夜潜梦 - xp1024.com
《夜潜梦》


正文 初秋

穿过人声鼎沸的银座大街,向东越过昭和路,行人及霓虹灯骤然减少,四周一片寂静。

在东银座和式餐馆街上,有一条只许单向通行的小巷,巷子内并排停着黑色包租汽车,偶而有应招陪酒的艺妓迈着小碎步穿过。虽然日本的泡沫经济已经崩溃,但是,伴随夜幕降临,繁荣时期的遗痕似仍潜藏于这不起眼的地带。

这家餐馆的大门风格古朴,由黑色栅栏尽头竖起的两根木柱和横架其上的圆木组成。泷泽秀树刚下车,伫立门前的男领位便躬身施礼说道:“欢迎光临”同时向里面通禀:“国有食品公司的泷泽先生到!”

泷泽秀树时常利用这家名为“花村”的餐馆招待业务上有交往的客人,因此,他是这里的常客。

迎候在入口处的女招待引导泷泽走上二楼,来到走廊左侧那间十张草席大的房间内,他刚在末席坐稳,便对女招待说:“还有一位姓立野的客人,来后请带到这个房间。”

泷泽独自坐在桌前,吸着香烟、品尝送上的茶。这时,随着一声:“您的客人光临”立野先生出现在面前。

“稍微晚了点儿吧?”

立野环顾四周之后,在秀树的礼让下坐了上座,身后是地榆与毛蓼花相交错的地板。

“今天,仅你我二人吗?”

“不可以吗?”

“不,不,岂有不行之理。”

立野与秀树是表兄弟,不过,立野的年龄长一轮。

三天之前,秀树打电话邀请立野见面时,立野曾经建议,我们是亲戚关系,彼此都很了解,所以,就在附近的寿司店或专营杂烩的铺子聚一聚就可以了。但是,秀树未采纳他的意见,仍然选定这家避人耳目的和式餐馆。

“还是单间,莫非是两个男人的秘密约会吗?”

立野故意打趣地说,秀树却不肯使自己一本正经的表情有丝毫松弛。

“今天,我的确有事想与表兄诚恳商量,所以……”

“要和我商量嘛,那么,一定是件不寻常的事!”

女招待将凉拌银杏和开水焯过的百合根摆在二人面前,并为他们斟满啤酒。

街巷中已秋意盎然,室内冷气似乎开得也不大,然而,一天的工作之余,一杯冰啤酒下肚仍感惬意。立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之后,略向前探探身:“那么,你说要商量的是什么事呢?”

“是件不光彩的事,可是……”

“所以才想同我商量吗?”

尽管已被表兄察觉也无它法,秀树豁出去口吐真情。

“的确是难以启齿,我和一个女人有了关系……”

立野仿佛未留意听似地继续喝啤酒,秀树深知,这是他对此非常重视的表现。

尽管如此,秀树稍加犹豫,叹了口气,毅然说道:“实际上,那个女人已有身孕。”

秀树说话时,始终没仰起脸,羞愧地耷拉着脑袋。于是,立野低声说:“的确不好办……”

“这是我根本没想到的。”

“那个女人多大年纪?”

“三十八岁。”

“比你小三岁。”

到今年夏天,秀树刚满四十二岁,所以,确切地说,女人小他四岁。

“很久以前就有来往吗?”

“不是,刚刚认识一年左右。”

“因此怀孕了!”

“关键是孩子的问题。”

“不言而喻,当然是请她堕胎啦!”

“我也是这样打算,可是……”

“她说不愿意吗?”

秀树微微点点头。

立野再次将啤酒一饮而尽:

“这就不好办了。”

“这种事,我只能与表兄您商量,所以才请您来。”

“那就好,此事美和子还不知道吧?”

“我对任何人也没提起过。”

美和子是秀树的妻子,年龄与他相仿,同样是四十二岁。他们有两个男孩儿,长子读中学,次子上小学,泷泽这个姓是妻子娘家的姓。学生时代秀树已与美和子小姐相识,那时,美和子的父亲已是国家食品公司的老板,专营食品乃至洋酒的进口生意,美和子是独生女,遵从泷泽家的意愿,秀树入赘泷泽家为婿。

当时,这被人称为“倒插门儿”,受人奚落,惟独立野曾劝他不要将那些陈规旧习放在心上,赞成他入赘。

多亏立野的鼓励,如今秀树刚刚年过四十,便被晋升为国家食品公司负责营销的常务董事,那时,立野曾向他表示祝贺说:“我辛辛苦苦地干,年过五旬才勉勉强强当个广告代理店的负责人,可你呢,这样下去,你将来肯定要当社长的。”

表面看来,秀树确实步步青云,但是,只因他是入赘女婿,身为社长的岳父对他的关照自不待言,就连做为社长女儿的妻子也没少费心。秀树将自己的想法讲给立野听,立野开诚布公地说出极为现实的观点:“那不是很好嘛,反正,将来一切都是你的啦”秀树很喜欢立野的直率,所以,秀树决定将这次的事情也一五一十地告诉立野。

“但是,那个女人为什么想生下孩子呢?”

对此,秀树同样百思不得其解,感到茫然无措。

“你已有妻室儿女的事,她知道吗?”

“当然知道。”

“她在何处任职!”

“在东西出版社,做《梅特莱斯》杂志的编辑工作。”

提起《梅特莱斯》杂志,立野也早有耳闻,在诸多妇女杂志中,它主要面向二、三十岁的读者,十分畅销。

“那么,她是位女编辑!”

“她是杂志的副总编。”

“这样的女人啊……”

正当立野口中低语时,门又被拉开,女招待用托盘送来酱汤和生鱼片。两人沉默不语,彼此斟满啤酒,待女招待离去之后,立野询问道:“但是,她怀的孩子一定是你的吗?”

“嗯,大概是的……”

“还没弄清楚呀,是确凿无误的吗?”

“她认为是我的孩子,不过,她是有夫之妇。”

“那么,她已结婚啦?”立野惊愕地盯着秀树说,“如此说来,她怀的孩子就难说是谁的啦!”

“不过,据说,她在家中一直就没与丈夫有过性生活。”

“可是,那种事情,大概无法证实吧!”

“她说的没错,她和丈夫虽同住一个单元,但是,各住各的房间。”

“那等于是家庭内离丅婚吗?”

“而且,她丈夫好像与女人同床,也不能过性生活。”

“怎么回事”

“他好像根本就不能让女人怀孩子,似乎已去医院检查过。”

“因此,孩子理所当然是你的吗?”

秀树束手无策地点点头。

立野手揉搓着后脖颈说:

“和丈夫不能怀孩子,因此,要生下和其他男人的孩子,这事太不负责任了。首先,她丈夫能允许吗?”

秀树也早已考虑到这一步。

“如果她丈夫不答应,这事就不能白白地了结喽。因此,她丈夫若一气之下大吵大闹的话……”

说到这时,立野突然压低了声音说:

“你并不是要与那个女人结为夫妻吧?”

“你说我吗?”

“你许诺要与她结婚什么的,她信以为真而要生下孩子吧!”

“不,不,我从未说过那些事。”

秀树与她情投意合,不过,不会考虑到结婚的事。

“的确,从你的立场出发,当然不会想到结婚。”

立野自言自语似地说。

“或许,对方是不是看中了你的地位呢?”

“我的地位?”

“不管怎么说,你是国家食品公司的下一任社长呀,因此,若将你的孩子生下来,相应地让你办些事决不会吃亏。”

“不,不,她不是那种人。因为,她已经说了,即便生下孩子,也不需要我帮助,一切自己负担,不给我添任何麻烦。”

“不过,那也许是不可能的,假若真把孩子生下来,说不定会与她丈夫离丅婚,单身女人可不好过呀。到那时,‘是你自己愿意生的,我不知道’的话就说不出口了哟。”

立野自己斟满啤酒,接着说:

“ 我有个朋友,在外面有了私生子,引出了大丅麻烦。开始,他的情人也承诺不给他添任何麻烦,凭个人能力可以抚养,死气百赖地生下孩子。但是,过了三年五载,偶尔出现灾病或生活困难,仍然来找他。最初,只希望资助孩子些学费,因为是亲生骨肉,他不能袖手旁观。不久,出于怜悯之心,每月向她们提供一定数额的资金,直到现在。在这种情况下,他确实并没怪罪她,结果母子二人全靠他抚养。当然,到底未能瞒过妻子,而且,妻子因此而患有神精官能症,直到现在,好像依然动辄大吵大闹。”

立野所述令人惶恐。如果真落到如此地步,身为入赘女婿的秀树更难以应付。尤其是,一旦被岳父察觉使他动怒,别说自己的家庭,连在公司中的地位也岌岌可危。

“因此,我早说过,不要勾引良家女子。”

的确,秀树记忆犹新,结婚时立野如此提醒过自己,但是,他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

“这种事和上学可大相径庭啊!”

立野仿佛在讥讽秀树空有大学的优异成绩,可是,这种事真不知该去何处学习才好。

“这个女人真够棘手的。”

正当立野喃喃自语时,女招待又用铜盘端来烤鱼,摆在饭桌上。看上去,烤鱼色调清淡,像是京都烤鲳鱼。

立野请女招待给烫酒,她立刻心领神会,匆匆离去。兴许也已意识到,在餐馆的单间内并无女人掺杂其中,仅两个男人长谈不休,必然有关系重大的事情。

“那么,她现在怀孕几个月了?”

立野又想起什么似地问道。

“大概已有五个月……”

“那样的话,可不能掉以轻心了……”

是的,秀树曾购买一部妇产科专着阅读,书上清楚地写道:如果打算堕胎,应在三个月内进行,最晚不能拖到四个月,怀孕五个月时胎体已经长成,要堕胎极为困难。

“此事如不赶紧处理,可来不及了。”

“是那样……”

实际上,秀树毫不掩饰地向立野表明,自己只要想起她腹中的胎儿就忐忑不安地如坐针毡。

“你已说过,希望她堕胎吧?”

“是的,已说过好几次……”

“尽管如此,她依然不肯吗?”

秀树无可回答,低垂着头。

立野轻轻地叹了口气:

“怎么也不能用绳索勒住这个可恶女人的脖子把她拖到医院去呀男子汉这样干太无能了。”

对此,秀树持有完全相同的观点:

“面对变了脸的女人,男人绝无胜算。”

立野点着一支香烟,说道:

“我有个前辈,擅于玩女人。他说,女人往往是越要求她别生孩子,她越想生;相反,你求她给你生个孩子,她反倒不生了,因此,有个女人被他这样蒙哄着打掉了孩子。咱们不能这样试试吗?”

“不过,我可没有把握。”

秀树慢慢地抬起头:

“我们并没有频繁做爱。”

“不过,你们确实发生过关系吧?”

“那是有过……”

“事先没采取避孕措施吗?”

“开始,我们注意采用了,她说,即使不避孕也可以。一听感到莫名其妙,她说因为想感受一下不避孕的滋味……”

“那么,不就越发有怀孕的可能性了吗?”

无论东子说什么都应该采取避孕措施,但是,两人偷情时一切都忘乎所以了。

“你们还是有点大意了。”立野又说。

“不过,她从前一直没怀过孕,而且说不必担心,所以……”

“唉,事到如今,这些事也无济于事了。”

女招待烫好酒送来,见秀树几乎没吃菜,问道:“您不吃菜吗?”并非菜肴不可口,只是一想到情人的肚子一天天鼓起来,秀树就毫无食欲。

女招待将剩下的菜肴撤下去,又送来干炸木叶鲽和小海鳗芋头梗拼盘作为补偿。

“可是,真令人费解。”

为等待女招待走开,立野随口而出地说道。

“她竟然这样做,莫非真想要个孩子吗?”

秀树对这个问题也不明底细,他也曾多方揣测她的用心。比如说,三十八岁的年龄,眨眼间就是四十岁,她也许心中焦灼,急于要个孩子。照常规,若是三十八岁的已婚女性早该有一、两个孩子,而且,孩子应该上小学或中学。或许,看到拖儿带女的朋友又怀了孕,因此,下定决心要生下孩子。如果她这样想,姑且是可以理解的,麻烦在于善后事务。

即便怀了孩子,作为有夫之妇怎能轻易地生下其他男人的孩子呢?

她如果生下孩子,自己的风流韵事自然会暴露给丈夫。她打算做何解释呢无论多么通情达理的丈夫,也不会对这种事置若罔闻,有时,当场就会提出离丅婚。

先前,原以为她是个聪明人,不会做那样的蠢事,当然,若不惧怕离丅婚,就另当别论了。也许她从怀孕之初,就已拿定主意生下这个孩子。

只要有一定的收入,即便离丅婚之后,她也并非抚养不了孩子。而且,她丈夫兴许不能过性生活,假如根本不能让她怀孕,那么,现在不能不说是最后的机会。

“或许,你是不是中了圈套呢?”

“中了圈套?”

“我觉得,她把你当做了出色的工具。”

“哪有那种事……”

秀树认为她不是那样自私自利的女人。

“不管怎么说,如此下去前景不容乐观。”

立野重新考虑一番低语:

“她叫什么名字?”

“姓向井。”

秀树说出她的姓,而后又补充说:

“叫向井东子,写做东之子。”

“那么,她始终任职东西社吗?”

“我想是的。”

“你是怎样结识她的?”

“她来公司采访时相识的。她说,因为杂志的《购物》等专栏的需要,想了解最近日元升值对百货公司或超市的影响。”

“因此,直接找你……”

“以前,她好像已知道一些我公司的情况,通过宣传部门,说能否再给她介绍一些,便亲自来了,所以……”

“妇女杂志也要刊登此类报道吗?”

“因为物价对妇女来说是个重大问题,我也曾认真研究经济理论。最初只谈工作方面的情况,后来……”

“怎么啦?”

“那以后,因为她送给我杂志,我想请她吃一次饭……”

“是你邀请的吗?”

“是的……”

“东子是美女吗?”

这样一问,秀树陷于沉默。的确,东子虽有沉鱼落雁之貌,却不同于一般的美人。她身材并不高,但肉体紧实,富于弹性,身姿秀美,水灵的眼睛炯炯有神。从初次见面时起,秀树就被她那舒展的额头和灵透的双目迷住了。

“是因为你迷上了她,才觉得漂亮吧!”

事到如今,对此肯定或者否定均不恰当。

“唉,那就随它去吧。不过,大概是鬼迷心窍吧!”

真的,为什么会发展到这种地步,今天想起来,他也莫名其妙。

先前,秀树对女人并不特别感兴趣。他工作称心如意,家庭美满,一切心满意足。但是,年入四旬以来,或许伴随着在公司中地位的稳定,便萌生贪图女色之心,抑或身为入赘女婿对妻子和岳父总要客客气气,于是,想放松一下压抑的心情吧如今回想起来,秀树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只能一言以蔽之曰“鬼迷心窍”。但是,与东子的关系居然发展得如此迅速顺畅,连秀树本人也难以置信。

“那么,我可否试见她一面?”

立野突如其来地说道,秀树顿感惊慌失措。

“直接见她,是否当面求她试试看!”

“不过,还是再等等吧!”

现在,若立野马上出面让她打胎,因为东子为人倔强,反倒会激起她的抵触情绪。

“如果去公司能见到她吧!”

“我想她会在的,可是……”

“你没与她见面吗?”

秀树近来不曾到公司,不过,最近他打电话找过东子,她却不肯来见面。

“如果她估计到见面会与她谈打胎的事,她兴许有意回避。”

“如果现在不赶紧处理,就无法挽回啦?”

秀树沉默不语。这时,女招待又走进来,询问二人还要些什么饭,立野点了“荞面条”,秀树也和立野一样要了“荞面条”,女招待将空出的盘子放于托盘上端走。

这顿饭眼看就要吃完,却丝毫没有解决问题的良策。秀树迫不及待地说:“我试着要对她进行一些调查。”

“调查些什么事?”

“家庭或工作情况等……”

“根据情况,也许见一见她的朋友或丈夫为好,那样大概多少可以弄清她打算生下孩子的一些原因。”

的确,以前秀树对东子的私生活几乎一无所知。

“关于孩子的事,最好是到她去看过病的医院,向医生认真了解一下。”

“他们会告诉我吗?”

“因为你是孩子的父亲,你只要直截了当地说,他们会理解的。”

说完之后,立野边向秀树和自己杯中倒酒边接着说:“无论如何,你做完这些事情之后,咱们再举行一次‘作战会议’!”

“实在抱歉。”

“你放宽心,没什么了不起的。”

怎能说没什么了不起的呢?秀树的焦虑丝毫没有消失,不过,和立野说一说,心情总觉宽松了些。

正文 无月

临街的橱窗先于行人一步改换了季节。

通往涩谷的青山大街两侧的商店已摆满清一色的秋季用品,同时,窗际悬下“夏季用品清仓甩卖”的条幅,不过,多数过往行人仍身着短袖衫或浅色服装。

论节气已至初秋,但是,余暑仍然充溢于傍晚的街道。

泷泽秀树走出地铁车站,来到既非夏天又不像秋天的大街上,穿过十字路口,走进临街全部以玻璃装饰的大厦二层的小吃店。时值黄昏,距天黑还有一段时间。许久以来,泷泽秀树未在这时候进小吃店了,但是,今天约见的安达知佳指定此时在这里见面。

与立野分手之后,秀树再次下决心要调查东子的情况。他能回忆起来的东子的朋友就是安达女士。先前,从东子那里听到过一些她朋友的情况,不过,曾经见过面的只有安达女士一人。那是以前的事,有一次与东子相会,相会之前,安达因有工作与东子商量,她们一起来到等候见面的饭店大堂。当见到安达后,曾邀请她共同进餐。她出于客气,仅寒暄一番,留下一张名片后离去。

这次,欲了解一些东子的情况找出名片,根据名片上的电话号码给安达拨通电话。

安达知佳说:“我能起什么作用吗?”

秀树当即与他相约会面。

背着东子与另一个女人单独约会,使秀树心生负疚感。但是,他安慰自己这并非是愧对东子的事情。于是,静心等候知佳。

秀树首次光顾这家小吃店,觉得格外宽敞。一面是柜台,见柜台里摆放着琳琅满目的洋酒,知道晚间这里是酒吧。秀树选定靠窗座位,点罢啤酒,隔窗眺望暮色中的街景。不到十分钟,安达知佳来到小吃店。

“对不起,我来晚了。”

知佳踏进店门,发现秀树。不过,秀树三个月前仅见过她一面,她那时的一头秀发已剪成短式发型,刹那间秀树未能认出她。

“百忙之中将你找来,十分抱歉。”

知佳一派服装师的派头,雪白的衬衫,外罩绛紫色短上衣,下身佩以红葡萄酒色长裙。

听东子说,服装师的工作是在模特儿拍照时为他们备齐服装和饰物。知佳好像年方二十出头,她的工作由编辑分派,地位在东子之下,不过,工作比较自在,所以,她能按时践约。

秀树先劝知佳喝酒,接着谈起以前三人的相见及今夏酷热异常之类无关紧要的事情。知佳为人直爽,两人虽是初次单独见面,但说话也直截了当。当秀树东拉西扯二十多分钟后,知佳发问道:“那么,今天您有什么事吗?……”

“不,不,并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想打听些有关向井小姐的事。”

“如果是有关向井的事情,泷泽先生还不了如指掌吗?”

知佳似乎早已窥穿秀树与东子关系亲昵的事实。

“因为这阵子始终没见面啦。”

“谁能冷落了泷泽您这样才貌双全的男人呢?”

“已经被抛到一边去了!”

“那太可惜了。”

知佳的目光中洋溢着饶有风趣的神情。

“可是,她现在身体还好吗?”

“最近,你们真的没见过面吗?”

“真的没见过。所以才特意请你来啦!”

“我的中介费可贵呀!”

知佳打趣地笑着。

“向井小姐精神饱满,三天前我还见过她呢!”

“有没有异样之处?”

“没有,仍旧麻麻利利地干工作。”

按东子的话推算,现在她应当已怀孕五个月左右,但是,知佳却丝毫没有察觉,或许从外表看尚不十分显眼。秀树暂且转变话题,说道:“她工作干得出色吗?”

“那是不言而喻的,听说那个编辑部就由向井负责。”

“她有那么了不起吗?”

“我是外行不太了解,好像美容或烹饪方面的稿件几乎由她包了,有人说她当总编也游刃有余。”

知佳对东子大加赞扬似乎不仅仅是因为她负责安排知佳的工作。

“到了她那个级别一定能拿到可观的工资吧?”

“您不知道吗?”

“即便问,她也是一笑而已,不告诉我。”

“她年收入在一千万日元以上。”

“那么多……”

“当然,这是现金工资额,我们公司是男女同酬。”

知佳说完之后,以试探的目光盯着秀树说:“难道您想将东子拉到您的公司去吗?”

“好像有这种设想。”

知佳的这种想法正中秀树下怀。秀树的心踏实了些,说道:“她当然有丈夫吧。”

“有啊,在某商社任职,他们好像没有孩子。”

这些情况与东子本人所述一致。

“她的性格依然争强好胜吗?”

“怎么了?”

因话题突然改变,知佳显示出警觉的目光。

“作为一个女人,要积极努力工作,不要强就很难做到。”

“那是当然,因为在家里也不得清闲。”

说到这里,知佳微微一笑,说道:

“我就曾受到东子的严厉训斥。”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我不好,今年冬天,我孩子有点感冒……”

看上去,知佳像是独身女人,知道她有孩子之后,秀树略感茫然。

“因此,我就对她说,因为孩子发烧希望准许我休息。她说我这样说话,是过于放纵自己。”

“但是,孩子感冒了,也没有办法呀!”

“泷泽先生也这样认为吗不过,我说话的口气确似不太恭敬。她说,觉得孩子生病就理所当然该休假,这种态度是不能容许的。”

“太严厉了!”

“也许话说得客气一些,就没事儿了。”

秀树请她再喝一杯啤酒,而后说:

“或许,因为她没有孩子,此事正好勾起她的心事吧?”

“也许吧!”

“那么,后来呢?”

“我郑重其事地向她道歉,她才转怒为喜。”

这种情况,仅靠与东子二人单独会面是了解不到的。

“她是个相当固执的人呀!”

“与固执似有些不同。不过,她一旦决定的事,大概很难改变。”

秀树觉得她已悟到本次会面的正题,反问道:“那是怎么回事?”

“大约半年前,因为广告问题发生过争执,您知道吗?”

“什么广告?”

“名为家庭套装的家庭服装广告。”

“啊,做商业广告。”

“就为《梅特莱斯》上是否刊登这则广告,发生过争执。”

家庭套装作为突然深受大众欢迎的服装品牌正在开始销售。父亲、母亲、儿子和女儿都身着相同布料和相同款式的服装,别有一番情趣。最近,杂志自不待言,就连电视中也出现类似广告,甚至出现星期天父母子女和爱犬都穿相同服装驾车兜风的画面,因而成为人们议论的中心,对此秀树也清楚。

“她不愿刊登家庭套装广告的理由呢?”

“她的理由是广告与杂志的宗旨相左。”

秀树初次耳闻此事。

“不过,《梅特莱斯》的读者群以二、三十岁的女性为中心,当然包括小姐和太太吧。那样的话,即便刊登了年轻母亲与幼儿身着相同服装的广告,也不能认为违背办刊宗旨呀。那么她的具体理由是什么呢?”

秀树蓦然流露出好奇心,知佳就说得更爽快了:“那我就不太清楚了,总觉得她好像说有孩子就不太好。”

“可是,其它妇女杂志也登过这种商业广告吧?”

“确实如您所述。可是,她说若母子同时出现,便过分突出家庭倾向,会造成杂志带有家庭色彩的印象,从而失去青年女性和独身女性读者。”

如此说来,的确言之有理。不过,不能以为家庭套装广告就有那么大的负面影响。

“那么,怎么办了?”

“最后,好像没采用。”

“这种事凭她个人意见就能决定吗?”

“做决定时,当然也要考虑总编及其他编辑的意见。但是,当时向井女士强烈反对……”

虽然秀树也搞不清楚向井为什么如此强烈反对,不过,这是他从前不曾了解的东子的又一个侧面。

“就是太固执了吧!”

秀树回忆起东子说一定要生下孩子时的表情,在她那透着精明的面孔上隐匿着任性的神情。

“她的确有这种怪脾气,不过,平时她事事都非常细心,我生孩子的时候,她特意给我送来鲜花。”

“以示祝贺。”

“她说,因为没生过孩子,不熟悉婴儿服装,所以送来鲜花。不过,当时也挖苦了我几句。”

“说什么啦?”

“她说,今后当了妈妈,工作还要加油干呀!”

“她可能以为,女人有了孩子就会变懒惰的。”

“那就不清楚了。不过,她的意思是说,孩子很可爱,以后若心中只装着家庭就难办了。”

正如所想象的一样,东子是位有才干且热衷于事业的编辑。

“谢谢,事情如我想象的一样,我就放心了。”

“仅这些情况就足够了吗?”

再漫不经心地问下去,反而会引起对方的怀疑。

秀树表示了谢意,并嘱咐知佳,关于两人会面的事千万别透露给东子,说完与知佳分手。

与知佳见面后的第二天,秀树收到东子的来信。下午的会议结束后,秀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见桌子上有封信与其它邮件放在一起,因为是女人笔体便顺手拿起。信封正面写着“泷泽秀树先生”,背面写着“向井东子”。内容如下:

<small>别来无恙。今天是尤为值得庆幸的日子,所以,我也要禀告您。</small>

<small>今天,好容易熬到五个月,我到区政丅府要了母子日记本,顺便前往医院让他们给我缠上腹带。正好是人们常说的‘戊日’缠的。因长期孕吐,我反倒比先前还瘦,外表看并不显眼,我请护士将雪白的漂白布缠在略显发胖的腹部,我顿时产生终于能将您的孩子生下来的切实感受。</small>

<small>今后,丝毫不必担心流产的事,已进入稳定期,可暂且放下心来。工作依然忙碌,不过,我想抽空慢慢准备婴儿用品。</small>

<small>您也很忙吧?加油干吧?我会再给您写信的。</small>

读完信的一瞬间,秀树感到头晕目眩。

究竟这算什么信呢?女人怀孕五个月之后缠上腹带。将此喜悦的心情禀告心爱的男人,然而,此信的阅读者却心绪反常。女人好像是喜于言表,但是,对于男人来说自然是苦不堪言,此信内容近乎于恐吓。

秀树再也无心工作,立刻与立野通电话,向他说明信的内容。

“什么时候收到的?”

立野大吃一惊,惊慌失措地反问。

秀树答道:“刚刚!”

过了片刻,立野又问:

“她经常给你写信吗?”

“不是。以前,我出国的时候,给我写过信,最近不太……”

“觉得打电话难以启齿吗?”

“因为最近我工作很忙,未能与她见面。”

信封正面写着秀树公司的地址,由此可见,她意识到寄往秀树家有所不便。

“尽管如此,她也是胆大妄为。”

邮票上邮戳的日期为大前天,可见,大概是发信前一天去医院缠过腹带。信中所述给因孕吐而消瘦的身体缠雪白腹带等情况的确栩栩如生,今后不必担心流产而进入稳定期、所以将抽空买齐婴儿用品等内容,使秀树的心情愈加不安,甚至达到恐惧的地步。

“她还是爱你的。”

希望女人打掉孩子的男人认为是令人惶恐不安的事情,若从一心想生下孩子的女方看来,则是努力而纯真的,这或许是立场不同吧。女人主动报告,男人却什么也不想知道,这种事实在值得同情。

“索性……”

秀树刚想开口又慌忙将话咽了回去。他在想,索性满足她的愿望,让她把孩子生下来。但是,如果这样说,定会遭到立野指责。

“也许是已经不能堕胎了。”

秀树不由自主地说出泄气话,立野立刻低声说:“不能灰心丧气!”

“……”

“那封信最好立刻烧掉!”

秀树点点头,将信塞进衣袋。立野仿佛看到秀树的一举一动,问道:“美和子小姐还不知道吧?”

“我想她不可能知道。”

“女人的第六感官很灵敏,所以你要小心。比如,美和子无论问你什么都要予以否定,而且要果断干脆。”

“我知道了。”

挂上电话,房间内只剩下秀树一人,他继续吸着烟。

距下一个会议开始仅剩三十分钟时间,秀树却怎么也不想起身。他将上半身缩于靠背椅中,冥想刚读过的信。

东子突然给他写信必有原因,可老实说,东子的本意他现在一点也不清楚。当然,信的字面内容秀树全理解,然而,两人之间存在着根本分歧。

男人觉得孩子一落生便不可收拾,因而终日惶恐不安;女人却一心盼着悠然顺产,毫不犹豫。男人注重的是社会舆论和个人地位,女人则无所顾及,只为自己的肚子变大而感到喜悦。回过头来,秀树再仔细琢磨那洋溢着喜悦心情的书信,就会感到,对怀孕本身,男人和女人的态度从根本上截然不同。

男人们认为做爱就是做爱,它与怀孕、分娩毫不相干;女人则以为,从做爱到怀孕、分娩是一个全过程。女人实际孕育胎儿于自己腹中,男人除性交之外与怀孕、分娩无直接关系,上述态度不正是女人与男人的巨大差异吗?

总之,女人关于性的想象是逐渐地无限扩展的。从性交到怀孕、分娩到养育子女的一系列性行为,会向无限的未来延伸。与此相反,男人则将性交单独孤立起来,当性交完成时就彻底结束了,而后便会萎缩。男人仅局限于实际感受。

男人与女人的这种有限和无限的感受相碰撞时,当然不会完全取得一致。

想到这里,秀树站起身来。

无论如何,难以将男人的这种逻辑强加于腹中怀有胎儿的女性。

女人想生下孩子的意愿已经不是某种逻辑思维,它早已超出哲理或人间善恶的范畴,属于人这种生物与生具有的本能。

“让她放弃分娩也许是不可能的……”

秀树自言自语时,秘书进来通知他会议将要马上开始。

当天晚上,秀树与往常不同,未与同仁聚会,早早地离开公司,来到位于赤坂的饭店地下的体育俱乐部,练得浑身微微冒汗后,在一层餐厅独自吃过晚饭。素日秀树回家很晚,今天应该早些回去。可又担心,到家见到妻子就为东子的事提心吊胆,反倒会遭到妻子的盘问。

然而,再这样拖拖拉拉地混下去会错过时机,工作也会受到影响。秀树想在不得不同意东子的意见之前划出一条界限,为此,有必要事先搞清楚能够堕胎的最晚期限。

秀树茫然无策,最后决定给高中时代的朋友打电话。这位朋友叫野本,在品川开办一家妇产医院。若从家里给他挂电话,秀树担心妻子会听到谈话内容,因而用位于俱乐部公用电话亭中的电话拨通了野本家。

时间已过八点,所以野本正好在家。他立刻接了电话:“怎么啦?你可是稀客!”

突然被野本这样说,秀树忙为久疏问候表示歉意,随后若无其事地说:“我有些关于人工流产的问题想请教一下。”

“是你的相好吗?”

“不是,不是,我哪有那种风流事。”

秀树假称交情过密的晚辈遇到棘手的问题,并简单叙述事情原委。

“总之,好像已怀孕五个月,还能不能堕胎呢?”

“已经怀孕五个月,准确无误吧?”

“听说,最近已经缠上腹带。”

“当然,即使怀孕五个月也不是不能打掉,不过,我觉得不太好。”

“还是时间太晚了吧?”

“根据法律规定,怀孕期间超过二十一周加六天就禁止打胎。如果以月份来说,大概为六个半月,可是……”

秀树得知距堕胎的最后期限还有一个半月时,暂且松了一口气。

“腹带是怀孕五个月才缠的吗?”

“噢,大概是这时候。”

“那样做是为了保护腹部吗?”

“有这个目的,其效果主要是不让腹部受凉。而且,缠上腹带之后更为稳定,便于走路行动。”秀树的太太已经生过两个孩子,他对这些事情却一无所知。

“还说是什么戌日缠的。”

“那是因为狗产仔都是轻而易举的,所以传说戌日缠腹带会顺产。不过,现在是连狗都施行剖腹产的时代。”

“狗也施行剖腹产!”

“狗也变奢侈啦!”

