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哈尔滨 - xp1024.com
《夜幕下的哈尔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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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过去,谷雨快到了。可是哈尔滨的夜晚,还是凉风扑面,寒气袭人。已经抽出嫩芽的柳枝在北风中摇曳着。真让人担心,那经过严冬酷寒,朔风吹打,挣扎而出的嫩绿小叶,会再被这塞外风吹刮得枯萎回去。一九三四年哈尔滨的春天,好像也被日本占领者卡住了一样,竟来得这样迟缓。

夜越来越深了,热闹的哈尔滨站前,南来北往的人流早已断了线,通往道里、道外、南岗、马家沟的电车也没有几个乘客了。车站收票口前排列着出租的小汽车、马车和人力车,司机和车夫就好像吹了熄灯号后的寄宿学生一样,都在自己的车上闭起了双眼,只有列车进站的汽笛声,时时把他们从睡梦中惊醒。

正常的行人减少,行动鬼祟的特务就显露出来。他们就像裹在鱼群里的虾米一样,鱼群远去,留下的虾米就历历可数了。今天晚上,车站前这样乱蹦乱窜的“虾米”要比往日多。为什么呢?是发生了什么重大案件,抑或是遇上了传统的“节日”?

都不是。原来报上早已公布:明晨五时三刻,新近登基的大“满洲帝国”皇帝陛下特别任命的黑龙江省参事官、滨江警备司令部和哈尔滨特别市警察厅顾问王旨雄一,由首都新京乘特别快车到达哈尔滨。这家伙一身兼三职:军、警、政全包。名为参事、顾问,实际是执掌大权的太上皇。那些汉奸省长、警备司令、警察厅长,听起来官名比参事、顾问大得多,实际上,不过像木偶戏里的小戏人子一样,无论怎样蹦跳都是身不由己。现在小戏人子的提线人、纵者就要到任。为保证这个侵略者的安全,哈尔滨的反动机器全部开动起来,宪兵、警察、特务在头一天就全部出动了。火车站自然是他们巡查、监视的重点。

车站主楼上的大钟已经指向半夜一点,夜风更凉了,赶火车的乘客都钻进了票房子,个别警察。特务也相跟着溜进了背风的地方。这时,从南岗喇嘛台坡路上走下来一高一矮两个年轻人。这两个人从头到脚一身黑:黑帽子、黑衣服。黑袜子、黑鞋,连手里提的铁桶都用黑布缠上,真像武侠小说中的夜行人一样。这两个年轻人脚步轻快,行动机灵,顺着墙儿很快就走到离“建国纪念碑”不远的马路边上。

两人一拉手,站住了。矮个的又拉高个的一下,他们便同时退身到墙旮旯里,抬头向眼前的“纪念碑”望去。那个象征着日本帝国主义者侵略胜利的高大建筑物,才竣工不久,钢筋水泥的碑身夜晚看上去显得黑魁魁、沉沉。不知是由于修碑人的疏忽,还是由于匆忙建成,“纪念碑”旁竟没有照明设备,仅靠车站前和马路旁电灯的余光暗淡地投到那里,使得它眼前的景物都变得影影绰绰不可捉了。

两个年轻人,经过仔细观察,确认“纪念碑”南面空无一人,马路两旁也没有人行走的时候,便互相一扯,轻手轻脚地向“纪念碑”走去。他们贴身在“纪念碑”

上,定了定神,又往车站那一面移动,当他们刚转到拐角地方的时候,忽然听见碑那一面有人在急促地讲话。两人急忙收住脚步,侧耳听去,一个被压低了的尖嗓子说:“不对,还有一份你没拿出来,你起坏心眼子了,想独吞……”

又一个尖嗓子说:“我要起坏心眼子天打五雷轰,明天让‘狗子’抓去剁手指头……”

“可我明明看见你从那个醉鬼西服兜里……”

mpanel(1);前一个尖嗓子刚说到这,后一个尖嗓子忽然嘘了一声说:“‘狗子’!快走!”

话音刚住,就从两个青年藏身的“纪念碑”拐角前面,嗖嗖蹿出两个瘦小的身形,哈着腰,一溜风似的钻进“纪念碑”西面小树林子里,一眨眼工夫就无影无踪了。

两个青年刚要再从拐角处探头看看,忽然从马路那边传来咯咯的皮鞋响,还夹杂着哗啦哗啦的铁器相撞声。两个青年一听,便知是挎洋刀的警察狗子来了,忙屏住呼吸紧紧地贴身在碑壁上。这时,一个细长的身影从碑北面走出来,直向小树林走去。小树林里静悄悄的。细长的警察站住脚,伸着脖子向前望着。警察站的地方,离那两个青年只有七八步远,一回身就会看见他们。两个青年这时十分紧张。他们倒不是怕被警察发现、搜查,他们浑身上下一没带武器,二没藏禁物,只是提了一铁桶红色快干“拉哈油”,外带一把特号毛刷子。当这两样东西还未被使用的时候,谁也断定不了它会被派做什么用场。只有他们心里有数。但是他们还是怕被这些没事还要找事的敌人鹰犬按在爪下。盘问,搜查虽不要紧,但要带到他们的巢里,塞进黑屋子,关到明天欢迎他们主子的仪式过去再放出来,岂不误了大事!他们俩想到这里,就更加着急。矮个的一拉高个的,头向南边一歪,示意要贴着碑身溜走。

高个的忙用力攥住对方的手,示意他千万不要乱动。是呀,离得这么近,一动就可能把警察的视线吸引过来,就这样,两个人紧贴碑身坚持着。他们恨这个警察动作这样缓慢,好像被谁用定身法定在那里一样。实际上警察只站那儿观察了一两分钟。

当他刚要转身往回走的时候,忽然远处火车一声长啸,接着只见收票口前车上的司机和车夫,一哄而起,拉人力车的抓起把手拥向收票口,赶马车的吆喝着牲口,向前移动着,小汽车也发动了马达。收票口前的电灯刷的一下全亮了。这时,那个细长身子的警察忙转过身,向收票口奔去。与此同时,一些躲在票房子里的宪兵、警察、特务也都钻了出来,向同一地方聚拢。和收票口前的热闹景象构成对比,“纪念碑”前静悄悄空荡荡的不见人影了。

“罗世诚,趁火车进站,赶快动手!”矮个的一边说着,一边拉着高个的罗世诚,就往碑北面转。转到了北面,罗世诚急将身子往下一蹲,对矮个的说:“肖光义,上!”

肖光义手提铁桶,嘴叼大毛刷子,一抬腿踏上罗世诚的肩膀,说了声“起!”

罗世诚那大个子便忽忽悠悠地站了起来。没等罗世诚站稳,肖光义就把大毛刷子进“拉哈油”桶里,蘸饱了红油,高高举起右手,晃开臂膀,向“纪念碑”上奋力写去。

“肖光义,大点写,越大越好!”站在下面当人梯的罗世诚本来看不见上面写的字,这时却像看见了一样,低声地、不断地鼓励着肖光义。

“瞧好吧。”肖光义悄声说,“一出车站就能看得清清楚楚!……哎,往下蹲蹲,再蹲点……”

这时收票口那边人声嘈杂,下车的旅客开始往站外走。

“还有几个字?”罗世诚问。

“就完,剩下最后一个‘河’字了。”

小汽车的喇叭鸣叫着,嘈杂的人声越来越大。肖光义在这短促的时间里,一口气写完了八个斗大的红字:“赶走日寇,还我山河!”现在正在画大惊叹号。

就在这时,一个鬼魂一样的家伙上来了!

这是警察厅特务科一个叫秦德林的便衣特务。他在车站蹲了半宿,越蹲越难熬,直觉肚子发空,浑身发冷,便溜进车站西南角一家叫欢乐园的有女招待的通宵酒馆里。他占了一个单间,要了二两烧酒,一盘芥菜肚,一盘酥鲫鱼。他一边喝着烧酒,一边和一个才来不久的女招待胡缠起来。二两烧酒进肚,又让续上二两。酒馆上上下下谁也不敢得罪这种人。年轻的女招待既缺少经验,又没办法,只得笑脸相赔,任他胡来。他喝呀,喝呀,喝得天旋地转,忽然一声火车汽笛长鸣,把他从酒乡中唤醒,伸手一看表,一点已过,这正是从满洲里开来的快车进站。他知道这是一趟途经几个抗日游击区,车上经常出现**传单和小册子的“特情”最多的列车。

特务科长葛明礼对这趟车极为重视,有时还亲自前来查看。今天夜里更不同往常,可他……想到这里,吓出一身冷汗,一把推开紧靠在身上的女招待,恶狠狠地骂了句:“净***发浪,你可误了我的大事!”

女招待险些被他推倒。她趔趔趄趄地靠在墙上,直愣愣地看着这个便衣特务。

他再也不看女招待一眼,伸手抓起桌上的帽子,了挂在屁股后边的手枪,脚步踉跄地冲出门去。酒钱、菜钱竞连问也不问一声就走了。

秦德林出了酒馆,冷风一吹,稍觉清醒些。他举目向车站前边一看,糟糕!下车的人已经向外走了。收票口前边已经围满了他的同僚,那里面很可能就站着他的顶头上司葛明礼。他们俩虽说是多少年的老交情。可是到了节骨眼儿上,葛明礼还是毫不留情。如果这个时候跑上去,说不定当场就会给个“手贴脸”。若是不上去……正当他举棋不定,犹豫不决的时候,忽然瞥见“纪念碑”北面碑壁上,好像有人影在活动。“真是见鬼了,那上面怎会有人?”他自语着,又用力眨巴眨巴眼睛,使劲朝那里望去。可不真有人!而且是两个人影摞在一起,上面那个还直动弹,在他头顶的碑壁上仿佛有些弯弯曲曲的东西在放亮。这是什么东西呢?这两人在干什么?凭着他那猎犬一样的嗅觉,使他立刻本能地感到这可能是个极重要的发现。如果真让自己遇上一桩重要案件,又在一时之间破获了,那升官、发财……这念头一起,他立刻神百倍。他迅速地向左右瞥了一眼,发现没有任何人可以和他争功,便一伸手从屁股后面抽出手枪,猫着腰,轻手轻脚地向“纪念碑”前边去。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前边的目标,目标越来越清楚,不但看清了两个人的衣着,连“纪念碑”上“赶走日寇,还我山河!”八个大字也看清了。他险些惊讶得叫出声来:真是吃了熊心豹胆,竞有人敢往这圣灵的碑上写……这可是两条大鱼呀……他的心禁不住怦怦直跳,端着枪的手激动得哆嗦起来。他一边往前着,一边打着主意:先开枪把下边那个打伤,下边的一倒,上边的那个就会掉下来,自己再往前一跳,一伸腿就可以把他踩在脚下。那时所有围在车站前边的同事都会跑过来,对着他这个英雄称羡不已。而他的顶头上司,也会把伸出的巴掌蜷回去竖起大拇指……他越想越激动、兴奋,屏住呼吸,压住心跳,无声地往前着。眼看就要到跟前了,那两个黑衣人还没有发觉。秦德林手指钩在枪机上,正要对准下面那个人瞄准击,猛然,他觉得端枪的胳膊一震,一酸,有谁准确地打在他的位上,使得手里的枪向天空飞去,就在枪和手分离的时候,枪弹发着哨音,从肖光义的身边擦过去,钻进“纪念碑”的碑墙里。从弹洞里飞出的水泥渣子直打在肖光义的脸上。他和罗世诚都惊得一抖,二人同时一回头,看见离他们身后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人正把另一个人按倒在地,挥拳猛击头部。两人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肖光义一翻身从罗世诚肩上跳下来,向前扑去……

这时,车站前传来一连串的警笛声。笛声凄厉,人喊马嘶,一阵杂沓的皮鞋声同时向这个方向奔来。

肖光义和罗世诚还没有扑到两个搏斗人的前面时,那个挥拳人猛抬起头来对他俩一指小树林喊道:“还不快跑!”

他俩一看,眼前这个人几乎和他们一样,也穿了一身黑衣服。在微暗的光线下,他那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显得特别明亮,两道剑眉由于愤怒和激动而向上挑起。那椭圆的脸型、白皙的面孔、宽宽的额头和高高的鼻梁,显出一股英武之气。

这个人肖光义和罗世诚都认识,所以当他们看清以后,不约而同地、惊喜地喊了一声:“是您?!”

“快,快跑!”

这时倒在地上的特务秦德林挣扎着要往起抬头,肖光义一咬牙,跨前一步,举起手中装“拉哈油”的铁桶,猛力地扣在秦德林的脑袋上。鲜红的油色,顺着秦德林的脖子淌下来……

皮鞋的声音越来越近,成串的警笛哨音伴着杀猪一般的喊声:“抓活的呀!围过去抓呀!”

这时,挥拳人一推肖光义厉声喝道:“快跑!”

肖光义对着他那仿佛喷着火焰的大眼睛说:“王一民老师!那你……”

“不要管我!”被喊作王一民老师的人,一边说着,一边纵身一跳,轻似狸猫般地跳到秦德林那支手枪跟前,敏捷地拾起来,拉开枪栓,推上子弹。

在这同时,肖光义和罗世诚已经飞快地向小树林跑去。

敌人追过来了。跑在最前边的两个敌人,已经接近小树林。就在这时,接连响起两声清脆的枪声,两个敌人一前一后倒在地上。后边成群的敌人被这突然而准确的枪击惊呆了,像在奔跑中受惊的狍子一样,猛然收住脚步,张皇四顾,不知所措。

有那乖觉些的,急往路旁一闪,躲到街灯的水泥柱子后面去了。

就在这暂短的停顿里,肖光义和罗世诚已经钻进树林不见了。

这时在惊呆的敌人堆里忽然发出一声像饿狼似的嚎叫:“八嘎牙路!哈牙哭!”

这是一个穿着一身黄呢子军服,戴着红字白袖标的日本宪兵在嘶喊。他一边喊着,一边向“纪念碑”东边指着。人们顺着他的手望去,发现一个人影,已经爬上斜对火车站东南方向的铁路医院的院墙,正要往下跳。

“击!”

十几支手枪同时响了。几乎和枪响同时,墙头上的人影一晃不见了。是打中了,还是跑掉了?这群宪兵、警察、特务互相看了看,便像一群猎狗一样,撒开蹄子,拼命地向院墙跟前跑去。跑到墙下,都伸长两手往高蹦,想要抓住墙头,翻上去。

可是十几个人就像打地基的夯一样,咕咚咕咚地蹦了好多下,谁也没够着,最后只得用人驮人的办法爬上墙头。一连爬上去好几个,他们探着脑袋往下看,只见院子里黑洞洞森森,手电光在墙下来回晃动半天,也没见到人的踪迹。

2

王一民随着枪声轻轻地翻进了铁路医院。这里的地形他早已熟,曾不止一次地在这儿甩掉过跟踪、追捕的敌人。这个院子地大、人少、房稀,很多俄式小房夹杂在树木山石之间,四处都有掩蔽物,各方都有迂回的路。至于进出的墙头,他也早已选好。从对着车站那边的墙头翻进来,穿过一片树林,绕过两栋小房,爬上一棵老榆树,就能翻过南面的墙头。跳下墙来,马上就可以钻进一条窄巷,然后再钻几条小胡同,就到了喇嘛台。这里是个四通八达的地方,往哪里跑都可以。

今天,王一民就是顺着这条路线跑的。当他跑到喇嘛台的时候,猛听见从南边传来一阵摩托声。他急忙躲在墙角的暗影里,探头向南望去,只见马路上闪动着无数刺眼的车灯,在灯光交织映照下,他模糊地看见一辆辆摩托车,风驰电掣地向这边冲来。这是南岗的日本宪兵队出动了。看来这八个大字和夜半枪声,已经震动了所有的敌人。他们大概是倾巢而出了。

王一民把手表凑到眼前一看,表针已指三点一刻,距离敌酋玉旨雄一到达的时间还有两个半小时,还可以赶回住处吃点东西。闹腾了一夜,滴水未进,肚子直叫唤呢。王一民想到这里,乘敌人的摩托还没有冲过来的时候,忙转回身,贴着墙边,紧走几步,拐进了又一条窄巷。窄巷里没有街灯,向前望去,黑洞洞的望不见头。

顺手从腰带上抽出那支德国造的枪牌橹子,枪筒子还热热乎乎,余热还没有散尽呢。

他很喜爱这支小巧的手枪。这支枪今天已经为他立下了第一功,消灭了两个敌人,以后说不定还有用处呢。

夜虽黑,路却熟。越往前走,越能辨认出一些景象。被强烈车灯刺激过的眼睛,现在得到调整,可以大踏步向前走了。他避开大路走小巷,很快就回到花园街住处。

南岗花园街这一带是白俄和中国人杂居的地方。他的房东就是一个白俄老太太。

这个老太太一共有两栋俄式平房:一栋大些的她自己领着子女住;一栋小些的租给两个不带家眷的男人住,一个是第一中学国文教师王一民;另一个是作家塞上萧。

塞上萧是这里的老住户,原来住在他对面屋的是个银行职员,去年年底要结婚,不得已从这里搬了出去。本来这里居住条件很好:两层墙壁,隔冷又隔热。从房顶到地脚的大壁炉,烟囱通到房顶上,炉门开在堂屋地里,里屋可以不见烟火。门窗都很坚固。房钱虽然稍微贵一些,却带一些家具。如果房客不愿意自己做饭,还可以在房东老太太家包伙。有这样一些好条件,那个要结婚的青年是不愿搬走的,在这十四平方米的房间里结婚不是蛮好嘛。可是不行,因为房东早有规定,这规定至今还残留在院门旁贴的那张出租房屋启事上。那上面写着:本院有带小仓库的正房一间半,专门租给不带女人的单身男人,有愿租者请到院内接洽。

房东老太太为什么提出这样奇怪的条件呢?谁也讲不清楚。她自己就是女人,为什么又这样讨厌女人呢?有人说这是她死去的白俄将军丈夫留下的遗言,她要信守到底;也有人说因为她从前租给过两个单身女人,一个总往这勾引男人,弄得这间屋子不清不白,近似娼寮了;又一个更严重,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竟在门媚上拴绳子吊死了。老太太清晨起来,几乎撞在死尸上,吓得她大病了一场。反正这规定总是事出有因吧,更何况白俄出租房子总喜欢弄些附加条件。她这里要单身男人;换一处就可能要单身女人。甚至还有的地方专招不带子女的年轻寡妇。乍一听起来觉得很奇怪,细一打听就明白了,原来这房东本人就是个小寡妇,她是要找一个同病相怜的伴儿。

mpanel(1);总之,诸如此类的出租房屋启事在白俄住宅区的门旁和院墙上随时可见。

由于房东老太太的特殊规定,那位要成家的年轻房客只好从这里搬走了。这时塞上萧的吉林同乡学友王一民正在找房子,条件符合,经塞上萧一引见,就搬了进来。

王一民搬到这往已经有四个多月了。他和房东处得很好。房东很钦佩他,说他是个最守本分、最老实的知识分子。他承袭了东方最古老的传统道德,甚至连“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那样严格的孔氏训词也都办到了。他不像作家塞上萧那样经常引些男男女女来高谈阔论,笑语喧哗,惹人发烦。他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很少有人到他这来串门。房东老太太的规矩是每到夜里十点半就关院门,一大铁栓外加一把大铁锁,关得牢牢实实。老太太一个人掌管钥匙,谁回来晚了都得敲门。越晚敲的时间越长。塞上萧经常晚回来,他曾做过计算,大概每增加十分钟就得多敲一分钟,若是晚回来两个小时就得敲十二分钟。这在晴朗的仲夏之夜,自然不算什么,怕就怕遇上恶劣的气候,那就要遭罪了。待把这位年过花甲,胖得像一座山的老“玛达姆”敲出来时,就听她一边走一边嘟哝着一串一串的俄国话。中国话她本是通的,此时一句也不说。平常看见人,她总是笑一笑,这时两腮的完全耷拉下来,连眼眉也都跟着拽下来了。这种特殊待遇,塞上萧经常享受,王一民可一次也没有。当然不是他没有晚回来过,有时还晚得出奇呢,就像今晚这样。如果按照老太太那种“晚归增点开门法”,王一民就不用叫门了,等清晨开门时再进去吧。

今夜,王一民像往常晚回来一样,先悄悄地站在门口听听动静,左右观察一番,当他确信院里没人活动,街上没人行走的时候,便轻轻地往起一跳,双手扳住将近三米高的木板墙,身子一蜷,双脚一点,就上了墙头。再一翻身,用同样的姿势,一蜷一点,便轻轻地落在院里平地上。这一套非常确的动作,他做得是那样敏捷、熟练、好看,甚至是衣不沾尘地就翻过了那一般人无法逾越的板墙。王一民是个有真才实学的知识分子,不是走江湖的拳师,也不是戏班里的武行,可他这功夫是哪来的呢?这要先从他父亲谈起。

王一民的父亲是吉林省有名的老饱学,古书读得特别多,什么诗经楚辞,五经四书,唐宋八家,元曲明文,他都烂熟于中。可是越读书,他越呆板,呆板得什么事情也做不成,只能开个私学馆,把肚子里的书传给下一代。因他从小到大净坐在火炕和冷板凳上苦念诗书了,所以身板越来越坏,到晚年就百病俱全了。王一民是他四十二岁那一年得的独生儿子。晚年得子,自然十分钟爱,孩子也聪慧异常,诗文词赋一教就会。可也是身体不好,和他的老父亲差不多,热一点热伤风,冷一点重感冒,弄得父母担惊受怕,生怕严霜打了这独草。可是到八岁那一年,一个偶然的因素使情况起了本的变化。原来王一民的妈妈有个弟弟,在北京陆军讲武堂当武术教习。一次路遇不平,将北洋水师提督小舅子的一只胳膊打断。北洋水师提督下令抓他,讲武堂又保护不了他,没处藏身,就跑到吉林投奔他姐姐来了。到这住了几天,非常喜欢这个聪明漂亮的小外甥。为了改变孩子病弱的体质,他就向姐夫姐姐积极建议:跟他学武术。老两口点了头,于是这个在少林寺受过真传的武术家,便认真教起孩子来。说起这孩子不但读书聪明,练武也机灵,一点就会。这个武术家越教越有兴致。他由于在北京树下了那么个劲敌,回不去了,便托人在法政专科学校找了个体育教师的位置。就这样,他一连教到王一民上了中学。六年时光,早起晚睡,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使王一民不但身强体壮得像头小牛犊,而且挥起拳脚来,十几个人近前不得。当时万没想到,这套练身的功夫,竞会在今日革命的道路上发挥出作用。

王一民翻身落在墙下,背靠墙壁,又谨慎地向四周看了看,才向自己那栋房子走去。他住的这栋房子离院门不远,房前栽了几棵紫丁香。按中国人的风俗,住家的房前都不栽了香,因为了香苦,房前栽了苦丁香,日子会越过越苦。俄国人没这个讲究,王一民更没这个说道。如今丁香枝头已经鼓起了小苞,到了含苞欲放的时候了。王一民侧着身子穿过丁香树隙,跟着脚来到了房门前,掏出钥匙,打开暗锁,轻轻推开房门,走进屋里。这三间房子是从中开门的,东屋住着塞上萧,西屋住着王一民。当中一间堂屋地,被隔开一半,做两家的小仓库。外边一半一边一个小炉台,连烧壁炉带做饭。现在屋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王一民站在门旁听了听,从塞上萧屋里传出他所熟悉的轻微鼾声。他微微笑了笑,悄悄打开自己的房门,侧身走进去,关好门,拉严窗帘,这才打开写字台上的座灯。这间屋子布置得简朴、整洁,一张写字台,一架紫檀色的立柜,一个圆茶几,两把俄罗斯靠背椅,还有一张颇为款式的刷着纯白油漆的铁床,床的两头还镶着黄铜饰物。这一套家具都是随着房子出租的,用不用都是那些钱。除了这些东西外,属于王一民的私人财产只有一个柳条包,一只帆布手提箱和一个小书架。书架里摆的都是些线装书。正面墙上挂着一张郑板桥画的竹子,这倒是幅名贵的真迹,是他那老学究父亲的遗物。

王一民为了纪念为他花尽心血的先人,就把这幅画带在身边,只要条件允许就挂起来。在里边靠床的墙上还悬挂着一口宝剑,鲨鱼皮的剑鞘已经变成暗绿色。这是他舅舅兼老师留给他的纪念物。舅舅在清帝逊位,民国成立的时候,又被请回北京去了。王一民把这口剑也带在身边,挂在墙上,一为纪念,二为防身。屋里这两件古董,和一架线装书搭配在一起,倒让人觉得这屋中的主人不是前朝的遗老遗少,就是陶醉在故纸堆里的书痴。王一民对这种无意中造成的效果还很满意,所以就在写字台上方写了十四个字: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他所以写这样任人皆知的熟句子,就是为了让人一看就懂。那些在下边各处乱窜的走狗,有几个是有学问的?写深了看不懂反倒坏事。句子虽熟,字可不俗。他的字是学虞世南的。从小学到中学,一本《孔子庙堂碑》,被他临摹得点点酷似。挥起笔来外柔内刚,风神潇洒,俊迈而有逸气。了解王一民的人都点头称道:真真是字如其人。

这会儿王一民坐在写字台前。他拿出手枪,小心翼翼地拉开,见里面只有两颗子弹了。他真喜欢这支枪。这枪不但帮他打了敌人,还勾起了他那难忘的战斗回忆……

“九一八”事变爆发不久,他就被党派进东满抗日义勇军里去了。在那里,他就有这么一支小枪。因为有武术的功底,手劲、眼力都好,所以他枪法练得又快又好,面对敌人,弹不虚发。一九三三年初,党又调他回哈尔滨做反日救国会工作。

他就把小枪送给他的良师益友李汉超了。今天,他面前又摆着这么支烤蓝的小枪,怎能不高兴呢。他找出一块干净布包好,塞在腰带上。然后站起身,跳上写字台,举起手轻轻托开两块天棚板,手一用劲,又翻上了棚顶。天棚是两层的,他探着身子,掀开一块木板,板下放着党的文件和马列主义书籍。他从腰中拔出小枪,放在文件上,盖好木板,又翻回到屋里。他所以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都放在棚顶上,是有他的安排的。如果出现情况,他跳上写字台就可以迅速地翻上顶棚。房盖上他早已准备好一个部位,椽子和瓦片都是活动的,手一扒,头一顶就可以钻出去。紧挨着他住的西房山头,是一棵高大的杨树,他纵身一跳就可跳到树上,然后顺着树往下一滑就到了墙外。这样,敌人还没有攻破屋门,他已经跑到墙外的胡同里去了。

王一民从天棚上下来,擦掉写字台上的脚印,一看手表,已经快到四点钟了。

他还想在日酋玉旨雄一到达前,赶回车站去。他忙洗了洗手,打开立柜下边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块黑面包,一碟酸黄瓜,又从暖壶里倒了一碗白开水,坐在桌前,咬一口面包,就一块酸黄瓜,香甜地吃了起来。

3

北满的春风大,一刮就是好几天。清晨,风刮得檐头上的小鸟卿卿嗽嗽地叫个不停。它们叫着,跳着,迎着大风去外面觅食。从睡梦中醒来的人们,和往日一样,又在盘算着这一天要干些什么。可是哈尔滨火车站前和往日大不一样了!通往南岗、马家沟、道外的几条马路完全戒严,只有紧贴车站往霓虹桥去的一条通道可以行人。

前一段时间连这条通道也被卡死,站里站外憋得人山人海,有的旅客拿着长途火车票,眼看着火车开跑了,票白废了,气得直跺脚;有的妇女急得号陶大哭。敌人一看不行,这才下令开放这一条通道。人多、道窄,霓虹桥上挤得你喊我叫,前推后拥。挨近桥边铁栏杆的地方,站满了全副武装的日本大兵。他们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凶狠狠地监视着每一个行人。任何车辆都不准通行了。这一来可苦了那些背包提货上下火车的人,他们流着热汗,喘着气,一步一步往前挪动着。有一位年过半百的老知识分子,穿着长衫,戴着礼帽,刚想去擦汗,一阵大风吹来,帽子刮跑了。这顶礼帽,翻滚着,蹦跳着向铁栏杆前飞去。老知识分子冲出人流,刚要去撵礼帽,忽听一声断喝:“巴嘎牙路!死了死了的给!”一把明亮的刺刀对着他探过来,吓得他一闪身,跌坐在地上。眼看那顶礼帽随风翻跳着,飞到几十米高的桥下去了。

王一民绕到道里,随着人流走过霓虹桥。桥下往西南一直到车站主楼,一字排开站的还是日本大兵。他们用刺刀把人逼到一条狭窄的通道上,不许擅越雷池一步。

越接近车站,日本大兵排得越密,来往行人中贼眉鼠眼的可疑家伙也多起来。王一民一边走着一边往“纪念碑”方向张望,首先进入眼帘的是那八个鲜红大字:“赶走日寇,还我山河!”王一民心中不由得一喜:敌人竟还没有办法把它擦掉!

在碑下,面对着八个大字站着一大群人,多数是穿着黄呢子军装和警察制服的家伙。中间也夹杂着一些西服革履和长袍马褂的人。还有几个穿着“前四个兜,背后三叠口,中间横带走”的所谓日满协和服的人。因为这种服装当时才刚刚出现,穿的人还寥寥无几,所以人们就管最先穿上这种衣服的人叫抢头汉奸。

距离这群人不远的地方停着一排小汽车,旁边站着挎匣枪的随从和马弁。

碑下这群人对着八个大字,扬着头,挥着手,指着、叫着。两辆救火的消防车鸣着凄厉的笛声开来。顶盔贯甲的消防队员拽下水龙头,对准八个鲜红的大字猛冲起来。两条水龙,同时冲向一个目标,激起的水花随着大风向四处飘散着。

站在碑下的那群穿西服、长袍的家伙忙往后退,有的还要往小汽车里钻。可当他们发现站在最前面的穿黄呢子军装的人,像在地上的木头撅子似的一动不动,后面穿警察服和协和服的人也没有往后退的意思,便不约而同地又一个一个溜了回来。

强劲的水龙猛烈地冲刷着八个大字,鲜红的大字不但没有褪色,经水一冲,又被才从地平线上升起的太阳一照,更加红光闪闪,耀眼生辉。

mpanel(1);王一民看到这情景,真想为之高声喝彩。可是就在他想喊而不能喊的时候,不远的地方竟有人笑出了声,声音虽不大,听得却很真切、熟悉。他心中一动,忙向笑声望去。原来竟是他的两个学生,八个大字的创造者——肖光义和罗世诚。这两个青年笑得那样天真,那样开心。这是冒着生命危险而大获全胜以后的无法抑制的笑。这犹如你用一种奇妙的方法,真的从老虎嘴里把它那锋利的牙齿全拔下来了,然后又看着它吼叫着,蹦跳着,既痛不欲生又无计可施的时候,你能不笑吗?是呀,是应该笑的。但是他们忘了时间和地点,这是什么时候?这是什么地方?敌人不会给我们欢笑的权利,伴着这欢笑而来的可能是残酷的镇压、血腥的屠杀。王一民想到这里急出了一身冷汗,他急于想制止这两个无畏而又天真的学生的忘我行动。但是隔着好几个人,他过不去,也不能过去。他心里一急,便用力咳嗽了一声。这一声对两个熟悉他的学生果然好使,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向他这边望过来。当他们发现那往日所敬重的老师,昨晚搭救他们出险的勇士,现在又安然无恙地出现在面前的时候,他们高兴得张开嘴巴,想喊出声来。王一民就抓住这短短的一瞬间,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这不是一般的瞪视,这里交织着恨、怨。爱的最复杂的感情。眼睛是会说话的,古往今来有多少人就用一双眼睛办了许多大事。无怪有人捉住敌人时要蒙上眼睛,这不光是防止他看,也防止他说——用眼睛说话。刚才王一民那么一瞪,两个学生便立刻一缩脖子,把什么都憋回去了。王一民随即向周围瞥视了一下,跟着又细看了看。当他确信还没有引起“狗”的注意时,才长出了一口气。实际这时“狗”也都被两条水龙激起的浪花吸引过去了。

当王一民又转过脸来看“纪念碑”时,已经换了另一番景象。只见一群穿黄衣服的警察,在碑下像叠罗汉一样搭起高低不齐的好几座人梯,最上边的拿着新地板擦子,拼力地在八个大字上蹭着。哪知不蹭则已,一蹭更加明亮,下边站着的那群人就更加不安地骚动起来。

这时王一民就听旁边有两个人小声嘀咕说:“从天不亮就折腾,到现在还纹丝没动。”

“听说先不让动弹,又等大官,又量尺寸,又照相,又查脚印……”

王一民还想听他们说下去,忽然觉得人群骚动起来。车站主楼前边的人都往这边退。他忙往那边一望,只见一群警察,正手持洋刀,往这边驱赶人群。人们叫着,争辩着,但是都不顶用,有的人已经被刀背砍伤。又流血了,流血在那年月已是司空见惯的事。王一民被前边的人群簇拥着,推搡着,向后退去。这时他发现肖光义和罗世诚离他越来越近了,便向他俩轻轻摇了摇头,两人会意,再也不往他身边挤了。王一民一边往后退,一边往墙上靠,当他靠稳了以后,就再也不动了。他估计车站前戒严的警戒线不会扩展到这里,而这里地势稍高,不仅可以看见“纪念碑”,还可以看见车站主楼前的情景。肖光义和罗世诚见王一民靠在墙上不动了,便也学着老师的样子,靠上了墙。三人的目光,汇聚在“纪念碑”上。

这时,那群站在“纪念碑”前的人已经走进了车站主楼。“纪念碑”上的叠罗汉不见了,又更换了一台场景。这回是由警察和日本宪兵几十人联合演出的。只见他们合力扯着一块水龙布的苫布,企图裹住“纪念碑”,遮上那几个字。可是布大,风急,水龙布被风吹得一会鼓起来,一会又瘪下去,一会向左,一会向右,几十个人挣扎着,喊叫着,但是怎样也拖不上去。这时,从主楼里跑出一个穿黄呢子衣服挎着大战刀的日本军官,一边跑一边向“纪念碑”前的那群“斗风人”比画着,嘶声喊叫着。王一民隐隐听见在他的喊声中有“哈牙哭,哈牙哭”的句子,是在催他们快干。王一民抬头一看车站主楼上的大钟,时针已指向五时三刻,原来日酋玉旨雄一坐的专列就要进站了。

在那个日本军官的指挥下,又有几十名日本大兵跑来,参加了“斗风”的队伍。

他们拿出武士道的神,像拔河一样,喊着号子,把大苫布围上了“纪念碑”,遮住了红光闪闪的八个大字。但是正当他们拿绳子往碑上捆的时候,专列进站了。于是在军官的催逼、叫骂下,把大苫布草草地捆了捆,就都匆忙地撤离“纪念碑”,退向一旁去了。

火车站里传出阵阵日本《爱马进行曲》的吹奏乐声,一大群人从车站主楼里走出来。为首的是一个五短身材,长了一副铁青脸,圆眼睛,趴鼻梁,留着黑胡子的人。他头上戴着镶红色帽顶的黑缎子帽头,上身穿着团花青缎子马褂,下边露出蓝缎子长袍的底襟,青缎裤,扎腿带,脚下是一双皮圆口的礼服呢布鞋。这身打扮,活像中国的阔商老板。这个人就是来到黑龙江省执掌生杀大权的日本法西斯头子玉旨雄一。他穿的这身长袍马褂,是伪满洲国规定的国服。这种国服在一般情况下是可穿可不穿的,尤其是他这样的太上皇。但他一为显示自己是从南满铁道株式会社来的老中国通;一为表示自己是尊重大“满洲帝国”的。当然也有哗众取宠之心。

玉旨雄一走出车站主楼,稍微停顿了一下,就向停在“纪念碑”前的小汽车群走去。这时十几个摄影记者,其中还有黄头发的欧洲人,都端着照相机、电影摄影机,倒退着身子抢镜头。等他走到小汽车前边的时候,又有一群端着小本的新闻记者围过来,要求他发表谈话。

玉旨雄一摘下头上的红顶小帽,露出一颗剃得青虚虚闪着贼光的秃头,他举着帽子,向周围的记者扬了扬手,又向被刺刀威逼在远处的群众挥了挥,然后开始讲话。大风呼叫着,记者们抻着脖子往前挤,生怕漏掉一个字。

玉旨雄一不用翻译,他的中国普通话说得比好多中国南方人都流利、准确,而且还用些难度很大的文绉绉的词汇。他迎着大风,尽力提高声音说:“敝人受重任于大满洲帝国皇帝陛下,今天来到素负盛名的国际城市哈尔滨,将与诸位携手开拓满洲王道乐土之天堂,建树日满共存共荣之乐园,此实为三生有幸之事也。而今初到,即蒙日满诸同僚热烈之欢迎……欢迎……”

玉旨雄一突然停止讲话,他那铁青脸变得十分吓人,一双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纪念碑”。记者们也都跟着他的眼光,回头向“纪念碑”望去。

“纪念碑”上蒙的那块大水龙布出了毛病:左下角从捆绑的绳子里挣脱出来,被大风拍打着掀了上去,几下子就把另一个角也挣开了,于是从下往上,越掀越高,最初露出一个“河”字,现在已经清清楚楚露出“还我山河”四个大红字。水龙布还在无情地向上掀着……

玉旨雄一的圆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嘴里不由得说了一句日本话:“南呢?”

这意思是“什么”?声音很低,低到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得到的程度,那里面充满了恐怖和震惊。

站在他身后的一群人早已惊恐万状,他们两眼盯着“纪念碑”,生怕要害的地方露出来。可是情况越来越严重了,又一个字被掀了出来,这是个“寇”字。人群浮动起来,几个警察、宪兵想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把苫布捂住,便领头往碑前跑。

他们一跑,所有的日寇、汉奸都跟着往前跑。顿时,这个欢迎场面全乱了套……

“不许动!”玉旨雄一大喝了一声。想不到从他那短小的身躯里还能发出如此巨大的吼声。这一声断喝,倒很有威力,把所有的人都镇住了。警察、宪兵、汉奸,一个个怯生生地退到他的身后。

周围只有风声和那块大苫布拍打“纪念碑”的声音。玉旨雄一一个人向碑前走去,他想看个究竟。就在他快要接近碑身的时候,忽然一阵狂风,旋转着,嘶叫着扑过来,把大苫布往起一鼓,哗啦一声调到碑后面去了。霎时,“赶走日寇,还我山河!”八个红色大字全部呈现在玉旨雄一面前。

杀人不眨眼的玉旨雄一突然收住脚步,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这个在南满铁路株式会社干了十几年,自以为练好了全套摆弄中国人本领的家伙,本想这次来到哈尔滨之后,为实现日本帝国鲸吞全中国的锦绣山河压住北方的阵脚,谁想一下火车就挨了这样重重的一棍。这对满脑子是唯心主义。迷信思想的玉旨雄一来说,简直是迎头痛击。惊恐、愤怒。懊丧,错综复杂的感情一齐涌上心头。由于过度的刺激,他直觉得眼睛冒金星,两腿打战,心往下坠。他生怕自己倒下,那将会成为全世界的笑柄,丢尽大日本帝国的脸。他挣扎着,闭上双眼,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

风还在呼呼地刮着。那块大苫布,完全被风翻到后面去了。这个大碑,现在很像个抗日的巨人,披着一件大斗篷,骑着战马,迎着狂风,高喊着“赶走日寇,还我山河!”的响亮口号,在向日本侵略者冲锋陷阵。

玉旨雄一身后那群人,现在谁也不敢动了。他们战战兢兢地望着面碑而立的主子,猜不出他在想什么,更不知道下一步他要怎么办。

玉旨雄一稳了稳神之后,把身子慢慢转过来,用眼睛扫视了一下战栗的人群,用慢腾腾的中国话说道:“我记得方才说到:承蒙诸位对我热烈之欢迎。这欢迎的第一项……”他回手一指“纪念碑”上的字,“就是这个吗?”

站在他面前的人,鸦雀无声,吓得低下头去。

“再有这样的事,我希望诸君能事先通知我一声。”玉旨雄一仍慢腾腾地说,“这第二项欢迎内容是什么呢?早通知敝人一声好有个准备。”

汉奸警察的头低得更深了。在这片黑压压低垂着的脑袋中,突然有一个大脑袋抬了起来。这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他穿着一身笔挺的新警察官服,肩上扛的是两道杠三个星的警正肩章,手上戴着雪白的手套,脚下带刺马针的大皮靴擦得锃亮。这个人长着一张大白脸,脸刮得溜光水滑,除了两道淡淡的眉毛之外,好像连个汗毛都找不着。他的嘴很大,嘴唇也很厚,两只大眼睛向外鼓鼓着,使人感到他好像是个加重的物件,什么都比别人大一号。

这时只见他把脑袋一抬,迈着正步,咋咋走到玉旨雄一面前,双脚用力一碰,皮靴和刺马针一撞,又咔地响了一声,随着响声行了个举手礼。然后瓮声瓮气地说道:“请参事官阁下息怒,卑职是皇帝陛下警察官,哈尔滨特别市警察厅特务科长葛明礼。今天出此严重事件,完全是卑职有失职守,卑职罪责难逃。请参事官给卑职期限,一定捉拿这个反满抗日罪犯归案。卑职再次请阁下息怒,保重福体。”

这个特务科长抢在前边一开头,所有的汉奸就都跟上来了,“请参事官息怒”

之声连成了一片。

玉旨雄一一挥手,止住了他们的喧哗,看样子,他还要讲点什么,忽然一眼瞥见站在人群后面的几个抬着脑袋的男女老幼,正微微地向他摇着头,便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了。他一皱眉,又一挥手,举步奔向小汽车。

玉旨雄一上了小汽车。那些低头认罪的人也相跟着钻进了自己的车子。

那几个向玉旨雄一微微摇头的男女老幼也被人恭恭敬敬地请上了一辆非常漂亮的小汽车。这几个人是玉旨雄一的家眷。

4

特务科长葛明礼是个胆大心细的家伙。本来在“纪念碑”前上百名日寇、汉奸当中,他是官职最小的一个,要轮班晋见恐怕也得排在最后边。可是他不管这一套,他的特殊职业养成了他的特殊优越感。而且这件事又可以划在他的职权范围之内,所以就一扬头雄赳赳地站出来了。他是个赌徒出身的光棍儿,从小就相信遇事要撞大运。一件事撞对了就赚大利,撞错了就倒大霉。就像今天在“纪念碑”前这件事,撞对了,会立即得到玉旨雄一的赏识,今后就可以抱着这条东洋外国腿爬上去;撞错了,就会引火烧身,不但王旨雄一会怪罪下来,那些恨他抢尖的上司也饶不过他。在这样吉凶难定的情况下,一般人就不往上撞了。但他可不行,他是个占惯上风头的人,他宁肯因此整错了倒霉,也不肯错过一个好机会。就像当年在赌场上押宝一样,在好点面前稍一犹疑,人家把宝盒揭开了,就悔之晚矣!

但是现在吉凶到底如何?在前面等待他的是什么?还都难以预料。他觉得必须抓紧时机把案破了,如果能把写这八个大字的要犯抓住,那他就会因为破了这个大案而得大利,出大名。

葛明礼跟着车队,把玉旨雄一送到道里中央大街犹太人开的著名旅馆马送尔以后,顾不得吃早饭,就赶回警察厅特务科,一坐下便立即把昨天晚上被打倒在八个大字下的便衣特务秦德林找来了。

特务科在警察厅里占有特殊的地位。一般科的科长多数是警佐,他这个特务科长则是警正。他自己单独有个宽大的房间,里边有会议桌、沙发,写字台上摆着三台电话,简直和厅长的派头差不多。

秦德林被叫进来的时候,葛明礼正斜靠在沙发上想心事。他一看秦德林这副模样,差不点憋不住笑出声来。夜里(几个小时前)出事后他赶到现场的时候,秦德林的脑袋才从那桶快干“拉哈油”里拔出来。人已经憋得没了气,黏糊糊的红油把鼻子、嘴都糊住了。葛明礼忙指挥他手下的人用手去抠那脸上的红油,好不容易才把鼻子嘴露出来,人已经不能动了,就忙着用车送到医院去急救。天亮的时候,葛明礼得到报告,说秦德林已经完全恢复过来。当时他已经顾不上管这件事,虽然这也是非常重要的事。他让秦德林回特务科等着他,这之后就又去忙着布置警戒线,勘察现场,向上司报告等等。

现在秦德林站在他面前,他一看这人简直变成赤发鬼刘唐了:头发一疙瘩红一疙瘩黑,脸上几凹下去的地方都是红的,尤其是眼窝深处和鼻孔附近,红得简直像猴腚。两腮和颧骨却变成紫茄子色。他一只胳膊用绷带挎在脖子上,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活像个“十不全”。

葛明礼望着他这位亲爱部下的这副尊容,强忍住笑,指点着说:“秦德林哪,秦德林,你这是咋整的?是红运当头罩,把你罩成这个小样,还是……”说到这里他实在忍不住了,竞扑一声笑出声来。多数赌徒都有这个本领,天大的事压在心上,也能表现得满不在乎。他们信奉“脑袋掉了碗大的疤痢,过了二十年又会长成这么大”的神安慰术。当他们在赌场上把全部财产都输光了以后,会把老婆当赌注押上,老婆也输进去就从腿肚子上片下块来押上,这样干上几年就会练成一块杀打不怕的滚刀。葛明礼就是从这种赌徒中混出来的。也正因为这样,日本侵略者才看上了他。“九一八”事变以前,鬼子就用重价把他收买过来,充做鹰犬、打手。

“九一八”事变后,又把他推上了特务头子的宝座。他也就把往日赌场上的哥们儿都收拢过来,让他们当上了特务、嘱托、腿子……秦德林就是他过去的一个哥们儿。

mpanel(1);今天在这样重大问题面前,葛明礼原想憋住不笑,一心谈正事。可是不行,憋不住了,而且他这笑的神经一开动起来就关不住问。他先是坐着笑,接着站起来笑,从直着腰笑到弯下腰,拍着腿,捂着肚子,流着眼泪和鼻涕……

他越笑,秦德林越哭丧着脸难受,等他笑得流出眼泪的时候,秦德林的眼泪也出来了,葛明礼擦眼泪,秦德林也擦眼泪,一个是真笑,一个是真哭。等他止住笑的时候,秦德林却哭出了声。

葛明礼听见哭声,觉得奇怪,忙又擦了擦眼睛,细看了一下秦德林:呵,这小子真哭了!

“怎么回事,哭什么?”

“我,我……”秦德林一边抽搭着一边说,“我好险没见了阎王爷,拣条命回来见你这科长哥哥,可你,你……你……”秦德林放声哭了起来。

“为这事呀!”葛明礼一拍秦德林的肩膀说,“你这眼泪窝子真浅,娘们儿一样。行了,别哭了,明个破完案,科长哥哥领你上群仙书寓,把怀春楼的吕翠翠给你找来捏巴捏巴,再把迎春院的李玫瑰找来唱两段,完了再上保盟饭店吃大菜,玩玩俄国娘们儿,让那个斯波洛娃脱了衣服给你跳一段……怎么,还哭?你看,你那眼窝子越哭越像猴腚,怎么不好好洗洗,让人看见我手下的人都成小鬼了!”

“洗不掉……”秦德林一边抽泣着一边说,“也不知是什么鬼油漆,像鳔胶一样粘……”

“去整盆汽油好好洗洗。”

“这就是汽油洗的,再洗我的眼睛都得蜇瞎了!”秦德林止住哭,探着脑袋,一指紫茄子一样的脸说,“你看我这腮帮子,皮都要蜇掉了……”

“宁肯不要那张皮,也得要这张脸。脸是门面,就这个小样儿我怎么领你上群仙书寓?上拉拉屯的鬼王庙吧,那块正缺一个站班的小鬼。”葛明礼说到这把手一挥说,“去把脸洗净,洗不净不兴到大街上去给我丢人!”

秦德林哭丧着脸子转身就走。

葛明礼忙又召唤:“哎,别走哇,正事还没说呢。”

秦德林转回身,嘟哝了一句:“都折腾一宿了……”

“怎么,不愿意了?”葛明礼一瞪眼睛说,“在耍钱场上折腾两宿你也愿意,贱皮子!”

秦德林低着头不吱声了。

“坐下!”葛明礼一指沙发说。

秦德林低着头坐下了。

“说说昨天晚上的经过吧。”葛明礼一边说着一边又给秦德林倒了一碗水。

秦德林有气无力地把夜里发生的情况学说了一遍。他什么都说了,就没敢说他上酒馆和女招待鬼混那一段。

葛明礼听完翻了翻眼皮问道:“这么说后来的那个小子和刷标语那两个家伙是互相认识了?”

“认识。”秦德林肯定地点点头说,“看那样还是一伙的呢,那两个刷标语的管后来的那个小子叫‘您’,不是长幼辈就是上下级。”

“光叫‘您’啦?没称呼什么?”

“也可能称呼啦,我没听清。”

“到节骨眼儿上你又听不清了。”葛明礼瞪了秦德林一眼说。

“可我脑袋让油桶扣住了,我光听见好像有个‘师’字。”

“什么‘尸’?”葛明礼忍不住生气地说,“还好像呢!像什么?像男尸、女尸、死尸、活尸?是人名叫什么尸,还是职务,外号?这个尸字是在上边还是在下边?”

“不知道。”秦德林憋了一肚子委屈,紧晃着脑袋说,“当时我耳朵眼里都灌进红油子了,能听见一个字就不错了。”

“可你光听见一个字顶屁用?”

“可要是遇上您讲那‘血滴子’,连一个字我也听不着了。”

葛明礼听见这句话,眉头一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是又憋回去了。为什么这句话会使他无言以对呢?这里还有段讲究呢。原来,葛明礼平常专从唱本、评词、剑侠小说里搜集和特务有关的人和事,遇有机会就给手下这些特务们讲上几段,作为理论据和业务学习之用。方才秦德林讲这“血滴子”,就是他在说书馆里听说评词的人讲《雍正剑侠图》时候记住的。再经他一编,就成了他的保留节目。遇有机会就讲讲。他每逢说的时候还都加上两句导语,如说:“干我们这一行的是古已有之,远的不说,明成祖的东厂我已经讲腻了;明宪宗的西厂我也说烦了;刘瑾的内行厂大家也听厌了。这回单说说我们大‘满洲帝国’皇帝陛下的老祖宗,前清雍正老佛爷的秘密御林军‘血滴子’。”接下去就该开始说正文了。这时他先用手拍一下桌子:“话说……”话说两字和拍桌子这个动作也都是从说评词的那儿学来的。

只听他说道:“话说这‘血滴子’里的好汉都是从练武的名家里百里挑一选出来的,那真是十八般武艺样样通,蹿房越脊如履平地。进得门来先得试胆量,试忠心,试才干,都试过去以后,合格了,才算进了门槛。这一辈子也就变成皇帝御座下的人了,和现在我们这皇帝陛下警察官差不多。那时,进了门槛后,就发给你一个牛皮口袋,口袋嘴上安着两把锋利无比的钢刀,钢刀通着‘消息儿’,只要把牛皮口袋往人脑袋上一套,再用力往起一提,脑袋就齐刷刷地从脖子上切下来,装进了牛皮口袋。然后把牛皮口袋往腰上一掖,跳墙、上房毫无妨碍,最多滴出几滴血来,所以叫‘血滴子’……”

每逢他讲到这里,他手下的特务就喷喷称羡,要求葛明礼也能定做一批这样的牛皮口袋,每人发给一个,需要谁的脑袋到那一拎就下来,就像摘西瓜一样简单,那该有多好!皇帝陛下听见也一定高兴,因为把他老祖宗的绝招继承下来了。

议论到这,葛明礼就会长叹一声,因为这绝招确实绝了,没继承下来。后来他就下决心找人研究,并对手下的喽啰们声明:他正在请专家画图,很快就会发给每人一个牛皮口袋——不,要改用橡胶皮的,又软又轻,刀是折叠式的,可以揣在兜里……大话已经说过好多遍了,可是那橡胶皮的“血滴子”还没有影儿,手下的人老打听,越打听他趁心烦,后来竟成了他的忌讳,谁一问他就瞪眼睛,弄得谁也不敢再问,他也就不再讲了。

今天话赶话的从秦德林嘴里冒出来了,葛明礼一听本想发作,可是又一想,秦德林被人用铁桶套了脑袋,要是这铁桶下边真有两把刀,他现在就不能坐在这里说话了。秦德林从铁桶套脑袋联系到牛皮口袋,情有可原,所以他就把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了。他摆了摆手说:“算了,听着一个‘尸’字,总比一个字没听着好,以后咱们就在姓师的、名师的,还有那些老师、讲师、理发师、医师、药剂师、琴师、大师傅、二师傅……反正就在带师字的人上下功夫吧。现在你再说说这三个人的特征吧,都有多高?”

“不知道。”秦德林又摇摇头说。

“怎么?这也不知道!”葛明礼刚压回去的气又往上撞,“你耳朵里灌进红油子听不见他们说什么,难道还看不见吗?没扣铁桶前你不是端着枪瞄准那两个刷标语的家伙吗?你还想对准下边那个先开一枪呢,这不是你刚才说的吗2”

“是我刚才说的。”秦德林又点点头说。

“那怎么还说不知道?这不是有意顶撞老子吗?”葛明礼又敲上了桌子。

“是不知道。”秦德林反倒沉住气地说,“那两个刷标语的是蹬肩膀摞在一块儿的,我就看见一长条黑影子,灯光暗,连接茬都看不清。他俩加一块有三米多高,分开就不知道了。”

“那油桶是怎么扣你脑袋上去的?像飞镖一样撇上去的吗?”

“要是那样还好了呢,把油都甩出去我就不会变成这个模样了。”

“你看!”葛明礼又一拍大腿说,“还是跑下来扣的,跑下来你还看不清吗?”

“看不清。”秦德林仍摇着头说。“我被人家按在地上,背朝天,嘴啃泥,什么也看不见。”

“按你的那个人也看不见吗2”

“看不见。”秦德林继续摇着头说,“他是从我背后来的,一拳一脚就把我撂倒下了。前两个我还看着人影了,这个连人影都没看见。”

“你……”葛明礼一挥手把脸扭向一旁去了。半天才转过头来指点着秦德林说,“你呀!你真算可以,让人捉弄成这个熊色,临了就说出一个‘尸’字,还不知是死尸活尸?”

“不,我还有情况。”秦德林一直腰说。

“那为什么不早说?”葛明礼也把脑袋探过来。

“您没容空。”

“快说吧。”

“我觉得从后边上来的那个家伙特别厉害,要给他个牛皮口袋你我脑袋都保不住。他从后边过来一点声也没有。第一拳就打在我的位上,我连妈也没喊出来他的扫堂腿就过来了,我才趴在地上,他的脚又踏在我的脊梁骨上,他这些动作快似旋风,疾如闪电。科长您知道,我也不是白给的,可是在这个人手下我竟成了稻草人。这是个满身功夫的可怕对手,要不把这个人抓住,我看咱们……”他摇着脑袋了脖子。

“可是你连啥样都没看着,得怎么抓?”

“我看先从会武术的当中去找……”

秦德林话没说完,直通警察厅长办公室的电话铃响了,葛明礼忙奔过去接电话。

电话是办公室值班警官打来的,通知他立即前去开会,部署侦破“纪念碑”前重大反满抗日案件问题。去时要把已经掌握的材料、线索带去。

葛明礼撂下电话,气哼哼地骂了一句:“有X毛线索!”接着对秦德林一挥手说,“走,跟我上厅长那儿去!”

秦德林忙往后退了退说:“哎呀科长,您看我这样……您不是怕我给您丢人吗……请您替我说说吧。”

“看你吓得这个小样!”葛明礼一边往脑袋上戴大盖帽子一边说,“怕什么,有我呢,厅长也不能把谁**巴咬半截去。你不去这笔糊涂账谁报?我才不替你挨刺呢。走吧!”

葛明礼说完便推门走出去了。

秦德林长叹了一口气,只好一瘸一拐地跟着走出去。他直觉得浑身没有一处不疼,像要散架子一样,肚子也饿得咕噜咕噜响,他真悔恨自己,昨天晚上不该一个人上去。

5

王一民看完了“纪念碑”前的闹剧,心情十分兴奋,比在战场上抓到一批俘虏,缴获一堆战利品还兴奋。因为那是战斗胜利的结束,而这却是战斗胜利的发展。这就像一个艺术家导演了一出好戏,然后和观众一同坐在池座里欣赏演出一样,是一种其乐无穷的享受。是呀,有什么能比亲眼看到经过自己的同志兼学生的战斗,而把强大的敌人玩弄于股掌之上还开心的事呢!

肖光义和罗世诚真从老虎嘴里把牙拔下来了!

春风得意马蹄疾。王一民迈着轻快的脚步,顺着霓虹桥往道里走去。这时桥上的警戒已经解除,日本大兵也已撤走。他挨着桥上的铁栅栏走,铁栅栏有一人多高,壮的铁棍中间铸有美丽的图案:从一个火车轮上伸出两张有力的翅膀。简单的图案让人联想到那奔驰的列车,好像上了翅膀在大地上翱翔。尤其当你从栅栏往下一看,奔驰的火车在你脚下留下团团白烟,环绕着你往上升的时候,你真觉得自己也好像上了翅膀,要腾空而起了。王一民今天就有这种感觉,心头的喜悦使他想跳,想飞。这时他才理解苏拭那“我欲乘风归去”的名句是有真实感情基础的;托尔斯泰小时因要飞而从楼上摔下去也不是神上的发狂。人在高兴的时候是可能这样想甚至这样干的,这是真实的。当然,飞是飞不起来的,但是舞之、蹈之总是可以吧。可是连这也办不到,他必须把喜悦压在心底,压得越深越好。

他顺着人流往前走去。这人流也和往日不同,都走得那么轻快,像条从缓坡上流下来的清澈小溪;淙淙地向前流淌着。人们的眼角眉梢,都流露着掩饰不住的喜悦。他们为什么走得那样快?大概是要赶快跑回家去,关严房门,打开欢乐的闸门,向自己的亲人倾诉一番。有的恐怕还要斟满美酒,全家老少欢庆一回。是呀,在这愁云漫漫,血雨腥风的“王道乐土”上,能有多少这样大快人心的事,又偏偏被自己遇上呢!

王一民置身在这无言的欢乐人流中,快步向前走着。当他横过马路的时候,他敏捷地向后瞥了一眼。他要看看肖光义和罗世诚是否还和他同行?他估计在此时此刻,这两个比别人更加兴奋千百倍的英雄青年,很可能还在跟着他。他们有满腔的欢乐要倾泻;也必然有些疑问要提出。他们过去只知道这位王一民是他们的好老师,好班主任;万没想到他会像一只天外飞来的雄鹰,在危急时候把他们从毒蛇口中救出。王一民猜得到他们的心情,感觉到他们的心声。因此他要在人流中搜寻他们的踪影。果然,就在后边不远的地方,他俩正眼角挂笑地望着他。

当王一民证实了自己的估计以后,就觉得不能再躲闪了,必须正面和他俩谈谈了。怎么谈呢?他在盘算着。他对这两个青年的政治情况是知道的。他们是三个月前加入**青年团的新团员,属于高二年级团小组。当前一天夜里,满洲省委秘书长李汉超同志找他——反日救国会负责人,和共青团省委书记刘勃汇报情况的时候,他知道了肖光义和罗世诚那使人振奋的大胆行动计划。他虽然没有直接领导他们,也从来没有和他们发生过直接关系,但他为能有这样英雄的学生而自豪。正因为他了解这两个学生,所以在兴奋的同时也夹杂着担心,他怕他们勇气有余而经验不足;计划大胆而行动率。“纪念碑”前是个蛇遍地的场所,稍一不慎就可能坠入罗网。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去为他俩暗暗地“站岗放哨”,如果进行得顺利自己就人不知鬼不觉地退回;如果发生了意外宁肯牺牲自己也要救两个学生出险。他把自己的想法向李汉超和刘勃提出来了。李汉超对王一民是非常了解的,他知道他的本事,所以连忙赞许地点着头。刘勃本来不大愿意,因这件出人意料的大胆行动是他想出来的。高二班团小组是他抓的重点,决定这次行动的会就是他亲自领着开的。现在王一民却要参与进来,他有些不大情愿,但见秘书长李汉超连连点头,也就同意了……

mpanel(1);王一民很快地走着,不觉来到石头道街了。再往前走不远就是他所在的第一中学,他一看手表,快到七点了。眼前正有个“白露”小吃铺,这是他常来吃早点的地方。他估计两个学生还没有吃早饭,就停在小吃铺门前等候,等两个人走近,他乘附近没人注意的时候,就悄声对他俩说:“进去吃点饭,不要提任何问题。”

两个学生顺从地点点头,和王一民一同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专卖外国零食的小吃铺。当时哈尔滨这样的小吃铺到处都有,主要是俄国风味的,里面卖牛(夏天还有冰凉的酸牛)、红茶、咖啡、布乍、葛瓦斯、鲜啤酒等各种饮料;还有各种面包和干肠、香肠、酱菜。其他像酪、油、果子酱、酸黄瓜、成花生豆等等,吃起来很方便,价钱也很便宜。伪满初期,日本统治者正全力以赴地对付那具有世界规模的反日运动。在国际上他要想法争取舆论上的支持,摆脱孤立的境地;在东北境内他一方面要血腥镇压抗日的人民,一方面又要怀柔、安抚和收买一些人。所以他还腾不出手来进行后来那样无所不用其极的经济上的榨取和掠夺。而且为了政治上的需要,他还要拼力在这块他们所沤歌的“王道乐土”上,制造虚假的繁荣。尤其在哈尔滨这块奇特的土地上,这里光外国领事馆就有二十,个,世界上强盛一些的国家都在这里占据一个席位。外国居民占市区居民的三分之一强。这是世界上的一个小橱窗。所以日本侵略者在那一个时期内,经济上的统治不但大大放宽,还不择手段地采取一些办法促进那一时之间的表面繁荣。

这一来一方面在生活上暂时便宜了哈尔滨市的居民;另一方面也更快地腐蚀了一些市民——尤其是青年。因为这种繁荣是殖民地式的,是畸形的,它使一些特殊行业像发酵的面粉一样,很快地膨胀起来。卖的增多了,明的、暗的到处都是;新开设的舞厅多起来,大烟馆、赌场都公开地挂出牌匾;大一点的饭馆增加了女招待,门前不断更换新的红纸招牌,一如上面写着:“本饭店新聘女招待,年方二九,女子中学毕业,色艺双绝,有婉转的歌喉,擅长各种流行歌曲,一曲甜蜜的相思曲,可使您成为本饭店永久之顾客……”像这样的招牌、广告是随处可见,走在大街上一抬头就是。翻开报纸,第一版上没有别的内容,除了一些商业!“告,就是”拜耳“大药厂的西药,”蔡司“牌望远镜,”莱卡“摄影机,德发牌新式唱机,光陆牌眼镜等等,都是些外国名牌货。连现在王一民和两个学生走进的小吃铺里也贴着内容奇特的广告,而且是贴在一进门就可以看见的正面墙上。大概是铺主人很欣赏这”文图并茂“的广告吧,那上面画着一双跳交际舞的青年男女,男的西服革履,溜光的分发,鼓起个大蓬蓬;女的长裙曳地,腰细得剩了一捏,上身紧贴在男的身上,卷曲的长发从肩上披下来。画下面是排列整齐的四言文,文曰:粉一样,很快地膨胀起来。卖的增多了,明的、暗的到处都是;新开设的舞厅多起来,大烟馆、赌场都公开地挂出牌匾;大一点的饭馆增加了女招待,门前不断更换新的红纸招牌,一如上面写着:”本饭店新聘女招待,年方二九,女子中学毕业,色艺双绝,有婉转的歌喉,擅长各种流行歌曲,一曲甜蜜的相思曲,可使您成为本饭店永久之顾客……“像这样的招牌、广告是随处可见,走在大街上一抬头就是。翻开报纸,第一版上没有别的内容,除了一些商业!”告,就是“拜耳”大药厂的西药,“蔡司”

牌望远镜,“莱卡”摄影机,德发牌新式唱机,光陆牌眼镜等等,都是些外国名牌货。连现在王一民和两个学生走进的小吃铺里也贴着内容奇特的广告,而且是贴在一进门就可以看见的正面墙上。大概是铺主人很欣赏这“文图并茂”的广告吧,那上面画着一双跳交际舞的青年男女,男的西服革履,溜光的分发,鼓起个大蓬蓬;女的长裙曳地,腰细得剩了一捏,上身紧贴在男的身上,卷曲的长发从肩上披下来。

画下面是排列整齐的四言文,文曰:世界跳舞,由来已久。

西欧东亚,早经研究。

歌舞之乐,普及全球。

荟萃之地,不可少有。

现代摩登,顺乎潮流。

不懂歌舞,似乎守旧。

其中利益,美不胜数。

希即前来,万勿退后。

文下写着道里跳舞传习所启事:欢迎男公女士随时前来受业。传习所特别远隔重洋,从大美利坚合众国重金礼聘交际舞明星,擅长最现代之狐步舞,探戈舞,华尔兹舞,白露兹舞……

在这张广告旁边又贴着一张招贴画,上边画着一个女人,从女人的一只眼睛里出一道由细变的白光,白光里写着“严防间谍”几个字,和这张招贴画相配合的还有一条绿色标语,上写:“自照衣物,莫谈国事”。

王一民和两个学生进来后,就坐在这张招贴画和标语之间。屋子里已有五六个人在吃早点。

这个小吃铺是家庭饭铺,老两口领一个儿子经营。铺主人老何头,是个明干练的老哈尔滨,官私两方,都维持得不错。在那个年月,要开个小买卖也不容易。

因为这里离一中近,吃得也便宜,有时王一民就在这里喝一碗牛,吃两块黑面包,就两块酸黄瓜,一两毛钱就对付一顿早点。来常了,就成了老何头的主顾了。今天老何头发现王一民领两个学生坐那儿了,就连忙走过来,先问要吃什么,然后凑近王一民的耳边,声音小而快地问了一句:“王先生,到车站去看看热闹没有?”

王一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便笑着一指墙上那“莫谈国事”的标语说:“这可是何掌柜的铺规。”

老何头也笑了,对王一民挤挤眼睛,还要说些什么。王一民想,这老头今早一定是太兴奋了,要让他把话匣子打开就不得了。他贴那“莫谈国事”很可能就是给他自己贴的座右铭。若是他一高兴管不住自己,再把两个学生的兴奋神经刺激起来,就兴许越出限定的轨道。想到这,他忙拉住老何头的手,了自己的肚子说:“你,肚子瘪了,快来三杯牛,三盘白面包,一盘牛干,一盘干肠,一盘成花生豆。”

王一民话声刚住,老何头就哎呀了一声说:“王先生今天怎么把钱串子倒拎起来了?”又转对肖光义和罗世诚说,“你们王老师今天不吃‘黑列巴’吃白面包,不吃酸黄瓜吃食,这可真是敝店的头号新闻!”

王一民忙笑着说:“不,我还没要完呢,酸黄瓜也要来一盘片‘”好,有荤有素!“老何头忙又凑在王一民耳边说了句,”我再给您添盘新来的五香熏鲤鱼,算我奉送的,今天太让人高兴了!“老何头说完不等王一民回话,转身就走了。

不大工夫,老何头托来一个擦得锃亮的白铁方盘,里面摆满了饭菜,他一边往桌上放一边说:“怎么样?喝杯威士忌吧?”

“你多咱看我喝过酒?”

“可今天不比往常啊!有道是人逢喜事神爽啊!”

王一民向屋里瞥了一眼说:“那边客人等着你呢。”

老何头一边笑着一边走了。

王一民又留心观察了一下屋里的客人,没发现有形迹可疑的人,他这才细看了看桌上的饭菜。呵!摆了一桌子,还真挺新鲜,酸黄瓜上摆了几片用胡萝卜切成的小花瓣,熏鱼上边还拼了几块鲜笋,可以说色味香俱全了。真像老何头说的那样,他从来也没吃过这么豪华的早餐哪!他肚子里本来有点底了,他是要犒劳犒劳这两位立了大功的小英雄啊!他忙让他们俩多吃,可他俩面对他却直想笑,他们嘴在笑,眼睛在笑。不,是心里在笑,只有心在笑,嘴和眼睛才会显出笑意。他们要说话,可又不知怎么说好。两双光闪闪的眼睛在看着老师。王一民非常了解他们的心情,趁两个靠近的客人起身走了,新的客人还没来的时候,就小声对他俩说:“找个时间咱们再谈。昨天夜里我的行为不要向任何人提起,记住,任何人!”

肖光义和罗世诚收回笑容,认真地点点头。

“这个老头就是个温度表。”王一民对着正在算账的老何头努努嘴,“从他身上可以看出中国人民的共同感情。一个小商人都这样,其他人可想而知了。越是这时候越要注意,要和往常完全一样,不要有任何特殊表现。听说学校就要派来日本人的副校长了,统治加强了。要胆大心细,千万不能乐极失态,得意忘形。这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关乎国家存亡的大事,所以要时刻警惕,万万不能麻痹大意。”

两个学生立刻变得严肃起来。他俩一边听着一边心领神会地点着头。

街上传来摩托的吼叫声。

这时从门外进来两个警察。老何头一边笑着一边迎上去说:“刘警尉,您早,吃点什么?”

为首的警尉说:“快来两大杯‘伏特加’,掂对两盘酒菜,再来两份夹面包。

折腾了一宿,得提提神了。我们这位石警长才结婚,正度蜜月呢,昨天半夜从小媳妇的热被窝里硬给拽出来,给当人梯子使唤,真***,这事也得我们皇帝陛下警察官干。”

老何头强忍住笑,眯缝着一双狡黠的眼睛问道:“出什么事了?刘警尉。”

那个刘警尉一拍老何头的秃脑袋说:“别跟我装洋蒜了,你这块四通八达,松花江掉进个人去,你这都有回声。告诉你,老何头,发现可疑的线索得马上报告。”

“什么可疑的线索?”

“我说你是真不知道咋的?”

“我……”老何头这时眨了眨眼睛,声音压得很低地、无限神秘地说,“我就听说在咱们都不敢靠前的那个大碑上,刷了红色的大标语了……”

刘警尉指点着老何头说:“你看,我就知道你管保能知道嘛。”老何头嘻嘻一笑,又小声地说:“可现在刷掉没有?”

“没有。运席子去了,要先用席子围起来,再一点一点往下抠。”

“要是实在整不掉我可有个好法。”老何头庄重地说。

‘什么好法?“刘警尉忙问。

“在碑底下抠个窟窿,埋上炸药,一崩倒了。完了再重修一个,比这个头更大的。周围再安上电网通上电,往后就万无一失了。”

警尉伸出一个手指头,一桶老何头的脑袋说:“就凭这句话,我就可以把你关起来。”

老何头又嘻嘻一笑说:“把我关起来,谁侍候您喝状特加‘呀。您快请坐吧,我让我老伴特别给您做两盘下酒菜,二位喝完了好神神地去办案,快点把刷标语的抓住,给咱们’满洲国‘人出口气。”

老何头嘻嘻笑着到后屋去了。

两个警察坐在王一民旁边的空位上了。

王一民看了看两个学生。三个人不再吱声了,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6-10

6

天刚擦黑的时候,王一民手提钓鱼竿,身背渔具,来到了道外头道街。这是中国劳苦人民集居的地方。那肮脏的街道,恶浊的空气,烟熏火燎的房屋,加上衣服槛楼的人群,构成了一幅底层生活的悲惨画面。因为这里离松花江码头很近,所以在狭窄的马路上也拥挤着各种车辆。间或也有一些衣着华丽的过客,掩着鼻子从那高低不平的人行道上匆匆走过。人行道本来就不宽敞,又被些煤球炉子,垃圾箱子,脏水桶,晾晒小孩尿布拴的绳子等左拦右挡,使得过往行人有时只能侧身、弯腰、寻找空隙曲折前进。如果再遇上那出来泼脏水的妇女,你就得腿疾眼快地跳跃着往前走。

王一民就是这样走过了头道街的大半条街道,来到了一座灰色的二层楼前。这座二层楼在当年初建成的时候,也可能是相当漂亮的,但现在已面目全非。楼上边用水泥细雕塑的花纹图案上沾满污垢,风吹雨打,再加上烟熏日晒,已经变成了地皮色。那福禄寿三星的彩色浮雕也变得面目不清,残缺不全了。楼正面门脸上已经长了不少草木本植物。一棵弯曲的小榆树从房檐的缝隙中顽强地探出身子,向过往行人俯视着,好像让人们都来看看它和整个这条街道的居民是在什么条件下活着。

只有那么一点点可供吸取养分的土壤,只能存留那么一点点可以滋润它的雨露,但是它却活下来了,顽强地活下来了。

楼门的木头门框也有点倾斜了。门顶上挂着一块已经裂缝了的黑匾,匾上的字原先是烫过金的,现在也已剥落,和匾的颜色差不多了。如果不仔细看,真难以辨认出“平安客栈”四个楷书大字来。

门上挂着一块像棉被一样厚厚的门帘子。门帘挂了一冬,深灰的颜色变成了藏青色,手一帘子,就觉得黏糊糊的。王一民掀开帘子,脚往楼里一迈,一股非常复杂的气味扑面而来,这是烟草、烧酒、大蒜、大葱、汗泥,廉价的香粉、花露水和破烂衣物混合组成的一种特殊气味。这种气味只有在这样的小店里才能闻到。楼里灯光昏暗,一盏大概只有四十度的电灯泡高悬在屋顶上。柜台账桌上有盏木头撅子似的桌灯。桌灯后面有一张床,床上斜躺着一个胖大的男人,半闭着眼睛,任凭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给他按摩。这个女人虽然年纪很大,但是却披散着烫发,头顶上系着一条半寸宽的鲜红发带,脸上胭脂搽得大钱厚,紫红色旗袍外面罩着一件深绿色的毛衣……和这个老女人穿着打扮差不多的,还有两个年轻些的女人,坐在一进门的长条凳子上嗑瓜子。王一民一迈进门槛的时候,她们都站起来,要跟过去,但一看王一民一直走进楼下的大屋子里去了,就又都坐了下来。

熟悉这种小店的人都知道,这里面楼下是长简屋子,自带被褥一角钱就可以住一宿。如果在店里包伙,还可以减价一半。楼上就都是单间了。大多数单间的屋地上只能同时站两个人。屋和屋之间只有一板之隔,这屋说话那屋都能听见,有的板壁还露着缝子,不但能听见声音,若是高兴,还可以用一只眼睛向这近邻参观一番。

虽然如此,在这个小店里也是“高级”房间了。楼下的女人就是专等住这样单间的房客。王二一民已经来过多次,他深知此中奥妙,所以一进门就目不斜视地径直向大屋子走去,这可以免去好多纠缠。

mpanel(1);这大屋子是两层铺,下铺是火炕,上铺是平板。三间房子通连着,满员的时候可以睡三十人。因为这里离码头近,生意兴隆,所以经常是挤得满满的。王_民进来的这间屋子住的多是码头上的搬运工人,他们是常年住客。其中山东。河北人居多,也有从附近乡下来的。这时候正是才吃完晚饭——有的还坐在炕当中就着狗喝烧酒——所以人很多。一屋子人,乱哄哄的,气味比一进店门的时候强烈得多了。

吊铺上有的已经倒下睡觉,有的正脱光了衣服,就着天棚上的小电灯抓虱子。火炕上有拿着纸牌摆“天门阵”的,有缝补破衣服的,有看小唱本的,也有看报纸的。

卖烟卷、酸梨。瓜子和落花生的在地上蹿来蹿去,卖唱的老头领着年轻姑娘从这屋走到那屋。

在这乱哄哄的大地中,紧靠里边的火炕上有一个小天地,那里围坐着不少人,都聚会神地听一个“老先生‘’讲古。这个”老先生“盘腿坐在炕里面,没有修整的胡子长得很长,头发齐在耳丫子上,长瓜脸,高鼻梁,稍微有些驼背,穿着一件深蓝色布夹大褂,长腿便裤,扎着腿带。从这身穿着打扮看,很像一个教私塾的老先生,或者是摆摊为人代写书信的‘代书”。可是当你仔细观察一下的时候,会发现他眼睛很明亮,看起人来好像一眼就能把人看穿,那敏锐的眼神和那外表上的老相很不相称。正因为这样,他的眼睛就经常是眯缝着的,好像患有怕光的眼疾一样。有时他的眼圈也真就红起来,这时他就戴上一副茶色眼镜,眼镜是黄铜框子,重的方腿上还长些绿色铜锈,好像才出土的文物一样。

现在他就戴着这副眼镜,在讲《说岳全传》。他正讲到金兀术五路进兵,宋康王被困牛头山,岳飞祭帅旗奋起抗战那地方。他讲岳飞讲得活龙活现,在凛然正气中突出他的爱国主义神。他的声音不大,除了坐在他眼前的那些听得人神的人之外,稍远一点的就听不清了。

王一民进屋后就装成找人的样子,向吊铺上下张望着。当他走近这群听书人的时候,他的眼睛一扫说书的“老先生”,便感觉到“老先生”正在看他,并向他微微点了下头——这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知会,一般人是感觉不到的。王一民就不再看他,转身向另外一个屋子走去。

王一民从小店走出来的时候,早已是万家灯火了。他悠闲地向松花江边漫步而去。他知道那位“老先生”得讲到“且听下回分解”的时候才能抽身出来。他现在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溜达到他们指定会面的地点去等他。他一边走着一边想着方才这位“老先生”。他们同是吉林人,别看这位“老先生”满脸胡子,实际他比王一民只大四岁,今年才三十三岁。他是王一民的朋友和老师,王一民非常爱他,尊重他,甚至崇拜他。王一民把他当成自己的一面镜子,经常用他的言行来对照自己。这个人就是原来满洲省委工会负责人,新任命的省委秘书长李汉超。

李汉超早年在北京大学文学系读书,由于人聪明,学识丰富,博古通今,所以老师和同学们都很喜欢他。他在文学系里是以研究当代文学而著称的。他广泛订阅当时北平、上海出版的期刊杂志。开始是一般阅读和研究,渐渐地他爱上了由鲁迅主编的《莽原》和《萌芽》,从这里他开始接触了马列主义文艺理论,并对马列主义的社会科学发生了兴趣。接着他就参加了党所领导的群众团体“革命互济会”,并阅读了大量的马列主义书籍。他出身于地主家庭,在他到北平读书期间,父母相继去世,士地财产由他叔父经管。当他逐渐地信奉了阶级和阶级斗争的学说,懂得了剥削和被剥削的革命理论以后,他就感到依靠土地收租来生活是可耻的,他甚至觉得自己吃的饭菜里都有农民的血和泪。但是怎么办呢?他很苦恼。有一次他看了托尔斯泰的《复活》,从中得到了启示,他就写信给他叔叔,要把他名下的土地分给农民。他叔叔以为他得了神病,便急如星火地跑来看他,当弄明白他还正常生活着的时候,就把他暴训了一顿。他的计划没有实现,但这些土地却成了他神上的负担,总像块大石板一样压在他的心上。

在这期间有个叫石玉芳的同班女同学爱上了他,爱得那样深,就像着了迷一样。

李汉超无论走到哪里都会“碰”见她。在学生会里,如果他在发表议论,总有一双深情的大眼睛在盯盯地看着他,看得那样出神,已经到了毫不掩饰自己感情的程度了。一个未婚女孩子,看一个未婚男人看到这样不错眼珠的程度,那就是打不回头了。

石玉芳是这样主动地追求着李汉超;李汉超呢?也不是不爱石玉芳。开头那几天,他甚至不敢相信那样一个温和稳重,甚至有些羞答答的姑娘,会忽然间勇敢地追求起他来。李汉超一连好几个晚上难以人睡。那双直盯盯看他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圆圆的脸蛋,有些苍白的面孔,时时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真有些把握不住自己了。有几次他甚至要冲上去大胆地向她表示自己的感情。但是他没有,不但没有,他还有意地回避她。是什么东西阻碍着他和她接近呢?原来石玉芳的家庭是一个颇有些名气的所谓官宦世家。她的祖父当过清朝的礼部侍郎,在北京西城报子胡同里有所大宅子,至今在这个宅子里出出人人的还是些官僚政客。石玉芳就是这宅子里的一位小姐。李汉超已经苦恼于自家的土地了,怎能再找一个比他那点微不足道的土地还要大得多的包袱背在身上呢。他觉得他和她不可能是一条道上的人。她爱他,很可能是一时感情冲动,经不住时间的考验。

李汉超哪里知道,这位出身于封建家庭的所谓大家闺秀石玉芳,活了二十四岁,还是第一次在男女问题上动真情呢。她本来早已有了未婚夫,她祖父在她刚生下来不久的时候,就把她许配给当年显赫一时的北洋军阀外交官陆征祥为孙子媳妇了。

后来陆征祥当了外交总长,在袁世凯主持下签订了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款”。袁世凯倒台后,他率领全家跑到比利时,他本人人了修道院,当了外国洋和尚,他的孙子也流落到异乡,再也没有音讯了。在这种情形下,石玉芳本来应该获得爱情上的自由,至少可以另选配偶。可是,她的封建家庭不允许她这样做,说是订婚就等于结婚,宁守“望门寡”,不准解除婚约。石玉芳一怒之下,冲出家庭,进了女子中学,以后又拼死拼活闹着上了北京大学。在这里,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爱上了一个男人——李汉超。像她这样的女,不爱则已,一爱就像祝英台爱上梁山伯一样,至死也不肯罢休。从封建家庭冲杀出来的女,在爱情上倒有她坚贞不屈的一面呢。

一九二八年发生了济南惨案,日本侵略军在济南屠杀中**民达五千多人,激起了全国人民的愤怒。李汉超英勇地参加了战斗,在斗争中加入了中国**。不久,他被捕了。

从李汉超参加斗争,一直到被捕,石玉芳都紧紧地追随着他。他被抓进监狱,她在狱外奔走呼号。她用眼泪和誓死相从的至诚打动了她的寡母和她一位有活动能量的舅舅。于是李汉超在党的多方营救和石玉芳舅舅的努力下,被释放出狱了。

爱情经住了考验,在大学毕业那一年,他们结婚了。婚后,石玉芳的寡母一定要让他们夫妇搬到那大宅院里去住,李汉超一口拒绝了。

“九一八”事变爆发时,正赶上石玉芳生了一个女孩。李汉超顾不上产后多病的妻子,为救亡运动日夜奔忙,有时一连几天不回家。

一九三一年末,正是大雪纷飞的隆冬季节,经李汉超自己的请求,党批准他到东北去,到抗日斗争的第一线去。

接受任务的第二天就要动身,他要和几个同志,一同赶到烟台,搭乘一条货船,从大连进东北。

他回到家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没有告诉妻子真情,只说要到山东去一趟,很快就会回来。他收拾东西,温柔的妻子给他做了顿可口的饭菜。他没有喝酒的嗜好,但有时高兴了也喝几杯度数小的水果酒。妻子这次特意跑到街上买回一瓶青岛葡萄酒,又买了一只三味酱鸭和几个醉活蟹。

小女儿才四个来月,李汉超很少抱她,今天抱起来却不愿放下。孩子会笑了!

眼睛那么大,那么亮,真像她妈妈。只是太苍白了些,这也像她妈妈。李汉超仔细地看了看妻子,她的两腮陷了下去,脸显得消瘦,眼睛更大了。这时妻子也正深情地看着他。她微笑着,笑得那么甜蜜,那么幸福,几个月以来很少看见她这样笑。

她也喝了几杯葡萄酒。

妻子搂着小女儿睡下了,她身体弱到力不胜酒的程度。

李汉超没有睡,他伏身在一盏孤灯下奋笔疾书……

第二天早晨,石玉芳在一阵婴儿啼哭声中醒来的时候,李汉超已经出走了。她一翻身坐起来,见枕旁放着一封信,忙拆将开来,清晰、刚劲的笔迹展现在眼前——玉芳:我走了,是往山东走了,但那不是终点,要从那里漂洋过海,到东北去,到祖国最需要我的地方去!那里有我的家乡故土,有我的父老兄弟,他们如今都在日本帝国主义者的铁蹄下挣扎着,呻吟着。他们在呼唤我,像受难的母亲在呼唤她的孩子!这呼唤就响在我的耳边,我几乎每天每夜都能听见。我如果不投身在母亲的怀抱里,我将睡不安席,食不甘味。几个月来,你不是已经感觉到了吗?你不是常常问我:为什么你睡得那么轻?吃得那么少?又起得那么早?又为什么常常烦躁?

为什么?那时我不能告诉你,告诉你又有什么用呢?只会更增加你的忧愁。现在,我告诉你了。这就是我为什么,忍心抛下你和可爱的孩子远走塞外去的主要原因。

我想你完全弄明白以后,一定会同意我去的,虽然这对你来说是非常痛苦的。

我去了!我是怀着这样一种决心去的:不打败日本帝国主义者,决不离开战斗岗位!日本侵略者肯定会被我们击败、粉碎!我们一定会胜利!但是得什么时候才能听见那胜利的礼声呢?我说不清楚,因为敌人现在还是强大的,我估计最少也得十年吧!

玉芳,十年,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你的青春完全失去了。而且是否就是十年?十年后我是不是还在人世间?我再告诉你一句话:我确实想到了死。在国难当头外族入侵的时候,我们的祖先不都曾经以身殉过国吗?你和我不是都爱读岳飞那悲壮的《满江红》,文天祥那气吞山河的《正气歌》吗!古人尚且如此,何况我们……

这就是我的信条。

我走了,我也可能永远不回来了!你和那新出世的小生命怎么办?过去我曾坚决拒绝到你家里去住,现在你抱着孩子回去吧。把孩子交给她的外祖母好,在她的膝下欢娱她的晚年吧。而你自己——玉芳,我只说出我不忍说的话:去走你自已的生活道路吧。你和我三年的共同生活,和我们大学同学的时间一样长,大学可以毕业,这也可以结束的。

我衷心地,全心全意地盼望你能生活得更幸福!这是你应得到的权利。

我希望你把这封信给你的母亲看,看,通达事理的老人,会帮助你做出合乎正常人情的判断和裁决的。

我们的孩子还没有名字,就管她叫小超吧。

别了,愿你勇敢地去迎接新的生活……

汉超夜一时石玉芳一边读着信一边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觉一阵眩晕,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小女孩也在哭,越哭越厉害,哭哑了嗓子,哭岔了声,直哭到邻居跑来,喊醒了石玉芳。当天晚上,她们母女二人便离开这个家,回到报子胡同大宅子她母亲那里。

7

李汉超到了哈尔滨,就被省委分配到东满抗日义勇军里。在那里他遇上了王一民,两个人出生人死地共同战斗了一年多。一九三三年初,王一民被调到哈尔滨。

不久,李汉超也调到省委,负责工会工作。那时哈尔滨还是个消费城市,工业很不发达,产业工人不多,比较起来铁路和码头还算是工人最集中的地方。铁路上的工作,开辟的比较早,已经有了一定的基础;码头工人则一直没有很好组织起来。所以他就选定这里为重点。为了能深人到工人当中去,真正和工人交成朋友,他决定搬到工人当中去住。他把胡子和头发都留得长长的,到北市场估衣铺买了几件布大褂和便裤,又买了一床蓝地白花的麻花被,一条家织布的褥子,一个两边有绣花顶头,像大酱块子那样长方形的老式枕头,外加一块能隔凉隔热的狗皮。接着他又到旧书摊去逛了一圈,买了一部金圣叹批的《第五才子》,一部绣像《说岳全传》,一部《三国演义》。又买了一个墨盒,两支毛笔。最后他又在破烂市上搜寻到一副铜框眼镜。他把这些东西都裹到麻花被里,用小绳一捆,就到这平安客栈来了。一进门,先上了店簿子,改名为吴鸿儒,职业是教私塾的先生,因为家乡闹土匪,流落到哈尔滨来。从此,在这个小店里,李汉超就被人们称为“吴先生”了。

李汉超在小店里住下来以后,就努力接近工人,实心实意地为工人做事情。他替工人写家信,写得非常用心。他那一手欧阳询九成的正楷小字写得像用刀子刻的一样有力。这信一写开头,就不断有人来求他,于是他就成了免费的“代书”。

他不但字写得好,而且内容也写得周全、得体,写完一念,无不拍手称好。求写信的人说他写的都是自己想说的话,甚至想说又说不圆全的话他都给写上了,简直像钻到谁的心里看了一样。一来二去,传开了,来求他的码头工人就越来越多,有些人遇上疑难问题也来问他。他也主动走出去,到工人家属住的破房子里去串门。有时遇上工人病了,家里人手不够,他就成宿在那里守护着。买药没钱,他就掏自己的腰包。有一次北市场东面那像鸽子笼一样密集的房子失了火,他冲进火海,一连救出三个小孩和一个病重的老人,一个产妇。谁也想不到这个“老先生”一腿脚会那么利落,力气会那么大。人救出来了,他的衣服却被烧破了,头发烧焦了,手烧得直冒油……

码头工人的心眼最实在。你对他诚心诚意,他乐得把心掏给你。李汉超是他们心目中的老师和“圣人”,他们喜欢他,尊敬他,越来越信任他。遇着谁有点好吃的,总要先给“吴先生”送一点来,谁家乡里捎来东西,也要分一份给“吴先生”。

凡是送来的东西,李汉超都如数收下。但他自己从来不动,总是悄悄地送给那些病号、老人和生活上最困难的码头工人。天数一久,人们就知道了,开始还有人劝阻,后来,看劝止不住,也就不劝了。可是东西反倒越送越多。

李汉超深深扎在群众之中,以此为基础,不但开展了码头工人的工会工作,而且建立了党、团支部,形成了领导核心。

王一民下好鱼钩,放好渔具,坐在松花江边上等了十多分钟,李汉超才匆匆赶来。

mpanel(1);他们选定的这个会面地点很僻静,会钓鱼的行家一看就知道这是个鱼群经常回游的地方。堤岸上还有一盏街灯,余光照到这里虽已昏暗,但还可以看见水面上“浮子”的摆动,往钓钩上挂鱼食也不用另找亮光了。

李汉超见到王一民,就紧紧握住他的手,端详了一下说:“又瘦了!上次我让你把薪水多留下一些,不要每月都拿出一半来交党费,你不听话……”

“我只有这件事不能听你的话。”王一民笑笑说,“党现在经费困难,需要钱。

再说,我再清苦也比你在这小店里生活好……”

“呵,这你可说错了。”李汉超一拍王一民的手说,“我现在是乐在其中了!

从外表上看那里很脏,甚至是非人的生活。可是人和人的关系可干净了,可纯洁了!

那肮脏的外壳包藏着的都是赤诚的心,在那厚厚的沙石下边掩盖的都是纯金。这样的赤心和纯金,我们俩在义勇军里不是接触很多,感受很深吗?可是这里又是一块宝藏。”

“现在被你开发出来了!”

“应该说才露出矿床……”

这时漂在水面上的钓鱼“浮子”遽然间往下一沉,连鱼竿的顶梢都拽得颤动起来。李汉超止住话头,伸手拔下鱼竿,往后边一甩,一条一尺多长的鲤鱼上岸了!

鲤鱼在岸上蹦跳着,金黄色的鱼鳞被岸上的灯光一照,直放金光,真好看哪!“真大呀!”王一民忙跑过去按住,抓过来。两人欢笑着,摘下鱼钩,放进鱼篓里。王一民一边将鱼篓放进江水里一边说:“这回回去晚了也不怕了,让房东老太太看看,我钓了多么大的一条大鲤鱼!”

“够你和塞上萧饱餐一顿了。”李汉超一边往钩上挂曲鳝一边说,“老塞这家伙还那么馋吧?”

王一民笑笑说:“嗯,还有一点。”

“有一点?两点也不够。”李汉超把鱼钩又抛到水里去了。“我在北大的时候,他在朝阳大学,隔些日子就跑去拽我上东来顺、珍珠阁。我和石玉芳结婚后,他每星期必去一趟,自己亲自动手下厨房,有时候我让他放下大勺,跟我去参加集会,他可说什么也不肯离开炉台。他自称他是块艺术家的材料,不能搞政治。”

“现在还是这个主张:为艺术而艺术。”

“他刚开始写东西的时候,还是不错的,受现实主义的影响,写得朴素真实。

可是到了北京就变了,变成了唯美主义的信徒了。最近我看他在《日报》上发表了一首诗,简直是空洞无物,无病呻吟。我看了又生气又着急,就写了一首打油诗寄给他,想刺激刺激他。”

王一民一听忙问道:“这么说你和他通信了?”

“哪能通信呢。”李汉超笑着摇摇头说,“我用了一个化名,笔迹也改了。不过寄出去后我有点后悔,因为他太熟悉我的笔迹了,我虽然改了,他要用心辨认也能认出来。”

“我看你多余这样躲躲闪闪,老朋友老同学,应该出来见见他,做做他的工作。

他在北方文坛上很有影响,连卢运启那样的老名士对他都很推崇。能把他的立场、观点改变了,让他为无产阶级写作,成为左翼作家,不是件大好事吗?”

“对,我很同意你的看法。”李汉超点点头说,“而且你应该先把这工作承担过来。”

“我已经做了不少工作了,可他那为艺术而艺术的子扎得太深,我的话他听不进去。他对你是最信服了,你说话他能听。”

“不,我现在不能见他。”

‘为什么?他可总向我打听你。““你就说不知道我的下落。”

‘他本不信,他早就知道我们的信仰,他说我们一定有联系。““可是我要是就这样往他面前一站,不等于更明白地告诉他,我不但是信仰,而且正在实行。”李汉超着他那满嘴大胡子说。

“若不他也会猜得到的。”

“他猜是一回事,我们用形象向他进一步说明又是一回事。在这方面能避开就应该避开。何况只要我在他面前一出现,马上就会带来另外的麻烦。”

“你是说他会往北平写信?”

“对,他会马上告诉石玉芳,连一天也不会耽误。”

‘告诉就告诉吧,你们夫妻分开已经三年了,早就应该告诉了。““不行,不行。”李汉超紧摇着头说,“石玉芳的格我太了解了,三年的时间她决不会有什么变化,一知道我在这里,她会日夜兼程领着孩子找上来的。”

“那就来吧。”王一民点点头说,‘你现在不光管工会工作,还要考虑全面工作,得住在’机关‘里。石玉芳领着孩子一来,就会变成’机关‘的最好掩护人,这还真是求之不得的。““那家庭的麻烦也跟着而来了。”

“照你这么说**人就不能要家了。”

“要家你为什么不把老妈妈和妹妹从吉林老家接来?还让年老的妈妈去给人家当老妈子,让妹妹去给人家缝穷?几次劝你都不听,你……”李汉超瞪着眼睛一口气说下去,真像放机关枪一样。

王一民急忙打断他说:“可我和你不一样呀,我妈妈她们可以自食其力,你这是妻子呀!”

“那你为什么不找个妻子,都快三十岁了,还打光棍!”

“这是什么话?你……”王一民激动地望着李汉超,李汉超也直望着王一民,两个人对视着,都有很多话要说。这时从堤岸高处传来大皮鞋踩在石头马路上的咋咋响声,不是一个人的,是许多人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王一民立刻闭住嘴,李汉超忙扯起钩竿,王一民拽住钓钩一看,曲膳早已被鱼吃没了。他们在首战告捷以后,竟没有再去管它。王一民忙去拿曲鳝。就在他蹲那儿忙活的时候,一双大皮鞋脚走下来了,一束手电光照在他拿曲鳝的手上。王一民一抬头,手电光又照在他的脸上,强烈的光柱刺得他什么都看不清,他忙把脸转向暗处……

皮鞋脚直奔装鱼的篓子走去。

王一民忽然听见一串野的笑声:“腰细哪!大大的好!”

王一民这时才看清,一个穿黄呢子制服的日本宪兵,正往出抓那条鲤鱼。鲤鱼被揪着脑袋从鱼篓里拽出来。就在那条鱼刚一离篓的时候,尾巴忽然左右开弓,啪啪甩了两下,接着扑通一声,蹿进江里去了!日本宪兵一声惊叫,忙用手电筒往江里照,那儿只有一圈一圈的波纹向外扩展着,鲤鱼已无影无踪……

从江堤上面传来一群人的哈哈大笑声,下边这个日本宪兵也哈哈大笑起来,他一边笑着一边向堤岸上跑去……

堤岸上的笑声伴着叽里咕噜的日本话,渐渐远去了。

一条快速汽艇从江东逆流开过来,在江心里打了一个弯。汽艇前的探照灯,放出一溜白光,从他们面前扫过去,只见船上站着几个人,船尾上的照明灯,照着一面随风摆动着的日本旗。这是日本江防队的一条巡逻艇。

巡逻艇倾斜着转了一个圈,然后开足马力,船头翘翘着,船尾贴着水面,发出一阵难听的嘶鸣,向西面驶去。

巡逻艇激起的浪花拍打着堤岸。李汉超将鱼钩抛到水里说:“自从玉旨雄一来到哈尔滨以后,又从南满调来一个饭田大队。他们的‘春季大讨伐’已经开始了。”

“越这样越能看出他们的恐惧心理。我在一中看日文报纸《每日新闻》,那上面竟然报道了我们在‘纪念碑’上刷大标语的消息,可见日本朝野上下都为之震动了!”

“是呀,‘赶走日寇,还我山河!’这是全中国人民的呼声!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民都在瞩望着!”

王一民望着江心那向前急驶的巡逻艇激动地说:“全世界人民都在看着:中国的土地在燃烧,中国人民在流血,每时每刻都有日本侵略者的枪弹进中国人民的膛,中国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在这个时候,我怎么能……”他硬咽着,说不下去了。

李汉超点点头说:“我懂得你的心思,这也正是我不同意给玉芳写信的原因。”

水面上的“浮子”又沉下去了,鱼竿的顶端又在抖动,但是他们两人都没有动。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李汉超挥了挥手说,“算了,不说这些了。你上次不是说塞上萧要介绍你到卢运启家去当家庭教师,教他儿子国文吗?我向省委汇报了,省委同意你去。”

“省委有什么具体指示没有?”王一民忙问。

“省委前些日子开会总结了工作,认为我们自从贯彻中央一月二十六日《给满洲各级党部及全体党员信》以来,工作有很大进展。对信中‘实行民族反帝统一战线,总同盟抵制日本帝国主义和伪满洲国’的要求也做了认真地讨论,在城市、乡村和各游击队里,都反对了左倾关门主义倾向,扩大了我们的阵线,总的形势很好。

但是我们的工作还只是偏重于基层群众——这当然是首要的,可是对社会上的上层人物,我们工作得还很不够,像邓铁梅那样的人物还是太少了。由于这个原因,省委同意你到卢运启家去当家庭教师。这个卢运启当过滨江道尹,黑龙江省省长。是东三省有名的才子,在社会上也很活跃,他独资办了个《北方日报》,后来又办了个《北方剧团》,演遍了东北各地,出了几个好演员,还越来越叫座。这就使他影响更大了,所以日本人早就看上了他。他们很需要这样的人物当牌位,为他们的满洲傀儡政府涂脂抹粉,撑门面。他们已经把手伸向了卢运启。现在好多动摇不定的人正在注视着卢运启的动向,他的行动会影响一大片上层人物。所以省委赞成你的计划。你去了以后,省委要你相机行事,能争取就争取,不能争取就利用,你看有什么困难没有?”

“我努力去做吧,遇到问题再汇报。”王一民一边思索着一边说,“我想接近他还是能办到的,除了老塞给介绍之外,我个人也能和他挂上点边。”

‘有社会关系吗?“李汉超敏感地问。

王一民笑了笑说:“你忘了我父亲早年不也是东北的名士吗?他们年轻时候曾一同办过诗社。”

李汉超一听也笑了说:“嗅,这我倒忘记了。”

“不过只有那么一段。”王一民笑笑说,‘后来这个卢运启飞黄腾达了,我父亲就再也没有和他来往过。““把能用的社会关系都用上吧。要慎重行事,不能暴露自己。”李汉超停顿了一下,又加重语气说,“总之,要提高警惕。最近敌人的统治加强了,各机关学校都往里派日本人,派一个执掌生杀之权的太上皇。所以斗争中一定要注意策略,既要积极地加紧工作,又要时时警惕着魔鬼一样的敌人。”

王一民深深地点着头。

他们又钓上来一条鲤鱼,王一民高兴地装进鱼篓里,他准备把这条鱼送给房东老太太。

8

下课后,王一民一个人走出学校。五点刚过,春天的夕阳还暖洋洋地照在人身上,路两边柳叶点碧,丝垂金线,春天终于来了!

大好的天气,王一民不坐车了,步行回住处。从道里水道街到他住的南岗花园街,至少有五里路。王一民为锻炼身体和节省车钱,有时就步行。他沿着石头道街往东走,顺便进了两家商店,想买点日用品。就在他几出几进的工夫,他逐渐感觉到身后好像长了“尾巴”。经过几年地下工作的锻炼,使他对周围的感觉异常敏锐了。这个长“尾巴”的感觉一形成,他立刻像运动员走进比赛场地一样,全身神经立即兴奋、紧张地进入了“竞技”状态。这是一种比沉着、比镇定、比勇敢、比信心、比智慧的角逐,他已经多少次甩掉狡猾得像狐狸一样的追踪者。被追踪是危险的,“竞技”胜利又是愉快的。但今天和往常不同,往常他总能找到自己被跟踪的原因,今天是什么原因呢?他在学校工作了一整天,没和任何工作“关系”接触,也没做任何可以引起人怀疑的事情。为什么会被人跟踪呢?他在想着……按往日的回家路线,他应该沿着石头道街一直往东走,但今天他走到地段街口,一侧身就拐进去了。

地段街,是日本侵略者的商业区,穿着和服、木展,梳着蓬松的发髻,涂着厚厚的胭脂的日本女人满街都是,喝醉酒的日本浪人在人行道上横冲直撞。所有的橱窗里摆的都是五光十色的“东洋货”,中国人走在自己国家的这块土地上倒好像身居异国一样。一进街口不远的地方正在大兴土木,一座高大的楼房从平地上竖起来了。脚手架上的中国工人,正在往大楼墙壁上贴具有日本建筑独特风格的“瓷砖”。

脚手架前面立着一面大牌子,上写着:“丸商株式会社建筑现场”。牌子后面是一道堵截行人的临时木板墙,墙上横七竖八地贴着一些掉了颜色的红绿标语,上面写着:“今皇上登基是‘满洲国’自主神和正义的成功”,“日满共存帝德交辉”,“王道乐土四海欢腾”……在标语中间还夹杂着一些宣传画和广告。一幅带图片的宣传画上写着:皇帝陛下大观兵式,于新京飞行场庄严举行,于芷山上将为总指挥。

陛下御佩用新制之大勋位兰花大绥章,张侍从武官长御陪……

在这幅宣传画旁,又新贴了一张美华照相馆的广告,上面写着:美华照相,春色姣妖!

柳叶儿绿了,迈进吧!

人生黎明古道,莫待东风无语时春残了。

请到美华来——来,来,来照相,把您欣喜时的容颜珍藏了,您的爱,会永远记着。

在这不伦不类的文字下面,印着一张年轻女人的半身像,她穿着半袖旗袍,双臂环抱,伏身桌上,每只胳臂上套着六只细不等、形状不一的镯子,头发烫成大波纹,披在肩上。照片下边写着:“美华新作,社会明星,哈埠名闺符德金女士之造相。”在这张广告旁,又贴着日本武田药厂新出品的专治花柳梅毒特效药的招贴画。这些迥然不同的内容,真像电影蒙太奇的运用那样,往一起一联结,就产生了极大的讽刺效果。

mpanel(1);王一民走到这块贴满广告、招贴画的木板前就停下了,他貌似悠闲地看着那幅美华照相馆的广告,接着又把身子往来路上偏一偏,去看另一幅招贴画。招贴画上写些什么,画些什么他都没看清。他正集中全身的神经,运用偏向来路的目力余光,去捕捉他所感觉到的追踪者。当他几经思考,找不出为什么会有人跟踪他的答案以后,就想认真地观察一下。他从熙来攘往的人流中,看到一高一矮两个人,在他刚一偏身的时候,就迅速地扭过脸去,互相一拉,站到一家日本“写真馆”前边去看橱窗里的照片。从青色的服装和压低的鸭舌帽上看,这一高一矮两人和自己感觉到的跟踪者互相吻合。但是当他定睛一看以后,不由得使他感到十分意外,大吃一惊,原来这两个被他捕捉到的跟踪者,竟是他的两个得意弟子,刷大标语的勇士,共青团员肖光义和罗世诚!他们俩为什么要跟踪这个曾经和他们一同战斗过的老师?莫非是自己的感觉发生了错误?王一民又认真地、像过筛子一样地把后面的人观察了一遍,再没发现形迹可疑的人。这时,肖光义的头向他这边偏过来了。当那目光向他这个方向一瞥的时候,他完全断定跟踪自己的确是这两个心爱的学生。他一转身,继续向前方走去。他一边走一边紧张地回想着:从“纪念碑”前打倒敌人,到第二天一同在“白露”小吃铺吃了顿丰盛的早餐以后,便没有再和他俩多谈。有几次他们凑到自己身旁,有意唠点什么一。他俩要唠的,完全可以猜想得到。出于年轻人的好奇心,他们会提出一些问题,但是怎么回答呢?许多问题都不能正面讲给他们听。自己和他们不能直接发生组织关系,这是地下工作的原则。这样不得不找各种理由避开他们。对他们俩在刷大标语以后的情形,共青团书记刘勃已经告诉自己。

刘勃说,他们汇报了“纪念碑”前所发生的全部经过,突出讲了你救他们出险,两枪击毙两个特务的情形。他们问刘勃“王老师是不是**员”?刘勃说不是,他们似乎不太相信。刘勃嘱咐他们不要向任何人讲王老师救他们出险的情况,对自己的父母亲人也不能讲,这是团的纪律。他们两个人都作了保证。但万没想到,在自己几次避开和他们直接谈话以后,他们竟会异想天开地跑出来跟踪。在这充满白色恐怖,斗争非常残酷的环境下,怎能做这样的儿戏?如果不立即制止,说不定他们还会干出更加胆大妄为的事情呢!刷大标语事件震动了中外,获得了很大的成功,但成功与失败往往只有一线之隔,生与死也常常只有一步之差,不能因为一件事成功了,便觉得所有的事情都可以一蹴而就。风不能总向一个方向吹,顺风路不能天天都遇上。而青年人恰恰在顺风的时候不想逆风,风越顺就越兴高采烈,以至失去控制,超出限度,办出蠢事。现在这两个年轻人不正是沿着那样的路子走吗?他们没想到这种假跟踪会引来真追捕,快乐的游戏里面隐藏着危险的后果。王一民越想越觉得这两个青年又可恼又可爱,又聪明又糊涂。一时之间他真不知怎么办好了,是和他们谈还是不谈?抑或是立即站下,把他们截住,训斥几句,顶回去?但从方才的迹象看,自己要站住,他们也得站住,自己要去撵他们,他们非得回头就走不可。如此走走停停,岂不更加引人注意!

王一民想到这儿,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他不往南岗走,不能把他俩引回住处。

他要从地段街转到新城大街,然后进道里公园。但那里距离第一中学太近,住宿学生吃完晚饭后,常有人到那里去散步。所以他就越过公园,从中国头道街,向中央大街街口走去。当他走过东正教江沿大教堂拐弯的地方时,正好有一辆装的冷藏车停在人行道旁。银白色方形的车体,有三米多高,真是一个好掩蔽物。王一民见没人注意,就绕着冷藏车,从人行道上迅速地转到马路上去了。

这正是繁华的中央大街的尽头,再往前走就是松花江边了。晚餐后出来散步的人正往江边上去,遇上这样好天气,出来的人就更多一些。如果说地段街是日本人的东洋街的话,这条中央大街则是充满欧洲风味的西洋街道。人行道上碧眼黄发的外国人居多数,外国人中俄国人又居多数。他们多数成双成对,有的还领着小孩。

五六十岁的老太太也涂脂抹粉,和老头在一起走,也挎得紧紧的,亲热得就像欢度蜜月的小夫妻一样。这时已经是草长莺飞,杂树生花的季节,但是他们有的脖子上还围着狐狸皮。这不是我们常见的那种廉价的黄色狐皮,而是名贵的黑色或白色的狐皮,一张就价值千金。他们从秋风一吹的时候就开始围上,一直围到立夏才拿下来。有人说因为他们是从西伯利亚或接近北极的地方来的,怕冷,所以才总围着不肯轻易取下。这说法是只见一斑,不见全豹。因为当你顺着围狐皮的脖子往下看的时候,那下边竞然是光腿丝袜,十冬腊月也是如此。上边过冬,下边过夏,季节的混乱,冷暖的反常,都在一条躯体上表现出来。这股“洋风”在哈尔滨已经吹遍了,不光是俄国“玛达姆”如此,中国那时髦女人也早已效仿上了。

王一民在冷藏车旁闲散地迈着方步,一边走一边看着那形形色色的行人。当他估计两个跟踪者已经超过冷藏车的时候,他就转到了车的后面。他还在想:得怎么对待这两个可爱又可气的学生呢?这时,一排黑色小汽车从他身旁跑过去,一直驶向松花江边。他瞥见车里坐的多半是日本人,一个年轻的日本女人还把脑袋从车窗里探出来,咧着通红的嘴唇在笑。她脸上的胭脂一直搽到脖子下面,凡是露的地方都像新出厂的面粉口袋一样白,看样子很像日本歌妓。这一排小汽车有十多辆,后边几辆上坐的全是宪兵和警察。王一民知道这是日本上层统治者在携妓游乐;从车队沿江向西而去的情况看,很可能是到水上饭店纵饮去了。水上饭店是从江边上一直延展到松花江水面上的一座高级饭店。在哈尔滨那数不清的中西大饭店中它是首屈一指的,它的名声已经传到东洋三岛和欧美两洲。它所以出名不仅因为松花江水就在顾客的饭桌下流过,在涛涛的流水声中举杯痛饮别有一番风味,它的出名主要还是由于它用重金招聘了最优秀的厨师。吃中菜,这里最具有北方特点,厨师是早年从北平请来的。而最有名的则是它那具有俄罗斯风味的西餐,厨师是十月革命轰冬以后,从沙皇的御厨房里流亡到哈尔滨的。这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伙人。

本来光凭这一伙带有神秘色彩的白俄就可以吸引一些好奇的顾客,又何况他们确实掌握了纯俄罗斯的烹调艺术呢。

最近日酋玉旨雄一新上任,王一民从报纸上注意到,哈尔滨各界和各著名的汉奸都在宴请他。水上饭店当然是他们大摆宴席的好地方。所以王一民估计很可能是这么一伙人。果真如此,松花江边上就会布满了各式各样的走狗。他们不戒严,却设下了陷阱。在这种情况下,王一民当然不宜于和两个一直处在兴奋状态下的学生会面了。

突然出现的车队,帮助王一民下了决心。他从冷藏车后面,几步就跨进了中国头道街,然后横穿过马路,像进自己家门一样走进了一座黑大门。这是一个大杂院,他知道类似这样的大杂院,都是通连两条街道的。从头道街的北门进去,就会从二道街的南门出来,一进一出,一条街道越过去了。他用这个办法,接连穿行到五道街。然后他走进了一家馄饨馆,用一碗馄饨,两个烧饼,解决饥肠辘辘的问题。

王一民回到住处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对面屋的作家塞上萧还没有回来,屋里静悄悄的。他拉好窗帘,打开台灯,准备选几篇古文,备备课。塞上萧已经给他说妥,到卢运启家去兼家庭教师。卢运启听说是他青年时代故友的后代,非常高兴,表示欢迎他早日前去。他也准备一两天内就去上课。

王一民找完书,刚坐到椅子上,还没等翻开书,忽然隐隐约约听见院里有人打听他的住处。奇怪!自己从来没把住处告诉过陌生人,连学校登记簿上写的都是从前的旧住处,现在有谁到院里来找自己呢?他急忙走到窗前,微微掀开窗帘的一角,向外望去,朦胧中看见一高一矮两个人,正站在胖大的房东老太太面前问话。房东老太太正用手指着自己的房间向这两个人说着。当王一民在昏暗的夜色中辨认出这两个人是谁以后,他不由得又吃了一惊,怎么回事?还是那两个心爱的学生!他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王一民相信自己的感觉和眼睛,从他横越马路,到走进馄饨馆,又回到自己住处,再没有发现任何跟踪者,包括这两个学生在内。自己本想明天再找个机会和他们唠唠,现在既然这样穷追不舍,而且就站在自己院子里,怎么能再避而不见呢。

当王一民推开屋门的时候,肖光义和罗世诚已经站到他的门前了。两个青年一齐脱下帽子,向他鞠了一躬,齐叫“王老师!”

王一民见房东老太太还没有回屋,似乎惊异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便坦然地一边往屋里让着两个学生,一边对房东老太太点点头说:“您进屋坐坐吧,这是我的两个学生。”

“好,好!”房东老太太也点点头说,“王先生应该有客人来,更应该有女客人来。”说完她格格笑了起来……

王一民关严屋门让两个学生坐定,给他们每人斟了一杯茶以后,就笑着对他们俩说:“好哇,你们两个当了半天福尔摩斯,辛苦了。”

两个学生高兴地笑着,大个子罗世诚说:“不,王老师,我们不看那洋玩艺,我们爱看武侠小说。”

“那就是要当小侠艾虎,再不然就学浪子燕青。”

“不,我们不学那些为皇上、太子、员外老爷卖命的武侠。”肖光义又摇着头说,“我们就是要学王老师的本事。”

“嗯?学我?”

“对,学王老师。”罗世诚一拍腿说,“学您的文才,学您的勇气,学您的枪法,学您的武艺。”

“嗯?我还有武艺了?”王一民笑着说,“我真不知道我怎么还有武艺了?”

“我们看见了。”肖光义瞪着眼睛说,“那天晚上您甚至连点动静都没出就把特务撂倒了,您跳起来真比狸猫还轻还快,我还没看明白您就把敌人扔到三四米以外的手枪拿到了手。”

“我们跑进小树林,怕您陷进虎口,又蹲那儿看了看……”罗世诚接着说。他个子大,但说话速度可没矮个的肖光义快,声音也没有肖光义清脆。

罗世诚才说了两句,肖光义又接过来说:“‘我们看您几乎都没用瞄准,一抬手叭叭两枪,两个敌人就倒下了,又一转眼,您竟上了墙头。”

“我看连那武艺超群的南侠展熊飞也没您这功夫。”

王一民听到这里,纵声笑起来,笑得那样开心,竟流出了眼泪。他擦了擦眼睛,又走到窗前,从窗帘缝里向外看了看,然后转过身来,向两个学生说:“你们可真会编,我还成了展熊飞啦!这要叫康德皇上听说,还备不住把我请去,封我给他当‘御猫’呢!”

“我们一点也没编。”罗世诚涨红着脸,非常认真地说,“那天我们蹲在小树林里都看见了。我们当时想,敌人要对您下毒手,我们就冲出去拼命。”

“后来您跳上了墙头,我们俩也就跑了。”肖光义又激动地说,“我们俩一口气跑到我家里,真盼着天快亮,恨不得一时能看见您平安脱险。”

“当我们在火车站前,听见您一声咳嗽,一眼发现您的时候,可真用得上‘心花怒放’这个形容词了。”罗世诚一挥拳头说,“那时,我就更加相信您武艺高超。”

“所以我们就一定要把心里话跟您说说。我们不但要当您的学生,还要当您的徒弟。”

“跟您学文习武,练成好功夫,好打日本鬼子!”

王一民又笑起来了,他一边笑一边摇着头说:“学文,我一定好好教你们,学武,我一招不会,那天晚上完全是人急出猛劲,本没有什么招数。”

‘不,王老师,我知道您会武术,我还有证据……“罗世诚一边说着一边转着脑袋向四面墙上看,似乎在寻找什么。当他转回头来的时候,眼睛里充满疑问,嘟嚷着说:”嗯?怎么没有了?“王一民心里猛然一动,他立刻明白他是在找那把宝剑!这把剑是前两天才从墙上摘下来的。当他探知敌人在搜捕“纪念碑”事件的“要犯”当中,特别注意会武术的人的时候,他就悄悄地把这把剑藏起来了。现在罗世诚显然是要拿这把剑作为他会武术的见证。使王一民奇怪的是:这个第一次走进他屋里的罗世诚,是怎么知道这墙上挂着宝剑的呢?从这把剑又联想到这两个学生竟然找到了他的住处,这是从谁口中打听到的?想到这里他就对面现狐疑之色的罗世诚点点头,笑着说:“看起来你们下的功夫还不小呢,不但对我跟踪、盯梢,还打听到我的住处,连我屋子里的摆设都探听出来了。”

反应灵敏的肖光义听到这里连忙摇头摆手说:“哎呀,王老师,您可别冤枉我们,跟踪确实跟了,这也是您逼出来的,您在学校里不肯跟我们谈嘛。至于其他情况,我们从来也没下功夫去打听,是罗世诚听人说的。”

王一民的眼光移到罗世诚的脸上,这双锐利的目光像要穿透罗世诚的心。罗世诚狐疑的眼光没了,脸又涨红起来,他猛然往起一站,激动地说:“王老师,您的住处我早就知道了,但是我知道您不大愿意让人到这里来……不到不得已的时候我们是不会这样做的。”

“今天我们俩把您跟没了。”肖光义接着说,“想和您谈谈的心情又特别迫切,所以经我们俩再三研究,才找上门来。”

“我知道我们来了以后,您一定会问我们听谁说的。”罗世诚说到这里更加激动地把手按在前上说,“请王老师相信我们两人,我们把您看成是我们的恩师,像慈父一样的恩师。我们不会做任何不利于您的事情,我们猜想您可能是那抗日最坚决的**,我们盼望您是,那样我们就和您更亲了,因为我们是……”

“因为我们是热爱祖国的青年!”肖光义赶忙接过来说。因为他想起他们加入**青年团时候的誓言:不许向任何人泄露团的机密。当他们还没有最后证实王一民是**员的时候,怎么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呢,哪怕是救过自己命的人也不行啊。

罗世诚由于过分的激动,和对敬爱的老师的无限信任,险些把不应该说的话说出去。经肖光义又一点他明白了,忙点点头说:“对,因为我们热爱祖国,痛恨日寇。我们知道您的心和我们是一样的,当您给我们高声朗诵杜甫那‘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著名诗句的时候,我们看见您的眼睛是湿润的,从那时候起,我就准备把心交给您了。在‘纪念碑’前,您的突然出现,使我们感到非常惊奇,过后我和肖光义俩曾经反复研究:您是无意中遇上的吗?是‘路遇不平,拔刀相助’吗?

怎么会那样巧?又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是后半夜,已经半夜一点多了。”肖光义急忙纠正他说,“您怎么会在后半夜出来闲逛呢?”

王一民听到这里微微一笑说:“你们不要忘了,那里是火车站。我要去接一位客人,从我住的这个地方到火车站不是要经过‘纪念碑’吗?”

“您可以作这种解释,可是巧得太不能让人相信了。”肖光义说。

“您不愿意告诉我们事情的真相,我们也不多问了。”罗世诚又用手按着前说,“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有不能公开告诉人的事情。例如我是怎么知道您这住处的?

甚至屋里原先挂口宝剑我都知道。我明白老师一定急于想了解是谁告诉我的,但是我诚恳地向王老师说:我现在还不能说,我不想当任何人说。”

“这是真的。”肖光义忙证实说,“他当我也没说。他有好多事都不愿当人说。

我和他这么好,可是连他家住在哪里都不知道。他家在本市,却在学校住宿,从来也不让我上他家去。”

“哦,是这样啊?”王一民注视着罗世诚。

罗世诚的脸沉下来了,他点点头说:“对,我不愿让人到我家去,我也不想说明原因。但是,请王老师相信我和我的家庭,我的父亲是个老画匠,一生贫苦,没做过一件坏事,和中国所有的善良老百姓一样,他对日本侵略者也是极端仇恨的。”

王一民从罗世诚那深沉的眼睛和诚挚的感情中感到了他的真诚。他深深地点了点头以后,就转了话题。他向两个学生讲了他对时局的看法,指出日本侵略者必败的前景。但他着重讲了斗争的艰苦和长期,嘱咐他们一定要戒骄戒躁,百倍警惕,不能件之所至,任意而为。他批评了他们对他的跟踪。他仍然没有讲他的政治身份,只是说在抗击日寇的战斗中,他们已经结成了战斗的友谊。

肖光义和罗世诚又像在课堂上听他们的王老师讲课一样,认真地听着。不同的是这里没有课本,没有讲义,也不能记笔记,只能记在心里,深深地记在心里。

9

塞上萧原本姓萧不姓塞,因为生长在长城以外的塞北,就把发表作品时候的笔名写为塞上萧,表面的意思就是在塞上有这么个姓萧的,实际含意当然比这还要深刻些。这名字乍听起来有些别嘴,可是作品发表多了,叫开了,反倒把真名真姓挤没了。有些著名作家不都是这样吗?有多少人能记得高尔基原名叫阿列克赛。马克西莫维奇。彼什科夫呢。外国名字一长串不好记,中国名字只两三个字,总算好记吧。但不是也有人不知道鲁迅叫周树人,茅盾叫沈雁冰,老舍叫舒舍子吗?

塞上萧是个年纪尚轻的作家,当然不能和这些名震寰宇的大师相比。成就不能比,事理却相通。不但生人不知他姓萧,连原先称他为小萧的熟人也改称他为老塞了。从小萧到老塞,经历了多少人世间的变迁哪!

塞上萧的家是吉林市有名的大资本家。人们一听资本家这个词儿,很自然就联想到洋奴。买办,穿西服,坐流线型小汽车,甚至下馆子都得吃西洋大菜,生活完全是欧化的资产阶级——布尔乔亚了。资产阶级比起封建地主来当然是一洋一土。

可是且慢,拿这把尺子去衡量上海的资本家还差不多,东北的资本家就大不相同了,尤其是塞上萧他家这资本家,竟“土”得和封建地主差不多。且看他家开的那些五花八门的买卖吧:油房、烧锅、当铺、绸缎庄……买卖开的可真不少,竟没有一个能和现代化联系起来。这些买卖的原始雏形大概在春秋战国那时候就可以找到。他家这买卖古老,人也古老。塞上萧从私塾到中学都得穿长袍马褂,戴红帽疙瘩的小帽头。就和那日酋玉旨雄一下火车时候的那副打扮一模一样。现代日本官僚穿上中国老式服装,使人觉得非驴非马;十几岁幼小儿童,穿上大人先生的衣服,更显得滑稽可笑。而且塞上萧又不是个老实孩子,顽皮劲一上来,竟忘了这身不能乱跑乱动的“礼服”。有时弄得衣服大襟扯开线,有时红帽疙瘩被同学揪下来了。他家本想把他打扮成个体面的少爷,他却经常弄成个瘪三样。家里老一辈的一研究,认为这都是少不更事,没有娶妻生子的缘故,于是,就在他十二岁那一年,给他定了亲。

十六岁刚一过,塞上萧的父母就张罗着给他娶亲。

娶亲的仪式完全是老式的,而娶来的这个媳妇和这仪式也完全一致,搭配得非常协调,就像从苏州园林那圆圆的月亮门里走出来一个古装女人一样。这位新娘不但梳着油光光的疙瘩髻,着亮晶晶的碧玉簪,而且在鲜红的裙子下边还露出两只像锥子一样的尖尖小脚。这脚小得真真有三寸那么大。脚越小,流下的疼痛泪水越多。这姑娘为裹这双小脚已经流了一缸泪,而在以后那凄凉的日子里,流下的泪水一缸也装不尽呢。

那时满清政府已被推翻,民国已告成立,裹小脚的女孩子已经逐渐少了,尤其在东北的吉林。吉林是满族人聚居的地方,满族女人是不缠足的。汉族人在满族这个健康风俗的影响下,缠足的本不多,有那缠上的也马马虎虎,像鲇鱼一样,刚有个尖头,是象征的“小脚”。民国一成立,一些人又都放开了,变成“民装改造”。

这样一来,剩下的小脚就很少了,尤其像塞上萧媳妇这样小而又小的小脚,全吉林也难找出一份。从这也可以看出,塞上萧家封建到什么程度,无怪乎连一处新兴的买卖都不开设呢。

mpanel(1);塞上萧的婚姻完全是父母包办的。定亲时他还不大明白,结婚时也朦朦胧胧。

他媳妇虽然脚小,脸盘可不小。宽敞的脸上,长对大眼睛、大鼻子、厚嘴唇、大耳朵。她十八岁,发育的已经比较成熟,所以整个人是比较胖大的。而比她小两岁的塞上萧却长得又瘦又小,十六岁的男孩子正是发育的时候。这一胖一瘦,一大一小的小夫妻显得那么不像夫妻。但是塞上萧的父母对这胖大的儿媳妇可很满意,他们认为这是副非常富态的福相。而且在这高大身材的衬托下,脚就显得更加小。这也正是塞上萧的父母觉得最漂亮之处。漂亮可是漂亮,却带来一个很大的缺陷,形成了名副其实的头重脚轻。站在那里,总保持不住平衡,脚得不住地移动,就像踩着一副高跷一样。

塞上萧结婚这一年,正念中学二年。他开蒙念书并不晚,但是头四年念的都是私塾,光念五经四书了,对算术、自然、地理、历史等一点没学。尤其算术,连阿拉伯数字都不认识。到五年头上,由于大势所趋,他父亲这顽固堡垒被时代潮流冲击得守不住那些经书了,才无可奈何地送他上了官学,按年头一排,他被送进了高小一年级。往课堂一坐,学国文他觉得太浅,学算术却像鸭子听雷,一窍不通。他父亲为他专门请了一位教算术的家庭教师,但是不行,人家都学小数点了,他才认1、2、3、4……累死也撵不上啊!于是只好降级了,从高小一年,一直降到小学三年,这才算勉强跟上课程。所幸国文不用念了,有国文的底子,地理、历史也好办些,光攻算术一项,总还可以对付。但有一样不太妙,就是他的岁数比一般同学都大些,到他十六岁结婚的时候,他同班同学多数都还十三四岁。个别的有和他仿佛的,也有娶了媳妇的。那是早婚的年代,尤其是有钱人家。

因为同学年纪小,所以结婚时候就一概没有邀请。同学们光知道他娶媳妇了,却没看见他媳妇什么样。像他那样的家庭,没有特殊情况,妇女是不上大街的。这样,他和他媳妇也就不冷不热,相安无事地生活下去。他还没大感觉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

东北汉族有个习惯,每逢过春节的时候,新结婚的夫妇必须成双成对地出去拜新年,靠近的亲戚朋友家都需走一走,任落一屯不落一邻。像他家这样名家老户,简直就得可吉林城跑了。他家没有小汽车,论经济力量买架飞机都不成问题,但他父亲不买这些洋玩艺。他有一辆非常漂亮的大马车,黑色的油漆闪光瓦亮,黄铜的镶边耀眼生辉,车轴辘比一般马车能大出半米多。一头从赛马场买来的高头大马驾着这辆车,跑在吉林的石头马路上,咔咔响的马蹄子下边溅着火星子。人坐在软软的座垫上,随着有节奏的马蹄声一颤一颤的,比闷坐在小汽车里有气魄多了,无怪日本天皇一直保持着坐马车的老传统。

塞上萧和他的新媳妇就是坐着这辆大马车出去拜新年的。开始小两口同坐在一辆车上在街里跑,还没觉得有什么别扭的地方,甚至还有点惬意的感觉,可是渐渐地他觉得不好看了。

吉林过春节的时候还是冰天雪地的季节,大街小巷的路面上铺满着冰雪。这样的路面使塞上萧的媳妇走起来简直是战战兢兢,寸步难移。所以每上下车的时候他必须扶着她,有时还得扶进入家的大门,直到亲友出来接,他才能松开手。这两口子一紧靠在一起就构成了非常滑稽的对比,这幅难画难描的景象,谁看着都忍不住要笑。出于礼貌,大人能强忍住,但比他小些的,管他们夫妻叫哥哥嫂子的孩子,就不管这一套了。他们笑着、闹着、逗着,使他越来越感到难堪。而最难堪的一次是在一条窄胡同里发生的。

有一家亲戚住在一条很窄的胡同里,马车赶不进去。这又是一家爱挑礼的亲戚。

临从家出来的时候,塞上萧的妈妈嘱咐又嘱咐,让他们非去不可。塞上萧只好叫马车停在胡同口上,自己扶着媳妇进了胡同。还没走上几步,迎面过来一群学生,有十多个。塞上萧一看,糟了!都是自己同班同学。他们穿着节日的服装,笑着,闹着,嚷着走过来了。塞上萧想躲无处躲,想撒腿往回跑,媳妇还赘脚,急出一身汗。

正在无计可施的时候,被同学们发现,轰的一下子围了过来,十多个同学,你说他笑,连逗带闹,把塞上萧臊得脸像被蜂子蜇了似的火辣辣难受。他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忙把搀扶媳妇的手缩回来。这下子可坏了,和他同样紧张的新媳妇本来已经站不稳,两只脚紧捣腾,他又一松手,便失去平衡,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名贵的银鼠皮大衣扣子绷掉了,紧裹在身上的红丝绒袍的下襟扯开了线。年龄大些的同学见闹得过分了,忙止住笑,想去搀扶,又不好意思;那些小同学竟拍手打掌地笑出了眼泪。新媳妇挣扎着自己往起站,一脚蹬滑,又跌下去。她急向塞上萧求助,刚想喊他,只见塞上萧一跺脚,扭头撒腿往回跑,跑得那样快,那样急,像着了魔一样。围在脖子上的长围脖跑掉了,火车头式的崭新水獭帽子也甩到胡同口一边。他不顾赴马车的在后边惊慌地呼喊,拼命地向前跑去……

赶马车的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忙冲进胡同。这时新媳妇已被小同学扶起来,正惊呆地向胡同口那边望着。赶马车的把这位少扶上了车……

从此以后,拜新年这套事就取消了,塞上萧再也不和他媳妇一同上街。他父母亲用尽一切办法,威逼、利诱,甚至打折了一手杖,也无济于事。

等到春节过后,塞上萧上了学,同学间的戏谑就不用提了。有一天上晚自习,塞上萧从外边进来,看见自己书桌上放着一本漂亮的大画册,坐下一看,紫面、烫金的宇,是弯弯曲曲的外国字。那时初中已经开始学英文,塞上萧学会了一点,所以认出这不是英国字。画册旁还放着一张白纸条,他俯身一看,纸条上写着:“此为俄国人在我国土地上修筑中东铁路之纪念画册。妙在首页,请君细观。”

塞上萧急翻开画册厚厚的封皮,露出第一篇,上有大小不等四五幅照片,其中一幅,用红笔圈上了。画面上照的是什么?冷眼一看,竟辨认不清。说明也是俄国字,不认识。只见一个尖尖的东西,像用老树削出来的绞锥一样悬在画面上。塞上萧仔细一看,哎呀!原来是一只裸露着的女人缠足,在这幅画旁,还贴着一张小纸条,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请与尊夫人(萧家少)裙下之双钩相比,孰大孰小孰优孰劣?此物既可登俄罗斯帝国筑路大画册之首页,尊夫人之双钩亦可展览于世界之列强矣!望君莫失良机,速偕尊夫人西欧一游,君赖此物即可一举成名天下扬,归国后则会得到“金莲博士”之雅号,胜似在此坐冷板凳多矣!

塞上萧一边看着一边觉得血往脸上涌,浑身气得直颤抖。他知道这画册是谁的。

班里有一个比他还大的同学,父亲在铁路局做事,这画册是他的,字也是他的笔体。

塞上萧猛一回头,看见后排座位上,有一张黄黑色的饼子脸,正得意地咧着大嘴对着他笑呢。塞上萧一把拽起大画册,大踏步向后排座奔去。他头发都要竖起来了,眼睛瞪得溜圆、锃亮,眼珠子红得像要往出喷火一样。他站在那张饼子脸前面,脯一起一伏的,张着嘴喘着气。当一个人真正愤怒的时候,就会发出一种吓人的威慑力量,哪怕像塞上萧这样弱小的人。他愤怒地逼视着面前这张饼子脸。饼子脸从黑黄色变成黑红色、黑紫色。嘴角的笑纹收回去又张开,就在这一收一张的时候变成痉挛似的哆嗦。

塞上萧举起手中那厚厚的画册,猛向这张痉挛的饼子脸上砸去,血从饼子脸当中那大鼻子头里流下来……

屋里多数同学显然都知道这件事,有的甚至还参与了这场恶作剧。本来想看一场笑话,哪知却发生了流血事件。同学们轰一下子站起来,跑过去,把饼子脸举起的拳头按住。把塞上萧拉开了。

塞上萧拿起书包跑了出去。他一口气跑到松花江边,对着滔滔的江水眼泪一双一双地流下来。

塞上萧终于离开了原来的学校,转到另一座中学去念书了。他变得沉默,甚至有些孤僻。在念到高中二年的时候,他坚决从家里搬出来,到学校去住宿,任凭父母怎样劝阻,甚至请出年高德勋的老乡绅前来晓以大义也不行。这时他已经近二十岁,个头长高了,虽然还很纤细,但终究是个大人,父亲的手杖也轻易不好再上身了,他从家里搬出来后,和他同宿舍的就有同学年的李汉超和初中二年的王一民。

这两个新伙伴都喜欢读当代小说,在他们的影响下,他也读了起来。他读得比他们还贪婪,还杂,还广,连张恨水的言情小说他也读。不久,由郭沫若翻译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在同学中流传开了。他一口气读完。他觉得自己的烦恼比起少年维特的烦恼不知要深重多少倍。维特的结局是自杀,自己又将如何呢?

有一次——就在他看完《少年维特之烦恼》后不久,一位同班同学结婚,请他去参加婚礼。这位同学是自由恋爱,结婚仪式也完全是新式的。这在吉林城还像凤毛麟角一样罕见,因此便轰动了全城,能挂上一点边的都随份儿礼,赶来看热闹。

你看,新郎新娘来了,他们不坐花轿,不拜天地,身穿礼服,有男女傧相相陪。从车上下来后一路上撒着纸花,奏着雅乐。新娘披着白色的轻纱,轻纱长长地拖在地上。四个像小天使一样的小女孩在后面拉着,五彩缤纷的纸花在新娘的头上飞,悠扬动听的音乐在新娘的头上飘,新娘的头半低半扬,新娘的脸半羞半笑,就是梅兰芳当时才演出的《天女散花》也没这样美。塞上萧完全被感动了,眼泪在他的眼圈里转动,在模糊的泪眼中他仿佛看见自己的媳妇穿着大红袄,头上蒙块布,被人从花轿上抱下来……自己戴着小帽头,和她跪在天地前,一叩首、二叩首地任人摆布着……他的眼泪真要夺眶而出了,但人家这是办喜事呀,怎么能……他一扭身,走出去了。真是“欢笑喜满堂,斯人独。瞧淬”。

这一天午后,不会喝酒的塞上萧喝了过量的喜酒,他完全醉了。他泪流满面地喊着:“人生啊!我的人生为什么这样!”他反复地重复着这句话。同学们把他扶上马车,他在马车上不肯坐下,站在车踏板上,面对着马路旁熙熙攘攘的人群,张开手臂,大声地,悲愤地呐喊着:“人生啊!我的人生为什么这样!”一群小孩跟在马车后面跑,过往行人都惊讶地看着他,以为这个年轻人疯了!

塞上萧当然没有疯,不过他更内向了,更沉默寡言了。他还在看文艺书籍。在念高中三年的时候,他在无意中读到了一篇介绍歌德和他写的小说《少年维特之烦恼》的文章。他发现歌德写这小说的时候只有二十五岁,比自己也大不了多少。书中的维特几乎就是写他自己,是他自己对封建社会的呐喊。这些情况的发现使他忽然萌发一个大胆的想法:年轻的歌德能把自己的“烦恼”写成小说,我为什么不能把自己的经历也写成一本书呢?这个念头一经出现,万千思绪便一齐兜上心头,人物在眼前闪动,情节在脑海中翻腾,闹得他吃不饱睡不好。于是他便毅然地拿起笔来,悄悄地写上小说了。他怕被同学们发现,多半是半夜爬起来写。一个人跑到教室里,有时一写就写到天亮,激动得手颤抖,眼泪流在纸上。他写呀写呀,把几年来咽到肚子里的眼泪又倾洒在纸上,把多少年对谁都不能说的话又用笔说出来。

“悲愤出诗人”,他的小说文字虽然不讲究,技巧虽然不熟练,但是这是一个人发自肺腑的声音哪!他的小说初稿写完了,十五万多字。书名为《人生啊!》。小说不算太长,但他却累出了肋膜炎,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他的父母吓坏了,把他送进了最好的医院,包了一间最好的病房,让他一个人住着。他反倒因病得到了最好的写作环境,又悄悄地修改了一遍。当李汉超和王一民来看望他的时候,他把小说稿偷偷地交给他们,请他们做第一个读者。

李汉超和王一民半夜坐在教室里,一看看到大天亮,两个人都被感动了。他们没有告诉病中的塞上萧,一人分一半,给他抄得清清楚楚地送了回去,塞上萧面对着那一丝不苟的蝇头小楷,感到无比的温暖。自从他来到这个人世上,生活在人和人中间,给他温暖的人太少了。他的父母有的是金钱,缺的却是感情。人家说把“钱”字拆开,一边是“金”宇,一边是两个“戈”字。戈者兵器也,手执兵器就要杀人,杀人是残忍的,是无情的。有一个“戈”就够呛了,而钱字一沾金字边,竟出来两个戈,可见钱与情对立到什么程度了。要钱就不要情,甚至出卖情,绞杀情。钱字下面干出了多少男盗女娼,杀人放火的勾当,古往今来有多少战争不是由此引起的!

钱使塞上萧的父母变得无情。营利场上使他们无情,对待子女也使他们无情。

塞上萧在家里得不到的温暖,在学校里也很少得到。现在两个亲爱的同学把温暖送到病房中,使他高兴地感到人生也并不都是冷冰冰的,也是有温暖,有快乐的。

塞上萧向李汉超和王一民征求对小说的意见。他们两人在称赞了一番以后,都不同意塞上萧那个悲惨的故事结尾。那结尾竟把一个被大家庭旧礼教、旧婚姻制度压榨和逼迫得走投无路的青年,处理成上吊自杀了。李汉超和王一民认为这个青年应该从这个家庭里走出去,找自己的路。哪怕就像易卜生写《娜拉》那样,也比这凄惨的结局好哇。

塞上萧听完后只是痛苦地摇着头说:“走不出去,走不出去!你们不理解,墙壁太厚了,走不出去!”

书写出来了,怎么办呢?写书不是为给自己看哪,总要拿出去发表,装印成册。

他甚至连怎么投稿都不明白,自己夹着厚厚的一摞稿纸,往书店里跑。当时吉林市的书店都不大,出书能力很差,再加上作者是个黄嘴丫子还没褪的小青年,都怕招来一项赔本的生意,所以看都不看就给推出去了。吃了几次闭门羹以后,他忽然想起他有一个叔伯叔叔,叫萧文彬,现在哈尔滨《北方日报》当主笔。从前在吉林做事的时候很喜欢他,经常领他上街,听书,看戏。后来因为这位叔叔总和父亲闹别扭,就越来越疏远了。据说他给父亲出过好多主意,甚至让父亲出洋考察,回来兴办实业。这些主意不但都被父亲顶回去,还说他“云山雾罩,玄而又玄,萧家出了这么一个光会叫的百灵鸟,还不如有一只会下蛋的老母**好”。这话不知怎么传到叔叔耳朵里去了,他气得说了句“真是个老木乃伊,实乃不可教也”!从此就再也不来了。话再传回来,父亲竟弄不明白这“木乃伊”是什么玩艺,请问了两位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士,都摇着头说:“不知这典故出在何处。”越不知道越感觉是回事,越要弄个明白。后来在医院里请问了一位医科大学毕业的大夫,才知道“木乃伊”

竟然是那没有腐烂的僵尸。父亲一听勃然大怒,这还了得,竟敢以小犯上,辱骂德高望重的兄长!你既然如此无理地称兄长为“没有腐烂的僵尸”,这回我就要来个“诈尸”给你看看。这位老资本家坐上大马车,想找上门去大兴问罪之师,谁知竟然扑了个空,人家已经不辞而别,到哈尔滨报馆做事去了……

现在已经相隔多年,不通音讯。但塞上萧却总想着这位叔叔,有时就跑图书馆去翻翻哈尔滨《北方日报》,发现有他叔叔的文章就读一读,越读越觉得他叔叔是正确的。几次想给他叔叔写封信,尤其在婚后悲痛的时候,但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谈起,就没有动笔。这回他想起了叔叔,决定给他寄去。他写了一封充满热烈感情的长信,真实地叙述了自己的写作动机,叙述了婚后的不幸,他说这小说是写他自己的。

小说原稿和信寄走不久,就接到他叔叔一封热情洋溢的回信。说小说使他很感动,只是文字差一些,他准备帮他润色一番,然后在《北方日报》上连载,连载完了再出书,这一切都由他负责了。同时他建议不用本名发表,因为他越看越感觉书里那个封建家长——旧势力的代表太像他的哥哥,作者的父亲了。用本名发表不但会气死他父亲,而且也为本族那些老辈所不容,弄不好就会惹起一场轩然大波。

书中旧势力的代表那么像塞上萧的父亲,这是他始料所不及的。他完全是凭着久已积压在心里的爱和恨写出来的,自己几乎从来没有分析过。现在经叔叔一说,他自己也出了一身冷汗。于是就决定用塞上萧的笔名发表。

他给叔叔写了信,希望他叔叔在修改的时候,把凡是明显触犯父亲的地方都去掉。他叔叔照他的意见做了,删去很多。

这叔侄二人不可能是个彻底的叛逆者。

小说《人生啊!》在《北方日报》上连载了,他让叔叔把报纸都给他寄到王一民家中,稿费存在叔叔那里。这样,在吉林就只有三个人知道这小说是谁写的。;塞上萧的父亲还不知道他已经进了他儿子的小说呢。

小说每天只能连载四五百字。到塞上萧高中毕业的时候,小说还没载完。这时他那六十三岁的父亲得了重病,中风不语,倒在床上。塞上萧眼看着同班同学各奔前程,自己却不能动地方。李汉超考进了北京大学文学系,这对他是个很大的刺激。

他早已感到自己那小说文字表现能力太差,需要提高,但就是走不了。

两个月以后,那位六十三岁的老资本家僵卧在棺木里了。但他成不了木乃伊,他这副皮囊不如他的用想坚硬,他的思想是至死也冥顽不化的。

塞上萧父亲死后,那些买卖都由他两个亲叔叔分别掌管起来。他不但与叔叔无争,还怀着一种感激的心情向他两位叔叔致意:只要能供养他的母亲和他自己念大学就于愿足矣。他两个叔叔满口应承:一表示要奉养老嫂以终天年;二表示要把侄媳当成儿媳一样看待;三表示对他念书完全赞成,漫说上北平念大学,就是出国留洋他们也同意,花多少钱都不成问题。这样,塞上萧就上了北平。

北京大学早已开学,进不去了。和李汉超一商量,他进了私立的朝阳大学,学费高,对他当然不成问题,能学习就行呗。

从此,塞上萧开始了新的生活。

10

塞上萧在朝阳大学一年级的时候,小说《人生啊!》不但在报纸上连载完了,而且由哈尔滨时代书店出版。封面画了一棵枯树,树下是一面打碎的镜子。书名《人生啊!》是用小行书写的,惊叹号画得很大。塞上萧三个字是作者自己的签名,写得很潇洒。十五万多字的小说,有一个不算窄的脊梁骨,摆在书架上也很好看呢。

塞上萧喜欢得晚上睡不着觉,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的真正的欢乐呀!从前他觉得人生是灰色的,暗淡的,甚至相信“生活就是一系列惩罚”的说法,觉得人生真是一件可怕的事,只有死亡才能解脱。所以他才让他小说里的主人公上吊了。现在他又觉得人生是光明的,前途是灿烂的,美好的前景正在向他招手,只要肯努力去奋斗,就能获得幸福。

他高兴得晚上做的梦都和以前大不相同了,以前经常做噩梦,不是死爹就是死妈。有一次梦见他被那帮爱闹恶作剧的同学推进大海里,四面无边无岸,滔天的波浪向他打来,眼看就要道没顶之灾了,他惊喊着醒来,吓出一身冷汗。现在呢,一闭上眼睛就是鲜花和笑脸。他梦见一群姑娘给他献花。梦见他写的一大部长篇小说出版了,布面装,名画家的图,书名从中国字变成各种外国字;他梦见全世界都争看他的书,外国报纸上登着他的大照片。他梦见他在一座大学的场上发表演说,他站在高处,周围围得人山人海……醒来时候,总觉得这个场面在哪儿见过?

后来猛然想起:这不是前几天自己在“北师大”场上听鲁迅先生讲演时的情景吗。

哎呀,鲁迅竟变成了自己。想到这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烧:这要叫同学们知道有多不好!

一年来,同学们对他越来越敬重了。他这班同学虽然都是学文学的,但是多数都是才练习着写作品,有几个能在报屁股上发表个千八百字的短篇,已经像在一片幼苗中长出的几棵高草一样,自视甚高了。稿费虽然只有几块钱,也炫耀着请几个同学上东来顺吃顿涮羊。哪怕再赔上几块钱,神上却得到了满足。塞上萧可和这样的同学不同,他接连着用塞上萧的笔名在北平《晨报》和《创作月刊》上发表短篇小说。这两种报刊当时在学生中都是很有影响的,所以一下便传开了,全校学生几乎都认识他。好多人想知道这个眉清目秀、细高挑儿的同学是哪儿的人,从哪儿来的,从前写过什么作品没有了关于这些大家都弄不大清楚。正在大家窃窃私议的时候,《人生啊!》的单行本传到北平,传到“朝大”了。哎呀!塞上萧的书!

塞上萧在中学时候就写书了!天才,天才在这里呢!

塞上萧被公认为青年作家了。一九二八年新年的时候,北平《晨报》请他写文章,还登了他的照片。学校也请他发表谈话。他自己觉得比以前高大多了。

一阵热乎劲过去以后,评论出来啦。开始只是一两篇小文章,发表在《晨报》上,说塞上萧的作品是缺乏艺术的艺术品,文字浅,不能给人以美的感觉。接着又出来几篇有分量的评论,说他那只是萌芽状态的文艺,在为人生的旗号下造滥制,劝他赶快提高。

这些评论就像一盆一盆冷水从他头上浇下来,不但浇到他的头上,也溅到同学们的身上,有些人便对他摇起头来,甚至从前佩服他的人也用怀疑的眼光看他了。

本来一个人一生下来就是供人评论的,从抱在母亲怀里就有人说:真俊哪,看这大眼睛!到会坐着,会走路,会说话,每长一寸都会产生新的评论。所以人本应该习惯于被人评论。不但应该习惯,还应该锻炼得能和那不公正的评论作斗争,有的应该顶回去,反驳,战斗,像鲁迅先生那样。

mpanel(1);但是塞上萧可不行,他又开始做噩梦了,在他眼前灿烂的前途没有了,闪光的未来不见了,一切又都开始灰暗下去。他在苦闷中开始研究自己的作品,越研究越感觉评论说得有道理,自己写的那些玩艺确实糙,确实艺术很低,确实应该提高。他把自己的书摔到一旁去,看着那书皮生气:为什么画个破镜子呢?简直是不祥之兆。

他给他的叔叔写了封信,向他请教。叔叔回信也要他提高,刻苦地提高!于是他就猛读起外国名著。他专挑那些文字写得美的,技巧高的来读,读着读着,他对英国十九世纪唯美主义作家王尔德的作品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他读他的话剧《少***扇子》,为他那俏皮而洗练的台词所倾倒;他又读他的童话集《快乐的王子》,又被那宝石一样的光彩照得叹为观止。当时王尔德虽然已经轰动了整个资本主义社会,但是他的作品翻译成中文的还不多,他为了更好地研究这位作家,加紧学英语。他的英语在中学时就开始学,进大学后又接着学,拿着字典可以看英文书。这时再一抓紧,勤奋加上他的聪慧,很快就能读懂原文。他直接给英国书店去信、汇款,把所有王尔德的作品,连同宣扬他那“为艺术而艺术”的文学主张的论文,以及关于对王尔德的评论,都买来了。他完全沉醉在对王尔德的研究之中。

一九二八年的中国正是革命和反革命殊死战斗的时刻。一方面是革命斗争风起云涌:南昌起义、八七会议、秋收起义、井冈山据地的建立,中国人民举起了武装斗争的大旗;另一方面是国民党反动派和各派军阀在“宁可错杀一千,不可使一人漏网”的反动口号下,对革命人民进行着血腥的屠杀。

在这种形势下,北平的学生运动也正如火如茶地开展着。而塞上萧却真的“两耳不闻天下事”了。他一方面陶醉在王尔德的唯美主义里,一方面又沉沦在北平学生公寓的放荡生活中。放荡生活和王尔德的唯美主义本是一个母体里的双胞胎。王尔德认为在生活中已经看不到出路与希望,只有艺术是最真实的,最美的。为了追求这个美,别的什么都可以不要。王尔德的主张和塞上萧那早有的灰暗思想是一脉相通的,所以现在是一拍即合。

北平学生公寓住的百分之九十五都是有钱人家的子弟,塞上萧住的这个公寓就更多一些,因为都是朝阳大学的学生。对他们当中一些人来说,念书就是混张文凭,闹个大学毕业的资格。所以念书倒成了次要的,吃喝玩乐才是真格的。熟悉那时北平学生公寓生活的人都知道,旧社会享乐的一些玩意儿在那里面几乎都可以找到。

赌、酒、女人,甚至抽大烟,在公寓都方便。没有一家公寓不是明文禁赌的,又没有一家不是公开聚赌的。如果你想打麻将,只要告诉伙计一声,马上就可以送上一副好骨牌来,只要头钱多打一些就可以了。女人呢,反正有钱就好办,伙计是善察人心的,他甚至会给你领个女学生打扮的姑娘来。半夜十二点过后,肚子发空了,要吃什么几乎是一呼就到。钱多的,伙计给你用提盒到饭店去提;钱少的门外就有馄饨、硬面饽饽;你又没钱又要喝酒怎么办?先赊着,四十枚花生豆,二两腊肠,一壶烧酒,就可以让你有半仙之体,甚至还可以腾云驾雾。公寓周围有不少靠着这帮学生少爷吃饭的,坐在屋子里什么肮脏的勾当都可以办到。这不是念书的学生,是书本里的蛀鱼,是书桌里的蛀虫,它们很小,很不显眼,但是天天在那里啮食,天长日久,把最有价值的东西都蛀空了。这是腐朽的旧中国的产物,你到这样的公寓里转一圈,真会为中国的前途担忧。

塞上萧和这帮“蛀虫”样的学生少爷还不一样,他还要研究他的王尔德,他还要思考问题,他还想写东西。但他和他们有时就闹到一块去了,甚至还闹得很凶。

这时李汉超已经参加党了。他是北京大学学生运动的骨于,斗争非常紧张,但他并没忘了这位颇有才华的老同学。他有时来看他,每来一次总劝他从这里搬出去,和他住在一块。塞上萧当然不肯。他们俩经常辩论,李汉超让他走出公寓,走出课堂,到斗争中去看一看。他则紧摇着头说:“我是搞艺术的,不是搞政治的。一个艺术家如果一沾政治的边,就会把艺术上的美破坏得体无完肤。;”李汉超一听这话,立刻就激动起来,两人就会争得面红耳赤。虽然如此,关系可从未中断,一逢节假日或星期天,塞上萧就去找李汉超,死活也要把他拉到馆子里去,吃上一顿好饭。不是塞上萧一个人不能吃,也不是非得李汉超陪他吃才有意思,而是心里惦念老同学的身体。他猜不准李汉超参没参加**,但他知道他是信奉**的,而且正为之献身。他见老同学没早没晚地搞学生运动,有时顾不上吃顾不上喝,身体明显消瘦下来。一个人的信仰是不能劝阻的,主义认定就不好改变。塞上萧觉得,这正像他父亲信奉封建礼法、崇拜孔老夫子,他信奉唯美主义、崇拜王尔德一样,各有自己的理想。所以他本不想去劝告李汉超,两人你搞你的政治,我搞我的艺术。但是对朋友的身体他却要尽一点责任,大责任尽不上,每隔几天帮他改善顿生活是完全能做到的。这对他来说简直成了必尽的义务,如果遇上哪个星期天没找到李汉超,他就星期一再去,一直到找着为止。李汉超也明白他这份心思,所以就不推辞了,推辞也没用。本来李汉超自己也不是下不起馆子,他那地主家庭总给他汇钱来,但他一个钱也不肯乱花,他要买书,要救济困难同学,要尽可能地多交一些党费。而且他也真顾不上去讲究吃喝呀。

他们的关系一直继续到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发生的时候。“九一八”事变的枪声响后不久,李汉超就抛下妻女,赶到抗日第一线,参加东〕比义勇军去了。

塞上萧还原地没动。他大学本已念完,但他不愿离开那学生公寓,不愿离开已经过惯的北平生活,而且北平的图书馆对他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但更重要的是他不愿回吉林那个家。他的媳妇对他就像一块永远不散的黑云一样,随着他的心清在他头顶上飘来飘去,有时离得远些,有时离得近些,有时就顺着头顶压下来,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曾给母亲和两位执掌家业的叔叔写过好多次信,要求离婚,结束他和他媳妇那痛苦的生活,还给他们婚姻上的自由。可是每封信都遭到严词拒绝。

他母亲甚至告诉他:这是他父亲为他办的亲事,要把媳妇“休”回娘家,除非让他父亲点头。唉!这真是从何谈起,父亲已经进入九泉之下,难道要到阎罗殿前去找他?而最后一封信更加厉害,竞附上上他媳妇的一段誓言:我幼读《女儿经》,长读《闺中训》,我明白德容言功与三从四德,我也知道好马不配双鞍,烈女不嫁二夫郎。我进了萧家的门,活着是萧家人,死了是萧家鬼,今生今世不和你“打霸刀”。

接到这封信后,塞上萧就再也不向家中提这件事了。也只有这时他才真正感受到中国这套封建礼法把人束缚到什么程度!有些人就像最虔诚的宗教徒那样,一生就以身殉道。

寒上萧不愿回吉林老家不等于他不惦念东北家乡。尤其是“九一八”事变以后,他对家乡的沦陷,人民遭受的涂炭,还是思念不已的。他送李汉超上火车的时候,曾泣不成声,泪洒怀。

九月二十一日,他从报上看到了日本大兵开进吉林省城的消息。他痛苦得连王尔德都研究不下去了。过不几天,王一民给他来了信,信上说:他准备马上就离开吉林,投笔从戎,参加东北抗日义勇军去。信中愤慨地述说了吉林被汉奸熙洽出卖的情况。当时吉林省长张作相正在锦州老巢里给他母亲办丧事,军政大权完全纵在满清皇族、国民党省党部书记长、省督军署参谋长熙洽手里。九月十九日日寇刚一占领沈阳城,熙洽马上就和他当年在日本留学时的老师,现在指挥一个师团侵略军的多门二郎联系上了。二十日熙洽下令将吉林驻军全部撤出吉林城。二十一日熙洽亲往土门岭迎接日寇司令官多门二郎,于是日本侵略者就非常迅速地,不费一枪一弹地开进了吉林城。

塞上萧看完了信气得咬牙切齿,他恨熙洽这个民族的败类,祖国的叛徒,人民的公敌。他几乎想拿起笔来写一篇声讨熙洽的檄文。但是他没有,他不能这样做,他可以在心里恨,在嘴里骂,但不能诉之于笔墨,他的笔墨是他献身于艺术的工具,不能为任何政治目的去乱用。他从来就反对“国防文学”这个口号,他认为国防和文学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概念,为什么要硬拉到一块去呢?用文学去干国防,不但国防干不成,连文学也干没有了。

塞上萧在心里筑起一道长城,把文艺和政治完全隔离开了。这道长城的地基,还是王尔德那“为艺术而艺术”的理论。

塞上萧思念东北,又不愿回吉林老家,怎么办呢?北平学生公寓终久不是长居久安之地。这时他想起了哈尔滨,那里是他的发迹之地,他的处女作《人生啊!》就是在那出版的。他觉得这个塞外的都市是可亲的,而且自己名字正叫塞上萧,命里注定要过塞上的生活了。于是他给在哈尔滨《北方日报》当主笔的叔叔写了一封信。叔叔回信要他立刻前往,一切都不成问题,工作也已安排好,就在《日报》编文艺副刊。叔叔说他已是有名望的青年作家,又在文科大学里深造了数年,《日报》能得到这样人才真要以手加额,高呼天助我也!

塞上萧非常高兴地来到了哈尔滨。以他叔叔为首的《日报》全体同仁热烈地欢迎了他。叔叔特意领他去拜见了《日报》董事长,社会名流卢运启。第二天《日报》就在显著位置上发了一条消息,大标题是“著名小说《人生啊!》作者,青年作家塞上萧前日抵哈,并将于本报任职。”副标题是:“本报董事长卢运启老先生会见塞上萧,给以非常之勉励云云。”

拥有大量读者的哈尔滨《五日画报》上也刊登了塞上萧的大幅照片。照片上的塞上萧叼着一个很大的烟斗,斜靠在一株枯树上,头发蓬散着,穿西服不系领带,衣襟敞着,眼睛微微眯缝着,作沉思状。如果研究过王尔德的人一看这照片,就知道他模仿的是谁了,照片也打上了王尔德的烙印。

几天热闹过去,塞上萧到《日报》去上班,没到一个星期,他就受不了啦。每天按时上下班,趴在桌子上一天到晚看别人的稿子,去为他人作嫁衣裳。刻板的生活,劳累的工作,坐在那里表就像定住了一样,真成了度日如年。他塞上萧本是作家的材料,怎能干这样烦琐的工作?他也不需要那几十块钱的微薄薪水谋生,他需要多少钱,吉林两个叔叔从来都是满足供给的。所以一个礼拜刚过,他就向主笔叔叔提出坚决不干了。不但工作不干,连他叔叔家也不住了。叔叔待他本来非常好,婶子对他也极亲热,可是他不习惯那套有秩序的生活。他的叔叔简直像个标准钟,起床,吃饭,睡觉,甚至读书看报上厕所都有钟点。他塞上萧是个自由王国的公民,怎么能做时间的奴隶!

在塞上萧坚决要求下,他首先从报馆退出来,接着又从叔叔家搬了出来,住进了花园街现在的住处。

塞上萧当上了职业作家。

《日报》上开始发表塞上萧的新作品。熟悉他的读者一看,都感到文字确实比以前美了,构思比以前巧妙了,只是内容空虚了,有的甚至是无病呻吟,玩弄词藻。

在一首题名《夜空》的诗里,竟出现了这样的“诗句”:没了光芒,月去星藏,深夜啊,怅惘,凄凉!

斜风细雨,凭窗仰望,夜空啊,迷迷,茫茫!

下边还有好几段,都是这样没有任何内容,就像一位老人要与世长辞时发出的痛苦哀鸣一样。诗发表不久,就收到《日报》转来的一首诗,诗的作者叫“南方笛”。

诗曰:塞上萧啊!不要怅悯,不要凄凉。

天在头上,地在脚下,不会迷茫。

夜空就是夜空,何必劳神仰望。

奉劝君:莫学那犬儿汪汪叫,莫学那乌鸦把脖扬,赶快缩回头,伏身桌上,写些有益的篇章!

南方笛敬献塞上萧塞上萧读完,几把扯得粉碎,用力摔进痰桶里。刚摔完,又觉得诗上的字迹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急又走到痰桶前,往里一看,已经完全浸进脏水里去了。

塞上萧又陷入了苦恼中,他有几天没有动笔写东西。一天晚上,他叔叔给他一张《娜拉》的戏票,是北方剧团在亚细亚电影院演的,让他去看,最好能给写篇评论。他不愿去,他在北平看过著名电影演员黎莉莉、谈瑛、郑君里演的《娜拉》,塞北的剧团怎能和上海来的名演员相比呢。但是他叔叔一定让他去,而且告诉他,这个北方剧团和《日报》是一个董事长,都是卢运启出钱办的。卢运启是一代名流,风流儒雅的名士,名士就爱办这样能出名的事业,要不怎能成为名士呢。叔叔一定要他去,他只好去了。他的座位在第五排正当中,是看话剧最好的位置。他开始确实没抱多大希望,幕布拉开以前,他昏昏欲睡地坐在那里。等到幕布拉开,娜拉从门外走进来,他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看,但没到半分钟,他的两只眼睛就全睁开了,而且越睁越大,越看越出神。这个娜拉真美呀!在她那俊美的鸭蛋形脸上,鼻子眼睛搭配得那么合适,浑身上下那么匀称,线条那么好看,简直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前些日子他在一篇小说里还写过这样的话:“每一个漂亮的姑娘都是一幅画,而且是决不雷同的画。”那么今天这个演员,就是千万张画中最美的一幅了。

简直可以和文艺复兴时期的伟大画家达。芬奇画的《蒙娜丽莎》相媲美了。她不仅是形象美,声音也好听,而且表演得也恰到好处。在塞上萧的脑子里,原认为北平那位电影明星演的娜拉,是个高峰,那鲜明的形象经常出现在他的眼前,但被现在台上这位一比,便立刻黯然失色,襟袖无光了。

第一幕的幕布刚一合上,他立刻跑出去买说明书。才人场时候他本没想买,可是现在想买人家又不卖了。他几乎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厚着脸皮向人家要东西。他要了一张印得很糙的说明书,急忙一看,演娜拉的那个女演员叫柳絮影。他来到哈尔滨以后,曾不止一次地听人说过这个名字,在画报上也看见过,甚至有一次坐电车还听见过几个中学生在热烈地讲着她,可惜那时自己却没往心里去。

他又回到座位上继续往下看,越看越兴奋,如果说前一幕他感觉到的主要是柳絮影形象的美的话,越往后看他越感到她的神美,内在美,她满脸正气,一尘不染,简直像个圣洁的女神。

我们在欣赏一出好戏的时候,不是往往有这样的感觉吗?当那位主要演员乍一出台的时候,形象并不怎么好,甚至还有一些不足和缺陷,使你感到有些失望了,但是随着剧情的发展,人物格的形成,心灵的深人展现,越来越感到这位演员美。

缺陷被弥补了,不足之处不见了,内在的美代替了表面的漂亮,心灵深处放出的光辉照亮了每个观众的眼睛。这时你便会感到评论一个人的美与丑,单凭外部形象来论定是不准确的。主要的依据还是内心世界,或是高尚的情,或是肮脏的灵魂,都在内心深处掩藏着。当然演员还有不同之处,就是艺术的魅力。

今天这位柳絮影是外在的美和心灵的美都同时展现出来,而且是相辅相成,相映生辉的。这就使塞上萧这位观众越看越感动,最后,当娜拉从“泥娃娃老婆”变成自觉的女,起来撕破她丈夫海尔茂的假面具的时候,他竟感动得流下了热泪。

戏演完了,塞上萧不由得拍手叫好,他感到这才是真正的艺术,真正的美!也只有这样的美才是最真实的,最有价值的,最感动人的,他真要为这戏写评论了,不,不是为这个戏,而是为这个演员。

塞上萧不由自主地走进了后台,他来后台干什么?他自己也说不太清楚。他不认识这个剧团里任何人,他的名字人家可能知道,但是又不好自报家门。像一般人递个名片,自己又不习惯。刚进报馆的时候,叔叔给他印过一盒名片,上写:《北方日报》文艺副刊编辑、作家塞上萧。他因有自封作家之嫌,从来没用过。现在更不能用了。他就这样一个人空着手进了后台。后台里灯光不大亮,还有股潮湿气。

幕布才拉上不久,有些人正在整理道具,移动布景,人来人往很乱。有的演员一边走一边往脸上涂卸装油,脸上一条红一道黑的,像小鬼。

塞上萧试探着往前走,竞没有人来问他。那是个只重衣裳不重人的时代,尤其在戏园子这种地方。塞上萧虽然不太讲究穿戴,甚至有些不修边幅,但是他的西装总是最好的进口料子的,不用经常烫也是笔挺的。能穿得起这样西装的人,当然有些来历了。

塞上萧从布景片子后面走过去,来到了一个小化妆室门前,门半开着,屋里通亮。他站在门前往里一看,柳絮影正坐在一面大镜子前,从头上往下拔鬓角上的一朵小花,一边拔一边对身后的几个人笑着。在她靠背椅的后边,站着五六个不同年龄、不同装束的人,有穿着最讲究西服的青年,也有穿长衫的中年人,甚至还有一个挂着警尉肩章的警察。他们都向柳絮影笑着,说着,那个穿西服的青年把柳絮影刚从头上拔下来的小花~下抓在手里说:“送给我做纪念吧。”他的手才抓着小花,几只手同时伸过来了,大家抢着,笑着,闹着。正在这时,一个仆役打扮的人,从塞上萧身旁一挤,急匆匆走进化妆室,对柳絮影躬着腰说:“柳小姐,滨江警备司令部李司令大公子的车在外边等着您,请您到宴宾楼去吃夜宵。还有……”

柳絮影一皱眉,手一挥说:“你告诉他们,我今天晚上不舒服,哪也不去。”

仆役忙笑着说:“那怕不大好,柳小姐……”

这时,忽然从塞上萧身后传来一阵急促杂沓的脚步声。塞上萧一回头,只见有三个人直向这个化妆室奔来。为首的一个约莫有三十左右岁,高个,赤红面子,一脸疙瘩,穿一套深绿色的西装。后面紧跟着两个像马弁一样的随从,崭新的军装,十字花的武装带,屁股后面都挎着匣子枪。这三个人一阵风似的走过来,塞上萧忙将身往旁边一闪,为首那个昂首阔步地走进去,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那两个随从一边一个,像二鬼把门似的站在门旁。

门,关得严严的,塞上萧觉得鼻子一酸,心口像被谁打了一拳似的难受。他一转身跑出了后台,跳上一辆人力车,很快地回到了花园街宿舍,饭也没吃就蒙头倒在床上。

塞上萧没有写剧评。但却产生了写剧本的冲动。

后台那短促的一瞥,给他造成了一个强烈的印象,想不到在前台那样圣洁的柳絮影,回到后台却是那样放荡,这使他心里在一时之间很不好受。他从没接触过女演员,现在他似懂非懂地在想:戏子,戏子就是演戏的,在前台那一切都是装出来的,装得越像戏就演得越好,甚至可以使那么放荡、糜烂的女人装成头上放出灵光的圣徒,大概这就是她们的本事,她们的表演才能吧。

但是过了一段,他又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是不是公允?说她放荡吧,她也只是在从鬓角边摘花时对那些人笑了笑,至于那些人抢那朵小花,总归是那些人的事呀;说她糜烂吧,并没有看见她有什么不堪的行为;说她投身于有权势的汉奸公子吧,她却向仆役挥手拒绝了……

这一切搅得他思想很混乱,甚至很头痛。他想不去想它,但是不行,这个柳絮影竟好像在他脑子里生了,挥之不去了。

想来想去,他忽然想出了一个办法:他要写个剧本请她演。她在后台究竟怎样,只凭那一瞥,是判断不清的。但在前台她是出色的,迷人的,有艺术魅力的,就发挥她这方面的才能吧。

王尔德的剧本已经风行全世界。塞上萧曾心研究过他的《理想的丈夫》、《少***扇子》和《一个无足轻重的妇女》等名剧。有些被人传诵的俏皮台词,名言警句,他差不多都会背了。他从前就曾经有过写剧本的念头,现在由于柳絮影的出现,这念头变成了创作上的冲动。他决定用自己那本《人生啊!》为主要故事线索,写一出婚姻、恋爱、自由的剧本。

塞上萧夜以继日地写上了。由于他有自己悲痛的经历,深刻的感受,所以写的时候竞冲破了那“唯美主义”理论的束缚,出现了现实主义的色彩。王尔德也有过这种情形。写作中出现的现象,有时是特别复杂的。

塞上萧的四幕话剧《茫茫夜》写出来了。他叔叔领着他去找了卢运启,得到了这个老头儿的支持,剧本交给北方剧团排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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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一民已和塞上萧约好,五点多钟一同到卢运启家里去。日子已经定妥,要从今天晚上开始教卢运启的儿子国文。所以他四点多钟就回到住所。春天的四点钟,太阳还老高呢。他胡乱地吃了口饭,就坐在写字台前,把几张薄薄的白纸铺在一张报纸上,开始起草一份传单,想一边写着一边等塞上萧回来。

这份传单是李汉超交给他的任务。人春以来,日寇出动了六个师团的日军和三万多人的伪军,对我通化、哈东、绥宁、汤原地区的游击队举行了一次“春季大讨伐”。“讨伐”刚一开始,即被我游击队迎头痛击,打得落花流水,现已以失败而告终。我们的游击队经过激烈的战斗,反而更加壮大起来。

满洲省委要把这胜利消息传给城乡人民,号召一切反日力量都要团结一致,反对共同的敌人,把日本侵略者赶出中国去。

王一民在薄纸上写着比蝇头小楷还小的字,字虽小,他却写得很有力量,每一笔都凝结着他对日本侵略者的满腔怒火。他正在激动地写着,忽听外面一阵笑语喧哗,人声、脚步声冲着他的屋前响来。接着外屋的门打开了,女人的尖叫声,男人的嬉笑声直达他的屋内。

王一民飞快地把未写完的传单叠成一个小方块,一哈腰塞进坐椅下面的两层板里,又把没写字的白纸往旁边一移,下面便露出当天的《北方日报》。

当外屋门一开的时候,他就知道是塞上萧回来了,因为只有他们两个人有开暗锁的钥匙。塞上萧回来得这么早是在预料之中的,可是没料到他会领来这么一帮男男女女。这还怎么一同上卢家去呢?难道他忘了要办的事吗?真是文人无行啊!

