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心记 - xp1024.com
《医心记》


第一章 我家有个夜哭郎

牛车碌碌地压过青石街巷,从北京城东北角的钞纸胡同出发,向东城外的蔡家庄驶去。

张惟昭时不时掀开窗帘,向车外眺望。坐在她旁边的张荣鲲自管自闭目养神,并不阻止她。

上午九点钟左右,巷子里行人往来不绝,巷子两侧的院墙里时不时溢出孩子的嬉闹声,偶尔还可以听到鸡啼声和狗吠声。

这是大炎王朝,都城北京。

张惟昭,是女扮男装的一个小道士。

张荣鲲是她的师父,一个身材高大的老道士,同时也是一个杰出的医生。

张惟昭是这个世界的外来移民,她穿越前的身份是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一个心理医生。

而这个大炎王朝,并不是她所熟悉的任何一个朝代,而是自元朝结束之后发展出的一个平行时空。元之前的历史轨迹是相同的,从元灭之后,历史的轨迹就发生了变化。

来到了一个她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朝代,张惟昭无法预测在这个类似大明的平行时空中,历史将会流向何处。

她只大致能判断出,大炎王朝正处在由盛转衰的阶段,流民不断,盗贼蜂起。要活下去,并不容易。

但尽管如此,她还是想好好活着,并且活得有人的尊严。

她觉得自己很幸运,来到这个世界没有多久,就遇到了师父张荣鲲,机缘巧合成了他的徒弟。这让她在这个世界上有了一个立足点。

在张惟昭眼里,张荣鲲是那种少见的、不被特定时代的固有思维模式束缚的天才。他是个出色的医生,迷恋炼丹却不是为了长生不老,而是梦想制造出简便而药效神奇的丸剂;他用药大胆,喜欢动手术,医死过人,偷偷解剖过尸体,惹过不少麻烦;另外他还热衷于营造各种器械。世人仰仗他的医术,却又对他敬而远之,称他为“癫道人”。

而这种癫,其实就是一种难能可贵的科学探索的精神。尽管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张惟昭,在前世曾经经过系统的医学和心理学训练,仍然发现自己有很多东西需要跟随张荣鲲学习。

张荣鲲也非常欣赏张惟昭开阔的思路和超出世人的见解,根本不不在乎她的来历和性别。两个人一拍即合,既是师徒,也是忘年交。

张惟昭经常穿男装,打扮成小道士的模样,出来和师父一起行医。穿男装不为别的,只为工作方便。时下的女装实在太啰嗦了。

今天来重金相请的是东门外蔡家庄的蔡员外。

“这孩子的病我治不了。”

张荣鲲一句话说出来,蔡员外和夫人姜氏脸上的颜色就如同深秋的落叶,一片灰败。

“求您老再给看看、再给看看,好歹想想办法!”蔡员外哭丧着脸哀求着。

看病的孩子是蔡员外唯一的子嗣安郎,才刚刚半岁。缘由是哭闹厌奶,瘦弱体虚。

蔡员外是东郊有名的大财主,家里有千顷良田,数家商铺。唯一的苦恼是缺儿子。好不容易新买来的丫头,半年前给他添了一对龙凤胎。安郎就是龙凤胎里的男孩,放在蔡员外的正头夫人姜氏房中养育。龙凤胎中的女孩名叫平姐儿,由生母石榴哺育。

添了龙凤胎本来是大喜事,只是这两孩子一出生,蔡家就没有安宁过。为啥?只因他们两个都太能哭闹了。没日没夜,嚎啕不休。又不爱吃奶,也不喜欢被人逗。两个孩子都是小脸黄瘦,肋骨凸出。

为此蔡员外遍请城中名医,连太医院的儿科圣手都找门路请了来。结果人太医说了,这俩孩子身体没啥毛病,如果能好好睡觉,好好吃奶,一准儿能长成俩白胖孩子。

蔡员外心说废话!要他俩能好好睡觉好好吃奶,我至于花这么多钱请您老过来吗?

至于跳大神、供油灯,蔡家也花费了不少,都跟扔水里似的不见动静。

有人给蔡员外出了个主意。说是城东北角有个玄妙观,玄妙观里有个老道士名唤张荣鲲,医术异常高明,有不少达官贵人都请他去看过病,要不请他来看看?可是有一样,这老道士有点疯疯癫癫的,动不动就要给人动刀子,开颅、破胸,啥都敢干。据说有事没事还经常去义庄看死人。一般人家除非是实在有疑难杂症了,否则轻易不敢请他。你们想好喽再去。

蔡员外一听吓了一跳,犹犹豫豫不敢去请。晚上到了后半夜睡得正香的时候,突然一声魔音穿耳,安郎又在隔壁奶娘屋里开始哭闹,蔡员外隔着被子一拍大腿:“得了!明天就请那个什么张道长过来!”

谁知道张道长也说治不了。

这可怎么办是好呢?蔡员外两口子眼泪都快下来了。

“这孩子身体没毛病,有的是心病。我不擅长治心病。”张荣鲲说话很直接。

蔡员外不解:“这孩子才这么点大,怎么会有心病呢?”

张道长一翻眼睛:“人之体由五谷饲育,都会生病;人之心由七情六欲喂养,如何不会生病?”

“那,那就算是有了心病,也总有心药可医吧?您老说是不是?”蔡员外陪笑道。

“这却不是我擅长的。我徒弟倒是有医心的方子。你若愿意,可以一试。”老道士说着往门外喊道:“徒弟,这多半会儿不见你又跑哪儿去了?”。

“师父,我来了!”

说着从门外走进来一个小道士,大概十四、五岁年纪,个子高挑,穿着一身靛蓝的棉袍,乌溜溜的头发整整齐齐在头顶挽了一个髻。面目异常清俊,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这个小道士,正是张惟昭。

蔡员外恍惚间记得方才张荣鲲进门的时候,是跟着一个拎药箱的小道士。张荣鲲到正厅落座的时候,那小道士却没有跟进来,只在廊下待命。

看这小道士举止文雅,模样也好。只是,才十四、五岁的年纪,师父都看不好的病,他倒会看?

蔡员外和姜氏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该如何答话。憋了半天,蔡员外挤出一个假笑:“道长您说笑了。”

张荣鲲不买账:“这大老远我跑来就只为跟你逗闷子?你愿看就看,不愿意看我们走人。”说着站起来要走。

“道长请留步!”随着话音,一个穿着秋香色纱衫的少妇从外边抱着孩子进来了,屈膝向蔡员外和姜氏行礼,怯怯地道:“老爷、太太,婢妾刚刚抱平姐儿过来,在外头廊子遇见这位小道长,这位小道长只瞧了一眼平姐儿,说出来症状就全都对得上,不如请小道长先给平姐儿看看吧。不管是医身也好,医心也罢,只要孩子能好就行……”说着眼里开始冒泪花。

这个少妇正是蔡员外的小妾石榴。她本来是姜氏买来的丫头,给蔡员外放在房中,专为开枝散叶。石榴姿色平平,只脾气温良,身量圆润,一看就是好生养的。石榴产下龙凤胎之后,就被抬做妾室。

石榴说了这番话,蔡员外还没开口,姜氏却沉了脸:“你刚在外边不抱平姐儿进来看病,却去跟人家小道长搭话?”

刚刚张荣鲲说安郎有心病,姜氏就老大不高兴。这不是变相在说她没能耐养好孩子,笼络住孩子的心吗?但是她挺怵张荣鲲的,不敢向他发作。这会儿石榴进来,刚好撞枪口上。

石榴吓得立马低头不敢言语。

张荣鲲一边开了口:“我这徒弟是个女娃子,说几句话也不打紧。”

这话一说出口,正厅里的众人吃惊不小,都连忙去打量那小道士。

张惟昭就笑眯眯地任人打量。众人一看,这样清秀的容貌,果然就该是个标致女娃。刚才之所以没有被认出来,大约是她的行为举止太大方了,丝毫没有时下女子的扭捏羞涩。别说女子,就连一般的少年男子也没有这样大方的。

老道士收了个女徒弟,这说出去也忒怪异了吧?但是张荣鲲外号“癫道人”,做事一向不按常理,他要收,旁人还敢说啥?

张荣鲲既然这样说了,蔡员外喏喏道:“那就请小道长给小女看看吧!”

张惟昭看向师父,只见张荣鲲点头道:“惟昭,你去给那女娃子看看。”

张惟昭点头应是,然后对蔡员外夫妇道:“府上女公子的作息、饮食,方才这位石榴娘子已经告诉我了,现在能不能让我去女公子的居处看看?”

姜氏面上略微带了些不悦:“看病不是要看人吗?难道还要看人住的地方?”

张惟昭还没作答,张荣鲲先说了:“家里的房屋朝向,家居摆设,是否阴阳调和,迎风聚气,对人自然大有关碍。看看也不多。”

蔡员外知道姜氏一碰到石榴的事,就忍不住要挑刺。当下也不管姜氏如何,径直对张惟昭拱手道:“就请小道长去看一看好了。”

张惟昭就跟着石榴往后院走去。张荣鲲又坐回原处喝茶去了。

石榴住在后院西北角,离主院有不短的一段距离。这也是为什么方才张荣鲲都给安郎把完脉了,石榴还没有抱着平姐儿走到的原因。

张惟昭之所以想到石榴屋里看看,一方面确实要了解一下孩子的居住条件,另一方面,是想有单独和石榴说话的机会。在蔡员外和姜氏面前,石榴像个木偶一样,唯唯诺诺,无法交流。

第二章 唱歌能治病?

张惟昭和石榴边走边聊。

方才在廊上,她已经问了石榴一些平姐儿的情况。现在问的问题就更细致了,包括多长时间吃一次奶,每次能吃掉多少,每天排几次便,晚上几时开始哭闹,哭闹时的情况是什么样的,能睡多久,白天有没有晒太阳,皮肤状况,头发长势如何,不哭的时候情绪怎么样,如此等等。

然后,她发现,这些问题,石榴大半都回答不出来……

显然石榴和女儿的链接并没有那么深。

其实这种情况也不奇怪。跟石榴谈话的时候,张惟昭觉得石榴整个人都处在一种“魂飞魄散”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即便她整天和孩子呆在一起,孩子也仍然感觉不到母亲的关爱。

石榴是一个非常焦虑的新妈妈。焦虑的原因是她自己的生活严重缺乏安全感。她是被自己的亲生父母卖给人牙子的,等于是被父母抛弃的女儿。姜氏从人牙子手里买了她来,卖身契还捏在姜氏手中,随时都有可能被发卖掉。她在蔡家的最大的依仗就是生下了唯一的男丁,现在这个孩子不仅被姜氏夺走了,还有可能保不住,这一切都让石榴无比焦心。

这样程度的焦虑,让她没有办法和女儿安心呆在一起,没有办法呼应女儿的要求。

平姐儿在蔡家是个被严重忽视的孩子。龙凤胎诞生之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安郎身上。至于平姐儿,家里已经有两个庶出的女儿了,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

同时,她也是一个一出生就遭遇了严重分离创伤的孩子。她和安郎在母腹中相互依偎了那么久,一出生就别离,这种分离对于婴儿来说是非常难以承受的。

而且,石榴的焦虑也严重影响到了了平姐儿。时下人们都觉得孩子无知无觉,只要吃饱睡足就好了。但张惟昭明白,孩子其实什么都知道,只是反应的方式和成年人不同。

一边走,张惟昭一边想出了一套解决方案。

因知道了张惟昭的性别,石榴也没什么忌讳的,直接引她到自己和平姐儿的卧室里。

张惟昭扫视了一圈,提了一些关于如何给婴儿清洁、洗浴的建议,然后话锋一转,又问起了平姐儿和石榴的生辰八字。

石榴刚开始有点糊涂:“看病还需要生辰八字吗?”

张惟昭微微笑:“医心不同于医身,八字命数也用得上。”

石榴没有读过书,平日里也喜欢求神拜佛,占卜看相,一听张惟昭还会看八字,忙不迭报了自己和孩子的八字上来。

张惟昭低头掐算,石榴一脸崇敬地看着她,心中感叹,不愧是道医出身,就是比一般的医生渊博。

张惟昭掐算片刻,突然开口:“恭喜娘子,贺喜娘子!”

石榴一愣,怎么戏文里的词儿都出来了?愣怔归愣怔,嘴上还是麻溜儿回道:“喜从何来?”

张惟昭接着道:“你家平姐儿乃是真正的贵人命数!”

石榴且喜且疑:“真的么?我家平姐儿真的是贵人命?”

张惟昭回答:“正是!只是凡是贵人命相,必要经历三灾六难,才能享得了这份富贵。她命虽贵,气却弱。眼下正需要一个人帮她度过劫难。这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石榴迟疑了一下,“难不成就是小道长您吗?”

张惟昭却笑了:“娘子说笑了。哪里会是我,就是娘子你啊!”

石榴惊诧莫名:“我?我有本事护佑平姐儿渡劫?”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命苦的弱女子,一生任人摆布。运气好,能平平安安在蔡家到老,运气不好,不知什么时候会被丢出去,死在不知哪个角落里。现在张惟昭告诉她,她有能力保护她的女儿,这让她突然生出一种不一样的滋味。

“正是!只有八字合拍,且能一心一意爱护她、照料她的人才能护佑她渡劫,这个人正是你!”张惟昭的态度非常坚定。

“那么,我家安郎呢?两个娃儿,相隔不过一刻,想来也是一样的吧?”石榴压低了声音热切地问道,眼神里满是期盼。

张惟昭知道肯定会有这一问,半闭着眼睛,故作神秘状:“安郎自有他的缘法。”

石榴不敢再往下问了。

张惟昭拉回话题:“娘子以后的生活都着落在平姐儿身上了。若娘子能护佑你家平姐儿度过难关,福报长着呢。”

“果真如此?那平姐儿能保我后半生吃穿不愁吗?”听闻惟昭如此说,石榴马上又提起了精神。

“不止如此!”惟昭答道。

“不止如此?”石榴双眼放光,仿佛看到了自己以后在姜氏面前扬眉吐气,挺直腰板的样子。难道女儿将来能做官太太?

“但是,要护佑得当,度过这三灾六难才好说。”

“却要如何护佑?请道长告诉我!”石榴说着深深万福。忽又想起了什么,忙从袖笼里摸出一个钱袋,径直塞进惟昭手中。

石榴因为生子有功,蔡员外对她并不克扣,因此手里还是攒了一些私房钱。

惟昭并不推辞,大大方方接过来。她觉得这是她付出劳动应得的报酬。

“我有一套《慈母悦心葆婴方》,并不难学,只是有两样,第一,要耐心,该做的功夫一定要做足。第二,要诚心。不灌注心力,再多功夫也没用。”

石榴连忙点头说她保证都能做到。

张惟昭教了她一短一长两套歌谣,还有一些秘法手势。

短歌谣是:娘的宝贝,娘的心肝,娘最爱你!

长歌谣是: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挂在天上放光明,好像许多小眼睛。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歌谣出乎意料的简单,除了调子有些古怪。石榴年轻,记性好,一会儿就记住了。

长的歌谣,惟昭让她每日晚上孩子睡前唱七七四十九遍。唱的时候,要一手抱着孩儿,另一手轻轻抚摸孩儿的头发,眼睛望着她的眼睛,一直坚持够一百天。中间孩子无论再哭闹,也不可心急,不可中断,声音要悦耳,否则就召感不来神明护佑,不见效验。日常喂奶、拍哄的时候,也可以哼唱这歌谣。

等孩子睡着之后,再用两手大拇指轻轻由眉心向两边舒展孩子的额头,同时语言温柔地念短歌谣七七四十九遍,念的时候要心里想着那些美丽可爱的事物,比如清晨开放的柔嫩花朵,刚刚满月的毛绒绒的小猫、小狗,上好的雪花糖,明艳的丝绸,如此等等。如此也要念够一百天。

每日上午,若是晴天,就把孩子抱到院中晒晒太阳,去去阴气。但切记不可让阳光照到眼睛。

张惟昭反复叮嘱,石榴也用心记忆,生怕有所遗漏。

回到了正院,张惟昭师徒俩向蔡员外夫妇做辞。蔡员外态度依旧恭敬,着人捧了诊金前来。姜氏则面目冷淡,师徒俩也不与她计较。

坐在回程的牛车上,张荣鲲半眯着眼睛慢悠悠地说:“徒弟,你这次又拿什么去忽悠人了?”忽悠这个词,还是跟张惟昭学的。

“师父,我这不叫忽悠。这叫咨询。”张惟昭订正道。

张荣鲲道:“你那些法子虽然新奇,但当医生,看家本领还是要会的。回去好好给我碾药,再把我给你的方子好好抄下来记牢了。”

“放心吧师父,你教我的东西我一定牢牢记住。”听着师父叮嘱自己,张惟昭觉得心里暖融融的。

张荣鲲向来我行我素,但在内心却是怀有济世救人的大善的人。自己孤魂野鬼一样来到这个世上,能遇到这样一位师父,真是莫大的福分。

张惟昭知道自己是穿越的,但她并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穿越的。

在她原有的记忆里,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她正在参加一个维和项目,作为志愿者,到德奥边境对难民进行心理援助。在这个过程中,她和她的同伴遭到了隐藏在难民中的恐怖分子的袭击。

她本以为,从中东涌入欧洲的难民,应该以妇女和儿童为主。结果,大多数难民都是青壮年男性。因为他们身强力壮,能够把老弱妇孺挤下去,抢夺到逃难船只上有限的位置。

这些男人对进行心理援助的专业人员并不友好,尤其是对其中的女性。因为他们觉得这些女性不带围巾,穿短袖衫,把头发和肢体暴露在外,是淫乱的表现和对神的亵渎;而且这些女性自信的态度,独立的姿态,让习惯了女性卑躬屈膝的他们感觉到很不舒服。

张惟昭刚刚和难民开始工作的时候,就感觉到了这种文化差异带来的张力。那些明目张胆地骚扰和要挟,让她们感觉到了处境的危险。但是她和她的队友出于责任感,认为应该把工作坚持下去。就在一次张惟昭正在带着一群孩子做绘画游戏的时候,恐怖分子破门而入,张惟昭站起来张开手臂,把孩子们护在了身后。

后来的事情,张惟昭就没有记忆了。

再有意识的时候,她就进入了古中国的场景,成了黄河上游,随着逃难的人群,往华北地区跋涉的孤女。

这个身躯大概有十三、四岁左右,五官清秀,四肢俱全,也没啥疾病。

一开始,她猜测这是不是自己遇袭后,在濒死状态中陷入了幻觉。经过了一段时间她才判断出,这不是幻觉,她的灵魂确确实实进入了一个生活在古中国的孤女体内。

因为黄河中上游刚刚经历了大旱之后的数年饥荒,难民源源不断地向东迁移。张惟昭正是这些难民中的一个。

弄明白了这不是自己的幻觉,而是实实在在的生活之后,惟昭立马采取了一系列行动,让自己能够在这个艰难的环境中生存下来。

第三章 杨树是罪魁

张惟昭一向是个务实派。在穿越之前,她并不相信转世轮回,而是认为转世轮回只是人面对巨大的死亡恐惧发展出来的一个集体幻觉。她认为生命对每个人来说都只有一次,你能做的最好选择就是让这一次有限的生命活得更有意义。这也是她成为心理医生的一个重要原因。

她希望发现生命真实的意义,她希望真实地活着。

可是她却发现,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她居然又得到了一次生命,这完全颠覆了她以往的认知。她无论如何思考,都无法解释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她决定先把这问题搁置起来,全力以赴面对她现在最紧要的问题:生存。

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装扮成一个男孩。第二件事就是尽量弄明白自己所处的时空的基本法则,比如说地理环境、社会构成和语言习惯。第三件事,就是给自己找到一个合适的落脚点,以及一个合法身份。

和张荣鲲的相遇,让她得到了一个进入这个世界的通道。

张荣鲲身材高大,额头突出,双目囧囧有神,是一位行动果决,非常具有男子气概的人。

张荣鲲从童年时代,就跟随师父陈景和出家修道,同时也继承了师父的医术。

陈景和是个特别宽厚仁慈的道长,除了医术之外,也精通天文、算数,这些他都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张荣鲲。

陈景和的徒弟不止一个,但张荣鲲绝对是出类拔萃、远远把同辈都甩在后面的那个。他不仅在医学上天赋卓绝,在算数和器械制造方面,也显示出了非凡的才华。

非常难得的是,陈景和丝毫不会用清规戒律来约束他,而是任由他自由探索。陈景和在羽化飞升之前,将玄妙观托付给了张荣鲲。

玄妙观成了张荣鲲的试验场。他炼丹将单房炸塌过两次,医死人被人打上门来两次(因为将死的病患别人不敢接他敢接),买尸体回来解剖,被人揪到官府首告数次。幸亏他医术高明,救活了无数疑难病患,在北京城里很有声望和人脉,最后这些事都不了了之。

他的师弟们陆陆续续向他请辞,说是虽然舍不得师兄,但只因有志于到名山大川、灵气汇聚之地加深修行,就只得含泪拜别了。告别后一个个出门走得飞快,绝尘而去,只留下张荣鲲孤家寡人一个在玄妙观里。

玄妙观虽然不大,但一个人也太冷清了。

张荣鲲雇了一对老夫妇,老汉帮他看门,老妇人帮他洗衣做饭。

张荣鲲也曾经动过收徒弟的念头,消息传出,还真有人不顾他癫道人的名头,拿出偏向虎山行的勇气,来执弟子礼的。

第一个徒弟,在玄妙观呆了两个月。一天,张荣鲲教导徒弟,在天黑之前把一条手臂的皮完整剥下来。徒弟咬着牙剥了。当晚,徒弟从噩梦中长嚎而醒,战战兢兢挨到天亮,请假回家就再没有回来。

第二个徒弟,倒是不怕剥皮,但是在张荣鲲要求他把将要破茧的蛾子剥出来当药引子的时候,他面对着剥开的蚕茧里面目扭曲的蛾子,以及蚕茧下的草甸子上,已经破壳而出的蛾子产下的密密麻麻的蚕卵,呼吸加快,冷汗淋漓,最终破门而出,同样也再没回来。

此后好几年,张荣鲲都没有再动收徒弟的念头。

只是近几年,张荣鲲看看自己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常言道,人活七十古来稀,不知道哪一天就要西去。自己若是不在了,玄妙观里的这些瓶瓶罐罐,丹炉草药,岂不是就没人管了?因此就思忖着好好教导一个徒弟出来。

这几年西北一带连年旱灾,又加上瓦剌不断侵犯边境,许多饥民由西北向东而来。张荣鲲有一次从城隍庙前经过,发现在侧门的门洞里窝着好些个流浪的孩子。

张荣鲲忖度,这些孩子长途跋涉而来,是历练过的,胆子应该比较大。而且他们的组成成分比较复杂,虽说大多数是贫民之后,没有读过什么书,但也有一些出身良好、资质上佳的孩子,因为遭遇了兵祸,才家破人亡,裹挟在流民里漂流到此的。

但是他不打算贸然收徒,还是要试炼一番,挑一个好的出来。

他买了一包芝麻火烧,用荷叶包着拿在手里,走到那些孩子面前。

这些孩子,大多数眼神空洞,神情麻木。只有看到吃的,才会两眼放光,一窝蜂拥了过来。

张荣鲲找了一个长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九宫格,说谁要是能把这里面的数填对,他就把火烧给谁。但要是不会填瞎填,他就要打人。这道题出得颇为刁钻,要知道,时下会读书写字的人并不罕见,会算学的人却真的不多。但张荣鲲并不想找一个书呆子来,所以上来先考算学。

张荣鲲一向有鬼见愁的气势,因此那些孩子都不敢造次,只看着火烧干咽吐沫,并没有人敢上前。

过了一会儿,才有一个瘦瘦的少年从外围挤了进来。见了张荣鲲先行了一礼,才拣了一个树枝,开始填那些空着的格子。

他写字并不熟练,但一口气都写对了。

在他写的时候,张荣鲲仔细打量了一下,发现个少年虽然极瘦,但仍能看出来眉目清正,骨骼匀称,手、脸和衣服比别的孩子也要干净一些。

待他写完,张荣鲲先不忙把火烧给他,而是问他,你愿不愿意跟我走?我能让你吃饱饭,有地方住。

少年没有马上回答他,而是用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问:“你想让我做什么?”

张荣鲲简短答道:“学医。”

少年绽开了一个大大的微笑:“好,我跟你走!”

张荣鲲按照本门排序,给这个孩子起了个道名叫做惟昭。

这孩子倒坦诚,回观里就跟他说:“我其实是个姑娘。”

张荣鲲说:“我不管你是男是女,我只看你有没有本事入这一行。没本事入这一行,你就走人。”

事实证明,张惟昭的本事不同凡响。

张荣鲲一开始给张惟昭看药理入门,很多字张惟昭都认不准。张荣鲲纳闷,这这孩子既然连九宫格都会,怎么认字倒认不全。结果没过多久,张惟昭就把药方读得溜熟。问她怎么回事,她说在路上受到惊吓,很多东西忘记了,现在生活平稳,又想起来了。

不仅会读,进而张荣鲲还发现,张惟昭对药理的认识,在有些方面甚至更胜他一筹。问她以前是不是学过,张惟昭回答,以前在家的时候和一个西域的洋和尚学过一些。张荣鲲虽然诧异,但他也见过北京的洋和尚,有些确实有超人的见解,也就不再去深究了。

另一样让张荣鲲诧异的事情是,张惟昭异常胆大,不仅不怕那些蛇啊、蝎子啊、蜈蚣啊,各种奇奇怪怪的入药的东西,也从来不避讳生死。哪怕晚上去义庄,张惟昭也敢跟着去,这让张荣鲲有捡到宝的感觉。

他哪里知道,张惟昭在前世是心理医生,这意味着,除了心理学训练之外,张惟昭还接受过严谨的医学训练,并拿到了医生执照,她不仅有资格给人做心理咨询,也有处方权。

所以尽管药学和内科、外科,并不是张惟昭的方向,但基础知识她还是了解的。这些知识,有时候会让张荣鲲有醍醐灌顶之感,解决了他多时的困惑。只是但凡他问张惟昭从哪里学来的,张惟昭一律说是西域的洋和尚,久而久之张荣鲲也不再问了。

只是这些都不是让张荣鲲最诧异的。

张荣鲲最诧异的,是张惟昭说,她和西域的洋和尚,学会了医心术(其实这也没错,心理咨询最初就是从天主教的告解制度发展来的)。

医心术是个什么东西?张荣鲲觉得这是故弄玄虚。但很快张惟昭就让他看到,并不是汤药、丸剂、针灸这些质实的东西才能治人的病。

情感、情绪、意念这些无形的东西也能治病。

张惟昭第一次让张荣鲲看到医心术的效力,是在收徒三个月后。城西的骡马行钱家邀张荣鲲去看病。这家人刚刚得了长孙,那个小娃子和蔡员外家的孩子相似,也是日夜啼哭,特别容易受惊,不好好吃奶,面黄肌瘦。

有人说这孩子身上有阴气。小孩子天眼未曾闭合,容易看见成人看不到的东西,别再是被什么脏东西缠上了吧?所谓的脏东西,无非是指精怪或者鬼魂。

但是法师请了不少,烧符、念咒和请神都试过了,一点用都没有。

遍请名医,也不解决问题,

最后这家人请动了张荣鲲。

张荣鲲把张惟昭也带了来,自己问诊的时候,就让她在旁边看着。

这孩子除了肠胃有点虚弱,其他什么毛病没有。但是肠胃虚弱和夜惊,并无必然联系。

就在张荣鲲捻须深思的时候,张惟昭找了个借口把他拉在一边。说最好能到小孩子住的地方看看。

张荣鲲觉得奇怪,他们是道医没错,但并不是风水先生,不需要看家具摆设的。但耐不住张惟昭态度坚决地一再请求,荣鲲就跟这家人说,如果想好得快些,就让他们师徒去孩子住的地方看看。

孩子自然和这家的儿子和媳妇住在一起。

钱家行脚商人出身,也没有那么多讲究,孩子的妈自己把孩子抱着,就带着师徒往隔壁跨院儿去了。

孩子的奶奶不放心,也跟在身后过去,一路走一路唠叨。那钱家的媳妇只不做声,任她唠叨。

看完院子之后,张惟昭又和孩子妈闲聊。没有哪个妈不喜欢和人聊自己孩子的,一打开就有点刹不住话头。孩子的奶奶插不上嘴,悻悻地走了。走了却又不甘心,直着嗓子在院外喊媳妇,把她叫走了。

这边张惟昭已经有了计较,又把师父叫到一边,指着跨院中的大叶子杨树说,得让这户人家把杨树砍了,换上桃树。另外,还要跟这家人说,凡是有这孩子的地方,都要低声轻语地说话。

张荣鲲皱着眉头瞪着张惟昭,半天没言语。

张惟昭硬着头皮好声好气地说,请师父就信她这一回,等回到观里,她再跟师父好好解说。

张荣鲲虽然又瞪眼睛,又皱眉头,但他知道张惟昭是个靠谱的孩子,她既然这么说,就按她说的试试。

就转头和这家的公婆说,孩子问题不大,不用吃药,只要做到两点,第一,把小夫妻院里的杨树砍了,换成桃树。第二,请家里人说话、走路务必要轻。

这家人吓了一跳。杨树长了好大了,夏日正好乘凉。这树和小孩夜啼有什么关系?莫不这树年头长了,长出什么精怪?

而且钱家本是庄户人家出身,干了骡马行的生意之后才逐渐发家的。家里人直来直去,个个都是大嗓门,这时突然见了孩子就得压低嗓门,这还觉得怪别扭的。

钱老板就问张荣鲲这是为啥。

张荣鲲横了张惟昭一眼,意思是我还得跟给你圆过去。咳嗽了一声说:“有时病在腠理,有时病在神魂。桃树能养魂;静室能固魂。”

钱家人听的一知半解,大概明白了他们家的杨树,他们的大嗓门,会把小孩的魂吓掉。以前他们也给小孩叫过魂,但没想到还要养魂、固魂。张荣鲲那是谁呀?宫里的太医有不懂的还要来找他呢,既然他说了,照着办就对了。

当天就把杨树砍了,桃树种上。家里人说话都压低了声音,走路都放轻了脚步。连呵斥媳妇惯了的婆婆,说话也开始有所顾忌。

看钱家人确实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张荣鲲师徒俩就回道观去了。

回去的路上,张荣鲲忍不住问张惟昭,砍杨树,不让人大声讲话,这就是医心术?

张惟昭点头。

张荣鲲问:“医理何在?”

张惟昭来了精神,跟师父吐槽:“师父,您老人家不觉得这家院子里的大叶子杨树风一吹哗哗的太响了吗?白天就这么响,夜深人静的时候就更响了。这家人说话嗓门也忒大了,尤其是那婆婆骂媳妇的声音。我们还在他们家,她就这样,我们走了还指不定怎样。就那大嗓门,我冷不丁一听都吓一跳,别说那么小的小娃子了。可不容易受惊吗?”

张荣鲲一听也有道理。可这么简单就能治病?这让他十分狐疑。

第四章 那些敏感的孩子

过了十来天,张荣鲲心中还是惦记着杨树的事,有事出门的时候,特意拐到钱家看了看。

钱家人一看张荣鲲来了,忙不迭把道长迎了进去,又是上茶,又要奉酒。张荣鲲一见这阵势,就知道这家的孩子大好了。

孩子的爷爷说那天傍晚砍了树,晚上孩子就睡得好多了。这两天也渐渐能吃奶了,今天除了吃奶,还吃了小半碗蛋羹。

还特意把孩子抱出来给张荣鲲看了看,孩子的小脸也开始红润了,身上也长肉了。

张荣鲲回到观里,又开始审问张惟昭,她到底是怎么判断出来这两种方法有效的。要知道,越是高明的医生,才越会用简单的方法解决问题。这背后,实际上是要敏锐的观察、精准的判断和丰富的经验作为支撑的。

张惟昭听说孩子好了挺开心,这证明她的判断是对的。

钱家的那个孩子,应该是一个高敏感型孩子。

张惟昭前世在读书、受训的时候,曾经接触过丹麦学者伊尔斯·桑德和英国学者伊莱恩·阿伦对于高度敏感型人格的研究,也在工作中遇到过这种类型的孩子以及成人,了解这个人群的特征。

高度敏感的人捕捉信息的能人超乎常人,也比常人更容易受到来自外界的干扰。比如耀眼的光亮,嘈杂的声音、特殊的气味,对于普通人来说可以容忍或者无视的事情,对于高度敏感的人来说就是无法忽视的困扰,甚至灾难。

整个人群中,大约有百分之二十的人属于高度敏感者,而这百分之二十的人各自的敏感程度、类型也不相同。

钱家的孩子,应该属于对声音格外敏感的类型。那一天,那个孩子被抱出来的时候,张惟昭注意到每当他的妈妈讲话的声音略微提高,孩子的表情就有所变化,当婆婆高声喝叫,让媳妇赶快抱着孩子过来的时候,孩子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马上就像是要哭了出来。

高度敏感的人,无论是视觉敏感性、听觉敏感型还是触觉敏感型,对别人情绪的感知都很敏锐。孩子的妈妈总是被呵斥,情绪压抑,孩子也马上就能感受得到,也会承担很大的情绪压力。

那天张惟昭还注意到,钱家院子里的那棵大叶子杨树,树干有海碗那样粗,树冠很大,树叶稠密。这种树的树叶质地比较硬,风一吹就会发出哗哗的响声。北地多风,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这种声响就异常鲜明。

这种程度的噪音,对于神经不敏感的成年人丝毫构不成问题,但是对于一个天生神经敏感,又很弱小,还不会用语言表达情绪的婴儿而言,会带来非常巨大的恐惧和不安。

想要让这个孩子好转,最好的办法就是消除那些给他带来惊吓的噪音。如果你想要给古中国的家长解释什么是高度敏感人格,那是根本行不通的。所以就按张荣鲲的解释说安魂,效率要高很多。

高度敏感的孩子对环境的要求很高,需要家长付出比旁人更多的关注和理解。

比如有的孩子看起来脾气特别不好,易怒、爱哭闹,实际上可能只是对噪音非常敏感,需要一个更加安静的环境。有的孩子看起来特别作,衣服要洗得柔软了才穿,商标务必剪得干干净净,鞋子、袜子湿了一点点都难以忍受,实际上这类孩子很可能是触觉敏感型,对不舒适的触感难以忍受。

敏感是上天给予的礼物。如果在一个有足够理解和支持的环境中中长大,这类孩子就会逐渐显露出特异的天赋。但如果在一个粗糙、苛责的环境中长大,这些孩子往往会活得非常痛苦,出现各种心理问题。

张惟昭不觉得钱家能给那个孩子提供足够好的生存环境,但是这个时代大多数人普遍都是如此,能衣食充足地活着就很好了,很难有多余的能量去做进一步的心理发展。

张惟昭能够做的,就是让这个孩子的婴幼时期尽量活得不那么痛苦,减少夭折的几率。

张惟昭尽量用这个时代的语言,把这些原理跟张荣鲲解释了一遍。张荣鲲听了之后,捻须沉思了良久。

张惟昭第二个客户,等于是钱家介绍的。

就在钱家所在的那条街上,有一家商户,开了一家杂货店,卖些粮食、草纸、蜡烛、香料以及油盐酱醋茶。

这家姓鲁,原本家里一共六口人。鲁掌柜的老爹去世多年,还有一个老娘奉养在家里。鲁掌柜和浑家周氏一共养了一男两女三个孩子。儿子十一岁,女儿一个七岁,一个五岁。

平日里夫妻看店的时候,奶奶就在后院家里照看孩子。一家子都是勤恳老实的人,日子还算和美。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他们家七岁的女儿,上个月初突然发高烧,腹泻不止,救治无效,夭折了。

夫妻两个悲痛不已,就想着要好好安葬女儿。周围的亲戚朋友说,未出嫁的女儿死了不能埋祖坟,否则会回来祸害家人,要么结阴亲埋到夫家祖坟,要么葬到乱坟岗。而这对夫妻素来疼爱女儿,不忍心女儿流落在外,把女儿埋在了爷爷坟冢的下首。

然而埋葬了大女儿没多久,小女儿又出了问题。

原本活泼可爱的小女儿,自姐姐没了之后就安静了不少。平日里就自己坐着摆弄一个小针线筐。这个针线筐是她姐姐还在世的时候,母亲给她们俩玩的,里面放了些针头线脑和碎布,让两个小女娃自己学着缝针线。

小女儿摆弄针线筐的时候,不住自言自语。问她跟谁讲话,她说跟姐姐。问她姐姐在哪里?她一会儿说在帐子里,一会儿说在窗户外边。弄得一家人毛骨悚然。

本来因为把夭折的女儿葬在了祖坟,遭到街坊议论,一家人就觉得内心忐忑。现在果然出了问题,难不成真是小女孩的魂魄回家来作祟?

有人出主意,说最好请道士来做做法事,送大女儿赶快去转世投胎,她就不会再留恋家里了。

然而法事也做了,小女儿还是依然如果。一家人愁的不行。

鲁家的奶奶和骡马行钱家的老太太相熟。有一次钱家老太太到鲁家的店里来唠嗑,听说了鲁家小女儿的事情,就大力向鲁奶奶推荐道医张荣鲲,还讲了自己家自从听张道长的话砍了杨树,大孙子就长得越来越好的事情。

鲁奶奶疑惑:“你说这张道长,他到底是给人看病呢?还是做法呢?”。

钱家老太太说:“嗐!你管他是看病还是做法,只要你孙女能好不就行了?”

鲁奶奶一想也是,就跟儿子说了,让去请张荣鲲。

张荣鲲并不是轻易能请到的。鲁家不比暴发户钱家,家底并不丰厚,能付出的诊金也有限。

鲁家儿子十分犹豫,无奈老娘催促,老婆念叨,只得硬着头皮亲自上门,小心翼翼说出来意,忐忑不安地等着张荣鲲答复。

张荣鲲抄着手想了一想,不回答鲁掌柜,却斜过头问他背后的徒弟:“能治吗?”

张惟昭沉吟了片刻,说:“可以试一试。”

师徒俩就提上药箱上车了。

鲁掌柜听这师徒俩说话怎么有点没大没小透着些古怪。但只要张荣鲲愿意走这一趟他就求之不得了,又哪里敢乱猜测。

一路上,张惟昭又问了鲁掌柜许多问题,鲁掌柜只当她是在替师父问诊,不敢怠慢,一五一十认真回答。

张惟昭问,是不是大女儿病重的时候,没有让小女儿近前?

鲁掌柜说是啊是啊,小道长看得真准,因为小女儿太小,害怕她也染上病,所以大女儿病的时候,就住在楼下父母卧室的隔间,方便照顾。其他两个孩子住在楼上,不让他们近前。

张惟昭又问,是不是大女儿亡故时,做法事、葬礼,都没有让小女儿参加?

鲁掌柜开始抹眼泪,说小道长真是料事如神,当时亲戚街坊都说未出嫁女儿夭折不吉利,小女儿太小,怕对她有妨碍,就没有让她参与,送到舅舅家住了几天,办完丧事才接回来的。

张惟昭就点点头,说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她一直没觉得她姐姐死了。荣鲲说的是“没觉得”,而不是“不知道”她姐姐死了。这两者是有区别的。

鲁掌柜显然听懂了张惟昭的意思,流着泪点头。

张惟昭说,你女儿不是撞邪了,她是生病了。姐姐的死对她来说太难受了,她的心就病了。

听到这里,鲁掌柜一个大男人几乎要泣不成声,女儿去了,自己心里,又何尝不是有一个大口子,呼啦呼啦灌冷风?好不容易忍住眼泪,问道:“那心生病了,该如何医?”

张惟昭说:“你若信得过我,我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鲁掌柜至此已经对张惟昭生出了许多信任,不只是因为她是张荣鲲的徒弟,还因为她的见识、气度和自信。

他自然满口应承。

第五章 治愈的力量

进了鲁家,张惟昭师徒与家里众人寒暄。鲁家的小女儿二丫好奇而羞涩地躲在母亲身后,偷偷打量长胡子的老道士和挺俊的小道士。

张惟昭静静地走到小女孩身边,展开手掌,给她看自己手掌里的一个纸鹤。扯动鹤的尾巴,鹤的翅膀还会动。二丫就笑了。

从这天开始,惟昭每日下午来鲁家,与这家的小女孩一起做游戏。他们在姐妹俩原来一起住的屋子里,拿了纸笔,涂涂画画。

张惟昭感叹,真应该找机会建立一个工作室,把沙盘什么的都置办起来,这样与来访者一起做工作才比较便利,也更有效。现在这样子,只能因陋就简,随机而动。

如此过了七日,张惟昭拿了二丫和姐姐一起用过的那个针线筐,与她们画的画放在一起,放在火盆里烧化了。自姐姐去世之后,二丫原本一直都不让别人碰那个针线筐的,至此却毫无异议。

张惟昭又叮嘱鲁家人,最好买一只小狗来,不管什么颜色品种,越聪明越好,毛色越纯越亮越好,和二丫作伴。

张惟昭的耐心和用心,鲁家人都在眼里了,尽其所能地重重酬谢了她。张惟昭也未曾推辞。

治疗结束之后,小女孩果然好了,不再眼睛发直、自言自语。鲁掌柜因为忧心女儿,很快找了一只有两只白爪子的小黑狗来家里。小狗肥肥的,圆脑袋、毛耳朵、短尾巴,二丫一见就十分欢喜,晚上就在床下放了一个窝,让它睡在自己旁边,白天就和这小狗一起嬉戏玩耍。

家里其他人也都很喜欢这个小狗,空闲的时候也爱逗它玩耍,烦恼、流泪的次数日益减少。

周氏也曾偷偷问过女儿,小师傅张惟昭和她在一起都做了什么?二丫说,就是一起讲故事画画啊!小师傅很会讲故事,画画也画得好。还问她姐姐长得什么模样,听她说了姐姐的模样,就照样画出来了,画得很像,就跟真见过一样。

一家人对张荣鲲师徒俩越发敬服。

看家里变得平顺了,鲁掌柜心下大定,非常感念张荣鲲师徒的功德,趁过端午节的时候,送了好些粮油米面到观中。

这一次张荣鲲不再怀疑张惟昭故弄玄虚,直接问她医理何在?

张惟昭回答,因为二丫在姐姐生病和故去的时候都不在场,也没有参加葬礼,就会对分离很没有现实感,也就是说,她在智识上知道姐姐死了,但她的感情和情绪并没有接受这个结果,就会臆想出姐姐仍在她身边的画面,来防御姐姐猝然离世带来的痛苦。

张惟昭做的工作,就是帮助二丫用一种孩童能够理解的仪式,重新埋葬了她姐姐,让二丫在心理层面上与姐姐告别,接受姐姐已经去世的现实。

至于养小狗,是因为宠物,尤其是狗,具有非常强大的治愈性力量。对于一个小女孩来说,是最好不过的伙伴。

张荣鲲知道,这听起来很简单,但是简单而又有成效的功夫,实际上是很难做到的。

张惟昭传递的信息和他以往的知识体系完全不同。但张荣鲲一向对新事物充满了探究精神,因此非但没有怀疑和打压张惟昭,而是反复思考,进而又埋头翻古书,从各类药案记录中寻找蛛丝马迹辨证张惟昭的说法,师徒俩切磋砥砺,日子过得很充实。

自此以后,张荣鲲带张惟昭出去,会用很肯定的语气跟人介绍她,说自己的徒弟除了擅长妇科、儿科之外,还是一个医心师。

医心师这个名目,许多人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一来因为张惟昭是首位得到张荣鲲认可的徒弟,二来张惟昭经手的案例越来越多,成效显著,渐渐地,张惟昭赢得了更多人的尊敬,尤其受内宅女眷和孩童的欢迎。

蔡员外家的石榴就是张惟昭近期收获的后宅粉丝之一。

那一日石榴向张惟昭学了《慈母悦心葆婴方》,就开始用这法子安抚平姐儿。刚开始的时候,平姐儿根本不领情,仍是脾气乖戾,哭闹不止,好不容易喝几口奶,往往还吐出来大半。

石榴又累又伤心,只想把她扔到床上去,等她自己哭够了再说。转念一想,既然小道长说自己的后半生都着落在女儿身上,此时还是要好好安抚女儿,将来女儿好了,自己才能跟着过得好。于是耐着性子,一边唱起张惟昭教的歌谣,一边不断抚弄孩子。

如此过了三四天,平姐儿竟然哭闹得少了,石榴的心境也开始有所转变。

以往石榴被孩子闹得难受,喂奶的时候心里十分凄苦,眼睛往四处飘,根本不想看这魔星一般的孩子。

现在静下心来看着孩子的眼睛,突然发现平姐儿的眼睛其实挺好看,黑葡萄似的,见到石榴看她,也盯着石榴看。

石榴忍不住就去摸她的头,胎发触手柔软,让石榴心里也觉得有一层小细绒毛在摇动。

不知怎地,石榴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想起自己从小吃苦受穷,长大之后又被父母卖给人牙子,幸而自己的孩子是有福的,以后再不会经历自己受过的这种苦。想起张惟昭说的话,石榴心中着实宽慰。望着娃儿的眼神也越发温柔。

石榴并没有察觉,这其实是她第一次在心中升起母亲的柔情。不是她以前心狠,只是她的日子太苦了,在自己家吃穷受累,挨打挨骂,到蔡家来又看不到未来,没有保障,致使她整日心绪不宁,也难以定下神来安抚孩子。张惟昭的话,无异于给了她一颗定心丸,让她燃起了对未来的期望。

石榴念了一个多月的歌谣,平姐儿居然大好了,夜间能睡,白天能吃,白胖了许多。

但是在前院养的安郎,却依然照旧。不仅仍是没日没夜哭闹不止,前几日还发了一场高热,好不容易才退了烧,小脸又黄瘦了一圈。

姜氏见平姐儿大好了,而安郎的状况却比之前还要糟糕,内心又委屈又恼怒。难道真的不是自己生的就养不熟?自己也掏心掏肺对他了,为什么他就不能争争气好好长?

姜氏找了个伶俐的丫头故意和石榴套近乎,看看石榴从张惟昭那里学了什么法子,把平姐儿给养好了。

丫头跟屁虫一样巴结了石榴几天,回来一五一十把从石榴那里套出来的话告诉姜氏,两个歌谣也学了来唱给姜氏听。姜氏听到富贵命这一节,撇着嘴冷哼了数声。等听到歌谣,更加不屑,就这么粗陋的歌谣也管用?

无奈在平姐儿身上就是管用。姜氏就让奶娘学起来照着做,结果在安郎这里还是一点用都没有。

姜氏气得头痛病犯了,在头上扎了一个帕子,歪在榻上直哼哼。

蔡员外看不惯她折腾,皱着眉头说不如再请张荣鲲师徒俩过来给安郎看看。姜氏心理十分不情愿,但眼看安郎的状况越来越不好。如果安郎没有了,难道还让蔡员外继续睡小妾生儿子不成?一咬牙,就跟蔡员外商量那就再请一次吧。

这次蔡家奉上了更丰厚的诊金,而且中门大开,迎接张荣鲲师徒到来。

姜氏陪着笑亲自站在中庭迎接,一直把张荣鲲和张惟昭师徒俩迎至厅堂落座。周围的仆从忙端了香茶、果子上来。

喝了一口茶,张荣鲲并不因上次被姜氏冷待摆架子,直接说:“孩子抱上来再瞧瞧。”

奶妈轻手轻脚地抱着安郎进来。安郎昨夜闹了六七次,上午这会儿睡着了还没有醒。

安郎一被抱进来,厅里立马变得安静了许多。周围的仆从都在拼住呼吸、低下头,生怕发出动静弄醒安郎。

张惟昭近前来观看安郎的面色,只见这孩子面颊黄瘦,印堂发青,在睡梦里似乎也能感觉到有生人靠近,眉头皱起,小拳头攥得紧紧的。

惟昭对蔡员外道:“可否请员外抱起来小公子,给我师父仔细看看?”

蔡员外不知道张惟昭为什么突然让他抱孩子,但医生的话总得听吧,认命抱起了孩子。

张惟昭是想看看蔡员外会不会抱孩子,作为父亲是否参与到养育工作中来。

果然,蔡员外抱孩子的手势颇为生疏,按照这个时代的认识,抱哄孩子都是妇人的事情,男人是不怎么参与的,除非老了之后含饴弄孙。

安郎被接过来之后,挣动了几下,似乎有醒过来的意思,蔡员外不知该如何是好,手忙脚乱地去哄,却把安郎弄醒了,哼哼唧唧要开始哭。

姜氏在一边着急,忙走过来接过安郎,抱在怀里轻轻摇晃。安郎却不领情,开始抽抽噎噎,进而哭得声音越来越大,却声音嘶哑。姜氏哄了半晌也哄不住,又交给了奶娘。奶娘接过这个烫手山芋,顾不得许多,背过人去揭开衣襟喂奶,安郎却不要吃奶,只一径哭闹不休。

张荣鲲见状,道:“可以了。抱孩子回去休息吧。”

奶娘看向姜氏,见姜氏点头,连忙把安郎抱出门去。

哭声渐行渐远。

第六章 快来当奶爸

蔡员外愁眉苦脸地说:“这情况您两位也看见了,可越来越不像样了。今天怎么着也得请两位帮忙想想法子!”

说着就要行礼,姜氏也忙跟着行礼,却被张荣鲲拦住了。

张荣鲲道:“法子倒是有,只是首先要心诚,其次要下足够多的水墨功夫,才能看到效验。”

蔡员外还没回答,姜氏在一边立即接话道:“什么功夫我都下得,怎样的苦都能吃!请道长尽管吩咐。”

蔡员外感激地看了妻子一眼,接着说:“若我家孩儿能好转,我蔡家全家都铭记道长的大恩大德!我发愿,定会重修玄妙观,再塑仙身!”

张惟昭在旁边暗暗咂舌,重修玄妙观,那是好大的工程,需要很大一笔钱,这蔡员外真是财大气粗。

张荣鲲道:“那倒不必,你不嫌费事我还嫌费事呢。诊金给够了就行。”说罢目视张惟昭,意思是,徒弟,你上。

张惟昭接话道:“府上公子的八字能不能拿来一看?”姜氏早有准备,随即命人端来一个托盘,里面不仅有安郎的,还放着放着蔡员外、姜氏的生辰八字。

张惟昭拿起来像模像样看了半晌,又闭目冥想。蔡员外和姜氏看了心焦不已,但又不敢催。

大概有一盏茶的时间,张惟昭睁开了眼:“府上公子和小姐都是贵人命,早年多劫数。只是小公子比女公子早生了一刻,且男女有别,破解方法也不相同。”

“那我儿子的劫难要如何破?还请小道长教我!”蔡员外拱手道。

“小公子目前神魂破碎,气虚体弱。破解之法就是,要用慈母柔肠温育,慈父暖心护佑。”

“慈母柔肠,慈父暖心?”蔡员外和姜氏面面相觑,这算是什么方子?

“正是如此。在这个世上的,父母之爱,就是救治孩子的良方。”但是,并不是所有的父母都会爱孩子,张惟昭在心里说。

“这、这,自这孩子生出来之后,我们是捧在手心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蔡员外赶快替自己辩解,姜氏也在一边连连点头。

张惟昭不接话,直接说:“有慈爱之心也得有合适的方法才能有效验。我现在就教给两位一套《慈心方》,可以帮助你们把爱子之心灌注入小公子的神魂,安神固命。”

听到这里,蔡员外和姜氏好歹都松了一口气,连连催促张惟昭讲述《慈心方》的究竟。

张惟昭不紧不慢道:“其实也不难。从今日开始,夜晚需要员外、夫人和小公子夜夜共处一室。你们可以安置一张有围栏的小床,放在大床之外,拍哄入睡,换衣服、换尿布,洗澡擦脸,都要员外和夫人亲手去做,员外和夫人可否能做到?”

“这些下人做的功夫也要我们亲手去做?”蔡员外大为诧异,他本来以为张惟昭会教些歌谣、手印之类的秘术给他,不想却是叫他亲手伺候奶娃。

“我能做到!”不同于蔡员外的诧异,姜氏立马一口应承。虽然不知道张惟昭为什么让他们夫妇亲手伺候孩子,但这样一来蔡员外和孩子会和她夜夜相伴。她怎么不愿意?

蔡员外除了家里有三个小妾,还经常在外面应酬喝酒,席间难免叫小唱儿、粉头相陪,偶尔彻夜不回也是有的。随着姜氏年龄越来越大,蔡员外在她房里的时间越来越少。

现在医生说教蔡员外要夜夜睡在家里带孩子,她怎么不愿意?自然一万个愿意!

“是要员外和夫人亲手去做。而且员外做的多些。只因员外阳气充盈,有你时时相伴身边,小公子才有阳气护体,魂魄凝聚,神气充足。”

“这,这……”蔡员外还是感到为难,他自己穿衣吃饭尚且有人伺候,现在让他给一个婴孩当奶公,这太过勉为其难。给孩子看病做法事,多少钱他都愿意出,但是让他夜夜在家抱孩子……

却见张荣鲲和张惟昭都用一双审视的眼睛打量着他,好像他的小心思一眼就被看穿了。蔡员外一咬牙:“好,我愿意!”

“每天晚间哄小公子入睡的时候,员外需要用手掌心抚摸小公子的头顶心,柔声念‘爹爹在此,我儿好眠’七七四十九遍。念的时候,要心气平和,心怀对孩子的祝念。”

“好,我念!”蔡员外应到。

“早上小公子睡醒之后,夫人要用手掌心抚摸小公子的后背心,祝念‘我儿欢喜,我儿平安’七七四十九遍。”

“好,好!”姜氏连声应道。

“若是心绪不宁,抱怨厌憎,那便前功尽弃了。”

“我们定当尽心尽力按道长教导地去做。”蔡员外和姜氏一起发愿。

“若是安郎半夜要吃奶呢?”姜氏问道。

“可以叫奶娘给小公子喂奶,喂完依旧交给员外和夫人照顾。”张惟昭答道。

“不需要吃药吗?”蔡员外仍有疑虑。

“不用。”

“如此要多久才能见效?”蔡员外问道。

“用够心,用够功夫,自然就见效了。”

“难道没有更快捷一点的方法吗?”蔡员外还是不死心。

张惟昭微微一笑,道:“快捷的法子,员外你之前难道没有试过?”

蔡员外哑口无言。

“平日里要尽量给小公子穿舒适宽松的衣物,不要用襁褓紧紧捆住手脚。要经常晒晒太阳。若是此法奏效,小公子能止住夜啼,夜间能睡得安稳了,可以再去玄妙观找我,我再教你们进一步强健身体和开启心智的法子。”

她每说一句,蔡员外和姜氏就连连点头。

方子开下去了,张荣鲲和张惟昭打道回观。

这个时代大家普遍相信有奶便是娘,言下之意是孩子有吃的就能长大,实际上只有食物对婴儿来说远远不够,没有得到过足够的关注和爱抚的孩子很容易夭折。

20世纪50年代,美国威斯康辛大学的一位学者哈洛,拿恒河猴做过一个实验。他把刚刚出生的小猴子带离母亲身边,给了这些小猴子两个“代母”:一个是用铁丝缠绕的,身上有奶瓶,小猴子可以从铁丝妈妈这里喝到奶;另一个是用毛巾做的,身上没有奶瓶,但是触感柔软。

按照有奶就是娘的理论,小猴子应该更喜欢铁丝妈妈。但是,事实是,小猴子只有在喝奶的时候才会去铁丝妈妈那里,剩下的时间会紧紧依偎在毛巾妈妈这边。在受到惊吓的时候,也会第一时间紧紧抱住毛巾妈妈寻求安慰。

而那些既没有铁丝妈妈,也没有毛巾妈妈,只被定点喂食的小猴子,身体和精神状态都特别糟糕,自虐倾向严重,有的会严重到咬掉自己的脚趾,最后在抑郁中死去。

这些实验说明,小猴子只得到充足的食物是无法健康成长的,它们还需要爱。

爱不是一个空泛的概念,具体来说就是眼神的接触,身体的抚触和拥抱,语言的安慰。

人类的婴儿也是一样。

蔡员外家的龙凤胎,在惟昭看来,是在很特殊的环境中被生育出来的。

蔡员外对石榴毫无感情,纯粹是为了生育而匹配。石榴对蔡员外也是一样,只是为了生计而服从。

一对毫无感情的男女生出来的孩子,父母对孩子的爱也很有限。他们看不到孩子本身的存在,看到的是他们作为后代的作用。

有了孩子,蔡家有了合法继承人,家产免于被亲族瓜分一空的命运。

有了孩子,且把儿子抱过来亲自养育,姜氏的地位就稳固了。

有了孩子,石榴大致可以坐享一段衣食温饱的生活。

但是,他们在面对这一对小生命的时候,都没有那种自然的温柔情愫,或者说,这种情愫老早就被利害计算淹没了。

孩子的敏感超出成人的想象,面对一个对他们如此不宽容的世界,他们就用哭声来表达不满和抗议。

张惟昭所做的工作,就是让他们的养育者,用心和孩子建立链接,学会爱他们,而不是只把他们当工具。

她强调让蔡员外更多地参与育儿工作,一方面是因为父亲的养育,本身就对男孩来说非常重要;另外一方面,蔡员外和姜氏的密切合作,会促进两个人之间的信任,让姜氏有足够多的安全感。一个安全感充足的母亲,才会养育出一个安全感充足的孩子。

至于蔡员外、姜氏和石榴的三角关系,有这个时代的特色,张惟昭无法干预。只能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让他们各自尽好养育者的职责。

等张惟昭跟张荣鲲讲过“西洋和尚”的恒河猴实验,张荣鲲又兴起了养猴子的念头。听到师父说想印证恒河猴实验,就算是张惟昭这样心宽的人,也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幸而当时天已经开始变冷了,新生的小猴子并不好找,张荣鲲才作罢。张惟昭偷偷抹了一把冷汗。

再说蔡员外,接下来几个月里,他果然按照张惟昭说的,尽心竭力照顾安郎。一开始的时候,自然是苦不堪言,晚上难以安眠,白天无精打采,夫妻两个轮流补眠。

第七章 想家了

夜里蔡员外时常发髻歪斜,睡眼惺忪地起来给安郎换尿布,或是哈欠连天地抱着安郎在屋里晃悠。这时候他难免会想,他一个大男人,外面的生计应酬放了不理,居然猫在家里做这种妇人的事情,未免荒唐。

但眼看安郎和父亲越来越亲近,被父亲抱在怀里,比被母亲和乳母抱在怀里入睡得更快,蔡员外由衷地升起一种骄傲来。

安郎生第一颗乳牙的那几天,发烧流口水,必须要蔡员外抱着才肯睡,一放下就哇哇哭。蔡员外整整抱了他一夜未曾松手,实在困的不行的时候就斜倚在榻上打个盹。

姜氏对待安郎也尽心竭力,无所不为。

如此这样,安郎一天天哭得更少了,也白胖圆实了起来。

当日蔡员外曾经向张荣鲲师徒许诺说,如果安郎大好了,他愿意翻修观宇,再塑仙身。现在安郎一日比一日好,蔡员外就寻思着要践行诺言,也是为孩子积福。

只是张荣鲲在玄妙观的每间屋子里都堆满了东西,什么瓶瓶罐罐、书籍纸张、药炉器械,并不想折腾,让蔡员外别来添乱。

蔡员外过意不去,和张荣鲲商量之后,找了个折中的法子,把玄妙观的所有房屋的门窗、外边走廊的栏杆都换了新,用了上好的木料和雕工。屋里的墙壁重新涂了白垩,正殿里的三清像也重新上了色。

修整过后,玄妙观一改以往的清冷,显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样子。

一转眼,大雪飘落,已经到腊月了。

腊月初一一早,杂货铺的鲁掌柜带着儿子大郎和女儿二丫来看望张荣鲲师徒俩,同时也是为了给道长送米、面、油和菘菜这些过冬的物资。

玄妙观今天比较清闲,张荣鲲师徒俩打开大门请一家子进来叙话。

二丫已经和这个总打扮成小道士样子的姐姐很熟了,一见张惟昭就欢天喜地地跑过来。小黑狗也被她带来了,现在已经长成了一只半大狗,跟着她身后摇尾巴。她哥哥大郎腼腆地在后面跟着。

小姑娘特别喜欢张惟昭的画,拉着让她画画,把自己和小狗都画进去。

张惟昭就让她抱着小狗坐着,拿了自制的细碳条,给她和小狗画了一副速写。小狗乖乖地窝在小姑娘怀里不动,画很快就画好了。

二丫拿了画开心得不得了。

要知道,这个时候,只有大户人家才能请到画师给自己画像,而且画出来的模样都是同一款的,容长脸,细长眼,几乎是千人一面。

而张惟昭画的人像,很能抓住真人面孔的特点,连一些神情的细节都描绘得很传神,在这个时空中,简直是头一份的。

张惟昭从童年就开始学习绘画,在这方面也挺有天赋。虽然她后来没有去从事艺术相关专业,但她早年下的功夫也没有白费,因为接受过良好的素描训练,她在观察人的表情的时候特别细致入微,在引导儿童进行绘画心理分析的时候也得心应手。

看着二丫这么开心,她突发奇想,拿来质地比较硬的草纸用剪刀裁开,用针线装订成一个小册子,在每张纸上用简笔画了一只小狗,每个小狗的动作有细微的差异,然后快速地拨动纸张,册子里的小狗就跑动起来。

这就是一个简易的手动卡通,在张惟昭的前世是小学里最常见的把戏之一。但是二丫哪里见过这个?捧着小画册惊喜不已,叽叽喳喳地跑到父亲和兄长身边一再演示,爱不释手。

这么一个简单的把戏就让小姑娘这么高兴,这让张惟昭惆怅不已。她好怀念迪斯尼的动画电影,怀念3D影院,以及手机、iPad……她从一个影音材料无比丰富的时空,来到这个唯一的娱乐只能是翻线装书的苦逼世界,简直觉得眼睛能淡出鸟来了。

快过年了,张惟昭忽然有些落寞了起来。这差不多一年的时间,她忙着生存,忙着熟悉环境,很少去回顾以往。她知道,自己其实是在逃避前世的死亡带给自己的创伤。

虽然她的意识并没有消散,但是她远离了她熟悉的世界、她原来的名字和原有的身份,再也无法见到父母和爷爷,再也没有办法联系她的闺蜜和同学,无法喝到可乐、吃到爆米花,没办法在Facebook上跟同行斗嘴……这,其实就是死亡,人所能经历的最严重的分离创伤。

她的父亲是一个水利工程师,母亲是某学术期刊的主编,爷爷是英语系教授,奶奶是中学的美术老师。一家子算是知识分子家庭。她小的时候,父母特别忙,她曾经是个非常寂寞的小孩。

幸而爷爷奶奶就住得不远,所以很多时候,她都是由爷爷奶奶来陪伴。这其实是她童年最开心的时候,因为这两位老人会时时刻刻关注她的需要,给她积极的回应,而且对她相当纵容。

所以当她最开始非常专注地投入绘画的时候,爷爷奶奶全力以赴支持她,奶奶会手把手教她,还带她到有名的同行那里求教。

她喜欢画画,和奶奶对她的启蒙有很大的关系,最后她没有以此作为自己的人生方向,也和奶奶有关。

奶奶在她初三的时候,心脏病突发猝死。

头一天晚上,奶奶说,有点感冒了,不舒服,脸也有点肿,要早点睡。半夜的时候,爷爷觉得奶奶情况不对,连忙起来打电话叫救护车。但是送去医院的时候,奶奶已经去了。

奶奶有冠心病,大家都知道,平时也都很小心,谁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

一个星期之后,举行完奶奶的告别仪式,爷爷突然倒下了,被送往医院,住进了重症监护室度。半个月之后,爷爷才缓慢地恢复,出院回家。

爷爷一下苍老了很多。在张惟昭呼唤他的时候,爷爷经常走神,再也不能够像以前那样精神饱满地呼应她。他的身体还是完整的,但是精神仿佛死掉了一大半。

所谓生死无常,就是如此。

张惟昭从那时候开始认识到,死亡这件似乎再平常不过、每天都在发生、每个人都要经历的事情,原来对个体的生命来说,有着这样深远的影响和意义。

所以她对“人如是何活着的”这个问题的兴趣,超过了对绘画的兴趣。高中毕业之后,选择了到上海某大学读了内科专业,之后又到英国埃塞克斯精神分析研究中心读了硕士和博士。

之后她逐渐领悟到,死亡不是突然事件,而是从你一出生就开启了的一个进程。当生的力量更强盛的时候,死亡的力量似乎隐匿不可见。然而它一直都在那里,不断壮大,直到有一天,覆盖住整个生命。

她并不相信灵魂转世,天堂地狱,事实上她从原来那个时间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也似乎并没有经过什么中转站。她更愿意相信这是两个不同时空交错时发生的能量转换和传输事件。

但是她相信,生存和死亡,有更复杂的机制,远远超出了现代人所能理解的范围。

她不知道她在前世的躯体,是否还存活着,有没有一个灵魂在主导那个躯体;又或者,她的肉身早已经毁灭。这不是她能够掌控或干预的。

她只能选择,在这一世,她要如何存在。

她很适应和师父张荣鲲在一起的工作和生活,也乐意使用他的姓氏和他取的名字。

张荣鲲和她爷爷的年龄相似,但是长相和性格都南辕北辙。她爷爷更偏向那种温文尔雅的类型,张荣鲲显然生猛多了。但是张荣鲲有和她原来的那些家庭成员相似的气味,就是有着强烈的求知欲和探索精神。

张荣鲲明显察觉到了张惟昭的低落。他一看就知道这徒弟是想家了。他知道张惟昭告诉他的那些家世、经历,禁不起推敲,但他并没有再去仔细盘问她。张荣鲲已经过了耳顺之年了,知道有很多事情,等一等,看一看,自然就有答案,不必急于一时。

张荣鲲觉得张惟昭是个有来历的。

张惟昭有一些想法和做法,简直是匪夷所思,和这个世道格格不入,但她自己偏偏对此毫无觉察,反而觉得天经地义。张荣鲲自己就是个我行我素,蔑视世间礼法的人,但张惟昭和他还不一样,他是知道有礼法这回事,但是不屑于遵从;张惟昭却似乎压根儿不知道……

这就是“时时勤拂拭,莫使染尘埃”与“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的差别。

徒弟比他还拽,这让自命为超然物外的张荣鲲感觉到有点郁闷……

气味相投,张荣鲲觉得自己收对了徒弟。这个徒弟胆色足,资质好,更难得的是胸襟开阔,善于变通,是个学医的好材料。

来历不明又怎么样?是个女娃又怎么样?在医生每天都要面对的生死无常面前,这些都算不得什么。

更何况,这个徒弟还有一些超出他预料的好处。

比如说,厨艺不错。

第八章 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张惟昭刚来的时候,曾自告奋勇到厨下帮忙烧饭。结果忙活了半天,柴火都没烧着。幸而她学得还算快,劈柴烧火的事,厨娘韩婆子教了她两遍就会了。会了之后突然就厨艺飞涨,虽然不用她天天下厨,但做出的饭食比厨娘弄得还要好吃,且有很多时人叫不上来的花样。

道士以清修为主,不能贪恋口腹之欲。但吃着比平时美味很多的小葱豆腐和香菇冬笋,张荣鲲还是老怀大慰。

其实做饭张惟昭早就会了。留学的时候,汉堡、薯条实在吃腻了,就想着法子做中餐给自己吃。

张惟昭住的地方中国留学生比较多,附近有个亚洲超市,张惟昭经常去里面扫货,回来对着食谱有样学样。天长日久,练出了一手好厨艺,周边的同学经常拿着食材找她求喂养。

只是劈柴、烧火,用土灶、铁锅烧菜做饭,实在是超出了她以往的经验,但好在学这些并不难,很快她就掌握了这门技术。

张荣鲲处理情绪的方式就和他行医的风格一样简单直接。不开心,那就出去找乐子开心一下好了。

腊月十五,张荣鲲带张惟昭到城西的白云观去看同行打平安醮。白云观建于盛唐,数次焚毁,数次重建。最近的一次修葺和扩建,还是二十多年前先帝在位的时候。此观占地甚广,翠宇飞檐,楼阁交错,气派非凡,和玄妙观的清幽大为不同。

法事就在白云观的正殿玉皇殿中进行。张荣鲲师徒随众人站在廊下观礼。

居中的玉皇大帝,描彩绘金,气象庄严。四周彩幡高扬。

神像之下,摆放着长长的法案。法案上祭品罗列,香烛齐备,香烛下陈列着朱砂写就的符咒,符咒上压着金银锞子和五色丝线缠裹的铜钱。

法坛下,有一位身披红色法衣的老道长,居中而立,旁边两位中年道士,皆披着青色法衣。

现在张惟昭已经知道,道士做法事的时候,法衣的颜色是要依品级而定的,不能乱穿。

待吉时一到,就开始祈福迎祥。居中的法师开场念到:“阖家康泰,家国清平,时和岁稔,逐户康宁,续师慧命,道果圆明。”

左边的法师接道:“宝座临金殿,霞光照玉轩。万真朝帝所,飞舄蹑云端。”

右边的法师续道:“举步朝金阙,飞身谒玉京。天外琳琅响,齐举步虚声。”

分列在三人两侧的道众齐声道:“钟鼓琳琅响彻天,十方肃清得安然。”

一时铙钹齐响,仙乐大做。三位法师在殿上迎神、祈福、烧符、插香,动作翩然似舞蹈,法衣自在飘动,倒也热闹好看。

张惟昭抽空拉了拉张荣鲲的衣袖,问:“师父,这个您会吗?”

张荣鲲抄着手岿然不动,只用鼻孔嗤了一声表达自己的态度。张惟昭心说:“敢情您老对自己做道士最基本的业务并不熟练啊?”偷笑了半天。

看完法事,师徒俩又在白云观附近的庙会上转了半天。每到一个摊子,都是张惟昭埋头看东西,张荣鲲就在摊子边直直地站着,四十五度望天,看张惟昭挑得差不多了,就开步往前走,等张惟昭看到另一个有趣的摊子停下来,他也就跟着停下来,继续抄手站在摊子边。

有个身材高大的老道士凉凉地站在一边,倒是没有摊主敢宰张惟昭这个对古代物价依然很不熟悉的菜鸟。

无论张惟昭看什么,看多久,买不买,张荣鲲都没有表示过不耐烦。他虽然不说话,但张惟昭能够感觉到他的内心非常稳定,一直就在她身边。

走着走着,张惟昭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只要不出诊就泡在实验室里不出来的师父,今天突然要去看平安醮,还逛庙会。

张惟昭觉得心里很暖。

虽然还是很怀念前世的家人和朋友,张惟昭感觉自己已经从低沉的情绪当中走出来了。

不是因为法事和庙会的热闹,而是因为她感觉到,虽然她像孤魂野鬼一样来到这个世界上,但是她现在并不是一个人了,师父已经成了她在这一世的亲人。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讲,人都是需要链接的。幸福和快乐的感觉来自于和世界、和他人的有质量的链接。而她和师父之间,就存在这样一种有质量的链接。

等到他们回到钞纸胡同,已经交酉时了,也就是下午的5点钟。因为正直冬季,天已经擦黑。师徒俩一早出门,这会儿已经有点倦了,倚在车壁闭目养神。

牛车刚走进钞纸胡同没多远,却突然停了下来。外面有一个声音焦急地道:“请问张荣鲲道长在车上吗?”

“什么事?”坐在门边的张惟昭掀开车帘问,看到一个满脸慌张的年轻男人抓住车辕,向车内张望。

年轻男人看到车里坐着一个气势轩昂的老道士,虽然未曾见过面,也猜到了这人身份,退后两步,一揖到地:“求求你救救我娘子和孩子!”

这边张惟昭和张荣鲲已经利落地下车,张荣鲲一把拉起男子,问:“可是难产?”

男子拼命点头。

张荣鲲回头对张惟昭说:“快去把我的药箱拿过来!”张惟昭飞奔而去。

张荣鲲又问男子:“你家住哪里?什么名字?”

男子连忙自报家门,他姓梁,家住城东史家胡同,身有举人功名。父亲是礼部的主事。

礼部主事是正六品。正六品比知县略高,比知州稍低。若放在地方也能成为有头有脸的人物,在北京城中却再普通不过。

尽管父亲的官位普通,梁举人家应该还是有点家底的,他是坐着自己家马车过来请人的。他连忙替张荣鲲付了牛车钱,等张惟昭拿来药箱,立即请师徒二人上自家马车。

马车向城东疾驰而去。车夫一路上不断呼喝,提醒两侧行人避让。虽然已是隆冬,一路上梁举人还是不断擦汗,显然是心中极度焦虑。

到了梁家大门,梁举人噗通一声跳下马车,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但他完全顾不上这些,回转身来要去扶张荣鲲。张荣鲲哪里用他扶,下来得比他还利索。随后张惟昭也跟着跳下来,三个人急匆匆直冲进大门,进了前院,穿过中庭,一直进到后院中来。

梁家是三进的院落。小夫妻就住在后院东厢房。

进了后院,就见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妇,正在院子里急得团团转。正房廊下摆了两把椅子,丫鬟婆子站在两边,夫妇俩却谁都没有心思坐下来。

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媳妇从东厢出来,对院子里的老夫妇说:“孩子的腿已经下来了,产道却还没有全开。是个男孩。我婆婆让我来问,保孩子还是保大人,请赶快拿个主意。晚了可能都保不住了。”

梁主事夫人一听到这个,两步走到那媳妇近前:“保孩子!但凡为人妻为人母的,怎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孩子去死?肯定是要先保全孩子的。”

梁主事在一边不说话,却并不阻拦,显然也赞同自己夫人的决定。

那个媳妇福了一福,转身回屋。

梁举人这时从中庭飞扑至后院,嘴里喊道:“娘!爹!我请神医过来了,阿梅和孩子都有救了!”

梁夫人一把抓住儿子的手:“我知道你忧心阿梅。可现在已经是这样了,吃什么药,扎什么针都来不及了,梁家的长孙必须得保住!”

梁举人两眼落泪:“娘,阿梅,阿梅她……我们以后还能生……”显然是更想保大人。

梁夫人一听火冒三丈,顾不得有外人在,大声斥责她儿子:“你只知道儿女情长,就不顾念梁家的香火?这可是梁家长孙!你有功名在,以后还怕娶不到好女子?”

这时那接生媳妇又挑开棉门帘出来,对院里的众人道:“孩子的胳膊也下来了。但头卡在骨盆里下不来。若有十全的法子,还请马上告诉我。要没有,就请赶快拿个主意。要晚了,我婆媳俩可担不了这个责任。”

梁夫人对那接生的媳妇说:“要孩子!快把孙子接下来抱来给我!”

媳妇转身就要进去,张惟昭几步上前道:“既然已经到这里了,也让我先进去看看。”

梁夫人又惊又烦躁地对穿着道士服的张惟昭看过来。

张惟昭急忙表明身份:“我是女子。我师父在屋外指引,我进去遵照师父指示就是。”

说着看向师父。

张惟昭跟着张荣鲲行医这一年里,也遇到过生育时间过长,产妇脱力,或者是产褥热的案例,但是还没有接生过逆产的胎儿。但是人命关天,无论如何也要看一看还有没有什么转机。

张荣鲲向张惟昭点点头。张荣鲲和张惟昭都不是怕事的人,无论如何尽人事听天命吧。

梁夫人还想说什么,梁举人却挣开了母亲的手,突然向师徒俩跪下:“请救我娘子性命!”

张惟昭推门进了东厢房,几步走至里间,挑开门帘进去,来到产妇床前。床下首一个老妇人,见张惟昭进来默不作声往旁边让了让。床侧边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丫环,神色凄惶地看着张惟昭。

第九章 逆产

张惟昭看向产妇下面,胎儿的手足已经出来了,但是头卡在了骨盆里。张惟昭前世在医院实习,轮转到妇产科的时候,并没有遇到过类似的案例,因为像这种临产还胎位不正的情况,医生早就建议剖腹产了。

但是,她却听一位年长的妇产科医生,讲过她早年到乡卫生站去培训助产士时,遇到的一个案例。

当时村子里有一个逃避计划生育的产妇。这个产妇已经有了两个女儿,为了满足夫家一定要个儿子的愿望,就把两个女儿扔在山东老家,自己和丈夫一起,偷偷躲避到东北生第三胎。因为是超生,不敢去医院,就在家里生,想着之前都生过两次了,应该没什么事情。结果她的孩子却是脚先出来的,丈夫觉得大事不好,连忙到卫生站找医生。刚好那位妇产科医生在,跟他坐农用三轮车飞奔回去,那会儿孩子身体已经出来了,头还卡在里面。千钧一发之际,医生直接下手把孩子掏了出来。

张惟昭觉得事情紧急,可以试试那位彪悍的医生的做法。

这些念头的运转只花了不到三秒的时间。

张惟昭对床边的那个丫环说:“煮熟的水有吗?蒸煮过晒干的布有吗?盐有吗?”

那个丫环先是愣怔了一下。随即回过神来:“开水有。盐有。还有,还有,布有干净的,但没有煮过……”

“好,这些都拿来!要快!再多烧些开水!把蜡烛都聚拢来!”

这是张惟昭能够在这里想到的所有可以用上的器具和材料了。其他的材料,一律来不及准备。

这时产妇已经完全脱力,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

接生的老妇人向自己的媳妇使了个眼色,那个媳妇马上会意,过来对张惟昭说:“有要帮忙的请直说。”

张惟昭打开药箱,取出一把细长的剪刀:“你帮我把剪刀用开水冲洗,然后在火上炙烤!”

这时丫环端来了开水,盐和布。

张惟昭打开药箱,取出一副针,和一团绢线,交给丫环:“用沸水烧煮,待会儿我要时连锅一起端给我。”

丫环虽然不明所以,但张惟昭的声音镇静而有力,很让人信服,她马上领命而去。

这边张惟昭估摸着大概的比例,配好了盐水,快速反复洗手。

张惟昭除了在大学阶段实习的时候,跟着老师当过助产士,之后再没有给人接生过。但是,现在不是迟疑的时候。

然后右手伸进产道。

胎儿的下巴已经通过了骨盆,可是下颌骨卡住了出不来。张惟昭食指和中指摸索到了胎儿的嘴巴,伸进去扣住胎儿下巴,顺着力道一点一点把孩子拽了出来。

胎儿彻底脱离产道的时候,张惟昭长吁了一口气。同时旁边接生的婆媳俩也长出了一口气。那媳妇上来剪断脐带,张惟昭快速将它打了结。

张惟昭一手把孩子平托在怀中,一手拍打他的脚底。期盼中的哭声却没有响起。

“交给我!”旁边那沉默了半天的老妇人,这时却走了过来。张惟昭把婴儿交给了她。旁边她的儿媳妇点了一管旱烟递给她,老妇人深深抽了一口,向婴儿脸上喷了过去。

这是神马操作?张惟昭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婴儿在烟雾中皱紧了小脸,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算了,不管什么操作,管用就行。

随着婴儿的哭声响起,门外咣地一声,是椅子倒地的声音。然后有人大声念佛:“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快拿来厚披风,把孩子遮住抱到我房里来!”是梁夫人的声音。

对着道士唤佛祖,这样真的好么……张惟昭在心里默默吐槽。

不过她目前已经管不来那么多,孩子就交给她们去弄吧。她先顾产妇要紧。

产妇已经昏迷了过去。幸而胎盘下来得也很顺利,出血并不是特别严重。

张惟昭招来丫环帮忙,拿一个煮过的酒壶注满淡盐水,尽力冲洗干净会阴部的血污,让伤口看得更清楚些。

因为胎儿头比较大,所以有一定程度的撕裂。

屋外传来了接生的婆媳俩向梁主事和梁夫人连连道喜的声音,吉祥话说了一串又一串,把刚出生的孩子夸得天上少有,地下无双。梁夫人喜不自胜,一叠声叫赏红封,另外再多给几串铜钱让婆媳俩打酒吃。

梁举人在外边想要进来看看媳妇怎么样了,却被他母亲拦住了,说是产房污秽,不吉利。

外边虽然那样热闹,张惟昭却不理会。

她再次清洗干净双手,拿过刚刚高温消毒过的手术针和缝合线,开始给产妇缝合撕裂的伤口。

针是圆弧形,精钢所铸。

第一次看到张荣鲲用针,把张惟昭给吓了一跳。那是在拜师两个月后,一个唇裂的少年到张荣鲲这里求助,张荣鲲给他涂了麻药,剪破他唇裂处的表皮,用弧形针和绢线进行缝合,涂上止血药和鸡子油,用金色的狗毛敷在伤处,嘱咐他八日之后来拆线。

这是张惟昭第一次见到这个时代的缝合针。她知道自己的师父很牛逼,不知道居然牛逼到这种程度。在欧洲十九世纪之后,医生才比较熟练地掌握了修补唇裂的技术。而张惟昭现在所处的这个时空,只是相当于十五世纪的古中国。

她本来以为这时候的医生主要靠汤药和针灸治病,没有想到外科手术已经发展到这种程度。除了那个金色的狗毛不知道是做啥用的。

张荣鲲说是能让伤口愈合得更美观……

当然,这时候的外科手术并不是主流,只有像张荣鲲这样不受世俗眼光束缚的医生,才敢这样操作,才有这样的技术。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敢通过解剖尸体熟悉人体结构。而大多数的医生,仍然遵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轻易损毁的古训,对外科手术望而却步。

张惟昭缝线的手法并不熟练,但是她很能稳得住,力求在现有的水平下做到最好。

由于临时来不及准备麻药的缘故,缝合的疼痛使产妇的身体开始颤动,眼看就要醒了过来。

张惟昭加快了节奏。一边缝,一边不断在肩膀上蹭掉从额头上流下来的汗水。

突然旁边一个帕子伸了过来,把张惟昭额上的汗擦拭掉了。

是刚才那个丫环。当所有的婆子、丫环都去梁夫人那里讨赏的时候,她还在这里。

“多谢!”张惟昭简短地说。

“不、不!是我该多谢你!今日要不是有你在,我家小姐,恐怕是……”说着声音里已经带了一丝呜咽。不过她也知道这不是哭得时候,马上收声:“我叫听雨,你要什么尽管叫我!”

张惟昭点点头。

这应该是产妇的陪嫁丫环,主仆俩感情相当深厚。然而此时的张惟昭顾不上和她聊天,只专注于手里的工作。

先是粘膜层,再是肌肉层,然后是皮肤层。

“啊……”产妇虚弱的声音传来,身体开始抽动,想要蜷缩起来逃避疼痛。而就在这时,张惟昭缝完了最后一针,及时收线。

产妇此时的床褥已经被血污和水渍浸染,张惟昭和听雨一起小心更换了产妇的被褥。方才能直起腰来喘口气。

待得一口气喘过来,她走到产妇近旁,向着虚弱地半睁着眼睛的产妇说:“你做得很好。你是一个很了不起的母亲。孩子很健康,你也会好起来的!”

产妇嘴唇哆嗦,却说不出话来,只眼泪顺着眼角直流进枕头里去。

张惟昭又嘱咐丫环这几天要如何用放至温热的开水,对比一定的纯净盐给产妇清洗伤口。如何在饮食上注意。叮嘱完毕,张惟昭推门走了出来。

一出来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产妇屋里笼着炭盆,门窗紧闭,门外还挂了棉门帘,比外边还是要暖和许多。

门外月上中天,夜风刺骨,估计已经差不多十一点了。

产妇门外并没有一个人。见张惟昭出来,才有一个老婆子匆匆忙忙跑过来:“姑娘辛苦了!姑娘的师父开好了方子,抓好了药,这会儿应该药已经快熬好了。现在他老人家正坐在前院喝茶烤火,也请姑娘赶快过去喝口热茶用些点心吧。”

张惟昭又渴又饿,但这会儿还有事没了,先不能去休息,向婆子问道:“梁举人呢?”

婆子乐呵呵地道:“在正房和老爷夫人一起看小少爷呢。雇的奶妈早就到了,小少爷吃奶吃得可有劲儿了。”

张惟昭简直无语。产妇躺在床上只剩半条命,那一家子就毫无顾虑地欢庆香烟得续去了。

忍住气,张惟昭对那婆子说:“请你们家少爷过来一趟。”

婆子看张惟昭的脸绷得紧紧的,连忙去了。

梁举人步履匆匆地从正房赶了出来,向张惟昭道:“有劳姑娘了!我家娘子现在怎么样了?”

“目前情况还稳定。但还是要多多留意,一旦发热,要马上请医生诊治。会阴有撕裂,我已经缝合了,十日后我来复诊拆线。”

梁举人虽然不懂怎么还要缝合,拆线又是怎么回事,还是连连点头。

张惟昭忍不住又道:“你娘子生产艰难,产后容易情志摇动,心思郁结。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你多陪陪她。”

第十章 生而为女

梁举人依旧连连点头称是。

就在这时,一个丫环从正屋出来,袅袅婷婷走到梁举人面前,柔声说:“少爷,太太请你过去喝碗鸽子汤就赶快休息。太太说少奶奶产后需要静养,还是不要打扰为好。太太吩咐奴婢把西厢房收拾出来了,今晚就请少爷去那边安歇。”

梁举人还是神思不属地点头道:“好好!”

张惟昭到此时已经明白了这家人的格局是什么样子了。梁主事的夫人对儿子有很强的控制欲,视儿媳为竞争对手,对儿媳充满了妒恨。梁主事在家里是甩手掌柜。梁举人试图在老妈和媳妇之间和稀泥。

这实在是传统中国家庭中最典型的问题。

张惟昭可不打算和稀泥,作为医生,她当然站在产妇这一边。

于是她眼神清明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年轻男人,提醒道:“梁举人?”

那丫环也不甘示弱:“少爷,太太还等着呢!”

梁举人低垂着眼睛,低声说:“娇红你去回禀太太,就说我马上就过去。”

娇红应了一声,扭腰走了。

梁举人向张惟昭拱手行礼:“今日若不是……,大恩大德,铭感于心!”说着也不看张惟昭,低头进东厢去了。

坐在回程的马车上,张惟昭一直沉默不语。

尽管是在梁家吃了热饭,喝了热粥才出门的,张惟昭还是觉得五脏六腑冷飕飕的。

今天的事情,让她想起了前世在网上看过的一篇文章。那篇文章里写道,清末民初,江苏有一位胡姓女子,嫁到夫家十年,有儿有女。她喜欢读书,总想去学堂接受新式教育。她的公婆对她这些行为十分厌恶,尤其是婆婆,觉得她这样做简直带坏了儿女,于是把她关了起来,不给饭吃,只给了一瓶毒药,逼她自尽。

她的女佣,冒险偷偷送信给她哥哥。她哥哥来要人,却被婆婆说这是我家的事,你不要干预。娘家哥哥送信给婆婆的兄弟,请他找个借口支开婆婆,自己好去救人。婆婆却坚决要守在家里,一定要等儿媳死了才去做其他事。

那女子最终无奈服毒自尽。绝命书里写的都是对女儿的担忧。

因为张惟昭主要对妇女儿童进行工作,所以对女性的历史发展问题特别留意,对这篇文章记忆深刻。从事心理治疗越久,她越发现,妇女的心理创伤并不是孤立的,而是和女性的沉重历史有着深刻的关联。

现在,她亲眼目睹了这一出历史的活剧。

其实,她一直都在目睹,比如石榴、钱家的儿媳,她们的命运都如草芥一般,脆弱而微不足道。

但是,张惟昭握紧了拳头,草芥的命也是命!她的力量虽然微小,无法影响到更多人,但是,作为一个医生,救得了一个是一个!最起码,今天梁举人的妻子阿梅,因为她的努力,就不用拿自己的命换孩子的命了。

作为医生,她一直都知道“保大人和保孩子”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是直到今天,她才真正意识到,在古代,“保大人和保孩子”究竟意味着什么。

在她刚刚进入东厢房的时候,那个接生婆的脚边,放着一个打开的箱子。箱子里放着剪刀、夹子和长柄的钩子。有的器具上面还有锈斑。

如果保孩子,这些东西就会被用来豁开产妇的肚子,拉出来孩子。

如果保大人,这些东西就会被用来伸进产道,切碎孩子的身体,一块一块掏出来……

后来见她接生成功,接生婆才默不作声地收起了箱子。趁她给产妇缝合的时候,把孩子打理干净,然后找梁夫人讨赏去了。

她抢占功劳,张惟昭虽然不屑,但并不是那么介意。她真正介意的是,这婆媳两个,清洁工作真是做得不到位!

她们在开关过门,笼过炉火,拎过热水壶之后,居然手都不洗,就想去接触产门和胎儿!

那个年轻的媳妇,无名指和小指还留着好长的指甲!

尽管张惟昭接手之后,尽其所能维持清洁,但是她现在还是很担心产妇会被感染。

她的另外一个担心就是,在那样的家庭环境下,产妇恐怕很容易得产后抑郁。但是连基本的卫生要求都达不到的环境里,如何能够使人们注意到产妇的心理健康呢?

就算在二十一世纪的中国,产后抑郁也被很多家庭忽视,还有很多人认为这是产妇娇气、矫情。但实际上,这不是产妇自己能够控制的。严重的话,不仅产妇自己的健康和生活质量成问题,婴儿的成长和发育也会直接受到影响。

试问一个自己都艰难得活不下去的妈妈?如何养育得出有生命力的孩子?

在这样一个时代,养孩子就是一个和死神角力的过程。疾病、营养不良、天灾人祸,样样都可能要人命。

这时候婴幼儿50%左右的夭折率,产后抑郁症也为拉高数据做了贡献吧?

怎么才能改善这种状况呢?展开科普?推广健康产育理念?

想到这里,张惟昭不由自嘲地笑了。这会儿没有出版机构、没有网络;医科都没有纳入正规教育系统,还以拜师学艺的方式承传;心理学就更惨了,连基本的概念都没有,零星的一些心理疾病治疗方法,散布在医学、道学、佛学,以及民间巫术中,根本不成体系。个人的声音很难产生大的影响,从哪儿普起呢?

算了,先不想那么多,回归初心,帮得了一个是一个吧。

张惟昭太累了,靠着车壁睡着了。

第二日上午,吃过早饭,师徒做过早课,来到张荣鲲放书籍和草药的屋子。

所谓做早课就是早起念《道德经》,《南华经》等道家经典。张荣鲲对念这些并不排斥。她觉得这里蕴藏着许多智慧,和中医一脉同源。理解这些经典,有助于她理解当下的医学。

张荣鲲向她问起了昨日的细节。师徒俩都不是拘泥的人,虽然说的是生育这件时人十分讲究避讳的事,但两个人都直来直去,就和说起伤风、心绞痛没差别。

张惟昭事无巨细地向师父描述当时的情形。包括产妇的身体和精神状态,产道的情况,孩子的具体位置。

张荣鲲一边听,一边低头沉思。听张惟昭讲述接生的过程,似乎很简单。就和她之前处理钱家、鲁家和蔡家的案例一样,用的都不是复杂的法子,但却很有效。

但是张荣鲲知道,能做到以这一点的人,放眼四望在整个京城里都找不到第二个。因为没有眼光、见识和技术作为支撑的话,这些方法就无法施展。

医生也许有这样的眼光,但医生多为男人,不容许进产房,缺乏实证。产婆经常接触产妇,却只凭口耳相传的经验行事,对医理所知有限。

生的时候脚先下来,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所以各类医术上也有讨论,遇到这种情形该如何处理。这些医书都教了什么法子呢?

比如,用尺子轻击婴儿脚底,婴儿怕痛把脚缩回去,就会倒着再用头先出来……

还有教在脚底抹盐的,抹酒的,甚至还有教给产妇喝香灰水的。

要让张荣鲲说,这些法子狗屁都不是!

他知道的唯一可用的法子,就是在婴儿的脚刚刚出来的时候,用大力把脚推回产道,并推动胎儿旋转,最后再头朝下而出。

但这样做的风险也很大,如果胎儿不能顺利转向,留在产妇腹中时间过长,危险自然不言而喻。又或者用力不对,产妇和胎儿都会有损伤。所以,不是非常有经验的产婆,没办法进行这样的操作。

而张惟昭昨天的所作所为,非但下手要稳准狠,而且要对产妇的身体结构有足够多的认识,才能够成功。

张荣鲲不禁感慨到:“时下产妇,就以北京城内而言,死于生产的十有一、二。而在京郊之外的乡间,则十有二、三。其他偏远穷苦之地,更不知凡几。若是……”

若是多一些像张惟昭这样的女子从医,不知能救活多少产妇和婴儿。

张惟昭知道师父想说什么:“师父,要减少产妇生产时候的死亡,这件事说难也不难。”

张荣鲲道:“说来听听。”

张惟昭很直接:“我想把我知道的教给更多人。其实只做好简单的几件事,就能减少很多风险。比如接生婆如何洗手和清洁使用的器具,再比如熟悉产妇的身体结构。”

张惟昭说这些的时候内心还是有些忐忑的。第一,这时候的医生讲究师门传承,自己好用的秘法是轻易不外传的。第二,她知道科普的艰难。

比如十九世纪中期的欧洲,产褥热十分盛行。而且越是由医生或者医学生接生的VIP产妇,产褥热的几率越高,是由助产士接生的平民产妇的八倍。按道理医生或医学生的资历比助产士要高很多,前者接受过当时最好的医学教育,后者只接受过最基础的训练。这个对比太诡异了。

第十一章 周家少奶奶

后来有一个维也纳的年轻医生赛麦尔维斯发现了其中的秘密,他认为是这些医生和医学生解剖过尸体或接触过其他病人,没有好好清洁消毒就去接触产妇器官的缘故。

赛麦尔维斯的观点是对的。只要接生者好好将双手消毒,产褥热这种横扫欧洲的大杀器就可以被大幅度消减。但是,当时欧洲那些最顶级的医生并不接受他的观点,因为不相信这么可怕的疾病背后的原因就这么简单。最后赛麦尔维斯被关进了精神病院。直到死的时候都没有被放出来。

不想张荣鲲却说:“好!这个主意不错!”

“啊?”师父赞同得太痛快了,反而叫她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张荣鲲自管自说下去:“只是,你愿意教,也得人家愿意学才成。怎么样才能让人家自己愿意来和你学呢?”张荣鲲压低了眉毛,撸了一把胡子说:“出名!”

什么情况?师父的脑筋转得好快,张惟昭还有点跟不上。她还沉浸在自己为推动医学发展奋不顾身的悲壮剧情里,怎么突然师父就开始要让她走网红路线了?

“借为师的名头还不行,还得你自己出名。从今以后,我们要多往权贵人家走动,而且要加倍收诊金。你收钱越高,人家就越觉得你医术高明。只有你功成名就,面孔朝天,牛皮哄哄,人家才愿意跟你学。如果你行医行的破衣烂衫,面黄肌瘦,谁愿意学你?”

张惟昭星星眼,师父你是不是还学过经济学?

“昨天在梁家,他们只给了我们诊金,并没有给红封。”按习俗,生了孩子要给医生红封的。梁家给了接生婆红封,却没有给张荣鲲师徒。说到这里,张荣鲲冷哼了一声。续而沉吟道:“我们这段时间确实该多赚点钱了。这样才好弄点新鲜的东西来。”

张惟昭:“……”

她知道师父说的新鲜东西是指什么。师父赚得钱不少,可是花出去的也快。

“年轻女子的尸身最不好找。也贵的最离谱。但是,”张荣鲲的面容凝重起来,“行医不辩脏腑和骨骼,不就跟盲人夜行一样吗?”

说着开始收拾褡裢:“我去集市一趟。你今日将昨日的医案写下来,越详细越好。配上图。”他知道张惟昭绘图功夫过硬,因此要人尽其用。

张惟昭还能说什么?连忙点头应下。

“说起来”,推开门,张荣鲲突然停下了脚步:“我也是寤生子。”说完这句话后,张荣鲲出门而去。

文言文还比较菜的张惟昭站在门里愣了半天,才想起来寤生子是什么意思。就是指“逆生子”的意思,也是指出生就给母亲带来不详的人。

张惟昭并不清楚张荣鲲的原生家庭是什么样的,只知道他很早就出家跟着太师父陈景和修行。

师父也是有故事的人。

到了第十日午后,梁家的马车又过来请张惟昭出诊。张荣鲲在药房忙他自己的事情,就让张惟昭一个人上了马车。

这会儿已经是腊月二十五了,胡同里来回走动的都是办年货的人,空气中还飘荡着炸东西的油香味儿。北地风俗,鸡、鱼、肉都喜欢切块儿在油锅里炸透,过年有客来了就拿出来上锅蒸或是加水在铁锅里烩,方便又好吃。

这次来请的不是梁举人,而是那夜张惟昭见过的那个婆子。婆子对张惟昭很客气,但并不热络。

到了梁家,一直从前门走到后院,刚走进院门,就听从东厢传来了一个清亮的女声:“手伸得这样长,还管起儿子的房中事来了。哪有儿媳妇刚刚拼死拼活生下长孙,当婆婆的不说好好照看,就想要给儿子塞房里人来的。你既然这么喜欢妾和丫头,怎么自己倒不肯让自家老爷纳妾,不劝自己女儿多给相公安置几个丫头!”

刚刚带大夫回来,就听到这样劲爆的话,引张惟昭进来的婆子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十分好看。回转头对张惟昭说:“姑娘,不如我们先去前院喝口茶歇一歇再来?”

张惟昭却站着没有动。这谁啊说话这样痛快?她想看看。

只见后院东厢门口站着两个婆子,见梁家的婆子过来,淡淡地并不来打招呼。

突然东厢的门帘挑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穿着杏黄色长袄的丫头,张口脆生生地说:“这就是救了我们家表小姐的小大夫吧?我家少奶奶请你进来。”又对领张惟昭进来的那个婆子说:“麻烦妈妈带我家的这两位妈妈去前院喝口热茶,站在院子容易受凉。”梁家的婆子忙过来招呼,两个婆子领命去了。

张惟昭走进东厢。

“哟,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小大夫啊?还挺俊的,你要不说我真当是个小道士呢!”只见一个穿着正红色褙子,裹着银灰狐皮围领的丽人,站在窗边,向她望过来。

“张姑娘好!恕我不能起来见礼。”一个虚弱的声音从里间传过来。同时听雨也从里间出来,向着张惟昭深深行礼。

“梁少奶奶好!你躺着不要动。”张惟昭先跟产妇寒暄。然后又按道门的礼节向窗边的丽人见礼,带着笑自报家门:“我叫张惟昭。乃是玄妙观张道长的弟子。”最后向那听雨点头致礼。

“得了,我嗓门大,刚刚让你见笑了。你先去看看阿梅吧。”这红衣丽人妆容明艳,衣饰富丽,说话倒是没有架子。

听雨在旁介绍:“这是城西南周府的少奶奶。我家小姐的表姐。”言语中不乏敬畏欣羡之意。想是周家在北京城里算得上有名号的人家。

但张惟昭是个菜鸟啊,对这个时代的宗姓谱系一知半解,并不知道南周府是什么来头。反正应该比这个梁家背景硬很多。不然这个周少奶奶站窗户边大声奚落梁夫人半天,正房那边一丝动静都没有。

虽然张惟昭是个菜鸟,但是师父说了,以后要大力发展VIP客户,这样才有充裕的资金和人脉经营他们的医疗卫生推广事业……

所以张惟昭拿出了最标准的职业微笑,说到:“幸亏有周少奶奶您在这里快人快语,不然我还怕梁少奶奶会郁结于心。”说着又施了一礼,点头向里间走,听雨连忙挑开门帘。

就听见那周少奶奶在背后跟自己的丫环说:“这小大夫倒有趣。”

到了里间,看到躺在枕上的阿梅脸上浮肿,嘴唇发青,双目无神,呼吸起来都很费力的样子。

甚至比张惟昭预料得还糟糕一些。

张惟昭用丫环递过来的热毛巾擦了手,先给她把脉,次看舌苔。向着床上的人说:“可感觉有哪里不好?”

阿梅低声道:“就是觉得胸闷。晚上睡不着,总出汗。……”

“出汗是正常的。胸闷就不正常了。果然还是心思郁结了。”

听到这话,产妇眼睛湿了:“我,我这几天,见着孩子的次数一手都数得过来……”她知道那天如果不是张惟昭,也许自己这条命就没有了。也记得,自己九死一生产下孩子,张惟昭是唯一一个夸奖她很了不起,是个好妈妈的人。因此对张惟昭十分信任和依赖。

张惟昭还没来得及说话,外边那周少奶奶自己摔帘进来,气得数落阿梅道:“她要抱走孩子,你就让她抱走?还有你相公是干什么的?死人吗?”

“他也是没有法子……我生产当日,为了我,他顶撞了母亲,母亲现在还没有消气。这两日母亲还说要把娇红给他当屋里人,说我现在身子不好,不能伺候。但他也没要,自己睡书房了……”阿梅尤在为丈夫辩解。

“要我说,当初就不应该嫁给这种人。亏得姨丈还觉得他百般好,是读书苗子,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不就是个举人吗?离入阁拜相且差得远呢!”周少奶奶说话毫不留情面。

阿梅眼泪顺着眼角留下来:“都是我不好。没本事平平顺顺把孩子生下来。还惊扰得大家不安。”

周少奶奶听她这样说,忍不住当着张惟昭的面就开始骂人:“你还能更懦弱些吗?但凡你自己有点志气,也不至于让这样的一家子欺负你到如此地步!”看她眼泪婆娑,又不忍心,“算了算了,我说这些做什么?平白让你郁闷。回头我还骂他们去!别让人觉得咱家没人了,可以任人欺负。还有我呢!”

旁边的听雨担心地说:“表小姐骂得解气,可等会儿您回家去了,太太恐怕又要找机会发作我家小姐。”

张惟昭在一边说:“恐怕你家表小姐替不替你家小姐撑腰,她都不会待见你家小姐。”

周少奶奶笑道:“这里有个明白人。小大夫,你擅长什么科?妇科么?我正想找人调养一下身子,不如你年后到我家里走走?”

她的丫环莲子道:“我家住城西南大桥胡同。”城西住的多是世家大族。

张惟昭又获得了一个有分量的客户,站起来行了一礼,落落大方应承道:“好啊,改日定当上门拜访。我主治妇科和儿科。尤其擅长医心之术。”。

第十二章 新客户

“医心之术?这个新鲜,我倒从来没听说过。这是做什么的?”

“比如抑郁难解,焦灼不安,再比如头痛、健忘,长夜难眠。又或是因心志、心绪引发的身体不适。”心理医疗的功能当然远不止这些,但是她只能拣这个时代的人能听懂的那些方面说。

“如此,阿梅的心思郁结你也可以治了?”

张惟昭:“可以治。但我觉得病人自己并不想治。”

周少奶奶奇道:“小大夫说的奇怪。哪有生病的人自己不想好的。”

阿梅躺在床上默默流泪不说话。

张惟昭不紧不慢地说:“只因她生病凄惨的时候,她相公对她还会有几分爱怜之情,觉得是自己母亲做得太过分了。周少奶奶你也会来多看顾她几分。如果她病好了,看上去健壮如常人,恐怕连人世的这点仅存的温情也难得来了。”

这话一出,躺在床上的阿梅呼吸开始加重,而且越来越急促。阿梅自己都吓了一跳,想努力稳住呼吸,可是越想慢越慢不了,到最后开始疾喘,喉咙里发出丝丝的声音,眼看就要晕厥了过去!

周少奶奶急了:“大胆!你不过是个小小医女,谁给你的胆子在这里大放厥词!不要给你个好脸色,尊称你一生大夫,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阿梅!阿梅你还好吧?不要听她胡说八道!”

张惟昭却并不回应她,对着站在阿梅旁边的听雨说:“掀开被子,我要在胸前施针!”

听雨是见识过张惟昭的手段的,一听到张惟昭发令,下意识立马照做,当下斜掀开被子一角,松开阿梅衣襟,露出胸前肌肤。

张惟昭亮出早就扣在右手的银针,手起针落,刺入了膻中穴,轻柔而有力地捻动,直到刺入肌肤一寸半至深,随即应手拔出。

阿梅伸直了脖子长长从胸口往外倒气,喘息了数声之后,静默了一秒,突然放声大哭。

之前她一直忍气默默流泪。现在却不再顾忌,声泪俱下,哭到痛处,开始撕扯被子,撕扯自己胸前的衣服:“她想让我死啊!她不想让我活了!爹,娘,你们只会叫我要孝顺,要听话,我都照做了,可是日子为什么还是这样难啊!他看得他妈比谁都要紧!他妈一个眼色,他就不敢和我多说话。既这样,还娶我回来做什么!她儿子她攥着不撒手,我的儿子也被她抢走了!”

她几句话颠三倒四反复说,旁边的人倒是都听懂了。

周少奶奶不知被触动了哪里,也流了一脸的泪。两个丫环也跟着掉眼泪。停了一会儿,周少奶奶想过去劝,却被张惟昭伸手拦下了。

张惟昭让听雨端了热水,拿手巾过来,然后声音温和地对阿梅说:“你想哭可以再哭一会儿。等一下你不想哭的时候,就让听雨给你把脸擦干净。我还要继续施针。”

张惟昭的话对阿梅十分奏效,她抽泣了一会儿,慢慢平静了下来,任听雨把脸给她擦干净了,又在听雨的协助下翻了个身。

张惟昭拿出银针,刺入她后背的厥阴俞穴和心俞穴。这次银针停留在体内,没有立即拔出来。

趁这个功夫,张惟昭转身对还站在她背后的周少奶奶和她的丫环说:“我接下来要继续施针。还请两位到外间稍待。”语气温和而又坚定。

周少奶奶欲言又止,终于什么也没说,丫头打了帘子,她静静出去了。

连听雨也被张惟昭请了出去。

张惟昭取了针,又让阿梅翻身过来,穿好衣服,另拿了两只较短的针,刺入她手腕的神门穴。一边轻轻捻针一边用低沉却富于穿透力的声音说:

“这会儿你可能觉得手腕微麻,肩背微微发热。这都是正常的。如果觉得眼皮发沉,精神虚飘,这也是正常的。你可以在这种感觉里呆一会儿,也可以让自己睡一会儿,你想要怎样就可以怎样。”

这样的语气和声音,对于刚刚宣泄完,正处在一个情绪空窗期的阿梅来说,极具穿透力。

“嗯,嗯……”阿梅口齿不清地回应,显然已经神游到梦乡的边缘了。

“等下我要给你拆线。拆线的时候,你可以保持清醒,也可以继续睡。无论如何,找到你想要的感觉就好。拆线会很快,很轻,你几乎感觉不到什么。”

阿梅的呼吸变得悠长,已经睡着了。

张惟昭彻底清洁干净了手,开始拆线。因为有针刺穴位的帮助,以及张惟昭刚刚不知不觉间施用的催眠术,整个拆线的过程中,阿梅并没有醒。

拆完线之后,给病人整理好衣服和被子,张惟昭来到了外间。

周少奶奶见张惟昭出来,笑盈盈地向张惟昭走过来,轻声问:“刚才你用的,便是医心之术?”说话的态度十分亲切,就好像完全忘掉了刚刚向张惟昭吼的事情。

张惟昭一边用听雨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一边点头。她暂时说不出应酬的话,累得有点脱力。拆线倒是其次,实施催眠术实在消耗精神。一来她在前世学习催眠术的时间并不长,还是个新手。二来催眠术对环境的要求特别高,最好是在治疗师自己的场地。今天在梁府,完全不是张惟昭的主场,实施起来尤其耗神。

旁边听雨连忙端过来香茶,周少奶奶又叫自己的丫环莲子把桌上的细点端过来给张惟昭吃。这还是周少奶奶来看表妹的时候自己带过来的。

张惟昭也不客气,用了茶点,缓了一息,才轻声解说方才的事情。

“梁少奶奶五内郁结。这个病,有个学名,叫做产后抑郁。”

“产后抑郁?”周少奶奶没有听说过有这个病症。不过这几个字放在一起,她倒是能明白是怎么回事。

张惟昭并不忌讳使用新名词,让女人多了解自己的生理进程没坏处。

“就是指女子产后,因为消耗过度,加上孩子娩出之后,体内五行之气骤然改变,致使情绪低落,消沉抑郁。更严重些的,还有寻死的念头。”她没办法说是激素水平激烈变化的缘故,说五行之气反而更容易被人接受。

周少奶奶一边听,一边低头思索,她虽然不知道这产后抑郁这个名词,但是女子生产过后的各种苦痛,她倒是常见的。

张惟昭倒不奢求她一时之间全能接受,她只表明自己的立场而已:“本来像梁少奶奶的情况,慢慢用药,慢慢疏导也可。但是恐怕我以后到梁府的机会并不多……”

听到这里,周少奶奶嗤笑了一声。知道这小大夫所料不差。可以想象如果阿梅要常常请张惟昭过来诊治会怎么样。梁夫人肯定会嫌阿梅没事找事,太娇气,乱糟蹋钱。梁举人刚开始会替阿梅辩解几句,可是禁不住自己老娘的念叨,到后来肯定会反过来说要阿梅懂事些。

张惟昭接着往下说:“所以须得在今日下重手,把胸中的块垒疏散开来,才不至于酿出更大的病症。”

周少奶奶轻轻点头。心理挺佩服这个小大夫的决断和胆色。张惟昭刚才对阿梅说的那番话,就跟她手里的针一样,直刺人心。只是这大夫年纪这么轻,如何能对人心如此通达,讲出来那样一番话呢?医心术,难道是道门的什么密法不成?

就在周少奶奶暗自揣度张惟昭的时候,张惟昭已经给开好了药方,叮嘱好听雨熬制、服用的方法。

张惟昭接过听雨用托盘奉上的诊金,收拾药箱,准备辞别离去。

听雨对张惟昭颇为依依不舍,一再道谢。说来奇怪,明明张惟昭比她年龄小,却总让她有种可以信任、可以依靠的感觉。要让她说,张惟昭真是个难得的医生,手段高,又是个女子,特别知道女子需要什么,要是能一直来看诊,直到小姐身体完全恢复就好了。可惜,这个家里的事情完全没有她插嘴的地方。

听雨直把张惟昭送到大门外。张惟昭直坐车走出了很远,还能看到她站在门边目送牛车远去。

回到玄妙观,已经是日暮时分了。韩婆子已经做好了晚饭。张荣鲲弄了一堆木料在屋子里,又是锯,又是凿,又是打磨,并不出来吃完饭。他这样已经好几天了,张惟昭不去管他,自行去吃饭。饭就留在厨房锅里。师父想吃的时候韩婆子自会去帮他热。

张惟昭和张荣鲲相处的方式十分随意。平时张荣鲲并不对张惟昭指手画脚、耳提面命。张惟昭也不用对张荣鲲着意奉承,鞍前马后。

一年前刚开始拜在张荣鲲门下的时候,张惟昭会刻意隐藏一些自己的学识和技术,尽量安分守己地跟着张荣鲲背药方、辨药和针灸。因为她担心自己超过这个时代的观念会吓到师父,被他当成疯子或者妖孽。

但是随着相处的时间越来越长,师徒之间的信任和默契逐渐加深,张惟昭发现,师父癫道人的名头不是白叫的,老爷子接受能力不是一般的强,脑洞开得比她还大。

所以过年这段时间不是那么忙的时候,张惟昭开始和师父聊起对这个时代来说比较超纲的问题,比如血液循环,神经脉络,以及一些现代的手术技术,比如截肢、心肺手术、剖腹产,有一次甚至还讲起了换头术。

第十三章 师父威武

张荣鲲大感兴趣,感觉像打开了新世界大门,盯着张惟昭想压榨出来更多的东西,但是一来张惟昭是心理医生,并不是外科或脑神经科学的专家,许多手术的细节并不了解;另外一方面现代医学的很多理念、技术和工具,根本没办法用这个时代的语言表达清楚,所以能讲出来的东西有限。

但仅仅是张惟昭能讲出来的那一部分,已经就让张荣鲲心绪激荡,寝食难安了。

所以最近张荣鲲花了更多时间泡在自己的书房和丹房里。一方面去翻阅古书,想找到更多当年类似华佗开颅、《三国志·魏书》里记载的屈雍妻剖腹产子的案例,论证其可行性和实施的条件,另一方面去打磨工具,炮制药物,希望这些失传多时的手术技术能在他手里重新变为现实。

张惟昭吃完饭,看师父还关在房里不出来,就自行回到屋里去写医案。

写医案的时候,回想起今日种种,张惟昭知道,自己今天的做法其实是挺冒险的。

冒险的地方就在于,她直接出手揭开了病人心里的疮疤。这很有可能激怒病人,拒绝和医生继续合作,甚至加重抑郁。

要是放在前世,张惟昭绝对不会这样做,这种做法太不专业了。她会建议病人做长程心理咨询,在咨询的过程中让她自己慢慢看到自己内在的问题,然后再去解决这些问题。

内在改变了,外在的关系才会随之改变。

同时,在阿梅并没有在亲自哺乳的情况下,也可以建议她服用抗抑郁药物;还会叮嘱家人为产妇提供更多的理解和支持。

但是在现在的条件下,这些一样都做不到。首先,这里没有合适的抗抑郁药剂;其次,阿梅的夫家怎么又可能让她花那么长时间看医生,和医生“闲聊”?张惟昭只能因地制宜,充分发挥她自己的经验和技术,创造出适合病人的新方法。

但所以张惟昭一针见血点出了阿梅的心病,又用针灸和催眠术帮助她宣泄和平静下来。

事实证明,这种方法效果不错。因为之前接生的经历,阿梅对张惟昭特别信任,这是这种方法能够奏效的一个重要原因。

这次的成功,使得张惟昭加深了一种信念:心理治疗的方法其实是可以非常灵活多变,非常个性化的!

毕业于剑桥的心理学家安德鲁·所罗门,在他的TED演讲《抑郁,我们各自隐藏的秘密》中,曾经讲过这么一个有趣的事情,他去卢旺达和当地的心理治疗师交流,后者对西方的心理医生的做法很不理解,说:“他们做的事情很古怪,他们并不会让人到阳光下活动,虽然这会让人感觉舒服。他们不使用音乐或者打鼓的方式激发人们的情绪,他们也没有将抑郁外显化为一种恶灵进行驱逐。相反的,他们将那些抑郁的人单独地带到一个昏暗的小房间,花一个小时,让他们回忆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悲惨的事情。”

所以,所罗门认为,既然抑郁是情绪出了问题,那么一切可以让情绪好转的事情都可以被视为有效治疗,包括织毛线,打扫卫生。

张惟昭很赞同他的观点。比如她的师父张荣鲲,虽然根本不知道心理学是什么,但也创造性地治疗过情绪问题。

师父跟她讲过之前有一次接诊过一个受过严重惊吓的病人,是一个姓卫的官员的妻子。

这个姓卫的官员带着家人进京述职,走到半路投宿旅店。半夜的时候突然听到大力的撞门声和呼喝声,是有强盗来抢劫。夫妻两个吓得从床上掉了下去。幸而强盗被家丁击退了,并没有带来很大伤害。

但是卫太太从此之后很怕听到响声,哪怕一点点响动都让她惊疑不定,家里人轻手轻脚走路做事还是会吓到她。

卫老爷请了很多医生给妻子看病,像人参、珍珠这样据说能定神的珍贵药材不知吃了多少,却一点效果都没有。

最后他们来找张荣鲲治疗。张荣鲲的方法很简单粗暴,就是让人把这位太太按在座位上动弹不得,然后当着她的面大力敲击面前的桌子,弄出很大响声,把卫太太吓得死去活来。但是如此反复几遍之后,卫太太居然没有那么怕声音了。

然后又在卫太太的睡觉的时候,让人在夜里不断敲击她的窗棂。据说连续敲了三夜之后,卫太太就说她的病全好了。

张惟昭听完这个故事,想求问卫太太的心理阴影面积……

但事实上,卫太太确实是好了。最后她不但对日常生活中的声音不再感到害怕,甚至连打雷都吓不到她了。

张惟昭:“……”

好吧,师父你厉害!

第二天做完早课,一起吃早饭的时候,张惟昭跟师父讲起了昨日在梁家的见闻,问他,住在西城南大桥胡同的周家,是什么来历?

“那是丰庆长公主的夫族。”张荣鲲回答。

这次居然碰到了皇亲国戚……

仔细说来,周少奶奶,实际上是驸马的堂侄媳妇。

大炎王朝的国姓为陈。如今在紫禁城里的这位皇帝名为陈见浚,丰庆长公主是他一母同胞的姐姐。

大炎王朝有个传统,皇子皇女娶嫁,多从平民百姓中间择偶。就算是和官宦人家结亲,也都选的是品级不高的官员。这是怕外戚结党为祸的意思。

比如现金紫禁城里的刘太后,原本只是北京城郊的农家女。入宫之后,因生育皇子有功,才一路升为贵妃。先帝陈怀慎驾崩,其子陈见浚登基,刘氏被尊为太后。

丰庆长公主的驸马名为周景,说起来也算是功勋之后,只是到他这一代,家世已经远不如从前。

幸而周景生得长身玉立,眉目端正,加上人品正直,品性温良,很得先帝的赏识,把爱女丰庆公主下嫁于他。先帝外出巡猎的时候,也经常带着周景。

周景并没有因为得到先帝爱重就变得飞扬跋扈,反而更加谨慎低调。本朝驸马不能参与朝政,先帝就命周景到宗人府打理内务。周景做事很有条理,虽然不参与政事,在朝中也很有几分清誉。

丰庆长公主为人柔和谦逊,是先帝最宠爱的公主。先帝在世的时候,特意在西苑外划了一块地给她当公主府,方便她回娘家。

周景和公主就住在公主府内。

周景的父亲周良,住在公主府附近不到一里路的北大桥胡同,而周景的伯父周昌,则住在更往南边一点的南大桥胡同。因此说到周府的时候,人们要加上方位——北周府和南周府,才能明白到底是哪个周府。

周良老夫妻俩仍健在。丰庆公主对他们十分孝顺,常来探望陪伴。公主和周景只有一个儿子,名为周贤,自小习武,现在大宁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使司相当于军区)任三品都指挥佥事。

而周昌夫妇已先后故去。现在在家里主事的是周昌的儿子,驸马周景的堂兄周灿。

周灿自己没有功名,只在家族的荫蔽之下外放到山东做过几任督粮道。所谓督粮道,就是监察漕运、粮务的官员。三年前周昌夫妇病重,周灿辞官回京侍奉,后来父亲、母亲相继病逝,周灿在家丁忧。现在虽说守孝已满,但却没有再出仕为官。

周灿有两个儿子,长子周聪,也自小习武,现在周贤手下任从五品镇抚。幼子周融,自幼聪慧,现今只有十四岁,在家中由父亲敦促着读书。

而张惟昭在梁家遇见的周少奶奶,就是周聪的妻子。周聪在大宁任职,留妻子在家侍奉父母,抚育女儿,照顾幼弟。

周少奶奶闺名董臻臻,和梁家少奶奶楚少梅是姨表姐妹。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但两人性格迥异,境遇也大不相同。

楚家颇有祖产,但这几代的男丁大多平庸,没出现过什么有出息的人。楚父看中了梁举人家是书香世家,梁举人从小又有神童的美誉,希望女婿以后能飞黄腾达,提携妻族。

不想梁举人的母亲却总是看不上这个儿媳,百般刁难。

先是成婚之后,不给他们另外收拾院落居住,却让他们住在自己院里的东厢房。小夫妻俩略微有什么动静,她都要横加干涉。

生育之时遭遇难产,婆婆一直嚷着要先保孩子;生育之后,儿子又被婆婆抱走养育,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楚少梅每次回家哭诉,她自己的爹娘都只会让她孝顺忍让,说的多了还会训斥她不懂规矩,不够机灵,讨不到婆母的欢心。

她心中凄苦,却没有地方倾诉。幸而有表姐还念着旧日情分,时时来看顾她,日子还好过一点。

董臻臻的父亲是武职出身,从小对女儿就很偏宠。董臻臻自己貌美聪慧,行事大方。嫁到周家来之后,和周聪夫妻和美,也很得公婆的欢心和小叔子的敬重。

董臻臻又时常去公主府请安,公主自己是温柔沉默的人,反而很喜欢她爱说爱笑的性格。连周贤的妻子吴氏也和她交好。

正因为有这样的背景,董臻臻才敢在梁家对着梁太太发威。也因为如此,梁太太在折磨楚少梅的时候还能有几分忌惮。

第十四章 周家幼子

那天在楚少梅那里遇到张惟昭之后,董臻臻觉得这个小大夫很有意思。

一来是,年纪那么小,医术却很出色。听雨跟她详细描述过阿梅生产那天的情形,认真说起来,张惟昭可以算得上是阿梅的救命恩人了。之后她又亲眼目睹了张惟昭怎么干脆利落地抒解了阿梅郁结在心中的块垒。这样的手段,和太医院的太医比起来也毫不逊色。

二来,张惟昭说话有趣,胆子挺大,全无一般医婆、医女面对贵人的时候畏畏缩缩、谄媚讨好的模样。连自己发威的时候,也没见她露出慌乱的神色。这很投合董臻臻的脾气。

然而,最吸引董臻臻的,还是张惟昭说的医心术。

人的心病,真的可以医吗?

如果张惟昭所说的果真属实,她很想请张惟昭给自己的小叔子周融看一看。

自己刚刚嫁到周家的时候,周融才七岁。自己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当时公公周灿还在山东任上,常年不在家。家里一应大小事务、家外的人情来往,都由婆母任氏操持。太婆婆和太公公年老体弱,也都是由任氏侍奉。任氏左右不得闲,对周融就没有那么多时间看顾。

幸而周融聪明非常,读书闻一知十,倒也让人省心。三年前陈灿从任上回来之后,看到大儿子周聪武艺超群,已经领了军职,小儿子周融读书出色,科举有望,感到十分欣慰。之后虽然遭遇了丧父丧母之痛,但家庭和美,孩子争气,让他逐渐从悲痛中恢复了过来。

尤其让陈灿自豪的是,他的两个儿子,不只有才干,品格也很出众。

长子周聪自去了大宁都指挥使司,几年间从七品的副使,一路升到从五品的镇府。虽说升迁顺利,有一部分原因是公主之子、周聪的从弟周贤在上头提携的缘故,但周聪办事稳妥牢靠,在军中声望很高,也是另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

小儿子周融,也是品行端正的人。虽然周融从小也是在锦绣从中长大,但并不像周围的许多权贵子弟那样,小小年纪就养成了一副风流性情,流连花丛,调戏丫环。

周融已经十四岁了,对府里那些大小丫头,一向都是敬而远之,从来没有过逗弄、调笑的举动。不仅对母亲、嫂嫂跟前的丫环是这样,对自己屋里的丫环也是不假辞色。日常生计虽然离不了丫环打理,但从不让她们近身服侍。

周灿夫妇虽然很欣慰于他的洁身自爱,但私下里,却也有些嘀咕。就算儿子十分守规矩,但少年人,总会有些仰慕少艾的举动,可是周融不仅没有,反而很不喜欢和女孩子们相处。难道他有分桃之癖?这种猜想让周灿夫妇有些紧张。

周聪把自己十分信得过的一个长随,派到周融身边随侍,上学放学都跟在身边。暗地里观察了很久,并没有发现周融有跟学里那些浮艳少年厮混的迹象。

这样周灿夫妇放下了心。只当周融还小,还没有开窍。

这些事情,董臻臻大约都知道一些。她当时还暗地里笑话公婆也太小心了些。人家父母只担心子弟太贪花好色,败坏了身子和名声。哪有当父母的怕儿子太正经的?现在年纪还小,长大自然就好了。

谁知道三个月前,公公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恼了周融。有一天周融下学回来之后,突然被周灿叫到书房,用鞭子狠抽了一顿。

周融从小乖觉,从来没挨过这样的打。这一顿打是实打实的,虽然隔着厚厚的珍珠羔羊皮袍子,还是抽得周融在床上趴了四五天才能爬起来。

婆婆哭得昏天黑地,问父子俩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谁知父子两个都咬紧牙关不说话。

周融本来是聪明机敏的一个人,他虽然不喜欢和丫头厮混,与母亲、嫂嫂和小侄女在一起的时候,却是有说有笑,十分温柔可亲。

从挨打之后,整个人都萎靡了,平时见人都是低着头不说话,跟他说什么他只唯唯诺诺,眼睛从不看人,原来的机灵劲儿一丝都不剩了。

后来公公不知道和婆婆说了什么,婆婆居然挑了两个容貌特别出挑的大丫鬟放在了周融房里服侍。董臻臻一看就明白这是准备给周融当屋里人的。

她觉得这很不寻常。公婆一向不愿周融过早近女色,怎么反而最近很希望他早点知人事的样子?这里面肯定出了什么事情。但是以董臻臻的聪明,却猜不出到底是怎么了。

她帮助婆母管理家事好几年了,对家里的事情还是很清楚的。她知道,周融始终没有动过那两个丫头。但是,周融也没有和小厮厮混过,不像是有龙阳之癖的样子。

不管是出了什么问题。周融一天天萎靡下去倒是真的。周灿夫妇也是吃不好、睡不宁。赶上过年,各家来回走动,对外还要做出居家祥和,万事如意的样子,支撑得万分辛苦。

董臻臻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又不好去问。弄得这段时间睡眠不足,头上像勒了个紧箍咒一样时时刺痛,经期紊乱,面容也憔悴了几分。

两老和周融,万一哪个闷出病来,她都没办和远在大宁戍卫的周聪交代。

出了正月,董臻臻就想找张惟昭来给自己把把脉,调养调养。

其实她和楚少梅不同,她要找太医来调理也是很方便的。只是她自从在梁家见过张惟昭之后,总觉得和张惟昭比和太医更能说得着话。女子的事情,跟太医说总有不方便的时候,跟同为女子的张惟昭说就不用遮遮掩掩。

另外她私心还有一个念头,张惟昭说她最擅长的是医心,不知道周融的难言之隐张惟昭是否可以医治?想是这样想,董臻臻是万万不敢去和公婆说的。她打算先旁敲侧击问问张惟昭,少年人的心事郁结,是否也可以像产妇那样,有什么雷霆手段可以拔除掉的?

董臻臻还派人私下里打听过张惟昭,外面知道张惟昭这个名字的人并不多,但是提到张荣鲲和他最近带出来行走的小徒弟,还是有不少人知道的。

有人说这师徒俩妙手回春,也有人说他们行事疯癫。最离谱的是,有人说这两人不仅能视阴阳,还会法术。

比如城西有家杂货铺掌柜的小女儿,被她早丧的姐姐的魂缠上了,张荣鲲道长和他的小徒弟沟通鬼神,好好送走了那魂,又教他们养了白爪子黑狗镇宅。现在一家子过得好好的。

再比如说骡马行钱老大,他家的小儿子惊哭不止,师徒俩去了,让他把院子里杨树砍了种桃树,小娃子就大好了。

还有人说城东大财主蔡家的独苗,夜啼不止,魂魄不全,全赖师徒俩招魂才保全了性命。蔡员外因此重修了玄妙观。

董臻臻一听到这些,更觉得张惟昭有意思了。明知道这里面有夸大其词的成分,还是禁不住想探究这其中的奥妙。

进而又想到,周融进来性情大变,又惹得公公心绪不宁,会不会也是沾染了什么邪秽的缘故?

她略越把这个想法跟婆婆透露了一下,不想婆婆一听,当即就说她讲的有道理,不愧是脑子清楚的人。周融那么好的孩子,怎会有什么问题?肯定是有其他不好的东西带歪了他。

董臻臻又透露了几分口风,说她在表妹家遇见了一位道医,是北京城里有名的道医张荣鲲的弟子。虽然是个年轻的女冠,但确实好手段,不仅医术好,据说也是有点神异的。自己最近有些头痛,想请她过来把脉。要是确实好,不如给周融也看一看,是不是被什么东西冲撞了?

婆婆任氏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董臻臻明白,这就是让她先把把关,看一看的意思了。

过了几天,董臻臻下帖子把张惟昭请了来。因为是认识的人,张惟昭就应约前来了。

如果是不认识的人相邀,张荣鲲要么会一起前往,要么就请患者上门就诊,不会让张惟昭孤身到陌生的地方去。

来了给董臻臻把了脉,又问了董臻臻最近身体的状况,张惟昭却说她没有什么要紧的毛病。她现在的心绪不宁,头痛失眠,是一个人面对生活难题的一种正常反应。等问题有了结果,压力减轻了,自然就好了。

她可以给董臻臻开一个方子,用来安神补气,缓解因为压力过大带来的身头痛、失眠和月经不调。

张惟昭给董臻臻开的是道门兑卦秘药中的“邵应节真人方”,用首乌、茯苓、怀牛膝、枸杞子和当归身等等合酒同黑豆煮烂熟,炼制成蜜丸早晚服用。

就在张惟昭写方子的时候,董臻臻开玩笑似地同张惟昭说:“小大夫,听说你同你师父,不仅会治病,还会招魂驱魔,可是真的?”

张惟昭笑道:“若从医心的角度来说,可以算是真的。只是除的是心魔,招的是生魂。人的心若是生病了,就会失魂落魄,心魔丛生。医心师的任务就是让人的神魂恢复清明。”

董臻臻一听,内心大为触动。周融这几个月来,看上去可不就是失魂落魄,心魔附体的样子吗?和他以前完全不像同一个人。

第十五章 心魔附体

听张惟昭的口气,周融的症状她应该是有法子治的。

董臻臻又进一步试探:“若是一个人,本来好好的,突然性情大变,完全不像往日的样子了。这个人会不会就是有心魔附体了?”

张惟昭沉吟了一下说:“有很多原因都可能导致这样的结果。如果没有见认真辨证过,就不好妄下论断。”

她其实已经察觉到了董臻臻在不断试探她。想来她有什么难言之隐,想向她求助,但又难以完全信任她。

这种情况张惟昭在前世也经常碰到。明明已经症状很严重了,不得已找心理医生求助,偏偏又非要说自己没问题。你要敢说他有问题,他还要跟你急。

张惟昭不想敦促她或者暗示她做决定。因为她知道,像这种大家族,关系十分复杂,如果对方不是带着明确的目的通过正规途径来求助,就不要贸然介入。

董臻臻听张惟昭如此说,内心十分踌躇。她知道张惟昭说的有道理,要想让医生治病,首先要见到病人,了解病源才行。只是公婆和周融对所发生的事情十分避讳。自己如果贸然提出让医生给周融看心病,肯定会被公婆和周融迁怒。此事还得从长计议才好。

就叫丫环拿诊金过来,预备送张惟昭出门。

谁知张惟昭正在低头收拾药箱的时候,突然一个丫头慌慌忙忙从门外奔了进来。

那丫头看见董臻臻这里有个拿着药箱的小道士,楞了一愣。但顾不了那么多,福了一福,将董臻臻请到一边,附在她耳上低声而惶急地说着什么。

董臻臻听了之后,瞪大了眼睛僵住了。

张惟昭只当什么也没有看到,拿了药箱,单手竖掌行礼:“告辞了!”

谁知董臻臻却回过神来,几步过来一把拉住张惟昭的手腕:“且慢走!跟我来!”

说着就要拉张惟昭一同出门。

张惟昭却站住了不动:“先告诉我什么事?”

董臻臻回头去看张惟昭,见对方眼神清明,丝毫没有妥协的样子,不由就把平日对下人颐指气使的态度收敛许多。

“是我莽撞了!但是事出紧急!我家小叔子,刚刚,刚刚练习武艺的时候,不小心伤了腿,流了好多血……,还请小大夫施以援手!”

她说话的时候眼光闪烁,张惟昭知道她撒谎了。有人受伤需要急救是真的,但受伤的原因未必就是因为切磋武艺。然而救人要紧,当下抓紧药箱,跟着她出门而去。

旁边的下人赶快接过了药箱。董臻臻带着张惟昭,几乎是一路小跑,来到了离董臻臻的居处不远的一个院落。

有一个妈妈站在院落门口,远远看见董臻臻来了,连忙把她迎了进去。董臻臻带着张惟昭进去,却把自己身边的丫环都留在了门外。

进入院落,直奔西侧间而去。西侧间是一个宽敞的书房。

书房靠墙放了一张软塌,一个少年半靠在塌上,手里握着一团东西,紧紧按压在大腿上。旁边站着一个脸色铁青的中年男子,以及一位哽咽地靠着书案站立不稳的中年女子。

房里一个下人也没有。

董臻臻几步上前扶住了那中年女子,道:“太太,大夫到了。赶快先让她先给融哥儿看看伤得怎么样了。现在去请太医恐怕来不及,刚好这位小张大夫今天来给我诊脉,我就带她过来了。这位小大夫是张荣鲲道长的弟子,人十分稳妥可靠。”

这位哭泣的女子正是董臻臻的婆婆任氏。她这会儿说不出话来,只微微点头。

那脸色铁青的中年男子,是董臻臻的公公周灿。这时冷哼一声说:“忙什么?自己愿意受苦就受着,做出这幅样子给谁看!一时半会死不了!”

说是这样说,手却紧紧扣住椅背,显然心中十分关切。

塌上的少年正是周融,闻听此言,牙齿紧紧咬住,不发一言。

张惟昭并不多话,朝陈灿夫妇按竖掌行了一礼。拿着药箱,走近塌前,塌上的周融却猛地向后躲避,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

张惟昭知道自己已经介入了这家人的隐私了,回避问题反而不利于事态发展。于是对周边的三个人道:“我要处理伤口,请亲眷回避。”

董臻臻知道伤在大腿,不方便女眷在场,就要扶着任氏出去。任氏不愿走,但看到丈夫狠狠扫过来的眼风,只得随董臻臻出去了。

周灿也冷哼一身,甩袖而出。

张惟昭这才对周融说:“是治好了行走如常,还是不治让伤口烂着当瘸子,你自己选。”

“你放屁!”周融见爹娘走了,再无忌惮,说话的口气十分恶毒。

张惟昭关上药箱的盖子,站起来就走。

周融想不到张惟昭是这样的性格,楞了一愣,看张惟昭已经走到门口了,急了,忙喊道:“喂!你回来!”

张惟昭停下来,慢慢转过身。

“过来给我疗伤!”周融恨恨地道。

张惟昭过来,打开药箱,迅速拿出白棉布缝的口罩戴上,接着拿出剪刀。

周融慢慢放开了他压在伤口上的那团布。幸而没有触及到重要的血管,伤口出血量不算很多。

张惟昭用剪刀剪开周融的裤管。周融看张惟昭拿着剪刀的手虽然利落有力,却白皙修长,手指的形状十分秀气,心中不免起疑,问道:“你到底是男是女?”

张惟昭穿着道士服,进来也是行的道门礼节,加上气场强大,周融一时之间分辨不出来她的性别。但他特别讨厌与女子接触,因此十分想问个究竟。

张惟昭手下忙活,看也不看他一眼,只简短地说:“关你屁事!”屁字咬的特别重。

“你!啊……”周融还想追问,张惟昭却把药箱里自己配比好的用来应急的一瓶生理盐水倒在他创口上清理血污,少年吃痛大叫:“我要杀了你!”

“你不敢。”张惟昭的声音凉凉的,“你只敢向自己插刀子而已。”

“你!你……”周融大为窘迫,脸先是涨得通红,稍后又变得青黑。但张惟昭说的没错,他不是在什么练习武艺的时候受的伤,而是拿匕首在自己大腿上插了一刀。他阴沉沉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从这个地方斜入的创口,只可能是自己拿刀捅出来的。”张惟昭答道。

周融看她有这样的眼光,确信了她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幸亏你力弱。要是力气再大一点,刺穿了动脉血管神仙也救不了你。”张惟昭语带讽刺地说。

周融脸上阴晴不定,不知道在想什么,也没有反唇相讥。

伤口有将近一寸宽,两寸深。这样深的伤口,需要缝合才能比较好地愈合,不容易留下后遗症。

“你的伤口需要缝针。”张惟昭简短地说。

“什么缝针?!你当是缝衣服吗?”周融大怒。

“你也可以不缝。将来无非就是肌肉愈合不好,大腿使不上力气而已。”

周融拿张惟昭毫无办法,赌气道:“你缝!”暗地里咬紧牙关,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针刺之痛。

张惟昭向药箱中去找,却没有拿针线来,而是掏出一副似是上好的桑皮纸做成的手套,套在手上。又拿出来一叠白绢,并一个瓷瓶,从瓷瓶中倒出些许褐色的汁液在白绢上,将白绢敷在他腿上。

这药汁是川乌、草乌、南星、半夏、川椒为原料炼制的麻醉剂。生理盐水、手套和麻醉剂这些东西都是在上次给楚少梅接生过后,张惟昭总结经验,和师父一起筹备用来急救的。

“不要动!让药液渗透到你伤口里,待会儿缝针就不会那么痛。”张惟昭一边利落地操作,一边声音平稳地说。

周融乖乖地照做。

然后张惟昭才掏出弯弯的针及一卷细绢线出来。

看着针要穿过自己的皮肤,周融屏住了呼吸。结果预想中的剧烈疼痛并没有到来。痛还是痛的,只是远远未到不能忍受的地步。

张惟昭专注地低头缝针。

虽然不是那么痛,但是针穿透自己的皮肉的那种特异的感觉,还是带给周融很大的冲击。

周融紧紧盯着拿着针线的那双手指修长的手,非常疑惑这双手的主人怎么能够那么泰然自若地用针去穿透别人的皮肉。

“你是怎么学会用针去缝皮肉的?”他不禁问出了声。

“很简单,缝得多了就会了。”

“谁会天天找你缝这个?”

“一开始当然不会是在活人身上练。”

周融的汗毛都炸起来了。

但越是感觉毛骨悚然,他越是禁不住要去探究张惟昭。他现在已经可以肯定,张惟昭是个女子。但是不同于其他的女子,张惟昭并不让他觉得可厌或是猥琐,不会让他觉得难以忍受。相反她似乎有一种强大的穿透力,让人没办法忽视她的存在,没办法不去留意她表达的意见。

周融的目光离开了张惟昭带着手套的手,开始自上而下细细打量这个女子。从他的视角,刚好能够从侧面看到张惟昭额头上渗出的细细的薄汗。从白皙的额头看下去,是柔嫩的耳朵,被白布罩起来的下颌,以及线条优雅的脖颈。道袍的衣领交错在脖颈下,露出一点一点白色的中衣的领子。

第十六章 界限

周融似乎能闻到中衣染上薄汗的味道,开始猜想中衣里面亵衣的样子。

他突然把手在塌上狠狠一拍,砰的一声吓了张惟昭一跳。从手上传来的刺痛让终于止住了他的遐想。

不能再这样了!不能再让父亲失望,母亲哭泣!他要做个正常人。和别人一样,哪怕有一点好色也没有关系,就算他在成婚之前收用几个丫头,出去和人喝几次花酒,都没有关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边对活生生的女子畏缩退避,一边却狂热痴迷女子的亵衣。

张惟昭虽然被他吓了一跳,这次却没有出声讥讽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翻,就开始低头继续操作。

伤口不大,缝针并没有用太长时间。

张惟昭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这几日尽量不要移动。我另外再给你开几付汤药和外敷的药剂。”

收拾完就要走。

周融在后面喊:“喂!”

张惟昭停了下来。周融却好似不知道该说什么,沉吟了一下才问道:“这样就行了?”

“七日后我来拆线。”张惟昭答道。

不知道为什么,周融突然觉得内心大定。

从周融院中出来之后,董臻臻的丫环莲子就站在门外,将张惟昭引入不远处的一处花厅,董臻臻正等在那里。笔墨纸砚早就准备好了,等着张惟昭开方子。张惟昭一边写方子,董臻臻一边旁敲侧击,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只知道,今日周融学里放假,他自己关在院中的书房读书,把小厮丫环都遣走了。不知怎地,周灿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父子两个又起争执,周融赌气之下把一把匕首插到了自己腿中。

董臻臻想不明白,父子俩到底有什么冲突,竟惹得周融有这般极端的举动?