野本仿佛故做笑脸,秀树可笑不出来。

“实际上,并没什么意义。”

“只有日本流行缠腹带,也有缠类似于袜子吊带的东西的,在美国等几乎没有这种习惯。”

“这样,没有影响吗?”

“我以为,与其莫名其妙地缠上腹带加以保护,还不如让他自然而然地长呢?”

如此看来,她缠腹带的真正意义只是为分娩做思想准备罢了。

“可是,我们方才谈的堕胎的事……”

“如果怀孕时间超过五个月,堕胎就和分娩一样,不住院很困难。”

“需住几天呢?”

“一般是两、三天,也有要住一周左右的。”

“你那儿可以帮忙做吗?”

野本略加思索,稍隔片刻后说:

“即使能做,我也想回避呀!”

“可是,没有法律方面的问题吧?”

“即使没有法律方面的问题,怀孕超过五个月,就与普通胎儿不同了。所以,总觉得这样做是见死不救。”

“见死不救!”

“如果想让他活下来的话,这条小生命是完全可以保住的。因此,虽然从法律方面不会受到惩罚,但从道义上说可不算积德行善。事后,会做梦的。”

的确,听了野本的话就会感到,怀孕五个月以上还去堕胎不仅对胎儿是残忍的,对母亲同样是残酷无情的。

“那么,很困难吧?”

“你如果非常为难,无论如何不做不行,我也可以帮忙,否则的话,我还是想婉言谢绝呀!”

秀树被人识破天机,顿感如芒在背,说道:“不,不,为不足挂齿的事耽误了你的时间。”

秀树对突然电话搅扰表示歉意之后,说今后有机会很想见见面,然后挂上电话。

俱乐部内冷冷清清,秀树在游泳池畔的饮茶处边喝咖啡边思索今后的事。

究竟如何是好呢?……

先前,秀树一心想说服东子打胎,但依野本的话,打掉已怀了五个月的胎儿与杀人没什么两样,秀树便无心去做说服工作了。

以前读过的书中也有类似说法:女人身体虚弱得经不起孕期压力或者经济上无抚养子女能力时,堕胎是可以被认可的。但是,既不存在上述的任何理由,又符合孕妇心愿的分娩就应该受到保护。强迫难得怀孕并志愿生产的女人堕胎是违反天意的,作为人也不应该这样做。

思绪致此,秀树忐忑不安地左右摇头。

“不行,不行……”

这样的话,等于主动同意照东子说的做,同意她分娩。

的确,如果同意她分娩,眼下的心情也许会坦然一些,但如立野所述,会给将来留下巨大祸根。如果宽待东子,自己长期费尽心机建立起来的美好家庭会风波骤起,被认定为下一任社长的地位也会危在旦夕。为了保住今天的地位,虽然愧对东子,也只能请她去堕胎。

“就这样吧!”

当秀树这样自我提醒的转瞬间,头脑中又闪现出另一个念头。

相好的女人怀孕时,让她堕胎,好像男人只顾个人方便,但其中也有相应的理由。虽有自我辩解之嫌,可两人上床时,东子曾说她绝对不会怀孕,没有关系,甚至说戴上那种工具感到不欢愉,所以秀树才完全失去警惕性。然而,当她有了身孕时,又坚持要生下孩子,秀树并非没有受骗的感觉。明确地说,这简直是出人意料的灾难。

在这种情况下,即使同意她分娩,也不能以为今后两人的关系会更加亲密。而且,她身为有夫之妇,若生下其他男人的孩子,只要不离丅婚,就永远是背叛了丈夫的妻子。即使离丅婚自己抚养孩子,凭她一个独身女人又谈何容易呢最后,只能使来到人世的孩子陷入不幸的困境。

从大处着眼,考虑到未来前途,无论是对秀树,对东子本人,还是对周围所有的人来说,堕胎仍为皆大欢喜的上策。

当然,这样做对于腹中的胎儿未免有些可怜,但事已至此,仍然应当横下一条心,让她打掉胎儿。

思来想去,秀树又回到原来的结论上来。他终于直起了沉重的腰。

正文 秋凉

九月末的一个周日,秀树在家度过整整的一天。这是许久以来不曾有的事了。

以往的周末,尤其是公司无工作安排时,常常去打高尔夫球,可那天从早晨开始便大雨瓢泼,打高尔夫球的约会早已取消。因为下雨,九点多才起床,看着报纸用完过迟的早餐,午后一直观赏电视里的围棋和高尔夫球节目。

白天,秀树感到偶尔悠闲自得地呆在家里蛮不错。可随着天渐黄昏,他对碌碌无为地度过难得的休息日感到懊悔。

休息日不可多得,就该舒舒服服地休息,一休息反倒感觉心中不踏实。平时忙于公司业务,休息日忙于应酬娱乐,一年到头没有真正休息的日子。他觉得难道不能安度余暇吗然而,永不得闲不仅限于秀树,工薪阶层大概都一样。

想到这儿,秀树慌忙站起身,他在家呆不踏实的原因恐怕是东子的事涌上心头,毕竟这盘棋尚未下完。他正在自己的房间看电视,长子良太跑来传达说姥爷请全家一起吃晚饭。每逢休息日,住在同一宅地内的岳父岳母常常邀请他们共进晚餐,由于入赘女婿的身分,秀树不能拒绝。他答应一声“知道了”,同时眼望窗外,发现从早晨起一直下个不停的雨住了。秀树独自踱步室外。

晚霞映红西边天空,明天必须上班,天气似乎也将由阴雨转晴。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从家到通往自由之丘的私营铁道尾山台站,徒步只需七、八分钟。他漫无目的,决定到私营铁道小站去随意看看,便信步来到商业街。

已是该准备晚饭的时候,但因为是星期天,人们仍悠闲自得地迈着四方步。行人中有举家同行的,也不乏似是新婚不久成双成对的青年男女。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菜店前,从菜店里走出一位手提装有萝卜和大葱菜篮的女人,她年近四十,脸型秀气,脖颈纤细,腹部向前突出,腰略微前挺,一目了然是孕妇。

霎时,秀树驻足凝视孕妇的面容。

秀树脑海中立刻闪出东子的形象,但是,东子家住中野,不在附近,她的腹部大小与眼前的孕妇也不相同。按东子所述,目前她才怀孕五个半月,面前的孕妇恐怕已将近临产。

孕妇被人盯着看,露出诧异的神情,秀树刚错开目光,她便匆匆离开商店,沿商业街朝地铁站的反方向走去。

虽然难以置信,但他仍猛然想起东子。因为方才女人那隆起的腹部与面颊至脖颈的线条白嫩显眼,使秀树觉得亲切。

不知是何原因,每当秀树浮想有身孕的东子时,总忘不了她那纤细白嫩的颈项。它与孕期前挺的腹部及肥胖的腰部相比极不相称,看到这些他就对东子无比心疼。

挺着大肚子的形象极不美观,尤其是男人,在街上一见到孕妇立刻就想移开目光。这不仅仅是视觉感受的异常,而且是他们感到孕妇形象之中蕴涵有真实的性内容,所以自觉羞愧。

不过,这样认为的只有男人,女人则更坦然,她们认为怀孕是大自然给予女人的恩惠,兴许觉得自豪。

事实上,孕妇的神情都已喜上眉梢,走路洋洋得意,一派心满意足的神态。面对走在街上的孕妇产生不是滋味儿和羞愧的感觉,不过是自身不能怀孕而又使女人腹部变大的男人们的杞人忧天。具体到秀树,一旦想到怀孕的事,心中就郁闷起来。

总有一天,东子也会像方才的女人一样,挺着肚子走路。

想到这里,秀树一时忘到脑后的不安和焦虑,更变本加厉地沉重。

秀树觉得,自己看了不应该看的东西。

秀树满怀悔不该出来散步的怨气回到家中,一进屋门,见桌上摆着一封快信。

莫非是出去散步时送到的吗?顺手拿起信封观看背面,在信封右上部,以熟悉的笔体写着“向井一郎”几个字。

“向井一郎……”

秀树反复念叨几遍,仍然猜不出是何许人。秀树满腹厌恶,拆开信封,从中掉出了一张照片。

秀树还没看就知道一定是东子的照片。他战战兢兢地重新拿起照片审视,只见东子独自立于照片中央。不知取景于何处宅院,其身旁种有一棵黄杨树。东子摆出单手轻扶黄杨树的姿势,与恬静的面部表情相比,下半身显得笨重,腹部似更觉突出。好像身着孕妇服,过长的裙摆覆盖到膝盖以下,白色短袜外穿一双低跟皮鞋。

秀树暂且将照片扣在桌子上,然后打开带隐形花纹的信纸,内容如下:

<small>最近孕吐已经消失,情绪稳定了许多。大概是食欲大增的原因,肚子鼓得更加显眼。去公司时,勉强地穿西服套装,但是,至少在家里时,要让腹中的胎儿舒服舒服,我便穿起孕妇服。</small>

<small>您理解我的想法吗?最近,肚子里的胎儿开始不停地动来动去,现在我才体验到做母亲的真实感受。</small>

<small>随信寄上的照片是前几天与朋友出去玩时照的。因为第一次穿孕妇服,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但是,我还是鼓足勇气为您拍下这张照片。这种打扮也许不会再有第二次,所以,请允许我送上一张留做纪念。</small>

<small>往后,秋色与日渐浓,天气越来越冷,望多多保重。</small>

秀树回头看看房门方向,证实无人在后,又一次拿起照片。

这是一张彩照,东子身穿浅米色孕妇服,腹部略向前突出,脚穿低跟皮鞋,不论谁都会一目了然她是孕妇。

秀树看着照片,一想到东子鼓起的腹中怀着已五个半月的自己的孩子,孩子正不停地蠕动着等待来到人世间,就深感郁闷得透不过气。

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要把信寄到家中来呢?而且是封快信……

值得庆幸的是,信未被别人拆开,如果被妻子发现了,真不知该做何解释。即便信封上写着男人的姓名,但一看就知道是女人字体,反而更容易引起怀疑。难道是明知有败露的危险故意而为吗?

“为什么呢?”

秀树喃喃自语地一屁股瘫在椅子上。

自己正芒刺在背,她却铤而走险。由此看来,她不是有意让我的心烦上加烦吗?她好容易身怀有孕,男人却再三动员她堕胎,难道是在对男人的怨恨与憎恶的驱使下写出这封信、寄来这张照片的吗?

秀树双手捂脸冥思苦想。

此信若是故意怄人心烦,那么,再没比女人可畏的了。

秀树原知女人可怕,但说实在话,并未想到可怕至如此地步。

秀树的父亲善于玩弄女色,但年老力衰时曾牢骚满腹地说:“对女人无胜算!”秀树感到今日现实被父亲说中。

无论如何,女人可怕之处在于关键时刻突然变脸,变得无所畏惧。他人虽茫然无措,但女人一旦下定决心,便不顾一切迅速跑向自己的目的地,女人的一意孤行和激进是令人不可战胜和恐惧的根本。与此相比,男人的强大不言自明。男人常常不可一世地粗言暴语,或煞有介事地慷慨陈词,但是,到紧要关头就变得胆小怕事,逃避责任,或坐卧不宁,或态度暧昧,一心顾及各种影响,最后委曲求全,息事宁人。

“但是,怎么办呢?”

秀树自言自语地站起身来,下意识地拿起电话听筒,拨通立野家的电话。

因为星期日天降大雨,立野同样闭门未出,秀树将信与照片的事情一股脑儿地讲出来。

“万万没料到,她能干出这样的事来。这简直用心不良,是故意怄我心烦!是威胁!这样一来,我算无论如何逃不脱了!”

“唉呀,等等……”

“不行了,我必定要大祸临头,我已经不抱任何希望!”

“那么,这就是说你同意她生下孩子吗?”

秀树慢慢地“嗯”了一声,于是,立野反问道:“那么,你在外面就有了私生子,这也无关紧要吗?”

“没有办法呀!”

“ 你是糊涂虫……”立野大喝一声,训斥说,“好吧你好好听着说真的,她可能也很不安。她虽然下决心要生下孩子,但考虑到未来的事情会毫无自信。因此,她只好将照片和信寄给你。的确给你添了麻烦,但她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故做泰然自若的神态,或许要以自身的存在打动你的心。”

“即便这样说,可她的肚子确实在变大,再过四个月,孩子就真的要问世了。”

“不过,你失去信心还为时过早,你先冷静冷静!”

“怎么办呢?”

“最好是直接见面与她谈。”

“不行啊!此前,我给她打过好几次电话,她都没接,即使接了,说不上几句话就挂断。她说,在孩子生下来之前不想见面……”

“等等!”

稍停片刻,立野又说:

“到医院去,把情况向给她看病的医生谈谈看。”

“但是……”

“如果向他们说清楚,医生会理解你的!”

的确,若请医院的医生亲自说服她,她兴许能够回心转意。当然,医生必须赞成堕胎,事到如今,只能如此一试。

“知道是哪家医院吧?”

“听说是四谷的井崎医院。”

“那么,最好明天立刻就去。如有必要我也陪你一起去!”

“不,不,我一个人去试试吧!”

秀树不好意思拉立野到那种地方去。

“星期天还打电话搅扰,十分抱歉。”

与立野谈过之后,秀树心里暂且踏实些。然而,如同被莫名其妙的东西咬住不放的恐惧并未消失。

第二天,秀树立刻走访位于四谷的“井崎诊所”。那天,秀树全天有会议和来宾,抽不出时间。晚上参加在赤坂的饭店举行的某财界人士的出版纪念会,而后匆匆前往医院。

事先,已与医院谈妥,要在晚八点前医院快下班时造访。将写好地址的小条交给司机,几乎没走弯路,七点半便抵达医院。

医院位于四谷十字路口通向新宿的大路上的一条小巷内,巷内有座大厦,医院占用了三层所有房间。

秀树见标牌上写有“井崎诊所”字样,以为这是一家普通医院。入口处的牌子上仅写着“产科”、“妇科”和“不孕症治疗”,才知是专科妇产医院。

让汽车在楼前等候,乘电梯来到三层,正面是挂号室。这边的候诊室内坐着两位妇女患者,她们都像是职业妇女,由此看来,医院应诊时间延到很晚,是为了给职业妇女们提供方便。

说真的,秀树是头一次光顾妇产医院。妻子生长子时,曾去医院探望,但当时妻子住在综合医院的妇产科,那时,他刚满三十岁。

现在,秀树已年逾四旬,没想到还要到妇产医院来。

来到不合身分的场所,秀树觉得尴尬,连候诊的妇女也有所察觉,她们低着头抬眼偷看秀树。

秀树驱散内心的恐惧,来到挂号室,低声对窗内的小姐说:“我想见见医生。”

挂号室内的小姐好像也觉得秀树不可思议。

“您有什么事?”

“我想有位向井东子小姐常来贵医院看病吧!可……”

一位年方二十二、三岁、身着白色工作服的圆脸儿的小姐更纳闷地审视秀树。

“为那位女士的事情,稍微想……”

受人怀疑,觉得难堪,秀树赶忙递上自己的名片。

在候诊室候诊的妇女们好像已看完病,在窗口取药之后说声:“谢谢!”便离开医院。只剩下秀树自己,一位四十五岁左右、戴眼镜的医生出现在眼前。

“什么事……”医生一只手拿着秀树的名片,同样感到莫名其妙。

“实际上,我想向您了解一下向井东子的事。”

“您与向井小姐是什么关系?”

“实际上,我曾与她有交往。”

秀树如实说明之后,医生有些不知所措,将秀树的名片与本人对照谛视一番,说道:“患者的事,医生有义务为其保密。另外,有些事不便说明。”

的确,医生若随意将患者的事泄露给他人,是侵害个人隐私权。尤其妇产科,问题更为敏感。

“这我完全了解,不过,因为我与她的怀孕有关系。”

“向井小姐怀孕了吗?”

秀树话音刚落,医生便反问。

“有什么不对吗?”

“喂……”

医生侧首凝思,让窗口处的女护士取来向井东子的病历。

“您不知道她怀孕了吗?”

“最近,她已有一段时间没来我医院了。”

“她没到您医院来吗?”

“是的,我觉得她大概已有半年没来了。”

窗口处的女护士取来病历,医生迅速浏览后说:“她最后一次来我医院是今年年初,那以后再也没来过。”

“可是,东子现在已有身孕,而且,已经五个多月了。”

“是真的吗?”

东子即便已怀孕,井崎医生又何必大惊小怪呢若像医生所述,东子已有半年未来医院,此期间即使怀孕也不稀奇。

秀树不解其中的奥妙,原地呆立。

医生再次问道:

“向井小姐真的怀孕了吗?”

“是的,她说已经五个多月了。”

医生以更为难以置信的表情注视病历。

“怎么,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吗?”

“不,不,并不是可疑,她来我医院是为其它事,所以……”

“您说为其它事!”

“那是……”

医生刚开口,就觉得不太合适,倒吸了一口凉气,稍停片刻答道:“如果把此事说出来,就违反了上述的医生应为患者保密的义务,不过,希望您不要再扩散。”

“是的,那当然。”

“实际上,向井小姐到我医院来,是为了治疗不孕症。”

“这是真的吗?”

“不会错,她始终在我医院不孕症门诊部就诊。”

“一开始就是这样吗?”

“说得稍微专业点儿,她患的是相当顽固的不孕症。”

“那么,治疗情况怎么样?”

“各种方法都试验过,无论如何不见效……”

“那就是说还没治好吗?”

可是,事实上东子已怀孕五个半月,甚至给秀树寄来肚子变大的照片。

“莫非是那以后偶然怀孕的吗?”

“是吧……”

注视着医生满脸疑虑的表情,秀树忽然对自己正在做的事感到迷惑不解。

东子已经怀孕五个半月,因坚持不堕胎,所以,秀树来到医院欲借医生一臂之力。但是,医生却说,东子从今年年初一直未到这家医院来,从前来医院也是治疗不孕症,因此怀孕的可能性甚微。若像医生所述,东子去的是哪家医院呢不,除此之外,她怎么会怀孕呢?

“我想再问一下可以吗?向井小姐不孕的原因,不在于她丈夫身上吗?”

“我认为,原因不在她丈夫。”

“可是,她一直未能怀孕,所以……”

“我医院对她丈夫进行过检查,但未见异常。”

医生想说,东子不能怀孕的原因在于她本人。

“那么,她哪个器官……”

“病的名称很难说。不过,有身体方面的原因,精神因素同样有些影响,因为她是职业妇女,工作繁忙和精神紧张……”

的确,东子的工作性质容易造成精神紧张,难道因此就不能生育吗?

“我的话有些离谱,如果换个男人,她是否可能怀孕呢?”

“大概没有这种可能。因为,原本不是男人的原因。”

“那么,她为什么会怀孕呢?”

“这事,我也百思不解。如果能见见向井小姐就好了。您是否转告她一下,请她到我医院来一趟。”

医生说完之后,回过头去望着诊室方向,像是说,谈到这里就可以了吧?

秀树恭敬地向医生表示谢意之后,走出医院,混乱的思绪平静不下来。

井崎诊所的医生说,东子不可能怀孕,可当事人却说已怀孕五个半月,并正在进行产前准备。

究竟该相信谁的话呢?秀树仍被蒙在鼓里,看了看表,时间已过晚上八点。

当天夜里,秀树一回到家便走进自己的房间,在房间内又一次给立野拨通电话。

因与客户一起吃饭,立野也刚回到家,他立刻问:“怎么啦?”

“东子怀孕的事有些莫名其妙。”

秀树将从医生那里了解到的情况简短地叙述一番,于是,立野也反复说“不明白”。

“东子没对你说过她曾去治疗不孕症的事吗?”

“她确实说过自己不易怀孕,至于去医院治病的事……”

“难道她在说谎?”

“说什么?”

“并没怀孕,编说怀孕了。”

“哪能……”

秀树手持电话听筒左右摇头。

“她已经怀孕的事是毋庸置疑的。因为,她已出现孕吐,而且,肚子已经变大……”

“你亲眼见到她的肚子了?”

“是的,让我摸过……”

秀树惟恐被人听到,说完回头看了看房门方向。

“那是什么时候”

“是最后一次与她相会时,大约一个多月以前……”

“是她要求你摸的!”

“是的,她说如果您愿意的话,摸摸看……”

“那么,真的大了吗?”

“的确有一种鼓胀的感觉……”

秀树边回答边回想起触摸时的鲜明感觉,同时倒吸口凉气。

“那么,她有孕吐吗?”

“是的,有时候……”

“反复吐吗?”

“没见到过吐时的情况,但有时突然觉得恶心不想吃东西,有时好像非常难受的样子蹲下来……”

“非常厉害吗?”

“但是,最近几乎平静下来了。”

秀树又想起昨天照片上的东子,脸颊略显消瘦,面带安详笑容。

“从那以来,她什么也没说吗?”

“仅给我寄来照片。”

“给医生看看照片就好了。”

的确,如果让医生看看东子照片上的孕妇形象,他定会颇感兴趣。

“如果这样,最终除了见本人别无它法。她上班吗?”

“我想她上班。”

“不过,妇人之心难以捉摸。如果爱男人,只要按男人希望的做就可以了,却加倍怄人心烦。不过,男人也要求女人做不愿做的事,这种男女之间的学问,哪个大学也不教啊!”

“我已经学到了很多。”

“不过,可能要付出高额学费。”

秀树手持电话听筒,老老实实地低下头。

“你不知道她现在去哪家医院吗?”

“那只能问她本人试试看。”

“那么,我直接去见见她。去公司可以见到她吧?”

“等等!”

秀树突然间下定决心:

“还是我自己直接去见她。”

“但是,她不想见你呀!”

“不过,会见我的。这么棘手的问题推给表兄太过意不去。还是自己做事自己当吧!”

这时,秀树将垂到前额的头发撩上去,而后说:“无论如何再见她一次,见面后认真谈一谈!”

“不过,如果仅你们两个见面,也许会争吵起来。吵崩的话,事情就不可挽救了。”

“随它去吧!不行就不行,就这么办!”

秀树有些自暴自弃,他斩钉截铁地说:“反正,往后事情会越变越糟的!”

正文 黑夜

傍晚秋色,尽收眼底。

刚从公司出来时,高耸的大厦隔出的西部天空还是红霞一片,如今已被夜色涂得漆黑,大厦和路灯显得格外明亮。

汽车仿佛忙于夜间的拜访,争先恐后地抢行,道路拥挤不堪。

从秀树公司所在地日本桥到青山路的表参道已经行驶五十多分钟,到那里似乎还需要近十分钟。

今晚,东子指定在涩谷附近的餐馆相会。

两天前,秀树毅然给东子打电话,提出见面的要求。

东子考虑片刻,回答说:“可以吧?后天,晚六点半怎么样?”

秀树虽然已安排与大学时代的朋友会面,但他当即答应了东子。这样做固然对不起朋友,不过,与会见久违的朋友叙叙友情相比,还是见东子弄清孩子的事是当务之急。

“让我去涩谷吗?”

一直推辞不见的东子同意见面了,所以决不能错过这次机会。秀树爽快地服从东子去涩谷的命令。

汽车从青山路行驶至表参道十字路口附近,两旁的路灯渐显明亮起来。

秀树一面注视前方闪烁的霓虹灯,一面不动声色地将一只手放在胸前。

方才从公司动身时,秀树偷偷将一百万日元现金装入西服内侧衣袋。

一会儿见到东子说什么才好呢?她会同意遵从我的希望打掉孩子吗?还是像往常一样坚持要分娩呢?不论怎样,秀树打算把现金交给东子。当然,这钱算赔偿费还是人工流产费呢?秀树并无十分明确的目的。事情已到这种地步,东子定有东子的苦衷。对此,作为男子汉愿以具体形式表示自己的诚意。暂且不说东子是否接受,反正秀树愿事先做好随时将钱交给东子的准备。

汽车驶过表参道十字路口,朝涩谷方向行驶约二百米,停在拐角处的大厦前。

东子点的“贝贝”餐馆位于大厦地下一层。走过一段略有弯度的楼梯,一个淡绿色的玻璃门映入眼帘,推开门走进去可见一台自动收款机,店内摆着几张小餐桌。这是一家意大利式餐馆,餐桌上悬着用绣花布料做成的十字架,室内整洁,气氛明快而别致。

秀树刚刚站在入口处,东子便从成L型的包厢尽头站起身来,举着手。秀树点点头,走到近前,面朝包厢尽头的座位坐下来。

“这地方好找吗?”

先前,秀树多次邀请东子均遭到她的拒绝,但东子好像忘掉了这一切,表情很快活。

“地址倒是熟悉,但道路拥挤,车子开了将近一个小时。”

隔一个月之后再次见面的东子,面庞比以前显胖,身体很健康。秀树的目光自然而然地从东子的胸部移向腹部,白色外衣和深藏青色无袖连衣裙内的胸部略显隆起,腰部确有沉重之感。

“看什么呢?觉得胖了吧?”东子耍小脾气似地瞪了秀树一眼,这种表情前所未有,“开始变成孕妇的样子啦?心情复杂极了,像喜悦,又像发愁……”

秀树什么也没说,目光离开东子的胸部。服务员来到桌旁恭候点菜。

秀树不太了解意大利菜,所以点菜全委以东子,她看着菜单点了几道菜。

“近来,我食欲非常好,因为要摄取孩子的一份。”

东子说着,温柔地一笑。

店内的顾客多数成双成对。男人们留着中分头,长发垂于左右两侧,脖颈上戴着粗粗的黄金项链;女人则剪着男式短发,身着立领上衣。与其说他们是恋人,不如说是男不男女不女的组合。

“这家餐馆的气氛与众不同,可是菜肴味道鲜美。”

周围人的奇装异服比菜肴更令人感兴趣。这时,裤子吊带扎有蝴蝶领结的服务员送来葡萄酒酒单。秀树边看酒单边问她:“要什么酒?”东子用手轻轻予以阻止,说道:“最近,我戒酒了,担心对腹中的孩子不利。”

“那么,我也不要了,请上啤酒吧!”

在这种情况下,暂时不便提出堕胎的事。秀树再一次偷看东子那隆起的腹部,于是,东子将脸贴近了说:“这个餐馆的顾客多数是搞时装或研究艺术的。”

的确,在踏进餐馆的一瞬间,秀树就感到这里的气氛与众不同。

“你也常来这家餐馆吗?”

“不常来,为了采访或访问偶然来这儿。”

啤酒刚送来,秀树便给不喝酒的东子倒了半杯,以备简单碰杯用。

“今天为什么愿意见我呢?先前,我多次打电话邀你,却一直不见。”

“并没有什么像样的理由。”东子说着,喝了一口矿泉水,“或许这是与您见的最后一面。”

“为什么?”

“因为,与这副模样的女人相会,可能会感到厌恶。”

东子说出上述不愿见面的理由,秀树感到出其不意。

“如果我们一起走路,您一定会讨厌我,我不愿给您添麻烦。”

对于秀树,东子的形象并不令人烦恼,棘手的是将要出世的孩子。秀树控制住急于表明观点的心情,这时饭菜端了上来。首先是火腿、西红柿和蘑菇等加奶酪调制的薄比萨饼,随后又送来名为渔师风的意大利细面条。

“据说,怀孕后就不能吃太咸的食品,但是,饭菜不咸就不好吃。”

东子边说边将比萨饼切成八块,又将意大利细面条盛入秀树盘中。

“您尽量吃吧!光我自己吃不好意思。”

东子再三劝让,但是,秀树现在一口也不想吃。他喝口啤酒,夹了一块比萨饼,听东子述说口味的变化。东子正吃着忽然说了声:“对不起!”便站起身来。

东子可能想去卫生间,拿起坤包轻轻伸展上体,不慌不忙地走去。

看东子的背影,腰部显得肥胖,与之相比,腿显纤细,使人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协调感。服装呢,仿佛为保护腹部,特意穿无袖连衣裙,可一目了然是孕妇。脚穿矮跟女式浅口无带皮鞋,与服装颇般配。秀发拢成一束,垂于身后,以黑色发卡别住。

剩秀树一人之后,他便冥思苦想如何提起堕胎之事的良策。若单刀直入会引起她的反感,所以,必须拐弯抹角地谈。首先,应该说明生孩子是生产与被生产两个方面的问题,所以,不应当片面地以生产方面的逻辑做出决定。比如,即使做母亲的想生出孩子的时候,也应充分考虑到是否会给孩子带来不幸。尤其是在目前情况下,孩子的父母没有正式结婚,出世的孩子会在诸多方面承受巨大压力,他将痛苦不堪。对于这些问题,不知东子是如何考虑的?如果以为只要有爱心就能克服一切困难,那就过于天真。

秀树主意已定,就这样试着谈谈看,然后眺望门口方向,未见东子的身影。

她离开座位已近十分钟,怎么回事呢?秀树正挂念着,东子出现在款台这边的自由式插花前。她的步履依然小心翼翼,但是,眉头紧锁,待她入座之后,秀树问道:“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东子仅“嗯”了一声,她轻轻地摇摇头说:“没什么,只因吃得太急了,胎儿好像吓了一跳。”

难道有这种事吗?秀树注视着东子隆起的腹部,这时东子用右手抚摸着那里,能听到声音似地侧耳静听。

“正动呢?”

“不要紧,因为我刚刚对他说:‘请安静点!’这孩子灵极了,非常懂事。”

母子之间难道无须明确的语言、仅凭血肉关系就可以沟通、就能交谈吗?秀树凝视着东子出神的表情,再一次感到女人身体的深不可测和灵验。

从怀孕到孩子出世的一段时间内,男人不能感受到胎儿的存在。即便人家说您已有孩子,也仅是从思想上认为是那样。自己的身体并未发生任何变化,不用说孕吐,就连孩子在体内蠕动的滋味也无从感受。

尽管如此,腹中的胎儿难道会因吃饭过急而惊得蠕动起来吗如果那是真的,那么,女人身体早已超过灵验的限度,甚至成为独立的活物。不,若从另一角度看,女人的身体已不只是深不可测,甚至是神乎其神。不管是否是幸运,男人的身体一生不会经受巨大变故。男人的身体终生无巨大变化,若以天气做比喻,男人的一生就像是和风轻拂的小阳春,而女人的身体则时而风和日丽,时而疾风骤雨。如今,也许东子体内正在逐渐而切实地开始孕育狂暴飓风。

秀树一直不作声,东子轻轻地抚摩着腹部说:“您摸摸这里看!”

秀树慌忙摆手拒绝。周围还有旁人,而且,秀树担心若触摸那里,它也许会突然裂开。为了摆脱恐惧心里,秀树将脸转向它方。不久,胎儿好像踏实下来,东子再次拿起叉子吃意大利细面条。

“把这种食品称为渔师风,纯属夸大其词。不过,加上一些海鲜的意大利细面条,倒满好吃的。”

东子是负责烹饪栏的编辑,所以对意大利菜肴了如指掌。但是,秀树无心评价菜肴,倒是对东子的食欲深感钦佩,胎儿刚刚还在腹中折腾,现在却满不在乎地吃起来。这究竟是女人的坚强呢?还是她们的执着呢?

“最近,我非常能吃,连自己都觉得惊讶,我有一种感觉,好像不是我想吃,而是腹中胎儿要吃。”

秀树点点头,东子将小盘中泡成绿色的油橄榄放入口中。

“多少有点儿酸,不过,我现在爱吃这种味儿。”

说完之后,东子显出滑稽的表情,又说:“总觉得,好像我一个人在吃饭。”

秀树无言以对,只是喝啤酒,而后问道:“可是,现在你还去哪家医院呢?”

刹那间,东子突然警觉起来,而后不慌不忙地答道:“我家附近的医院。”

“以前,你说是去四谷的医院呀!”

“那家医院早已不去了,太远不方便。一天天地变成这个样子,就懒得出门了。”

事已至此,秀树毅然追问下去:

“实际上,我已去过四谷的井崎诊所了,可是……”

转瞬间,东子手中卷着意大利细面条的叉子停在半空,涂了淡淡眼黛的眼睛瞪得圆圆的,说道:“你为什么要去那里?”

“以前,你对我说去井崎诊所看过病。我多次与你联系,你却不肯见我,我非常担心,不知你到底怎么了,所以……”

“医生说了些什么?”

“他说,近来你没去医院……”

“只说了这些!”