王一民侧耳细听,认定塞上萧领来的又是北方剧团的那帮演员。自从他把那本《茫茫夜》交给北方剧团排演以来,就和这个剧团分不开了。王一民知道他是迷上那位漂亮女主角柳絮影了。他特意为她加写了不少戏,把《茫茫夜》中的女主人公写得艳丽如牡丹,高洁似梅花,天上难找,地下无双,真是把从王尔德那里学来的全部技巧都用上了。柳絮影也特别喜欢这个角色,排演场内外十分用功,但对塞上萧没有什么更多的表示,不即不离,好像本不知道他为她花费了多么大的苦心,熬过了多少不眠之夜。

塞上萧曾长吁短叹地向王一民表露过自己的苦闷。他说这个柳絮影简直像个谜一样在他眼前闪动着。那次后台一瞥中留下的印象,一直深深地留在他的脑子里。

她好像是对谁都那样,不冷不热,不即不离,真像她那名字一样:柳絮影。柳絮随风飘荡,这里站一站,那里停一停,对谁似有意,对谁又无情。可是也不尽如此,她对那些像苍蝇一样追逐她的权贵阔少之流就十分冷淡,她公开拒绝过大汉奸伪军政部大臣、参议府议长张景惠干儿子的邀请;曾当着大家的面使滨江警备司令部李司令的大少爷下不来台;还敢从哈尔滨市长、日满协和会事务长吕荣寰的筵席上退场;据说她还打过一个对她动手脚的警佐的嘴巴子,致使一些警察特务也不敢对她轻举妄动了。她会巧妙地运用她在社会上的声誉,以及那些权贵中间的矛盾,使自己从危机四伏的缝隙中钻出来。所有这一切,塞上萧看在眼里,听在耳里,使他不断地生出一些幻想。这幻想有时眼看要变成现实,有时又化为泡影,这就使塞上萧更加难熬了。每逢柳絮影和剧团演员到塞上萧宿舍来玩的时候,幻想就展开了翅膀,塞上萧会变得像孩子在新玩具面前一样高兴,像百米运动员在起跑线上那样兴奋。

mpanel(1);今天,柳絮影又来了,塞上萧能从那起跑线上退下来吗?王一民很了解塞上萧,这是本做不到的。

外屋地里,有几个男女在吵嚷着,不知在做什么事情。王一民真怕他们闯进来,那就什么也不能于了。这些演员因为来的次数多了,和王一民也熟悉了,有时就跑到他屋子里闹一阵子。那位名演员柳絮影还向王一民请教过有关古典文学方面的知识。王一民给她讲的时候,她静静地听着,有时忽闪几下眼睛,像是要提问题。王一民有教学经验,看出来她不是摆出一副好学的样子给人看,而是真的听进去了。

王一民觉得有些奇怪:这朵柳絮还有研究学问的心思?

外屋地里的吵嚷声音越来越大,他们好像在做菜。一遇上这种事,多半宿也别想消停。王一民紧锁双眉望着自己的屋门,屋门没有上。他回来的时候整所房子都没人,便没有门。他这样做也是有意表示自己没有什么背人的事情。但没想到今天却带来麻烦……王一民正在想着心事的时候,突然从外屋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王一民惊得一抖。接着,他的屋门被猛一下子撞开了,一个黄头发的女人,举着两只手,大瞪着两只惊恐的黑眼睛,一边尖叫着,一边倒退着跑进来。紧跟着她跑进来的是一只白色的鸭子,鸭子脑袋没有了,鲜血从脖腔子里往外冒,它扑扇着翅膀,步履蹒跚地往前走……这样顽强的生命力,这样不屈不挠的神,真可以使人类自愧弗如了。连那盖世无双的楚霸王在乌江自刎时,也只是用宝刀往脖子上一抹,就栽倒在尘埃上,呜呼哀哉了。

鸭子照直往前走着,鲜血滴到地板上,黄发女人身子紧贴在对着屋门的墙上,鸭子一直照她走去。在这方面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样无头鸭子可以走挺远,多半是头撞在墙上才能倒下。王一民一看鸭子要撞到黄发女人那娇嫩的天蓝色旗袍上了,鲜血就要喷上去,忙站起身推开椅子往前冲,打算按住鸭子。大概椅子的响声把吓得痴呆的黄发女人唤醒了。她一侧身,也向王一民这边扑来,两人正好顶头碰在一起,这位黄发女人竟毫不客气地一头扑到王一民怀里,使王一民措手不及,目瞪口呆……

这时,一个将近三十岁的男人撵了进来,“他手里举着一把菜刀,刀上沾着鸭毛和血迹,连他那刀条脸上都溅上了血点子。他后面还跟着一个大个子外国人和瘦长的塞上萧,再往后进来的就是那位柳絮影了。

王一民万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急得面红耳赤,连忙一闪身,将那黄发女人往外一推……坏了!那黄发女人没有思想准备,趔趄着抢前几步,便摔倒在地板上。

这时鸭子也撞倒在墙下,后跟进来的几个人止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王一民涨红着脸站在那里,望着跌倒在地的黄发女人说:“对不起,快请起来,快请起来……”

黄发女人在哄笑声中爬起来。她那天蓝色旗袍的下大襟被扯开,寸半高的领子开了线,一只高跟鞋也摔得老远。这副狼狈相,使屋里人又大笑起来。

黄发女人自己低头看看,也忍不住笑起来。这时那位外国大个子男人,忙小跑着过去拣起甩在一旁的高跟鞋,送到黄发女人脚下。

黄发女人叫刘别玉兰,是个混血儿。她的父亲是中国人,叫刘洪福,母亲是俄国人,叫别拉斯卡娃。她为了突出自己的特点取了个名字叫刘别玉兰。这样的混血儿在当时的哈尔滨是比较多的。他们多数很漂亮,就像这位刘别玉兰这样。她把东方人和西方人的优点都集中于一身,皮肤是白的,眼珠却是黑的,睫毛长长的,嘴唇红红的,而最好看的是鼻子,长得不大不小,不肥不瘦,比西方人的小,比东方人的大,谁看着都顺眼。而且在直直的鼻梁下边,还有一点非常协调的小弯,这就更增加了她的妩媚。

那位过来给他拣高跟鞋的外国人,是个白俄,刘别玉兰的第三任丈夫,叫谢捷尔斯克。他在北方剧团里搞舞台美术设计,有时据需要,也客串登台。每逢这时他就可以多捞一笔外快,戏如果叫座,他就能多分到一些戏票,等于赚了双份工资。

但无论赚多少钱,都不够他半月花的,这个沙俄伯爵的孙子,廷画家的儿子,从小享受惯了。

还有那位拿着菜刀跑进来的刀条脸的男人,他叫何一萍,是北方剧团的反派演员。当时上海有一位专演反面人物的电影演员王献斋,正红得发紫,大受观众欢迎。

何一萍因为长得和王献斋差不多,都是刀条脸,就拼命地模仿人家,靠着他的一点鬼聪明,居然学得很像,这样观众也就喜欢上他了,管他叫北方王献斋。他也洋洋得意地以此自居。由于他拥有一群观众,也成了北方剧团的主要演员。他自认为可以在柳絮影面前献点殷勤,取得她的欢心,进而占有她。但柳絮影一点也没把他看在眼里。他俩在戏里总是搭配成对立的双方,用儿童看戏的归类法,就是柳絮影演好人,何一萍演坏蛋。当好人受坏蛋威逼的时候,柳絮影经常要打何一萍的嘴巴,正像我们在戏里常看见的那种场面一样:受侮辱的年轻女人愤怒了,抡起手臂,狠狠地向欺凌她的男人打去。这种打本来是假的:女的将手一抢的时候,男的也忙抬手,表示要捂自己的脸。就在这一抢一抬的刹那,两只手接触在一块了,随着这一触而过的瞬间,发出了啪的清脆响声,然后女的手顺着男的脸腮飞过,男的手捂在自己的脸上,打好了看不大清楚是假的,打不好观众就要笑,破坏了剧情,而往往是打不好的时候多。但柳絮影打何一萍,每次效果都很强烈,响声清脆,表演逼真。

不,用逼真这个词来形容是不准确的,因为她是真揍啊!有时卸完装,何一萍的腮帮子还能看见手指印子,但他却表现得毫不在乎,他说:“为了艺术的真实,效果的强烈,这一巴掌算什么,捅一刀我也能受得住,为艺术可以牺牲一切嘛。”

遇到这时候,柳絮影就笑着加上一句:“好,说不定多咱我就捅你这个坏蛋一刀,看你能不能受得住。”

何一萍一听,马上就会把脖领子扣一解,双手扒着衣领往两边一分,露出脯子说:“好,现在就捅,这里面是红彤彤的心,这颗心早就属于你了,请你把它拿去吧。”

这时柳絮影就会一皱眉说:“一边去吧,还红彤彤的心呢,黑得都快烂了,有味了!”说完就会转身走开了。

对这些行动和细节,塞上萧是最敏感了,他特别讨厌这个何一萍。有时回到宿舍就忍不住和王一民叨咕叨咕,王一民也就知道了。

屋里的人还在笑着,王一民也跟着笑起来。

刘别玉兰正翘起一只脚来穿高跟鞋,站不住,要倒,柳絮影忙跑过去扶住她,就在这一倒一扶当中,旗袍大襟又扯开了一些。三十年代初期的旗袍都长得拖到脚面子上,小开襟,瘦得紧裹在身上,裹得曲线毕露,走路不敢迈大步,行止坐卧都得加小心,不然就要扯开线。今天刘别玉兰这旗袍开襟一直扯到膝盖以上,像六十年代那种大开襟的旗袍了。

柳絮影一边扶着刘别玉兰穿鞋一边笑着说:“也没见你这么胆小,让一只死鸭子吓成这样,往人家王先生屋里跑,还往人家……”说到这里她不说了,闪动着大眼睛向王一民看了一眼。

“哎,这可不能怪玉兰胆小,实在是这鸭子太‘格路’了。”拿着刀的何一萍说,“我按着鸭脖子一刀砍下去,脑袋掉了,我以为完事大吉了,哪知道这手一松,它两膀一扑打,忽忽悠悠就站起来了。不要说玉兰,连我都吓愣啦。”

“你们不知道啊!”刘别玉兰摩挲着手说,“从昨天到今晚我不断地看着血,血把我吓怕了。昨天中午,我从巴拉斯影院出来,正走到新城大街拐角的地方,忽然一辆日本军用汽车横冲直撞地开过来,马路上的人都往两旁躲。这时候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拉着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太太,一见汽车开过来慌了神,小孩拽老太太往东跑,老太太拽小孩往西躲,就在这一老一少一神一拽的工夫,汽车嚎叫着,一点也没减速地从老太太和小孩身上直冲过去。两个车轮底下一边一个,汽车却像没事一样,一溜烟尘地跑了。马路上留下一老一小两具尸首,鲜血顺着老太太的嘴里、眼睛里。鼻孔里往出冒,孩子的脑袋完全压扁了,一片血模糊。我看了一眼就再也不敢看了,直觉全身汗毛都往起竖,腿都有点站不住了。我坐上一辆人力车回到家里,饭也没吃下去,躺在床上一闭眼睛就看见老太太流着血的脸,小女孩血模糊地躺在血泊里。今天一整天我脑子里还都是这玩意儿。方才那鸭子脖腔子里冒着血,晃晃悠悠地奔着我来了。我忽然觉着好像那屈死的老太太魂不散,附在鸭子身上了。可不,那老太太满头白发,这鸭子也是白的,可真备不住……”

“行啦,别胡说八道了!”柳絮影忙止住她说,“明个让谢结尔斯克领你上索菲亚大教堂祷告祷告去吧。”

“对,对。”谢捷尔斯克忙点着头说,“明天咱们早点起来,去参加早弥撒。”

他说一口很标准的中国话,在舞台上人家往往以为他是中国人化装成外国人的。

“还明天呢,今天我怎么办?”刘别玉兰一指旗袍大襟说,“就这样我怎么回家?”刘别玉兰中俄两国话都会说,但在中国人面前,她和她丈夫都说中国话。

“好,我这就给你取去。”谢捷尔斯克说完就往外走。

“哎,快点回来。”塞上萧对着他的背影说,“还等着吃你的拿手菜油火腿呢。”

“你多余嘱咐他,”刘别玉兰说,“他会比兔子跑得还快,这有好吃的呀。”

“主要还是因为有你在这儿。”何一萍从旁了一句话。

“还多嘴多舌的,连鸭子都杀不好。”刘别玉兰一指地板上的鲜血和死鸭子说,“看给人家王先生祸害的!”

“好,我来打扫。”何一萍忙过去提起鸭子,往外屋走去。

“不用,我自己来。”王一民紧跟了出去。

塞上萧和刘别玉兰也跟着走出去了。屋里只剩下柳絮影一个人,翻着写字台上的报纸。

王一民提着拖布走进来。

柳絮影笑着说:“王老师,真对不起……”

王一民一摆手说:“我早就声明过,不能管我叫王老师,人之患好为人师。你这名演员要管我叫王老师,我也得管你叫柳老师了。”

柳絮影笑得前仰后合地说:“你管我叫柳老师——真有意思,活了二十五年第一次有人管我叫老师,而且是您这样有学问的人。”

“你当然可以做我的老师,例如在表演方面。”

“您也要演戏?!”

“我们不是都在舞台上吗?从前不是有人说人生就是个大舞台吗?学会表演,在这人生舞台上是会有用处的。”

后面这句话倒是王一民的心里话。一个地下工作者,对党对同志是越真越好,对敌人对坏蛋是越假越好。因此他对柳絮影讲时就表现出一种严肃的、认真的神气,这使柳絮影也有些半信半疑了。她眨着大眼睛说:“您说的是真的?”

王一民点点头。

柳絮影那黑溜溜的眼珠紧盯着王一民看了一会,忽然又扑一声笑了,她摇着头说:“我不信,您连我们的戏都没有看过,还学表演呢?”

“过去一直没有机会。”

“过几天就演老塞的《茫茫夜》,我请您去看。”

王一民刚要表示感谢,忽然有一个人从外边接上说:“哎呀!受到絮影的亲自邀请,这可是光荣之至的事!”

伴着话语走进来的塞上萧,手里端着两只制的西式瓷杯,每只杯里都有个闪着亮光的小勺。他先放在柳絮影面前一盏说:“这是你爱喝的巴西蔻蔻,很浓的。”

说完,又送给王一民一碗说:“絮影从来不亲自请人看她演的戏,你这是我第一次遇见。”

王一民忙放下手中的拖布,接过杯。方要说话,柳絮影却接过去说道:“学生请老师看自己演的戏,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王一民笑指着柳絮影说:“你又来了!”

“这可是絮影的真心话。”塞上萧正经地说,“昨天她对我说,你讲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真能讲出一个仙境来,大有‘熊咆龙吟’之声,‘丘峦崩摧’之势……”

塞上萧越说王一民眼睛瞪得越大,这时忍不住地高声说道:“这可真是怪事!

我多咱给柳小姐讲过这首《梦游天姥吟留别》呢?简直是你胡编出来的!”

“我!……”塞上萧愣住了,忙转过头去看柳絮影。

柳絮影笑盈盈地看着这两个睁着惊疑的眼睛的人,停了一下点点头说:“不错,这话是我当老塞说的。”

“说听我讲过?”王一民问。

“嗯。”柳絮影点点头说,“当时有一点没说清楚。我不是直接听您讲的,是由别人向我转述的。”她稍停了一下接着向王一民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是五天前在课堂上讲的。”

“这倒对。”王一民说,“可是你是听谁说的呢?莫不是我那班学生有和你……

……”

“这您就不用问了,反正我在您那课堂上安了个传声筒,您每堂课我都能听见,所以我管您叫老师是理所当然的。”

“你这传声筒是谁?”

柳絮影笑着摇了摇头,狡黠地眨眨眼睛说:“无可奉告。”

王一民这时忽然联想起罗世诚找到他的住处,“并且在他墙上找已经不见的宝剑的情景,他把他们俩一下子联系到一块了。他不由得又仔细看了一眼柳絮影,真的,她那眉眼之间,竟有些和罗世诚相似之处。但是他俩一个姓柳一个姓罗,而且又都对这问题讳莫如深,避而不谈,这是为什么呢?王一民越想越可疑,不由得又打量起柳絮影来。而这位演员却一直笑盈盈地,坦荡荡地看着他,屋里一时之间倒变得静悄悄的,只听外屋地里一阵笑语声。那是何一萍和刘别玉兰在调笑。

塞上萧为打破这沉寂,忙找了一个话题说:“哎,絮影,你不是说要向一民请教一下《白雪遗音》吗?这不正是时候。”

王一民一听忙摇着头对塞上萧说:“在你面前讲《白雪遗音》,这不是圣人面前卖字吗?我倒是想听你这作家讲讲,我也长长见闻。”

“你多咱听我讲过课?”

“不算讲课,就算闲聊吧。”

“哎呀!拉倒吧。”柳絮影摆着手说,“你们俩推来推去,谁也讲不成。我看这样吧,王老师没看过我演戏,我就给您念两段《白雪遗音》听听吧。”

“好!”塞上萧马上兴奋地鼓起掌来,回头对王一民说,“这又是听个第一次!

絮影还从来没主动提出过给谁朗诵诗歌呢,除非逼到头上。”

“对老师就应该主动嘛。何况我还特别喜欢《白雪道音》里那些民歌呢,尽管有人骂那是下里巴人的俗小调,是难登大雅之堂的靡靡之音,甚至还有人说那是不堪人耳的词秽语,这些我都不管。我主要是喜欢那里面真挚的感情,动人的絮语。我们演员演戏是假的,但感情却是要真的。所以我就特别喜欢这充满真实感情的诗歌。下面我念两首,请老师指点。

柳絮影说完就从靠背椅子上站起来,‘她一只手扶在椅背上,一只手放在前,头慢慢地仰起来。她今天穿了一身黑毛料的连衣裙,墨黑的圆口衣领衬着雪白的颈项,黑白分明之中显出一股正气。她稍微酝酿了一下感情,就开口朗诵道:喜只喜的今宵夜,怕只怕的明日离别。

离别后,相逢不知哪一夜?

听了听鼓打三更交半夜,月照纱窗,影儿西斜;恨不能双手托住天边月!

怨老天,为何闰月不闰夜?!

怕的是那宾鸿到,怕的是那深夜品萧,怕的是檐前铁马当嘟嘟的闹,怕的是一轮明月当空照,怕的是那夜撞金钟在梦儿里敲,怕的是孤眠人对孤灯照,孤眠人最怕那离别凄凉调。

她念完了,屋子里静得连针掉地上都能听见。外屋也没有了声音,那两个男女,可能回到塞上萧的屋子里去了。

王一民和塞上萧都一动不动地看着柳絮影,他们只觉得那轻轻的絮语还在耳边绕,那深沉的感情直往心头流。两人真正进入了艺术享受的境地。在艺术上最受感染的时候往往不是拍手叫好,而是默默无言。

倒是柳絮影先打破了沉寂,她微笑着说:“老师们,学生献丑了。”

王一民点点头,轻轻地说了句:“真是名不虚传!今天我进一步体会到了艺术的力量!”

塞上萧眼睛兴奋得直放光,他不住地点着头说:“太动人了!太动人了!我还是第一次听你朗诵这《白雪遗音》。老实说,从前我对民歌并不是那么欣赏,今天听你一读,我的观感彻底变了。像这样没有虚饰,没有造作,完全从真实的情感中流出来的诗才是真正的诗,才是最美的诗,拿这样的诗去比我从前写的有些诗,真都使我羞愧无地了。”

王一民点点头说:“说得对!应当给近代民歌以应有的地位。我们只知道重视最古老的民歌《国风》,而鄙弃近代的民歌,这是不公道的。”

柳絮影说:“我演娜拉的时候,读了些易卜生的著作,易卜生说:”民歌不是由一个人写的,它是全人类诗的能力的总和,它是人类诗的天赋的总和。‘我是崇拜易卜生的,因此我就更爱民歌了。““只有爱它,才能更好地表现它。”塞上萧瘦削的脸上放着红光,他更加兴奋地说:“我提议,一会喝酒的时候,你给大家再念两首。”

这一句话,立刻把和谐的气氛破坏了。微笑从柳絮影脸上飞走了,两条细细的长眉连成了一字,她哼了一声说:“对不起,不到万不得已,我从来不把艺术变成餐桌上的小菜。而且这样的诗我只能念给懂得文学的人听,因为他们真正能听得懂。

不错,这诗是任何人都能听明白的,但明白和真正听懂是两回事。有些自己心里就肮脏的下流坯,听了这诗就会往下流地方想,反过头来还说你不干净,世上这样的人到处都有。”

王一民听着点了点头,他越来越觉得这不是个一般的女演员,她有深刻的思想,独特的见解,真像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

塞上萧也忙点着头说:“好,好,你说得对,我一时的高兴,亵读了艺术,你怎罚我怎领吧。”

“我罚你一会儿在饭桌上敬王老师一大杯。”柳絮影笑指王一民说。

“行,你要高兴我还可以替你陪上一杯。”

“不,”柳絮影摇着头说,“你别看我从不喝酒,王老师这一杯我要亲自陪!”

“哎呀!又是一个奇迹!”塞上萧一拍手,对王一民说,“从来不喝酒的人要破例了,这起码要轰动全剧团了。”

“谢谢柳小姐。”王一民向柳絮影点点头说,“今天本应奉陪,可是我还有事要出去一下……”

没等王一民说完,塞上萧忙接着问道:“不就是去卢家吗?”

“原先是想和你同去卢家,可是现在你有客人了,我就想出去办点别的事。”

“不,不。”塞上萧急摇着头说,“已经和人家说定了,今天一定得去,我挂个电话,让卢老打发车来接咱们。”

“那你这客人……”

“客人先等着咱们,光那只鸭子就得炖两个小时,回来吃管保来得及。今天先见见面,也不一定讲课嘛。”

“对,我们等着。”柳絮影进来说。

“好。”塞上萧兴高采烈地说,“回来的时候咱们再到老独一处,看看有没有香糟**、水晶鸭、卤烤黄羊、松仁小肚和絮影爱吃的糖酥核桃仁。”

柳絮影忍不住笑着说:“你这是要开饭馆呀!”

说得三人都笑起来。

12

王一民和塞上萧坐着卢运启的小汽车,在黄昏中向道里驶去。小汽车是尼格来维兄弟汽车公司出售的最新式奈喜牌卧车,长方形的车体,软软的靠垫,坐上去很舒服。卢运启原先坐的是镶铜边的大马车,小汽车是新近才买的。现在是大马车和小汽车交替着使用,什么时候该出什么车他心中自有安排。例如今天去接的是两位年纪比较轻的现代人物,自然要派小汽车了。如果换上一位前朝遗老,那就当然要派大马车了。

卢运启住在道里队街北头一所幽静的宅院里。这个队街里的住户有一半是白俄,建筑也是中俄参半。当年沙俄帝国才开始修筑中东铁路的时候,就把总指挥机关“铁路总公司”设在还没成为城市的哈尔滨,接着就开进来大批侵略军队,其中有一队兵就驻在队街这一带。于是这里就变成了老毛子兵兵营,从早到晚人喊马叫,车隆隆,队街的名字也就随之而诞生了。它是和沙俄帝国的侵略罪行紧紧相连的。

王一民和塞上萧坐的小汽车,一直开到卢运启家的大门前。门灯已经亮了,柔和的光线照着深绿色的大门,一块白色的牌子,挂在高大的水泥门框上,上写“卢宅”二字。左边大门扇上挖了一个小门。如今大门和小门都紧闭着,司机按了一下喇叭后,大门呀的一声开了,汽车徐徐地驶进院中。引起王一民注意的是:大门两旁竟站着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白一黄两个完全不同的老头儿。小而瘦的老头穿着对襟的白色中国便服,头上戴着帽子,嘴上留着两络长髯,是一个典型的中国老人。大而胖的老头穿着一身深绿色厚呢子制服,衣袖和裤腿上绣着红道,高高的衣领上盘了好几条金线,四个衣服兜上也镶着金边,一排黄铜扣子擦得锃亮,深绿色的大盖帽子上也缀着金线和红道。一张宽大的脸盘子上突出一个肥大的鼻子头,一双深陷的黄眼珠上面是一寸多长的黄眼眉,两撇浓密得像毛刷子一样的黄胡子从两端向上卷起,脚下登了一双闪光的黑皮鞋。这身穿戴,这副仪表,说他是大俄罗斯帝国的将军也完全有人相信。可是如今正和那位中国老人一样,毕恭毕敬地站在大门旁,向着开进来的小汽车微微鞠着躬。本来像这样的白俄在那时的哈尔滨是司空见惯的。他们多是站在外国人经营的大商店、大旅馆、大饭店的玻璃门后,专管拉门。见着衣着华丽的人前来,忙彬彬有礼地拉开双门,躬身请进;见着衣履平常的人推门,便不理不睬,任你自己走人;如果遇见衣服褴楼的想要进门,便双手一伸,把你推将出去。在那个时代,衣服就是身份证,通行卡,甚至可以成为进攻和防御的武器。难怪果戈理把一个小官吏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写得为一件外套断送了命。

对这些,王一民本来都是熟知的,用不着奇怪。但是使他想不到的是在这位老名士卢运启家的大门旁,竟然也站着这样一个外国洋人。所不同的是还有一位中国老人和他平分秋色,共管双门,这大概也和卢家的车辆一样,是中西合办,各有妙用吧。

车开进了大门,向前徐徐驶去。王一民向院内环视了一下,在朦胧的夜色里只见假山石掩映在树木中,一座凉亭隐约可见,凉亭下似乎还有一池春水,在白光里闪着涟漪。想不到在这拥挤的街道里还有这样幽静的所在,金钱和权势可以创造奇迹,闹市里也会出现别有洞天的去处。

mpanel(1);车停在一座深灰色的俄式楼房前边,楼房虽然只有两层,却显得很高,很有气魄,大块花岗石的墙,壮的半圆形水泥柱脚,雕花的窗口,用铁皮包成的穹隆式的圆圆的楼顶,都显示出俄罗斯化的巴洛克建筑特点。这时楼里的窗帘已经垂下,隐隐地透出一线线灯光。

塞上萧引王一民下了汽车。

楼门开了,一个年轻的,梳着一条大辩的女佣人站在门旁。她穿着一件天蓝色上衣,高领子、宽袖口、圆衣襟,下边是深蓝色的肥腿裤子,裤腿散着,脚下是双紫色缎鞋。这身穿戴,比街面上的年轻妇女至少落后了十年,但却颇有些古色古香的味道。

这个年轻女人长得不算漂亮,但却端端正正,仪态大方。这时她微笑着向塞上萧和王一民鞠了一躬说:“萧先生,老爷正在客厅里会客,他请你们二位在楼上小书房里等他。”

塞上萧点点头,说了声“好”,就领着王一民向楼内走去。

一进楼门,是间比较宽敞的堂屋地,左右一边两个门,周围墙上木制的墙围子,高与人齐。在左侧墙上挂着一张苦瓜和尚道济的山水画,画得意境苍莽,景象蓬勃,很有气势。画旁是一副对联,上写:人品若山极崇敬情怀与水同清幽对联上款写启翁世大人补壁,下款写晚生青萍涂鸦。王一民知道这青萍也是他们吉林的一个名士,字是学唐代书法家李偯的,下笔纵横,意态动人,真是自成一家了。

屋的正面是通二楼的折回式楼梯,黑漆的楼梯扶手,厚厚的紫红色地毯,脚踩上去软绵绵的。塞上萧和王一民上了二楼。跟在他们身后的女佣人忙抢前走了几步,拉开东面一扇屋门,躬立门旁,微笑着请他们进去。

王一民随着塞上萧迈进屋门,只觉一阵幽香之气扑鼻而来。屋里紫色的窗帘整齐地垂下来,枝形吊灯从屋顶上投下柔和的灯光,一张古色古香紫檀雕花条几横在窗前,一端摆着一个一尺多高的乾隆官窑青花瓷瓶,里面着一束盛开的丁香花;另一端置一青铜古鼎,一缕淡淡的青烟正从里面袅袅上升。挨着古鼎摆着玉石笔筒,里面满了大小提斗和毛笔。四张镶着大理石的铁梨木太师椅分别摆在条几两旁,一套宽大的皮沙发摆在一排高大的书架旁,书架里摆满了线装书。

正面墙上挂着一幅八大山人朱耷的水墨画,以苍浑的笔触,深郁的气氛,画出一幅荒凉寂寞,杏无人烟的图景。画旁挂着何绍基写的陆放翁的诗句:山河兴废供搔首,身世安危入倚楼。

门上又悬了四个大字:立身惟清。字写得劲健,纵横自然,体势一笔而成,真是堪称大家了。下面题着“运启”二字,是屋主人自己的手笔。王一民看着不由得点了点头,这手好字真是名不虚传了。

这时,门轻轻地开了,一个女佣人迈着轻盈的碎步,端着盖碗茶进来了。她走在地毯上一点声音也没有,行动轻捷得像只猫。开始,王一民以为还是方才那一个,但注意一看,不是,换了。这个比方才那个年纪小点,长得眉清目秀,容光照人,只是因为她的穿着打扮,和方才那个一模一样,才使王一民几乎认错了。

等女佣人放好茶,退出去以后,王一民笑着对塞上萧说:“他家的佣人都穿统一的制服吗?”

塞上萧笑着说:“卢老颇愿在这上花心思。初次来的时候我也觉着奇怪,后来听我叔叔说,卢老有四个年轻女佣人,都是通文墨的姑娘。他经常给她们讲讲诗词歌赋,教她们待人接物,出人进退的礼仪。她们的服装不但是一样的,而且常常更换。经常穿的就是现在我们看见的这种样式。可是那次他在黑龙江省长的任上宴请驻哈尔滨二十一国领事时,竟给这四个姑娘穿上了白色的连衣裙,一条大辫子变成了两条,圆口缎鞋也变成了高跟鞋……”

王一民听到这里忍不住笑起来说:“那习惯吗?别穿不好在外国人面前跌倒了。”

“早练好了。让她们穿着四寸高的高跟鞋赛跑都没问题,要是兴女的踩高跷,她们四个都不用练。”

“你真能玄。”

“是真的,我叔叔说当时都传遍了哈尔滨,成了新闻了。”

“通过办报的一说,自然成为新闻了。”

“这话要让我叔叔那些办报的听见,会对你大兴问罪之师的,说不定还会给你编上一条,登在报上呢。

“那我反倒可以出名了。”

两人说到这里都笑了起来。

方才那个女佣人又端着一盘咖啡酒糖和一盘油点心走进来,轻轻地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

塞上萧这时向她问道:“卢老会的是什么客人?”

“名片上写的是省参事官秘书室的。”

塞上萧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扒开一块酒糖,塞在嘴里。王一民一听却心中一动,便接着话茬问道:“是卢老的熟朋友吗?”

“不是。”姑娘轻轻地摇了摇头说,“老爷拿到名片后,想了一会儿才让请到客厅里接见的。”

姑娘说完退了出去。

塞上萧递给王一民一块酒糖说:“吃吧,肚子有点空了。一会儿见见面就走吧。

家里一帮人等着呢。

“你要着忙就先回去,初次见面我怎么好抽身就走呢。”王一民一边说一边盘算着方才女佣人说的那不速之客。

“不行,我非把你拉走不可。”塞上萧一拍王一民的手说,“我不是跟你讲过吗?从前在北平住学生公寓的时候,我经常去找李汉超下饭馆,每次我都能把他拖走,无论他有什么理由也拗不过我,在这上我可有办法了。

“我和汉超可不一样。

“我看差不多。都像苦行僧。你都快三十岁了,不谈恋爱不结婚。他呢,更不像话,那么好的夫人,扔下就跑了。闹得石玉芳逢人就打听,见人就问,好几个月前还给我来过信呢,真是太不像话了!我要能见着他,非得狠狠地熊他一顿不可!

“你不了解,人各有志呀!”

“我知道你们那个志!是为你们那个主义……”

“别又胡说八道!”王一民见他还要说下去,忙止住他说。

“好,好,我不说了。”

塞上萧又拿起一块酒糖,塞在嘴里,咂了两口,又忍不住地说道:“从小就在一块,你们走的哪条道,我不用看,闭着眼睛,听声儿也听明白了。我佩服你们,敬重你们,虽然我自己不想于,而且也于不来,但是我同情、支持你们,你们也应该相信我,别看我平常马马虎虎,可是到什么时候我也不会做对不起朋友的事!我塞上萧是有良心的……”

塞上萧越说越有些激动了,王一民忙又拦住他说:“你这扯哪去了,谁表示过不相信你呢?”

“相信为什么有的事始终不告诉我?”塞上萧脸都有些红了。

王一民也有些紧张了。他不知道塞上萧指的是什么,他自己从来没向塞上萧透露过任何有关党的情况,而且也避讳谈这个问题。他们住在一起,来往一条街道,出人一个房门,天长日久,有没有被他发现什么呢?王一民想到这里,禁不住问道:“你指什么?”

“李汉超的去向,他在什么地方?”塞上萧脱口而出地说,‘我敢断言,你是完全清楚的。可是我问你多少次你就是不告诉我,你们怕什么?怕我把他吃了?怕我上日寇、汉奸那儿去告密?“塞上萧一边说着一边喘着气。王一民一听原是这个问题,反倒松了一口气。

他见塞上萧那气哼哼的样子,忍不住笑了。正当他要回答塞上萧的时候,从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还有老年人的咳嗽声。王一民忙对塞上萧摆了摆手,塞上萧也向屋门望去。

屋门开了,首先进来的是引他们上楼的那个姑娘,她推开门后,便端端正正地侍立在门旁,接着就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随着笑声,进来一位神矍铄的老人。

他个儿不高,长瓜脸,六十多岁,脸上皱纹不多,长长的眉毛下长着一双还很明亮的眼睛,高高的鼻梁下边有着明显的鹰钩,薄薄的嘴唇护着一口整齐的白牙。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牙齿这样完整也是不多见的。他面孔红润,身板溜直,两撇修整得很好看的花白胡须,配着那一头梳理得很整齐的花白头发。这一切都让人感觉到他养生有术,保养得体。他上身穿着深灰色串绸对襟小褂,下身却是藏青色的西服裤子,法国派力斯毛料,裤线笔直。脚下是皮底中国布鞋。

他身后跟着那个方才进出捧茶的明眸皓齿的漂亮姑娘。她手里托着一个雕花银盘,里面放一盏盖碗,一个擦得锃亮的白钢水烟袋。

他进门后先站在门前,双手抱拳,对着王一民和塞上萧拱了拱手说:“实在抱歉,不但没有远迎,还让二位久候了。”说完,没等塞上萧介绍,他就对王一民说道:“这位就是一民世兄吧,令尊大人当年的丰采都汇集于世兄身上了,看到你真是如逢故人一般。”

他一进来的时候,王一民和塞上萧就都起身离座相迎了。这时王一民微微鞠了一躬说:“早就想过府拜望老伯,只怕扰您清静,不敢造次。”

“哪里,哪里。”卢运启一伸双手,一边一个拉住王一民和塞上萧说,“快请坐,快请坐!”

卢运启拉二人坐在皮沙发上。那个托着银盘的姑娘轻快地走过来,把盖碗和水烟袋放在卢运启面前。

卢运启一看摆在王、塞面前的也是同样盖碗,忽然一皱眉说:“哎,怎么给他们二位也斟这种清茶呢。如今的年轻人都喜欢喝外国饮料,尤其像塞上萧先生这样知名的作家。快,煮两杯咖啡来,要浓浓的。”这时他又对塞上萧一笑,说,“我看了你新近的大作《茫茫夜》,那里说‘人生需要不断的刺激’,还说‘刺激是一种推动力’。我现在就给你们加一点推动力。”

说到这里他又大笑起来。随着他的笑声,两个姑娘都轻轻地退了出去。

等他笑声住了以后,塞上萧摆摆手说:“我那都是胡说八道,让卢老这样满腹经纶的老前辈见笑了。”

“哪里的话,我还是喜欢看看白话文的,你没看我都能记住你那有创见的警句了吗。何况人要顺乎潮流。所以我就主张我那个不成器的犬子多作白话文。我不是让他拿给你几篇看看吗?”

“我看过了。”塞上萧点点头说,“大公子还是很有才华的。”

“哪有什么才华。我看是胡言乱语,功底太差。我是主张作白话文也要有文言文的底的,所以我才请一民世兄来对他多加一些教诲,给他打好古文的底!”

他转过脸来对王一民说,“听说一民完全继承了家学,在古文上有很深的造诣,墨笔字也写得出神人化,将来老朽还要向你请教请教。”

“老伯这样过奖,实在使一民惭愧。”王一民一指门上边“立身惟清”四个大字说,“您这四个大字才叫出神人化呢,小侄学一辈子怕也学不来。”

卢运启高兴得又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你说这字好,也有人说它不好呢。世上很多东西,都是难以定论的。门户之见,互相褒贬,写柳字的说赵宇太弱,写赵字的又说柳字太野。画工笔的说写意画是任意涂鸦;通写意的说工笔画是照猫画虎。唱谭派的说汪派高而无韵;唱汪派的说谭派暗而无声。打太极拳的说行意拳是小门类;练行意拳的说太极拳虚有雅名。真是各持己见,互不让步,既有文人相轻,也有派别之争。这样就更使人感到知己之难得了。伯牙为什么摔琴呢,就因为一生难得遇见一个知音者呀!今天一民这样称赞老朽这几个字,也可称是知己了,但愿我们今后做个忘年之交吧。”

这老人说得高兴了真是滔滔不绝,口若悬河。话在他嘴里,就像倒提着口袋往外倒东西一样,畅通无阻。

王一民和塞上萧一边听着一边点头。等他话音一住,两人同声说了些不敢当,今后要请老前辈多加指教之类的话。这时两个姑娘用银盘端着一套专喝咖啡用的细瓷壶碗走进来。细高挑的瓷壶上印着几个黄头发的小大使,显然是专门从外国买进来的。两个姑娘分别斟完咖啡以后,又退了出去。在这当中,塞上萧偷偷地看了看手表,又悄悄向王一民示意,王一民故意装作没看见。但是却被这位年高而目光敏锐的老人看见了。他看了看塞上萧说:“怎么?你们还有什么约会吗?”

王一民一见不妙,忙摇着头说:“没有,没有,我们就是专门来拜见老伯的。”

卢运启一边持着胡子一边对塞上萧微微摇着头说:“不对,我看塞上萧先生好像……”

塞上萧也觉出不大好,但他是个能编剧本和小说的人,编点什么来的倒现成。

这时忙编了一个理由说:“没有什么事。我是怕卢老才会完客,疲劳了……”

塞上萧才说到这,卢运启就高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你们看我这样像疲劳的样子吗?连续会见一天客人我也不会疲劳的。”他止住笑声,又正容地说,“不过也要看什么客人,像方才我送走的那个人,连来两个我就会透不过气来。可是那也不是由于疲劳,只是肝火上升,令人气恼而已。”

一块云罩在卢运启脸上了。他端起盖碗呷了一口茶。

王一民忙抓住时机,表现得随随便便地问道:“是什么客人使老伯这样气恼?”

“从鬼门关里钻出来的。”卢运启一顿盖碗,水星子浅到茶几上和手上,他忽然觉察到有些失态,掏出一块雪白的手帕擦了擦手,又平了平气。然后哑然一笑地说道:“是一个不速之客,日寇玉旨雄一派来的。”

王一民有意挑问道:“老伯和玉旨雄一有来往吗?”

“素昧平生。”卢运启一挥手说,“不过我早就听说过此人。当年我在滨江道尹任上的时候,他就是日寇侵略中国的大本营——南满铁道株式会社的调查课长,是那个所谓对满洲的‘国策公司’的重要成员。此人个头不大,活动能力却很强,经常看到他在报纸上出头露面,发表演讲,是个伪装成笑脸的枭鸟、豺狼!我怎么能和这样的国敌互相来往!”

“那他怎么找到老伯府上?”

“他们想借我这块招牌用用。”卢运启又淡淡地笑笑说,“他们这个大‘满洲帝国’遭到全中国土农工商各界的反对,全世界主持公道的人士也对日寇怒目相向。

他们匆匆忙忙把博仪扶上台,又网罗了一些所谓社会名流,为他们撑持门面,以便打出满洲独立自治的旗号,掩盖天下人之耳目。但是真正的有识之士,跟他们走的百里无一。他们越来越感到那几棵朽木支撑不住博仪的宝座,就又把同撒出来了。

前些时候派我两个得鱼忘签的门生来,向我暗送秋波。接着我那旧同僚,新汉奸吕荣寰又登门拜访,劝我出山,都让我给顶回去了。今天王旨雄一的使者又来了,我以年老多病,昏聩无能,既无出山之望,亦无出山之力等词为由,又给项走了。”

王一民表示赞叹地点点头说:“老伯有此胆识和气节,真给我们晚生后辈做出了好榜样。不过我想他们既然把同撒出来了,就不会空着拉回去。老伯当然会想到他们的下一招……”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卢运启一拍茶几说,“我卢某虽然不肖,也不会和那些汉奸卖国贼为伍!你看看他们网罗了一些什么人:豆腐匠出身的胡子头张景惠竟然当了军政部大臣;多少年前就认贼作父的大烟鬼熙洽也爬进了廷;以出卖国家矿山资源而起家,在哈尔滨开义祥火磨厂的老奸商韩云阶竟掌起龙江省的大印;因为强占父妾而杀父逼母的禽兽金某人竟当了警察厅长;目不识丁的江洋大盗也成了滨江警备司令部的司令。流氓、赌徒、光棍、无赖和那些货真价实的**鸣狗盗之徒都坐上了大堂,这样群丑云集的伪政权里怎能坐进正人君子!卢某人宁肯昂首死在日寇屠刀之下,也不会叛国投敌,做千古的罪人!”

“老伯真是肝胆照日月,忠义贯长虹!这一席话使一民听了真是胜读十年书啊。

可惜在这法西斯血腥统治的天地里,没有我们这亡国之人发表言论的自由,不然老伯真可以写篇《正气歌》那样千古传颂的好文章,一可以传之子孙后代,二可以使当今世人知道老伯这浩然正气,免得像现在这样到处窃窃私议,众说纷纭,其中多有误解和非议……”

“哦?果真是这样?”卢运启双眉紧锁,捋着胡子正色问道,“世兄都听见些什么议论?”

“无非说老伯要出山了。有的说要代替火磨老板韩云阶出任龙江省长;有的说要到长春——就是他们的新京去当大臣;甚至有的说郑孝胥是老伯当年的老上司,他向日本人推荐,想让老伯到日满协和总会去当……”

王一民刚说到这里,只见卢运启圆睁双眼,一拍桌子,腾身站起说:“去当汉奸!去当卖国贼!去给日寇屠刀贴金!去往洒遍国人鲜血的土地上栽花!不提这个郑孝胥还则罢了,一提起他老夫真是气满膛!不错,当年他在安徽、广东按察使任上的时候,老朽充当过他的按察分司。那时他沐猴而冠,装成正人君子的样子,再加上他确实有些真才实学,所以蒙蔽了不少人,包括老朽在内,对他着实敬重。

哪知他竟在晚年当了大汉奸,头号卖国贼,和日寇合谋,从天津诱胁博仪到了东北。

他也就厚着脸皮登上了国务总理大臣的可耻坐席。前些时候我看他在大同自治会馆发表训示,竟说‘所谓王道者,即合群之学而已’。想不到他竟不伦不类到如此程度,飞禽走兽中也有‘合群’者,难道也是遵循了王道吗?一个人大节一坏,就什么都不顾了!”

“老伯说得极是!”王一民也激动地点着头说,“这反映了一个叛徒的内心矛盾,思想上的混乱。但是主要说明他是个有便是娘的实用主义者。只要对他有利,他就可以抛开道义、真理、学问,顺嘴胡说而不以为耻。”

“有道理!有见地!”卢运启又坐在王一民身旁,连连点着头说,“世兄不但继承了家学,而且能用之于当今时事,使之切中时弊,言之有物。老朽能为犬子得到这样良师而高兴!”

“请老伯勿使公子以师相称,能成为益友,一民即于愿足矣!”王一民也仿效着卢运启的样子,抱起双拳说道。

一句话又说得卢运启哈哈大笑起来。

一直坐在一旁的塞上萧早已心急如焚了。他怕时间太长,柳絮影等不到他回去就跑了,也怕怨他冷淡。但是由于方才的教训,使他不好再低头看手表,也不敢再向王一民递眼色了。他本来如坐针毡,比热锅上的蚂蚁还难受。蚂蚁烫急了还可以蹦跳,侥幸者甚至还可以跑出去。可他却只能老老实实在那里坐着。不但坐着,还得随着卢运启那慷慨激昂的感情调整自己的面部表情。如此国家大事,无动于衷怎行!塞上萧是个自由主义者,本不习惯于做违背自己感情的表演,但今天是在这位老名士、长者面前,出于对长者的尊重,也只好做违心的表演了。违心终究是难受的事,所以他坐在那里就更加难熬。他一口一口地喝着浓咖啡,只盼望他们那激动的感情能快点冷静下来,谈话好早一点告一段落。现在,他趁着卢运启大笑的机会,忙对王一民说道:“卢老年过花甲,身体虽好也不宜于过度兴奋,我们还是告退吧。”

对他这突如其来的提议王一民是理解的。但是卢运启却感到有点上下接不着茬儿。他停住笑声,对塞上萧眨了眨眼睛,忽然又笑起来说:“我明白了!塞上萧先生今晚一定有约会,不然不会这样……好了,老朽现在就端茶送客罢。”他又转对王一民说,“不知小儿何时拜师为宜?”

还没等王一民回答,塞上萧马上接过来说:“明天晚上,还是我送一民来,由我直接给公子介绍,卢老就不要多心了。”

“好,一言为定。”卢运启又对王一民说,“适才我们的话并未说完,得暇还要再谈。老朽现在对上边的活动并不十分在意,他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谅他们也奈何我不得。只是这民众的议论倒颇堪忧虑,人言可畏,弄不好会坏一世清名啊!”

王一民一听马上成竹在地说:“您方才说玉旨雄一那个使者来的时候,老伯不是以年老多病,昏聩无能等词为由给顶了回去吗?”

“对,是这样说的。我还说我早已退归林下,以终余年,决没有再出山之意了。”

卢运启一边说着一边直望着王一民,他不知道王一民为什么又问起这话?

“老伯顶得非常好!”王一民一字一板地说,“真是不亢不卑,不缓不急,态度明朗,措词得体,只是还感到有些可惜!”

“怎么可惜?”卢运启不解地直看着王一民。

王一民不慌不忙地说:“可惜只有那使者一个人能听到,顶多再加上个玉旨雄一。如果能把这态度公之于众,或用发表声明的方法,或用答记者问的形式,或者干脆写一篇署名文章,公开发表在您自己办的报纸之上。不就会立见功效,清除非议于一旦吗?”

“高,高见!”卢运启睁大了惊喜的眼睛,情不自禁地对着王一民竖起了大拇指,赞不绝口地说:“世兄轻轻几句话,就使老朽豁然开朗,茅塞顿开,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我自己办了一份报纸,并没想到利用它来解此难题,反被世兄一语道破了。足见世兄聪慧过人,真乃人中骐骥!如果不是生不逢时,遇此乱世,真可以为国为民做一番大事业了!”

王一民一边说着“过奖,不敢当”之类的谦词,一边站了起来。

卢运启忙又叫人派车,把王一民和塞上萧送了回去。

13

第二天,塞上萧把王一民给卢运启的独生子卢秋影引见完了,稍坐了一会,就着忙走了。王一民趁着卢秋影送塞上萧出去的工夫,把这间房子观察了一番。

这是卢秋影读书、写字、学习的房子,所以也可称做书房。书房里边还有间套间,是他的卧室。

儿子这间书房和老子那间可大不一样。老子那间是古色古香,儿子这间则显得不中不洋。只见正面墙上挂着一张卢运启亲笔写的《劝学歌》,字写的简直和王羲之的《圣教序》一样挺劲爽利,如锥划沙。大概是在卢秋影还小的时候写的,所以这首歌并不深奥,通俗易懂,有点像功世歌一类的文体,歌日:为学好,不学不好。

学者如禾如稻,不学如蒿如草。如禾如稻兮,国之粮,世之大宝;如蒿如草兮,耕者憎嫌,锄者烦恼。他日面墙,悔之已老。

田后面题着“守全儿牢记勿忘”。王一民猜想这“守全”大概就是卢秋影的原名了,秋影二字一定是这位少爷自己起的。王一民越看这屋中其他一些东西就越加证实自己的猜想。和卢运启那张严肃的字画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挂在对面墙上的一张女人照片。王一民认识那是上海电影明星谈瑛的近影:烫发上歪戴着一顶白色绒帽,脖子上围着白色狐皮,一双勾人的眼睛,微微眯缝着向前看,眼睛四周涂着淡淡的黑眼圈,有点像熊猫。这种病态的化妆当时却使很多青年人为之倾倒。大概这位卢少爷也是其中的一个,不然为什么挂这么大的照片,而且下边还有题词。题词字不大,王一民向前走了两步,只见用楷书写着:伊何人兮?

双眉如黛,杏眼微眯。

右张情网,左推裘被。

求之不得,思之若痴。

伊何人兮?

诗写的意思不甚明了,又通又不通,但大体上可以感受到他对这明星是思之甚切的。这样格调不高的情诗,他竟敢公然挂在墙上,而不怕他那老名士父亲责怪‘,也足见卢运启对他这独生儿子的娇惯和放纵了。

在这张明星照片的左侧,又挂了一幅清代回族画家改倚画的《昭君出塞图》。

王昭君身披红色斗篷,怀抱琵琶骑在马上,琵琶半遮脸,露出一双深沉的大眼睛。

画得清丽秀雅,笔调传神。

墙上这三幅字、画、照片真是各成一派,互不关涉。字是父亲写的,非挂不可。

一幅古画,一张照片,都说明了屋主人兴趣的矛盾,他既想发古人之幽情,又欣赏今人之浪漫。他把从家中得到的和眼前社会给予的混杂在一起,成为一个复杂体。

但这个复杂体也是有所侧重的,这侧重从他放在写字台旁的一大堆书中就可以得到答案。

他这屋里也和他父亲的书房差不多,有几架摆满了线装书的书架。架上的书都摆得整整齐齐,看样子是不经常触动的。而在写字台旁边一张矮脚短几上,散堆着一堆装的。平装的、还有毛边的书,才是房主人经常阅览的。王一民走过去翻了翻,书很杂,真是好坏不分,优劣杂陈,而以质量低劣的占多数。这中间也有好的,如鲁迅的《呐喊》和《访惶》,茅盾主编的《小说月报》,巴金的《家》,茅盾的三部曲《蚀》以及《冰心小说集》等。一个明显的特点是:凡是内容差的作品看得越旧,有的都看掉皮了。凡是内容好的作品越新,如鲁迅的两本小说集,不但新得像才从印刷厂里拿出来的一样,甚至有的书页还连在一块没裁开呢。

mpanel(1);王一民面对这堆书,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明白这些被看旧了的书,会给一个青年带来些什么。在他所在的第一中学对门,就有两家专门招引青年学生的租书铺,里面出租的书基本是两大门类:一为言情小说;一为剑侠小说。这些小说,多数是成本大套的,一部《三侠剑》就有好几十本,有的学生就沉迷在里面出不来。晚上成宿看小说,白天在课堂里睡大觉,弄得神萎靡不振,经常想入非非。有一个学生看《丛山飞侠剑》看迷了,一定要进深山学道,家里拦着不让去,就半夜起来,背个小行李卷偷偷跑了。从哈尔滨往东跑,过了江,一进山,就被特务跟踪上了。

因为他要找剑仙,又不认识道,东扎一头,西跑一腿,看见什么都要瞧瞧,连树窟窿都要掏一掏,以为里面藏着天书或法宝。在后边跟踪的特务越跟越觉得可疑,后来就干脆动手把他抓了起来。在押着他往回走的路上,经过一个深不见底的陡峭石崖,他看见一只老鹰正在脚下半山崖处盘旋,便忽然想起《丛山飞侠剑》里那个骑着大鹰去解救遇难道友的女剑仙李英琼。莫不是她骑着老鹰前来搭救自己来了?不然为什么那只鹰总在自己脚下盘旋不去呢?想到这里,他见那老鹰还真好像有个黑影在背上闪动呢。这时他觉得血直往头上涌,他一咬牙,好吧,事不宜迟,迟则有误,于是他大吼了一声:“英琼道友!我来也!”那个跟在他身后走的特务吓得一愣神,还没有弄明白他喊的是什么,只见他身子一躬,双腿一蹬,跳到石崖底下去了。

老鹰被吓飞了,引来了一群乌鸦围着那血模糊的尸体饱餐起来。

邪恶的坏书可以使人堕落,甚至造成一场社会悲剧。而在东北沦陷为日本帝国主义殖民地那黑暗的年月里,这样邪恶的坏书充斥了整个社会,真是无处不有,无处不见。日寇和那些认贼作父的汉奸为了奴役中国人民,不但到处开设大烟馆,用实实在在的鸦片去毒害中国人,也用这种神鸦片去麻醉中国人。而后者对青年人就更有效。因为他们渴望得到新的知识,就好像背着一条无形的大口袋,随时随地都想往里塞些东西,而他们又缺乏分析判断的能力,往往是凭着感情的冲动来决定取舍。这类下流的书又往往容易激起他们感情上的波澜,情欲上的冲动,生理上的要求,于是青年人的意志便被消磨了,上进心没有了……侵略者的目的便达到了。

对这些,王一民是深深了解的。所以他就从这些书想到了他这未来的学生——卢秋影。

正在这时,门开了,卢秋影走了进来。他背后也跟着昨天端着银盘子,跟在他父亲后边的那个漂亮姑娘,不过今天银盘里装的不是盖碗和水烟袋,而是一瓶威士忌酒,两只高脚杯,一盘“沙拉子”,一盘醉腰丝。姑娘的衣服还是昨天的式样,但是颜色完全变了,变得一身纯白,白得像才出水的天鹅,一尘不染。只是在乌黑的头发上了一朵小小的红花,显得比昨天更加俏丽。

姑娘进得门来就轻快地走到茶几前,把银盘里的东西挨样摆好。围绕茶几是一套轻便型的沙发,沙发旁还有一条电镀扶手的躺椅。躺椅后边是一台落地台灯。此刻姑娘把台灯打开了,光线从淡绿色的灯罩里投下来,显得幽静而又柔和。

卢秋影这时正笑吟吟地站在门旁,看着王一民。

王一民一看,他又换了一身衣服。方才他送塞上萧走的时候,穿着一套崭新的深绿色的西装,系着深红色的领带。现在却换上一件串绸上衣,和他父亲穿的那件几乎一样,对襟、宽袖,看上去很随便。他的个头比他父亲高不少,修长的身材,长瓜脸,长得很清秀,眼睛有些细长,直直的鼻梁下边也有一个鹰钩,不过比他父亲的小一些,不注意的人看不出来。他的脸是白色的,皮肤是细腻的,只是缺乏血色,缺乏活力,缺乏一个二十岁刚出头那种青年人的朝气。

王一民笑着对他点点头说:“老塞走了?”

“走了。”卢秋影笑着走过来说,“汽车一直在院里等他,可是他非要坐马车,说还要用一晚上,我猜可能是要拉着柳絮影出去兜风。”

“嗅,他们中间的事你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卢秋影说,“北方剧团我常去,柳絮影是个国色天香的绝代佳人,真是谁看了谁都喜欢。看她演一场戏回来得让你想一个月。实对王老师说,若不是塞上萧老师捷足先登的话,我也就追上她了。”说到这里他长叹了一口气,两手一摩挲说,“现在没办法了,塞上萧是熟人,我不但得缩回想要拥抱她的双手,还得成全他们,人生就是这么回事!”

他这一席话真把王一民说得目瞪口呆。他们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尽管两人年纪差不了一代人,终究还是师生关系,照常情总是要表现得谦恭谨慎一些。可是想不到这个青年人竟毫不遮掩他的思想感情,对那些一般熟人相见都难于出口的话,他竟能在一个生人面前赤裸裸地脱口而出,而且说得那么随便,那么轻松,那么自然。

好像他说的不是不好听的话,而是最美的语言。

卢秋影见王一民愣怔怔地站在那里,便忙热情地把手向茶几前一伸说:“好了,别站着说话了,请王老师坐下,咱们一边浅斟慢饮,一边促膝谈心不好吗?”

真的,这两片嘴倒真有点像他爸爸。年纪不大,谈吐老练,语言和年纪能差二十岁。王一民一边想着一边摆手说:“不,我才吃完饭,不能喝酒。”

王一民说的本是句很普通的生活用语,想不到竞引起卢秋影哈哈大笑起来。他一边笑着一边指着王一民说:“王老师呀,你嘴上还没留胡子,竞和我爸爸说一样话,什么‘我才吃完饭,不能喝酒’,这老规矩早不时髦了。”他快步走到桌前,从正准备斟酒的姑娘手中拿过酒瓶举着说,“这是英国威士忌,和啤酒一样,大麦做的,随时随地都可以喝。饭前喝可以开胃口,饭后喝可以助消化。来,来,先于一杯。”

卢秋影说完要去倒酒。那个姑娘忙接过酒瓶,斟了两杯酒,用银盘端着,举到王一民面前说:“请王老师用酒。”

王一民这时只好拿起一杯酒,对姑娘点点头说:“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姑娘要说,忽又停住,含笑回头看着卢秋影。

卢秋影笑指她说:“说嘛,你叫梅梅。”

姑娘这时转过脸来,笑对王一民说:“梅梅是少爷的叫法。我原来叫素馨,是老爷给我起的。老爷说我生在春时五月,正是素馨开花的时候,所以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可是太太嫌这名叫起来咬嘴,不响快,就给我改名叫冬梅。我从春天的素馨马上就变成冬天的梅花了。”

王一民听到这忍不住笑了,他心里暗想:这个院里的人大概都很善于辞令吧,连一个小姑娘也说得这么好听。他正想再问姑娘一句,却听卢秋影接着说道:“你那个冬梅还不是从你们四个丫头上排下来的吗?”

卢秋影又转对王一民解释说:“我妈妈嫌爸爸起那些名都咬嘴,不好懂,就给她们都重新起了名,四个人,按春夏秋冬排,叫春兰、夏鹃、秋菊、冬梅。”

“可是到您这儿又给改了。”姑娘半垂着头,从头发帘下斜着看了看卢秋影说,“把春夏秋冬又都给取消了,管我们叫兰兰、鹃鹃、菊菊、梅梅。”

王一民听到这儿,忍不住笑起来,他边笑边问道:“那你自己愿意叫什么呢?”

“我愿意叫冬梅。”姑娘把头抬起来,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纯洁无邪的大眼睛,直望着王一民说,“冬天里别的花都开不起来了,只有梅花在雪地里开,白地、红花,真好看!”

王一民看着她那一身纯白的衣服,衬着头上那朵小红花,多么像她描述的“白地、红花”,这简直是雪里梅花的化身了。王一民不由得一举手中杯,说:“好,我赞成你叫冬梅,我愿意喝了这一杯。”又转对卢秋影说:“怎么样?世兄,你同意我的叫法不?”

“好。”卢秋影和王一民一碰杯,两人同时喝了一口酒,然后,卢秋影转对姑娘说道:“我放弃我起那梅梅的名了,今后就还叫冬梅吧。加上你的姓,全名就叫李冬梅。”

“谢谢少爷。‘”冬梅欢天喜地向卢秋影鞠了一躬。

“不要谢我,是王老师为你正名的。”

“谢谢王老师。”冬梅又向王一民行了一个鞠躬礼。

这时卢秋影又指着冬梅对王一民说:“您知道她为啥不愿意叫梅梅,是因为这两字……”

卢秋影刚说到这,冬梅嗔怪地看了卢秋影一眼说:“少爷,您又来了!”

卢秋影哈哈大笑着说:“因为这两个字听起来像妹妹……”

王一民一听也笑了。冬梅脸羞得红红的,忙拿起银盘说:“少爷,您有事再招呼我吧。”

“好,去吧,去吧。”卢秋影一边向冬梅挥着手一边说,“去向那几个丫头报喜去吧。”

冬梅咬着嘴唇,强忍着欢笑跑了出去。

王一民望着冬梅跑出去,回过头来对卢秋影说道:“从这丫头身上倒可以看出府上是与众不同的,倒颇有些自由空气。”

“过奖了。”卢秋影摇摇头说,“家父对她们是恩威并用,有时是恩大于威。

至于我自己倒无所谓,对这个梅梅……不,对这个冬梅我还可以和她谈谈,至于那几个庸脂俗粉,只可端茶送水,实难登大雅之堂了。”

“哦,你这样看!”王一民又感意外地看了看卢秋影,稍顿了一下说,“世兄读过鲁迅新近发表的《祝福》吧?”

“没有,没有。”卢秋影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说。

“写得真好!那上写了一个女佣人悲惨的一生。让人读了会对这样的女人充满了同情……”

“不行,不行。”卢秋影的双眉皱成了一字,他不等王一民说完就摇着脑袋说,“鲁迅的东西我读不下去,写得不但生涩,而且太不够味儿了,我一翻开那《呐喊》第一篇小说《狂人日记》就受不了,他在那直劲‘呐喊’,我在这直想打瞌睡。”

王一民对鲁迅先生是最敬重的,他听见卢秋影竟这样放肆地侮辱鲁迅,真想拍案而起,指着他那年轻的厚脸皮大声斥责一番。但他努力把那从心底里往上升的怒火压下去。他的手微微颤抖着端起了酒杯,把那杯威士忌酒一饮而尽。

卢秋影有些地方像他的老子,但在观察事物的敏感上他可差多了,他对什么都好像大大咧咧,无所谓的样子。一个人从一生下来就锦衣玉食,娇生惯养,没有经过任何生活的磨炼,不知人世上还有艰难二字,自然就容易养成这样一种纨绔子弟所特有的秉。这时他看王一民一口喝于了杯中酒,竞毫无察觉地笑着说:“哎呀王老师,你还说饭后不喝酒呢,怎么样?会有助于消化的。”

王一民没有正面回答。他放下酒杯,稍停了一下说:“关于对鲁迅先生的评价问题,我想以后再和世兄专门探讨吧。听老伯说,你有一些大作,不知能否让我欣赏一下。”

“那当然要请老师批改了。您等一下,我就拿来。”

卢秋影走进里屋,不一会儿拿出一本缎面洒金的笔记本,放到王一民面前说:“这是我的一些随笔,有的还没形成文章,还只是片片断断的散记。我本想选出两篇交给《日报》发表,可是老子不让,说那是自己办的报,不发表则已,一发表就得惊人才行。老子不让,儿子难办,可我觉得有的散记如果拿出去,不惊人也能吓人一跳,所以我还想选几篇送去,您今天也帮我选选吧。”

王一民一边点着头一边翻开笔记本,只见淡蓝色的格纸上写着一手很潇洒的钢笔字,文章都不长,有的还只是近乎生活随感和杂记,如第一段写的是:夫人自呱呱坠地以来,至了解世故之前,这时期是大自然的时期;赤裸裸的天真如火焰一般的正义同情心是美的陶醉……

对这最后一句话,王一民重复看了两遍,也没弄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好再往下看。

下面是一篇短文,标题是《静美的女人》。文中写的是:静美的女人,带着浅黑的色调。像穿着黑色的丧服,立在年轻丈夫的十字架之前,低垂着头,流着眼泪,那么哀艳动人,那么令人销魂……

接下去又是一首诗,题名是《你是不是杀人的妖》,其中一段是:你是不是杀人的妖?

你有媚人的细腰,你有血盆似的红嘴,多少有为的青年,都被你整个吞咽!

王一民看到这里,实在再也看不下去了。他仿佛在哈尔滨《午报》和《日报》的副刊上看见过这类颓废的、黄色的、无聊的所谓文艺作品,他不知道这是卢秋影自己创作的,抑或是模仿的?抄袭的?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里反映了他的灵魂、感情和趣味。他不由得抬起头来看看坐在他对面的卢秋影,这个青年正探着头向这边望着,挂在他嘴边的是一丝得意的微笑。他见王一民看他,便用期待的眼光迎上去,无疑地是想听到王一民对他的作品的肯定,喝彩,甚至称他为天才的作家,时代的诗人。他期待的是一壶暖人心肺的琼浆,可是端在王一民手里的只有一盆冷水。他真想对准卢秋影的脑袋泼下去,让他赶快清醒清醒。可是一想到他来这里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教育好这样的纨绔子弟,而是另有任务。他清楚这个面色发白的公子哥儿在这一家中占的地位,卢运启是把他看成传宗接代的芽,光宗耀祖的后代。自己这一盆冷水要是泼下去,会有什么后果呢?要是不泼又得怎么讲呢?正当王一民犹豫不决的时候,屋门开了,冬梅走了进来。她往门旁一站,对着卢秋影轻声说了句:“老爷来了。”

王一民一听忙站起来。卢秋影却慢腾腾地从沙发上抬起屁股。

卢运启走进来,仍然是那样神饱满,容光焕发。他手里拿着两张信纸,一进门就对着王一民热情地说:“怎么样?开讲没有?”又用手一指卢秋影说,“孺子可教否?”

王一民笑笑说:“我正在看世兄的大作……”

“好,好,你给看看,就需要你这样古今诗文都通的人来教导他。我虽然办了一份报纸,可是对时文却缺乏兴味。塞上萧先生的《茫茫夜》我看了三天才看完,有的时候还得冬梅给我念。这还是好的,是出自名家的手笔,而多数是那些一读起来就索然乏味,味同嚼蜡,空话连篇,不知所云的东西。有的还失之于轻浮,近乎于色情,甚至还有本看不明白的句子。对,对……”他指着王一民手里拿的笔记本说,“这是守全写的诗文,我看过两段,那头一段有一句什么‘赤裸裸的……美的陶醉’,我就弄不明白,美的陶醉为何还要赤裸裸的?中间还有什么‘火焰’,这些词怎么能凑到一句话里去?下边还有什么,美女是浅黑的色调,我就更不明白了,这……”

卢运启刚刚说到这,忽听卢秋影声音发颤地叫了声:“爸爸!”

王一民扭头一看,只见这位少爷那张白嫩的脸已经变得惨白了,他眼里噙着泪水,嘴唇微微抖动着。

卢运启那不断开合的嘴巴立刻闭上,他也有些惊讶地看着儿子那张白脸。

“爸爸!”卢秋影十分激动地对他爸爸说,“请您尊重一个青年的辛苦劳作,不要把带着露珠的嫩苗放在脚下践踏。如果您说声不需要……”他一指王一民手中的本子说,“我立刻就让它燃烧起来,让我的生命也随着它一起化掉!”

他一边说着一边滚下两滴泪珠来。王一民真没料到这位大咧咧的公子哥儿还这样易于动感情。这几句话还真比他写在本上的通顺、流畅,富于激情。可见文章是感情的产物。只是他这感情被那些低劣的书刊污染了,扭歪了,变质了。王一民正在想着,只听卢运启大声说道:“好,好,我不说了,我不说了!”

卢运启又转对王一民解嘲地笑着说道:“真是一株娇养坏了的嫩苗,不许说,不许碰,碰了也不动。你看……”他又一指墙上挂的那张电影明星大照片说,“简直是不伦不类,我几次让他摘下去,他都……”

“爸爸!”卢秋影的声音近于愤怒了,“人各有所好哇!”说完一转身,背靠在沙发上,干脆不看他爸爸了。

这位老名士那明亮的眼睛在长眉毛下眨了眨,一挥手说:“好,好,不谈你了。

我是来找一民看看我这将要发表的声明。”说着他把手中两张信纸送到王一民面前,“完全是按你的高见办的,你看看合适不?”

王一民接过声明说:“老伯有事让人传唤一声就可以了。”

“不,不。我是闲人。来,来,坐下看。”卢运启拉着王一民坐在沙发上。王一民将那两张宣纸信笺展开,上面挥洒着卢运启亲笔写的墨笔字,题为《卢运启氏答记者问》。

记者问:最近社会上流传着老先生有出山任职之说,不知果有此意否?

卢运启氏答:此说纯为无稽之谈。老朽年过花甲,已经灰心于仕途生活。故数年以来,闭门家居,赏花悦目,读书自得,不问世事,以度此平民生活为乐趣也。

况选近以来,年愈老而体愈衰,力愈穷而智愈竭,以至耳聋眼花,百病缠身,空留无用之躯体,耗有用之资财而已!现今求活尚大不易,焉能有出山之奢望。此即卢运启真实之现状也。

王一民看完第二页,又翻过第一页从头看。坐在对面的卢运启忍不住问道:“怎么样?有不妥之处,尽管直言。这是要立即公之于世,而且会直达日酋玉旨雄一的。大敌当前,理应慎重,这也是我找世兄看的原因。”

王一民的头从纸上抬起来,又想了一下说道:“老伯所言极是。这篇答记者问极其重要,一是对日寇的公开答复,打破他们企图借助老伯英名以巩固法西斯统治之梦想;二是争取世人之舆论,使所有爱国人士都知道老伯的态度,这就可以影响一大批人。这些作用,日寇也会知道的,所以他们自然要认真研究这篇答记者问。

因此老伯就要再推敲一下,万万不能授人以柄,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对,世兄说得很透彻。”卢运启连连点头说,“请指明何处不妥,老朽再为仔细推敲。”

“那么小侄就斗胆直言了。”王一民指着信纸道,“我意‘已经灰心于仕途生活’的意思似可不用。因为老伯实际上是从‘九一八’后才‘闭门家居’的,这就容易让日寇。汉奸抓住这句话,质问老伯灰心的是哪个‘仕途’?接着就会指责您不愿为他们的‘满洲帝国’出力。再联系到下面的‘读书自得,不间世事,以度此平民生活为乐趣”等,容易被他们抓住把柄。说您既把过平民生活当成乐趣,那就一定是把参加经营他们的所谓王道乐土,看成苦事了。再进一步说,您是在报上号召所有政界和知识分子都’读书自得‘,不参与政事,那就不好办了。““有道理,大有道理!”卢运启一边持着胡子一边点头说。

“所以小侄的意思还是在年老昏聩,体弱多病上做文章为好。使他们明知老伯是托辞却无懈可击,无隙可乘。而对一般世人及爱国人士,能使他们知道老伯明确的态度,以及不出山的决心就可以了。”

“好,大有见地!世兄这才是真正的学问。我从前有过一些西席幕僚,却都没有这样思想敏捷,见地深刻的。我为守全……”卢运启边说边回身看卢秋影。可是他的宝贝儿子已经不见了。卢运启眉头一皱,对着站在门旁的冬梅问道:“上哪去了?”

“少爷才出去了。”冬梅忙答道,“老爷有事我去叫他。”

“不必了。”卢运启一挥手,紧蹙双眉,长叹一声说,“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可惜我那淑娟是个女孩子,如能生为男人,不知要胜过他多少!”

王一民从前恍恍惚惚听见过卢运启还有个女儿,是三姨太太所生,详细情况不了解,这时忍不住问道:“老伯还有位女公子吗?”

“嗯。”卢运启点点头说,“是守全的姐姐,从小就聪明贤淑,能文善画,现在跟她生母住在吉林老家。我就只有这么一儿一女,又因他们生母不合,只好两地分居了。”说到这里他又挥挥手说,“不谈这些了。这篇《答记者问》我再重新写一份,你说的让他们‘无懈可击,无隙可乘’,一句话抓住了通篇要领,使老朽深为钦佩。”

“老伯过誉,真使小侄坐卧不安了。”王一民忙摆着手说。

卢运启又高声笑了起来。一边笑着一边站起来对冬梅说:“招呼守全进来上课。”

然后又转过来对王一民一抱拳说,“望世兄能点石成金,化顽石为玉帛,我就把这个不成器的犬子交给你了。”

王一民也站起来说:“小侄一定尽力。”

卢运启点点头向外走去。

王一民一直把他送出屋门。

14

王一民从卢运启家出来以后,又赶到教堂街负责印刷和发行工作的谷音同志家里,协助他印了大半宿传单,后半夜三点才回到花园街住处。翻墙进屋以后,顾不得脱衣服,就囫囵个儿躺在床上了。原想眯一觉就起来,谁知太累啦,头一挨枕头就睡了过去。等到睁开眼睛时,那厚厚的窗帘缝隙已透迸一线金黄色的阳光。他忙掏出压在枕头底下的手表一看,哎呀,七点一刻!离上班时间只有四十几分钟了。

他从床上一跃而起,洗了一把脸,空着肚子就跑出了屋门。

他今天本想早一点去,因为新任的日本副校长昨天到校了。这不是一般的副校长,他名叫玉旨一郎,原来竟是日酋玉旨雄一的亲侄子。

整个黑龙江省和那么大的哈尔滨市重要机关有的是,玉旨雄一为什么单单把他侄子派到一所中学来?这个谜目前谁也解不开。

当然,那时候中学也很重要,当个中学首脑也不简单,在县城里可以和县太爷平起平坐,在哈尔滨也可以处处出头露面。因为整个哈尔滨当时只有一所大学三所中学。而一中又是历史最久,规模最大的中学。所以一般来说并不太低气。但无论怎么说这里终究是所学校啊!讲统治也只能统治一所大楼,一片场,四十多位教职员,六百多名学生,如此而已。

但是他却来了。他来干什么?人人都在思考,王一民更不例外。现在他走在路上还在琢磨……他的眼前又出现了这个日本人。

昨天,全校教职员都集中在会议室里,等候欢迎这位新来的外国统治者。通知下午一点来。但是按以往的惯例,这种人物出场总要晚一会儿,用以显示他那可以左右一切的权势。所以一点快到了,大家还在仁一堆俩一伙地闲聊。等到挂在墙上的大壁钟“当”地敲了一响的时候,人们还像没听见一样。屋里人没听见,外面的人可听见了。这一响就像开门钟一样,门随着钟声开了。走进来两个人。这两人个头差不多,都有一米七八高。走在前边的三十多岁,后面跟着的有五十多岁。

这两个人一进来,乱糟糟的屋子立刻鸦雀无声了。因为后面跟进来的那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就是本校校长孔庆繁。走在他前边的是谁那就不间而知了。

大家都面无表情地看着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两个人。

五十多岁的孔庆繁看上去好像有六十多岁。他腰已经有些直不起来了,两腮深陷,黄色的长脸上挂了一层灰蒙蒙的烟容。西装虽然很新鲜,却掩盖不住他那一身暮气。

那个日本人比他年轻得多,可是后背也有点驼了,真像要和老孔头子配对一样。

他的脸色是纯亚洲人的淡黄色,圆脸,鼻子比一般日本人的要大。中国人对日本侵略者的贬称叫“小鼻子”,这对他就不适用。他鼻子不但大,鼻头也很圆,配上他那厚嘴唇,倒比较协凋。他戴了一副茶色的眼镜,使人看不大清他的眼睛。王一民从远处看见过他的叔叔,那是一个矮个子。可他这个侄子却不矮。他叔叔穿的是中国服装,他也穿了一件浅灰色的毛布长衫。冷眼看去真像是个中国人,长相和气质都像。

mpanel(1);孔庆繁先开了口,他指着身旁的日本人说:“诸位同仁,我先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新任命的副校长,玉旨一郎先生。”

还没等大家有所表示,玉旨一郎先深深地鞠了一躬。

大家没想到他会行这样一个见面礼。日本人是好行礼的,但那是在一般情况下,现在这是来统治学校呀,是要君临一切的。可是他竟行起礼来。弄得在场的教职员措手不及,有的也就跟着行上礼了,有的还按照原来的想法拍巴掌,也有的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他,即没行礼也没拍巴掌。结果巴掌拍的稀稀落落,站的人也七高八低。

孔庆繁见这乱糟糟的样子忙摆摆手说:“诸位静一静,现在我们请玉旨副校长训话。”

玉旨一郎笑了,他的牙也很大,一笑露出一排板牙。他笑着说——他说的中国话竟也和他叔叔一样纯正,无疑问这也是个小中国通了。

“敝人今天初到贵校。”说完这第一句话,他又笑着摇头说,“不对,不能说贵校,得说我们的学校。”

他这句话把大伙都说得脸上有了点笑模样,紧张、敌对的情绪有些缓和了。

“敝人才来,说不出什么,更谈不到训话。咱们来日方长,以后还要请诸位同事多多指教。”说完这句话他又行了个礼。

大家都静静地看着他,想听他再讲下去。因为大家已经习惯于听日本侵略者念的那一套喜歌了。“什么日满协和一德一心,和衷共济,互相提携,以建设王道乐土之满洲乐园”等等。凡是日本侵略者都练会了这一套。那些来学校“视察”、参观的日本人也都这么讲。因此大家也想等他把这套歌念完。谁知他却把嘴闭上了,再也没有张开的意思。

会议室里静静的,教职员们更没谁想开口“。

玉旨一郎呆呆地站在那,一动不动,不知他在想什么,脸上甚至表露出一种苦相。

还是老校长孔庆繁打破了这窘境。他向王旨一郎一呲牙说:“同事们都在等着听副校长训话,您就不必客气了。”

‘不,不是客气,今天不能讲。“他举起双手说,”敝人是来和诸君共同研究教育,共同办学的,所以我们来日方长,来日方长。“一边说着他竟扭头向门外走去。

屋里人都愣在那里了。

王一民心里在纳闷:“来日方长”是什么意思呢?……

现在,王一民在马路上一边紧走一边想。可是他想不明白,他不着这个日本人的底。但是有一点他是明确的:来者不善,一定要提高警惕,严阵以待。这就是他今天怕迟到的主要原因。在敌人注视的地方,最好能随大流流过去,只有平时隐蔽得好,才能在需要的时候给敌人以狠狠的打击。

王一民走到石头道街“白露”小吃铺的时候,时针指到七点四十五分上。这里离学校几步路,还能进去吃口早点。他一边掏出手绢擦头上的汗水,一边推开门走了进去。屋里没有几个顾客了,这时正是早点刚过,人稀客少的时候。小吃铺主人老何头戴着花镜,坐在柜台里算账。听见门响,一抬头,见是王一民,便急忙向他招手。这不是一般的打招呼,因为他一边招手一边点头,又不断地挤咕着眼睛,脸上还有一股神秘的表情。王一民忙向他走去。

老何头先问了一句:“王先生,您吃什么?”

“来个夹面包。我得快走,要上课了。”王一民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老何头,他知道这老头儿一定是有什么新闻之类的东西要告诉他。

“好,就妥。你是得赶快到学校看看去。”老何头一边往面包里塞切好的酱牛,一边把脑袋探出来,悄声地说,‘你们学校不知出了什么事,警察厅的屁驴子开来一串,警察和便衣来了一群。你可得多加小心哪!这年月好人没好报哇!“王一民听着心里怦然一动,他首先想到的是:学校的党、团组织和反日会的活动是不是出了毛病?尤其是团组织,最近由团省委书记刘勃直接抓,组织发展得很快,活动也比较多,是不是有什么疏忽大意的地方?想到这里,他心里非常着急。

他一边把夹面包拿到手,一边对老何头说:“谢谢你。钱记账上,我得快走。”

老何头连连点头。

王一民顾不得再吃面包了,他走出小吃铺,把面包塞进兜里,就快步向学校奔去。

王一民来到学校那栅栏式铁大门前,隔着门往场一看,只见满场站的都是学生,却不见一个老师,也没有警察和便衣。场上的气氛和往日大不相同。往日这样六百多青年聚在场上,只要没有列队开会,嬉笑打闹声早就飞上了天。今天却没有人大声喧闹,听不见笑语,看不见跑跳。学生们仁一堆俩一伙在窃窃私语,也有的站在那里默默无言。这一切情景都告诉王一民:真的出了事,而且是不小的事。

出了什么事?必须赶快弄清楚。王一民走进了学校的大门。

一进门就是传达室。传达室和整个学校大楼是同时修起来的,风格完全一致,都是俄国古典的建筑风格,对称、均衡,形式严谨,给人以庄严肃穆的感觉。整个楼是白色的,窗是绿色的,楼前是一排整齐的加拿大钻天杨,枝叶向上,一直钻过楼顶。大楼呈凹字形,当中是一片场。

传达室是一座俄式平房,里面有两个房间,老传达李贵和他的老伴吴素花就住在里间屋里。自从修建这座学校,李贵就来了,无论朝代怎样改换,他都不动地方。

他是这个学校的一本活字典,所以教职员工都很敬重他,他也处处想着学校。“九一八”事变的时候,日本飞机在哈尔滨上空打转,教员不来上课,学生不来上学。

他把大铁门一锁,拎条子在大铁门里一站,居然没让大楼损失一砖一瓦;没让玻璃打碎一条一块。

王一民来到一中第一个接近的人就是这位老传达。他经常和他聊天,回答他提出的一些问题,替他给早年毕业的同学写回信,有那么多人来信问候他,祝福他。

老传达是王一民在一中发展的第一个反日会会员。他人会以后和王一民就更亲了,神头也更足了。在很短时间内,老李贵就在伙房和勤杂人员中发展了六个反日会员,里面包括他的老伴吴素花。接着,他又在校外街道上发展了八个。他自己担任这两个反日会小组的组长,只有他一个人和王一民保持着联系。王一民对这位老人是完全信任的,正在培养他加入党组织。

今天,王一民一进学校大门,首先就向传达室望去。只见李贵正站在玻璃窗里向他点头示意。他便一闪身进了传达室。

李贵没和他讲话,一点头进了里屋,王一民马上跟了进去。

里屋只有李贵的老伴吴素花,这是位山东大嫂。年轻时候流落在哈尔滨街头“缝活儿”。当时哈尔滨干这行的妇女到处都有,因为她们缝的多半是破衣烂衫,找她们缝活儿的也多半是穷人,所以又管她们叫“缝穷的”。她们走大街串小巷,无论走到哪里,人们一眼就可以认出来。因为不论年轻媳妇和小脚老太太,穿的都是带大襟的蓝褂子,下身是扎腿带的青裤子,头上还都梳着个疙瘩髻。不了解情况的人真以为她们穿的是指定的制服,梳的是规定的发式呢。实际上,这只是一种传统的习惯而已。

李贵是个老跑腿子,一直到三十岁还没成家。那时吴素花还是个年轻姑娘,姑娘本来梳大辩,但一缝上活儿,吃上这碗饭,姑娘也得梳上疙瘩髻。她经常到一中来给学生缝活儿,地点就在传达室。每逢她来,李贵都热情帮助,为她到学生中去揽活、送活,天长日久,热情就变成了爱情,一年后就结婚了。用一句时髦的叫法,两人还是自由恋爱结婚呢。结婚后,吴素花不缝活儿了,帮助李贵看传达室。李贵不在的时候,找人、接电话、收发信件,她都能干。慢慢地学校也就承认她是正式传达了。学生管李贵叫老传达,管她叫“二传达”,两人对学校都是一样的忠心耿耿。

当李贵领着王一民进屋的时候,吴素花正在给学校的厨师缝围裙。李贵冲着她扬扬下巴儿,吴素花会意一点头,便立刻拿着围裙到外屋去了。

“王老师,学校出事了!”

“什么事?”

“礼堂里挂的那张‘康德’大相片上的两只眼睛让人抠下去了!”

王一民听了一愣,这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李贵说的这个“康德”就是傀儡皇帝溥仪。他在粉墨“登基”的时候,将大同伪国号改为康德,有些人也就以此来称呼他了。就像称他的老祖宗福临为顺治,玄烨为康熙那样。

“还贴上了标语。”李贵接着说道,“两条子,都是对着新来的鬼子副校长去的。”

王一民双眉紧蹙地听着。他感到这简直像那次“纪念碑”行动的翻版,使玉旨雄一叔侄二人受到了同样的“欢迎”。但那次是经过认真讨论,周密计划以后才干的。这次呢……是不是自发的?或者还是肖光义和罗世诚两人干的?但他们俩是团员,团员要采取这样大的行动总是要经过团组织批准的,那样刘勃也会和自己商量啊,现在却一点也不知道。王一民想到这里,不由得轻轻地说了一句:“这事是谁于的呢?”

“不知道。”老李贵摇摇头说,“要是咱们反日会想干这事,事前总得和你商量,经你点头才能干。”

“我知道。”

“现在他们把教职员都整到大礼堂里去了。警察厅也来了人。你快去吧,心里有个数就行,可得沉住气。”老李贵伸出大手,一把拉住王一民的手,用力攥了一下,轻声地嘱咐着。

王一民也攥了攥他的手,点了点头,一转身从里屋走到外屋。

吴素花正站在窗前向外看着,听见里屋门响,回头对王一民点点头,轻声说了句:“快去吧,孔校长也来了。”

李贵忙问道:“新来的那个副校长呢?”

吴素花摇摇头说:“还没来。”

王一民对他们老两口点点头,一推外屋门,斜穿场,向北面楼门走去。一进这个楼门,就是礼堂。

王一民快步在学生中间穿行着。学生给他让开一条路,默默地看着他。在快走到楼门前的时候,他忽然发现罗世诚正直盯盯地看着他。罗世诚那大个子高出一般学生一头,自然容易看见了。王一民发现罗世诚眼睛里兴奋得直放光,嘴角上还挂着几丝笑纹。王一民又注意往他身旁一看,发现小个子肖光义也站在那里用同样兴奋的目光,同样的笑容望着他。这一来王一民全明白了,这件事还是他们俩干的!

只不知是否经过团组织批准?是自发的盲目行动,还是有计划的行动?……王一民见他俩正在直盯盯地望着自己,便将头往正面一转,装作没看见的样子,绕过停在楼门前的五六辆摩托车,大踏步走上台阶,走进了楼门。

15

礼堂的大门正对楼门。大门旁站着两个全副武装的警察,还有外号叫丁秃爪子的训育主任丁于,他看来的是王一民,便对两个警察点点头,警察就让王一民进去了。

礼堂能容纳下全校师生,正面是座舞台。现在舞台上的灯全亮着,十几个警察和便衣特务在上边忙忙乱乱,不知干些什么。台下站着全校四十多名教职员。人们都往台上望着,所以谁也没注意王一民走进来。

王一民俏悄地站在人群背后,抬头往台上望去。舞台正中挂着博仪戴着白手套,拄着洋刀的大照片。这个傀儡皇帝的腰板挺得像棍子那样直,分发梳得溜光水滑地紧贴在头皮上。穿了一身特别设计的所谓陆军大礼服,实际是像军装又不是军装的四不像的东洋装。上衣长及膝盖,瘦得紧贴在身上。盘着两条金龙的衣领足有两寸高,紧卡在他那尖下巴上。这个金黄色的高领好像把他的脑袋固定住了,使他不能随便转脖回头。从两肩垂下两个半圆形的黄穗子,像耙子齿一样抓在肩头上。前是两排对称的扣子,每排七个。扣子旁挂着一个有碗口那么大的牌子,名为:大勋位蓝花大经章。这个玩意儿是在日本东京特制的,只有他这个傀儡皇帝可以佩戴。

他腰上系着一条有四指宽的平板带子,带子上绣了四条金线。两条衣袖从袖口开始到胳膊肘那里也箍满了金线,下边是三条的,上边是三条细的,最上边的一条金线还顺着胳膊肘盘上去了。反正他满身都是金线和金龙。清朝的末代皇帝竟穿上了这样洋装。如果他的老祖宗努尔哈赤从墓里爬出来看见的话,一定会惊奇得目瞪口呆,看不明白他这不肖子孙为什么不穿黄马褂,却像怕散花的水桶一样,箍上了这么些金道道!

这张“御照”是镶在一个大玻璃镜框里,现在头部一带的玻璃被打碎了,七裂八瓣的破玻璃把照片分割得支离破碎,只有脸部那里一点玻璃也没有了,沿着黑框眼镜的里留部分完全被挖掉了。不,说“挖掉”的还不够准确,因为干得非常干净,齐边齐沿,不大不小,连点毛边都没有,大概是用非常锋利的小刀剜下去的。

博仪的脸上出了两个大窟窿,像死人的头盖骨一样狰狞。

在照片的两旁挂着哈尔滨特别市市长吕荣惠写的一副对联,原来上下联各十六个字。现在每边只能看见上半截八个字,下半截被新贴的标语糊上了。只见上联原来的字是:新国肇建赖我邻邦下面新贴的标语是:玉旨一郎好景不长下联原来的八个字是:千秋万岁固若金汤下面新贴的标语是:叔侄二人一块灭亡王一民看完差点没笑出来。他暗暗欣赏着他这两个学生的作品,还真有点文才呢!原来的和新写的一接,另有一番讽刺意味。字迹也完全变了,这两个学生的大楷字本是学写魏碑的,现在却变成了齐边齐沿的美术字。老鬼子玉旨雄一来的时候他们赠给他八个字。现在小鬼子玉旨一郎来了他们给他翻了一番。先不论这次的行为对错,后果如何,只从这件事情本身看,两个学生还是表现得智勇双全,可亲可爱的……这时台上接连着闪了几下刺眼的白光,打断了王一民的思路。他注意看看台上,只见有两个便衣正变换着角度给挖掉眼珠的博仪照片拍照;另有一个蹬着梯子,把照相机凑近照片上的两个黑窟窿,按着快门。有两个警察,正小心翼翼地往下揭标语,标语的浆子刷得特别厚,贴得特别实,揭了半天还没揭下一个小角,还有一个警尉跑前跑后指挥着。

mpanel(1);老校长孔庆繁站在台口右边,正用手绢擦头上的冷汗。他好像比平常又老了好几岁,那满面烟容的黄脸本就难看,这时更像遭了严霜的茄子,不但颜色不正,还添了不少褶子。

正在孔庆繁不断出冷汗的时候,礼堂的两扇大门吱呀一声同时打开了,大家不约而同地向门口望去。只听从门外传来大皮靴踏地板声,洋刀和刀链子相撞的哗啦哗啦响声,接着走进来三个人,为首的一个是身材高大的中年人,穿着崭新的警察官服,扛着警正肩章,一张溜光水滑的大白脸上毫无表情。这是警察厅的特务科长葛明礼来了,他身后跟着便衣特务秦德林和一个穿警察制服的特务警尉。秦德林被快干“拉哈油”和汽油蜇破的那层皮已经长上了,可是脸色变得红里透紫,紫里透黑,比火燎的红皮地瓜还难看。

随着他们三个人,训育主任丁于也跟进来看了看,但是很快又悄悄地缩回去了。

这是个非常狡猾的家伙,他知道今天这事关系重大,而葛明礼这帮恶棍加赌徒又非常难侍候,弄不好会把自己陷进去。既然他已经把校长孔庆繁请来,有他在前台顶着,自己又何必在这形势不利的情况下出头呢。因此他就躲在后面看着了。

葛明礼进了礼堂大门,往前走了几步站下了。他睁着一双往外鼓鼓着的大眼珠子,迅速地向台上台下扫视一遍。

台上的警察一看他进来,就都像有人按电钮的机器人一样,立刻两脚一碰,咔的一声向他来个立正,敬礼。便衣特务也忙脱帽行礼。这是葛明礼定下的规矩。在他手下的警察、特务,哪怕是几分钟前才跟他分手,只要是换了个地方,在众人面前,他一出现,也得立即放下正干的事,对他立正敬礼,然后垂手挺立,听候吩咐。

如果他没话说,也得等他把手一挥,才能再接着干事。如果有人违反了这个规矩,不管是谁,哪怕是跟他在赌场里出生入死干过的拜把子弟兄,他也会抡起胳膊抽他的嘴巴子。过后没人的时候,他可以请他们喝酒,逛窑子,以此赔礼道歉,但在人前的威风半点丢不得。他手下的人对这套规矩有不少怨言,甚至骂他这是“王八屁股长疮——烂腚”。但是怨言归怨言,到时候还得照办。

警察和特务们敬完了礼,那个警尉从台上小跑着下来了,他跑到葛明礼面前,又咔一声来个立正、敬礼。礼多人不怪,他们知道葛明礼就喜欢这一套。

“报告!”警尉直挺挺站着说,‘警尉齐德荫正率领弟兄们检查现场,科长有令请面谕。“葛明礼听完这不伦不类的报告以后,并没有发什么令。他眼皮翻了几翻,忽然对着面前的警尉喊了一声口令:“向前两步走!”

警尉齐德荫本来就站得离他很近,这时咋咋向前迈了两步,几乎要和葛明礼碰鼻子了。齐德荫虽然还是直挺挺站着,但是已经不知所措,他完全慌神了,心怦怦直跳。他不知道葛明礼要干什么?抡巴掌打耳光也不用这么近哪,除非是张嘴咬鼻子……正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只听耳边传来葛明礼非常小声的问话:“快告诉我,哪位是主席顾问官玉旨雄一的侄子,玉旨一郎副校长?我好先去晋见。”

齐德荫一听是问这个,怦怦乱跳的心才落了底,他忙小声回答道:“我也怕失礼,一来就问过了,他老人家还没来。”齐德荫平常管地位高的人都叫“他老人家”。

不问年纪大小,只问地位高低。

葛明礼听完稍稍点点头。

葛明礼点完头齐德荫也不敢走。

葛明礼一皱眉,又喊了一声:“向后转。”

因为距离太近,喊口令喷出的唾沫星子喷了齐德荫一脸,但他不敢擦,忙把右脚向后一撤,来了个向后转。

“跑步走!”

齐德荫端起胳膊向前就跑,正在他弄不明白往哪里跑的时候,后边又传来葛明礼的喊声:“回原地,继续检查现场!”

齐德荫这才往台上跑去。

葛明礼这时才迈开大步,先走到台口前,往台上看看,台上被挖掉双眼的照片和两条标语使他心烦意乱。“欢迎”玉旨雄一那件大案子还没破,现在他侄子来又“欢迎”上了。真是火上浇油,净在节骨眼上给他上眼药。他想到这里,气就不打一处来。他猛回过身来,怒冲冲望着四十多位教职员说:“你们都是打什么家伙的?”

没有人答话。

这时警尉齐德荫又从台上跑下来,立正敬礼报告说:“报告,他们都是这个学校的教职员,我让他们在这里集合。学生都集合在场上待命。”

葛明礼微微一点头,向齐德荫一挥手,齐德荫又敬了个礼,转身跑回台上。

葛明礼又面对大家说:“这么说你们都是耍笔杆的,吃粉笔面子的了。你们认识敝人不?”

仍然没人答话。

葛明礼把眼睛一瞪说:“你们校长来没来?”

从葛明礼一进来孔庆繁就注意看着他,孔庆繁不认识他。但从那警正肩章和那气势汹汹的架子,他知道这家伙有来头。凭着他那一双看遍人间事的眼睛和老于世故的经验,他感到这个披着一身黄虎皮的家伙满身市侩气,这类人最不好惹。他们对读书人和长者也极不尊重,越在大庭广众之中越逞威风。如果当着这么些教师的面侮辱自己一番,岂不要传遍教育界,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话资料。;所以他在台口上就尽量往台边上靠,他真想躲进后台去,叫也不出来。但是这案子太大了,自己身为一校之长,事事都首当其冲,弄不好不但校长保不住,脑袋都可能和脖子脱离关系。眼前这个家伙大概就是管这类案子的,自己如果躲起来,惹翻了他,说不定就要吃大亏,这……正在他胡思乱想,犹疑不决的时候,台下叫上校长了。他浑身一颤,向台下望去。

台下教职员的眼睛都向他这边看,葛明礼也一回头,看见了他。他知道再不出去不行了,便提心吊胆地走了出去。

葛明礼上下打量着孔庆繁。他一搭眼,也就把这个糟老头子看明白了。当孔庆繁顺着边幕的台阶往台下走的时候,葛明礼冷冷一笑说:“怎么走这么慢?是不是烟瘾没过足啊?”

孔庆繁身上一抖,猛然站住了,他曾想到可能受侮辱,但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轻易,第一句话就像巴掌一样打在脸上,他站在那里,直愣愣地看着葛明礼。

葛明礼又冷冷一笑说:“怎么的?不认识呀?”他收回笑容,把头一扬,高声说道,“敝人是皇帝陛下警察官,警察厅警正衔特务科长葛明礼。”

葛明礼的恶名早已传遍哈尔滨市,谁都知道这个无恶不作的地痞流氓加赌徒是如何心黑手狠,所以他的名字刚一出口,人们都情不自禁地发出压低了的惊讶声和议论声。声音虽小,架不住人多,也响成了一片。

葛明礼为自己这威名远震而得意地向人群里瞥了一眼,又转头向孔庆繁望去。

孔庆繁当然也和大家一样受了震动,他知道今天遇上了个混世魔王,碰上了个太岁。但是他也走过了几十年的坎坷道路,经过了好多阵仗,他知道这时候既无退路,又无援兵,只有硬着头皮顶上去,胜败如何,见机行事吧。于是他把心一横,又向前走了几步,对着葛明礼点点头说:“葛警正的大名早已传遍滨江,今日相会,真是三生有幸了。老朽也自我引荐一下。敝姓孔,名庆繁,字从简,号适中。祖籍山东曲阜人,继先人之遗业,从事教育事业三十余年,现为荐任官,哈尔滨市第一两级中学校长。”说完他又点了点头。

葛明礼听完嘴角微微一撇说:“啊,你这一大套比我那一套还长啊!可我听了半天也就‘荐任官’和‘校长’这五个字还顶点用。也真难为你,熬了大半辈子才混上个校长当。”说到这里他往孔庆繁身旁挪了挪,声音放低了些,甚至有些亲切感地说,“可你知道不知道,这回怕要连这校长也当到头了!老伙计,这案子可非同小可呀,这要是破不了,你这校长可就犯了,犯了……”他用手着他那光秃秃的肥脖子想词,忽然他用手一指博仪那挖眼像说,“犯了欺君之罪!对,犯了欺君之罪是要祸灭九族的!老伙计,你是一校之长,什么事你都能知道,你快点说吧,这案子是谁干的?”

葛明礼这最后一句话才出口,孔庆繁几乎吓得跳起来,他忙喊道,“哎呀,葛警正,我、我、我怎么能知道呢……我……”

葛明礼一挥手,他甚至笑了笑说:“先别急。我知道你就是知道也不能当这么些人说出来。这样吧,从现在起你跟我们一起破案吧。你家里有电话没有?”

孔庆繁紧张地点点头。

“好,你一会儿往家里挂个电话,让家里把行李送来。”

孔庆繁吓得连罗锅都神直了,他睁大了眼睛探着脖子问道:“干,干什么?”

葛明礼又轻轻一笑说:“干什么?搬这里来住,好参加破案。”

“不、不。”孔庆繁紧摇着脑袋说,“我年纪大了,搬这来有许多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葛明礼一瞪眼睛说,“总比让你蹲监狱强多了!”忽然他又点点头说,“啊,我明白了,你是怕没地方过瘾吧?那好办,让家里把烟枪拎来,烟盘子也端来,犯了瘾你就抽,我特别准许的。”

“我,这……”孔庆繁那挂满烟容的黄脸本来不容易变色,这时竟也涨得通红。

他干张嘴说不出话来。

“这是怎么了?还害怕呀?”葛明礼又一挥手说,“不用怕,什么事有葛某人的特许,就放心大胆地干吧。你就是抱着烟枪躺在学校大门口抽也没人敢管你了。”

葛明礼和孔庆繁这场对话在教职员中不断引起反响,有人嗤之以鼻,有人失声而笑,有人忍不住发了议论。声音越来越大,在葛明礼说完最后一句话时,声音更大了。引得葛明礼转过身来看了半天。可是声音并没有立刻停下来。葛明礼一皱眉,向前走了几步,面对大家,忽然一张大嘴,拉长声音喊了一声,“立正!”

他这声口令喊的不但声音大,而且里面充满了杀气。但是反映可不灵敏。脚板移动的声音乱七八糟。有的马上就立正了,有的犹豫了一下才变个姿势,有的干脆就原样没动,而且后者还占大多数。

葛明礼一紧鼻子,哼了一声说:“怎么回事?你们是他妈不会,还是有意跟老子作对!我明告诉你们,所有在这个学校里会喘气的家伙,都是这项案件的嫌疑犯!”

说到这他一伸手指着大家说,‘在所有嫌疑犯里,你们,这帮耍笔杆的更是特别重要,是重要嫌疑犯。所以,本警正现在正式宣布:明天早晨你们都把行李卷扛来,给我在这大屋子里打地铺,咱们就比试比试谁能治住谁!“他这话还没住口,四十多位教职员立刻嗡嗡上了。

一直在注意形势发展的王一民抓住这个有利时机,立刻开了头一。他站在人群后面高声问道:“为什么让我们搬来2这是非法的监禁,我们抗议!”

他这短短的话语就像往汽油桶里扔了一团火一样,立即燃烧起来了。人群中的嗡嗡声骤然增大,几个教职员中的**员和反日会员也立即高声喊起来:“对,我们抗议,抗议非法监禁!”

“我们不受警察厅管辖,你没权对我们发号施令!”

“这是王道还是霸道……”

“我们要联合教育界所有的同事……”

几乎所有的人都跟着喊起来。

葛明礼那张大白脸气得白里透青,眼珠子鼓鼓的,他在赌场上发疯的劲头又上来了。只见他一咬牙,先是一把抓下大盖帽子,叭一声摔在地上,又拽住自己的衣领子,用力一扯,两个铜扣飞走了,衣领撕开了。接着便抓住挎在腰上的洋刀把,用力一拉,洋刀出了鞘。他举起刀向台上的鹰犬一挥,扯着大喇叭筒嗓子,先喊了句日本话“阿兹马雷”!接着又用中国话喊了声“集合”!

台上以警尉齐德荫为首的警察、特务已经拉好了架子,这时随着他的喊声,立刻噔噔噔地跑下来。他们不用指挥,都仿照葛明礼的样子,警察拔出洋刀,便衣特务拽出手枪,一字排开面对面站在教职员面前,枪口对准了这群手无寸铁的知识分子。

这时,葛明礼向前走了两步,举起洋刀,张开大嘴,刚要破口大骂,忽然从礼堂外边传来一片嘈杂的喊声,喊声又伴着一片急骤奔跑的脚步声,好像千百人在冲锋。葛明礼一愣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忙转过秃头向礼堂大门望去。所有的人也都不约而同地向一个方向看着。

礼堂里面反倒静下来了。

礼堂外的喊声和脚步声仍然不断地响着。

礼堂的门开了,一个把门的警察冲进来,他向葛明礼敬了一个礼喊道:“报告,集合在场上的学生都一窝蜂地喊着、叫着跑回来了。他们在往教室跑。”

“谁,谁下的命令?”葛明礼直着嗓子问道。

“不知道。”

“报告。”警尉齐德荫站出来一边敬礼一边说,“我命令学生听我指挥,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进大楼。这,这是要造反了!”

“去!”葛明礼用洋刀一指齐德荫说,“立即打电话给金厅长,调警察大队,包围学校!再报告日本宪兵队,请他们赶快出兵,越快越好!还有,要找出是谁让学生回来的,立刻抓来见我!”

葛明礼话音刚落,还没等齐德荫立正敬礼称是,忽然从外面传来一声喊叫:“不用抓,我来了!”

随着喊声,玉旨一郎走了进来。他一只手提着中国毛蓝布长衫的下襟,迈着快步,向葛明礼一直走来。他站在葛明礼面前,昂着头,用纯熟的中国话大声说道:“是我让学生回教室的。学校有学校的秩序,不准任何人越过学校下命令!”

已经红了眼睛的葛明礼,做梦也没想到能有这样胆大包天的“满洲国人”,敢在他面前抖威风。他上下打量一下这个微微有些驼背的大个于,望着他那圆脸、圆鼻子头、厚嘴唇,狰狞地一笑说:“好小子,真想不到能从井底下跳出你这么个蛤蟆来,你这真是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了!我……”随着这个我字,他的大巴掌抢了起来。

葛明礼打人技术十分高超,他本不需要任何准备动作。鸟雀起飞的时候还要蹲蹲腿,葛明礼打人之前连胳膊都不用弯一下,抡起来就打,打得又准又狠。

“啪”的一声,玉旨一郎左脸挨了一巴掌,又“啪”的一声,右脸挨了一下子。

玉旨一郎万没料到会有人毫不客气地打他这个日本人的耳光子,其惊讶的程度远甚于方才面对着他的葛明礼。但是他没有像葛明礼那样叫喊,当他挨完了第二巴掌的时候,他已经不动声色,暗暗地运足了力气。

葛明礼的第三巴掌又向玉旨一郎的左脸抢过来。这真用得上说时迟那时快这句老话了。只见玉旨一郎一抬右手,一把抓住了葛明礼的右手腕子,又一抬右脚,正踢在葛明礼的左手腕子上,大洋刀嘈的一声飞出去了。紧接着玉旨一郎又往前跨了一步,用左手拽住葛明礼腰上系的宽皮带,身子往下一蹲,左肩顶住葛明礼的肚子,猛往起一站,身材高大的葛明礼就被他扛起来了。接着,玉旨一郎拽着皮带的左手又往前边用力一拉,扛着葛明礼的左肩膀用力往前一抖。可倒好,那么大个葛明礼被抛出去有三米远。就像从高空中抛下一个沉重的布袋一样,咕咚一声,仰面朝天地被摔在地板上,他四肢伸开,形成一个大字,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葛明礼从当上特务科长以来,打人还没遇见过还手的,从来都是打到他不愿打时为止。今天正在他气满膛的时候,抓住了一个撒气和逞威的对象,本要往死里打的,哪知方打两巴掌,就被人家抓住了。他光想打人,本没想到会被人抓住,所以一下子就愣住了。而玉旨一郎又恰恰运用了“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道理,使出了日本武士道所特有的柔道摔人法,在葛明礼还没醒过腔来的时候,他已疾如闪电地做完了抓、背、摔的全部动作,做得迅疾麻利快,使在场所有的人都惊得目瞪口呆。连葛明礼那群喽啰们也都没反过劲来。等到葛明礼被摔在地上,伸腿瞪眼一动不动时,他们才觉出大事不好,警察举起了洋刀,特务们端着枪,一齐喊叫着向玉旨一郎奔过来:”抓凶手哇!““抓反满抗日的暴徒哇!”

“抓住他!给科长报仇雪恨哪!”

“不要开枪,抓活的呀!要千刀万剐呀!”

警察特务们狂喊着向王旨一郎逼近。玉旨一郎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拧眉立目直望着眼前这群向他围过来的人……

这时,一直在作壁上观的一中校长孔庆繁挺不住了。当葛明礼打玉旨一郎的时候,他心里暗暗高兴,他有意不出去说破被打的是什么人,他知道葛明礼打得越狠欠下的债就越重,说不定会一下子把他这特务科长都打飞了,那才解他心头之恨呢。

后来玉旨一郎又把葛明礼扛起来,他心里更高兴了……但现在他可不能再不吱声了,如果这洋刀真要砍在这位太上皇身上,那他就要倒大霉了。所以他忙振作一下神,挺了挺腰板,运足了他所有能运用上的气力,直着脖子喊道:“快住手,停下!”

他那上了年纪又吸大烟的嗓子本来有些嘶哑,这时再用尽力气一喊,声音不但是劈裂的,而且当最后的长声往上一挑的时候,竟发出一种尖叫的啸声,听了令人毛骨惊然,产生了连他自己也没想到的奇异效果。那群举刀端枪的家伙惊得浑身一抖,立即回头向他这边张望。而他自己也反作用于这声嘶鸣了,竟能在没过大烟瘾的情况下迈着大步走过来,举着一只手对这群警察特务喊道:“还不收回你们的武器!你们知道对面站着的这位友邦英雄是谁吗?”他一指挺立不动的玉旨一郎说,“这位就是敝校的新任副校长,堂堂的玉旨—郎阁下!”

这句话简直就像伴随着地震而来的轰鸣一样。那群警察、特务先是愣了一下,接着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发出一阵惊奇的嘘声,洋刀和手枪都耷拉下来了,转过身来不知所措地望着一直昂然挺立在那里的玉旨一郎。

玉旨一郎开了口:“对,敝人就是玉旨一郎。”他迅速地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一抬手扔到地上说,“这是我的名片,拿回去告诉你们的厅长,说这里发生的一切都由敝人办理,我将直接报告我的叔父玉旨雄一。”接着他又一指躺在地板上的葛明礼说,“快把他抬走,别让一具死尸弄脏了学校这块圣洁的地方!”

警察和特务们面面相觑。特务秦德林领头往葛明礼身前跑,好几个人跟过去。

警尉齐德荫忙拣起玉旨一郎扔在地上的名片,低头审视。

这时,秦德林几个人半跪在葛明礼身旁,抱着他的脑袋,如丧考批般地嚎叫起来:“葛警正!葛科长!科长哥哥!你醒醒呀!醒醒呀!”

秦德林这一叫,那几个人也跟着嚎起来,葛明礼竟在这片哀嚎声中长出了一口气,接着手脚也活动起来了。这一来嚎叫得更有劲了……

“住声!住声!”玉旨一郎大步走过去,一连声地断喝着。

嚎声止住了。葛明礼睁开了往外鼓鼓着的双眼,他一见玉旨一郎站在面前,便呲牙咧嘴,咬牙切齿地挣扎着要起来。

秦德林忙趴在他耳边急切地说:“科长哥哥,忍忍吧,这位就是玉旨一郎阁下,我们整错了!”

葛明礼一听浑身猛然一抽,眼睛一翻,脖子一挺,又昏过去了。秦德林等忙又叫起来。这回他们不敢放声大叫,只好压低声音呼唤。

那个拿着名片的齐德荫走了过来,他站在玉旨一郎身旁,双脚一并,敬了一个举手礼说:“报告,玉旨一郎阁下,我们的检查还没有完。”他回手一指舞台说,“那上贴着侮辱和谩骂您的标语,还有被损坏的皇帝陛下的御照,我们还要仔细检查。”

玉旨一郎随着他的手指处往舞台上走去。齐德荫紧紧跟在后面。

秦德林等人一见玉旨一郎离开他们,便又都扯着嗓子嚎起来,他们围着葛明礼又晃脑袋又揪耳朵又掐人中,一顿神巴又把葛明礼叫醒了……

玉旨一郎在舞台上看了一圈,又走了回来。这会儿,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他身上。谁也不知道那骂他“好景不长”和叔侄“一块灭亡”的标语,会把他刺激到什么程度。

大家担心他很可能立即把脸一变,和葛明礼消除误会,搞个日伪合流,然后一齐向教职员和学生猛扑过去……这样的担心是合乎实际的,因为他们终究是利害一致呀!

大家都在直盯盯地看着玉旨一郎,连葛明礼也推开挡住他视线的人,向玉旨一郎盯视着。礼堂里一霎时像断了人烟一样静。

玉旨一郎静静地站在那里,他像是很激动,又像是很不安。奇怪的是在他脸上竟看不出愤怒的表情。这个日本人,他在想什么呢2又隔了一会儿,玉旨一郎才开口说道:“诸君,你们为什么这样盯着我呢?大概你们以为我看完标语以后一定会火冒三丈,暴跳如雷吧?或者还想看看我拿出方才那武士道神大打一场吧。诸君如果真是那样想,那就错了。和诸君说句心里话,从我一踏上贵国的国土,我就是准备挨骂的。我了解中国人——现在应该叫‘满洲国’人了。因为我父亲是研究中国教育学的学者,我在继续他的研究,我从小就读中国书,我是懂得你们的。所以我对这里发生的事情并不觉得奇怪,也不使我气恼。我只希望这阵云很快过去,让我们在晴朗的天空下尽我们的职责吧。”说到这里,他一指身旁的齐德荫说,“你们在这里只会扩大这块云。我方才已经说过了,发生的事情都由我管。请你们赶快离开这里。没有我的许可,不许你们迈进学校大门一步,请吧。”

齐德荫不敢立即应声,他忙向葛明礼望去。

葛明礼也没张嘴,他挣扎着要站起来。秦德林等忙架着他往起站。

玉旨一郎一皱眉,提高了声音说:“怎么,没听见吗?”

齐德荫忙一挺脯说:“听见了,阁下。”

“听见了为什么还不快走?走!”玉旨一郎后面这个“走”字是喊出来的,特别响。

这声喊把齐德荫吓了一跳,玉旨一郎摔人的手段他亲眼看见了。他顾不得再等葛明礼下令,忙对玉旨一郎敬了个礼,说声“是”,又对身旁的警察、特务一挥手,也说了声“走”,便头也不回地向外奔去。

这时秦德林等人也害怕了,也没问葛明礼,架着他就向外走。但刚走到门口,葛明礼突然站住了,他对秦德林轻声说了句:“扶我回去!”

秦德林等不知他要于什么,又不敢多问,“只好战战兢兢地把他架回来。

礼堂里所有的人都不知他还要干什么。都在直望着他。

玉旨一郎有所警惕地站在那里。

葛明礼被搀扶着站在玉旨一郎面前。他被架着的两只胳膊不断扭动起来。秦德林等觉出他的用意,忙撤回架着他的胳膊。葛明礼摇晃了两下,当他努力站稳脚跟以后,竟对着玉旨一郎一抬手,在那光光的大秃头上行了一个举手礼,然后声音发颤地说道:“请阁下息怒,高抬贵手原谅敝人有眼无珠,侵犯了贵体。请不要向玉旨雄一主席顾问官报告敝人的鲁莽行为,改日敝人一定设宴为您压惊。中国有句话叫不打不成交,敝人要高攀一下……”

“不要说了。”玉旨一郎一挥手说,“赶快走吧,在我不叫你的时候请你不要来找我。”

葛明礼眨眨眼睛,忙点头说:“是,是。”

秦德林等见他摇晃着要转身,忙来架住他。

正这时,校长孔庆繁又开了腔:“葛科长,请留步。”

葛明礼又站住了,困惑地望着这个不在他眼下的老孔头。

“您不是有命令吗?”孔庆繁慢条斯理地说,“让我和诸位教职员明天都把行李卷搬来,住到学校受审,不知还搬不搬来?”

这个久经沧桑的老头看准了有利时机,在葛明礼已经被烧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又给他加上一把火。这下子所有的教职员立刻都跟着喊起来:“你不是让我们都在地板上搭地铺吗?”

“你不是说我们这帮耍笔杆的都是重要嫌疑犯吗?”

在一片喊声中葛明礼的大白脸涨得通红。他这号汉奸的特点就是:在日本人面前你让他下跪,骂他、打他,他都认为是理当如此,从来不觉得可耻;而在中国人——尤其是他认为比他低下的中国人面前,有人顶撞他一句他都觉得丢了面子,甚至可以为此而大打出手。现在这些本不在他话下的穷教员竟对他群起而攻之,他怎能不脸红,怎能不气恼。他嘴唇抖动地望着玉旨一郎,像要张口乞求这个主子为他做主。

玉旨一郎本没有理睬他,对着教职员举起双手,大声说道:“请诸位静一静,静一静。”

玉旨一郎等人静下来以后说:“诸位同仁,我们哈尔滨第一中学是学生读书的地方,不是警察厅的特务机关,更不是监狱。诸君是受尊敬的师长,教好学生是诸君的天职。请诸君马上回去上课。”说到这里,他把手向门外一伸说,“诸位请吧。”

教职员立刻活跃起来,大家一齐向门外走去。人们从葛明礼的身旁挤过去,葛明礼的脸由红转白,由白转青,眼泪在他眼眶里转,他连忙闭上了眼睛。

校长孔庆繁也向玉旨一郎点点头,转身走了。这个老头竟也能大踏步向外走去。

多少年来他还从没有这样兴奋过。他太欣赏今天自己的表现了,简直是挺身而出,奋不顾身。这将成为他永久的话题,最彩的保留节目。

王一民也随着大家走出了礼堂,他在集中全力地思考一个问题:这个玉旨一郎到底是什么人?对他今天的表现得怎么理解?他是真的关心教育,站在教职员这一边?还是明里一套,暗里一套,戴着一副假面具在表演怀柔政策?如果后者是真的,那就是遇上一个非常危险的对手了。这时,他忽然想到有一个可疑点:当大家走出礼堂时,玉旨一郎和葛明礼却没有出来,他们是不是在互相交底?他想,必须马上向上级汇报这里所发生的一切。m.hebao.la

16-20

16

初夏的深夜,没有风,静悄悄的,好像所有的生物都睡着了,连狗都不叫一声。

只有那寻春的猫儿,有时发出几声和它那柔媚的身姿极不相称的嗥叫,让人感到夜更深了。

满洲省委新任工会负责人谢万春的老伴儿谢大嫂坐个木板凳,脸儿紧贴在外屋地的房门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刚一合上眼睛,就又看见一九三二年松花江发大水的情景:大水冲开了离她家只有半里地的堤坝,浊黄色的巨浪翻滚着,吼叫着向他们那条破烂的街道涌来。她背着只有四岁的小女儿,从小破房里冲出来,在街道上狂奔。天下着瓢泼的大雨,狂风加紧了雨势,满街都是像她一样狂奔的老人、妇女和小孩。他们一边跑一边张大嘴用尽全身力气呼喊着——妇女喊着孩子,孩子喊着妈妈,没有什么喊的也直着嗓子在叫唤,是叫天?还是呼地?谁也听不清楚。

当动物的生命突然受到死亡威胁的时候,大概都会发出这种本能的绝望的呼号。

喊声、风声、雨声,夹杂着从人群后面追逐而来的洪水声,真让人感到那黑沉沉的天就要塌下来,人类要毁灭了,世界到了尽头。

谢大嫂拼命地跑着,跑着,明明知道跑不出去也要跑。后面的浪头打过来,她在浊水里挣扎着。一块木板冲过来,直撞在她的腰上,木板把她撞倒了,但她又飞快地抓住了木板,她就着水势趴在木板上。木板在浊水里一起一伏,木板边上隆起一个用旧铁皮包着的玩意儿,有半尺长,两头低,中间鼓鼓着,鼓鼓的地方还有个窟窿。谢大嫂一把就抓住了这个玩意儿,她抓得牢牢的。手握在窟窿里不大不小,正可手。她真像抓住一个救生圈一样,把全身力量都集中在这只手上,只要不松手,她和她的小女儿就能得救。水一过去,她又可以回到她那小房子里,和她那出门在外的老头子……她刚想到这里,忽然有一个非常熟悉的感觉从她的手上传过来,她就像触电一样忙向那旧铁皮包的玩意儿望去。天哪!这不是自己家里的门把手吗!

她又飞快地瞥了一眼身下的木板,呀!正是自己家外屋地的房门,天哪!莫不是它成了气候,成了灵,撵过来,搭救自己……不,不是,她忽然绝望地意识到:自己家那遮风挡雨,赖以生存的小房完了!

谢大嫂一下惊醒过来了。她的脸在门板上贴得冰凉,她的手正抓在那旧铁皮包的门把手上。她把手从门把手上拿下来,拽了拽披在身上快要滑下去的薄棉袄,又抓住了门把手,门把手上的铁皮还热热乎乎的,她也感到一阵温暖。从那次大水以后,她就和这块门板,这个门把手,结下了患难与共的生死之缘。大水把她的小房冲倒了,所有的东西都冲没了,只有这块载着她和小女儿死里逃生的门板,还和她在一块儿。当她们随着一批难民,在南岗下坎搭起现在这片避难房的时候,这块门板就又为她家看宅守户了。

谢大嫂挺了挺腰板,又歪着头向里屋看了看。里屋门关着,一线幽暗的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来,稳约地可以听见男人的话语声。谢大嫂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暗自嘱咐自己:可不能再心大意地睡过去了!

里屋她的老伴儿谢万春正在讲话,声音不高,听不清楚说什么。但是只要听着这声音,她就觉得心里踏实,有了主心骨,好像天要塌下来,有这个老头子在身边也压不着自己,他的肩膀能抗得住啊!

mpanel(1);谢大嫂名叫迟素芬,她和谢万春同是喝呼伦池水长大的。两家的小草房脊连脊的盖在池边小镇旁;两家的大人手连手地扯着一条渔网讨生活;两家的儿女从会跑就在一块儿抓鱼虾,而他俩也就在风吹浪打中一齐长大了,并且长得那么般配,那么和谐。如果真要想在世界上找到“天生一对”的伴侣的话,那么除了他俩还有谁呢?

两家的父母早就有意结亲,两家的邻居也都极力玉成。只要年龄一到,这对小情人就可以在茅屋下拜天地了。但在那年月穷人总是和厄运结缘,有几家穷人手里能拿着称心如意的算盘,任自己扒拉呢哪时沙俄帝国正把侵略的血手伸进东北,在中国的土地上修筑一条血路——中东铁路。说它是血路,就是因为它是用中国劳动人民的鲜血铺成的。翻开俄国人修筑中东铁路的纪念大画册看看,屠杀中国人的血淋淋的画面竟成了沙俄帝国侵略胜利的标记:在枯树枝上高悬着中国劳动人民的头颅;在草地上横陈着中国人民的无头尸体。有一幅照片,竟照下了刽子手挥刀砍人那惨不忍睹的一刹那:大刀砍下去,人头刚刚离开颈项,血还往下流……俄国人把当时最高超的摄影技术用来记录屠杀中国人民。

在那些无辜被害的成千上万的中国人民当中就有谢大嫂——迟素芬的生父。那条血路的路基占了他家仅有的一小块土地,她父亲和同乡们红着眼睛起来拼命。一阵排枪扫过来,她父亲倒在俄国人的枪口下,素芬不顾死活地扑上去,两个俄国“骚达子”——大兵抓住了她。兽发作的老毛子,把十七岁的姑娘拖进高粱地,正在危急万分的时候,谢万春手持砍刀闯来了。一阵砍杀,两颗黄头发的脑袋滚进了垄沟里,屠杀中国人的刽子手被中国人杀个痛快!如果谢万春也有照相机,这倒真应该记录下来,贴到中国人民反侵略纪念画册上去。但是谢万春非但不能照这样的相,还受到了危险的追捕。他只好拜别了父母,和迟素芬双双逃出了家门。茫茫大地,湛湛青天,他们逃向哪里?

这时哈尔滨已经随着中东铁路的修建,迅速地发展成为一个新兴的城市,大批农民涌入当时还叫傅家甸的道外区。历尽千辛万苦死里逃生的万春和素芬,也随着成帮的农民来到了哈尔滨。那时哈尔滨到处盖楼房,修马路,横跨松花江的大铁桥动工了,停泊火轮船的道外码头也破土了,只要是肯卖力气,不愁没活于。刚满二十岁的谢万春长得虎背熊腰,眉大眼,经年在太阳暴晒下的皮肤像涂上了一层浓重的红色,使他往工夫市上一站,真像座用紫檀木雕成的力士。领工的小把头总是一眼就相中他,头一批就被领走。迟素芬则靠着勤劳的双手,给人家洗衣服和缝缝补补。两个人口挪肚攒,积下了几个钱,就在道外靠码头的地方(后来形成了街道,叫道外三道街),盖了两间小房。这对患难的伴侣,从一座小店的男女大炕上,搬进了新居。他们没拜天地就成了夫妻,用新名词讲叫同居,用旧话讲叫合房,不论怎样叫,内容都是一样的。最质朴的形式中饱含着最纯洁的爱情,在旧中国刚刚兴起的新式自由恋爱,却在两个还不懂这名词的青年中发生了。在搬进新居的那天晚上,谢万春特地买了两支红蜡烛,打了两壶酒(他本来连一壶也喝不了,但新婚什么都要成对成双,不能“要单”呀),炒了四个菜,小夫妻点上红烛,穿起仅有的两件新衣,双双面向北方跪下,向家乡父母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坐在新炕席上,在红烛高照下,共进这对他们来说是最豪华的晚餐,共享这有生以来最幸福的一刻。

婚后,谢万春觉得卖小工做零活终非长久之计,他要寻找一个固定的职业。这时有一个叫老巴夺的波兰籍犹太人,在离他小房不远的地方,开设了一座制作烟卷的手工作坊。谢万春经常从这作坊前面路过,天长日久,就被那明的犹太人老巴夺注意上了。他那切烟丝和制造大白杆纸烟嘴的机器都是手摇的,劳动力越强机器转动得越快,像谢万春这样浑身是劲的小伙子,对他那手摇机器来说简直就是一台不用电力的马达。他在寻找机会,要把这台“马达”安到自己那手摇机上,让他像有名的大力神赫拉克勒斯一样为自己出力。

这愿望在一件非常偶然的事件中实现了。有一天,老巴夺坐着一辆老毛子赶的大洋马车回作坊,路旁一个顽童正蹲在地上放高升。身没坐稳,药捻儿刚点着,身就向马路方向斜过去。轰然一响,带着一溜烟火的半截高升,不偏不斜地正打在拉车的大洋马那长嘴巴子上。大洋马一声嘶叫,前蹄往起一坚,马尾往高一撅,又猛往前一蹿,四蹄一蹬,发疯般地向前冲去。赶车的老毛子一下子被从前边的高座上掀到后边的车厢里,正砸在被软座弹起来的老巴夺前上。还多亏这一砸,不然的话那个老巴夺很可能被甩到马路上去,摔个半死。这时那吓昏了头的老巴夺猛伸双手抱住了高声吼叫的老毛子,就像被惊吓的小猴子抱住老猴子一样,缩头拱背不肯撒手。赶了一辈子马车的老毛子,虽然被摔下高座,手里的缰绳却没放,就像久经沙场的战士临死还紧握着钢枪一样。这老毛子在被老巴夺紧紧搂住难以脱身的情况下,还紧拽缰绳,拼命地喊着,叫着。他那极度惊恐的黄眼睛瞪得和发疯的马眼睛一样大,他的嘴竟也和马嘴一样冒着白沫子。他声嘶力竭地想让马像往常一样听他的喝令,但是兽大作的洋马再也不肯听他那洋话了。这匹发狂的奔马像离弦的弩箭一样向前冲去,真比那鸣着警号飞驰而来的救火车还有威势。街上的人流像逃避洪水猛兽一般呼叫着、狂奔着向自己认为安全的地方躲去;有的滚进了污水沟,有的钻进了垃圾箱,有的跳上了窗户台,有的踢翻了杂货摊,小媳妇跑掉了绣花鞋,老太太甩散了疙瘩髻,有一个少女竟扑迸了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怀里……

那狂奔的大马车在拐弯的街角处没有拐弯,竟风驰电掣地向人行道上冲去,直对奔马的人行道上正有一群小孩在抓“瞎糊”。一个小孩的眼睛上绑着老***黑腿带子,张着小手向四处着。围着他嬉笑叫喊的小孩一见马车冲过来,都惊叫着四散逃去,只有那个被蒙住双眼的小孩还张着小手向前着……他后面是一座正在修建的楼房,脚手架上还站着砌砖的工人,一摞摞青砖摆在离地四五米高的跳板上……呼啸着的马车正对准这小孩和脚手架冲去,再有一瞬间那惨不忍睹的悲剧就要发生了。老巴夺已经闭起双眼,高喊一声“主啊!”等着去见上帝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小伙子像闪电一样猛冲过来,腾身一跃一把抓住马笼头,赶车的老毛子就势用尽全身力气一勒缰绳,大洋马前蹄离地,整个身子竖了起来。小伙子也随着腾空而起,他非但没松手,却又抬起另一只手,牢牢地抱住了马脖子。只见他双腿在空中用力一蹬,马的前蹄落地了,小伙子就势向下一坠,马的前腿向下一弯,就跪在地上了。小伙子迅速地一换手,另一只大手紧接在马头上,马嘴啃着地皮,鼻孔的气喷起一股烟尘,马一动不动了……

满街上那惊魂乍定的人群奔过来了,脚手架上的工人跑下来了。层层的人群向着小伙子欢呼,一个个大拇指向着小伙子伸来。那已经准备去见上帝的老巴夺和赶车的老毛子从车上跳下来,老巴夺伸开双臂,把小伙子紧紧拥抱在怀里,张着嘴就向小伙子那紫檀木一样的脸上啃去,泪珠随着热气扑在小伙子的脸上。赶车的老毛于在一旁不住声地喊着“尚高!合洛勺!”……

惊恐化为欢乐,灾难变成喜庆。小伙子谢万春成为老巴夺的座上客,又从座上客成为老巴夺卷烟作坊的工人。这个老巴夺既具有一般资产阶级剥削工人剩余价值的本能,又有一般人类感恩不忘的品德。在手摇机面前谢万春是他剥削的对象,是他花钱买来的不用电的“马达”;在生活中又是他的救命恩人,遇着他欢宴嘉宾的时候总把谢万春请去,而且总要讲一通谢万春舍身救人的事迹,用以表示他的感恩不忘。逢年过节——这个老巴夺自己过洋人的节日,但对中国工人,却是按着中国的习惯办——总是用红纸包一个钱包,塞到谢万春的手里,工资也给得很优厚。谢万春也总是来者不拒,你给我就要。他要钱既不是积累财富,也不是供生活享用,他日子过得仍然那样清苦。他把一部分钱寄给家乡的父母和迟素芬的妈妈(随着岁月的流逝,追捕他的势头已经过去了)。另一部分钱都用来帮助那些吃上顿没下顿的穷哥们,在他周围团结起来的穷哥们越来越多了。

老已夺和谢万春那复杂的东伙关系并没有继续多久。他们的特殊关系是在一件偶然事件中开始的,又在一系列必然事件中改变了。

老巴夺像许多明干练的犹太商人一样,是一个很会聚集财富的家伙。他那独具一格的大白杆纸烟很快就风行全哈尔滨市了。所谓大白杆纸烟就是在纸烟的一头,多延伸出半寸长的硬纸嘴,样子就像今天的过滤嘴香烟一样,不同的是延伸出来的那部分是空的。虽然是空的,也就与众不同了,与众不同的商品总是受人欢迎的。

这样,老巴夺的卷烟事业就飞快地发展起来了。从只雇佣七八个中国工人的小作坊(谢万春就是这时来的),很快就发展成为七八十人的小工厂,产品销路也冲出了哈尔滨市区的范围,从满洲里直至奉天、大连都有人抽老巴夺的大白杆了。

老巴夺的雄心一天比一天大,他把工厂搬到比道外整洁的道里中国十二道街。

他盖起了新厂房,从英国买进了电动的切烟机(装烟还是用人工),工人从七八十人又发展到四五百人。财富使老巴夺变得越来越贪婪,越来越残忍。他数着一万想两万,数着两万想四万,他的工厂本可以用飞快发展来形容了,但他还嫌慢,他恨不得一下就变成一个大型的烟草托拉斯,和当时世界上最大的烟草公司_英美烟草公司相竞争。他拼命地盖厂房,添机器。道里的厂址他嫌小,又搬到南岗山街@。

无限的扩展和几次的折腾,使他的财政收支失去了平衡,他的现金都用没了,连买原料的钱都成问题了。怎么办呢?只有在另一种商品——工人身上打主意了。他想方设法延长工人的劳动时间,压低工人的工资,把发放工资的时间从月初延迟到月末。如果说他在开小作坊的时候还能和工人握手的话,这时他手里拿的却是敲骨吸髓的棍了。

物极必反,不平则鸣,工人们起来斗争了。开始是自发的,零星的,此起彼伏的。可是很快中国工人阶级的先锋队中国**把斗争的旗帜举起来了,使自发的零星的斗争成为有组织的、统一的、大规模的斗争。很快就发展成为全体总罢工,老巴夺卷烟厂停产了。

在这场斗争中谢万春始终和工人弟兄站在一起,冲锋陷阵。开始,老巴夺还想利用他们间的特殊关系争取他、软化他,甚至收买他。但谢万春是生在工人之中的,是和群众血相连的。他不但严词拒绝了老巴夺,还当众揭露了他。谢万春很快就成了群众的领头人。

当工厂因为罢工而停产以后,老巴夺找到了谢万春,愤恨地说:“当初你救了我的命,现在你又要掐死我,恩仇两顶,我和你从此一刀两断!”

谢万春说:“当初我不是为了救你一个犹太人,现在我也不打算掐死你这个老已夺,我和你没有个人恩仇。我只是要你不把我们中国工人当成机器!用我们的口号来说:我们要生存的权利!”

“等着吧,明天我就给你!”

第二天,工厂大门口贴出了一张开除工人的告示,在一长串人名中第一名就是谢万春。

但是这张告示等于一张废纸,因为财源枯竭的老巴夺,已经没有力量再使机器转动起来了。他出这张告示只是为了泄愤而已。

老巴夺犹如一条病鱼,正在他翻腾挣扎的时候,一条大鱼游过来了,大嘴一张,滋溜一声,老巴夺被吞进去了。这条大鱼就是英美烟草公司。

英美烟草公司是英、美两国资本家合办的烟草托拉斯,总公司设在伦敦,子公司分工厂和销售机关遍布世界各地,中国的分总公司设在上海。青岛、天津等地都有分号。他们对突然崛起的老巴夺烟厂早已注意上了。正当他们对老巴夺那咄咄逼人之势感到威胁的时候,老巴夺忽然在工潮的声浪中停产了。细一打探,原来他钱光脉断,只剩下一个空壳。于是他们就乘虚而入,经过一段紧张的谈判,老巴夺原有的工厂、机器等折价四十万元,英美公司投入现金六十万元,按四六分成。为照顾老巴夺的面子,老巴夺的厂名仍旧保留,但前面要加上英商二字,这样全名就成为“英商老巴夺父子烟草有限公司”。所以又添上父子二字,是因为谈判一完,老老已夺就上巴西治内伤去了,把儿子小老巴夺留下了。

挂上新牌子的烟草公司为笼络工人,不但撤回了老老巴夺开除工人的告示,还答应了工人的起码要求。工人们复工了,谢万春也又进了烟厂,在激烈的斗争中他加入了中国**。在风雨飘摇中一直于到现在。现在他和他的老伴谢大嫂——当年的迟素芬,头发都花白了,可是力还很旺盛,他们觉得越活越有意思了。

17

在谢家里屋那低矮的天棚下,摆着一张木方桌,上面铺着一条已经磨得没有绒毛的灰线毯子。一副竹子和骨头两镶的麻将牌摆在桌子上,麻将牌已经老得断角缺边,只能凑合着用了。四堆骨头筹码,分放在桌子四面。一支蜡烛和一盏油灯,摆在方桌的两个对角上。两盏灯加一起,也没有一盏二十五瓦的电灯亮。摇曳的灯光照着灰暗的小屋。小屋是用砖头、石块、木板、劈材、林秸和泥土混在一起搭起来的。屋主人能把这些造型不同,大小不等,长短不齐,互相难以搭配的原料巧妙地结合在一起,而且经住了狂风暴雨的袭击,雷霆霹雳的震撼,经年累月而不倒塌,这真可以使任何能工巧匠都为之惊叹了。它好像告诉人们:生命的画笔可以画出人间奇迹,灾难在给人带来困难的同时,也给人带来创造的智慧。

屋子虽然矮小而简陋,屋主人却在可能范围内把它修饰得很干净。火炕上没有炕席,却用装水泥的牛皮纸口袋糊得光光溜溜。如今上面躺着睡熟了的小女孩,她从大水里逃出来,已经又长了一岁多。大概因为炕热,她把被都蹬光了,光着身子,摊开手脚,睡得真香。窗上蒙着一条从破烂市买来的缀满了补丁的麻花被。炕头上贴了一张《耗子娶媳妇》的年画,画面上有几十只耗子,都穿着彩衣,像人一样直立起来,排着娶亲的行进队伍。最前边是打着旗牌的耗子仪仗队,紧跟着的是耗子乐队,耗子本是两腮无的,但是那吹喇叭的耗子居然也把两腮鼓得很胖。乐队后面是一乘四个小耗子抬着的花红小轿,抬轿子的耗子穿着红色号衣,每件号衣后边都有一个大字,四个耗子背的字合起来一念就是“吉祥如意”。新媳妇耗子居然也戴得满头珠翠,眉眼和腮边竟然显出了笑意。耗子平常在人的印象里总是行动鬼祟,不走大道,躲在暗角落里于坏事。但现在画上的耗子都是满脸正气,尤其是那个新媳妇耗子,让人一看就联想起蒲松龄笔下的《阿纤》,简直可以幻化为美妙的少女了。

在这间小屋里,这张年画是得天独厚,占满炕头上一面墙的。而那三面墙就拥挤得厉害了,所说拥挤,也没有别的东西,都是大大小小红红绿绿的画。仔细一看,原来全是英商老巴夺父子烟草有限公司的招贴画,画的内容都是类似美人图的玩意儿,有古装的也有时装的。我们在卢家公子卢秋影书房里曾经看见过的,那位涂着黑眼圈的电影明星谈瑛的倩影又在这里出现了。不过这回她手指缝里夹着一支香烟,眼睛微微眯缝地看着她自己喷出的烟云,烟云正在袅袅上升,她好像也随着上升的烟云而舒服得飘飘然了。不知是老巴夺特邀她照的还是从哪个电影镜头上剪下来的,反正她在为烟业界服务了。

这些招贴画都是张挨张贴到墙上的,美人图变成糊墙纸了。用这玩意儿糊墙真是又好看又亮堂,又隔冷又隔潮,简直可以称为一种特殊建筑材料了。所以谢大嫂就不断地往上糊,隔几天就糊一层,尽管小屋里烟熏火燎,画可多咱都那么色彩鲜艳。就在今夜这灯光昏暗,烟雾弥漫的情况下,还能看清画上美人的鼻子眼,连谈瑛那黑眼圈都能分辨出来。

这屋的烟云都是从坐在麻将桌前那几个男人嘴里喷出来的,一间屋里有三四个“小烟囱”本也不算多,但架不住屋窄棚低空间小,加上抽得又勤,所以就显得烟雾弥漫了。

mpanel(1);有烟雾,有浓茶,再配上激动的面孔,青筋显露的双手,如果这时候有人闯进屋来一看,一定以为他们正赌得难解难分,恰是赌兴正浓的时候,而他们也正是利用这个掩护开一场庄严的会议。

今天的会是由新上任的省委秘书长李汉超召集的,参加的人有工会负责人谢万春、反日会负责人王一民和青年团满洲省委书记刘勃。内容有两个:一是汇报一中挖博仪照片事件的情况,分析形势,统一行动;二是布置和讨论在北市场举行大规模的“飞行集会”,使党和群众直接见面,进一步发动群众,宣传群众,组织群众,在城市中掀起抗日斗争新高氵朝的问题。

现在正在第一个问题上争论得面红耳赤。原来刘勃在采取挖照片行动之前,既没请示上级,也没和王一民商量,求得一中党组织和反日会的配合,而是独断专行地唱起了独角戏。因此,李汉超在会上严厉地批评了他。对省委秘书长的批评,他忍气吞声地听着了。但对王一民的意见,他却听不下去了。当王一民尖锐地指出他这是为了一鸣惊人而采取的冒险行动的时候,刘勃竟勃然大怒,拍着桌子要王一民解释清楚:为什么把青年团员的英雄行为歪曲为冒险行为?为什么对这样一件使敌人震惊的革命事件大泼冷水?

王一民立即回答他说:“如果从表面上孤立地看,挖溥仪照片,写打倒日酋玉旨叔侄的标语,这确实可以称得上英勇和大胆的革命行动;如果单讲个人的英雄行为,我对肖光义和罗世诚两个青年团员也确实是十分赞赏的。但是这件事是在不到一千人的学校里干的,干的手法又和往敌人‘纪念碑’上刷标语事件非常相像。敌人本来正愁找不到破获‘纪念碑事件’的线索,这回一下子引到一中来了,引到这么一个狭小的范围里来了,而同一事件的当事者恰恰又在这个范围内……”

刘勃没等王一民说完就又拍起桌子来。他个头不高,嗓音挺尖,圆圆的淡黄色饼子脸上长着一双圆圆的眼睛,连鼻子头也是圆的。一头又密又的黑发,齐刷刷地往上竖竖着,总也不肯随着木梳倒下去,这对他那不高的身材倒是个补救,至少可以使他高出二寸来。这时他隔着桌子,把饼子脸探向王一民叫道:“那又怎么样呢?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天了,一中的革命受到什么损害了?肖光义和罗世诚不但安然无恙,甚至连一毫毛也没人碰一下,难道这不是事实吗?”

“是事实。但却是件很奇怪很不寻常的事实,是值得我们认真研究的事实。那天情况刘勃同志已经都清楚了。大批的特务被引进学校,特务头子葛明礼的杀人刀已经拔出来了,所有的教职员都被看起来,连学生也都变成了嫌疑犯。如果不是半腰里跳出来那么一个有权势的日本副校长,后果是很难设想的。但是这个挂着副校长招牌的日本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他自己又是什么人?他要干什么?谁也不清楚……”

“这有什么不清楚的?”刘勃冷冷一笑说,“一民同志,你可能还觉得你这一连串问题提得很奥妙,使人很难回答。实际这是故弄玄虚,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了。

日本副校长是什么人?这还用问吗?是个侵略者!是个强盗!是个法西斯分子!是个有大靠山的小太上皇!因此他就可以耍弄权势,任意把那些大大小小的汉奸特务统统从学校赶出去,让所有的教职员和学生都倾倒在他的脚下,感他的恩德,仰他的鼻息。他这种愚蠢的虚荣心和权势感却在无形中帮助了我们,造成了我们的隐蔽洞,我们就是要抓住这有利条件,狠狠地打击他!”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李汉超说,“所以我准备正式向组织提出:在北市场的‘飞行集会’结束以后,再在一中搞他一家伙,让他们不得安宁!”

没等李汉超表态,王一民马上摇着头说道:“我坚决不同意再这么于下去了!

事实表明,这个日本人决不像刘勃同志估计得那么简单,他不但不是那种只要弄权威的愚蠢家伙,而且是个高深莫测的对手。就在我们以为风暴已经过去的时候,他却悄悄地向我们过来了。今天白天在学校里发生的一件事,引起我长时间的深思,我觉得至少说明他已经注意上我了……”

“所以你就害怕了,惊慌失措了,主张退却了,你……”

“好了,不要这样争论下去了!”李汉超严肃地止住了刘勃的话头,他转向王一民说道,“我觉得一民同志的分析很值得我们注意,我们必须认真对待这个高深莫测的日本副校长,现在请一民讲讲今天在一中发生的事情吧。”

王一民点点头,就汇报了下面的情况。

今天王一民第一堂课就是高中二年级——他教那一班的“满语”。这里所说的“满语”,可不是在清朝的铜大钱上才能看见的那种弯纹。王一民对满族文字一窍不通。这个“满语”就是“汉语”,也就是从前的“国文”。东北既已沦为“满洲国”了,再叫“汉语”或者“国文”,不是又和中国混一块去了吗。所以日本帝国主义者才挖空心思想出了这么一个自欺欺人的办法。越到后来这类招数越多,连地理、历史都给改了,甚至连供奉的祖宗都和日本人一样了,友邦也升格为亲邦了。

这当然是后话了。在本书所写的一九三四年间,只是把叫法刚刚改过来,高中教科书的内容还是以古文为主。譬如今天王一民讲的一课就是欧阳修的《醉翁亭记》。

王一民讲《醉翁亭记》这类游记文章可不是就文章讲文章,他要从文章中弓呻出去,讲祖国的锦绣河山,讲祖国的英雄人物,以便激起学生热爱祖国的热情。当然,祖国这个词当时早已严令禁用了,只能说中国,前边还不能加“我们”二字,就像是在叫另一个国家的国名一样。而王一民则尽量避免这样说,他既不叫祖国也不叫中国,好像有的女人不称自己所爱的男人任何名字一样。

今天,王一民站在讲坛上,翻开课本。念了课文第一句,“环滁皆山也”之后,就讲道:“滁,是地名。当时作者欧阳修被宋仁宗贬到滁州当太守。这滁州,就是现在的安徽省滁县。”说到这里,他就转过身来在黑板上画地图,他先画了个安徽省,标上滁州的位置。然后就往大扩展,以安徽省为中心,围着它画了江苏、山东、河南、湖北、江西。浙江……他画得非常快,就像书法家怀素在写他那一笔到底的狂草一样,转瞬之间把江淮流域的省份就都画完了,真是笔走龙蛇,一挥而就。

王一民画完地图,一边转身一边说:“安徽省是个风景非常优美的地方,长江和淮河从这里流过;大别山和黄山分布西南两方;太湖和巢湖像两面镜子一样镶在长江岸边。在这美丽如画的大好河山里,曾经孕育出多少英雄豪杰,打开《三国志》看一看,曹、周瑜、鲁肃、陶谦等著名军事家、政治家,都生长在安徽省。更值得一提的是,还出过一位反抗蒙古元人侵略的明朝皇帝朱元津。关于蒙古汗国对中国的侵略和统治,同学们从前学历史的时候都学过吧?

王一民讲到这里向教室里环视了一下,教室里鸦雀无声,谁也不动弹,谁也不吭声,他觉得有些异样。当他的目光和罗世诚、肖光义几个共青团员的眼光相碰时,发现他们都有焦急不安和紧张慌惑的表情。肖光义向他皱眉挤眼,罗世诚向他摇头示意。他心里一动,知道发生了什么不平常的情况。他忙又向教室里注意一看,猛然间发现一个大个子成年人,正伏身在教室后门旁的一张书桌上,探着脖子向他直望着。这人不是别人,就是那个日本副校长玉旨一郎!王一民心里猛然一跳,脑子飞快地一转:他来干什么?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一定是在自己转过身去画地图的时候,从教室后边的门悄悄钻进来的。往日他都穿着中国长袍,今天却穿着和学生服差不多的短装。本来他那大个子是容易被发现的,但他却趴在书桌上,比直腰板坐着的学生还矮了一截。看起来他是有意这样做,以便悄悄地听下去。

王一民见他正直直地看着自己,自己讲的他显然都听见了,但从他脸上竟看不出任何反应,这真是个喜怒哀乐不形于色的不可捉的怪人。

王一民忙自镇定了一下,眼睛又向所有的学生望去。他觉得现在必须赶快把话题引入讲课文,而又不能转得太愣。他脑子一转,立即从容不迫地讲道:“同学们在历史课上学过的,我就不多讲了。总之,安徽是个风景优美,人才辈出的好地方。

而滁州又正处在‘蔚然而深秀’的琅挪山之间,所以就使欧阳修太守对此乐而忘返了。”

接着他就拿起课本,逐字逐句地讲起来,王一民讲这类文章,不但是轻车熟路,而且是深入浅出,通俗易懂。不只学生爱听,连那个玉旨一郎也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听得出神。

下课铃响了,王一民的《醉翁亭记》也讲完了。他的结束语几乎是和铃声同时住下的。在班长喊起立、敬礼的时候,玉旨一郎竟然也跟着站起,微微低头行了一个礼。

王一民都看在眼里,但他并没有表示什么。他在学生向外走的时候,随手拿起黑板擦,转身把地图擦掉了。当他再转回身来去拿点名册和课本的时候,发现玉旨一郎已经站在讲坛下面,离他只有二尺远。

教室里的学生只走了一部分,绝大多数学生都没走出去。有的坐在原地没动,有的站起来了,有的走到门口又回来。罗世诚和肖光义等则悄悄向前挪动着,他们都紧张地向讲坛前边望着。

王一民不知这个日本人要干什么,他向他微微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静等着他开口。

玉旨一郎微笑着问道:“王老师,您下一堂有课吗?”

“没有。”

“那么您能到我办公室去一下吗?”

“可以。”

“请吧。”

玉旨一郎领头走出了教室。王一民跟着向外走。他看见站在教室门旁的罗世诚、肖光义等学生都用焦虑不安的眼神望着他,他自己也不知道此去会遇见什么麻烦。

但他有一个信念:恐惧伴着危险,无畏产生安全。只有无畏,才能临难不乱,临危不惧,才能用意志力量战胜敌人。因此,他不但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安,反而对学生坦然了笑,从容不迫地走出了教室。

一中的校长办公室很宽敞,勤劳的校役把屋子打扫得窗明几净。两张大写字台并排着摆在窗前,写字台上的办公用具都擦得明光瓦亮,一套整洁的沙发斜摆在屋角处。正面墙上突出一个两尺多高的,状似“神龛”的东西,细木雕刻的四框涂着黄色漆片,黄色的帷幕挂向两旁。里边镶着一张博仪的照片,照片的大小形状和礼堂里挂的那张一模一样。不同的是照片下面还摆着一个长方形的黄布包,里边包的是傅仪在本年度三月一日发表的所谓卿位诏书》。

玉旨一郎和王一民进来的时候,屋里空无一人。老校长孔庆繁大概还没有来,他总得过足了大烟瘾才能上班。

王一民被王旨一郎客客气气地让坐在沙发上,他注意打量着坐在他对面给他拿烟倒茶的玉旨一郎,这个小太上皇对他真客气呀!真平等呀!他在这个日本人的脸上和身上画满了问号。

一套礼让过去以后,玉旨一郎开口了,他说道:“王老师这篇《醉翁亭记》讲得真是铿锵有力,落地有声啊!将来真要请您到我们日本的高等学校去讲讲。”

王一民不知他念的这套赞美诗是真是假,里边的真正含义是什么,便一边观察一边应付着点点头说:“哪里,副校长真是过奖了。这样陈旧的古董,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了。”

“不,这您说的可不公平了。”玉旨一郎一本正经地说道,“对于欧阳文忠公我们还是很熟悉的,应该说他是我们日本人的老朋友了。您记得他有一首诗吗?”

玉旨一郎说到这里,忽然站了起来,他在屋里转了一圈,便站在地中央,面对着王一民庄严地,拉着长声,节奏鲜明地吟咏道:宝刀近出日本国,越贾得之沧海东。

鱼皮装贴香木鞘,黄白间杂输与铜。

玉旨一郎咏完站在原地没动,直望着王一民,好像在等他发表意见。

王一民点点头说:“听您这一吟咏,我倒想起来了,这首诗我在《欧阳文忠公文集》里读过,诗名是不是就叫《日本刀歌》?”

“对。您的记忆力很好!”

“哪能和副校长相比,您是张口就可以背诵的。”

“因为他是专门写日本刀的,所以在日本是很流行的。同是他的诗文,对这篇著名的《醉翁亭记》我就不太熟,所以我是特意去听您讲课,要拜您为师的。”

“副校长这样说鄙人可实在不敢当。”

“不,您讲的确实很好,旁征博引,博学多才,使人听了深受教益。”

“不,不。还得请副校长多加指点。”

“太客气了。”玉旨一郎说完,又停顿了一下才说道,“不过您开头讲到反抗异族侵略的明朝皇帝朱元璋的时候,好像话还没有说尽,似乎应该再发挥一下吧。”

王一民等他话音一落,马上正容说道:“副校长说错了,鄙人从来没用过‘反抗异族侵略’的字眼儿。”

“哦,是吗?”玉旨一郎眨了眨眼睛说,“那么您用的是什么字眼儿呢?”

“我用的是‘反抗蒙古元人’这个词儿。”

“反抗蒙古元人?”玉旨一郎重复完了竟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着一边说道,“蒙古元人不也是异族吗?你们中国的史书上不都是这样写的吗?这有什么好区别的呢?”

王一民没有笑,他又郑重地说:“正因为历史上从来不区别,我今天才要加以区别。”

“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非常清楚的。我必须使人明白,我给学生讲的只是反抗蒙古元人的侵略。我这里必须使用一个限制词。”

“哦!限制词!我明白了,明白了!”玉旨一郎点着头,含蓄地微笑着说。

“我希望您能明白。”王一民也点点头说,“另外,就是您方才说的我应该再发挥一下,不知您是指什么说的?”

“哦,我的意思也是非常清楚的。”玉旨一郎了他那圆鼻子头说,“朱元璋是中国的明朝皇帝,他率兵打败了当时称雄于欧、亚两洲的大元帝国,把侵略者从中国的国土上赶走了,结束了外国人的统治。对这样一位伟大的人物,您怎么能点到为止,轻轻放过呢?您理应大大地称颂一番,这对当前的学生教育不是很有意义吗?”

玉旨一郎一边说着一边目不转睛地盯视着王一民。像要看清王一民的肺腑一样。

王一民没有躲开他的眼睛,也和他一样紧盯着他说:“鄙人还没十分理解副校长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如果按照上司的训导来理解对学生当前应该如何教育的话,那就应该向学生宣讲一下当时日本幕府是怎样打退蒙古人两次人侵的。当时的蒙古正处在忽必烈的全盛时期,东西南北随意驰骋,战必胜攻必克,真是普天之下所向无敌了。但是当时只有十八岁的日本青年执权北条时宗,却断然拒绝了元朝催促朝贡的要求,压制了朝廷的妥协态度,坚决给来犯者以还击。如果说英雄的话,这也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

玉旨一郎听完深深地点了点头说:“您说的完全是日本历史的真实情况,既然是真实情况,就可以向学生讲,和朱元璋一起讲。”

王一民眼睛仍然盯着他摇了摇头说:“不,我不想讲。”

“为什么?”

“因为有您坐在那里听课。”

“有我?”玉旨一郎瞪大了惊讶的眼睛说,“您怕我一个日本人听您赞扬日本的英雄?有这道理吗?”

“有。”王一民仍然盯视着他说,“因为我已经看见您坐在那听课了,如果我再绘声绘色地讲方才那一段日本幕府的光辉历史,您会不会以为我是专门讲给您听呢?会不会感到我是在向您讨好呢?您自己曾经介绍过_我们也确信您是一位研究教育学的学者,我想一位正派的学者是不喜欢那种阿谀奉承的势利小人的。正像我国的知识分子讨厌这种小人一样。

王一民说得玉旨一郎嘴张开了,眼睛也越睁越大。等到王一民刚一住声,他便两步迈到王一民座位前,弯下腰,伸出手来拍了一下王一民的肩膀说:“好!讲得好!讲得直率!我喜欢你这样的知识分子!”他把手伸向王一民说,“您愿意做我来到这里的第一个中国朋友吗?”

王一民站起来了,但他并没有伸出手来,他仍然冷静地望着玉旨一郎,摇了摇头说:“您又说错了。”

“我又错了?”玉旨一郎的手不由得缩回去了。

“对。”王一民点点头说,“前天,我在大街上看见一位老人,因为他说他是中国人,被宪兵队给抓走了。”

“啊!是这样啊!”玉旨一郎举起缩回去的大手拍了拍脑袋,刚要再说什么,门开了,有人进来了。

进来的是老校长孔庆繁。他大概才过足了烟瘾,黄色的长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

他一进屋就对着玉旨一郎微微行了一礼说:“您早。”

往日他们俩一见面都是相对着行礼问早安的。今天玉旨一郎却没动,这反常的现象使孔庆繁吃了一惊,他忙看了一眼站在玉旨一郎对面的王一民。他马上敏感到这反常的现象是出在他身上了。孔庆繁和王一民的父亲年轻时有过交往,在没人的时候也管王一民叫世兄或一民。现在他不知道王一民出了什么事,很替他捏把汗。

但细一看,王一民又是很从容地站在那里。这就使他困惑不解了。

正这时,王一民开口了。他对玉旨一郎说:“幅校长,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可以走了吧?”

“好吧,”玉旨一郎点点头说,“我们另外找个时间,再好好谈谈吧。”

“我随时听候副校长的招呼。”王一民向五旨一郎点点头,又向孔庆繁点点头,转身走出去了。

当王一民快走到教员室的时候,他看见从走廊拐角的地方出来一高一矮两个学生,迎面向他走来。走廊光线昏暗,但他一下就认出来者是谁,并且猜出他们的意思了。

一高一矮两个学生——罗世诚和肖光义走到他面前站住了,睁着焦灼的眼睛望着王一民。

王一民见身旁没有别人,便轻轻地说了一句:“一切都好,不要担心!”说完就转身走进了教员室。

罗世诚和肖光义互相一拉手,飞快地跑了。

18

会议仍在继续。

李汉超对王一民讲的情况十分重视。他觉得这个玉旨一郎确实是个不寻常的对手。他指示王一民不要回避他,要在进一步地接触中深人地观察他,尽可能清他的底细,发现新问题及时汇报。

李汉超又转对刘勃说:“在没清这个玉旨一郎的真正意图以前,你们青年团不要再在一中搞什么活动了,连条标语也不要贴。古语说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最近我们已经初步到一些玉旨一郎叔叔的情况。这个老中国通在暗地里还兼着关东军高级参谋的职务,和他们派到傀儡皇帝博仪身旁的吉岗安直是一样的头衔。

因此这个玉旨雄一实际是关东军在黑龙江省和哈尔滨市的全权代表。由叔叔联想到侄子,就不能等闲视之,所以一定要采取慎重态度。”他见刘勃还要张嘴说什么,便挥手止住他说,“时间不早了,我们还要讨论‘飞行集会’的问题……”

这时谢万春忙言道:“对,我同意老李和一民的意见,一中的问题就按老李说的办。”他笑着一指桌上的麻将牌说,“我们原定打八圈,现在头四圈打完了,快打下四圈吧。”

谢万春的话把大家都逗笑了,空气缓和下来了。四个人开会三个人意见一致,刘勃也就不说什么了。于是会议就转人下一个问题——讨论“飞行集会”。

一提搞“飞行集会”,刘勃立刻活跃起来。几天前他就听省委一位负责同志说过:为了宣传抗日,省委正在酝酿要在哈尔滨人口集中的地方搞一次“飞行集会”。

他当时特别赞成。自从“纪念碑”上涂大标语震动中外以后,他一直处在兴奋状态之中,心里老琢磨要大干一场,除了在他直接掌握的一中,还想寻找机会在全市的统一行动中闹出点名堂。因此他特别热衷于搞“飞行集会”,连连向省委领导提具体建议,如规模要大,要打出红旗,地点最好是在北市场,要有党的负责同志出来和群众见面,保卫工作可以由他们青年团负责等等。

现在,听到省委已经正式决定搞飞行集会,他那黄色的圆脸都激动得发红了。

李汉超同志传达了省委的决定,他心里想:这一定是自己的意见起作用了。

省委分析了目前的形势,认为自从粉碎了日寇对我游击区举行的春季大讨伐以来,革命形势发展得很快,城乡各阶层人民的爱国主义热情极为高涨,人们心里都憋着一股对日寇的仇恨烈火。在这情形下,更需要我们大力宣传抗日,进一步激发人民的爱国主义热情,使已经燃烧起来的烈火烧得更旺。因此,省委决定在劳动人民最集中的北市场,搞一次大规模的“飞行集会”,会上要打出红旗,抛撒传单。

党。团员都要参加集会,要保证集会开得成功,工会和反日会要充分发动群众,组织群众。在革命群众的保护下,党的负责干部要站出来和群众见面,要做宣传抗日救国的讲话。“集会”要争取在一个星期之内举行。全面的组织工作由李汉超同志负责。

mpanel(1);刘勃一听他的意见省委几乎都采纳了,便兴奋得搓着手说:“省委的决定我百分之百地拥护,从宣传抗日,宣传爱国主义到每一条具体意见我都拥护,现在是形势逼着我们上阵。游击队打得轰轰烈烈,伪军起义消息不断传来,华南红军也屡出奇兵,请看,连敌人的报纸也不得不写上几笔。”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兜里拽出一本旧书,书皮上画着一双拥抱得很紧的青年男女,书名是《生死鸳鸯》,旁边又有一行楷书,写着言情小说,奉天吕乐夫著。他迅速地从书里抽出十多张形状不同的,从报上剪下的新闻,铺在桌上一边指着一边说道:“这张是报道伪军起义消息的,同志们看,‘驻阿城之吉林警备第二旅四团三营徐营长所部八十余名,携械潜逃人山……’这和我们知道的实际人数少了一半。他们现在已经投入我们的虎北游击队,一举攻破虎林城。再请看敌人这篇报道:”我虎林守备队,与匪激战一昼夜,终因众寡不敌,全军玉碎,参事官隐歧太郎、警务指导官左藤一雄及县长王新良等均被匪惨杀云云‘。“刘勃念完这条新闻,又举起几小张剪报说,”这几张是敌人报道我部队围攻宾县,紧逼珠河,威震汤原等地的,我就不一条一条讲了。总之,这些消息不但使敌人惶惶不可终日,还影响了那些动摇不定的中间派,使他们向左转了。

请看,这是老名士卢运启最近发表在《北方日报》上的答记者问,他巧妙地以年老多病为借口,表明了自己不肯依附日寇的爱国主义立场。这位卢运启老先生的影响大家都知道了,他这篇答记者问是会发挥出难以估量的作用的。“当刘勃宣讲这段“新闻”的时候,李汉超看了看王一民,并向他点了点头,王一民也报之以微微一笑。

刘勃讲完了这段,又喝了一口茶,拿起另一张剪报说道:“下面我想再念一条有关华南红军的消息,从中也可以感觉出敌人的恐慌心理。”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剪报中抽出一张念道,“华南各省——请注意各省二字——共祸蔓延。江西共匪异乎寻常之猖撅;徐向前大有席卷川东之势;朱德一部,已占萍乡;贺龙一股,活跃于湘西;肖克一举攻下武宁……匪患如此频繁,国家民族真不堪设想矣!”刘勃放下剪报,一扶桌子站起来了,他像发表演说一样,慷慨激昂地说道:“请同志们注意敌人在报道中所选用的字眼儿,什么蔓延、猖撅、席卷、活跃、频繁,最后来个‘国家民族不堪设想矣!”敌人已经毫不掩饰地大声哀叹了。这哀叹是我们打出来的,敌人失败的叹息就是我们胜利的欢呼。所以我们一定要欢庆这个胜利,一定要开好这次飞行集会!不要怕流血牺牲,必要时要贡献出我们的生命!我们要用鲜血逼使敌人对这次大规模的飞行集会也来这样一次报道。“刘勃一边说着一边又去拿桌上的剪报,他用手划拉两下没划拉着,忙低头一看,剪报已经不翼而飞了。他忙向周围一看,只见李汉超正蹲在灶坑前,一只手捏着他那些心爱的剪报,一只手拿着一划着火的火柴,剪报被点着了,火焰从那些小小的纸片下跳跃着升起来……

刘勃没想到李汉超会这样于,他‘哎呀“了一声,一步跳到李汉超身前,做了一个要抢剪报的动作,但是来不及了。小块的剪报已经裹在红色的火焰中,随着飞灰飘飘摇摇地散落在灶坑前了。

刘勃着急地说:“你这是干什么?这都是些有保存价值的珍贵资料,你这简直是……”刘勃说到这里,觉得自己态度不太冷静,尤其是对一位新任命的省委领导,更不应该这样。便把话咽回去,一扭身,赌气走回凳子前,一屁股坐下了。话虽憋回去,可还喘着气。

李汉超没有抬头看刘勃,他拿起立在灶坑旁的烧火棍,扒拉那些还没着透的剪报。等到剪报都变成纸灰,他用小扫帚头往坑洞子里扫。扫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也没有了,他才撂下烧火棍和小扫帚,站起来,拍打拍打身上的纸灰,又用手绢擦了擦那毛烘烘的大胡子,纸灰竟沾到那上去了,大概是刘勃跑过去时,带起的风吹上去的。

李汉超回到桌前,坐下,转过头,郑重地对刘勃说道:“刘勃同志,我希望你以后身上不要带这些剪报,更不要往开会的地点拿。”

“这怕什么?”刘勃一拍桌上的《生死鸳鸯》,不服气地说,“我夹在这种言情小说里,是有保护色的,是用了心思的。”

“敌人就不用心思吗?”李汉超往前探了探身子问着。他那大个子比刘勃高出一头多,因为距离太近了,就微微低下头,盯视着刘勃继续说道,“刘勃同志,我们党对地下工作有严格的要求,你现在揣着这些清一色的剪报,都是敌人挨打的记录,这要被敌人发现,不是最能说明问题的证据吗。你方才说这是些‘有保存价值的珍贵资料’,我不知道你要送到什么地方去保存?我们的任务是保存资料吗?如果真的要保存资料,也不是敌人的报纸,这些报纸他们败退的时候不会带跑,都会给我们留下,要多少有多少。我不知道你同意我的看法不?”