她的花样试探,张惟昭一招都不接。开好方子直接走人。

张惟昭大致能猜出来周融有什么问题。应该是和性癖好有关。她推断的依据有两个,第一是这个家庭里所有成员讳莫如深、又带有强烈羞耻感的态度。第二,周融当着父亲的面在大腿上插的那一刀,带有自我惩罚和自我阉割的味道。同时也是通过攻击自己来报复父亲。

一般的桃色事件,比如勾引丫头,逛花楼,在这个时代,对于一个权贵子弟而言,并不会构成特别大的问题。只有超出常规的性癖好才会成为问题。只是张惟昭现在还并不能肯定周融的性癖好是什么。恋物癖?异装癖?暴露癖?虐·恋爱好者?有可能。恋尸癖、慕残癖、慕老癖,同性恋,基本可以排除。

只是不管是什么问题,她都不打算和董臻臻讨论,甚至不打算和张荣鲲讨论。

这道题比较超纲,这些同学们不会理解的。

现在张惟昭非常怀念在前世有督导可以一起讨论病症和治疗方案的日子。

她前世是在英国接受的心理学训练。英国心理治疗对规程设置非常严格。一个受训的心理医生,必须在学习和实习期间,接诊过足够时长的来访者,同时接受足够时长的督导,才有资格获得心理医生的执照。甚至她所在的研究所,会在她接诊不同的来访者的时候,给她配备不同的督导一起工作。

现在的话,她只能一个人孤军奋战。因此就要更加慎重。

这次张惟昭回玄妙观,发现张荣鲲没有关在屋里不出来,而是傲娇地翘着胡子,请张惟昭进他的书房看一样东西。

张惟昭在书房的桌子上看到了她绝没有想到会在这一世看到的东西。

一套产妇的骨盆模型。这套模型包括盆腔以及全套的生产器官。所有的零部件都是可活动拆卸的。模型是黄杨木打制的,与真人一样大小的比例。形态十分逼真。

最让张惟昭惊异的是,骨盆模型旁边还放了一个木质的胎儿,胎儿的四肢可以活动,能够从产道中通过,模拟生产的过程。

这一次,张惟昭是真的想跟师父跪了。原来师父这么多天把自己关在屋里就是在做这套教具。

有了这套教具,可以非常便利地让助产士了解到产妇的身体构造和产育的过程。这不知会减少多少在接生过程中因为缺乏必要的常识造成的人为损伤。

考虑到在这个时代,对大多数医生和接生婆而言,根本没有学习解剖学的机会,这种教具出现的意义就更重大了。

更难得的是,在这个仍然把身体和性视为洪水猛兽的时代,师父有这个胆量冒天下之大不韪把人体和产育的奥秘非常直接地展示出来。

师父是一个勇士,是一个非常富于行动能力的人。

她是跟师父说过,要是能把更符合医学和卫生要求的接生技术推广出去该多好。当时她说的时候,师父不但没有向她泼冷水,反而说她想得很好。

但是在她还没有具体行动,还在顾虑这个时代的人们,能够在多大程度上接受健康产育的观念的时候,师父已经开始行动了。

也许,他们可以做得,比她原先设想得还要好。

“师父,我知道有一种工具,可以帮助产妇更顺利地生产。”张惟昭目光闪亮地对张荣鲲说。

说着,她拿出一张纸,画出了一个单叶产钳的图形。

过了七天,周家的马车来接张惟昭去给周融拆线。

同样还是周融的书房。张惟昭进去的时候,书房里本来还有一个小厮在随侍。见张惟昭进来,周融把小厮也遣了出去,屋里只剩下两个人。

周融不再像上次那样浑身是刺,表现得相当配合。

他今日穿了一条异常宽松的裤子,可以把裤脚直卷到大腿根,露出腿上的伤口。

张惟昭坐在软塌前的矮凳上,戴上口罩和手套,俯下头操作。她带着手套的手刚刚触及到周融的皮肤,就感觉到对方的腿猛地往回一缩,随即又停住了。但是大腿的皮肤上起了大片的鸡皮疙瘩。

张惟昭已经觉察到,这应该不是因为害怕拆线会痛,而是畏惧和人近距离接触。

但是随着张惟昭的手稳定而有条理地操作,周融渐渐放松下来。拆线还是有点疼的,但是周融并没有再退缩。

就在拆线即将完成的时候,周融突然伸出手,握住了张惟昭左手的手腕。因为张惟昭挽起了袖子,这一段手腕的肌肤刚好裸露在外。

只见张惟昭的右手操起剪刀就向周融的手插了过去。

周融怪叫一声赶快甩手。剪刀尖刺进了软塌边缘的木架。

周融从软塌上跳下来一瘸一拐地躲开几步,连连拱手说:“对不住!对不住!我只是,只是,从来没有摸过女孩子的手,就,就想试试是什么感觉……”张惟昭给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感觉,不但不会让他厌恶排斥,反而吸引着他向前靠近。这让周融觉得既惊喜,又惶惑。

“我不愿意你就不能摸!我不管你怎么想的!”张惟昭露在口罩外边的眉毛和眼睛都竖了起来。

她知道周融在和人接触的时候有点障碍,刚才是在试探着去突破这障碍。但不管他的初衷是什么,她作为一个医生,必须和病患建立清晰的边界。否则在这样一个权势大过天的世界,她的平民身份,她的性别,都很容易使她成为牺牲品。

“是,是我冒犯了。我并无恶意……”周融今天并不想和张惟昭吵架,姿态放得很和软。

“不尊重他人的界限就是恶。”张惟昭不留余地。收拾了药箱就要走人。

“我可以去看你吗?你在玄妙观是吧?”周融在后面一跳一跳地跟着她。

“不可以。”张惟昭的回答很平静也很干脆。

“我头痛,去看病总可以吧?”

“不可以。”

“去看病为什么也不可以?”周融怪叫。

“因为你头不痛。”张惟昭停下来,回头直视着周融的眼睛。张惟昭的眼睛很平静,丝毫没有敌意,只是就事论事。

“如果你有意愿就你真正面临的问题来向我寻求帮助,你可以来访问我。也只有如此,我才可以真正帮到你。其他的任何试探都是徒劳的。而且,你需要为你能享有的服务付费。你每次来访的时长是半个时辰,一次十两银子,地点是玄妙观,频率每七日一次。来访期间一切问题都可以讨论,但是不能有任何肢体接触。”

张惟昭的这段话,其实表达的是她的咨询工作的一些基本规则。她知道周融不会理解她为什么这么要求。但是,语言不理解不要紧,重要的是,张惟昭用眼神、姿态和语气表达了一种坚定的立场。

周融确实没有听懂她在说什么。字句都能听懂,但是加在一起就不懂了。但是尽管如此,他还是接受到了她散发出来的信息。

第一,他内心最隐秘,最痛苦的部分,她好像是看得见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这种感觉,但是这种感觉就是存在。第二,她可以帮助她。第三,要得到她的帮助,就得守她的规矩。

他下意识地点点头。

张惟昭也冲他点点头,拎着药箱出去了。

第十七章 你在怕什么

周融把自己关在书房半天,然后开门去找他母亲了。他知道,在家里母亲是最容易突破的一个环节。

周融这段时间一直躲着父母,就算见了面,也总是低着头,回避和任何人视线的接触。

这次周融主动来找他母亲,让任氏很惊喜。

周融开门见山,跟任氏说他想每隔七日,去玄妙观静修半日。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中邪了,他这样做是为了驱邪。

任氏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他。

三个月前,丈夫突然发作,拿鞭子抽了周融一顿,把任氏吓了一大跳。周融这个孩子,一向是品学兼优,很少让大人操心,会有什么事把周灿惹得发那么大火呢?

开始的时候,无论她怎么问,周灿就是不开口。但是他会在夜里睡不着翻来覆去叹气。白天的时候又疑神疑鬼,总想有事没事盯着周融。后来实在是憋屈得没办法,在她的逼问之下,吐了实情。

周融染上了下作癖好。他的卧房里,藏了许多女子的兜肚和亵裤。这些东西被周灿翻出来的时候,有条亵裤上还留着清晰的痕迹。想是周融完事之后还没来得及拿出去清理掉。

刚开始,当他派去跟着周融的长随,支支吾吾来跟他讲周融私下里会拿丫头们晾晒的衣服的时候,他还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等到他在周融书房里翻出那些东西,才恍然大悟。

他气冲顶们,拿着鞭子就把周融下狠手抽了一顿。就算是周融睡丫头,出去喝花酒,都不会让他这么气恼。睡丫头、喝花酒,说好听一点还是个文人风流。周融的行径,只会让人说下作无耻,如果传出去,他的老脸也不要了。

要知道,周家原本到了周良、周昌这一代,已经衰败得比寻常富户好不到哪儿去了。祖上开国从龙的功勋,过了一百多年,只剩下了一个虚名头。

幸而天降洪福,周景被先帝选中做了驸马,连带着周家众人都跟着翻了身。周灿作为周景的堂兄,被点了山东的督粮道。虽说作为外戚,即便为官,也不会担任政要之职,但督粮道是个很实惠的差事,周灿已经觉得很满意了。

先帝之所以选中周景做驸马,一来是因为周景模样好,再者是觉得周家家风清正,周景人品正直,这才对周氏一家恩宠有加。

先帝驾崩之后,今上和太后也对驸马十分信重,但凡宗族内务很愿意采纳驸马的建议,也是信得过周景的人品的缘故。

如果周融身上爆出这样的丑闻,周家所谓的家风清正不就成了一个笑话?连驸马也会觉得颜面无光。

任氏听了之后,却不像周灿那么紧张。她觉得儿子以前是被管得太严了。别人家的孩子都是在锦绣从里长大的,她的儿子从小就被教养得对丫头仆妇们敬而远之。周融大了,也该到知人事的时候了。往他屋里放两个人,他知道了女孩的好处,就不去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大不了等周融定下亲事,若女方计较,就给这两个丫头另找去处就是。

周灿听妻子说得似乎也有道理,就听任她去安排。

结果周融根本不愿意和那两个丫头亲近。周灿夫妻俩这才真正慌了,难道周融对女人不行?只会望梅止渴?

任氏哪里愿意相信自己儿子有问题?她总觉得周融可能是中邪了,或是被什么人带坏了。

那天董臻臻小心委婉地说,周融这段时间气色不太好,别再是撞客到什么了吧?任氏就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但是到哪里去找有道行的人给周融看看呢?董臻臻推荐的那个什么道医,不知道可靠不可靠?

还没等任氏思量好,这边周融又出状况了。

他被周灿打了一顿之后,信誓旦旦说旧毛病都会改掉。但是却被周灿发现他又偷偷带女子内衣进书房,关起门来不知在做什么。

周灿气得老眼昏花,支开下人,自己闯进书房,质问周融。他就是不明白,周融以前明明是再懂事不过的孩子,再不用父母多操心的,怎么在这个事情上就像中邪了一样?

周融自己也恼恨自己,当着周灿的面发誓再不犯这毛病。周灿冷笑不信,周融情急之下把匕首插入自己大腿以示决心。

这才引出了找张惟昭来诊治的事。

现在周融跟任氏说他要去道观烧香清修驱邪,任氏只觉长舒了一口气。对,就是中邪了,驱了邪就好了。

等周融腿上的伤口好了,她就开始给周融张罗婚事。一定要选一个美貌温柔知道体贴人的女孩儿来。等终身大事定下来,收收心好好过日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还特意给了周融二百两银子,让他买香烛纸马一应事物去神前供奉。

于是,三天后的下午,周融坐着马车,来到了玄妙观。

张惟昭早就接了帖子,知道周融这会儿要过来,把他带进新近布置好的诊疗室。

带周融进诊疗室的时候,张惟昭内心有些感慨,这是她跨越时空之后,第一次在自己的工作室里接待来访者。

周融进来,对诊疗室的摆设感到很新奇。

只见屋子中间摆着一个长条几案,几案两侧摆了两把宽大的软椅,软椅上放着靠垫,让人看到就觉得坐上去会很舒服。靠墙边放着几盆绿色植物,还有一个竹制的书架,书架上的书排列得很随意,但又不会让人觉得凌乱。

“请坐。”张惟昭的声音很温和,周融觉得她在这里比在他家里对他和蔼多了。

周融却不愿意坐下来,而是在桌案的一侧走来走去,做出一副打量室内布置的样子。张惟昭知道他在掩饰内心的不安,就让他去踱步,自己坐在对面的软椅上,做开场白:“重申一下在我的诊疗室里的规则。时长是半个时辰,每次结束后预约好下次的时间。如果要取消预约要提前一天通知,否则照常收费。在诊疗室里,所有的问题都能拿出来讨论,但不能有任何肢体接触。”

这些咨询的基本法则,即便是在现代社会,心理医生也会提前跟来访者讲清楚,否则就会带来各种问题。

比如有些来访者,会把心理医生幻想成为救苦救难的菩萨,或者是能够提供给他们无条件的爱的完美父母。觉得你既然无私救助我,就不该收费,收费让关系变得不那么圣洁。这是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没有责任能力的、祈求无条件关爱的孩子。

心理医生要通过对收费准则的强调,让对方明白双方之间的关系是成人之间的协作关系,你享受了服务,就要为服务付费。你状态好转了,首先应该感谢的是自己而不是心理医生,因为正是你自己的意愿和努力,导致了积极的结果,你是一个能够为自己负责的人。

另一项必须要遵守的规则是,心理医生和来访者不能发展出私人关系。因为心理医生工作的对象和方式比较特殊,来访者容易把自己在生活当中产生的情感和情绪,投射给心理医生。这就是“移情”。

像有的来访者就会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心理医生最了解自己,是自己的灵魂伴侣,忽略了这种了解是在诊疗室这个特定的情境中达成的。

有些人进而还会对心理医生产生情欲投射。比如有来访者会主动调情,或袒露身体,引诱心理医生。还有更直接的来访者会带着避孕套来诊疗室,表达想和心理医生发生关系的诉求。

出现这种情形并不可怕,心理医生可以和来访者一起讨论,这种情绪和冲动背后的深层机制是什么。处理好的话,这会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让来访者看到自己隐藏在潜意识中的情结,情结一旦被看到,人就不再会被它盲目控制。

有些来访者还会把仇恨投射给心理医生,对心理医生表达出攻击性。如果停留在意识和语言的层面,这也不可怕,可以双方一起讨论处理。

然而一旦转化为行动,比如去侵犯咨询师的身体,或者意图殴打伤害,就要立刻停止诊疗。严重的情况甚至需要报警。

所以张惟昭必须在诊疗开始之前,把这些基本的规则和周融讲清楚。尤其在这个并非法制社会的时空中,要求对方必须遵守诊疗规则,是对心理医生的必要保护,也是心理医疗展开的基础。

“哦,你一再跟我说,不能有任何身体上的接触。你怕我了?”周融自动忽略了张惟昭关于收费的部分,而把关注点放在最后一句。他撩起袍子坐在张惟昭对面的软椅上,带着桀骜不驯的笑容说到。

“你希望我怕你,这样你就觉得不那么怕我了?”张惟昭反问。

“哈!我有什么好怕的?”周融笑得很夸张。

“这个问题你应该问问自己,你在怕什么?为什么怕?”

第十八章 秘密

但是他看到张惟昭平静的面容,听到她稳定的声线,这些话就觉得有些说不出来。不仅说不出来,反而觉得生出了这些念头的自己挺可笑的。

他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把身体坐端正,微微低着头,眼睛侧过一边去看张惟昭身后的盆栽,并不直视张惟昭,一字一顿低声说:“你且说说,我有什么好怕的,说对了,我就遵守你的规矩。”

聪明乖觉也罢,嚣张狠厉也罢,都是他的面具。此刻他愿意卸下这些面具,他想看看对面的人,是否有力量看到真正的自己。

张惟昭知道她面临着来访者的第一次试炼。她的回答,会决定了咨询是立刻终止,还是能够延续下去。

不同的心理医生有不同的风格。有和风细雨式的,有一针见血型的。所以找对适合自己的心理医生很重要。张惟昭更喜欢干脆利落地处理问题,成就成,不成你就找别人。

所以她说:“你害怕被抛弃。害怕被人发现你是个懦弱无能、内心黑暗,根本没人想要的小孩。”

周融本来像一个绷紧了的弓一样,他等着对方来戳穿他,揭露他的下流秘密,就好像当时张惟昭拿着针刺破他的皮肉一样。却不想张惟昭突然没头没脑说了这样一段话,简直不知所谓。

周融大为失望,一拍桌子站起来:“胡说八道!我还以为你有多厉害,原来也不过如此!”

站起来就要走。

张惟昭在后面说:“时长未满,中途退出也要按一次收费。”

周融更为气恼,不顾腿脚不便,飞快走出门去。到了门外,吆喝自己的小厮把诊金递到看门的韩老爹手中,上车打马离开。

张惟昭耸耸肩,翻开桌上的记录本,写下了今天的日期,来访者的姓名,初次访问的问题等等。

才刚刚写了几行,只听咣当一声,诊疗室的门被打开,周融一瘸一拐、大模大样地走进来,站在张惟昭对面:“你刚刚说的没人要的小孩,到底是什么意思?”

张惟昭不说话,仰起头,上下打量着身体微微前倾,以压倒性的姿态站在自己对面的周融。

周融被这眼光扫视得无处遁形,咳嗽了一下,坐了下来。

张惟昭去关上了房门,回来坐下。

“意思是说,”张惟昭看着周融的眼睛,慢慢说道:“迷恋亵衣,只是表面问题。我觉得你更需要好好处理的是,你的那种被抛弃的无助感,以及与之而来的愤怒。”

周融的牙咬得咯咯响,身体禁不住微微颤抖,抹了一把脸:“我就觉得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来访者往往对于心理医生有一种期望,觉得自己不用说什么,对方就能把自己看穿。这其实是一种幻觉。张惟昭不想助长他的这种幻觉,她并不打算在来访者面前扮演全能神。

她之所以知道,只是因为她观察得特别仔细而已。

“你腿伤那次,用来按住伤口的是一个女子的兜肚。”

“这你都发现了?”

“你如果想要藏起来是完全可以做到的。但你并没有着意隐藏是吗?”

周融沉默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他很怕别人,尤其是父母知道他的事情,怕得要死。但是,有时候,他又很想让他们看到他真实的样子,看到他们为了他的事情愤怒伤心。

父亲总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而且总是离家很远。

母亲总是很忙,忙于照顾生病的爷爷奶奶,忙着往公主府走动,忙于打点人情往来,忙着给哥哥定亲、娶亲,忙得根本没有时间看到,他究竟是怎么长大的。

他们把他扔给奶娘。他们根本不知道,奶娘对他做了什么!他们只要他乖巧、聪明、听话就行了!

他很小的时候,并不明白奶娘对他做的事情是什么意思。他不懂她为什么把他按在她亵衣上揉搓,不懂她为什么要把手伸到他的裤子里揪他、掐他,也让他把手伸到她亵衣里面。不懂她哄骗他做的那些动作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只知道,如果他不听话,不去讨好她,她就不会理他,会把他自己放在空荡荡的屋里,说融哥不乖,又闹脾气,让他自己静一会儿就好了。

对于幼小的周融来说,那是一间很大的屋子,屋梁很高,桌椅很高,门槛也很高。屋子里太安静了,就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消失了,除了他再没有别人。他非常非常害怕,尤其是在天黑的时候。

他只好顺从,听话,做奶娘要求的乖小孩。

他的母亲特别信任这个奶娘,说她把孩子带得很好、很听话。

直到七岁,奶娘还要搂着他喂他吃奶。有一次,他不想再吃奶了,伸手一挥,无意之间打到了奶娘脸上。从此之后,奶娘就收敛了,不再动不动就惩罚他,而是给他很多好吃的好玩的,整天说这个世上,除了他的父母,就奶娘最疼他了,就好像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

有时候,他觉得奶娘说的是真的,他非常相信她,依赖她。但有时候,他又无比厌恶,想要逃得远远的。

哥哥娶了嫂嫂,嫂嫂过门一年,开始帮母亲打理家事。嫂嫂对母亲说,融哥大了,不好再天天跟着奶娘睡了,让他学着自己睡,给他配几个细心周到的丫环值夜,睡在他卧房的外间,随叫随到。

他开始的时候很不习惯,晚上总是想要找奶娘,怀念她温软的怀抱和她无时无刻的陪伴。母亲和嫂嫂还笑话他被娇惯坏了,是长不大的奶娃。

可慢慢地,他习惯了一个人睡,开始越来越不喜欢有旁人在身边。他跟奶娘也日益疏远。奶娘总是跟他说有多疼他,他听了只是沉默不语。私下无人的时候奶娘还想搂抱他,他非常不耐烦,用力挣脱而去。

他九岁的时候,奶娘请辞,说是家里婆婆病重,要回去尽孝。周融的父母都是看重孝道的人,自然不会不应允。奶娘和他辞别的时候哭成泪人,他却呆立着什么都没有说。奶娘出府之后就没有再回来。

周融越来越大,渐渐明白,小时候奶娘对他做的事情,到底意味着什么。他又恶心又愤怒。

他恨奶娘,竟然对他做出如此禽兽不如的事情。

然而他更恨自己,因为他直到今天,仍然对这样一个人残存着留恋和怀念。

他曾经相信她的话,认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是在乎他的,他们俩之间的秘密,再不能告诉别人。因为那时的他,只有这样的一个人时刻陪在身边。但是,她却辜负了他的信任。

可是直到现在,任氏提起她,都还说她是很温柔本分的一个人。每次听到这样的话,周融都有一种想吐的感觉,只能低着头不说话。她是很温柔,那是一种像蛇一样的温柔。

他也曾经告诉自己,这都是些陈年往事了。应该把这些统统忘掉。但是白天还好,到了晚上,奶娘的身体,会幻化成种种洁白柔腻的形状,缠绕得他不能呼吸,等他努力去挣脱的时候,突然对他露出一张恐怖狰狞的脸。

他发现自己和别的少年不一样。其他少年对女孩子充满了好奇和幻想。他却对女子的靠近充满恐惧和厌恶。

女孩子的手接触到他,会让他猛然一震,仿佛奶娘十指尖尖的手又来抓他。女孩子含情脉脉的眼光,也让他十分畏惧,他总觉得,那张温柔甜美的面孔,一转眼就会露出狰狞的面貌来啃噬他,就像奶娘曾经做的那样。

等他到了十三、四岁,春机发动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他的冲动比别人更加强烈。但是,他没有办法对真的人产生情愫,他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女孩子的亵衣上。

最好是穿过的亵衣,像女孩子一样香软柔滑,但是,却不会来撕扯、纠缠和啃噬他。

他尽量隐藏自己的秘密,但最后还是被父亲发现了。一向自觉严正的父亲怎么能容忍他如此?愤怒地拿鞭子抽他。

他恐惧又羞愧,觉得自己辜负了父亲的期望。但是在更深的地方,还有一个更隐秘的自己,在父亲的愤怒中痛快地大笑,仿佛在说:“你终于也能略微品尝到一点我尝过的苦痛了。你看看我究竟是什么样的吧!你现在才开始看到我,已经晚了!”

所以张惟昭说他并没有刻意隐瞒,他并不否认。

往事在心头激荡,他坐在张惟昭对面,半天没有说话。

张惟昭也不说话。

室内一片安静。但这种安静并不让周融窘迫,他有一种,正在被陪伴的感觉。

“我是不是病得很重。”过了半晌,他闷闷地说。

“我看到的是你正在为自己而努力。”

“难道不是一犯再犯,破罐子破摔吗?”周融自嘲地苦笑。

“破罐子破摔的人不会向医心师求助。”

“那我可不可以,”周融抬起头,恳切地望着张惟昭:“握一下你的手。”说完这句话,他马上进一步解释:“你不要生气!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从来没有握过姑娘的手,我,我,我其实挺害怕和女人接触。但是,我却不怕你,我觉得你和所有其他的人都不一样。我只想握一下你的手,看看是什么感觉……”

第十九章 极乐

“不可以。”张惟昭清澈的眼睛注视着周融:“但是我们可以讨论一下,为什么你觉得会害怕和女人接触,但不会害怕和我接触。”

周融似是十分沮丧,低下头,过了片刻,还是答道:“因为我觉得,只要是有一点点接触,她们就会缠过来,像蛇一样缠住我。而你不会。”

“当你被缠住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

“我觉得整个人都僵住了,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不能动,不能呼吸。”周融露出痛苦的表情。

“她们的力气比你大吗?”

“不会,那倒不会。”周融想了一下摇摇头。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被一个力气没有你大的人缠住,你是可以挣脱的。”

周融楞住了,他似是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

“我,我觉得我挣不脱。无论如何都挣不脱……”周融的声音很无助。

“想想看,你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是在什么时候?”

周融整个人像是都塌陷了下去。他本来是一个身量颇高的少年。这个时候,坐在椅子上缩成一团,像一个幼小的孩童。

他使劲儿摇着头:“我不知道,我忘记了,我不知道……”说着伏在桌案上,把头埋进手臂,像是要努力把自己藏起来。

张惟昭不再提问,安静地陪着他呆了一会儿。

过了片刻,张惟昭看了看墙边的沙漏,说:“现在还有半刻钟的时间,我们可以来讨论一下,通过诊疗,你想达到什么目的?”

周融坐直了身子,尽量让表情恢复正常:“我不想成为父母和家族的羞耻。我想……改掉那个毛病。”

“那我们下次一起讨论一下帮你达到目的的方法好吗?”

周融点头。

约定好的半个时辰到了。周融慢慢站起来,往门边走。走到一半,又转过头对张惟昭说:“若我父母问起来,你可以跟他们说我中邪了吗?”

张惟昭点头:“好的!”

在这个时代,她就需要按照这个时代的法则去处理问题。如果说中邪能够保护好她的来访者,她会接受这个说法。再说,实际上,无论是在古中国,还是工业革命之前的欧洲,甚至二十一世纪的非洲,很多心理问题都会被标注以中邪的标签。

但是周融还是没有出去,踌躇中似乎还有话要说。

“在这个诊疗室里所有的事情我都会保密。这是我的基本准则。”

听完这句话,周融点点头,神色疲惫地出去了。

张惟昭和周融约定了下次来玄妙观的时间。周融对再次来访很期待。但是,张惟昭有种感觉,他们在一起工作的时间并不会很多。周融的父母强烈地想让他回归到“正常”的生活,一旦他“中邪”的症状减轻,频繁地去造访医生就不再是一个合宜的事情。所以她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帮助周融达到他的目的:让他的恋物癖变得可控。

为什么说可控而不是消除?因为这么短的时间里是不可能做到这一点的。也或者终身都无法做到。性癖好是和人最根本的生命动力纠缠在一起的一股力量。很多在二十一世纪之前会被当做异常行为的性癖好,在贰零零零年之后,得到了越来越多的理解和接纳,会被当做是一种个人选择。

比如说异装癖和Homosexuality,在中世纪的欧洲经常被架上火刑架,但是在二十一世纪的许多国家,不仅不是罪孽,还发展成为独特的文化潮流。

张惟昭认为,恋物癖也是一样,如果不发展出侵害他人、危害社会的行为,可以作为一种个人的特殊选择保留在私人的生活空间之内。

张惟昭前世也翻阅过很多恋物癖的资料,发现完全的治愈,也就是使患者彻底消除对某种刺激物的生理反应,是非常非常困难的。但是治疗师可以帮助患者学会控制他们的行为,使这种癖好不会影响到他们的正常生活。实际上,有轻微恋物癖的人比想象中要多,而且绝大多数是男性,但是因为他们的癖好和正常生活并未发生冲突,所以并不会被当做一种问题。

周融第二次来玄妙观的时候,张惟昭和她讲了她的看法,首先,她并不觉得迷恋女子里衣就是十恶不赦的。其次,她做不到在短时间内帮他根除这种癖好,但是,她可以帮他学会去控制。

“为什么你不觉得这样子……是恶心的、无耻的行径?”周融最关心的是张惟昭对他的评价。

“因为你迷恋一样东西,这是你自己的事情,并没有伤害到别人。”

“但是我父母却因此气恼伤心。”

“我觉得,他们更在乎的,是这件事的失控。”

周融低头沉思,他也知道,偷窃丫环的里衣,传出去有多么不好听。大白天在书房关上门玩弄这些里衣,会多么容易引人非议。

“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尤其是课业重,或是心绪烦闷的时候……”

“我有一个方案,可以帮助你学会控制,如果你同意,我们可以从下一次就开始练习。练习的时候,如果你感到不妥,我们可以随时叫停。”

“是什么样的练习?”

“我会在诊疗室里,放许多里衣。我会给你一段时间,让你和这些里衣待在一起。等时间到了的时候,我会进入诊疗室。然后,请你把你这段时间的感受、想法,按照它们最真实的样子讲给我听,好吗?”

只是听到这个设想,周融就开始瞳孔放大,喉咙发出吞咽的声音。过了半天,他艰难地说:“可以……”

让周融呆在一个放满女人里衣的房间,类似于让一个取向正常的精力旺盛的少年,走进一个充满的各色美女的房间,告诉他说你做什么都可以。

这对周融会是一种强烈的刺激。通过这种反复的强烈刺激,减轻他在日常生活中对刺激物的反应。

张惟昭和周融讨论了他对里衣的偏爱,他更喜欢软滑、轻薄的材质,比如绢、稠,喜欢偏于妩媚的颜色,比如银红、玫瑰红、石榴红、藕荷色、丁香色和木槿紫。不喜欢厚重的布料,比如缎,不喜欢有繁复的刺绣在上面。

按照现代的标准,周融偏好的是软性的恋物对象,这些恋物对象一般有着柔软的触感,比如丝袜和蕾丝花边等等。另一些偏好硬性恋物对象的人,则更钟情那些坚硬、光滑的物品,比如高跟鞋、皮手套,以及皮革或橡胶制成的紧身衣,通常这些物品都是黑色的。

张惟昭要求周融在接下来的五天之内,每天下午申时都要到玄妙观来。他们需要一段比较密集的诊疗时间。

周融果然依约前来。

张惟昭打开了诊疗室的门。

室内经过了重新布置,原来放在房间中央的条案、软椅都靠墙放置,除此之外还多了一张软塌。在条案、软椅和软榻上,散置着各种色泽妩媚的里衣,仿佛正在对人发出邀请。

周融不知道张惟昭是怎么做到的,这些里衣无论从颜色、款式和放置的姿态,都是周融最痴迷的样子。

仅仅在门口看了一眼,周融就已经面红耳赤,胸口大力起伏。

张惟昭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周融梦游一般走了进去。张惟昭在外边关上了门。

过了半个小时,张惟昭在外扣门。

“进来。”周融的声音喑哑疲惫。

张惟昭走了进去,随手关上了门。

周融把所有的里衣都聚拢在一起放在软榻上,自己跪在榻前,埋首于内。从背后看来,这个姿势,既像是沉迷,又像在祈祷。

张惟昭走过去站在他背后两步远的地方:“你想起来吗?”

周融埋在榻上的头使劲儿摇动。尽管如此,过了片刻,他还是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躺在榻上。”

周融动作缓慢地挪动腿转过身,先在榻上坐下,然后慢慢躺倒在榻上。那些里衣,一部分被他抱在怀里,另一部分散落在他身旁。

张惟昭坐在靠近他头部那端的软椅上,拿出记录本和炭笔:“现在是什么感觉?”

“感觉想死。”

“描述一下这种感觉。”

“乐得也想死,难受得也想死。”

“为什么这两种感觉会同时出现?”

“你当真不知道吗?我就是有这种毛病!我就是好这口!你是医生你难道不知道这毛病是怎么回事?”周融突然非常愤怒。

“你在生自己的气。”

“我不生气,我干嘛要生自己气?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这么舒爽过。我的里裤有多湿你想不想看看?”

“你是在通过挑衅我发泄你对自己的愤怒吗?”张惟昭也提高声音。

周融不回答,从胸口咻咻地向外喘气。过了片刻,突然软化了下来,带着祈求问张惟昭:“你觉得这种方法有用吗?”

“有用。只要你忠实于自己的感受。”

“我不知道我的感觉是什么……”周融睁大眼睛望着屋顶,双眼茫然无神。手指下意识地摩挲他怀中一件稠制的兜肚。

他陷入了一种恍惚的境界。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就像他小时候,他很想娘,也想爹,但是他们总是不出现。在黑漆漆的夜里,他的身边躺着一个人。

第二十章 陪伴

这个人有着温软的肉体,他可以依偎过去,仿佛是依偎着这世上唯一温暖的来源,他的手指摩挲着这肉体上覆盖着的软滑的绸缎。

他手指一颤,停止了摩挲。

“你有没有过,特别特别恨一个人,但是,又会留恋这个人。”周融突然发问。

“我们对所有人的感受,都是爱恨交织的。”

“你乱讲!比如说我们对父母,你也可以说爱恨交织?”

“哪怕对父母也是。”

“你可真敢说!你难道不知道天地尊亲师吗?”

“你这是用儒生的准则来责问我?你难道不知道我是道门中人?我只知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听了这话,周融沉默了一息,才又重新开口:

“有没有,有没有一种人,大家都说她是好人,都说她对你很好,但是,但是,你却觉得……”讲到这里周融不知该如何继续。

墙边沙漏里的细沙在无声无息地滑落,就在周融想要张口接续刚才的话的时候,最后一粒细沙静悄悄地滑落。

“时限已经到了,我们可以下次再继续。”张惟昭温和地说。

“时限!时限!时限那么重要吗?”周融砰地一捶床,站了起来:“我下次不会再来了。”

整理了一下衣服,推门而去。

然而下一次,他还是如期而至。

头四次,他都是在室内待够半个小时,然后张惟昭敲门进去。等到第五天,只一刻钟,也就是十五分钟的样子,他就打开了门。等在门外不远处的张惟昭露出了惊讶的神色。这惊讶的神色让周融非常得意;

“我突然觉得,这也没那么有意思。我现在还是更想和你说话。”

张惟昭进来关上门,露出赞许的微笑。

“但是你别高兴得太早。我这几天真是腻了,没准过几天就又犯了。”

“只要能控制住自己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和第三次。你要知道,是控制不是消灭,你不需要完全消除它,你只是需要成为自己欲望的主人,而不是被它驾驭。”

“你的意思是我偷偷摸摸的,别让人知道就行了是吧?”周融自嘲地笑道。

“偷偷摸摸也是一种能力,也就是说你要有空间感,知道在什么样的时间和地点适合做什么样的事。”张惟昭也笑道。

周融点头。他已经习惯了张惟昭的那些新奇的用词,大致能听得懂她在说什么。

“以后你成了亲,也可以把这当做一种闺房之乐,只要对方接受,且不会对自己和对方产生伤害,你尝试用什么形式都可以。”

周融听到这里,笑容慢慢隐去,换上了一副异常认真的面孔:“我叫我母亲来向你师父提亲好不好?”

“不好。”张惟昭毫无犹疑。。

“你先不要急着回答不好,你先听我说!”周融带着点惶急:“我觉得在这个世上,只有你最知道我,我也知道你。如果我们俩在一起,我发誓,一生一世只会有你一人!无论富贵贫穷,无论是年轻年老,都是如此!”

讲到这里,周融年轻的面孔熠熠生辉,眼神带着渴盼专注地凝望着张惟昭。

张惟昭在心里感叹:移情是诊疗当中最难处理的一个环节了。“让我们讨论一下你为什么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提出一次这样的要求。”

“就算是出家也可以还俗的是不是?更何况你这算什么出家?只是跟道长学医而已。”周融似是没听到张惟昭的话。

“这和我是什么身份没关系。”

“我母亲不会不答应的。就算她不答应,我会向天发誓,今生非你不娶。我会叫她心甘情愿认你做儿媳。”

“周融,”张惟昭看着周融的眼睛,“和我成亲并不会一下子让你的处境变好。解决你的问题的方式只有一条,就是自己去面对。没有一个人能一劳永逸解决你的问题,你必须要长期的不断的去面对它,处理它。”

周融颓然坐到软榻上,向后仰倒,又侧转身,把自己缩成一团。

“我很害怕。”他的声音听又脆弱,又稚嫩,就像一个孩童通过他的胸腔发出声音。

“你害怕什么?”

“我害怕又变回一个人。”

“为什么你觉得自己是一个人?”

“我从小就是一个人。父亲、母亲,他们只要我读书好,能光宗耀祖就好了。他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但是你不想和我在一起。”说到最后,周融已经带上了鼻音,似乎随时可以哭出来。

“你告诉过他们你的感受吗?”

“我不能告诉他们。他们只想让我聪明果敢,稳妥持重,堪为大用,如果他们知道,如果他们知道……”周融的声音越来越低。

张惟昭没有说话,保持静默。

“她用手摸我捏我的时候,我很害怕。”周融紧紧团成一团,双手抱着膝盖。

张惟昭知道,这个“ta”不是周融以前提到过的任何一个人。这是周融第一次提到ta。那个潜伏在周融身后的暗影终于浮现上来了。

“那时你还是个小孩子,会害怕很正常。”

“可是,有的时候,我又喜欢坐到她腿上,她抱着我,摇晃我的感觉。”

“人都需要和人亲近,所有的孩子,都需要被接触、抚摸,拥抱。”

“父亲总不在家,母亲总是很忙。我很想让母亲抱一抱我。但是她告诉我要懂事,让我去找奶娘,不要耽误她管理家事。”

奶娘,果然是奶娘。张惟昭一股怒火直冲上来,无论在前世还是这个世界,大多数侵犯孩子的都是关系非常亲密的人。但是无论看到过多少个这样的例子,张惟昭都没办法学会对此平心静气。

她深吸了几口气,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

但是周融对张惟昭的一举一动都非常敏感,马上察觉到张惟昭情绪的起伏,在她还没开口之前就询问道:“你在生气对不对?”

“对!但是我不是在生你的气。”

“你在生奶娘的气吗?”

“对!我在生她的气,非常非常生气。侵犯孩童的人就该下地狱!”张惟昭这次回答得非常直白。

“你在替我感到难过吗?”

张惟昭长出一口气:“是的。”

“那你可以抱抱我吗?”

周融的声音像一个无辜又无助的孩童,张惟昭承认自己此刻动摇了,她很想去回应周融的要求,像抱持一个婴儿那样去拥抱他。但是她说:

“我会在这里陪着你。”

说完这句话,接下来是一段时间的静默。

在这静默里,周融和张惟昭都似长长松了一口气。

周融在诱惑张惟昭。他的心态很矛盾,他害怕被抛弃,努力要和治张惟昭产生更密切而持久的链接,但如果他的诱惑成功了,又会觉得很失落。因为接受了他的条件的张惟昭就不再是一个强大的可以给予他帮助的人,而是一个需要依附他获得富贵生活的小女人。

但是无论他开出什么样的条件,张惟昭都不为所动。这既让他觉得失落、无奈,又有一种奇怪的自豪感生了出来,就好像有个声音在心底说:看,你并没有相信错人。

张惟昭拒绝了他,但是又没有抛弃他。她还在这里陪着他,安静而稳定。

周融不说话,他的心里感觉很安稳,蜷缩的肢体慢慢伸展开了一些。

转眼春末夏初,端午节将至。五月初四,周灿合家出动,到北周府叔父周良家欢聚饮宴。

每年五月四日端午节之前一天,丰庆长公主和驸马周景会到北周府给周良夫妇送雄黄酒和石榴花,周氏族人也会在这一天到北周府拜望二老。

公主夫妇五月初五当天要到宫中参加皇家庆典,先要到天坛射柳,然后到西苑赛龙舟,次后领端午宴喝酒、赏花和吃粽子,一天的日程都排得满满得不得空,所以就把家宴提前一天。众人毫无异议,大家自然都盼着公主和驸马越得今上看重越好。

到了初四这天,周家无论是近亲还是旁支,都把儿子闺女着意装扮,提醒他们打点精神小心应对,如果能入了公主和驸马的青眼,自然对他们的前程大有裨益。

周氏族人皆早早就到了北周府,等待公主驾临。巳时三刻,公主车架临门。众人按国礼,先男后女分为两列依次向公主见礼。次后再按照宗族辈分相见。

任氏婆媳一向在公主面前很有几分颜面,等到寒暄过后,公主到花厅乘凉,任氏和董臻臻和一众女眷近前陪公主叙话。

公主今天穿了真红色如意云纹秀彩鸾夹衣,宝蓝色褶裙,颈下衣领上扣了一颗金镶红宝石的三羊开泰的纽扣。

领子上系纽扣是皇家女子的特权,只有后妃和公主才能戴这种配饰。

尽管身份贵重,丰庆长公主却一向温柔慈和,从不以势压人。平时对公婆也十分孝顺,每年过年以及周良夫妇生日的时候,都要向公婆奉上亲手做的衣服鞋袜。因此深得驸马周景和周氏族人的敬重。

任氏和董臻臻奉承着公主谈笑。董臻臻十分凑趣,声音清脆,说话利落,深得公主欢心。

第二十一章 丹童转世

讲到公主远在大宁戍卫的儿子周贤,董臻臻更是赞不绝口,将周贤在任上如何英勇果敢,身先士卒,如何得到将士敬重,讲得绘声绘色。她自己的丈夫周聪就在周贤手下任职,知道不少周贤的事迹,因此讲起来特别切题。有些逸闻是公主也不知道的,自然就十分听得进去。

周贤的妻子吴氏听到这些也站在旁边一径抿嘴而笑。

在气氛正好的时候,任氏向董臻臻使了个眼色,董臻臻笑道:“我家融哥今年也十四岁了,现在个子也都快赶上他兄长了。这几天一直念叨着许久未见公主慈颜,想来给公主请安。您看,可否让他进来给公主行个礼,完了他这些日子的心愿?”

公主哪里有不许的?一来不好薄了堂嫂任氏的面子,二来,她自己只有一个儿子,又常年不在身边,看到亲戚家茁壮成长的儿郎,心里也是高兴的。

周融领命进花厅。

公主一见周融进来就笑道:“这孩子这段时日不见,又长高了许多,快过来我仔细看看。”

周融脸上的笑容温暖又恭敬,走到公主跟前行礼,然后站在近旁微微低着头,眼睛看着公主脚边的地面,任公主上下打量。

“真是长成一个气宇轩昂的大人了,不再是面团团的小孩子模样。果然是时光匆匆啊。”公主感叹道。

“虽然是时光匆匆,但公主还是清雅雍容一如当年。”周融不失时机地称赞。

公主噗嗤一笑,“你才多大?你又知道什么当年了?当年我还看到过你包在襁褓里的样子呢。”

众女眷都在旁边跟着打趣周融。

周融只微微含笑而立,端地是一副温良子弟的样子。

不过毕竟是男丁,不便在女眷群里久留,不过片刻周融就出去了。

周融走了这一趟,赢得了伯娘、大婶、嫂子们的一致夸赞,说是不过短短时日未见,周融看上去似是长大了很多,颇有几分男儿气概,不愧是周家子弟。

这倒也不是谬赞,周融这几个月,确实不再是以前那种机灵讨巧的小孩儿模样,眉目之间沉淀了许多稳重开阔的气色。

任氏眉目之间难掩自豪。周融这几个月的变化,她自然也看在眼里。年初的时候周融一直诸事不顺,后来到玄妙观清修,不仅把那些难登大雅之堂的小毛病改掉了,整个人也成熟稳重起来。

众人又说笑了一回,因公主想在入席之前休息一会儿,众人就退去了,留下公主的儿媳吴氏,以及任氏婆媳陪伴。

见周围没有旁人了,公主才从容道:“我听说,刚过完年的时候融哥儿习剑伤到了腿?这孩子不是一贯专攻举业,怎么又要习剑?”

任氏心里咯噔一下,反应就慢了半拍。

董臻臻马上笑着接到:“他小孩子家,想起一出是一出。只因过年的时候听我家公公讲起他两个哥哥武功如何了得,在军上练兵如何威风,他就想着,尽管他习举业,但也不能太过孱弱,就想把小时候丢掉的武功再学起来。但这哪里是容易的事?一着急,反而弄伤了自己。”

任氏也在旁边说:“看着个子大了,心性有时还跟小孩子似的。倒让公主挂念了。”

公主仍是一副从从容容、温温柔柔的样子,继续说:“我怎么仿佛听说这里面还有什么中邪的事情?”

任氏不敢怠慢,恭敬答道:“是有这么回事。那几天他学里放年假,就跟户部侍郎李家的几个孩子到他家东郊的庄子上去耍,回来之后就说被风扑了头痛。之后几天一直怔忪不宁。也正是因为如此,才弄出了拿不稳剑,失手伤了自己的事。后来还是臻臻娘家推荐了一位道医,不仅治好了腿,还给安魂驱邪。现在已经大好了。”

“哦,什么样的道医?”公主继续追问。

听她这么一问,任氏反而放心了,她一直忧心公主为什么一直揪着周融不放,难道是听见有人嚼舌根说周融不稳重?现在看来,公主应该是对那个道医感兴趣。任氏看了董臻臻一眼。

董臻臻连忙接上话头:“这位道医说起来也十分有意思。她是城东玄妙观那个癫道人张荣鲲的弟子。不知公主可听说过癫道人的掌故?”

“可是那个能把割开的脖子缝起来,硬生生把那想不开要自刎的儒生从阎罗王手里抢回来的那个癫道人?”公主也听说过一些癫道人的趣闻。

“可不就是他!”

“给融哥驱邪的就是他的徒弟?”

“正是!说起他的徒弟,也是十分有趣的一个人。这个徒弟是个女娃。”

“老道士收个女徒弟?”公主奇道。

“是啊!亏得是他们老的老,小的小,不然还不知传出什么闲话。只是听起来虽然奇怪,这徒弟倒是真学到了老道士的本事,而且,据说她自身也天赋异禀,专于妇科儿科,尤其擅长医心。”

“什么是医心?”

“据她说,人的身体是五谷轮回之所,人的心识是七情六欲轮转之所,身体会生病,心自然也会生病。我们常人所认为的中邪、撞客、丢了魂、以及被精怪魇媚这些事,在她看来就是心生了病。但凡头痛、失眠、情绪躁郁难安,乃至丧亲之痛、惊吓之症,都是可以医的。”

“有效验吗?”

“确实有效验。”董臻臻对张惟昭的医术还是很信服的,随即把她表妹难产时张惟昭临危不乱出手救人,表妹产后郁卒,又得张惟昭疏解之事一一道来。但凡关系到产育,身为女子,没有不关切的。加上董臻臻口齿便捷,讲得跌拓起伏,公主和她的儿媳吴氏听起来比听说书还入迷。

吴氏方才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此时忍不住问道:“听嫂子说,她也才不过是十五岁的小姑娘,如何懂得接生?还懂得疏解产后郁卒?”

董臻臻煞有介事地说:“弟妹有所不知,听人说她是道祖丹童转世成女子来渡劫的,先天带有神通。要不然,说她是少年女子吧,偏偏毫无半点女子的腼腆和扭捏,说话做事和男子并无二致,且从来都是一身道袍,没有穿过女装,无论开方子、针灸,又或者是割肉疗疮,从来没有手软过。别人不会治的病,她偏生就会治,仿佛生而知之似的。”

丰庆长公主的生母刘太后,平生最是笃信道教,丰庆从小耳濡目染,对此也是深信不疑。听到董臻臻这样说,不由默默点头。

董臻臻这时明白,公主一定是有什么地方要用得着这样一个人,才问得这么详细。若是张惟昭真的能为公主所用,自己也是举荐有功。因此趁热打铁道:

“这个小大夫最难得的好处,就是她是个女子,医术却比一般的年长的男大夫还要好,行走后宅无需避忌。一般妇人的事,总难以向男大夫尽言,跟她说却方便很多。很多病症,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你说的清楚些,查得仔细些,效验就大不相同。比如御史王大人家的女儿,自丈夫猝然病逝之后抑郁难解,经期失调,夜枕多梦,这哪好跟男大夫说得?亏得这个小大夫汤药、针灸齐下,又带着她念经清修,这才好多了。”

公主微笑道:“这个小大夫倒真是个有意思的人。我近来时常爱出汗,有些气虚,什么时候让她过来给我把把脉。”

董臻臻心中暗喜,面上却纹丝不露,恭敬应下了。

能给公主诊脉,那是多大的荣耀?多少名医求还求不来的机会。有这经历,传出去立马身价倍增。而且对张惟昭来说,这个机会格外不同,她是女子,说不定就有机会被公主留在府里随侍。自己若能把张惟昭笼络好,等于在公主府里有了个得力的帮手。

五月端午一早,张惟昭正在玄妙观里悬挂艾草和蒲叶,突然看到董臻臻身边的一个心腹婆子来访。婆子把张惟昭叫到一边低语了半天,而后匆匆而去。张惟昭沉吟片刻,去书房找师父。

“那南周家的少奶奶说,丰庆长公主近日可能会宣召你去公主府诊脉,所以让你这几日不要离观?”张荣鲲拈着胡子问。

“正是。她还让那妈妈悄悄把公主的年寿和身体状况透露给我,还嘱咐我公主爱清洁,让我好好沐浴更衣等待宣召。只是我听那妈妈讲的情况,公主并没有什么病症,应该只是终日久坐,不怎么活动,导致身体不是很强健。这应该会有擅长养生的太医帮助调理的吧,不知叫我过去是做什么?”

“去了就知道能做什么了。我们是医生,不是她的家仆,不需要猜测她的心思。”

张荣鲲一向就是这么简单直接,这也是张惟昭最佩服他的地方之一。张惟昭恭敬答应了一声:“是!

尽管如此说,张荣鲲还是给张惟昭普及了一下皇室的历史,以便让她对即将获得的一个超级VIP客户有更清楚的了解。

丰庆长公主是先帝陈怀慎的长女,乃当今的太后刘氏所生。

第二十二章 升级

按大炎的惯例,皇帝的妃嫔大多从平民和低阶官员的家庭中选出。先帝陈怀慎的原配发妻钱皇后,算是当时宫中出身最好的一位了,她的父亲是当朝的三品官。而刘氏当年只是京郊农户人家的女子。

钱皇后娴雅温柔,很得先帝喜欢,只是一直生不出孩子。刘氏丰润明艳,身体健康,在先帝十九岁的时候,为他生下了长女丰庆公主,次年又生了皇子陈见浚。陈见浚就是当今圣上。

先帝陈怀慎九岁继位,因为继位时年纪太小,实际上的主政者乃是当时的太皇太后张氏。陈怀慎十七岁的时候,太皇太后驾崩,他才开始全面接手政务。

当时陈怀慎特别宠信一个名为王辰的宦官。这位公公从小陪伴陈怀慎长大,也算是陈怀慎文字上的启蒙老师。

太皇太后在世的时候,王辰不敢兴风作浪。太皇太后一去,王辰开始在宫里罗织党羽,干预朝政。

就在这个时候,漠北蒙古的一支旧部瓦剌,日益发展壮大,频频南下骚扰大炎边境。王辰好大喜功,怂恿陈怀慎御驾亲征,陈怀慎当时年轻气盛,不听群臣劝阻,挥师北上。临走之时,为了稳固朝政,也为了安抚母亲孙太后,陈怀慎把两岁的儿子陈见浚立为太子,并让异母弟弟陈怀珏监国。

大军北征之时,刚好赶上连阴雨,行军十分艰难。加上王辰屡次做出错误决策,贻误军机,导致最后陈怀慎兵败被俘。这是大炎王朝历史上最为耻辱的一笔。

瓦剌俘获大炎皇帝,奇货可居,向大炎提出种种无理要求。当时的太后孙氏与朝中众臣商议,毅然决定立陈怀珏为新君,并调动京城戍卫,拒瓦剌于国门之外。

瓦剌见北京很快完成了皇位交接,平定了局势,陈怀慎握在手里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就在一年之后,把陈怀慎送回北京。

瓦剌此举居心叵测。但陈怀珏不得不好好将陈怀慎迎回。

陈怀慎被尊为太上皇,名为养病,实则囚禁于南宫。钱皇后、刘氏和丰庆公主也一并被送入南宫陪伴太上皇。

太子陈见浚依然为太子。但是被新帝陈怀珏从宫中迁出,连皇太后孙氏也护不住他。孙太后只得把身边最信任的一个宫女金铃儿派到陈见浚身边,嘱托她好好护佑太子。太子陈见浚出宫时四岁,金铃儿二十一岁。

出宫之后,陈见浚的日子很不好过。衣服饮食常常被克扣,身边的侍从经常被陈怀珏找各种借口赶走或者打杀。许多时候,年幼的太子陈见浚会被逼迫着亲眼目睹宦官、宫女被仗杀在阶前。只有金铃儿因为是孙太后的人,才得以幸免。陈见浚每每夜惊啼哭,多亏金铃儿时时陪伴,常常将他抱在怀中一起挨过漫漫长夜,陈见浚才在叔皇的威压当中小心翼翼地存活了下来。

陈怀慎在南宫日子也很不好过,缺衣少食,挨饿受冻,最难熬的时候,甚至需要钱皇后和几个妃子一起做刺绣缝纫,拿出活计托宦官到宫外换取物资,才让一家子人勉强活了下来。但是陈怀慎并没有完全消沉下去,而是卧薪尝胆,寻找时机。

这样的日子过了六年。就在陈怀珏登基的第七个年头,陈怀慎联系旧日臣子,趁陈怀珏病重的时候,兵变夺权,重新登基为帝。陈怀珏重病而死。但也有人说他其实是在病中被勒死的。

至此,丰庆和陈见浚才又过回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只是因为幼年之时,两个人都曾经大大吃过苦头,且饱受惊吓,因此身体一直都比较虚弱。

丰庆在陈怀慎囚禁在南宫的时候,一直陪伴在父亲膝下。陈怀慎虽然后来陆续有了更多皇子公主,丰庆始终是他最宠爱的女儿。丰庆的驸马周景是陈怀慎亲自挑选的,模样人品均十分出众,与公主恩爱非常。恩爱虽恩爱,因为公主体弱,两人只有一个儿子。

对于陈见浚,陈怀慎也关怀有加。虽然也延请了当时在士林中声望卓著的翰林学士刘珝出入东宫教导太子,但陈怀慎对于太子的功课,往往过得去就好,并不十分威逼。

因此陈见浚养成了一副“仁厚平和”的性格。其实仁厚平和是台面上的说辞。也有人背地里说他胆小怕事,犹豫畏缩。

陈见浚只在一件事上特别坚持,就是在登基之后,不顾年龄差距,将金铃儿封为贵妃,终日厮守。后来在太后刘氏和众臣的劝说之下,才开始宠幸其他妃嫔,生下了当今太子陈祐琮,并其他几位皇子公主。

这段旧事,皇家曾多般粉饰,比如说将当年陈怀珏逼侄子陈见浚出宫,说成是太子为了避嫌,不愿意住在叔皇的禁宫,所以自请建府,全然不顾当时太子才四岁的现实。

再比如说,将陈怀慎联系旧臣宫门夺权,说成是陈怀珏病重,太子年幼,所以又请出陈怀慎主政。

但是这类宫禁秘闻,还是迅速在百姓当中散布开去,变成了公开的秘密。

张荣鲲常年在北京城里走动,对这些密辛知之甚详。平时他就和张惟昭提起过这些,但那时师徒俩个感觉皇室中人架子大、麻烦多,并不是自己的目标客户,因此当做故事听听也就罢了。

要知道,张荣鲲一向是以敢下狠手、用猛药著称的,而皇家宗室、后宫妃嫔生病主要以温养为主,所以张荣鲲虽然被请到太医院里去和太医辨证过药理,但是并没有进宫给皇室中人看过病。

而现在,张惟昭要被宣召去给公主诊脉,这些皇家秘闻最好有所了解,这样才能知道客户的忌讳,不至于误踏雷区。

张惟昭按照董臻臻的嘱托准备停当,三日之后,果然被宣召进公主府。只是过程比张惟昭想的要简单得多。给公主诊脉、开温养的药方,只用了两刻钟的时间。公主倒是花了更长时间,听张惟昭讲行医过程中的趣闻。

张惟昭口才很好,这个好又和董臻臻的好不同。董臻臻善于察言观色,投其所好,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而张惟昭则是条理极为清楚,敏锐细致,娓娓道来。在讲故事的时候,也把医理贯通进去。

公主和儿媳吴氏,都很喜欢张惟昭讲故事。讲到女人关切的问题,吴氏也让张惟昭给把了把脉,张惟昭也告诉了她一些保养的方法,其实就是如何调节情绪,提高心理健康。要知道,像吴氏这种常年呆在后宅,丈夫在外就职,一年见不了几次的妇人,情绪出问题的几率是很高的。

就连公主,也是一个心理能量不是很充足的人。从张惟昭的视角看来,公主早年所经历的惊吓和痛苦其实一直没有被好好处理过,只是掩埋在内心深处,隔绝起来,不再去触碰它。而公主表面的一些症候,比如容易劳累、疲乏,多汗,睡眠质量不好,都是与此有关。

只是这些观察,张惟昭当然不会贸然去表露,只是按照时下内科通行的做法开了些汤药帮公主固本培元而已。

只是临告辞的时候,公主忽然问她,世人常说一个人如果行为大失常态,就是中邪了,这个邪到底是什么?

张惟昭想了一想说,她觉得邪的根本,并不是山精鬼怪幻化伤人,而是人世间的怨愤悲苦凝聚而成。若人遭受了不公平对待,或是经历离别、病痛,或是面临衰老、死亡,苦痛得不到纾解,悲愤郁结,就会凝聚不散,伤人心脉。

公主又问,怎么样才能驱得了邪?

张惟昭回答,要用清正之气去化解,用慈悲心肠去抱持,使之心脉畅通,郁结消散。

公主倒是很能接受张惟昭的说法,只是感叹说,那些能够抱持得住他人悲苦的人,恐怕得是修行深厚的人才行。

张惟昭点头称是,又一笑补充说:“还得是术业有专攻的人。”

公主若有所思。

张惟昭回来之后,一五一十向师父汇报了在公主府的经历。张荣鲲难得地皱起了眉头,沉思半天后:“公主不是自己要问诊,倒像是替人来遴选人才。如果说谁能让公主这样思虑周全地替他操心,也只有宫中的那几位了。”

张惟昭听到这话,不由张大了眼睛。

然而张荣鲲所料不差,隔日之后,忽然有内官登门,宣太后手谕,因凤体违和,召玄妙观道医张惟昭入宫侍奉。

至此,张惟昭有些傻眼。她是想发展高端VIP客户,好增加收入,扩大影响力。但是她没想到近期的客户能跨阶层跳跃得那么高。

如果她在英国留学的时候,突然有人跟她说,英国女王要聘请她做健康顾问,她一定觉得这个人是有妄想症。但是,现在,她却要进入紫禁城,为太后这位帝国身份最高贵的女性提供专业服务了。

虽然早有预料,真的听到这个消息,张荣鲲嘴里不说,但张惟昭能感觉到师父还是有些替自己担忧的。宫禁深深,哪里有行走江湖逍遥?

这次轮到她来宽慰师父了:“我们是医生,走到哪里都是用医术救人。我进宫之后,也只尽医生的本分,其他一切与我无关。”

张荣鲲从胸中长出一口气,缓缓点头。

第二十三章 初遇少年

端午过后,天气就一天比一天热了起来。紫禁城西侧的长乐宫,刘太后午后睡了一会儿,坐起来斜倚在殿中软塌上乘凉。大宫女牡丹拿着扇子站在太后身侧轻轻为她摇着扇,芍药端来了井水湃的李子、杏子和水蜜桃。

刘太后是京郊农家女出身,性子直率爽利,喜欢鲜艳热闹。她的宫女一水儿都是拿牡丹、芍药、香玉、水仙之类又香又美的花卉做名字。

刘太后看到果子,也没有什么胃口,只捻了一个李子来吃。

她如今五十有五,虽说已经有了些年纪,但是精神素来健旺,胃口也不错。只是近日来遇到了一些棘手的事情,让她颇为头痛,胃口也被败坏了。

刘太后是经过风雨的人。当年和先帝一起被囚禁在南宫中的时候,衣食短缺,死亡的阴影随时都可能降临。不管别人怎么抑郁消沉,刘氏还是表现出了过人的坚韧,除了和其他妃嫔宫人一起做女红偷偷请看门的小宦官拿出宫禁去换粮、换布之外,她还在偏殿的一角开了一小块地,拿换来的菜种种了茄子、萝卜和葱,用来给陈怀慎和孩子们加餐。

在南宫里那么苦的日子里,她不但护住了自己的女儿丰庆公主,把她教养得温柔懂事,还生下了小皇子陈见泽。

南宫的苦难,摧毁了很多人的健康,包括陈怀慎和钱皇后,但是刘氏仍然像野草一样蓬勃地活着,像母兽一样警醒地看护着她的幼崽。

还好,她的孩子都活下来了。

孙太后离世了,陈怀慎驾崩了,钱皇后故去了。而她和她的孩子们还好好地活着。她的大儿子,成了大炎的皇帝。她的小儿子陈见泽,封为崇王,就藩汝宁府。她的女儿丰庆,嫁的驸马琴瑟和谐。

在一个有半数以上的孩子活不到成年的时代,她的孩子不仅存活下来了,还活得很好。这足能够让一个母亲骄傲一生了。

现在,她又在抚育这个帝国下一任的君王,太子陈祐琮。她相信,她同样一定能把这个孩子抚育成人,看到他娶妻生子,长成一个伟岸的男人模样。

有不少臣子建议说,太子大了,应该挪入东宫,不应在太后的长乐宫中长住。

这些话,刘太后一概不理会。太子还不满十四岁,现在挪出宫去,她还不放心。

这不,太子还没有从她这里挪出来呢,就有人开始在她眼皮子底下弄鬼。而且弄鬼的人还不止一个两个。

刘太后长叹一声,人生就是如此,其实没有多少安生日子可过。见招拆招吧。

还没等刘太后把思绪理出个道道来,就见她的大宫女香玉匆匆忙忙快步走入殿中,行礼之后上来禀报:

“太子回宫了。只是,太子一直用右手握住左手腕,仿佛受了伤的样子。”

“怎么回事?快请太子过来。”太后说着就要从软榻上站起来。身边的牡丹忙过来搀扶。

太后却起来得很利落,并不需要搀扶。

太子一行人从宫外一直走到太后所在的正殿,向太后行礼道:“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刘太后连忙拉住他:“听说你手腕受伤了,快给我看看。”刘太后私下里并不喜欢哀家这样的自称,在这个宫里也没有人敢挑剔她。

“并不碍事的。”太子将手腕藏在衣袖里,不想显露给祖母看。但还是被刘太后拉过来手掀开袖子,三条尖爪抓出来的血痕赫然显露在纹理细腻的肌肤上。

“这是怎么回事?”刘太后竖起眉毛问道。

陈祐琮身边的小宦官冯浩连忙过来跪下:“回禀太后,太子今日上午在文华殿听刘太傅讲过学,被皇上招去乾清宫用膳。太子用过膳出来,在路上遇见金贵妃家里那姓叶的表小姐,那个表小姐带了个篮子,她养的两只玳瑁猫就放在篮子里。太子逗了一下那猫,却被狠狠挠了一把。太子不许奴才声张,说是回宫找出早前太医给的碧玉膏擦一擦就好了。”

“伤得这么重,自己随便擦点伤药怎么使得?”太后皱起眉头。

牡丹连忙在旁边说:“奴才这就派人去叫太医来。”

太后突然想起一件事,道:“先不用。前几日召进来的那个姓张的道医,是否已经教好规矩了?叫她过来给太子看看。”

牡丹领命而去。

太后在这里埋怨太子:“你一向是个稳重孩子,平白无故去招惹那猫儿做什么?你若喜欢猫,叫人挑乖顺的给你送来就是,干什么要去看那个丫头的猫?”

太子笑着说:“我不想养猫,今日只是随手逗弄。倒是皇祖母要是想养猫的话,孙儿找来好的奉上给您。”

太后摇头:“好好的我养猫做什么?养个你都够我操心的了。”

陈祐琮笑了:“我这么老实的孙子,您还觉得操心。真遇到顽皮的可怎么办?”

在太后宫中就这点好,太后不是喜欢摆架子的人,和太子很有点家常祖孙的亲近。

太后叹了口气拂了拂他的鬓角:“就是知道你是个老实孩子,祖母才这么操心呐。”

其实太后心里是有点诧异的,在太后看来,太子并不属意叶彤樱,为什么会招惹到叶彤樱的猫,她也不明白。

金贵妃家的表小姐叶彤樱刘太后自然是熟悉的。

叶彤樱是金铃儿两姨表妹家的女儿,虽然今年只有十二岁,已经生得妩媚异常,皮肤雪白,嘴唇樱红,目如点漆,语笑盈盈。只是据说私下里脾气颇为乖戾,对身边的侍女动辄打罚,毫不留情。对自己养得两只猫儿倒是好得不得了,走到哪里都要带着。两只猫也被她宠得很是娇纵。

刘太后并不喜欢叶彤樱。但是叶彤樱却很得金贵妃宠爱。金贵妃膝下无子无女,常把叶彤樱接到宫中陪伴。皇帝看在金贵妃面子上,也对叶彤樱优容非常。

就在今年上元节,叶彤樱在皇室家宴上结识了太子。从此之后,太子在宫里行走的时候,三不五时总能遇到叶彤樱。

有时候皇帝到金贵妃的安喜宫中去的时候,也会传太子过去用膳,席间时常见到叶彤樱作陪。

刘太后知道金贵妃打得什么主意。但她不会叫金氏得逞。而且她也知道,太子表面温柔平和,其实心里十分清楚,不会被叶彤樱迷住。唉,有时这孩子就是太清楚了,才如此自苦。

其实相比太子手上的伤,更让她看起来揪心的是太子眼下的青黑和凹陷下去的面颊。她知道,太子这段时间从没睡过好觉。也知道太子彻夜难眠的原因,只是,这段心结不是轻易能纾解得开的。

希望丰庆举荐的这个道医真的是有道行的。

祖孙俩在说着话的时候,刘太后宫里新进的道医张惟昭走进殿来向太后和太子行礼。

这是张惟昭第一次遇见陈祐琮。这时候,张惟昭还不知道陈祐琮才是她真正的目标客户。

太子身量颇高,只是肌肉还未完全发育,有种少年人特有的青涩的消瘦感。穿着红色团龙圆领衫,带着乌纱折角向上巾,这是太子的常服。因为今天太子上午到文华殿上学,中午跟皇帝吃饭,所以他穿着常服出门,这会儿还没来得及换。

张惟昭之所以能看出来太子穿的是常服,是因为她在正式上岗服务之前被进行了填鸭式的速成教育,如何通过服饰分辨宫中众人的身份是最重要的一课,这是关乎性命的大事,所以张惟昭学得很用心。

太子还并不知道长乐宫中新近招来了一个道医。这个道医穿着蓝色苎麻道袍,头发在头顶梳了一个道士髻,头上、耳朵上毫无装饰。这身打扮颇有些特异,陈祐琮不免多看了两眼,看了之后又觉得其实不是她的衣饰特异,而是这个人的整个气味都与他平素见到的人大为不同,但又说不上来为什么。

获得穿道袍的资格,是张惟昭跟太后争取来的。她第一次拜见太后的时候说,她是道医,最好仍能做道医打扮,这样一来保留了对道祖的恭敬,二来也方便行医。

刘太后是笃信道教的,听她说得虔诚,就点了头。

“伤得要紧吗?”太后问张惟昭。

“不妨事。养个三五日就好了。”张惟昭回答。

张惟昭打开药箱,先拿出一副白色桑皮纸手套。少年太子好奇地看着她戴上手套,连太后也禁不住问道:“这是什么?”

这个时候,只有军中将领冬日骑马行军的时候,才会戴兽皮做的手套。日常是无人戴手套的,医生也没有戴手套的概念。

张惟昭舒展一笑:“这是医用手套。防止邪气自伤口入体。”她自然没办法说防止细菌、病毒,只说邪气。

她这一笑,陈祐琮觉得自己知道为什么她看起来与常人不同了,因为她没有一般宫婢甚至太医面对上位者时,自觉不自觉表现出的紧缩和畏惧,相反,她似乎很为自己的医术自豪,一副只有成功的读书人才会有的意气饱满的样子。

第二十四章 报桃报李

这就是修道者为医特别与众不同的地方吗?

“好端端地哪里来的邪气?”太后奇倒。

“天地之气有正有邪,人身体健康的时候不容易邪风入体,受伤、生病的时候就要格外小心。”张惟昭一边说,一边拿出加花椒、川穹熬制的淡盐水,低头道:“这会有些痛。”

“不妨。”陈祐琮道。

张惟一手持着陈祐琮的手,另一手将消毒液淋在伤口上清洗。

陈祐琮手指修长,肌理匀称,指甲晶莹饱满。伤口碰到盐水,确实还是有点痛的,陈祐琮手抖了一抖,却没有挪开。

张惟昭快速给他消毒之后,涂上药膏,却说天气热,不用包扎,最好穿窄袖便服,不要让袖子拂到伤口就好了。

有人连忙过来给陈祐琮束好袖口,陈祐琮站起身来,准备到自己院中去换衣服。

张惟昭突然站到陈祐琮面前,竖掌弯腰行礼:“请太子付小道诊金。”

正殿里突然变得无比安静,从太后到宫女、宦官,包括被追着要钱的陈祐琮本人,全都愣住了。

啥?居然有医生敢当面问太子要诊金?太后召你来是干什么的?不就是为了伺候宫里的主子的?你月俸还领着呢,主子愿意给你赏钱,那是额外恩赐,不给你也是应当应分,怎么敢自己厚脸皮来讨?

太后身边的大宫女牡丹先回过神来:“大胆!不要仗着有几分医术就以下犯上!这种话也是你能说的!”

回过头来又对太后请罪:“奴婢失职,请太后降罪!我这就找人再好好教教她规矩。”说着就要招人把张惟昭拉出去。

太子却抬手阻止了她,上下打量了几眼张惟昭,问:“你为什么要问我收诊金?难道你在宫里没有月例?”

张惟昭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紧绷,她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在冒什么样的风险,但是她既然选择今天这个时机去表明自己的态度,就要把话说清楚:

“小道为太后尽职,太后发给小道月例。在此之外,之所以还会问太子要诊金,是因为天地万物,周游流传,你来我往,方有生机。我要诊金,不是因为我贪财,而是希望给太子看诊的行为合乎天道。太子付我酬劳,乃是为自己的健康尽责。太子哪怕只付我一叶一草,也是很好的回馈。”

陈祐琮禁不住笑出声来,声音颇为清亮,“你倒是分得很清楚。”

他左右看了一看,从旁边几案上的果盘里,挑出最小的一个李子拿起来,煞有介事地对太后说:“皇祖母,今日我可不可以借你一个李子?稍后孙儿定当连本带利一起还上。”

太后见太子连日来沉郁寡言,难得今日这样有兴致,也跟着笑道:“我这可是要收两分利的。”

陈祐琮答道:“孙儿省的。”

把李子递给张惟昭:“喏,这是给你的诊金。”

“多谢多谢!”张惟昭深施一礼,喜笑颜开地接过。这关算过去了,她后背上的汗都快湿透里衣了。

太子于是回东跨院他的殿中去换衣服。

太后望着太子远去,叹了口气,重新坐回榻上。牡丹趋近给太后打着扇子,小心翼翼地道:“这个道医,前几天学规矩也快,看起来不是狐媚魇道的样子,不成想今天却如此轻狂。您看要不要……”

太后挥手打断了她:“听丰庆说她师父的外号叫做癫道人,行事素来出人意表,但有本事倒是真有本事,据说寻短见割了脖子的人,他都能缝上脖子给救回来。有这样的师父,就教出来这样的徒弟。她要真是个有本事的,我长乐宫自然能容得下她。如果她没有本事只是虚张声势,再处置不迟。”

“是!”牡丹领命。

张惟昭出得殿来,一个十一二岁名唤绿萝的小宫女在后面抱着药箱跟着她。

张惟昭自己并没有宫女服侍,绿萝是由大宫女香玉指派给张惟昭帮忙的。

“姐姐,姐姐,”绿萝见离正殿远了,才敢悄悄对张惟昭说:“你好厉害啊!你刚才问太子爷要的酬金我能看看吗?”

像绿萝这样的小宫女还不能进入正殿,她只是在门外等候时听到了张惟昭与众人的对话。

张惟昭张开手,把手心里的李子展示给绿萝看,看到绿萝双眼发光地看着那个李子,于是问道:“你想尝一尝吗?”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绿萝连连摆手:“我看看就好了。”

眼看走到张惟昭住的耳房了,绿萝进来关上门,把药箱放在柜子旁,小心翼翼地跟张惟昭说:“姐姐,你是不是对宫里的规矩还不熟悉?主子的赏赐是不能随意给旁人的,要好好供奉起来以示崇敬。”

张惟昭回转头笑道:“这不是赏赐,这是报酬,是我用医术换来的。所以这个李子我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来!”

说着把这个李子一分两半,一半递给了绿萝,一半塞进自己嘴里。

绿萝用双手捧着那半个李子,眼睛闪闪发光地看了看李子,又看了看张惟昭,“真的可以吃呀?”

张惟昭笑着说:“当然!酸甜酸甜的。”

绿萝才把李子放进嘴里,“嗯!又酸又甜!谢谢姐姐!”吃完又慎重地把李子核收了起来。

张惟昭收拾好东西,拿出纸笔,准备记录医案。

绿萝素来很懂事,一般见张惟昭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会出门做自己的事去。但今天却逡巡不想离开,似是有什么话想说。

还没等她开口,突然门外有脚步声响起,随即有人敲门:“张姑娘请开门。”

绿萝打开门,连忙向门外的的来客福了一福,随即身子闪在一边:“文竹姐姐你好!姐姐请进!”又转头对张惟昭说:“张姐姐,是太子身边的文竹姐姐来了!”

张惟昭连忙过来见礼。

文竹笑道:“我就不进去了。是太子叫我来送酬金。”

文竹后面一个小宫女随即捧过来一个托盘,里面有一个鼓鼓的荷包和一个大果盘,果盘里满满是水蜜桃和李子。

张惟昭向着太子寝宫所在的方向行礼:“多谢太子殿下!”

“张姑娘快接着吧。太子回去就叫我赶快去还太后李子,说是怕时间久了利息太高还不起。接着就叫给姑娘送诊金来了。太子身份贵重,给太子看诊,本身即是医者无上的荣耀,酬金自然也不会少了你的。”文竹虽然是说笑,但是也带着敲打的意味。

张惟昭只当没听出来,接过托盘,带笑送走了她们。

这下子绿萝对张惟昭更崇敬了,带着一丝紧张,低声问张惟昭:“姐姐,学医,很难吧?你学了多少年医了?”

“学医,不容易。”那当然了,在二十一世纪的诸多学科里面,医学是最难的专业之一,除了学习之外,还需要长时间的训练。“我学了大概有十二年的时间了。”从本科开始,硕博加上实习,是有这么久的时间了。

绿萝却理解成张惟昭出身于杏林世家,从三岁多就开始学医了,不由羡慕非常,异常腼腆地低声道:“姐姐,我不怕苦,你看,我、我能学吗?”

看见张惟昭抬头看她,马上跟着道:“我当然不求姐姐什么都教我,就教给我一些简单的东西就成。以后洗衣服、做鞋子我都替姐姐干,成吗?”说着眼巴巴地看着张惟昭。

张惟昭笑着说:“这个主意不错!我不会做针线,以后就拜托你了!”刚好她也缺一个帮手。

绿萝没成想张惟昭答应得这么爽快,楞了愣神,然后直挺挺地就跪了下去,一个头磕在地上。

张惟昭没想到她会来这么一出,吓了一跳,赶快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她并不知道,在宫廷里,小宫女如果想学会一门可以晋身的手艺有多难,无论是刺绣、茶艺、园艺、制香或推拿、按摩,都是难得的技艺,要想学到手,就要正式拜师,把月例银子的大半拿出来孝敬师傅,还要帮师傅做很多活计。

绿萝被张惟昭从地上拉了起来,马上又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荷包,然后把自己头顶上的银簪子也拔了下来,羞愧地说:“师傅,我月例银子少,只有这么多了,师傅别嫌弃。”说着就要往张惟昭手里塞。

张惟昭却摇着头让她把荷包收好,又把簪子给她插回了头上,“这真不用。你只需要帮我做针线活就行了。针线活什么的我一听就头痛,你要能帮我,我真是要烧高香了。还有,不用叫我师傅,还是叫我姐姐就行了。”

绿萝笑了,连忙点头:“好好!我虽然粗苯,针线上还使得。连香玉姐姐都夸过我好几回呢。”香玉是掌管太后衣饰的大宫女,针线非常了得。

“那就最好了。”

两人又谈笑了几句,绿萝看张惟昭要做事情,就退了出去。

张惟昭摊开笔记本要写医案,提笔却陷入了沉思。

今天也算是兵行险着。她不是不知道,宫廷是一个什么样的所在。但是,她不想成为这个宫廷的奴才。她是一个自由人,在前世就是,在现世也是。

索要报酬,就是为了维护自己作为一个自由人的底线。我可以为你提供服务,但你要付我薪酬。我不是你的奴才,你不能任意使用我。

哪怕是一草一叶也好,这是一种象征,也是一种仪式。

第二十五章 荒宅

所以今天,牡丹和文竹才会对张惟昭的行为感到愤怒和不满。她们未必知道张惟昭这种行为最终的目的是什么,但是她们已经感觉到了张惟昭僭越了她们一贯奉行的规矩。

我们奉为天条的东西,你为什么可以不这么做?奴才对奴才有时候更严苛。

她们未必是恶人,但张惟昭却并不想被她们同化。

张惟昭还记得前世自己失去意识之前的情景。她在难民营的一个帐篷里,里面一群少女和孩子围绕着她,她在听那些女孩子用不熟练的英语讲述她们逃难的旅程。

突然有人持枪闯了进来,将枪口对准她们。因为正是这些外来的女人,动摇了他们的女人们对唯一神的信仰,教她们书写,思考,不再安于面纱下的生活。

张惟昭站起来,张开手臂,把那些惊恐的女孩子护在身后。

那些用枪口对准她的男人,眼睛里满是仇恨。

她的前世就定格在这一帧画面。

她在教那些孩子们不要成为奴隶,她因此丧命。

这一世,她不想成为奴才,否则她首先对不起的就是自己。

她知道,在这样一个动辄强调尊卑有序的时代,要做到这一点很难。但是,她愿意尽最大的努力去达成自己的目标。

陈祐琮出了正殿的时候,还在想着刚刚的那个道医,觉得她的行事做派很有意思。这个宫里太缺乏新鲜的想法和作为了,所以皇祖母收了一个这样的医生在宫里随时待命也挺好。

但是随着他一路往东跨院走,刚刚看到了一点新鲜东西带来的意趣很快就消散掉了。

他仿佛正在走出轻俏的初夏的微风,走进一团浓黑粘稠的水域里面去。他又开始觉得胸口发闷,难以呼吸,四肢被裹在衣裤里的水拖拽着,举步维艰。但是他不能停留,不能呼救,因为他知道,没有人能拽他出来。他只有自己。

甚至是连珍爱的他的皇祖母也不能懂得他的苦楚。其实说苦楚并不确切,这痛苦里夹杂着浓烈的恨意。

他是这个帝国受人尊敬的皇太子,是皇祖母和父皇眼中的孝顺孩子,太傅和翰林口中的模范后生,天下少年的表率,温文和煦、风清月朗是他一贯的风格。

而私下里,他知道在这表皮之下,还住着一个妖魔一样的自己,有着血盆大口,犀利的獠牙,想要择人而噬。

他最想撕咬的,就是那个蛊惑父皇的妖妃,金铃儿。

因为就是她,杀害了自己的母亲,季淑妃。而她杀害自己母亲的原因,是因为母亲生了自己,紫禁城里第一个存活下来的男孩。

自己的身生之母因为自己而死,他活了将近十四年,居然一直一无所知!

多少次,看到那些年幼弟妹依偎着他们的母亲,他心里是那么地羡慕。他不只一次推想,是不是也有一双温柔的手,抚摸过他的额发;是不是也有那些夜晚,他依偎在母亲温暖的怀中度过。

他的母亲是在他六岁的时候故去的。他们告诉他母亲因心疾猝死。

六岁,很多孩子在这个年龄都有了清晰的记忆。但是,他没有。

六岁之前的岁月对于他来说只是一片模糊的光影。无论他怎么去捕捞,都无法拼贴出清晰的图记。

有时候,他会恨自己的愚钝;有时候,他会怨母亲,为什么会狠心把自己抛下。

但是,他不知道,原来不是母亲狠心抛下自己,而是有人恨她生下了自己,一定要置她于死地!

这一切,都是居住在乾西那座无名院落里的女人告诉他的。那个院落,就是民间传说中的冷宫。他知道那女人是谁,她是父皇的第一位皇后崔氏,但在与父皇大婚之后一个月就因行止不当被废,后来父皇又立了另一位皇后于氏。

三个月前,他从西苑回宫,路过西侧夹道,突然听到隔墙一个女声唱着一首奇怪的童谣。之所以他会觉得奇怪,因为这童谣并不是汉地之声,而是用一种曲折婉转的方言唱出,他并不懂得这种方言,但是,诡异的是,他却能听懂这童谣是什么意思!

小鱼游在海子里,

豆子坐在豆荚里。

我的宝贝呀,

就在娘的怀里。

雨滴包裹在云里,

树根扎在泥土里,

我的宝贝呀,

就在娘的心里。

这就是那童谣的意思。

这首童谣像一个钓杆,搅碎了他童年的光影,钓起了许多的情绪。当下他不顾随侍的劝阻,追着那声音而去,走到夹壁墙的尽头一转弯,乾西那坐没有牌匾的院落就在眼前。

这院落以前他也曾路过,但今天看到,却觉得格外不同。他觉得这个院落,似乎是他熟悉的,藏着许多的过往,等待他去发现。

就在他努力想回忆起,他是在什么时候来过这个院落时,院门突然打开,有个中年女子,露出了半张脸,不急不缓,毫无波澜地说:“太子既然已经来了,就请进来坐坐吧。”

陈祐琮跨进那个院子的时候,就像是跨过了生死门,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时光在这个院落中似乎是凝滞的,连日光都带着森森的冷意。

院中所有的人,那个女子,她的宫女们,她们的动作也是冷硬而迟缓的,像是他在傀儡戏里看到的偶人。

这女子语音平静,说出来的话却直刺人心:“你刚刚听到的那首歌谣,是你母亲抱着你在这院中玩耍的时候,经常唱给你听的。”

陈祐琮听到这句话,毛发几乎都要炸开。还没有等他向那女子提出疑问,那女子又说到:“你在这近旁的内安乐堂出生,被藏在里面养到将近六岁。平日里你无处可去,就只好到我院中做耍。那边老槐树下,你掏过蚂蚁窝。那里走廊下面的石阶,是你喜欢坐着扔石子玩的地方。”

陈祐琮睁大了眼睛,无数的光阴瞬息闪现,从他的瞳孔里疾驰而过。

他似乎真的看到了一个寂寞的小男孩,坐在台阶上抛接着石子,等着母亲当完差事,来接他回家。只是,他的家在哪里?

他的脸上一片迷茫。

“你全都忘了吧?”那女子接续道:“想必你母亲是如何死的,你也并不知情。是啊,知情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剩下来的人,就算知道,也不会跟你讲。那金铃儿一手遮天,谋害的性命不知凡几。她现在还不是好好地被皇帝供在安喜宫?又有谁敢说什么?”

“你说,你说我母亲,”陈祐琮一张开嘴,发现自己的喉咙嘶哑、声音颤抖:“是金贵妃害死的?”

“是。一碗毒汤,一夕丧命。”那女子语气肯定。

“你胡说!我母亲明明是得了心疾救治不及亡故的!”

“你真觉得我在编造故事吗?你不过是不敢承认你的好父皇是害死你母亲的帮凶罢了。”

“你,你,”陈祐琮说话的时候感觉到自己的嘴唇都是一片冰凉:“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你居心何在?”

“寄郎!你疑心我害你?你真不记得了吗?当时你被偷养在内安乐堂,缺衣少食,还是我省下来的口粮养活你长大,你的衣服还是用我的旧衣改制的。你母亲原是广西藤乡土司之女,因兵祸没入宫廷成了掌管内库的伺钥,偶然被你父皇看中偷偷宠幸了一回,不想就有了你。你母亲不敢声张,因为当时宫中只要有人怀胎,就会被金铃儿落胎,不愿落胎就只有身死。你母亲假意报病进了安乐堂,在安乐堂生下了你。到你六岁的时候,皇帝悲叹中年无嗣,才有人把你的事情呈报给了皇帝。不想你被封为太子之日,就是你母亲身死之时!”

她的语气本来缓慢无波,到了后来却越来越快,陈祐琮的胸口也跟着她的语速越起伏越快,快得几乎要炸裂开来!

砰砰砰!砰砰砰!

就在这时突然响起了低沉却急促的敲门声,一个声音低喊:“太子爷!太子爷!天色不早,太后还等着您回宫呢!”

陈祐琮仿佛被从迷梦中惊醒,恍然不知身在何处。

他慢慢向后退,想要逃开这个像旋涡一样要把他吸附进去的地方。

“你且去吧。你信不信我的话又有什么要紧?你尽管父慈子孝,侍奉杀母仇人如亲长。我自在这里虚掷这漫漫光阴吧!”说着转身推开了残漆斑驳的大门,走进了正堂。堂门随即无声地合上。

陈祐琮踉踉跄跄地逃出了这个院落。

当晚陈祐琮就发起了高热,烧到痉挛。太后慌了,连忙请太医来看诊。只是太医也诊断不出来陈祐琮到底得的什么病,只笼统地说是邪风入体,给开了退烧的汤药。

只是这病来势汹汹,退去的却缓慢。

陈祐琮在半梦半醒之间,只觉得有人在以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呼唤他:寄郎,寄郎……

这是他幼时的名字吗?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告诉他?

同时,白日听到的那童谣一直在耳边缭绕不去。陈祐琮在这歌声中左右辗转,要寻找一个温暖的怀抱,嘴里不断叫着娘,又呢喃出一连串谁也听不懂的低语。

-----------------------------------------------

现代版小剧场:

H大学有一个心理学社团,新会员入会的时候,请了心理学系的学霸张惟昭来进行小组指导。大一新生陈祐琮第一时间就被这个气场强大的学姐吸引了,鼓足勇气过来搭话。

张惟昭:你是什么专业的?

陈祐琮:政治经济学。

张惟昭:你毕业之后想从事什么工作?

陈祐琮:回家继承皇位。

张惟昭笑眯眯:那很好。要加油哦!

陈祐琮:被学姐鼓励了好开心!星星眼?

张惟昭掏出小本子记录:妄想型人格障碍

第二十六章 沉郁之火

他似乎在梦里看到了一个苗条的身影,那个人的面庞笼在一团温柔的光里,他想看清楚却怎么也无法看清,这明明应该是他最熟悉的眉眼,为什么他始终看不清?

歌谣的声音在不断回响,他不断向前追赶,但是他的胳膊和腿却变得又短又软,跑起来踉踉跄跄、脚步不稳。

那个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化为一捧银沙,在月光下随风而逝……

三天之后,他退烧了,又开始到文华殿读书,到乾清宫陪父皇用膳。他努力装作像以前那样对父皇满怀崇敬和孺慕之情。但是他知道,有些事情已经改变了,再也回不去从前。

他开始在父皇注意不到的时候悄悄打量这个男人,想着他当年是如何冷酷地任金铃儿残害了自己的母亲,现在又是怎么样毫无愧疚地在自己面前扮演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

他知道父亲很重视他,但父亲和他并不亲近。他一度认为这是因为父亲要把自己培育成一个合格的继承人,所以对自己并不溺爱,而是带着一种苛求的疏离。现在他明白了,他并不宠爱他,是因为他根本就不关心他。父皇关心的是天下的“太子”,而不是家里的“儿子”。

皇帝和谁都保持着一种疏离的态度。他对皇祖母很尊敬,但一点都不亲密。他也宠幸其他妃子,与他们生儿育女,但从未对谁有过稍微久一点的兴趣。

除了一个人,金铃儿。

金铃儿,这个父亲最“宠溺”的妃子,比父亲大十七岁,只比皇祖母小两岁,曾经是父皇的保姆。

陈祐琮也曾经从宫人的闲话中,知道一些宫外对金铃儿的传言。说什么她容颜不老,妖媚无比。虽然年长,却比后宫一干年轻妃子都妖娆动人,因此才把皇帝迷了那么多年。

这就是民间对于后宫的想象,认为谁美貌谁得宠。其实并不完全是这样。像金铃儿,她的容貌并不比她同龄的女人看起来更年轻。她身量中上,肩膀颇宽,眼睛明亮,下巴的线条犀利。虽然惯常涂着脂粉,眼角和脖颈里的皱纹却清晰可见。她的面庞仍然保留有几分年轻时的清秀,可更多的却是岁月侵蚀之后留下的风霜。

她和皇帝相处的方式也甚是特异。她并不像其他嫔妃那样对皇帝毕恭毕敬,体贴温婉,而是相当随意,甚至有些专断。这情形与其说是夫妻,却更像是母子。陈祐琮觉得父皇对金铃儿的依恋甚至要远胜过对皇祖母。

他根本无法理解父皇为什么要专宠一个论年龄可以成为他母亲的女人。如果真的感念她当年的抚育之情,把她当做养母一样来侍奉不好吗?

但皇帝不仅经常呆在她宫里闭门不出,甚至容忍她残害他的妻妾和孩子!

而自己之所以能够幸免,是因为皇帝需要一个继承人。没有继承人,他的皇位坐不稳,无法向天下人交代。

他很想去质问父亲:我的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是心疾突发还是为人所害?她死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但是他不敢,因为他知道,这样一问,势必在宫里掀起一场轩然大波!他周围的人全部都会被波及,甚至皇祖母!

父皇现在不止有他一个儿子。太子被废的下场会是怎么样的,他很清楚。

所以当父亲招他去安喜宫用膳的时候,他仍然需要温文尔雅地向金贵妃请安,哪怕他藏在袖子里的手快要把自己掐出血!

而他很快敏锐地发觉,为什么父皇最近招他去安喜宫用膳的次数明显增加,因为席间总是有个叶彤樱。

他是在上元节宫宴上认识叶彤樱的。

叶彤樱眉目如画,当时裹在镶着银狐的红披风里,像个误入凡尘的小仙女。她和宫里那些笑不露齿,行不摆裙的宫女不同,笑容灿烂,身姿轻盈。

听说叶彤樱是金贵妃的亲戚,会在宫中暂住一段时日,陈祐琮当时还颇为开心。

宫里十几岁的少年只有他一个,其他的弟妹都是不足十岁的小豆丁。陈祐琮虽然日常一举一动都沉着稳重,毕竟只是一个不到十四岁的少年。能在宫里遇到一个活泼可爱的玩伴,对他来说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情。而且他的父皇似乎也很乐意让他们亲近。

但是,现在他明白,为什么他总是能够在宫里遇到叶彤樱。是金贵妃的安排。

陈祐琮知道自己很快就到了议婚的年龄了。谁将成为紫禁城未来的女主人,不仅关乎他个人的命运,也关乎到帝国的未来。

金铃儿自己年事已高,开始为金家的将来打算,她想通过叶彤樱将她的影响力播散到下一代。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陈祐琮内心的愤怒更加激烈。叶彤樱甜美的笑容,不会再让他觉得可爱,反而成为一种挑衅和威胁!

但是他除了虚与委蛇,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他恨自己的懦弱,恨自己无力去追问当年的真相,无力去揭穿这言笑晏晏的假象。

所以他去逗弄叶彤樱的猫,握着猫脖子的手暗暗用劲儿,任骚动的猫儿用抓子撕裂自己的手腕。

他很享受叶彤樱和周围的一干宫女惊慌失措的样子。看到金贵妃用犀利的眼睛探究地打量他,却猜不出个所以然,这也让他觉得快意。

手腕上尖利的疼痛让他有一种释然。这种简单而直接的疼痛,比他内心缓慢、滞重、纠结的闷痛,要痛快一百倍!

太子手腕上的抓痕擦了张荣鲲特制的伤药,很快愈合了。

太后本来很有点忧心天气炎热,伤口会发肿疡,现在看那两道抓痕已经结痂了,就放下心来。

然而伤口结痂还没两日,陈祐琮又在练习骑射的时候,擦伤了小臂,伤口渗血,红肿了一大片。

太后又气又心痛,却没有声张,仍然招张惟昭过来给太子处理伤口。

要知道,朝野上下不知道多少人盯着陈祐琮。如果给别有用心的人知道陈祐琮这段时间频频出事故,肯定又要抓住机会做文章。

比如说太子莽撞,不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需要爱惜。或者说太子举止不检,不被神佛庇佑,被邪魔魇镇才会如此。

太子如今更瘦了,眼下的青黑越发明显。若有人说太子中邪,是会有人相信的。

她能看出来,太子已经在尽力支撑了。

张惟昭替太子处理完伤口,陈祐琮还在开玩笑:“看来我要小心了。再需要请医生,东宫就要入不敷出了。”虽然这样说,还是厚赠了张惟昭。

太子勉力说笑,希望让祖母放心,他其实很好。但是这种只停留在嘴角,并未波及到眼神的笑容,却让刘太后更加忧心。

看到陈祐琮眼睛里满是忧伤的笑容,刘太后突然就明白了,张惟昭说的,心也会生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太后做了一个决定。

她决定让张惟昭给太子医治心症。当然,是要在一种严守秘密的情况下。

就在太子手臂受伤的那天晚上,她招来了张惟昭,屏退了众人。

张惟昭其实对她的突然召见并不奇怪。她下午给陈祐琮疗伤的时候,就发现太子频繁受伤并不只是意外。

太子甚至是享受这种疼痛,期待这种对自己肉体的伤害的。一个人只有在一种状况下,才会做出这种举动,就是当内在的痛苦积累到一定程度却无法表达,只好通过自伤和自毁来发泄的时候。

这段时间以来,张惟昭对于自己被招入长乐宫,却差事清闲、无所事事感到颇为疑惑。现在这种疑惑有了答案。

她之所以会被公主举荐到宫廷,应该是因为她成功治疗了周融。

陈祐琮出现抑郁、焦虑的症状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太后颇为忧虑,但又找不到有效的办法。而自己对周融的治疗成效显著,引起了公主的注意,把自己举荐给太后。太后却对自己心怀疑虑,抱着先把人招进来看看再说的态度。现在太子症状加重,所以太后决定试一试。

今晚太后寝宫中的灯烛并没有挑得太亮,张惟昭就跪在半明半暗的灯影里。

太后不是个喜欢转弯抹角的人:“叫你来,是为了太子的事。你——可医得了吗?”

“小道自当竭尽全力。”张惟昭沉着回答。

“哀家说的不是太子的手臂。”

“小道明白。”

“好……”太后长舒一口气:“你准备怎么治,说来我听听。”

“首先,需要一间静室。静室里的陈设要按照道法摆放,旁人不能插手。太子需要每隔三日,在静室里呆半个时辰修炼,小道会在一旁护法,在这个半个时辰里,旁人不能来干扰。”

“好,就依你。”

“我还需要一些物件,要我师父帮助筹备。因此我希望能每半个月能够回玄妙观一次。”

太后沉吟了片刻:“允了。”

“此外,我还想要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张惟昭在“至关重要”这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你讲!”太后双目直视着张惟昭。

第二十七章 祖母的心事

《医心记》第二十七章 祖母的心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八章 安乐堂

《医心记》第二十八章 安乐堂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九章 衣柜中的婴儿

这些事情,都是崔氏与季灵芸熟识了之后,听季灵芸一点一滴讲给她听的。崔氏发现安乐堂里的这个孩子的时候,孩子出生才三个月,季灵芸给孩子起了一个乳名唤做寄郎。

她希望他们母子有朝一日能够回转她的家乡。紫禁城,只是他们寄居的地方,这个有着重重围墙的地方不是他们的家。从这里一直向南,直到那帝国疆域的尽头,那个山清水秀的所在才是他们的家乡。也许这个愿望一辈子都无法实现,但是只要内心还保留有这样的一个愿望,日子就不会那么难捱。

崔氏开始的时候实在想不明白,孩子从孕育到出生这样的大事,怎么能够在内安乐堂隐瞒那么久。

等到她见到安乐堂的掌事李琦,以及因为腿疾从乾清宫挪来安乐堂休养的宦官张敏,就明白季灵芸母子是怎么活下来的了。

这两个人,几乎倾注了自己全部的心血来保全这个孩子。

崔氏不知道季灵芸是怎么结识李琦和张敏的,在她见到他们之后,就发现这几个人之间有着一种奇异而又牢固的同盟,共同保护和养育这个孩子。

他们这样做不仅是因为他是当今皇帝唯一的子嗣,还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给这些孤残之人带来了许多的生机和希望。

为了不把孩子的事情泄露出去,李琦专门辟了一个屋子,说是给张敏休养。因为张敏是御前掌管沐浴衣饰的宦官,旁人都得避让三分,自然没有人会说什么。

季灵芸就躲在张敏屋中的里间生产。这个坚韧的女子,悄无声息地经历了产子之痛,双手几乎把被褥扯烂也没有发出声音。

在产子之后,李琦和张敏又把衣柜清空,铺上被褥,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就让季灵芸抱着孩子躲进去。

刚开始的时候,小婴儿只会吃吃睡睡,这样做基本没有问题。安乐堂里不断有人来往,却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婴儿的存在,并且他们无一例外都选择了保持沉默。

但是随着孩子逐渐长大,睡眠变少,声音变得洪亮,要想一丝声音也不泄漏太难了。而崔氏的出现,恰好解决了这个问题。

她看准时机伸出援手。她的院落空阔而冷清,藏住一个婴儿没问题。所以白天季灵芸时常带着寄郎待在崔氏院中,只在晚间寄郎熟睡之后才回转安乐堂。幸而寄郎从小就异常乖觉,睡着之后很少惊闹啼哭。

之所以晚间还要回安乐堂,是因为李琦和张敏连崔氏也不完全信得过。

崔氏却对他们的狐疑并不介意。她一心一意想要好好帮助季灵芸把这个孩子养大,她的热情和专注甚至超过了李琦和张敏。只要她想到有一天,金铃儿将会满面惊恐、瑟瑟发抖地看到这个孩子出现在紫禁城里,被皇帝和太后承认,被天下人承认的时候,她的心里就无比快意。

所以她把自己院里最好的食物给季灵芸吃,以促使她更好地分泌乳汁。把自己最柔软的寑衣,拿来给寄郎改制衣物。

她的所做作为,让正处在困境中的季灵芸万分感激,与她十分亲近。此后在季灵芸“痞块”消失、身体“痊愈”,不得不去皇家私库轮值的时候,会把寄郎放在崔氏这里,请她带为照看。

崔氏承认,刚刚开始的时候,她照看寄郎,确实更多是出于想要报复金铃儿的私心。但是随着和寄郎相处的时间越来越久,看着一个又暖又软的小生命一点一点长大,对你展现出无比的信任和依赖,崔氏觉得,她心上的坚冰开始融化了。

在此之前,她的院落,就像是一块板结开裂的土地,产生的只有痛苦和愤怒。

而寄郎,就像是从这土地上冒出来的第一棵绿芽,不管不顾地生长,充满生机,让这块板结的土地也开始变得松软和湿润。

有时候,她几乎忘记了她帮助抚育寄郎的目的,只是单纯地希望他好好成长。

这样的日子过了五年半。就在寄郎将近六岁的时候,陈见浚知道了寄郎的存在。

是张敏将寄郎的事情上呈给皇帝的。一天早上,张敏为陈见浚梳头,陈见浚看见镜子里自己的鬓边居然已经有一丝白发,大为伤怀,感叹自己已经开始衰败,却还未有子嗣出生。张敏以为时机已到,伏地请罪,告诉皇帝您其实是有儿子的。

陈见浚几乎立刻就赶来安乐堂认子。

寄郎和陈见浚的眉眼那么相似,一眼就可以看出来是父子俩。皇帝和太后毫不犹豫地承认了寄郎的身份。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是崔氏能够参与的了。她在煎熬中等待。

她等来了寄郎被封为太子的消息。紧接着是季灵芸被封为淑妃的旨意。

然而,她最期盼的事情却并没有发生。金铃儿迫害皇嗣和淑妃的事情并无一人提及,更不要说治她的罪了。

金铃儿非但没有被治罪,季灵芸,以及那些参与过保护和养育太子的人,包括田英、张敏和李琦,都一个一个从宫里面消失了。

崔氏在那段时间紧闭门户,并严禁自己的亲信和外界有任何消息来往。不知道是太后的授意,还是因为金铃儿根本没有把她这个手下败将放在心上,崔氏这里,并没有被波及。

崔氏松了一口气,同时在心里发狠,只要太子还在,总能看到金铃儿倒台那一天!太子就算不计较自己幼年受苦,总不能放着杀母之仇不报?

谁知太子一场大病之后,似是完全忘记了往事。太子在刘太后的庇护之下一天天长大,长成了一个温文尔雅的少年,长成了受到朝臣拥戴、臣民敬仰的帝国继承人,却离安乐堂和乾西那些岁月越来越远。

这让崔氏怎么能甘心?最让她愤恨不已的是,金铃儿又把主意打到了太子身上。她弄了一个叶彤樱来蛊惑太子,太子似乎也被叶彤樱的美貌迷惑。那些洒扫庭院、运送物资的宫人都疯传叶彤樱很快就会成为太子妃了。

崔氏绝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所以她冒险引太子到了乾西的院中,将往事对他和盘托出。太子对这段往事非常震惊,很难相信他的父皇就是害死他身生母亲的同谋,但是崔氏的讲述,以及乾西的这个院落里的景物,还是勾起了他许多的回忆,让他无法逃避。

太子回宫就生病了。崔氏第二天午间才辗转听到这个消息。她知道自己的行动奏效了。

刘太后看太子的病生得蹊跷,亲自审问跟随在太子身边的冯浩等一干小宦官,得知太子曾经被引去乾西,就知道这是崔氏在背后做手脚。

太后非常生气,命自己的心腹暗地里前去申斥,并将崔氏这几个月的用度减半。崔氏的供给本来就不丰厚,这下又要过几个月忍饥挨饿的日子了。

刘太后觉得这样的处置算是十分仁慈了。她之所以没有下狠手处置崔氏,还是念在她当年抚育过太子的恩德。当年保护过太子的旧人只剩下她一个了,太后也不想让这段往事完全淹没,就暂且饶过她。

刘太后现在最盼望的是,陈祐琮能快点好起来。

陈祐琮在张惟昭的引领下走进了西跨院的静室。这里有三个房间,正厅靠北墙正对着门悬挂着老君像,侧边一个几案,放着笔墨纸砚。

陈祐琮先拜了老君,上过香,然后进了左边的屋子。

进了门,陈祐琮愣住了。他从来没有见过有屋子是这样摆设的。

这间屋子相当宽阔,居中放着一张几案,几案上面放了两个矮矮的箱子,箱子里面全是——沙子?

沙子洁白细腻,散发着柔和的微光。最近的海域距离北京尚有几百里路程,不知道这些沙子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但是在这个屋子里见到沙子还不是最奇怪的,更让陈祐琮感到惊奇的是,屋子两侧靠墙,有两个一人高的架子,架子上放着各种各样的玩偶。

他粗粗地看过去,发现这些玩偶简直无奇不有。有老祖、玉帝、吕洞宾、何仙姑等等道门神仙,这倒罢了,怎么另一处架子上,还有观音、佛陀和金刚?除了这些佛道神仙,还有许多世俗角色,比如将军、士兵、商贩、农人,以及各种动物,马、牛、羊、狗、猫和蛇,甚至还有金龙、彩凤,另有奇形怪状叫不上来名字的怪物,蛇不像蛇,龙不像龙,有的还长着翅膀。

陈祐琮糊涂了。他的祖母告诉他,让他每隔三天到这里跟着张惟昭静修半个时辰,以驱邪避祸,对外就说是为太后祈福。

他知道自己最近头痛愈加厉害,晚上难以安枕,白天精神不振,时常磕磕碰碰,是很需要通过静修来安神。人在士气低落的时候,是很容易被邪魔侵蚀的,能通过法事来驱邪避祸当然也是好的。

但是他印象中的静修和做法事,总是和经书、香烛联系在一起的,从来也没听说过沙子和玩偶能驱邪啊?

他用狐疑的眼神看向张惟昭。

第三十章 沙盘游戏

张惟昭微微一笑,站在放着细沙的箱子前,说道:“玩沙子可以安神。你来试试看。”说着用手抓起一把沙子,再让沙子从手里流回箱中,形成一条细细的沙流。

陈祐琮也很想试试看。他好像还从来没有玩过沙子。但是常年处在儒家经典教育下的他,时时都在留意自己的一言一行是否符合礼仪规范。他以为来静修就要好好坐着念经、抄经,甚至是要背下来。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无论是《道德经》还是《南华经》,绕口还是不绕口,长还是短,他都会用心抄写背诵,以期让自己修为精进,不再那么容易被邪魔侵蚀。但是,现在,张惟昭说他只要玩沙子就可以了。他真的要玩吗?

陈祐琮站着没有动。

张惟昭继续说:“这里面的所有沙具,”她指向两边架子上的玩偶,“你都可以拿到沙子上玩,想怎么玩都可以。”

原来那些玩偶叫沙具,陈祐琮默默记住了。他两手交握,好像希望这两个手要相互管束,不要自行其是地去动那些沙具。他还是站在原地没有动。

“这边箱子里的沙子,要保持干爽。”张惟昭指着眼前的这一箱沙子。“那边箱子里的沙子,是可以加水玩的。”说着又指向桌子那端的另一个箱子。“那边水槽里有水,可以用那个葫芦取水来倒进沙子里。”然后指向靠墙窗户下的一个水槽和水槽里一个圆圆的、憨头憨脑的葫芦。

陈祐琮先前走了两步,却又停住了,回头看看,房间门已经关上了。

张惟昭似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在这半个时辰里,不会有人过来。侍从们都在跨院外候着。”也就是说,不会有人看见他在静修的时候玩沙子。

陈祐琮微微低下头一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好像渐渐开始放下了防范。他走过来,坐在条案旁,像刚才张惟昭做的那样,把手插进沙子里,握起一大把,让沙子从指缝中淙淙流出。

他发现,他坐着的软椅,虽然看上去质朴无华,但是让人感到很是舒适。坐在这个软椅上,手臂刚刚好能够在箱子里不费事地触到沙子。条案的高度也很合适。一切都是刚刚好的样子。

沙子触手异常细腻,微微有些凉意,稍微抓得久一点就开始有了温度。他反复以各种手法拨弄细沙,沙子在他手下变幻出各种形状。

有一丝细细的喜悦,从他的心底,沿着这段时间风暴过后留下的乱石缝里,一点一点地升起,并且渐渐变得醒目而明亮,最后在他脸上形成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他也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从哪儿来的。他只知道自己好久没有这样发自内心的笑过了。玩沙子就能让自己裂开嘴笑得像个傻子一样,这让他始料未及。但是这种感觉不坏。

那些阴霾的情绪还在,那些愤怒、忧愁和惶急还在。但是,它们压倒性的存在现在被豁开了一道裂隙。

张惟昭对陈祐琮表情的变化看得十分清楚,拜老君像的时候很是肃穆,进入沙游室的时候先是惊讶,然后是矜持,之后表情开始变得柔和,仿佛有一层面具渐渐融化了,露出了少年人特有的天真和好奇。从这个时候开始起,陈祐琮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帝国太子,而是一个童心未泯的青春期少年。

陈祐琮拨弄了一阵沙子,然后转头来来回回打量那些沙具。“这些沙具都是哪里来的?”

“有一些是我做的,有一些是我师父做的,还有一些是找匠人打制的。”张惟昭说话的实话并没有使用奴婢、小道这些自称。

陈祐琮也不介意,他也没有用“本宫”自称,“我知道你师父的名头。就是那个敢卸人腿,缝人的脖子的老道长是吧?”

“是。”张惟昭回答,想了一想又加上:“卸腿、缝脖子我也会。”

“你?”陈祐琮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张惟昭:“嗯,我觉得你有这个胆量。你第一次见面就敢问我要酬金。”说着似乎还是觉得很好笑,哈哈笑了起来。

张惟昭也笑了。

笑声渐渐止息,忧郁的底色又开始在陈祐琮脸上弥漫开来。他一边用手波着沙子,一边问张惟昭:

“为什么玩沙子可以安神驱邪?这里面有什么道法吗?”

“万物皆有道法。”张惟昭简短地回答。

“道在尿溺,这样的遁词我也会说。你这回答太偷懒了。”陈祐琮是个好学的少年,他对张惟昭这样含混的回答并不满意。

“殿下说的对。”张惟昭笑了:“实际上是这样的,玩沙子可以使我们回到童年的状态。人如果回归到赤子之心,元神充沛,就不容易受邪魔侵蚀。”

“原来如此。”陈祐琮点点头。他停下了拨沙子的手,做出一副深思的状态,“可是我不记得我以前有没有玩过沙子。”

原本六岁以前的时光对他来说是就一团混沌。他知道自己是将近六岁的时候,生母去世,太后才把自己接过来抚养的。现在跟在他身边的那些年长的宦官和宫女也是从那个时候才开始服侍他的。其他的皇子公主都有奶嬷嬷,有从打出生就开始服侍的旧人,可以和他们讲童年的趣事,但从来没有人跟他谈论过他六岁之前是什么样子,他也没有着意去问。

可是那天崔氏的话,就好像劈开混沌的霹雳,一瞬之间让他看到了包裹在其中的许多时光碎片。可是也只是碎片而已,当他着意去打捞的时候,那些光影却像现在他手里握着的沙子一样,越是用力抓握,越是迅速流去。

想到这里,胸口那种闷痛的感觉又回来了,头也突突跳着痛起来。他很想长长地喘息,又怕在张惟昭面前失态,于是就站起来,走到两边的架子旁边,仔细端详那些沙具。

“哪些是你做的?”陈祐琮问。

张惟昭站起来,引陈祐琮走到一个架子前,指着架子上的沙具说道:“这些有的是我刻出来的,有些是画出样子,找陶瓷作坊烧制出来的。”

张惟昭很早之前就想要有个自己的工作室,开始准备沙盘和沙具。晚上闲来无事的时候,就跟着师傅张荣鲲拿着刻刀学雕刻。

张荣鲲对各种机关、器具都非常有兴趣,手艺非常好,虽然不是专门学雕刻的,但是刻个吕洞宾、何仙姑或者蓝采和还是不在话下。

张惟昭前世并没有拿过刻刀,但是她有绘画的基础。加上这里又没有什么娱乐设施,每晚刻一会儿,积攒下来也有不少沙具了。

但是只这样还不够,她前段时间知道自己将会接手陈祐琮这个案例之后,专门画了图样,嘱托师父找手艺好的匠人又烧制出来一批。

陈祐琮拿起了一个木制的玩偶,这个玩偶有着粗大的爪子,圆圆的肚子,尾巴拖在后面,翅膀巨大,蛇一样长长的脖颈高高扬起,面孔像龙又不是龙,张嘴露着獠牙,鼻孔翕张,好像在往外喷气。这个龙是张惟昭亲手雕刻出来的。

陈祐琮不认识这是什么东西,但是却被它怪异又生动的样子吸引,拿在手里反复看,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龙。”张惟昭答道。

“这怎么是龙?明明这才是龙。”陈祐琮指着自己胸前大襟上绣着的团龙。

“这是大西洋州的龙。”张惟昭微笑着解释。这时候的人们已经开始对欧洲有所认识,欧逻巴、天主国、大秦、大西洋洲,都是对欧洲的称谓。

“原来他们的龙是这个样子。翅膀像蝙蝠一样。”

“还会喷火或者冰,会发出长长的吼叫声。”说着张惟昭拿出来一张纸,信手画出一条龙喷着火的凶恶样子,就像张惟昭前世里非常喜欢的美剧《权利的游戏》里的龙样子。手一抖,又信手在龙下面画了一个简笔龙妈。

“这是谁?”显然陈祐琮第一次见到这种西洋仕女的造型,好奇问道。

“这是能够御龙的女王。”

陈祐琮豁然转过头,睁大眼睛:“他们的龙真的会在王庭里现身?”

张惟昭笑道:“是故事里讲的。”

陈祐琮转过头,耳根微微有点薄红,似乎为自己的大惊小怪感到有点不好意思,索性把龙放回原处,转身去看别的沙具。

他又被一个洁白的身影吸引,拿过来放在手掌中间托起来看,“这又是谁?”

“这是大西洋国人信奉的圣母,她怀里抱着的是她的婴儿。传说她未婚孤雌有孕,这个孩子乃是天降的救主。等这个孩子长大以后,会替天下苍生承受苦难,使世人得以解脱。”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简短的故事让陈祐琮非常受触动。他拿着圣母像反复端详,圣母面色安详温柔,低垂着眼睛,正爱怜地看着怀中的婴儿。而她怀中的婴儿浑圆白胖,藕节一样的胳膊扬起来,仿佛想用手去触摸母亲的面庞。

第三十一章 沙丘上的圣母

陈祐琮拿着圣母像来到沙盘旁边。张惟昭也回到对面坐下来。两个人都不再说话。

陈祐琮把沙往沙盘中央汇集,筑成一个圆台,把圣母像放在圆台的中央,面向着自己。

然后以圆台为核心,在四周画出了向外延伸的曲线。这些曲线既像是辐射出来的光线,又像是曲折的道路。

他的行动很慢,每一个动作都很郑重。

画完之后,陈祐琮安静地坐下来看着那沙盘中间的圣母像,沉默不语。过了半晌,他又把那圣母像拿起来,在沙子上挖出一个坑洞,把圣母像放进去,然后捧起沙子,小心翼翼地覆盖在上面,一层又一层。

张惟昭在对面静默地注视着陈祐琮的动作。陈祐琮可能自己并没有察觉,他所做的,是对母亲的怀念、祭奠和埋葬。

不对,其实说埋葬并不完全准确,在用沙子掩埋那个象征着永恒母亲的人偶的时候,陈祐琮那种小心翼翼的姿态,很像是在用心保护。他想把母亲藏起来,让她不受伤害。

同时,他内心也有很多压抑的愤怒。因为最先吸引他注意力的,是那个恶龙。恶龙代表着愤怒和攻击性。但是他放下了恶龙,没有拿到沙盘上,他不想让别人察觉他的愤怒。

张惟昭想起她临进宫之前,师父跟她讲过,太子的生母在他六岁的时候猝死,而死前一个月,才刚刚被封为淑妃,在被封妃之前,一直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宫女。

张惟昭直觉淑妃的死不简单。而这很可能是造成太子如今的情绪问题的一个重要原因。张惟昭之所以有这样的判断,固然是受到前世华语圈中宫斗剧的影响,什么立嗣、夺嫡、阴谋陷害的剧情比比皆是,不由得她不往这边联想。但更多的依据,却是沙盘上散发出的信息。

自始至终,陈祐琮的沙盘上都只有一个沙具,这唯一的沙具还被他埋到了沙中,现在沙盘上光秃秃的,除了一个微小的起伏一无所有。

太子正在被绝望和痛苦淹没,而且情绪非常压抑。

陈祐琮做好这一切,坐回到软椅上,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一盘沙子。

张惟昭也在沉默中陪伴着他。她并不打算去跟他分析沙盘的意义,实际上,在前世的沙盘室里,她也极少和来访者分析沙盘的象征意义。她相信一切意义到最后会自行呈现。人们需要的只是时间和有质量的陪伴。

远远传来钟鼓的回响。那是紫禁城东的钟鼓楼在报时。

半个时辰过去了,太子站了起来。

张惟昭也站了起来,说:“请殿下留意,下一次是在三天之后同一个时辰。”

“有劳了。”陈祐琮点头示意。转身向外走。张惟昭跟在后面相送。突然陈祐琮似是想起来什么,站住在门边,从腰上悬挂的荷包里,掏出一片金叶子,递到张惟昭手中。

“这是你今日的酬劳。”

张惟昭笑了,施礼接过道:“多谢殿下。”

这个金叶子打造得十分精致,真的做成了树叶的形状,叶片薄如蝉翼,叶脉历历可数,张惟昭把它放在眼前,透过叶子去看从窗棂里斜透过来的阳光。

“真漂亮!”她由衷地感叹说。

其实这个时代作为储蓄用的金叶子并不是树叶的形状,而是做成小儿手掌大小的长方形,薄薄地夹在书里或者衣服里方便携带。

这个漂亮的金色树叶,是陈祐琮特意命人找出来的。不知为什么,他觉得随便送金银太俗气,想找点新异的东西给张惟昭当酬劳。

听到张惟昭由衷地赞叹,陈祐琮莫名其妙地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他轻咳了一声,道:

“免得你又追着我要报酬。”

说着出门远去了。

张惟昭在后面抿嘴笑了,心里说这个孩子其实挺逗的。

现在这种抑郁的表现,应该是创伤之后的应激反应吧。陈祐琮生命的底色,应该是比较温暖的。张惟昭一边进屋收拾沙具,摆放桌椅,一边在心里想到。

沙游室对面的房间,被张惟昭布置成工作室的样子。收拾好了沙游室,带上房门,张惟昭来到工作室写访谈记录。为了保密起见,访谈记录是用英文写的。这样就算有人翻出来也看不懂,不会利用访谈记录里的秘密做伤害太子的事情。

等张惟昭忙完了回去她所居住的耳房,绿萝已经把饭菜领了来等着她一起吃。两个姑娘一边吃饭一边闲聊。

“你是多大进宫的?”张惟昭问绿萝。

“五岁的时候吧。”绿萝回答。

“五岁的时候?你怎么这么小就进宫了?”张惟昭夹着八珍豆腐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五岁还是需要人照顾的年龄啊,怎么这么小就进宫?

“是啊。是同乡的海棠姑姑把我领进来的。我其实不算最小的。”绿萝说着望了望门外,然后压低声音悄悄对张惟昭说:“听说贵妃娘娘当年进宫服侍先孙太皇太后的时候,才只有四岁。”

张惟昭更加吃惊了,也压低了声音:“四岁、五岁进宫能干什么呢?”

“就是从最简单的活开始干起,比如说擦擦桌子,扫扫地。再稍微大一点,就开始学针线了。”

这么大的孩子离开家,来到一个规矩森严的地方,想必吃了不少苦头。她是怎么度过远离父母的离别之痛的?但张惟昭不想去触及绿萝的痛处,只说:“想来你下了不少功夫吧?各样活计都做得这么好。”

绿萝腼腆地笑着:“姐姐过奖了。都是海棠姑姑教得好。”

张惟昭问:“这位海棠姑姑现在在哪里任职?我好像没有见到过她。”她看到太后身边主要是牡丹、芍药、香玉、水仙这几个大宫女在伺候,其中以牡丹为首。并没有听到过海棠这个名字。

绿萝低着头黯然地说:“海棠姑姑,已经不在人世了。是去年的事。”

“真是很抱歉……”张惟昭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答案。她的很多思维习惯仍然停留在二十一世纪,看绿萝管海棠叫姑姑,想来海棠顶多三十多岁,正当壮年,如果不在太后宫里,八成是去别的地方任职了。没想到却是已经去世了。这是十五世纪,人的平均寿命只有三十多岁。婴儿夭折率很高,英年早逝的人不少。

“看姐姐说的,这没什么好抱歉的。平时我想和人念叨海棠姑姑,还没人愿意听我说呢。去年年初,海棠姑姑先是染了风寒,吃两副药没见好,因害怕将病气过给主子,就挪去安乐堂休养。谁知去了之后,烧总是不退,咳得越发厉害,怎么也止不住,三月的时候没的。”

说到这里,绿萝忍不住拭泪,“呀,你看我……,对不住,真是对不住,我也不想哭的,可就是管不住眼睛。”绿萝很为自己的流泪抱歉,努力想忍住泪,但是眼泪还是扑簌扑簌掉落下来。

张惟昭现在已经知道,在宫里无故流泪是犯忌讳的。她站起身关上房门,点起灯烛,拿了一个帕子给绿萝擦脸。

“谢谢姐姐,谢谢!”绿萝哽噎着说:“有时候我总想,要是去年姐姐就已经在这里就好了。说不定姑姑的病早早就好了。”绿萝对张惟昭的医术特别崇敬和信服。

张惟昭叹息一声。

这个时代,是一个得了重感冒稍微不注意就能要人命的时代。

安乐堂并不是好去处。宫里那么多人,品阶稍微低一点的主子还不一定能享受到好的医疗服务,生病的宫女、宦官哪里有高明的医生和品质好的药材可用?养得好养不好就看命了。

为了不让绿萝太过沉浸在悲伤里,张惟昭转移了话题:“我以前以为宫里招人都是挑到了一定年龄能干活的人。你怎么这么小就被领进宫呢?”

“大多数的宫女都是十岁之后进的宫。但是也有一些宫室的主子喜欢选一些小丫头进来。一来是从小调教的宫女更懂规矩,和主子更贴心。二来挑来的小宫女都是八字命格好的,可以旺主子。”绿萝解释说。

“原来如此。那你定是一个有福气的人了。”张惟昭笑说。

“就是因为我命好,才能遇到海棠姑姑和姐姐这样的好人。”绿萝拭干了泪笑道。

两人聊着天吃完饭。绿萝把碗筷收拾到食盒里,要拿出去送走。临出门前又有些踌躇,拿着帕子轻轻擦拭面颊和眼睛,生怕露出哭过的痕迹。

虽然绿萝还是小宫女,不会在太后跟前出入,但是被大宫女们看出来无故哭天抹泪,还是会被狠狠训斥的。

张惟昭把绿萝带到烛台下面看她的眼睛,眼皮粉绒绒的,一看就是哭过的样子。索性对她说:

“你干脆洗把脸,我给你画个淡妆好了。”

“姐姐你还会上妆吗?”绿萝惊讶地抬眼看着张惟昭。她看张惟昭整天就是一袭道袍,头上挽个简单的发髻,脸上很素净,什么装饰都没有,还以为她根本不会去调脂弄粉。

“当然。”张惟昭冲绿萝眨眨眼,意思是你瞧好儿吧。

第三十二章 你胆子很大

张惟昭当然会化妆。女博士也并不都是带着厚酒瓶底眼镜、留着齐耳短发的。以前张惟昭读书的时候,曾经带着大浓妆在学校舞台上演过《麦克白》,偶尔也画烟熏妆和闺蜜到酒吧小酌,或者带着清淡的韩式裸妆逛街。张惟昭化妆的技术很不错,因为她学医出身,对人体的肌理再熟悉不过,加上小时候又学过多年绘画,对色彩和线条很敏感,这些妆容当然对她来说都不在话下。

相比前世的烟熏妆和裸妆,这个时候的妆容要简单多了。

大炎王朝崇尚淡妆,宫女尤其不可浓妆。一般宫女上妆,先用一层粉敷面。这时候的粉有两种,一种是用紫茉莉的花籽制作,另一种以玉簪花合胡粉制成。

傅粉之后,用眉墨画眉。传说中的螺子黛是隋唐时期流行的眉黛,而从元之后,女子通常用矿物所制的眉墨画眉,要画得细而弯。

之后再用胭脂于眼尾和两腮晕染开。胭脂是用一种名为红蓝的植物取花朵捣碎收汁制成的。

最后再点上唇脂,唇脂并不涂满双唇,而只涂在嘴唇的里侧,看上去樱桃小口一点点的样子,很像二十一世纪流行过的咬唇妆。

有一些宫妃,还会在额头、鼻头和下颚涂上白色,称为“三白法”。逢上节日庆典或者宫宴的时候,还会在额头上贴上花钿,或者用彩笔描画出牡丹、樱花之类的图样,称之为“额妆”。

这些都难不倒张惟昭。

她进宫的时候,宫里依照大宫女的份例,也给她发过一套妆奁和脂粉。但是张惟昭从来没有用过。一来是她在工作场合并不想化妆;二来她现在的身体正是十五六岁的年龄,皮肤水润,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也没有化妆的必要。她平时只涂一点自制的润肤膏就好了。

现在这些东西刚好可以用来打扮绿萝。

幸而现在已经到傍晚。十五世纪的北京,比二十一世纪的北京凉爽多了。向晚暑热消散,风里开始带上凉意。所以就算上了妆,也不用害怕热汗把妆弄花。

她先给绿萝涂了一层淡淡的脂膏润面。然后细细敷上一层薄粉。眉毛用特制的小镊子修整齐。

修的时候绿萝还惊讶了一把,因为这时候女子修眉主要是拿线绞或者是用剃刀刮。而张惟昭的小镊子其实是她和张荣鲲一起找人打制出来作为医用的,这会儿被张惟昭从药箱里找出来作为美容工具了。

按时下人喜欢的方式,从面颊斜向两鬓打上胭脂,眼尾也扫上淡淡的红色,用眉墨画过眉之后,张惟昭又找来了最细的羊毫笔为绿萝画上纤细修长的眼线,嘴唇上干脆给画了咬唇妆。

画完之后,绿萝在灯下临镜而立,惊喜地眼睛发光:“姐姐你真厉害!这眼睛和嘴唇你怎么弄的?这样好看!”

时下以细长的凤目为美,张惟昭用眼线将绿萝的眼睛修饰得优美而又有神采,绿萝还不知道自己的眼睛被张惟昭简单画了一条线之后,就居然会看起来这么美。

“是你自己生的美。”张惟昭夸奖道。绿萝本来就是个秀气的小萝莉,所以这样夸奖也不亏心。

绿萝有些害羞,回转头也开始夸奖张惟昭:“姐姐才叫生的美!只是你从来不装扮。要是好好打扮起来,说是闭月羞花也不为过。”

张惟昭笑道:“没事和月亮和花较劲儿干什么?我平日里制方炼药,弄些脂粉在脸上不方便。掉落进去岂不是麻烦?”

这时的化妆品附着性不好,涂少了没效果,涂多了就会掉。

“那我以后也不涂脂粉了。”绿萝马上说,她一心想要学医,这种渴望远远超出了爱美的心思。

“不弄药的时候偶一为之不妨事。”张惟昭安慰她。

“嗯!”绿萝点头,轻快地收拾东西出去了。

见绿萝出去,张惟昭坐下来看自己药书。中华医理博大精深,虽然她有西医的底子,但是中医是一个完全不同的观念系统,有很多东西必须反复学习才能融会贯通。

翻开书看着那些植物的用途,张惟昭不禁想,刚刚给绿萝涂的粉和胭脂大多都是以植物为原材料做的,是够天然健康,就是品种太单一了。比如说粉,就只是单纯的白色。胭脂,只有正红、玫瑰红等寥寥数种。假使能多开发些植物进入化妆品系统,不说别的,先让颜色多起来,就会让妆容看起来丰富立体很多。

如果能够研制出新的化妆品来卖,肯定能大赚一笔。她自娱自乐想象了一番,就开始认真看书。

刚刚看了三四页,突然响起敲门声:“姐姐,姐姐。我可以进来吗?”是绿萝的声音。

“请进。”

绿萝进来掩上门,轻快地走到张惟昭身前,脸上带着喜色:“姐姐,我刚刚到前头去,遇到香玉和水仙姐姐,她们一眼就看出我今天格外不一样,说是美多了。我就说是姐姐你给我上的妆。她们就想请你有时间教教她们你上妆的法子,怕太冒昧,就让我先来问一下。说就算不得空去教,也没关系。”

张惟昭今日不同往时,她现在已经开始正式陪伴太子“静修”,而且颇得太后和太子信任。香玉和水仙就算是大宫女,也要给足张惟昭面子。

“好啊,这有什么不得空的。等大家凑一个都不用当差的时间就行。”张惟昭答应得很爽快。

绿萝喜滋滋地去了。

张惟昭之所以会答应得那么爽快,一来是她在长乐宫算是个职场新人,和老员工搞好关系没有坏处。二来她按今世的年龄来算只有十五岁,正直蓬勃青葱,不工作的时候,也想和同龄人一起聊聊天、捣鼓点好玩的东西。

实际上就算在前世,张惟昭虽然学了心理医疗这个看起来高大上的专业,在工作上非常严谨、认真,但是在私下里,她是一个很有好奇心,爱逗趣的人。

三日之后的下午,陈祐琮又来到沙盘室。

这一次,他又先拿起了那个圣母像,但这次没有再放在沙盘中间,而是把她放在了一角,背对着沙箱的侧边。然后在周边用砖石和树木,把这个抱着婴儿的母亲严密地围了起来,形成了一层密密的防护墙,在正中留了一个小小的门。

之后又在外边,绕着围墙,挖了一条沟渠,露出沙箱底部的蓝色,好像一条护城河的样子。又放置了一座小桥连接起院落的小门和护城河外的世界。

做好这一切,陈祐琮不再添加别的沙具,而是用手反复轻轻搅动着沙盘另一侧的沙子,感受着细腻的沙粒从皮肤上流过的感觉。

玩沙子,挺有意思的。

上一次从这里出来之后,他还是会头痛,晚上还是睡不着。但是,他曾经在这里得到过片刻松动。这片刻松动给他带来一丝安慰:我会好的,这些会过去的。他这样告诉自己。

他希望那种压在自己头上的阴霾能够松动得更多。

和坐在对面的那个道医说话,总能让他觉得挺有趣。可是今天,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自己拨弄沙子,并没有发出声音。

“你胆子很大。”陈祐琮突然道。

张惟昭稍微楞了一下,她的职业本能使她马上反应了过来,这个开场白实际上是陈祐琮在对她的沉默表达不满。

每个人在做沙盘的时候反应是不一样的,有的人喜欢自己摆弄沙具,偶尔和沙游师聊一两句。这个时候,沙游师只要对来访者保持关注,安静地陪伴在一旁就好了。

但也有的人,尤其青少年和儿童,喜欢沙游师更多地参与到他们的活动中来。甚至是和他们一起玩沙子。

保持沉默也好,更多参与也好,都没有问题,只要能满足来访者的意愿就好。从理论上讲,在沙游室里,沙游师其实也是沙具的一部分,可以由来访者按照他的喜好摆放。

“殿下为什么说我胆子大?”张惟昭反问道。

“你甚至很少向我行礼,也不喜欢用谦称。”

“殿下希望我每次见您都行跪拜之礼,言必称奴婢吗?”

陈祐琮微微皱了一下眉,想象了一下,感觉那个场景还真是有点违和。“那倒不必。”

“我不喜欢动不动下跪。”

虽然陈祐琮知道张惟昭胆大,但张惟昭的直接还是让他有点吃惊,“我知道很多人都不喜欢下跪。但是你就这么直接跟我说,不怕我发怒吗?”

“那您现在怒了吗?”张惟昭微笑道。

陈祐琮想了想,自己还真没有什么要发怒的感觉。可是他心里一个激灵,突然有点寒意浮上来。这个道医,无论说话做事,总是让自己感觉到很放松舒适。甚至在她提出一些超出奴婢本分要求的时候,自己也总是会很自然地给予满足。这会不会是她特别擅长攻心计,刻意经营的结果?

他并不想掩饰自己的这一点怀疑:“你是故意投我所好,所以才做出这样一副胆大直率的样子吗?”语气颇为凌厉。

第三十三章 有力量的生灵

张惟昭却听出了他话里的潜台词,笑了:“殿下说我投您所好,是因为觉得和我聊天挺开心吗?我也觉得和您聊天很开心。两个人聊得来觉得开心,是很正常的事,并不都是因为一个人刻意逢迎另一个人的缘故。”

这话更放肆了,放眼天下,谁会这么和太子说话?太子觉得自己应该板起脸来训斥她一下,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却有一团小小的暖暖的感觉在逐渐长大,似乎把他心头连日以来的阴寒之气都驱散了不少。

原来她也觉得和我说话很开心啊。一个笑容想要浮现在陈祐琮脸上。但是他又觉得这样不合时宜,强硬地想把它压下去,结果闹得自己满脸通红。

张惟昭却对自己引发的这种后果毫不在意,自顾自说下去:“我有一个法子,能让人察觉和一个人说得来,到底是因为相互合拍的缘故,还是对方刻意讨好的缘故。”

陈祐琮很关心这个话题,就抬眼仔细听张惟昭讲话。

“如果你感觉和一个人谈话的时候挺开心,等到谈话结束之后,你可以自己感觉一下……”说到这里,张惟昭把手放在胸口。

“不要用你的学识去判断,要凭你的心去感觉,你是会觉得内心充实、饱满?还是会觉得空荡荡地很孤独?当你觉得充实饱满时,那就是对方在用他真实的自己和你交流,付出了真情实感,所以哪怕他暂时离开了,他的关怀还在,你不会觉得孤独。可是当一个人只是在刻意讨好你,掩藏自己的心意,顺着你的意思说话,当你们交谈结束后,你会觉得孤独,因为真正他并没有出现在你身边,出现的只是一个幻影,你自始至终只有一个人。”

陈祐琮花了一点时间去体会张惟昭说的话,才能明白她所表达的含义,然后缓缓点头。

那种虽然被众人簇拥,但仍然异常孤独的感觉,他常常能够体会到。整个宫廷里,到处都是对他曲意承迎的人。而他们的真人在哪里?陈祐琮不知道。

他常常觉得这个宫廷异常空旷,四顾无人。

那么,面前的这个道医,是在用真情实感和自己说话吗?所以自己才会觉得和她说话很有趣?

陈祐琮盯着沙盘看了一会儿,突然问张惟昭:“你最喜欢哪个玩偶?”

“啊?”张惟昭不提防他有这么一问,话题转移太快了吧?

“我在问你最喜欢哪个玩偶。”

“嗯……,让我感觉一下。”她环视着两边架子上的沙具,眼睛停留在上次陈祐琮拿过的那个龙。

她站起来,把那个龙拿过来托在手里。

“你最喜欢这个西洋龙?为什么?”陈祐琮觉得很奇怪。他觉得张惟昭喜欢的应该是他已经放在沙盘里的圣母,或者是那边架子上放着的观音。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两个人偶的眉眼和张惟昭看起来有点像。

“我也觉得很奇怪。我为什么会拿这个龙呢?”张惟昭把龙放在沙盘里端详,看起来是在真心实意地困惑。

陈祐琮被她困惑的样子逗笑了。从一开始遇见张惟昭,她就是一副胸有成竹,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的样子,居然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我想是因为它很有力量吧。我喜欢有力量的生灵。”过了一会儿,张惟昭回答。

其实还不只这一个原因。

就在方才,张惟昭突然察觉到,自己之所以喜欢龙的造型,不只是因为它代表着力量,还是因为它象征了张惟昭隐藏在内心的愤怒。

她对自己的死其实并没有释怀。

张惟昭自从到了这个世界来之后,以为自己已经超脱了前世,以往的种种对她现在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但是她其实还是对自己遭遇到的暴恐袭击感到非常愤怒。前世,当她和她的同事,想要向那些刚刚从战火中逃出来的女人和孩子伸出援手,帮助她们从噩梦当中走出来的时候,这些孩子的同胞,却对她端起了枪。他们没有把她当做一个善意的助人者,而是一个散播异端邪说的恶魔,因为她不遵从他们的教义。

同样的,大炎这个等级森严的社会,也让她感到愤怒。作为一个平民,尤其是一个女子,得到的保障和尊重少之又少。幸而她有道医的身份,在有些时候她可以超脱出世俗的法则之外,但是,总有人试图把她拉回来,让她认清自己是几斤几两重。

一直以来,虽然受到工具和医药的限制,她远远超前于这个时代的医术并没能好好发挥出来,但因为她的努力和张荣鲲的帮助,她还是有了许多成功的案例,因此她得到了许多人的承认和尊敬,她也一直把自己乐于助人、平和稳健的一面充分展露了出来。

但是她的另一面,她的不合时宜,她与这个时代在基本价值观上的冲突,也一直都存在。

她在雕刻这个恶龙的时候,其实是特别用心的,因此这个龙看起来是那么的鲜活、有生命力。所以第一次陈祐琮来到沙游室的时候,第一眼注意到的就是这条龙。

当时她以为是陈祐琮内心压抑了许多愤怒,才会首先注意到这条张牙舞爪的龙。

但看起来,压抑了愤怒的不止是陈祐琮。

察觉到了自己一直下意识想要去忽略的那一面,张惟昭有种豁然通透的感觉。

所以说做沙盘游戏也好,咨询也好,成长往往是双方面的。真实的交流让人能更好地看清楚自己。

虽然陈祐琮只是问了两个问题:你最喜欢什么样的玩偶?为什么?却触动了张惟昭,让她察觉了自己不为人知的部分。

当然这也是因为张惟昭一直对自己保持着比较好的觉知力的缘故。心理医生的第一步,实际上是要先学会解读自己。

刚刚听到张惟昭说喜欢这个西洋龙是因为喜欢有力量的生灵,陈祐琮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他老早就觉得张惟昭和身边的那些其他的女子不一样。时下大多数的女子都以轻俏袅娜为美,肩若削成,腰若约素,娇柔妩媚。

而张惟昭无论穿戴还是行动都十分利落。有时候陈祐琮会有一种感觉,若是张惟昭这种人不去行医而去从军的话,也会是杀敌如砍瓜切菜,毫不手软的主儿。

轻俏袅娜的美女,他并不是不喜欢。柔美的容貌,婉转的姿态,看起来自然会让人赏心悦目。

但是张惟昭不同。她似乎对自己的外形是否赏心悦目毫不在意,但是她的形象却既稳健,又鲜明。如果有人把她这样的一个人放在心里,就像放了一块压舱石一样有主心骨。

陈祐琮的祖母刘太后,其实也不是那种风流袅娜型的女子,而是一个外表丰腴,内在刚健的女人。只可惜先帝陈怀慎心里只有他的原配皇后钱氏,那个诗书清雅、纤细秀丽的大家闺秀。他宠幸刘氏,更多是因为刘氏容易生养,擅长抚育孩子。他虽然早就立了陈见浚为太子,临终之时,却一再叮嘱陈见浚,百年之后要把钱氏和他葬在同一个墓穴里,却对刘氏只字未提。这是刘太后毕生之痛。

这种痛苦,刘氏一直对儿孙并不避讳,所以陈祐琮也有所耳闻。

钱氏是个贤德的女子。但在陈祐琮的心里,却觉得像刘太后这样坚韧的女人,才真的堪为母仪天下的表率。钱太后在先帝驾崩之后没两年,也因为哀痛过甚而薨逝,陈祐琮并没有见过她,但是他在宗庙里见过她的画像,那种弱不禁风的样子,让陈祐琮很怀疑那样风一吹就折的身板儿怎么能和大炎皇帝一起支撑得起这个天下?

所以虽然时下的很多读书人都不喜欢女人有力量、有活力的样子,陈祐琮却不在此列。他觉得张惟昭因为崇敬力量而喜欢恶龙没什么不好。

方才张惟昭把恶龙放在沙子上之后,就没有再动过它。这时,陈祐琮却站起来又拿来几个玩偶,放在恶龙旁边。

他摆放的方式非常有趣。

他拿了几个恶形恶状、手持长矛和弓箭的猎人,横放在恶龙脚边,看起来像是被恶龙打倒的样子。

又放了几只牛羊在近旁,好像是恶龙的战利品。

这非常孩子气的举动,让张惟昭忍不住笑了起来。

陈祐琮也觉得很开心。他突然好像能够感受得到,张惟昭说的玩沙子能让人回归到赤子之心是什么意思了。

就是像孩童一样开开心心地做游戏就好了啊!

不必猜忌,不用左思右想,只凭着本心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就好。在沙盘上这个方寸之地,他可以建立一个他能够掌控的世界,无论怎样做都没关系,无论做成什么样都可以。因为这是一个属于他自己的世界。

做完这些,陈祐琮还觉得意犹未尽,这时却听见报时的钟鼓之声远远传来。

陈祐琮有心想再坐一会儿,却又不想流露出有所留恋的样子。于是站了起来。

对面的张惟昭也站了起来。

陈祐琮从荷包里掏出一枚小金锭,递到了张惟昭面前。

“这是今天的诊金。”

张惟昭接过道谢。然后恭送陈祐琮出门。

等送走太子回来写记录的时候,张惟昭把小金锭拿出来细细观看,这是一朵小小梅花的样子。虽然她在别的地方也见过梅花形状的金锭,但是这朵梅花铸造得格外精致,花瓣看上去有种柔软的质感,花蕊历历可数。

第三十四章 兑卦养颜方

怎么皇宫里随便出手都是艺术品吗?张惟昭开心地把金梅花收了起来。

其实人的反应是可以通过一定的方式训练的。因为张惟昭的坚持,太子已经把每次付给张惟昭诊金当做理所应当的样子了。

而宫里其他的人,自然也纷纷仿效,私下里,如果有哪个宫女、宦官有个头痛脑热找张惟昭问诊,也会奉上诊金。

当然不一定是很贵重的东西,有时候甚至只是一方手帕,或者是一个荷包。

张惟昭的主要目的不是敛财,而是维护自己的立场。

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在这个等级森严的宫廷里,很多人都是要靠讨好、表忠心,来祈求上位者的宠幸和信任的。也有人真的会因为主子的垂青而愿意舍生忘死、肝脑涂地。

相比之下,张惟昭的简单的要求——请用报酬来换取我的服务,就显得很有些不合时宜。

比如像太后宫里的主事宫女牡丹,就很看不惯张惟昭的作为。

一转眼,六月已过,马上该过七夕了。

七月初六这天,宫人们就开始装饰布置宫室,多宝阁上的器物换了新品,墙角也摆上了茉莉、栀子等开得正好的花卉。

再有就是开始收拾明天要穿的衣裳,打点好准备佩戴的首饰,筹划好要画的妆容。

七夕节又名女儿节,刘太后虽然早就芳华不在,但却很喜欢看宫中的这些小儿女们笑闹开心,因此要好好布置准备。

明日正午,仁和公主和德清公主要到太后宫中浮针乞巧,皇帝也会带着妃嫔到长乐宫来与太后及小公主们同乐。之后是宫宴,下午散了各自回宫休息。晚上妃嫔们在自己宫中拜银河摆果酒。

所谓浮针,就是在正午的时候,取一个大碗放在大太阳下面,碗里注满清水,直到水面与碗沿齐平,这时候,水面就会微微向外凸起,形成一个曲面。

每个女孩子都拿一个最细的绣花针投入水中,绣花针不会沉底,会浮在水面上。阳关照射下来,绣花针会在碗底投下一个影子。

如果谁的绣花针投出的影子是纤细灵巧的样子,比如说像燕子,像花枝,或者像剪刀,就预示这女孩子的手会越来越灵巧。相反,若是影子看起来很粗苯,像棒槌、蜡烛或者茄子,就预示着针的主人手也会比较笨拙。

下午,刘太后歇完午觉,让身边的大宫女牡丹拿了一本时新的话本读给她听。牡丹读的是《江都市孝妇屠身》,讲的是一个妇人和她的丈夫因为要维持家计,不得已离开婆母到千里之外的另一个城市经商。谁知所在的地方起了兵乱,物资奇缺到了许多人家会把家中妇孺卖给屠户,换了钱买粮食。

这个妇人本和丈夫夫妻和睦,两个人若齐心协力也能熬过难关。但是夫妻两个还惦记着留在家中的母亲,他们若是久困在这里,家中的老母亲独自难以支撑。

妇人心一横,把自己卖给了屠户,换了四贯钱,让丈夫拿着回家侍奉老母。自己则在屠案上被肢解卖给人食用。

她的孝道感动了神明,赐给了她婆婆和丈夫良田和金银,婆婆得以安享晚年。

这是今年城里最时兴的话本,刘太后听完了却很是不以为然,道:“虽说这孝妇确实有一片诚挚孝心,可是她的丈夫也太窝囊了些。一个男人自己撑不起来,反倒让妇人家去杀身成仁。”

牡丹连忙称是:“太后评点的是。若是这男子能撑起来,带着自家娘子就算吃糠咽菜也可以跋涉归家。哪里至于要娘子去受这惨烈之苦。”

芍药也在旁边附和道:“太后的点评比外头那些酸书生强多了。要不太后也出一个懿评本?”