“我一说你已有身孕,他便流露出百思不解的神情。”

“不行啊!那是个草包医生!是个骗子!所以,现在我已经不去那家医院了。若去那种医院等于白白浪费时间和金钱,连身体也被折腾得散了架。”

东子紧蹙眉头又说:

“我不想回忆那个医生的事,那所医院已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东子显得极为不悦。秀树本想深入追问,但过分刨根问底,东子会更加不痛快,秀树觉得不妥。

今天,见东子的主要目的是孩子的事,而不在于医院。即使现在,难道就不能设法让她堕胎了吗?秀树明知极为困难,但仍抱着一线希望来见东子。在谈及重大问题之前,不愿激怒东子。秀树继续喝着啤酒,等待东子心情平静下来。过了会儿,东子点点头说:“原来如此,我理解了您今天要见我的理由。”

“是什么?……”

“是让我打掉孩子!”

一语道破天机,秀树低下头去,东子自鸣得意地说:“遗憾的是,已经不行了,为时已晚啦!开始,我已明确表示要生下这个孩子,女人说要生就一定生!”

“可是,这样的话,孩子他……”

“与其说孩子,不如说是您感到为难吧?”秀树的内心世界已被东子摸得一清二楚,“好啦,您的心情我理解,孩子出世后的事,您不必担心。”

秀树本已觉得女人不可战胜,尤以怀孕的女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正因为女人具有坚韧性格,才能够经得起怀孕与分娩的磨难。若像男人一样瞻前顾后,也许怀孕到一半时便会夭折。

但是,即便如此,也不能只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秀树重新鼓起勇气,攻其不备:“你说要生出孩子,但是,出生之后怎么办呢?”

“您指的什么事?”

“首先,有户口问题吧?”

“当然,因为是我生的孩子,户口应隶属于我。”

“但是,你丈夫呢?”

“那应该是由我来考虑的问题,与您没关系!”

“不过,如果分娩必须休假吧?”

“这一点嘛,因为有产假制度,不必担心。到时候,我可以下决心休息一年左右。”

“那么长……”

“女职员都要请产假,所以,此事我不在乎!”

“那么工作呢?”

“既然是女人,宁可牺牲工作,也要生孩子!”

“不过,你不会辞职吧?”

“当然,没有必要辞职,因生孩子休产假是女人天经地义的权利。”

怀孕以后的东子,性格好像彻底变了,她原有的才华横溢的职业妇女的抱负,如今却无影无踪。

“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不能再想什么别的办法了吗?”

“还要谈堕胎的事吗?”东子非常惊讶地叹了口气,凝视着秀树说,“现在,到这种地步再堕胎就是杀人,等于让我杀死一个口眼鼻舌身都长全的孩子。”

刺痛人心的言词使秀树窥视四周,他们坐在被隔成狭长空间的最里面,眼前座位上的年轻情侣只顾柔情蜜语,无心听他们说话。

“如果怀孕五个月以上,堕胎与分娩没什么不同。怎能将生下来就能养大的孩子杀死呢您强迫我去干那种事吗?”

诚然,秀树知道如今堕胎已相当困难,但磨磨蹭蹭至今的责任在东子。早些时候,秀树曾多次要求她堕胎,她却充耳不闻。最近一个月以来,又避而不见秀树。而且,现在即使说五个月堕胎无异于杀人,也难以令人信服。如果说这些,为什么不尽早见面商讨对策呢?

但是,尽管道理如此,现在的东子好像万事不通。

“我并不是命令你,只是以为,如果堕胎的话,对你我双方都好……”

“对于您可能是有利的,但于我无益!”

“不过,往后的日子还很长,一辈子抚养那孩子,必须负责任的。”

“当然负责!”东子斩钉截铁地说,“我懂了,您仅想与我寻欢作乐,您仅需要我的肉体寻求一时的欢愉而已。”

“哪有那种事……”

“因此,您的本意我懂了。”

说到这里,东子从手包中掏出手帕,轻轻地捂住眼角。

她好像在哭泣,但并未出声,低下头去强忍着夺眶而出的泪水。

女人一哭,男人就什么也说不出口了。即使有话想说,对于哭哭啼啼的女人,再说也是对牛弹琴,同时,只能让旁人以为她受了委屈。

秀树无可奈何地低头不语,但是,心中仍有诸多事情不能理解。

首先,东子的“因此,您的本意我懂了”的话和“您仅需要我的肉体寻求一时的欢愉”的指责是极端片面的。的确,秀树迷上了东子,并提出肉体要求,不过,他既没欺骗,也未曾强迫。两人一起吃饭、交谈的过程中,情投意合,便一起前往宾馆寻欢。自那以后,主动邀请的是秀树,但东子一直乐于相从。不言而喻,两人寻欢取乐时,东子也不乏欢愉的享受,当达到高潮时,她的情欲炽热如火。若将这样的事实称为被男人玩弄,岂不言过其实再者,秀树难以苟同的是,将希望堕胎也不容分辩地指责为“仅想寻欢作乐”。当然啦,两人既然已达到肉体结合的地步,就应该结婚生子,这是再理想不过的,但是,现实中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从交往之初,彼此都知道对方已婚有家庭。两人发生肉体关系,偶然身怀有孕时,即使男方提出堕胎要求,也不能一口咬定是仅为寻求刺激玩弄女人肉体,这难道不是出言不逊吗?

明确地说,从前,秀树以为东子是个冷静而且眼界宽阔的女人。最初来采访时表现的机敏和日后的谈吐使秀树觉得,东子颇具一流女编辑风度,是个聪明能干、十分客观的女人。

但是,最近,东子的一言一行就像以我为中心、娇生惯养的孩子,不听劝告,摆出一副受害者的姿态,充分表现出女人的自私。这究竟是怀孕的异常状况造成的暂时现象呢,还是现在的表现才是东子的庐山真面目呢!

正在强压怒气冥思苦想时,服务员将主菜香草烤加级鱼端上来,秀树故作镇静,将盛有意大利细面条的瓷盘往旁边挪了挪,低声说道:“谢谢!”

服务员以不解的目光投向一直低着头的东子,拿起脏瓷盘立刻走开。

东子依然不抬头,秀树说了声:“菜来了。”于是,东子拿着手帕,慢慢仰起脸说:“我希望生下您的孩子,这样才有生活的价值……”

面对东子止住呜咽的诉说,秀树又无可奈何地低下头去。

“您反对我生的原因我也理解,但是,如果错过这次机会,我或许再也不能生了。因此,无论如何想生下这个孩子……”

东子这样一说,秀树无言以对。

“非常抱歉,但是,我一心想要您的孩子。”

说老实话,秀树原来并不知道东子这么想生下他的孩子。对于东子哭诉着要生下孩子的心情不能无动于衷。

“不要哭啦!”

方才还觉得东子十分可恨,现在却感到她可爱得连自己都难以置信。

“行了!行了!”

秀树对东子采取了放任的态度。即便如立野所述,孩子会给将来留下祸根,现在也只好同意东子所说的一切。

“您理解了!”

秀树意识到自己已全线崩溃,点了点头,说道:“合你的心愿就行了。”

“那么,就是说随我的便了。”

“不,不是那样……”

见两人的态度缓和下来,服务员又送来一种意大利式冰激凌,同时问:“二位要什么咖啡?”两人都点了意式浓咖啡。服务员走后,秀树将手伸进西服贴胸的衣袋,拿出了一个纸袋。

“把这个……”

刚止住哭泣的东子奇怪地注视秀树。

“一点点钱。”

“为什么给我?”

“并没有什么理由,我觉得许多方面都需要。”

“莫名其妙呀……”

东子悄悄将纸袋推回去,说道:

“我从来没说过想要钱呀。”

“这我知道。是不是你暂且先收下,这是我的一点点心意。”

“什么心意?”

被如此追问,秀树又无言以对,但是,不管怎么说,最好先把钱交给她。

“唉,这样不是很好吗?”

秀树又一次将纸袋推给东子并说道:

“放在这种地方会使人生疑的,把它给我收起来!”

“难道说我们就此要分手了吗?”

“不对,不对。”秀树毅然决然地摇着头,“将来,你如果生下孩子,会有种种麻烦事的。我想备着那时用,没有其它意思。因此,你先收下吧!”

“那么,我就先收下。”

说着,东子双手举起纸袋表示谢意,而后装入手包。

“不过,我非常高兴啊!”东子那留有泪痕的脸上,初露笑容,“并不是因为收到您的钱就高兴。您时刻惦记着我,比钱可贵多了,我喜的是您有这份心。”

“……”

“还是您体贴人。”

东子边说边拿起小勺舀意式冰激凌吃。

秀树再次对东子的行为感到难以理解。

方才,东子还哭诉无论如何要把孩子生下来,因为爱才下了这样的决心云云,那样执着而认真的女人,现在却若无其事地一口接一口地吃意式冰激凌;刚刚还为是否生下孩子争吵不休,现在却吃得如此香甜。这种变化岂不过于突然,过于明显了吗?

如果是男人,决不会这样反复无常。至少,秀树不会方才还哭哭啼啼,转眼间就手起勺落贪婪地吃意式冰激凌。

当东子边谈腹中的胎儿边吃意大利细面条时,秀树已有莫名其妙感。当时,东子口中说:“孩子正在腹中动呢!”手中叉子卷起意大利面条便往嘴里送。当然,胃与子宫并非同一器官,但是,体味着孩子的蠕动吃饭的绝技,男人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的。

“我呀,最近觉得我已不是原来的自己。”吃完冰激凌之后,东子愉快地说,“我觉得,在我的躯体之中产生了一种自我难以控制的、莫名的力量,说到那种力量,自己都对自己感到惊讶。”

“……”

“女人的躯体,有时会变成独立的活物呀!”

“男人也有这种时候……”

“不过,我总觉得男人和女人的情况截然不同啊男人仅仅是一瞬间的事,可是,我感到女人是从肉体的最深处发生根本的变化。”

说到这里,东子端起意式浓咖啡品尝起来。

“今天,我看你有些异样。”秀树以讽刺的口吻说,“我也说不清楚,不过,我觉得见到了另一个东子……”

“那是您过虑了。”

东子简明地否定了秀树所言。接着又说:“以前,我就觉得,在我的躯体中隐藏着连自己也不曾了解的一面。只是这次,它开始明显地表现出来,不过如此而已!”

“是以怀孕为契机吗?”

“是的。因此,女人生孩子真是一件非同小可的大事。”

说到这里,东子抬眼遥望远方。

“您没感觉到吗?肚子变大的女人有种自豪感。挺着胸,腆着肚,迈着外八字步,慢悠悠地走路。”

“那不是因为肚子大不得已的事吗?”

“当然,也有无可奈何的成分,可是,仍有自我炫耀的感觉。”

“自我炫耀!”

“是的,好像是说,怎么样,我已怀上了心爱的丈夫的孩子,往后就成了真正的女人,所以,很了不起吧?你也有同感吗?”

“我也有。所以,样子虽然不美观,走起路来却不慌不忙。但是,我不像她们那个走法吧!生孩子并不是什么值得向旁人炫耀的事情。”

秀树点了点头。东子仿佛受到了鼓舞似地说:“ 妊娠、分娩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业吧?没有教养的女人也罢,贫穷的女人也罢,只要与男人发生关系就能怀孕。那种行为无需任何才智和教养。才智和教养反而会成为障碍,无论是人还是一般的动物,繁衍后代都是其本能,偏偏有人说因为怀上孩子,就出色地完成了女人的任务,这种说法的确令人费解。”

东子前后陈述的观点瞬息万变。几分钟以前,她还说无论如何要生下孩子,现在又称妊娠、分娩与才智、教养毫无关系,不过是连野兽也可以完成的动物的本能。

东子进一步说下去:“我觉得仅凭本能行为便可导致怀孕、分娩,可以繁衍养育起这样多的孩子,有人却将这种本能行为视做重大发现或完成一项重大事业。”

“但是,抚养子女是很艰难的……”

“ 我也知道,那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但是我自己愿意生,愿意抚养,而不是任何人命令我,所以,多少艰苦些也是不得已的吧?而且,我认为抚养子女虽有艰辛,但更富于乐趣。有人以为,付出巨大艰辛抚养起来的孩子不应不尽孝道,其实,既然生出孩子,就应以生儿育女的乐趣为满足,欲寻求进一步的回报便是父母的利己主义吧?”

东子并没喝葡萄酒,却无异于酒醉,口若悬河。

“不管怎么说,认为只要能生儿育女就是出色丅女人的观点是令人费解的。如果只要能生孩子就算出色的话,那么,生过许多小仔儿的猫狗也成为出色的啦!”

说到这里,东子意识到自己言语过多,微微一笑,说:“对不起,只有我一个人信口开河,不过,只希望得到您的理解罢了。”

秀树点了点头,他关心的是将来怎么办。

“刚才,你说过,打算就此不再见面了,但是……”

“是的,往后我的样子越来越难看,就不能约会了吧?”

“不过,可以给你打电话吧?”

“可以给我打电话,可是,我马上就要休假。”

“在家休假吗?”

“开始可能在家,但是,临产时我想去家乡。”

听说,东子的家乡在山口县德山附近。

“若在东京的医院生呢?”

“我也那样想过,不过,母亲说希望我回家乡。”

“那么,就不能再见面了?”

“不要紧,如果有事就联系。”

这样说完,东子又平心静气地说:

“我也想守在您的身旁,但是,您我不是合法夫妻,没有办法呀!”

东子提起此事,秀树反倒觉得伤感起来,问道:“今天能多呆会儿吗?”

这时,东子看了看表,说:“啊!已经八点了,必须回去了。”

本来,编辑工作经常要干到很晚,所以,从前午夜十二点以后,有时两人仍在一起。

“去另一家店吧?”

“不行,最近,我一直很早就回家,所以……”

遭到东子的拒绝,秀树就更不甘心。不管怎么说,如果就此分手的话,也许真的难以再次相会。秀树感到不安,同时,对肚子变大的东子的肉体也顿生浓厚兴趣。

“十一点以前回去,我送你到家。”

“你打算去什么地方?”

秀树想说去饭店,但是,若立刻挑明显得过于露骨。

“如果可能的话,我想仅我们两个人在一起。”

“不行啊!不能干那种事啊!”

“不过,才五个月嘛!”

“几个月也一样,我不干那种事。我和丈夫都没干过那种事!”

从东子嘴里突然迸出“丈夫”一词,秀树畏缩了。

“事已至此,希望您也珍视腹中的胎儿,若流了产可不得了。”

“那种事不会有影响的。”

秀树读过的妇产科专着中写道:普通的性生活不会成为流产的原因。

“我不会那么激烈的!”

“不过,我讨厌那种事。怀孕后,我希望纯洁些。”

东子的话令人难以理解,不过,她确有些精神过敏。

“你若无论如何不愿意,我们可以不干那种事。”

“那么,在这里就行了!”

“可是,我们难得见一次面,我想仅我们两个人在一起。”

秀树一想,已经相当长时间未碰东子的肌肤了。最后一次见面是一个月以前,她刚怀孕四个月。当时,听说她怀孕之后,便恳求她,希望她堕胎,但东子一定要生出孩子,两人不欢而散,直至今天。

“姑且先出去吧!”

“我事先声明,不去饭店!”

秀树没理睬她,拿起桌上的账单,东子也不情愿地站起身来。秀树在自动收款机前结了账,来到店外,告诉一直等在外面的包车司机可以回去了。东子插嘴说:“为什么让他回去?”

“另叫出租吧?”

“我不愿意!”

东子突然脸一沉,转向一旁大步流星地走了。

“你怎么啦?”

秀树赶上去拽住她,东子边走边答道:“我就这样一个人回去!”

“等等……”秀树站在正要寻找出租车的东子面前,挡住去路,“你将来要生下我的孩子吧孩子的父亲想和你在一起,你为什么要逃避呢?”

秀树明知在路上,却情不自禁地声高语粗起来:“你肚子里的孩子,不光是你的!”

秀树尽管说,东子却不理睬他,径直向前走,向一辆开近的出租车招手。

“喂!等等!”

秀树不由自主地上前阻止那举起的手,东子以咄咄逼人的目光回头瞪着他:“你要干什么?”

“人家正说话的时候就上车,太不礼貌了吧!”

“我要回家!”

“我不让你回!”

现在,秀树并不非常渴望东子的肉体。只因是久别重逢,而且,已经同意她生下孩子,希望两个人能在更融洽的气氛中多呆一会儿。

“这也许是最后一次吧?”

秀树说话时,亮着空车灯的出租车停下来,东子正要就势上车。

“等等……”

正当秀树欲抓住东子背朝他的肩头时,东子使劲左右晃动着头:“走开……”

在司机面前争执太不雅观,趁秀树不由得胆怯时,东子迅速钻进车内。

“喂……”

秀树依然在车外呼喊,车窗前仅露出东子白净的侧脸。车子开走了。

秀树追着汽车跑出好几步,司机漠然加快车速。

眼看着尾灯消失在夜幕之中,秀树轻轻地叹了口气:“真不明白……”

说老实话,目前,秀树的真实心理只有一个,那就是觉得东子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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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寒夜

打开酒碗上的木盖,烫的鳍酒香扑面而来。鳍使酒色变得微黄,立野用筷子搅拌鳍酒,将燃着的火柴移近。这时,微小的火苗跃于酒面,酒精挥发,去掉苦味。

“真热……”

垫着擦手巾端起与酒一起烫热的碗,美美一饮,身体顿生一股暖流。

“光阴似箭,已经到这个季节啦!”

今年二月,立野和秀树曾坐在柜台前共饮鳍酒,而后度过春天和夏天,转眼间,时序已入冬季。

“一吃这个,一年就快过去了。”

立野说着夹起河豚生鱼片,好像想起什么似地说:“你那里都很好吧?”

秀树意识到,立野说的是国家食品公司的结算情况。

“在经济萧条情况下,正努力奋斗。”

的确,一家家公司都公布了亏损的年报,惟独季树的公司是赢利。

“还是努力推行间隔经营,收到了效果吧?”

“销售额并不乐观,但业务上简化了许多。”

在流通业领域,秀树的公司最早采用微机和工作站编制格架比例图,现正着手印刷。与以往摆在陈列台上誊写于纸上的做法相比,这种方法成功地减少了五成以上的工作量。

“今后,我们打算充分利用POS和DOS数据。”

“什么?称为POS的西文是什么?”

“作为销售时点管理和收发订系统,可将这种数据反映在格架比例图上。”

“你负责那项工作吗?”

“是的,正在研究开发。”

“我以前就最头痛这些玩意儿,还是你了不起。”

立野钦佩地低声说。但秀树已感觉到,立野的言外之意是说,与工作相比,对女人你一窍不通。

“还是那件事,但……”

一听到“那件事”几个字,秀树便禁不住紧张起来。

“两人单独见面了吧?”

秀树的手轻扶鳍酒碗,点点头。

“因此……”

最终满足了东子的愿望,但是,若将此事说出口,立刻会遭到立野斥责。

“我虽多方动员她,但已经过了五个半月……”

立野依然缄口无言,秀树接着说下去:“她的肚子已相当大,胎儿开始蠕动,所以,人们说这时让她堕胎就如同杀人……”

“事情拖延到这一步,完全是因为她不及早说明怀孕的事情。”

“是那样。但她说无论如何想生下那孩子。”

“总之,就是说你认可啦?”

“让您多方为我劳心,实在抱歉。”

“不,不,你不必向我道歉。”立野大口地喝着鳍酒,“时至今日,你要是觉得那样可以,我就用不着说东道西了。”

立野若就此抛开不管,秀树觉得心中没底。

“无论如何,我束手无策……”

“因此,今后该怎么办?”

“您说怎么办呢?”

“她打算背着丈夫生孩子吗?”

“她说,这事不用担心……”

“但是,你不负责任行吗?”

关于这个问题,秀树同样很担心,但东子不肯细说,秀树也无奈。

“不能这样放弃不管,所以,暂且给了她一些现金……”

“已经给她啦?多少?”

“一百万日元……”

立野仿佛陷入沉思,一时凝视款台前方,不久,喝了一口鳍酒说:“她因此说了什么吗?”

“她开始说不要,最后说,那就先收下吧……”

“那么,就带回去啦?”

——秀树回忆起东子将钱慢慢装入手包的情景。

立野又问:“一百万日元是多是少呢?”

“少吗?”“说少就少,说多就多。如果单纯堕胎,一百万日元足够了,算上分娩补贴的话好像少了点儿,若以此做为分手赔偿费就更少了。当时,你给她钱的目的是什么呢?”

立野一追问,秀树很难回答,因为从给钱之初就没有明确目的。

“姑且,以为有诸多麻烦……”

“总之,是同意她生出孩子之后吧?”

的确,是在同意东子的要求之后,将钱交给了她。

“这样做不合适吗?”

“不,不,这不是合适、不合适的问题,关键在于出于何种目的给她钱,由此会有不同观点。也许,宁可分文不给。”

秀树觉得,暂且不谈事情的来龙去脉,对真心愿意生出自己孩子的女人不能冷酷无情。然而,立野另有考虑。

“她根本无视你的要求,单方面坚持要生出孩子,而且,保证不给你添任何麻烦,既然如此,你可以对她说请便吧而后,一刀两断”

“不过,那样的话……”

“你觉得她可怜吧?”

秀树点点头,立野好像等着他首肯似地说:“如果觉得她可怜,就该多出一些。别说一百万日元,哪怕一千万、两千万日元也别吝惜。”

突然抬高金额,秀树困惑不解。

立野接着说:

“给她钱,就干脆断绝关系。是否再问她一次,确认一下生孩子的事!”

“暂且……”

“如果给她那么多钱,必须事先说明,即使生出孩子,以后的事概不负责,关于生出的孩子,与我一切无关。”

老实说,两人一起吃饭时,说不出那样绝情的话,而且,根本没有提出断绝关系的气氛。

“因为是分别许久后的会面……”

“不过,是打算处理此事才去的吧?”

诚然,去会面之前确有这种打算,但最后谈到去不去饭店的事,争执起来便不欢而散。

“我想,孩子的事嘛,早晚生出来以后再想办法……”

“你太天真,太好说话了。”立野当即左右摆动着大手说,“既然同意她生,如不事先把孩子出生后的事讲清楚,是不行的。否则,这次你同意她分娩就是不负责任。”

“不过,甚至那些……”

“你那样考虑就太天真了。你一旦同意,她便会以此为突破口,不断地提出要求。这样,你就不知道她会提出什么难题来?”

立野的话确有一定道理,但与秀树的看法多少有些差异。

立野认定东子是专给男人添麻烦的、难以琢磨的女人。但对于秀树来说,她以身相许,与自己关系亲亲昵昵。她执意想生出孩子,其人背后隐藏着颇具女人情调的原因,她曾对秀树说,因为深爱秀树,所以才要生下孩子。作为亲耳聆听那柔情蜜语的男人,不会心怀歹意地分析问题,更不能片面地认为她是个坏女人。这种感觉上的差异,正是当事人与第三者之间的不同点。

“我觉得没关系。”

“不行,无论如何,这样干不高明。”

立野仿佛要使秀树感觉到人生的分量,压低了声音说:“在目前情况下,最好事先明确安排好往后的事情。”

显然,关于赔偿费的事,秀树以前连想都没想过。

本来,秀树对什么情与爱之类和女人有关的事就做不来,也不善于处理。他被人称为“倒插门”,与社长的小姐完婚。如今,又被一定要生下他的孩子的女人纠缠不休。提起这类事,兴许以为秀树是个招花惹草的花花公子,其实不然。他与作为社长小姐的妻子大学时就认识,受社长小姐之邀常常出入她家,于是产生感情终成眷属,这是实情。关于此次外遇的事,姑且不谈最初,中途起当然是东子积极主动,秀树对她产生好感,两人一同去了饭店。女人一说怀孕,秀树便茫然无措了。

并非强词夺理,无论对哪个女人,秀树均未因为喜欢而耍手段、骗取对方感情。

仅此而言,或许可以说他交了桃花运。不知是何缘故,凡是与秀树交往的女性均禀性刚强,颇有热情。合法的妻子美和子现在虽然辞去工作进入家庭,但学生时代极其活跃,交际甚广,如今外出聚会的次数远比秀树多。东子也是个有才干的编辑。对于她们这样的女人,像秀树这么头脑聪明、外表也说得过去而且稳重纯朴的男人是无可挑剔、令人放心的。

总之,被两位孤傲清高、可望不可及的、鲜花般的女人迷上,真是男人的福分,但对当事人来说却没有如此的幸福感。

如果真是幸福的话,就不会让表兄立野这样指责了。

“不管怎么说,现在问题必须弄清楚!不知你是怎么想的,这是你撒下的种子,无论理由是什么,关键是结果,是男人就必须对结果负责!”可能略有醉意,立野言词尖刻,“我有个负责任的办法,你是否照我说的试试看!”

秀树本来就束手无策,只能爽快地首肯。

“那么,你准备一千万日元如何?”

“是赔偿费吗”

“唉,就算是吧!当然,你若觉得少可再加一些,你要觉得多可减少一些。”

对秀树来说,这种事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他根本不知是多是少。

“把这些钱交给她,对方大概就明白了。”

“我把这些钱……”

“当然啦,最好是你见面后亲自交给她。那时,如果可能的话,再拿到一份类似于字据的文字材料就好了。写明:今后关于此事不得提出任何要求,云云。如果你不能写,我可以帮你写,但是,要让她看过之后签字画押。”

“……”

“本来,她已声明什么都不要,我们却给她一千万日元,她不该有什么意见。她即便说不要,也最好给她放下。即使现在觉得有些亏,可是,如果花一千万日元就了结了此事还算便宜呢!”立野的话突然变得很实际,秀树无精打采地聆听,于是,立野把脸靠近秀树说:“钱没有问题吧?”

不言而喻,这种事不能动用公司的钱。当然,这些钱个人并非筹措不出来。

“如果给她的话,越早越好,越晚越不易见到她,而且,她有可能改变主意。”

“字据什么的,非写不可吗?”

“当然很有必要,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把大体内容给你写一下。”

立野从口袋里取出笔,从收款机前的小姐那里要来一张便条纸,稍加思索便动笔写道:

<small>作为本次怀孕、分娩的全部费用,现已收讫。特此约定,今后关于此事不再提出任何要求。</small>

“这样写如何?”

内容好像是由收到钱的东子写的,完全属公事性的。

“这个地方……”

秀树指着“要求”二字,立野点点头。

“略显生硬,不过,这种事情尽可能写得明明白白为好。”

秀树理解立野的意思,但心中却一点儿也不能平静。他并不吝惜钱,不过,在对方没有提出任何要求的情况下,主动把钱送过去,他觉得这是多此一举。而且,要与字据同时交给对方,这样做太没意思。字据就像某事件的调停书,透着杀气。

“无论如何需要字据吗?”

“一千万日元都给她了,所以,最好事先写个字据。”

生活经验丰富的立野一解释,秀树也茅塞顿开。但他又想,拿出这样的字据,也许反而会激怒对方。

“我不带字据去不行吗?”

“你若懒得带,我可以拿着去,委托律师也行。不管怎么说,只要有这份字据,往后她再说什么都不怕。”

立野甚至考虑到将来这个孩子继承财产的问题。说实在话,目前,秀树根本不想考虑那些事。当然,立野也是做了最坏的打算,然而,东子不会提出那样的无理要求。

“怎么样?”

“嗯……”

秀树未加可否。立野又试探地问:

“你还迷恋着她吗?”

即便问及此事,秀树也难以马上回答。说真的,近一个月以来,秀树满脑子是如何让东子堕胎的事,根本无暇考虑是讨厌还是爱之类的问题。不用说,两人多次幽会,已建立起深厚的感情,所以,他不会讨厌她。但是,自从她说非要生下孩子以后,他对她的印象有所改变,这也是事实。

从前,秀树肯定地认为东子是出类拔萃的女人;而现在,东子是相当棘手和任性女人的印象在他头脑中占了上风。但是,即便如此,他也不讨厌东子。她虽然经常提出麻烦要求,但一想到那是因为爱自己,就仍然觉得她非常招人喜欢。

所以,说是又爱又恨、“爱恨参半”,更为恰当,不过若如实将这种想法说出来,立野又会指责“如此暧昧可不行”。秀树一时间找不出适当的语言,便缄口不语。立野再次问道:“依然喜欢她吗?”

既然不能明确说出“讨厌”二字来,那么,要说“喜欢”的话,还确实是“喜欢”。

“不过,没有和她到一起去的心吧?”

“不,哪有那种事……”

东子确实是个有魅力的女人,但秀树从未想过抛弃今天的家庭与她结合。在这方面,东子当然具有相同观点,他们当然都想保持既不破坏现有家庭又尺度分明的成熟爱情。

“那么,说到底你们也就是寻个欢乐吧?”

得出这种结论又不对了,立野好像执意要使事情黑白分明。

“我还没考虑那么深,所以……”

“那么,可以就此和她一刀两断吧?”

说心里话,秀树对东子仍旧恋恋不舍,他没有办法只得首肯。

“要是那样的话,事情就简单啦。冠冕堂皇地带着钱和字据,对她说‘从此一刀两断’就可以了。她若因此恼火,就更便于与她断绝关系。”

只因是第三者,立野说得轻而易举,但秀树依然想不通。

他没有适当的话回答,只好默默不言。

继生鱼片之后,又上了白煮河豚和鱼白酱汤。鱼肉收拾得非常好,方才往上撒调味品时还在微微动弹,新鲜极了。

“再来一碗!”

立野将空鳍酒碗推到柜台上,打开汤碗盖喝鱼白酱汤。

“太鲜美了,喝下它从心里觉得暖和。”

的确,鱼白和酱溶于汤内,口感滑润而稠糊。

“你怎么样?”

被立野这么一说,秀树也加了一碗鳍酒。

“大的日本餐馆也不错,但是,河豚还是在这种不怎么整洁的地方吃为妙。”

立野打趣地远望着厨房,但老板忙着做饭好像没听到。

“难得吃次河豚,再来点儿有意思的就更完美了。”

确如立野所述,因发生了这件事,只能与立野两人喝闷酒。如果没有特意要商量的事,早像以前那样,一年之中有亲戚陪伴着聚会多次了。对此,立野也有同感,因为这次的事情,他觉得与秀树的关系更亲密了。

“不管怎么说,我是站在你一边的。我佩服你,所以,希望你以后不出什么棘手问题,顺顺当当地当上社长。”

立野这么一说,似乎这次问题若处理不当,就会酿成大丅麻烦。

“趁现在,必须果断了结此事。”

“……”

“怎么样,去见见她试试看吗?”

秀树下定决心,从容地点点头:

“就照您说的,试试看。”

秀树心中对带着钱和字据之类的去见她,仍有抵触情绪,但他觉得此事应按老于世故的前辈说的去做。

“要去就越早越好。”

“是的,就那样办?”

秀树口中说着,眼睛瞟了厨房方向一眼,立野“扑哧”一笑说:“不过女人实在是莫名其妙。”

秀树不知所云,转过脸来。立野又说:“女人是魔术师。”

“魔术师!”

“是的,女人简直是变戏法儿的。大概就是做爱时你那为数不多的几滴注入她的内部,十个月之后,那就是你的孩子,并从她的肚子里来到世上。即使有用手帕变鸽子的戏法儿,也没有如此高明的魔术。”

季树面露似懂非懂的表情,立野将一只手放在秀树肩上说:“这次你上了高明魔术师的当,只能认为是让你见识见识日本的一流魔术。”

秀树毫无笑意,但也只能表示认同,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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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闪电

凭目前秀树的地位,一千万日元并不算什么天文数字。秀树身为年营业额逾五百亿日元公司的常务董事,又是社长的女婿,并非凑不出这么多钱。

当然,这是在有开拓新事业的公开借口的情况下,如果没有,从个人的零用钱当中筹措出一千万日元,决非轻而易举的事。先前,也曾为东子花过钱,但只是购买生日礼物或圣诞礼物等等,不过十几万日元,充其量也就是二十几万日元。尽管秀树身为社长的女婿,他的个人存款,妻子也了如指掌。秀树素常的饮食、旅游开销等即便显得相当奢侈,也多半是以办公费支付,若轮到纯粹的个人开支就很不方便了。

怎样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凑足一千万日元呢?