刘勃的脑袋耷拉下去了。

李汉超仍然直望着刘勃,望着望着,他忽然一伸胳膊,拉住刘勃的手说:“同志,别生我的气,我说得太直了一些。而且没和你商量就把你苦心剪下来的报纸都烧光了,我也太暴了!”说到这里他竟爽朗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我也是想给你个突然刺激,让你记得更深一点。再说咱们是在什么环境下工作,同志间的关系越单纯,越直接越好,有啥说啥,说过拉倒,你赞成这说法不?”

没等刘勃说话,坐在李汉超对面的谢万春开腔了,他一拍大手说:“对,我一百个赞成!咱们信的是一个主义,打的是共同的敌人,夫妻躺在炕上不能说的话咱们能说,你们说还有啥关系比这亲!”说到这他一拍刘勃说,“老兄弟,老李同志烧你那报纸烧得太对了,他不烧我也要烧的。倒不是怕在我这个小窝里出事,是怕坏了咱们的大事呀!这若是敌人闯进来,好哇,你们假装打麻将,实际在于这个!

老兄弟,你说我们几个人一进‘巴篱子’,这‘飞行集会’还怎么开2这不就坏了大事吗!”

让谢万春一说,刘勃也笑了。在笑声中李汉超看了看手表,表针已经走过半夜十二点了。他看了一眼一直默默坐在那里的王一民说:“怎么样?我们书归正传吧。

大家对‘飞行集会’还有什么不明确的地方没有?抓紧吧,八圈麻将的时间早过了,最好别打通宵。”

“可不可以明确一下?”刘勃马上问道,“省委决定由哪位领导同志出来和群众见面?说明确了,我们好负责保护。”

“当然应该说明确了。”李汉超点着头说,“省委把这次‘飞行集会’的组织工作委托给我了,就由我出去和群众见面。”

“好。”刘勃连连点头说,“我非常拥护老李同志亲自出马,这就更有分量,更有号召力。我们青年团一定冲锋在前,在我们团组织中已经产生了震惊中外的青年英雄,这次我们将要发动更多的爱国青年冲上第一线!”他越说越兴奋,这时又一扶桌子站起来说,“如果集会需要有一个司令或者指挥的话,我愿意毛遂自荐,不怕牺牲,担此重任,我一定不辜负党对我的信任!”

“好,你坐下。”李汉超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转对王一民和谢万春说,“你们的意见呢?”

谢万春看了看王一民,刚要表示什么,王一民开口了。他声音不高,使人感到他是在极力控制着自己激动的感情,只听他说道:“我方才没有发言,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我们现在不是在游击区里打游击,也不是在一般城市里和敌人周旋,我们所在的地方是敌人用重兵把守的东省特别区,是举世瞩目的哈尔滨。自从玉旨雄一来了以后,敌人的反动机器转得更欢了,宪兵、特务和狗腿子布满了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我们要举行‘飞行集会’的北市场,更是敌人撒遍鹰大的地方。所以我担心这次集会会损失我们辛辛苦苦聚集起来的力量,打乱我们的部署,甚至会危及我们的领导同志。”

王一民说到这里,不免看了李汉超一眼。他见李汉超正把手中的空烟盒捏成一个纸团,扔到地下,又伸手向谢万春要烟。

王一民一皱眉,又接着说道:“而且这种做法,也不大符合地下工作的要求。

地下工作是要用隐蔽的方法,给敌人以出其不意的打击。隐蔽得越深,打击得才会越狠。这是大家都知道的道理,我也就不想多说了。当然,我知道这次‘飞行集会’省委已经决定了,作为一名党员,我一定努力完成党交给我的任务。但是,党又告诉我们有话就要向党讲,所以我就把我的意见如实地说出来了。我希望汉超同志代我转达给省委。”

王一民说完直望着李汉超,李汉超吐了口浓烟,点点头刚要说什么,那一旁已经憋得脸通红的刘勃开口了。从他那憋得难受的样子上看,他话一出口一定很冲,可是他也竭力控制着,以致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了。他那大眼珠子转悠了一下,然后就低垂眼帘,望着麻将牌说道:“方才老李和老谢都让有啥说啥,越直接越好。

所以我也就直接说说我对王一民同志的看法吧。”说到这里,他的头抬起来了,眼睛直望着王一民,逐渐放开了尖嗓说道,“我真想不到,一民同志会说出方才这些使人吃惊的奇谈怪论来!可是联系起他对一中挖博仪照片的态度来看,就会明白了,这原来是出于一个思想体系的,都是右倾机会主义的反应。我很不理解,为什么在革命高氵朝到来的时候,总有些人在唱低调呢?为什么有些表现得非常革命的人在革命一来的时候却显得惊慌失措呢?仔细一想,无非是两点:一是害怕危及自己的安全;二是要权。就拿一中来说吧,好像我在这里,这块地盘就是属于我的,你要采取什么行动,都得事先和我商量,我点头才算数,否则我就要反对。革命如果要这样干,就不能不使人怀疑他的目的了:是为中国劳苦大众求解放呢,还是为达到个人私利而投革命之机呢?这就不能不引起我们的警惕了。”

王一民被最后这几句含沙影的话激怒了,他那白净的面孔上飞起了红云,他那剑眉一竖,刚要讲话,却被李汉超抢在前面制止住了。他对王一民一挥手说:“不要再争论了,再争论天就亮了。”他又转对刘勃说道,“我觉得一民同志的意见完全是从革命功利出发的,没有掺杂什么个人利害,而且也言之有据。我们对敌我力量的估计万万不能盲目乐观。为我们的胜利欢呼是应该的,但是一定要看清敌人是要把东北这块地方当成他们吞并全中国,进而侵占全亚洲的重要基地。他们驻在这里的关东军,是日本军队中最强的军事集团之一。它现在拥有七个步兵师团,还有坦克、重、铁道、通讯等特种兵联队,其中包括五个飞行联队。到现在为止,他们已经在朝鲜和满洲修了四十个飞机场,五十个着陆场,在偏僻的北方县城都能降落飞机。在城市里更是用尽各种手段,加强他们的法西斯统治,所以我们一定要百倍提高警惕。我觉得一民同志对‘飞行集会!的意见也是有据的。我准备在我们的会议结束以后,立即向省委反映。但是现在,我们一定要严格执行省委的决定,把’飞行集会‘的各项准备工作做好,不许打一点折扣。”

王一民郑重地点了点头。刘勃也说一声:“好!”

接着他们就确定了所有有关“飞行集会”的具体事项:决定五天后的星期日正午十二点在北市场举行。各方面工作都做了分工,集会司令就由自告奋勇的刘勃担任。刘勃情绪又上来了,散会的时候他兴冲冲地头一个从谢家的小屋里钻出去,消失在黑沉沉的小巷里了。

李汉超让王一民先走,王一民却站住不动,他拉住李汉超的手说:“汉超,有一件事我已经替你做主办了,办对办错你都冲我说吧。”

李汉超不解地直望着王一民说:“什么事?”

“五天前塞上萧又接到石玉芳一封信,信里说她在北京日夜不安,非常惦念你。

你临走的时候小女孩才四个月,现在马上就要满三周岁了,整天喊着要爸爸。石玉芳盼望在孩子过三周岁生日的时候,能和爸爸在一起。她恳求老塞一定帮她找到你。

她甚至怀疑老塞知道你的去向不告诉她。她表示如果再不说准信,她就要抱着孩子来了。”

“她要来!”李汉超捋了一把胡子,睁大了眼睛说。

“嗯。看那样真要来了。”王一民点点头说,“老塞拿着信跑到我屋里,跟我直发火。还说不怪国民党说一人**就六亲不认了。他还说,他这个朋友你不理还算罢了,连那么好的媳妇都扔了,不是六亲不认是什么!”

“这个老塞,简直是满嘴胡云!”

“他逼着我非说出你的住址不可。”

“你就说了?”李汉超忙问。

“我不说他不饶我……”

“唉!你真是!”李汉超一拍大腿,一扭身坐在炕沿上了。

“你别急,我并没全说呀。”

“那到底是怎么说的?”

“你看你急的这个样子。实际老塞所以一口咬定你在哈尔滨,还是你自己授人以柄,让他找到据了。”

‘什么据?““你还记得不?有一次你在报上看到他写的一首诗,很生气,说他无病呻吟,就写了一首打油诗寄给他,想刺激他一下。”

“记得,记得。”李汉超连连点头说,“我用南方笛的化名,笔体也变了。”

“万变不离其宗,怎么变也能露出你的特点。接到诗当时他被刺激得特别生气,扯碎了就扔痰桶里去了。扔后他才觉出字迹眼熟,他越想越觉着是个熟人写的,这事在他脑子里转悠了好多日子。有一天他翻阅过去的书稿,把你给他的信翻出来了,这下子就和那首打油诗联系到一块了。他当时就蹦到我屋里,告诉我他这伟大的发现……”

“唉,这事闹的,弄巧成拙,引火烧身!”李汉超紧皱着眉头嘟哝了一句。

“他这一有证据,我就更抵挡不住了。再说我也很同情石玉芳,非常希望你们能团聚。所以我最后就告诉老塞……”

“告诉什么?”

“发信,让石玉芳来!”

‘我的行踪呢?“‘我没说。我就让她赶快来……““唉,你怎么不和我商量一下。”李汉超急得拍手打掌地说,“这事必须先请示省委呀!我们是在地下,不能自己乐意怎么的就怎么的。再说她现在来了你让我怎么办?我还住在小店里,往哪安置她,还是那么一个布尔乔亚……”

“行了,别埋怨一民了,我看他办得对!”一直在旁边听着的谢万春发言了,“没地方安置就住到我这。让她和你大嫂领两个孩子睡这铺炕,我上烟厂大房子里住去。啥‘乔亚’不‘乔亚’的,既然扑奔你来了,就能跟着闹革命。省委那儿现在说也不晚,谁也不能总命令你打光棍。”

王一民一听乐了。他一边乐着一边说道:“对,老谢说得透彻,爽快。实际我早就想好了。你如果还犟,我就负责安置她。卢运启老先生最近两次让我搬他家去住,我都推脱了。石玉芳来了没地方住,就先让她住我那,我搬卢家去。必要的时候让老塞也搬,他会心甘情愿让给你的。那两间房子就做你的办事机关。实际你早就应该安个机关了,像现在这样穿长袍住小店,工作都不好开展。所有这些我看省委都会同意的。这也不算先斩后奏,因为你也是才知道。如果有不同看法,我愿意负责向上级说明。”

李汉超看了看他们两个人,长出了一口气说:“事已至此,也只好这样了。我明天就把这事和那些工作问题一齐向省委汇报请示。”

王一民高兴地拉住李汉超的手说:“这才对劲呢!快进行吧,老塞的信已经发走了五天了,说不定哪天她们母女就来了。”

李汉超点了点头。临分手的时候,李汉超又嘱咐王一民注意观察卢运启在《答记者问》发表以后的情况。王一民应声离去了。

一直在外屋门后放哨和守护的谢大嫂,等到人都走净了,才跟着谢万春回到屋里。老两口上了炕,脑袋刚挨着枕头,**就叫了。

19

卢运启家的大马车从霓虹桥上跑下来了。枣红色白鼻梁的大洋马,皮毛上闪着亮光,高昂着头,喷着响鼻,甩着尾巴,翻蹄亮掌地直奔道里而去。

在沦为殖民地的中国土地上,凡是带“洋”字的玩意儿就吃香,这匹大洋马好像也借着这股洋气,显得那么神气十足。

大马车的后座上坐着王一民和塞上萧。塞上萧今天一扫往日那不修边幅的懒散样子,竟然打扮得非常整洁漂亮。身上穿了一套崭新的派力斯西装,一向光秃秃的脖子上系了一条大红绣金领带,脚下穿着最新式的流线型皮鞋,皮鞋头尖得像绞锥一样。知道他底细的人看着这双尖尖的皮鞋脚,真会联想起他那被遗忘在家乡的可怜媳妇。但是塞上萧今天可没有一丝一毫这样感伤的情绪,今天正是那人逢喜事神爽,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这时他正侧棱着身子笑眯眯地看着坐在身旁的王一民。塞上萧为什么这样看王一民呢?原来今天工一民也脱下长袍穿上了西装。王一民本来没有西装,这一套是临上马车前塞上萧双手捧着,乐颠颠地给送过来的。塞上萧的个头比王一民高不少,腰身也纤细一些,他的西服王一民穿着不合体。那时候哈尔滨有钱人穿西装相当讲究,真是到了衣不差寸的程度。所以塞上萧一送过来,王一民就摆着双手谢绝,笑着说这是让他出洋相。可塞上萧说什么也不肯拿回去,非让他穿上试试不可。王一民只好勉强地穿上了。谁知一穿上竟非常合身,简直就像在高级服装店专门定做的一样,连最能挑剔的刺儿头也难说肥指瘦。王一民惊奇得睁大了眼睛,塞上萧也高兴得拍手大笑。王一民看看塞上萧,又低头看看西装,裤腿上有一个地方还绷着白线,衣缝旁画的白道还没完全刷掉。这一来王一民完全明白了,原来是塞上萧特意给他定做的,衣服尺寸是偷偷量去的,真可称作煞费苦心了。王一民弄明白这一点,也忍不住笑起来。两人对笑了一阵,就登上卢家来接他们的马车,从花园街住处出发了。

现在,塞上萧越看王一民越止不住地高兴,他悄悄地对王一民说:“一民,我今天第一次发现,你原来是个最漂亮,最出众的风流小生!”

“你这是在作诗还是念台词?我记得昨天看你那话剧《茫茫夜》上就有这样词。”

“我今天就把它转赠给你。”塞上萧收起笑容说,“说真的,昨天首场演出我那戏的时候,要有你这么一个英俊的小生就更好了,只有你这英武之气才能配得上絮影那照人的光彩……”

王一民听到这里,往塞上萧大腿上猛拍一掌说:“快住嘴吧,成功使你胡说八道起来了。我配絮影你怎么办?还不和我拼命!”

“我是说演戏。”

“演戏?世上弄假成真的事多着呢,你真得警惕那些一天到晚围着柳絮影转的演员呢。还有那些高官阔少和汉奸,有多少人在打她的主意。昨天演出的成功,固然给她和你都带来了荣誉,但是也带来更多的麻烦,要依我说呀……”王一民看看塞上萧,不往下说了。

塞上萧着急地问:“依你说什么呀?”

mpanel(1);王一民拍了拍他的手,低声而诚挚地说道:“依我说你趁早退出那块是非之地。

柳絮影是株奇花异草,她太艳丽了。这样的女人,在这样的世界上,岂是你这样弱小的文人能保得住的,弄不好连身家命都得搭到里面去!”

“唉!你真是白活了这么大,本不了解爱情是怎么回事,这怎么能说退出去就退出去呢。”

“你和她相处时间并不长。”

“只一瞬就可以定情终身,你知道吗……”塞上萧的头微微仰起来,发亮的眼睛望着天空,仿佛他不是坐在马车上,奔驰于闹市中,而像一个人坐在山头上,仰望着天边。这时只听他轻轻念道: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在我的眼前出现了你,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有如纯洁之美的灵。

王一民见他还要念下去,忙打断他说:“行了,别念了。你当然知道,当普希金把这首诗送给他那女友的时候,正是他们要分手的前夜。普希金并没有为这个女友而神魂颠倒,他爱她,但是并没有离开她就不能生活。”

“可他那女友怎么能和絮影比呀,她那只是一株开了就谢的昙花,而絮影呢……

……唉!你真不了解她,我最近越接触越感到这真是个有胆略、有学识、有骨气的女人。她那内在的美更胜于外表上的漂亮。譬如一株梅花,人们喜欢它不只是因为它开得艳丽,还因它能从花蕊里发出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使你一接近她就觉得神清气爽,好像天地都变了样!这样美妙无双的人,怎么能不使你伸出双手……”塞上萧越说眼睛越亮,越说音调越高,说着说着两只臂膀还真张开了,屁股也要从车座上抬起来。

王一民一看,马车已经穿过经纬街,眼看就要进入繁华的中央大街了。塞上萧的声音不但赶马车的能听见,甚至连马路旁的行人都仁步而视了。这辆明光耀眼的豪华大马车本来已经很招风了,再加车上这两个时髦男人的高谈阔论,就更加引人注目。王一民真后悔不该依从塞上萧坐上这辆招风马车,多样的变幻虽然也是地下斗争的一门艺术,可是招摇过市总不是上策。但现在已经坐上了,只有赶快改变这局面,想法换个话题。王一民知道,热恋中的男女,一谈起爱人就像嗜酒成的人喝了陈年佳酿一样兴奋得滔滔不绝,非得把这兴奋神经抑制住不可。想到这里,他赶忙用力掐了塞上萧一把说:“快别喊啦,你看,马路上有人给你这大作家照相呢……”

“在哪?在哪?”塞上萧急忙抬起屁股,伸长脖子向马路旁望去。

“照完了,钻到那家地下室酒馆里去了。”

“我怎么连影都没看见?”塞上萧回过头来,一眼发现王一民那狡黠的眼神和强忍住的笑容,他明白了,一拳头捅到王一民的前上说,“你这老实人也瞪着眼睛扯起瞎话来了。”

“是真的。”王一民仍忍住笑,压低声音说,“看样子像哪个报社的,你等着吧,明天就备不住给你登出来,照片下边写着:小说家兼剧作家塞上萧先生,在其新作四幕话剧《茫茫夜》上演后,真是春风满面,喜上眉梢,请看他在街头乘车发表演说之情景……”

“你明儿个也去编剧本吧。”塞上萧又捅了王一民一下说,‘而且还能表演,对,自编自演。今天晚上在卢老举行的家宴上,我就向剧团演员们介绍你在这方面的才能,让他们特邀你参加演出。“塞上萧满以为自己这段话一出口,王一民一定拱手求饶,哪知王一民听见却连连点头,简直是没经过思索就慨然应诺道:“好,好。我当场就给他们表演一段,让那些大演员看看我的才能到底如何。说不定我还真备不住上台和你那位密斯柳表演一段呢。”

王一民这段话还真把塞上萧给蒙住了,他睁大了眼睛问道:“你表演一段什么?”

王一民把挂上嘴角的笑意强憋回去,他用手摩挲一下嘴巴,绷着脸儿说道:“题目就叫《一瞬定终身》。先从普希金的诗开始,然后就讲昙花的暂短,梅花的芳香,那芳香沁人作家的心脾,使作家觉得天地都变了样。;再接着就讲……”

“行了,别再讲了,再讲这个作家就得钻到宴会桌子底下去了。”塞上萧一边说着一边也笑起来,指点着王一民说,“你呀,鬼点子还不少呢,看起来我得竖起请降旗,甘拜下风了。”

“光坚请降旗不行,得写出请降表,当我的俘虏,听我的指挥。”

“那我可不干。”塞上萧紧摇着头说,“听你指挥我就得……”

王一民不知他要往下说什么,怕他说顺嘴走了板,忙拦住他说:“算了,咱们书归正传吧。今晚卢老这场家宴我想不参加。一会我先到秋影那看看他新写的文章,等你回来一同到卢老那里,你帮我说说……”

‘你看,又来了,卢老说一定要你参加嘛。他说你应该算他家庭的成员,西席夫子应该帮助东翁陪客嘛。““我算什么西席夫子。”

“哎,卢老说你简直可以给他当幕友和军师……”

“算了,算了,越说越不着边了。”王一民忙摆着手说,“卢老今天要犒劳你和剧团的演员,祝贺你们演出《茫茫夜》成功,我去掺和什么。”

“你不参加卢老会不高兴。实际我看也不光是因为要犒劳我们,主要是老头最近心里高兴,要和大家在一块乐一乐。从打前几天《日报》上发表了他那《答记者问》以后,有些老同事,老下级都来看他,使老头很兴奋,这一兴奋就兴奋出一场家宴来。”

“总兴奋对老年人是有害的,我看应该给这位老人家吃点镇静剂。”

王一民这两句话说的声音很低,又偏巧赶马车的直踩脚下那大铜铃挡。当嘟当嘟的响声使塞上萧没大听清楚。他伸着脖子问王一民,“你说什么?”

王一民一皱眉摆摆手说:“没什么。你看,快到队街口了,车到街口我就溜达着走,你坐车接柳絮影他们去吧。”

塞上萧点点头说:“你可千万不能去找卢老说那些使他扫兴的话呀!”

王一民勉强地点了点头。实际他心里很矛盾。按理说卢运启家的活动他应该尽量多参加,因为这是他重要的工作对象,何况还要乘机给这位老名士服点“镇静剂”

呢。但是目前他却有那么多更紧迫的事情要办。在谢万春家开完会的第二天,李汉超就通知他:省委的决定不变,“飞行集会”按原计划召开,一切准备工作要抓紧进行。组织一经决定,王一民就坚决执行。两天来他起早贪黑,只睡几个小时觉,可是今天偏偏要在灯红酒绿的宴会中度过几小时,这怎能不使他着急。但光着急也没办法,生活本来就是充满矛盾的。

王一民觉得心里烦乱,一时间谈兴顿消,便扭头向路旁望去。

这时节立夏已过,马路旁的柳树叶已经放长条,杨树叶也像小孩巴掌一样伸开了。哈尔滨这地方春天特别短促,几场大风一刮,松花江冰排一跑,刚有点春意,立夏来了,天也就跟着暖和起来。立夏鹅毛住,碰上那没风的好天气,太阳再当头一照,夏天的感觉就出来了。今天就是这样一个晴空万里,风不扬尘的好大气。这时候四点刚过,太阳虽然已经偏西,可还能照在行人道上,所以有的白俄妇女就撑起那小巧的遮阳伞,轻快地走在人行道上。

本来在这初夏的季节,天再好也不致热到需要遮阳。但是那些白俄女人总是走在时间的前面,当第一个小孩穿上背心裤衩在凉风中跑的时候,她们就穿上“布拉吉”,光起胳膊和大腿了。当然她们那大腿在整个冬天里也只有一层蝉翼那样薄的丝袜罩着,和光着没有什么区别。他们冬天是那样抗冻,夏天又是那样怕热,不该光腿的时候光起来,不该打伞的时候张开来。这季节的混乱,冷暖感觉的失常,都是为了让别人看着好看。为了这个宁肯自己身体受屈,这就是这些白俄女人穿衣戴帽的原则。

马车铃挡又当嘟当嘟响起来,王一民一看已经到了队街口,忙让马车停下。

当他站起身刚要跳下马车的时候,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情来,忙又坐下对塞上萧说:“老塞,你估计石玉芳母女这两天能不能来?”

“我的信已经发出去七八天了。从她上次信里表现的急迫心情看,一接到我的信她就会往这奔。”

“那咱们俩都不在家,她来了怎么办?哈尔滨她又头一次来。”

“我已经嘱咐房东老太太,她会替咱们接待的。”

王一民点点头,跳下了车。

塞上萧又喊住他说道:“哎,我是管‘请神’的,这‘送神’的事可就全交给你了,你必须找到老李……”

“别啰嗦了。”王一民对赶马车的一挥手说,“驾!”

车夫鞭子一摇,马蹄声又清脆地响起来。

王一民走进队街。他一边走一边想着塞上萧说的有关卢运启的情况:从打《答记者问》一发表,有些老熟人、老下级都来看望他,使老头很兴奋……

能光是看望吗?王一民摇了摇头。他想这里会有各种人。这篇东西既然像投在水中的石头一样,在朋友间激起了波纹,那么在敌人中又怎能不泛起涟漪?敌人会置之不理吗?而这点这位卢老先生好像还没想到。他还在兴奋,还在送去迎来,还要举行盛大的家宴。这些哪像《答记者问》中说的“年愈老而体愈衰,力愈穷而智愈竭……耳聋眼花,百病缠身”的样子呢。越这样越会引起敌人的注意,越会给敌人以口实。而且敌人能不研究来看望的都是些什么人?要达到什么目的吗?弄不好再加上个“图谋不轨”的罪名,岂不坏事!看起来必须立即提醒此老改变这种不利的局面,不要再盲目地兴奋下去了。

王一民一边想着一边走,当快到卢家的时候,他发现有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停在大门前。小轿车很新,擦得锃亮。看样子还不是一般人物坐的。但是车子没有开进院里,却停在大门外。这时他已距离小汽车很近了,他发现不只是停在大门外,还离大门有好几米呢。这说明来的人很谦恭,大概不是晚生后辈就是早年的下级僚属,特意步行进院,以表敬重。

王一民走到小汽车后边了。他放慢了脚步,装成悠然散步的样子靠近小汽车向前走着。他第一眼就发现司机坐在方向盘后边睡着了,脑袋低垂着,睡得很熟。这说明坐车人离开车的时间已经不短了。王一民又往后座上看了一眼,没有人,只有几张报纸散扔在座位上。报头上写着《每日新闻》四个字,这不是日文报纸吗?王一民不由得又注意看了看,几张报纸上都是密密麻麻的日文。难道来的是日本人?

即或不是日本人也是通日语的中国人,那么……

正这时,王一民听到从院里传出几个人一同说话的声音,好像是主人在送客。

王一民猜想大概是坐车人出来了。他要避免和这样人在卢家院里顶头遇上,他迅速地向周围瞥视了一眼,见没有人注意,便绕过车头,横越马路,向对面人行道上走去。

对面有一座刚盖完的二层楼,一些没使完的青砖还散乱地摞在马路牙子上。青砖摞得只有一米多高,人站在后边还能露出脑袋。王一民走到青砖后面就蹲下了,他把皮鞋带迅速地打开,又慢慢地系着,散乱摆放的青砖中间有不少空隙,真像有意留下的“窥视孔”一样,使王一民不用探头,就可以看清卢家大门前的一切。

卢家那绿色大门上的小角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矮一高,一瘦一胖两个穿西装的男人来。后面紧跟着送出来的也是一矮一高,一瘦一胖两个男人,四个人正好配对。王一民一看后边那两个,原来是看门的中、俄两个老头,那中国老头姓田,那俄国老头叫斯杰潘。他们代替主人送客,卢运启本人没有出来。四个人走出门来以后,老田头就站在门前不动了,老斯杰潘抢先走了几步,急趋车前,拉开车门,躬身侍立。那两个客人却迈着方步,向汽车走来。这对王一民来说可得劲了,他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走在前边的是个小瘦子,刀条脸,一撮小黑胡子塞在鼻子下边。一身咖啡色的西装,剪裁得比较短小,是纯东洋式的。这个人到底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王一民可判断不清楚了。更使王一民想不清楚的是这张脸竟有些面熟,好像见过,但又想不起来。这时小瘦个已经先一步迈上了车踏板,后边那个大个子也跟上来了。王一民定睛一看,呵!这张找不着一汗毛的大白脸,比别人都大一号的家伙他可认识,原来就是警察厅特务科长葛明礼。今天他脱下那张虎皮,改穿便装跑这来了。

他来干什么叫也和卢运启怎么联系到一块了?这可用得上那句俗语了: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这个日本人的忠实走狗要在这个大院里得到什么?那个小瘦个又是什么人?看那样子他一定比葛明礼身份高……

这时两个人已经都上了汽车,老斯杰潘把车门一关,车屁股后边冒了一股白烟,嘟嘟开走了。

老田头一直站在门前没动,皱着眉头看车开走,就转身进院了。老斯杰潘也跟着走进去,小角门呀的一声关上了。

王一民的鞋带系完了。他站起身来,往前走了几步,见小汽车已经拐过街口,就又横穿过马路,来到卢家大门前,伸手一按门旁的电铃,刚关上的角门又开开了。

来开门的是老田头,他见是王一民,忙将身子往门旁一躲,一边鞠着躬一边笑呵呵地说:“王老师,您来了。”

王一民微笑着跨进门来,一边帮着老田头关门一边说:“田大爷,这两天客人多,您可辛苦了。”

“没什么,这比当年老爷在任上的时候差多了。”老田头关好门转过身来说,“那时候除了我和斯杰潘两人之外,还有两个比我们岁数大的老头,也是一中一俄。

我们四个人配成两对,两班倒,一天到晚可红火了。”

这时候老斯杰潘正站在门房的台阶上,他笑着对王一民说:“王老师,进来坐会儿吧。”他说中国话吐字还清楚,只是舌头大,显得很笨拙。他让王一民进来坐,本是客气话,没想到王一民点点头还真就进来了。

两个老头知道王一民很受老爷的尊重,平常总是车接车送。来的日子虽然不长,可是佣人们都称赞他待人和气,没有一点架子,都很喜欢他。这时忙着让坐,拿烟。

老斯杰潘从里屋捧出一个中国细瓷盖碗,放到王一民面前说:“王老师,您喝吧,我才沏的,上等雨前茶。”

“谢谢您!”王一民欠欠身说,“您也沏中国茶喝?不烧俄罗斯式的茶炊?”

“嗯。”老斯杰潘点点头说,“中国茶好。有香味。”

这时老田头接过来说道:“斯杰潘在吃喝上可是中国迷。拿喝酒来说吧,他从来不喝伏特加,专喝中国老白干。”

斯杰潘一听就咧开大嘴笑了,他一伸大拇指说:“老白干。二锅头,顶好!‘和乐勺’!喝下去,像团火,有劲。伏特加,没味,不好。”

斯杰潘说完又笑起来,王一民和老田头也笑了。老田头在笑声中又说道:“斯杰潘不光爱喝中国茶、中国酒,还喜欢中国老娘们儿……”

老田头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还狡猾地向王一民挤了挤眼睛。王一民猜想这里有说道,什么说道呢?正在王一民想的时候,那边老斯杰潘出了声:‘哎,不喜欢,不喜欢!“老斯杰潘连连摆着手,一边比量着一边说,”中国老娘们儿不好,把我的钱、表、手馏子、金镯子,统统的拿着,’故大何计‘了。“老田头一边笑一边翻译说:“就是拿着跑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婊子,放长线钓斯杰潘这条老外国鱼,钓了一年多,钓到手了,吃喝一阵,看差不多了,就把值钱的东西划拉划拉跟人家跑了。”

“嗅,这是多咱发生的事?”王一民问道。

老田头说:“没出一个月。”

“我得找她,一定找她!”老斯杰活气哼哼地说,“方才来了个警察大官,我求他给找,他说派人给我抓回来。”

王一民知道他指的“警察大官”就是葛明礼。怪不得这个老白俄那样毕恭毕敬地送他呢。王一民进这屋的目的就是想弄明白这个情况。这时忙问老田头道:“什么警察大官,多咱来的?”“才送走。你要早来一会儿就碰上了。”老田头皱着眉说,“来两个,斯杰潘说的那警察大官姓葛叫葛明礼,从前是个流氓头子,这会儿在警察厅当上了特务科长。”

“哦,我离老远看见门前有辆汽车。”王一民像才想起来似的说,“上去两个人,一高一矮。”

“对,那个高个的就是葛明礼。”

“他和卢老是怎么个关系呢?”

“还不是拽着老娘儿们的裙子上来的。”老田头吐了口唾沫说,“他是三姨太太的叔伯兄弟,论着管老爷叫妹夫,老爷在任上的时候他常往这跑,看那意思要挤个官当,老爷也没给他。后来他随了小鼻子,老爷就不理他了。他也只是在老爷和三姨太太过生日的时候才送份厚礼来。别看这小子是吃杂八地长大的,手头上可大方,多咱送礼都是珍珠玛瑙山珍海味的。去年三姨太领小姐回吉林老宅子了,他没送东西,今年这一回来,他还得来。”

王一民等他话一住,又接着问道:“那今天是怎么回事呢?他来干什么来了?”

“我也纳闷呢?说他是看刚回来的三姨太太吧,还一块来了个何二鬼子……”

王一民知道他说的这个何二鬼子就是那个小瘦子,忙接着话茬儿问道:“何二鬼子是干什么的了”

“早年老爷在任上的时候,他是长跑日本领事馆和办理日本公文的秘书,夹个大皮包,常往这公馆里跑。这会儿听说当上省里的总务厅长了,一步登天,走道的架子都不一样了。从前总是缩个脖子,今天我一看,抻出来了,脸还冲上仰着。要不是斯杰潘马上跑进去回禀,依着我非让他俩在这冷板凳上坐两钟头不可。管你什么厅长不厅长的,真正的大官咱老田头见过,想当年张大帅……”

正在这时,电铃响起来了,同时还有汽车在大门外鸣笛。老田头忙止住话头,和斯杰潘一同跑出去了。

王一民站在门房里,隔着窗户向外看。只见两扇大门打开了,开进一辆卡车来。

卡车上装着成箱的一面坡啤酒,成摞的秋林洋行食品箱,还有一大块方方正正的人造冰。王一民知道这是今晚举行家宴用的。他一看表已经五点多了。便从门房走出来,向老田头和斯杰潘打个招呼,就向卢秋影的书房走去。

20

王一民刚要迈进楼门,冬梅就笑吟吟地迎出来了。这个姑娘今天穿了一身雪白的布拉吉,头上的一条大辫子分成了两条,辫梢上系着红绫子。王一民走到她身边,觉得她高出了一块,几乎快赶上自己的个头了。低头一看,她脚下是一双红色的四寸高跟鞋。王一民这时忽然想起塞上萧当他讲的卢运启宴请二十一国领事的时候,让四个姑娘都改成洋打扮,今天冬梅穿的大概就是那一套了。王一民想到这里不由得对着冬梅一笑。

冬梅一边给王一民开门一边笑着说:“王老师,我知道您笑什么?您是笑我们从十八世纪突然跳到二十世纪了,对不?”

“我可没那么想。”王一民一边往楼里走一边说。

“可少爷说我们四个就是跳来跳去的人。”冬梅跟在王一民后边说,“您没看见,我们四个还有一套旗装呢。不是现在那种旗袍,是《四郎探母》里公主穿的那样的。”

“嗅,那可真新鲜。”王一民不由得笑了,一边往楼上走一边说,‘其实细一想这也合乎中国的实情,中国就是从封建社会到殖民地半殖民地这么一个无所不包的国家嘛。你没看照片上博仪皇上老爷去祭祖的时候,都穿上黄马褂,戴上红缨帽了吗?所以你们从布拉吉穿到旗装,也是合乎这个时代潮流的。“说话间,王一民已经走到楼上了。冬梅忙快步抢到前边,去开卢秋影的书房〕她原本长得就窈窕,现在穿上这样高的高跟鞋再快走起来,更显得啊娜多姿。这时王一民又想起塞上萧和他说的“让她们四个穿着四寸高的高跟鞋去赛跑都没问题”

的话来。当时听着还有点不信,今天看来倒真是名不虚传了。

书房门被打开。王一民走进屋里一看,卢秋影不在,他觉得有点奇怪。近几天王一民来的时候这位少爷还都是等在屋里的。别看这位公子哥大咧咧的样子,在学习上还是守时间的,当然也可能是才开头,觉着新鲜,天长日久还不知如何呢!

冬梅跟着走进来。她看王一民站那往四下看的样子,就明白了他的心思,马上说道:“王老师,您先坐。少爷理发去了,是骑摩托去的,马上就能回来。他还给您留个条子呢。”

冬梅说着,就走到写字台前,拿起一张纸条,递给王一民,然后悄悄地退了出去。

王一民接过纸条一看,只见上面写着:王老师:我去去就回。今天六点半我们一同参加家父举行的便宴。在便宴前,我还有话要和您说。还要给您看我的“作业”,就是上次您给我留的《咏蜡烛》那个题目,您看我这回写得如何?

纸条下面落款是“求影”二宇。王一民看完纸条本要放在茶几上,但觉出有点不对劲,就又拿起看了一眼,这时那“求影”二字才引起他的注意。怎么回事?是写错了还是改名了?或者是简化了?不,他马上否定了这后一个念头,“求”和“秋”只差两笔,能简化到哪里去?写错的可能也很小,一个人可以写错别的字,自己经常写的名字怎么会错呢?那么是改名了?可改个“求影”有什么含意呢?他刚想到这里,忽然在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莫不是这位公子……

mpanel(1);这时,门开了,冬梅托着银托盘走了进来,她把银盘放在茶几上。王一民一看,里面有一盘色彩鲜艳的什锦白果,一盘闪着亮光的油点心,还有一杯葡萄酒,一双筷子。

冬梅一边往茶几上摆一边笑吟吟地说:“现在离宴会还有一个多小时呢,您先垫补一点,省着一会空肚子喝酒不好受,还容易醉。这葡萄酒是纯法国里昂出的呢,一会宴会桌上也只有一点,给女客人准备的,您先品尝一杯。这什锦白果是我们老孙师傅的拿手菜,他说下酒开胃口;这点心是才从秋林拉来的,特制的,您也尝一点。”

冬梅一口气说了这一串,说得王一民笑起来。他一边笑着一边拿起酒杯说:“好,为了感谢你的殷勤招待,我也得喝了这一杯。”

王一民说完喝了一小口,觉得酒的滋味确实与一般葡萄酒不同,酸甜之中有股清香味。

冬梅又把筷子递给王一民说:“您再尝尝菜吧。您说我殷勤招待,可不敢当。

不过也分对谁,对您,让我在这侍候一天我都愿意。”

“嗅,侍候一天?”王一民注意地看着冬梅说。

“可不。”冬梅忽闪着纯净的大眼睛,点着头说,“您不知道,我是多么乐意听您给少爷讲课呀!您讲诗词讲得那么透彻,让人听着不但立刻就明白了,还能想起诗词以外的好多东西。”

经冬梅这么一说,王一民才回想起在他给卢秋影讲课的时候,这个姑娘常常悄悄地进来,擦擦这,抹抹那,半天也不肯离去,当时也没在意。现在经她自己一说,才知道她是个有心人呢。想不到这姑娘还这么喜欢学习!王一民想到这就感兴趣地问了一句:“你喜欢读诗词吗?”

“喜欢!”冬梅点着头,眼睛里闪着亮光说,“小时候念过点,到这后老爷又教我们念,念得不多,可我太喜欢了,抽空念两首,简直是最好的休息。”

“嗅,念过的诗词当中你最喜欢的是什么?”

冬梅脱口而出地说:“《孔雀东南飞》。我一念这诗……就像您讲课说的那样:我的心就和诗里的情境完全交融在一块了。有时候……”冬梅了发红的脸说,“不怕您笑话,王老师,有时候我一边流着泪一边念……您,您是不是真的见笑了?”

“不,不,我完全理解你的感情。”王一民忙止住笑说,“那么我和你们少爷说说,明个你也在一旁听我讲好不?”

“不行,不行。”冬梅连连摆手说,“我们是侍候人的丫头,怎么能……再说还有别的姐妹……”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下话头,侧棱着耳朵听了一下说,“少爷回来了。”说完她就向门前迎去,还没等她走到门前边,门开了,卢秋影走进来。

他站在门旁,摘下白手套,脱下礼帽,冬梅忙跑过去接过来。

卢秋影对王一民微微鞠了一躬说:“王老师,让您久等了。原来以为去去就能回来,哪知道法国理发所这位徐发师今天下上功夫啦,足足理了一个小时。”

王一民一边说着“没什么,我也才来”一类的应酬话,一边打量着这位公子。

只见他那过去显得蓬乱的长发今天修剪得特别整齐,油光光的头顶上还烫了几道大波纹。才刮过的长瓜脸显得更加白净,白到没有血色的程度。一套浅灰色带绿条纹的西装,没有一点皱褶,看样子也是第一次上身。脚下的皮鞋比塞上萧穿的那双还尖,还亮。塞上萧今天打扮的已经够光洁了,可这位少爷比塞上萧还一尘不沾。而这两个人从前都有点懒散,今天却又都一齐变了样,这里边倒真有些奥妙之处可以琢磨呢。

“王老师,”卢秋影又开口了,“我给您留的字条您看见了吧?”

“看见了。”王一民拿起字条,又看了看说,‘你这名字是……““我改了。”卢秋影不假思索地说道,“昨天晚上改的,改成‘求影’了。追求的求。”

王一民一听心里已经明白了一半,他刚想再问什么,只见卢秋影回身对侍立在门旁的冬梅一挥手,说了声:“出去!”

冬梅一低头,扭身走出去,门被轻轻带上了。

卢秋影见门关严后,回过身来,往王一民面前走了两步,神情兴奋地说道:“您知道我改成‘求影’的含意吗?”没等三一民回答,他自己马上接着说道,“实际这非常好解释,从字面上讲也一目了然,简单地说,就是追求柳絮影的意思!

从今天开始,我改变从前那幼稚可笑的想法,再不能为他人的欢乐饮吞自己的泪水了。我宣布:我要和一切追求柳絮影的人宣战!包括我敬重的熟人、您的朋友塞上萧老师在内。当然,所谓宣战并不是说我马上就要和他们决斗,我是要让他们知道我的决心,这决心已经用我改换名字表现出来了。然后,我希望他们都能够自己退让,就像我当初对待他们那样。如果谁能这样做,谁就是我的好朋友,好弟兄,甚至是我的……恩人……”说到后边这几句话时,他的音调开始下降,眼帘也垂下来了。当最后“恩人”两个字一出口时,竟然有泪随声下之势。

王一民虽然已经猜到些他改名的意思,但当他这样一宣布的时候,还是吃了一惊。他觉得卢秋影。(虽然他已经宣布改了名字,但对我们叫惯了原来名字的人,还是称他为秋影吧)这个突然决定是可笑。可悲而又荒唐的。他知道这不会有什么好结果,闹不好可能要演出一场伤人害己的悲剧,连塞上萧都要变成这悲剧中的人物。因此他就想尽自己的力量劝劝他。怎么劝呢?这个被宠坏了的纨绔子弟连他爸爸的话都不肯听,自己的话他能听进去吗?想到这里,他又注意地看了看卢秋影,只见他那颗低垂的头已经又抬起来,湿润的眼睛里充满了红红的血丝。他又开口了,声音是比较低沉的:“王老师,您听到我的决定大概会感到很突然吧?当前些天您第一次进到我屋里的时候,我曾经向您说过我对柳絮影——请原谅,现在一说到这个美丽的名字我这颗心都要随之而颤抖。”他的手紧接在口上,激动地缓了一口气说,“是的,我向您说过我对她的爱慕之情,同时也表白过要把她让给捷足先登的塞上萧老师,在塞上萧面前我情愿缩回那想要拥抱这绝代佳人的双手。在当时,这也是我的心里话,我觉得,女人嘛,像衣帽一样,谁先伸手谁就可以拿去,是无所谓的事。但是,从昨天晚上我看了她——原谅我不能再叫她的名字了,看了她演出的《茫茫夜》以后,好像一下被她抓在手心里一样,我完全成了她的俘虏,她的奴隶。我那‘无所谓’的想法彻底被打碎了,而且我发现我实际是早就爱上她了。

她把那爱情的种子早就播种在我的心田里,她一直在我心里发芽,扎,长叶,到昨天晚上,忽然间盛开起来!这就使我兴奋得一夜没睡,我觉得在我的眼前,好像呼啦一下什么都亮堂起来了。我的生命里注进新的血,我的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我从前对什么都无所谓是骗人的。从今后我要为她而振作神,为她而勇敢地前进!我,我没有她就活不下去呀!”

卢秋影这一大段剖白,和方才那一段又正好相反。这次是从低调开始,越讲越高,最后竟一只脚向前一伸,两只臂膀一张,面向天棚,久久不动。这使王一民猛然想起,昨天晚上演那《茫茫夜》的时候,剧中那个小生向柳絮影表明决心的时候,就和这个动作一模一样。难为他,看了一遍就学得这样像,都传神了。

王一民等卢秋影把脚撤回来,手放下来,又长出了一口气以后,才张口说道:“世兄,听了您的叙述,使我增加了对你的了解。你把我当成朋友,向我敞开了怀,我也就不想隐瞒我的看法……”

卢秋影一听,向前跨了一步说:“我希望您能直率地说出您想到的一切。”

王一民点点头说:“我觉得世兄这一夜之间兴奋多于冷静,感情多于理智,冲动多于控制。有些重要问题不知你考虑过没有……”

“什么重要问题?”卢秋影睁大着眼睛问道。

“第一,就你和她本身的条件讲,她比你大概要大四五岁,一个女人比男人大这么多合适吗?能有幸福吗?”

“能。”卢秋影张口就来地说,“我妈妈比我爸爸就大五岁。他们不是可以白头到老吗。”

“可是……”王一民想说他爸爸可以接着娶姨太太,一个比一个年轻。但是一想这话不妥,便又马上改口说道,“可是形式上的白头到老能等于真正的幸福吗?

这一点你是最清楚的;第二,令尊卢老是德高望重的老人,老人总有他的成见,配偶要门当户对,在一些老人中已经成为金科玉律,这一点我想卢老也不会例外;第三,卢老即使在这问题上很开明,但是社会舆论也会使他低头,在这个社会里人言是特别可畏的;第四,塞上萧我是了解的,据我估计,在对待柳絮影的爱情问题上——原谅我还得叫她的名字,他是不会像你想象那样‘自动退让’的,很可能他也会像你方才喊的那样:”没有她我就活不下去!‘而且这样喊的还可能出现第三个、第四个,变成一场合唱,那时候你怎么办?再说,你有把握柳小姐会爱你吗?你能……“在王一民说这段话的时候,卢秋影越听越激动,他用颤抖的手拿起王一民喝过的那多半杯葡萄酒,一仰脖都灌下去了。然后将高脚杯猛往墙上一摔,随着叭的一响,他冲到王一民面前举着手喊道:“那我怎么办?我要把所有的力量都用上,所有的手段都使上,和他们抢,抢那……”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下了,睁大了眼睛看着王一民。

王一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冷静地看着他。

卢秋影的双手垂下来了,声音又变得低沉地说:“王老师,请原谅我,我不是对您说的那四条不满意,您说的都有道理。但是你有千条万条,我只有一条,不变的一条——我需要她!这就是我一切的一切片‘说到这里他把双手往脸上一蒙,一扭身,背对着王一民了。这个动作也是昨天晚上那个戏里的,是柳絮影的动作。他吸收的真快呀!王一民发现,他有好多动作、语言,包括方才这一整套表演和宣言,都是从那些小说、电影、戏剧里学来的,艺术作品在这个青年身上起着惊人的潜移默化的作用。

王一民看了看手表,表针已经移向六点了,他估计塞上萧他们很快就要来了。

他知道在一时之间,想要这位少爷放弃他这“一切的一切”是本不可能的。眼前最要紧的是不要在塞上萧和柳絮影双双出现的时候,在这位少爷的心里掀起醋海波澜。他那任的劲再一上来,当面提出挑战、决斗等等岂不要坏事!他为了保护塞上萧,为了不危及党要求自己在这里要进行的工作,只有想法扭转这个危局了。想到这里,他就走到卢秋影背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说:“世兄,不要激动,我说的那四条,你还可以慢慢想一想。现在我想说的是另一个情况,在我来的时候,塞上萧已经去接柳小姐去了。老塞知道我在你这里,同时他也要来看你,所以一会儿很可能他俩一同走进这屋里来……”

“什么?”卢秋影猛然转过身来,伸开两只手说,“塞上萧和她要……要一同走进这屋!”

“对。”王一民点点头,有意加重语气地说,“很可能要双双地走进来!”

卢秋影一听马上叫道:“天哪!给我力量吧!这,这是我不能忍受的!”

“他们这样走来走去已经不是一天了。”

“昨天和今天是一个分水岭!昨天我可以把眼睛闭上不看,今天我眼睛里就要燃烧起仇恨的怒火!”

“为什么要这样呢?”王一民冷静地说道,“他们并不是有意要刺激你,侮辱你,损害你呀!他们怎么知道你这一夜之间的变化呢?”

“我要当面向他们声明。”

“天底下有这样谈恋爱的吗?”

“那我就从这屋里把塞上萧请出去!”

“那样一来柳絮影也会跟着走出去。”

“让您这一说,我就只能眼看着他们成双成对地在一起?这,这简直会像拿刀捅我的心肝一样!”

“至少今天你得先咬咬牙忍受着。”王一民一步不放松地说着,“今天你对老塞的任何损害都会伤及柳小姐的感情。先不说在他们中间是否已经燃起爱情的火花。

只讲今天的情况,今天他们都是你们卢家的客人,是令尊大人请来的,他们俩还是主要客人,一位编剧、一位主演,现实已经把他们联在一起了。因此,你对老塞哪怕有一点不尊重都会使柳小姐脸红,而你要伤害了这位自尊心很强的名演员,恐怕你再想靠近她都很困难了。所以我劝世兄,可不能用自己的手撕毁了你这一切的一切呀!”

王一民这段话说得卢秋影目瞪口呆,半晌,他才说了一句:“那,我今晚得怎么办?得怎么熬过去呀?”

“惟一的办法是热情地接待他们!”王一民以坚定的。权威的语气说道,“主人的热情会变成客人的温暖,热情的感情也只有在热烈的气氛中才能出现。主人在招待客人的时候手里着百分之百的主动权,看你怎么使用它。你是聪明人,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嗅——我懂了!我懂了!”卢秋影有所领悟地着自己的脑袋喊着说,“王老师,您真是我的好老师!今天晚上我一定要利用一切条件,热情地接待所有的客人,也包括塞上萧老师在内!让我和他的争夺战在和平的气氛中开始吧!”他的手抓乱了那梳得油光水滑的大波纹烫发,一缕发丝从额前垂下来。他将头往后一甩,一转身,跑向屋门,一把推开,大声喊着:“来人哪!来人哪!”喊完他又回到屋里,在屋地紧走。王一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又要干什么?

冬梅应声跑进来,她真的穿着那四寸高的高跟鞋跑起来了,跑得那样轻盈。

还没等冬梅站稳,卢秋影就吩咐上了:“去把餐厅里的鲜花分一瓶放这屋里,要选最鲜艳的;再把香炉里焚上香,一进楼门就要闻到香味,要快!”

“是,少爷。”冬梅转身要走。

“回来。”卢秋影又一指墙下的碎玻璃碴子说,“赶快扫走!你一个人干不过来再喊春兰、夏鹃她们来。”

“回少爷,她们都在餐厅里忙着呢,这里我一个人能忙过来。”

“好,一切都要快!”

“是。”冬梅答应完急忙走出去取答帚和摄子。

卢秋影在屋里打了一个弯,忽然向外面走去,走到门口又跑回来对王一民说:“对,我忘了,我还要请您批改那首《咏蜡烛》的诗呢。您看我这回写得怎么样?

我就取来。”

卢秋影说完就跑进里屋去了。

这首《咏蜡烛》的诗是前两天王一民给卢秋影出的题目。当王一民第一次看完卢秋影那些写在缎面洒金笔记本上的无聊短文和歪诗以后,就想尽自己的可能把这位少爷往正路上引一引,因此就找了一本《新诗歌》给他看。《新诗歌》是在左联领导下,由中国诗歌会主办的,是和新月派的《新月》诗刊作斗争的战斗很强的进步文学刊物。在伪满初期,这样刊物还未被查禁,在知识分子中还公开流传着。

王一民想从这里开始,扭转一下卢秋影的兴趣。哪知道这位少爷一边翻着一边皱眉头,当看到一首《咏蜡烛》的诗以后,他竟把嘴一撇说:“这算什么诗呢!什么‘人间缺的是光明,需要你来铺洒’,什么‘你那摇曳的红光帮助人类写下自己的历史’。太没味儿了,我写一首也会比他强。”

这首诗本来是王一民比较欣赏的,认为和过去这类诗相比,写出了新意。但现在却被卢秋影贬得一文不值,面对着这位少爷那撇得扭歪的薄片嘴,王一民心中气不打一处来,便脱口而出地说道:“好,那就请世兄作一首。题名也叫《咏蜡烛》吧。”

“好吧。”卢秋影把《新诗歌》往桌上一扔说,“过几天交卷。”

几天过去了,王一民也没再问,以为他说说就算了,自己也不打算对这位少爷过分求真。想不到他还真写出来了,这一来倒引起了王一民的好奇心,想看看写得究竟如何?


21-25

21

卢秋影把诗交给王一民就急匆匆地出去了。王一民一看,诗是用墨笔写在宣纸书笺上的,潇洒的小行书,写得很有功夫,只有在这笔字上才能找出一点他父亲熏陶的痕迹。但是这些漂亮的小字表现出来的将是什么内容呢?王一民马上联想到他那本子上的吓人诗句,什么“静美的女人,带着浅黑的色调……血盆似的红嘴……”

要把‘有为的青年,整个吞咽“等等。王一民想到这些不由得双眉紧蹩地摇了摇头,一边摇头一边向手中的书笺上看去,只见上面写着:蜡烛啊!

有人说你那摇曳的微光,好像少女在暗夜中哭泣。

他们还举出明证,说在你身上挂满了泪痕。

这全是对你恶意的诽谤,我要为你把正义伸张。

蜡烛啊!

你应得到的不该是诽谤,而应是热情的褒奖,美妙的赞赏。

你为了给人们送来光明,甘愿用自身的血,燃起划破黑暗的光亮,人们本应把你当成榜样。

蜡烛啊!

你的一生虽然如此短暂,却从始到终,都在和黑暗作战。

夜越黑,你越亮,你用奋不顾身的神,把黑暗驱赶!

你一定深深地知道:当一个人心中充满了黑暗,罪恶便在那里出现;当一个空间充满了黑暗,坏事便在那里泛滥;当整个世界充满了黑暗,人类便堕入罪恶的深渊。

所以--你才和黑暗势不两立,你才把光明送向人间!

王一民是皱着眉头开始看这首诗的。但是他看着看着眉头舒展开了,越看越觉得有内容,有新意,有闪光的思想。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卢秋影写的。这和卢秋影写的那些歪诗简直相差十万八千里,不可同日而语了。难道几天工夫他就会有这么大的变化2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他不由得又从头看了一遍。这一遍他发现有两处小小的改动,改动的字体乍一看和原诗的宇很相像,可是细一辨认,就找出了区别。

后改的字体娟秀纤细,挺拔中带有妩媚之气,好像出自女人之手。这是谁的字呢?

是不是就是这首诗的真正作者呢?王一民越看越觉得有这样可能,现在只是要弄明白这后改的字是出自谁的手笔。

mpanel(1);正在王一民猜想的时候,冬梅进来了。她双手捧着一个翠蓝色的晚清官窑大花瓶,里边按照“三大枝”的法着形形色色的花株,真是花团锦簇,五彩缤纷。

花枝得高低错落,浓淡相间;绿瘦红肥,相映成趣,真使人感到杂而不乱,多而不繁,可称得上是一项艺术作品了。冬梅把花瓶轻轻地摆到写字台的一角上。王一民正坐在写字台前,离花瓶不过二尺远,他只觉一股异香扑鼻,不由得又深深地吸了两口,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好香!”

冬梅笑指花说:“这里除了芍药和杜鹃不大香以外,那些都是我挑的特香的花。”

她一枝枝指点着说,“这淡黄色镶紫边的叫含笑花,有香蕉的香气;这紫红色的花叫迷迭香,不但花香,连花叶都香;这开深黄色大花的叫日来香,是我们花房老师傅用晚香玉培养出来的,把晚香玉的夜晚香改成白天香了。”

王一民不由得探过头去细看了看说:“哦,这倒是头一次听说。”

冬梅又指着一株枝条下垂,长着对生小叶的白花说:“这就是我从前的名——一素馨。这花本来是开春时候盛开的,我们老师傅能把它摆弄的立夏过了还开。”

王一民听冬梅讲得这样在行,就对她点点头说:“你对花挺有研究呢。”

“我爸爸就是老花匠。”冬梅一笑说,“我小时候就在中央大街卖花,啥花啥价钱,不明白还行?”

“还懂得花?”王一民一指花瓶说。

“懂一点,也是卖花时候学的。那时候在外国三道街住一个日本老太太,每天让我给送花去。我送去她就当我讲,什么时候什么花,祝寿什么花,结婚什么花,生小孩什么花,每一种花又有不同的法,讲究可多了。她说在她们日本这是一种专门的学问,在大学里学三年都学不完。”冬梅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说,“那日本老太太可好了,后来日本鬼子占了咱们哈尔滨,大伙都恨死他们了,可我心里还想着那个日本老太太,我觉得日本人当中也有好人。”

‘你说的对。人民当中的绝大多数总是好的。““人民?”冬梅睁大了眼睛问。她懂得什么叫“民众”,对“人民”这带有革命色彩的新名词还不懂。

“嗯。”王一民点点头。本来想多讲几句,对她进行些启蒙教育,但是他对这个姑娘还不大了解,必须得观察一段再说。所以就有意识地引开话题,一指手中拿的诗稿说,“这诗你读过吗?”

“什么诗?”

“咏蜡烛的。你们少爷写的。”

“我知道,我知道。可那也不是……”冬梅说到这里忽然一捂嘴,忙又摆着手说,“我不说了,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说完她狡黠地笑了。

王一民刚要再问,忽然听到外边有人轻轻地敲门,忙往起一站说:“哎,老塞他们来了!”

“不。”冬梅一边侧着耳朵听一边说,“是她,正是她来了!”

随着冬梅的话音,门轻轻地开了。从门外走进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来。她穿得很朴素,一件丹士林布旗袍,上身罩了一件藏青色哗叽西装,脚下是一双圆口布鞋,白色过膝袜子;梳短发,瓜子脸,稍嫌细长的眼睛配着漆黑的睫毛,显得很有神韵。端端正正的鼻梁下边有一个还构不成鹰钩的小弯,弯得恰到好处,嘴不大而红润,皮肤白净而细腻,身材修长,举止文静。她没有施任何脂粉,却胜过任何施脂粉的姑娘。真让人感到“铅黛所以饰容,而盼倩生于淑姿”的古话是非常有道理的。

这时她微笑着对王一民点点头,然后问冬梅道:“这位就是王老师吧!”

“是。”冬梅忙往后退了退,一指这位姑娘对王一民说,“这是我们小姐,前天从吉林老宅子回来的。”

王一民一听忙点点头说:“我叫王一民。”

姑娘这回正式行了一个鞠躬礼说:“我叫卢淑娟,弟弟当我介绍过王老师。”

她又指冬梅说,“冬梅也说王老师课讲得非常好。如果王老师不嫌添麻烦的话,以后我想参加听您讲课,不知可以不?”

王一民已经知道卢运启还有一个姑娘,是三姨太太生的。当他初来卢家时,卢运启还当他面称赞过她,说她不知胜过卢秋影多少倍。王一民一想起这些,马上就联想到手中拿的诗稿,莫非这就是诗的真正作者?果真如此,这倒是个有思想、有文采的姑娘了。他想要证实这猜想,就点点头说道:“卢小姐要和我们一道读书,我当然是非常欢迎了。不过要说我课讲得好,那完全是过誉之词。倒是令弟学业进步之快,确使一民非常惊讶。”他一举手中的诗稿说道,“就拿《咏蜡烛》这首诗来说吧,和我初次看他写的那些诗比起来,真有天渊之别了。这前进速度之快,真让人想起那句古话:士别三日当刮目以待了。”

卢淑娟听到这里却淡淡一笑说:“王老师对舍弟倒是过誉了。”

“不。”王一民仍然举着诗说,‘不知道你看过这首诗没有?如果看过就不会说我是过誉了。““我看过了。”卢淑娟不动声色地说。

“你看写得怎么样?”

王一民问完这句话就注意地看着卢淑娟。卢淑娟却没有马上回答,她微笑着坐在离写字台不远的一把桶木椅子上,眼睛看着鞋尖说:“我的看法可能和王老师不大一样。”

“愿听高论。”

卢淑娟将头一扬,用手捋了一下头发,脸色微微发红地说道:“我看和学生作文差不多。老师出题目,然后照着题目发表议论,如此而已。”说到这里她又微微摇摇头说,“我说的可能太直了,王老师别怪罪我。”

王一民这回完全断定她就是诗的作者了。虽然这和自己的猜想相符,但他还是感到惊奇:这姐弟二人共同生活在一个家庭里,却为何这样不相同?

“小姐。”冬梅这时在旁边轻轻地了一句,“王老师就喜欢直话直说,连我们当丫头的都敢和他说直话呢。只可惜小姐说的还……”

“还什么?”卢淑娟一边笑着一边嗔怪地了瞪了冬梅一眼说,“小丫头,当着王老师的面,没规矩!”

冬梅一捂嘴,一缩脖,对着卢淑娟做了一个只有儿童才能有的天真鬼脸。

王一民一看,就知道她们之间决不是一般的主仆关系,眉眼之间所流露出来的亲呢感情,使人感到她们好像是一双姐妹。而且长的也有相似之处,都是那么眉清目秀,容光照人。只是卢淑娟更成熟一些,更端庄一些。

王一民既然看出这种关系,就不怕卢淑娟怪罪冬梅了。便有意识地接下去说道:“对,我这人不但喜欢直话直说,而且还不愿意讲那些无聊的老规矩。冬梅方才的话没说完,接着说下去吧。”

“不,不。”冬梅一边笑着一边直摆着手说,“我可不敢乱说了,小姐回去该打我了!”

冬梅把卢淑娟和王一民都说笑了。正在这时,门被推开了,卢秋影手里拿着一卷宣纸一头闯进来。他一看屋里三个人有说有笑的样子,就一指卢淑娟说:“姐,原来你和王老师已经认识了,那你怎么还让我给引见呢……”

“不,我也是才进来不大一会儿,”卢淑娟忙一指冬梅说,“是冬梅方才给介绍的。”

“那就这么熟了,你们可真是一见如故了。”

卢秋影本是顺嘴说出来的应酬话,却把个举止大方的卢淑娟闹得脸红起来。她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便俯身到花瓶前去闻花香,她的脸挨在浅红色的芍药上,和花瓣几乎溶为一体了。

王一民也被说得不大自然,便假装低头看诗。

卢秋影这时才觉出自己出语孟浪,悔之不及,站那不知如何是好。

冬梅一看这三个人都窘住了,便忙一指花瓶说:“少爷,您看这花瓶放这怎么样?不行我就搬个小花几来;还有,这些花怎么样?不行我再另换去;还有,这么行不?不行我再重;还有,这花瓶中意不?不行我再找一个来。”

她问得一句比一句快,卢秋影不由得一笑,他忙俯下身问淑娟道:“姐姐,你看怎么样?”他说的声音很低,很柔,好像是在说:“姐姐,别怪我,原谅我鲁莽吧。”

淑娟的头从花朵上抬起来,微微一笑说:“我看很好。冬梅选花、花是咱们家首屈一指的。”她已经完全恢复那文静大方的样子了,她又回过头来对王一民说道,“王老师,看这样今天是不能讲课了,你们先唠吧。”她点点头要往外走。

卢秋影忙拦住她说道:“姐,先别走,你和王老师看看我写这条幅怎么样,能挂不?”说完,他举起手中的宣纸卷,要展开。冬梅一见忙走上前,接过来,向后退了几步,一抬手,对着三个人展开了。

宣纸当中写了四个大字:有凤来仪。落款是“求影”两个字。字体和他父亲一样是学王羲之的,只是没有他父亲写得劲健。

卢淑娟看着一皱眉,对卢秋影问道:“你又有了新名?”

卢秋影点点头。王一民从这一问中看出这位少爷还没当他姐姐说出他那惊人的决定,自己当然不能先挑明了,且看他们问答如何吧。

只听卢淑娟接着说道:“你这秋影的名字爸爸就说失之于浅薄,且有颓唐不振之嫌,我也觉着格调低了些。可无论怎么说那还能讲出个意思来。你这一改成求影,就连意思都说不清楚了。”说到这里,她转对王一民微微一笑说,“王老师的意见呢?”

王一民也报之以一笑说:“我也讲不出什么来。不过这名字的意思……”他笑着看了看卢秋影说,“世兄也可能有深意存焉。”

卢秋影立刻点着头对卢淑娟说:“对,知学生者莫若师也。王老师知道我这里有深意存焉。而且还有前因后果。姐姐才从吉林回来,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将来我从头讲给你听。现在你们就说说我这字写得如何?能挂出手去不?”

卢淑娟见王一民笑而不答,便又说道:“我看字写的是可以的。何况你也不是书赠给别人的,在你的书房里挂你自己的字,写什么样还挂不出去,问题是你为什么要写这四个字?这‘有凤来仪’是贾宝玉往大观园牌匾上题的字,是为了迎接他那当了皇妃的姐姐的,他有那么个姐姐,你……”说到这里,她忽然想到自己正是卢秋影的姐姐,不觉脸又一红,说不下去了。

卢秋影并没觉察到这一点,忙辩解道:“唉,怎么能那样比呢,我这是借用的。

古时候把那些嫔妃皇娘比成凤凰,可是现在早变了。”

“怎么变的?”

“我觉得凤凰既然是最漂亮的鸟,那么所有漂亮的女人就都可以用凤来比喻来形容。而且这里还包含着敬重的意思。”

“啊,是这样啊!”卢淑娟又看了看“有凤来仪”四个宇,接着问卢秋影道,“这么说你这是为了欢迎一位又漂亮,又为你所敬重的女人而写的啦?”

卢秋影点了点头。

卢淑娟忍不住一笑说:“那样的话你就应该把你方才对凤凰的辟见解,作为注释,写到这四个字下边,人家才能看得懂,省得白瞎了你这番意思。”

“姐姐。”卢秋影一撅嘴,面有温色地说,“人家是向你请教一个有关我一生幸福的重大问题,可是你也太……”

卢淑娟收起笑容看着他的弟弟,她不知道这个任的弟弟会说出什么来,她有些后悔不该当着王一民的面把想到的都说出来。如果真给她个难堪怎么办呢?正在她暗自着急的时候,王一民说话了。他不等卢秋影说完,就对他摆着手说道:“世兄,不要埋怨令姐了,看得出来,她一点也不了解你的心事。而我是知道一些的,如果你想听我的意见的话……”

“快说吧。”卢秋影看看表,着急地说,“我现在心里很乱,很可能人家就要来了……”

“那我的意见是暂时不要挂这四个字。”王一民一指那张条幅说,“你这新名最好也先不要公布出去,不要造成欲速则不达的结果呀!”

王一民话音还没落,只听门外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卢秋影反应非常灵敏地说了一句:“来啦!”然后又对冬梅一挥手说:“收起来!”

冬梅忙着卷条幅,一边卷一边往门前走,意思想去开门。但却被神经兴奋起来的卢秋影扒拉到一旁去了,他亲自赶到门前,拉开了门……

22

门被拉开了。

门外传来一阵进门前的谦让声、嬉笑声,有男有女,响成一片。稍停,柳絮影打头进来了,后面紧跟着作家塞上萧,混血儿刘别玉兰,白俄谢捷尔斯克,北方王献斋何一萍等五个人。

在他们没进来的时候,卢淑娟就已经退到窗前,紧靠着窗帘站住了,看那样子她好像要藏到窗帘后面去似的。冬梅也已被卢秋影扒拉到一边去,她把卷好的条幅放在书架上,然后就从人后边悄悄走到外边去了。卢秋影则站在门旁往屋里让客,只有王一民一个人没动地方,他面对着门,微笑地站着。他一听门外的动静就知道都是谁来了,在花园街住处他是经常被这群客人袭扰的。

柳絮影今天穿的竟和卢淑娟成了一个式样,只是衣服的颜色和质地有些区别罢了。她的旗袍是豆绿色毛布的,上身罩的西装是青色的。她大概很懂得朴素的美是什么样子,这青色的上衣,衬着她那俊美的鸭蛋形的面孔,更显得明眸皓齿,光可鉴人了。她一进门就笑着向王一民微微鞠了一躬说:“王老师,我们听说您在这里,所以一下马车就直奔这屋来了。”

王一民也用同样度数,微微还了一躬说:“柳老师,我也估计您会到这屋来,所以一直在这里恭候。”他一指已经跟在柳絮影身旁的卢秋影说,“我们的屋主人更是如此。”

处在兴奋状态中的卢秋影刚要说话,却不料柳絮影并没有理睬他,竟转过头对跟在另一旁的塞上萧说道:“你听,王老师又管我叫上柳老师了,这不是拒绝收我这个学生吗?”

塞上萧一听笑着对王一民摇摇头说:“不要这样叫了,玩笑不能总开。”

王一民一听也马上摇着头说:“不,我不是开玩笑,是心里话,尤其在昨天晚上看了你的彩表演以后,更使我佩服了。”说到这里,他又笑指着那几个演员说,“当然,也包括诸位先生小姐们。我对诸位的演技都是十分钦佩的,让我一并表示敬意。”

“哎哟,还表示敬意呢。我们倒真要谢谢您呢。”刘别玉兰伸出那戴着碧绿色玉石手镯和红宝石指环的右手,指指点点地说上了。她的声音比别人高了八度,“如果不是絮影特别请您去,恐怕您的大驾还不能光临呢。所以我们倒是应该感谢您去捧场了。”

她说得大家都笑起来,王一民看她还穿着那件娇嫩的天蓝色旗袍,一下子就联想起那天她对自己突然袭击的情景,不由得也红着脸笑起来。

mpanel(1);屋里的人都在笑,卢秋影也在跟着笑,不过他笑得很勉强。只有靠在窗帘旁的卢淑娟没有笑。进来的人还没有发现她,她也不认识这些人。她近几年大半时间都住在吉林,从来没有看过他们的演出。她只知道父亲办了这么个剧团,这个剧团在她脑子里的位置和父亲出资开的其他买卖差不多。她没有特别想过它们。对话剧,她也看得很少,没有什么感情。倒是有时候陪着她那爱听京戏的妈妈,坐在戏园子包厢里看看京戏。今天,她知道父亲要宴请这些人,她本没想参加。现在在这屋里碰上了,她本想躲在窗帘旁不说话,找机会悄悄走出去。但是当柳絮影站在那里一说话的时候,她就觉得眼前一亮,大有耳目为之一新的感觉。在她脑子里女演员(她有时管她们叫戏子)的形象都是打扮得非常妖艳,甚至是庸俗不堪的。却想不到这位演员能穿得这样朴素,气质能这样纯正,风度能这样文雅,长的又是如此出众,简直像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了!正在她惊奇不已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管这位女演员叫“絮影”,絮是哪个字她在一时之间还弄不清楚,但是这“影”字她是听得千真万确的,于是她立刻就和“求影”两字联系起来了。她完全弄明白了:这就是弟弟求的那个“影”,这就是弟弟迎的那个“凤”。匆促中她还来不及判断出她弟弟是对还是错?是可能还是不可能?她只凭自己的直感,对这位叫“影”的女演员惊奇、赞叹,甚至是喜欢上了。因此她就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一步,这一走,碰动了窗帘,立刻把大家的视线引过来了。后进屋的几个人至此才发现这里还有位生人。这时夕阳西下的最后一缕阳光正从窗外斜着投进来,卢淑娟的上身正照在这束阳光当中,就像这几位演员经常身受的舞台追光一样,把卢淑娟照得更加容光焕发。卢淑娟正看着柳絮影,柳絮影也用同样惊奇的眼光看着卢淑娟。

大家都在望着这位既年轻又美貌的姑娘,连常来常往的塞上萧也是第一次看见卢淑娟。他知道卢家有一位在吉林老家住着的小姐,但他不知道已经回来了,所以也没有对上号。这时他指着卢淑娟对王一民问道:“这位小姐是……”

王一民忙笑着说:“光顾咱们说话了,忘了……”他一拉站在柳絮影身旁窘态毕露的卢秋影说,“请主人给介绍一下吧。”

卢秋影正呆呆地站在那里,平时聪明外露的公子哥儿这时忽然变成了一只呆鸟。

按位置柳絮影是站在他和塞上萧当中的,但她却一眼也不瞅他,总和塞上萧往一起靠。在这中间,他还发现那个专演反派的何一萍,总要往他和柳絮影中间挤,他连这个位置都要保不住了。按理,他是主人,早应该发挥主人的作用,让座、呼烟、唤茶等等。这些在一般情况下他都是可以应付裕如的,但是今天他却反常了,他似乎完全忘了他这主人应该于的事情。他只想守住柳絮影身旁这块阵地,别丢失了。

现在经王一民一说一拉,他才想起王一民说的“主人的热情会变成客人的温暖”那一席话,于是他就立刻退出了那块阵地。他才一举步,那个北方王献斋何一萍就立即补了上去。

王一民拉他的手并没有松开,他一直把他拉到卢淑娟和大家的中间,才松开手对卢秋影一比量说:-“请吧。”

“好,我给诸位介绍一下。”卢秋影振作一下神,先甩一下他那大波纹头发,又用手飞快地摩挲几下,然后指着卢淑娟说道,“这是家姐,才从吉林老家回来。”

卢淑娟微笑着向柳絮影、塞上萧等人鞠了一躬说:“我叫卢淑娟,今天能在舍下见到诸位先生小姐,我非常高兴。”卢秋影又转过身来,先指着塞上萧对卢淑娟说:“这位是名作家塞上萧先生。”

塞上萧微笑着向卢淑娟微微鞠了一躬。卢淑娟也还了一礼。

卢秋影接着又指着柳絮影说:“这位是名演员柳、柳……”他那雪白的面孔忽然涨得通红,连说三个柳字还没说出名字来。

这时那位嗓音高八度的刘别玉兰又开口了:“哎呀!秋影少爷今天是怎么啦?

在熟人面前怎么变得木头木脑的,还结巴上了!”

柳絮影这时对着刘别玉兰一挥手说:“行了,秋影少爷今天不知犯啥病了,请他先休息一下,我们自己介绍吧。”说完她轻快地跑到卢淑娟面前,一把拉住她的手说:“我叫柳絮影,说不上是怎么回事,我一看见您就觉着特别投缘。”

卢淑娟也热情地拉住柳絮影的手说:“我也是这样呢!”

这时刘别玉兰忽然鼓着掌说:“哎呀,太好了!你们看,她们二位站在一起真比红楼二尤还漂亮……”

柳絮影一听脸一红,瞪了刘别玉兰一眼说:“别胡说八道,你看着红楼二尤什么样啦!”

卢淑娟的脸也红起来。这两个姑娘脸白的程度相同,红起来也差不多。

让柳絮影一说,刘别玉兰也有点察觉自己比喻得不太恰当了,这个女人年纪不大,可是久经沧桑了,她忙把话头一转说:“好,我接着都给介绍了吧。”她说完就把剩下的几个人,包括她自己在内都—一介绍了。

当刘别玉兰介绍到何一萍的时候,王一民盯着他那刀条脸仔细一看,忽然心里一动,豁然而悟地闹明白了一个谜:自己方才在大门外看见那个何二鬼子的时候,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其实本没见过,而是这个反派演员的脸竟像从那个何二鬼子的脸上扒下来的一样,只差眼角没皱纹,嘴上少胡子了。王一民从前听说过他爸爸是个投靠日寇的汉奸,这回算对上号了。父子二人,两个反派,一个在政治舞台上,一个在戏剧舞台上。但不知这个在戏剧舞台上的是不是也在政治舞台上扮演了什么角色?

正在王一民暗暗思量的时候,卢淑娟已经开始让座了。她把手往沙发方向一摆说:“诸位别站着说话了,快请坐吧。”接着她又对被撂到一旁的卢秋影说,“弟弟,快招待大家呀!”

卢秋影那涨红着的脸已经转为惨白的哭丧脸了。方才刘别玉兰和柳絮影两人的话真像用尖刀子捅到他心上一样难受,尤其是柳絮影对他那不屑一顾的态度,几乎使他当场昏过去。这位公子哥儿一直在一个特殊的环境里长大,在这个环境里,他几乎要什么有什么,因此他就把什么事情都看得那么轻而易举,好像只要他肯伸手去拿,世间万物都在那放着等他使用。对待柳絮影也是这样,他以为只要他一表示,那位美如天仙的演员就会投入他的怀抱,那些追求她的人也会纷纷退让。这美妙的迷梦他已经做了一夜,不料今天头一个照面,就被粉碎了。面对这无情的现实,他真是心如刀绞,有生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受这样的煎熬啊!这极度的痛苦,使他本没听见卢淑娟的话,他还像木雕泥塑一样呆站在那里。

这时,柳絮影正好走到他的身旁,就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肩头说:“少爷,你今天是怎么了?瞧这神不守舍的样儿,莫不是有什么心事吗?”

“有。”卢秋影忽然把脸转向柳絮影,眼睛放着亮光,脸颊涨得鲜红,嘴唇微微抖动着说,“我,我想求您……”

当柳絮影一和卢秋影搭话的时候,卢淑娟就马上眼过来了。她已经看清楚柳絮影不但对她弟弟没有一点爱慕之意,甚至是把他当成无足轻重的小孩子。这个“有凤来仪”的局面完全是她弟弟自己幻想出来的,这幻想已经把他弄得神魂颠倒,懵懵懂懂,傻里傻气,呆头呆脑了。在这种情况下,说不定他会闹出什么笑话来,因此,她就紧跟着柳絮影过来了。现在,一看她弟弟那激动得两眼放光的样子,就知道要坏事,所以当卢秋影刚一说出“我,我想求您……”的时候,她马上一拉她弟弟的胳膊——这一拉从表面上看很随便,实际她真用力了,致使卢秋影一咧嘴,下边的话就没说出来。卢秋影没说出来,卢淑娟可紧接着说上了。她嗅怪地瞪了她弟弟一眼说,“你想求柳小姐的事,什么时候不能说,偏得在大庭!”众之下说。“柳絮影眨了眨大眼睛问道:“什么事呀?我要能办到,一定尽全力去办。”

“您能办到。”卢秋影眼睛里的亮光刚收回去,现在马上又放出来了,他提高嗓音说道,“您一定能办到,只要您点一下头就可以使我得到无限满足!”

这时候屋里其他的人已经围坐在茶几前。冬梅也已把盖碗茶用银盘端进来,摆在每人的面前,又把茶几上的什锦白果等端走了。人们正在寻找别的话题在闲聊,一听卢秋影那激动的声音,又都把脸转向这边来。

卢秋影那激动的情绪,异样的表情,也引起了柳絮影的注意和警觉,她忙说了一句:“哎呀,什么事还得我点头,我怎么能有那么大的力量呀?”

“您有,您……”卢秋影的双臂张开了。

卢淑娟一看不好,她不知在此时此地她这个着了魔的弟弟会于出什么蠢事来。

现在他张开双臂了,说不定他会像在电影和戏剧上常看到的那样去拥抱她,甚至会扑在她的脚下……一想到这里,卢淑娟真就急出一身汗来。她忙按住卢秋影的双臂,同时也高声说道:“弟弟,你不要提那要求了,你应该好好想想,爸爸不会答应的,你不要在他老人家高兴的时候惹他生气了。弟弟!”

这时王一民也走过来了。他本想讲两句别的话把事情遮过去,但现在一听卢淑娟几乎把什么都说出来了,就差那“要求”到底是什么没说破了。这就使他也感到不好办了。

正在这时,只见卢淑娟把头转向正处在惊讶、恐慌状态中的柳絮影,笑着说道:“柳小姐,我索把舍弟那天真的想法当您和诸位都讲出来吧。”

“姐姐!”卢秋影又忙喊道,“你不让我说,你怎么……”

“弟弟,你安静一下吧广卢淑娟对她弟弟一挥手,又迅速地对柳絮影说道,”

舍弟说不上是怎么回事,竟异想天开地要跟柳小姐学着演话剧,还要拜柳小姐为师。

当然演话剧不是不可以的,只是家父一直要供他念书,早年要送他到英国去,这两年因为时局的变化,还没决定上哪去。总之是要他学有所成的,所以他这个打算家父是决不会同意的。这就使舍弟非常痛苦,这也是他今天表现得有些混乱的原因,我想我把事情说明白了,大家也就清楚了。“卢淑娟这一席话真把有的人蒙住了。他的话音刚住,就发出了一阵强烈的反应,刘别玉兰,谢捷尔斯克,何一萍等几乎都同时开口了。

刘别玉兰拍着手说:“真想不到,秋影少爷能爱上我们这一行!”

谢捷尔斯克也站起来说:“秋影少爷行,能成个好小生!”

何一萍也喊着说:“对,演失恋的情人,得意的伴侣都行。

谢捷尔斯克接着说:“我看演反派也差不多,正反派都行!”

刘别玉兰兴奋地跑到柳絮影面前说道:“我看就悄悄地收下他,不让卢老知道,多咱戏演出去,再请卢老看,他一高兴,这关就闯过来了。”

柳絮影没有讲什么,她正睁大着眼睛注视着卢淑娟姐弟。她不相信卢淑娟的话是真的,她感到这和卢秋影那发亮的眼睛,颤抖的嘴唇,失常的举止都对不上号。

凭着女特有的敏感,她已经逐渐感觉到燃烧在卢秋影心里那把火是对着她烧来的,她不由得后退了一步。这时,她又发现王一民正凑在卢秋影耳边说着什么。她对王一民是敬重的,如果单是为已经被说穿的学戏的事,这个老成持重的人能和他耳语吗?他是不是还不放心,在向他的学生嘱咐什么?

柳絮影还真猜对了,王一民正是在嘱咐卢秋影。当卢淑娟把话头一转,把多数人都蒙住了的时候,王一民不由得暗暗点了点头。他想,不怪卢老头说他这个女儿比儿子胜强多少倍,今天看来真是此言不虚了。她竟能在情况还没完全弄清的情况下,就从容不迫地扭转了局面,使他卢家人不致当众出丑。这真是个不平常的姑娘!

王一民为助这姑娘一臂之力,就趁那乱哄哄的当口,对卢秋影小声嘱咐道:“一定要听令姐的,不要说和她相反的话,记住。”

他说完了,发现柳絮影正看着卢淑娟,从她的眼神里,他觉出她本没相信卢淑娟的话。他又回头看看塞上萧,发现他正悠闲地坐在沙发上,架着二郎腿,像看戏一样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这时,那几个被卢淑娟说得兴奋起来的演员还在继续说着,只见何一萍指着墙上挂的电影明星谈瑛的大照片说道:“其实秋影早就爱上这一行了,你们看,他把谈瑛的照片放得多么大,这说明他对艺术的向往。哎,那下面还题着词呢!等我念一念……”

何一萍一边说着一边向照片走去。

这时候塞上萧说话了,他对何一萍摆摆手说:“算了,不要念了,咱们这里有人并不喜欢这位电影明星。”

“你是说……”何一萍回过头来向柳絮影望去。

“对,絮影不喜欢谈瑛。”刘别玉兰一指柳絮影说,“她从来不看她的片子。”

柳絮影一听忙摆手说:“那是我个人的好恶问题。人各有所好,如果大家都只喜欢一个演员的话,那天下电影都用她一个人演不就完了吗。不能这样,我不喜欢,人家可以喜欢……”

柳絮影正说到这里,只见卢秋影喘着气,一举手说:“不,你不喜欢的我也不喜欢!我……”他忽然一转身,跳到谈瑛照片前,一伸手,抓住镜框,咋的一声从墙上拽了下来。几块沙土从钉眼里往下掉,镜框背面的尘土也飞起来了。

大家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呆了。

正这时,冬梅推门进来,站在门旁说:“少爷,小姐,老爷说请客人到餐厅去。”

23

大还没黑,可是卢家的餐厅里已经是灯火辉煌了。从顶棚上垂下来的枝形大吊灯,和从墙里伸出来的烛形壁灯交相辉映。正面墙上挂了一幅大油画,是临摹十七世纪委拉斯贵兹的《酒神》。虽系临摹,却也是出自名家之手。酒神那丰满圆润的臂膀,穿着布大衣为酒神愉快干杯的西班牙老人,都画得栩栩如生。会喝酒的人光看了这幅画也会引起酒兴的。卢家是不大挂西画的,如今在餐厅里挂上这幅世界名画,却又使人感到别有风味了。在画的两旁,还挂了一副对联,上写:劝君更进一杯酒与尔同销万苦愁对联没提上下款,显然是主人卢运启自家挥洒的。

画下的条几上摆着鲜花,香炉。长长的西式餐桌上铺着雪白暗花台布,中国的镶银象牙筷子和西方的镀镍刀叉摆在一块。外国的高脚杯、喝啤酒的大玻璃杯和中国的兰花薄胎大酒杯交相并陈。

现在,宴会已经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到了开怀畅饮的时候了。主人卢运启带头解开了黑色西服上衣的纽扣,不断举杯祝酒。春兰、夏鹃、秋菊、冬梅四个姑娘都穿着同样雪白的布拉吉和同样高的高跟鞋,辫梢上系着同样的红绫子,端着摆满各式名酒的银盘子,围着餐桌给客人们斟酒。

王一民刚喝了一口香摈,冬梅过来了。她附身对王一民低语道:“您把剩下的那口香槟喝干了,我给您倒杯三十年陈杜康。这酒珍贵得很,老爷只让拿出一点来,给会喝酒的客人品尝品尝。”

王一民望着面前的大半杯香槟说:“等一会吧,还这么多呢。”

“那一口就喝干了。香槟就是起泡沫的白葡萄酒,没劲,您喝了吧。”

冬梅的盛情难却,王一民只好喝干了。当冬梅给他斟酒的时候,他往餐桌下方横头方面一努嘴低声说:“你看你们少爷眼睛都喝直了,你快告诉你们小姐,让她劝劝他,不要再喝了。”

冬梅答应一声,就往坐在斜对面的卢淑娟那边走去了。

王一民还在看着卢秋影,只见他两眼直勾勾地向坐在餐桌上方的几个人望着。

原来今天的坐席是预先排好的,按名签落座,塞上萧这位编剧坐上了左列的首席,他下首是名演员柳絮影,再下首是何一萍,三个人正好挨着,而且是两个追求柳絮影的男人把她夹在了当中。依卢秋影的子,本来要坐在柳絮影下首的。但他家是讲究规矩的,开席前老主人卢运启虽然已经声明:“今天是家宴,没有外人。”实际却是内外分明,卢秋影这小主人必须坐在末位相陪。他的姐姐卢淑娟却被安排到右侧当中,和刘别玉兰坐在一块。王一民也被算作陪客的,被安排到卢淑娟的斜对面。这样一来卢秋影就坐在离柳絮影很远的地方,连说句话都不可能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柳絮影和塞上萧说话、碰杯,有时何一萍也凑到她耳边说些什么。当他的老父亲敞开衣襟以后,柳絮影也把西装上衣脱了,只穿着那件豆绿色的旗袍,旗袍的短袖只齐肩胛,圆润的双臂几乎都露在外面。其实在这屋里热度升高,喝酒后身体发热的情况下,本是很自然的事。但看在卢秋影的眼里却变成了强烈的刺激,他只觉得心里不断翻腾,热血直劲往脸上涌,于是就不断往嘴里灌酒。而紧靠末席坐着的几位又都是剧团里兼管布景、服装、道具的一般演员,这几位年轻哥们儿专喝烈酒。他们喝的时候当然也要让这位少爷了,而卢秋影却又来者不拒,有酒必干。

mpanel(1);这些,卢淑娟均看在眼里,但她也没有办法,怎么能当客人的面让做主人的弟弟少喝呢。而她也不知道那都是烈酒,以为喝多点也不要紧,反正他离柳絮影那么远,想“求影”也困难。当冬梅把王一民的话传给她以后,她曾悄悄地写了一张纸条,让冬梅传给她弟弟,让他不要再喝了。但是纸条并没起作用,卢秋影看了一眼就攥成个团扔在地下,照样喝他的酒。企图用酒的刺激来顶住另外的刺激,这以毒攻毒的办法,只能使他自己身受其害。

而明一世的卢运启今天却在他这宝贝儿子身上漏了一空。第一他离得太远看不大清;第二他还要应酬坐在上首的那些客人;第三——也是最主要的一条,是他本不知道他儿子这一夜之间的骤变。他原先还担心他儿子可能高傲地不大理睬坐在下首的那几位客人,当他瞥视了几次以后,发现他儿子还和那几位客人碰杯呢,于是他放心地不再看他了。而当他觉得自己酒已喝得差不多,总坐在那里使这些和他社会地位相差悬殊的客人一直受着拘束,不能尽情欢饮的时候,他就悄悄地走了出去,想在外边散散步,一会再回来。

王一民原本有话要和卢运启单独说,始终没有找到空隙,这时顾不上再管卢秋影了(实际他也没法管),就也走了出去。

他走出西楼门一看,外边早已是月上东楼,繁星满天了、借着星光月色,他见卢运启正站在东楼门东侧几大盆花草前面闻花香呢,便也踱了过去。卢运启听到脚步声,抬头一看是他,便笑着问道:“世兄怎么也出来了?不再多饮几杯吗?”

王一民也笑道:“老伯这家宴真是酒醇菜鲜,小侄坐在那里就忍不住要喝,再不离开,恐怕就要酪酊大醉了。就是现在也有‘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之感了。”

卢运启一边纵声大笑,一边摘下一朵小黄花递给王一民说:“这花可以醒酒,闻一闻,就能使世兄从天上回到地下了。”

王一民接过花来一闻,只觉一股幽香夹着一丝凉气扑鼻而人,沁人心肺,顿觉神为之一爽,不禁连声称赞说:“好香!好香!”他又连吸了几次问道,“这是什么花?不但异香扑鼻,而且有一股清凉之气,真使人有醉意全消之感。”

卢运启笑指一大盆木质草本的小黄花说:“这花产在南方,名为艾纳香,中医学上用为芳香开窍药,可以制成冰片,因为它含有一股清凉之气。”卢运启一边说着一边回身打开了门灯。在灯光照下,王一民俯身一看,只见一盆丛生的花枝,长得叶茂枝繁,在对生的椭圆形叶片上,附着嫩密的绒毛,黄色小花的花序像伞形一样排列着。王一民一边看一边评论道:“这形状有点像菊花,可又不是菊花。”

“你说对了。”卢运启点点头说,“这属菊科,可是却在春末夏初开花,也可算做夏菊了。你再摘两朵,回去夹在书里,香气经久不减。”他一边说着一边又选了一朵大一点的摘下来,递给王一民。

王一民接过花,有意地挑起话端道:“老伯这可真称得上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了。这种雅兴,只有像老伯这样陶渊明式的高人隐士才能具有。”

“这两年老朽倒真是过的这样悠闲岁月。不过近几天又有些不行了,自从《答记者问》在报上一披露,那些同病相怜的亲朋好友和往日的门生故旧又都涌上门来,使我不得清静了。”

王一民马上点点头说:“这种情形小侄也有点感觉到了。方才在大门外,就看见有两位客人坐着小汽车走了。”

“是一高一矮?”

“正是。”王一民点点头,试探地说道,“要是小侄没认错的话,那个高大的胖子是不是在警务界于事?”

卢运启那长长的眉毛挑动了一下,眨动着明亮的眼睛问道:“嗅,世兄在哪里会过他?”

“小侄没有单独见过他。前些天我们一中出了那件所谓反满抗日的案子,就是此人领着一群警察、特务前去查办的。看样子他已经成了日本人的……”王一民说到这里没有马上说下去,好像是在寻找一句恰如其分的词儿,眼睛却在注意地看着卢运启。

卢运启却不假思索地接下去说道:“忠实的奴才和走狗,对不?”

王一民点点头说:“老伯真是目光如电,洞察一切了。但不知这种人怎么能和府上……”

“唉!”卢运启叹了一口气,一挥手说道,“借着一点瓜葛姻亲,早年曾经不断前来走动。自从他投靠了东洋人,我就不再理他了。今天据他自己说,也是看了我的《答记者问》,便会同我的一个老下属——就是你在大门外看见那个矮个的,两个人一同前来,声言是给我请安……”

“哦,那个矮个的倒是东洋派头十足,小侄乍一见真都误以为他是……”

“是日本人,对不?”

王一民笑着点点头。

卢运启也笑了笑说:“也难怪世兄误会,此人确实从里到外都被日本人给化进去了。他早年在日本高等学校念书,后来又进了早稻田大学,前后在东洋三岛上住了七年,回来后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因为和他父亲是同中乡榜的老同年,就把他留在手下了。那时候以为他只是在生活上被日本人给同化了,哪知他却当真的投靠了日寇,爬上了厅长的位置。今天见面我真想狠狠地训斥他一顿,完了就赶出去。

可是他们一进屋就口口声声说来给我请安,我转念一想,在这乱世之秋,对这样权势小人,还是少开罪为佳。何况训D斥也没用,他老子就因为他认贼作父,郁闷而死,我就更无能为力了。再说他儿子还在剧团里,有这么几层关系,我就不冷不热地把他们敷衍走了。”

“老伯所虑极是,对这种人是宜于用软钉子的。不过……”王一民状似思索地说,“这种人在这种时候前来看望老伯,能单单是请安问好?不知老伯……”

“老朽也正在转这个念头。”卢运启双眉紧皱地说,“这两个人今天表现的异常谦恭,尤其是那个何占鳌,我让了半天才肯坐下,连屁股都不肯坐全,开始是禁口不谈时事,后来还是我问及对我那《答记者问》听到什么舆论没有?他才讲了一些,中间还讲了日酋玉旨雄一的一段话……”

王一民心里一动,忙问道:“什么话?”

“据何占鳌说,玉旨雄一看我那《答记者问》的时候,正巧他也在场,那个老贼看完了把报纸往桌子上一扔,冷笑一声说:”卢运启这老头儿真狡猾,他把自己说得糟乱不堪,好像行将人木了,自以为这样一来,我们就对他毫无办法了。可是,他想错了!我认为他这篇《答记者问》是拒绝和我们合作的公开声明,甚至像是一篇挑战书。我希望他能明白,凡是向日本人挑战的中国人,没有一个得到好结果的,包括他们的张作霖大元帅在内。“‘’懊,不知老伯对他这话……”

“我当即纵声大笑着对何占鳌说:”张大帅拥有甲兵百万,所以他值日本人一包炸药。我卢某人手无寸铁,值得日本人为我费心吗?何况我深居简出,不过问任何政事,不参与任何活动,我这里无隙可寻,日本人又其奈我何!““那么何占鳌听了老伯这话有什么表示没有?”

“他也跟着我高声笑起来。倒是那个葛明礼说日本人诡计多端,劝我多加小心。”

“嗯。依小侄看,他们的文章就是做在玉旨雄一那段话上。玉旨雄一说老伯那篇《答记者间》像是一篇挑战书,小侄看他这段讲话倒是一篇地道的恫吓词。”

“恫吓之意我已经察觉到了。”‘卢运启点点头说,“而且我也越来越觉得这两个败类来我这里的真意就在这里,不过他俩很狡猾,一直等我问到才说,使我几乎被他们蒙骗过去。”

“实际就是老伯不问,他们也是要说的,不说怎么回去交差。”

“言之有理。不过恫吓对我毫无用处,老夫要学那姜太公:任凭风浪起,稳坐这钓鱼船了。”

“老伯深居简出的做法是非常高明的。”王一民审慎地说道,“不过近来亲朋好友、门生故旧来多了是否会贻人以口实呢?这一点不知老伯……”

卢运启捋着胡须,沉思着说了声“这个么……”就没有再说下去。

王一民停了一下,又说道:“方才小侄念了两句陶渊明的诗。在那两句上边的四句也很有味道,很能发人深思的。”

卢运启继续捋着胡子想了想,然后点点头说:“嗯,我明白世兄的意思了。”

接着他低声吟咏道: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他吟罢又连连点头说:“好!好一个‘而无车马喧’!今后我要以陶渊明为师,闭门谢客,不贻人以任何口实,使我‘心远地自偏’,真正成个隐士如何?”说完他就大笑起来。

王一民也高兴地笑了。

正这时,春兰和冬梅两个姑娘一同从西楼门里冲出来。她们站在门前,张皇四顾,听见笑声,略一张望,便一同向卢运启和王一民这边猛跑过来。这回可真是穿着高跟鞋赛跑了,跑得飞快,简直像短跑运动员穿着钉子鞋一样。

卢运启早已看见她俩,还没等两人跑到跟前,就大声斥责道:“跑什么?野不改,成何体统!”

卢运启话音未落,两个姑娘已经跑到面前了。春兰喘吁吁地张口说道:“老爷,不好了!少……少……”

王一民心里猛然一动,忙问道:“怎么?是少爷出事了吗?”

冬梅立即应声道:“是,少爷喝醉了!”

卢运启一听也是一惊,但仍然保持镇静地说道:“喝醉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搀他回房间……”

冬梅这次竟然违反常规,还没等老爷说完,就高声抢言道:“老爷,少爷醉过头了,已经人事不省,他们说连脉都不着了!”

春兰马上接了一句:“说要断气了!”

“什么!”卢运启吼叫了一声,那红晕的双颊刷一下变得惨白,他往前抢了一步,身体摇晃了一下,急促地问道,“要,要断气了?”

两个姑娘同时点着头说:“是。”

“天哪!老夫休矣!”卢运启高喊了一声,举步就向西楼门跑,他刚踉踉跄跄跑了几步,身体就失去了平衡。这老人平时本是步履轻快而矫健的,今天可不行了。

王一民忙跨前一步,一把扶住了他,冬梅也从另一边挽住了他的胳臂,俩人一边一个,架着卢运启就往西楼跑。

春兰在后边喊了一句:“我去请太太们!”说完扭身跑进了东楼门。

在王一民和冬梅架着卢运启快跑到西楼门前的时候,另一个姑娘秋菊又从门里冲出来了。

卢运启一见连步也迈不动了,声音颤抖着急问道:“是、完、完了……”

秋菊忙答了一句:“老爷,我,我去请医生!”说完没等卢运启再问就冲院里高声喊着:“司机,司机!开汽车王一民忙用力架着卢运启说:”快进楼吧!“卢运启被架进了西楼门。一进楼门,就听见一片喊声“秋影!”“弟弟!”

“少爷!”之声混成一片。餐厅本在楼下,但是这时人们都站在走廊里。卢运启一被搀进来,就有人推开另一扇门说:“在客厅里。”

卢运启被搀进了客厅。

客厅里,一群人正围着一条大皮沙发叫喊着。在墙的一角,一并排坐着柳絮影和刘别玉兰。柳絮影低垂着头揉搓着一条花手绢,刘别玉兰正对着她的耳边低语着,一见卢运启进来,刘别玉兰马上站起来。柳絮影抬起头看了一眼,也站起来了。她脸上的红晕减退了,头发有些蓬乱,眼圈发红,有点像经过一场暴风雨的梨花。她的头很快又低下去了,而且低得比方才还深。

王一民一看这情景,心里明白了**分。自己担心的事终于闹出来了。

围着皮沙发的人发现卢运启被搀进来,立刻闪开了一面,喊叫声也停下来了。

屋里立刻静下来,静的真有点吓人。

卢秋影的整个身子露出来,这位少爷平时脸色就是苍白的,这时白里透青,真是面如死灰。他牙关紧闭,眼皮不张,一缕大波纹的头发散在额前,口水从薄薄的嘴唇里流出来……

跪在他头前的卢淑娟,雪白的双颊上挂满了泪痕。这时高叫一声“爸爸”就站起身扑过来。

卢运启先是愣了一下,猛然间,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力气,他推开卢淑娟,挣开搀扶他的王一民和冬梅,几步就奔到卢秋影跟前,俯下身,抱住卢秋影双肩,摇晃着喊了一声:“守仁我儿!”接着身子往起一挺,头往后一背,牙关一闭,往后便栽。已经早有预感的王一民这时拦腰抱住,高喊了声:“老伯!”

屋里顿时大乱,又都奔卢运启拥来,叫喊声又连成了一片。

在混乱中,卢运启长出了一口气,两颗泪珠从微睁着的双眼里滚到腮边上。

王一民忙把卢运启抱到另一张沙发上。他放下卢运启后忙对跟过来的众人说:“卢老是一时昏迷,不要紧,还是赶快抢救秋影!”

人们一听又都向卢秋影奔去。喊叫声又接着响起来。

卢运启身边只剩下王一民和卢淑娟了。这姑娘的眼泪真像断线的珍珠一般从腮边滚下来。她紧紧拉住爸爸的手,嘴唇哆嗦着叫着:“爸爸!”

卢运启的眼睛睁开了,他挣扎着要起来。王一民和卢淑娟都按着他,劝他不要动弹。在忙乱中卢淑娟的手按到了王一民的手上。王一民直觉得这姑娘柔软的手凉得吓人。他忙向她说了一句:“不要急,都不要紧。”

卢淑娟点点头,但眼泪还是不断地滚下来。

这时春兰跑进来了,她说了声:“太太们来了!”

男客人们一听,感到在这里多有不便,就相继退了出去。王一民向刘别玉兰和柳絮影招招手,刘别玉兰马上跑过来了,柳絮影仍低垂着头站在墙角处没动。王一民急对刘别玉兰说了句:“注意看护卢老,不要让他起动。”又对卢淑娟说:“小姐,要保重!”说完转身向外就走。他是最后退出的一个男客人,他刚一出客厅门,就见一群妇女齐声哭喊着“儿呀,心肝呀!”从楼外走进来。走在最前边的是一位颤巍巍白发苍苍的小脚老太太,她胳膊挡在脸上哭喊着。有两个年纪稍大些的女佣人搀扶着她,后边跟着的几位妇女也都用胳膊挡着脸,发着同样的哭喊声,一同走进了客厅。客厅的门被关上了。这时男客人们还都站在走廊里,王一民直到这时才想起塞上萧来,这位作家哪里去了?他在客厅里没有看见他,走廊的客人里也没有他,他怎么不见了?王一民忙推开餐厅的门,餐厅里的灯还全亮着,餐桌上已经是杯盘狼藉了。王一民没发现有人,刚要退回来,忽然觉得墙角处有人一动,他注目一看,原来塞上萧坐在那里,这时正迎着他站起来。王一民一见忙跨进门里,回手关上门,直奔塞上萧走来。塞上萧眉头拧成个大疙瘩,没头没脑地对王一民说道:“一民,想不到卢家出了这么个无耻之尤!”他一拳打在自己手心上,激动地说,“这个色情狂!不但破坏了整个宴会上的欢乐情绪,更可恨的是他当众侮辱了柳絮影,也侮辱了我。他的狂乱行动简直超过了任何言情小说和电影,他,他是当今的登徒子!”

塞上萧越说声音越大、越激动。王一民忙向他摆着手说:“老塞,别激动,冷静些,慢慢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他竟乘着酒劲,跑到柳絮影前边,一高喊了一声:絮影姐姐,我,我……

……”塞上萧说到这里痛苦地一挥手说,“唉,太不像话了!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出身在名门望族之家的公子哥儿,竟然这样下流,真是可耻呀!”

王一民着急地说:“唉,你先少发议论,快说吧,后来怎么了?”

塞上萧一挥拳说:“好,我告诉你。这小混蛋高喊了一声絮影姐姐,我爱你!

接着将双手一张,把柳絮影整个抱在怀里了。柳絮影一点神准备都没有,一下愣住了。宴会上所有的人也都愣住了。直到他把柳絮影抱住,并且去……去咬她的脸的时候,柳絮影才叫唤着往外挣扎。我这时候再也忍不住了,忙跳上去拉他。我一拉,柳絮影再一挣,就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这一来可坏了,他冲着我就喊:”塞上萧!你今后如果不把絮影姐姐转让给我,我就要和你决斗!‘接着他又指着何一萍喊道:“还有你,小何二鬼子!你若不离絮影姐姐远点,我就让爸爸把你撵出剧团!

’他这些话把我都气蒙了。他侮辱人已经到了极点!柳絮影不是商品,怎么能用‘转让’这个词呢?我气得直哆嗦,我看何一萍也气得脸煞白。这时候柳絮影正倚在刘别玉兰怀里哭呢。她大概以为云已经过去,哪知风暴又来了。卢秋影对我和何一萍叫喊完了,一转身,噗通一声就跪在柳絮影的脚下了,大喊着说:”絮影姐姐,我爱你,没有你我一天也生活不下去了!你可怜可怜我吧!‘说完就去抱柳絮影的大腿。这回柳絮影反应的很快,她猛往起一站,抓住正攀着她腿往起爬的卢秋影的双肩,用力往外一推,刚爬起一半的卢秋影仰面朝天倒在地下。接着他又往起爬了两次,都没有爬起来,嘴里哼哼着一动不动了。“塞上萧的话音刚住,餐厅门开了,从外边传来一片嘈杂的人声,接着大个子谢捷尔斯克一头闯进来,对塞上萧说:“老塞,没事了,大夫来给扎了一针,那位少爷就活过来了。我们送柳小姐走吧。”

塞上萧哼了一声,嘟哝着说:“倒不如死了干净!”

王一民瞪了他一眼说:“别瞎说了!快走吧!”

王一民拉着塞上萧向外面走去。

24

王一民这几天特别繁忙,每天都要工作到下半夜。因为马上就要召开“飞行集会”了,他虽然对召开这样一次集会有不同看法,但上级已经决定,就必须使出自己的全部智慧和力量,把准备工作做好。他要挑选最可靠的,经过考验的反日会会员作为骨于。这些骨干会员要预先知道集会的时间和地点,等到开会前一两个小时,再由他们组织其他会员。每一个骨干会员都要组织三五个人,组织起来以后就再不能拆帮,要共同到集会地点——北市场去。集会这天选在星期天,三五好友,同逛市场,去“吃喝玩乐”一番,是引不起任何人注意的。

王一民为把这项复杂的组织工作做好,真是绞尽了脑汁。这还必须晚上做,白天要照常上课。仗着他身体好,力充沛干劲足,还能坚持下来。不过细心的人要仔细观察一下,就可以看出他严重的睡眠不足了。他白眼球上挂着红血丝,眼窝发暗,眼皮发滞,两腮也有点陷下去了。只是因为他神上的不疲倦,方掩盖了这生理上的不正常。

经过几天的奔忙,在今晚七点以前,王一民把他负责的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完了,就等着明天召开“飞行集会”了。他高兴地舒了一口气,准备回到住处,饱餐一顿,再足足地睡上一觉,以便恢复连日来的疲劳,明天好神抖擞地迎接这关键而困难的一战。

他回到住处,已经是万家灯火的时候了。对面屋的塞上萧还没有回来,从卢秋影要求他“转让”柳絮影以后,他非但没有一点“转让”的意思,反而对柳絮影更加殷勤,每天跟着柳絮影上后台,编剧变成了跟包。而那位“求影”少爷,最近也不可能再来干扰他了,他已经得了酒中毒症,被他爸爸送往南满著名的疗养区汤岗子温泉疗养去了。

王一民黑进到屋里,打开电灯,拉严窗帘,刚要动手做饭,忽听外边有人敲门,一边敲一边问:“王先生回来了吗?”他一听是房东老太太的声音,便忙回答道:“回来了,请进来吧。”

胖大的白俄老太太进来了。她一进屋就说:“哎呀,王先生,怎么办呢?塞先生来了客人,在我屋里等两个小时了,他还不回来,您能不能帮忙找找他?”

“是什么客人?”

“从远道来的,就是塞先生这两天不断嘱咐我替他接待的那位……”

还没等房东老太太说完,王一民就急问道:“是一位年轻太太领着一个小女孩?”

“对,对,姓石。”房东老太太点着头说,“王先生也认识她?”

“没见过面。我认识她丈夫。”王一民高兴得心直跳,急忙挥着手说,“麻烦您,快请她到我这来吧,我接待她。”

“好,好,我就请她来。”

房东老太太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出去了。

mpanel(1);王一民急忙把屋里整理了一下。

外面响起了脚步声,王一民忙推开自己的屋门。只听房东老太太在外面说:“您进去吧,我少陪了。”

传来另一个女人声:“谢谢您。”

外门开了,一位清瘦的少妇一只手提着皮箱,一只手领着一个小女孩站在门前。

王一民忙抢上前去一边接皮箱一边说:“快请进屋吧。”

少妇没有谦让,顺从地把皮箱交给王一民,就领着孩子进了屋。皮箱不大,王一民接的时候是按照它体积大小去准备力量的,哪知分量却很重,把王一民问了一下,几乎失手掉在地下。

少妇进屋后就站在俄罗斯靠背椅前,微微含笑地看着王一民。小女孩的两只手紧紧拉着她的妈妈,也眼盯盯地看着王一民。王一民曾在照片上看见过这位石玉芳小姐,但是照片上的她要比现在胖一些,那是张圆圆的脸蛋,现在却稍稍变长了些,眼睛好像比照片上还要大,只是没那么明亮了。如果说照片上那双眼睛像阳光下的一池春水,现在则像蒙上了一层薄雾。王一民知道她只有二十**岁的年龄,但是眼角上已经出现了细微的皱纹。她穿了一身长袖浅灰色毛料旗袍,衣料质地大概相当好,所以经过长途旅行还没有什么皱褶。脚下是一双白色平底布鞋。这双鞋使王一民感到有点奇怪,因为那时候年轻妇女是不穿白布鞋的,除非是……

正在王一民猜想的时候,石玉芳开口了:“您就是王一民,王先生吧?”

“正是。”王一民把皮箱放在门旁,高兴地笑着说,“不过我希望您不要叫姓,也不要称先生,就叫我一民吧。而且您要不嫌我冒昧的话,请允许我称您大嫂。”

石玉芳白净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微笑着点点头说:“我非常高兴您这样不见外,在北平的时候我就听汉超经常谈到您,你们在一起念书的时候,有一些事我到现在还记着。前些时候老塞写信也告诉我,说只有您才能使我们这一家人……”她说到这里声音低下去了,一只手抚着小女孩的脑袋,像是很困难似的说出了最后两个字:“团圆。”

王一民看着这情景,心情一阵激动,连忙对她说:“大嫂!你放心,我马上就去找他。”

“不。”石玉芳忙抬起头说,“今天很晚了,明天再去,反正我也不走了。倒是要麻烦你给我先找个住处,哈尔滨我头一次来。”

“住处没问题。”王一民一指自己的屋子说,“您要不嫌弃的话,就住在我这里。”

“那您……”

王一民往对面屋一指说:“老塞那屋就他一个人,双人床,很方便。”

“那我就不客气了。”

“你还没吃饭吧?”

“下火车吃过了。”

“那么我先给你打洗脸水,完了我就去找汉超……”

“不,等明天吧。”

“明天……”王一民说完这两个字就停下了。他想到明天李汉超要在“飞行集会”上和群众见面,要代表党发出团结抗日的号召。任务是非常重要而又异常危险的,在那蛇遍地的闹市里,他是目标最大的一个,敌人当然要集中全力去捕捉他,虽然有党、团员和群众的保护,但是敌人会围捕,会开枪……万一他……

“明天怎么的?”石玉芳忙问道。

“明天他可能有事出去。大嫂,您别拦了,我今天一定得把他找来!”说完不等石玉芳回答,就转身到外屋打洗脸水去了。

石玉芳见王一民态度非常坚决,也就不再拦挡。王一民打完洗脸水,又嘱咐两句,就离开了住处。

初夏的夜晚,街头巷尾总有很多人在散步,聊天,公开巡逻的宪兵、警察和暗地里活动的便衣特务也遍布各处。从王一民住的花园街到李汉超住的道外头道街平安客栈还有很远的路程,公共汽车到晚上班次就越来越少,电车得到南岗秋林洋行去坐。这些王一民都感觉太慢,他今天必须在十点半以前把李汉超领回住处,过了十点半房东老太太就要锁门。没有李汉超自己随时随地都可以越墙而过,有了李汉超就必须敲门了。半夜三更,领来那么一位满脸胡须的“老先生”,怎么向房东老太太说明啊?说他就是那位大眼睛漂亮少妇的丈夫,恐怕房东老太太双手都会缩不回去,第二天就得成条新闻传遍花园街。王一民越想越着急,他这时本来已经饿得肚子哗哗直响,但他顾不上解决这虽然迫切却可忍耐的问题了。他只恨不能撒腿就跑,环境要真允许他跑,他可以一口气跑到李汉超面前。但是现在只要他撒腿一跑,后边就会长出一条“尾巴”。他心急却不能快跑,唉!真是难煞人也!正在他心急如火的时候,忽然发现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对白俄老夫妇正从一辆黑色小汽车里互相搀扶着走下来。那个老头子下车后掏出一个大皮夹子,拽出一张一块钱的伪满国币给司机……王一民一看是辆出租汽车,他还从来没有光顾过这近代化的交通工具呢,这时他一狠心,豁出去了!他向司机一招手,车开过来了,他跨上汽车,说声“道外”,汽车喇叭一响,开走了。

当王一民领着李汉超赶到花园街的时候,已经八点多钟了。王一民在外边一看,塞上萧屋里的灯也亮了,这家伙今天算是早回来了!

王一民推开房门,只见塞上萧正和石玉芳唠得热闹,女儿小超半闭着眼睛倚在妈妈怀里,孩子要睡了。石玉芳已经洗去了一路风尘,换了一件纯白色半袖的毛料旗袍。新洗过的脸上还薄薄施了一层胭脂,乌黑的短发上还了一枝淡黄色的小花。

方才还是光秃秃的两耳上也多了一双闪着亮光的耳环,她这一打扮真像朵雨后乍开的玉玲花,洁白得一尘不染。一路上她从未打扮过,如今她却进行了心的修饰,这真是“女为悦己者容”啊!

石玉芳一见王一民从门外探进头来,脸上的笑容立刻没了,两只深沉的大眼睛直盯盯地看着他。如果说这两只眼睛方才好像还蒙着一层薄雾的话,现在却透过薄雾出一道火辣辣的光芒,里面充满了希望、期待、焦灼和不安。王一民一看这双眼睛就什么都明白了:她是多么想看见李汉超而又害怕看不见哪!王一民没有多说一句废话,只说了句“他来了!”就一步跨进门里,站在门旁了。

石玉芳一听这三个字,就像触了电一样,一把拉住小超,腾身站起来了。塞上萧也随着站起来,向门外望去。

这时从门外进来了一位稍微有些驼背的大个子,穿着一件深蓝色布大褂,黑色的老式便裤,扎着宽宽的腿带,长瓜脸上长着长长的胡子。李汉超还是那副“老先生”的打扮。他跨进门来,就站在那里不动了。屋里的石玉芳和塞上萧也像木雕泥塑一样定在那里,小超的睡意也全没了,她抱住妈妈的大腿,惊骇地望着这个陌生人。

屋里静得只能听到钟摆在响。

还是李汉超先说话了,他眼睛虽然湿润了,却还是笑着说道:“看什么?是不是不认识了?”他直望着石玉芳说,“三年多的时间,我们大概都有些变样了。”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转向塞上萧,热情地奔过去说:“只有你,我的好朋友,还是潇洒不减当年哪!”他紧紧握住塞上萧的手,摇晃着说。

“哎呀!你这一说话,我才听出来是当年的李汉超!”塞上萧也紧紧握住李汉超的手说,“你呀!还好朋友呢?我们近在咫尺,你不但不露面,连封信也不写。”

“怎么没写?写过呀!”

“我怎么没看见?”

“你会看见的,署名南方笛,还有一首诗……”

塞上萧一拳打在李汉超的前上说:“好哇!我可抓到写匿名信的坏蛋了。改日我非得好好和你算这笔账不可。可是今天有人要和你算一笔多年的委屈账,你还不赶快先去报份账单!”说完他搬着李汉超的双肩,把他向石玉芳的面前一扭,又往前一推说,“快过去吧!”

李汉超借着劲站到了石玉芳的面前,他刚张嘴说了句“玉芳,你辛苦啦!”石玉芳那早已噙在眼里的泪水一齐涌了出来,她双手一捂脸,背过身去,失声地哭了。

小超看妈妈一哭,也把眼睛一闭,小嘴一张,仰着脸大哭起来。

李汉超呆愣愣地站在那里,无声地流下了两行热泪。

王一民忙向塞上萧打了个手势,转身走到门外去,塞上萧忙跟了出来。王一民轻轻地关严了门。

塞上萧站在那里,长叹了一口气,说了声“这真是……”就低声吟咏道:妻率怪我在,惊定还拭泪。

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递。

“别又诗兴大发了。”王一民忙把塞上萧拉进他那间屋里说,“这是欢喜的眼泪,流完了马上就会欢畅起来的。咱们快整点吃的吧,老李和我都没吃饭,石玉芳大概也吃的很早……”

“走!”塞上萧向外一指说,“咱俩马上到街口饭馆去叫菜,叫饭,再买几瓶啤酒、葡萄酒,回来为他们一家的团圆干杯!”

“我看改日的吧。今天先简单吃一点,完了老李恐怕还要走。”

“走什么?”塞上萧一瞪眼睛说,“也没见着你们这些……”说到这里他一挥手说,“行了,今天晚上都得听我的。咱俩睡你那屋,让他们一家三口在我这床上挤。”

“那要让房东老太太看见呢?你看他们俩那样像两口子吗?一个像打板先生,一个像……”

“像什么?我一会回来就给老李刮胡子,我那有的是衣服……”

“不行,不行。”王一民忙摇着头说,“今天老李的胡子不能刮……”

“你什么都不行,先听我的吧。走!”他再也不容王一民说话了,拉着他就向外走。刚走到外面,塞上萧又跑回屋里,拿出一把大锁,咋一声把门锁上了。

王一民一皱眉,刚要再说话,塞上萧一挥手,边拉他走边说:“别说了,说道真多,又怕房东老太太了,她多咱这么晚来过?来了又怕什么呢?你窗帘拉得严严的,他们两口子也不是大喊大叫的人……”

“那你何必锁上门呢?”

“是你提醒我的。”塞上萧得意地一笑说,“我真怕这个不通人情的‘打板先生’再跑了。”

让他说的王一民也笑了。

两个人很快地就到了街口饭馆——福盛饭庄。塞上萧是这里的常客,一因这里饭菜做得可口;二因这里没有女招待,是一家凭手艺凭质量招揽主顾的老实饭馆;三因离住处近。所以塞上萧就经常光顾,他手头大方,从来不吝惜小柜,十块钱的伪满老头票子掏出来,多个一两块钱就不用找了。这样的主顾自然会成为饭馆的超级客人。今天他们来的晚点,人家本要摘幌熄火了,但是塞上萧一迈进去,跑堂的马上迎面高叫一声:“塞爷塞先生到!”这一嗓子刚喊出去,马上跑过来两三个人,有系着白围裙脖子上搭着白毛巾的跑堂的,还有穿着大褂的掌柜的,都一齐哈腰伸手向单间里让。塞上萧摆摆手说:“不在这吃,家里来了客人,拿家去。”

那个掌柜的马上说:“那您点菜,点完您先走,马上送到。”

没等塞上萧回答,王一民立即说:“不麻烦你们了,我们自己拿走。”

塞上萧知道王一民不愿有人发现那一对奇异的夫妻,也忙点着头说:“对,我们自己拿走。你们说吧,今天能做出什么好菜?要好,要快!”

跑堂的一听忙说道:“活鲤鱼、活甲鱼,发好的海参、鱼翅、干贝都有,您点吧。”

掌柜的马上添了一句:“再不您亲自到灶上看看,随点随做。”

“好吧。”塞上萧回头对王一民说,“你在这等一下,我就来。”

王一民点点头说:“不要弄太多,要快!”

塞上萧一边点头一边往后屋走去。掌柜的和跑堂的都簇拥着跟进去了。

王一民一个人站在饭馆大玻璃窗前向夜空里望着。实际他什么也没看见,在他眼前出现的仍然是方才李汉超一家人见面时候的情景,这情景深深感动了他,他想起了“但愿人长久”的诗句,这诗句使他的脑子迅速转动了一下,他忽然生出了一个想法,这使他神为之一振,他觉得这想法是可行的,他要马上向李汉超提出来。

他焦灼不安地等待着塞上萧快出来。他跑到灶前催了两次,又坚持着去掉了两个费时间的菜。二十多分钟后他们从福盛饭庄里出来了。塞上萧和王一民手里提着酒,后边跟着一个提着淡黄色椭圆形大提盒的跑堂的。依着王一民的意见还是自己提,但掌柜的和跑堂的都不依,只好让他跟在后边送了。到了大门口,塞上萧又塞到他手里一块钱,他才道谢走了。

王一民先提着食盒进到院里,院里很静。他走到屋门前,大锁头还在锁着。他侧耳向屋里听了听,只听石玉芳说:“再叫一声。”接着就传出一个娇嫩的童音:“爸爸!爸爸!‘”随着这爸爸的叫声,传出来李汉超的笑声,石玉芳也笑起来。

在笑声中娇嫩的童音喊起来了:“爸爸扎人!不要爸爸!”屋里的笑声更响了。

这时塞上萧也来了,他在屋里的笑声中看了看王一民,屋外的两个人也相对着笑了。

塞上萧打开屋门,两个人刚一进堂屋地,王一民那东屋的门就打开了,李汉超先从屋里跑出来,石玉芳领着小超也跟出来了。

李汉超笑指食盒对塞上萧说:“我算猜对了,你还像在北平那样,要给我增加营养!”

塞上萧说:“这回是给大嫂接风洗尘,你借光。”说到这他又弯下腰对小超说,“还有你,小乖乖,会叫爸爸了。”

“会。”小超并不眼生,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睛说,“爸爸扎人,不要。”

塞上萧马上接着问了一句:“爸爸光扎你了?扎别人不?”

小超也毫不迟疑地说:“还扎妈妈啦,妈妈要。”

这一句话说得几个人哄堂大笑,石玉芳脸上那层薄薄的胭脂也掩不住那飞上双颊的红云。她在笑声中一扭身跑回了屋里,小超也笑着跟妈妈跑进去了。

王一民这时忙张罗着说:“先别闹了。把酒菜快摆上,边喝边唠。”

“对。”塞上萧往自己屋里一指说,“在我那屋吧。”

“好,你那屋经常设便宴,摆起来方便。”王一民说完又对跑进东屋的石玉芳喊道:“大嫂,快来吧,摆盘子这事你在行。”

“什么在行不在行的,我干。”李汉超一边挽着袖子,一边要去拎食盒。

“你还另有分配。”王一民一拦他,把食盒递给了正从屋里走出来的石玉芳。

石玉芳抿着嘴,低着头,跟着塞上萧进了西屋。小超也跟着跑进去了。

李汉超忙问王一民道:“分配我干什么?”

王一民笑着拉他说:“走,进屋。”

王一民拉着李汉超进了东屋,随手关严了门。李汉超不解地望着王一民。

王一民的笑容收回去了,他严肃地,开门见山地说道:“我现在正式向组织提出一个迫切要求。”

“什么要求?”李汉超问道。

“我要求组织批准,在明天的‘飞行集会’上,由我出面讲话。”

李汉超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你讲话?”

“对,我讲话。”王一民肯定地点点头说,“我认真地想了一下,我是反日救国会的负责人。明天的集会是要动员群众起来参加抗日救国的行列。所以我讲话是最合适的,是责无旁贷的。”

“那怎么行呢!”李汉超紧摇着头说,“我讲话是省委决定了的,怎么能咱们俩一商量,就擅自改变呢。”

王一民毫不动摇地紧盯着说:“可以马上请示省委领导。集会是在明天正午十二点举行,今天晚上和明天上午都可以和省委领导接头。如果万一接不上头,你是秘书长,这样事情你也可以临时决定。”

“我自己决定我自己不讲?临阵脱逃?”

“哪有那么严重,我们可以有使领导事后同意的充分理由。”

“什么充分理由?”李汉超眨了眨眼睛,忽然指点着王一民说道,“你呀,你,怎么能想出这么一个招来呢!什么你是反日会负责人,应该由你讲话。这是你真正的理由吗?”

“这是主要的一条。”

“还有呢?”

“太多了,我挑主要的说。”

“但是最主要的你恰恰没说。”李汉超笑着捅了王一民一下说,“同志,不能这样啊!老婆来了,孩子来了,就不革命了!”

王一民一听着急地说:“谁说不革命了?”

“革命还能怕危险吗?”

“谁说怕危险了?”

“还用说吗?”李汉超笑着说道,“我明白你那心思,你是怕明天敌人把我抓去,再不一枪撂倒了,起不来了,这边扔下才来的孤儿寡母不好办,对不?”

“就算你说对了;我看这也是应该考虑的。”

“不,不能考虑!”李汉超收回了笑容,直望着王一民说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什么年月!国都破了家怎么能保得住!我们的同胞天天都在流血,我们的同志天天都有牺牲。我们是在残酷的白色恐怖下进行战斗,现在在这屋里守着娇妻爱子,但是说不定敌人就会闯进来,把欢乐的宴席变成生死搏斗的战场。我们时时都要准备向敌人进攻,时时都要去争取胜利,也时时都要准备牺牲。一民,我知道你决不是害怕牺牲,你是一个勇敢的同志。你今天完全是为我着想,这里也包含着你对那弱小母女的阶级同情心。而且我也相信由你出面去讲话会讲得很好,但是从我这方面来讲,我能那样做吗?那是一个**者的行为吗?你说我说得对不?”

王一民的头低下去了。

这时,李汉超又笑了,他拉起王一民的手说:“别为我们一家人担心吧。我如果万一出了意外,组织会照顾她们的,把她们交给组织这个大家庭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他更靠近王一民说,“而且在经济上她们还完全可以靠自己力量生活得很好呢。我告诉你,玉芳的妈妈故去了,她继承了一笔遗产,这不但能供她生活到老,我还可以动员她献出一部分来,交给我们的党呢。”说到这里他又紧紧握了一下王一民的手说,“真的,明天我要是回不来的话,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你了,由你向她说明……”说到这里他又笑了一下说,“就算我的遗志吧。她一定会慷慨解囊的,她一直是积极支持我们的事业的,不然她怎么会千里迢迢地奔到这里来呢。”

王一民刚要再说什么,忽听塞上萧在外屋喊道:“快过来吧,酒菜都摆上了,有话什么时候不能说,真是的!”

李汉超对外屋答应了一声:“就去。”忙又一拉王一民道,“快走吧,一切都按原计划进行!赶快吃点饭,我今天晚上必须赶回去。你们这里不是十点半锁门吗?

我一定要在十点半前离开这里。”

王一民还要说什么。李汉超拉着他就向外走,一边走一边低声地说:“听我的吧,到了服从的时候了!”

王一民深深地点了点头。

25

哈尔滨的北市场有点像北京的天桥,虽然规模没有那么大,杂耍没有那么多,可是质是一样的。一大凡人口密集的城市,都有这么一个供生活在底层的人们消遣、娱乐和谋生的地方。三教九流靠这里赚钱生活;无着落的人靠这里讨碗饭吃;劳动了一天的“苦大力”可以到这里消愁解闷;地痞流氓则和这里结成了鱼水关系;警察、特务、侦缉队更要在这里榨油水,找外快,作威作福,寻欢作乐。他们既是伸长鼻子的猎犬,又是张着大嘴的饿狼。总之这里汇集着形形色色的人物,五花八门的事情。这里欢声中夹着悲歌,喜笑里裹着眼泪,荒无耻与忍辱偷生共存,轻歌曼舞和垂死挣扎同在;游乐场紧连着死亡线,天堂下边就是地狱。如果把这里每天发生的事情集中展览出来,就会构成一幅惊人心魄的图景。但是今天这里却又不同于往日了,在那表面如常的市面上,正在酝酿着一场革命风暴。

王一民为了熟悉地形,前几天就来这里逛过两次,把这里前前后后都走遍了,连群芳里妓院的大院他都看个仔细。他觉得那里曲曲弯弯,前后街通连着,两米来高的院墙,一翻身可以过去,是个甩掉追踪者的好去处。类似这样的地方他在东西南北四方找了好几处,他不但自己牢牢记住,还告诉来参加集会的反日会的骨干分子,并且嘱咐他们也要前来勘察一番。

今天,十点刚过他就来到了这里。他要在正午十二点集会开始以前再转上一圈。

这里是消磨时间的好地点,而且越是状似悠闲越和这里的节奏合拍。他没有和任何人结伴,这样可以哪里需要就到哪里去。他还想暗暗地协助今天这场“飞行集会”

的司令刘勃指挥全局,而且还要保护**满洲省委秘书长李汉超的安全呢。

他今天没有穿长褂,也没有穿西服,穿长褂行动起来不方便,穿西服在这里不大合乎时宜。虽然这里也不乏偶尔前来换换口味的衣着华丽的汉奸新贵,甚至也夹杂着西服革履的翩翩少年,但是绝大多数的人还都穿着中国民族服装,而穿布烂衫者又是多数中的多数。王一民今天特选了一件已经穿得半旧的川绸对襟小褂。经过多次洗涤,原来那深灰的颜色已经变成浅灰色了。下身穿一条咖啡色的毛料西裤,毛料质地很差,却熨烫得裤线笔直。脚下是一双半旧的皮鞋,擦得很亮,头发也梳得光光的。让人觉得这是一个生活兴趣浓厚的穷知识分子,为了星期天逛市场,把老箱底都翻腾出来了,又经过一番细致地打扮,一心一意想在这花花世界里享受一天。

除了这身心挑选的穿戴之外,他身上还暗藏着一件武器,就是他在“纪念碑”

前得到的那支小橹子,那里面还有两颗子弹。枪很小,进腰间的宽皮带里,一点也不露痕迹。

mpanel(1);他先来到了王麻子膏药铺那一带。说王麻子膏药铺还用“一带”这个词,是因那不是一家两家,而是一大片。这些膏药铺,都是低矮的小房,房小匾可大,有的真使你担心把房檐压塌了。而且都是黑漆金字,明光瓦亮。上面写着各种不同的王麻子。有真王麻子、老王麻子、南王麻子、北王麻子、真正老王麻子……除了这些真和老的王麻子之外,竞还有自号为假王麻子、真正假王麻子、真假王麻子、假假王麻子的……初来到这里的人一看这些金字牌匾真使你眼花缘乱,良莠不分,好坏难辨了。而在大匾之下,玻璃窗之外,又都有一条宽大的案子,上面陈列着盖、熊掌、死蛇、于鳖、鱼骨。猴皮……这几乎是每家王麻子膏药铺都有的基本陈列品。

除此之外,就是和熬膏药本无关的玩物了。有挂着各色各样制鸟笼子的,里边养着爱唱歌的黄鹏、画眉。相思和百灵鸟,还有色彩鲜艳的翡翠鸟和排鹦鹉,甚至也有那训练得会说话的鹦哥和八哥。除开这些观赏鸟类之外,也有养吃红拉白屎的老鹰的,因为据说那“白屎”也可以晒干人药。还有一家竟出奇制胜地在会说话的鹦哥下边拴着一只能蹦善跳的猴子,让这两个飞禽走兽配套表演,那鹦哥在上边说一句“拿王八盖子”,猴子就跳过去把盖举起来,给周围观众看看,再说一句“拿老鳖”,猴子又跳过去举起干鳖让观众欣赏,每次都是准确无误,百拿百准。

逢到这时候,他这里的观众就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致使那些摆地摊演杂技的都得退避三舍。据说这一套飞禽走兽后来被一个有权势的汉奸硬给熊了去,在他家里又重新配上套了。他把猴子拴到电话机桌旁,鹦哥挂在电话机上边,电话铃声一响,猴子就抓起电话耳机,举到鹦哥的尖嘴之下,鹦哥就卷动它那柔软的舌,问句“您找谁?”然后再说“您等等”。猴子就把耳机放在桌子上,去按动电铃,主人就来了。这一双飞禽走兽虽然升格和现代通讯工具配套了,却再也不能和广大观众见面了。

在这些鸟兽之外,还有养金鱼、绿毛、松鼠、黑眉锦蛇和各种奇花异草的。

开王麻子膏药铺的竟在这些玩物上大费心机,争强斗胜,好像谁能在此中得胜谁的膏药就最灵似的。但这也给人们带来了好处,使这里成为免费的观赏区,那些住小店的劳动人民在食不果腹的时候,到这里走走也就可以消除忧闷了。

王一民在这里转了一转,碰见两位反日会的骨干同志,领着三两会员走过来,彼此都微笑着点点头,心照不宣地走过去了。

再往前走,就是一家挨一家的小饭馆了。这些小饭馆可和王麻子膏药铺不同,都是分门别类各有特点,而且几乎家家门口都特选一个高嗓门的跑堂的,站在门口大声吆呼着“里边请,里边请,吃饼白喝汤,喝茶不要钱”等招揽主顾的口诀。王一民这时肚子有点饿了,想要吃点什么,好迎接即将要到来的战斗。正在他要择门而人的时候,忽然从一家专卖生鱼的饭馆里跑出来一位老年人,直奔他扑来。王一民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中附近那个白露小吃铺的何掌柜。还没等王一民开口,这位老人就一把拉住他热情地说:“王先生,真巧哇!在这遇上您了!”

王一民也很感意外,最近他听老传达李贵向他汇报,说这位何掌柜对日本侵略者恨之人骨,老李贵想发展他加入反日会,现在正在积极培养。在这种情况下,王一民也有意地多接近了他一些,情谊比从前深了。可是现在还没有正式人会,他怎么也来了?是巧遇还是……

正在王一民思量的时候,老何头又说上了:“既然遇上了,就得在一块乐呵乐呵。走吧,跟我进屋吧。”说着就往生鱼馆里拽。

王一民忙往后退着说:“不,不,我已经吃过了。”

“净瞎说,我早看明白了,你那左顾右盼的样子,不是正在找吃饭的地方吗。

往日是您照顾我,今天我请客,管保让您满意。”

“不,我真吃过了。”

“不行,说啥也得让您吃上我这顿生鱼。快进去,屋里还有您的熟人呢。”

“谁?”

“进去就知道了。”

正在他们这推推让让的时候,站在生鱼铺门口的跑堂的跑过来了。他尖着嗓子喊道:“请吧,请吧,请客不到,两头害臊;强拉不进,交情不深;甩手就走,不够朋友。请吧……”

让他这一喊,王一民也乐了。在这情形下,若再硬走,可就真“不够朋友”了,而在北市场这种地方,是更讲究这一套的。于是他只好在拉让之下,走进这个吃生鱼的小饭馆了。

小饭馆门檐很低,高个的得低着头走,连王一民也不敢昂首而人。房子低窗户可大,临街是一排玻璃窗,坐在屋子里可以一边浅斟慢饮一边观赏着窗外游人。屋里摆着六七张方桌子。王一民一进屋,就见临窗墙角的桌子旁有三个人迎着他站起来,笑着向他招手。他一看,原来是一中老传达李贵和校役老冯、大师傅周一勺。

三个人都是反日会员,可是后两个都和王一民没有直接关系,王一民了解他们的底细,他们可不知道王一民的实情。只是因为王一民平常不断接触他们,就都对这位有学问的老师发生了好感,拿他不见外。今天一见,便忙站起来,热情相迎。王一民一边笑着向他们打招呼一边走到桌前,只见桌上只摆着碟、筷和酒杯,生鱼还没上来。这时老李贵忙把自己坐的位置让给了王一民。这座位背靠墙,斜对玻璃窗,既不引人注目,又可以对屋内和窗外的景物、人群一览无余。王一民明白老李贵的用意,就不过分谦让地坐下了。

老何头这时兴高采烈地说:“怎么样?王先生,我说有您的熟人嘛。我知道您这位有学问的人和别的人不一样,不会嫌恶我们这些侍候人的人……”

还没等他说完,大师傅周一勺就晃着大亮脑门笑起来说:“哎呀,王先生可是百里挑一的好老师!不但学生佩服,同寅称赞,连我们这些抠碗底的也都敬重他,他也从来不小瞧我们,拿我们当一样的人待……”

“我也正是敬重王老师这一条。”老何头爽朗地笑着说,“所以今天一定得好好喝一顿,喝完你们都不用管,我算账。别看王先生是位念大书的人,说句不见外的话,论钱包还是我的鼓溜,我好赖还有个小门市铺。”

他这句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在他们说笑当中,王一民已经把屋里的座客都观察了一下,没有发现形迹可疑的人。这时他就顺着老何头的话问道:“那今天您怎么舍得扔下您那门市铺,从道里跑到道外,照顾上这个门市铺了呢?”

“这您可不明白,我是隔十天半月不上这来一趟,做梦都会梦见吃生鱼。”

“可是道里也有吃生鱼的饭馆呀。”

“哎呀,这你可外行了。讲起吃生鱼,多大的门市头也没有他这做的地道。这是有名的‘生鱼王’。别看这房子小,名声可大。”

“这话不假。”老李贵接着说道,“老哈尔滨都知道这个地方。这会儿还没到时候,是不是十一点还没到呢?”

王一民知道李贵问这话的含意,忙看了看手表说:“现在是十点四十分。”

“对了。这会儿人还清爽。”李贵点点头说,“一到正午,这屋人就挤满了,想找个空位就难了。”

“这么说你们几位都是这里的常客了?”王一民望着李贵说,“今天是约会好了……”

没等王一民说完,也没等李贵张口,老何头紧摇着脑袋说上了:“不,不,李大哥他们几位和您一样,也是从这路过,让我给硬请进来的。咱们都是有缘分的。

实不相瞒,这一阵子我那小吃铺生意不错,手头宽裕。这年头有钱不吃留着干啥?

说不定哪一天让……”

“说不定哪一天让您发笔大财。”王一民忙岔开话头说道,“那时候您就请我们上水上饭店去吃生鱼……”

“不,不。发多大的财我也是上这来吃生鱼。”老何头又忙摇着脑袋说,“这里不但做得地道,鱼也讲究,都是当天早晨从松花江新打上来的活鲤鱼,个头都在五斤以上,小的不要,隔天的不要。你要吃哪条,可以到后屋现挑,然后当你面挂起来放血,活着剥皮,片,一边片那鱼尾巴还一边叭叭打案子……怎么,您笑,不信?走,您跟我到后屋看看,耳听是虚眼见为实,走……”

正在老何头去拉王一民的时候,跑堂的端着一大盘子生鱼上来了。老李贵忙说道:“行了,先吃鱼吧,早点吃完了好让位,人越来越多了,省着挨挤。”

老何头一看生鱼来了,眼睛都发亮光了,他指着大盘子说:“好吧,老弟,你先尝尝这天上难找地下难寻的美味吧。”他回头又对跑堂的说,“拿辣椒油,四壶酒。”

跑堂的应声走了。

王一民看这盘子足有二尺长,里面码着黄色的蛋丝、白色的洋粉、绿色的瓜丝、红色的胡萝。丝,顶尖上除了挂着油珠的新出勺的炒丝之外,还有一小堆熏烤得焦黄的鲤鱼皮,下边的基础部分则都是切得细细的生鱼丝。

跑堂的又拿来四壶白酒和半小碗金红色的辣椒油,老何头接过辣椒油,一扬手都倒在生鱼盘子里了。

他一边开始拌着生鱼,一边咽着唾说:“”吃生鱼非得辣椒油不可。其实凡是凉菜都喜油,有人说吃凉菜省油,那是不懂。吃凉菜最费油,油小了干乎拉的不好吃。“说到这里他顺手夹起一块鲤鱼皮对王一民说:”您别看这玩艺黑漆燎光的,只有加上这玩艺才别有风味。您看这鱼皮是黄黑的,鱼是白白的,这都是手艺。

鱼得放血,切丝,然后用老醋泡,泡好了把醋扔掉,这才能上盘子。你们这新派人物不是讲究卫生吗,其实咱们中国菜是最讲究卫生了,生鱼丝用老醋一泡,既杀菌又消毒,比那半生不熟的外国菜卫生多了……好了,快动筷子吧,您先品尝品尝这味道。“这时候老李贵等已经把酒倒好了,大家就动起筷来。王一民吃了一口生鱼,觉得味道确实鲜美,鱼丝既嫩又脆,明明是生鱼却没有一点生味,本来是用醋泡过却又没有一点酸气,只觉鲜而不腻,香而不腥。不由得连连点头赞道:“好鱼,好鱼!确实是名不虚传,与众不同!”

老何头一听哈哈大笑着说:“好一个‘名不虚传,与众不同!’到底是有学问的人,出口成章。您这八字真言,算说到家了。他们这要的就是这八个字。诸位今天放开量喝酒,放开肚子吃鱼,吃完这盘再接上,不吃够不撂筷。”

大家在老何头的热情相让下,就都吃喝起来了。但除了老何头一个人兴味盎然地全心全意吃生鱼喝烧酒之外,其余几个人都是心中有事,不肯多喝。王一民一边吃着生鱼,一边应酬着老何头那滔滔不绝的话语,同时眼睛不放松地观察着窗外的人流。人流中除了正常的游人过客和乞丐之外,还不时出现穿着制服的警察,贼眉鼠眼的特务,耀武扬威的大兵,还有全副武装戴着袖章的军警稽查处的官兵、警察厅“尔字号”的侦缉队员。这些家伙在人流里左顾右盼,寻事生非,给这个表面上繁华的游乐市场罩上了一层无形的影。

在人流中,王一民还看见工会负责人谢万春和两个工人打扮的人有说有笑地过去了。离他们不远又出现了共青团省委书记刘勃和共青团员肖光义、罗世诚。这三个人都穿着半旧的学生装。刘勃的学生帽歪戴着,上边的衣领敞着,嘴里还吹着口哨,装出一副流氓学生的样子。这样的学生在当时的哈尔滨是不乏其人的,在北市场这地方尤其常见。肖光义和罗世诚也仿照他的样子,敞着衣襟,两手在裤兜儿里,晃晃悠悠地向前游荡着。但装得不太像,尤其是他俩脸上那股英姿勃勃的正气和兴奋得发光的眼神,是无法掩饰的,所以这样反倒会弄巧成拙。如果不是不方便的话,王一民真想过去纠正他们一下。

这时候老李贵也发现他们了。他平日对肖光义和罗世诚这两个学生是有好感的。

虽然反日会和青年团还没有共同行动过,谁也不知道谁的政治面目。但是这两个学生的好人品是任人皆知的,今天在北市场上他们却变成了小流氓的样子,那个刘勃他也认识,也变成了这个样子,这是怎么回事呀?他不由得伸脚碰了一下王一民的大腿,他知道肖光义和罗世诚都是王一民班级上的好学生,他想让王一民看看这奇怪的情景。王一民知道他的意思,对他微笑着摇了摇头。

这时老何头又让起酒来,王一民便把脸转向桌面上来,和老何头互相敬酒。讲酒量王一民是有的,但是他今天只稍稍沾沾嘴唇就放下酒杯了。生鱼他倒没少吃,不光是因为可口,还因为它可以转化为力量。

正在老何头让酒让菜的时候,门外响起了那个高嗓门跑堂的喊声:“秦哥来了!

秦哥里面请!”随着喊声从门外大摇大摆地走进一个人,这人穿着一身浅蓝色华丝葛的裤褂,瘦得皮包骨的脸上颜色特别不正,说红不是正经红,说黑不是正经黑,是红里透紫,紫里透黑。这是一张经过什么创伤还没恢复过来的脸,这张脸使王一民心中猛然一动,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他脑子急速一转,忽然想起在一中大礼堂里跟在特务科长葛明礼屁股后边的正是这个家伙。实际王一民在那座“建国纪念碑”前曾和这个秦德林交过手。但那是在极紧张而又短促的黑夜里,还没等王一民看清他的脸就被肖光义用拉哈油桶把他脑袋套住了。所以王一民就只记住在一中礼堂里看见的这张脸了。想不到这家伙今天也窜到这里来了,他来这里干什么?是光他自己来的,还是有……

王一民这里正在想,那边已经搭上话了。因为随着高嗓门一喊,已经有一个掌柜的和一个跑堂的从后屋跑出来,躬腰屈背地说着:“秦哥请到后屋!哎呀!多日不见您怎么……这么满面红光了?您这真是走红运了……”

“别瞎他妈奉承了!”被称为秦哥的秦德林一挥手说,“我今天没空跟你们闲扯。说吧,今天的鱼怎么样?”

“这您还不知道吗?从打您跟着葛爷在北市场立事那天起,咱们这铺子就没卖过一条孬鱼。您就发话吧,是在这候客还是叫条子(即叫妓女)?”

“全不是。今天我们大哥要在三十七号彼翠仙老板那里请我们哥们儿吃生鱼,十二点要准时送到……”

“这么说葛爷也来了?”

“在后边看耍猴的呢。”

正在这时,只听那个高嗓门对着屋里喊道:“葛爷过来了!迎接葛爷!”

屋里那个掌柜的和跑堂的一听忙向外跑,秦德林也跟了出去。

王一民也扭过脸往窗外看,只见在街心上出现了那张溜光水滑的大白脸。这个特务头子今天穿了一件庚邦绸的青色大褂,下身是青色裤子,青色鞋,这一身青把他那张大白脸衬托得更加突出了。这会儿天气本不太热,但他却摇着一把大扇子。

大概他觉得这样会显得斯文一些,就像白俄“马达姆”在凉风中打起遮阳伞一样,都是为了给人看。在他身后跟了五六个便衣特务,都和秦德林一样,是清一色的短打扮,一群短打扮的人拥着那穿大褂的葛明礼,就更显得他突出了。这个排场也是从戏台上学来的。张龙、赵虎、王朝。马汉不都是穿着短打扮,伴着身穿蟒袍的包公出场吗。只可惜他这张脸太白了,而且也没法穿蟒袍。

他们这一群家伙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中心,人们只好往两旁躲,连那耀武扬威的警察和大兵都直往道边溜。这时生鱼铺掌柜的和跑堂的冲开人流迎上来了。

“葛爷,今天是哪阵风把您老人家吹回来了?我们寻思您高升高转,忘了老家了。”

葛明礼站住了,他一边呱哒着大扇子,一边咧着大嘴笑了笑说:“别胡说八道了,我老人家就是高升到新京去,站在当今万岁爷的脚底下,也忘不了你这生鱼铺。”

说到这,他一指跟上来的秦德林说,“都吩咐了没有?”

秦德林忙点头说:“吩咐过了。”

掌柜的也忙接着说:“正午十二点准时送到三十七号筠翠仙老板的下处。您老人家是不是亲自去选一条鱼?”

“不必了。”

葛明礼说完刚举步要走,忽然一愣神又站住了,原来从人们的腿底下钻出一个人形来。说他是人形,因为他已经不完全像一个人了。他真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魂。他披着半截破得不像样的麻袋片,在破麻袋片下是一条只穿着一条黑裤衩的光光的身子。不,当你仔细看一下以后,你就会惊讶地发现,他连裤衩也没穿,那条冷眼看去像黑裤衩的玩意儿,原来是用墨炭画上去的。他真比原始社会的野人还来得利索。野人还围着树叶,他却真正做到一丝不挂,只是把绘画艺术用到那不敬的地方去了。他这个奇异的裤权本来是有伤风化的,但却又不十分引人注目,一是因为他已经直不起腰来,走起路类似爬行,再有那条破得成缕成条的麻袋片一遮掩,倒容易蒙混过去。二是因为他那皮肤的颜色,已经黑得和画裤权的墨炭没有多大差别,尤其是大腿那一部分,不光是黑,在黑色的表皮上,还结上一层发亮的薄膜,这层薄膜越往下越明显,到小腿部分就和一些黑块,紫瘤,红疮融合到一起,脓血从这里流出来,使人们看上一眼就不能再看下去了。

他身上除了黑之外就是瘦,瘦得像具千年木乃伊,像具带着皮的骷髅标本。他的头发像才从土里扒出来的一样脏,他脸上的泥垢已经弥平了还不明显的皱纹,使人无法判断他的年龄。他一呲牙露出来的牙齿又黑又黄,他的手往起一举让人感到这已经不能称之为手了,还是叫爪子更合适一些。

总之,这是个叫人看了不禁要打寒战的鬼魂和幽灵。他这时正爬到葛明礼的身前,跪在他的脚下,抬着头,呲着牙说:“葛爷,葛大哥!快可怜可怜小弟吧,快救救小弟吧,小弟快死了!小弟去找了大哥无数次,可是都见不着哇!”他圆睁着浑浊的双眼,伸出那颤抖的爪子,向葛明礼哭喊着。几只绿豆蝇,竟然不怕这越来越厚的围观人群,在他的小腿上边嗡嗡地叫着。

葛明礼皱着眉头,向后退了一步,张开大扇子,把鼻子以下的部分都挡上了。

这时秦德林忙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道:“您还认识不2这是当年和大哥拜过把子的蔡老七,他几次去找您,都让我们挡住了。可是现在大伙都在看着,有的还知道您和他的关系……”

“我知道。”葛明礼对秦德林轻声说了这三个字以后,就一指地下的幽灵说,“蔡老七,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还天天扎吗啡吗?”

“不,不,小弟不扎了。”

“撒谎!”葛明礼一指他那被绿豆蝇围住的腿肚子说,“看,都扎成什么样子了!再不停就得烂死!当初若不差你断不了这吗啡瘾,我葛某人怎么能扔下你不管。”

说完这最后一句话,他的眼珠一转,向四周瞥了一眼。

“都怪小弟没有出息,小弟给大哥丢脸!今后小弟一定改邪归正,弃暗投明,金盆洗手,重新做人……”他把从说书馆听来的词,都似是而非地用上了。

“那等改了以后,像个人的样子再去见我。”葛明礼说完这句话抬腿要走。

“哎呀,大哥!您先不能走!”蔡老七做了一个要去抱葛明礼大腿的动作。

葛明礼忙往后退了一步说:“你还要干什么?‘”

“大哥,您看我这样……”他一指肚子说:“小弟已经三天没吃一顿饱饭了。”

葛明礼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手往腰里一,忽又停住,眨巴眨巴大眼珠子说:“我今天出来没带多少钱,这样吧,”他忽然一指站在他身旁那个倒霉的生鱼铺掌柜的说,“从你们柜上拿两张老头票子给他!”

生鱼铺掌柜的一愣神说:“两张老头票?二十块呀!葛爷,您是不是说错了?”

“什么?嫌多呀?”葛明礼一瞪眼睛说。

“不,不。我是觉得您对他是不是有点过,过头了……”

“过什么头?这是我当年的拜把子弟兄。葛某不是不讲义气的小人,只要他从今后真能学好,我老人家还要提拔他呢!”

这时候看热闹的人群当中竟有两个帮闲的叫起好来。其中有一个和葛明礼差不多的胖子叫得最响:“好,葛爷,真够意思!交朋友就是要交这样的,忠义千秋!”

这个高嗓门几乎把所有的眼光都引过去了。葛明礼自然也向那边望去,他一看,忽然咧嘴一笑,招着手说:“啊!是程掌柜的呀!过来,过来!我正要找你呢。”

那个被唤做程掌柜的胖子挤进入群,对着葛明礼一哈腰,满脸堆笑地说:“噶爷有什么吩咐?”

葛明礼一指仍然趴在地下的蔡老七说:“我这个兄弟折腾成小鬼了,浑身上下连块布头都没有,你这个开估衣铺的老板就眼看着他这样光腚拉叉地满街跑哇?”

“哎呀,葛爷,您老可是错怪敝号了。敝号没少周济过他呀!就在前三天他还从敝号拽跑一条缎里的便服裤子呢。敝号就因为看着葛爷的金面,连撵都没撵他。”

“那他怎么还光腚呢?”

“唉,您是圣明的,有多少条裤子都得变成这个呀……”程掌柜的一边说着一边抬起一条腿,又伸直一个手指头,向腿肚子上扎去。

围观的人群中传出笑声。

程掌柜的说高兴了,接着说道:“他当初是个家趁万贯的阔少爷呀,爹妈一死,烟花柳巷一逛荡,几年工夫就成这个样子了……”

“拉倒吧!他那笔账用不着你给算。”葛明礼一挥手说,“这样吧,从你们柜上给他拿两套衣裳,让他穿得像个人样……”

“哎呀,葛爷,您这好心白费,鄙人方才都说了,有多少他都得变成……”

“这回不能了,我老人家的话他得听。”葛明礼一低头说,“老七呀,你这回可得给我长脸……”

“大哥的话对小弟来说就是圣旨,小弟要违抗一个字就天打五雷轰。”蔡老七在地下磕着响头说,“大哥就是小弟的重生父母,再造爹娘,小弟今生今世不能报,来世定当结草衔环……”

“好了,好了,就这样吧,我还有事呢。”葛明礼一指程掌柜的说,“你马上去取两套衣服。”又一指生鱼铺掌柜的说:“你立刻去取两张老头票。”然后一拍脯说:“都记到葛某人的账上。”

程掌柜的一听忙说:“不用,不用。这两套衣服敝号甘愿奉送。”

生鱼铺掌柜的也忙跟着说:“敝号这二十块钱也自愿捐献。”

“怎么了?”葛明礼的大白脸一沉,大眼珠子一翻愣说,“葛某人这是对你们敲诈勒索,勒大脖子呀!”

两个买卖人一看形势不妙,忙低头说:“不敢,不敢!”

“谅你们也不敢!”葛明礼又面对着周围的群众说,“我告诉你们,我们皇帝陛下的警察官都是奉公守法,不贪财不受贿,该一是一该二是二的正人君子,葛某人今天就要树个榜样。”说到这里,他又一指两个买卖人说,“明天你们就打发伙计拿着账本到警察厅特务科去取钱,今天暂欠你们一天。”说完对身后站着的那一群特务一挥手,说了声“走!”就冲开人群,摇着大扇子走了。

两个掌柜的相对着长出了一口气,不得不分头给那个吗啡鬼取钱、取衣裳去了。

外面唱的这出戏,生鱼铺里边的人大都看见、听见了。每张桌都有议论,多数是小声的,喊喊喳喳的。

王一长他们那张桌自然不会例外,这盘“下酒菜”对老何头来说简直都快赶上那盘生鱼了。正在他说到兴头上的时候,跑堂的又端上来一盘生鱼丝,添到原来那大盘子里。

老何头这时对王一民挤咕了一下眼睛,对跑堂的说道:“我说小二,今天你们柜上可要发财了,葛警正来照顾你们,真是福星高照了。”

“您真能打哈哈取乐。”跑堂的一哈腰,小声说道,“咱当真人不说假话,今个这一天我们这上上下下就算白忙活了,都得给他填进去。”

老李贵忙问道:“他不是明天让你们到特务科取钱去吗?”

“我的老天爷!”跑堂的一脖子说,“谁敢去呀!那是狗屎衙门——进去容易出来难哪!您没听让拿着账本去吗,到那一查账,没错也有错,弄不好我们这个小馆都得糊上封条。”

“特务科还管查账?”

“人家乐意管啥就管啥。我跟我老婆睡觉的事他们要乐意管都可以一腿。”

跑堂的说到这,正赶上有算账给“小柜”的,他随着饭馆全体执事人员那一个字的“合唱队”,拉长声喊了一声“谢”就端着盘子走了。

王一民这时借口有事,要先走一步,向老何头道完谢,就走出了生鱼铺。这时十一点才过。他要在十二点之前,再到三十七号筠翠仙的下处附近去转转。他从老何头那里已经打听到:这个镇翠仙原来是个很红的妓女,因为嗓子好,会唱几句大口落子,后来就改行进了落子园。没出一年就唱“红”了,于是在筠翠仙三个字下边就加上“老板”二字,成了北市场一带的“名角”了。她从改行以后,明面上不接客了,但在暗地里,对那些有钱有势的却是来者不拒。后来,葛明礼和她搭上了手,把她接到三十七号,独占了这个北市场的“花魁”,只许她在台上和观众飞眼吊膀,却再也不许她接客了。m.hebao.la

王一民已经问好了三十七号的去向,就顺着人流向那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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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筠翠仙的下处原来是乐天大舞台老板阎乐天的住宅。一九三一年这个大舞台失了一场大火,不但把整个戏园子都烧光了,连附近的商铺住户,都遭了一场回禄之灾。阎乐天好险没进了监牢,连打官司再赔偿方方面面的损失,登时弄得倾家荡产。

只好在住宅旁贴出一张“吉房出卖”的告示。告示一贴出去,好多人都伸手来买。

不是因为便宜,是因为他这住宅在北市场早已为人们所注目了。这所住宅既非洋房也非高楼,只是在一座小院套里围着七间雕梁画栋的大瓦房,瓦房前有一块绿树成荫的小庭院,庭院虽小,竟也修了一座小巧玲拢的凉亭,里面石桌石凳,自成格局。

红漆大门外还栽着四棵垂杨柳。遇有喜庆日子,小凉亭里就吹打弹拉,管乐齐奏。

有时戏园子里来了新角,也来给问老板唱上几段。引得围墙外的过往行人,都引颈而听,称羡不已。这样一所住宅,在北市场那挤得满满登登,乌烟瘴气的地方,真有点像神仙一样的去处了。所以出卖的风一传出去,一双双贪婪的手就伸过来了。

正在这个时候,葛明礼出来了,声言他要用这座住宅。这时他虽已投靠日寇,可还没进警察厅,正在北市场拉帮结伙,称王称霸。地头蛇又找到了洋靠山,真是如虎添翼,成了北市场的土皇上。所以他一伸手,别人的手就赶忙缩回去了,惟恐缩之不快,被他按住招来祸殃。这样一来,他就成了这座小庭院的独家买主,给多少钱算多少钱。逼得阎乐天跪在他脚下磕了顿响头,又把几个青帮老头子搬出来,摆了一桌酒席,才拿到了五百块袁大头,比正常卖价少了两倍多。

房子买过来,葛明礼没住多久,就进了警察厅,变成了特务头子。这时他要面向全哈尔滨了,就把家搬到警察厅旁边的一座小楼里去了。于是这座小庭院,就成了他的外室,彼翠仙也就成了他的外妇。最近一个时期,因为连续出了几起大案子,弄得他手忙脚乱,没大顾得上往这跑。今天正赶上礼拜天,他要忙里偷闲来这里寻欢作乐,就领着一群特务崽子来了。

王一民来到这座小庭院前边的时候,红漆大门已经关得严严实实。对着红漆大门,有一座小茶馆,王一民估计这可能是葛明礼设下的监视哨,便不停步地从红漆大门前走了过去。这时候已经过了十一点半,这里离集合地点有半里多地。王一民拐进一个小胡同,紧走了几步,在一家卖小唱本的门市铺前边,看见谢万春正在那前边站着,便用胳膊碰了一下他的后脊梁,然后不回头地向前走去。走了不远,有一家卖冰糕的小铺子,棚子是用白布搭起来的,里边摆着几张方桌。冰糕还没好,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正满头大汗地摇着搅冰糕的大铁轮子,铁轮子发出哗哗的响声,铁罐子里的冰块互相撞击着,倾压着。王一民一看棚里没坐几个人,便挑一张靠边的桌子坐下了。他才坐下,就转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身妖风邪气,脸上搽着很厚的胭脂,脑袋上还斜着一只装有细丝弹簧的五彩蝴蝶,走起路来颤颤巍巍,蝴蝶的翅膀还不断地抖动,真像振翅欲飞一样。王一民真不知道她是从哪钻出来的,这时欲走不能,她已经走到自己面前了。王一民便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他知道,对这种女人只要是你不理她,她也就不往前上了。这里不比酒馆,何况还是一座四面没遮挡的布棚呢。所以他就像一个道学先生似的目不斜视地端坐在那里了。

“你老要什么?嘻嘻。

“等一个客人,一会吃冰糕。

“先给你老来一杯布乍?”

“不用。

mpanel(1);“再不开一瓶葛瓦斯?来盘点心?”

“不用。

一阵风刮过来,吹落几点白粉。王一民把脸扭向一旁。

女人走了。谢万春走进来。王一民对他点点头,谢万春在他斜对面坐下了。

和谢万春同行的那两个工人迈着四方步从棚子外走过去。

王一民向四外看了一下悄声说:“有一个新情况,特务科长葛明礼领着一群特务在三十七号筠翠仙的下处。到时候一定会伸手。”谢万春点点头,也悄声说:“我也有个情况,警察总队队长新上手的一个小老婆子跟人家跑了,全警察大队的狗子都出动了,道外是搜索的重点,码头上都开始了。

王一民听了一愣神,忙问:“什么时候听说的?”

“码头工会才来人告诉我的,他们那块才去。我看这块也得来。

王一民双眉紧蹙地点点头:“嗯,而且一定会成为重点当中的重点。

“那今天这事……”谢万春也感到情况严重,他满脸疑虑地看着王一民。

王一民迅速地看了一眼手表说:“现在是十一点四十五分,离开会只剩十五分钟,弓弦已经拉开,这支箭必须出去!现在我们立刻分头行动,尽可能通知我们的人,要提高警惕,准备力量,投入战斗。”

谢万春点点头。

这时王一民瞥见李贵和周一勺、老冯三个人,急匆匆地从饭馆那个方向往这边走来。王一民觉出他们的行动有点异常,便对谢万春点了点头,站起身向李贵迎去。

谢万春也走出小棚子,向相反方向走了。

王一民走出十来步远,忽然听到后面有一个尖嗓子喊道:“哎,那位先生别走哇!冰糕就好,回来呀!”

王一民知道是喊他,但顾不上搭理她了,便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尖嗓子的声音忽然提高了好几度:“你耳朵塞上驴毛了!加点小心走,别一个筋斗摔死,年轻轻的小白脸,连个摔丧盆子的都没有……”

骂声被一片嬉笑调逗的声音淹没了。

王一民仍没有回头。他这时已经不怕引起什么人的注意了,甚至连跟踪也不怕了,很快就要投入一场混战,谁跟踪谁就将被他第一个打倒。

王一民又走了一段路,当他感到李贵已看见他以后,就站在一棵电线杆子前面,倒背着手看上面贴的各种招贴、告白和启事。

“王先生。”老李贵那低沉的声音几乎就响在自己的耳边,“不知是怎么回事,王麻子膏药铺和饭馆那边来了好几帮拿枪的狗子,挨家挨户搜查,还拦截行人,盘查搜问。八成一会儿就能搜到这边来。”

“我知道了。”王一民眼睛仍看着电线杆子,没回头地说,“你尽量找到你联系的那几个小组,告诉他们要坚决保卫集会,狠狠打击敌人,要掩护好出面讲话的领导同志,尽全力保证他的安全。快去通知吧。”

“好。”

李贵从王一民身后走了。

这时离集会时间还有十分钟了。王一民急于要找到集会的司令刘勃,便住集会地点走去。

集会地点在北市场的中心,是个开阔地方。那些卖艺的、变戏法儿的、卖大力丸的、唱蹦蹦戏的、拉洋片的、唱大鼓的、讲评词的、唱流行歌曲的……都往这里集中。平时这块就是个热闹场所,今天却又胜似往日,那些靠这块地皮混饭吃的人都纳闷儿:怎么回事?今天晌午头怎么人越聚越多?这是刮的什么风呢?纳闷归纳闷,干的可起劲,用他们的话说,叫“铆”上了。卖大力丸的把王八盖子敲得山响;把势场里刀光直闪,枪花乱飞;拉洋片的喊得嗓子都岔了声。那唱蹦蹦戏的正在唱溅骨头》,上装(女的)直劲打下装(男的)的脖子拐,这是真打呀!下装为了让上装打起来方便,自己把衣领子挽回去,整个长脖子都露出来,于是上装就唱一句打一大巴掌,巴掌打得越脆快越有人叫好,下装的脖子已经被打得红肿了,巴掌还在往上抢,这早已超出艺术表演的范围了。艺人们为了求生,只好用这种色情的发泄,来满足那些前来寻求情欲刺激的市侩。这倒真是个华与糟粕并存,鲜花和毒草共生的自由市场。来到这里是可以各取所好,任意选看的。

王一民急于想找到刘勃,好让这个集会司令及时掌握新情况。但他猜想刘勃这时候不能钻到这些游乐场里去看热闹,便靠着边走,一边走一边留心搜寻着。当他走到一家鞭铺前边的时候,发现肖光义和罗世诚正兴奋地往四外看着。在他们旁边没有刘勃。王一民知道他们两个是负责发信号的,就像战场上的司号员一样,今天这场“飞行集会”首先从他们俩那里开始,所以他们才兴奋得脸上直放光,头会儿装出来的那副流氓学生的样子已经连一丝痕迹都不见了。就在王一民发现肖光义和罗世诚的时候,他们俩也看见王一民了。两张本已兴奋得发光的脸又添上了一层喜色,就像名角出台又打上一道灯光一样。他们本没想到在这里会遇见亲爱的王老师,但王老师一出现他们又觉得完全在情理之中。是呀,王老师既然能在暗夜中出现在纪念碑前,为什么不能在阳光下出现在北市场呢。他们乐得心里像开了一朵花,好像他们的王老师一出现,今天这“飞行集会”就有了胜利的屏障似的。他们哪里知道,太阳的四周已经长起了乌云,当云雀高飞的时候,狂风也就要刮起来了。

他们俩喜笑颜开地向王一民扑去,王一民对他们微微摇了摇头,同时低下头看了看手表。他俩猛然记起时间,罗世诚忙张开右手,在他手心里攥着一块中东铁路用的大怀表,表上的小针已经指向十二点,大针也马上要和小针并成一条直线了,十二点就要到了!