刘太后笑道:“我才不去掺和那些文人的事儿。自家关起门来说笑罢了。”

这边牡丹和芍药正奉承着刘太后说笑,外边廊上也传来了笑语声。

因为刘太后爱热闹,不喜欢宫里整天死气沉沉的,因此并不禁止宫人说笑。

“这是谁在外边笑得那么开心?”刘太后好奇道。

“奴婢去瞧瞧。”牡丹领命而去。

不一会儿,牡丹带着三个宫女陆续进来,分别是香玉、水仙和绿萝。三人进来,忙向太后行礼。

太后道:“罢了。有什么高兴的事儿啊?笑成那样。”

香玉和水仙过来跪在太后近旁,仰起脸给太后看:“太后您老人家看看就明白了。”

太后有些老花,拿了单幅的眼镜擎着仔细瞧去。这时候已经有玻璃眼镜了,只是并不像后世那样是两幅镜片连在一起,架在鼻子上,而是单幅镜片,用一个手柄擎着看。

一看之下大为惊奇:“你们俩今天这是上的什么妆?怎么看上去像变了个人似的。”

香玉凑趣道:“请太后给奴婢们做个仲裁,今天是婢子更美还是水仙更美?”

太后笑道:“你这丫头,还跟水仙较起劲儿来了。”说是这样说,还是拿起镜片又仔细端详一回。

“你们俩一个飞霞妆,一个桃花妆,一个明艳,一个娇媚,都不错。只是这虽然还是飞霞妆和桃花妆,但看着又和以往不同,这是怎么弄得?难道宫里又进了什么新的胭脂和粉不成?”

“太后有所不知,”这次水仙抢先答道:“这胭脂和粉是那道医张姑娘做出的新花样。她还弄出了什么眉笔和眼线笔,说是这样画出来的眉眼灵动又不呆板。胭脂光颜色都有很多种,除了我们日常用的大红、玫瑰红,其他还有粉红、橙红、肉红、银红,甚至还有黄色、银色和金色的。太后您看看我这眼皮……”

说着眨眨眼让太后细瞧。

“光眼皮上就上了五六种颜色呢!”

太后瞧了瞧,却分辨不出来五六种颜色都在哪儿,只觉得水仙的眼睛和往日不同,看起来特别水灵和有神采。

太后啧啧了两声,“她还会弄这个?”摆手让香玉和水仙起来。

牡丹在旁边发声:“张姑娘不是说自己整日都在制药、看书和做法器吗?怎么还有功夫弄这些东西出来。人说一心没有二用,她醉心于调脂弄粉,还有心思钻研医术吗?”

“启禀太后”,一直在一边不做声,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的绿萝这时颤抖着声音回禀道:“张姑娘说对于道医来说,医疗只是表,养生却是里。道家养生方里有兑卦这一支,兑卦,在天代表雨泽、新月,在地代表水,在人代表少女,所以兑卦多有养颜、美容的秘方。张姑娘谙熟道药,为了在七夕给太后宫里增加颜色,就做了这些出来。”

太后这才注意到她,拿眼镜端详了一回:“你可是海棠旧日总带在身边的那个小丫头?”

“是!奴婢绿萝,以前一直是跟着海棠姑姑的。海棠姑姑走了之后,就是香玉姐姐一直在教导奴婢。”绿萝听到太后提到海棠,激动不已,但感念海棠,却也不能忘了香玉。

“海棠走了也有那么些时日了。”太后感慨道,又接着说:“你小小年纪,倒怎么懂得道药方子。”

绿萝恭敬回禀:“先是香玉姐姐派奴婢去给张姑娘帮忙,奴婢想着有门技艺,才能更好地侍奉主子,就求张姑娘教奴婢道术和医术。张姐姐毫不藏私,有问必答。只是奴婢驽钝,只学到了些皮毛,给张姐姐帮忙打打下手。”

“这些胭脂、粉也是你帮忙制成的了?”

“是。”

“你还学了什么本事?”

“奴婢还学了按摩和推拿。”

“罢了。那你就过来给我按按腿吧。近来总觉得小腿有些沉。”

“是!奴婢领命!”绿萝没有想到今天太后居然会叫她近身服侍,激动地手都在微微颤抖。深吸了一口气,膝行到太后坐的软塌跟前。

香玉早拿了一个软垫过来,香玉跪坐在软垫上,将太后的一条腿轻轻横放在自己膝上,认准穴道,用柔劲儿揉按。

太后舒服地叹了口气:“手劲儿不错。”转头对香玉道:“你是个会调教人的。”

香玉连忙谦道:“奴婢不敢当。若论会调教人,天下谁还比得过太后。绿萝小小年纪就在长乐宫当差,耳濡目染,自然就学得乖巧了。”

牡丹本来想指摘张惟昭不务正业,不想却引出绿萝一大篇话,入了太后的耳。连带着香玉也很有面子。有心再挑几句刺,太后却正在兴头上,自己若没有眼色煞风景,反而不美,因此只得忍下这口气。

水仙看太后正好兴致,上来凑趣道:“张姑娘上妆的技艺,委实独树一帜。最难得的是她会根据各人的容貌特点,描绘不同的妆容,把人最好看的地方烘托出来。奴婢也曾经问她怎么能画得这样巧,她说她是学医的,对人的骨骼、肌理和皮肤最熟悉不过,因此知道什么脸型、五官的人画成什么样最美。奴婢想着,明天就是七夕节了,万岁爷、各宫娘娘和皇子公主们都会来您这里饮宴,要不然……”

水仙一边说,一边窥视着太后的表情,见太后毫无不悦之意,才接着说道:“要不然让张姑娘也给太后上个时新的妆容试试?”

第三十五章 所谓天颜

水仙说完,忐忑不安地等着太后的回复。

太后停了一息,才笑骂道:“你们这些丫头,自己捣鼓还不算,还要拉上我做什么?哀家老了,折腾不起了。”

水仙一听太后笑了,心一下放回肚子里。哪个女人不爱美呢?太后自然也不例外。连忙道:

“太后您才不老。您只是平日里太节俭素净了。您要是装扮起来,看起来起码得比安喜宫那位年轻十岁。”

“大胆!这话也是你说的?”牡丹早就看不惯水仙和香玉的轻狂样了。刚才看太后兴致高,才没有教训她们。现在水仙越说越不像话,因此出言喝止。

水仙连忙跪下请罪:“奴婢多嘴了。请太后责罚!”

“罢了罢了。也是我平时宠惯坏你们了。牡丹你一会儿好好教导她就是了。”太后虽然这样说,脸上却没有恼怒的神情。

“是。多谢太后仁慈。”牡丹和水仙同时回话。

水仙的话看似轻狂,却何尝不是投刘太后所好?

安喜宫的金铃儿,年龄也五十往上了,却仍是霸着皇帝不放。和皇帝在一起的情形,母子不像母子,夫妻不像夫妻。

金铃儿早年容貌确实不错,清爽里夹杂着几分英气。她一直十分注重保养容貌。

但保养归保养,毕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这次七夕宫宴,如果太后看着比她都年轻,看她的脸往哪里放。

水仙没有猜错。刘太后晚膳之后传召张惟昭。张惟昭拎着她的彩妆匣子去了寝殿。

七夕中午,皇帝陈见浚来太后的长乐宫看公主们过乞巧节。说是公主们过乞巧节,其实是太后爱热闹,大家都来捧场罢了。

陈见浚现在膝下只有两个女儿,一位是四岁的仁和公主,另一位是两岁的德清公主。既然是过节,宫里其他有头脸的妃子也来凑趣,有儿子的也带着儿子,所以比较重要的人物几乎都到场了。

这是张惟昭入宫之后第一次看见皇帝和他的妃嫔。

皇帝和后宫嫔妃平日里常来给太后请安,只是这种时候张惟昭往往在后院自己屋子里闭门不出,不到正殿凑趣,因此并没有“得见天颜”的机会。

她对皇帝和妃子没那么大好奇心,并不想没事找事去给人下跪磕头。她不像这些本土居民那样深信皇帝天赋异禀,乃是上天之子,自带光环。她觉得人和人的构造没有什么不同。皇帝也只是一个职业,只是因为社会结构问题,这个职业比较特殊,权力很大,实行终身制和世袭制。

但是今天,她必须随侍在太后身侧不远的地方,因为她要随机给太后补妆。

昨天晚上,她就用特质的玫瑰花水浸湿细棉布,给太后做了一回面膜。细棉布揭下来之后,太后只觉得面颊柔滑,鼻端幽香缭绕,很是舒适,内心大悦,给了张惟昭不少赏赐。并且告诉她说,以后制香粉胭脂,若还需什么原料,尽管找香玉开库房去拿。

这让张惟昭很开心。要知道,她现在财富积累得越多,将来出去就能有更大的本钱,去推行她的健康医疗理念,比如说出书、或者开培训班。哪怕是在宫里,都有很多医疗误区,比如她有一次听说有年长的姑姑给年幼的小宫女吃活蝌蚪的,就是为了治疗她腿上长的脓疮包。简直把张惟昭吓出一身冷汗。活吃蝌蚪没病也要吃出病好不好。

太后做了面膜,好好睡了一觉。第二天上午,张惟昭来给太后上妆。太后体态稍为丰腴,因此肌肤状态也比较好,加上昨天面膜的功效,看起来很有光泽和弹性。

张惟昭给太后使用了冷色系的眼影,眼角提亮,让太后的五官看起来更鲜明,但又不浮艳。额头、鼻梁和下巴用亮粉打了高光,这有点像大炎宫廷流行的三白法,但是张惟昭谙熟骨骼肌肉结构,手法自然,使人的面孔看起来立体很多。

太后今天穿着宝蓝色秀金常服,头戴翠翘凤冠,领子上扣着孔雀开屏蓝宝石领扣,衣饰与妆容十分搭配。装扮好了之后,太后望向镜中的自己,真似年轻了十岁,觉得十分满意。

只是到底是夏天。虽然这时候的气温,与二十一世纪的时候张惟昭经历过的酷暑简直不能比,但到中午的时候,还是会出汗。张惟昭就拿了一个化妆包,站在香玉和水仙的后面,今天全当是充任太后的随身化妆师。

因为就在太后近旁随侍,所以她第一次正面看到当今天子的模样。

陈见浚今年三十六岁,比他姐姐丰庆长公主小一岁。张惟昭目测他大概一米七出头的身高,在这个时代算是中等水平。整体偏瘦,面色苍白。肩膀稍稍向内扣,有点含胸,整个人都不是很舒展。

其实他的五官长得甚好,尤其是眉眼。但人的颜值和气场是成正比的,他的苍白和萎靡减少了他五官的饱和度,并不能给人丰神俊朗的感觉。

一个后宫,宫女加妃子几千名,除了长辈,剩下的名义上都可以算是他的女人。想到几千名女人争抢这一个病弱的男子,都巴不得和他共度春宵生儿女育,张惟昭不禁在心里大出冷汗。

皇上,您多保重!

接下来再去看皇后。皇后于氏比皇帝小两岁,消瘦、苍白,看起来就像个背景板上的纸片人。穿着棕色的皇后常服,头上并没有着冠,只简单挽了个圆髻,插了一只九尾凤钗。进殿之后一直微微低着头,也很少开口说话。这是一个尽量减少自己存在感的人。

相比之下,在宫里总是能够成为众人八卦焦点的金贵妃,气场就强大多了。她穿着暗红色的贵妃常服,头戴八宝金凤冠,脸上的胭脂从颧骨斜上扫到眼尾。

虽然装饰华丽,却掩饰不住苍老。粉和胭脂浮在面孔上,仔细看,脖颈上,手背上,青筋凸起,尽显沧桑。只一双眼睛,非常明亮犀利。

张惟昭知道先帝和太后被囚禁在南宫的时候,是当时做宫女的金贵妃一力守护住了陈见浚,有好多次死里逃生。想来她早年吃了不少苦,所以才积累了这么多的风霜之色。

张惟昭并不像这时候的人们那么在意女大男小。前世的时候,她见过法国总统和大自己二十四岁的妻子牵手秀恩爱的新闻照,也见过人生赢家邓文迪和小她二十一岁的小男友在豪华游轮上迎风而立的场景。

既然当年八十二岁的诺贝尔奖得主杨振宁,可以娶二十八岁的知识女青年,那么大女人和小男生的搭配也没啥了不起。

只是,她很不喜欢的金铃儿狠厉的表情。金铃儿的眼光无论扫视到谁,都带有一种阴寒的冷意,仿佛满殿的女人都是她的敌人。她只对着皇帝的时候眼睛才有几分温暖。

在皇帝身后两步站着的,是太子陈祐琮。陈祐琮穿着淡青色的夏季常服,头发在头顶简单束了一个发髻,戴了一顶玉冠。因为这几日睡眠比前段时间有显著好转,眼睛下面的青黑色消失不见,气色也看起来好了很多,又恢复成了丰神俊朗的翩翩少年,只是看起来还是有些消瘦。

张惟昭打量陈祐琮的时候,陈祐琮也忽一眼在花团锦簇的宫女群里面看到了仍然是一袭蓝色道袍的张惟昭,颇为有些诧异。因为平素在请安、晚宴这些场合是见不到张惟昭的。见张惟昭微笑向他点头致意,他也下意识地点头还礼。之后皇帝和后妃们向太后见礼,又让小皇子和小公主们向太后跪拜,一时间人来人往,陈祐琮就不见了张惟昭的踪影。

其实张惟昭并未走远,就在正殿旁边的耳房里待命。只是她不像别的宫女,不用去端茶倒水上点心,就坐在耳房里看着其他人进进出出。因为今日皇宫里最重要的那些人物都齐聚长乐宫,长乐宫的宫女和宦官们都格外谨慎,生怕一个不小心伺候不周到,引得哪位大人物发脾气,自己就要遭殃。

张惟昭作为一个旁观者,看到牡丹、芍药、香玉和水仙她们,一个个在殿外行色匆忙、面色严肃,快走到正殿门口的时候,又迅速换上了甜美的笑容。不禁感叹她们的服务精神真到位。

当然,如果服务不到位的后果就是掉脑袋的话,相信大多数的人都会成为金牌服务生。

这不禁让张惟昭心中升起一个疑问,为什么对于这个时空的人来说,越尊贵的人越是要表现出生活上的无能,否则就不能体现出自己的身份呢?

比如在大炎皇宫里,那些被称作主子的人,脸也不用自己洗,衣服也不用自己穿,吃饭要宫女、宦官把菜夹到自己碗里,走到哪里都要有人陪伴。这分明就是一副婴儿的做派。在健康人群中,只有婴儿才需要不断有人照顾,否则就活不下去。

她回想了一下前世在英国读书的时候,经常能在书籍和网站上看到英国皇室的历史和新闻。英国皇室也有专门的侍从服务,但是他们并没有让侍从把自己当婴儿照顾,不止是在今天,哪怕在历史上也没有连夹菜、洗澡也要侍从动手的习惯。

奇异的是,在大炎,或者说,不止是在大炎,在整个中国的古代史中,几千年来人们都认同这种法则,都认为这种生活上的婴儿做派是成功和尊贵的体现。这真是很有趣的现象,张惟昭认为这一定有深刻的心理动因在起作用。

正在想着这些有的没有的的时候,突然大殿传来一阵喧哗声。然后又见香玉一阵风一样跑过来,一把拉住张惟昭,劈头盖脸问道:“仁和公主被榛子卡住了,你有法子治吗?”

第三十六章 海姆立克急救法

“在哪里?”张惟昭站起来就走。一边走一边问:“仁和公主几岁?”

“四岁。”香玉答道。

进了正殿,只见一群人团团围住一个女童。

一个年长的嬷嬷大声说:“快点拿香油来灌下去!”就有人飞奔出去拿香油。

一个年轻的宫妃,半跪在女童旁边,试图把留着长长指甲的手指伸进女童嘴里去掏那异物出来。

张惟昭几步冲进人群,一把抓住宫妃的手推到一边,大声道:“不可以!”

女童咳呛声不断,大汗淋漓,面色涨红。

宫妃发急斥责道:“你是何人?意欲何为?”

“我是医生!让我来!”张惟昭快速答道。

“人都散开,让她来!”一双手臂出现了,把人群推离开。是太子。

张惟昭顾不了那么多,半跪在女童身后,从背后抱住她的腹部,右手握拳,拳心向内按压在肚脐和肋骨之间,左手包住右手,双手迅速发力,斜向上方推挤,反复用力,四五下之后,噗地一声,一枚榛子仁从女童嘴里喷了出来。

张惟昭用的是海姆立克急救法,是美国一位姓海姆立克的教授在多年行医实践中总结出来的。她方才用的姿势适用于3岁以上儿童及成人。若是3岁以下的婴幼,则要让孩子面朝下,一只手托住孩子颈部放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敲打孩子背部,直到异物吐出。

女童仍是不停咳嗽,张惟昭把耳朵伏在她胸前,刚刚那位宫妃半跪在张惟昭旁边,焦急地问:“怎么样?她好了吗?到底怎么样了?”语音里夹杂着哽咽声。

张惟昭听了片刻,说:“没事了。”

宫妃抱着女童大哭:“仁和,你没事吧?你吓死娘了!”

女童也一边咳一边哭。

突然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响起:“收声!哭有什么用?顺妃你是怎么看孩子的?什么东西能吃什么东西不能吃你不知道吗?”坐在太后身边的皇帝陈见浚见好好的家庭聚会被搅成这幅样子,早就窝火了,这会儿见仁和公主没事了,便出声叱责。

顺妃赶忙收声,跪伏在地上,委屈地小声辩解道:“不是臣妾喂给公主的坚果。是臣妾刚刚一个不留神……”却迟疑着没有说下去。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鹅黄色纱衫,嫩绿色裙子的少女从人群中走出来跪在地上,说到:

“回禀太后和陛下,刚刚都是臣女不好,见仁和公主喜欢,就剥了榛子给她吃,公主一边吃一边笑,没成想就给卡住了。都是臣女的错!请太后和陛下责罚!”

语音清脆,虽是请罪,却并没有气虚胆怯的样子。

坐在上首的太后缓缓开口:“仁和怎么样了?过来给我瞧瞧。”

顺妃连忙把仁和公主抱到太后跟前。太后将仁和放在膝上摸着她的头哄道:“仁和乖,不要哭了啊!仁和不是喜欢花吗?待会儿皇祖母让人把院子里最大最红的花掐来给你。”

仁和公主还是不断啜泣,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顺妃在一旁着急了,唯恐扫了太后的性,不住劝她女儿:“仁和快别哭了!你这孩子,还不好好谢过皇祖母?都说要把最大最红的花掐给你了,怎么还哭?”

张惟昭在一边发声道:“这时候最好能让她哭一会儿。这样可以确保气息通畅。否则气管淤堵,可能会留下后遗症。”

其实还有另外一个理由她没说,仁和公主刚刚受到了巨大惊吓,这会儿最好能哭出来缓解一下情绪,不然情绪淤积,恐怕晚上回去就得发烧。

只是让太后抱着一个鼻涕眼泪不断的孩子总不是那回事儿。

“皇祖母,父皇,要不我带仁和出去走走,等会儿她好了再带她回来。如此可好?”这时太子站过来说道。

仁和平日和陈祐琮十分亲近,听他这样说,一边哽咽着一边伸手要陈祐琮抱。

太后嘴里说着:“不是叫了太医吗?等太医来先给仁和看看再说吧。”却还是任陈祐琮抱起了仁和。

陈祐琮道:“我们就在院中不走远。”然后又对仁和道:“哥哥带你去看花,你喜欢哪朵花我就摘哪朵给你,好不好?”仁和抱着他的脖子点头。

仁和和太子一起出去了,正殿里安静下来。

跪在地上被晾了半天的叶彤樱,抬头去看金贵妃。金贵妃冲她使了个眼色。叶彤樱会意,向前膝行两步,向着太后道:“臣女知错了!都是臣女莽撞了,请太后责罚!”说着以额触地,深深跪拜。

平时不太出声的皇后于氏这时出来打圆场:“太后,她年龄小不懂事,回头请金贵妃回宫好好教导就是。仁和现在也没事了,太后也不要再担忧了。暑热天,气坏了身体不值得。”

沉默了片刻,太后哼了一声,道:“起来吧。”

“谢太后宽宏!”叶彤樱叩首跪谢,退到一边。

坐在左侧首位的宸妃,这时站起来含笑说道:

“太后宫里真是人才辈出。刚刚仁和被卡成那样,可快把我魂都吓没了。顺妃妹妹掏了半天没掏出来。这位小大夫可是这么一压一按,东西就出来了。”宸妃是皇三子陈祐玹的生母,平时在太后和皇帝面前也颇有几分体面。她看刚刚气氛尴尬,就想法子转移话题。

“你到底是怎么做的?跟我说说,我也让小娟学学,有备无患不是?”小娟是随侍她的大宫女。

张惟昭笑道:“娘娘谬赞了。其实很简单。只是我需要找一位姐姐帮忙做演示。”说着向太后身边看去,香玉正站在近旁服侍。

香玉看向太后,太后点头,香玉越众走了出来。。

却有一个身着鹅黄衫子的娇俏身影先香玉一步走到张惟昭身前:“我来帮忙可以吗?”

原来却是叶彤樱。

张惟昭稍微楞了一下,叶彤樱却站在张惟昭身边,寸步不让。香玉只得退回到太后身边。

“好,冒犯了。”张惟昭告了罪,绕到叶彤樱身后,右手握拳,左手包住右手,拳心向里,用缓慢而夸张的动作把刚才的海姆立克急救法演习了一遍,动作本身并不难,殿上的宫女和宦官都以微小的幅度默默跟着学习。

“这种做法为什么会奏效?掏出来不是更直接?”坐在上首的皇帝突然发问。

“回禀皇上,直接掏容易弄伤气管,还有可能把异物推得更靠里,越发难取出来。民间常用的灌油法也不可取。本来就咳呛,灌油会呛得更厉害。这种海氏急救法,可以推挤出肺部残存的气流,利用气流的冲力把异物冲出。”

“为什么要叫做海氏急救法?”皇帝好奇问道。陈见浚很有些孩子脾气。刚刚气氛紧张的时候就生气不耐烦,这会儿气氛好了,他的兴致也高昂了起来。

“这是因为,民间有个姓海的医生,他在长期的行医过程中发现,异物进入气管这种偶然事件,在生活中出乎意料地多。其中一些病人来不及得到医生救助就身亡了。他为了减少这种事件造成的伤害,就总结了这套方法,加以推广,救了不少人性命。人们为了纪念他,就用他的姓氏命名这种急救法。”

“哦?这位海大夫倒是功德无量。他是哪里的大夫?既然医术如此高明,不如请来宫中太医院任职。”皇帝想起一出是一出。

“海大夫早已故去了。”张惟昭低头禀报。心里说海姆立克生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现在还根本没有生出来啊。

“可惜啊可惜!”陈见浚用扇子敲着手心,然后点着张惟昭说:“你知道的倒不少,见机也快,不然仁和要多受不少苦。赏赐你点什么好呢?”

旁边金贵妃却冷冷地插话道:“医术好不好先不论,这也太不讲规矩了点。跟皇上说话居然不知道行礼。”

张惟昭一愣,马上知道自己疏忽了。她骨子里就不信君权神授、真命天子那一套,学跪拜之礼不过是比葫芦画瓢,完全没有对上位者那种发自内心的臣服和恭敬,刚才讲到海姆立克急救法,让她回忆起了以往旧时空的很多东西,于是就对主子奴才那一套更加出戏了,居然忘了回答皇帝问题之前跪下行礼,就这么站着直愣愣答话。

她虽然很不喜欢跪拜,却知道这是这个社会的基本法则。于是跪下谢罪:“小道一时情急,疏忽了,请皇上赎罪。”

旁边太后冷哼一声:“你起来!”

张惟昭不明就里,但太后才是她的主顾,她当然先听太后的,让她起来她就起来。

太后道:“她出身道门,乃是方外之人。是我准许她日常应答无须跪拜,以示长乐宫对道祖的恭敬。”

皇帝眼看老妈和爱妾这一对年龄加起来早已超过一百岁的女人又要开始对掐,立马感到头大,当机立断转移话题。

“我听说母后宫中来了一个本事高,脾气大的道医。凡有人问诊,只要不是太后,不论对方是谁,都要付诊金。说的是否就是这个丫头?”

第三十七章 那个怀抱

太后冷冷扫了一眼皇帝,似是对他和稀泥的态度十分不满,但还是答道:“人家也愿意付她诊金,一来是她确实有真本事。二来也是因为这乃是合乎天道的行为。”

张惟昭低头附和道:“太后说的是。天道周流不息,人世亦是如此。我出手看病,收了人家诊金,人家就觉得不用承我人情,心情一好,就好得快些。我也不用惦记着曾施恩某人而沾沾自喜。这样两厢便宜。”

陈见浚听她一说,觉得倒也有些道理,宫中主子最怕下人们结党营私,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这个道医界限分明,不喜和人攀附交情,也是好事。

当下笑道:“那就让我替仁和来付你诊金吧。”这其实也是为了要给太后做足面子。

却听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父皇,就让仁和自己来付好不好?”

就见太子牵着仁和的小手,跨过高高的门槛从外边进来。

太子向太后和皇帝回禀,刚刚在院子里太医已经给仁和看过了,说是没有问题,请太后和皇帝放心。

仁和公主抱着一大把新采的红艳艳的扶桑花跑向张惟昭。

张惟昭连忙半蹲半跪在地上等着她。仁和公主把花一股脑塞给张惟昭:“这些花给你做谢礼,够不够?”

张惟昭看着一个粉嫩嫩、水灵灵的小萝莉,香香软软地跑过来送花给自己,心都要萌化了,笑眯眯地对着仁和公主说:“公主殿下,够了,当然够,甚至还用不了这么许多呢。要不要我找零给你呀?”

仁和公主认真地说:“不用了,你都留着吧。多谢你救我。”说着环抱住了张惟昭的脖子,脸颊在她脸上贴来一下。张惟昭十分陶醉,说起来,这还是她穿越来之后第一和人有这么亲密的接触呢。

低声说:“这里有好多好玩的人偶,公主殿下以后来找小道玩怎么样?”

“好呀!”仁和开心地答应了。

旁边仁和的乳母过来,将她抱去了顺妃那里,被顺妃抱在怀里不撒手。

这边张惟昭告辞退出殿外去了。

站在殿侧柱子旁边的陈祐琮扭头看她退出了殿外。还好,这次她记住了倒退着到门边,再转身出门,而不是一扭头就走,把背影留给殿里的各位主子。他方才虽然在院中,却时时留意着殿内的动静,知道张惟昭刚刚因为礼仪的事情差一点被责罚。所以就悄悄替她捏了把汗。

正庆幸的时候,却感到袖子被人扯了一下。一转头,发现是叶彤樱站在他旁边。

“太子殿下,刚刚我真是被吓坏了。仁和想吃榛子,我给了她几个,没成想就卡到喉咙里了。我现在心还吓得砰砰跳!”叶彤樱带着几分娇俏说道。

“这也是周围的下人们没有看顾好。不过以后还是不要随意递给小孩子吃食。尤其在宫里。”陈祐琮淡淡地说。双目直视前方,并不看叶彤樱。

“嗯!我一定会记住太子殿下的提醒的!”叶彤樱望着陈祐琮英俊的侧颜,目光专注而痴迷。

叶彤樱的父亲叶彬,既是天下少见的美男子,也是颖悟绝伦的才子,平日里说话,也总是这样一幅淡淡的模样,却引得不知多少女子为他痴狂。

若论容貌,陈祐琮虽然也算是英俊少年,但比起一言一笑皆似画中人一般的叶彬来说,还是差了好大一截子。

但是陈祐琮表面淡然、内蕴深厚的性子,却和叶彬很是相似。并且他还有一样叶彬没有的东西,就是天潢贵胄自小养成的尊贵气派。

他虽然对叶彤樱淡淡的,但却挫伤不了叶彤樱的勇气。她自小看惯了母亲望向爹爹的痴迷目光和爹爹若即若离的态度,以为男女之间自来都是如此。

男人越是身份尊贵越,放在儿女情长上的心思越少。他们有他们的世界,他们要在他们的世界里开疆辟土、征战杀伐,没有那么多心思给女人。

而女人们呢,只要见到有地位、有才华的男人,就会表面上做出矜持的样子,暗地里憋着劲儿勾引。如果这个男人的地位足够高,而且又好看的话,那简直连矜持也可以不要了,苍蝇见血一样地扑过去。

不过叶彤樱才不怕,她爹对她娘虽然冷淡,还不是被娘牢牢抓在手里。叶彬被安月莲好好供着,金馔玉馐,仆从如云。靠叶彬那点薪俸怎么能支撑得了这样奢华的生活?还不是有安家在后面撑着。不过叶彬在士林中声望颇高,升迁也算快,安家的投资不算亏本。

因此叶彬虽然也纳有妾室,但安月莲认为,但为官做宰的,没有几个妾室总不像样。那几个中气不足的女人顶多也就是一些小点缀罢了,翻不出什么大浪花。

就好像当今圣上虽然跟一个又一个女人生了越来越多的孩子,但还不是被金贵妃牢牢笼在身边?只要皇帝忘不了金贵妃早年在危难之中奋不顾身陪伴保护的情义,金贵妃就不会失宠。而金贵妃自然有法子不让他忘记。

所以叶彤樱不怕陈祐琮对她冷淡。有姨母金贵妃在,她总有机会抓住陈祐琮的。

况且陈祐琮也不是一味对她冷淡,总有言语和煦的时候。而且就算言语冷淡,叶彤樱却也总能听出来里面透露的关怀。就像刚才陈祐琮提醒她不要在宫里随意喂给皇子、公主吃食,就是怕她沾惹上没必要的是非。

这就是叶彤樱对感情的理解。在她眼里,爱与关怀就是冷淡疏离之中夹杂着的一丝丝温情。就像她的父亲对妻子和子女的态度。而旁人温暖坦诚的态度,反而会让她觉得对方软骨头,是在有意讨好而已。

“我刚刚还跟太后跟前的那个道医,学会了海氏急救法。以后若是遇到有孩童不小心卡到了,我也可以出手救人。”

叶彤樱知道陈祐琮对两个妹妹,仁和公主和德清公主十分亲厚,刚刚她去陪伴仁和公主,也是希望能获得公主的喜欢,从而增加太子对她的好感。谁知却出了这样的事故。

她看太子对利落出手救下公主的张惟昭很是看重的样子,于是她也去学海氏急救法,让自己也能具有太子欣赏的本事。

陈祐琮又只是淡淡一笑:“还是希望今后不要再碰上这样的事情才好。”就转身去侍奉太后了。

接下来的浮针之戏和宫宴也都还顺利。其间太后离席换了一次衣裳,张惟昭重新给补过妆,太后又精神抖擞地回席去了。

太后的衣饰和妆容得到了妃嫔们热烈的赞美。虽然说往日宫宴,只要太后出席,妃嫔们自然会上赶着奉承,但今日太后觉得这赞美格外实在。

相比太后的神清气爽,容光焕发,皇帝身旁的金贵妃就显得憔悴而呆板。本来她在太后宫里就不自在,又出了仁和被坚果卡住的事情,让她心情更糟糕。全程她都紧绷着脸,脸上的粉被汗水渍了,沟壑越发明显。席间虽然也出去补了一回妆,却厚厚地悬在脸上,和肉皮一点也不贴服。

这一对比下来,太后十分快意。

看吧,连太后都看着你比年轻,比你有精神气,你还有什么脸再一直霸着皇帝?

金贵妃显然也感受到了来自太后的碾压,脸色越发难看,从浮针开始直到宫宴结束,都没有一丝笑模样。

下午回到了安喜宫,金贵妃先是嫌茶烫摔了杯子,又嫌给她摘首饰的宫女挂到了她的头发,大加斥责。

皇帝知道每回去太后宫中回来之后,金贵妃就会气恼不已,因此特地跟着金贵妃回到安喜宫,想要好好安慰她。后来看她气势过于磅礴汹涌,自己招架不住,只好找借口说要处理政务,一溜烟走了。

金贵妃冷哼一声,并不揭穿他。反正他总是要回来的。在他心里,只有金贵妃在的地方,才是他能够安住栖息的所在。

他幼年被迫迁出紫禁城,孤零零住进偌大的太子府,身边可以亲近的人唯有金铃儿。晚上必须有金铃儿的陪伴,他才能够入睡。尤其在那些有宫人被活活杖杀的日子,在听完了哀嚎之后,陈见浚惊恐瑟缩,更难入眠,甚至要把头埋进金铃儿的怀里,让她紧紧抱着他,他才能睡着。一年又一年,直到幼童长成了少年,少年变成了成年男子,这个习惯仍然没有变。

作为大炎的皇帝,要把整个天下挑在肩上。境外有蒙古诸部虎视眈眈,境内不是洪水、就是旱灾。另外加上书生吵架、缙绅霸占田产、宗族仗势欺人,诸般事宜,林林总总,常常让他透不过气来。

陈见浚自知不是什么千古名君,但也不是那么糟糕的皇帝。处理政务,他自有方略。

但是每到晚上,他总是还想要去找寻那个温暖的怀抱,那个可以栖息的胸膛。这个女人已经老迈,经常很凶,气味也不再清新如兰,但是只要他回到她身边,她总是会展开臂膀好好抱持住他,不管他曾经给她带来多少危险和伤害。

是的,他总是会回来的。就好像孩子一到晚上,总想回到母亲身旁。

第三十八章 波涛暗涌

七夕第二日午后,刘太后又赏赐了张惟昭不少东西。一来因为张惟昭及时救助了仁和,二来自然是因为张惟昭昨日给太后画的妆容令太后自觉很有光彩。

这次太后的赏赐除了金银锞子以外,还有好几匹各色绢和绸,适合做秋装。太后虽然现在已经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妇人,但在内心里还没有脱离农家女的底色。她觉得赏赐人就要是真金白银才实在。若是赏赐什么书画、古董和珍玩,吃不能吃,穿不能穿,御赐之物又不好换钱,有什么意思?

不得不说,太后的这种作风太合张惟昭的心意了。张惟昭开开心心地接下来赏赐,放回到屋里面。

张惟昭入宫之前就知道,在宫里虽然风险高,但是收入也高,然而却没想到会高到这种程度。如果照这样下去,她会迅速积累起一笔财富。等她出宫的时候,别说是刊印书籍、培训医生和护士了,她甚至有钱开一个大型药堂或小型医院。

张惟昭去向太后谢恩。进得殿去,只见太后正半靠在软榻上听牡丹读话本,见张惟昭进来拜谢,就让她免礼起身,让人拿给她一个小墩子坐着一起听故事。

牡丹今日读的是《金玉奴棒打薄情郎》。

这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姓莫的男子穷困潦倒的时候,被一个乞丐头目救助,并把女儿金玉奴嫁给他。他考中功名之后,觉得妻子出身低贱,不配做官太太,就在船上推妻子入水。进京之后,一位姓许的官员,要把女儿嫁他,他欣然从命。洞房花烛的时候,却遭到一顿毒打。原来这位官员的女儿,正是落水的金玉奴,被官员救下,收为义女。在官员的劝和下,夫妻和好终老。

太后听到最后,发现故事结尾居然是金玉奴和渣男相伴到老,生儿育女,大为不耐烦,说道:“这种自己发达了,做了官,就嫌结发妻子出身贫贱,谋害妻子的无赖,还要和他重修旧好做什么?就该一顿棍棒打死算了,免得后半生日日见这厌物。”

太后虽然说得解气,但殿内随侍的宫女,却不敢大声附和。只因这大炎的习俗,力倡女人从一而终,哪怕这个男人再无赖,对自己再狠毒,女子也只能忍耐、避让,用温柔去包容,用节义去感化。就算受了丈夫的气,也不能睚眦必报,心存不满。这就是妇道。

妇道和君臣之道是相通的,所谓夫妇父子君臣,妇、子、臣是要无条件服从于夫、父、君的。如果你顺着太后说妇人可以打死犯浑的丈夫,那是不是臣子也可以反了无道的君王?

能在宫里立得住的人都是人精,自然不会去犯这种口舌上的错误。因此在太后气得骂人的时候,都唯唯诺诺,并无一人敢接话。

但张惟昭不在此列。

张惟昭道:“太后说得极是!这部书定是男人写的,写给男人看的。自然对男人格外优容。若是让女人写这个故事,定然结局不同。”

太后想了想,觉得张惟昭说得很有道理。

“只是,”太后说道:“哪有女人写故事的?女子本来通文墨的就少。即便是通文墨,顶多也就是诌几句酸诗,写写家书罢了,还能长篇大论地编故事不成?”

张惟昭答道:“我大炎此时虽没有成气候的女文豪,但是在极西之地的欧罗巴,却有女子写故事成为一代文豪的。”

“果真如此?”太后好奇之心顿起。

于是张惟昭就给太后举了一个例子,说是大西洋州的英吉利国,有一个女子名为奥斯丁,她写了一本书名为《班太太嫁女记》。

所谓《班太太嫁女记》,其实就是《傲慢与偏见》。只是张惟昭觉得要取个中国化的名字比较好让人理解。里面班纳特家的五个女儿的名字也被她改成了班珍妮,班梨白,班玛丽,班凯琳和班丽迪。

奥斯丁生活于十八世纪末的英国,从时间轴上来讲,要比大炎王朝晚了三百年。

但是既然二十世纪的海姆立克急救法都能拿过来用,讲个故事也没有什么。

果然无论是中国老太太还是英国老太太都对儿女婚嫁之事无比热衷。所以当张惟昭开头讲了第一句“凡是有钱的单身汉,总想娶位太太,这已经成了一条举世公认的真理。”太后就已经听进去了。

故事里出现的两个单身汉宾利先生和达喜先生一个比一个有钱,一个比一个爵位高。旁的女人趋之若鹜,伊丽莎白却并不愿屈膝谄媚,示弱讨好,但她的聪明睿智,却反而赢得了达喜的好感。

太后直夸达西先生有眼光。

周遭的大小宫女也都不知不觉放下了手里的活,围过来听住了。

要知道,大炎这个时候的戏文和故事,大多数篇幅不长,框架简单,内容不外乎宣扬忠孝节义。这是因为世人以八股和诗词为重,写戏本子和的大多数是街头艺人或者低等文人,整体水平不高。而且这些戏本子和话本,都是男文人写的,街上看戏和听说书的也多是男人,并不符合女性观众的口味。

而《傲慢与偏见》是世界级的文学瑰宝,在二十一世纪是被改变成影视剧次数最多的一部名著,甚至超过了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和《罗密欧与朱丽叶》。

这个故事里有很多生动的细节,张惟昭口才又好,把这个故事讲得张弛有度,一会儿功夫就把太后和一屋子的宫女都变成奥斯丁的粉丝了。

只除了牡丹。

看太后被张惟昭的故事完全吸引住了,根本就对她手里拿捧着的话本再提不起兴趣,牡丹悄悄退出了殿外,气冲冲到茶房去。

芍药正带着一个小宫女茶房准备茶点,见牡丹面带严霜地进来,就把小宫女支走,过来低声问道:

“姐姐这是怎么了?”

“哼!还不是那个什么道医,刚进宫的时候,时时不忘标榜自己是方外之人,一副清高的我与你们这些伺候人的奴婢都不一样的嘴脸,现在还不是抢着做奴婢的活儿,要赏赐比谁都贪心。”牡丹积怨很深。

在长乐宫的四个掌事宫女之中,牡丹和芍药要好,香玉和水仙亲近,四名大宫女形成两派。因此牡丹有什么想法,并不会瞒着芍药。

“她也不过是仗着自己有几分医术,走得地方多,野路子知道的多些。我看她这些小伎俩也支撑不了多久。她这么不知收敛,一旦太后和太子厌弃了她。有她的好日子过!”芍药言语中也有很多怨毒之意。

“年纪小,眼皮子浅,又没见过世面,把这长乐宫当成她的道观了。紫禁城是个什么地方,我打量她根本没弄明白。走着瞧吧。”牡丹冷笑数声,端了茶点去了。

其实牡丹、芍药本来和张惟昭并没有什么冲突。只是张惟昭一来,无论见识和行动,处处显出与她们的不同来,让她们很是看不惯。更重要的是,张惟昭与香玉和水仙走得更近,因为张惟昭近来在长乐宫很出风头,连带着香玉和水仙也在太后面前更加得脸,压了牡丹和芍药一头,让她们更加妒恨。

为什么牡丹、芍药与香玉、水仙总是明争暗抢?这里面有个缘故。

刘太后当年在先帝陈怀慎远征瓦剌之前,因生子有功,晋升为妃,身边自然有得用的嬷嬷和宫女服侍。但在先帝兵败被瓦剌所俘,新帝陈怀珏登基之时,这些旧人就被遣送走了大半。等到先帝还朝,刘氏跟随先帝一起被送往南宫囚禁,身边的亲信死的死,放逐的放逐,一个也没剩下。

之后先帝重登大宝,刘氏被封为贵妃,身边召用的都是新人。等到先帝驾崩,陈见浚继位,刘氏被尊为太后,身边服侍的人就更多了。

只是这些人都不是从小使唤出来的,太后总不是那么如意,来来回回,换了好些。

牡丹、芍药、香玉和水仙这几个,都是最近几年才选入长乐宫,因各有长处,才从一帮小宫女中脱颖而出,留在太后身边伺候的。

这几个虽然各有职司,却没有哪一个特别得太后的器重。只最近一年,牡丹因在四个大宫女中年纪最长,性格稳重,而且幼时曾经读过好几年书,善书写,会算账,隐隐有越众而出,成为长乐宫管事大宫女的势头。

芍药走的也是温柔、稳重的路线,却样样比不过牡丹,就放弃了与牡丹相争的念头,反过来事事跟从牡丹。

香玉和水仙却是活泼轻俏的风格,年纪也更轻一些,早就看不惯牡丹表面上识大体、顾大局,暗地里掐尖要强的做派,与她明里暗里相争。

无奈牡丹站着年长稳重的优势,总是要压她们一头。

但张惟昭进宫不久,这个格局便有了变化。张惟昭行事处处出人意表,和牡丹老成持重那一套格格不入,很让牡丹看不惯。

香玉和水仙却趁机向张惟昭示好,处处照顾。

随着张惟昭越来越得太后和太子青眼,香玉和水仙也跟着得意起来,私下里没少向牡丹示威炫耀,弄得牡丹气恼不已。

第三十九章 太后的求知欲

牡丹气恼当然不只是因为受了几个小丫头的排揎,更多的是为了以后的长远利益打算。

眼看太后年寿日高,以后对身边的人只会越来越倚重,谁如果能成为太后的心腹,不仅会在宫女和宦官中成为顶尖的人物,连各宫的主子娘娘,甚至皇帝和太子,也都会给予几分尊重,更重要的是,还能让自己的家族都跟着受益。

连安喜宫金贵妃手下的大宫女鸣柳,她的侄子都能做上七品县令,更别说太后的心腹了。

这边几个大宫女波涛暗涌,那边张惟昭依然故我。

她也察觉到了长乐宫里这几个大宫女之间的关系并不简单。但她觉得自己只是个临时员工,这些老员工之间的竞争并不关自己的事。

所以张惟昭并不觉得讲个故事能有什么问题。

这几日,她一边跟老太后和小宫女们讲着女人们最爱听的故事,一边不断解释着欧洲的习俗,这样这些听众才能理解故事中的情节为什么会发生。

比如在班太太一家所处的时代,女儿很难得到土地继承权,而只能得到少部分现金,所以假如班先生去世,他的房子和田产都要留给一个远房的侄子,不能留给自己女儿。这就是班太太急着嫁女儿的原因,如果女儿嫁不出去,她们就没有了生活的依仗。

另一个重要背景是,整个大西洋州都是一夫一妻制,而且绝大多数国家的宗教背景不允许离婚,因此绅士们娶妻要非常慎重。

这些习俗让太后惊奇不已。连连问张惟昭如何知道得那么多。张惟昭自言出生于西北的书香世家。祖父擅长西洋语,父亲擅长工程,家里和西洋来的和尚有往来,因此知道了大西洋州的很多掌故。

太后其实早就查过张惟昭的底细。但是太后能查到的,无非就是张惟昭最初给自己设计的那个来历,张荣鲲对外也是如此解释自己徒弟的背景的。张惟昭现在说的这些自然和太后了解的那些并没有相悖的地方。

因此,太后虽然对张惟昭小小年纪就有这么广阔的知识背景感到惊奇,却查不出什么疑点,只叹道可能有的人就是天生聪慧,学识远超常人吧。

太后原来就知道,大炎历来有和西域通商的习惯。沿着河套向西北而去,穿过戈壁和沙漠,有很多与中土习俗大不相同的小国。经过这些小国再向西,有一个大西洋州,人口众多,文化昌荣。

这条沟通了西洋与中土的路,被十九世纪的一个德国旅行家称作丝绸之路。不过在刘太后生活的年代,还没有丝绸之路这个称谓。

这条路上行走得最多的是商人与僧侣。丝绸和茶叶通过这条路流通,文化和思想亦然。

但是,刘太后还是第一次听人说起大西洋州人们的生活细节。在这个地方,原来一个男子只能有一个妻子,要终身敬她、护她,哪怕贵族和国王也是如此。刚开始她只觉得太过匪夷所思,怕不是这个小丫头自己异想天开编出来的吧。但后来她听张惟昭言之凿凿,而且《班太太嫁女记》的整个故事框架都是建立在一个丈夫只能娶一个妻子的前提上,否则好多情节都无法成立,太后才信了。

听完《班太太嫁女记》,太后意犹未尽,张惟昭又讲了更多的大西洋州的风土人情和历史掌故。

最让刘太后感兴趣的事,是大西洋州有很多国家都出现过女王。葡萄牙、西班牙、英吉利、荷兰以及俄罗斯,都有过女王当政。这些女王各有成就,从不同的角度推进了人类历史的进程。比如西班牙的伊莎贝尔一世女王,就是在她的资助下,哥伦布才得以发现新大陆。

而且,这些女王中的大多数都是从家族父辈那里继承到的王位,而不是如武则天那样从夫家手里夺来的帝位,这完全刷新了太后的认知,反复向张惟昭追问细节,问这些国王为什么愿意传位给女儿,难道不怕母鸡司晨遭老天厌弃?难道不怕皇位外传给夫家?难道不怕臣子篡权?不怕外敌入侵?

刘太后的问题层出不穷。她幼时不识字,没读过什么《女诫》、《孝经》,后来被选入宫中的时候才开始学了一点诗书。她对儒家三从四德,贤淑贞静那一套只是大面子上遵从罢了,并没有当做天条铁律。因此保留了爱热闹,好奇心强,喜欢新奇事物的天性。

可惜张惟昭不是学历史的,对于太后的问题只能道听途说粗略讲一讲,没办法给出更详尽的答复,弄得太后满腹疑问,意犹未尽。

张惟昭也没想到,自己的一个故事居然引发了太后如此大的求知欲,去了解大西洋州这个遥远的地方。但是她认为这不是坏事。古代的中国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世界上最繁荣、最文明的地域之一,而在近代因为闭关锁国,与世界脱节,才日渐虚弱。

在大炎这个平行时空,如果当政者愿意早点打开眼睛看看国门之外的世界,也许中国以后的命运将会截然不同。

张惟昭不介意成为那只用翅膀煽动命运的蝴蝶。因此她以充沛的热情去回应刘太后的求知欲。

她先是凭借印象,大致把大西洋州的地图描绘了出来。她前世在英国留学期间,曾游历了欧洲的不少国家,地图册翻得烂熟。现在虽然有很多细节遗忘了,但还是能把轮廓画得八九不离十。

另外就是画了一些大西洋州的风景画和仕女图。风景画里是和大炎完全不同的宫殿和楼阁。仕女们有的穿着泡泡袖束腰蓬裙,有的穿着腰线在下胸围的高腰裙,头发卷曲,姿态优雅。

尽管张惟昭画这些的时候用的都是非常简约精炼的笔触,但看起来仍然形象传神。太后把这些地图和画放在案头反复翻阅,大感意趣。

张惟昭的这些举动,引起了牡丹更深的怨恨。

在牡丹看来,张惟昭所做的一切简直就是妖言惑主!

什么大西洋州,什么航海发现,什么女主当政,什么一夫一妻,完全是对大炎朝立国之本的瓦解。如果大家都不安守土地,好好耕种,都想着出去海上游荡,这么多人吃什么?

一夫一妻又有什么好的?贵人就那么多,如果皇族、高官和士绅都只能娶一个太太的话,那么那些姿容出众却出身贫寒的女子怎么办?难道都去嫁泥腿子不成?岂不是终身没有出头之日了?

最离经叛道的言论就是女主当政,要是让旁人听去了,还以为太后对皇权有什么非分只想呢。万一有人拿这一点来做文章,离间太后和皇帝,到时候皇帝震怒,倒是不会把他亲妈真的怎么样,但倒霉的还不是这些下人?

就从张惟昭第一次给太子看手伤,敢问太子要诊金开始,牡丹就觉得此人野心勃勃、不守妇道,十分危险。现在果然越来越癫狂了。

更让牡丹难堪的是,张惟昭在宣扬异端邪说的时候,还讥讽她以前给太后读的那些故事简直是恶臭不堪,说《江都市孝妇屠身》里的孝妇,把自己卖给屠夫遭肢解,换了钱让丈夫奉养婆婆,感动上天,让她婆婆和丈夫从此过得幸福、富足和长寿,实际上就是在宣扬夫家可以对女人敲骨吸髓喝血。《金玉奴棒打薄情郎》是宣扬女人天生下贱,哪怕被丈夫谋害,只要没死,就还得给他生儿育女、叠被铺床。

太后居然还说她说的有道理。

两相比较之下,太后就对牡丹读的那些忠孝节义故事十分提不起兴趣。

偶然牡丹说一两句张惟昭总是讲什么一夫一妻,不让纳妾之类不合体统,哪有出家人整天把夫啊、妻啊的挂在嘴上?太后的脸就冷下来了。这几日明显叫香玉和水仙伺候的次数比她和芍药多。

牡丹只觉得自己一片忠心耿耿,却无人能够体会,简直比屈原还要怨。心中不断盘算,要怎么把这个祸害踢出长乐宫才好。

她命手底下的小宫女暗地里注意张惟昭和她的徒弟绿萝的行踪,一旦有什么把柄露出来,就要趁机剪除这个祸患。

牡丹对她的不满日益明显,脸冷话酸,张惟昭也有所察觉。但张惟昭觉得,嫉妒是人经常会有的情绪,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这种情绪产生。牡丹又不是张惟昭的客户,张惟昭自觉不用为她的情绪负责。

牡丹见自己数次明里暗里敲打,张惟昭却浑不在意,根本不把自己放在心里。连带着自己在宫里的威望也大不如以前,小宫女们都围着张惟昭几个团团转,在自己跟前冷淡了许多,心中的恼恨一日胜过一日。

张惟昭画的大西洋州的景物和仕女图,被装订成册,放在太后案头。因太后喜欢,张惟昭不断画了新的添加进去,从古希腊诸神,到泰晤士的风光。也没有个次序,无非是想到什么画什么。

第四十章 妖异的画像

太后本来是个心热、有活力的人,但自从十四岁入宫,她再没踏出过宫廷。现在虽然成为太后,地位尊贵,然而每日面对的都是差不多的面孔,千篇一律的表情,雷同的奉承,听个说书、看个戏,也都是老生常谈,怎么能让人不气闷?

现在骤然经张惟昭之手,在眼前打开了一个新世界,太后顿觉心驰神往,思绪飞扬。要是自己是个男子就好了,哪怕跋涉千里万里,也要去看看在九州之外,那些不一样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

太后本来就不是娴静贞淑的做派,有什么事儿也不只一味闷在心里。见了太子就和他絮叨,讲到开心的地方就眉飞色舞,拉着太子的手说:

“太子,你知道吗?那个西班牙的女王,资助了一个远航商船,居然找到了一块陌生的疆域,大片肥沃土地,只有很少的未开化之人居住,这块土地比大西洋州还要大。啧啧啧,什么时候我们大炎也能造出这样的大船,找到这样一块地方开疆扩土呢?”

“太子,你知道吗?英吉利有个国王,为了找一个能给他生儿子的女人,居然接连砍了好几个王后的头,因为他们那儿的规矩,不能休妻,不能纳妾,但是最后啊,继承了他的皇位的还是他的女儿。”这是亨利八世和他女儿伊丽莎白一世的故事。实际上,亨利八世推行了宗教改革,使离婚成为可能。但是太后没记住那么多。

“太子,你知道吗?大西洋州有学究居然说,地不是方的,是圆的,像个球一样围着太阳转,你说这话儿说的,要是地是圆的还会转,我们哪能站得稳呐,不早掉下去了?”太后一边说一边觉得好笑得不行。

太子也跟着笑。

陈祐琮这段时间沙盘游戏进行得比较顺利,感觉心中的块垒松动了很多。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转变,但转变确实发生了。晚上睡眠充足,白天也就不再那么容易头痛。

加上看到祖母这段时间兴致高昂,好像老顽童一样,对了解新东西充满热情,陈祐琮也被祖母感染,开始对张惟昭所描绘的大西洋州充满兴趣。

其实太后找太子絮叨,也是想把这些有趣的东西和孙儿分享,免得他总是陷入对亡母的追思当中去,一天天消沉。现在看太子确乎有显著好转,精神气和几个月前大不相同,刘太后心里感觉好过多了。

张惟昭这个小道医,确实非同凡响。太后甚至觉得这是上天庇佑孙儿、庇佑大炎,才派了一个这样的人过来。

一日午后,天上乌云聚集,屋里闷热潮湿,像是要下大雨的样子。太子早早散学回来,到太后殿中陪祖母喝下午茶。祖孙两个一边翻看张惟昭的新画,一边闲谈。忽见牡丹低着头进来,普通一声跪倒,以头触地。

“太后娘娘,太子殿下,奴婢有要事回禀!”

太后和太子同时收敛了笑容。太后朝在身边伺候的水仙示意。水仙低着头带着几个小宫女出去了。

“说吧,什么事?”太后绷着脸问。一看牡丹的姿态,就知道宫里又出幺蛾子了。这些你争我斗的事情真让人厌烦。但宫里就是如此,主子和主子斗,奴才和奴才斗,有时候主子也需要和奴才斗,躲也躲不开。

“后殿负责浇花的小宫女粉桃发了癫狂,口口声声说见鬼了!”

“什么?”太后坐直了身体。

“奴婢知道此事体大,就把粉桃叫到一旁好好训教,让她不得胡说,扰乱人心。结果她说,此事千真万确。前几日她看见同屋的绿萝遮遮掩掩地藏了一个什么东西,趁其他宫女不在房中的时候,偷偷跪拜祭奠。奴婢知道在宫中私自祭奠是大罪,有心向太后回禀,又恐怕冤枉了绿萝。于是去她们屋中查看,命绿萝拿出偷藏的东西给我看,她拖拖拉拉不肯拿出来,被说的急了,最后还是拿了出来。奴婢一看之下,魂几乎要吓飞了。”

“你看到了什么!”太后身体前倾,显然十分关切。连太子也皱着眉头看着牡丹等着她说下去。

牡丹做出十分恐惧的样子:“那个东西,是个画像。画的是去年已经故去的海棠姑姑。但那不是一般的画像,看起来双目放光,胸膛起伏,像是能从纸里走出来,倒是比真人还要真。”

太后被她说的后背发寒,斥道:“胡说!青天白日,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太子道:“乱力乱神,多是世人的妄想。有人在宫里传这样闲话,你作为掌事宫女,不去制止,反而到太后这里胡说,自己下去领罚!”说着站起来走到祖母身边,扶住她的椅子扶手。他知道太后刚刚听到那话有点惊到了,所以这样给祖母支持和安慰。太后懂得他的心意,拉着他的手拍了拍。

牡丹以头触地信誓旦旦道:“奴婢所说,并无半点谎言。若所说非实,甘愿五雷轰顶,不得好死!太后和太子不信可以命人去搜绿萝的柜子,拿到那东西一看便知!”

陈祐琮知道,太后笃信鬼神,牡丹说的话,已引起太后好大的疑虑,如果不消除这疑虑,恐怕太后寝食难安。因此转头对太后说:“此事交给孙儿。”

说过这句话即出门唤人过来,吩咐了下去。自己依旧回来陪伴太后。祖孙俩皆沉默不语。

此时门外天越发阴了,虽然才是午后,却像黄昏一样昏暗。突然呼喇喇一个响雷,随即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开始砸下来。

就在这时,太子身边的冯浩一溜小跑进得殿来,行礼之后,从怀中掏了一个小小的卷轴出来。冯浩身边的小太监带了绿萝进来,让她跪在殿角,绿萝惊慌失措却不敢出声辩解。

陈祐琮展开画轴一看,很是吃了一惊。想了一想,随即做出淡然的样子,说到:“我当是什么,不过是一副画得比较逼真的肖像。这些婢子没有见过世面,大惊小怪。”

牡丹颤声说:“奴婢斗胆回禀太子爷。画中人是故去已有一年多时间的海棠姑姑,会画这种肖像的人天下恐怕只有一个人。而这个人,是从来没有见过海棠姑姑的,敢问她是怎么画出来的呢?”

她这话一出,绿萝吓得瑟瑟发抖,涕泪直流,但还是鼓起勇气说:“回禀太子,这幅画像是我拜求张姐姐画的,海棠姑姑的容貌也是我形容给张姐姐听,她才画出来的。”

“光凭你张嘴一说,她就能把死人给画活?不知是你的嘴太巧,还是她的笔更巧?”牡丹寸步不让。

“都闭嘴!”太后叱道。然后转头对陈祐琮道:“画像拿来我看。”

陈祐琮犹疑了一下,还是把画卷亲自捧到太后面前,站在三步远的地方,徐徐展开。

天后看了一眼,神情震动。这是海棠,是她从前最倚重的宫女之一。只可惜天不假年,去年一场病就过世了。

这幅肖像画得太像了,眼睛特别有神,你看着她的时候,就觉得她也在看着你。牡丹方才说的胸膛会起伏什么的是夸大之词,但是确实身形也画得非常逼真,仿佛能从纸上凸出来一样。

这幅画十分精细,和她这几日来翻阅的线条简练的仕女图并不相同。但一看就知道这也是张惟昭画出来的。那种用细碳条在硬纸上作画的手法太后还没见第二个人用过。

太后闭了闭眼睛,又盯着画像看了数息,挥手道:“收起来吧。”

“这幅画像到底是怎么画出来的?你拿着这画像都做了些什么?”太后冷冷地看着绿萝。

绿萝几乎要瘫软在地上,但还是咬着牙让自己尽量跪得直一些:“回禀太后!真的只是由奴婢描述海棠姑姑的样子,张姑娘一笔一笔描绘出来的。”

“这世上哪有听人讲,就凭空把从未见过面的人画的这样像?除非她自己有法子看见!”牡丹咬定不放。

“不是凭空画出来的!是张姑娘先让我找一个和海棠姑姑容貌相近的人给她看,她画出轮廓,再按照奴婢的描述一点一点修正,直到完全相像为止。太后若是不信,可以叫张姑娘过来,用这个法子让她画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人,看她能不能画得出来。只是这样画一个人,要画很久才能完工,会消耗许多精神。”绿萝一力辩解。

“就算是太后您向张道医描述一个人的样子,她最后画得确实很像,也不敢保证她就是根据您的描述来画的啊!说不定她是用什么千里眼、招魂术看见的呢?宫里有很多给贵人们画像的画师,就算是对着真人,又有几个能画得这么像的?这难道不蹊跷吗?太后和太子一向仁爱,看她一直打着医术仁心的牌子,才会被她妖言魅惑。但奴婢冷眼看去,此人身上妖异之处甚多,奴婢只是担心太后和太子的安危啊!”

说着接连磕头。

牡丹说的话,环环相扣,滴水不漏。太后的面色越加凝重,连太子也皱起了眉头。

第四十一章 异端

“牡丹姐姐,你说张姐姐妖异,可是她自从进宫来,一直都是在助人救人,从来未曾伤害过谁。这怎么能说是妖异呢?”绿萝见情势危急,索性横下一条心,把自己的恐惧抛在一边,正面跟牡丹争论。

“为了图谋更多,故作正直收买人心,这样的人还少吗?你这样为她开脱,还不是怕自己私自祭奠的事受宫规严惩?”牡丹丝毫不让。

“奴婢只是对着画像怀念祝祷,并没有用香烛纸钱祭奠!”绿萝分辨。

“够了,都闭嘴!”太后震怒叱道,两个宫女都匍匐在地上,不敢再出声。

太后沉吟了片刻,问陈祐琮:“太子,你觉得应该如何处置?”

“不如传张道医过来看她怎么说?”太子建议。

太后点头。

张惟昭冒雨从后院赶到正殿,进得殿来,马上感觉到气氛异样。她本来想像往常一样,按道门礼节向太后和太子行礼,带她进来的水仙却说:

“张姑娘,还请你跪下回话。”

张惟昭看向太后和太子,两个人都神色凝重,不发一言。张惟昭依言跪下。

太后点头示意,香玉把一张画像拿到张惟昭面前,问道:“张姑娘,这是你画的吗?”

“是我画的。”张惟昭平静答道。

太后面无表情地问她:“你可知道画中人是谁?”

“是海棠姑姑。”张惟昭依然和平静。

“她走了已经有一年多了,你是如何知道她的容貌的?”太后的声音冰冷不带情绪。

“太后特意召我来问这些,是不是有人说我能够招鬼,因此能够看清海棠的容貌?”张惟昭说这句话的时候特意看向牡丹。

牡丹被她的眼光盯上,只觉得浑身一震,咬牙道:“若不是亲眼所见,怎么可能画得如此逼真?”

张惟昭并不接她的话,朝上拱手道:“太后,小道之所以能把海棠姑姑画得这么像,原因很简单,乃是因为术业有专攻。小道自有办法,可以做成这件事。”

说着,也不管众人反应,径直说下去:“其一,透视法。小道从小学习西洋画法,西洋画和我朝的工笔、写意不同,注重光线、比例,描绘事物越逼真越好。其二,人种学。世人看起来千人千面,实际上,同一地域或种姓的人容貌却有相似的基本特征。绿萝告诉我她和海棠姑姑都是保定人氏,又说内务府来送衣服的甄姑姑也是保定人,和海棠姑姑有几分相似,小道大致就知道海棠姑姑会是什么样的身形和面庞了。其三,筛选法。这其实就是个笨功夫。我在白纸上画了十几双眼睛,十几个鼻子,让绿萝挑选,反复修改,才画成了最后的样子。这幅画,足足用了十天的功夫。所以,画得像一点又有什么不可能的?”

这时,跪在一边的绿萝膝行向前:“太后娘娘,张姐姐说的句句属实。都是奴婢不好,奴婢从小没了母亲,视海棠姑姑如母亲一样,怕日后年岁久远忘了海棠姑姑的模样,才一心求画的。这事真的不能怪张姐姐啊!”绿萝也是个聪明姑娘。她知道宫廷里的主子都很注重孝道,所以把自己对海棠的思念说成是如同孩子怀念母亲,想藉此打动太后。

太后的表情果然有所松动。太后一生最大的荣耀来自于她成功地做好了一个母亲,所以听了绿萝对海棠的孺慕之情,对她生出几分怜悯。

牡丹眼看张惟昭和绿萝合力扭转了局面,内心焦急,对张惟昭道:“什么西洋画,什么透视法。你小小年纪,又没有去过大西洋州,就算西洋和尚教过你几天,你就能画法、医术、天文、地理样样精通吗?”又对太后道:“太后娘娘,事有反常即为妖。有这样一个心思诡异的人在您和太子身边,奴婢真的是日夜忧心啊!”

张惟昭禁不住呵呵冷笑。异端,她又一次被人当做了异端。

前世,她在救助难民妇女和儿童的时候,因为教她们像一个正常人而不是奴隶那样活着,被恐怖分子当作异端。

这一世,她只不过是画了几幅画,讲了几个故事,又被当做异端。

总有一些人,他们把自己固守的法则当做天条,任何和他们不一样的人都被视为魔鬼,要不惜一切剪除。而浑然不觉,他们这种对一切有活力、有梦想的生灵充满仇恨,把活人当做韭菜来收割的人才更像魔鬼。

“我是能看见你所看不见的东西。”张惟昭挺直了背,傲然对牡丹说。

此话一出,屋内的人都是一惊,齐齐看向张惟昭。

“我也能做成你做不成的事。不是因为我不同常人,而是因为所谓的常人,本来就是由各色各样的人组成的。如今我不过画了一幅比较像的画,你说我反常。那么,这世上有许多书生皓首穷经,也未必能够中秀才,而有的人不足二十,却能连中三元当状元,这些少年才子难道也是妖异吗?”

“你不过是狡辩,混淆话题!”牡丹知道自己不能退缩,因为事情已经闹到这个地步,退后了就可能什么都没有了。

“你不过是嫉妒,想清除异己。鬼不在别的地方,就在你的心里!”张惟昭一针见血。

“太后娘娘!”牡丹转向太后:“今日她用妖法讨您欢心,贪名敛财,日后若有人用重金盛名加以笼络,难保她不会生出异心,转过头用妖法害您!奴婢确实是嫉妒她更得您的信任,但奴婢对太后娘娘是一心一意,绝无二心的。请太后娘娘明鉴!”

太后沉吟不语。

陈祐琮皱紧了眉头,转过头,向太后拱手道:“皇祖母……”

却被太后抬手制止了。

于是太后缓缓开口道:“绿萝,私藏亡人画像,扰乱人心,但念在你是个有孝心的人,哀家就饶过你这次,下次再犯,从严发落。杖三十,罚半年月银。”

绿萝马上伏地谢恩,她知道自己这条命是保住了,退出殿去领罚。

牡丹听到太后抬手放过了绿萝,预感到事情不妙,伏在地上,浑身颤抖,却什么也不敢说。

“牡丹挑拨是非,以神鬼之事搅乱宫廷。”太后转头对水仙说:“去外院把赵勤叫过来,打八十杖,遣入西苑去打扫院子。”

西苑在紫禁城外侧,去西苑就是赶出紫禁城的意思了。那里平日冷清得很,只有遇到宫里的贵人有兴致去泛舟、游园的时候才会热闹起来。宫婢到了那里,就好像宫妃被贬入冷宫一样,再没什么前途可言了。

牡丹伏地痛哭求饶,太后却根本不再正眼看她。

很快赵勤从殿外进来。赵勤是长乐宫的总管,很得太后信重。

赵勤办事利落,进来命小宦官堵上牡丹的嘴,无声无息拉出去了。

太后挥退了殿里的所有宫女,偌大的内殿只剩下太后、太子和张惟昭三个人。太后端坐不语。太子站在太后身边也不说话。

殿里安静得只剩下从窗外传来的哗哗雨声。

过了一会儿,太后看向地上的张惟昭:“你到底是怎么画出来海棠的?”

张惟昭拱手向上:“小道刚刚所说绝无半句虚言!”

太后叹了口气:“哀家平时待你不薄吧?”

张惟昭答道:“我初来宫中时,只道太后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一定非常威严。但实际上,太后却是一个有赤子之心的人,对小道信任、包容。”

“原来你也知道我对你包容。”

“是。往日我和师父在江湖上自由惯了,初时并不觉得如何。后来知道宫廷究竟是怎么回事,才明白原来太后一直对我十分优容。”张惟昭实话实话,不然就凭她穿衣、说话、行事的风格,没有太后撑腰,早被看不惯的人整治过多次了。虽然她觉得她并没做什么过火的事情,在前世,选择自己说话、穿衣、工作的风格,是每个人的基本权利。但这不是二十一世,这是信奉尊卑有序的大炎。

“但是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实话?你究竟是怎么画出来海棠的?你怎么知道那么多关于大西洋州的风土人情和掌故?你尽管实话实说,我不会怪罪你!”太后凝视着张惟昭的双目里甚至包含着几丝热切。

张惟昭的背微不可查地晃了几晃,但最终仍是坚定地说:“我刚才所说句句属实。”说着,将额头触在了撑在地上的手背上。这是她第一次,向人做出叩首的姿态。

“好,好!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治你的罪!”太后似是十分气恼和失望。

陈祐琮走过来劝慰祖母:“祖母莫要生气了。就算是修道多年之人,也未必有多少法力神通。何况一个小小道医。想来她不过是杂学旁收,有几分绘画的天赋罢了。”

太后看着陈祐琮,脸上露出怅然和怀念的神态,“我只是……”就在这时,一道闪电劈下,殿中几个人的脸瞬间被照亮,又突然沉没在黑暗中。紧接着一串炸雷连番响起。

第四十二章 你怕天谴吗

刘太后突然灵光一闪,问道:“你不愿说,是不是因为怕泄露天机会遭天谴?”

张惟昭哭笑不得,抬起头来道:“我……”

就在这时,一个更大的闪电劈下,一霎时屋里亮如白昼,闪电之后雷声隆隆而至,连屋顶似乎都在随着雷声震动。

太后似是被这雷声吓到了,等雷声停歇,连声说:“好,好,我不问了,不问了。你下去吧。”

张惟昭拜了一拜,站起来退出殿外。

殿里只剩下太后和太子祖孙两个。

太后拉着陈祐琮的手,突然流下泪来:“我不是一定要让她泄露天机。我只是,只是,很想再见你皇祖父一面……”她想问问他,为什么临终之时,只叫了钱皇后在身边,却没有给自己留下只言片语?为什么遗诏里只提到钱皇后百年之后要去帝陵里合葬,对自己却只字未提?难道这么多年来同床共枕,生儿育女,对他来说却仍然比不上钱皇后那些悱恻的诗词、哀怨的眼泪有分量吗?

太子将太后的肩膀揽入怀中,安慰道:“祖母,我知道,孙儿都知道……”

陈祐琮的肩膀虽然还不像成年男子那样宽阔,却稳定而牢靠,刘太后靠着拭了一会儿眼泪,便平复了情绪。

“你陪了我半天也累了,自回你殿中休息。准备用晚膳吧。让我也安静一会儿。”

太子又宽慰了祖母几句,便回自己殿中去了。

张惟昭回到自己房内,关上门,几乎虚脱一般倒在床上。

刚才和太后的几句对答,耗尽了她的力气。

之所以会这样耗力,最关键的原因,不是因为要极力去洗脱自己的罪名,而是,要面对太后的失望。

她知道,其实太后和太子都是期望她有沟通鬼神的异能的。

她能理解这种期望,在前世的时候,当她的奶奶猝死,爷爷一夜之间衰老憔悴了很多,她也希望这个世界是有鬼神的,她希望能有一种方法和逝去的亲人沟通联系,知道她去了哪里,过得怎么样。但是,她读过周易,研究过佛经,在英国求学期间,去拜访过来自印度的号称能够通灵的大师,都没有找到一个真正有效的方法去做成这件事。

那个号称能够通灵的印度大师,在她看来只是第六感比一般的人要强很多,但是还远远达不到与异世界沟通的境界。

这个世界上究竟有没有鬼神,她并不知道。

如果说有的话,连她这个重新活过一次的人,都从来没有见到过一个。她从二十一世纪莫名其妙穿越到这个世界,中间连一点转换都没有,没有看到过阎王、小鬼,也没有经过冥界,没喝过忘川水,就这么凭空乾坤大挪移了过来。她觉得她的重生很可能是脑电波在机缘巧合下穿越平行空间造成的,而不是来自神或造物主的旨意。

但如果说没有的鬼神的话,按照二十一世纪最新的研究,科学家们认为,目前我们所生活的这个宇宙空间,人类可观察到的物质只占宇宙质量很小的部分,而无法观测到的暗物质却占据了85%以上,我们所说的鬼神是不是就是暗物质构成的另外一个世界?不得而知。起码二十一世纪的科学还无法证实这一点。

在张惟昭所从事的专业心理学中,其实有相当一部分知识都接近玄学,而无法用现有的科学体系解释清楚。比如说,弗吉尼亚大学的教授,儿童精神病理专家JimTucker相信有些人确实带有前世转生的印记,他对此做了四十多年的研究,搜集了两千七百多个案例,来证明轮回的存在。

其中最广为人知的一个案例,是美国路易斯安那州的一个男孩JamesLeininger。在他四岁的时候,他父母发现他经常做关于飞机着火和坠机的恶梦,并且知道很多二战中飞机的知识。比如和父母在一起看二战飞机模型的时候,他母亲认为一架模型底部的箱子是炸弹,他却说是副油箱。他对二战中一位飞行员JamesHuston执行任务、以及战斗中坠机身亡的细节非常熟悉。研究者最后相信这个年幼的James,就当年那个名为JamesHuston的飞行员的转生。

2008年,JimTucker在美国《探索》(Explore)期刊发表了一份长篇报告,总结了他对儿童的前世记忆的研究。这份报告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力,使很多笃信科学主义的人开始反省肉身死亡精神也随之消灭的观点是否太过武断。

但无论如何,张惟昭是没有能力感召鬼魂的,她也没有办法把自己重生的经历讲给这个世界的任何人听。她相信前世和今世这两个世界各有自己的法则。她可以借用前世的知识和技术为今世所用,却不能去告诉他们在这个世界之外还存在着什么样的时空,告诉他们自己跨越时空的经历,因为她担心这样会引起巨大的恐慌和无法控制的改变。

尽管如此,她面对太后浓重的失望的时候,还是觉得很难过。那一瞬间,她是真的希望自己能通鬼神,但是,很可惜,她并没有。

她不是神,她没有超出自然法则的能力,有些事,只能看着它发生,看着它存在,而无法去撼动和改变它。

比如说,死亡,以及死亡带来的离别和痛苦。

在前世的时候,她因为看到和感受到了人世的苦难,才成为一个心理医生。

而在今世,她看到了更多的苦难和痛苦,也越加感受到了个人力量的有限。

她的力量是很有限。但是,那又怎么样?她能做到一点是一点!

她是一个心理医生,她可以帮助人们减轻痛苦,或者,当痛苦确实无法消除的时候,帮助人们学会与他的痛苦共存。所谓带病生存,就是这个意思。

想到这里,张惟昭从床上起来,到药箱里去翻检出干净的细棉布和伤药,包裹好了,找了一把雨伞,出门去找绿萝。

张惟昭开始每天给绿萝熬药。虽然太后对绿萝只是小惩大诫,行刑的嬷嬷并没有用足力气,但绿萝还是被打得后半身一片青紫,有地方还见了血。张惟昭用药仔细帮她调理,力求不要留下什么后遗症。

她虽然对宫廷政治并不敏感,但大致知道太后为什么既处置了牡丹,又要杖责绿萝三十。

绿萝对海棠画像的叩拜,已经触及到了宫中不能私下祭奠,不能施行巫术,不能弄神鬼之事的底线。绿萝的事已经被牡丹兜出来了,如果不惩戒,就等于做了一个很不好的示范。

皇帝祭天地祖宗可以,太后为先帝做法事可以,但是后妃、宫女和宦官不能私下里祭奠自己的父母亲人。因为一旦鬼神之风兴起,宫廷里借神鬼之事互相倾轧,不知道又要枉死多少人。

这也是典型的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但如果不如此,却会引发更大问题。

所以说张惟昭真是很不喜欢紫禁城里的这种游戏规则。每个人都被其牵制,却又无力摆脱,哪怕是太后、太子都是如此。

但是紫禁城外的世界,也并不比紫禁城里好多少。甚至要更糟糕。

张惟昭刚刚穿越过来的时候,在逃难的路上,甚至看到过饿极了的灾民分吃死人尸体。贩卖人口更是常事,有人挑着担子,从饿得走不动的父母手里买孩子,把孩子们放在筐里,像挑着鸡鸭一样去市镇里卖,男孩八十文,女孩五十文。买孩子的人挑挑拣拣,付过钱揪着孩子就走,跟买了一只鸡一只鸭没有什么分别。

张惟昭当时一直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的外来者,看到这些景象,虽然震惊,但仍然有一种置身世外的超然,并不能感同身受地体会到这些人的痛苦。后来她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在僵尸一般的难民潮中保全了自己,并且很快幸运地成了张荣鲲的门徒,被他收留和庇护,这也导致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仍然能够用一种局外人的眼光打量这个世界,并且保持着那种来自更文明世界的优越感。

但是,随着她在这个时空中生活得时间越久,她对这个世界的苦难就有了更加真切的体验。周围发生的一切不再与她毫不相关。

比如这一次,如果不是因为牡丹对她的嫉恨,绿萝也不会被牵扯进来,受这三十杖责之痛。

她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她只是想用她自己的方法纪念那个温柔养育她的姑姑,她有什么错?

但这种思念却被人当做借口,几乎置她于死地。

当然,那个构陷她们的人,最后并没有成功,反被自己的戾气反噬,遭受了更多的杖责,被赶出紫禁城了。

听说杖责八十,已经快到人的极限了。如果养不好伤的话,说不定会死去或者留下残疾。

张惟昭很不喜欢牡丹这种表面温柔大度,内里狭隘阴狠的人。但是,她想到牡丹可能会因为职场竞争的失利而失去健康或是性命,还是觉得很难释怀。

第四十三章 被看到被照亮

就在牡丹事发之后的隔日下午,太子又来到沙游室。

这一个月多月以来,太子每三天就花半个时辰呆在沙游室。在沙盘上,他可以任意创造,纵情驰骋,仿佛这个方寸所在,在他手下能够幻化出无穷的世界。

在人前,他仍然是那个完美无缺的太子。但是在这里,他可以做他自己。

有时候,他想变成恶龙、邪魔,想点燃烈火、摧毁一切,这都没有关系,这是他的世界,他可以这样做。

有时候,他想像自己变成一个大号婴儿,仰面平摊在沙子上,无所事事,生锈、发霉,这也没有关系,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人要求他必须勤奋、坚强。

无论他做什么,这个沙盘,以及坐在沙盘对面的那个人,似乎都能容纳得了,似乎都觉得这没有什么,只是正常的人性而已。

是啊,尽管他有着太子的名号,但他其实只是一个人,一个少年,所有人的脆弱,人的怠惰,甚至人的邪恶,他都会有。

奇异的是,当他以往强撑着要做一个完美的帝国储君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的坚强,只是外表的一层脆皮,他要辛苦支撑这个皮,这个形象才不会崩塌。

而现在,当他可以表达出他以往不允许自己表达的那些愤怒、脆弱和无助的时候,他反而觉得有种坚实的力量,在从他的内部缓慢生长出来。他变成实心的了,不再像个空空的铁皮人。

他知道这种转变之所以能够发生,都是因为有对面坐着的这个人的缘故。她的眼睛,仿佛带着光,能够看到他内心深处那些从来不曾被阳光照射到的地方。而那些藏匿在他内心深处的黑暗所在,那些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不毛之地,因为这道光的进入,开始有绿意延展,甚至变得树木葱茏。

尽管在别的场合相见的时候,两个人还严格遵从着身份之别,仿佛在沙游室的一切,都像是发生在另一个独立时空的事情,和日常的生活毫无关系。但是,陈祐琮知道,她对自己来说是独一无二的。

但是,今天沙游室的一切陈设并没有变,陈祐琮却觉得气氛和以往完全不同。那种温暖而流动的感觉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凝重滞涩。连沙子触手都不再那么流利光滑。

陈祐琮几乎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是因为坐在对面的人心境变了,那道光,没有了。

张惟昭看上去依旧那么平静,面色与往常并无差别。但陈祐琮却能异常清晰地感觉到她内心有异样的情绪在流动。

他放下了手中的沙子。

“你在生气吗?”他问。

“你感觉到了?”张惟昭回报以一个苦笑。

“你气皇祖母杖责了绿萝吗?”

张惟昭想了一想说:“我是很生气,我感觉有东西压在这里让我几乎没有办法呼吸。”她用手按着胸膛,顿了一下,接着说:“但我并不是在生太后的气。我只是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

“你不明白什么?”

“为什么牡丹只为了争宠,就不惜把她的同僚推到死地?为什么我保护自己,就得反过来把她置于死地?为什么绿萝所做的事情,不过是人之常情,却把自己置于死地?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为什么处处是死地?”

太子轻叹了口气,他想劝慰张惟昭,告诉她,她是安全的,无论出了什么事,自己会设法保全她,但冲口而出的话却变成了:“你的问题我无法回答。我只能告诉你,在这里,人人都是如此。包括太后,包括我,甚至包括我的父皇。一不小心,就踏入死地。”

不知为什么,此刻他突然很想倾诉,于是他问道:“你知道陈氏皇族曾经的往事吗?知道太后和先帝,曾经被囚禁在南宫,其间几次差点死于先帝的异母兄弟之手?”

陈祐琮知道他不应该和张惟昭说起这些。这些问题在他心中埋藏很久了,找不到人讨论,但今天就是流畅地从他胸中流淌而出,丝毫没有阻滞。

张惟昭似乎完全不怕听到这些阴私之事,缓缓点头。

“那么你知道吗?”陈祐琮说到这里,语气变得迟缓,似乎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我的母亲,在我六岁的时候就离我而去,而她身死的原因,就是因为生了我?”

陈祐琮这一个多月来沙盘的主题,全与对母亲的怀念、祭奠有关,也充满了复仇的冲动和压抑的痛苦,张惟昭已经猜出了他母亲季淑妃的死不简单,而且也从宫廷的权力格局中,猜到了她的死可能和哪些人有牵扯。她不想隐瞒这一点,所以她继续点头。

砰地一声,陈祐琮的拳头重重捶上了几案,他大声说道:“那么为什么,一个母亲千辛万苦生下一个孩子,含辛茹苦把他抚养长大,她就要因为这个被置于死地?无辜的人枉死,而杀人者却身居高位,备受宠爱,这究竟是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绿萝只是因为祭奠养育她长大的姑姑,就被杖责,你为她抱不平。而我的母亲无辜被害,我甚至都没有办法找人问一句为什么!”

陈祐琮一下又一下地捶着桌子,关节上渗出血渍。

张惟昭站起来,隔着几案,握住那只自残的手。那只手在不断颤抖。

“你为什么抓住我的手?你好像对我说过,”陈祐琮声音低哑地说:“在这里不能有任何形式的身体接触?”

“是,但若为了阻止伤害发生,就可以暂时打破这个规定。”张惟昭放开了手,坐了回去。

“这真是个残酷的世间。”张惟昭说。无论在前世还是今世。

“我母亲是被金贵妃害死的。”陈祐琮说。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她去世的时候你不是只有六岁吗?”

“前段时间有人告诉我事情的经过。”

“太后是否知悉当年你母亲被害的内情?”

陈祐琮低下头,脸上有种和年龄不相称的悲怆:“太后当时也无能为力。因为,父皇是帮凶。”

“太后是否知道你已经知道这件事?”

“我想她老人家已经知道了,前段时间她看到我一日比一日消沉,她很担忧,但是什么也不说,只是请来了你,她说你能够医心。”

张惟昭至此已经能够把自己为什么突然被招入宫廷,为什么会受到太后的优容,在长乐宫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等等这些问题串联起来,形成一条清晰的线索。这些内情和她猜测的大差不差,但是,从太子嘴里得到证实还是让她把一切看得更清楚了很多。

“有时候我心里好恨!”陈祐琮咬着牙说。

“你不恨才不正常。”

“可是父子君臣,我怎么能够恨自己的父亲和君王呢?”

“恨都恨了,还说什么应该不应该?说不应该恨,你就不恨了吗?”

“是父亲和母亲给了我生命……”

“不是他们给了你生命,他们只是容器和管道,是上天通过他们创造了你。”

“你难道不知道你这话是有违孝道,是大不敬的吗?”

“孝道大不过天道。”

“你难道不知道本朝以孝道治国?”

“孝道只是君父哄骗子民顺从的手段。这个世上没有哪个帝王是靠孝道夺取天下的,也没有哪一个帝王是靠孝道赢来繁华盛世的。儿子的命并不比父亲低贱。百姓和君主相比亦然。”

“你!?”陈祐琮睁大眼睛看着张惟昭。

张惟昭的脸,不再如平时那样,如水一般平静而包容,而是带着一种锋利和坚定。她在这个时代,一直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价值观的不同,但是就在这一刻,她不想再隐藏。

陈祐琮还没习惯张惟昭这种转变,瞪着眼睛看了她半天,才冒出来一句:“今天的你和以前大不相同。之前你一直戴着四平八稳的面具不累吗?”

“今天的你也和以前大不相同。十三四岁的小孩,平时却非要板着一副老学究的面孔,你不累?”

“我是太子,太子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我是医者,医生也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说完这两句,两个人都笑了。倒把这两天来的阴霾消散了不少。

“你不要怪皇祖母。她其实一直在护着你,对你和对其他人很不一样。宫廷不同于别处,神鬼之事是大忌。绿萝不惩戒,难以服众。牡丹如果不离开这里,难免还会兴风作浪。到时候就不知道会牵连到多少人。宫里这样的人不少,为了自己能够晋身上位,不惜踏着旁人的尸骨往上爬。”

张惟昭叹了口气:“我并不是在怨太后。我只是,很不喜欢宫廷里的这套行事法则。”

陈祐琮道:“我也不喜欢。”

“若你能选择,你希望过什么样的生活?”

“我还是想当太子,将来成为一个贤明的君王。但是我不喜欢这个后宫,我希望和父皇、母后,像一家人一样生活在一起,共同励精图治,让大炎变得繁荣富庶,百姓安居乐业。而不是如现在一般,无论是君王还是后妃,都要在这无底洞一样的后宫里消耗许多精气神。”

第四十四章 温暖的水域

“我赞同。”张惟昭开始佩服起这个少年。不是每一个身处权力中心的人,都能够有这样的反躬自省的精神。更多人的遭到欺凌之后,会力求上位,反过来欺凌他人。

“我想请你帮一个忙。”陈祐琮望向张惟昭。

“什么忙?”

“我想请你帮我画一张像。”

“好。”张惟昭已经猜到陈祐琮要画谁的画像。

“可是,我记不清她的面容了……”说到这里,陈祐琮底下了头,觉得自己自己的要求似是有点荒唐。

“你说的,是你的母亲吧?太后是否还记得你母亲的容貌?”

“我不想惊动旁人,尤其是祖母。”

张惟昭沉吟了片刻:“让我来想想法子。”

陈祐琮抬起头,用殷切而敬畏的眼神看着她。

张惟昭笑道:“别这样看着我,我已经说过了,我不会招魂!但是,也许有法子可以让你想起来从前的情景。你说你母亲去世的时候,你已经六岁了。六岁应该有完整的记忆了。”

“真的吗?那你需要什么法器?什么祭品?我马上让人去准备!”陈祐琮听到张惟昭说能够让他想起六岁之前,母亲还在世的时候的情景,手脚都开始在轻轻颤抖。

张惟昭长叹一口气:“都说了不是招魂。不用法器,也不用祭品。现在也没办法开始。这两天精神气消耗太多,三天之后再开始吧。”

“好!好!你这两天要吃什么来增长灵力?我去吩咐小厨房做!若需雪莲,灵芝这些补气、炼丹的灵药也尽管说。”

张惟昭简直要以手扶额。还灵力,看来认定她是要做法了。不过心理医生的工作确实和道士有点像。道士要靠自己的修为去降妖除魔,如果道行不够,就会被妖魔反噬。而心理医生是用自己的精神力去帮助患者觉察内心的阴影,去抱持和化解患者的痛苦,但如果自身精神力不够强大,也会被对方的痛苦侵蚀。

张惟昭与陈祐琮约定了三日之后的晚上。之所以选择在晚间,是因为在夜色的包围下人的内心更容易敞开。

这次没有在沙游室,而是去了沙游室对面的房间。这里被张惟昭布置成了咨询室。

按照张惟昭要求,陈祐琮沐浴过后,穿着轻便舒适的衣服,来到咨询室。张惟昭安排陈祐琮躺在软榻上。自己则搬了把椅子,坐在靠着陈祐琮头部的那边。

房间里烛光轻柔。

张惟昭的声音也很轻柔。

“请你找到一个让你感到最舒适和放松的姿势躺下来,感受一下你的背是如何和软塌接触的。现在你感觉到了吗?”

陈祐琮轻轻颔首。

“好。现在想象,你漂浮在一处温暖的水域里。这片水域非常宽阔,非常温柔,非常安全,水浸润着你,承载着你。你可以轻松地躺在这片水域上,没有任何烦恼,没有任何忧虑……”

张惟昭的声音与平时不同,非常温柔,却同时有具有一种神气的吸附力,带领这陈祐琮进入了那个她所描述的奇异境界。

“现在你已经完全浸润到了这温暖的水里,你能感觉到,你的脚趾非常的放松,放松而又自在。接下来,感受你的脚踝……”

张惟昭逐一帮陈祐琮放松他身上不同的部位,从脚趾、脚踝、小腿、膝盖、大腿,一直到腹部和胸部,然后从手指、手掌、小臂、上臂到肩膀,最后是脖颈,面颊、五官和头顶。

在张惟昭每提及一个部位的时候,陈祐琮就感觉到一股暖暖的气流,从这个部位升起,当这暖洋洋的感觉从足尖、指尖,一直流动到脑顶心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整个人似乎都和这一片温暖的水域融为一体,无比安全,无比舒适。

“这时,从这片水域里,升起一个气泡,缓缓向你飘过来,气泡的表面非常光滑,倒映出了清晰的影像,现在你凝视着这个气泡,看看它倒映出的景象是什么?”

张惟昭的声音轻柔而有力。在她的引导之下,陈祐琮仿佛亲眼目睹了,一个光滑明亮的气泡轻盈地飘飞到他的面前,上面的景象清晰可见。

“这个气泡飘过去了,越升越高,然后气泡破裂。消失不见了。现在水里又升起第二个气泡,缓缓向你飘过来,气泡的表面非常光滑,倒映出了清晰的影像,现在你凝视着这个气泡,看看它倒映出的景象是什么?”

从张惟昭的角度,可以看到陈祐琮的眼睫在轻轻颤抖。

“这个气泡飘过去了,越升越高,然后气泡破裂。消失不见了。现在水里又升起第三个气泡,缓缓向你飘过来,气泡的表面非常光滑,倒映出了清晰的影像,现在你凝视着这个气泡,看看它倒映出的景象是什么?”

张惟昭的声音持续而稳定,虽然重复着相似的话语,但每一段的语气和力度却有着精妙地调整,引导陈祐琮把更多内心深处埋藏的记忆投射到他想象中的屏幕上。

陈祐琮的眼角有泪水不断滑落。

“好,现在第三个气泡也消失了。水慢慢、慢慢地退了下去。你的身体从水中显露了出来。当你准备好的时候,你可以以任何你想要的方式醒过来。”

陈祐琮安静地在软塌上躺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地坐了起来,低着头,沉默了许久,像是还未曾从那种恍惚迷离的境界当中清醒过来。

张惟昭不说话,只沉默地陪伴着他。

“我看见了……”半晌,陈祐琮嘴唇微微颤抖着说。

“你看到了什么?”张惟昭柔声问。

“娘亲!她的脸庞。我已经许久许久没有想起来过她的模样。可是,刚刚我看到了她!那就是她!”说到这里,他霍然抬起头,满含着泪水的眼睛在烛光的映照下非常明亮。他的表情,不再是平日故作老成的温文尔雅,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受了伤的孩子。他急切地望着张惟昭,仿佛在寻求她的肯定。

“是,那就是她。”张惟昭轻柔而坚定地回答。

“她在对我笑,对我说话。她抱着我,坐在一处石阶上,轻轻摇晃。还有,最后,她穿上了一身华丽的宫装,梳着高高的发髻,那么美丽,她明明在笑,眼睛里却含着泪。她对我说了许多话,但是我却一句也听不见,一句也听不见!然后,她就转身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陈祐琮站起来,面对着张惟昭,想要用双手去抓住张惟昭的肩膀,但却记起来张惟昭说不可以有身体接触,极力克制着把手收回来,只殷切地看着她说:

“你有法子让我听到她说的话吗?你有法子的是不是?”

张惟昭站了起来,对陈祐琮说:“慢慢来。让我们慢慢来。你会想起来更多的。”

烛光照射到张惟昭脸上,使她的脸庞散发出一种柔润的光泽。她仍旧穿着那一身蓝色的道袍,头上丰盛的乌发只简单挽了一个道士髻,整个人却看起来有种静谧而沉静的美。

陈祐琮看着这样的张惟昭,仿佛迷路的孩子找到了依靠,激荡而沉痛的心慢慢沉淀下来。

进入了八月,天气渐渐凉爽了起来。晚膳之后,太后到御花园里走了一圈消食,回到长乐宫,让香玉给她把簪子耳环摘掉,松散一会儿准备就寝。

门外负责打帘的小宫女进来禀报,说是太子求见。

太后命小宫女赶快请太子过来。

早先陈祐琮还小的时候,晚上临睡前,总是要到太后寝殿中消磨一段时间。后来陈祐琮渐渐长大,课业繁重,要在书房看书、练字和写文章,晚上就来得少了。

这会儿过来,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吧?太后忖度。

陈祐琮进得殿来,径直走到太后面前,拱手行礼之后,对太后说道:“皇祖母,孙儿想给您看一样东西。”声音低沉,眼睛却是明亮的。

“什么东西?”太后诧异。

陈祐琮却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对身后的宫女们说道:“你们都先下去吧。”

等众人都退下之后,陈祐琮跪倒了太后跟前:“孙儿先要请皇祖母恕罪!”

“这是怎么了?赶快起来说话。”太后连忙把陈祐琮拉了起来。

“我想给您看一副肖像。怕吓到您,所以要先跟您告罪。”陈祐琮低着头说。

太后已经猜到了陈祐琮要给她看什么,长叹了一口气,道:“把烛台拿得离我近一点。”

陈祐琮端了烛台过来。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个卷轴,郑重其事地交到太后手里。

太后展开卷轴的手有着微不可查的颤抖,但却没有迟疑。尽管早就有准备,太后在看到画上的人物的时候,仍会觉得震惊。

季淑妃。

实际上,画像上的她穿的还是宫女的装束,并不是封妃之后的衣饰。面目看上去甜美又和善。但是,刘太后只看了一眼她的眼睛,就不敢再看。她不知道张惟昭怎么能把人的眼睛画得那么逼真。明明只是一副用细碳条画出来的画,也没着什么其他颜色,画里面的人偏生看起来栩栩如生。

第四十五章 故人的凝视

被一个故去那么久的人含笑凝视,刘太后感觉到心都拧在了一起。她合上了画轴。

“你们是,怎么画出来的?”太后缓缓问道。

“是张道医帮孙儿追忆起来以前的事,我才重新又想起了母亲的容貌。原来我和她生得这么相像。张道医说她会以男转女,先照我的模样画出了一个女子出来,然后又让我看哪里像、哪里不像,把不像地方一一改过。就画成了这副画像。”

“她……,是如何帮你想起从前的事的?”自从季淑妃去后,太后将陈祐琮抱过来养。刚开始的时候陈祐琮思念母亲,日夜不宁,后来生了一场重病,病好之后仿佛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绝少再提自己的母亲。这些事情,太后都记得十分清楚。

“张道医说,人若遇到了伤心事,通常比高兴的事记得更清楚。但太过痛苦的事,反而会被人遗忘。这是人对自己的保护,否则就活不下去。对于孩子来说尤其如此。但是那些遗忘的事,并没有完全消失,只是被压在了心轮之下。脑子虽然忘记了,心却还保留有印记。她试着帮我链接起眉心轮与心轮。有许多孙儿以前苦思冥想也记不得的画面开始涌到这里。”陈祐琮说着指向自己的额头。

眉心轮主掌智慧和理性。心轮主掌情绪和感觉。

太后听了慢慢点头:“她还有这个本事。”

“还请皇祖母不要怪我擅自主张。”

“怀念自己的母亲,是人的天性。我怎么会责怪你?倒是孙儿你,怪祖母吗?”

陈祐琮吃了一惊:“孙儿怎么会怪皇祖母?”

“你会不会怪皇祖母没有护好你的母亲?让你成了没娘的孩子?”

“祖母!”陈祐琮跪了下来,垂首陈情:“若不是有祖母慈爱护佑,孙儿哪里能好好活到今天?我这条命,不但是母亲给的,更是祖母给的。很多事情,虽然嘴上不说,但我心里都明白!”

“那你也明白你母亲是怎么死的了?”

“是!”陈祐琮垂在身体两侧的手紧握成拳,关节发白。

“是居于乾西荒宅的废后崔氏将你引去,告诉你的吧?”

“是!”陈祐琮的回答仍旧非常简短。

“你前几个月,寝食难安,痛苦难当,自残自伤,也是因为知道了生母死因的缘故吧?”

“是!”至此陈祐琮的眼眶里已经蓄满了泪水,强忍着没有掉落下来。

“那你为什么没有来告诉祖母呢?”说到这里,刘太后的声音里也充满了悲痛之意。

“我怕祖母担心、为难。”陈祐琮声音低哑。

“你那个样子,我就不担心了吗?你知道祖母看着你一天天瘦下去,神思恍惚,还要硬撑着每天去跟那些大学士讲学,去承担那些繁重的课业,到御前去应答,祖母有多担心?祖母偷偷掉了多少次眼泪你知道吗?”

“祖母!是孙儿错了!孙儿不该隐瞒祖母!”陈祐琮膝行向前,双手扶住刘太后的膝头。

刘太后拿着帕子拭去了眼泪,将陈祐琮扶了起来,让他坐在自己旁边。

“祖母知道你艰难。所以你不想说的时候,祖母并没有逼问你。但是以后有什么事,要跟祖母商量。有祖母在,总还能护着你。”

“我明白祖母的心意。但是现在孙儿长大了。以后该是我护着祖母了。”陈祐琮用手握住祖母苍老的双手。

“好孩子!好孩子!”刘太后心中百感交集。

“我护着你”这句话虽然简单,但刘太后在这之前还从未听到哪个人对她说起过。虽然她为先帝生儿女育,先帝却对她若即若离。她的儿子陈见浚做了皇帝,却一心宠信金铃儿,对母亲敬重却疏远。只有这个孙儿,和祖母十分贴心。

这个孙儿,刚刚接过来养的时候还是一个面团团的小孩子,一转眼就长成了一个有主见有担当的少年郎。

前段时间,他因为骤闻母亲的死因,变得躁郁难解,虽然在表面上仍然维持着温和贤达的壳子,但太后知道,他的心不知道碎成了多少瓣,恐怕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勉强保持仪态。

太后一度担心,这件事情会毁掉太子。

但是,现在陈祐琮有了明显好转。不但情绪变得稳定,心性还因此变得更加通透澄澈。若要太后说这些改变具体体现在哪里,她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和陈祐琮说话更加顺畅,她的心意,陈祐琮很快能够明白,同时,陈祐琮也更愿意和祖母表达他自己的想法了。

陈祐琮的心结,并未完全解开。但是他开始有力量,去承担这个心结带给他的痛苦,以及去思考他的身世会带给他什么影响。

季淑妃的死,带来的影响远远不曾结束。就算是陈祐琮不去追究,旁人也不会就此罢手。陈祐琮若不足够坚强,就无法顶住随后可能会到来的腥风血雨。

更何况,看陈祐琮的样子,断然不会为了维持自己的太子之位,就把母亲被害的事情放在一边置之不理,虽然他现在还没有力量去为母亲复仇。

刘太后并不想劝陈祐琮放弃仇恨。笑话,她自己还看到金铃儿就牙根痒痒呢,若不是有她离间,皇帝怎么会和自己的母亲貌合神离?若不是她毒辣专横,宫里怎么会有那么多夭折的孩子?

她只希望,陈祐琮羽翼未丰之时,不要被这件事压垮,不要沉不住气,触怒陈见浚,影响到储位。

这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她并不奢望能够看到他继承大统,因为那意味着儿子陈见浚会先她而亡。虽然开国以来,大炎王朝的皇帝多数短命,只有少数几个能活到四十以上,刘太后还是想要自己的儿子长命百岁。

她只希望,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能看着陈祐琮平安顺遂,将来娶上一个称心的太子妃,生下几个可爱的孩子,健康到老,不要像他的祖辈那样壮年而逝就好。

金铃儿想让自己表妹家的女儿叶彤樱做太子妃,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刘太后自然是一百个不愿意。她会帮助太子挑选称心如意的人选,但是,她却不希望因为这件事情,让陈祐琮和陈见浚父子不睦。陈见浚一触及到金铃儿的事情,就格外执拗,简直像失心疯一样。若是陈祐琮在这件事上和陈见浚直接杠上了。恐怕吃亏的还是孙子。

按刘太后的想法,不行的话,等太子大婚之后,可以让叶彤樱以选侍的身份进宫。这样可以先稳住金贵妃,不至于让她立时和太子翻脸。至于进宫之后,该怎么对待叶彤樱,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但是,这件事还要慢慢和陈祐琮商量。

她知道,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让他承担这样大的痛苦和仇恨,装作若无其事地和杀母仇人周旋,太难了。

其实陈祐琮已经做得很好了。他没有不管不顾地去发泄仇恨,没有打草惊蛇,而是先化解自己的情绪,按兵不动,再从长计议。

当然,他能够做到这一点,和张惟昭的帮助密不可分。

医心师,这个称谓不是浪得虚名。

“既然从前的事你已经想起来一些了,祖母也就不再瞒你了。”刘太后拉住陈祐琮的手拍了拍。

陈祐琮屏息等待祖母讲下去。

“当年你父皇大婚多年,却仍然没有子嗣。说是没有子嗣,却并不是没有妃嫔生育。第一个生育的就是那金铃儿,她的儿子一生下来,你父皇就有意立这孩子为太子。但是这孩子却没有站得住,没有等到册封就夭折了。”

“金铃儿疑心是有人谋害她的孩子,失心疯一般吵闹。你父皇不敢约束她,只耐心哄着。慢慢她不再吵闹,却暗地里派人监视其他妃嫔,一旦有人有身孕,就明里暗里想法子给人灌打胎药。有人千方百计保全胎儿,生了下来,也莫名其妙夭折了。她一方面给人灌打胎药,一方面却自己想方设法进补,希望再生一个皇子出来,然而一连几年,却毫无动静。”

“这些事情,祖母也是后来才慢慢知悉的。这也是祖母的失职,你皇祖父刚去世那几年,祖母心里难受,心灰意冷,万事都不理会,才导致这样的结果。直到看到孩子们一个个夭折,才觉察到金铃儿的毒蝎心肠。”

“你父皇成婚多年没有子嗣,这才有些悔意,不再万事都由着金铃儿。就在这时,忽然有人来密报有宫女在安乐堂产下皇子,已经偷偷养到快六岁了,那个孩子就是你!”

“祖母一看到你,就知道你是我的孙儿没错了!祖母跟着你皇祖父死去了的心,这下像是又活转了过来。祖母下决心要护着你,好好看着你长大成人。于是就敦促你父皇,昭告天下,将你封为太子,将你母亲封为淑妃,就安置在我眼皮底下的长阳宫。”

“那时候你身边伺候的人都是由祖母一手安置的,白天就接你到长乐宫来玩耍,晚上才回长阳宫你母亲身边休息。除了祖母给你的食物,其他一概不准入口。为的就是怕金铃儿又生祸心。”

第四十六章 她会成为宠妃吗

“谁成想她丧心病狂若此,见奈何你不得,就冲你母亲下手。可怜你母亲为大炎诞下太子,却一直不见天日,好容易被封了妃,住进长阳宫才一个月,就死于非命。”

至此陈祐琮在一旁握紧了拳头,手上的指甲掐到了肉里,却克制着自己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祖母气愤异常,把金铃儿召到长乐宫,要赐她一死。你父皇却赶来,伏地请罪,说若要金铃儿死,就等着收他的尸骨。”说到这母子决绝的一幕,刘太后的眼泪溢出眼眶。陈祐琮过来给太后擦拭眼泪。

“是祖母无能。没能防住那个金铃儿。但是祖母总要护住我的孙儿。我告诉金铃儿,让她从此罢手,若是我的孙儿有三长两短,哀家拼上一条老命,也要屠了金铃儿九族。她这才怕了。此后我将她的亲信,那些帮她行凶的人,或打或杀,清洗一空。她失去了爪牙,不敢再去肆意谋害。之后你才有弟妹陆续出生。”

“后来你生了一场大病,前事都忘记了。我想这样也好,这样你心里就不会那么苦,那金铃儿也不会因忌惮你而来加害你。”

“一年又一年,金铃儿不断求子。她总以为,只要她还能生出儿子,太子之位就会是她儿子的。但是她年龄越来越大,儿子却总是生不出来。终于断了这个念想。”

“但是她生子不成,又生出其他念头。这才召了叶彤樱进宫,想要用那个丫头拢住你。崔氏当年因金铃儿的诡计被废,对金铃儿恨之入骨。她看金铃儿要用叶彤樱延续金家的荣华富贵,不想让她得逞,所以才设法告知你当年情由。”

“祖母,因为孙儿的事,让您受委屈了!”听到这里,陈祐琮发自内心地说道。

陈祐琮知道祖母一向爱护他,却不知道当年祖母一力护他至此。从祖母口中听到这些,又和当初从崔氏口中听到时心境不同。崔氏当时告知他往事的时候,让他既震惊,又难以接受。而此刻祖母据实以告,却让他的心变得坚定。此刻他不再沉溺于自己的悲痛,而开始看到在这个局势中,每个人所扮演的角色和所处的位置,由此更加体会到太后的苦心。

“祖母说这些,并不是为了向你表功。祖母只是希望你知道实情,知道你今后在这个宫廷里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局面。祖母之前没有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你不知道,才是安全的。如今你知道了,最好也要装作不知道。否则……”说到这里,太后的表情变得严峻起来。

“你父皇如今并不只有你一个儿子。你的两个弟弟,和金铃儿并无冤仇。祖母说的话,你明白吗?”

“孙儿明白!”陈祐琮此时已经收敛了悲戚的神色,青涩而英俊的面庞上,现出几分坚毅之色。

“所以即便是你并不想让金铃儿如意,也要对叶彤樱和颜悦色。”

陈祐琮却有几分疑虑:“可若是孙儿并不属意于她,又何必如此?”

“只怕你过于冷淡她,金铃儿就要猜测你已经知道了些什么。你放心,祖母会给你替你挑到好女子为太子妃,不会让你受委屈。至于叶彤樱,以后可以让她进太子府为选侍,不冷不热地放在那里就好。”

太后其实还想说,你也不用等太久,金铃儿比你父皇大十七岁,肯定比他先走。若到了那一天,要怎么处置叶彤樱只不是小事一件。但如今陈祐琮还小,对人心的诡谲估计不足,因此就暂且没有说出口。

陈祐琮低着头道:“那岂不是要耽误她一生。”他只是恨金铃儿。虽然对叶彤樱有所迁怒,但却又觉得她是无辜的,不应该牵扯到这些恩怨中来。

太后知道陈祐琮的性格,一时半会没办法劝得好,只好从长计议。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你是个纯良的孩子。但是你既生在这紫禁城,很多事情就由不得你了。罢了,这不是什么急迫的事,你还未到议婚的年龄,可以缓一缓再说。当下之际,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养好身子,不要再让祖母担忧。”

刘太后一边嘱托,陈祐琮一边答应着。

沉吟了一会儿,刘太后又问:“你既然大好了,张道医……”

太后还未说完,陈祐琮就接口道:“若不是张道医,孙儿也没有办法这么快就理清思绪。孙儿总感觉还有一些要紧的事没想起来,还想继续请她助我清修。”

太后干脆直接问:“连你忘记多年的事,她都能助你想起来。她到底有没有几分玄异神通?”

陈祐琮思考了片刻答道:“我觉得她确实有几分异能,有她襄助清修,总能让人灵台清明,心地澄澈。但要说通神通鬼,我并不觉得她有这个本事。她更通透的是人心。”

见太后不言语。陈祐琮进一步说:“祖母你想,历代的天官或是国师,不管是否有真本事,总要将自己的本领说的神异非常,有人甚至会向帝王贩售长生不老之术。从始皇帝开始,有不少帝王醉心于不老术,但又有哪个真的长生不老的?因为服食丹药而暴毙的倒有几个。”

见太后听进去了,陈祐琮又接着说:“这些人求的是什么?无非是权势富贵而已。而张道医,进宫以来,对任何人都是有礼有节。有人说她但凡给人看病就要收诊金,是贪财谋小利。但是正因为她光明正大收诊金,反而能看出她并没有故弄玄虚收买人心。她从来不想借助您或是我来谋求富贵权势,反而处处界限分明。这说明她确实是个心地磊落之人。”

太后缓缓点头。但却又道:“可是我却觉得她身上有太多让我看不透的地方。你的心思,她能猜到。她想什么,你却很难忖度。你说这世上,真个有对富贵权势不动心的人吗?谁是真正无欲无求的?”

“她并没有说自己无欲无求。祖母您忘了?她早就明摆着说她不喜欢平白无故给人使唤。看了病就要收钱的。还跟人说过,她攒够了钱以后要出去开一个大医馆,还要专门设立产室,接收待产妇人前去生产。”

“哪有妇人愿意到外边生产?而且她一直这样说,反而让人觉得……”太后也笑了,“算了,我老是念叨这个丫头片子干什么。说起来,自从上次我打了绿萝板子之后,她再没有拿过画来给我看了。哼!”

“我听冯浩说,张道医这几天又要了不少纸和碳条过去,关着门不知道画什么。说不定这两天她就会来找皇祖母奉上新作。”

“我稀罕吗?她的事情,冯浩倒清楚?”太后故意板起了脸。

陈祐琮只低了头笑而不答。

太子走了之后,太后洗漱完毕上床就寝,躺了半天却睡不着。她总觉得,陈祐琮对那个道医太上心了些。

太后其实也觉得这个张惟昭是个很有趣的人。学识渊博、医术不凡。只要和她呆在一起,就不会觉得无聊。而且她还有一样其他女子都比不上的好处,就是不会时时刻刻都要端着美人的架子卖弄风情,不会掐着嗓子说话,扭着腰走路,不会见到个少年男子,其实就是指太子,就做出脸红心颤,欲言又止的姿态。当然这和她是道门中人有关。但是太后也是见过一些爱俏的道姑和尼姑的,所以知道不是所有修行者都真的会有修行者的气度。

如果只有这些好处,也倒罢了。如果太子喜欢,以后就让她还俗,给太子放在身边,也不是不可以。道门中人又怎么样?历朝历代这样的把戏还少吗?她懂医术,有学识,以后定能把太子的身体照顾好。就算太子多宠爱她一些,也没有什么。她身体健康,生出来的孩子也一定身体很好。

但是,偏她身上总有一些疑团,让人难以看清楚。太后总觉得她眼中的世间,和常人眼中的世间是不同的。她似乎,不,她肯定能见到一些常人见不到的东西。她信誓旦旦地说不能沟通神鬼。那她看到的是什么呢?

假设太子和她有情,将来把她留在身边,成为宠妃,若她一直心地良善还好,如果她包藏祸心,其他妃嫔,岂能是她的对手?会不会又上演类似金铃儿荼毒后宫一般的惨剧?太后已经被这些事情弄得怕了,由此不禁越想越多,睡得晚,第二天就起得迟了。

太子说得果然没错。第二天的午后,张惟昭就来求见太后,手里捧着一个小册子,呈了上来。

太后还是绷着脸,心里却颇有些自得。这种自得不是那种身居高位的骄矜。反而有点老年人发小脾气希望后辈来哄一哄的感觉。

等到翻开小册子一看,太后乐了。

这是一本绘图故事,讲的是一个名叫贞德的法国女将军的故事。

但是太后笑的不是这个故事如何,而笑张惟昭的字。和她的画相比,张惟昭的字真是没法看。以往只看她绘图,还没看到过她写字,今日一看,连太后这个对书画没啥造诣的人都能看出来她的字烂。

倒不是说她的字写得歪七八扭,缺笔少划,她写得倒也横平竖直,但是却有种怪异的僵木的感觉,丝毫没有灵动俊逸之态。

太后自然不会知道打小练钢笔字的人写出来的字就这种凑性。

太后又想起来,以前听香玉讲过,张惟昭丝毫不会女红,琴也不会弹,棋也不会下,茶也不会品,头只会梳一种道士髻,只说起吃的来还有几分见识。

看来人的聪明都是有限度的,用到了这里,就顾不到那边。看到张惟昭的这一笔丑字,太后的忧虑反而减轻了。

第四十七章 可爱的小狗

宫里一进入八月就开始准备中秋节诸般事宜了。但是在过中秋节之前,先要筹备贵妃娘娘的千秋宴。

金贵妃的生日是八月初十,刚好在中秋节之前五天。贵妃的千秋如何庆贺,宫中自有一套惯例。具体来说就是在贵妃自己所居住的宫中设宴,贵妃以下的妃嫔都要盛装前来赴宴,贵妃身着礼服接受妃嫔们的叩礼,之后一起看戏、喝酒,散席之后妃嫔再次叩礼,然后各自回宫。

然而金贵妃却嫌这一套气闷,今年的生日不想再只单纯地看戏、饮宴,想换个花样。皇帝自然不会拂逆她的意思。

金贵妃说,她想生辰那天到西苑游园。不用特意摆酒宴了,只叫御膳房拣各宫主子爱吃的准备几样,到时候在西苑的花厅里小酌就行。也不用叫上整个戏班子,只挑几个唱的好的小生、小旦,带着琴箫,清唱更有意境。

最主要的,是她想把小皇子和小公主们都请过来。她膝下空虚,宫里整日冷冷清清的,她就喜欢看到小皇子和小公主嬉笑玩耍的样子。

皇帝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同时也很为金铃儿如今愿意和孩子们亲近欣喜。

当年先帝仍在世,陈见浚还是东宫太子的时候,他曾经对金铃儿许下过诺言,有朝一日他若得登大宝,一定立她为后。可是,他失言了。

后来他又说,无法违抗先帝的遗照和两宫皇太后的懿旨,不能立她为后,是他对不起她。但是,以后一定会立他们的儿子为太子。但是,他们的儿子还没有来得及被册封为太子就夭折了。

他曾经信誓旦旦地说今生心里只有她一个,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但是他到后来还是留恋过其他的女人,不止一个。

他知道她心里有恨,有怨,早些年她把这些怨愤都撒到了那些被他宠幸过的妃嫔和她们的孩子身上,他也生过她的气,却不忍心责难她,因为是他失信在前。

这两年,她的心气却平和了许多,不再因为皇嗣的事对他耿耿于怀,还开始表达出对太子和其他几位皇子、公主的关心。这让陈见浚大感宽慰。

金贵妃尤其关注太子的婚事。陈见浚知道她在打算什么,却觉得这种安排也不错。

金家出了一个贵妃,虽然得了不少富贵荣耀,却后继乏人。如果金氏的近亲叶氏家里再出一个太子妃,最好是还能诞下一个皇太孙,这两家同气连声,地位就稳固了。

他知道金贵妃很在意她的家人,他也愿意做出这样的安排好让她放心。

再说叶彤樱的父亲素有才名,官居四品,这样的背景选为太子妃刚刚合适。而且叶彤樱美貌异常,娇憨可爱,配给陈祐琮也不算委屈了他。

但是金贵妃说,硬要拉郎配并不合适,还要两个人两情相悦才好。就像她和陈见浚一样,情深义重,才能相伴到老。

而且太子的婚事,是要太后首肯才行的。太后素来看不惯金铃儿,未必赞同选叶彤樱为太子妃。但如果太子和叶彤樱情根深种,太后那么疼惜太子,不会狠心拆散他们,这事就顺理成章了。

陈见浚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连连点头。

到了八月初十这日,皇帝亲自携贵妃到西苑开千秋宴。贵妃以下的妃嫔都装扮好前来赴宴,各个打扮得端庄而严谨。能在这宫里活得好的妃嫔都是有脑子的。贵妃芳龄五十有三,你打扮得花嫣柳媚的不是来给贵妃娘娘添堵么?因此一个个虽然穿着盛装,但这盛装不是蓝灰、就是藕荷,要不就是松绿,一个穿红的都没有,只衬托得穿着大红色贵妃服制的金铃儿如众星捧月一般。贵妃的礼服本来不是大红色的,但是皇帝愿意给她做成大红色,谁敢说什么?

皇后虽然没有前来参加生日宴,却命人送来了丰厚的贺礼。当然金铃儿也不想让她来参加,没得生日这天还得向她见礼。

太子和其他两个小皇子,以及两位小公主,也都一起来向金贵妃道贺。因皇子和公主们还小,在席上坐了一会儿,就要跑到花园里玩。太子就离席去看着弟妹们玩,叶彤樱见状,也站起来一起去了。

妃嫔们见状马上大力夸奖太子仁厚孝悌,叶姑娘十分温柔细心。这些人精,自然早就看出了皇帝和金贵妃的打算。

两位皇子,八岁的陈祐玹,三岁的陈祐珝,一个沉默安静,一个活泼好动,陈祐玹总是让着弟弟,所以在一起玩耍倒也相安无事。

四岁的仁和公主和两岁多的德清公主坐在一起,拿了布偶,让她们坐在小椅子上,前面摆上小盘小碗,碗碟里放了花草,也让人偶们一起饮宴。

陈祐琮就在一旁看着她们玩耍。其实说是出来照看弟妹,这些皇子公主又不是贫民家的孩子,自然有保姆宫人随身侍奉,哪里用得着长兄来看着?

但这几个弟妹都和陈祐琮要好,乐得他在旁边。尤其两个妹妹,对长兄十分依恋。只因陈祐琮宽厚稳健,比那个有些顽童脾性、阴晴不定的爹陈见浚还要可靠,因此对几个弟妹来说颇有些长兄如父的意思。

此外也是因为陈祐琮十分不耐烦坐在席间听众妃嫔拍金铃儿的马屁。他若再在席间坐下去,恐怕就要掩盖不住脸上鄙夷的神色了。

陈祐琮正站在一处花树旁边若有所思地看着妹妹们过家家,因为他突然发现,两个小女孩玩的人偶,并不是大炎女子的装扮,而是穿着长长的大裙摆束腰礼服,棕色头发不知用什么方法做成卷曲的样子,头上还带着一顶小小的、形状奇异的发冠。这分明就是张惟昭送给太后的画册里画的那些异域贵女的样子。

他想走近了拿起来细看,却听见一阵轻柔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回头看时,却是叶彤樱走近了他的身旁。

叶彤樱穿着石榴红的衫子,粉白色的裙子,头上插着蝶恋花的步摇,面色皎洁,笑容甜美,开口说道:“太子殿下,您看这是什么?”

一个篮子递到了太子的眼前。太子本来不想和她兜搭,但此时却禁不住凝神去看,只见一个白色的小奶狗蜷缩在篮子里,乌溜溜的眼睛,黑黑的鼻头,眼巴巴地看着陈祐琮。

陈祐琮看到这只小狗,心内疑惑,道:“这是你的小狗么?你原来的两只猫呢?”

叶彤樱委屈地低下头:“那两只猫伤了太子,犯了大错,被我爹娘处置了。”说着美丽的眼睛里浮上了一层泪光。

陈祐琮被猫抓是在两个多月之前,一次被召去安喜宫和皇帝、金贵妃以及叶彤樱一起用膳,因为刚刚知道自己母亲的死因没多久,陈祐琮痛苦难当,心思烦乱,实在没有精神和金贵妃虚与委蛇,就故意让叶彤樱的猫抓伤自己,好趁机脱身。

他知道那不是两只猫儿的错,是他先暗暗用力捏痛猫儿在先。因此特意叮嘱叶彤樱不要惩戒猫儿,毕竟它们只是兽类,不通人性,不必拿人的规矩来要求它们。但谁知两个猫儿还是被处置了。

“那日因为我的猫儿伤了太子,我心中惶恐,带着猫儿回了家。虽然您说猫儿野性难驯,本来就是这样的,不必责罚它们,只好好看着别叫它们再伤人就行了。但我爹娘听说了这件事之后,无法容忍伤了太子的猫还继续存活在世上,就命人绞杀了那两只猫。我没了猫儿,哭了好几天。娘亲就找了这只小狗给我。说狗儿温驯,不比猫儿性子野。好好教导这个小狗,它肯定不会随意伤人。就允许我带它进宫了。”

陈祐琮听了内心不由感到歉疚。他叹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这个小狗的脑袋。不想这一摸之下,这个小家伙像是立马感受到了陈祐琮的善意,从篮子里站立起来,用湿漉漉的黑眼睛殷切地盯着陈祐琮,小尾巴甩来甩去,把篮子边儿打得啪啪响,毫不吝啬地表达着它的热情。

陈祐琮实在招架不住,只好又伸手去摸它的头。小狗把头极力伸到陈祐琮的手掌心里面去,像是这种抚摸给了它天大的欢喜。

它毛绒绒的小脑袋接触到掌心的感觉,让陈祐琮的心感到一片柔软。他索性把它从篮子里抓过来,抱在怀里抚弄。小狗立刻非常信任地依偎在他怀里。

叶彤樱看在眼里,心说母亲说的没错,这法子真的管用。这段时间,陈祐琮一直对她淡淡的不怎么应承,上次七夕宫宴,她给仁和公主榛子吃,结果仁和公主被果仁卡了喉咙,之后陈祐琮更是有意无意地避开她,令她十分伤心气恼。

所以她就回家去,向母亲讨主意。

她母亲告诉她,笼络男人,就像行军打仗一样,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要知道陈祐琮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才能讨得他的欢心。

母女两个就如何抓住太子的心,细细谈论了许久。

第四十八章 女王的感召力

安月莲向女儿辨析道,首先,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善解人意、娴静温顺的女子,若叶彤樱也学这个样子,就泯然众人了,再说按照叶彤樱的性子这种解语花的风格她也难以维持很久。

其次,陈祐琮六岁被封为太子,他的师傅是大炎最有才华的大学士,从小他饱受诗书熏陶。而叶彤樱虽然算是书香世家出身,却天性不爱读书,学识并不出众,跟太子卖弄才学容易露怯,所以也不能走才女路线。

再次,陈祐琮幼年是偷偷养在安乐堂的,出了安乐堂,母亲又死了,跟着太后长大,被教养得温和守礼,但是又有些死板。看他总是逗弄叶彤樱的猫,就知道他很需要些能找乐儿的东西。因此要抓住他的心,就要让他觉得可爱有趣。而且这种风格也比较贴近叶彤樱的个性,只要她别把凶蛮霸道的一面暴露出来就行了。

就比如说,两个月前叶彤樱的猫把陈祐琮的手抓伤,叶彤樱回家之后,气鼓鼓说不要这两只猫了,叫人绞杀埋了。但是,对着陈祐琮,却绝不能说那两只猫是叶彤樱处置的。只能说,因为猫伤了太子,她父母就把她心爱的猫处置了。这样太子不仅不会觉得她心狠,还会对她心怀愧疚。

太子喜欢宠物,那这次就带只奶狗入宫好了,除了陪太子逗狗之外,蹴鞠、游园、歌舞,都是逗引太子消遣的好方法。

总之在太子面前,不能流露出半点凶横的样子,不要动不动责罚侍女,不要掐尖要强,而是要表现得要多天真就有多天真,要多甜美就有多甜美。

因此叶彤樱这次进宫的时候又带了一只奶狗进来。她先向陈祐琮委屈地诉说自己的猫儿因他而死,又让陈祐琮看到小狗的可爱。

不得不说,安月莲整日在家里和几个妾争风吃醋,长期磨砺下来,对于如何笼络男人,还是有些见识的。

陈祐琮果然对小狗很是友善,连带着对叶彤樱也和蔼很多。叶彤樱见太子神色温柔可亲,对自己的小狗这么耐心,内心又觉甜蜜,又感到骄傲。这可是一国太子呢,试问天下又有几个女子有福气能得太子的青眼。

叶彤樱趁机撒娇央求道:“这只小狗还没有名字。能不能劳烦太子赐一个名字给它?这样以后就没有人敢欺负它啦!”

还没等陈祐琮回答,刚刚在一边聚精会神过家家的仁和公主,忽一眼看到了陈祐琮怀里的小狗,放下手中的小碗就朝陈祐琮走过来。

“太子哥哥,能给我看看小狗吗?”仁和公主的眼睛闪闪发亮。

德清公主看见,也跟着姐姐过来,口齿不甚清楚地跟着念叨:“小斗!小斗!”

叶彤樱眼看着渐入佳境,却被两个小公主打断了,不由心中暗暗恼恨,但面上还是展露出甜美的笑容。

陈祐琮半蹲半跪在地上,把怀里的小狗给仁和看,嘴里说:“你看,要这样轻轻地摸它的脑袋,摸它的背,不要用力揪它,不然它会痛。”

仁和公主依言轻轻摸着小狗的脑袋和脖子,小狗享受地半眯起眼睛。这个样子太有趣了,引得公主咯咯地笑,德清公主看姐姐笑,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可以抱抱它吗?”仁和公主又问。

“这是叶姑娘的狗。”陈祐琮看向叶彤樱。

叶彤樱连忙说:“当然可以。”

仁和公主小心翼翼地抱着小狗,德清公主在旁边也用肉肉的小手轻轻触摸小狗的耳朵,两个女孩子叽叽咕咕笑个不停。

叶彤樱看到小狗占据了两个公主的注意力,陈祐琮站在旁边含笑看着,就用清澈的美目看着太子,想张口说话,忽听陈祐琮开口问仁和公主道:

“刚刚你们在那边玩的布偶,是谁给你做的?”

“是阿昭给我的。”

“阿昭?”太子楞了一下之后马上反应过来。阿昭就是指的张惟昭了。。

“公主殿下,阿昭是谁啊?”叶彤樱问道。她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公主或太子身边有过一个叫阿昭的宫女?

“就是皇祖母宫里的医生啊。她说这个人偶是照着英吉利公主的样子做的呢!公主长大之后,就成了女王啦。”仁和公主虽然才四岁,却天生口齿伶俐,说什么都十分清楚。“阿昭给德清的布偶是西班牙公主呢。长大了也会做西班牙女王。”

“阿昭,说公主厉害……”德清公主也在旁边跟着嚷嚷。看来德清公主也和张惟昭很熟悉。

陈祐琮知道仁和公主自从七夕得张惟昭救助之后,就开始去长乐宫后院找张惟昭玩。但是他不知道公主会和张惟昭那么熟悉,看来日间他去文华殿读书的时候,仁和带着德清没少往长乐宫后院跑。

叶彤樱当然记得太后宫中的医生是谁。上次叶彤樱给仁和公主榛子吃,公主笑的时候果仁卡在喉咙里。这件事当时让叶彤樱受了好大委屈,她已经好好赔罪了,太后还让她在地上跪了很久。她心里很不自在,幸而她记得母亲的话,在宫里要笑容甜美,姿态大方,有委屈也不能带在脸上,她就一直绷着,直到太后不再为难她为止。

幸而那个道医有点本事,仁和后来并无大碍,不然自己以后恐怕真的要遭到太子厌弃了。

其实她也是年少无知无畏,如果仁和公主真的有什么风险,她恐怕就不是遭到厌弃那么简单了。

那个道医也因为这件事很出风头。叶彤樱一直讨厌别的女子压她一头,但是对张惟昭却还看得过眼。一来是因为张惟昭出手救助仁和,免去了叶彤樱可能遭遇的麻烦,更重要的是,张惟昭看起来实在是毫无娇羞谄媚的姿态。别说娇羞谄媚了,她连一般女子的腼腆内敛都没有,不仅穿着男装,行事做派也比男人更大方。从叶彤樱眼里看来,她简直是毫无风情,白瞎了那张看起来眉目清秀的脸。

因此,上次张惟昭当众传授海氏急救法的时候,叶彤樱自告奋勇上去帮助张惟昭做示范。她也想学会这种能够救助人的方法,她觉得能在关键时刻出手救人是很风光的事情。

而这一次,当仁和公主讲起阿昭这个名字,而陈祐琮也表现得挺有兴趣的时候,叶彤樱一瞬间十分警惕,不知阿昭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能够讨得太子和公主的欢心?后来知道阿昭就是那个道医,她反而将心放回肚子里了。

放松之后,她就开始产生了好奇心,问道:“英吉利公主是什么公主啊?怎么还能做女王?”她只知道,自古以来,只有皇子长大之后会封王,从来没有听说公主还能封王。

“英吉利公主是英吉利国王的女儿,她很厉害的,她长大了就成了一个最了不起的女王。不信你问阿昭!”仁和公主说。

小女孩本能地崇拜有力量的女性。

张惟昭当年还在读书的时候,有一部动画电影《冰雪奇缘》风靡全球,主人公是强大的公主爱莎。爱莎和以往童话中的公主很不一样,她不是美丽温顺,等着王子救赎的弱女子,而是性格坚定,有调动冰雪的异能,能够独立治理一个国家。

在欧洲和北美,爱莎在很短的时间里成为了女孩子们的偶像。因为这些地方,对女性以柔弱为美的观念已经做了很多反省和改变,开始重视女性自身力量的发展,因此从幼儿园的小女孩,到四、五十岁的成年女性,对爱莎的认可度都非常高。

在中国,《冰雪奇缘》虽然也风靡一时,但是在成年女性中的热度远远比不过北美和欧洲,倒是在幼儿园和小学的小女生当中,非常、非常受欢迎。

有一次张惟昭参与了一个调研,在一家幼儿园中询问小朋友们最喜欢的动画电影人物是谁,那时候《冰雪奇缘》刚刚公映过一年左右的时间,有80%左右的女孩子都说最喜欢的人物是爱莎。问为什么喜欢呢?小女孩们回答,因为爱莎很厉害。

张惟昭觉得,在中国,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是小女孩们还没有完全被男尊女卑、男强女弱的思维定式同化,会本能地去尊重有力量的女性。

而一旦到青春期之后,集体观念要求女孩子们要表现得美丽柔弱,由此才能得到社会的认可和异性的喜欢。因此很多青年和成年女性,已经接受了女孩子以白幼瘦为美的标准,对爱莎这种强悍女性没有太多兴趣。

小女孩会更直接地表达出对有力量的女性的认同,张惟昭再一次在仁和公主和德清公主身上得到了验证。

她设计了两组娃娃,一组是英吉利公主和西班牙公主,告诉仁和与德清,这两位公主以后会做女王。另一组是白雪公主和睡美人,告诉两个小女孩,她们以后会被王子拯救。不出意外,仁和公主和德清公主都选了以后能当女王的那组布偶做爱宠。

第四十九章 公主的喜欢

叶彤樱根本不知道英吉利国是什么国,更不明白怎么还有国家会让公主继承王位。如果公主能继承王位,那又把皇子们往哪里放?太子居然允许那个道医在长乐宫散布这种言论。她偷偷窥视了一下陈祐琮的神色,却见他面色并无异样。

这时仁和公主却拉了拉陈祐琮的衣襟:“太子哥哥,带我们去长乐宫吧。”德清公主也道:“去长乐宫,找皇祖母。”

贵妃的千秋宴也进行到尾声了,有一些妃嫔已经开始准备告退了。

陈祐琮也向皇帝和贵妃请辞,带着公主们回长乐宫。叶彤樱也要跟着去。于是一行人离开西苑,向长乐宫而去。

到了长乐宫,众人向太后问过安,仁和和德清在正殿呆了一会儿,就想出去玩。

仁和公主的保姆,低声劝公主道:“公主,您不是说想念太后,想来陪伴太后吗?我们就不要出去了吧?您忘了,顺妃娘娘一直说,女孩子要安静和顺,不可以总在外边跑呢。”这个保姆自公主出生之后就一直在身边伺候,很得顺妃信重,颇有些脸面。她不想让公主出去,也是因为知道公主出去就要去找张惟昭,她知道顺妃娘娘虽然感激张惟昭救过公主,却不想公主多听她那一套奇谈怪论,怕把公主性子教野了就不好管教了。

大炎王朝因尊崇儒家教化,公主们也被教养得谦卑守弱,行动处处都要受身边的大宫女和宦官的限制。有些宫女和宦官势大,连公主召见驸马也要先行贿赂,他们同意了才能宣进,否则就指责你行为不端,整天只想着男女之事。

若是公主的母妃得势,性格刚强,知道回护女儿,公主的日子会好过些。如果母妃胆小怕事,或者只想女儿落个贞静的名头,不管公主的心意如何,那公主的日子就不会好过。

丰庆长公主因为受先帝宠爱,生母刘太后很知道回护儿女,弟弟又做了皇帝,所以地位尊贵,没哪个宫人敢磨搓她。但是即便如此,她也要在婆家努力做个贤良媳妇,还亲手给公婆做过衣服鞋袜,这样才没有人说公主骄矜。

连丰庆长公主都是如此,不要说其他生母不得势的公主了。所以大炎开国以来,公主们皆寿命不长,子嗣稀少,都是礼教管制严苛的缘故。

这些事情,张惟昭在玄妙观就听说了一些,到宫里,又听宫女们八卦了不少。听到这些总让张惟昭感到心头沉重。

每次她看到仁和玫瑰花一样柔嫩的面颊,清澈的眼睛,都很难想象以后她将会承受那么沉重的生活。她想让仁和在未长成之前,尽量过得自在快活,发展出真实的自我,这样在她长大成人,要面对自己命运的时候,就不会虚弱无力,拱手让出对自己的主导权,任人宰割。

就在仁和来找她玩的时候,张惟昭会带着她做游戏,讲一些赞美女性力量的故事给她听,又画了玩偶请绿萝做好,拿给仁和玩。张惟昭把这当做是对仁和的一种支持和祝福。

仁和公主十分喜欢和张惟昭一起做游戏,张惟昭从来不会处处约束她,什么不要把衣服弄脏了,什么不要跑、不要大声喊叫了,而是能够带着她笑、蹦跳和奔跑。她也很喜欢张惟昭讲的故事、送她的玩偶。她还把德清也带过来一起玩。德清虽然才两岁,但是也很喜欢到张惟昭这里来。

仁和和德清的保姆只觉得头痛。暗暗腹诽不止,哪有人敢这么教公主的?偏偏太后不以为意,总是纵容公主们跟着那个道医胡闹。

有时候这些宫人们也会私下里议论,说太后出身微贱,她的父亲只是京郊的农人,所以她在礼仪规矩上面最不上心。据说先帝之所以会宠幸她,只是因为她好生养而已。先帝最心爱的人还是钱皇后,一个知书达理、温柔闲雅的女子,对刘氏一直不冷不热。先帝驾崩的时候特意叮嘱钱皇后百年之后要入他的帝陵合葬,对刘氏却只字未提。

刘太后曾经因为这件事和皇帝吵闹,要在先帝陵寝当中也给她留一个位置,但礼部的官员和御史们却坚决反对,认为此举违背先帝遗诏,是对先帝的不敬。这件事从先帝驾崩之后就开始讨论,到现在还是没有结果。现在朝堂上对刘太后风评不佳,刘太后却还是我行我素。皇帝孝敬母亲,不管朝臣如何议论,太后在后宫中依然地位尊贵。可公主们以后还是要择婿下嫁的,若是不懂得规矩礼仪怎么能够适应婚后的生活呢?

她们私下的这些议论,有时候也会传到两位公主的母亲顺妃和敬嫔的耳朵里。这些妃子也有同样的忧虑,担心公主性子变野了不好教导。大炎不是汉唐,容不得公主骄纵任性,不然日后难免被言官们非议,被文人们讥笑,被宗亲们指责。但是她们谁也不敢触怒太后,既然太后不介意公主们在她宫里撒野,她们也不好说什么。顶多就是带回自己身边的时候再好好教导就是了。

果然,就在仁和公主的保姆极力劝说仁和留在殿中安静坐着,不要跑出去的时候,太后却说:“她年纪小,就该多跑跑,这样身子骨才健壮,不会总是软绵绵的容易伤风着凉。她想去就去好了。”

宫中的孩子早夭的很多,而刘太后的三个孩子都好好活到了长大成人。所以刘太后对自己养育孩子的方法很是自信,她觉得小孩子就该跑跑跳跳,规矩长大一点再学不迟。

德清公主看姐姐出去玩,自然也要跟着出去,拉着姐姐说:“找阿昭!”

叶彤樱十分好奇那个阿昭到底有什么能耐,引逗的两个公主这么喜欢找她玩耍,向太后自请照看两个公主。

太后对叶彤樱一向冷淡,只嘱咐了一句“小心着些”算是答应了。

叶彤樱临走之时,一派天真地把放着小狗的篮子放在陈祐琮身边,说是请他代为照看。陈祐琮没说什么,算是默认了。

大小几个姑娘就从殿里出来,往后院去了。

张惟昭早就知道公主们到长乐宫来了,就坐在后院树下等着。果然不一会儿,两个小公主欢喜地向她跑过来。

“阿昭!阿昭!”

“仁和公主安好!德清公主安好!”看见公主们过来,张惟昭由衷地开心。

她进宫之后,只有和小公主们作伴的时候,才是最放松的。因为她们还没有形成固有的思维模式,不会因为你的想法和旁人不同就把你当做异端和妖孽。他们只有发自内心的喜欢或不喜欢。

仁和公主和德清公主是真的喜欢张惟昭,喜欢和她呆在一起。

出现这种结果很自然,张惟昭在前世的时候就非常擅长和儿童一起工作。她了解儿童的心理发展轨迹,也对他们的需求和想法非常尊重。她相信爱与自由的力量,不喜欢恐吓和严密的精神控制。

所以和张惟昭在一起,她不会以“为你好”的方式约束你的行为,而是会尽量以安全、合理的方式满足你的需求。

比如说玩沙子,因为保姆们不喜欢公主们玩过沙子弄得衣服缝里面藏得都是沙粒,她就会请绿萝她们为两个公主缝了带袖子的围兜,穿在身上玩耍就不会兜了很多沙粒在衣袖和衣角里。

再比如说画画,张惟昭准备了足够多的纸和细碳条,让仁和公主随意画她喜欢的东西。仁和公主最喜欢画叶子,张惟昭就陪着她一起观察各种植物叶子,形状、大小、叶脉的纹路。仁和在每张纸上都画满叶子,一个又一个,不厌其烦,无比耐心。

其实这也是这个年龄的孩子的一个特点,喜欢一样事物的时候,会无比专注,不断重复。成年人往往会觉得这浪费时间,应该在有限的时间内尽量多学点东西。但孩子就是用这种方式在和世界建立深切的链接,这个反复重复的东西,就是他对世界的切入点,一旦这个基点打得牢靠了,就可以由点及面,学东西越来越快。

所以张惟昭不会在仁和画画的时候打扰她,除非仁和出声请她帮忙。

后来德清公主也加入了,张惟昭也给她准备了画纸和炭笔,随便她涂一些凌乱的线条。然后张惟昭会在这些线条上,加上一个帽子,或者一双眼睛,再或是几片叶子,把这些凌乱的线条变成一些可爱的小动物、植物或者其他卡通造型。德清公主看到了开心地拍手不已。

仁和公主和德清公主进了后院,就一直冲到张惟昭跟前。张惟昭伸臂一左一右抱住了她们。

后面两位公主的保姆和随从一边叫着“公主,请慢着些!”一边跟了过来。

叶彤樱也跟在后面走近了,一边走一边暗暗打量张惟昭。

张惟昭向叶彤樱问好,却先顾不上和她寒暄。

“阿昭,我想玩沙子!”仁和公主叫道。

“阿昭,沙子!”德清公主什么都和姐姐学。

“我要小桶和铲子,还有小车!”仁和公主很喜欢张惟昭特意给她们准备的玩具。

“小桶、小的!”德清公主鹦鹉学舌,她还说不清楚“车”这个字的发音。

第五十章 少女的好奇心

“好啊!可以的!”张惟昭含笑答应。她请小宫女们把沙盘从屋里搬到院中树下,把小桶、铲子、小车,还有许多其他的沙滩玩具,比如木制的小鱼、海星、海豹和鲸鱼等都拿了过来。又给两位公主穿上围兜。

两个女孩子立刻投入到她们的快乐世界中去了。

这个沙盘是特制的,比张惟昭给陈祐琮准备得要大好多。

叶彤樱以前还从没见过谁这么煞有介事地准备这么多沙子给孩子玩。沙子上那些玩具她大部分以前都没见过,她只认得有些是鱼,像海豹、海星什么的就不认识了。

她看到仁和公主和德清公主玩得那么入神,不禁也蹲下身去,用她指甲上涂了红红的蔻丹的白嫩小手,抓起沙子,让沙子从指缝间漏回沙盘里。这样反复了几次,沙子那种流畅细腻的感觉让人觉得很是舒适。

“这沙子有什么用?”她感到十分好奇。

“会让人觉得舒服好玩。”

“只是好玩?”

“当然,不然还能怎么样?”张惟昭笑了。

在叶彤樱的印象里,宫廷里对皇子和公主的教育,一言一行都有规矩,做什么事都要讲个道理出来。而沙子,居然只是好玩就可以了?

“难道不怕玩物丧志吗?”她又问。

张惟昭又笑了,指着仁和公主和德清公主说:“她四岁,她两岁三个月,请问要怎样才算有志向?”

要是旁的女子跟叶彤樱这样说话,她早就恼了。但张惟昭的态度十分随和自然,神情轻松,让叶彤樱也跟着觉得十分放松,并不像和其他女子在一起时,总要比姿色,比谁更善解人意,总想着谁要压服谁。

叶彤樱只觉得这个盛沙子的巨大木盘很新奇,沙子上的那些玩器很新奇,这个坐在旁边的女道医也很新奇。

叶彤樱看她只是简简单单地坐在沙盘旁边,也并没有怎么去呵哄两个公主,只偶尔简短地有几句对答,怎么就让这两个公主这么喜欢来找她呢?