冥思苦想之后,冒出个主意,就是利用信用卡进行借支。以这种方法提钱是不费吹灰之力的。由于纯粹以秀树个人名义支取,所以,也不会立刻被妻子发现。

事不宜迟,秀树分两天各提取了五百万日元。

在秀树手边放如此多的现金并不稀奇,但是,一想到这是一笔不可告人的钱,心中就忐忑不安。

如果这事让妻子知道了,她会怎样说呢结婚以来,夫妻之间从未大吵大闹过,所以秀树也难以预料。也许,因夫妻一场,她会轻描淡写地说一句:“你不是也蛮有胆量的吗?”等等。不过,这只是秀树的主观愿望,妻子也可能一反落落大方的常态,歇斯底里地慨叹、悲伤、大吵大闹。

无论如何,只要将这笔钱交给东子,不给将来留下祸根,这也是为妻子着想。秀树找出这种一厢情愿的理由,聊以自慰。

凑足钱之后,秀树又写好字据。

如立野所述,写明“特此约定今后关于此事不再提出任何要求”的内容,可写好后反复阅读时,又失去了让东子看的勇气。

立野曾说“只要有这个,对方无论说什么,都可以放心”。然而,果真有这样做的必要吗当然,立野考虑的是未来。即使目前没有问题,如果二十年后,秀树离开人世,孩子们要继承遗产的时候,原来一直躲在暗中的母子未必不跳到前台来。即使那孩子没有这份心,做母样的说不定想提出要求,或者东子的亲戚及周围的人们的挑唆也是可以意料的。即便不会发展到那种地步,在今后漫长的岁月中,也会提出经济资助及认祖归宗之类的要求,当不能满足其要求时,他们可能会将外面另有孩子的事不怀好意地大肆宣扬出去。

今后,成为大公司的经营人,拓展新的事业或就任社会职务的时候,这种事必会成为一种伤疤,本人受损就不用说了,企业的形象也会受到伤害。

立野的忠告是看到这一步以后才提出来的,他的担心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立野的想法出自于所谓的性恶论。他认为东子的心迟早会变,随着岁月的流逝就会产生邪心歹念。

的确,人心叵测,尤其是男女之间的爱情,瞬息万变,对此秀树也一清二楚。尽管如此,对于让东子在拿到钱的同时,还在字据上签字的作法,仍抱有抵触情绪。

事到如今,如果仅把钱交给东子,又会被立野说“你太好说话了”。可眼下秀树仍然希望以两人之间的信赖关系为重。

秀树暂且把字据装入信封中,同时提醒自己以后做事的步骤:首先将钱交给东子。然后,如果她提出某些令人头疼的问题就拿出字据,让她签字。否则,就只把钱交给她,字据不拿出来。

第二天,秀树给东子的公司打了电话。编辑一般很晚才去出版社,所以下午三点多钟会议结束后,秀树从办公室给东子拨通电话。《梅特莱斯》杂志编辑部的直拨电话叫通以后,最初是一位年轻女性接的,稍隔片刻,东子接过电话说:“让您久等了,我是向井。”

东子好像很忙,正从事其它工作。

“我是泷泽……”

从前,秀树给东子打电话时只说“是我”,但今天稍微收敛些,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而后试问道:“现在可以谈一谈吗?”

“好吧,没关系……”

听她的口气可以断定,东子略感为难。

“实际上,最近我想见你一面,你看可以吗?”

“是什么事情?”

东子身旁好像有其他人,她的回答显得很客气。

“我想见你一面,有东西想交给你,所以,越早越好。”

“如果那样的话,请您是否给我送到公司来?”

决不能轻易地将一千万日元巨款送去。秀树忍住苦笑,又说:“我想直接见面后,亲手交给你,就在附近某个小吃店见一面也不行吗?”

“真是难得,但是,因为我眼下非常忙。”

“不太多耽误你的工夫,很短时间就可以。”

“那……”

说到这里,东子的声音压得更低:

“记得我已经说过不再见您了,可是……”

对此,秀树也记忆犹新,但这次的问题远比上次重要得多。

“哪怕三十分钟,就是十分钟也行。”

“那些事上次我见您时都听说了,所以……”

“这次是其它事。”

“那么,请恕我失礼了。”

就这样,她把电话挂断了。从听筒中传出电话挂断的“嘀嘀”的响声。

“怎么……”

秀树无可奈何地咂咂嘴,放下听筒。

好容易准备好钱,却简单地遭到拒绝,即便如此也不能打退堂鼓。若再放任不管,东子的肚子会变得越来越大,见面会更为困难。秀树不怕遭到拒绝,第二天又给东子的公司打了电话。照例等到下午两点多钟拨通电话,于是,听筒中传出与昨日相同的年轻女性的声音。

“请叫一下向井东子小姐。”

这次,秀树的态度略显强硬,于是,女性答道:“向井今天没来,可是……”

秀树立刻扫了一眼办公桌的日历,今天是周五。

“去哪里啦,是外出了吗?”

“不,不,我觉得不是出差。”

“那么,是病了吗?”

年轻的女性以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的口气说:“不太清楚,不过,她请假了。”

再问下去,本人不在也是枉费心机。秀树只好死了心,放下听筒,左思右想。

昨天在上班,口称很忙,今天为什么突然休假了呢?是身体出现什么异常去医院了吗?还是临近周末要去某地旅行呢?不过,从昨天的情况看,没有外出旅行的安排,而且由于肚子很大不可能出远门。仔细分析,好像仍与怀孕有关,然而怀孕这么长时间,估计不会流产。

总之,今天是周五,所以,到下周初以前是无法联丅系的。

早知如此,昨天应主动到公司去见她。

正当秀树感到大势已去的时候,突发奇想:索性直接到东子家去看看……

如果她因身体不适休假的话,就应该在家,即使去医院,现在这时候也应该回来了。而且,正值下午,她丈夫仍在公司工作,不会撞上。

不打电话,直奔东子家更快。

秀树决心已定,用内部对讲电话机唤来隔壁办公室的秘书。

午后的日程,只剩下两批来客,他们是供货的洋酒厂方负责人和子公司的专务董事。秀树立刻命秘书打电话,转告他们因有急事,今天不便会见,希望下周光临。然后,进行外出的准备。“朋友突然病倒,我要去探望一下。”

四十五岁左右的女秘书面露诧异神情,秀树不去管她,离开公司,坐上汽车。

“去中野……”

东子家位于中野区鹭宫,曾多次送她回家,所以秀树清楚大体的位置。从七号环线进入新青梅路,越过三处红绿灯,周围一片高级公寓。

因为是临近连续假日的周五下午,路上车水马龙,不过,大约四十分钟便抵达她家。从前,经常是夜间来到此地,现在白天一看,公寓外墙贴着浅驼色磁砖,是一座外观格外漂亮的五层高级公寓。

秀树让司机在楼前等候,拿起装有巨款的皮包,推开公寓正面的玻璃门,靠左手一侧有间管理员的房间,室内无人。径直往里是大厅,大厅左侧并排摆放着五、六盆观叶植物,一排信箱与其遥遥相对。

听说东子住五层,在506室的信箱上的确写着“吉原、向井”两个名字。从前,未曾注意过,“吉原”应是她丈夫的姓,“向井”是东子婚前的姓。

秀树盯住两个名字看了片刻,而后远眺观叶植物前方的电梯厅。

秀树擅自来到公寓,怎能贸然去房间呢还是应当用大厅入口处的公用电话确认之后再上去吧!秀树一时难择,想起昨日往公司打电话遭东子拒绝的事,便决定先斩后奏。

仿佛正值大厅最幽静的时候,四周鸦雀无声。莫非是来收款的!有个男人单手提皮包,走出电梯,横穿大厅而去。

秀树曾送东子回家,但步入公寓内部还是第一次。

从此乘电梯至五层,就有东子夫妇居住的房间。这样一想,秀树的心不由得“怦怦”直跳,腋下渗出了汗。

秀树平心静气至电梯前,其中一部开着门停在那里。秀树证实确无旁人之后钻入电梯,按亮五层按键,电梯中仅秀树一人,电梯右壁悬挂着一张纸,上面写着:每逢月末对燃气灶进行两天检查。

秀树边读纸上文字,边注视显示楼层的数字,电梯抵达五层,门像恭候似地打开。

秀树再次证实是五层之后,迈步下梯。斜前方是一个垃圾房,走廊向左右延伸。从路旁观看这幢楼时,并没注意到,公寓扩展成“コ”字型,向下俯视可见楼房围成的庭院。秀树刚起步向左,又转向右边,看到501的房间号。沿着502、503、504数下去,即可到达506号房间。秀树盼望在寻找的途中就会邂逅东子,漫步于走廊中,504号房的门打开着,门前摆放着女人凉鞋和一双儿童鞋。

东子的房门前也会是这样吧?这个念头刚刚闪过,506号房门便展现在眼前。

门为淡绿色,走廊在此处拐成直角,506号好像是一套拐角房间。

大厅的信箱上写着“吉原、向井”两个名字,但此处只写有“吉原”二字,其下方装有白色的门铃按钮。

秀树仿佛要窥视室内究竟似地将脸贴近房门,然后,为使自己镇静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即按动按钮。

霎时间,听到屋内铃声响起,秀树惊慌失措地放开手。

秀树自我安慰着,我并没干什么坏事。避开门镜,站到左侧,再次按响门铃,仍无人应声。

秀树揣测,难道她外出了?她决不会在家里休息,也许为了避免上门推销的麻烦,即使在家也不肯露面。

为慎重起见,秀树又按了一次门铃,仍无人出来迹象。

因公司的人说她休息便断定她在家,实在太冒失,来之前还是应挂个电话确认一下。秀树心中懊悔,又一次按响门铃,证实无任何反应之后,离开。

难得来此一趟却非常遗憾,到楼下去,用大厅的电话呼叫她的房间,如果仍无人接就回去。拿定主意,沿走廊重返电梯厅。

公寓仍旧冷冷清清,隔着庭院对面的五层走廊内有个女人,她用钥匙迅速打开房门消失在屋内。

此时住宅区的公寓内居然如此寂静吗?秀树好像有新发现似的,来到电梯厅,仰望显示楼层的数字。

电梯共两部,左侧的位于一楼,右侧的刚从五楼驶向四楼。

秀树再次从电梯厅回头眺望东子的房间,期待东子会突然走出房间,但这是不可能的。

这时候,位于一层的电梯徐徐上行。

显示楼层的数字依次变为二、三、四,不久将抵达五层。

电梯内可能无乘客,它一到,秀树就要乘上去。

在登上电梯之前,他多么希望东子能出现啊但未见她的身影,电梯停在五层。

还是不走运啊!正当秀树心灰意冷地收回眼巴巴望着东子房间的目光时,电梯内发出低声惊叫:“啊……”

惊叫吸引秀树仰头观看,东子就站在面前!

因过于偶然,他只言片语也说不出,东子也瞪大了眼睛盯着秀树。

“为什么?……”

想如此提问的是秀树。她真的是东子吗?眼前女人的面孔无疑是东子,但她身材苗条,左肩挎着旅行挎包,大概是刚出去采购回来,手提百货公司的大纸袋。

更为令人百思不解的是,下身穿一件米色紧身短裤,上身的高领毛衣外罩一件带花纹的外衣,外衣下摆在变得苗条的腰部打了一个结。

这难道与上次在餐馆内见到的东子是一个人吗?当时的大肚子及包裹着它的无袖连衣裙到哪里去了呢?当时的惶恐不安表情及倦懒的态度消失到何处去了呢?

“为什么?……”

正当秀树低语的瞬间,东子敏捷地从秀树身旁穿过,朝左跑去,打开走廊中间的门。

“去哪儿?……”

秀树惊慌失措地紧追不舍,门外是螺旋楼梯,东子沿楼梯转圈跑向楼下。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秀树莫名其妙地紧追东子。

随着“嗒嗒”的鞋跟踏地声,东子的娇小身躯沿楼梯而下。途中,她丢掉右手的购物袋,左肩背着挎包,右手扶楼梯栏杆逃走。她沿楼梯跑下的样子简直像一只蝴蝶,左右飘摆,展翅飞下。

她究竞为什么头也不回地跑呢?

刹那间,秀树立刻意识到只能追上去抓住她。

如果让她在眼皮底下逃掉,也许永远也抓不着她了。不,岂止如此,说不定东子会从某处跳下去,在她跳楼之前必须抓住她。

“等等……”

秀树一只手拿着皮包拼命地追。

螺旋楼梯是电梯无法运行时紧急时刻使用的,既窄又陡。幸而无他人从此经过,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响彻筒状楼道。

“喂……”

东子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从四楼跑下三楼,又从三楼冲向二楼。

就在她跑到三楼与二楼之间时,秀树伸出去的右手好容易够着东子的肩膀。

瞬间,东子用力左右摇头,将头发扎成一米垂于身后的黑色发带剧烈摆动。

秀树努力前倾,伸展上体,右手用力拖回已触到的东子的肩膀。

“你要干什么……”

尖叫声响彻筒状楼道,瞬间,东子的身体前倾,朝休息平台摔倒下去,秀树倒在了东子的身上。刹那间,一切动作全部停止。

与此同时,曾纵向传遍筒状楼道的声音突然消失,在这一片寂静之中,只有东子和秀树不住地喘着粗气。

再一留意,秀树的身体完全压在东子身上,肩和胸都互相贴在一起。

秀树赶忙移开上体,站起身来:

“不要紧吧?……”

东子坐在休息平台上,一只手扶地,空出的另一只手捂在胸前调整呼吸。

“伤着了吗?”

幸而,她仅踩空一层台阶,未受重伤。东子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拢拢散乱于身后的头发,用手掸去肘部的肮脏。

如刚刚在电梯前见到的一样,东子身着高领毛衣和紧身短裤,外衣的下摆已敞开,纤细的腰部清晰可见。

她的腹部为什么突然变瘪了呢?秀树抑制住想问个究竟的心情,捡起掉在地上的皮包。

东子已不想再逃,站在休息平台一端擦额头上的汗,整平褶皱的外衣,将外衣下摆重系腰间。秀树感到仿佛在某部影片中见过类似的镜头,他注视着东子,东子边梳理头发边说:“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因为你在公司说不见我。”

东子好像突然变了脸,双手叉腰,把脸稍稍扭过去,说:“是想问什么事情吧?”

“……”

“什么都不要紧,可以问呀!”

东子将外衣下摆拢于腰间,其结扣明显向外突出,打扮得像舞台上的时装模特儿。

“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这样,觉得吃惊吗?”

在此之前,秀树一直以为她肚子很大,现在当然感到震惊。

秀树不紧不慢地点点头,东子把目光转向空中,与己无关似地说:“我想说是堕胎了,但是……”

“是真的吗?”

“是流产啦!”

不可能有那样荒唐的事。如果是真的流产了,昨天打电话时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说呢“不对……”

“是的,就像您所说的,不对。”

东子坦率地承认,又说:

“那是谎言!”

“谎言?”

“我根本就没怀孕!”

那么,先前秀树见到的又是怎么回事呢?

“上次我们见面时,你的肚子是很大的!”

“您真的以为我肚子很大吧?”东子好像自我暴露似地把手放在肚子上说道,“您被我骗啦!”

东子又对一言不发的秀树说:

“虽然很对不起,但是,您完全上了我的当。”

一股怒火渐渐涌上秀树心头。

见到如今东子的模样,说明的确受了骗。声称“一定生下您的孩子”,故意装出肚子变大的样子,都是骗局。

东子为什么要欺骗呢?她是怎样伪装肚子变大的样子的呢?她的欺骗手段尚不清楚,但是,被东子欺骗了是毋庸置疑的。

如果一切都是假的,为什么当初未能识破呢为什么会轻信她的谎言呢?一想到自己的愚蠢就感到懊悔,但更令人气愤的是东子的态度,她理直气壮地承认了全部事实,而且嘲笑秀树“您完全上了我的当”。

在男人与女人之间,能够容忍这种背叛吗?如果彼此怨恨、憎恶就不用说了。使正在相爱的情人陷入这种骗局之中,并加以嘲笑,这究竟是一种什么心态呢?事已至此,索性断绝两人的关系。她算真正的人吗?

秀树的右手情不自禁地挥向空中。

他并非特意想打她,称其为手自身的随意动作更贴切。

由于东子迅速转过脸去,盛怒之下左右挥动的手曾一度放空,但再次挥出的手便着实地落在她的面颊上,手打中皮肤的声音回响在休息平台上。

“痛啊……”

东子立刻发出悲鸣,手捂面颊正要蹲下去时,耳边又遭秀树的掌击。

东子遭到了左右开弓的巴掌,踉踉跄跄地瘫倒在地上,双手捂着脸一动不动。

刚才,清脆声响交错的休息平台骤然恢复平静。不久,好像是从其底部钻出来似的,响起东子低沉的抽泣声。

那以后,秀树才意识到自己的所做所为。

终于动手打了人。堂堂的男子汉殴打女人,秀树感到后悔莫及。但是,不如此,心中的怒火实在难消。

看着蹲在地上不住哭泣的东子,秀树的激动情绪渐渐平息下来。

暂且不论事情的原委,不能这样丢下她不管。值得庆幸的是,在休息平台上仅有他们二人,最好是在有人来之前离开此地。

“不要紧吧?”

已经打了,还这样问,令人觉得莫名其妙。秀树将手搭在东子肩上:“实在对不起……”

姑且不谈是非曲直,对她施以暴力必须道歉。

“喂……”

秀树催促她站起身来,东子仍在抽抽答答,但是,不久便慢腾腾地站立起来,用手帕擦拭眼睛四周。尽管是情不自禁地出手打了她,但东子耳边到面颊依然红乎乎的。

“疼吗?”

秀树向闭口不答的东子解释说:

“你骗了我,还说‘完全上了我的当’什么的,所以……”

“算了!”东子用手帕捂住眼角,嘟囔,“您可以再打我,再打吧?”

“哪里……”

“被您打是应该的。”

这时,秀树想听一听东子的真心话,在这种地方双方都冷静不下来,而且太杀风景。

“走吧……”

“去哪儿?”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仅我们两个人谈一谈。”

东子始终低着头,过了一会儿,她偷偷抬头仰视楼梯上方。

从五层跑下四层时,购物袋一直被丢在那里。

“去取来吗?”

秀树一问,东子梳理着蓬乱的秀发说:“我要回房间一趟。”

“为什么?”

“这副样子,不能出去。”

东子希望一个人回房间收拾一下服装和面容。

“我等你,赶快回来。”为慎重起见,秀树对点头示意的东子说,“我在一楼大厅等你,说定了!”

两人一言不发地来到一楼电梯厅,秀树目送东子上了五楼,坐在位于大厅内侧来客专用座椅上。

他刚刚由此经过时,觉得像个侦探悄悄潜入陌生公寓似的,心情无比紧张。如今,由于事态的发展出人意料,心中只感到手足无措。

“莫名其妙……”

这是眼下秀树的真实心理。

东子为什么要谎称怀孕呢,其理由当然不得而知。而殴打欺骗了自己的女人之后,现在又将与她一起出去,自己的心情同样令人费解。

与东子一起外出是仅为摸清她的本意呢还是感情上仍与她藕断丝连呢?

头脑的思维跟不上事态的急剧变化,秀树呆若木鸡地坐着。

两位手持购物袋的主妇推开大门出去,眼看就到开始准备晚饭的时候了。

秀树想起公司的事,用入口右侧的公用电话叫通公司,秘书立刻接了。秀树询问自己不在公司期间的情况,秘书说没有什么急事,又说他家打来过电话。

因为妻子很少给公司打电话,他觉得会不会有什么急事?立刻给家中挂通电话,女佣人接电话说妻子外出了。

为什么事情?到哪里去了?即便问,女佣人也一概不知,因此,断定没什么急事,便又给公司挂通电话,告诉女秘书今天可能不返回公司。

“您会去什么地方?”

由于秘书询问,稍加思索之后说,马上要去见大学时代的朋友,但在何处见面尚未定,说完便挂断电话。

女人的灵感原本很厉害。今天,秀树离开公司时的举止,或许早已引起秘书的怀疑。秀树惦念的是妻子的电话和女秘书的态度,然而,眼下即使担心也鞭长莫及。

秀树调整心态,重新坐到椅子上,眼观电梯方向。

东子会回来吗?因发生了刚才的不愉快,她是否不再回来呢?秀树渐渐忐忑不安起来。但事已至此,既来之则安之。她即便不回来,只要到房间就能找到她。

秀树点上一支香烟,惴惴不安地看看手表,时间已是四点五十分,大厅这边的电梯门打门,东子出现在一位中年男子的身后。

瞬间,秀树以为那男人是东子的丈夫,但他快步走向出口,只有东子朝他走来。方才,东子还身穿高领毛衣和紧身短裤,现在却换上灰色西服套装,肩头披一条淡蓝色的披肩,手提黑色小皮包。

泪痕已从脸上消失,秀发整齐地披于身后。

秀树以邂逅久别情人般的心情站起身来。

“外面有车等着……”

东子默默不语地点了点头,两人并肩走向出口。

推开大门时,东子与管理员的视线碰在一起,她微微点点头便走过去。

来到公寓外,走到花草丛前的马路边,在此恭候的司机下车打开车门。

光天化日之下,来公寓带走一个女人,并且仅两人乘车,秀树觉得心虚,但也却无所顾及地说出目的地:“去新宿……”

原想连宾馆名称一起说,但又予以保留,背靠在座位上。

汽车立刻起动,在夕阳中的大道上向东京市中心疾驰。

仅两个人,所以如果什么都不说会使人感到不自然,但一直又找不到开口的机会,当车子驶过两个十字路口时,秀树开口说:“你家的公寓蛮讲究的。”

“……”

“安静而且适于居住。”

东子闭口不答,表情冷冰冰地目视前方。

汽车经青梅大街向东前进,很快进入山手路。再过十几分钟将抵达高楼林立的新宿。

方才秀树已想好要去的地方,还是干干净净的士泰饭店为好。即使同一个女人结伴去士泰也不会引起怀疑,东子也容易接受吧?

当前方出现市政丅府大厦时,秀树对司机说道:“你可以在前方的饭店前停下来。”

霎时间,东子好像被惊得一震,秀树没理会她,接着说:“把我们送到这里,你可以回去!”

“知道了!”

司机答道,驶入大厦鳞次栉比的街道。

周围的车子突然增多,越过两个堵车的红绿灯之后,终于抵达饭店。

秀树先一步下车,当东子下车之后,门童迎了上来。由于两人手中都没有像样的行李,他似感手足无措:“您住下吗?”

秀树点了点头,让东子在靠前台这边等候,自己站到接待处前。

如此突然,事先并未预定,而且是初次来士泰包房,然而,前台服务员心领神会,立刻将钥匙交予秀树。

秀树心想东子不会瞬间消失吧,回首观望,她仍伫立于大堂内大理石柱子旁。

“走吧!”

秀树邀她去电梯方向,东子乖乖地跟了过去。

东子默默无言的顺从态度仿佛是说,事到如今,我不必躲,也无须藏。

包的是二十一层的双人间,视线透过窗子,掠过东京西部鳞次栉比的房屋,可以看到丹泽山脉蜿蜒地伸向远方。再往前,显得很小的富士山峰映入眼帘。刚好夕阳西斜时分,富士山从山腰到山麓笼罩于大雾中,只有被夕阳映红的顶峰显露着峥嵘。

“过来看看!”

秀树邀东子到窗际来,同时松动领带。

“真是晴空万里。”

两人并肩站立于窗边,眺望远方暮色中的富士山。眼下的情景,不能不说是两个相亲相爱者的浪漫时刻。

但是,秀树的心境此时尚未变得那么平和。一时激动的情绪虽已镇静,内心深处却并未原谅东子。

面对无比优雅的景致,秀树只想避免立刻使矛盾激化。她为什么要骗自己呢?其原因迟早要问个水落石出,然而目前只想先安静一下。

明确地说,眼下,东子如同一只被捉住的老鼠,即便反抗,此处是密室一间,她也无法逃脱。

秀树胸有成竹,远眺着夕阳。东子说:“你不把我扒光吗?”

面对这突如其来、冷若冰霜的话,秀树转过头去,见东子依然目视窗子,那略显宽大的前额和笔直的鼻梁在夕阳照射下放着光。

“如果想调查,就请便吧。”

身旁的东子念叨着,声音冷淡无情,如同从天花板上传出的外人的活语。

秀树不知如何回答才好,默默无言。东子突然离开窗子朝床边走去。

她要干什么呢?秀树慌忙地以目光追随东子,她将披肩放在床上,自己开始脱西服套装。秀树无所事事地盯着东子,于是,东子开始解衬衣扣子,从上往下解开两个,衬衣敞开到胸部,当可以见到胸罩花边时,秀树喊道:“住手!”

刹那间,东子的手停下来,双手捂在胸部,说道:“您可以看呀!”

“别开玩笑!”

知道她并没怀孕之后,一见她苗条的腰身和纤细的腿反倒怒火更盛。

“不想看那种东西!”

秀树说完之后,目光投向放在椅子旁边的皮包:“要说想让人看的东西,在这儿呢!”

秀树拿起皮包,放在桌上,拉开拉锁后说:“是这个……”

东子显出大惊失色的神情,立刻前探上身窥视皮包。

秀树将完全敞开的皮包一下子推到东子的面前:“为了给你,才拿来的!”

“给我?”

“我觉得分娩时需要……”

困惑的神情在东子的脸上渐渐显露出来:“我什么也……”

“你是说过什么也不需要。但是,因此我就可以抛弃不管吗?如果我不闻不问,别人不知又会说什么呢?”

“哪会……”

“当然不会啦!本来没怀孕,所以,什么也不会说了!并不是编造谎言就能得钱,是我信以为真为你准备的钱。”

秀树心中的怒火油然而升,编造出荒唐透顶的谎言,玩弄男人的感情,到头来无法收场就脱掉衣服让人看肉体。秀树想,不能因此上当,我不是一脱光衣服就能饶恕你的老好人。

“这里有一千万日元!”秀树用下颚示意皮包让她看,“这些钱险些被人骗去。”

“……”

“今天,我如果见不到你,还被蒙在鼓里,真心实意地为你担心……”

秀树喋喋不休地诉说的同时,表兄立野也跟着操心的事以及以往郁闷不乐的日日夜夜一下子涌上心头,他接着说:“本来没怀孕,却谎称怀孕,这是欺诈吧?这是高明的诈孕!”

秀树抑制住想毅然将钱一捆捆地扔过去的冲动,喊道:“为什么要干那种事?为什么我必须被你这样折磨?”

“等等……”

东子仿佛不想听似地用双手捂着耳朵,说道:“不对!”

“什么不对?”

“我不是要欺骗您。”

“胡说,根本不能生孩子却声称要生孩子,这怎么能说没欺骗?”

“不是欺骗……”

东子调整一下,稍停片刻说:

“您也许不能相信我,不过,我是想撒娇。”

“想撒娇?”

东子的秀发梳理于身后,头型着实迷人,她点了点头。

“我想让您替我担心。”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秀树百思不解,东子接着说:“我可以说出怀孕的事并用怀孕撒娇的只有您一个人,所以……”

东子说着渐渐变成哭腔。

秀树头脑中愈发乱起来。欺骗是显而易见的,偏偏说没欺骗。岂止如此,还说这仅仅是撒娇。她申诉,可以撒娇的人只有我一个,所以才欺骗了我。

真不知是值得高兴,还是应该痛心。不,更重要的是,道理是否讲得通?

“我为什么要搪塞您呢?”

“你别再扯谎啦!”秀树背靠渐渐黑下来的窗子,干脆地说,“你不要看我好说话。你可以认为我是会轻易上当的老实人。你居然干出如此不道德的事,我们就不必交往了。”

“您也听听我的话,我将说明为什么那样做。”东子没去管解开扣子的衬衣,“您听听我的话呀!”

“你随便说,什么都可以……”秀树冷冰冰地说道。

东子回首看了一眼门口,说:

“请稍等!”

说着,她拿起桌上的手包走进浴室。

秀树目送她的身影,坐在椅子上长叹一声。

究竟东子想说什么呢?以前满不在乎地欺骗人,任意折磨他人身心,现在,她还想做何辩解呢?

事到如今,她无论说出什么样的理由,心中的怒气似乎也难以平息。

秀树为了使自己冷静下来,点上一支香烟,眺望夜幕中仍残存着红色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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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流星

转眼间,窗子变得黑暗,不久前晚霞映红的街道已沉入深深的夜色之中,代之亮起的路灯如同经过加工的宝石争相辉映。从黄昏到夜晚,像天气突变一样,东子与秀树之间的不信任感眼看着加剧。

先前,秀树对东子怀孕的事深信不疑,为她腹中的胎儿感到心烦意乱。如今,东子连怀孕的影子都不见了,她说要坦白以苗条身躯伪装怀孕的全部内幕。

她真的要说出什么内容吗?

秀树坐在窗边以桌子相隔的一侧的坐椅上,已吸完一支香烟,可东子还未露面。

在秘密的浴室内,她正在一心一意地进行登台前的准备呢,还是突然惧怕于出场呢!不过,是她主动要坦白一切事实的,事已至此,她不会变卦的。

秀树又吸完一支香烟,装钱的皮包放在椅子旁边,当他俯瞰窗外伸展开去的夜间街道时,背后响起浴室门打开的声音。

“坦白剧”的女主角终于出场了。

以前就不用说了,如今事情已发生突然变化,主角依然属于东子,对此,秀树感到半惊讶半钦佩。他回首观看,东子已将色调明快的灰色西服套装穿在白色衬衣外,右手拿着女用包,略微低着头就座于秀树对面的椅子上。

她已在浴室中重新化妆,方才脸上的泪痕消失。她的妆化得略浓,双眉描得尖细上挑,格外显眼。为使心情沉静下来,东子继续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语。工夫不大,她好像决心已定,抬起头说:“请相信下面我所谈的内容。”

秀树不知该如何回答,略显茫然失措,东子为慎重起见又说:“以前,我未曾向任何人透露过,但这都是真实的。”

说到这里,东子以目光轻扫一下夜色中的窗子低语:“我没有生育能力。”

“没有生育能力!”

秀树情不自禁地重复一遍,而后理解这是“不孕”的意思。

“你不能生孩子吗?”

“从前曾进行过多方努力,但毫无效果。”

因为话突然谈得深入,秀树站起身打开摆在墙边桌子下的电冰箱:“可以喝点儿啤酒吧?”

东子没有回答,秀树不去管她,手持啤酒罐和杯子回到座位上,问道:“那不是你丈夫的问题!”

秀树坐下来,往东子和自己的杯中斟入啤酒,又问:“你丈夫知道这事吗?”

“是的,因为她同我多次一起去医院。”

秀树回忆起上月到井崎诊所去的事。那儿的医生说,东子已有半年之久未来过医院。

“先前,你曾提到过四谷医院的事……”

“我的确去过那家医院。”

“那么,是商谈不孕症的事吗?”

“我曾坚持去那里看病一年多,但仍丝毫无效,所以……”

井崎诊所的医生听说东子“怀孕”时,面露意料之外的神情,当然,医生的话是正确的。

“那么,以后呢?”

“任何医院也没去!”

“那么治疗怎么办呢?”

“已不抱任何希望。”

“为什么?”

“怎么说呢?太累了!”

东子的话,让人总觉得有马虎草率之嫌。

“再让医生给你仔细检查一下是否会好呢?即使是不能怀孕的,最近也发现了多种治疗方法,所以……”

秀树似乎觉得在什么地方读到过,一位不孕的女人经过治疗,竟然一胎生下五个孩子的事。

“如果坚持去医院,是能治好的。”

“去过了。在去四谷的医院之前,已到其它医院看过两年之久,不过,再也不想去了!”

对于东子非常坦率的谈话,秀树无话可说。

东子接着说:

“男人大概是理解不到的,治疗是痛苦而需要耐性的,如果治病,工作就难以继续。每天须测基础体温,填入表内,睡眠好的时候和睡眠差的时候、加班到很晚以及出去旅行的时候,经常要随身携带体温计,一天也不能落。不过,这还算好的呢!”

说话时,她仿佛思绪万千,为调整心态,东子稍歇片刻,接着说:“要进行多次检查,一检查就要去医院。检查之后,领来荷尔蒙针剂或药物,然后再去检查。大概反复几百次了!”

“因此,还不行吗?”