肖光义忙从兜里掏出一支香烟,划火点着。罗世诚目不转睛地盯着怀表。他们俩顾不上再看王一民了。

这时候,从卖冰糕的小棚子那个方向,走出来今天集会的司令刘勃,他后面紧跟着李汉超。李汉超今天穿着一件很体面的咖啡色长衫,头上戴一顶巴拿马硬壳草帽,眼睛上戴了一副黑色宽边茶镜,颇有一股学者风度,只是络腮胡子长得挺长,使人看不大清楚他的面貌。他身后又紧跟着五六个短打扮的人,这些人手都没空着;有的拿着布包,有的拎着板凳,还有两个人拿着长竹竿。这么一伙人,急速地向市场中心走来。他们是干什么的?谁也猜不透,多数人认为他们也是来赶场子撂地摊的。其中方才看见过葛明礼那一伙的,却以为这一帮也是有来头的,因为这也是一个穿长衫的领着一群短打扮的呀。这中间有两个便衣特务看在眼里,觉得有点蹊跷,便悄悄地跟在后边了。

别人没发现这两条狗,只有王一民看得清清楚楚,他本来想要迎上去和刘勃碰碰头。但是现在有了跟踪的特务,便改变了原来的想法。他必须看住这两个特务,如果让这两条毒蛇钻到李汉超的身旁而不察觉,就会造成不堪设想的后果。

这时候肖光义的一只手夹着烟卷,另一只手在裤兜里,罗世诚掐着怀表,俩人快步迎着刘勃一行人走去。他们在一电线杆子下面会合了。

罗世诚把手表对着刘勃一举,说了声:“时间到!”

刘勃迅速地将头转向李汉超,李汉超停住脚步,对着刘勃一点头。刘勃对着肖光义和罗世诚一挥手说:“开始!”

肖光义的手从裤兜里迅速地拔出来,他手里攥着两个高升。罗世诚一伸手拿过一个,两只拿着高升的手同时平伸出去,肖光义的烟卷和两个高升接上了火,高升的药捻掐得很短,只见火光一闪,两个高升几乎同时发出一声炸响,随着一股轻烟,半天空里又爆发出两声响。

这里号一响,那些早已憋足了劲头的**员、共青团员、反日会员、工会会员都飞快地向发出号的地方跑过来,就像平地卷起一阵大旋风一样,一刹那间就形成一股力量,聚成一个核心,这核心迅速扩展,迅速增大……

当高升还没点燃,刘勃一说“开始”的时候,那几位短打扮的人就立刻行动起来,拿着的包袱抖开了,两面大红旗迅速地套上了竹竿。随着人流的聚拢,红旗在人群正当中竖起来了,两面绣着镰刀斧头的大红旗,哗啦啦地在密集的人头上飘扬着。人群中的**员、共青团员仰望着这两面红旗,眼睛里滚出了激动的泪水。

在红旗下,中国**满洲省委秘书长李汉超站出来了,他站在那条特地为他准备的凳子上,手里举着草帽,向四周挥动着。红旗拂动着他的发丝。

肖光义、罗世诚,还有几个青年,迅速地爬上了附近的电线杆子和其他能上去人的地方,红红绿绿的传单从上面飘飘扬扬地飞落下来。

当高升升起,党、团员们领头往集合地点一跑的时候,有些人就跟着往这跑。

而在核心一形成,红旗一竖起来,李汉超一站出来的时候,四面八方的人就像潮水一样向集合地点涌来。这时所有游乐场地里的锣鼓家什,说说唱唱都停止了,连饭馆里的座位几乎都空了,甚至有的人没有开付钱就撒腿往这跑来;王麻子膏药铺前那飞禽走兽的配套表演都没人看了;那个唱蹦蹦戏演下装的白挨了一顿脖子拐,伸着红肿的脖子向大红旗望着;卖大力丸的王人盖子被人踩碎了;拉洋片的凳子被撞倒;唱大鼓的举起鼓槌子放不下,他们不知道那边来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好节目,把所有的观众一下子都给吸引去了。

集会地点围了成千上万的群众。核心部分主要是党、团员和反日会群众,越住外群众成分越复杂。但无论是谁,这时都睁大着眼睛激动地向红旗下边望着。绝大多数人还处在懵懂状态当中,他们在这急促的一瞬间,还没弄清眼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包括敌人在内,也在张着大嘴惊讶地看着。

李汉超抓紧这有利的一瞬,面向着千万张激动的脸,振臂高喊道:“亲爱的东北同胞们!亲爱的父老兄弟姐妹们!我们中国**人今天在这里和大家见面,为的是要和同胞们团结一致,共同战斗,把日本侵略者从我们国土上赶出去,把伪满洲国的大小汉奸都打翻在地,建立起中华民族光辉灿烂的新中国……”

李汉超的呐喊声像从晴空降下来的霹雳,把那些在懵懂状态中的人们震醒了!

人们有多长时间没有在公开场合听见中国人民自己的呐喊声了,他们连说自己是中国人的权利都被剥夺了,他们只能在伪满的黄旗下听着日寇和汉奸的教训和责骂。

今天,只有今天他们才感到是站在中国自己的国土上,他们仰望着那飘扬的红旗和红旗下那位发出抗日号召的同胞。他们忽然感到他好像是从空中降下的巨人,来率领他们一同打败日本强盗,他们的心都猛烈地跳动起来,他们真想跟着他一齐呐喊:我是中国人,我要打倒日本强盗!

愿望立即成为行动,有人领头高声呐喊起来了:中华民族团结起来,赶走日寇!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打倒伪满洲国!

誓死不当亡国奴!

赶走日寇,还我山河!

中国**万岁!

热爱祖国的同胞们!奋起!抗争!战斗!

千万只手臂伸向天空,千万张喉咙发出怒吼声,激动的眼泪顺着人们的脸颊流下来,连那些卖艺、唱唱的都不顾一切地跟着喊起来,这喊声上冲云霄,下达大地,使山河为之震颤。

这喊声也惊醒了敌人,警笛声在人群后面嘶叫起来。领头的笛声一叫,远近的笛声就跟着响起,就像那荒郊野外的狼群,一个障叫所有的就都随上了。但有的笛声才起,又戛然而止。原来有的警察已被我们的人盯住了。他们刚一吹笛,用纸包着的白灰和里面裹着磨得锋快的铜大钱就向他们脸上摔去,于是一张张白脸上就流下来鲜红的血道子。有的眼睛被眯住,眼泪从紧闭的双眼里涌流出来,泪水和着血水在白灰垫底的脸上一搅和,真比小鬼还难看。他们嚎叫着,盲目地奔跑着……有几个被白灰摔得轻的警察拔出了手枪,枪响了,一场混战开始了。

李汉超的呐喊声还在继续:“同胞们!投入战斗吧!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不愿当亡国奴的同胞们!奋起抗争吧!”

27

那两个跟踪的特务紧盯着李汉超。当高升一响,人群往这一围的时候,他俩就站在里圈了。王一民寸步不离地紧盯着他俩,他把那支小撸子暗暗从腰里拔出来,握在手里,站在他俩背后,看着这两个小子互相拉扯,传递暗号。挨着王一民站着一位反日会的骨干,王一民也暗中拉他一下,向两个特务努努嘴,这个人也就盯上他俩了。这两个特务大概也觉着人单势孤,心里没底,没敢轻举妄动。一直到外边吹起警笛,枪声一响,他俩感觉时机到了,这才开始行动。这两个家伙第一个动作就是伸手到裤腰上去拔手枪,但是还没等手枪拔出来,拿手枪的手已经被人牢牢地抓住,接着腿被人家一点,扑通一声就倒在地下。王一民和那个反日会的同志是同时动手的,几乎一声没响就把两个家伙撂倒了。

这些动作就在李汉超脚下进行的,李汉超当然有所感觉,但他却连一眼都没有往下看,仍然激动地呐喊着。

两支匣枪从倒下去的特务身上掉下来,人们惊讶地骚动了一下。

两个特务挣扎着要起来。王一民想他俩已经认准了李汉超。放跑就会后患无穷。

他一咬牙,一抬手,叭、叭就是两枪,一个特务一蹬腿死去,一个狂叫着还往起爬,这时几只大手同时伸过来按住他,掐他的脖子,撕他的耳朵……

王一民甩掉没有子弹的小枪,一伏身从两个已经死去的特务身旁抓起两支匣子一边一支别在腰上。特务的帽子滚向一旁,墨镜也和眼睛脱离了关系,王一民非常迅速地拿起来戴上,等他直起身来的时候,已经是枪声四起,喊声大作了。

李汉超正在喊着最后的几句口号。

王一民急奔到站在凳子后面的刘勃身旁,急促地对他说道:“快!指挥撤走!”

刘勃脸色灰白,正在张皇四顾,听见王一民要他指挥,一对圆眼珠子一逛荡,忽然把手向外一指,对王一民发了一道命令:“由你领头保护领导冲出去!要快!

我在后面指挥全面战斗!”

王一民答应一声站到了李汉超面前。

这时李汉超已经讲完话,从凳子上跳下来了。王一民手往外一挥说:“快换装,往外冲!”

李汉超在几个同志帮助下,迅速地甩掉长衫,丢开草帽,改换装束。

这时喊声更紧了,核心部分的党、团员等都面向外边,拼死命抵抗着,枪弹呼啸着从人们的头上、耳边飞过,接连着有人倒下去,血溅到同伴们的身上。但是这些手无寸铁的同志就是不后退,不动摇,不逃跑,他们要用身围起一道冲不破的屏障,保护住领导同志的安全。

李汉超换了一身短打扮。王一民已经把两支匣枪握在双手里,对着李汉超,也对着周围的同志们大喊了一声:“同志们,冲出去呀!”

mpanel(1);人们让出一条道,王一民领头飞快地往外冲,迎面不远正有五六名警察猫着腰,端着枪向人群跑来。王一民两支匣枪同时开火,啪啪几枪,三个警察应声倒下了。

剩下的几个扭头就往回跑。

这时场子上已经有很多人在和警察特务打着交手仗。人们的眼睛都红了,他们久已憋闷在中那股对敌人的仇恨,和集会上激发起来的爱国热情融合在一起,爆发出巨大的力量,无畏的勇气。他们有的手无寸铁,有的捞着一条木棍,或拽起一条板凳,就和挥着洋刀或端着枪支的敌人拼上了命。手中的家伙抡飞了,就用拳头打,用脚踢,用牙咬。有的已经牺牲在地,手还紧紧掐住敌人的喉咙不放,使敌人与之同归于尽;有的手指进敌人的眼眶里,临咽气时手里还紧紧握着敌人的眼珠子。这是纯粹的搏,这是真正的前仆后继。前边的倒下,后边的紧跟上来,大刀长矛竟成了最受欢迎的武器。卖艺把势场上的刀枪剑戟早被人们一抢而空,罗世诚从电线杆子上跳下来抢到手一条七节鞭,对着敌人就抡起来。他本来不会使这件软中带硬的家伙,但是凭着他身高力大,和拼死命的战斗神,竟把敌人撂倒好几个。肖光义这时候也跑来了,因为武器都被抢光了,他扑了一个空,什么也没捞到。

当他正在四处搜寻的时候,发现王一民和李汉超一大群人正在吃紧。这时王一民已经开出一条血路,领着大家往前冲了一段。但是敌人已经认定这一伙人是集会的首脑,讲话的那个**头子就裹在这群人当中,便从四面赶来,紧追不舍。王一民一看前边拦击的敌人已经不多,后面却追来一大片。便忙找刘勃——他不敢喊,怕敌人把名字记去。李汉超旁边没有他,人群里也没有他,在这紧急万分的时候他上哪“指挥全面战斗”去了?王一民正在着急的时候,一眼瞥见了谢万春,便往他身旁一靠,压低声音说:“你领着往外冲,我阻击追上来的敌人。快!”

谢万春答应一声就向前边跑去。

王一民让过李汉超等一群人,举枪就向追来的敌人击。一连撂倒了四五个,但是这回敌人并没有回头跑,一来是人多,撂倒几个不显眼;二来是邀功领赏心切,所以仍然追逐不放,而且越来越近,枪也集中向王一民打来。王一民边打边退,这时正退到一家鞭铺旁边。这家鞭铺既制作又零售,在正常情况下,前后屋总有十几号人。这时已经跑得空无一人了,货架子里从上到下摆满了形形色色的鞭和焰火。王一民一看心中一动,忙掉过枪口向一堆高升打去,几个高升从货架子上滚到地下,却没有爆炸。正在王一民想打第二下的时候,忽然看见肖光义像只猫一样从鞭铺房子后面窜过来了。王一民一见是他,马上对他一指鞭铺说:“快,点着!”

机灵的肖光义真是一点就透,他一步就跳进鞭铺里边,擦着一火柴往一堆高升上一凑,手还没等撤回来,第一颗高升就响了,紧接着就像开了锅似的,乒乒乓乓爆响起来,声音越响越大,密度也越来越紧,直到分不清个数。

肖光义身上挨了好几,他忙就地一滚,滚出了鞭铺。

敌人是从鞭铺右边往这边跑的,鞭铺里的情况他们本看不见。所以当鞭一响的时候,他们都猛然一愣神,以为是**的游击队打进来了。加上王一民也趁这时机连打了几枪,撂倒了几个敌人,敌人便都收住了脚。有的愣怔怔地往前看,有的就地卧倒,也有的扭头便跑。

王一民这时一把拉起从屋里滚出来的肖光义,他的脸已经让爆竹药燎黑了。王一民对他一挥手说:“快撤!”

两个人弯着腰向李汉超撤走的方向追去。这时鞭铺已经着起火来,烈焰腾空,响连天。敌人也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便又聚拢起来,一窝蜂似的向前追来,当他们刚刚追到鞭铺旁边时,忽然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把鞭铺的房盖一下抛上九天,一团墨黑的浓烟翻滚着向上冲起。霎时间那群敌人都从平地上消失了,就像被龙卷风卷走了一样,一个都不见了。王一民和肖光义直觉得脚下的大地都晃动了一下。他们立刻收住脚步,回头望去,就在他们一回头的工夫,有一件黑糊糊的物件从空而降,呕一声落在他们面前不远的地方,砸在地下激起一股灰尘。肖光义吓得一抖。王一民定睛一看,不由得也打了一个寒战。原来是半截血淋淋的死尸,是从腰部断开的,这是上半截,头和脸已血模糊。一件挂满浓血的警察制服撕得七裂八瓣,肩章只剩下左边一个,是一道杠两花的警尉衔,还是个伪警官呢。右边不光是肩章没有了,齐肩膀连胳臂都不见了,血还从那里往外流,肚子下边更是没法再看了。王一民忙把眼睛抬起来向鞭铺方向望去,那浓烟还在往上升,顶上大,下边小,像个蘑菇,路上没有一个人影了。

“王老师!”肖光义仍然望着死尸说,“这是怎么回事?”

“可能是鞭铺里存着大量做爆竹的火药,一下子爆炸了!”

“炸得好!真解恨!”

“别叫好了。罗世诚他们呢?”

“我撵你的时候,他们正在和敌人打交手仗,没出来。”

“糟糕!”王一民说着回头看了看,李汉超他们已经没影了。便对肖光义说,“你赶快回家,哪里也不要去,今天敌人会大搜捕的。明天要照常上学。”说完掉头就往鞭铺方向跑。

肖光义本已听明白王一民的意思,却拔腿跟着往前跑。王一民听见脚步声,回头一看,一皱眉说:“你干什么?”

“跟你走!”

“回去!”王一民一抬手拽下墨镜,圆睁双眼,严厉地逼视着肖光义说,“服从指挥,一步也不许往前迈,向后转,走!”

肖光义还想再说什么,但一看王一民那严厉的样子,便点点头说:“王老师,您可保重啊!”说完眼圈一红,猛一转身,向前跑去。

王一民看他真的跑了,才戴上墨镜,转回身,贴着路边,向前跑去。越离鞭铺近,越使人感到触目惊心。所有房子的玻璃都碎了,有的墙倒,有的屋塌,有的只剩下几柱脚顶着房盖,有点像临时搭的凉亭子,有的已经变成一堆瓦砾了。在那颓垣断壁上贴着血模糊的片,残存的电线杆子上挂着烧焦的破布,一具穿着警察制服满身血污的僵尸紧搂着电线杆子,一条崩掉屁股的死狗高吊在街树上,紫红色的血不断滴落下来,一只炸掉双腿的小**;还在血污里扑扇着翅膀。有的房子像奇迹一样矗立在一片废墟当中,里面甚至还有活人在走动。但一看见拎着匣枪跑过来的王一民,就倏忽不见了。王一民知道自己现在这身打扮,很像个特务,谁这时候看见特务不躲呢,他可以一抬手就置人于死地呀。

那座方才满屋都是货物的鞭铺,在这转眼之间已经从大地上消失了,只在那房基下面留下个大坑,大坑里还冒着热气。王一民顾不得再看这些景象,他一心只想着在市场里还有自己的同志,他们正在那里流血。集会的指挥刘勃早已不见了,他到哪里去了没人知道,是牺牲了还是被抓去了,抑或是……总之,他是不见了,指挥官没有了,只有战士在各自为战,这怎么能行?一想到这里他真是心急如焚哪!

他加快脚步,向前猛冲过去。

当王一民跑到街口,快进市场中心的时候,他就放慢脚步,将身子紧贴在墙上,向拐角地方转去。

市场中心里面还有枪声,喊声。王一民探头一看,已经没有多少人了,甚至可以说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死人比活人还多。只有几个地方还在拼杀,其中以两面大红旗下拼杀的人最多,有些同志大概要誓死保卫红旗。红旗真的没倒,而且好像更红了,哗啦啦飘扬得更有劲了。在它附近,倒下的人比别处更多。

王一民一见这情景不觉心头一热,血直涌到脸上,举步就要住那里跑,但是刚一迈步,又收回来了,他忽然发现有一伙拎着手枪的家伙正从斜角的地方,快步向这里奔来。他注意一看,原来是葛明礼那一伙特务。葛明礼的大褂不见了,穿了一身白串绸的裤褂。在他前边跑着几个马前卒。这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王一民一咬牙,隐身在墙角里,举起枪,勾动枪机,两枪打倒了前面的两个敌人,当枪口正指向葛明礼的时候,谁想枪弹没有了!他忙又举起另一支枪,但是狡猾的葛明礼已经隐身到一棵大树后面去了,几个活着的小特务也都藏起来向这边开枪。王一民又打了几枪,这一支枪也不响了。他真后悔自己方才为什么不在路上找一找,也可能会找到支枪呢。现在有枪等于没枪。他觉得不能再和他们纠缠了,街口已经被他们封住,自己必须尽快地到红旗下边去。他扔掉一支枪,只拎着一支没有子弹的枪,翻身贴墙往回走。走到一堵砖墙下面,他把匣枪往腰中一别,一纵身,手扳住墙头,又用脚一点,一弓身子,就上去了。他没有再往下跳,踩着墙头就往另一条街方向跑,他跑得像走平地一样快,一口气就到了另一个墙角。他翻身跳下墙头,又穿过几层院落,横穿了几条街道,约莫离红旗的地方比较近了,又贴着墙向市场中心跑去。这时虽然还是正午,但是已经家家闭户,路无行人。所以他很快就跑到了街口。探头一看,前边不远就是红旗下的战场,那里白刃战打得不可开交,一群警察抢着洋刀和拼命抵抗的群众混战在一起,有的还扭成一团,像走马灯一样团团转;有的互相接在地下翻滚,这样的战场任何枪支都已经失去了效用,历史在这里倒退了一百年,武术、气力和勇敢成了克敌制胜的主要因素。

王一民用眼睛在左近略一搜寻,发现有一把鬼头刀扔在一具死尸旁边。这是一把真正的鬼头刀,刀背很厚,白色的刀锋迎着太阳直放光。他猜想是市场上练武术那帮人的应手家伙,正合自己的心意,于是便将身子一伏,像三级跳远运动员一样,接连几跳,就跳到鬼头刀前边,他足未停步地顺手一,就把鬼头刀抓到手里,沉甸甸的分量正好。他又接连几跳,便跳进了战场。在敌人还没有看明白的时候,他的刀片抡起来了。刀片迎着太阳翻着白花,闪着寒光,带着风声,嗖,嗖,嗖!敌人中发出连成一片的惨叫,在惨叫中有的洋刀飞了,有的掉胳臂,有的掉腿,有的肚皮开花,有的脑袋搬家。那些打红了眼的革命群众,开始也都愣住了,不知从哪里来了这么一位飞将军,简直像赵子龙再世,关云长显身一样,一霎时就把敌人打得落花流水。那几个反日会骨干,一眼认出了他,便发出一阵狂喜的欢呼。

王一民这时一边砍杀敌人,一边向革命群众喊着:“快撤!快!快!分散开走!

通知所有的人,都撤!”

反日会骨干是完全听他指挥的,便领头往四边跑去,一边跑一边喊:“快撤呀!

走哇……”

有一个敌人听见有人指挥撤退,便也跟着喊起来:“他们要跑啦,快来……”

下面的话还没喊出来,被王一民一刀从嘴角上砍下去,半边脸都张开了,真成了血盆大口。王一民回手刀又一带,上半截脑袋就全掉了,扑通一声倒在地下。

敌人招架不住了,一边打着一边往后退。王一民和他们紧紧地纠缠在一起,他知道在此时此地一和他们拉开距离,就会遭到枪击。这时候只剩下三四个敌人了,王一民本可以三下五除二就打发他们回老家去,但是他发现他们正在往自己方才出来的那条街口方向退,这正是自己想去的地方,借着这几个送死鬼的掩护,自己还可以安全退进街口。他不但要逼着他们快退,而且还要掌握方向,用带着风声的刀光逼着他们往自己需要去的地方退。那几个家伙还真听他指挥,很快地就退到街口前边去了。王一民一看到地方了,就使出了真正的本领:手疾眼快!刀不虚发,喀,喀,喀,转瞬间敌人全趴下了。他松了一口气,甩掉鬼头刀,刚要到几十步外去捡落地的警察手枪时,忽听身后不远的地方传来了清脆的枪声。他急回身一看,原来是一个便衣特务,正险地隐身在一棵树后,用匣枪瞄着往四处撤退的群众。这个特务并不乱放枪,瞄准后放一枪,一枪就打倒一个。现在他正在瞄着一个反日会的骨干,那个骨干跑得很快,特务正用枪口追踪着。王一民一看那只落地手枪离自己还有几十步,捡枪来不及了,便一伏身几步冲到特务背后,左脚刚落地,右脚已经飞起,叭一脚正踢在特务端枪的右胳臂肘上,特务妈呀一声,枪从手里飞出去,就在枪离手的同时,枪也响了,子弹飞空,那个同志也跑没影了。

王一民随着枪声一纵身跳出去,他正想去拿特务抛出去的那支手枪,就见几颗子弹叭,叭,叭打在手枪附近,从地下掀起的土坷垃块打在他的脸上,很疼。他忙一闪身,又往后一跳,想躲在那棵大树后面,哪知那个被踢的特务这时还站在树后,呲牙咧嘴地甩右胳膊呢。王一民一跳正好跳到他身旁,他忙伸着左手向王一民猛扑过来,一边扑一边说:“好小子!我算找到你了!你……”他这句话还没说完,肚子上已经挨了王一民一脚,“哎呀”一声一打晃,王一民的扫堂腿又过来了,他又喊了一声妈,便仰面朝天实实惠惠地摔在地下。直到这时王一民才看清他那瘦得皮包骨,红不红,紫不紫的脸,原来又是这个花脸特务!方才他在生鱼铺里耀武扬威,现在又跑到这里来打冷枪,王一民一咬牙,刚要跳过去置他于死地,后面枪声又响起来,而且子弹都是在耳朵旁边飞过去的。自己显然是被危险的对手盯上了,现在又是手无寸铁,怎能再迟延。他忙一哈腰,腾,腾几步窜进街口,隐身在墙角向外看。这一看明白了,原来追逐他打枪的正是葛明礼和他的喽啰们。葛明礼在后边,几个小特务在前边,一齐向这边跑来。这时只见倒在地下的那个花脸特务,抬起半截身子往他这边指着,喊着:“抓住他!他是反满抗日的要犯!在纪念碑前作案的就是他!快抓呀!抓要犯哪!……”他的手颤抖着,眼睛里冒着恐惧和仇恨的蓝光,声音也完全嘶哑了,像是疯了……读者当然已经知道,这个花脸特务就是秦德林了。

这小子对纪念碑前那一幕记忆太深了。他脸上那些到现在还不褪色的标记总提醒他重忆往事。今天他冷枪放得正得手,忽然端枪的右胳膊挨了一家伙,这家伙的滋味和纪念碑前那一下子一模一样,打的部位都没有错地方,正在位上,而且比那次还狠,使他在一时之间右半身都麻木得不能动了。这一下子真是直通他那大脑皮质的记忆之门了,使他立刻就想起纪念碑前那武艺超群的人了。接着,王一民的扫堂腿又过来了,这下子还和“纪念碑”前的滋味一样,这样他完全断定眼前这个人正是他们踏破铁鞋无觅处那个神秘的人了,于是他就拼出全身力气喊起来。

这些喊声王一民都一字不漏地听到耳朵里,他也猛然一惊,这个花脸特务是怎么认出自己的?而且这样肯定……他当然想不明白,他脑子里没留下那“记忆之点”,怎能联想到纪念碑前边那一幕呢?

这喊声葛明礼当然也全听清楚了,而且他完全相信秦德林,因为只有他和纪念碑前那个神秘的人接触过呀!所以葛明礼也立刻被刺激得兴奋、紧张起来,他刚想领着特务们往上冲,但他忽然又站住了,他想起秦德林告诉过他:这个人枪法特别准,在那么黑的夜里,两枪就撂倒两个人。现在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我的妈呀,还是让他们往上冲吧。想到这里,就一边指挥着小特务们往上冲,一边又招呼远处的警察、特务往这边来。他自己却在这一连串的叫喊声中藏起来了。

子弹不断地向王一民来,王一民知道这时转身就跑很可能被乱枪击中,必须先给敌人以致命的打击,然后才能撤走。他不顾密集的子弹,忙跳到街心,趴在地上,迅速地从几个被他打死的警察身旁拿起两支匣枪,然后,原地不动就对准向他跑来的特务,叭,叭,叭放了几枪。特务群里又有人应声倒下了,他们在鬼一样的嚎叫声中呼啦一下散开了。王一民借着这个间隙,一跳站起来,隐身在墙角处,又一连打了几枪,特务也在隐蔽的地方向这边还击,两方面形成了对。按理王一民这时候本可以撤走了,但他却没有撤。他一边还击,一边用眼睛紧张地搜寻着。他在搜寻特务头子葛明礼,他多么想在这难得的时机一枪打死这个民族败类!能够亲眼看见他倒在自己手下,宣布处他死刑,该是多么大快人心的事!但是这个狡猾的老狐狸却不见了。

王一民还不死心,还在搜寻。正在这时,他忽然发现远处有两个警察架着一个大个子往王麻子膏药铺那个方向跑。大个子在挣扎,在拼命……哎呀!不好!那大个子是他的学生罗世诚!天哪!罗世诚被捕了!他几乎没经过思索就一下子跳出去,身子往外一露,子弹就发着可怕的丝丝叫声飞过来了,他觉得大腿好像被人打了一拳一样,冷丁一抖,他就势往前一扑,卧倒在地下了。

敌人以为他再也起不来了,都要争头功,捉要犯,一下子都从隐蔽的地方跳出来,向这边跑来……

王一民的腿部受了伤,他了一下,是在大腿暄的地方,没伤骨头没伤筋,也没伤动脉,但心里有了底。他估计只要他趴在这里不动,敌人就可能认为他被打死了,会一拥而上。他把两支匣枪准备好、他这里刚端好枪,急的敌人已经一窝蜂似的冲过来了。王一民一咬牙,哗——两梭子子弹都放出去,敌人惨叫着,横七竖八地倒下去了。剩下几个未被打中的转身就往回跑,比兔子跑得还快。

王一民趁这时又往警察架着罗世诚的方向望去,完了,不见了!亲爱的学生,并肩战斗的同志,罗世诚被敌人抓走了!王一民直觉心往下一沉,鼻子一酸,眼泪在眼边上转,他还在想怎么办……

这时,从对面远处传来摩托车马达的轰鸣声,往回跑的敌人也站住了,看样子又要卷土重来。王一民只好一咬牙,扔掉手里已经打空壳的枪,又从一个死警察的身旁抓过一支枪,然后爬起来,溜着街边往前跑,腿有些疼,但是并没有减慢他前进的速度。这时他也觉得脸上发痒,用手一,黏糊糊的,张手一看,原来是快要凝结的鲜血。怎么回事?脸也出血了?他忙又使劲抹了一把,不疼,拿下手细看,原来是小土块和血混在一起,这时他才明白,这都是在血战中溅到脸上的。想到这他又低头一看,哎呀!身上几乎沾满了血,真像从死人堆里钻出来的一样。从身上他又想到脸上,一定也成了血葫芦。就这个模样,跑到哪里也不行呵,好人会被吓坏,坏人就要动手。这可怎么办?必须立刻改变这面貌,怎么改变呢?敌人已经追来了,刻不容缓,哪还有改装、更容、洗脸的时间?而且这衣服到哪去找哇!他急出了一身冷汗。猛然间,他想起了一个既冒险又保险的地方,而且很近。

后边的人追上来了,而且听到了喊声,他回头一看,还没进街口,于是他又翻上了一座墙头,看了看方向,就往想好的那个地方奔去。

28

这里是三十七号的小庭院,静悄悄的。

筠翠仙斜倚在屋门框上,不安地向不远处的天空望着。那里浓烟还没完全消散,火药味一直吹到这个小院里。方才那密集的枪声没有了,刺人心肺的嘶喊声也听不见了。彼翠仙虽然惊魂未定但却不像方才那样心跳了。她现在只盼着快点听到外面的消息,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还不知道。她不敢打开院门向外看。这院里除了她之外,还有一个给她做饭的老女人,和一个侍候她的小丫头,这一老小从警笛一叫,枪声一响就吓得藏起来了,好像枪弹会专往她俩身上钻似的。

筠翠仙看了看日影,日影好像定在那里了,并没有往西斜。她又看看手腕上那块像指甲那么大的小表,表针指向十二点四十分,她怀疑表停了,举到耳边一听,还走着。唉!这四十分钟,比四个小时还难过呀!

太阳晒得她难受,她转身回到屋里。这是两间房子通连开的卧室兼内客厅,屋里的陈设是中西合壁,兼容并包的。西方的沙发和铺着红垫子的太师椅杂相陈列;镶着铜饰的沙发床上罩着粉红色锦缎绣花幔帐,和戏台上的挂法差不多。雕花紫檀色的古色古香的梳妆台上摆着法国香水,英国口红,日本腮黄。靠窗的绿色地毯上摆了一张红漆大圆桌,上面摆着两大盘生鱼和四碟冷盘,一切碗盏杯盘都整整齐齐地摆在那里,只有桌子周围的椅子七扭八斜地乱放着。椅子上还凌乱地散扔了一些衣服,看样子是人才人座,就发生了情况,没等动筷就离席而去了。

筠翠仙对着这桌美食佳肴长出了一口气,习惯地走到梳妆台前去照照镜子。她只要有机会就照镜子,要是能有人把她每天照镜子的次数统计一下,那数目字一定是很惊人的。为了满足她这个嗜好,葛明礼特地买了一架两米多高的穿衣镜,摆在梳妆台的对面,这样她往两面镜子当中一站,前后背,全身半影,就都可以一览无余了。论天然的长相,她确实可以称得上漂亮了,无怪她唱落子时,海报上的头一句就是,“色艺双绝”。

她今年岁数并不大,才二十五岁,但是眼角和前额都已经出现了细碎的皱纹。

她眼窝灰暗,后背微弯,双肩瘦削,面皮发黄。这是风尘沦落,备遭蹂躏,极度纵欲和长期夜生活的必然结果。再加上她十四岁就开始接客,就像一棵桃李树一样,刚刚长起来,那不可抗拒的灾害就来了,狂风吹,暴雨浇,又遭一阵大冰雹。她在这灾害下挣扎着活下来了,甚至也开成了一朵花,而且由于原来的遗传基因,这朵花也开得颇为可观。但是总使人觉得黯然无光,而且扭曲变形了。为了弥补这本是难以弥补的缺陷,就只有求助于铅黛之色。因此她就比别人更注意那化妆之术。谁知适得其反,越这样越加重了那些缺陷。她的眼眉本来是修长而弯曲的,但是她却全部拔掉,重新再画,大概那好处就是可以随心所欲,乐意画啥样就画啥样的了。

遗憾的是脸上那些器官除了无关紧要的眉毛可以悉听尊便而被拔掉之外,其他部分就都不好随意更动了。可以相信,如果嘴能挖掉重做的话,她一定也会毫不犹疑地加以处置,因为她的嘴确嫌稍大一些。现在既然不能再造,那就只好在涂口红的时候让它尽量缩小,把嘴角部分画出嘴外,使这被抛弃的一小角成为既不属于嘴也不属于脸的多余部分。但是除眼眉之外,也还有一个地方可以稍加更动的,那就是牙齿。她的牙本是很整齐的,真可以用牙排碎玉来形容了。但她却偏偏硬拔去一颗,镶上了金牙,这是葛明礼的主意,因为他爱看金牙。

mpanel(1);总之,经过这一番加工、改造之后,她这张本来很好看的脸却被弄得庸俗不堪了。而当时在哈尔滨妓院集中的道外十六道街、桃花巷和北市场,像这样拔眉重画、拔牙再镶的脸是到处可见的。

现在彼翠仙站在两个镜子之间转了一个圈——方才已经说过,这是她的习惯动作,她这时还在心急火燎,六神无主,怎还有心思照镜子呢?但习惯的力量就是这样顽固,你不想表现也不行,就像一个好挤咕眼睛的人,一明知道这是坏习惯,甚至家中妻子儿女也没少提醒过他,但是越到关键的时候他却越挤咕得厉害。凡事一成为习惯,就难以控制了。

如今筠翠仙正是这样,她照了一下镜子,习惯动作做完了,就想走开。但她刚一迈步,忽然像触了电一样,猛一哆嗦,又缩回去了。只见她双手一举,又往嘴上一捂,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就目瞪口呆地定在镜子前面了。

她被吓坏了,吓得不能动了,她在镜子里看见了一个人,这个人不声不响地站在房门前,正直盯盯地看着她。

这是个什么人哪?这是人吗?筠翠仙唱过《黄氏女游》,那里有牛头马面的大鬼,有青面缭牙的小鬼,那大鬼小鬼都没有使她害怕,今天这个人却把她吓坏了。

这个人从头到脚,浑身上下都是血污,脸上不光是血,还有些黑糊糊的东西,而且没有眼睛,只有两个大黑窟窿,身上的衣服也已分不出是什么颜色了,好多地方都扯破了。而且血还从左裤腿下往外流,绿色的地毯上已经滴上了鲜红的血迹。

筠翠仙越看越害怕,吓得浑身直哆嗦。她不知道这个“血人”是从哪里来的?

大门得严严的,围墙又那么高,他怎么能没声没响地在屋里出现了?莫非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我的天哪!哎哟!这个血人竟对着自己笑了,这一笑,呲出来两个雪白的牙齿,更吓人!不好,他还往前迈步了,他要干什么?筠翠仙忙一转身,直到这时,她才面对着这个血人,血人又向她点了一下头,又往前迈了一步。筠翠仙又叫了一声,猛往后一退,屁股正靠在梳妆台上。梳妆台一晃,大瓶的头油、雪霜、香水摇晃着跌落下去摔碎了。彼翠仙又叫了一声,她希望能把那一老一少两个佣人叫出来,但是一点反响也没有,小院里像死一样沉寂,比往日都沉寂。往日还有街上的喧闹声,今天却只从远处传来一两声枪响和摩托车的马达声,这些更增加了屋里的恐怖感。

那血人还在直盯盯地看着筠翠仙。那血人是谁?读者当然已经知道了。

王一民没有看见过筠翠仙,但是从她那套穿着打扮上,已确定这就是她本人。

只见她穿了一件紧箍在身上的小马甲,水红色,绣着花,没有衣领没有袖,裸露的部分都和日本女人似的擦着雪白的胭粉。每只白胳臂上都套着四个镯子,不,叫镯子并不准确,因为一般的镯子都是戴在手腕子上,她却是等距离地套在整个胳臂上,从手腕子开始,大约每隔二寸半就套一个,第一个是金的,第二个是翠的,第三个是玉的,第四个是珍珠玛瑙穿成串的。两只胳臂是对称着戴的,距离和货色都一样。

光胳臂上戴还不够,裸露的脖子上还套了好几圈项链;两只耳朵上又挂着像小灯笼一样的长链坠子。这一身珠光宝气,放到珠宝店的橱窗里去陈列满够用,不用再添什么东西。

她的下身却很简单,是一条藕荷色的吊腿裤子,裤脚齐膝盖,下边是色丝袜子,水绿色绣花拖鞋。值得再提一下的是她那脚脖子上也套了一副金镯子,这大概是为了上下呼应,结构完整吧。

王一民一看这一身打扮,和那张经过改造的脸,当然一下子就猜中这是谁了。

他见她吓得浑身发抖,便向前走了一步,对她笑了笑说:“被老板,您害什么怕?

不认识我了吗?”

“不,不……”筠翠仙连连摆着手说,“不认识,不认识……”她真想不到这个血人竟会张嘴说话,而且还认识她,管她叫老板。

“筠老板认识我。”王一民回手一指红漆大圆桌说,“刚才我还在这儿,要吃生鱼。那不,我的上衣还在椅子上搭着呢。”

“您,您是跟葛爷一块来的?”筠翠仙睁大着惊恐的眼睛,嘴唇哆哝着说。

“对。我们一群人。”

“那您……您怎么这样吓人,您看,您那眼睛,两个大黑窟窿……”

“哦,这是墨镜。”王一民去摘墨镜,墨镜让凝结的血污糊在脸上了,镜框都看不清了。王一民往下一拽,墨镜连着血片下来了。这下子又换了一张更吓人的脸谱,方才还是两个黑窟窿,这回又变成两只大白蝴蝶了,在那眼镜和血片盖着的地方,露出白白的皮肤,血片掉下来的地方就形成了不规则的蝴蝶翅膀。而脸上的其他部分,还是一片模糊。这一对比,显得更加可怕了。

筠翠仙不由得又叫了一声。

王一民马上又把墨镜戴上了。他不能让她看清真面目。他也不想再和她多纠缠,他急于换衣服,洗脸,包扎伤口,然后好赶快离开这里。他所以选择这个三十七号,因为他估计葛明礼和那帮特务不会马上回来,他们当中已经死了好几个,他得留下处理善后。何况方才摩托车又响了,是不是他的上司来了?或者是他的日本主子来了?不论谁来他都不能马上抽身走开。除此之外,这里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一般搜索队不会进来,谁不知道这是葛明礼“金屋藏娇”的地方呢。所以这里是既冒险又保险的地方。

王一民见筠翠仙仍然吓得直哆嗦,便对她说道:“不要害怕,方才我们和**打了一仗,我负了点伤……这样吧,我先找个地方去换衣服,洗洗脸,我的真面目一露出来你就会认识我了,你先休息吧。”

筠翠仙连忙战战兢兢地点点头,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她还没忘向王一民挤了一下媚眼。

王一民身上一抖,厌恶得起了一身**皮疙瘩,他忙转身到椅子上去抓衣服,一连抓了好几件。筠翠仙瞪大了眼睛看着,在她脑子里也曾闪过一个念头:这个人为啥要拿好几件衣服呢?但她没说出来。她不敢说,也不想说。她现在只想保住自己的安全,只盼他快走。好了,他可要走了,已经走到门口了,可是他怎么又站住了,他在看什么?

王一民看到了一台电话。

王一民走出屋门。他迅速地找到了房檐下的电话线。他一扬手,揪断了线。当他回身想找个子把房门从外边顶上的时候,却听屋里铁门关儿响了。王一民心中一动,忙回来一推门,门从里边上了。接着他又听见窗户方向有响动,扭身一看,窗帘也拉上了,还拉得严严实实的。这个女人由于恐怖所采取的防御措施,倒使王一民不必担心她了。

王一民紧往院当中走了几步,他想再观察一下这个小院里有没有别的人,还想看明白哪间屋子可以换衣服洗脸。他所进的这间客厅是在七间房子的西头。就在他往东边一看的时候,忽然发现紧东头的房门半开着,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丫头,穿件绿色半袖短衫,像只出水青蛙一样探头往他这边看。当她看见王一民已经发现她的时候,忙把头往回一缩,门还半敞着,人却不见了。

王一民从腰里拽出匣枪,快步向那半敞着的房门走去。他先将身子靠在门框上,探头往屋里看,原来这是一间厨房,除了一般炊事用具之外,屋地下还摆了一个大洗衣盆,一堆待洗的衣服扔在盆旁。屋里没有人。灶坑旁有一扇通向里屋的门,门关着。王一民急走过去,推那扇门,推不开,王一民想弄清楚屋里除了那个小姑娘之外,还有什么人,便敲起门来,没人应声。王一民用力去推那门,一门忽扇着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门板好像要掉下来。这时从里屋传出一个女人的苍老声音:“天老爷呀!积积德,行行好吧,别推了,小莲子吓得浑身直哆嗦,这屋就我们一老一小两个侍候人的,既没有钱财也没有东西,您要是……”

“好了,好了。”王一民一听那颤抖的声音,马上就不推了,这时忙高声地说:“你们不要害怕,也不用开门了,我在外屋洗洗脸,换件衣服就走。”

“阿弥陀佛,谢天谢地!你只要不进来就随便吧!”

“好吧。”

王一民忙把手枪放在锅台上,迅速脱下沾满血迹的裤褂和袜子,又摘下头上的乌打帽,裹在衣服里,传成一个蛋,塞进灶坑里,灶炕里还有火,很快地就燃烧起来了。

王一民只穿着背心裤衩,背心也透上了点点血迹。他原想穿着不往下脱了,但等他检查完大腿上的伤口以后,他把背心派了新用场。大腿上的伤口有两指深,二寸长,紫红色的血还没有完全凝结住,不住地往下滴答。王一民这时看了看背心,背心是新洗的,除了有点血污之外,还很干净,他忙脱下来,绑住伤口。背心虽已穿得满是小洞了,但用来包扎伤口,却比新的柔软多了,简直像纱布一样。王一民包完伤口,又伸展了几次伤腿,觉得没有什么妨碍了,就走到洗衣盆前。那里面装了大半盆清水,好像早给王一民预备好了似的,连肥皂都摆在旁边了。王一民一头扎进去,猛洗起来,很快就从头到脚都洗干净了。他先抓起从内客厅拿来的几件上衣,逐件试了试,其中有一件黑色线涕的小褂他穿着挺合适。小褂的兜里鼓鼓囊囊的,他掏出一看,原来是一个皮钱包,里面有六张十块钱的老头票子,还有几张名片和一张特别通行证。他对这张特别通行证特别感兴趣,细看了看上面贴的照片,真巧,竟也是张圆脸,和自己的脸型极相似。更巧的是这个特务也姓王,叫王天喜,自己连姓都不用改了。他估计这时候大街上一定戒严了,有了这特别通行证,一路上就可以通行无阻了。于是他就将钱包原样不动地揣进兜里。

上衣有了,还缺裤子。他忙在洗衣盆旁边那堆衣服里找。衣服绝大多数都是妇女穿的,只有一件深蓝色茧绸便裤还肥大一些。王一民忙往腿上一套,虽然稍嫌短了些,但便裤的好处就在于可长可短,长点短点都不太显眼。所以王一民也就将就着穿上了。袜子没有,只好光脚了。皮鞋上有血迹,用地下的衣服一擦,又亮得放光。墨镜也擦洗干净,重新戴上了。这一切都弄妥当以后,他把匣枪又别在腰上,然后走到里屋门前,用手敲了敲门说:“老太太,小姑娘,我要走了,我从西头那屋拿来几件上衣,都是来吃生鱼那帮坏蛋的。其中有一件我穿走了,还有几件放在洗衣盆旁边了,那里边可能揣着钱,你们要用就拿去用吧。他们发现钱没了一定以为都是我拿走的,不会伤害你们。另外,我还穿走一条裤子,是深蓝色茧绸的,我说的话你们听见没有?”

屋里传出来那苍老的声音:“都听见了,谢谢您哪!我们是前世修来的福,遇见您这好人了!”

一个尖细而微弱的声音说:“谢谢您,先生,我真想去给您开大门。”

“不必了,再见吧。”

王一民离开门前,迈步出屋。从东房山头转到房后,房后有一棵弯弯曲曲的老榆树,他忍住腿上的伤痛,奋力爬上去,又一纵身,上了墙头。方才他就是从这里进来的,不过那时转的是西房山头,所以一下就闯进了内客厅。

墙外是条窄胡同,没有行人。王一民飘身落地,脚步不停地往九道街走去。他要绕开北市场,直奔正阳街,从那里到南岗下坎谢万春家里,他多么想早点知道李汉超的情况啊!

29

整个哈尔滨市都戒严了。

王一民凭着那张特别通行证和他的机警,闯过了一路上的搜索盘查。这些盘查是多种多样的,有时甚至是突如其来的。譬如快到南岗下坎谢万春家的时候,忽然从一座影壁墙后面蹿出两个黑大个,一边一个把王一民夹在当中,伸手就要往身上,王一民顺势掐住两人手腕子,双手一叫劲,疼得两个黑大个齐声叫妈。王一民又把双手一抖,甩开他俩,这才拿出特别通行证让他俩看,两个家伙只好自认倒霉了。

王一民来到谢万春那低矮的小房前,轻轻地敲了三下房门,接着又敲了三下,房门才呀的一声开了,谢万春刚一露面,就猛伸手紧紧拉住了王一民,拉得那么热烈,那么有劲,就像多少年没见面一样。

谢万春拉着王一民就往里屋跑,王一民刚要喊他关门,门却“自动”关上了。

原来门后站着谢大嫂。

王一民被谢万春拉进里屋,还没等眼睛适应屋里昏暗的光线,忽然间有一个大个子迎面扑来,一伸双手把他拦腰抱起来,忽忽悠悠地抢了一个大圈。王一民凭感觉已经猜到这是谁了,心里一阵欢喜,刚想张嘴叫喊,忽然被对方用力往地下一顿,他直觉大腿上的伤口像用刀于剜了一下钻心的疼,不由得“哎哟”了一声。

抡他的那个大个子和谢万春正张嘴要笑,听这一叫,笑容立刻收回去了,忙同声问道:“怎么了?”

王一民忙摇摇头说:“没什么,没什么。”

这时候他的眼睛已经完全适应屋里的光线了。他看清站在对面的大个子正是自己一心悬挂的李汉超。虽然方才已经猜到是他了,这时还是止不住地想笑。他一把拉住李汉超的手,用力摇晃了两下,又向他前打了两拳。接着三个人便同声大笑起来。

王一民一边笑一边打量着李汉超。只见他脸上那把大络腮胡子已经被一扫而光,一都不见了,而且刮得溜光水滑,好像他脸上从来没长过那大胡子似的。这一下子至少年轻了十年,真有白面书生的感觉了。那副宽边茶色眼镜也不见了,身上又穿上了长衫,不过颜色变了,从咖啡色变成了深灰色。

李汉超见王一民不错眼珠地看他,便一下巴说:“怎么样?是不是面目全非了?”

“嗯,这回敌人画影图形也抓不着你啦。”王一民点点头说,“而且可以让大嫂挎着你的胳膊逛中央大街了。”

“好,一定去。”李汉超说完这句话就放声大笑起来。

王一民也笑了。

mpanel(1);谢万春指着李汉超对王一民说:“这回笑了。你没看才刚急得那个样呢,真像热锅上的蚂蚁。我们谁也说不准你会出什么事?”

“主要是那阵像爆豆一样的枪声,和那声震天动地的响。”李汉超止住笑说,“来得太突然了,仓猝间敌人从哪运来那么大的大?就是大也没那么大的威力呀!那一声响,就像天塌地陷一样。”

“我们那时候才拐过街角不大一会儿。”谢万春指着李汉超说,“老李非要回去看看不可,我们硬把他拦住了。是呀,真若是大打过来,看有什么用呢?”

“我到现在也弄不明白,这决不是一般的大,就是飞机扔炸弹也没那么响呀!

敌人放的是什么玩意儿呢?”李汉超摇着头说。

王一民忍不住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道:“不,那不是敌人放的。”

“不是敌人?那是谁放的呢?”李汉超和谢万春都睁大了眼睛问道。

“是**放的!”

“怎么回事?是……你别瞎说了。”李汉超摇着脑袋说,“把我们的游击队调来也没有那么大的……”

“我们有天兵天将啊。”

“快说正经的吧。”

“这就是正经的。”

“你说那冲天?”

“对,就是那。说得具体一点,是兄弟我临时发明的一种最新式的武器,给敌人以致命打击的。”

王一民见李汉超和谢万春还对他直劲摇头,便把他指挥肖光义,火烧鞭铺的事从头到尾讲起来。

李汉超和谢万春当听到声一响,敌人全部炸飞的地方时,都止不住笑起来。

这真是胜利的神啊!

王一民自己可没笑。他一讲到这地方,就联想起市场上那横躺竖卧的尸体,那里有多少惨遭杀害的人民和壮烈牺牲的同志啊!还有他眼睁睁看着罗世诚被抓走了,这件事一直像铅板一样压在他的心上。除了罗世诚之外还有谁被捕没有?刘勃情况到底如何?他都不清楚,而这些是必须立即向组织汇报的。于是他就把他所经历的、看到的和想到的,都一股脑儿地向李汉超说出来了。

李汉超一边在地下来回走一边听着,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来回走得越快。当王一民话音一住的时候,他也立刻站在王一民面前了。

“你估计刘勃会不会被捕?”

“很难说。”王一民想了想又说,“不过他很早就没有了,那时候敌人还没有完全集结起来,两方面阵线还没有拉开,敌人还顾不上捕人,所以他被捕的可能不大。”

这时候谢万春憋不住了,涨红着脸说:“我说句心里话吧,我猜他八成是临阵脱逃了。”

李汉超直视着他说:“你这样看?”

“嗯。”谢万春点点头说,“这不是无缘无故地诬赖一个同志。我看得清清楚楚,枪一响起来他就有点慌神了。要不是一民问了他一句,他连自己是打什么家伙的都忘了。他当司令,按理不能离开你这领导,可是一眨眼他就没了。他要是让枪弹打上得倒在就地,死了也得留个尸首。可是他连影都没了,一民后来找他也没找着。”

李汉超看看王一民。

王一民点了点头。

谢万春又接着说:“再说那时候圈里头差不多都是咱们党、团员,混进去两个特务还让一民处置了。敌人怎么能跑到圈里来单单把这个矮个子抓走呢?”

李汉超听到这里点点头说:“好,我知道了。”他又转对王一民问道,“除了罗世诚之外,你还知道有谁被捕了?”

王一民摇摇头说:“不知道了。”

“罗世诚和你有没有工作关系?”

“没有。可是从纪念碑事件开始,一直到这次集会,他已经猜到我一些情况了。

我的住处他去过。”

李汉超注视着王一民,稍微沉思了一下说:“你看你有没有必要转移一下,隐蔽几天?”

王一民几乎是没假思索地摇摇头说:“不用。我了解这个青年,我相信我这个学生,他是中国人民最优秀的儿子,他有一条铁打的脊梁和一颗纯金的心,他决不会背叛我们的祖国。现在我考虑的倒是怎么能营救他出狱。”

“他的家庭情况你清楚不?”

“他从来不谈这方面的情况,好像是避讳谈这问题。”

“好吧。”李汉超点点头说,“我们先通过关系弄清他被捕后的情况,然后再组织营救。”

“如果营救有困难,我想请求组织批准我一个想法。”

“什么想法?”

“潜入监牢,救他越狱。”

“由谁?”

“我。”

王一民激动地望着李汉超,李汉超也激动地点点头说:“好,我一定向省委汇报你的想法。但是你要听候组织的安排,不能轻举妄动。”

“好。”王一民一边点头答应着,一边伸手从兜里掏出一个皮钱包,对李汉超说,“这就是我方才说的从特务那缴获来的,里面有六十块钱,交给党做活动经费吧。”他把六张老头票子从钱包里拽出来,递给李汉超。又把钱包交给谢万春说,“这里还装着几张名片,不能留着,最好马上就烧掉它。”

谢万春点着头接过钱包。

李汉超把六张老头票揣进衣兜,又向王一民道:“那张特别通行证呢?”

王一民拍拍衣兜说:“还在我这里。”

李汉超摇摇头说:“那恐怕也不能再用了。只要葛明礼他们回到那个三十七号,就会马上发现。立刻查找。”

“我也想到了。不过这就不光是一个通行证的问题了。”王一民拍拍上衣说,“这是和那通行证配套的,连这条裤子都不能再穿了。”

“对,一民说的对。”谢万春连忙说,“我看你都脱下来,我一块扔灶火坑里,给它一把火,完了我给你找衣服……”

王一民一听摇着头说:“你的衣服我穿着也不合适呀,裤子还能将就……”

王一民刚说到这里,忽然见李汉超睁大了眼睛,指着王一民的裤子说:“哎,你那是怎么了?是血吧,还湿着呢……”他一边说着一边就用手捅了一下。

王一民一抖,忙往后躲。

李汉超举起手指头一看,上面果然沾上了血迹,他不由得“哎呀”了一声。

这时候谢万春也看见了,只见那深蓝色茧绸裤子上湿了一大块,变成黑紫色,很显眼。

谢万春不由得也叫了一声说:“哎呀!你负伤了!”他也要伸手去拉裤子。

王一民忙往后退着说:“不要紧,就伤着点皮,都包好了。”

“包好了还流血?怪不你头会儿直叫唤呢,快脱下来看看。快!”

两个人硬逼着王一民把裤子拉下来,把绑扎的,已经被血涸透的背心解下来。

子弹在上穿了一道血槽,向外翻翻着,里面凝结着紫红色的淤血,伤虽然不算重,看着却挺吓人。

李汉超和谢万春都着急地埋怨他说:“你怎么不早说呢?一点药也不上是要化脓的!”

李汉超又忙问谢万春:“你家里有没有治红伤的药?”

“没有。可我马上就能找来,碰巧还能请位外科护士来。”谢万春嘴里说着拔脚就往外跑。

李汉超和王一民一齐把他召唤住了。

李汉超忙问他道:“你上哪找去?现在外边还在戒严。再说这是枪伤,掩盖还来不及,怎么能……”

“唉!我找的是咱们自己人。”谢万春也着急地说,“男的是我们厂配料的,今年正月入的党,才刚也参加集会去了。女的是孔氏医院外科护士,新近入的团,小两口都特别可靠。家离这也近,从我这屋门出去,隔两家就是。我加点小心,趁没人注意,几步就跑到了。你们就放心吧,出不了事。这伤口可耽误不得呀!”

谢万春一口气说完,转身就往外走,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了。李汉超和王一民只好任他去了。

李汉超望着谢万春走出去以后,又回过头来对王一民说道:“再不你就隐蔽起来,休养几天,把伤养好再出来。”

“不,明天谁不上班谁就会成为敌人怀疑的对象,我们不能自己制造破绽给敌人看。所以明天不但是我,我们所有有掩护职业的党团员都得照常上班。”

“你说得对,我只是担心你这腿……”

“用不着担心,除非敌人让脱了衣服检查。不信我给你蹦个高看看。”王一民说完提起裤子就往起跳。

李汉超忙按住他说:“我知道你这脾气,只要是大筋没断你就能让腿听你支配。”

“是真不碍事。若不等一会儿解除戒严,咱们俩一块回花园街,路上比赛,看谁走得快。”

“不,我不和你比赛,也不回花园街。”

“你不回花园街?”王一民一愣神说,“那怎么行呢?说啥你也得回去看看哪!

市面上出了这么大的事,**开大会宣传抗日救国,警察特务开枪血染北市场,这新闻一下子就会传遍哈尔滨,大嫂听见后能不想到你?你昨天晚上不在花园街住已经让她担心了,今天我看不用等听到新闻,头一声枪响她就得跟着心跳。”

“道里道外隔那么远她不会听到枪响。”

“还有那震天动地的‘’声呢。”

“就专打我呀?”

“她会担心哪!”

“她已经担心这么些年了。”

“可这是来在你身边啦。”

“唉,一民,你怎么这么麻烦呢!”李汉超焦急地一拍大腿说,“你大嫂的心情我会不知道?她不但会担心还会着急上火,坐卧不安,恨不能立刻就看见我。可是省委领导不是更惦心着我们吗?那些枪声不是更能牵动他们的心弦吗!我现在只恨飞不出这个小屋,如果能飞出去的话,我早站在省委领导面前,向他们汇报集会上发生的一切了。”

王一民的头低下去了,他嘟哝着说:“我也不是让你回去就不走哇,我是让你回去看看……”

“我回去看看能转身就走哇?”李汉超说到这一拍王一民的胳膊说,“这样好不?我给你大嫂写个纸条带回去,告诉她货物完好,敬请验收,你看怎么样?”

王一民抬起头来,扑味一笑说:“我方才怎么没想起来?”

“你方才净想和我比赛谁走的快来的。”

一句话说得两人都笑起来。

李汉超从大褂衣襟上拔下自来水笔,又从兜里掏出一个空大刀牌烟卷盒,拆开,铺在那张木方桌上,就写起来,外屋门响了,有人走进来。李汉超仍然不抬头地写着。

谢万春手里提个布包,领着一位二十多岁的少妇进来了。少妇穿着半袖旗袍,拎个小巧的钱包,长得弯眉俏眼,很是俊秀。她站在屋门前,尊敬地对王一民微微鞠了一躬,王一民忙站起来还礼。李汉超也停下笔站起来了,少妇也向他施了一礼。

谢万春这时忙说道:“我也不用介绍了,治伤要紧。”他又向王一民一比量说,“快,让秀莲给你看看。治完伤口,再换上这身衣服。”他把手中的布包放在炕上,指着说,“这是秀莲给你找出来的,她男人也是中等身材,你穿着能合适。”

王一民点点头,忙脱下裤子,那位叫秀莲的少妇急走过来,细细看了看伤口,又用手轻轻按了按四周的好,然后低声说道:“不要紧,我给您处置一下,再拿点药,很快就会好的。”

她说完就打开小钱包,从里面拿出药水、药膏、手术刀、钳子、药布、药棉花……原来她这钱包里没有一点钱,都是这玩意儿,是个伪装的救急包。

她非常熟练地给伤口消毒、上药、包扎,没用五分钟,这一切都完了。当她系完绷带结,手离开王一民大腿的时候,微笑着对王一民点点头说:“您真是个英雄!

我消毒的时候用的是刺激很强的药水,您竟连哼都没哼一声,好像那是别人的大腿。”

这时李汉超已经写完了纸条,笑着上了一句:“他那是条铁打的腿,还要跳高、赛跑呢。”

这句话说得屋里人都笑起来。

正这时,谢大嫂的头忽然从夕屋地探进来。她面色张皇,神情紧张,压低声音,急促地说道:“屋外来两条‘狗”,拎着匣枪,站在咱们房前直端详,看那样……

“她刚说到这,咚咚的敲门声响起来了。

李汉超忙一指炕上摆的药物,对秀莲说:“快收起来!”

秀莲敏捷地往小钱包里装药物……

谢万春急说:“怎么办?我外屋有个新挖的地窖可以藏俩人。再不……”他一指不到二尺见方的用高粱纸糊的后窗户说,‘你们从那儿走,我应挡着。“外面敲门声增大了,加紧了。

李汉超一挥手说:“来不及了。”

王一民向外屋一指说:“开门,放他们进来!”

谢大嫂看着谢万春。谢万春转身就向外屋走去。谢大嫂紧跟在后面。

李汉超忙把纸条塞给王一民,王一民急揣进兜里,又接了按别在腰上的匣枪。

秀莲已装好药物。李汉超对她向炕上一指。秀莲急脱下半高跟鞋,翻身上炕,端端正正地坐在墙旮旯里。她的动作快而不乱,急而不慌,竟能稳得住神。

敲门声住了,传来开门声,接着就听叭叭两声清脆的响声,和这响声同时,有人骂道:“X你娘的,磨蹭个属!”

李汉超这时忙走到里屋门口,向外边点点头说:“二位里屋请,有话好说。”

“啊,出来了。好吧,请就请。”外屋一个男人声气地说,“哎,你这个老家伙还站着干什么?给你个手贴脸还不愿意了,快滚进去吧,老子身后不许站人。

还有你这老婆子,都滚进去!”

谢万春走进来了,怒火憋得他脸通红。他身后紧跟着谢大嫂。李汉超这时也退回来了,几个人刚面对着屋门站稳,从外面走进来两个傻大黑的家伙,这两人都是短打扮,一身黑衣服。

王一民一看,立刻认出来了,原来就是方才在影壁墙后面跳出来的那两个黑大个。他忙将身子往李汉超后边移移,想要先观察一下。

这时站在前边的那个黑大个开口了:“啊,好几个呢!干什么?开会呀?”没等回答,他又一指谢万春说,“你这个老家伙是才从街上跑进来的吧?还领着一个小娘儿们呢。哎,那个小娘儿们钻哪去了?”

他正探着头往人身后看,站在后边那个发话了,他手往炕里一指说:“在那儿呢!”

“啊,上炕啦!还没梳头呢就坐上福了。你快给我滚下来吧!别装娘娘了!”

秀莲坐在那里一动没动。

前边那个黑大个一皱眉:“啊哈!你耳朵塞进属毛了,还敢不动弹!”他一边说着一边迈步要往炕上蹦。

“慢着。干吗这么不客气呀!”王一民一步跨出来,站到黑大个的面前了。

两个黑大个同时一哆嗦,拎匣枪的手立时端起来,都指向了王一民。

王一民微微一笑说:“还用得着这样吗?两位真是健忘,刚才在下坎北边还会过面,这么大一会工夫就不认识兄弟了。”

两个黑大个一听都同时向王一民看去,看完脸又看身上,不看还则罢了,这一看两个家伙都同时“啊”了一声,这不是恐慌,是半惊半喜。他俩又互相对看了一下,相对着一挤眼。前边那个黑大个说话了:“好哇!真是有缘分呀!我们正在找你呢,想不到在这冒出来了!”说到这他对着王一民一伸手,“请你再把那张护身符拿出来咱们瞧瞧。”

这个黑大个在前边说,那个黑大个在后边掏出张纸来看着。

王一民把这些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他觉出来是出了事,可能就出在那张通行证上。为了进一步观察和寻找机会,他故作不解地说:“什么护身符?兄弟不信佛也不信道:从来不带那玩意儿。”

这时后边那个黑大个拿着那张纸朝前那个眼前一晃,又对着他耳朵说了句什么。

前边那个点点头,同时对王一民一瞪眼睛,脸色一变,大声喝道:“别装洋蒜!快把那张叫王天喜的特别通行证拿出来!老子要看看。”

“你头会儿在下坎北头不是看过了吗?”

“老子还要看。”

“好吧,先给你看。看完了我要请你们跟我一同到厅里去一趟,为什么这么三番两次找碴儿,和谁过不去呀!”王一民说完就从兜里掏出特别通行证,端着走到黑大个面前,前边那个黑大个伸手来接,后边那个黑大个也探着头过来看。说时迟那时快,王一民先抡起端着通行证那只手向前边那个黑大个的鼻子头上打去,接着左脚也飞起来了,正好踢在后边黑大个拿枪的手上。两个黑大个都重重地挨了一下。

前边那个黑大个连妈都没叫出来,鲜血就从大鼻子头里喷出来,他晃了两晃靠在门框上。王一民没容一点空,一边低声喊着:“快动手!”一边又飞起右脚,向靠在门框上的黑大个提匣枪的手上踢去,手枪又被踢飞了,紧接着他就一头扑过去,狠狠掐住了他的喉咙。

几乎和王一民动手同时,谢万春和李汉超也向另一个黑大个扑去。谢万春本已气满膛,早已跃跃欲试了;李汉超也和王一民一样,觉出情况不妙,正在着急想办法。所以两人动作都是又快又猛又狠,一下就把那个黑大个撂倒了,谢万春先掐住脖子,李汉超按住他的下半身。

俗话说身大力不亏,两个黑大个都拼死命抵抗着,挣扎着。王一民的手也被抓住了,要讲劲头,王一民还真有些抵不过他,掐脖子的手眼看要被他给掰开了。正这时,秀莲从炕上腾身跳到地下,只见寒光一闪,一把小巧的手术刀,准确地,从刀尖到刀把,一下子进了那黑大个的咽喉,一股鲜血喷出来,直溅到王一民的脸上。王一民就势一脚,踩到刀把头上,噗的一声,刀子连都进去了。黑大个浑身一阵痉挛,眼一翻,腿一蹬,彻底完蛋了。

和这边秀莲动手的同时,那边谢大嫂竟也跑进厨房,抓起切菜刀,返回身跨进里屋门,一抡菜刀,就向被谢万春和李汉超按倒在地下的那个黑大个脑瓜盖上砍去。

谢大嫂可没有外科护士秀莲那么利索,急切间她把刀背当了刀刃,由于情急力猛,竟也砸进去半寸多深。谢大嫂真是红了眼睛,竟像剁骨头一样,咔咔咔,一下比一下快地猛砸下去,直到谢万春把她手的手擎住,才停了下来。

谢刀春惊讶地望着自己的老伴,他万万想不到,这个平常连小**都不敢杀的老好人,今天竟像个武士一样抡起了杀人刀。

谢大嫂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被刀背砸得血模糊的人头。她的手这时反倒颤抖起来了,手一松,菜刀落在地上,她也摇摇晃晃地要倒,谢万春忙搀着她坐在椅子上。

大家都站起身来,喘息着,看着直挺挺躺在地下的两个黑大个。手术刀已经被王一民踩得看不见了,一堆血沫子堆在那黑脖子上,鲜血还在咕嘟嘟地往出冒,真像才被屠宰完的肥猪一样。

鲜血在地下流淌着,被黑大个扔在地下的那张纸片,眼看就要没入血流了。王一民急往前迈了一步。一弯腰把纸片抓在手里。他擦了一把溅在眼皮上的血水,低头一看,只见上面写道:警察厅特务科紧急通知:凡见有持王天喜之特别通行证穿黑色线小褂者,必须立即逮捕,押送我科。该人为反满抗日之要犯,捕获者有重赏。

王一民看了一下便交给李汉超看。

这时谢万春低垂着头,嘟哝了一句:“这事闹的,全怪我心大意,引来了恶鬼。”

王一民忙说:“这话说的,你为谁?”

李汉超把纸条捋成一个蛋,扔在血水里说:“别说这些了,老谢,要赶快想办法处理……”

“有办法,跟我来。”谢万春抬起头就向外屋地走去。李汉超和王一民紧跟出去。

秀莲忙将谢大嫂搀到炕上去。谢大嫂还在浑身抖颤。秀莲扶着她坐下了。

谢万春在外屋搬开水缸,扒开一层浮士,露出一块石板。他用力一掀露出一个黑洞。谢万春指着说:“这几天我一直在挖这个地窖,防备出事时好用。这回正好,装这两个畜生满够用。”

李汉超点点头说:“暂时藏一下可以。天数多了不行。”

“若能得手我今天半夜就能整走。”

“往哪整?”

“有好地方。”谢万春往房后一指说,“从我这房后下去就是火车站调车场,那里经常停着待挂的车皮,偷着往那里一装,车头挂上一跑,说不定拉哪儿去。”

李汉超说:“好,一定要整得干净利索。”

王一民忙说:“半夜我来,跟你一齐动手。”

谢万春忙摇着头说:“哪用着你啦,用多少人我都有,一通知就到。”

李汉超也对王一民说:“都交给老谢吧,你这一天出生人死的,腿上还有伤,别再折腾了。来,咱们快动手吧。”

三个人忙进屋去抬死尸。秀莲也忙走过来,于是两人搭一个,王一民和秀莲分一个,连拉带拽地拖到了地客前。王一民对秀莲说:“你不害怕吗?”

秀莲眨眨大眼睛说:“您忘了我的职业了?”

王一民点点头说:“职业训练了你的胆量,对敌人的憎恨增加了你的勇气,你那一刀真厉害,如果刺秦王的荆轲有你这一刀……”

在他俩说话时谢万春和李汉超抬的那具死尸已经下到窖里去了,这时王一民忙停下话头,去处理他脚下那具尸体……

忽然,街上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奔跑声和叫喊声。

屋里的人都一愣神。王一民一奋力,急将这后一个死尸塞进地窖。

秀莲机灵地一扭身,扑到外屋门前,撩起挡着门玻璃的蓝布向外望去。

李汉超急对着谢万春一指里屋地说:“血,血,快去处理!”

谢万春急抓起门旁的扒火锹,从灶坑里撮灰往血水上撒。谢大嫂又来神了,她跳下地来,抓起扫帚就扫……

李汉超和王一民忙盖石板,搬水缸。

这时,秀莲从门后回过头来,低声地说:“都是过往行人,还有小孩子成群打伙地在大街上跑,看样子像是戒严解除了。”

李汉超听说也急忙跑到门玻璃前去看,看了一会儿回过身来说:“对,是戒严解除了。咱们赶快把屋子收拾好,一点痕迹也不要留,该换的衣服要换好,一民脱下的衣服要烧掉!”他又转对秀莲点点头说,“我们共同战斗了一场,还不知道你姓什么呢?”

秀莲忙说:“我姓景,风景的景,名叫秀莲,在孔氏医院当护士。”

“好,秀莲同志。”李汉超伸过手去,握住秀莲的手说,“你是个优秀的共青团员,你今天表现得非常勇敢。”他松开秀莲的手,又转对谢大嫂说,“还有你,我们的大嫂,今天两个敌人,一个是秀莲处死的,一个是死在你的菜刀之下。我们家家都有菜刀,如果千家万户的妇女都拿起菜刀砍向敌人,那敌人就连一天也存在不下去。所以我们要提倡你的神,向你致敬!”

谢大嫂双手一捂脑袋说:“哎哟!老天爷呀!那是我干的吗?我就觉着好像做了一场梦!”

谢万春笑了,大家也笑了。

30

王一民迈进花园街住处的院落,刚回身关好门,就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原来是石玉芳急冲冲地向自己奔来。她后面紧跟着小超。

这母女二人不知在屋门后面站多久了?王一民一看石玉芳那两只大眼睛,心都跟着一颤。人们常用急红了眼睛来形容人在焦急盼望时候的情景,现在王一民面对着的这一双眼睛可真红了,至少使人感觉到红了。从昨天晚上到今天,这双眼睛经过多少变化呀!从蒙着一层薄雾,到出火辣辣的光芒,现在真像要往出喷火了。

王一民忙迎着这双眼睛走过去。他别的话都没说,劈头悄声说了一句:“没事儿,别着急,他很好。”

这句听来没头没脑的话,石玉芳却完全明白了,但她眼睛里那火光并没熄灭,马上就问了一句:“那他怎么没回来?”

“有事,分不开身。”

“连回来看一眼的时间都没有?我多么怕他……”

“不要怕他……”

王一民刚说到这里,房东家的门开了,那座山出现在门里。这位老玛达姆还没迈步出屋门就喊起来了:“哎哟,王先生,您能给我们带回来一些准确的消息吧?

我们总是听不到准信。”她一边说着一边走到王一民面前,手指着石玉芳说,“方才我还和这位太太在街上打听,可是那些从外边跑回来的邻居,说法都不一样,有的说……”她左右看了看,把声音一下降低了八度,神秘地说,“是**把道外日本宪兵队给炸了,两边打起来了,道外血流成河。日本人把大架起来,拿大轰**;还有的说是**把日本军火库给点着了,成千上万的大弹都一齐爆炸了,把地炸成个大窟窿,冒出的水有十多丈高。讲这话那人就是趟水过来的。还有人说是赵尚志的队伍从宾县那边打过来了,专杀日本人和警察特务……”说到这她把厚嘴唇子一撇,肩膀一端说,“那个赵尚志不也是**吗?我年轻时候看见过多少**呀!他们不杀坏人,净杀好人,我的祖父就是让他们给枪毙的。”

王一民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您的祖父是位大官吧?”

“不,不。”老玛达姆使劲摇着脑袋说,“是个商人,最好的商人。”

“什么商人?”

“粮商,大大的粮商。我们那个城市的吃粮主要靠他,没有他就要挨饿。**把他枪毙了以后,就真的挨饿了。所以我现在就怕**占了哈尔滨,他们一来,我这些房子都保不住了。王先生,你快说说,**不能占哈尔滨吧?”

王一民说:“我怎么能知道哇?”

“你在外边没听到什么吗?”

mpanel(1);“我听到的还没你多呢。再说……”王一民说到这里,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石玉芳,哎呀,不好,她那双急红的眼睛仍然大睁着,热度好像一点也没减退。王一民心里一急,忽然想到李汉超写给她的那张纸条。他本想等回到房间以后再拿出来,现在他感到不能再拖了,这颗对她最有效的“定心丸”得立刻请她吞服了,想到这里他便把纸条捏在手里,像才想起似的对石玉芳说:“哎呀!大嫂,我还忘了,有人给你捎来封信,你看看吧。”

石玉芳急接过来,转身看了一眼,眉梢眼角先舒展开了,再看一眼,嘴角露出了笑意,她那大眼睛一忽闪,脸上的愁云飞走了,冒火的眼睛变成了一池春水。她对着王一民一点头说:“谢谢你。”又对着房东老太太说:“回头见。”说完拉起小超就住屋里跑,一边跑还一边看那张纸条。

石玉芳感情上的急骤变化引起了房东老太太的注意。她忽然对王一民说:“你带给这位太太的一定是很大的喜讯,她那一脸愁容多么快就变成了笑脸呀?”就到这里,她忽然又往前凑了凑,悄声问道,“可不知是什么喜讯?”

王一民脑子一转,也立即小声说道:“她呀!她继承了一笔遗产,遗产!知道不?”

老玛达姆眼睛都亮了,连连点着头说:“知道,知道,有多少?”

“数目很大,这封信就是告诉她这件事的。”

“哦!是这么回事呀!我就觉得这位太太来头不小嘛!怪不得方才来查户口的那群东西对她那么客气呢,原来是位贵妇人哪!”

王一民一听心里一动,便问道:“查户口的?什么时候来的?”

“就是戒严那阵。来了一群呢,有日本宪兵、警察、便衣,说是查户口,实是大搜查,进院哪块都看到了。我真替这位太太担心哪,要在她身上出了事怎么办?

可她不慌不忙地从小皮包里掏出一张纸片,那个日本宪兵接过来一看,连忙双手捧着送回来,还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举手礼,然后对跟着那群人一挥手,转身走出去了。那些中国人——不,满洲人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呢。”

王一民也不知道那张纸片是什么东西。昨天吃饭时候他曾经问过石玉芳有没有证明之类的东西,她点头说有,也就没再细问,现在看来这证明还颇有威力呢。这“威力”使他开心地笑了,一边笑着一边点头说道:“您说得对,她是一位有钱的贵妇人。不过您可以放心,她也是一位安分守己的好人。”

“这我知道,我知道。”老玛达姆连连点头说,“有钱人都是好人,只有那些没吃没穿的才干坏事。”

王一民眉头微蹙,他不想再和这个老白俄说什么了,便点点头说:“好了,您休息吧。”

王一民说完转身就走,老玛达姆忙又招呼他道:“哎,王先生,您先别走。”

王一民站住,回身问道:“还有事吗?”

老玛达姆又往前走了两步,嘻嘻一笑,指着王一民住的房子说:“实在对不起,有一件事我想提醒您和塞先生一下。我们这房子出租的时候是有规定的……”

“我知道。”王一民马上点着头说,“这房子专门租给不带女人的男人。”

“对,对,那么现在这位太太……”

“她住两天就走。在她住的期间您要是增加房费的话,我想她会加倍奉上的。”

“哦,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们这样住着不但不合乎当初的规定,也不大方便。我想这位太太住的时间要是长的话,我倒是可以再给她腾出两间房子来。”说完这句话她又嘻嘻地笑了。

“腾出两间房子?”王一民满腹疑问地看着这个老玛达姆。她的房子全在这摆着,都住满了,她还上哪弄房子去?

老玛达姆看出王一民的疑虑,便回手一指她住的那所大房子说:“您看,我这里有五间房子。我可以把东边这两间腾出来,让给那位太太住。”

“那两间不是住着您的公子和两位小姐吗?”

“他们都搬到我住的西屋去。”

“那您的客厅……‘”

“我也不是阔老板,还留着客厅于什么。让我儿子住那屋,两个女儿跟我住。”

“那她们能愿意吗?”

“有了钱多给她们买两件漂亮衣服,她们就会像小鸟一样高兴得喳喳叫。”

“那么房钱……”王一民试探着说。他当然盼望这笔交易能成了。

“房钱好说。”

“比我和塞先生住的呢?”

“那当然要贵一些。”

“我们住的是三间哪!”

“可这两间又漂亮又大,家具也好。何况我还是……”老玛达姆嘻嘻笑着不往下说了。

王一民马上接着说道:“何况您还是现倒出来的。”

“我想一位新接受了遗产的贵妇人是不会在乎那么几个钱的。”

王一民笑了笑说:“据我知道她手头还是大方的。她的丈夫也是一个非常好的人。”

“哦,她还有丈夫吗?”老玛达姆忽然睁大了眼睛说。

“您没见她领着一个小女孩吗?”

“我看她穿着白衣服,白布鞋,按着你们中国人的风俗习惯,这好像是戴着重孝。她又满脸愁容,所以就以为她男人……”

“她男人今天不到明天就到。”

“那么她不是戴孝?”

“这您也没看错,她是给她妈妈戴孝。”

“这么说她那男人也要住在这?”

“他们是一家人呀。”

“啊!要是这样的话……”老玛达姆的双眉皱在一块了。

王一民一看她这表情心凉了半截,担心这古怪的老白俄再创造出什么新花样。

王一民正在犯合计的时候,这个老玛达姆的双眉舒展开了,她两手一拍,像下了个最大决心似的说:“好吧,有男人就有男人吧。”

“您欢迎她的男人?”

“欢迎。”老玛达姆点着头说,“请你转告她:有多少人都来吧,我一律欢迎。

只是房钱……”

“得加价。”

两人都笑了。在笑声中各自回自己的屋子了。

王一民刚一推开他宿舍的外屋门,便觉一股热气裹着一阵菜香扑鼻而来。他又用力吸了两口,禁不住脱口赞道:“真香!”经过中午那一阵生死搏斗,浑身的热量早已消耗殆尽,现已是饥肠辘辘了。他咽了一口由于条件反而引出来的那种体物质,向塞上萧的屋门看看,屋门还紧锁着。他又看了看炉灶,灶里的火着得正旺,上面坐着发出丝丝响声的水壶。他推开自己的房门一看,茶几子被挪在地当中来了,上面摆满了盘碗,有凉有热,有鱼有,圆圆的红烧狮子头冒着热气,白白的滑溜里脊上挂着油珠。他再往里屋一看,只见石玉芳拉着小超的手,正站在床前边,笑盈盈地看着他。王一民不由得也笑了。他一指茶几说:“大嫂,你会变魔术哇?怎么整这么多菜?”

“这还是上午买来的,都是馆子做现成的,以为你们中午能回来吃。谁知道……

……”石玉芳头又低下去了。

“谁知道一个也不回来。”

“不回来也不要紧。只盼别出事。那声震得人心都要碎了。接着就传回来不少说法。方才房东太太说的只是一部分,还有人说那些不怕死的**一个也没跑了,都被一网打尽了。”

王一民忍不住笑起来说:“哎呀,那得多大的网啊,就是把全中国都罩上也不行啊,外国还有呢!”

石玉芳含着微笑,嗔怪地斜脱了王一民一眼说:“你听着像笑话,可把我吓坏了!你知道,从昨天晚上我就猜出来你们今天一定有重要的事。我忙了一上午,准备这桌菜,就是盼你们事事顺利,平安地回来,好慰劳慰劳你们。哪知声一响,又传来那些吓死人的谣言,我这脑袋嗡一声,好险没昏迷过去。”

这时候小超说话了,她指着茶几说:“妈妈哭了,妈妈不吃。”

王一民一听忙俯身问道:“妈妈不吃,小超吃不?”

“小超也不吃。”

“那不饿坏了吗?”

“饿,我饿,妈妈也饿。”

石玉芳忙笑着对小超添了句:“说叔叔也饿。”

小超点点头说:“叔叔也饿。”她又回手向外一指说,“爸爸也饿,还有那个叔叔也饿。”

小超说得两个大人都笑了。在笑声中小超又对王一民说:“妈妈热菜,说叔叔进屋就吃,让小超等着,小超等的可馋了,还不吃呀?”

随着小超的话又是一阵笑声。石玉芳一把抱住小超说:“哎呀,小超馋嘴,羞死了!”

王一民忙说:“小超不羞,叔叔也馋,咱们快吃吧。”说完他又转对石玉芳说,“不过这太多了,拨出一半给汉超和老塞留着吧。”

“你有那么多盘子碗吗?你那小碗架子都让我给搬空了,老塞屋门又锁着。”

‘让她这一说王一民也乐了。

石玉芳又接着说:“再说也用不着留了,汉超还不定哪天回来呢?”

“谁说的?”

‘你看哪。“石玉芳忙走到床前,从小钱包里掏出来那张纸条递给王一民。

王一民一看,只见上面写着:芳:不要挂念。从今以后,任何力量也不会把我们分开了。我觉得我的生命力更加旺盛了,连阎王爷和他手下的小鬼都得躲着我走了。

有事和一民、老塞商量,要听一民的安排。

我最近一两天恐不能回去,事情太多呀!你会永远谅解我的。

超即日王一民看完这张纸条才明白为什么石玉芳头会儿只看了一眼眉梢眼角就挂上了笑意。李汉超在这小小的纸条上撒下了多么深的情意呀!她现在忍不住拿出来给自己看,除了因为纸条上有和自己有关的部分之外,也反映她是多么看重。欣赏、喜欢这纸条啊!这纸条虽小,却包含着她所爱的男人的一颗多么真诚的心!她千里迢迢来到塞外的北方,就是为了得到这颗心哪!现在人虽然没回来,但是心已经和她在一起了。对她这样的一个女人来说,还有什么能比这更使她高兴的事呢!

是呀,你看,在王一民看纸条的时候,她一直盯着他看,她多么希望能有人和她分享这快乐呀。王一民了解她的心情,当看完纸条后抬起头时,两个人的眼光碰到一起,石玉芳幸福得羞答答地笑了。王一民没有笑,他被这真挚的感情所感动。他刚要张嘴说说自己的感受,小超拉住王一民的衣襟指着纸条问道:“这是爸爸写的信吗?”

王一民点点头。

“妈妈看爸爸的信,看一回乐一回,直看直乐。叔叔看了怎么不乐?看一回就不看了?”

小超的话音还没落,王一民就大笑起来。石玉芳本已有些羞意的脸这时完全变红了。她用食指轻轻捅了一下小超的额头说:“净瞎说!”

“没瞎说!”小超一撅小嘴委屈地说。

“对,小超是好孩子,不说谎。”王一民一把抱住小超说,“天下只有她这么大的小孩子最肯讲真话了,从来不用考虑要避讳什么,更不用考虑后果。”王一民说着就亲了小超一口。

小超王一民的嘴巴说:“叔叔比爸爸好,叔叔不扎人。”她一眼看见王一民手里还拿着那封信,便张开小手要,“叔叔给我吧,放到我的小盒子里。”

王一民把信往身后一背说:“放到你的小盒子里干什么?说出道理来,叔叔就给。”

“我留着,等妈妈一生气,就拿出来,她一看,就乐了。”

这句话又把王一民和石玉芳逗笑了。王一民忙把信交给小超说:“好,你的用处真大,叔叔给你。”

小超高兴地接过信,从石玉芳的小钱包里掏出一个镶着玻璃的巧纸盒,把信叠了又叠,小心翼翼地放进去了。

他们三个人坐下吃饭。石玉芳让王一民喝点酒,他却一滴也没沾。吃完饭他还要在敌人的警戒线中穿行,去找反日会的骨干,了解会员们的情况。说不定会有伤亡的,也可能有被捕的……一想起这些事,便想起了罗世诚,心又猛一下沉。非常遗憾的是他不知道罗世诚家住在什么地方,连到他家去看看的可能都没有。

吃饭中,王一民把房东老太太要腾出两间房子租给石玉芳住的事情说了。石玉芳听了又增加了一分高兴。关于房租,她表示可以完全满足那位老玛达姆的要求,她还准备给她买件上好的衣料呢。

王一民很快地吃完了饭。他很饿,却没有吃得很饱。一是因为心中有事,二是因为他越吃越感觉困倦、疲乏,身上像散了架子似的。伤口也隐隐作痛。凭经验,他不敢多吃了。食困食困,吃得越多疲倦越要找上来,而他是必须出去奔走啊。

临走前,他又嘱咐石玉芳一些话,最后又看了石玉芳那张使房东老太太为之震动的证明信。那原来是一张日本驻北平总领事馆写给关东军司令部的一封公函,里边说石玉芳小姐为满清名门贵族之后裔,其家族素与大日本帝国亲密提携,渊源甚深,今携女公子赴满洲国观光访亲,望多方予以赞助云云。下边盖着鲜红的印章。

印章下是总领事的签名。

王一民又仔细看了看,看不出一点破绽,便点点头说:“是真的。”

石玉芳说:“谁敢拿假的呀!”

“怎么得来的?”

“我有一个舅舅在北平门路特别多,可以说手眼通天,神通广大。一九二八年汉超在北平被捕下狱,就是他给运动出来的。”

王一民点点头说:“我听汉超说过。是在济南惨案以后。”

“对。这次我来,要起出国证。我和舅舅一说,他说用不着起那玩艺,我给你请一把‘尚方宝剑’吧。我问他怎么请法?他说得用八两黄金。我问为什么偏要八两呢?他说驻北平这个日本总领事信佛,前几天他在一个朋友家里看见一尊用八两黄金铸成的弥勒佛,铸工巧,像活的一样,是一件真正的艺术品。要是把这尊佛换来送给这个总领事,就没有办不成的事了。这样,我就给了舅舅八两黄金。”

王一民一听摇晃着那张纸片说:“啊哈!这是八两黄金哪!可真有分量啊!”

“我想舅舅大概还办了别的事。不过这张纸可真好使,到哪往出一拿,横眉立目的日本鬼子立刻就换上了笑脸,恭恭敬敬地往后退。”

“很好,这真是一把‘尚方宝剑’!”王一民把纸片递给石玉芳说,“你好好保存着吧。从前有人说日本官吏很少贪赃枉法,现在这张纸证明天底下的老鸹确实都是一般黑的。好了,你有了它,汉超和我们就都放心了。”

王一民说完看了看表,已经六点整,时间不早了,他忙穿好衣服,推开屋门准备出去。但刚往出一迈步,他忽然瞥见屋门外有个人影。隔着门玻璃上的绿色窗帘,在西斜的阳光映照下,王一民看得很清楚:这个人个头不高,正贴身在门玻璃上听声。

王一民忙退回屋里,轻轻地掩上门。

石玉芳看出情形不对,忙走过来悄声说:“”怎么了?““门外有人偷听。你出去先应挡一下。我在屋里听着,再相机行事。如果是坏蛋,非要进来不可,你就放他进来,我来对付。”

石玉芳边点着头,边向外走,小超却拉住她。正这时,外边传来了敲门声,声音不大,轻轻的,断断续续的。

王一民忙对石玉芳说:“领小超去,不要紧。”

石玉芳忙拉起小超,推开门走了出去。

王一民将门留了一条小缝,靠在门后边,向外侧棱着耳朵听着。只听石玉芳问道:“你找谁?”

“我找一个同学。”声音不大,嗓音发尖,王一民觉得耳熟,忙将门缝推大了一些。

“你那同学姓什么?”

“姓张。叫张瑶。”

“这院里没有姓张的,你走吧。”

“好吧,对不起,麻烦您了。”

王一民已经完全听清来者是谁了。他急从里屋走出,一把拉开外屋门,站在门里轻轻喊了一声:“别走!”

当外屋门被猛一下推开的时候,那位要走的不速之客已经站住脚,转回身来了。

石玉芳母女也回身向屋里看着。王一民那“别走!”两个字刚一出口,那位客人就像狸猫一样轻捷而快速地扑了过去,只听他叫了一声“王老师!”便扑到王一民怀里,肩膀一耸一耸地哭起来了。

王一民一边用手轻轻拍着他的肩膀,一边向石玉芳望去。站在门外的石玉芳和小超都睁大着惊奇的眼睛看着这一瞬间的变化。王一民忙对石玉芳向院门外指了指,还没等他再表示什么,石玉芳已经领悟了他的意思,点点头,拉着小超向门外走去。

王一民拉着来客走进里屋,还没等站稳,那人急不可耐地说:“王老师,罗世诚被抓去了!”说完又失声地哭起来。

“我已经知道了。”王一民说完,见他还是哭,便拉起他的手说,“肖光义,不要哭,越是在这种时候越要冷静。越要坚强。我们要战斗,要革命,总会有意外事情发生的。”

肖光义抹了抹眼睛,一边抽泣着一边说:“王老师,我现在完全看明白您是什么人了,我什么也不瞒您了。我们的团支部书记为救同学被打死了,团小组长也受了伤,刘勃同志也不见了。现在没人领导我了,我又惦记您,怕您也遭到意外,就跑这来了。我不敢冒失地往屋里闯,我怕您出了事这里再有蹲坑的。”

王一民听了不由得点点头,他在心里称赞他这学生胆大心细。虽然在外边偷听的行为是不妥的,但对这样一个青年怎能求全责备呀!

这时肖光义已经止住泪水了,他用手又擦了擦眼睛,然后直望着王一民说:“王老师,我一定按您说的办:要坚强,要战斗,要革命!通过今天这场战斗,我更看清楚了,您真是值得我学习一辈子的**员。我现在要求您能领导我,我要一刻也不停地参加战斗!”

王一民想了想,点点头说:“好,我们都要立刻行动。你今天晚上要办两件事,首先要把青年团员在这场战斗中的情况了解一下,如果能把牺牲的、负伤的、被捕的情况都了解来就更好了。但是要相机行事,不要勉强!如果遇到敌人戒严,就不要活动了。”

肖光义一边听着一边答应着。

王一民又接着说道:“第二件事就是关于罗世城被捕以后我们应该做的事情。

我们现在都不知道他的家庭地址,没法通知他的亲人。但是他在学校住宿,宿舍里一定有些东西……”

“有。”肖光义忙说,“他有一个大柳条包,里面装着书籍、笔记本和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东西。”王一民思索着说,“估计敌人会对他的东西进行搜查。我们能不能抢在敌人的前面,悄悄地把他的东西都检查一遍呢……”

还没等王一民说完,肖光义马上接着答道:“能。他同宿舍的两个同学都是进步同学,是我们俩的好朋友,我去找他们俩。

“一定要秘密进行。”

“我们半夜动手。”

“好。还有什么问题没有?”

“在了解团员情况的时候,我可不可以找两个团员共同行动?”

“可以。你们可以组成一个临时团小组,由你当组长。要处处留心,不能有一点心大意的地方。”王一民说到这里看看手表说,“现在你就走吧。明天早上七点钟,我们在白露小吃铺见面。见面的时候如果我不向你打招呼,你就不要接近我。

“好。我看王老师的眼色行事。”

肖光义郑重地向王一民行了一个鞠躬礼,转身走了。

31-35

31

刘勃的爸爸原是张作霖手下一个团长。一九二四年的第二次直奉战争中,张作霖打败了吴佩孚,带着一班人马在大雪纷飞的一天开进了北平城。刘勃的爸爸就是这一班人马中的一个。他官虽不大,却是张作霖的嫡系,他们同是从“绿林大学”

那青纱帐里走出来的。老子进了北平,儿子跟着也就来了。在第二年春天,年已十八岁的刘勃上了北平的高中。他书念的不怎么好,情欲的需求却来得早。到学校不久,他就卷进追逐女师校花刘丽影小姐的旋涡中去了。他借着奉系军阀得胜之气,一上手就要把别人从这个枝花身边挤出去。

这下子惹翻了一群小地头蛇,把他堵到小胡同里一顿暴揍,好险没送了小命,养了一个月才从床上爬起来。起来之后,到学校一了解,不仅枝花的边沾不上了,如果不注意,还时时有再被撂倒的危险。那年月东北人在关里本来是趾高气扬的时候,真是“妈拉巴子当免票,后脑勺子是护照”,骂两句东北话,拍拍扁平的后脑勺子,连看戏都不用花钱。在这种气焰下的刘勃当然咽不下这。口恶气了。但是他细一打听之后,才知道这群小地头蛇原来是抱成一个团的,都是“中国国家主义青年团”的团员,是有政治背景的。这样一来他更感到孤掌难鸣了。他觉得要想与之抗争非得也有一帮人不可,这帮人上哪找去呢?经过一段观察,他发现还当真有一群同学和这帮小地头蛇不断进行着较量。于是他就主动向这群同学靠拢,同学也有意团结他,渐渐地他就参加了他们的活动,这时他才知道他们还在传看着一些进步书刊杂志。他对这些虽然不感兴趣,但是已经离不开这群同学了,只有和他们在一起他才有安全感,才有复仇的希望。于是他也就看起那些进步书刊来。看是看,却吸收不了,只是过眼烟云,敷衍一下而已。

不久,一件突然的事情发生了:刘勃的爸爸,那位张作霖手下的嫡系团长,竟然因为敲诈勒索,克扣军晌,让张作霖给枪毙了。张作霖本是处处都护着他那些绿林弟兄的。但是从进关以后,这些绿林好汉闹得太凶了,惹得怨声载道,民愤沸腾,张作霖一看不好,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抓出来一个不大不小的团长,就地正法了。

这不过起杀一儆百,敲山震虎的作用,并借以塞民众之口罢了。但是这件事对刘勃来讲真是祸从天降,好像雷轰头顶一样,他在悲痛中竟恨起张作霖来。虽然张作霖悄悄地给了他家一笔很可观的抚恤金,但这终抵不住那活着的靠山有力量啊!何况还有一些他爸爸的生前友好,都异口同音说他爸爸死得冤枉,比他爸爸罪孽深重的有的是,为什么偏偏枪毙他呢?他只不过是一条替罪羊而已。这些话吹进他耳朵里越多他恨张作霖的情绪越增长。而当那些进步同学围着他讲解的时候,又把恨张作霖个人的情绪扩展为恨整个军阀,整个统治阶级,整个豪门权贵了。说也怪,过去他看那些进步书刊总觉得格格不人,这时却越看越顺眼,一股脑儿往脑子里钻了。

于是他便进一步表示要和这些同学站在一起,为打倒军阀,推翻旧时代而奋斗!

刘勃爸爸被枪毙后不久,便爆发了历史上有名的“三一八”惨案。北平各大、中学校实行总罢课,冲上了斗争的第一线。刘勃在斗争中表现得特别积极,“打倒军阀!”“打倒张作霖、段棋瑞!”“打倒帝国主义!”的口号喊得比谁都响,提出的行动纲领比谁都“左”。他这个人本来是比较聪明的,别看个头不大,脑子反应可灵敏,圆眼珠子一逛荡就是一个道。因此他在这些进步同学中很快就露出了头角,不久就参加了共青团。那时团的组织名称才从“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改称为“中国**青年团”,他还是改称后第一批发展的团员,所以很快就成了骨于。

mpanel(1);一九工七年十月,**北方局派人到沈阳召开了东北第一次党员代表大会,成立了**满洲临时省委。刘勃由于是东北青年,就被派回来,参加筹备共青团满洲团省委的工作,成了一名团省委委员。这时他才二十岁,真是少年得志,春风得意,个人求发展的欲望得到了初步的满足和强烈的刺激。那争枝花,报私仇的愿望反倒淡薄了,他有了更高的需求。

一九二八年十一月,哈尔滨发生了反五路斗争,刘勃被派到哈尔滨来做学生工作,在斗争中学生成了一支最有生气的主力军。十一月九日举行示威游行,学生队伍走在最前面,刘勃又站在学生队伍的第一列,他雄赳赳气昂昂地高呼着口号,表现了非凡的英雄气概。但是没想到反动军阀下令开枪了,而且首先是对准第一列学生进行猛烈击的,他身边的同志几乎都中弹牺牲了,他却侥幸地只伤了肩部。但他也随着牺牲者倒在血泊中了,任凭反动军警踏着他的身体跑过去,他也纹丝不动。

当那被血洗的大街跑散得空无一人的时候,他从死尸堆里爬出来了。他浑身战栗着回头看了一眼,便大叫一声,像发疯一样逃走了。

他发着高烧躺在病床上,脑子里轮番出现的都是那些鲜血淋漓的场面,那飞溅的鲜血,痉挛的体,抽搐的手足,扭歪的面孔,凄厉的叫声,绝命的呼嚎,都使他惊魂难定,后怕不已。

残酷的流血斗争,可以把无私的人锻炼得更加无畏;也可以使那些唯我主义者吓破肝胆,刘勃就是这后一种人。同志们牺牲时溅到他身上的热血非但没给他增加任何热量,反而使他齿冷心寒。他几乎想从此远走他乡,隐姓埋名,再也不干这危险的职业了。对他这些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暗心理,组织上当然无从得知,同志们也难以发觉,反而都认为他在战斗中冲杀在前,血染疆场,是一位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英雄。因此,在他养伤治病期间,组织上在最困难的条件下给他弄来最有效的药品,派来专人护理,凡是能来看他的同志都来了。真情的慰问,诚挚的鼓励,热烈的赞扬,崇高的评价,都裹在一起,像一股滚烫的热流向他那已经接近冷却的心里涌来。经过这一阵猛烈的加温,他的热度又增高了。而且他还从中悟出一个道理来:虚假可以变成真实,伪装可以骗人。只要把脸皮增厚,把手伸长,善于利用那有利的时机,便可得到那些想得到的东西。世界上最可怕的人便是像刘勃这种自觉做坏事,而又不断总结经验的人。他在一片赞扬声中,乘机而起,披着英雄的外衣,又慷慨激昂地干起来。没有多久,便一跃再跃,从团省委委员被提为宣传部长,后来又兼学运部长,又成了代理团省委书记,一直到现在的职务,可以说是一帆风顺,直步青云了。

但是刘勃并不以此为满足,自己已经快到三十岁了,子日三十而立,自己不能总与青年学生为伍,应该到省委的领导岗位上去,指挥指挥全局的工作了。而要达到这个目标,没有突出的表现不行。“反五路”斗争使自己成为英雄,现在还能发动一次什么斗争呢?偏巧这时候省委正在酝酿搞“飞行集会”,于是他就积极提出建议,表示要带领青年团员冲锋陷阵。当然,他也曾想过安全问题,他觉得这种集会虽然看上去非常冒险,像在刀尖上跑路,悬崖上摔跤一样,但是在危险中也有安全的一面,因为它是在一刹那间骤然进行的,就像闪电一样,突然间凌空而过,使人们措手不及,也可能兵不血刃地获得成功呢。

人生需要冒险,只有经过冒险获得的成功才是最大的成功,刘勃便陶醉在这次集会成功的幻想里。他期望由此一举震动白山黑水,突现出自己的雄才大略,再现出他这塞外英雄的气概。因此他就毛遂自荐,取得了集会的指挥大权。他这时万万没有想到,枪声又会在他眼前爆响。

当集会的人群外面警笛嘶鸣、枪声四起的时候,他还能勉强控制住不断袭来的恐惧心理,而把率众往外冲杀的危险任务交给了王一民。

王一民冲开了一条血路,刘勃也和几名团干部顺着这条血路往出跑。跑了没几步,一队警察从斜路上杀过来,喷着火舌的枪口直对着他们,他身旁有两名同志随着枪声倒下去了,血又溅到他身上!猛然间,“反五路”游行大示威那吓人的场面又在他脑子里出现了。那痉挛的体,扭歪的面孔,重现在他眼前,那凄厉的叫声,绝命的呼嚎又响在他的耳旁。他这回并没中弹,但他忽然间觉得腿发软,心发颤,眼发花,头发昏,便一头栽倒在地下。他这回没有埋在死人堆里不动,而是连滚带爬往后退。这时候混战才刚刚开始,那些来闲逛北市场突然遭遇战斗的游客正四处奔跑。刘勃爬到奔跑的人群旁边,站起身来,往人群里一裹,顺着大溜就冲出了市场。他没命地往前跑,什么集会?什么革命?什么指挥司令?全他妈不管了,谁指挥谁呀,逃命要紧。

刘勃本没想到敌人会来得这么快,这么多,枪打得这么紧,这么狠。他觉得这一下子大概全完了,领头冲出去的王一民肯定是没命了,连李汉超恐怕也难幸免。

他从北市场一口气跑到道外最繁华的正阳大街,这条大街可马路上也都是奔跑的人群。人们从每家商店里跑出来,每家商店也都在摘幌子,关栅板。爆豆一样的枪声一直传到这里,不断有些警察拎着枪往北市场方向奔跑,这更增加了人们的恐怖感。

小孩吓得直哭,妇女扯着嗓子直喊,刘勃感到好像世界末日要到了。他穿过正阳街,从南三道街奔到裤裆街又奔到桃花巷。等到跑回许公路住处的时候,他已经喘不上气来了。

他这许公路住处就是临时团省委机关。他和一个管收发的叫关静娴的女同志住在这里,因为两个人都没有结婚,年龄又合适,就由组织批准,两人结成了没有举行婚礼的同居夫妻。这样不但工作起来方便,而且也便于掩护。在他们中间,关静娴的爱是真挚的,纯洁的。她不但爱慕刘勃,还钦佩他,敬重他,他是她心目中的英雄。但是刘勃并不爱关静娴,他嫌她不美丽,不标致,不温柔,不体贴,不懂得生活,一天到晚只知道工作和学习。有时他真觉得她像一只呆头呆脑的笨鹅,而不像他想象中的理想情人——一只活蹦乱跳的小鸟。他觉得他和她在一起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或者说是暂时满足一下情欲的需求,迟早他是要丢掉这只笨鹅,而去捉只小鸟放进他的窝里的。

他跑回住处的时候关静姻还没有回来。本来他是不让她去参加今天的集会的,一个管收发的,不去参加集会是完全有理由的。但是她非去不可,而且热情十分高,天刚亮就爬起来了。等到刘勃起来,她把饺子都包好了,好像要过年似的,忙乎得心真盛。刘勃一看拦不住她,也只好任她去了。

现在她还没回来,难道说她也跟着打上了?还真备不住呢,这只笨鹅什么蠢事都能干出来。

他们住在一座老式木板楼的二层楼上,楼不大,二楼上只住两家,一家住两间房子,中间是堂屋地,楼梯就在这中间。邻居是一对小学教师,星期天领着孩子上太阳岛去了。现在整个楼上就只有刘勃一个人。他忽然感到孤零零地难熬,心里也火烧火燎地难受。他从这间屋子走到那间屋子,又一头扎到楼梯口上,他盼着关静娴能快回来,他多么需要知道外面的情况啊!他虽然对集会已经做出失败的估计,但那终究是猜测呀,究竟怎样呢?这关乎他下一步行动啊!下一步得怎么走?他不知道,他只能坐卧不安地满屋子乱窜。正当他感到累了,一头倒在床上的时候,木板楼梯响起来了,不是一个人的脚步声,声音急促而忙乱。刘勃一个高从床上蹦起来,他的头发都竖起来了,在他听来这脚步声中简直带有杀气,是不是抓他来了?

他两步蹦进里屋,关好里屋门,回身要往窗户台上跳。正这时,他听见外屋门响,有人在讲话,是女人的声音,声音好熟,他忙又跑回屋门前,扒门缝往外看。不看则已,这一看又吓了他一大跳。只见关静娴原来那红红的面孔变成了灰白色,乌黑的头发从腮边披散下来,丹士林布旗袍的前大襟扯破了,一片血污使蓝色的前大襟变成了绦紫色。她最要好的同学姐妹、共青团员小吴架着她站在门前。

“怪呀,没有人门怎么开着?”关静娴喘息着说。

“你靠门框站着,我上里屋看看去。”小吴刚要迈步,里屋门开了。刘勃从里面冲出来。

“你回来了!”两人女人几乎同声说。刘勃没有回答,他冲到关静娴面前,看着她血污的前问道:“你怎么了!”

小吴忙说:“娴姐让警察用洋刀砍伤了。快,快搀她上床。”

刘勃忙和小吴架着关静姻往床前走。

刘勃一边走一边问:“外边怎么样?”

小吴说:“打的可激烈了,我们的人死伤很重。”

关静娴吃力地说:“还有被捕的。”

小吴接着说:“对,我们快走到正阳街的时候,听见后边屁驴子响,回头一看,罗世诚满身血污地被捆绑着塞在车斗里……”

“什么?罗世诚被捕了!”刘勃猛然站住。他手一松,几乎把关静娴闪倒。关静娴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小吴忙把关静娴扶住,瞪了他一眼说:“你是怎么了?”

“没什么。”刘勃忙又扶住关静娴,和小吴共同把她放躺在床上。

“娴姐的伤很重,你看怎么办哪?”小吴焦急地问刘勃。

刘勃一屁股斜坐在床边上,眉头结个大疙瘩,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地板,嘴里好像还嘟哝一句什么话。

“你说什么?”

“唉!不要问他了。”关静娴声音微弱地对小吴说,“一会儿你上孔氏医院去找小景,看她能不能来,不能来就让她给我拿点治红伤的药来……”

“对,找景秀莲去!这回用上她这个女护士了!”刘勃忽然进来对小吴说,“一定让景秀莲来,你马上就去!”

“那你可好好看护着娴姐。”小吴一边边准备往外走一边说。

“不。我也立刻就走。”

小吴一听瞪大了眼睛说:“你也就走?”

关静娴吃力地抬起脑袋说:“你上哪去?”

“我要找省委领导同志汇报,要想办法营救罗世诚,这是个好团员,好同志,青年团的工作少不了他,党的事业少不了他,要想尽一切办法营救他出狱。”

刘勃一边说着这些话,一边拿出一个半旧的红色牛皮皮包,把牙刷、牙膏、香皂等盥漱用具都塞了进去,又翻出几件衬衣之类的东西往里塞。

关静娴支持着撑起身子问道:“你去汇报还拿那些东西干啥?”

“我,这个……”刘勃的圆眼珠子逛荡了一下说,“我实话告诉你们吧,我已经决心营救罗世诚,如果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我就可能上宾县或者汤原,去找武装队伍,请他们派人来劫狱……”

没等他说完,小吴就着急地喊起来:“那得什么时候回来呀?你走了,谁照顾娴姐呀?”

“有你,有组织呀!还可以让景秀莲住到这里嘛,她是护士呀。”

小吴眼睛瞪起来了,她甚至有点口吃地说:“可,可谁也不能代替你呀,你们是,是夫妻呀!”

“这是什么话!还有没有点革命者应用的觉悟!”刘勃也瞪起了眼睛,他眼珠子本来就圆,这一瞪竟像牛眼睛一样大。他口沫飞溅地斥责道,“说什么夫妻关系不能代替,在我们革命组织里这种陈腐的观念早就应该抛弃了!我们中间是一种崭新的关系,同志的关系。同志这种神圣的字眼胜过了父子兄弟姐妹以至夫妻,胜过了一切的一切,我和关静娴首先是同志关系,就像你和她一样。我们的结合也是工作上的需要,工作需要我们结合就结合……”

“如果不需要呢!”关静娴那灰白色的脸涨红起来了,她呼吸急促地问道。

“这……”刘勃的圆眼珠子又逛荡了一下说,“这都由组织来决定。作为一个革命者,我们个人还有什么东西呢?什么也没有,也不应该有。我们的一切都是属于革命的,革命需要我们怎么办就怎么办。例如现在革命需要我马上走,我就必须服从!”他把皮包盖一合,用左手一提,举起右手招了招说,“好了,再见吧,我争取快回来。”

刘勃话音一落,转身就走。他身子转得那么快,就像脚上安了一个转轴一样。

两个女人谁也没想到他话收得这么快,好像连个句号都没画。她俩目瞪口呆地愣了一下,关静婚先哭出声来,小吴也伏身在她的膝盖上了。

刘勃连蹦带跳地跑下楼梯,好像楼房就要塌下来,不赶快跑就要被压死一样地冲出楼门。他拔开脚步就往火车站方向走,走出去还没有一百米,戒严开始了!他这时满可以折身跑回他的住处,躲完戒严再走,但是他没有。他怎么能再回去呢?

他口沫飞溅地说了那些话,就是为了赶快从那里脱身哪!罗世诚已经被捕了,那么大点一个毛头小青年,敌人打两巴掌再给点好吃的,就会什么都说出来,说不定马上就会领着敌人来抓自己呢。他相信,在罗世诚供出的捕人名单上,第一名就得写上刘勃二字。

他随着慌乱的躲避戒严的人群又跑了几步,便一头扎进一家小酒馆。小酒馆里挤满了人,幌子已经摘下来了,可是后灶里刀勺还在响,跑堂的还在往上端菜。大概有人吃,他们就卖,不卖怎么赚钱哪!

刘勃挤了一个座位,要了一盘炒拉皮,一壶白酒,就喝起来。他一边喝着一边向马路上看,他总觉着罗世诚会被敌人牵着从这里走过去。他的酒快喝完了,他所想象的场面还没有出现。他看了一下表,他盼望戒严快结束,只要自己能踏上火车,危险就过去了百分之**十,再能顺利地到达齐齐哈尔市,那危险就过去了百分之九十九。原来他妈妈早已改嫁给他爸爸手下的一个营长了。不久营长也变成了团长,就驻防在齐齐哈尔市。他现在就是想到他这亲妈后爹那里去,在后爹的庇护下,安全就会上升到百分之百了,只是要管他叫几声爸爸。叫就叫吧,他也是个团长,并不比亲爸爸小,大概给他刘勃当爸爸的,都得在团长以上了。

戒严终于结束了。刘勃冲出小酒馆,直奔车站而去。

32

王一民正七点钟来到白露小吃铺。他推门进去一看,肖光义已经坐在一张桌子前边吃上早点了。屋里还有几个零星客人,都在埋头吃饭,谁也不说话,空气异常地沉闷。柜台后边站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青年,是老何头的儿子小何,他一见王一民忙笑着点点头说:“大叔,您早。”

王一民也对他微笑着点点头,走到肖光义的对面坐下了。

肖光义从王一民一进屋就盯上了。但王一民只瞥了他一眼。他也照王一民立的规矩办,装得像素不相识一样。

小何走过来,问王一民吃什么?王一民一看肖光义面前摆了一玻璃杯牛、一盘切成片的撒依克(一种两头尖尖的面包)和一盘小花生米,便用手一指说:“照样来一份,再切盘香肠。”

小何刚应声要走,王一民又问道:“你爸爸呢?”

“在后屋呢。”小何说完又俯身低声说了句,“来两条‘狗’,在问话呢。”

王一民一听也忙压低声音问了一句:“问什么话?”

“昨个北市场闹事的事。”

王一民一听心里一动,但他没有再接着问这个小青年。小何说完也就转身走了。

王一民在等着小何去端早点的工夫,又把屋子里的人观察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形迹可疑的。但因离肖光义不远坐着一个年轻人,看样子灵百怪的,王一民就不想跟肖光义谈那迫切的话题了。当小何把他那份早点端上来的时候,他顺手把那盘香肠往肖光义面前一推说:“吃吧。”

肖光义笑了,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一伸筷子夹了一片香肠,放在嘴里香甜地嚼起来。

王一民也笑着看了看墙上那张“严防间谍”的招贴画说:“前些日子咱们也坐在这张桌子上,一同吃了顿早点。”

“只是这回缺了一个人……”肖光义的脸色暗淡下来,把身子往前一探,刚张嘴要说什么,只见王一民向他一使眼色,眼睛往墙上看去。肖光义顺着他的目光也往墙上看,只见那上写着“自照衣帽,莫谈国事”八个大字。他立刻一皱眉,把嘴闭上了。

王一民看他那样子,笑着又一推香肠盘子说,“快吃吧,这是给你补充营养的。”

肖光义忙把盘子又往回推了推说:“您就不需要补充营养了?”

“青年人更需要。”

肖光义眼睛一眨说:“‘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时先生撰’,您讲课时候不是说有好东西应该先让长辈吃吗?”

mpanel(1);王一民一听忍不住笑着说:“你这真可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好吧,咱们俩就一同享受它吧。”

肖光义也笑了,两人一同吃起来。

这时从后屋门里传出来一阵脚步声和说话声,随着声音走出来一个警尉补和一个警士,小吃铺主人老何头紧跟在后面,一边点头一边说:“高所长尽管放心,咱老何头一定做个安分守己的大满洲帝国的良民,有事就上派出所报告。”

“别光耍嘴片子,你去报告过几次?谁看见了?”那个被称为高所长的警尉补一边走着一边瞪视着老何头说。

“那不是没碰上什么事吗?”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柜台外边了。那个高所长一听这话猛然站住了,气势汹汹地直指着老何头大声说道:“一年三百六十天,你怎么一件也碰不上?”

老何头一点也不示弱,他嘻嘻一笑,一抬手指着墙上的招贴画和标语说:“咱们防范的好啊!您看看画上这个女的,这张阳脸像小鬼一样可怕,从她眼睛里出来的那道白光像闪电一样刺在人的心上,‘严防XX’(老何头是用日文说的)这句友邦话像炸雷一样响,谁看着谁不得寻思寻思,还敢在咱这里……”

“拉倒吧,别白话了!”高警长一挥手说,“今后如果在你这出了事没报告,我告诉你,本警尉(他把补字扔掉了)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好,一言为定,到时候我老何头自己扛着行李卷去蹲巴篱子,决不用您费事!”

老何头仍然笑嘻嘻地说。

“光蹲巴篱子就完了吗了‘高所长被老何头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气得脸都青了,他直指着老何头那放光的脑袋说,”我让你连买卖都关板,打了你的饭碗子。“老何头笑得更厉害了,鼻子眼睛都笑到一块去了,他边笑边说:“那我就领着老婆孩一块去蹲巴篱子,省着两下惦念了,反正我知道高所长还舍不得把咱们都枪毙了。”

高所长的鼻子都气歪了,他干张嘴说不出话来,最后一挥手说:“咱们走着瞧吧!”说完转身就朝外走。

老何头又忙紧跟着说:“哎,高所长,大清早晨的,您怎好什么不吃就走呢?

我给您煎几个火腿蛋,再来一盘五香鱼,您吃饱了再为皇帝陛下去效力,不是更有劲头吗?”

那个高所长铁青着脸,头也不回地领着那个小警士崽子走了出去。老何头一直嬉皮笑脸地紧跟着他,走到门外他还在说。

王一民趁着人们的兴趣都被老何头吸引过去的时候,就悄悄地对肖光义说道:“快吃吧,吃完你先走,到学校场里等着,我去学校先进传达室,如果‘二传达’出来向场里看的时候,你就走过去,她向你点头,你再进去。记住了吧?”

肖光义连忙点头说:“记住了。”

“好,吃完你就走,我付钱。”

肖光义又点点头。

这时老何头眉开眼笑地回来了。他像在篮球比赛当中扔进去一个漂亮球而欣然自得的运动员一样,几乎向屋里所有的顾客都点了点头。顾客也都用笑脸欢迎他。

有一位蓄着黑胡子的小老头还向他伸出了大拇指。这使老何头更高兴了,竟站在地当中发表上演说,兴致勃勃地说道:“诸位在座的都是敞号的老主顾了。”他一指肖光义说,“这位虽然不常来,可他是王老师的学生,没错。”他又指挨着肖光义坐着的小青年说,“这位是新时代照相馆的,是何某人的大侄子,都没错。我可以实情实说。今天早晨我刚打开铺板,方才这两位主儿就来了。也说不上哪个皇帝陛下的好臣民向他报告说我昨天上北市场去了,这就奔我来了,间我于什么去了?我说吃生鱼呀!不信可以去核查,咱何某人是北市场‘生鱼王’的老主顾了,哪个星期日都去。也不是预先知道**要在那放大,跑那去听响的。接着他又问我都看见谁了,让我一个一个报告。我说谁也没看见,我从来都是独来独住,自在逍遥哇!这话再说回来,就是看见有熟朋友去了,我能说吗?譬如在座的有哪位去了,甚至跟何某人对座吃过酒,何某人能说吗?”说到这里他迅速地向王一民挤咕了一下眼睛,又接着说道,“这不是咱老何头对皇帝陛下不忠,因为我的朋友都和我一样,是安分守己,知足常乐的人。你把这样的人说出去,不是给皇帝陛下的警察官白添麻烦吗。给皇帝陛下警察官添麻烦也就是给皇帝陛下添麻烦哪!所以那才是最大的不忠呢。”说完他自己先嘻嘻地笑起来。

那位黑胡子小老头又把大拇指伸出来,叫好地说:“高论!高论!何掌柜的真是妙语生花!”

老何头一抱拳说:“过奖了,何某人说的都是实情。”

“也是至理。”黑胡子说,“那你就一个没说?”

“我真没碰见熟人啊。”老何头对着王一民笑了。

主一民也还以一笑说:“那他们能轻易地完了吗?”

“没有,”老何头摇摇头说,“他们提出两条,让我必须遵守:第一条,凡是听说有谁昨天上北市场,必须马上报告;第二条,凡是发现有身上带伤的,也必须马上报告。”

王一民听到这里忽然一笑说:“身上带伤也不能全露在外边呀,您怎么发现呢?”

“是呀,我也这么说呀!可他让我看见腿瘸胳臂弯的,就上去。我说随便人家也不让啊,要再碰上个大姑娘小媳妇的,我不成了老流氓了吗!”

老何头说得大家都笑了。

肖光义在笑声中站起身来,向王一民行个礼先走出门去。接着有几个顾客也走了,挨着肖光义坐的那个小青年也走了。又不断进来几个新顾客,都由小何去答对,这时老何头一屁股坐在王一民对面,把脑袋探到王一民面前,悄声而神秘地说,“昨个我也奔那大红旗跑去了,还跟着喊口号了呢。”

王一民微微一笑,也悄声说:“您不害怕?”

“害怕?昨个要有顺手家伙我也跟他们干上了!”老何头说到这里又挤了挤眼睛,狡黠地一笑说,“我昨个一见那红旗,就明白您为什么忽然光顾那块杂八地了,我猜您一定在那人堆里,在红旗下边……”

“您真能猜。”

“不是能猜,我觉得好人都应该站到那杆大红旗下边去。”

“得了,别瞎猜了,我得上课去了。”王一民说着往桌上一指说,“这两份都记我账上吧。”说完他往起一站……大概因为坐的时间长点,劲头又使的不对,他那大腿上的伤口猛然钻心的一疼,使他全身一抖,忙一把按在桌子上了。

这瞬息间的动作,别人并没注意,但却被老何头看在眼睛里,他忙凑在王一民的耳边说:“您先别动。”

王一民疼得脸上渗出了汗珠,却微笑着,直看着老何头那明亮的眼睛说:“您要吗?”

“这不是说笑话的时候。”老何头的脸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庄严、诚挚的表情,他声音几乎发颤地说,“你要不要到后边去躺一下?”

王一民心头一热,忙说:“谢谢您,我可以走。”

“我有祖传的治红伤的药,百治百效。等我去拿。”

“您先放着,等我放学的时候来拿吧。”王一民说到这儿又往外一指说,“您对方才那条‘狗’可得多加点小心,看那样他对您劲头很大。”

老何头一听这话又咧开嘴笑了,他声音逐渐放大地说:“您别担心,我会对付他,这是条饿狼,最近没喂食,就向我张开了血盆大口。再过几天他过生日,给他送一个寿桃去就喂饱了。”

“一个寿桃就能喂饱?”王一民不相信地说。

“唉,您真是个白面书生!”老何头又把声音放低了说,“里边得塞进去个金手镏子。”

王一民一听不由得笑了,说:“那他要是没发现咽肚子里去呢?”

“那他开肠破肚也得拿出来。”老何头说到这又挤挤眼睛一笑说,“再说他怎么能不掰碎了就吃呢。给这样的饿狼送礼都是有数的。你越送得少那礼越重,你若光送个馒头去,那里边就兴许藏个金刚钻。他怎么能拿过来就咬,把牙崩掉了呢。”

老何头说得王一民哈哈大笑起来,在笑声中他大步走出了小吃铺。

王一民走进一中校门,只见场上的学生都东一群西一伙地凑在一起说着。他知道这都是昨天那惊天动地的响声震起的余波。王一民见没人注意,一转身就进了传达室。屋里只有二传达吴素花一个人。王一民忙问她道:“李大爷呢?”

吴素花悄声回答说:“天刚放亮就走了。你昨晚上来不是让他把受伤的会员都安置好吗,他忙那事去了,说早饭前就来,可还没影儿。”

“不要着急,李大爷办事有。一会就能回来。你现在到外边去,看见肖光义向他点个头,放他进来,我在里屋等他。”

吴素花答应一声就走出去了。

王一民进了里屋。炕桌上摆着筷子碗。王一民就坐在炕桌旁边了。这是李贵老两口儿睡觉的屋子,窗户上安的都是乌玻璃,里外什么也看不见。

不大一会儿,肖光义进来了。王一民见他关严门,就说道:“说吧,要简单扼要,先说检查罗世诚东西的情况吧。”

肖光义紧皱双眉摇摇头说:“没检查成。”

王一民一愣神说:“怎么回事?”

“还没等我们动手,训育主任丁于就拿着封条把罗世诚住的宿舍封上了,外面还上了大锁头。和世诚同屋那两个同学也都让丁于调到别的屋去了。门口还派住宿同学轮流看着,丁于也在学校里住着不走……”肖光义说到这里,难受地低下头说,“王老师,我辜负了您对我的……”

王一民忙一拉肖光义的手说:“不,这怎能怨你呢。你把情况都了解清楚就好。

现在你再说说团员的情况吧。”

“团员的情况都调查明白了。”肖光义抬起头来说,“有一名牺牲,五名受伤,被捕的只有罗世诚一个人。敌人是在最后才动手抓人的,罗世诚为掩护同学撤退一直坚持到最后。”

王一民点点头说:“知道了。受伤的同学当中重伤几名?轻伤几名?”

“重伤的两名,其中一名是我们的团小组长刘智先。轻伤的三名,有几名轻伤的同学说今天要来上学。”

王一民听到这里一皱眉,迅速地看了一下表,还差十六分钟到八点,急对肖光义说:“凡是伤口暴露在外面的,和让人一看就能感觉到的,最好不要来了,让他们到亲戚朋友家隐蔽几天,去的地址要告诉团组织,以便联系。你马上到校门外迎迎,能堵回去几个就堵回去几个。”

“好,我们临时团小组还有俩团员在场上等我,我们分头去堵截。”

“好,快去吧。”

肖光义转身快步走出去了。王一民也要往外走,门开了,李贵和吴素花老两口相跟着走了进来。吴素花笑容满面地说:“可把这老头子盼回来了!”

王一民也笑着说:“我说李大爷办事有,没错嘛。”说完就转问李贵道:“怎么样!安排好了?”

“都妥了,你尽管放心吧。”说完这话,他就上下打量着王一民问道:“你哪块受伤了!”

他这没头没脑的话把王一民问得一愣神,忙摇着头说:“没,没有哇!”

“还瞒着我!”他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拇指般大非常致的小瓷瓶,对王一民说,“这是老何头让我带给你的。他说这是治红伤的宝贝,多少钱都买不着。你说晚上去取,他说治红伤像救火一样,越快越好。来,你伤在哪儿?快上上吧。”

王一民忙摆手说:“不,不……”

李贵一瞪眼睛说:“怎么的?还不告诉我实话?”

“告诉,告诉。”王一民忙笑着说,“可我这伤是在大腿上,得脱衣服,要让人进来看见……”

“不要紧。”老李贵对老伴一挥手说,“去,把住门口,谁也别放进来。”

吴素花答应一声要走,王一民忙把她召唤住说:“不行,现在风声这么紧,万一要是碰见警察、特务闯来你能拦得住哇,从外门到里屋这么两步远,非让人堵住不可,不能在这上药。”

老李贵显然被他说住了,他一皱长长的眉毛说:“那上哪上去?可不能等到晚上。”

“不能,我有地方,还是单间呢。”

“什么地方?”

王一民笑着把嘴凑到李贵耳旁轻轻说了两字。

李贵一听哈哈大笑说:“亏你想得出!行,是个好地方!”说完他又一皱眉,看着王一民的大腿说,“可就你一个人,能看得见哪?”

王一民一指大腿的外侧说:“就在这,看得清得着,没问题。”

“好,你快去吧。”

王一民点点头,走出了传达室。他和李_说是要到厕所去上药,可是他没有去,却把那个致的小瓷瓶悄悄地塞进裤腰上的小表兜里。他这表兜主要的不是为了装表,而是遇有一两张纸的重要文件时,叠好了往表兜里一塞,比明显的口袋要保险一些。今天他把治红伤的药塞进这小兜,准备找个机会交给肖光义,让他给那位受伤的团小组长送去。

王一民走进教员室,刚把装书的皮包放到桌子上,校役老冯(就是和李贵一同在北市场出现的那个反日会员)来了,他低声对王一民说:“丁训育主任找您半天了,他让您来了就上他那去,看样子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王一民一皱眉说:“我知道了。”

老冯走了。王一民把皮包放在办公桌上,也跟着出来了。他知道了于找他一定是为罗世诚被捕的事,心里暗暗想着怎样对付这个抱着日本人大腿爬上来的坏蛋。

丁于,外号“丁秃爪子”,顾名思义是手上有缺陷。本来对有残疾的人不应该起那揭短的外号,但是对他这个有残疾而又干坏事的人却是例外。他原是师专的体育教员,但不愿干,总想往上爬,闹个一官半职的。后来他走了日本人的门路,抱住了教育厅厅长的腿。那时日本侵略者抢占哈尔滨才不久,正是到处划拉汉奸的时候,本论工八兔子贼,只要是披上件人皮,往那木头板鞋底下一趴,就能捞着点什么。丁于这个一中训育主任就是这样到手的。

王一民走进了丁于的办公室。

这是间比较小的屋子。屋里摆着一大一小两张桌子。小桌子是一个年轻女雇员坐的,现在那女雇员不在,只有丁于一个人坐在大写字台后边的圈椅上。

丁于长的什么样呢?如果有人不相信人是猴子变的,一看丁于就会完全相信了。

他两个颧骨特别高,两腮又突然瘪下去;下巴是尖的,牙床子又都鼓鼓出来;眼眶子很高,眼窝又陷下去了。他这脸上起伏凸凹之剧烈,真会让那笃信天主的信徒埋怨造人的上帝是拿人的脸在开玩笑。至于他这张脸为什么酷像猴子,也有一种传说。

说他妈妈怀孕期间,她家床头上挂了一张孙悟空吃幡桃的画,由于画得太生动了,她妈妈就坐在床上天天看,看得天数多了,就起作用了,结果就生下这么一个满脸猴相的孩子来。有人还从中总结出教训来了,说女人怀孕期间屋里不能乱挂画,如果挂张兔子画,生下孩子就可能长张三瓣嘴,这当然是无稽之谈了。

丁于自己也知道他这副尊容有些不堪入目,于是就配了一副黑色宽边眼镜戴上了。企图以此来弥补一下那些难以弥补的缺陷,并增加一些庄重感。

王一民走进屋,丁于微微欠了一下屁股,把手往写字台旁边靠背椅上一比量说:“王先生请坐。”

王一民点点头坐下了。

丁于看了一下手表说:“就要到八点钟了。八点钟全校师生要紧急集合,我已经和校长、副校长通了电话,他们也都来。所以咱们先简单谈几句。”

王一民没吱声,直盯盯地看着丁于。

丁于用手推了一下眼镜,突然问道:“昨天北市场发生了一起重大的反满抗日案件,王先生知道吧?”

“听说了。”

“没有去吗?”

“校方没有通知我去。”

丁于眨了眨眼睛说:“你们那班的学生可去了,不止一个,而且还抛撒传单,手持武器,参加暴动,杀死皇帝陛下警察官,真是罪恶滔天!这些王先生知道不?”

“昨天是星期天,学生不在班级上,班主任不能对学生的行为负责,这一点校方是清楚的。”

“可是那里边有你的好学生。那个罪恶滔天的家伙便是你的得意弟子罗世诚,他已经被警方抓起来了!”

“罗世诚被抓起来了!”王一民故作惊讶地重复了一句,又摇摇头说,“想不到,真想不到!”

“想不到的事情多着呢!王先生,到了好好想想的时候了。这样的坏蛋,王先生竟然认为是好学生。”

王一民听到这里马上郑重地说:“不错,我说过他是好学生。我们看学生好坏,首先看成绩,罗世诚从初中到高中考试从来没出过前五名,年年得品学兼优的奖励,这难道不应该说是好学生吗?”

“可是这学期他完全学坏了!”丁于一拍桌子站起来,在屋里蹦着,喊叫着,“那一次竟然对我进行野蛮的人格侮辱,那场恶作剧至今还历历在目,一想起来我就气满膛。简直是野蛮民族!就在他干了那样的坏事以后,你还极力袒护他,为他开脱,这回我看你还怎么办?”

王一民看着丁于那副蹦跳的猴相,再一想起他说的那场“恶作剧”,几乎真要笑出来。

那场“恶作剧”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这样引人发笑呢?为了叙述清楚,只好先把王一民和丁于的谈话停一停,在中间叙一段了。

33

罗世诚自今年寒假期间参加了共青团以后,夜里经常有活动。开学的时候,他和另外两个进步同学把行李搬进学生宿舍,占了一间三个人住的小房间。主要是为了夜里活动方便。一中学生宿舍的条件在哈尔滨三所公立中学里是首屈一指的,有人编成顺口溜说:“进学堂,把书念,一中是旅馆,二中是饭店,三中干眼馋……”

一中的宿舍小房间多,而且都是单人铁床,没有木板铺,也没有向空间发展的吊铺。有的房间只住三四个学生,收拾得再干净点,就真像旅馆了。在伪满洲国的招牌刚挂出来那几年,学生生活还没有像后来那样法西斯化,还带点自由主义的色彩。住宿舍也是自由结合,讲先来后到,谁来早了谁占好房间。

罗世诚他们三个占的房间不但好,而且靠一头,很清静。他们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红漆地板擦得溜明锃亮,床单浆洗得板板整整,墙上还挂了一张建国体的挂图,两把网球拍子,一张课程表。

在刚刚开学那一段时间里,他们这间宿舍还常常受到褒奖,舍监老师对他们很放心,从来也没到这房间里查过寝。不久,训育主任丁秃爪子的手伸到住宿学生这边来了。于是对寄宿生管得越来越紧,规矩也越来越严了。晚上九点钟的时候必须就寝熄灯,发现有擅自夜不归寝的人,第一次是叫到合监老师屋里训斥一顿;第二次是将名字写到学校大楼前边的揭示板上;第三次是在全校师生大会上宣布记过一次。记过三次就要开除。所以闹得学生都很紧张,轻易不敢违犯这规矩。有那半夜回来的学生,也都得像窃贼一样,跳院墙,钻窗户,脱下鞋子光着脚,一点响动不敢出地爬到床上去。

这情形被丁秃爪子发现了,他忽然搬到学校来住,到夜晚,就像魂一样出现在熄灯后的学生宿舍内外,经常埋伏在黑漆漆的角落里,亲自扑上去抓那跳墙钻窗的学生。有时他还偷偷地到那没有归宿的学生床上,钻进那为打掩护而虚设的被窝里,像僵尸一样直卧不动。一直等到那学生拎着鞋,跷着脚,自以为人不知鬼不觉地到床前,想要往被窝里钻的时候,他才腾一下跳起来。这损的招数吓坏了青年学生,他却从中得到乐趣。人世上的坏人从来都是从别人的痛苦中来寻求乐趣的。纵火犯在烈焰飞腾中欢喜若狂!强奸犯在啼哭号叫中寻欢作乐。有些惯窃所以至死不改,就是因为当他心跳着把手伸进别人衣兜里,掏出大把钱来的时候,他会因这强烈的刺激而得到无限的快乐。丁于的损招激起了住宿学生的愤恨,更妨碍了罗世诚他们的活动。当他们三个研究对付办法的时候,肖光义竟帮他们谋划出一个将计就计,以毒攻毒的办法,罗世诚他们高兴地依计而行了。

在一个有星无月的夜晚,快到就寝的时候,预先隐藏在宿舍楼前的罗世诚,看见丁秃爪子从正楼门内溜出来,躲在门廊前的大柱子后面,向场上窥视着。罗世诚看准了以后,便哈着腰顺着墙向校门外边溜,他故意让自己的脚踢在一个破铁盒子上,当地响了一声,然后又故意蹲下身子潜伏了一会儿,才又继续向外溜,等溜到校门前的时候,他三步变成两步地跑出去了。

mpanel(1);学校大门上的门灯得熄灯铃声响了以后才关灭,这时还明晃晃地亮着。罗世诚那大个子的特征又很明显,所以丁于一眼就认出来了。他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等熄灯铃响过半个小时以后,就悄悄地到罗世诚的宿舍门前,伏身在门上听,他听到里面发出轻微的鼾声,还有咬牙的吱吱声,于是他就像个惯偷一样,轻轻地推开房门,蹑手蹑脚地溜进屋,伏身在地下窥视着屋里的床铺。见一张床上没有任何动静,便轻轻地往那张床前挪,手扒着床沿,神长脖子往床上看,伸出那只残存着三个指头的右手,试探着往被头部分按,再顺着被头往下,当认定床上的确没人时,便不出一点声响地爬上了床,钻进了被窝。一切准备停当,就等着抓人了。可这时,他的眼皮打起架来,经过这一阵紧张地折腾,怎能不疲倦呢。他闭上了眼睛……

大约又过了一会儿,正当他迷迷糊糊要睡过去的时候,猛然觉得盖在他身上的棉被鼓起来了,还没等他睁开眼睛,棉被呼一下子蒙在他头上。他觉出不对,刚抬手要掀被,胳膊被按住了;刚伸腿要蹬被,大腿又被压住了;刚一挺腰,肚子上又好像被压上了一块大石头,肠子挤得生疼。他忍不住哎哟上了。

这时只听有人喊叫着:“宿舍里钻进贼来了!来抓贼呀!来呀!”

接着就听地板通通直响,大概有很多人跑来了,喊声也连成了一片:“使劲按住!别放跑了!”

“快去报告舍监老师!”

“给派出所挂电话!”

“丁训育主任,丁老师也在学校呢!”

“对,把丁老师请来!”

丁秃爪子在大被里连着急带上火,又问得喘不上气来,已经憋出了一身汗。这时忙直着嗓子喊道:“哎!我就是你们的丁老师!快放开我!”

外面有人喊:“哎,听着,被窝里的贼说话了!”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于是丁秃爪子只好拼力再喊一遍:“我就是丁于,丁主任,快放开我!”

外边嗡嗡上了,嗡嗡之声形成了争论。有人说:“别听他瞎说,哪能是丁老师呢,老师还能钻学生被窝。”

有人说:“怎么不能钻呢,这又不是女生的。”

有人说:“女生的他也钻过呀,他在师专时候就干过那埋汰事!”

有人说:“他八成把咱们学生当成开相公窑子的啦。”

有人说:“对,秃爪子啥事都能干出来呀!”

有人说:“快别瞎说了,我看不能是丁老师,一定是冒充的。”

这时有一个人挑高了嗓子喊道:“我看这样好不?让他把右手伸出来给咱们看看吧,是不是丁老师一看手就明白了!”

这个有趣的提议立刻换来了满堂好:“好哇!让他把右手伸出来!快伸出来呀!”

丁秃爪子平常最怕人提他的手,更不愿意让人看他的右手。这时一听这话忙要把右手往身底下藏,但是被人按得紧紧的,一动也动不得,正在他无计可施的时候,从被窝外面探进来两三只手,像几把铁钩子一样搭住了他的右胳臂,一使劲,整个胳臂都被拽出去了。

屋里登时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随着笑声只听人们喊道:“好大个秃爪子呀!是丁老师呀!”

“哎,同学们别走哇!让了老师说说是怎么回事吧!”

“快松开他吧!”

这时丁秃爪子只觉得胳臂、腿、肚子等器官都同时一阵轻松。他忙手足并用,猛一使劲,棉被呼一下被抛到一旁去了,他腾一下子从床上蹦起来。由于空气骤然一变,加上蹦的又急,他只觉头发沉,眼发晕,身子晃了几晃,扑通一声跌坐在地板上了,汗珠子像大雨点子一样滚下来,学生们又是一阵大笑。

丁秃爪子忙稳了稳心神,用手一摩挲脑门子,又往地下一甩,汗水甩落在地下。

他手一扶铁床,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他再定睛一看,寝室里电灯通亮,身旁和床前已经没一个人了,人都挤在门前边和那两张床顶上,几乎所有的人都穿着背心、裤权,个别也有光着膀子的,看样子都是现从床上爬起来的。人很多,表情可都差不多,都是张着大嘴看着他笑,但笑和笑也有差异,这里边有开心的笑,也有讽刺的笑,嘲弄的笑,解恨的笑,挑逗的笑。丁秃爪子面对着这些笑脸,气不打一处来,他知道今天自己是被学生当活宝给耍笑了,使自己丢尽了人,出尽了丑,堂堂的训育主任竟吃了这么个亏,这还了得!他越想越气,不由得大喝了一声:“笑什么?

说!谁是领头的!给我站出来!”

没人吱声,没人站出来,有人还在笑。

“‘枯拉’!‘巴嘎’!”丁秃爪子气极了,竟骂了两句日本话。他喘了一口气继续喊道,“是谁领头喊抓贼的?是谁拿大被蒙我脑袋的?是谁出损招要看我的这个……是谁?站出来!”

仍然没有人动弹,笑的人又多起来。

这时丁秃爪子忽然看见一个大个子站在人群后边,也在看着他笑,是那种最刺激他的笑——挑逗的笑。他不由得气往上撞。他甚至有点后悔,怎么早没发现这个罪魁祸首,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很显然,这一切都是他领头整的!这个混账学生,今天决不能轻饶了他!于是他使力气大吼了一声:“罗世诚!站出来!”

罗世诚几乎一点也没犹疑地从人后面挤出来了,他脸上还挂着那种笑容,看样子是满不在乎。更使丁秃爪子想不到的是,他竟然也穿着背心、裤衩,也好像是才从床上爬起来的。丁秃爪子眨了眨眼睛,忽然想明白了,用手一指罗世诚说:“啊!

把衣裳脱了,也想假装成才从床上爬起来的。说!你出去干什么去了?为什么夜不归宿?”

他话音才住,罗世诚立刻说道:“报告老师,学生从来不会假装,更没有夜不归宿。就寝铃还没响学生就躺在床上了,这有同屋同学可以证明。”

站在床上的两个学生齐声说:“对,我们三个同时躺下的。”

站在门口的一个学生说:“我看见了,我来给罗世诚送书,见他脱衣服躺下了,那时候就寝铃刚响过,熄灯铃还没响。”

接着又有好几个学生为罗世诚作证,喊声连成一片。

“住口!”丁秃爪子气得脖筋都蹦起来了,他指着罗世诚喊道,‘我亲眼看见你溜出学校大门的,你贴着宿舍楼的墙往出溜,行动鬼祟,举止慌张……“丁秃爪子的话还没说完,罗世诚就问道:“请问了老师,那是什么时候?就寝铃响了没有?”

“还没有,可是快响了。”

“没响就允许我出去呀!”罗世诚这时对着同学们说道,“不错,就寝前我是出去了一次。我这几天泻肚,拉得肚子发空,跑到学校对面小铺买了两个面包,一来一去五分钟都没有用了。”

“对,他是出去买面包来的,还给我一个呢,”站在床上的学生一哈腰,从枕头底下掏出半个面包来。

罗世诚又接着说:“这事小铺掌柜的可以证明,请丁老师去调查。”

“调查什么?”丁秃爪子一挥手说,“买面包是光明正大的事,可你为什么行动那么鬼祟?”

“请问老师,我是怎么鬼祟的?”

“你哈着腰往前跑,整出个响动还蹲下……”

“报告老师,我闹肚子呀,肚子疼,我是捂着肚子跑的,跑着跑着疼了,就得蹲下。这怎么能说是鬼祟呢?”

同学们都笑了,发出了嗡嗡的议论声。

罗世诚这时又接着说道:“再说我就是鬼祟,还摆在大面上啊。丁老师可是躲在谁也看不见的黑旮旯里,探着脖子往外看哪,究竟是谁鬼祟这不是很清楚吗!”

这句话又把大家说笑了,议论声又起来了!

“住声!住声!”丁秃爪子扯着脖子叫喊着,等到大家声音一住,他又一指罗世诚喊道,‘你狡辩,你强词夺理,蛊惑人心!什么五分钟就回来了?五十分钟你也没回来。我来的时候你床上没人,要不我怎么能……“他有些说不下去了。

“报告老师,我闹肚子,上厕所去了,”

大家又都笑起来。

罗世诚又接着说:“可我想不到就离开那么大一会工夫,五分钟都不到,就有人钻进我被窝里来了。”

“胡说!”丁秃爪子吼道,“我在进你们屋以前先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这就用去五分钟,接着又悄悄地端开门……”

了秃爪子刚说到这,屋门外有谁喊了一声:“听啊!这才是真正的鬼祟行为呢,为人师长的怎么竟干这事呢?这是什么行为呀?”

又不知谁喊了一声:“特务!特务行为!”

这声呐喊使丁秃爪子的猴子脸刷一下红到脖子,他腾一下跳到罗世诚睡的那张床上,举起了三个手指头的右手,声嘶力竭地喊道:“你们这是对本主任的侮辱!

我认为你们今天晚上的整个行动是有预谋的,是预先安排好的圈套,一个大圈套,本主任今晚说什么也要拆穿你们这圈套!”

“请问了老师,”罗世诚也跳到对面床上去,提高了嗓子喊道,“我们得使多么大的圈套才能把您这么大个主任套到学生这张床上来呢?”

“对呀!”学生们又喊起来,“请丁老师说说,是你自己钻学生的被窝,还是学生把你套进来的?那套在哪呢?拿出来咱们见识见识呀!”

罗世诚这时又对着学生喊起来:“同学们,丁老师说我们对他设了圈套,实际设圈套的正是他!他明明看着学生在快就寝的时候跑出校门去,既不讯问也不制止,却悄悄地钻到学生的被窝里来等着,这不是圈套吗?”

“是圈套!”学生们一齐喊起来,“真可耻,真卑鄙呀!”

这喊声不只响在屋里,还响在走廊里。走廊里已经站满了陆续从床上爬起来的学生。

丁秃爪子把那只完整的左手也举起来了,他挥动着双手喊着:“住口!住口!

你们要造反哪?”

再没有人听他的了。不知学生中有谁领头喊起“通”来,于是那拉着长声的“通——通——通——”之声响满了整个宿舍大楼。

这“通”声在那时是盛行的,他的准确含意一下子还说不清楚。在反对、嘲弄、驱赶、叫倒好、使对方出丑时都可以使用。多用在群众场合,几十人,几百人,几千人一齐喊起“通”来,可以把讲演者赶下台去;可以使正在进行的会议无法进行;可以把戏台上的演员撵回后台,使戏没演完就落下大幕,它简直是一种不使用语言的口号,是一种特殊的战斗“武器”。

这“通”声一起,丁秃爪子任凭怎么蹦跳也无法制止了。

这时候那位上了年纪的舍监老师跑进来了,这个老头本来早已赶来,但他躲在外面墙角里不出来。他平时也恨透了这个秃爪子。他恨他恃强欺弱,到处伸手,竞然跑到他管辖的宿舍里为所欲为。今天学生可替他出气了,解恨了。但是事情总得有个收场啊。另外,他总也不露面将来一追究也不好办。于是他就在“通”声四起,事件发展到高氵朝的时候跑出来了。他装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好像是从多少里地外跑回来似的,一进屋就拉住了秃爪子的秃手,一边往外拉一边解劝地说:“先别跟他们吵了,到舍监室里休息休息,完了我协助你把事情调查清楚,走吧,走吧。”

丁秃爪子已经被学生“通”得走投无路,无计可施,制止、斥责、怒吼甚至叫骂已经失去作用,舍监老头这几句话无疑给他搭了个台阶,他可以平安地溜出去了。

可他这种人从来不肯表露真情实感,弄虚作假已成本。现在他的真心是恨不得一下子跑出这屋去,但是却又打肿脸充胖子,硬要表现出一股血战到底的英雄气概。

他往后使劲坐坡,扭着身子不肯走。舍监老师拉一下走一步,推一推动一动。出了宿舍门,走的稍快了点,但也是半推半就地走出学生堆。

事情发生的第二天,丁秃爪子和以罗世诚为首的住宿学生代表都到校长孔庆繁那里告状。孔庆繁把舍监老师和罗世诚的班主任王一民都请来了。经大家一讲,除了丁秃爪子外,都一口同音说罗世诚是好学生。王一民是这样保证的,舍监老师也是这样肯定的,住宿学生代表调子更高,都把罗世诚说成是他们学习的楷模。

校长孔庆繁听完了两方面的情况后,表示:这事情闹得很大,牵扯到整个住宿学生,弄不好会出事儿,所以他本人不能妄加裁断。他让两方面都立即写份呈文,由他报请教育厅裁处。

老于世故的孔庆繁把人都打发走了以后,他并没有等那呈文,而是立刻就上了教育厅。原来他让丁秃爪子们写呈文,不过是一种计策。他知道丁秃爪子是教育厅副厅长懒川放到一中的一条狗,如果让他抢先到懒川那里一嘀咕,他再说什么也不好使了。而他平常也是把丁秃爪子看成眼中钉中刺的,恨不能一下子把他整出一中去。今天抓住这个事件怎能不抢先告他一状。

孔庆繁告状的结果是再也不准了秃爪子手管住宿学生了。他虽然没有把丁秃爪子整走,却也算煞了一下那坏蛋的威风,出了一口问气,这就是一段往事……

在丁秃爪子和王一民谈话中间,那一长两短的紧急集合铃声已经响了。丁秃爪子在蹦跳着发泄了一顿对罗世诚的积愤以后,就站到王一民的面前说:“罗世诚既然是王先生的好学生,王先生一定到他家去过,请你把他家的地址告诉我。”

王一民摇摇头说:“他家我从来没去过,连住的方向都不知道。丁主任要查他的住处本来是很容易的,没必要另问别人。”

‘你让我上哪查去?““上学生登记册上查去。”

“查过了。是假的!”丁秃爪子一敲桌子说,“这个坏蛋早就安下了坏心眼子,连家庭住处都不写真的,不但欺骗了校方而且欺骗了警方。昨天人家当天就按照他登记的地点去搜查,完全落空了。”

“那就问他本人吧。”王一民直视着丁秃爪子说,“丁主任不是说已经把他抓起来了吗2他是在当局掌握之中啊,问什么不是方便得很吗。”

丁秃爪子一咬牙说:“这个坏蛋是头犟驴,一个字都不肯往出吐,人家问他啥都……”他忽然觉出说多了,忙一挥手说,“算了,不说这些了。反正人家警方是把查他家住址这事交给学校了,学校就交给你这班主任了。”

“我没地方查去。”

“你可以找那些和他要好的学生去问。”

“我不知道哪些学生和他要好。”王一民仍摇着头说,“我只是在课堂上、在学校里管管学生,下课后我还要去当家庭教师,还要养家糊口,因此学生中间的交往我一点都不了解。”

王一民把丁秃爪子顶得直翻眼珠子,他刚要发作,校役老冯急匆匆走进来了,他进门就对丁秃爪子说:“丁主任,老师和学生都集合好了,孔校长也来了,他请您快去。”

丁秃爪子忙问了一句:“玉旨副校长来没来?”

“还没来。”

丁秃爪子对老冯点点头,回过头来刚要对王一民张嘴,王一民却抢在前面说话了:“丁主任,我方才说的都是实情。不过我还是可以按照主任的吩咐,找些学生谈谈,尽可能找到他家的住处。”

“这就对了!”丁秃爪子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他竟高兴地用那只秃手拍了拍王一民的肩膀说,“王先生,遇事脑袋活动点,别总是那么硬邦邦的,书生气十足,你年轻轻的能吃一辈子粉笔面子呀!”

“丁主任这可说错了,”王一民也笑了笑说,“我还真想教一辈子书,这是我们王家祖传下来的,我这人也就够这么块材料。”说完他微微一点头,转身走出去了。

王一民心里很兴奋。一是从丁秃爪子口里知道自己的好学生罗世诚还活着,而且活得有骨气,和自己的估计完全一致,不愧是一个优秀的共青团员;二是竟然获得了公开到学生当中去调查罗世诚家庭情况的自由,不用再担心引起敌人的注意了。

34

王一民和丁于先后来到场上。这时学生早已集合好了。丁于一到,老校长孔庆繁就不耐烦地把手向讲坛上一挥说:“快讲吧,讲完好上课!”

丁于忙向周围瞥了一眼说:“玉旨副校长还没来,等不等了?”

“不用等了,方才他来电话,说晚一会儿来。”孔庆繁又挥挥手说,‘称快讲吧。“丁于点点头就往讲坛上走。讲坛是用厚木板做的,丁于在往上走的时候脚下特别用劲,木板阶梯发出噔噔的响声。他企图用这响声增加下自己的分量和威力,造出一股紧张气氛,以张声势。

讲坛下是一片黄色的队伍。学生这时已被限令穿上统一制作的三个兜的黄色制服了。这是从博仪登基当上傀儡皇帝以后开始换的,大概因为他的老祖宗钦赐黄马褂赐惯了,到他这就让每个学生都穿上了一件黄衣服。

一中是个两级中学,从初中一年到高中三年,共六个年级,每个年级又有两班,总计十二个班学生,六百多人。那时六百多人的学校就是一座了不起的大学校了。

都站到讲台下,黄澄澄的一大片。教师站在学生队伍前边,当时这些知识分子还可以随便穿衣服,长袍马褂,西服革履,爱穿什么就穿什么。

六百多人的集会,片量很大,可是没有扩音设备,讲话的人只能扯着嗓子喊。

当时扩音器已发明出来,只是还没普及,一般机关学校都没有,全凭讲话人自己生成的那个嗓子喊,有多大嗓门发多大声音,最多在嘴前边套上一个铁喇叭筒子,把声音拢住,再发生一点共鸣,如此而已。

今天丁于没拿铁喇叭筒,他知道凭他那尖嗓门,一两千人的大会也没问题。这时他仰起脖子,尖声喊道:“同事们!同学们!昨天在北市场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反满抗日大案件,是无法无天的魔鬼**干的!我们学校也有参加的,其中领头去的已经被打死,还有被抓起来的,这些都是罪有应得的。据当局已经掌握的情报和被抓去那坏蛋的供词看,还有一批漏网的不法分子,正怀着侥幸心理,装成好人一样,站在大家当中。我们不能让一条鱼腥了一锅汤,一定要把这害群之马抓出来!”

丁于讲完这段话,就转着猴眼珠子向学生队伍和教职员当中看了一圈。场上静静的,没有一个人讲话,没有一点声音。

白楼前枝叶茂密的钻天杨上有小鸟在叫。

丁于咳嗽一声,咽了口唾沫,又接着喊道:“当局也知道昨天到北市场去的还有不少好人,有的是去市场闲逛,无意中碰上的;有的是不明真相被骗去的;有的是被胁迫着裹进去的。为了把好人坏人分开,现在我奉当局之命宣布:凡是昨天到北市场去过的同学——对,也包括教职员,都把手举起来!听着没有?举手!”

场上仍是静悄悄的,没一个人讲话,也没一个人举手。

mpanel(1);“怎么?没听见吗?”丁于的尖嗓子提得更高了,大脖筋憋得比筷头子还,站在最后排的学生都能看见。“告诉你们,名单就在我兜里揣着……”他用残缺的右手叭叭拍着衣兜,“谁去谁没去,谁是好人谁是坏蛋,都分得清清楚楚。现在就是给个机会,识时务的趁早乖乖地把手举起来。好人一举手就更好了;坏人一举手也可以减轻罪过,说明有改悔投诚之意。这机会一错过,可就要加重处理了。我现在喊一二三,喊完就举手!”接着丁于就拉长了声音喊道,“一——二——三——举手!”

仍然是静悄悄地没一个人举手。

丁于忽然一跺脚,像拍惊堂木一样紧跟着嘶叫道:“不举手就不解散,都给我老老实实地站着!”

仍是没有一个人举手。

校长孔庆繁眉头一皱,心里骂道:“你小子也太专横了!我告诉你快讲完好上课,你现在连理都不理我就宣布不解散,你他妈仗着洋爸爸的势力,竟敢这样目无校长,我……”

正在孔庆繁自己思量,想要出来讲话的时候,忽然从学生队伍里发出来一种声音。是什么声音嗡嗡地响?开始很弱,转眼间就由弱转强,嗡嗡声变成一片轰鸣声,就像有两架飞机降落在场上一样。钻天杨上的小鸟惊恐地飞起来,随着这轰鸣声飞上了九霄。

这声音是从哪发出来的?当你细心地观察一下的时候,就会发现学生的脸都憋得通红,鼻孔都张得很大,那声音就是从这发声的辅助器官里放出来的。熟悉当时学生生活的人都知道,这干法还有个名,就叫“开飞机”。它和前一章讲过的“通”

声是起同样作用的,不过运用有别,巧妙不同罢了。

丁秃爪子开始还企图把这声音压回去。他像饿狼一样嗥叫着,从讲坛这边跑到那边,把完整的和残缺的手都挥动起来,双脚一齐往起蹦着跳着。如果这时候用电影摄影机把他拍下来,演的时候不放声音不加说明,观众一定会以为他脚下踩的是一块烧红的铁板。

孔庆繁一见这情景反倒不吱声了,他把双手往前一抱,看着那猴子在台上活蹦乱跳,真像抽口大烟那么过瘾。

丁秃爪子在台上蹦了一会儿,忽然一跺脚,从一米多高的台子上跳下去了。他是体育教员出身,腿脚还很灵活。脚一沾地,没等腰直起来就向学生队伍里冲去。

学生开飞机是有技巧的,有不少是老“驾驶员”了。当丁秃爪子往学生队伍里冲的时候,被冲那块的学生就都不嗡嗡了。他冲到哪里哪住声,而别处嗡嗡的更有劲儿,所以那声音一点也没降低。他在学生行列的空隙间只能看见眼前几个人。尽管他像条猎犬一样,东扎一头,西扎一头,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甚至也拿鼻子嗅,但是却一无所获。他气得喘着气,汗从头上淌下来,后背都溻湿了。他越生气脚步倒腾得越快,猎犬变成了疯狗,在学生队伍中钻来钻去……

嗡嗡的开飞机声仍在继续。

这时,玉旨一郎来了。他仍然穿着那件中国长衫,用一只手提着衣大襟,迈着大步向校长孔庆繁跟前走过去。他面色沉,双眉紧皱,脑门和大圆鼻子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站在孔庆繁面前,听孔庆繁说着,时而皱皱眉头,时而又说些什么……

这时,忽然从学生队列中发出一阵哈哈的大笑声,这笑声冲淡了“开飞机”声,嗡嗡声渐渐地停住了,所有的人都向发出笑声的地方望去……

原来那个到处乱钻的丁秃爪子一头栽倒在地下了!因为他跑得快,在没有一点思想准备的情况下。突然被什么东西绊倒了,所以跌得特别重,是一个实实惠惠的“狗抢屎”。等他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衣服和脸上都沾满了土,他的脸原本就凸凹不平,这回凡是凸出的部分——脑门、鼻子头、颧骨都蹭没皮了,血从鼻孔里流出来,他忙用手一擦,血和泥混在一起,慢个满脸花,猴脸变成了鬼脸。

从他栽倒时学生就要笑,但都努力憋着,憋呀憋,这时憋到时候了,于是骤然间爆发了一阵大笑。笑是有传染的,尤其在这些小青年当中,一笑开了头简直就像河水决堤一样,想堵都不好堵了。

丁秃爪子顾不上脸破血流浑身疼了。他心里清楚,自己是被什么东西绊倒的,他忙向跌倒的地方看,地下光光溜溜的,连小棍都找不到,只有一只溜光锃亮的尖皮鞋从学生队伍中横伸出来。如今尖皮鞋的后跟落在地下,尖头翘起来,左右摇晃着,好像有意告诉丁秃爪子说:“你不用找了,绊倒你的东西在这呢!”

这简直是一种明目张胆的挑衅。丁秃爪子直觉气往上撞,血往上涌,他急忙顺着皮鞋脚往上一看,只见一张黑而扁的大脸正对着他看。这张脸的特点是上边窄下边宽,如果这是个人工做的假人的话,一定会有人说这张脸给安倒了。这张脸还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即人家都在大笑,他却没有笑模样。只有当丁秃爪子那双冒着怒火的眼睛和他的眼睛碰到一块的时候,他才一呲牙,皮笑不笑地咧了一下嘴。

在这同时,他竟做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动作。他一抬手,把头上的黄呢子学生制帽拽下来,然后抬起横伸出去的那只皮鞋脚,用制帽帽顶擦上皮鞋了。他这一擦丁秃爪子才看清,原来那皮鞋帮上踩了一个脚印子。这顶制帽擦皮鞋还真好使,来回两下就擦得锃亮。原来那帽顶子早已破了,是又垫了一块黄呢子,用缝纫机左一道右一道轧上的。如今这黄呢子已经变成了“黑呢子”,皮鞋油在那上面放着亮光。这玩艺有好多用处:顶在头上当帽子,放在脚上擦皮鞋,垫在臀部当小垫……当时在哈尔滨戴这样帽子的学生还不是个别的,形成了一种流派。他穿的制服一年一换,这顶帽子可经久不变,越破越说明资格老,不好惹,谁碰上都得让三分。

如今丁秃爪子碰上的这个主儿更是与众不同,他竟敢目中无人,伸脚抬腿擦皮鞋,公然挑衅。丁秃爪子横瞪两只眼,暗暗咬了咬牙,不得不把那准备抓这个学生衣领子的秃手缩回去。他这时脸上是什么表情,脸色是红是白是紫是青谁也看不出来,那满脸的血污倒变成了一块遮羞布,盖住了他的真面目。

丁秃爪子为什么没敢伸手呢?原来他认识这个学生。他姓李,是滨江警备司令部司令官、陆军中将李天福的老儿子。李天福原来也是张作霖的绿林弟兄,后被派来镇守滨江,又和黑龙江省督军吴俊升吴大舌头拜了把子,在北满一带形成了一股势力。“九一八”事变以后,马占山发动江桥抗战的时候,他也率部抵抗了一下,可是不久就投降日寇,成了卖国求荣的铁杆汉奸。因为他投降时带来一支队伍,社会上又有些势力,所以日本人表面上还捧着他。他倚仗日寇势力,更是无恶不作。

他有三个儿子,平常都很娇纵,但娇纵得最厉害的是这个小儿子。他说他这小儿子幼有福相,长有大志,能文能武,英勇善战。这最后四个字是怎么来的呢?原来他这小儿子从小就好打群架,仗着他家有钱有势,领着一伙小喽啰,把家门附近的小孩都打服了,接着又“远征”,今天攻打白毛子,明天攻打回回营,有时候还抓回几个朝鲜族小孩当俘虏,就这样从小学打到中学,从初中打到高中,打出了个外号,叫横面虎李三太(他本名叫李显宗,李三太的名是从《三侠剑》上黄三大那里来的)。

他自己对“横面”二字并没有什么反感,因为他爸爸说他“幼有福相”,主要就是指这张扁脸说的。却嫌那“虎”字不好听,就改成了“侠”字。于是人们当他面就管他叫“横面侠”,背后还是把侠字去掉,换上“虎”字。因为这“虎”字颇能代表他的特点,平常他不分好坏人,只要是惹着他,碰着他,妨碍着他,他就要有所表示,轻的给点颜色看,重的就动手打,有时是单枪匹马,有时是群起而攻之,反正不获全胜,决不罢休。

今天,他一听这个丁秃爪子竟要叫大家都站在场里不许散,他的气就开始住上冲了。他本想一举手站出来,说自己上北市场去了,看了秃爪子敢把他怎么样?

但他觉得那样于反倒给丁秃爪子台阶下了,弄不好还变成顺着他干了,自己这一世英名岂不要付之东流?所以他就没动,后来学生们开起“飞机”来,他还觉着不大解渴,一直到丁秃爪子蹦下台来,他才来了神。他多么盼望这个小猴子能快点蹦到他面前哪!好了!他过来了!就在丁秃爪子钻到他身旁的时候,出其不意,他竟猛把脚往出一伸,于是那“狗抢屎”的动作就发生了。这伸脚下绊本是他的第一招,并没使他满足,他盼了秃爪子伸手,那就可以来个过瘾的了。可是丁秃爪子看着他那大扁脸,想着那横面虎的厉害,竟不敢上前了。岂但不敢上前,在他抬脚擦皮鞋的时候,丁秃爪子竟身不由己地往后又退了两步,这一来使那横面虎也哈哈笑起来。

正这时,老校长孔庆繁登上讲坛。他扯起嘶哑的嗓子喊叫道:“同学诸君,请你们静一静,静一静!”

嗡嗡声在这以前就被笑声代替了,这时笑声也渐渐止住了。

丁秃爪子乘这机会从学生的行列里钻出来。他本来已经被学生捉弄得狼狈不堪,一副猴脸也已破了相,照一般人来讲,就应该找个地方躲起来,何况脸上还有伤要治呢。但他可不,他一直奔玉旨一郎走去了。

玉旨一郎看他走过来,那已经蹙起的双眉皱得更紧了,还没等丁秃爪子说话,他就向他挥着手说:“丁主任,请你自觉地维护一下师道尊严,快去洗洗脸,换件衣服,找个地方上点药吧。”

丁秃爪子先是一愣神,接着嘴唇抖动了几下,大概他还想说几句什么,但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只说了声:“哈依!”用日文答应了个“是”字,就乖乖地转身走进了大白楼。

这时讲台上的孔庆繁开始说上了。他说得很短,因为在这里高声喊叫,他没有丁秃爪子那股神头和积极,所以只能长话短说了。他主要也是让昨天去过北市场的都要自动报名,不过方式变了,不是在这大场上,而是让回到课堂上,向班主任报名,由班主任送交训育主任。

散会了,学生和教职员都往大楼里走。王一民也随着人流往前走,刚走了几步,忽听背后有人轻声地招呼他:“王一民老师,请你等一下。”

王一民回身一看,原来是玉旨一郎正向他点着头。他站下了。

玉旨一郎走到他身边,把手向已经走空了的场上一指说:“到那边去谈谈吧。”

王一民点点头随着他向场走去。

从上一次玉旨一郎提出要交王一民这个“中国朋友”,被王一民纠正了“中国”

二字以后,他们还没有再单独谈过话。但是王一民对玉旨一郎的分析研究却没有停止过,越研究越感到这个日本人难以理解,用一般的“侵略者”、“帝国主义分子”

这些概念来套这个日本人竟怎么也套不进去。那么他究竟是什么人呢?如果他不是日酋玉旨雄一的亲侄子的话,甚至可以得出“为人正派”的结论来。但现在他是从那么一个侵略成的家族里走出来的,就不能不令人怀疑他戴的是假面具了。究竟是真面目还是假面具,究竟是人还是鬼?王一民一直在认真观察着,思考着。

现在他找王一民谈话,王一民当然能猜到是为什么了。果然,玉旨一郎张口就问道:“王老师,罗世诚是你那一班的学生吧?”

“嗯。”王一民点点头说。

“他在昨天的市场事件中被捕了。”

“我知道了。方才了主任已经找我谈过了。”

“嗅?他谈什么?”

“他问我罗世诚家住在什么地方?”王一民马上又有意地跟了一句说,“他还告诉我罗世诚被捕后什么也不肯说,连家的地址都不告诉。”

“哦?他都告诉你了?”玉旨一郎眨了眨眼睛,又点点头说,“丁说的是真的,你这个学生大有文天祥的气概。”

王一民没有吱声。他静静地看着玉旨一郎。

玉旨一郎又问道:“他学习怎么样?”

王一民稍微想了一下说:“学习很好。尤其是文学,全班属第一,将来是很有造就的。”

玉旨一郎没有吱声,他静静地看着王一民。

王一民这时忽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又看看玉旨一郎,然后郑重地说道:“副校长,我们学校是造就人才的地方。您自己也说过,您是继承先人遗志,研究教育学的。您当然会理解我们当教师的最大的乐趣是什么了?”

玉旨一郎点点头说,“得天下之英才而育之也。”

“对,而英才是不容易得到的,在这一点上,我们都应该当伯乐。”

“我赞成你的看法。”

“可是现在……”王一民低下头说,“这千里马将要‘骄死于槽极之间’了!”

玉旨一郎也低下了头。

王一民心里真的激动起来,他仿佛看见满身血污的罗世诚就站在他的眼前,他眼睛湿润地仰起头来说:“副校长,作为一个教师,我不能眼看着自己心爱的学生受到死亡的威胁而置之不顾。我现在正式请求您能运用您的影响,设法营救或者保释我们的学生罗世诚出狱。”

玉旨一郎也仰起头来看着王一民,半天,他长出了一口气说:“我已经试验过了!如果他的事情再轻一点的话,是有可能的。可惜……”玉旨一郎摇了摇头。

“您的意思是他的问题很严重?”