她并不知道,能一直心神安定地坐在孩子旁边,给予孩子有质量的关注和回应并不简单。这需要强大而稳定的精神力量。在二十一世纪,不知道有多少父母在带孩子的时候,会比平时更沉溺于手机。为什么?就是因为一直对孩子倾注关注是非常耗神的一件事,所以父母有时候不由自主地想要逃开一段时间,作为修生养息,然后才能有精神把注意力重新投注到孩子身上,应对他们的各种要求。

孩子是有感知的,虽然他们不一定会用言语来清楚地表述。就像这两位小公主,她们只觉得和张惟昭呆在一起特别开心舒适,但你要问她们为什么,她们未必回答得上来。

叶彤樱原本并不是矜持的性子,那些面对太子时露出来的娇怯怯的模样只是刻意做出来的而已。她面对张惟昭的时候当然不需要这样爱娇。她感到好奇,就毫无遮掩地上上下下打量张惟昭。

张惟昭就任她打量,并没有因为被人紧盯着看而感到窘迫。

叶彤樱突然道:“你本来应该挺白的,只可惜没好好保养,被晒黑了些。”

张惟昭笑答:“我不喜欢天天关在屋子里。”张惟昭前世很喜欢户外活动,这一世在进宫之前,也经常跟着师父张荣鲲往外跑。入宫以来,因为怕惹麻烦,她尽可能呆在长乐宫,不去外边溜达。她不是这个时空的土著居民,有好多所谓的规矩她还是反应不过来,所以就尽量呆在本部门,不去接触其他部门的人。但尽管整天宅在长乐宫,她还是会找机会呆在户外,比如在院子里碾药,或者在公主们来访的时候和她们在院子里活动。一个夏天过去,确实被晒黑了一层,原本白皙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浅麦色的光泽。

叶彤樱凑近了一些端详,道:“原来你也是有耳洞的,不过你一直没怎么戴过耳环吧?都快要长住了。”

她要是不说,张惟昭都快忘了她有耳洞这回事了。她在前世就一直喜欢简约的风格。现在到了这个时空,看其他女子环佩叮当也觉得很美,但是要让她依样披挂起来她只会觉得行动不便。她抬起手摸了摸耳垂说:“我不习惯戴首饰。”

叶彤樱又注意到了她的手,惊奇还带有一丝嫌弃地说:“你的手指上怎地还有茧子?”

张惟昭苦笑道:“碾药、画画和写字磨出来的。”她已经察觉出来,叶彤樱对她充满好奇,正在用十二岁小少女的挑剔眼光来研究和剖析她。

张惟昭面对叶彤樱挑剔的眼光,有一种老阿姨的淡定。

“其实你好好打扮起来,应该还是挺好看的。是不是从来没有人教过你?”叶彤樱还没见过哪个女子像张惟昭这样不爱惜容貌。哪怕是她家的下等丫环,等发了月银的时候,也会到货郎摊子上去买胭脂水粉来用。年底领了红包,就想去买个银耳环、银手镯来戴。

莫说出家人就不会打扮,她看到过她家姨娘请来做法事的道姑,脸上还淡淡地涂着胭脂,手上还留着葱管一样的指甲呢。

可张惟昭倒好,不仅一丝装扮也没有,手指甲也剪得光秃秃的。

“不如我来教你打扮如何?”叶彤樱当然不知道张惟昭已经成了长乐宫公认的美妆达人了,根本不需要人来教,她只是更喜欢自己现在这种简单放松的状态而已。

面对这个小少女突如其来的、有点莽撞的热情,张惟昭一时之间还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张惟昭已经知道了金贵妃是陈祐琮的杀母仇人,也推断出金铃儿推动叶彤樱和陈祐琮接近是什么目的。这里面的关系复杂而紧张,张惟昭知道自己最好远远地置身事外,不要和陈祐琮的敌对阵营有任何接触才好。

可是,虽然被金贵妃当成了一枚棋子,叶彤樱本人却只是一名十二岁的少女而已。

这个少女画着鲜灵的妆容,穿着合体衣服,腰束得细细的,尽量凸显出少女窈窕的身形,眼睛灵活,斜睨着人的时候做出既天真又妩媚的模样,但是她的底色,依然是青涩而脆弱的。

张惟昭知道,叶彤樱身上华美的衣服和首饰,就是她的铠甲。她小小年纪,就要为自己、为自己的家族,到紫禁城这个战场上拼杀。她其实也是恐惧和不知所措的,只是这些恐惧和不知所措,都被她尽量掩盖在夸张的美貌,和自以为有心计的言行中了。

所以,张惟昭对她厌恶不起来。

“多谢叶姑娘的好意。可是我整天都要制药、做法器,打扮起来也没有用处。所以还是不用了。”

“你难道不想知道自己如果穿上宫装,好好梳个灵仙髻,带上环佩,是什么样子吗?”叶彤樱小的时候,就特别渴望快点长大,能穿上那些美丽的衣裙,带上那些精美的首饰,她无法理解像张惟昭这样一个模样还不错的女子,看起来年纪也没有多大,怎么可以安于这么简陋的衣饰。

张惟昭想了一想,叶彤樱的提议还是有吸引力的,不知道自己按照这个时代的女子装扮起来,会是什么模样?会不会有违和感?

但是,她也只是出于好奇想一想而已。她的内心更多的是对这种装扮的抗拒,不仅是因为这不是她喜欢的那种简约精炼的美,更是因为,她不想代入到时下女子的那种身份中去。

那种被动的,等着君子垂怜的身份。只有觅得良人,被君子所爱,这一生才有了着落。若是这位君子的所爱并非只有一个,那就要为多分得一点怜爱挣扎一生。

她还是守着她道医这份看起来收入不错的职业吧。

所以她继续摇头:“我很难想象穿上那套行头是什么样子。我会感觉那不是自己了。”张惟昭实话实说。

这一番对答下来,叶彤樱对张惟昭的兴趣更浓厚了。这其实也超出了叶彤樱自己的预料。她总觉得张惟昭身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让她忍不住想多问一些问题,多知道关于她的一点什么。

在叶彤樱原来的世界中,所有的女人都是不安定的、内心惶惑的,只有抓住了某个男人的心,才算是在这个世界上有了着落。

像叶彤樱的母亲安月莲就是如此。安月莲的背景和家世一点也不比叶彬差。叶彬是美男子,安月莲虽然不是少有的美人,但容貌也颇说得过去。更重要的是,叶彬家里虽然算是书香门第,却并不是大富之家。叶彬能过上舒适安逸的生活,全赖安月莲的嫁妆和她娘家的贴补。即便如此,安月莲还需要哄着、讨好着叶彬,看他的脸色行事,和几个姨娘争风吃醋,不断耍些小心机、小手段,来把叶彬牢牢拢在自己身边。

叶彤樱的人生楷模金贵妃更是如此,她能带着金家和金家的亲戚一步登天,全赖当今皇帝陈见浚对她的宠爱。若不是多年来一直把陈见浚抓牢了,他们的家族也不会有今天的富贵。

第五十一章 太子妃候选人

但是她们在仰视这些男子、爱慕这些男子的同时,也在怨着他们、恨着他们,他们没有一个人能真正做到专注于一人,身边总是会不断有其他女人出现。

所以这些女子,得宠的时候,她们要提防其他女子的嫉妒和构陷。失宠的时候,她们充满了悲伤痛苦。没有一天是真正舒心畅意的。

她们无比在意自己的容貌。从衣饰、妆容,到身形、肌肤、头发和体味,都要精心养护。哪怕指甲没有染好,都要懊恼很久。

但是张惟昭,居然对自己的容貌浑不在意。生活在后宫这个遍地佳丽的地方,她却似乎没有一丝因容貌的攀比而产生的不安。

她是自在和安宁的。在她这里,对红颜易老、青春易逝的悲叹,对君子的思慕,对男人负心薄幸的担忧,似乎完全不存在。她就这么自在地坐在这里,看着两个小公主玩沙子,无惧亦无忧。

叶彤樱就是很想知道,张惟昭到底是怎么想的。她还想再问,却见水仙脚步匆匆地赶来,向张惟昭和叶彤樱说道:“张姑娘,叶姑娘,前殿皇后娘娘带着她的侄女,工部侍郎于大人家的女公子来拜见太后娘娘。于姑娘模样好,又会说话,据说画也画得好,太后娘娘很是欢喜,说请您两位也去见见。”

皇后的侄女?

叶彤樱几乎立刻就察觉到这个于姑娘来者不善。她马上从沙盘旁边的小凳上站了起来。

张惟昭因为事不关己,反应就没有那么快。看到了叶彤樱如临大敌一般的表情,才慢半拍地明白是怎么回事。这是另一个太子妃候选人到了吧?只是她们这些候选人的峰会,让她这个打酱油的去是干什么?

但既然太后发话了,去总是要去的。她蹲下来,跟两位公主打了招呼,就和叶彤樱一起跟着水仙往前面去了。

张惟昭和叶彤樱进殿依次向太后、皇后和太子见礼。

张惟昭上一次见于皇后还是在七夕的宫宴上。那也是张惟昭第一次见到大炎的皇后。但是,事后张惟昭却几乎记不得皇后的容貌,只能回想起一个单薄消瘦、面目模糊的身影。

而今日再见皇后,却能看到她脸上的表情生动了很多。想来皇帝和金贵妃不在场的时候,她就不用那么刻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礼毕之后,张惟昭看到在太后身边站着一个穿着竹青色褙子的少女。这名少女,身姿苗条,皮肤白皙,月眉星眼,秀丽端庄。

张惟昭看热闹不嫌事多,在肚子里暗暗比较,叶彤樱娇美可爱,于姑娘端庄秀丽,这两个倒算是棋逢对手了。

给太后、皇后和太子行过礼,几个姑娘相互见礼。

“于姐姐安好!”叶彤樱首先过来向于姑娘行礼。只见她婷婷袅袅地走上前来,身姿优雅地屈膝行了个万福礼,同时微微颔首,声音十分清脆,整个人显得娇憨而又明媚。

于姑娘含笑道:“这位是叶家妹妹吧?叶妹妹安好!”在向叶彤樱回礼的时候,暗暗不动声色地把叶彤樱上下打量了一遍。

“于姐姐,你真美啊!好像画里走出来的人。我虽然之前没有在宫里见到过你,却一见就觉得十分亲切。”叶彤樱热络地和于姑娘攀谈,笑容甜美,言语温柔。但在话语里,却暗暗指出自己已经在宫里很有资历了,而于姑娘不过是才刚刚进宫这个事实。

这和方才她在后院向张惟昭提问时直率的态度判若两人。站在一边的张惟昭能看到叶彤樱的后背是紧绷的,知道这个姑娘已经进入战斗状态了。

“叶妹妹才是真正的丽质天成。我在家里的时候就听说,叶家的大小姐美貌异常,被贵妃娘娘接到身边教养,十分宠爱。今日得见,实属有幸。”于姑娘十分温和有礼。

说着又转向了张惟昭。

张惟昭看她看向自己,低头拱手为礼。“于姑娘安好!”

“张道医好!”于姑娘微微屈膝回礼。张惟昭是在太后身边正得意的人,有眼力劲儿的都不会轻慢她。行过见面礼,于姑娘接着说:

“我刚刚在太后这里,看到了好些画着异域人物的画,都是张姑娘你画的吗?”

“是我画的。”张惟昭微笑作答。

“这些画真是笔触不凡、妙趣横生!你是用什么材料作画的?似乎不是普通的墨?”

“这些画都是用木炭条画出来的。”

“原来如此,用木炭条也能画出这么有神采的画!”于姑娘发自内心地赞叹。

“就是字写得太丑。比画差远了。”太后冷不丁地说。

“太后娘娘说的是。原来在玄妙观的时候我师父也经常这样说。”张惟昭笑了。

旁边的皇后听见太后这样当众埋汰张惟昭,心内暗暗诧异。她知道张惟昭目下在太后跟前很得意,却不知道得意到这种程度。要知道,太后说张惟昭的字丑,表面上看是贬低,其实语气里暗含着亲昵。

皇后笑着对太后说:“术业有专攻嘛。天下哪有几个全才。张姑娘小小年纪,医术出众,画又画的好,已经是非常难得了。也就是太后宫里,才有这样的人才。”又转头对张惟昭说:“我这个侄女,从小习画,到现在也有几分心得,所以一见了张姑娘,也顾不得别的了,就只想讨论笔墨画意了。以后你们可以多多切磋。”

“皇后娘娘过奖了。小道愧不敢当。”张惟昭谦逊道。同时心里有点犯嘀咕,这不是她们太子妃候选人之间的峰会吗?怎么倒把我拎出来说话?因此尽量言语精简,减少存在感。

叶彤樱被晾在一边,十分不快。但这里是太后的地盘,她并不敢将不快在脸上带出来。索性走到在一旁坐着的太子跟前:“太子殿下,我的小狗呢?”

“方才冯浩带它出去喝水喂食了。这会儿应该在偏殿睡着了。”陈祐琮记得太后叮嘱自己要对叶彤樱和颜悦色,但又觉得为了保住自己太子的位置,而去虚于应付一个少女十分难为情,因此和叶彤樱说话的时候总有些别扭,眼睛看着地面,并不望向叶彤樱。

叶彤樱用眼睛殷切地望着他,接着问:“刚刚我请您给我的小狗赐一个名字,您想好了吗?”

陈祐琮还没有来及回答,却听太后道:“你们都来看看,这幅《平湖渔歌图》如何?”

两名宫女,展开了一个卷轴,呈在太后面前。

横开的画面上,在雾山云树围绕之中,一泓平静的湖水展现在人们眼前。山和树的轮廓倒影在湖中,远处的渔船上正有渔人撑篙而立,近处有村舍散布在山脚,整个画面安闲静谧,而又内蕴生机。

画轴的一侧用隽秀的楷书写着“平湖渔歌图”的字样,下面的印章落款是“兰溪居士”。

“意境清新阔朗,有藏万象于胸臆,出机杼于腕底的底蕴。确实是难得的佳作!”陈祐琮赞道。这幅画描绘的景色引人入胜,确实当得起这样的夸奖。

“多谢太子称赞!小女愧不敢当。”于姑娘微笑谦逊道。

叶彤樱听见太子如此称赞于姑娘的画作,内心又酸楚又气愤,太子可从来没有这样夸奖过她。但是她母亲教过她,在宫里无论遇到什么生气的事情,都不能当着太子的面发作,尤其是遇到旁的女子向太子献殷勤的时候。于是她也跟着称赞道:“于姐姐真是兰质蕙心,画技如此精妙。敢问这方印章上的字样兰溪居士,就是姐姐的别号吗?”

“是。兰溪是我家乡的一方溪流。以此为号也是对寄托对故土的思念。”于姑娘答道。

“姐姐的家乡定然是风光秀美,山水钟灵之地。”叶彤樱说。

“是啊,我家的故园之后就是茶山,山色空翠,溪流清澈。用这溪流泡出来的茶回味悠长,饮之忘俗。”提起家乡景物,于姑娘脸上露出神往之色。

“姐姐的家乡原来这样好,值得姐姐思念至此。是否姐姐日后打算回乡定居呢?”叶彤樱眨巴着大眼睛问道。

于姑娘却突然卡壳了,一时回答不上来。叶彤樱看她被噎住了,心头大感快意。你既然卖弄家乡的山水画意,觉得你的家乡那样好,你怎么不回老家呢?在这儿显摆什么?还不是舍不得京城的繁华富贵。

皇后却在一边道:“此心安处是吾乡。妙清,是也不是?”

原来于姑娘的名字是“妙清”。

张惟昭听了心里有点囧,不为别的,而是现在京城贵女中叫妙清的太多了,就好像后世每个小学都有很多“嘉欣”、“子涵”一样。

她正在心里默默吐槽于妙清的名字,突然听太后说:“惟昭,你看这画画得比你怎么样?”自从上次牡丹指责张惟昭装神弄鬼的风波过去之后,太后和张惟昭好似又亲近了一层,日常直呼张惟昭的名字。

“于姑娘有大家风范,我只是雕虫小技而已。不能同日而语。”张惟昭中规中矩地回答。

第五十二章 妙女子

“张姑娘太谦虚了。我看你作画手法独特,与燕北、中原和江浙诸画派皆不相同。你这难道是,……西洋画法?”于妙清问道。

“正是。”张惟昭面上保持微笑,心里却很是诧异。于妙清也知道西洋画?她是通过什么途径得知的?

“怪道画人物这么活灵活现!前几年我随父亲在杭州,有一位弗朗机来的老传教士前来拜访,献上桥梁工程图,尺寸构架,精准明晰,我父亲得之甚是开怀,就请他常来走动。他得知我喜欢绘画,曾经把他珍藏的一副圣母小像给我看,那画像连发丝和衣褶都描绘得清晰异常,画中人神情鲜活,眼神生动。我看张姑娘绘的人像,与那老传教士的画像,技法似有共通的地方。所以才有这一问。不知张姑娘如何能够学到这种画技的?”于妙清的父亲是于皇后的兄长,现任工部左侍郎,正三品。前些年他任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的时候,曾到杭州督查河道清淤和桥梁修葺,呆过一段时间。

“我也是幼时和一位西洋传教士学来的。”张惟昭简短回答。

“你说的圣母画像是否画着一位慈和母亲抱着一个白胖的婴儿?”陈祐琮突然发问。

“正是如此!原来太子殿下也熟知西洋画吗?”于妙清十分惊喜,双目闪亮地看着陈祐琮,陈祐琮却笑而不答。抱持着婴儿的圣母是陈祐琮在沙盘游戏中最喜欢的一个沙具,但是他却不想让旁人得知。

于皇后道:“太子善书识画。最擅长的是行草,虽然并没有专攻绘画,但眼光却是一等一的好。你若能得太子点评,对你提升画技大有裨益。”

“如此,”于妙清对着陈祐琮深深福了下去:“小女斗胆,若太子殿下闲时,还请不吝赐教。”

“这有什么难的?”太后在上笑道:“你既然入宫陪伴皇后,皇后住的坤宁宫离长乐宫也不远,你便常来走走,你的画很养眼,有什么好的,也拿来给哀家瞧瞧。”

“谨遵慈谕!”于妙清跪下谢恩。

站在一旁当背景板的张惟昭松了口气,我说为什么今天拿我的画说事儿呢,其实只是当个垫脚石而已。垫脚石好啊,过了河我就不用再出镜了。

叶彤樱藏在袖子里的手把帕子绞地紧紧的。好啊,今天就趁着贵妃娘娘千秋宴的功夫,于皇后就敢瞒天过海把个什么侄女弄进宫来,还在太子面前卖弄画技。卖弄画技不说,以后势必还要以此为借口纠缠太子。而且太后也是一副乐见其成的样子,没准和皇后早就商量好了。她得赶快回安喜宫告知姨母才是。

叶彤樱忍着气回到安喜宫,一五一十把今日在长乐宫所见所闻讲给金贵妃听,气鼓鼓地道:“她好大的脸面!居然也敢向太子殿下请教画技。太子善书,并不善画。瞎子都能看出来她打得什么主意。”

金贵妃手里把玩着一把团扇,沉吟不语,半晌才道:“太子如何说?”

“太子并没有说什么。倒是太后娘娘一口应承,让她常去长乐宫走动。太子今日,跟我说的话倒比往常多些,”说到这里,叶彤樱的脸上显现出甜蜜的神色,“他给我的小狗赐名叫长寿。说是它这么大点的小狗,叫个过于文雅或者威风的名字反而压不住,就希望它平平安安长大,无忧无虑到老就好,所以就叫长寿。”

“嗯。其他都是虚的,你能摸清太子的性子,得了他的欢心才是最重要的。”

“娘娘,我也想学画画。”叶彤樱嘟起嘴撒娇道。

“人家已经学了多少年画了,你现在再去学画,还来得及?”金贵妃皱眉道。“有这功夫,不如去多练练字。太子不是善书吗?你就去多请教他如何习字。”想了一想,又说:

“其实这些都是末技。皇帝和太子都是性情中人,你能抓住他的心,别的都好说。你抓不住他的心,任你多么年轻貌美,多么才情出众,也是无用。”

这是金贵妃的肺腑之言。

“可是要怎么样才能抓住太子的心呢?”叶彤樱平生最佩服的人就是金贵妃,因此抓住一切机会向金贵妃请教。

金贵妃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这哪是一朝一夕的功夫?而且除了下功夫之外,还要看老天给不给你机会。嘴里说道:“不在这一时,慢慢来吧。”

“是!”叶彤樱低头答道。

金贵妃拿着扇子摇了摇:“太子年龄大了,也该有自己的殿宇,从太后宫里搬出来了。我会去向皇帝谏言。”

叶彤樱闻言抬起了头,眼睛一亮:“娘娘说得有道理!”还想再说什么时,金贵妃道:“你下去吧。我今天折腾一天也乏了。”

“是!”叶彤樱依言退了出去。

金贵妃用扇子抵着下巴,若有所思的望着墙上挂的一副画。

《一团和气图》。

这是皇帝陈见浚亲笔所画。若说这宫里有谁善画,最拔尖的其实是皇帝陈见浚。他是少有的兼善工笔与写意的奇才。

说他是奇才,并不是因为他是皇帝,身旁的人刻意奉承给他戴的高帽子,而是因为他确实有这个才能。

他是一个敏感而多思的人。正因为如此,他幼年时期所遭受的苦楚对他来说才格外沉重,难以忍受。

画画是他逃避尘世,自我安抚的一种方式。幼年的时候,是金铃儿陪着他每日不断沉浸在笔墨中。叔皇帝看到他沉浸笔墨,不喜欢读史传策论,对他倒放松了一些警惕。

这幅《一团和气图》是陈祐琮认父并被封为太子之后,陈见浚画了赠与金铃儿,挂在安喜宫的。

皇帝希望他的后宫一团和气。

一团和气,哪有那么容易呢?就算我想一团和气,旁人还未必想呢。金铃儿一脸冷漠。

马上就到月中了,又到了张惟昭出宫探望张荣鲲的日子。就在张惟昭刚刚开始襄助太子“清修”的时候,曾向太后陈情需要师父帮助做法器、制药,能不能每半个月回玄妙观一次,太后准许了。因此每月初一十五,张惟昭可以回玄妙观呆个大半天。

然而八月十五是个特殊的日子,张惟昭去找太后告假,想在十五这晚陪师父赏月吃月饼。刘太后感念她的孝心,就准她八月十五一早出宫,晚上留在玄妙观,第二天午时之前回宫。

张惟昭以前回观每次都是来去匆匆,上午见师父说会儿话,交换一下行医的心得,中午吃顿饭,下午收拾了东西,就要回宫了。这次能在玄妙观呆一整天,还可以在自己原来的房间里住一晚,张惟昭很是开心。

还未走到玄妙观,已经可以看到张荣鲲笑呵呵地捻着胡子在大门里等着她了。

张惟昭远远看见师父高大的身影立在门边,心中感觉又踏实又温暖。还是回观里好啊,自在、逍遥又充实,晚上也能睡得格外踏实些。她到宫中呆了几个月,越发明白和张荣鲲在一起时师父对自己是如何优容。

又是半个月没见了,师徒俩自是有许多话要说。张荣鲲先把张惟昭引进自己书房,给她看她上次回来托他做的东西。

“师父,这么快就做好了?”张惟昭很是惊喜。

这是一辆木制的扭扭车。车身打磨得非常光滑,车身漆成红色,车座和把手漆成了宝蓝色。因为是给公主准备的,车头上还雕了花朵作为装饰。

这是上次张惟昭拿图样来,给张荣鲲解释了原理和用途,张荣鲲找木匠做的。张惟昭把自己的所得的赏赐大半放在师父这里,若要什么东西,就让师父从这里扣除费用。师父却说不急,这些赏赐先给她积蓄起来,因为她入宫的缘故,师父的身价现在越发高了,不差钱。

张惟昭一开始没想到自己入宫还能带来这种效果,但细一想却合情合理。

扭扭车张惟昭先上去坐了一下,座椅舒适,移动顺畅,让她有种重回前世的错觉。前世里她就是经常混在孩子堆里跟小朋友们抢着骑扭扭车、玩滑板的主。

张荣鲲看张惟昭骑扭扭车也觉得十分有趣,可惜他身材太高大了,不然也想上去试一试。

试过了扭扭车,张荣鲲和张惟昭又各自讲起了近日行医的经历。张荣鲲按张惟昭的所给的图样,将产钳打制了出来,却没有产婆愿意试用,觉得铁器冰冷,容易伤人。张荣鲲虽然从张惟昭那里知道了用法,却无法进产房,没有办法将产钳的用法清楚演示。

张惟昭不禁想到,如果自己在场的话,以女子的身份,会好实行很多。但是她也明白,每一样新举措的实施和推广,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尤其是在一个相对传统、固守惯例的社会。

慢慢来,咱们慢慢来,张惟昭和张荣鲲都如此说。

吃过午饭,见太阳正好,张惟昭把自己的被褥和枕头拿到后院去晾晒。刚刚回到前院,却发现有客人来访。

第五十三章 衷情的少年

原来是南周府的董臻臻和周融叔嫂俩。

董臻臻一直在关注着张惟昭的动向,因此对张惟昭哪一天回玄妙观很清楚。

张惟昭能够理解董臻臻的这种关注,因为是董臻臻把她举荐给丰庆长公主,然后丰庆长公主又把张惟昭举荐进宫的。因此张惟昭的职业发展也会给董臻臻带来影响。

现在董臻臻再看到张惟昭,态度又和以前大不相同,热络恭敬了许多。但是董臻臻一向会做人,谈笑自然,并不会让人觉得突兀。

周融也有变化,几个月不见,他个子又长高了,脸上的稚气也褪了一些。同时,他看着张惟昭的眼神也更加深邃。

趁着董臻臻找张荣鲲攀谈的功夫,周融近前和张惟昭说话。

“你在宫里一切都还好吗?”许多话在周融心中打转,问出来只是这简单的一句。

“都好。你最近怎么样?”张惟昭微笑着回答。

张惟昭几个月前突然入宫,她和周融正在进行的咨询工作就中断了。虽然周融的状况当时已经明显好转,但是却没来得及好好做一个小结。作为心理医生,因为自己的工作变动,没有把周融安置好就离开,这是张惟昭一直觉得遗憾的事情。

“我已经进了国子监了。”周融也微笑着说。

“恭喜恭喜!”张惟昭虽然对大炎的很多设置还不清楚,但是国子监还是知道的。这几乎等于是一个国家的最高学府了。能在国子监做监生,就意味着在科举的道路上事半功倍。

大炎是三级举士制度。但凡读书人,一般先要去考秀才,得中秀才之后考举人,中了举人去考进士,进士的头三名就是老百姓最熟知的状元、榜眼和探花。

中了举人,就有做公务员的资格了。但是只有得中进士,才能进入中央部委或成为地方行政首脑。只有进士中名列前茅的人,才可以进翰林院,将来进入内阁为宰辅。

秀才虽然是这三级举士中最低的一级,普通人要获得这个资格也是很不容易的。有些读书人考一辈子,也没能通过这个资格考试。没通过的人,只能一辈子当童生。哪怕头发都白了,还是童生。

但是,如果能够进入国子监成为监生,就不用先去考秀才,而可以直接考举人。这就节省了很多的时间和精力。

周融能够进入国子监,当然有受了家族荫庇的缘故,但更是因为他自己天资聪慧,努力向学。

张惟昭的恭喜说得真情实感。她自己在前世,也是通过一路考试谋得了一份喜欢的职业,所以她看到周融学业有进益也很替他高兴。

“你准备什么时候参加乡试?”举人考试称为乡试,一般在秋天举行,所以又称秋闱。

“我学里的先生说,明年参加乡试也可,但最好再磨砺一年,这样把握大一些。若是能被选中,就可以直接参加隔年的春闱了。所以我打算后年下场。”春闱是进士考试,每三年的春天进行一次。

“如此,我就等着你蟾宫折桂的好消息了。”

“好,你等我!”周融说,同时手在袖子里紧紧握成拳。

你等我。等我若能真的蟾宫折桂,就能以新科进士的身份求娶你了。当然这句话周融现在不会说出来,他知道说出来也没用。张惟昭只会当他是少年人发谵语。将来当他能够证明,他是一个有力量庇护她、支持她的男人的时候,他会让她相信他的真心。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张惟昭知道他的真人是什么样子的。也只有张惟昭,在知道他的真实面目之后,还能如此懂得他、包容他,如常待他。他知道她并非平常的女子,她的翅膀很有力量,能飞得很高很远。所以他现在也在奋力向前,证明他能够配得上她,陪她飞得足够高足够远。

董臻臻是过来人,看到小叔子看张惟昭的眼神,就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也不去打扰,反而一径向张荣鲲讨教养生法,给周融更多与张惟昭攀谈的时间。

今日张惟昭已经不同往昔了。她现在是太后身边的红人,听说太后甚至为了她驱逐了一个得用的掌事宫女,只因这个宫女因嫉妒而构陷张惟昭。张惟昭医术了得,太后年事渐高,以后恐怕会对张惟昭愈加倚重。若是周融能和张惟昭结成一对,对南周府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张惟昭虽说现在仍穿着道士服,其实张荣鲲并没有为她正式引度,也没有办度牒,因此她要还俗也容易,只要张荣鲲点头,脱去这身道袍就行。就算是以后要常在宫中服役,年龄大了,在宫外有个家也是好的。若是要经常陪伴太后,不能在家尽主妇的职责,那就给周融讨几房妾室,或者是一房平妻,将来把孩子记在她的名下,对她加倍尊重就是了。

董臻臻在心中把算盘打得山响。周氏家族原本就是靠裙带关系起家的,若不是周景成了本朝最受宠的公主的驸马,周家也不会有今日的荣耀。所以周家人不觉得靠裙带关系上位就是没本事。

南周府一向是靠着出了一个驸马的北周府发迹的,但周聪、周融兄弟,只是驸马的堂侄。再往后一两代,血缘越加疏远,若一直要靠着北周府,恐怕就有点靠不上了。

因此南周府的人自己得有本事立得住。周融日后若有一个像张惟昭这样的太后近侍做妻子,前程就不会太差。周家人不会嫌弃张惟昭出身低。出身低不怕,只要前程好就行。

周融和董臻臻盘桓了一个时辰才走,留下了大包小包的礼物。礼物里有给师徒两个的秋冬衣料,有发钗、步摇、耳坠、手镯和玉佩,另外还有几盒上好的果脯和月饼。

到了晚间,关了大门,师徒俩搬了一张小圆桌放在院中,摆上月饼、果脯和果酒,坐在院中赏月聊天。

张惟昭发现,如果只盯着天上看,忽略掉飞檐斗拱这些背景,这个月亮看着和她前世也没什么不同。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她和她的家人,不仅地域不同,连时间轴也不一样了。张惟昭内心一叹,就收回了这些感伤。

张荣鲲也拿着酒杯,玩味地看着月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见张惟昭回过神来,他发问道:“近日在宫中如何?”他知道最近张惟昭在宫中越来越受器重。但受器重的另一面就是会有越来越多的麻烦。

张惟昭想了想说:“也还好。师父说过,我们是医者,就秉承医者的本分就好。其余诸事少做理会。”

张荣鲲道:“现在看来,就算你诸事不理,还是会有人找上门来。”说着用手指敲了敲放月饼的食盒,意思是要不然这些月饼哪里来的。

张惟昭明白张荣鲲的意思。现在她在太后身边,并被太后器重,等于已经进入后宫权力系统中去了。就算她自己手中并无权势,但她有机会对有权势的人施展影响力。这在有些人眼中就奇货可居了。

成为太后倚重的近侍,对于那些渴望荣耀门庭,被家族器重,获得社会影响力的人来说,这里面包含着很多机会。

但对于张惟昭来说,这都没啥意义。她在这个世界上并无太多牵挂,盛名、利禄,都对她没有很大吸引力。

倒不是说她有多么清心寡欲。而是因为她和这个世界的链接还并不深,她还还没有完全消除掉局外人的感觉。

换了在前世,如果她成为英国王室的健康顾问,她的成就感肯定会比现在大得多。她可能会非常自豪地回母校演讲,向学弟学妹们传授经验。也可能成为顶级名校的客座教授,有自己的工作室,组建一个年轻有为的团队。

但是,现在,她只希望以后能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去做一些基础医疗卫生的普及工作。毕竟这个时代平均医疗卫生水平还很底下,每前进一步就能给普通百姓的生活带来很大的改善。

“那我就凭借自己的本心行事好了。”张惟昭这样回答师父。

张荣鲲点了点头,然后又说:“若待不下去就想法子回来。无论如何,玄妙观总会有你呆的地方。”

张惟昭明白师父的意思,站起来给师父斟了一杯酒。

八月十六这天,张惟昭在午时之前回到长乐宫。若在平时,这会儿长乐宫正是摆膳的时候,宫女和宦官会端着食盒来往不绝。今天宫里却静悄悄地,不见人影。张惟昭觉得诧异,但并没有四处观望,而是径直回到了自己屋里。

回来刚刚洗手、洗脸,换了一下衣裳,绿萝就急匆匆敲门进屋,对张惟昭说:“姐姐你回来得正好。太后刚刚一直说头目眩晕,吃不下饭,请你赶快去看一看。”绿萝因祸得福,上次被杖责养好伤之后,却得以到太后近旁侍奉,平时负责打帘、浇灌殿中盆栽,偶尔为太后捶腿捏脚。之所以要调绿萝到近旁,是因为太后说她是个有情义的。

张惟昭进殿来行过礼,来到太后身旁。只见太后面目虚浮,颧骨赤红,却像是怒火冲顶的样子。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4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五十四章 祖母的担忧

张惟昭请过太后示下,就开始动手为她卸去簪环,打散头发,用拇指按压百会穴数息,然后顺时针方向揉三十六下,再逆时针揉三十六下。然后再用同样的手法,按揉双眉中间的印堂穴,以及耳垂下方的翳风穴,最后再用拇指和食指揉捏后颈的风池穴。

揉按完穴道,刘太后觉得紧绷在自己头顶的那道紧箍咒松散了许多。张惟昭又拿出羊角梳缓缓帮刘太后一边梳头一边按摩头皮,刘太后长长叹出几口气,淤积在胸口那股郁气也开始往外消散。

张惟昭的法子很见效,一方面,是因为她揉按穴道的手法确实巧妙,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身上的能量场特别稳定和有秩序,直接影响到太后。

因太后怕吵,殿里只有刘太后和张惟昭两个人。太后突然说道:“太子要移宫了。”

张惟昭的手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又继续轻而缓地梳下去。嘴里道:“您是说,太子殿下要迁居别处,有自己的宫殿了吗?”

张惟昭停顿的时间很短,但是,那一瞬间她突然察觉,从这一刻开始,她和太后的关系进入一个新阶段了。

太后因为经历坎坷,跟着先帝起起落落,一直没有培养出自己的心腹班底。而在此刻,太后跟她说起这些,就代表太后已经把她当做自己人看待了。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张惟昭并没有激动欣喜,受宠若惊。而是感觉,自己又多了一层责任。

其实心理医生就是如此,和普通的医生不同,普通医生医治的是身体,病人会感激医生,但却不会和医生过多纠缠。但心理医生是针对人的精神,甚至灵魂进行工作的,来访者会对心理医生产生各种复杂的情感。

所以在二十一世纪,心理治疗的基本设置是,除了工作时间之外,心理医生不能和来访者有任何形式的私人往来,这种设置有利于让心理医生和来访者维护好清晰的边界,有助于治疗。

而在这个时空中,要严格遵守这种设置显然是不可能的了,张惟昭只能依据这个时空的特点去调整和发挥。

既然无法回避,那就凭本心去行事。她是在关心着太后和太子,那就不用去掩盖这种关心。

“本来不用那么急的。”太后道。

“是很突然。”张惟昭缓缓回答。

“因为她等不及了。”尽管都没有说明,但是两个人都知道“她”指的是谁。

“太子会知道如何保护自己。”张惟昭说。

“我只是担心,只是担心……唉!太子一日不在我身边,我就难安心一日。前朝的那些腐儒,只知道跟着叫嚷说什么太子不能总是居于深宫妇人身边,要尽早析宫别居,否则难成大器。可是,他们怎么知道太子处境的艰难?”

“既然她有意干预太子的婚事,一时半刻不会做危害太子的事情。”

“她是怕我干预太多。”太后冷笑道,“她想让太子迁居到紫禁城东的安本宫,离我远远的。我不会让她称心如意的!”

癸卯年秋,礼部侍郎程敏政上疏谏言太子年纪渐长,不便再居于太后的长乐宫,应该移居东宫,讲学和听政往来更加方便。礼部和御史台有多位朝臣附议。

刘太后却因此闷闷不乐,不思饮食,卧病在床。皇帝至孝,不忍太后伤心,特命太子迁居于长乐宫以南不远的长宁宫,方便太子探视太后,恪尽孝道。

长宁宫因久无人居,营缮司正加紧修整,预计在腊月之前,太子就可以移宫了。

太子移宫之事,就这样以折中的方案解决了。

移宫并非小事,太子殿中的大宫女文竹和银杏马上忙碌起来,整理衣物,归置书籍,盘点历年来太子所得赏赐。

随侍太子身边的冯浩常常往长宁宫跑,回来向太后呈报修葺进度。太后自己也亲自往长宁宫去了几次,有哪些地方不满意的,随即着营缮司改进。营缮司自然不敢怠慢,事事精心。

收拾东西准备搬家,虽然不用陈祐琮事事亲手去做,但是各种事情怎么安排,文竹和冯浩他们总要不断来请他的示下。另外该做的功课也一样不能落下,陈祐琮就格外忙碌了起来。

陈祐琮每三天一次的沙盘游戏也暂停了。张惟昭现在反而是陪伴太后的时间多一些。

张惟昭俨然成了太后的心腹,长乐宫上上下下都默认了这个事实,非但没有人再说三道四,反而时常有人明里暗里巴结奉承。甚至连绿萝也时常被人上赶着叫姐姐,哪怕那些人年龄实际上比她还大。

张惟昭并没有因此改变素来的行事作风,还是与人保持着清晰的边界,不喜欢和人糊成一片不分你我。所以宫里那些私下里拉关系的手段,什么认同乡,拜干姐妹,对她都毫无用处。

她也告诫绿萝,要想变得更出色,最重要的是敬业,有技术专长,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无效社交上。她本来不喜欢干涉别人的事,但既然绿萝一直在跟随她学习,大家也都公认绿萝是她带出来的,所以张惟昭就会对她有要求。

绿萝当然觉得听张惟昭的话是天经地义的。

张惟昭仍然带有二十一世纪职业女性的特点,尤其是在英国留学几年之后,那种尊重个人选择、个人隐私的观念深入骨髓。

绿萝却和她不一样,绿萝完全是传统观念里浸润出来的,她深信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一套,觉得自己的前程都是张惟昭给的,张惟昭又和其他人的师父不一样,从不打骂她、盘剥她,不拿她撒气,不随意使唤她,对她非常尊重,她觉得让她为张惟昭肝脑涂地都愿意。

她没跟张惟昭说过这些,因为她知道张惟昭不怎么喜欢听,她觉得自己心里明白就是了。

太后和太子在一起说话越发不避讳张惟昭。

一日丰庆长公主进宫来给太后问过安后,太后又坐在殿中郁郁不乐。陈祐琮从文华殿回转,见了太后的面色,便过来问道:

“皇祖母怎么了?为什么眉头都皱起来了。”

太后长叹一声,挥手让香玉和水仙都下去了,留下了张惟昭,然后对陈祐琮苦笑道:“看来我这个专横无知的名声是落下了。日后史书上对我恐怕也不会有好话说。”

“不!皇祖母是天下最慈心热肠的祖母。日后……,孙儿要亲自为祖母立传。”

“身后讲什么,我也管不了了。”刘太后摇头叹气。“今日你姑母来,委婉地跟我说,陈家的宗亲,让她来劝我,太子大了,该放手就放手。你是我的孙儿,更是天下的太子,总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样养在祖母膝前,反而是耽搁了你。他们哪里知道这其中的曲折?我不是不放你自立,我实在是不放心……”

“皇祖母,不管别人怎么说,孙儿明白,孙儿都明白!”

“以后你去长宁宫住,要处处小心,尤其是饮食,明白吗?”这句话,刘太后叮嘱了不知多少遍,今日又拿出来说。

陈祐琮知道祖母为什么这么担忧,当年他的母亲,就是饮完一碗有毒的热汤,顷刻丧命的。想到这里,陈祐琮心中悲愤涌动,但他强压了这情绪,稳住声音对太后说:

“皇祖母放心,我一定多加小心,定不让亲者痛,仇者快!”

“衣服、熏香也要注意。这些也是容易被动手脚的地方。”

“是!”

“你用的人,也要严格筛选。文竹和银杏是从你小时候就伺候你过来的。她们的家人也都捏在我们自己人手里,不会让人收买。那些新进的宫女、宦官就不好说了,轻易不要让他们近身伺候,要好好看看再说。”

“孙儿省得。”

张惟昭在旁边听了感慨非常。日常生活这么没有安全感,充满了死亡威胁,而且造成这种威胁的人就是自己名义上的家人,面对这些狗血,人的心理状况怎么会健康呢?

“她想让让叶彤樱拢住你,你就好好和那丫头相处,不要露出厌憎来,适当抬举她一二也可以。恶人就让祖母来当好了,我会另外给你挑合意的太子妃。反正我专横的恶名已经落下了,不差这一点半点。”

不知道为什么,当着张惟昭的面,陈祐琮很不愿意讨论这个话题,只低头沉默。

“我知道委屈了你了。一国太子,居然被逼迫至此!”太后说着攥紧了帕子。“但是,孩子,成大事者能屈能伸。当年你皇祖父在世时,也曾遭受过奇耻大辱,受过天大的委屈,甚至失了皇位。但他还是卧薪尝胆,后来又重登大宝,照样受天下人爱戴。”

刘太后提起先帝,充满了崇敬和仰慕之情。但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内心又一阵阵刺痛。这个骄傲而坚韧的男人,和她生儿育女,对她和她的家人都异常优容,只是心里面却没有她。

“孙儿会以皇祖父为榜样,哪怕被踩入尘泥,只要有一口气在,就不会放弃!”他不会颓丧气馁的。他若倒下去,他身后的这些人也没办法好好活下去。所以他无论如何会站得笔直,走在前面。

第五十五章 皇室实习生

太后虽然一再叮嘱,但随着移宫的日子接近,心中还是七上八下,难得安宁。

她问张惟昭道:“你可懂得风水?太子在今秋迁宫吉凶如何?”

张惟昭拱手据实回禀:“我不懂得风水。但是我懂得人心,无论有没有金贵妃,太子年长,移宫势在必行。太子殿下不可能一直处在太后您的羽翼之下。与其畏首畏尾,不如放胆前行。如果一味畏惧踌躇,只能让对方认为你势弱可欺。”人际关系就是这样的,你是什么样的状态,就会招感来别人什么样的态度。

太后缓缓点头。

最初张惟昭进宫的时候,只感到太后、太子这些人高高在上,很是威严。这当然并不是因为他们有神明护体,而是君王制这种社会构架,把他们放在了金字塔顶端,塔尖下有无数人的顶礼朝拜,远远看去,塔尖上的人就恍惚带了一种神性光环。

但其实他们仍然是人,人的肉身的一切需求和有限性他们都具备。说白了就是饿了要吃饭,内急就要如厕,被伤害了就会痛苦,会老会死。不会因为他们生活中的仪式化场景特别多,这些需求和有限性就不存在了。

太后虽然是这个帝国最尊贵的女人,也仍然有很多切实的烦恼和痛苦。她并不是一个擅长弄权的女人,尽管她听到张惟昭讲英吉利和西班牙女王的故事也觉得挺带劲儿,但她自己从来没有主掌国家政事的野心。她抱持的是这个时代一个女人最朴实的生活愿景,就是希望夫妻和睦,儿女健康,家庭和美。

也正因为如此,在面对金铃儿的嚣张跋扈的时候,她只会严密防守,从来没有主动出击。她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儿子和孙子都好好活着,她自己将来故去之后能够葬在丈夫身边。

但是在紫禁城里,这种简单的愿望也不容易实现。

就因为她一直不愿意太子离开自己身边,不愿意放弃葬在先帝身边的愿望,朝臣们一直对她议论不休,觉得她专横,不顾大局,不是贤妇的典范。

张惟昭虽然对政治没有研究,无论在前世还是今生,也都没有过从政的野心,但是连她都能看出来太后行动上的被动。她有时候会设想,如果换了武则天或是慈禧,处在太后的位置会怎么做?

首先是发展刘家势力,同时拉拢朝臣,让朝中能有人帮她说话。

其次,扶植宠妃,离间皇帝和金铃儿,就算不能彻底让金铃儿失宠,也要让她对皇帝的影响力降低。

甚至,如果太后心够硬、行动力够强的话,就不妨下狠手剪除金铃儿,反正金铃儿的小辫子多的是,毒害皇嗣,毒杀后妃,不一而足。如果皇帝果真因金铃儿被处置而不安于国事,甚至伤心过度薨逝的话,那就扶植太子上位,以太皇太后的名义辅政。

但是,上述这些太后一样也做不到,或者说无心去做。她只在金铃儿做得太过分的时候,也就是毒杀季淑妃那次,大发雷霆,痛斥了金铃儿,剪除了她的羽翼。其他时候,她做的事情都是尽量去弥补和周全。想补偿儿子幼时所受的委屈,想补偿孙子幼年丧母的遗憾。

她一直努力想做的是一个好母亲,而不是高明政客。

这也是为什么她这么倚重张惟昭的原因了,张惟昭具备一些她自身缺乏,但又十分欣赏的气质。如果说太后的心理定位是一个母亲的话,张惟昭给自己的定位就是一个职业女性。张惟昭虽然没有从政经验,但她有的是职业女性的干练和淡定。其他的宫女将太后讲的话奉为圭臬,从来不敢有所质疑,但张惟昭却能和太后交换意见,经常发表自己的看法,而且心态超级稳定,所以太后现在想什么、做什么都不避讳她。

太后也想过要不要把张惟昭遣去侍奉太子,但太子刚刚移宫,弄个女道士放在宫里,又要惹前朝的言官非议,所以张惟昭暂时还是留在长乐宫。

张惟昭也觉得作为心理医生她还是不要和咨询者在日常生活中纠葛太多比较好,当然也赞成这个安排。

只是她提议,太子的“清修”在安置好新居之后,仍然需要继续,这样能够帮助太子保持神识清明,在即将到来的更严酷的政治斗争中才能做出明智的决策。

刘太后和陈祐琮都觉得她说的有道理。

秋天匆匆过去,寒冬悄然而至。

进入冬月(十一月俗称冬月),太子更加忙碌。

皇帝要于十一月中的冬至日至天坛祭天。在祭天之前,有许多事情需要筹备。先是要派人去将天坛的墙垣和地面进行修整,务必不能在祭天时出现砖瓦掉落,地面坑洼的情形。在冬至之前的五天,要筹备好祭天时屠宰的牲畜。冬至之前的一天,把牲畜宰杀整理好,放在祭盘中待用。到了这天的晚间,要把牌位、祭器和祭品都安放好,只待明日皇帝带领诸人入场。

这些事情是要礼部和太常寺联手承办的,通常皇室还会派亲王或其他德高望重之人去协助筹备和监察。

太子现在已经逐渐开始学习处理政务了。祭天的诸种事宜,皇帝今年就命太子去筹备、监察。作为生手,陈祐琮要学习的地方很多,因此每日兢兢业业,不敢惰怠。

幸而祭天进行得很顺利,礼部与太常寺的官员,对太子的敬业和谦逊交口称赞。皇帝也因此公开嘉奖了太子。这证明,皇帝对这个儿子还是基本满意的,已经默认他从单纯的学习阶段向边学习边实习过度了。

十一月下旬,太子开始搬家。等到所有东西都安置好,已经进入腊月了。太子刚刚搬走的时候,太后日夜不宁。后来看太子在长宁宫一切都还好,预想中的危险并没有马上发生,太后才稍稍放心了些。

另外一件让太后高兴的事就是,太子在朝臣中的风评越来越好。太后私下里和张惟昭感叹,太子真是长大了,做事情很能沉得住气,很有几分当年他皇祖父的风采。

太子能够在这个冬天开始接手政务,也是金铃儿的枕头风促成的。

金铃儿先是鼓动皇帝,说太子大了,确实不适合在和太后继续住在一起。后妃们三不五时要去向太后请安,总在太后宫里遇到太子,双方都觉得不方便。陈见浚早就有这个想法,于是下定决心让陈祐琮移宫。

接着,金铃儿又向皇帝谏言,说太子也该多替皇上分忧了,年下事忙,皇帝不必事必亲躬,有些事可以放手让太子去做。

金铃儿之所以这样做,有两个目的。一来是,皇帝会觉得金铃儿存心宽厚,是真的为皇帝和太子考虑,以后在太子的事情上就会更加信任金铃儿。

二来是,金铃儿觉得太子一向在太后的羽翼下生活,太后对太子很是娇养,太子人又比较腼腆,乍一离开太后的庇护,难免有些手足无措。这时候,鼓动皇帝突然加重太子的担子,如果太子不堪重任,被皇帝责罚,金铃儿就会劝阻开解皇帝,并让叶彤樱去陪伴安慰太子,太子就会感激金贵妃的帮助,和金氏一系的人亲近起来。

但是,金贵妃的计划实施得并不顺利。虽然太子在筹备祭天和祭祖的时候,是遇到了一些阻力,其实是有人暗暗使绊子,但却未能奏效。一来因为太子勤勉,事必亲躬,发现隐患就及时消除了。二来是太子的太傅是当朝声望卓著的大学士谢迁,朝中弟子遍布,如果太子将来顺利登基,这些人就会得到重用,所以他们对太子十分看重,尽力帮助太子安排好一切事情。因此太子在实习期的开头表现得非常出色。

这种状况,让金铃儿禁不住有些怀疑自己的既定策略是不是有问题。她这些年在后宫鲜有敌手,连太后也不能拿她怎么样,所以便有些托大。现在眼看太子的发展并不如她所料,她开始觉察也许太子不像她想的那么好控制。

是不是一开始就不应该存心拉拢,而是应该快刀斩乱麻剪除掉他才好?金铃儿内心犹疑。

但是如果剪除掉太子,再换一个年幼的皇子上来,也未见得能事事如意。宫里现有的两个年幼的皇子,生母都还健在,并不比太子更好控制。

而且收拢太子的计划已经展开了,太子近些日子和叶彤樱相处也很是顺利,金铃儿就想不妨再走走看看。

从腊月开始,就要筹备过年的诸种事宜,长乐宫也忙了起来。从太后到宫女,人人的新衣都要在除夕之前制好。此外,还要洒扫庭除,撰写对联。从腊月二十四祭灶日开始,宫里炮声不断。因为放纸炮容易引起火灾,又要加强人手巡视防范。总之每个人都不得闲。

大年三十那天,本来按惯例是张惟昭回玄妙观看师父的日子。但是太后不想让张惟昭除夕那天离开,就提前两日将张惟昭放回玄妙观,让她和师父团聚,除夕当天回宫。

第五十六章 一夫多妻制的起源

这次张惟昭回玄妙观,董臻臻和周融又来看她,董臻臻近几日刚刚发现身怀有孕,本来不宜走动,但是她之前用了张荣鲲的法子调养,身体状态不错,因此出门来拜访张惟昭也没有问题。她把自己怀孕的消息告诉张惟昭,也是想早早和她约定好,临盆的时候请张惟昭来接生。张惟昭答应她到时候一定会早早和太后请假出宫为她接生。

周融在国子监年末的考核中得了优等,张惟昭也很替他高兴。

张惟昭正和董臻臻与周融说着话的时候,公主府的长史官造访,送来了丰庆长公主赐予张惟昭的许多礼物。

此外,还有一些高官勋贵家的女眷也递名帖想要结识张惟昭,皆打着求医问药的名头。

一时之间,玄妙观门庭若市。

张惟昭很有些过意不去,向师父道歉,说是耽误了他的清修。

张荣鲲不以为意,说在深山也是修行,在闹市也是修行。贫苦是修行,富贵也是修行。难道现在有钱、有名、有人脉,就不能修行了?

张惟昭笑着拱手表示对师父十分敬服。

该过年的时候,不管心底里如何,宫中众人皆是笑脸迎人。这段时间即便有宫女、宦官犯了错,主子们也会格外宽容,不会轻易责罚,因为一团和气才能在来年获得好运兆。

过年宫里最忙的就是皇帝。除夕当天要宴请藩王和重臣,晚上要陪伴太后和宫妃们饮宴,之后是到承天门看烟火,与百姓同乐。大年初一一早,又要带领宗室到太庙祭祖。

过除夕的时候,太后还挺开心,等到初一祭祖之后回来。太后的面色就开始沉郁起来。

在太庙,拜祭先帝陈怀慎的灵位时,是要和他的原配皇后钱氏,一起祭奠的。

在大炎,只有原配嫡后才能够系帝谥和祔太庙,继后与皇帝生母都没有这个待遇,死后只能在太庙之外的奉慈殿享祭。

所谓系帝谥,就是从皇帝的谥号为皇后加谥。比如陈怀慎的谥号是“法天立道仁明诚敬昭文宪武至德广孝睿皇帝”,而钱皇后的谥号是“孝庄献穆弘惠显仁恭天钦圣睿皇后”,钱氏“睿皇后”的谥号,就是跟从陈怀慎“睿皇帝”的谥号来的。

而祔太庙,就是能够进入太庙和陈家的历代先祖一起接受祭奠的意思。

这两样,刘太后都不配得享,因为她只是先帝的嫔妾,而不是正妻。

不仅如此,先帝临终之时,心心念念都是发妻钱氏,连叫刘氏到病榻前叮嘱几句都没有。每次想到这一节,刘太后就觉得有锥心刺骨之痛。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遗憾,先帝驾崩之后,刘太后的哀痛久久难以平息。她有很长一段时间,什么事都无心做,心心念念的就是,他怎么能对她如此?怎么能对她如此?

如果先帝一直冷淡待她,她也早死了这条心了。明明先帝待她温和体恤。在南宫的那段艰难岁月,钱氏固然初心不改,她自己也是从没有抱怨、后悔过,尊重、侍奉他一如从前。

若是人还活着,她还能够去问他,他究竟是心里怎么想的?可是人已经去了,她再憋屈,也没有地方问去。

先帝去后一年,等她好不容易从这种哀痛和委屈中缓解了一些,又面临着小儿子陈见泽就藩的事情。陈见泽是她在南宫里生下的,南宫里生活艰难,哪里有什么奶妈、保姆?这个小儿子是刘氏自己喂奶,亲手带大的,因此格外不舍。但生于皇室就是如此,皇子如果做不了皇帝,就要离皇城远远的,到自己封地上去生活,不要碍皇帝的眼。陈见泽挥泪拜别自己的母亲,远离京城。

长女嫁人了,大儿子做了皇帝,但是跟自己不亲,小儿子远远去了封地。刘太后觉得自己孤零零只剩下一个人,越加消沉。

直到陈祐琮出现,刘太后把他抱到宫中养育,她的一颗心才又活了过来。所以不仅是陈祐琮需要太后,太后也需要陈祐琮。

初一晚上,太后脱下去大礼服,卸去发冠,一边招来绿萝给她捶腿,一边跟张惟昭絮叨今日祭祖的种种。

“太子平时不显,今日祭祖,他和那些堂兄弟站在一起,就能看出来长高了许多,肩膀也变宽了。”

“太子看来是快要变声了,声音不似往日那么清亮了。”

“太子当着那么多宗族的面,说话一点也不发怯,很有条理。”

……

太后的话题总是和太子有关。张惟昭和绿萝也含笑回应。

过了一会儿,太后似是乏了,沉默了起来。香玉进来回禀说:“太后,被褥已经薰好铺妥了,今天也累了一天了,请您早些安置了吧。”

太后却说:“稍待片刻。你们先下去吧。”香玉和绿萝退了出去,张惟昭却被留了下来。

太后靠在椅背上,半闭着眼睛。张惟昭坐在不远处的小凳上,手里拿着炭笔不知在描画着什么,也不出声。

张惟昭就是这点好,太后想,是个特别能沉得住气的人。这会儿若是换了旁人在身边,不是要啰里啰嗦地劝太后早点安置,不要着凉,就是要暗地窥视太后的神色,千方百计揣测你的心思,生怕行差踏错。张惟昭就不会如此,你不说话,她就专注于自己的事情。你跟她说话,她就诚心实意地回答你,不会诚惶诚恐、说一句话要在心里转三转再出口。

“你说,”太后突然开口,“为什么这世间的女子,都要专心一意不适二夫。而男子,则要三妻四妾,后宫粉黛三千?”

太后这是在问一夫多妻制的根源,具体到中国,就是一夫一妻多妾制。但是要回答这个问题,工程简直太浩大了,要从历史、政治、宗教、生物学、人类学多个角度切入才行。

张惟昭想了一下,就选了一个对太后来说最好理解的方式来表达:“因为子嗣。女子天生就知道自己生的孩子是自己的,男子却不能确定孩子是不是自己的,所以要严格控制女子的行动,让她从一而终,不可能生出其他男子的孩子。而他若要广播子嗣,就要控制多名女子。所以越有权势的人妻妾越多,把她们关在深闺,与世隔绝。”

刘太后听张惟昭说得如此直白,大为惊讶。儒教只告诉众人,女子贞洁、不嫉妒是天经地义,男子刚强,女子卑弱是天道使然,从来没人敢这样解释妇道的起源。这话听起来十分离经叛道、数典忘祖,但细细想来,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吗?

“可是你说过的,在大西洋州却是一名男子只能有一名妻室?”太后追问。

张惟昭又想了一想,再度化繁为简道:“一夫一妻制养育子嗣的方式和一夫多妻不同。从男人的角度来说,一夫多妻是希望广为撒种,这样虽然有孩子会夭折,但也总有孩子能活下来延绵后嗣;一夫一妻是希望夫妻同心协力,倾尽全力把夫妻俩个有限的几个孩子养育好,让他们都能存活下来,这样血脉就不会断绝。”

“从女子的角度呢?”

张惟昭想说从女子的角度当然是想结婚就结婚,想不结就不结,想生育就生育,想不生育就不生育的好,也就是说每个人都可以选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但这些太后是难以理解的。所以张惟昭说:“有些女子还想东食西宿呢!但一妻多夫难以普及。立足现实,我当然觉得一夫一妻更好。不过即便是在一夫一妻制的大西洋州,有些有权势的男子,也会有数名情妇,不少私生子女。”

“看来即便是大西洋州,要男子只钟情于一人也是很难的。”

“是。不过大西洋州也有很多贵女,一生有过很多情人,丈夫死了也可以再嫁。有些女人甚至膝下的每一个孩子都有各自不同的父亲。”

“哦?居然有这样的事?你亲眼见过吗?”

“嗯。我在……”说到这里的时候,张惟昭悚然一惊,顿了一下,接着说:“我在家乡的时候听西洋和尚,也就是传教士说的。”

她看向太后,只见太后眼睛里闪耀着狡黠和探究的光芒。太后刚刚特意话赶话问得轻描淡写,张惟昭不防备,无意之间一句“我在英国的时候,见过不少”就要脱口而出,幸而突然发现不对,打住了。

太后也发现了张惟昭的停顿,觉得大有意趣,玩味了半天。太后在不用勉力扮演天下之母、女性表率的时候,被压抑的好奇心就会显露无疑。她总觉得张惟昭这个女孩子不简单,因此琢磨张惟昭到底是什么样的来历也成了太后的一个乐趣,时不时就要试探一下。

因为有了这个插曲,刘太后心中的郁闷消散了不少。一些压在心底多年,觉得这辈子都不可能说出来的话,她突然很想说一说。

“先帝的钱皇后是个贤良女子。”

张惟昭刚刚被下了一跳,正在心里面抹冷汗,忽听太后转移了话题。就松了口气。刘太后和先帝以及钱太后之间的公案,她也听说过一些八卦。

第五十七章 先帝这样的男人

“她是先帝的原配嫡后,比先帝小一岁,比我大两岁。后宫妻妾争锋是常事,但皇后对待后妃柔和宽仁。她不是有意做出来这个样子,是天生性子就柔和,有什么气都往自己肚子里咽,我几乎没有看到过她对谁疾言厉色过。但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性子,她的身子骨一直都不好,尽管先帝也时常宠幸她,但是她却始终没有一儿半女。”

“我进宫之后,先帝时常招我伴驾,她不是没有因此掉过眼泪,但始终没有为难过我。后来我生了丰庆,又生了当今皇帝,她对两个孩子也很好。”

“那几年瓦剌频繁侵犯我大炎边境。先帝年轻气盛,听了小人的蛊惑,就决定御驾亲征。当时孙太后和钱皇后苦劝先帝未果,只得让他去了。先帝临行之前,立了当今为太子,又嘱托自己的兄弟为监国。后来的事情,想必你已经知道了。”

“先帝被瓦剌所俘,钱皇后的兄长和弟弟,也在这一役中身死殉国。钱皇后听到消息,即刻拿出了自己所有的财物首饰,交给孙太后,请太后赎回皇帝。得知无法即刻迎先帝还朝,孙太后还要另立新帝的时候,她日夜悲泣不已。她向天起誓,愿以自己的性命做交换,换得先帝平安回转。从此之后,她开始吃素,穿素服,不生炉火,整夜整夜在宫中焚香向上天祈祷,哪怕滴水成冰的冬夜也是如此。跪拜累的时候,她就席地而卧,睡醒一觉,接着叩拜。不到一年的时间,她的一条腿就瘸了。因为泪流不止,眼睛也瞎了一只。”

张惟昭听了,露出异常凝重的神色。刘太后看到了,问:

“你是不是觉得她非常了不起?”

张惟昭缓缓摇头:“我不是觉得她非常了不起。我是觉得,一场战役,让她死了两个手足,几乎也失去了丈夫。她一定非常非常焦虑,焦虑到只能用这种自残的方式,让身体的痛苦去压倒精神上的痛苦。”

刘太后头一次听人这样解说钱氏当年的事迹,沉默一会儿,才又问道:“若你是她,你会这样做吗?”

“我肯定我不会!”

“为什么你不会这么做?”

“承担痛苦的方式有很多种。我不看好自残这种方式。”

“我也没有这么做……”刘太后一字一句地说:“虽然当时后妃中有人效法钱皇后。但我没有。因为,我是一个母亲。我有儿有女,在当时的情形下,如果我残了,死了,我的孩子要怎么活下去?所以我非但没有夜夜祈祷,形销骨立,反而努力带着我的孩子,有饭吃饭,有肉吃肉,能穿多暖,就穿得多暖,多长点肉,这样哪怕哪一天突然没饭吃、没衣穿的时候,还能多活个十天半个月,也许就能熬过去,不用死了。”刘太后说到这个时候,突然泪流满面。

说实在的,张惟昭刚刚听到钱氏夜夜对天祈祷,跪拜、哭泣致使自己残疾的时候,只觉得震惊,但并没有多么感动。而听到刘氏说到自己在逆境当中,带着两个孩子想尽一切办法努力求存的时候,才真正被感动了。

她拿了一个帕子递给刘太后。

“如果我是您,我也会这么做!”

“你觉得我这样才是好?”刘太后一边拭泪一边带着自嘲的语气问道。

“是!在我看来,凛冬来临的时候,要保全性命,尽量保持健康,才会有希望。这种保全,其实比自责、自残要难多了!”

张惟昭并没有去歌颂刘太后作为一个母亲的成功和伟大,也没有虚言安慰说“您那时候也是不得已”之类的话。但刘太后能感觉到,张惟昭是在由衷地认同自己的做法。

“可是,先帝不这么看……”刘太后长长叹息。“他觉得,他的母亲孙太后放弃了他,朝臣们放弃了他,兄弟背叛了他,其他人换一个皇帝,照旧山呼万岁,只有钱皇后视他如天、如命,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他的人……”

要是在现代,如果一个女性朋友跟张惟昭讲一个这样的故事,她会说,那就让这两个悲情男女主凑成一对好了,这就是他们的人生剧情。而你有你的人生剧情,不必和他们纠缠。让他们在他们的剧情里至死不渝,你在你的剧情里坚韧求生。

但是,刘太后的人生注定是要和先帝紧紧捆绑在一起的,她没有别的选择。所以,张惟昭一时间无言以对。

刘太后继续说下去:

“先帝在出征瓦剌之前,因为觉得钱皇后禀赋柔弱,承担皇后的职责十分勉强,心头略有不满。在他还朝之后,感念钱皇后的一往情深,对她敬爱到了十分。当时,先帝被冠以上皇的名号,囚禁在南宫。钱皇后和我们几个位份比较高的妃嫔一起入南宫陪伴先帝。南宫生活十分清苦,因此倒少了很多争风吃醋的事。南宫缺衣少食,女人们就做针线活偷偷托小宦官拿出去卖,换来粮食布匹。几个妃嫔中,就数我的针线活做得又快又好。我又在后院辟了一块地,种了蔬菜给先帝加餐。先帝屡屡称赞我,说离了你我可怎么办?可是好不容易换来一只鸡,一筐鸡蛋,做好端给先帝的时候,先帝总要先分一些给钱氏。只有在我身怀六甲的时候,先帝才会想起给我留一些。”刘太后说着呵呵而笑,眼泪却沿着眼角流下来。

“之后先帝重登大宝,钱皇后重新戴上凤冠。大臣们中有人说,历来没有皇后瞎眼腿瘸的,建议另立身体健全、容貌端庄之人为后。先帝大发雷霆,痛斥了那些朝臣。同时申斥我,要我安分守己,好好读读女德。他以为是我鼓动朝臣谏言废后,是我想当皇后。一起经历了南宫那些岁月,我只想大家都好好活着就好,怎么会刚出了南宫,就去做这样的事情?我素来脾气急,他不肯见我,我就趁他在皇后宫里的时候硬闯进去替自己喊冤辩驳。他和钱皇后才说信了我,知道我是无辜代人受过。”

“我那时就以为,误会辩清了就好了。哪知他从来没有完全信任过我,临终时都不愿意见我一面,也不让我死后葬在他的身侧……”

“自始至终,他的心里就只有钱皇后一个人……”刘太后无限感伤。

“我不是要和钱皇后一争长短。我只是想知道,我在他心里算得什么?难道只是个好生养的女人而已?”这是刘太后的毕生心结。赌气要把自己的陵寝也安置在皇帝陵寝近旁,就是不甘只做他用来生育孩子的女人,而是要让他承认,她是他重要的人,即便不是发妻,也是重要的家人!

听完刘太后的故事,张惟昭完全能够理解,刘太后为什么在这件事上那么难以解开心结。因为先帝临终前的这番作为,完全颠覆了刘太后素来的人生信念。她和他同生共死,为他生儿育女,她觉得她的辛苦和努力是值得的,因为她为了她的丈夫,她的君王,做了她能做的一切。但是,这位丈夫和帝王,临终却只把她当做外人。他只看重她的生育价值,却无视这个人,和这个人给他的真心。

但是,他对钱皇后真的那么一往情深吗?

张惟昭问刘太后:“太后恕罪,我想请问,在南宫的时候,除了您诞下了崇王,还有其他妃嫔有生育吗?”

“另外还有一位皇子,两位公主出生。但除了宜兴公主之外,其他两个孩子都没能活下来。”

“先帝重登大宝之后,宫中有没有新进其他妃嫔?她们有没有生育?”

“有。也有皇子和公主出生。”不只有进新人,还有两个曾经特别受宠。

“如果您是钱皇后,您的兄弟跟随丈夫出征,兵败战死。您为了被俘的丈夫,倾尽所有,夜夜哭泣祈祷,瘸了一条腿,瞎了一只眼睛,这个丈夫后来回来了,你陪他一起被囚受苦,他一边说和你真是情深义重,一边不断和其他女人生孩子。等他复起之后,又不断纳新人,生更多的儿女,您会不会觉得今生得遇良人,心满意足,此生无憾?”

刘太后听了这话,只觉句句直刺到心里,一时之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实际上,即便是在先帝重登大宝,又尊钱氏为后的时候,钱皇后也时常是一副忧思沉重的面容。当时刘太后总觉得钱氏很会惺惺作态,因姿容不再,就扮可怜讨得先帝垂怜。

现在换位去想一想,若是自己,在那样的情况拖着半残的身体,做一个无儿无女的皇后,天天看皇帝宠幸新人,恐怕也高兴不起来。

先帝很少在皇后宫中留宿,经常在白天去看她,一起用膳,宽慰几句,就匆匆离开了。皇后用的东西都是上好的,服侍的人也很多。但因为没有子女,日常宫里都是安安静静、冷冷清清的。称赞皇后贤德的人很多,能够体会她的孤寂的人极少。

第五十八章 照进内心的光

钱氏多年来让刘太后充满了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刘太后以为就是因为钱氏的存在——因为她知书达理、柔弱善感,因为她为先帝奋不顾身,才让先帝把她放在了心上,而把一起养儿育女的刘太后放在了一边。

现在经张惟昭这么一说,备受先帝敬重的钱皇后,表面上看似风光荣宠,内里却一样充满了孤寂和凄凉。

那自己这么多年的嫉妒和不甘,岂不是一个笑话?

刘太后只觉得胸口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来。“那照你这样说,先帝对钱皇后也没有多宠爱?”刘太后从牙缝里面说。

“宠爱和爱是不一样的。宠爱是,大家都很饿的时候,他有一只鸡,分你一个翅膀吃,其他饿着肚子的人都白看着,满心羡慕,这是宠爱。爱是,他很饿的时候,有一只鸡,宁可分你一大半,自己少吃些,也不想叫你饿肚子。至于其他人,他根本看不见,他眼里只有你而已。你对他也是如此。这是爱。”

刘太后又一次静默了。这又是她从来没有听到过的话。她一时半会还消化不了。她想起来,在南宫里,最好的食物,最好的布匹,都是先紧着陈怀慎吃用的。从来没有人有过异议。哪怕是她在怀孕大着肚子的时候,还要纺纱、织布、刺绣,就是为了多换些肉和油给先帝做几顿有油水的饭。

对于一个帝王来说,哪个妃子为他付出的更多,哪个妃子更能讨得他的欢心,他就更宠爱哪个妃子多一点,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所谓宠爱,就是把帝王所掌握的巨大权力和财富分润你一些,让你和你的家人从中受益。其实不要说帝王,就是权贵之家,或者是一般的富家翁,家里有几个妻妾的,都是这样的行事。只是权力和财富的多寡不同罢了。

现在张惟昭跟她说,居然有男子,并不是因为她讨好取悦了他,所以他恩赐她,而是因为,他真心希望她过得好、过得开心,自愿分享他的一切给她。这怎么可能呢?

“所以,”张惟昭继续说:“如果您想要的是他的爱,忠贞不二,而不是在众多嫔妾当中多得些恩惠的话,不管有没有钱皇后,您都不会如愿。不是因为有其他女人存在,而是因为他给不了,也不愿给。而且为了掩盖这个他给不了也不愿给的事实,他会暗示你,我不能对你更好一些都是因为她。所以女人之间就会彼此憎恨,而不会去憎恨男子,不会放弃对他的讨好和期待。”

听了这些话,刘太后心中涌起一股又悲凉又愤怒的情绪。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愤怒,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种愤怒。这个世间,君臣之道,男尊女卑,难道不正是如此的吗?他是君,我是臣,他是男,我是女,为他生儿育女,想办法讨得他的欢心,不是天经地义的吗?若总是不满足,总是想要得更多,就是贪婪,是僭越,是有不臣之心。

可是,自己内心却总是有一个大空洞,想要抓住一些什么去填补。想要祔太庙,入帝陵,不过是想和自己的丈夫葬在一起,想把牌位和他放在一起接受后代祭祀,这有什么不对?

刘太后只觉得自己心里有种种情绪,左冲右突,却找不到出口。

一股怒气涌了上来:“谁准许你这么非议先帝的?你这样口无遮拦,不怕宫规惩处吗?”她对张惟昭痛斥道。都是因为她,如果不是因为她说了这些大不敬的话,自己也不会这么痛苦,这么生气。

太后会有这种反应,张惟昭并不奇怪。张惟昭前世在给人做心理咨询的时候,每次真正触及到来访者的核心问题,就会遭到种种情绪反弹,来访者会下意识地捂紧自己的脓疮包,害怕被触碰,因为触及这些太痛苦,太让人难以忍受了。这在心理学中叫做“阻抗”。

遇到阻抗,是正常的。如何处理阻抗,才是关键所在。

在咨询室里,心理医生和来访者都要遵守规程设置,即便心理医生的分析引起了来访者的阻抗反应,让他产生强烈的愤怒,他也不可以伤害报复你。当然也有一些极端情况,比如来访者对心理医生动刀子动枪,但这并不是常态。

但现在张惟昭是在紫禁城,对面的人是太后,拥有生杀予夺的大权。太后会不会一怒之下处置自己,张惟昭也没有把握。

但是,她并不打算跪地求饶。她觉得自己只是讲出了事实。

太后看张惟昭低着头站在那里,并不像其他宫人看到自己发怒的时候,下跪扣头认错,百般讨饶,太后觉得有点下不来台。

她知道张惟昭是用她特定的法子在开解自己。她现在也差不多知道张惟昭的路数是什么了。就是净说些大实话,不管你爱听不爱听。

可是今天这些话实在让她太生气了。不发作出来她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你给我下去,让香玉她们进来伺候。”太后气冲冲地说。

张惟昭依言出去了。

香玉和水仙进来服侍太后安置,见太后一副恼怒的样子,就猜太后是被张惟昭说的什么话给气到了。

香玉和水仙心中暗暗埋怨张惟昭,好好的大年初一的晚上,说点吉利话不好吗?非要给太后添堵?弄得大家都不得安宁。又想这位这么不识抬举,见太后赏识,就尾巴竖起来不知自己几斤几两重了,早晚要跌大跟头。

只有绿萝真心实意地在替张惟昭担心,有心等明天找机会给张惟昭求情,又怕自己人微言轻,适得其反。

谁知第二天,太后仍然唤张惟昭进去伺候。说是叫张惟昭进去吧,却跟她说话都是气冲冲的,张惟昭也不去温言劝慰太后,还是那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死德性,香玉和水仙看得眼皮直跳,有几次都觉得太后没准就要忍不住打人了。但太后并没有打人,过了几天,气消了,又恢复了对张惟昭宠信,时不时到晚上的时候都要单独和张惟昭说会儿话。香玉和水仙私下都暗暗佩服,不知道张惟昭给太后下了什么迷药?一个女道医和太后怎么有那么多话可以说?

这其实就是心理咨询的魅力。发展到一定阶段的时候,势必会触及到人内心深处的隐痛。但是如果能够有勇气去面对这种痛苦,人的心境就会变得疏阔起来。

就好比一个屋子,如果里面有太多的秘密要隐藏,很多房间的门都上了锁,这个屋子就会局促、封闭,可用的空间越来越小。

如果有人有勇气去面对这些秘密,去打开屋门,推开窗户,整理物品,洒扫庭除,屋子就会通风透亮,可用的空间会大很多。

心理医生其实做的就是这样的工作,去帮助人们调整和清理那些痛苦的情绪,让人心变得通透而清明。

这个工作并不能一蹴而就,是一个需要长期进行的工程。

所以刘太后并没有因为张惟昭的纾解,而放弃了她对先帝和钱皇后的执念。只是,这些执念带给她的痛苦,不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因为这些痛苦被张惟昭深深地看见了。被看见,就好像是被一缕光照了进来,人就没有那么孤独了。能看见你的痛苦,就意味着来和你一起分担。

陈祐琮这阵子也知道太后跟小孩儿一样,天天跟张惟昭置气。一边生气,还一边总是要召张惟昭过来。他也不懂这一老一少两个女人之间到底怎么了?

他只看到,太后今年倒不像往年的时候,一到太庙祭祀完先祖,接下来就会抑郁寡欢很久。

她置气归置气,看起来倒是很有精神头的样子。所以能找个人斗斗嘴也不完全是坏事,陈祐琮想到。

大年初三是送年日,意思也就是送诸神和祖先回天。过了送年日,宫中诸人就清闲了下来。日常不过喝点小酒,串串门,聊聊天,和宫外的百姓也没什么本质的不同。

仁和公主和德清公主又跑到长乐宫来玩。现在天气冷了,公主们就不到户外活动了,而是在太后殿中骑扭扭车。

幸而太后的宫殿够大,地面又很平整,所以仁和骑着扭扭车跑来跑去很顺溜。太后在一边看得直乐。

公主们日常的玩具,有什么小玉兔啊,瓷娃娃啊,九连环啊,都是出自高明的工匠之手,精巧美丽,但都是坐着让她们静悄悄地玩的。现在有了扭扭车,可以来回滑行,自然立刻让公主们把瓷娃娃抛在一边。

仁和公主骑了扭扭车来来回回走,德清公主在一边着急也想骑。仁和公主还没骑够,不愿意下来,后来看德清公主哭了,才过去哄妹妹,让她来骑。

张惟昭又想起来,原来她曾经拿来哄过杂货铺鲁掌柜家小女儿的简易动画,就依样照做了一个。是用质地比较硬的纸装订成一个小册子,依次在每页纸上画出一个花蕾从含苞待放到盛开的流程图,涂上颜色,然后快速地拨动纸张,就可以看到花朵开放的动态过程。

第五十九章 让人快乐的小事

仁和公主和德清公主被这种简易动画彻底迷住了,拿着反反复复看,还央求张惟昭多画一些。张惟昭又画了一些小猫洗脸,小羊跳跳的动画出来,十分趣致,弄得仁和公主和德清公主对她崇拜得不得了。

不要说公主们,连太后都觉得十分有趣,拿着看了又看。

众人的欢喜让张惟昭突然想起一个主意。小时候,她玩过一种叫“西洋镜”的东西,还有人管这个叫小电影。实际上就是一个盒子,盒子盖上装了一个放大镜,底部有光源,中间那层放上画片,人把眼睛靠近放大镜往盒子里看,画片转动就能制造出电影的效果。

张惟昭觉得,她可以试着自己做一个这种西洋镜出来。

她向太后求赐一方放大镜。这种东西现在并不普及,极为稀有,但在皇宫里找出一柄放大镜还是不难的,太后不知道她在捣鼓什么,但猜应该又是什么新奇的玩器,所以就很快命人找了一柄给她。镜片不大,张惟昭取了下来,用来做“西洋镜”的视镜。

有了镜片,接下来就是要找到适合充当“胶片”的纸张。

陈祐琮来长乐宫的时候,张惟昭就向他询问,能不能帮她找一种透明而坚韧的纸来。时人用来书写作画的宣纸大多绵软,不合用。要质地坚韧不容易扯断的才行。

太子要的东西内官监的人自然想方设法也要弄来。他们呈上来的是顶级的桑皮纸,既透亮又坚韧,只是略微带点淡黄色,不是纯白。

不是纯白也没关系,淡黄色反而对眼睛有好处,胶片的材料这下也有了。

张惟昭又向陈祐琮问,宫里哪里有好手艺的木匠,她想做点小玩意儿。

陈祐琮说交给他好了。这边张惟昭画了草图来,交给了陈祐琮,两天功夫陈祐琮就将一个带转轮的小匣子交给了张惟昭。

这小匣子顶上的盖子上镶了一块放大镜,侧壁装有一个摇柄,底层却蒙了一层薄到近乎透明的羊皮。

这种皮子本是制作皮影戏的材料。把羊皮去毛,浸泡在石灰水中,泡透了拿出来阴干,这时羊皮会变得硬脆,再用刀刮薄,放回去浸泡,再拿出来刮薄,反复数次,才达到薄亮透明如玻璃的效果。

只买这块羊皮的钱,都够普通农户一家吃喝一个月。

匣子拿到手里,张惟昭举起匣子对着灯火,翻来覆去地看,薄羊皮的透光性比她想得还要好一些,可惜放大镜的玻璃材质不是那么好,不够清澈。但是这个时代的玻璃制造工艺就是这样的,也不能奢求更多了。

要知道,尽管在元代中国的富豪们就已经开始使用放大镜和眼镜了,但在那时是绝对的奢侈品,一个镜片就可以换来一匹马。

到了大炎,玻璃已经不像在宋元的时候那么稀奇,但也不是寻常的人能见到的。

硬件准备好了,张惟昭立刻动手开始创作,还背着人不让大家看见。越是这样,太后越是好奇,总跟水仙念叨不知张惟昭神神秘秘捣鼓些啥?念叨归念叨,但是她也并没有动用太后的权力让张惟昭事无巨细跟她呈报。

张惟昭别的事情不干,足足画了三天,才把装在匣子里的卷轴画好。这卷轴其实就是纯手工制作的“胶片”。

把卷轴装上之后,张惟昭带着一张自豪脸来演示她的成品。

首先观看试映的是太后。太后照张惟昭说的,左手拿起匣子,用蒙着透明皮子的那端对着烛火,眼睛透过另一端的放大镜看进去,右手摇动侧边的手柄。

这一看,直把老太太看得呆住了。光从透明羊皮弥散进来,照亮了卡在盒子中层的桑皮纸卷轴,当她摇动手柄,可以看到纸上画着的仙女,突然动了起来,仙女用极简练的笔触绘成,却线条流畅,罗带当风。

她在山崖上迎风而立,盈盈一跃,飞升而起,身姿缥缈地穿过层层云朵,向着更高远的地方飞去,天上有鲜花朵朵飘下,围绕在她身旁。仙女拈过一朵花来,回眸一笑。画面就定格在这里。

手工制作动画太累了,张惟昭本想画一个小故事的,但短时间内实在难以完成,就先尝试了画了这么一个“短视频”来看效果。

“吓,这真是,真是还会动!”太后不知道该怎样用言辞表达自己的震惊。

对于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人们来说,早已习惯了各种屏幕端口,对屏幕上的任何形象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但就在十九世纪晚期,在电影刚刚出现的时候,最早的一批电影观众看到银幕上出现的行走的人群、进站停靠的火车的时候,有不少人吓得从座椅上站起来躲避,还有一些胆子大的人想要揭开幕布看看背后是不是真的有人群和火车过来。

二十世纪早期电影进入中国,最早在北京放映的时候,有很多老百姓相信洋人有妖术,能用匣子把人的魂魄拘进去听他调遣。

现在张惟昭虽然只是做了个超短的动画电影出来,比起真人出现在屏幕上的效果还是差了很远,但是看到静止的画面突然动了起来,呈现的又是比梦境还要优美的景象,也给人带来很大的视觉冲击。

如果不是之前有那种手工翻页的动画小册子的铺垫,太后已经熟知了其中的原理,她真会以为张惟昭有法术。

陈祐琮也被这个东西镇住了,同样捧着看了又看。他不知道张惟昭怎么能有那么多新奇的点子出来。

自从张惟昭到了长乐宫,宫里不知多了多少笑声。紫禁城金碧辉煌,繁复富丽,但线条是僵的,精神气是暗沉的。而张惟昭就像是画完龙最后那点睛的一笔,有了这一笔,生活好像突然就灵动了很多。

仔细想一想,她似乎也没做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做的都是一些琐碎的小事。但是这些小事,却自己和祖母带来了很多心境上的改变。

初十的时候,于皇后带着于妙清来向太后问安,同样也被手动小电影震撼了一把。

于妙清以前看过张惟昭画的速写,就已经对她很敬佩了,现在一看这个小电影,立即成了她的迷妹。

反正她现在经常住在皇后的坤宁宫,美其名曰是陪伴皇后。坤宁宫离太后的长乐宫不远,于妙清往这边跑十分方便。

张惟昭画的天女散花,引得她技痒,于是她用细羊毫,开始画一幅嫦娥奔月的卷轴。

工笔画细致琐碎,很耗时间。于妙清几乎足不出户地画了五天,终于在正月十五那天画了出来,拿到长乐宫,放在西洋镜里面放映。

于妙清的风格与张惟昭不同,张惟昭画的古装美女洒脱飘逸,凌风而起的时候,似乎没有什么是能阻挡得了她的。

而于妙清画得嫦娥端庄典雅,眉间略带忧伤,别有一番韵味。

正月十五的下午,于皇后、于妙清、陈祐琮和张惟昭聚在太后殿中,轮番看张惟昭和于妙清画的小电影,依次品评,其乐融融。

张惟昭在心里暗笑。做出来这个本来是想哄两个小公主玩的,没成想一帮大人自己先玩得不亦乐乎,都还没来得及给小朋友们看。

连香玉、水仙、芍药和绿萝这些太后身边的近侍,以及太子身边的文竹、银杏和冯浩,都趁机会观赏了一番。看完小电影,他们的震惊之情远比太后和陈祐琮强烈。像太后和陈祐琮,看的时候经张惟昭的详细解释,熟悉了小电影的制作和工作原理,因此震撼归震撼,并没有疑心到法术、神鬼之上。而这些侍从,不明了原理,只觉得灵异非常。

之前已经有不少人在暗暗传说张惟昭有神通了,这下更加坐实了这种传言。

太后今日十分开心。她本来就爱热闹,但宫里诸妃嫔素来表面上和睦,内里冷淡,就算经常来给太后请安,做出花团锦簇样子,却只是一个花架子罢了。

而现在聚集在她宫里的这些人,确实是真正地在享受一段快乐时光。太后看了看陈祐琮,又看了看张惟昭和于妙清,心里想这种热闹要是能一直延续下去就好了。

一行人正在殿中说笑,忽然有小宦官来报,皇帝往长乐宫来了,已经进了大门了。

除太后外,所有坐着的人都站起来迎接。皇帝来得很快,大步走进殿中向太后行礼问安。

然后又是皇后率领众人向皇帝行礼问安。

一时安定下来,陈见浚道:“今日母后殿中倒是热闹。”

太后道:“我们正在看一个稀罕物,保管皇帝以前也没见过。”

“什么稀罕物?给朕瞧瞧?”陈见浚今天的心情也颇为不错。

水仙捧了西洋镜过来,太后亲自向陈见浚演示用法。陈见浚一眼撇过去,心道这么一个小匣子有什么稀罕的?母后这是故意在说笑吧。

谁知按太后说的法子从视镜里看过去,皇帝却被震了一下。他快速浏览过一遍,放下匣子,沉思了片刻,然后又把匣子端起来,慢慢摇动手柄,似是在细细研究。

第六十章 正月十五

众人安静地等他看完。于妙清内心尤其忐忑,因为现在匣子里面转的画轴是她画的嫦娥奔月图。

“这个匣子是从哪儿来的?”陈见浚发问。

“是这个丫头做的。”太后指着张惟昭说。

张惟昭看太后点到自己,就越众而出向皇帝行礼。

“你怎么想起来做这个的?这个叫做什么?”

“回禀皇上,这个叫做万世镜。近日宫中闲暇,小道做来给太后娘娘消闲的。”万世镜是她给西洋镜重新取的名字,这个名字更容易被时下的人接受。

“你是怎么知道这样快速卷动画轴,就可以使画中人看起来像活过来?”

陈见浚其实问到了电影技术的核心部分。电影胶片是一帧一帧的,为什么看在人眼里却不是一幅幅独立的画面,而是连贯的动作和人物呢?是因为“视觉暂留原理”。也就是说,人的视觉有一个特点,被眼睛摄取的光影并不会马上消失,而是会停留在视网膜上很短的一段时间,在这个时间段里,如果有新的影像进入,就会和之前暂留的影像重叠连贯起来,形成连续的画面。

但张惟昭没办法直接抛出这个名词,她想了一想说:“小道学医出身,懂得肉身运作的道理。人的眼睛看清楚一样东西,是需要极短的一段时间的,如果在这个时段之前,有新的画面涌入眼帘,人眼就分辨不出来这是两幅独立的画,只当是连贯在一起的画面。”

陈见浚听了,思索了一会儿,慢慢点头道:“原来如此。”说着把万世镜翻来覆去地看,用指甲刮了刮封底的羊皮。研究完外观之后,再次把眼睛凑过去看里面的动画,边看边说:

“画风精细,人物典雅。可惜笔力弱了些。这是你画的?”这句话是向着张惟昭问的。

张惟昭笑了:“匣子的主意虽然是小道想出来的,里面的画却不是我画的。”

于妙清走出来盈盈一礼:“多谢皇上夸奖。里面的卷轴是臣女画的。”

“哦?原来是你画的?以后要多在笔力上下功夫。这并不是叫你去练臂力,虽然臂力也不能小,否则运笔不稳,然而更重要的是心境要阔大,看人物不只要看局部是否精细,更要看整体气韵如何。”陈见浚的点评很专业。他不说废话,直接切题。

“臣女受教了。”于妙清的这声受教是发自真心的敬服。

“这儿还有一个画轴,皇帝看看如何?”太后看儿子兴致好,自己也觉得开心。就让张惟昭过来把她自己画的天女撒花卷轴装上。

陈见浚又拿起万世镜,也是先快速浏览了一遍,之后又放慢速度细瞧。

“这又是出自谁的手笔?”陈见浚是行家,自然一眼就发现两者的差异,尽管两幅卷轴的题材很相似。

“这是小道画的。”张惟昭拱手为礼道。

“这个天女虽然没有刚刚那个嫦娥细致,有几处的衣褶都没有描画清楚。但是人的面目和表情画得异样得好,眼睛很有神采,有种自在逍遥的气韵。你现在年龄还小,若多加磨炼,以后可成大家。只是,你到底是医生,还是画者?”说着双目有神的看着张惟昭。

“我以行医为业。画画是我的爱好。”张惟昭答道。她发现皇帝平素在面对其他事情的时候,总有一种轻微的不耐烦在里面,唯独谈起绘画的时候,脸上些微的颓废之气一扫而光,眼神里有种熠熠的神采。看皇帝很认真的问她,张惟昭回答的态度也很认真。

“哦,如此甚好。我们差不多,我以天下为业,画画也是我的爱好。”陈见浚说道。听了这话,众人皆笑了起来。

“不过”,陈见浚又自嘲:“也有御史说,画画才是我的主业,当皇帝只是我的副业而已。我当画匠比当皇帝在行多了。”大炎的言官很厉害,批评起皇帝来不是一般的毒舌。当然这也是因为大炎有着鼓励言官发言的制度,才会形成这样的局面。

太后轻轻皱了皱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于皇后就已经开口道:“那是因为皇帝一向胸怀宽广,他们才什么样的话都敢说。有些人固然是直言敢谏,也有人不过是故作偏激之语,以博得耿直的虚名罢了。”

陈见浚听了淡淡地道:“皇后说的是。”便又去和太后说笑去了。

于皇后受了冷落,表情却仍是很安闲,平静地坐在旁边看皇帝和太后聊天。

太后又把陈祐琮叫到近旁,跟皇帝说太子近日进益不小,自己心中感到十分宽慰等语。皇帝温言鼓励了太子几句。陈祐琮低头受教。

如此,整个场面看起来也算是祥和安乐。但张惟昭敏锐地发现,从陈见浚进殿,陈祐琮自觉往后站,成为沉默背景板,除非被问到,否则不会主动说过什么话。

张惟昭觉得,这与其说是陈祐琮对父亲畏惧,不如说是他对父亲退让。他一开口说话,殿中的女人们,尤其是太后,就会把关注的目光都投向他,而陈见浚似乎很不喜欢看到这种情形。

陈见浚对陈祐琮,没有多少温柔关爱的慈父心肠。倒不是说陈见浚有多么不待见这个儿子,而是说,他内心没有那种做父亲的自觉。虽然从生物学意义上来说,他早就是个成年男子,但心性上却更像是个少年。所以,儿子对于他来说,更多意味着一个潜在的竞争对手,迟早有一天,会拿走属于他的一切。而不是像那种心性成熟的父亲,会从内心感谢儿子延续了自己的生命,乐意把自己的一切由上而下交给儿子传承。

相反地,陈祐琮才是更稳健的那个。他很照顾父亲的情绪,需要努力做事的时候努力,需要退避的时候退避,尽量不让父亲因为自己这个年轻的继承人的存在感到受威胁。这也是在严酷的环境中成长出来的生存智慧。

皇帝和太后说笑了一会儿,就请太后移步到保和殿参加今晚的宫宴。皇帝亲自请太后赴宴,给了太后足够的尊重,也全了他的孝道。这是皇帝今日此行的主要目的。

正月十五的宫宴,太后、皇后和金贵妃贵妃必然都会出席。其他妃嫔除非是有过生育且地位尊贵,否则就没有参与的机会了。

此外,今日宗室中的重要人物以及皇帝的心腹重臣,也会到场。对于他们来说,能在这一日接受皇帝的赐宴自然是无上的荣耀。

张惟昭不适合在这样的场合随侍太后,和绿萝一起留在长乐宫自娱自乐。张惟昭亲自下厨做吃食。正月十五要吃元宵。这时候北方的元宵都是个头比较大而且皮厚馅儿硬的,张惟昭觉得并不好吃。她按照前世的记忆,做了软糯小巧的南方汤圆儿出来,绿萝本来就喜欢甜食,吃到这样的汤圆儿只觉得简直是人间美味,开心得不行。其他小宫女看到了也觉得眼馋,张惟昭给大家都分了几个尝尝。

趁着主子和大宫女们都出去了,这些小宫女在小厨房各展所长,做了吃的拿出来大家一起分享,一边吃一边说笑。兴致高的时候,便互相鼓动唱小曲来取乐。有些胆大的宫女便唱起了家乡的小调。这些宫女们来自不同的地域,有人吴侬软语,有人北地风情,相应成趣。小宫女们起哄让张惟昭也唱一个,张惟昭想了想,就唱了一个前世听到过的古风曲。谁知道前世的古风曲,放到今世一点也引不起古人的兴趣,大家只哈哈笑着说这是什么曲子,调子这样古怪,唱词也不伦不类,是张姐姐你故意编来逗我们的吧,张惟昭也同她们笑成一团。

离戊时还差半个时辰,也就是差不多晚上八点钟的时候,太后回宫。古人的时间观念和今人不同,大多数人认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顺应天时,因此八点钟时间已经不早了。太后毕竟有了年纪,今天闹了一天也乏了,尤其是晚上宫宴的时候,要带着沉重的冠冕,穿着厚重的礼服,听各种人奉承,同时也要对这些人进行勉励嘉奖,这些都是很耗精神的,因此太后卸了妆,洗漱完毕就歇下了。

张惟昭虽然经常跟随在太后身边,干的却不是贴身宫女的活,因此不用值夜,便回到自己房间,准备翻几页书就去休息。

不想突然响起极轻的敲门声。张惟昭打开门去看时,发现门外站的是太子的随身近侍冯浩。

冯浩压低声音说:“张姑娘,太子在宫门外等你。”说着递上了一件狐皮大氅。

陈祐琮从来没有私下里约见过张惟昭。今日之事,张惟昭的第一个反应是会不会发生了什么事?她稍一思忖,接过了大氅,披在身上,反手带上了门。跟着冯浩沿着边廊安静地向外走。

冬日夜间寒冷。幸而这大氅柔软厚实,挡住了许多寒意。

陈祐琮等在宫墙外的暗影里。见张惟昭出来,轻声对她说:“可否跟我到那边走走?”说着指向紫禁城的西北方向。

那是安乐堂的方向。

第六十一章 叫我张道爷

张惟昭默默点头。陈祐琮往前走,张惟昭走在他旁边,冯浩在数步之外跟着。

三人都不说话,静默行走。耳边只能听到寒风从夹道中吹过的萧然之声。

走到夹道尽头,就是紫禁城的西北角了。这里有一处一亩见方的空地,种了松柏和一些花草。这时花草早就凋零了,只有松柏仍然挺立在夜晚的寒风里。站在此处往西看,就是内安乐堂。往北看,则是废后崔氏所居的无名宅院。

陈祐琮站在一株松树下,遥望向内安乐堂。张惟昭就陪他站着。

“我自从开始记起往事之后,就时常梦见在安乐堂里的情景。有我的母亲,还有其他几个人,对我十分亲切,给我吃的,带我游戏。梦里十分真切,醒来后却变得模糊。”陈祐琮声音低沉。

“那是些什么人?”

陈祐琮遗憾地摇头:“我不记得了。”

“那就是还没有到能想起来的时候。”张惟昭说。

“今日宫宴,凡是有儿女的妃嫔都到场了。如果我母亲在世的话,也会和皇祖母、父皇一起共庆团圆的吧……”

“也许。”张惟昭如此回答。

“金贵妃三翻四次命人端了菜品给我,说我最近帮父皇分忧不少,自己也要多保重身体。我也再三敬酒给她。众人颂扬她慈爱,称赞我孝顺。”陈祐琮的声音里压抑着很多情绪。

“在这种情形之下,你没有别的选择。”

“我有别的选择,比如趁人不备的时候,拔刀相向,了断恩仇。但是我不敢,我是个懦夫!”陈祐琮有很多愤怒,这其中也包括对自己的愤怒。

陈祐琮有着和丹麦王子哈姆雷特相似的困境。

“那不是一个好的选项。冒着生命危险生下你养育你的母亲,不会希望你用这种方式毁掉自己的。”张惟昭回答。

“这句话说得好啊!”突然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从树后传来,在黑漆漆的夜里听得人毛骨悚然。

“是谁在那里?”不远处的冯浩几步抢过来,护在太子旁边。

一个身影从松树背后转出来,继续说:“是季氏自己心甘情愿被皇帝宠幸却不要名分。是季氏自己愿意偷偷生下孩子,百般艰难养育长大。是季氏愿意被毒死不给自己的儿子添麻烦。是季氏愿意死得悄无声息,只年节的时候随众得几只香烛,几碗供奉就好了,不需要她儿子的祭奠。反正一切都是季氏自愿的。嘿嘿,嘿嘿嘿嘿嘿!”

陈祐琮僵立在当场,一句话也说不出。张惟昭毕竟入宫不久,一时之间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何人,为什么对陈祐琮和季淑妃的事情知道得这么清楚。

“咄!庶人崔氏,深夜至此意欲何为?口出狂言,不怕太后责罚吗?”小宦官冯浩,平时对主子的事情从不多嘴,这时却站出来卫护太子。

“荒宅岑寂之人,夜夜在这片林中游走,也没人来管我,今日你倒来质问我?我倒想问问你们,夤夜至此意欲何为?哦,太后责罚啊,我当然怕了。她责罚起我来当然不手软。但对金贵妃,那可是宽容得很呢!背了那么多条人命,她还不是照样金尊玉贵?”

冯浩眼见没法让她住嘴,就回转过来躬身对太子道:“请殿下赶快移步回宫!”

陈祐琮却仍然僵直站立,一动都不动。

“呵呵呵呵,赶快回去做你的乖巧太子吧。何必管你母亲怎么生,怎么死?你只保住你的太子之位就好了。”

张惟昭这时已经明白,他们原来碰上了在此处游走的崔氏。崔氏显然已经不是正常人的状态了,和她辩驳没有什么意义,但有些话必须要说清楚,不是给她听,是给太子听。

“你这样三翻四次挑拨太子,不过是想借刀杀人,让他替你报仇罢了。口口声声拿太子之母来说事,借一个孩子对母亲的思念发泄自己的仇恨,你不觉得可耻吗?”

“我有什么可耻!我有什么可耻!”崔氏的真实目的被点破,霎时变得更加狰狞。“我的一生都被她毁掉了!我想报仇有什么不对?”

“你的一生怎么样,和太子半点关系也没有。太子怎么处理他自己的事情,也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再悲惨,那也是你自己的事情。没本事对自己负责的人是你!任人鱼肉不能反抗的人是你,不是太子!别把怨气撒到别人身上,自己推脱干净!”

崔氏不知道什么时候太子身边出现了一个这么伶牙俐齿的人,把她的一腔烈毒之火尽数堵了回去发作不出来。她嘴里呜呜而鸣,扑上来就要用手去掐张惟昭的脖子。

张惟昭侧身躲过,同时撩起大氅,飞起一脚踹在崔氏腰间,崔氏当即踉跄倒地。张惟昭抓起陈祐琮的手腕,拖着他转身就跑。

冯浩当即跟上。

陈祐琮一开始还在怔忡,但是张惟昭力气很大,拖得他不得不跟着跑。随即他也反应过来了,不再用张惟昭拖,自己也跟着跑起来。

三人跑过夹道,快到长乐宫的时候,在一个背风的地方喘息。

冯浩以前一直没有怎么和张惟昭说过话,这时却一边喘气,一边向张惟昭拱手到:“张姑娘,您还有这样的胆色!医术这么高明,画画也画得好,没想到身手也这么利落。佩服佩服!以后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您才好,叫张姑娘太委屈您了,不如我称呼您张姑姑吧。”

“姑姑这个称呼不适合我。你就叫我张道爷好了。”张惟昭开玩笑。

冯浩也很上路,马上说:“好咧,以后您在小的这儿就是张道爷了。”

陈祐琮一直在调整呼吸,并不言语,听了他们这样对答,倒笑了。对张惟昭说:“今晚让你受惊吓了。快些回去休息吧。”

冯浩在心里暗想,我觉得受惊吓的并不是这位爷。但却没敢说出声。

张惟昭直觉陈祐琮这时仍然积累了非常沉重的情绪,整个人处在一种极度压抑的气场之中。但今天已经来不及再说什么了,只点头道:“好,你们也快些回宫。”就干脆利落地转身走了。

陈祐琮目送她进了长乐宫门,才继续向长宁宫走去。

冯浩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嘀咕:“看起来斯斯文文一个人,也挺有仙风道骨的。没想到骂人这么干脆,出手也毫不含糊。”

“我倒一点也不觉得奇怪。”陈祐琮说。他想起了刚开始和张惟昭做沙盘游戏的时候,他问张惟昭最喜欢哪个沙具,张惟昭选的是那条凶猛的恶龙。

半夜三点钟左右,张惟昭睡得正好的时候,突然听到低而急促的敲门声。张惟昭披衣起来低声问:“是谁?”

有人压低了声音说:“道爷,你赶快来看看吧。太子发高烧一直退不下去。”是冯浩,已然隐隐带了哭腔。

“稍等。”张惟昭迅速穿上衣服,披上了昨晚冯浩送来的狐皮大氅,带上药箱。出门跟冯浩往前走。

路过太后寝殿的时候,看见香玉站在殿外向他们招手。张惟昭跟随香玉进了寝殿。寝殿里只燃起了一盏灯,太后拥着被坐在床上,满面焦急和忧虑之色。见张惟昭过来,太后说:“太子刚刚开始参与政事,如果在这时候传出病倒的消息,恐怕会对他很不利。所以你要尽全力治好他!且一定要严守消息不能外传!你明白吗?”

“我明白!”

“你快去吧!有什么消息让冯浩他们尽早来禀报。”

张惟昭领命而去。

路上,张惟昭问冯浩是什么时候发现陈祐琮发烧的。冯浩回答,晚上回宫,太子洗漱之后就躺下了。据今夜轮值的小宦官说,太子翻来覆去,很晚才睡着。半夜太子要水喝,他端了水进去,却发现太子拿茶盏的手都是颤抖的,他接茶盏的时候碰到了太子的手,被滚烫的温度吓了一跳。他问太子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请太医,太子却说不用,让他把悄悄把冯浩唤进来。

太子命冯浩悄悄去长乐宫,请张惟昭来看诊,务必不要惊动其他人。

但太子得急病,长乐宫值夜的宫女怎么敢向太后隐瞒?所以就有了太后召张惟昭过去叮嘱那一幕。

言谈之间,张惟昭已经跟着冯浩到了太子寝宫。文竹正守在太子床前。

太子比方才冯浩出去时烧得更厉害了,双眼放空,面颊赤红。

张惟昭坐在他床前的脚踏上,手指搭上他的手腕诊脉,又翻开他的眼皮,让他把舌头伸出来看视。

冯浩在一边很是焦急,忍不住低声问:“太子殿下究竟如何?是不是受寒了?”

张惟昭沉吟了半晌,对冯浩说:“请你和文竹先出去一会儿,可以吗?”

陈祐琮并没有感冒受寒的症状,也没有其他病症。他的高烧,是因为情绪引起的。这种状况在现代有个术语,叫做心身症,也就是因心理因素的影响出现的身体症状。

当人产生了强烈的情绪,比如焦虑、愤怒和悲痛,又没办法找到途径去表达,或者是连当事人自己都在否定这些情绪,情绪就会通过身体来呈现。

第六十二章 我想帮助你

陈祐琮的情绪太强烈,这时候盲目的劝慰可能会让情况变得更加糟糕。张惟昭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

“太子殿下,你能挺清楚我讲话吗?”

“能。”陈祐琮昏昏沉沉地回答。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发高烧吗?”

陈祐琮沉默了半天,几次欲张口,却最终没有回答。

张惟昭没有继续追问,而是换了一个话题。

“你曾经说过,季淑妃是广西藤乡土司之女。”

“是。”

“你知道吗?这如果是在大西洋州,季淑妃就会被称作公主。”

陈祐琮张开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笑了笑。

“你说过,季淑妃在土司兵败战死之后,本来很可能会和她其余的家人一起被处死,但是因为她聪慧美丽,所以才被带回北京,献入宫廷,成为宫女。”

“是这样。”陈祐琮的声音虽然微弱,却清晰。

“那么,你可能就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存活的,有血脉联系的人了。如果你死了,她的血脉就断绝了。”

陈祐琮不出声。

“如果她能够看到你,听到你,明白你的处境,她会说些什么?”

陈祐琮长长吁出一口气来:“我不知道。”

“你想知道吗?”

本来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陈祐琮,蓦然瞪大了眼睛。他挣扎用胳膊撑起身子,侧过脸看向张惟昭:“你能招魂?”

烛光从一侧斜照过来,张惟昭的脸一半沐浴在烛光里,一半隐匿在黑暗中,她眼睛中似是有神秘的光芒在闪烁,面上的表情却如夜空般辽远平静。

“不要问我能做什么。你只说你想不想知道。”

“我想知道!告诉我该怎么做?”

“等你病好了之后,我会告诉你该怎么做才能得到你想要的结果。”

陈祐琮定定地看着张惟昭。

张惟昭也毫无遮拦地回视着他。不知怎的,两个人这样直接的对视让陈祐琮有种眩晕的感觉。他躺回到床上。

“我很快就会好的!”陈祐琮道。既是说给张惟昭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张惟昭把冯浩和文竹唤进来,让他们打了冷水,拿来足够多的手巾,用冰帕子给陈祐琮物理降温。

如此到了早上五六点钟,陈祐琮已经退烧了。只是人极度疲惫,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幸而现在是年节期间,太子不用到文华殿做功课。而且大炎也和二十一世的人们最熟知的大清不同,儿女不用早晚到长辈那里问安,后妃也不用每天到太后、皇后那里问安。太子可以在自己的宫殿里好好休息。

陈祐琮烧退了之后,张惟昭也回长乐宫向太后述职。太后已经接到了太子好转的消息,但是还是要等张惟昭亲自来跟她说一声才放心。

“太子到底是因何突然发高烧的?”太后眼下一片青色,显然是缺乏睡眠造成的。

“太子应该是心里压了太多忧思悲苦,对外又无法言说,才导致身体的问题。现在烧已经降下去了。今天能好好睡一觉,就会恢复大半。”以前张惟昭就给太后讲过心身症的道理,因此这次张惟昭这样说,太后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太后长长叹息:“昨天宫宴看起来其乐融融,但各人的心思各人明白。金氏一个劲儿向太子表示关爱,皇帝也乐见其成,催着太子给金氏斟酒,以示孝敬。我在边上看着都觉得难受,太子心里指不定难受成什么样子呢。我可怜的孩子。”太后心疼不已。

现在太后在张惟昭面前一点也不避讳,什么都说。

“这也是太子成人的路上必须要经历的磨难。”

“说是这样说,可什么时候是个头呢?”太后感叹。

“谁更有韧性,谁能熬出头。”张惟昭想,按岁数,金铃儿和皇帝肯定比陈祐琮先死。只要陈祐琮好好活到继位那一天,就不算输。

太后点头:“等他好了,还是让他时常到这里西跨院来静修吧。”

张惟昭点头称是。

陈祐琮突然发高烧,冯浩、文竹和银杏这几个太子的贴身近侍都吓得不轻。尤其是冯浩,要是让太后发现他昨天私自跟着太子去安乐堂游荡,还被崔氏恐吓,怕不又好一顿责罚。

结果张惟昭一出手,也没有用药,也没有针灸,就跟太子说了几句话,用冰水帕子降了温,太子的烧就降下去了。

冯浩这几个人对张惟昭的钦佩都达到一个新高。

早上太子睡了一大觉之后,将近午时的时候起来,就说饿了。文竹和银杏还怕太子病后脾胃虚弱,特意要进些汤饼之类好消化的东西给太子吃。太子却说,他要牛肉脯和鸡汤……

陈祐琮饱餐了一顿。下午到太后宫中向祖母问安。太后自然又是好一顿叮嘱,让他多保重自己,大丈夫能屈能伸之类。陈祐琮能感觉到祖母的担忧和关怀,点头说一定会好好记住。

到了晚间,陈祐琮在自己书房来回踱步。又叫来冯浩,让他去长乐宫问张惟昭一句话:“何时开始?”

冯浩不知就里,只原样把话传到。然后又带了张惟昭的回复:“三日之后的戊时。”

戊时就是晚上九点。这时候宫中大多数人都已就寝,没有就寝的也在自己的房间不会轻易出门。环境安静,方便行事。

在这之前,还有一些准备工作,张惟昭吩咐给冯浩,冯浩一一照办。

三日之后,到了约定的时间,张惟昭带着绿萝来到长宁宫。

长宁宫和长乐宫一样,并不是独立的一座宫殿,而是由一系列殿宇构成的一个院落。陈祐琮刚刚搬进来,他还未成年,没有内眷,很多殿宇都还是空着的。

冯浩按张惟昭的要求,收拾出了一处殿宇,远离主院,非常清净。

一行人进入殿内。

殿内很空旷,只摆着几张桌子、几把椅子,几个蒲团,屋角放了几个炭盆。。

殿里一共六个人,陈祐琮,张惟昭、冯浩、绿萝,文竹和银杏。

张惟昭让六个人团团围成一圈。

张惟昭说道:“今天我们来到这里,是因为我们都关心太子,希望能帮助他。但如果你们想帮到他,首先要做到一件事。这件事,如果你能够做到,就留在这里。如果你做不到,就请安静地退出去。不要撒谎,不要伪装。因为如果你做不到,却要勉强留在这里,你非但帮不到他,还可能破坏掉整个事情的进程。”

“小的一定能做到!”冯浩想也没想就回答。反正他一定会倾尽全力帮助太子殿下,而且他也非常相信张惟昭的本事。

“是什么事?奴婢一定尽力!”文竹和银杏有些忐忑地问。

绿萝没有做声。反正张惟昭让她干什么,她拼命也要做到的。

“这件事就是,今天晚上,在这座宫殿里,你们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太子的身份,忘了尊卑,忘了规矩。而要记住,你们都是人,都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你和太子都是人,在这一点上没有差别,明白吗?”

“啊?”这几个人不自觉长大了嘴巴,没想到张惟昭要他们做的是这样的一件事。

“陈祐琮,你能做到吗?”张惟昭干脆直呼其名。

陈祐琮一下子愣住了,不是因为不赞同张惟昭的提议,而是因为他从小长这么大,好像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直愣愣地连名带姓地叫他,这种感觉还真新奇。他看向张惟昭,对方眼睛里充满了疑问的神色,他连忙回答:

“能!”想了一下:“张惟昭,我一定能做到。”

听到对方直呼自己的名字,张惟昭笑了。

然后她转向冯浩:“冯浩,你呢?”

“小的,小的……”冯浩很想给予肯定的回答,但是这算不算以下犯上啊?冯浩心里嘀咕。

“不要称小的,要称我!”张惟昭声线稳定地说。

“我……”冯浩声音很轻,还带着颤音。

“对陈祐琮说,我想帮助你”。

冯浩鼓足勇气对陈祐琮说:“我、我想帮助你……”

“挺直腰和肩膀,看着他的眼睛,说,我想帮助你!”

冯浩挺直腰站着,这是他第一次在陈祐琮面前站直了自己的身体,没有弯腰,没有低头,他这样直直地站在陈祐琮面前的时候,真的觉得似乎自己也和对方没有什么不同。

“我想帮助你!”他肯定地说,眼睛里是不容置疑地真诚。

不用张惟昭教,陈祐琮脱口而出:“感谢你!”

冯浩有点羞涩地笑了。

张惟昭对陈祐琮说:“走过去,拥抱他!”

陈祐琮走了过去,张开双臂拥抱了一下冯浩。冯浩也张开双臂拥抱了他。

冯浩从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开始跟随他,那时候冯浩自己也是个小孩子。一晃这么多年,两个人都长成了少年。但这么多年了,这是两个人第一次拥抱。陈祐琮和冯浩的眼睛都有点湿润。

张惟昭又请文竹和银杏对陈祐琮说:“我想帮助你!”文竹和银杏发现,要在太子面前站直了身体,说出这句话并不容易。但她们最终还是坦诚说出了这句话,因为她们都是和太子一起长大的,真心希望看到太子活得平安健康。

第六十三章 与英灵的对话

到了绿萝,绿萝反而比文竹和银杏她们胆子更大一些,她看着陈祐琮说:“我想帮助你!因为我想帮助她。”说着她转眼看向张惟昭。

张惟昭对她微笑点头。

陈祐琮对他们一一谢过。

“现在我来讲讲今天我们要做什么。”张惟昭说:“我们要举行一个仪式。帮助陈祐琮和他生命中一些重要的人对话。”

张惟昭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众人屏息不语。

张惟昭接着说道:“接下来,陈祐琮会从你们中间找人来代表那些曾经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你无需刻意扮演什么,你只顺应自然,放松身体,你的心想要你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你就据实而行,好吗?天道自然,会通过你们来呈现。”说道最后一句的时候,张惟昭的神色肃穆庄严。众人皆恭敬应答。

这时殿里的气氛已经和刚刚他们进来时不同,不复冷寂,而是有一种温暖的情感在流转。

张惟昭说:“现在,我们要开始这个仪式,这个仪式将会排列出陈祐琮在幼年的时候,和他身边的人的关系。首先,”张惟昭转头看向陈祐琮,“请你从她们中来挑选一个人,代表你的母亲。不要刻意去思考,信任你的感觉。”

陈祐琮看向文竹、银杏和绿萝。然后把眼睛定格在绿萝身上,向她拱手道:“请你来,可以吗?”

绿萝微微点头,走了出来。

“然后,下一个你想排列出谁?是崔氏吗?”

陈祐琮皱起了眉头,摇头道:“不!”

“不?”

“我感觉她在离我很遥远地方,并不在我身边。”

在以前陈祐琮给张惟昭讲过的故事里,崔氏似乎一直在扮演帮助季氏照顾婴儿的角色。而这个故事,是崔氏自己讲给陈祐琮听的。既然现在故事和陈祐琮的感觉出现偏差,当然要以陈祐琮的感觉为准。因为故事很可能经过了崔氏自己的加工夸大。

“如果不是崔氏,那是谁?”

陈祐琮闭上眼睛,缓缓说道:“是一个宦官。我叫他,”这时他睁开了眼睛:“阿敏。”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名字说出口的一瞬间,陈祐琮突然有种想要流泪的感觉。

“你要请谁代表阿敏?”

陈祐琮对冯浩伸出手掌做出邀请的姿势,冯浩站了出来。

“再有呢?”

陈祐琮这时的感受开始变得流畅,“还有阿珍和阿素。”那些看起来完全陌生的名字,这时突然纷纷从陈祐琮的心海中一一浮现出来。

文竹和银杏分别代表阿珍和阿素这两个宫女。

“还有……,还有琦叔,没有人的时候,他让我叫他琦叔。他不常带我玩,似乎总是很忙,周围的人都听他的,但是他会给我带好吃的,有危险的时候就把我和母亲藏起来。”

“我们没有更多的人了,但是你可以搬一把椅子来代替。”

陈祐琮依言亲自动手搬了一把椅子过来。

“好,先在请开始排一下所有这些人的位置。不要出声,不用刻意去思考,思考没有什么用。你感觉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把他们依次带到他们的位置上。”

陈祐琮牵起“母亲”的手,把她带到殿中央靠北的位置。然后又牵起“阿敏”,让他站在“母亲”右侧下首,“阿珍”和“阿素”又站在阿敏下首。

而代表“琦叔”的椅子,则被搬到了“母亲”的左侧下首。

“现在,调整他们的间距和方向。他们都面向哪里?谁和谁站的更近一些?”张惟昭问道。

陈祐琮用手轻轻推动这几个人,他们形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弧形,所有的人都面朝向陈祐琮,把他围在中间,好像一个尽量张开羽毛、把他遮盖起来的翅膀。

其中离“母亲”最近的是“阿敏”,只有一步远的距离。“阿敏”旁边两步远的地方是“阿珍”和“阿素”,她们紧紧挨在一起。

左侧的“琦叔”,在离“母亲”两步远的地方。一把椅子稳稳放在那里,有一种威严感。

当所有的人物都安置就绪,宫殿里的气氛又变得不同。所有人都仿佛感觉进入到了一个异样的时空,各种复杂的情绪在这些人之间传递、流通。

张惟昭问“母亲”:“你感觉怎么样?”

“母亲”回答:“我觉得离我的孩子有点远。”代表“母亲”的绿萝,很自然地这样回答,她甚至都没有察觉她管陈祐琮叫孩子有什么不妥当。

陈祐琮往前又走了两步。

“现在呢?”张惟昭问。

“现在感觉好多了。但是,我还是看不清他,因为我眼里的泪水太多了。”说着绿萝的眼泪扑扑簌簌地滴落了出来。

张惟昭转向陈祐琮:“你感觉怎么样?”

陈祐琮却站在当地,紧盯着地面,一句话也不说。

张惟昭环望着众人说:“给他一点时间。”

就在这时,陈祐琮突然噗通一声跪在地下,深深一头磕下去,额头触到了地面,大声说:“请杀死我!”

众人似乎没有一个人感到惊奇,而是沉默地注视着他。

“是我的到来葬送了你们。如果不是因为孕育我,母亲就不用辛苦躲避。如果不是因为生了我、养了我,母亲就不会死,阿敏就不会死!琦叔也不会死!阿珍和阿素也不会死!该死的是我,是我!”说着这些的时候,陈祐琮的泪水疯狂地涌出,很快打湿了他垫在额前的手掌。

“你怎么想?你希望他死,或者从来都没有出生过,这样你就不会死吗?”张惟昭问“母亲”。

“母亲”流着泪摇头:“不是这样。”她的声音很温柔:“你的到来没有葬送我。是你的到来让我觉得生命有意义。在这之前,我一直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有了你只后,我终于有了最爱的人。没有你,我早晚也一样也会死,人都是这样。但有了你,我的生命就通过你得以延续。”

“母亲”并没有刻意去宽慰陈祐琮,她甚至没有在思索,只是当她一开口,就有一些言语通过她的嘴唇流淌出来。当她开始说话的时候,陈祐琮抬起头看着她,陈祐琮的神色,开始变得说不出的稚气,那是一个四五岁的稚童才会有的神情。他看着“母亲”的眼神,带着强烈的依恋和渴望,而“母亲”回望着这样的孩子,眼神既温柔又痛楚。

张惟昭说陈祐琮说:“你现在可以更靠近一些,直到站到一个你觉得合适的位置。”

陈祐琮一步一步往前走,走到了离“母亲”一臂远的地方。

“现在,你想对母亲说什么?”张惟昭问。

“对不起……”陈祐琮说。

“不,你要这样说:母亲,感谢你给我生命。”张惟语气平静而坚定地说道。

陈祐琮面对着“母亲”说道:“母亲,感谢你给我生命!”

张惟昭说:“对她说,我会带着你给我的爱好好活下去。”

陈祐琮对“母亲”承诺:“我会带着你给我的爱好好活下去!”

张惟昭:“再说一遍。”

陈祐琮的语气更加坚定:“母亲,我会带着你给我的爱好好活下去!”

张惟昭对“母亲”说:“现在你想说什么?”

“母亲”含着泪微笑:“现在我想我走得毫无遗憾了。”

张惟昭又问陈祐琮,现在:“你想到谁的身边?”

陈祐琮走到了“阿敏”身边。

张惟昭:“对他说。我尊敬你。”

陈祐琮:“我尊敬你!”

张惟昭:“在我心中你还活着。”

陈祐琮:“在我心中你还活着。在我心中你还活着……我没有忘记你,我没有忘记你!”关于阿敏,他本来只记得一些模糊的片段,那些片段就像他记忆之湖中的小岛,当湖水褪去,就可以发现这些小岛其实是连绵在一起的山脉。

话语自动从陈祐琮嘴里涌出:“感谢你!感谢你在我饥饿的时候给我食物,寒冷的时候给我衣服,孤独的时候给我陪伴。在我心里永远有你的位置!”

“你想说什么?”张惟昭问“阿敏”。

“阿敏”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眼睛里泪光闪烁:“我愿意保护你和陪伴你。深宫太冷寂了,有你在,这儿就不再像一座坟场,而是像一个秘密花园。感谢你的到来。感谢你愿意把我当做你的阿敏,而不是一个奴才。”“阿敏”的感受和冯浩的感受重叠在一起,自然而然流动而出。

“上前去拥抱他,然后对他怀着爱和尊敬作揖。”张惟昭对陈祐琮说。

陈祐琮照做了。

“现在,去对琦叔,阿珍和阿素尊敬地作揖,表示感谢!”

陈祐琮郑重地向每个人道谢,他对琦叔说:

“琦叔,我还还好活着。我会好好活下去。你也会活在我心里。”

对阿珍和阿素说:

“感谢你们对我的照顾。我知道你们很想听我叫一声姨母,又觉得这是僭越。但是,在我心里,你们就是我的姨母。”

张惟昭问“阿珍”和“阿素”,你们感觉怎么样?

“阿珍”说:“悲喜交加。我想让他好好活下去。”

“阿素”说:“我感到很自豪。我们保护了这个孩子,现在他成长得这样好!”

第六十四章 生命的印痕

“好。现在,你再好好看一看每一个人。”张惟昭对陈祐琮说。

陈祐琮又重新站在那个不规则的弧形的中央,深深凝视每一个人。

“现在你可以转身离开了。在你离开的时候,可以回头再看他们一眼。”张惟昭说。

陈祐琮转过身去,向着殿门的方向走了一步。然后又转头看了一眼。随即又回头,继续向殿门走去。

“现在到此为止。”张惟昭说道。

众人自动打乱了方才的阵型,朝张惟昭聚拢来。

陈祐琮走到张惟昭身边,身形晃了几晃,道:“我好困!实在太困了!”

张惟昭对冯浩和银杏说:“把那边的几个蒲团拿过来让他躺下来。”两个人随即领命而去。

文竹担忧道:“可是这里太冷了……”

张惟昭道:“他不会睡太久。”

冯浩和银杏把几个蒲团依次排开,陈祐琮倒在蒲团上,立即入睡。冯浩把陈祐琮的大氅给他盖在身上。剩下的几个蒲团,众人各拿一个,围坐在陈祐琮身边。

张惟昭盘腿打坐,呼吸悠长而稳定。冯浩他们感受到张惟昭稳定的气场,也各自定下神来休息。

陈祐琮果然没有睡太久。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他就悠然醒转。刚刚他是心神震动消耗太过,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情形。

陈祐琮坐了起来,看到张惟昭、冯浩他们,忽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每个人的面孔,看起来与以前似乎都有不同。

而且,他原先并不觉得,现在整个身体都开始变得轻松之后,才发现之前很长一段时间,他的胸口都像有一块大石头在压着,四肢也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可是,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就让这样的滞重消散了大半?张惟昭行的,似乎并不是招魂术。他虽然没有经历过,但从书里读到过招魂术是什么样的,比如说汉武帝曾经让术士设法给他逝去的宠妃李夫人招魂,一般这样的招魂术都弄得恍惚迷离,神乎其神,而张惟昭做的这些,非常简单直接。

好奇心驱使他忍耐不住,向张惟昭发问:“刚刚的仪式,究竟是什么样的密法?”

其他几个人也十分好奇,一起看向张惟昭。刚刚在行那个仪式的时候,只觉得一切都自然而然,现在回到现实,再回想起方才自己的一言一行,简直非匪夷所思。

张惟昭笑道:“这个仪式叫做‘家庭系统排列’,就是选取角色代表一个关系系统中的不同成员,让这些成员在互动之中,显现出问题的根源,找出解决的方法。”

众人听得似懂非懂,一脸迷茫。

冯浩问:“道爷,我从前从来不知道阿敏的事情,但是刚刚站在那里的时候,我说的那些话,我心里的感受,都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仿佛就是有一种东西那样从我心里涌出来了。你说,我都不认识阿敏,这些东西是从哪儿来的呢?难道,”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真的不是阿敏刚刚附在我身上了?”

其他几个人不说话,都带着点紧张盯着张惟昭。

张惟昭非常肯定地回答:“不是附身!”

几个人松了口气,有点庆幸,却又有点失落。

张惟昭想了一想,换了个角度来解释:“每一个人,在世间走过一遭,都会留下自己独特的痕迹。这些痕迹,印刻在天道之中。如果我们以合乎道法的方式去呼应这些痕迹,它就会通过我们显现出来。所以我刚刚让你们忘了尊卑,忘了身份,放松心态,这样你们就会成为管道,道法就会经由你们显现。”

听了这种比较通俗的解释,几个人虽然一知半解,但终于放松了一些。

“这种秘法,是谁创立的?我以前也读过一些道家典籍,怎么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方面的记载?”陈祐琮很有继续探究的兴趣。

“是一个伟大的医心师海灵格创立的。他是老子的忠实追随者。既然说了是秘法了,自然不见典籍,只有医心师能够传承、实施。如果没有道法的支持,就算形式做的再完美,也不会有成效,因此这法子是直指人心、教外别传的。”张惟昭一本正经地编故事,其实也不是毫无依据。

海灵格是德国的心理治疗大师,曾经做过天主教神父,在南非的祖鲁族生活过多年,研读过老子的道德经,非常推重“无为”。他认为每个人都是一个系统,这个体统又和其他系统联合,形成更大的系统。家庭、社会,都是作为系统存在的。当一个人出现问题,其实呈现的是他所在的整个系统,当然最首要的是家庭系统的问题。而把他的问题放回系统中去觉知,就能使问题的实质呈现得更为清晰。

陈祐琮的问题就是,他一直为自己活着而愧疚,这种愧疚之前就一直存在,但他并未察觉。他一直是个特别乖巧守规矩的孩子,一直在努力做一个合格的太子,什么事情都要做到好,压抑自己的天性,就是这种愧疚在起作用。似乎他只有活得更符合旁人的希望,他才是值得活的,才能够告慰那些为他牺牲的人。

后来崔氏的出现,只是激发和强化了他的愧疚。

而这次的系统排序,通过呈现他和他那些童年时期的养育者之间的关系,让他感受到,他的母亲,之所以会生下他和养育他,不是因为他是太子,而是因为他是她的孩子,他的生命是对她的生命的延续。

而其他人之所以救助他,爱护他,是因为他为他们枯寂的深宫生活,带来了许多亮色。这些人,一生也没有机会有自己的孩子。有了陈祐琮,他们感到生活充实很多。

所以他们选择了保护他,养育他,哪怕以生命作为代价。

因此祭奠他们的最好方式,不是恨自己为什么活着,在他们都已经死去之后。而是好好活着,带着他们的期待和祝福。

至于那些来自金铃儿和皇帝的伤害,那是陈祐琮和金铃儿及皇帝之间的事情,要放在和他们的关系系统中去解决。而想要解决这方面的问题,恐怕要花更长的时间,有更多的路要走。

虽然一直没完全明白张惟昭说的系统排序是怎么回事,这几个人还是暂时接受了这个解释。

冯浩陪着太子回寝宫休息,文竹和银杏负责留下来善后,她们熄灭了殿中的灯火和炭盆,摆放好桌椅和蒲团。

银杏悄悄问文竹:“文竹姐姐,你说刚刚太子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他说该死的是自己?”对于太子早年的经历,她们只是隐约知道一些,并不熟知详情。

文竹这半年来目睹陈祐琮突然变得沮丧,常常受伤,后来开始清修,又经常被金贵妃拉拢,加上今日的情形,大致能猜出是什么缘故:“我想是淑妃娘娘当年死的有蹊跷,当年养育过太子的那些宫人死的也有蹊跷,太子殿下一直心中难安吧。”

“他又能怎么样呢?当年他还那么小。”银杏说。

“可是现在太子大了,有人就又要不安分了。”文竹答道。本来她们都是谨慎的人,尤其是文竹,不会随意议论宫中的事情。但是进过今天,她们又和以往不同,觉得自己也有保护太子的责任。

“无论如何,我们都会帮助太子殿下的!”银杏握紧拳说。她们本来觉得自己只有任人使唤的份儿,今天却突然发现太子殿下也很需要她们的帮助,这让她们觉得一种力量正在她们心中形成和升起。

“嗯!我们会的!”文竹回答。

张惟昭在这么快的时间里,迅速帮陈祐琮调整好了状态,这让刘太后大感欣慰。

这日晚间用完晚膳之后,陈祐琮留在祖母殿中陪她掷双陆。太后把身边的人都打发走了,祖孙两个说是玩双陆棋,其实更多的是在说私房话。

陈祐琮把自己正月十五晚间在安乐堂附近的遭遇跟刘太后描述了一遍。这件事本来陈祐琮是不想告诉祖母的,免得她担忧。但他有话想问祖母,在问之前,先要把事情讲清楚。

崔氏当时讲的那些话,让陈祐琮锥心疼痛,只觉得自己愧为人子,不配活在世间。

幸而当时张惟昭喝破了崔氏的动机,拖走了陈祐琮,不然恐怕崔氏恐怕还会更癫狂。

半夜陈祐琮发高烧,张惟昭也是单刀直入,刺破他的心结,又给了他期待,才会让他那么快退烧。

刘太后一边听,一边忍不住叹息。老天为什么要让她的孙子承受这样的痛苦?

但是听到,张惟昭怒斥崔氏,在崔氏行凶的时候一脚踢开了她,又禁不住笑着摇头。这倒是那个丫头能做出来的事情。

之后听到张惟昭给陈祐琮做什么“家庭系统排列”,从绿萝嘴里说出来到话完全是季灵芸的口吻,刘太后本来斜靠在靠枕上的背挺直了。

“你确定绿萝真不是被淑妃附体了吗?”太后的嗓子发干,声音绷得紧紧的。

第六十五章 总有一天

陈祐琮说:“张道医确确实实说不是招魂之术。而且当时并没有阴风袭来或者烛光变暗等异象出现。”但不知道为什么。说着这些的时候陈祐琮的态度却有些迟疑。

“就算不是招魂术,会不会是其他异术?如果不是有异术,这些小宫女、小宦官,完全没有见过那些故去多年的人,为什么说出的话却完全好似他们的声口?”

“张道医说是每个人一生的轨迹,会在天道之中留下印记。只要做到天人感应,就能使这些印记在这个仪式中呈现。”

太后想了一想,道:“这不就是异术吗?你想,如不是有异术,怎能做到天人感应?”

“可是,皇祖母,”陈祐琮辨析道:“旧年您也曾带孙儿到西苑的灵济宫、朝天宫看孙真人、武真人做法事。这些真人做法事的时候,一定要披挂整齐,铙钹齐鸣,焚香烧纸,颂咒祝祷,科仪十分繁复。可是张道医的仪式,十分简单,什么法器都没有,也没有念经唱咒。就只是让大家忘了尊卑身份、顺应自然天道就好。真看不出来她如何使用异术。”

“你给我念过《道德经》,恍惚有一句大象无什么的?”太后皱眉思索道。

“是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祖母好记性。”陈祐琮笑了。“您是想说,高明的道法,其实是不用繁复仪式,不需要高明的法器的,是吗?”

“对!对!就是这个道理。”刘太后点头道。继而埋怨道:“这个丫头。别的人三分神通,就像夸大成十分。她明明有神通,却偏要说自己没有。她肯定有些事连我都瞒着,哼!”

陈祐琮听张惟昭解说“家庭系统排列”的时候,已经相信了这并不会涉及什么神鬼异术,就是道医的一种方法而已。但是现在听太后这么一说,也觉得有道理。但是他觉得,张惟昭究竟有没有神通,其实不用深究:

“皇祖母,她这样说应该有她的道理。反正有一件事是确凿的。她从无害人之心。”

“是。她行事直接,脾气看似温和,实则倔强。但入得宫来,着实帮了不少人,倒是落下个好人缘。这一点,和你母亲淑妃倒是很像。”

因为淑妃年轻早丧、死因成疑,日常太后并不跟陈祐琮提淑妃的事情。陈祐琮小的时候,也问过关于自己母亲的事情,但每次太后不是顾左右而言他,就是简短一两句打发了他,他渐渐明白说起这些就会让祖母为难,就把这些心事压在心底。今天太后主动提起季淑妃,在陈祐琮内心引起了很大波荡。陈祐琮轻声问:

“淑妃娘娘,很有好人缘么?”

“是。如果不是如此,你也活不到今天。”太后长叹一声说道。事到如今,当年的事她也不避讳陈祐琮了。

“淑妃聪明机警,而又与人为善。她是土司之女,从小读书识字,尤其擅长数术,来到宫里之后,就被调配到你父皇的内藏私库负责盘点库银。一开始只是普通宫女,后来就成了司钥。内藏里其他几个宫女和宦官都和她相处得很好。这就是为什么她被你父皇私下宠幸,又暗地怀有身孕之后,身边的人非但没有人将她首告于金贵妃邀功,反而处处替她遮掩的缘故。”

“但是淑妃肚子里有了你,你在一天天长大,总有遮不住的时候。金氏知道了内藏库有个宫女肚子大了起来,就命她身边的一个旧人,好像是叫……”太后想了一想,“叫田英的,去处置淑妃。谁知田英去看了你母亲,非但没有处置她,反而回去跟金氏说,你母亲不是怀孕,而是肚子里长了痞块,病得厉害。金氏信任田英,就没有再过问这件事。你娘就在安乐堂悄悄生下了你。”

陈祐琮还是第一次听到田英这个名字,他默念了一遍,然后问:“田英……,现在在哪里?”他大致知道结果会是什么样子的,但是还是想问一遍。

“死了。”

“什么时候?怎么死的?”陈祐琮握紧了拳。

“就在你母亲没了之后没多久。祖母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只知道和金氏脱不了干系。”刘太后带着一种歉疚的眼光看着陈祐琮:“那时候你刚刚没了娘,一直高烧不退,祖母只顾守着你,就顾不上他们了。”

“祖母!我虽然不幸早早没有了娘,但又何其有幸有了祖母!”陈祐琮的话发自肺腑。

“祖母只希望你活得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将来顺顺利利娶妻生子就好了。这样祖母就算走了,你也不孤单了。”偌大的紫禁城,住着那么多人,可又有几个人是真正不孤单的呢?

“祖母一定会长命百岁!只有有祖母在,孙儿才不孤单。”

“好,好!”太后感觉心中十分熨帖。陈祐琮一天天长大,有了自己的主意,非但没有和养育他的祖母生分,反而对太后更加尊重亲近,让太后觉得自己后半生的心血都没有白费。

陈祐琮起身拿了一方织锦褥子,给太后盖在膝盖上。太后早年在南宫操劳太多,膝关节最怕受寒。然后坐回到自己座位上,继续方才的谈话。

“祖母,您可否记得阿敏是谁?”

“阿敏?阿敏……应该就是张敏。他让你管他叫阿敏?”

“是。”

“他是你父皇身边的人,专管仪容、服饰的。当年颇得你父皇信重,在宫里也有人望。”

“我记得小时候,他总是给我带吃的,陪我玩耍……”

“他当年跌伤了腿,到安乐堂休养,因此结识了你母亲。如果不是他和李琦,你母亲就无法平安生下你,把你藏得那样好。”

“李琦?”

“当时他是安乐堂的掌事。”

“他当时总是偷偷地让我叫他琦叔……”

“此人很有豪侠之气。虽然做了宦官,也仍然是个有男子气概的人。”

“还有阿珍和阿素,祖母知道她们吗?”

“恍惚中似乎是有几个安乐堂的宫女,也经常相帮淑妃,应该就是她们了。我却没有见过。”

“这些人,他们全都……?”

“全都死了。张敏吞金自尽。李琦上吊了,但有人说他是先被勒死才挂起来的。其他几个人下落不明,想来也是早已不在人世。”

“所以当年,当年帮助母亲养育过我的人,只剩下了崔氏?”虽然早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听到这里,陈祐琮的声音还是颤抖起来。

“嗯。你母亲突然死去,我猜是金铃儿的手笔,我怕她对你不利,放话说她若再行凶,我拼了老命也要她九族陪葬,她这才收手,还未来得及去算计崔氏。而且我想,她未必想要崔氏那么容易死,她恨崔氏当年羞辱看低她,就要崔氏一直活着看着她风光无限,妒恨愧悔。”

金铃儿做到了。崔氏一直被幽闭在乾西,看着金氏这么多年,虽然老迈了,仍然在皇帝心中分量最重,仍然是紫禁城最风光的后妃,她感到自己也许终身都没有再走出乾西荒宅的可能,现在已然是半疯了。

“都不在了,他们都不在了,剩下的也疯疯癫癫的了……”陈祐琮的声音里充满了悲怆之意,这本来不该是这个年纪的少年该有的。

陈祐琮握紧了拳头:“但是,总有一天我要为他们正名。他们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无声无息地死去!”

陈祐琮说的“总有一天”是哪一天,太后心知肚明。只是这“一天”的到来,固然意味着孙子的解脱,但也意味着儿子的死亡。太后心里五味杂陈,叹了一口气:

“慢慢来吧。只是,目前你要沉得住气。无论如何,现在还不是和金氏正面起冲突的时候。非但不能起冲突,连一点端倪都不能让她看出来。你大了,眼看过了年又长了一岁了。祖母相信你能做好。”

“祖母放心。”陈祐琮挺直了背,脸上显出了坚毅之色。

今日的他已经和往日不同了。他得到了来自母亲、阿敏、琦叔、阿珍和阿素的祝福。以前他恨不得代替他们去死。现在他想为了他们好好活着,去延续他们的生命和希望。

安喜宫里,金贵妃坐在桌案旁。

桌案下首,站着叶彤樱。叶彤樱手里端着一个匣子,正一边摇着手柄一边从视镜往里看。

这个匣子正是张惟昭“发明”的“万世镜”。但是叶彤樱手里拿的不是张惟昭做的那个。而是于皇后命人仿制了一个,让于妙清手绘了渔歌清唱的卷轴,放在匣子里孝敬给皇帝的。

画卷里山水清雅,波光粼粼,一艘小船,逍遥驶来。

为了画得形象逼真,于妙清还特意向张惟昭请教了西洋技法,尤其是透视原理。

叶彤樱看过了,把匣子放回到桌子上。

“不就是会动的山水画吗?有什么好的?于妙清不过学了几笔画,就四处招摇。”她嘟着嘴。

“皇上觉得好,太子也觉得好。”金贵妃冷笑着说,“皇上还觉得是个稀罕物呢,巴巴地让人送过来给我瞧。”

“那是皇上一心一意地念着娘娘。”

听了这句奉承,金贵妃连一丝笑模样都没有,仍旧冷着脸:“现在她们一个一个的,都打起太子的主意。连于皇后那个锥子都扎不出声音的人,也弄了一个什么侄女放进宫里来,时不时去奉承太后。现在太后和皇帝,都称赞于妙清贤淑聪慧懂事。”

第六十六章 春日年少足风流

“什么贤淑,无非就是走路步子小点,说话声音轻点罢了。还不都是装出来的。”叶彤樱撇嘴。

“不管她装不装,太子只要买账就行。”

“太子很喜欢她吗?”叶彤樱开始紧张起来。

“你也要当心着点。投其所好还不会吗?他越是木讷,就说明还没有开窍。你若是第一个走进他心里,他一辈子都忘不掉。”这是金贵妃的肺腑之言。

“可是,姨母,那个于妙清动不动就往长乐宫跑。说是去给太后请安,谁还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相比之下,我见到太子的次数可比他少多了。”

金贵妃沉吟了一下,道:“好了,我会替你想法子。”

叶彤樱喜上眉梢:“多谢姨母!”

“我虽然能帮你安排,可是这件事终究要落到你自己身上。就算我能让你当上太子妃,你自己不受宠,日子也不会好过。再说我还能有多少年好活,之后的路还得你自己走。”

叶彤樱听了这话内心惶恐起来:“姨母不要说这样的话,您一定能长命百岁,青春不老!”在这个紫禁城里如果没有了姨母,剩下她一个人去面对那么多双意味不明的眼睛,她觉得那会是非常恐惧的一件事。

“你也长点心吧。别一味的撒娇憨玩,就算男人一时觉得你天真可爱,日子长了,就难保不会厌了、断了。你不要因为怕长胖、腰肢不苗条而不吃肉食。若是现在身体底子打不好,将来在生养上就艰难了,排在第一位的始终是要有子嗣。”金贵妃才不会因为她年龄小而避讳和她说这些,早点清楚少吃些亏。

金贵妃的打算是,要尽快抓紧时机让叶彤樱早点成为太子妃,早点诞下子嗣。金贵妃觉得自己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她本来就比皇帝大那么多,早先又过了那么多年苦日子,身子骨不大好。就算她一时半会儿不会死,但若老了、病了,躺在床上,行动都需要人照顾,那时要想再让皇帝处处听她的,就没那么容易了。皇帝固然不会对她置之不理,但若要皇帝天天陪在一个残障的老婆子身边,那是不可能的。

宫里和宫外恨她、恨金家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如果她倒下,她身后的那么多人要怎么办?