“这种治疗并非轻而易举的事。”

“对此,你什么也没透露过。”

“即使说了也毫无办法吧。而且,我和您相时的时候,已经完全丧失信心,所以……”

“那么,你曾去看过病的不只是四谷医院啦?”

“因为四谷的医院有直到八点的夜间门诊,所以去看过,但谈何容易呢?”

使她如此叫苦不迭的不孕症治疗到底是怎样一回事呢?谛视着孕妇神态一扫而光的东子,秀树又产生了新的好奇心,问道:“不孕症检查,都检查什么呢?……”

“我全部说给您听。”

东子豁出去似的,用力点点头说:

“最初进行全身检查,反复查血验尿,进而拍胸部X光片,进行甲状腺的检查等等。还进行妇科检查,检查子宫形状……”

对于身为男子的秀树来说,不少话带有刺激性,但对长期接受治疗的东子来说,大概早已司空见惯。

“为检查输卵管,向其中注入造影剂和空气,而后检查子宫内膜或宫颈管粘液。来例假时,进行细菌培养检查,以便确定有无结核菌等……”

“都是住院进行检查吗?”

“如输卵管检查需要两天时间,我住院。不过,即使再简单的检查,也会腹痛或头痛难忍而导致呕吐……”

的确,仅听上述检查内容,一向不愿去医院的秀树已想逃走。

“尽管这样,当时还坚持工作吗?”

“因为不能每次检查都休假。去医院的事未曾向他人讲过,我不愿因此让人同情。”瞬间,东子显示出倔强的本色,“因不孕症去医院之类的事,无论如何不能说呀!”

“不过,那只是一种病罢了,所以……”

“尽管是病,如果说出去,无异是说自己是一个不合格的女人。”事实确如自尊心很强的东子所想的一样。

“可是,即便不能生孩子,也不能说不是女人吧?”

“我也希望这样认为。但是,因为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

“不仅是你一个人!”

“首先,去医院请医生检查时,丈夫必须与我同去。据医生说,不孕症的三分之一的原因在男方,所以首先从检查丈夫的精液开始。”

再次涉及到非常具体的问题,秀树喝了口啤酒。说实在话,男人对此类事也颇感兴趣。

“那么,是和丈夫一起去医院……”

“初次检查时,丈夫的精子好像少一些,但再次检查时就没什么问题了。”

秀树遐想从未见过面、四十岁左右、在商社任职的东子丈夫的样子。

只听东子又说:

“结果,弄清楚了,原因在于我,那以后便开始了地狱般的生活。”

“地狱般的生活!”

“是啊!因为只要我能治好,就能有孩子。”

“为什么治不好呢?”

“病因好像是多种多样的,大体有以下几种,有时因卵巢有问题而不排卵,也有输送卵子的输卵管不行的情况,有时问题出在子宫本身,大概还有因身心病、精神紧张或心情焦躁等原因,不能怀孕的情况。”

“因精神紧张或心情焦躁也不能怀孕吗?”

“女人的身体是相当复杂的,所以,或工作中的紧张情绪积闷于心,或家庭中有操心事,或紧张加不满,好像都不能怀孕。”

“如此说来,女人出去上班并不好。”

“若从怀孕的角度出发,女人出去工作是不值得赞赏的。不过,如果仅这一种原因,辞掉工作就可以了,这还算万幸呢!”

“你的情况呢?”

“ 我的情况是仅卵巢正常,大概是患有子宫内膜症,从子宫到输卵管处好像也有问题。详细的,我也不十分清楚,本来仅存在于子宫内侧的内膜却涉及到子宫的其它部分或卵巢,有时还涉及到腹膜,因荷尔蒙的影响或变大、或发生出血,严重时子宫、卵巢和输卵管发生粘连,这些都是构成不孕症的原因。”

以前,在意大利式餐馆中相会时,东子诉说过很多具体的身体异变,令秀树难以理解,其内容说不定与这种病症有关。

秀树为故作若无其事,喝了一口啤酒,而后问道:“子宫内膜症是怎样得的呢?”

“非常明确的原因医生也说不清楚。据说,多由于年轻时例假不正常,过多的人好像仍属于体质问题。”

“治疗就那么困难吗?”

“这种病本来以欧州和美国居多,日本很少见,可近来日本也逐渐增多起来。”

“这属于一种文明病吗?”

“不太清楚,也许与饮食、与生活方式的变化有关。”

如果是伴随文明进步而产生的疾病,那么,不能不说是活跃在出版工作第一线的东子会沾染的病症。

“平时有什么症状吗?”

“因时而异,不过,主要是来例假时出血过多、头疼或呕吐等症状。”

秀树原来并不知道,东子是边忍受着疾病折磨边坚持工作的。

“但是,并不是说根本治不好吧?”

“可使用种种荷尔蒙药物,根据情况,也有施行手术的方法,具体到我似乎毫无效果。”

“去其它医院试过吗?”

“仅医院就换了三家,但是,无论去哪儿都一样。”

东子略显凄凉地一笑,抿了一口啤酒。

“您是清楚的,我曾想要孩子。”

秀树心想,东子因患不孕症而烦恼并去多所医院治疗的事实已十分清楚。即使如此,为什么要伪装怀孕,而且,偏偏在身为情人的自己面前如此表演呢?

此事无论如何必须问个明白。

“明明没有怀孕,却故意装作有身孕,也是不得已吧?”秀树以不伤害东子的口气试问着,“因为今天凑巧真相大白,还算万幸,如果我一直蒙在鼓里,你打算怎样收场呢?”

“我曾想,迟早要说明的。”

“怎样说明?”

“也可以说是流产了……”

“都已经怀孕五个月了,还能流产吗?”

“大概不能说没有可能吧?”

说到这里,东子又扫了一眼夜色中的窗子:“我打算从下周起休息一周。”

“为了装作流产吗?”

“是的……”

东子究竟想达到什么目的呢?若按她的计划进行下去,那么,对于东子来说,秀树就成了先让她怀孕又让她流产的男人。这样,秀树一辈子都会觉得欠东子的情。

“我险些被你骗了。”

“实在对不起……”东子直率地表示歉意。

秀树心中再次燃起怒火:

“为什么单单我必须受你的骗呢?为什么你一定要让我吃这样的苦头?”

“请等等!”东子那初显皱纹的手捂住右太阳穴,说道,“我只有您一个最亲的人。”

“即便我是最亲的人,也不必假装怀孕来骗我吧?”

如果一直不明底细,东子就会得到合法的休假,若无其事地谎称那段时间流产了,从而博得同情。一想到险些中了她的圈套,秀树就觉得自己愚蠢透顶,同时感到东子居然耍弄如此阴谋手段,实在不可饶恕。

“像你这样的女人我还是头一次遇上。你必须给我说清楚,为什么要骗我?”

秀树抱着胳膊仰望天花板。

东子低下头去,一会儿流着泪说:

“我也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

“反正是骗了您,我曾想,说一次怀孕试试看。”

“现在不是开玩笑!”秀树松开胳膊,用力敲着桌子,“你这样半闹着玩、半恶作剧地与我交往是无法忍受的!你也考虑一下受骗的我的心情!”

“不是闹着玩,我是努力的……是认真的。”

“什么是认真的。因为是不能生育之躯,故意装成怀孕的样子,以便欺骗我取乐!仅此而已吧?”

“请不要只说些表面上的事情……”

“那么,还有什么内幕吗?”

“别说了……”

东子双手捂住脸,激烈地左右晃动,说:“我真的憎恨有孩子的人。您作为男人也许不太理解,当今社会上存在着种种歧视……”

“歧视!”

“是的,男人与女人,大学毕业与高中毕业,还有结婚的女人与未婚的女人,有孩子的女人与没孩子的女人……”

说到这里,东子为使语言条理化,稍息片刻,又说:“不能生孩子的女人从很早以前就受到歧视。在这个国家中,不能生孩子的女人就不算是女人。”

“不过,没有子女的女人有很多吧?”

“的确不少。不过,我的情况不同,我是已婚的,如果是独身就不用说了。为什么我结了婚,偏偏没有孩子呢?大家都难以理解。”

“也有不要孩子的呀!”

“开始,我也不想要孩子。我原想,持续工作到三十岁,到那时如果想生再生就可以了,丈夫也不反对。而且,双方都不那么想要,因为借了住房贷款,当时想待经济上富裕起来以后再生也好。”

“那么,不能生育的事……”

“根本不知道呀那时又简单地以为,由于一直注意别生孩子,所以才不能怀孕。例假不正常觉得奇怪,但没想到真的不能生了。”

说到这里,东子叹了口气,又说:

“这类事情,没有亲身体验的人是不能理解的。”

“医院的检查呢!”

“不是那么回事,当明确我不能生育时,我就不算女人啦?”

“哪能……”

“我知道,您想说这太荒唐。不过,大家都认定,只要结了婚就能生孩子。只要是夫妇,有子女是天经地义的,无子女就令人不可理解。”

“可以漠视这些世俗!”

“我这样做过,但是无论怎样漠视,还会问到你的头上来。人们会对你说,还没有孩子吗?最好趁年轻的时候生一个,您的父母都想要孙子了吧?最后会说,您的丈夫想必会感到寂寞的。为什么连这种事也必须让别人操心呢?”

东子的情绪越说越激动,从眼角到面颊泛起红晕。

“我们女人并不是为了社会舆论生孩子。自己想要孩子时就生,所以不必得到他人的指令。然而,大家聚在一起,只要一见面,就会多嘴多舌地说:‘还没有孩子吗?早些要孩子为好。’”

东子所述,秀树也能想象得到。并非有意多嘴多舌,秀树新婚之初也受到同样的询问,当时非常反感。

“最让人可气的是,‘您丈夫也会感到寂寞吧’这句话。你未经证实,怎么知道我丈夫会感到寂寞呢?怎能满不在乎地对那种事说三道四呢?”

“不过,她们也并非怀有恶意吧?”

“因此,更让人为难啊!因为深信非常亲切,并无恶意,就更难以应付。每当她们这样说时,我们不知受到多大的刺激,心中是多么痛苦……”

说到这里,东子将杯中啤酒一饮而尽,而后又说:“假装亲切,说什么‘要尽快让公婆见到孙子的面呀!’这完全是多余的关心。即使我本人,如果可能的话,也想让他们见到啊!但是,让不能生育的人尽快什么呢?……”

“这样说的,多是些乡下人吧?”

“当然,乡下人居多。但这样说的城里人也不少,他们还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面孔。”

“那些话可以置之不理。”

“我也曾置之不理。若多次被人说,就很难以理解。总之,日本人以为对别人的事多嘴多舌是亲切的表现。事实上,对他人的事不闻不问更使人觉得亲切。想不想结婚,想不想生孩子,此类事当然是个人自由,无须多嘴。您不认为这才是真正的体贴人吗?”

东子征求秀树的意见,秀树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你的父母了解你的身体情况吗?”

“我对母亲讲了,我想父亲也会知道的。”

“你母亲怎么说呢?”

“她一直在苦苦思索,你为什么会这个样子呢?妹妹什么事也没有,为什么惟独你不能生育呢?”

“你妹妹有孩子吗?”

“她小我三岁,已有两个孩子。”

“于是,只有你……”

“以前,她还说姐姐为什么不生个孩子,现在什么也不说了。”

“是从你母亲那里听说了吧?”

“不过,我是母亲的亲生女儿,所以,母亲也许觉得多少有责任。我丈夫叫贵司,我仅在意贵司会说什么……”

“因为他思想陈旧……”

“他还可以,自己的母亲也好说,只是丈夫的母亲知道我不能生育时,当着我的面就公开说:‘这下我可没指望啦!’”

东子也许忆起了当时的情景,细眉紧锁。

“女人对女人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你丈夫是老大吗?”

“是的,正因为他是长子,所以婆婆担心也许会断了他家的香火,便大肆悲叹。自那以后,有意怄我心烦似地向我满不在乎地念叨,哪家添了个男孩儿啦,谁家又生了老二了,等等。”

“她那样说并无恶意吧?”

“不对。本来婆婆就反对我外出工作。她早就想说,摆出一副干大事业的样子,不是连个孩子都生不出来吗?连女人的基本条件都不具备,还说什么呢?”

东子好像非常恨婆婆。

“婆婆是在嘲笑我。不,是看不起我!”

“哪能……”

“对于她来说,从事出色的工作,或当主任、副总编之类的都毫无意义。与其如此,不如‘我怀了孩子’的话,更能让她心满意足。她认为,儿媳就是生孩子的工具。”

“你娘家在哪儿?”

“在长野,但我已经三年没回家乡了。”

“那么,他呢?”

“他对我说不去也可以。”

“他很体贴人的。”

“因为,与其去那里寻烦恼,不如不去为好。反正,即使去了,也就是亲戚们拖儿带女、络绎不绝地聚拢来,所以我……”

秀树的脑海里浮现出农村家庭中三代或四代同堂的情景。在那种地方,无儿无女的东子如何处之呢?

“我觉得,和孩子在一起的女人不招人喜欢。”东子说道。

“为什么?”

“ 总看着她们迟钝而肮脏。就连妹妹,我也看不上她。生老大的时候,她当着众人的面便毫不介意地敞开胸,让孩子吃奶;一换尿布,就将大便弄脏的东西放在一旁,甚至蹭到脸上……太邋遢,所以,我曾申斥她:‘你弄得利索点!’就这样,她仍不长记性,经常陪睡在孩子旁边,孩子头的左下部变得扁平。此类事也许没全部让我见到。”

秀树听着东子的话,回想起东子坚决反对在自己主编的《梅特莱斯》杂志上刊登家庭套服广告的事。广告中,年轻母亲与年幼子女均身着相同布料、相同款式的服装,作为套服颇受欢迎。然而,东子以图象家庭气氛过浓为由,未予采用。现在想来,说不定是不能生育的东子的妒忌心在作怪。于是秀树问:“你那里也有婚后有子女的吧?”

“当然有,不过,这样的女人我尽可能不用。”

“有孩子的女人没有能力吗?”

“并不是工作干不好或懒惰,而是思想观点不同。在她们心中,不是工作第一而是孩子第一。其实,那也没有错。不过,眼见这种态度,我就讨厌。例如,孩子患感冒请假时,口气中鲜有的歉意或不好意思的感觉,抱有孩子感冒就该休息的态度。见此情景,我就觉得不能允许。”

“但是,大家都是那样吗?”

“是的,当她们提到此类事时,都态度傲慢,她们几乎要说,您没有孩子,可我生了孩子,而且在抚养孩子。”

东子对孩子母亲的反感如此强烈令人始料不及。想到以往东子竟以这样冷漠的态度与孩子的母亲们打交道,秀树不敢恭维。东子无所顾及地继续说:“她们无论表面上怎样尊敬我,但归根结底是看不起我的。”

“怎能……”

“很早以前,我还是《梅特莱斯》杂志的下级职员时,有位其它杂志的女总编,工作干得相当出色。但是,因为她是独身无子女,手下的人表面上对她还算尊敬,背后却风言风语地说,她连婚都没结,又没孩子,所以根本不懂得真正的女人的感情。”

对于秀树来说,女人的世界是难以想象的。

只听东子又说:“无论如何,女人并非以工作为重,而是以结婚生孩子为首要任务,工作不过是附属物。因此,仅工作出色的女人较一事无成而只会生孩子的女人稍逊一筹。”

“可是,有些做母亲的,只因生了孩子就全身心扑到家庭上,连漂亮地打扮自己和紧张的工作都置之度外。我觉得与其相比,即便没有子女,而能外出工作的女人更美、更富于魅力。”

“您这样说,我是非常高兴的。但是,女人世界有女人的排序方式。”

“排序!”

“是的。这种观点是根深蒂固的。在您的公司中大概也有觉得烦恼的女人吧?”

的确,听说在总务部和健康事业部有两位科级女干部,一位是独身,一位是婚后无子女。或许她们也像东子一样烦恼。

“我还没听过类似的事,不过……”

“这些事即使与男上司讲,他也不以为然。”

“那么,这是女同事之间的问题吗?”

“当然是的。不过,这种情况的形成,完全是男人的责任。”

“是男人不好吗?”

“男人们一直教诲女人:是否长年累月地工作无足轻重,婚后生子女才是至关重要的。”

诚然,如此说来,秀树也毫不怀疑地始终持有这种观点。不,不仅是秀树,几乎所有的男人都抱有女人还是呆在家里生儿育女为好的观点。

在这个问题上,不能说男人没有责任,但是,由于已形成一种社会潮流,也许更需要女士之间进行思想意识上的变革。

“在选择家庭还是工作的问题上,女人是最摇摆不定的吧?”

“不过,直到现在,我还一直抱怨其原因在于男人,可事实上,这仍是女人本身须认真思索的问题。”

“正所谓女人是女人的大敌吧?”

“并不是那样简单的问题。我想,女人对女人严格无异于男人严格要求男人。只因女人的生儿育女包含诸多复杂因素,任何一件事都不能抽空儿完成,都是大工程,所以……”

“若专心于生儿育女,其它事就无暇顾及吧?”

“因此,不仅在公司,就是去参加班级聚会或同学会,也是结了婚的人在一起,有子女的人聚在一起,与独身者和无子女者分部别居。这并不是什么特别的好恶,只是话不投机罢了!”

这种气氛,秀树在参加同学会时也有所感受。

“男人,大概不会因为婚后是否有子女而受到歧视。假如存在歧视的现象,恐怕也是同班同学中社会地位高或拥有雄厚经济实力的看不起社会地位低微、手头拮据的人,大概也不会以是否结婚或者有无子女分部别居吧?”

“实际上,因为男人不把那些事情放在心上。”

“还是男人好啊!”

“但是,男人有男人的苦衷。”

“不过,男人之间的差别是由能力形成的。女人之间的差别则在与智力和能力毫无关系的方面,所以……”

“那种糊涂观点,最好视而不见。”

“我也这样认为,先前曾不止一次想对其熟视无睹但是,一见到怀抱孩子的女人就身不由己。我未能像那种女人一样,完成生儿育女的重大任务,没有尽到女人的社会职责,所以,至少我必须拼命干事业……”

“ 请稍等一下!”秀树慌忙打断了东子的话,“如果将生儿育女与事业相提并论就错了。生孩子之类的事与智力和修养基本上没什么关系,如果说得极端一些,与人的头脑都没关系,那是一种本能行为吧?它与你目前从事的工作根本不同。你将这两种事物加以比较就像以长度比重量一样,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所谓因为没有孩子就未尽到社会责任的说法好像改变了问题的性质,令人莫名其妙。大概不必因为不能生儿育女之类的事就自卑吧?”

“您这样对我说,我非常高兴。但是,一旦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当今社会中没起到什么作用,那么,即使多次自我提醒事实并非如此,也无济于事。我深信不疑,对于女人来说,是不是母亲,或者,即使现在工作将来是否会成为母亲,二者必居其一。”

“你不要把问题想得太严重啊终生独身和没生过孩子的女人也不在少数嘛!”

“的确,终生独身或对孩子不感兴趣而不要孩子的女人是可以的,因为那是她选择的人生道路。但我的情况是,婚后想要孩子而不能怀孕。大家都认定只要结了婚就能有孩子。”

“是那样吗?……”

“ 此前,我曾参加过一个会议,一位隔桌相对而坐的人问我:‘您的孩子怎么样?’我一回答:‘没孩子。’可不得了了,人们便刨根问底地问:‘为什么不生孩子呢?’‘从事什么工作?’没孩子无聊吧?”云云。因此,当我回答从事编辑工作时,人们便又不厌其烦地劝说,即使永远工作,不生个孩子也毫无意义,以后你会后悔的。对于她们来说,无子女的女人就是激发她们的优越感的最恰当的工具。”

“我想,女人并不都是那样没深没浅的。”

“当知道我没有子女时,对我多方照顾的女人有是有的。但是,那种体贴关照的方式令人难以忍受。比如,一位学生时代就关系亲密的女友,由于有了孩子,谈话时就拼命避免出现孩子的话题。即使是高高兴兴的聚会及集体旅行,大概觉得我一见到孩子就郁郁不乐而采取回避我的做法,根本不来邀我。因此,每当有朋友怀孕,我就失去一个朋友。最后举目四望,身边只剩下独身者和无子女者。”

“事情就是那样,不是很好吗?”

“眼下,那样也可以。但是,令人遗憾的是,通知怀孕的消息时,只要我稍有惊讶之感,大家就随心所欲地遐想。例如,连妹妹第二次怀孕,也不直接通知我,而是先通知母亲,通过母亲转告给我,简直是提心吊胆地告诉我的。”

“大概是人们都很体谅你吧?”

“这一点我也很明白。但是,越明白心里就越不是滋味。我觉得这类事没什么关系,即使听了也会心平气和的,偏偏别人无事生非,硬要将我推入孤独的深渊。”

人们知道东子的脾气急躁,但是,他们的担心有些过分。

“索性明确地告诉他们,你并不把孩子的事放在心上,会怎么样呢?”

“ 我对妹妹说过了,但是,不能对朋友们都那样说吧?不管怎么样,她们头脑中认定,什么事都背着我才是正确的。所以,我无论说什么都觉得是硬撑着,她们却毫不在意地刺激我。最令我气愤的是,当我谈起关于孩子或家庭的事情时,她们便觉得:‘你又没孩子,怎么会知道那些事?’面露莫名其妙的表情。有孩子也罢,没孩子也罢,那点事是可想而知的,她们却断定,你没有孩子,所以,关于孩子的事,你什么也不懂。她们好像说,关于孩子的事,你没有发言权。”

当东子诉说以往因没有孩子而遭到的歧视时,好像极度悲伤,悄悄地用手帕捂住了眼角。

秀树看在眼里,喝了一口啤酒,又看了看表。已经是下午七点,进入房间已有一个多小时。

“想吃点什么吗?”

“……”

“去地下酒吧如何?去吃点儿简单的。”

为了改变目前的压抑气氛,也许最好是换换环境。

“走吧!”

在秀树的催促下,东子默默地点点头。

正文 长夜

地下酒吧内,长长的柜台从门口向里面延伸,可容纳四、五个人的餐位排列于柜台后面。秀树选定柜台中部的空位紧挨东子而坐。

吃的东西嘛,东子说不太饿,只点了牡蛎玛利拿和嫩煎蘑菇油橄榄;饮料呢,秀树点的是不甜的马地尼,东子亲自要马格利特酒。

柜台前面是洋酒架,摆满琳琅满目的波尔多产的葡萄酒,在灯光的照耀下,像晶莹的宝石闪闪发光,与灯火通明的房间相比,这种地方显得十分幽雅。

秀树喝了一口酒,便想起傍晚妻子来电话的事,随即用门口的公用电话挂到家中。妻子继女佣人之后接了电话,询问之后才知道,原来是住在纽约的她的朋友夫妇来到日本,所以她不能很早回家。秀树稍加思索后说,今晚和大学时代的朋友聚会走不开,所以请代向你朋友夫妇问好,说完便挂上了电话。

回到座位时,东子已将马格利特酒喝去约二分之一。“马格利特”以龙舌兰酒为主,作为女用酒类酒劲儿可观。东子仿佛想一醉方休。

秀树喝了一口马地尼,夹了一个牡蛎,而后似乎想起什么,问道:“那么,还是刚才谈到的,但是……”

东子虽显不悦,秀树仍找回原来的话题:“你的心情我大体已理解,但要生孩子真是不可能的吗?”

东子盯了一会儿杯中乳白色液体,不久,微微仰起脸说:“是不可能的,因为三个医生都说很难。”

“绝对不行吗?”

“虽然没那么说,但对我不抱任何希望。”

“那么,不就是说还有一线希望吗?”

“从医生的表情可以看出是不可能的,而且,像前面所说的一样,我早已死了那条心。”

“不过,哪怕有一点点可能性,是否也应努力试试呢?”

东子稍歇片刻说:

“谢谢您为我而操心,但我再也不想为要孩子那样干了,我想让自己的身体舒服舒服。”

“舒服舒服!”

“从我提醒自己对孩子不要抱任何希望时起,我就觉得舒服多了。好容易才恢复了正常人的生活。”

“那么,从前呢?”

“方才已说过,每天去医院进行检查,每次都疼痛得心里难受,还因贫血晕倒过,发生过胃痉挛,身体几乎被摆弄碎了,处处都不舒服。我觉得,要是再继续下去,我本人就完了。”

话越说越深入,秀树点上一支香烟。东子突然说:“而且,我觉得对不起他……”

“你说他!”

“是我丈夫,连他也不想和我一起被人当做医学实验用的天竺鼠了,所以……”

“还进行过实验之类的!”

“不知道是否算实验,但对我们来说,如同被人当做实验品。”

大概是极为令人不快的感觉,一谈到医院的事,东子顿时声色俱厉。

“完全是荒唐透顶!”

“是那种治疗吗?”

“ 的确是令人厌恶的事,每天监测的体温突然下降,便知道好像要排卵,于是,医生便下命令说‘今晚是一次机会,你们必须试一下’。医生这样一说,我便坐立不安地确认丈夫回来的时间,我也必须中途停止工作赶回家,恭候丈夫,让他把我抱在怀里。我们的性生活只能配合着我的身体状况进行。”

“……”

“但是,我们不是机器,并不是无论何时只要人家说现在需要立刻开始,就能顺利完成,而且……”

东子将杯中的“马格利特”一饮而尽说:“他更可怜,一知道不久将要排卵,就不能随心所欲地做爱。”

“做爱?”

“的确是异乎寻常,因为他必须事先使精液浓度增高。即便是平时有所节制,医生一说‘今夜必须进行’,就立刻进行性生活也是很难为人的吧男人有男人之间的交往,而且,大概也有今天正好没兴趣的时候吧?但是,医生一旦要求,我们就不能说不……”

如东子所述,他们夫妇的性生活并非出于爱情,而是为尽义务。

“出于那种目的进行性生活时,丈夫搂着我也罢,我被丈夫抱着也罢,相互之间无一点快感。只有总算尽到义务的疲惫感,躺在背朝我睡着的丈夫身边,精神恍惚地眼望天花板沉思:这样真的能怀孕?”

因为又谈起带刺激性内容,秀树环顾四周,发现旁边的顾客及柜台的酒吧服务员均未注意听。

“这就是地狱,的确是医学实验用天竺鼠的地狱。”

秀树请酒吧服务员给自己和东子又添了一杯饮料。东子接着说:“不过,他对我很好,强忍着与我奋斗三年。但我明确地对他说了,这种事我们不能再干下去了,若长期按医生的指示,像完成工作任务似地进行性生活,我们自身也会古怪起来。如果为了怀孕把我们自己也弄得古里古怪的,那就毫无意义了。”

“那么,他呢?”

“当然,他完全理解我。他对我说,即便没孩子也无关紧要,从前也没非常想要孩子,如果随随便便要个孩子倒是个大累赘,要把他抚养成人必须付出千辛万苦,就是长大之后也得不断地为他操心,想到这些,索性不要孩子是多么快活呀!”

“他很体谅你。”

“ 不过,我越知道他体谅我,自己越苦恼。他虽这样对我说,但本意不还是想要孩子吗?口说不想要,实际上不正是感到寂寞吗?只因和我在一起,他一生都不能接触自己的孩子,如果与别的女人结婚,就能抱上亲生的孩子,或一起玩投球游戏,偏偏因为和我结了婚就必须打消享受天伦之乐的念头。”

“其实,你最好别那样想。”

“当然,我也考虑不那样想。但每逢周日,见到他面露寂寞无主的神情,抑邻居一家托儿带女坐小客车外出,我就觉得对不起他,感到十分抱歉……”

酒吧服务员又送来新的“马格利特”,东子像正等着似地喝了一口,说道:“但是,我决定不再想那些事。丈夫的事,亲戚的事和朋友的事一概不想。不能生孩子就不能生。这种事不应该对别人讲,但也不必隐瞒。如果有人问就光明正大、开诚布公地对人讲‘我是不能怀孕的’。如果这就是我们的命,就要坦率地正视它。”

东子的眼睛略微俯视,接着说:

“我不会因为不能生孩子这点事就心灰意冷,我不会再为此感到失落,感到低人一等。但社会上的人是形形色色的,有人说不能怀孕去某某医院看看吧!有人说吃些中药试试!最后,竟然有人说:‘你是否不知道怀孕的方法呢?’”

“这话是当面对你讲的吗?”

“当然是,大概是酒后的笑谈。但是,连作为女人的我都被人这样说,我想我丈夫在外面多半也会被人说三道四,而且有些话是不堪入耳的。兴许会说他‘没有种’……”

“哪能……”

“以前,曾有人半开玩笑地说过那样的话,所以……”

“不过,有良知的人决不会说那种话。”

“虽不太明白,但只因与人坦率说出不能怀孕的事,对方口出粗言。”

“说什么?”

“说我是‘石女’。”

秀树情不自禁地口中重复了一遍。该词写做“石女”,读作“产ます〃女”。此话的确冷酷无情。

“那种事最好忘掉它”

“当然忘掉了,不过也时不时地浮现在脑海里……”

东子突然沉默不语,她的目光好像在搜寻什么。一会儿,她问秀树:“男人大概喜欢有孩子的女人吧?”

“为什么?”

“有些莫名奇妙。有人说,女人尝受到生孩子的滋味后,男人也欢喜。”

“不会吧……”

秀树正想说绝对没有,东子又说:

“人们说女人越浮躁越好……”

“那又是其它的问题了……”

“对,这我知道啊。”

说到这里,东子刚要喝马格利特酒,又把酒杯放下来,说:“已经不行了,再喝,我就不知道该说出什么来!”

“不过,最好是和盘托出。”

东子好像被煽动起来,在秀树的劝诱下说:“方才,我大概说过,必须按医生的指令过性生活。”

又是被虐的事,东子略有醉意,继续说:“性交完了之后,就该去医院了,再检查丈夫的精液是否准确注入到我里面去。”

“那么,是第二天……”

“今天被命令必须进行性生活,之后便上诊断床检查精液是否准确注入子宫中。为什么哪个医生都是这一套呢?如果再去,我的精神将要崩溃,我可能会变成疯子。”

“没有更舒服些的治疗方法吗?”

“作为外行,我这样说使人难以理解,以目前医疗水平而言,只要关系到不孕症问题,就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先进,还有大量问题我们根本不了解。”

因秀树是医学门外汉,心想怎会如此呢?

“ 不言而喻,医院都设有不孕科,许多妇女蜂拥而至,有的人得到了孩子,人工授精和试管婴儿也成为话题。但那仅是极少数,更多的人仍因不孕而痛苦不堪。然而,你只要说不能怀孕,谁都会说‘去医院看看吧’,说得像治伤风感冒一样简单。那都是幻想,不孕症不像感冒那样能轻易治好。以目前的医疗水平,在生育问题上仍搞不清的、甚至感到神秘的、不可思议的问题多得很,所以……”

“不过,目前的医学正飞速发展呀!”

“的确是在飞速发展,但今后无论多么进步,对我来说也为时已晚了。”

说到这时,东子自嘲似地说:

“不知道患有不孕症时,还真的担心呢……”

“担心怀孕吗?”

“是的。现在看来其实根本不必担心怀孕。而我那时却在避孕……”

“那是年轻时的事吧?”

“是的,我任性地一心打算三十四、五岁之前不要孩子。在某种程度上使事业有成,生活稳定之后,再要孩子就行了。”

不光是东子,眼下很多年轻人都有这样的打算。

“我并不是说原因在别人,但高龄初产妇有三十五岁以上乃至于四十岁的吧听了那些名人的事迹,就觉得不马上生还不要紧,不必着急。”

东子指的是四十多岁才生孩子的女明星和女作家。高龄初产的知名女士曾一时间闹得妇女杂志和周刊沸沸扬扬。

“最初,你暂时不想怀孕,是受这些人的影响吗?”

“不能说没有。因为,那类报道一登出来,连结婚也不必着急。觉得二、三十岁时一定要出去工作,通过工作接触各方面的人,建立起自信心,然后,从容地要孩子就行了。”

“我觉得这是很好的生活方式。”

“不过,那样真的太晚了。如果生孩子的话,还是二十多岁到三十出头儿合适,过了三十五岁体力就不行了。而且,怀孕的可能性也……”

“就变得困难了吗?”

“并无明确的统计资料,但随年龄的增长,机能不是逐渐衰退吗?”

“不过,目前也有高龄初产妇啊!”

“当然有,但那几乎都是新婚吧?”