“可以这样说吧。”玉旨一郎点着头说,“经过在场活着的警察证实,他至少亲手杀死了三个警察。抓住他以后,又从他兜里翻出一卷子**的传单。警方认为:这些事实已经充分证明他是一个**,而且用他们的话来说,还是个最‘凶恶’的。警方说在这次事件中,死伤的人很多,抓住的却很少。真正能确认为**的,到现在为止还只有他这么一个,所以……”他摊开两只手,又摇了摇头。

王一民越听心情越沉重。他从玉旨一郎的表情中,感觉到他讲的情况是真实的,可信的。情况越真实问题越严重!敌人怎么会让一个接连杀死他们三个同类的**活着走出牢狱的铁门呢?亲爱的学生,亲爱的战友,你还那么年轻,你活着可以为人民做多少事情啊!可我怎么办呢……他心里一阵痛苦地翻腾,猛然间,那浴人监牢搭救罗世诚的想法又从心头升起来,这想法一出来就特别强烈,使他的心都跳起来。他忙稳了稳神,对玉旨一郎说:“关于罗世诚和共党的关系我一无所知,也做不出任何判断。我和他没有任何私人交往,他的家庭情况,以及住址,我都不知道。我所了解的只是他在课堂上读书方面的表现,这无疑是优秀的。所以,不管他问题多么严重,他也是我心爱的学生。哪怕因此受到株连,我也不会改变这个态度。

您是研究教育的,您当然知道我们东方人的传统道德观念,知道我们的祖先是怎样对待师生关系的。”

“我知道。”玉旨一郎郑重地点着头说,“一入门墙终身弟子。”

“所以当我从您这里知道他的问题是这样严重以后,我心里是非常难过的,我知道他已经不可能再回到课堂上听我讲课了,而且很可能也不久于人世了。我们师生一场,能不见一面就永别了吗?所以我想打听一下他现在关押在什么地方?我能否见他一面?如果您在这方面能帮助我的话,我将非常感激!”

玉旨一郎的头低下去了。隔了一会儿,才又抬起头说,“我试试看吧。他现在还关在警察厅特务科的特别看守室里,就是警察厅那大白楼的地下室,进那里去是很不容易的。你让我想想办法,一两天内答复你吧。”说到这里他看了一下手表说,“现在你跟我一同去做一件事情吧。”

王一民一听心里一动,忙问:“什么事情?”

“罗世诚的家还没有找到。警方听说他在我们学校住宿,就要派人来搜查他的东西。我一向主张在学校这个神圣的地方,应该尽量避免外界的惊扰,尤其不应该让那些挎刀拿枪的人到这里横冲直撞,那会使学生念不好书,而且也是对神圣的教育事业的一种亵读,所以我就提出由我亲自领人搜查,这才把他们挡住了。昨天晚上,我已经让训育处把他住的宿舍封上。现在,我们一同去检查一下。这一方面是你这个班主任应尽的责任,另一方面见物如见故人,这也是对你的一种宽慰吧。”

这正是王一民求之不得的事情,他尽量抑制住内心的激动,马上表示说,他还要回班级去安排一下,然后就去。

玉旨一郎同意了。两人约定二十分钟后到罗世诚的宿舍会齐。

王一民在这二十分钟内除去办了一件例行公事——让昨天去北市场的学生报名(当然没有一个报名的)之外,还悄悄地把治红伤的药交给了肖光义,让他快给受伤的团小组长刘智先送去。

35

王一民到罗世诚宿舍的时候,玉旨一郎和合监老师已经等在那里了。舍监老师把罗世诚的床铺指明以后就退了出去。玉旨一郎对王一民说:“开始吧。”

王一民点点头,就动起手来。

罗世诚的东西很简单,除了盥洗用具和几双鞋之外,还有两大件:一卷铺盖和一个旧柳条包。柳条包是特大号的,当时寄宿学生每人都有一个,就像有谁规定这是学生的必备品一样。实际是因为它价格便宜,装东西又多,抗挤又抗压,抗摔又抗碰,因此就人人自备了。

玉旨一郎和王一民把罗世诚的大柳条包从床底下拽出来,揭开盖,只见里面装着半旧的棉衣、大耳朵狗皮帽子和秋衣秋裤等乱七八糟的衣物。棉衣都还没有拆洗,散发出一股霉气味。除此之外就是一些长短不齐、厚薄不等的书籍。刊物和笔记本。

两个人边看边翻。王一民翻的时候动作不快,有些慢腾腾的样子,但他那整个头脑可在紧张地活动着,眼睛也迅疾地闪动着。他不但要注意柳条包内的全部东西,还要注意玉旨一郎翻看的每一件,而自己手中的也不能漏过。这时玉旨一郎正在检查一本白皮的笔记本,它已经破旧不堪了,但他看得很上心。是记什么的本子呢?他为什么对这个本子感兴趣呢?王一民心里一边嘀咕着,一边向柳条包里搜寻着。忽然,他发现有几封用回头针别在一块的信,拿起来一看,共是四封,头三封都是写的学校的地址,只有后面一封地址变了,上面写着:“哈尔滨市抚顺街地德里一四八号”。下面的寄信地址是汤原县隔界河。“王一民一看”地德里“三个字心里就明白了。地德里又名大地包,是中国人聚居的贫民区。这十有**就是罗世诚家的住址。而下边的寄信地址又是汤原县隔界河,这个地方已经成了有名的抗日游击区,抗日英雄夏云天的游击队经常在那里出没,最近还上过报纸。王一民一联想到这两点,立刻就感到这封信的分量了。能够获得罗世诚家里的地点当然是可喜的事,这就可以和他的家联系上了。但是在没有通知他家做好应变准备之前,无论如何不能让敌人得到这地址呀。现在玉旨一郎就站在对面,他是”领着“自己来”搜查“的,谁知道他得到地址后会采取什么行动呢?不行,不能让他看见,要悄悄地藏起来,但他和自己站的距离这么近,自己的一举一动,他几乎不用动弹,只凭目力的余光就能捕捉到,怎么办……正在王一民想主意的时候,玉旨一郎说话了,他把那白色的笔记本往王一民面前一伸,微笑着说:”王老师,你这学生的字迹太草,我看不大清楚。你这个老师一定熟悉学生的字体,你看看吧。“说完他又笑了笑,笑得既含蓄又有些神秘。

王一民把手里的四封信轻轻地合在一块儿,也微笑着接过笔记本。当他刚要把笔记本压在信上的时候,玉旨一郎的手伸过来了,他仍然那样笑着说:“是信吗?”

嘴里说着,手已经捏住别信的回头针了。

王一民心里一惊,忙也微笑着说:“是几封信,大概是他的同学写来的。”

“哦,我看看。”玉旨一郎捏着信封往跟前拉。

王一民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任何办法都不好使了,便撒开了手。

玉旨一郎翻看着四封信。

王一民翻看着笔记本。但笔记本上写的是什么他都视而不见了。他装着看笔记本,实际却把所有感官能力都运用起来,努力捕捉站在他对面这个日本人的动作上了。他感觉到玉旨一郎在翻看那四封信皮,又在一封信皮上停了一下,他断定不了那是不是最下边那一封,因为玉旨一郎翻看了不止一次。正在他琢磨不定的时候,玉旨一郎把几封信又都递回来了,他还是那样笑着说:“你说得对,从笔迹上看是中学生写的。”

王一民笑着点点头接过来了,他猜不透玉旨一郎的话是真是假?他也断不定那个“大地包”的地址是否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是个难解的题,只好先放下了。

王一民没有把那几封信扔回柳条包里,他把它压在笔记本下,认真地翻看起笔记本来。

玉旨一郎又在柳条包里翻了翻,翻出一本毛边书来,他看了两页,忽然向王一民一举说:“王老师,这书你看过吗?”

王一民一看原来是一本蒋光慈的短篇小说集鹏绿江上》。这书现在正在进步青年中悄悄地传看,是被认为“红皮书”的那种**,王一民当然看过。书中第一个短篇就是鹏绿江上》,写的是朝鲜革命党人李孟汉的爱人金云姑娘被日本帝国主义者囚死,以及他们的恋爱故事。鸭绿江上是他俩离别的地方,写得很悲壮。小说结尾指出在沦为日本帝国主义殖民地的地方,只有起来革命才有出路。这篇作品在青年中所起的作用是很大的,好多青年就是在这类革命文艺书刊的影响下起来革命的。

王一民一看是这本书,心不由得也跳了一下,不过他马上就平静下来了。他觉得在敌人眼里的罗世诚,早已是个革命党了,有这书没这书都无关紧要。所以他就对玉旨一郎淡然一笑说:“没看过。”

玉旨一郎又含蓄而又神秘地笑了笑说:“我刚看了两页,觉得有点意思。我再接着看看……”他又指了指柳条包说,“这些你多偏劳吧。”

王一民把手往对面床上一指说,“您躺在床上看吧。”又指指柳条包说,“这些就交给我吧。”

玉旨一郎又那样笑着点了点头,然后走到对面床前,斜倚在行李上看起来。

王一民忙又看起那笔记本。因为那上已经有些东西引起他的注意。他集中全力往下看,越看心情越紧张,神越激动,这简直像一颗炸弹一样,随时都会爆炸伤人哪!

笔记本上的字迹并不太潦草,它像日记又不是日记,是一种随感录和杂记之类的东西。如其中有一则写着:我们在学校里总唱:“天地内有了新满洲,新满洲便是新天地。”这“新天地”在哪里?今天我终于找到了!我和刘智先、肖光义三个人抱在一起欢跳,我们一口气跑到松花江边上,江水还像往日那样滔滔地流着,可是我却觉着今天它总在我耳边唱着:“起来!不愿意做XX的人们!……”

这则短文写得并不长,表面上也没说什么事情,只是一种感情的抒发和记述罢了。但是稍一分析,就会感到里面包含着多么重要的政治内容。王一民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个刘智先就是现在负伤的团小组长,这上写的一定是刘智先领着罗世诚、肖光义举行完人团宣誓以后的情景了。

在这则短文下边又记着他和刘智先、肖光义三个人结成了比亲兄弟还亲的友谊,他们没有拈香磕头,结成拜把子兄张,但是心却贴在一起了。今后他们要经常在一起“玩儿”,在“玩”字下边还画了一个着重号,下面就接连着记他们在一起“玩‘的情况,多数是他和肖光义在一起,时间大半是在晚上,地点飘忽不定。后边还出现了刘勃和几个进步同学的名字,他对刘勃非常崇敬,把他竟比成了”一盏夜空中的明灯“,表示要学习他,追随他,拿他做榜样。最后竟把刘勃在许公路的住处也写上了。这地方王一民没有去过,也不知道,但他估计这一定是团省委机关所在地了。他想到这里,登时急出一身冷汗来。他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个小本落在敌人手中,拼死也要保住它!自己的死活存亡只关系一个人的事,但是这个小本却关联着多少同志,甚至是整个团组织的安全哪!罗世诚啊罗世诚,你什么都好,只是太心了,为什么要把这些有关组织机密的事往本子上记7这是组织纪律所不能允许的啊!

王一民稳了一下异常激动的心神,瞥了一眼玉旨一郎,见他还斜倚在床上看书,好像看得很人迷。方才他看这个笔记本时也是很人迷的。很明显,笔记本上的字迹并不像他所说的那么潦草难认,以他的汉文水平是完全可以准确无误收入眼底的。

但是他却含着神秘的微笑交给自己了,是什么意思呢?……唉!不管什么意思,自己一定要把小本拿走,还有那封信。如果万一被玉旨一郎捉住,就先把他打倒;如果这是他有意放下的钓饵,自己也宁愿上钩。要不惜一切代价把东西带出去,处理掉。以后就是粉身碎骨,也问心无愧了。最后,他决定现在先不往兜里揣,等搜查到最后阶段时再找机会。

王一民伏身在柳条包里,就势把那封要拿走的信从回头针中抽出来,塞到一件棉袄兜里。又把那个小本到柳条包的一个角落里。然后就动手去搜索其他东西。

这回他动作敏捷起来了,先挑那些留有字迹的笔记本看,其中有两本报纸摘录,摘录的内容和刘勃在联席会上读的剪报差不多,都是敌人失败的记录,大概也是从刘勃那里学来的,王一民把这两本笔记也放到那个小本旁边……王一民忙得满头大汗,就在他快要翻完的时候,玉旨一郎走过来了,他举着那本《鸭绿江上》,竟然微笑着对王一民说,‘写得很有意思,我要拿回去看看。看完后再转给你,你还可以留下做个纪念。“王一民没说要也没说不要,只是点点头说:“谢谢您。”

玉旨一郎把书揣进兜里,指着柳条包说:“怎么样?完了没有?”

“马上就完。”王一民擦擦头上的汗说。

玉旨一郎直看着王一民说:“有什么应该单独拿出来交上去的东西吗?”

王一民微笑着摇摇头说:“我没有发现。”

“好吧。”玉旨一郎又那么含蓄地笑笑说,“那就全拿走吧。我去招呼校役,你把没看完的再看一看。”说完不等王一民回答就微笑着走出去了。

王一民顾不上分析他为什么要亲自去找校役,是留给自己一个机会?还是有什么别的意图?他按自己已经想好的计划,迅速地把那封写有大地包地址的信从棉袄兜里拽出来,又抓起那个小本,把信一叠,夹在里面,敏捷地装进了衣兜。然后他又伏下身,探头往罗世诚床下看,床下地板上有一条二指宽的裂缝,裂缝里黑乎乎的,他忙把手指探进去试了试,里边是空的。这个地板缝是他在拽柳条包时看到的,这时用上了。他忙把可能被敌人看出问题的两本笔记和报纸摘录等都塞了进去。他准备告诉肖光义,让他设法拿走。他用尽可能快的速度做完了这些事情。等到玉旨一郎领着校役老冯进来的时候,他已经擦于了头上的汗水,掸净了身上的尘土,静静地等在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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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从北市场传出第一响枪声起,到第二天上午十点钟止,时间未出二十四小时,葛明礼却真像度日如年哪!他本来自以为是在平坦的大道上走着步步高升的路,谁知大地忽然颤抖起来,一霎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刮得他蒙头转向,六神无主。

他平时自以为是庞然大物,这时却像裹在巨浪中的一块鹅卵石,一会儿被飞浪卷起抛向海滩;一会儿又被惊涛吸走沉人海底,他完全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了。等在他前边的是手持招魂牌的小鬼?还是高擎喜报牌的天神?他本想舒舒服服地过上一个星期天,在那金屋藏娇的地方吃上一顿生鱼,痛饮一场黄浆……谁承想一场狂风把他卷到那血淋淋的生死场上。这狂风又是**刮起来的!冤家对头竟公然打起了反满抗日的大红旗,在他赖以发迹的北市场上闹腾起来了!他恨不能一下子扑上去,把他们抓在手里,扯碎,嚼烂,咽到肚子里,以解心头之恨。但是他和他的喽啰们在这场风暴中竟然显得那样无济于事。从四处跑来的警察,虽然为数不少,却是一盘散沙,他喊破了嗓子也聚集不起一支队伍。而往出冲杀的**却像一群下山的猛虎,出水的蚊龙,谁挡住他们的去路谁就人头落地,谁靠近他们身旁谁就魂飞魄散。子弹在葛明礼的耳边飞,鲜血往葛明礼的身上喷。那一声惊天动地的冲天大,好险没把葛明礼送上九霄。他在血雨腥风中挣扎着,奔跑着……眼睁睁看着那个打倒秦德林的神秘的人在战场上纵横驰骋,却一点也奈何他不得。最后只捉到了一个小小的**。但是就连这么一个黄嘴丫于未褪的小**他也对付不了,从抓来拷问到天快黑,竟连一个字口供也没记下来,这还了得!他这堂堂特务科长岂不成了废物!

天黑的时候他咬牙切齿地领着特务打手们向这个小**发起总攻。就像一群饿狼围着一条受伤的猛虎在嗥叫,就像一群疯狗围着一条铁打的硬汉在狂吠。这硬汉就是英雄的共青团员罗世诚!

敌人在折磨着罗世诚;罗世诚也在折磨着敌人!

敌人折磨罗世诚是用看得见的酷刑;罗世诚折磨敌人是用看不见的意志力量!

敌人想从罗世诚口中得到的东西一点也没得到。从日落西山一直闹腾到又日出东方,仅仅从学生证上知道他是一中高二年级的学生,名叫罗世诚,如此而已,再多一点的情况也不知道了。这怎么能不让葛明礼暴跳如雷,心急火燎,他几次推开喽啰,亲自动手,恨不能把那小**撕成碎片。但是不行啊!凡致命的地方他都不敢下手。只抓住这么一个证据确凿的小**,整死了怎么交账?真是既是毒瘤又是珍宝,既要狠打又要小心。最后他真想给罗世诚跪下。如果罗世诚能说出一点**的真情实况,让他三拜九叩,高喊几声罗爷爷,他也心甘情愿。

一直到早晨八点钟他仍一无所得。

八点,警察厅长把他叫去刺了一顿。九点,厅长又和他共同站在主席顾问官玉旨雄一面前听训。

葛明礼第一次看见这个铁青脸的日本小老头发这么大火,往日那慢条斯理,温文尔雅的绅士风度,像被这场**刮起的风暴席卷而去一样,竟一点踪影也不见了。他脱去了中国长衫,只穿一件透笼背心,小眼睛瞪得溜圆贼亮,黑胡于撅得像猪鬃狼毫,他拍桌子,端地板,一个高蹦有三尺高,他骂葛明礼骂得口沫飞溅,最后竟拿起儒家的武器,骂起四字一句的文言来,他骂葛明礼手下的特务都是“**零狗碎,虾兵蟹将,附赘悬疣,狗苟蝇营的乌合之众”。他骂葛明礼是“衣架饭囊,尸位素餐,厚颜无耻,脑满肠肥,狗彘不如的‘八嘎呀路”’!

mpanel(1);对这些文绉绉的骂人话,葛明礼听得糊糊涂涂,似懂非懂。但对最后“狗彘不如”四个字他却自以为全懂了,因为“彘‘发Zhi的音,他听起来像”屎“宇。所以当玉旨雄一方一住嘴的时候,他马上抬起头来,挺凹肚地说:”阁下的金玉良言,卑职听了非常入耳,卑职是狗屎不如,不如狗屎……“暴怒的玉旨雄一听了真是哭笑不得,他一挥手嘟哝了一句:“我简直是对牛弹琴了!”接着他指着葛明礼说,“你连你们祖先的语言都没学明白。‘彘’就是猪,四条腿的猪,是一种吃饱喝足就随地便溺的不洁之物,‘狗彘不如’就是狗猪不如的意思。”

“卑职这回完全明白了!”葛明礼又一挺说,“卑职以后决不做狗猪不如的警察官,卑职一定……”葛明礼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他发现又说得不大对劲了。

玉旨雄一也没有容他再说下去,他紧皱着眉头向他们提出最后的要求:一定要抓住北市场这宗大案,从中到**的首脑机关——满洲省委。目前要从抓到手的那个小**身上查出线索,牵动全局。他表示不相信一个臭未干的小青年会那样誓死不二。他不赞成再动酷刑,强调一定要让他活下去。他指出:在没把他头脑里隐藏的机密挖出以前就让他死去将是一个最大的失败,最大的失职!他说只要他还喘气就有希望,要抓住这个希望多想办法。最后他表示他将要亲自参加审问这个小青年,他要想法寻找到一把打开这个人心灵的钥匙。

葛明礼从玉旨雄一那里回到特务科的时候,时钟刚敲过十响,他屁股往沙发上一坐,直觉腰酸腿疼,头昏眼花,嗓子冒烟,心头冒火,他真想坐上小汽车,一溜烟地开到北市场三十七号筠翠仙的下处,往那柔软的沙发床上一躺,让那小美人儿躺在对面,两人当中摆上太谷烟灯、泰州斗、张伴签子、象牙枪,配上那乌光闪亮的梨木盘子、抽大烟零件。在太谷灯跳抖的红光映照下,看着她那纤细的小手,从珐琅盒子里挖出一块真正清水烟膏,灵巧地烧成滚圆泡儿,上在斗上。这时烟枪从她那小嘴里(实际她嘴并不小)移到自己口中,对准火头,小手一拨拉,白烟人口,青烟出鼻,使自己在烟云线绕中腾云驾雾……这本来是转眼之间就可以办到的事情,但现在却是可想而不可即了。他连一会儿也不能离开这里呀!他脑子里还塞着一团理不出头绪的乱麻:北市场事件,**首脑机关,接连几次的案子,眼前这小**的顽抗……而在这些难题之中,还不断闪现出一个神秘的人。这个人是那么强而有力,神出鬼没,无怪在纪念碑事件以后,秦德林哭丧着脸说:要给这个人一个“血滴子”那样的牛皮口袋,他们的脑袋就都会让他给拎走。现在他一想到这个人真感到有些不寒而栗,在北市场的遭遇战中,自己几乎丧命在他的枪口之下。后来跑回三十七号下处一看,连他那宝贝心尖彼翠仙也受到了这个人的严重威胁。一想到这里,那使他难堪的场面又出现在眼前……

当他领着秦德林等一帮特务跑回三十七号那红漆大门前的时候,双门还紧闭着,往日这门只要他一敲就应声打开了,今天却敲疼了手也没人答应。他在惊疑中猛一转身,独自一人进了对门的小茶馆。这儿的“伙计”本来早已看见他们来了,但是不敢出来。原来这个小茶馆正像王一民估计的那样,是葛明礼专门为监视筠翠仙而设下的暗哨。只要有可疑的男人从这红漆大门里出人,茶馆的小“特务”就得向葛明礼报告。葛明礼一跨进小茶馆,化身为小伙计的小特务早已在门旁躬身相候了。

他一看茶座里空无一人,就劈头问道:“有情况吗?”‘“没有。”小特务应声答道,“从枪声一响,葛爷一出大门,小的就寸步不离地站在窗前,眼盯盯看着公馆,连眼珠都没错地方,门关上就再没开过,没人进也没人出。”

“院里有过什么响动吗?”

“没有。”

葛明礼眼珠一转,又厉声问了一句:“你说的都是实情?”

“错了一句,小的自己扛行李进巴篱子。”

葛明礼一甩手走出了茶馆。秦德林等忙迎上来。葛明礼往街两旁看了看,这时戒严已经开始,小巷里家家闭户,户户关门,整条街上空荡荡地没一个行人,葛明礼手往红漆大门前一指,命令道:“跳墙进去开门,不许出响动,我不张嘴谁也不许开腔!”

特务们立即开始行动,人搭人翻过了墙头,红漆大门旁的小角门无声地打开了。

葛明礼从屁股后面拨出手枪,一步迈进小门,快速而无声地直向西边客厅走去,跟在后边的特务们上了角门,一看葛明礼的样子,也都掏出手枪,蹑手蹑脚地跟踪而行。

葛明礼来到内客厅前,冷丁站住了,他的眼睛紧盯着窗户,大红窗帘从里边遮得严严实实,连一点缝都不透。光天化日之下关什么窗帘?早已在他心中升起的疑团顿时扩大了:莫非这小贱人趁着街上一片混乱,情知我不能马上抽身就混水进来一条鱼,让老子当干鳖!醋海的波澜一经掀起,会使最明的人都失去理的判断,何况这个葛明礼。这时,他直觉脑袋轰一下,就像谁在那厚脸上猛揍了一拳一样,大白脸刷地变成了紫茄子。他回头向身后的特务们急扫了一眼,特务们都吓得浑身一抖。葛明礼两眼放出冷森森的寒光,这寒光只有他在杀人的时候才出现,莫非今天他又要……特务们不由得都往后退了一步。

葛明礼又一扭脸,两步蹦到内客厅门前,伸手去推房门,房门纹丝不动。他几乎没假思索地抬起皮鞋脚就向门上端去,连踹三脚,一脚比一脚重,门咔嚓一声被端开了。葛明礼端起枪一头冲了进去,特务们也紧跟着蹿进屋里。

屋里黑乎乎的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葛明礼忙向窗户旁边一靠,哗的声拉开窗帘,阳光从大玻璃窗外照进来,屋里登时通明雪亮。他向四周扫了一眼,静悄悄,一个人影没有,红漆圆桌上的生鱼还原样没动地摆在那里……嗯?不对,哪来这么浓烈的香气?香得刺鼻子,往日这屋也有脂粉香,可没有今天……他忽然发现梳妆台上的化妆瓶子东倒西歪,有几瓶还摔落在地毯上,其中一大瓶花露水敞着口侧歪在台角旁,绿色的地毯被浸湿了一片。葛明礼心中一动,莫不是小贱人和奸夫在忙乱当中,往梳妆台底下钻碰的?这梳妆台很大,下面藏两个人绰绰有余,比王三公子和苏三藏身的关王庙神座下边宽绰多了。一想到这里,葛明礼觉得头发都发麻。他一哈腰冲到梳妆台前,一手端枪一手拉开那绣着张敞画眉的软帘,往里一看,里面摆着各式各样的女鞋,真是古今中外,应有尽有,就是没有他要抓的成对活人。

他直起腰来又扑到衣柜前,猛一伸手拉开了衣柜门,衣柜里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女人衣服,就像服装店存衣待取的柜橱一样花花。葛明礼伸手一划拉,没有发现什么,便一转身,对着直呆呆站在门旁的特务们一挥手,厉声吼道:“给我搜!”

特务们呼啦一下分开,猫着腰往屋中四处扑去……

就在这时,猛然传出一个女人的凄厉尖叫声:“葛爷!”

这声听来使人战栗的嘶叫,就像定身法的咒语一样灵验,特务们刷一下都站住了,惊讶地向四处张望,骤然间谁也没听清这声音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只有站着没动的葛明礼着了一点方向,他对着沙发床大喊一声:“你快给我出来!”

随着这声叫喊,从沙发床后边的小窄空里钻出来唱落子的筠翠仙。她头上和身上都挂满了一条条一串串的塔灰,鼻子尖和天灵盖上也蹭上了粉尘。这模样要扮演曹地府的鬼魂就不用化妆了。满身珠光宝气的荡妇一转眼就变成了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幽灵,使葛明礼惊骇得张大了厚嘴唇。靠近床边的特务也连忙往后退……只有筠翠仙没有停止动作,她像饿了几天的巴儿狗看见了主人一样,连滚带爬地越过了沙发床,全然不顾塔灰洒满了粉红色绣花的锦缎床单。她爬过沙发床,一头就向葛明礼扑去。葛明礼这时已从惊骇中恢复过来,他不但没有像筠翠仙所期待的那样,抱住她温存一番,反倒一挥胳臂,暴地推开了这蒙尘纳垢的小美人。筠翠仙被这冷不防地一推,蹬蹬蹬连往后退,若不是秦德林从后边一把抱住,她非得仰面朝天摔在地下不可。秦德林刚抱住那杨柳细腰,冷不丁哆嗦了一下,就像抱的是一节烧红的炉筒子一样,赶忙撤回手。彼翠仙那失去平衡的腰身,又扭摆了几下才站稳。

她睁大了惊奇的眼睛,从塔灰的网帘下直愣愣地望着葛明礼。秦德林也摩挲着双手,胆战心凉地直盯着他那个科长哥哥。他知道,筠翠仙的玉体,就像佛堂上供奉的王母娘娘一样,许看不许,平常他们连一毫毛也不敢染指,今天却……这要怪罪下来怎么得了!可今天葛明礼却像本没看见一样,他推开筠翠仙就连蹦带跳地踏上了沙发床。那粉红色绣花锦缎床单成了他的脚垫布,沾满了血污的大皮鞋踩在盛开的牡丹花上。沙发床在他那肥重的身躯下发出吱吱的响声,就像他那心爱的女人在痛苦中呻吟。葛明礼趴在床上,探着脖子向筠翠仙方才钻出来的那狭小的窄空里看,窄空里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他吼叫了一声:“拿电来!”

大白天谁也没带手电筒,还是秦德林心灵手快,忙掏出火柴,也学着他那科长哥哥的样子,不脱皮鞋跳上沙发床,从火柴盒里拽出十几火柴,刷一下擦着了,往窄空里一伸,除了床角的蛛网下有两件女人的亵衣之外、一无所获。葛明礼又对秦德林吼了一声:“钻进去,搜!”

秦德林应了一声“是!”扔下快要烧着手指头的火柴,一扭身硬挤进了小窄空,往沙发床底下钻。沙发床低,脑袋蹭着地皮强挤进去,肩膀却卡在床檐下了,撅起来的屁股干扭动也进不去。葛明礼抡起大手向屁股上打了两巴掌,秦德林吓得又往里拱了拱。这下坏了,他完全被卡住了,进不去也缩不回,嘴里发出了痛苦的哼哼声。葛明礼又吼了一声:“快往里钻哪!”

秦德林在床下哀嚎着:“快,快抬床……我,卡,卡住了!”

“笨蛋!”葛明礼骂了一声,扑通跳下床来,对两个小特务一挥手:“抬床,把这个死木头疙瘩拽出来!”

两个特务忙跑过去,抓住沙发床头上的黄铜栏杆往起一提,又往外一挪,秦德林从床后站起来了,他那蹭满灰尘的花脸上挂着血迹,鼻子头擦破了。

“看你整的这小样!”葛明礼对秦德林一挥手说,“快洗洗去!”

秦德林捂着鼻子向外边走去。

葛明礼又对特务们一挥手命令道:“把床往外抬!”

特务们忙去抬床,沉重的大沙发床被抬出来一米多远,葛明礼又喊了声:“放下!”

床被放下了。葛明礼忙转到床后去看,地板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找不出任何别的痕迹。葛明礼紧锁双眉,从床后走出来,又对特务们一挥手说:“抬回去!”

特务们忙又把床抬回去。葛明礼还要往别处去搜寻,这时站在一边的呆愣愣的筠翠仙忽然大嘴一咧,放声悲号起来。别看她身体娇小,嗓门可大,她把日夜苦练的基本功都用到这声悲号上了,真像长鸣的火车汽笛一样震人心肺,满屋的人都觉得心头一颤,忙向那发声的物体望去……

随着这声悲号,彼翠仙一屁股坐在地毯上。悲号只是个过门,用唱落子的行话说这是叫板。接着她就拍手打掌边哭边唱起来:哎哟哟……

一见此景,我大吃一呀惊,犹如凉水浇头怀里抱着冰!

想我筠翠仙呀,自跟你葛大爷匹配了良缘,我守身如玉,至死相从。

满指望贞节牌坊上留个美名,谁想你无缘无故,捕风捉影,床下乱钻,床上乱蹬,一心想败坏小奴的名声!

常言道:捉奸要双,捉贼要赃,今天哪……你要捉不到奸夫,抓不到赃证,小奴我就用——三尺白绫,悬梁自经,向曹地府苦诉冤情!

哎哟哟——我那杀了人的天哪!

筠翠仙边哭边唱,只见她悲悲切切,凄凄惨惨,浑身抖颤,泪流满面。她唱得不但有板有眼,也真有感情。原来自从她在懵懂中逐渐看明白了葛明礼的意图以后,她的创作冲动就上来了。她是多么恼恨这个抱着醋坛子满屋乱蹦的大白胖子啊!在悲愤中那些烂熟于中的悲剧戏文就都涌出来了,开头几句是《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里的,这是她的拿手好戏,是学评剧名伶李金顺的,真正的大口落子。下边就东摘一句,西拼一段,再见景生情地编上几句,居然连贯下来了。一方面是熟能生巧,一方面是充满了感情,她这倒很合乎创作规律呢。

筠翠仙的悲怆哭诉可把葛明礼闹得六神无主了。她哭得那样伤心,鼻涕一把泪一把,哪里像是……直到这时,葛明礼的脑袋才闪现出一个明摆着的道理:外面响着爆豆一样的枪声,还夹着那震天动地的炸响,她哪来那份胆量和兴致,去和别人……自己这不是活见鬼了吗?筠翠仙的哭声本来使他心颤,何况又夹上那直戳他心窝的唱词呢?她越唱,他心越软,等到她唱完,他已经不知如何是好了。如果不是有那些小特务在眼前,他真可能跑到筠翠仙面前,跪倒在“石榴裙下”,求她宽恕他的莽撞了。想到这里,他扫了一眼小特务们,对他们一挥手说:“出去!”

小特务们一个紧跟一个溜出去了。

筠翠仙一听人走,哭声更大起来了,方才还有眼泪,现在变成了干嚎。干嚎比有泪声更大。筠翠仙双手捂着脸,嚎得惊天动地。这种女人哭的规律就是有泪时不遮脸,为了让人家看见;无泪时则遮严,为的是让人看不见。葛明礼可没研究透这规律,有泪时浇他心,无泪时撕他心,撕心比浇心还厉害。他真感到束手无策,跪下求饶吧,小特务们就站在窗外,就这么下去吧?长时间哭泣不但伤了她那单薄的身子,嗓子也得哭坏了,何况还坐在那冰凉的地毯上……想到这里他下了一个狠心,举步走到筠翠仙面前,一边弯腰去抱她一边说:“我的小姑,你可别再哭了,上床去吧。”

葛明礼一边说着一边用双手把被翠仙从地毯上托起来。筠翠仙可没有老老实实让他抱,她手刨脚蹬,一双水绿色绣花拖鞋甩飞了,套在脚脖子上的两只金镯子磕碰得叮当响,丝袜子也从膝盖上脱落下来,胳臂上那等距离的四对镯子也都脱离了原来的位置,脸上的白粉、口红、黑眉、塔灰和着泪水一揉,青一块,白一块,紫一块,粉一块,就是唐伯虎复生也画不出这副尊容。

葛明礼可没心思看这些,他双手托举着的这个小女人简直像才从水里抓上来的一条大活鱼,摇头摆尾乱扑通,抱紧了伯勒坏了,抱松了怕掉地下。好不容易才走到床前,刚往床上一放,筠翠仙又满床打起滚来,滚了一个来回,又忽然双手抓住床单的一头,下边用膝盖一夹,就这样扯着床单从这头滚到那头,床单随着她的滚动一层一层把她包裹起来,裹得严严实实,头尾都不见了。有一出旧戏叫《卷席简》,她这功夫就是从那里学来的。像筠翠仙这种沦落风尘的女人都是专门研究男人的心理学家,尤其对葛明礼这样过去的嫖客今日的姘头,她已经透了他的脾气,就像一个高明的医生对待一个老患者一样,什么时候该用什么药她都清清楚楚。葛明礼这个庞然大物有时就被她玩弄于掌心之中,她对他的吸引力也正在这里。

如今她直挺挺地躺在大缎子卷里,一动也不动了。葛明礼直急得抓耳挠腮,无可奈何。他原本想回到这里,喂喂早已饥肠辘辘的肚子,换上衣服就赶快返回特务科。谁承想出了这么些事?现在情况紧急,说不定上司正在各处找他呢。他一跺脚转身想走,可一转念,她若真使用那三尺白绫到曹地府去告自己一状怎办?可是要不走……

正这时,外边有人敲门,他忙回身问了声:“谁?”

门开了,进来的是秦德林。他脸上的血污不见了,鼻子头上贴了一块狗皮膏药。

他手里提了几件衣服,神色惊慌,声音急促地说:“报告大哥,有非常重要的情况!”

葛明礼听了一惊,忙往前走了一步问:“什么情况?”

秦德林忙说:“刚才我到东屋佣人屋子里去洗脸,郭妈和小莲子告诉我:不知从什么地方钻进来一个人,是血人,浑身上下都是血,手里拎着匣枪,闯进她们房里,把她们逼进里屋,关上门,他一个人在外屋又洗又涮,洗涮完了换套衣服就走了。”

“从哪走的?”

“不知道,据郭妈说这个人简直是来无踪去无影。”

“他换的衣服是哪来的?”

“是我们大伙的。”秦德林一举手中拎的衣服说,“剩下的在这呢,方才弟兄们要辨认,我没让,我想回禀完大哥再说。现在让他们……”

“别说了!”葛明礼忽然圆睁双眼,一步跨到秦德林面前喊道,“这么说这个血人是从这屋里出去的?”

“对,衣服是在这屋放着啊!”

“哎呀!这,这……”葛明礼猛一转身要往床前奔,可是他又一愣神站在那里了。

怪事!筠翠仙不见了!床卜扔着揉皱了的锦缎床单。就像金蝉脱壳,长虫蜕皮一样,人,无声无息地就没了。

葛明礼的心一阵乱跳,不由得仰脖住棚顶上看,他真怕那里有白绫子垂下来。

棚顶上什么也没有,实际那溜光水滑的天棚怎能挂上白绫子呢?他又一歪脑袋,忽然看见筠翠仙一动不动地在梳妆台前边站着呢。她脸对着镜子背对着葛明礼,头上还盖了一块蝉翼轻纱,使她从里边能看见别人,别人可再也看不见她那花脸了。

葛明礼喊了一声:“哎呀!在这呢!”他一边喊着一边跳到筠翠仙面前,又是怨恨又是心疼地说,“我的小姑,你怎么变着法整我呢!快告诉我,那个血人进这屋都干些什么?他,他把你……唉!你怎么不明白我的心思呢?你快告诉我呀!”

筠翠仙一言不发。

秦德林这时跟在身后忍不住地说:“大哥!是不是先让弟兄们进来认认衣服?

看那个人把谁的衣服穿走了?这里还有一个最重要的情况要整明白呢。”

葛明礼紧皱着眉头往外边一挥手说:“让他们进来!”

还没等秦德林往外走,门猛被推开,那群特务一窝蜂地挤进来了。原来他们早已挤在门外听着呢,就等葛明礼发话了。当他们跟着葛明礼刚闯进这屋子的时候,都被葛明礼那一阵疯狂的行为弄得蒙头转向,谁也没顾得上看看椅子上搭的衣服。

这会儿听说有的衣服被那“血人”穿走了,就都迫不及待的地看看。他们一进屋直奔红漆圆桌四周,查看剩下的几件衣服。这时秦德林也忙走过来,把手中的衣服扔给大家辨认。

在梳妆台前,葛明礼忙凑近筠翠仙,压低声音,近乎哀求地说:“我的心肝,你快说话呀,我这心都快让你给揉碎了。快告诉我,那个‘血人’是不是把你按在床上,那个这时筠翠仙猛然转过身来说:”你就知道按在床上,他要动我一毫毛我还能活着见你吗?花前月下,床头枕边,我跟你说过上百次,自从跟上了你葛大爷,我就再也不让别人碰我一下了。可是你还总怕我给你戴绿帽子,今天你进得门来,不问青红皂白,当着大伙的面寒掺我,你让我伤透心了,你……“说到这她又猛一转身背过脸去,又哭叫干嚎起来,声音仍然那么清脆,真不愧是北市场的名角儿。

葛明礼真怕她再哭,忙过去扳住她那瘦削的肩膀,刚要说话,这时圆桌那边忽然有人喊起来:“哎呀!我的线涕小褂没有了!那里揣着我的钱包!”

葛明礼忙转回身往那边看。只见一个中等身材圆脸盘的人在惊讶中喊叫着,此人叫王天喜,原来是北市场有名的赌棍,也是葛明礼的亲信。

还没等葛明礼张嘴,秦德林却一下跳到王天喜面前,上下打量着他问道:“真的不见了?”

“那还有假?”

这时别的特务手里已都拿着自己的衣服,就是王天喜空着手。

秦德林忙又问王天喜道:“你那钱包里都有什么?”

“一张特别通行证,六十块钱,还有些名片。”

“坏了!”秦德林一拍手说,“这回可以完全断定我的猜想了!”

秦德林一转身,飞快地奔到葛明礼面前,紧张而激动地说道:“大哥,从郭妈和小莲子讲的情况里,我就怀疑这个来无踪去无影的‘血人’,就是咱们方才还交过手的那冤家对头……”

葛明礼听到这里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忙松开筠翠仙的双肩,急迫地问道:“你说就是那纪念碑前作案,北市场杀人放火的要犯?”

“正是那个神秘的人!”秦德林回手一指王天喜说,“您看,他的身材脸型不是和天喜兄弟差不多吗?现在他穿了天喜兄弟的衣服,又拿了他的通行证,可以到处通行无阻,说不定又跑哪去作案了!”

葛明礼听到这一拍大腿,大白脸刷地变了颜色,他几步蹦到王夭喜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吼道:“混蛋!三八蛋!特别通行证怎么能离身!你给我找回来!找不回来别见我。”

“我,我……”王天喜不敢抬头,说,“我,我听见枪响,就跟大哥往出跑,哪顾得上拿别的。现在您,您让我上哪找那神出鬼没的要犯?再说就是找上,也不是他的对手,连咱们大伙……”

“什么?你胆敢长他人的威风,灭自己的志气!你这贪生怕死的王八犊子!哪有一点皇帝陛下警察官的架势,你给我滚蛋出沟!”

王天喜不敢再说话了,忙低着头往后退。

这时秦德林忙走到葛明礼身旁说:“大哥!您暂息雷霆之怒,且听小弟说说。

依小弟看,现在倒正是搜捕那要犯的好时机。”

葛明礼转过身看着秦德林,眨了眨大圆眼睛说:“你快说!”

“现在全市都戒严,那要犯要想活动就得拿天喜兄弟的特别通行证,冒充咱们的人,咱们何不乘这机会,立刻通知全市军警缉察捉拿要犯。过去我们犯愁找不到他的特征,现在可……”

“好!”葛明礼一拍秦德林肩膀说,“好小子!好主意!”他的神头上来了,一指特务们说,“你们马上给我出去堵截汽车,不论是哪的车,抓一辆来,一咱们立刻坐车回去下通知,抓要犯!”

秦德林忙又说:“我们再围着房前屋后查一查,那要犯没长翅膀,出来进去总会留下痕迹。”

“好,快去快回!”

特务们应声奔出屋门。

屋里只剩下葛明礼和筠翠仙了,葛明礼张着大嘴,伸开双臂,向筠翠仙奔去。

37

葛明礼正斜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想着他如何哄得筠翠仙破涕为笑那舒心场面,忽然响起敲门声。他忙坐起身来,喊了声“进来!”又习惯地神了神衣襟。他仍然穿着那身中式长衫,长衫的底大襟翻卷在小腹上,经他一神,才盖上了双腿。

进来的是秦德林,脸上的狗皮膏药已经换上了橡皮膏。他一进门就说:“大哥,刚才南岗分局来人报告,他们有两个特勤失踪了。”

葛明礼一皱眉问道:“怎么失踪的?”

秦德林说:“昨天他们把所有的人派了出去,半夜以前都分头回来报告,就这两个人没见影儿。开始他们还没大在意,因为这哥俩是他们那里有名的哼哈二将,膀大腰圆,力大无穷,用他们的话说,那真是‘蹲着像熊,坐着像钟,站起来像尉迟恭,走起来像黑旋风’,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往人面前一竖,简直如两座黑塔,谁也不敢向他们伸手。”

葛明礼听到这猛一拍沙发骂道:“竟扯王八犊子,还编上莲花落了!什么***两座黑塔,车站前边的建国纪念碑个头儿大不大,威风不威风,不还是照样有人伸手!他们眼睛里的黑塔,到**眼睛里就是黑驴属!是**零狗碎,衣架饭囊,脑满肠肥,狗屎不如的‘八嘎牙路’!”

秦德林一边听一边心里纳闷,他这科长哥哥骂人脏话的武库里怎么又增加了文绉绉的新武器?他想是想嘴里可不敢说。表现出来的是一边点头称是一边说:“大哥说的极是,他们自以为像黑塔就没人敢动了。哪承想一直到今天早晨还没见人影,他们的梁局长这才慌了神,忙派人四处查找,找到现在也没下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葛明礼又吼了一声:“那怎么才来报告?”

秦德林忙应声答道:“小弟也问了。他说他们梁局长还总觉得不能……”

葛明礼呼一下站起来骂道:“他们那个局长梁半截是个大混蛋!属毛不是。一天到晚就知道抽大烟、打麻将、逛窑子、捧坤角、玩野妓、泡女招待,招了一身杨梅大疮,哪还像个皇帝陛下警察官的样!”

葛明礼越骂声音越高。秦德林不安地向门外瞥了一眼,这时忙贴近葛明礼小声说道:“大哥!大哥!您小点声吧,万一让人听见到厅长那奏上一本……”

“我才不怕他们那**巴上的亲戚呢!”葛明礼一点不降调地骂道,“慢说他是厅长的小舅子,就是他亲老子我也要骂。不但骂,我还要当面问问这梁半截呢!”

说到这里,他大步走向那并排摆着的三台电话机跟前,当他刚抓起其中一台耳机的时候,另一台的铃声却当嘟嘟地响起来。他一看是直通厅长办公室的电话响,便忙撂下这个耳机起那个耳机,他耳机换得快,脸上的表情换得更快,由恶狼变成绵羊,只在一瞬间就完成了。方才的高声叫骂立刻变成低声柔语,只听他一连串地答应了几声是,接着说道:“我正在遵照主席顾问官的吩咐,不用上刑,用别的办法……”说到这里,他忽然像被谁在后腰上捅了一下似的,猛一激灵,腰板登时挺得溜直,大声喊道:“什么?他就要到我这来了……要亲自审问那个小共党?您,您不来?就他一个人?好,好,我立即整容迎接。”

mpanel(1);葛明礼扔下耳机,喘着气,奔到衣服挂前,先抓起大盖帽子扣到脑袋上,又抓起警官制服忙乱地往身上套……

秦德林在一旁惊讶地看着他科长哥哥,这急剧、失常的变化,虽有些丈二和尚不着头脑,却也感到要发生非常事件了。这时他看葛明礼没脱长衫,竟将警官制服直接往那大褂上套,不由得喊道:“大哥!您,您的大褂……”

葛明礼低头一看,忙又往下脱警官服,一边脱一边对着秦德林骂道:“***你是死面做的,不会动弹了!还不快滚过来……”

秦德林忙奔过去帮他脱大褂,穿制服,两人又一同跑到沙发前换裤子,葛明礼斜躺在沙发上,秦德林单腿跪在地下帮他忙乎……

一见这情景真让人想起果戈理笔下的市长。那市长听见钦差大臣来到了,一惊之下,不是错把装帽子的纸盒当成帽子扣到脑袋上了吗?现在葛明礼所面临的处境可能比那个俄国市长还严重,俄国市长准备迎接的是个琢磨不定的人物,而葛明礼迎接的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太君”。他的升降荣辱,前途命运,都在这人掌握之中。

这怎能不使他激动失常。

秦德林刚帮着葛明礼换上制服裤子,敲门声又响起来,还没等屋里人发话,门猛被推开了,闯进来的是警尉齐德荫。他脚一迈进屋门,就对着葛明礼一边敬礼一边急促地说道:“报告,主席顾问官玉旨雄一阁下驾到!”

葛明礼一个高从沙发上蹦起来,一边系裤腰带一边忙问:“在哪呢?”

齐德荫手往门外一指说:“您听!”

门外传来一阵脚踏楼梯板的噔噔响声,葛明礼浑身一抖,一边系着衣服扣一边往门前跑。秦德林被这突然降临的大人物吓得蒙头转向,不知往何处藏身才好,如果不是在二层楼上,他真可能从窗户跳出去。他自己那贴着橡皮膏药的花脸,一看葛明礼已经跑到门前了,便忙向他奔去,缩着脑袋站到他的背后。

门被推开了,玉旨雄一出现在门口。他仍然穿着中国长衫,圆口布鞋,不过头上的红顶黑缎子帽头不见了,换上了一顶白色的硬壳巴拿马草帽。在白色帽檐映照下,那张铁青脸显得更加森了。他身后紧跟着两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宪兵。这时他向后边一挥手,两个宪兵左右一分,直挺挺地分别站在外边门口了。

玉旨雄一举步迈进屋里。葛明礼和齐德荫忙一挺,后脚跟一碰,行了个举手礼。穿便服的秦德林在葛明礼身后哈下了腰,他的头几乎碰到葛明礼的屁股上。他企图用那肥大的臀部挡住他那难看的花脸。

葛明礼一边举手行礼一边瓮声瓮气地直着嗓子说:“卑职葛明礼,率部下迎接主席顾问官阁下。”

玉旨雄—一边点着头一边仰起脸看着葛明礼,他从头顶看到脚下,又从脚下看到头顶,看得葛明礼直发毛,不由得也低头看看自己。这时他才发现:上衣纽扣扣错了,第二个纽扣扣在第三个扣眼上,第三个扣眼又和第四个纽扣结合在一块,平整的哗叽制服被混乱的纽扣拽得歪扭变形。下边裤扣完全敞开着,就像才从厕所里跑出来似的。葛明礼的大白脸刷一下变红了,热汗也从大鼻子头上渗出来。他慌乱地伸出两只手,一只手系裤扣,一只手系上衣扣……

玉旨雄一紧皱着眉头盯着他,两撇小黑胡子也撅起来。葛明礼真怕他跳起来给自己两嘴巴。他在紧张慌乱中忙又一举手说:“卑职衣冠不整,卑职不敬,请阁下宽容。”

玉旨雄一没有回答,铁青脸仍然绷得紧紧的。

葛明礼僵直地挺立着,手仍然贴在大盖帽檐上,好像粘住了一样。

玉旨雄一转身在屋里转了一圈,然后又站到葛明礼面前,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知道我要来吗?”

“知道。厅长阁下吩咐主席顾问官阁下……不,吩咐我说主席顾问官阁下……”

“好了,我明白了。”玉旨雄—一挥手止住了葛明礼的话头。就在这一瞬间,他那绷紧的铁青脸忽然舒展开了,竟然对着葛明礼一呲牙,笑着点点头说,“那么我谢谢你,葛先生。”

“阁下谢我?”葛明礼高大的身躯向挫矮的玉旨雄一倾斜过去,那圆眼珠子向外鼓得更厉害了。

“对,谢谢你。”玉旨雄一一指衣服挂上葛明礼才换下来的长衫说,“那是你才换下来的衣服吧?”

“是。

“这不就明白了!”玉旨雄一又一伸手,拽了拽葛明礼扣错的衣服扣说,“你是为了欢迎我才在忙乱中弄错的。为尊敬而产生的不敬是可以原谅的。不但要原谅,而且要谢谢。”说到这里,玉旨雄一竟双手按在膝盖上,向葛明礼行了一礼。

葛明礼像触电一样,忙往旁斜跨了一步,躲开玉旨雄一敬礼的方向,又忙埋下头去,连声说道:“折杀卑职了,折杀卑职了!”

低头躲在葛明礼身后的秦德林,没提防前边这堵影壁墙竟在一眨眼间移开了,惊慌中他刚要再躲到葛明礼身后去,可是来不及了,玉旨雄一的脑袋正对着秦德林。

玉旨雄一一看站在自己前边受礼的已经不是肥大的葛明礼,突然蹦出一个瘦小邋遢的花脸汉,不由得吓了一跳,忙往后退了一步,嘴里竞冒出了一句日本话:“答类嘎?”

秦德林一看玉旨雄一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神里闪着凶光,嘴里说的什么也听不懂,便浑身哆嗦迈不动步了。

葛明礼直起腰见王旨雄一那铁青脸又绷紧了,嘴里说的什么他也不懂,便忙向站在一旁的齐德荫望去。

齐德荫懂日本话,这时忙向葛明礼走近一步,低声说道:“玉旨阁下问他是谁?”

葛明礼一听忙向工旨雄一说道:“报告主席顾问官阁下,他是卑职的部下,便衣特勤秦德林。”说完他又转对秦德林说道,“还不报名晋见!”

秦德林连忙对玉旨雄一哈下腰,撅着屁股说道:“卑职秦德林,晋见主席顾问官阁下。”

玉旨雄一没有搭理他,转过脸去问葛明礼:“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葛明礼忙答道:“他一直在卑职的臀部后面,跟随卑职迎接阁下。”

“哦。”玉旨雄一点点头,脸色不那么难看了,他见秦德林还一动不动地撅在那里,便一挥手说,“抬起来。”

秦德林不知是没听清,还是怕玉旨雄一看他的花脸,仍撅着没动。

葛明礼着急了,忙奔过去一拽秦德林脖领子,压低了声音骂道:“你他妈脑袋灌铅了!还不快抬起来!”

秦德林的脑袋被拽起来了。

玉旨雄一面对着这张花脸,眼睛眨了眨,忽然又一皱眉头,连连倒退了两步,指着秦德林的脸问道:“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屋里的几个人都不明白玉旨雄一这急剧的变化是怎么回事,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也不敢出大气,更无人敢说话了。

秦德林本已惊慌得六神无主,这时见王旨雄一指着他的脸发问,便不由得抬起手了新贴上的那块橡皮膏。

玉旨雄一随着他的手处接着问道:“对,就是那块膏药,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这得如何回答呀?平时心灵嘴快的秦德林这时竟变得拙嘴笨腮,他哆哆嗦嗦地说:“这,这是让人打的,打,坏了……”

“谁打的?”玉旨雄一紧跟了一句。

“是,是……”

葛明礼这个流氓头子终究是见过大阵势的人,忙一挺身子说:“报告顾问官阁下,他那是昨天新挂的彩,今天伤疼,说话不便,所以晤晤啦啦说不清。”

玉旨雄一又眨了眨眼睛问道:“在哪儿挂的彩?”

葛明礼身于挺得更直了,一点不犹豫地大声说道:“是在北市场抓**的时候被打伤的。昨天他于得特别好,打死打伤不少匪徒,今天还带伤出勤。”

“真是这样?”

“卑职不敢掺假。”

玉旨雄一眼珠子转了转,又指着秦德林的脸说:“把那膏药揭下来我看看。”

“哈依!”葛明礼用日本话答应个“是”字,一转身快步走到秦德林面前,伸手拽住橡皮膏的一角,像裁缝扯布一样,刷地拽下来,疼得秦德林一咧嘴,脸上的肌一哆嗦,那刚结痴的伤口又被撕破了。

葛明礼举着膏药向玉旨雄一走过来,玉旨雄一看了一眼,又向秦德林招招手。

葛明礼忙跟着向秦德林喊了一声:“立正!开步走!”

秦德林随着口令声向玉旨雄一走来。玉旨雄一忙往后退,葛明礼忙又喊了声:“立定!”

秦德林站住了。

玉旨雄一往前走了两步,盯着揭下橡皮膏的地方细看了看,又指着那红一块、紫一块的疤痕问道:“这些又是怎么回事?”

葛明礼一直跟在玉旨雄一的屁股后边,这时忙探着脑袋答道:“那是在阁下大驾到达哈尔滨的前几个小时,在建国纪念碑底下,他上去捉拿刷写反满抗日标语的共匪,拼死擒贼时候受的伤。”

“哦。”玉旨雄一点了点头。目光转向葛明礼,有些难以出口地问道,“这么说他这不是那种病?那种花柳……”

玉旨雄一的话一出口,葛明礼恍然大悟,立即说道:“您的意思是说,这是不是杨梅升天?”

玉旨雄一点了点头。

原来玉旨雄一一来到哈尔滨就专门研究了葛明礼和他手下这帮特务的情况,当他弄清楚了这是一群从北市场爬上来的地痞、流氓、光棍以后,心里很是讨厌。他在南满铁路株式会社的时候就常和沈阳北市场那些流氓打交道,利用他们搞情报,传谣言,打黑枪,只要给钱,他们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他深知这些家伙既愚昧无知,又自以为是,临时利用他们一下还可以,长期依靠他们本不行。这次和**斗,他们哪里是对手?但他也知道这些家伙都是抱成团的亡命徒,动一个就会引起全部骚动,一时之间又找不到可以代替他们的人马,只好暂时全部不动,骑马找马,等时机成熟再说。

玉旨雄一既熟悉这些家伙政治上的情况,也了解他们生活中的龌龊勾当,他知道他们生活中的第一乐趣就是逛窑子,玩野妓,把时间和金钱都倾泻在那些女人身上,有些人因此就得了那不洁之症。所以当他一看见秦德林那张贴着橡皮膏的花脸的时候,立刻就和当年他在沈阳北市场看见的一个流氓联系起来。那个流氓把鼻子烂掉,眼睛烂瞎,很快就死去了。他知道这种脏病传染特别强,所以才往后退。

现在经过观察、讯问,弄明白不是那种病以后,才算放心。他那紧皱的双眉舒展开了,笑着向秦德林点了点头说:“这么说你这满脸的伤痕,都是和**搏斗时候留下的印记了。”

秦德林这还是第一次看见玉旨雄一笑。他一时弄不清这笑的真正含意,心跳得很厉害,嘴也不听使唤了。他磕磕巴巴地说:“是的,**很,很厉害,他,他们专往脸上揍……”

葛明礼在一旁又急又气,他真恨不得过去踢秦德林两脚。他怕秦德林下边再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忙对玉旨雄一说道:“报告主席顾问官阁下,卑职这个部下,一来是嘴不好使,二来是上不得台盘,怕见大太君,太君越大他的底气越不足。再加上他还有个脾气,从来不愿在上司面前表功,他在敌人面前是条出山猛虎,在上司面前就变成进圈的绵羊了。”

“嗅,这么说他还有很多东方人的美德呢!”

葛明礼误把“东方人”听成了“东洋人”,忙点着头说,“对,对。他这些美德都是从东洋友邦那里学来的。他很早就亲友邦,恨敌人。”

“嗯?”玉旨雄一眨了眨眼睛问道,“他的敌人都是什么人?”

“凡是反满抗日的都是他的敌人。他一见这种敌人就红了眼,昨天在北市场上他一连撂倒了好几个**。那个姓罗的小**也是他领头抓住的!”

“很好!”玉旨雄一捻着小黑胡子点了点头。他虽然对葛明礼这些云山雾罩的话半信半疑,但是秦德林那满脸伤疤是实实在在的。既然葛明礼已经报告那是和**搏斗时候留下的印记,自己就应该有所鼓励呀,不然怎么能使这些人为帝国卖命呢。想到这里他就又对秦德林笑笑说,“很好。我从怀疑你的脸已经变成欣赏你的脸了。你的脸乍一看很难看,可是当弄清真相以后,就变得无比美妙了!那些红斑紫块,就像花朵一样开放在你的脸上。我要把你这张脸介绍给全满洲帝国的人看,我要让新闻记者来给你拍照,让你上画报,上电影。在这之前,我还要告诉你们厅长,让他给你发奖,你将要挂着奖章出现在人们面前。当然,不能穿便服,要穿警官制服。”说到这里他转对葛明礼问道,“他是什么警衔?”

葛明礼这时正张大着厚嘴唇,用惊讶的眼光看着玉旨雄一。他原来只期望王旨雄一不责怪他和他的喽啰,却没想到在那黑胡子下面竟唱出这么一大套好听的赞歌。

他的亲信得到赞赏,他当然欣喜万分了。他忙高声回答道:“报告主席顾问官,他是一道杠一个花的警尉补。”

“这太小了。”玉旨雄—一挥手说,“应该再给他添上一个豆!”

“是。”葛明礼一碰后脚跟说,“马上晋升他为警尉!”

玉旨雄一点点头,又转对目瞪口呆的秦德林说,“你的意下如何?”

“我,我……”秦德林眼睛里滚下两颗泪珠。他异常激动地擦了擦眼睛,然后张嘴说话了。这回他不再磕巴,突然降临的幸运犹如一把开心钥匙,打开了他的话匣子,他非常流畅地说道:“主席顾问官阁下,您犹如卑职的重生父母,只有您能透过这张难看的脸皮看出美丽的花朵。您的一番金玉良言使我第一次认识了自己这张脸的真正价钱,我以后将要抻着脖子走在大街上,让所有的人看看这张脸,因为这是被您——主席顾问官阁下赞扬过的一张脸。”

秦德林一口气说完了这一段话。

这回轮到玉旨雄一惊讶了。他没想到这个一直语无伦次的人竞能滔滔不绝地发出感恩之词,不由得指着秦德林的嘴问道:“怎么回事,你的嘴不疼了?胆不小了?”

秦德林立即回答道:“报告主席顾问官,您那一番话犹如一碗参汤,您那一个豆犹如一粒金丹,药到病除,使卑职万病全消。卑职今后愿为日满协和效尽犬马之劳,就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秦德林这几句话倒真使玉旨雄一欣赏起来,他不由得又看看秦德林,然后说道:“方才葛先生曾经说过你的名字,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卑职的贱名叫秦德林。”

玉旨雄一点点头,转身向葛明礼那张大写字台前走去。他走到写字台前,往大皮沙发圈椅上一坐,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本,伸手到笔筒里去拿铅笔。就在他这一伸手的工夫,忽然被写字台上摆的文房四宝吸引住了。他不由得又从圈椅上抬起屁股,探着脖子欣赏起来……

葛明礼本来识字不多,无点墨,他摆文房四宝干什么呢?原来自从他当上特务头子以后,处处都要讲排场,摆架子。这张大写字台顶上,开始没摆什么东西,他总觉得空荡荡的,不但不好看,也显得没文化。天底下就有这么一种假斯文,越没文化越要装成有文化。于是他就请教行家,开列单子,派人四处搜寻,很快就搞来了高要的雕花端砚,湖州的特制毛笔,御用徽墨,安徽径县的宣纸。另外还有一个南明陵武时代的青铜墨盒,一个工细雕的玉石笔筒,上面雕的是手执大笔的魁星。其他还有笔架,仿鉴子等等,都是有讲究的艺术珍品。开始他摆这些东西不过是为着好看,后来见大汉奸郑孝胥和张景惠都到处给人题字,他想自己将来也要当更大的官,到时候一定也会有人来请题匾额,不会写怎么能行?郑孝胥是科举出身,自己不能相比。可那张景惠是个豆腐匠呀,豆腐匠能写自己为什么不能写?功到自然成啊!于是他就像小学生一样,每天总要写两篇大楷,因此他那墨盒和毛笔倒始终是饱含墨汁的。

这时玉旨雄—一边看着一边嘴里发出喷喷的赞叹声。

葛明礼见状便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玉旨雄一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惊奇的目光说:“想不到葛先生还是个文物收藏家!”

葛明礼受宠若惊地搓着大手说:“这都是早年在市场买下的小玩艺儿,阁下要是看着好的话……”

“不,不,我只不过是欣赏一下而已。”他一边说着一边揭开墨盒盖,见里面绵满墨足,不由得说,“看着这些难得的珍品,真想写上几笔。”

葛明礼一听,马上探着脖子说:“阁下要写字吗?”

“有宣纸吗?”

“有,有。”

葛明礼忙向墙角走去。

墙角的挫几上摆了一个青花瓷瓮,里面着成卷的宣纸和装裱好的画轴。这是他在卢运启家学来的。他见卢家大小客厅里都有这摆设,也就照猫画虎地摆设起来。

这时他忙抽出一张宣纸,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铺在写字台上。

玉旨雄一满意地点点头。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狼毫,摘下笔帽,蘸满墨汁,略一思忖,就挥笔写下了八个字:“日满协和,共存共荣户‘这八个宇写得刚柔相济,楷中有隶,将钟籁与颜真卿融为一体,使之自成格局,堪称为日本书道中之上乘。

玉旨雄一写完了,举着笔,面有得意之色地看着葛明礼,他多么想听到观看者的赞词啊!就像任何艺术家表演完节目,期待着观众的热烈掌声一样。

葛明礼也明白玉旨雄一的心思,他搜索枯肠地想赞词,可是在他那充满骂人脏话的语言仓库里,竟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词汇。他憋得面红耳赤,喘着气说道:“好!写得好!有劲!有劲!真有劲!”

不懂书法的人评论书法大体都用“有劲”二字概括之,葛明礼也不例外。他对书法的评论和他那珍贵的文房四宝正成反比例。

玉旨雄一凝视着葛明礼,眉头忽然一皱,嘟嚷了两句日本话。

葛明礼不懂,又回头看着齐德荫。

齐德荫仍然原地不动地站在门前。玉旨雄一嘟嚷的那两句话,他听明白了,意思是:“我这真成了画花给瞎子看,吹喇叭给聋子听,真扫兴!”但是这样的话怎么能翻译给葛明礼听呢?他只好装成没听明白,对葛明礼微微摇了摇头。

葛明礼是一种具有进攻格的人,要是打排球他一定可以成为一名攻击型选手。

这时他并不知趣而退,却又回过头来对玉旨雄一说道:“请阁下原谅卑职的蠢笨,卑职还没有学会友邦的大和语言,刚才阁下的两句训词卑职没听明白。卑职不好回答。”他又一指站在门旁的齐德荫说,“连懂友邦话的卑职的部下也没明白,八成是太深了。请阁下用满洲语言再训导卑职一遍。”

感到扫兴的玉旨雄一被葛明礼这番表白竞逗笑了,他一边笑着一边说:“我是说你对我称赞的太过分了,连说了三个‘有劲’,好像我吃了你们北市场卖的大力丸一样。”说到这里他自己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葛明礼、秦德林和齐德荫也跟着笑了。

玉旨雄一在笑声中挥了挥手,一指秦德林说:“好了,我这几个字就送给你吧,也是奖励你的意思。你的名字是……”

“秦德林。”秦德林身子一弯说。

玉旨雄一点点头,挥起毛笔,没有按一般款式,而是在八个字下边,写上了“书赠秦得利”五个字,末尾又题上了自己的名字。

在一旁看着的葛明礼发现秦德林的名字写错了,又忍不住地指着秦德林说:“方才他回答阁下问话时候口齿不清,没说清楚。他的贱名是秦德林,道德会的德,二木成林的林。”

玉旨雄一看看自己写的题名,翻了翻眼睛,一摇头说:“不,他应该叫秦得利!

秦谐勤的音,意思是只要勤快,就能得利!”说到这里,他又指着秦德林说,‘方才你把我奖励你那’一个豆‘和那番话,比成’一碗参汤‘,’一粒金丹‘,而且把我比成’重生父母‘,这说明一得利你就高兴,所以这名字对你是最合适了。希望你今后为满洲帝国勤快地于事,那你就一定会多得大利!“秦德林兴奋得脸上的红斑变紫,紫斑变青,声音激动得发颤地说:“卑职秦得利万分感谢阁下赐名的恩典。这名赐得不但响亮,而且吉利。卑职从现在就改。”

“不,不能现在改!”葛明礼冷不防从旁冒出了一。

这一把玉旨雄一和秦德林都弄得愣住了:他们俩惊奇地望着葛明礼。

葛明礼挺凹肚,有成竹地对着玉旨雄一说道:“主席顾问官赐名给卑职的部下,这不但是被赐名人自己的光荣,也是卑职和全体特勤人员的光荣,所以不能毛毛草草地说改就改。卑职要禀明厅长,开全厅大会,举行个赐名仪式,到时候请主席顾问官你老人家也来训导。”

玉旨雄一没想到这个表面上看来脑满肠肥的家伙还有这么一招,不但出人意料,还真有点出奇制胜之感呢。他不由得转惊奇为欣赏,微微一笑说:“我就不参加了,至于怎么办好,请厅长来走吧。”

“是”

秦德林这时更加兴奋地说:“要是那样的话,能不能让卑职的兄弟也来参加?

我们弟兄都犯德字,卑职改了他也应该改。”

玉旨雄一问道:“你兄弟是干什么的?叫什么名?”

“卑职的兄弟是道外警察局的警士,名叫秦德才,是才能的才。”

“那就改成发财的财吧。你们弟兄二人,一个得利,一个发财,很好。”玉旨雄一说完又忍不住笑起来。

秦德林又激动地说:“谢阁下又给卑职的兄弟赐名,以后我们弟兄一定会发福生财,吉祥如意,时来运转,步步高升!”

“好了。”玉旨雄一从写字台上拿起宣纸说,“把这个拿去吧。”

秦得利(我们以后就这样叫他了,因为这名字对他确实更合适一些)忙伸出颤抖的双手,接过题字,然后高举过头,迈正步向屋门走去。这是他们厅长恭捧博仪“即位诏书”走进大会会场时的姿势,这回被他用上了。

站在门旁的齐德荫连忙给他推开了屋门,于是秦得利就一直走了出去。

这时玉旨雄一对葛明礼说道:“葛先生,现在我们可以办公事了吧。”

“是。”葛明礼马上立正说,“方才厅长已经吩咐过我,说阁下要亲自审问那个姓罗的小**。卑职马上就让人把他押到刑讯室去,然后您再……”

玉旨雄一没等他说完,就挥了挥手说:“不要上刑讯室,就把他带到这里来。”

“这里……”葛明礼迟疑地看看屋说,“这里什么设备也没有,审问起来……”

“要什么设备?刑具吗?”

“是呀。”

“为什么要用刑具呢?”玉旨雄一翻了翻眼皮说,“使用刑具审问犯人是审问者无能的表现,攻心为上,用刑为下,何况对付这么一个小**。”

“是!”葛明礼回手一指齐德荫说,“遵照主席顾问官阁下的吩咐,带犯人!”

齐德荫应声称是,转身要走。玉旨雄一又把他召唤回来说:“把你们的审讯记录也带来。不要带打手,这里用不着他们。连你也不要来了,就让秦得利押来就可以,犯人不是他抓来的吗?”

“是。”

“还有,带来以后先在别的房间里等一等,听我的召唤。”

“遵命!”齐德荫举手敬礼,走出了屋门。

屋里只剩下玉旨雄一和葛明礼。

38

葛明礼双手捧给玉旨雄—一杯碧螺春。

玉旨雄一说了声“谢谢”,然后一指写字台旁边的椅子说:“请坐下,我觉得我们之间需要谈一谈。”

葛明礼没有坐,仍然垂手直立着说:“顾问官阁下有话请吩咐,卑职立即照办。”

玉旨雄一挥挥手说:“不,不是吩咐,是彼此之间的交谈。你先请坐下,坐下好谈话。”

在玉旨雄一的再三相让下,葛明礼坐下了。但只坐了半拉屁股,双手放在膝盖上,胖大的身躯挺直得像木头撅子。

玉旨雄一微微一笑说:“昨天我肝火太盛,对你说了些不敬的话,你不介意吧?”

葛明礼忙又诚惶诚恐地站起来说:“卑职只嫌阁下训导得太少了。卑职从昨天到今天,一直背诵你老人家的训词,可惜卑职太笨,没记全。趁现在有空,你老人家能不能再训导卑职一遍?”

玉旨雄一又忍不住笑了笑说:“葛先生倒是个很有趣的人。”

葛明礼忙说:“能使阁下觉着有趣,也是卑职的光荣。”说完这句,他又用半拉屁股坐下了。

玉旨雄一呷了一口碧螺春说:“咱们换个话题吧。最近卢运启的情况怎么样?”

“自从上次卑职和何占鳌厅长向阁下回禀了他的情形以后,卑职又去过一次。

这个老家伙竞闭门谢客,任何人也不见了。”

“你没有去看看今妹吗?”

“去了。家妹说老头病了,大夫说需要静养。”

玉旨雄一眨了眨小圆眼睛说:“什么病?”

“说是心动过缓,一分钟跳三十几下,叫什么原发心脏病。”

玉旨雄—一皱眉,忽然站起来在屋里走了一圈。

葛明礼也忙站起来。

玉旨雄一站到葛明礼面前,紧盯着葛明礼问道:“你看他是真病了吗?”

葛明礼马上回答道:“这是个老狐狸,大大的狡猾。他的话,得二八扣。”

“嗯,起码也得三七折。”玉旨雄一点点头说,“看起来这个卢老头又在对我们摆**阵。可是他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迟早非让他拜倒在我的脚下不可。

他那反满抗日的思想,已经被我们抓在手里了。远的不讲,就说他小书房里挂的那副对联吧,就是一个明显的罪证。”

mpanel(1);“就是何占鳌厅长上次背给您听的那副对联?”

“嗯。你能背吗?”

葛明礼红着脸挠了挠他那大秃脑袋说:“啤职肚子里墨水太少,背不下来。”

玉旨雄—一指写字台上的墨盒说:“你这里装得可不少。不要光摆着看,要真正的往里喝。”

葛明礼赶忙说:“啤职正在往肚里灌,天天灌一点,天长日久,就灌满了。”

玉旨雄一忍不住笑了笑说:“好,希望你能快点灌满。那对联你不会背,挂在对联当中的那张画你总会记得吧?”

“记得。那画画得让人看着身上发冷。满地蒿草,几棵半死不活的老树,天上净是黑云,大风刮得满地都是树叶,还有几只黑老鹊在天上飞。”

“嗯。这么一张画,再配上那副对联……”玉旨雄一说到这里,低声吟咏道:山河兴废供搔首身世安危入倚楼“这是中国南宋诗人陆放翁的诗句,他活了八十五岁,一生都主张抗拒金兵,收复失地。他这首诗就是针对金兵人侵而发的。现在卢老头把它悬挂在满洲帝国的国土上,在那里发着什么‘山河兴废’、‘身世安危’的牢骚,再配上那么一幅满目凄凉,使人心冷的鬼画,他那反满抗日之心,不是明摆在他家那堵墙壁上了吗。我们这正建设王道乐土的天堂,他却把我们描画成风惨惨的地狱,真是可恨已极!”玉旨雄一越说越激动,最后竟一拳敲在写字台上,震得茶水溅到桌面上……

葛明礼也跟着激动起来,他一举大手说:“依卑职看阁下就下令把这老家伙抓起来吧!”

玉旨雄—一摆手说:“抓他是容易的,我一举手一投足,就会让他的心动过缓变成心动过速,最后停止不动。可是我不能这样啊!小不忍则乱大谋呀!”他长叹了一口气,在屋里一边走着一边说,“他是个有影响的人物,目前需要他来为帝国出力。”

葛明礼脱口而出地说:“可是他从心眼里反满抗日呀!”

玉旨雄一猛然站住,冷笑了一声说:“现在表面上和帝国合作,心怀不满的人还少吗?”停了一下,他又挥挥手说,“不要怕,只要他能站在大庭广众之中,喊一声‘日满协和万岁’,就是我们的胜利。”

“那得怎么让他喊呢?他现在闭门谢客,连大门都不出。”

“这就是说他已经害怕了。我们今后要多方面想办法,要迫使他出来。”说到这里,他忽然对葛明礼神秘地笑了笑说:“听说令妹给他生了一个很漂亮的小姐,是吗2”

葛明礼一听不由得咧开大嘴笑着说:“是呀。提起我那外甥女的长相,可用得上戏文里常说的两句话了,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那是要脸盘有脸盘,要腰条有腰条。不但长得漂亮、标致,还能写能画,知书达礼,真是天上难找地下难寻的好妞儿。”

“她叫什么名字?”

“大号叫淑娟。”

“今年多大年纪?”

‘二十刚出头。““有婆家吗?”

“挑得太厉害,既要门当户对,又要才貌双全,到现在也没找着合适的。”

‘卢老头喜欢她吗?““她是老头的心肝,爱如掌上明珠。”

玉旨雄一点点头,又在屋里踱起步来。

葛明礼睁着圆眼睛盯着他,看他没有下文了,忍不住地问道:“顾问官阁下问我这外甥女的意思是……”

“这你就先不要问了。”玉旨雄一站下说,“你方才说卢小姐能写能画?”

“对,她画的画卑职看见过,那花鸟都像活的一样……”

“好,如果方便的话,我想看一看她的书画。”

葛明礼连忙点头说:“啤职一定想办法。”

外面楼梯板响起来,沉重的脚步声伴着脚镣子哗啦哗啦的响声,一声重似一声地传进屋里来。

玉旨雄一像没有听见一样,又在屋里踱起步来。

脚步声和脚镣子声都听不见了。

玉旨雄一回到圈椅上,伸手去茶杯。茶杯里水剩不多了,葛明礼忙拿起暖壶倒水。

玉旨雄一喝了一口茶,又盯着葛明礼问道:“你们说的那个‘神秘的人’有什么新线索没有?”

“有一点,又断了。”

“怎么回事?”

于是葛明礼就把从昨天到今天追捕假王天喜,南岗警察局两个“黑塔”失踪的情况说了一遍。这件事本来他昨天就应该向玉旨雄一报告,但他怕把和彼翠仙的隐私也抖搂出来,影响自己的前程,就把到嘴边的话收回去了。他想等抓住那个“神秘的人”再一块说,那时候玉旨雄一一高兴,也就万事大吉了。可是今天玉旨雄一问到头上来了,南岗又丢了两个人,想瞒也难瞒住了,他就只好用糊弄鬼子的办法,把和彼翠仙有关的情节都隐瞒起来,改头换面地说了一番。说完他就心虚地眨着眼睛看着玉旨雄一,他怕玉旨雄一责怪他为什么昨天不说。他心里在打着应付的主意。

真倒霉,他怕什么玉旨雄一偏问什么,只见王旨雄一瞪着小圆眼睛问道:“这么重要的情况你昨天怎么不报告?这个‘神秘的人’在我刚一踏进哈尔滨的时候,就在我头上打了一声闪雷,我一直想着这个人,你不知道吗?”

葛明礼这时已经想好了应对的话语,便立即答道:“卑职知道。卑职昨天本来要向顾问官阁下报告。后来因为一心背诵你老人家那些千金难买的训导,就把这事忘了。”

葛明礼不愧是流氓无赖的头子,他用了个“以子之矛刺子之盾”的招数,硬把王旨雄一正往上冒的火气给顶住了。他眨了眨眼睛,长出了一口气说:“但愿你以后不要这样善忘了。”

“卑职决不再犯这过错。”

“不要总是保证。我记得在建国纪念碑前,是你头一个站出来保证的,说一定要捉拿刷标语的罪犯归案,还让我限定日期。我当时很欣赏你这股效忠的神。可是时至今日,要犯在哪里?连个影都没有,有一点线索又断了。今后我不知道你还能拿出什么好办法来?”

葛明礼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玉旨雄一紧盯着他那张大白脸问道:“嗯?怎么干张嘴不说话呢?说呀!”

葛明礼又咝咝哈哈地搓了搓手,表示非常为难地说道:“卑职有一点难于出口的想法,一直想再次向你老人家回禀,可是……这个……”

玉旨雄—一皱眉说:“怎么回事?你是个男子汉,不是女人,用不着扭扭捏捏的。”

葛明礼又咝哈了一声才说道:“卑职总觉得第一中学应该是查获要犯的重点。

那里发生了欺君主毁御照的大案子,而且就发生在玉旨一郎副校长到任的头几天里,这和你老人家才下火车就迎头碰上的大案子是一个手法,据秦德林的报告——不,是秦得利的报告,他说他在纪念碑前,听见作案人互相称呼的时候有一个‘师’字,这有没有可能是学生称呼老师的‘师’字呢?这些猜测,卑职曾经向顾问官阁下提过一个头。当时你老人家吩咐我们不要手一中的事情,卑职就没敢再说。可是这回在北市场抓住的惟一的一个**,又恰恰是一中的学生,把学生和老师往起一联,卑职就更加感到在一中师生之间有个**的组织,活动的很厉害。所以卑职就斗胆再一次提出来,请主席顾问官阁下明断。”

玉旨雄一紧皱着眉头听完了葛明礼的陈述,停了一会儿,他才慢腾腾地说道:“我再说一遍,一中的事情,你们不能手。”

葛明礼忙一挺答应了个“是”字。

玉旨雄一又慢腾腾地接着说:“那里的事我侄子正在进行,你们不理解他的意图,一手会打乱他的计划。如果需要你们帮助的话,他会来找你的,你不是认识他吗?”

葛明礼连连点头说:“认识,认识。那一次侄少爷——不,玉旨一郎副校长阁下还教育过卑职。”

玉旨雄一呲牙一笑说:“听我侄子说,那次他把你摔得很重,是吗?”

“不,不。”葛明礼赶忙晃着大秃脑袋说,“是卑职先动手打了副校长阁下,卑职一想起这事就万分不安,一直想向主席顾问官阁下赔罪。因为怕惹老人家生气,就没敢出口。今天您老人家提起来了,卑职也就就高上驴,趁热打铁,向您老人家正式请罪。”说到这里,他一躬到地,一边撅着屁股一边说,“卑职葛明礼,有眼不识金镶玉,竟敢冒犯玉旨一郎副校长阁下。冒犯副校长,就等于冒犯顾问官。还请顾问官宰相肚里能行船,大人不见小人怪,高抬贵手,宽恕卑职。”

玉旨雄一忍不住笑着说:“不要这样,起身,起身。”

葛明礼抬起身子,胖肚子猫大腰,憋得他直喘气。

玉旨雄一又让他坐下说:“这事不能怪你。我侄子当时穿的是满洲便服,你不认识他,就动了手。可据说你当时穿的是这套警官制服,标记鲜明,他就不该还手了。”

葛明礼听到这里连忙诚惶诚恐地摆着手说:“不,不。你老人家这样说大折杀卑职了,副校长阁下打卑职,这譬如上司打下属,长辈打晚辈,怎么打都是应该的。”

“不能这样说,他年纪比你还轻呢。”

“不,当今圣上,三岁登基,八十岁的老臣也得三跪九叩头,贵贱是不分年龄的。”

“好了。只希望你和他在心里不生嫌隙吧。”玉旨雄一说到这里叹了口气说,“我这侄子很任,有时候连我也得让他三分。我哥哥一生致力于教育事业,只生了他这么一个孩子。我也无儿无女,用你们满洲古话讲,这就叫‘兼桃’吧。‘兼桃’你明白吧?”

“卑职明白,就是两股守一个的意思。”

“对。所以从小就娇惯了些。我哥哥辞世以后,因为有些事我总觉得对不起他,我……”说到这里,玉旨雄一忽然止住了话头,他蹙着双眉,摆了摆手说,“算了,不谈这些了。我们办正事吧。”

葛明礼正抻着脖子听得人神,他极想知道玉旨雄一干过什么对不起他哥哥的事,可是刚提个头却不往下说了,使他一时之间没反过劲来,竟没有马上回答玉旨雄一的话。

“怎么?没听见吗?”玉旨雄—一翻眼睛说,“把犯人带上来吧。”

葛明礼明白过来了。忙站起来答应了一声“是”,立即跑过去推开屋门,大声喊:“带犯人!”

一直侍立在门旁的两个日本宪兵,立即从屁股后边把“王八盖子式”的手枪拽了出来。这动作被从写字台后边走出来的玉旨雄一看见了。他对他们摆了摆手,又说了句什么,两个宪兵一同喊了声“哈依”,抢收回去了。

玉旨雄一在屋里又踱起步来。

葛明礼忙从门旁走回来,躬着身子低声问道:“你老人家要不要稍微休息一下,养养神,隔壁是卑职的寝室,那里备有糖果点心……”

玉旨雄—一挥手说:“不必了。”

这时走廊里响起脚镣子的响声,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罗世诚出现在门前。后面紧跟着秦得利。他右手端着手枪,左手拿着一个黑皮本子。

一天一夜之间,罗世诚完全变了样。原来红润润的脸膛上布满了伤痕和血污,伤痕深处还在往外渗血;一双极有神采的眼睛变得呆滞发直,白眼珠上布满了血丝;衣服被撕打得七零八落,血迹掺着泥土使白衬衣变得黑、条紫一块;那挺直的大个子变得好像低了一头,伤疼和无力使他佝偻着腰身,他用一双戴着手铐的手拽着一绳子,绳子系在脚镣于上。这副头号加重的脚镣子,使他步履异常艰难,一步一步往前挪动着,挪到门里不远,就站住了。

这时秦得利抢前一步,对着玉旨雄—一哈腰,直着嗓子喊道:“报告,凶犯罗世诚带到!”

玉旨雄一那张铁青脸绷得紧紧的。他对秦得利一挥手说:“把抢收起来!”

秦得利应了一声“是”,忙把手枪别在便服裤腰带上。然后又走到玉旨雄一面前,双手高举起黑皮本子说道:“这是审讯记录,请阁下过目。”

玉旨雄—一手接过本子,一手指着罗世诚对秦得利说:“谁让你们这样虐待一个青年学生?王道神哪果去了?还不快把他的刑具除下来!”

秦得利一愣神。葛明礼忙应了一声“是”,又对秦得利一挥手说:“发什么呆!

跑步去取钥匙,快!”

秦得利这才应声转身跑出门外。

玉旨雄一回身坐在圈椅上,翻看黑皮本子的审讯记录。记录本上几乎是一片空白,在罗世诚名字下面只记了几句问话,没有任何回答。玉旨雄—一皱眉,举起本子要摔,但忽然又停住了。他把本子轻轻放在写字台上,又往旁边一推,抬起头来看着罗世诚。

罗世诚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看。满脸的伤痕和血污掩盖了他的脸色,使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秦得利跑进来了,他手持钥匙,迅速地打开了罗世诚的手铐脚镣。

玉旨雄一转过头对葛明礼说道:“还不快请罗世诚同学坐下。”

葛明礼一边答应是,一边转过头对秦得利命令道:“给他搬把椅子!”

玉旨雄一不满地瞪了葛明礼一眼,葛明礼没看见。

秦得利忙跑过去搬起一把靠背椅子,放在罗世诚身后。

玉旨雄—一瞪眼睛说:“怎么?连声请坐都不会说吗?”

秦得利又忙对罗世诚一哈腰说:“请坐,请坐。”

罗世诚没有看他,慢慢地坐下了。他的动作吃力而迟缓。

玉旨雄一又对葛明礼说:“罗世诚同学是坐在你的办公室里,应该是你的客人。

你怎么对待客人这样冷淡呢?连如何招待客人都不知道吗?”

葛明礼张了张嘴,不知所措地看着玉旨雄一。

玉旨雄一对他严厉地一挥手,说了两个字:“看茶!”

葛明礼一哆嗦,忙又回头对秦得利喊道:“快,倒茶!”

秦得利应声去拿暖壶。

玉旨雄一忽然一拍桌子吼道:“站住!”

秦得利也一激灵站住了。他和葛明礼都惊惧地看着玉旨雄一。

玉旨雄一一指葛明礼斥责道:“我说的话你不懂吗?你是主人,主人应该亲自动手招待客人!”

葛明礼的大白脸刷一下变红了,他声音不高地应了一声“是”,回身去倒水。

他的手有些颤抖,水倒得里一半外一半。他双手捧着茶杯向那被他整夜拷打的犯人走去。他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让他堂堂的警正去给一个犯人献茶。他可以给比他地位高的人下一百次跪,却不能给比他地位低的人鞠一个躬。今天当着他手下的人让他蒙受这样屈辱,真比把他按在地下揍一顿还难受。但是再大的屈辱他也得忍受,这是圣旨一样的命令啊!他哆哆嗦嗦地走到罗世诚面前,那里没有桌子,手捧的茶杯放不下。

秦得利深知他这科长哥哥的体,就像所有明的奴才都熟知自己主人的脾气一样,他感受到他的屈辱,他紧跟在他的身旁,他想接过茶杯,但又不敢伸手。

这时,葛明礼对他微微偏了一下脑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恶狠狠的脏话:“X你八辈祖宗的,看老子好瞧哇!还不快把茶几子搬过来!”

这声音压得极低,低到只有秦得利能听见,也只有他能听懂,他忙跑到沙发前,把铺着雪白暗花台布的茶几搬过来,放到罗世诚面前。

葛明礼忙把茶杯放到上面,他放得很急,就像捧的是个才出锅的热馒头。他刚放好,从背后又传来王月雄一的声音:“葛先生,你不会说话了吗?”

葛明礼心又往下一沉,忙颤着声音说:“罗,罗同学,请用茶。”说完他忙转过身来要走。

玉旨雄一又一指他说:“你隔壁寝室里不是有糖果点心吗?那是招待客人很好的东西呀,请拿出来吧。”

“是,卑职就去拿。”葛明礼说完转身就往外走,慌乱中一下绊在那堆脚镣子上,恍嘟一声把他绊了个狗抢屎,大盖帽子从他头上滚下来,他一把抓在手里,连滚带爬地冲出门去。

秦得利一见葛明礼如此狼狈,忙要跟出去,玉旨雄—一挥手止住了他。

玉旨雄一从座位上走下来,他围着罗世诚转了一圈,一边看一边摇着头说:“太不像话了,简直是遍体鳞伤啊!”他转过头来对秦得利说:“我不是告诉你们不准对罗世诚同学用刑,你们为什么不听我的吩咐?”

秦得利本没听过这样的“吩咐”,但他还是躬着腰一连说了几声“是”。

玉旨雄一接着说道:“青年学生是我们满洲帝国的中坚国民,美好的王道乐土需要他们去开拓,当他们被坏人引诱误人歧途的时候,我们就要向他们伸出双手,像援救落水的羔羊一样,把他们捞上来置于枉席之上,施之以仁爱,授之以美食,这才能使他们迷途知返,觉今是而昨非。像你们这样乱用酷刑,非打即骂,怎能使人口服心服呢,士可杀而不可辱啊!”

秦得利听不太懂,但他仍然躬身称是。

玉旨雄一又转对罗世诚微微一笑说:“罗世诚同学,你对我的话有什么看法?”

罗世诚一直在用凝滞的眼睛盯着玉旨雄一,他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如果不是他眼睛还在睁着,真会以为他睡过去了。

玉旨雄一也盯着罗世诚看,他想看出他中的隐秘,借以找到打开他心灵的钥匙,但他看了一会儿什么也看不出。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时葛明礼端着两个大盘子走进来,一个盘子装着发亮光的油蛋糕,一个盘子装着秋林公司的高级酒糖。葛明礼本人在这一出一进之中也完全变了样,他衣冠整齐,笑容可掬。他利用短暂的时间进行了自我调整,在痛苦之中弄明白一个道理:他现在所干的事都是奉玉旨雄一之命干的,所以就等于是给玉旨雄一干,这还有什么屈辱可言呢?玉旨雄一就如当今的君主,君叫臣死臣必得死,何况端茶送水抠盘底呢。一想明白这个道理,他的脸皮立刻增厚了,市侩哲学在这里发挥了妙用,使痛苦变成了愉快,屈辱变成了光荣。他想今后也要用此法训练他的喽啰们,让他们也给某一要犯端茶送水,然后再向他们讲明白这一新发现。如果有机会,再向王旨雄一陈述一番,一定会得到他的赞许,说不定也会像秦得利一样,给自己姓下改名,肩上加豆,登上更高的宝座呢。

现在葛明礼就是怀着这种心情走到了罗世诚的跟前。他恭恭敬敬地将两个盘子放在茶几上,又往罗世诚前面推了推说:“罗世诚同学,请你吃糖用点心,点心可以充饥,酒糖可以提神。这也是我向你赔礼道歉的一点表示。”

罗世诚的眼睛移到两个盘子上。

玉旨雄一表示欣赏地对葛明礼点点头说:“很好!这才是待客之道呢!”他又转对罗世诚指指盘子说:“请用吧,不要客气,不要辜负主人的盛情。”

玉旨雄一一边说着一边继续观察着罗世诚。他心里明知道,用糖果这类钓饵是钓不上**这样“活鱼”的。他不但不会吃,弄不好还可能给掀翻到地板上。他只希望能从这里观察出罗世诚心理上的反应,感情上的变化和行动上的表现,以便一步一步展开他的攻心之战。

哪知他的估计竟然出现了误差,罗世诚忽然伸出一只沾着血污的大手,抓起一块油蛋糕,一口咬下去一半,又一口全吞进去了,接着又去拿第二块……

罗世诚这突然的动作使在场的三个人都惊呆了。葛明礼和秦得利他们用尽了心机,喊干了喉咙,罗世诚也没有一丝一毫顺从的意思,这会儿虽然还不能说这就是顺从,但终究是按照他们的安排吃上东西了。他们从那一口一口被吞下去的蛋糕里看出了一线希望,心里不由得佩服起玉旨雄一来,他这把软刀子真好使呀,竞然没费多大劲就把那么难撬的嘴巴子给撬开了。

玉旨雄一也在惊讶中咧开了嘴巴,他发现这个小**比他估计的要好对付多了。一盘油蛋糕就钓上了一条活鱼,那么下边再拿出更有分量的东西……瞧,他又吃上酒糖了,他的食欲真旺盛啊!食欲旺盛就等于求生的欲望强烈,“食色,也”,只要他的求生本不变,就能很快制服他……怎么?他不是在吃酒糖,而是喝酒里的酒!

原来罗世诚在把第一块酒糖咬碎吞下去以后,就改变了招数。他剥开糖纸,咬开那圆锥形的顶尖,往嘴里一吸,嘴一声就吸干了里边的酒汁,然后把那咖啡色的巧克力空糖衣往茶几上一扔,又去剥另一块,他吃喝得津津有味,旁若无人。

玉旨雄一抻着脖子看出了门道,他笑嘻嘻地问道:“罗世诚同学,你喜欢喝酒吗?”

罗世诚没回答,仍然不抬头地喝着糖酒。

玉旨雄一回头问葛明礼道:“有酒吗?”

“有。卑职马上拿来。”葛明礼一回身,跳过脚镣子,跑出门去。

罗世诚又抓起一块蛋糕,这回他一边喝糖酒一边吃蛋糕,糖酒加蛋糕吃得好香啊!

葛明礼这次回来得很快,他一只手拿着一瓶白兰地,一只手拿着一只高脚杯,他迅速地斟满了一杯酒,举到罗世诚面前说:“罗世诚同学,我敬你一杯酒。”

罗世诚没抬眼皮,仍然在吃蛋糕。

葛明礼回过头去看玉旨雄一。玉旨雄一伸手向茶几上一指,葛明礼忙将酒杯放在玉旨雄一手指处。

玉旨雄一向前走了一步说:“罗世诚同学,你一边吃着我们一边谈谈吧。对了,你还不认识我呢,让我自我介绍一下吧……”

“我认识你。”

罗世减开口了!虽然只是短短四个字,也让玉旨雄一他们高兴啊!

玉旨雄一忙问道:“你怎么认识我呢?”

“从你一下火车我就认识你了。”

“那天你上火车站去了?”

“对,去欢迎你!”

“欢迎!欢迎我!”玉旨雄一猛然向后退了一步。

葛明礼和秦得利也不约而同地向后退去。

他们都知道这“欢迎”的含义是什么,这像一颗炸雷一样在他们头上响过呀!

罗世诚的头抬起来了,他仍然那样直直地望着玉旨雄一。同是这一双眼睛,玉旨雄一的感觉可不一样了,他感觉那双原是浑浊的眼球里忽然闪出了亮光,那闪光里包含着什么意思?是兴奋?是激动?抑或是仇恨?他琢磨不定。但是这使他警惕起来了,他联想起罗世诚那贪婪的吃喝样子,吃喝得那么多,想干什么?莫非是……

……想到这里,他又往后退了两步。

葛明礼和秦得利也跟着他往后退。

这时罗世诚忽然对着他们笑了,他脸上的伤痕在笑纹中抽搐着。他一边笑着一边对他们说:“你们往后退什么?我真的去欢迎了,我从来不说假话。”

他的笑语使空气缓和一些。

玉旨雄一这时站下问道:“你们一同去的有几个人?”

罗世诚又笑了笑,但是没答话。

站在玉旨雄一背后的秦得利忍不住抻着脖子问道:“是不是三个人?”

罗世诚眨了一下眼睛,一伸手抓起高脚杯,一仰脖都喝下去了。

玉旨雄一忙向葛明礼一挥手说:“斟酒!”

葛明礼稍稍迟疑一下才走了过去。他隔着茶几倒了一杯酒,举到罗世诚面前说:“请你再喝了这一杯。”

罗世诚没有接酒,他却笑着对他和玉旨雄一说道:“你们就想用几杯水酒,两盘糖果,让我说出真情吗?”

“那么你要什么?”玉旨雄一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一步。

罗世诚又笑笑没有回答。他接过葛明礼手中的酒杯,呷了一口,放在茶几上。

葛明礼忙又斟满酒,放下酒瓶,退到玉旨雄一身旁去了。

玉旨雄一眼珠转了转,忽然点点头笑着说:“好,很好。我明白你的意思,只要你说出真情,我会满足你的一切要求。你方才说你从来不说假话,我这一生也从没欺骗过任何人。”

罗世诚直望着他。

玉旨雄一又往前挪了一下说:“其实你不说我也想过了,我是设身处地替你想的。我知道你们**的规矩,我们也不必避讳,只要有人从他们那里弃暗投明,改邪归正,他们就会称之为叛徒,甚至会采取行动。这些请你不必担心,只要你说出真情——我们的要求很简单,说出你的领导人是谁?他的别、年龄、职业、住处,我们就立刻给你一笔大钱,送你出洋求学。我知道你书念得很好,是个高材生,我从来都是爱惜人才的,我希望你能成为一个未来的学者。至于到哪一个国家,可以由你任意选择,我们有办法把你送到你愿意去的任何地方。你如果不愿意公开,我们可以替你保守秘密。你的家庭如果有生活困难,可以由我们秘密供养,决不使你在求学中有后顾之忧。这些就是我替你考虑的。我怕你心怀疑虑,不肯轻信,已经亲笔写好了一篇送你出国求学的保证书。既然是保证书,就要有中间人作证,我可以把你们那年高有德的校长请来,也可以由你提名,你愿意请任何人都可以,咱们当面画押签字,今后不论出现任何情况,我玉旨雄一决不食言!”

“阁下,您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罗世诚探着身子,眼睛睁得溜圆,看那样子还好像要站起来。

玉旨雄一听见罗世诚管他叫“阁下‘!,把”你“改称为”您“,不由得一阵高兴,心想还是年轻人单纯哪!只要前边问起一点亮光,就以为会进入幸福的天堂,而看不见那亮光后面的窟窿桥。玉旨雄一心里一高兴,连罗世诚那闪光的眼睛他都认定是闪烁着希望的火花,这火花是他玉旨雄一点燃起来的,他必须立即使之扩大。

于是他连连点着头说道:”当然是真的!你看,保证书我已经拿来了。“说着他就从便服里襟的衣兜中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毛边纸,迅速地展开说:”你听,我给你念一念……“罗世诚表示急切地伸出一只手说:“请拿给我自己看吧。”

玉旨雄一一看罗世诚那迫不及待的样子,天灵盖都乐开了缝。他相信自己这张用词诚挚,充满感情的作品一定能立即见效。于是便兴高采烈地举着这张写满墨笔字的毛边纸向罗世诚走来。

玉旨雄一走到罗世诚面前了,就在他往罗世诚手里递纸的一刹那,只见罗世诚从椅子上骤然跃起,就像猛虎扑食,鹞鹰捉小**一样,双手齐伸,疾如闪电般地把玉旨雄一抓在怀里,又一叫劲,这个嚎叫着的日本小老头硬被他高高地举起来了。

蛋糕、酒糖、白兰地所产生的热量,和聚集于他中的仇恨火种一齐在燃烧,使他那遍布伤痕的身体产生了神奇的力量,他原计划是把这个死有余辜的侵略者扔出窗外,活活摔死,让他暴尸于光天化日之下。但是他已经没法靠近窗前了,葛明礼和秦得利正嘶喊着并排扑过来,秦得利那支别在裤腰带上的匣枪已经拿在手中了。于是罗世诚便对着他们大吼一声,运足全身力气,将举在空中的玉旨雄一当成“弹”,猛向他俩砸去。葛明礼和秦得利只觉眼前一黑,脑袋轰的一声,便双双被砸倒在地下。

这颗“弹”是横着飞出去的,上半截砸在葛明礼的下巴和脖子上,下半截砸在秦得利的脸上。他俩一倒,“弹”又借着前冲的惯力,骨碌了一个滚,才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不动了。

葛明礼身高体胖,承受的又是“弹”的上半截,砸的牢实栽的重,就像一面山墙倒了一样,咚的一声脑袋先落地了。大概是摔成了脑震荡,他双手抱着脑袋,像被宰的肥猪一样嚎起来。

秦得利的手枪被砸飞了,他摔得不重正挣扎着往起爬。

与此同时,罗世诚又往旁边一跳,一哈腰抓起了地上的铁脚镣子,他想再用这特殊的武器结果那三个被打翻在地的敌人命。

但是门猛被撞开了,两个日本宪兵一前一后端着枪冲进来。还没等他们收住脚,哗啦啦一声响亮,加重的铁脚镣子抡过来了。前边那个躲闪不及,重的铁环正打在他那头上,登时脑浆迸裂,栽倒在地。当罗世诚又要去打后边那一个的时候,枪声响了!罗世诚直觉像谁在他前上打了一闷棍一样,摇晃了两下,一咬牙,再奋力去举那铁脚镣子,第二声枪又响了。

铁脚镣子从罗世诚的手中滑落在地下。罗世诚手捂着前,栽倒在铁镣子上面。

他似乎并不甘心就这样离去,他的头又往起抬了抬,睁着喷火一样的眼睛向前看了看,嘴里又说了句什么,可惜没有人能听到了!

狂乱的警笛声,杂乱的脚步声,在楼梯和走廊上响起来……

39

罗世诚壮烈牺牲的情况,王一民一点也不知道。他非常想念这心爱的学生,一心想要搭救他出狱。第二天他很早就到学校里来了,想找到玉旨一郎,请他实现昨天的诺言,设法领自己去探监。

玉旨一郎整个上午都没有到学校里来。中午,下课铃响了,王一民刚要去吃午饭,校役老冯跑来了,说玉旨副校长给他打来电话,请他到校长室里去接。

王一民快步向校长室走去。

老校长孔庆繁不在屋里,训育主任丁于正站在校长那大写字台前翻看文稿。一见王一民进来了,他立刻笑容满面地迎上前来,那股热乎劲是王一民从来没有见过的。他伸着秃爪子说:“王先生,还没吃午饭吧?”

王一民没有和他寒暄,直望着撂在写字台上的电话耳机说,“有我的电话!”

“对,玉旨副校长找王先生说话。”

王一民点点头,走到写字台前拿起耳机,刚说了一声“喂”,耳机里立刻传来玉旨一郎的声音:“是王一民老师吗?”

“是我。

“我是玉旨一郎,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你身旁有没有别人?”

“有。”王一民看了丁于一眼说,“丁主任在这里。

“你请他先出去一下。

“好。”王一民抬起头望着丁于,还没等他张口,灵的丁于便一边往后退着一边说:“好,不打搅了,你说话,你说话……”

丁于退出门外,轻轻地关严了门。

王一民侧棱着耳朵听了听,门外静悄悄的,没有听见了于离开的脚步声。他知道了于这人行动鬼祟,可能在门外偷听;又估计玉旨一郎八成是通知他探监的事,即或不是,自己也要提出这要求,这些都是不宜于让了于知道的。想到这里,他便放下耳机,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前,猛一推门,门被撞得呕卿一声,他忙探头向外一看,只见了于正手捂着脑袋往门后缩,那副无地自容的狼狈相,真是难画难描。王一民一皱眉说:“丁主任,您要是想听的话就请进来,我可以告诉副校长……”

“不,不。”丁于的猴脸红得像猴腚,他忙摆着秃手爪子说,“王先生不要误会,我是怕有别人进来打搅你和副校长说话,所以才在这……这里守护,对,在这守护。

王一民冷冷地说:“不敢劳驾。

mpanel(1);“好,我就走,我就走。

丁于一转身,贴着墙边溜走了。

王一民退回屋里,随手上屋门,又去拿起耳机说:“让您久等了。”

“怎么回事?丁主任不愿意走吗?”

“不,他走了。可是躲在门外听……”

“可恶!这个一脸猴相的丁秃爪子!”这个日本副校长竟叫起丁于的外号来了,可见这外号是如何深入人心了。

王一民没有再说什么。

耳机里又传来玉旨一郎的声音:“好了,我们谈正事吧。这事对你这位和学生有深厚感情的老师来说,可能是很不幸的。”

王一民的心猛往下一沉,忙问道:“什么事?”

“你的学生罗世诚已经不在了。”

“什么?”王一民只觉头顶轰地一热,耳机几乎掉在桌上。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忙又问了一句:“您说什么?”

“罗世诚不在了,他于昨天死去了!”

王一民几乎失声地惊叫起来,他忙控制一下自己的感情,让那夺眶而出的泪水默默地滴在写字台上。他声音有些发颤地说道:“您,您能告诉我他是怎么……不在的吗?”

“这个……不便再说了。因为你昨天表示要和他见一面,我也答应了,所以今天才告诉你。他的死现在警方还在封锁消息,你自己知道就可以了。我最近一两天也不能到学校去了。好了,再见吧。”

王一民直觉头昏耳鸣,没有听清对方后面的话。他还想问一下罗世诚的遗体在什么地方,忙又对着电话耳机喊了两声,却没有反响,耳机里传来嗡嗡的响声,对方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王一民放下耳机,泪水不住地往下流。他急忙克制了一下自己,掏出手绢儿把脸上和写字台上的泪水擦净。

场上传来学生的喊声、嬉笑声。他走到窗前向外看,篮球场、网球场上奔跑着生龙活虎般的年轻人。球场外,一群学生分成两伙在抢篮球。院墙下,三三两两的学生在漫步闲谈。在众多的学生中,他发现在一棵高大的钻天杨下站着矮小的肖光义,他正仰头往天边上看着。他在看什么?想什么?是不是也在望眼欲穿地想着那亲爱的同学和战友?幻想他能从天边上飞回来?肖光义呀!你怎知道,我们永远也见不着那熟悉的高大身影了!肖光义呀,我怎么把这撕裂人心的消息告诉你?

王一民离开窗前,一转身,瞥见了墙上高悬的博仪戴着白手套、拄着洋刀的大照片,他的目光不由得停在那上边了。他好像又看见那镜框里的玻璃被打得七裂八瓣,照片被分割得支离破碎,溥仪的两只眼睛被挖掉了,脸上出现了两个大窟窿……

……他仿佛又看见,罗世诚站在一旁,眼睛兴奋得直放光,高兴得嘴都闭不上……

王一民眼睛里又噙满了泪水。

走廊里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笑闹声,是一群学生跑过去了。

王一民忙又振作了一下神。他忽然想到了罗世诚的家,他家里一定还不知道这不幸的消息。自己既然知道了他家的地址,又取得了替官方寻找他家的权利,为什么不去一次呢?这个念头一起来,便遏制不住了。他立刻从校长室走出来,找到了于,向他请假。他没有做详细说明,只说临时发生一件事情,要出去一下。丁于立即点头答应了,而且还像心领神会似的微笑着说:“王先生有事尽管出去办,今天办不完明天还可以接着办,我马上找人替你代课。”说完又神秘地笑了笑。

王一民明白他这笑的含意。但是王一民没有说什么,他乐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只要对工作有利就行。

王一民离开了学校,没顾得上吃中饭,就往花园街住处走去。他想先找到李汉超,汇报一下情况,取得领导的同意,然后再去罗家。

王一民拐进街口,就看见石玉芳正领着小超在门口玩。小超一看见他,就招着小手叫叔叔。只三天时间,小超就喜欢上他这王叔叔了。

王一民赶过去抱起小超连连亲了两口,问道:“叔叔扎不扎?”

小超笑着喊:“叔叔没胡子,不扎。”

王一民笑了。压在心上的乌云让小超天真的话语冲破了一条缝。他忙问石玉芳:“大哥回来没有?”

“十点多钟回来的。”石玉芳左右看了看,又压低声音说,“在屋里忙着写什么呢,我怕小超闹,就领她出来了。”

“好,我找他有事情,大嫂领小超在这玩吧。”

石玉芳会意地点点头。

王一民又亲了亲小超,才把小超放在地下,转身进了院门。

王一民走进屋门的时候,见李汉超正伏身在写字台上看报。大概他没看清走进院里的是什么人,听见有人来,就把正写的东西收起来了。

李汉超回过头来,看见进来的是王一民,便点点头说:“我正想找你呢。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你先坐下。”

王一民一看李汉超那郑重的样子,知道他要说的是一件不寻常的事,便先将自己要汇报的事儿压下,坐下听李汉超的。

李汉超把椅子向前挪了挪,手按在王一民膝盖上,声音低沉地说:“你要有个思想准备,听了不要难过……”

李汉超刚说到这儿,王一民马上意识到他要说的是什么事儿了,便问道:“你要告诉我的是罗世诚牺牲的消息吧?”

李汉超一愣神,点点头说:“正是,你已经知道了?”

“我就是为这件事跑回来找你的。

“你怎么知道的?”

“玉旨一郎告诉我的。

“是他?”李汉超的手从王一民膝盖上撤回来,睁着惊异的眼睛看着王一民。

“正是他。”

“他告诉你详细情形没有?”

“没有。他说现在警方还在封锁消息。

“对,敌人是企图封锁消息。”李汉超站起来,激动地说:“可是这样的消息是封锁不住的,它会上翅膀,从敌人的营垒里飞出来。据我们在警察厅工作的内线同志说,敌人曾经三令五申,不许向外透露一丝实情,可是实情还是传出来了。

因为这是使敌人丧胆,使人民振奋的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李汉超说到这里,手又按在王一民肩头上说,“记得你告诉我罗世诚被捕消息的时候,我曾提议让你隐蔽几天。你当时不假思索地说:”我相信这个学生,他是中国人民最优秀的儿子,他有一条铁打的脊梁和一颗纯金的心,他决不会背叛自己的祖国。‘现在证明,你的论断是完全正确的。他真是威武不能屈,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他在遍体鳞伤的情况下,还把日酋玉旨雄一摔得半死不活,抬进医院,又把特务头子葛明礼砸成脑震荡,卧床不起,一个日本宪兵被他打死在脚下,一个汉奸特务也险些丧了命。省委领导同志听到这情形都异口同音地说,他是我们的民族英雄,是中国青年的好榜样,当时决定:追认他为中国**正式党员,并且要把他的英雄事迹写成传单,广为传扬。

王一民一边听着一边流泪,这时忙擦了一把泪眼,扬起头来说:“这传单交给我写吧。”

“本想交你来写,可是因为我心清太激动,有些话不写下来不行,所以已经开了一个头。我今天午后先起个草,晚上交给你改写。现在,你还要出去办一件事情。”

“什么事儿?”

“罗世诚家的地址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王一民一听忙问:“是让我上他家去?”

“嗯。”李汉超点点头说,“省委指示:一定要去探望他的家属,了解一下他家的情况,有困难就帮助解决,有危险就想法转移。因为你是他的老师,师生间感情又深厚,所以就决定由你代表省委前去慰问。当然,这里所说的‘代表’只能装在我们心里,对他家怎么说合适,你就据情况临时决定吧。”

李汉超说到这里,一伸手从兜里掏出一叠“老头票于”,先数了五张递给王一民说:“这五十块钱,是省委给他的亲人的。”

王一民的眼睛又湿润了。他伸手接过这五十块钱,轻飘飘的纸币在他手里变得沉甸甸的,在省委经费困难的情况下,这钱的分量分外加重了。

李汉超交完了这五十块钱,接着又数了五张十元票子交给王一民说:“这五十块钱,就算你和我给他家的吧,我想你会同意的。”

王一民的眼泪滚下来了。他知道李汉超手头并不宽裕,有几个钱都交党费了。

这钱一定是向石玉芳要的,但他没有问,更没拒绝,把滴上泪水的钱揣进兜里。

这时李汉超又说道:“你在寻找他家地址的时候要多加小心。昨天你不是说玉旨一郎也可能看见那信皮上的地址了吗?”

王一民一边擦着泪水一边点点头。

“所以要多加注意。这个玉旨一郎对我们来说始终是一个谜,一个很大的谜。

有些事情很难理解。例如你昨天说,在翻罗世诚柳条包的时候,是他先发现那个记着共_团活动的笔记本的。他看了半天交给你,笔迹明明很清楚他却说看不清,又故意走出去,给你掩藏的机会。那么重要的东西,你带了出来,他不会不发现,可是他今天非但不提不问,还进一步告诉你罗世诚被害的消息。把这些事情联系起来看,就使我们对这小太上皇越来越难于理解了!他要干什么?要达到什么目的?是在放长线钓大鱼?那么他这线放的也太长了,钓饵放的也太重了……”

王一民点着头说:“你说的这些正是我日夜考虑的问题,我们一定要解开这个谜,要揭开这个人的真面目。”

李汉超点点头,略微沉思一下,又问王一民:“你听到关于刘勃的消息没有?”

王一民摇摇头。

“奇怪!这人上哪里去了呢?”李汉超双眉紧皱着说,“我们派人到处找他,没有一点踪影,连敌人的警察和宪兵机构里,我们都设法查过了,本没有捕到这样一个人。据关静娴同志说,他是听到罗世诚被捕以后跑去向省委领导汇报的。可是省委领导本没见着他的影儿。关静娴还说他要到游击队去搬兵劫狱,这也得和省委请示一下呀。现在谁也不知他的去向。关静娴的前被警察砍了一刀,可是还在那儿坚持工作。不坚持不行啊,刘勃没有了,团的工作需要人哪!”

王一民一直凝目注视着李汉超,这时,郑重地说道:“刘勃到哪里去了,我无从估计,我只能向党再说明一下我的看法:对他在战场上突然不见,我心存怀疑。

我建议组织要不放松地查找他,在没查到以前,请省委领导要多加小心。不是我对同志不信任,分对谁,对他,我越来越形成一些看法,我觉得对那些言过其实,夸夸其谈的人,还是存一些戒心好。”

李汉超无言地点点头。

王一民默默地站了一下,转身要走。李汉超又招呼住他说:“关于我们的住处问题,我已经请示了省委领导。”

“领导怎么说的?”

“让我们分散开住,而且越快越好。”

王一民先是愣了一下,但他很快就有所领悟地点着头说:“对,还是领导考虑得周到,我只想到要和你朝夕相处,联系方便这一面了……”

“我何尝不是这样想呢。用同志间的感情代替了地下工作的原则,我们都应该打屁股。”说完他咧开嘴笑起来。

王一民也笑着说:“好。我马上就另找住处。这里环境巩固,你住着合适。房东老太太也打破了她那只要单身男房客的戒律,已经答应的上房也可以租下来,让老塞搬过去,省得剧团的人一来搅乱你的工作。这两间房子你连住家再当机关。反正大嫂也不在乎这几个房钱。”

王一民话声一住,李汉超又笑起来说:“你替我想的可真周到,可是你自己呢?”

“我好办,必要时候上你住的小店里蹲几天也行啊。”

‘中学老师蹲小店?不出一天身后就得长尾巴,不出两天就得变成小报上的新闻。“说到这两人都笑了。笑声住下,李汉超又严肃地说:“你的意见倒真和省委的想法是不谋而合了。省委提出来让我住在这里,至于房子怎么安排,再和老塞商量,他到上房去也可以,多少钱他都能拿得起。”

王一民高兴地点着头。

“至于你的住处,领导也提出了一个意见。”

“这领导也想到了?”

“嗯,因为这和工作有关,你前些时候不是说卢运启请你到他家去住吗?”

王一民是一点就透的人,立刻明白了李汉超的意思,马上摇着头说:“彼一时此一时,那时候他希望我能多教他的儿子,现在他儿子上汤岗子去了,我已经失去家庭教师的价值。”

“可是你还能起幕友师爷的作用呀。听老塞说卢老头非常器重你,都把你看成智囊了。”

“那我也得有一个主要服务对象呀。我的学生不在了,我能自己跑去说,我来给你当幕友、师爷、智囊,让我搬来住吧。”

“怎么说合适由你自己想办法,搬那去住的目的你要想法达到。我相信你会有办法的。”

王一民还要说什么,但见李汉超脸上已经没有笑容了,一副严肃认真的样子,便把话收了回去。

李汉超停了一下,才接着说道:“省委领导正是考虑到他儿子不在,你有和他家疏远的可能,才提出让你住进去,在他儿子不在的情况下,把关系拉紧,及时掌握住卢运启的思想动态,再相机做他的工作。领导强调指出:对卢运启的工作,不能半途而废,希望你自始至终,完成党交给的任务。”

王一民是一个坚决服从组织分配的**员,凡事只要一变成党的决定,他就坚决执行。这时他也严肃地对李汉超点点头说:“好。我一定想办法实现领导的意图。但是今天……”他看看手表说,“我还得先到大地包去。”

“那当然。”李汉超笑着拍了他一下说,“领导也没限定你今天就搬去呀!”

王一民也笑了。

40

大地包又名地德里,是哈尔滨又一个贫民区。原先的居民多数是铁路工人,年月一久,成分也就混杂了。这里的房子比道外贫民区的还低还矮,好多房子的墙壁都是板夹泥的。那时候木板便宜,黄泥更是到处都有,木板夹黄泥,不但省工省料,还能挡住塞外的寒风。只是不大好看。什么好看不好看,能挡风御寒就行呗。

下午两点多钟的时候,王一民来到这里。初夏的太阳从头上斜照下来,照得王一民直冒汗。狭窄的街道两旁光秃秃的,偶尔有两棵歪脖子小树,也不能遮纳凉。

一股股臭气,随着阵阵微风,从沟里冒出来。街上行人不太多,大概都上工去了,穿着破衣烂衫成群奔跑的孩子多于成年人。

王一民迈着状似悠闲的方步,顺着双号门牌的一侧,向前查去,颇为顺利地找到了他要找的一百八十四号。这是一个小板障子院,一扇小木板门,两旁排列着碎旧不整、高低错落的旧板皮,板皮虽碎,堵得可严,竟没留一点可以往院里窥视的空隙。院门距离房檐头很近,最多不过十步,在这贫民区里能挤出这么一个巴掌大的小院也不容易了。多数人家是窗户门都裸露在街道旁的。

王一民在门前停了一下,听了听院里静悄悄的,看了看前后没有形迹可疑的人,才举手敲门。

“谁呀?”声音尖细而清脆,像是个年轻的女子。

王一民没有答应,静静地站在门前等着。

小木板门呀的一声打开了。站在门里的却是一位花白头发的老年妇女。王一民不由得往她身后瞥了一眼,她后边没有旁人。莫非说那清脆的声音就是从这苍老的喉咙里发出来的?王一民留神打量了一下这位老妇人,只见她穿了一身整洁的蓝布衣裤,虽已洗得发白了,却熨烫得板板整整。脚下穿着青布鞋白袜子,花白的头发一丝不乱地梳向脑后。当时像她这么大年纪的妇女多数都梳疙瘩髻,她却挽了一个结,用一个墨绿色的宽边发卡子卡着。她那白净的鸭蛋形脸上虽已堆上了一些细碎的皱纹,却还可以让人联想到她当年的美貌。她五官搭配得很匀称,两只眼睛在松弛的眼皮中还闪烁着一点灵光,两道细长的弯眉虽然脱落了一半,却也还有神韵,一张略觉干瘪的嘴唇旁还挂着一些柔情笑意。她现在正迎着阳光,微眯着两眼,一边打量着王一民一边问道:“先生,您找谁呀?”

声音仍是那么清脆,这简直是个奇迹。

王一民忙尊敬地点点头说:“麻烦您,这是老罗家吗?”

老妇人点点头说:“是呀。您是……”

王一民没有报名姓,他含糊地应了一句“我来看看您”,就一侧棱身子,迈进门里,随手关上了门。

老妇人愣呵呵地往后退了两步,摊开一双手,像要拦住王一民去路似的说:“您要找哪个老罗家?您说清楚啊!”老妇人声音提高了,真像银铃一样悦耳。

王一民看老妇人有些着急了,忙微笑着说:“我找一百四十八号,罗世诚家。”

mpanel(1);“您是……”

“我先问一下,您是不是罗世诚的妈妈?”

老妇人眨了眨眼睛说:“是呀,您……”

王一民不等她说完,伸手摘下头上的草帽,向老妇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说:“大娘,我是特意来看望您老人家的。”

王一民这句话刚一出口,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他忙尽力控制住,待他抬起头来的时候,见老妇人睁大一双眼睛,正直愣愣地看着他。王一民忽然觉得这双大眼睛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还没等他想明白,老妇人又开口了:“您真把我闹糊涂了。您到底是谁呀?”

王一民亲切地叫了一声“大娘”,手往屋里一指说:“我们到屋里去唠好不?”

老妇人又打量一下王一民,才点着头说:“请吧。”她用手往屋门一比量,引着王一民就往屋里走。奇怪,这老妇人走起路来和她说话的声音差不多,轻捷得像个妙龄女郎。

王一民借着往屋里走的工夫,扫视了一下周围环境,正面是三间板夹泥小房,房小窗大,显得比一般这样的小房亮堂些。正对房门是一条用碎砖头拼成的狭窄雨路,这两路把小小的院落分隔成两块不同的天地。东边种了许多花草,西边却是光秃秃的没有一草刺。这强烈的对比引得王一民又多看了一眼,他发现那光整的地面竟是用黄土掺沙子铺的。嗯?难道这家还有练武功的?思量间他已经被引进三间房子当中的一间堂屋地。老妇人把王一民让进西屋。门媚很低,王一民那中等身材还得低低头才能进去。

屋子虽小却很亮堂,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有条不紊。使王一民奇怪的是这屋里竟没有火炕,这在同类的小房中是少见的。屋北面摆了两张木板床,南边靠窗户摆了一张紫漆方桌,上面摆着壶碗和茶盘,一台小马蹄表,很旧,却还嘀哒嘀哒地走着。方桌旁是两把靠背椅,椅子也很旧,却雕着细花。

王一民被让到椅子前,他没有坐,望着老妇人那充满疑问的目光说:“大娘,我是一中的教师,我叫王一民。”

王一民这三个字才一出口,老妇人忽然眼睛一亮,两手一拍,“哎哟”了一声喊道:“原来是王老师!您怎么不早说?我们早就想见您了!”

老妇人话音才住,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一句男人的声音:“是王老师吗?

快让我见一见。”

这声音苍老而低沉,像从空谷底下发出来的。

王一民乍然听到,身子不由一抖。这是从哪里发出的声音?这屋里也没有另一个男人哪!

正在王一民举目四望的时候,老妇人忽然一转身,向西墙轻快地走了两步,一抬手,哗一声拉开了一块白色的慢帐,里面现出一铺单人床那么大的小土炕,炕上仰卧着一位老人。他那苍白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双颊和眼窝都深陷下去。这时他的脸稍微向地当中侧棱过来,一只手抖动着伸向王一民。

王一民进屋的时候没有注意到那和墙壁一样颜色的白幔帐,更没想到幔帐后边还躺着一位老人,这时他惊讶地望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老妇人忙转身对王一民指着老人说:“这是世诚他爹,瘫痪三年了,不能动地方……”

老人没等老妇人说完,就接过话说:“王老师,原谅老朽不能下地了。若不是因为不能行动,我早就去拜望您了,您真是一位好老师!”他很激动,头在枕头上不住地点着,伸出的手也不断颤抖着。

王一民脸上惊讶之色立即消失了,他忙向前走了一步,恭恭敬敬地向老人施了一礼说:“老伯言过了。如果说原谅的话,倒是应该请你老原谅小侄,没能早日前来看望……”

老人忙摇着颤抖的手说:“快不要这样相称,您是世诚的老师,如果您不见外的话,您和老朽应该是同辈。”

“不,不。”王一民也摇着手说,“小侄和世诚不但是师生关系,还是忘年之交的朋友,志同道合的兄弟。”

“不对,老弟,一人门墙终身弟子,不论怎么说师生名分不能变,长幼之尊不可废呀!”老人激动得脑袋抖动得更厉害了。

王一民还要再说什么,老妇人忙指着椅子说:“哎哟!别站着唠了,快请坐吧。”

“对,对。请坐,倒茶。”老人也吃力地指着椅子说,“王老师是我们家难得的贵客,快坐吧。”

王一民忙回身把靠近老人的椅子往前挪了挪,坐下了。

老妇人一边忙着沏茶一边说:“您今天来我们太高兴了,我们全家四口人都不断说到您。若不是因为家里有病人,我也早去拜望您了……对了,方才您说没能早来看望我们,可您知道我们这个地址吗?我那姑娘儿子,从来都不肯把家的地点告诉别人。您今天是怎么找上我们这个穷家的?我现在还纳闷呢。”

这位老妇人动作敏捷,语言轻快,她给王一民倒茶时伸出的手很小,手指很尖。

凭这双手,就可以断定,这位妇人生平不但没干过重活,连一般体力劳动也没从事过。

她问王一民是怎么找上这个穷家的,这使王一民很难回答。从两位老人的神状态上看,他们不但不知道罗世诚英勇就义的消息,连不幸被捕的凶信恐怕也没听到。他们没有预感,没有神准备,这让自己怎么出口?怎么把那巨大的不幸消息告诉这两位老人?你看,一位像熬干油的油灯,生命的火光已经摇摇欲灭了;另一位虽然看上去还健康,也是两鬓斑白,年过半百。自己只要让那噩耗一出口,哪怕短短一句话,就如响起一声惊魂夺魄的炸雷,使乾坤倒转,日月无光,说不定在一声哀号中那老人就与世长辞了。可是不说又怎么能行?自己来这里的任务就是要把这难于出口的噩耗说出口啊!

怎么说呢?正在王一民暗打主意的时候,外面木板门响了,有人不敲门就走了进来。

老妇人向外一看,高兴地一拍手说:“哎哟!真巧!我姑娘回来了!她看见王老师来该有多么高兴啊!”

王一民听了心中不由一动:她姑娘是谁?为什么看见自己来会高兴呢?对了,老妇人方才还说她们家四口人不断说到自己,这四口人里当然就包括她这姑娘了。

这么说这姑娘也认识自己?王一民不由得回头向窗外望去,只见一个窈窕的身影在窗外一闪而过。只这一闪,王一民已觉察到是谁了,不由得一惊:是她!真的是她!

自己过去虽也猜想过,可是马上要证实了,还是感到惊奇,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时老妇人已经喜盈盈地推开了屋门,探着头向外喊了一声:“快进来吧,你看谁来了!”

老妇人话音刚住,一位姑娘跨进门槛,飘然而人。王一民直觉眼前一亮,呀!

是她!果真是她!是柳絮影!她真的是罗世诚的姐姐!

就在王一民往柳絮影脸上一看的时候,柳絮影嘴里轻轻发出一个“呀”宇,一连往后退了两步,高跟鞋绊在门槛上,好险没绊倒。她微张着嘴,直愣愣地呆看着王一民。

王一民从她的脸上看出一种复杂的异样表情:惊讶里含着痛苦,惶惑中夹着期待。她那白里透红的双颊失去了红润,她的头发有些蓬乱,眼圈也微微发红。这情景王一民已经见过一次,当卢家那位少爷大要“求影”酒疯的时候,她的情景就是这样。这大概是她的神经受了严重刺激以后的一种表现。那么她现在是受了什么刺激呢7莫非她也……

正在王一民推断的时候,站在两人当中的老妇人说话了,她一指柳絮影说:“哎哟!你不认识王老师吗?平常总和世诚王老师长,王老师短的念叨,今天王老师坐在咱们家里了,你怎么反倒愣在那块了?”说到这里,她忽然往柳絮影面前走了两步,细看了看,又“哎呀”了一声说,‘你脸色怎么不对劲?眼圈也红了,是有病了?还是受了谁的欺负?“柳絮影忙对她妈妈摇摇头说:“没什么,妈妈。”说完才对着王一民微微躬身施了一礼说,“王老师,真没想到您能光临舍下。我才一进屋,看到是您,真不敢相信。可是细一想,您的到来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只怪我太愚钝了。”

王一民一听她话里有话,再联系起她那失常的情景,越发断定她已经知道那不幸的消息了。这时怕她贸然说出来,在小屋里响起那吓人的炸雷,所以忙对她说:“哪里的话,我早就想来,只是到今天才知道这个地址……”

“是世诚告诉您的?”老妇人忙言道,“他怎么没陪着您一块回来?”

“他,他在上课。”王一民吃力地回答着,“我因为午后没事,就溜达着找来了。”

老妇人还要再问什么,却被柳絮影拦住了。她一伸手递给老妇人一个小纸包说:“妈,这是给爹淘换来的珍珠粉,和到药面里吃下去吧。”说完她又转对王一民说,“王老师,难得您到我们家来,请到我那小屋里坐一会儿吧。”

还没等王一民答话,老妇人在一旁“哟”了一声说:“小絮的屋子从来不招待客人,今天也……”

柳絮影忙对老妇人嗔怪地一撅嘴说:“妈妈!”看您……“老妇人忙摆着手说:“好,我不说了。”接着又转对王一民笑着说,“那就请王老师到我女儿屋里去坐会儿吧。我们这板夹泥的小房,既狭窄又寒酸,可我女儿的屋子倒还干净。您先和她唠着,我服侍她爹吃完药,就做几样可口的菜,我们全家陪着您吃顿晚饭。”

王一民一听忙站起来说:“您可千万不要费心,小侄晚间还有事情……”

王一民话没说完,躺在小炕上的病老人发话了:“王老师,您就别客气了,今天一定不能让您走。您别看我们这小屋不起眼,小屋里做出的菜可是别有风味,我敢夸下海口,您在任何高楼大厦里也吃不到这美味。如果不是让我拖累着,让我这老妻开一个专做风味菜的饭馆,管保能和北京那些有名的四合院家庭饭馆争个高低上下。就连老朽也是因为难舍她做的可口美味,才不愿意早一天闭上眼睛。”

老人说完哈哈笑了,笑得老妇人脸发红,她竟然也做了一个和柳絮影方才嗔怪时一模一样的表情,一撅嘴说:“看你说的……”

两位老人的笑一点也没感染柳絮影,她微嚷双眉,对着王一民向外屋一比量说:“请过那屋去吧。”

王一民微笑着向两位老人点点头说:“小侄少陪了。”

王一民被柳絮影领进了东屋。这小屋不大,却是别有洞天。墙壁是用白色暗花糊墙纸裱糊的,一张白色单人床上铺着白床单;一台小巧的梳妆台,上面摆着简单的化妆品和梳妆用具;一只茶几旁摆着两把小型扶手椅,王一民就被让坐在那上。

面对着王一民的墙上挂着一幅人物肖像画,是典型的中国白描画法,用墨线勾勒出一个妙龄女郎的头像,这女郎眉眼很像柳絮影,却又不是她。画纸已经黄旧,可能画龄已超过柳絮影的年龄。画像两旁挂着一副同样黄旧的对联,对联上写着:莫道衣冠尽优孟本来儿女即英雄对联题着上下款,上款是“书赠云娘”,下款是“月楼学书”。字是学颜真卿的,写得虽有些笔力,却感状如蒸饼,缺少灵气。使王一民觉得奇怪的是,柳絮影为何在这雪白的墙壁上挂上这样书画?从对联的内容上看,很像书赠一个坤伶的,那么这位坤伶是谁呢?柳絮影当然也可以称为坤伶,但是写这字画时她可能还没来到这人间呢。王一民想到这里不由得又端详了一下那张肖像,越看越觉得像柳絮影,忽然间她联想起柳絮影妈妈那清脆的嗓音,轻捷的脚步,纤细的手指,以及小院当中的黄沙土地……啊!这位老妇人莫非是唱戏的?是女艺人?

那么那位卧床不起的老人又是干什么的?他们这一家简直是充满了神秘的色彩。

柳絮影站在一旁见王一民直盯盯地看着那书画,便惨然一笑说:“我知道您为什么直瞧这书画,您是不是觉得挂在我这屋有些不够谐调?”

‘不。“王一民摇着头说,”我只是不知道这位云娘是谁?她和你是……““我想您会猜得到的。”柳絮影又苦笑了笑指着肖像画说,“这是家母三十年前的画像,画像的作者就是躺在那屋小炕上的老人。他是世诚弟弟的亲父亲,是我的——养父。”柳絮影把后面两个字说得很轻,又稍微停顿一下,才接着说道:“他当年是一个穷画家,后来又沦落为穷画匠。画旁配的这副对联,是我生父写的,他老人家早已不在人世了。”柳絮影说到这里长吁了一口气,低着头说,“我家的遭遇,讲起来很长,如果您有兴趣的话,我将来讲给您听。对您,我什么都可以讲。”

柳絮影这简略的概述已经使王一民惊奇不已,他真盼望柳絮影能接着讲下去,可是今天……他默默地低下头说:“我希望你以后讲给我听。”

柳絮影痛苦地点着头说:“好吧,我会告诉您的。现在,我已经是心乱如麻,五内如焚了。我整个心思都被一件事情占据着。我猜想您的突然到来,也一定和这件事情有关。”说到这里,她忽然走近王一民,俯下身,低沉而急促地问道,“请您告诉我,我弟弟被捕以后的情况您知道不?他现在关押在什么地方?有没有生命危险?能不能设法搭救他出来?”泪珠随着话语从柳絮影的大眼睛里滚落下来。她掏出手绢,擦了一下眼睛,坐在王一民对面,一边低头摆弄着手绢儿一边说,“王老师,我的弟弟已经被捕了,有些事情我觉得不必躲躲闪闪了。您和他的关系我是知道一点的,您不但是他的恩师,还是他的……”说到这里,她抬起头来,睁着泪水模糊的眼睛,直望着王一民说,“您还是他的指路人。”

当柳絮影抬起头来,郑重地要说“恩师”以外的关系时,王一民已经猜想到她要说的意思了。可没想到她说出的竟是那么高贵的赞词。这是只有党和党的领导人,那些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才能当之无愧的头衔呀!而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革命战士,怎么能以“指路人”自居呢?他皱起双眉,刚要反驳,但他立即否定了这个念头,他觉得眼前不是争论这类问题的时候,他还有更重要的话要和她说呢。念头一转,他既没点头也没摇头,而是反问柳絮影道:“您对我提了那么些问题,现在先容许我问您一句:您是怎么知道世诚被捕的?”

“从打北市场抗日大集会的事件一传出来,我立刻就联想到了我的弟弟,因为我知道他是一个……”柳絮影又忽闪着大眼睛看了看王一民,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道,“是一个积极的反对日本帝国主义者的战士!是个热爱祖国的热血青年。他的爱国热情最近在王老师的激发下,更加强烈起来。因此我断定,像北市场这样大规模的抗日集会,他一定会去参加的。因此我就急于想见到他,好从他嘴里直接听到那振奋人心的场面哪!我承认,在我弟弟的面前我是一个弱者,是一个只能把爱国热情藏在内心深处的懦弱女子,只有和弟弟在一块,我才敢把心敞开,说出我要说的话。因此我是多么盼望能快点看到他呀!就像他过去做完那些惊人的壮举以后,回来向我讲述时一样,使我的心弦随着他的话语而颤动,那真比我创造了一个成功的角色都快乐万分。我眼睁睁地盼着他回来,一天过去了,不见他的身影;两天过去了,不见他的踪迹;这时我越来越紧张,越来越不安,我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不幸的事情。我们俩虽然是一母两父的姐弟,但是感情胜过亲手足。由于一些特殊的原因——这些我以后再向王老师解释——我们姐弟俩在家门以外从来不互相联系,我姓我的柳,他姓他的罗,他从来不到我的剧团去,我也从没上过一中学校,连最亲近的朋友也不知道我们的关系。但是这回我实在忍不住了。我曾想到去找您,我知道您一定会知道他的去向。可是我立即否定了这个念头。因为当弟弟告诉我您和他的关系的时候,曾经让我发誓不向任何人——包括您本人透露一个字,连暗示也不行。我完全答应过他。所以我不能去找您。经过反复苦思,我决定打破惯例,到一中去找他,哪怕因此惹恼了弟弟,我也全然不顾了。

“我跑到一中,在传达室里见到了老传达李贵。弟弟当我介绍过老李贵的为人,我很尊敬他,管他叫老伯。这老人看过我的戏,一听我叫他老伯,高兴得什么似的,又倒茶又拿糖,还把老伴儿二传达吴素花招呼过来陪着我。可是当他听到我是来找罗世诚的时候,那高兴的劲头立刻没有了,他的脸就像雨季的天空似的,刚才还晴空万里,一霎时就云四合了。他脸上的云也立刻笼罩住我的心头,我的心也猛烈地跳起来,连身上都冒出了冷汗。

“他这时忙把我领进里屋,低声问我和世诚是什么关系?我告诉他我们是表姐弟,他家里因为两天没见他的影儿,很不放心,正请人四出寻找。还没等我说完,他马上拦住我说:你快去告诉他家,不要乱找了,他已经在北市场的抗日大集会中被抓起来了。听说警方还不知道他家的住处,正在查找。你赶快通知他的亲人,该躲的躲,该藏的藏,可不要到处找他了。

“老李贵的话真像雷轰头顶一样,使我几乎昏倒过去。我强自振作神,从一中出来,我跑到离学校不到半里地的道里公园去哭了一会儿。我觉得应该想尽一切办法营救弟弟出险,但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找谁去呢?不瞒您说,平日确实有些捧我的汉奸权贵和公子哥儿,但是我要去找他们,得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呀!我宁肯自己粉身碎骨,也不能做出那悔恨终身的事情。这时我又想起了您和老塞,我想让你们替我去找找卢运启,以他的名声和地位,总会有办法的,何况还听说他家和姓葛的特务头子有亲戚呢。这时我后悔在一中没有找您,我当然不能再带着泪眼跑回一中了。我就决定到你们住处去找老塞,我知道为我的事老塞会想尽一切办法的。可是当我走近你们屋门的时候,一位漂亮的少妇领个小孩从屋里迎出来,问我找谁?

我一愣神,我知道您还没有成家,老塞那不幸的婚姻遭遇我早已知道,我现在演的剧本里面就饱含着他那婚姻悲剧的泪水。那么这位少妇是谁呢?看那样子决不是一般的家庭妇女,她淡雅中含着高贵,美丽中显出庄重,漂亮而不轻浮,文静而不造作,简直可以和卢家小姐淑娟相媲美了。我回答她找塞上萧以后,她说不在家。我忍不住问她是谁?她笑而不答地上下打量我一会儿,忽然问我是不是柳絮影柳小姐2我以为她看过我演戏,一问,才知道她是凭眼力硬猜出来的。她告诉我,她是您和老塞的老乡,才来哈尔滨,找她丈夫来了。若在平时,我会和她唠下去的,我一见面就喜欢上她了,就和喜欢卢淑娟一样。可是今天,我什么心思都没有了。我告辞出来,心里没了主意,我知道那些警察、特务、汉奸和日寇,都是残暴无比的禽兽,晚救一刻我弟弟,他的危险就增加几分。我这时真感到走投无路,呼救无门了。

我几次想自己去找卢淑娟,或者于脆就去找卢运启,可是您知道,自从那次宴会闹事以后,我再也没见到卢家人,我不知道他们家对我有什么看法,我……”

柳絮影说到这里又用揉皱了的手绢擦一下眼睛说:“我终于没有到卢家去。我一个人在街头上游荡了一会儿,当我确信回到家里能控制住自己感情的时候,才回来了。哪知道您已经坐在我们家里了。我知道您一定是为弟弟被捕的事情来的,也可能您已经有什么办法搭救他了?您快告诉我吧,如果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请您马上说出来,拼上命我也干,只要不受屈辱。”

柳絮影扬起头,大眼睛里闪着亮光,直盯盯地看着王一民。

王一民心里一阵翻腾,他觉得不能再拖延了,必须把实情告诉眼前这位还指望搭救她爱弟脱险的柳絮影。他略一沉思,也直望着她说:“柳小姐……或者我干脆就称呼你为絮影吧,因为你是我亲爱的学生和战友的姐姐……”

柳絮影连连点着头说:“我非常高兴!”

“絮影,我非常理解你现在的心清。昨天和前天,也就是从世诚被捕那一刻起,我都是和你一样,想要竭尽全力去营救他,哪怕倾尽满腔热血也情愿。可是今天……

……”

“今天怎么了?”柳絮影身子猛往前倾,眼睛睁得溜圆,美丽的鸭蛋形面孔都扭歪了。

“今天……”王一民直觉鼻子一酸,忙低下头说,“今天他,他已经不在了!”

“你说什么?”柳絮影从扶手椅上一跃而起,张开两臂,像要扑向王一民一样。

王一民也马上站起来,直望着柳絮影,一字一句地说:“世诚已经永远离开我们了!”

“天哪!”柳絮影双手一抱头,一扭身,踉踉跄跄地向前跑了几步,一头扑倒在床上,失声地痛哭起来。

王一民忙要走过去制止她,就在他刚要迈步的时候,房门呕一声被什么撞开了。

王一民猛一回头,只见柳絮影的妈妈身子紧贴着敞开的门扇倒下来,扑通一声,仰脸摔倒在地下,一动也不动了。

王一民一翻身急跑过去,只见这位老妈妈面如白纸,牙关紧闭,呼吸好像都停止了。王一民刚要俯身去抱她,忽然又听对面屋的病老人喊起来:“出了什么事呀?

快,快来人哪!我要起来!……”老人喊岔了声,声音尖细而凄厉,让人听了心惊跳。

王一民忙抬头往对面屋看,对面屋的门虚掩着,王一民看不见。凄厉的喊声变成一阵剧烈的干咳,像要把心肺都咳出来。

王一民急对柳絮影低声而严厉地说:“絮影,你应该是一个有理智有思想的人,现在敌人正在查找你们家,你领着这样哭闹下去,会产生严重后果的。快来救护你妈妈,我上西屋去!快!……”

王一民话音未住,柳絮影猛从床前站起,一边张着嘴喊着妈妈,一边向王一民眼前扑来,她满脸泪水,满腔悲痛,一头扑在她妈妈身上,真有痛不欲生之感。

王一民焦急地直对着她耳朵,压低声音,几乎命令似的说道:“低声!低声!

要冷静,死的人不能再活,活着的人不能再出事了!伯母一定是听见我们的话,一时背过气去,叫一叫就会好的,听见没有?你们家的主心骨应该是你,你应该从大处着想啊!”

柳絮影一边哭泣着点着头,一边呼喊着妈妈。

王一民这时急转身向对面屋奔去。他推开屋门,只见那位病老人两只胳膊紧抱在前,像抽筋一样佝偻着,脑袋离开枕头有两三寸高,大张嘴喘息着,嘴角堆着白沫子,浑浊的眼球瞪得像要蹦出来,苍白的面孔憋得发紫,豆粒大的汗珠子布满额头。王一民急扑过去,非常敏捷地伸出一只手抱住老人的脑袋,又伸出一只手,用大拇指紧紧按住他的人中,嘴里不断喊着:“老伯!老伯!”

老人的喉头紧张地移动了几下,咕嗜一声上来一口痰,王一民急忙掏出手绢裹住。老人眼睛一闭,两只佝偻着的手松软地耷拉下来,脖筋也软活了。王一民急忙把他的脑袋放到枕头上,又用枕巾的一角擦了擦他头上的汗水,老人又长叹了一口气,脸色从维紫色转成原来的苍白色。

王一民也随着老人的叹息长出了一口气。他刚要转身再奔到东屋去看看,老人的眼睛睁开了,忽然伸出一只颤抖的手像要捕捉王一民一样。王一民忙又回过身来按住老人的手,老人那干瘦如柴的手凉得吓人,好像体温已经降到零度了。

老人张了张嘴,吃力地,声音变得暗哑地说:“快,快告诉我,出,出什么事了?”

王一民忙说:“等会再说,您老先安静地躺一会儿,我到东屋去看看就来。”

老人不松手,他执拗地说:“不,王,王老师,我,我们家一定出了大事,她们娘俩怎么不过来?王老师,快,快告诉我。”

王一民感到老人那冰凉的手又在颤抖,忙俯下身去,刚要再说几句安抚他的话,身后响起了脚步声。王一民一回头,只见柳絮影搀扶着她妈妈走进屋来,这娘俩都是头发蓬乱,泪痕满面。老妇人那挺直的腰身变得佝偻起来,轻快的步履变得蹒跚艰难,转眼间像老了许多岁。而方才还是痛不欲生的柳絮影,这时却紧抿着嘴,扬起了头,悲愤代替了悲痛,理智战胜了感情。

躺在小火炕上的老人也觉出她们来了,他松开拉着王一民的手,又往旁边扒拉一下王一民,然后吃力地侧棱着脑袋,对着她娘俩说道:“快,快说,怎么回事?

急,急死我了!”

“爹,您等一等,我马上告诉您。”柳絮影一边说着一边扶着她妈妈坐在门旁靠背椅L,然后又低声嘱咐她妈妈说,“妈,王老师的话是对的,我们应该从大处着想啊!您刚强了一辈子,那么坎坷的路程都走过来了,眼前的悲痛也一定压不倒您。您是比我刚强的,您要给我当个榜样……”

柳絮影的话还没说完,炕那边的老人忽然又抬起了脑袋,两只颤抖的手一齐向前伸着说:“快,快告诉我,是,是不是诚儿出了事?我,我明白了,王老师的到来,你,你们的哭喊……天老爷呀,快告诉我吧……”

站在一旁的王一民忙又擎住老人的脑袋,抓住他一只手说:“别急,别急,就告诉您老人家。”说完他回过头对柳絮影说,“说吧,说吧,终究是要告诉老伯的。”

柳絮影又看看她妈妈,老妇人伸出那细小的手,向老人躺的炕上挥了挥,又点了点头。

柳絮影离开妈妈,向老人走来。

老人急不可待地拉住了柳絮影的手,她就势扑在老人身前,半跪着说:“爹!

你老人家已经是百病缠身,风烛残年的人了,听见女儿说的不幸的消息,千万不要过分悲伤……”

‘你快说吧,是诚儿他……““是。弟弟在北市场抗日集会上被抓去了……”

“光是被抓去了吗?”

“他,他被,被……”柳絮影手一蒙脸,又哭起来。

老人的头又猛从枕头上抬起来,这回抬得比方才还高,有半尺。颈项间的大脖筋都鼓胀起来,像树枝一样支撑着老人那抖颤的脑袋。这情景大概是从来没出现过,吓得柳絮影的妈妈也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伸手擎住了他的脑袋。

老人嘴唇哆嗦着说:“说,说呀!他,他是不是被日本强盗杀害了?是不是?”

柳絮影的妈妈一边抽泣着一边点着头说:“是,我们的诚儿再,再也不能回来了!”

病老人眼睛一闭,呼吸立刻急促起来。柳絮影和她妈妈都紧张地抱紧了老人,王一民也忙俯过身去,以防应急之变。

大颗大颗泪珠从老人紧闭的双眼里流出来,流着流着,老人忽然睁开泪眼,问了一句:“他,他是怎么死的?”

王一民忙答道:“他牺牲得英勇,牺牲得壮烈!是中华民族的好儿子,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老伯,您应该为有这样一个好儿子而自豪!”

老人的眼泪不流了,他直望着王一民说:“您快说下去,说下去!”

王一民点点头说:“老伯,只要您能不过分悲伤,我非常愿意把我所知道的有关世诚的一些情况都报告给他的亲人们。”王一民说完又看了看柳絮影和她的妈妈。

老妈妈轻轻放下老人的脑袋,柳絮影也放下老人的手。一家三口人都直望着王一民,悲伤的目光里流露着期待。

王一民庄重地站在他们面前说:“世诚已经牺牲了,现在我有责任,把他的政治情况报告给他的亲人们。他是一位为**而奋斗的年轻战士!他在这远大理想鼓舞下,曾经干过使敌人朝野上下为之惊魂丧胆的大事。建国纪念碑上‘赶走日寇,还我山河’的大标语是他和另一位青年同志写的;一中学校挖掉博仪照片双眼的事件是他参加于的。这次北市场反日大集会是他点燃了集合的号,在和全副武装的敌人搏当中,他至少杀死了三个敌人。当敌人抓住他,把他拷打得半死不活的时候,他竟能以超人的勇力,把日寇在哈尔滨的总头目玉旨雄一摔得半死不活,又把警察厅特务头子葛明礼砸成脑震荡,最后,一个日本宪兵又被他打死在脚下。

他这暂短的一生,真可以说是惊天地泣鬼神的一生,他的英雄事迹将永远被人传颂。

他虽然过早地牺牲了,但他虽死犹生!”说到这里,王一民激动地望着一家三口人说,“所以他的亲人们,应该抛掉悲伤,拿出勇气,接过世诚生前写下的口号:”

赶走日寇,还我山河!‘勇敢地参加抗日斗争的行列,完成烈士未完成的事业,这将是对世诚最好的悼念!“病老人眼睛里悲伤的目光不见了,在那浑浊的眼球中,放出了异样的光彩。他忽然两手一合说:“好,我的儿子死得值个,太值个了!古人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O照汗青’!我儿子不在人世了,可是留下了一颗丹心!”老人说到这里拉住柳絮影的手说:“絮影,我已经是行将人木的人了,你妈妈也老了,所以这丹心首先是留给你的,你要把你弟弟用鲜血写的那八个大字接着写下去,早一天把日本强盗从我们国土上赶出去,爹爹就是死了也会含笑在九泉之下的。”

柳絮影从老人身旁站起来,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说:“女儿一定记住爹爹的话,像弟弟一样奋斗下去。”她又转对王一民说,“盼望一民老师能够像对待我弟弟那样教育我,引导我,让我跟着您一同前进!”

王一民激动地向柳絮影伸出手去说:“欢迎你参加我们的行列,和我们共同战斗!”

柳絮影忙握住王一民的手,她那红眼圈中的一双大眼睛,又像迎着阳光的秋水一样,明亮得放光。

王一民在激动中,从兜里掏出那一百元钱,放到紫漆方桌上说:“这钱留给老伯治病和补助家用吧。”

屋里的一家三口人几乎是齐声地说:“不,不,我们不能要您的钱……”

“不,这钱不是我的。”王一民忙摆着手说,“我一个穷教书的,哪能一下子掏出一百块钱来。”

柳絮影忙问:“那么这钱是谁的?”

王一民说:“我方才说过,世诚是一位为**而战斗的战士,在战斗中他有战友,有领导,也有组织。这钱就是战斗的组织和领导给他的亲人们的,所以这就不单单是一百块钱了。这里饱含着无产阶级弟兄的深情厚谊,还有领导的关怀,战友的慰问。因此你们必须收下。”m.hebao.la

老少三人不说话了,都异常激动地望着王一民,泪水又模糊了他们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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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一民离开罗家,已经快到四点钟了。从早晨到现在,他还没顾得上吃东西,真是饥肠辘辘了。他想找一家小吃店,胡乱吃点什么。正在他左顾右盼寻找的时候,忽然发现从街对面走过来一个大个子,戴着茶色眼镜,穿着灰色串绸长衫,后背微驼,正挨家查看门牌号数呢。

王一民一看见这个人,猛然一惊,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这个大个子不是别人,正是和王一民共同检查罗世诚柳条包,又从他手中接过写有罗世诚家庭地址信封的玉旨一郎!当时王一民就估计他可能发现那地址了。现在证明:这个日本人不但发现了,还牢牢记在心里,并且按照那号数找上来了。

王一民心里一急,他真想扭身跑回罗家,给他们送个信儿。但那是办不到的,当柳絮影把他送出那木板小门以后,门关从里边哗啦一响,已经上铁门闩了。

柳絮影是在遵照他的嘱告,提高警惕呀。现在只要他跑过去一敲门,立刻就会把玉旨一郎的视线引过来。不行,不能让他看见自己,乘他全神贯注查看门牌号数的时候,自己必须躲开。王一民又向王旨一郎身后瞥了一眼,他身后没有跟着什么人。

他正像自己头会儿寻找罗家一样,按照双号门牌一侧,挨家数号呢。

王一民忙一扭身,往街对面单号门牌一侧走去。他方才寻找小吃店的时候,已经发现街对过有一家小门市铺,在低矮的房檐头上挑出一个白铁做的酒葫芦,下面系块红布,迎风飘荡。中国这些古老的买卖幌子就有这么一个好处,只要搭上一眼,立刻就知道是卖什么东西的。像这种挑着酒幌的小杂货铺,里面除了卖烟、酒、糖之外,一定还会有简单的吃食。王一民这时就一直向这个小铺走去。他一低头钻进了小屋,屋里没有顾客,一个戴着红顶帽头的老人,正坐在柜台后面打盹。王一民进来的时候脚步很轻,布鞋踩在土地上几乎没有任何声响,但是那老人还是一激灵就睁开了眼睛,像在门槛下边安了一个直通到他身上的电门似的,灵敏度非常高。

老人不但能立刻就清醒过来,而且还能马上变成一张笑脸,对着王一民一点头,站起身来说:“先生,买啥?”

王一民本来想进门后再向街对面看看,但现在却不好立即回头了,他只好走到老人面前说:“有什么吃的吗?”

老人一指柜台上的玻璃匣子说:“有淋的洋白面的糖脆麻花,还有炉果、绿豆糕。”

“来麻花吧。”

“好。”老人开玻璃匣子取麻花。

王一民借这个空向窗外瞥了一眼。小铺的玻璃窗很大,可以看见街对面的景物。

只见玉旨一郎还在查找门牌号,马上就要查到一百四十八号了……

王一民听见柜台里有撕纸声,回头一看,老人正在用纸包麻花。王一民忙摆摆手说:“哎,不用包,我在这儿吃。”

“嗅,您在这吃呀?”老人把麻花从纸里拽出来,往起一举说,“那光吃这麻花干巴拉瞎的哪行呢。我给您用汽水冲几块稻香村的绿豆糕,又清凉又败火,就着大麻花一吃,管保称心如意。”

mpanel(1);王一民已经打定主意,要在这里盯住玉旨上郎的行踪,玉旨一郎不走他也不打算离开了,所以便对老人点点头说:“好吧。”

老人的神头立刻大增,他一猫腰,从柜台里举出一个木板凳,往王一民面前一伸说:“您先坐下,我就给您去开汽水,沏绿豆糕。”

老人说完就忙乎起来。王一民放下凳子,斜身坐在柜台前,这回不用回头,一扭脸就可以看到窗外的街对面了。呀!玉旨一郎已经在敲一百四十八号的门了。王一民听不见敲门声,只看见玉旨一郎的手在动,一下,两下……每下都像敲在他的心上。这个高深莫测的日本人,你来这里干什么?你的叔叔被罗世诚摔得半死不活,你却只身一人来敲他的家门,你要从他家得到什么东西?难道你那钓大鱼的长线还要放到这贫民窟里……王一民想到这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莫非说他是来跟踪查看我?

他知道我拿到了罗世诚居住地址,又特意打电话告诉我关于罗世诚遇难的消息,也可能在我离开学校后他又打电话去查问,发现我果真请假离校了,就跑到这里来了?

……哎呀,门开了!王一民看不见门里站的是谁,只能看见玉旨一郎向门里行了一个鞠躬礼,又说了几句什么,就侧身走进去了。门一关,就像舞台的大幕落下来一样,王一民的视线被切断,心却被悬起来……

老人把沏上汽水的绿豆糕和剩下的半瓶汽水拿过来。玻璃杯里水泡翻腾,白沫高过杯口,像要马上冒出来。老人边往王一民面前放边说:“快喝吧,管保你喝完这一碗还得沏下一碗。”

王一民这时只觉口干舌燥嘴发苦,忙抓起玻璃杯,一仰脖喝了一大口,只觉黏糊糊稀溜溜地涌进了嗓子眼,感觉虽然不大舒服,味道却还清香,便又接着喝了一口。

老人高兴地笑了,他一边给王一民往杯里倒汽水一边问:“怎么样?清凉可口吧?我再给您打瓶汽水吧?”

王一民忙摆摆手说:“谢谢你,这一瓶就够了。”

王一民一边吃着,喝着,一边不断地向街对面看。罗家的门关得紧紧的,街上的行人仍然是那么稀少,还没到下工的时间呢。他低头看看表,表好像停在那不走了,还是四点刚过。他只好状似悠闲地吃着,喝着,盼着,等着……他真是外松内紧,心急如焚哪!

大概又过了十多分钟,罗家的小门终于打开了!玉旨一郎从里面退出来,他又向门里行了一个鞠躬礼,然后转身走了。小门又关上了,门里边的人仍然没有露面。

王一民看着玉旨一郎向街口走去,街口上没有人等他,也没有车接他,仍然是他孤零零的一个人,迈着长腿,走出了街口。

王旨一郎的离去,并没有使王一民感到轻松,他还弄不明白他来于什么。他忙把剩下的一块麻花塞在嘴里,算清账,给完钱,离开小铺,横穿过街道,第二次站到罗家的小门前。他用手推了推小门,小门纹丝没动。他举手轻轻拍门,只拍了几下,门里就有人问:“谁呀?”

是柳絮影的声音。王一民忙答应了一声:“是我,开门吧。”

门里“啊”了一声,是惊?是喜?还是兼而有之?几步小跑声中又夹了一句:“是您哪!”

门开了,门里站着雨后梨花一样的柳絮影。她双眉微嚷,眼圈虽然还是红红的,眼睛里却没了泪水,一头秀发披在双肩上,手里拿着一把木梳。她一见王一民,嘴角立刻现出了笑纹,还没等王一民往院里走,她就急不可待地说道:“您真经不住叨念,我和妈妈正说着要去找您,您就又回来了!”由于兴奋,她声音提得很高。

王一民没说什么就一脚跨进了门里,回手关严了小门。柳絮影忙跑过去上。

这时站在房门口的絮影妈妈开口了:“快请王老师屋里坐吧!”

王一民又对着这位老妇人点点头,走近她身旁轻声地说:“大娘,您一定很疲劳了,您先回屋去好好休息一下,有件事儿我想和絮影再唠唠。”

老妇人立刻点着头说:“好,好。你们上东屋去唠吧。”

说完老妇人先回身走进了西屋。王一民也和柳絮影进了东屋。一进门,还没坐定,王一民就向柳絮影说:“以后注意,尽量不要在院门口高声讲话,尤其是那些带着惊叹号的话。”

柳絮影脸一红,不由得用一只手捂住了半边脸,头也低垂下去了。

王一民见状忍不住地一笑说:“你头会儿不是要我像对待世诚那样对待你吗?

你还要跟我们共同前进,我这刚开头说了……”

王一民话没说完,柳絮影忙抬起头说:“您说吧,说吧,我非常高兴您这样直率地对待我,把我真的当成了……自己人。只不过是我,我……”

王一民忙笑着接说道:“是不好意思?还是不习惯?”

柳絮影又低头笑了。

“慢慢就习惯了。”王一民微微挥了挥手说,“好了,我们谈正事吧。你方才说正和伯母叨念我,我就又回来了。其实不是我又回来了,是我本没走。

“您没走?”柳絮影猛抬起头,睁大了惊奇的眼睛。

王一民点点头说:“嗯,没走。我一直坐在你们家对面小铺里看着……”

“这么说您看见我们家来的客人啦?”

“我一直等到他走。

柳絮影眨了眨大眼睛问道:“那么您是有意躲避他?”

“对。

“可是他一进屋就找您。

王一民忙问:“你怎么回答的?”

“我因为还没弄清楚他的情况,就假说您从来也没到我们家来过。

“你回答得对。

“可他却说您是他的好朋友,你们共同在一中教汉语,还是一家子,都姓王。

王一民一皱眉说:“怎么?他也姓王?”

“对。他自报姓名叫王义朗,还告诉我是仁义的义,明朗的朗。

王一民听到这里不由得摇着头苦笑了笑说:“这家伙倒真能扯淡。

“您说他讲的是假话?”

“没有一句是真的。

“原来是这样啊!”柳絮影一皱眉说,“我说怎么从来没听世诚说过有这样一个汉语老师呢?如果有,又是您的好朋友,世诚不能不提到哇。从这上我倒真的开始怀疑上他了。我越怀疑越觉得不对劲。他是怎么知道我们家住在这块的呢?如果是您告诉他的,您头会儿就会当我们说。您是个细的人,不会一句不提的。这时候我又想起了您告诉我们的情况:敌人正在各处查找我们的家。这个人莫非是敌人派出来的密探?特务?这个念头一出来,我立刻警觉起来。我使眼色给妈妈,让妈妈少说话。我爹经过头会儿那阵折腾,已经没有气力多说什么了,就由我一个人答对他。他大概见我态度冷淡,话语不多,就问我是世诚的什么人?我说是表姐。又问我的职业,我心里暗暗高兴,他没有看过我的戏,可以随便唬他了。于是我就告诉他我是小学教师。接着他又问妈妈,问爹爹,都间完了以后,就问我们知道世诚的情况不?我说世诚在你们学校里,你还不知道他的情况吗?这时候他才告诉我们:”世诚已经被日本人打死了!‘“王一民听到这里忙问了一句:“这是他的原话?”

柳絮影点点头说:“嗯。他就是这么说的。说完了就直愣愣地盯着我们看。我和妈妈也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我们不落泪,不吱声,就这么和他对看着。看着,看着,他把茶镜摘下来了,又细看了我们一下,忽然对我说:”请您告诉我实话,你们是不是已经知道那不幸的消息了?你们已经哭过,哀悼过。‘我和妈妈都不承认。

他这时长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你们不会告诉我。王一民老师一定已经来过了。

可惜,我晚来一步,没能在这里见到他!”我听他这么说,心里猛一翻腾,这个人一进我们家门就问你来没来,这会儿又进一步断定你来过了,而且还说可惜,难道说他是奔着你来的?正在我着急的时候,他忽然也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来,放在桌子上,说是他个人的一点意思。“这意料不到的情况,使王一民真的大惑不解起来,他情不自禁地一拍脑袋说:“嗅,这是怎么回事?”

“是呀,把我也闹糊涂了。说他是特务吧,怎么还掏钱?说他是奔你来的吧,怎么还表示关心我们家?我就是带着这些疑问,想去找你……”

“你这些疑问都有道理。”王一民站到柳絮影面前说,“可是还有一个最大的疑问,你没有提出来。”

“什么疑问?”

“你看他是中国人吗?”

“那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柳絮影瞪圆了明亮的眼睛说,“他不但是中国人,还是标准的北方语音,话说得那么清楚,简直都赶上我们话剧演员了。”

“我看不光是说话赶上你们话剧演员,表演也赶上了,甚至还有超过的地方。

你看他装得多像啊!连你这名演员都让他给蒙骗过去了。”

柳絮影满脸惊疑之色地向前走了一步说:-“您是说他装成中国人的?他,他能是什么人呢?”

“他的名字对你并不陌生,他的假名里就包含着真名的成分。他那‘义朗’正是他真名‘一郎’的谐音,他姓两个字的姓,头一个是王字加一点,一个玉宇,下面还有一个旨字,全部姓名合起来就是玉旨一郎!”

王一民这最后四个字一出口,柳絮影就用手一抱脑袋,仰着头喊了一声:“天哪!是他!”

王一民反应灵敏地一下扑到她面前,压低声音急促地说道:“不要喊,你还想让大娘昏倒在门前吗?我正是怕给老人再增加神上的负担,才不敢让她们过早地知道来的是日本人。但是我必须告诉你事情的真相。”

柳絮影的手从头上拿下来,她惊魂难定地望着王一民说:“可是这个日本强盗来干什么呢?他,他何必亲自来呢?他要抓你,要毁我们家,一句话就可以了……”

“不,不那么简单,这是个非常难于理解的人,非常的……”王一民不往下说了。他低着头在屋里来回紧走起来。

柳絮影困惑地看着他,半天,她忍不住地问:“您看他会不会对您和我们家下毒手?我们现在得怎么办?”

“这些正是我在考虑的。”王一民又在屋里走了两圈,忽然一转身站到柳絮影面前说,“对我,暂时还看不出他有任何下手的意思。对你们家,从他今天只身前来,又留下了一百块钱,也得不出要立即动手的结论。但是,我们一定要有备无患。

首先,要连夜清理你家所有的东西,不要让敌人抓住一点可以定罪的凭证。重点是世诚的东西,一个碎纸片也不要放过,能烧的就烧掉。”

柳絮影频频点头。

王一民又接着说:“其次,还是要想法把情况告诉两位老人家。老伯已经卧床不起,而且我已经感觉到他老人家那大义凛然之气,到任何情况下也不会后退一步的。使我担心的倒是大娘,她神经上有脆弱的地方……”

“不,这您可没完全看对。”柳絮影摇着头说,“家母早年得过头昏病,在强烈的刺激下——尤其是突然的刺激,她会晕倒,会休克,就像您头会儿看见的那样。

当醒过来以后,她也会给人以软弱不堪的印象。但是她决不会做出一点违背自己良心的事情,她这一辈子,不断让人碾在脚底下,压在最底层,可是她总是暗暗饮吞着自己的血和泪,从不叫一声苦。她看去软弱,实在是坚强的。您今天如果还能抽出一点时间,我愿意把她一生的遭遇说给您听听。您听了后,就会对她,对我们这一家有所了解了。”

王一民点着头坐在扶手椅上,静静地听她讲下去。

42

读过《红楼梦》的人一定会记得那些唱戏的女孩子,会记得那个唱小旦的龄官,她们像浮石底下长出的小草,乍一看去是那么柔弱无力,细一观察才发现竟有那么顽强的生命力。

柳絮影的妈妈柳云枝,就曾是这样一个小姑娘。她原籍苏州,八岁那一年,也就是光绪十六年,被西安将军荣禄的将军府买去学戏,改名为云官。

云官姿容秀美,聪明颖慧,学戏上有令人惊叹的天资,学武戏有条好身段,学文戏有张好嗓子。学武戏的一般嗓子都不好,但她的嗓子,不论怎么折腾,也像银铃一样叮当响。于是她就成了文武双全的旦角了。没出三年,她就在小戏班里露出了头角。一次唱《千金记》,她先演韩信妻,后演虞姬,到了舞剑那一段,荣禄简直看呆了,嘴都合不上了。戏演完了特别封赠她金银裸子两对,王镯一副。从这时起,她就成了将军府的名角。

两年后,荣禄进京当了军机大臣(后又兼任直隶总督),云官的小戏班也跟着进了京城。

随着年龄的增长,云官出落得越来越水灵,戏也唱得越来越叫响。到了光绪二十四年,也就是一**八年,云官十六岁的时候,忽然有一个老棍看上了云官。

不,光说看上了还不够,他完全被云官给迷住了。此人就是接替荣禄执掌直隶总督帅印的裕禄。

直隶总督的帅印,荣禄本不肯轻易撒手的,是西太后看他这个首辅军机,权势太重,才派裕禄夺了这颗帅印的。荣禄手不掌帅印心可没离兵权,他正在寻找笼络裕禄的方法,这时一看他迷上了云官,便一狠心把这颗心爱的明珠送给了裕禄。当裕禄千恩万谢要把这颗明珠带回天津的时候,荣禄却一再叮咛他要好好调理这颗不可多得的明珠,将来只要自己到天津去,就要看她的戏。

裕禄欢天喜地,满口应承。回到天津,他就把云官的拿手好戏排成戏单,让他家的小戏班白天和云官在一块儿练,晚上在一块儿唱。他每天晚上坐在太师椅上和家人一起看,还让下边佣人来捧场。他越看越爱,越看越起邪心,到了第四天晚上,就欲火中烧,忍耐不住,锣鼓一停,他就命人把云官领进一个幽静的小院落,准备干那禽兽勾当。

裕禄在这个小院落里,已经糟蹋过好多黄花少女,其中也包括唱戏的。卖艺的、唱大鼓的年轻姑娘,那些可怜的女,都在他的威之下,忍辱含羞地低下了脑袋。

但是今天他却碰上了一位坚贞不屈的姑娘,他万万没想到这个在戏台上千娇百媚的美人儿,竟会对他娥眉倒竖,杏眼圆睁,不用说伸手染指,连靠前一步似乎都不可能。这一下可惹得他怒从心头起,气从两肋生。一个执掌生杀之权的封疆大吏,怎能容得一个女戏子拒不相从。他动手了!他伸着两只长胳膊,向那弱小的姑娘扑去……

裕禄动手,云官却动脚了。这个看似弱小实际有着满身功夫的姑娘,一脚就蹬在裕禄的大肚子上,一蹦又骑到了他那肥笨的身躯上,接着就挥起双拳,向着那张大长脸猛砸下去,拳头虽小力量猛,几拳下去鲜血就从裕禄的鼻子、嘴里冒出来。

如果不是庭院里的卫士闻声来救,说不定这位统率千军万马的大帅就死在这姑娘的小拳之下了。

mpanel(1);云官在裕禄一连串“推出去砍了”的怒吼声中被拖出去了。但是紧接着裕禄又改了嘴,让把云官关起来,不给饭吃,不给水喝,活活饿死,渴死!