所以最好能在她身体尚好,神志清明的时候,由叶彤樱诞下皇太孙。虽然叶彤樱不姓金,但总和金家是在一条船上的。叶彤樱的儿子若成了皇太孙,庶几可以保住金家不至于马上沉落。

实在不行,留下太孙,剪除太子也是可以的。

但是,所有一切打算的前提是,得叶彤樱能拢得住太子的心才可以。

如果叶彤樱能够顺利成为太子妃,最起码要有三五年的专宠,才能确保生出皇孙。若是生不出皇孙,或者生的是女儿,又或者让别的女人捷足先登生下儿子,未来的变数就更多了。

金贵妃越想越觉得时不我待。太子已经十四岁了,叶彤樱也十三了。最好今年能把事情定下来,明年就可以大婚了。

至于于皇后弄来的那个人于妙清,就算是让她也入太子的后宫,金贵妃也有的是手段让她翻不出浪花来。

三月初四日,是宫人们脱去冬衣换罗衣的时候。皇帝近来兴致颇高,二月末刚刚带宫妃和皇子、公主们踏青,吃桃花鲊和春饼,今日又到西苑游园。说是游园,并不只是走走看看,而是有各种游戏助兴,比如泛舟、荡秋千和蹴鞠。

这时候的三月,其实按照二十一世纪的历法应该是四月了。柳树上已经长满了叶子,桃花开败了,杏花正热闹。西苑里绿草如茵,暖风拂面。

皇帝带着金贵妃在太液池中泛舟。

太后坐在亭子里,由皇后和几位妃嫔陪着赏景聊天,于妙清也站在一旁陪着。张惟昭坐在亭子外面的石凳上,一边晒太阳一边看前面草坪上陈祐琮带着两位小皇子蹴鞠。再往前不远的青石路上,两位公主骑着扭扭车跑来跑去。

过了一会儿,身穿一身红色紧俏胡服的叶彤樱,也带着自己的五彩蹴鞠下场了。只见她身体轻捷,姿态轻盈,一个蹴鞠在她足尖、膝盖和肩头翻来飞去,不见落地,停下来围观的陈祐琮和两个弟弟纷纷为她鼓掌喝彩。

张惟昭没想到叶彤樱还有这样的功夫,也跟着在心里暗暗称赞,能被金贵妃当太子妃重点培养对象看来只有美貌还不行,才情和技艺都不能缺。

踢了一会儿,叶彤樱停下来擦汗,她一边微微喘着,一边和陈祐琮说着话,脸上因为刚刚运动过,白里透红,美得像是会发光。两个人不知商量了什么,各自招来了两个小宫女和小宦官,组成两队,一队陈祐琮带头,另一队叶彤樱带头,踢起攻防赛来。

古代蹴鞠的玩法和现代足球有很多差异,但一队进攻,另一队防守的基本规则是相通的。张惟昭许久没有观赏过运动项目了,因此看得津津有味。

叶彤樱平时看着娇滴滴的,真打起比赛来还挺狠的。争强好胜,这是她平时不轻易显露出来的一个侧面,在蹴鞠场上却表露无遗。

因此陈祐琮不敢怠慢,他的风格是稳健精准。平时看着斯斯文文的一个人,到了这个时候,却显出几分彪悍来。

本来太子的教育就是要文武双修的。大炎虽然不是马上治国,但也要求太子会骑射,能舞剑,会几套拳脚。陈祐琮是做事情特别认真的个性,因此这些都学得不错。

他前段时间隔三差五发烧,根本原因在于内心创伤的激发,并不是身体底子不好。这段时日,他已经学会了去应对自己的丧亲之痛和愧疚之情。心理创伤不是能够在短时间内彻底消除的,外部的危机也不可能一蹴而就轻易解决。但是他承受这些的能力却有很大的增长。

随着内心能量的提高,他的外在也发生了变化。轮廓更加清晰,眉目英俊,肩膀平直,身姿挺拔,胳膊和大腿非常有力。因为穿着比较薄的春衫在运动,后背被汗水泅湿了一块,隐隐显出肌肉的轮廓。

张惟昭看着陈祐琮奔跑、跳跃的姿态,心想怪不得这些小姑娘动心,我看着也觉得养眼。想到陈祐琮现在状态这么好也是自己的劳动成果,不由生出一种与有荣焉的自豪。

在张惟昭望向那边的时候,于妙清也在偷偷往陈祐琮和叶彤樱那边看。和张惟昭大大方方地观战不同,她只能一边带着微笑关注着娘娘们的谈话,一边时不时悄悄瞄两眼。

于皇后显然注意到了于妙清的心不在焉,于是在娘娘们讲起赏花的时候借机对于妙清说:“妙清,那边的海棠开得正好,你去折几只来给太后娘娘赏玩。”说着指向一棵海棠树。

那棵海棠树就长在离陈祐琮他们踢球的场地不远的地方,现在踢球的那两队人刚停下来准备中场休息,于妙清走过去的时候,正好能被陈祐琮看见。

于妙清今天穿着一件浅粉色的褙子,淡鹅黄色的绫裙,薄施脂粉,整个人就似新开的海棠一样淡雅中透露出一丝妩媚。她稍稍提了裙子,袅袅婷婷地从亭子里拾阶而下。她的随身丫环飞白提着篮子跟在她后面。

走到了海棠树下面,因于妙清嫌下面的花开得不好,垫着脚尖要去够上面的花枝,却还差了一点够不着。

正在擦汗的陈祐琮见状走了过来,问她:“你想要哪一支?是这一支吗?”

“正是!多谢太子殿下!”于妙清一边道谢一边面颊微微变红了。

两人虽然早已熟识,但平时都是各自站得远远的说话。这次陈祐琮就站在她身旁,抬手折花的时候,身上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这气息并不像花木之气清新,却格外撩人。于妙清羞得想要低下头去,却又鼓足勇气说:

“还有那一支,花朵丰美却不繁复,太后娘娘定然喜欢,也烦请太子殿下折给我好吗?”

“好。”

如此再三,陈祐琮帮于妙清折了好几支海棠给她。于妙清捧着海棠花站在花树下,仰着脸带着点羞涩和陈祐琮说着话,陈祐琮微笑着回复她。看上去真是好一对璧人。

折来的花枝放满了篮子,于妙清却又拿出来一支说:“这一支,送给殿下,全当谢礼。”说着把这支花递到了陈祐琮手中,福了一福,转身翩然而去。

陈祐琮手里拿着花枝,端详了几眼,笑了笑,回转身,把花交给站在球场边的冯浩拿着,又进场拿起了蹴鞠。

叶彤樱刚刚看到陈祐琮帮助于妙清摘花,暗地里把牙齿咬得咯咯想。但见太子回转,又把甜美的笑容挂在脸上。

两队又开始交锋,叶彤樱身姿越加曼妙灵活,如乳燕投林一般。却一个不小心,撞到了陈祐琮的怀中。

陈祐琮温香软玉抱了个满怀。叶彤樱乳鸽一般的前胸,紧贴上了陈祐琮的胸膛,又蜻蜓点水一般马上分开了。

陈祐琮一瞬之间十分慌乱,连忙把叶彤樱扶起来站好。一边觉得心慌的时候,一边不自觉地眼睛向亭子脚边看过去。看到原来坐在石凳上望着这里的那个人,这时已经没有坐在那边了,而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水边正向远处眺望,陈祐琮不由长长舒了一口气,顿觉安心。

第六十七章 他的欢喜

叶彤樱说脚好像有一点扭到了,陈祐琮就扶叶彤樱来到一旁准备好的椅子上坐下来休息。

叶彤樱看陈祐琮眼神闪躲,还带有几分神游天外的表情,似是还没有从刚才绮丽的一幕中回过神来,不由生出几分得意,又有几分娇羞。

陈祐琮确实有点神思不属,但却和叶彤樱猜想的不一样,他想的是:“方才叶彤樱撞到我怀里来,我为什么那么害怕她看到?”

而当他得知,那个她,并没有看到这一幕,甚至都没有在看蹴鞠的时候,又觉得怅然若失。好似自己刚刚在场上的飞转腾挪都没有了意义。

陈祐琮是个聪明人,这种怅然一瞬间让他明白了什么。

前一段时间,他一直被伤痛、愧疚、仇恨和疑惑占据,沉陷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对于外部的一切事物都似隔了一层,只是靠长年培养出的自律和认真来应对着,常常有困顿不支的感觉,尤其是在面对皇帝和金贵妃的威压、利诱的时候。所以在这段时间里,他一直是内敛和紧缩的。

而最近,他感觉到内心的空洞正慢慢被弥合填补起来。他站立和行走的时候,不再感觉自己是个空心人,不再有一不小心就会被击碎的恐惧。

他开始有力气向外看,有智慧去应对一件一件接踵而来的各种问题。在具有了向外部发展的能量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内心也有很多新的东西在生成。

而这些新的东西里面,最闪亮和纯净的,就是他面对那个人的时候,所生出的欢喜。

开始他以为这是因为张惟昭对他鼎力护持,使他生出了坚固的信任和感激的缘故。现在他却发现,他的感受远比信任和感激要丰富得多。

如何去应对这种感情?陈祐琮却毫无经验。他觉得自己得好好想一想。

大脑说要好好想一想,眼睛却要诚实很多。陈祐琮接着发现,其实自己无意识之间总要去搜寻张惟昭的身影,早就成了习惯了。

坐在椅子上接过冯浩端来的香茶,陈祐琮借着喝茶的功夫,继续打量站在水边远眺的张惟昭。不知怎的,他总觉得张惟昭的身影透露出了几分孤独和落寞的气味。仔细想了一想,好似这种孤独和落寞的感觉并不是今天才有,而是一直都在,只是惯常被掩盖在她自信的笑容,她对人热诚的态度之后。

她知道了他的很多故事,而他却对她所知甚少。每次清修,都是他在诉说,她在倾听和开解。

陈祐琮升起一种渴望,他希望能知道更多她的事情,知道她更多的想法。他希望也能帮助她,就像她一贯对他的帮助一样。

他很想现在就走过去站到她身边,这样他就也能看到她现在在看的风景,跟她聊聊她对这春景的感受。

但是他现在什么也不能做,至少这一刻不能。

陈祐琮放下了茶盏,转头面向叶彤樱的时候,脸上又挂上温煦的笑容。

三月间,陈祐琮做了一个让刘太后十分诧异的决定。他郑重向太后宣告,他决定不再和张惟昭一起“清修”了。他的理由是,他已经好了很多,而且今年又长了一岁,很多事情,他应该学习自己面对。

太后觉得,修身养性和独当一面也不矛盾啊?好好的怎么不来清修了呢?反而是张惟昭得知消息之后,劝太后尊重陈祐琮的决定。像陈祐琮这个年龄的孩子,正是发展自我意识强调独立性的时候。如果他觉得想要去独立探索一阵子,就放手让他去尝试好了。

实际上是太后更放不下。由张惟昭陪伴陈祐琮清修,就好像是太后的温暖照拂通过张惟昭传递给了陈祐琮。现在陈祐琮说不需要了,太后怅然若失。

张惟昭本来想,若是陈祐琮停止了清修,她是不是可以请辞回玄妙观去了。但太后现在非常倚重张惟昭,尤其是在太子搬走,并表现出越来越强的独立性的时候。张惟昭知道太后现在需要一段时间的过度,才能适应陈祐琮的离巢。所以她决定再留下来一段时间,陪伴太后度过这段调整期。

到了三月十五,又是张惟昭出宫回玄妙观探望师父的时间了。她向太后禀告了一声,就出了宫门。长乐宫的总管赵勤早着人给张惟昭安排了马车,在宫门口等着。

张惟昭还没上车,就看到一个穿了皂衫、带着小帽,小厮模样的人一溜小跑直朝着她过来了,张惟昭定睛一看,这不是冯浩吗?

冯浩冲着她笑得很鸡贼:“道爷,今天是我家公子的休沐日,不用去学堂。想跟您去玄妙观给太上老君上几炷香,您老人家看还使得?”说着扭头努了努嘴。

张惟昭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只见远处御河边立着一匹神骏的黑马,马上端坐着一个人,穿着银灰色的衣袍,虽然离得远瞧不清楚面目,但看身形正是陈祐琮的样子。

原来好孩子也有犯规的时候。张惟昭笑了,说道:“走吧!”

冯浩亲自来赶车,张惟昭坐进车里,陈祐琮骑着马在旁边跟着。张惟昭掀开车帘,左右端详陈祐琮骑的这匹马。只见这马骨骼匀称,皮毛光滑油亮,隐藏在皮毛下的肌肉强健有力,气势凛然。

看得张惟昭好生羡慕。前世她在英国留学的时候,她们学校有个女子马术俱乐部。俱乐部的马队还曾经在奥运会马术比赛中得过亚军,非常厉害。马队中有些女孩子从小就会骑马,上学的时候是带着自己的宠物马一起来的。张惟昭自己连一只宠物狗都没有过,在心底直呼不能比不能比。她在课余的时候出于兴趣上过几次马术课。马术课还是挺贵的,一个小时二十英镑。所以张惟昭学会基本的控马技术之后就没再去了。

陈祐琮看到张惟昭的眼神在他的马身上留恋不去,问道:“你喜欢将军吗?”将军是这匹马的名字。

“嗯!将军真是很英俊,又有绅士风度。”

张惟昭对将军的称赞,让陈祐琮很开心。他问道:

“你想骑一下吗?将军很有规矩,走起来很稳。”

张惟昭听了还真是有点动心,但是她左右看了看,街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就摇了摇头:“还是不骑了,人太多了。”

陈祐琮点点头:“好。以后找空旷无人的地方骑。”

不一会儿来到了玄妙观前,张荣鲲已经在门首等候,发现张惟昭今天居然另外带了两个人回来,张荣鲲还是有点意外的。等这两个人到了近前,张荣鲲一看他们的面相,心中已经猜到八九分了。

冯浩一看就是一个小宦官的模样,旁边的那个少年气势不凡。张荣鲲知道张惟昭一直在帮太子“清修”。虽然不了解具体的内容,但也早知道太子对张惟昭很信任。现在看来,不止信任,还很亲近。要不然怎么能带回家呢?

张惟昭走向前,笑容满面地说:“师父,我回来了!”每次见到师父总是很开心。

“回来就好!”张荣鲲笑着应到。又对着张惟昭身后的两个人招呼道:“无量天尊!贫道稽首了!两位施主请进。”说着也不询问两个人的姓名,直接把人引了进去,到书房落座。

张荣鲲的书房和陈祐琮熟悉的书房不同,这里说是书房,实则更像储藏室。这是一间很大的屋子,屋子里靠墙自踵至顶装着架子,有的架子上堆着书,有的堆着瓶瓶罐罐,有的摆着盒子和箱子。有个架子上还挂着两张图,上面各自画着一个全身赤裸的男人,某些“重要”部位也画得很清楚,一张图的人身上标注满经络和穴道,另一张图的人体上画着奇形怪状的曲线,有的粗,有的细,有的是红色的,有的是蓝色的,纵横交错,最终都和心脏连接在一起。

张惟昭看陈祐琮和冯浩一直盯着这两张图打量,于是跟他们介绍道:“这一张是人体经络,那一张是血管分布,红色的是动脉,蓝色的是静脉。”

陈祐琮和冯浩并不明白什么是静脉和动脉。冯浩的脸皱成一团,诧异地低声跟张惟昭说:“这、这两张图可是赤身男子的画像。您师父这个也给您看?”

张惟昭噗地笑了出来:“这张血管分布图还是我画的呢。”

“您画的?您画的……”冯浩嗫嚅道,一边偷偷看着陈祐琮的脸色。心道不知道太子殿下知道张姑娘还会画裸体的男人是什么感觉。连那话儿都画得特别清楚呢。

陈祐琮自然知道他在转什么念头,盯了他一眼:“学医自然是要对人体了如指掌。什么都避讳怎么给人看病?”

冯浩连忙说:“是是是,太……,公子您说的都对!”

这时张荣鲲插话了:“太子殿下您要用什么茶水?我这里各色茶都有一些,虽比不上宫里,略微也能入口。”张荣鲲一向喜欢化繁为简,不耐烦打哑谜,所以就直接把太子的身份叫破了。

第六十八章 道长的私藏

陈祐琮笑了:“原来您都看出来了。”

“您这通身的气派,老道想看不见都难。我是不是应该先跪下给您磕一个?”

“使不得。您是长辈,应该我向您见礼的。”

“那我们就都免了这些虚礼可好?”

“如此甚好!”

张荣鲲和陈祐琮交谈了这几句,倒觉得这个少年太子挺有意思的,没有什么架子,甚好相处。

“您想要喝什么茶?我这里什么茶都有一点。”张荣鲲问陈祐琮。

“叨扰了。您日常喝什么就给我喝什么好了。”

“如此,我这就去叫人烧水备茶。”张荣鲲说着要出去。

“师父,还是我去吧。”张惟昭说。她带来的客人,怎好又劳动师父。她说着转向陈祐琮他们:“请稍待,我去去就来。”

张惟昭走了之后,陈祐琮突然有点发怯,不知道该怎么和张荣鲲攀谈。其实他在朝堂上侃侃而谈,从不露怯的。今天在张荣鲲审视的目光之下,居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下意识挺直了背,做出成熟持重的样子来。

相比之下,冯浩则要放松一些。他看完经络图,又开始不断打量架子上七七八八的其他东西。

其实陈祐琮也很好奇,只是他不想让张荣鲲觉得他幼稚、沉不住气。

张荣鲲这样的老江湖,一转眼就把陈祐琮的心思猜了八九不离十。刚刚张惟昭走出去的时候,陈祐琮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她,到看不见了才收回目光。这次微服出行,跟着张惟昭回玄妙观,大约也是瞒着宫里诸人的。

太子还很年轻,仰慕少艾是人之常情。有情归有情,只是太子处境微妙,许多事情由不得他自己。这份懵懂的春心最后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很不好说。再说张惟昭不是别人,就算太子能力排众议,娶一个还俗的女道士为妃,张惟昭就一定会答应吗?

不过抛开这些错综复杂的背景不谈,单就陈祐琮这个人而言,张荣鲲还是挺喜欢他的。陈祐琮一点也没有皇家弟子的骄纵傲慢之气。张荣鲲以前行医的时候,遇到过几个宗室子弟,那个气焰嚣张的,简直天下就是他家的了。而对面这个真正的帝国继承人,既谦和有礼,又光华内敛,而且长得也挺好,要是寻常的官宦子弟,真和张惟昭配成一对,也是很不错的。张荣鲲并不强求自己的徒弟一定要当道士,她要是有个自己的家,生儿育女,将来张荣鲲自己闭眼的时候也不怕她孤单了。

张荣鲲的内心戏很足,外表还是看起来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对陈祐琮和冯浩说:“这架子上的东西你们想看尽管看。别吓着自己就行。”

“真的?这个可是您老说的。”冯浩笑嘻嘻的,说着指向一个大圆坛子。“这泡的是什么?不会是人头吧?”

“就是人头。”张荣鲲老神在在的说。

“啊?”冯浩伸向坛子的手僵在半空。

陈祐琮从他身后绕过去,揭开了坛子盖,冯浩也赶快凑过去看。坛子里是用酒腌制的蝎子和蜈蚣,密密麻麻的在里面,油光锃亮。虽然被腌到坛子里一定是死的,但看上去就像活的一样。

冯浩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央求道:“太子殿下,您赶快盖上盖子吧。我怎么觉得它们马上就要爬出来了。您老腌这么些毒虫干什么?”

陈祐琮也觉得瘆得慌,但为了在张荣鲲面前保持风度,他还是尽量以优雅的姿态把盖子盖好。

张荣鲲捻着胡子笑道:“配在药里,治疗痛风和头痛有奇效。所谓以毒攻毒就是这样了。”

冯浩又指着另一个差不多大小的坛子,问:“这里是什么?”

张荣鲲坐下来,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说:“娃娃。”

“娃娃?”冯浩瞪大眼睛看着张荣鲲:“您老肯定又在说笑。”说是这样说,内心还是有点忐忑,看了看陈祐琮,陈祐琮也满脸都是好奇。冯浩鼓足勇气去揭开了盖子,两个少年都探头去看,只见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木炭,木炭中间插着一个一个包的严严实实的纸包。

“这哪里是娃娃?”冯浩叫起来。

“人参娃娃。”

人参包裹好放在木炭中间,才能防潮防霉。

“您老能不能把话说全乎了?”冯浩埋怨道,语气里却带着笑意。冯浩发现和这老爷子相处真是很有意思,怪不得张惟昭老惦记着回来看师父。

“这个呢?”冯浩又指着一个长盒子。

“胳膊。”张荣鲲答道。

“哈哈哈,这次您可唬不倒我了。”冯浩笑得露出了一口白牙,陈祐琮也跟着笑。

冯浩笑着拿起了盒盖子,却一声怪叫把盖子扔了出去,站在旁边的陈祐琮快速出手,在盖子掉在地上之前把它抄了起来。

里面确实是胳膊,确切来说,是一截臂骨,包括小臂和完整的一只手,手的每一粒指骨都保留得很完好,做出一个微微抓握的姿态。

别说冯浩失态,连陈祐琮看到盒子里的东西也觉得头发根都炸起来了。

张荣鲲坐在一边哈哈大笑。

冯浩和陈祐琮一边觉得瘆人,一边还忍不住想要看个究竟。

就在这时,张惟昭端了沏好的茶水进来。看这个情形,就知道师父又在恶作剧吓唬小朋友了。也不去管他们,说:“茶在这里了,辛苦冯浩你来倒茶。我到厨房做饭。”

“您亲手做饭给我们吃?那怎么好意思?”冯浩嘴上这样说,却笑得很开心。一边笑一边偷偷瞄旁边的陈祐琮,果然见他露出一副“你真能干,我好期待”的神情,眼睛闪闪发亮。

张惟昭没接冯浩的话,只笑了一笑。对着张荣鲲说:“那就有劳师父待客了。”

张荣鲲安闲地说:“上次的椒盐小鱼不错。”

“小鱼韩婆婆已经剥洗干净了,我这就去做,一会儿就好。”说着转身出去了。

冯浩问:“道长您不吃素吗?”

“我们这一脉只牛肉不吃,其他肉食不忌。”道家不同于佛教徒,并不是所有的门派都完全茹素。

陈祐琮拿起了架子上的一叠手稿细细翻阅,一张张画的都是人体不同部位的肌肉解剖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了肌肉的名称,什么小指伸肌、拇长展肌、拇长伸肌,他听都没听说过。不由感叹术业有专攻,每一个领域都有无穷的奥秘。

张荣鲲见他翻那些图,便说道:“这是惟昭画的肌肉解剖图,她说有了这些图,以后我再教徒弟的时候就方便些。”

陈祐琮看着这些描绘细致的图,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若要画成这样的图,需要许多的实战演练吧?”

张荣鲲明白他的意思,缓缓点头道:“那是自然。我大炎尊重死者,认为触动尸体是对亡人的不敬。但是若没有这一步,医生就无法了解人体的结构和原理,救人的时候全凭感觉,不知会耽误多少病患。在活人和死人之间,我选择活人。”

冯浩在旁边听着,一下张大眼,一下又悄悄咂舌,但并不敢插话。

“那么这些,呃,尸身,是从哪里来的?”陈祐琮想知道。要知道大部分人相信尸身入土为安,被肢解切割会使亡灵受苦,不会轻易给医生使用。

“高价从穷人那里买来的。他们死了家人也无力安葬。有些用草席卷了埋在乱坟岗,只薄薄盖一层土,很容易被野狗扒出来吃了。如果是卖给我,之后我会替他们做法事超拔,好好安葬。所以我们师徒俩赚的钱好多都花在这些地方了。”

陈祐琮听了郑重点头。他在宫里接受的儒家教育,处处把礼仪、道理摆在前面,多是务虚的。而张荣鲲讲话非常实在,虽然有些离经叛道,却毫不矫饰。

几个人聊着天儿,时间过得很快。

那边张惟昭和韩婆子准备好了饭菜,请大家到饭厅落座吃饭。只见案上摆了一大盘炸得香酥金黄的小鱼,洒了椒盐,另有笋烧鹅,糟鹌鹑,白斩鸡,还有几样素菜。

张惟昭招呼大家落座,冯浩死活不肯坐下来,定要站在太子身边,伺候他吃完了再说。

对于他来说,尊卑秩序已经深入到骨髓里了,让他和太子坐在一起吃饭,他反而什么都吃不下,于是张惟昭拿了盘子,每样都给他拨出来一些,放在旁边的小几案上,让他自己吃。

等要开动的时候,冯浩又要每样菜都先尝尝,然后才让陈祐琮入口。

张荣鲲说:“我这里的饭菜,莫说无毒,就是有毒,有我在也死不了人。”冯浩才安心吃饭去了。

陈祐琮觉得有些抱歉,但又不好去责怪冯浩,他只是尽责而已。

张惟昭在旁边暗自感慨,平时在宫里,这一套礼仪大家都习惯了,不觉得怎么样。现在换个场景,却马上显示出皇家生活和平民生活的格格不入来。幸而她不用一辈子呆在紫禁城里,不然不知会压抑成什么样子。就是现在,宫里无处不在的紧绷的气氛,也时常让她感觉不自由。幸而每个月还可以回玄妙观两次,也是一种很好的调节了。

第六十九章 装扮起来瞧瞧

因为太子不能在宫外呆太久,吃完午饭,一行人就准备回宫了。

坐在车上,张惟昭大大方方打开车窗的帘子观赏街景。这个时候的女子坐车往外看都只敢掀起一条缝,唯恐被人说不检点,但张惟昭才不管这一套。

观望街景的时候,却总觉得有些异样。过了一会儿,张惟昭发现这点异样是从哪儿来的了,原来是陈祐琮时不时会把眼光停留在她这边。

她索性抬头,迎向陈祐琮的目光。陈祐琮见她看过来,也不躲避,而是带着几分腼腆和她对视,眼光温柔如水。

张惟昭冲他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又转眼去看别的地方。心里却画了个大大的问号,这到底是啥意思?

到了晚上,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到了八点多钟,除了值夜的宫女,大家都回自己屋里准备休息,张惟昭又听到轻轻的敲门声。走过去打开门,却见冯浩站在外边。

冯浩一见张惟昭,笑得见牙不见眼,比往常更加亲切。他今天去玄妙观真的是很开心,一来在观里,所有的人都很放松,和张荣鲲老道长说话尤其有意思。二来是,今天大家彼此交谈都一视同仁,没有人把他当奴才、当残废,仿佛他真的只是陪陈祐琮同去的小伙伴儿。

他拿出来一个小盒子,双手捧给张惟昭:“这是太子殿下让我来送给您的,说是您今天做的饭菜太可口,这是给您的谢礼。”不由分说,交到张惟昭手上。

然后又点头哈腰笑嘻嘻地说:“回头我休沐日的时候,要是您不得空,我能不能自己去拜访张道长他老人家?跟张道长说话,可是能学不少东西。”

张惟昭笑了:“想去你就去啊!不过话先说到头里,今天是因为我要回去,师父才专门推了所有的事情等在观里的。下次你去的话,没准儿会赶上他出诊或者接诊。”

“那不怕!没准儿我还能帮上忙呢!”冯浩说着喜滋滋的行礼告辞而去。

张惟昭转身进屋,打开了盒子,里面放着一根玉簪,簪头雕着一朵梅花。玉簪的线条古朴雅致,玉质莹润细腻。张惟昭在宫里有段时间了,大致也能看得出来,这不像是时下的款式,倒像是很有些年头了。

她不戴别的首饰,绾发髻的时候倒是很需要一枚好簪子。这枚簪子很合她的胃口。看来是陈祐琮花了一番心思挑选出来的。

只是,又偷偷跟她出宫回玄妙观,又时不时看她,又送她礼物。陈祐琮这是——,对她产生了移情了吧?

来访者因为和心理医生分享了自己生命中很多重要的事件和情绪,感觉被对方深深地看到和理解了,从而会对心理医生产生深厚的感情。这种感情,经常被误会成是爱情。看来她需要找个时间,好好和陈祐琮谈谈这件事,一起把这种情绪处理好。

这样用理性来解读这件事的时候,张惟昭发现,在自己心底里,却有一种温柔、甜蜜而又带着一丝惶惑的情绪悄悄渗透了出来。因为这种情绪实在是太明显了,让她根本没有办法忽视。

张惟昭坐下来,静静审视着自己的内心: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情绪,为什么在大脑非常清明和理性的时候,我的心却莫名其妙地感到喜悦,又在喜悦中夹杂着惆怅,同时还带着一种渴望?

思索了一会儿,她突然明白了。她的身体和她的精神是不同步的。她有着一个成年专业人员的灵魂,而她的身体,却实实在在是一个十五岁年纪的少女,这正是一个对人生的一切美好感情都抱有好奇和期盼的年龄。

占据了这样一个身体,却无法满足原身的渴求,这让张惟昭觉得有点歉意。但是,她的人生路线和这个宫廷里的人们都不一样,大家最好不要有很深的交集,这个方针是不会变的。

簪子她先放在这里,要不要还给陈祐琮,要怎么还,张惟昭觉得她还要想一想。诊金她必须要,贵重的礼物却不能随便收。她把装着簪子的精致盒子放在了妆奁镜匣里,这套妆奁只除了平时她对着绾一下头发,还没有怎么用过。收拾完之后,张惟昭安然入眠。

于妙清现在成了长乐宫的常客,三不五时来给太后请安。这一日午后,忖度着太后已经午休起身了,于妙清又来到长乐宫。

于妙清、张惟昭和香玉、水仙、绿萝,几个年轻女孩围绕着太后,一时间殿中一片清脆的笑语声。

太后最喜欢这种欢乐的场面了,笑得很开怀。

不知道是谁提议,大家来做游戏报花名。一屋子老老少少的女人,都是喜欢花的人,都觉得这个游戏好。

其实报花名很简单,就是几个人坐成一圈,上家说一个月份,下家就要说出一个在这个月份中开花的花卉,而且不能和别人重复。如果说不出来,或者说错了,就要挨罚。

太后读书不多,其他复杂的游戏,像射覆、猜灯谜、联句都不在行,这个简单的游戏很对她的胃口。其他几个宫女也是这种情况。于妙清倒是饱读诗书,什么都行,但这时候当然要随大流。

最苦的是张惟昭,她射覆、猜灯谜和联句都不行,报花名也不会……

开始几轮,她用知道的几种开花的中草药应付了过去。后来就捉襟见肘,被罚了两次。一次是学猫叫,另一次是唱小曲儿。

因为她一贯被当做学识渊博的人,这会儿这样出糗,反而让大家更开心了。

张惟昭也应景儿地做出愁眉苦脸的样子嘤嘤嘤嘤,把太后逗得哈哈笑。

又输了一局之后,大家说要想一个新奇的主意罚张惟昭。

于妙清眼睛一亮,想起来一个好主意,说:“你们不是总说阿昭擅长妆容吗?我还没有见识过呢!今天就让她给自己装扮起来,梳个像样的头,换身鲜嫩的衣服,让我们看看到底会是什么样子,好不好?”

别人还没说什么,太后先说:“好,好!这个主意好!”

香玉说:“以前让她换个装束,她总说她是道门中人,就应该这样装扮。其实不过是犯懒嫌麻烦。今天愿赌服输,看你还有什么借口。再麻烦你也得扮上再说。”

水仙也说:“一整天就那身蓝色的道袍,你也不嫌腻歪?”

张惟昭求饶道:“我是实在不会梳头、不会打扮。会上妆也是因为学了画的缘故。再说我除了道袍也没有其他的衣服。”

坐在她旁边的绿萝拉了拉她的袖子,轻声说:“姐姐,我其实已经给你做了一套衣裙鞋袜,本想等过几日看牡丹的时候拿出来给你穿。现在你不如先换上试试?有不合适的地方我再改。”

众人纷纷起哄叫好,张惟昭竖掌望天直念无量天尊。想不到绿萝还有这一手,自己算不算是被队友坑了?

太后笑道:“快拉了她去扮上给我瞧瞧!”

此话一出,香玉和绿萝,立马一左一右夹了张惟昭去后院她房里换衣服去了。香玉临走还拍胸口道,瞧好吧,保准拉一个道士回去,捧一个仙女回来。众人笑说我们等着,连在殿外廊下侍奉的小宫女们都探头探脑直打量她,张惟昭蒙面遁逃。

来到了张惟昭屋内,香玉敦促她洁面修容。张惟昭想了想,输了就认罚好了,好歹也算娱乐大家了。就自觉动手给自己化了个淡妆,反正化妆品都是现成的。肉色的眼影打底,浅橙红色扫眼睑的后半部分,内眼角提亮。面颊扫上甜橙色的腮红,只淡淡的一层。她不习惯唇膏只涂中间的一点点,弄成樱桃小口的样子,而是把嘴唇整个填满。唇膏的颜色也比较清淡,只是让少女本就饱满的嘴唇看起来更鲜亮滋润一些。

这边香玉看她自如快速画出一个自然妆容,一边称赞一边满心羡慕。这边绿萝已经捧了衣服来,香玉和绿萝七手八脚帮张惟昭套在身上。上半身是浅蓝色的交领罗衫,领口秀了浅粉色的梅花纹样。下面是粉白色的绫裙。中间的象牙色腰带上用银线秀了折枝的梅花。配着衣服还有一双浅蓝色的鞋子,上面也用粉色丝线秀了梅花。

梅花虽然不是春天的时令花卉,但绿萝却觉得非常贴合张惟昭的品格,因此就用了梅花。

这一身简直是太鲜嫩了。张惟昭很难想象自己穿成这样会是个什么形象。坐在镜子前,香玉手脚轻快地帮她梳了一个垂髫髻。这种发髻简单易梳,又比较适合少女。梳完头,香玉打开张惟昭的妆奁,想找些首饰给她戴上,却见里面空空的没有什么东西,只放了一个小盒子。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只梅花玉簪,倒是很配合张惟昭今天的衣服,拿出来给她斜插在发髻上。

张惟昭正在照着镜子整理衣领。穿成这样她是真的有点不习惯,比她前世参加聚会时穿紧身裙踩高跟鞋还让她感到约束。冷不防香玉把一把簪子插在她头上时,她才发现这原来是陈祐琮送给她的那枚玉簪。

第七十章 少女的忧思

她迟疑了一下,想把簪子拔下来放回去。香玉却把她的手打了回去,道:“不要碰头发!好不容易给你梳好的。你不要觉得不习惯,看多了就好了。”张惟昭沉吟了一下,索性不纠结了,戴就戴好了。

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了,一行人匆匆往前殿走。一路上遇到的小宫女和小宦官,都停下来向这边看,一边看一边议论,有的还捂着嘴笑。张惟昭想想就能知道他们议论的是什么,也管不来那么多,只挺直背往前走。还得注意步子不能迈太大,否则踩到裙子还得出糗。

既然已经装扮上了,那就干脆有点专业精神吧。快到殿门的时候,她想了想,按照平日里看到宫女们走路和过门槛的样子,脚步轻盈地走进殿中,微微低着头,眼睛看着地面,向前几步,声音清脆地说:“民女张惟昭,给太后娘娘请安。愿太后娘娘长乐无极。”说着一个万福深深下去。

太后身边本来有几个人围绕着正在说笑,见张惟昭过来,众人都闪开身。露出了里边的太后,以及,太子陈祐琮。

“这谁家的孩子这样俊,赶快过来让我瞧瞧。”太后笑着说。

张惟昭站起来抬起头,愕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太后身边又多了一个人。

陈祐琮正凝视着她。

两个人认识了大半年时间,因为有过很多次深度交流,所以彼此已经非常熟悉。但是,今天换上了女装的张惟昭,却让陈祐琮感觉到很陌生。他仿佛是第一次看到张惟昭,第一次被那双明亮的眼睛注视,第一次被那飞扬流动的神采折服。红润的面颊,饱满的嘴唇和苗条柔韧的腰身虽然美丽异常,而真正能俘获人的,却不是那可以雕饰的美丽,而是张惟昭独一无二的神情和气韵。

那是一种特有的女性的力量和魅力。这种女性的特质惯常被张惟昭隐藏在她朴实的道袍和洒脱的行为后面。今天的这一身非常女性化的装扮,让这一切显露无疑。

陈祐琮凝视着张惟昭,仿佛刚刚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又震惊,又欣喜。他眼睛闪亮,表情专注,毫不掩饰自己的倾慕之情。以至于旁边任何一个看到他表情的人都可以猜到他正在感受着什么。

于妙清低下了头。她其实早就有一些隐约的猜测,但是一旦被亲眼证实,完全又是另一种滋味。

香玉和水仙各自忖度,以后对张惟昭还得更恭敬亲热着些,没准这位在不久的将来就会成为身份显赫的新贵。

绿萝,以及跟着太子进殿来的冯浩简直乐见其成。张惟昭要是能成为太子的后妃,他们觉得长乐宫和长宁宫都会增添很多欢乐。

一瞬之间,各人有各人的心思。

太后看到陈祐琮的样子,也不点破,把张惟昭招到近前,拉着她的一只手上上下下打量:“这样扮起来,真像神仙妃子一样。以后还是要时不时装扮一下的好。只是首饰太少,也素了些。罢了,等会儿我叫人拿多宝匣过来,你喜欢什么就挑些什么去。我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我就不替你做主张了。”

这在周围的宫人看来,真是无上的恩宠了。要是换了旁人,大概会做出无限欢喜的样子,向太后说娘娘的眼光是最好的,您赐下什么民女都喜欢。

但张惟昭只简单地说:“多谢太后娘娘。”本来还想竖掌行礼的,临时突然反应过来和这身衣服不符合,就福了一福。

太后这样面带慈爱的跟张惟昭说着话的时候,陈祐琮就带着笑在旁边看着,心中充满了感动。

这种感觉真美好。他的祖母和她,这两个他最在意的人,她们也彼此这样关心。他虽然生在金碧辉煌的紫禁城,从小周围仆从不断,心头却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阴冷。而今天,这种感觉完全消失无踪了。他的心里,此时就像窗外仲春的阳光一样明亮而温暖。

他甚至不自禁地想到了将来,有朝一日,他们会成为一家人。有这样的家人陪伴在他身边,外边有再多的风雨,他也不怕。他会努力成长,伸出密实的树干,把他心爱的人们遮盖在这树荫之下。

于妙清回到皇后殿中,颇为闷闷不乐。于皇后将一切看在眼里,用完晚膳,于皇后将周遭伺候的人都屏退,单独留下于妙清。

“怎么今日在长乐宫有人为难你吗?为什么面带忧思?”皇后直接问道。

于妙清下意识地触了触自己的面颊,没想到自己尽力掩饰,却还是带出来了。当下也不隐瞒,就一五一十把发生在长乐宫里的事情讲给皇后听。她虽然极力想保持住风度,可是讲到陈祐琮用那样的神情看着张惟昭的时候,脸上还是禁不住显出酸楚之色。

于皇后听完蹙眉沉思。她虽然不受宠,皇帝、太后和金贵妃这几个人她谁也惹不起,但好歹她还管理着紫禁城的宫务,在宫中也有自己的耳目,知道张惟昭在长乐宫的一些事迹。

尤其是太后说自己身体不适,要陈祐琮在张惟昭的协助下念经清修,为太后祈福,这件事本身就有些蹊跷。于皇后并不知道张惟昭是怎么协助陈祐琮清修的,但自从这个所谓的“清修”开始以来,太后的精神气一天天好转,太子前阵子总是有点小灾小痛,这阵子也好了很多,这多半年竟似个子也长得比前些时要快,面目看着也舒朗了,不得不说,张惟昭还是有点本事的。

太后和太子都信重张惟昭,张惟昭年轻又聪慧,虽然不修边幅,但看底子很有些姿色。太子对她有情,这也很正常。但如果太子对她用情至深,这件事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还真的很难说。

情这个字,说轻也轻。世上负心薄幸的男子何其多,对一个女子喜欢的时候捧在手心,不喜欢的时候翻脸无情,这是很常见的事情。但有时候,情却又会沉重无比,远的不说,就说当今的圣上,对着金氏这个大了他十几岁的贵妃,多少年宠爱不绝,就算是后来也不断宠幸其他年轻的妃嫔,也从来没有人能够望其项背。

夜深人静的时候,于皇后也会反复琢磨今上对金氏的执着到底从哪儿来的。若是金氏年轻貌美、才情出众倒也罢了。一个年老色衰、宫女出身的人,凭哪一点独得圣宠,在后宫横行霸道这么多年也没倒台呢?

于皇后琢磨出来的结果是,幼年时的关怀陪伴,少年时的情窦初开,皇帝这两样重要的情分,都被金氏给占去了,所以让皇帝无论如何都难以割舍。

眼看陈祐琮也是个重情分的,谁能得了他的衷情,就算不像金氏那样会后半生显赫,最起码也会有十年、八年的风光。利用这十年八年的时间,也能做成很多事了。

于氏子弟大多勤勉好学,只要一点东风,便可乘势而起。若是于妙清能诞下皇孙,等将来太子站稳了位置,金氏已经老迈,说不定还能洗雪于氏家族多年来被金氏打压欺凌的耻辱。

但是,这件事还是要从长计议,急不得的。

金氏现在在宫里还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可撼动。虽说大面上是皇后掌管公务,实际上只要贵妃一发话,后宫十二司没有人敢违背她的意思。她一心想让她的表姨侄女儿叶彤樱和太子配成一对,若是这时候于妙清显得太急切了,恐怕会招致金氏的报复。

实际上,金氏已经对于皇后带于妙清进宫,并频频往太后宫中去表达过不满了。每次她出言讽刺,于皇后就平心静气听着,姿态谦逊,这才没有引起更多事端。

皇帝也并不是没有看到后宫这些女人各自的小算盘。但是他觉得反正除了太子妃,太子还会有其他的妃嫔。到时候把太子妃的位置交给金贵妃安排,让她得到一个满意的结果就是。

但金氏显然不这么想。她替叶彤樱谋划的不仅仅是太子妃之位,还有太子的宠爱和将来诞育皇孙的可能。只有位置没有宠爱也不行,从金贵妃和于皇后的际遇就能够对比出来。但是只有宠爱,没有子嗣也是后患无穷。若是金贵妃当年生下的那个皇子还好好活着,没准儿陈祐琮就不会有机会来到这个世界上,金贵妃现在也不需要殚精竭虑地去筹谋太子妃之位了。

见姑母低头思索,于妙清就静静站在一边,不敢惊扰。她也知道她刚刚告诉姑母的并不只是少男少女的情感纠葛,而是关乎到皇室和几个家族未来走向的大事。

思索了片刻,于皇后低声说:“若是太子真对那个道医衷情,你不要去争锋,反而还要好好和张惟昭相处,谋得她的信任。”

“我不会去和她争锋,姑母您是知道我的,我自来就不是那样的人。我钦佩张惟昭的才华和胸襟,和她也相处融洽。只是我不明白……”

第七十一章 她的坚持

“你不明白既然我想把你送入太子的后宫,怎么不叫你去谋夺太子的宠爱,反而要求你和张惟昭交好是吗?”

于妙清轻轻点头。

“年少时的情感本就飘忽不定,越是被人争抢嫉妒,才越显得珍贵。所以你若争抢,反而倒有可能促成了他们。再说太子若对张惟昭有情,自然会时时留意到她,你若常和她来往,太子也会留意到你。太子将来后宫里自然女子众多,你和张惟昭交情好,以后一起入了太子的后宫,也好相互有个照应。我看她是个胸襟宽广的人,且没有什么家世背景。能和你结盟,对她也是有益无害的。”

于妙清听了这些话,信服地一径点头。于皇后给她制定的策略很合乎她的性情。像她这样从小被教养得温文尔雅,知书达理,现在你突然教她魅惑争宠,她一下子也做不来。

慢慢来吧。于皇后又叮嘱了她几句,让她回去休息了。

其实有很多事情,现在还没有办法跟于妙清讲,只让她带着一种单纯的态度去接触陈祐琮好了。那些背后的手段,暂时先由于皇后来做。

比如,适当的时候让金贵妃知道,和叶彤樱争夺太子的关注的,并不是于妙清,而是另有其人。到时候金贵妃要做什么,那就是她的事情了。

四月仲春的天气,太阳晒得人暖洋洋的。陈祐琮结束了一天的功课从文华殿出来,要向西回自己的长宁宫去。文华殿在紫禁城东侧,长乐宫、长宁宫在紫禁城西侧,故每次来回都要横穿大半个紫禁城。

刚走过体仁阁,却见在前面夹道里,叶彤樱俏生生地站在那里,随侍的丫头靠后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见太子过来,叶彤樱迎上来几步行了个福礼,甜甜地道:“太子哥哥安好!”

自从上次一起蹴鞠过之后,叶彤樱就开始叫陈祐琮“太子哥哥”了。

陈祐琮垂下眼睛掩盖住眸中的表情,微微点头还礼,脸上露出笑容。

叶彤樱就是喜欢看见太子这微带羞涩的腼腆笑容,显得特别温文有礼,平易近人。若是太子举止轻佻不尊重,见了她就双眼放光,她反而不喜欢了。

“太子哥哥,陛下和贵妃娘娘见天气好,正在御花园赏景看牡丹花,贵妃娘娘说也请您移步过去观赏。”

“有劳娘娘惦念。只是请宫人跑一趟就是了,怎好劳动彤樱你。”陈祐琮说到彤樱这两个字的时候,声音特别轻。

叶彤樱只当是他少年心事懵懂,连自己的名字也不好意思大声念出来,内心更觉甜蜜。她羞涩一笑说道:“是我自己愿意来的。”

看太子又不出声,知道他比自己脸皮还薄。旋即又说到了另一个太子喜欢的话题:“我也把长寿带出来了,天气好也让它出来跑跑。它好几天没见您了,着实想念呢!待会儿见了您,恐怕又要把尾巴摇断了。”

长寿是叶彤樱的狗,名字还是她央求陈祐琮起的。陈祐琮好似很喜欢长寿,说起来这只狗的事,陈祐琮就会格外上心。

一路聊着天,走到了御花园。陈见浚和金贵妃正坐在长春亭里赏景,亭子里的桌案上摆着各色精致茶点,亭子外是开得正好的牡丹花。

陈祐琮过去跟皇帝和金贵妃请安,金贵妃温言关怀了陈祐琮几句,陈祐琮也恭敬而文雅地回答,叶彤樱也时不时在旁边娇俏地插话。皇帝悠闲地坐在一边,看到这个和睦的场景,内心十分惬意。

说了一会儿话,金贵妃就说:“太子整日读书,又帮皇帝处理政务,也着实辛苦了。毕竟还年轻,也不要太操劳了。彤樱,你陪太子去散一散,等会一起回安喜宫用膳。皇上,你看这样可好?”

陈见浚哪有不答应的,道:“如此甚好。”

陈祐琮就和叶彤樱领命一同出了亭子。亭子外边由一个小宦官牵着的长寿一看太子来了,欢喜雀跃不已,连连冲陈祐琮摇尾巴。

陈祐琮看到长大了很多的长寿,发自内心地笑了。他命小宦官松开长寿,拿了一个球丢出去让长寿拣回来。长寿把球叼回来,递到陈祐琮手里。陈祐琮却不忙丢出去,而是递到了叶彤樱手里,示意她丢。叶彤樱接过球,欢喜不已,脸上洋溢出灿烂的笑容,用力把球丢了出去。

金贵妃在亭子里看到陈祐琮和叶彤樱有来有往的互动,十分般配和谐的样子,满意地点头。

晚上在安喜宫用过晚膳,陈祐琮才回转长宁宫。

回到宫里,陈祐琮独自在书房看书,把所有人都打发了出去。书上写了什么,他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脑海里一幕一幕都是用晚膳的时候,金贵妃、皇帝和叶彤樱言笑晏晏的样子。

陈祐琮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高兴,因为自己表现得很配合,正符合他们对事态的预期。

而陈祐琮自己,要用尽全力才能在和他们言谈说笑的同时,如常地把食物咽进去。

而这会儿他自己在书房的时候,方才在安喜宫吃下去的东西,正在他胃里翻腾不休。他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用意志力强压着这种翻腾的感觉。他必须要习惯这些,习惯与他们虚与委蛇,习惯掩盖自己的真实态度,直到自己足够有力量去展示自己的真实面目,有力量去回击。

他不知道这还要等多久。但就像张惟昭曾经告诉他的那样,他比他们年轻,比他们强壮。只要他好好活着,活下去,他就能够胜出。

他没有办法去仔细设想胜出究竟意味着什么。因为他知道那必然是以死亡作为结局的:金贵妃的死,父亲的死,或者他们两个人的死。他希望看到这样的结局吗?陈祐琮并不确定,最起码,他并不希望看到父亲死。但实际上,只要父亲不死,他就并不安全。

这何其悲哀。

父子难道不应该是这世上最亲密的关系吗?但是在皇室,父子又是一种很危险的关系。陈祐琮这段时日以来,暗暗翻遍了史书,找出所有和历朝太子相关的文献来看。那些记载,让他后背冒汗,浸湿了内衣。历史上的太子,能够安稳继位的并不多。而那些未能继位的太子,不是死于父亲之手,就是死于兄弟之手。哦,也有被自己的母亲逼死的,比如武则天的儿子李贤。

这些史料,让他把自己的处境看得更加清楚。太子是皇帝的继承人,但是同时也被皇帝视为竞争对手和潜在的威胁。因为一旦皇帝身死,最直接的获益者就是太子。所以他的父皇对他并没有多少亲近的心思,他只需要他好好做个听话、乖顺的太子就行了。而一旦他不够乖顺,结局可想而知。

那他就先做一个乖顺的太子好了。不止乖顺,他还要能干。如果能够赢得朝臣的拥戴,要废他也没有那么容易。但是表面上又不能太过受拥戴,否则的话,会让皇帝觉得他居心叵测。

陈祐琮长出一口气。要做好以上这些,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他相信他能把握好分寸。

他打开窗口,向北方望去。虽然隔着重重的宫墙,他无法看到长乐宫的所在,但是他知道,在那里,有祖母和她,她们在坚定地支持他和信任他。这种支持和信任,足能够驱散他内心的阴冷,让他生出力量。

他已经不是半年前那个只知愧悔自伤的孩子了,他要像一个男人那样去承担该承担的责任,放手一战。

一日午后,张惟昭正和绿萝在自己的工作室门前碾药,准备做几个能够驱逐蚊虫的香囊。忽见冯浩从外走了来,说是有事情请张惟昭帮忙,请她到长宁宫走一趟。张惟昭略一思索,就拍了拍手上的药屑,站起来和冯浩一起走出了长乐宫。

却见冯浩并不引她到长宁宫去,而是一直向西,穿过夹道,向西侧角门走去。从这里出去就是西苑了。张惟昭问:“怎么往这个方向走?”

冯浩笑嘻嘻地说:“到了您就知道了。”

张惟昭稍一思索,并不提出异议,跟随冯浩出了角门,进了西苑。冯浩有腰牌,出去很顺利。

西苑占地广阔,日常除了修剪树木花草、打扫落叶的宦官和宫女,很少见到其他人走动。

来到了太液池边,只见陈祐琮牵了两匹马站在树下,一匹是他的大黑马将军,另一匹是矮一些的枣红马,似乎是一匹母马,异常温驯。

见张惟昭过来,陈祐琮远远地就露出笑容。等她走近了,陈祐琮道:“你不是想骑马吗?这匹马适合初学者。”

张惟昭却摇了摇头。稍顿了一下,直接说:“太子殿下,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们俩个这样约见不合适。以后如果你需要我的帮助,我们可以在我的工作室碰面,但最好不要私下里见面。”

陈祐琮的笑容凝结在了脸上,然后又一点点碎裂、消散。眼睛张大了望着张惟昭,虽然极力克制,仍是不自禁露出受伤的表情。

第七十二章 给我勇气

来的路上张惟昭已经猜到了并不是太子找她有事,只是找借口约她而已。她对太子无意,最好提早说明白,免得把局势弄得越来越复杂。

“我是你的医心师。我们一起经历和讨论了很多事情,会相互信任和依赖。这很正常。但这种依赖并不适宜于发展到生活中。我虽然不能越界进入你的私人生活,但我依然是你的医心师。依然可以陪伴你一起前行。”

“你已经不是我的医心师了!”陈祐琮压低的声音里带着愤怒和委屈。

“是,现在我们暂时不再在一起清修了。但是我们最初建立的……”张惟昭还想继续讲道理。但却被陈祐琮打断了:

“我不管曾经怎么样。抛开你的医心师的身份不谈,若你只是你,我只是我,你可否愿意和我一起?”

张惟昭摇头:“若我不是医心师,我们也不可能在一起。我不会成为任何人后宫中的一员,也不会成为任何人妻妾中的一员。我只接受一对一的感情。而这种感情在这个世间并不那么容易得到。所以大概率我是会像师父那样独身生活。”

“你不是别人,你不会成为谁中间的一员。即便是将来我……,你也是唯一的!我能保证心里只有你一个!”陈祐琮急切地说。

张惟昭笑了:“心里只有我一个,但是身体还是要履行皇家的义务,广播子嗣,恩泽六宫是吗?就像你父皇一样?”

陈祐琮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他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表白心迹,让张惟昭明白他的苦衷。他知道,为了让父皇和金贵妃满意,他很有可能在未来几年内纳了叶彤樱,而且名分不能低。于妙清,应该也是他后宫的人选。但是,这只是他必须要做的事情。这和他跟张惟昭的情谊完全不同。

张惟昭道:“这是你的生活和你的职责。而我有我的生活和我的选择。其实一个人和他的医心师之间的关系,也是一种很重要的关系,你不需要把这种关系转化成其他关系,才能留住医心师。我还在这里,不会走开,直到你不再需要医心师。”

陈祐琮想说我想要的不是这个,他还想说我能保证不会像父皇那样,我会一心一意对你。但他却发现,他想保证的东西,他其实却还没有能力保证。所以他几次张了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张惟昭看着他,眼睛清澈而真挚。陈祐琮知道,张惟昭说的都是真心话。因为她说的都是真的,所以就无法忽视,不能哄骗。

“那么,”陈祐琮听见自己艰难地开口,用艰涩的声音说:“你能不能等我?我现在还没有力量,做到你想要的那样。但是,你能不能给我一些时间?”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说的一段时间是多久的时间,但是他无论如何还是想和张惟昭做一个约定。

张惟昭还是摇头:“我们的轨迹是不一样的。不必要做这样的假设和牵扯。”

陈祐琮咬着牙,他知道张惟昭不是拖泥带水的人,但听到她不留一点念想的拒绝,还是觉得胸口一片疼痛。他横下心道:“若我用权势强要留住你呢?我毕竟是大炎的太子。”

张惟昭再一次摇头:“你不是那样的人。”

陈祐琮难过地低下头,张惟昭了解他甚深。是啊,他不是那样的人。可他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才能免除掉现在内心这强烈的痛苦?

张惟昭向他施了一礼:“我先回长乐宫了。告辞。”言毕转身而去。

只留下陈祐琮牵着两匹马,惆怅地立在树下。

张惟昭一路往长乐宫方向走,越走越是惊诧。让她惊诧的,不是陈祐琮表达出来的意图,而是明了这种意图之后,她自己内心的感触。她早就确定了该如何处理和陈祐琮的关系,但是把这些该说的话都说出来之后,她并没有像预想中那样释然,反而感觉到有团成分不明的情绪堵在胸口,而且还有越来越扩大的趋势。

如何处理来访者对心理医生的移情,对她来说并不是一个陌生的课题,无论在前世和今生她都遇见过。

前世她做心理医生,是在一个有着严格规制的情景下展开工作的,不要说心理医生,来访者本人也会对移情问题有比较清醒的认识,在心理医生的帮助下,能够比较快觉察到自己对咨询师产生的依恋之情和生活中的爱情不一样,只是一种在特定的情境之下,来访者把自己对感情的渴求投射给心理医生造成的幻觉。

接下来心理医生会和来访者一起讨论这种移情为什么会产生,对于咨询来说有什么意义。直到来访者看到心理医生并不如他们所想象的那样理想化,而是和他们一样也要面对生活中的各种鸡零狗碎的问题,也有自己的烦恼焦虑,他们的不同只在于他们学习了专业知识和技能,培育出了更充足的能量,能比较好的去承担和化解自己的焦虑,并帮助来访者承担和化解他们各自的痛苦焦虑。

如果来访者能够看到并接受这一点,移情问题就算是得到了比较好的解决了。

而在这个世界,张惟昭并没有机会和对她产生移情的两个人好好去讨论移情问题,这两个人一个是进宫之前的周聪,另一个就是在宫里遇到的陈祐琮。但是,她觉得,就算没有充足的时间处理,最起码她应该划清基本的界限,不要让对方一直停留在幻觉里。张惟昭认为这是自己作为心理医生的基本职责。

上一次跟周聪说明自己的立场的时候,张惟昭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感受。可是,这一次,陈祐琮那受伤的神情却在她心中久久不去,而且不断触发她的情绪。

张惟昭不断审视自己的内心,企图弄明白产生这种情况的原因是什么。也许就像她之前判断的那样,她现在的这个年轻的身体,有自己的好恶和渴望。在这样的年龄,会为感情神往、受伤是很正常的事。

还有,与前世的工作环境不同,自己和陈祐琮除了在工作中的接触之外,私人的接触也很多,这也是导致感情的边界划分的不是那么清楚的原因。也许,不止是陈祐琮对自己有移情,自己也对陈祐琮有反移情。也就是说,不止是陈祐琮把自己幻想成了一个理想恋人,自己也渴望去回应这种幻想。如何处理这种反移情,自己还要好好想一想。

张惟昭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走进了长乐宫。

陈祐琮怀着满心的欢喜约张惟昭去骑马,没有想到却是以这样的结局收尾。他回到长宁宫自己的书房,关上了门,无声无息地在椅子上坐了很久。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她看着自己的眼神,明明总是那么地专注,好像能够一直看到自己的灵魂深处。她听自己说话的时候,神情是那么坦诚,无论是多么琐碎或匪夷所思的念头,她都可以接纳,没有评判、没有责难。在这个表面繁花似锦,暗藏刀光剑雨的紫禁城里,她是那难得的温暖和安稳。

但是,她却跟他说,他们并不会产生交集。她会以医心师的身份陪伴他,不再会是别的。

难道说,她以往所有对他个关怀、理解和支持,只是出于医心师的职责?只是因为皇祖母请了她来,因为她从这个职业中获得了她想要的薪酬,所以她要尽一份义务?陈祐琮不信,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

他相信那些温暖关怀不是假的。

只是她和别的女子不同,她不能够容忍和其他女人共享一个丈夫。他能理解她的感觉,看多了后宫的争权夺势和你死我活,他对女人之间的嫉妒和构陷充满厌恶。如果有可能,他也愿意一个相知相惜的人白首到老,一起安安稳稳地养育孩子,奉养老人。

他的母亲早丧,父亲对他甚是冷漠。从小到大,只有祖母对他有温煦的关怀。他很少能体会到家的感觉,他的家是残缺不全的。

所以如果他能够和张惟昭组建一个温暖的家庭,他一定会一心一意对她,一心一意关怀自己的孩子,不让他们生出身世飘零之感,好好奉养祖母,让她有个安乐的晚年。

经历坎坷,前途未明的他,对感情的理解和其他少年不一样,没有那些缥缈空灵的诗情画意。他所抱有的只是对生活最朴实的构想。

所以,他的想法和张惟昭的想法是不矛盾的。

只是,他需要时间。只有他的位置稳固,他才能够自己去主导自己的生活。而需要多少时间,他也不知道。

张惟昭说不需要纠缠,就让他们各自去面对自己的责任和选择。

在茫茫去路里,他能不能等到那一天,他可以有资格站在她面前,跟她说,和我在一起,我可以给你想要的生活?若是到那一天,他已经有后妃有孩子,他有没有勇气遣散后宫,从此只专注于她一人?

又或者他应该独自去面对自己应该承担的命运,也尊重和支持她所做的选择?

陈祐琮没有答案,他的心里一片迷茫。他从抽屉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副卷轴,打开它,画里面的母亲正用和煦的眼神慈爱地凝视着他。

他合上卷轴,把它抱在胸前,在心中默默祈祷:母亲,请给我力量和勇气,让我看清这一切,让我有力量和勇气承担这一切,直到云雾消散,太阳朗照的那一刻。

第七十三章 只是我和你

接下来的几天里,陈祐琮极力维持一切如常,但要做到这一点需要消耗大量的精力。他觉得自己心里面被豁了一个洞,前段时间内心好不容易凝聚的温暖正迅速从这个洞里流失。

连叶彤樱都感受到了陈祐琮掩藏着的抑郁。一次,金贵妃请陈祐琮去御花园游玩,由叶彤樱作陪。在远离了金贵妃和皇帝的视线的时候,叶彤樱悄悄地问陈祐琮:“太子哥哥,你这两天为什么总是闷闷不乐?”

陈祐琮顿了一下,微笑道:“我哪里有闷闷不乐了?可能是快要进入初夏,时气所感的缘故。我一向不耐热。”

叶彤樱叹了口气:“你不要瞒我。你开心不开心,我自然都有知觉。是不是因为淑妃娘娘的忌辰就快到了,你心里难过?”

是啊,又快到母亲的忌日了。六月初二,母亲就是在六月初离世的。每年到这个时候,陈祐琮的心境总会特别沉郁,哪怕是在他还没有了解到自己母亲的真实死因的时候。

陈祐琮低头不语。

叶彤樱知道金贵妃极不喜欢提及季淑妃。她虽然不明就里,但也能感到其中应该有许多内情。但是她很想让陈祐琮开心一些。于是说:

“太子哥哥,你来!”

说着赶走了身后跟着的随侍,单独和陈祐琮来到花圃前面,摘了一捧各色鲜花,捧着花,出了御花园往西南方向走。

那是往长寿宫去的方向。长寿宫,就是季淑妃生前最后一个月住的地方。她被封淑妃后搬进长寿宫,皇帝不断去长寿宫探望淑妃和小陈祐琮。可能就是因为这频繁地探望,引得金贵妃嫉妒,致使季淑妃没过多久就命丧黄泉。

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季淑妃去后,长寿宫就被封了起来,再没有妃嫔住进去过,也没有修整过。只有几个宫人在这里负责打扫。

院子里虽然清扫得很干净,但花圃里野草丛生,走廊上的栏杆和柱子斑驳陆离,一派凄凉景象。

叶彤樱走到正殿门首,将花朵放在地上,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低声祝祷道:

“淑妃娘娘,愿你一切安好!您一定是九天仙女下凡,游历人间之后又重新回归天界。您的儿子太子殿下天资英伟,宅心仁厚,深受臣民爱戴。臣女深深钦敬,愿追随太子左右,以他的苦为苦,以他的乐为乐。年岁有终,此心不渝!”说着深深叩拜下去。然后站起身来,仰着面孔,看着陈祐琮。她的脸上有深深的红晕,眼睛闪亮,毫不退缩。

陈祐琮却承受不了这样的凝视。他低垂下眼睛,只低低地说道:“谢谢你,真是……谢谢你!”心中的滋味复杂难明。

叶彤樱此举,等于是公然向陈祐琮表白了。陈祐琮并没有回报给她同等的热情,但没有关系,她知道男人们都是这样的,他们在朝堂上有大事要决断,在感情上反而沉默寡言,犹豫畏惧,远远不如女人勇敢。

在叶彤樱家里就是这样的,女人们各显其能,男人就是胜者的战利品。

在回去的路上,陈祐琮一反平时和叶彤樱在一起时的温煦和蔼,一直非常沉默。叶彤樱似是非常理解他的沉默,也不像平时那样撒娇讨好,而是安静的随行。陈祐琮一直把她送回了安喜宫门口,才又回转长宁宫。

这一晚,陈祐琮内心颇不安宁。他在书房里踱来踱去,终于回宫换了一身深色的衣服,带着冯浩出宫去了。出了长宁宫门,却不让冯浩跟着,而是让他等在宫门里,说自己去去就回。

晚上张惟昭正在灯下整理手稿,却听见轻轻的敲门声。她轻声问是谁?却没有人回答。张惟昭疑惑地打开门。却见是陈祐琮站在门外。

“可以和我出去走走吗?”陈祐琮轻声问,见张惟昭没有即刻回答,他又接着说:“你说过你还是我的医心师。我需要帮助就可以来找你。现在我需要你的帮助。”

张惟昭沉吟片刻,点点头,随即关上房门,和陈祐琮一起出来。

他们一路往长乐宫东北的方向去。张惟昭进宫虽然快一年了,但着实没有走过多少地方,因此并不清楚陈祐琮这是往哪里去。

陈祐琮却带他来到了一处殿宇,轻轻敲了敲角门,随即有人悄然打开门,无声地行了一礼,陈祐琮点点头,带着张惟昭走进去。角门又在身后合上了。

这是一个空寂无人的院子,庭院里草木森森,在四月末的天气里沁出阵阵凉意。月光如水,照在人身上也似乎有种冰凉的质感。

他们绕过了正殿,走到后院。一股清香袭来,似乎是长在墙角的艾草的气息。

“八年前,我母亲就是在这里过世的。再过三十三天就是她的忌日。而八年前的今天,就是我被送去父皇身边验明身份的日子。”陈祐琮望着后殿说,说完这一句,就陷入沉默。但站在他身侧的张惟昭仿佛能从他身上听见八年前那个孩童目睹母亲突然倒地昏迷时惊慌痛苦的呼喊。

过了一会儿,陈祐琮说:“抱歉带你来这里。你怕吗?”

张惟昭摇摇头。说起来,她才是那个孤魂野鬼,有什么好怕的。

陈祐琮突然对她伸出了手:“我可以牵一下你的手吗?”

月光下,张惟昭沉默地看着他。

陈祐琮请求道:“就让我牵一下你的手。”尾音带着一点轻轻地颤抖。

张惟昭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做。但是她发现,她没有办法无视他声音里的哀伤。她仿佛能感到他的孤独和彷徨。她不忍心。

既然不忍心,既然没有办法拒绝,在这样的一个晚上,就让她听凭心的指引,而不是大脑的命令。

她伸出手,满满地握住陈祐琮的手。

陈祐琮紧紧回握住了她。就好像握住了一个稀世珍宝。

是了,就是这样的感觉,就像他无数次梦想的一样,她的手,非常温暖,很有力量。这不是那种时下文人推重的柔弱无骨的绵软小手,她的手修长、匀称,做起事情来毫不含糊。但是握住这样的一只手并被她回握,是这样让人安心。

白天,他和叶彤樱已经来过了一趟长寿宫。在叶彤樱跪下去祈祷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几乎被感动了。这几天,他意气消沉,情绪低落,突然有这样一个人,充满温度地接近他,让他一瞬间感觉到心志动摇。

他想,这是不是就是我的命运?我是不是就该接受这样的命运?叶彤樱并不是金贵妃,她只是一个无辜的少女,如果她真的钟情于我,我是不是能够接受这样的感情?如果我接受这样的感情,最起码在最近的几年里,能够得到安宁。

但是当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在他心中引发的不是欣喜而更多的是失落。另一个声音响起,不,不是这样的,这不是你想要的生活。

那看似衷情的表白,看似热情的视线,背后包裹着的东西却让他感觉到空洞和阴冷。

而当他手中握住张惟昭的手,他却感觉到非常的真实和满足。这些天那些消失的力量又悄悄回来了。

“我尊重你的选择,我不要求你必须等我。但是,我会为了将来能够和你在一起而努力。不是后宫的一员,不是独宠的那一人。而是我和你。如果我能做到,我就来找你。如果我做不到,我就不打扰你。”陈祐琮低沉而坚定地说道。

在这样的一个废园,这样清冷的月光下,张惟昭感到紧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却是那么炽热。

听了陈祐琮的宣告,一股异样的情绪从自己胸口升起。张惟昭皱起了眉,她已经反复处理过自己对陈祐琮的感受了,也确定自己能够坚持一个医心师的原则,但胸口的这感受却似毫不理会自己的分析,就这样不管不顾地蔓延开去。

她什么也没有说,却也没有收回自己被紧握住的那只手。

进入五月,为了过好端午节,宫里着实忙碌了一阵子。端午节的安排,都是热闹而耗力的,比如邀请宗室和重臣到西苑看赛龙舟,之后开宴,吃粽子和喝雄黄酒,席上还要以各种节目助兴。忙完了这些,宫里上上下下都觉得疲惫,接下来的半个月十分安静。

到了五月下旬,西苑里新荷初开,于皇后做东,邀请太后和后宫的嫔妃到西苑赏荷花,喝荷花酒,吃荷花酥饼。

于皇后的邀约,往年金贵妃并不会理会。今年却应邀而来。因为太子和于妙清都会到场,金贵妃自然也要带叶彤樱过来。

金贵妃多年来没有把于皇后放在眼里,在她印象里于皇后就是一个处处扮贤良、受了气就低眉顺眼做出一副小媳妇样子的怂包。

随着金贵妃年事渐高,也不愿和后宫那些年轻的妃嫔置气了,左右不过是陈见浚一时新鲜的玩意儿罢了,新鲜两天就抛到脑后了。至于于皇后这个连一时的新鲜都没有的摆设,更不用把她放在心上。

第七十四章 破裂

但金贵妃不愿意时时发威的时候,后宫这些人倒不消停了。于皇后近日来频频有所动作。虽然她自以为谨小慎微,但金贵妃一点一滴都看在了眼里。

今日,她倒要看看于皇后和于妙清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于皇后说,既然要赏荷消闲,就不用拘束,在水边的花厅摆了宴席,她亲自执壶为太后娘娘斟酒,又专门从教坊司调了擅说故事的女先儿,带了花鼓胡琴,讲书给太后听。

那些不想听说书的,就可以自己去水边行走,太液池的岸边有准备好的鱼食,可以到水边喂锦鲤。也准备了钓竿和鱼饵,喜欢钓鱼的话可以自己动手垂钓。桥上的凉亭里,还放好了围棋和双陆,愿意下棋打双陆也很方便。

太后点头称赞于皇后想得周到。

众妃嫔陪太后饮了几盅,尝过荷花酥饼和各色细点,太后就让她们散去各自找乐子了。金贵妃自然不愿意在这看着于皇后奉承太后,出了花厅到桥上去喂鱼。

叶彤樱也跟着金贵妃出来,喂了一会儿鱼,金贵妃坐下来休息。叶彤樱看到水边有一个身穿蓝色道袍的人在静静站着极目远眺,好奇她那么认真在看什么,于是就从桥上下来走到她身边。

“上次游园就见你站在水边一直往那边看。有什么好看的这么出神?”叶彤樱好奇地问张惟昭。

张惟昭微微一笑,并没有回转头来,还是出神地望着远方:“看水天相接的地方。”当她看向远方的风景,只有清澈的水面和辽远的天空,忘记身边那些雕梁画栋,那些裹着绫罗绸缎的仕女,会觉得这个世界和她前生的世界也没有什么不同,似乎她只要一转头,就能够看到穿着T恤和球鞋的人们,看到各类现代建筑。

叶彤樱实在不觉得水天相接的地方怎么值得看那么久,虽然风景不错,看久了就会觉得单调。

她转念一想,问道:“你是不是思念家乡了?”她大概知道一些张惟昭的“身世”。

张惟昭回转头来笑了笑道:“你说的是。”叶彤樱的猜测是对的,虽然她理解的这个家乡,并不是张惟昭心中的家乡。

叶彤樱从来没有出过京城,不知道思念家乡是什么感觉。但她能感觉到张惟昭说起家乡时的落寞,她同情地问道:“你的家乡还有什么亲人吗?”

张惟昭摇摇头。

叶彤樱很想安慰一下张惟昭。她自己从小也算是在锦绣从里长大的,母亲疼爱,当贵妃的姨母器重,她自己美貌异常,走到哪里都有人奉承,就觉得像张惟昭这样,年纪轻轻要靠自己的手艺为生,穿了道袍将来多半要孤单到老,没有男人疼宠,没有孩子绕膝,十分可怜。

想了一想,她招来了自己的爱宠长寿,说道:“不要想那些过去的事情了。来给你看看我的长寿。长寿可好玩了,让它坐它就坐,给它点好吃的就摇尾巴。等将来长寿有了儿子我送一个给你。有它作伴就不孤单了。”

张惟昭轻笑着挠了挠长寿的头,长寿方才绕着她闻了闻她的气味,似是对她很是接纳,就听任她抚摸,不断摇着尾巴。

就在这时,就见花厅外面来了一队小宦官,打扮得很利落,手里拿着五彩斑斓的皮球。

有侍从把太后的座椅搬出来,太后走出花厅坐在廊上,于皇后和几个妃嫔站在她左右。太子不好和那些母妃们站得太近,就走到花厅之外不远处的树下观战。小宦官们齐齐向太后、众位娘娘及太子行礼,然后开始表演蹴鞠之戏。

蹴鞠的玩法很多样。可以两队对抗,也可以单人、多人表演。这些小宦官技艺精熟,不仅脚、膝盖、肩膀、头,甚至胸、腹、臀都可以接球再颠起。有的小宦官还可以让球在身上自由流走,球在他身上似乎长了眼睛,在身上起伏盘旋,就是不会掉下去。

叶彤樱本来就喜欢蹴鞠,看到蹴鞠表演就开心地招呼张惟昭一起过去。叶彤樱走过去站在了太子身边,张惟昭站在了他们侧边有数步远的地方。

叶彤樱一直与太子说笑,太子也有来有往地回答。

小宦官们表演了一阵各自的拿手好戏,又分列为两队,打起了攻防赛。叶彤樱在一边看得跃跃欲试。

这时陈祐琮好似不经意地看到了旁边的张惟昭,闲闲踱了两步问张惟昭:“敢问张道医,你可有什么清热明目的方子吗?”

脸上的表情甚至安闲,看着张惟昭的眼神却蕴含深意。他觉得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和张惟昭说过话了,顶多是去太后宫里的时候偶尔看到她。

“太子殿下是因为读书劳累导致的眼睛疲惫吗?方子是有的,只是需要有针对性的用药。若是……”

张惟昭的话只说到了一半,忽见太子猛地转身把张惟昭护在怀中,一只手揽住她的腰。随即听到噗地一声闷响,太子的头从后面被猛地撞击了一下,下巴几乎磕在了张惟昭的鼻子上,然后只见漫天白色的碎粉飞起,陈祐琮随即用手蒙住了张惟昭的眼睛。

张惟昭听见旁边有人七嘴八舌地说:“鞠怎么裂开了?”

“这鞠里的米糠怎么这么碎?太子迷住眼睛了,快拿水来冲洗。”

张惟昭剥开太子蒙住自己眼睛的手,随即高声说道:“不要拿水!拿菜油来冲洗!”

张惟昭看这个球裂开得有蹊跷,她怕碎屑里面有石灰。若万一有石灰,用水冲洗,太子的眼睛就完了。

她扶着太子的手,让他坐在刚刚有人搬过来的椅子上,嘴里叮嘱道:“千万忍耐,不要用手去揉,知道吗?”

眼睛刺痛的陈祐琮紧紧握住她的手点头,花了很大的力气来克制自己不用手去揉刺痒的眼睛。

很快有人拿来了菜油,张惟昭快速闻了一闻,才拿去给太子冲洗眼睛。

幸而太子眼中只是落进了米糠的碎屑,并没有石灰在其间,所有人才松了口气。

张惟昭也长长松了口气。转过头,却发现叶彤樱正愤怒地盯着自己,美丽的脸庞僵硬而扭曲。而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金贵妃看着自己的眼神则冰冷而充满杀机。

在一片忙乱中,于皇后先是命人将陈祐琮送回长宁宫,又招太医进一步为他诊治眼睛,而后又向太后告罪,最后处罚了踢球误伤了太子的小宦官。

金贵妃看着她左右逢源,冷笑数声,带着叶彤樱回安喜宫了。

张惟昭也回长宁宫去梳洗换衣服。

她能感觉到自己离场的时候,身后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打量着自己。

回到了长宁宫后院,绿萝迎了过来,一见张惟昭灰头土脸的,头发里还夹了许多米糠的碎屑,不由奇怪道:

“姐姐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落了那么多灰在头上身上?你快回屋,我去打热水,给你好好洗洗篦一篦。”说着拉张惟昭进屋,自己转身出去。

不多时提来了热水,又拿来了花露油,香胰子,将水注入到了架上的脸盆里。张惟昭要自己洗,绿萝笑道:“你看不到,洗不干净,还是我来。”给张惟昭拿了一个大手巾,掩住了领口,然后挽着张惟昭的头发仔细清洗,口里说道:“姐姐的另一件道袍已经晾干了,我收起来叠好放在柜子里了,一会儿就可以把身上这件换掉了。只是,姐姐穿宫装的时候真是好看呢!不一定要天天穿道袍的呀!”

张惟昭笑道:“你喜欢看我穿宫装啊?”

“是啊。我猜姐姐穿红也好看。抽空我再给姐姐做一套海棠红的褙子吧。”

“你还有正经活计,不用总想着给我做衣服。等闲了再说吧。”

“没事。香玉姐姐她们派的活儿,我白天就能做完。晚上吃过饭到临睡之前的时候,还有好一阵子呢。我看一会儿书,做一会儿针线就是了。”

绿萝原本识字不多,张惟昭来了之后一个字一个字的教她,现在已经可以自己读一些简单的句子了。

换了几盆水,才把张惟昭头发里的米糠洗干净。绿萝拿大布巾帮张惟昭把头发擦到半干,用篦子反复篦了几遍,才松松在脑后挽了一个髻。宫里不准披头散发,所以要尽量把头发擦干挽起来才行。

绿萝收拾了东西出去,张惟昭换过了衣服,才坐下来细细思量,方才发生的事情,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她有感觉,这件事发生的背景并不简单,也不会无声无息的过去。她想,也许是时候她向太后请辞,离开宫廷了。

叶彤樱随金贵妃回到了安喜宫,一路上强忍着怒火和眼泪。回到了宫里,把宫人都遣退的时候,叶彤樱终于有机会发作了出来。

“姨母,今天你都看到了,太子他……,球飞过来的时候,我离他站得还近些,他却丝毫未曾顾及,却,却那样护着那个贱人!”叶彤樱的眼泪终于滚滚而下。脑中一遍一遍回想起陈祐琮在球砸过来的那一刹那,转身护住张惟昭的动作,是那样自然,毫无犹豫;在眼睛被米糠迷住的时候,又是那样紧紧握住张惟昭的手,如此信赖,毫无保留!

第七十五章 你会怎么处置

这一幕一幕,让叶彤樱如万箭穿心!太子对自己始终若即若离,状似有情,又似无情。自己还以为他专注于读书和国事,不解风情,才是如此。未曾想他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早就与人暗度陈仓。

金贵妃看着叶彤樱悲愤难忍的样子,这次没有再训斥她,而是任凭她落了一会儿眼泪,才说道:

“这才是哪儿到哪儿,你就受不了了?如果只这样你就受不了,那将来后宫佳丽三千,还不等别人拿你怎么样,你自己先气死了。如何站得稳、走得远?”

“姨母,您有所不知!”叶彤樱自己拿帕子擦拭了眼泪,“这张惟昭实在是奸猾之至!素日我只道于妙清恬不知耻,谄媚太子。而对于这妖道的行迹,竟毫无察觉。她只装作一副安心行医的样子,穿得也那样简陋,脂粉不施,行动间毫无女子柔媚姿态。就是这幅样子,还引得太子如此着迷,肯定背后不知下了多少狐媚功夫,还把众人都骗过了。而且她还骗得太后信重,又精通医术,这种人,留在宫中,一旦得势恐怕就不会给别人留活路了!”

金贵妃板着面孔斜靠在软椅上,用手撑住额头,陷入沉思。

张惟昭以前她也见过几次,只觉得这个总是穿着一身蓝道袍的丫头自持医术,行动间和宫内众人格格不入,除此之外并无别的印象。一开始金贵妃只觉得她不过想靠着太后这颗大树,日后在西苑的某个道观里谋得一个住持的位置,讨得个真人的封号,也就罢了。谁知她野心这样大,竟然把主意打到了太子身上,而且看样子已经把太子笼络住了。

怪不得她总觉得太子对叶彤樱虽然和煦,但总差点火候。太子正是青春年少,火力旺盛的时候,像叶彤樱这样美貌的女孩子,整日与他赏花观月,差一点就耳鬓厮磨了,他就算没有十分衷情,也总会有心猿意马、把持不住的时候才是。想当年,陈见浚和陈祐琮差不多大的时候,那种少年初尝滋味的情热,让金贵妃现在想起来还内心波荡不已。可是陈祐琮无论何时总是一副温文守礼的样子。以前金贵妃猜测他是不是害怕皇帝说他不庄重,才摆出这幅道学面孔,谁知道,原来是有人釜底抽薪!

张惟昭出身寒微,身份尴尬,整日打扮得不伦不类,论家世背景、美貌风情,都比叶彤樱差了不止一星半点,比于妙清也多有不如。在这样的情形下,还能让太子这么在意,就证明她不知道下了多少背后功夫。

而这些不能拿到台面上来的功夫才是最关键的。

再没有人比金贵妃更清楚这一点了。就像她自己,当年陈见浚刚刚继位的时候,她也是要什么没什么,没家世,没才情,年华老去,容颜不再,有的,只是与陈见浚的情谊。但是只凭这情谊,她就扳倒了什么都有的第一任皇后崔氏,压服了样样比她强的新任皇后于氏,虽然险些被一个同样也是宫女出身的淑妃分走宠爱,但是她当机立断,在季氏还没有形成气候的时候除掉了她。陈见浚虽然私下里对着她痛心疾首,但当着太后的面还是毫无犹疑地回护她。

所以虽然世人都说男子多薄幸,但她却知道,对有些人来说,情谊却重逾山岳。她没办法让陈见浚不去宠幸别的女人,但却有能耐让他心中只容得下她。

金贵妃不是那等心痴意软,优柔寡断的人。既然张惟昭挡了她的路,那就把这碍事的东西清除掉就好,哪怕她是太后宠信的人。只是需要思量一下,怎么下手比较好。因为现在还不是和太子,以及太子身后的太后彻底闹翻的时候。

所以需要找一个妥当的理由,而不是像当年对季淑妃那样,不问情由,一碗毒汤了事。

当年她速战速决毒杀了季淑妃,虽然快刀斩乱麻,除去了一个最强劲的对手,但是这一役给她带来的损失也很严重:宫里的人手折损一多半,和太后反目。虽然陈见浚替她百般遮掩,对外都宣称季淑妃是因急病而死,任何妄议此事的人都严厉惩处,但是还是有一些不怀好意的人私下里编排她,败坏她的名声。

这些手段她并不怕。但是现在的她不比当年。当年她仍然抱有再次生下皇子的希望,也因此不断求医问药。现在她年过半百,早就断了这个念想。为了金氏家族今后长远的利益,她甚至需要拿叶彤樱去笼络太子。

只是太子颇有些软硬不吃,对叶彤樱这样美貌的女孩子若即若离,反而对张惟昭这样土狗一样的人物真情流露。这样情势让金贵妃不禁开始怀疑太子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些什么,这么多天对她的孝顺恭敬,以及和叶彤樱的两小无猜只是做戏来哄骗她的。

难道是太后告诉他的?金贵妃却随即推翻了这个猜想,因为太后最怕的是陈祐琮与陈见浚父子反目,一向把从前的事对陈祐琮瞒得紧紧的,生怕陈祐琮和皇帝生了嫌隙,吃亏的最后只能是陈祐琮自己。

陈见浚还年轻,除了陈祐琮,还有两个身体强健的小皇子,宫里现在还有一个婕妤马上就要临盆,太医说,极有可能又是一名皇子。若是陈祐琮被皇帝厌弃了,不知多少人乐见其成。

太子只有十四岁,若是他早已经知道自己毒杀了他的生母,还能在面上与自己谈笑自若,这样的心机,不容小觑。但是,就算是知道了又怎么样?就算是有心机又怎么样?金贵妃从来都不怕这些。

金贵妃觉得现在眼下有两条路可走。一条路是,不管陈祐琮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尽快安排他与叶彤樱成婚生下太孙,他还做不做太子就不重要了。

另一条路是,直接废太子。

金贵妃才不管废太子会给朝廷带来什么风波,会让太后和朝臣怎么看她。你们不让我好过,大家都别好过。

那些一心想当贤妃忠臣的人,各个擅长作茧自缚,这个也不能做,那个也不能做;这些人要顾及,那些人不能伤。她才不管,她前半生已经活得够苦了,后半生只想活得痛快些,管不了别人死活。做奸妃就做奸妃,贤良的名声对她来说一文不值。

那个于皇后也真是可笑。今天的事情,想就是她一手做出来的。看来她早就知道太子和张惟昭有私情,自己却不点破,只想借刀杀人,祸水东引。她想鹤蚌相争渔翁得利吗?想得倒美。金贵妃打算收拾完这边,再去收拾她。

思忖已毕,金贵妃稍稍坐直了身体,问叶彤樱:“若是让你出手,你会怎么处置这件事?”

叶彤樱犹疑道:“我?让我处置?”

金贵妃道:“迟早你都得学会。”

叶彤樱揉着帕子,脑海中不断回想在家里的时候,她母亲是怎么对待那些狐媚姨娘的,咬着嘴唇思忖了半天,道:“她自称是道医,惯常弄些邪门歪道的东西。就治她个巫蛊之罪,最为顺理成章。”她父亲叶彬曾经有一个妾,为了争宠,偷偷剪了叶彬的头发和指甲去做法。谁知事情败露,她母亲不知道怎么去和她父亲说的,这个妾悄无声息地就不见了,叶彬后来想起这件事就满脸憎恶,严禁所有人在家里提及这个妾的名字。

金贵妃点了点头道:“脑子还不算太笨。这个法子还算对路。只是如何起转承合,还要好好打磨。”

历朝历代,凡是有谁涉及到巫蛊的,轻则身首异处,重则满门抄斩。叶彤樱若都像今天这样,脑子够灵活,下手足够狠的话,以后自然有机会能在宫里立得住脚。

叶彤樱也知道,若是巫蛊案成立,张惟昭恐怕是会不得好死。但是这是她活该!亏得自己以前对她那样和气,还怜惜她孤零零一个人,想着以后自己在宫里立得住了,就多照拂于她,让她不至于孤苦终老。但是她竟然敢如此背弃、践踏自己的好意,背地里勾引太子!像这样两面三刀的人,就该去下地狱!

长乐宫里,张惟昭匍匐在地,向刘太后请辞。

去年的这个时候,张惟昭入得宫来,曾经以为自己只是换了一个地方工作。宫廷的纷扰与自己无关,只要做好应做的事情就好。

那时候的她,对一切高低尊卑的观念都嗤之以鼻,觉得动不动就跪拜更是可笑。

而这时的她,仍然坚持自己有一个独立自由的灵魂。但她同时也看到,高低贵贱、叩拜臣服,就是这个宫廷的现实,自己如果不想遵从,就应该离开这个地方。若再在这里呆下去,恐怕会卷入得越来越深。

刘太后并不想让张惟昭走,她已经习惯了张惟昭的陪伴。

但是太子对张惟昭的心思,太后已经非常清楚。但目前的态势,如果放任陈祐琮与张惟昭感情的发展,对于两个人来说,都是非常危险的。

她明白,前日在西苑,那个直奔张惟昭面门而来的碎裂的球,并不简单。陈祐琮对张惟昭的看重,已经引起了各方势力的注意。

罢了,也许让张惟昭出宫,回到师父身边,当下对她来说是最好的选择。以后的事,就放在以后再说。

第七十六章 粉桃之死

张惟昭素来不喜欢拖延,既然已经向太后请辞,太后也答应了,张惟昭便站起来说要到后面收拾东西,明天一早出宫。

太后的眼底已经湿了。她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她只是想安安稳稳过完这余生,有自己心爱的孩子们陪伴在身边。只是因为身处紫禁城,这样简单的愿望都难以实现。

但现实就是如此,她不再说话,挥了挥手,让张惟昭自去收拾。

张惟昭对着太后深深叩拜。她心里也有浓浓的不舍,但再不舍也得道别了。

张惟昭的东西并不多。她的薪酬之前回玄妙观休假的时候已经带回去了。现在只剩下几件衣裳,一些零碎物件。打进一个包袱里也就是了。

妆奁匣子里,那枚陈祐琮送给她的古玉簪,张惟昭想了一想,也拿出来放进了包裹里。

收拾好之后,张惟昭起身去寻绿萝。绿萝正在前院厢房帮助香玉熨烫太后这一季要穿的衣裳。张惟昭耐心地等她熨烫完,然后把她叫到了自己房中。

绿萝以为张惟昭有事请自己帮忙,连忙跟过来,说道:“姐姐什么事?”

张惟昭温言说道:“我明天就要离宫回玄妙观,叫你过来就是为了和你道别。”

绿萝脸上的微笑僵住了,现出一脸惊诧:“回玄妙观?今天还不到初一呢。难道姐姐这是,离宫就不再回来了?”

张惟昭点点头:“我在这里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就不需要再留在这里了。”

绿萝着急道:“太后难道舍得让你走?”

“我已经向太后请辞,她已经应准了。”

“这、这……”绿萝突然压低声音道:“难道真像她们说的那样,因为太子的缘故,所以有人容不下姐姐?”

“嘘……”张惟昭做了个禁声的表情:“不要在任何人面前再提起此事。我虽然出宫,但仍旧会在京城行医。你休沐的时候,可以到观里找我。”

绿萝眼睛里已经含满了眼泪,咬了咬嘴唇,道:“姐姐,我虽然叫你姐姐,但是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师父。如果我能活到出宫的时候,我想到玄妙观跟着你学医,求姐姐成全!”说着跪在地上就要给张惟昭磕头,被张惟昭一把拽了起来。

大炎皇宫并没有宫女到了一定年龄就放出宫去的制度,什么时候放出年长的宫女,全凭上位者任意裁度。好的时候隔七、八年放一次,差的时候,三四十年放一次也是有的。

绿萝说她出宫后要跟着张惟昭继续学医,张惟昭明白,这个人生目标就是支撑绿萝好好活下去的动力。在漫长的宫禁生涯中,如果没有了期盼,日子就会格外难熬。所以她毫不迟疑地点头道:

“好!我等着你!”

晚饭绿萝也是在张惟昭房中一起吃的。两个人一边吃饭,一边絮絮而谈。张惟昭嘱托绿萝,在她明日离宫之后,替她向香玉、水仙及其他姐妹们道别。她不想闹出动静,所以今晚就不再一一与她们话别了。绿萝点头答应。

吃过晚饭,绿萝收拾过碗碟,张惟昭拿出了一个荷包递到绿萝手上。绿萝打开看时,里面是几个花样各异的小金锭。这些东西,在宫里有头脸的大宫女看来并不稀奇,但对于绿萝这样的小宫女而言,却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绿萝系好荷包的封口,要拉过张惟昭的手还给她:“姐姐,我不能……”

就在这时,突然听见一声异样的惨呼传来。

张惟昭和绿萝忙把房门打开往院中看时,映着廊下的灯光,却见小宫女紫苏慌慌忙忙从屋里跑出来,哑着嗓子喊道:“不好了!不好了!”突然又想到在宫里大喊大叫是要被严厉惩处的,急忙自己捂住嘴。

那间房正是绿萝住的地方,房间里总共住着四个小宫女,除绿萝外,还有青桐、紫苏和粉桃。

绿萝和青桐各自有事,剩下紫苏和粉桃在屋里。

绿萝见状就要过去,却被张惟昭抓住:“再等等,先不要过去!”张惟昭皱起了眉头,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大宫女芍药闻声而出,匆匆走到紫苏身边,紫苏颤抖着低声跟她说了什么,又指了指屋里。芍药慢慢一步一步走到门边探头去查看。一看之下,用手捂住胸口。随即带着紫苏匆匆向外走去。

芍药因为原先与牡丹非常要好,牡丹被逐出紫禁城之后,连带着她也在太后面前不得脸。虽然没有降她的等,但是也不经常叫她往太后跟前伺候了。因此这会儿香玉和水仙都在太后跟前服侍,而她则留在后院照管杂务。

不多一会儿,只见长乐宫的掌事宦官赵勤带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宦官板着面孔急匆匆跨进后院,赵勤沉声呼喝道:

“所有人等一律回自己住处关闭房门,没有我的知会不准外出。若有人敢私自进出,严惩不贷!”

赵勤身边的那几个宦官跟着喝到:“严谨私自进出,违者严惩不贷!”

本来在各自门前探头探脑想知道发生什么事的宫女们,看到这个阵仗纷纷回到房中关闭门窗。张惟昭也把绿萝拉了回来,回手关上了门。

然而却不能真的不管不问。张惟昭和绿萝眼睛贴着门缝,向外看去。

只见那几个年轻宦官,从那间屋中抬出来一个人,脸上蒙着帕子,手拖在地上,显然已经是个死人了。

绿萝吓得低声惊呼:“那是,那是粉桃啊!下午她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她收回了目光不敢再看,双手握在胸前紧紧揪住衣襟,显然是惊骇至极:“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张惟昭也不再看,站在绿萝身边,掰开她的手握住,道:“你在发抖。不用克制,想抖就抖,没有关系。来,跟我一样,深深吸气,再长长呼出……”

其实这件事也给张惟昭带来很大冲击。所以她和绿萝一起深呼吸,让自己慢慢平静下来。

等两个人都有所缓和的时候,张惟昭给绿萝倒了一杯热水,让她端着慢慢喝。绿萝拿着杯子的手,一直在微微抖动。

“以前你见过类似的事情吗?”张惟昭轻轻问,她想知道在这个宫里,突如其来的死亡是否会经常发生。

绿萝的嘴唇也在哆嗦,她点了点头,艰难地开口道:“见过,不止一次。”每次经历过这种事情之后,大家都会惊恐不定很多天。因为这些事情全无规律可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很害怕吧?”张惟昭问。

绿萝咬着嘴唇不做声。

“换做是我,同屋的同伴出了这种事情,我也会很害怕。”

听张惟昭这样说,绿萝的眼泪忍不住滴落了下来。她甚至都不敢去推测粉桃是因为什么毙命的,此类事件当中,隐藏着太多的危险和杀机。

张惟昭很想去安慰她,告诉绿萝她不会有危险,她是安全的。但是她却没办法这样说,因为这不是事实。

在这一刻,张惟昭突然发现,自己的力量,原来是那么薄弱。她明白了宫廷里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争先恐后、不择手段地谋求高位。因为手中有权力,并不只意味着你可以获得更多财富、更被人敬畏,也意味着你有能力保护你在意的人和事。

她前世生活在一个尊重个人生命和财产的社会,这个社会是相对扁平的,不是那种金字塔形的结构。作为一个心理医生,她处在社会的中间层,远离权势纷争,可以靠自己的专业谋得一份平静和相对有安全感的生活。

她的误区是,她一直试图在这一世复制这种生活,凭借着自己出众的医术。但这恐怕是一个幻觉,也许是时候打破这种幻觉了。但是怎么样才能不再固执于她从前世带来的执念,而学会去面对现实的腥风血雨,她还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无论如何,她是无法苟同叶彤樱或是于妙清的生存法则的。把俘获一个男人以及维系与他的关系当成终生奋斗的事业,她做不到。

可不可以求太后把绿萝放出来给自己当徒弟呢?张惟昭在认真思索这个方案的可行性。

正在思忖的时候,院中突然传来一个声音:“绿萝何在!”

低头垂泪的绿萝吓得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

“绿萝何在!”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我在这里!”绿萝连忙回答,擦干眼泪打开了门走了出来。

院中站的是潘永,他是赵勤日常带在身边的徒弟。

“跟我走一趟。”潘永神情冰冷地说。

“是!”绿萝虽然心中恐惧,但也只得听命。

“敢问您这是要把绿萝带去哪里?有何贵干?”跟着绿萝出来的张惟昭问。

“张道医有所不知,”潘永知道张惟昭在太后和太子面前都很有脸面,因此对她很客气,“负责洒扫的小宫女粉桃不久前突然不明不白死了,她同屋的几个人都要叫去问话。”

“问完话没事就可以放回来了吗?”张惟昭接着问。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还请张道医赶快回屋静待消息,事情没有眉目之前,长乐宫所有宫人皆不可擅自离开自己的房间。”说完潘永拱手为礼,然后对绿萝说:“走吧。”

绿萝一步一回头地跟着潘永走了。张惟昭站在当地,双手握拳,直到他们出了大门,看不见了,才回转房去关上屋门。

第七十七章 谁在弄鬼

张惟昭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无法安坐。不时从门缝里向外看,但院子里始终空无一人,只有挂在廊下的灯笼在夜风里微微摇晃着。

张惟昭知道自己非常焦虑。在面临未知的危险时,人无法不焦虑。张惟昭只希望这突然的死亡事件不会把绿萝裹挟其中。她安慰自己说,绿萝在事发的时候并不在现场,被牵扯的几率并不大。但内心又隐隐有另外一种感觉,总觉得粉桃的死才只是一个开始,后面还有更大的冲击要来。

已经到了后半夜了,绿萝还是没有回来。张惟昭强迫自己躺在床上,稳定呼吸,尽量放松。明天看来自己是无法顺利出宫了,也许还会有更多麻烦的事情需要去面对,还是尽量多休息保存体力比较好。

朦胧中,张惟昭陷入了梦境。她仿佛又回到了刚刚进入这个世界的那个时刻,作为逃难队伍中的一名孤女,忍饥挨饿,跋山涉水,拼命要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异世为自己寻找一线生机。倏然场景变幻,时间又拨回到她前生临死前的那一刻,那些歹徒端着长短不一的枪支,直对着她。

“砰砰!”

张惟昭浑身巨震,周身感到疼痛。我是被击中了吗?她模糊中想到。

“张道医,请打开门!”

原来是有人敲门。

张惟昭迅速站起来,抹了一把脸,道:“马上来!”因为她和衣而卧,所以只快速重新绾了一下头发,就走过去打开门。

是潘永,和另一个张惟昭从来没有见过的宦官站在门外。

那个陌生的宦官道:“请你到内刑堂走一趟。”

“为什么?”张惟昭扬眉问道。

“让你去你就去,废什么话?”来人很不耐烦。

张惟昭去看潘永,潘永垂着眼睛站在一边不言语。

“这事太后知道吗?”张惟昭问潘永。

潘永低着头说:“太后她老人家还没起身。这事已经交由司礼监提督汪大人处置了。”

所谓汪大人名为汪直,是司礼监的提督太监。

在大炎掌管宫廷事务的机构是十二监、四司、八局,合称二十四衙门。十二监中的首领宦官通常被称为太监,在这个时代,太监还是一个尊称,一般的宦官根本没有资格被叫做太监。

司礼监是二十四衙门中权柄最重的一支。司礼监最高的几个职位是提督太监、掌印太监、秉笔太监和随堂太监。

提督太监掌管皇城内礼仪、刑名及人事调动诸事。虽然从总体格局来看,掌管内务的提督太监并不如能够参与朝政、代皇帝批红的掌印太监和秉笔太监权势重,但对于宫里的宫女和宦官来说,更可畏惧的却是提督太监,因为他们这些人的性命和前途,有一半捏在提督太监手上。

汪直是被皇帝一手栽培和提拔起来的。而且,据说也很得金贵妃的器重。

这些信息,张惟昭入宫不久就知晓了。但是,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和这些人有交集。

旁边那个宦官一脸肃杀地盯着张惟昭。

张惟昭长吁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服,说:“走吧。”

张惟昭尽量挺直了背向前走,做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淡定模样。

其实她的内心非常恐惧。她在宫内的这一年听到过不少关于汪直的传闻。这个人非常年轻,他之所以能在二十多岁的年龄做到提督太监的职位,用官方的语言表述是“有决断”,而宫人私下里的评价是“心狠手辣,冷酷无情”。

面对这类人,你不能表现出恐惧,因为你的恐惧对他来说就是诱饵,为了看到你更加恐惧,恐惧到崩溃的模样,他就会用更残酷的手段折磨你。所以尽管汪直手下的这个爪牙,看上去非常凶悍阴冷,可以确定他的手上染过不少人的鲜血,张惟昭也仍然做出气势强悍的模样。

同时张惟昭心念疾转,根据自己所知的信息作出推断。

第一,绿萝现在已经不在赵勤手中,而在内刑堂受审。第二,粉桃这样的小宫女的死亡,事情可大可小,现在惊动司礼监提督过问,是因为有人想把事情闹大。第三,闹大的目的,就是为了牵扯自己进来。第四,谁会对自己有这么大的敌意,千方百计、取道迂回地要把自己送到内刑堂呢?只有金贵妃。

经过西苑陈祐琮替自己挡球的那一刻,自己已经被金贵妃视为路障了。

张惟昭只觉得胸口像被千斤重的石头压着,而在这石头下面,有沸腾的怒火想要像岩浆一样夺路而出。

难道就是因为陈祐琮对自己有情,我就该死吗?

粉桃就该死?绿萝就该无辜受牵累?

混账!这他妈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尽管内心怒火万丈,张惟昭还是尝试着劝告自己要冷静,只有冷静下来才能寻找到自救的方法。

她在认真地考虑经太后寝殿的时候要不要夺路而逃、大声呼救。这个紫禁城里,恐怕只有太后能救自己了。这时候就不要考虑什么规矩、什么风度了。

然而,出了后院,沿着回廊往前,快要走到太后寝殿近旁的时候,就看见厢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香玉亲自托着一个托盘出来,里面放着给太后熨烫好,准备今晨穿的衣服,看样子要往寝殿送。

香玉一眼见到两个太监带着张惟昭往前去,吃了一惊:“怎么你也被……”说了一半却又连忙打住,显然早已经知道绿萝被提往内刑堂的事。

“帮我回禀太后!”张惟昭快速说。

“住口!快走!”那名内刑堂提人的宦官压低声音喝到。

香玉低了头和张惟昭交错而过,张惟昭看到她微不可见地点点头。

昨晚粉桃出事,香玉、赵勤他们没有敢隐瞒太后,太后让赵勤去处置这件事。太后这段时间连日忧心、操劳,加上张惟昭请辞,太后情绪低落,很是疲惫,吩咐完赵勤就去睡了。

本来死一个小宫女,赵勤向上报一个病亡,事情很快就能过去。却不知是谁连夜把这件事闹到司礼监汪提督那里。等香玉得到讯息的时候,绿萝已经被提到了内刑堂审问了。昨晚香玉几乎一夜没睡,一直揪着心。好不容易熬到早上,却又看见内刑堂的人来提张惟昭。

绿萝、张惟昭,这些都是和香玉关系密切的人。若不是几个月前牡丹想要扳倒张惟昭不成,自己反而被发配到西苑做苦差,香玉现在还没有办法成为太后手下第一得用的宫女。

因此香玉无论如何是不希望张惟昭和绿萝出什么问题的。她唯恐这两人出了问题,也会牵扯到她。

香玉急匆匆往寝殿而去。她只希望今天太后能早点醒,胃口和精神头都能好一些。

内刑堂位于紫禁城的西南。出了长乐宫一直向南走就是。三个人一路沉默着,走入这个紫禁城内最阴沉的衙门。

大堂里,有个人正坐在桌案后,一手支着头,闭目休息。

带张惟昭进来的那个宦官,弯着腰趋向那个人,轻声道:“提督大人,人已经带到了。”

这个人就是汪直,听到回禀,慢慢睁开了眼睛,坐直了身体。这时候张惟昭方才看清楚,他头戴乌纱描金曲脚帽,身穿葵花胸背圆领常服,眉毛漆黑,眼睛细长,脸色甚白。总体来看面目相当端正,只是脸上满带阴沉之色,让人看了心中发寒。

“晓得了。”汪直挥手让回话的宦官退到一边,又对着低头在一边听命的潘永说:“你从哪儿来还回哪儿去吧。这边暂且用不到你了。”

潘永恭谨地回答:“遵命!”哈着腰退出去了。

汪直这才转过头来上下打量着张惟昭,说道:“这就是那个招魂弄鬼的姑子吗?感情还是一小丫头。”

张惟昭至此反而镇定下来。就好像在前世,当她经过了最初的慌乱,站直了对着恐怖分子的枪口的时候,她的心在那一刻也忽然变得很安静。

她竖起单掌,微微弯腰行了一礼,道:“汪大人安好!我是道医,会的是治病救人,并不会鬼神之术。”

汪直嗤笑一声:“姑子就是姑子,别会几道把式就把自己叫做道医了。说吧,你是怎么潜入宫中私下弄些驭鬼、诅咒和厌胜之术的?”

“驭鬼、诅咒和厌胜我一个都不会。我只会治人之术,不会害人之术。”

“若不是你驭鬼作祟,粉桃怎么会死?”

“粉桃是怎么死的,我并不清楚。要不然你让我查验一下粉桃的尸体,作为医生,我可以查验出来她究竟是因为什么死的。”

“太医已经查验过了,说粉桃死于恶祟侵体,乃是有人招来小鬼作法的缘故。”

“难道太医还懂得法术?是太医院的哪位大人?我倒想请教一二。”

“这不是你能过问的。”

“汪大人,您乃是司礼监的提督,不知经过见过多少事情。您真相信有小鬼作祟的事情?”张惟昭本来是微微低着头垂着眼睛的,此时突然抬头,双目犀利地看向汪直。

第七十八章 你也有今天

汪直不提防她突然的目光侵袭,下意识地避开了,一只手摸了摸鼻子道:“太医都说了,我为什么不信?”

张惟昭知道他在说谎,一般人们说谎的时候,总会做出一些小动作掩饰不自然的表情。摸鼻子、整理头发、端起水来喝、拿烟抽都是这时常见的小动作。汪直这样的老江湖,一般不会因为撒谎而觉得不自在。但是张惟昭突如其来、极具穿透性的凝视,却在那一刻让没有防备的汪直露了底。

汪直是熟知内情的。什么诅咒、小鬼作祟,都是借口。

汪直避开张惟昭的目光之后,突然回过神来,这丫头竟然敢这样挑衅他。

看来这个进宫不久就把太后和太子弄得五迷三道的姑子,并不如自己开始想的那样好对付。刚才面对她突如其来的直视,自己竟不自觉地露出一丝心虚之态。这让汪直趣味大增。他原来和张惟昭并无交集,没有注意到这号人物。本来以为她只是个靠美色和野趣来魅惑太子的丫头片子,没想到却还真是有点道行的。

“鬼神之说,虚无缥缈。说有人能用鬼杀人,更是荒诞。若我真能驭鬼,此刻还会在这里受审吗?”张惟昭反诘。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说着汪直抛出一个荷包在张惟昭脚下,“这是你和绿萝一起做的吗?”

张惟昭捡起荷包看了看,又打开系绳掏出里面的草药来闻,却在草药里发现一个极小的、漆黑的木质人偶,人偶身上刻着形状怪异的纹饰。

“这荷包是绿萝缝的,药是我配的。只是这里面的人偶不是我们放的。这填了草药的荷包是端午节做来驱逐蚊虫用的。长乐宫的宫女,想要的都可以到绿萝那里去拿。因此许多人手中都有,有人偷偷打开往里面塞点东西再容易不过。为什么一口咬定是我和绿萝弄鬼?”

“你再伶牙俐齿,也抵不过人证物证具在。分明是你和绿萝与粉桃积怨甚深。因此借端午佩戴草药荷包的机会,通过荷包施展巫蛊之术,导致绿萝全身青黑暴亡。”

汪直说完这段话,就饶有趣味地盯着张惟昭,只等张惟昭辩解她与粉桃并无积怨,根本没有杀她的动机,自己就可以抛出更多证据,把她的罪名坐实了。

然而张惟昭却不上钩:“汪提督,您忘了,我是一名道医。如果我对粉桃有怨,不知道有多少机会能让她悄无声息、不着痕迹的死掉,看上去保管和突发急病毫无二致,太医也查验不出来。我何必大费周折又要做荷包,又要碾草药,又要雕小人儿,留下这么多把柄落人口实呢?”

汪直稍顿了一下,几乎想哈哈笑了出来。有趣,着实有趣。怪不得金贵妃要大费周章除去她,还叮嘱说不要含糊其辞地结果掉,一定要先把罪名坐实了才行。

“那你的意思是说,你和粉桃并无仇怨了?”汪直身体前倾,压低了眉毛盯着张惟昭说。

“恐怕无论我怎么说,您都一定会想法子证实我和她确实有怨吧?”张惟昭也豪不退避地盯着汪直。

“聪明人。”汪直身体后撤靠在椅背上,“可惜来到了这里,任凭你怎么聪明也是没用的。”

说着回头向一直在墙边垂手而立的那个宦官道:“田茂,去带牡丹过来。”

田茂应声而去。汪直吩咐完就看着张惟昭看她如何反应。张惟昭嗤笑一声,露出一种“果然如此”的表情。

不多时,牡丹随着田茂进来。她一身青衣,正是做杂役的下等宫女的装扮。进来之后,她先向汪直下跪行礼。汪直道:

“起来吧。好好说说你和粉桃,与张惟昭和绿萝有什么积怨?”

牡丹转头撇了一眼张惟昭,眼神闪烁,一副你也有今天的表情,回转头说道:

“启禀提督大人。我和粉桃与她们两人并无私怨。只因张惟昭进宫以来,勾结绿萝,私行禁术,被粉桃发现了。粉桃报与我得知,我心中着实担忧,如实向太后回禀。谁知张惟昭心机深沉,一意哄骗蒙蔽太后,使太后娘娘相信,她只是医术和画工了得,并不会禁术。她们还向太后挑拨我告发她们是出于嫉妒,于是我就被发放到西苑做苦役。粉桃那次虽然没有受责罚,此后却被她们百般排挤。因为粉桃和绿萝住一个屋,对她们的事情知道得太多了,最终遭到毒害。请提督大人明察,还粉桃一个公道!”说着作势擦了几下眼泪。

“你说她们私行禁术,是什么禁术?”

“招魂术。”

“你怎知道她们行招魂术?”

“她们为死去多时的亡魂画像,画得非常逼真,就如同见过本人一样。”

汪直拿出来一副卷轴扔在案上,田茂过来拿起卷轴,朝向牡丹和张惟昭展开。

汪直问:“是这幅画像吗?”

牡丹看了一眼道:“就是这幅画像!画里画的是海棠,以前带过绿萝的大宫女。绿萝经常拿着这幅画像私下里祭拜念祝。”

“海棠我也见过,确实画得很像。她已经去世多时,你是怎么知道她的模样的?”汪直问张惟昭。

“我让绿萝找了一个相似的人做蓝本,在这基础上根据绿萝的描述修改而成的。”张惟昭回答。

“宫廷里顶级的画师都做不到的事,你却能做到?”汪直质疑道。

“宫廷里的画师用的是工笔技法,我用的是西洋技法。”张惟昭解释。

牡丹按捺不住道:“什么工笔技法、西洋技法,分明是狡辩。若说给亡灵画像是你技法了得,那么设阵招魂又怎么说?”

“画像确实是我画的。但设阵招魂是怎么回事?我听都没听说过,你来解释一下。”张惟昭面色淡然地反击。在内心却快速思索。牡丹所说的“设阵招魂”,难道是指她给陈祐琮做过的家庭系统排列?她给陈祐琮做家排的消息知道的人有限,牡丹却是从哪里获悉的?

牡丹不接张惟昭的话,径直向汪直说道:“启禀提督大人!绿萝从张惟昭那里学来了招魂之术,私下里和她同屋的小宫女青桐,以及尚善监的小宦官牛禄一起做法,试图召来海棠,以及青桐的母亲、牛禄的父亲的亡灵。他们到长乐宫后院堆放洒扫器具的杂物房中去施法,被粉桃偷偷尾随看见。因他们觉察到粉桃似乎知道了他们的勾当,于是对粉桃多方试探为难。粉桃内心恐惧,曾在休沐日到西苑找我诉苦。谁知她回去之后,没有多久就被害死了!”

张惟昭还不知道绿萝曾经私下效法她做家庭系统排列。想来是思念海棠太过才会如此。只是落入其他人眼中,却成了列阵招魂的罪证。

“带青桐、牛禄和绿萝上来。”汪直向田茂吩咐。

田茂领命而去。不多时回转,身后跟了青桐和牛禄,两个人都只有十二三岁。

然而却不见绿萝进来,张惟昭的心提了起来。停了片刻,才有杂沓的脚步声传来。只见两个宦官拖着一个人进来,破皮口袋一样扔在汪直的桌案前。这是绿萝,披头散发,浑身血迹,显然受了重刑。

“绿萝!”张惟昭大步上前,想要查看绿萝的伤势,却被田茂一个健步伸臂拦下了。

汪直欣赏了一番张惟昭悲愤、担忧的样子,才又开口问:“青桐,牛禄,你们是怎么和绿萝一起设阵招魂的,从实招来。”

青桐和牛禄颤抖着开口叙说:青桐和绿萝住在一个房间,甚是要好,牛禄则和青桐是同乡。他们都身世孤苦,因此常常来往,也算是保团取暖。因前月清明节的时候,三个人各自讲起自己逝去的亲人,十分思念。绿萝说其实我们的亲人都未曾远离,都还在我们心里。如果我们思念他们,就可以和他们对话。另两个人就问如何对话,绿萝就告诉他们我们可以互相扮演对方的亲人,感召天地,让这些亲人留在天道中的印痕透过我们显现。

于是他们就到杂物房中,默念祈祷,之后相互代表对方的亲人发声。他们只是借对方亲人之口说了些思念和勉励的话,并没有感召来鬼魂,也没有灵异显现。当时并没有发觉有人尾随偷窥,更谈不上报复了。

听完这一番话,牡丹厉声道:“什么只是假借对方亲人之口鼓励安慰,分明就是鬼上身!你们没有发现粉桃,不代表绿萝没有发现,后来伺机报复。这个丫头人小鬼大,野心勃勃,不守妇道,什么事情不敢做?”

汪直挥手,让人带青桐和牛禄下去。然后命田茂弄醒绿萝。田茂含了一口盐水,大力喷到绿萝脸上。绿萝痛得打着哆嗦,努力想要睁开被血污迷糊的眼睛。

汪直慢悠悠开口道:“绿萝,你可愿认罪了?是不是你从张惟昭那里,学会了禁术,设阵招魂,又魇杀粉桃?”

“没有,我没有……”绿萝断断续续说道,“我没有魇杀粉桃。我不会招魂,那,那只是我家乡祭奠亡人的仪式,不是招魂……”

“看来你还在嘴硬。来人,再好好教教她规矩。”

第七十九章 绿萝的歉意

田茂领命而上。

“不要!”张惟昭愤怒地大叫,想上前拉开田茂。却被汪直亲手拦下,拧着她的胳膊拽开。

汪直力气非常大,张惟昭挣脱不开,愤怒地盯着他,汪直玩味地看着充满怒火,仿佛头发都要炸裂开来的张惟昭。

却听绿萝一声惨呼,张惟昭忙转头去看,只见田茂手里拿着一个特制的铁钳,铁钳上正夹着一片残破的指甲。地上的绿萝紧缩成一团,不断颤抖。

“绿萝!”张惟昭声音凄厉,与此同时,膝盖猛地顶向汪直胯下。这个部位,是宦官最忌讳的所在,汪直连忙错腿闪开。张惟昭趁机挣脱,推开田茂,扑到绿萝身边。

田茂大怒,就要去拉张惟昭。却被汪直喝住,让他先让开到一边。冷笑道:“先让她看看前车之鉴,等会儿叫她加倍还回来。”

绿萝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张惟昭拨开绿萝披散在脸上的头发,看到她颧骨青肿,眼角裂开、嘴角破损,头发缝里有血迹蜿蜒而下,看样子是头发被大力拉扯所致。

张惟昭轻轻用袖子擦拭掉绿萝脸上的水渍和血迹,柔声唤道:“绿萝,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是我,张惟昭。”

绿萝的眼睑轻轻颤动,似是要花很大力气才能张开眼睛。

张惟昭颤抖着声音继续说:“别怕!你现在只是皮外伤,虽然很痛,但是都能治好!你相信我,我是医生,我一定能把你治好。所以,请你,请你好好活着!我们一定都会好好活着走出这里的。我们一起出去,离开皇宫,一起去行医,好吗?”

绿萝的面颊也开始颤抖起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眼睛张开,望着张惟昭,眼泪大颗、大颗地从她的眼睛里滑落出来。她张开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只用口型无声地说:“对不起!姐姐!对不起!”事到如今,她仍然觉得是自己连累了张惟昭。

“不要这样说!不要这样说!”张惟昭的眼睛里也蓄满泪水,“是我牵累了你!是我牵累了你……”

绿萝气息微弱,张惟昭想去把她的脉搏,拿起她的一只手时,发现手指上的指甲全部被拔掉了,剩下的是光秃秃、血淋淋、皮肉翻起的手指,再去看另一只手时,也是如此。胳膊上、腿上,也全是伤口。

张惟昭的心像被重锤猛击,疼痛到窒息。同时,又有一股愤怒的情绪像狂潮一般把她整个人都席卷进去。如果她手里有枪的话,此时一定毫不犹豫把汪直和田茂洞穿。

张惟昭轻轻把绿萝放在地上,回头冲着汪直怒喝道:“你究竟对她做了什么!她才只有十二岁!十二岁!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汪直从前还没见到过到了内刑堂还敢跟他吼的宫女。他冷笑一声,闲闲地说:“我想知道什么,刚才不是已经问过了?不老实回话,就是这样的下场。你也是一样。不要以为攀附上太后,就没有人敢动你。你难道不知道内刑堂是做什么的吗?”

“现在我已经在这里了。你想要问什么尽管冲我问。绿萝需要尽快医治,请快快把她送到医生那里!”

汪直简直要气笑了,这个丫头怕不是个傻的吧?到这步田地了居然敢对他指手画脚?

“谁要留在这里,谁可以放出去,不由你说了算。你若是识时务,早点供出你是怎么伙同绿萝施展禁术的,你们俩都可以少受些皮肉之苦。”

“为什么你们一定要我承认会什么禁术?我也早跟你说过了,我只会医术,不会禁术。”

“呵呵,看来你也想试试绿萝尝过的滋味了?”汪直说着向田茂挑了一下下巴道:“来,拿钳子。给她上道开胃菜。”

“不,不要!”这时一个微弱的声音想起,是绿萝,颤巍巍地从地上支撑起自己上半个身体。

“哦?你说不要?那你来招供,我就不动她!说,是不是你从张惟昭那里学会了招魂术,魇杀了粉桃?”

“不!绿萝,你没有做过的事,就不要承认!”张惟昭大声对绿萝说。一旦承认了这一点,接下来的后果就更难预料了。

“好!好!”汪直冷笑。挥手示意田茂上刑。

田茂从门外叫来另一个小宦官,示意他压住张惟昭的肩头,自己一手执钳,另一只手去拽张惟昭的左手,因为右手等一会儿还要留着写供词。

张惟昭知道酷刑难以避免,咬着牙等待着预期的疼痛。

“不要,不要,求求你了汪公公……”绿萝伏在地上哀哀哭泣,她不想要师父也和她承受同样的痛苦。师父的手,是那么灵巧,那么温柔,虽然不会刺绣、缝补,却能为那么多人疗愈病痛。这双手,不应该承受这样的遭遇。

然而事情哪能如绿萝所愿。

“啊……”一声令人窒息地惨呼传来。张惟昭左手食指的指甲被硬生生拔了下来。她痛得蜷缩在地上,不住颤抖。

绿萝伏在不远处的地上,根本不忍心看这一幕。她的师父,那做事情总是有有条不紊、充满自信的师父,看着她的眼神总是很温暖的师父,现在却这样被人折辱践踏!

这都怪自己!为什么非要偷偷珍藏海棠姑姑的画像?就在上一次牡丹利用这幅画像向师父发难的时候自己就该烧掉它的。为什么要学师父去和青桐、牛禄做什么家庭系统排列?结果被人诬告为设阵招魂。绿萝内心无比悔恨!

“现在招供,我就停了用刑,招人给你上药如何?”汪直冷冷的声音从高处传来。

张惟昭伏在地上不说话。

汪直用靴子尖挑着张惟昭的肩膀把她翻过来,张惟昭右手紧紧攥着左手,痛得深深吸气,然而由下而上盯着汪直的眼睛充满愤怒,却毫无妥协服软的样子。

“看来你的苦头还没有吃够是吧?”汪直半蹲着居高临下看着张惟昭。

张惟昭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Fuckyou!”

汪直皱起了眉头:“发克油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死你!”

“哈哈哈哈!”汪直仰头而笑。自从他执掌内刑堂以来,也遇见过一两个硬骨头的宦官辱骂他的先人,比如说“我*你娘”“我*你奶奶”,但被一个小女孩骂*死你还真是破天荒头一次。

“来啊!我看你拿什么*死我。”说罢走到桌案之后坐下来,示意田茂:“继续!”

田茂过来,就要把张惟昭从地上拽来让她跪好。

正弯腰拖拽的时候,不提防突然被人从后面抱住了膝盖,随即大腿上一阵剧痛。

“啊!”他一声痛叫,转身猛踢!

绿萝被踢得飞向一边,委顿在地,口中鲜血汩汩而出。

“绿萝,绿萝……”张惟昭膝盖着地爬行至绿萝身边,抱起了她的头。绿萝靠在她怀里,喉头发出丝丝的气声,这声音越来越微弱,不过数息的功夫,就停了下来。与此同时,绿萝的头也歪向了一边。

张惟昭连忙把她平放在地上,伏在她的胸口听她的心跳。又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放在她脖子上去指压她的脉搏。

没有了,无论是脉搏还是心跳,都没有了。绿萝死了。

张惟昭跪坐在绿萝身前,双手撑地,大脑陷入一片空白。

汪直过来把手放在绿萝鼻下,又翻开眼睛看了看。回转身把田茂踹得跪倒在地,“你做的好事!”

“属下该死!属下该死!”

“把她拖出去!”

“是!”田茂领命把绿萝拖了出去,在地上划出长长一道蜿蜒的血迹。

张惟昭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汪直有点烦躁起来。按照他以往的经验,这些小女孩子最经不起惊吓,打两下,唬几句,你想让她说什么她就会说什么。不想今日接二连三遇见愣头青。

汪直不再有玩猫鼠游戏的兴致,只想速战速决。他蹲下来,揪住张惟昭的衣襟,把她提起来,强迫她看着自己:

“现在愿意招了吗?如果你还敢拖延,我保证你会死得比绿萝惨百倍。看到没有?”汪直拿着钳子在张惟昭眼前晃,然后张开钳子沿着张惟昭的耳朵一路滑下去,“下次我就不拔指甲了,什么耳垂啊,奶头啊……”然后又不怀好意地戳了戳张惟昭的小腹,“我高兴拔什么就拔什么!”

张惟昭沉默着不说话,哪怕汪直猥亵地用钳子触碰她的身体也并不反抗。

汪直以为她怕了,低声在她耳边说:“只要你愿意写出供状,承认自己会招鬼、诅咒和厌胜,并且,老实供述你是怎么魇媚太子,诱哄太子尝试巫蛊之术的,我保管你再不会受半点苦……”

张惟昭涣散的眼神终于聚在了一起,她向上翻着眼睛望着汪直,用一种飘忽而诡异的音调说道:“你活不过三十岁。”

汪直不成想她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眯着的眼睛不由睁大了。

“什么时候你的权势到了顶峰,什么时候你的命也就到头了。”张惟昭接着说。

第八十章 后会有期

“胡说八道!”汪直狠狠把张惟昭推搡在地上,站起来走到一边,仿佛害怕什么晦气东西沾到自己身上。

张惟昭躺在地上呵呵呵地笑起来。

汪直突然醒悟过来,张惟昭这是在变着法子挤兑他。如果他不信,就说明他知道张惟昭并不会什么厌胜、诅咒之术,重刑逼供肯定另有图谋。如果他信了,就得承认自己活不过三十岁,这对于多多少少都对鬼神怀有敬畏之心的大炎人来说无疑是一个非常恶毒的诅咒。

汪直不打算听张惟昭说废话了,他要直接见真章。他握紧钳子,揪住张惟昭的头发。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门边传来一个声音:“汪公公。”

汪直顿了一下,绷紧的肌肉放松了下来,松开手,瞬间把脸上狰狞的神色换成平和的表情,转过头寒暄道:“怀恩公公!什么风把您吹到这儿来了?”

门外来人是皇帝最信重的贴身近侍,同时也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怀恩。他原本姓戴,怀恩是皇帝御赐之名,以示信任和恩宠。

“陛下有命,要召道医张惟昭到懋勤殿亲自审问。”怀恩简明扼要地说。

“哦?此事连陛下都惊动了吗?”汪直问道。

“事关重大,陛下和太后娘娘都以为,不可轻忽。”怀恩正色作答。

巫蛊案,放在哪朝哪代都是重大事件。比如汉武帝时期的巫蛊案,曾经有数万人因此丧生。

两个人看似例行公事般的对答,其实中间包含了许多信息。张惟昭躺在地下听得清楚。汪直实际上是想知道,皇帝对这个事件的关切有多深。而怀恩则告诉汪直,他动了太后的人,太后不会善罢甘休,找皇帝来要说法了。

皇帝虽然对金贵妃是有求必应,但老娘的脸面也不能不顾及。太后虽然一直都是摆出一副我要颐养天年,不去掺和你们的事情的态度,但真惹恼了她,祭出孝道的大旗,也够皇帝和金贵妃喝一壶。

“既然如此,那就有劳怀恩公公了。”汪直向怀恩拱手行礼。

怀恩拱手回礼,不再跟他客套。而是径直走到张惟昭旁边,蹲下问道:“张道医,你可否能起来走路?”

“能。”张惟昭平静地作答。她以手撑地,缓慢而稳定地站了起来。先整理好衣服,拍掉了灰尘。然后又用流着血的、颤抖着的手把发髻重新绾好。

“好了。我可以走了。”她看向怀恩。

“好。请随我来。”怀恩示意张惟昭跟上,然后又对汪直拱手道:“我先走一步。”

汪直道:“您请!”

张惟昭从汪直身边走过的时候,向汪直竖掌行礼道:“汪公公,多谢款待。后会有期!”

汪直脸上的肌肉跳了一跳,冷声说:“张道医,再会!”

张惟昭挺直了脊背,走出了内刑堂。

懋勤殿只是皇帝在后宫的办公室,并不是举行朝会的地方。

进了懋勤殿,怀恩向坐在书案之后的皇帝躬身道:“启禀陛下,人带来了。”

皇帝挥了挥手,怀恩退至皇帝身后不远处低头待命。

张惟昭跪在书案前。陈见浚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说道:“起来回话。”

“谢陛下!”张惟昭姿态平稳地站了起来。。

陈见浚并不是没有经过风雨的皇帝,他知道紫禁城的内刑堂是个什么所在。也多少了解汪直的做事手段。他见张惟昭在内刑堂呆了一个多时辰,这会儿还能平静地站在这里,不禁有些奇怪。

“汪直有没有为难你?”陈见浚问。

“多谢陛下关怀。汪公公拔了我一根手指甲,其余并没有什么为难。”

“拔了你一根指甲?”

“是!”

陈见浚拧着眉看着张惟昭。他见过人被拔指甲。当年,他的父亲陈怀慎被囚禁在南宫,他的叔叔陈怀钰做着皇帝。这位叔皇曾当着他的面找各种借口折磨服侍他的宫女和宦官,希望把还是小孩子的他惊吓致死或是疯癫,这样太子之位顺理成章就落到自己儿子身上。可惜还没有奏效,叔皇自己先死掉了。

陈见浚知道人被拔了指甲有多么痛苦。他不相信一个十几岁的豆蔻少女在遭受这样的酷刑之后,还能自若地站在这里和他讲话。

本来早上他下了早朝,就见长乐宫的掌事宦官赵勤来觐见,说是太后有急事请皇帝移驾长乐宫。

太后素来顾念陈见浚朝政辛苦,并不轻易向皇帝提要求。今日突然说有急事,陈见浚立即赶了过去。

太后身边的宫女替太后把事情讲述了一遍,原来是有个小宫女暴毙,由此有人告发说是长乐宫有人实施巫蛊,导致这个宫女身亡。被告发的人,竟是太后近段时间经常带在身边的那个道医,张惟昭。

这个道医陈见浚有印象,认为她还是有些本领的。记得有一次仁和吃东西呛到了,是她用一种什么急救法把东西从喉咙里挤了出来。还有过年的时候,她做了一个万世镜,从镜片里看进去可以看到活动的图画,后来那个东西在后宫里很是风行了一阵子。

然而,尽管这个道医医术不错,有几分巧思,但陈见浚也只觉得这不过是一个小女娃的小聪明而已。若说她有法力诅咒人致死,他是不信的。

让他比较奇怪的是太后为什么为这件事这么着急上火,还说这个丫头本来一直在为她诵经祈福的,若是这样的人折损在内刑堂那些宦官手里,怕道祖怪罪。

连道祖都给搬出来了,这说明太后确实非常看重这个道医。张惟昭有何德何能让太后这么忧心,倒让陈见浚升起了探究的欲望。而且事涉巫蛊这个异常敏感的话题,陈见浚决定还是亲自过问一下为好。

他从长乐宫出来,就吩咐怀恩即刻去内刑堂把人提过来给他看一下。别去迟了把人给打坏了就不好了,他一时半会可没办法再找一个类似的人过来给他老妈解闷儿。

谁知这个小女娃却表现出了和她的年龄非常不相称的镇定,这倒让他有些起疑。难道她被首告出来并不完全是宫女之间的嫉妒所导致的捕风捉影?

陈见浚又一次仔细打量张惟昭。只见她眉目清秀异常,脸上尚有许多稚嫩之气。虽然刚刚从内刑堂出来,脸色不免看起来苍白憔悴,但确实没有多少惊慌恐惧的神色。

他坐在桌案之后,开口问道:“你在内刑堂被拔了指甲,不痛不怕吗?”

“很痛很怕。”张惟昭简短扼要地回答,然后反问:“陛下是不是见我没有惊慌哭泣,所以才有这样的疑问?”

陈见浚看她说话这样直白,倒升起了几分趣味,道:“正是如此。遭此酷刑,你不哭不慌,难道真的是因为会巫术,不惧疼痛?”

“我不是不惧疼痛,而是不去抵抗疼痛。身体只是管道而已,它会痛、会怕,这很自然。这些痛和怕会来到,会穿透我,然后会消失。我就让它在这里,让它穿透我,让它消失。”

陈见浚眨了眨眼睛,看着张惟昭:“你这是在和我讲道法吗?”

张惟昭实际上讲的是一个心理学的基本常识。通常人们在遇到疼痛的感觉和痛苦的情绪的时候,会花很大的力气去否认和抵抗它,仿佛这样就能够免于遭受苦难。但疼痛和痛苦是一个程序,走完就消失了。而如果你一直抗拒它,反而是一直在为它注入能量,延长它的运行时长,带来更多的痛苦体验。

所以最好的处理疼痛和痛苦的方法,就是允许它透过自己去运行和完成,然后和它告别。

说是这样说,但能够完美执行的人却少之又少。因为这需要人有足够宽广的内在空间,和足够充足的心理能量,才可能实现。

实际上,张惟昭此刻也做不到。她之所以表现得很淡定,其实是重大创伤之后的一种应激反应。她的手是很痛,但远远没有她的心痛。她手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但是她内心正在血与火中炼化。而这炼化正源源不断地给她力量,帮她屏蔽了身体的创痛,让她稳稳地站在这里。

绿萝,我不会让你白白就这么死掉。美好的东西不能就这样凭空被毁灭,成为滋养恶的血泥。

张惟昭微笑着回答皇帝的问题:“这既是道法,也是医术。道为本,医为技。以道法来支持医术,才可以使医术不只停留在草药和针灸这些末技,而能有更广阔的眼光和纵深的视野。比如说我现在看陛下,就可以从您身后的五色祥光中,看到有一丝冰蓝色的气息缠绕。”

陈见浚听到了这里,不禁大失所望。他本来还以为这个道医是个聪明有趣的丫头,谁知小小年纪,稚气未退,就开始学那些沽名钓誉之徒,讲一些什么龙气、祥瑞的话,欺哄帝王,以图富贵。这样的人,难怪会被同侪厌恶嫉妒,要告她装神弄鬼。想必她对着太后,也是这样巧言令色,才使得太后对她如此上心。

第八十一章 以下犯上

他表情严厉地冷声道:“有冰蓝色的气息又如何?”

“所以您才会在入夜之后,容易感到头部两侧刺痛。中夜常有恶梦惊醒,醒后大惊不安,持续出汗,心跳疾速,胸口如压大石,状若濒死。”

陈见浚本来细眯着眼睛轻蔑地用眼尾睨着张惟昭,听到这段话,不由坐直了身体,直视着她。

“不仅您有这种症状,先帝生前也有类似症状。”张惟昭继续说。

陈见浚睁大眼睛瞪视张惟昭。

“自成祖登基以来,这种症状在陈氏历代帝王身上就没有间断过。而太祖的其他子孙,却没有这些症状。”

陈见浚啪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一派胡言!妄议陈氏先祖,罪该凌迟!”

张惟昭跪在地上。

陈见浚怒气冲冲地对怀恩道:“怀恩!还楞着干什么?拿她去内刑堂,不!去刑部审问,这样的居心叵测,就该千刀万剐!”

“是!”怀恩弯着腰,低声应答。

“谢主隆恩!”张惟昭高声谢恩。

听到张惟昭中气十足的声音,陈见浚更是气恼,抓着案上的一本书劈头盖脸地扔过来。打在张惟昭肩上,落在她的脚边。

见怀恩还站在一边不动,便喝道:“还不快去!”

“是!”怀恩走到张惟昭身边,道:“起来走吧!”

张惟昭站起来跟着他出去。跨出懋勤殿,怀恩放慢脚步,一步一步往前走,像是自言自语地低声说:“太莽撞了。”

怀恩日常随侍在陈见浚身侧,张惟昭以前也是见过他的,只是没有机会说过话。她知道怀恩秉性仁厚,学识渊博,并不是那种谄媚、阿谀的小人,大有三宝太监郑和的遗风。因此跟他说话并不避讳。

“我的同伴刚刚死在内刑堂。她才只有十二岁,死前身上全是伤口,十个指甲都被拔下来了。诬告她的人,下令折磨她的人,背后指使这一切的人,并没有人说他们莽撞。”

怀恩摇摇头,知道这时候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便不再说。

谁知刚刚走到月华门,便有一个小宦官跑得飞快从背后赶了过来,嘴里低声叫着:“怀恩公公!怀恩公公请留步!”

怀恩本来走得就不快,闻声立马停了下来。

“陛下有命,让您先把人关在东暖阁后的耳房里,说看牢了,别让她作妖。稍后他还有话要问。”小宦官恭敬回答。

“好,我晓得了。你去回禀陛下,说我即刻办好。”说着领着张惟昭又往东北方向折返。

懋勤殿、东暖阁都隶属于乾清宫建筑群的不同部分。乾清宫是大炎历代皇帝的居所,坐北向南。正殿用以接见臣子、讨论政务。东暖阁是皇帝居住的地方,西暖阁放着皇帝喜爱的书籍、字画和珍玩,是消闲的所在。

懋勤殿在乾清宫的西侧廊,坐西朝东,与坐东朝西的端凝殿两两对望,端凝殿是皇帝的衣帽间。

怀恩带着张惟昭,一路走过端凝殿和御茶房,来到了东暖阁后的耳房,打开房门,让张惟昭进去。

耳房里除了桌椅,并无多余陈设。

“怀恩公公!”张惟昭环视了一周,向怀恩拱手为礼说道:“能不能劳烦您给我点水还有吃的,我从昨晚开始就滴水未进了。”

怀恩抬眼看了看她,并不言语,转身出去了。过了一个会儿,两个小宦官进来,一个托着一个托盘,里面有几个馒头,一壶水,一个杯子,另一个还拿进来一卷被子。

放好东西,这两个小宦官陆续出去,锁上了门。留下一个在门外看着。

张惟昭对怀恩充满了感激。同时也觉得,他这样对待自己,除了因为他仁善的秉性,还应该有其他原因。但是她现在来不及琢磨这些,后面还有更硬的仗要打。

她的专业知识和技能,以往只用来救人,现在她要把它们变成手中的武器。

她小口喝着温热的水,慢慢咀嚼着馒头,尽量让自己多吸收能量。

正在这时,门又被推开,还是先前抱被子过来的小宦官,把一个马桶放在了墙角。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又把一个小盒子悄悄扔到了张惟昭怀里。

张惟昭快速收起盒子,等小宦官出去关上门,才打开盒子来开,又闻了闻。是这是一盒上好的创伤药。

现在张惟昭已经确定,这些安排不只是出自怀恩的照拂了。应该还有人在时刻关注着她。

应该是太后或陈祐琮吧。

在眼睁睁看着绿萝身死时没有流出的眼泪,在此刻却汩汩而出。她随即擦干了眼泪,涂好伤药,展开被子铺在地上,一半铺一半盖。躺倒之后,她才感觉到自己几乎浑身都是瘫软的。很快,她进入到昏睡状态中。

让怀恩把张惟昭带出去之后,陈见浚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心绪难平。

他被张惟昭触到了痛处。

从他幼时起,就很难睡得安稳。父亲丢了帝位,被囚禁在南宫,母亲也随着父亲被关了进去,而他,却被孤零零地留在外边,在一个年轻力壮的叔皇手里讨生活。

他的太子之位,是他的祖母,当时的太后孙氏一力保全的。在陈怀慎被瓦剌所俘的时候,陈怀钰答应了太后的这个条件,才在孙太后的支持下,力排众议登上了帝位。

然而既然他登上了皇位,又怎甘心在百年之后,把皇位交还给自己兄长的儿子?然而他又不想留下不守诺言的恶名,于是开始变着花样“管教”太子。

在这个时代,未成年而夭折的孩童比比皆是。有的孩子,只是受凉咳嗽发烧,就能丢了性命。

而陈见浚偏偏命硬得很。他四岁起就离开紫禁城外出建府独居,身边的宫女和宦官常常更换。表面上他的府邸十分气派,暗地里有时候可能连饭也吃不饱。而且他的叔皇还有一个爱好,就是当着他的面责罚他身边的宫人,有些手段,比现在内刑堂审讯犯人的手段也不遑多让。幼年的他,看到那些血淋淋的场景,听到那些惨呼,晚上吓得高烧夜啼,整夜难眠。

就这样,陈见浚也没被折腾死。

之所以没有死,是因为身边有她,金铃儿。

金铃儿是孙太后身边最信重的宫女之一,是从小在孙太后身边养大的。她之所以被孙太后看重,不仅是因为聪明、心细,还因为她性格果敢坚毅,有主见、善决断。

因为孙太后是当着陈怀钰的面,在陈见浚即将出宫之前,将金铃儿赐予陈见浚贴身伺候的。因此陈怀钰不断找借口清洗陈见浚身边的旧人,却始终没有挪动金铃儿。

在那些充满恐惧的日子里,只有在她的怀抱中能寻找到温暖。

金铃儿前来陪伴陈见浚的时候二十一岁,而陈见浚四岁。四岁他还没有断奶,刚刚离宫的时候,他的两个奶母也是跟在身边的。但是过没有多久,两个奶母就因为不同的缘由被赶走了。

陈见浚本来晚上都是要吃一会儿奶,才由奶母陪伴着入眠的。奶母一走,他一到晚上就凄凄惶惶,根本无法入睡。金铃儿就开始接替了奶母的位置。

陈见浚很多童年的回忆都是零零碎碎不连贯的,但这一段的记忆却格外清晰。因为刚刚搬到太子府,周围的一切都那么陌生,他本来就觉得很是惊惶不安。母亲见不到了,奶母也走了,晚上他孤零零一个人坐在巨大雕花木床的边缘,想哭又不敢哭出声,因为叔皇说哭哭啼啼是没骨气。

金铃儿一开始的时候是坐在他床边,哄着他,想让他早些入眠的。但是他却央求她睡到自己被窝里来,不然他无论如何都睡不着。拉锯了几次之后,金铃儿拗不过他,也躺倒大床上来,跟他一起裹着被子。但是陈见浚还是觉得不够,他要枕着她的胳膊,还要吮吸着她的*头,才能安然入眠。

他不记得当时自己这样一步步不断提要求的时候,金铃儿是否感到为难。总之不久之后,两个人都已经习惯了这种相处的方式。那时正值隆冬,无论屋外多寒冷,陈见浚躺在这温暖的臂弯里,就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那时候陈见浚经常会晚上发噩梦,惊叫或者痛哭着醒来。每次在他从噩梦中醒来,四周漆黑,如同坠入无边深渊的时候,一转身,就能够扑进一个温暖的怀抱。只要能够钻进这个温暖的怀抱,深深埋头于那柔软的胸前,那令人恐惧的一切仿佛就不会抓到他。

这个怀抱,永远不会拒绝他,永远不会消失不见。

哪怕他有时候生病发烧,鼻涕口水弄得她一身;哪怕他时不时突发癫狂,对她又打又咬又踢,她都不会离去。

就这样,从四岁到九岁,他们夜夜依偎在一起。

九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又重新成了皇帝,母亲成了贵妃,他又搬进了皇宫。再没有人敢为难他、惊吓他,没有人暗搓搓地想要致他于死命。父皇怜惜他,母亲觉得亏欠他,他们都想用各种方式给他补偿。白日里,他的生活四平八稳。可是,晚上他仍旧噩梦连连。他的生活似乎被分成了两半,白天的他在不断成长,可每到了晚上,他似乎又变回了那个惊慌悲啼的四岁孩童,从来没有长大过。

第八十二章 何以慰寂寥

他仍然需要那个温暖的怀抱。

可是回到宫里之后,他的一言一行都要合乎礼仪规矩。他已经长大了,却还没有足够大到可以公然挑选宫女侍寝。

没有金铃儿怀抱的日子那么难熬。他常常半夜惊醒就再难以入眠。睡眠过少,让他又增加了头痛、胸闷和心悸的毛病。

刚开始的时候,他并不敢把自己的这些症状告诉任何一个人。因为他觉得出现这些问题,就意味着他不合格,不配当太子。而废太子的下场就是死。

而当他的这些问题终于遮盖不住,被他的父皇和母妃发现的时候,他们没有厌弃他,而是加倍觉得愧疚,想尽各种方法来帮他调理,终于使他的症状减轻了不少。

他的父皇甚至告诉他,自己也有相似的症状。被囚禁在南宫的日子,每当陈怀慎回想起因自己的愚蠢和轻信,导致一国之君成为旁人的阶下囚,恐怕千古之后都会成为笑谈,就会冷汗淋漓,胸口堵滞,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无法好好睡眠的结果就是时常头痛,有时还会耳鸣不止。

但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放弃梦想,他想重来一次,尽最大努力成为一个好君主。最后他成功了,在他的后半生,他确实成为了一个英明的君主。在他死后,他的庙号是英宗,谥号是睿皇帝,这代表了朝臣和子民对他的评价。

可是这都是有代价的。顶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忙于朝政的结果就是英年早逝。他薨逝的时候,只有三十八岁。

父皇薨逝之时,陈见浚十七岁。他继承了帝位,同时也迎娶了皇后。他并不喜欢皇后,短短一个月就废掉了她。他想立金铃儿为后,可所有的人都反对他,他只得另立新后,而金铃儿依旧做他的随身宫人,只是现在他可以公然招她侍寝了。

其实早在他大婚之前,他就与金铃儿暗度陈仓。他对她胸膛的渴望从来没有停止过。在他十四岁的时候,他终于又重新回到了她的怀抱,他还像小时候那样拥抱她,还是那样无比饥渴地吮吸她,但是这一次又添加了许多不一样的体验。

他无比沉迷于这种体验,她却一再要求他节制。因为怕他身体受损,更因为怕有孩子,在这个时间点出生,会令孩子处境尴尬。

他登基一年之后,他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一个皇子。这是他们的头生子,他欢喜无比,立即封金铃儿为贵妃,他还想封孩子为太子,但又怕荣宠太过对孩子不好,打算过了周岁再行晋封。但是这个孩子却没过半岁就夭折了。

孩子刚刚离去的那段日子,金铃儿不吃不喝,状若痴狂。她的怀抱也不再对他打开,好像抱过了孩子,就再也容不下他了。

他难以承受这样的情景,他难以承受那些无人陪伴的夜晚,尤其是在父皇离去,孩子也离去之后。他想要寻找一个温暖的怀抱,所以他开始宠幸后宫的其他嫔妃。

有妃子开始有孕。他的母亲,现在已经是太后了,为此感到十分欣慰。但是他的心里始终是空落落的。他辗转在不同的女人的怀抱,但始终觉得自己是个孤儿。他找不到当年在她身边的感觉,她们太纤细柔弱了,她们更想靠着他,从他这里得到荣宠和关爱。她们没有一个人有力量怀抱他。

他对其他女人的宠幸对金铃儿是雪上加霜。他曾经发誓今生心中只有她一人,她便不能容忍他宠幸其他女人。他向她解释,就算他宠幸过那些年少的妃嫔,她们却不会成为她的威胁,因为她们只是他孤寂时的消遣,并不曾走进他的内心。他的心里,的的确确只有她一个。

但是金铃儿非但没有因他这样的安慰而释然,反而更加愤怒。她觉得在她因痛失他们的孩子而悲伤欲绝的时候,他却留恋于其他女子的怀抱,这就像是亲手把她推向了深渊。

陈见浚试图让她明白,失去爱子他也有锥心刺骨的疼痛,而且她那段时间对他是那么的冷淡,他再痛苦都无法从她那里得到半点安慰,所以他暂时离开从别处寻找一点温暖。

听到这些话的金铃儿愤怒地咬住了他的臂膀,仿佛要把他撕碎一般用力。他撕扯着她的头发,用力搬住她的肩膀想把她扯开。就这样,两个人相互撕咬,纠缠成一团。纠缠的后果却是又一起翻滚上龙床。这是失去孩子之后,两个人第一次又紧紧拥抱在一起。从那天开始,陈见浚夜夜招幸金铃儿,把以前宠幸过的妃嫔又丢在了一边,哪怕是那些怀孕的妃嫔。

但是这些怀孕的妃嫔没有一个能平安产下孩子的,总是因各种理由而流产。陈见浚知道这是金铃儿在报复。他默认了她的报复,并且在太后面前百般替她遮掩。

但是,他们再也回不去从前了。金铃儿开始想尽办法要再次怀孕生产,说这样他们的孩子就会重新投胎回到他们身边。刚刚开始,他还好好配合。但是她的生子计划越来越疯狂,常常让他觉得自己只是一个配种的公马,而不再是她唯一的挚爱和夫君。当他透不过气的时候,他就需要躲出去清静清静。而能给他片刻安慰和休息的,就是那些对着他温柔笑语的年轻妃嫔。

这种躲避引来了她更多的怨恨。她报复后宫妃嫔的手段也越来越狠厉。当她做得太过分的时候,陈见浚就会和她激烈争吵,有时还会向她动手。然后两个人再和好。这样周而复始,直到季氏和她的儿子被发现,而季氏又突然身死为止。

陈祐琮的童年和陈见浚一样孤苦,这让陈见浚心怀愧疚。

陈见浚的童年过得悲惨,是因为他不得不在叔皇手底下讨生活的缘故,而陈祐琮却是在自己父亲的宫廷里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于是陈见浚不禁开始反思自己对金铃儿的纵容是不是有些太过了。

他警告金铃儿不要再对孩子们动手,这是他的底线。太后也警告金铃儿若敢加害太子就让她的全族陪葬。

从那儿之后,金铃儿不再插手他子嗣的事情。于是他有了更多的儿子和女儿。

他开始光明正大地抬举后宫的妃嫔。除了贵妃之外,还有了宸妃、顺妃、贤妃……

但是金贵妃仍然是这个后宫的第一人。他仍然留恋她的怀抱。只是,他发现,这怀抱能给他的温暖越来越稀薄。

年少时被噩梦和头痛所困的时候,他以为,等他长大成人之后就好了。但是,成年之后,他发现,童年的噩梦并没有消失,且成年人的担子也越来越重。他心里的那个惊惶不安的孩子,在勉力支撑着这一切,却越来越有捉襟见肘的窘迫。

过了三十岁之后,他头痛和心悸的毛病越来越重。

太医院给他开出的方子都是以温养为主。日常负责给皇帝诊脉的林太医和邵太医,言辞也很委婉,平时只说是他操劳太过,气血损耗,要多多休息,注意饮食补养。

从来没有一个人像那个道医张惟昭一样,直言刺中他的病状,还说从成祖开始,这种症状在陈氏历代帝王身上就已经存在了。

这让陈见浚感到心惊。

他的父皇跟他说过自己头痛心悸的经历。他知道,去年上半年太子也曾因头痛、高烧而告假未去文华殿读书。

但是他从来没有把父皇的病症、自己的病症和太子的病症串联在一起琢磨过。他更没有去联系到陈氏历代帝王的健康状况。

但是,有一点他却是知道的,就是陈氏历代先祖,从成祖开始,都寿命不长,鲜有人能活过六十岁,多数在四十岁之前薨逝。

而太祖的其他旁支子孙,活到七十或者八十岁才寿终正寝的比比皆是。

当年成祖登基的时候,曾有人咒骂,成祖得位不正,杀戮太过,有伤阴鸷,将来势必祸及子孙。咒骂成祖的人,是当年文坛的领袖,声名卓著、受到天下人尊敬的大儒,方孝孺。

成祖并不是直接从太祖那里继承皇位。太祖临终前将皇位传给了皇太孙陈允炆,史称建文帝。建文帝年轻稚弱,被年富力强的成祖兴兵以武力夺去皇位,建文和妻子、孩子一起死在了一场大火中。

这段历史在官方的表述中,说是建文帝被小人迷惑,成祖兴兵清君侧。建文帝被小人所害,在火中丧生,成祖众望所归,得继大统。但是纸包不住火,朝臣和老百姓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大家表面上不说,私下里却翻来覆去当做传奇故事讲了不知道多少遍。

其中流传最广的,是方孝孺怒骂成祖被诛十族的故事。世人只有九族,其中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哪里有十族?第十族是方孝孺的师友。

方孝孺是建文帝的师傅,备受建文帝尊重。当建文帝死于烈火之后,许多大臣都转投成祖宣誓效忠,方孝孺却绝不低头。成祖为了招揽方孝孺,请他起草自己即位的诏书。以为只要安抚住了方孝孺,就可以笼络住他身后的一大批士人。

第八十三章 第二幅肖像

然而方孝孺却无论如何也不肯低头。成祖恼羞成怒,向方孝孺道:“你这样倔强,不怕我诛你九族吗?”