“是那样吗?”

“还是最初的时候男人能给女人更强的刺激。”

秀树并未苟同,只是勉强一笑。

东子又说:

“孩子的事三十五岁以后再考虑也可以,这是女人任性的、仅凭头脑臆造的理论,男女之间并非如此。”

“那你丈夫呢?”

“他能与我配合。但是,因为那是遵医生指示进行的,而且为时已晚。”

“那么,若是更年轻的时候就好了。”

“就我的情况而言,也不能那么肯定。年轻时也许照样不行,也许比现在的可能性更大些。然而,那时想的完全是其它的事。”

东子悔恨地轻轻咬着嘴唇。

“那时候,我只想为成为一流记者而拼命奋斗!”

“正因为如此,你不是一直身负重任吗?”

“不过,仅注重了一个方面,却忘了重要的事情。”

东子又喝了一口“马格利特”,说:

“但是,我已不再妒忌那些有子女的女人,即使和她们呆在一起,也根本不在意。能达到这种境地,经过了一段漫长的岁月。以前,见到抱孩子去医院的女人,或哪怕仅听到婴儿的哭声,我都觉得不如人。我想,自己永远听不到那种声音,觉得非常遗憾,好像是没什么用的女人……”

“如前所述,你太过虑了,你个性太强。”

“是的,我总是个性太强,因此,比别人多受一倍的苦。不过,现在我已经超脱了,总算从束缚自己的绳索中解放出来。”

“那就好!”

“现在,我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地从玩具店前走过。将叮当作响的玩具摆在孩子面前并与其幸福地交谈的母亲已不会勾起我的心烦。我坦率地理解到,无子女的状况对我是公正的,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我已可以正视这种现实。”

东子经过玩具店门前都会产生应激反应,这是秀树始料不及的。

东子接着说:“一切我都不抱任何幻想,我彻底自由了,真的自由了。”

东子突然想起什么似地问秀树:

“您还生气吗?”

秀树被骗的怒气并未消,但是,现在与其说还有怒气,不如说想对东子表示同情的心理占了上风。

见秀树没有马上回答,东子又说:

“事已至此,听了我的解释也无可奈何吧?”

“也并不是那样,不过你总算渡过苦海得到了自由。你已经决心不要孩子了,为什么偏要谎称怀孕呢?……”

“您这样想是理所当然的,不过,我自己也不明白。”

“不明白!”

东子的话有些过于不负责任。制造出如此弥天大谎,怎能说不知为什么那样做呢?

“事到如今,仅从欺骗的理由,你是否能给我讲清楚呢”

秀树这样一说,东子抬眼眺望灯光照射下的那排波尔多葡萄酒,不久,突然开口说:“一到夜间,我就是另外一个人。”

“另外一个人?”

“此话听着有些离奇,但夜里一上床我便产生种种狂想,觉得自己成了另外一个人。”

“从何时起?”

“从去年的这个时候,从决心不再去医院治疗起,总觉得自己对自己失去了信心……”

东子好像倾听远方传来的声音,目不转睛地盯住空中一点,说道:“我究竟算什么呢?不能生儿育女的我,不就等于不是女人吗?”

“没那回事。”

“是那样吧对女人来说最为重要的子宫及周围器官出现异常,不能生育了。只要是女人就能办到的事,我却做不到呀!”

东子双手捧住酒杯说:

“夜间,独自想到那些事心中就无限空虚,我为什么来到世间呢总觉得,作为女人我未完成最重要的任务,而且永不能完成,我只能如此了却人生。作为女人这不就等于死了吗?……”“你不要那样考虑问题。”

“不过,男人和女人终究不同。女人惟一能够绝对胜于男人的地方就是生孩子,惟独此事,男人有多大本领也望尘莫及。但是,我虽为女人,却不能生儿育女。我觉得,我不能留给后世任何东西,我的一生将像遗失的物品一样终结……”

“但是,有孩子也会有相应的麻烦事。出生之后的抚养相当困难,而且,费尽千辛万苦养大成人,有的父母却惨遭子女杀害。”

“那与我的情况不同。希望生下自己孩子的愿望与家长被子女杀害是性质根本不同的两个问题。”

随意的几句安慰,东子好像已不能理解。

东子接着前面梦臆的话题道:

“最近,夜间自己一静静地躺在床上,总能听到不知来自何方的喃喃细语:‘你作为女人却未能做一件大事,这就不能算女人!’”

“……”

“一听到那种声音我就浑身冒汗,喘不上气来,不久,便觉头发烧似地糊里糊涂。不能这样下去,如果不做点什么就焦躁不安,安定不下来……”

秀树突然发现看,东子的眼睛像在寻找什么闪闪发光。

“每天晚上,一到深夜就恐惧,一到深夜我就不再是我,深夜向我发布命令……”

“这么说,是深夜的原因了?”

“是的,是这样。”

东子坦率地点点头,说:

“真的,一到深夜,就不再是自己,另一个我便潜入我之中,我好像被紧紧地捆绑起来。”

“……”

“究竟是什么呢?莫名物全面潜入我之中,体贴或亲切的关怀、鲜花或爱情之类都变成猫头鹰、蜥蜴及蝌蚪似的黏滑物,形形色色的东西在我躯体之中形成旋涡,有时表现为鲜花与爱情;另外的时候,猫头鹰、蜥蜴或以我为核心的不怀好意的东西蠕动起来,仔细留意,形成母亲般的心境。”

“那么,想让人看着像怀了孩子一样吧。”

“并不特别那样想,自然而然地形成那种心境,若留意就念叨那些事……”

知道东子怀孕是距今大约两个月前的事,是与她约会一起吃饭时。

“为什么要欺骗呢?说心里话,我也不清楚。不过,我曾料到,您一定会认真地询问我。惟独这点我没说谎。”

“的确,我也认为是真的。”

“知道您惶恐不安时,已经收不住了……”

一到深夜,东子身上就出现另一个自我,那不可名状的人格仿佛唆使她伪装怀孕,并被其强拉硬拽地终于告诉秀树“怀孕了”。

从此瞬间起,一种虚构作为现实开始起步,像滚雪球一样谎言加上谎言。注意到的时候,已经大得无法复原。事情就是如此。

“ 在我的身体中,存在多余的爱心。”东子自言自语似地说,“的确,我提醒自己不要对孩子抱任何希望。我多次自我提醒即使终生无子也没关系,心里也想通了。自己觉得已尽了最大的努力,干脆死了那条心。但是,在我身上仍残存多余的爱心。希望有一天成为母亲,要深切地疼爱自己的孩子,这种愿望充斥全身,附于我体。尽管头脑中想死了这条心,但附于身体的东西是活的,一到深夜,就来与我低声耳语,你仍然想要孩子吧?早点儿生个孩子吧?现在你要立刻告诉他怀孕了……”

充满怪异气氛,秀树屏息静听。于是,东子进一步压低了声音说:“每天晚上,一到深夜,那声音如恶魔般偷偷潜入,与我低语:‘早点儿说试试看,只一句话,只要说怀孕了就可以,就说您的孩子在我腹中,只要这样说了就行了。’但是,我竭力反抗,不能那样说,不能那样撒谎。这就是欺骗他。无论如何,这种谎言过于荒唐。如果说了……”

东子双目仍盯着前方的一点,继续着她的描述:“说谎的是你吧?本来你想要孩子吧?虽然想要孩子却谎称不需要,只要口出这种谎言,你就不会幸福。要老老实实地对自己的心说怀孕了,试试看。”

“因此呢?”

“意识到时,我已遵循那怪异声音的话,对您说了。”

秀树总觉得像是在听人说梦。

女人受到不理智的、身外之力的拖拽,说出莫须有的事。东子这样聪明的女人会受那种莫名物的摆布吗?

霎时间,秀树觉得身旁的女人像狐仙附体的狂女,但定睛观看,她还是东子,而且,已恢复平静,神态安详地低语着:“真的,我有些怪异。即使现在想来,我为什么要谎称怀孕呢?自己都觉得自己莫名其妙。”“不过,你说得很认真,完全像真事一样……”

“是的,明知是真正的谎言,说的时候却觉得像真的一样,这样一来,体内也产生真实感。”

“体内?”

“奇怪的是,跟您说过以后,我的例假几乎没有了,躯体像怀孕一样有浮肿感,觉得浑身倦怠,进而腹部变大。”

“难道……”

“是真的,下腹部肥胖,好像已能摸到硬疙瘩……”

“的确变大了,但是,大概是往衣服里塞了什么东西吧?”

“上次见您的时候,确实在下腹部缠了毛巾。但是,即使取出毛巾也比较大。”东子轻轻抚摸着自己的下腹部说,“女人若持续地想:想怀孕,无论如何要个孩子,就真的能渐渐发生那样的变化。”

“是想象怀孕了吗?”

“当时,的确觉得腹中有个胎儿呢!即便想到那是谎言,一看肚子真的变大了,所以……”

“那是怎么回事”

“还是发胖了,或是肠子膨胀吧?”

怎能有如此离奇的事呢?秀树再次谛视东子的腹部。

东子反问秀树:

“当时,您也很害怕吧?”

确实,那时秀树一想到东子腹中的胎儿时刻在变大,就忐忑不安。

“不过,您经常为我担心呀我每当疲劳、孕吐或腿浮肿时也很难受,常常长吁短叹……”

事到如今,虽是不愿回忆的事情,但当时信以为真,担心也不无道理。

“您一直惦记着:现在几个月啦?身体情况怎么样?是否继续工作?依然要生吗?……不过,您不希望我生,我完全理解。您设法让我堕胎,找医生商量等等,想尽一切办法,我也明白。”

“……”

“最后,您大概对我说过,生也可以。”

“因为我觉得不生不行了。”

“太令人高兴了。您真心实意对我说:‘你生吧!’我仅听了这句话就心满意足了。仅凭这句话,我就已有一种当了母亲的心境。”

东子好像更加怀念似地说:

“从那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买了婴儿服及衬衣,又备齐了尿布和围嘴,真的成了一位幸福的母亲。”

东子难得地做的一场母亲梦,却被单方面地打破了,秀树觉得好像做了对不起她的事。但是,如不揭露真相,秀树只能继续陷于苦恼之中。如东子所述继续怀孕的话,眼看就七个月了,到那时,伪装的游戏或许就该结束了。

“你大张旗鼓买婴儿用品,你丈夫没发现吗?”

“我想可能也注意到了,但是,因为这是常事。”

“那么,以前就这么做吗?”

“觉得例假晚了的时候,曾买过。我想,如果事先把那些东西备齐,也许真的能怀孕……”

根本没怀孕就大肆购买婴儿用品的妻子固然令人难以理解,但对此事熟视无睹的丈夫也很奇怪。

“上次会面时,你的肚子很大的,那副模样呢?”

“当然,那副模样他没见过,从家里出来后才扮成孕妇样子。”

“在哪儿换的装呢?”

“在饭店或洗手间。”

想到她如此煞费苦心地伪装怀孕,就觉得惹人喜欢。

“那副模样如果被他发现了……”

“大概会大吃一惊……”东子这样说完后,又说道:“不过,也许被他发现了更好。”

秀树难以理解。

东子喝了一口“马格利特”,又说:

“我就对他说,是和其他男人的孩子。”

“哪能……”

“可以呀因为,他一直认为我无论如何不能怀孕,是个可怜的女人。”

难道妻子能亲口对丈夫说与其他男人怀了孩子吗即便知道她不易怀孕,这话不是也太过分了吗?

“我想,他大概已经知道。”

“知道我们的事……”

“我想,他还不清楚情人是您。我们从很早就不发生性关系了。我们去过各种医院,仍不能怀孕,已对孩子不抱任何希望。从此,我们仅是朋友关系,不像您想象的那样。”

听说,东子的丈夫与她年龄相仿,大概也是四十岁左右。如此年龄怎能对妻子没有性要求呢?

“可是,他能行吗?”

“他也很累了。去医院看病时,即使不愿意也必须过性生活,遵照医生的指令,他已为我尽了最大努力。如今既然已死了要孩子这条心,就该稍微让他休息休息。”

东子的口气既像是体谅丈夫,又像是自己宽慰自己。

“他的任务完成了,所以最好自由地玩乐一阵子,和别的年轻热情的女人。”

“你那样说过……”

“是的,我曾那样劝过他。”

秀树仍旧丝毫不理解东子的心情。即使不能怀孕,难道妻子就可以主动唆使丈夫与其他女人寻欢作乐吗?

“他和别的女人寻欢作乐,你也不在乎吗?”

“并非不在意,我已经劝过丈夫,也就别无它法啦。”

“你若劝过他,兴许他真的与其他女人亲昵起来。”

“那不是只能随他去嘛!”

“你为什么要说那种话?又何必如此勉强地硬撑着呢?”

“并非硬撑着,我只是坦率地认可丈夫的风流。”

“我不明白你的心情。”

“您也许不能理解,但是,我不能生儿育女,只是半拉子女人,总之,是有缺欠的。”

“你还这样说。”

“因为医生是这样说我的。他说,作为女人,你最关键的部位出了毛病,因而终生不能生育。总让他与这样一个出了毛病的女人交往于心不忍。”

“不过,他没说过想玩女人吧?”

“不说我也明白。”

“但你方才说过他很体谅人……”

“是体谅人,现在我们也一起外出用餐或看戏什么的,我们的朋友都以为我们是恩爱夫妻。”“既然如此,你说那些话……”

“算了,因为那是他对我的关怀。”

“关怀?”

“他同情我这个有缺欠的女人。”

大概是酒醉的原因,东子变得相当自虐。

“你应当更珍视自己……”

“谢谢您的忠告。”

这次,东子以玩笑的口气说完,又端起酒杯。

明确地说,秀树丝毫不理解东子夫妇。表面上互相关心、互相体谅,实际上一切都是虚伪的表演。

“你丈夫已有她……”

“并未得到证实,所以尚不清楚。但那类事就随他去吧!老实说,见到您的时候,我已自暴自弃。自己对自己的身体已经绝望,想找一个年纪大些的人……”

秀树不知道东子还有上述想法,当初主动亲近她是出于内心的。

“那么,你对我以身相许是……”

“是我们有了感情的时候,我也不是说随便谁都行。见您第一面时,就觉得您很出色,而且,与您几次相会中,我觉得,如果是您我可以撒娇,而且……”

东子好像为消除醉意,用手指顶住额头,又道:“您充满激情地将我抱在怀里,我曾担心以后是否会怀孕……”

诚然,秀树完全被东子迷住,当然考虑到怀孕的事,他曾多次询问:“不要紧吗?”

“因为每次幽会您都担心地问我,我心里美极了,觉得第一次成为女人……”

“你一直说不要紧。”

“是的,我明确说过‘不要紧’,实际上也是不要紧,所以照实说了。因为您真心实意地问,我突然又想‘已有身孕’。”

如此内心世界,秀树作为男人是意料不到的。

“后来,我认准怀上了您的孩子。我以为,如果是和您就有可能怀孕,即便没怀孕,我也可以说怀了孩子。”

“……”

“虽然很对不起您,但是,从那时起,我真的有种幸福感。”

也许因有醉意,东子的上身慢悠悠地前后摇晃。

“我自我提醒已经怀孕了,于是,感觉真像怀孕一样。一见到您,您就向我表示担心,我说腹中胎儿蠕动,您便面露为难之情,对我表示关怀……”

确有此事,秀树现在想来却很遥远。

“当时,我真觉得肚子里好像有孩子。”

“你的梦被突然打破了。”

“是的,非常美妙地结束了。不过,就此已满足。因为,总有一天必须丢掉幻想,现在可能是最佳时机。”

进而,东子自言自语似地说:

“虽然梦已结束,但我现在的心情如同流产一样。近七个月来,我一直觉得怀了孕。如今,在歇一口气时流产了。当然十分遗憾,不过,在一段时间内,我身体中有过您的孩子。是那样吧?”“……”

“只有您理解我。我身体之中有过孩子,并曾长大到七个月。虽然未能分娩,但怀过孕……”秀树直视前方,无可奈何地点点头,东子仿佛突然想起什么,说道:“我们是不是回房间?”

“方才的房间?”

“可以吗?”

开始已订好房间,所以,回房间是可以的,不过,东子略有醉意。

秀树在账单上签了字走出酒吧,东子已步履蹒跚。秀树搀扶她回到房间,东子为醒酒似地双手支住床边蹲坐下来。

让她喝些冷水或许好些,秀树弄来一杯水,东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喂,我是女人呀!”

“当然,你是女人。”

“无论医生说什么,我千真万确是女人。”

秀树又一次点点头。这时,东子的手抓住西服上衣的领边,说:“我要脱去衣服。”

“……”

不知她想干什么,秀树惊呆了。东子自己脱去上衣,又解开里面的衬衣扣,露出胸部。

总觉得东子是认真的,她兴许借着酒劲儿,毫不犹豫。

在门口与桌子之间的台灯灯光下,东子脱掉衬衣,又拉开裙子后身的拉锁,双手脱下裙子,微微弯腰,腿一条一条地退出。

秀树已多次与东子上床,但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肆无忌惮地脱衣。

以前,秀树是从床边窥视东子在昏暗的灯光下躲躲藏藏地脱去衣服,可是现在她却索性光明正大、毫无羞涩地将衣服脱去。她毅然决然的态度,反而使秀树觉得东子那婀娜身姿有股新鲜味儿。

脱去西服裙之后,东子只穿了一件长衬裙。从胸部脱去胸罩,进而,她仿佛要脱去紧身三角裤和长筒袜。果真如此,她身体略微向后,脚踏在床边,脱去长袜。

她为什么要在如此明亮处脱光身子呢秀树曾想在某种时候阻止她,然而,秀树的身体像被捆绑住似的,一动未动。就在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看时,东子用手解开长衬裙的背带,霎时间,如同一块下垂的幕布落下,长衬裙垂落脚边。

现在,东子身上已一丝不挂。从面孔到脚尖全部裸露于灯光之下,毫不含糊。从纤细的颈子到圆润的肩膀,往下是两个略微隆起的乳房。经过那由发胖变苗条的腰部,便是丰满的扩展开的腹部,仿佛要使展开的腹部收敛起来似的,左右两腿舒展地伸出去。沿双腿叉开成“丫”字形的胯股间凹洼处寻视,可见一簇黑色毛丛,可能因周围肌肤白嫩,惟独那规规矩矩的裂开处显得格外黝黑。

在明亮的灯光下,如此近在咫尺地观察东子的裸身还是第一次。

秀树苦于不知看哪里好,但实际已看入迷。于是,东子闭着眼睛低语:“没有问题,我是女人吧?”

秀树未予回答,仅微微点头。瞬间,秀树如同受白嫩裸体吸引似地扑上去,竭尽全力将赤身裸体的东子紧紧地抱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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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花野

突然,听到救护车由远及近的响声。觉得方才已听到相同声音,两个声音不知于何处合二为一。正觉不可思议时,秀树头脑渐渐清醒。

一看,东子睡卧身旁,模糊见到前面有光亮。

看到光亮,秀树才想起这里是大厦林立的新宿一家饭店的房间,方才一直与东子相对而眠。

在此房间内,究竟睡了多久呢?看床头柜上的小表,知道马上就到十点。将近六点的时候进房间,那时晚霞映红西部苍穹。在房间内交谈近一个小时,又同去饮酒,好像八点以后上床休息。

一睡便将近两个小时。就在他追想时,救护车声已消失,代之以从窗外掠过的风声。

随日暮而起的秋风,夜间变得更为强劲。

秀树躺在床上,耳闻风声,追忆睡前两人的事。

秀树的头脑到底清醒了。不久前,听东子拉拉杂杂地叙述伪装怀孕的原因。谈话中渐有醉意,步步敞开心扉,化成源于缺乏理解的社会及个人的愤怒、悲痛和自虐感,最后欲证实自己是女人,脱光衣服。

最初,以为她是开玩笑,但不久她便将西服裙乃至长衬裙全部脱去。最后,当她赤丅身裸丅体时,秀树冲至东子身边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

或许,秀树又中了东子的圈套。

由于东子的冗长自白,秀树受骗的愤然不平渐渐淡薄,转化为对东子的同情与怜悯。同时,对女人的复杂心态感到吃惊,并予以相当的理解。

当秀树感到既然已诚恳说明原因便可原谅时,东子让他看到全裸的肉体,使他成为奇异心态的俘虏也就在所难免。

表达方式确为玄妙。但不如此便无法结束冗长自白之后的悲叹场面,东子对此必有同感。既然已将最深层内心世界袒露出来,若不以肉体行为予以了结,心情不是难以平静下来吗?这样想来,交谈之后两人紧密搂抱在一起,纠缠到床上去,不能不说是水到渠成。

秀树暂且热烈亲吻东子之后,关掉旁边过于耀眼的台灯,仅留门口处光线很弱的灯,脱去衬衣。

瞬间,秀树对再次与东子发生肉体关系感到犹豫,但马上意识到不必担心怀孕,便脱去西裤和内衣。

仰面朝天地躺在床上的东子轻松展开双腿和双臂,阖着眼睛。不久前一直喋喋不休地雄辩的神情一扫而光,其表情中可以见到将一切和盘托出后的安闲。

但是,她倒入床中之后,风格与以往截然相异。

以前,东子总身着薄薄的内衣,在微暗灯光下,常常羞涩地躲躲藏藏。姑且不谈结果,开始时秀树需急不可耐地恳求,东子同意之后,两人才浑然融为一体。

但是,现在的东子赤丅身裸体地仰卧于明亮的灯光下,阖起聪明伶俐的双眼,全身无任何防备,无论干什么她都无意反抗。

这样的女人肉体置于眼前,怎样挑逗她才好呢她如此裸丅露地近在咫尺,使人感到的并非诱惑力,而是某种不可侵犯的圣洁。

秀树凝视片刻洁白的裸相,慢慢地躺在东子身旁,体验她肌肤的温暖,不久将脸贴近左侧乳丅房,当右手触到胯股间繁密的毛丛时,东子低语:“可以看呀!”

开始时,秀树不太理解东子的意见。那赤裸的肉体已一览无余,因其绰约多姿早已屏气敛息,为什么还让我以目光冒犯呢?

正当不知如何是好时,东子再次低声说:“看吧,甚至里面也可以……”

不知是酒后忘乎所以,还是自虐感亢进,东子好像说的是自己肉体的最密丅处。

由于女人有要求,自然不必犹豫不决。秀树激励自己,再次用双手去触摸,小心翼翼地将包含着花蕊的两片花瓣轻轻分开……

霎时间,东子的胯股微微一动,但立刻恢复平静。不久,她浑身的暖流传至潜入花蕊间的秀树手指上。东子不禁突然叫道:“尽情地……反正医生已摆弄多次了,所以……”

东子紧闭双目,哭泣似地说:

“多次地用管子、金属棒搅来搅去……”

听着她的话,秀树心中渐渐萌生施虐欲望。医生曾将数根管子、金属棒插入深处,任意搅动,使东子吃尽苦,无限悲伤。最后一语断定,你从子宫到四周都出了毛病,你是一个不正常的人,进而被抛弃。

现在,东子难道以裸丅露肉体最密丅处表示那种懊悔吗或者作为对受骗男人的补偿,而任其尽情搅动、任意蹂躏,并要以此寻求宽恕吗?

仿佛受到女人自虐思维的唆使,男人施虐的欲望正在增强,秀树的手指终于动起来。

起初,东子眉头紧皱,反复小声呻吟,中途转为低声喘息,不久便左右摇头,扭动赤裸的肉体喊叫;“尽情地,随心所欲地蹂躏我吧……”

现在,东子像一根火柱炽烈地燃烧着,扭动着身体。

最后,当东子发出不知是欢悦还是悲鸣声时,秀树再也按捺不住,立时,两人紧密无间地结合在一起。

眼下,在风声中回想起来,一切如梦。

随后,两人简直变成一对野兽似地相互贪婪无度,他们几度通过巅峰,尽享欢愉。

两人的性爱前所未有地激烈,而且,用手指搅动、施虐于东子肉体最密丅处的记忆格外鲜美。

东子是否真的感受到那种快丅感呢秀树好像窥视似地轻轻扭动上体,于是,秀树的动作如波纹般传递过去,横卧的东子转向侧面,慢慢睁开眼睛:“刚才睡着了……”

她小声说,但头脑似未完全清醒。随后,如再次从内心醒来一般,环顾四周,问道:“我睡得很沉吧?”

“因为有点儿醉意。”

“现在几点?”

秀树再次伸展上体,看了一下床头柜上钟表显示的数字说:“快十点了。”

“我完全不知道呀!”

“我们都睡着了。”

东子仿佛刚刚觉察自己一丝不挂,慌忙拉过床单盖到肩头。

“我喝了很多吗?”

“三杯‘马格利特’,喝得快了点。”

“那么多……”

东子好像要内衣,在床上翻来翻去。

“衣服在那边儿。”

上床之前,东子已脱得全裸,除肉体之外,所有东西仍放在床边。

“太过分了……”

东子好像是说太放荡了。在秀树看来,那样倒别有情趣。

“不过,太美了。”

“什么?”

“方才的你呀!”

秀树想说出东子主动裸丅露肉体最密丅处并希望男人随心所欲地搅动的事,但他觉得太残酷,便未出口。

“起床吗?”

“头感觉重啊!”

东子刚直起上身,便用手按住太阳穴,又沉陷于床中。

两人谈话声中断,窗外风声重新响起。

“不要紧吧?”

秀树本想询问东子那肉体最密丅处的感觉,但东子却理解为醉酒的事。

“只要躺下就觉得好一些。”

秀树再次将闭上眼睛的东子搂在怀里,在她耳畔低语:“你太迷人了。”

秀树欲以溢美之辞来赞美情热奔放得令人难以置信的东子,但话未能出口,即使说出也会让人觉得下流粗俗。

就这样,秀树紧紧地将变得平静、安详的温暖肉体搂在怀里,东子再次仰起脸说:“风好像很大。”

东子闭着眼睛,耳闻窗外风声:

“好像天非常冷。”

秀树等待东子回答,试问:

“着急吗?”

“急什么?”

“回家呀……”

“并不急……”

现在两人仰面朝天地躺着,继续攀谈。

“您呢?”

“也不急……”

得到相同答复,秀树回想起东子今天是直接从家里出来的,于是又问:“没关系吗?”

东子没有回答,仿佛微微一笑:

“您又为我担心了吗?”

“并不是,但……”

“越晚越好吧?”

秀树不解其意,沉默不语。东子接着说:

“我的家可以放心啊!”

“他呢?”

“因为他反正也晚。”

秀树偷偷窥视东子侧脸,东子凝视昏暗中的一点说:“您是不是最好早点儿回去呢?”

“不……”

秀树予以否定之后,问道:

“不过,他不常那么晚回去吧?”

“不十分清楚。我回去的也晚,彼此都习以为常了,所以……”

就这样,两人脚尖挨着脚尖躺着。交欢之后的难舍难分使人倦怠无力。断然放弃激丅情余韵,起身而去,好像愧对美妙感情。东子兴许心境相同。

两人默默无语,秀树突然想,若今夜在外不归会怎样呢?

东子留下来,即使早晨回家大概也无所谓。丈夫追问,可以搪塞说彻夜校对稿件。

倒是自己借口不足。不过,即便一夜不归也无关大局。

充满激丅情的欢爱之后,胆子也壮。正这样躺着时,东子慢慢直起上体。秀树问:“起床吗?”

“我觉得渴。”

“好吧,我从冰箱中给你拿饮料。”

秀树先一步起床取来桔汁,分别倒入两个杯子中,递给东子一杯。

“非常好喝……”

的确,耗尽精力体力后的一杯饮料倍觉味美。

“再睡会儿吧?”

秀树劝诱说,东子仍手持玻璃杯坐在床上。

“我出乎您的意料吧?”

“什么?”

“我胡说了许多事……”

东子说的是上床之前。

“不,我听了你的话之后,完全理解了你的心情。”

“您可以不必那么认真。”

东子似乎不好意思地沉默片刻,说:

“我希望您把它全部忘掉啊!”

“你不必在意。”

顷刻间,两人默默无语,而后,东子离开床。

“还要起床?”

“您最好也起床吧!”

看床头柜上的表,将近十一点。

东子手持散乱于床旁边的内衣,仅穿长衬裙进入浴室。

床上仅剩秀树,他回想起白天见到的东子家的公寓。

眼下,东子的丈夫也许回到家洗过澡,正独自看电视。当然未准备晚餐,可能在某餐馆用过,或路过附近早晚便民店买了方便食品。想起他孤寂的样子,觉得有些对不起他。

莫名其妙的是,东子却毫无负疚的意思。岂止如此,从她说‘因为他也回来晚’的漫不经心的语气看,莫非她丈夫已在外寻欢作乐总之,东子夫妇的事令人费解。

当秀树不着边际地思索上述事情时,东子走出浴室。她穿好衬衣和西服裙,只要穿好上衣就可出门。

“你不饿吗?”

“不要紧。”

东子边用门口处的镜子审视容貌边答道。

秀树取代东子进浴室淋浴。

近来,秀树与妻子的关系疏远了,常各睡各的房间。有的男人持不把工作与性生活带回家的奇怪观点,说不定秀树已近于这种状态。

当然,今晚已无气力,但是,惟独身上的女人味最好还是事先洗掉。

淋浴时,秀树认真冲洗胸部,而后,身着饭店的长袍走出浴室。东子背朝浴室站在窗边,她那苗条的身材使人难以想象已年近四十。腰位很高,一想到在她成熟的腰部秘藏着可吞食一切的花蕊,秀树又觉浑身顿生暖流。

为了控制自己的情欲,秀树试着问:

“马上回去不要紧吗?”

“为什么?”

东子远眺西方,那里当然有她居住的公寓的灯火。

“因为正休假时把你带出来,我想他是否会在意。”

“我考虑的不是那类事。”

“是什么?”

“不,算了……”

东子突然从窗边转过身来,直盯着秀树问道:“喜欢我吗?”

“当然喜欢。”

“谢谢!”

东子恭恭敬敬地低头致谢。

秀树笑笑,问道:

“下次何时能相会?”

“是啊,什么时候呢?”

“已经全都挑明了,所以没什么可隐瞒的了吧?”

“不必隐瞒什么啊!”

“那么,下周初如何?”

“下周不行,校清样的工作很忙。”

“那么,再下周……”

“我觉得再下周可以,我给您打电话吧!”

东子好像已打算回家,穿上西服上衣,将大披肩披在肩头。

“马上叫车吧!”

“不,乘出租回去吧?”

东子迅速拿起桌上的黑色皮包。

如果东子回家,仅一个人留在房间也难以忍受,秀树忙脱去长袍换好衣服:“我也一起走。”

“但是,我们是不是最好各走各的。”

“那没关系。”

秀树穿上衬衫,系好领带。东子重又站到窗前眺望夜色中的城市。

“好像风不小。”

“还是叫车吧?”

“不要紧,因为离这里不远。”

的确,新宿到中野不那么远。东子说要乘出租车回去,秀树便不再叫车。

穿好西服,回首环顾房间,皮包依然放在桌旁未动,其中装有今天想交给东子的钱,但结果还没交给她就分手了。这的确令人欣喜,但是,心中总有意犹未尽之感,便说:“这钱怎么办?”

“怎么办?”

“可以给你。”

“您说什么?”

东子勉强笑了笑,催促秀树说:“走吧!”

在东子催促下,两人朝房门走去,但是,秀树在门前停下脚步:“今天见到你太好了。”

假若今天见不到东子,他仍无心工作,终日惶恐不安。东子呢,和盘托出心里话,也轻松多了。“我也一样……”

眼前只有东子那白丅嫩的颈子,看到它,秀树的手情不自禁地伸过去,就势将她搂入怀中亲吻。

已是热烈欢爱之后,不如方才激丅情亢奋,仅仅嘴唇轻柔相索,同感温情绵绵。两人长时间温柔接吻之后,秀树仍对欢爱回味无穷,在东子微微发热的耳畔低语:

“我喜欢你呀!”

东子微微点点头,这次背靠房门说:

“我如果有什么事,您会帮我吗?”

“那当然!”

回答之后,秀树想,所谓“如果有什么事”是什么意思呢?他觉得在此无需再问,便未开口。

“不要紧吧?”

“谢谢!”