原来他忽然想起了几天前荣禄的叮咛。荣禄现在还是首辅军机,太后驾前的宠臣,如果他要到天津来看云官的戏,而云官却被砍了脑袋,那将如何交代。他改了主意,他要饿她几天,企图用饥饿政策使她低头就范。

云官被关在一间只有一扇小窗户的黑屋子里,她两天两宿滴水未沾粒米未进,到了第三天深夜,忽然有人从小窗户外给她递进来一瓶水和六个馅包子。包子是用一块手绢包着……她得救了!她喝了水,吃了包子,在一阵满足中睡着了。

第二天天刚亮她醒了,这时她才发现那手绢上还写着端端正正的蝇头小楷呢。

只见那上写道:云官小姐:仆有幸,得睹小姐之芳颜,并对小姐之湛技艺倾服不已。正当仆翘首盼望能再得一睹芳颜之际,凶信传来,小姐已因抗拒裕禄之兽行,被囚禁于绝境;且欲断小姐之饮食,置小姐于死地。仆闻之,悲愤之情,难于自制,啼嘘流涕,仰问苍天:既降丽质于人世,又何毁之于弱龄。真恨不能手提三尺利剑,斩裕禄老贼于地下。然仆一介寒士,手无缚**之力,身乏武士之功,子然一身,孤立无援,欲救小姐出虎口,实比登天难又难。在此叫天不应,叫地不语之际,只能聊备食献上,以解小姐燃眉之急。今日食尽,明夜再送,望小姐待之。

一寒士云官一遍又一遍看那信,一边看一边流泪,一直到外面响起脚步声,她才赶忙藏起。

这“寒士”要“明夜再送”,但没等明夜,云官就被放出去了。原来那荣禄真的来了,云官得救了!她不但给荣禄唱了戏,还向他哭诉了一场。荣禄表面上斥责她“不许胡说”,暗地里却又向裕禄敲了警钟,使裕禄在一时之间不敢再动手了。

紧接着在京津一带闹起了义和团,他们在天津立拳厂,收会众,反洋人,举义旗。裕禄一下被搅了进去,他先镇压,后顺从,从拔刀相向到跪迎“黄莲圣母”进入天津城,真是瞬息万变,风云难测,置身在这急风暴雨漩涡中的裕禄,再也无心打云官的主意了。云官却乐得逍遥自在,每天在总督府的后花园中读书练功,优游嬉戏,真是从来也没有这样痛快过。

一天,云官忽然在后花园的新建长廊中发现了几行楷书,是题在一幅临摹马远的《踏歌图》上的,那端端正正的楷书竟和那块手绢信上的字体一模一样,那块手绢是一直藏在云官身上的,她见左右无人,忙掏出一对照,真的,一点不错!正是他——那位“一寒士”写的。长廊里还有很多幅画,画上都题着字。云官忙一幅一幅看去,题字有真草隶篆,但无论字形怎么变化云官也认得,都是他写的!他是个画匠?或者是专门给画题字的书生?

云官通过内宅的老嬷嬷打听到了这位“寒士”的情况,原来他叫罗四维,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画家,他被总督府雇来往长廊上临摹名画和题字,现在长廊完工,他已经离开总督府。在天津,他经常和一个叫妙笔画铺的画匠师傅包揽生意。

于是云官又托老嬷嬷到妙笔画铺去找这位恩人。得回来的消息是罗四维已经下了关东,到奉天城去了,几时回来说不清。

云官见不到罗四维,便天天到那长廊里去看字、看画。从看又发展到学着写,学着画,谁也猜不透她为何对这些书画着了迷。

义和团运动的火焰越烧越旺,终于烧出了一场战争。一九零零年七月十四日,德、日、英、美等八国联军打进了天津城,他们四处放火,八方杀人,使天津城内“积尸数里,高数尺……哀声遍地,火光照天……”

裕禄的总督府被血洗一空,尸横满院,裕禄本人也自杀身亡了。

云官在一群碧眼黄发的洋人追逐中逃出了总督府。她从满街血水满眼火光中又逃出了天津城,在乡村她先是加入到数以万计的逃难者行列里,接着就搭上了一个跑“帘外”唱野台子戏的戏班子。开始她不大敢露真功夫,更不敢说出自己的身世,她怕再被抓回总督府,落人裕禄的魔掌中,她宁肯沿街乞讨也不愿再回到那老虎嘴边去讨食吃。不久,她听到裕禄自尽的消息,接着又传来荣禄也将被查办的信息。

这真像在云官心里搬掉了两块大石头,她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了自由感。她在戏班里敢说。敢唱、敢做、敢演了,她以她那超群的技艺,出众的俊美,很快地就成了戏班中的台柱。他们戏班围着天津城转了大半年,随着天津商埠码头的恢复和发展,戏班进了城,开始在戏馆子里唱戏了。十七岁的云官恢复了柳云枝的原名,她像一颗彗星一样在天津上空闪起了亮光。她唱戏不但能文能武,而且能写能画。每当遇到戏剧情节中可以写字作画的时候,她就执笔挥毫,当场出彩,使观众面对着那美妙的画幅,惊叹不已,一个才艺双全、美貌无双的名坤伶很快地就震动了京津舞台,尤其当人们听说她就是当年拳打直隶总督的云官以后,又给她的形象涂上了一层灵光,增添了一股侠气,各大戏馆子纷纷拥来,争相礼聘。

不久,她就和孙菊仙、汪笑依等一代红伶同台演戏了。

云官在得意的春风吹拂下也没有忘情于罗四维,她不断地托人四处寻找,但却一直没有找到,真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她便和一个一直追求她、保护她,对她无限忠诚的武生柳月楼结婚了。

两柳成一家,云官除了有一位知冷知热的好女婿之外,身旁还多了一名形影不离的卫士。柳月楼的武功是遐尔闻名,任人皆知的。

在两柳成一家的一年以后,罗四维回到了天津。他是从奉天城又辗转南下,在南方游览了名山大川以后才回来的。一到天津,就被云官找到了。云官和柳月楼双双把他请到家中,云官拿出那块题字的手帕,流着泪诉说了自己那感念之情。当他们夫妻知道罗四维虽已年近三十却是只身一人浪荡江湖的时候,就请罗四维搬到他们家来住,他们家新买了一所小楼,住处十分宽绰。但是罗四维却坚决不肯。

罗四维人没有搬来,心却和他们跳在一起了,他白天是柳家的座上客,晚上是柳云枝的忠实观众,只要有柳云枝的戏,他便风雨无阻,一定到场。没过多久,三个人就成了莫逆之交。云官管罗四维叫大哥,罗四维管云官叫云娘。柳月楼更是个重感情、讲义气的人,柳云枝的恩人便是他的恩人,他对罗四维像对亲哥哥一样赤诚。但这两个男人对柳云枝的感情质又完全不同,一个是夫妻间的恩爱;二个是情同手足的友爱。他们之间在这上的界限划得像径水和渭水一样分明,决没有一点过线的地方。了解他们的人都不禁为之赞叹,称他们为“风尘三侠”。不了解的人便吹出一些风言风语,传到他们耳朵里也一笑置之。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过一个时期也就烟消云散了。

云官和月楼结婚三年,也没生一个小孩。到这年夏天,云官怀孕了,两口子都特别高兴。云官准备很快就封箱不唱了。恰在这时候,一件事情发生了:新上任的镇台大人要看云官的戏,清云官到镇台府去唱堂会。

这个镇台是庆亲王奕动的侄子,是个比裕禄还坏的棍,只要他看上的女人,总要想法弄到手里,以满足他的兽欲。这情况云官夫妻是知道的,所以执意不肯前去,镇台府的总管亲自跑来连请三次,都被回绝了。这时戏班班主和戏馆子老板都吃不住劲了,他们轮番劝说,一定让云官去“应付”一下。最后,云官和他们吵翻了,声明立即和柳月楼退出戏班,离开天津,远走他乡。

云官说了就办,她和柳月楼、罗四维商量决定:把住处封好,立即出关,到奉天住上一年两载,等云官生完小孩,再作定夺。

第二天傍晚,云官和月楼正从家里往戏馆子走,迎面来了一队绿营兵,为首的是一个全副甲胄的营千总,他除了挎着一把鬼头腰刀之外,腰上还别着一支“单出子”手枪,他后边跟着四个勇员巴图鲁。这一队人雄赳赳地直奔云官和月楼走来,两人忙往路旁一闪,这时他们发现:在队伍后边还跟着一台蓝驼呢小轿,轿旁走着一个身穿花云纱马褂,手拿一柄小折扇的中年人。云官和月楼一见此人,不由得一愣神:这是镇台府的总管,三清云官都是此人出马,这回莫非是……

这时那个总管也发现二柳了,他对着云官一呲牙,然后向前边大喝一声:“停!”

营千总回身直望总管,总管一指云官,说了声:“这就是,快围住!”

营千总哗一下扯出腰刀,一声令下,绿营兵倏一下向云官和月楼围来。他们二人忙往后一退,背靠在一堵大墙上,横眉直对着这群如狼似虎的大兵。大兵让开一条窄路,千总和四个巴图鲁拥着总管走近前来。他们刚一露面,云官就直指他们厉声问道:“你们要干什么?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难道要行抢吗?”

总管皮笑不笑地一抱双拳说:“不敢,不敢。在下奉镇台将军之命,特意第四次来请柳老板去唱堂会。”

云官一声冷笑,一指周围的大兵说:“唱堂会有这样请的吗2”

“前三次在下连一个巴图鲁都没带,可是柳老板不肯赏脸。这回我们也是先礼后兵。柳老板如果马上上轿,我们就以礼相待……”

云官柳眉一竖说:“如果不上轿呢?”

“嘿嘿,那我们可就要对不起了。”总管回手一指巴图鲁说,“看着没有,捆人的绳子已经准备好了。”

随着总管手指处,两条绳子扔在云脚下。

这时只见柳月楼一声冷笑说:“你们想用两条麻绳吓住柳云官吗?柳云官是从龙潭虎里闯出来的,你们这几个虾兵蟹将,乌合之众,还不够我柳月楼一个人收拾的。”

总管一听也报之以冷笑说:“柳老板的英名轶事在下早有耳闻。我们将军就是因为这个老要见识见识这位贞节烈女,开开洋荤,看看这个只许柳、罗两个男人玩的女戏子……”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云官疾如闪电般地一纵身就跳到他面前,手一挥,“啪”

一个大嘴巴,下边一抬腿,一脚端在他小肚子上。他“妈呀”一声栽倒在地,手捂着小肚子满地翻滚起来。

这一下就乱了套。千总挥刀高喊:“抓人哪!快上啊!”

巴图鲁和绿营兵齐声呐喊着扑向二人。他们自以为人多势众,可以手到擒来。

哪知只几个照面,就被柳月楼和云官打倒了一面子。二人就势跳出重围,互相一拉,撒腿就跑。

巴图鲁和绿营兵紧紧追赶。

总管从地下爬起来,一边跌跌撞撞往前跑着一边喊:“快,快!打死男保镖,活捉女戏子!抓住活的有重赏……”

经他这一喊,千总开窍了,他从腰间拔出手枪,对准柳月楼,“啪”的一枪,正打在柳月楼后背上……

云官正拉着柳月楼往前跑,忽觉手一沉,忙歪头一看,只见柳月楼一只手捂在前上,一边往地下倒一边还拼着全身力气喊着:“快,快,快去找大哥,找大哥……”

鲜血从他前涌出来,他嘴一哆嗦,脸一扭歪,一头栽倒在地下了。云官只觉脑袋轰一声,好险没随着柳月楼倒下去。

这时跑在最前面的两个绿营兵已经扑到云官跟前了,他们一边喊着“活捉女戏子”一边向云官扑来。云官一咬银牙,一低头,猛向第一个绿营兵撞去。只听“妈呀”一声,绿营兵倒翻在地。云官一把起他扔掉的砍刀,一回手向另一个绿营兵剁去。绿营兵躲闪不及,脑袋被砍掉半拉。那个被撞倒的绿营兵正挣扎着往起爬,也被云官手起刀落,结果了命。

几声惨叫,一片血流,吓呆了后跑上来的绿营兵。他们见云官眨眼间就砍倒了两个弟兄,也不知云官本领有多大了。正当他们惊恐不定的时候,云官挥舞着大刀冲过来了。这时有一个大兵先惊喊了一声“我的妈呀”!转身往后就跑。在绿营兵中逃跑是一种恶传染病,只要有一个人领头一跑,其他人马上都跟着跑。于是一大群大兵竟被一个女人追逐着没命地向后边跑去……

云官追了几步,一扭身子,又往回奔去,她奔到柳月楼身前,一头扑在他身上,不顾血污,不顾危险,拉着他,摇着、晃着,他一动不动,已经断气了!

云官一边哭着一边从他腰间拽下一个荷包,又忙脱下自己的上衣,盖在他的脸上。她正要把他拽到墙下一个坑里,这时她听见喊声和脚步声又从远处传来,她忙跪倒在地,向着他的尸体磕了一个响头,然后一磨身,向一条小胡同里跑去。这一带地形云官是熟悉的,她从这条胡同又穿进那条小巷,只几穿就听不见绿营兵的喊声了。

云官知道自己的家是回不去了。只有去找罗大哥,赶快逃走。

这时天色已经黑了,她跑到罗家,罗四维望着她沾着血迹的头脸和下衣,望着她那只穿着内衣的上身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云官顾不得和他多说什么,只告诉他月楼已经惨遭杀害,她也刀劈了绿营兵,现在必须马上逃走。

罗四维本已做好出走的准备,这时忙又把几年的积蓄包好一个包袱,云官也洗去脸上的血污,换上罗四维的长大衫裤,把袖口和裤脚挽了挽,又找了一块毛巾把头发包起来。两人收拾停当,就在黑夜里双双逃出了天津市。

他俩没敢走旱路,花高价雇了一条小船,从水路到了秦皇岛,云官换了女装,又换了一条船,直奔大连而去。

他俩在大连举目无亲,无依无靠,要靠只有靠自己。于是这一双早年的知音,近年的兄妹,在惊涛骇浪中挣脱出来的孤男寡女,就正式结成了夫妻。人洞房的那天晚上,他们都换上了一套新衣服,两人喝了交杯酒以后,都想念起柳月楼。他没有给他俩留下更可纪念的遗物,只有一个荷包,拴在柳云枝的身上。这时她把那荷包解下来,供在桌上,二人双双拜了三拜,又痛哭了一阵,才相偎着睡下了。

他俩互相依偎着,拥抱着睡到天明,却没有脱衣服,更没有像一般男女那样在洞房花烛夜里去“云雨会巫峡”。原来云官怀孕已经将近四个月,他俩都异常看重柳月楼留下的这点还未降生的骨血,他们盼这遗腹子能平安降生,长大成人。他们到大连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请大夫给云官开安胎药,使云官那隐隐阵痛的腹部安稳下来。他们结婚,只是感情上的升华,而不是情欲的冲动。他俩约定:只有等那柳家骨血生到人间,才能把夫妻间的形式和内容完全统一起来。

他俩结婚以后,商量了一下未来的生活。在经济上一时之间是不成问题的。罗四维拿出来的积蓄可以折合成白银二百两。云官虽然两手空空,可是身上戴的几件首饰却价值千金,一枚闪闪发光的钻石戒指还没丢掉,一枝镶满珍珠和宝石的赤金别头簪还在头上,还有那珍贵的耳环、手镯等等,都是可以使珠宝商人看着眼热的宝物。他俩小心翼翼地把这几件珍宝收藏起来,以备应急之需。

当前一个重要的问题是在哪里定居?大连虽是日本帝国主义者的殖民地,但是距离天津太近,容易被人发现,一经暴露,清政府要引渡两个“罪犯”还不是易如反掌吗?奉天城是整个关东的中心,也不易躲过人的耳目。想来想去,只有哈尔滨这个新兴的城市合适,不但地处塞北,而且正在大兴土木,到处盖大楼,罗四维可以有活干。

光绪三十四年八月,他们到了哈尔滨,在道外三道街买下了两间小房,云官改名为杨月梅(这名和柳月楼差不多);罗四维改名为罗立,表示已经成家立业的意思。

这年冬天刚一来,光绪和慈嬉双双驾崩。几乎与这同时,云官生了一个小女孩——读者当然知道,这就是柳絮影降生了。两口子非常高兴,给小女孩起个小名叫双喜。外边人谁也不知道这小女孩的名字的真正含义。实际上他俩是多么盼望清王朝能赶快和皇帝、太后一同寿终正寝哪!那才是真正的双喜临门呢。

生完双喜以后云官还不能出去唱戏,她还是斩杀官兵的逃犯哪!一直又等了三年,清朝三百多年的统治才完全倒台,云官可有了出头露面之日了!她兴奋得睡不着觉,还要重返舞台,唱回那失去的艺术青春。她和罗四维抱着小双喜回了一次天津,一去祭奠柳月楼,二去收拾旧日的行头。哪知空跑一趟,两样打算,双双落空。

班主说柳月楼的尸体没找到,一切财产早已都查抄归公了。云官知道这是班主丧了良心。两人想法找回来几件可以纪念往事的旧物,其中就有现在挂在墙上的画和对联。于是又回到哈尔滨,卖了一件珍藏的首饰,购买了行头,重新打出柳云枝的名号;开始搭班唱戏了。

柳云枝三个字在戏剧界真可以说是如雷贯耳,早已成了传奇式的女中豪杰。但是从打她刀劈清兵以后,谁也不知道这位女英雄到哪里去了?现在忽然在塞北的哈尔滨出现,怎能不引起轰动,她的事迹随着戏园子(天津叫戏馆子)的海报迅速地传遍全哈尔滨。

头三天打,戏园子险些挤破门;头一个月也是场场满员,座无虚席,人们不光看戏,还要看这位女英雄。但越往后越不行了。云枝已经不是当年的云官了,她的嗓音虽然还那么娇嫩好听,可是底气不足,高音上不去了;她功夫虽然还是那么有底,但是几个架势以后就气喘吁吁,热汗淋淋了。这就使她唱时不敢挑音,打时不敢用力,多半是点到为止,得过且过。坎坷的生活,无情的岁月,使得云官未老先衰。云官的上座率低下去了,一年以后,从来都是唱主角的云官开始唱配角了。

到了一九一七年,双喜九岁的时候,云官又生了一个男孩,就是罗世诚。

双喜已经上学念书了,起了学名叫罗玉芳。人人都夸这女孩长得俊,又聪明又懂事,都劝云官教她唱戏,说一定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云官却坚决不肯,她对唱戏这一行已经完全绝望了。她死里逃生唱了二十年,结果还没到人老珠黄的时候就不值钱了。年轻的时候裕禄、镇台那样的坏蛋不让她好好唱,等到能够好好唱的时候又不行了。一这样悲惨的职业怎能再让孩子干!

云官不教孩子唱京戏,孩子却演上了别的节目。那时候哈尔滨的女校里已经时兴演文艺节B了,遇到校庆、国庆等喜庆日子,就让学生登台献演。而每次登台总少不下小双喜,她不但长得出众而且有台缘。无论有多少学生站在台上,她总被观众最早发现而且盯住不放,就好像她脸上、身上都罩着层特写镜头似的,使她那么突出,那么拔尖,那些同台的小伙伴无形中都成了她的陪衬。她简直是个天生的演员。

到了念女子中学的时候,双喜开始在学校演话剧了,她的演出很快就轰动了哈尔滨的教育界,连教育厅长都对她赞不绝口。孩子名声一大,云官就更恼火了,她甚至想让孩子退学不念了。学校知道她这态度以后,几次三番请她到学校去看她女儿的演出,有一次女校长竞亲自坐着马车来请她。云官迫于情面,只好去了。她看着看着忽然被女儿感动得流下了眼泪,最后她竟长叹一声,说了一句文言:“此乃天意,云官不得违也!”

这样,双喜在女子中学毕业后,就正式进了话剧界。跟妈妈一商量,恢复了本姓,改名为柳絮影。云官在女儿的名字上也有纪念自己那飘零的一生的意思。

这时候男孩子罗世诚也上学了,学校一听他是柳云枝的儿子柳絮影的弟弟,也让他演上了节目。一演节目就有了名,“人怕出名猪怕壮”,小孩也是如此。那些淘气的小男孩就经常围着世诚起哄,在这方面男孩子永远胜过女孩子。旧社会唱戏的是下九流,尤其是女艺人,竟和妓女划到一条线上去。所以在起哄中就充满了嘲笑、椰榆,甚至辱骂。小世城回家一学,气得云官直哭,和罗四维一合计,就把家从道外悄悄搬到了大地包,把罗世诚送进了一个新学校,嘱咐他今后只许讲爸爸是画画的,再也不许讲妈妈和姐姐是干什么的,连名也不许提,更不许领同学们来家里玩。罗世诚已经吃过这方面苦头,当然牢记不忘,严格遵守,一直到念高中。

这时候云官自己也不唱戏了,她这些年又赚了一些钱,几件珠宝还珍藏着,后半生够用了,何况罗四维和柳絮影又都赚钱呢。

到了一九三二年,又一件不幸的事情发生了,罗四维在登高画画的时候忽然从脚手架子上摔下来,命保住,人却瘫痪了……

柳絮影讲到这里天已经黑了,屋里昏昏暗暗,景物模糊。但是她和王一民都没有动地方去开灯。王一民直望着墙上那副对联。对联上的字已经看不真切了,他一半凭着记忆念道:莫道衣冠尽优孟本来儿女即英雄念完,他接着说道:“这副对联,乍看起来平平无奇,可是听你讲完以后,就觉着它包含着非常丰富的内容,使我受到很大的启发和教育。”

“您……受到教育?”黑暗中看不清柳絮影的脸,但能觉出她是睁着一双惊讶的眼睛。

王一民点点头说:“对。不瞒你说,我以前对唱戏曲的女演员,看法是不大好的,可是现在我……你当然能感觉出来,我既激动又感动,可惜我手里没有老塞那支妙笔,写不出这样的儿女英雄。”说到这里,王一民忽然一拍手说,“对,我一定建议老塞,让他写一部小说……不,先编一出话剧,由你主演,你一定能演好。”

“您甭找老塞,他一点也不知道,我从来没当他讲过。”

“你为什么不讲呢?应该当他讲,这样的儿女英雄,这样的‘风尘三侠’,太应该讲了!你不讲,我和他讲……”

“不。”

“怎么,连我讲你也不让?”

“不。”柳絮影连着说了两个“不”以后,忽然低声地笑了,一边笑着一边说,“白天我就当你说了,今后我听你的,你让我讲,我当然得讲了。”

王一民一听也笑了。他站起身来,准备告辞走了。

43

王一民搬到卢运启家已经三天了。他原以为卢秋影在汤岗子住院没有回来,自己要搬来住的要求有点难于出口,哪知他一来“看望”,卢运启竞又主动提出让他搬来住,并且告诉他秋影也快回来了。这老人想借王一民的一股正气,把卢秋影脑子里那些歪门邪道的东西都吹扫干净。

王一民搬到卢家,花园街的房子就按原来的计划,请塞上萧搬进白俄老玛达姆的上房。空下的三间房子就由李汉超一家三口人住下了。这样的安排大家都满意:塞上萧是个注重朋友交情的人,只要李汉超住得宽敞他就高兴,何况上房住得更舒适,更明亮呢。至于多花点房钱,他是毫不在意的。李汉超的满意主要是工作方便了。当他和妻子、孩子都挤在一间屋里的时候,晚上一开夜车,就闹得都睡不好觉。

石玉芳睡不好倒不是因为怕灯光和动静,灯光都被李汉超遮严了,动静也被控制到最轻微的限度。她睡不好,主要是担心李汉超熬坏了身板儿。她一会儿抬头看看,一会儿又爬起来给李汉超技件衣服,一会儿又给冲碗炼,煎盘**蛋……她这一折腾,孩子睡得翻来覆去,李汉超也觉不安。现在可好了,李汉超住在原来塞上萧的西屋,只要一熬夜,他就悄悄地用毯子把门堵严,严到一丝亮光都透不出来。石玉芳不清情况,也就只好不管了。三个人有两个人对新住处满意,王一民就更无话可说了。他是个四海为家的人,只要对革命有利,他就满心欢喜。

王一民搬到卢家三天,每天晚上都熬到后半夜才睡。好在卢秋影还没回来,晚上时间都可以自己支配。他和李汉超共同起草了宣传罗世诚英雄事迹的传单,又协助印刷和组织散发传单。这些工作都是在敌人加紧白色恐怖下进行的,所以就更加艰难。敌人因为抓不到真正的**人,就到处抓“嫌疑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经常可以听到警车和警笛的嘶鸣声,枪弹的呼啸声,警犬的狂吠声。他们企图用白色恐怖活动,镇压住中国人民的反抗行动。但是他们一切心机都是徒劳的,宣传英雄罗世诚的传单仍然在一夜之间就撒遍哈尔滨全市。

王一民昨夜撒完传单回来已经是半夜两点多钟了。他是在卢家人都静下来以后才悄悄走的。走和回来都是翻越的后大墙。

两点多钟他才躺到床上,本已十分疲倦,但却不能马上人睡。他睡不惯那软绵绵的沙发床,总觉得像躺在棉花堆上一样,翻来覆去好半天才迷糊过去。

本来在他第一天搬来的时候就提出要换一张木板床,可是冬梅却悄悄告诉他:这屋原来安的本是木板床,是老爷怕他睡着不舒服,特地吩咐换了一张进口席梦思床。换完了老爷又不放心,亲自来看了看。现在要再捣腾出去岂不是瞎了老爷这份心思。王一民一听也就收回了自己的想法。

王一民一觉醒来,睁开眼睛一看,屋里还黑糊糊的,从厚重的窗帘缝隙间,透进几条光线,已经亮天了!王一民忙到枕头底下去手表,表还没到,挂在墙上的那古老挂钟里的布谷鸟跳出来了,抖着翅膀,‘布谷,布谷“地连叫了五声,五点钟了!王一民一骨碌坐起来,在床上又颠了两下,然后翻身下地,拉开窗帘,转身到卫生间里去了。卢运启这栋楼房完全是西式建筑,每套房间都有卫生间,用起来非常方便。

mpanel(1);王一民已经清卢运启的生活习惯,他每天早晨天一亮就起床,先在院里走五圈,然后停在假山旁的垂杨柳下打太极拳,他这太极拳是结合气功打的,非常慢,一趟拳下来需要五十分钟。

王一民早晨起来练功已经是多少年来的习惯了。无论睡得多么晚,早晨也要按时起床。但他的特点是时间可长可短,地方可大可小。在花园街住的时候,他多数都在屋里练。他练功,主要是为了保住自己那身功夫。锻炼身体反倒退居次要地位,所以空气差一点他也不在乎。搬到这里后,他已经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地方,是在后院。

今天,他盥洗完毕,就走出了房门。他这套房间是在西边楼门的二楼上,和卢秋影的房间正对门,房间的格式也一样,都是一间卧室一间书房。挨着他俩房间的则是两大间藏书室。如今卢秋影没在家,藏书室里也没人住,所以整个西楼楼上就是王一民一个人。楼下就是上次卢运启举行家宴的大餐厅和会客室。王一民对这里也算是熟地方了。他现在走下楼梯,刚要走出楼门,迎面飘然走进来冬梅,她手里捧着一束鲜花,见着王一民,躬身站住,含笑说了一声:“王老师,您早。”

一阵微风从门外吹进来,一股醉人的花香向王一民迎面扑来,王一民不由得连连吸了几口,然后指着她手里的鲜花笑问道:“这又是什么花?是有香蕉味的含笑花?还是连花叶都香的迷送香?”

冬梅听见调皮地一笑说:“您就知道含笑花和迷送香,好像我们花房的老师傅光会摆弄那两种花似的。”

王一民也忍不住笑起来说:“就这两种还是你教给我的呢。”

“那一会儿您回来,我还,还……”冬梅忽然把话收住,又扑一下笑了说,“不,咱们当丫环的哪敢说教您哪,咱们只能做到有问必答。”

“好,等会我回来咱们就来个有问必答,我要向你多多请教。”

“看,您又来了!”冬梅双眉微蹙着说,“您那不叫‘请教’,您那是‘敏而好学,不耻下问’王一民听到这不由得”哎哟“了一声说:”小冬梅墨水喝得真多呀!简直能出口成章了!“冬梅脸一红,一甩头发,向楼梯上跑去。

王一民刚要走,忽然又停下,忙又招呼道:“冬梅!那花还是给我的呀?”

“不给您给谁呢?”

“不。”王一民忙摇着手说,“我屋里的花不用天天换,今天这束花……”

“今天这束花非到您屋里不可。”冬梅忽然又从楼梯上往下走了几步,然后探着身子,压低声音,有些神秘地说,“您知道这花是谁让送来的吗?不但让我送来,还是她亲手摘的呢。”冬梅说完咯咯笑着往楼上跑去了,她跑得那么轻盈,简直像小鸟在飞。

王一民看着冬梅跑上楼去,心里不由得犯起核计,他当然知道冬梅说的“她”

是指谁了。从他搬来以后,卢淑娟就表现得很热情,好多事情都替王一民想在前边,有时候是她自己到王一民屋里送点东西,有时候是通过冬梅送来。对这些,王一民都觉得她是在尽主人的责任,有时虽然感到过细了些,但细是女人的特点,尤其像卢淑娟这样的“大家闺秀”。可是今天这束花是她自己摘来的呀!现在就送来J,那得起多大早啊?起大早,亲自摘,这意味着什么呢?莫非是……王一民想到这里忙摇了摇头,不,不可能,无论从哪一方讲也不可能,自己可不要想人非非呀!他像嘲弄自己似的笑了笑,一边摇着头一边向楼门外走去。

楼门外的雨路前边就是绿草如茵的草坪。草坪前是花圃。假山、凉亭。荷花池。

这时候太阳刚刚放出红光,树上的小鸟正迎着红光欢唱,花草上的露水珠被一阵微风吹得滚落下来,湿润的泥土气和着花木的芳香沁人心肺。

王一民发现卢运启已经在垂杨柳下打上太极拳了,这时候正在打“倒撵猴”,后背对着自己这一边缓缓移动着。王一民知道像卢老这样的太极拳老手,打的时候是要结合气功,完全“人静”的,就怕外人干扰,使神不守舍,弄不好得上“气功走火”,那就要出大毛病了。王一民曾经看见过一位得上“气功走火”症的老人,在那坐着正和大伙唠嗑,忽然眼睛一翻,喊一声“不好,来了”!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按着自己的头顶,好像气就要从那里冒出来似的。紧接着就腾腾地往起蹦,一蹦好几尺高,两个愣小伙子都按不住。这现象是怎么回事,谁也解释不清楚。人身上有些生物现象,就是难以解释。

王一民怕影响卢运启打太极拳,忙一转身,贴着大楼,向后院拐去。

后院是一片果木园,穿过果木园,就是花圃和玻璃花房。养花的老人姓梁,已经过了古稀之年,可是身板却非常硬朗,幽香淡雅的环境真使他成了不老松。卢运启特为此赠给他一副对联,上写:三千岁月春常在百花丛中一老松老人把这副对联挂在花房里,王一民去看望他的时候,他特意指给王一民看。老人很健谈,谈起早年的事情滔滔不绝。王一民也很愿意和他唠扯,可是今天早晨王一民却要避开他。

王一民练功也是怕人看见哪。

在那片果木园中,有一片樱桃树,一人多高的树丛里面,有一块狭长的草地。

王一民来的第一天晚上,借着散步的机会就溜达进去看过,他发现那真是他练功的绝妙地方!这里紧靠着东大墙,高高的大墙下有一块大石头,一纵身就可以跳上去。

墙外是一棵大柳树,和墙里的大石头搭配在一块儿,正好组成王一民翻越大墙的天然阶梯。除这面大墙之外,那三面都是茂密的樱桃树,人站在树丛中的草地上,外边本看不见。他特别注意观察了一下二楼,楼窗都被树梢挡住了,只露出了楼顶上的滴水檐。他看不见楼窗——他变换了许多角度也看不见,楼窗里的人当然也看不见他了。他把那狭长地带的高草都拔了拔,剩下一些矮草留着,脚踩上去软软的,没一点声音,真比绿色的地毯还带劲。第_二天早晨他就开始在这里练功,今天已经是第三天,有点变成轻车熟路了。

王一民顺着墙边的空隙进了草地,脱掉外边的白串绸小褂,只穿着一件挎梁背心,然后双足并拢,左腿一抬,亮了一个单鞭立马势,接着就抢开拳脚,练将起来。

王一民越练越兴奋,就将从小学的全套本领都使了出来。真是三十六翻身,七十二变化,快起来如疾风闪电,跳起来如飞燕凌空,手眼身法,闪躲腾挪,招招式式,功夫到家。最后双手一拢,头一仰,来了一个收势。

就在王一民头一仰的一刹那,他忽然瞥见在二层楼顶端,滴水檐的里边站着两个人,直向他这边望着。王一民一惊,忙要定睛再看的时候,两个人往回一缩,倏然不见了。王一民忙一纵身,跳上了东墙下的大石头,翘首向楼顶上望去,这回看见了两人的头部背影,都梳着长发,原来是两个女人!这是谁呢?王一民再要看个仔细的时候,两个头部背影也不见了。就在那头部背影一晃的工夫,王一民心里猛然一动,哎呀!莫非是那一主一仆两人在偷看?他忙跳下石头,又仰头向滴水檐上看了看,心中不由得埋怨自己用心不够。自己只想到那明显的楼窗,怎么就忘掉那楼顶上也能上去人呢。现在敌人正在注意会武术的,自己又几次在敌人面前亮了手脚,如果今天这场拳被传扬出去,岂不要引人注意。

王一民一边想着一边穿上了上衣,又掸了掸裤子上的尘土,然后悄悄地走出了樱桃树丛。

王一民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布谷鸟”正从挂钟的小门里跳出来抖着双翅连叫了六声。再有半个小时就开饭了。他来这里后就和卢家商定了作息时间:早晨五点起床,六点半吃早饭,七点上班。早饭在卢家吃,由冬梅给端到房间里来。中午不回来,晚饭不定规。

还有半个小时吃饭,干点什么呢?在花园街住的时候,他早晨总要抽出点时间收拾屋子,打扫卫生。可是现在这屋子已经让冬梅收拾得窗明几净,一丝不乱。王一民在屋里转了一圈,处处都是有条不紊,无可挑剔。可是当他看到墙角那仿明永乐的彩色花瓶的时候,眼睛停在那上不动了,他发现冬梅新采来的那束鲜花原样不动地塞在那里边。往日那花得都非常讲究,多半都是采取三大枝的基本花形,让你感到繁而不乱,艳而不俗。可是今天却像才睡完党未经过梳洗的女人烫发,乱蓬蓬的。王一民摇了摇头,又转到写字台前,黑漆的大写字台上摆着昨天拿回来的学生作文本。作文本仍然按原样堆放在那里,没有一点移动过的痕迹。王一民又俯身在桌面上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今天早晨并未擦抹过。他从写字台上抬起脑袋,略一思索,忽然笑了。他猜出冬梅今天早晨把花和擦抹桌子的时间用到什么地方去了。这鬼丫头大概是把花塞到花瓶里就找她的小姐去了。

王一民坐在写字台前,开始批改学生作文本。

墙上古老的挂钟静静地走着。这钟没有钟摆,不发出滴答滴答的响声。它下边用三条细铜链挂着三个像旱黄瓜那么大小的铜锤,一个管时针的走动,两个管报时。

在钟的顶部,有两个小门,报时的“布谷鸟”就“住”在那里边。两个“布谷鸟”,一个雄的是暗灰色,每到正点的时候它就叫;一个雌的是黑褐色,每逢到半点的时候它出来叫一声。

现在,装雌鸟的小门开了,它跳出来抖着黑褐色的翅膀叫了一声。王一民抬头一看,整六点半。

楼梯上发出轻微的脚步声。王一民放下笔,坐在写字台前向屋门看着。屋门开了,冬梅手托着黑漆食盘走进来,她半低着头,抿着嘴,从头发帘下看了王一民一眼,就悄悄地笑了。这一笑,王一民心里更明白了,但他并不忙于说破。他从写字台前站起来,跟着冬梅走到茶几前,坐到沙发上,看着冬梅往茶几上摆早点。

早点完全是西式的,两个异形瓷缸里分别装着牛和咖啡,一个玻璃缸里装着角砂糖,另外有一盘煎**蛋,一盘切成薄片的白面包。还有两个小盘,一盘是红色的果子酱,一盘是黄色的酪。

冬梅把这些吃食一样一样地摆在茶几上,又从食盘里取出刀、叉和一盏空玻璃杯放在王一民面前。然后拿起瓷缸往空杯里倒了一半牛,又拿起另一个瓷缸往牛里对咖啡,对了不多瓷缸就停在空中了。

冬梅说话了:“您今儿个怎么了?一句话也不说,一个手指头也不伸,这咖啡得对多少才合适,您得告诉我呀。”

王一民忍不住笑了说:“什么活都让你干了,闹得我也不会伸手了。”

“可是我这手还在空中悬着呢。”

“往里倒哇,倒满了就对合适了。”

咖啡哗哗响着浇到牛里,牛翻滚着由白色变成褐黄色。玻璃杯眼看就满了,冬梅还在倒,王一民忙喊了一声:“停!”冬梅应声停下了。

玻璃杯里的体在杯口上凸起来了,却没有流到外面。王一民忙俯下身喝了一口,冬梅扑一声笑了。她在笑声中放下食盘,扭身到墙角花瓶前去花。

王一民一边吃着煎**蛋一边说:“方才我看花没好,以为是给我留下的课题,试试我能不能好呢。”

“那我们怎么敢哪。”冬梅一边熟练地着花一边说,“我们的活儿都是有规定的,什么时候干什么都得按规定做。就像在您这屋,趁您早晨出去的工夫,我们必须把屋子收拾干净,把花好,等您回来……”

冬梅才说到这儿,王一民忽然一指她手中的花说:“等我回来你花还没呢。”

冬梅脸一红,“哎哟”了一声说:“您在这等着我们哪,可我今天早晨有,有事呀。”

“什么事?”王一民立刻跟问了一句。

“我,我陪着小姐登高去啦。”

“登高干什么?”

“看热闹哇。”

“看什么热闹?”

“看……”冬梅眼睛眨了眨,忽然又抿着嘴忍住笑说,“看那个‘白鹤亮翅’、‘喜鹊登枝’、‘黑虎掏心’。‘犀牛望月’,还有那‘狮子大摆尾’……哎呀,真看得人眼花缭乱,比戏台上的好看多了!”

王一民一听她数叨这些招数竟有一二半是今天早晨自己练过的,虽说是瞎蒙也蒙对了不少,不由得一笑说:“你还真知道不少呢!”

“我看过《青衣女》呀,那上净这招数。再说,还有我们小姐呢。她,她今天早晨看得可高兴了!”

“我问你,”王一民收住笑容说,‘你们怎么想起来上那么高的地方去看那……

……那热闹?““您要审问哪?那我们就从实招认啦。”冬梅说到这里,竟学着旧时姑娘的礼法,屈膝行了一个万福礼,逗得王一民又笑了。

“您来的第二天早晨,我们小姐就看见您迸果木园了,可是一晃工夫您就不见了。她站在二楼窗户里,怎么找也找不着您的影儿,这时候我去了,她就告诉了我。

我帮她找,也没找着。后来三太太进来了,我们只好离开了窗户。昨天早晨,您又在后园里不见了,我们俩可纳闷了。今天,从您往后楼一拐,我就盯住您了,眼看着您一直走进了樱桃林,再也不出来了,我就忙着去告诉小姐,谁知道小姐也看见您进去了。我们俩于着急也看不见您猫在那里面于什么,一合计,就上了房盖……”

冬梅说到这里,忽然停住话头,花也不了,急走到王一民跟前说,“哎哟,王老师,我当您说这些,您一个人知道就行了,可千万别告诉我们小姐,她该说我什么都当您讲了。”

“为什么呢?”

“我们小姐这两天总是嘱咐我:凡是她讲您的话,为您办的事,都不让我告诉您,一句也不许说。可是我一看见您,这嘴就管不住舌头,什么都想说。何况小姐一说到您的时候又都是赞不绝口的好话……”

“那她为什么还怕你说呢?”

“您哪,是真不明白?”冬梅眨了眨眼睛,头一低,声音也跟着低下去说,“她呀,是怕您把她看低了。实际她对您哪……就在方才看完您打拳以后,她还说了一句……”

“说什么?”

“说想不到您觉是能文能武,文武全才哪!”

王一民心里一惊。他就是怕人这样议论他,认识他。可她们居然这样……现在他怕冬梅更甚于怕卢淑娟。他发现这姑娘真好说,在他面前嘴管不住舌头,在别人面前就能管得住吗?

正在王一民寻思的时候,冬梅又说上了:“我们小姐说您拳打得太漂亮了!她说她要画一张您打拳的画,贴在屋里……”

“怎么?你们小姐还要画我打拳的画?”

“是呀,您大概还没看见过我们小姐画的画吧?可好啦!在吉林的时候她跟师范大学一位老教授学了三年画,画的都出神了!只是总也不往出露,可是对您……”

冬梅说到这忽然往墙上看了看,指着挂钟对面空白的墙壁说,“对了,您这墙上正缺一张画,我和小姐说,让她选一张,挂这墙上。”冬梅又笑了笑说,“挂在您这屋,小姐会愿意的。”

王一民点了点头,稍停了一下,对冬梅说道:“方才你要我不当小姐说你讲她那些话,我一定听你的,一字不露。”

冬梅也忙点着头说:“您真好。以后有啥话我也不瞒您。”

“可是我对你也有一个要求。”

“什么?”

“就是我会打拳这件事,连同你们那‘文武双全,能文能武’的评论,一定不要当任何人提起。也要一字不露。你能办到吗?”

“能。”

“说到做到。”

“您还信不实冬梅吗?”冬梅睁着秀丽的眼睛说,“您不要以为冬梅这丫头好说,这得分对谁。您人好,有人缘,学问大,架子小,不,您本没架于,拿我们底下人当人一样待,对您这样人,谁不愿意把心掏出来?还有我们小姐,说句不怕您见笑的话,她真拿我当成亲妹妹一样,我已经发过多少次誓,将来让我为小姐去死我也情愿……”冬梅说到这,‘布谷鸟“抖着翅膀叫上了,一连叫了七声。冬梅忙”呀“了一声说,”您看,光顾说话了,您得上班去了。“王一民点点头,把最后一口面包放在嘴里,一边嚼着一边说:“关于我会打拳的事,你们小姐会不会当别人说,譬如她的妈妈——你们的三太太?”

“别的人她不会说,只是对她的妈妈……”冬梅摇摇头说,“可就没准了,她们母女是相依为命的。”

“那么我就拜托你,”王一民郑重地看着冬梅说,“请你想法告诉小姐,不要向任何人讲。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将来我再告诉你们。”

冬梅连连点头。

44

宣传罗世诚英雄事迹的传单撒遍了哈尔滨市,第一中学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学生们偷偷地传递着传单,悄悄地议论着,悼念着。训育主任丁于听到一些议论,在全校师生的例行朝会上,他等不及校长和副校长前来,就当众宣布:罗世诚是反满抗日的**匪徒,他罪大恶极,已被枪决。今后全校师生都要共同起来仇恨他,咒骂他……

丁于训话的结果是他自己招来了数不清的咒骂,连厕所里都写上了骂他的粉笔字。他在盛怒之下,未经慎重考虑,就找到了副校长玉旨一郎,先是丑表功似的讲了自己在“朝会”上的训示,接着又说了学生因此对他的咒骂。最后他说骂他的学生以罗世诚同班同学为最嚣张,看样子简直要图谋不轨。他要求学校立即采取严厉手段,进行缉查和镇压。而且最好能把日本宪兵队或警察机关联络进来,以罗世诚所在的高中班为主要目标,实行严格的审查和搜索,要抓起几个来。

玉旨一郎紧锁双眉听他讲完了这段话,沉默了一会儿才慢声问道:“丁主任认为抓起来多少合适呢?”

丁于的眼睛紧盯着高深莫测的玉旨一郎看,他窥测不出这句问话的真正含义,便丝丝哈哈地说:“这个……现在还说不清楚。”

“有一点可以说清楚吧。”玉旨一郎也紧盯着他说,“丁主任既然把主要目标放在罗世诚的班级上,那么抓人的名单上是不是应该有他们的班主任?”

“这个……”丁于心一慌,不由得用残缺的右手挠了挠脑袋。他知道王一民和玉旨一郎有着令人难以琢磨的特殊联系,因此在谈到罗世诚班级的时候还有意地绕开了班主任,但想不到玉旨一郎还是问上来了,他又丝哈了一声说,“有关班主任的事情,当然得按照副校长的意旨办,您的意旨就是……”

“我的意旨就是请您少出这样的主意。”王旨一郎的声音仍然不高,话语仍然很慢,但每个字的分量却加重了,他一字一板地说着,“您大概知道我们是在建设王道乐土吧?在一块王道乐土上兴建的学校应该是什么样子?这您想过没有?”

丁于涨红着脸,嘴张动了几下,却没发出声来。

玉旨一郎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是应该像您方才所设想的那样:场里站着警察,教室里坐着宪兵,寝室里躺着特务,我这个日系副校长手里拿着抓人的名单,让您这个满系训育主任按照我的意旨去抓学生,抓班主任,使学生不能读书,教师不能上课,闹得学生哭,家长叫,最后再让外国记者采访去写成新闻,标题是《请看王道乐土上之学校》,内容是:该校之日本副校长玉旨一郎曾自诩为中国教育史之研究者,而中国之教育史上何曾出现过此等手枪与镣铐并用之悲惨教育图景?

训育主任先生,您看一看您这番设想将把学校引向何处去?又将把鄙人置于何等难堪的地位上?您自己判断一下,您这主意出得如何?”

玉旨一郎话音住了,汗水也从丁于头上流下来,他不但不能答话,连头都难以抬起了。

mpanel(1);玉旨一郎又接着说道:“至于方才提到的班主任王一民,我现在正在接近他,了解他。我知道这个人秉承家学,很有学问,在学生教师当中很有影响,有人甚至把他视为青年学者,对这样的人要是一伸手就抓起来,又会造成什么影响呢?这一点您想过没有?”

丁于面红耳赤地抬起头来看了玉旨一郎一眼,丝哈了一声,似乎要答话。

玉旨一郎摆了摆手说:“好了,您也不要急于回答。您可以慢慢想一想。对您我还是心中有数的。獭川副厅长曾经和我说过:您是忠于帝国的。”

玉旨一郎最后这句话刚一出口,丁于立刻抬起头来,激动得嘴唇哆嗦着,眼睛里噙满了泪水,用秃手捂着心口说:“阁下能,能知道了于这颗忠于帝国的赤心,真使丁于万分感动,从今以后,副校长有何驱使,只管吩咐,丁于就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好了,我知道了。”玉旨一郎站起身来说,“我不多占用您的时间了,您忙着去吧。”

丁于也连忙站起来,一边答应是,一边往后退。说不上是怎么回事,他竟像日本女人一样,把残缺不全的双手捂在膝盖上,一直猫着腰退到门外去了。

丁于走后,玉旨一郎便命校役把王一民请来。他请王一民坐在沙发上,又亲手沏了一杯茶,送到王一民面前,然后说道:“方才了主任当我说,自从罗世诚死了以后,你们班级的学生不断对他进行咒骂,而且要图谋不轨,滋生事端。因此他提出要请警察、宪兵。特务进学校来镇压,要抓学生和老师,而且是以你们班级为主要目标。对他这些话,我本来不应该说给您听,但是我已经和您说过:我要交您这位中国朋友,对朋友总要推心置腹,以诚相见吧。您说对不?”

玉旨一郎说完这番话就直愣愣地看着王一民。王一民心里很不安,他当然清楚他那些学生最近的悲愤情况,尤其是和罗世诚要好的一些同学,都立志要为罗世诚复仇。以肖光义为首的几个青年团员,甚至已经制定了一个左倾冒险的蛮干行动计划。对这些,王一民已经进行了一些说服教育工作,直至对团员下了硬规定。现在听王旨一郎一说,他的心真要悬起来了。他不是担心自己的安危,而是害怕他那些心爱的学生遭到无代价的牺牲啊!因此,他就忍不住地对玉旨一郎说道:“谢谢您能以诚相见。但不知您对了主任那些主意怎么看?您要采取什么……”

没等王一民说完,玉旨一郎就摆摆手说:“我什么也不想采取。我要保持学校的平静,我要让学生能好好读书。但是据我了解,他和教育厅副厅长獭川先生的关系很近。懒川喜欢吃松花江的大乌,他就想法给抓最大个的送去。也不知他用的什么办法,能把乌的祖宗弄到手。獭川因此很欣赏他,也听他的话。对一中的事情,因为碍于我的情面,还没好意思直接手。但是如果事情出多了,闹得越来越厉害,到时候新旧账往起一加,獭川再一逼,恐怕事情就不好办了。”玉旨一郎稍微停顿了一下才又接着说道:“我的意思,王老师都明白吧?”

王一民直望着玉旨一郎那张中国式的圆脸,这张圆脸表现出来的是一股严肃认真的神情。王一民也注意看着他的眼睛,眼睛是心灵的一扇窗户,他想透过这扇窗户看到他心灵中的隐秘——更准确地说是想要捕捉到一点狡诈的目光,或者是不敢正视的转动或旁移。但是这些王一民都没有发现,这真使他有些困惑,不由得想道:如果此人真是坏蛋,那就会坏得特别险可怕,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坏蛋;若是让他去当演员,也会成为无与伦比的表演家。但是现在却只能使你相信他。于是王一民也表现诚恳地对玉旨一郎说:“您说的我理解。我将尽我班主任的力量,尽可能不给学校带来麻烦和损害。”

“您能不能把‘尽可能’三个字去掉,改成一定做到呢?”

“不,我只能尽可能去做。我们班级五十多个学生,我不可能把每一个学生的情况都了解得很清楚。也不可能让每一个学生都听我的话。我不能做任何超过我力量的承诺,超过一分就是讲了一分假话,超过十分就完全变成了谎言。这样的假话和谎言您乍听起来也可能觉得很顺耳,但是当事实证明那是假的以后,您就会唾弃这样的人。所以我还是要说‘尽可能’,而且愿意把这‘尽可能’加强。”

“您说的也有道理。那么我就期待着您把这‘尽可能’尽可能地加强吧。”说到这里玉旨一郎微微一笑,接着就像很随便似的问王一民,“罗世诚的家里您去过没有?”

王一民摇了摇头。

玉旨一郎把直对着王一民的眼帘垂下,声音不高,甚至似自言自语地嘟哝道:“警方到现在还没找到他家。昨天听说已经通知各派出所,要把全市所有姓罗的户籍都查一遍,这下可能要查着了。”

王一民听到这里心中猛然一惊,他忙自镇定了一下,使自己尽量保持平静地说了一句:“嗅,警方倒真是下了很大的功夫呢。”

玉旨一郎抬起脑袋,似乎还要说什么。这时候下课铃声响了,走廊里响起一片学生的奔跑声,嬉笑声。玉旨一郎看看表,不再说话了。

王一民忙站起来说:“我还有一堂课,您没有别的事情了吧?”

“好。我们有时间再谈吧。”

王一民点点头,离开了校长室。他马上找到了肖光义,把他领进教员室自己的办公桌前,从一堆作文本中抽出肖光义那本,指点着,向他“讲解”着……

教员室里还有四五位等着上课的教师,都挟着点名册和课本,靠着窗户台在闲聊,说话声、哄笑声不断从那里发出来。

王一民的办公桌离这群人有六七米远,只有大声说话那边才能听到。

王一民用手指点着作文本,不抬眼皮地小声问道:“我昨天讲的意见,你进一步向团组织传达没有?”

“传达了。”肖光义撅着嘴嘟哝了一句,声音小得王一民刚刚听得见。

“大家觉得怎么样?”

“组织上服从了,可是心里还不大通。”

王一民不由得抬起眼皮,看了肖光义一眼说:“是别人不通还是你不通?”

肖光义撅着嘴不吱声。这青年在几天之间就瘦了许多,颧骨高起来,眼眶子突出来,平常澈亮的眼睛里布满了红丝,好像有几夜没睡觉了。

王一民又看了他一眼,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我已经告诉过你,我那些意见是经上级领导同意的,所以必须严格执行。在没有新指示前,你们不许有任何行动,连丁秃爪子也不要动。你们不但要管住自己,还要带动进步同学,保持校园的平静。这些意见,今天必须再一次传达下去。听清了吧?”

“听清了。”

“好,去吧。”

肖光义行个鞠躬礼走了。王一民望着他的背影,心里不由得一阵翻腾。他是多么喜欢这个心爱的学生啊!他恨不能按照他的意愿,跟他们一道痛痛快快地大干一场。可是不行啊,现在连多说几句流露内心感情的话都不能,只能硬邦邦地让他们执行决定。他仿佛看到了他这学生内心的痛苦,他的耳边还响着三天前肖光义对他的哭诉……

三天前,肖光义和王一民在中东铁路局大石头房子旁边的树林里进行过一次谈话。从刘勃“失踪”以后,一中青年团的工作就由王一民亲自领导了。他没有和团支部领导建立直接联系,而是通过肖光义这个联络员进行工作。肖光义家住在铁路局附近,对这一带地形非常熟悉,在那纯俄罗斯古典建筑的石头大楼旁边,有一片大树林子,树林旁还有长椅、石凳、林路,是一个非常幽雅、清静的地方。肖光义就把这个地方作为和王一民接头、谈话的地点,王一民对这里也很满意,他们已经是第二次在这里见面了。

第一次肖光义还不知道罗世诚已经遇难,所以基本上还是平静的。可是这一次却掀起了一场感情上的风暴,简直像刮起了一场飓风一样。他顾不得在距离他和王一民十几步远的地方一对依偎在一起絮絮低语的年轻恋人;更顾不得那林道上挎着胳膊搂着腰在散步的一对胖大的俄国老夫妇,他一头扑到王一民的怀里,失声地痛哭起来。如果是往日,王一民一定会制止他,甚至会批评他。但是今天,他任着他哭下去……王一民沉默着,两串泪珠缓缓地顺着脸颊流下来,一个有声,一个无声,两颗赤心,四行热泪,都哭的是同一个亲人。直到肖光义的哭声渐渐小下去,王一民才扶着他站起来,避开那对已经扭过头来看他俩的恋人,向树林深处走去。

眼泪的长河不流了,感情的巨浪却又掀起来。肖光义向他敬爱的老师倾诉了自己失去亲爱的同学、战友的全部痛苦。他生到这个世界上将近二十个年头,还是第一次尝到痛苦是什么滋味。他彻夜难眠,眼泪流尽,举头看明月,明月好像也没有往时亮堂;低头看身影,身影也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孤单。他几乎咬碎钢牙,立誓要为罗世诚报仇。他向团组织提出:杀害罗世诚的是日酋玉旨雄一,这个老家伙的周围警戒森严,一时之间难于下手;可是他的侄子玉旨一郎却在学校里不时出现,要先宣判他的死刑,割下他的头颅以祭罗世诚在天之灵。他这和着血泪一齐迸发出来的提议,使团领导那颗年轻的心也跟着猛烈地跳动起来,他不但完全同意肖光义的建议,而且还补充上一条:要把学校里的汉奸训育主任丁秃爪子搭配上,区别是不要他的命,而是对他另外一只完整的手开刀,也照样剁下去两个手指头,让他两只手一个模样,举起哪只手都是秃爪子。

肖光义被这两个大胆的革命复仇行动激动得一刻也不能等待了,他立刻要求王一民和他会面。他本想见到王一民就立即提出这行动计划,但是当他一拉住老师的手,望着老师那深沉而热烈的目光以后,不由得又想起罗世诚。以往,都是他们两个人一同站在敬爱的老师面前,受他的爱抚,听他的教诲,可是今天哪……他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现在,他把自己心里话都倾诉完了,把那革命复仇的行动计划也说出来了,就静等着自己的老师——党的领导发话了。只要老师一点头,他们就可以立即行动了。

王一民挽着他的胳膊在树林里静静地走着。半天,他才告诉肖光义,他不同意这个行动计划。他表示非常理解他们的感情,可是不能采用这种手段。他说:“在一中的小小范围内,杀死一个玉旨一郎,剁掉一个汉奸的三个手指头,那结果就可能要我们付出高过多少倍的代价。这种因复仇而蛮干的行为对吗?何况我们是**者,我们有更远大的理想。这种行动和我们的理想是不相符合的。”

肖光义像兜头挨了一瓢冷水一样,心都被浇凉了。他撅着嘴不吱声。这青年什么都好,就是有股犟脾气。

王一民又耐心地和他谈了许多。最后他表示还要向上级汇报,听听上级的意见。

但是在临分手前,他又嘱咐肖光义,一定要先向团组织传达他的意见,不能有任何行动。

两人分手后,王一民立刻向李汉超作了汇报,李汉超完全同意王一民的意见。

第二天一早,王一民又在老传达李贵的小里屋里,向肖光义传达了上级领导的意见。

现在,当王一民了解到了于向王旨一郎出的坏主意,以及工旨一郎的态度以后,他更加明确了当前在一中必须保持稳定的形势,所以才又向肖光义叮嘱了一番。他深深知道自己这学生的犟脾气,才出世的千里驹有时就是难以驾驭的呀!

45

王一民从学校出来,顾不得吃饭,就往大地包罗家赶去。等到他拐进罗家街口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沉。街两旁那挤得像鸽子窝一样的小屋顶上,都冒着炊烟。有些人家还把小煤球炉子摆到街门口,用嘴吹着,用扇子扇着,滚滚浓烟从那里冒出来,随风往街上飘,往人脸上扑,又和小房上的炊烟合在一块,往天上升,闹得狭窄的街道上烟尘弥漫呛得人喘不上气来。这种情景,和王一民白天来的时候完全不同了。

从拐进街口到罗家还有百十多步远的时候,王一民就把脚步放慢了,他要留神观察周围的情况,以免把“狗”引进罗家去。可是他越往前走越觉得气氛有点异样。

迎面走过来的人神气都有些紧张,有的边走边回头看,有的干脆站在那里翘首张望,小孩三五成群地往那边跑,妇女从门缝里探出脑袋……王一民的心猛往下一沉,他预感到他来晚了,他所担心的事情可能已经发生了,他紧往前走着……

果然,罗家的门口停了两辆黄色摩托车,两个全副武装的警察持枪站在门口,枪上的刺刀迎着夕阳闪着亮光。罗家的小门关得严严的。街上的行人都避开这门前的是非之地,绕到对面人行道上去走。

王一民的心像被谁揪着一样难受,门虽然关着,可是他仿佛看见躺在病炕上那瘫痪老人苍白激动的脸;那位饱经风霜的老妈妈——柳云枝颤抖的双手;还有柳絮影,不知道她是否在家?是否在受着凌辱……王一民恨不能闯进门去看看,去搭救那烈士的亲人。可是他不能,他必须用最大的努力忍住内心的痛苦,而以表面的平静,若无其事的样子向前走着。

罗家斜对面小铺的酒葫芦仍在房檐头上挑着,酒葫芦下边的红布还在迎风飘荡着,王一民一低头进了那低矮的小门。

小铺屋里的临街玻璃窗前站着三四个人,都倒背着身子往窗外看。听见门响,有两个猛回过头来,其中一个是戴着红顶帽头的小铺掌柜的。另一个王一民不看则已,一看不由得心里一惊。只见这人那张瘦得皮包骨的脸上,红里透紫,紫里透黑,原来是那个花脸特务!王一民对这个手黑心狠的家伙可说是比较熟悉了。他的出现使王一民立刻弄清了一个情况:搜查罗家的事可能是由葛明礼主持的,至少是他这一帮人手了。

花脸特务秦得利的两只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王一民看。他还是第一次面对面地看清王一民的全貌。他直觉眼熟,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他在急速地想,在打主意……

王一民心里想的也不少,却只扫视了他一下,就将脸转向小铺掌柜的了。这位小老头似乎还认识王一民,忙客气地一点头说:“先生,您来了,买点什么?”

“两个糖烧饼。”

“在这吃?”

mpanel(1);“不,拿走。”

小老头走进柜台,开开小玻璃柜拿出两个烧饼,用纸包上。两个人正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时候,王一民觉出有人站在自己身边了。他把烧饼拿在手里,刚要转身的时候,身边的人说话了:“先生,麻烦一下,对对表,现在几点钟了?”

王一民不用看,就知道是谁了。他抬起左手瞅瞅表说:“六点十分。”说完看也没看对方一眼,把两个烧饼揣进兜里,转身向门外走去。

王一民走出小铺一看,罗家门口依然是方才的样子。他足未停步地向来路走去,不知道身后是否长了尾巴?他没有回头看,一直向前走着。从对面奔过来几个顽童,绕着行人,追逐着,喊叫着,其中一个正对着王一民撞来,王一民好像躲之不及似的,一下把小孩撞得一个趔趄向地下栽去,可是还没等小孩头碰到地上,王一民已经一伸手抓住小孩胳膊,把小孩拎将起来,然后就势一转身将小孩又轻轻放在地上。

就在王一民一转身的工夫,他瞥见一个黑不溜秋的短胖直盯着自己走来。他抚着小孩的脑袋,说了一句“小弟弟,对不起”的时候,又往来路上看了一眼,这回那个短胖忙乱地避开了王一民的眼睛,一转身,假装往后边看。这一来王一民完全断定了:自己被跟踪上了!一定是那个花脸特务指挥这个缺乏经验的特务崽子跟过来的。甩掉他是容易的,可是罗家的灾祸得怎么解呢?王一民心事重重地放下小孩,转身继续向前走去。这回他走得比较快了,很快地就走到了街口。当他转过街口,向前一看的时候,哎呀!一个俊俏的姑娘从对面轻快地走来!这是柳絮影!

她没在家,没有坠入罗网,这真好!现在必须让她……

这时柳絮影也看见王一民了,她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亮,笑盈盈地小跑着向王一民迎来。

王一民可没法和她笑。他趁跟踪的特务还没拐进街口的工夫,也紧走了几步。

当和柳絮影遇到一块的时候,他几乎脚不停步地一边往前走一边说了五个字:“转身跟我走!”

王一民话说得很轻,但分量很重,这是坚定的命令。柳絮影几乎是第一次看到王一民脸绷得这样紧,话说得这样硬。她脸上的笑容倏一下子没有了,仿佛是没经过任何思考似的,随着王一民的话音,她的身子滴溜转过来了,然后又往王一民身边一靠,就跟着走上了。其反应之灵敏,动作之快速,大概只有经过形体训练的演员才能达到这样程度。

“听我说,要控制住自己,要冷静!”王一民一边紧靠她走着,一边低声、快速、坚定有力地说着,“你家里进去敌人了。有人跟踪我,你马上走开,到铁路局大石头房子旁等我。我甩掉敌人后就去找你,有要紧事。明白没有?”

“明,明白了。”柳絮影的声音发颤。

“好,快走,别回头!要坚强!”

柳絮影“嗯”了一声就不回头地向前走去。

王一民蹲下身系皮鞋带,他要用这办法和柳絮影拉开距离,并借着弯腰低头的机会,从两腿的空隙中向后看了一眼。他发现那个短胖已经拐进街口,看见自己系鞋带,便也收住脚步,站在一棵街树前,瞪着眼睛看树皮。树皮上有什么P有蚂蚁?他在看蚂蚁上树?这个蠢材,连当特务最起码的本事都没学会,还跟踪呢。

王一民直起腰来,抬头一看,柳絮影已经走出去十多米远,距离拉开了。便也向前走去。当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他就一侧身子,向右一拐,走进了一条比较僻静的街道。这回他和柳絮影分道而行了。

王一民向前紧走了几步,发现有一座破旧的青砖院墙,配着一座快要倒塌了的大门楼。他对这一带地形不熟悉,更没想到在这拥挤不堪的贫民窟里还能看见一座院套,虽然破败了,也还有鹤立**群之势。这大概是最早在这占地开基的地主留下的陈迹吧。王一民一打量那院墙的高度,自己完全可以翻过去,凭这一墙之隔,就可以甩开那个黑不溜秋的短胖。他一转身进了大门楼。就在他往门楼里拐的时候,又往后瞥了一眼,那个家伙竟还没有拐进街口。嗯?是那蠢材行动迟缓,还是改变了主意,跟着柳絮影跑去了?他忙将身子靠在大门扇上,他想在这里停留片刻,如果那个家伙果真改变了主意,他将主动撵上去,解救柳絮影。他趁这机会,迅速地将周围环境观察了一下,发现院里迎着大门竟是一堵快要坍塌了的影壁墙,有这玩意儿迎门一挡,院里的景物就一点也看不见了。但也有个好处,就是院里也不会发现有他这样一个人靠在这门扇上……呀,这门扇怎么直活动呢?他忙将身子离开门扇,回头一看,原来大门轴已经糟烂不堪,难以承受那包着黑铁皮的沉重的大门板了。门板所以没立即倒下来,是靠着一茶杯的木棍支着。他伸手晃了晃,木棍是活动的。随着木棍的活动,他的思想也活动起来,灵机一动,立即生出一个惩治敌人的主意。对,一定要把敌人引进这大门楼里……

王一民忙把脑袋从大门楼里探出去,可倒好,那个短胖正站在街口上,惶惑地向这边张望呢。王一民故意把身子又探出去大半截,那个特务崽子一眼看见了,贼眼一亮,甚至都要笑了。他拔腿就往这边奔来。这哪里是在秘密地跟踪,简直是公开地追逐了。

王一民迅疾地把身子往回一缩,用手扶住大门板,一抬脚把支撑着门板的棍子踢倒,门板震颤了几下又稳住了。王一民扶门板的手不敢松开,敏捷地倒了几把,然后隐身在门扇的旁边了。

一阵扑通扑通的脚步声从大门外传来,那个短胖喘吁吁地跑进了大门楼。站在门扇旁边的王一民这回没有躲避他。当他一眼发现王一民就站在眼前的时候,吓得一愣神。就在他发愣这一瞬间,王一民那只把着大门的手一叫劲,猛往外一推,只听轰的一声,大门扇裹着风声向特务砸去。发愣的特务觉出不好,刚发出一声惨叫,就被实拍拍地砸到大门扇底下,好像那贪食的麻雀被砸在“压拍子”下面一样。

当大门扇倒下去的时候,王一民也猛往起一跳,腾一下站在门扇上面了。

大门楼里一片烟尘,呛得王一民喘不上气来。他隐隐约约听见脚下有人叫妈,大门扇也在往上拱动,他立即在上面腾腾蹦了几个高,门扇一动不动了。他怕被人撞见,不敢久留,忙跳下门板,向门楼外跑去。他一边扑打着身上的尘土,一边向铁路局大石头房子赶去。

王一民离很远就看见柳絮影一个人坐在树林边的长条椅子上。这时太阳刚要落山,西半天上的几片白云被镶上了红边,有两对情人在树林深处走动。工余饭后,这正是会情人的好时间好地点。柳絮影穿着一件白地撒着蓝色小花的旗袍,烫发、高跟鞋,正像那打扮得漂亮的姑娘在等着情郎。她见王一民一直向她走来,便从椅子上站起来,迎着他走过去。

王一民从她眼睛里看出焦虑、痛苦和不安。但是这姑娘第一句话并没有谈到她自己和她的家,而是对王一民的关切,她直望着王一民说:“我真担心您,怕您被特务……哎呀,您的脸上怎么挂满了灰尘?”

王一民一听不由得笑了。原来他只顾拍打身上的尘土,竟忘了擦掉脸上的。他忙掏出手绢擦脸。一边擦一边对柳絮影说:“关于‘灰尘的故事’,我以后再讲给你听。现在我们必须商量一下眼前最紧迫的问题。”

柳絮影连连地点着头。

“我先问你一下,你今天晚上演不演戏?”

“不演,最近两天都空着。”

“很好。”王一民一指椅子说,“那样我们还是坐下谈吧。记住:不管我们谈话的内容如何沉重,样子都要表现轻松,要摆出一副适合这里情调的样子。你懂吧?”

柳絮影又点了点头。

王一民先坐在椅子上。柳絮影真懂得王一民的意思了,她像演戏一样,大大方方地紧挨着王一民坐下了。

王一民看着自己的鞋尖,郑重地说道:“你不要紧张和难过,我谈完了情况,咱们再想办法。”

于是王一民就将敌人用普遍搜索的办法找到了柳絮影的家,并正在她家里的情况扼要地说了一遍。

柳絮影的头低下去了,用手绢悄悄地擦着眼睛。

“不要难过。我想伯父、伯母两位老人暂时还不会有什么危险,一位卧床不起,一位是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敌人动手的时候,总得想一想,他们在‘王道乐土’的幌子下,也不敢把事干得太绝了。现在的问题是你。我怕他们不放过你!”

柳絮影猛然抬起头来,擦了一下泪眼,对着王一民激动地说道:“只要是我的爹爹妈妈能平安无事,我就不怕。他们抓我,打我,拷问我,我都能挺得住,我还可以像弟弟那样,拼上这条命……”

“不到非常必要的时候,为什么要拼命呢。”王一民轻轻地摆了摆手说,“我们要顽强地战斗下去!要用各种办法,狠狠地打击敌人,直到取得完全胜利。我们一定要树立这个信心,要经受住各种考验,千万不能因为一时的感情冲动,就挺而走险。”

柳絮影睁大了眼睛直望着王一民,残留的泪花还在她眼边上转,显得她的眼睛更像一池清澈的湖水了。

王一民又继续说下去,声音压得很低,却很有力量:“所以我们现在一定要想办法,先把你从危险的境地中解脱出来,然后才能使你在打击敌人中发挥作用。”

柳絮影深深地点着头。

“我先问你一句,”王一民看着柳絮影说,“你们家的所有东西是不是都彻底清理过了?”

柳絮影忙说:“都按照你说的办法,一点不漏地清理了。敌人就是掘地三尺也挖不到一点他们需要的东西。”

“这就好。”王一民接着又向柳絮影说,“你和世诚姐弟间深厚的感情外面人知道不?”

“我从来没当任何人讲过。”

“好。”王一民一边思索着一边说道,“这就可以解释成,在你们这同母异父的姐弟中间,感情是非常不合的,你们在一块本没有共同语言。这样再加上没有任何证据,这场风波就可能变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现在的问题是要有人去干这‘化’的事情,只要人接洽,就可能达到我们的目的。”

柳絮影那两条修长的黑眉毛皱到了一块,她直望着王一民说:“您说得很对。

可是这人……”

“眼前就有一位。”

“您是说卢老先生?”

“嗯。”王一民点着头说,“据我方才看到的情况判断,到你们家去的敌人可能是受特务头子葛明礼纵的。这个家伙和卢运启家有亲属关系,从前他曾经想靠着这个裙带关系爬进官场;现在他又受日本主子的指使,想把卢运启弄出去当汉奸。有这种种原因,他对卢运启始终是毕恭毕敬的。而你,又恰恰是卢运启剧团的台柱,台柱一倒,剧团也要倒塌。在这种情况下,卢运启一定会出面讲话,葛明礼也一定会给卢运启这个面子。事情很快就可以化险为夷了。”

王一民这一席话直说得柳絮影心说诚服。在她眼前方才还是愁云漠漠,一霎时就露出了青天。她脸上第一次现出了圆圆的酒窝,她情不自禁地对王一民笑着说:“您真会筹算,把前因后果都算到了。”

“可别这样说。”王一民忙摆着手说,“我这只是据实际情况提出来的办法,结果如何还得看看再说。现在必须马上去找卢运启。问题是由谁去找更合适?”

王一民说到这里直看着柳絮影。柳絮影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扭过脸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王一民知道她还对那场“求影”闹剧耿耿于怀,不大愿意自己直接去求卢运启,便婉转地说道:“按理我也可以去和他说,可是由于他不知道我和你家的关系,突然一说,显得很愣。所以我去还不如老塞去,因为他已经知道老塞和你的关系了。但是任何人去也不如你自己去好,这不但显得你已经丢弃前嫌,而且更能加重事情的急迫感,比间接找人去说好得多。”

柳絮影的脸转过来了。

王一民继续说下去:“如果你实在不愿意直接去找老人,还可以先去找……”

“去找卢淑娟?”柳絮影眼睛一亮说。

“对。她虽然是位养在深闺里的小姐,但是为人诚挚。正派,富有同情心,和你又很投缘。最近还不断向我打听你,我因为不愿轻易暴露你和世诚的关系,所以还没告诉她你们家遭遇的不幸。这回由你自己向她一说,我想一定会激起她的同情心,由她陪着你去见她父亲,甚至于你不大张口,她就可以替你说清楚的。必要的时候也可以让她跟葛明礼讲一讲,他们是外甥女和舅舅的关系呀。”

柳絮影脸上又现出了笑模样。她忙看了一下表说:“好,我就去。”

王一民点点头说:“你去吧。今天晚上你最好就睡在卢淑娟那里——我想她一定会留你住下的,在危险解除以前,你最好不要离开她。”

柳絮影一边答应着一边站起来。

“你先走吧,我要在这里吃晚饭,然后还要去办件事情。”王一民一边说着一边从兜里掏出纸包着的两个烧饼,咬了一口。

柳絮影笑了。她点点头,一个人走了。

王一民看着她的背影,大口吃着烧饼。他要去找李汉超,汇报今天发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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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王一民在放学前,又和肖光义碰了一次头,肖光义向他汇报了团支部的保证:坚决执行党的决定,撤消团组织拟议中的行动计划,在目前一定努力促进团员和进步青年的团结,保持校内的稳定。在这同时,要积极发展组织,积蓄力量,待机而动。王一民对此颇为满意,他又鼓励肖光义一番,才离开学校,准备赶回卢家去。

昨天夜里,他从李汉超那里回到卢家已经快十一点钟了,没有见到卢淑娟和柳絮影。卢淑娟的“闺房”是在东楼的楼上,和他不是一个楼门。他只注意到她房间里灯还亮着,窗户还敞开着。他当时是多么想早一点知道柳絮影的事情办得如何?

从危险境地当中解脱出来没有?他知道她们还没睡,但是却不能去敲她们的房门,时间太晚了。他只能看着那敞开的窗户,窗子旁有一棵高大的白杨树,枝条摇曳着在窗前摆来摆去,像在悄悄地向屋里窥探。忽然,窗前出现了两个女人的俏丽身影,她俩肩挨着肩,头靠着头,伏身在窗台上窃窃私语。王一民这时反倒怕被她俩发现,便在黑影里悄悄走开了。

第二天早晨,当冬梅来送早点的时候,王一民打听她小姐起床没有?柳絮影走没有?冬梅告诉他:两位小姐在一张床上睡得正香,看那样好像上午都不一定能起来了。王一民试探着问她听到什么情况没有?冬梅却撅着嘴唇直摇头,说她什么也不知道。本来小姐是什么事也不背着她的,可是从昨天柳小姐一来,就变了,她们俩说话,不让她听,还把门上。她隐隐约约好像还听见她俩在一同哭。就这样一边说一边哭的闹腾了一个多钟点,两人又一同去见老爷,从老爷卧房里出来,都过十点了。两人又上门唠,不知唠到什么时候才睡的。

冬梅撅着嘴报完了这本糊涂账,王一民心里可明白了个大概,不明白的只是结果如何。他因急于要上学校去,等不及柳絮影她们起床,就急匆匆地走了。现在,他一出学校门,就想快点赶回去,问个究竟。从一中的水道街到卢家的队街,不用坐车,徒步走半个小时就到了。但是他刚一穿过马路,就看见柳絮影正站在街树下,面含微笑地望着他。她换了一件崭新的白色旗袍,上好的凡立了料子,全身没有一处皱褶,脚下是一双白色高跟鞋,头上大波纹的烫发,梳得一丝不乱,鬓边还斜了一朵白色山茶花。从上到下,干净得真像才用喷壶冲洗过的水仙。大有一尘不染,出世超凡之感。

王一民见她这副打扮,心里不由得画起一系列问号:她回过家了?已经化险为夷了?可是风雷虽然过去,天上还有乌云,为什么要突然间穿得这么引人注目呢?

看起来演员终究是演员,爱漂亮已经成为她的本,在任何情况大概都忘不了修饰自己。

王一民一边想着一边向前走去,在将要靠近她的时候,忽然又有一个问题在心中闪过:她打扮得这样出众,长得又像天仙似的,又是个名演员,学生们几乎都看过她的戏,现在才放学,公园、江边,到处有学生,自己要和她在附近一转,明天就会传遍学校……不行,不能在这里和她一块走,必须找个地方……

王一民走到柳絮影面前了,他几乎没有停步,一边从她面前走过一边轻轻地说了一句:“先不要说话,跟着我走。”

mpanel(1);王一民说完不等柳絮影回答就向石头道街的方向走去。柳絮影似乎完全懂得王一民的意思,等他走出去十几步远,她才装成一副悠闲的样子,一边低头打开手中的小提包,向里边寻着什么,一边顺着王一民的去路,向前走去。

王一民领柳絮影到什么地方去呢?原来最近老何头的白露小吃铺扩大了,除了又增添一些简单的西餐之外,还在柜台里间增添了一个小单间,这种小单间当时在哈尔滨很盛行,名之为“熬姆”,是俄国式的中国话。居住在哈尔滨的白俄一多,自然会影响中国的语言。

老何头增添这个“熬姆”,除去为了多赚几个钱之外(进“熬姆”的人必然要多要几个菜,多赏几个小柜),还有一个秘密用途。原来经过老传达李贵的介绍,老何头已经参加了反日会。这老头一人会情绪就特别高,他向老李贵提出:要在附近商铺中发展会员,把爱国商人团结到抗日救国的大旗下。李贵又征得了王一民的同意,他就积极干起来了。于是这个“熬姆”也就应运而生。凡是遇有老头要争取的对象,就主动往这里让,老头给往上端加码的菜,上最好的酒,一边张罗一边唠,话借酒力,越说越投机,工作开展得很快。

王一民不是老何头发展的对象,却是这“熬姆”里的常客。每次王一民来,老何头总是坚决往这粉刷得雪白的小屋里让,哪怕只喝一碗牛,只吃一块面包他也给摆到那“熬姆”里去,而且坚决不收小柜,只许他少算钱,不许王一民多给一个大子儿。因为在老何头的心目中,王一民已经是一位抗日英雄了。王一民突然在北市场的出现以及后来的负伤(他经常想起王一民忍着剧烈的伤痛,还谈笑自若的非凡表现),都给他造成强烈的印象。他猜他一定是一位负着抗日使命的英雄,说不定还是个领头人呢。他曾几次试探着问过老李贵,李贵却笑而不答。这不答真比答的内容还丰富,使他可以放开思想去任意想象,越想越觉王一民像个不平常的英雄。

尤其是今天早晨,当他又知道一个新情况以后,对王一民的敬重更达到了一个新高度……

王一民走进小食铺的时候,老何头正在给客人往上端酒菜,一见王一民立即把酒菜交给他儿子了,他转过身笑逐颜开地让王一民进“熬姆”。往次王一民总是谦让一番,这回却点点头越过柜台,敏捷地进了小屋。他走进去的时候柳絮影还没露面呢。

老何头紧跟着王一民进了小屋,他高兴地张着嘴朝王一民伸出大拇指,话还没有说出口,王一民立即对他摆摆手,带着歉意地说道:“何大爷,咱们有话等会再说,你先出去,把刚进门的一位穿着白色旗袍,鬓角上朵白花的年轻小姐请这屋来。”

老何头忙把伸出的大拇指收回,点点头迅速地走出去了。

不大一会儿,门帘一挑,柳絮影进来了。王一民看着她不由得一乐,原来她眼睛上多了一副墨镜。这姑娘还真有些招数呢。

老何头这时急忙过去打开屋角上的电扇,清风吹来,小屋里立即凉爽起来,这小小的“熬姆”里设备还挺齐全呢。

王一民请柳絮影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问道:“吃晚饭没有?”

柳絮影笑着摇摇头。

王一民对老何头伸出两个手指头说:“来两盘饼,一碗‘苏勃汤’,一盘面包。”

老何头刚转身要走,柳絮影又招呼住他问道:“有没有葡萄酒?”

“有。”老何头直望着柳絮影说,“您要是想喝好的,我还存着陈年张裕葡萄酒,给您开一瓶……”

“不。”柳絮影摆摆手说,“随便来两杯就可以了,我们喝不多少。”

老何头答应着出去了。临往出退的时候,又直着眼睛看了看柳絮影。

王一民等老何头退出去以后,才悄声问柳絮影:“你怎么到这儿来等我?事情进行得怎么样?”

柳絮影摘下墨镜,明亮的大眼睛里闪着喜悦的光芒,她也悄声说:“问题都解决了。我等不及回家,就赶这来了。我怕你晚上又有事出去,见不到,就特意跑到学校门口等你……”

“你见不到我,卢淑娟也会告诉我的。”

“她告诉你是一回事儿,可是我……”柳絮影的大眼睛忽闪了一下,微笑着说,“可是我得亲自告诉你呀,说表示谢意大外道了,但是这满心的感激之情非表达不可。”说到这里她又看了看小屋说,“这里虽然还于净,但是做不出什么好菜来,您跟我换个地方吧,横穿过马路就是有名的筵宾楼,他们那里我认识,让名厨师王四喜给咱们做几样拿手菜,您也借机会休息一下。”

王一民听到这里不由得笑着说:“你忘了我为什么不和你在一块儿走,为什么那么小心地把你引进这屋来。这附近净是我的学生,你是一位名演员,今天又是……

……”他看了一眼她的穿戴说,“这样出众,这么引人注目……”

柳絮影不由得也看看自己的衣服,忍不住笑着说:“都是淑娟姐的好意,她特意把她的新衣服找出来让我穿,还帮我打扮,说越这样越显得我和弟弟没什么关系,越显得我不怕威胁和恐吓。这从表面上看是示威,实际呢,却是对弟弟的不悼念的悼念,因为我穿的是一身白,连戴的花都是白的。”

王一民听到这里不由得暗暗点头,他佩服卢淑娟的心计,这姑娘不但生有一颗慧心,还有战斗的谋略呢。

柳絮影接着说道:“她给我戴花,我就任着她戴。因为我今天心里确实高兴啊!

事情解决得太顺当了!昨天晚上,淑娟领我去找了卢老伯,老人家听了后一方面对我弟弟赞不绝口,一方面又对葛明礼骂不绝声。他当时就往葛明礼家里挂电话,告诉葛明礼我是他办的剧团的台柱,如果对我有一点伤害,拆了他的剧团,他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也说了我和弟弟是一母两父,毫无感情,请他高抬贵手,放开我和我的父母,不要再给任何刁难。葛明礼答应他连夜安排,尽快给他这位‘妹夫’一个满意的回答。果然,今天早晨葛明礼亲自坐着汽车跑来,说一切都按‘妹夫’的吩咐办了,守在我们家的警、特人员已经全部撤回,并且告诉街长、保长、甲长和派出所,说我们家是满洲帝国的安顺良民,今后要好好看待。这时候我才知道他们已经派特务到剧团去‘蹲坑’,准备抓我。葛明礼说对剧团他也和对家里一样,都交代清楚了。

“听到这些情况以后,淑娟姐还不放心,又特别派她的心腹丫环冬梅,到我们家去了一趟,真像葛明礼说的那样,守在我们家的警察、特务是今天早晨撤走的,临走前竟然给道了歉。家里给翻得盆朝天碗朝地,连天棚都给挑了,敌人还虚情假意地张罗着要给收拾,我妈妈没让。

“小冬梅把我平安无事的情况也告诉妈妈了,她老人家听了也很高兴。蒙在我们家屋顶上的这片乌云就这样散了。”

王一民听完后点点头说:“是很顺利,可是还要警惕,明枪撤去,暗箭会不会又伸出来?今后要在警惕中进行战斗。”

柳絮影领悟地点着头。

老何头在小屋外低低地咳嗽两声,随即手托食盘走进来了。还没等王一民和柳絮影看清他托的是什么菜,只见他对着柳絮影一乐,又一指她说:“哎哟,果然是柳小姐!方才我就觉着像,这一摘墨镜我才敢认了。”

王一民忙笑着问:“何大爷认识柳小姐?”‘“认识,认识。”老何头一边往下放托盘一边高兴地笑着说,“是在戏台上认识的。改换便服这还是第一次见着。

可台上台下差不了多少。恕我老头子说句俗的话,柳小姐在台上像月里的嫦娥,在台下也像天上的仙女下凡,照得咱这小屋都亮堂了!”

老何头说得柳絮影的脸发红,她一边笑一边用手遮住了半边脸。

王一民也被老何头说得笑起来,一边笑一边问道:“何大爷也爱看话剧?”

“从前不爱看。不,说不爱看还不够,是本不看。平常就爱听听京戏。可是自从看了柳小姐演的话剧以后,我这老脑筋就变过来了。柳小姐在台上不唱,可是说起话来比唱还好听,您能让看戏的人跟着您笑,跟着您哭;您喜欢谁咱们就跟着喜欢;您恨谁咱们也跟着恨,您就像有魔法一样,简直能在咱们脑袋里行云播雨。

咱老何头这一辈子也看过不少名角,可哪个能比得上您!您今天能到我这小吃铺来吃饭,真给咱增光添色。咱一定要好好招待招待您。”他说到这里一指托盘里的菜说,“这几盘,是我敬玉老师的,回头我再单敬您几盘。”

王一民和柳絮影这时才注意到托盘里的菜,只见除了王一民要的饼之外,还有一盘沙拉子、一盘生鱼片、一盘压卷。

王一民看看这些心调配的菜,又看看老何头,奇怪地问道:“何大爷,今天非年非节,您为什么要‘敬’我这些菜?”

“敬你这些菜我还嫌少呢,你呀!平常何大爷长何大爷短的,看着挺不错,可有这样事你竟不告诉我。”

王一民不解地问道:“什么事?”

“你呀!你……”老何头看看柳絮影,嘴于张,说不出后来了。

“什么事,您说吧。”王一民一指柳絮影说,“不要把柳小姐当外人,凡是对我能说的话对她都能说。”

老何头憋得脸通红的说:“我,我想说几句满洲国以外的话。”

“说吧。”王一民手在屋里一划,压低声音说,“现在在这个屋子里的都是中国人。”

“好!”老何头点点头,又咳嗽了一声,然后非常庄重地问王一民,“我问你,我们中国的小英雄罗世诚是不是你教出来的学生?”

王一民迅速地看了柳絮影一眼。柳絮影正以惊奇的眼光看着老何头。老何头却目不转睛地盯着王一民,在他那老年人的眼睛里放出一线兴奋的光亮。

王一民声音低沉,但是有力地对老何头说:“‘罗世诚是我那个班级里的学生,但是他的行为不是某一个人教出来的。他是中华民族的优秀子孙,是中国人民的好儿子。”

“你看你,又跟我绕上弯子了。”老何头急得脸发红,指点着王一民说,“是你班级的学生,就是你教出来的,这和我的影子是我身体照出来的一样清楚,还有什么可说的呢。看一个青年学生的好坏,着重看两条:一是家长,一是老师。现在他的父母亲人咱们难以查考,老师却是近在眼前。高师出名徒,只有你这样的好老师才出这样的好学生。自从昨天晚上老李贵告诉我这真情实况以后,我就一心要把你请来敬你几杯。现在你自己来了,你说,我不应该敬你吗?”说到这里,他又转对柳絮影说,“柳小姐,您也是我敬重的人,方才王老师又告诉我不要把您当外人。

那么我就能大着胆子和您说了。若是您也看见过那宣讲小英雄拼死杀日寇,血溅警察厅的传单,知道罗世诚这英雄美名以后您也一定会赞成我敬王老师的这份心意了。”

柳絮影眼睛湿润了,她站起来,激动得声音有些发抖地说:“我非常赞成您的话,我想王老师也一定会领您这份心意的。”

老何头对柳絮影点点头,又转过脸直盯着王一民看。

王一民也站起来说:“您对我的赞扬,我确实不敢当。但是您这真诚的心意,我领了。”

“好,你领了就好。”老何头把托盘里的菜和两杯葡萄酒摆在桌上,拎着空盘说,“我再去加俩菜,还要开一瓶张裕葡萄酒。如果柳小姐不嫌我老头邋遢的话,我要提前关板,专陪二位痛饮一场,不知二位赏脸不?”

柳絮影忙说:“我们一定要叨扰你老这一顿。”

老何头拎着托盘,兴冲冲地走出小屋。

屋里只剩下王一民和柳絮影。两人激动地对看了一会儿,然后王一民举起酒杯,庄严地对柳絮影说:“让我们为世诚永远活在中国人民心中而干杯!”

柳絮影举起酒杯,和王一民对碰了一下,两人一同喝干了。

47

王一民和柳絮影在白露小吃铺分手,柳絮影去找塞上萧。她已经和王一民商量好,要把最近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他,以激发他的爱国热情。

王一民喝了几杯张裕葡萄酒,脚步轻快地往回卢家的路上走。这时候已经是明月初升,万家灯火。从松花江上吹来的阵阵清风,使王一民觉得凉爽而提神,他的脚步更加快了。

最近几天说不上为什么,王一民每往卢家走的时候,心头总是泛起一种甜丝丝的感觉,这感觉是那样新鲜,那样富有引力,是他活了三十来岁从来没有体验过的。

这是一种什么感觉?这感觉的质如何?他还没有来得及思考和分析。这感觉还只是才发生,还很模糊,很朦胧,但它又确实存在着,而且在他身上起着作用。比如现在的脚步加快,就是这种力的推动作用。

王一民走进卢家的院门,楼里面静悄悄的,好多房间没有开灯。他的眼睛不由得向二楼东侧的一扇窗户望去(最近两天他已经习惯于看这扇窗户了)。窗户敞开着,灯光从里面出来,窗旁那棵高大的白杨树,仍然伸展着枝条,抚着窗扇,向屋里窥探着……忽然,一个俏丽的身影出现在窗前,向大门这边看了一下,很快地又不见了。王一民这时正从门灯的灯影里走出来,她是看见了?还是没看见?真让人难以琢磨。

王一民走进西楼门,上了楼梯,发现他住的房间门留了一道缝,屋里黑洞洞的,没有开灯。显然是冬梅收拾完屋子忘记锁上了。这屋里只有他俩有钥匙。这个细心的姑娘怎么也心大意起来?

王一民推开屋门,打开电灯,忽然,看见冬梅斜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这姑娘睡得真香,灯开了,她也没醒过来,只是眼睫毛动了动。她的眼睫毛又黑又长,动起来看得非常明显。她脸睡得红红的,脸上还挂着笑意,一条辫子垂在前,一只手顺着沙发扶手耷拉下来。手下面的地毯上扔着一卷白纸,看上去像似画卷。王一民踮着脚,轻轻地走过去拾起来,展开一看,果然是幅画。是用水墨在宣纸上勾勒出一个飞跳着的人物,这人双脚凌空,身子向前倾斜着,右拳曲向脑后,左掌劈向前方,一身轻软的中式便装,被风吹拂着,大有乘风归去,飘然欲仙之势。王一民看了一眼心就跳起来,忙向画中人的脸庞上望去,哎呀!虽然只是淡淡的几笔,眉目却那么酷似自己,如果说有一点不同的话,就是比自己漂亮了。不对,说漂亮还不确切,应该说是有一种豪侠之气,是英姿勃发,神采飞扬的英雄形象。

王一民直觉得心跳耳热,他明白这是谁画的了,小冬梅曾经明确地告诉过自己。

可是想不到她竞能画得这么好,这么出色!王一民懂得一点绘画,他看出这不光是国画的技法,还有西画的底,是把中西画法融合在一支笔上,用国画形式表现出来的。而且这还不只是技法问题,光是技法好,也难表现得如此生动,如此传神,如此跃然于纸上!这里明明饱含着一种热烈的感情,这感情……王一民一只手在脸上,觉得脸滚热……他本是个极善于自持的人,但在这一时之间也难于控制自己的感情了。

mpanel(1);挂钟里那只报时的灰色“布谷鸟”又跳出来叫唤上了,随着“布谷”的叫声,睡在沙发上的冬梅动了一下。王一民忙往起卷画……

“布谷鸟”叫了八声,收回翅膀缩进挂钟上的小门里去了。王一民卷完画,刚要再照原样放到地毯上的时候,冬梅的眼睛睁开了,王一民忙将画背到身后去。

冬梅眨眨眼睛,发了一下愣,一歪头,看见站在身旁的王一民,忽然“哎呀”

了一声,脸一红,忙往起一站,不好意思地说:“我,我睡着了,真是的……”

王一民忙笑着安慰她说:“这怕啥,困了,就睡呗。”

“不,我是在这等您,我要给您看件好东西。我坐到这的时候天还没黑呢。可这么一会儿……”冬梅向窗外望望,又看看沙发和地下,忽然两手一拍说,“哎呀!

我那件东西呢?”她的眼睛急又向四处搜寻着,目光忽然停到王一民身上,注目看了一下,扑一声笑了,一伸手说,‘汪老师,在您那双倒背着的手里呢。“王一民笑了。他已经完全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从背后把画拿出来,递给冬梅。

冬梅一边接画,一边探着身子,睁着秀丽的眼睛急迫地问道:“您看了吗?”

王一民微笑着点点头。

“您看好不?”冬梅问得仍然那样急切。

“好。”王一民仍然微笑着点点头。

“就光是一个好字?”冬梅的眉头皱起来,脸都红了。

‘哪还让我说几个好呢?“王一民故意装成不理解的样子说。

“可是您,您怎么能这么对待小姐的一片……这个……”冬梅的脸憋得扭歪了,她好像突然碰到预想不到的刺激,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王一民觉出自己有点过分了,挫伤了这姑娘的一片热心,忙往前走了一步,低下头,亲切地说道:“冬梅,你别急,听我说。”他指着画说,“你告诉过我小姐要画这张画,我当然也知道她画的是谁,可是我一看,却觉得不大对劲……”

“怎么不对劲?”冬梅仰起涨红的面孔,忽闪着黑睫毛说,“是画得不像?还是……”

‘不,我不是说不像。“王一民摇着头说,”是觉得超过我本人太远了,我哪有那么英俊,哪有那么漂亮!那满身的豪气仙骨,真使我有自惭形秽之感了。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能用过多的赞词呢。那不是等于称赞我自己吗。

冬梅的眼睛瞪大了,她忽然一拍手,有所领悟地说道:“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呀,您,您是在发扬一种美德呀!”

“什么美德?”

“谦虚呀!”

王一民一听忍不住笑着说:“小冬梅的词真多!”

“还词多呢,刚才都要让您给急没了。”冬梅撅起嘴说,“我原以为您一看这张画就会喜笑颜开,赞不绝口,哪知您竟是那么冷冷的……”说到这里,冬梅忽然眨巴了两下眼睛,把脸往前一伸,有些神秘地问道,“哎,王老师,您是不是在我睡着的时候,一个人偷着看都乐够了,当着我面故意这样的?”

这一句话可真把王一民逗乐了,他乐得闭不上嘴,乐得弯下了腰。

冬梅也乐了,她一边乐一边指着王一民说:“猜着了!猜着了!”冬梅止住乐,变得颇为严肃地说,“我说嘛,您是应该看着乐呀!您不知道小姐为这张画花了多少心思,她先用铅笔画,画完了擦,擦完了画,一连两天,她茶不喝,饭不想,就坐在这画前边端详,一直到把这张画画出来,她还是不满意。我说这张就让人叫绝了。她却摇着头告诉我说,外国有一个叫什么芬奇的,画一个叫什么丽莎的女人像……”

“叫蒙娜丽莎吧?”

“对!叫蒙娜丽莎!小姐说,那个画家画了一辈子蒙娜丽莎,一直画到死还没画完呢。您这张画呀,她也备不住画一辈子呢。将来也要成世界名画呢。”

“说你词多你这同真的没完了。”

“不是我词多,是我们小姐为您费的心思多……”冬梅说到这,忽然又一拍手说,‘哎,对了,小姐还为这画像题了一首诗呢!“王一民忙问:“在哪呢?”

“在小姐屋里。”

王一民急说:“你跑一趟,拿给我看看吧。”

“不行,不行。”冬梅板着面孔摇着头说,“这画还是我偷偷拿过来的呢,一会儿还得偷偷送回去。您再让我去偷……”

“哎,不是让你偷。”王一民也紧摇着头说,“是让你那个……唉!必要的时候你也可以和小姐说嘛。”

“说什么?”

“说我要看看。”

“那您自己怎么不去说?”

“我?唉,你怎么不明白呢!”

冬梅憋不住乐,扑一声笑了,她指着王一民说:“您哪!对画那么冷冷的,对一首诗就急成这个样子。您别急,题诗在我这呢。

王一民也乐了,一点冬梅说:“鬼丫头,跟我拐这么大弯儿,快拿出来吧。

冬梅又摇着头说:“可就是拿不出来。

王一民一眨眼睛,忽然一指冬梅的心口窝说:“是在这呢?”

“对。让我装在心里了。

“那就从嘴里往出拿吧。

“好。您听了。”冬梅往后退了两步,又轻轻咳嗽一声,仰起头,庄重地,像一个真正演员似的念道:怀凌云志,起舞向太空。

惜未逢盛世,国乱误英雄。

王一民站在窗前,仰头看着夜空,默默地听着,冬梅念完了,他还一动不动,冬梅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悄悄地走到他身后,轻轩地问道:“您听怎么样?”

“好!”

“又光是一个字?”

“想要说的话很多。”王一民转过身来说,‘你们小姐诗写得好,意思我也完全理解,但是我却不能完全接受。

冬梅的眼睛又瞪大了:“您又来了……”

“别急。”王一民忙对她说,“我想把诗句改动一下。

“怎么改?”

“你听……”

正在王一民要念他改的诗句的时候,外边楼梯响起来,响声很轻,但在这寂静的夜晚却听得很真切。王一民立即停住念诗。

冬梅马上听出是谁来了,忙对王一民小声说:“小姐来了!我这画……”她一转身,拿着画跑到墙角花瓶前,一伸手,把画藏到放花瓶的雕花方几后面,就势把花拔出来几枝,重新起花来……

外面脚步声住了,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王一民应了一声“请进”。

门被推开,卢淑娟进来了。她穿了一身银白色蓝花的蝉翼纱旗袍,上身罩了一件深绿色的小马甲。梳得整整齐齐的短发上,也像柳絮影一样,斜了一朵白色山茶花。瓜子脸上还薄薄地施了一点脂粉,眉毛和嘴唇间也隐隐约约地涂了点什么,但很淡,使天然的美和人工的美巧妙地结合在一起,分不出界限。看起来这姑娘今天晚上在打扮上是下了一番功夫的。“女为悦己者容”,这姑娘是不是在暗暗地实践这一句古老的旧话?

王一民从认识卢淑娟以来,还从没看见她这样心打扮过,尤其是在这样静静的夜晚。他一边往屋里让着她,一边。注意地看着她。那专注的神情不由得有些外露了。但卢淑娟却一点也不显得或。泥,她仍然那样落落大方,谈笑自若。当王一民张罗着要给她泡茶的时候,她摆摆手说:“我不喝茶,我来是有事情的。”

“什么事?”

她眼睛微微往墙角处扫了一下。冬梅从她进屋就倒背着身子站在那里花,甚至当王一民张罗泡茶的时候她也没动地方,这时仍然在原地没动。

卢淑娟眼睛转向王一民,又注意地看看他,才垂下眼帘说:“我屋里丢了件东西,我来抓小偷。”

王一民一听不由得也看了一眼冬梅,正赶上冬梅也悄悄回过头来往这边看,两人目光相遇,冬梅竟对着王一民一缩脖,一眨巴眼,一伸舌头,做了一个天真可笑的鬼脸,然后又迅速地转过头去。

王一民强忍住笑,故作惊讶地问卢淑娟:“你丢了什么东西?”

“一张被墨水染脏了的白纸。”

“那也值得偷?”

“所以叫小偷。”

“听你的口气这小偷好像在我这里?”

“嗯。说不定连窝主都一块抓到。”

王一民听到这里忍不住笑起来,卢淑娟也笑了。两人相对着笑,笑得那样开心。

在他俩笑的时候,冬梅悄悄地把那张画从茶几后面抽出来,用双手捧着,又蹑手蹑脚地从后面走到他俩当中,这时忽然大声说道:“启禀小姐,奴婢冤枉!”

冬梅这出其不意的一声,真把卢淑娟吓了一跳。她那清脆的笑声戛然止住了,忙往旁一闪身,一只手捂住口,一只手指点着冬梅,嗔怪地说道:“这死丫头!

冷丁跳过来喊什么冤?”

冬梅装出满腹委屈的样子,双眉皱成个一字,嘴撅得能挂住油瓶,忽闪着一双秀丽的眼睛说:“奴婢确实冤枉,按小姐刚才说的,奴婢就要变成小偷了!哎哟!

这名词有多难听!亏得小姐能狠心地说出口。可是奴婢当了小偷不打紧,还要连累另一位好人当窝主,奴婢自己委屈能忍住,可是不能让人家跟着受委屈,所以才要喊冤叫屈。”

“看这小嘴,一说就一大串。”卢淑娟走到冬梅跟前,一指她手捧的画说,“你说你冤枉,这东西怎么跑到这屋来了?”

“回禀小姐,这东西和小姐丢的东西大不一样。小姐找的怕不是这个……”

“此话怎讲?”

‘小姐丢的是’一张被墨水染脏了的白纸‘,奴婢捧的是一张快成世界名画的画卷。一张是应该扔到纸篓里的废纸;一张是可以传留后世的珍宝,这两样东西怎能混为一谈呢。“还没等卢淑娟说出话来,王一民先对着冬梅拍手叫好说:“高!冬梅真是高材!”

说完,又转对卢淑娟说,‘小姐也容在下说两句公道话。冬梅的回禀严丝合缝,句句人理。如果要让在下当断案的法官的话,这场官司是冬梅打赢了。“卢淑娟那漆黑的眉毛一挑,似嗅似怨地一指王一民说,“那得有您这样的刀笔先生在后台指挥。”

冬梅又没等王一民说话,忙抢着说道:。“回禀小姐,冬梅一个人在前台就够用了,不用后台。”

“那你就从实招认,不要在名词上跟我狡辩。你说,你是不是偷了我的画?”

“回禀小姐,不是。”

“讲明道理!”

“小姐容禀。”冬梅垂下双手,行了一个万福礼,表现出一副真诚的样子说,“小姐实在要问,冬梅只好实话实说,若是有冒犯小姐的地方,还望小姐海涵。”

卢淑娟看她这副认真的样子,忽然有些不安起来,她不知道冬梅下边要说什么,她怕她把自己心中的隐秘都说出来。她有些惶惑地瞥视了王一民一眼,见王一民正低着头看自己的手指尖,便半背着身子对冬梅悄悄地摆手,又连连地使眼色。但是冬梅好像都没看见,只听她接下未说道:“冬梅这两天看小姐茶不思饭不想,心思全放在一件事情上,冬梅看在眼里疼在心上,真是又着急又难受,很怕熬坏了小姐身体。这时冬梅就想:小姐何必这样自找苦吃呢?既然小姐自己不好去找,冬梅就代小姐来说了那桩心事吧,所以就拿着这张画来找王老师……”

冬梅这一席话把个一向落落大方的卢淑娟说得面红耳赤,头上汗珠都出来了。

她真不知如何是好了,低着头斜看了一眼王一民,见王一民那白净的腮边也飞上了两片红云,正直望着冬梅想要说什么,果然,王一民说话了:“冬梅,不要乱讲,你不是就问我这画画得如何?让我说说看法嘛?”

“是呀,这正是我拿着画来找您的本意呀!”冬梅瞪大了眼睛说,‘小姐这两天就是为画这张画煞费心血呢。她总想把这张画画成一张名画,又总觉得画得不称心,我想这画既然和您有关系,让您看看,给指点指点,总会对小姐画好这张画有好处吧。我的本意是想替小姐分忧解愁,谁想却得了个小偷的罪名,您想,这不是屈,屈了冬梅这份心思嘛。“冬梅咧了两下嘴,好像要哭c卢淑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用小手绢轻轻擦了擦头L的汗珠。她那已经快提到嗓子眼的心落底了,神情上又恢复了常态。这时,她故意绷着脸对冬梅道:“这么说你是真感到委屈了?”

“真的。”

“好吧,我既然委屈了你,就给你另找一个不委屈的地方吧。明天我就回明老爷和太太,把你送到柳絮影小姐身旁去。”

“哎呀!小姐,您送冬梅到柳小姐身旁去干什么哪?”

“学演戏呀。我发现你很有演戏的天才。”

“那我就跟小姐学吧。”冬梅瞪着眼睛认真地说,“我发现小姐在这方面的才气比吟诗作画还胜强百倍,如果说奴婢有一点这方面的才能的话,那都是跟小姐您学的。”

她这一段话把卢淑娟和王一民都说乐了。卢淑娟用手指一点冬梅的前额说:“你呀!真把你惯坏了。”

冬梅又施了一礼说:“奴婢不敢放纵。”

卢淑娟摆摆手说:“行了,说正事吧。”她又看了王一民一眼对冬梅说,“你既然是为那张画来找王老师的,那就把画打开,让王老师给指点指点吧。”

冬梅马上应道:“王老师已经详细看过了,他对这张画真是赞不绝口,爱不释手……”

“冬梅!”王一民脸又有些红起来,忙对冬梅一挥手说,“你怎么又编起我的瞎话来了?”

“冬梅不敢,冬梅说的都是实话。”冬梅又稍稍屈了屈膝说,“您光是赞美的词就用了一大堆,什么‘英俊’,‘漂亮’,还有什么‘满身的豪气仙骨’,这不都是您说的吗?”

“可是我那上下还有不少话呢。”

“冬梅哪能都背下来呀,不得挑主要的回禀小姐吗。”说到这里,她又转对卢淑娟说道,“小姐圣明,您会听出来我说的都是实话的,若依奴婢的意思,这张画就先挂这屋吧。您就手把那首五言绝句也题到画上。”

“别再说了。”卢淑娟嗔怪地一摆手说,“哪来的五言绝句?”

“就是那‘怀凌云志,起舞向太空。惜未逢盛世,国乱误英雄’的绝句呗。

我已经念给王老师听过了……”

卢淑娟双眉一挑,“哎哟”了一声说:“我那是草稿,还没润色,平民声都不对,我还要改呢。”

“您不用改了。”冬梅又一指王一民说,“王老师已经给您改好了。方才正要念给我听,您就来了。”

“是吗!”卢淑娟转对王一民说道,“这可得请王老师指教了。”

“哪里,哪里。”王一民连连摆着手说,“我那是随便说的……”

“您可不是随便说话那种人。”冬梅对王一民说完又转对卢淑娟说道,“小姐您看这样好不?冬梅马上铺纸研墨,您先把那四句写下来,然后再请王老师把修改的也写下来,这样两下一对,不是很好嘛。”

冬梅说完就直看着两个人,等着回话,可是卢淑娟看看王一民,王一民又看看卢淑娟,两人笑吟吟地把头低下了,都没说话。

冬梅的黑睫毛忽闪两下,明白了。她立即跑到一架紫檀色的书橱前,打开玻璃门,从里面抽出一张玉板宣纸,拿着跑到写字台前,把宣纸铺开,用玉石仿鉴子压好,从笔筒里选出一支胡魁章的中楷狼毫(她知道小姐最爱使这种笔),然后打开半尺见方的大白铜墨盒,又掀开端砚,拿起徽墨,从一个玉雕的小蛤螟嘴里往砚台里滴了数滴清水,然后轻舒手腕,熟练地研起墨来,一边研一边拿眼睛膘着卢淑娟和王一民。她似乎已经窥见他俩的心灵,尤其是她那小姐的。知道她愿意写,只是还不大好意思。那么自己就大点声研墨吧,好写字的人听见这研墨声手就痒痒,就像会打猎的人听见野兽叫唤就要拿起枪来一样。冬梅手腕子上用力,放大圈一抢,研墨声哗哗响起来。

这一招果然有效,卢淑娟和王一民又对看了看,她的脸色微微一红,又微低着头嫣然一笑,轻轻说了声:“那么淑娟就献丑了。”

王一民往起一站,也轻声说:“一民奉陪。”

卢淑娟和王一民一同往写字台前走去。冬梅忙停下研墨,拿起狼毫,拨开笔帽,熟练地在端砚里润了润笔,又迎着灯光看了看笔尖,然后递给卢淑娟。

卢淑娟接过笔,又对王一民微微一笑,然后俯下身,悬着腕,站着写起来。她写的是楷书多于草法的“行楷”,是脱胎于王羲之的《大唐三藏圣教序》的。只见她下笔处非常自如,轻重徐疾,抑扬顿挫,运用得特别得体,写出的字挺拔中显出娟秀,劲健中露出妩媚,使王一民不由得暗暗称赞。

卢淑娟写完了那首五言绝句,直起腰来把笔往王一民面前一递说:“请王老师批改。”

王一民接过笔微笑着说:“小姐的诗文和书法,都使一民望尘莫及。现在狗尾续貂,望小姐不要见笑。”

卢淑娟脸色微红,用兴奋得发亮的眼睛看着王一民说:“王老师如果这样说,我就应该把这胡乱涂抹的四行字毁掉了。”说着就像真要动手一样。往写字台前移动了一下。

冬梅忙摆着手说:“哎呀!也没见着你们二位这样的人,本来都是满肚子墨水,却偏把自己说成是草包。谦虚虽说是美德,可是也不能滥用啊。现在就请谦虚的先生听我这小丫环的指挥,快过来写您那修改的诗句吧。”

冬梅的这番话又把王一民和卢淑娟说笑了。在笑声中王一民接过毛笔,冬梅忙把宣纸调整了一下,指着卢淑娟写的五言绝句说:“王老师既然要改题小姐的诗,就请在这后边接着写吧。”

王一民点点头,手握着笔略一凝思,也用卢淑娟的姿势,俯下身,悬着腕,站着写起来。他写的是草法多于楷书的“行草”,只见他笔走龙蛇,飞动圆转,笔随手而变,手随意而动,顷刻之间,一首改写的五言绝句写出来了,他写的是:怀报国志,仰面向长空。

誓雪汉家耻,国难需英雄!

王一民写完,把笔放到桌子上,长吁了一口气,庄严。激动地望着卢淑娟,想要说什么,又止住了。

卢淑娟的眼睛离开了诗句,慢慢转向王一民。她那两道修长的黑眉微微向上挑起,清澈明亮的眼睛里含着泪水。她直望着王一民,王一民也直望着她,两人就这样相对无言地望着。

冬梅仍然全神贯注地看着王一民写的诗句,看着看着,这姑娘竟低声地吟咏上了。她的声音在这静静的夜晚,显得那样凄清,那样悲愤,她已经懂得了诗中的真意。

冬梅反复吟咏了两遍,卢淑娟的眼泪顺着双颊流下来,她并不去擦拭,仍然用泪眼望着王一民,点着头说:“王老师化淑娟哀怨之词为发愤之作,寥寥数十字,画出一颗爱国的赤心,使淑娟深受感动。淑娟一定把这幅最可贵的题诗,好好地珍藏起来,用以激励淑娟发奋向上。等到国土收复之日,再装裱高悬起来,以为纪念。”

说到这里,她对冬梅一指题诗说:“卷起来,拿回去我俩共同把它藏好。”

冬梅答应一声,珍重地卷纸。

外面有汽车鸣笛声,说话声,开大门声,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在这夜静更深的时候,听得却很真切。王一民看了一眼壁上的挂钟,马上就到九点了,时间这样晚,还有谁坐着汽车登门拜访呢?他看了看卢淑娟,移步向窗前走去,卢淑娟紧跟着他,二人一同走到窗前,停下脚步往外看。冬梅也跟过来,站在他俩后面看。

大门外停着一辆小卧车,俄国看门老头斯杰潘站在门旁往里让客人,客人是一高一挫两个人。在门灯的照映下,轮廓看得很分明。王一民心中猛然一跳:是他俩!

这两个家伙来于什么2还没等王一民吱声,卢淑娟说话了:“是我那个当特务头子的舅舅,还有何二鬼子!他们俩这么晚跑来干什么?”

这时候那两个“客人”已经在斯杰潘的导引下,离开大门往院内走来。王一民轻轻地往后退了两步,站在院中看不见的地方,面对着卢淑娟说:“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他们大概又要在老伯身上打什么主意。”

卢淑娟深深地点点头。

王一民注视着卢淑娟,稍停片刻,低声地说:“能不能去看看他们来干什么?”

“爸爸会客,我去不大方便,让冬梅去吧。”

冬梅立即点着头说:“好,我去。”

卢淑娟说:“我也回去,说不定这个舅舅能去看妈妈,那样我也可以问问他。”

王一民连连点头。卢淑娟和冬梅走出门去。

挂钟里的布谷鸟跳出来叫了九声。

48

设在哈尔滨南岗的日满俱乐部,是日本人支使大汉奸张景惠出面发起成立的,专门吸收上层汉奸及所谓社会名流参加的以游乐为名的汉奸组织。有些“名流”就是通过这个组织和日本人勾搭到一块,彻底卖身投靠的。

日满俱乐部的会长就是张景惠。张到“新京”当了军政部大臣以后,仍在这里挂着空名。实际他就是不走,也是挂名不管事,“会务”完全在日本人手里。自从玉旨雄一来到哈尔滨以后,这个俱乐部就更兴旺起来,他非常看重这块阵地,自任副会长,在原有的游乐场地台球场、围棋室、麻雀室(打麻将牌的屋子)、将(相)棋室、跳舞厅及玩酒场之外,又新增加了读书室和谈话室。最后这个室是玉旨雄一经常光顾的地方。昨天,他才从医院养好伤出来就来到这里,和专务主事山口在“谈话室”里谈了一场话,随后就发出两封邀请信:一是邀请北方剧团在日满俱乐部周年纪念日时为全体会员献演满洲话剧;二是增聘社会名流卢运启为俱乐部委员,聘书即于当日发出。不料聘书及邀请剧团演出的信件都于第二天退回来了。

退聘书的理由仍是“年老昏聩,百病缠身”,因此不能参加“俱乐”活动。至于剧团不能演出的理由则更简单,就是已答应去齐齐哈尔市演出,不便更改。玉旨雄一听到这情况后,深为恼火。本来他对聘请卢运启当俱乐部委员一事不抱什么希望,只是放出一个试探的“气球”而已。但是对让北方剧团来演话剧却认为是一个实际可行的步骤,他企图通过控制剧团来进一步控制卢运启。谁料想如意算盘都没打成,这怎能不让他心头火起。他当即把何占鳌及葛明礼找来,训斥他俩对卢运启争取工作无力,旷日持久,不见成效。指令他俩要加速进行争取工作。邀请北方剧团为俱乐部演出一事,一定要如期实现,否则将要采取严厉手段,予以打击。

最后,他又第二次向葛明礼询问卢运启家小姐的情况。他甚至已经知道这位小姐名叫卢淑娟。他不厌其烦地问淑娟小姐的容貌、格、爱好,以及教养等等。最后,玉旨雄一又提到要看卢淑娟的绘画,这件事葛明礼本已记在心上,他正寻找机会,想在不惊动卢家的情况下,偷偷地把画弄到手。机会还没找到,玉旨雄一又提出来了。一他诚惶诚恐地表示一定照办。

从玉旨雄一那里退出来以后,何占鳌马上问他儿子——北方剧团反派演员何一萍:剧团到齐齐哈尔演出之说是真是假?何一萍不但告诉他爸爸这是假话,而且还说剧团已经知道日满俱乐部邀请演出一事,有的人正为可能得到的高厚酬劳所引动。

主要是卢运启不同意,才一口回绝了。

何占鳌和葛明礼掌握这些情况后,就于当夜求见卢运启,假说玉旨雄一已经知道北方剧团本没有去外地演出的计划,剧团方面所以编造这个理由,完全是拒绝日满提携之表现,再加上卢运启本人也回绝了当俱乐部委员的聘请,玉旨雄一就大发雷霆,要封闭剧团,追查背后策划人。他俩听见后,极替卢运启担心,这才连夜赶来报信。在他俩恐吓与劝说下,卢运启才勉强答应剧团可以去演出,但演出的节目要由剧团自己选定,他初步的意见是演塞上萧的新作《茫茫夜》。这戏很现成,也很好。葛明礼没看过《茫茫夜》,不知是怎么回事,怕里面有触犯日本人的地方,不敢贸然表示态度。何占鳌不但看过,还很欣赏,因为他儿子在里面演重要反派。

他知道里边的内容和日本人的现行政策没有抵触,也知道玉旨雄一请剧团演话剧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要不是反满抗日,演什么大概都没有间题,所以立即表示赞成,并且言明要向玉旨雄一和俱乐部推荐这出戏。

mpanel(1);当谈到俱乐部聘卢运启为委员一事的时候,卢运启回绝的态度十分坚决,连一点回旋的余地也没留,何、葛二人只好作罢了。

在他们谈话中间,葛明礼曾以看他妹妹为名,到三姨太太屋里坐了一会儿,在这里他看见了卢淑娟。卢淑娟向他这位舅舅打听深夜前来的目的,他倒是实实惠惠地讲了一遍,接着又非常关心地询问外甥女的各方面情况,有意地把话题引到淑娟画画上,随着就提出他想要她一张亲笔画,请高手装婊以后,挂在家里客厅中供人欣赏。他尽量把话说得随便,自然,以免使这母女二人多心。他只盼话一出口,卢淑娟就能点头。哪知正在笑吟吟的卢淑娟,一听要她的画,竟把笑脸一收,眉头一皱,以画得不好为理由,一口回绝了。那态度的坚决劲儿,真和她爸爸拒绝当俱乐部委员一样。父女二人,一个秉。葛明礼碰了一鼻子灰,但也无可奈何,又不敢得罪这位如此高傲的小姐,所以只好厚着脸皮,嘻嘻笑着走开了。

关于聘请卢运启当日满俱乐部委员,以及强行“邀请”北方剧团演出的情况,王一民当天夜里就知道了。这是冬梅奉卢淑娟之命,连夜告诉他的。

第二天,王一民立即把卢家发生的新情况向李汉超做了汇报。经讨论后,他俩共同认为:玉旨雄一可能正从几个方面向卢运启进行迂回包抄,因此我们的工作也必须跟上去。王一民应该尽快地把卢淑娟争取到反抗日寇的战斗行列里来,也包括冬梅这样的好姑娘,以便在王一民撤出卢家以后(王一民应该时刻有这样的准备,一旦发现有被敌人注意的可能后,即需立即迁出),工作不致断线。而且在影响卢运启上,卢淑娟能起到王一民起不到的作用。

在目前,北方剧团可能要变成斗争的焦点,我们应该争取这个颇受群众欢迎的剧团站到抗日战线上来,现在柳絮影已经接受我们党的领导了,通过她可以团结剧团中的一些进步力量。塞上萧也可以在我们的影响下起些作用。但是这还不够,应该有**员参加进去,直接进行工作。李汉超听塞上萧说剧团正想雇佣一名总务员,管理剧团的一应事务,演戏时兼提词,排戏时兼场记,台上台下,_里里外外都能接触到。这对我们来说真是一个理想的位置,机会难得,李汉超决定立即请示省委,派人进去。

第二天,李汉超通知王一民,省委同意他们的意见,决定对剧团的争取工作由反日会负责领导,派进去的同志直接和王一民联系。

省委决定派谁到剧团去呢?当李汉超向王一民说出这个人名字的时候,使王一民吃了一惊,想不到他已经回来了!

这个人就是北市场飞行集会以后失踪的前团省委书记刘勃。现在化名为田忠。

在刘勃回来之前,团省委的工作已经由李汉超兼管。他回来之后,省委对他进行了一番审查,感到在他出走的问题上,还有些疑点,不宜于再回到团省委的领导岗位上去,就决定先让他到基层组织工作一个时期,以便进一步了解和考查。

刘勃工作一变,名字也跟着变了,他自己提出要改用田忠的化名。在地下工作环境中,改换名字是常事,所以领导马上就同意了。伪满初期,社会正处在大动荡当中,各地人口极不安定。尤其像哈尔滨这样城市,人来人往,容易糊弄过去。再通过我们的内线关系,户口很快就重新报上了。

刘勃是怎样回来的呢?这里面还有一段曲折的经历呢。

当刘勃急匆匆如丧家之犬般地从哈尔滨逃到齐齐哈尔的时候,他的后爸爸张宗扬刚刚从团长提升为旅长。官升劲头足,新的职位给他带来更大的野心。这时的日寇正筹划在满洲境内建立军事管制区,张宗扬极想在黑龙江省捞个军管区司令当当,当不上正的也得闹个副的。

正在这时候,他的养子刘勃回来了。名为养子,实际他连一天也没养过。当刘勃的爸爸被张作霖枪毙之后,他就立即把这个老上级的遗孀“接收”过来。那时候,刘勃已经在学校里跟着**干上了。依着张宗扬的子,真想在报纸上发表个声明,和这危险的养子断绝关系。可是他又怕社会舆论所不容。顶头上司尸骨未寒,他就占有了那孤苦的新寡,如果再声明遗弃那仅存的一点骨血,怎能为天理人情所容?中国的传统道德规范,对恶人也起着无形的约束作用。

刘勃的养父张宗扬是明白这个道理的,思虑再三,不但没敢和刘勃撕破脸,还从刘勃生父的抚恤金里拿出一笔钱给了刘勃。刘勃虽然也知道这钱是他应得的,但是对这通情达理的养父还是抱有好感的。

不久,张作霖的北方政府垮台了。张宗扬也逃回了东北,从此,养父才完全摆脱开他所不喜欢的养子。

现在,当张宗扬正在飞黄腾达往上升的时候,多年断了联系的刘勃突然回来了。

他真被吓了一跳,不知道这早已人了**的养子回来干什么,是要瓦解他的军队还是要挖他的祖坟?他真想立即下令把他抓起来。时过境迁,他现在本用不着顾忌什么。可是老奸巨猾的汉奸没有立即动手,反而笑脸相迎,而且矢口不问刘勃这些年都干什么?这次回来意欲何为?他吩咐厨房做了一桌丰盛的筵席,摆一场家庭宴会,为新回来的长子接风洗尘。

这些年,刘勃的妈妈已经接连不断地又生下了三男两女。但是对这个前夫留下的惟一的骨血还是有着深厚的感情的。她对他的突然归来时而热泪横流,时而喜笑颜开;她也为这个后任丈夫对刘勃的亲热而兴高采烈。在家宴桌上她让那三男两女轮番为新归来的大哥把盏敬酒。在生死搏斗的战场上败下阵来的刘勃,忽然享受到如此美妙的天伦之乐,面对着五光十色的豪华酒宴,真好像从噩梦中醒来,一步踏人了人间天堂一样,几杯美酒下肚,又好像升上了云端,飘飘然如羽化而登仙了。

有几次他甚至想说出自己多年来的所作所为,在这亲爱的后爹生母面前忏悔自己的过去,发誓永远在父母膝下克尽孝道。但他刚一张口,就被后爹张宗扬岔开了,他一边打岔还一边向他使眼色。刘勃看了看那几个弟弟妹妹,顿时领悟了后爹的好意,内心更加感激不已。

当酒足饭饱,离席而起的时候,张宗扬将刘勃领进了他卧室外间的小会客厅。

他关严了门,这才让刘勃把要说的话说出来。已经喝得神经异常兴奋的刘勃,立刻口若悬河地说上了,把他怎么参加青年团,成了**,一直到当上满洲团省委书记,都毫无保留地向这位汉奸后爹坦白了。最后,他双腿一弯,跪倒在他后爹的面前,俯身在后爹的膝上,泪如雨下地发誓永远和**断绝关系,一切都听后爹的安排,后爹让他干啥就干啥,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张宗扬不动声色地听着。一直到刘勃跪着讲完了,他才把他搀起来,还掏出雪白的手绢给刘勃擦了擦眼泪。安慰他说:败子回头金不换,只要今后好好干,他一定想法提拔他,有他这个后台,几年后就可以挎上战刀,当上军官,捞个营长、团副不成问题。

刘勃被说得心花怒放,天灵盖都要乐开缝了,他带着这满心喜悦,在一个丫环服侍下,躺在楼上一间小巧卧室的软床上,带着笑意进入了美妙的梦乡。

他似乎才睡过去不久,便被人猛力推醒了。他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他的妈妈,穿着一身绣花软缎睡衣,衣扣没系好,带子拖拉着,花白的头发披散在惨白的两腮旁,腮边还挂着点点泪珠。她的手正抓着他的一只胳膊,抓得那么紧,好像要抠到里去。他惊愕地望着她。还没等他张口说话,他妈妈嘴唇哆嗦着,声音战栗地说:“快,快!快起来逃命吧!那老鬼已经叫人来抓你啦!”

刘勃脑袋轰一声,酒劲都吓跑了,他腾一下从床上跳起来,嘴唇也哆嗦上了。

他结结巴巴地问道:“他,他抓我干什么?”

“他,他说你是**大官,你,你……”

她话还没说完,楼梯响起来。她一回身扑到门上,一边门一边回头向刘勃挥着手喊道:“老鬼来了!我在这抵挡他,你快!快上阳台,跳上去,后墙下有梯子,快……”

刘勃头发都立起来了。他只穿着背心、裤衩,便一脚踢开通向阳台的雕花玻璃门,伏身在阳台上向下一看,下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他心里一阵发冷,不敢往下跳了,又奔回屋里……这时外面打门声一阵紧似一阵,他那后爹正高声叫着他妈妈的名字,骂着,吼着,威吓着,说再不开门就要开枪了。他妈全身扑在门上,哭喊着,哀求着,嚎叫着……

刘勃一伏身,从床上抱起绵软的缎子被褥,返身跑回阳台,将被褥往下一扔,随着一咬牙,一闭眼睛,一纵身,便跳了下去。还算侥幸,他的双脚正踩在被褥上,没有摔着。他爬起就往院墙下跑,连滚带爬地到了梯子,竖上墙头,爬到顶端向墙外一看,下面也是黑洞洞的。他恨自己怎么没把缎子被褥抱过来。他一使劲,双脚登上了墙头,又一回手,把梯子推倒了。后退之路已经断绝,只有向外跳了。他又一闭眼,一纵身,只觉耳边“忽”一声风响,“嗖”一下落地了。这次五脏六腑差点墩出来,眼睛也冒起金星,他趴在地上半天起不来。过了一会儿,他试着往前爬了几步,爬得动;急往起一站,站起来了;迈开步往前走,右腿好使,左腿有些痛。不,不是腿疼,是脚脖子疼,他伸手了,发黏。他又试着往前走了几步,还能走得动。于是他一咬牙,忍着疼痛,光着两只脚向前跑去。他跑出了市区,又在黑洞洞的乡间路上跑着。他不敢停步,他要跑得远些,不然天亮时被人家看见怎么办?哪有这样赶路的?运动员也得穿双鞋呀!

远处村庄里**叫上了,启明星在南天上向他眨着眼睛。他又奋力往前跑了一段路,东天边上放出了鱼肚白色,对面路上好像有人在吆喝牲口。他忙停下脚步,擦了擦头上的汗水,大口喘了几口气,往路两旁看了看。左边是一大片高粱地,高粱已经长得与人齐,站在垄沟里能没过头顶。他忙一头钻进去,猫着腰往里跑。那时北满种高粱垄宽株稀,人在里边跑起来挺松宽。他跑了一段路,约莫着离大路远了,才停了下来。哎呀,不好!脚脖子一阵剧烈疼痛。他一咧嘴,一屁股坐在垄沟里,伸手一脚脖子滚热,溜圆,肿得老。他心一酸,眼泪滚下来,又一蹬腿、一伸腰,直挺挺地躺在垄沟里。他伤心地哭起来,哭着,哭着……睡过去了。蚊子飞过来咬他,连癫蛤螟也爬上了他的肚皮……激灵一下子,他从一场噩梦中醒来,忙坐起左顾右盼,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是在高粱地里……

这时天已大亮。刘勃瞅瞅自己全身上下被蚊虫咬出的许多大包,再低头看看那只伤脚,不光红肿,还淤着一片血,淤血当中隆起一条伤口,显然是从墙上跳下来的时候剐破的。脚掌子上也有划破的地方。他看着这条伤腿和带血的脚,几乎又要哭起来……怎么办好呢?身上一文不名,连件衣服也没有,肚子饿得又叫起来,天哪!这……

忽然,他眼前一亮,看见了手腕子上还戴着一块表!一夜狂奔,他完全忘了它的存在,现在一眼发现了,真像叫化子拾到狗头金一样高兴。这回不愁没有钱了,这块他亲爸爸留给他的瑞士“欧米茄”表,可以变成钱,变成衣服,变成食物,变成他所需要的任何东西……可是得怎么变呢?自己就这样拿着出去卖,人家一定会以为他是偷来的,抢来的……

但是不能坐以待毙呀!要想办法,要挣扎着活下去。他吃力地从垄沟里站起来辨认了一下方向,便横越垄沟,拖着红肿的伤腿,咬着牙向与大道平行的东方走去。

他就要走出这片高粱地了。红色的阳光已经从逐渐稀疏的高粱秆棵间照进来。

他轻移脚步,眯缝着眼睛,努力向外边窥视着。

外边是一片矮棵植物。不对,比矮棵还矮,挺大的叶子铺在地下,把垄沟都盖住了,叶子一旁结着圆圆的东西,有小孩脑袋大,溜圆溜圆的……哎呀!西瓜!那是西瓜!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在他又饿又渴的情况下,面前竟然出现了一片西瓜地!

中医管西瓜叫“天然白虎汤”,可以清心、利尿。解毒、润肺。他嘴里流着口水,猫着腰向那既解渴又有营养价值的物体去。当他脑袋探出高粱地的时候,他又留神向四外看了看,没看见一个人。离他约一百米的地方,有一个用林秸搭的瓜窝棚,窝棚顶上伸出个小烟筒,一缕青烟正在袅袅上升,显然有人住在里面。他不敢心大意了,忙趴在地下,用眼睛向瓜地寻着。他瞄准一个大个的匍匐前进,待到它跟前,双手抱住,一揪,搞到手中。西瓜分量很重,青绿色的皮上还带着绒毛,没熟,是个生瓜。他有些失望地放下它,又去附近另一个大的。当他的两只手正抱住这个瓜要往下摘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断喝,像炸雷一样从空而降:“哪来的野贼!快住手!”

刘勃浑身一哆嗦,猛一抬头,只见从一棵大柳树后边跑出一个五十多岁的黑胡子老头,手持一条扎枪,正横越垄沟,朝他这边奔来。

刘勃吓得叫了一声妈,扔下手中的大西瓜,从地下爬起来就往高粱地里跑。他腿瘸,跑不快,挣扎着跑了十来步,一下被垄台绊倒了,还没等他再爬起来,黑胡子老头已经赶到,一脚踏在他屁股上,磨得放光的扎枪头子对准他的脑袋。

老头怒吼道:“你再动一下,我就给你扎个透眼!”

这可把刘勃吓坏了。他早就听说黑龙江人子野,何况在这荒郊野外,杀了人有谁管?他那淡黄的饼子脸吓得完全扭歪变形了,圆圆的眼睛惊恐地盯着扎枪头,扯着尖嗓子嚎叫起来:“大爷……饶命啊!我,我不是小偷呀……”

“你还敢犟嘴!”老头抖了抖手中扎枪吼道,“我先扎你个透眼看你认账不认账!”老头手中的扎枪好像眼看就要扎下来了。

刘勃忙举起一只手,对着扎枪头拼命摆动,一连声地喊着:“大爷!大爷!我认账啊!我,我……”

“说!你是不是偷瓜贼?”扎枪头又往下降落半尺。

“是,是。我是偷瓜贼。

“还敢犟嘴不?”

“不,不敢了。

“那就起来,跟我走!”老头踏在刘勃屁股上的脚撤回去了,又横跨垄台,往后退了几步,可是扎枪头还对着刘勃。

刘勃哆哆嗦嗦地爬起来,擦了一把头上的汗珠子,哭丧着饼子脸站着没动。

老头又吼了一声:“走!”

刘勃又一激灵:“上哪去?”

“村公所!”

“哎呀!”刘勃忙又哭着哀求着,“大爷,你老可别送我上村公所呀!那我就完了!我,我……”他忽然一伸左手,一边往下摘手表一边说,“我这有块进口手表,瑞士国的,我孝敬给你老人家,请你老高抬贵手,放了我吧。

表从手腕子上摘下来了,用双手举向老头。

老头浓眉一皱,指着表吼道:“你还是个偷表贼?”

“不,不是。”刘勃忙又摆着手说,“我不偷表。你老看看我这身打扮,能穿着背心裤衩去偷表吗?”

老头真的从上到下打量他一番。这一打量,他又得出了一个新结论,一持黑胡子说:“啊,我明白了!你原来是个色鬼,上了人家大姑娘小媳妇的炕,让人家捉奸的堵住了,这才……”

“哎呀,你老又冤枉我了!我从来不干那肮脏事儿……”

“那咋连布衫裤子都耍拉没了?”

“我我……”

“说呀!说出个子午卯西来我听听。

“我,我……”刘勃圆眼珠子直劲儿晃荡。这时,他的心神稍稍稳了一点。他已看清老头那古铜色的圆脸上长着一副端正的五官,虽然满脸怒气却不凶恶,一身带补丁的布衣裳洗得还干净,看样子像个正经庄稼老头。刘勃便把心一横,抱着孤注一掷的决心说道,“我,我实话对你老说了吧,我昨天正在家里睡觉,睡到半夜的时候,日本人忽然来抓我,我顾不得穿衣服就跑出来了……”。

“日本人抓你?”老头又打量刘勃一眼,“他们为啥抓你?”

“因为……”刘勃眼珠子又一晃荡说,“我说了实话你老不会去报告给日本人吧?”

‘你说啥话?“老头眼睛一瞪,黑胡子都掀起来了。他要接着说什么,又憋了回去,咽了一口唾沫说,”你说吧,我老郭头从来没干过见不得祖宗三代的事儿。

“刘勃从老头的感情变化和说话的语气中已经得出了进一步的判断,便打起神说道:“因为我反对日本强盗的侵略,我热爱我们的祖国……”

老头眼睛一亮,没等刘勃说完就迫不及待地问道:“这么说你是反满抗日的?”

“正是。”

老头“嗯”了一声,又捋着胡子想了想,突然一指刘勃,瞪着眼睛间道,“那你咋那么胆小?”

刘勃被这突然飞来的问题问住了,一时之间竟没回答上来。

老头毫不放松地接着问道:“说呀!为啥那么胆小?谁都明白,能挺起腰杆子反满抗日的都是英雄好汉,哪有你这样的?”老头举了举手中的扎枪说,“竟让这么个玩意儿吓得魂不附体,狼哭鬼嚎的,哪有个抗日英雄的样儿?”

刘勃的眼珠子又晃荡起来,老头话音一落,他马上口若悬河地说起来:“你老有所不知,抗击日寇是分成一武一文两条战线的:武的在前冲锋陷阵,敢打敢冲,这就是你老所说的英雄好汉;文的专靠着一支笔杆子,写传单,写标语,写文章,写口号,用文字做武器打击敌人。”

“这么说你是文的?”

“专写传单和标语。”

“那你写了敢出去贴?敢出去撒?”

“我光管写,贴、撒另有专人。”

“这么说你们有一帮人?”

“说一帮人是不够的。”刘勃越说越来神,这时竞把手一举,头一扬,像诗人朗诵一般地说,“我们有千千万万的祖国儿女!我们有数不清的英雄战士,我们在抗日的红旗指引下,一定要把日寇赶出中国去!”

老头的眼睛又亮起来,他忽然急速地向刘勃身前走了几步,几乎靠到刘勃身上,呼吸急促地问道:“你说什么?战士!红旗!你,你是不是**?”

刘勃面对着老头那激动的神情,心里越来越明白,他连连点着头说:“你老算说对了,我正是一个**员。”

老头一把抓住刘勃的手,摇晃着说:“这么说你是个同志!”

刘勃又连连点着头。

“太好了!”老头的大手更加用力地抓着刘勃说,“我的儿子就是你刚才说的那支武的,他现在跟着同志上了游击队。家里就剩下我们老两口领个老姑娘,种了这片西瓜……”说到这他忽然停住话头,“哎哟”了一声说,“别光顾说话了,你是不是水米没打牙,又饥又渴?”

刘勃又连连点着头。

“走吧!”老头搀着刘勃说,“跟我到瓜窝棚里去,到这就像到家里一样,咱们是同志呀!”

老头搀着刘勃向高粱地外面走去。就在他俩刚刚从高粱地里探出脑袋的时候,忽然从旁边飞过一只皮鞋脚来,一下把老头手中的扎枪踢飞了,接着又伸过一只长胳膊,一把抓住了老头的领口。

老头和刘勃都吓得一抖。刘勃定睛一看,只见一个伪警察,右手端着匣枪,左手扭着老头,一边狞笑着一边对老头说道:“好你个老郭头,老子早就断定你是共匪,这回……”

警察正在得意地说着,没想到老郭头猛往前一蹿,一张双臂,紧紧地抱住了警察,连端枪的胳膊都被箍在他那有力的臂膀当中了。

“啪”的一声,警察手中的枪走火了,枪子正巧打在一棵高粱秆上,高粱秆应声折断。

刘勃吓得“妈呀”一声喊叫,扔下老郭头,转身就往高粱地里跑。在枪声的强烈刺激下,他跑得飞快,头也不回地跑出了这块高粱地,又钻进了另一块高粱地……

……刘勃没命地奔跑着,跑哇跑,不知跑了多么远,最后,他跑到一座山丘上,钻进一片浓密的灌木丛中,一头倒在地下,再也不想起来了……

周围静悄悄的,没一点声音,他长叹了一声,举起手,要看看几点钟了。糟糕!

手表不见了!手表是在要给老头的时候摘下拿在手里的,一定是在方才奔跑的时候甩丢的。这回可真成了彻底的穷光蛋了,身上除了两块“遮羞布”之外,一无所有!

这可怎么回哈尔滨哪?

刘勃躺在树丛里,呜呜地哭起来。

49

从刘勃失踪以后,领导因为情况不明,考虑到团省委机关和关静娴的安全,就将机关临时迁移到南岗海拉尔街两间白俄平房里。这房子原来是由师专一位**员教师住着,最近教师把家眷送回老家双城县,自己参加了游击队,房子空出来了。

组织上立即将这地点僻静,环境稳固的两间房子接租下来,作为临时团省委机关。

关静娴搬进来的时候部刀伤还没好,组织上安排共青团员小吴昼夜照料她,孔氏医院外科护士、共青团员景秀莲也日夜往这奔跑。她利用职业上的方便,每天偷偷地拿来红伤药、内服药,连脱脂棉、药布都不用花钱买。药好,医治也及时,可是关静娴的刀口却愈合得很慢,使小吴和景秀莲都很着急。

关静娴的身体素质本来很好,平常哪里划破个小口,不用上药很快就会长好,从来也不感染化脓,是属于那种皮子合的人。可是这次却不行了,忧伤损害了她健康的肌体,她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有时才合上眼睛,就看见刘勃瞪着溜圆的眼珠子,口沫飞溅地冲她叫喊着:“我和你首先是同志关系……我们的结合也是工作上的需要,工作上需要我们结合就结合……作为一个革命者,我们个人什么也不应该有……”

这些叫喊声,已经在她耳边响起过无数次,每次响起,都使她感到一阵心凉齿冷,不寒而栗。从前,她是那样深深地爱着刘勃。当她从女子中学毕业,被团组织选派到团机关当文书的时候,她对这位年轻的团省委书记真是一片敬仰之情,她听着他讲述那英雄的往事,讲述他如何背叛了军阀的家庭而起来反对军阀,二十岁就当了团省委委员,二十一岁就领导学生运动,在“反五路斗争”中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继续和敌人战斗,他在枪林弹雨中从没有后退过一步,他的口号就是:“前进!

前进!再前进!”……

年轻的关静娴听着他那滔滔不绝的叙述,真像苔丝德梦娜听奥瑟罗讲述那奇异的英雄业绩一样,她也用无数的惊叹酬劳他。他在她眼睛里越来越高大,越来越完美。当组织批准他俩成为同居夫妻的时候,她这种感情达到了顶点,她为自己有了这样一位英雄伴侣而高兴得流泪。但是,当同居以后,她却不断发现他思想意识中有些不可掩饰的缺点,譬如对同志的挑剔和妒忌,对个人的过分关心和自我怜惜。

对她——一个新婚的妻子,多半是冷漠的,有时也来股“热情”,却又那样狂暴,使她难以忍受。所有这些,都和他那英雄的往事不一致,也和他那“前进!前进!

再前进!”的口号不搭调。但是宽厚老成的关静娟总是拼力维持着他在她脑子里已经形成的英雄形象,她惧怕这形象被焚毁,那就等于焚毁了她个人生活中的幸福。

为了维持这摇摆欲倒的形象,她有时甚至欺骗自己,在内心里为他解释、开脱。这使诚实的她越来越感到痛苦,深深陷入自我矛盾的泥潭当中。

但是现在,无情的现实给予她脑子里的英雄形象最猛烈的一击,使那本来就难以维持的形象突然倒塌了!她完全看清了他对她的冷漠和无情到了什么程度。他竟能不顾她的死活,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不用说夫妻,连点头之交的熟人也不应如此呀!

mpanel(1);如果没有工作,没有小吴在她身边,这痛苦真是难以忍受的。

小吴叫吴静娥,和关静娴从小同学,两人十分要好,像亲姐妹。

关静娴比小吴大二十天,可看起来像大她两年,比小吴成熟多了。关静娴入团的时候,小吴还是培养对象呢。

小吴对关静娴真像亲姐姐一样,吃一块糖都要掰一半给姐姐,姐姐也真像个姐姐样,没有一件事不替妹妹想到,什么事也不瞒她。可是惟独参加团组织活动这件事,始终对小吴保守秘密。小吴开始还没有察觉,可很快就发现不对劲了,姐姐常背着她偷偷出去。小吴使劲儿追问关静娴,问她是不是有了男朋友?关静娴矢口否认,可又解释不清楚。小吴气得直掉眼泪,关静娴宁可陪着小吴一块哭鼻子,也不告诉她实情。

她们两人间的这个矛盾,一直到小吴也人了团,才完全解决了。当小吴弄明白这个秘密以后,啼笑皆非地把关静娴按到床上捶了好几拳。

关静娴后来被调到团机关工作。不久,小吴也被调来当交通员。两个人在团省委机关见了面,高兴得抱着在地下蹦跳,在床上翻滚,若不是团省委书记刘勃走进来,她俩真会从床上滚到地板上。

小吴是第一次看见刘勃,当她知道这个圆脸,圆鼻子头,圆眼睛的小个子就是团省委书记的时候,不由得肃然起敬。从打人团后,她就不断听人讲说这位青年领导的英雄事迹。现在见到了,虽然见他长得有点其貌不扬,但是先声夺人,在她眼前的刘勃,并没有因为个子小而降低尺寸,他仍然是高大的。不久,关静姻庄严地和小吴说:她已经爱上了刘勃,组织也正式批准,她和他要结成夫妻关系。她问妹妹有什么意见没有?

小吴没有谈出任何意见,她只是有种奇异的感觉,那感觉仿佛两年前看的《红楼梦》中元春被选进里去一样:又庄严,又隆重,还外带点凄清感。这后,种感觉主要因为姐姐将不完全属于她了。从前,姐姐是以全部感情爱她的,今后,能分给她多少呢?百分之三十、二十,还是个零?

关静姻和刘勃同居了。使小吴高兴的是姐姐既没离开她,也没有降低对她的爱。

有时反倒升格了。那是当刘勃对关静娴暴、冷漠,甚至无情的时候。小吴听了关静娴的讲述,所受的刺激几乎比关静娴还厉害。她不像关静妇那样能忍让,恨不得立刻质问这位“英雄”,为什么像老鹰一样,吃红拉白屎?端个红色英雄的架子,肚子里制造出的玩意儿却变了颜色。每逢这时候,反倒要关静娴来劝阻她。

当关静姻负伤,刘勃破门而逃时,小吴真比自己被敌人砍了一刀还痛苦。她面对着前流血,脸上流泪的姐姐,想着刘勃那情断义绝的样子,恨得直咬银牙。那情形真有点像《白蛇传》里小青跟许仙一样,如果这时候给她一把宝剑,她一定比“断桥”头上的小青还厉害。

在这情形下,又多亏有了景秀莲。这位弯眉俏眼,勇敢而又俊秀的护士,一方面把关静娴看成她的同志和女友;另方面又把她看成患者和伤员。她从后一种关系看关静娴,就清楚地看到她伤口所以难愈合的本原因是过分悲伤所致。而悲伤的源,又是来自刘勃。本来她对刘勃的看法比小吴也好不了多少,但是由于职业和责任的关系,她却不能顺着小吴说。不但不顺着她说,有时还违心地替刘勃辩解一番。如说刘勃是个负责同志,他心里要装着共青团的全局,当凶恶的敌人抓走了我们的团员的时候,他不顾自己的妻子,而去想法营救遇难的战友,这正是他难能可贵的地方。

对病人说谎话是医护人员工作上的需要。她们在工作中必须练就这种“功夫”。

景秀莲用这‘功夫“有时真会把关静姻说点头了,甚至小吴也被说得低头不语了。只有这时才像久骤晴一样,关静姻好像看见了一线阳光。但这只能维持一个暂短的时间。有时睡过一觉,便又云四合,她那双眉又紧蹙到一块了。

这一大,已经是夜里九点多钟,外面天,刮着风。小吴服侍着关静娴吃完药,躺到床上,自己也想上床睡觉,正这时候,外面传来敲门声,声音很轻,敲两下停一下。小吴一拍手说:“是秀莲姐!”

关静娴在床上支撑起身子,有些诧异地说:“她天黑前才走,我药也换完了,这么晚,怎么又回来了?”

让关静娴一说,小吴也皱起眉头来。她们俩都侧歪着脑袋听。

敲门声继续着,还是那么有节奏地敲着,敲得不紧不慢,很有耐心。

小吴忍不住地说:“是秀莲姐!不但暗号是,连响动快慢都是她的。”

“你去问问,问清楚了再开门。”

小吴答应着向外屋走去。这两间房子,外屋是厨房兼堂屋地,里屋是住人的。

关静娴看着小吴走出里屋门以后,就从床上坐起来,注意听着外屋的动静。只听小吴问谁声,开门声,接着好像景透莲说了一声:“你快进来呀!”稍微停了一会儿,只听小吴哑着嗓子低叫了一声:“呀!是你!”

小吴飞快地跑进来了,她那样子好像被蛇蝎蜇了一下似的,睁大着惊恐的眼睛,两只手摩挲着,对着关静娴说了一句:“他,他回来了!你看他那样!”说完就站到床头的墙角里,身子还往里紧缩着,好像将要进来的是头吃人的猛兽。

关静娴心像擂鼓一样猛跳起来,她已经猜到回来的“他”是谁了,不由得向前挪了一下,探着身子向门口望着。

这时又听景秀莲在门外说了一句:“快进去呀!到了自己家了,还不快点!”

景秀莲先进来了,她往门旁一站,手往屋里一比量,刘勃出现在门前。他手里拄着一条疙里疙瘩的带树皮的木棍子,身上穿一套便服式的布裤褂,上边补丁摞补丁,由于年深月久,风吹日晒,总不浆洗,再加上各种颜色补丁的扰乱,所以本看不出衣服是什么颜色。是黑?是蓝?还是紫?恐怕就是用放大镜看也分辨不清。他脚下穿一双日本式的黑胶皮水袜子,单分出来的大拇脚指头裸露在外边。那脚指头漆黑的颜色已经和水袜子差不多了。水袜子后边开门的地方张开着,黑黑的脚后跟也露在外边。两条麻绳子把这两只破得不能再破的水袜子绑在他的脚上,强迫它继续为他效力。他的头发乱蓬得像刺猬猬,胡子也像撂荒地的野草一样,乱长起来。过去他胡子刮得很勤,谁也没大注意他的胡子是哪种类型的,现在长长了一看,原来竟和三盗九龙杯的杨香武那断梁八字胡差不多,嘴唇上一边一小撇,耳朵下边还有对称的两小块,下巴上稀稀落落的有几十,颜色还不一样,有黑有黄甚至还有红的。他的脸大概已经多日没洗了,上面积满了泥垢,往日不断晃荡的大眼珠子里布满了血丝,目光是呆滞的。他这副模样,真像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不过不是战场上的死人堆,而是饿殍的死人堆。

他在门前晃悠了几下,才吃力地迈过门槛,拄着大木棍子,右腿拖着左腿,跌跌绊绊地走到一把椅子面前,咕咚声坐下了。他好像力量已经用尽了,张着嘴喘了两口气,然后望着关静娴,吐出三个字:“你好哇?”那声音是嘶哑的,陌生的,好像是从地板缝里冒出来的。

关静娴浑身一抖,猛然打了一个冷战。她的脸色由红转白,半天,才点点头说:“你,你怎么弄成这样子?”

刘勃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死里逃生,一言难尽哪!”

小吴在墙角探着头问了一句:“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刘勃瞪着大眼珠子看小吴。还没等他答话,景秀莲从门旁走过来说:“他到原来住处找你们找不着,就去找我……”

“你就把他领这儿来了?”小吴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她白愣了景秀莲一眼说,“省委领导知道不!李汉超同志一再告诉我们,对这个新机关的地址一定要保守秘密……”

“咚”的一声,刘勃用大木棍子敲了一下地板。这突然的一击,把小吴的话给镇回去了;把关静娴吓得一捂心口;连景秀莲都“哎呀”了一声。还没等三个女人开口,刘勃说上了。他那嘶哑的嗓音提高了,呆滞的大眼珠子也活动起来。他用一只颤抖着的手指着小吴恶狠狠地问道:“你要对谁保守秘密?对我?对团省委的领导者?对这里的真正主人?对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同志?你,你还有点阶级同情心没有?”

他这一连串的问话真把小吴给镇住了,年轻的小吴干张嘴说不出话来,景秀莲也急得直搓手。还是关静娴先开口了,她声音也有些发颤地对刘勃说:“你对小吴发什么火?她的话没有错,是按组织原则讲的。你失踪了这么些天,到处查也查不着你,谁知道你干什么去了?”

“我干什么去了?”刘勃忽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晃了两下,忙又用木棍支撑住身体,然后直着沙哑的嗓子,用一只手拍打着自己的口,嘶鸣着,“我要是叛变、投敌,能落得这个样子吗?我是中华民族的儿女,死也要死在自己同志的面前。

我腿受了伤,化脓了,溃烂了,一路乞讨着,头拱地爬回了哈尔滨,历尽千辛万苦找到了你们,我希望得到的是同志的关怀,家,家的温暖,可是想不到你们……”

汗珠子从他头上滚下来,他又晃了两下,好像要栽倒。

景秀莲忙抢步上前,把他扶坐在椅子上。

刘勃闭上的眼睛又张开。他又长叹了一口气,声音微弱地说:“你们看,看看我这伤腿吧,我是忍受着多么大的痛苦啊!”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左裤脚拽起来,露出了红肿化脓的大腿,伤势真很严重。脚脖子肿得和腿肚子一般,皮肤挣得发亮,里侧踝子骨上边有一条子像脓疮一样的伤口,黑紫色的血水从那里渗出来……

关静娴“呀”了一声对景秀莲说:“怎么不给他处置一下?”

景秀莲一皱眉说:“他到医院的时候我刚下班,不在班上,我就不敢往处置室领,他这样子……怕引起别人的怀疑。我家离医院本来挺近,可是我也怕引起邻居的注意。当时可把我急坏了。我想送他去住店,可是哪座客店没有特务的眼线?我也明知道一下子就回到这里不太好,可是……”

“可是总不能把我扔下不管哪。”刘勃苦笑了一下,紧接着话音对景秀莲说,“无论怎么说,我还是非常感激你的。你在我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时候,还是信任我,不嫌弃我,以阶级的感情对待我……”说到这里,他那浑浊的大眼珠子又晃荡起来,瞥了关静娴一眼,又把眼光移向小吴说,“当然,你们对我的态度,我也是完全理解的。我走了这些天,行踪不明,下落不知,又是这个样子回来,你们怀疑我,审查我,都是应该的。我不但不应该发脾气,还应该主动向你们说明我这些日子的真实情况,接受同志们的审查。我,我是一个领导者,本应在原则问题上做出样子,可是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我对不起你们……”说到这里,他竟从大眼珠子里挤出几滴眼泪来。

他这一流泪,心地憨厚的关静娴可受不住了,她先失声地痛哭起来,小吴看姐姐哭,也一扭身,伏身在她腿上哭了。

景秀莲的眼泪也在眼边上转,但她强行忍住了。她掏出手绢擦了擦眼睛说:“都不要哭了,听我正式提个建议。”

关静娴和小吴还在哭。

景秀莲又郑重地重复了自己的话,那一双姐妹才把哭泣变成了抽泣。刘勃则是睁着圆眼珠子看着景秀莲。

景秀莲又停了一下才说道:“我建议我们几个共青团员,开个临时会议。方才刘勃同志提到审查问题,我觉得他提得对,我们现在就请刘勃同志说说他这些日子的行踪去向,说清楚了,好安排他的住处,明天也好向省委领导汇报。我这建议大家同意不?”

景秀莲话声刚住,刘勃马上点着头说:“我愿意接受同志们的审查。”

小吴也从关静姻的腿上抬起头来,泪眼模糊地说:“我也赞成。”

这时大家都看着关静娴。关静娴擦了擦眼泪,抬起头,庄重地点点头。

“那我就说了。”刘勃晃荡一下眼珠于说,“我为什么出走?同志们是清楚的。

我那天离开静娴和小吴以后,就要去找李汉超同志,准备向他汇报罗世诚被捕的消息,研究营救措施。可是我刚出去不远,戒严开始了。我心里非常着急,怎么办呢?”

“还怎么办呢?回来呗。”小吴眼珠子一白愣,忍不住地说,‘当时我和娴姐都寻思你能回来,娴姐还忍着伤痛站到窗前往外看,可是你……““小吴,说那些干啥!”关静娴一拉小吴,又转对刘勃说,“你说下去吧。”

刘勃苦笑了一下说:“我当时确实想回来过。我那时候已经很疲劳了,回来往床上一躺,又安全又舒服,该有多好!可是我怎能为图个人的安逸置同志生死于不顾!我一咬牙,一横心,决定冲破敌人的警戒,冒着最大的危险去找李汉超同志。

我仗着熟悉地形,净钻小胡同。小胡同里没有一个人,静悄悄的,连条狗都看不见。

当我跑出了裤裆街,刚往头道街进的时候,迎面闪出两个拎着匣枪的便衣,看见我就吆喝了一声‘站住’!我一看不好,扭头就跑,两个便衣在后边就追,一边追还一边喊:”站住,不站住要开枪了!“不管他们怎么喊,我还是猛往前跑。‘叭,叭’他们真开枪了,枪子带着啸音擦着我耳边子飞过去。我是从枪子里钻出来的,当然不怕他们这两下子了。我仍然钻小胡同,三绕两绕就把他们绕迷糊甩没影了。

这时候我也是累坏了,我躲进一间快要倒塌的小破房子里,一边休息一边想:我得怎么办?还去找李汉超同志?前边的路显然很难通过了,再说他也是才从飞行集会的地点退出去,不知道被同志们掩护着退到哪里去了?我这样到外乱跑,个人出事倒不要紧,误了营救同志出险岂不要造成终生遗憾!想来想去,我决定冲出哈尔滨,直接去找汤北游击队队长夏云天同志。他那里我去过。夏云天同志是智勇双全,侠肝义胆,威震三江的英雄。只要我找到他,他一定会立即行动。他手下还有无数英雄好汉,像劫牢反狱这样事,在他们看来易如反掌。主意已定,立即行动。偏巧这时候戒严解除了,我到江边,找了一条往下江去的载货帆船,就离开了哈尔滨。

“一路上都很顺当,谁知到了蛤螟河子,快要接近游击队的时候,我忽然发现身后又长了尾巴,这是个傻大黑的彪形大汉,大概是看我穿着打扮不像乡下人,又总往游击队方向模,就跟上来了。我开始寻思这个傻大个好对付,就走山林钻树趟子,满以为也能甩掉他。可这回倒过来了,他对那一带地形熟悉得就像我熟悉哈尔滨裤裆街一样。有一回我钻出一片树趟子,回头一看,这家伙没了,心里一阵轻松,刚要举步往前走,可倒好,这家伙像座黑塔一样在我对面站着呢,还对我一呲牙,嘿嘿一乐。我一哆嗦,忙一扭头,钻进了左边一片树林子。这家伙一看,既不吆喝我站住,也不使劲撵我,就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我心想:他打的是什么主意?是在戏弄我还是另有坏打算?正在我猜想的时候,忽然听见后面传来句瓮声瓮气的喊声:”行了,到站了,你仔细往前边看看,到了什么地方!““我一听忙往前走两步,树林子断头了,我探头一看,天啊!我被他赶上了绝路!眼前是一条悬崖绝壁,立陡的石崖上只长着几棵小松树,下边就是望不见底的深渊,真是到了翅难逃的鬼门关。我这时一狠心,打定了以身殉难的主意,至少要想法和他同归于尽……傻大个靠近我了,手里拎着匣枪,满脸是胜利的微笑。我高举起两只手,装成任他擒拿的意思。他大咧咧地站到我面前,伸手我的兜,搜我的腰。正当他掐住我的钱包往出拽的时候,我猛一哈腰,两手一用力,抱住他大的腰身,用尽平生之力往悬崖下一抡……这家伙万万没想到我有这一手,只听‘妈呀’一声惨叫,这个庞然大物就被我抡下了万丈深渊!和这同时,我也站立不稳,大头朝下向悬崖下栽去。在这万分危急之时,我的头脑却是异常冷静的,我仿佛看见在我栽下去的绝壁上长着两棵小松树,我的手尽量向那上抓去。这多亏我在北京念书的时候练过单杠,双手和两臂都有些功夫。谢天谢地,我的手真的抓住松树了!

世界上的奇迹本不多,却让我给遇上了!我双手一抓,伸出来的松树枝权——真巧,这枝权不不细,两只手攥着正好满把,就像攥着单杠一样。我这时双臂一叫劲,在松树上就来了一个‘大抢’,又借着倒立起来的架势,往树干上一靠,就上了小松树c”我得救了!可是在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半天空里得怎么办哪?我骑在小松树上,抬头往上一看,立陡的石崖像面大墙一样;往下一看,一群山燕在脚下盘旋,山燕下是雾气蒸腾的深渊,那个傻大个早已无影无踪了……就在我往下看的时候,我发现顺着左脚直往下流血,一看见血我才觉出疼来,我忙拽起裤脚一看,踝子骨上边划了一个大口子,血从那里不断往出流。可是这时候我哪有工夫顾它,死活尚难预料,划破个口子算什么?

“我在树上一直蹲了一个多小时,正在我求救无门的时候,忽然听见上边有人声,像唱什么?我细一听,原来唱的是:”提起了宋老三,两口子卖大烟,一辈子无儿生了一个女蝉娟……‘“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忙高声喊起来:”救人哪!

救人哪!’“很快地崖顶上就探出个脑袋来。我骑那棵松树离他只有十来米远,看得很清楚,连他瞎了一只眼睛都看出来了。他长了一脸连鬓胡子,也分不清有多大岁数,我忙喊了一声:”大哥,快救救我吧。‘“他先不答话,用一只独眼朝底下看了半天,才说了一句:”救你容易,可你上来拿啥谢我呀?’“这真让我哭笑不得。我知道遇上了一个‘独眼龙’坏蛋,这样‘山毛野贼’是什么事都能干出来的。

我真不敢得罪他,忙说:”我一定谢你,先救我上去吧。‘“他又想了一下,这才点头让我等着。他的脑袋缩回去了,我又等了一个多小时,他才从上面抛下来一条绳子……

“等我爬到悬崖上边的时候,身上真像散架子一样,两只手也被绳子磨出血,我一头栽到地下,动弹不得了。

“他这时用脚踢我,仍然问我拿啥谢他。我闭上眼睛不答话。他就动手剥我的衣服。我没有一点反抗的力气了,只好任他剥。还算不错,总算给我留下了背心裤衩。衣服剥完了,他才发现我还戴着手表。他一边往下摘表一边说:”你呀,若早点说有手表,何必让我费事扒衣服。‘“我听他这样说,便忙请他把衣服给我留下,省着我赤身露体的不好走路。

“他把嘴一撇说:”你真是属猴子的,顺杆儿爬上来了。我是韩信用兵多多益善。我今天本来是到这一带采‘猴头’的,没成想遇上你这么一个‘头’。我救了你一命,你给我这些东西,咱们两不欠账。青山不改,后会有期,再会吧。

“‘独眼龙’扬长而去了。这时候天也快黑了,我不敢久留,便支撑着站起来往前走。直到这时候我才发现,我的左腿不但划出了伤口,还扭坏了脚脖子,走路非常困难。这下子可完了!找游击队,得上山,我拖着伤腿,又穿着背心裤镲,怎么上山?我真急得要哭出来。我感到对不起罗世诚同志,我不能实现营救他的愿望了!

“我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走了回头路。我一路乞讨着,要吃的,也要穿的。我身上这身衣服,就是一位看瓜棚的老大爷给我的。一路上,我拖着伤腿,饿着肚子,我,我几乎再也见不到同志们啦!”

刘勃用双手盖住脸,肩头一耸一耸地抽泣起来。

屋里鸦雀无声,屋外还刮着大风。

关静娴从床上移身下地,从暖壶里倒了一杯水,双手捧着,送到刘勃面前,声音微颤着说:“你,你喝杯水吧。”话刚说完,泪珠就滚落在水碗里。

刘勃的哭泣声更大了。

景秀莲一拉小吴,悄声说:“走吧,到我家睡去。”

小吴看看关静娴。

关静娴一动没动地站在刘勃面前流着泪。

景秀莲拉着小吴往外走。刘勃忽然哽咽着说了一句:“别走,我还有话要告诉你们。”

景秀莲和小吴站住了:“什么话?”

刘勃的手从脸上拿下来,头还低着:“我化名叫田忠了,你们以后要管我叫田忠。”

小吴眉头一皱,脱口而出地问道:“你为什么要叫田忠?”

刘勃的头抬起来了,积满泥垢的圆脸被抹得一塌糊涂,只有布满血丝的大眼珠子还晃荡着,他不假思索地说:“我从田野里往回走,一路上下定决心:要永远忠于我们的党,忠于我们的事业,所以就改名叫田忠……”

刘勃又滔滔不绝地说上了。

屋外的风越刮越大。

50

王一民下课后回到卢家,刚一跨进楼门,冬梅就迎上来告诉他:卢秋影少爷从汤岗子温泉回来了。

王一民听见一愣神,因为他听说卢秋影还得十天半月才回来,现在怎么提前了呢?

王一民和冬梅走进二楼屋中,准备放下学生作文本,就到隔壁去看望他这位高足。可是还没等他走出屋门,卢秋影进来了。这位少爷先给王一民鞠了一躬,问了句“王老师,您好”!完了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了。

从打这位少爷演了那出“求影”闹剧以后,王一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他比以前更加苍白和消瘦了。清秀的长瓜脸白得有些发青,像绒毛一样的小胡子长满了上唇,原来那大波纹烫发变得乱蓬蓬的,好像从未梳理过,一身法国夏料西装穿得扭扭歪歪,衬衣领口敞开着,脚下是一双红色牛皮拖鞋,光着脚,没穿袜子。他仰身坐在沙发上,对王一民说道:“家父在信中说王老师已经搬到合下来住,今后可以朝夕受业于门下了。我听见后特别高兴,一着急,就跑回来了。”

“那边医疗结束了吗?”王一民也坐在沙发上说到,“听老伯说那里治疗都是有日期的,世兄不是还得过些日子才能到期吗?