方孝孺答道:“你诛我十族我也不怕!”

成祖怒火万丈,将方孝孺的家人和得意弟子一一拉到他面前虐杀,方孝孺并不低头,反而指着成祖一边痛哭一边大骂。成祖命人将他的嘴角割裂至耳根,手指剁去,方孝孺仍然含混痛骂不休。最后方孝孺被腰斩于市,他的亲族加上师友共有八百多人被处死。

方孝孺死后,他的诗文成了禁书,谁敢传抄收藏就要被砍头。但是方孝孺的故事却在民间流传很广,常常被添油加醋演绎成各种传奇,还有人说方孝孺在死后成了神。

成祖并不避讳让他的子孙知道这段往事,因为他想让他的继承者们明白,他们必须励精图治做个好皇帝,这样才能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

成祖自己是个非常敬业的人,常常工作至深夜,第二天又如常上早朝。他后来的几位皇帝也都试图效仿他。只是他的子孙都不如他体格健壮,死的也比他早。

比如陈见浚的祖父是三十八岁薨逝的,他的父亲陈怀慎终年也是三十八岁。而他的那位叔皇帝死得就更早了,终年三十岁。

陈见浚今年已经三十七岁了。他虽然从来没和人讨论过这个问题,但越是临近三十八岁,内心的忧虑越深,不知自己是否能够比祖父和父亲寿命长一些?

当张惟昭说他和自己的先祖有着一样的症状的时候,他大为恼怒,因为这就意味着,他会和他的先祖一样短命。

他甚至还怀疑,张惟昭说从成祖以来他们这一支就是这样,是不是在影射成祖得位不正,阴鸷有亏,因此后世子孙才不得长寿。

当时他气怒攻心,恨不得马上把这诅咒他的妖孽拉出去千刀万剐。但是等张惟昭和怀恩出去之后,他的气消了一些,恐惧却越来越多。他突然想到,张惟昭一个年龄小小的道医,为什么知道这么多?为什么又敢直言说出许多太医都不敢说的话?莫非她真是有道行的,能见他人所未见,知他人所不知?

他想召张惟昭回来询问究竟,但一时之间又抹不开面子。他先让人把张惟昭关起来,又召来了汪直。

陈见浚打开了汪直呈上来的画卷,看了半天,然后又递给身边的怀恩:“这个宫女我没有印象,你是否见过,可是画中的模样?”

怀恩低头细看,恭敬回话道:“这幅画中画的,确实是宫女海棠的模样。她曾经是长乐宫主管衣物的大宫女,前年病死在安乐堂。这画画得很是肖似。”

陈见浚又拿回画来研究,自言自语道:“其实即便没有见过真人,找到一个面目相像的人,画出大致轮廓,再对一些细部慢慢修改,也能画出个大概的样子,只是不会这么纤毫毕现。我虽不懂西洋画技,但是也能看出这笔法很是娴熟,断然不像是初学者所做。”沉吟片刻,又问:“她自己怎么解释如何有这种画工的?”

汪直说道:“说是幼时家中有西洋和尚走动,因此教给她许多西洋技法。包括医术,也是中西参半。她在进宫之前,是跟着京城里一个外号叫做癫道人的道医学的医术。这个道人是个混不吝的主,曾经因为零切尸首被人告过官。”

“零切……”陈见浚诧异道。

“说是为了钻研医术,弄明白人肚子里都有哪些物件。”

陈见浚皱眉半天,然后才问:“你还问出来什么了?”

“有宫女首告她会招魂术。若有人怀念死去亲人,她就摆一个阵法,找一个人能代表死者的人,让死者通过活人的嘴说话。”

“这不是鬼上身吗?”陈见浚的眉皱得更紧。

“她坚决不肯承认是鬼上身,说什么是每个人的一生都在天道中留下特殊的印痕,这个阵法就是让这印痕在活人身上感应出来。”汪直据实而答。

“因为她不承认,所以你拔了她的指甲?”

“是。”汪直低头答道。

“她还干过什么?”

“做过许多奇奇怪怪的玩意儿,比如二三百个玩偶,奇形怪状什么都有,一大盘沙子,有事没事让人在沙子上玩这些玩偶。”

“这又是做什么用的?”

“她说是可以让人回归童心,消除郁气,身心强健。”

“都谁去玩过?”

“听长乐宫的小宫女们说,太子殿下,以及两位小公主,都经常去摆弄那些沙子。她还另外做了好些其他的奇怪玩意儿给小公主们。”

“公主们可有异样?”

“那倒不曾。”

这一番对答,汪直并不敢添油加醋给张惟昭增加罪名。他素来知道陈见浚敏感多疑,说得过火反而不好。

“好,下去吧。”陈见浚见问不出更多,就叫退。

汪直恭敬告退。

退到门边,突然想起来什么,又弯腰回禀道:“对了,最后她还跟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陈见浚漫不经心第问道。

“她说我活不过三十岁。”

“什么?”陈见浚坐直了身体,“她为什么这么说?她看到了什么?”

“奴才也不知道。”

陈见浚沉吟不语,挥手让汪直出去了。

汪直的最后一句话,就像一根刺一样横在陈见浚心里。他站起来走来走去。突然停下来问怀恩道:“你说这个张惟昭,难道真会招魂,有巫术?”

怀恩想了想,谨慎地回答:“也许不是巫术,而是道法?”

“哦?怎么说?”

“这个,据老奴看,不管是她画亡人也好,让人跟亡灵对话也好,还是弄玩偶沙子也好,都是为了助人,并不是在害人。”

“不是说有个小宫女被她诅咒而死,因此才被人告发?”

“那个小宫女死是全身青黑。这种症状,不一定是被诅咒所致,也有可能是中毒。”怀恩低着头谨慎地说。

此话一出,陈见浚略一思忖,就明白怀恩在暗示,有人毒杀小宫女,就是为了陷害张惟昭。他想了想,对怀恩说:“你亲自带人去验看一下尸首。”

怀恩领命而去。不多时却回转来道:“那个宫女的尸体已经被烧化了抛到乱葬岗了,说是怕秽气浸染宫闱。”

“谁安排的这事?”

“汪直。”

陈见浚就纳了闷了,昨日刚刚事发,今日尸首就已经成灰了,这怎么有点消尸灭迹的味道?但汪直和张惟昭不可能有瓜葛,为什么要和她过不去?

“其实今晨还死了一个小宫女,也是太后宫中的,据说是张惟昭的徒弟。”怀恩又小心翼翼地说。

“怎么死的?”

“在受审的时候死于内刑堂。”

陈见浚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汪直如今办事怎么越来越没有章法了?事情还没问清楚,人就先弄死了。”

陈见浚一时理不出头绪。他本来召汪直过来是想把事情问清楚,结果问来问去还是一团乱麻。他额头两侧又突突跳着痛了起来,他用手压着额头,心里憋着一股火。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启禀陛下,太子殿下求见。”是小宦官来通报消息。

陈见浚心里正不自在,突然听到太子求见的消息,更觉得心烦。太子素来和他并不亲密,父子俩很少单独相对,怎么今天晚间突然来求见。陈见浚刚想说让他明日再来,突然想起一件事,问怀恩:“今天是什么日子?”

“回禀陛下,是六月初一。”怀恩答道。

陈见浚停了片刻,叹了口气,对怀恩道:“你去把太子请进来。”

怀恩领命而去。

陈祐琮平时没事不会到乾清宫求见陈见浚,但每年这个时候他是必来的。因为六月初二,是他的生母淑妃的忌日。

陈祐琮进来向陈见浚行礼。他穿着一身淡灰色的衣衫,头戴玉冠,除此之外毫无任何装饰。

礼毕,恭敬向陈见浚道:“启禀父皇,明日是淑妃娘娘的忌日。儿臣请旨到奉慈殿祭奠。”

奉慈殿是祭奠后妃的所在。这些后妃因为不是原配,不能入祖庙和历代先祖一起享受后人香火,但又地位尊贵,比如说生了太子或者受宠的皇子,就可以进入奉慈殿。

“准了!”陈见浚道。

“儿臣还有一个心愿,想到淑妃娘娘生前住过的长寿宫拜祭。”

“准了!”

“还有一事。”陈见浚说着抬起头。

陈见浚倒有些诧异,陈见浚日常见了他并不会多话,尤其不会多提要求,今日倒是很不一样。

“什么事,你说。”

陈见浚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卷轴,双手奉上:“儿臣前几日请太后宫中的张道医,为淑妃娘娘画了一幅遗像。儿臣想把这幅遗像挂在长寿宫,常日香花鲜果供奉,以慰孩儿一片思母之心,请父皇恩准。”

说着跪在地上。低下头,双手捧着卷轴高举过顶。

又是一副卷轴。

陈见浚的手突然开始轻轻颤抖,他示意怀恩把卷轴拿过来,他接在了手里。积蓄了半天的力气,才把那副卷轴打开。

第八十四章 清亮的眼睛

画里的女子有一双清亮的眼睛。他不知道张惟昭是如何能把人的双目画得那么传神的。他自己虽然也善画人像,可以做到形象肖似,韵味十足,但若说能画得双目含光,似在凝视看画的人,他却做不到。不仅是他,其他宫廷里的画师也做不到。这大概就是西洋技法与中土技法不同的地方吧。

当年,他就是因为这样一双有灵性的眼睛,而看上季灵芸的。那时,季灵芸是他私藏库的伺钥,其实就是他小金库的会计。

陈见浚有一个不能对旁人言说的嗜好,就是他很爱钱。

他四岁出宫开始在太子府独居。太子府被他的叔皇修得宏大华美,里面亭台楼阁,雕梁画栋,耗费了不少资材。从他的居所,到书房,到花园,陈设都异常精致。但是,这都是给别人看的。

里面真正能够满足一个小孩子的需求的东西,少之又少。

为了让太子养成“好的”作息,府里到点就开饭,饭食按照宫中旧例,大大的盘子,花样众多,但是肉食常常又油腻又冷硬,蔬菜少盐无味,一样小孩子喜欢的软、香、烂的食物都没有。

他常常吃几口就不吃了,但不吃过不久就会肚子饿,可是点心零食是一概没有的。因为叔皇派过来教养他的几个老尚宫说陈见浚太挑食了,不能由着他的性子吃零嘴儿,就得按顿儿吃饭才行。

有时他会半夜饿得醒过来。金铃儿看他饿得难受,就省下自己的月例,偷偷托人从外边买些酱肉、熏鸡和枣泥糕之类的东西给他吃。这些东西可真好吃啊!直到现在,陈见浚有时候厌弃了宫中各种精致的饭菜和细点,却会私下里悄悄让怀恩出宫给他买这些吃食回来,这些东西风格粗犷,但却解馋。

但是金铃儿品级不高,月例有限,所以陈见浚能吃到这些东西的时候并不多。每个月,他都盼着金铃儿早点发月例银子,看着她拿一把小秤,把那不多的几块银子称过来称过去,不断算计着,想尽量把这有限的一笔钱花得更划算些。

所以他和其他的宗室子弟不一样,他从来没有视金钱为粪土的习性,而是从小就认为钱是很好的东西。因此在他当政期间,从来没有大兴土木、大做庆典的事情。朝臣和子民都称赞他是一个简朴的好皇帝。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简朴,因为按照旧例,他每餐都有几十道菜,很多菜一口都不吃就又端下去了,他觉得这真是浪费,想要精简,但所有人都说他已经够简朴了,不能再减少了。一顿饭几十个菜叫简朴吗?很多不好吃的菜摆一摆就撤下去,这叫简朴?他自己都有点糊涂了。

如果可能的话,他想把这些做菜的钱省下来放在自己的小金库里。还有那些添置衣服的钱,他也想省下来存起来。

他生活中的乐趣不多,一样是画画,另一样是数钱。金锭、银锭叮叮当当在一起撞击的声音,能带给他很大的满足和安慰。

有一天晚上,金铃儿又因为他不愿意和她一起哀悼孩子,而跑去临幸其他妃子,和他大闹不止。

他心中郁闷,就到私臧库去看他的钱。那天,引他在库房巡视清点的正是季灵芸。季灵芸之前他有模糊的印象,记忆中是一个跟在老尚宫身后很少抬起头来的腼腆小宫女。现在带她的老尚宫到安乐堂去休养了,于是她就成了新的伺钥。

御前对答的时候,她终于抬起头来看他。当时陈见浚就在内心赞了一句,好一双清亮的美目。

季灵芸的头脑也很清楚,算起账来有条不紊。这种成竹在胸,就像是他画画时的感觉。当他拿起画笔,那些线条和色彩,就如同是他的自身情感的自然延伸。而季灵芸说起那些数目字,也像是从她胸中自然流淌出来的。这让陈见浚奇异地产生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很快,陈见浚对季灵芸的兴趣,就远远超过了她嘴里报出来的那些数目字。他是帝王,她是她后宫的一员,他自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假说累了,让她引她到私库旁的厢房里休息。

这里床枕桌椅齐备,本来就是供陈见浚数钱数累了休息用的。

陈见浚就在这里临幸了她。一开始,季灵芸还试图用报出更多的数目字吸引他的注意力,而打消临幸的念头。后来见这招不奏效,就索性不再抗拒,而是尽量放松自己的身体,甚至很自然地给出反应。这种毫不扭捏地大方,让他觉得愉悦。言谈之间他知道,她原来是西南藤乡土司的女儿,并不是汉女,小时候也并没有受过三从四德的教化,因此骨子里有很多东西和汉女很不一样。

那天晚上,他莫名其妙觉得很尽兴,临幸了她不止一次。最后,甚至在她身边睡到天亮。

醒过来的时候,他却非常自责。他想起了在安喜宫独自沉浸在亡子的悲痛中的金铃儿。他最自责的地方,不是因为他临幸了季灵芸,而是因为他居然可以在她身边睡到第二天早朝之前,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

他觉得自己有违背对金铃儿的誓言的危险。所以他几乎是落荒而逃,把那个有着清亮眼睛的少女抛在了身后。

此后,他虽然经常想起她,却再没有召幸过她。她也没有像其他宫女一样,被临幸之后向皇帝要一样信物,事后拿着信物要求晋封。她被临幸,是被记入起居注的,如果她想要一个低阶的封号,是不难办的。但是她什么动静都没有,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接下来,陈见浚依然不断和金铃儿争吵。接着有两三个妃嫔怀孕,却只有一个顺利产下了一个皇子,这个皇子不久却夭折了。他和金铃儿争吵得更厉害。他经常觉得头昏脑涨。他勉力处理国事,其他的事情都没有精力顾及。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去私藏库的时候再也看不到季灵芸了。他注意到了这一点,却没有去过问缘由。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一年年过去。一晃他登基已经六年了,膝下却一个站得住的孩子都没有。朝臣、太后都不断提醒他,没有继承人,国家的根基就不稳固。他不应该一味宠幸金氏,而是应该多为子嗣考虑。

他自己也很心急。一天早上他照镜子的时候,竟然发现自己的双鬓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几从白发,不禁悲从中来,喟叹他都开始长白头发了,宫里却一个叫父皇的孩子都没有。

站在背后为他梳头的宦官张敏,却跪下来向他回禀,他在紫禁城里,有一个亲生骨肉,已经六岁了。是私藏库的宫女季灵芸所产,藏在安乐堂养大,现在已经出落得聪明知礼。

季灵芸,听到这个名字,他马上想起了那双清亮的眼睛。

他即刻命人去把孩子带来见他。孩子被张敏带来的时候,站得远远地怯怯地望着他。他一见孩子,眼泪就流了下来,马上就确定这确实是他和季灵芸的孩子,这孩子的面貌分明奇异地融合了他和季灵芸的特征。

他伸出手,让孩子到他这里来。孩子迟疑地走了两步,随即飞奔过来抱住他,嘴里叫着父皇。他诧异孩子怎么知道他是父皇,孩子说是娘告诉他,他的父亲要操心国家大事,太忙了,但父亲是关心他的,总有一天会来接他。如果有一天,有个穿明黄袍子的男人来见他,那就是父皇了。

陈见浚抱着这孩子,泪如雨下。

这孩子被赐名陈祐琮,被封为太子。而季灵芸则被封为淑妃,带着陈祐琮住进长寿宫。

头一天季灵芸住进长寿宫的时候,他想去看他们母子,却又近乡情怯。晋封后的第五天,他才踏进长寿宫。他摆出一副傲慢的帝王姿态,其实是害怕季灵芸也拿出和金铃儿一样的怨愤来对着他。

但季灵芸的眼神还是和以前一样清亮,面容还是和以前一样恬淡。甚至整个人都比以前更加柔和,也更有力量。尤其是当她看着陈祐琮的时候,整个人似乎都散发着暖光。

陈见浚看着陈祐琮依偎着季灵芸,嬉笑天真,内心不禁生出一股夹杂着嫉妒和羡慕的复杂情绪。在他记忆里,从来没有人这样看着他。无论是太后,还是金铃儿,这两个他生命中最近亲的女人,都不曾有这样的眼神。那样充满钟爱和呵护的眼神。

他第一次领悟到,为什么他总觉得季灵芸的眼睛清亮,因为她看着人的眼神从来不带怨望和责怪,就好像她自己就可以活得很自在,不管在什么样的环境里,她不用藤萝一样缠着什么才能活下去。

这也是陈见浚为什么会觉得和她在一起很安心的原因。

他很想季灵芸用看陈祐琮一样的眼神看着他,所以他那段时间总想到长寿宫去。他对外宣称他是惦念儿子,实际上,他更享受的是季灵芸的陪伴。

第八十五章 孤零零的一个人

有她,还有孩子,他突然有种完满的感觉。当年他父母被囚禁,自己被逐出宫廷,他常常觉得自己流离失所,像个孤儿。他非常羡慕其他宗族子弟,因为他们能够和自己的父母一起生活,尽管这些人见了他都要恭恭敬敬地叩拜。

现在他有了儿子,儿子有一个慈爱的母亲,他也可以陪伴在他们身边。其实他不知道该怎么和孩子打交道,但是当他学着用季灵芸对待孩子的态度去对待陈祐琮的时候,他发现小孩很快就和他亲近起来。

他还是觉得对金铃儿很内疚,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绝望和愤恨的眼神。他干脆躲了起来不去见她。

那段时间,他大部分时间在前朝处理政务,很少回后宫。如果回去,也是去长寿宫的时间居多。如果他不去长寿宫,季灵芸和陈祐琮也不埋怨他。他去的时候,母子两个就开开心心地和他相处。这让他焦躁的心开始趋于平稳。

但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过太久。有一天,季灵芸用过午膳,突然倒地不起,嘴角溢血地死去。幼小的陈祐琮目睹了这一切。

等他得到消息赶到长寿宫的时候,太医已经验过了,他们支支吾吾地说是中了毒。

不用查,他也知道是谁做的。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但以前没有哪一次像这次这样明目张胆。他来到安喜宫,质问金铃儿为何要下此毒手。金铃儿却比他还要悲愤,指责他变了心,违背了当初的誓言。他说过心中只有她一个人,去其他妃嫔那里不过是消遣。但是,现在他对季灵芸却动了心。所以季灵芸该死!她该死一万次!

陈见浚一拳过去,把金铃儿打倒在地,又过去一脚踢在她大腿上。金铃儿躺在地上放声大哭,说好吧,你打死我吧!当年你的叔皇没能打死我,你的皇后崔氏没能打死我,就是留着这条命让我今天死在你的手里。

陈见浚的手脚都在颤抖。他想起了幼年时,他和金铃儿相依为命的那些岁月,想起初尝男女之情时,两个人的如胶似漆。明明曾经山盟海誓,明明他曾经以为,他是这大炎的天子,可以护着她不让她再受半点委屈,为什么今天成了这种局面?

金铃儿还在哭,哭仙逝了的孙太皇太后,哭她死去的儿子,说她如今一无所有,孤零零一个人,请他们赶快带她走,她不愿意再活在人间受苦。哭声惨不忍睹。

陈见浚无法再听下去,因为再听下去他更加忍不住想要动手,不对金铃儿动手,就会对自己动手。

他也觉得自己是孤零零一个人,他也觉得自己一无所有。他好不容易刚刚有了一点,“我终于有了一个家”的感觉,这个感觉却像镜花水月一样,没有出现多久,就倏然消失无踪。

他踉踉跄跄地离开了安喜宫。

他觉得自己对不起所有人,对不起金铃儿,对不起季灵芸,对不起陈祐琮。自己原来是这么糟糕的一个丈夫和父亲吗?

他没有勇气再去面对陈祐琮。这个孩子有着和他母亲一样的清亮眼睛。当陈祐琮用这样的眼睛凝视着他,问他母亲到哪里去了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内里都碎成了瓦砾,全靠一层表皮盛着才不至于土崩瓦解。

太后接走了陈祐琮保护起来,并开始对金铃儿发难。

他也恨金铃儿太过心狠手辣,但是他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金铃儿去死。他觉得他和金铃儿之间,有很多无形的牵绊,就好像有一部分的筋肉是连在一起的。如果金铃儿死去,他也会因失血过多而死。

所以他跪在太后面前力保下金铃儿。太后最后无奈妥协,但是决意要把金铃儿的所有爪牙都拔掉。

金铃儿有哪些亲信,他其实比太后更清楚,于是协助太后把这些人都给清洗一空。

之后他和金铃儿冷战了很久。直到金铃儿生了一场大病,病中请求他回来,并一再保证再也不插手他后宫的事情,只安安分分和他厮守到老。金铃儿恳求说,他还当盛年,她却已经老了。就让她在完全衰迈之前,再和他过几年安稳日子吧。陈见浚被这话狠狠击中,终于又到安喜宫安歇。

他们在晚上互相依偎,仿佛只有从对方身上才能得到这世上的最后一点温暖。但是又互相提防,彼此都知道对方内心的某个地方实际上结着坚冰。

他们开始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最初他们假装得并不像,后来也就习以为常。陈见浚有更多的子女出生,金铃儿不再对此事表达不满,甚至,她开始和颜悦色地关爱那些孩子。一开始她接近孩子们的时候陈见浚还有些担忧,后来她说是自己膝下空虚,越来越想和孩子亲近,并且表现得也确实温和慈爱,他慢慢就信了她。

她甚至想插手太子的婚事。陈见浚知道她自己没有孩子,所以忧心百年之后金氏家族的命运,也知道朝廷上下不少人暗地里说她是奸妃,对金氏一族诸多诟病,她需要更多一点的保障,他就默许了她。

不但她想要插手太子的婚事,皇后也有所行动。这让陈见浚内心生出来一些微妙的感慨和不满。难道他在她们眼里,已经江河日下了吗?她们不再心心念念获得他的宠爱,而要将未来寄托在太子身上了吗?

时间是如此匆促。一转眼,太子已经快成年了,而他也将近不惑之年。季淑妃,去世已经有八年了。

这八年里,他努力不去想关于季灵芸的一切,连带着对太子也是一副冷淡疏远的态度。太子当年因为思念生母,生了一场大病,病好之后忘记了许多往事。

忘记了好。他在内心想着,如果他也能高烧一场,把那些让他痛楚的往事都忘掉就好了。

可是今天,当他打开那副卷轴,又看到那双久违了的清亮的眼睛之后,那些前尘往事又兜头而来,一幕幕在他面前闪现,根本不给他躲闪的余地。

他持着这幅卷轴呆立了许久,跪在地上的陈祐琮一动不动,站在他身后的怀恩也悄无声息,任他沉浸在前尘旧梦之中。

“起来吧。”他终于回过神来,发现陈祐琮还跪在地上。

“这幅画,是如何画成的?”陈见浚问。他看到海棠的肖像的时候,虽然觉得人物逼真,但因为他不认识海棠,所以只当是一幅画得比较用功的人像而已。而季灵芸,一直深埋在他的回忆里,今天又看到她在画里栩栩如生,才察觉到这样的画像原来能给人带来如此大的冲击。他开始有些理解为什么那些人怀疑张惟昭能招魂了。

“是以儿臣的面目为蓝本,然后加以细部修改而成。”陈祐琮答道。

“哦?谁把淑妃的面目记得这么清楚,让画者能够做出这么细致的修改?”陈见浚接着问。

“是儿臣。”

“是你?”陈见浚的语气带着疑问。

“父皇您是知道的,儿臣幼年在生过一场大病之后,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但自从开始跟着张道医清修诵经以来,接二连三做了几个梦,梦里总是梦到淑妃娘娘的慈颜,无比清晰,所以就记住了。”

“她,在梦里是什么样的?”陈见浚的声音里有微不可查的颤抖。

“她总是微笑着的,仿佛无所挂碍,很是清净自在。”

听完陈祐琮这句话,陈见浚暗暗松了口气。他非常害怕季灵芸怨他恨他。

“你可曾让张惟昭帮你设阵,与你母妃的亡灵对话?”陈见浚状若不经意地说出这句话。

但陈祐琮知道,这其实是一句试探,如果他顺着陈见浚往下说,就中了埋伏了,所以他恭敬答道:“张道医并不会招魂术。她倒是会一种叫做‘家庭系统排列’的医心术,让你和你惦念的人对话。这种医心术,是一个伟大的医心师海灵格创立的,他是老子的忠实追随者。究其本质,其实是天人感应之术。”

陈见浚当然并不知道海灵格是谁,但是一样新奇的观念,如果人们能够把出处说的清清楚楚,创立人说的有名有姓有师承,就能够使人们打消很多戒备。

陈见浚点了点头,垂下眼睛端起茶盅,啜饮了一口道:“淑妃可有什么感应给你?”

“儿臣感应到的是,母亲觉得,”陈祐琮在这里特意说是“母亲”而不是“母妃”,“因为有了儿臣,让她感觉生命很有意义。在这之前,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她非常感恩,因为有了孩儿,她不再孤单,她的生命得到了延续。她希望我好好地活着,带着她给的爱活下去。”

陈见浚这一天情绪都起起伏伏,到了这会儿,已经觉得很有些疲惫和麻木了。但陈祐琮的这番话,还是让他的心又激荡起来。原来她丝毫不曾怨怪吗?原来她是这么欣喜于他给她带来的这个孩子吗?

第八十六章 你知错了吗

要知道,大炎人对于神鬼、天道的敬畏是现代人难以想象的。正是因为对这些东西深信不疑,而又无力掌控,所以才会对巫蛊之术这么惧怕,对能够掌握这些技术的人这么戒备。

所以今天陈祐琮的这些话,陈见浚听进去了。他看向太子的眼神变得柔和,

道:“把画像带走,用鲜花香果好好供奉吧。我记得她是很喜欢这些的。”

陈祐琮躬身应答,小心翼翼收起画像。

“怀恩,提灯送太子一送。”陈见浚对怀恩说道。让自己的贴身侍从去送陈祐琮,也是陈见浚表达态度的一种方式。

陈祐琮道:“有劳公公了。”辞别了陈见浚,和怀恩一起出门去了。

怀恩提了一盏琉璃灯,在前引路,陈祐琮在后跟随。走出去懋勤殿有一箭之地,陈祐琮轻声问怀恩:“怀恩公公,她怎么样了?”

怀恩自然之道“她”是指的谁,答道:“吃了东西,涂了伤药,一直在睡。”

“她的伤……”

“不妨事。我看她精神旺健,性格坚韧,不是那种容易受惊吓的人。太子殿下不用太过担心。”

“有劳公公看顾。”

“老奴省得,殿下放心。”

说着走出了月华门。冯浩正在门外等候,见陈祐琮出来,连忙打着灯笼过来引路。

怀恩站在门边,看着两个少年渐渐走远。

今天皇帝和太子的一番对话,也让怀恩想起了诸多往事。当年他的好友张敏舍命保下的孩子,已经长成了一个有情有义、聪明过人的少年了。

刚开始陈祐琮把季淑妃的画像拿出来的时候,怀恩为陈祐琮捏了一把汗。

今天一天,皇帝陛下都在为张惟昭是不是在宫廷里使用了禁术而费脑筋。按常理,太子就应该离这些事情远远的,不要趟这个浑水。有些事情,陈见浚被小人蒙蔽,看不清楚,或者不愿意看清楚原委,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却看得很清楚。汪直和张惟昭素无纠葛,为什么会和她过不去?这分明是受命于金贵妃,想借张惟昭攀扯太子。

随着太子年龄渐长,越来越有主见,他在紫禁城和朝堂上的分量也越来越重了。而且陈祐琮和陈见浚不同,陈见浚敏锐多疑,情绪起伏很大,而陈祐琮的性格则要稳健沉厚得多。有许多臣子,其实对陈祐琮寄托了比陈见浚更多的期待。

这种局势的变化,使得金贵妃渐渐感觉到她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周旋自如。近两年许多巴结奉承她的人看她年长而无子,对她便不像以前那样唯命是从。这就让她生出许多危机感。

所以她想把自己对陈见浚的影响力延伸到太子身上,但迄今为止的策略却不是那么有效。

张惟昭是太后和太子都很倚重的人,拿张惟昭开刀,将巫蛊的嫌疑引到太子身上,这就是好大的一个把柄握在了金氏一系的手里。毕竟太子由张惟昭协助清修,是合宫人都知道的事情。

如果太子愿意向金氏俯首听命,金氏自然不会发难;如果他不肯合作,那么金氏就可以抓住这件事大做文章。

今日,对于金氏一系的所作所为,太子却不愿意一味躲避,而是主动找陈见浚陈情,把他对季淑妃的思念和祭奠放到一个光明正大的地方。若皇帝认可了,将来谁再告他私造亡母画像,招魂祭奠,就说不通了。

这招以进为退,说起来容易,其实也担了很大风险。今晚太子若是无法打动皇上,立时就可能被以私行禁术的罪名惩罚,严重的话还会动摇他的太子之位。因为巫蛊不仅是宫廷,也是读书人最忌讳的事情,如果是因为巫蛊案动议废太子,那些支持太子的文人想要找理由帮太子开脱,不是那么容易。

幸而皇帝陛下对淑妃娘娘还有几分惦念,对幼年丧母的太子也怀有几分愧疚之情,所以接受了太子的说辞,没有将太子对亡母的祭奠定性为巫蛊。

这件事情很有可能就这样不了了之了,不会再继续追查下去。但是这件事带来的影响,却不会那么容易消除。

皇帝在这件事之前一直抱着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他以为太子生母的死因只要瞒得紧紧的,不让太子知道,就可以让金贵妃和太子融洽相处。皇帝有一个说不出口的担忧,就是怕自己像父皇和皇族父一样,三十八岁就死去。如果他时日不多,他希望他的继承人能够善待金氏和她的家族。这就是他纵容金氏插手太子婚事的直接原因。

经过这件事之后,皇帝陛下应该能够感觉到,他的这个如意算盘未必打得响了。接下去他要如何筹谋,才能让局势如他所愿地发展,也就是既能让太子好好成长,成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又不使金氏的利益在太子力量壮大之后受损,这恐怕会让他非常伤脑筋。

太子今日兵行险着,成效着实不坏。但怀恩看得清楚,太子今天有这样的举动,不仅是为自己的利益长远打算的缘故,也是在为关在耳房里的那位姑娘洗脱罪名。

太子对那位姑娘的关切非同一般。

怀恩老早就注意到张惟昭了。

像怀恩这样的人,常年侍奉在一个情绪多变的皇帝身边,备受宠信,同时还得到后宫上下以及前朝大臣们的一致尊敬,确实不是一般地耳聪目明。

他之所以注意到张惟昭,是因为张惟昭的行事法度和后宫别的女子都不一样,却偏偏能同时得到太后娘娘和太子殿下的看重,就证明张惟昭确实有过人之处。

怀恩也和这个时代的其他人一样,对于神鬼、天道这些带有神秘色彩的东西怀有很深的敬畏之心。所以经过一系列的事件,他相信,张惟昭确实有异能,但却并不是带有污浊力量的巫蛊之术,他更愿意相信那是带有天地正气的道术。

在后宫和前朝,怀恩见过无数的人。其中,就算有人聪明些,模样好看些,有人愚钝些,模样平常些,但实际上差别并没有那么大。过得好不好,一是看为人,再有就是要看运道。

但有些人,就是与常人不同,放在人群里总是很容易显出来,比如当年的季淑妃,再比如张惟昭。

这两个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眼神特别清正,性格中都有常人所不能及的豁达和坚韧。

许多大有来头的后妃,没能诞下和保住皇子,但季灵芸一个以罪俘身份入宫的宫女却做到了,这除了机缘巧合,和季灵芸自身的个性分不开。

就说张敏、郑琦和田英这些人,都不是意气用事的人,但都可以为了保全小皇子而甘愿用自己的性命冒险,这也是因为被季灵芸感召的缘故。

只可惜季灵芸死得太早,不然她对于皇室的影响可能远不止留下了一个太子。从这一点上来讲,金贵妃确实是有先见之明的,她预感到季灵芸可能对陈见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所以当机立断下了手。

陈见浚从感情上很依恋金贵妃,但他和金贵妃之间的相处充满了腥风血雨,从来没有真正消停过。怀恩觉得陈见浚头痛、心悸的宿疾和这个有很大的关系。

若是有个性格恬淡而心性坚韧的女人陪伴在陈见浚身边,他的状态可能要比现在好很多。

在民间常有一种说法,说一位好的母亲成就几代人,一个糟糕的母亲也会毁掉几代人。

季灵芸已经成为往事了,张惟昭和太子之间会如何?怀恩并不知道。但是,他会尽他所能,替他的老友看护好太子,这是他在张敏自尽之前答应过他的。

当时张敏自觉难以逃脱金贵妃的毒手,早早就把自己的后事安排了。怀恩还曾劝慰过他,事情未必有那么严重,可以再等等看。谁知张敏一意孤行,没等金贵妃动手就自裁了。留下遗书说不愿没有尊严地死去,也不愿意牵连更多的人,宁可选择自己中意的死法。

既然老友能够舍生取义,他也能够信守诺言。而且现在太子成长得这样好,怀恩私下里甚至有种自家少年初长成的窃喜。

他见太子和冯浩的背影渐渐远去,自己也转身回懋勤殿覆命了。

这一夜,大家各怀心思地睡去。

第二天,陈见浚一早如常上朝、处理政务。到了下午,批过内阁呈递的票拟,伸了伸懒腰,在懋勤殿外走了几步舒活了一下筋骨,才像突然想起来耳房中还关了一个人,问怀恩:“那个道医现在如何了?”

“刚刚看着她的小子来回禀,说她上午在屋里打拳,好像是五禽戏之类,下午一直在打坐。”

“她倒是沉得住气。”陈见浚思忖了片刻,道:“带她到懋勤殿来。”

张惟昭进殿叩拜之后,垂首站立听命。

陈见浚一时还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昨天刚发过火,今天却又把人叫了来,他面子上有点抹不开。轻咳了一声,他开口道:“你知错了吗?”

第八十七章 你是怎么知道的

“知错了。”张惟昭俯首答道。

居然这么容易就认错?这倒让陈见浚有点始料不及。他继续问:“错在哪里?”

“对于皇帝陛下的健康状况,望闻问切,我只做到了望一样,其实我应该多加辩证,再做论断。不然我先给您把把脉?”张惟昭抬起头,表情很认真。

陈见浚简直要气笑了。

“朕这是在审问你!不是要让你来给朕看病!”就和刘太后不喜欢自称哀家一样,陈见浚平时在后宫并不喜欢朕这样的代称,但是一旦要强调自己的权威时,就会自称朕。

“不知我犯了何罪?陛下您要接二连三审问我?”

“你涉嫌巫蛊。”

“我并不会巫术,这个陛下您不是已经知道了吗?若您不确认这一点,还会容我这么一个危险的人物站在这里和您讲话吗?”

陈见浚一时竟无言以答。他并不是不擅长言辞的人,只是多少年没有人这样胆大妄为地跟他说过话了。谁没事干要噎这位敏感的皇帝陛下玩呢?所以听到这样的话他突然有点反应不过来。

顿了一顿,他才表情严厉地说道:“你上次胡言诽谤陈氏先祖,还没有治你的罪!”

“小道并非诽谤,而是据实相告。”

“你如何知道成祖这一脉,有相似的病症?历代帝王的脉案根本不是你这野道医能见到的。”

“是我据实推断而来。”

“你且说来,你是凭什么推断出来的?若信口雌黄,数罪并罚!”

“那可否先请陛下回答我几个问题。当年,先帝重登大宝之后,将您从太子府又接回紫禁城。当时您才九岁,那段时间,您是否很不喜欢讲话、不喜欢和人打交道,不喜欢嬉笑,时常会独自发呆?是否时常感到四肢僵硬,手脚冰冷?”张惟昭没有回答陈见浚,反而抛出一连串问题。

陈见浚又生起气来,厉声说:“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童年的那些遭遇,他根本不想再触及。这个道医,如此不知分寸,又一脚踏入他的禁区。

“如果是的话,您那时候就已经生病了。”

“笑话!你完全是在故弄玄虚、耸人听闻。我那会儿有没有病,我会不知道?”陈见浚那段时间虽然体气虚弱,经常用各种方式进补,却自觉并非染了什么病症。

“身体虽然没有病,心却生病了。或者说中毒了。”张惟昭低头稳声答道。

“心如何会中毒?”陈见浚皱眉道。

“因为那时,您的叔皇,不是在用一颗温暖慈爱的心在饲育还是一个小小孩的你,而是算计你、嫉妒你,甚至想要杀了你。如果爱是滋养的话,这些愤恨、埋怨和杀意就是毒。”

听到这些话,陈见浚有一刻甚至根本无法呼吸,他的身体也僵住了一动不能动。多年以来,对于他的叔皇帝陈怀钰对他所做的一切,不管是他的父皇陈怀慎、他的母亲刘氏,以及他的祖母孙氏,都在有意无意地回避。

他们会安慰他,这一切都过去了,从此不会再有人亏待他。会含糊地说陈怀钰此人心思阴狠,居心不良,让他小小年纪受苦了。他们希望通过这种抚慰,让他忘记从四岁到九岁所经历的那些惊恐、自卑和绝望,忘记那些责骂、嘲讽、苛求,以及精神上的凌虐。

他们根本不想听他讲,当年自己一个人被抛出紫禁城,与父母和祖母隔绝,他是多么孤单惧怕。也不想听他讲,叔皇虐杀他身边的宦官和宫女的时候,他是怎么恐惧到了极点。

他们对他优容慈爱,不吝惜满足他的各种要求。可是,每当他想要开始讲一点点他当年的遭遇,他们就顾左右而言他,或者直接告诉他,不要再说了,这没有意义。仿佛那些年他是怎么活的,他们根本不想知道,也不想看见。

他们觉得只要他父皇重新坐上了那把龙椅,一切都好了。父皇还是父皇,母亲还是贵妃,孙太后还是太后,他仍然是太子,帝国的继承人。至于以前的阴霾,忘掉就是,何必沉溺其中?

可他觉得他根本没好。叔皇虽然已经死了,可是却仍然活在他的梦中,在梦中斥责他懦弱无能,不堪大任;指摘他身姿不正,握笔的姿势不对,挑食,羸弱,总之一无是处;会在梦里责打他,持着滴血的刑具面目狰狞地走近他。

他还经常会梦到被不知名的怪物追杀,有时候这个怪物面目狰狞,有时候是看不见面孔的一团黑影。他在梦里拼命奔跑,追逐他的东西却如影随形,他时常会在被怪物抓住的那一瞬间醒来,之后就是长时间因恐惧带来的眩晕、心悸,会怕得不敢再入睡,睡眠不足的结果就是头痛。

当时只有金铃儿,愿意和他一起谈起旧事,听他一遍一遍讲述在梦里遇到的场景。而他对这个宫女的依赖,却又成了他任性、软弱的证明。

张惟昭问他那时候是否不喜欢讲话,是否时常会独自发呆,是否手足冰冷,都刚好切中了他的问题。

他那会儿整个人都是麻木的。他经常感到精神倦怠,走起路来有气无力、肢体僵硬。他常常想要挖个洞把自己缩进去,然后把洞口紧紧关上,不和外界有任何接触,就那么睡过去,一直睡到自己愿意醒来的时候再说。

幸而那会儿父皇重新登基之后,要忙于国事,忙着重新安置后宫。他的母亲刘贵妃,忙着保养自己因常年劳作受损的身体,忙着照顾更年幼的弟弟。祖母孙太后,干脆闭门不出,百事不问。而他们所有人,都对他怀有一份愧疚,所以就任由他三天两头地不去文华殿读书,而是躲在自己殿中沉溺于绘画。

在画里,他惊慌不定的灵魂可以得到放松和栖息。这样过了两年,他才慢慢喘息过来,才有力量,勉力学习去做一个合乎父亲期望的继承人。

现在张惟昭告诉他,他少年时的孤僻、僵硬和麻木,不是因为他天生阴郁、怪异,而是因为他生病了,中毒了,这让他有种百感交集的感觉。但是,童年和少年时期他一直承受着懦弱、性情不定,不是一个合格的继承人的评判。就是在现在,他仍然怀疑,有些朝臣背地里议论他多疑多思,不是一个合格的君主,只不会当着他的面说而已。他似乎一生都在与这种严厉的批评抗衡,现在,却有人告诉他,这种批评根本不是真的,他难以相信。

“只有懦弱的心才会生病,如果足够强大,如何会生病中毒?”陈见浚反问。

“不!所有的人都会生病,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这是生命进程中必然存在的一部分。”

“哪怕是圣人也是如此?”

“哪怕是圣人也是如此!”

“你这样说,难道不怕给自己增加一条诽谤圣人的罪名?”

“圣人之所以能成为圣人,就是因为他们不会无视自己的脆弱、痛苦和绝望。对,哪怕是圣人也会感到脆弱无助、痛苦绝望。但和常人不同的是,他们不逃避,正视它们,并从中觉悟。要不然的话,就不会有老子和《道德经》,不会有释迦牟尼的证悟。”

这一套,和儒家从小的教诲:“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三军可以夺其帅,匹夫不可夺志也”,非常不同。

儒家的这套教诲,是让人成为一个超拔于人性的道德楷模。而老子和释迦牟尼,是让人接纳自己,洞见人性,然后解脱。

讨论到这里,陈见浚觉得自己僵住的肢体开始松动了,呼吸也开始顺畅了起来。

他暗自长舒了一口气道:“好吧,你对朕少年时期症状的描述是对的。”陈见浚在这里用了朕自称,好像这个字是一面盾牌,可以抵御自己承认这些症状时可能遭遇的指责。

“但是,这是朕幼年特殊的际遇造成的。你说朕之前的历代先帝,都有类似的症状,又有什么依据?”

“因为从成祖之后,这一系的帝王,都从幼年时期被迫和自己的母亲分离,而且,都遭受过来自自己骨肉至亲的严重伤害。”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张惟昭抬起头,毫不遮掩地直视着陈见浚的眼睛。

陈见浚也看着她。张惟昭的眼睛似乎有一种奇异地吸附力,陈见浚有种投身入水,瞬间被打湿浸润的感觉。可是这水并不冰冷,而且有种强大的承载力,不会让他淹没窒息。

在听着张惟昭说这些话的那一瞬间,陈见浚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这个女孩子,不知是用何种方法洞悉了陈氏的许多秘密,是不是应该当机立断除掉她才对?

可是,在和张惟昭眼神交接的时候,这个念头却不知怎么瞬间退潮了。他想知道她是如何获悉这一切的。她的头,暂时先放在她肩膀上,他什么时候想拿来都可以。

“你好像知道不少宫闱秘辛。”他冷冷地说。

陈见浚自己,从幼年就被迫和母亲分离,这是世人皆知的事情。但他的父皇陈怀慎,从小就没有和生母在一起生活过,这却是宫廷里秘而不宣的隐事。

第八十八章 家族命运的轮回

陈见浚的祖母孙氏,最初是他的皇祖父宣宗的贵妃,当时宣宗继位多时无子,孙氏命自己的贴身宫女服侍宣宗,宫女有孕,被孙氏藏在密室,孙氏却对外假称自己怀孕,最后宫女诞下的皇子,就成了她的儿子,她由此扳倒了当时的皇后胡氏,自己成了皇后。

宣宗因为宠爱孙氏过甚,默许和支持了她的这一举动。

这件事,陈怀慎本来并不知情。

当年他兵败被俘,他的母亲孙太后当机立断推举陈怀钰上位,他在瓦剌听到这个消息,简直五雷轰顶、万箭穿心。

一个当了俘虏、丢了皇位的弃子,还能活着回归故国吗?

但也先并没有杀他,认为杀了他反而会使大炎众志成城,让瓦剌无机可乘,于是将他放回。

等他回到京城,有人私下里跟他披露,说他并不是孙氏的亲生儿子,因此孙氏对他并没有母亲对儿子割舍不断的感情,一旦他没有用了,就可以丢弃。陈怀慎本来不信,只觉得这是小人挑拨离间,后来他被囚禁在南宫,缺衣少食,孙太后并没有来周济关怀他,反而回避和他接触,在一天天变得更绝望之后,他接受了这个事实。

后来他重新登基,孙太后依然地位尊贵,但皇帝和太后却很少相见。孙太后关起门来自己过日子,对外界不闻不问。

陈怀慎曾多次设法寻找生母的踪迹,但都没有消息。

这一切,陈怀慎曾酒后向刘贵妃倾诉,而刘氏后来又告诉了儿子陈见浚。陈见浚曾经因孙氏派金铃儿保护自己而对她心存感激,知道这一切之后,心肠也淡下来了几分。他知道这是自己的母亲刘氏乐意见到的。

而陈怀钰的身世,也甚是曲折,名义上他是宣宗身边随侍的宫女吴氏所生,实际上却是宣宗在宫外风流的结果,为掩人耳目,抱进宫里由他信任的女官吴氏抚养,吴氏也因此被封为贤妃。

问题是,这些宫闱秘闻,张惟昭一介草根道医,是怎么会得知的?刘太后虽然熟知这些往事,但陈见浚知道她是断然不会把这些事情透露给张惟昭的。陈祐琮更加不会和张惟昭谈起这些,因为很多事情他并不知情。

“你说过你并不会禁术,也不能招魂。那么你是怎么知悉这些淹没已久的旧事的?”陈见浚是一个敏锐善感的人,但同时,他也是一个在位二十年的帝王,积威甚深。所以当他质问张惟昭的时候,张惟昭能够感觉到他散发出的威压。

但是她并不害怕这种质疑,她的眼神毫不回避,道:“我不熟悉鬼,但我知道人。父母的命运,经常会在子女身上重复,除非有强大的力量介入打破这种轮回。你的命运,就换了一种形式在太子身上重现。而你,也重复了你父皇的命运。所以我推断,你幼年的孤苦,并不是一个偶然事件,太子幼年的孤苦也不是。这是一种家族业力的轮回。”

陈见浚的瞳孔急剧收缩,他同时被两种力量拉扯,一方面,他很想从墙上扯下来那把天子宝剑,把面前这个妖道戳个对穿,另一方面,他又想追根究底,质问她凭什么说他的儿子身上重现了他当年的命运?难道是在责难他没有尽责做好一个父亲?天知道他已经尽力在周旋和保全了,对太后、太子和金铃儿来说都是如此!

两种力量牵扯的结果就是他在御案前走来走去,突然抓起案上的玉镇纸,咔嚓一下掼到张惟昭脚边摔得粉碎。努力稳住咻咻的怒气,他用手指着张惟昭的鼻子说:“你跟我说清楚,什么叫我的命运在太子身上重现?什么叫家族业力轮回?若说不清楚,别以为我不会把你发落到菜市口!你说出这样的话,哪怕是太后也不会再回护你!”菜市口是刑场所在的地方。

“陛下,”张惟昭行了一个道礼,“请您静心细想。您之所以听了这话这样恼怒,难道不是因为您心里十分清楚,太子幼年的经历和您十分相像?一样的身份尊贵,却又活得十分孤苦。这并不是因为您没有尽责,相反是因为您十分尽责的缘故。”

“什么叫尽责才会如此?”

“因为您十分尽责了履行了陈氏子孙的命运。正是您和您的祖辈、父辈,以及太子承受了这些痛苦,才消除了太宗、成祖得天下时兵刀纷争、血肉仳离所凝聚起来的怨气。只有怨气消散,这天下才能迎来承平盛世!”说道这里,张惟昭的双目炯炯有神,望向陈见浚。这样的话语、这样的眼神,令陈见浚有种被深深震撼的感觉。

但陈见浚内心的怀疑和警惕仍没有完全消除:“难道太宗、成祖不该驱逐达虏,一统江山?”

“太宗、成祖自然是天命所归。正因为是天命所归,才肩负了旁人所不能肩负的重担,承担了旁人所不能承担的业力。渡人者,不止是菩萨低眉,也有可能是怒目金刚。”

“你不是道医吗,怎么又扯上菩萨和金刚了?”

“不管是佛还是道,甚至是西洋传教士,最终的‘道’都是殊途同归的。”

说完这些,陈见浚和张惟昭同时沉默了下来。

陈见浚背着手,透过窗口,望向窗外辽远的蓝天,静静站立了许久。方才被激起的怒气,一时消散,让他有种突如其来的轻快感。

自己多年来的苦痛,原来并不是因为自己的懦弱,而是因为要为陈氏家族和天下人消除业力?原来自己的对苦难的承受,并不是无谓的挣扎,而是有价值有意义的!

这就是道法对个人命运的解释吗?

怪不得历朝历代都有帝王沉浸于道法,原来道法之中确实有意想不到的境界。但是这样的境界却不是容易达到的,因为一念之差就可能成魔。就在方才,自己还想拿剑让张惟昭血溅五步。

他转过身,再问话的时候已经平和了很多:“怎么样才能使业力尽快消散,迎来天下升平?”

张惟昭摇摇头:“没有速成法。只能一次一次承受痛苦,一点一点修行。任何速成之法,都有可能引来心魔反噬,欲速而不达。”治愈内心的创伤,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越是人生早期的创伤,需要的时间就越长。

“如何才能修行?”

“其实一饮一啄,都可以是修行。但是刚刚开始的时候,还是需要借助诵经、打坐这些外在形式,来使自己生出一种清静心。”

“就像你协助太子清修那样吗?”

“确是如此。”

“你弄的那个放满沙子的盘子,也是清修的一种方式?”

“是这样。那个叫做沙游,除了沙游之外,绘画也是一种非常好的清修方式。”

陈祐琮不禁想起来,当年他刚刚从太子府回到紫禁城,三魂七魄就像掉了一半,自己躲起来画了两年画,才有了一点把魂魄都找回来了的感觉。原来那个时候,自己就无意之间实践了道法。于是对张惟昭的话更加信服。

沉吟了片刻,他朝门外唤道:“来人!”

“老奴在!”怀恩即刻从外走了进来。方才他遣走了站在廊下的小宦官们,亲自在外候命。

“传朕口谕,即刻封道医张惟昭为昭明真人,入西苑飞仙观修行,享皇家供奉。”

“是!老奴领命!”怀恩答道。

“谢主隆恩!”张惟昭拜谢。

“望你勤加修行,莫要辜负朕的期待。”

张惟昭抬起头:“是!望陛下也修为日增,为天下人消解灾厄。”

“好!朕愿与你共勉!”陈见浚依稀又找回了几分少年意气。

张惟昭跟着怀恩从乾清宫往外走。和刚刚在懋勤殿的意气风发不同,现在的她满脸都是疲惫。但是还是尽量把腰背挺直。

刚刚,她仿佛是做了一个超长的心理咨询,而且只能成功,不能失败。这几乎耗光了她所有的能量。

在和陈见浚的对话中,她使用了多种技术,其中包括精神分析、家庭系统和意义疗法。

用精神分析用来解读陈见浚的童年创伤,用家庭系统分析陈氏的家族历史对个人的影响,用意义疗法赋予陈见浚的个人苦难以意义。

精神分析认为一个人生命早期的经历奠定了个体生命的基调,越早期的经历对人一生的影响越是深远。所以陈见浚一岁和父亲分离,四岁和母亲分离,并遭到叔父的严重虐待,是他一直无法愈合的心理创伤。

从家族系统的角度来看,在生命早期就和父母分离,是这个家族的一个基本模式,每一代人都在以不同的方式重复这个历史,尤其是被当做继承人培养的那一个人。比如陈祐琮,从出生到六岁,都没有见过父亲。六岁认父,却又马上遭遇母亲的死亡。

张惟昭觉得这个模式当中还有很多的内容值得挖掘,只是她现在掌握的信息有限,只能先给予一种整体框架性的解释,还没办法做更细致地梳理。

而意义疗法的使用,是今天张惟昭最满意的部分。

第八十九章 梅花领扣

所谓意义疗法,就是引导来访者为他的生命活动寻找意义,用积极的态度阐释生命。意义疗法是怎么起作用的?心理学家维克多·弗兰克讲述过这样一个案例:

有一个年长的医生来找弗兰克,他患有严重的抑郁症。他的问题是他挚爱的妻子已经去世两年了,他仍然无法从深深的悲痛中走出来。弗兰克反问他:“医生,假如你先过世,你的妻子必须存活,她将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医生说:“喔,对她而言那很可怕,她一定会受很多苦?”

弗兰克说:“医生,你看,她免除了这样的遭遇,是你使得她免受痛苦,但你必须付出代价,活下来及悼念她。”

医生没有说话,走过来握了弗兰克的手,然后沉着地离开了。

弗兰克帮他发现了他痛苦的意义,他的痛苦就不再那么难以承受。

而弗兰克本人终其一生也在为他自己的生命寻找和创造意义。二战的时候,德军侵入维也纳,作为犹太人的弗兰克一家面临危险。已经获得美国护照,本来可以逃脱厄运的维克多·弗兰克,为了自己深爱的父母和妻子留在了维也纳,和全家人一起被送进集中营。对家人的爱和惦念让他在集中营里坚持活了下来,但在1945年他被从集中营解救出来的时候,发现他的家人全都死去了。其中他所挚爱的妻子,就死在纳粹投降的前一刻。

弗兰克承受了巨大痛苦,但是他却从痛苦中参悟出一套乐观积极的生活哲学,认为即使面对无可改变的厄运,人们也能找到生命之意义。他创立了意义疗法,成为了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心理学家之一。他一直到老年都保持生命活力,六十七岁的时候拿到了飞行员驾驶执照,八十岁的时候还去攀登阿尔卑斯山。

而今天,张惟昭就是采用意义疗法,引导陈见浚,去发现他童年时期的苦难的意义。

这一年,通过和刘太后、陈祐琮以及陈见浚的接触,观察他们,听他们讲各自的故事,张惟昭发现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家族。这个家族的人敏锐、善感,他们会为了权势而相互争斗,但也会因为伤害了家人自责和自我攻击,尽管他们经常意识不到这一点。他们很希望成为卓越的政治领袖,另一方面却又展现出出色的艺术才能,有时候,这两种倾向并不能很好地融合,而使他们产生分裂感。

争权夺势免不了要杀戮,甚至是在骨肉至亲之间。而他们又因为这些家族成员之间的背叛、伤害备受煎熬,深感痛苦。这种痛苦又导致行为的偏执,从而带来更多的伤害和痛苦。所谓轮回,就是这么回事。

从这个角度来说,陈见浚的苦难并不是他个人的苦难,而是整个家族的苦难。因为他从内心十分忠诚于这个家族,所以深深沉浸在这苦难的轮回之中,无法自拔,甚至潜意识地要把这种轮回延续下去。

而他们这个家族的历史,又是这个时代许多家族沉沉浮浮、挣扎求生的历史的缩影。

作为皇帝,如果陈见浚能够正视自己的痛苦,并寻求解脱,成为一个心地清明、能量充沛的领袖,确实是在为天下消除灾厄,减少动乱,谋求福祉。

所以张惟昭才会对陈见浚说,他所承受的痛苦,是在为陈氏家族承担业力。他的修行,也是为天下人的修行。

陈见浚并不能完全看清其中的逻辑,但是他的直觉让他愿意去相信张惟昭的话。

而且他对张惟昭的信任,也符合张惟昭的个人目标。这当然是张惟昭有意寻求、努力获得的结果。但她并没有使用阴谋手段来获得这一切,她用的是阳谋。

怀恩走得很慢,似乎有意让张惟昭恢复一下精气神。微风拂过额头,夕阳斜照在脸上,张惟昭绷紧了的心弦慢慢放松了下来。

他们一路往北走,张惟昭要先去长乐宫向太后做个交代,然后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准备搬家。

张惟昭突然意识到,自己等于又换了一个老板。最初入宫,是太后召她进来,现在,她主要的服务对象变成了皇帝。这算升职吗?张惟昭自嘲地笑了笑。

走了一段路程的时候,张惟昭开口说道:“怀恩公公,我有件事想请教您。”

怀恩回过头道:“昭明真人不必客气,请讲。”讲到昭明真人这几个字的时候,怀恩嘴角挂着笑意,似乎觉得称呼张惟昭这样的小丫头为“真人”是个很有趣的事情。

张惟昭听到怀恩这样称呼她,自己也觉得很有意思,也随之微微而笑。但是想起来自己要问的问题,心情不由得又转向沉郁。

“您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我想请教您,司礼监可有这样的一套程序或者规矩?若有人在执掌刑法的时候,滥用暴力,置人于死,就可以通过这一套程序起诉和定罪,让杀人者得到应有的惩罚?”张惟昭问得异常认真。

怀恩知道她为什么这样问,她是不甘心绿萝就这样平白死去,想为枉死的人讨回公道。但是,这哪有那么容易?尤其对方是这个宫里品级最高的太监之一,背后还有金贵妃撑腰。他说道:

“宫里并无这样的规矩。”

“那若有无辜的人受刑而死怎么办?”

“会去内刑堂受刑的,要么是失势的人,要么是无足轻重的人。一般这两种人死了就死了,并不会有人认真追究。”怀恩简短地回答,但说的却是不加掩饰的大实话。

张惟昭点头道:“我明白了,多谢公公!”

其实她也猜到,在大炎宫廷里,不会有这样的一套纠错程序,为无辜被冤枉的人洗清罪名,申诉冤枉。但是她还是想再确定一下。

再确定一下,她就可以更加坦然地告诉自己,你是无法通过朝廷和皇室来为绿萝这样的一个小女孩伸张正义的。因为在他们眼里,她比草芥还不如。所以,张惟昭只能自己来。张惟昭的嘴角挂上了冷峻的微笑。

绿萝的命,在汪直、金贵妃眼里,无比轻贱,在张惟昭眼里,分量却非常重。

出了月华门,走到西侧夹道的时候,怀恩慢慢停住了脚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匣子,递给张惟昭,道:“这是太子殿下托我转交给你的。”

张惟昭接过匣子,打开看时,却见里面是一枚金镶玉的并蒂梅花领扣。一般金镶玉很容易落俗套,这枚领扣却既华贵又雅致,金丝拉出的花蕊细腻精美,羊脂玉的花瓣柔和端庄,作为底座的金扣也玲珑可爱。

无论是陈祐琮,还是绿萝,都喜欢送她有梅花印记的东西,他们好像认定了她性格的倔强就像是梅花的坚韧。

领扣,皇宫里只有有身份的女人才能佩戴。比如太后、皇后、贵妃可以戴,才人、选侍这样的低阶嫔妃就不能戴。这些规矩,张惟昭进宫一年,已经知道得很清楚了。送她领扣,含义不言自明。

太子应该是早先没有预料到,她这么快就被放出来了,所以托怀恩送领扣给她,告诉她,无论遭遇到什么,他都和她一起承担。梅花,在大炎人眼中是感情忠贞的象征。

张惟昭没有推拒,她把匣子放到怀中,对怀恩道:“多谢公公。”

怀恩点点头,也不多言,两个人继续往长乐宫方向走去。

几天不见,太后明显憔悴了。

看见张惟昭是四肢完好地自己走着回来的,太后竟然掉下了眼泪。她这几天担惊受怕,只怕在她还未及救援的时候,张惟昭就已经被他们下狠手害了。就算不死,打坏了打残了可怎么办?

虽然这几天她不时接到消息,说张惟昭人好好地关在东暖阁后面,并没有遭大罪,她也使人好好暗地里照拂她,但看不到人她还是不放心。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不再把张惟昭当做一个服侍她的下人,而是视为自己的孩子一般。平时还没有十分觉得,这次张惟昭出事之后,她最担心的固然是太子是否会因此受牵连,但张惟昭的安危,也让她十分牵肠挂肚。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太后擦拭了眼睛说:“既然已经没事了,就不必出宫去了吧?”虽然她之前已经准许张惟昭出宫,可是现在她觉得,张惟昭出宫也不安全,还不如老老实实呆在长乐宫。她打算封张惟昭个女官的头衔,让她就在自己眼皮底下,看谁还敢趁她没留意的时候动她的人。

“启禀太后,”怀恩上前一步垂首说:“陛下已经封张道医为昭明真人,入西苑飞仙观享皇家供奉。陛下还说,他以后也要勤于修行,为大炎百姓、江山社稷积福。”

太后不成想会有这么一出,一下子愣住了。她看了看张惟昭,张惟昭冲她眨眨眼睛。

太后冲着怀恩说:“皇帝有心了。他的这份心意,一定会上达神明,护佑我大炎社稷昌明、百姓丰足。”

第九十章 还好吗

“太后娘娘的祝愿,我会转呈陛下。老奴即刻就去准备昭明真人的封赏事宜,先告退了。”

太后颔首,怀恩退了出去。

太后这才转向张惟昭道:“这事儿闹的,一忽儿要治罪,一忽儿又要封赏。皇帝是怎么跟你说的?”

“这几天有劳太后娘娘惦念了。”张惟昭先没有马上回答太后的问题,而是拱手为礼,深深一拜,俯下身去。

“唉!”太后却长长叹息:“也怪哀家没用。弄得随便什么人都敢把手伸到长乐宫来作妖。”她从年轻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没有那种杀伐决断的资质,想着自己只要生儿育女,尽好自己的本分就行了。可是,现在她却很为这一点沮丧。若是她也像当年的孙太后一样有运筹帷幄的本领,看谁还敢动太子一根手指?敢随便作践她的人?

“不!太后娘娘,若不是您和太子救助,恐怕我早就死在汪直他们手中了。所以请您千万不要责怪自己。”张惟昭劝慰道。然后话锋一转:

“您刚才问我为什么突然被封为真人,这里面情势颇为复杂,简要来说,起因是,有人想通过粉桃的死,诬陷我和绿萝使用巫蛊之术。若我的罪名坐实,和我一起清修的太子也会被牵连。”

“这个我一早就明白。”太后点头。

“而我在这几天,被皇帝陛下接连亲自审问,其间,我向他证明了,我和绿萝并没有害粉桃,我没有使用巫蛊,我所做的一切,包括给亡人画像、协助太子清修,帮助太子和他的亡母对话,用的都是道法,而不是禁术。”

太后继续点头。她知道张惟昭说的虽然简单,但巫蛊是如此敏感的问题,她的儿子又一贯多疑,要说服他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续而,我又向皇帝陛下陈述,我观他的气色,似多有夜间多梦,惊悸盗汗,少眠头痛的症状。所以建议皇帝陛下清修悟道,有道法护佑,可使身体康泰,心思清明。”

太后是知道皇帝的这些毛病的,时好时坏,多少太医看过了,都没有彻底根除。她虽没跟张惟昭详谈过这些事,但是她并不奇怪张惟昭能看出来。相处到现在,太后已经十分信服张惟昭的本领。

只是,她还是想听张惟昭解释一下,她这个对道法一向冷淡的儿子,现在怎么突然转性愿意修道了?

“皇帝真的说了要清修?”太后问道。

“是的。皇帝陛下是这样说的。所以才有了敕封真人的事情。太后娘娘,您可记得,最初您召我入宫,是因为觉察了太子殿下内心的苦楚,所以希望我能够替太子医心。”

“当然不会忘记。太子现在,可比那个时候好多了……”想起去年那段时间太子被心魔折磨,憔悴恍惚的样子,太后仍然觉得心疼。

“皇帝陛下的心,也生病了。”张惟昭轻轻说,“从幼年时就开始了。若要拔除宿疾,医术和道法缺一不可。”

太后听到这些话,怔忪了半天,才长长叹息了出来。陈见浚幼年时期的那段孤苦岁月,始终是太后的心头刺。她简直不敢回想他当时那么小小的一个孩子,是如何在那位叔皇帝的淫威下熬过来的。

太子是她的孙子,她心疼,皇帝是她的儿子,她如何不心疼?只是这个儿子,表面上对她恭敬,实际上却不亲近,经常让她有种有力无处使的感觉。

既然他愿意清修,那就清修吧。张惟昭的手段她信得过,如果能减轻困扰皇帝多年的失眠、头痛,那真是很好的事情。

“那就请你好好使用道法和医术,为皇帝减轻病痛吧。这也确实是造福万民的事情。”太后又是一声叹息。皇帝的一个决策,就影响到无数人。所以有一个神识清明的皇帝,确实是社稷之福。还有,太后私下里认为,皇帝之所以长久以来被金贵妃抓得牢牢的,八成是被什么狐媚之术魇住了,若是能够通过清修祛除邪魅,之后皇帝没准就会看清金贵妃的真面目,不会让她再肆意胡为了。

“只是,因皇帝早年并不亲近道法,西苑的道观,除了灵济宫、朝天宫,其他地方这些年并没有好好修缮。飞仙观,宣宗还在世时曾经有个长公主因幼年多病,在那里修行,一生不曾婚嫁,四十多岁仙去的。那之后,好像只有几个道姑日常供奉香火,打扫庭院,其他就没有什么人了。”太后对张惟昭新的工作地点不满意。

“那确实是清静之地,适合修行。”张惟昭笑道。

太后本来担心她去了那样一个地方恐怕会觉得冷清,但看到她这样豁达也就释然了,道:“后院里的那些小宫女,你看上什么人,就可以带过去使唤。”

她这样一说,张惟昭又想起了绿萝,不禁内心刺痛。她掩盖住了这些疼痛,神色如常向太后说道:

“修行是要缘法的,看机缘吧。”

太后缓缓点头。

两个人正说着话的时候,亲自守在廊外的香玉进来回禀:“太子殿下来了。”

“快进来。”太后道。

说话间,太子已经从门外大踏步进来了。一进门,陈祐琮首先把眼睛投向张惟昭,快速打量,似乎在确定她是否真的一切安好,然后才把眼睛转回来,向太后请安施礼。

太后赶快叫起。

“祭奠过你母妃了?”太后问道。

“是。劳祖母惦念了。”太子恭敬作答。今天是季淑妃的忌日,所以他就没有去文华殿读书,而是先后去了奉慈殿和长寿宫焚香祭拜,诵经超度。方才从长寿宫出来,他立马得到消息,张惟昭已经从乾清宫回长乐宫了,他回自己殿中换了衣服就马上赶到长乐宫来。

太后见陈祐琮不断往张惟昭那里看,晓得他的心思,就把话题带了过去:“惟昭已经被你父皇封为昭明真人,要到西苑飞仙观修行了。”

“是,我已经知道了。”陈祐琮回答。

这个回答让太后感到欣慰。太子消息这样灵通,说明他在不显山不露水之间已经有了自己的人脉和根基。

陈祐琮看向张惟昭,内心百感交集,有很多话,却不好说出来,只问了一句:“你还好吧?”

张惟昭点头微笑:“还好。”

陈祐琮就又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了。

张惟昭看三个人在这里面面相觑也不是个事儿,就跟太后告退,她要去收拾一下东西。放在长乐宫西跨院的沙盘、沙具,前段时间做的笔记,她打算都带到飞仙观去。

张惟昭从殿里出来,看到香玉站在外边廊上。她上前对着香玉深深一礼道:“多谢那日相助!”

香玉忙还礼:“不敢当!我们自然应当相互支应。”香玉以前和张惟昭亲近,存了利用的心思,还暗藏着许多嫉妒之情。现在经过这一次的风波,倒去芜存菁,真正有了几分过硬的交情。

“我去西跨院收拾东西,即日起就要搬到西苑飞仙观去了。”张惟昭简短地交代了自己以后的去向。

方才怀恩带张惟昭回来,太后遣走所有近侍,站在殿外候命的香玉也不敢离太近听壁脚,因此还不知道张惟昭要去飞仙观的消息,乍然听到吃了一惊:

“为什么要到那个地方去?”飞仙观近些年甚是凄冷,这算是被流放了吗?

“皇帝陛下封我为昭明真人,让我到飞仙观修行。”

香玉楞了一下,马上深深万福道:“如此恭喜昭明真人,愿您修为精进,早证大道。”香玉是个人精,闻言马上改了口气。

张惟昭还礼,向香玉道别,向西跨院去了。

香玉望着张惟昭的背影,内心十分感慨。张惟昭进宫短短一年,不多时就得到了太后和太子的信重。这次被攀扯到巫蛊案中,只说是不死也要脱层皮,没想到却有这样儿戏般地转折,她不但好好地从内刑堂出来了,还被皇帝赏识,御封为真人。这个世上,有哪个人十几岁就能够得到真人的封号的?

真是不同人有不同命。香玉至此彻底打消了对张惟昭的嫉妒,打算好好把分内的差事做好就行了。

张惟昭来到西跨院,打开沙盘室的门,看到屋子中间的沙盘,墙边架子上的沙具,窗边的植物,所有的这一切都和她前世生活的场景十分相似。这熟悉的场景,让她忽然放松了下来,她坐进座椅,过度消耗后的疲惫让她进入了一种恍惚迷离的状态。

她仿佛又回到了前世,刚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打算稍微休息一会儿,就出门回公寓。今天太累了,晚上就不出去了,做两个小菜,在公寓一边喝啤酒一边看电视好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穿着象牙色圆领袍服,头戴玉冠的人出现在她面前,用关切的眼神看着她。张惟昭内心感到十分奇怪,这是搞什么古风cosplay的coser误闯到她工作室里来了吗?

这个穿着古装的coser不断重复着一个名字:“阿昭!阿昭!”

阿昭是谁?对方好像是在叫她,但是这并不是她的名字。

对方看她一直没有回应,着急地抓住她的手。张惟昭受伤的手指被碰痛了,“嘶嘶”吸气,使劲儿想把手收回来。

这疼痛把她唤醒了过来,她发现陈祐琮正半蹲半跪在她的椅子前,扎煞开手,用一种饱含心痛和歉疚的眼神看着她。

第九十一章 背靠背作战

“对不住,我碰到你的伤处了。给我看一看怎么样了好吧?”

说着轻轻执起她的左手手腕,把她手指上缠绕的布带解开,结着血痂的光秃秃的手指露在太子的眼前。

太子的心紧紧收缩在一起,呼吸也开始变得沉重。他困难地开口说:“是汪直干的吗?”

“是汪直指使田茂干的。”张惟昭把他们的名字和面孔都记得很清楚。

“阉贼竟敢如此!”陈祐琮的牙关紧紧咬在一起。他平时一向温文有礼,这次骂出脏话,是心里实在恨急了。

“我只是被拔了一个指甲,可是你知道吗?”张惟昭的眼睛定定地直望着陈祐琮,“绿萝的指甲,十个全都被拔掉了。有一个还是当着我的面拔的。在她死的时候,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了。”

张惟昭的眼神很空洞,陈祐琮以前从没见过张惟昭流露出这种哀伤和灰暗的神情,这让他非常难过和愧疚:“对不住!对不住!是我连累了你们!绿萝不会枉死的,我一定会替她讨回公道!”一边说着,一边两个手小心地把张惟昭的手合在掌心,温柔地捧握着。

手上传来的温暖,突然给了张惟昭很大的触动。她闭上眼睛,眼泪大颗滴落。数日来的难过、愤怒和疲惫,积累到现在,终于无声地倾泻了出来。

陈祐琮站了起来,将张惟昭的头揽到自己胸前来,轻轻用臂环绕着她,安静地陪着她。

过了一会儿,张惟昭推开了他,用袖子擦拭干净面颊,说:“我好了。”神色恢复了平静。

陈祐琮道:“我今后定会护住你,再不叫你受这样的苦!”他虽然现在力量有限,但是他愿意为了今日的诺言拼尽全力!

张惟昭站了起来,与他对视,低声却坚定地说道:“不是你护住我,而是我们要成为队友,相互守望,并肩作战!”

陈祐琮回望着张惟昭,眼睛闪闪发亮,仿佛有一小簇明亮的火焰在他瞳孔中燃烧,他回答道:“好!我们一起为我们的未来而战!”说完这句话,他觉得身上充满了力量,仿佛再多的困苦都难不倒他。

“我不日就要去飞仙观修行了。”张惟昭说。

“我知道,我会使人把观里好好修葺整理。”陈祐琮说。

“不要去!”

“不要去?”

“是,我自有安排。”

陈祐琮虽然不明白张惟昭为什么这样说,但还是答道:“好。”

“有件事我想请你帮我做到。”张惟昭又说。

“好!你尽管说。”

“我们既然是队友,就要相互信任。这样在作战的时候,就可以放心地把后背交付给对方。所以,我想请求你的信任,哪怕我以后暂时做了你无法理解的事情,也都请你要信任我!”

“好!”陈祐琮回答得无比痛快!

这痛快的回答让张惟昭笑了:“你不问我会发生什么事吗?”

“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信你!”

少年直白的热情,让张惟昭内心喟叹不已。真正十几岁的年纪,就是这样单纯而明朗的吧。

然而有了她这样的一颗老灵魂之后,就明白许多事情单靠热情是不行的。所以她还是要说清楚,来防患于未然。

“此后我会协助皇帝陛下清修。就像当初与你一起做的工作一样。”

听到这里,陈祐琮顿了一下,但他还是平稳地说:“好,我知道了”。

张惟昭接着道:“在这个过程中,定然会有各种流言。最容易被拿来做文章的无外有两个:其一,我谙熟巫蛊,迷惑君王。其二,我卖弄风情,与皇帝有私。或者是两个谣言混合在一起。”

作为心理医生,她十分明白心理治疗会使心理医生和来访者产生什么样的深度链接。这种链接,在现代社会,会被控制在严格的治疗设置之中,不会引来误会和非议。但是在现在这个时代,尤其是陈见浚的特殊身份,肯定会引来各种怀疑,更不要说有些人还会故意煽风点火、大做文章。

去预见这些丑陋的事情,感觉并不好。但任何一个项目,如果想要成功,一开始的时候就要把最差的情况估计进来,拿出应对方案,才有可能顺利完成。

她想替绿萝伸张正义,她想保护自己,她想维护自己所珍视的原则和珍视的人,这其中也包括陈祐琮和太后。这些目标和陈祐琮的目标是一致的。他们建立攻守同盟顺理成章。但是这种同盟,除了目标的一致,还需要精神的默契。她不希望在某些关键的时刻因为盟友之间的相互猜疑而功亏一篑。

陈祐琮听了张惟昭说的这些,神情依然真挚安定,道:“我不相信别人说的,我只相信你告诉我的!”

张惟昭本来还准备了一些说辞,用来巩固陈祐琮这个合作伙伴对她的信心,可是陈祐琮这种完全信任、毫无保留的态度,反而让她卡住说不下去了。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站在那里。刚刚一直在斗志激昂地说着话还不觉得,一安静下来,张惟昭发现原来两个人站得这样近,对方的呼吸声她都听得很清楚。

而这个呼吸声现在正在逐渐加快。陈祐琮的身体也在向前倾。

他的一只手,轻轻搭上了张惟昭的上臂。指尖还带着点微微地颤抖。

张惟昭的手臂非常坚定直接地搂住了陈祐琮的肩膀,给了他一个紧紧地拥抱。

陈祐琮的心狂跳不已,双臂环住张惟昭温暖而柔韧的身体,不敢相信这样美好的一刻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

抱了一下,张惟昭随即放开了陈祐琮。

陈祐琮的手松开之后,简直有种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的感觉。

他小声低沉而热烈的说:“我不会辜负你!我不会辜负你!”

这句话虽然简单,但其中不知道包含了他的多少心路曲折。当初他第一次向张惟昭倾诉衷情的时候,张惟昭说只接受一对一的感情,他说他有很多不得以,但不管怎样,他心里只会有她一个。张惟昭反问说,心里只有一个,身体还是要广泽六宫是吗?

他无言以答。他没有办法回答是因为,他觉得如果他不按照父皇的意志纳了叶彤樱,恐怕就会失去太子之位。失去这个位置的下场,很可能就是失去性命。这种结局让他感到恐惧。

但是现在他发现,这并不是他最恐惧的事情。他最恐惧的是,失去她,失去自己的内核,做父皇和金贵妃手中的傀儡,像行尸走肉那样活着。所谓生不如死,就是这样。

所以现在,他不打算因恐惧而妥协。他想要她,也想要太子的位置,想要将来君临天下,和她分享、分担他所有的一切。

他会为了这个结果全力以赴,如果输了也不后悔。

张惟昭微笑着看着陈祐琮。这个少年身上有种蓬勃的力量,好像就要破壁而出。她也不知道刚才为什么突然生出了拥抱他的念头,但就是想这样做,所以毫不犹豫地这么做了。这个拥抱的感觉还不错,少年人身上特有的清新的气息,现在还留在她鼻端。

两个人相对傻笑了一会儿,张惟昭说:“我要收拾沙盘和沙具了。”

陈祐琮说:“我来帮你。”说着和张惟昭一起动手。

在收拾东西的过程中,两个人的目光偶尔相对,就又会莫名其妙地微笑。

张惟昭拿起一个布缝的手掌大的娃娃,这个娃娃是个小女孩的样子,穿着粉色上衣,草绿色的裙子,头上梳了双丫髻。

“这个娃娃,还是绿萝缝的。”张惟昭叹息道。

陈祐琮想了一想道:“我会设法找出绿萝的尸骨,好好安葬。”这样,也许能减轻一点张惟昭的难过。

“我替绿萝谢谢你!”张惟昭轻声说。

张惟昭的敕封仪式定在三日之后在飞仙观举行,将由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主持。在敕封典仪之前,张惟昭要求回玄妙观探望师父,太后恩准了。

最近发生在深宫的这些事情,张荣鲲并不知情,看到张惟昭突然回观,还颇有些吃惊。

张惟昭把原委和张荣鲲说了一遍,毫无保留。她发现她的个人际遇很可能会影响到身边的人,比如绿萝就是一个例子。所以她希望师父清楚地了解她的境况,这样就好应对各种问题。

张荣鲲对人世间的百态早就看得明白。他知道张惟昭现在被裹挟入了争夺皇权的旋涡,未来如何,有很多不确定性的因素。但是,人生在世,本来就会面对各种不确定。就算是神仙,也会彼此争斗,也有下凡历劫的时候。

“徒弟,你不用担心师父。”张荣鲲道:“我早说过,困境逆境都是修行。你得势了,师父跟着你风光。你不得势了,大不了我们把玄妙观的门一锁,南下找一个富庶的地方行医。我们做道医的,天下道观皆可安家,有人的地方就可以行医,饿不死我们。”

张荣鲲的豁达和乐观感染了张惟昭,她笑了:“师父说的对。”有师父的地方,就有张惟昭可以容身的地方,这种感觉可真好啊。

第九十二章 和师父的拥抱

看到张惟昭的指甲被拔了,张荣鲲也不说话,把他最好的伤药拿出来,替张惟昭重新包扎了伤口。

一转头,拿了一个裹得严严的小包递给张惟昭,“这包药粉,是从雷公藤当中提取出的。放在茶水和饮食里,当时并不会发作,最早两个时辰,最迟四天,可令人如饮酒过量一样醉死。”

然后又拿出一个小包:“这是从马钱子中提取出的,服后若心疾发作,呼吸困难、四肢抽搐而死。”

再拿出一个小包……

张惟昭忙拦着道:“好了,师父,我暂时用不了这么许多。带太多进宫反而引人怀疑。”

张荣鲲点着头说:“好。若你再要什么告诉师父就是,我自然有办法给你弄了来。雷公藤和马钱子用得好了是治病良药,用得更好了就是杀人于无形的利器。我们不是儒门弟子,不讲究以德报怨那一套。谁敢欺负你,就给他点颜色看看。”

张惟昭几乎要笑哭了,捧着几个小包连连点头。

“还有一点,”张荣鲲说到这里,神色变得很庄严:“自古以来,真人对于道士来说都是一个无比尊荣的封号。之所以尊荣,不是因为它来自皇封,而是因为上天借皇帝之手将这个封号与你。这证明你有足够的道法与德性,能够承担得了这份责任。为师知道,你是个有来历的。将来的修为肯定远远超过师父。你想做什么就尽管去做,为师会倾力支持。”

“师父……”张惟昭喉头哽住了,想说的话都说不出来。

她把药包放在案上,站起来抱住了张荣鲲的腰,头靠在他肩膀上。

张荣鲲的个子远比常人高,张惟昭的头顶刚好到他的下巴。张荣鲲不提防她突然有这一抱,有点怔住了,但随即把手放在张惟昭头顶,轻轻抚摸。

张惟昭自从穿越到大炎来之后,一直对这个世界有着深深的防备,看似聪明开朗,实际上却在有意无意保持着距离。

这这段时间经历的这些事情,固然令她震惊、痛苦,但是也撞碎了她的防护层,让她和这个世界发生了更加真实的链接。

所以她的感情比以前外放了很多,两天里不仅拥抱了陈祐琮,还拥抱了自己的师父张荣鲲老道长……

而这两个人,也很欣喜于她的情感表达。

是啊,大炎不像她原来生活的那个世界有秩序、科技发达。这个世界有它野蛮、血腥的一面,给了她尖锐的痛苦;但这个世界也有慷慨、宽厚的一面,给了她许多的温柔。

张惟昭晚上好好睡了一觉,第二天上午,她抽出了半天时间到南周府探望了丰庆长公主的侄儿媳妇董臻臻。董臻臻平时没少往玄妙观送东西,对张荣鲲十分敬重、关心。张惟昭报桃报李,也对董臻臻表达出来充足的善意。

董臻臻怀孕已经八个半月了,不久就要临盆。虽然她平素胆大心细,这个时候,也免不了为即将到来的生产担忧。因为这个时代折损在生育上的女人太多了,早夭的孩子也太多了。所以董臻臻早早就预定下让张惟昭来给她接生,说旁的人她都信不过。

她听了张惟昭被封为真人的消息,还怕张惟昭不再愿意做接生这样微贱的事情。张惟昭说应承了她的事情绝不会反悔,让她放心,约莫着有动静了,就找法子尽快到西苑飞仙观告知她。董臻臻这才打消了疑虑。

张惟昭看董臻臻的肚子大于常人,但却又不是双胞胎,就告诉她说,让她最后一个月节制饮食,多走动,谨防胎儿太大生产困难。董臻臻连忙点头一一记下。

回到玄妙观,张惟昭想起了董臻臻过大的肚子,还是有些不放心。她问师父要了一个新打制的产钳,放在自己随身的行囊里,准备带去宫里去,以防万一董臻臻突然发动,自己要马上动身去往南周府,来不及回玄妙观拿东西。

这个产钳,已经是张荣鲲打制过的第三代产钳了,比前代又有了许多改良。张荣鲲一直在民间推行健康产育法,虽然很多人忌讳讨论生育技术,但也有一些医生和产婆愿意尝试,因此推广工作还是开始有了一些起色。这也让张惟昭觉得很欣慰。

回到长乐宫,用过晚膳,太后召张惟昭过来说话。明天张惟昭就要搬去西苑了,太后很是不舍。

张惟昭就坐在一个小脚凳上,和太后说着自己以前跟着师父在民间行医的趣事,想让太后开心一些。

讲到张荣鲲曾治疗过一位因为遭遇到夜盗,从此就很害怕声音的卫太太。张荣鲲的做法就是让人按住她,故意大力敲击桌案,制造出大声响把她吓得死去活来,这样几次之后,反而不怕了。

还有一次,张荣鲲和张惟昭一起路过乡间,看到有人扛着棺材往前走,从棺材缝一直往外在滴血,上去问时,原来里面是一个难产而亡的妇人。张荣鲲从血迹判断出来产妇还没死,只是晕厥,拦住抬棺材的人要求开棺救人,大家只当他疯癫说胡话,只有产妇的丈夫愿意试一试。张荣鲲和张惟昭合力救活了那妇人,孩儿也平安生下来了。

听到前一个故事,太后笑得合不拢嘴。听到后一个故事,太后又啧啧称奇。

太后问道:“你师父这样有道行的道长,竟愿意给产妇接生,难道不怕血光污秽吗?”

张惟昭道:“师父说产妇流的血和沙场上将士流的血一样可敬,哪有什么污秽?污秽是世人的偏见。”

“你胆子也大,从那么小的年纪就开始学医,也是难得。”

“一开始也怕的,看多了就不怕了。若练不出来胆量就只能转行了。”张惟昭笑道。她上辈子在医院实习的时候见过的场面比刚才的故事重口多了,只是不好跟太后讲而已。

两个人谈着这些闲话,香玉和水仙在旁边端茶倒水,时不时插个话,倒是久违地轻松自在。

因张惟昭用崇敬的语气讲了张荣鲲的很多趣事,太后对这个老道长升起了许多好奇之心。

张惟昭就跟太后出主意,说过年西苑朝天宫举行法会的时候,也可以请师父来参加,太后就可以看到这位神医究竟是什么样子了。

太后深以为然。

六月初五,昭明真人的敕封仪式正式在飞仙观大殿前举行。先是由怀恩宣读圣旨,张惟昭领旨谢恩。然后进殿朝拜三清。拜完之后,鼓乐之声大起,灵济宫的孙真人开始唱诵《太上经》,朝天宫的武真人拿起芙蓉冠戴在张惟昭头上,鹤氅披在她身上,又把一柄白玉拂尘递交到张惟昭手里。

朝天宫、灵济宫和飞仙观的道众都到场观礼。太后宫中的大宫女香玉,太子身边的近侍冯浩,也到场祝贺,并且带来了太后和太子的赏赐。

一时场面十分热闹隆重。

就在张惟昭接过了拂尘,谢过了孙真人和武真人,正待发表入职感言的时候,突然一个宦官带着一头热汗越过众人,来到张惟昭身边,低声跟她说了一通话。张惟昭闻言,皱起了眉,回转身向着怀恩、孙真人和武真人拱手行礼,交代了几句,随即转身和来人疾走而去。

剩下一群道众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孙真人微咳了一声道:“昭明真人接太后娘娘懿旨,进宫效命。她为天家鞠躬尽瘁,我们应该把这敕封仪式进行完毕,以示对昭明真人的敬仰。”说着一挥手,鼓乐之声又起。道众随两位真人朝拜三清,算是完结了这场典仪。

刚刚过来找人的宦官是长乐宫的潘永。原来昨天半夜,住在安靖宫西侧院的韩婕妤开始发动,但是直到今天上午,孩子也未能生下来。接生的医婆说是胎儿的头太大了,卡在产道里出不来。眼看韩婕妤人已经脱力,若再生不下来,产妇和胎儿都有危险。

但是在这个当口,无论是屋里的医婆,还是物外的太医,都不敢轻举妄动。只敢拿参汤不断给产妇吊力气,谁也不敢问皇帝和太后你们是要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韩婕妤这一胎怀相还不错,她身体一向健康,胎儿虽然稍微偏大,但也没有大的离谱,所以大家一直都觉得她应该能够顺利生产。但没成想胎儿的头围很是可观,她又年龄小,骨盆尚未完全发育成熟,这才出了问题。

张惟昭听潘永讲了个大概,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幸而她的医药箱已经带到飞仙观来了。她回屋提了自己的医药箱,也来不及换衣服,就这样一路小跑,来到跟着潘永往紫禁城方向而去。香玉和冯浩也从后面跟过来。冯浩接过了张惟昭的箱子帮她拎着。

一路疾奔到安靖宫侧院,只见陈见浚黑着脸站在廊下,太后疲惫地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撑着额头。皇后默不作声地立在太后旁边。

宫里好几年没有婴儿出生了,因此太后和陈见浚对韩婕妤这一胎都很重视,谁想生产的过程却这样曲折。

第九十三章 上任

张惟昭因来得匆忙,一套华服未来得及换掉,手里的拂尘情急之间也未来得及放下。她这样仙气飘飘地站在院中,和周围的人颇为格格不入。

陈见浚皱着眉看着她,这像是来接生的样子吗?

太后见她却如同见到救星,急匆匆地说:“韩婕妤的胎儿头太大卡住了,你快去看看!”

“是!”张惟昭领命,又在医婆中,找了一个看起来最灵活干练的人过来帮忙。

张惟昭吩咐医婆照自己的方式重新洗手消毒。她进产房看了看,又命人把她带来的产钳煮沸消毒。产钳本来是给董臻臻预备的,不想却先用在韩婕妤这里。

张惟昭进了产房之后过了小半个时辰,就听从里面传来了婴儿的哭声。

听到哭声,陈见浚舒展了眉头,太后抚着胸口连声说好。

这是一个女婴,后来被陈见浚赐号为仙游公主。

后来宫里的人纷纷传说,小公主出生的时候赶上难产,当时正在敕封典仪上的昭明真人,接到太后懿旨,来到产房之外,轻抖白玉拂尘,高声诵咒,手结法印。

就在这时,忽现漫天霞光,微风吹拂,百鸟鸣唱,小公主呱呱坠地。皇帝陛下龙心大悦,给小公主赐号为仙游公主。

这个故事随即在那些特别关心皇家八卦的命妇、贵女们中间传扬了开去。

一开始,大家说是这样说,还是有很多人不相信。那昭明真人不过才十五六的年纪,怎么会有这样的道行?听说她年少貌美,还不知是因为什么样的缘故才当上这个真人的。

但是,随即有人站出来言之凿凿地说确有其事,听说南周府家的少奶奶,丰庆长公主的侄媳妇,生育的时候也是难产。昭明真人还在民间的时候,这位少奶奶就和她有些交情。所以生育的当天,能够请到昭明真人前来助产。当时多亏昭明真人及时赶到产房之外,做法颂咒,才使这位少奶奶顺利产下南周府的长孙。

听到这话,有不少人都盘算着要怎么找机会和昭明真人攀上交情才好。繁育后嗣,放在谁家里都是大事,谁不希望孩子平平安安出生,产妇健健康康度过这一关?

因此,高官和宗族的女眷们,都以能够进入西苑到飞仙观造访为幸事。飞仙观香火越来越旺盛。不过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却说六月初五当天,张惟昭用张荣鲲新改制的产钳,顺利为韩婕妤接了生,又在安靖宫西侧院守了两个时辰,观察产妇和婴儿的体征,觉得她们完全没有问题了,才离开安靖宫,回到西苑飞仙观。

张惟昭的房间在飞仙观的东跨院,西跨院则是观里原有的几个坤道居住的地方。

东跨院靠北的一个套间是张惟昭的起居室,东厢几间房是她的工作室,西厢几间房住着她的侍从。

是的,张惟昭现在也有侍从了,是太后亲自给她挑选的几个小宫女。名字是张惟昭取的,分别是薄荷、石燕、南星和杜仲,一顺儿都是中草药。

太后一定要送人给张惟昭,而且起初打算送十个。张惟昭头都要大了,说飞仙观不是个大道观,人多了进来住着太挤,不舒服。按她说,要一个当助手就行了,被太后坚定否决了。最后商量的结果就是送了四个人过来。

张惟昭一看,这四个人都是水嫩嫩的小萝莉,年龄在十二岁到十三岁之间。使唤未成年人张惟昭还是觉得有些别扭,但想想这时候出来工作的孩子年龄都小,尽量把工作环境和待遇弄好一点就是了。

要做到这一点,就意味着她这个负责人要保证她们这个工作室有足够的收益。幸而开业典礼还没结束,第一项业务就到了。因为张惟昭接生有功,皇帝、太后都派人送来了丰厚的赏赐,连皇后也赏了好些东西过来。

其实除了这些额外收益,张惟昭作为真人还有固定薪水。所谓皇家供奉就是这个意思。不过薪水有多少她目前还不知道,时间太匆忙来不及去了解,反正等发下来的时候就明白了。

这几天张惟昭事情接着事情,几乎连轴转,从安靖宫回来之后,她来不及清点今天得到的赏赐,就洗漱回屋睡去了。幸而她没有择床的毛病,一宿无梦睡到天亮,便又满血复活。

她仍旧按着原来在玄妙观的规矩,早饭之前来到大殿里做早课。原来她跟着张荣鲲做早课的时候,通读过了《道德经》、《南华经》和《易经》。因她近几日一直在思忖着陈见浚的心理治疗应该从哪个点展开,反复斟酌之后,她准备以《易经》为切入点,所以早课的时候就把易经拿出来重新温习。

张惟昭独自在大殿做早课,并没有叫薄荷那几个小萝莉一起跟着过来,而是让她们在后院收拾东西,准备早饭。

张惟昭并不着急给她们定位,她们几个中如果有人想修行就让她修行,有人想学医就学医,有人想大一点出宫嫁人生子,她就尽量想办法给她找个好人家。这都先不用着急,可以从长计议。

就在一个时辰的早课就要结束的时候,大殿门外来了几个人,先是逡巡了一阵,似乎在犹豫,然而最终还是鱼贯而入。

张惟昭正沉浸在对《周易》卦象的推演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却见三个从二十几岁到三十几岁不等的道姑垂首恭恭敬敬站在自己面前。

张惟昭才忽然想起来自己已经成了这个观里的boss,但昨天的就职典礼进行了一半她就出急诊去了,没有来得及和大家相互介绍,于是就站了起来。单掌而立,说道:“无量天尊!各位道友好。”

众坤道连忙向她稽首说道:“给昭明真人问安!”

张惟昭与这几个人互通了道名。和张惟昭不同,这几个人都没有保留本姓,相互之间只以师父起的道名称呼,按年龄排序,分别是冷窗、冷月、冷泉。

张惟昭记得道门几大派系好似都没有以冷字叙辈的,便问她们的道名师从何门?她们说是师父孤云道长给起的,究竟是从了什么字辈,她们也不知道。又问她们孤云道长现在在哪里?她们回答现在西跨院单房里养病,早上还未曾起身。

张惟昭稍作思忖,便向这几个人说道:“我这边无事,不用你们跟随,你们且回去好好照顾师父。我是医生,随身也带了不少草药过来。待孤云道长睡醒之后,我去给她把脉。”

那几个坤道拜谢而去。张惟昭自己在殿里琢磨,这几个坤道的名字,又是孤,又是冷,听着就凉飕飕的。这些人从紫禁城里出来,在这个没什么人气的飞仙观修行,可能都有一些自己的不得已吧。

冷窗几个回到西院的单房,向师父回禀在前殿所见。孤云和衣躺在床上,听几个徒弟讲完方才拜见张惟昭的经历,无精打采地道:“看来她还算明白事理,并不是一味掐尖要强的人。”

“师父,”冷窗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我们以后要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她在这里或是不在这里,我们不一样是要过活?”孤云不耐烦道。

“是!”几个徒弟恭敬作答。她们素来知道师父冷面冷情,就不再聒噪,退出去让师父休息。

不多时,张惟昭过来给孤云诊脉。孤云也不起身,只歪在枕上请张惟昭恕罪,她实在是有病在身不方便见礼。张惟昭并不计较。

张惟昭号完脉,说她是脾热体虚,肠胃不好,给她开了几副汤药。孤云淡淡地谢过了。

其实张惟昭一给她把脉,就知道她没什么大问题。像她这样五十多岁年纪的女人,正处在更年期,常年窝在飞仙观这个小地方,心绪不假,又不怎么运动,脾胃有点小毛病很正常的,并不需要卧床休息,相反最好能起来多走动走动。

但是她知道孤云需要点病痛做借口,好躲开她这个空降至此的真人带来的冲击。孤云虽然没有封号,好歹年龄和资历放在那里,现在突然要对一个年龄小了很多的真人俯首听命,心里难免有点不舒服。

让她按她喜欢的方式度过这段磨合期好了,张惟昭且去忙自己的事情。

冷窗几个一直把她送出西跨院,走到中庭,还没有回转的意思。张惟昭转过头问:“几位还有什么事吗?”

几个人相互看了一看,年纪相对轻一些的冷泉开口问道:“请问真人,跟着您修行需要什么规矩?请您明示。”

张惟昭笑道:“我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想了一想又道:“我早上卯时会起来做早课,辰时结束。你们若愿意,就来和我一起做功课,不愿意,不来也无妨。另外各位想必也知道,我是道医,平时少不了要饲弄药材,你们中若是有人愿意来帮忙,我可以另付薪酬。”

几个人面面相觑,颇有点摸不着头脑。

第九十四章 从哪里开始

隔壁不远的灵济宫和朝天宫,里面的道众都被严格约束,对孙真人和武真人必须毕恭毕敬,言听计从。怎么这位真人,却和他们完全不是一个路数?不强制做功课,不用服侍她,要是帮忙还有薪酬,这到底是宅心仁厚,还是居心叵测,另有打算?

还是冷泉年纪轻胆子大一些:“我想去帮您弄药材,其他的活我也能干。我不用报酬!我、我想跟您学医,可以吗?”说着诚惶诚恐地看着张惟昭。

这段话好熟悉啊!张惟昭一年多前刚刚进宫的时候,绿萝也曾经对她说过类似的话。而现在,绿萝已经被葬到西山的义冢里面去了。想起这些往事,张惟昭百感交集。

冷泉看张惟昭不说话,心里又怕又愧:“是我自不量力!让您为难了。我只弄药就行了,我不……”

张惟昭却打断了她的话:“你想学当然可以。只是学医是一件繁琐辛苦的事,若你真的喜欢,而且能耐得住性子学下去,我就愿意教你!”

“是!多谢真人!”冷泉跪下来就向张惟昭磕头,“我能吃苦!不怕难!一定努力不辜负您的教导!”

张惟昭拉起了她,“在我面前不用动辄跪拜。大家都相互尊重就好了。你先回去照看师父,我也需要去安置一下行礼。过些时候我要开始整理药库,到时候你来帮忙。”

“哎!”冷泉欢喜无限地应下。

张惟昭又对愣在了一边的冷窗和冷月点点头,转身回东跨院去了。

留下来冷泉欢喜无限地站在当地,本想喜笑颜开,却又极力忍住了。

“你这样行事,不怕师父恼怒么?”冷窗板着面孔道。

冷月道:“有高枝可去,她还管师父怎么想?”

冷泉咬着嘴唇,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说道:“我不管你们怎么想,我只是想好好学门手艺。我们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主子驾鹤西去,不用我们伺候了,其他娘娘也不要我们这些死了主子的人,嫌不吉利。家里看我们没进项了,不想让我们回家吃闲饭。年龄大了,嫁人又嫁不成,只好到这个观里来,其实也不过有碗饭吃等死而已。但有了医术,又不一样。没人再把你当没用的废物,以后若离开这里,也有个活路。”

“她说教你,就真的会教你了?再说她这样年纪轻轻,又能会多少医术,能教你什么?”冷月低声语带讥讽地说。

冷泉不服道:“你没看昨天太后娘娘、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都赏赐了那么多东西来。说是韩婕妤难产,太医都没办法,昭明真人一去就好了。可见她是有真本领的。据说真人的师父,是这个城里最高明的医生,死人都能救活。”

“谁见过道士会接生的?还不知道用了什么妖法巫术呢。赶快学去吧!学会了好出宫跳大神、摆算命摊子。”冷月小声叽咕。

“你……”冷泉被冷月的阴阳怪气激得气愤不已。

“算了算了,在这里嚷嚷算什么!师父身边这会儿一个人也没有,还不赶快回去服侍师父!”冷窗教训说。

冷月、冷泉愤愤地互相别着脸一路回西跨院单房去了。

原来孤云和这三个弟子虽然名义上是师徒,但是却各有来历、各有打算。

孤云是孙太后宫里的旧人,在孙太后身边也颇有几分体面。奈何孙太后在生命中的最后几年已经不再过问宫务,和儿子陈怀慎又貌合心离,因此她逝去以后,她留下的这些旧人大多都没有什么好的去处。孤云当时已经三十多岁,不想出宫,就自请到飞仙观出家。

冷窗当时是她身边的小宫女,她来这里需要人服侍,就带了她过来。冷月和冷泉却是其他老太妃身边的宫人,在主子去世后陆续来到这里。

这些年,飞仙观越来越冷清,人越来越少。孤云觉得自己晚景凄凉,一味自哀自怜,脾气愈加古怪,不仅自己寡言少语,也见不得徒弟们嬉笑。谁若是说话声音高了,脸上笑容多了,就会被她斥责不守规矩,不像个出家人。因此四个女人在这个观里过得如同活死人一般。

在观里做道士不用干重活,像清扫、修缮之类的自有西苑粗使的宫女和宦官来打理,按理说这些坤道日子清静,衣食无忧,可以安闲度日。

但安闲在有些时候并不是什么好事,因为这意味着没有希望、没有活力。

冷泉过怕了这样的日子。张惟昭刚刚空降过来的时候,她也觉得惴惴不安,不知道这位年轻的真人脾气性情如何,会不会苛待她们。后来看到张惟昭这样和善,又有本事,就很快想要靠近过去。

冷月却见不得她这个哈巴狗一样的巴结样子。她二十有六,自以为早已经把人情世故都看透了。像张惟昭这样年纪轻轻就得势的人,无非就是善于投机取巧,有后台,打着个真人的旗号沽名钓誉罢了。谁信她谁就是傻瓜。

她美貌过人,但却被分到了老太妃的宫里不见天日。她曾经用尽办法想在得势的娘娘宫里谋个差事,希望有一天能得见天颜,但都没能成功。渐渐她刚进宫时想要青云直上的志气都被消磨没了。于是她把自己的失败归结为性情刚直,曲高和寡,不会奉承,把那些往上走的人都看做是钻营算计的小人。随着年龄越来越大,说话越来越刻薄。

冷窗是孤云一手调教出来的。孤云这些年日渐孤僻,越来越不好伺候,白天要冷窗端茶倒水,晚上要她铺床叠被,时不时还要揉肩捶背,心情郁闷的时候就拿她撒气。但凡冷窗稍微有一点不满,孤云就冷言冷语讥讽她是白眼狼,忘恩负义,不是师父一手回护,她早不知死在那个沟里了,现在却这样来还报她的救命恩人。说得冷窗一点脾气也没有,只得隐忍再隐忍,渐渐地人越变越刻板、木讷。

冷窗也不是没想过离开孤云,只是她父母早丧,姐妹们都出嫁了,兄弟们也都娶了亲,谁也不想接她回去。她只得一天天在这里挨下去。

这次来的这个昭明真人虽然和善,但冷窗心里想,表面上看着和善,内里还不知是什么心肠。她侍奉了多年的师父,都时不时要找机会磋磨她、克扣她,更何况是这样一个不知根底的陌生人?张惟昭把话说得越好听,她越是不相信,觉得还是回去紧跟着师父好,脾气虽然坏一点,最起码不会花言巧语哄骗她。

三个人心里打着小算盘,各自去干自己的营生去了。

接下来的这几天,倒也相安无事。张惟昭收拾好了东西,布置好了起居室和工作室,一切都变得有条理起来。

她仍旧每天卯时起,卯时就是五点钟,开始到大殿三清像之下打坐诵经。四个小萝莉在收拾完西跨院之后,也开始跟着张惟昭一起做早课,冷泉也加入了她们。

一时低迷了多时的飞仙观开始变得有生气了起来。

七日后晚间,乾清宫的一个小宦官过来传话,说是皇帝陛下宣昭明真人到懋勤殿觐见。

张惟昭知道,她又要开始工作了。幸而她早就有准备,整理了一下衣服,带了一个抽口的简易背包,从容地跟着小宦官出门往紫禁城去了。

已经到了六月中,白天一天天气都很闷热,天黑之后,方才有了些微风。张惟昭跟着提着灯笼的小宦官往前走,步子迈得很稳。她知道今天晚上有一场硬仗要打,但张惟昭就是这样的性格,越面临挑战越能激起她的斗志。

“我现在肾上腺激素的分泌一定很旺盛”,张惟昭自嘲地在心里说。这就像是运动员在临近比赛时的状态。

到了懋勤殿,向皇帝行过礼,张惟昭站起来望了一下陈见浚的气色。只见他面色苍白,有劳累过度之后的疲惫。眼睛却还是明亮的,但这种明亮并不是元神饱满之时的神清目明,而是有种集中精力时间过久,虽然疲惫却没办法放松下来的亢奋。

所以张惟昭知道皇帝为什么今天晚上找她过来了,这其实是一种求助。但是张惟昭有自己的思路,她不准备充当陈见浚的止痛片或安眠药,她要先从筑基开始,一步一步解决问题。

既是解决陈见浚的问题,也是解决自己的问题。

“今日就开始清修吧。”陈见浚说着,扭过头看向一边,张惟昭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只见在懋勤殿北侧的地砖上,铺上了从波斯进贡的地毯,地毯上放了两个精工细编的蒲团。两个蒲团之间,放着一张长条几案,案上放着香炉和几卷经书。

张惟昭暗自一笑。这些陈设,不管是在陈见浚的授意下摆放的,还是宫人们为了讨好皇帝而精心陈设的,都说明陈见浚对修行的态度还是很认真的。

“我们从哪里开始?”陈见浚问道。

“陛下想从哪里开始?”张惟昭反问道。

第九十五章 铜钱占卜

“你是真人还是我是真人?我问你你反而问起我来。”陈见浚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张惟昭明明年纪那么轻,却总摆出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他就有点生气。

“其实万物周游复始,任何一点都可以作为起点。那我们就从陛下最关切的问题开始吧!”

“你知道我最关切的问题是什么?”陈见浚挑眉问道。

张惟昭笑而不答,右手握成拳向前伸到陈见浚面前,摊开手,手掌里是三枚铜钱。

“让我先为陛下卜一卦,看看上天对于陛下的问题有什么昭示。”

“朕封你为真人让你襄助朕修行,结果你就跟摆路边摊一样要拿铜钱给朕卜卦?”陈见浚简直不敢相信,瞪了眼睛看着张惟昭,一生气了就又开始满嘴称朕。

“陛下,”张惟昭却不着急,语调平稳地说:“如一件事情有多重解决途径,最简单的那个方法往往就是最好的方法。我当然可以用更繁复的仪式帮您问卜,比如用龟甲,或者用五十五根蓍草,先祭拜上苍,次焚香起舞,然后降灵上身,最后卜问。但是结果和用铜钱不会有差异。而且还有可能迷恋于繁复精美的形式而忘记了本心。”

陈见浚想了一想,终于点了点头:“算你说得还有点道理。”

“陛下请随我来!”张惟昭引陈见浚往蒲团的方向去,好似她才是这屋子的主人。陈见浚也没再说什么,就随她到蒲团那边坐下。张惟昭则坐到了另一个蒲团上,两个人中间隔着一个矮几。

“在问卜之前,要先把自己的双手洗净,同时也把这三枚铜钱清洗一遍,以示身心清静。”张惟昭有条不紊地说道。

陈见浚虽然刚刚对张惟昭要以用铜钱占卜开始他们的修行大为不满,但真要问卜的时候,他还是态度郑重。陈见浚叫来在门外随侍的怀恩,让他命小宦官们端来两盆清水,认真洗了铜钱,又洗了手,拿帕子细细擦干。

见他做完了这些,张惟昭说:“现在请您在心里默想自己最想问的问题。这个问题,要以是否开头,比如,我是否应该在今秋参加会试?而不是,我应该什么时候参加会试合适?这样才比较容易从卦象中看到准确的答案。”

陈见浚想了一想,点点头。

张惟昭接着说:“这个问题,应该是当您静下心来的时候,从您的心海里自动浮现出来的第一个问题。而不是深思熟虑之后的问题。”

陈见浚再点头。

张惟昭拿过陈见浚面前的铜钱,在几案上一字排开,然后对他说:“铜钱的正反两面,需要您自己去选择,哪一面代表二,哪一面代表三。”

“为什么没有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一不是和道更接近吗?”陈见浚问道。

“一是万物的初始,没有分化,一片混沌,无迹可求,就没有什么好问的了。”张惟昭解释。

陈见浚接受了这种说法,选了铜钱的字做二,背做三。然后把铜钱合在手掌中。

“请您掷六次。每一次都能清楚地看清楚是哪一面在上才作数,如果有铜钱叠合在一起看不清楚,就要重来。”

陈见浚掷了第一次,三个铜钱中两个字一个背,七,少阳之数,张惟昭拿出自己带的纸和笔,记下了一个“—”来表示。

第二次,三个都是字,六,老阴之数,变爻,张惟昭记下了一个“-x-”。

第三次,三个都是字,六,老阴之数,变爻“-x-”。

第四次,一个字两个背,八,少阴之数,“--”。

第五次,两个字一个背,七,少阳之数,“—”。

第六次,一个字两个背,八,少阴之数,“--”。

这一卦有两个卦象,原卦和之卦。

因为在卦象中出现了两个老阴之数六,“-x-”,六是变爻,下一步就要变为少阳之爻七,“—”,所以从原卦当中又可以得到爻变之后的新卦象,称之为“之卦”。

这一卦的原卦是屯卦,之卦是需卦。

张惟昭将自己面前的纸倒过来,推到陈见浚面前,道:

“陛下,您卜出来的原卦是屯卦,之卦是需卦”。

“作何解?”陈见浚盯着这两幅卦问道。

“是这样,我想先对您禀明的是,您已经向老天提出了您的问题,而易经的卦象则是对您这个问题的回应。但是它并不是直接给你一段话作为答案,而是通过对“象”的呈现,让您解读到答案。”

陈见浚不做声地看着张惟昭,显然已经有点不耐烦,但又出于对天道和《易经》的敬畏,没有立即发作出来。

张惟昭全当没看到他的表情,继续四平八稳地解说下去:“原卦和之卦,都是您问题的答案,原卦贴合当下的处境,之卦是发展的趋向。在原卦之中,主卦是震卦,震卦意味着家中的长子。”

“我是先帝的长子,这是天下人皆知的事情,还用你算出来?”陈见浚终于忍不住嗤之以鼻道。

张惟昭却并不惊慌,道:“这不是我算出来的,而是您自己掷出来的卦象。卦象呈现出的内容,与您的实际情况相吻合,这是一个重要的提示,证明这一卦是有效的。”

陈见浚不置可否,“你继续。”他对张惟昭说。

“而之卦的卦底,是乾卦。乾卦意味着天、生命力、强健和父亲。”

“你说之卦是发展的趋势?”

“对。”

“可朕早就是天子了,也早就有了儿女,做了父亲,这明明是现状,哪里是趋势?”陈见浚嗤到。

张惟昭平静而清晰地说道:“您的原卦屯卦是雷水相激之相,是极大的混乱与不宁。这意味着问卦的人,内心正处于混乱与恐惧之中,惶惶然仿佛觉得大难将至。而卦象显示,暴风雨过后,混乱又会让位于有序,这其实是在说,您最后迎接到的不是灾厄,而是新的开始。”

陈见浚皱着眉头听着,冷声道:“如今天下成平,朕会怕什么灾祸,这不是无稽之谈吗?”

“从作为之卦的需卦上来看,这个‘灾祸’不是天灾人祸,而是时间的流逝带来的恐惧,比如,衰老和死亡。”

陈见浚的呼吸忽地一滞,浑身一震。

张惟昭就当没看到,接着说:“需卦的卦象是,土地等待着雨的降临,而云正在天上聚集。这是在告诉您时间的流逝不是摧毁你的敌人,而是成就你的盟友。”

“这是什么意思?”陈见浚不由自主地身体往前倾,似乎没有听懂刚才的话。

张惟昭于是轻声重复道:“不需要惧怕时间的流逝。”停了一下,又加了一句:“时光的延续将会超过您的预期。”

陈见浚的呼吸声十分粗重,似是正处在心潮翻涌之中。过了一息,才渐渐平稳下来。

“那这些和‘长子’与‘父亲’又有什么关系?”陈见浚问道。

“原卦中的主卦含有长子之意。如果一个人惧怕时间的流逝,将会自囚于孩童的位置。外表成人了,而内心仍然是个渴望父母关爱的稚子。而之卦的主卦则有阳刚、父亲之意,意味着只有当一个人不再畏惧时光的流逝,坦然接受时间带来的变化,包括成长和死亡,才能够在内心真正成人,承担父亲之职。”张惟昭继续解释。

陈见浚又是长久的沉默。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有怀恩的声音响起:“启禀皇上,汪直求见,说有要事回禀!”

陈见浚的沉思突然被打断,恼火异常,喝道:“不见!”

怀恩却没有马上应答。

陈见浚想了一想,才又说道:“让他到耳房等候!”汪直是司礼监提督太监,总摄西厂事宜。西厂是直属于皇帝的特务机构,这会儿汪直过来,应该是西厂那边有事要奏报。

怀恩这才应到:“是!老奴省得。”

陈见浚调整了呼吸,一字一字缓缓问张惟昭道:“你,知道我方才卜卦之前问了什么问题吗?”

张惟昭道:“我不知道,也知道。”

陈见浚道:“什么叫不知道也知道?”

“我并不会听心术,因此并不知道您刚才问了什么。但是,我却能从卦象上看到您的问题,所以,也可以算作知道。”

陈见浚压低眉毛盯着张惟昭,眸光闪动,杀气暗涌。

张惟昭毫不退缩,直视着他的眼睛。

“你到底是在哪里学的这一套?”陈见浚问。

“《道德经》和《易经》。”

“你到底有什么来头?”

“我是一名道医。”无论怎样问,张惟昭还是这一套说辞。

陈见浚内心焦躁起来,还待再问,突然一道白光透过窗户直闪到室内,然后呼隆隆一个响雷,远远从东北方传来。

陈见浚似乎是被这雷声从方才粘着的情绪中振醒了过来,他从蒲团上站起来,走到窗外眺望了一会儿,转过头对张惟昭说:“去吧。今天替朕卜卦的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语气里带了几分阴森威压之意。

“谨遵圣喻!”张惟昭站了起来,只说了这么一句,就退了出去。

现在殿里只剩下陈见浚一个人,他站在窗户边,望着窗外黑黢黢的天空,听着远处传来的隐隐的雷声,心潮波澜起伏。

他刚刚卜卦的问题是:“我是否能够活过皇祖父和父皇的寿数?”

他并没有告诉过张惟昭他问的什么问题,而张惟昭给他的,却恰恰是他希望得到的答案。

时光的延续将会超出您的预期。

第九十六章 所谓心魔

陈见浚上面的两代帝王都是三十八岁薨逝的,也就是说,他问的问题是,自己能不能活过三十八岁。

张惟昭通过解读卦象,给了他一个非常明确的答案,他会比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活得更长久。

他应该高兴才对。方才刚一听到这个答案的时候,他确实有多时以来的心结一下子被打开,浑身轻松的感觉。

但同时,他也有内心的阴私被窥探净尽的恼怒。

他在年过三十之后,就经常活在恐惧和担忧之中。而在今年,他的恐惧更加强烈,忧虑也更加深重。

他为这些恐惧和忧虑羞愧,但却又摆脱不了它们。

他是一个怕死的皇帝。他没有做出过出色的政绩,论韬略,他不如他的皇祖父;论勤政,他不如他的父皇。但他却妄想比他们活得更长久,享受比他们更高的寿数。

他尽量表现得像个合格的帝王,但总感觉内心住着一个惊慌不定的小孩,穿着远远超出自己体型的龙袍,走得跌跌撞撞,努力不想让别人发现这一点。

他安置不好后宫的妃子,也总是逃避向自己索取父爱的孩子们。他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去给别人当丈夫、当父亲。

有多少次,他都忍不住去想,也许他的叔皇是对的,他又懦弱、又笨拙,根本承担不了这天下的大任。

原来在他年轻的时候,他还可以寄希望于未来,认为他现在不过是缺乏经验,等将来他变得有城府了自然会成为一个好皇帝。但一晃他已经三十七岁了,却必须要承认自己并不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帝王。

他怀疑,他所有的这些不堪,张惟昭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陈见浚不能容忍自己被人看得这样通透,所以他动了杀机。甚至在一瞬之前,他就设想了用几种用不同的方法杀死她的场景,就好像突然着了魔一样。若不是突如其来的闪电和雷声,可能他还会在这些幻想里越陷越深。

就是在现在,张惟昭已经离去了,他自己站在窗边,迎着扑面而来的夹着雨丝的凉风,他心中的杀意也仍然没有完全消失,仿若回声一般在胸腔里不断回旋撞击。

感受到了这股久久不去的杀意,他突然发现一件事,为什么这样的一个没有什么根基的小丫头,数次挑起了自己的杀意,自己却从来没有真正动过手呢?按道理,她这样触怒帝王,治她一个大不敬之罪,推出去斩首一百次都没有问题。可是那么多次她出言不逊,自己甚至有时候恨不得将她凌迟,却并没有一次真正付诸行动。

不仅没有付诸行动,就在刚刚转过怎么恨不得杀了她的念头之后,接下来冒出来的念头却是:下一次要什么时候招她过来?她又会提出要用什么样的方法帮自己“修行”?

难道修行就是这样的一个过程?难道自己那么多次的杀念,就是修行当中不断要面对的心魔?

陈见浚想不明白。他从书架上找出一本易经,翻到屯卦和需卦反复细读,想要从中窥见更多关于自己生命的奥秘。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门外怀恩的声音说:“启禀陛下,亥时三刻了,陛下该安置了。汪直还等在耳房,是否叫他先回去?”

陈见浚恍然回过神来,想了一想说:“让他回去。明日早朝之后过来。”他现在实在不想挺汪直叨叨,他只想继续沉浸在玄妙的卦辞中。

“遵命。”

怀恩去了一会儿又过来,站在门外说道:“老奴告进。”

“进来吧。”陈见浚说道。

怀恩走进来,请陈见浚示下道:“请问陛下今夜在哪里安置?”

陈见浚道:“就在东暖阁吧。你把这本书,还有案上的那本《周易正义》一起拿到东暖阁去。”他要在睡前再研究一下易经。

“遵命!”怀恩答道。

陈见浚出了懋勤殿,由几个小宦官伺候着沐浴去了。

怀恩拿着陈见浚刚刚递过来的《易经》,又从御案上拿起《周易正义》,想了一想,又从书架上抽出了《周易注疏》和《周易郑注》,一起拿到东暖阁待阅了。

安喜宫的角门悄悄打开,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闪身而入。

灯火荧荧的室内,金贵妃坐在华贵的紫檀木椅上,汪直垂首弯腰站立一旁。

“你是说,今晚陛下召那个丫头进懋勤殿大概有大半个时辰的时间,她走了之后,你又在耳房等了有半个时辰,陛下还是没有见你?”虽然很晚了,但仍然是一身华服的金贵妃坐在椅子上,带着红宝石戒指的手指紧紧攥住椅子把手。

“是。陛下让我明日早朝后再去向他奏报。”汪直头恭敬回答。

“那个丫头走后的这半个时辰里陛下在懋勤殿做什么?”

“我探了探怀恩的口风,听他说陛下在读书。”

“在读书?读什么书?”关于陈见浚的一切,金贵妃事无巨细都想知道。

“赎奴才愚钝,没能打听出来。”

“陛下今天宿在东暖阁,哪里也没去?”

“是。”

“好,我知道了。你下去吧。”金贵妃挥挥手。

“奴才告退。”汪直安静而快速地退了出去。

金贵妃坐在椅子上,手脚发冷。

前些日,当金贵妃得知张惟昭被陈见浚从内刑堂提走亲自审问,之后非但没有治罪,反而将她封为昭明真人,她就在安喜宫大发雷霆,摔了好几样东西,发作了好几个宫人,才勉强把怒火压制住。

而今天,她听说陈见浚又把张惟昭召去懋勤殿,一谈就是大半个时辰,之后也不回安喜宫,也没有去别的妃子那里,而是独自宿在东暖阁,她先是怒火满腔,但很快,这怒火却变成了满怀冰凉。

陈见浚很少独宿,除非政务特别繁忙的时候。比如年节之前,或者是地方大员来京述职的关口,他总会在乾清宫忙到半夜,累极了就到东暖阁胡乱睡两个时辰,早上如常去上朝。

除了这样的时候,他总是需要找个人陪在他身边的。大多数的时候是金贵妃,有时候他也会宿在其他妃子那里,但却总是呆不久。

他怕黑,怕孤单,怕做噩梦。他总是需要女人的怀抱来温暖他。他嫌那些年轻妃子太过生涩娇弱,所以偶尔尝鲜之后,还是要回到金贵妃怀中安歇。

但是封张惟昭为昭明真人那一天的晚上,陈见浚哪里都没有去,独自宿在东暖阁。

五天前,陈见浚留宿安喜宫。在安置之前,陈见浚一边喝着金贵妃为他准备的汤羹一边和她闲聊。金贵妃状似无意地提起了陈见浚前几日封了一个昭明真人的事情,问他为什么突然想起来封一个那么年轻的丫头当真人?陈见浚嗯了一声,根本不愿意多说。

这种态度让金贵妃非常恼火,想尽办法想要从陈见浚嘴里问出更多情由。陈见浚几次扯开话题,金贵妃又把话题拉回来,反复问他:不是一向不亲近道家,如今怎么又封真人?那个道医到底有什么本事?

最后陈见浚恼了,掷了碗抬腿就走,当晚回乾清宫独宿在东暖阁。

后几晚去了两个不同的妃子那里。昨夜和今晚,又都是独宿在东暖阁。

陈见浚频频独宿,让金贵妃深感不安。金贵妃觉得这不是自己关心则乱,而是有什么东西不对!

难道皇帝迷上了那个装神弄鬼的道医?

难道那个丫头迷惑了太子还不知足,又痴心妄想攀上皇帝?

不,应该不会!皇帝应该不会看上她。金贵妃知道皇帝的脾性,这么多年来,他宠爱过的那些年轻的妃子,清一色都是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的模样,而那个道医又粗糙,又自以为是,并不是皇帝会悦纳的类型。

而且皇帝在后宫,看上什么人,立马就会召幸,召幸完开心的话就给个封号,不开心了就丢在一边,并没有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的兴致。他对那个道医,不像是有要施以恩宠的意思。

但是,如果不是迷上了她,为什么又是封真人,又是晚上单独召见呢?也许,这次皇帝并不是看上了她的姿色,而是真正动了心?所以并不急于召幸,而是酬以高位,深夜谈心?

金贵妃左思右想,痛苦万端。

她想把陈见浚牢牢攥在手里。她这一辈子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他。有了他,就有了一切。没有了他,一切都没有了。

陈见浚每次去别的妃子那里,她都苦得如饮黄莲。这么多年了,她仍然不能习惯。只是她知道他是皇帝,她必须要忍着。她只要告诉自己说,不管他的身子如何在别的女人那里翻腾,他的心总是在这里的,她就会感觉好很多。

但是现在她却有一种感觉,陈见浚的心也开始蠢蠢欲动,想要脱离她,去到她无法跟随的地方。他想去哪里?他究竟想怎么样?

她多么希望他还是那个幼嫩的孩童,对她无比依恋、无比渴求。每天晚上,就只想窝进她的怀里,吮吸着她没有乳汁的*房。她说什么,他就听什么。如果他不听,她晚上就会故意不理会他,他得不到她的怀抱,就会伤心哭泣,无比惊慌,她说什么他都会答应。

第九十七章 不拘一格

那个时候,她是陈见浚心目中最重要的人。被一国的太子,未来的君主这样依恋,让她无比自豪。她也倾尽所能地保护他,哪怕为他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发誓不会辜负他的信任。

那时候的岁月是那么美好。为什么不能回去到那时候的状态呢?是什么阻碍了他们继续相依相偎?

是这些贱人!这一个又一个贱人!耍尽百宝,就是为了从她这里分一杯羹。有姿色的卖弄姿色,能生育的卖弄肚子,现在又来了一个卖弄道法的!

金贵妃想明白了,不管皇帝对那个道医是不是男女之情,这个人都必须尽快除去!

原本只知道太子和她有首尾的时候,金贵妃还想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弄死她,顺带遏制太子。

现在,她竟然敢把手伸到皇帝身上,金贵妃只想让她赶快死!越早越好!不管是投毒、暗杀还是什么别的,只要见效快就行。

恨只恨那个奸猾的丫头竟然唆使皇帝把西苑的留仙观交给她主掌。在那里,金贵妃行事就远远不如在紫禁城内方便。

要怎么除去她才好呢?金贵妃在心里翻来覆去地筹划。

张惟昭回到飞仙观,洗漱之后,坐在自己的卧房里用英文写治疗日志。

她对这一次的治疗基本满意。

其实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卜卦、做法事、祭祀,甚至是跳大神、招魂,都是现代医学出现之前的心理治疗形式。

用《易经》来卜卦,如果运用得当的话,就会成为一场精致的心灵对话。所以在现代社会,也有很多研究《易经》的心理学家和咨询师。不仅在东亚,在欧洲和北美的心理学界,《易经》也很受欢迎。

易经和卜卦是怎么会在心理治疗中产生作用的?

比较容易被接受的解释是:用《易经》卜卦的过程就像是一个完型游戏。

很多时候,来访者只能看到自己内心的一些零散的内容,不能把它们拼贴成一个完整的图形。而《易经》包含的那些变化无穷的意象,就为来访者提供了一个丰富的素材库。卜卦就等于是从这个素材库中选择了一些元素来填补自己心灵结构中缺失的部分。然后内心的图景就会变得完整,从而看清楚自己当下面临的问题和未来发展的图景。

然而,除了这一个比较容易被大众接受的解释,许多心理学家还坚信,在《易经》中,存在着一个玄妙的密码系统,如果你严格按照《易经》的要求去问卜,你就可以做到天人相通,窥视到命运的轨迹。

张惟昭从小是接受唯物主义教育长大的,刚开始的时候,她并不相信第二种解释,认为第一种解释就是《易经》问卜最核心的心理机制了。

等她读了更多的书,接触了更多的心理学大咖,发现,通往人的内心的通路有很多条,除了交谈、写作和绘画这些常规方法,催眠、禅定,甚至是追溯前生,都是可能的路径。这些路径从范畴上来讲并不属于科学,而属于现象学。人们现在还没有办法通过科学原理去解释,但这些现象却实实在在发生了。

比如说曾经有人用意念治好了自己的小儿麻痹症,从瘫痪在床变成行走如常,甚至能到野外探险。这听起来很匪夷所思,很不科学,会有许多人把这当做谎言或者幻想。但这却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完成了这项奇迹的人是米尔顿·艾瑞克森,“现代催眠之父”,医疗催眠、心理治疗的顶尖权威,美国临床催眠学会的创立者。他认为人的心灵有极大的韧性和无限的潜能,他终身都在致力于开发这种潜能,并且带出了很多优秀的学生。

在了解了这些极具创造性的想法之后,张惟昭的眼光不再局限于肉眼可见的物质世界。开始尝试更多的心理治疗方法。

用《易经》卜卦在前世的时候她就曾经尝试过,实际上,当她严格按照《易经》的指示操作的时候,她所卜出的卦象确实与当事人的处境非常贴合,贴合得超出她的想象,给出的预示后来也都一一被验证。她也没有办法解释为什么这种情况会发生,但就是发生了。

当时,她的一位西班牙裔的老师说,是因为她的心灵没有向自然封闭,所以才会卜问出这样的结果。

正因为有这样的经验,所以张惟昭才敢以《易经》卜卦,作为对陈见浚的心理治疗的开端。

而且,在卜卦之前,张惟昭就对陈见浚的内心有着敏锐的洞察,尤其是对他最执着的那个问题——死亡焦虑。这也加大了张惟昭的胜算。

陈见浚因为自己的祖父和父亲都死于三十八岁,所以有一种强烈恐惧:自己也会死于三十八岁。

但实际上,陈见浚的身体功能并不算太糟糕,并没有油尽灯枯的迹象,而且他的卦象上,确实展现出了更长的时间线,所以张惟昭做出了如上的解释。

陈见浚并没有立即信服,而是产生了很大的情绪反冲,这在心理学上有一个名词,叫做阻抗。张惟昭并不害怕阻抗。她相信陈见浚会说服自己信任这一卦,因为他需要为自己找到一些支撑,来克服三十八岁带给他的极度焦虑。

陈见浚觉得自己也很有可能在三十八岁死去,这其实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对父亲和祖父,以及整个家族的忠诚。尽管他自己意识不到这一点。

但是他又并不想这么早结束生命,所以他需要一个更崇高的理由来给他提供心理支持。还有比天命更好的理由吗?

随着天气日渐炎热,宫里的主子们出紫禁城到西苑泛舟乘凉的次数多了起来。太后娘娘近几日也兴致颇高,准备去太液湖泛舟,还想顺便到飞仙观上香。

太后以往要上香都是往灵济宫或者朝天宫去,不曾涉足飞仙观。这次想到这个小地方来,主要是想看看张惟昭在这里过得怎么样。

一听说太后娘娘要来,把孤云和冷窗几个唬了一跳。

其实前几天知道皇上大晚上召见张惟昭,她们就已经受到惊吓了。像灵济宫的孙真人和朝天宫的武真人,皇帝等闲也不会召见他们,除非是有重大庆典的时候请他们前去主掌典仪。而张惟昭刚刚到飞仙观没几天,就获得陛下召见。

而太后娘娘,则三天两头召张惟昭去长乐宫伴驾,这会儿又说要到飞仙观来上香。

孤云不由得后悔不叠,暗骂自己在这个小地方待久了眼皮子也变得浅了,有眼不识金镶玉,对张惟昭太过冷淡傲慢。此前她不愿意奉承张惟昭是因为觉得自己年龄大,资历深,对晚辈弯腰低头太难堪。现在看来,人家年纪轻轻能成为真人是因为人家真的有本事,同时得到宫里两个主子的青睐,那是多大的盛宠。早知道张惟昭这样能耐,别说让她对张惟昭弯腰低头了,磕头她都愿意。

孤云的病立马好利索了。

她的三徒弟冷泉,早就开始跟着张惟昭读经、整理药材。开始的时候孤云还骂她势利眼儿,现在却连夸这个徒弟有见识。

孤云带着另外两个徒弟冷窗和冷月也往西跨院去,自请要帮张惟昭碾药、晒药。

张惟昭客客气气招待她,给她把了把脉,告诉她,她气血太虚,不适合操劳,还是静养为好。又叮嘱冷窗和冷月好好照顾师父,客客气气把师徒三人送走了。

孤云又难堪,又羞愧,却不好发作。羞愧之余又有一丝安慰,起码张惟昭对她挺客气的,只要没有撕破脸,以后自己好好奉承着她,总能把她劝拢过来。若是张惟昭能把这份盛宠维持个两三年,飞仙观上下众人,都能跟着落很多实惠。

孤云所料不错,实惠果然马上就到了。因太后要到飞仙观上香,而飞仙观又多年不曾翻新过,神像暗淡,瓦缝里长了杂草,院墙上也被雨水渍出了痕迹,所以在太后到来之前,观中各处都先要好好整修一番才行。

内官监立马派了人手,用了上好的材料来修补屋顶,刷墙,重绘三清像,神殿的幔帐都换了新的,院中原有的花草精心修剪过,另又搬来了许多新鲜别致的盆栽。

神宫监拨了上好的香烛来,还送来了许多部新印制的经书。种罄铙钹也都换了新的。

连日来分拨到飞仙观的蔬菜瓜果都比之前好了不止一个等级。无论是负责洒扫的宫人,还是周遭其他道观里的道人,见了飞仙观的人都非常客气有礼,飞仙观原来的这些坤道一下子觉得日子好过了许多。

太后要前来上香的头一天,太子殿下驾临飞仙观。太子此来是为了查看内官监和神宫监对飞仙观的修整是否合格,务必使太后娘娘来上香的时候感到舒心畅意。

太子在昭明真人的陪同下,在飞仙观院中转了好几圈,各处都事无巨细地查看过。又到大殿中在神前上了香,默默祷念了许久。

第九十八章 天机不可泄露

在大殿侧廊恭敬站立等待吩咐的孤云师徒几个,是第一次这么近看到太子。冷泉口中赞叹道:“太子殿下真是仁孝,为太后娘娘来上香的事情如此尽心。”

孤云仔细端详着太子和张惟昭一前一后立在大殿神像前的背影,默不作声。

冷窗看师父不说话,自己便也不说话。

冷月的内心却在大肆翻腾,她早些年的时候想尽一切办法,花尽了所有积蓄,也未能得见天子一面。而如今,张惟昭姿色不过平平,说话做事毫无女人的柔美,却能够和太子谈笑自如。她凭什么!冷月狠狠咬着后槽牙。

不管廊下这些人如何心潮澎湃,陈祐琮在殿中拜过了神,就要起驾回宫了。张惟昭一直将太子送到门口。

陈祐琮这些天以来,只在太后宫中遇到过一次张惟昭,其他时间就再也不曾见面了。心中的思念越来越是浓烈。这次太后要来飞仙观上香,他便自请来做前导。太后如何不晓得他的心思,自然会成全他,还夸奖他有孝心。

陈祐琮就算来飞仙观巡视,其实也没办法和张惟昭单独说话,但是只这样看着她,心头就觉得很是满足。

“现在时气不对。等来年春天,我一定让人在这观中多种几株梅花。”出门临去的时候,陈祐琮趁众人不备轻声说。

张惟昭笑而不答,只摸了摸自己发髻中插着的簪子,那正是陈祐琮送给她的梅花玉簪。

陈祐琮嘴角含笑而去。

张惟昭站在路边,一直目送他远离。

上一次在长乐宫的工作室,陈祐琮和张惟昭进行了深入交流,并且有了一个短暂的拥抱之后,陈祐琮再看到她的时候,眼睛里的情谊就更加直接和浓厚。

在经历过内刑堂的生死一线之后,再感受到陈祐琮给予的温暖和支持,就显得特别可贵。

张惟昭不知道将来会有什么在等着自己,也不知道陈祐琮未来的命运如何。但是,最起码在这一刻,这种可贵的温暖,是她愿意接受的,也是她想要回馈给陈祐琮的。那就先让他们彼此守望、彼此支援吧。

傍晚,皇帝到长乐宫看望太后,留下来陪太后一起用晚膳。

太后年龄大了,不再拘泥于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就想一边吃着饭一边唠唠嗑。

席间太后和陈见浚说的最多的就是刚刚出生不久的小公主。说小公主长得俊俏,又说她身体健康,蹬腿摇胳膊很有劲儿,一定不愁长。

陈见浚笑说没有满月的孩子,怎么能看出来俊不俊俏,但胳膊、腿很有劲儿倒是真的。

太后就又说,幸亏张惟昭教的法子好,所以小公主才长得这么好。

原来,张惟昭在那日接生过之后,又曾经到韩婕妤的住处回访。她见小公主的奶母把小公主包成了一个蜡烛包,就建议说把蜡烛包打开,不要用绳子把小婴儿的手脚捆得那么紧,否则血脉不畅通,筋骨也活动不开。

奶母说不捆起来怕孩子的胳膊、腿长不直,张惟昭就说不怕,她有符咒,可以让孩子的腿长得直,尽管打开就可以了。韩婕妤对张惟昭再信任不过,自然言听计从,不再让奶母用绳子硬捆着孩子手脚。因此小公主每日想蹬腿就蹬腿,想摇胳膊就摇胳膊,十分活泼可爱。

陈见浚想起来韩婕妤说起张惟昭,就一副虔敬无比的样子,感到又是可笑,又有些不以为然,女人似是特别容易被这些神神道道的事情迷惑。

然而自己的老妈比起韩婕妤也不遑多让,他忍不住说道:

“母后您是不是对那个丫头宠信太过了?好似她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好的。”

太后笑了:“你就看看她做的这些事儿,有哪儿不好了?远的不说,就说韩婕妤这一次生育,如果不是有她在,就算最后能平安把孩子生下来,还不知道要多遭多少罪。你不是女人,不知道生育的苦楚。能保护产育平安,这不知道是多大的功德了。更何况她做的还不止这些。”

顿了一顿,又说:“就好像皇帝你现在说让她襄助你清修,我看这就是很好的事情。你若是真的能每隔一段时日,百忙中抽出些空来放在修行上,早晚你会感觉到修行带来的好处。不说别的,就你的头痛病就能好上许多。”这是在陈祐琮身上验证过的,但太后不想让陈见浚想起去年太子三天两头生病的事,就没有提陈祐琮的事。

陈见浚缓缓点头,实际上,上次张惟昭给他卜过卦之后,他前额两侧的疼痛就减轻了很多。

此外,陈见浚感觉自己的精神也变充沛了,走路轻健,眼睛也不那么容易劳累。

虽然有些不情不愿,但他还是在心里悄悄把这个功劳记到了张惟昭头上,暗自思忖,这是不是因为自从卜卦之后,他闭塞的孔窍被打开了,能够感受到更多天地灵气的缘故。

实际的原因却是,张惟昭的那一卦破除了他的心病。这几年,“自己是不是很快就会死”的疑虑就像是一个非常耗能的程序,占据了他整个内存的相当大的部分,消耗掉他很多日常能量补给。现在这个程序被关闭了,他有了更多的空间和能量去运行其他程序,当然会觉得轻松很多。

但是他并不是毫无疑虑。他装作只是信口谈起的样子对太后说:“若说有本事,昭明真人也确是有一点本事的。”相比别的称呼,陈见浚更喜欢称张惟昭为昭明真人,因为这是自己赐予她的名字。

“只是,”陈见浚话锋一转:“她始终对自己的师承来历说得不是很清楚。像她这样的年纪,对医术和道术都谙熟于心,却不能详细说明来处,难怪引得旁人疑心。”

“她说了是小时候得到西洋和尚倾囊相授,到京城又得张道长悉心栽培的缘故。”太后为张惟昭背书。

“这种语焉不详的说法怎能让人信服?而且她脾气倔强,就算是朕问她,她也不愿详谈。”

“皇帝,我虽然不懂得政务,但也听过一句老话儿,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觉得无论放在前朝还是后宫,都有道理。更何况,有些事,恐怕不是可以随便问的。”

说到这里,太后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点隐秘的兴奋说道:“去年大约是这个时候,我见了她给早已亡故的宫人海棠画的象,疑心她能看到常人见不到的东西,于是逼问过她。逼问得紧的时候,只见天昏地暗、大风忽起,响雷哗啦啦打下来,地砖都被震动了。我问一句,那雷就打下来一层。我突然灵机一动,问她很多事情不能说,是不是怕遭天谴。她两眼含泪看着我,什么也不说,但我心里就清楚了,以后就再没问过她了。”讲到灵异事件,太后和民间的老太太也没有什么不同,添油加醋,绘声绘色。

陈见浚不由自主坐直了身体,也压低了声音问道:“果真是打雷了?”