虽心存疑虑,但东子好似真的充满自信,秀树对今日幽会也心满意足。他终于打开房门。

已过深夜十一点,饭店客房的走廊里寂静无声,连人影也没有。两人并肩穿过走廊来到电梯间,由此下到一楼大堂。

途中,秀树曾盘算想再问一下东子方才话的意思,无奈电梯中有其他客人,秀树只好死心。

刚到大堂他便对东子说:“你是否在出口处等一下”

他独自去前台。傍晚租房深夜即归,无异于公开承认用房间幽会,但前台服务员草草结账,秀树付了现金。

付款之后,秀树前往正面出口,东子将披肩围得严严实实,等候秀树。

“我们要再次从容相会。”

秀树说着。

东子沉默无言地走向出口,一出正面旋转门,就见停有空出租车,门童将车带到身边。

“你可以先上车。”

瞬间,东子带着欲言又止的表情坐上车,微微低下头。

秀树朝东子轻轻招手示意,车子开动,沿饭店门前的缓坡滑道而下。

秀树坐进第二辆车,告知司机目的地。

“去尾山台……”

秀树说完自家住址,便深深陷入坐椅。他知道漫长而波澜起伏的一天结束了,于是,闭上了眼睛。

正文 鬼火

经济危机持续,听说餐馆生意难以为继。夜幕降临,客人到底见多起来。

秀树向初次与立野会面的东银座那家餐馆预订房间,只有三层较小的一间空着,不过,因仅两人聚会,小点儿也将就了。约好时间为六点半,秀树提前十分钟到达餐馆,立野也准时赴约。

“噢,今天蛮精神啊!”

立野一进屋便说。因为一个月以前已通知立野,东子根本没怀孕,立野大概联想到东子的事。“托您的福,总算……”

为东子的事,曾与他多次商量,给他添了不少麻烦,为此,秀树躬身施礼致谢。

“无论如何都好了,我也松了口气。”立野说着就座于对面席位。

“不过,还真有那么厉害的女人啊!”

“唉,反正事情已……”

又突然提起东子的事,秀树含糊其辞,给立野杯中斟满啤酒。

“实在蒙您多方照应。”

“哪里!我也没做什么事情。干杯!”

将要碰杯,但秀树在意干杯的理由,强做笑脸。只听立野又说:“不过,那真是一场灾难呀!”

“唉,就算是上了一课吧!”

秀树回答时,门拉开,走进一位艺妓。她名叫千代花,秀树来此餐馆请客,常请她陪。

“今晚还有美人吗?”立野戏言。

已经没什么碍耳的话,而且多次给立野添麻烦,为酬谢立野,这次特请来艺妓。

秀树边给立野斟啤酒,边回忆起在此告知立野东子已怀孕时是初秋。

“不过,女人这东西太可怕了。”

因为立野深有感触,话说得很重。

千代花侧耳倾听:

“怎么啦?突然说女人……”

“不是,有个男人呀……”立野做了个鬼脸,向秀树使眼色,说:“有个男人,听与他相好的女人说怀了他的孩子而且要生下来,那个男人就慌了神。为处理此事费尽心机,设法求她堕胎,她也不答应。极为苦恼,只好同意她分娩,想先给她一部分钱吧,才知道她并未怀孕,原来是谎话。”

“他是个相当出色的男人吗?”

“唉,长相不那么漂亮,但他是某公司要员,是下一任社长的候选人。”

“那么,她是为了钱吗?”

“也许有那种可能,不过,她是不孕症。”

“不能生孩子吗?”

“详细情况不太清楚,不过,她无论如何不能生儿育女。因此,哪怕是一次也好,她想体验一下怀孕的滋味儿,便一直骗那个男人。”

立野的话有些言过其实,秀树原想予以纠正,但是,惟恐说走嘴暴露身分,只好一言不发。

“不过,即使骗,也不能永远欺骗下去吧?”

“她在肚子上缠毛巾,甚至穿上孕妇服,故做怀孕的恣态。”

“那女人多大年龄?”

“三十八、九吧?当然已婚,也有丈夫。”

“她丈夫没发现吗?”

“因为与丈夫经常在一起,不能欺骗。不过,与相好的男人仅偶尔相会,所以,被巧妙地骗了一遭。”

“那个男人,难道是泷泽先生吗?”

“不对,不对……”

秀树一口否认,千代花反而投以怀疑的目光,立野忙辩解说:“不,不,不是他,是他的朋友。人更帅气些,是公子哥儿,所以吃了苦头。”

“不过,我总觉得,那个女人的心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不该欺骗非常老实的男人吧?”

“真的老实吗?”

千代花边给立野斟啤酒边娇柔地瞪着他,又说:“大概因为喜欢,我想是做一场白日梦吧?”

“可是,那男人却信以为真,闹得满城风雨。”

“惊慌失措就不行呀!当时就应光明正大地说:‘随你的便吧!’如今的男人都是胆小鬼。由此看来,过去的人更豁达,纯粹的人更多。”

千代花大约三十五岁,回忆起刚开始陪客时前辈们讲过的故事,之后接着说:“好像有一、两个孩子就成了男人的骄傲。”

“不能那样认为,现在时代不同了。”

立野随意应付,千代花坦率地说:

“既然是女人,不怎么样的男人的孩子,就是求也不给他生。连婚都没结却想生下他的孩子,不是因为男人了不起,就是他很有抱负。”

这时,立野看着秀树,露出的神情似乎在说:“你是那样的吗?”

“不过,女人无论多么聪明、能干,也会想要孩子的吧?”

“那么,您认为女人都想生回孩子试试啊?”

“你生过孩子吗?”

“遗憾的是,我没有那种经验。但是,我仍以为女人若生了孩子就不一样了。一想到为了孩子就必须努力,思想观点和生活方式都会干练起来,而且,工作再辛苦也有干劲吧?”

“不过,我看你也很努力呀!”

“不行,像我这样娇气的人,绝对胜不过有孩子的女人。”

“是那样吗?”

“女人会因是否抱有特殊的目的而皆然不相同的。”

“为了心爱的男人会如何呢?”

“当然,为了心爱的男人也可以努力。不过,惟独为孩子,如果没有母亲该是活不下去的吧?我觉得,如果身边有离开我就活不下去的人,那可非同一般。”

“这种感觉男人不能马上理解。”

“因此,男人有些头脑简单。”

“对不起。”

立野点头施礼,千代花勉强一笑说:

“我看您可不那么简单!”

“不过,女人真让人百思不解。听说,那女人就当是怀孕时,还真的没了例假,似乎肚子也变大起来。”

“是啊女人若认准了一件事是很可怕的。”

回想起东子的事,秀树深深叹了口气。

千代花立刻将目光投向秀树说:

“和她已经一刀两断了吗?”

“不,不,那不是我的事,所以……”

秀树慌忙假装不知,但是,千代花早已看清秀树就是当事人。

“她是位出众的女人吧?”

“是某知名杂志社的编辑,工作出色,人长得也漂亮。”

立野一解释,千代花稍加思索后说:

“她真是仅想体味怀孕的滋味吗?”

“她还另有什么企图吗?”

秀树忐忑不安,情不自禁地问。

“只因不能生孩子,就会进行那样的伪装吗?”

“不能怀孕转变为心理变态,她希望怀孕,哪怕一次也可以,此愿望终于步入极端。不就是这样一回事吗?”

“的确,那种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不过,如此有见识的女人会干出那种事来吗?”千代花心中纳闷儿,“她不会是想要钱吧?”

“不对,她不是那种卑贱的人。”

秀树不由得加以否定,而后慌忙补充一句:“我仅那样听说过……”

“她与丈夫的关系如何?”

秀树缄口无言,立野忙代为说明:

“他是很体谅人的,对她说即使没孩子也可以,但她总觉得对不起丈夫。”

“可是,她在外面是很不安分的!”

“因为和丈夫不能怀孩子,不就自暴自弃了吗?”

“她丈夫没出去招花惹草吗?”

“此事尚不清楚。不过,她劝丈夫说,可以去找别的女人。”

“能有那种事?”

千代花想不通,给两人斟满酒之后说:“我的朋友中也有无子女的夫妇,但他们无论去哪里都结伴而行,关系很好。我曾半开玩笑地问他们:‘你们整天形影不离的,不腻烦吗?’他们说:‘我们是超脱世俗者。’所以永不分离。”

“超脱世俗者!”

“婚后无子女的夫妇是较为特殊的,周围的人常会说三道四,因而要承受一定压力。正因此,两人不是反而关系更亲近、更互相关怀了吗?”

的确,千代花熟悉的夫妇可能是无子女夫妇的一般情况。

“如此看来,他们的情况与众不同。”

“或许,她丈夫就是个爱招花惹草的人。”

千代花这样一说,秀树也有同感。

“她呢,也不是个太管家的人吧?”

“即使结了婚,她也始终坚持工作。”

“是个争强好胜的人,不就是不想让丈夫看到她软弱吗?”

“当然,她就是那种脾气。”

“不过,我觉得,她甚至能伪装肚子变大的样子骗人,恐怕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是什么原因?”

“我虽不清楚,但不是总觉得有那种感觉吗?”

季树与立野再次面面相觑。门被拉开,又进来一位刚出来陪客的艺妓。

她叫“桃代”,年方二十五岁左右,在这一带是最年轻的艺妓。

“噢,你来得正好。”

正是席间冷场的时候,立野边向桃代招手边说:“实际上,我们现正与千代花讨论无子女夫妇问题。”

桃代突然听到关于夫妇的问题,顿感茫然失措,不过还是加入到他们争论之中。

千代花说:“因为不能怀孕,夫妇二人便生活放荡,这样好吧?”

“怎么好呢?”

“即使想要孩子也办不到。因此,觉得对不起丈夫,便允许他在外寻欢作乐。”

“那女人为什么想要孩子呢?”

对这出乎意料的问题,立野也前言不搭后语:

“你不想要吗?”

“现在还不想……”

“因为她还年轻呀!”

千代花在一旁帮腔,桃代小姐点点头说:“我有个朋友生了孩子,可是,因抚养孩子极为困难,累得像得了神经官症似的。”

“现在都是小家庭,与母亲、婆婆都不住在一起。所以,最辛苦的还是年轻母亲。”

“孩子整夜长时间哭闹不止,吐奶就更不知如何是好,她便和孩子一起哭。这不正是要孩子的弊端吗?”

“诚然,言之有理。”

立野加以赞同,千代花仿佛正等着这话似地说:“这时候,男人只会怒斥:‘讨厌!’丝毫不帮女人的忙。一听这些情况,我才不想要什么孩子呢?”

“喂!喂!都这么想,日本人口会越来越少的。”

只因增加了一位年轻艺妓,席间的气氛和谈话内容突然全变了。

“不过,女人还是可怕。”

立野好像下结论似地。

千代花当即反对:

“可怕的是男人!”

“男人是可怕。不过,男人一旦明白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便会通情达理的。”

“有的男人为金钱、美女杀人,也是通情达理吗?”

“不说那类极端事丅件,在日常生活中,女人常采用不可名状的、出人意料的手段捉弄男人。”

听着两人的辩论,秀树忆起东子赤身裸体希望他随心所欲的情景。

“但是,正因为女人不顾一切,想方设法地引诱男人,不是才显得女人可爱吗?”

“然而,乖乖地上当的男人是极为烦恼的。”

“因为上当的男人本来就有弱点。”

“是,是都是我们男人不怎么样。”

立野见占不到便宜,便双手扶桌表示歉意,“生不生孩子的话题到此为止,咱们再干一杯吧?”

“为什么干杯呢?”

由于桃代问,千代花说明道:

“就为在场的男子汉险些在外面弄出私生子的事妥善了结干杯吧?”

“喂!喂!与在场的男人可没关系!”

立野用力摆手,千代花笑着说:

“算啦,反正与我无关。”

“那么,干杯!”

到底为什么干杯呢?仍旧不明不白,秀树被数落着和大家的酒杯碰在一起。

正文 雾霭

从年底到正月,秀树过得事事如意。虽经济萧条,事业却得以顺利发展;个人私事方面,知道东子并未怀孕,心中踏实许多。

可喜的是,此事除立野之外,任何人未察觉,因而神不知鬼不觉地予以了结了。

对女人再不敢多想,今后做事必须慎之又慎。

对此虽已刻骨铭心,与东子的关系却总不能一刀两断。

以那次幽会为契机,对女人的莫名其妙与怪异之处已多少领教,也觉得可畏,但对东子,总无单纯的憎恨之心。

诚然,想起长时间受骗便愤愤不平,可是,聆听东子的心声,又觉得她情有可原。

她一说“我只有您一个可以撒娇的人”,作为男人便怒气全消。加之,回味攀谈后热烈欢爱的夜晚,更加藕断丝连。通过此次事件,秀树比以往更深地迷恋上东子。

不言而喻,这事要背着妻子。不过,在社交活动方面,妻子朋友很多,她对丈夫的行动似乎不太关心。

而作为入赘女婿,到现在为止,秀树一直勤勤恳恳地努力工作,与东子来来往往的事,总希望能得到宽恕。

另一方面,东子刚刚被发觉伪装怀孕,兴许会陷入自我厌恶情绪中,会意志消沉、少言寡语。然而,如今已事隔一月之久,情绪似应得到恢复。尽管如此,因失去以往的欢愉,即使谈话也会突然走神或陷入沉默。

东子因事件的置后影响或不孕症造成的心理伤害是否已痊愈了呢秀树一直挂念在心。不过,那都是东子希望忘却的事,时至今日,自觉无须再问,便作罢。

一晃到了年底。自年初开始,双方工作都很忙,没怎么见面,幽会的时间改为每周一次。多数是秀树给东子打电话,有时东子也打电话给秀树。电话里两人先是笼统地谈天气或工作,最后必定好约会的时间。

先前,东子的工作结束很晚,经常没工夫赴约。最近,却常是她主动来邀秀树。没听说她的工作部门有变化,想必忙闲程度也不会有变化。可又见她经常提前出来,秀树想,她是对工作变得马虎了事了呢,还是一时丧失干劲了呢?

秀树有些担心,即使问:“工作不要紧吗?”她的回答也还是那样草率:“还可以。”

作为秀树,两人易于相见自然求之不得,但也惟恐东子失去工作干劲。

东子应有东子风格,希望她是位活泼而富于工作热情的女人。

新年后的一月中旬相会时,东子无精打采。也许因身穿英国海军服般深蓝色的西服套装,显得朴素,看上去比以前更消瘦,脸色显得更无神。

去年底曾询问她,身体是否有些不适她答已经好转,没关系。既然如此,再问也无用。

那天晚上,去东子最喜欢的涩谷意大利餐馆用晚餐,但她仍无食欲,以酒代饭,痛饮红葡萄酒。她本无酒量,仅吃了些鲜火腿沙拉和蘑菇意大利细面条,因此酒劲儿来得更快,吃完饭时,从眼角到面颊隐现酡然。

在此之前,当秀树与她谈起正月里看的电影和自己公司将批准女职员的产假延长到一年的事情时,东子只是听,并不积极搭话。

只有当秀树说“无论怎么说,女人的母爱是最强烈的,所以……”时,她才反驳道:“女人也不是天生就具有母爱呀!”进而说,母爱与父爱相同,是与子女一起相处时自然而然地养成的。而后又说明:“如果说母爱更为强烈的话,大概是因为女方长期在自己的腹中孕育了胎儿,生下之后又一直放在身边,所以,比父亲感受更深的缘固吧!”

总之,她想说明母爱并非近乎肉体的行为,而是更近于精神的情感。秀树觉得这真不愧是富于哲理的、具有东子风格的见解。

然而,东子又说道:“说女人本能地具有母爱只是男人的策略,越是愚蠢的女人越会相信这种观点。”

对于她格外刻薄的言词,秀树感到吃惊。也许产假和母爱之类的话题引起了东子的反感,秀树想还是不要太刺丅激她为好,此话到此为止。

大约一个半小时后吃罢晚饭,秀树到外面叫了一辆车。从前,仅秀树和东子两人时,多数是去新宿的饭店。

因此,当坐上汽车后说:“去新宿”就意味着同床,然而东子并未反对,默默相从。

“下次,如果天气稍暖和些,咱们去箱根看看吧!”

为掩饰将去饭店幽会的难为情,秀树试邀东子,东子仅微微点点头,未太表示兴趣。方才,谈到母爱时,东子好像非常清醒,放出一通尖锐言词。现在无论谈什么,都不怎么搭碴儿了。

本来,东子的脾气就有些冷热无常,最近,她的情绪波动就更大。

不过,惟独**时不同。那天一上床就觉得与往常冷冰冰的东子判若两人,放荡地炽热如火。当然,不像坦白患有不孕症那天夜里,主动赤丅身裸体。但是,嗜虐成性倾向更强。

秀树满足她的要求,再次玩味情爱之趣。在离开床的同时,东子又恢复原形。她首先起床淋浴,随着穿衣、化妆,东子上床前冷漠空虚的本色重又显现出来。当迈出饭店大门时,已像外人一般没有亲热劲儿了。

秀树对东子永远恋恋不舍,当晚又邀她去地下酒吧。

东子虽面露些许犹豫不决表情,但当秀树一说:“因为天还早”便又默默地随他而去。

刚过十一点,酒吧内加上外来客人已非常拥挤,两人并排坐在柜台最靠边的空位上。东子仿佛忆起在此因喝“马格利特”而醉酒,于是要了没劲儿的康柏利苏打水,当喝到第二杯时,她好像想起什么似地低语:“我也许要离丅婚。”

瞬间,秀树以为东子指的是他们两个人的事,反问:“为什么?”

“已经结婚很长时间了,而且……”

听了这话,秀树才意识到,是东子要与她丈夫离丅婚。

“因为时间长就离吗?”

“奇怪吗?”

“也许有这样的人,不过……”

“说真的,我有些累了。”

的确,最近东子,显得疲惫不堪,不过,如果说这是结婚时间过长的结果,实在不能理解。

“不是工作太忙吗?”

“因为有工作,才走到如此地步啊!”

“那么,原因是什么?”

“究竟是什么原因呢?”东子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似地小声嘟囔,“还是,我不好。”

“你不好!”

秀树又问首肯的东子:

“或许为我们的事吧!…”

“与您的事?”东子低语后,微微一笑,“如果是为这事就好了,遗憾的是,不对!”

“不过,他察觉我们的事了吧?”

“谁知道呢?”

“没说过什么吗?”

“没有啊……”

想到东子的丈夫已意识到自己的存在,秀树就惴惴不安。当然,她丈夫若视而不见也觉得很奇怪。

“但是,你说离丅婚是认真的吗?”

“离丅婚的事,即使说谎也没什么用吧?”

“对他说过了?”

“还没有,不过,他或许已感到了。”

明确地说,东子夫妇的事,秀树始终莫名其妙。东子的确在外不守本分,但是,她丈夫兴许也另有相好的女人。

“他的态度未有异常吗?”

“并无异常,但该解放他了。”

以前约会时,东子说过,因为自己不能生育,曾劝丈夫到外面找相好。

“你虽然常常这样说,但以不离丅婚为好。”

“为什么?”

“如果说离丅婚的话,你就辜负了他特意拼命努力的一片心。非要自己折磨自己也不行啊?”“我不是非要自我折磨,我只是觉得相互不要勉强才好……”

“维持婚姻怎么是勉强呢?”

“您不是勉强的吗?”

遭到突然质问,秀树哑口无言。东子又安慰似地说:“我可并非责怪您啊?”

东子的确不想加以责怪,但是,秀树为仅自己处于安逸的结婚生活环境之中,感到欠她的情。

“我也有种种具体问题,但……”

“您就像现在这样很好,我只是说我们夫妇之间有些勉强。”

“我实在不明白,无论如何不行了吗?”

“即使我离了婚,也不是您的责任,您不必担心。”

“我不担心,不过,还是不明白。”

秀树又要了一杯搀水威士忌,接着说:“他大概不是那么坏的人吧?”

“如果说不坏也不坏,说坏也坏。”

东子的话仍让人不得要领。

“结婚多少年了?”

“十四年吧?”

“对他厌腻了?”

“虽不厌腻,但已经可以啦!”

“不过,好容易过到这一步……”

“好容易吗?……”

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下,见东子神情郁郁不乐。东子感叹道:“还是没有孩子的事很难啊?”

“但是,我觉得有的夫妇没孩子关系也很融洽。”

“的确有那样的夫妇,但我们的情况不太理想。”

东子这样一说,秀树也无言以对,缄默地盯着杯中冰块。

东子好像想起什么似地问:

“有感到彻底失败的事吗?”

“失败?”

“就是说,已绝对敌不过。”

秀树根本没有理解东子的意思,点点头:“也有那种时候。”

“那时候您怎么办?”

“要说怎么办嘛……”

秀树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不可理解地眼望一旁,于是,东子手扶额头,低下头去。

“怎么啦?”

秀树证实无人注视他们之后又问:

“我说了什么不对的话吗?”

东子依然低头不予回答,秀树只好无聊地坐着。过了一会儿,东子好像从一时的情感中解脱出来,手离开额头,从手包中取出小化妆盒,收拾一下面容。秀树问:“不要紧吗?”

“真抱歉。”

不知什么事引得东子伤心呢?原因尚不清楚,好在东子的心情已恢复平静。

“几点啦?”

已将近十二点,但是,秀树不想马上站起来,依然坐着,东子拿起手包说:“走吧?”

“直接回家吗?”

“对呀,怎么呢?”

好像与丈夫之间还有什么挂念的事,不过,这次东子说话的声调很快活:“谢谢您!”

“谢什么?”

“您一直陪我到这么晚。”

说这些话时,东子又成为往日的东子,站起身来。

秀树记得一清二楚,那天是二月四日立春。

因为,那天偶然遇到几个关于立春的话题。

先是早晨秀树要出家门时听到电视女播音员说:“室外好像依然寒冷,不过,今天立春,按节气已经是春天。”兴许听到上述内容,妻子说起昨晚是立春前夜却忘记撒豆子、受到母亲指责的事情。

妻子的母亲守旧,注重有关节气的传统习俗。与此相比,妻子对旧习俗则漠不关心。

“都是为孩子,那些事还是认认真真做给她看更好。”

秀树本想这样说,可又一想,昨晚自己没早早地回家,说了,会被妻子驳得无话可谈,便没搭碴儿。

之后一到公司,女秘书正往桌上摆卡萨布兰卡和香豌豆花,说:“已经是春天啦!”女秘书也知道立春的事,难道她这样就会变成春天般高贵的花吗?秀树端详着大朵的白花,品尝秘书泡好的热茶。

那天有两个会议,三批来访的客人,没什么非常重要的事,六点多离开公司前往有乐町附近的饭店大堂与东子相会。东子似乎意识到立春,身穿一套使人感到春意的黄莺色西服套装,领边围一条花格围巾。

在饭店的餐厅用餐太显眼,决到外面去吃饭。东子说想吃寿司,秀树便前往曾去过的银座一家寿司店。途中,东子说起昨天一个人撒豆子的事。

秀树想起妻子忘记撒豆子的事,便问道:“每年都撒吗?”

“如果不撒,鬼大概会呆着不走。拿着带壳的花生,叫着:‘福在内,鬼出外!’”

总觉得,夜间东子一个人撒豆的情景既幽默又凄凉。

“因此,就不会有鬼了吗?”

“哎呀,谁知会如何呢即使撒了,说不定鬼会越来越猖獗呢”

“那么,鬼是在内啦?”

秀树勉强一笑,觉得所谓鬼或许指的是她丈夫。

寿司店位于银座大街往前一条小巷的中间,是家只有一个柜台和三张餐桌的小店,外面看并不起眼,但如果仅两人用餐,这种店很幽雅。

他们坐在柜台最里面的空位上,首先要了啤酒。

“今天的比目鱼好像不错。”

秀树眼望玻璃鱼缸说,老板当即首肯:“好啦!肉与担鳍骨搀在一起吧!”

“再加墨鱼腿。”

“是加盐烤吧?”

老板好像记得秀树的口味。

“这东西爽口又好吃啊!”

老板又向东子推荐相同的小菜,并请他们点了啤酒及烫热的酒。

东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说道:

“今晚我想住在饭店。”

“有什么工作来不及了吗?”

“因为必须写很多东西……”

东子负责时装和烹饪栏目,虽不署名,但每月都要写很多文章。今夜许是交稿的最后期限,尽管如此,在饭店写稿子极为少见。

“不回家吗?”

“在家里踏不下心来……”

以往,稿件追得紧时,她好像都在家中写,今天说在自己家“踏不下心来”,这是什么意思呢?

“那么,过一会儿回去,也必须干工作。”

“是的……”

东子点点头,但与之相比,倒入杯中的酒她喝得很轻松。

“呆会儿再订房间吗?”

“嗯,我已订好了。”

方才,在饭店大堂等候见面时,东子已经订好房间。

“房间号呢?”

“十层,1025房间。”

“回去时,我可以顺便去房间一下吗?”

“请吧!”

东子格外爽快地回答。

“房费,我来付吧!”

“算了吧!”

东子不便回家,部分原因好像在自己。这样一想,秀树觉得负担为工作那部分房费也应当。

“仅今晚吗?”

“是的,大概吧……”

东子的杯空了,秀树又给她斟酒,她仍来者不拒。

“不要紧吗因为呆会儿还要工作。”

“如果干不了,就先休息呀?”

“那么,半夜起来再干吗?”

“如果起来的话。”

“明天以前如果完不成怎么办?”

“不知如何是好。”

这样说着,东子面颊已微泛红晕。

喝成这样果真还能写文章!秀树虽担心,东子却无焦急神情。

进而,又吃了针鱼和鱼子寿司,要了葱金枪鱼和葫芦干卷儿,便酒足饭饱。

东子也已用足,方才就见她已在喝茶了。

寿司店内无钟,看手表已过八点。

“该走了吧?”

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后来到街上,一股凉风扑面而来。

“您现在不顺便到别的地方去了吧?”

“不,立刻让车送我们回饭店。”

公司干部中很多男人常光顾银座俱乐部。秀树只是在不得不应酬时才到那种地方去,一般不太在那里抛头露面。

以秀树性格而言,与其到俱乐部中热热闹闹地喝酒,不如悄悄与东子这样的女人幽会更适合。但是,立野们认为到俱乐部及酒吧间去寻欢作乐更保险,偷偷与良家女子勾勾搭搭太麻烦。

“虽然近,还是乘出租吧?”

从寿司店到饭店徒步也就十分钟,但风很凉,而且,漫不经心地和女人一起在此行走,被谁发现也麻烦。

秀树是老板的亲信,这种事传扬出去也不必担心降职,但要顾及客户的耳目,所以不引起他人注意为佳。

傍晚,银座的空驶出租车很多,他们立刻抵达饭店。

东子先一步到饭店前台取钥匙。秀树不去管她,径直朝里走去,刚在电梯前等候,东子拿着钥匙追过来:“您今天可以到几点?”

“你说几点?”

“我今天想尽可能一个人在房间。”

“知道了,我立刻就回家。”

秀树说着与东子一起上了电梯。

东子订的房间为双人间,墙边放着床,再往前,靠窗子处放有小桌和两把椅子,成为简易接待处。大的办公桌沿床头对面的墙壁长长展开,桌上摆有电视机和饭店指南。

“在这里写吗?”

秀树站在长桌前问,东子将上衣挂在衣架上。

“还是一个人在房间好呀!”

“不过,家中也有你的房间吧?”

“即使有,觉得周围有其他人,沉不下心来。”

在东子家,所谓有其他人也仅是她丈夫。

“你工作时,他给你泡些茶什么的吗?”

“我工作时,他都避开。”

“那么,不是没什么问题吗?”

“不过,一想到对方有意回避,心中便有压力。”

的确,东子的心情可以理解,丈夫在身旁就会分心,会考虑他这样是爱自己呢,还是冷淡自己?

秀树正要坐到置于窗边的椅子上,一回头,见东子正躬身打开冰箱朝里看:“喝点什么吗?”

“有可以喝的!”

“我可以免费提供一些。”

东子从冰箱中取出啤酒,斟于两个杯中。

“我必须趁你不讨厌的时候回去啊!”

话虽这么说,秀树越来越想要东子。

可能是醉意加疲劳,东子一坐在小桌对面的椅子上便不想起来,但立刻又说:“我去洗个淋浴吧!”走进浴室。

留下秀树一个人,他边看电视边琢磨东子从浴室返回时的对策。

因为她今晚要住下,可能会身穿内衣或浴衣走出浴室。那时,我就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送到床上去。

近来,东子对手指的刺激变得越来越敏感。那种玩弄东子肉体隐秘处的高潮迭起的感觉仍新鲜地留在秀树指尖。

心中回味欢悦时刻,只有眼睛向着电视。东子果然如愿地身着浴衣出现了。

秀树假装不知,继续看电视。东子用毛巾擦拭脖颈走近时,秀树站起身来像要挡住去路似地张开双臂。

东子泰然自地若地停往擦拭脖颈的手,秀树就此将东子搂在怀里,在她耳畔低语:“我想要了。”

“方才不是说了有工作嘛。”

东子想说他像个撒娇的孩子,但其实心里丝毫没有反抗之意。

“上床吧!”

秀树不顾一切地亲吻,东子愉快地相应。两度热吻之后秀树低语:“稍稍玩一下就可以。”

“想要”二字并未说出口,于是,东子应道:“如果稍稍的话,我可不喜欢呀!”

“不喜欢?”

“是的,使劲搂着我!”

方才她说有工作,现在却毅然让秀树把她抱在怀里。秀树不清楚究竟东子的哪些话是出于真心,哪些话是在开玩笑。将东子抱到床上,敞开胸部,解开浴衣腰带。

东子好像早已做好秀树要求**的思想准备,浴衣内什么也没穿。出水芙蓉般滑润细腻的肉体横卧于床上,映在穿窗而入的淡雅夜光中,婉如洁白无暇的陶器。

刹那间,秀树仿佛见到圣物般屏息凝视着白丅嫩的裸体低语道:“漂亮吗?”

借淡雅夜兴赏视这赤裸肉体,她的洁白比在明亮灯光下更使人浮想联翩。

“非常漂亮……”

东子善解人意,慢慢叉开双腿……

在高层建筑的房间内,窗外夜空无限广阔,那边高层建筑顶端的红色标识灯一亮一灭地闪烁。

位于如此高处,不必担心会从某处被窥视,但因未挂窗帘,心中还是略感不安。夜空中是否藏有怪物呢?即使不为它们所见,因月色星光的映照,两人的性爱场面是否会映于夜空银幕上呢?

这时,在两人结为一体之前,秀树要玩弄东子的肉体最密处。最初,好像是以此出一出被医生搅动的恶气,但反复多次之后,便化为嗜虐成性的欢爱前奏。当东子诉说淫瘾难忍、扭动身体、热烈发狂得像欲哭时,两人才紧密无间地浑然结合。

如往常一样,那天的欢爱奔放炽烈。略有不同的是,享受欢愉之后,东子趴着哭起来。

“怎么啦?”

为什么现在不畅诉欢悦而要哭泣呢?秀树百思不解地询问,东子并不回答。秀树将手轻柔地扶在东子肩头,沉默不言,东子上体转向秀树细语:“我只是有点儿想哭……”

热烈性爱之后,难道会有那样的泪水秀树一知半解地遥望窗前广阔的夜空。东子问:“现在几点?”

“刚刚十点。”

秀树回答之后,再次贪吻东子的额头,而后起身。

室内的灯依然未开,眼睛已习惯于穿窗而入的夜光,无困惑感。

秀树拾起丢在床旁边的内衣,步入浴室。他好像要将热烈欢爱之后的倦怠一扫而光似地尽力冲洗,用吹风机吹着脑后湿漉漉的头发。走出浴室,打开桌灯,东子身着白色浴衣坐在床边。

“仅房费不过……”秀树面对近于门口处墙壁上的镜子,边穿衬衣边说,“回去时,我去付。”

“算了吧……”

“我付没什么不妥吧?”

进入女人房间,**完毕之后一走了之,太自私,感到惭愧。

秀树关切地问:

“呆会儿还能工作吗?”

“我也不清楚呀!”

由于感情奔放的欢爱,东子面妆脱落,失去光彩。她又说:“不过,可以先休息一下。”

秀树边系领带边问:

“能睡着吧?”

“吃点药试试看吧!”