“谁管他那一套。”卢秋影一挥手说,“我一个人在汤岗子住得实在无聊,温泉洗得我四肢无力。最近那里又大兴土木,说给博仪修什么‘龙泉别墅’,一天到晚人喊马叫,把原来那点诗意都给破坏了……”

他正说到这里,冬梅用漆盘托来咖啡,刚要往茶几上放,卢秋影一皱眉头说:“不要,拿走!”

冬梅一愣神,轻声地说:“您方才不是说要喝咖啡吗?我现让他们煮的。”

“那是方才!”卢秋影一瞪眼睛,又用手一指王一民说,“现在王老师回来了,我要请他品尝一下我在汤岗子特制的矿泉水。”

冬梅无可奈何地点着头说:“好,我就去拿。”

冬梅托起茶盘要走。王一民却一边笑着一边摆着手说:“别走,别走,咱们今天就喝咖啡。”

冬梅站下了,看看卢秋影又看看王一民,不知听谁的好。

王一民仍然笑着对卢秋影说:“世兄既然要喝咖啡,怎能因为我回来改变呢。

我住在这里不走,特制矿泉水随时可以品尝,何必非今天不可呢。”说完又转对冬梅招着手说,“来,咖啡香味已经飘过来了,快端来吧。”

mpanel(1);卢秋影一听也笑着对冬梅招手说:“好,好,恭敬不如从命,端来吧。”

冬梅忙又把漆盘端回来。漆盘里摆着细高挑儿的描金咖啡壶,两个耳朵的制砂糖罐,还有两盏喝咖啡的杯子。冬梅放下漆盘,刚要往桌上摆,卢秋影又一摆手说:“好了,我们自己拿。你到我写字台上,把那包雪茄拿来。”

冬梅忙应声往外走去。

王一民一听忙问道:“拿雪茄谁抽?”

“我呀。”

“我记得世兄是不抽烟的。”

卢秋影淡淡一笑说:“在您记忆中的那个我确实是不抽烟的,可是现在这个我拍上了,而且抽得很厉害,可以和老烟客相比了。您看看我的手!”卢秋影把右手向王一民伸过去。

王一民记得他的手是很有特点的,纤长的手指,细腻的皮,再加上那白洁如玉的肤色,如果不看全身,真会以为是妙龄女郎的纤纤素手呢。可是现在却完全变样了,由于他全身的消瘦,手也显得瘦骨麟峋,连青筋都显露出来了。从前那纤长白嫩的手指尖,如今竟像才从泥地里拔出来的公**爪子一样,又黑又黄,如果这时不看他的全身,真会以为是久吸鸦片的“大烟鬼”的手指头呢。

手是人的第二面孔,王一民不由得又把目光移到他的脸上,这张脸,虽然白得发青,却没那**爪一样的黑黄色……且慢,他呲开牙笑了!这回王一民才看清,他露出来的牙齿竟也和手指尖的颜色差不多,变黄了,从前那也是和玉石一样的洁白呀,牙齿变色了,再往里去的五脏六腑呢……王一民想到这里,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这时呲开牙微笑着的卢秋影说话了:“怎么样?您看着是不是很有感触?这我从您的脸上能看出来。您一定觉得我的手变化很大。”

王一民深深地点点头。

卢秋影脑袋靠在沙发背上长吁了一口气,无言地闭上了眼睛。

这时冬梅回来了。她手里拿着一个写着外国字的漂亮烟盒,还有一个很致的打火机。她看卢秋影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便停下脚步站在他身旁等着。她见王一民在看她,就将身子稍稍向后移了移,然后向王一民打起手势来。她先指了指卢秋影,又举了举烟盒,然后又用手在嘴唇上边分左右抹了两下,又指了指烟盒,筋着鼻子摆了摆手。最后手指着卢秋影做了一个鬼脸。

冬梅这一套手势,王一民完全看明白了,翻译过来就是:卢秋影抽烟卷,嘴上长两撇胡子的老爷不让,可是卢秋影偏抽。最后那个鬼脸是看不起卢秋影的意思。

王一民对冬梅这套简单明了的手势很感兴趣,尤其是最后那个天真调皮的鬼脸,几乎把王一民逗乐了。冬梅一看王一民要乐,忙对他摆手,王一民也忙收住了笑容。

卢秋影睁开了眼睛,向冬梅伸出手去。冬梅忙把雪茄和打火机递给他,然后走到茶几前去倒咖啡。

卢秋影点着雪茄,深深地吸了一口,喷出长长的白烟,接着对冬梅挥了挥手,冬梅忙悄悄地退出去了。

卢秋影又吸了一口烟,随着喷出的白烟说话了。他的声音是低沉的,乍听起来还有些忧伤凄楚的感觉:“您一定觉得很奇怪,我为什么要吸烟?而且吸得那么重?

手熏得像成天摆弄大烟泡的烟鬼一样难看?是呀,我自己看着这手都觉得心酸。难怪今天我一回来,老父亲竟对着我失声地痛哭了一场,接着就命令我振作神,理发,刮胡子,戒烟!我当时就回禀他老人家,别的事情都遵从严命,—一照办,惟独这烟我戒不掉,我,我……”卢秋影激动地站起来了,他发自肺腑地喊道:“我需要刺激!我离不开刺激!当我那热烈的希望一下被粉碎的时候;当我那罗曼蒂克式的美梦被惊醒的时候;当我那理想的密斯被人独占的时候;当我这被击伤的生命快要窒息的时候,我靠什么生活下去呢?我靠的就是刺激,一切能刺激我神经的东西我都需要。假若现在在我面前摆着一剂毒药,有人指给我说:瞧,那是一剂会致人死命的毒药,但是它却可以给你剧烈的刺激,会帮你拿起复仇的利剑,斩断那独占者的咽喉,夺回那天使般的密斯。我听见以后,就会毫不迟疑地吞下那毒药,斩杀那情敌,然后拥抱着我的情人,在微笑中死去……”

一阵剧烈的咳嗽,使卢秋影不得不停下话头。他退坐在沙发上,蜷缩着身于,咳嗽着,喘息着,一颗颗汗珠,从他鼻尖上,额头上渗出来。

王一民痛心而惊讶地望着卢秋影。等他咳嗽停息以后,才对他说道:“对世兄这番话有的我能理解,有的我不能理解。请世兄允许我大胆而直率地讲讲我的看法。”

卢秋影抬起头来,直望着王一民说:“我喜欢直率,更欢迎听王老师的高论。”

“那就恕我直言了。我不知道世兄指的‘独占者’和‘情敌’是谁?据我所知,这是不存在的,是世兄一个人在酒醒之后,假想出来的。练军队可以有假想敌,正常生活中却不能随意给自己设想出一个敌人来,那会坏事的,弄不好甚至会制造出一场悲剧!”

“您所说的悲剧不是已经发生了吗?起码是正在演着啊!”卢秋影指着自己的口,又激动地说起来,“我就是这悲剧当中的主角。我的灵魂,我的躯壳,都在向这悲剧的深渊当中沉没!您是我的老师,老师对学生说话应该是真诚的。但是您却说我是给自己随意设想出一个敌人来。您这话是真诚的吗?请您想一想:我——一个出身名门的青年,亿万家财的惟一继承人,而且自谓颇有才华,相貌虽然不比潘安宋玉,却也能差强人意。就是这样一个我,去向一个以卖艺为生的女演员求爱,按理她就应该立即投入我的怀抱,就像珍妃投向光绪的脚下一样。可是想不到她却断然地拒绝了我的爱!为什么会产生这样奇怪的现象?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中间隔着一个他吗!这个他挂着作家的招牌,摇着善于诱惑女人的笔杆,既写小说又写话剧,他写她演,造成一个天作之合的假象,使她——一个天真的美女,一下坠入了郎才女貌的幻想深渊中而不能自拔!大概她还不知道,这个作家正是一个薄情寡义的陈世美!他家中早已娶了妻子。今天他看见女演员漂亮就丢掉前妻,明天他爱上哪个布尔乔亚的密斯又会抛弃这个天真的柳絮影……这幅图景我已经看得真真切切,但是您——聪明的王老师,本来您也会看清这幅图景的,可是您却避而不谈。甚至说我是硬造出了一个‘假想敌’,您,您可要主持公道啊!亲爱的王老师,我把满腔的肺腑之言都向您倾倒出来,目的是盼望能换得您一片真诚的同情。如果您真能同情我,为我的未来和幸福设想一番,我想您就会自动去向那个作家——您的朋友和同乡去讲明我的痛苦,我的悲哀,请他答应我的请求,让开柳絮影,终止这场悲剧。您还可以告诉他,如果他不听您的忠告,那么在这场悲剧里扮演主角的就不只是我,还有他和她!我是读过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的,他那每出悲剧的结尾,都是满台死尸,这样的悲剧结尾,我希望能用王老师的手把它制止!”

卢秋影最后一挥手,做了一个有力的动作。然后他点着一支雪茄,猛烈地吸起来,一边吸一边咳嗽……

王一民皱着双眉喝了一大口咖啡,等卢秋影咳嗽平息下来,他才诚恳地说道:“世兄,我非常希望我的手能有这么大的力量。但是我不准备伸向你说的那位作家,而要伸向你。”

卢秋影猛然睁大了细长的眼睛,对着王一民喊道:“您还在坚持您的看法?”

王一民平静地说:“我想尽我的全力,说明我的看法,把这场你自己编织的悲剧彻底加以解剖。”

“不,不,我不需要!”卢秋影猛然从沙发上站起来,没有血色的白脸涨得发红,连薄薄的嘴唇都激动得抖动起来。他叉开双腿,站在地中央,举着手喊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们谁也不会同情我。我一踏进家门,就成了被践踏的对象,父亲教训我,姐姐责备我,连您,您……”

正这时,有人在外边敲门,卢秋影急止住话头,回身看。王一民忙喊了一声:“哪位,请进。”

门开了,进来的是卢淑娟。她穿着一身白纱旗袍,上面罩着一件墨绿色的小马甲,淡雅中带着深沉。她先对王一民点点头,然后看着卢秋影说:“弟弟,你不是正在讲话吗,我仿佛还听见你提到了我,你接着说呀。”

“不,不,我不说了。”卢秋影一边摆着手一边退坐在沙发上说,“我知道你们俩的看法是一样的,都会起来反对我。”

“为什么反对你呢?你是我的什么人?是仇人?还是素不相识的过路人?”卢淑娟走到卢秋影面前,充满感情地说,“你是我休戚相关荣辱与共的弟弟呀!你看你把自己糟践成什么样子了!爸爸为你难过得晚饭都吃不下了,他说你内伤很重,明天要亲自去请德国的弗兰茨博士给你彻底诊断一下。弟弟,爸爸已经到了风烛残年的年纪,我们当儿女的,为了他老人家的健康着想,也要约束自己,振作起神来呀!”

卢秋影抬起头看了姐姐一眼,又垂下眼帘,自言自语地嘟哝道:“我没念过《孝经》,也不想当孝子。我为爸爸着想,爸爸为我着想没有?”

“你说什么?”卢淑娟震惊地往前走了一步,双颊鲜红,二目圆睁地指着卢秋影说,“你,你怎么能讲这种话?这要让爸爸听见,会气坏他老人家的!你……唉!”

眼泪在卢淑娟眼边上转,她猛一转身,背过脸去,掏出手绢,悄悄擦着眼睛。

卢秋影低着头,撅着嘴不吱声了。

门开了,冬梅走进来。她似乎觉出屋里气氛不对,犹疑了一下,才走到卢淑娟身边,轻轻问道:“小姐,您告诉少爷没有?”

卢淑娟摇摇头。

冬梅看着卢秋影,卢秋影仍然低着头。又看看卢淑娟,卢淑娟仍然倒背脸站着。

她把脸转向王一民,王一民用手悄悄指指卢淑娟,又在两只眼睛下边各画一下。冬梅会意地点点头,转对卢淑娟提高嗓音说:“小姐,他说少爷要是没空,他就要过来看望少爷啦。”

“你跟少爷说吧。”卢淑娟仍然不回头地说。

这时卢秋影抬起头来,问冬梅:“谁要看我?”

“葛明礼舅爷。”

“是他!”卢秋影一皱眉说,“他来干什么?”

“是来看三太太的。听说少爷回来了,就要过来看望。”

“我不见!”卢秋影一挥手说,“你告诉他,我不舒服,睡着了。”

“是。”冬梅答应完了,转身向外走。

冬梅的一只脚已经迈出门外去了,卢秋影忽然又喊了一声:“回来!”

冬梅一激灵,伸出门外的脚立刻撤回来,转回身,直望着卢秋影。

卢秋影站起身来问道:“他在哪?”

“在东楼楼下小客厅里。”

“好,我去看他。”卢秋影说完举步向外就走。

卢淑娟回过身来喊了一声“弟弟”!卢秋影却头也不回地走出屋去。

冬梅忙对卢淑娟说:“小姐,您有什么话要和少爷说,我撵上去告诉他。”

“我就想嘱咐他一句:和这个舅舅说话要多加小心,别什么都说。”

王一民心里正在着急,他想拦住卢秋影,不让他去见这个特务头子,又怕太露痕迹,没好出口。这时趁着这个机会,忙在卢淑娟话音后边加了一句:“对,你快撵上去告诉他,完了就在那侍候着,听听他们讲什么?”

冬梅一边答应着一边向外走,等王一民话音一住,她已经像阵风似的跑出去了。

王一民跟过去关严了门,回过身来对卢淑娟说:“我这样嘱咐冬梅,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卢淑娟摇摇头说:“正相反,我觉得您这是出于对我们家的关心。我这个舅舅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吗,如果不是因为早年他对妈妈有过恩情,我们也早就和他断绝来往了。妈妈是个重情义的人,谁对她有好处就念念不忘,这也影响了爸爸。”

王一民很想弄清葛明礼和卢家的历史渊源,便乘机试探着问道:“听说他和三伯母是堂兄妹?”

卢淑娟点点头说:“他父亲是我外公的亲哥哥。老哥俩都在奉天做大豆出口的买卖。他比我妈妈大七岁。从小就不走正道,偷**狗,耍钱弄鬼,吃喝嫖赌,什么歪门邪道都会。每天和群狐朋狗友聚在一块胡作非为。有一次把大外公气坏了,发狠心把他捆起来,锁在一间空房子里,想要饿他几天。哪知道他那群狐朋狗友里面有几个**鸣狗盗之徒,撬门压锁挖窟窿盗洞无所不能,不但把他救了出来,还偷了一大笔钱,一齐跑出了奉天城——后来才知道他们早已和哈尔滨的地痞流氓有句连,所以一下就扎进北市场,在那里肆无忌惮地干起来了。

“他这一携款潜逃,把大外公气得口吐鲜血,卧床不起,没出几天,就离开了人世。真是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偏巧这时候日俄战争开始了,大豆出口陷于停顿,价格一落千丈,没出三天,外公的买卖完全破产。他一时没想开,钻到汽车底下寻了短见。舅舅那时也被抓进牢狱。外婆一股急火瞎了眼睛。这时妈妈只有十六岁,是古人说的二八年华。她出落得非常美丽,是外公的一颗掌上明珠。平日她只读书写字,对世态人情,却一概不知。突然遭遇这样大难,简直像天塌下来一样。这时候有一个坏蛋柜伙,是专门跑外地的‘外柜’,平常早已注意上妈妈,这时就起了趁火打劫的坏心。他暗地里勾结上一个人贩子,假说皇姑屯有一个香火极盛的眼光娘娘,如果有闹眼睛的人或者近亲前去讨药,便能立即降下仙丹来,百灵百验,瞎了眼睛的吃上也能重见光明。妈妈为外婆的眼睛已经无数次祷告苍天,听他这一说,当然愿意去了,于是很轻易地就被拐骗走了。

“他们把妈妈挟持到哈尔滨,关到北市场的一个小旅馆里,要卖给一等妓院。

正在快要成交的时候,被我这个舅舅探听到了,他伙同一帮流氓打手,不但把妈妈抢出来,还把那个‘外柜’和人贩子痛打了一顿。

“舅舅救出妈妈以后,听了妈妈哭诉家中惨遭灾祸的情况——他当然知道这场灾祸是由他引起的,这时他的良心还没完全混灭,就决定亲自送妈妈回奉天。等回到奉天一看,才知道妈妈失踪以后,瞎眼外婆也悬梁自尽,家中房产已经都叫债权人占据,所有家财也都被人分净,家已经不存在了!

“这可怎么办?妈妈往哪里去?这时候所有亲戚都躲起来了,大概都怕前去借贷。舅舅本没有成家,耍光棍的人成什么家?他当然没法带妈妈,而且妈妈也发誓今生永远不去哈尔滨北市场那鬼地方。

“这时候我爷爷正在清廷末任奉天总督锡良下边当总管财赋和人事的布政使,也叫藩台或藩司,是从二品的大员。他老人家生下我父亲和姑姑兄妹二人,姑姑比父亲小十来岁,当时也是二八年华,祖父对她十分钟爱,总觉她一人独处深闺,无人陪伴,就想寻找一个合适的‘伴读’,陪着她读书写字,吟诗作画。这样人的地位高于丫环低于小姐,有点半奴半主的意思。有教养人家的姑娘不肯去,没教养的姑娘又不要。《唐伯虎点秋香》里的唐寅到相府去当伴读,是因为另有所求,不然这种人是很难找的。

“事有凑巧,这情况被舅舅打听到了。我爷爷是出名的清官廉吏,祖传的家业又极富庶,在老家吉林有良田千顷。把妈妈交给这样人家是可以放心的。所以舅舅就把妈妈送去了。爷爷一试,特别高兴,立即就把妈妈收下了。

“妈妈就是这样进了我们卢家,至于以后爸爸和妈妈的关系……”卢淑娟说到这里,脸微微一红,低下头抿着嘴一笑,又斜看了王一民一眼说,“就不用多说了,古往今来这样的事情多着呢,您就可以想见了。”

王一民也微笑着点点头。

卢淑娟又微笑着说:“您瞧,我把我们家的历史都当您讲了。您听完后就知道妈妈为什么还认这汉奸哥哥。我为什么还管他叫舅舅。

“叫尽管叫,心中有数就可以。

卢淑娟点点头。

王一民沉思一下又问卢淑娟:“今天他又来干什么?”

“说是来看妈妈。

“没看老伯?”

“连提都没提。

“三伯母身体欠安吗?”

“很健康。

“那就怪了。据我分析,他往府上跑,目的应该是很明确的:就是奉日本主子之命,鼓动老伯出山。可是现在却抛开老伯不提,专来看望三伯母。如果三伯母身体欠安,他来是有理可讲的,现在又很健康。而他,又和,般汉奸大不一样,从时间上讲,他也应该是个大忙人,现在却无缘无故地往府上跑,这里边是不是还有别的文章呢?”

“您说得很有道理。”卢淑娟深表同意地点着头说,“他这两次来和妈妈唠的都是家常嗑,本不提爸爸。对了他不提爸爸可不断谈到我。”卢淑娟像突然想起似的说,“问我各方面的情况,连念过什么古书都问了,上回竞向我要起画来……”

王一民注意地听着,这时忙问道:“他向你要什么画?”

“要我自己画的画,说要请高手装裱,挂在他家客厅里。

“他看过你的画吗2”

“没有。我的画轻易不给人看。

“从前在一起谈过吗?”

“也没有。我也从不愿在人前谈论自己的画。

“那怎么突然要起来?”

“我也纳闷呢。”

“你给他了吗?”

“我怎么能把画给他这种人呢。”

王一民点点头,刚要再说什么,门开了,冬梅走进来。

王一民忙问道:“他走了吗!”

“没走。”冬梅摇摇头说,“少爷不让我在那听,把我撵出来了。”

卢淑娟一蹩双眉问道:“为什么?”

“不知道。”冬梅摇摇头说,“开头他们拉家长,舅爷问少爷在温泉的情形,还让我听。后来少爷说到他的痛苦的时候,就挥手让我出来了。”

卢淑娟往起一站说:“我看看去。”

冬梅忙摆手说:“小姐去也怕不行。刚才我出来以后,怕再有事叫我,就在前厅里等着。这时候三太太从楼上下来去推小客厅的门,哪知道门从里面闩上了。三太太轻轻叫了两声,少爷却在里边喊了声:”等会再来。‘三太大闹得一愣神,反身上楼去了。我一看也别再在那死等着了,就过这边来了。“冬梅说完,卢淑娟看看王一民,低声说了句:“他们在说什么?这么怕人听?”

王一民沉思了一下说:“方才秋影也和我诉说他的痛苦,他把造成这痛苦的源都归结到一个人身上了。”

‘我知道。“卢淑娟点点头说,”他也当我说了,他说这人是他的仇敌。““他还说他要对这人进行报复,要复仇!”

卢淑娟一愣神说:“这话他没对我说呀。”

“对我说了。”王一民郑重地说,“所以我就想:他们之间的密谈是否和这内容有关?”

卢淑娟倒吸了一口凉气,急向王一民身前走了一步,睁大眼睛说道:“您的意思是说弟弟要借助一种力量,去进行他的所谓复仇?”

王一民深深地点点头说:“我觉得有这种可能。”

“不,不。”卢淑娟惊恐地摆着两只手说,“弟弟还不至于这样,他,他不会堕落到这种地步S他还是善良的,从小就是善良的,他……”

卢淑娟的嘴痛苦地动了动,说不下去了。这姑娘急得几乎要哭出来。冬梅急走过来,用两只手紧握住她那激动得冰冷的手,一边扶她往沙发上坐,一边对着她耳边轻轻耳语道:“小姐,您别着急。您不是总说王老师聪明过人,多谋善断,连老爷都佩服他,这会儿怎么又不听他的了。您再沉着点,听一听,别急……”

卢淑娟被扶坐在沙发上,对冬梅微微点点头,低下头不吱声了。但双眉还是紧蹙在一起,痛苦并未消失。

王一民等卢淑娟沉静下来以后,才坐在她对面诚挚地说道:“你是秋影的姐姐,你当然是了解他的。我也非常盼望他能像你说的那样善良,因为他是我的学生。但是人的品格和表现是会随着处境改变的,尤其是青年人,何况现在和他坐在一块密谈的又是那样一个……恕我直言,和狐狸呆在一块总会沾上一些臊气。所以我还想提醒你:不要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

卢淑娟低垂的头渐渐抬起来,等王一民说完后,她轻轻地点点头说:“我一定和弟弟谈谈,我想他会当我说实话的。”

“不要问得太直接,最好能启发他自动告诉你。”

卢淑娟会意地点点头。

“我们都要关心秋影,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做见不得人的事情。一个人干了一件坏事,两件、三件就会接踵而来。第一次杀人的人心跳手颤,第二次、第三次这种感觉就逐渐减少了,常了就会变成一个刽子手,以杀戮为快乐了!”

卢淑娟深深地点点头。

大门外传来摩托车的鸣叫声。

王一民忙站起身走到窗前去看,卢淑娟和冬梅也跟过来。

大门外一辆带拖斗的摩托车开走了。卢秋影站在大门旁向摩托车招手。

王一民和卢淑娟对看着。卢淑娟的双眉又紧皱到一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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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茫茫夜》在日满俱乐部演出的日子到了。柳絮影本来想亲自到卢家请淑娟母女去看她演的戏。后来听说那位大少爷回来了,为避开“求影”的麻烦,在演出的前一天,她请人送来一封信,附有两张招待券,信中诚恳地邀请淑娟母女务必光临。

卢淑娟接到信后很为难,她不愿意到这种带有政治色彩的集会上去抛头露面,怕给老父亲招来不必要的非议。但柳絮影演戏她还没看过,出于对这位女友的爱慕之情,她又很想去。去还是不去?她犹豫不决。她真盼望王一民能早点回来,好听听他的意见。从吃过晚饭她就站在窗前往大门外看,直看到太阳快落山了他还没露面,真是“望穿秋水,也不见伊人的踪影”。

正在她往外看的时候,她妈妈进来了。这位三姨太太名叫葛翠芳,今年刚满四十三岁,但看上去还跟三十多岁的人差不多。头发还乌黑发亮,细腻白嫩的皮肤上还没有明显的皱纹,一双和卢淑娟长得极为相像的稍嫌细长的眼睛,也还显得很有神韵,高高的身材虽说有些发胖了,但并不臃肿,一身黑丝绒旗袍穿在身上线条还很好看,真还可以用“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来形容这位妇人呢。

她一进屋,正在盼望王一民归来的淑娟就把心中的难题向她说了。淑娟原以为她妈妈不爱看话剧,所以在这之前没把柳絮影相请的事告诉她。现在说,也没想到她能去,只不过想请妈妈给自己拿个主意而已。哪知她话一出口,这位平时对话剧极不感兴趣的三姨太太却兴致大发,甚至还没等淑娟把心中的难题说出来,她已经决定去了。

这出人意料的决定真使卢淑娟有些困惑不解,她忙问妈妈,“您怎么忽然对话剧发生兴趣了?”

葛翠芳嘴角微微一动,露出一丝含蓄的微笑说:“我不是对话剧发生兴趣,是对演话剧那个人发生兴趣。”

“您是说絮影?”

“嗯。”葛翠芳点点头说,“我要解开一个谜,看看她到底有多大的魔力能把守全闹得神魂颠倒,到现在还魂不归体。”她和卢运启一样,从来都管卢秋影叫老名字——守全。

卢淑娟一听,这才恍然大悟,不过她还有点不大明白,便又问道:“您不是已经认识絮影了吗?她在这住的时候您还陪她吃过饭,谈过话,背后还当我称赞过她,说她是个聪慧不俗的姑娘。”

“那是在台下呀。”葛翠芳轻轻一拍双手说,“守全是看完她这出《茫茫夜》才着了魔的。我就弄不明白,干说不唱的话剧怎么就有那么大的魔法?我一定得去看看。我再去问问你爸爸,看看他有没有兴致和咱们一同去。”

“我倒担心爸爸连您都不让去。”

mpanel(1);“我去说说看。”

葛翠芳转身走了。隔了一会儿满脸笑容地转回来,她告诉卢淑娟说,“我当你爸爸一说,他先是捋着胡子沉吟不语,我一看这是要打驳回,忙告诉他这是人家特意来请的,再说我从来也不看话剧,这回是自己办的剧团演还能不看吗?我还告诉他你也特别想去……”

葛翠芳刚说到这,卢淑娟忽然一撅嘴,一皱眉,叫了一声:“妈妈,看您!”

葛翠芳忙止住话头,奇怪地望着女儿。

卢淑娟接着说:“谁告诉您我想去来的?还加上个‘特别’两个字!从来也不糊涂的妈妈怎么说起设的话来?”

“咦?我看你方才……”

“我方才说去啦?”

“可你至少没说不去呀。”

“您还没等我把话说完就张罗上了。”

“哎哟哟,看把我女儿急的!”葛翠芳拉住女儿的手,拍着她的手心笑着说,“急啥?妈妈到紧关节要的时候就得把女儿搬出来呀。你爸爸一听他这颗掌上明珠特别要去,这才点头了。妈妈是借女儿的光呢。”

卢淑娟嘴还撅着,但却又忍不住笑了。她的头还微低着,从头发丝下面撒娇带嗔地望着葛翠芳说:“妈妈就会哄女儿,爸爸一定是听您这位从来不看话剧的人要看自己剧团的演出,才不忍心驳回的……”

“好了,好了。我女儿高兴了就好。”葛翠芳摇晃着女儿的手说,“无论我女儿怎么说,妈妈要去看戏女儿还能不陪着去吗。”

葛翠芳说得卢淑娟笑起来。在笑声中葛翠芳接着说:“你爸爸后来也高兴了,他还要告诉剧团再送三张票来,咱们再多去几个人。”

卢淑娟不笑了,她忙问:“还谁去呀?可千万不能叫弟弟去呀!……”

“那还用你说了。你爸爸说要瞒着他,连信儿都不让他知道。”

“那还让谁去?”

“你爸爸让春兰和冬梅跟咱们去。”

“还有一张票呢?”

“那张票啊……”葛翠芳拉着长声,用细长的眼睛瞟了淑娟一眼,神秘地拍着她的手,用说悄悄话的小声对着她的耳朵说,“你爸爸让你去请你们的王老师陪咱们一块去。”

卢淑娟双颊立刻飞上了红云,她把手从葛翠芳手里往回一抽,又一撅嘴,一扭身说:“妈妈,看你!请就请呗,还那么看我干什么?”

葛翠芳高兴地笑了,她又拉住卢淑娟的手说:“这么大了,还害羞。妈妈这些天就看出来了,小冬梅也当妈妈露出点儿风,你还瞒着……”

“妈妈,那还是没影的事呢。咱们不说了……”卢淑娟又一扭身,跑到窗前去了。

说也真巧,这时王一民正好从大门外往院里走。卢淑娟看了一眼,便扭回身,冲着她妈妈又一笑,一低头,一捂脸,跑出屋门去了。

葛翠芳有所察觉地忙走到窗前去看,正看见王一民从院当中往西楼门里走。她不由得对着这年轻有为,人才出众的王老师点点头。她开心地笑了。

王一民前脚迈进屋门,后脚就跟进来卢淑娟。屋门开着,王一民并没发现站在门口的淑娟。

这时候太阳已经落了,屋里光线很暗。卢淑娟伸手着门旁的电灯开关,打开了吊在棚顶上的屋灯。

王一民回头一看,见卢淑娟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她两颊鲜红,像喝了酒一样。

王一民不由得一乐说:“有什么好事,这样喜气洋洋的?”

卢淑娟抿着嘴一笑,回手把门关上了。她往前走了两步,刚要讲话,忽然停下脚步,一指王一民的脸说:“哎哟!您怎么出了那么多汗?连衣服都溻湿了!”

王一民不由得用手抹了一把脸,不在意地笑笑说:“走急了,天又热,这屋凉快,一会儿就能消汗。”

“您是从学校走回来的?”

“嗯。

“怎么不坐公共汽车?”

“这么远,坐什么车。”

“您哪,真是的!”卢淑娟嗔怪地指点着王一民说,“爸爸早就让您上下班坐家里的汽车,您却说什么也不十,就让汽车在那白闲着……”

“哎呀,你又来了!”王一民连连摆着手说,“一个穷教书匠,坐着小卧车上下班,不出两天就得变成哈尔滨奇闻。”

“那让您骑弟弟的摩托车怎么也不干?”

“我骑摩托?”王一民哈哈笑着半蹲下去,拉着骑摩托车的架势说,“就这么‘突,突,突’的,前边冒气后边冒烟地开进学校去,学生还不都得围过来看我这怪物?”

“让你这么一说,就什么也不能坐了?”

“对了,坐什么也不如自己这两条腿好。”王一民收起笑容,走到卢淑娟面前,声音降得低些说,“再说我这是有古训为依据的,孟子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曾益其所不能。‘我当然不敢以受’大任‘者自居,但是正像上次和你唱和题诗所说的:要’誓雪汉家耻‘,就得’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以便必要的时候能冲锋陷阵。那种苟且偷安,得过且过,不是我们今天这亡国之人应该有的态度。我这说法不知你同意不?“王一民说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卢淑娟。卢淑娟眼睛里闪着激动的亮光,她深深地点着头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卷书。我不但完全理解您的苦心,而且今后也要照您的样子做,能不坐车的时候尽量不坐车。早晨我也要到外面练筋骨,练意志……”

“能这样当然好。不过得有一个明确的目标:为什么要这样自找苦吃?”

“那还用说吗?”卢淑娟睁大了明亮的眼睛,扬着头,更加靠近王一民说,“我说照您学,就不光是学表面的样子,也要‘怀报国志,誓雪汉家耻’呀!”

王一民也激动地直望着她说:“这话是真的?”

“您还要我发誓吗?”

“这么说我们想到一块去了。”

“我要把您想的变成我想的。”

“这可是一条艰险异常的道路哇!”

“跟着您,再艰险,也不怕。”

两人靠得更近了,两双眼睛看得更紧了,两人的脯几乎贴到一块,彼此能听见呼吸,听见心跳。呼吸是急促的,心跳是快速的。卢淑娟仰着头,慢慢将眼睛闭上了。火辣辣的目光被关住了。不,那是关不住的,那目光已经带着她的全部热量,涌进王一民的心中,使他的心也达到了沸腾的顶点,他马上就要张开双臂,去接受那少女的一片真情……

忽然他向后退了两步,双眉也随着紧皱起来,一只手伸向前面,嘴也张开了。

手好像在摇,嘴好像在说:不,不……

淑娟的眼睛仍然闭着。

正在这时,楼梯紧响起来,是谁跑得这样急拙了什么事情?

王一民急转过身子,向屋门望去。

卢淑娟也睁开了眼睛。

传来敲门声,只两下,门就被推开了,闯进来的原来是小冬梅。这姑娘也像她那小姐才来的时候一样,双颊也是鲜红的,莫非说她也有什么喜事?

王一民一看冬梅那满脸喜气的样子,心里落了底。他看了淑娟一眼,这姑娘脸仍然是那样红,眼睛仍是那样亮。王一民长出了一口气,镇定下来了。

冬梅跑到他俩面前,眼睛放着光彩,急对卢淑娟说:“小姐,好消息!刚才三太太告诉我,明天她和小姐要领我和春兰姐看戏去。三太太兴致可高了,和我说的时候喜笑颜开的。”

王一民一听忙问:“看什么戏?”

还没等冬梅回答,卢淑娟就说道,“那也值得高兴成这个样?妈妈不是常领你们上华乐大舞台去坐包厢?”

“哎哟!那是什么戏,这是什么戏?”冬梅笑着跑到卢淑娟和王一民面前说,“这是塞上萧先生写的,柳絮影小姐演的,鼎鼎大名的《茫茫夜》呀!这戏才写出来的时候我就看过。”

卢淑娟听到这忍不住用手指一点冬梅的前额,笑着说:“说说就玄起来了!还才写出来的时候你就看过呢,还不如说是你和塞先生两人合写的呢。”

“小姐,我说的是真话呀!”冬梅急得白脸涨得发红,她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说,“那时候塞上萧先生把剧本送来请老爷看,老爷让我给他念。我念完了看,看完了念,有些剧本上的话我都能背下来了……”

“你那叫念剧本,也不是看戏呀!”

冬梅把嘴一撅(她撅嘴的神态竟和卢淑娟一样,都是那么憨态可掬)说:“看小姐,您真能挑毛病,一两个字说不对了也挑。反正不论是看还是念,我对那剧本可熟悉了。后来听说剧团演了,我多么想看哪!就是没人领咱去。大太太每天吃斋念佛,二太太成大病病歪歪,就三太太爱动一点,还总坐包厢看京剧……”

卢淑娟拍手笑着说:“哎哟!看把我们冬梅委屈的,想看场话剧都这么难哪!

早知道这样,我回明爸爸,单请你们看一场。”

“咱们可没那个福分。只求三太太和小姐以后能常出去看看话剧,咱们就能跟着开眼界了。”

“行了,别要贫嘴了,春兰知道不?”

“还不知道呢。”

“快给她报信去吧。”

“哎。”冬梅响块地答应一声,又转对王一民说,“王老师吃晚饭没有?要不要我给您开饭……”

“吃过了。”王一民对冬梅笑着挥挥手说,“你快报信去吧。”

冬梅答应一声,转身跑了。

屋里又剩下王一民和卢淑娟两个人了。两人对看着:卢淑娟不由得脸又红了。

她半低下头,搭讪着说,“明天看剧,爸爸说他多要两张票,想请你和我们一块儿去呢。”卢淑娟第一次将“您”改称为‘你“了。

王一民当然一下就听出这变化,他没表示什么,微笑着从兜里掏出一张招待券说:“你看,我这里已经有了。”

卢淑娟眼睛一亮,高兴地说:“那么明天我们真可以一道去了!”

王一民一笑说:“坐汽车还是坐马车?”

卢淑娟不假思索地说:“我跟你走着去。”

“那三伯母她们呢?”

“让她们坐车,乐意坐啥车坐啥车,咱俩走。”

“我走道可快,你穿高跟鞋能跟上?”

“我改穿平底鞋。”

王一民忍不住笑起来,他含着歉意地说:“我是开玩笑。有几个朋友约我明天一起去,票也是他们给的,我不能失约啊。”

卢淑娟失望了,她勉强地笑着点点头。

王一民避开了她的眼睛,走到暖壶前边,倒了一碗水喝起来。

原来王一民的票并不是朋友给的,而是化名为田忠的刘勃给的。刘勃已经按计划进入剧团当上总务了。王一民没有料到刘勃竞是那么顺顺当当地接受了这件具体工作——也包括接受他的领导。而且没等腿上的伤好利索,就一瘸一拐地“上任”

去了。这使王一民一方面很高兴,一方面也有点犯合计。他不明白一向高傲、自负、争强好胜、盛气凌人的刘勃怎么突然间变得这么虚心、谦逊,甘当起元名小卒来了?

这种前后判若两人的表现使王一民很难理解。他曾向李汉超汇报了自己的想法,李汉超让他多加观察,多加注意,有了情况再研究。

刘勃到剧团后,正赶上这场日满俱乐部的演出。他感到这是一个关键的时刻,他不知道演出当中和演出以后会发生什么情况,所以他请王一民务必去一下,遇见事情好随时请示。王一民答应了,他知道看这场演出的几乎要包括所有日伪军政要人,趁这机会,多观察观察,多记住一些敌人,将来会有用处的。

这就是王一民前去看戏的真正原因。可他没想到卢淑娟和她妈妈也去,还领着两个漂亮丫环,那么招风显眼的一群,自己躲之犹恐不及,怎么能去凑热闹呢。如果依着他的看法,卢家的人明天都不应该去。但是人家已经决定前去了,上上下下又是那么兴高采烈地准备着,自己怎好阻拦呢。但愿不要引起什么波澜……哎呀,有一点不知道她们想到没有?他忙回身问卢淑娟道:“淑娟,明天看戏的事秋影知道不?”

“不知道,”卢淑娟摇摇头说,“爸爸不让告诉他,我们假说上华乐大舞台去看京戏。”

“好。”王一民一边点头一边看着表说,“今天晚上不知道他还上课不?”

“爸爸撵他去理发,到现在还没回来。”卢淑娟长吁了一口气说,“这几天他神还是不好。昨天我问他和葛明礼舅舅都唠些什么?他说就唠些家常话。可看那样又很不自然,弄得我也有些不放心了,真想去问间我那特务舅舅。”

王一民苦笑着摇摇头说:“你真天真!他能告诉你吗?”

“再不让妈妈问他。”

“天王老子问他也不会说,除非是他的日本主子!”王一民眉头皱得老高,一边在屋里踱步一边说,“我现在真有点替老塞担心哪!”

“我总不相信弟弟会那样……”

“我们不辩论吧。”王一民忽然站在卢淑娟面前说,“淑娟,对不起,我必须出去一下。如果秋影回来,你让他先自己温习功课吧。”

卢淑娟一听忙站起来说:“你看你,衣服让汗塌湿了还没换呢,就这样又跑出去有多难受啊!”

王一民着衣服,感动地直望着卢淑娟说:“这对我来说是常事,你忘了我们头回说的话了?”说完,他往后退了两步,又一挥手,一转身快步走出了屋门。

卢淑娟撵到门旁,看着王一民轻捷地跑下楼去。她一只手扶在门框上,一只手捂在脸上,脸上火辣辣地热。

52

日酋玉旨雄一对日满俱乐部成立一周年的纪念活动极为重视。他嫌现有的俱乐部活动场地小,剧场也只能容纳四五百人,太拥挤,没有气魄,便下令将哈尔滨最豪华的旅馆马迭尔包下来。那里不但有最漂亮的舞厅,最讲究的餐厅,还有一座三层楼座带包厢的剧场,是哈尔滨当时首屈一指的演剧场所。

演出《茫茫夜》的时间定于晚上七点钟开始。卢淑娟母女领着春兰和冬梅恰好在开演前五分钟到达马送尔旅馆门前。这时间是卢淑娟掌握的,她说这样可以进剧场就看戏,免得引人注目。

马迭尔剧场本来向北街另开一个人场门,出人剧场可以不经过旅馆正门。但今天为了警戒上的可靠和礼遇上的周到,所有的来宾和观众都走旅馆正面的大转门。

大转门两旁站着两个身高足有一米九零的胖大老白俄,穿着一样的深绿色呢子制服,制服的裤线、袖头、双肩、立领上都绣着金线和红绦子,脚下是一双擦得明光锃亮的牛皮靴子。两人身高一样,穿着一样,甚至长相也差不多,都是碧眼黄发,方面阔口,而最有特点的是那盖住脸部将近三分之一的浓密黄胡子。这胡子从耳边、两腮、上唇、下巴等几个部位蓬蓬勃勃地长出来,在嘴下边汇集到一块,又被梳理得一齐向前撅撅着,显得很威武。

这两个老白俄是经年累月站在门旁的,是马送尔旅馆最引人注目的活“雕塑”

(当然他们是轮班更替的,不过因为服装一样,个头、长相挑选得也差不多,就使人感觉总是那两人)。今天与往日不同的是在两个老白俄旁边,又增添了新“摆设”

:左边添了两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宪兵,右边添了两个腰挎洋刀的伪满警察。在宪兵、警察外边,又站了两个既会中国话又懂日本语的朝鲜族人,他俩穿着瘦小的东洋式西装,前挂着红布条,明面上是招待人员,实际是两个嗅觉灵敏的“猎犬”。

大转门前这八个人,四个民族。身份不同,姓氏各异,倒也形成一种五花八门的特殊局面。

卢淑娟母女乘坐的最新式的尼格来维兄弟汽车公司的小卧车到达马送尔门前的时候,正是来宾和观众人场的高峰阶段。小汽车在门前一停住,春兰和冬梅就先跳下车来,搀扶葛翠芳下车。这两个姑娘因为今天是到“洋”地方来看戏,就都穿上了那身洋打扮,雪白色的布拉吉配着红色的四寸高跟鞋,两条大辫子上系着红绫子,鬓角又都斜着一枝白茶花,真是既雅素又艳丽。而被她俩搀扶下来的葛翠芳又穿着一身黑色金丝绒的长旗袍,这一来真是黑白分明,对比强烈,就像两个白天鹅扶着一只黑天鹅一样好看。当然葛翠芳穿得也不是那样简单,一条珍珠项链和两颗钻石耳坠儿就给她增添了珠光宝气,何况还有鬓边的一株宝石花呢。

紧跟着葛翠芳从车上下来的就是卢淑娟,这姑娘今天穿得倒是颇为朴素,和王一民第一次见到她时差不多,一件天蓝色毛料旗袍上边罩着她爱穿的那件墨绿色马甲,白袜子,黑布鞋,整洁、利落,浑身上下没有一件多余的装饰物,大有出世超俗,一尘不染之概。和她妈妈构成了强烈的对比。这一比倒更加突出了她的自然美,就像一朵乍开的莲花一样,是靠她自身的清新美妙来使人赞赏的。

mpanel(1);这一行四个出众的女人,从那当时最流行的小汽车上一下来,立刻把所有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人们几乎都自动地停下脚步,向她们望着。谁也不认识这是哪家的宝眷?何方的贵客?两个挂着红布条的朝鲜族“接待员”也不认识,但是他们躬着身子跑过来了。他们既没顾得上看请帖也没要招待券(这在进门前是要向守卫者出示的,冬梅她们忘了),就一旁一个同时向大转门一伸手,躬着身子说:“请,请,请!”

这时路上的行人都站住了,正往大转门里进的人也都向旁边一闪,让开了一条道。这让道的人群中还有几个昂首阔步的日本军人和穿着礼服的中国汉奸,他们一方面不知道来者确系何人?另方面也真被这迎面而来的照人容光给吸引得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脚步。这一来连站在门旁的日本宪兵和伪满警察都举手敬礼,两名高大的守门白俄也躬下了腰身。于是卢家母女一行四人就这样被迎进了大转门。

门外这自动形成的“欢迎仪式”也影响到门里,不少人拥向前边要看看来者何人?葛翠芳是经过大阵势的人,当年卢运启在省长任上举行隆重一些集会的时候,总是她以省长夫人的面目出面接待那些达官显宦和外国领事夫人的,连春兰和冬梅也都是见过大世面的姑娘。至于卢淑娟向来都是落落大方,从不羞羞涩涩的。所以当人们围过来的时候,她们仍然从容不迫地向前走着。正当她们要往左拐,走进剧场的时候,忽然从人群后边冲出一个人来,这人身材瘦小,刀条脸,一撮黑色塞鼻胡,配上那纯东洋式的瘦小西装,真让人分不清他到底是人还是“鬼”?他一露面,就向葛翠芳深深施了一礼,又向卢淑娟微微鞠了一躬说:“夫人、小姐,你们前来怎么也不通知一下,好去接你们。”说到这里,他忽然瞥见那个挂红布条的朝鲜族“接待员”还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便把小眼睛一瞪,张口骂道,“巴嘎!卢夫人和小姐光临怎么不马L通报!”。

那个倒霉的家伙马上把两腿一并,来了一个纯军人的立正姿势,毕恭毕敬地说:“是,何厅长,卑职正要找厅长报告,您就……”

被称作厅长的何二鬼子何占鳌把手一挥说:“别啰嗦了!”然后转过脸来,马上换上一副笑模样说:“请太太、小姐到待客厅里休息一下,那里有茶点。我再去找海超兄过来相见。”他所说的海超就是特务头子葛明礼,海超是他的字。

葛翠芳客气地点点头说:“谢谢。现在马上就要开演了,还是先看戏吧。”

正说着,开演的铃声响了,周围的人都纷纷往剧场里走去。

何占鳌也忙把手往剧场人口处一比说:“好,夫人和小姐先看戏。今天因为来宾当中老年贵客比较多,所以按照西洋习惯,戏演到当中加休息,那时再请夫人、小姐到待客厅休息。”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剧场人口。这时人口处的紫色丝绒门帷已经放下来,守门的侍者忙把门帷高高挑起,何占鳌将卢家一行四人引进去。

剧场里场灯刚刚熄灭,大幕还没拉开,里面黑洞洞的。“照座的”亮着手电筒走过来,冬梅刚要把招待券交给她,请她给找座号。何占鳌忙挥了挥手,对“照座的”轻轻说了声“贵宾座”,“照座的”应了一声“是”,就用手电筒的光柱指引着,向前面走去。卢家四个人紧紧跟着,又在光柱的指示下,四人落了座。何占鳌和“照座的”一同悄悄退回去了。

大幕拉开了。借着台上的灯光,卢家母女才看清她们是被安排到第四排偏左一点的座位上。除了旁边还有一个空座外,身前身后已经是座无虚席了。

戏开始演上了。这戏主要是写两个知识分子生离死别的恋爱故事。男的生在一个封建官僚的大家庭里,和一个叫梅枝的女学生相爱。女学生的父亲是个小商人。

两家门不当,户不对,男的家里坚决反对。后来就强行给男的娶了一个大家闺秀,闺秀虽然来自大家,脚却缠得出奇的瘦小。新婚之夜,男的从家里逃出来,找到了痛不欲生的梅枝,两人结婚了。新的幸福生活刚刚开始,又被男方官僚父亲给拆散,梅枝父亲开的小买卖也被官僚资本吞掉……最后,一双男女恋人,在一个茫茫黑夜里,相抱着投身于松花江的滚滚浪涛之中……

戏的情节在那时还是新鲜的,而且从一开始就用人物的命运和生离死别的情节紧紧吸引住观众。再加上演梅枝的柳絮影那美妙的形象,湛的演技,真实的感情,以及演员阵容的整齐等等,更使观众看得如醉如痴,大受感动。幕布乍一拉开时,那种剧场里特有的嗡嗡声很快就平息下去,变得鸦雀无声。以后几乎每个观众都和台上那对情人同呼吸,共命运,随着他们的笑而笑,随着他们的哭而哭,艺术的魅力有时会超越阶级的界限而发挥出神奇的力量。它甚至能使那些封建主义的卫道者也在一时之间对被封建制度吞噬掉的弱者洒下同情之泪。只有当他们走出剧场,冷风吹凉发热的头脑的时候,才会大骂作者是个“骗子”。果戈理的《钦差大臣》在台上淋漓尽致地讽刺那些贪官污吏的时候,坐在台下的贪官污吏都捧着大肚子笑出了眼泪,只有当笑劲过去以后才觉出那被讽刺的正是他们自己。这就是艺术的力量!

卢家几位善良的女更被这艺术的力量感染得神魂颠倒,兴奋异常。那位从来不爱看话剧的葛翠芳第一次倾倒在话剧的舞台之下。她不但感受到一般观众所能感受到的东西,还联想到自家的身世而热泪横流。她的父亲也和剧中的梅枝的父亲一样是个小商人,因为破产而家破人亡,这才使她沦落风尘,几乎被投入娼妓的火坑,后来幸而遇救,也是婚姻不能自主,降身为妾。这悲惨的命运和剧中的情节有一些类似之处,因此她的眼泪落得比任何人都多。她的眼泪也使原本就受感动的淑娟、春兰和冬梅,多洒了许多同情之泪。以致引动附近的观众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看她们。

她们完全沉醉于戏剧情节之中了。以致在大幕关闭,舞台换景,场灯复明的暂短时刻里,也没有注意观察一下剧场里的情况。她们没有注意到当葛明礼向她们走来的时候,被何占鳌叫住了,两人咬着耳朵嘀咕几句,就急匆匆跑上二楼。

二楼的包厢部分,坐的都是日寇和汉奸中的达官显要及其家属。在右面横头的第一个厢座中坐了几名日本男女,为首的是一个五短身材的日本小老头,一副铁青脸上留着一撮小黑胡,圆眼睛,趴鼻子,剃光头,一件灰串绸的中国长衫裹着他那瘦小的身材,腰板拔得像木棍那样直,脑袋却不住地转动着,圆眼睛不断向楼上楼下的观众瞥视,像在搜寻什么。他旁边坐了一个浓妆艳抹的日本女人,看上去大概有四十多岁,穿着花花绿绿的和服,头上梳着蓬松的高髻,和那小老头相反,她的腰板稍稍向下躬,像是永远在等待着男人的吩咐一样。在这一对老年男女的后边,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大个子男人,他那淡黄色的脸上长着大鼻子头,厚嘴唇,眼睛上戴着一副茶色眼镜。他穿了一套咖啡色的新西装。他和那小个子日本老头也正相反,微微有些驼背的大个子不断晃动着,眼睛却不往别处看,好像在专心致志地思考着什么问题。在他的身后,坐着两个穿和服的日本姑娘,那是侍候他们的下女。

这时只见何占鳌和葛明礼走进那座包厢,恭身站在后边等了一会儿,直到那日本小老头回过头来,两个人才躬着腰凑过去,悄悄地指着卢家母女说着什么。两个人的话似乎引起了日本小老头的很大兴趣,他先探着头向卢家母女看了看,然后又指给身旁的日本女人和身后的大个子男人看,三人一边看着一边议论着。然后日本小老头又向何占鳌和葛明礼说了几句什么话,两人不断地点着头……

场灯熄灭,又开始演上了。卢家几位忠实观众的看戏情绪,一丝也没中断,对剧场里发生的那些和她们有关系的细节,一点也没觉察到,她们的心和《茫茫夜》融合在一起了。

卢家母女没有察觉到的鬼祟行动,可被另外一个人完全看在眼里了,这个人就是王一民。

他今天坐在最后一排靠边的位置上。塞上萧发现后曾经请他到前边去坐。他悄悄地对塞上萧说,“我需要坐在这个位置上。”塞上萧便有所领悟地不再让了。他已经感觉到王一民今天晚上不是为看戏而来的。《茫茫夜》他早已看过,何况还是这样一个蛇满座的地方,如果不是他所说的“需要”,他怎会来这里凑热闹。

王一民坐这个位置是可以看清一楼整个池座的(卢家母女进剧场和人座他都看见了)。恰巧这个犄角又正和二楼小老头一家(王一民当然认识那是玉旨雄一和玉旨一郎一家)的包厢斜对着。玉旨雄一和玉旨一郎的一举一动他都能看见,而对他很熟悉的玉旨一郎却很难发现他。

当何占鳌和葛明礼躬身站在玉旨雄一身后,指着卢家母女嘀咕话的时候,当玉旨雄一全家都探头窥视卢家母女的时候,王一民借着幕间休息的灯光,都看得一清二楚。他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一下便和葛明礼最近常到卢家去“看望”葛翠芳,不厌其烦地打听卢淑娟各方面的情况联系起来了。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怎么?

卢家母女被玉旨雄一注意上了?而且还不止玉旨雄一本人,连他的妻子、侄子都在争相窥视,他们在打什么主意?是对着母女M人谁去的?从葛明礼的言行线索上分析,显然是对着女儿去的。一个深居简出的姑娘怎么会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要在她身上得到什么东西?一时之间他真难以判断……看!玉旨雄一又在向何、葛二人嘀咕什么,两个人躬身点头后退出去了。显然他们是领了什么旨意?要有什么行动?

王一民隐隐约约感到他们是在布置一个圈套,要套那还蒙在鼓里的母女二人。一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急出了一身冷汗。他想必须设法通知她们,让她们赶快离开剧场。

他焦急地往前边望着,想寻找机会去接近那主仆四人。但眼下是不可行的,因为只要他往她们身边一凑,就会引起楼上玉旨一家的注意,而玉旨一郎一眼就会认出他来。你看,他不是一直不断地往卢家母女那里注视吗?他盼望那主仆四人中能有一个离开座位,管她去干什么,自己便可以跟出去,只要能让她看见自己,就可以接上话了。可偏偏这四个人又都一动不动地牢坐在那里,像钉子钉住一样,连头都不回,真急人哪!

最后,王一民想出了一个办法,他离开坐席,走进厕所。他发现这非常讲究的俄国厕所竟是写字记事的好所在。明亮的瓷砖,柔和的光线,宽绰的“单间”,坐式的马桶,马桶上边是包着丝绒的套圈,人坐在上面就像坐在特制的软椅上一样。

写字的时候可以把纸铺在大腿上……王一民就是这样写成了一张便条。他把便条叠成一个非常小的四方块,攥在手心里,走出了厕所。

他听到剧场里响起了铃声,有人从剧场里走进了休息厅。他猛然意识到这可能是增加了中间休息。哎呀!不妙!那几个暗打主意的家伙会不会利用这休息的时间对卢家母女动手……他的心猛烈地跳起来。他用环境所能允许的最快速度走进了剧场,忙往卢家母女的坐席上望去……呀!她们主仆四人已经被何占鳌和葛明礼相让着离开了坐席,向外边走来……他又忙往楼上玉旨雄一的包厢里瞥了一眼,那里已经是人去座空了。王一民忙一转身,抢先出了剧场。剧场门外右侧有一个卖冷饮的柜台,王一民由于焦急上火,觉得口渴生烟,忙去要了一杯冰镇布乍,一连喝着一边向卢家母女将要走出来的场门望着……

当中间休息的铃声响了的时候,多数观众对这新鲜事都不大习惯,有的甚至不懂,他们还呆愣愣地坐在那里,惦念着下面的情节。卢家母女们更是一动没动。何占鳌和葛明礼却双双赶来相请了。何占鳌脸上的笑容比方才还满,态度比方才还热情,葛明礼更比亲兄妹还亲,两人都一同请卢家母女到给贵宾预备的房间里去休息、喝茶。在没开演前何占鳌曾经说过要请她们去待客厅休息,现在却将“厅”改成了“房间”,这微小的变化当然引不起还沉迷于《茫茫夜》当中的卢家母女的注意。

她们开始本不愿意离座,但是由于何、葛二人殷勤相让,尤其是葛明礼,急得面红耳赤,大有动手拉扯他那堂妹起动之势。在这种情况下她们只好起身跟着何、葛二人去了。

经过他们这一段相让,已经有好些人觉悟到这是可以离席方便的休息时间了,尤其是那些瘾头较重的“烟客”们,一经觉醒,便匆匆跑到大厅里过瘾去了。当何、葛二人陪着卢家母女走进大厅的时候,已经乱哄哄地站了好多人。他们当中多数人都认识何、葛这两个汉奸当中的显赫人物,见他俩毕恭毕敬地陪着几位美貌出众的太太小姐款款走来,便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集中过来。卢家母女和春兰、冬梅被泪水浸润得眼圈发红,她们不像没开演前那样坦然自若地向前走,而是低着头,跟在何、葛二人的后面。走在最后的是冬梅,她正低头走的时候,忽然发觉有一双男人的皮鞋脚紧挨着自己走在一起了,皮鞋的样式不新,皮鞋头却擦得锃亮……呀!这双皮鞋好眼熟,这是……她不由得抬头一看,这一看把她高兴得差一点叫出声来,幸亏挨着她走的那个人早有准备,就在她一抬头的时候,那个人的鼻子眼睛一齐“说话”了。冬梅是头等乖觉的女孩子,何况对方又是和她常打哑谜的人,所以她立即明白那是不让她说话的意思,她马上把张开的嘴闭上了,换用眼睛“说话”。

她直盯盯地看着那个男人,意思是说:“怎么回事?您要于什么?”那个男人更靠近她了,就在他往她身上一靠的时候,他的手和她的手碰在一起,她敏锐地感觉到他手里好像拿着什么东西,她忙把手一张,一个叠得很小的纸方塞在她手心里,她急忙攥住,攥得很紧,像怕一松手纸方就飞了一样。在这同时,只听他对着她耳边轻轻说了三个字:“给小姐介‘冬梅会意地点点头。

就在他——王一民转身离去,冬梅悄悄地靠近卢淑娟准备把纸方塞给她的时候,春兰忽然往前边一指,低低地喊了一声:“看,作家!塞上萧!”

春兰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引起的反响却超出这音量好多倍。就像一块金子落在水中一样,虽然体积很小,溅起的水花却非常高。这不是因为春兰那尖细的声音有分量,而是塞上萧这名字在今天晚上有特别的吸引力。大家都在看他写的剧本,不但看,还被感动,感动之余就对作者产生了崇敬的心情。现在作者在眼前出现了,人们怎能不争相围看呢?人们一边传着“塞上萧!塞上萧”的名字,一边从四面围过来……

当然最先听见的还是和春兰走在一块的几个人。春兰喊时,卢淑娟首先抬起头来,接着葛翠芳和何占鳌也看见了。几个人都高兴地叫着“塞先生”!只有葛明礼瞪着凸出的大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没有放声。

塞上萧今天穿着夜礼服一样的黑西装,雪白的衬衣领上的领带也是黑的。他正对着卢家母女亲切地笑着。

卢淑娟走到塞上萧面前,兴奋得脸发红地说:“您写得真好!真动人!我祝贺您介‘葛翠芳也激动地点着头。何占鳌咧着嘴笑。他对塞上萧有好感是因为他儿子北方王献斋在这戏里演那罪恶的封建官僚,演得也很红,给他这个老子增加不少光彩。

卢淑娟本来还有好多话要说,但是不容空的观众已经围过来了。塞上萧最怕这种场面,窘得脸通红。他本来想陪卢淑娟母女走走,一见这情形,连忙拱着手说:“伯母,卢小姐,改日一定到府上登门请教,现在少陪了……”一边说着一边往后退,可是观众却围着不肯让路,有几个青年男女还掏出小本请他签名……

这时葛明礼着急了,他对何占鳌使了一个眼色,就大声地对葛翠芳说道:“妹妹,快到房间里去吧,不要领着淑娟在这挤了。”

何占鳌急忙在前边开路。葛翠芳也觉得没法在人群里停留了,便和塞上萧打个招呼拉着卢淑娟往前走。这可急坏了跟在后面的小冬梅。她手里还攥着一个亟待交出去的纸方呢。她知道这纸方里准有要紧事,不然王老师为什么急着送来?有什么话回家不能说?她看着走在前边不回头的卢淑娟干着急,急得手心出了汗。她想喊小姐,又怕引起身旁那几个人的注意。她双眉一皱,情急智生,把小嘴一撅,埋怨春兰不该喊那一声惹得什么人都围过来乱挤,春兰不服气地和她分辩。这时她才喊了声小姐,意思是让卢淑娟给她俩评评理。就在卢淑娟回过身往她前边一靠的时候,她就势一把抓住卢淑娟的手,嘴里说着埋怨春兰的话,手里的纸方却塞过去了。一边塞一边对卢淑娟使着眼色。卢淑娟攥住纸方,不明所以地看着冬梅。冬梅乘前边几个人不注意的时候,忙对着淑娟的耳边说了句:“王老师给你的,快看看,什么事?”

这时候何、葛二人已经领着她们上了楼梯,在二楼楼梯转角的墙上,伸出一盏枝形壁灯,卢淑娟乘着何、葛陪着她母亲转到二楼走廊去的时候,忙展开那张已经被汗手得潮润的纸方,借着壁上的灯光一看,只见那上写着两行钢笔行书:你们的到来,已引起玉旨雄一的注意,可能有所举动,意图不明,最好借故退出剧场,切切。

卢淑娟看完纸条,不由得暗中哎呀了一声,心也怦怦乱跳起来。她顾不得告诉冬梅,一边将纸条捏成一个小纸团,塞进小手提包里,一边快步向前撵去,她想招呼住妈妈,假说头疼,好离开剧场。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当她转过楼梯口的时候,只见一个房间门敞开着,房门口站着一个穿灰色串绸长衫的小老头,他旁边站着一个穿和服的日本女人,后边是一个穿西装的大个子中年男人。三个人正在和妈妈互相行礼,那个日本女人双手按在膝盖上,一边不断猫腰行礼一边嘴里还说着什么,妈妈也对她还着礼。何、葛两个人恭恭敬敬地侍立在一旁……

卢淑娟一看这情形,脚步立刻放慢了。她不认识那个小老头是谁,由于靠他站着一个日本女人,卢淑娟猜想那可能是个穿中国服装的日本人,也可能就是那玉旨雄一?但这一闪念又立即动摇了,在她的想象中,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日本魔鬼,应该是个面目狰狞的家伙,能是这样一个干瘦的小老头吗……可是站在一旁的何、葛又是那样俯首帖耳的样子,这……

卢淑娟还没想明白,那边已经叫上她了,是妈妈在回头叫她,她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还没等她站好,葛明礼就躬身指着她对那几个人说:“这就是敞侄女卢淑娟小姐介‘卢淑娟还没反应过来,那个日本女人已经迈着碎步跑过来,一边拉着她的手一边紧盯着她的脸说:”卢小姐,早就想见到您,今天真是荣幸。“她中国话说得有些费劲,但发音还清楚。

正在卢淑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的时候,那个小老头说话了,他用手往屋里比量着说:“快请屋里坐吧,请,请。”

这一口纯正的北京语言,又把卢淑娟说糊涂了,她又怀疑他不是日本人了。

大家进了屋。这是一间俄式房间,高大的窗户,厚重的窗帘,雕花的穿衣镜,宽大的写字台,使这屋显得很庄重。一尊直立在墙角的自由女神的雕塑,和一张临摹俄罗斯画家苏里科夫画的《女贵族莫洛卓娃》的油画,又给这屋增添了不少艺术气氛。在加厚的地毯上,摆着一套靠背很高的宽大皮沙发,中间放着镀锌的镶玻璃的矮几,上面摆着夏天在哈尔滨很难看到的新鲜香蕉和玫瑰香葡萄,还有油点心、酒糖以及细瓷茶具等等。显然这是经过一番心布置,等待嘉宾来临的样子。

在这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一丝不乱的房间里,有一个地方看上去却不大协调:在那宽大的写字台上,摆着一方雕花端砚,砚台盖敞开着,里面盛着满满的墨汁;一只玉石笔筒里着细不同的各种毛笔;一个青花笔洗里盛着清水;一张白白的宣纸铺在桌上,旁边用镇纸压着……看上去好像有谁正要在这里画水墨画,被人扰乱而中断了。

大家进到屋里后,小老头把葛翠芳让坐在皮沙发上,卢淑娟本来想到妈妈身旁去,但是那个日本女人却紧拉住她不松手,竞硬把淑娟拉坐在她身旁了。那个大个子中年男人没有坐在沙发上,他手扶着沙发靠背,站在那小老头身后。卢淑娟发现他总拿眼睛盯着自己,感到很讨厌,脸庞不时觉得发烧。

春兰和冬梅都站在葛翠芳坐的沙发后面。两个穿和服的日本下女在忙着沏茶,敬茶。而何、葛两个人却溜边坐在紧贴墙围子的两把椅子上。那个小老头也好像把他们俩忘了,他一边客气让茶,让水果,一边对葛翠芳和卢淑娟笑着说道:“今晚不知夫人和小姐光临,有失迎接,还要请您二位多多原谅。”

葛翠芳欠欠身说:“您大客气了。”

“哪里,哪里,敝人早就想到府上去拜访德高望重的卢老先生,可是又怕唐突打搅。”说到这里,这小老头又转对卢淑娟说,‘前些时候有人向敝人介绍卢小姐,说小姐是一位多才多艺的才女,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尤其是擅长绘画。敝人虽然俗,可是对中国绘画艺术却是非常喜爱的。“这时他又一回身,指着身后的大个子男人说,”这是我的侄子一郎,他也是中国绘画的爱好者,因此他也非常想认识一下卢小姐。一郎!快和卢小姐见个礼吧。“在这小老头回身指着大个子男人叫“一郎”的时候,卢淑娟心里猛然一蹦,这一下子所有的猜测、疑问都化为乌有了。眼前这个瘦小的小老头儿肯定就是那个日酋玉旨雄一了!想不到杀人魔王也能变得如此和善,如此彬彬有礼!那个大个男人就是她早已闻名的一中副校长王旨一郎了。她不止一次地听王一民讲过这个难猜难测的人物,他在有些地方甚至还帮助过王一民。甚至连柳絮影都对这个日本人有好感,这个大个子……哎呀!他竟走过来对自己行礼了,一个恭恭敬敬的鞠躬礼。卢淑娟心跳得几乎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像条件反一样马上站起来,也恭恭敬敬地还了一礼。这些行动她几乎都没有思索,从小到大就养成了这种对施礼者还礼的习惯,这已经成了一种本能。

玉旨一郎一边行礼一边说上话了:“鄙人玉旨一郎,请卢小姐今后多加指教。”

他说的也是一口非常纯正的中国话。

卢淑娟也机械地回答说:“卢淑娟,也请您多加指教。”

小老头玉旨雄一高兴地笑起来:“好,好,卢小姐快请坐吧。”

那个日本女人——玉旨雄一的妻子平田惠子忙又亲热地拉着卢淑娟坐下。

玉旨一郎又退回到他叔叔后面去了。

这时玉旨雄一又笑着说道:“今天虽然是邂逅相逢,也是非常有缘分的。中国古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我们从日本到这里就不止是千里了。为了纪念今天的相会,也为了欣赏卢小姐的绘画艺术,敝人已经让他们备好笔墨纸张,请卢小姐当众挥洒一番,以为纪念。不知卢小姐肯赏脸不?”

玉旨雄一话音一住,平田惠子和玉旨一郎马上指着写字台k的笔纸热情相让。

这时靠墙坐着的何占鳌和葛明礼也忙站起来,两人竟鼓起掌来。他俩一拍巴掌,两个日本下女也凑着热闹随上了,四个人的掌声再加上几个人的相让声,倒也形成了一个热闹场面。

直至这时,卢淑娟才明白那摆在大写字台上的笔墨纸张原来是为她而设的!她的脸刷一下变成了粉色,由粉色又变成了红色,变得像红玫瑰一样艳丽。她忙摆着手说:“不,不,不行,淑娟学画不久,平常乱涂一气,怎能登大雅之堂呢,请诸位千万不要取笑。”

“您别客气,快请吧,请吧。”玉旨雄一和平田惠子都起身相让,玉旨一郎也走到前边来了。

鼓掌助兴的还在继续。何、葛二人拍得还越来越有劲,尤其葛明礼那大巴掌,像放爆竹一样响。

卢淑娟却说什么也不肯动地方。正在两方面相持不下的时候,隐隐约约传来开演的铃声,耳尖嘴快的冬梅首先听到了,她忙在后边一拉受窘的淑娟说:“小姐,开演了!”

卢淑娟也听见了,她心里一乐,觉得可下得救了!忙往起一站,甚至眉眼间都挂上了笑意,她点点头说:“对不起,开演了,谢谢诸位的美意,再会吧。”说完她还颇有礼貌地行了一个礼,礼毕以后,转身就要往外走。

平田惠子立即拉住她的手说:“不行,您一定得画完了再走。”

“对,对,画完再去看戏!”玉旨叔侄也忙拦着她说。

“不,这戏我一定要看全了,画完画就接不上了。”

“小姐不要担心。”玉旨雄一微微一笑说,“我们不去他们不会开演的。”他又回过头去,向何占鳌道,“何先生,你是今天晚上的指挥,你说是不是这样?”

“当然,当然。”何占鳌忙往前走了两步说,“阁下和夫人不就座,戏怎么能开演呢。”

“怎么样?”玉旨雄一又微笑着对卢淑娟说,“小姐可以安心画画了吧?”

“不,不,”卢淑娟固执地摇着头说,“怎么能因为我一个人在这画画而影响全场上千人看戏呢,这,这样办……”

卢淑娟刚说到这,葛明礼着急了,他怕卢淑娟再说出什么对玉旨雄一不敬的话来,忙抢前两步说道:“淑娟!主席顾问官阁下这样看得起你,这简直是天大的荣幸啊!你可不能再推辞了!你要再……”

“这样吧。”玉旨雄一对葛明礼一挥手,制止住他的话头,又转对何占鳌说,“为了让卢小姐能安心画画,你马上去下个通知,让剧团和观众都耐心等着,卢小姐什么时候画完什么时候再继续演。如果今天晚上画不完,就让所有的人陪一晚上吧。”

他话音一住,何占鳌马上一哈腰说:“是,卑职马上就去通知。”说完转身跑出去了。

玉旨雄一又一指葛明礼说:“你去吩咐你手下的人,注意维持秩序!”

“是!卑职马上就去吩咐。”葛明礼对玉旨雄一行了一个礼,又转对卢淑娟小声说道,“侄女,不要惹玉旨阁下不愉快,快画吧。”说完一转身快步走出去了。

葛明礼小声说的话竟被王旨雄一听去了,他哈哈大笑着说:“不,敝人不会不愉快的。敝人所以这样布置,只不过是要向卢小姐表明一下敝人的决心和诚意而已。

怎么样?卢小姐,请吧。”

玉旨雄一的手又向写字台前伸去。

这时,葛翠芳已经急得满头是汗了。她已经看出来不画不行了,如果再拗着执意不画,那笑里藏刀的老日本鬼子说不定还使出什么鬼招数来呢。她忙拉了一下卢淑娟说:“淑娟,恭敬不如从命,既然王旨先生这样诚心相请,你就画一张吧。画不好,先生和太太、少爷也不会见笑的。”

葛翠芳话才住下,春兰和冬梅也忙说道:“小姐,您就画一张吧,画完好看戏去。”

玉旨雄—一看卢家的人也都说话了,一呲牙嘻嘻笑了。

卢淑娟看着玉旨雄一那铁青脸,小圆眼睛,细长的脖子……忽然灵机一动,也是情急智生,在她脑子里猛然闪闪出一幅画面,这画面很生动,很别致,能使她既画了画又不失去名誉。办法一出,画兴上来了!她脸上立即浮现出笑容,向玉旨雄一点点头说:“既然承蒙阁下和夫人、少爷如此看重,淑娟就只好从命了。”

卢淑娟话音一落,立刻换来一个满堂彩。于是她就在掌声中,赞扬声中,被拥向了写字台。

卢淑娟站在写字台前,从笔筒里抽出几支毛笔,从中挑了一支,蘸些墨汁,又在笔洗里蘸了些清水,然后面对着宣纸,略一凝思,就挥笔画起来。她先画自近而远望的平远山景,然后又蘸浓墨,用披麻加卷云法画了一块玲珑剔透的山石,山石下面又用破笔点法画了一片苔草。几笔下去,在一旁观看的玉旨叔侄就由衷地喷喷称赞起来。卢淑娟不抬头,不歇气,一口气画下去。她越画站在她旁边观看的葛翠芳越紧张,才擦掉的汗水又从鼻尖和前额上渗出来,站在她后边的春兰和冬梅也吓得脸变了颜色……

卢淑娟画的是什么?为什么让亲人们这样紧张?原来她画了一大一小两个乌,大的在前边小的在后边,紧跟着向那块大山石爬去。乌画得非常生动,小眼睛瞪得溜圆,长脖子竭力往前伸着,四只爪子拼力在地下蹬着,是使出十足力气奋力前进的样子。

卢淑娟画完两个乌,又挥笔在上边题了“齐年”两个字。下边写了“淑娟学画”四个字,然后从容地放下毛笔,对玉旨雄一叔侄微微一点头说:“献丑了。”

葛翠芳和春兰、冬梅都紧张地望着玉旨雄—,她们在等待着一场暴风雨的来临:卢淑娟画了两个王八,还一大一小,这不正是在咒骂那叔侄二人吗!

谁知王旨雄一不但没有生气,却高兴地哈哈大笑起来,平田惠子和玉旨一郎也会心地笑了,连两个日本姑娘都抿着嘴跟着笑起来。

玉旨雄一在笑声中连连点着头说:“好!好!不但画得气韵生动,落笔传神,来去自然,变异合理,而且在画的内容上也寓意深刻,吉祥喜庆。看起来卢小姐是深知我们日本人对乌的爱重了。在我们大和民族的姓氏中就有许多姓的,叫的,是取其万年长寿的意思。而这意思在卢小姐的题词中已经充分表现出来了,‘齐年’二字的意思就是与乌的寿命相同。这一大一小两个乌也正是暗指我和一郎的意思。两个乌一同奔向这块在风雨中挺然而立的巨石,更说明它们要与天地共生,与万物共存,这是何等深刻的寓意呀!所以我是非常喜欢这幅画的。一郎,你的看法呢?”

玉旨一郎竟兴奋得眼睛里放出光彩,他对着卢淑娟行了一礼,然后郑重地说:“卢小姐,您让我真正看到了中国有才华的女是什么样子,您只用十几分钟时间就挥洒出如此生动的艺术作品,真使一郎大开眼界。一郎再一次向您表示敬意。”

说完他又鞠了一躬。

这叔侄两人的一番赞词,不但使葛翠芳和春兰、冬梅目瞪口呆,更使卢淑娟啼笑皆非。她是真不知道日本人对乌有如此吉祥喜庆,和中国人完全相反的看法。

她原意是想借乌来嘲讽他们叔侄二人一下,题上“齐年”二字也是要加深这个意思,“千年王八万年”,写上与‘济年“不就明指他们叔侄二人是”王八“吗。

哪知结果却是适得其反,侮骂人的画变成了歌颂人的美妙艺术作品,这怎能不令卢淑娟啼笑皆非!她涨红着脸,机械地对玉旨雄一叔侄连说了两句”不敢当“就没词了。

正在这时,何占鳌和葛明礼一同进来了,两人同时对玉旨雄一立正躬身说:“回禀阁下,一切都按阁下的吩咐安排好了,几时画完几时戏再开演。”

玉旨雄一大笑着一挥手说:“马上就开演吧,不要等了。”然后又转过身对卢淑娟母女说道:“我们马上去接着看戏,戏演完以后,俱乐部要设晚宴招待北方剧团全体演员。我们全家出席,希望夫人、小姐也能赏光。”

玉旨雄一刚说完,玉旨一郎马上对玉旨雄一说道:“叔叔,卢夫人和卢小姐是今天晚上理所当然的上宾,是应该坐首席的。因为北方剧团是卢老先生开办的,夫人和小姐是代表卢老先生出席宴会的。”

“对,对!一郎说的大有道理!”玉旨雄一一拍手说,“那就这样决定了吧。

现在请夫人、小姐先去看戏。”玉旨雄一把手向门外比量着。

葛翠芳一皱眉,她还要说什么。卢淑娟一拉她说:“妈,咱们就先去看戏吧。”

卢淑娟说完扶着她妈妈就向门外走去。

玉旨雄一等一行人也跟着走了出去。

53

《茫茫夜》的最后一幕快要演完了。舞台上是沉沉的夜幕,萧萧的秋风。剧中女主人公梅枝正和她的爱人向人世作最后的诀别。他们的眼前是黑茫茫的松花江,那滚滚的波涛,将是他俩最后的归宿。

全场静得听不见一声细语,一声咳嗽。悲剧的泪水净化了观众的感情,连恶人在这一刹那都会中断犯罪的企图,有的也可能就此放下屠刀,重新做人。艺术上的潜移默化有时会产生奇妙的作用。

在这静静的剧场里,有四个女人悄悄地、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坐席,她们就是卢家母女和春兰、冬梅。原来当她们从二楼走回剧场的时候,早已等候在剧场门里的王一民,悄悄地把冬梅引到一旁去,非常急迫而扼要地问了几句情况,就让她告诉太太和小姐:宴会不能参加,要在闭幕前退出剧场。具体退法,等他的通知。他让冬梅在最后一场戏开幕前,到他坐席后边和他碰头。他坐在最后一排,是碰头的好地方。

现在,她们正按照碰头后确定的方案,由冬梅在前边领路,正轻手轻脚地向舞台旁边的小便门移去。舞台上黑沉沉的夜色使得台下更加昏暗,再加上撕裂人心的剧情已经吸引住观众的全部注意力,所以几乎没人察觉她们在悄悄地离去。

春兰去推小便门,手刚一接触,门便欠开一道缝,塞上萧的脑袋露出来。他向外看了一眼,立刻退到门后去,门缝又向外拉开了一些,开到侧着身子能过去一个人的程度便停住了。于是以葛翠芳为首的四个女人,便侧着身子鱼贯而人。走在最后边的春兰脚刚一迈进门槛,门便关上了。

后台的灯光稍微亮了一点儿。在小便门旁边除了站着大个子塞上萧之外,还有一个圆脸、圆眼睛、圆鼻子头的小个子。他穿了一身质量不大好却熨烫得笔挺的西装,前也挂着一个红布条,像是后台管事的。

塞上萧见小便门关严以后,便一指身旁的小个子,悄声地对葛翠芳说:“伯母,请跟田先生出后台。”

葛翠芳对小个子点点头,小个子却对她和卢淑娟行了一个鞠躬礼,然后轻声说了句:“请太太、小姐跟我走。”便转身贴着墙边向前走去。他一走起来卢家母女才发现,原来是个“瘸子”,左腿一点一点的,走得不快。实际他并不瘸,他就是化名为田忠的刘勃,左腿上的伤还没好利索。

那时演戏还没有谢幕的规矩,所以每当戏一演到最后阶段的时候,那些再不出场的演员便都忙着卸装去了。管服装、道具的也都去清理自己所管理的东西,所以舞台两侧就显得空荡荡的没有几个人。卢家母女在刘勃的引导下,没有被任何人发现就走出了后台通大街的小门。

小门外,站着一个日本宪兵和一个伪满警察,这两个看门狗只管进不管出,进来的人必须有证件,出去的人他们连问也不问。

mpanel(1);卢家主仆四人走出小门一看,自家的小汽车已经等在门前了。司机看她们出来便跳下车拉开了车门。卢家母女想要和那位刘先生告别,回头一看,人已经缩回去,小门关上了。她们也就上车走了。

刘勃从门缝里看着卢家的小汽车开走了,才转回身来去找塞上萧,还没走上两步,塞上萧已经迎过来了。他忙对塞上萧悄声说:“车开走了。我现在就把卢小姐写的便条送出去吧。”

塞上萧点点头。

戏眼看就落幕了。何占鳌和葛明礼躬身站在二楼玉旨雄一的包厢里,惴惴不安地看着玉旨雄一。

一个日本下女端着手电筒站在玉旨雄一身后,手电筒的光柱照在玉旨雄一手持的便条上。只见便条上写着:玉旨雄一先生阁下:因家母头痛旧病骤然发作,淑娟身体也感不适,不能遵命出席今夜之盛宴,特此函告。

即候台安卢淑娟谨上即日玉旨雄一越看眉头皱得越紧,他见坐在身旁的玉旨一郎也侧棱过脑袋看,便把便条递给他,然后回过头,面有愠色地盯着何占鳌和葛明礼,低声问道:“卢夫人是真的头痛吗?卢小姐是真的身体不适吗?”

葛明礼忙往前挪了挪,躬下腰身低声说:“卑职不,不知道。”

何占鳌也忙往前凑了凑说:“卑职和葛科长接到这张便条的时候,卢夫人和卢小姐已经走了。”

葛明礼忙又说:“如果不走,卑职说什么也得把舍妹她们娘俩留下。”

何占鳌忙又说:“她们采用的是不辞而别的办法,看起来她们是怕不让走……”

“对。”葛明礼忙补充说,“她们是怕阁下把她们留住。……”

“混账!”玉旨雄一忽然一拍椅子的靠背,压低声音骂道,“胡说,我为什么要把夫人、小姐留住?难道我是居心不良的奸贼?我是中国那些奸妇女的军阀?”

何占鳌和葛明礼立刻吓出一身冷汗,他俩一齐躬着腰身说:“卑职不敢,卑职不敢,卑职……”

“好了,”玉旨雄一厌烦地一挥手,又把手向外一指说,“去!立刻把卢夫人和卢小姐给我请回来,我要让你们看看我是如何对待尊敬的客人的。”

“是!”何、葛二人一边齐声答应着一边往包厢外退去。

玉旨一郎这时忙低声对玉旨雄一说:“叔叔,时间这样晚了,还去请人家好吗?

再说人家已经写来便条,表明不愿意参加了,这事不好勉强吧?”

正这时候,闭幕的铃声响了,大幕随着铃声徐徐闭上,场灯完全亮了。玉旨雄一眼睛一眨巴,忙对何、葛二人喊道:“回来!”

玉旨雄一的喊声被铃声、掌声和人声吞掉了,何、葛没有听见。站在包厢后面的下女忙跑出去把他俩招呼回来。他俩不安地并排站在玉旨雄一面前。玉旨雄一对他俩一挥手说:“算了,不要去找了。你们现在马上到后台去,请剧团的先生、小姐们到宴会厅去。”他又接连眨巴几下眼睛说,“这回怎么样?还会不会出现不辞而别的情况?”

何、葛一同躬身说:“不会,不会。卑职一定按名单把他们都找去。”

玉旨雄一又一皱眉说:“不是找,是请。”

何、葛马上复述道:“是。不是找,是请。”

玉旨雄—一挥手说:“快去吧。”

何、葛二人又第二次退了出去。

马送尔旅馆一进门的大厅里,有一台两米多高的落地式大立钟,乌黑的钟身,镀金的铜边,一打点的时候发出柔和而又深沉的嗡嗡声,显得庄严肃穆,不同凡响。

现在这钟正敲了十一下,是二十三点,快到半夜子时了。

剧团的演员在夜戏散场以后吃顿夜宵,不但是职业上的积习,也是生理上的需要。机器还得加油,火车还得添煤,何况演了几个小时悲剧,哭喊得筋疲力尽的演员呢。所以当何占鳌一来相请的时候(葛明礼没有露面,他在幕后),便很痛快地答应了。

何占鳌没有说明宴会的规模,连都有谁参加也没详细说明,不知是怕把演员吓跑了,还是出于警卫上的需要?他只是说俱乐部的日满同寅,热情地邀请大家吃顿晚餐。为了表示这热情的邀请,俱乐部里来了几十个招待人员,就像打篮球运用“人盯人”的战术一样,每一个客人身旁都有一至两名招待人员,不同的是这些招待人员都笑脸相迎,礼仪周到,十分客气。尤其是陪着走在前面的编剧、导演和主要演员的人,更是彬彬有礼,恭身相让。使得个别想不参加这晚宴的人也无法脱身了。譬如塞上萧,从送走卢家母女以后,他也想告诉柳絮影,二人一同走掉。但是闭幕以前柳絮影一直在台上,幕一落,她又忙着卸装换衣服。等柳絮影忙完了,还没等他靠上前去,以何占鳌为首的几十人一窝蜂似的拥进了后台,他和柳絮影登时都被裹进这股“热流”之中了。他一看这情形,本无法脱身,也无法告诉柳絮影,只好听之任之了。

当这一行人走到宴会厅前边的时候,站在门旁的两名白衣侍者哗一下同时拉开了两扇屋门,这时他们才看清在那华灯高照,灯火辉煌的大厅里,摆着十几张圆形餐桌,餐桌旁边站着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胖胖瘦瘦,高高低低的一大群人,这些人穿得五光十色,使人看着眼花绦乱,男人中有挎战刀穿黄呢子制服的日本军人;有挎洋刀戴大肩章的伪满警官;有戴大盖帽背着十字花武装带的汉奸军官(伪满初期的伪军人制服仍保留着旧中**人着装的特点);有穿着圆领宽袖和服的日本老头;有一身长袍马褂的汉奸士绅;有西服革履油头粉面的年轻阔少……女人更是浓妆艳抹,红红绿绿,云鬓花摇,铅黛朱唇。日本女人穿的宽大和服和中国妇女紧裹住腰身的旗袍构成了鲜明对比;西方的布拉吉和东洋式的衣裙交相辉映。色彩都是那么鲜艳,质地都是那么贵重,表现出来的却是那么庸俗和矫饰。如果在这一群俗物中果真出现了卢淑娟那样纯净的姑娘的话,真会像夜明珠一样大放异彩了。

且慢,和卢淑娟一样的姑娘已经走进来了,她就是柳絮影。她今天穿着卢淑娟送给她那件白色凡立了旗袍,脚下还是那双白色高跟鞋,头上一枝从舞台上带下来的六月雪。这一身朴素淡雅的打扮,再加上她那明眸皓齿的俊俏脸庞,亭亭玉立的窈窕身段,真像在一片狗尾巴花中开放出一株婀娜多姿的玉兰,让人看着耳目一新,好像屋里又增加了百十度的灯光。于是所有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向她集中过来,随着那目光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柳絮影和她的同行们(塞上萧等个别人除外),谁也没想到在那两扇屋门后边竟然摆着这样一个使人震惊的场面,那老老少少,奇形怪状的都是些什么人?他们为什么鼓掌?是为艺术还是为别的……你听,吹奏乐队又奏起了日本有名的《爱马进行曲》。乐队摆在宴会厅里面的高台上,二十几名白俄吹鼓手穿着红红绿绿的演奏服,高擎着闪光耀眼的铜管乐器,大吹大擂起来。在乐队两旁,分别排列着十几名日本歌伎和中国歌女……

面对着这场面,柳絮影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她看看身旁的塞上萧,悄声说了一句:“怎么办?”

塞上萧悄声说了八个字:“随机应变,不亢不卑。”

这时,何占鳌领着招待人员开始让座了。首先把柳絮影让上了第一桌,塞上萧和导演让上第二桌,何一萍、谢捷尔斯克、刘别玉兰、刘勃等人,都依次被让上了各桌。桌子是按吃中餐的格局摆的,圆桌面上都铺着暗花白台布。每桌十个人,总共十二桌,一百二十人。其中剧团演职员加一起才二十三个人,按平均分配每桌两人还缺一个,所以柳絮影就一个人上了第一桌。

柳絮影被何占鳌亲自让到第一桌前边。她一看这一桌都是有了一把年纪的人,有留着八字胡子的,腆着大肚子的,秃头拔顶的,白头发的……大概日伪汉奸军政各界的人都有。有的面熟,却叫不出名字。有的本没见过面。

柳絮影刚一站定,就见何占鳌迈着碎步,跑到正位的一个干瘦的小老头面前,躬身问道:“柳小姐来了,要不要我给介绍一下?”

小老头笑着对何占鳌挥挥手说:“不要你管了,我自己来介绍。”说完就对柳絮影一指他身旁的空位说,“柳小姐请这里坐。”

小老头一说完,桌上所有的人就都遵照他指定的位置让起座来。柳絮影就按塞上萧说的那八字真言“随机应变,不亢不卑”地微笑着点点头,坐在小老头身边了。

小老头等柳絮影坐好以后,又微笑着点点头说:“柳小姐,我们看了您的彩表演都非常高兴,大家都想和您认识一下,现在趁着宴会还没正式开始,敝人先把同桌的日满友人,做一个介绍。”他首先指着一个胖大的军人说,“这位是滨江警备司令李文炳将军。”

被介绍的李文炳屁股未抬身未动,只皮笑不笑地呲呲牙,头稍微点了点。

柳絮影一听是他,心中不由动了一下。他的大儿子,曾不断给自己献过殷勤;小儿子李显宗,人称横面虎李三太,是一中学生当中的一霸,父子三人,都是混球。

柳絮影今天见他是那样不屑为礼的样子,便也学着他,身子一动不动地对他微微点点头。

小老头接着又指一个脑袋剃得没有一毛,圆形的饼子脸上留着塞鼻小胡,穿了一身黄呢子军服的日本军官说:“这位是哈尔滨市特务机关长小原大佐。”

小老头话声刚住,这个小原大佐竟忽地站起身来,啪一声两个足跟一碰,对柳絮影行了一个十足的日本军人敬礼。

柳絮影想不到他会来这一手,也只得站起身来还个礼。

从这个小原大佐开始,以后每介绍一个人都学他的样子站起来,柳絮影干脆也就不坐下了。

接下去被介绍的有:日本帝国驻哈尔滨副总领事森岛守仁;松花江江防舰队司令尹柞乾;世界慈善会哈尔滨总会会长至善居士;日本居留民会会长高桥虎之助;哈尔滨工商会会长张庭阁。

最后,小老头指着他身旁一个穿和服的日本女人说:“这是内子平田惠子。”

日本女人站起来双手按在膝盖上向柳絮影鞠了一躬。

柳絮影一边还礼一边心里紧张地合计着:今天满桌都是日寇、汉奸头子,谁也没有带妻子,只有这个小老头特殊,还是日本老婆,莫非他也是个日本人?那么他是……

柳絮影刚想到这里,小老头笑指自己对柳絮影说道:“最后让敝人作个自我介绍,敝人名叫王旨雄—……”

他这名字才一出口,柳絮影竟情不自禁地往后倒退了一步,嘴里也随着发出了惊讶的“哎呀”声。她万万没有想到,今天竟和杀害自己弟弟的日本法西斯头子坐到一张饭桌上了。残酷的现实为何这样捉弄人,竟使人鬼同食!她激动得心直发抖。

但她尽量控制着自己……

玉旨雄一对柳絮影这有失礼仪的“哎呀”不但没有不满,反而哈哈笑了。他望着柳絮影那被震惊得变颜变色的美丽面孔,仿佛对自己这名字所产生的威慑作用很满意。他一边笑着一边问柳絮影:“怎么?柳小姐讨厌我这日本老头吗2”

柳絮影不愧是个好演员,她非常快地控制住内心的仇恨情绪,摇着头说:“不,我没有想到……”

玉旨雄一瞪着圆眼睛问:“没有想到什么?”

“没有想到您是日本人,我以为您和我是一样的民族。”

玉旨雄一又仰头大笑起来,笑了几声,忽然收住,直着脖子问柳絮影:“柳小姐是什么民族?”

柳絮影完全恢复了镇静,她也直望着玉旨雄一,清清楚楚说了两个字:“汉族。”

“好,好一个汉族!”玉旨雄一高深莫测地笑了笑说,“汉满蒙回藏,这五大民族以汉族人数最多,文化最高,您现在把我也当成汉族,这是对我最好的赞扬,因为这就等于说,我已经把日满协和真正溶为一体,可以做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让人难以分辨了。”说完他又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何占鳌又跑到玉旨雄一面前,躬身等候着,直等玉旨雄一笑声住下以后,他才说道:“阁下,客人都已人座,晚宴是不是马上开始?”

“好。”玉旨雄—一点头说,“我讲话。”

何占鳌应了一声“是”,马上对乐队一挥手,又喊了声“停”!那首被反复吹奏的《爱马进行曲》立刻停下了。乐声一住,何占鳌又面对整个宴会厅,高声说道:“诸位静一静,庆祝日满俱乐部成立纪念晚宴现在开始!首先请我们尊敬的长者,日满协和神的体现者,黑龙江省参事官、滨江警备司令部和哈尔滨特别市警察厅主席顾问官玉旨雄一阁下训活。”

何占鳌话音未住,掌声已起。他忙又伸开手臂往下按了按,等把掌声“按”住以后,他自己又用日文翻译了一遍,然后才带头鼓起掌来。他鼓得很用力,饭座上有些汉奸更是像参加一场鼓掌比赛会一样,拼力地拍起来。尤其是坐在稍远处的葛明礼,大巴掌拍得像放二踢脚一样响,他多么希望玉旨雄一能在他拍巴掌时候看他一眼哪!

玉旨雄一显然很熟悉这一套,也很欣赏这一套,等都表演完了以后,才慢吞吞地站起来,双手合十,用佛教徒的礼法向四周拜了一拜说道:“诸位先生们,女士们!诸位日满同寅们!先说明一下,敝人今天不说日语,也不用翻译,因为参加今天宴会的日系同寅,多数是‘满洲通’,能听懂满系语言,所以就把翻译那一层免去了。这样可以省去一半时间,大家也就可以早一点动筷,品尝盘中的美味佳肴了。

今天俱乐部为了体现日满协和的神,特地为诸位请来了日满名厨,让大家享受一顿日满合餐。是几日满名菜应有尽有。日本的**素烧、沙西密。田不拉,满洲的燕窝、猴头、沙鱼翅,都管保做得香甜可回。你看,经敝人这一说有的同寅已经咽唾沫了……”

席间响起了一阵笑声。玉旨雄一是一个善于辞令的老政客,他知道在什么场合讲什么话。他自己也很欣赏自己的讲话。没等大家笑声停下,他又说了一句,“而且宴席还遵照日满两国的风俗习惯,日本菜上单数,满洲菜上双数,让同寅们皆大欢喜。”

又是一阵笑声。

“好了,闲言叙罢,书归正传。”玉旨雄一摆了摆手说,“今天是日满俱乐部成立的喜庆日子,我们为什么如此看重这个日子呢?又是游艺,又是演戏,又是夜宴……就因为它体现了一种神。请诸位试想一下,自满洲建国以来。为什么诸事进展得如此之神速,是天时乎?是地利乎?答日皆非也。实乃日满协和,一心一德,共存共荣,亦即古人所倡人和之所致也。”

玉旨雄一得意扬扬,摇头晃脑地说了这一通以后,又笑了笑说:“敝人每唱王道乐土之颂歌,都免不了要说些文绉绉的话,习惯养成,很难改变,还得请诸君原谅。”

一阵笑声过后,他又接着说道:“人和,是胜利之本源。而我们这日满俱乐部,就是人和神的具体写真,这就是我们如此看重今天这纪念日的主要原因。”

又是一阵掌声。

“今天的纪念活动,真是一次盛会。使这次盛会更加添色的是北方剧团的先生小姐们的彩表演。他们是满洲帝国的真正艺术家,他们完全可以东渡日本海,到友邦之国去出演。但是出演的节目内容要改换一下。就是在满洲国出演,敝人也建议你们要把节目内容换一换。”

全场的空气立刻变了,笑声没了,人们都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尤其是北方剧团的演职员们,更都神紧张地直望着他。

玉旨雄一却一点也不紧张,他甚至还轻松地笑着说:“换什么内容呢?那很多呀!譬如敝人方才说的‘人和神’就是一个非常好的内容呀!当然这不是三国时代刘备的‘人和’,这‘人和’要充满新时代的神,那就是日满提携,共存共荣的‘人和’。这‘人和’给满洲帝国带来无限的幸福和希望,是应该大书而特书的。

所以我建议作家塞上萧先生——塞上萧先生来了吧?”

玉旨雄一刚一发问,一直站在他身后的何占鳌马上往前迈了一步,指着第二桌上的塞上萧说:“来了,那位就是。”

玉旨雄一向塞上萧微笑着点了点头,塞上萧却双眉紧蹙,一动不动地直望着他。

玉旨雄一仍然毫不介意地微笑着说:“塞上萧先生是非常有写作才华的满洲作家,就像柳絮影小姐是非常有表演才能的满洲艺术表演家一样。所以我建议你们再度合作,继《茫茫夜》之后,写一出、演一出沤歌王道乐土的话剧,它的名字应该叫《朗朗天》,就是让朗朗的青天覆盖着无边的王道乐土的意思。关于这意思,我还要和塞上萧先生单独谈一谈。现在,在这即将开始的酒席筵前,不宜再多谈这严肃的内容了。是呀,有的先生已经等不得了,诸君看……”说到这里他一指和他同桌的哈尔滨市特务机关长小原松太郎说,“小原君眼睛一直盯着那盘生鱼片,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静默好久的宴会厅又发出了笑声,小原松太郎那黄面饼子一样的脸立刻涨得通红,好像连那剃得溜光的秃头都红了,他极为尴尬地咕哝了一句谁也听不清的日本话,又惹得玉旨雄一大笑起来。

等到笑声止住以后,玉旨雄一举起酒杯说:“好了,敝人也等不得了。让我们举起酒杯,为日满亲善,一德一心,共存共荣而于杯!为日本天皇陛下,满洲皇帝陛下万寿无疆而干杯!”

人们往起一举酒杯的时候,吹奏乐队的乐声又起来了,但这次声音和方才不同了,原来在小号的喇叭口上都塞上了弱音器,又增添了一些吉他等轻音乐的乐器。

干杯以后,整个宴会厅里立刻嗡嗡起来,让酒让菜的声音从每张桌子上传出来。

玉旨雄一又喝了一口日本清酒,转对柳絮影说:“今天我们家庭的主要成员都看了柳小姐演的戏,除了敝人和内子之外,还有我的侄子,他是研究中国教育学的,对中国和满洲都有很深的感情,我介绍他和柳小姐认识一下吧。”

还没等柳絮影答话,玉旨雄一就向第二桌一招手喊道:“一郎,你过来。”

玉旨一郎应声走过来了。

柳絮影这时才发现玉旨一郎也来了,她当然认识他,他给她家留下的一百元钱,她还分文未动地保存着呢。她对这个神秘难测的日本人,充满了疑问,但并没有反感,尤其是听王一民讲了他的一些事情以后。这时,她见他走过来了,就站起来向他微笑着说:“义朗先生,好久不见了,您好?”她说的“义朗”是玉旨一郎到她家去的时候的化名。

玉旨一郎也神秘地微笑着点点头说:“柳小姐,您是几时不当小学教师,改行当演员的?”

这个“当小学教师”的话,也是玉旨一郎到柳絮影家去的时候,柳絮影临时编的,想不到他还记得。现在旧话重提,柳絮影不由得脸一红说:“还用改行吗?什么职业不都包括在演戏当中。”

柳絮影的妙语说得玉旨一郎笑起来。

这时准备给他们介绍的玉旨雄一却被他俩给弄糊涂了,他眨着眼睛问道:“怎么回事?你们早已认识?”

没等柳絮影答话,玉旨一郎抢先说道:“柳小姐曾经当过小学教师,我曾经向她请教过小学教育中的问题。”

玉旨雄—一听笑道:“好,好,想不到你们还是同行,今后一郎要多多请教您呢。”

柳絮影看看玉旨一郎,玉旨一郎又神秘地笑了,柳絮影也忍不住笑了。

玉旨一郎回到他的座位上去。

这时,乐队又换了一支乐曲,一个打扮得非常妖冶的中国歌女站在高台上,双手握在一起,捧在高高隆起的房前,声荡气地唱道:早行乐,早行乐,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无钱明日说。

天翻地覆君莫管,花前月下尽消磨。

喝两杯美酒,唱一曲短歌,这个歌女是新从上海到哈尔滨来的,名叫陈丽宝。

她专唱那些颓废靡的小调,《早行乐》就是她的拿手歌曲之一,是她把这首享乐至上的歌曲由十里洋场带到这东方小巴黎来的。她演唱的一个最大特点是充分发挥了“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古老音乐“理论”,形成了她的独特演唱方法。当她的歌唱到了高氵朝的地方,人们都被吸引得侧耳倾听的时候,她会突然把脖子往前一探,把声音猛往下一收,音量收到最小的限度,就像俯身在你耳旁边说悄悄话一样。如果这首歌曲是大家所熟悉的,那她于脆连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光看她那鲜红的嘴唇上下翻动,而听不到一点声音。这时连乐队也不伴奏了,全场没一点声音,千万双眼睛都盯着她那张红嘴,想听而听不着,听不着又像听着了,就在这回肠荡气的时候,她又突然把脖子往上一扬,脯一挺,双手往起一伸,声音就像从喇叭里冲出来的一样,一下灌满全场,贯满每个人的耳朵,于是一个满堂彩轰然而起。不,叫满堂彩并不准确,因为那喊声里充满了怪声的叫好,扯着嗓子的嗥叫,野兽一样的嘶鸣,还有跺地板的,拍椅子坐席的,把两个手指头到嘴里吹口哨的,甚至还有往空中抛橘子皮,扔帽子的。一阵疯狂过去又来一阵。陈丽宝像一针超级吗啡一样,麻醉了好多哈尔滨青年的神经。今天,日满俱乐部花重金把她请来了,要给这些日寇、汉奸们也注一针。这些老政客本来都是一些酒色之徒,经她用那种特殊的演唱方法一刺激,那浑身的肥立刻轻了几十斤,有的竞跟着那乐曲的节奏抖擞起来。

他们的表现形式当然不会像剧场里的青年那样跺地板,吹口哨。青年的特点之一是有多少热量就放多少,有时甚至放过了头。而老家伙则讲究留有余地,他们把劲头憋在心里,憋得大肚子直忽闪,憋得腮帮子直打颤,憋得手脚乱动弹,有的甚至像足球“越位”一样,越到了不应该越的地方,这我们在下一章里将要具体写到。现在先让我们再来看看那个玉旨雄一吧。

54

玉旨雄一这个侵略者的头目可没有被陈丽宝的歌声迷住,他脑子里正在打着如意算盘,当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的时候,他让何占鳌在二楼卢淑娟画画的那个房间里摆上几样选的酒菜,放上两份杯盏,然后把作家塞上萧请去。他要利用暂短的时间和塞上萧进行闪电式的席间个别谈话。还是玉旨雄一先在那房间里等候着。当塞上萧被何古鳌引进屋里的时候,玉旨雄一冲何占鳌挥挥手,等何占鳌退出去以后,他马上热情地接待塞上萧。他像第一次和塞上萧见面一样,满面堆笑地对塞上萧让座,斟酒。尽管塞上萧脸绷得紧紧的,没有一丝笑容,他还是笑着,一边笑着一边说道:“方才敝人在席间曾谈到要和塞上萧先生单独谈一谈,并且也讲了要谈的内容。现在这屋里只有你和我,就让我们开诚布公地谈谈吧。”

塞上萧凝视着他,几乎是面无表情地说了三个字:“请谈吧。”

玉旨雄一仍然笑着说:“对您我是早就有所了解的,您在报纸上发表的诗文我也经常阅读,譬如您前些时候写的那首吟咏《夜空》的诗,我就觉得很有味道,‘没了光芒,月去星藏’,很值得玩味呀!古人说‘诗人为情而造文’,那上的确寄托着您的真情啊!您同意敝人的看法吗?”玉旨雄一说完这句话,瞪着狡诈的小圆眼睛看着塞上萧。

塞上萧也注视着玉旨雄一,停顿了一下他才说道:“阁下找敝人前来,就是要研究敝人这样的即兴式的小诗吗?”

“不,不。”玉旨雄一边笑边摇头说,“这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敝人的意思是说对塞先生的大作不但经常拜读,还非常钦佩您的才华。所以方才才提出请您写一出《朗朗天》的新剧。您当然了解敝人为什么要在‘朗’字上做文章了。不,说敝人做文章是不对的,这文章要由您这位才华出众的作家来做。我们现在可以谈定,只要您一动笔,敝人就要竭尽全力支援您,当您的后盾。您要什么条件都可以得到满足,剧本写成之后,还要有最优厚的奖赏,您可以名利双收。这就是我要找您单独谈话的全部要旨。如果您愿意合作的话,就请您举起杯来,我们共同干了这一杯协和美酒。”玉旨雄一站起身来,将酒杯举向塞上萧。

塞上萧也站起来了。但他并没有拿酒杯。他和玉旨雄一面对面地站到一块儿。

他的大个子比瘦小的玉旨雄一高出一头,居高临下地凝视着玉旨雄一。他的脸色是苍白的,他那向下拉着的嘴角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但又没说出来。

玉旨雄一举向塞上萧的酒杯收回来了,他一皱双眉问道:“怎么?您不愿意和敝人碰杯吗?”

“阁下,谢谢您的美意。”塞上萧在又一次牵动嘴角之后说话了,“阁下方才说早就读过敝人的拙作,并且念了两句小诗,这使敝人不但感到非常荣幸,也感到特别宽慰。因为言为心声,从一个人的作品当中就可以到他的脉搏,了解到他的文学主张了。所以您一定已经了解到,敝人是王尔德唯美主义的忠实信徒,这主义已经像灵魂一样贯穿在我的全部作品当中,它使我只能写我认为最美的东西,最高尚的东西,为此我可以牺牲我的一切。我最反对的是文学写作中的功利主义,为某一种利益去写作,那是对文学的抽污,那是作者的屈辱。唯美主义是敝人决不会放弃的文学主张,就像哥白尼、布鲁诺和伽利略不会放弃他们那伟大的天体运行学说一样。”

mpanel(1);塞上萧说的声音不高,但却坚定有力,斩钉截铁。让人感到他的主张像日月运行一样不可更改。

玉旨雄一那铁青脸变成了猪肝色,他头上的青筋都跳起来了,脯也一起一伏的,好像那里边充满了气体,要炸开一样。但是他没有炸,在他和塞上萧对峙了一下之后,他忽然一呲牙笑了。虽然笑得十分难看,甚至比哭还难看,但你还是得承认,那是笑,不是哭。在这同时,他说话了,声音有些发颤:“这么说塞先生是不准备接受敝人的建议了?”

塞上萧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好吧。”玉旨雄一也点点头说,“敝人不准备再和您多说什么了。宴会开始的时候敝人说过,今天要体现‘人和’的神,我们不能损伤这‘人和’的好气氛。

但是我还要请您再认真想一想。现在是您有您的主张,我有我的主张。您似乎已经声明:宁肯死掉也不放弃您的主张。我大概没有错解您的意思吧?那些坚持天体学说的学者不是以死殉道吗?但是在您这样说的时候您想没想过敝人也要坚持我的主张呢?而且要坚持到底!一直到它完全实现为止!您应该了解一下敝人的历史,敝人从来不说空话,说到办到。您大概会知道,敝人拥有能使自己的主张付诸实施的一切手段。您不是有为主张而殉道的决心吗?那么在必要的时候,敝人就可以使您实现这个决心。和那些您所说的伟大的天体学者不同的是,您却留不下任何美名,因为未来满洲以至全中国的历史得由我们——大日本帝国来写,你,你……”玉旨雄一越说越激动,当他手指着塞上萧还要往下说的时候,屋门猛然被推开,何占鳌一头冲进来了,他把一切礼仪都忘了,神色张皇,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向玉旨雄一喊道:“阁下,阁下,您,您快去看看吧……”

玉旨雄一紧皱双眉,大声喝问道:“什么事?这样惊慌失措!”

何占鳌手往宴会厅方向一指说:“那里打,打起来了,大大地破坏了‘人和’神……”

“谁和谁打起来了?”

“是小原特务机关长他们……”何占鳌手向外边指着说,“阁下得赶快去,那里没人敢劝解,阁下一边走卑职一边报告。”

“好吧。”玉旨雄一往外走了几步,又忽然站下,回过身来对塞上萧说,“我的要求决不收回,请你再重新想一想,我还可以等待一下。先生,你要三思!”说完就大踏步向门外走去。

何占鳌紧跟在他屁股后面述说着……

屋里只剩下塞上萧一个人,他感到头顶上好像有一股强大的压力压下来。前天王一民告诉他卢秋影可能和葛明礼有勾结,备不住在暗地里对他下手。他们也研究了对策,准备在必要的时候由王一民会同卢淑娟向卢运启进行揭发,请卢运启出来于涉。有这一招在那准备着,就没对他形成多大的压力。但是今天这压力却使他感觉异常沉重。玉旨雄一那威胁的话语还在他耳边响着。不,不只是威胁,这个嗜血成的侵略者要让他这个手无缚**之力的文人去“殉道”还不是易如反掌!那么现在自己得怎么办?怎么办哪?自己能背叛自己的祖国去沤歌杀人的魔鬼吗?能那么办吗?可是不去写又怎么能逃出魔掌?……塞上萧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桌上摆着一杯玉旨雄一给他斟满的日本清酒,他一把抓起来,一口喝到肚里。他觉得这种酒清淡而有臊味,皱着眉摇了摇头。他现在需要的是六十度以上的烈酒,需要刺激。

他站起身来向宴会厅走去,那里有烈酒,而更主要的是他要去找柳絮影,他想和她尽早离开这个鬼地方。他要向她讲述方才那一幕……可是他还不知道,在宴会厅里演出的那一幕……或者说由柳絮影引起的那一幕比他那一幕更加充满了危机。如果说在卢家宴会中发生的那场闹剧使柳絮影感到屈辱的话,这次则又加上了恐怖。

因为这次闹剧的丑角换上了一个日本强盗——哈尔滨特务机关长,陆军大住小原松太郎。

宴会厅里,自玉旨雄一走出后,气氛就越来越变样。那些在宴会开始时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的老家伙这时都逐渐开始现露原形。随着陈丽宝那浪声浪气的歌声,有的捧着大肚子哼哼,有的随着歌曲的节奏浑身乱颤,有的端肩缩背,挤眉弄眼。

陈丽宝也大卖力气,唱完一个又唱一个,现在她正在唱着“毛毛雨,满天飞,意中的人儿永不归”。乐队的老毛子都站起来了,围到她的身左、身右和身后,用各种姿势吹着,有的躬着腰,有的撅着腚,有的用一条腿半跪在她身前,有的一边吹还一边蹦着,跳着……

这时在第一桌喝酒的那个小原特务机关长,已经把上身军衣的纽扣完全解开,白衬衣上系着一条巴掌宽的大皮带,衬衣上边的两个纽扣也敞开了,露出黑乎乎的毛,毛上边的——从脖子到脸都涨红起来,酒和陈丽宝的歌声融合成为一股强烈的刺激力量,使他那红色的脸皮无形中增加了厚度。他不住地扭动着身子,向斜坐在他对面的柳絮影嘻嘻笑着,挤眼睛,紧鼻子,做各种挑逗的鬼脸……

柳絮影微仰着头,端庄地,甚至是有些高傲地坐在那里。她这艳如桃李而冷若冰霜的样子,更使她像一尊女神一样具有圣洁的美。她对斜对面那个无耻之徒所做的种种近乎猥亵的动作,都像视而不见般地不加理睬。她心里厌烦得几乎要爆炸,她也几次想离席而去。但是她还在尽量忍耐着,在忍耐中包含着焦急的等待……自从玉旨雄一在讲话中提出要北方剧团排演歌颂王道乐土的戏——并且还单点了她和塞上萧的名字以后,她心里就非常不安。接着又把塞上萧调出去单独谈话,她心里的不安变成了紧张和担忧。她猜想玉旨雄—一定会进一步提出让塞上萧写那为日寇杀人放火涂脂抹粉的混账剧本,塞上萧当然不会答应,他决不会当汉奸文人的。但那样一来他们就会冲突起来,冲突的结果会怎么样呢?对方是个执掌生杀之权的魔鬼啊!一想到这里她就心急如焚,害怕塞上萧发生意外。她眼睛盯着屋门,盼望塞上萧能快从那里走进来……猛然间,她觉得伸到餐桌底下的右脚面子热乎乎的,好像被一只手攥住了。她一哆嗦,猛把脚抽回来。同时往斜对面一看,只见那个日寇小原正从桌子底下往出爬。

他爬出来了,手里举着一筷子。像用巴掌打过一样的红脸还是那么笑嘻嘻的。

他见柳絮影看他,忽然格格地笑出声来,同时抓起酒杯向柳絮影伸过来,一边伸着一边说起生硬的“日满协和语”:“柳小姐,你的大大的好!大大的‘XXXX’(美)

哪!我的,你的,干杯!”他一边说着一边脚步歪斜,踉踉跄跄地走过来,扑通一屁股坐在柳絮影旁边——玉旨雄一坐的位置上了。

柳絮影忙将身子往一旁挪了挪,同时把脸扭向一旁不看他。但是他却一拽椅子,几乎将身子紧靠向柳絮影了。就在这时,柳絮影直觉得桌子下面有一只手,顺着自己旗袍开襟的地方,往上……柳絮影直觉头轰的一声,好像全身的血都涌向脑袋。

她猛一回身,只见日寇小原正睁着发红的眼睛盯着她看。他张着大嘴,嘴里还流着口水……柳絮影像看见一头野兽扑向自己一样,浑身一阵哆嗦,头发都要竖起来。

她猛往起一站,圆睁双目,紧咬银牙,抡起右手,用尽平生的力气,向那张厚脸皮拼力抢去。只听“啪”的一声,紧接着小原又“哎呀”地叫了一声……

这两声怪响几乎发自同时。从音量上来说,在这喧嚣直上的闹室里,这两声响动盖不过别的声音,它比起那些吹奏着的铜管乐器和《毛毛雨》的歌声,以及那些放肆的笑声,直着嗓子的叫声,都相差甚远。但是这两声响动太特别了,它就像在一场合奏中突然出现了一声刺耳的噪音一样,一下就被人们听到了。于是全宴会厅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向这边投过来。一切喧嚣声都止住了,只有陈丽宝那靡靡的歌声还在继续着……

小原大佐万万没有想到美妙的“满洲姑娘”会挥手痛打他这日本“太君”的“御面”。他“哎呀”了一声以后,一摔酒杯,一伸左手,抓住柳絮影裸露着的胳膊,又一伸右手,拦腰抱住柳絮影,然后用力往自己怀里一拉,张着嘴就向柳絮影脸上咬去,柳絮影拼命挣扎着,叫着……

这时陈丽宝也不唱了,吹奏乐也停下了,好多人都上了椅子,有一个日本宪兵军官,竟站在椅子上,拍着巴掌大叫了一声:“小原君!腰细!好!加油!腰一撒!

……”

紧跟着他的怪声叫好,又有几个日本的无耻之徒跟着喊起来……“有人助威,小原那兽更加猛烈地发作起来,眼看就要把柳絮影接到饭桌子上了……

正这时,只听有人大叫了一声:“住手!”

随着叫声,冲过来一个大个子——他就是玉旨一郎。只见他一伸长胳膊,从后边一把扯住了小原的衣服领子,全身用力,往后猛劲一拽……柳絮影借着他的劲又在前边猛力往后一推,就这么前后一用劲,小原那被酒刺激得失灵的双腿掌握不住平衡了,只见他噔、噔、噔连着往后退了好几步,屁股一下撞到另一张餐桌上,只听哗啦啦,啪嚓嚓一片乱响,圆形餐桌翻滚在地,登时盆朝天,碗朝地,那些“日满名厨”心制的美餐佳肴,转眼间都变成了遍地流淌的大杂烩,日本火锅“**素烧”和中国的沙鱼翅混在一块,东洋的白色“沙西密”和京烧的红色“狮子头”掺在一起。凑巧的是小原往后栽倒时,屁股正坐在一个大沙锅上,那是才端上来的牛尾沙锅,摆到桌子上的时候沙锅的汤水还冒着泡,现在里面的牛尾虽然洒出去一半,但锅里的热量还保留着。小原屁股往上一蹲,随着沙锅咔嚓的碎裂声,他被烫得“嗷”的一声惨叫——这一下也帮了他的忙,使他一个高从地上蹦起来。这下子他可红了眼睛,像饿虎扑食一样就向王旨一郎扑过去。他一把抓住了玉旨一郎的衣襟,玉旨一郎也拽住了他的口。两个人都会柔道,按功夫小原本能胜过玉旨一郎,但是现在一因饮酒过量,二因年大力衰,再加平日酒色过度,所以两人闹了个势均力敌。当两个人都把对方抱住的时候,互相一叫劲,咕咚一声,都摔到地板上了。于是他们就在地板上你上我下地翻滚起来,这一滚两人身上可就花花了,那些狮子头、生鱼片、猴头火腿莲子羹,红的、白的、绿的、黄的、稀的、干的,各色各样,各种形状的菜肴滚了他俩一身……

这时餐厅里所有的人都已经聚拢过来,连那些白俄吹鼓手和歌星陈丽宝也都跑过来,观看这场奇特的武打。殴斗之声传到宴会厅的外边,那些侍者和招待人员也都跑进来,竟将这两个“角斗士”围得水泄不通。

奇怪的是竟没有一个人手拉架。那些喝了满肚子酒的日本人竟像观看两头公牛顶架一样开心。他们当中有的拍手大笑,笑出了眼泪;有的鼓掌喊号,帮着双方加油;也有的直着嗓子叫唤,不知叫唤些什么。日本人不手,那些汉奸更是谁也不肯上前了。帮助“虎”打架反过来就会让“虎”吞掉。再说这是两个各有权势的家伙,帮助谁是呀。所以一些人不但不肯上前,有的还盼望打得越狠越好。例如葛明礼就是这样想的。本来按照他的格,在一般情况下遇到这样事情,他会冲上前去,想法排难解纷,借以显显自己的手段。可今天厮打的对手当中有一个是曾经痛打过他的玉旨一郎呀!他表面上虽然还对他毕恭毕敬,甚至把自己打扮成三孙子模样的奴才,但在内心里却一直记恨着。玉旨一郎好险没有摔断他的脊梁骨啊!这痛苦的一击是他一辈子也忘不了的。今天好容易看到他也被人按倒了,他真高兴得心直痒痒,甚至盼那小原能掐住玉旨一郎的脖子,把他活活掐死,以解他心头之恨……

滚打在继续,喊叫在继续。正在这难解难分的时候,玉旨雄一领着何占鳌闯进来了。他一进屋门,就对着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大喝了一声:“闪开!我来也!”

他人小吼声高,这一声像高音喇叭一样震得屋里都有回声。

紧随着他的喊声何占鳌也来了一嗓子:“让路!玉旨雄一阁下驾到!”

这不同凡响的两嗓子一出去就立见功效,人们回头一看,都争着往旁闪,刷一下让开了一条路。玉旨雄一领着何占鳌大踏步往圈里走去……

这时所有的人都闭上嘴不吱声了,所有的声音都止住了,人们一动不动地看着玉旨雄一。

只有地下的两名“斗士”还在扭打。这时偏巧是玉旨一郎滚到小原的身上。他没有喝多少酒,头脑是清醒的,他听见他的叔叔来了,极想挣脱出去,但是小原还扭住他不放。他真急了,利用翻上来的机会,全身一用力,右膝盖使劲一顶小原的小肚子,小原疼得“哎哟”一声怪叫。玉旨一郎乘机腾身跳起,往旁一跨步,躲到一旁去了。已经翻打得蒙头转向的小原也一咬牙从地下跳起来。他跳得太猛,脚又没收住,腾腾几步,正好往刚走进来的玉旨雄一身上撞去……

玉旨雄一看他那滚得满身菜肴,像才从猪圈里爬出来的样子,不由得勃然大怒,他一闪身,一扬手,“啪啪”就是两个大嘴巴,同时厉声骂道:“巴嘎!混蛋!还不站住!”

小原晃了两下身子,脚才站稳,大嘴一张,“哇——哇——哇——”吃的美味喝的好酒都喷出来了,喷出很远。有一口正巧喷到那位赶过来看热闹的歌星陈丽宝身上。她尖叫了一声,捂着鼻子逃走了。

玉旨雄一痛心疾首地指着小原吼叫道:“可耻呀,可耻!你这北海道的浪人,邪无耻的流氓!今天这场‘人和’的夜餐都让你给破坏了!你还不快滚!滚!滚!”

玉旨雄一的吼声在大厅里回荡着……

这里要再交代一下的就是柳絮影。

当五旨一郎和小原扭打到一块的时候,她就退到一旁去了。早有剧团的刘别玉兰等女演员,和何一萍等人把她扶坐在一把椅子上。紧接着扭打进入了高氵朝,大家也都挤过去看热闹,把柳絮影一个人扔在一旁。泪水不断从她腮边滚下来,她哭着哭着,直到玉旨雄一和何占鳌两声呐喊以后,她才猛然抬起头来。她睁大了眼睛向屋门望去。她只看见王旨雄一和何占鳌两人走进来,而没有看见她所最关心的人——塞上萧!他上哪里去了?他不能走啊,有自己在这他怎么会走?他不走为什么没和玉旨雄—一同进来?天哪!莫非是出了意外2她的心猛往下一沉,忽然感到她是那么需要他,离不开他!方才如果有他在场,他会豁出命来冲上前去的!他会比仗义相助的玉旨一郎还勇敢。可是他,他现在哪里?他是在门外没进来吗?一想到这里,她立刻站起身来向门外跑去……

这时圈里面的玉旨雄一正在打小原大住的嘴巴,戏剧的冲突已经发展到顶点,所以没有一个人发现她往外跑。而她也没听见圈里那清脆的巴掌声。她跑到门外,整个前厅里没有一个人,空荡荡静悄悄的。人都跑到宴会厅里看那彩的武打去了。

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高大的前厅里发愣,正在她不知上哪里去找塞上萧的时候,塞上萧在二楼楼梯拐角的地方出现了。两个人同时互相发现,同时往一块奔跑……

两个人都经过了一场突然袭来的风暴,风暴的表现形式虽然不同,猛烈的程度却差不多,所以都憋着一肚子话要说,都有满腔心事要倾诉。因此两人跑的速度都是那么猛,情绪的节奏都是那么快。当塞上萧跑到楼梯最末一级的时候,柳絮影恰好跑到级下。于是两人互相一张臂膀,紧紧地拥抱在一块了。他俩拥抱的热烈程度,真像是经过多年生死离乱,才又相逢的一对恋人。不同的是他们拥抱的时间很短促,不一会就又分开了。因为两人都同时想到:此地不宜久留,要赶快走开!两人对看了一眼,柳絮影从塞上萧那紧锁的愁眉中看出他内心里隐藏着无限的痛苦;塞上萧从柳絮影那蓬乱的头发(她鬓边那枝斜着的六月雪已经不见了),红色的眼圈以及腮边未干的泪痕,联想到何占鳌报告时的惊慌样子,马上断定餐厅里发生的事情一定和她有关。他怜惜地握紧了柳絮影的手,说了一句:“走,离开这个鬼地方,到我住处去。”

柳絮影点点头。两个人手拉手向门外跑去。

55

日满俱乐部夜宴后的第二天,李汉超就从塞上萧和王一民那里知道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因为情况严重,他立即请示了省委,省委经研究后指示:第一,北方剧团是一个在群众中有广泛影响的艺术团体,一定不能任其落入敌人手中,目前要在剧团里积极地发展反日会会员,成立反日会组织,团结进步演职员,开展抵制排演亲日汉奸戏的斗争,在斗争中壮大我们的力量;第二,支持和鼓励作家塞上萧拒绝写亲日汉奸戏的爱国行动,争取他参加革命的战斗行列。在斗争中要注意他的安全。

必要时应动员他离开哈尔滨,如果能先一步送他到游击区去,则是最稳妥可靠的办法,我们需要这样的知识分子。当然这一切都要看他的觉悟程度而定,不可之过急;第三,要密切注意敌人对卢运启家的行动。敌酋玉旨雄一在卢淑娟身上打什么主意?为什么对她特别感兴趣?要达到什么目的?都要尽可能设法弄清;第四,玉旨一郎这个“谜”要尽快解开,是敌是友要早日分清。王一民同志可以大胆地多接近他,只有多接近,才能看清他的庐山真面目。这是关键人物,一定要抓紧进行。

四条指示,扼要明确。当李汉超传达给王一民以后,两人研究决定:由王一民立即把省委关于北方剧团的指示传达给刘勃,尽快发展柳絮影等进步力量人会,成立起会员小组,团结所有能团结的爱国演职员,起来抵制演汉奸戏。至于塞上萧的工作,主要由李汉超直接做。王一民目前要突击搞清玉旨一郎的情况,包括玉旨雄一对卢淑娟的意图。

剧团的工作,王一民当天就布置给刘勃了。刘勃情绪很高,据他反映:剧团的演职员参加完俱乐部夜宴以后,绝大多数人都反对演汉奸戏,连谢捷尔斯克和刘别玉兰那样平常本不过问政治,只讲吃喝玩乐的演员都不同意。他们在不同程度上都是主张为艺术而艺术的,自以为是超越各种政治势力的“超人”,是清高的艺术家。现在要让他们演汉奸戏,剧团也要变成汉奸剧团,他们当然要反对了。尤其对柳絮影被日寇特务机关长侮辱一事,反应更加强烈,由此更增强了反日情绪。这样一来,连何一萍那样的汉奸儿子,也在明面上顺着大多数人说了。所以刘勃很乐观,信心十足地表示一定完成党交给的任务。

剧团的工作安排完了,王一民就把工作目标集中在玉旨一郎身上。玉旨一郎是早就声称要和王一民交朋友的,所以当王一民向他一靠近的时候,他立即就向王一民伸出了热情的手,甚至邀请王一民到他家去做客。王一民当然立即答应。

在一个星期天的上午,王一民按照约好的时间——九点整,来到了玉旨一郎的家门前:道里高士街一座新建的日本式二层楼前。这楼是日酋玉旨雄一的新官邸。

玉旨一郎是和叔叔住在一起的。但是他嫌叔叔家里一天到晚来人太多,前厅里经常有人等待接见,给他来回出人增添许多礼仪上的麻烦,曾几次提出要另找住处,但都未获准。最后叔侄二人达成一项协议,在后楼门外单隔成一个小院,在小院墙上单开一个小门,这个小门只供玉旨一郎一个人使用。

今天王一民就是按照玉旨一郎画的指示图。来到后边小门前边的。他刚一按门铃,门就开了,迎出来的是玉旨一郎本人。怎么出来得这么快?是专门在小院里等候着?

mpanel(1);王一民走进小门一看,小院很幽静,一条南路,直通楼门,甬路两旁是新移栽的龙柏树,还有一架葡萄。葡萄架下摆着竹制躺椅,还有石桌、石凳。石桌上放着一本中国线装书。王一民一看这书才明白,方才玉旨一郎一定是坐在这里边看书边等他的。

迎面的二层楼是豆绿色的,典型的日本建筑,墙皮上贴着日本瓷砖。一楼的建筑面积比二楼大得多,二楼上有玻璃暖房和一个宽敞的平台,平台上搭着绿色的凉棚,凉棚旁摆了很多盆花,有盛开的杜鹃和扶桑,还有高大的万年青和橡树。在这周围都是俄国建筑群落的住宅区里,突然建起了这么一座东洋小楼,显得倒很别致。

玉旨一郎请王一民走进了后楼门。紧对着后楼门就是木板楼梯,红漆木板上铺着绿色地毯。玉旨一郎引着王一民顺着楼梯上了二楼,走进一间整洁明亮的房间。

这是一间被隔扇拉门分开的套间,里间完全是日本式的,整屋铺满了“榻榻米”,上面摆着矮几和厚重的围棋桌。外间的陈设却介于洋中之间,既像书斋又像待客室。

靠东边一面墙摆满了一人多高的书橱,里面竟有一半是中国线装书,织有狮子滚绣球的古典款式中国彩花地毯上面摆着西式的茶几、沙发、写字台和立柜。最引起王一民注意的是西面墙上挂的一张中国水墨画,那上画着一大一小两个乌奔向一块玲珑剔透的山石,画上题着“齐年”二字。王一民不用看下面的落款,就知道这是卢淑娟的手笔了。他已经听淑娟讲了画这幅画的全部过程。想不到这画却挂到玉旨一郎房间里来了,而且装裱得这么好,是完全绫镶绢裱的,下面画轴竟是象牙的,真像对待一幅千年古画那样珍重爱护。是什么原因使他这样呢?

一个中年下女献茶来了。制的中国福建黑漆茶盘里摆着两盏汝窑堆花双清小茶盅。中年女人双手托着茶盘,躬身举向王一民,王一民一边说“谢谢”……边端了一盏茶。他打开碗盖,一股清香之气,扑鼻而来。他稍稍呷了一口,直觉清醇无比,直人肺腑,不由得称赞道:“好茶!好茶!贵国的‘茶道’艺术誉满全球,今天一经品尝,真是名不虚传了。”

玉旨一郎谦虚地笑笑说:“我们的‘茶道’确实有很久远的历史。但是无论怎么久远也是从中国学来的。实际中国品茶的讲究程度,更有甚于我们‘茶道’的。

《红楼梦》里对‘贾宝玉品茶拢翠庵’那段描写,真是达到了品茶考究的最高峰,连喝茶的水都是从梅花瓣上取下的雪,又装在花瓮里埋在地下五年,才取出来冲茶喝。妙玉的”‘茶道’简直使我们望尘莫及了。“王一民一听也笑着说:“那是只有妙玉那样脱离红尘的散淡闲人才能办到。我读到那里真有点替她担心,我怕那埋了五年的梅花雪水再变成陈年佳酿,岂不坏了茶的味道。”

王一民说得两个人都笑了。这时下女又用托盘端上来三个盘子:一盘水果,一盘糖果,一盘点心。

玉旨一郎一边让王一民吃一边说:“日本和中国有许多相同的东西,又有许多不同的东西。但是有趣的是不同当中又有相同。”他一指三个盘子说,“例如敬客摆盘子,中国必须是双数,一般是摆四盘。而日本却最忌讳这‘四’字,所以只摆三盘。因为‘四’和‘死’都是发西的音。人们怕死,也就怕‘四’。死和四,中国发音很相近,日本就完全相同。而迷信,怕死,图吉利,这些就都和中国一样了。

中国每逢吉庆日子,例如过年过节,不是都不许说死吗?”

王一民点点头:“平常也忌讳说死,骂人话上面常常加个死宇。”

“日本也这样。所以我说不同当中也有相同。譬如我们的语言是不同的,但是写到纸上的文宇却又相同了,‘真名’和‘假名’,一是完全从中国拿来的,一是拿了一半——单‘立人、宝字盖、草字头、三点水等等中国字的偏旁,就成了我们的字母。再譬如现代穿的衣服,中国和日本是完全不同了,尤其是妇女。但是在中国戏台上演的历史剧中,却可以看到现代日本服装的原型,这又是不同中的相同。

像这样的例子,在中国和日本的衣食住行、风俗习惯等等方面,真是到处可见,俯拾皆是了。”

王一民注意地听着,品味着,思索着他谈这些话的真正意图。同样的内容可以得出完全不同的结论:它可以成为日本侵略中国的“理论”据,也可以成为真正亲善的思想基础。那么玉旨一郎想达到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想到这里,他就接着玉旨一郎的话音,试探着说道:“您讲得很辟,很有见地。可是是不是有些抬高中国了?”

“不,不。”玉旨一郎紧摇着头说,“我是研究历史的——教育史也是历史的一个分类——我非常重视历史的真实,历史的真实就是这样,日本有好多东西来源于中国,尤其是在文化方面。这就是我们为什么那样敬重唐代高僧鉴真和尚的本原因。”说到这里,他打开书橱,从里面捧出一个用黄缎子带系着的,一尺见方的木板夹子,轻轻地放到王一民面前,然后又小心翼翼地解开缎带,打开木板,里面展现出一张很糙的黄纸——是由于年深日久而变黄的纸。纸上用木版印着一位盘腿打坐的中国老和尚的肖像,肖像的两只眼睛闭着,周围是白色的灵光。肖像下面写着“初祖传灯**师”,肖像周围印着象征着祥云的“云卷”图案。在黄纸的最下边,有一行小字,上写:江户福康药店制。

王一民一边看着,玉旨一郎一边指着说:“这是我国江户幕府初年的一张包药纸,距离现在有三百多年了。‘江户’就是东京,‘初祖’是日本医药界对鉴真和尚的尊称,‘传灯**师’是日本天皇赐给他的法号。看了这张糙的包药纸,您就会知道日本朝野上下对他是如何敬重和爱戴了。这是历史的见证啊!”

王一民深深地点着头说:“好!您收藏了一份非常有价值的历史文物!”

“这是家父留给我的,在日本大概也找不到几张了。”玉旨一郎一边说着一边又小心翼翼地把木板盖好,系上缎带,送进书橱。

王一民略微思忖了一下说:“这样珍贵的文物,应该让更多的人看一看,我建议您制成锌版,在画报或报纸上发表一下……”

还没等王一民说完,玉旨一郎就摇着头说:“不行,至少现在不行。”稍停了一下,他叹了口气说,“不是时候啊!”他又直盯着王一民看了看说,“连您不都说我在‘抬高中国’吗?您看现在有哪一个日本人能站出来说一句‘抬高中国’的话呢?把中国抬高了日本怎么办呢?还能在这里当‘太君’,当‘太上皇’,像我叔叔那样……”说到这里他把话咽回去了,低下头,看着脚上穿的木头拖板,沉默着……

王一民也不说话,静静地看着他。

半天,玉旨一郎忽然抬起头来,他眼睛里闪着亮光,直看着王一民说:“王老师,我今天请您来,是要把心里话向您讲讲。因为据我的观察、研究和分析,我认为您是一位正派的、热爱祖国的知识分子。如果说得更进一步的话,您可能不是一个人在行动……”说到这里,他把话停下了,直着眼睛看王一民,目光那样深沉,是观察?是审视?还是要看到王一民内心深处的什么?使人不解。

王一民静静地。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他连眼睛都不眨,庄严地和玉旨一郎对视着。他脸上既没有惊讶的表情,更没有恐慌的流露,简直平静得像方才看过的鉴真和尚的坐像一样。

从墙上传来的嘀嗒嘀嗒的钟声判断,时间大概过去了有一分钟,玉旨一郎才点点头说:“您真镇静!我敬服的也正是您这种大无畏的镇静态度。我第一次发现您这惊人的镇静是在课堂上,您正在给学生讲反抗异族侵略的中国皇帝朱元璋,这时您发现我了,竟能那样不慌不忙地把问题一转,转得又轻松又自然,让人简直无懈可击。接着我们又进行了一次令人难忘的谈话。您竟能在爱国真情已经完全流露的情况下,辩解得既不露痕迹又头头是道。我相信,如果那是在一个公正的法庭上,您一定会获得无罪释放的。”

玉旨一郎喝了一口茶,又继续说道:“后来我们的接触就多了一些,当您的学生罗世城被捕以后,您那镇静的态度被感情的波涛冲破了,您焦急了。接着,我特地请您和我一同去检查他的遗物,我知道您是如何急于要拿到他那些不宜公开、更不宜落人我手中的遗物。但是不幸得很,那本记着他和另外几个学生活动的重要记事本偏偏让我发现了。我看了,并且记住了那几个学生的名宇。后来我把本子交给您了,我在等待着,看您怎么办?开始我以为您会胆怯,会不敢拿走。因为只要我一伸手,您就会立即陷入罗网。这一切,您当然会看得清清楚楚,您会感到那罗网就张在您的面前,您会把手缩回去。可是,您没有顾到个人的危险,您不但拿走了本子,还把那封写有罗世诚家庭地址的信也拿走了。您冒着坐牢、杀头的危险这样干了。而更使我惊奇的是,干完这样的冒险事情以后,您不但不藏不躲,还照常上班,见了我的面也一如既往,好像您本没有干过任何伯人的事情一样。您的镇静使我不由得怀疑起自己:是不是我看错了,那本子和信您本没有拿走?我又第二次去重新检查罗世诚的遗物,不但本子和信确实没了,竟连任何可疑的东西和线索都没有留下,您干得于净利落!您以自己的身家命保卫着别人——也可能还要加上保卫您的信仰。您的行动不但使我佩服,使我同情,也使我非常感动。紧接着,我们又都到罗世诚家去了——可惜的是我去晚了一步,没能在那特定的环境里遇上您。如果那时遇上,可能今天我要说的话在那时就说了。当然,罗家的人——主要是当时自称为小学教师、实际是名演员柳絮影小姐,隐瞒了您去过的真实情况,这我从她家的种种迹象和哭红了的眼睛上都可以断定。所有这一切,都向我说明:您是一个热爱祖国的人,但又不是一个简单的、单纯的爱国者,您不是一个人在行动。”

玉旨一郎讲完,就目不转睛地盯视着王一民,等待着他的回答。

王一民这回没有再沉默,他异常冷静地说道:“对您的推理和判断,我先不进行辩解和说明,我将保留这个权利。我想先大胆地问您一下:您讲这些是要达到什么目的?”

“我要进一步了解您。”

“了解并不是目的。”

“我的目的很简单,”玉旨一郎一挥手说,“我早就当您讲过,我要有您这样一位诗书传家,深晓汉文,能够和我在事业上共同切磋琢磨的中国朋友。交朋友,就必须要有所了解。”

“可是这种了解不应该是单方面的。”王一民也一挥手说,“如果您是以上司——副校长的身份来询问一个教员,那我将有问必答。如果为了达到您所说的目的,那就应该是双方面的。”

玉旨一郎点着头说:“您说的有道理。”

“可是我一点也不了解您。”

“我的心向您敞开着。”

“那您能允许我大胆地向您提问题吗?”

“像您刚才说的那样:我将有问必答。”

“好。”王一民点点头,郑重地说道,“我对您不了解的地方很多——不,不是不了解,是不理解。您用您的行动在我的脑子里打上了一长串问号,这一串问号汇集到一起,就成了一个谜。不必讳言,您曾间接地、直接地,给过我好多援助,这是正义的援助,是人道主义的援助。如果是在正常情况下,我早就应该站到您的面前,在向您致谢的同时,主动伸出友谊的双手。但是严酷的现实不但限制我在行动上那样做,连感情上的流露都不可能,因为什么会这样呢?”

玉旨一郎垂下眼帘说:“因为我是侵略你们的日本人。”

“不,不单纯是为了这个。”王一民摇摇头说,“您是一个日本人,但却不是一个普通的日本人。您是哈尔滨——甚至整个北满的日本统治者玉旨雄一阁下的亲侄子,在您背后站着这样一个庞然大物——请允许我用一个不够恰当的比喻:犹如您在前边走,您的背后跟着一头老虎,您走到哪老虎跟到哪,这在中国叫什么呢?”

“您的意思是说‘为虎作怅’吧?”

“至少会让人往这方面想。一往这方面想,您的那些正义行动就必然被画上问号。”

“这么说,您的问号主要是集中在我和家叔的关系上?”

王一民点点头。

“好。那我就向您讲讲我的家庭情况吧。”玉旨一郎喝了一口茶,仰起头,眼睛望着西边墙上贴的大小两个乌,缓缓地说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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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家从我祖父开始,就是研究中国古汉文的汉学家。他老人家在这方面有一些专门著作,在日本是很有影响的。

“祖父生我父亲和叔叔兄弟二人。祖父希望他俩都能继承家学,研究古汉文。

所以从他们开始读书起,就教他们学习比汉两种文字。父亲比叔叔大五岁,所以学习的时候自然就形成祖父教父亲,父亲又领着叔叔学的局面。

“父亲和叔叔这兄弟二人,不但岁数差得比较多,秉相差就更加悬殊。父亲敦厚踏实,老成持重,读书非常用功,祖父夸他是读书种子,可以继承父业;叔叔眼尖嘴快,飞扬浮躁,读书不用心,全靠小聪明。祖父说他聪明外露,难成大器,调教不好,将要长成一棵歪材。因此对叔叔管教很严,经常考核他的功课,父亲也尽全力帮助他,所以他在日、汉两种文字上,还都打下了比较深厚的基础。

“不幸的是在父亲二十六岁那一年,方满五十岁的祖父就过早地离开了人世。

这时候我已四岁了。可是刚刚二十一岁的叔叔还正在早稻田大学攻读汉文。祖父一去世,家里生计立时成了问题。过去是靠祖父著书卖文为生,父亲一直给老人家当助手,祖父去世,二十六岁的父亲立刻就失业了。生活的困窘逼迫叔叔中途辍学。

弟兄二人为找职业而各处奔走。

“这时候正值日俄战争结束,日本战胜了俄国,双方签订了《朴茨茅斯和约》,俄国把在中国辽东半岛的租借权转让给日本。日本政府为了开发大连和旅顺,大批招聘雇员,尤其欢迎懂汉文的知识分子。这时,叔叔就向父亲提出要应招去大连闯荡一番。但此一去前途究竟如何?这在战争的硝烟还未散尽的当时,真比你们中国人闯关东的前途还渺茫和不可捉。父亲开始不同意叔叔去,他还希望和叔叔共同找一个能研究学问,继承家学的职业。但是叔叔执意不肯,最后终于拜别了父亲,到辽东半岛去了。

“叔叔走后不久,父亲也找到了自己认为满意的工作,而且也是去中国,不同的是没有走关东,而是去了天津。

“我祖父早年有一位学生,就是日本比较著名的民本主义者吉野作造先生,当时他在天津法政专门学校教书,那里要招聘一位通中、日两国古文字学的人翻译著作,因为待遇高,还可以继续祖父的事业,于是父亲就领着母亲和我,欣然西渡,投奔吉野先生去了。

“父亲在天津和吉野先生共处了三年,吉野先生的民本主义思想给父亲以很大的影响,尤其对中国和日本的关系,父亲在吉野先生的教育启发下,有了明确的新看法。他认为日本正从各个方面对中国进行侵略,因此才激起中国民众的‘排日’运动。而在日本国内,对华友好与对华侵略,也是日本近代史上进步势力与反动势力长期斗争的一个重要方面。因此可以说,在东方存在着侵略的日本,也存在着和平的日本。而我父亲表示,他要站在后者的立场上,坚决地反对前者。

“这中间,父亲和叔叔没有间断过通信,两人对日本的看法上产生了本分歧。

叔叔站在‘侵略的日本’的立场上,劝父亲要‘忠于日本天皇’,要‘维护和扩大日本在华之利益’,千万不要做‘背叛祖国’的事情。父亲非常气愤地去信指责叔叔已经变成了‘日本军阀政客侵略扩张的喉舌’,再不赶快悬崖勒马就要变成‘走狗’。就这样,两个人在书信中展开了辩论,结果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mpanel(1);“三年过去后,叔叔结婚了。婚前给父亲来信,请父亲去为他主婚。父亲赶去了,本想多住些日子,但是老哥俩又总是争论不休,父亲一生气,住了三天就跑回来了。

“这以后,叔叔在南满铁道株式会社于得非常顺利,简直可以说飞黄腾达,步步高升,而且常在报纸上发表‘为侵略者张目’的文章——这是我父亲使用的名词,父亲每逢接到叔叔升官的‘喜报’,便愁眉不展地说,‘我们工旨家对日本民众欠的债越来越多了!’”叔叔官运亨通,仕途很是得意。但是在家庭生活中却总感美中不足,就是他一直没有儿女。有一次,他给父亲来信,要接我到他那里去求学,说是在他那里可以受到正统的日本国民教育。而且明确指出,玉旨家只有我这么一条苗,不要把我‘引人歧途’。父亲看信后非常生气,不但拒绝我去,还去信把叔叔训斥了一顿。

“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日本侵占中国东三省的声响了,父亲心里非常忧虑。他感到日本是在自杀,东三省好比一块巨大的美,日本吞下去也消化不了,将来会被烫死,噎死……他老人家身体本来不好,这时心里再一忧伤,很快就病倒在床上了。这时候我已经结了婚,我的妻子很孝顺,她和妈妈衣不解带地服侍父亲,但是老人家这时已经病人膏盲,不可药救了。父亲在弥留之际,非常想念叔叔,说有好多话要当叔叔讲。但是这时候东三省正在战火纷飞当中,关里关外的通信完全断绝了,没法通知叔叔。

“父亲在离开我们的时候,头脑非常清醒,老人家拉着我的手说:”孩子,我们家是研究历史的,越研究越感到日本和中国必须友好相处。现在的战争,是完全错误的。将来日本和中国一定还要走上友好的道路,这一条你一定要坚信不移,千万不要做对不起中国民众的事情。在能帮助他们的时候,就要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去。

你的叔叔,我没能把他拉到正路上来。你祖父曾经预言过,他要“成棵歪材”,现在“歪材”已经长成,你当然没有力量,也不可能把他扶正了。但是你不能嫌弃他,他终究是你的叔叔,何况我们家又只有你这么一个后代。我死后,你和妈妈她们可以到他身边去。我相信你,非常相信你不会放弃已经形成的主张,实际也是我的主张。你虽然不能左右你的叔叔,但是你可以影响他,尽可能地做些好事……至于在事业上,我也相信你会接续我的研究,把重点放在中国教育史上……““父亲去世以后,妈妈昼夜啼哭,不幸得上了白内障,双目完全失明。妻子在日夜服侍妈妈中也闹得瘦弱不堪。真是应了中国的俗语: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时候天津市忽然流行起急传染病——可怕的霍乱!于是更加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妈妈和妻子双双被传染上。她俩身体本来已经非常虚弱,一点抵抗力也没有,于是没出三天,就都离我而去了!

“这时我的悲伤真是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不久,叔叔忽派一个专人来问候父亲。我就给他写了一封长信,诉说了家中接连发生的不幸。很快,叔叔本人赶来了,他痛哭着祭奠了父亲和母亲,他要我立即跟他去南满,我向他提出了三条要求:第一,我要遵循父亲的教导,也是他老人家的遗嘱:不为侵略集团做任何对不起中国民众的事情;第二,我要继续父亲的研究工作,叔叔要给我这方面的自由;第三,在生活上我要有自主权,我要依靠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为了研究中国的教育,请叔叔安排我到学校去做兼职工作,对我所在的学校,叔叔要力所能及地给以保护。

“叔叔在正式回答我的要求以前,先向我提了一个问题:他问我参加没参加什么‘左派’组织?例如受吉野作造先生影响而成立的‘黎明会’或者‘新人会’,甚至是受苏俄支使而成立的日本**?他要我一定要忠诚老实地回答他。像对父亲一样的忠诚。他说父亲不在了,他就是我的父亲。

“我告诉他我一生没说过假话,我所奉行的完全是祖父和父亲的主张,他们是没有参加过任何党派的正直学者,我也要坚定不移地学他们的样子,希望叔叔能保证我继承祖业。

“叔叔对我的答复很满意,于是就立即‘批准’了我的‘约法三章’。这样我就和叔叔一道来到了满洲。这以后的情况,您就可想而知了……”

玉旨一郎刚说到这里,王一民就激动地站到他面前说:“谢谢您。真心地谢谢您!不但谢谢您真诚坦率的讲述,还谢谢您以前对我和我的学生、朋友的保护和援助。我现在不但了解了您本人,也了解了你们一家。如果您不嫌弃的话,我愿意做您的中国朋友,像您所说的:第一个中国朋友!”

玉旨一郎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兴奋得眼睛放着亮光,他张开长大的胳膊,一下和王一民拥抱在一块了。

两个朋友,可以说是非常奇特的朋友,长时间地拥抱着。半天,他们才分离开,又互相拉着手,坐在长沙发上。玉旨一郎喜不自胜地长出了一口气说:“好哇!我有了你这样一位中国朋友,心里是多么高兴啊!我还要告诉你,亲爱的朋友……”

他又往王一民身旁挪了挪,紧靠在王一民身上,几乎是趴在他耳朵旁边悄声地说,“我还要娶一位中国姑娘做妻子,一位非常好的姑娘。不,应该说是小姐,是一位多才多艺的大家闺秀。如果喜事能成,我将请您——我的好朋友给我当伴郎。”

玉旨一郎的声音里充满了幸福、甜蜜和对未来的憧憬。可是这声音传到王一民耳朵里却使他的心猛一翻腾,几乎立刻就断定他说的是谁了。他完全没有想到玉旨一郎和他的叔叔会有这样奇异的打算。他知道这是本办不到的事情,无论是姑娘本人,或者是她的父亲都不会答应……但是这件事一进来,就要使斗争复杂化,使局面难于把握……

正当他想的时候,耳边又响起了玉旨,郎那沉醉在幸福的憧憬中的悄悄话语:“您大概没有看见过这位小姐,她是那么合乎我的理想,简直像是从我的想象画图里走出来的姑娘。您知道,我读了那么多的中国文学作品,我对中国女早已产生了深厚的爱慕之情。你们中国人都说日本女人温柔、体贴、顺从,认为和日本女人结婚是很幸福的事情。我不完全同意这看法,我从前的妻子就太温柔了,温柔得像个面团,太没有个了。而且对我的事业没有任何帮助。从她不幸离开我以后,我就逐渐产生了要娶一个中国姑娘的想法。我的条件首先是要懂得中国古文学,将来能够和我在事业上耳鬓厮磨地共同研究。其次要有中国古典美人的美……我说这些您不会笑话我吧?……对,您不会笑话朋友的。您听我接着告诉您:当我把我这想法告诉我叔叔以后,他开始是坚决不同意的,认为我这是异想天开,哗众取宠,不切实际。最后警告我不要弄乱了玉旨家族的血统,玉旨家的后代不应该是混血儿。

如果混血儿的儿子再和中国女人结婚,生出来第三代的混混血儿,那么玉旨家族岂不被中国给化掉了。我当即反驳他说:”您前几天在报纸上发表谈话不是说日满为同文同种之民族吗。既然同文同种,混血之说岂不是本不存在。‘他一拍桌子说,’我那是说给中国人听的‘。我说:“我还真同意您说的道理。如果我要和白俄女人结婚,您用混血儿的名词,我无话可说。现在我只接受您说给中国人听的那句话:”同文同种。’最后我和叔叔说:“我在天津提的三个条件,您是完全同意了的。

其中第三条就是”在生活上我要有自主权“。现在您同意不同意,我也要这样办了,我将自己去找我的中国妻子。‘我这最后一件法宝,完全战胜了叔叔。过了不久,他忽然跟我说:他已经了解到,著名人士卢运启有位千金,名叫卢淑娟。不但深通古文,而且多才多艺,能书善画,品貌出众,是个不可多得的大家闺秀,他有意要找人为我做媒。我知道叔叔最近正在打卢运启的算盘,想拉卢氏出山为满洲国贴金而不可得,所以我就告诉叔叔:”我不同意用我的婚姻大事做政治上的交易。’叔叔也很于脆地告诉我:政治上的考虑是存在的。但是决不因为这个而勉强我,我觉得合适就进行,不合适就作罢。

“就在叔叔说后不久,在日满俱乐部成立纪念日那一天,我见到了这位小姐。

《西厢记》上不是有张生《惊艳》那一场戏吗?我在那一刹那间就变成了《西厢记》里的张生。我觉得她是那样端庄秀丽,仪态万方,她那嘴角稍稍一动就飘出满面春风,她那眼珠微微一转就好像荡起一池秋水。她坐在我婶婶身旁,照得年老的婶婶都容光焕发了。她不仅仪态出众,才华更是超群。她拿起画笔,当场出彩,只十几分钟,就画出一幅令人拍案叫绝的中国水墨画。”说到这里,玉旨一郎一指西边墙上贴的“齐年双画”说,“您看,这就是卢淑娟小姐的杰作!”

王一民默默无言地看着那张画。

玉旨一郎见王一民没有什么反应,不由得失望地一皱眉说:“怎么?您对这画不感兴趣吗?”

“很感兴趣。”

“那您为什么不动、不语,也不表示……”

“我正在仔细欣赏。”

“哎呀!您对这样彩的艺术品还这样冷静,您……唉!可惜您没看见她作画时那美妙的姿态,那简直是智慧和美丽的化身。如果有谁不理解什么叫美的话,就让他去看看这位小姐吧。和她同时出现的舞台上的柳絮影也是美的,我为保护她这美不受侵犯,甚至还打了一个恶棍,挨了叔叔一顿训斥。但是柳絮影是个演员,没有卢小姐那样的学间和才华。真遗憾!您没看见她,光听我介绍是引不起共鸣的。”

“不,您说错了。”王一民仍然冷静地摇摇头说,“我熟悉这位小姐。”

“‘您,您熟悉她!”玉旨一郎高兴得几乎跳起来问道。

“嗯。”王一民点点头说。

“您是怎么熟悉她的?”

“她的弟弟是我的学生。”

“那您常看见她?”

“几乎天天见面,有时她也听我讲课。”

“您认为她是不是像我说的那样?”

“是。

“是不是那样美妙?”

“美妙无双!”

“是不是那样富有才华?!”

“才华出众!”

“是不是那样端庄?”

“既端庄又大方。”

“那么您……”玉旨一郎忽然有所发现地直望着王一民说,“您,您对她的评价既然这样高,是不是也……”他脸色涨红着说不下去了。

“您不用说了,您的意思我明白。”王一民激动地说,“我们既然是朋友,就应该以诚相见,我愿意把我从来还没向任何人讲过的,压在心底的话告诉您。中国有句古话,叫‘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更何况卢淑娟小姐又是那样一位才貌出众的好姑娘,我怎能会视而不见,无动于衷呢2但是您清楚,我是一个穷教书的,和卢家门不当户不对,中国的世情您非常熟悉,门第间的巨大差别给我们中间筑成了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这无情的现实我想你会了解的。”

玉旨一郎深深地点头。

“而且更重要的还不在这里。”

“在哪里?”

“在于我自己。我在几年内本不想结婚。”

“为什么?”玉旨一郎不解地望着王一民说,“您已经快三十岁了,您又不是独身主义者,更不是想身人空门的……”

“我的理由很简单。”王一民轻轻一拍桌子说,“我不愿意在染遍鲜血的祖国大地上去建立个人的小家庭,除非是那位姑娘肯等我到胜利那一天,那可能要在十年八载以后。您听,我这是不是一个天大的幻想。这幻想和那鸿沟加在一起,就变成了百分之百的不可能。这是我的情况,现在从我再说到您。如果说我和她之间是隔着一条鸿沟的话,那么您和她之间就不只是一条鸿沟了,那应该是一条大河,一片汪洋,甚至是波浪滔天的大海!”

玉旨一郎双眉紧皱地直望着王一民。

王一民紧接着说下去:“我下面要说的,您可能已经想过。您知道,卢氏家族是世代书香的名门望族,卢运启本人更是一位心高气做的老名士,他把自己的名誉看得比生命还可贵。如果他把女儿许配给你——玉旨雄一阁下的亲侄子,社会上会怎么议论呢?人家会说什么呢?”

“会说什么?”玉旨一郎探着身子对王一民说,“会说他是趋炎附势?卖女求荣?”

“可能有比这还严重的议论。在这种情况下卢运启会怎么办呢?”

“会拒绝。”玉旨一郎的头低下去。他稍微停顿了一下,低沉地说,“对于这样的结果,叔叔和我也议论过。不过叔叔充满了自信心,他说只要我愿意,他会想办法让卢运启把女儿送上门来。”

“想什么办法?”王一民尽量抑制住内心的愤懑和激动说,“无非是恐吓、迫害和强夺。作为侵略者的令叔,对被侵略的中国人是什么手段都能使出来的,这我们先不论他c我要说到的是你,你能眼睁睁看着令叔为你去施展那些手段吗?方才你谈到《西厢记》,那里面曾经写了孙飞虎依靠强大的武力,围困普救寺,要逼迫崔夫人献出自己的女儿。孙飞虎以强凌弱的恶劣行为,早已为亿万人所唾弃。而您,是一位光明正大的日本青年学者,您的主张,您的抱负,您的为人,您的一切都使一民非常钦佩、非常感动。您始终不忘令尊大人临终前的教导,不但不做对不起中国民众的事情,还尽可能地向中国民众伸出热情的双手。在您的庇护下,我的班级至少有两名优秀青年免于危难。而广大的一中师生也借助您的力量,能够进行正常的教学和求学。至于您对我个人的种种救助,更使我终生难忘。如果中日两国一旦化干戈为玉帛,走上真正友好亲善的道路,我将把您介绍给全中国民众,把您的事迹单写成一本书。到那时我将因为有您这样的朋友而骄傲,而您也将成为全中国民众的朋友。因此,我出于朋友对朋友的衷心热爱,希望不因为一己私情,使您那无瑕白壁般的品格染上疵点。”

玉旨一郎双眉紧蹙地听完了王一民这番充满感情的话语,痛苦地绞着双手,在屋里走了两圈,声音有些发颤地说:“您说的有道理,您刺痛了我,可是我太,太喜欢这姑娘了……”眼泪在他眼边上转,他忙闭上眼睛,两颗泪珠从他眼角流下来,他忽然一捂脑袋说:“唉!我,我要是没有这样一个叔叔多好!”

“请您恕我直言。”王一民直望着玉旨一郎说,“您如果没有这样一个叔叔,恐怕您连想也不会想和卢家的姑娘结婚。”

玉旨一郎猛然睁开一双泪眼,惊恐地望着王一民说:“您这意思是说我,我完全凭借着叔叔的权势去,去……”他嘴角颤抖着说不下去了。

王一民马上接着说道:“您可能没有这样明确地想过,但是现实却不能不让别人这样想。因为……”

“好了,您别说了!别说了!”玉旨一郎异常痛苦地摆着双手说,“您的话太可怕了,我,我……”他猛然转过身去,仰头看着那张“双图”。

王一民也不说话了,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玉旨一郎的背影。

玉旨一郎看了一会儿,忽然搬过一把椅子,跳到上面,摘下“双图”,轻轻卷起,放到桌上,然后走回来,坐在王一民对面,长吁了一口气,声音变得比较平静地说:“谢谢您,我也要从心里往外谢谢您,您的话虽然刺痛了我,却帮我透视到自己内心深处还有块不干净的角落,这角落本来我自己也能看见,但是却被一己私情蒙住了良知的双眼,使我自欺欺人……”他又叹了一口气轻轻地说道,“本来我曾经无数次警告过自己:千万不能跟着叔叔干一件坏事,干了一件,第二件、第三件就会接连而来,最后就会完全违背父亲的遗训,站在中国民众的反面,成为不肖的子孙,千古的罪人。所以我不但感谢您,而且庆幸自己有了您这样一位良师益友般的好朋友。”

王一民感动地望着他说:“不,应该说您是我的良师益友,您这种为大义而决然割舍私情的行为,使我看到您的思想像纯金一样闪光……”

“不,你越这样说越使我感到羞愧。是您把我从人生的迷途当中拉回来。‘他拉住王一民的手,诚挚而热情地说,”朋友,您是这样正直、清醒而又诚恳,您应该得到我所得不到的幸福。我现在倒是真觉得只有您这颗无瑕的心灵才能配得上那美貌无双的卢小姐,我希望您能勇敢地去追求她……““不,这是不可能的,我方才已经说过……”

“我看您应该抛开那人世间的一切偏见,避开那自我制造的矛盾……”

“谢谢您,朋友,请您不要再说下去了,您让我再想一想。”王一民紧紧握住他的手说,“您是我最敬佩的日本朋友,我也衷心希望您能运用您的力量,尽可能多地帮助苦难的中国民众。”

“我会尽力而为的。”玉旨一郎松开王一民的手,喝了一口茶,像在痛苦的境界中沉思了一会儿说,“不过有些事情,明明想帮助也无能为力,只好在一声无可奈何的哀叹中让事情过去……”

王一民听到这时心中一动,忙接着问道:“您能告诉我是什么事情使您这样吗?”

玉旨一郎点点头说:“我举个例子,昨天晚上从我叔叔那里听到一个情况,只是那么几句话和一张小纸片,但是很可能就要有千百中国的爱国志士人头落地。”

王一民一听几乎喊出声来,他忙控制住自己的感情,直望着玉旨一郎问道:“几句什么话?有这么大的杀伤力?”

玉旨一郎看看王一民,又停顿了一下才问道:“您知道有个**领导的汤北游击队吧?”

“听说过。”

“这是一支很强大的游击队,现在已经发展到两千多人,平时神出鬼没,经常袭击日本驻军,使军方很苦恼,几次组织讨伐,不但得不到便宜,还都被打得头破血流。最近,得到了可靠情报,知道他们的大本营——也叫密营,设置在蛤螟河子,打进去的奸细已经把地图画出来,军方准备马上派饭田大佐率领锐部队前去包抄,昨天晚上批准了作战方案,大概马上就要行动了。”玉旨一郎说到这里,长叹了一口气说,“我听到这情况后,很是替那些中国游击队的爱国志士着急。他们都是中国的优秀国民,听说里面还有许多青年学生。但是光着急有什么用,这是军事行动啊!”

王一民听了这些话真是如坐针毡,如芒刺背。他知道我们的汤北游击队现在正集中在蛤蟆河子整训,准备攻打鹤立岗,敌人的情报是完全准确的。那么说不定敌人已经开始行动了。怎么办?必须马上把这万分紧急的情况汇报给上级,他恨不能立刻抬腿就走。但是不行啊!他还不能把心里的话告诉眼前这位朋友。本来对朋友是应该推心置腹的,但是这是位奇特的朋友啊!他旁边就蹲着一只大老虎,弄不好是要伤人的,包括这朋友自己。所以他还是得掩饰住内心的焦急。他觉得口渴得厉害,忙喝了一口凉茶,又从水果盘里拿起一只香蕉,扒开吃了两口。

玉旨一郎看看他,还要再说什么。这时候门开了,那个中年下女走进来,说吃午饭的时间到了,请玉旨一郎过去吃饭。王一民就像听见大赦令一样,立刻借机告辞。玉旨一郎还要挽留他,但那怎能留得住啊。

王一民一离开这座日本小楼,就立刻登上一辆出租小汽车,说了声南岗花园街,小汽车就一阵风似的开跑了。

57

这个星期日是李汉超和石玉芳两口子的结婚六周年纪念日。从石玉芳来到哈尔滨后,两人还从来没有一同出去玩过,李汉超忙得什么也顾不上,石玉芳对此不免有些怨言。她终究是从讲究享受的有钱人家走出来的女人,何况还是不到三十岁的少妇,对夫妻的情爱和神生活都有自己的愿望和要求,当这愿望和要求经常落空的时候,有时就不免撅起嘴嘟哝几句。李汉超对这是非常理解的,但理解归理解,实际归实际,他仍是没有时间哪!

这一回,李汉超发了个狠心,决定和石玉芳领着小超上太阳岛去欢度这个夫妻间最可纪念的节日。他们准备买上几样可口的酒菜,带上啤酒、点心,在太阳岛那浓密的树下面,一家三口,举行一顿难得的家庭野餐。这种野餐,在哈尔滨是非常盛行的,天气一热,太阳岛深处的每丛树下,几乎都可以听到野餐男女的欢声笑语,那里有黄种人、白种人,间或也能看见黑种人。真是五光十色,丰富多彩,“东方小巴黎”自有独特的风光。

石玉芳对此久已向往,也曾张罗几次要去,但都因李汉超事情忙不能分身而作罢了。这次是真的要去了。头一天晚上,李汉超把这打算说出来的时候,石玉芳真高兴得闭不上嘴,两人还计划着要进行好多活动,如要带上鱼竿钓鱼,要领着小超照相、划船、游泳,石玉芳甚至还想荡秋千。她在《五日画报》上看见过太阳岛上白俄少女荡秋千的照片,秋千荡得像要飞人云天,引起她对童年的回忆,童年时她是同伴中荡秋千的能手呢。

一家三口人当中最兴奋的还数小超,她躺在床上高兴得睡不着觉,都闭上灯半天了还问明天她穿什么衣裳?系什么头绫?上太阳岛坐什么车?太阳岛有多大?一直问到石玉芳都睁不开眼睛了,她才跟着睡去。第二天天刚放亮她就醒了,怎么哄也不睡,扒着窗户往东看,只盼太阳快出来。就这样,一直闹腾到吃早饭。早饭小超也只吃了几口,就忙着穿妈妈从秋林洋行给买来的新童装。石玉芳一边打扮小超一边还要修饰自己,同时还要照顾李汉超。她督促李汉超穿上了一套由她经手订制的新西装,这是由著名的英吉利时装公司承制的,这个公司在非常讲究穿着的哈尔滨也是首屈一指的。石玉芳要借这里的好手艺冲一冲李汉超那“打板先生”的“土气”。但是西装做成,李汉超却一次也没穿过,今天是头一回上身,李汉超感到穿在身上很别扭,石玉芳却是喜气洋洋地看着他笑。

三口人一切收拾停当,都快到九点了。正要往出走的时候,已经搬到白俄老玛达姆上房去的塞上萧来了,他本来要找李汉超说点事,但一看他家三口人打扮得非比寻常的样子就不说了。他细一端详,只见李汉超脸刮得不见一胡茬,平时经常蓬乱的头发也梳得一丝不乱,身上的一身西装可以送去参加服装展览,连脚下的皮鞋都擦得溜光锃亮。站在他旁边抿着嘴笑的石玉芳更是光可鉴人,一尘不染。这位清秀的少妇已比乍来时丰满多了,原来瘦削的脸庞变成蛋圆脸了,甚至还变出了一个酒窝。更不比寻常的是这位一向只穿中国旗袍的少妇,今天竟穿上了一件非常漂亮的布拉吉,北京的女人这么快就哈尔滨化了。至于站在他俩中间的小超,更是打扮得像朵花。本来是满腹心事的塞上萧,一看这三口人喜气洋洋的样子,也不由得笑了说:“干什么?要去参加什么盛会?”

还没等李汉超夫妻回答,小超说话了:“爸爸妈妈今天结婚,上太阳岛。”

mpanel(1);一句话把三个人都说笑了。塞上萧一边笑着一边问小超:“怎么还结婚?那你怎么办?”