“可不是怎么的?合宫的人都听见了。”

陈见浚忍不住浑身一个激灵。他突然想起来,那天晚上张惟昭给他讲完卦象,他非要追问张惟昭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本事,怎么得知他心中想问什么问题,那会儿也开始有雷打下来。

当时他只是觉得闷热了一天了,雨下得很及时。难不成,却是因为他无意之间触动天机才打雷下雨的?陈见浚想着这些的时候,一脸凝重。

看陈见浚听进去了,太后很得意,道:“可见神鬼的事是有的。所以能有一个有真本事的道门中人来辅佐大炎,这是我大炎之福,是皇帝你的福气啊。”

皇帝想了一想,捧场道:“是母后的福气灌注给了儿子而已。昭明真人起初还不是母后召入宫中的?”

这话让太后听了十分受用。

太后又跟陈见浚说明日她要到飞仙观烧香,陈见浚便说他要陪母后去。太后大为开心

母子俩许久没有这么贴心地交谈过了。一时间长乐宫里其乐融融。

次日,皇帝下过早朝,留太子与众臣讨论政务,自己则陪伴太后到飞仙观上香去了。

这把飞仙观从上到下的人都吓了一跳。飞仙观是个小地方,宫里两位大神同时到场,銮驾、侍从都摆不开,最后只有几个贴身宫女、宦官跟着进去了,大部分的人都在外边等着。

儿子陪自己来烧香,让太后非常开怀。烧完香,昭明真人陪太后和太子在观里游览了一番,然后到院子里的小凉亭里坐着喝茶。时下正是六月底,天气颇为炎热,坐在这个凉亭里,有微风伴着松针的清新之气徐徐吹来,很是清凉惬意。

陈见浚摇着折扇道:“飞仙观清幽雅致,灵气内蕴。可惜地方小了点。”

太后也点头道:“确是如此。在这里烧烧香,念念经,喝杯茶,让人心里清静不少。但是地方太小,往来不太方便。”。

“既是母后喜欢来这里,那不如将北边的留仙阁,和留仙阁旁边的那个院子,都划到飞仙观来,这样地方就大了,母后意下如何?”

第九十九章 碾成灰泥

太后想了一想,点头道:“嗯!这个主意不错!”

陈见浚随即招来了怀恩:“传我的旨意,改飞仙观为飞仙宫,扩大院落,改建宫室,重塑仙身。着工部和内官监即日起协同营建。”

张惟昭站在旁边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似乎又升职了。虽然还是做真人,一宫之主可比一观之主权威高多了。

还能说什么呢?领旨谢恩吧。

听说要改观为宫,观主昭明真人还没怎么样,跪在昭明真人身后的孤云师太却被皇恩感动得涕泪直流,连呼皇帝圣明。她的几个徒弟也跟在她身后真情实感地拿袖子拭泪。

陈见浚摇着扇子,对自己制造的戏剧效果十分满意。

有人满意,就有人不满意。

最不满意的,就是安喜宫的金贵妃。

当晚,金贵妃又召来汪直,向他责问:

“我已经吩咐过你,务必尽快想尽一切办法除掉张惟昭。你是怎么做的?她如今不但活得欢蹦活跳,而且从观主升为宫主了!”

汪直低头赔罪道:“启禀娘娘,不是我不尽心办差,张惟昭三天两头被太后娘娘和皇帝陛下召见,实在是不好找机会下手。而且,请娘娘仔细思忖,她如今是太后和陛下跟前儿的红人,忽然暴毙,定会惹的陛下和太后震怒,到时候稽查下来,奴才死不足惜,恐怕会牵累到娘娘您!”

“我才不怕牵累!怕牵累的恐怕是你吧?”金贵妃语气森然:“别忘了你这个提督的位置是怎么坐上去的。你怕得罪太后和陛下,就不怕得罪我吗?”

汪直咚地一声跪下来,以头触地道:“奴才的性命和身家,都是娘娘给的,娘娘什么时候要,就尽管拿去!奴才不是不尽心替娘娘办差,只是想要寻找一个稳妥的机会,一举成功,免得打草惊蛇,落下后患。”

金贵妃冷哼道:“我不要什么稳妥的机会。我只要她死!死的越难看越好!这不就是你擅长的吗?你只管放手做,其后自然有我给你兜底。”

“奴才遵命!”汪直恭敬回答。

“不要答应得好,回头却不办事。若是再拖延,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奴才不敢!我一定尽快带来让娘娘满意的消息。”

“嗯。去吧!”

“奴才告退。”汪直领命退出。

汪直直到退出了安喜宫,才允许怒气从自己的胸腔里翻涌出来。

这个老煞婆!还以为如今和以前一样,她可以在紫禁城里横着走,为所欲为呢!

眼看她一日老迈似一日,君主却正当盛年,此消彼长,她对皇帝的控制力正日益减弱,就算她百般不情愿,这也是无法逆转的事实。

上一次在张惟昭还没有发迹,还是长乐宫的一个小道医的时候,既然想法子把她弄到内刑堂,就应该下手狠一点,杖杀了事,就说是体弱,受刑不过才死的。事后哪怕太后怪罪,金贵妃这边和皇帝闹一闹,也就混过去了。就算是会责问到自己,自然有下面的人出来顶罪,自己顶多不过罚几个月薪俸,斥责一顿了事。

可那会儿金贵妃图谋甚大,想借张惟昭去攀咬太子,要张惟昭承认引逗太子尝试禁术,还为此死了两个小宫女,结果非但没有把张惟昭制住,反而让她借此搭上皇帝,摇身一变成了昭明真人!而且张惟昭因小宫女绿萝死在内刑堂,从此还记恨上了自己,汪直想想就觉得晦气。

这就好像是,已经在网兜里的小鲤鱼,咬破渔网逃了出去,一转头却变成了长着利齿的大鲨鱼,这种情形不是一般地让人郁闷。

现在她既然已经势大,再要找人攀咬她就不是那么容易操作了。她最大的嫌疑就是装神弄鬼,可现在连皇帝都被她迷惑住了,眼见她装神弄鬼是过了明路的,再用这一点就不灵了。

剩下来还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暗杀,无论是投毒、勒死,还是利刃穿胸,都不是不可行。金贵妃大概是很乐于见到这种结果的,但汪直却并不情愿这么做。

这样做很不好收场,若事后皇帝认真追查,大家都要跟着受牵连。金贵妃说无论如何她都会兜底,但汪直却觉得她已经没有这个能力兜底了。她的兜底不过是能保得住她自己的性命和封号罢了,至于汪直的死活,她到时候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另一条路,就是让张惟昭爆出淫乱宫闱的丑闻。巫蛊和淫乱,历来是对付后宫女子的两大利器。巫蛊已经行不通了,那就找人告她淫乱好了。

不知为什么,若是要一把刀,一条绳,神不知鬼不觉地结果掉张惟昭,汪直总有一种心不甘、情不愿的感觉。但想到可以制造张惟昭的淫行,让她受尽屈辱地死去,汪直顿觉血脉偾张,脑中各种念头飞速旋转,恨不得立马就放手去干。

他告诉自己说,这是因为自己厌恶极了那个丫头的狂妄自大和目中无人,让她痛快死去,太便宜她了。

但是,他却忽视了,他脑海中想象最多的,不是张惟昭横尸在地的画面,而是她衣衫不整、满身红色鞭痕,伏在地上辗转哀鸣的样子。

如何制造她的淫行?既然她和太子情势暧昧,那么要制造机会,让他们暗度陈仓,珠胎暗结吗?

汪直却立马否定了这个方法,他觉得这会一下子牵扯太多,带来很多不确定性因素,未来发展不好掌控。

或者,趁她不防备的时候,找侍卫强暴她?汪直随即又抛弃了这个想法,不知怎地,这个方法只会让他觉得气愤和恶心,仿佛不得不借助侍卫的家伙对他来说是很大的嘲讽和侮辱。

思来想去,他决定自己亲自上。不管是用手还是用器具,将她弄得凋零残破,再找人告她淫乱,到时候自有稳婆来验身,她已不是清白之身,怎能安然坐在昭明真人的位置上?那可是欺君大罪。

唯一美中不足的,这事儿得弄得隐秘,不能使她认出自己的身份才能成,否则事后被她叫破了攀咬到自己反而不妙。

若不是有这一层顾虑,汪直真想让她好好看看到底是谁把她踩在脚下碾成灰泥的。

想到这里,汪直又觉得血都涌到了头上去。他决定今晚出宫,叫手下弄两个雏来杀杀火气。这一次他不想要那种娇小玲珑的类型了,他要找两个身量颀长,面容清秀的丫头过瘾。

张惟昭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又要再搬一次家。

因为飞仙观要扩建,观中诸人就先要搬到凝香馆去暂住。飞仙观在太液池之西,凝香馆在太液池之东,因为太液池是一汪窄长的水域,所以从飞仙观到凝香馆并不太远,过了桥,穿过一条林荫小道,再走几步就到了。

这一次孤云几个不敢怠慢,自己的东西胡乱包裹了一下,就要过去张惟昭那里帮忙。谁知太后早派了人手来帮张惟昭运东西,她们根本插不上手,讪讪地又回去了。

尽管碰了壁,这几个人还都是很高兴的。飞仙观升了飞仙宫,她们的真人又在宫里是炙手可热的红人,以后她们在西苑大可以横着走。

到了凝香馆,各人挑选好房间,又忙碌了两天,才安置好。

搬到凝香馆的第三天晚上,张惟昭又被召去懋勤殿讲道。这一次,张惟昭没有再下狠手去戳陈见浚心里的脓疮包,而是与陈见浚探讨了一番《易经》的内蕴,又教了陈见浚一些打坐练气的法门,这些法门可以帮助稳定呼吸,疏通情绪,加深睡眠,如果勤于练习,会对人的身体和心理健康都大有裨益。陈见浚在张惟昭的指导下尝试了一下,慢慢找到了感觉,所以对这一次的“修行”也颇为满意。

刚柔相济,是张惟昭为陈见浚的心理治疗定的基调。上一次,张惟昭用《易经》占卜,直指陈见浚心中最纠结的痛处,实际上是带有一些暴力破解的性质的。

要是在现代,面对这样的一个来访者,比较稳妥的方式是建议他做长程咨询,先咨询个十二次或者二十次,才会循序渐进地讨论到他恐惧和焦虑的核心问题。

但是在这个时空,张惟昭却根本没有这么多的时间和机会,只能一击即中。幸而她可以利用这个时空的人们对天道的崇敬来完成这个任务,用借力打力的技巧。

否则如果她上来就跟陈见浚说,你有很严重的死亡焦虑和恐惧,产生这种情结的原因是你在幼年的时候,你的养育者和你的关系有严重问题,你的家族系统也存在严重问题,恐怕她早就被当做疯子关入大牢或者送到菜市口了。

但即便是第一次的破局很成功,后续也不能刚猛太过。陈见浚有艺术家的细腻和敏感,尽管他自己日常总想把他性格中的这一个侧面隐藏起来,觉得这不是一个帝王该有的东西,但这一面确实是存在,而且在不断发生作用。

第一百章 密林幽径

所以在使得陈见浚看到自己更多的内心世界的时候,要给他一些时间去适应和消化,否则就会引起很大的反弹,甚至导致对方的逃离。

欲速则不达。幸而张惟昭有的是耐心。她相信,假以时日,陈见浚会有能力面对他内心深处隐藏更深的东西。

比如他对死亡的恐惧,并不仅仅是来源于他父亲和祖父的早丧,更是因为,在他幼年时期遭到的抛弃和死亡威胁。

无论他的父亲和母亲当时是多么事出无奈才离开他,他们抛下了他,无力保护他,这是事实。而对一个不到四岁的孩童来说,远离父母的保护,生活在一个对他充满杀意的叔父手里,对他来说是无比恐怖的一件事。

那些从来没有得到过好好处理的恐惧,已经在他内心溃烂成一个黑洞,吞噬他的生命活力,散发噩梦,造成了他的虚弱。

他对金铃儿的过度依赖,正是因为这些恐惧的存在。只要他一直没有从这恐惧中走出来,他的内心就仍然是那个虚弱的小男孩,就离不开那个可以依偎的胸膛,可以保护他的臂膀。而金铃儿就利用了他这一点来对他进行精神控制。

张惟昭给他卜卦,说他不会三十八岁就死,其实只是暂时缓解了他的焦虑和痛苦。以后这种痛苦还会再反弹回来,然后需要再次去面对和治疗。

再反弹的时候就会换一种形式,可能不再是“我到三十八岁就会死”,而是比如“我日渐衰老青春不再来,”“我周围的人都鬼鬼祟祟的恨不得我早死,”这些问题都是死亡焦虑的典型症状,要反反复复处理才有可能见到成效。心理治疗其实就是一个拉锯战的过程,需要韧性和毅力。

张惟昭是不缺乏韧性和毅力的,尤其这件事还事关她自己的生死,甚至是陈祐琮的生死成败。因为只要陈见浚无力摆脱金铃儿的精神控制,她和陈祐琮都不安全。

但是,她不能保证陈见浚有同样的信心和毅力坚持治疗,不能保证会不会有突发事件打破她的治疗计划。但是,她现在没有退路,只能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

一日晚间,张惟昭用过晚饭,在工作室一边自己看书一边看着薄荷和石燕写字。她把这几个小萝莉分成两组,晚上薄荷、石燕学习的时候,南星和杜仲就去做杂务。第二天轮换过来。

她们的自习刚开始没多久,南星就来禀报,说是内官监的一位小公公来传话。张惟昭来到凝香馆一楼的厅堂,只见一个小宦官立在当地,见张惟昭过来就向她躬身回禀道:

“昭明真人安好!我师父说飞仙宫的宫室安置有一处不明白,要请您过去商议,他明天好和工部那边说明。因工部那边等着开工,催得急,所以这会儿还要麻烦您跑一趟。”

张惟昭内心疑惑,天都黑透了怎么还会找她过去议事?不过看这个小宦官确实是一直跟在内官监掌印太监黄灿身后的小徒弟,而这些天黄灿也经常找张惟昭商量关于飞仙宫扩建的事宜,因此便决定走这一趟。

“你稍待片刻,我换换衣服就来。”张惟昭对小宦官说。

“遵命。”

张惟昭上楼回到自己屋里,略加思索,装束停当,打开门。

杜仲和南星站在门外,两个小丫头要跟着张惟昭一起去。张惟昭却不许她们跟随,只说让她们干完活儿就去和薄荷、石燕一起读书。

杜仲和南星拗不过张惟昭,只得听从她的安排。

小宦官打着灯笼走在前面,张惟昭跟在后边。两个人走进了凝香馆前面的林间小路。

内官监也在太液池之东,位于凝香馆东北方不远的地方,紧贴着紫禁城的城墙。所以穿过这片树林再走不远就到了。

只是晚上走在林间,虽然提着灯笼,还是觉得四处黑黢黢的。西苑不像紫禁城四处都设有灯烛,晚上出来也不愁看不到路,这里到处都是树木,为了避免火灾,树木茂盛的地方是不设灯烛的。

在林间走了一半,突听树林深处传来了一声野猫的嚎叫,在这静静的夜里十分瘆人,那个小宦官似乎是被吓到了,怪叫一声,扔了琉璃宫灯,撒腿就跑,拐进林中一晃眼不见了。

琉璃宫灯被扔在地上,里面的蜡烛随即熄灭,林间一片漆黑。

张惟昭感觉事态不对,想去把宫灯捡起来,突然脖子猛然被勒住。张惟昭用手扯住勒住脖子的绳索拼命往外扯,同时想要高声呼救,却因喉咙被勒得死死的,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挣扎了一会儿,四肢瘫软地昏倒在地。

张惟昭身后冒出来一个黑影,把她拖拽进树林,放在草地上。他半跪在张惟昭身侧,一只手握紧了套在张惟昭脖子里的绳子,另一只手到张惟昭鼻下去探气息。

糟糕!张惟昭一点呼吸也没有了。难道是不小心用力太猛?自己只当她和那些娇滴滴的宫女不同,力气大而且身姿灵活,生怕她跑脱就用力大了些,难道真的就此失手把她勒死了?

把绳套放松了一些,再伸手去探鼻息,地上的张惟昭快如闪电地同时抬起两只手抓向他的胳膊,黑影急速闪避。

但是仍然被张惟昭抓在了胳膊上,随即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原来张惟昭的一只手里藏着一个刀片,另一只手却握着一把不知什么粉末,握着刀片的手划破了来人的胳膊之后,另一手的粉末也一股脑拍在了他的胳膊上。虽然不是精准地都洒在伤口上,但也沾染了不少进去。

张惟昭的手是拿过手术刀的,狠、准、稳超出常人想象,而对方起初又担心她真的被勒死,麻痹大意,因此就让她着了手。

黑影顾不得查看自己的伤口,立马扑过去狠狠掐住张惟昭的脖子,张惟昭则用手指直插他的眼睛。他马上闭眼侧头,黑暗中张惟昭也看不清楚,插在他的眼眶上,弄得他疼痛难忍,但是仍然不敢放手。只听到张惟昭的喉咙里传出嘶嘶的气音,他想只要再用点力就能把她真正弄昏过去,手却渐渐使不上力气,随后胳膊和腿也感到麻痹,不受控制,最后手一松,瘫软在地上。

张惟昭坐在地上呼呼喘气,喘息了大半天,才有力气把脖颈里的绳索解下来。

恢复过来之后,她拿出火绒打出火,照向地上瘫着的那个人。只见那人头上罩着布罩,只露出两个眼睛。她扯下了布罩,看清楚来人的面目之后,嗤笑一声,道:“汪提督,果然是你!”

汪直怒目圆睁地看着她,显然是心中恼怒至极。

张惟昭又去翻他的身上,看到他腰间束着一个荷包,用手去扯时,汪直突然低声喝道:“不要动!否则我将你五马分尸。”

张惟昭道:“汪公公真有威仪,可把我吓死了。”却一只手擎着火绒,另一只手扯开了荷包,荷包里掉落一个硕大的玉shi出来。

张惟昭愣了一下,火光电石之间,明白了怎么回事。她熄灭了火石,在黑暗中喋喋而笑,这笑声是如此的瘆人,连汪直这样心狠手辣的人物听了都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汪直拼命想要挣动手脚站起来,可是身上只觉麻木僵硬怎么也使不上力气,他知道自己这是中了毒了,毒药应该就是从张惟昭刚才划伤他的刀口渗进去的。他努力放稳了情绪,低声说道:

“你对我施了什么毒?你只要帮我解毒,放我起来,我就既往不咎,不与你计较。”

“你说的不与我计较,是从此再不找我麻烦,不会再杀我、害我的意思吗?”张惟昭问。

“正是如此。”汪直努力把声音放得和善而轻柔。

“你现在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待会儿我把你拖到太液池边扔进水里,日后自然没人找我麻烦。”张惟昭的声音也很轻柔,只是说出的话却令汪直毛骨悚然。

汪直努力压制住自己的焦躁,劝诱道:“你若杀了我,自己的命也保不住。你还有大好前程,何苦如此?你若给我解毒,我不仅不与你计较今天的事,以后你想做什么,我都会鼎力相助,如何?你的手段和心机,令我十分佩服。若你我联手,还有什么事情做不成?就算是你想成为陛下的宠妃,或者成为太子妃,也都不难。”

张惟昭却又是呵呵一阵冷笑:“你不与我计较?我却还要跟你好好计较计较。你随身带着这根假Dior干什么?难道是当吉祥物不成?”

汪直知道张惟昭不好相与,却没成想她说起话来如此不避讳,眼看她一副不肯善罢甘休的样子,汪直就想把祸水东引:“这是金贵妃的主意,想找人弄坏了你的身子,让你没有办法勾引陛下,也没有机会成为太子妃。”

张惟昭简直想仰天大笑,这就是这个时空的人的想法,又恶心又荒诞,竟然试图出这样的主意来毁掉她。

第一百零一章 角力

汪直虽然想把罪责都推到金贵妃那里,可张惟昭知道,这个人本身就是个嗜虐成性的人,他在内刑堂,在看到别人遭受痛苦时,那种躁狂兴奋,虽然他已经极力掩盖了,但却逃不过张惟昭的眼睛。

遏制住自己想要一刀切断汪直喉管的冲动,张惟昭用不带感情的声音问道:“你用这根东西侵害过多少女子?”

汪直喉头咯咯响了几声,却没有说话。

张惟昭也不逼迫他说话,而是继续用冰冷的声音说下去:“当你凌虐那些少女的时候,觉得自己特别像男人吧?简直比那些肢体俱全的男人还要像男人。”

汪直平生最恨别人提起他是阉人这个痛处,自从他担任司礼监提督以来,根本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放肆。今日张惟昭用这样轻蔑讥讽的语调说起他的生理缺陷,让他气得几乎要发抖,却又告诉自己无论如何要隐忍下来,只要他能好好活着,今后自然要千百倍还报回来!

但是张惟昭丝毫不理会他的愤怒,吐出来的话越来越锋利:“只可惜,无论你怎样妄想通过那些少女的痛苦见证你的雄风,都是没有用的。阉人就是阉人,这样残暴的shi虐,只能说明你的无能。真正的男人,是很乐意用他的身体来让女人感到愉悦和满足的,只有无用的阉人才会靠凌虐女人来掩盖自己的残缺。”

“闭嘴!我要杀了你!我要活剥了你的皮!”汪直忍无可忍,冲口而出!张惟昭在说着这些的时候,仿佛把他做过的那些事情看得一清二楚,把他那些隐蔽的快感和痛苦也看得一清二楚。这样仿若被剥得精光,将自己破损的身体展露在对方尖利的视线下的感觉,让汪直觉得要发疯。

张惟昭知道汪直已经气疯了,她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汪直她现在还不能杀,因为若汪直身死,万贵妃就会利用这个事件大做文章,攻击张惟昭,以及张惟昭身后的太子,局势就会彻底失控。

但是,她却不能放过汪直。她要在精神上击垮他,让他想到自己的时候就会觉得愤怒和恐惧,无法头脑清醒地做出判断。像汪直这样被阉割过的人,外表越是狠厉,内心越是脆弱。他追求一种绝对的掌控感,若你打破他“我很有力量,我比一般的男人更男人”的幻觉,他就会陷入狂乱和自我怀疑。

“实际上,你大可不必通过这种等而下之的方法来证明自己像个男人的,你可以重新做回一个完整的男人。”张惟昭说。

汪直还陷入在极度的愤怒中,在心里把张惟昭虐杀了千百次。同时他在极力调动自己的四肢,想要尽快从那种麻痹感当中恢复过来。所以张惟昭说的这句话,他全当是耳旁风。

“再造Y具,这种手术虽然有难度,但并不是不可以做。”张惟昭接着说。

这句话,汪直却无法听而不闻。实际上,这十几个字听在汪直耳中,就像响雷一般震撼。

“你说什么?”虽然明知道张惟昭说这些话时不怀好意,但他还是忍不住问道。

张惟昭却不管他,自顾自说下去:“取自身上臂的皮做外皮,手臂内侧细嫩的皮肤缝成一个管子形成尿道,取肋骨软骨作为支撑,缝制成一个完整的Y具。将腹股沟的旧伤疤剖开,尿管与新造的尿管连接好,血管与新Y具外皮上的血管接驳,软骨安放周正,卧床静养一个月可以愈合。若是手术做得成功,可如常与女子J合,只不会致其怀孕而已。”

“这世上哪有活剥人皮来治病的医生?你完全是胡说八道!”虽然是在痛斥,汪直的声音却中气不足,带着颤抖,与其说是批驳,不如说在求证。

哪有这样的好事?切掉的命根子还能再造一个新的装上去?这肯定是张惟昭妖言耸听,故意来激惹他。

汪直并不是自己情愿入宫的。他原来也是好人家的儿孙,兵乱中被当做战俘抓获,因为他模样好又聪明,就被送去净身。当时小,虽然觉得又痛又耻辱,但还不明白净身到底意味着什么,只想能好好挺过去活着从蚕室里走出来。

跟他一起被送入蚕室净身的男童总共有二十个,去过势当场就死掉的就有八个。去完势没愈合好,动不动就尿在身上的有两个,这两个人都被扔出去自生自灭了。剩下被送入宫中只有十个。这十个人中,只有他一个进了紫禁城,其余都在外围做苦力。

随着他年纪渐长,净身带给他的耻辱越来越强烈。他想尽一切办法往上爬,想要用权势来弥补自身的残缺。却发现,越是位高权重,这个残缺带给他的遗憾越多。因为他虽然拥有了地位和权势,却没有可以分享的人,没有人真正从内心爱重他,周围的人要么怕他,要么利用他,却没有人把他当人看。

在做了司礼监的提督之后,他私下里寻找了各种奇门偏方,暗访了许多名医,想要得到一个能够让Y茎重生的妙法,但没有一个法子真正管用。后来他也死了心了,只常年喝一种汤药,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变得不是那么尖利,肌肉不是那么绵软,维持一种相对男性化的外观。

可是,现在张惟昭却说,她知道一种法子,可以让他重新拥有早已失去的那个重要部分。而且将这个法子的具体步骤也描述得十分清楚。

那么多技术高超的名医都没办法做成的事,偏偏她这个年轻的丫头说有办法治,这怎么可能呢?这绝对不可能!

这样告诉自己的时候,内心却偏偏有一个声音说,万一,如果万一是真的呢?如果万一,她能让自己从此摆脱这份耻辱,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呢?

汪直内心激荡不休。

“你若不愿相信,那就不相信好了。”张惟昭说的风轻云淡。

“天下高明的医生我见过不少,从没有一个人提到过这种方法。”汪直咬着牙说道。

“关于医术,你才知道多少?你没见过就是没有了?我见过这样的医生,也见过做过这种手术的病人。”实际上,张惟昭在前世的咨询者当中,就有过一例做过Y茎再造手术的来访者,是一个很年轻的男孩。

“就算你见过,你也不一定就会做!”汪直道。

这么简陋的激将法,张惟昭怎么听不出来。

“若我不会的话,大炎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会了。”张惟昭回答得很干脆。如果在软硬件设施一应齐全的情况下,按照流程操作,她也是可以做的,成功的概率是多少她不敢保证。实际上,这方面最高明的专家也有失败的例子。但是在大炎这样的简陋的医疗条件下,要做成这种手术基本不可能。然而这些她是不会告诉汪直的。

“你告诉我这些是为了什么?”尽管内心非常渴望,但是汪直还是没有完全忘记谈判的技巧。“你想让我做什么?”只要张惟昭向他提条件,他就可以向张惟昭提条件。

“我不想让你做什么。我只是医生的癖好发作,看到人有毛病就会忍不住心里一步步设想要怎么治罢了。”张惟昭丝毫不露破绽,“现在说完了,我要回去了。”

说着站起来要走。

“昭明真人请留步!”汪直低声喊道。

张惟昭停下了脚步。

“以往种种,都是我狗眼看人低,得罪了真人,以后我愿意唯真人马首是瞻,绝无二心!”汪直暂且把脸面放在一边,低头服软。

“若我说你的毒并无大碍,不过是伤口中渗入了少许蔓胡藤研磨的粉末而已,再过一会儿就手脚就能活动了,你还愿意向我低头赔罪吗?”张惟昭停下来回头道。

“我对真人是真心敬服!对以往罪孽的忏悔也是真心的。只因我以前没有机会听闻道法,陷于魔障。今后愿追随真人左右,精进修行!”汪直之所以年纪轻轻能爬到那么高的地方,和他脸皮厚,能放得下身段有很大的关系。

刚刚和张惟昭说话的功夫,他感觉到手脚已经恢复了一点点知觉,所以怀疑张惟昭用的并不是致命的毒药。但死亡的威胁虽然消除,他对于用手术修补残缺身体的执念却强烈升起。所以无论如何他都想哄住张惟昭,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他都想试一试!

“犯了罪只要说一句我忏悔就可以了吗?绿萝如何死的你忘记了,我却没有忘记!”张惟昭的声音十分严厉。

“那件事,是金贵妃一手策划和推动的。我做奴才的,怎敢不照着做?再说绿萝并不是死在我手中,如真人恼怒,我回去就把田茂那个狗贼打杀了给真人出气!”汪直信誓旦旦。

“休要推卸责任,若你不发话,田茂又怎敢擅专?”

“是,我有罪!我不敢推责。但,真人是修行者,慈悲为怀,总要给我个改过的机会是吧?”汪直的姿态越来越低。

第一百零一章 柳叶刀

“你是真心改过吗?”张惟昭道。

“一万个真心!”汪直信誓旦旦。

“好!若要我信你,你就要先留下点信物给我才行。”

“真人想要什么信物?我手上有绝好的祖母绿,拇指大的珍珠,若是真人喜欢,我马上着人送去,我还有……”

张惟昭却道:“不劳费心了!我自己来拿。”

说着张惟昭走到汪直身边,执起他的一只手,操起手术刀,手起刀落,挑掉了他食指的指甲。

汪直虽然被药物麻痹了四肢不能行动,痛觉却还在,当下痛得差点大喊出声,却强行忍住了,牙齿死死咬住嘴唇,只从牙缝里泄露出几点哼声。

还没等这波疼痛过去,张惟昭又是一刀,中指的指甲也被硬生生挑掉了。接着是拇指、无名指和小指。

汪直在地上痛苦呻吟,恨不得满地打滚,却一动不能动。

张惟昭蹲在汪直身边,在黑暗中凝视着他说:“这个滋味如何?当你毫不在意地把痛苦加诸于他人身上的时候,不曾想过那也是一条命,一个人,会痛、会流血的吗?”

汪直只顾与疼痛搏斗,满身都是汗,根本无力回答张惟昭的话。

张惟昭等他这一波疼痛稍稍过去,又说:“你现在肯定恨我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活撕了我。我告诉你,这个天底下只有我知道Y茎再造术怎么做,我死了,就没人能做得了这种手术了。不信你可以找最高明的外科医生来问问。别说是我死了,就是我受了一点委屈,心里不痛快了,就会手抖,拿不稳刀,也是做不好这个手术的。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说着站来起来,迈步往树林外边走。

走了两步,又回头说:“对了,等下蔓胡藤的药性过去了,你就可以走路了。但是刚刚黑暗中我被人勒住脖子太惊慌,用药是否过量我不清楚。若是你害怕落下手抖脚颤的毛病,就回去多喝点热羊血解毒。”

说着施施然离开。

剩下汪直在疼痛中慢慢等着药性解开。一边等待,一边在心中破口大骂。不成想自己这主管西厂的提督,不知刑囚过多少人,今日却被张惟昭这个妖道给用了刑。

这个妖道行事太诡异了。本来想她年幼力弱,制住她并不难。就在昨夜,他用玉势给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开了苞,两个人一个只会嘤嘤哭泣,另一个吓得瑟瑟发抖尿了出来,被他一个耳光从榻上扇到地上,拿鞭子抽了满身挂红才尽兴。

张惟昭年龄并不比她们大多少,在被他用绳子勒住脖子的情况下,还能将他反制,这不是妖异是什么?

而且她软硬不吃,吓唬也不怕,服软也不行。她若是想掀掉金贵妃,自己青云直上,在宫里有他这个提督做内应,难道不是非常便宜的事情吗?为什么自己的投诚,也没能换得她的一点和软呢?

不但不服软,反而把自己左手的五个指甲都豁掉了!

汪直痛到极处,觉得凌迟了她,不,把她的血肉放在石磨里碾成肉泥都不解恨!他要砍下她的四肢,把她泡到酒缸里,让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和脚被放在石磨里磨!然后在酒缸下面烧上火,把她在酒缸里煮得骨肉分离!

慢慢最初烧灼的疼痛过去,剩下的是沉重的闷痛。汪直的手脚也开始能够活动了。尽管疼痛难忍,汪直还是要把地上的东西打扫干净,以免明日有人看出破绽起疑。他收起绳子,又捡起地上的玉shi放回荷包。拿着荷包,汪直又想起了张惟昭说的那个再造术,又觉得,可以先不忙着杀张惟昭,一定要先让她先把这个秘术的方子吐出来再说。

汪直打算找最好的外科医生来,按张惟昭给的方子,找几个小太监先试试,若是能成,再用在自己身上。等大功告成之后,再慢慢炮制张惟昭。

等腿有力气迈开步了,汪直颤巍巍地走小路回到自己的房内,叫小宦官给他去找热羊血来给他喝。喝着羊血的时候,汪直还在不断琢磨张惟昭说*茎能够重生的话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自己要怎么才能套出她的方子?她这么恨自己,看来让她亲自出手施法她一定是不肯的了,就算是答应,也很有可能在实施术法的时候坑害自己。

不断想着这些,汪直几乎一夜未眠。

张惟昭摸黑一路朝着凝香馆的方向疾走,等到看到凝香馆的灯火了,她停了下来,靠着一株树喘息。

刚刚在与汪直对峙的时候,她一直非常镇定。但在这会儿,她能感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手和腿都在瑟瑟颤抖。

晚上内官监的小太监说黄公公找她去议事的时候,她就已经觉得有哪些地方不对,但并不能确定。为了保险起见,她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防御武器包带在身上,里面有师父为她准备的药粉和她自己准备的手术刀片。

南星和杜仲想要跟她去的时候,她拒绝了她们的跟从,也是怕万一有突发事件,她有可能顾及不了她们,让她们遭受伤害,就像当时绿萝所遭受的那样。所以她宁可自己孤身前往。

果然,今天的邀约完全是个骗局。

幸而对方托大轻敌,所以才被她反手止住。

当她看清楚汪直的真正打算时,怒火简直要使她的胸膛炸裂!不止是汪直今天的企图让她愤怒,也因为他所相信的那一套逻辑:女人就是个物件,可以任意摆弄凌辱,破损了就没价值了,这种观念使她无比愤怒。

前一世她就是在解救那些被恐怖分子挟持的少女时殒命的,这一世,她仍然不改初衷。

所以,尽管她现在不能马上手刃汪直,但她可以先讨些利息回来。所以她用手术刀豁掉了汪直手上的指甲。且用所谓的再造手术吊起他的胃口,让他不敢轻易对自己动手。

难以想象,她的手,一直是用来救人的,刚刚却拿起手术刀对人施加酷刑。

“我应该感到自责和羞愧吗?”她问自己。

“不!我不会!”她又这样回答。

她不想做天使、圣母,她只想真实地活着。若只有拿起屠刀,才能捍卫自己和自己所珍视的一切,她丝毫不会犹豫,哪怕下地狱也在所不惜!

说不定我现在就是在地狱里了呢?一定是上一世死掉的方式不对,才到了这个地方,遇见金贵妃、汪直这样的妖魔。张惟昭自嘲地想。

站了一会儿,张惟昭拿出火绒打出火,她想看看自己身上是否染上了汪直的血。

在微光的映照下,可以看到蓝色道袍上确实沾染了一些血迹,但因为袍子的颜色深,不大明显,她回去就直接到自己房间换衣服,明天把这个道袍烧了就好,应该不会被旁人发现。

手上也染了血迹,幸而袖子够宽大,待会儿把手藏在袖子里就行了。

正在琢磨这些的时候,张惟昭突然听见有轻轻的脚步声传来。她连忙熄灭到了火绒。

一个低低的声音响起:“阿昭,是你吗?”却是陈祐琮的声音。

“是,我在这里!”张惟昭也低声回答。

陈祐琮脚步轻捷地跑了过来,他身后冯浩也跟着过来。

这时已月上中天,月光透过树木的枝叶照进林中,陈祐琮依稀看到张惟昭靠着一株树站着,他冲过来一把将她抱在了怀中!

冯浩一看这架势,赶快知趣地闪在一边,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隔着薄薄的夏衫,张惟昭可以感觉到陈祐琮的心脏在有力地跳动,感受到他的胸膛和手臂散发出的热量。

在度过那样一个充满阴谋杀戮的时刻之后,被这样一个洁净而有力的怀抱紧拥,令张惟昭紧绷的情绪和缓了下来。她放松身体,任陈祐琮紧紧拥抱住她。张惟昭把手放在陈祐琮的背上,陈祐琮的心脏跳动得更加激烈,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稳下来。

陈祐琮松开张惟昭,两手把住她的上臂,借着月光细细打量她。

“你怎么在这里!可教我好找!”看张惟昭好好地站在这里,陈祐琮埋怨的语气里含有一丝释然。

“你怎么会来这里?”张惟昭反问。

“是你走之后,南星看那么久了你仍不回去,察觉不对,想法子找人知会我。”陈祐琮说。

“南星是你的人?”张惟昭问。

“是!你,不怪我吧?我只是想,与其把不知底细的人放在你身边,还不如自己人可靠。”陈祐琮忐忑地问。

“这有什么可责怪的。只是,你私自出宫之事可曾做的机密?”张惟昭并不介意这些。

“这个你放心,我自然有办法。”

张惟昭点头不再问。

“刚才出了什么事情?”陈祐琮一路赶到凝香馆,打算沿着从凝香馆到内官监的必经之路沿途找寻。

万幸的是,刚走没几步,就看到林中一点火光闪耀,依稀是张惟昭在这里。

刚刚他担忧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唯恐张惟昭中了暗算。幸而人好好地在这里了,陈祐琮简直想大声念阿弥陀佛,突然想起来张惟昭是道门众人,生生忍住了。

第一百零三章 狼狈为奸

“是汪直。”

“又是汪直!”听到这个名字,陈祐琮似乎感到一团沉郁的火在胸口燃烧。他马上伸手要去拿火绒打火去看张惟昭有没有受伤,却被张惟昭伸手拦住了。

“他有没有伤到你?”陈祐琮压低的声音里饱含着愤怒和担忧。

“他用绳子勒我的脖子,但是反而被我用蔓胡藤的药粉撂倒了。”

黑暗中陈祐琮的胸口在激烈地起伏,似乎愤怒之火随时都可能喷涌而出。但他最后什么都没有说。现在无论说什么都没有用,他必须稳扎稳打,直至最后的胜利。那时候,所有曾经欺负她的人都会匍匐在她脚下忏悔赎罪。

他用修长微凉的手指轻轻抚摸她的脖颈,找到那火辣辣的一道印痕,然后俯下身,用轻颤的双唇贴了上去。但到底还是害怕唐突她,只轻轻一碰就收回来了。

“迟早我会让他百倍偿还!”陈祐琮低声坚定地说。

“我刚刚已经先收了他一些利息。”张惟昭低声道“我用手术刀剔掉了他手上的五个指甲。”说着抬起双手在月光下仔细端详:“想不到我这双手,也会用这样的方式染上血。”

陈祐琮用双手去握她的手,张惟昭却闪开了,道:“脏,有血污。”

陈祐琮却执着地找到她的手,紧紧握在手里:“不怕!我的手上也有血污,我也会尔虞我诈,一味忠厚其实没有人愿意跟随。”

“我装腔作势骗死人不偿命。”张惟昭道。

“我空口白牙许了许多高官显位出去。”陈祐琮说。

“所以我们这算是一丘之貉吗?”张惟昭自嘲。

“嗯!我们是狼狈为奸。”陈祐琮接到。

张惟昭低声轻轻笑了起来。直到这时候,她一直紧绷着的身体才算放松了下来,腿脚的那种微不可查的颤抖终于停止了。她把头靠在了陈祐琮的肩膀上。

其实从心理年龄上来说,陈祐琮比自己要小很多。自己这是老牛吃嫩草吧?但是嫩草的滋味——真是很不错啊!

陈祐琮的身形还有种少年人的单薄,但肩膀宽宽的,腰细腿长,身上的气味就如同夏天早晨的青草地,洁净而芬芳。

张惟昭把头靠过去,陈祐琮就站稳了让她靠着,并不乱动。年少的恋情就是这样好,热情满满,却不急色。张惟昭的心又回到了少女时代的柔软,充满了温柔眷恋。

但是还是有正经事要做呀。所以只停了一小会儿,张惟昭就抬起头站直了说:“好了,我满血复活了。”

陈祐琮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是却很认真地看着她:“我希望你记住一件事。”

“什么?”张惟昭问。

“你不是一个人!你知道吗?你不是一个人!我知道你很厉害,胆子很大,但是你不能够所有的事情都自己去承担,你还有我!你不要忘了这件事好吗?还有我!”陈祐琮的眼里聚满星光。

张惟昭的眼睛潮湿了,但最终却翘起嘴角笑起来。她无辜惨死,截然一身来到这个异世。虽然有师父倾心呵护,但师父却年事已高。她一直觉得若日后师父驾鹤西去,自己就会剩下来一个人孤独终老,或者半路挂了魂魄再飘到别的地方,但现在他告诉她,她不是只有一个人。

“我知道!我知道!”她低声说。

“所以再有这样的事情,不要一个人去冒险。你可以装病不去,可以用你真人的名头装神弄鬼拖延,然后马上叫人去知会我,但你不要一个人孤身涉险,明白吗!”

“明白!明白!”张惟昭笑哭。被这样一个小男友谆谆教诲的感觉挺酸爽。

“刚才我真是担心死了!”陈祐琮长叹一声说道,又一次轻轻把张惟昭拉进怀中。

张惟昭很感慨地发现,陈祐琮比去年初见的时候,真是成长了许多。孩子气在不知不觉间褪去了,转而渐渐呈现出一种沉厚的男子气概。

好的,我知道了,我不是一个人了。张惟昭在心里轻轻念叨着。

第二日,汪直面目青肿,眼窝深陷地去了安喜宫。

金贵妃一见汪直,吓了一大跳。她从来见汪直都是一副聪明干练的样子,还没看到他这么狼狈过。

“我听从您的吩咐,想速速结果了她了事。”汪直低声跟金贵妃讲他昨天的遭遇。“于是诓骗她出来,走到林中小路,拿着绳套从后面勒住了她的脖子。谁知道她一挥手,我就眩晕倒地,四肢麻痹。虽然脑袋还是清醒的,但身上却一动不能动。”

“果真如此?”金贵妃不信。她怀疑汪直见她如今情势不如以前,就想着抽身另找靠山,不愿意认真对付张惟昭。

“千真万确,不信您请看这个。”说着汪直解开了缠在左手上的白布,伸出五个光秃秃带着血痂的手指给金贵妃看:“她说是要给我点教训,把我这个手上的指甲全掀掉了。”

金贵妃看了一眼,随即厌恶地扭转头。她虽然发落人时从不手软,但自己却不耐烦看血腥的场面。

“看她年纪轻轻,倒是下得去手。只是,你就这样任她摆布吗?”

“我当然不肯,只是她不知是用了什么法术,我无论怎么用力都挣扎不起来。她警告我不要与她为敌,大路朝天,各走半边。若是我们不收手,别怪她不客气。后来她走了半晌,我才能站起来行走。”

“什么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她都骑到我头上来了!眼见她越来越嚣张,连你都吃了这许多苦头,难道还留着她,看着她一步一步逼死我吗?”金贵妃气得用手拍打椅子扶手。

“娘娘,我看她果真是有几分法力的,恐怕我们以前都小瞧了她。若我们一味与她过不去,把力气都空耗在这上面,反而坏了娘娘的大计。恕奴才直言,您一开始想除掉张惟昭是不想让她勾引太子,坏了太子与叶家表小姐的好事。如今她已经从紫禁城内迁出,又被陛下封了真人的封号,又如何有机会纠缠太子。趁这个机会,把太子妃的位置占稳了,早日诞下皇孙是正事。若您有了皇孙在手,天下还有什么事情好怕的?”汪直劝道。

金贵妃直盯盯地看着汪直:“我现在相信她是真有几分妖法了。”说着猛地拔高了声音:“连你也被她迷惑了吗?”

汪直咚的一声跪在地上,伏地请罪道:“奴才不敢!奴才都是一片赤诚为娘娘着想啊!”

“什么叫为我着想?她现在不去纠缠太子,那是因为攀上了高枝,变着法子勾引皇上了!她才几斤几两重,就敢跟我叫板?别以为会几个戏法,就真当自己是仙女了!”

金贵妃气得脸色铁青,脖颈上青筋浮现,嘴角的纹路越发深刻。她沉吟了片刻,冷哼道:“既然她这么喜欢变戏法,我就找人陪她练练好了。我不信,她再有法力,还能比白云观里的李天师法力更高强?”

汪直一听,觉得这样也好,如果李天师能够治得了张惟昭,自己刚好能浑水摸鱼。如果李天师治不了张惟昭,张惟昭也不会怪到自己头上。汪直口中大赞:

“果然还是贵妃娘娘有韬略,见识高。奴才万万不及!想那张惟昭不过是野狐禅,哪里比得了法力高深的李天师?只是,要借什么名头请李天师进宫才好?”

“这个你不用管了,我自有计较。”

“是!奴才遵命。”汪直低着头。

“下去吧。好好养养你的伤。”金贵妃最后收敛了怒容,给了汪直一句温言抚慰。

“多谢娘娘!奴才告退!”

汪直退了下去,金贵妃独自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把玩着一把扇子,沉吟不语。想了半天,计较已定。

她不信这一回收拾不了张惟昭。

等她把张惟昭攥在手心里之后,她不想立马让她死了。她要把她弄到下三滥的寮子里,让她被最下等的马夫、仆役骑跨,直到死为止!看她还能勾引得了谁!

想到这里,金贵妃冷笑不已,内心的郁气才稍稍消散了一些。

这一日,张惟昭又被陈见浚召见,只是,这次去的不是懋勤殿,而是西暖阁。

懋勤殿是陈见浚的私人办公室,而西暖阁则是他的休闲娱乐室。陈见浚钟爱的字画、古董都放在这里,他也常常在这里作画。

这几次,陈见浚“修行”的主题是绘画。

绘画是陈见浚最擅长的东西。但是张惟昭对他的要求,和他以往所受的绘画训练不同。

第一次一起作画的时候,张惟昭要求陈见浚先打坐、内观,让自己彻底平静放松下来,然后把从自己内心深处浮上来的意象画出来。

陈见浚觉得这太简单了,画师勤练画技,不就是为了有能力画出内心钟意的画面吗?

但是真的照着张惟昭说的去做的时候,他发现却很难。

当他按照张惟昭的指引,盘腿坐在蒲团上,远离外物侵扰,不再设防,让自己内心深处的内容涌现,他发现那是些非常破碎的画面和意念,根本没有办法组合成完整的画面。

第一百零四章 贵妃的幺蛾子

而当陈见浚试图去看清楚那些残破纠结的线条、形状和色彩时,他突然升起一种又愤怒又悲伤的情绪,这使他感到惊恐。

张惟昭让他放松自己,不要用敌对的态度对待这些情绪,允许它们存在,用画笔把它们倾泻在纸上。

他在纸上画了许多扭曲的物象,其中有一些像晃动的旋涡,有一些像模糊歪斜的面孔。当他凝视这些画面的时候,他有一种几乎要被吸附进去的感觉。

陈见浚从来不知道自己居然会画出这样的东西。

这些体验对陈见浚来说,又奇异又陌生,但却有种致命的吸引力。

这就是自我探索的魅力。

许多人是按照一种自动化的流程生活着的。该学说话的时候学说话,该读书的时候读书,该结婚的时候结婚,该生育的时候生育,然后老去,死亡。却从来没有认真深入过自己,看一看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的内心都有一些什么?我为什么会如此?我为什么是我,有这一切独特的感知和感情,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而心理学就提供了一种契机,让人能够看到自己内在的更多的部分。其实人日常能够感受到的自己的心思,只是冰山露出水面的一角,而大量的心理活动,藏在水面之下,人们无缘得见。

但一旦真的有机会去探索这一部分的话,人们会惊叹于自己的丰富和深邃,会为此着迷。

张惟昭所做的,就是教给陈见浚一些方法,让他看到自己从来不曾被探索过的部分。只有如此,他才会感知到,自己痛苦和焦虑的来由是什么,然后才会有能力和机会去处理它。

这种探索的直接结果就是,陈见浚做的噩梦更多了。

本来张惟昭建议陈见浚每天打坐数息,陈见浚也照着做了,这种练习让他变得放松舒适,由此睡眠质量明显变好,晚上入睡快,噩梦也减少了。

这是刚一开始做心理治疗的人经常会体验到的,轻松愉悦的感觉,自我肯定的喜悦。

但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而接下来再向内挖掘,当那些被刻意压抑和“遗忘”的记忆被触动的时候,会唤起很多负面情绪。

这就如同练内功时遇到的心魔。这时候如果不愿意面对这些心魔,就会前功尽弃。而面对这些心魔的时候没有强大的咨询师的护持,就会容易走火入魔。

所以当陈见浚又开始做噩梦,而且噩梦里的内容比以前更让他感到恐惧的时候,他非常气恼,叫来了张惟昭痛斥一番。

张惟昭却说,恭喜陛下修行进阶,这正是修为增进的表现。然后又教给他,如何面对这些噩梦。

陈见浚最常做的噩梦有两种。

第一种是被黑影追逐的梦,陈见浚并不知道黑影是谁,但它的追逐,却让他感觉万分恐怖。陈见浚会在梦里拼命奔跑,有时候会在即将被追上的时候惊恐地醒来,有时候是追逐中掉落悬崖挣扎着惊醒。

对于这种梦,张惟昭告诉陈见浚,等再梦到黑影追逐的时候,就站住不动,回头看着它,看看它到底是什么模样。这很难,没有办法在短时期内做到,但是每次做这样的梦的时候,就提醒自己,这是我的梦,我是这个梦的主导者,现在我可以站在这里,看在身后追我的人是谁。就这样地不断告诉自己,直到能够做到为止。如果有一天你能看清它,你会发现它的样子远超出你的想象,让你大吃一惊。

陈见浚现在还做不到在梦里被黑影追逐的时候,有勇气回头去看。他很好奇黑影究竟是什么模样,到底怎么能让自己大吃一惊。这样的好奇被带到了梦里,梦里的追逐就不再是生死角逐,而带有了一些游戏的味道,因此被追逐就没有以前可怕了。

陈见浚的第二种梦,是梦到一个面目扭曲的人,叫嚣着要对他施加酷刑。陈见浚想要逃出去,却发现自己只穿了很少的衣服,或者根本是浑身赤裸。这让他毫无遮拦地暴露在伤害之前。有时候他会在鞭子打到身上之前醒来,有时候会在梦里酷刑加身,体会到刺骨的疼痛。

对此,张惟昭的应对方法是,让他把梦中的那个施刑人画出来,然后想一种方法,让他变得不那么恐怖。比如,在画上给他加一顶很大的帽子,帽子盖住他的眼睛,让他哇哇叫着看不清楚东西;再比如,把他画成一个小矮子,短手短脚,根本对人构不成威胁。此外任何陈见浚能想到的方法都可以拿来尝试,只要能让这个形象不再那么吓人。

张惟昭教给陈见浚的应对第二种梦的方法,对他来说格外好用。因为反复用各种方法画施刑人,把它画成矮子、猴子,画成纸糊的灯笼人,在梦里的时候,他就变得没那么可怕了。有的时候,陈见浚甚至能夺过它的鞭子把它从屋子里赶走。

就这样,和张惟昭一起画画以及对她讲述自己的梦境,使得做梦对陈见浚而言不再是一件辛苦万分的事,而每天早上,着意记住昨夜的梦境,以便在修行的时候方便跟张惟昭进一步讨论,变成了陈见浚的一个新习惯。有的时候,他还会拿纸笔记下自己的梦,免得白天事忙遗忘了。

除此之外,陈见浚还发现自己的画风与以往不同了。之前他画画,追求的是神清骨秀,也就是说形式要精致,神韵要清雅。而现在他的画,不再像以前那样精心搭配颜色,勾画线条,下笔的时候,画面却似从胸中喷涌而出,使得他的画作有种直透人心的力量,形式什么的,反而不重要了。

陈见浚沉醉于绘画多年,他是画得很好,但是在他成年之后,却再没什么真正的长进了。现在他的这种转变,让他觉得很是惊喜。

以上种种,使得陈见浚对“修行”越来越投入。按张惟昭的判断,他本来就属于高敏型人格,拥有这种人格的人,往往对于向内探索有超乎常人的热情。陈见浚以往因为内心有太多没有处理过的创伤,让他非常回避直视自己的内心。

现在在张惟昭的帮助下,他可以安全地去探索自己的内心,这让他觉得仿若发现了一个新世界。对这个新世界的探索,比去和那些娇弱的妃子流连调情要有意思多了。那些妃嫔虽然各有各的美貌,各有各的才情,但认真交谈起来的时候,套路还是那么几个。不是奉承他英明神武,就是投其所好称赞他画艺超群,天纵奇才。她们也是懂一些画的,但却不懂人心,根本讲不到点子上。

所以陈见浚最近独宿乾清宫的时候比以往增加了。不仅去其他妃嫔那里的次数少了,去金贵妃的安喜宫也没有以前那么频繁。

今天,陈见浚召张惟昭来乾清宫西暖阁继续他们的绘画修行。张惟昭给他出了一道题目,让他信手在一张纸上画出房子、树和人。要求和以前一样,不要去精心雕琢,按照心中最先浮上来的印象去画就好。

房树人(HTP)是一个经典的人格测验,最先由美国心理学家Buck·J·H系统论述。房树人绘图虽然简单,但却能够真实体现出绘图者的内心冲突和创伤体验。

张惟昭和陈见浚在一起“修行”也有一段时间了,她想用这个测试做一个小结,根据测验结果制定下一步的工作计划。

陈见浚已经适应了张惟昭的工作风格,所以不再多问画这些东西干什么,而是铺好了纸,拿起笔,静下心,把笔润好了墨,准备落笔。

正在这时,忽然门外响起怀恩的声音:“启禀陛下,安喜宫的玛瑙来了,说贵妃娘娘突发急病,躺在床上起不了身,宫里伺候的人都吓坏了,特来向陛下回禀。”

陈见浚皱紧了眉头,他只不过是三天没有去安喜宫,金贵妃就突然病倒了?他放下画笔,想了一想,对怀恩道:“摆驾安喜宫。”

然后又回过头对张惟昭说:“朕改日再与昭明真人一起完成房树人的绘画。”

张惟昭单掌竖起向陈见浚弯腰行礼:“无量天尊。愿贵妃身体康健,一切安好。”

陈见浚急匆匆出门往安喜宫而去,张惟昭带着她自己的随从西苑回凝香馆。自从上次晚间林中遭遇暗算之后,张惟昭出门也带着人,最起码通风报信方便。

然而还没等张惟昭回到凝香馆,后面忽然有一个小太监急匆匆地跑过来,说是皇帝陛下请昭明真人去给贵妃娘娘看病。

这什么情况?

刚刚陈见浚在“修行”的时候,突然接到金贵妃病倒的消息,张惟昭就疑心这金贵妃应该不是真的病倒了,只不过想通过装病把陈见浚的注意力拉回到她那里去。

现在看来,金贵妃“生病”,并不只是为了吸引陈见浚的注意力,更有可能是要出新的幺蛾子来对付自己。

张惟昭一边吩咐南星回凝香馆去拿自己的药箱,一边暗暗思忖着应对之策。

第一百零五章 谁在心痛如绞

这是张惟昭第一次到安喜宫来。安喜宫装饰得很是富丽堂皇。紫檀木座椅,金红色的幔帐,多宝阁上放着宝石树,翡翠瓶,水晶壶,色彩艳丽,宝色流光。

穿过厅堂,走到内帏,金贵妃正躺在镶着象牙的拔步床上,不时发出痛哼,陈见浚在屋里来回踱步,满面愁容。

张惟昭对陈见浚和金贵妃见礼,陈见浚不耐烦地挥手,对张惟昭道:“你快来给贵妃看看,这究竟是怎么了?一直胸口痛头痛,太医们却说诊不出来是什么病,不敢贸然用药。”

张惟昭道:“是!”弯腰走到金贵妃床前,半跪半坐在脚踏上,金贵妃的贴身宫女玛瑙过来把贵妃的手轻轻放在诊垫上,张惟昭将手指搭了上去。

张惟昭半垂着眼睛,凝神细辨。陈见浚和玛瑙皆屏息不语,室内悄无声响。诊了片刻,换了一只手。待两只手都诊过了,陈见浚问道:“如何?可知是何病症?”

张惟昭道:“可否让小道细细观一观娘娘的面色?”

“你快观来。”陈见浚道。

张惟昭请玛瑙把灯烛端近一点,照在金贵妃脸上,张惟昭站在金贵妃近旁仔细端详。

张惟昭默不作声地看着金贵妃的脸,左右端详不休。金贵妃本来垂着眼睛,这时却不耐烦起来,抬起眼睛剜了一眼张惟昭,却见张惟昭正在凝视着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嘲讽的光芒。金贵妃大为恼怒,还没有来得及发作,张惟昭却转身离开,向陈见浚道:

“好了。”

金贵妃的怒气只得硬咽了下去。

“贵妃得的是什么病?你可治得?”陈见浚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启禀陛下,贵妃娘娘的病我治不了。”

此话一出,金贵妃捧着心口,呼痛的声音更响了些。贵妃身边的玛瑙出言向张惟昭斥责道:

“既然没本事治得了娘娘的病,还又要诊脉,又要观面色的折腾什么?弄得娘娘的心口痛又厉害了些。”

玛瑙这话一出,张惟昭还没反驳,陈见浚先张口了:“玛瑙,你也在贵妃身边伺候多年了,如何这样不懂规矩?这是朕亲口封的昭明真人,也是你能训斥的?”陈见浚皱着眉头,声音颇为严厉。

此话一出,床上的金贵妃和旁边站着的玛瑙心里都凉了半截。看来这段时间张惟昭频频到乾清宫陪伴皇帝清修,已经修出感情来了。玛瑙是金贵妃身边最得用的宫女,平时依仗着金贵妃的权势,对其他宫人说话一向颐指气使,陈见浚也见怪不怪。不想今日却为了张惟昭发作玛瑙。

玛瑙连忙跪下谢罪。陈见浚不耐烦地挥手。玛瑙站起来退到了床边的暗影里。

陈见浚转头对张惟昭说:“你先说说你诊到了什么?为何说治不了?”

陈见浚知道张惟昭和金贵妃不对付,也模糊觉得张惟昭之前被汪直弄进内刑堂审问巫蛊的事,有金贵妃在背后推动。他觉得这应该是金贵妃和太后之间的宿怨所致。因为太后宠信张惟昭,给了她许多体面,金贵妃就偏要为难她。这两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一直互相看不惯,互相拆台,这么多年都是这样,他也不愿意深究了。

现在,他希望张惟昭能够抛却宿怨出手医治金贵妃。在张惟昭之前,好几个医术出众的太医都来诊治过了,都说看不出病因,最好的方法就是温养。

陈见浚觉得,单论医术,张惟昭不见得比太医更好。但是她道术精深,贵妃的病来得蹊跷,没准张惟昭能够看出太医看不到的内情。

张惟昭却竖掌向陈见浚弯腰行礼道:“这病在心不在身,我治不了,陛下却能治。”

陈见浚道:“你少跟朕打马虎眼。什么叫你治不了朕却治得了?你是医生还是朕是医生?”

张惟昭却不着急:“陛下莫要着急,且容我先问玛瑙姑姑几句话可好?”

陈见浚道:“玛瑙,近前回话。”

眼见陈见浚的耐心越来越少,玛瑙不敢造次,忙过来恭敬垂首道:“是。”

张惟昭道:“娘娘近一两年里,可有过出现面色潮红,盗汗气虚的症状?”

玛瑙想了一想,答道:“是!”金贵妃确实因为潮热盗汗叫过御医调理,这些都是有脉案可查的。

张惟昭又道:“娘娘可曾时有心绪烦乱,不思饮食?”

玛瑙不敢不答,道:“有过。”

张惟昭说的这些,其实都是更年期的典型症状,确实是金贵妃这个年龄会有的。只是古人对生命周期并没有清楚的认识,没有把这些症状与年龄阶段联系在一起。

“这就是了。”张惟昭转头对陈见浚说:“所以贵妃娘娘感到不适,并不是因为身体有了什么病症,而是因为年事已高,阳气低落,阴气上升,气血不调所致。”

从来没有人敢当着金贵妃的面说她年事已高,尤其是陈见浚还在场的情况下,金贵妃几乎忍不住要跳起来叫人拖她出去仗杀。

但却听张惟昭又接着讲:“这个时候,就需要亲爱之人时时陪在身边,尤其是阳气充沛之人。这个人就是陛下您啊!如果您能够与贵妃娘娘夜夜同寝,餐餐同食,早晚携手到御花园漫步散心,闲时一起看戏听曲,尤其重要的是,能够心意相通,彼此没有秘密,没有距离,娘娘说的话,您都能倾耳细听;您心里的话,对娘娘毫不遮掩,心相牵,心相依,好似水乳*交融一样,娘娘的病就能不药而愈了。”

金贵妃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张惟昭说的话吗?为什么处处都能说到自己心里?这就是陈见浚年少与她初定情时,他们曾经有过的日子啊!也是令金贵妃魂牵梦萦,后半生一直在追念不已的日子。她恨只恨这样的日子太短了,若是一辈子都能如此该多好?

她曾经想尽办法,想与陈见浚重温旧梦而不得,年光越久远,似乎就越是难以回溯到过往。他们中间隔了太多的事,太多的人。

而现在,张惟昭却替她说出了心里的话。她明知道张惟昭说这话是不怀好意的,却忍不住停住了低声呼痛的声音,用期盼的眼睛看着陈见浚。

陈见浚如何看不懂她的目光?曾经这样的目光,是让他那么的心醉。那时候,他还是个懵懂的少年,而她却成熟如三秋的果实,眼睛明亮,身体圆润。那时候,他还没有见识过她的暴怒、她的狠厉,没有看到过她狰狞扭曲的脸,不曾知道她害起自己的妃嫔和孩子时会那么冷血。

见识过这一切的时候,他就没有办法再和以前那样与她亲密无间。诚然他仍然离不开她,他仍然留恋她温热的怀抱。但是,他却没有办法与她毫无隔阂地在一起。

陈见浚恍然领悟到,为什么自己和她在一起一段时间之后,总要到年轻的妃子们那里去流连几天,因为总是和她在一起,太窒息了,让他有种陷入锁套要被勒毙的惊慌。

所以他要去别的年轻妃子那里透口气,因为她们简单,没有什么心机。但他并不会经常去一个人那里,他怕时间长了她们也会像贵妃那样露出另一张让他觉得恐怖的面孔。

现在金贵妃又用那种他无比熟悉的目光看着他,只是眼睛的周围多了很多纹路,眼瞳也变得暗浊。他无法回视这样的眼睛,若是再让他像年轻的时候那样与金贵妃朝夕相伴,形影不离,他觉得他会窒息而死。

陈见浚不由恼羞成怒,对着张惟昭发作道:

“你这说的什么话?自己无能,看不好病,却推到朕的身上。还不快滚回到你的凝香馆去好好修行?如若不然,小心朕治你个欺世盗名之罪!”

张惟昭连忙弯腰行礼请罪道:“小道无能,陛下恕罪!小道告退了,请陛下保重龙体!愿贵妃娘娘玉体早日康复!”

说着退了出来,带着等在外边的南星,一溜烟儿滚远了。

这次出诊倒好,药箱都没打开就解决问题了。

张惟昭走了之后,屋里只剩下躺在床上的金贵妃,站在床边暗影里尽量缩起来不做声的玛瑙,和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的陈见浚。

静默了片刻之后,陈见浚说:“朕看这几个医生当中,还是秦太医最靠谱。他给出的温养的方子,也是你常用的,就照他这个方子来吧。”

说着坐在金贵妃床前,握住她的手,温言软语道:“你好好养病,不要多想。我只要得了空就来看你。你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只管叫玛瑙知会怀恩。我还有些公务处理,今夏雨水多,黄河下游的堤坝不平稳,我要回去看看工部这几天呈报的汛情如何。”说着拍了拍金贵妃的手背,起身而去。

以往,当陈见浚事无巨细向金贵妃解释他还有哪些公务不得不去处理,不能时时在这里,等他有空就会回来陪她的时候,金贵妃会觉得心中安慰。可是今天,她却觉得透心凉。

她躺在床上,泪流满面。本来只是装作心口痛来做戏,现在却真的觉得心痛如绞。

第一百零六章 驱逐阴邪

金贵妃原本的计划是,自己装病,引得皇帝召张惟昭来给她看诊。等张惟昭来看过病,就说病非但没有好,反而加重了。再找青云观的李天师来,让李天师说是张惟昭对贵妃实行禁术,才导致贵妃病情加重。李天师手段了得,加上金贵妃的枕头风,不怕皇帝不对张惟昭起疑。

与此同时,金贵妃会令人在宫里、宫外散布张惟昭意图魅惑君王的谣言,让人们相信张惟昭想效法杨玉环,以女冠的身份侍奉君王,但皇上的心中却只有金贵妃。于是张惟昭对金贵妃嫉恨交加,出手加害。

由此一来,张惟昭名声也臭了,罪名也坐实了,还不是由得金贵妃来摆布?

却不料张惟昭行事完全出人意料,非但没有中她的圈套,反而借机挑拨离间。虽然知道她是在挑拨离间,金贵妃却还是觉得痛彻心扉。

她早就怀疑,哪一天她若是病了,倒在床上起不来,皇帝恐怕是没有多少耐心陪在一个病老的女人身边的。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人情果然如此凉薄吗?

不,不!她的皇帝陛下不会对她这样薄情的,都是那些狐狸精,一个个施展媚术,想尽办法要把他从她身边拽开。

金贵妃根本无法接受陈见浚也有不需要她,想要逃离她的时候。所以她一定要找到一个替罪羊,为她自己的委屈和痛苦来承担罪责。

她相信,这些狐狸精对陈见浚都不是真心的,无非是贪图君王的权势。只有自己对他是全心全意,甚至不顾自身安危来保全他。

所以她必须把那些心怀不轨的女人都除掉,这样他们才能身心合一,就像他们当初曾经有过的那样。

金贵妃突发急病,宫里的太医束手无策。最后在金贵妃的请求下,皇帝请来了青云观的李天师出手。李天师说贵妃的病并不是因为身体不适,而是因为阴气侵扰所致。陈见浚一听,倒是和张惟昭说的异曲同工,所以就信了这话,请他出手祛除阴邪之气。

李天师先写了七张符箓,命宫女贴在门楣、床幔和屋脚等处。又用丹砂加纯黑公鸡的血另写了三张符箓,在神前烧化了冲水,嘱咐贵妃每天早上喝一盅,如此三天之后,贵妃的病平复了。

但李天师说贵妃体内的阴毒虽然拔除,但意图加害贵妃的邪魔并没有消除,要另择妥帖的时辰,在西苑灵济宫做法事为金贵妃消灾禳祸。

这个消息一出,合宫上下暗地里都议论不休。有些经历过风雨的老宫人马上预感到,宫里又要出大事情了。

张惟昭听到这个消息,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出宫回玄妙观找师父张荣鲲。张惟昭现在住在西苑,比原来住在紫禁城里头出宫方便多了。

青云观的李天师,张荣鲲自然是知道的。实际上,张惟昭也见过他。张惟昭刚刚拜师的那一年,张荣鲲过年的时候曾经带张惟昭到青云观看平安大醮,主祭的那位高道,就是李法泰天师。

李法泰幼年出家,拜在青云观全真派常真人名下,因聪颖好学,很得常真人青眼,倾囊相授,着力栽培。常真人仙去之后,李法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被全真派尊奉为李天师。

李天师不仅道法精熟,而且善于经营,青云观在他的手中香火越来越旺盛,他这个天师的名头也越来越响亮。

但是也有人暗地议论,他之所以能在京城混得如鱼得水,也和他与金家走得近有关系。民间传说金贵妃本来命中无子,都是他替金贵妃做法祈子,并找来生子秘方上呈贵妃,才使得金贵妃在接近四十岁的高龄顺利诞下皇子。只可惜人力拗不过天命,这个儿子还是夭亡了。尽管如此,金贵妃还是因为生育有功,坐稳了贵妃的位置。

听了张荣鲲讲过李天师的来历,张惟昭问张荣鲲:“师父,那李天师都是怎么做法事的,尤其是祈福消灾的法事,都有哪些环节,师父您清楚吗?”

“这个为师自然是清楚的,毕竟都做了这么多年道士了。再说道士做法事,看着花里胡哨,其实内里的东西就那么几样。”

“好的!”张惟昭双眼闪亮地看着张荣鲲,“那请您教我好吗?”

张荣鲲点头道:“自然没问题,这可比医术简单多了。首先第一要义是,你的架势要足,这才能唬住人。其次是……”

师徒俩计议了许久,其后又各自开始准备东西。

李天师为金贵妃举行的祈福消灾法事,定于七月十五日中元节当晚,在灵济宫举行。

灵济宫是孙真人的地盘。

灵济宫始建于成祖之时。成祖笃信道教,灵济宫那时香火旺盛,人才济济。只是到了陈见浚这一辈,因此前接连几位皇帝对道法都没有什么兴趣,灵济宫也寥落了下去,只在年节祭天、祭祖的时候能发挥一些场面上的作用,平时没有什么存在感。

因此灵济宫的主持孙锡保虽然也顶着一个真人的名头,腰杆子却没有那么硬。青云观的李天师说要来这里给金贵妃做法事,他哪有置喙的余地?忙不迭筹备香烛纸马,打扫亭台楼阁,迎接贵妃娘娘和李天师的到来。

陈见浚本来见金贵妃病好,松了一口气。但听李天师说,祸害金贵妃的邪魔还没有被彻底清除,心又沉了下来。

他本来是不信什么妖魔、阴灵这些说法的。再怎么说,他也读了那么多年圣贤书,整日操劳国事,什么样的事情都见过,对这些神神鬼鬼的说法始终抱有一种远而敬之的态度。这也是在他当政早期,并不去修建道观、寺庙,张罗炼丹、修道的原因。

最近他对道法的兴趣上升,皆是因为跟张惟昭“修行”的缘故。张惟昭只讲天地人,并不讲鬼神,实际上就是把心理学和哲学包在道法的壳子里呈现给陈见浚。陈见浚本来就是个敏感多思的性格,富于艺术家气质,对这一套很是欣赏。

若是张惟昭是那种一上来就跳大神、建丹炉和大谈特谈长生不老的风格,陈见浚早就厌烦了。

可是,现在李天师说金贵妃被邪魔侵害,陈见浚却是有几分信的。为何?只因陈见浚是相信因果的。金贵妃的手上有不止一条人命,有些还是未出生或刚刚出生的胎儿。陈见浚思忖,金贵妃春秋正盛的时候,这些冤魂可能不敢拿她怎么样,现在她日暮西山了,阴灵没准就要前来报复。

只是这些话深深埋在他的心里,从来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自然更不会跟金贵妃说。

他能够体谅她的心情,知道她为什么会染上这么多血腥。他已经不与她计较了,但那些阴灵却未必。所以好好做一做法事,超度亡魂,消灾祈福,自然是好的。

由于得到了皇帝的肯定和支持,这场法会更加被宫里上下关切。

太后听到了这个消息,知会皇帝她到时候也会去旁观。皇帝亲自去长乐宫劝太后莫要去了。七月十五中元节正是地府放众鬼魂到阳间享受后代酒食祭祀的时候,其中也会混杂着一些无主的幽魂和凶残的恶鬼,若是被冲撞了如何是好?

奈何太后执意要去,而且说有李天师和孙真人护法,不会有事。若这两个人都护不了皇帝、太后和贵妃的周全,那还要他们做法事干什么?就算排场摆得再足,也不会有效用的。

皇帝听太后说的有道理,且知道太后最是喜欢热闹,平时在长乐宫呆得气闷,遇到大法会这样的盛事,如何好不让她去?也只得依着她了。

七月十五这日晚间,皇帝、太后和贵妃齐聚在灵济宫。

灵济宫正殿中,神台上,四周墙壁上的灯座中,皆插上了儿臂粗的蜡烛,将神殿照得灯火辉煌。

李天师身着红色法衣,头戴黑色镶金的法冠,白须飘飘,仙风道骨。

时辰一到,李天师在神像之下,双手持笏,恭敬而立。另有两个中年道长,皆着青色法衣,一左一右,站立在他身旁。

其中有一位道长,骨骼清奇,面白如玉,但却用一个青色的布条蒙住了双眼。周遭有人窃窃私语,难道这个道长是个眼盲的吗?

有从白云观跟随而来的小道士低声骄傲地解释,这位道长是童真人,一年前从青城山而来,是李天师的座上宾,他并非眼盲,而是因为他修出了阴阳眼,能透视阴阳两界,但却畏光,因此才用布带蒙住双眼。

众人肃然起敬且又万分好奇。旋即这位童真人的事迹在殿中传扬开来,连皇帝和太后也都知晓了。

时辰一到,法乐奏响,李天师带领着另外两位道长跪拜在神前。如此再三之后,李天师开始唱诵法咒,这是一阙《消业送魂咒》,乃是请众魂魄在享受完子孙祭祀之后,速速回归地府,休要在阳间逗留。法师们在这里会为他们消业积福,祝愿他们早日投胎到积善人家,福运绵长。

第一百零七章 青鸟信使

一边唱咒,李天师一边挥舞拂尘,身边的两位法师也跟随着将拂尘上下挥动。

拂尘洁白,几位天师身姿洒脱,翩然仿若舞蹈,场面煞是好看。

这是法会的第一部分,“送魂”。

送魂完毕之后,李天师一手竖掌,另一手将拂尘搭在手腕上,静默不动,似是在用神识探视周遭动静。片刻,收回神识,走向皇帝、太后和贵妃道:

“启禀皇帝陛下、太后娘娘和贵妃娘娘,众鬼已被送归地府,只是仍有幽魂徘徊不去。似这等余孽,如果使它们在人间徘徊,难免为害一方。我观前些时侵害贵妃娘娘玉体的邪魔,也混在这些幽魂之中,并以它们为食,越加壮大了。如今小道来请陛下口谕,可否起坛诛魔?”

陈见浚挥手道:“起!”

李天师道:“谨遵圣谕!”然后转身向一干道众道:“起坛诛魔!”

随即有小道童将一个扁平的青铜盆放在神像前的地上。

李天师站在铜盆前,双手结印,繁复急速,两个着青衣的法师在他身旁抖动拂尘结阵护法。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妖魔在哪方?”

李天师双手一挥,一道火焰突然凭空从空无一物的铜盆中升起,火焰转瞬即逝,却有一缕青烟,凝聚不散,向东南方向飘去。

着青衣的童真人一手指向青烟飘去的方向:“神灵喻示,妖物在东南方,请皇帝陛下、太后娘娘和贵妃娘娘稍待,我等前去诛杀妖孽,事毕即来复命!”

李天师虽然年过七旬,身手却仍然敏捷,手中不知何时把拂尘换了一柄桃木法剑,就要沿着童真人指示的方向冲出大殿去。

殿中众人哗然,纷纷猜测妖魔到底藏在什么地方,会不会被顺利诛杀。

灵济宫东南方向不远就是凝香馆。

按照原计划,李天师和童真人这一去,就会直冲进凝香馆,李天师自然有手段让妖魔在凝香馆中“显形”,使住在凝香馆的张惟昭百口难辩。

然而还不等李天师众人走到殿门口,却发现从殿门外进来一行人。

打头的那人法衣飘飘,玉冠花容,翩若惊鸿,矫若游龙,手持一柄白玉拂尘。她后面跟着两个如珠似玉的童女,童女手中捧着不同的法器。

来人却是张惟昭,以及南星和杜仲。

张惟昭进得殿中,一手结印,一手舞动拂尘,对着李天师等人道:

“天师休要慌忙!妖魔已被我驱赶入了灵济宫,请法师速速持剑斩杀!”

突然出现的这一出,让李天师愣了一下,不由停下脚步。

他在西苑住了这么些时日,只远远见过一回张惟昭。在李天师的印象里,张惟昭不过是一个穿着道袍的乡野丫头,晒得黑黑的,大大咧咧,毫无装饰。而眼前这个人,广袖长裙,明眸樱唇,恍若九天玄女下降,李天师一时怔忪,没反应过来这是张惟昭前来踢馆了。

站在李天师身后的童真人见机得快,应对道:“你是何人?法力微薄如何能够驱使得了妖魔?还不速速闪开?”他没有见过张惟昭,但觉得这女子来者不善,就先来拿话震慑。

“童真人既然透视阴阳,难道没看到邪灵已经被驱赶入神殿法阵中,正在辗转翻腾,嘶吼哀嚎,做最后的挣扎吗?”

张惟昭说得煞有介事,殿上诸人皆吃了一惊。

张惟昭不等旁人反应过来,随即朗声道:“请陛下和娘娘不要惊慌,待我来诛妖!”说着把手中拂尘递给身后的南星,从她手里接过桃木剑,然后径直走向法坛,素手一抖,一道耀眼的火光从铜盆中燃起,比刚才从李天师手中闪出的火焰更大更亮,火光过后,青烟却没有再往东南方向飘,而是盘旋着袅袅直上,然后四面散开。

张惟昭清脆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咄!妖孽受死!”

说着从袖中洒出一把黄表纸符箓,手中的桃木剑随即斩杀向那些符箓,却见那些符箓上出现了一道道殷红的血迹,触目惊心。

在殿内围观的人群,包括太后和皇帝,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张惟昭把剑收到身后,竖起一掌,道:“尘归尘,土归土,你们从哪里来,还往哪里去吧!无量天尊!”

随着张惟昭声音的落下,那些符箓突然纷纷起火自燃,只留下一撮灰烬在地上。

殿上众人被这一幕震慑住了,皆屏息不语。然而这还没完。

扑棱棱,忽然有煽动翅膀的声音响起,有两只青鸟从神龛的幔帐后面飞出,一左一右停留在张惟昭肩上,张惟昭嘴里喃喃低语,似在与它们交谈,随后青鸟振翅飞起,穿过殿门,往高远的天空去了。

青鸟飞去之后,张惟昭走近皇帝、太后和贵妃,躬身施礼,然后说道:

“今日是中元节,小道正在凝香馆祭祀西王母,祈求西王母仙泽广施,护佑众生,使亡灵速归地府,令生灵魂魄安宁。却忽然感应到四周气脉震颤,小道恐怕唯恐有恶灵散布宫中为祸,所以出来查看,不料正赶上妖魔逃窜。小道看灵济宫有法阵运转,就将妖魔驱逐到法阵中,并借西王母法力斩杀妖魔。现在妖魔已除,西王母的使者也回昆仑山复命去了。请陛下、太后娘娘和贵妃娘娘安心!”

张惟昭这段话说得滴水不漏。

西王母据称是盘古之女,据《元始上真众仙记》记载:“西汉九光夫人,始阴之气,治西方。故曰木公、金母,天地之尊神,元气炼精,生育万物,调和阴阳,光明日月,莫不由之。”

也就是说,西王母自阴气化生,主掌阴气,也是道家众女仙之首,掌管婚姻和生育,护佑妇孺。因此张惟昭作为坤道,在七月十五中元节的时候祭祀西王母,是再合理不过的事了。这就能够解释张惟昭为什么会全幅披挂,法器俱全地出现在这里。也能够解释,为什么借西王母神力,可以马上将阴灵邪魔斩杀,因为这就是人家的分内之事。

至于青鸟,自古以来就是被认为是西王母的信使,因此最后青鸟的飞出,算是点睛之笔。

张惟昭的这段话一出,旁人还没有说什么,太后先开了口:“好!七月十五中元节,西王母灵迹显现,青鸟信使造访,实乃我大炎之福啊!有这样仙力广大的神灵护佑,还惧什么邪灵妖法?既蒙西王母娘娘如此垂爱,我看不如在飞仙宫专设一殿,常年以鲜花香果供奉西王母娘娘,皇帝意下如何?”

皇帝笑道:“如此再好不过!”

刚刚看到李天师和童真人他们又是弄出青烟,又说邪灵藏匿,陈见浚情绪并不是太好。

虽然他希望通过这场法事,消除邪魔的侵害,让金贵妃的身体好转,同时也护佑整个皇城的平安,可是当李天师不再满足于在神殿内做法,而是大张旗鼓地要窜出灵济宫诛妖,他开始觉得心头不快。弄得声势这样大,不就等于向世人宣告他皇城里有邪灵横行吗?下一步会不会有人说他是一个无道的君王,气运衰落,才会导致这样的结果?

后来张惟昭说把邪灵就地斩杀了,陈见浚心里才稍稍痛快些。再后来居然有青鸟这西王母的信使出现,青鸟无论在道教典籍还是在民间传说中都意味着幸福吉祥,所以此时陈见浚完全是雨过天晴,一扫方才的气闷。

他回转头对金贵妃说:“这次有西王母护佑,也是你的福泽深厚。这下你可以放心安睡了。”

金贵妃笑着恭敬回答:“是!我有陛下护佑,才真是福泽深厚。”

这话说得陈见浚浑身舒畅,就没有注意到金贵妃的笑容是多么勉强。

金贵妃冷冷横了一眼站在一边的李天师,李天师低着头默不作声。

刚才张惟昭突然闯入,李天师只是愣了一下神而已。但就是这一个短短数息的愣神,让张惟昭捷足先登,把李天师想做的把戏给提前做了出来。

所谓扬手起火,符箓追魂,桃木剑斩血,都是道家驱鬼诛妖科仪中的秘法,一般只有高阶法师才能做得精熟,不露破绽,不知张惟昭小小年纪,又是女流之辈,却是如何习得这些手法的?

不仅习得,甚至比他这个老江湖做得还要好看。比如桃木剑斩血这一节,若让李天师来做,要洒出黄表纸之后,再口含圣水,喷在纸上,再用剑去斩,才能显出血迹。其实不是桃木剑斩出的血迹,是纸上事先涂了药水,法师口中的圣水也含有药性,两者相遇,就会显出红色,桃木剑只是作态而已。

但张惟昭明明没有喷圣水,也能斩出血迹,而且惟妙惟肖,这让李天师不由心生不忿,同时又十分心痒想得知究竟。

不仅如此,张惟昭还加上了新的戏码,就是青鸟传信那一节。李天师敢肯定那些鸟根本不是什么西王母的信使,而是事先被训练好的,就在今天拿来做戏。

第一百零八章 不老药

李天师知道金贵妃在生他的气,气他反应不够机敏,气他在张惟昭惺惺作态之后没有回击。

可是他想做的把戏张惟昭都已经提前做了,他再做一遍,还没有人家做的好看、有声势,那不是弄巧成拙吗?

对方有备而来,还有太后撑腰,所以李天师决定今日先偃旗息鼓,事后再做筹谋。李天师不管金贵妃再怎么使眼色,一直站在那里装鹌鹑不动窝。

中元节的法事过后,昭明真人的美名传遍京城。

一个年纪轻轻的坤道,道法竟然不输修行多年的李天师,有人就传说张惟昭是西王母身边的神女转世。另一些人附和说,西王母主掌妇女生育,故而张惟昭非常擅长接生,无论多艰难的生育,到了她的手上都能保得母子平安。还有人说,张惟昭对幼童最是和善,小儿夜啼、身体虚弱,只要请她来颂咒祈福,马上好转。

一时之间在京城妇人之中,无论贵贱,都以能见昭明真人一面为荣。

却说中元节那日张惟昭在法会上神威大显,实际上并不是她法术了得,而是有一个团队在背后做技术支持。

比如烟火升腾、斩妖见血,这些道术秘法就是一些简单的化学反应,但是只有化学反应还不够,必须和舞蹈、唱诵这些仪式化的东西结合起来看上去才有神乎其神的效果。这些东西,对张荣鲲来说自然不在话下,他不仅将道家的密仪尽数教给了张惟昭,还对其进行了改良,力求能压过那些老派的天师一头。

再如青鸟,却是陈祐琮的主意,他觉得只诛妖气氛太沉重了,他更希望人们能够把张惟昭当做带来幸福和吉祥的使者,而不只是诛杀妖孽的金刚,所以亲自安排了这一出。

太后也被请来到法会上坐镇,以免金贵妃等人弄鬼不成,恼羞成怒,痛下杀手。这样的热闹的事情,太后怎么会不想参与呢?当下满心期待地等着看好戏。

与其被动挨打,不如主动迎击,这是张惟昭一贯的准则。这一次的胜利,不仅使张惟昭和陈祐琮十分欢欣鼓舞,也让太后很是开心。陈祐琮和太后这次亲身体会了张惟昭经常挂在嘴上的“组队打怪”是什么意思。太后这段时间更频繁地听到张惟昭提到张荣鲲,对这个一身本事,想法出人意表的老道长更是好奇了。

这段时间,太后的长乐宫里祥和欢乐,金贵妃的安喜宫却正与此相反,充满压抑沉郁的气氛。

只是与以往不同的是,自从法会结束之后,金贵妃并没有再摔东西发落宫女,而是按捺住性子开始好好思虑。

她觉得自己自从做了贵妃以来,在后宫罕有敌手,所以就大意了起来。像张惟昭这样的小卒子,只说是伸出一只指头就碾死了,结果却被她沿着手指爬上来,咬得人生痛。

这个丫头,对她不能再小瞧轻敌。因为不仅她现在已渐成气候,她后面站着的太后和太子也势力逐渐壮大。正面压服不是明智的做法,对方是光脚不怕穿鞋的,那种市井泼皮一样不管不顾的劲儿,连金贵妃这样面冷心硬之人也觉得有些棘手。

金贵妃召来了李天师、童真人和汪直一起商量对策。

李天师和汪直都曾经马失前蹄过,因此都不好贸然开口。

那位号称有阴阳眼的童真人,却没有那么多顾忌。他眼上依旧蒙着布带,气势却丝毫没有被这布带影响,向金贵妃行礼说道:

“贵妃娘娘休要烦恼,眼下那张惟昭乍蒙圣恩,气势正盛,才会这么难对付。依贫道之见,不如从长计议,先扬后抑,迂回取之。”

“什么叫做先扬后抑,迂回取之?”金贵妃问道。

“她想要出名,就让她好好出一回名。想要招揽人心,就送人去给她招揽。但需知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登高必跌重。她才多大年纪,能有多少实在本事?等陛下发现她只是徒有虚名,大有欺君犯上的嫌疑,就是她好日子到头的时候了。”

金贵妃缓缓点头。

张惟昭发现,七月十五中元节法会之后,金贵妃那边消停了很多。金氏一系的人不再明里暗里找她的麻烦,飞仙宫也修建得很是顺利。

甚至,她还收到了一些汪直向她示好的信息,比如,在她到飞仙宫查看修建进度的时候,有两个小宦官站在她不远的地方,用明显可以使她听到的声音“窃窃私语”,说内刑堂的宦官田茂如何多行不义必自毙,前几日被提督大人处置了。

张惟昭知道这是说给她听的。

害死绿萝的凶手死了,张惟昭并没有感觉多轻松。她当晚回到凝香馆,举行一场小型的炼度科仪,为绿萝诵经超度,愿她的灵魂能够解脱痛苦,往生乐土。同时也为田茂念了几卷经咒,也希望他能够涤除罪孽,脱离苦海。

金贵妃暂时消停了,皇帝陈见浚这边又不淡定了。为什么?就是因为张惟昭在中元节上做的那些法术。

皇帝倒不是对法术多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张惟昭法术中和西王母相关的部分。

陈见浚把张惟昭叫到了西暖阁,把所有的人都屏退,开口道:

“你中元节法会施行的那些法术,我知道问你你也只会说天机不可泄露,所以我就不问你了。”

张惟昭低着头给陈见浚行了一礼,什么也没说。

“但是,有一件事朕希望你老老实实回答。”陈见浚双眼闪亮地看着张惟昭:“世人传说西王母有长生不老药,可是真的?”

“我不知道。”张惟昭想也没想,随即回答。

“你不知道?”陈见浚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你不是连西王母的信使都能招来,你说你不知道?”

“世人是传说,西王母有不死之药。若有人修炼成仙,就可以得西王母赐药,从此永享长生,逍遥天外。但那时成仙之后的事,与凡人无关。”

“也就是说,除非得道成仙,否则是无法得到不死药的?”

“正是如此。”

陈见浚长长叹了一口气,半天没有说话。

再开口时,他的话音低沉了很多,没有了方才高昂的兴致:“人死了之后都会往哪里去?”似是询问,又似是喃喃自语。

“往各种不同的地方去。”张惟昭回答。

“难道果真有天堂地狱?”陈见浚人到中年,最大的执念就是生死问题。

“一念即为天堂,一念即为地狱。”这是张惟昭的学习心理学之后的真心感触。

“休要拿这样的话来糊弄我。”陈见浚现在对这个还不理解。

“这世上有不同的世界,我们所处的世界只是恒河一沙而已。”这也是张惟昭自身的真实经验。

“其他世界会是什么样子的?”陈见浚此时,仿佛退行到了天真孩童的时期,对宇宙生存这些本源问题充满了疑问和好奇。

“有些世界和我们相似,有些很不相同。比如在有的世界里,人们确实能飞行在天上,潜入水底,生命延长,智慧增长,食物充足。但仍然有很多问题,也仍然逃不脱生死大限。”这就是张惟昭曾经生活过的世界,张惟昭提起来有无限感慨。

“真的吗?果真有这样的世界吗?”陈见浚充满了向往。

“果真。”

“这样看来,生死也没有那么可怕。”陈见浚喃喃道。“可是我还是勘不破。”倏然转过身来对张惟昭说:“如果没有长生药,那重回青春的药有吗?”

“重回青春不可能。但却有法子可以尽量延缓衰老,这法子就是修行养生。就是陛下您正在做的这些。”

“打坐修炼性情,做五禽戏健体,这些她都不喜欢做。最好是有炼制好的丹药拿来服用,简单便宜。”陈见浚叹息道。

张惟昭恍然明白了:“陛下说的是,贵妃娘娘?”

陈见浚点点头半天不说话,他的心思十分复杂。首先当他问张惟昭世间是否有不老药的时候,是为自己问的。他现在虽然不再总怀疑自己到三十八岁就会死,但一步一步出现衰老的迹象却是显而易见的。如果能够有不老不死药,让他不再恐惧死亡的降临,那是多好的一件事啊。他也知道这件事太过离奇,但还是抱着万一的希望,但果然还是失望了。

其次,当他问有没有重回青春的药时,却主要是为金贵妃问的。他当然希望把自己年轻健壮的岁月保持得久一点,但更希望的却是能够唤回当年那个充满生气和柔情的金贵妃。

她比自己大十七岁,自己并不在乎她的年长。但是随着她年龄的增加,她的戾气一天比一天重。她只埋怨自己不像以前那样对她衷情依恋,可是她自己也不再是从前那个金铃儿了。以往她见了他总是满心喜悦,可是现在,即便是她在笑,他也能感觉到她心里充满着愁苦、担忧和愤怒。

他希望她能和他一起修行炼气,但金贵妃却对此不感兴趣,只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对他的追索上。她希望她永远陪着她,看着她,让她安心,永远不要看向别人。似乎只要陈见浚做得到这些,她就会不再衰老,不惧死亡,再无遗憾。

第一百零九章 神棍的诱惑

但是,他却做不到。她越是把所有的希望都押在他身上,他越是觉得不堪重负。只要稍微跟她在一起久一点,她没有限制的索需,就会让他感到窒息。

陈见浚觉得这就是精气神衰落带来的后果。包括这次金贵妃突发症状被阴灵侵害,也是精气神不足的缘故。其实直白来说,就是人老了的缘故。如果能有一种方法,挽回衰退,延年益寿,这些问题也许都不会再是问题。

这次的法会上,青鸟的出现,让他突发奇想,既然张惟昭连西王母的信使都可以召唤得到,那么西王母的不死药是不是也可以求到?

所以他招来张惟昭,先问她有没有不死药。

她却说凡人不可能得到。

又问她有没有让人重返青春的药。

她说没有。

那延年益寿的丹药呢?作为道医,她炼出这样的丹药并不难吧?

他看张惟昭一直没有出声,就再次发问道:“你可会炼制延年益寿的丹药?就算达不到不老不死,永葆青春的效果,令人寿数增加,精神健旺的药总会有的吧?”

这一瞬间,张惟昭的内心有着激烈的斗争。

陈见浚的话,对张惟昭形成了巨大的诱惑。

她知道这个时代高阶道士炼制丹药是怎么回事,学过生物化学的她甚至可以比这些道士炼得更好。这类丹药,若陈见浚和金贵妃一起服用的话,短时期内确实能达到精神健旺,神清气爽的效果,甚至,还能激发起超乎这个年龄水平的情欲,令他们相信,这种神药确实让他们体验了久违了的生命活力,长期服食就可以寿数增长,岁月绵长。

接下来可能出现的事情是,过一段时间,他们的内在能量会因前段时间的躁狂而耗空,感到异常疲惫,这时候,你需要告诉他们,他们的修为正在进阶,需要加倍服食丹药才能度过这个关口,然后他们服用丹药的数量增多,再次体验到飘飘若仙的美好状态,然后加倍耗空。如此循环往复。

这样的过程其实不是延年益寿,而是慢性自杀。像金铃儿这样年迈的人,陈见浚这样早年身体亏空很大的人,服食丹药有个两三年,寿数也就到头了。

只要这两个人垮掉,身为太子的陈祐琮即位,那一切难题似乎都解决了。

这一切发生的是那么顺理成章,张惟昭只需要按照陈见浚的要求,提供给他他想要的东西就成了。

只要她按照这个方向去做,只要她做得够隐秘,形式上够好看,她就能让陈见浚和金铃儿形成药物依赖,离不开她的供给,她就可以利用自己对陈见浚的影响力,除掉那些欺凌她人,与金贵妃分庭抗礼,甚至是尽早帮助陈祐琮继位,继续在陈祐琮的支持下当她的昭明真人,也许还能得到更多。

就这样去做吧,张惟昭内心有一个声音说,这是他自己要求的,这就是他的命运,你不过是轻轻推一把让他去实践自己的命运罢了。

但是相反的声音也同样强烈:你不能这样做!这是精神控制,是谋杀!你可以为了自保和保护身边的人去装神弄鬼,可以为了复仇而与加害者白刃相向,因为你始终站在正义这边,没有违背一个心理医生应有的坚持:心理技术是用来救人,而不是用来害人的。

而现在,如果你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而通过药物控制对方、毁掉对方,那就偏离了救赎的初衷,变得和你所反对的人没有两样。

短短的一瞬之间,她的额头沁出了许多汗水,同时也为自己做了一个重要选择。

她用低声却稳定的音调说:“是的,陛下,我会炼制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的丹药。”

“果真如此?”陈见浚的声音里有掩盖不住的惊喜。

“是!”张惟昭抬起头语气坚定地回答。

陈见浚欣喜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然后突然转过头来问她:“什么时候可以开始?”

“在飞仙宫开辟一间丹房,建好之后就可以开始。”张惟昭似乎丝毫没有被陈见浚影响,回答得一平如水。

“好,好!朕会着令内官监加快进度修建。”陈见浚不顾形象地搓起手来。他突然想起来什么,嗔怪地向张惟昭说:“你既然有这本事,怎么不早说?”

“因为服食丹药有个条件。”张惟昭道:“如果不满足这个条件,只会适得其反。”

“什么条件?”

“就是只有在打坐练气,行五禽戏健身一段时间之后,才能够服丹,要不然非但不会延年益寿,反而会导致药性积聚不散,伤及内腹。现在陛下练气、健身已有小成,服食丹药就顺理成章。”

“好!”陈见浚颇有意气风发之态。贵妃的病已经好了,他自己找到了延年益寿的良方,一时之间觉得未来充满希望。

张惟昭带着南星和杜仲出了乾清宫往西苑去,一路走,一边大脑高速运转,不断思量。

她答应了陈见浚为他炼制丹药,但是,她不会为他炼制那种加了贡、铅、石硫磺的丹药,而是用补气养生的药材炼制丸药给陈见浚。

这种丸药不会像真正的丹药那样让人吃了飘然若仙,精神亢奋,但如果配合养生、健身,也会有很好的效果。

只是这样一来,不管她炼的是不是真的“仙丹”,只要丹炉一开,她恐怕真要往神棍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了。

从最初选择不妥协、不隐忍,而是要和金贵妃一系对抗到底的时候,这个结果几乎就已经注定了。

因为如果她想要胜出,想要避免成为金贵妃权力倾轧中的牺牲品,就必须获得一个人的支持,那个人就是陈见浚,在整个国家中拥有最高权力的人。

这其实有点可笑。为什么?因为金贵妃攻击他们的力量也是来自于陈见浚。所以张惟昭知道自己现在做的事情,其实就相当于争权分宠——只是依靠的不是美色,而是心理技术。

尽管张惟昭知道从现代人的眼光来看,这很荒唐。但是在帝制时代,人们生活的格局就是这样,大格局不改变,你就要按照这样的法则去谋求生存和发展。

张惟昭一直以来所做的,就是尽量把自己的医疗理念和现实处境协调起来。比如对陈见浚的治疗,她的设想就是,如果能够疗愈陈见浚的创伤,就可以使得他摆脱对金贵妃的病态依恋,这样金贵妃就不再有力量为所欲为。

但是,这样的思路,有一个问题。

张惟昭和陈见浚的关系,和她在现代社会与患者的关系不同。后者是可以选择、允许失败的,比如说如果大家彼此觉得不合适,医生可以建议患者转诊,介绍另外一个医生,患者也可以决定继续还是终止治疗。

而张惟昭对陈见浚的治疗,则没有选择,不允许失败,因为失掉了陈见浚这个客户,就可能意味着毁灭和死亡。所以张惟昭就需要不断提供给陈见浚好的体验,才能维系住这个客户。

心理治疗原本应该是平实的,需要长期功夫,而为了让陈见浚保持高峰体验,张惟昭就需要一再制造戏剧性效果,甚至需要动用所谓“法术”。

当她开始动用“法术”的时候,她就不再是纯粹的医心师,而开始具有巫师或者萨满的特征。

当陈见浚要求她为他炼丹的时候,张惟昭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了这一点。

尽管之前她也有涉及到周易卜卦,但她那时候仍然自认为是在心理学的范畴内进行得这些活动。

而到了法术和炼丹,尤其是炼丹,她却开始惊觉自己是不是走得太远了。

而那个时候,她几乎有种想要打退堂鼓的感觉。

这已经不是她所熟悉和引以为荣的职业。如果她现在洗手不干,找机会退隐,和师父四处漂流去行医,那会怎么样?

靠他们的技术,一样可以生活得优裕而充实。

如果那样,她可以远离生死之争,远离转型的压力,但是,她不甘心,也不放心!

她的不甘心,源自于绿萝不能够就这样白白死去,自己也不能够白白被这样欺凌恐吓。

她的不放心……

她所不放心的人,现在就在她眼前。

这时张惟昭和南星、杜仲已经快走到了凝香馆的院门,看到了楼里闪烁的灯火。

而陈祐琮,那个一看到她,脸上就绽放出灿烂笑容的少年,正在凝香馆不远处的树影里等着她。

就在这时,张惟昭向自己确认了一件事。

为什么她在这段时间会越战越勇,为什么就算是瞒天过海,犯下欺君之罪也要施展那些“法术”与金贵妃抗衡,不止是为了绿萝,更是因为这个少年。

在经历了那么多波折之后,她没有抽手,没有逃离,而选择在这里战斗,是因为她怕失去了她的保护和支持,他孤独一人难以背负起那沉重的使命,她怕他会被这无情的宫廷碾碎和吞噬。

她竟然如此在意他?她在这之前一直拒绝承认。

她只觉得是他一直在需要她,渴求她,而她却置身事外,对他的热情保持距离。她以为后来她和他牵手盟约,是因为他们在面临危险时患难与共,心意相通,相互支持。

但实际上在这之前,在最初,英俊的少年含笑递给他一枚李子作为诊金的时候,她就从心底开始感到欢喜了。

因为在他递给她那枚李子的时候,就意味着他看到了她的存在,尊重她的工作,愿意用她喜欢的方式去对待她。

第一百一十章 后院起火

由于陈见浚的一再催促,飞仙宫在十一月底之前扩建一新。

除了原来的三清殿,飞仙宫又增加了王母殿,殿中居中供奉着西王母神像,左右两侧分列着太真、右英、紫微和紫元诸女仙。这些女仙据传是西王母之女,协助西王母掌管人间婚配、生育等诸种事务。

诸殿宇之后,又特辟了一个院落建立丹室。各种上好的药材流水一般送进丹室。

张惟昭十二月初择吉时迁入了飞仙宫。

三天后,张惟昭奉圣命开炉炼丹。

陈见浚服食了张惟昭进上的丹药,又配合着服丹每日打坐练气,行五禽戏健体,确实觉得身轻体健,耳聪目明,上朝的时候也精神了不少。

皇帝陛下龙心大悦,又赏赐了昭明真人不少东西。

其实张惟昭知道,“丹药”确实起到了一些作用,但心理暗示的作用恐怕更大。但善用心理暗示本来就是一个心理医生必备的技术,所以她也安心接受了这些赏赐。

这一阵子皇帝又是下令扩建飞仙宫,又是开始修行服丹,这种种动作在朝堂内外引起不少议论。

有些沽名钓誉之徒闻风而动,也开始访仙问道,给自己起了什么玉京子、长灵子之类的雅号,以求获得帝王的青眼。

有些士人本就亲近道家,一贯奉行儒道双修,对于皇帝亲近黄老,颇为乐见其成。

有些自命正统的儒家弟子,对此痛心疾首,认为皇帝陛下一直勤俭端正,对怪力乱神之事敬而远之,现在突然开始服丹,都是妖道引诱之故。又听说这名妖道年纪甚轻,还是一名坤道,那就更加义愤填膺,认定了此道乃是妖孽祸国,定要除之后快。

这几派人不敢在朝堂上公然对陈见浚指手画脚,下了朝却争论不休。争论不出来结果,就想找人要个说法。于是很多人找到了翰林院大学士、太子太傅谢迁那里去。出人意料地,作为文人精神领袖的谢迁,对此反应十分低调。

谢迁是当代大儒,人们本以为他会坚决地反对皇帝服丹炼气,但谢迁却说,丹药也有很多种,修炼之人并不都消极避世。皇帝陛下不是那种不问苍生问鬼神,不管百姓死活,一味想要得道成仙的昏聩之主。他炼丹修行,只为强身健体。眼下陛下身体强健,更加勤政,这是好事。若是一听炼丹就火冒三丈,视为妖邪,这就是一叶障目了,并非中正之士的作为。

于是关于皇帝服丹的批评才稍稍平息了一些。

谢迁能有这样的态度,当然是太子陈祐琮在中间做了不少工作的缘故。再加上谢迁也不是食古不化的迂腐读书人,而是非常有智慧和见地的政治家。他知道世上的事情很多并不是非黑即白、非此即彼,也明白张惟昭现在算是太子的嫡系,尽管他对张惟昭的作风并非完全赞同,但大的方向一致,她目前也没有真的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相反,虽然手段超出世俗常规,但却是在推动着事态往积极的方向发展,所以谢迁才愿意出头平息对张惟昭不利的言论。

这个冬天,张惟昭发现自己过得异常顺利。

金贵妃那边许久没有动静。陈见浚本来想让金贵妃和他一起修行服丹,张惟昭劝陈见浚说,贵妃娘娘气血比较弱,现在还不宜服丹,要先养好身体再说,陈见浚就罢了,只不断督促金贵妃也像他一样每天打坐半个时辰,再练一套五禽戏。

金贵妃根本不耐烦做这些。她只说童真人有上好的养生方,她要先用养生方好好调理身体,再说修行的事。陈见浚看她说的也有道理,就先把事情放了一放。

最近金贵妃对李天师和童真人十分信重,这事是过了明路的,皇帝自然知道。但李天师和童真人不过初一、十五才到安喜宫走一趟,给贵妃诊脉,根据时气调整药方,金贵妃因为开始服用养生方,气色好了很多,也不再那么整天抑郁难解,皇帝乐见其成,便不再干预她。

金贵妃不来找张惟昭的事,张惟昭起初觉得诧异,后来想着一直如此戒备徒然消耗能量,不如该干什么干什么好了,若有人挑衅,再见招拆招,也就释然了。

飞仙观扩建成飞仙宫之后,太后又挑了十个本分、好学的少女给张惟昭做徒弟。一下子增加这么多人,张惟昭还是有压力的。她想,这些女孩子中如果有不愿意修道、学医的,就还找机会还让她回紫禁城去。

结果这些女孩子都十分情愿留在飞仙宫。因为张惟昭不会打人骂人,有错的话顶多就是罚站、听教训,吃的东西十分丰足,还可以学到本事,因此在这里过得蛮开心。

张惟昭见她们不管资质如何,学习的态度都很端正,就把她们分成两个组,一组由薄荷和石燕带领,一组由南星和杜仲带领,先从识字、算数和识药开学学习。

一时之间飞仙宫向学之风大盛,连带着从原飞仙观跟着升级到飞仙宫的那几个年长的道姑冷窗、冷月和冷泉也都十分用功。她们的师父孤云也不那么矫情了,变得可亲了许多,张惟昭就让她带着冷窗和冷月照管这些女孩子们的衣物、寝食,冷泉则负责看管灯烛炭火。大家各司其职,飞仙宫井井有条。

这个冬天,陈祐琮也比从前更加忙碌了。陈见浚每天都要打坐练气,晚上按时休息,很少熬夜。祭天、祭祖、接待番邦朝贡使臣等诸种琐碎的事务,都交给陈祐琮打理。陈祐琮将这些任务完成得很是出色,他谦逊、低调而敬业的美名不仅在朝堂上下传开,也给各国使节留下了深刻印象。

张惟昭和陈祐琮见面的时间并不多,但却时时都在关注着彼此的动向。张惟昭很为陈祐琮而自豪。陈祐琮对张惟昭也是同样的心情。认真敬业的人是很有魅力的,无论男女都是如此。

然而,就在张惟昭认为她可以平顺地度过这个冬季的时候,却突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但这次却不是金贵妃找她的麻烦,而是后院起火。

飞仙宫的丹炉建成之后,陈见浚曾亲自来看视丹药是如何淬炼的。和他以往所了解的不同,丹室里并不是一派烟熏火燎之气,而是炉火明亮、药香缭绕,很是雅洁。丹室旁边,就是专为丹室供药的小药房,张惟昭亲自在小药房碾药、制药,并不假手于人。丹室对面,还设有一间静室,陈设雅致,让人一走进去就觉得心神安宁。

陈见浚非常喜欢这个院落的清幽。或者说,整个飞仙宫的气氛他都很喜欢。这里清一色是坤道,满眼看去都是衣着整齐、谈吐斯文的少女。西王母殿里的神像也很是慈爱端庄,他总觉得这西王母像看上去很有点面善,那温柔的微笑能直沁到人心里去,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但琢磨神仙的相貌甚是不敬,他想了一想就转过这个念头了。

因此陈见浚每隔十天半个月,都会驾临飞仙宫一次,先是到三清殿和王母殿烧香,再次到丹室,服用新鲜出炉的丹药,之后在丹室对面的静室打坐练气。

张惟昭交给陈见浚的吐息方法,其实并不是从张荣鲲那里学过来的道家真传,而是来自她前世所学。这种练气方法是旧金山的临床心理学博士杰克·康菲尔德,融合了佛教内观禅修和现代心理学理念提炼而成的。对于减轻焦虑、提高觉知力有很大的帮助。

陈见浚现在已经基本掌握了这种方法,不需要张惟昭时时辅佐,他进入静室之后,张惟昭就到院子斜对面的药房去工作,陈见浚自有随侍的宦官站在门外守候。

通常贴身跟着陈见浚服侍的宦官有三个,怀恩,常宏和顾林。怀恩年纪最长,品阶也最高,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常宏和顾林三十多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

据张惟昭的理解,怀恩应该是司礼监的一把手。汪直是二把手,但他作为西厂提督,行事机密,并不日常随侍陈见浚身边。常宏和顾林则分别是三把手和四把手。

因这时刚刚过了小年没多久,正是天气寒冷的时候。陈见浚打坐的时候,随侍的宦官要站在门外守着,陈见浚体恤怀恩年纪大了怕受寒,就不让他跟着,而是经常带常宏或者顾林过来。

这一日,陈见浚服食过丹药又到静室打坐,张惟昭正在药房炮制药材,忽然顾林叩门进来。今天是他带着两个小宦官在静室外边伺候,刚刚听到陛下在里面说口渴要茶喝,他就特意来传禀。因为陈见浚不是要一般的茶,而是张惟昭自己做的奶茶。

此时的大炎人喝茶的花样很多。一方面保留了唐宋流传下来的煮茶之法,就是将各色花瓣和果仁与茶叶一起放在沸水中煮开,汤汁喝尽,还会把里面的配料都吃掉。另一方面,有些人已经开始倡导用沸水冲饮,说是这样更能保留茶叶清香。

陈见浚更喜欢前一种方式,而且喜欢放些果干、蜂蜜这些偏甜的原料在茶里。偶然他喝过一次张惟昭自制的蜂蜜奶茶之后,非常喜欢这种浓郁香甜的味道,时不时就想来一杯。

张惟昭就起身,扫落身上的药屑,洗干净手,准备去院子东北角的茶室去做奶茶。

然而刚刚出了药房的门,就听对面的静室里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接着就是陈见浚的一声喝骂:“你们都是死人吗!?”

第一百一十一章 突如其来

张惟昭奶茶也不做了,几步赶到静室门口,有一个人却比她更快,顾林先她一步推门进去。

却见陈见浚扎煞着手站着,便服的前襟上湿了一块,地上也有水渍。顾林忙拿手巾上前去替陈见浚擦拭衣襟。

另有一个人,正趴着跪在旁边瑟瑟发抖。张惟昭看她的背影和发型,认出那人却是冷月。当下心里咯噔一声,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数月前张惟昭进飞仙观的时候,就知道冷月颇为不安于道观里的生活。她一向自持姿色,觉得自己怀才不遇,白白长了这绝世姿容,却要在道观里孤老终生。

飞仙观升级成飞仙宫之后,冷月一改之前的牢骚满腹,也开始变得勤快起来。张惟昭事情太多,关注不到她,只说是现在飞仙宫的福利待遇是西苑头一份的,冷月也因此变得爱岗敬业是好事。

谁知道她想要飞上枝头做凤凰的心却仍然没变,看皇帝时不时出入飞仙宫,不免眼热心跳,私下里不知花了多少心思做规划,今日就给摸到陈见浚打坐修炼的地方来了。

陈见浚气不打一处来。他这儿正课间休息,想要放松一下,结果刚派顾林去要奶茶没多久,却有人端了花果茶过来。他还纳闷儿奶茶怎么变果茶了,而且还是个眼生的道姑送来的。却见那道姑粉面桃腮,眼睛波光盈盈,递茶的时候把玉腕露出来一大截,不好好把茶递给他,却把自己的手往陈见浚手上蹭。

陈见浚蹭地火就上来了,他最近修行正得趣的时候,许久没有沾染女色了,身体大有起色,把三十八岁就死的担忧早抛在脑后,觉得自己肯定能长命百岁,结果却来了一个不长眼的姑子,敢在神仙脚下引诱他,真是该死!

“你是怎么管你的飞仙宫的?你除了弄药材不会干别的了?这就是你调教出来的人?”陈见浚对着张惟昭发邪火。

张惟昭只能伏地谢罪,却无法为自己辩解。冷月确实是她手下的人,也确实做错了事。虽然她不知道冷月是怎么能够掐着点,突破重重守卫,进到这个院子里来的,又怎么能够骗过门外那两个小宦官放她进来,这里面有很大的疑团,但她这时却什么也不能说。

陈见浚又骂跪在地上的小宦官:“你们是死人吗?居然放这样的东西进来?”

两个小宦官连连磕头。

其中一个比较胆小,只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另一个胆大些的说:“都是奴才愚钝!刚刚皇上要奶茶喝,我看这位姑姑端着茶过来了,就让她进去了。奴才应该多问一句的,实在都是奴才眼拙不识人,请陛下责罚。”

陈见浚挥手不耐烦听他们啰嗦,对着跪在地上的顾林说:“拉出去,处置了。”

“是!”顾林回话,站起来要把人带出去。

冷月刚刚一直吓得不敢说话,这时眼见自己要没命了,顾不得许多,哭着膝行过来,要去拉陈见浚的衣襟:“皇上饶命,求皇上怜悯,小女子只是仰慕皇上,一片赤诚,毫无不恭敬之心啊。求求皇上看在三清和西王母的面子上,饶小女一条性命吧!”

陈见浚嫌恶地闪开。

冷月又去哀求张惟昭:“真人救命!真人救命啊!您是济世救人的医生,又是慈悲为怀的真人。求你救救我吧!”

张惟昭胸口起伏,几次欲张口说话,却什么也没说,任凭冷月拉扯。

陈见浚看不下去,皱眉道:“快拉出去!”

两个小宦官过来捂上冷月的嘴巴拉了出去。顾林弯着腰正要退出门去,陈见浚又招手叫他回来:“算了。既然是在神仙脚下,还是要慈悲为怀。把她嗓子弄哑了,免得胡说八道,送到后头砸碳去吧。”陈见浚不想在修行的时候犯杀孽。

剩下张惟昭还跪在地上。

陈见浚气消下去了,对张惟昭道:“起来吧。刚刚那个道姑年龄比你要大那么多,想来是飞仙观之前的旧人,你难以约束也是有的。但你既然执掌了飞仙宫的事物,就不能只顾着自己修行,还要学会治人之术。你可明白?”

张惟昭站起来低着头到:“小道明白!”

到此时,屋子里的阴霾消散了不少。以往一直都是陈见浚听张惟昭说教,怎么修道了,怎么养生了。现在陈见浚有机会反过来教育张惟昭,颇觉神清气爽。当下也不生气了,兴致上来,又跟张惟昭传授了一通管理方略,就打道回乾清宫去了。

留下张惟昭苦笑不已。她并不是毫无管理才能,只是她的管理理念还是从前世带过来的,和这里的环境并不匹配。

比如在前世,管理者主要看重员工的工作效率,基本不去关注他们的私人生活。而在这一世,这个策略并非完全适用。

调整管理方法只能从长计议,当下的问题,是冷月怎么有机会走近陈见浚身边的?

张惟昭觉得,防卫有疏漏并不是自己这边的问题,因为陈见浚在打坐的时候,无论是静室外边,还是丹院的门外,守卫的都是陈见浚自己带来的人。

张惟昭更倾向于认为,这是金贵妃那一系,在长达半年的蛰伏之后,又开始有新动作。

但是挑拨冷月在飞仙宫引诱陈见浚,到底有什么用意呢?张惟昭猜不透。

不仅是张惟昭,就连陈祐琮也猜不到金氏一系接下来会有什么样的举动。发生在飞仙宫的这一幕,很快被传到了陈祐琮那里。到了晚上,他传了话过来,让张惟昭一动不如一静,小心观望。张惟昭心道目前也只得如此了。

尽管有这样的隐忧,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

张惟昭今日不同往昔,在京城里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了,飞仙宫也成了京城里数得着的大道场。

因太后仁慈,每月的初三、十三和二十三,被设立为飞仙观的对外开放日,皇室宗亲和有脸面的官宦人家的女眷可以到飞仙观来烧香祈福。

说是烧香祈福,其实多半数人是冲着张惟昭来的。这个时代虽然有擅长妇科的医生,但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办法,女眷们还是不愿意找男大夫来看妇科病。虽然除了男大夫之外还有女医婆,但医婆往往没有接受过系统训练,只能治疗一些小毛病。如今有了张惟昭这样的高明女道医,许多女眷就如久旱逢甘霖一样,以能够求得张惟昭一诊为荣。因此张惟昭这段时间差点变成了妇产专科医生,还为许多准妈妈做了围产保健。

二月初三,又是飞仙宫的对外开放日。一早来烧香的女眷络绎不绝,张惟昭设在王母殿侧边厢房的义诊室也人流不断。

这个义诊室布置得很整洁,一共两进的房间,外间用来问诊,里间用来检查。隔壁一排被隔成小间的都是候诊室,各家的女眷可以独自一间等候休息,免得在一个大厅里轮候觉得尴尬。

张惟昭说是义诊,实际上各家捐的香火钱都不会少,因此提高服务质量也是应该的。

快到午时的时候,张惟昭有点疲惫了,打算再接诊一位病人就休息了。

南星打开棉布门帘,从外边走进来两个人。一个是穿着深绿色泥金褙子的中年女子,打扮虽然华贵,但却有着脂粉也遮盖不住的青黑眼圈,八字眉,一脸愁苦相。另一个是十四、五岁左右的少女,穿着织锦的蜜色长袄,头上翠翘连环,容貌秀美,只是也有几分憔悴之色。

走过门槛的时候,女孩子搀扶着中年妇人,口中说道:“姨母请小心。”

原来这是礼部尚书、翰林院学士陆振声大人的夫人和外甥女。陆夫人姓孙,生育有三个儿子,并无女儿。她的妹妹和妹夫英年早丧,只留下一个女儿田玉笙,孙氏接过来在身边抚养。

孙氏和张惟昭寒暄了几句,坐在椅子上伸手让张惟昭诊脉。张惟昭把手搭了上去,半闭着眼睛细细辨正。

室里非常安静,但张惟昭总觉得哪里不对。作为心理医生,她对人的气场变化是很敏感的。于是抬起眼睛。

却见孙氏背后站着的那位田姑娘,整个人都处在非常紧绷的状态,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田姑娘看到张惟昭看她,连忙垂下眼睛。等到张惟昭收回目光的时候,却又抬眼不住偷偷打量她。

张惟昭先不去理会她,只沉下心为孙氏看诊。孙氏患的是头昏耳鸣,饮食失调之症。这个症状大半和心情抑郁有关系,但张惟昭不好贸然点破,只开了药,并教给她一套调养的方法。

这边孙氏怕自己记不住,就回头叫田姑娘帮她记牢。田姑娘嘴里答应着,脸上的神情却是一种极度紧张、魂不守舍的状态。

孙氏皱了眉头,不好当着张惟昭的面斥责她,只站起来向张惟昭道谢,就往往门边走。

田姑娘却还站在原来的地方不动弹。

孙氏回头嗔怪道:“你这孩子,这是怎么了?诊也看完了,还发什么愣?还不来扶我家去?”

田姑娘慢慢转过身,却没有立刻跟着孙氏往外走,停了一息,忽然转身扑到张惟昭脚边,拽住她的袍子低声哭求道:“真人救我!求你救救我!我想留在这里出家!求你大慈大悲收留我!”

第一百一十二章 鬼魅魍魉

张惟昭弯腰伸手想把田玉笙扶起来。见张惟昭伸出手来,田姑娘立马抓住了她的手,像落水的人好不容易攀上一节浮木那样抓住就不撒手。

旁边的孙氏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恐慌的神色,一反刚才病恹恹的样子,走过来抓住田姑娘的手要把她从张惟昭那里扯过来,嘴里说着:“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你这好好的闹得是哪一出?还不赶快松手和我回家去?”

田姑娘死命不松手,脸上泪水滚滚而下。

她越是这样,孙氏越恐慌,下了狠力去拉她,丝毫不顾官家太太的体面和风度。

挣扎之间,田姑娘的袖子滑脱下去,露出了一截小臂,小臂上斑斑驳驳,有青紫色的新伤,也有淤青未消的旧伤。

张惟昭一见这些伤痕,马上做出了决定,她使了个眼色,南星和杜仲立即过来把孙夫人架开了,嘴里柔声劝道:“夫人保重身体要紧,有什么话请坐下慢慢说。”手上却毫不留情,硬把孙夫人扯开了。

孙夫人在看诊的时候,按照这里的规矩把丫头和婆子都留在了院外,这时候孤掌难鸣,只得被南星和杜仲拉到椅子边坐了下来,呼呼直喘气,一边喘一边对张惟昭说:

“昭明真人莫、莫要管她,这、这丫头不懂事,三天两头淘气。我把她带回家去好好训诫。让您见笑了。”

张惟昭道:“我看田姑娘两颊赤红,眼珠突出,似是有病症在身,所以才言语癫狂,并不是故意要惹夫人您着急。这样吧,还是让我先给她诊一下脉吧。”

孙夫人却不觉得田姑娘的眼睛哪里凸了,奈何张惟昭言之凿凿,她本来就不是个有主见的人,唯唯诺诺道:“既然这样,就有劳真人费心了。你大略给她看一看,开几副药也就罢了。”又对田姑娘说:“现在都到午时了,让真人给你看看,我们就赶快回家去。回去晚了,仔细你姨丈生气。”听到最后一句话,田姑娘身体不由自主抖了一下。

这些都被张惟昭看到眼里,她只不动声色,对田姑娘道:“请这边坐下。”

田姑娘将手中的帕子几乎扭成了麻花绳,显然是内心纠结异常。最后一咬牙,毅然把手腕伸了出去,放在诊垫上。

张惟昭将手指搭了上去,在她的指下,田姑娘的脉搏正在疯狂跳动,张惟昭知道对方已经紧张到了极点。她抬起头,看到田姑娘看着她的眼神,就像是濒死的小动物在祈求一线生机,充满了哀肯和恐惧。

张惟昭回望着她,神情清明温和,诊过一只手之后,没有发表任何意见,而是说:“换另一只手。”田姑娘依言换过。

两只手都诊过之后,张惟昭又状似随意的说:“请到里面诊室做进一步检查。”

孙氏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还是不劳真人费心了。真人开几副药我们就好回家了。都这会儿了,怕回去晚了我家老爷怪罪。”她又把她家老爷抬了出来。

张惟昭却不管她什么老爷不老爷,领着田姑娘进了内间。

孙氏阻拦不住,在外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心道这丫头一向乖顺,今天这是闹得是哪一出?早知道就不带她出门了。有心回家向老爷讨主意,又怕把田玉笙留在这里出什么差错,回头老爷怪罪下来,她可真就没有好果子吃了。

张惟昭把田玉笙带到了内室,关上门。回头对她说:“你想让我怎么帮助你?”

田姑娘的身上一直在哆嗦,嘴唇也一直在哆嗦,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只有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才能帮助到你。”张惟昭慢慢一字一句清晰地说。

田姑娘知道既然到了这一步,就不能再退缩了,牙齿打颤地低声道:

“我,我有身孕了……”说完立马去看张惟昭,只见她并无惊异之态,也毫无鄙薄之色,看着她的眼神十分关切,田姑娘心一横,快速接着说下去:

“我没有跟人私通!不是我不要脸!我不愿的!但是我拗不过,他,他……”说着撸起自己两个袖子,胳膊上满是掐、抓,拧留下的伤痕,还有烫伤。

“这不是你的错。”张惟昭简明清晰地说。

“啊?……”田玉笙本来搜肠刮肚想要进一步解释,让张惟昭明白她的苦衷,可是还没有出口,却听到这样一句话。

“这不是你的错!”张惟昭的语气温和却又坚定。

田玉笙瞪大了眼睛看着张惟昭,眼睛里大颗大颗的泪珠凝结,然后一连串从面颊上滑落。她蹲在地上,把自己缩成很小的一团,无声地痛哭。

她本来已经想好了,若是张惟昭流露出鄙视和厌弃,就意味着她最后一条路也没有了,她就会马上头撞墙死在当场。

但是张惟昭说,这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的错吗……她不知道,因为很长很长时间以来,她都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她不好。她不该妄想只要自己乖巧懂事,他就会把她当亲女儿一样看待;她不该对着他笑,不该上赶着端茶倒水;那一天,她不该穿那件浅粉的衣衫……

这些都是她的错,除了这之外,也许她还有更多更多的错。或者,她生而为人就是最大的错。

但是,昭明真人却说这都不是她的错。真的吗?真的吗?田玉笙根本不敢相信,但却还是因为这句话泣不成声。

张惟昭半蹲半跪在她身边,陪伴了她一会儿,然后问:“你可以告诉我,是谁伤害了你吗?关于这些伤,还有你的身孕?如果你愿意说的话。”其实现在问这些,对于受害人来说太快、刺激太大了。但这样的情形之下,张惟昭并没有很多的时间去缓冲,她必须快速做出判断然后拿出应对方案。

或许是昭明真人这种自带光环的职业身份为张惟昭加了成,田姑娘对她有种超乎寻常的信赖,缓缓抬起头,低声却清晰地道:“是陆振声。”她直呼其名,不愿意再管他叫姨丈。

“他、他就像恶魔一样,稍有不如意,就会掐我,踢打我,烫我……”田玉笙此时已不再哭泣,尽量克服恐惧把事情讲清楚。

“我肚里的孩子,这孩子……”她的牙齿又开始打战,但还是没有停顿说了下去:“我不知道究竟是谁的。因为他不叫我过去的时候,大表哥也会摸到我房间里来……”

“你的姨母知道这些事吗?”张惟昭问。

“她知道,但她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她只要在外人眼里看来,她丈夫显赫,儿子争气,就好了。不过,我有身孕的事她并不知道……”。

“好,我知道了。你真的是个很勇敢的姑娘!”张惟昭轻轻拍了拍田玉笙的肩膀。

“那,我可以留下来吗?”田玉笙仰起头,无比期盼地看着张惟昭。

“你可以留下来,我会帮你想办法。但是,我还需要你的配合,办法才会奏效,好吗?”

“好!好!”田玉笙拼命点头。

张惟昭和田玉笙一前一后从里间出来,孙氏立马迎了出来。

张惟昭不等她说话,张口就问:“请问孙夫人,田姑娘住的地方,周围是不是遍植花木?”

孙氏不提防她劈头问了一个这样的问题,愣了一下说:“是啊。”

张惟昭又问:“其中是不是有一棵上百年的石榴树?”

孙氏再答:“确实有这么一颗树。”

“此树已经成精了,魇魅了田姑娘。田姑娘暂且留在飞仙宫,我会为她施法消除邪障。”说着又郑重递过来一张符箓,道:“你把这张符贴到树上,然后掘断树根,用火烧尽,可保家宅平安。”

“就这些了?”孙氏瞪大眼睛问道。随即发现自己讲话不妥,又描补道:“我的意识是说,这孩子突然这样,就只是因为那个百年老石榴成精的缘故?”

她话音刚落,突听南星在一边道:“咱家昭明真人的道法,是连皇帝陛下和太后娘娘都十分信服的。怎么孙太太却不信吗?”

“不敢不敢……”孙夫人喏喏地道:“可是我甥女,我还是把她……”她还是想把田玉笙带回去。

田玉笙一直站在张惟昭身后保持静默不说话。

“人你放在我这里,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十日之后,你再遣人来听信。如果邪障消除,自然就可以领她回家了。”张惟昭说。

“可是,可是……”孙夫人还想说什么。

“她现在邪障未除,不知道还会怎么发作。万一精怪通过她作祟,殃及到陆大人和陆公子们就不好了。”张惟昭继续劝说。

这一句点到了孙夫人的痛处,她左思右想,眼看拗不过张惟昭,只得道:“那……,好吧。那就辛苦真人了!我十日后一早来接她。”

又对田玉笙说:“玉笙,你就好好在这里。不要淘气,不要乱动乱说话,十天后姨母接你回家。”说到不要乱说话时加重了口气。

田玉笙默默点头行了个万福礼。

孙氏还待嘱咐,却见张惟昭一直在看着她,弄得她什么也不敢再说。只得转身急慌慌回府,去向老爷回禀去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少女之痛

孙夫人出门之后,田玉笙整个人都瘫在了地上。张惟昭让南星、杜仲把她扶进里间躺在软塌上休息,自己去倒了半杯热茶端过来给她喝。

田玉笙端茶的手不住颤抖,幸而张惟昭没有倒满,才没撒出来多少。

张惟昭让杜仲去安排饭食,南星在门外守着,自己在内诊室陪着田玉笙。田玉笙稍稍安定了一下之后,开始跟张惟昭讲述她的遭遇。

田玉笙是家中独女,父母双亡,十岁上被姨母孙氏接过来到身边养育。她自知寄人篱下,就要看人脸色行事,所以行动安静,乖巧讨喜,希望姨母和姨丈能把放在表哥、表弟身上的爱子之心分润给她一点。

按大炎律,田玉笙这样的女孩子,在丧亲之后,是没有资格继承父亲的家产的,但母亲的嫁妆却能够留给她。所以田玉笙到陆家来的时候,是带了好些资财的。但即便如此,田玉笙的日子还是不好过。

首先是姨母对她只有面子情,私下里却漠不关心。即便是这样,姨母却时常把养育之恩挂在嘴边,要让她好好孝顺。

两个表哥,动不动就袭扰她,扯她的头发,掐她的脸,甚至还会往她身上摸,刚开始她还会告诉姨母,但姨母只会说她人小心大,表哥们只是和她玩笑,她却总往歪处想,可见心术不正。她暗地不知哭了多少次,见了表哥们都躲着走。

另一个表弟年龄还小,相对好相处一些。其他姨丈还有几个庶子庶女,平时不在一起,和她没有什么来往。

她的姨丈陆振声,是二甲进士出身,四十多岁的年纪,官居户部尚书,很是有威仪。陆振声在家里说一不二,不管是他的夫人、小妾,还是子女,都对他又敬又怕。陆振声一开始并不怎么理会田玉笙,就在今年春天,田玉笙满了十四岁之后,发现姨丈对自己越来越和蔼可亲。

陆振声对田玉笙的关注,让田玉笙受宠若惊,只说是自己的勤谨孝顺,赢得了姨丈的欢心,因此对姨丈姨母加倍恭敬。

但不料有一次,她为姨丈泡茶的时候,姨丈遣走了所有下人,将她按在了花厅的春凳上。田玉笙无论怎么反抗哀求都没有用,反惹得陆振声恼怒,两个耳光狠狠扇在脸上,打得田玉笙眼冒金星,头晕目眩,再没有力气挣扎。

事后田玉笙回到自己房里,发起烧来,躺了三天三夜,孙氏不闻不问,田玉笙本想一死了之,但心里却有一口气如何也咽不下。她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小时候也是爹娘的掌上明珠,后来到了陆家,也是带了大笔资财过来的,这些钱养几百个她都够了,他们若不待见她,随意给她一口饭吃,不理会她好了,何苦这样作践她?就这样,她又活了过来。

但是噩梦才刚刚开始。从此之后,陆振声三天两头找她过去,开心了就叫她乖乖宝贝,稍不如意就打她、拧她、烫她撒气。

田玉笙不得不忍耐,心中盼望自己能快点长大,跳出这个火坑。

因为陆振声经常召她过去,由此她知道了陆振声的更多隐事。陆振声以儒道双修自命,与青云观的李天师过往甚密,时常与人谈论《道德经》、《南华经》,标榜自己与世无争,清高脱俗。私下里却建了丹室,又找来一批童女,与他进行阴阳双修。

兴致高的时候,陆振声会把田玉笙带到丹室,让她打扮成巫山神女,其他少女打扮成山精花妖,自己打扮成洞府神仙,肆意淫乐。

田玉笙由此和那些买来少女们也相识了,听她们讲,白云观有几个道士,也会到陆府来,借修行的名义凌辱她们。只是田玉笙到底是陆振声的甥女,所以并没有让她去接待道士。

田玉笙一天一天忍耐下去,总以为等陆振声厌弃了,她的噩梦就会结束了。结果,还没等陆振声厌弃她,大表哥陆安远又对她下了手。

更糟糕的是,就在一个多月之前,她发现自己有身孕了,而且她不知道这个孩子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

田玉笙本来并不知道有孕是怎么回事,还是那些少女当中年龄比较大的一个,看到她总是作呕,身形也有些变化,告诉她的。

田玉笙刚刚被陆振声欺凌的时候,天癸水未至。今年下半年,她开始来月信,只是来了两次就没有了。她懵懵懂懂不知怎么回事,此前也从来没有人教过她,谁知是有孕了。

这个消息于她是晴天霹雳。她知道此前有少女,因为有了身孕,就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她怕自己也面临同样的结果,整日处在惶惶不安当中。

还是那个年长一些的少女给她出主意,说现在皇城西苑里出了一个女道医昭明真人,专门扶助弱小,对妇孺尤其悲悯,不如你去求她收留,兴许还有一条活路。

这个少女把张惟昭形容得救世神仙一般,田玉笙绝望中对她的话深信不疑,竟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身上。

只是怎么才能去找昭明真人求助,这对她来说是个最大的难题。一来她根本出不了陆府,二来就算她能逃出陆府,也绝对进不了西苑。

但事有凑巧,刚好姨母孙氏身体不适,思忖着要去飞仙宫找昭明真人诊脉。田玉笙听说了这事,这段时间曲意奉承,终于哄得孙氏答应带她进西苑。

田玉笙的叙述,大致和张惟昭的推测一致。方才张惟昭看到她身上的伤痕,就猜测这应该是个长期受到X虐待的少女。

只是,其中有一点张惟昭参不透。就是田玉笙认识的那个被陆振声买来做X奴的少女,是怎么知道昭明真人的名头,又是怎么想起来劝说田玉笙投奔飞仙宫的?

但是,张惟昭决定先把这些疑点往后放一放,先以人为主。田玉笙身心都受到了巨大摧残,需要专业治疗和护理才能慢慢康复。而且,当下还有两个棘手的问题需要解决。第一,田玉笙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第二,十天之后陆府来要人该如何应对?

这要是在法律完善的现代国家,都可以比较容易地解决。第一个问题,如果受害者健康状况许可,可以马上终止妊娠;如果不许可,可以把孩子生下来送给合适的家庭收养。第二个问题,一旦发现有未成年人在家里受到虐待,孩子会被立刻带走,交由合格的家庭收养,另有专业人士会对孩子进行心理辅导,虐待孩子的人会受到法律制裁,不管是亲生父母、继父母还是其他亲戚。

但在这个时空,这两个问题解决都没有那容易。

张惟昭想了一想,问田玉笙道:“你决定拿这个孩子怎么办?你对今后的生活有什么打算?”

田玉笙小心翼翼地看着张惟昭说:“我全凭真人安排,真人说应该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张惟昭能理解她现在为什么是这种态度,这个姑娘恐怕是将张惟昭神化了,这也是她为什么在初次见面的时候,就能够非常信任地把自己的遭遇尽数讲给张惟昭听的原因。

同时,严重缺乏安全感的她也在竭力讨好张惟昭,唯恐再次被虐待和抛弃。

张惟昭道:“我想做的就是帮助你。所以你要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我才能帮你。”类似的话她已经说过一遍了,但是对着像田姑娘这种严重缺乏安全感的人,她必须不厌其烦地一再强调,对方才会对她真正产生信任,是对她这个人,而不只是对她昭明真人的名头。

田玉笙咬着嘴唇,最终还是小声说:“我不想要这个孩子,你能帮我拿掉它吗?”

张惟昭点头说:“可以。只是胎儿先已经有点大了,你的身体又比较弱,你先好好休养两天,我们再来着手处理这件事,好吗?”

田玉笙连连点头。

“这件事请之后,你有什么打算?你可还有什么其他信得过的长辈可以照顾你?”

“不不!我实在没有地方可以去了,我只想留在这里出家为道!请真人千万收留我!”说着就要从榻上翻下来给张惟昭磕头。

张惟昭拦住了她,说:“你想留在这里也可以。若想出家为道,也不用着急,等你过一阵子修养好了,再细细打算,可以吗?”

田玉笙又是连忙点头不叠。

张惟昭安置了一间单房给田玉笙,让人把午餐拿到她房里给她吃,告诉她这里是安全的,让她安心休息,田玉笙一一应下了。

张惟昭接下来还有一下午的义诊,虽然闹了一中午,相当耗神,她还是坚持工作到了太阳下山。

第二天,张惟昭腾出来时间,细细为田玉笙做了检查,之后又把这件事情仔细前后想了一遍,觉得颇为棘手。若是把田玉笙重新送回那个虎狼窝,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她是绝对做不到的。但是,若是把田玉笙留下来安置,就得想办法对抗陆振声施加的压力。陆振声是当朝礼部尚书,还是很有影响力的,如果处理不当,不仅保不住田玉笙,还可能带来更严重的后果。

她决定请陈祐琮过来一趟,当面与他商议。传话过去之后,陈祐琮回复说,他今日晚间会到王母殿上香。张惟昭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

却不料,陈祐琮这一来,却酿出了更大的风波。

第一百一十四章 你在这里做什么

陈祐琮戊时来到王母殿,先给西王母上香,摆上了鲜花香果,虔诚下跪祈祷,才又站起来和张惟昭叙谈。

张惟昭把事情的经过,略去了一些细节,讲给了陈祐琮听。实际上,能否把受害者的遭遇披露给他人是非常敏感的问题,但是在目前的情况下,如果要保证田玉笙的安全,就必须赢得更多支持,所以不容张惟昭犹豫。

陈祐琮虽然见识过朝堂上的各种明争暗斗,却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儿,不由愤怒万分。但是他知道恼怒只会让头脑昏聩,无法做出明智的抉择,所以快速调整了情绪,与张惟昭分析对策。

“那陆振声身为礼部尚书,素来以正人君子自命,怎么肯让自己的丑事被旁人知晓,肯定会千方百计反扑。而且大炎的律法,若晚辈不孝,长辈打死都不能算是过失;而若是长辈不端,哪怕做的事情再出格,晚辈也要为长辈保全名声,不能家丑外扬。所以陆振声恐怕会拿孝道的大旗来打压田姑娘,反咬一口说是田姑娘行为不端。”陈祐琮道。

“我也有这种担忧,这其实是性侵犯常见的做法,不但不承认罪责,反说是对方引诱自己……”

张惟昭话音还没落下,却见南星气喘吁吁地从外边跑进来,不等站在殿外的冯浩通传,直冲进来禀报道:“太子殿下,昭明真人,皇帝陛下驾到。”

冯浩跟随着南星进来,闻听此言,着急地对太子说道:“殿下,我们从后门走吧!”

陈祐琮和张惟昭对视了一眼,沉吟了一息,沉着说道:“我们出门迎驾!”说着不理会抓耳挠腮的冯浩,打头走出殿去,张惟昭紧随其后,冯浩和南星连忙跟上。

陈见浚来得异常得快,身后却是汪直带着几个小宦官随侍,同时还跟着李天师和童真人。陈见浚进入西王母殿,匆匆向神礼拜,然后有人给他搬来椅子坐下。

陈祐琮和张惟昭过来见礼。

听到陈祐琮和张惟昭的问安,陈见浚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作为应答,而后冷冷地说:“天已经这么晚了,太子不在自己宫中读书,跑到飞仙宫做什么?”