他知道东子常服用安眠药。

“最好适当服用。”

“我晓得呀!”

东子合起浴衣前襟,进入浴室。

秀树穿好西服,坐在椅子上,点燃一支香烟。东子走出浴室,梳理好散乱的秀发,面部已重新上妆,但仍身着浴衣。

“方才,你说要服用安眠药,可是……”

秀树将香烟掐灭在烟缸内,试问道:

“为什么要服药?”

“因为睡不着。”

秀树并不想听上述理由:

“应该有睡不着的原因吧?”

“并不是没有原因,但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如果是那样的话,最好停止服用,会成瘾的。”

“也许已经成瘾了。”

东子又像说别人的事似的。

“不行的。停服不行吗?”

“您真劳心啊!”

秀树觉得再说下去就多余了,他站起身来:“那么,我得回去了,但什么时候我叫人起床吧?”

“不要紧,我能起来。”

“但是,有点靠不住。三、四点钟的时候,我是不是给你打个电话。”

“如果高兴的话可以打啊!”

秀树点点头,跨近东子一步,轻轻与她吻别。

“今天太美了。”

话中含指两人的欢爱,东子羞涩一笑。

“晚安!”

听到告别的话,秀树步入走廊后再次回过头来,眼看房门关好,快步走向电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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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东东风

秀树家与身为社长的岳父位于同一块宅基地上,建筑面积约六十坪,是座漂亮的两层楼。

秀树的房间位于二层外侧,再往里是他们夫妻的卧室,其中摆着双人床。秀树的房间内,写字桌摆在窗边,旁边是沙发,靠墙是书架,有时看书看得疲劳,常在沙发上躺躺,偶尔醉酒回家也睡在沙发上。

秀树回家时,妻子还没睡,正在楼下客厅看电视。

秀树在一楼内室脱掉衣服,换上长袍,之后就听妻子告诉他明早九点有会,汽车八点十分来接。秀树喝了一杯茶,便起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这时,妻子问:“不洗澡吗?”

“今天太累了,不洗。”他答道。

步入自己的房间,见到桌上的邮品,拿出晚报躺在沙发上看,然后浏览有关明天会议的文件。

至此,秀树的头脑还是清醒的,往后便打起盹来。

一觉醒来,秀树看看了桌上的表,刚过夜间三点后。

方才,秀树躺在沙发上时就已拿定主意,今晚不去卧室,床即便是双人的,但已碰过东子的夜晚就不想与妻子同床了,况且,夜间还要给东子打电话,在自己房间内更方便。昨晚如此盘算着躺在沙发上,原打算不睡,所以没上闹钟。

恰巧合适的时候,他一觉醒来。秀树仍在打盹,但头脑中已记着叫东子起床。他环视周围,证实家人正入梦乡,寂静无声,然后把电话拉到手边。

东子下榻的饭店的电话号码已记入随身携带的记录有关业务单位资料的笔记本上。秀树查出号码,按动电话按钮,话务员立刻接了电话。

秀树不由得压低了声音说:“请接1025房间。”

女接线员反问:“您要哪位客人的房间呢?”

由于是深夜,担心接错,饭店要将房间号与客人的姓名加以核对。

“向井……”秀树说到这时稍停片刻,又说:“叫东子。”

“马上给您接过去。”

秀树松了口气,窥视左右。妻子仍在隔壁房间睡觉,走廊对面房间的孩子们当然睡得更香,不过,秀树无心注意他们。

秀树手持听筒,饭店正通过内线呼叫房间。

东子到底是在工作,还是仍在睡觉呢?

仔细回顾,深夜给东子打电话还是头一次。从前,东子在家里,有丈夫在身旁,不打电话是必然的。但东子的丈夫偶尔也出差,那时,即使深夜也可以交谈。然而与家中相比,饭店中谈话更无顾虑。他心中边琢磨边将听筒放在耳边等候。东子未来接。

呼叫的铃声已响过七、八次。

电话就在枕边的床头柜上,即使睡着了也应该能听到。

她没起床,是睡得非常沉吗?还是深夜起床正洗淋浴呢?但浴室内有电话,不会听不到。

当连续响过二十几次时,接线员回话说:“没人接。”

“可是,她应该在房间里呀。”

“哎呀,那……”

的确,这种事问接线员,她也不可能知道。

“是否请再呼叫一次。”

“是1025房间吧?”

为慎重起见,秀树又将听筒放在耳边,细听呼叫声。

随着呼叫声响过八次、九次,进而超过十次,秀树的不安心理逐渐加剧。

这样多次呼叫,东子为什么不接呢?在房间就决不会听不到,或许外出了?

但是,如此深更半夜,她会到哪里去呢?正在纳闷,电话呼叫声停下来,接线员答复说:“仍然没人接。”

“她不会外出吧?”

“我这里不清楚,我给您转到前台吧?”

接线员将电话转到前台,铃声响过几次之后,听筒中传出男人的声音。

“我想找1025房间的向井小姐,她是出去了吗?”

前台服务员好像检查了一下钥匙箱。

“我这里没有她的钥匙,所以,我想她还在房间。”

“可是,我多次呼叫却没人接。”

“请稍等!”

前台服务员好像亲自给房间挂了电话。相同的呼叫声持续之后,他说:“还是没人接。”

“她肯定没退房吗?”

“不会的,她还住在我们饭店。”

“有没有什么留言条。”

“没有。”

“现在这个时候,饭店内还有正在营业的餐馆或酒吧吗?”

“地下酒吧营业到凌晨一点,这个时候也已经……”

正在回答时,前台服务员也觉得可疑:“对不起,您是向井先生吗?”

“不,不,只是她的朋友,因为稍有事想联系。”

“或许去其它房间了,所以,过一会儿,承蒙您再和我联系一次好吗?”

秀树迷惑不解地放下电话沉思:究竟东子去哪儿了呢?钥匙未还给前台,确实尚未退房。

在饭店却不在房间内,难道会像前台服务员所说的去其它房间了吗?夜深人静时,她不可能去其它房间;由于手头有工作,更不能简单地认为她外出了。

秀树惴惴不安地浏览着晚报和周刊。大约过了三十分钟,再次给饭店打电话,东子房间仍无回音,最后只好又请接线员转到前台。

“找1025房间的向井小姐,可是,还没有人接。”

秀树说完之后如坐针毡,他恳求前台:“她确实在房间里,您能否替我去看一下”

“对不起,您与向井小姐是什么关系?”

“我是她的亲密朋友,不是可疑分子。实际上,她对我说今天夜里三点钟让我叫她起床,所以我才打电话,她不会外出的……”

“请稍等!”

前台服务员好像去与上司商量,隔了片刻说:“那么,我们到她房间去看一下吧!”

“那您能将结果告诉我一下吗?”

“往哪儿打电话呢?”

“再过一、二十分钟,我给您打电话吧,请多多关照!”

再次挂上电话,看桌子上的表,已将近四点。

深更半夜,东子会去什么地方呢?秀树焦急万分,二十分钟后再次给饭店前台打电话,方才的男人接了慌慌张张地告知:“刚刚去房间看过,客人显得困乏不堪……”

“您说什么?”

他忘记了妻子在隔壁房间,不由得大声反问。

“那个……她还睡着,叫不醒,所以……”

“这么说,她失去知觉了吗?”

“怎么叫她,她也没反应。”

“不过,她还活着吧?”

“是的,我想没有生命危险,或许是服了药物吧?”

“服药?”

“还不太清楚,但现在已去请医生。”

对方电话中出现电话铃声,好像从另一条线有电话打进来。

房客发生意外,值夜班的前台服务员有些手忙脚乱。

在这种情况下,即使询问,也不要以为能得到准确情报。

秀树就此挂断电话,抱着胳膊站在窗前。

详细情况尚不清楚,但是,可以肯定东子身上发生了重大事故。

前台服务员说好像吞服了药物,如果真服了药,是仅服了安眠药呢,还是其它药物?若是普通的安眠药,只要在耳边大声呼叫应该能醒来。从叫不醒的情况分析,莫非身体发生了意外吗?总之,从马上去请医生的情况看,好像问题非常严重。

“怎么办呢?”

秀树呆立着自问。

深更半夜,若突然离家而去,妻子必定会大吃一惊,这样定会受到怀疑。可东子,究竟是怎么了呢?不能这样置东子于不顾。

如果东子病情恶化,发生死亡事故就无可挽回了。

昨晚,直到最后,秀树始终与东子在一起,回家之前为东子付了房费,之后又多次打电话。作为这样的男人也许会受到怀疑。

但由于是东子,即使受到怀疑也不能袖手旁观。

“我要去!”

秀树自我提醒似地站起身。

但是,若出门就需要有相应的准备。首先是妻子的情况,深夜万籁俱寂,她好像依然熟睡。当然,妻子也可能上了床却没睡觉。还是不冒冒失失打开门观察为好。

若真惊动了妻子而被追问的话,只好到时候再说吧!

决心已定,他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幸而,昨晚回家脱的衣服都放在一楼内室,在那里换衣服可以不被察觉。他慢慢走下楼梯,进入内室,打开西服柜,穿好挂在眼前衣架上的裤子和灰色敞领衬衫,外罩西服上衣,手拿大衣从便门来到屋外。瞬间,寒气扑面,想到早晨女播音员的话:“虽然已立春,外面依然寒冷。”

习惯早起的岳父,常常一起来就去看盆花,这时,当然他还没起床。抬头仰望着黑暗的天空,来到车库前,站定一想,若打开自动卷帘门就会被人发觉,所以,还是径直走到大街上,叫了一辆出租坐上去。

说出要去的饭店名称,司机以为马上是去上班。

“这么早,真辛苦啊!”

“不,还可以……”

秀树模棱两可地点点头,同时觉得这么早出家门确实不同寻常。

东子为什么会出这种事呢?

再一琢磨,昨晚,东子的神态有许多令人费解之处。

比如,东子为工作而租住饭店的行为本身就显得牵强附会;而且,口中说必须写文章却毫无节制地饮酒也令人感到莫名其妙;再者,口称早就想一个人独处却轻易将秀树带入房间,甚至一起上床**同样出人意料。与其说她**时热情奔放如一团火,不如说是心态反常,炽热得出格。

那种激情并非在寻求欢愉,而是近于死亡的迹象。

出现上述念头的瞬间,秀树觉得仿佛被卷入不知底的旋涡之中,于是闭上了双目。

不到二十分钟,汽车已抵达饭店,正面大门前停着一辆亮着灯的救护车。

是否直奔东子的房间呢?秀树抑制住激动的心情,推动旋转门进入大堂,径直跑向前台。

“是1025房间……”

现金出纳记录机前仅有一位前台服务员,他凭这句话知道秀树是打过电话的男人:“您是房客的朋友吧?”

“你说已请医生,所以,我赶到饭店,情况怎么样?”

“现在,急救人员来了,正在房间里给她诊疗。”

“我可以去房间吗?”

问过之后,秀树猛然想到也许东子的丈夫会来,便又问:“她是一个人吗?”

“是的。”

“与她家联系过吗?”

“向她登记的住处打过电话,但没人接……”

或许东子的丈夫不在家。秀树决心已定,从西服内侧衣袋取出名片:“我的名片。”

前台服务员看看名片,又看看秀树,好像有些放心了。

“那么,能带我去房间吗?”

前台服务员说了声:“请稍等!”便进入柜台后的房间。不一会儿大概得到了上司的允许,手持名片出来。

“那么,请跟我来!”

前台服务员什么也没说,觉得深夜突然跑到饭店,要求去女人房间的男人必有难言之隐。

他指示一个身材瘦高的服务员将秀树带到房间去。

深夜,大堂冷冷清清,一个人也没有。穿过大堂一角乘电梯,到十层。东子的房间位于走廊中间,从电梯间向右约二十米便是,房停着一辆担架车。

服务员快步穿过走廊,敲了敲1025房间的门,等候里面的人将门打开。

开门的人比方才的前台服务员年长,像是夜间值班经理。

兴许前台已与他取得联系,值班经理未再核实秀树的身分便问:“您与我们的客人是什么关系?”

“我们关系很好,昨晚一起用餐后,送她到这个房间的。”

明确地说,秀树已公开了他与东子的关系,饭店的人员有为他保密的义务。想到这里,他接着说:“昨晚分手时,希望我凌晨打电话叫她起床,但叫不起来,所以……”

说到这里时,房间内传出呻吟声。

“怎么啦?”

秀树欲窥视房内虚实,夜间值班经理也回头观看,而后说:“现在,急救人员来了,觉得她好像服了安眠药。”

“那么,在房间……”

“好像吃了很多,有什么线索吗?”

“那是……”

正要回答时,又从室内传出吐东西的痛苦声音。

“正在浴室内给她洗胃。”

“得救啦?”

“只要设法让她吐出来就不要紧了。不过,因为服下去已有很长时间……”

“我可以进去吗?”

秀树又问,夜间值班经理回顾室内情况之后,无可奈何地同意了。

“因为有急救队员,请不要防碍他们。”

秀树微微点头后进入室内。一位身穿白领灰色制服的急救队员戴着医帽,呆立于床前。

秀树向那位队员低一下头匆匆进入房间。所有的灯都被打开,可见到刚刚和东子一起睡过的床。床单乱作一团丢在一边,浴衣被脱掉扔在脚下,床上扔着拖鞋。两把椅子中间的小桌上放着两个空空的药瓶!曾装过药!和零乱的白色药片。

秀树走后,东子好像将药与啤酒一起喝了下去。

秀树凝视桌面,从浴室内又传出“嗷,嗷”的呕吐声,接着,一个急救队员跑出来,边抓起浴衣边说:“去医院,准备车!”

得到命令,待在床前的队员到走廊将担架车放在门前。

秀树为了不防碍他们,退到窗边。浴室门打开,方才的队员退着出来。

他们相互喊着:“就这样,平平地抱起来!”“托住腿和腰!”同时,发出队员们碰撞墙壁的两、三声沉闷声响,东子被抬出来。

秀树情不自禁地上前探视,东子身上盖着白色浴衣,被队员们抱着双肩、两腿和腰部移到担架车上。

东子仍未恢复知觉,面无血色,双目紧闭,头发好像揪得乱七八糟。因为被多次灌水而呕吐,鼻子与嘴边仍留有水滴,紧闭的双眼周围渗出泪水。

想不到这就是五、六个小时之前在自己心中还炽热如火的东子,好像分手之后发生了出人意料的异变。

立刻被转移到担架车上的东子身上盖了一块白单。像是队长的男人问值班经理:“谁和我们一起去?”

“我们跟着就走!”

值班经理答道,队长点点头,担架车推向电梯间。

目送他们走后,秀树回头对值班经理说:“承蒙多方关照,非常感谢!”

秀树不知此时是否应该感谢,姑且低头施礼。

“不必……”

夜间值班经理点点头,毫无疑问给饭店添了不少麻烦。

“房费昨天已付。”

“是您付的吗?”

“如果另有需要支付的款项,请告诉我。”

“我方好像没什么,不过,医院方面我就不太清楚了。”

值班经理好像已从前台服务员那里听过秀树的姓名,所以就不再担心了:“不过,数目不会小。”

值班经理有表示同情的意思,可秀树听起来觉得刺耳。

“医院在什么地方?”

“是新桥的中央医院,乘车用不了十分钟。”

“我可以去吗?”

“当然可以。”

秀树点点头,再次环视室内。

“还有很多衣物……”

“现在,可以就这样摆着,如有贵重物品除外。”

长桌上摆放的东西与秀树在时一模一样:茶色挎包仍放在那里未动,无从中取出稿纸的迹象;枕头旁的床头柜上放着黑色手包,旁边有一个白色信封。

东子也许在手包内偷偷装入了安眠药。

夜间值班经理来到浴室,打开门口旁的壁柜,查看内部。住店的客人出问题时,饭店方面大概有义务保留现场。

秀树来到枕头旁边,将手伸入乱成一团的床单下,仍然感到热乎乎的。枕头旁有一根长发。

虽然服用安眠药后出现昏睡,但东子似乎折腾了好一阵子。

那根长发是热烈欢爱的痕迹呢,还是服药后揪掉的?秀树将这不明来历的长发捡起,整好枕头,视线移到床头柜上。

如果马上去医院,也许最好带上衣服和手包。

这样一想,秀树的手就触到了手包旁的信封。他并非有意识的,只因它显现在眼前,便顺手拿起来。

信已开封,从一部分信纸已露在外面的情况看,临睡前,东子好像看过信。

秀树下意识地看信封正面,上面写着东子丈夫的名字“吉原贵司先生”,见背面写着“小岛由加利”。

虽然觉得偷看他人信件不道德,但秀树的手不由自己地抽出信纸,目光随文字移动:

<small>您若见到这封信,请立刻来医院见我。孩子已落生三天,能见到孩子的机会极少,而后一个人感到没着没落,寂寞空虚。昨晚痛哭了一场。</small>

<small>母亲非常惦记我,明天就要来东京。请您也见她一面,对她说我们最近可以完婚,让她也好放心。母亲大概可以逗留三天,其间请务必见她一面。</small>

<small>今日,我下奶了,受到护士的表扬。孩子当然很健康,眼睛和鼻子都非常像您。这之前,您说过,如果是男孩子就取名“贵彦”。不过,就这样定了吗?您说去香港出差时再认真考虑一下,不过,您是否又发现了更好的名字呢?</small>

<small>无论如何,请您尽快来看看孩子,我想让您更放心呀。如果读了这封信,请立刻赶来,我恭候光临。</small>

读信时,秀树觉得自己的脸紧绷起来。

究竟信是什么人写的呢?

秀树虽猜想不到,但显然是“由加利”女士写给东子丈夫的。

不过,其中记述了重大得无法想象的事实。

首先,所谓孩子已落生三天,是那位女士已经分娩的报告。将此事通知东子的丈夫,这表明东子的丈夫是孩子的生父。

究竟喜欢还是不喜欢尚不太清楚,但是,东子的丈夫在外已有私生子一事确定无疑。并且,东子的丈夫对此十分清楚,甚至事先已商量孩子的名字。

东子事先是否已知道这件事了呢?

如果一无所知,突然让她看到这封信,就不仅是大吃一惊,而且是完全有可能昏倒。

秀树再次确认信封。然而,在正面千真成万确地写着东子的家庭住址和她丈夫的姓名,邮票上盖着有日期和邮局名称的邮戳。

决不能认为这是恶作剧。为什么东子能将它拿到手呢?秀树百思不解地呆立着。

夜间值班经理查完房间,好像打算马上去医院,于是招呼说:“马上就可以了吧?”

秀树慌忙将手包压在信上,转过头去。

“我想只把贵重物品带走。”

“请便吧房间先这样原封不动地摆着,如果有需要的东西,以后可以来取。”

夜间值班经理说话时,秀树偷偷将信放入衣袋,仅拿着手包走向房门。

“如果可以的话,就乘我店的车去医院……”

“谢谢!”

秀树低头示谢。因读信的冲动,秀树头脑中一片混乱。

夜间值班经理来到大堂,在等候于正门的汽车前面与前台服务员说了几句话,然后自己坐上驾驶席,说了声:“请吧!”

秀树应邀坐到助手席上。之后汽车行驶于夜间的高楼大厦之间。

“如果是白天,饭店的医生可以立刻赶到,因为是夜里。”

夜间值班经理解释叫急救车的原因。

“类似事件常有吗?”

秀树一问,手把方向盘的夜间值班经理说:“作为女人,一个人住饭店……不过,发现得早,总算得救了。”

刚刚清晨五点半,距天亮还早呢,大概是地处市中心的原因,路上的汽车相当多。不过,路况还比较宽松,不到十分钟便抵达急救医院。

夜间值班经理好像对此很熟悉,从亮着“急诊入口”红灯处进去,穿过黑暗的走廊,来到护士中心。

尽管正值夜间,这里仍灯火通明,正看病历的护士立刻抬起头。

“我想是刚刚用急救车送到医院的吧,是女人……”

夜间值班经理一说,护士示意眼前的椅子,说道:“医生正在诊治,请在此稍候。”

依护士所说坐下来等候。这时,电话铃响起,病房的呼叫铃也响,护士忙跑来跑去。

就这样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年龄三十五岁左右、微微发胖的医生从病房走出来。

两人同时站起来,夜间值班经理首先递上名片:“因为是住我饭店的客人……”

医生点点头,瞟了秀树一眼。

“是我的熟人……”

秀树稍施一礼,医生手持病历说:

“服用了大量安眠药。”

“不要紧吧?”

秀树情不自禁地问道,医生手插在衣袋里说:“幸而发现得早,胃洗干净了,所以,我觉得不必担心了。”

“那么,得救啦?”

“这一点不必过虑,但今天最好就这样好好地休息一天。”

听说已经得救,秀树总算松了一口气,同时,他又提出问题:“她服了多少安眠药?”

“哎呀,那可不清楚。”

“若要自杀的话得……”

“有这种担心吗?”

“不,不,并没有……”

“我觉得并不是没有吧?”

医生仅说了这些,将病历交给护士便走了。

秀树仍旧向医生的背影低头施礼,护士过来引他们去病房。

好像是抢救病人专用病房,距护士中心仅隔两个门,是单间。

随护士走进病房,病床位于中间偏左,床边有一个床头柜和一把圆椅。也许因为是夜间,关掉了天花板上的灯,只有桌上的台灯亮着,照亮床四周。

“无论哪一位都可以,是否陪一下床?”

听护士这样一说,秀树点点头。

“我想就让她这样睡会儿吧,点滴快完的时候,请与护士中心联系。”

的确,床旁边有一个吊瓶,从那里输出的细管儿与东子手腕相连。

“您带替换的睡衣了吗?”

“没有……”

东子的睡衣可能洗胃时已弄脏,用急救车送到医院时裹着的是饭店的浴衣。

“另外,毛巾什么的呢?……”

“因很突然……”

“那么,现在先把医院的借给你们。我想她会这样踏实实地休息的,如果有事请按这个按钮。”

护士示意枕边按钮之后,离开了房间。

床边只剩下秀树和夜间值班经理,秀树再次看着东子。

在台灯的微弱灯光下,东子仰面躺在床上,紧闭双目。药也许还没太发挥作用,东子没有要动的样子,呼吸均匀、平静。“好像不要紧了。”

夜间值班经理说道,秀树再次低头致谢:“托您的福……”

“不久一定会醒来的。”

“我仍旧留在这里,所以……”

“那么,我暂且回饭店,一直在前台,所以……”

“她的衣物呢?”

“到今天白天为止,就那么放着没关系。如果有必要的话,让服务员给您送来。”

“承蒙多方关照,非常感谢!”

秀树再次向值班经理低头施礼,目送他离去。

病房内只剩下秀树和东子两人,他不必再顾虑谁,便靠近枕边。

在台灯的微弱灯光下,东子仰面平平地躺着,漂亮的鼻子在面颊上映出虚影。

东子正在考虑什么呢?因服药而入睡,可以认为她什么也不会想。秀树再次取出偷偷装入衣袋的信。

方才背着夜间值班经理草草浏览,仅明白其梗概。现在独自一人慢慢推敲,可以探索出难以理解的内涵。

写信的日期为二月二日,若以当天投入信箱分析,因为是本市,所以东子是否是在三日晚见到这封信的呢过了一天,今天是五日,从三日到四日,东子咀嚼信的内容,必定遭到无法忍受的打击。

昨晚,突然提出想见面,见面后吃饭时,又托辞还有工作回到饭店,而后的一切,总让人觉得极为反常,好像有许多无法自我控制的异样之处。

现在想来,这一切都源于这封信。

不能生育的东子看到这封信,无法泰然处之。

但是,如此重大的事情,难道东子以前一无所知吗?

突然观看,发现点滴快要完了,秀树起身按下东子枕旁的按钮,护士来后重新换了点滴。

“她一直这样睡着,可是……”

秀树一问,护士就边为东子诊脉边说:“呼吸和脉搏都很正常,恢复意识也许还需要一段时间,没关系。”

秀树点点头,护士离去。

秀树看表,已过六点。

再过一个小时,就是早晨,人们开始活动,城市的一天即将开始。秀树望着未全部打开的窗子,瞬间想到家。但好像要立刻排除家庭念头似地到床边看着东子。

事到如今,秀树无心回家,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什么时候回家都一样。即使到了该去公司上班的时间,只要东子不醒就用电话告知晚到。一定要陪在医院里,哪怕日后酿成大祸,今天也情愿守在东子身边。

秀树这样决定之后,又想到如果东子的丈夫出现在这里的话……

但是,据信的内容分析,他好像出差在香港,即使返回日本,只要我们不与他联系,他不会知道东子住在医院里。也许本应与东子丈夫联系,但病情并不那么严重,证实东子希望见丈夫之后再联系也不迟。

若说东子应挂念的,不是她丈夫的事,而是手中持有的别人写给他的信。假如他因得知“由加利”分娩住院回到日本,一定会不声不响地赶往她住的医院,因此,会发现没收到信而大吃一惊,不过,记述如此重要事情的信件竟然明目张胆地寄到家中,未免也太缺乏警惕性了。

只要寄到家里,就可能被其妻东子发现,为什么要往家里寄呢?

至此,秀树进一步推想。

或许,这封信是在预料到会被东子发现的情况下写的。内容自不待言,居然在信封背面堂而皇之地写着女人的姓名,而且,还故意赶在她丈夫不在时寄到,其目的显然是希望东子能够看到。

如果是明知会被发现而故意寄到家中,那么,信是向原配东子发出的挑战书。

我能顺利地生出孩子,得到您丈夫的爱。因此,无生育能力的您应退出,希望还您丈夫以自由。

难道不正是为了表明上述观点才寄出这封信的吗?

看着东子昏睡不醒的面孔,秀树回想起以往与东子的交往。

最初听到东子说怀孕是去年八月。惊恐、慌张地恳求她堕胎,她却拒不听从。因自称已怀孕五个月,秀树便认可她生下孩子。决心刚刚下定,便发现是伪装怀孕,因此,心理踏实,可怒火中烧,毫不客气地追问她骗人的理由。在聆听东子诉说的时候,怒火渐渐平息,代之以满腔同情,知道为人倔强的东子也有伤心事。之后,与她的交往比以前更亲密,至今已将近四个月。

这期间,好像为了消除某种心理,她上床时格外热情奔放。但其它时候则显得无精打采,工作没有干劲儿,身体渐渐消瘦。郁闷与狂躁的情绪差异十分明显,精神持续处于不稳定状态中。接着,她服用的药量渐渐加大,最终酿成昨晚的事件。

“为什么?”

秀树气的是,自己一直没注意到这些情况。不过,如今他能深深地理解,东子确实已处于山穷水尽的境地。

如同秀树终日为东子腹中的胎儿即将落生而栗栗畏惧一样,东子也为丈夫的孩子在其他女人腹中长大感到芒刺在背。

她感到无地自容,为了和丈夫的女人攀比,她不是才伪装怀孕的吗?

虽然是突发奇想,但仔细琢磨,时间的节拍正好相符。

如果东子怀孕属实的话,她现在正好应该分娩。

想到这完全一致的日期,秀树觉得东子理应从去年就已知道与她丈夫勾搭的女人已经怀孕及其预产期了。

“难道果真如此……”

丈夫正要让外面的女人给他生孩子。不安的心理使她如坐针毡,本不能生育的她便努力伪装成怀孕,还称其理由为“因为您很体贴人”和“我可以撒娇的只有您一个人”。

诚然,上述原因也许存在,但东子为败在那个女人手下而悔恨,进而想体味与那个女人相同的感受而将自己伪装成怀孕。难道这不才是真正的原因吗?如今,已知道那个女人终于生下孩子,恐惧的事情已变成现实,无法控制惊恐万状的心理,最后吞下安眠药。

“是这样吧?”

秀树问道,东子没能回答。但秀树看到,未回答的东子嘴边露出刚强和悲痛神情,口形略微歪斜颤动。

秀树慢慢地将唇贴近了她的嘴,亲吻她。

眼看天就要大亮了。

在黎明的镂镂晨光之中,秀树的视野里终于出现可以看到的东西。

东子伪装成怀孕,使男人茫然失措,最终自己服下安眠药,以逃出茫茫苦海。

东子说过,夜间只有她一个人时,暗中潜入的狂想驱使她做出一系列异常行动。

但是,果真如此吗?

的确,夜间她也许会囿于不可名状的狂想之中。然而,不正是这种狂想使内心痛楚的肉体缺欠——不孕症促成并使这种现象加剧的吗?作为女人想生孩子却不能生,明知丈夫在外面有了私生子却不能加以责难。这种焦虑与失望不知不觉地在内心孕育成狂想的怪物。不正是它的冲击和捉弄,使东子受到伤害并处于极端的疲惫之中吗?

从前,秀树曾想,男人在成长为真正的男人之前,必须跨越种种障碍。现在他似乎还明白,女人要成长为精神上和肉体上均成熟的女人,同样存在无数的障碍。不一定所有的人都能够顺利地越过它们,像东子一样受到挫折、吃尽苦头的女人可能有很多很多。

“让她悠闲地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秀树抵声自语的同时,顿觉困倦难忍,他坐在圆椅上,两手放在床边,头伏于双手上。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被走廊中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和金属碰击声惊醒。

和睡前相同,眼前有病床,明媚的阳光透过百叶窗钻入屋内,一看表已过七点。脚步声是人们起去厕所或开水房,金属碰击声来自于将要开始的早餐的配餐工作。

秀树起身,再次注视东子,在更加明亮的晨光中,东子的面颊和嘴唇显出红晕。

“已不要紧了。”

秀树低语。

秀树分开散于东子额头上的头发,在额头上施以朝吻。东子好像有所觉察,睁开了眼睛。

刹那间,秀树好像觉得见到了清澈的湖底,接着,正当他要难为情地移开面孔时,东子微笑着问:“这是什么地方?”

“是医院呀?”

东子从容地环顾四周。

“您一直陪伴着我吗?”

“回去了一次,因担心又回来了。”

“……”

“你醉了,吞服了很多药,而后昏睡过去。”

东子仿佛在使自己的记忆回到睡前,凝视空中一点。秀树又说:“我们先在饭店分手,但是,由于为你担心,又回到饭店时,急救车就来了……”

“……”

“一下子服药过量,险些死了。”

“不对吧?”东子依然仰卧着,微微左右摇头,“是一片一片吃下去的呀。”

“不过,量太大。”

“我一片一片地服下去时,停不下来,不久就‘咯吱咯吱’地……”

“吃了下去。”

东子干脆地点点头。

“不过,已经不要紧了。”

开始,东子也许只想吃下能入睡的药量。在吃药的过程中,无限悲伤,便停不下来,最后“咯吱咯吱”地嚼着往下咽了。

“医生说不要紧了。”秀树再次说道。

东子似乎放下心来,目光中流露出安详的神情。

“还陪着我吗?”

“一直陪着你。”

秀树这样说着,将手包和信放在床边,东子瞟了一眼,说道:“看过这个了!”

“放着吧!”

就这样,东子什么也没说,轻松地扭过头去,,不久泪水夺眶而出。

“这种事不必放在心上。”

秀树正要掏出手帕给她擦去泪水,东子低语:“我曾感到莫名其妙。”

“什么事?……”

“好像总是被人追着似的,这样,就一切都消失了……”

“最好全部忘掉。”

秀树从被单下握住了东子的手。

“就是那种狂想吧?”秀树开玩笑似地说,“大概在夜间偷偷潜入吧?”

瞬间,东子用力地点了点头,两眼顿时炯炯有神,说道:“这次,不仅仅是身体,我要请它全部潜入!”

“全部!”

“让您的身体和心一起潜入我之中……”

“我明白了。如果全部,一起潜入你之中就好啦!”

东子始露笑容,主动紧握秀树的手闭上了眼睛。

东子再次入睡。她再也不会失去自信,不会失态。

就这样,东子吃尽了苦头,又吐出了一切。只要袒露了身躯,就已无所困惑。她又一次入睡。只要完全断了药物,东子就会重新变成以前的活泼的东子,她一定会勇往直前。

在更加明亮的晨光中,秀树谛视着东子,她那洁白且聪慧的额头格外显眼。

“我爱你啊!……”

刹那间,秀树脑海中浮现出立野的面孔,仿佛他在说:“你太单纯”但秀树自已告诉自己:“这没什么关系!”他更加有力地握住重新产生温暖的东子的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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