“我……”小超喘了一口气说,“我跟着爸爸妈妈结婚,他们干啥我干啥。”

三个人又都笑了。李汉超和石玉芳本不想把结婚纪念日的事告诉任何人。但是现在小超已经给说出去一半,那一半想留也难留住了,于是便把实情说了。塞上萧本是个富于热情的人,这时虽然被写汉奸剧本事扰得心神不安,但一听今天是他俩的喜庆日子,立即表示今晚他要和柳絮影设宴举杯,共祝他们夫妻白头到老。他还要把王一民也请来。李汉超见拦挡不住,也想借这事替塞上萧解解愁烦,乘机再做些工作,便答应了。只是嘱咐他不要到饭店去,要在家里悄悄地进行。塞上萧答应着走了,他要去找柳絮影。

塞上萧刚走,还没等他们动地方,省委的联络员小张匆匆忙忙地跑来了。李汉超忙把他领到另一个屋——王一民原来住的屋里。两个人嘀咕了一会儿,等李汉超再从屋里走出来的时候,他已经脱下那套华丽的西装,换了一件朴素的长衫。石玉芳看着一得神,心里咯噔一下,连脸色都变了。她预感到今天又是一场空欢喜。李汉超知道她的心理变化,忙小声说:“有一件要紧事,我必须出去一下,争取尽快回来,你和小超等我,今天一定去,一定一定……”一边说着一边领着小张走了,连石玉芳张嘴说话的空都没给留。

石玉芳没张嘴,小超可张嘴了,她哇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喊:“找爸爸,找爸爸……”

小超的哭声李汉超明明听见了,但是却连头也不回地走出院门。石玉芳一撅嘴坐在那里生气,一直到小超扑到她怀里,她才开始哄她,一边哄一边看着挂钟。挂钟嘀嗒嘀嗒地走着,从九点半走到十点半,又走到十一点半,还不见李汉超回来。

这中间小超哭了三次,哭累了睡,睡醒了又哭,嗓子都要哭哑了。石玉芳的嗓子也要哑了,她接连喝了三碗水,水再多也浇不灭心头这把焦灼的火。

一直到钟声响过十二下,李汉超才汗流满面地跑回来,衣服的前心后背都溻湿了。他进屋就笑着对石玉芳又打揖又打躬地说:“劳娘子久候,小生这厢有礼了!”

说着又是一躬到地。

石玉芳一看他跑得喘吁吁汗淋淋的样子,不由得又是一阵心痛,她扑一声声笑了,忙跑到厨房去用凉水投了一个手巾把儿,跑回来递给李汉超。这时李汉超正抱着小超亲呢。小超一边推着李汉超的脸一边喊着:“爸爸不好,爸爸不好,爸爸扔下小超就跑。”

李汉超忙说:“这回爸爸不跑了,爸爸就换衣服,换完衣服就上太阳岛。”

小超又喊:“爸爸骗小超。”

“爸爸不骗小超,爸爸刚才有要紧事。”

石玉芳在一旁忍不住地说:“那一会儿再有要紧事呢?”

“这回天塌下来我也和你顶着锅盖去!”

“说了可得算数。来,超儿,妈妈再给你洗洗脸。完了再吃几块点心……”

“不,什么也不要吃了,到太阳岛一块吃,抓紧时间,快换衣服。”李汉超催促着。

于是三个人又一阵忙乎。等到刚忙乎完,要往出走的时候,冷不防门被推开了,来人势头真猛,既没敲门也没招呼一声,一头就闯进来了。来人是谁?原来就是坐出租汽车飞奔而来的王一民。

对这个平常稳重有礼貌的人的失常举动,李汉超和石玉芳都感到吃惊和紧张。

还没等李汉超张口问什么事,王一民就一把拉住他说:“走,到东屋去说。”他一边拉着李汉超往东屋走,一边对石玉芳点点头,意思是说:对不起,我实在有十万火急的事。

王一民拉着李汉超走进东屋,门砰的一声关严了。随着这关门的“砰”声,石玉芳的心也怦怦地猛跳起来。这回她再也不是方才怕去不上太阳岛那种心清了。她从王一民的神色中看出来有一种紧迫的大事要告诉小超爸爸,是什么大事呢?该不是他们党里出了什么事吧?她的心悬到嗓子眼上了。

这时小超的嘴又撇成个瓢,一边撤一边说:“王叔又,又来找爸爸,爸爸又,又换衣服,太阳岛又去不上了……”

这回石玉芳忙搂紧她小声安慰说:“小超,爸爸有事,小超是乖孩子,别哭……

……”

她正哄着小超,东屋门开了。可真应了小超的话,李汉超又是脱下西装换了长衫。他一出来,便急匆匆走到石玉芳面前说:“玉芳,怎么向你解释呢,今天真是……”

“快别说了。”石玉芳脸色苍白,嘴唇哆嗦着说,“我只问你一句话: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会危及你安全的大事?”

李汉超忙拉住她的手——她手是冰凉的,悄声地说:“是大事,但我不会出事,你放心吧。”说到这他回手一指正抱着小超的王一民说,“一民留在这,你如果还要上太阳岛去,就让他陪你去。”

“不,不,以后再去,你快走吧。早去早回,可千万注意呀!”

李汉超点点头,一转身,用他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走出屋门,走出了院……

屋里的小超又哭了。王一民忙帮着石玉芳哄这小姑娘。一直到小超住声,石玉芳才叹口气对王一民说:“一民,到底出了什么事,看着你们那紧张的情形,真让人揪心。”

“大嫂,我只能告诉你,是一件必须争取时间的事。”王一民只说了这一句,就转了话题,“我方才听大哥说今天是你们的结婚纪念日,要上太阳岛去。”

“去不上,就不去了。”石玉芳低着头说:“但愿你们平安无事比什么都强。”

还没等王一民说话,小超又闹上了:“爸爸不去,妈妈去,王叔叔去……”

石玉芳和王一民忙又哄小超。

正这时,塞上萧和柳絮影从外面走进来了,两个人拿着许多大包小裹,包裹纸上透着油光。塞上萧一进屋门就对石玉芳说:“怎么还没走出去?汉超呢?”还没等石玉芳回答,又转对王一民说,“我往卢家挂电话,冬梅说你一早就出来了。是不是你把汉超勾走的?”

没等别人张口,小超又说话了,她两只黑溜溜的眼珠,紧盯着看那些透油的大包小裹说:“塞叔叔,你和柳姨拿的啥?是好吃的?”

塞上萧和柳絮影一同点着头说:“是呀。”

小超咽了一口唾沫说:“给小超吃不?”

“给,给。”塞上萧往上房一指说,“到塞叔家去,好吃的摆满桌子,随你便吃。等一会儿你妈妈、爸爸,还有王叔叔,大家都去。”

“小超不等。”小超拍着肚子说,“小超饿得肚子叫,你听,咕噜噜咕噜噜的。”

小超一边说着一边自己先做出侧耳倾听的样子,把大家逗得都大笑起来。

在笑声中塞上萧问石玉芳:“汉超什么时候回来?”

石玉芳眼睛望着王一民说:“他……”

王一民忙接过来说:“大概用不了多长时间。”

“我就知道是你给勾引走的吗,别人没这么大劲头。”他看了一下表说,“快一点钟了,就是马上回来也不能上太阳岛了。我看咱们都到我屋里去,大家动手做菜,等汉超一回来咱们就团团围坐,举杯痛饮。今天借汉超和玉芳的吉庆日子也冲冲我这倒霉的晦气,至少也让我头顶上的乌云暂时散开一点,这几天压得我真都喘不过气来。”

“好,走吧。”石玉芳拉着小超的手说,“都做好了,等他回来就吃,免得又吃不成。”

柳絮影这时忙对塞上萧说:“你们先过去,我和一民说几句话就去。”边说着边把手中的包裹往桌上放。石玉芳忙接过去,小超也拎了两包小的,笑着、跳着。

叫着向门外跑去。塞上萧和石玉芳也跟出去了。

柳絮影关严了屋门,两只美丽的大眼睛闪着兴奋的亮光,快步走到王一民面前,压低声音说:“一民,你介绍给我的刘勃很能于,跟我合作得也很好。我们已经成立起一个反日会小组,共有五个人参加。昨天开了第一次秘密成立会。”

“在哪开的?”王一民问。

“在马家沟花园一个僻静的树下面,采用野餐的形式,我们把留声机也带去了,用胡蝶唱的《夜来香》那样一些流行歌曲掩盖我们会议的内容。这一切都是刘勃安排的,他可有办法了!这人讲话也有力量,一开头几句就唤起了我们国破家亡的激动感情。后来大家都低声宣誓:要为消灭日寇,光复祖国贡献出自己的一切,直至牺牲命!以后由刘勃提议,推举我当组长,我……接受了!”

王一民点点头说:“好。我祝贺你!”

柳絮影脸色微微发红地说:“就怕我力不胜任,今后还得多请教你。”

王一民摇摇头说:“不,你应该多和刘勃联系。我们见面时候谈谈还可以,在一般情况下不要单为什么问题去找我。你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要懂得斗争的秘密,这些刘勃没和你们谈过吗?”

“谈了。可是我总觉得有些事跟你说说心里更托底。譬如今天我就有一件事拿不定主意……”

“今天当然可以谈了,因这里环境巩固,又是自然遇到一起的。对了,我还得补充一句,我说你在一般情况下不要去找我,但是有紧急的、特殊的情况还是欢迎你去的。”

“我懂了。那么现在我就说那件事吧。”

王一民点点头。

“我们为了抵制演汉奸戏,想要联络起全剧团的人,包括老塞在内,写一篇阐明我们‘为艺术而艺术’主张的文章,在报纸上公开发表。这样就可以让整个哈尔滨都知道我们的态度,知道的人多了,日寇就不敢轻易动手了。可是我们里面也有人觉着这样做太露骨了,日寇头子玉旨雄—一看文章就知道是对着他在马迭尔那番讲话去的。如果老家伙恼羞成怒,很可能使局面急转直下,不好收拾。我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所以就犹豫不决了。”

“刘勃的意见呢?”

“他说让我们再想想,他也再想想,先不决定。”

王一民知道刘勃这个“先不决定”是准备和他研究后再定的。以他现在的想法,是不赞成马上就发表这样文章的。因为反日会小组刚刚建立,还很脆弱,经不起剧烈的冲击。文章一发表,就等于抛出一张宣战书,也等于告诉敌人剧团的人已经组织起来进行抵抗了,局面马上就会发生急骤的变化。莫如先在暗中把能团结的人都团结起来,进行无形的抵制有利。但是他没把这些想法告诉柳絮影,他也要和刘勃商量啊。所以他就对她说:“这问题是要慎重。刘勃在剧团里边,了解两方面的意见,我想他会做出正确判断的,你再和他研究一下吧。”

柳絮影点点头,刚要再说什么,忽听外屋门响,王一民推开里屋门一看,是李汉超回来了。他跑得热气蒸腾,汗流满面。

柳絮影和李汉超并不太熟,对他了解的也不多。塞上萧遵从李汉超和王一民的再三嘱告,尽力为朋友保守机密,也从来没当柳絮影讲过他的政治面貌。所以柳絮影只知道李汉超和塞上萧是好朋友。同学和同乡;再是李汉超现在领着家口从吉林老家来哈尔滨找事情做,如此而已,别的就一点也不知道了。但因为他和塞上萧是好朋友,和王一民也很莫逆,是一个圈子里的人,所以对他很尊重,很热情。现在见他进来,就忙站起来打招呼。李汉超和她寒暄几句后就问玉芳和小超哪去了2他们告诉他都到上屋老塞家准备酒菜去了,一会要向他们夫妻举杯共祝这个可纪念的日子。

柳絮影陪着他们说几句话就要到上屋去。王一民让她告诉石玉芳,汉超已经回来了,随后就去。柳絮影答应着走了。

李汉超送她到外门口,然后关严门,回到屋里,对王一民兴奋地说道:“省委认为你报告的情况有双重价值:一是避免汤北游击队遭受敌人的偷袭,弄好了还可以打一场出其不意的伏击,以偷袭反偷袭,打垮饭田大佐的锐部队;二是进一步证实了省委已经初步掌握的情况:游击队内部出了叛徒和奸细!据掌握:敌人搞了一个叫‘民生团’的特务组织,打入了我们迅速发展的游击队,他们不是一个、两个人,而是一小伙。省委准备通知游击队,利用这次敌人的偷袭,引蛇出洞,一举把内外两股敌人都消灭掉!

“省委已经采取紧急措施,选派了两位有经验的老交通员,分水旱两路,昼夜不停,赶赴游击队。随后又派了一位省委委员,另走一条旱路。也是兼程前进。省委估计:昨天夜里敌人才批准偷袭包抄的作战方案,如果一点也不耽搁,今天上午开始布置的话,最快也得明天上午出兵。所以如果不出什么意外,我们三路人员都可以抢在敌人的前面赶到。即或不顺利,起码也可以有一路人员赶到。只要有一个人抢在敌人前面,胜利就是属于我们的!”

李汉超说得兴奋,王一民听得更兴奋,他那为游击队的危险处境而悬着的心落底了!他高兴地说道:“那我们一会儿就不光是为你们夫妻的结婚纪念日而举杯了,还要预祝我们在军事上的胜利呢!”

“对。不过后者只能在内心深处,默默地进行了。”

“好,当我和你单独碰杯的时候,就是这‘默默’的内容。”

两个人相对着笑了。接着,李汉超又提出了塞上萧的处境问题,他说省委又和他谈了一下,认为对这样有影响的爱国作家,我们一定要尽量争取、保护。最好的保护办法还是送他到游击区去。如果他不愿在东北地区,还可以设法送他出关。李汉超准备和王一民两个人共同和他谈一谈,王一民高兴地接受了。

58

王一民离开花园街往卢家走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月挂柳梢的时候了。他一边走一边回想着他和李汉超一道同塞上萧的谈话,这场谈话进行得并不顺利。当他们试探着提出让这位作家离开哈尔滨到“外地”去的时候,塞上萧竟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他表示决不离开哈尔滨一步。他请他的两位朋友放心,他至死也不会对日本法西斯低头、让步或妥协。如果敌人敢于对他动手的话,他就要用死来激励活着的人们起来斗争。他由于喝了几杯酒,说得更加情绪激昂,大有慷慨悲歌,愤然起舞之势。后来,他也谈到柳絮影,因为她也遭受着几乎和他相同的命运,被共同笼罩在恐吓的乌云下面,在这种情况下他怎能只顾个人安危,扔下她就扬长而去呢。

李汉超和王一民知道这后一条是他不能离开哈尔滨的重要原因。但是在目前情况下,柳絮影又确实不能离开剧团,她一走剧团立刻就得解体,台柱撤掉台子岂不要倾倒P何况剧团的斗争又需要她呢。因此他们就没有谈出结果来。当王一民离开李汉超的时候,李汉超悄悄告诉他:等塞上萧清醒以后,他还要和他谈。而王一民应该做做柳絮影的工作,如果她也能说服塞上萧走出哈尔滨的话,事情就可能有转机了。王一民答应了。

王一民一路上想着这些事,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卢家。按完电铃以后,出来给他开门的是老田头,这老头把王一民让进来,一边关门一边对他说:“王老师,您不到我们门房看看哪,我们这块儿今天出了一件喜事。”

“什么喜事?”

“您不是知道老斯杰潘被中国婊子拐骗那回事吗?”

“我知道。”王一民一边点头答应一边向门房望去。这一望使他心头猛然一震,他借着门上的灯光,隐隐约约看到窗户里面有一张大白脸,正盯着他看。他看不太真切,但他已经感觉到这是一张不寻常的脸,可能是特务头子葛明礼的脸。他借着和老田头说话的机会,将身一转,背对着窗户一边往前走一边说,“斯杰潘不是请人帮助抓那骗子吗?”他把声音放得很低,低到只有老田头能听见。

“对,对。”老田头也一边跟着往前走一边放低声音说,“当时我寻思说说就算了,哪知道这个葛明礼还真有两下子,竟然把那一对行骗的狗男女都抓住了,还把被拐走的金阈子、手榴子、表、钱都给找回来了。方才葛明礼亲自拿着交给了斯捷潘,把斯杰潘乐得一个劲地行礼。”

“这么说葛明礼还在门房里?”

“嗯。和他一块来的还有何二鬼子,他们是来找老爷有事。”

“他们怎么没坐车来?”

“坐了,车把他们送到这就开走了,说一会儿回来……噢,我还得给他们通报去,看看老爷见不见他们。回头见。”老头说完往东楼门去了。

mpanel(1);王一民站在楼下的黑灯影里向门房看着,门房的门关着,人还都在里面。这不由得引起他一阵不安:葛明礼虽然没有看见过自己的真面目,但是他们在血横飞的北市场上交过手,那个花脸特务和彼翠仙也会当他描述自己的身形和高矮胖瘦的样子……他方才又把脸紧贴在窗户上盯着自己看,不用说让他认出真面目,就是让他怀疑上自己也会招来麻烦。

王一民正在想的时候,卢淑娟从东楼门走出来,她手里拿着一卷纸,一直向王一民走来。这姑娘最近已经养成一种习惯:每到王一民快下班的时候,她就站在二楼自己屋里的窗前往大门方向看,有时不在窗前,一听见大门前有动静,就忙跑到窗前看看。也有的时候她抽不开身,譬如母亲或者别人在身边,这时候冬梅就自动代替她当这个秘密的“监视哨”,只要一看见他回来了,冬梅就笑着向她的小姐微微一点头,或者连头都不用点,只要眉毛一动,她那小姐就明白了。这主仆二人中间有一条灵敏度非常高的热线,只要稍稍一动就会由此及彼,接收不误。

今天是星期天,卢淑娟本来指望王一民白天能不出去,或者少出去一会儿,哪知道他从早晨出去就没见影儿。快到中午的时候冬梅跑来告诉她说:“塞上萧先生来电话找王老师,我说从一早出去就没回来,塞先生让他回来就到他那里去。”

卢淑娟听完皱皱眉,轻轻地长出了一口气,慢步到窗前,身子斜靠在窗框上,向大门方向望去。大门紧紧关闭着,大门两旁是高高的墙壁,墙壁以外的景物就再也看不见了。这时她忽然感到这墙很讨厌,简直是多余的。如果没有墙,一眼就能看到街口,那该多好!只有在这时,她才深深理解《三国演义》上写刘备送徐庶去曹营的时候,为什么要把隔断他看徐庶的树林都砍倒……想到这里,她又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这时站在她身后的冬梅说话了:“小姐,您别总是站在那想心事了,您画张画吧。”

卢淑娟回过身来,微蹙着两道长眉说:“你让我画什么哪?”

“前天您和王老师看画册的时候,都说宋代那幅《白头丛竹图》画得好。后来您说那两只白头鸟都站在竹枝上,不如双双飞起来好。王老师说小姐这想法好,当时就让您画,可您又说什么也不肯动笔了。我看今天您就画出来,等王老师回来的时候就给他送过去。”

“不,今天也不能画。”

“为啥呀?”

卢淑娟那白生生的脸上忽然泛起一层红晕,她斜脱了冬梅一眼说:“傻丫头,我当时说完就后悔了,你还让我画。”

冬梅眨着狡黠的大眼睛说:“那后啥悔呀?”

“你呀!”卢淑娟用手指一点冬梅的脑袋说,“你明明知道那两只白头鸟画在一块包含着什么意思,还偏让我画完给他送去,还画双双起飞的,你呀……”卢淑娟扬起手要打冬梅。

冬梅忙一躲说:“哟!小姐,那双双起飞可是您自己当王老师说了呀。”

“那是我说走嘴了。”

“您走嘴了,王老师可要呢。他就要那比翼双飞的白头到老的鸟儿。”

“死丫头,看我拧你嘴!”卢淑娟真的向冬梅扑过去。

冬梅这回既没躲也没闪,反倒一张双手把卢淑娟抱住了。卢淑娟挣了几下冬梅也不松手,她脸贴着卢淑娟的脸说:“小姐,您先别动,就这样,听冬梅说两句贴心话。”

卢淑娟真的一动也不动了。

冬梅轻声说:“小姐,您不能总这样下去了,一个人想,把话憋在心里,常了会生病的。依我说,您就画这比翼双飞的白头鸟,画完了就送到他面前,就当他说……”

“说啥?”

“说你们应该变成那双小鸟。”

“哎哟!”卢淑娟挣脱开冬梅,双手一捂脸说,“这话怎能由我说?”

冬梅把头一仰说:“小姐要不嫌弃的话,冬梅就学做一回红娘。冬梅和红娘身份相同,职业相当,前有古人,后有来者,做这事儿不是正合适吗?”

“不,不。”卢淑娟连连摆着手说,“红娘是随莺莺的意思去的,你去一说人家就会想……”

“唉!”冬梅急得一拍手说,“那您要怎的?”

“我要……”淑娟把头一低,轻轻地说了两字,“他说。”

“哟!您怎么跟人家端起小姐架子来了。您不想想,人家能先说吗?您是位大家闺秀,千金小姐,可他有多少斤?用一句文言词来说,他乃是‘一介寒儒’,跟小姐门不当户不对,放不到一个天平上去。真要是他说出来,让小姐给顶回去,他在这还怎么呆了?”

“可我已经……”淑娟低着头,声音非常低地说,“都暗示过了……”

冬梅忙问:“暗示什么?”

“就是方才说那……那对白头鸟呗。”

“哟,那不是小姐说走嘴了吗?”

“看你!”淑娟脸红红地说,“和你说正经话呢,又往旁处扯!”

“不扯,不扯。”冬梅忙收起笑容说,“可您光暗示怎么行啊。人家的脸皮不像咱家少爷那么厚,人家是有分寸知进退的正人君子,不会自己蹦着跳着往高枝上攀。所以小姐您就得屈尊一些,虽然不效仿那崔莺莺营‘月下佳期’去相会,也应该画个白头双马把心表。小姐,您就听了我的话吧。”

卢淑娟看了冬梅一眼,把头一低,不说话了。嘴没说话,那条灵敏度高的热线可接通了。冬梅一乐,一拍手,忙去铺宣纸、倒水、研墨……一阵忙活过后,卢淑娟在写字台前坐下了,她抿着嘴,脸红红的,不言不语地拿起画笔,凝神默想了一下,就开始画起那展翅双飞的白头鸟来。

淑娟画,冬梅在一旁帮着神纸、递笔,遇有大门铃响,她就跑到窗前去看看。

有两次,都是卢秋影骑着摩托回来又出去。这位少爷最近神头稍见好转些,在他父亲的督促下,头发理了,胡子刮了,衣服也整洁了。只要王一民晚上在家,他也在家,就过来听听课。他似乎已经察觉出姐姐对王一民发生了特殊感情,他本是个恋爱自由主义兼恋爱至上主义者,由于有这“双料主义”,所以遇到他姐姐和王一民在一块儿的时候,总是借故走开,甚至听课的时候,只要有他姐姐在场,他也会推说头痛或者肚子痛,中间走掉。今天他骑着摩托走了,冬梅只盼他今晚晚些回来,越晚越好。他虽知趣,但他就住在王一民的对面,小姐谈那话时心总不落底呀。

有冬梅这个“监视哨”在身旁,淑娟自己就不用往大门那边看了。而且她也顾不上看,心里已经点起一团火,是爱情的火?还是艺术创作的火?抑或是前一把火点燃了后一把火?自从王一民把她那哀怨之词化为发愤的爱国之作以后,她对他那已经产生的爱慕之情就跃上了一个新高度,变成直线的升腾,升腾又变成飞翔,她要和他共同比翼齐飞,就像她现在画的这幅《白头双飞图》一样。正是这种感情点燃了她心中的创作之火,使她激情满怀,思绪泉涌,挥起画笔,笔尖好像自动在纸上跑,笔到之处,一草一木都显出勃勃的生机,使站在一旁的冬梅惊奇不已。她觉得她小姐今天拿的简直是一支神奇的画笔,画鸟鸟喘气,画竹竹生风。她心中不由得暗想:这大概是月下老人来助小姐一臂之力,使天配良缘能早日成功。

淑娟一气呵成,画到点灯的时候,一张水墨飞鸟画画完了。画面上画着一丛墨竹,一双白头鸟从墨竹上刚刚展翅起飞,飞得不是一般齐,前后稍稍错落着,飞在前面的回头看着后面的,长嘴张着,像是在呼唤;后面一只伸着圆圆的脖子,扑着翅膀,像是在答应。两只错落着的鸟被这一呼一应联结得比并翅双飞还亲密,它给人提供充分想象的余地。这大概就是莱辛在《拉奥孔》里所说的“避免描绘激情顶点”的作用吧。

淑娟画完后,又提笔在上边写了《白头双飞图》五个字,下款写“淑娟学画宋无名氏《白头丛竹图》”。

淑娟才写完,冬梅发话了:“您那上款不题上王老师的名宇啊?”

淑娟似嗔似怪地瞪了冬梅一眼说:“你怎么知道我是给他的,我还兴许自己留着看呢。”

“小姐,您又来了……”

冬梅刚说到这,外面有汽车声,开门声。她俩一齐扑到窗前去看。一见进院的是葛明礼和何占鳌,两个人被斯捷潘恭恭敬敬地让到门房里去了。淑娟眉头一皱说:“他们俩又来干什么?”

原来自从淑娟在马送尔画了《双图》以后,何、葛二人还没有来过。淑娟一想起那天种种不愉快的遭遇,就不免怨恨这两个人,她几次和妈妈说要找葛明礼来问一问,都被心慈面软的妈妈拦挡住了。今天他俩又来了,她就有意要兴问罪之师。

她的心思,冬梅不但了解,而且也厌恶这一胖一瘦两个坏蛋,所以她也撺掇淑娟去问他俩,尤其是那位舅爷。

正在他俩计议的时候,老田头又把大门打开了。这回进来的是王一民。淑娟本来天天看见他,但是今天一见他踏进大门,却有些心跳,脸红。还没等她稳住神,冬梅又一捏她手,悄声说:“小姐,他回来了!我看您把刚才说的事先撂一撂,快拿着那张《双飞图》,飞到他身边,去说那件‘大事’吧。”

淑娟一边往回袖手一边说:“看你说的,什么大事呀?”

冬梅攥住淑娟的手不放,她几乎挨到她耳边说:“小姐,您不是那种扭扭捏捏的小家碧玉,您应该按照自己想的去做。您就快去吧,去晚了说不定少爷又回来了,又得讲课了。您今天不把话说出去,晚上的觉得怎么睡呀!”冬梅一边说着一边卷好《双飞图》,交到淑娟手里,强推着她走出了屋门……

这时候在门房里,葛明礼正在问斯捷潘:“刚才进院的那个人是谁?”

斯捷潘正在把他那些失而复得的财宝往一个破旧的小型手提保险箱里装,那专注的情形,好像连同他的心都装进去了,以致没大听清葛明礼的问话,他忙伸着脖子,赔着笑脸问道:“您说什么?”

“我问你刚才进院的是谁?”

斯杰潘非常抱歉地摇摇头:“我,我没看见。什么样子的人?”

“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不到三十岁,很漂亮,圆脸膛,大眼睛,穿一身灰色毛布长衫,看样子跟这府上很熟……”

“嗅,您说的是那个王老师!”斯杰潘问了句,“您打听这个人干什么?”

“没什么。”葛明礼摇摇头,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是我认错了人。”

斯杰潘本来没大听清楚这句话,但他正在兴头上,又要对葛明礼表示感谢之情,没话还要找话呢,便又接着说道:“您可别认错王老师,他是个好人,大大的好人!

他学问大,教书好,咱老爷才特地从一中把他请来……”

葛明礼听的兴趣本已不大,在带听不听中忽然听到“一中”二字,就像刚要人睡的毛驴子听见鞭子响一样,冷丁竖起了耳朵,他忙问斯杰潘道:“你说什么?这个王老师是从一中请来的?”

斯杰潘直着脖子连连点头说:“是的。”他咧开大嘴笑着说,“是那个王一民王老师。”

葛明礼并没笑,他自言自语念叨了一声“王一民王老师”,然后又问斯杰潘:“他是什么老师?”

斯杰潘看葛明礼那张大脸一下子沉下来,也忙收回笑容说:“他教这里少爷念书,是少爷的老师。”

“是家庭教师吗?”

“嗯。”斯杰潘连连点头说,“晚上这里教书,教完书这里睡觉。”

葛明礼点点头。他那沉着的脸有些放晴了。他在屋里转了一圈,当他转到一直坐着抽烟的何占鳌面前的时候,又转过脸问斯杰潘:“是道里第一中学?”

“是的。王老师白天在那里教,晚上到这里教,两头忙。

“是这样啊!”葛明礼若有所思地点着头,他的脸又沉起来了。

何占鳌见状忍不住地问道:“怎么回事?你又……”

葛明礼忙一摆手说:“等会儿再告诉你。

这时,老田头推门进来,对何、葛一点头说:“老爷有请。

何占鳌和葛明礼忙站起身来,抻抻衣襟,一同向外面走去。

59

王一民和卢淑娟一同走进他的房间。他打开电灯就和卢淑娟说:“俯上的舅爷和那个何二鬼子又来了。”

卢淑娟点点头说:“我知道。”

“他们又来干什么?”

“咱们有耳报神。”淑娟低下头轻轻地说,“我已经告诉冬梅在那边留神听着点。”

直到这时,王一民才注意到卢淑娟今天的神情不大一样,只见她:脸庞儿红得像喝了桂花酒,眼波儿想瞧又飞走,头儿半低着像有话难出口,身儿斜倚在花几旁——像花枝一样娇柔,水晶一样的姑娘啊!

为什么羞答答欲语还休?

莫非是……

莫非是……王一民的心也猛烈地跳动起来,脸上顿时觉得火辣辣的……他忙一转身,推开门,举步要向屋外走。

“你上哪去、‘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我去找秋影上课二‘他不回头地说。

“弟弟不在。”

“那……”王一民尽量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慢慢回过身来,只见淑娟的头半抬起来,从垂下的发丝中向他凝视着。她的脯一起一伏,随着那起伏,王一民好像听见她的心在怦怦地跳。不,不是听见她的心跳,是自己的心跳,两颗心跳动的节奏是这样相同啊!王一民忙一侧身,向写字台走去,他翻看案头上的书,翻的什么书?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机械地翻着……

王一民觉出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是她向他走过来了,他觉得她就站在他身后,这回他似乎又听见她的心跳,不,也不是心跳,是微嫌急促的呼吸声……他仍在机械地翻着书,他觉出她又向旁边移动一下,一件东西伸到写字台上来了,是什么?

啊,是她拿来的那卷纸。她那纤细白皙的手指在纸卷上移动,纸卷的上端被打开了,她用镇纸压住上边纸角,再往下一拉,整个纸卷都被打开了。呀!两只比翼同飞的白头鸟跃然纸上,跳人王一民的眼中!鸟上边的五个字《白头双飞图》好像也在往上飞,不同的是这五个字一下就飞进王一民的心口,从心口又落到心底。不,落到王一民心底的不光是这五个字,还包含着姑娘一颗炽热的心,这心和王一民的心共同跳动!王一民眼睛湿润了,多好的姑娘啊!多难得的一颗心哪!想不到她能够打破世俗上的一切偏见,把她那颗纯洁赤诚的慧心主动捧给自己,这简直是风尘中的知己,人生中的知音,可以同生死共患难的好伴侣呀!像这样的好姑娘在人世间还上哪里去寻?还向哪里去找?现在只要自己回过身去,幸福就可以落人自己怀中!

但是,能这样做吗?能吗?严酷的斗争,重大的责任,允许自己这样做吗?自己到卢家来,是为了寻找个人幸福吗?可是现在……得怎么办哪?

mpanel(1);这时,卢淑娟说话了,她的声音仍然是那样轻柔,轻柔中带着颤音,是紧张?

是激动?还是情感的波涛击荡着羞于完全敞开的怀:“你前天不是让我模仿怕头丛竹图》,画幅让一对白头鸟双双飞起来的画吗?我,我终于大胆地画了……又鼓起勇气……献给你,你看……你说……我听你的。”

这姑娘越说声音越低,越不连贯,而且断断续续,似是而非,乍听起来好像不明不白,不清不楚。但是听在情人耳朵里不但连贯、明白、清楚,而且在那断断续续的删节号里,包含着千股柔情,万般情爱。那是千言万语的简化,那是热烈感情的凝练。当情爱的烈火燃烧到顶点的时候,语言反倒变成无用的东西。如果有哪个情人在这时候还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话,那就请你警惕吧,你不是碰上一个虚情假意的人就是遇上一个骗子。

卢淑娟说完这段话以后,就背过身去,斜倚在写字台上,一只手还按在写字台边上,好像这段话已经把她的力气用尽,才显得那样娇软无力。

王一民的嘴动了动,没说出声来。他的眼睛从画上抬起来,向卢淑娟望去。他望不见她的脸,只能看见在那乌黑的发丝中露出的半边耳朵和耳下的颈项,这些平时像凝脂白玉一般的部位,现在都像雨后的桃花一样,不但染上了一层淡红,还挂上了几颗细小的“水珠。”王一民这时才感觉到自己身上也出了汗,又脸,脸也滚烫。半天,他才憋出来一句:“你画得真好!真好!”一个聪明人忽然变得笨嘴笨腮。

卢淑娟还在等着他下边的话,或者是代替话的行动,但是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觉不出任何行动。只听见他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挂在墙上那古老挂钟里的“布谷鸟”跳出来,抖着翅膀“布谷、布谷”地连叫了八声。这八声叫得好长!叫声过去以后,屋里显得出奇的肃静,肃静到好像真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了。

卢淑娟再也等不下去了,她慢慢地回过身来,只见王一民那白净的脸盘好像蒙了块红布,头上还有汗珠淌下来。她吃惊地往后退了一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又问道:“你,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王一民嘴唇动了动,又只说了几个字:“我,我谢谢你。”

卢淑娟像被针扎了一样,身上一激灵:“你,你谢我什么?”

王一民眼睛落到写字台上:“谢谢你画的这张画。”

卢淑娟发红的脸变得苍白了,她忽然往前走了一步,仰起头问道:“这,这就是你要对我说的话?”

王一民一动没动,眼睛仍然盯着那张画说:“我,我要把这张画珍重地保存起来,留,留……”

“留什么?”

正当王一民还要说什么的时候,外面楼梯响起来,响动不大,但很急促,是跑着上来的,紧接着就传来敲门声,还没等王一民说请进,门就被推开了。是冬梅从外边闯进来,这丫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一边急促地喘着气一边说道:“小姐,舅爷跟那个何,何二鬼子是来给您提,提亲的!”

卢淑娟的长眼睛几乎瞪成了圆眼珠,她急往冬梅面前走了两步问道:“你说什么?提,提什么亲?”

“提亲,就是给您保媒。”

王一民也急往前走了两步,和卢淑娟站在一起问冬梅:“是给什么人提亲?是不是一个日本人?”

“您,您已经知道了?”冬梅问完,又忙对卢淑娟点着头说,“是,是一个日本人。

卢淑娟像蒙受了奇耻大辱一样,双手一捂脸,几乎是喊叫着说:“哎哟,天哪!

一个日本人!”

王一民往后退了一步,像自语似的低声嘟哝着:“还是来了!”

冬梅没听清王一民的话,她仍然对着卢淑娟急促地说:“这个日本人您已经见到过了!”

“我见到过了?”

“对,就是您画上画的那个小乌,日本侵略头子的侄子,那个有点水蛇腰的大个子,叫什么玉旨一郎的。”

卢淑娟倒吸了一口冷气说:“是他!”接着又有所领悟地点点头说,“才弄明白,是这么回事呀!招待,画画,又要留吃饭,原来是一个圈套!”

“对,是个圈套!”冬梅连连点头说,-“那天那个大个子日本鬼子就总是不错眼珠地盯着小姐看,原来他早就没安好心眼子!”

“冬梅。”王一民似乎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镇静,他往前走了几步问道,“他们提完了以后老爷怎么说的?”

“老爷很生气,几乎要撵他们俩出去,可是他们俩好像早已经商量好了,一点也不动气,总是反反复复地跟老爷说:日本人那头已经下了决心,说什么也要把这门亲事办成。如果老爷拒绝,就是对日本人的侮辱。那个老日本鬼子恼羞成怒,什么事都能办出来。老爷气得把茶杯都摔了。他老人家指着那个坏蛋舅爷的鼻子问:是不是你把这鬼引进来的?舅爷发誓起愿地说,他不但没往进引还帮助往外推了。

当那个老日本鬼子找他跟何二鬼子当媒人的时候,他劝阻过,结果还被老鬼子骂了一顿。那个何二鬼子也给他当证人……”

“简直是一片鬼话!”王一民气愤地一挥手说,“那天在剧场里我亲眼看见他俩站在玉旨叔侄背后,往楼下指着淑娟嘀咕,引得玉旨一家人争着看。现在看来,葛明礼前些日子往这里跑,向淑娟要画,打听淑娟各方面的情况,都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鬼就是他们俩引进来的!”

王一民的话音才住,卢淑娟忽然一挺腰身,长眉一竖说:“冬梅,走!跟我去见他们,我要让他们和他们的主子都死了这条心!”说完就昂首要往外走。

“等一等。”王一民忙拦住她说,“你去准备怎么说?”

“我要告诉他们,我已经……”说到这里,卢淑娟忽然双眉一皱,停住了话头,直望着王一民。

还没等王一民有所表示,反应灵敏的冬梅忽然一扬手说:“对,您就干脆告诉他们,您已经将终身许配给别人了。”说到这里,冬梅用她那双秀丽的眼睛瞥了一眼王一民,又接着说道,“对,我看您就干脆当着老爷的面,把这门葫芦揭开了,把事挑明了,省着过后还得和他老人家费唇舌,说不定为救燃眉之急,老爷一下子就上了咱们这条船呢。”

卢淑娟对冬梅点点头,转脸看着王一民,似乎在等待着他的“裁决”。王一民毫不犹疑地一摆手说:“不行。”

卢淑娟脸又刷一下红了。还没等她张口,冬梅先瞪着眼睛问上了:“怎么不行?

是您不行还是……”

王一民这时反倒异常冷静地说:“我说不行,是因为这样做就会出现一些我们难以预料的复杂情况。冬梅,我先问你,老爷是不是没有说你家小姐已经有了……”

冬梅眨眨眼睛说:“当然没有。这个招数不是才想出来的吗?”

“既然没有,”王一民转向卢淑娟说,“你去一说,首先是把老伯置于被动地位上,使他老人家措手不及。如果再让对方看出是你自作主张,岂不伤了老伯的自尊心,你应该熟知老伯的秉,他是一位非常自重的社会名流啊!如果弄僵了,岂不是要把你这位名门小姐也置于难堪地位上,而让不怀好意的坏人看笑话,甚至到处传播,败坏你的名誉;其次,那位勇爷最近常来你家,而且从各方面了解了你的情况。所以无论你去怎么说,他也不会相信。他现在是日本侵略者的鹰犬、奴才和走卒,为了讨好他的主子,连他亲爹都会出卖,何况你这还隔着一层的亲戚。所以你去不但于事无补,反会坏事,闹不好会像往干柴上泼油一样,使火势加剧。”

王一民这一席话像一服清凉剂,使卢淑娟和冬梅那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了。她们愣愣地看着王一民,稍停了一会儿,淑娟轻声问道:“那你看该怎么办2”

王一民一指冬梅说:“冬梅再去听一听。老伯当然不会答应,听也是为了弄清情况。”

淑娟点点头,对冬梅说:“快去吧。”

冬梅答应着快步走出去。

屋里又只剩下他和她。

卢淑娟痛苦地看着王一民,隔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听方才的话,你好像已经知道日本人的打算了?”

“知道。”

“怎么知道的?”

“你忘了玉旨一郎和我是一个学校的。”

王一民回答得很平静,很坦荡,但这平静的回答却激起了强烈的回响,只见卢淑娟杏眼圆睁,像似在噩梦中猛醒一般地“啊”了一声,又往后连连退了几步,蹩眉凝目地瞪着两只明亮的眼睛,紧盯着王一民说:“我明白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呀!”

明亮的眼睛像蒙上了一层薄雾,光亮不见了,两颗晶莹的泪珠从里面滚落出来。她猛一低头,又一侧身,跑到写字台前,抓起那张《白头双飞图》,哗哗地就往起卷,她卷得那么快,以至出了许多皱褶,皱褶压皱褶,整张画被卷成了一筒破纸,泪水又滴在画上,画要变成废纸了!

王一民急走过来,他一只手抓住画卷,激动地说:“淑娟,你有气,你有怨,你有恨,你有千言万语,都对我撒,别糟蹋这片心……”

王一民话没说完,卢淑娟竞哇一声哭出声来。她松开画卷,一扭身,跑到沙发前,投身在沙发上痛哭起来。她尽量压抑着自己的哭声,越这样越显得悲切,真哭得凄凄惨惨,痛断肝肠。

王一民把画卷又放在写字台上,走到她的身旁,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她的哭声减弱些才说道:“淑娟,你的心,我明白,你在怨我,而当这怨气和天外飞来的误会碰到一起的时候,就变成了恨,恨极才生悲。所以一定要把你这误会先解开。”

淑娟哭声小了,她微微抬起头来,在断断续续的哭声中说了一句:“我哪来的误会?”

“你有,而且是很大的误会。”王一民又走近她一些说,“当你方才弄明白我是从玉旨一郎那里听到求婚的事情以后,你就像明白天大的机密一样喊了声:”原来是这么回事!‘你这声呐喊当然是冲我发出来的,你喊的时候还接连着往后退,两只眼睛紧盯着我,好像第一次看明白站在你面前的这个男人竟是一个懦夫!一个胆小鬼!一块软骨头!“卢淑娟的哭声止住了,仰起那像雨后梨花一样的脸庞直望着王一民。

王一民激动地说下去:“你以为我是听见哈尔滨的太上皇玉旨家族要来求婚,就害怕了,就在你的一片真情面前吞吞吐吐,畏畏缩缩,却步不前了?淑娟,你错了!你没有冷静地想一想:第一,如果我惧怕玉旨家,就不会说出我已知道他们的打算,那结果不正会像现在这样,被你认为是可憎的懦夫吗?第二,我必须向你说明,不管你愿意不愿意,这个玉旨一郎本人是一个难得的正派青年学者,是一个同情中国人民的人,甚至是可以帮助中国人民和日本侵略者进行战斗的人!”

卢淑娟那被泪水模糊的眼睛又睁大起来,她惊讶地说道:“能是这样吗?你,你前几天还说他是一个难解的谜……”

“这谜已经解开了。今天上午他向我讲了玉旨家族的历史,讲了他和他叔叔玉旨雄一的复杂关系,使我对他有了全面的了解。在这同时,他也讲了他要娶一个中国姑娘的愿望,并且讲了他对你——请原谅我不得不使用一个不大合适的现成词句——一见钟情的强烈感情,他讲得那么真实,可信,他简直像仰望一位天仙一样地看待你。使我听了,十分感动。”

卢淑娟忽然从沙发上站起来,急切地说:“那你,你是怎么表示的?”

“淑娟,别急,你还是坐下听我说。”王一民等淑娟又坐下才接着说道,“我感到这问题很严重,因为他的愿望已经得到他那魔鬼叔叔的支持,这就会危及你们全家的安全,就像方才听到的一样。所以我就极力劝阻他,我晓之以大义,动之以人道,当他觉悟到这样做是以势压人,以强凌弱,甚至是为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目的服务的时候,便毅然决然地向我表示:他将放弃这个在感情上难以放弃的企图!”

卢淑娟听到这里又忍不住问道:“那怎么还是来了/‘”这我将进一步去了解。

不过我估计这可能是他叔叔个人的意思。他叔叔很久以来就想迫使老伯出山,为伪政权效力。几经努力,都没能如愿,这才想出这个一箭双雕的主意,既给玉旨一郎定下了终身大事,又可借此把老伯拉上贼船。所以我估计工旨雄一是不肯轻易放下这如意算盘的。即或一郎反对,他也要端着打下去的架势。“卢淑娟听到这里点点头,轻轻说道:“这么说是我……”她的头又低下去了,“误会了你。”

“不要说这些了,在那种情况下,是不大容易判断清楚的。”

卢淑娟又微微抬起头来说:“这么说你不怪我?”

王一民也直望着她说:“完全相反,只求你不怪我。”

“那你为什么……”卢淑娟侧过头,又向写字台上望去。当她的眼睛落到那卷被卷皱了的《白头双飞图》上以后,又接着说道,“你是不理解?还是……”

“不,我完全理解。”王一民低下头,语言沉重地说,“可是……我不能。”

卢淑娟像被迎头痛击了一下似的,身子一哆嗦说:“为什么不能?为什么?问题在哪?”

“在于你的家庭,也在于目前的时局情况。你想,伯父和伯母能同意吗?如果不能同意,我和你们家的世代相交也就结束了,我就得从这里搬出去……”下面的话:组织上交给我的任务怎么完成?王一民心里这样想着,却不能当着卢淑娟的面讲出来。

卢淑娟的眼睛一亮,嘴角上绽出了一丝笑纹,这是抑制不住,发自内心的最甜蜜的微笑。她仰着头,紧盯着王一民说:“那,我明白了。我要和爸爸妈妈正式提出来,妈妈早有这心思,她听见会高兴的。爸爸对你一直是赞赏的,我想也会同意的。如果真像你所估计那样,说什么也不点头的话,我也有我的办法……”

“什么办法?”

“我还有两条腿。”卢淑娟昂起头说,“腿是我自己的,我让它往哪里走它就会往哪里走。!‘出乎卢淑娟意外的是,王一民又摇起头来,随着王一民的摇头,卢淑娟的嘴闭上了,闭紧了,那一丝笑纹消失了。她大睁着惊讶的眼睛,不可理解地望着王一民。

王一民说:“方才我说了两个原因,一是你的家庭,二是时局。关于时局,我所抱的态度你是清楚的。我那首同你唱和的诗你还记得吧?”不等卢淑娟回答,王一民就念道:“怀报国志,仰面向长空,誓雪汉家耻,国难需英雄!”念完诗,他又激动地说下去,“我当然不是什么英雄,但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报国雪耻,这就是我的志向。我深深记得,当我写完这首诗以后,你曾流着泪和我说:一定要把那题诗珍重地藏好,等到国土收复之日,再装裱高悬起来,以为纪念。你的话,不但深深地感动着我,也激励着我,我已经把它铭刻在我的心上。我甚至期待着那一天,高悬起来的不只是你和我那张共同唱和的题诗,还有……”

“还有什么?”卢淑娟那方才还是惊讶的眼睛这时又闪出希望的火花。

“还有……”王一民眼帘低垂,没有再说下去。

卢淑娟忙向前走了两步,紧站在王一民眼前,仰起头,焦灼地问:“还有什么!”

“还有……”王一民的眼睛往旁一移,落在那张揉皱了的画卷上。他忽然一转身,快步走过去,拿起画卷,展开,举向卢淑娟说,“还有你画的这张《白鸟双飞图》!”

“你是说把它和诗高悬在一起?”

“对!等到胜利的时候!”

“一民……”卢淑娟眼睛里那希望的火花燃烧成幸福的火光,她情难自禁地向王一民奔去……

王一民这次没有躲闪,他直视着卢淑娟那火热的目光急切地说:“可是你慎重地想过没有?我们的胜利还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得到的,也许要奋战十年。八年……”

卢淑娟毫不犹疑地脱口而出说:“那我就等你十年、八年!”

“如果时间再长……”

卢淑娟一指画说:“一直等你到白头!”

“淑娟,你……”王一民热泪盈眶地向淑娟张开双臂,淑娟一头扑在他的怀里……

挂钟里的“布谷乌”又跳出来叫上了,叫得好像比任何时候都轻快悦耳,而且那“布谷,布谷”的声音好像也变了,变成“幸福,幸福”的和乐声。

60

当天夜里九点刚过的时候何占鳌和葛明礼离开了卢宅,王一民和卢淑娟从冬梅口中知道这两个家伙是在卢运启的斥责声中离开的。他俩从进屋到离开,始终是和颜悦色,逆来顺受,任凭卢运启怎样发脾气,拍桌子,摔茶杯,他俩也毫不动火。

但是坚持为玉旨一郎求亲的态度始终不变,临退出前还请卢运启慎重考虑,三思而行,不要因儿女亲事,弄出不可收拾的悲惨结局,等等。言词中带有强烈的威胁。

气得卢运启一直把他俩骂下楼梯才住声。

王一民听冬梅讲完,又安慰了淑娟以后,就借着给斯杰潘道喜,观看他那追回来的财宝的机会,向斯杰潘了解葛明礼打听他的情况。斯杰潘都毫无保留地当他讲了。王一民从斯杰潘的讲述中得知葛明礼确实已经注意上自己了。

第二天,王一民就提高了警惕,从一上班开始,就注意观察周围的一切动态,一直到下班前,都没发现什么异常现象。下班的时候,他到传达室李贵的小里屋坐了一会儿,谈了一下反日会的发展情况,又布置一下工作,等他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六点多钟了。他打算先到老何头的白露小吃铺吃顿晚点,然后再到花园街李汉超家汇报昨天卢家发生的情况,研究一下对策。但当他一迈出学校大门的时候,他所担心的情况终于发生了!

在一中对面摆着几个租书摊,是出租武侠和言情小说的,也有少数的文学书籍。

出租对象主要是一中的学生。每当课间或放学的时候,书摊前总围着一些学生。现在放学后的高氵朝已经过去。围着的人不多了。王一民脚一迈出校门,眼睛就向四周环视了一下,他突然发现,在正对着校门的书摊后边,和租书老头儿并肩坐着一个瘦得皮包骨的家伙,他虽然戴着一副宽边的墨镜,王一民从那红不红紫不紫的特殊脸色上,也马上认出他就是那个几次和自己遭遇过的花脸特务,葛明礼手下的得力鹰犬。这家伙一见王一民走出来,就用胳膊肘碰了碰身旁的租书老头。正在答对主顾的老头忙抬头看了王一民一眼,就向花脸特务点点头,于是那个花脸特务就站起来了。

王一民一扭身向南边石头道街走去。他一边走着一边紧张地暗自打主意。他想起上一次在柳絮影家门前的小铺里和这个花脸特务遭遇的情况,那次他派一个乍出茅庐的特务崽子跟踪自己,被自己轻易地就处置了。这次花脸特务自己出马了。当然,要甩掉他也是能办到的,但是甩掉以后怎么办呢?他们已经知道自己的住处和教书地点,今天甩掉,明天还会再来,卢家和一中的大门外,都会派下鹰犬。现在必须采取一种特殊措施,使他轻易不敢对自己下手……王一民想到这里,忽然灵机一动,计上心来。他这时已经走出水道街街口,如果按照原计划上白露小吃铺或者李汉超家,就要向东走,但他现在改向西走,穿过新城大街一直向中央大街走去。

这中间他逛了一会儿同发隆百货商场,借着出来进去一绕弯的机会,他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个花脸特务正在他后边紧跟不舍。这个家伙的跟踪法真是与众不同,他并不把自己的想法隐蔽起来,而是摆出一副大模大样,有成竹的样子,紧跟着王一民走。走的时候右手总是在西服兜里。王一民知道他手里一定是握着短枪,这个动作说明他内心深处还是发虚和害怕的。

王一民现在反倒怕他中途缩回去,所以故意躲躲闪闪,有时还装成不安的样于回头看看,用这些行动来刺激对方跟踪的兴趣。就这样,王一民把他一直引到高士街玉旨雄一住宅后面的小门前。王一民一边伸手按门铃一面回头看看他。王一民发现这个大模大样的家伙突然缩回脑袋站住了,脸上露出惊讶和困惑的表情,当小门呀一声打开的时候,他迅速地隐身到一棵街树后面去了。所幸这是一条僻静的小巷,来往行人很少,不然他这鬼祟的行动一定会引起很多人的注意。

mpanel(1);小门开了,出来开门的是那个中年日本下女,她认识王一民,一见面就把双手按在膝盖上,向王一民深深鞠了一躬,王一民还礼以后用手指着楼上问了一句:“一郎先生在家吗?”

日本下女明白王一民的意思,一边躬身点头一边往里比划着。她嘴里说的话王一民听不懂,但从动作上可以看出是请客人进去的意思。当王一民往门里迈步的时候,又回头看了一眼,他发现那个花脸特务已经蹿到街对面去了,正伏身在一电线杆子后面,贼头贼脑地往门里窥视呢。显然他早已知道这所住宅的主人是何许人了,所以才从大模大样一变而成鬼鬼祟祟。据这一判断,王一民估计当自己进去以后,他多半还会留在门口等自己出来。因为他要看个究竟,好回去向他的主子——葛明礼报告。

王一民进门以后,没用下女引导,就快步走进楼门,又上了二楼。一上楼梯,玉旨一郎已经满面含笑地站在楼梯口上迎接他了。

“欢迎,欢迎,欢迎您经常来。”玉旨一郎一边说着一边伸着手往屋里让王一民。

王一民却站在楼梯口上没有动地方说:“对不起,我想先请您到院门外去一趟。”

玉旨一郎一愣神问道:“干什么?”

“有一个形迹非常可疑的人,从我们学校的大门口,一直跟我到府上的门口,我进来的时候他躲在街对面的电线杆子后面,借着开门的机会,往院里偷看……”

玉旨一郎眉毛一挑,眼睛一瞪说:“有这样事?”他把大手一挥说,“走,咱们去看看。”说完转身就往楼下走。

当跨出楼门的时候,王一民抢在前面,轻手轻脚地走出去。跟在后面的玉旨一郎也把脚步放松了。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到院门前,王一民伸手抓住铁门栓,轻轻拽开,然后猛一拉,院门开了,两人同时走出门外。

就在门哗一声被拉开的时候,只见对面电线杆子后面,一个探出来的小脑袋,猛往回一缩,藏了起来。但是电线杆子挡不住他全身,脑袋藏进去后屁股还在外边露着。他大概也感觉到这隆起的部分容易暴露目标,还在哆哆嗦嗦地往回收。

这些丑态玉旨一郎早已看在眼里,他向王一民点点头,两人一同向前奔去。

玉旨一郎站在电线杆子前,看那隆起的部分还在往回收,声音不高地说:“不要躲藏了。请出来见见吧。”

想不到这不高的声音也使那隆起的部分哆嗦了一下。紧接着那花脸特务从电线杆子后面走出来。他满头大汗,热气蒸腾,就像才从锅炉里钻出来的一样。他面对着玉旨一郎,两个脚跟一碰,腰一哈,行了一个九十度的鞠躬礼,毕恭毕敬地说道:“报告玉旨一郎校长阁下,卑职奏得利向阁下问安。”

玉旨一郎惊奇地一扬眉毛说:“你认识我?你是什么人?”

“卑职是……”秦得利溜了王一民一眼,急忙一模小兜,从里面出一个黄皮小本,双手端着举向王旨一郎。

玉旨一郎皱着眉接过来,翻着看了看,然后向王一民一伸说:“您看看吧。”

王一民刚伸手去接,秦得利忽然像被蝎子蜇了一样对玉旨一郎叫道:“哎呀!

阁下,这不能……”

玉旨一郎一挥手说:“什么不能?凡是我能看的东西王老师就能看。”

秦得利叫声止住了,嘴可没闭上,他睁着惊讶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王一民。

王一民接过小本,只瞥了一眼,就又递给玉旨一郎。

玉旨一郎一边交还小本一边问秦得利:“这么说你是葛科长手下的人了?”

“是。”秦得利又把小本揣在兜里。

“那你是怎么认识我的?难道我也成了你们注意的目标?”

“不,不敢,不敢。”秦得利诚惶诚恐地摆着手说,“卑职是在第一中学查办毁御容大案的时候有幸认识阁下的。”

“那你今天来到我家门前干什么?”

“这个……”秦得利又溜了王一民一眼,然后为难地丝哈了一声说,“卑职斗胆,想请校长阁下移步到尊府上单独说两句话。”

“我没有时间。有话在这说吧。”

“这,这……”秦得利抓耳挠腮,吭哧瘪肚地说不出什么来,小眼睛还不住地溜着王一民。

“看样子你是怕王老师听见?”

秦得利的脑袋稍稍点了两下,又忙低下去。

“好了。”玉旨一郎挥挥手说,“我现在弄明白了,你是跟着王老师到我这里来的,对不?”

秦得利低头不语。

“那么请你回去捎话给葛科长。王一民老师是我的好朋友,对他的无礼就是对我的侮辱。以后希望再不要出现任何类似情况。你能把话捎到吧?”

“能。”

“一字不漏?”

“是。”

玉旨一郎这时转对王一民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要问他吗?”

王一民一挥手说:“让他走吧。”

玉旨一郎也一挥手说:“好了,你可以走了。”

秦得利忙对玉旨一郎鞠了一躬说:“那么卑职告辞了。”他猫着腰往后退了两步,然后转身要走。

“回来。”玉旨一郎又招呼他。

秦得利忙又转身回来,躬身问道:“阁下还有什么吩咐?”

“你不认为今天对王一民老师的行为是无礼的吗?”

“我……是,是无礼。”

“那么为什么不给王老师行礼道歉?为什么连声告辞的话都没有?”

“是,卑职告,告辞。”秦得利的花脸像被巴掌打的一样,红癫变成紫块。他向王一民猫了下腰,还没等抬起头来,就一转身向前奔去,像个落荒而逃的丧家犬。

玉旨一郎忍住笑,拉着王一民走回院内。当他们在屋里坐定以后,玉旨一郎笑着向王一民道:“您是有意把这个家伙引来的还是找我有事情?”

“两种因素都有。”

“也有事?”

“嗯。”王一民点点头说,“就是昨天上午谈的卢运启家小姐的事情。”

玉旨一郎一听忙问道:“怎么了?”

“昨天夜里有两个媒人到卢家去了。”

玉旨一郎一愣神说:“是去给我……”

王一民点点头说:“是。据说是令叔打发去的,态度很强硬。”

玉旨一郎双眉一皱,一扭脸,一甩手:“胡来!”

王一民稍停了一下问道:“我们昨天谈完以后,您和令叔说过没有?”

“说了,不过没等说出结果来,就被客人给冲断了。但是我的意思已经完全讲清楚了。”

王一民一边思索着一边点着头说:“这么说令叔是决心要利用给您说亲这件事达到政治上的……”

“不。”玉旨一郎一挥手,异常激动地说,“我坚决反对!这是极端卑鄙的,是对纯洁的情爱的亵读!是对人类感情的嘲弄,是对我人格的侮辱!我一定要向叔叔郑重地提出,请他遵守当初的诺言,不要干涉我的生活问题,更不能利用我的婚事去做政治交易!”

王一民也激动地说:“我非常赞成你这种正直无私的态度,你用行动告诉我:一个人应该怎样生活和做人。”

“不,如果没有您的真诚相助,我说不定已经变成政治交易场上的一份筹码了。

所以我是非常感谢您的。”

正在两个朋友推心置腹,倾心而谈的时候,那个中年下女从楼门里走出来,请玉旨一郎去吃晚饭。玉旨一郎一拉王一民说:“走,我早就想和您在一起畅饮一场,一直没有机会,今天遇上了,快请吧。喝完酒以后我还有两个中国古文学上的问题要请教您。”

王一民略一思忖,问道:“就我们两个人吗!”

“当然。”玉旨一郎忙点着头说,“叔叔和婶母都赴宴去了,咱俩可以毫无拘束地开怀畅饮,这叫老猫不在家,耗子上房笆。走吧,咱们两个耗子去闹上一场吧。”

王一民点头了。他想借着喝酒的机会把淑娟给他画《白头双飞图》的事情告诉他。王一民已经深深地爱上了这个日本朋友,他要在工作所能允许的范围内,做到以诚相待。

秦得利从玉旨一郎家门前败下阵来以后,就到处找葛明礼,后来终于在北市场三十七号筠翠仙那里找到了。

葛明礼和筠翠仙正脸对脸躺在炕上抽大烟。葛明礼的大烟还没有成瘾,只是像贪馋的人吃肥食美味一样,隔两天不吃就馋得慌。他在筠翠仙那里准备下一套上讲究的烟具,和下江产的头等清水烟膏,遇到需要解愁闷,提神的时候,就跑来抽一顿。他喜欢那种吞云吐雾的意境,让小美人翠仙躺在自己对面,上好烟泡,对准火头,她那小手一拨弄,他那大嘴一吸,刹那间真好似活神仙。

现在秦得利看到的正是这样一种景象。他扒门缝悄悄看了看,急忙缩回头退出身来,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外等候着。虽然他心急火燎,想要快些把那一肚子憋气话倾倒出来,但却不敢闯进去。他知道这时候的葛明礼正处在升空入云的极端舒服境界中,如果有谁不识趣惊动得败了兴,让他从半天空跌到平地上,那就要倒大霉。

相反,等一会儿他放下烟枪,屈上膝,合着目,再让那空虚的灵魂在虚无缥缈的幻境里转悠上一圈以后,你再进去见他,就会让你顺心满意,只要能办到的事他都会予以满足。秦得利早已透了他的脾气,不得不耐着子等候着。

秦得利进屋的时候,葛明礼已坐在大沙发上喝浓茶。筠翠仙斜倚在他旁边削香瓜皮。一见秦得利进来,她先站起来打招呼说:“秦哥来了,请坐吧。”

葛明礼先是眯缝着眼睛看秦得利,忽然间他像从迷梦中醒觉过来一样,猛睁开往外凸出的大眼珠子,身于往前一探问道:“怎么样?那个王一民到底是什么人?

有眉目没有?”

秦得利半拉屁股坐在椅子上,哭丧着花脸说道:“可别提了,大哥!咱们哥们儿好险没栽到他手底下。没想到一个穷教书匠腰杆子那么硬,背后站着一个大‘抗叉’的,大得一抬脚就能把兄弟咱们踩扁。”

葛明礼一翻愣眼珠子,把茶杯往茶几子上一顿,一拧眉毛说:“谁?谁有那么大本事?哥哥去会会他。”

“这个主儿大哥会过。”

“别卖关子,快说是谁?”

“就是玉旨雄一的亲侄子玉旨一郎!”

葛明礼倒吸了一口凉气,黑眼珠子定在白眼仁里一动不动,半天才说出来两个字:“是他!”

“正是他。”秦得利探着身子说,“他自己宣称王一民是他的好朋友。据小弟观察,他俩简直比拜把磕头弟兄还亲。王一民出入王旨家如走平地,一眨眼工夫一进一出,就把玉旨一郎搬出来了。玉旨一郎处处还得看他眼色行事,好像是王一民在指挥那个玉旨一郎。”

葛明礼用手一拍茶几子说:“竟有这等怪事!你快从头讲来!”

秦得利点点头,喝了一口筠翠仙捧过来的浓茶,就把他如何跟踪王一民到玉旨家,以及又如何遭了一顿盘查的事儿从头到尾学说了一遍。最后他叹口气说:“大哥,这个工旨一郎不但让我回来一字不漏地禀报给您,最后竟让我给那个穷教员躬身行礼,赔不是道歉。大哥,这不但是打小弟的脸,也是对大哥您……”

“行了,别说了!”葛明礼的大白脸气得煞白,他一拍大腿,暴跳如雷地骂道:“我X他八辈祖宗,我葛某人拼着命为他们打江山,脑袋别到裤腰沿子上为他们卖命,可他们总是拿老子不当人看。这个小日本当中的大个子,被西洋外国老毛子串了种的小杂种几次三番拿大屁股坐我,这口恶气让我怎么往下咽!我,我***吹灯拔蜡卷狗皮,从今不再侍候这份狗X的局,老子不干啦!”他那白光光的额头上青筋暴露,热汗从脑袋上流下来。

筠翠仙忙去洗脸盆里投了一个手巾把,走过去轻轻给葛明礼擦擦汗,又拿起一把蒲扇,站在他背后一边扇着一边细声细气地说道:“大爷,您是宰相的肚量,能容得下世间万物,何必跟那‘小鼻子’论高低,比上下。再说这‘满洲国’就是日本人的天下,连当今皇上都是他们扶保着坐上金銮殿的,金技玉叶也得听他们的。

那有钱的王八都大三辈,何况日本人手里还握着杀人宝刀呢。话再说回来,您不也就是比他们矮一点嘛,在‘满洲国’人面前您不是处处都能压一头嘛,您就是比不上二郎神也能和那托塔天王差不离儿呀。日本人给您的气您不会撒在‘满洲国’人身上吗。这有进有出,恶气不归心,就做不了病。”

筠翠仙这一番温言细语,说得葛明礼的气消了些。但他还是骂骂咧咧地回头对筠翠仙说道:“你***站着说话不腰疼,还有进有出呢,我上哪出去?连个穷教员我都碰不得啦,我还怎么……”说到这里,他猛然停住话头,转过脸看着秦得利问道:“哎,你说了半天怎么连正题都没沾边?那个穷教书匠王一民,到底像不像那个反满抗日的要犯?”

“像,像。”秦得利向前走了两步,连连点着头说,“无论侧面、正身都像,高矮胖瘦都不差,那次在大地包老罗家门前我冷丁被蒙住了,再加上那时候还不知道他是一中老师,更不知姓字名谁。这回都知道了,这老师的师字又正应在‘建国纪念碑’下我听着的那个字,人像字应,十成有了八成,这我才跟着他跑到了玉旨家……”

葛明礼听到这里一咬牙,一瞪眼,一拍大腿恶狠狠地说:“跟,还得跟!老子他妈豁出去了!不弄个水落石出这口恶气也出不去!”

秦得利一听忙又往前走了一步说:“哎呀,大哥!咱们可得好好掂量掂量,他背后这个‘抗叉’的咱们谁也惹不起呀。再跟,要是让他发现了……”

葛明礼一翻白眼珠子说:“怎么?你小子怯阵了?吓掉魂了?”

“不,大哥,您听小弟说……”

“你说个X你怯阵我派别人。”

秦得利无限委屈地说:“大哥,您可屈了小弟了,小弟自从跟着您闯荡江湖以来多咱怯过阵?这回不是碰到碴子上了嘛。老玉旨不是亲自跟您谈过他这宝贝侄子吗?他们玉旨家就这么一条传宗接代的苗……”

葛明礼又一瞪眼珠子说:“我才刚不是说了吗,那是让西洋老毛子串种的货,你看他叔叔瘦的像人干,个头和武大郎不相上下,可这小子长得蹿辕子了,接骆驼屎吃都不用跷脚伸脖。人家日本人都是小鼻子,可你看他那大鼻子头,比阿城大蒜的头还大,哪有一点像个日本人的样,我说他是个小杂种一点也不冤枉他。”

“大哥,他是不是杂种这事咱们先搁在一旁,也兴许人家就是要改换一下品种呢。反正现在那老玉旨是把这小玉旨当成传种的儿子一样看待,遇事都要让他三分。

真要是把这小行内惹翻了……”

“那不会不惹他,你跟的时候不会多想点藏身的办法,不让那姓王的小子发现?”

“哎呀,我的大哥!要想不让他发现简直是太不容易了。你别提这小子多么灵了。他从一中校门出来,拿眼睛只那么轻轻一溜就看出我来了。一路上还不断地跟我绕弯子,样子像躲闪实际又没躲闪,我要走慢点他也慢点走,一直到他把那个小衙内给搬出来我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小子是怕我不跟他,故意装出躲躲闪闪的样子引我上钩的!您说这小子有多损!由此我又想到那次在大地包和他碰面的时候,我因为分不开身,就派黑五跟他。后来发现黑五被拍死在大门扇底下了。虽然经技术科和法医检查,断定是因大门扇年久失修,腐烂倒塌而致命,可是大门扇怎么倒得那么巧?是不是像小孩子下压拍子一样,有人在背后拉线,给砸里头的?现在经过和这小子的再一次较量,我敢断定,黑五也是他砸死的。”

“你这他妈都是望风捕影的事儿,光断定顶个屁用,得拿出真凭实据!”

“哎呀!大哥!要有真凭实据我们何必费这个劲,伸手抓人就行啦。”

“是呀,我的大爷,秦哥说得对呀!”筠翠仙在一旁言说,“自古以来都是捉贼要赃,捉奸要双,包公、施公、彭公和刘罗锅子那些青天大老爷断案不也都要真凭实据吗,要不为啥还到处私访呢。所以要叫我说呀,光说他像那‘要犯’不行,天底下长得相像的人多着呢。还是得想法抓到他的真凭实据呀!”

筠翠仙这番话说得葛明礼点头不语了。秦得利乘机马上接着说道:“对呀,大嫂讲个比古这一说把小弟也说开窍了。如今之计主要是能抓到他的真凭实据,只要有了凭证,咱们就可以到老玉旨前边去告上一状,连小玉旨都告在里边,到那时候看他还拿什么保他这个‘好朋友’。”

“嗯,你们说的也都在理儿。”葛明礼咬了一口筠翠仙递给他的削皮香瓜,一边嚼着一边思索着说:“要想拿到他的真凭实据,就得赶快清他的底细……”

秦得利忙接着说:“依小弟看这事只能从外围人手,先不要沾他本人的边,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干。”

“好吧。”葛明礼点点头说,“就依你了。小翠呀,这一阵子戗戗得脑瓜仁子生疼,再来两口吧。”

筠翠仙答应着往床前走去。

秦得利知道他又要抽大烟,忙躬身退出去了。

第二天晚上,葛明礼到何占鳌家里去了。他从北方王献斋何一萍口中得知作家塞上萧不但和王一民是同乡好友,前些时候还住在一块,两人好得简直是不分彼此。

把塞上萧和王一民连在一块儿真是他意料不到的事情。本来他在前些天已经答应卢秋影,要助他一臂之力,把这个“情敌”抓起来,或者干脆干掉。这在一般情况下,本来是容易办到的。但是偏赶上日满俱乐部成立纪念日,演出了《茫茫夜》,玉旨雄一竟那么高抬这个酸烘烘、大咧咧的臭作家,使他立刻把要伸向塞上萧的胳臂缩回来了。后来,当何占鳌告诉他:玉旨雄一让塞上萧写赞扬日满协和王道乐土的戏,又遭到这个书呆子拒绝的时候,他就想找个机会从旁烧上一把火,撺掇玉旨雄一下令把塞上萧抓起来。还没等他找到这机会,就又出现了王一民的新情况。这一来就促使他下决心去找玉旨雄一,想法挑起这位“太君”对塞上萧的憎恨,只要他一点头,自己就可以抓起塞上萧,再从他口中往出掏王一民的底细。即或掏不出全部秘密,哪怕能抓住一个线头呢。有了线头就不愁把整团线都抖落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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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

玉旨雄一辞别了关东军驻哈尔滨第三师团司令若山中将,坐上小汽车,驶离大直街,一直向道里寓所开去。原来他想在汽车经过义州街的时候,顺便到日本总领事馆和总领事森岛守仁下盘围棋,消除一下疲劳。但是现在他不但下棋的意兴全消,而且心烦意乱,满腹憋闷。他向窗外看看,天已经黑下来,西半天上滚滚的乌云遮住了将要落山的太阳,带有凉意的西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刮起来,隐隐有雷声飞过,一场暴雨就要来了!他心情沉重地叹了口气。

小汽车飞过喇嘛台,直奔车站驶去。车站前的“建国纪念碑”在朦胧的暮色中显现出来,有几只小燕子在碑的周围飞旋,有几个人影在碑的下面晃动。摹然间,玉旨雄一仿佛看见碑上出现了八个大字:“赶走日寇,还我山河”,血一般鲜红的大字,发着耀眼的明光,刺入玉旨雄一的眼帘,又直人他的心底,使他猛地打了一个寒战。他忙闭上两只圆眼睛……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车已经开上了桥,那座刺痛他的倒霉“纪念碑”,已经被抛在后面了。他下意识地把手伸进兜里,了那张若山中将交给他的“绝密急电”,心里不由得又是一阵憋闷,好像西半天上那滚滚乌云都堵到他心口上一样,不由得一皱眉,向司机说了句:“哈牙哭!”司机答应一声“哈衣”!于是汽车便以“八十迈”的速度,风驰电掣般地向桥下冲去。

那速度超过了一切消防车和救急车,它们的功能不同,但是特殊待遇却一样:都是撞死人不偿命啊!

汽车开进了高士街寓所的铁大门,当车拐进门里的时候,玉旨雄一看见房门前站着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两个人。天色渐黑,门灯还没亮,看不清这两个人的面孔。

但是从体形轮廓上工旨雄一已经认出来者是谁了。

汽车开进楼门前的“玄关”,吊在“玄关”下的电灯亮了。一个年轻下女从楼门里跑出来,拉开车门,玉旨雄一下了车,车开走了。他站在“玄关”下的高台阶上,向门房望一望,只见那一高一矮两个人形已经向他走来,他一皱眉,回头对身后的下女说了几句什么,然后转身进楼了。

下女忙答应着下了台阶,小跑着向那两个人迎去,脚下的木展踏在石板铺的市道上,发出有节奏的清脆响声。她跑到那两人面前,一边躬身行礼一边说了一串日本话。

大个的像鸭子听雷一样地歪着脖子看小个的,小个的忙翻译给他听:“参事官阁下吩咐咱们在楼下客厅里等着,他还要洗澡、吃饭。”大个的听完忙点头称是。

小个的又和下女说了句什么,于是下女就在前边引导着向楼里走去。

这两个人便是葛明礼和何占鳌。他俩随下女走进楼下的一间厅堂。这屋里完全是中国摆设,一副中国气魄和中国风格。墙上挂的是清代著名画家“四任”之首的任薰画的《猛虎出山图》,还有扬州八怪之一黄慎画的牡丹,刘塘刘罗锅子写的横幅。地下铺的是喜鹊登枝的地毯,地毯上摆的是紫檀木云石面楼花八仙靠椅,香楠木马鞍式书桌,文杏十景橱里陈设着古玩奇珍,高达棚顶的书架里摆满了线装书……

……所有这一切,真会使进来的人感到这是走进一家中国前朝遗老遗少的客厅,很难想象这屋子的主人竟是一个日本政客,侵略中国的盗寇。原来玉旨雄一有两个会客室,一个是纯日本式的,进门就是“榻榻米”,墙壁上是大拉隔,木柱子上挂着桦树皮,屋里不但挂着日本名人书画,还有供奉神位的神龛等等。这是专门招待日本客人的。另一个就是葛、何二人进来的这个屋子,是专为中国客人准备的。

mpanel(1);葛、何进屋,下女敬烟捧茶完毕,就退出去了。何占鳌等门关严,就凑到葛明礼身旁,悄声说:“你看着没有?今天的情形不大对劲呀!往日咱们到他府上来,还是以客礼相迎,今天怎么转身而去呢?”

葛明礼点点头说:“嗯,有那么点架势,一咱们八成来得不是时候,大概正赶上他碰上什么憋气窝火的事儿了。”

何占鳌一皱眉说:“那就可能抓咱们撒气,我看还不如就此告退,明天再来。”

何占鳌今天是被葛明礼拉来的,他本人积极不大,所以就想借故溜走。

葛明礼忙拦着他说:“哎,二哥,怎么能走呢!慢说拿咱们撒气,就是给咱们放气也得挺着。咱们一走,真要再把他惹翻儿了,一个电话还不得回来,到那时候……”

“好了,好了。”何占鳌不耐烦地摆着手说,“等吧,等吧。愚兄是舍命陪君子啦。”

“为朋友两肋刀嘛。”葛明礼苦笑了一下说,“何况你也可以乘机讲讲你的打算哪。”

何占鳌摇着头说:“我什么都不想讲,在这节骨眼上只能听他的。古人说‘伴君如伴虎’,这比虎还厉害,一毛也找不得,只能顺毛拿嘴舔。”

葛明礼一挤眼睛说:“那怕啥,只不过费点唾沫罢了。”说完,端起盖碗茶,一小口一小口地品起茶来。

何占鳌也不再说了,倒背着手去看那张《猛虎出山图》。两个人就这样忐忑不安地等下去。所幸没有等多久,就听见门外有响动。两个人忙面对着屋门站好,几乎是屏声息气地等着。

门开了,玉旨雄一走进来。只见他上身换了一件白串绸对襟的中国短衫,下身是灰丝散腿便裤。只有脚下趿拉的拖鞋,是那种夹在两个脚趾中间的日本木板拖鞋。

大概他只有穿着这种拖鞋才习惯和舒服,否则他也会甩掉不要的。他进得门来,用手往椅子上一比量,轻轻说了声“请坐”。说完他自己先坐下了。葛明礼和何占鳌也随着坐下。不同的是他俩每人只坐了半拉屁股,腰板也挺得溜直,就像京城舞台上花脸的坐法差不多。

玉旨雄一的铁青脸像外面天空上的乌云一样森。他用小圆眼睛紧盯着葛明礼看了看,然后张口问道:“葛科长,汤原县警务局特务股长吕锡五是你举荐去的吧?”

葛明礼一愣神,他没想到玉旨雄一会冷不了提出这么个问题来。从今天晚上的架势上看,这吕锡五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儿,八成还是件大事呢!若不然王旨雄一的脸怎么这么沉可怖?他一想到这里不由心往下一沉,打了一个冷战。原来这个吕锡五也是他的小兄弟,是个灵百怪,诡计多端的家伙,在他科里是把硬手。后来汤原县成立特务股,需要派一个得力的股长去。吕锡五便觉得这是一个肥缺,不但可以捞到外快(当时汤原地区大量种植罂粟,是有名的“下江鸦片烟”的产地,是大烟土走私的集中地),而且在那形势复杂的地区,凭着自己的本事,说不定还能露上一手,使自己出人头地,升官发财。所以他就把脑袋削个尖往那里钻。葛明礼开始不愿放他走,后来觉得他去了也可以扩展自己的势力,就把这个心腹之人安去了……由于有这种特殊关系,他当然怕他出事牵连自己了。但是玉旨雄一现在问得是那样明确,显然人家早已把他们之间的关系了解清楚了。他深知:在这种情况下怕是不行的,任何支吾躲闪都会给自己带来危害,只有实话实说——而且是越实越好——才能显得自己是忠心耿耿为国效劳的,所以他虽然心里七上八下地打着鼓,也还是硬着头皮,把头一仰说:“是。吕锡五是卑职的磕头弟兄,因为他明强干,手段高强,又是个一心一意为建设王道乐土新国家卖力气的优秀警察官,所以卑职就保荐了他。”

玉旨雄一点点头,又接着问道:“他最近到哈尔滨来都和你说过什么?”

葛明礼一听几乎跳起来,他忙控制住自己那惊讶的冲动,紧摇着大秃脑袋说:“卑职本没,没看见过他,有一个多月没看见他了……”

“真的没看见?”

“真的。卑职若是在阁下面前说一句谎话,出门就让车压死!压死后也不得葬身之地。”葛明礼的大凸眼珠子瞪得像邙牛眼睛一样大,汗珠子都从头上淌下来了。

玉旨雄一见他这样子,脸色反倒缓和些了,他点点头说:“我相信你。你也不要着急,可以慢慢说。”

“报告阁下,我……”

“你怎么?”

“我斗胆问问阁下:吕锡五来哈尔滨是阁下亲自接见了,还是听人报告的?”

‘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因为……”葛明礼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说,“因为他每次到哈尔滨来,第一步迈进的门槛,一定是卑职的办公室或者是寒舍,然后才到别处去。”

“你有这样的自信吗?”

“这是他亲自当卑职说的。”

“可是这次他的第一步却跨进了我的门槛。”

“是这样啊!”葛明礼手一拍大秃头,惊奇得张开的大嘴都闭不上了。

“是这样的。”玉旨雄一点着头说,“他直接给我送来了一份很有价值的军事情报,我当时还赞扬了他,准备在情报兑现以后,再给他加官晋级。可是现在……”

玉旨雄一说到这里,一抬手,从便服的方形大兜里掏出一张折叠着的纸方,举着说,“可是现在得到的结果,却是完全出人意料的。因为这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件,所以也请你看看。我已经翻译过来了,你能看懂。”说完他就把纸方递过去。

葛明礼忙站起来伸双手去接。他激动得手哆嗦着,打了一会儿才把纸方打开。

这时玉旨雄一又对何占鳌挥挥手说:“何厅长,你也应该知道一下,去和葛科长一同看看吧。”

从玉旨雄一和葛明礼开始谈话起,何占鳌就在那里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一动不动。他已经下定决心:不问到自己头上决不张口,以免把自己纠缠到一些难缠的事件里去。现在玉旨雄一对他挥手,他才连忙站起来,走到葛明礼身旁去看那张纸。

那原来是一张日文电报,在日文下边有玉旨雄一的亲笔译文,只见那上写着:绝密急电:奉命进袭共匪汤北游击队之饭田大队及满洲混成十六旅步兵三十二团之官兵,于接近该游击队密营蛤螟河子之险峻山路中,突然遭匪伏军之猛烈袭击。匪军约两千余人,居高临下,以密集之火力袭击我密集之部队,致使我日满联合部队惨遭杀伤,饭田大佐所率之一千余锐皇军全部玉碎;三十二团满军之大部,竟于战斗开始后,掉转枪口,叛变助匪,乃至加速我皇军之覆灭云云。此役计损失:……

葛明礼再也看不下去了。这对他真是一条惊心动魄的特大新闻!饭田大佐是日本有名的战将,日俄战争的时候他是第一个冲上俄军要塞尔灵山,把日本国旗上山峰的。著名的乃木大将曾亲手给他戴过奖牌。在以后的侵略战争中,也都为日本帝国主义者立下汗马功劳。“九一八”的侵略声一响,他更是一马当先,从沈阳城一直杀掠到黑龙江。三十多年的战争生涯,使他从一名普通士兵一直升到大佐。

一个行伍出身的人升迁得如此之快,在日本军人中是很少有的。就是这样一个赫赫有名的人物,却在一旦之间,死于**游击队之手,而且死得那么凄惨,全军覆没,一个没剩!这**简直是神兵神将了!在乡村的游击队是如此厉害,在哈尔滨呢……一想到这里,葛明礼真是不寒而栗。他抬起头看着玉旨雄一,玉旨雄一也正睁着小圆眼珠子看他呢。他忙又把头低下,有些心慌意乱,不知如何表现是好。

日本皇军损失如此惨重,按理他应该表示悲痛,最好是能掉眼泪,一边掉眼泪一边说话,这话才能受听。但是眼泪不听他指挥,眼睛里不但没有一点湿润的感觉,反倒有些干涩。实际他现在的心情非常复杂,哪还能哭得上来,他除了想自己之外,还想了想那个拜把子弟兄吕锡五,从玉旨雄一的口气上判断,吕锡五送来的那份“很有价值的军事情报”一定就是关于汤北游击队的事了。饭田大佐也一定是据他那情报提供的情况才向蛤蟆河子进发的。那么现在这全军覆没岂不是吕锡五造成的!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又急出一身汗来。这些事都加到一起得让他怎么表示,是激动?愤恨?悲伤?还是痛苦?正在他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窗外忽然划过一道强烈的白光,紧接着就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这炸雷好像就响在窗前,震得玻璃都哗哗响,葛明礼惊得一抖,忙向窗外望去,窗外下起了瓢泼大雨,闪电霹雷和豆粒大的雨点裹在一起,向大地上袭来……

这时候玉旨雄一说话了,他直望着葛明礼说:“看完了吧?有什么感想?”

“这个……”葛明礼眨巴一下大眼珠子,忽然向窗外一指说,“这封电报简直像窗外的炸雷一样,炸雷一响,卑职的心里也下了一场瓢泼大雨,激得卑职心里很难受,很,很愤怒。这共匪闹腾得也太厉害了,要不下狠心,往死整,我们这王道乐土会让他们搅乱套了。”

玉旨雄一对葛明礼点点头,又转向何占鳌道:“何厅长有什么看法?”

何占鳌微微欠欠屁股说:“卑职非常赞成葛科长的高见,最近城乡共匪,活动都很猖撅。蛤螟河子这一役,使皇军和**都蒙受了重大损失。所以应该像葛科长所提议的那样,采取严厉手段,给共匪以致命的打击。”

何占鳌话音才住,葛明礼又发言了。玉旨雄一对他点头,何占鳌对他赞同,使他得到了鼓励,于是他就大着胆子说道:“卑职再一次斗胆问一下,蛤蟆河子这一仗败得这样惨,是不是和吕锡五有关系?吕锡五是卑职举荐去的,又和卑职换过帖,若是他送了假情报,或者出了别的事,卑职除了要请求处罚之外,还要请阁下批准,亲去汤原,拿他是问。”

“你不要着急。”玉旨雄一微微摆摆手说,“据了解,吕锡五送来的情报是可靠的,指出的共匪游击队密营的地点是准确的。现在问题是我们的部队为什么在密营附近被打了伏击?打得那么准,那么狠,那么干净利索!显然是共匪在事前得到了关于我们军事行动的情报,而且准确的程度一点也不比我们差。这就向我们提出了一个严重的问题:我们的军事行动是谁泄露出去的?是谁出卖了我们的皇家锐部队?出卖了我们能征善战的饭田大佐?是谁?我们一定要查出这个奸细来!”玉旨雄一站起来了,他激动地挥着手,小圆眼珠子迎着电灯直放光,铁青脸也显得乌黑发亮。

窗外还是风急雨骤,天低云厚,雨点打在窗上哗哗响,风声呜呜叫,坐在屋里的葛明礼也觉心凉跳,他直着眼睛看着玉旨雄一。玉旨雄一在屋里走了一个来回,又站下,声音恢复平静地说:“我们也曾经初步研究过,这奸细可能是谁。首先,他得能够探知我们袭击蛤螟河子密营的军事计划。但是这计划是极端机密的,在日系人员中只有我和若山将军、饭田大住三个人知道,部队中的其他官兵只是按指挥行动而已。我们相信——大概你们也会相信,我们三个人,甚至包括我们的妻子儿女在内,总不会有人给**当奸细吧。”说到这里,他停下话头,直望着斜对面坐着的两个人。

何占鳌忙点头称是。

葛明礼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但只是一闪就过去了。他也忙点头说:“那当然,阁下家里的人都是金枝玉叶一样的宝眷,是会永远尽忠于帝国的。”

玉旨雄一又接下去说道:“那么除了我们之外还有谁知道这机密呢?日系里边没有了。满系里只有一个人知道,那就是送情报的吕锡五!当然,他知道的也不是计划本身,但是他可以从情报中推算出我们的计划。对吕锡五这个人,我们也进行了一番了解,知道他是你——葛科长的结拜弟兄,是你保荐到汤原去的,我们由于对你十分相信,当然也就相信了他。”

葛明礼一听忙站起来,双足并拢,手按在裤线上,激动地大声说:“感谢阁下的信任!卑职今生今世不忘阁下的栽培!”

玉旨雄一手往下按了按,让葛明礼原地坐下,然后又接着说:“我们也曾问过吕锡五,这情报透露给别人过没有?他发誓说连他亲娘老子也不知道。为了证明这一点,他说往次来哈尔滨,只要一下火车,头一个就踏进你葛科长的门槛,只有这次是惟一的例外。经过开头我们的一段谈话,也证明他说的是真情,你说的也是实话……”

这时葛明礼又一挺腰要说啥,玉旨雄一摆手制止住,又接着说道:“经过这样分析以后,情况就很清楚了,知道这个行动计划和可能知道的一共有四个人:三个日系一个满系,那么在这四个人当中谁有——我们先不用奸细这个名词——透露出去的可能呢?我看情况是不说自明的。所以就只好先委屈一下葛科长的盟兄弟,请他到哈尔滨来一下了。”

“是。”葛明礼忙又站起来说,“卑职要求亲自去汤原提他到哈尔滨来面见阁下。”

“不必了。”玉旨雄一又让葛明礼坐下以后说,“我和若山将军已经共同下令给新上任的哈尔滨特务机关长笠原靖夫先生,请他办理了。”

玉旨雄一说得很平静。但是葛明礼听来几乎又是一声炸雷。他万没想到会把他这个磕头弟兄抓进日本特务机关。他是绝对相信他不会给**当奸细的,就是把他骨头砸碎了,从骨髓里也化验不出他会有亲**的成分……但是这话他怎能说?

一个字也不能说,为朋友两肋刀得分在什么时候。

玉旨雄一又发话了:“我估计大概一两天内吕锡五就可以解送到哈尔滨。为了能早日查清问题,我想请葛科长谈谈,据你对吕锡五的了解,你说他能不能通匪?

例如一方面亲自把情报给我们送来,另一方面又暗暗透露给共匪?这里有一点我们已经调查清楚了,这个吕锡五不是一个马克思的信徒,也不是孙中山的门生,而是金钱、权力、地位、再加上美女的追求者。为了追求这些东西,他是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的。前一个时期汤北游击队曾经攻破两家大财主的庄园——用土匪的话说叫破了两座‘响窑’,得到了大批金银财宝、武器、粮食和大烟土,据说他们把大烟土都烧了,把粮食分给老百姓,却把武器和金银财宝拿走了。他们手里有了大量的金钱,就要雇小鬼给他们‘推磨’,那么这个吕锡五能不能见钱眼开,给共匪充当推磨的小鬼呢?因为葛科长是吕锡五的知己朋友,最了解他,所以就想请你判断一下,这可能大不?我方才说了,我们对你是十分相信的。如果你认为本没这个可能,那么问话以后,就可以考虑放他回去。”

葛明礼一边听着一边打着主意,等到玉旨雄一的话音一落,他立即答道:“报告阁下,卑职虽然和他是拜把子弟兄,可是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他的心到底是黑的?红的?白的?卑职难以看清。方才阁下说他贪财好色,那确是实情,共匪虽然没有美女给他,但是有财主家的金银财宝,只要钱多,什么样美女都能弄到手。所以卑职不得不说,他备不住让人家像钓鱼一样,给钓上钩了!”

玉旨雄一表示欣赏地点着头说:“嗯,你这态度是很公允的,这也说明你对帝国的忠心胜于朋友的私情。”说到这他又转向何占鳌道,“何厅长,你看呢?”

何占鳌忙说:“阁下明察秋毫,使卑职心服。方才葛科长对帝国的一片赤心,也使卑职感动。卑职和这个吕锡五也有过交往,此人鹰鼻鹞眼,两腮无,心毒手狠,贪得无厌,而且反复无常,朝秦暮楚,是一个危险人物。所以卑职觉得应该牢牢抓住他,从他身上解开这次军事行动的惨败之谜。”

玉旨雄一连连点头说:“好,你们谈的都很好!我一定把你们的话转达给笠原特务机关长,请他用严厉的手段,办理此案。”

说完,他在屋里转了两圈,又突然站在何、葛面前,激动地一挥手说:“对,到时候了,必须采取严厉手段,不只是对吕锡五,对其他人也应该如此!譬如对卢运启那老匹夫,我过去一再忍让,希望他能认清时势,当个识时务的俊杰。我甚至想用和他家联姻的办法,促使他为帝国服务,但是他竟对你们二位恶语相向,简直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既然他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就要让他变成热锅上的蚂蚁,终日不得安宁!我要迫使他向我低头,甚至把他那位娇惯的千金亲自送到玉旨家族门前,和他联系在一起的还有那个北方剧团,他们竟敢无视我的指令,至今不来回话。更加令人不能容忍的是那个傲慢无理,自高自大的作家塞上萧,当我要他为日满协和王道乐土唱颂歌的时候,他竟然以艺术为上,王尔德唯美主义的信徒等等为理由,公然拒绝我的要求。如果我不是考虑他在满洲和哈尔滨的文坛上尚有名声的话,当时就把他抓起来,像捏住一个臭虫一样把他碾死!”

玉旨雄一话音方住,葛明礼马上接过来说:“报告阁下,这个塞上萧简直是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他不但当面顶撞阁下,背后还进行辱骂……”

玉旨雄一皱眉问道:“嗯?你听谁说的?”

葛明礼大眼珠子一转说:“卑职的外甥卢秋影和他很熟,他告诉我塞上萧从打马送尔宴会以后,就不断咒骂阁下,还说他是著名作家,社会名人,看能把他怎么样?卑职听到后十分气愤,正想请阁下批准,把这个臭知识分子抓起来。”

玉旨雄一“啪——”一拍桌子说:“抓!立即抓!”

“是。”葛明礼猛往起一站,双足一碰说,“卑职回去后立即执行。”

“好。”玉旨雄一又微微思索一下说,“抓起来后要昼夜不停地审讯,通过审讯,达到两个目的:第一,让他承认他利用写作小说的戏剧,影和诬蔑了大满洲帝国。最说明问题的就是:在他的作品里为什么对‘黑夜’那么感兴趣。上次我已经点到他一首诗,说什么‘月去星藏,没了光芒’,这次演的话剧又叫《茫茫夜》,这是偶然的巧合吗?不,是他有意编造出来的。你看——月亮去了,星星也藏起来了,一点光明也没有,剩下的只是一片漆黑的茫茫之夜!先生们!这是多么恶毒的诬蔑和攻击呀!我们正在建设日满协和五族共荣的王道乐土,这是一片光明的人间乐园,而他竟把这说得漆黑一团,这不是最明显的罪证吗!”

葛明礼马上接着喊道:“光这一条就可以把他枪崩、砍头、活埋,怎么处置都不为过。”

何占鳌也忙点头说:“阁下的辟论述使卑职得益匪浅,卑职一定努力学习阁下论述问题的神和方法,这样就可以使那些惯于影和隐蔽得很深的反满抗日分子早日被揭发出来。”

玉旨雄一点点头,又接着说:“第二点,在他承认了上述铁的事实以后,要给他立功自赎的机会,那就是要他写一篇保证书,保证出狱以后,立即着手写一部歌颂日满协和王道乐土的话剧,交给北方剧团演出。”

“阁下,卑职大胆地问一句,”葛明礼瞪着凸出的眼珠子问道,“对这样危险的反满抗日分子还要放出去吗?”

“放。要让他为我们写剧本。”

“那就让他在监狱里写。写不出来就揍……”

“棍底下不可能打出剧本来。即或有,也是悲剧,而我们需要的是高唱颂歌的喜剧。何况他还是一个有影响的人物。现在国基不固,人心还没来归,应以放为上策,而且要越快越好,最好在三天之内,达到上述两个目的,保证书一拿到手,立即放人!听明白没有?”

“明白了,卑职一定用各种办法,在三天之内,把他的保证书送呈阁下。”

“好。”玉旨雄一点点头说,“在审讯中你们当然要用刑了,这是你们的看家本领。但是要注意,一定不许伤着骨头碰着筋,三天后放出去的时候,脸上不许挂彩,走路要和正常人一样。可以用你们常用的办法。过电、灌辣椒水、上大挂、用针扎手指头……对了,前几天我在特务机关,看他们用三寸长的钢针通上电,往犯人手指头里扎,扎得很慢,一点一点进,犯人先是满脸淌汗,接着就浑身哆嗦,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到一寸的时候,就什么都招认了,让他说什么就说什么。

当然,你们要用的时候,得考虑这个人的特点,那大针只能往左手指头里,右手是一点也不准碰的,因为还要让他拿笔为我们写剧本。”

“报告阁下,我们连他左手也不碰。我们也有一带电的针,比阁下方才说的还长,足有半尺,是专门往小便尿道里的,一直能到小肚子里去。这刑具谁也抗不了,只有那个共匪崽子罗世诚抗过去了,他简直是个……”

“好了。”玉旨雄一皱着眉头一摆手说,“怎么用刑,用什么刑,都由你支配吧,我要是的结果。塞上萧这事就这样决定吧。”说到这他又转对何占鳌说,“关于北方剧团,也要同时行动,希望何厅长能拿出一个方案来。”

“卑职正要向阁下报告。”何占鳌忙说,“最近厅里正在筹划成立文艺课,有了文艺课,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派人到北方剧团里去了。”

“不能等,要现在就派。”

何占鳌忙点头称是。

玉旨雄一又说:“关于上演的剧本问题,我们不能光等塞上萧的,他那结果怎么样还很难说。要马上动手找一个现成的剧本,哈尔滨没有就上新京、关东州等地去找,最好在派人去剧团的同时,能把剧本也带去。”

“是。卑职一定在最短时间内办好。”

“和北方剧团并行的还有一个《北方日报》。”玉旨雄一一边思索着一边说,“这是卢运启这个一代名流宝座下边的两大支柱,我们要在这两大支柱下面分别点起火来。所以我想由何厅长主持,成立一个特别小组,秘密审查满洲建国以来的《北方日报》,凡是有反满抗日嫌疑的文章和新闻,都剪裁下来,对其中特别严重的要写出分析文章和说明。这件事情也要迅速进行。

“是。卑职回厅立即组成这个特别小组,三天内就开始行动。”

“好。这个小组还有一项使命。”玉旨雄一直望着何占鳌说,“要尽量搜集卢运启在旧中国当省长时候的反日言论。据我所知,他在‘抵制日货’的集会上就发表过演讲,在许多场合都攻击过伟大的帝国。现在要把他这些言论都集中起来交给我。”

“是。”何占鳌忙说,“卢运启在这方面的言论是很多的,卑职凭记忆就可以提供不少。”

“好,相信你会积极进行的。但是一定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干。我们不准备把这些材料轻易地公之于世,只是要当成一只拳头,打向卢运启。如果能把他打得低头认输,任我摆布,我还可以把这篇账翻过去。否则的话……”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说,“好了,我们在卢运启屁股下面点起这几把火,会把他变成热锅上的蚂蚁的,你们说是不是?”

何占鳌和葛明礼连忙争相称是,表示对玉旨雄一崇拜得五体投地。

玉旨雄一非常得意地听着,最后,他高仰起小脑袋,圆睁起小眼睛,向前方望着,好像他已经看见那几把火完全烧起来了。他兴奋地说道:“要烧,要烧毁一切敢于阻挡帝国前进的东西!汤北游击队给了我们一拳,我们就要血洗蛤蟆河子!若山将军已经派出大批部队,上有飞机,下有大,要把那一带夷为平地!若山将军今天怒吼着说了一句名言:”一旦拔出了的日本刀,不消灭敌人是不会收起的。’”

62

塞上萧决定今天夜里坐二十三点五十五分火车离开哈尔滨。促使他终于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除有李汉超不断说服之外,主要还是王一民鼓动柳絮影最后一举动员成功的。

在他俩这最后的倾心长谈中,柳絮影不但完全以身相许,而且表示不论他到天涯海角,她都会忠贞不贰地等待他。她把她经常戴的镶着碧绿宝石的金戒指从手上摘下来,亲自给他戴在无名指上。他流着泪水,亲吻着她那像削葱尖一样白嫩纤细的手指,然后把一个早已准备好的,镶着一颗大钻石的戒指也戴在她的无名指上。

这种互相交换戒指,又戴在无名指上的……就等于完成了“订婚仪式”。那时青年男女,只要右手无名指上套着戒指,就标志着在婚姻上已经有了归宿,再有企图求爱者,就该望此止步,不应再擅越雷池,否则就是非礼而动了。这倒是一种可以划清有无配偶界限的风谷,能够免去好多麻烦。

塞上萧得到了爱情上的保证,就决定秘密出走了。上哪里去呢?真的上天涯海角?不,他无论如何不肯远离。李汉超曾经暗示可以送他到一个能够抗击日寇的地方去,他拒绝了;又表示可以想法送他出关,他也不同意。最后他自己选定了一个地方:到关东州金县的一位姨母家里去。他姨母家里经营着一片苹果园,一片桃园,在两片园林中修了一座庄园,庄园中房间宽敞,空气新鲜,很适于写作。他准备在那里写一部新的长篇小说。在他写作中间,柳絮影还答应抽不演戏的空闲时间悄悄地去看望他,他也准备在风声不那么紧的时候,秘密来哈尔滨探望一番。这就是他所以拒绝到其他地方去,而特别选定这果木园林的主要原因。

李汉超和王一民只好同意他这决定,能离开哈尔滨总是一大进步。他俩原想今天晚上准备几样塞上萧爱吃的菜,悄悄地为这位好朋友饯行一下,但是突然来了一件大喜事,一个军事上的重大胜利,把这计划给打乱了。他俩必须为这件喜事而忙碌,王一民要用反日会的名义写一份告哈尔滨市民书,要争取晚十点前写完,送交李汉超审查后,连夜油印成传单,在全市散发。李汉超还要到省委去开会。因此两个人商量完工作以后,才双双来到塞上萧屋里,准备说几句话就走。

他俩往塞上萧住的上房走。天快黑了,黑压压的乌云从西边涌来,隐隐有雷声,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了。

塞上萧正和柳絮影往餐桌上摆酱菜:香糟**、烤鸭掌。水晶肚、五香鱼……摆了一桌子,桌上放了六双筷子,五个酒杯。柳絮影腰里系个小白围裙,俨然是个家庭主妇的样子。他俩一见李汉超和王一民走进屋,就拍手笑着说:“哎呀,正要去请呢,来了,快请坐吧。”

塞上萧又指着柳絮影说:“你开葡萄酒,我去请大嫂和小超。今天我一个外人也没找,就咱们家里人喝一场离别酒……”他边说边往外走。

“你先别走,听我说。”李汉超一把拉住塞上萧说,“今天本来应该是我和一民给你饯行,我们俩都商量好了,可是突然间来了一件事……”

没等他说完,塞上萧就紧皱着眉头指点着他说:“你看,你看,又来说道了!

我就知道你们俩事情乱,说道多,怕你们借口溜掉,所以才和絮影悄悄地采办了一桌酒菜,准备摆好后就去请你们……”

mpanel(1);“真的。”柳絮影也忙说,“我们俩跑遍了哈尔滨卖名吃的地方,采办齐了,回来一看,你们二位正好都在。我和老塞就一边装盘摆碟,一边监视着你们……”

李汉超一乐说:“呵!还监视上了!要是平常,我闻着香味就得往这屋跑,可是今天哪……”

“今天怎么啦?”柳絮影忙问。

塞上萧紧接着又一点李汉超说:“你呀,是一个煞风景的能手,破兴致的专家。

专在人家兴头上出来捣乱。”

王一民这时忙解释说:“不,今天确实是有事,是临时出来的紧急事。我们俩都得走。现在是特地来给老塞送行。我相信用不了多久咱们还能见面。”

“什么急事也得吃饭哪。”塞上萧一指桌子说,“咱们马上就人座,速战速决,然后你们乐意上哪就上哪去。”

李汉超抬手一看表,忙摇着头说:“哎呀不行,已经快到七点,天都要黑了,我必须马上走!”

王一民也说:“我也不能耽搁。”

柳絮影一看他俩那着急的样子,不由得担心地问道:“是什么事?要紧不?”

塞上萧也跟着问:“是不是又有什么危险情况……”

王一民忙笑着摆手说:“不,不,今天是要办‘喜事’……”

柳絮影大眼睛一亮,忙问:“什么喜事?能告诉我们吗?”

塞上萧也忙说:“喜事还怕人知道吗?快说吧,说充分了马上就放你们走。”

王一民抿着嘴看着李汉超,李汉超也看着王一民。两人对看了片刻,李汉超点点头。王一民忙走到屋门前,要推门向外看……

柳絮影忙说:“不用看了,房东一家人都出去了。”

塞上萧也忙接着说:“去喝喜酒,参加白毛子化装舞会,得跳到半夜才能回来。

整个院子都是咱们的天下,有话,放开嗓子说吧。”

李汉超点点头对王一民说:“你说吧。”

王一民走回来,一张嘴就兴奋得脸发红地说:“应该告诉你们,好让老塞在胜利的喜悦中踏上征途。”

李汉超说:“对,这是最好的饯行礼物。”

王一民说:“我们的汤北游击队打了一个大胜仗!一举全部歼灭饭田大位率领的日寇锐部队一千多名,另一千多名伪军,当场起义,掉转枪口,参加了我们的队伍!”

塞上萧忙探着身子问道:“饭田也打死了吗?”

王一民忙点着头说:“一个也没跑了!”

柳絮影也忙问:“就是那个一贯屠杀中国人民的饭田大佐吗?”

李汉超说:“正是这个双手沾满中国人民鲜血的刽子手!”

塞上萧那白净的脸上泛出了红光,柳絮影那明亮的眼睛里闪动着泪花,两个人同时喊起来:“太好了!太解恨了!真是大快人心!大长中国人的志气!中国人是永远不会屈服的……”

柳絮影的眼泪随着喊声落下来。

塞上萧跑过去抓起葡萄酒瓶子,腾一下打开,高举起来对李汉超和王一民激动地说:“来,于了三杯,我马上放你们走。然后我去找大嫂、小超,让我们接着喝这胜利酒!”他把酒瓶子向柳絮影面前一伸说,‘絮影,你斟酒!“李汉超又看看表,面有难色地说:“我恐怕……”

“你怕什么?”塞上萧眼睛都瞪起来了,“你喝了这三杯酒,我去给你们叫出租汽车,什么事也误不了。”

说话间柳絮影已经敏捷地斟好了四杯酒,塞上萧又打开电灯,紫红色的葡萄酒在白色的高脚杯中发着喜人的光亮。塞上萧首先擎起一杯,柳絮影也举起一杯。

王一民一伸手抓起酒杯对李汉超说:“来吧,这酒应该喝。凡是有良心的中国人,听到这胜利的喜讯,不会不举杯共庆的。”

“好!”李汉超也举起酒杯,向大家环视一下说,“这第一杯酒,就为消灭日寇的胜利而干杯八四只闪光的酒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第二杯酒又举起来了,李汉超又说:“这第二杯酒,就为我们的作家一路顺风而干杯!再见面的时候,一定会比今天更兴奋,取得的胜利成果比今天更辉煌!”

四只酒杯又空了。当第三次举起酒杯的时候,塞上萧说话了:“这第三杯酒,让我敬两位真正关心我的朋友:一位是我永远敬重的兄长;一位是年纪虽然低于我,品德和修养却高于我的弟弟。”当他见王一民张嘴要说什么的时候,忙挥了挥手,异常激动地说,“不,一定要听我说下去,我,塞上萧,是一个信奉为艺术而艺术的文人。当我明明知道你们二位是为一种主义而舍身奋斗的时候,我曾暗暗发誓:永远也不沾政治的边,让我的作品成为唯美主义的艺术珍品,不为人世间的任何功名利禄所左右。但是现实的风暴却残忍地向我的理想袭来,使我头晕目眩,使我脚跟不稳。最近几天,当夜深人静,卧身床上,辗转反侧,不能成寐的时候,我开始思考你们二位所走的道路,我把自己摆在你们二位当中,左顾右盼,思前想后,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是那么渺小。当国家民族处在风雨飘摇,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的时候,你们抛开自我,抛开对身边幸福的追求,为信仰,为主义,为人民,为祖国而奋不顾身地日夜奔忙。但是我呢,我还是在漫漫的长夜中索着,使我苦恼的是:我那唯美主义和人民的吼声总是合不成一组旋律;我那为艺术而艺术的理论更在时代的进行曲中发出不和谐的杂音。我在痛苦中对我的信仰动摇了。所以,当今天我要离开亲爱的朋友和伴侣远行的时候,我要向你们宣布:我要在未来的岁月中探索新的人生,追求新的生活。我将把我新的探索写到未来的作品当中去,而那新的作品,将首先呈献给你们——我亲爱的朋友们!来,为我方才所说的这一切,干杯!”

四只酒杯在激动的颤抖中碰到一起了,碰得响声叮当,酒花四溅。当四个人一饮而尽以后,李汉超激动地说:“好!听君一席话,胜饮千杯酒!我盼望在你的新作品中看到新中国的曙光,听到人民的呼声!”

王一民也兴奋地说:“愿你今天的远行,是新的征途的起点,是一位人民作家新的篇章的开始!”

柳絮影喝干两杯葡萄酒以后,已经是“红香点嫩色,酒意横眉黛”了。塞上萧的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更使她心情激荡,泪眼欲滴。她深情地望着塞上萧说:“你昨天晚上当我念了《西厢记》长亭送别的一段词,那‘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美则美矣,只是太伤感了。倒是你方才这段话,使我听了十分振奋,但愿你我从此以后都能在新的起点上,为祖国,为人民,为把日本帝国主义赶出中国而倾注我们的满腔热血!”

王一民立即接着说道:“好!我提议,为你们二位比翼齐飞再干一杯!”

柳絮影望着李汉超说:“那您……”

李汉超一举酒杯说:“喝完这杯就走,为老塞这有历史意义的新起点,为你们二位这‘比翼齐飞’,再喝十杯也应该!”

于是那四只“葡萄美酒夜光杯”又都举起来了。窗外划过一道强烈的白光,一声惊雷响过以后,下起了瓢泼大雨……

王一民打着石玉芳的雨伞,顶着大雨,兴冲冲地走进卢家大门,抬头一看,他住的屋里灯亮着。他知道又是淑娟在等他。前些日子她是倚在她屋的窗前等,现在她是坐在他的屋里等。这姑娘越来越大胆,她似乎想用她的行动告诉家里人:我已经爱上他了!

王一民跑上楼梯,放下雨伞,推开屋门一看,只见淑娟和冬梅主仆二人都在屋里。冬梅正站在一把椅子上往墙上挂画,淑娟在下面给吊线找正。王一民一看挂的画,原来是那张《白头双飞图》,已经用全绫装裱成漂亮的条幅了。

淑娟见王一民进来,脉脉含情地笑了,水灵灵的眼睛向画上一瞥,圆而柔和的下巴儿向画上一扬,意思在说:你看,挂上了,我要用这张画表明我的态度。

王一民本不同意她这样做,但她已经挂上了,怎好再让她摘下来,便也笑着点点头,和她站在一起看那画。

淑娟仍然歪着脑袋眼盯盯地看着王一民。冬梅也发现王一民回来了,忙从椅子上跳下来,抿着嘴儿眨着眼睛问道:“您看挂这儿好吗?您要觉得不合适,我再摘下来重挂。”

王一民看着她那调皮样,忍不住笑着说:“再挂就得我上去了,你和小姐在下边指挥。”

冬梅一拍手说:“哎哟,小姐指挥您行,咱一个使唤丫头……”

“别耍贫嘴了。”淑娟龀怪地轻轻拍了一下冬梅,对着她向王一民一努嘴说,“没看见吗?还不快上厨房去要碗醒酒汤。”

冬梅也有所发现地盯着王一民的脸说:“您喝酒了?比小姐的脸还新鲜,像擦了胭脂一样。”

淑娟又拍了冬梅一下说:“谁擦胭脂了,真该拧嘴……”

冬梅笑着跑出去了。

淑娟关心地问王一民:“在哪喝的酒?”

王一民低声告诉她:塞上萧决定离开哈尔滨,他和絮影准备的酒菜,自己只喝几杯就跑回来了。因为今天晚上有一件急事,要在十点钟以前办完。

“什么事那么急?”

“为朋友写一份急等着用的文稿。”王一民边说着边从写字台上拿起一摞学生作文本,笑着伸向淑娟说,“这些还得麻烦你替我批改一下。上次你批改过的我都看了,又细致,又准确,批语不俗套,对学生大有教益,对我也很有启发。”

淑娟接过作文本,微笑着说:“你这是在赞扬你自己。”

“为什么?”

“你没看那语气,那批法,连字体都是模仿你的吗?只有不落俗套的先生才能带出不落俗套的学生。”

王一民也用下巴额儿向那幅《白头双飞图》点点说:“现在还分先生学生?”

“在学问上我愿意永远当你的学生。”

“可是你让我跟你学三年也画不出这样两只生动美妙的白头鸟。”

“那就在心里面。我相信你在心里画的会比这更生动,更美妙……”

楼梯响了。王一民看看墙上挂的“布谷鸟”钟,已经快到八点了,忙说:“冬梅回来了。你领她快回去吧,可别把她的话匣子再打开,这丫头的话越来越多。”

王一民话未说完,门开处,冬梅手托银盘进来了。她轻捷地走到写字台前,把银盘往桌上一放,笑对王一民说:“您看,银耳菊花汤!您真有口头福,厨房里正给老爷做,我去一说,老孙师傅马上添了两勺**汤,先把老爷那份盛出去,又给这碗里倒上醋,加上白胡椒面,孙师傅说这不但醒酒,还是上等补品。”

“好了,咱们快走吧。”淑娟一拉她说,“人家方才都下逐客令了。”

“哎哟,咱们这样侍候着还逐客!”冬梅一撅嘴对王一民说,“您真能放得下脸来。”

王一民忙笑着说:“你别听她的,我虽然有事,也不敢下什么令啊。改天一定……”

“行了,别解释了。”淑娟一拉冬梅说,“快跟我走吧。”

冬梅一边跟着淑娟往外走,一边还回头说:“那汤您可趁热喝,凉了就走味了。”

王一民一边答应着一边送她俩往外走,到屋门外,王一民把那把雨伞递给淑娟,又要冬梅去告诉卢秋影,今天晚上不讲课了。

王一民回到屋里,关严门,走到写字台前一看,银盘里不但有冒着热气的银耳菊花汤,还有一碟金黄色的薄皮酥点心。他方才只喝了几杯葡萄酒,正觉得肚里发空,便就着清香酸辣的醒酒汤,狼吞虎咽地把那一碟致的点心都吃进肚里去了。

最后他一边嚼着点心一边坐下写起那传单来。从听到那胜利的消息时候起,他就满腔激情,满腹话语,要向沦为“亡国奴”的同胞们倾诉。这时拿起笔来,语言就像窗外的雨点一样,不断线地洒落在稿纸上。到“布谷鸟”从钟里跳出来报十点钟的时候,他的千言传单已经写完了。他撂下笔,神了一个懒腰,当他正要从头再读一遍的时候,忽然从大门处传来叫门的电铃声。夜深人静,这声音听得很真切。王一民觉得有些奇怪,这么晚了,怎么还有人来?他忙把写完的传单叠好,放在裤子的表兜里以防万一。然后移步到窗前,站在窗帘后边,探头往大门前看。这时雨已经停了,老田头正在开门让客人进院,门柱子遮住灯光,影影绰绰好像进来一位身段苗条的年轻女人。三更半夜,这年轻妇女来干什么?等这个女人走到门灯下面,王一民立刻看清了,认出来了,原来就是方才共同给塞上萧举杯送行的柳絮影!王一民心里登时翻腾了一下,差点失声叫出来,他立刻意识到准是出事了!塞上萧是坐午夜将近十二点钟的火车走,她怎能不送走他就往这跑呢?

王一民的心怦怦跳起来。他转身就往屋外跑,脚步和心跳的速度一样快。他用又快速又轻捷的脚步跑下楼梯。当他跑到楼门口的时候,又突然收回了要推楼门的一只手,将身子往门框上一靠,从门玻璃里往外看去。只见柳絮影正站在院子当中,往楼上张望,她看看东楼,又看看西楼,显然是拿不准主意先去找谁。王一民要走出去迎她,又怕真的发生了像自己猜想的那样不幸事件,她一见自己再失声哭起来怎么办?在万籁俱寂的静夜里,女人的哭声会像汽笛嘶鸣一样飞向天空,会引得满院的人都从窗户里探出头来,那岂不要落得满楼风雨满院议论……

正在王一民紧张思量的时候,卢淑娟从东楼门里跑出来,直奔柳絮影跑去。这一来王一民就决定自己先站在楼门里不动,如果万一发生了不幸事件,她们会来的。

果然,两个女朋友跑到一起,头挨头肩靠肩地说了几句悄悄话,卢淑娟就搀扶着柳絮影向西门走来。柳絮影低垂着头,一只手捂在前额上,肩膀一耸一耸,像是在无声地哭泣着。

王一民忙推开楼门,站在门里等着。卢淑娟先看见了王一民,她向柳絮影耳边说了一句,柳絮影捂在前额上的手放下来,向前一看,便加快脚步,和卢淑娟一块向王一民奔来。

柳絮影奔到王一民面前,一伸手拉住王一民的胳膊,张嘴说了声:“他,他被捕了!”完了就出声地哭起来。

王一民虽然已经猜到,但仍然像听见一声惊雷一样,身上不由得震颤了一下,忙对柳絮影低声说:“走,上楼去说。”

柳絮影上楼梯的时候身上好像没有多少力量了,腿和胳膊都有些发颤。卢淑娟强搀着她上了楼。柳絮影的哭声没有断,她虽然尽力抑制着,但仍然断断续续悲悲切切地哭得人心酸。

王一民把柳絮影和卢淑娟让进了他住的屋里。他的屋门才关上,另一扇屋门开了,卢秋影从里面悄悄地走出来,柳絮影悲痛的哭泣声和几个人同时上楼声惊动了他。他穿着睡衣,趿着拖鞋,轻轻地走到王一民住的屋门前,脸贴在屋门上听,当他听清是柳絮影的哭声的时候,他的心猛地往下一沉,预感到可能发生了一件和他有关联的事情。他悄没声地推开屋门,一侧身,进了屋,紧贴着门框站住了。

屋里只开着写字台上的座灯,光线比较暗,所以几乎没有人发现卢秋影进来,他只觉得王一民似乎向他这边瞥了一眼,就又转过头去面对着柳絮影了。

柳絮影穿了一件墨绿色的布拉吉,在暗淡的灯光下一照,卢秋影就觉得她像安娜。卡列尼娜穿的黑衣服一样,使裸露在外边的颈项和胳臂更显得柔软而洁白。她那一头秀发显得有些散乱,低垂的脸上挂着泪痕……这一切正是卢秋影所最欣赏的情调。在他那本心爱的缎面洒金笔记本上,不是写着这样的词句吗:“静美的女人,带着浅黑色调。像穿着黑色的丧服……低垂着头,流着眼泪,那么哀艳动人,那么令人销魂……”现在,坐在他面前的正是那样“静美的女人”,这是卢秋影心目中理想美的化身。她那滴滴眼泪竟像一股奔流,使卢秋影那已经逐渐平静的心潮又掀起阵阵波澜。柳絮影的一声抽泣带来他一身颤抖。这一段时间,他本已由爱的破碎转而成恨。他几乎盼望她遭厄运,被践踏,像一枝枯萎的鲜花被遗弃在道旁。但现在一看她这雨打梨花般的动人模样,立刻把以往的怨和恨都抛向了九天云外,他恨不能使自己变成一把伞,遮住那向“梨花”袭来的凄风苦雨;他恨不能变成一粒开心丸,钻到这“静美的女人”心中,使她转悲为喜,破涕而笑……正在他想人非非的时候,柳絮影说话了,他便探着脖子听下去……

柳絮影擦了擦眼泪,抬起头,看着王一民说:“你们走了以后,老塞就去下屋把小超母女请来,我们坐在一起又喝了几杯酒。吃完饭才刚刚八点半。小超母女走了以后,我就帮他收拾东西。他的东西很少,一个手提包就装下了。余下的东西仍然放在原来的地方,他房子没退,房钱交了半年的,上打房银房东自然高兴,表示只要老塞愿意住,可以永远为他保留着。

“九点刚过,东西就收拾完了,这时上车站还早,我们俩就坐下唠嗑,刚说不几句话,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敲得很紧,很重,好像是用皮鞋脚踢。我们俩一愣神,房东家里没人,老塞要去开门,我一把拉住了他。这时下屋大嫂也推开一道门缝往外看。敲门声一阵紧似一阵。突然,墙头上冒出一个人脑袋,住上一蹿,一翻身,跳进当院,扑到门前,拨开门栓,门扇向两旁一分,呼啦拥进一群人来,有警察有便衣。这时老塞忙低声地向我说:”你看,奔上屋来了!领头那个警察是花园街派出所的,认识我,一定是对着我来的。你千万不要管我,你能平安,就是我的幸福……‘“老塞刚说到这,那群狗已经扑到屋门口了,老塞把我向后一推,挺身迎了上去。进来的这群人领头的并不是派出所的,他只是个引路狗。领头的是一个瘦小枯干的便衣特务,脸色特别难看,红不红紫不紫的……”

王一民听到这忍不住地说:“又是这个家伙!”

柳絮影睁着被泪水淹红的大眼睛说:“你认识他?”

王一民点点头。转身对卢淑娟说:“这家伙是令舅葛明礼手下的得力爪牙……”

卢淑娟一皱眉说:“这么说是他派去抓塞先生的?他真的下手了?”

“下手了!一个卑鄙的谋!”王一民愤恨地说了这句话,迅速地向屋门前扫了一眼。他早已发现卢秋影站在那暗的门媚下了,因此他这眼扫视是充满仇恨的。

王一民那迅疾的一瞥,使卢秋影身上一哆嗦,就像是谁用一股带电的电线捅到他身上一样,他忙将身子一佝偻,蜷缩在门框上,痛苦地听柳絮影说下去……

“这个像小鬼一样的花脸特务,好像早就认识老塞,进屋后不由分说就指挥人抓住老塞,不但五花大绑,还反手扣上了手铐子,老塞张口和他们分辩,他们就打老塞的嘴巴……”

柳絮影说到这里,眼泪又夺眶而出,她饮吞着泪水,断断续续地说:“这时我,我冲过去,和他们讲理,问他们为什么随,随便抓人?王道乐土就可以这,这样惨无人道吗?他们好像都认识我,那个花脸特务还挤出一脸假笑,让我趁早躲开,不要沾边,不要说刺儿话,免得把自已栽进去。后来,他们干脆推开我,拖着老塞就往出跑。我追出去,下屋大嫂也追出去。这群如狼似虎的恶鬼,抬起老塞,就像扔包袱一样,把老塞扔上了那辆像装冻猪拌子一样的囚车里,当他们关车门的时候,我仿佛看见老塞从车里爬起来,一只手向我够着……囚车开走了,从车里传出他呼唤我的声音,我,我也昏倒了……”

柳絮影说到这里,大口喘着气,冷汗从头上流下来,平时那艳如桃李一样的脸庞像涂上了一层黄蜡。她的鼻翼呼扇着,两只拳头紧紧攥着,忽然,她头往后一仰,身子一挺,闭过气去了。

卢淑娟吓得一愣,王一民的脑袋里忽然闪过柳絮影妈妈那天昏过去的情景,竟和这差不多……他忙扑过去捏住她的人中,并连声喊着柳絮影的名字。卢淑娟也喊起来,一边喊着一边流着泪……

这时,卢秋影从门框前直起腰,慢慢地走过去。当柳絮影透出第一口气,微微睁开眼睛的时候,正看见卢秋影站在她对面,她身子猛一哆嗦,眼睛立刻睁大了,强挣扎着说出了几个字:“你,你要于什么?”

王一民和卢淑娟也都猛回过头来瞪视着他。卢淑娟的一只手像护着柳絮影一样,直盯着她弟弟说:“你,你来于什么?”

“我,我……”卢秋影头上流着汗,脸色几乎比柳絮影还难看,他垂手低头直立在柳絮影面前说,“我受着良心的谴责,公理的鞭答,像一名罪犯一样站在柳小姐的面前。您的每一滴泪水都像滴入我心头的苦酒,您的每一声叹息都是对我的无声斥责,由于我的一念之差致使您坠入了痛苦的深渊,如果因此毁坏了您的幸福,玷污了您的容颜,那将是我的终身罪过,就是淘尽松花江水也洗不掉的罪过。”

“你,你……”柳絮影睁着困惑的大眼睛,直指着他说,“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我,我请你不要在我极度悲伤的时候再来纠缠我……”

“不,絮影,”卢淑娟按住柳絮影的手说,“让弟弟说下去,这有好处。”她又转过头对卢秋影说,“弟弟,说吧,应该说,我懂,我理解,大胆地说吧。”

“姐姐,既然你理解,我也就可以不必多说了。我现在只请柳小姐能宽恕我,您方才说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只能当您说:当爱情的种子被践踏以后,就可能生出仇恨的毒苗,结出报复的恶果,产生魔鬼一样的行动。那条加在塞老师身上的绳索是从我手里抛出去的。我现在要亲自去把它收回来!”说完,他转身就向外走。

卢淑娟忙招呼他:“弟弟,你上哪去!”

卢秋影站住回答:“去找那恶魔舅舅。”

“你现在出去要惊动爸爸。”

“我不坐家里的汽车,也不骑摩托,悄悄地走。”

这时王一民站起来,走到卢秋影面前郑重地说:“去吧,我赞成你去!这对人对己都是大有益处的事情,因为它不但可以救人,还可以自救。只有这样,才能挺起膛做一个仰不愧于天,俯不柞于人的正派人。”说到这里他看看表说,“我估计葛明礼现在可能正在特务科里折磨着才捕去的老塞,你可以直接到那里去找他。”

“好,我就去,请听消息吧。”说完,又向柳絮影微微鞠了一躬,然后快步走出门去。

王一民目送他走出去以后,转对卢淑娟和柳絮影说:“你们就在这屋等他的消息吧,我现在也要出去一下。”卢淑娟一蹩双眉说:“这么晚了,还出去?”

“有件事必须马上出去办一下。”王一民文转向柳絮影道,“你从花园街出来的时候,下屋的李汉超先生回去没有了”

“没回去。”

“老塞被抓走的时候惊动邻居没有?”

“没有。街上没人,他们来去都很快,没有人看见。”“在屋里和院里搜查没有?”

“也没有。他们目标很明确,就是抓老塞。”

“好吧,我走了,可能明天清晨回来。絮影不要再难过了,老塞会回来的。如果秋影搭救不出来,我们再想办法。”

王一民说完就急匆匆走了。

“布谷鸟”从钟里跳出来叫了十一声。

63

王一民赶到花园街那熟悉的院门前时,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半了。今夜由于塞上萧被捕,他特别小心仔细。他站在板墙下往左右看看,整条街静悄悄地没有一个行人;又借着街灯月色,凑在门扇上看,那条被利用为“平安警号”的小纸条依然存在。纸条上写着“小心,本院有恶犬”。实际院里连一条叭儿狗都没有,是房东老玛达姆贴上吓人的。

当王一民断定没有出现异常情况以后,就不敲院门翻院墙,轻车熟路地来到了院当中,院里两栋房子没有一盏灯光,他穿过他原先住房前的丁香树丛,伏身窗上听了听,房里有男女唠嗑声,细一听是李汉超和石玉芳的声音,他便放心地用手指轻轻弹了两下窗户,停一下又弹两下,这时他听见李汉超高兴地说了一句:“一民来了!快开门!”

房门轻轻地开了一道缝,王一民一侧身进去了。屋里灯光亮着,窗户都用厚窗帘遮得严严的,李汉超两口子穿得整整齐齐地站在门里迎接王一民,显然他们都没睡。李汉超先伸出大手拉住王一民说:“可把你盼来了!见到柳絮影没有?”

王一民忙点着头说:“见到了,一切情况都知道了。”

这时石玉芳已经好门,回过身说:“快进屋唠吧。”她伸着手往西屋让。西屋是李汉超夫妇的卧室,小超睡在里面。

王一民便对李汉超说:“我们到东屋吧,估计今天晚上不会出什么事,让大嫂休息吧。”

“对。”李汉超对石玉芳一挥手说,“你安心睡吧,有一民在这,来几条‘狗’也不在话下。”

石玉芳说:“你们要不要吃点什么?”

王一民说:“饿了我们自己动手,你休息吧。”说完,就和李汉超走进东屋,关严门,两人首先分析了塞上萧被捕的原因,认为有两种可能:一是像卢秋影所说的那样,他埋下的仇恨种于结出了恶果;一是塞上萧拒绝写汉奸剧本激怒了敌人。

前者好办,解铃系铃,卢秋影一去问题就可解决。后者就麻烦了,弄不好会危及塞上萧的生命,甚至波及塞上萧好友的安全。因此王一民建议李汉超在最近几天先不要回花园街住处,由他想办法进行营救。他打算先听听卢秋影的信儿,如果不成,就去找王旨一郎,请他出面要人。假如再不成,他就想发动北方剧团,向社会发起呼救。塞上萧是有广泛影响的知名作家,只要剧团出面一呼吁,定会得到各方面的支持,借此还可以发动一场公开的抗日活动。

李汉超对前几个办法都同意了,惟独对后一项涉及广泛群众运动的活动,他表示要经省委讨论后才能决定。

营救塞上萧的问题研究完以后,接着两人又一同修改了宣传汤原大捷的传单。

他俩修改得很快,因为李汉超已经通知印刷、发行机关,今天夜里要不眠地等待着,争取天亮以前把传单印好,明天晚十点以前分发完毕,夜十二时,全市各区统一行动,将这传播胜利消息的传单散发、张贴到每一个地方去。

mpanel(1);凌晨一点,王一民把传单的修改稿送到印刷和发行机关。因为要油印三千份,蜡纸必须连续刻,所以他又留在那里一直工作到黎明。他原打算趁天还没大亮赶回卢家,从后院墙进去,装成在后园里锻炼的样子,漫步回楼。但是走到大街上一看,火红的太阳已经从东边升起来了,扫大街的,送牛的,赶早市的人们也都开始活动了。这时候再去翻墙,万一被人看见岂不坏事!从前门走更会引起卢家人的议论,何况这正是卢运启在前院打太极拳的时间呢。这样一想他就决定先不回卢家,在大街上逛荡一会儿再说。于是他就把脚步放慢,整个身子也松弛下来了。身子一松弛肚子却紧张起来,昨天晚上他只吃了几块酥皮点心,喝了几杯葡萄酒和一碗醒酒汤,经过一夜的紧张劳动,三肠子早已空起两半,现在这一松弛肚子立刻就咕噜咕噜叫上了,连胃部都觉得难受起来。肠胃这一造反却使他想起了白露小吃铺,最近老何头的买卖越做越起色,还安上了一部电话,自己何不赶到他那里连解决肚子问题再给淑娟挂个电话,一举两得,岂不胜似大街散步。顺便还可以从老何头嘴里了解一下社会上的情况。想到这里他便甩开大步,向白露小吃铺奔去。

这时候老何头刚打开铺面闸板,正在屋里擦抹那几张白漆方桌。今天不知是什么缘故,这老头儿显得特别高兴,把桌子擦了又擦,椅子掸了又掸,一边忙活着还一边唱起小调来:“正月十五庙门开,大鬼小鬼两边排,牛头那个马面哪……”

正在他倒背着身子唱得高兴的时候,王一民进来了,这老头儿竟没有看见。王一民一看整个店铺还没有一个顾客,就老何头一个人自得其乐地唱着,不由得笑了。

他一笑,老何头觉出来了,一转身,看见王一民,差点没乐得蹦起来。他不会握手,这时却也扑过去,一把拽住王一民的手,一边抖擞着一边说:“王老师!您简直像知道我的心事一样,知道我有喜事要告诉亲朋好友,就起大早赶来了!”

王一民忙笑着问:“您有什么喜事?是要娶儿子媳妇?还是要扩大营业开饭店?”

“哎,那算啥喜事。再说这年头能让我把这小吃铺长年经营下去就心满意足了。

那‘小鼻子’都是暑伏天气猴子脸,说变就变,这会儿要把哈尔滨捧成国际都市给外国人看,一天到晚打肿脸充胖子,让咱们商铺赚两个钱,好给他们壮门面。过一阵子他腰杆子一硬,还不把手伸进咱们钱柜里乱抓挠,那苛捐杂税往上一加,我这小吃铺还不得关门大吉。”

“高见,高见。”王一民一边对他点着头一边向电话走去。他见老何头还在后边跟着,怕他话匣子一打开收不住,一会儿再进来别的客人挂电话就不方便了,便回头对他说,“何大爷,您那喜事我一会儿听,您先给我预备早点,我得先挂个电话。”

“好啦,我给您端到‘熬姆’(单间)里去,我还要敬你一杯葡萄酒呢。”说完他就转身上后屋去了。

王一民忙挂通了卢家的电话,卢淑娟很快地来到了电话跟前,王一民忙问她道:“秋影回来没有?他办的事情怎么样?你不用说具体内容,详细情形等我回去再说,光告诉我结果就可以。”

“好,我明白你的意思。”淑娟应声道,“弟弟被碰了软钉子,对方往上推,看样子情形不好。”

“我知道了。那位小姐还在不?神怎么样?”

“她一直在你屋里,一夜没睡,我真替她担心。”

‘你告诉她,我们正在想办法,让她一定要坚强,要……“这时,有两个商人打扮的顾客走进来,王一民忙改口说:“要让她好好休息,今天如果她那办公的地方没急事,最好能在家休息,不要出去,等晚上我回去再商量,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当卢淑娟答应明白以后,王一民就放下电话,向后屋那个被唤为“熬姆”的单间走去。

在“熬姆”里,老何头已经给他摆好一杯牛,一盘面包,一小碟酪和果酱。

看见王一民走进来,老何头一边喊他儿子到前面去照顾顾客,一边又端来一盘酱牛和一高脚杯葡萄酒。他把酒菜放在桌子上,回身放下门帘,走过来坐在王一民对面,带有神秘色彩地问道:“王老师,我才寻思过味来,您这么早就到小店里来,是不是也听到什么好消息了?”

“没有。我等着听您的。”

“那您喝了这一杯酒,喝完我告诉你。”

“我清早从来不喝酒。”王一民推推酒杯说,“但是如果您告诉我的确实是值得庆贺的好消息,我一定干杯。”

“值得,太值得了!”老何头把头探过来,压低声音,神采飞扬地说,“我有一个表弟,昨天晚间从下江来。他告诉我说:咱们中国的抗日大部队,在蛤蟆河子打了一个大胜仗!把日本鬼于最邪乎的关东军打死三千多人,有两千多伪军弃暗投明。”

王一民听到这里不由得说了声:“有那么多?”

老何头一瞪眼睛说:“这还是光算打死的和投降的数,那些受伤的、逃跑的还没算呢。”说到这,老头又把脑袋往前探了探,更加兴奋地说,“最让人听了解恨的是,咱们部队竞把那个罪大恶极,恶贯满盈的饭田大佐活抓了,他下边还有一串中不溜的,小不大点的鬼子军官,什么小泽中佐、松本大尉、山口军曹等等都活抓住了。咱们部队依照当地老百姓的恳求,把这帮恶鬼身上都缠上乱麻,浇上汽油,挂到黑松林外边的大树上,活活点了‘天灯’。那火势从‘天灯’扑向黑松林,直烧得浓烟滚滚,烈焰腾空,一霎时就变成了一片火海。咱们的部队这时候拉着胜利品,唱着胜利歌,转移到深山老林里去了。隔不大工夫,鬼子飞机来了,密密麻麻,好几十架,一顿狂轰滥炸,没炸着咱们一个人,倒把大火给炸灭了。接着又来了成千上万的鬼子兵,满山遍野地搜索寻找,找到的都是鬼子死尸,连我们一毫毛他也没着。我们那是神兵天将,他小日本鬼子上哪找去!”老何头说到这里开心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指着葡萄酒杯说,“怎么样?这么大的喜事,不该干一杯吗?”

王一民忙说:“应该,应该!”说着,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了。

王一民听了这段叙述,心里确实高兴。虽然他明知道这里边有许多演义不实之外,但是这表明人民的心愿和感情。这里充满对敌人的仇恨,对祖国的热爱,对抗日游击队的赞誉。更使他兴奋的是:这消息竟然传播得如此之快,几乎和省委交通员带来的信息同时进入了哈尔滨,真像电波一样不翼而飞不胚而走了。

老何头看着王一民干杯以后,又把脑袋探过去说:“今天晚上我找了几位热心于抗日的‘至交好友’,也有贵校的李贵和周一勺老师傅,给我这表弟接风洗尘。

到时候让他多给讲讲,他知道好多抗日部队的事儿。您要是有空,能不能也赏光……

……”

“谢谢你老!我今天晚上要给卢家少爷小姐上课,不能分身。”王一民知道他所说的“至交好友”是指反日会员,这活动当然是有意义的。但他想到派出所警察狗子对老头儿那横眉立目的样子,便提醒他说,“您这集会很好,可是要少喝酒,您这块紧临大街,要多加小心。”

“好,好。我一定多加小心!”

老何头又说了几句闲话,就到前边照应客人去了。王一民吃完早点,留下饭钱,出了小吃铺,穿过马路,走进了一中的铁大门。这时候还没到七点钟,校园里只有零零星星的住宿学生在看书,散步,等着吃早饭。老李贵看他来了,忙迎出来。他俩一起走进了传达室的里屋。“二传达”吴素花正在吃早饭,看见王一民进来,赶紧扒拉几口,就把饭菜都端到外屋去了。

王一民就把方才老何头当他讲的胜利消息都告诉李贵了。最后,他嘱告李贵,要在今天晚上老何头举行的“接风洗尘”聚会上,想法纠正一下那些传闻的不实之处,例如“点天灯”的说法等,以免造成不良影响。

老李贵一边答应着一边打量着王一民,他见他眼球上有红丝,眼圈发暗,脸上也不像往日那样容光焕发,便问他是不是熬夜了?王一民也实党困倦,便笑着点点头。于是李贵便请王一民倒在床上睡上四十分钟,八点前十分再招呼他。

王一民倒在床上就睡着了,这四十分钟睡得真香!如果不是李贵喊他,恐怕这一整天都不会起来。

王一民睁开眼睛就问李贵看见玉旨一郎进学校没有?李贵说没有。王一民便急匆匆地离开传达室。今天第一堂就有他的课程。

64

63王一民赶到花园街那熟悉的院门前时,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半了。今夜由于塞上萧被捕,他特别小心仔细。他站在板墙下往左右看看,整条街静悄悄地没有一个行人;又借着街灯月色,凑在门扇上看,那条被利用为“平安警号”的小纸条依然存在。纸条上写着“小心,本院有恶犬”。实际院里连一条叭儿狗都没有,是房东老玛达姆贴上吓人的。

当王一民断定没有出现异常情况以后,就不敲院门翻院墙,轻车熟路地来到了院当中,院里两栋房子没有一盏灯光,他穿过他原先住房前的丁香树丛,伏身窗上听了听,房里有男女唠嗑声,细一听是李汉超和石玉芳的声音,他便放心地用手指轻轻弹了两下窗户,停一下又弹两下,这时他听见李汉超高兴地说了一句:“一民来了!快开门!”

房门轻轻地开了一道缝,王一民一侧身进去了。屋里灯光亮着,窗户都用厚窗帘遮得严严的,李汉超两口子穿得整整齐齐地站在门里迎接王一民,显然他们都没睡。李汉超先伸出大手拉住王一民说:“可把你盼来了!见到柳絮影没有?”

王一民忙点着头说:“见到了,一切情况都知道了。”

这时石玉芳已经好门,回过身说:“快进屋唠吧。”她伸着手往西屋让。西屋是李汉超夫妇的卧室,小超睡在里面。

王一民便对李汉超说:“我们到东屋吧,估计今天晚上不会出什么事,让大嫂休息吧。”

“对。”李汉超对石玉芳一挥手说,“你安心睡吧,有一民在这,来几条‘狗’也不在话下。”

石玉芳说:“你们要不要吃点什么?”

王一民说:“饿了我们自己动手,你休息吧。”说完,就和李汉超走进东屋,关严门,两人首先分析了塞上萧被捕的原因,认为有两种可能:一是像卢秋影所说的那样,他埋下的仇恨种于结出了恶果;一是塞上萧拒绝写汉奸剧本激怒了敌人。

前者好办,解铃系铃,卢秋影一去问题就可解决。后者就麻烦了,弄不好会危及塞上萧的生命,甚至波及塞上萧好友的安全。因此王一民建议李汉超在最近几天先不要回花园街住处,由他想办法进行营救。他打算先听听卢秋影的信儿,如果不成,就去找王旨一郎,请他出面要人。假如再不成,他就想发动北方剧团,向社会发起呼救。塞上萧是有广泛影响的知名作家,只要剧团出面一呼吁,定会得到各方面的支持,借此还可以发动一场公开的抗日活动。

李汉超对前几个办法都同意了,惟独对后一项涉及广泛群众运动的活动,他表示要经省委讨论后才能决定。

营救塞上萧的问题研究完以后,接着两人又一同修改了宣传汤原大捷的传单。

他俩修改得很快,因为李汉超已经通知印刷、发行机关,今天夜里要不眠地等待着,争取天亮以前把传单印好,明天晚十点以前分发完毕,夜十二时,全市各区统一行动,将这传播胜利消息的传单散发、张贴到每一个地方去。

mpanel(1);凌晨一点,王一民把传单的修改稿送到印刷和发行机关。因为要油印三千份,蜡纸必须连续刻,所以他又留在那里一直工作到黎明。他原打算趁天还没大亮赶回卢家,从后院墙进去,装成在后园里锻炼的样子,漫步回楼。但是走到大街上一看,火红的太阳已经从东边升起来了,扫大街的,送牛的,赶早市的人们也都开始活动了。这时候再去翻墙,万一被人看见岂不坏事!从前门走更会引起卢家人的议论,何况这正是卢运启在前院打太极拳的时间呢。这样一想他就决定先不回卢家,在大街上逛荡一会儿再说。于是他就把脚步放慢,整个身子也松弛下来了。身子一松弛肚子却紧张起来,昨天晚上他只吃了几块酥皮点心,喝了几杯葡萄酒和一碗醒酒汤,经过一夜的紧张劳动,三肠子早已空起两半,现在这一松弛肚子立刻就咕噜咕噜叫上了,连胃部都觉得难受起来。肠胃这一造反却使他想起了白露小吃铺,最近老何头的买卖越做越起色,还安上了一部电话,自己何不赶到他那里连解决肚子问题再给淑娟挂个电话,一举两得,岂不胜似大街散步。顺便还可以从老何头嘴里了解一下社会上的情况。想到这里他便甩开大步,向白露小吃铺奔去。

这时候老何头刚打开铺面闸板,正在屋里擦抹那几张白漆方桌。今天不知是什么缘故,这老头儿显得特别高兴,把桌子擦了又擦,椅子掸了又掸,一边忙活着还一边唱起小调来:“正月十五庙门开,大鬼小鬼两边排,牛头那个马面哪……”

正在他倒背着身子唱得高兴的时候,王一民进来了,这老头儿竟没有看见。王一民一看整个店铺还没有一个顾客,就老何头一个人自得其乐地唱着,不由得笑了。

他一笑,老何头觉出来了,一转身,看见王一民,差点没乐得蹦起来。他不会握手,这时却也扑过去,一把拽住王一民的手,一边抖擞着一边说:“王老师!您简直像知道我的心事一样,知道我有喜事要告诉亲朋好友,就起大早赶来了!”

王一民忙笑着问:“您有什么喜事?是要娶儿子媳妇?还是要扩大营业开饭店?”

“哎,那算啥喜事。再说这年头能让我把这小吃铺长年经营下去就心满意足了。

那‘小鼻子’都是暑伏天气猴子脸,说变就变,这会儿要把哈尔滨捧成国际都市给外国人看,一天到晚打肿脸充胖子,让咱们商铺赚两个钱,好给他们壮门面。过一阵子他腰杆子一硬,还不把手伸进咱们钱柜里乱抓挠,那苛捐杂税往上一加,我这小吃铺还不得关门大吉。”

“高见,高见。”王一民一边对他点着头一边向电话走去。他见老何头还在后边跟着,怕他话匣子一打开收不住,一会儿再进来别的客人挂电话就不方便了,便回头对他说,“何大爷,您那喜事我一会儿听,您先给我预备早点,我得先挂个电话。”

“好啦,我给您端到‘熬姆’(单间)里去,我还要敬你一杯葡萄酒呢。”说完他就转身上后屋去了。

王一民忙挂通了卢家的电话,卢淑娟很快地来到了电话跟前,王一民忙问她道:“秋影回来没有?他办的事情怎么样?你不用说具体内容,详细情形等我回去再说,光告诉我结果就可以。”

“好,我明白你的意思。”淑娟应声道,“弟弟被碰了软钉子,对方往上推,看样子情形不好。”

“我知道了。那位小姐还在不?神怎么样?”

“她一直在你屋里,一夜没睡,我真替她担心。”

‘你告诉她,我们正在想办法,让她一定要坚强,要……“这时,有两个商人打扮的顾客走进来,王一民忙改口说:“要让她好好休息,今天如果她那办公的地方没急事,最好能在家休息,不要出去,等晚上我回去再商量,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当卢淑娟答应明白以后,王一民就放下电话,向后屋那个被唤为“熬姆”的单间走去。

在“熬姆”里,老何头已经给他摆好一杯牛,一盘面包,一小碟酪和果酱。

看见王一民走进来,老何头一边喊他儿子到前面去照顾顾客,一边又端来一盘酱牛和一高脚杯葡萄酒。他把酒菜放在桌子上,回身放下门帘,走过来坐在王一民对面,带有神秘色彩地问道:“王老师,我才寻思过味来,您这么早就到小店里来,是不是也听到什么好消息了?”

“没有。我等着听您的。”

“那您喝了这一杯酒,喝完我告诉你。”

“我清早从来不喝酒。”王一民推推酒杯说,“但是如果您告诉我的确实是值得庆贺的好消息,我一定干杯。”

“值得,太值得了!”老何头把头探过来,压低声音,神采飞扬地说,“我有一个表弟,昨天晚间从下江来。他告诉我说:咱们中国的抗日大部队,在蛤蟆河子打了一个大胜仗!把日本鬼于最邪乎的关东军打死三千多人,有两千多伪军弃暗投明。”

王一民听到这里不由得说了声:“有那么多?”

老何头一瞪眼睛说:“这还是光算打死的和投降的数,那些受伤的、逃跑的还没算呢。”说到这,老头又把脑袋往前探了探,更加兴奋地说,“最让人听了解恨的是,咱们部队竞把那个罪大恶极,恶贯满盈的饭田大佐活抓了,他下边还有一串中不溜的,小不大点的鬼子军官,什么小泽中佐、松本大尉、山口军曹等等都活抓住了。咱们部队依照当地老百姓的恳求,把这帮恶鬼身上都缠上乱麻,浇上汽油,挂到黑松林外边的大树上,活活点了‘天灯’。那火势从‘天灯’扑向黑松林,直烧得浓烟滚滚,烈焰腾空,一霎时就变成了一片火海。咱们的部队这时候拉着胜利品,唱着胜利歌,转移到深山老林里去了。隔不大工夫,鬼子飞机来了,密密麻麻,好几十架,一顿狂轰滥炸,没炸着咱们一个人,倒把大火给炸灭了。接着又来了成千上万的鬼子兵,满山遍野地搜索寻找,找到的都是鬼子死尸,连我们一毫毛他也没着。我们那是神兵天将,他小日本鬼子上哪找去!”老何头说到这里开心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指着葡萄酒杯说,“怎么样?这么大的喜事,不该干一杯吗?”

王一民忙说:“应该,应该!”说着,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了。

王一民听了这段叙述,心里确实高兴。虽然他明知道这里边有许多演义不实之外,但是这表明人民的心愿和感情。这里充满对敌人的仇恨,对祖国的热爱,对抗日游击队的赞誉。更使他兴奋的是:这消息竟然传播得如此之快,几乎和省委交通员带来的信息同时进入了哈尔滨,真像电波一样不翼而飞不胚而走了。

老何头看着王一民干杯以后,又把脑袋探过去说:“今天晚上我找了几位热心于抗日的‘至交好友’,也有贵校的李贵和周一勺老师傅,给我这表弟接风洗尘。

到时候让他多给讲讲,他知道好多抗日部队的事儿。您要是有空,能不能也赏光……

……”

“谢谢你老!我今天晚上要给卢家少爷小姐上课,不能分身。”王一民知道他所说的“至交好友”是指反日会员,这活动当然是有意义的。但他想到派出所警察狗子对老头儿那横眉立目的样子,便提醒他说,“您这集会很好,可是要少喝酒,您这块紧临大街,要多加小心。”

“好,好。我一定多加小心!”

老何头又说了几句闲话,就到前边照应客人去了。王一民吃完早点,留下饭钱,出了小吃铺,穿过马路,走进了一中的铁大门。这时候还没到七点钟,校园里只有零零星星的住宿学生在看书,散步,等着吃早饭。老李贵看他来了,忙迎出来。他俩一起走进了传达室的里屋。“二传达”吴素花正在吃早饭,看见王一民进来,赶紧扒拉几口,就把饭菜都端到外屋去了。

王一民就把方才老何头当他讲的胜利消息都告诉李贵了。最后,他嘱告李贵,要在今天晚上老何头举行的“接风洗尘”聚会上,想法纠正一下那些传闻的不实之处,例如“点天灯”的说法等,以免造成不良影响。

老李贵一边答应着一边打量着王一民,他见他眼球上有红丝,眼圈发暗,脸上也不像往日那样容光焕发,便问他是不是熬夜了?王一民也实党困倦,便笑着点点头。于是李贵便请王一民倒在床上睡上四十分钟,八点前十分再招呼他。

王一民倒在床上就睡着了,这四十分钟睡得真香!如果不是李贵喊他,恐怕这一整天都不会起来。

王一民睁开眼睛就问李贵看见玉旨一郎进学校没有?李贵说没有。王一民便急匆匆地离开传达室。今天第一堂就有他的课程。

65

在警务厅特务科的一间刑讯室里。

这是一间森森的地下室,除了有一扇厚重的铁门以外,整个屋子连扇窗户都没有,严密得像罐头。地下室本有冬暖夏凉的特点,但因这屋空气凝滞,仍使人觉得闷热。行刑的特务都脱光了膀子,穿着肥大的黑绸子裤衩,样式都一样,是葛明礼给这些打手们订做的,他自己也做了“件头号的。

室内的墙壁上涂着黑颜色,灯光完全是绿色,电灯的度数不大盏数多,天棚上,墙角里到处都有,在黑黑的墙壁下闪着绿光,真像点点鬼火,森可怖。葛明礼对这环境的设计很满意,因为它具有包龙图《探山》的味道,也有《黄氏女游》的特点,拷打起“犯人”来,更有《夜市潘洪》的气氛。为了加重这气氛,他命令把各种刑具都挂在墙上,连抽筋扒皮用的特制钩挠都备齐待用。为了能把塞上萧这一重要的特珠案件,用最快的速度攻下来,在塞上萧未被押进来之前,他又做了一番特殊布置,现在被布置好的物件还被一道黑色帷幕遮挡着,只有到达关键时刻才能亮出来,好使“犯人”看着发抖。

塞上萧从昨夜十一时被押进这间像十八层地狱的地下室里,已经整整十二个小时了。这十二个小时对塞上萧来说真比十二年还长。实际上他本无法弄清时间到底过去多久。他已经昏过去又醒过来地折腾了好几次,每次醒过来都像从坟墓里爬出来一样,以为得到了新生,可是睁开眼睛看看,还是昏天黑地,鬼影幢幢。一阵接着一阵的极其猛烈残酷的拷问,不,用拷问的字眼已经不能概括那些中世纪加现代化的野蛮刑法了。因为拷当打讲,而在这里,打却退在极其次要的地位上。他们用的是:过电,灌辣椒水,用烟头烧头,用烧红的铁条捅肚子,然后再往下撒盐面,至于上大挂,用铁钳子拧……已成特务们一举手一投足的玩意儿。但是在这特殊的被拷打对象身上有两处禁区不许动,一条禁忌不许犯。两处禁区是整个头部(包括脸皮)和右手;一条禁忌是不许伤筋动骨,放出去后得能走能写,恶毒凶狠的特务们在躲开这两禁区一禁忌的情况下,想出来的那些损招,仍然使塞上萧几度濒临气断神亡,魂消魄散。从小娇生惯养,长大自由散漫惯了的塞上萧,怎能经得起这样折磨!但是,在这难熬的十二小时内,他还是咬紧牙关,宁肯死去,也没有吐出一句敌人希望得到的“口供”和保证。

特务们交替逼问的有两个内容:一是王一民的政治背景,是不是**?平常都有什么活动?二是塞上萧本人是不是反满抗日?不反满抗日为什么把王道乐土的“朗朗天”描写成不见星月的“茫茫夜”?又为什么拒绝写赞扬日满协和的剧本?

最后,为了保证从今以后再不反满抗日,就必须遵照玉旨雄一的指令,写那颂扬王道乐土的《朗朗天》剧本,并且马上立下字据。

主持这场刑讯逼供的是葛明礼本人,第一助手是秦得利。而太上皇玉旨雄一又不时催问。今天早晨七点刚过,他就挂来电话,询问情况。葛明礼不敢如实报告逼问王一民的内容,这是他自作主张塞进来的私货,只能报告逼写颂扬日满协和剧本的情况。当玉旨雄一听见拷问一宿还毫无结果的时候,就把葛明礼暴训了一顿,要他必须抓紧进行,想尽一切办法把那份“字据”拿到手。方才,玉旨雄一又来电话询问,听到仍然没有进展以后,真是火冒三丈,大发雷霆。他竟下令必须在天黑以前把“字据”送到他的面前,否则就要撤葛明礼的职。葛明礼放下电话,擦掉头上的汗水,又喝了一大碗凉茶水,塞嘴里几块油点心和巧克力,就下了地下室。

mpanel(1);这时,塞上萧已经是又一次昏过去,葛明礼一边脱光了膀子,一边让秦得利和小特务们准备在他亲自指挥下,发动一场关键的总攻击。

一盆凉水泼下去,趴在地下的塞上萧苏醒过来了,他战栗地抽搐几下,挣扎着要起来。胳膊撑在水淋淋的水泥地上,身子刚往起一抬,又趴下去了。塞上萧感到浑身上下无处不疼,只要一动弹就像万箭钻心一样疼得难熬。他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扒光,一条裤衩也被扯得七零八落,除了头部。脸上、右胳膊和右手以外,几乎到处是伤痕,到处是血迹。他张了张嘴,觉得嘴里又苦又涩,干渴得要命,好像已经一个世纪没有喝一滴水了。他用尽力气,声音沙哑地喊了声:“渴,渴,渴死了……

……”

这时他只听一声断喝:“把他架起来,让他看!”他听出来了,这是特务头子葛明礼的声音,他又来了!只要他一来,就要出新花样。塞上萧那已经衰弱的心脏被这一声断喝刺激得又猛跳起来。

两个特务应声猛扑过来,一边一个,一哈腰,抓着塞上萧的胳膊,就像往起拎水桶一样,猛一下就把他从地上提起来。接着从后边又伸过一只手,一把揪住他的头发,往上猛一拽,疼得他一呲牙。头被拽起来,眼睛也睁开了。就在他往前一看的这一刹那,差点吓得惊叫起来。他浑身一阵战栗,赶忙闭上了眼睛。

这时又听葛明礼喝道:“揪住脑袋,扒开眼皮,让他老老实实地看!”

两只手从两旁伸过来,两个手指头同时往塞上萧上下眼皮上一扒,眼睛被扒开,脑袋被固定住,只能任人摆布着往前看……

眼前是一幕触目惊心的场景,那块遮挡着墙壁的黑色幕布被拉开了,一具扒得赤条光的女尸挂在一把大铁钩子上,女尸的两只眼睛被掏空了,但是面部却没有血迹,这一来更显得吓人,两个红窟窿配着一张惨白的面孔,再加上张着的嘴,伸出的红舌头,简直就是一个女鬼!

塞上萧直觉得浑身的毛发都竖起来,在抖颤中一阵恶心,如果不是腹内早已空空,他一定会呕吐起来。

这时,葛明礼又发话了:“让他转过来!”

扒眼皮的手从塞上萧脸上撤下去,他被挟持着转过身来。这时他才看见露着一身白亮亮肥的葛明礼,正端坐在一把太师椅上,他身旁站着以秦得利为首的特务崽子们,手里分别拿着大铁钩子、绳索,还有凿子、牛耳尖刀等等凶器。

葛明礼面对着塞上萧,瞪着凸出的眼珠子,一指女尸说:“看见了吧?那是你的下场!本警察官已经没工夫再和你泡下去了,只要我一挥手,你就会被倒挂在那女尸旁——听明白没有?对你是倒挂,让你大头冲下去见你的列祖列宗。不,不是见,因为你已经没有眼睛了,连舌头都要连割下,让你在曹地府里变成聋子和哑巴。对了,你还能写,那就把你这只会写字的——至今还给你保存得溜光水滑的右手也剁下来,让你成为一个有苦无法说的糊涂鬼。话再说回来,本警察官为什么对你有这么大仇口呢?你也没抱我孩子跳井。我这仇口就在你竟敢对本警察官一硬到底,野狗吃连点骨头渣子都不吐,一句口供也不留。好吧,这回我就最后和你较量较量,看咱们谁能硬过谁。不过我也再给你提个醒儿,眼珠子这玩意儿是个水泡,抠出来就再也长不上了。命也只有一条,你爹妈也不会再给你造出来。你今年才三十多岁,听说那个赛天仙一样的美人儿柳絮影还要嫁给你,你这好日子还在后头。可是你现在偏偏要自走死路,死后你那小美人儿连尸骨都不着哇!说到这里我也动了慈悲之心了,我再放宽一步,把王一民的事抹掉,不再问了。这回只要你肯答应写那称道大满洲帝国是王道乐土的《朗朗天》剧本,当场立下字据,本官就立刻高抬贵手,放你出去,你就可以像天上飞的那小鸟一样自由,还可以和小美人柳絮影在一块儿飞。剧本写好了,再给你一笔赏赐,你就能飞得更高。听明白了吧,这可是你临终前最后一个机会,你要是再不点头,立刻就上大挂,送你回老家!”

葛明礼这长篇讲话刚一住嘴,特务崽子们就一同扯着嗓子吆喝起来:“快说!”

“快点头!”“快立字据!”……喊声像鬼嚎,裂人心肺。

塞上萧浑身仍然战栗不止,他向四周看了看,一眼又看到那具女尸,忙一闭眼睛低下头去……

特务们的嘶喊声在继续……

塞上萧闭着眼睛,恍恍惚惚中好像看见柳絮影向他奔来。呀!多长时间没见,她憔悴了!她满脸泪痕,一下扑到自己怀中,嘴里好像还说着:“……不论你到天涯海角,我都忠贞不贰地等着你……”接着他就觉着她拉起他的手,往他的无名指上套那镶着碧绿宝石的金戒指……塞上萧猛然睁开眼睛,举起手,伸出无名指,无名指上空空的,他忽然一仰脖子,对着葛明礼竭尽全力地喊着:“还我戒指,还我戒指,还我戒指……”由于嘴里没有津,从他嘴里发出的声音沙哑而含混不清。

特务们的嘶喊声立刻止住了,他们都伸长脖子侧棱着耳朵听,一时之间谁也没听明白他喊什么。只有摘下他这戒指的秦得利明白,他忙对寸葛明礼说:“他要戒指,他手上戴的……”

“好。”葛明礼忙对着塞上萧一摆手说,“你要戒指?那好办,只要你立了字据,什么都给你。要是没有了,本人下令给你现打一个……”

“不,不!”塞上萧拼力摇着头,“我,我要自己的,手上戴的……”

秦得利像变戏法一样,一举手,手指中间捏着一个镶着绿宝石的戒指,迎着屋里那些绿色的灯光一晃,更显得碧绿透明。

塞上萧的眼睛里好像也出了绿色的光亮,他忽然来了一股力量,双膀一晃挣脱了架着他的特务。伸着两只手向秦得利手中的戒指扑去。秦得利忙往后一撤步,原先架着塞上萧的两个特务忙像饿狼一样向他扑过来,他又被挟持住了。

在塞上萧往前一扑的时候,葛明礼也腾一下站起来,他猛往后一退,太师椅被碰翻地下……在这一刹那,他仿佛又看见罗世诚那气冲霄汉的架势,惊恐地指着塞上萧吼道:“你,你要干什么?”

“还我戒指!”被架住的塞上萧仍然挣扎着向前够,又拼力喊起来。

葛明礼忙指挥着:“往后拽!往后拽!”

塞上萧被两个挟持着的特务硬拖到距离葛明礼五六步远的地方站住了。经过这一阵激动地挣扎和呐喊,塞上萧仿佛又疲力竭了,他大张着嘴喘着,但眼睛还直勾勾地盯着那颗发着碧绿光亮的戒指。

大师椅被扶起来,葛明礼又坐在那上面,他眼睛也盯着那戒指,对秦得利一伸手说:“什么宝贝戒指?像摘了他心肝一样?”

秦得利忙递过来。葛明礼接到手中左右端详着看了看,然后一撇嘴,举着对塞上萧说:“就这么个玩意儿还值得你死乞白赖地挣命。你要爱绿宝石,我可以赏给你一个猫儿眼……”

“不,我要自己的,给我……”塞上萧又拼力往前够着。但是已有准备的两个挟持特务像老虎钳子一样把他夹得寸步难移了。

“好吧。”葛明礼一晃戒指说,“你要是立了字据,我会亲自给你套到手指头上。快立字据吧。”

葛明礼话音刚落,特务们又都喊叫起来:“对,快,快!立了字据立刻给你!

放你走!让你去找姓柳的小娘们儿……”

塞上萧的眼睛又闭上了,头也垂下去。葛明礼这时把大凸眼球一瞪,直指着塞上萧吼道:“姓塞的小子,老子再问你一句,你说,立不立字据?”

众特务异口同音地跟着吼起来。

塞上萧仍然无言地低垂着头。

葛明礼呼一下站起来,一挥手厉声吼道:“开始!上挂!”

“啪”的一声塞上萧被撂倒了,呼的一下特务们围过来,绑绳于,挂大钩,转眼之间塞上萧被倒挂在女尸旁。女尸染满血污的脚正挨着他的脑袋。他直觉天旋地转,血好像灌到脑袋里来了,直觉眼珠子往出凸,耳朵也嗡嗡直叫……那双紧挨着他的血污的脚好像忽然变成了一双小脚,一双旧式女人的缠足,那是他结发妻子的脚,多年不见的结发妻子的大脸盘也在他的眼前出现了,接着是他死去的爸爸,年高的母亲,都在他眼前晃动起来……他忽然意识到这是将死的征兆,一想到马上就要被……他的眼泪夺眶而出,眼泪经过眼睫毛、眼眉、额头向地下滴着……柳絮影又出现了,但这回她的面貌模糊,怎么看不清她?哎呀!絮影你怎么了?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呀!可是现在……塞上萧忽然惧怕起死来,不,不能死,要活着……

这时,葛明礼和特务们都在紧张地盯视着倒吊着的塞上萧。葛明礼忽然从那倒流着的眼泪里看出一线希望。正当他要再次厉声喝问的时候,秦得利忽然俯身在他耳边嘀咕道:“大哥,他那么看重那个戒指,其中必有缘故,如果咱们拉上要砸那戒指的架势,让他看着,是不是……”

“好!我明白了。”葛明礼把戒指往秦得利手中一塞说,“拉好架势,听我号令!”

秦得利忙抓起一把铁钳子,夹住那戒指的金圈部分,让绿宝石露在外面。然后又抓起第二把铁钳子,张开嘴,对准那绿宝石,就像狮子大张嘴对着绣球一样。

葛明礼一看秦得利已经拉好架势,便忙命令小特务将还没稳定下来的塞上萧扶正,让倒挂着的脸部正对着他,然后喊道:“姓塞的,你睁开眼睛瞧瞧,在送你上西天——不,送你下地狱之前,先把你这宝贝戒指夹碎了,让你这心爱的宝贝物件也像你一样粉身碎骨,不得好下场!”

当葛明礼刚一喊话的时候,塞上萧那流着泪的眼睛并没有睁开,但是当他一听见要把他那珍爱的订婚戒指夹碎的时候,他的眼睛突然睁开了,睁得很大,泪水模糊的眼睛什么也看不清,他要擦,手被捆着,便用力挤咕几下眼睛……

这一些细微的动作葛明礼都看在眼里了。他从塞上萧这些动作里看出了希望,他忙又发布命令:“去,用抹布把他眼睛擦干净,再把戒指拿到他眼皮前边去夹碎,让他清清楚楚地看着,再听个响儿。”

一个小特务忙抓起一块沾满血污的碎布片跑到塞上萧前边,蹲下身子往他眼睛上蹭了蹭,他的眼眶子被蹭上了血污,蹭去泪水的眼珠子也显得红红的,不知是被泪水泡红的,还是倒着控红的。

秦得利快步走到塞上萧的面前,将夹着戒指的铁钳子往塞上萧面前一伸,又将张着嘴的空钳子往起一举,拉好要夹碎的架势……

塞上萧的红眼睛瞪得好像要出血,眼泪止住了,汗珠子却从额头上纷纷滚落到地下……

这时葛明礼大喝了一声:“开夹!”

秦得利的张口钳子向绿宝石伸去……

就在钳子已经碰到绿宝石的时候,只听塞上萧扯着喉咙高叫道:“别夹,别夹!

我写……”

秦得利的钳子立刻定住了,就像又被王一民点到位上一样,一动不动地举着钳子……

葛明礼呼一下从太师椅上跳起来,腾,腾,腾几步跨到塞上萧面前,抻着脖子问道:“你说什么,你写?”

“我写。”塞上萧充血的眼睛仍然盯着那钳子。

葛明礼忙又叮问:“你写什么?”

“写那字据。”

“你说了算数?”

“算。”

葛明礼心里刷一下打开一扇窗户,他几乎要放声大笑。他一转身,背对着塞上萧那倒挂着的脸,一甩手大声喊道:“松刑!”接着他假装咳嗽,掏出手绢堵在大嘴上,把嘴角上的笑纹挡住,把笑堵回去。

塞上萧被迅速地放下来了。

葛明礼又端坐在太师椅上,让秦得利把那绿宝石戒指给塞上萧套在无名指上,又指挥小特务将一张桌子抬到地当中,那上早已准备好笔墨纸张。

塞上萧看着,抚着那戒指……

葛明礼面有得色地一指塞上萧,第一次客气地说:“请吧,塞先生,写完了立即送你回府。”说完又对小特务们挥着手说,“把桌子抬到塞先生面前去,给塞先生看座。”

一把椅子放在塞上萧身后,他刚被扶着坐下,又“哎哟”一声站起来,屁股上的伤痛使他无法落座。

葛明礼忙又说:“好,塞先生不愿意坐着就站着写。塞先生学问大,怎么写都行……对了,塞先生方才不是说渴吗,快倒茶,喝完水再写。”

茶水端过来。塞上萧不接茶杯,眼睛却盯住那纸笔,忽然他像被针扎了一样,身上一抖,猛然往后退了一步……葛明礼竟然也跟着塞上萧抖动了一下,他意识到要反复,忙一拍大腿,又厉声吼起来:“怎么,要坐坡!你说,写不写?”

众特务又跟着喊起来。

塞上萧惊恐地向四周望着,脸上露出了绝望的可怜相……“葛明礼又腾身站起来,用尽所有能表现他声威的力量喊道:“不写就再给我挂起来!砸碎戒指,挖眼,割舌,抽筋,扒皮,快给我动手!”

特务们也都扯起嗓子呼喊着向塞上萧围过来。

塞上萧忽然扑到桌子上,叫喊着:“我写,我写!我……”

葛明礼两步跳过来,分开特务,用手“啪,啪,啪”拍着桌子喊:“写!写!

写!”

一个特务迅速地铺好纸,一个特务递过笔,塞上萧接笔在手,哆嗦着向纸上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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