“儿臣前来祭祀供奉西王母娘娘。”

“哦?你有什么心事?有什么念想?居然大晚上跑到这王母殿来祭祀供奉?”陈见浚这样对着陈祐琮说的时候,眼睛却利刀子一样瞟向张惟昭。

陈祐琮弯腰施礼,恭敬回禀:“不瞒父皇说,儿臣每隔一段时日,就会来祭祀西王母娘娘一次。”说到这里,声音变得低沉:“尤其的当儿臣思念母亲的时候。儿臣见西王母宝相,就如同看到了母亲慈颜。”

这话一出,陈见浚一愣,站起来抬头向西王母望去。早先他就觉得,西王母的塑像看着面善,温柔慈和得令人心折,只是想不起来到底像谁。现在他恍然发现,西王母的眉眼原来和季灵芸如此相似!只是脸颊比季灵芸丰满了许多,而且季灵芸到死都保持着少女的样貌,而西王母却更像是年长了十岁的季灵芸。

见陈见浚对着王母像打量,张惟昭上前道:“太子殿下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带鲜花和香果来供奉西王母娘娘,还会请小道来念《慈心咒》和《往生咒》,一来为皇帝陛下和太后娘娘祈福,再者为淑妃娘娘超度。”

陈见浚往神案上看去,果然有水仙、腊梅、茶花及柑橘、佛手放置在桌案上,香炉里的檀香还未完全燃尽,尚有余烟袅袅而上。

陈见浚端详了半晌,脸上的怒气稍稍消散了一些,对着陈祐琮道:“将王母像塑成你母妃的样子是你的主意?”

“是!”陈祐琮说着弯腰谢罪道:“儿子自作主张,请父皇责罚!”

陈见浚从胸口长长叹了一口气出来:“罢了!王母像的事只因你思母心切,朕不怪你。”历朝历代都有帝王或者皇子,将庙宇里的菩萨或者圣母像塑造成自己母亲的样子,以示尊敬或者寄托思念,陈祐琮做的事情并不出格。

“只是,”陈见浚话锋一转:“你如今年长,这飞仙宫里皆是坤道,你理应避嫌才是。作为一国储君,你行动举止应端庄持重,成为天下人的表率。你不要一味心痴意软,还做出许多小儿郎的举动,惹人笑谈,你明白吗?”

“儿臣明白!多谢父皇教诲。”陈祐琮深深弯下腰去:“儿臣今日能在王母像前聆听父皇教诲,由衷欣喜。我觉得是西王母娘娘听到了儿臣的祈祷,才把父皇带到这里来关怀儿臣呢!”

这几句话语气诚挚动人,陈见浚不禁在内心生出一丝愧疚,他平素对这个儿子的关怀确实太少了些。语气不由又和软了一些:“起来吧。”

太子站直了身体。

皇帝背后的汪直和李天师对视了一眼,这样的一个制造太子与张惟昭有私的好机会,就这样被太子化解了,他们均感到十分可惜。

今日陈见浚驾临安喜宫,金贵妃说有一件棘手的事情,有人求到她头上来,她却拿不出主意,还要请皇上定夺。

本来大炎后宫是不许宫妃干预外务的,实际上这个法则却并没有被严格执行。尤其是那些有权势的妃子,总和外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相互利用,要么为财,要么为权。金贵妃当然不能免俗,而陈见浚也从来不会在这方面约束她。

听了金贵妃的言语,陈见浚问是什么事?

金贵妃言道,来求她的是礼部尚书的夫人孙氏。孙氏说,由她一手抚养长大的外甥女田玉笙一向乖巧懂事,近些日以来却狂躁悖逆,家里有见识的老妈妈说她像是撞客到了什么了。孙氏听说飞仙宫里的昭明真人道术十分了得,就带她到飞仙宫来查看,昭明真人说她是被院子里的一个百年树精给魇媚了,就教孙氏回去用符箓镇住树妖,掘断树根烧了。同时把田玉笙留在了飞仙宫,说是要给她医治。

孙氏回去跟自家的老爷陆振声回禀了此事,陆振声连连埋怨她糊涂。说现在田玉笙行事狂乱,精神失常,飞仙宫是宫里贵人们常去的地方,若是冲撞到了哪位贵人岂不是罪该万死?因此就骂着孙氏赶快去把田玉笙接回来。孙氏进不了西苑,无奈之下,就求到了金贵妃这里,想让贵妃帮忙派人到飞仙宫放田玉笙回家。

陈见浚听了这话,很随意地说道:“他既然有这种担心,就传我的口谕,让顾林去跑一趟,放田玉笙回家,让陆尚书再从外边请人好好医治他的外甥女就是了。”

金贵妃道:“若如此,不如叫汪直带人去吧。万一此女行动癫狂,怕其他的人制不住她。”

陈见浚点头。

金贵妃召来汪直,当着陈见浚的面吩咐下去。汪直却站在那里,露出一副犹豫为难的样子。

金贵妃问道:“怎么还不快去?这么点小事也值得你这样犹豫不定?”

汪直却弯腰低头回禀道:“奴才不敢。只是,刚刚奴才带着下属在宫里做例行巡视的时候,看到太子往飞仙宫去了。奴才这时候去要人,恐怕冲撞了太子。”

陈见浚本来正是一副吃过饭百无聊赖的表情,听见这句话,一下子坐正了身体,皱眉道:“你说什么?太子去飞仙宫了?”

“是。最近太子时常在晚间往飞仙宫去。”汪直低头恭敬回答。

陈见浚脸上显出了异常恼怒的神情,犹如一个地盘被侵犯了的雄狮一样,脖颈上的鬃毛都炸了起来。谁也不能侵犯他的领地,就连他的儿子也不行!

金贵妃自然看到了他的神情,心内冷哼了数声,暂且按捺住怒气,柔声道:“既然如此,那就让汪直暂时回避,明日再去吧。”

回避这个词更刺激到了陈见浚。陈祐琮和张惟昭两个人有什么事情是需要汪直回避的?他猛地站起说:“摆驾飞仙宫!”

金贵妃在后面说:“陛下小心被冲撞。不如带着李天师和汪真人一起去吧?今日刚好他们在小药房来给我制药,这会儿还没离宫。”

陈见浚这会儿没有心思听金贵妃唠叨,不耐烦地道:“传。”说着转头出去。

汪直、李天师和童真人连忙跟上。

一路上陈见浚都被愤怒淹没,以至于他根本没有心力去觉察,陈祐琮和张惟昭的私下见面,为什么会让他这么恼怒,以及,他为什么对张惟昭有这么强烈的独占欲。

及至到了飞仙宫,他见到了陈祐琮和张惟昭一起出来接驾,姿态大方磊落,一方面觉得生气,一方面又稍微有些释然。等到陈祐琮说出了来这里是因为思念亡母,他又看到西王母那与季灵芸相像的面容,心里升起了对季灵芸和陈祐琮的内疚之情,气又消了一些。

但他还是对陈祐琮夜间来飞仙宫十分不快,暗想今后要严格约束陈祐琮的行踪,多给他加些功课,让他没时间出来游荡才是。

汪直看陈见浚心里的火有想消下去的样子,心道是该点另一把火的时候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妖胎

汪直弯着腰向陈见浚道:“启禀陛下,天色不早,是不是该请昭明真人把陆大人的外甥女带出来,送她出宫了?”

张惟昭心知他们要再放大招了。她现在已经察觉到,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有预谋的,包括最初田玉笙进宫求助,就是有人刻意挑唆、安排。只是急切之间,她还没有能够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完全梳理清楚。但是,田玉笙出宫只有死路一条,她不能把她交到这些人手上,所以现在明明知道前边有陷阱也要走下去。

张惟昭直接向陈见浚道:“请问陛下,田姑娘正在这里养病,为何要突然送她出宫?”

陈见浚对张惟昭的气还没全消,他一向觉得张惟昭的平和与温柔只应对他独有,对别人应该都不假辞色,没想到张惟昭对陈祐琮也是如此。他不耐烦回答张惟昭的话,只做了个手势,让汪直来答话。

汪直道:“田姑娘被石榴树精魇魅,这可是昭明真人您说的。陆大人和夫人唯恐她行事狂悖,冲撞了皇帝陛下、太后娘娘、太子殿下和后宫的诸位娘娘,毕竟您这飞仙宫是贵人们经常走动的地方。所以他们想要领回家另行诊治。”

汪直态度恭敬,眼里却满是嘲弄,站在陈见浚背后的李天师也是一副得意而幸灾乐祸面孔。张惟昭内心充满愤怒,当下此时,却无法向陈见浚陈述陆振声对田玉笙犯下的罪行,因为汪直和李天师他们肯定会反咬田玉笙一口,说她发疯了胡言乱语,而陈见浚为了维护朝廷和士林的声望,八成会接受他们的说法,想办法封住田玉笙的嘴来掩盖丑闻。

但不去控诉陆振声的恶行,怎么能保全田玉笙?

张惟昭只得先拖延:“田姑娘刚刚有所好转,如果再换人来诊治,不见得能够对症,说不定又起波折。不如在这里治好了送出去就是。她身上的邪魔已除,只身体太过虚弱。她行动安静,少言寡语,并无有任何伤人的行为,我定然会看好她,只让她躺在房间里好好将养,不要出来走动。”

说着看向陈见浚的眼睛里已经带上了恳求之意。这段时间陈见浚和张惟昭一起“修行”,已经培养出了一定程度的信任和默契,但此时陈见浚却仰起头来,不看张惟昭的眼睛。

李天师上前一步,来向陈见浚回禀道:“昭明真人确实有一片仁心。不过陛下的安危也不能有一丝疏漏。依贫道之见,不如请田姑娘过来,看她如今到底是什么情形,再请陛下定夺可好?”

张惟昭讥讽道:“刚刚还说田姑娘在飞仙宫是好大的一个隐患,这会儿却又叫田姑娘出来面圣,这不是自相矛盾吗?李天师不怕惊到圣驾?”

李天师道:“不是贫道夸口,有贫道和童真人在此,哪有邪魔敢显形伤人?”

他说着这句话的时候,一直不做声的童真人也上前一步,单手竖掌,道了一声:“无量天尊!贫道自然全力护驾!。”

陈见浚不耐烦看他们打机锋,向汪直道:“找个人去叫那陆尚书的外甥女过来。”他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一个女孩子闹得他身边的这几个人吵吵闹闹不安生。

张惟昭却道:“陛下,还是让我身边的人去吧。田姑娘胆子小,突然好多人过去,恐她再受惊吓。”

陈见浚做出一副很不耐烦的表情,但还是点点头应允了。

南星随即出去,不多时把田玉笙带了过来。

田玉笙战战兢兢进来向陈见浚跪拜,在地上缩成一小团。

陈见浚看到对方是一个未长成的小姑娘,神色凄惶无助,就动了怜悯之心,道:“原来就是这么个小女娃,她能有什么危害?”转头对张惟昭道:“你想留她在这里养病,就留着好了。是朕说的,养好了再出去。”

言下颇有向张惟昭邀功的意思,说着还瞟了一眼站他身旁的陈祐琮。陈祐琮知道自己现在无论说什么都很容易惹得陈见浚恼火,就一直默不作声。

张惟昭提醒田玉笙向陈见浚谢恩。

谁知田玉笙刚刚跪端正了要给陈见浚磕头,却见童真人上前一步,高声道:“陛下且慢!此女大为妖异,陛下万勿轻信!”

说着解开了双眼上蒙着的布带,瞪大眼睛直盯着田玉笙,这双眼睛居然是赤红色的!这样的眼睛,加上凶恶诡异的神情,令他看起来十分可怖。

田玉笙吓得瘫坐在地上,紧紧捂住嘴巴不敢惊叫出声。

张惟昭却直盯着童真人的眼睛看回去,好像要把他整个人看穿。不知怎地,童真人忽然有一丝心虚的神情闪过面庞,但他还是撑足了气势,转身向陈见浚回禀道:“启禀陛下,这女子身怀妖胎,极为不详!当下之计,应该尽快将她和她腹中的妖胎处置了,才不会为祸一方!”

陈见浚之前也没有见过童真人去掉眼罩的样子,如今乍然看到他赤红的眼睛,先自吓了一跳,后来又听说田姑娘腹中有妖胎,更吃惊不小:“什么?你说她有孕了?还是妖胎?”

“正是!贫道自能透视阴阳,从未走眼过。不信,陛下可以请太医来诊脉。”童真人笃定地说,然后又自顾自将布带蒙回眼上。

“陛下,她既然是被树精魇魅,这妖胎应该就是树精所留的孽障。妖胎万不可使其发育壮大,不然它以人血为滋养,其妖力更要胜原来的树精百倍,越早除掉越好!这个女娃与妖孽为伍,还妄图蒙混进宫廷,不知是何居心,为了皇上和社稷的安危,也应一并处置了!”

此话一出,田玉笙吓得瞪大了眼睛,跪在地上连连摆着双手,哭求道:“这不是妖胎、这不是妖胎!”

李天师冷笑道:“这么说你自己也知道自己有孕了?不然怎不说我没有妖胎,而说这不是妖胎。是不是妖胎,也不是你说了算的。童真人慧眼如炬,怎容你逃脱!”

方才一直不做声的陈祐琮此时却向陈见浚说道:“父皇,此事还宜谨慎从事。只凭童真人扫视一眼,就将田姑娘定罪,当做妖孽同党处置,未免太过草率。这好歹是一条性命,若错杀无辜岂不可惜?而且难免会使陆大人和夫人心冷。”

陈见浚听到陈祐琮提到陆尚书,犹疑了片刻,道:“罢了,让陆尚书将她领走自行处置好了。”

田玉笙一听抖得更加厉害,哀求道:“我不回去!我不回去!”她爬到张惟昭脚边,抱住她的腿道:“我想留在这里出家,您也答应了的!求求您别让我回去!我好怕!好怕啊!”脸上满是惊恐。

张惟昭闭了闭眼睛。她感到既愤怒又无奈,不仅是为田玉笙,也为这个时代的女子所共同面临的命运。她永远不能适应这些,永远也学不会妥协。

她拉住田玉笙的手,说:“不要怕,我不会放弃你!”然后站在了田玉笙的前面,向陈见浚道:“陛下,田玉笙并没有怀妖胎,这一点我敢以我的性命做担保!她只是一个被人欺凌而有孕的弱女子,无奈之下向我求助。我为了把她留在飞仙宫,假说她被石榴树精魇魅。欺瞒圣驾是我的错,请陛下责罚。但田姑娘是无辜的,请陛下恩准我对她进行医治。”说着跪了下去。

陈见浚知道张惟昭很不喜欢下跪,日常相见的时候他允许她只用道家礼数相见就可,不用动不动下跪。现在看她主动跪了下来,就有些心软。

汪直一向精于察言观色,见此情形知道陈见浚已经被张惟昭的姿态打动了。便说道:“陛下,既然昭明真人说田姑娘并不是为树精所迷,而是被恶人欺凌,那不如询问一下田姑娘,她肚里的孩子究竟是谁做的孽?谁那么大胆竟然敢欺凌当朝尚书的眷属?若能问得清楚,田姑娘自可以免去嫌疑,还可以向有司申诉冤屈,将歹徒绳之以法。”

陈见浚点头道:“如此也好。这女娃你先莫怕,是谁欺负了你,你且告诉朕,若确凿无疑,朕会着刑部为你伸冤。”

张惟昭知道这样当众向受害者询问详情是对她的再次伤害,尤其是田玉笙这种长期遭监护人侵害和虐待的未成年人。但是,张惟昭现在却无力为她做得更多,只能听凭她暴露在进一步伤害下。

田玉笙此刻已濒临崩溃,她只一味往张惟昭身后躲:“我、我不能说!我不敢……

“你当然说不出来。”童真人冷笑道,续而转身对陈见浚道:“陛下,贫道看得真切,她腹中之物是妖胎无疑。如若不信,不妨开腹验看!”

此言一出,田玉笙尖叫道:“不要开腹!不要切开我的肚子!是我的姨丈和我的表兄,是他们两个欺负我!我不知道这是他们谁的孩子!你看,你们看,”说着撸起了袖子,露出臂上斑驳的伤痕:“如果我不愿意,他们就会打我、掐我、烫我!这是我姨丈抓的,这是我大表兄打的,还有这里。”说着就要解开领扣的衣扣,脱掉衣服给陈见浚看她身上的伤痕。

第一百一十六章 对决

张惟昭抓住田玉笙的手,努力安抚着她:“嘘,嘘,安静、安静!不会切开你的肚子的,我不会让他们切开你的肚子的!”

田玉笙缩进张惟昭的怀里颤抖着抽泣。

陈祐琮向着童真人怒道:“童真人你是何居心!当着父皇的面竟然说要剖开一个稚龄弱女的肚子,你是想让父皇留下如桀纣一样的骂名吗?”

“太子殿下的责骂,贫道不敢反驳。但在殿下眼中这是一个稚龄弱女,在贫道眼中这却是一个妖孽祸根。贫道为了护卫皇上和社稷,宁可背负凶残的骂名!”童真人说得正气凛然。

李天师也上前道:“陛下,刚刚此女说欺凌她的人是陆尚书和陆公子,试问,一个贞静孝顺的女子,怎么会这样污蔑养育她的亲人?这一定是被妖孽所迷才会这样狂悖,若不处置了她,任她兴风作浪,后果不堪设想啊!”

“够了!”陈见浚喝道:“都闭嘴!吵吵得朕脑仁痛!”

众人一时都安静了下来,只田玉笙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压抑的抽泣。

思忖了片刻,陈见浚道:“李天师,这件事交由你全权处置,你将她带回青云观去好好查看,若她真为妖孽所迷,就处置了她就是。如果不是,就将他交还给陆尚书一家自行安置。记住,不要让她到处嚷嚷,坏了陆尚书的名声,给朝廷蒙羞。”

此言一出,殿中诸人呈现出不同的神色。

陈祐琮马上担忧地看向张惟昭,张惟昭露出愤怒而失望的神情。李天师却十分得意,嘴里说道:“谨遵圣谕!”就向田玉笙走过去,田玉笙先是瞪大了眼睛,恐惧至极,未等李天师靠近,就瘫软在地上,昏了过去。

张惟昭义愤填膺,展开手臂拦在李天师之前:“不要动她!”

陈祐琮突然上前一步,语气颇为严厉的对张惟昭道:“昭明真人,莫要抗旨。”眼睛中却露出关切和劝慰的神色,似是在说,不要硬抗,从长计议。

张惟昭抱歉地看了陈祐琮一眼,她知道,如果她现在退缩,田玉笙肯定是没有活路的,而且,她并不是只为田玉笙而战,也是为自己而战,为自己的信念而战!前世的她,坚守自己的信念,从未退缩过,今世的她也不会退缩!

“陛下,”张惟昭对陈见浚说道:“田玉笙所说,句句属实!如果您不信,可以让她把胎儿生下来,看相、滴血、摸骨,用什么样的手段验看都行,看看究竟是不是陆家的骨肉!”又转向李天师那一伙人道:“你们可敢与我打赌,等到那一天吗?”

虽然让田玉笙生下这个孩子是一种残忍的选择,但总比被当做妖孽虐杀要好。

李天师说道:“道门中怎么出了你这样的败类?竟然不惜抗旨维护一个妖孽?你维护这妖孽意欲何为?难道世人对你和你师傅癫道人的传言竟是真的,你们经常偷买尸首,拘禁妖魂,用以铸丹,以求青春永驻,长生不老。我看你只有十几岁的相貌,却有贫道这七十岁的人也难及的手段。莫不是你才是那最大的妖孽!”

这话一说出来,陈见浚暗地心惊。他也觉察张惟昭有和年龄不相称的智慧,难道这不是因为她从小师从名师,学习到了高明道法的缘故,却是因为她服用邪异的丹药维持了青春少女的形象?

“父皇,”陈祐琮急了:“自从昭明真人去年被太后招入宫中以来,勤谨恭敬,甚得皇祖母的欢心。此后又辅助父皇您修炼,她行事清正,这事父皇您是最清楚的!她今日言辞激烈,也是因为急于救助弱小的缘故。父皇洞明世事,定然能够做出公正评判的!”陈祐琮把太后也抬了出来。

童真人道:“陛下,太子殿下,请不要被昭明真人青春少女的外表迷惑!我早就看出她元气浑浊驳杂,灵丹不纯,似是混杂了许多死魂和妖魂的力量所致。想来她与妖孽为伍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请陛下和殿下远离此女,以免被妖孽所祸!”

“我不是妖孽,你才是妖孽!所有你对我的指控,都是凭空臆想,而你的劣迹,却有实证可寻!”张惟昭高声驳斥,说着转向陈见浚:“陛下,我有话要说,请陛下无论如何听我一言。”

童真人斥道:“休要巧言令色,倒打一耙!”

陈见浚却皱着眉头说:“你说!”

“第一,田玉笙没有被树精迷惑,她确实是被陆振声父子凌虐;第二,我从未用死魂和妖魂炼过丹,我所有的丹药都是上好的药材凝缩而成;第三,我不是妖孽,李天师和童真人才是欺世盗名的妖孽。皇帝陛下若和他们太过靠近,恐怕就会染上恶疾!”

“你完全是毫无证据的血口喷人,陛下才不会听信你的胡言乱语!”李天师道。

“别急,我马上就上证据。”张惟昭深吸一口气。其实她只有两三成的把握,但是,在这个时候,她只能赌一把了!

殿里其他的人也都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很简单,童真人根本看不出来谁是妖孽,”张惟昭一字一句清晰地说:“因为他根本没有阴阳眼。他那双赤红的眼睛,只是因为染上花柳病所致。”

此话一出,殿中哗然。

童真人低吼一声,“妖孽好大胆!竟敢如此诋毁我!”说着两步上前,手中操着拂尘,就要朝张惟昭击去。

旁边闪出一人,挡在张惟昭前面。另有小宦官过来一边一个抓住了他,不让他在圣驾前造次。

童真人知道是太子挡在前面,他不敢再往前,却十分焦灼,之前他们攻击张惟昭,却不敢对陈祐琮出言顶撞,这时顾不得许多,道:“太子殿下如此回护这个妖孽,难道是早就与她有私?”

张惟昭道:“自己肮脏不堪,却对所有不与你同流合污的人一口一个妖孽。”又对陈祐琮道:“太子殿下,您不要离他太近,他这病传染性极强,尤其是他的眼睛,若是有一点点泪水染到别人,就会把病毒传染给对方。”

一时殿里所有人,包括原来和童真人站得比较近的李天师和汪直,也都不自觉赶快避让开。

抓住他的小宦官听了也大惊失色,赶快放开了手。

“不要因为你有几分医术,就要血口喷人!”童真人怒道。

“陛下,您可以使人去查验他的身体,看他是不是下体溃烂,有红疳和糜烂。这是花柳病掩盖不住的症状。查验他的人,都请回去之后用皂角和金银花水彻底清洗,才能免除后患。”

童真人做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声音却有些发虚:“不想贫道一辈子勤于修行,忠心护国,今日却被人这样羞辱。贫道羞愧难当,不配在宫中侍奉,自请出宫!”说着就要转身离去。

本来陈见浚对张惟昭的说辞十分狐疑,童真人是京城有名的高道,如何会有这样的恶疾?但童真人的慌乱反而让他自己露出了马脚。

陈见浚脸上露出嫌恶的神色,对汪直挥手,汪直随即和几个小宦官架住了童真人拉倒后殿去了。这几个小宦官暗暗下决心回去之后要用皂角把自己从头到脚洗个遍,今天的衣服也要扔了。

片刻一个小宦官来回禀报:“启禀陛下,童真人下体溃烂,确如昭明真人所言!”

陈见浚板着脸坐着,冷得似乎眉毛上都能结下霜来。殿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半天,陈见浚愤怒地拍着椅子扶手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一个一个就都这样愚弄朕是吧!”

李天师跪下来冷汗淋漓地谢罪:“贫道愚昧!竟然被那厮蒙蔽!求皇帝陛下看在贫道曾侍奉过先帝的份上,饶恕贫道吧!”

陈见浚一肚子恼火,把他晾在地上不理会,转而对刚从殿外进来的汪直说道:“命人将那恶道处置了!把他和所有他碰过的东西都拿出去一并烧化了!”

汪直刚刚要退出去,陈见浚又招手叫他走近,低声森然地道:“另外去找人查一查有没有宫人和他走得太近。若有,同样处置”。

汪直领命退出,不多时回来向陈见浚回禀道:“启禀陛下,已经都吩咐下去了。”

陈见浚缓缓点头,对跪在地上的李天师道:“李天师,要不要找太医也给你验一验?”

“贫道不敢!贫道练的是童子功,和那些阴阳双修的道门大不相同,贫道敢对天发誓,这一生绝无贪淫好色的行为,若敢欺瞒,愿受天打五雷轰!而且,陛下,”说道这里,他的语气转低,露出一副卑微讨好的神情:“贫道已经七十岁了,胡子已经全白了,哪里会得花柳病呢……”

陈见浚冷哼了一声:“你好自为之!”

又转向张惟昭道:“今日之事,虽然他们污蔑你不对,但你若不一意袒护这个不安分的女娃,也不会惹出这么多麻烦事。不要再留这祸胎在这里了,现在朕就命人把她送回陆府去。”

陈见浚感觉自己对张惟昭已经够优容了,她搅出这么多的是非,自己并没有责罚她,还替她了结麻烦。谁知张惟昭皱着眉头对他说:

“陛下,田玉笙长期被陆家父子凌虐,身体和精神状况都很糟糕,现在把她送回去,就是要让她去死。请陛下大发慈悲,准我将她另行安置吧!”

第一百一十七章 放逐

“你莫要得寸进尺!”陈见浚很生气。

但他早就知道,张惟昭不是个会望风使舵、见好就收的人,因此骂过之后,又耐着性子跟她解释:

“陆振声是当朝礼部尚书,朝廷大员。朕即便贵为天子,也不好强行干预他人的家事。把这女娃放回去,让他们好好安置就是了。”

张惟昭却仍不领情:“陆振声涉嫌强奸、虐待未成年少女,据田玉笙说,他府上还有许多年幼女子,他买来这些女孩子,以阴阳双修的名义胁迫凌辱。陛下,这是触犯律法的事情,已经不是家事了!”

陈见浚以手托额,简直一副我很无语的神情。半晌放下来手对张惟昭说:“你从哪里听说买来女孩子双修是触犯律法的事情?他花钱买的人,只要契证俱全,他要怎么用,就可以怎么用,只要不把人打杀了,都不触犯律法。你还是好好当你道医吧,别跟朕谈什么律法了!”脸上一副你这个法盲,真拿你没办法的神情。

“果真如此?”张惟昭非常震惊,她知道这个时代买卖人口很普遍,但并不知道奴仆原来这样微贱。

“朕还能骗你吗?”陈见浚答道。

“难道他对她们的强奸、殴打,都不违法?”张惟昭还是不信。

“不违法。顶多算是私德不修而已。”陈见浚道。

张惟昭又转向了陈祐琮,向他求证道:“真的是这样吗?”

陈祐琮对张惟昭此时的情绪感同身受,但是他必须告诉她实情:“是这样。而且就算是打杀家奴,也要减等定罪,顶多罚些钱粮就是了。有些主人会说打杀家奴是因为对方偷盗财物,要家法惩治,用刑不慎打死了,罪责就越发轻了。”

张惟昭听到这里,脸上露出一副茫然的神色,愣愣地站在那里不做声。她想不明白,都是人,都只有一条命,为什么有些的人的性命就那么被看轻?无论怎么被践踏和欺凌,连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就像草芥和微尘一样?

张惟昭平时都是一副自在而自信的样子,突然之间露出茫然脆弱,让陈见浚颇有些不忍心,说道: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你自去好好炼你的药,读你的经书,闲事莫要管了。”说着转过头:“汪直,你送这女娃子出宫。”

“且慢!”张惟昭回过神来,不屈不挠:“陛下,田姑娘并不是陆振声的家奴,而是好人家的女儿,他对她做出如此恶行,总可以诉诸律法吧?”

陈见浚露出一副你怎么又来了的神情,挥挥手直接让陈祐琮来作答。

陈祐琮道:“为人子女者,若要将父母告官,即为不孝,官府在查问父母罪责之前,要先治子女不孝之罪,打板子或者上刑枷示众。若所告不实,子女会被处以绞刑,严重者会被处以凌迟。田姑娘被陆振声养育,视同子女。而她如今孑然一身,显然无力拿出人证物证,结局可想而知。”

“那就是说,他可以在他家里为所欲为,即便是天子和太子,也拿他没有办法了?”张惟昭双目灼灼地看着这对天家父子。

陈祐琮有一肚子话,这会儿却什么也不能说,只是低下头。

陈见浚道:“这是律法,也是习俗,即便是天子,也不能任意更动。更何况,我干嘛要治陆振声的罪?他究竟有没有犯下这女娃说的那些事,你也拿不出证据来确认是不是?说不定是她与人私通,硬栽在老陆头上呢?”

“她身上的伤痕是做不了假的!”

“伤痕说不定是她行为不端,被长辈责罚留下来的呢?”

听到这里,张惟昭似乎被噎住了说不了话,半天才点着头道:“好!好!我明白了。陛下您其实和陆振声是一伙的!”

陈见浚又气得要拍桌子,道:“你这是什么话!”

陈祐琮拧眉去看张惟昭,示意她不要再说了。汪直却幸灾乐祸地在一边看着,他是知道张惟昭不管不顾的暴脾气的,也吃了张惟昭不少苦头。这次她居然敢跟陛下这么发作,看最后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什么法律、习俗不可触动?无非是君、父的威严不可触动罢了!若是遇上明君、慈父,自然可以父慈子孝。但若不是,硬撑着也要撑出父慈子孝的样子哪怕四世同堂、五世其昌的合家欢下面早就尸骨累累、血流成河!”

“昭明真人,慎言!”陈祐琮喝道。

张惟昭用抱歉的眼神看着他,但她这次不打算停止。她这是穿到了什么地方?她想问问陈见浚,这是地狱吗?你是魔鬼吗?如果是这样,她不干了!她不想在这个地方呆了!所以她接着说:

“什么查证太难,明明是为了维护朝廷昌明,士林贤达的假象,根本不愿意去触动一个朝廷蠹虫而已!你说陆振声蓄养家奴是合法的,虐待少女也是合法的,但你大炎官员的俸禄出名得低,他从哪儿得到的钱来买家奴,陛下心里就没点数吗?陛下对自己治下官员的德性不清楚吗?朝廷上是有不少真君子,可也有不少男盗女娼、道貌岸然之辈,其流毒比童真人有过之而无不及,陛下真不知道?”

这话说的太重了,不仅陈祐琮,连汪直都听得有些惊住了,跪在屋脚的李天师也吓得够呛,唯恐陈见浚的雷霆之怒波及到自己。只有田玉笙伏在地上,无知无觉,仿佛死去一样。然而,在她的面颊下面,不知何时地面被泅湿了一大块。

张惟昭一直学着去做这个时代的人,但她毕竟在一个文明的法制社会长大,骨子里并没有奴性,所以一旦反弹,就看上去格外肆无忌惮,无法无天。

“你!你!”陈见浚站起来指着张惟昭的鼻子:“你这样藐视君父,不怕被诛九族吗?”

说完这句话,陈见浚感到似曾相识,恍然记起这就是成祖面对宁死不屈的方孝孺的时候,气急败坏地喊出的那句话。

当时方孝孺回答说,诛十族我也不怕。

陈见浚突然感到担忧,万一张惟昭也效仿方孝孺,说“诛十族我也不怕”怎么办?难道真要诛她十族?陈见浚感到这事很棘手。

张惟昭却说道:“我在这个世上孑然一身,孤魂野鬼一样,哪有九族给陛下诛?我反正就在这里,诛了我就等于诛了九族了,悉听尊便。”朝陈见浚拱了拱手。

预想中的台词并没有出现,陈见浚瞪着张惟昭,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张惟昭也看着他。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其他的人都不敢发出任何声音,一时之间,王母殿里变得诡异地沉默。

“好!好!”过了片刻陈见浚才说,“既然你这么想被诛九族,我就成全你。”本来这句话应该说的十分有气势,但因为刚才那莫名其妙的中断,那种狠厉就打了不少折扣。

“父皇!”陈祐琮跪到陈见浚面前,拱手回禀道:“昭明真人虽然言语冒犯,但她却是一片赤子之心,并非有意冒犯圣驾。这世上饱学之士很多,面对天颜仍能说出真实想法的人却是异常稀有。父皇一向有唐太宗察纳雅言的度量,所以请父皇宽宥她的直言犯上。”说着深深磕下头去。

陈见浚今天真的是对张惟昭的行径非常恼怒,恼怒得恨不得马上惩处她,让她低头谢罪,明白如此冒犯帝王是多么愚蠢的一件事。但是很奇异地,在他的内心深处,却并不愿意看到张惟昭卑躬屈膝的样子。她的自在和自信,是一种很纯粹的力量,当陈见浚和张惟昭一起“修行”的时候,仿佛感到这种力量能够形成一个严密的结界,既让他觉得安全,又为他提供滋养。所以他并不愿意去破坏掉她,让她变得碎裂而黯淡。

他有的是方法毁掉一个人,内刑堂、西厂,随便哪里让她走一圈,就足能让她变成人形傀儡。但是人形傀儡他已经见过太多了,他并不愿意她成为其中的一个。

所以陈见浚见陈祐琮给了他一个台阶,就顺势而下,道:“既然太子这样为她求情,那朕就免去她的死罪。但她却必须为她的出言不逊付出代价。太子,你来说该如何惩处她?”说着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太子。

太子跪在地上垂着头,一字一句清晰地说:“依儿臣之见,不如革去她昭明真人的名头,逐她出宫,以示惩罚。”她不适合生活在皇城,这里容不下她自由的灵魂。虽然有万般不舍,陈祐琮还是觉得,当下之际,这对她来说应该是最好的选择了。

陈见浚没想到陈祐琮开口就这样说。但仔细想了一想,觉得这样也好,但是他的出发点和陈祐琮不同,于是说道:“就依太子所言。”

又转而用一种嘲讽的语气对张惟昭说:“看在太子的面子上,朕今日就不再责罚你,准许你出宫。不但准许你出宫,还可以让你带着你拼命要护着的女娃子一起走。你要知道,世人敬重你,泰半是因为你御封的昭明真人的名头,这女娃向你求助,也是因为听说了你这个名头。你现在什么都不是了,你还护得了谁?谁还愿意追随你?别说你护不了她,恐怕你连自己也难保全。”

第一百一十八章 玉碎

陈见浚其实并不是不知道,朝廷上的那些贤达君子背地里是什么样子。张惟昭这一次触动了陆振声的隐事,她若带着田玉笙出宫,陆振声会怎么样对付张惟昭,陈见浚也大致能猜得出来。还有李天师,心里面早就恨张惟昭恨得要死。这些人有权有势,哪一个都不是她能抗衡的。

他想让张惟昭看看宫外是如何地不安全,人心是如何地波诡云谲,到时候她就知道她能够在宫里面这样任性妄为,是得到了多大的恩宠。等她吃了苦头,愿意悔过来求自己的时候,自己再召她进来罢了。当然,苦头虽然要吃一些,但也不能让那些人真的下毒手毁了她,那就没意思了。

张惟昭安静地站在王母殿中央大概有一两分钟,才朝陈见浚拜了下去:“张惟昭谨遵圣谕,谢主隆恩。”

又朝陈祐琮拜了下去,道:“多谢太子殿下。”

她本来被愤怒支配,拿出鱼死网破的态度撞向那沉重的黑暗。可是结果并没有她想象得那样惨烈,一时之间,她反而有点怔忪。

出宫,是她多日以来的念想,可是,如今这念想成真,她又有点不敢相信。不知不觉之间,宫里已经有了太多让她惦念的人和事,陈祐琮,太后,甚至陈见浚,还有飞仙宫,现在,这一切都要远离了吗?

是的,是该告别了。这里不属于她,甚至京城她都不能久留。她知道自己树敌太多,京城对她和她身边的人来说都不安全。也许她可以带着田玉笙跟师父一起去南方行医。她看了陈祐琮一眼,从此山高路远,各自珍重吧。

她走过去,想要扶起地上的田玉笙。待她走近,一直僵卧不动的田玉笙,却手臂慢慢滑动,在地上找到一个支点,把自己的身体撑了起来。

张惟昭扶着她坐好,柔声对她说:“田姑娘,陛下宽宥,让你随我出宫。我们这就离开吧。”她知道田玉笙醒了好一会儿了,只是无力起来面对这一切,所以不再对她做过多解释。

田玉笙用冰冷的手握住她的手:“昭明真人……”

张惟昭微笑道:“我已经不是昭明真人了,你可以叫我的名字,我本名张惟昭。”

田玉笙抓住她的手晃了晃:“姐姐,我不能跟你走。”说着放开了张惟昭的手,伏在地上往前爬了几步,向着陈见浚磕头说:

“今日这一切,都是因民女而起。民女愿回到家中,求姨丈和姨母宽恕,加倍孝顺他们,以谢今日之罪。”说着矮身长伏于地。

“田姑娘,你怎么能再回去那样一个地方!?”张惟昭不提防田玉笙突然换了口风。

“姐姐,多谢你的好意。我一开始来投奔你,是因为你是皇上御封的昭明真人,我跟着你衣食无忧,也不会有人看轻。如今你就要出宫了,我再跟着你,咱俩都没办法好好生活。我在陆府,一件首饰都要几十两银子,一餐的花费够民间三口之家一个月的嚼用。你养不活我的。”说着又向上磕头:“我还是情愿回家。”

陈见浚冷笑一声对张惟昭说:“看,这就是你拼死相护的人。”接着吩咐汪直道,“等下连夜送她出宫,别让这种人污了宫里的地面。”

田玉笙低头咬唇不语。

张惟昭此刻疲累至极,听田玉笙这么说,更觉得无奈,她知道田玉笙不像她自己说的那样,但此刻的她不知道该怎么劝她。她长长叹息了一声:“我在城西北角玄妙观落脚,你需要帮助的时候,可以到玄妙观找我。”说着,张惟昭向殿上的皇帝和太子再次行礼,又深深看了西王母神像一眼,转身往大殿外边走。

走出大殿,就把这一切抛在脑后吧。张惟昭对自己说,你太累了,赶快回到玄妙观,你就可以在自己的屋子里好好休息了。

田玉笙跟在张惟昭身后送她到门边,低声说道:“姐姐,你多保重!”张惟昭对她点点头,跨出了大殿的门槛,深深吸了一口殿外冰凉的空气,抬脚继续往前走。

走出有七八步远,忽听后面田玉笙高声长呼:“姐姐,来世再报答了!”接着是“嘭”的一声闷响!

张惟昭蓦然转过头,看到田玉笙的身体软软地从红漆门框上滑落,鲜血从头上汩汩流出,把地面染红了一大片。

张惟昭几步抢到她跟前,先去探她的脉搏,又去翻看她的眼睛。田玉笙脉搏停滞,瞳孔扩散,已经没有救了。

张惟昭呆滞地坐在地上,双目完全失去了神采。

第二次了,这是第二个稚嫩少女惨死在她眼前,自己不是医生吗?自己不是一直说要用医术和道法救人吗?可是她们为什么还是一个一个以这种惨烈的方式死去?

有一个人半蹲在她旁边,对她说道:“张道医,请节哀。放开手吧,让他们好好安放田姑娘。”

张惟昭费劲儿地去辨认,认出来说话的是陈祐琮,陈祐琮用充满关切和担忧的眼神看着她,试图把她从田玉笙的尸体旁劝走。

张惟昭却死死抓田玉笙的手腕不放开。当小宦官来抬田玉笙的尸体时,张惟昭突然开始大声哭泣,那哭声太过惨烈,听起来就像是动物的哀嚎。

殿内的陈见浚,脸色苍白地坐在椅子内一动不动。他听着张惟昭的哭声,心里明白,某些他很珍视,不愿意打碎的东西,还是碎了。

“你说,她为什么就那么倔强,那么死板?这么不通人情世故的一个人是怎么当医心师的?”陈见浚面对窗口坐着,望着外边的天空说。

怀恩站在他身后侍奉。这是张惟昭出宫的第十天,陈见浚每天都要念叨几遍这些话,怀恩也回答了许多遍,但他还是就如第一次听见一般答道:“这世上有很多随遇而安、得过且过的人,也有很多特别较真儿的人。张道医就是这后一种人。”

“陆振声是礼部尚书,翰林院学士,要动他的话,要牵扯多少事多少人?给朝廷带来多少麻烦?陆振声很能干,做事情很有自己的一套,就算他弄了自己太太的外甥女,这个女娃和他也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并不算是多大的过失。在瓦剌人那里,姨甥或姑姪倆同嫁一夫的也是有的,只是我们汉人明面上并没有这样的习俗罢了。只是暗地里,这样的丑事还少吗?只要没大妨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可是她非要揪住不放!结果人死了,她自己闹成那个样子!”

张惟昭出宫以后就发高烧病倒了,尽管有张荣鲲的医治,也过了三四天才退烧。

“张道医虽然是道家出身,却颇有仁者之心。就好像她经常跟陛下念叨的,既然都是人,就应该被当做人来对待,哪怕是女子、幼童,或是奴婢。就因为这个,她才一定要替陆大人的外甥女打抱不平的吧。”

怀恩那天虽然没有去王母殿,但早从跟随陈见浚的小宦官口中把事情了解得清楚明白。怎么说呢?虽然在怀恩眼里看来,张惟昭为了救那个田姑娘这样触怒陈见浚其实非常不明智,但他也知道,以张惟昭素日的秉性来看,她是真能做出这样的事的。

“你说,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惹上麻烦,还一再被指斥为妖孽,是偶然的吗?”陈见浚讲到这里,声音变得低沉冷峻起来。

这话太难回答了,怀恩只能小心翼翼地说:“想来这段时间以来,因陛下和太后的看重,张道医很是荣宠风光,惹了不少人眼红。”

陈见浚知道,眼红张惟昭的人不少,但真正敢动手搞这么大动作的人却不多。金贵妃,难道她连一个陪伴朕修行的道医也要妒恨吗?

想到这里,陈见浚只觉得一阵深深的无力。尽管他一直有意无意地为金贵妃开脱,但是这些事情前后串联在一起,他怎么能不明白金贵妃对张惟昭的敌意?在陈见浚看来,一开始,金贵妃和张惟昭过不去,是因为和太后不对付。而后来,金贵妃想除去张惟昭,则是因为陈见浚对张惟昭的关注和倚重。

但是,他的生活之中并不可能只有她一人的。为了她,他已经不再去偏宠后宫任何一个妃子了,他只想在修行问道之后获得内心的安宁,这样也不行吗?

陈见浚觉得自己内心有一个大洞,呼呼地漏着冷风。张惟昭走了之后,他就没有再打坐练呼吸,当然也没有丹药可以服用。这半年多的时间一直延续着的习惯被打破了,让他浑身上下都觉得不舒服。这种习惯曾经带给他那么好的感觉,让他相信他的身体会变得越来越强健,远离早丧的噩梦。可是,现在他觉得,前些时被他甩在后面的那些噩梦又快要追上他了。

陈见浚不知道的是,心理医生和患者之间是有很强的心理链接的。即便是患者痊愈了,感觉自己不再需要治疗了,要真的结束治疗都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去准备和缓冲,这个缓冲期可能会是好几个月,也可能是一年、两年。而陈见浚是在中途突然脱诊的,这对他和张惟昭来说都是一种创伤,而作为被治疗者的他受到的打击显然要更深重一些。

第一百一十九章 筹备行程

张惟昭离宫已经有半个月了,陈见浚越来越觉得没有精神。除了上朝和处理政务之外,每天就呆在西暖阁。摊开一本书,没看两页就犯困了。铺好了纸,画两下就撂下了笔。坐在椅子里发一会儿呆,就打起盹儿来。每日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

前几年他总是因失眠而痛苦,头痛,急躁,都是从这儿来的。现在却好像掉了个个儿,总睡不够似的。

太医来给陈见浚诊过脉,说皇上的身体并没有什么毛病。想是多年操持政务太劳累了,需要多休息。开了补气血的药,陈见浚却懒得喝。

陈见浚也诧异自己怎么突然这么能睡了。他曾暗地里想过,是不是之前服食张惟昭炼的丹药上瘾了?一旦断了就成了这副样子?他也找太医辨识过张惟昭的丹药,太医说都是些上好的养生补气的药材炼成,并没有红铅之类的成分,是不会让人食之成瘾的。

陈见浚又让太医照同样的成分炼制了几丸给他服用,却找不回来之前那种身体轻健、神思清明的感觉。他想着也许是自己近几日没有配合服丹修炼的缘故,尝试着打坐观呼吸,却根本静不下来,只得罢了。索性丹药也不服了,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

陈见浚绝少涉足后宫,连金贵妃那里也不去了。金贵妃几次三番差人相请,陈见浚终于驾临安喜宫,去了之后也只是沉默地坐着。之前他还有精神和金贵妃争吵,气急的时候还动过手。但现在,他什么都懒得说了。

金贵妃情知陈见浚觉察到了她弄的那些鬼,但她也知道陈见浚并不会真的把她怎么样,便依旧有恃无恐,不断跟陈见浚吹耳边风,说陈见浚早该把张惟昭赶出去了。那张惟昭居心不良,行事妖异,鼓动飞仙宫的姑子引诱陛下,自己还魅惑太子,一个出家人,居然藏了个有身孕的未嫁女子在飞仙宫里,百般袒护,简直要把飞仙宫变成逍遥宫,恨不得把皇上和太子都拉去双修,可见生性淫荡,品性低劣。

陈见浚本来一直无精打采的,这时却动了真怒,摔了手里拿着的茶盏叫她别说了。金贵妃却不肯住口,说道除了被陈见浚撞见那一次,陈祐琮还不知道去跟张惟昭厮混过多少次。太子着实大了,是到迎娶太子妃的时候了。

陈见浚拂袖而去。

他无法想象,张惟昭和陈祐琮会私下里有什么首尾。明明在辅佐自己修行的时候,张惟昭一颗心都扑在了自己身上。难道这些都只是表面功夫?实际上张惟昭只是借着飞仙宫的便利和昭明真人的名头,和太子暗度陈仓,瞒着自己另有打算?

想到这里,他的心就如被毒蛇撕咬一般痛苦。这种疼痛的强烈程度,让陈见浚感到诧异。他不禁想到,难道自己对张惟昭这个年轻的医心师,产生了男女之情,所以才对她背着自己接触太子这么愤怒的吗?

可是,陈见浚毕竟是有经历的人,很明白自己对张惟昭并没有绮念。若说没有男女之情,那因张惟昭而产生的牵挂,猜忌和痛苦,都是从哪儿来的?陈见浚自己也糊涂了。

在玄妙观的沙游室里,张惟昭坐在沙盘旁边出神,已经过了很久很久。自从她退烧,能够从卧榻上起身,就到这里坐着,一坐就是一天。

张荣鲲也不去管她,她要躺着就躺着,要坐着就坐着,要发呆就发呆。只是按时提醒她吃药吃饭就是了。这几天张荣鲲闭门休息,不出诊不接诊,玄妙观里十分安静。

张惟昭十分感激师父为自己做的一切,张荣鲲却觉得这十分理所应当。他告诉张惟昭说古来想成大事的人,都会经历很多的波折。这就跟想成仙就得有挨雷劈的准备一样。张荣鲲始终坚信自己的徒弟是个有来历的,将来肯定比他这个当师父的成就高得多。在危急的情况下仍然坚持正义,敢与比自己强大得多的力量抗衡,就是那些自命清高的读书人也没几个人真的能做到。他的徒弟,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娃就能。让他很为自己的徒弟自豪。

面对师父的这种信任,张惟昭只能报之以苦笑。她刚刚拜入师门的时候,也曾经雄心勃勃,觉得自己能够凭借现代医术和心理学救助很多人。在她入主飞仙宫的时候,甚至曾经设想以后如何利用自己“皇家”医心师的身份推动这个时代医学的发展和卫生常识的普及。但是,现在她开始明白,改变现状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

这个时代有这个时代的内在逻辑,很多看似微小的偶然事件,实际上都是一个庞大系统的有机部分。她如果去触动这个小事件,就会牵动整个系统的反弹。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就是这样。

她能做成什么?她觉得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席卷了她。

在这段时间里,陈祐琮来过玄妙观两次。张惟昭知道他在这个时候偷偷溜出宫是多么不容易,但她却没有从沙游室出来见他。

她曾经很天真地说他们可以组队打怪,他们会是一股强大而坚韧的力量。但现在她觉得这些都是她自恋的幻觉。她帮不了陈祐琮,也许反而会拖累他。而且以后,他居庙堂之高,她行江湖之远,两个人是没有交集的。她很开心曾经牵过他的手,和他一起傻乎乎地规划未来。但是现在,这个阶段已经过去了,纠缠于往事有百害而无一益。

知道她不愿意见他,陈祐琮并不勉强。他每次都是在沙游室之外默默地站立一会儿,然后就离去了。

今天还是这样。张惟昭坐在沙盘旁边,听着陈祐琮的脚步渐渐远去。他的脚步声很轻,但张惟昭还是听得一清二楚。张惟昭伸出手,在沙盘上搅动,搅出了小小的旋涡,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

除了陈祐琮之外,周融也从国子监溜出来跑到玄妙观来看张惟昭。张惟昭也一概不见。周融急得抓耳挠腮,想尽办法向张荣鲲通融,想让张荣鲲帮忙叫开门,张荣鲲根本不理他。周融只隔着门向张惟昭说:“你多保重!我下次再来看你!”匆匆溜回国子监去了。

如此无所事事发呆大概有一周的时间,张惟昭觉得自己伤口差不多结痂了,就不再把自己关在沙游室里,出来到院子里活动。

等到了室外才发现,原来柳树都已经发芽了,梨花树上也都打了花苞。虽然还是春寒料峭,但到底春天已经到来了。

张荣鲲见张惟昭差不多恢复元气了,就和她商量未来的打算。他建议他们南下去行医。他一直生活在北地,早就想去江南看看,却总被各种事情牵制,未能成行。现在既然在京城呆得不顺心,不如一走了之。

张荣鲲这时候建议南行,一方面确实是早就有想法,另一方面也是担心留在京城,金贵妃、李天师他们会继续打主意害他的徒弟。

张惟昭也担心自己留在京城会连累师父。且听说这时的江南富庶繁华,有一些港口城市,比如明州、泉州,对外商贸频繁,民风开放,便想着也许那里的人们更容易接受一些新的医疗观念也说不定,于是欣然同意了师父的建议。

师徒俩虽然一老一小,但都是混不吝的主儿,说干就干,即日起就开始准备行装。幸而现在师徒俩不差钱,可以尽量选择舒适的方式出行。张荣鲲把一部分财物折抵成银票,准备随身带着。现有的药材尽快抛售出去,医疗器械拣要紧的放在药箱里。另外又买了一辆外表普通,材质却很不错的马车,一匹善于长途奔跑的儿马,张惟昭抽空学了学驾车,准备和师父轮流驾车一路向南。

等到东西都准备好,已经是仲春了。师徒俩这么大的动作,周围的人当然察觉了动向。不时有人来玄妙观,挽留或是告别。

中间陈祐琮又来过两次,张惟昭没有再避而不见,两个人大大方方在沙游室坐着说话。他们不再谈及宫里的事情,张惟昭向陈祐琮问起江南。陈祐琮作为一国的储君,对大炎的山川河流、风土人情了如指掌,谈起江南娓娓道来。张惟昭默默在心里把这些跟自己前世知道的情况做比较。

前世,张惟昭是在杭州出生和长大的,她父母的老家是海宁。只是今日的江南不是她所记忆的江南。看到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江南,自己是会觉得感伤,还是会觉得新奇?也许各种滋味都会有一些吧。

陈祐琮并没有对她的计划提出异议。他跟张惟昭说,江南人杰地灵,他早就心生向往。他只有对江南的书面知识,却没有实际经验。等张惟昭去了江南,一定要多写信给他。他会告诉张惟昭如何向他传递信件。张惟昭点头答应了。陈祐琮心里很想让张惟昭发誓保证一定会写信回来,却又忍住了。他知道张惟昭是个守信用的人,既然答应了就不会食言。

第一百二十章 义学

陈祐琮临走的时候,张惟昭终于忍不住问太后现在如何?陈祐琮答道太后一切都好,只是时常念叨她。张惟昭其实还很想问问皇帝陛下好吗?但最后还是没有问出口。

张惟昭有时候自嘲地想,自从她在大炎开始执业以来,短程患者的反馈还挺好,长程患者,周融、陈祐琮和陈见浚,几乎都因各种各样的问题中断了。该反思一下自己的治疗哪里出了问题吗?可这些个案的中断似乎都是由不可抗力带来的,自己想改进也无从下手。

无论如何,这一切都可以告一段落了。师徒俩的行装收拾完毕,即日就可启程。

四月十六日,天气晴好,宜出行。清晨,告别了留下来看门的韩氏老夫妇,师徒两个上了马车。正要启程的时候,却见巷口有人骑马而来。张惟昭晃眼看过去,以为那骑马的少年是陈祐琮,心跳开始加快,手心微微出汗。待稍微离近一些,却发现是周融。张惟昭暗暗叹了一口气。

周融离近了翻身下马,扶住了车辕喘气。今日国子监有考试,他一大早匆匆赶来,待会儿还得赶回去。他不敢在闹市纵马,慢了又怕赶不上,急得直出汗。

带气息稍微平稳了一些,他对着车上的张惟昭说:“我今秋就参加会试,明年春闱参加殿试,如果能得中,我就要求外放到杭州府去做官。你要等着我!一定要等着我!”

说完了又对张荣鲲深深作了个揖:“师父一路多保重!我会尽快会南下与你们汇合。”从怀里掏出了一包东西扔在了车厢里,转身一跃上马,临走又回头叮嘱:“等我!一定要等我!”说着抖动缰绳,让坐骑小跑着离开。

坐在车里的张惟昭打开周融的那包东西,里面有金锭子,银锭子,碎银子,还有几张银票,看样子,周融似乎是把自己的私房钱抄底都拿过来了。

张惟昭看着这包东西,内心五味杂陈。把东西重新包好,也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张惟昭打开车帘对张荣鲲说:“师父,我们走吧!”

师徒两个赶着车走到南城门,打算从这里出城,沿着官道一直向南走。走到城门洞的时候,却被拦了下来,一个小头目过来,很客气地跟他们说,他们不能出城,请他们回转。

张荣鲲看着周围进进出出的人说,这么多人都出去了,为什么我们不能出去?

小头目态度非常恭敬,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上头给了画像,下了死命令,画上的人不能放他们出去,谁放出去就治谁的罪,所以请道爷行行好,不要难为他。他上有老下有小,要是吃了罪一大家人都没法过了。

张荣鲲和张惟昭看他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总不好硬闯。师徒俩一合计,早就规划好的行程不能说放弃就放弃吧?两个人就赶着马车往西城门去,结果又被拦了下来,同样是一个小头目出来客气地请他们回去,连说辞都一样。眼看着已经是下午了,师徒俩也又乏又饿,只好赶着车回玄妙观去了。

回到观里,韩氏老夫妇吓了一跳,听说原委,忙给给他们烧水做饭,师徒俩吃过早早歇下了。

第二天,他们仍不死心,又往北城门和东城门去,同样被拦了。赶车的张荣鲲对着车里的张惟昭说:“徒弟,看来人家不是和我们虚客套,是真的不想让我们走。”

张惟昭苦笑道:“师父,那我们回吧。”师徒俩慢悠悠地赶着马车又回去了。

下午,在懋勤殿看奏章的陈见浚接到了汪直的密报,说张惟昭师徒俩出城不成,又回到玄妙观,已经开始从马上往下卸行李了,看样子是不打算走了。陈见浚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让他下去。

汪直退出去之后,陈见浚对着一堆奏章长舒一口气,揉揉眼睛,才又继续看下去。

没办法光明正大的离开,张惟昭和张荣鲲也不打算偷偷溜走。师徒两个商议,他们就暂且留下来该做什么做什么,看这人到底想留着他们干什么。

看样子这不应该是金贵妃那一系的人干的,他们哪里会这么客气?也不像是陈祐琮,他如果要挽留会当面说。那就应该是皇帝陛下了。讨论到这里,张惟昭和张荣鲲都觉得很无语。

这像是皇帝会干出来的事儿,他的心理年龄还没有他儿子的大,张惟昭在刚刚开始给他做心理治疗的时候就曾经评估过。

从此以后,还如她未曾进宫之前那样行医吗?虽然她是从宫中被赶出来的人,还是有不少人崇敬她的医术,她的客户只会比从前多,一点不会少。

但是张惟昭内心却隐隐有一个念头,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她一天一天反复琢磨,大有寝食难安,梦魂颠倒的态势。

终于有一天,在晚饭之后,她到书房去找张荣鲲:“师父,我有件事想和您商量。”

张荣鲲放下笔,他就知道她心里有事。张荣鲲请韩婆婆烧了茶过来,师徒俩坐下来慢慢说。

张惟昭说她想做一件事,她想建一个女童学校,收留十二岁以下的无家可归的女孩子,主要教生活技能,辅助以读书识字,让她们将来能够有更多存活的机会,并尽量活得好一点。

其实,她最初是想建一个反家暴庇护所,为在家庭中遭受暴力的人提供临时庇护。她在前世曾经去反家暴庇护所义诊过,知道它们是怎么运作的。但是有几个现实的障碍,让她觉得这个计划在大炎难以实行。

反家暴庇护所能够建立的一个前提是:在一个法制社会中,公民拥有人身自由,有权利得到安全保障,就算是家庭成员,比如父母夫妻,都不能侵犯彼此的这些权利。如果有家庭成员企图拘禁你,伤害你,你就可以从家中离开,到反家暴庇护所寻求帮助,暂时在这里居住,利用这段时间找到新的落脚点或者工作,有力量重新开始生活。

但是在大炎所处的时代,人身依附是常态,子女被看做父母的私产,如果父母能拿出证据证明子女不孝,就算杀死子女都不犯法。而奴仆更是如此,奴仆的身价远比珠宝、家具,甚至书本笔墨都微贱。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如果庇护所收留了受伤害者,施害者就可以到官府告你拐带人口或私藏家奴。庇护所如果总是陷入到这样的官司中,显然是开不下去的。

所以,她想,也许她可以从最基础的部分做起,就是教育,尤其是女子的教育。这个时代几乎所有的学校都只招收男学生,不管太学、国子监、县学和私塾,对女童来说都是禁地。女孩子绝大多数没有接受过基础教育,富贵人家的女子还有不少是文盲,更不要说那些出身穷苦的女孩。所以在面对生活狰狞的那一面的时候,她们几乎毫无招架之力。如果她们具备一些基础知识和技能,生活的空间就会宽广很多。

张荣鲲听了之后,沉思了片刻,捋着胡子说:“所以,你打算把你所有的钱都用来建这个学校是吗?”张惟昭进宫这一年半着实攒下了不少积蓄。

张惟昭点头:“是!”

张荣鲲看看徒弟身上穿着的半新不旧的道袍,发髻上的乌木发簪,没有耳环的耳垂和没有戒指的手指,暗叹了口气。他本来想着他的徒弟未必要一直跟着他行医,真遇到好的人,该成家也要成家。他的徒弟这样好,哪怕嫁给太子都绰绰有余。她身边的那些珠宝银票,刚好可以做嫁妆。他这个做师傅的也不会亏待徒弟,自然也会准备丰厚的妆奁给她。但眼看徒弟已经十六了,却丝毫没有考虑婚嫁的事。罢了,人各有志,她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

张荣鲲道:“也算我一份。”张惟昭出名之后,张荣鲲身价飞涨,也攒了不少钱。

“师父您的钱可以留着,我做了一下预算,我……”张惟昭话才说了一半,却被张荣鲲挥手给打断了。

“我都这么一把年纪了,留着钱有什么用?先别急着跟我争这个,我还有几个问题要向你问清楚。”

“师父您请讲。”

“自大炎开国以来,还从来没有人专门为女子办学。如今你却要为女童办学,有没有想过会引起什么争议?要知道,许多自己饱读诗书,忙着考科举做官的人都还只认女子无才便是德。”

张惟昭经过田玉笙那件事,理想化的成分少了很多,做事情更加务实。她说道:“我们虽然教育女童,却并不是教她们要去读书考举人进士。她们想考也没地方考啊!所以不会对儒生产生威胁。另外,我们并不会招富贵人家的女子来学习,他们也不用害怕我们把他们的女眷教坏了。”

听张惟昭这样说,张荣鲲点了点头,张惟昭受到了鼓励,思路更加流畅。

第一百二十一章 在黑暗中

“我们教给孩子的是更加实用的技能。比如有些心细、体格好的女孩子可以去学护理,学会怎么煎药、给病人清洁、翻身,做简单的复健。那些高官显贵家里有的是聪明能干的奴仆服侍,而没什么根基却还有些钱的人,比如商人,就可以雇佣这些专业的护理回家,照顾月子、病人或者老人。只是雇佣,不是买,这样这些女孩子就自己有了收益,不管嫁不嫁人,都不怕活不下去。就算是成了家,自己手里有钱,说话也有底气了。其他,比如还可以学针黹、学烹饪,都是一条活路。”

讲到这里的时候,张惟昭双眼明亮,似乎又回到了从前那种满怀自信的样子。

“好!”张荣鲲道:“教人东西要有老师,你打算到哪里去聘请老师?”

“护理方面我自己就可以教。文化课可以请读书人家的寡妇来教,您记得以前找我们看过病的齐孺人吗?”

孺人是这时候对七品官的妻子或母亲的尊称。七品官在地方上肯定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在京城里却什么也算不上。而且大炎官员薪俸很低,那些冷衙门的七品官,生活其实相当清苦。齐孺人的丈夫生前是光禄寺署丞,却已经去世有六、七年了。齐孺人如今不到四十岁,长女远嫁,小儿子才十一二岁。她守着一个小院子,起早贪黑地做针线供养儿子读书。她也是读书家人的女儿,颇有学识,为人温和大度,如果请她来教女孩子们读书识字,有一份稳定的收入,她八成是愿意的。

“这是个不错的人选。”张荣鲲道,他也对齐孺人印象不错。“那厨艺和烹饪呢?”

“这个可以聘厨娘和绣娘来教。或者,我们可以聘从宫里退役的宫女来。”

许多宫女身怀技艺,出了宫却无处可去,晚景凄凉。若张惟昭能提供给她们稳定的住所和薪酬,又有学生陪伴,受人尊敬,肯定有人愿意来的。

师徒两个把所有问题罗列出来一一讨论,尽力寻找最妥帖的解决办法。

这件事进行得比预想中还要顺利。听说她要建立一个女童学校,专门收孤苦的女孩子来入学,太后首先着人从宫里送出了两千两银子给她。接着是丰庆长公主、董臻臻,都依次减等送了银子过来。连杂货铺的鲁掌柜,都送了二两碎银子来。

张惟昭在玄妙观后面买了一个三进的院子。院子挺大,第一进院子设立了厨房,餐厅,第二进院子里房间装修得宽敞透亮,做教室用,第三进院子分隔成一个个独立的小房间,里面放如上下铺的双人床,做宿舍用。

室内装修的图纸都是张惟昭自己画的。她并没有学过设计,但是她有绘画的基础,又找来这时候的建筑图纸做参照,画出来的图倒是不难看懂。只是她的装修理念来自现代,有时候要好好解释一番才能让工匠们顺利执行。工匠们是陈祐琮通过工部找来的,手艺都是没得说。因此到了这年的秋季,学校的硬件设施就大致完工了。

齐孺人接受了张惟昭的邀约,答应来教孩子们读书识字。太后也替张惟昭从宫中招了两个年长的宫女,来教针线和礼仪。本来张惟昭没想要开礼仪课,但是太后说学好礼仪,将来才能拿到比较好的薪酬,张惟昭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

太后虽然在深宫中,但是对张惟昭现在做的事情非常有兴趣。也正是因为如此,弄得京城上许多有头有脸的老太太都跟着向学校捐钱捐物,唯恐落后于人。这也是办学的事情推进得比较顺利的重要原因。

周融将近秋闱了不能跑出来,却说动董臻臻把家里的厨娘送来了一个当老师。厨娘在这里教课,薪酬还是周家出。要知道,一个富贵世家有资历、手艺好的厨娘,一年的薪酬甚至比一个七品官还要高。所以这是很大的支持了。

另外张惟昭还雇佣了四个中年妇人,负责照顾孩子们的日常生活。

快到十月了,张惟昭采买了一批褥子和被子,又添置了锅碗瓢勺和灯烛。等这些日常用具都齐备了,就可以请老师来入住了。

这一天,在学校里忙到黄昏时分,张惟昭又是最后一个出来的。刚刚出门,却见在门洞里窝着一团东西,见张惟昭走出来,那团东西动了动,慢慢站了起来,原来是个六七岁的瘦小女孩。

张惟昭走过去,半蹲下来看着她说:“小妹妹,你叫什么?天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小姑娘怯生生地看着她,等她第二遍开口问的时候,才小声说:“我叫小英。是娘让我到这里的。”

张惟昭刚看到她的时候就明白,这肯定是有人等不到学校开张就把孩子丢过来了,只是她还需要确认一下才好安排。

她又问:“你娘跟你说为什么要你到这里了吗?”

“娘说,在家里没饭吃。这里有饭吃,还能学本事。强过被杀千刀的牵出去卖到窑子里。”

孩子只是有话学话,张惟昭听得只觉得心里一片酸楚。她不去问杀千刀的是谁,只柔声说:“你娘说的对,这里能吃饱饭,也可以学本领,将来你可以凭自己的本领吃得饱穿得暖。你现在跟姐姐回道观里吃饭好吗?”

小姑娘大力点头。

张惟昭锁上门,牵住小姑娘瘦弱的小手一起沿着胡同往前走。

不远处的一架青旃马车里,陈见浚放下的窗帘,说道:“回吧。”马车随即开动,几个打扮成家仆模样的宦官和守卫跟在车后,往紫禁城方向走去。

陈见浚已经许久没有做过乔装打扮偷溜出紫禁城这样的事了,今天突然来了兴致,想要出来走走。走去哪里好呢?他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张惟昭办的这个学校,吩咐马车往这个方向走。他经常从密报里听到关于这个学校的消息,就想看看真实的状况是什么样的。

原来他一直不太明白,张惟昭放着好好的医生不做,干嘛要去办什么女童学校?今天看到门洞里的那个小女孩的时候,突然有点明白了。

他记起,《韩非子·六反》里说:“父母之于子也,产男则相贺,产女则杀之。”苏轼《与朱鄂州》也曾写道:“岳、鄂之间,田野小人,便养二男一女,过此即杀。尤讳养女,辄以冷水浸杀。其父母亦不忍之,率常闭目以手按之水盆中,咿嘤良久乃死。”

就算是出生的时候没有被溺杀,成长的过程中也有很多风险。一般百姓人家如果有儿有女,饥荒的时候粮食不够全家人吃,往往会先卖掉或抛弃女童。

户部的官员也曾呈报过,因民间多有溺杀女婴、抛弃女童的习俗,致使有些地区青壮年之男子远多过女子,无力娶妻,滋生祸患。

这样来说,收养无家可归的女童,使她们能够免于饥寒,平安长大,不仅对这些女童来说是绝大的功德,同时也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只是这样的好事,却是要耗费很大的财力和心力的,而且一旦开始,就没有退路。你总不能把女童收养来了,半路说学校没钱继续办下去把她们再丢弃吧?所以也只有张惟昭这样的傻大胆儿才会说做就做。

陈见浚回到懋勤殿的时候,天早已经完全黑了。他让所有的人都到殿外去,殿里也不燃灯烛,自己一个人坐在桌案后的椅子里,一动不动,任凭黑暗把自己完全吞没。

他很有些羡慕张惟昭,不管在什么地方,她总能兴致勃勃去做她认为有价值的事情。和她在一起说话的时候,她看着你的眼睛总是很有神采,从不躲闪。她和人争辩的时候中气十足,凭气势都能打倒一片。哭的时候则真情流露,毫不掩饰悲伤。

而陈见浚自己,多年以来,却总是看什么都隔着一层纱,笑得不尽情,时常觉得心里有个大黑洞,非常难过,却哭都哭不出来。

年初和张惟昭一起修行的时候,他曾经有过很不一样的感觉,仿佛长期以来蒙在他眼前的那层灰色的纱变轻了,世界在他眼中鲜活了很多。但是,现在,他却又被打回了原型,甚至比以前还糟糕。以前他好似觉得内心有股劲儿,左冲右突想要寻找改变的路径,现在却连这个精神也提不起来了。

他不愿意承认他很思念张惟昭。这不是男女之情,但这种思念却丝毫不比男女之情浅淡。

但是他不愿意招张惟昭回来。他知道太子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玄妙观,也为张惟昭的办的学校出了不少力,他甚至知道,太子每次去会呆多长时间,两个人是单独呆在一起还是有旁人在场。之所以会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他动用了西厂的力量来窥视张惟昭的行踪。西厂本来是用来稽查朝廷大员的,现在却被用来去监视一个年轻的女道医,这听起来有点滑稽。但是西厂是直接隶属于皇帝的,他就愿意这么做,谁也管不着他,再说旁人也不会知道。

第一百二十二章 在阳光下

陈见浚很清楚张惟昭和陈祐琮并没有幽期密约,行苟且之事,他们这段时间的接触都和办学有关。但他也知道张惟昭和陈祐琮在一起很开心。虽然他没有亲眼见到过,但是从密报的一些细节当中,他就是能感受得出来。

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嫉妒。他只是觉得,他们仿佛都生活在光能照到的地方,而他,正在往冰冷黑暗的水里不断沉进去。

如果张惟昭在这里,马上能够判断出来,陈见浚的抑郁倾向越来越严了。但是现在陈见浚周围的人,只知道陛下很容易劳累,喜欢独处,在心里嘀咕陛下这是已经开始呈现出老态了?没有人知道他正在生病。

陈见浚正坐在暗影里发愣,突然听到外边怀恩的声音响起:“陛下,贵妃娘娘差人来相请。”

隔了老长一段时间,才听到陈见浚答道:“去回话说朕稍后到。来人,点灯。”

最起码,还有这样一个人,是朝朝暮暮等着自己的。这个人,不管骄横也罢,老迈也罢,却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陈见浚觉得特别疲惫,想找个能感觉到另一个人体温的地方躺下来好好休息一下。

上了淡妆的金贵妃坐在灯底下,双目有神地看着玛瑙说:“陛下说他即刻过来吗?”

“回禀娘娘,正是如此。陛下多天未进后宫了,谁请也不见。还是娘娘一请,陛下就来了。可见陛下心里除了娘娘,再没有别人了。”

金贵妃自得地一笑,吩咐玛瑙道:“去看看莲子银耳羹炖好了没有?秋天喝这个最能润肺。等陛下来了热热地端过来。”

玛瑙答应着去了。

自从开始服用李天师进献的丹药之后,金贵妃觉得自己简直像重活了一回,皮肤细腻滋润了,身体轻捷,精神健旺,连心里也没有那么烦躁了。

李天师之前做事屡屡犯错,最糟糕的是把童真人这样一个表面光鲜,暗地糟污的人引荐进来,差点坏了事。虽然最后还是把张惟昭给赶走了,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弄得陛下生了好大的气,连安喜宫都来得少了。

但李天师将功补过,最近寻觅到了据说是从唐代传下来的秘方,炼制成了回春丹,进献上来,说是比之前金贵妃服用的养生方功效要强很多。金贵妃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连着服了几天,谁知这回春丹确实功效卓著,那种一下子仿佛年轻十岁的感觉太让人振奋了。

金贵妃迫不及待地想和陈见浚分享这种感觉。

这些天陈见浚萎靡不振,金贵妃看在眼里,又是心痛,又是气恼。她不相信陈见浚的萎靡是因为张惟昭的离开,而认为肯定是张惟昭在丹药里放了什么,导致陛下成瘾的缘故。张惟昭就是想用这种手段勾住陛下,这样只要陛下断不了丹药,迟早还得把她召回来。

她在外边惺惺作态还要收养什么没人要的女童,无非就是沽名钓誉,想用这种方法换回她真人的名头而已。

现在张惟昭成了金贵妃世界上最厌恶的人。金贵妃觉得,她最近这两年里一切的不如意,包括太子的不顺从,皇帝和她的隔阂,都是因为这个人处处跟她作对的缘故。甚至她日益加重的疲惫和苍老,也都是被她气、被她诅咒的。

连李天师也说,张惟昭命里带煞,来历不明,与金贵妃天生八字相克,所以从张惟昭进宫开始起,金贵妃不顺心的事情一件接一件,难得安宁,而自从张惟昭出宫之后,金贵妃马上就好多了。

金贵妃对这些话深信不疑。

而且她觉得,对张惟昭,只赶走了还不行,早晚得斩草除根。不然不知这野草一样见缝就扎根的丫头,什么时候又会卷土重来。

只是皇帝因为上次的事情,生了很大的气,这会儿才慢慢缓过来。金贵妃打算先不忙着动手,好好把皇帝哄转过来才是正经。

在她的心里,他始终还是那个任性却容易心软的孩子。他虽然时不时要跑到外边去撒野,坏脾气上来的时候会冲她发火,但他终究还是离不开她的。

张惟昭会炼丹药有什么了不起?李天师的丹药比她的好上百倍。如果皇帝试过了回春丹,保准不会再去想从前那些丹药了。

大门处传来了宦官通传的声音,皇帝陛下到了。金贵妃笑吟吟地抚平了衣服上的褶皱,起身接驾。

虽然已近深秋,但因今日十分晴好,又是午后阳光充足的时候,因此并不觉得冷。张惟昭刚刚送走了在院子里装器材的木匠师傅们,现在正和韩婆婆一起清扫木屑。

“这都是些什么东西?”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张惟昭回过头,陈祐琮正站在阳光里望着她。张惟昭的嘴角就自作主张地翘起来,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你自己试试不就知道了?”她说。

陈祐琮也笑了:“那个是跷跷板,那是秋千,我知道。这个呢?”他指着一个一人多高的滑滑梯。

张惟昭不说话,自己爬了上去,坐在上面滑了下来。

陈祐琮感觉大有趣味,依样试了两遍,每次滑下来的时候都开怀大笑。他六岁之前被藏在安乐堂里不见天日,六岁之后被立为太子,马上开始接受严谨的教育,一生之中竟没有多少能够开心畅意地做游戏的时候。因此只是滑了两次滑梯,就让他欢喜非常。

又一次从滑梯上滑下来,陈祐琮兴致勃勃地指着旋转木马说:“这又是什么?是坐在上面可以转起来的吗?”

这边张惟昭和韩婆婆将木屑装在袋子里扎好口,韩婆婆拎着袋子出院门去了。张惟昭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指着旋转木马上最大的一匹马说:“你坐上去。”

陈祐琮道:“真的可以吗?别给压坏了。”

张惟昭道:“没关系,师父找的这几个木匠手艺很好,做得十分结实,不会坏的。”

陈祐琮依言坐了上去,但即便是最大的木马,对陈祐琮来说还是太小了,长胳膊长腿没有地方伸展,看上去十分滑稽,张惟昭看他这个样子忍不住爆笑出声,陈祐琮自己也觉得十分好笑。

“坐好了!我要开动了!”

张惟昭说着,开始推着旋转木马转动。开始推得还比较慢,然后越来越快,越来越快。陈祐琮见识过各种名马,旋转木马还是第一次骑,这种看着四周景物飞速旋转,自己也头晕脑胀的感觉煞是奇妙,于是又是一阵开怀大笑。

可怜张惟昭推着旋转木马跑了一圈又一圈,累得气喘吁吁,看看差不多了,就闪在一边喘气擦汗。

旋转木马慢悠悠停了下来,陈祐琮从上面下来,双眼闪亮地对张惟昭说:“你上去,我来推你!”

张惟昭笑着摇手,连说:“不用了!不用了!”心里说一个旋转木马就把你开心成这样,要是做过山车你还指不定乐成啥样呢!

可是陈祐琮定是要张惟昭坐到马上去,自己推着在下面疯跑。一边无所顾忌地尽情奔跑,一边时不时看着张惟昭坐在木马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样子,心中快乐得几乎要炸裂开来。

直到张惟昭连连喊停,陈祐琮才慢慢缓了下来。张惟昭从旋转木马上下来扶着额头直喊头晕,陈祐琮手撑着膝盖一边喘气一边笑。

等到两个人都缓了过来,陈祐琮问张惟昭:

“这些东西真是有趣!你是怎么想起来做这些的?”这些东西憨头憨脑,做得十分拙朴可爱,但运转起来的时候又十分灵活。

“这是我小时候玩过的东西,觉得这里的孩子们肯定也会爱玩。就是想让她们能有地方开开心心地做游戏,其实也是锻炼身体。”张惟昭答。

“等以后……”陈祐琮兴冲冲开了个话头,突然又打住了。

“什么?”张惟昭问。

“没什么。”陈祐琮微笑。他本来想冲口而出,等以后我会在宫里给我们的孩子做更好更大的,幸亏及时醒悟过来没有造次。

张惟昭没有追问,而是坐在了旋转木马的圆盘上休息,她在陈祐琮来之前已经忙碌了大半天了,现在晒晒太阳,旁边还有个人陪着自己,觉得特别惬意。

陈祐琮也坐在她身边。

有一小会儿,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然后陈祐琮开口说:“如果我六岁的时候认识你就好了!”

张惟昭马上脑补出六岁的陈祐琮,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一脸懵懂地望着七岁时的自己的样子。那时的自己肯定比他高,他还得仰着头跟自己说话。张惟昭因这些脑补笑出了声。

“不,不是六岁。最好是五岁就认识。不能再早了,再早的时候我还记不清楚事儿,就算认得你,那时候发生了什么我也记不全了,岂不是可惜。”陈祐琮想把两个人相识的点点滴滴都记得清清楚楚。

张惟昭一径微笑,并不答话,心里却暖融融的。两个人就这样坐在阳光下的旋转木马上。阳光闪亮亮的,他们眼里的世界也是闪亮亮的。

第一百二十三章 松竹女校

安喜宫里,帘幕低垂,遮住了午后耀眼的阳光。

在金雕玉饰的拔步床上,陈见浚从金贵妃身上翻身下来,不住喘息。金贵妃拿了枕边的手巾,给陈见浚擦拭额头的汗水,又把他从身后拦进自己怀里,相拥而眠。

两个人许久没有这样皮肉紧贴着皮肉。能够这样抱在一起,似乎所有的隔阂和猜忌都消失不见了。

陈见浚背对着金贵妃,贴着她温软的胸口,感觉十分熨帖。

这样不回头,看不到她眼角的纹路,鬓边的白发,塌陷的面颊,只感受到她的体温,就好像又回到了从前一样,从前他能够在她身边肆意地任性、撒野和取乐的时光。

年轻真是好啊。那些隔阂和猜忌,都是随着年龄的滋长带来的。如果不用被衰老和死亡侵蚀,也就没有那么多的痛苦产生了。

想不到这回春丹,确实有重回青春的效果。刚开始金贵妃劝说陈见浚服用的时候,陈见浚还十分不耐烦,说道那个徒有其名的李天师炼制的丹药,能好到哪里去?

金贵妃却说道:“这方子又不是李天师调制的,乃是他费了好大力气,动用了许多徒子徒孙找出来的古方,他不过是照方炼制而已。反正陛下前阵子也服用过丹药,再试试这一种也无妨。臣妾服了半个多月了,功效如何,陛下不是已经看到了吗?”

金贵妃这半个月以来,确实精神健旺了不少,而且最难得的是,她的心情也跟着变好了许多,不再动辄抱怨恼怒,让陈见浚都跟着感觉轻松了好些。

也许可以试试?

见陈见浚稍有松动,金贵妃随即呈上了早就准备好的回春丹。陈见浚作为男子,服用的丹丸和金贵妃稍有不同。金贵妃服的丹是鲜红色的,有小指肚那么大小。陈见浚服用的丹丸却在红色之中还透着金光,有食指指肚那样大。

服丹要在正午阳气最旺盛的时候进行,所以陈见浚这几天每天中午都到安喜宫用膳。

开始的两三天,陈见浚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觉得肚子暖洋洋的。三天之后,开始感觉到精力有明显的增长。再接着服用,只觉得身上有种力量从里直透到外边来,一改前段时间那种懒懒的样子,看奏章也好,上朝也好,思路都敏捷多了。

陈见浚还记得张惟昭之前说过,这世上从没有什么返老还童的药,用养生方保养顶多只能延缓人的衰老。但是,这回春丹分明就是给人一种重回青春的感觉。刚开始陈见浚还有所警惕,打算一有什么不好的征兆,就马上弃之不用。结果服用十天左右下来,除了感觉越来越好,并无任何不适产生,于是渐渐放下防备。

天下之大,修道的法门那么多,也许只是张惟昭的路径和李天师不同,才会有这样的分歧吧。

陈见浚和金贵妃一起服用回春丹,两个人都觉得自己精神焕发,看对方也是神采飞扬,自然而然就升起了欲念。

这一场天雷勾动地火,滋味竟是无比甘美。让金贵妃感慨,要是早一点找到方子,早一点开始服用丹药就好了。若是早在十年前,说不定自己还能生出一男半女出来,那时节,后宫又有谁,不,放眼大炎又有哪个女人敢和自己争锋?

但没有儿女又怎样?即便是现在,也休想有哪个女人敢来撼动她的位置。

忙忙碌碌,琐事不断,到了立冬这天,学校才正式挂牌。

学校起名为“松竹女校”。这个名字是师徒俩商量了半天才敲定的。以“松竹”为名是希望学校里孩子能像松竹一样坚韧,无论顺境逆境都能好好活着。而且这两个字都好认好记,符合平民学校的宗旨。

学校的牌匾是张荣鲲题的,字迹苍劲而有气势。挂牌的时候并没有举行热闹的仪式,而是放了一挂鞭炮,老师和学生们聚在一起吃了一顿好的也就是了。

还没挂牌之前,这里就已经收留了八个孩子了,从五岁到十二岁不等。有的是被父母领过来偷偷放到门洞的,有的是被知情的好心人在街上捡到送到这里来的。

有的孩子来的时候,头发打结,身上有虱子,手脚上都是冻疮。张惟昭和那几个照顾孩子们起居的妇人,一起把这些孩子从头到脚洗刷干净,旧衣服烧掉,从里到外换上新的,手脚也用特制的药膏调理好。

这是不小的工作量。幸而这些同事们都十分能干,让张惟昭少操了很多心。

尤其太后推荐给她的两个退役宫女,一个姓李,一个姓邱,除了针线活出色,礼仪周全之外,还特别有责任心。张惟昭打算等学校步入正轨后,从她们中间选一个来主导学校事务,这样她就可以脱出手来继续行医,继而用行医所得支持学校的运营。没办法,办学是很花钱的一件事,尤其是当你希望为孩子们提供优质的生活和教育的时候。

这一日,老师们正带着孩子上课,张惟昭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核算账目,大门那边忽然传来吵嚷声。

张惟昭放下笔走到门边去看,只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死命抱着门口的小石狮子不撒手,而一个中年男子在一边打骂着她,要拉她走。

那汉子说:“你一个姑娘要上什么学?好好的不呆在家里洗衣服、做饭、带弟弟妹妹,却要来上学。学是你上的吗?你是能中秀才还是中举人?能光宗耀祖、帮衬家里吗?赶快跟我回去!”

那女孩却无论如何不肯走:“二叔,求求您了!就让我到这里上学吧!等我学好本事,能赚到钱,都孝敬您和婶婶!再说我到这里上学,也不用你管穿衣吃饭了,就能把钱省下来给弟弟了。”

“少拿这话哄我!你爹娘死的时候你才四岁,什么活也干不了,吃闲饭吃了这么些年了,现在我把你养到这么大,你不说好好干活报答我,却一门心思往外跑。你寻思翅膀硬了我管不了你了是不是?你赶快放手跟我回家,别让老子动手。不然看我今天回去不拿鞭子抽你个皮开肉绽!”

这女孩一听,益发不敢撒手,哭得更加伤心。那汉子听了内心焦躁,抬手就想打人。

张惟昭这时跨过门槛,对那汉子道:“有话好好说,莫要打孩子。”

那汉子是个无知的市井小民,看是个道士装束的少女走出来说话,并不知道这是什么人,本想冲口而出“你他妈管得着吗?”但看张惟昭气势不俗,因而不敢太过放肆,只说:“我自家的孩子自家管教,你出家人还是莫要理会了。”

“我是这学校的掌事。这孩子想要上学是好事。你既是孩子的叔父,何妨成全了她?”

这会儿功夫,刚好下了课的齐孺人和负责做饭的黄嫂子也来到门边,看到这幅景象,也对那汉子说:“是啊,我们这里管饭吃,还可以教她刺绣、烹饪。学得好了,将来外边当厨娘、绣娘,挣了钱自然可以孝敬你。”

“我现在都管不了她了,我还指望她将来孝敬我?她人小鬼大,等有了本事更不会听我管了,叫我以后哪里找人去?她现在来上学,吃的好,住的好,她自然愿意。可我家里三个小的没人看了,我婆娘自己又管孩子又要伺候丈夫、婆婆,哪里顾得过来?难道你们能给我再买个人过来使?”这汉子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小算盘。

“你既然是她的叔父,与她父亲是亲兄弟,怎么能把他的女儿当使女使唤呢?”齐孺人为人端方,非常看不惯这个汉子的所作所为。

“我把她养这么大,我怎么不能使唤她了?我的钱也不是野地里风吹过来的,给她吃给她喝给她穿,让她为家里干点活不是应当应分的吗?”

“你给我吃的都是剩菜剩饭,穿的是讨来的旧衣。整天又打又骂,我不想在你家里了。”这个女孩子本来口齿就颇为伶俐,见周围有人撑腰,就大着胆子哭诉实情。

“你还犟嘴是吧!”那汉子恼羞成怒,一脚踹在那女孩子的大腿上,女孩子低声惨叫,蜷缩在地上。汉子过来拖着她的胳膊就要把她拉走。

几个女人不提防他突然发难,没来得及拦住那一脚。等到他要拉那女孩走的时候,张惟昭一步上前,抓住了女孩的另一个胳膊,说:“要怎么样你才愿意留下她,说吧!”

那汉子眼睛在她身上叽里咕噜转了一转,又看了看她身后修葺一新的门楼和刚刚挂上的黑漆牌匾,说道:“除非是你给我二十两银子买下她,我就让她留在这儿。”

姓黄的厨娘道:“这年月,一个调教好的丫头才六两银子,你一个毛孩子就想要二十两?”

汉子道:“没二十两银子就别想让我放人。”说着就要拎小鸡一样拎着那女孩回家。女孩子哭泣着挣扎。

“二十两银子我买了!”突然一个温和而清亮的女声从汉子身后传来。

第一百二十四章 毛遂自荐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一个披着莲青色鹤氅,带着帏帽,纱幕垂下来遮住脸的女子立在那里,她身后跟着几个仆从,不远处还有一顶小轿停在路边。

那汉子见来者非富即贵,态度顿时收敛了很多,弯着腰低着头道:“好,好!那从今儿起我这侄女就是您的人了。您看,您是给银子,还是给银票呢?”

女子点头示意,她身后随即有一名老仆递过来一张银票,汉子接了银票,仔细端详,喜之不尽。老仆又引他到门房里,齐孺人找来笔墨纸砚和红印泥,让他写了身契按了手印。

汉子卖了侄女,还想上去叮嘱侄女几句,好好伺候贵人,将来发达了别忘了家里,却被几个家仆拦着不能近前,只得回转身去了。

这边张惟昭对那女子拱手行礼道:“多谢于姑娘仗义相助!”

来人原来是多日未见的于妙清。于妙清笑说道:“阿昭不必客气。你还是叫我妙清吧。”

张惟昭笑着点头。两个人还没有来得及继续攀谈,那个刚被于妙清买下的丫头跑过来跪在于妙清和张惟昭脚边,连连磕头:“多谢小姐!多谢道长!”

于妙清道:“你从今之后跟着张道医好好学本事,将来能自给自足,就不用再事事看人脸色了。”

女孩子连连答应。

老仆拿过来卖身契,于妙清示意他直接递给张惟昭,张惟昭接过来,扶起那女孩子,把卖身契给交到她手里:“你是一个自由人,不是任何人的奴仆。现在你还小,需要保护和照顾,所以要住在学校里识字学本事,将来你大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明白吗?”

于妙清在旁边听了这话,心道张惟昭又在发梦了,就算是世家大户的贵女,也没办法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一个父母双亡的小丫头,如何能达到这种境界?这样跟她说,无非是又生造出一个无法无天的你罢了。你倒好,仗着太后、太子和皇帝的宠爱,确实是为所欲为了,但那又怎么样?还不是被从宫里赶了出来?她又没你这样的本钱,要是照你那套去做,还指不定死得多么惨。

原来在长乐宫里一起陪伴太后的时候,于妙清对张惟昭颇有好感,尤其喜欢她的才情。后来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她在于皇后宫里冷眼旁观,只觉得张惟昭做事太过张扬,完全失去了女孩子该有的含蓄收敛,不免生出了嫌恶之心。

于妙清心里虽然这样想,面上却仍旧带着非常温煦的微笑,站在那里等着。

女孩听了张惟昭的话,连连点头,然后由齐孺人和黄厨娘带着到后边吃饭、沐浴去了。

张惟昭请于妙清到屋子里说话。

进了张惟昭的工作室,于妙清去掉了帏帽,左右打量。这是一个两进的房间,外间陈设着几案和座椅。里间屋子中间放着一个大大的盒子,里面都是干净细沙。靠墙的架子上满满放着各种玩偶,地上铺着厚厚的毯子。于妙清心道,收留这些穷苦孩子倒也罢了,还要弄这么多玩具,铺的毯子也是上好的材质,恐怕奢侈太过了。

于妙清并不知道,这是张惟昭的沙游室,从玄妙观搬到这里来了。至于毯子,是董臻臻捐赠的,并不是张惟昭买的。

由于屋子不大,于妙清的随从就没有跟进来。张惟昭请于妙清落座,用粗瓷茶杯给她倒了一杯茶,放在她面前的几案上。

于妙清微笑道谢,瞥了一眼那杯茶,却并没有去碰。

张惟昭道:“刚刚多谢你援手。那二十两银子,我就记入捐赠手册,不还你了,如何?”

于妙清笑道:“正该如此。”说着又拿出一个信封,放在几案上:“这是捐赠给学校的,聊表心意。”

张惟昭郑重道谢。当即打开信封,里面是六百两银票。她拿出捐赠手册,将六百二十两记录在案,请于妙清签上名字。

于妙清依言签了。此后又说道:“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张惟昭道:“你请讲。”

“我想到你这里来教孩子们画画。”

“你想来教画画?”张惟昭颇为诧异。

“你自己自然也可以教,但你太忙了,恐怕抽不出来功夫。所以多一个人尽心力也不是坏事,你说是不是?”于妙清笑眯眯地说。

张惟昭却摇头说:“你不适合到这里教画画的。”

于妙清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她本来以为这个提议会让张惟昭点头称好,连连称谢,谁知她居然一口拒绝了她,还是在她刚刚捐赠了那么多银两的情况下。难道张惟昭对她防备至此?根本不想让她在这里进出,以免碰见太子么?

“阿昭为什么这么说?”她勉强维持着温柔的笑容说。

“这里和你的身份不相称。”张惟昭说得很直接:“学校老师和学生要同吃同住,这里粗茶淡饭。你不会习惯的。”

“多谢阿昭的体贴。我不需要学校给我提供饭食,我可以自己带来。”

“我不想让学生看到有老师是特例,和她们的生活有那么大的反差。也许将来她们长大了,终究有一天要面临这个现实,就是她们辛苦劳作一个月所得,可能还买不了别人的一杯茶。但是,现在,我不想让她们有这样的落差。我想让她们知道,哪怕她们辛苦劳作所得有限,她们也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存在。这样,以后她们无力遭遇到了什么,都不会自轻自贱,看低自己。”

于妙清听张惟昭说得这样冠冕堂皇,内心的气恼又加深了一层,我出身富贵是我的错吗?竟然还成了你不想让我来的借口了。但想起姑母于皇后的叮嘱,于妙清一咬牙,道:“我也可以与学生们吃同样的饭食,喝同样的茶。”说着端起面前的粗瓷茶盏,啜饮了一口。其实茶虽然粗糙,但还咽得下去。只是想起这个茶碗,之前不知道是什么人用过的,心头就一阵犯恶心。

张惟昭看她一副咽苦药的神情喝了一口茶,内心颇为无语,接着道:“还有一件事,恐怕对你来说更是为难。在学校里,免不了会遇见各种人,比如每天送蔬菜米面上门的小贩,送碳的老翁,来捐赠银两衣物的各类人等,甚至是好奇上门探看的街邻。就算是你的父母能容忍你和这些人共处一室,你的姐妹好友、你的亲眷,如果因此事取笑你,你是否能够忍受得了议论?”

听到这里,于妙清脸上变了颜色。这个真是她怕的。她的那些堂姐妹、表姐妹,每日里都珠围翠绕地吟诗赏景,她却要混杂在贩夫走卒之间教一群贫家女画画,她几乎都可以想象得到,她们知道这些时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她,会用哪些刺心的话来谈论她。

她想说我可以多带仆从护卫,凡是我来教课的时候,闲杂人等一律不准进院,但她却知道张惟昭是不会答应的。因此几次欲张口,却不知怎么反驳张惟昭。

张惟昭道:“每个人生来的使命是不一样的,能够做的事情也不同。你今天已经帮了学校很大忙了,若你愿意,闲时也可以到学校来走走,只是长期留在这里做老师,确实不适合你。”

于妙清无话可说。又勉强攀谈了几句,就上轿离去了。

第二日,于妙清进宫见于皇后。

“她果真滴水不漏,坚决不肯让你到学校去吗?”于皇后问。

“是!”

于皇后点了点头道:“看来她不但好斗,防范心也很重。”

于妙清道:“姑母说的是。”

于皇后斜倚在薰笼上陷入沉思。

后宫众人最近皆惶惶不安。金贵妃事隔多年之后,又恢复了椒房专宠,皇帝近两个月除了金贵妃的安喜宫,根本没有涉足过后宫其他地方。年过半百的金贵妃是用什么方法固宠的?是用丹药。李天师进献了乾坤回春丹,皇帝和金贵妃同时服用。据说这个丹药吃了不仅能够让人重回青春,还能助长情趣,让闺房之乐更加尽兴。

之前,皇帝虽然宠金贵妃,隔三差五总会到别的妃子那里去一次。也时不时有年轻的妃子能分走一两分宠爱,虽然不多,但总让大家有点念想。可是现在,连这一点念想都没有了。有孩子的妃子还好些,那些没有孩子的妃子,大好年华就这样虚掷在紫禁城的高墙内吗?

于皇后的内心也觉得颇不安宁。她并不是在为皇帝专宠金贵妃而忧心,反正不管皇帝宠谁不宠谁,对她的冷淡都是一如既往,这么些年于皇后早就看淡了。她的不安来自于对皇帝健康状况的担忧。

从去年下半年到今年年初,皇帝服用张惟昭炼制的丹药的时候,确实一天比一天更有精神气,面上红润,眼睛有神。

可这次皇帝服用李天师的丹药,虽然也面上透红,却是从颧骨泛出的潮红;双目有光,却眼神发直。于皇后觉得这并非吉兆。

第一百二十五章 各得其位

皇帝在安喜宫服丹修炼,十分沉溺,将越来越多的朝政托付给太子处理。太子权柄渐重,在朝中声望一日高过一日,皇帝对此却反应迟钝,觉得太子仍然还是那个任他摆布的小孩子,这一切都使得于皇后觉得,紫禁城的权力格局已经开始变化了。

于皇后不愿意随波逐流,而是打算未雨绸缪。这段时间,她经常打发于妙清到长乐宫去陪伴太后。自张惟昭离宫,太子越来越忙,皇帝整日呆在安喜宫不出来,太后身边就变得冷冷清清的。于是于妙清常常来讲故事给太后听,拿画册和太后一起欣赏,就像当时张惟昭做的那样,希望能解得了太后的寂寥。

但是,尽管同样是讲故事和画画,于妙清却没有办法像张惟昭那样引得太后欢喜开怀,太后依然时不时在长乐宫念叨张惟昭,记挂她办学办得怎么样了,她的女学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收了多少学生了,都教些什么,如此等等。

对此,于皇后和于妙清曾经专门在一起讨论过,太子被张惟昭迷住倒也罢了,怎么太后也对张惟昭念念不忘?

她们得出的结论是,因为张惟昭的路子够新够野。很少有人能把这么多新奇的东西一股脑带进紫禁城,因而一旦有这样一个人出现,就把太后和太子,甚至还有皇帝的目光都吸引住了。

金贵妃为了让皇帝的目光扭转过来,下了很大功夫,甚至不惜借助鬼神和丹药的力量。就是这样,也没有让张惟昭彻底消失,只是把她逐了出去而已。

然而张惟昭出去之后,又出奇招,开了前所未有之例,办起了什么女学。为女子办学,本来很容易引起那些迂腐的老夫子反感的,但却因为张惟昭收留的都是孤苦女童,教的也是护理、刺绣和烹饪这些服务性的技能,因此非但没有引来骂声,反而在民间赢得了很高的声誉。

其实那些小民懂什么?张惟昭的好名声,还不是有人特意帮她做出来的?

一来,张惟昭一说办学,太后马上赏赐了银子出来,其后又有丰庆长公主跟从,弄得京城里的贵妇都开始以向她的义学捐助为荣;二来是太子手下有一批读书人专门替她鼓吹,把张惟昭说得仿若济苦救世的仙女降世。一时之间,大家都不再提她是怎么触怒帝王被赶出宫的,反有人说,她再次回宫指日可待。

于皇后就觉得,不妨借一借张惟昭之势。太后不是对张惟昭的女学感兴趣吗?就让于妙清去女学教书。张惟昭现在无法进入宫廷,于妙清却可以,经常和太后讲讲女学的情况,再加上一些市井的逸闻趣事,慢慢把太后的心笼络过来。

再者,在女学教书,和张惟昭成为患难与共的好姐妹,也会使太子对于妙清另眼相看。

谁知,张惟昭却一口拒绝了于妙清的提议。

皇后思忖一番,对于妙清说:“她既然说你不方便在那里教书,闲时却可以多走走,你就带着点心、玩器和衣服,常常去探视好了。不管她暗地里怎么想,你既然施惠于她,她就得承你这个情。”

于妙清拧起了细细的眉:“姑母,她明摆着不想让我近前,我还上赶着去点人家的眼吗?”

“我知道你委屈。但是你应该早就听过这句话,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太后和太子既然喜欢看到人怜贫惜弱,乐善好施,你就得做出这个样子来。现在你去和她亲近,并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能让太后开心,太子看重。”皇后耐心教导。

于妙清低头咬着唇不说话。于皇后见此情形,道:

“你也看到了,太子喜欢的是什么样的女子。若你确实觉得不能胜任,不如换你三妹妹来。她虽然容貌没有你出众,但性子爽利,没准更能入太后和太子的眼。”

“姑母,”于妙清马上抬头道:“我会照姑母说的去做!我刚刚只是在想要怎么做才比较好。”

于皇后缓缓点头:“那就好!其实我这也是为你好。你是于家的长女,也是这一辈里最出色的女孩子,我自然盼着你有个好结果。”

“多谢姑母!我定当不辜负姑母的期望!”于妙清深深万福下去。

长乐宫里,太后听说于妙清最近经常到张惟昭的女校里走动,就问她这学校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和民间的私塾有什么不同。于妙清跟太后讲述在松竹女校里见到的趣闻,太后听得趣味盎然。

“阿昭让人把一块宽宽的木板挂在墙上,漆成白色,然后用碳条在上面写字,教下面的学生跟着写。这样先生写字,下面的人都能看得见,就不用一个一个挨个儿教。”于妙清说。

“这主意是不错,可是这样能把字写好吗?”太后奇怪道。

“阿昭说,反正姑娘们长大也不会去考举人进士,识字会写就好了。”

“这像是她说的话,她自己的字儿就写得不怎么好看。”太后说着自己先笑起来。

“阿昭还教姑娘们天天做五禽戏,说希望她们身体强健。等有机会,还可以请先生教她们学打拳。这样将来她们长大了嫁人了,谁的夫君要是敢动手打她,她就能把他打得满地找牙。这样日子就不会过得差了。”

太后和在太后身边服侍的香玉、水仙闻言都笑起来。

“这样女子有人敢要吗?”水仙掩着嘴笑说。

于妙清刚想说就是呀,太后却道:“若这男子是真心对她,还怕媳妇身体好、有力气?两口子不但不会打架,说不得还会十分欢喜呢!”

一屋子人都连忙附和。谁不知道太后当年就是因为身体健壮,好生养,才晋升为贵妃的。

太后道:“阿昭素来就是这样,说话、做事出人意表,但细想却又很在理。”

香玉道:“她以前还说过大炎也应该像欧罗巴那样,一个男子只应娶一位女子呢。”

于妙清还没听过张惟昭说起这些,诧异道:“一个男子只能娶一位女子?”

“是啊!”香玉道:“她说这世上男子和女子人数相当,老天并没有让女子远多于男子,可见天生就是让一男娶一女的。”

其实张惟昭还说过,若是妻妾成群,阴阳失调,人心不平,生活就难得安宁。若照她这样说,后宫可不就是最失调的地方?张惟昭口无遮拦敢这样说,香玉却不敢跟着学。

虽然香玉没有把话说全,但于妙清听了心已经开始往下沉了。

太后说:“地域不同,风俗也不同。她还说一夫一妻在欧罗巴是写入律法的,男子再娶,女子就可以告官,这在大炎哪里行得通?”话虽是这样说,脸上却露出了一点怅然的神色。

于妙清状做不经意地说笑道:“幸亏阿昭是出家人,若她是哪家的闺秀,这夫婿还真是不好挑呢!”说罢自己做害羞状掩口而笑。

“她若要嫁人,肯定是不许夫君纳妾的。”水仙跟着道。

“像阿昭这样又美貌,又有本事的人,我要是男人,娶了她,保管不会再想别人。”香玉说。

太后道:“你们就趁她不在的时候尽管埋汰她吧,看等她回来的时候找不找你们算账。”

香玉说:“太后娘娘明鉴,奴婢这是在夸奖她呢,哪里是埋汰她。”

一屋子女人都笑得很开怀。

正在这时,屋外有人通传太子来向太后问安,太后赶忙叫进来。

太子进来向太后见过礼,见太后脸上尤自留着笑容,便问道:“皇祖母在听什么笑话?笑得这样开心?”

“我们在说阿昭的糗事。”太后故意这样说。

“她有什么糗事,说来让我也听听。”陈祐琮双目闪亮地说道。

太后还没有回答,于妙清不知为什么突然脑中一热,鬼使神差地说道:“在说阿昭主张一个男子只应匹配一个女子。”

“这不是很好吗?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哪里是糗事了?”陈祐琮笑道。

于妙清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太后如何不懂得于妙清的心思?于皇后想尽办法打发她来陪伴自己到底是为什么,太后心里很清楚。其实太后一直觉得于妙清资质上佳,是一个不错的太子妃人选。她温和细心,入宫后定能把太子照顾得妥妥帖帖的。

太子一心衷情张惟昭,太后自己也很喜欢这个与众不同的姑娘,自然不会反对。只是张惟昭是坤道出身,若选她为太子妃,难免引起朝臣和民众的议论。所以将来给她定一个高一点的品级就是了。

阿昭处处都好,却锋芒太露。于妙清虽然不是很得太子欢心,却胜在出身清贵,脾气和软,能容得下人。所以她们一个做宠妃,一个做正妻,再合适不过。

至于一生一世一双人,想到这里,太后暗暗叹了一口气,恐怕在大炎皇宫,这样的心愿也只是想一想、说一说罢了,哪里能当真呢?

太后岔开了话头,向陈祐琮问起了其他的事,于妙清闪在一旁,过了一会儿,把脸上的那点凄惶掩盖了过去。

第一百二十六章 愿得一心人

于妙清每次从长乐宫回来,总要向于皇后讲述一遍她都跟太后说了哪些话,太后是个什么反应,有没有遇见太子,太子对她态度如何。于皇后会提点她什么地方做得好,什么地方还需要改进,如此等等。

这次回来,于妙清照例跟于皇后讲述了一遍在长乐宫的见闻。

“那个张惟昭居然说一个男子只能匹配一个女子,她若成婚,就不许夫婿纳妾?”于皇后问道。

“她是这么说过,太后身边的人都知道。”于妙清答道。

于皇后冷笑道:“那就让她嫁荒村里最穷苦的农夫好了。那等种田汉,能讨到老婆就算是祖上积德了,哪有余钱去置妾室?富贵人家,哪个不是三妻四妾?”

“只是,只是……”于妙清嗫嚅道。

“只是什么?有话就清清楚楚地说出来,扭扭捏捏不是闺秀该有的仪态。”于皇后皱眉。

“太子殿下当时刚好来给太后问安,听到这些话,他说张惟昭说得很好啊,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于妙清说着这些的时候,黯然神伤。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于皇后念叨着这句话,然后又是一声冷笑,“哪有那么容易白首不相离?真要良人离不开,美貌、心机、手段哪一样都不能少。”

于妙清低着头不说话。

“你听见他说这样的话,心里难受了是不是?”于皇后问。

“姑母,我……”于妙清欲待否认,但眼睛里却沁出了泪花。

“一将功成万骨枯,在沙场上是这样,在后宫何尝不是如此?但是莫要看张惟昭现在似乎在太子心中一枝独秀,太子现在还太年轻,心性不定,将来胜负成败,还未定准,所以你哭过之后,还要打起精神,该做什么做什么,知道吗?”

于妙清拭干了眼泪道:“是!”

“你肩上担负着的不仅是你自己的前途,还有于家的未来,不要一味沉浸在儿女情长里。你的最终目标不是太子的情爱,”说道这里于皇后压低了声音:“而是一国之母的位置,是太孙的母亲的身份,你明白不明白?”

“明白!”听到这些话,于妙清终于摆脱了自怨自艾的情绪,振作了起来。

“所以她越是叫嚷着愿得一心人,你越是要表现得不嫉妒、能容人。她越是和太子小情小爱,你越是要格局宽广。看样子,不管太子如何执迷不悟,太后心里面总是疼惜你的。你莫要在太子面前与张惟昭争锋,反而要事事处处维护她,说她的好话,让太子知道你与张惟昭好得情同姐妹。同时好好侍奉太后,讨得太后欢喜。只要我说的这些你都做到了,你的结果就不会差。”

“姑母教训的是!侄女谨遵姑母教诲。”于妙清对姑母深深敬服。

于皇后又叮嘱了于妙清几句,就让她下去歇息了。

刚才于皇后的那一番话,让于妙清安心了许多。但实际上,于皇后自己的内心却并不安宁。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当初,皇帝陛下与金贵妃也是这样约定来着。因着这个约定,后宫里不知掀起了多少腥风血雨。

难道现在又要出现第二个金贵妃?不!她这辈子已经够憋屈的了,于家这二十年也够憋屈的了,于皇后觉得不能再让这样的历史重演。

转眼已到新年。这次过年,陈见浚兴致颇高,祭天祭祖的时候,神采奕奕,底气充足。除夕夜在城楼上看烟花,散福钱,与万民同乐,在户外呆了足足一个时辰。太后怕他受凉,一再叮嘱他披好大氅,拿着手炉,陈见浚只说是不妨事,他现在体格强健,并不畏惧寒冷。结果刚过正月十五元宵节,陈见浚就病倒了,风寒入体,发起烧来。

虽然只是感了风寒,陈见浚却十多天了还没有好。有时候早上看起来好一些了,下午却又发起了低烧。

太医战战兢兢地跟他说,陛下前一阵子用的丹药太过猛烈了,短时期内确实能让人精神振奋,长时间服用却会伤了元气。所以这次尽管只是小小的风寒,却需要好好躺在床上静养,千万不可着急起身。

陈见浚却十分不耐烦。他前一阵子服丹感觉太好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病倒。明明除夕的时候在城楼上吹了一个时辰的冷风,自己的手和脚都还是热热的,一点不觉寒冷。

他怀疑自己久病不愈,是太医胆小,用药过于温和,接二连三换了几个太医,都是如此,让他十分气闷。

金贵妃把李天师叫了来,李天师把完脉对陈见浚说,陛下这会儿得风寒未见得是坏事,这是因为丹药服用到一定时候,把体内的寒毒都逼出来了。如今只要陛下静待寒毒排尽,再重新开始服丹,定能再上一层楼。

这话陈见浚和金贵妃都爱听,于是安心服药养病。

陈见浚在乾清宫西暖阁养病,金贵妃日日带着人过来陪伴服侍,太后也经常带着皇后来探视。

眼看都快到半个月了,陈见浚每日下午的时候,还是断断续续地发低烧,太后来看视的时候,坐在床边,连连叹气,满面忧容。金贵妃心里很嫌太后这样子晦气,也不来劝她,只侍立在一边冷眼看着。

还是陈见浚自己把李天师说的只是排寒毒之语说了一遍,安慰太后。可是太后哪里信得过李天师?仍旧愁眉不展。

一直很安静地站在旁边的于皇后此时突然开口说:“依臣妾来看,不如把张道医招进宫里来给陛下诊诊脉?她辅助陛下修行多时,对陛下的身体状况再了解不过,且她又懂得炼丹,兴许比只懂得医药不懂得炼丹的太医,和精于炼丹却不熟悉医药的李天师都更合宜。”

听到于皇后提到张惟昭,金贵妃猛地抬起头,用愤怒的眼光看着她,只碍于太后在这里,不敢马上就发作。

太后听了,连连点头,对皇帝说:“我看这话在理。皇帝原来服那丫头炼制的丹药的时候,连头痛脑热都没有,现在改服李天师的丹,却成了这幅样子,道行谁高谁低,还不是明摆着的吗?我看那丫头也没犯什么大错,就是太刚直了些,过了这么长时间,皇帝气也消了,就把她召回来好了。飞仙宫花那么大力气修好了,一直荒废着倒不好。”

金贵妃终于忍不住道:“陛下,似那等品行不端,调三窝四,又动辄以下犯上的人,您若把她召回来,不知会把宫廷搅乱成什么样子。”

太后本来就对金贵妃窝了一肚子火,觉得都是她引得陈见浚乱服丹药,沉溺房事,才把身体弄坏了。她本来早就想发作金贵妃,碍于病榻上的皇帝,才一直隐忍不发的,现在见金贵妃公然和她对着来,便大声斥责道:

“张惟昭又没有狐媚勾引未成年的皇子,怎么叫品行不端?她也没有把得了花柳病的野道人弄进宫来,怎么叫调三窝四?她又没有在尊长说话的时候胡乱插话,怎么叫以下犯上?我看品行不端、调三窝四、以下犯上的另有其人!”

这几句话处处都刺到了金贵妃的痛处,金贵妃鲜血上涌,一张脸变得通红。

陈见浚就知道太后和金贵妃只要共处一室,没多久就要短兵相接、火花四溅。现在果然战火弥漫,他本来病中就心浮气躁,现在听她们这样吵,一口气冲上来,咳嗽不止。

于皇后连忙叫宫女倒了水过来,自己亲自端到陈见浚的床边,服侍他喝了几口,才止住了咳嗽。

太后见状,强忍住了气,看都不看金贵妃,只关切地看着斜倚在床头的皇帝。

皇帝挥挥手,于皇后端着茶盏走开,皇帝才开口说:“我这两天已经好了许多了,先不忙召她回来。我看她忙着办学,简直是乐不思蜀,先且别管她,看她能折腾出什么花来。”

太后听皇帝这么说,似乎还是在和张惟昭赌气。但皇帝的口气,总让她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这时却来不及细想。

金贵妃站立在一旁,虽然不再说话,但脸色却十分难看。太后不想再看到她,由于皇后扶着站起来回长乐宫。

不管愿意不愿意,金贵妃还是恭恭敬敬把太后送出了西暖阁。太后却理都不理她。金贵妃几乎把后槽牙咬穿了,才生生咽下了这口气。

回到西暖阁,却忍不住向皇帝质问道:“陛下对那张惟昭的事情如何知道得这么清楚?难道陛下真的被那丫头迷住了,心里想着还要召她回来?”

陈见浚病中不耐烦和她纠缠,道:“休用这种态度和朕说话!别忘了你的身份!”陈见浚还有两句话没有说出来:你早已不是我的保姆,我也早不是那个拽着你裙摆的小孩儿了。

金贵妃这段时间服丹,心火旺烁,本来就容易恼怒,加上刚刚又受了太后的气,越发不管不顾,道:“请陛下也别忘了您的身份!陛下还看不出来吗?太后为什么心心念念要召张惟昭回来?那是她准备要给她孙子充实后宫的得意人儿!难道陛下也要去插一脚?太后要是知道您和太子有聚麀之好,还愿意召她回来吗?”所谓聚麀,就是指父子两代共享一个女子的丑事。

这话太恶毒了。皇帝心头对张惟昭有一种隐蔽的牵挂和依赖,这是他非常珍视的秘密,现在突然被金贵妃用这种方式叫破,不禁又是气恼,又是羞愧,他用手指着金贵妃,说道:“你!你!……”却一口气没有上来,厥了过去。

第一百二十七章 浮沉之间

沉沉浮浮,云里雾里,陈见浚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软绵绵的,想动弹却无法自主,不由大为惶恐。恍然间,仿佛又回到了幼童的状态,孤苦伶仃,凄惶无助。

“娘亲,娘亲……”他不住呼唤,希望娘亲能来抱抱他,保护他。迷离中,有一个温柔可亲的女子,过来揽住他,喂他水喝。他望向那女子的脸,女子的眉目柔美,一双眼睛特别清亮,他迷迷糊糊地想到,这不是内藏库的宫女季灵芸吗,怎么她却是我的母亲?

她的笑容是那么温柔,但他却只不敢相信,极力仰着头,想仔细看清楚这人到底是谁,果然那女子的面庞变了,并不是季灵芸,而是张惟昭。

怎么我的母亲却又是她?陈见浚惶惑更深。但张惟昭却毫不迟疑,抱起了还是幼儿的他,轻轻摇晃。张惟昭的双臂十分有力,胸膛温暖,陈见浚只觉得内心十分安定,仿佛被这样一双臂膀抱着,再也不用害怕有人来打他,害他,迷迷糊糊就要睡过去。

耳边却听到焦急地呼唤:“皇帝!我儿!皇帝你醒一醒!”

陈见浚欲待回答:“不要吵!让我睡一觉!”却觉得虎口一阵刺痛,蓦地醒了过来,却见太后一脸焦急地看着他:“皇帝,你觉得怎么样?”

离开了让他觉得十分安适的梦境,陈见浚不由一阵失望,但还是答道:“母后,朕没事,不必担心。”

“还说没事!刚刚你好好的,怎么忽然昏了过去?你要吓死哀家了!”说着眼中滴下泪来。太后方才还没回到长乐宫,就接到禀报说皇帝晕过去了,吓得她两眼发黑,连忙又回到乾清宫。幸而太医用了针之后,陈见浚随即又醒过来了。

刚刚金贵妃和皇帝的争吵,并无人敢回禀给太后知道,因此太后此时还不明白皇帝是因为什么晕厥的。

陈见浚只觉得中气不足,头晕耳鸣,但还是要打起精神安慰太后:“确实不打紧,只是因为咳嗽得急了一口气喘不过来而已。现在已经好多了。”陈见浚说着往屋里扫视,只见于皇后和金贵妃站在床边不远的地方,于皇后满脸关切,金贵妃一脸灰败。

陈见浚道:“朕累了,只想睡一会儿。母后您也回宫休息吧。这里留皇后看着就好了。”说着只管闭上了眼睛。

于皇后不提防皇帝突然有这样的安排,忙应了下来,然后温言劝慰太后回去休息,叮嘱随侍仔细着送太后回宫。

金贵妃知道陈见浚这样安排是恼了她的缘故,自己站了一会儿,告退回安喜宫了。

送太后和金贵妃走了之后,皇帝由皇后亲自服侍着服了药,又睡了一觉。醒来之后,随即下旨以金贵妃侍疾不周的理由,将她禁足在安喜宫。

此令一出,宫内哗然。皇帝开始亲近皇后而疏远金贵妃,这在宫里是破天荒的大事。一时之间众说纷纭。金贵妃在皇帝病中与他争吵,气得皇帝晕厥的事情暗地在宫里流传开来。有人已经开始猜测后宫是不是要变天了。

中宫被冷落多年,如今突然因侍疾被陛下看重,宫里那些人精似的嫔妃和奴才,纷纷见风使舵,收起了以往面对皇后时的皮笑肉不笑,真心恭敬了起来。送到皇后宫中的东西,以往虽然也是好的,现在越发精致了。连皇后身边服侍的人,走在宫里也扬眉吐气了。

皇后虽然侍疾辛苦,人却反而更有精神了。她当了多年的影子皇后,到了如今,才真正开始尝到了一点做皇后的滋味。

这段时间,皇帝病着,许多事情都交给太子去和内阁宰辅,以及司礼监的太监们商议。除此之外,太子还要天天至少一个时辰来皇帝床边侍疾,一时间忙得不可开交。太子这一忙,就来不及多陪伴太后,每日只能匆匆给太后请安,站一会儿随即离开。幸而有于妙清日日陪伴在太后身边。于妙清语言温软,性格随和,给因皇帝生病而焦虑不已的太后很大安慰。太后对于妙清也益发倚重了起来。

于皇后和于妙清,俨然成了紫禁城里的新贵。

与此相反,安喜宫里却是一片低迷。以往皇帝虽然也和金贵妃吵吵闹闹,甚至动过手,但总像是夫妻间的争执,往往床头吵架床尾和。而像这次陈见浚拿出皇帝的身份来压服金贵妃,直接将她禁足,还是头一次。

只是金贵妃积威甚重,且随时都有重新翻盘的可能,因此众人一时之间也不敢真的怠慢了她,给安喜宫的供应依然是宫里一等一的。

金贵妃深恨于皇后挑拨离间,借机讨好陈见浚。更恨张惟昭阴魂不散,人都走了还搅动得陈见浚心神不宁。

她召来了汪直,径直问陈见浚是否在动用西厂的人打探张惟昭的消息。她毕竟和陈见浚有那么多年的亲密无间,对陈见浚做事情的路数再熟悉不过。

汪直低头无语,再问得狠时,汪直跪倒在地,不断磕头,却什么也不说。

金贵妃就明白了,陈见浚不仅动用了西厂的人探听张惟昭的消息,而且用的是西厂最得力、最隐秘的眼线。汪直若敢把其中的内情告知金贵妃,他的小命立马就交代了。所以他宁可得罪金贵妃,也什么都不说。

金贵妃让汪直赶紧滚,汪直膝盖着地趴着退了出去。

金贵妃只觉得天旋地转。她总疑心陈见浚对张惟昭有情,其实也只是疑心,只因她觉得陈见浚对张惟昭过于看重,因此有几分赌气地偏要说陈见浚对张惟昭有念想。

但那天陈见浚被气得晕厥,加上她刚刚得知,陈见浚是如何动用西厂探知张惟昭的消息,使得她确信,陈见浚恐怕不止是对张惟昭有情,而且用情很深,远超出了对好皮相的喜爱,也不是对什么才艺的欣赏。

那是一种深深的牵系和眷恋。金贵妃本来以为,他只会对自己有这种依恋,因为在他还是一个小小孩童的时候,他只有她可以依恋。

陈见浚幼时经受了太多的苦难,金贵妃当然不愿意他受苦。但是,她也明白,她能有今天,也是被这苦难成全了。

她总以为,这些苦不可能重新再被经受一遍,所以也不可能再有另外一个人走进陈见浚的内心深处。可是,现在张惟昭却做到了。她是怎么做到的?她怎么可能做到?

金贵妃有种深深的无力和恐惧。她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低估她了!她应该早点干脆把她除掉,不给她一点翻身的机会。

不,不要气馁,哪怕是现在,一切也还来得及!金贵妃让玛瑙拿水来,用颤抖的手,拿出来一粒丹丸用水送下去。她要集中精神好好想想,她要除掉张惟昭,除掉于皇后,这些碍事的人,一个都不能留!

宫里的纷纷扰扰,并没有影响到张惟昭。她的生活和工作日益步入正轨。松竹女校现在已经有了二十多个学生,这些孩子们刚刚来的时候一个个身材瘦小,神情怯怯的,现在那些来得早的孩子已经明显长个子了,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明朗。

从宫里出来的李先生和邱先生,果然都很能干,她们现在一个主掌教务,一个负责后勤,把张惟昭从琐事当中解放了出来,有时间出去行医。

学校虽然得到了很多资助,但钱花得也快,因此不但张惟昭行医所得尽数补贴到了学校里,连张荣鲲都时常往里贴钱。

这样的生活很是清苦,但看着那些原本被当做瓦砾一般抛弃的孩子,如今活得像阳光一样明媚,张惟昭会觉得内心特别满足。

实际上,她知道她这种行为也是为了给自己疗伤。因为绿萝和田玉笙的死,她深感自责。她其实是在用这种行为来弥补和救赎。

也许是因为这些孩子们都吃过很多苦的缘故,进入学校之后,一个个都很守规则,学起东西来也很认真。尽管这些孩子因为之前缺乏教育,多多少少都有一些不好的习惯,但是经过先生们的引导之后都进步很快。这让张惟昭和其他的老师们都感到十分欣慰。

这一个学校从老师到学生都是女子,只有偶尔到学校里来看望孩子们的张荣鲲是男子。张荣鲲须发全白,正是一个器宇轩昂又和蔼可亲的老爷爷,这帮小萝莉们别提多喜欢他了。有时候他从学校离开回到玄妙观,张惟昭会发现他的长胡子都被编成了好几根小辫子,一看就知道是那些淘气姑娘做的事,张惟昭也是很无语了。

偶尔张惟昭会突发奇想,应该请张荣鲲做名誉校长,打扮成邓布利多的样子坐镇学校。这样的话,那学校是不是还要分为格兰芬多、赫奇帕奇、拉文克劳和斯莱特林四个学院?这样想着的时候张惟昭能自己笑出声来。

有一次周融问张惟昭,她办这女学有什么意义?世上被抛弃的女孩子那么多,你顶多也只能收几十个学生,杯水车薪而已。

张惟昭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第一百二十八章 掉入彀中

有一个小男孩,在海边散步。

海水把很多小鱼推上了岸,小鱼在沙滩挣扎,想要回到水里去。小男孩不断捡起一条条小鱼扔回去。小鱼重新回到海里,欢快地游走了。

一个老人走过来,问这个孩子:“被推上岸的小鱼这么多,就算你不断地捡,也救不了多少,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你猜小男孩怎么回答?”张惟昭问。

周融本就是个极聪明的人,他已经猜到答案,说道:“小男孩是不是说,对于人来说,拯救千万条小鱼中的一个,似乎没有什么意义,但对每一条被救的小鱼来说,这却意义重大?”

张惟昭却摇摇头,道:“小男孩说:我愿意,关你屁事?”说罢哈哈大笑。

周融虽然被摆了一道,却也很开心,跟着笑得十分畅意。好不容易收了笑容,他郑重地看着张惟昭说:“我下个月就要参加会试了,若这次我能够金榜题名,将来做了官,一定会帮你完成心愿,办更多的义学,让更多的孩子能够有书读,受教化。”

周融已经在去年乡试的时候中了举人,具有了参加会试和殿试的资格。

“不,你不用帮我完成心愿。我的心愿只能我自己来完成。每个人有自己的天命。你去实践你自己的天命就好。”张惟昭道。

周融笑而不语。他知道说不过张惟昭,但他心里自有打算。若有人要对他的打算指手画脚的话,他也可以回敬对方说:我愿意,关你屁事?哈哈,那滋味不是一般地好。

这样的生活虽然忙碌而充实,但并非没有遗憾。那就是,张惟昭已经好些天没有见到过陈祐琮了。

她其实能够预料到这种趋向。他们一个在宫廷,一个在民间。一个是帝国继承人,一个是执业医生,生活中的交集会越来越少。宫廷生活,对于张惟昭来说已经告一段落了,在权势纷争中拼杀本来也不是张惟昭的强项,她还是在自己的专业领域探索耕耘好了。

过了正月之后,连于妙清也不再来了。她上次来的时候,说道皇帝陛下得了风寒,皇后娘娘每日陪伴侍疾。张惟昭听她如此说,就察觉到宫廷格局已经发生了变化。但是这一切和她并没有什么关系。她只希望皇帝陛下早日康复就好。

时值三月,又是春暖花开的时节。这是一个傍晚,张惟昭出完诊回来,想去松竹女校看看,就出了玄妙观往后巷走。

这几天正是会试的时候。会试要一考九天。会试会从全国的举子当中选出两百人,这两百人再参加稍后的殿试,由皇帝亲自主考,一甲为头三名,分别是状元、榜眼和探花。二甲取八十人,赐进士出身。其余人等为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和后世的高考一样,会试这些天,城里要比平时肃静很多。现在正是晚饭的时候,家家户户燃起炊烟,街巷里却没有什么行人。张惟昭转个弯,走到了后巷,再有两百多步就到学校的院门口了,她却看见巷口有个小女孩,穿得很破旧,蜷缩在那里。

学校开始运营以来,张惟昭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了。但大多数的孩子都被大人领到学校门口,这次却是丢在了巷口。

张惟昭走过去,半蹲半跪在地上,问道:“小妹妹,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那个孩子抬头看向她,张惟昭突然觉得她的眼神有点不对劲儿,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那孩子一扬手,一把细粉就被洒在张惟昭脸上。

张惟昭只觉得一股生面粉的气味扑面而来。她马上站起来一边退离,一边用手拂去脸上的面粉。

才拂了两下,却一左一右被人扭住了手臂按倒在地,随即嘴里被塞上了麻核,头上罩上布袋,手脚也被捆了起来,接着被人抬起来扔进了一辆马车。

这一切发生得快速迅捷,似乎是干惯了这类勾当的老手所为。张惟昭连呼救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完全制住,弄上了马车运出了巷子。

张惟昭手脚被绑得紧紧的,侧躺在马车上,她感觉自己的血液上涌,内心充满恐慌,身体本能地想要挣扎。可是绳索不知是打得什么结,她越是挣扎,绳子勒得越紧。

张惟昭在心里默念着,平静下来,平静下来,不要做无谓的挣扎,免得浪费太多体能,等到真正有逃脱的机会的时候,反而没有力气抓住。深呼吸,深呼吸,你被绑架了。你不知道谁绑架的你,不知道要绑架你到哪里去,你现在没有任何方式可以联系到能帮助你的人。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保存体力,见机行事。

张惟昭开始数数,每一个数字约摸着间隔一秒的样子,一直数到了四千两百五十九,也就是一个小时二十分钟左右的样子,马车才停了下来。其后她被抬了下来,过了大约三分钟,扔在了一个屋子的地上。

在这大约三分钟的时间里,张惟昭闻到了花香、脂粉香气、酒味和饭菜香,听到了女子和男子的声音混杂在一起的喧闹。张惟昭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要知道,在处处讲究礼法的大炎,女子和男子一般是不会混杂嬉笑的,除了一个地方,那就是妓院。

抬她进来的人把她扔在地上随即关门就出去了。隔着蒙着头的布罩,张惟昭隐隐能看到屋子里烛光明亮。她开始在地上蠕动挣扎,希望能在周围发现什么尖利的东西,割断手上的绳索,或者能站起来用烛火烧断绳索也行。然而刚刚挪动了几下,却听到屋外有杂沓的脚步声传来,她随即停止了挣扎,侧身安静躺倒在地上。

有人开门进来,而且进来的还不是一个人,同时一股酒臭和脂粉的味道随着来人一起涌了进来。

一个矫揉造作的中年女子的声音响起:“今天的这个货是从一个大户人家送过来的,那家管事说了,这个贱货胆敢勾引他家老爷,夫人叫送到这里来给这欠操的贱货好好松松皮。今天就便宜你们几个了,想怎么撒欢儿都行,可只一样,别把人给我弄死弄残了,回头接不了客。”

几个混浊的男声发出淫邪地笑声,纷纷起哄到:“收拾欠操的货,这我们在行啊,保管收拾得服服帖帖的。您要是不放心,要不端个座儿您在这儿瞧着?”

那女人笑道:“小贱皮子,我什么样的行货没见过,稀罕看你那二两肉?得,你们先乐着,我到前面看着姐儿们接客。”说着带上门出去了。

几个人围了过来,一个人掀去张惟昭头上套着的黑布袋,顺手拿这个布袋抹去了她脸上的面粉,待看清楚张惟昭的脸之后,口水滴答地笑道:“这小模样不错嘛。怪不得惹得主母厌烦。小妞,别怕,你家主人不要你了,哥哥今天好好疼疼你。”

张惟昭脸上做出一副又惊恐又委屈的模样:“大哥,饶命!大哥饶命啊!奴家根本没有勾引过主人,放我回家吧。”一边说着一边嘤嘤地哭泣起来,一副娇弱无力,梨花带雨的样子。

那人看张惟昭胆小懦弱的样子,觉得自己的形象高大威猛了不少,俯视着张惟昭说:“来到这儿你还想走?走不了了!不过如果你乖乖地听话,好好伺候哥儿几个,等会儿就让你少受点苦。你要是不听话,嘿嘿,就别怪哥哥们手辣。”旁边的几个人随声起哄附和。

张惟昭装作受到极度惊吓的样子,使劲儿点着头:“奴家听话!求求你们不要打我!”

那几个地痞十分满意,有人就想过来拉扯张惟昭的衣服,却被打头说话的那个人瞪了回去。旁边的人赶快收手,对他说:“大哥您先请。”

那人过来,看张惟昭手脚还被绑得紧紧地并在一起,觉得不方便,就先把捆着张惟昭脚的绳子解开了。跪在张惟昭的双腿之间。

张惟昭眯着眼睛,颤巍巍地对他说:“大哥,奴家的手好痛。”说着略略举起了被捆的双手。

那人笑骂道:“小贱货!天生的贱坯子!好好学着伺候爷们儿,没准儿你以后还能当楼里的头牌。”他身后的三个人也一边跟着起哄笑,一边咽口水。

那人解开了张惟昭手上的绳子,张惟昭装作又害怕又害羞的样子,微微转侧,眼睛却斜瞄着那人道:“大哥,人家从来还没有……,求您轻一点好吗?”那人顿觉血脉偾张,就想俯身压过来,张惟昭却猛地提腿,膝盖狠狠地撞在那人的命根子上。

那人蓄势待发,完全没有防备,这一下撞得太狠,那人惨叫出声,歪倒在一旁,连连翻滚。

他身后另外三个人正在想入非非,咽着唾沫等着看春宫,完全不提防有这样的情形发生,一时愣住了。

张惟昭从地上跳起来,因为腿脚麻了有点趔趄,但还是站住脚,就手边抄起了一个圆凳,一改方才的娇媚胆怯,恶狠狠地盯着剩下的那三个人。

第一百二十九章 愤怒之火

那三人这才反应过来,一个人去扶在地上翻滚嚎叫的那个地痞头子,另两个人就要来抓张惟昭。

张惟昭见他们过来,一脚踢翻了离她不远的一个落地烛台,灯烛朝其中一个人身上倒过去,那人慌忙跳开闪避。同时张惟昭抡起凳子砸向另外一个,却被那人伸手抓住了凳脚。

正相持不下的时候,关闭着的房门砰地被撞开。几个黑衣人持着刀剑进来,二话不说,朝着屋里的几个地痞挥刀杀戮,就像宰猪宰羊一样,送他们见了阎罗。

张惟昭紧紧抓着凳子,警惕地看着来人。其中一个人从尸身上拔出了宝剑,持着滴血的剑转头对张惟昭说:“别怕,是我!”

来人原来是陈祐琮。只是今日他穿着一身黑衣,满脸肃杀,和往日截然不同,张惟昭刚刚又处在高度紧张之中,竟没有马上认出他。

看到陈祐琮到了,张惟昭知道自己安全了。扔掉了手里的圆凳。踉跄了一下,陈祐琮扶她站稳,张惟昭却推开他的手,道:“我没事!”

陈祐琮强忍住自己再去搀扶她的冲动,对她说:“跟我来!”

张惟昭随即跟着陈祐琮出来。另几个黑衣人散开护卫在他们身边,这时张惟昭方才发现,其中一个持刀的人原来是汪直。

汪直如何与陈祐琮一起出现在这里?张惟昭来不及细想。

他们在曲折的回廊上左转右转,一路上并没有遇到什么人。很快就走到一个角门,出了门就是一条小巷子,巷子里停着一辆马车。张惟昭和陈祐琮上了马车,马车疾驰而去。张惟昭掀开窗帘向后看,只见方才他们出来的那个院落火焰腾空而起,借着风势,越燃越旺。张惟昭紧紧盯着那腾起火光的地方,直到马车转弯,再也看不到了为止。

张惟昭放下窗帘,在马车座椅上做好,姿态异常端正,两手紧握着拳放在膝上。陈祐琮是如此熟悉张惟昭,看她这样的坐姿,就知道她现在整个人都处在非常紧绷的状态。他内心痛惜无比,想要紧紧把她抱在怀里安抚她。但知道她非常戒备,就轻轻伸出手来,想去拍一拍张惟昭的手背,告诉她,现在没事了,一切都好了,她是安全的。

谁知他的手还没触到张惟昭的手背,张惟昭却猛地一拳打到他的肩上。这一拳够狠,把陈祐琮打得一个趔趄。陈祐琮非但没有闪开,反而一把握住张惟昭的手:“是我!别怕!是我!”

张惟昭似乎非常恼怒他的接近,抽出手又是一拳打在他胸口。陈祐琮吃痛闷哼,索性合身上来,紧紧拥抱住她,低声而热切地道:“是我,是我!”

张惟昭停了一停,反手抱住他,这一抱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挤压得陈祐琮几乎喘不过气。随即张惟昭一口咬到了他的肩上。陈祐琮只觉得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痛得他几乎抽搐,他却依然保持不动。

过了一会儿,肩膀上的疼痛缓解了,张惟昭松开了口。把脸埋在他的脖颈里,温热的泪水随之流进了陈祐琮的衣领里。

张惟昭今日这无声的哭泣,比田玉笙死的那天的嚎啕大哭,更要让陈祐琮痛彻心扉。他一手轻轻抚着张惟昭的背:“没事了!现在没事了!我在这里!”

过了一会儿,张惟昭推开陈祐琮,坐直了身体,抹干了眼泪,说道:“我好了。”深呼吸了几次,尽量平复情绪。然后问道:“是谁指使的?是金贵妃吗?”

陈祐琮点头。

“她觉得我勾引了皇帝,所以恨我入骨,想用这种方式毁了我给皇帝看?”

陈祐琮道:“你猜得对。”

“不是猜的,是推断出来的。因为刚刚老鸨对那些流氓说,我是勾引了老爷的丫头,所以被主妇送到这里来,先要好好修理,然后开门接客。这虽然是谎话,但谎话有时候恰恰能呈现更深层的真实。找那些流氓绑架我的人,随口编了这个‘谎话’,显然是熟知宫廷内幕的人。”对张惟昭这样的学心理学出身的人来说,谎言、口误,都是指向真实的路标。

“在背后买通匪帮绑架你的人确实是宫里的人。他就是金贵妃新培植出来的臂膀,顾林。”

“顾林?”这个名字张惟昭并不陌生:“就是那个去年新晋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吗?”

“对!”陈祐琮点头,“金贵妃因汪直办事不力,且态度油滑,最擅长见风使舵,所以早就不再信任他,扶植更年轻的顾林进了司礼监,成为秉笔太监之一。那顾林年轻没有资历,只有紧抱住金贵妃的大腿才能站稳脚跟,所以才对她言听计从。”

“汪直今日怎么和你在一起?你能找到我是因为他报信吗?”

“正是。他奉父皇之命,派人注意你的一举一动。这几日父皇病着,又赶上三年一次的进士考试,因此在你这边的警戒就减弱了。顾林就是趁这个当口下的手。只是,还是让汪直手下的人发现了。汪直没有去向父皇禀报,直接找了我。”

“汪直直接找了你?”张惟昭敏感地发现了不寻常的地方。

陈祐琮停了片刻,重复道:“父皇这段时间一直病着。”

张惟昭马上明白了。陈见浚应该病得不轻,汪直在为自己寻找退路,用这种方式向陈祐琮投诚。

但是张惟昭还有另一个问题必须问明白:“陛下是从什么时候找人盯着我的?”

“从你一出宫开始。”

“所以我和师父出不了城门,也是陛下授意的是吗?”

“是。”

两个人之间,突然出现了长长的一段沉默。

张惟昭知道陈祐琮会怎么想,但是她现在还无法跟陈祐琮解释。

对陈见浚这种童年遭受过严重创伤的人来说,医心师的作用,就好比用精神力形成一个无形的子宫,把他放在其中温养。他的一部分人格会退化到受到创伤之前的那段状态,就仿若一个幼婴,重新生长发育,这样创伤就会逐渐被疗愈。

在这个过程的早期,陈见浚会和张惟昭形成一种密切的精神链接,仿若婴儿和母亲通过脐带连接在一起一样。如果张惟昭和陈见浚的“修行”不被强行打断,能够顺利发展,陈见浚会逐渐能够脱离这个“脐带”,形成相对独立健全的人格,到那个时候,他甚至都不会记得自己曾经那么依恋张惟昭。

但是现在,突然中断了治疗的陈见浚就好像一个被抛弃的婴儿,会深感痛苦、无助,也会对治疗师产生强烈的思念和愤怒。

陈见浚本来就非常恐惧被亲近的人忽视和抛弃。因为据张惟昭来看,陈见浚童年时期最严重的创伤,其实不是被叔皇折磨,而是母亲的突然离开。

诚然,刘太后当时是不得已才离开自己的孩子的,但那时候还是一个幼童的陈见浚却无法理解成人世界的纷争,他只能感觉到自己被母亲无情抛弃了。

因此他把一腔对母亲的渴望和依恋都转移到金铃儿身上,并且一直都被金铃儿利用这一点来对他进行精神控制。

他和张惟昭一起进行的治疗工作,使得他有力量能够去觉知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但是突然中断和治疗师的联系之后,他等于又一次遭受到了被抛弃的痛苦。这种痛苦引发了他童年的创伤,从而使痛苦更加剧烈。

这就是他后来为什么那么依赖李天师的丹药的原因,这等于是用毒品来麻痹自己。

陈祐琮仿佛能够感应到张惟昭的心理状态,他突然低声说:“我知道父皇为什么那么在意你。”

张惟昭抬起头在黑暗中看着他。

“因为我也体验过这种感觉。那种被人看到内心深处的感觉,实在是太致命了。仿佛不管你是人是鬼,是黑暗是光明,她都能够明白和接纳。这种感觉一旦拥有过,就不想再放开。”

“这是心灵受了伤的人对医心师的依赖,不是什么别的感情。”张惟昭道。

“确实如此。可是,一般人哪会像你这样分得那么清楚?也不想去分那么清楚。”

“那么,你呢?你对我的感情,你能分得清哪些是对医心师的依赖,哪些是倾心相悦之情吗?”张惟昭的问题很犀利,这是张惟昭出宫以来他们第一次开诚布公谈论他们的关系。

陈祐琮没有立即回答,在这沉默的间隙,只有得得的马蹄声清晰可闻。

“我能!”陈祐琮最终清晰而坚定地回答。

“你怎么知道你能?”张惟昭继续提问。

“我就是知道,但我没办法用语言来回答你。我会用余生来回答这个问题。”陈见浚用手包住了张惟昭冰凉的手。就在一年之前,陈祐琮还不敢对张惟昭说出这些话。但是现在的他,对自己的力量更自信,对未来也抱有更积极的构想,所以再次向张惟昭恳请一生的承诺。

张惟昭笑了起来:“你确定我会答应?”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答应,但我会尽最大努力,让你愿意相信我。所以,试一下好吗?”

张惟昭轻笑了一下:“让我想想。”

“好,好的。你有足够多的时间可以想。”陈祐琮翻来覆去用各种方式握张惟昭的手,带着点紧张情绪说:“我这段时间会很忙,有时候出宫不是那么方便,不能经常来看你。这并不意味着我不想你。你相信我!”

第一百三十章 貌美如花

张惟昭又轻轻笑出声。她知道陈祐琮这种担心是有道理的。前一段时间自己没见到他,确实在想,他有他的生活,和自己的交集越来小,他可能从此会和自己渐行渐远了。自己这是在忐忑和惆怅吧?自己啥时候开始有了这种小女生心态了?

“最近见面太少了,我很想你。你,想不想我?”陈祐琮紧紧捏着张惟昭的手低声问。

“想。”张惟昭索性大方承认。

陈祐琮十分欢喜雀跃,如果不是还在车厢里,几乎想跳起来翻个筋斗。

他小声问道:“你怎么想我?”在黑暗的掩饰下,他笨拙地向张惟昭调情。

张惟昭不知道为什么,看他这种样子就很想调侃他,鬼使神差地回答:“想你美貌如花,身姿鲜嫩。”

陈祐琮腾地一下脸红了。虽然在黑暗里看不见,张惟昭就是知道他脸红了,隔着一段距离她都能感觉到他的脸散发出来的热量。

陈祐琮作为一枚清纯的小处男,从来没有被女人调戏过,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但是隔了一小会,他还是轻声说:“任君采撷。”

张惟昭无声地大笑,额头抵住了他的额头。陈祐琮用手掌捧住张惟昭的脸,把滚烫的唇印在了她的唇上。

陈见浚的风寒慢慢好转,今日终于能提起精神到懋勤殿坐着看一看奏章了。过段时间就是殿试了,殿试的考题也要他最后敲定。

陈见浚坐下来没多久,怀恩来通报说太子求见。陈见浚召太子进来坐下说话,父子俩就这几日重要的政事议论了一番。

平心而论,在陈见浚病倒的这段时日,陈祐琮把事情做得很不错。也许是太不错了。所以陈见浚病情刚刚有好转,就要陈祐琮把手里的事情都交割出来。

陈祐琮并没有劝他要继续好好养病,只是恭恭敬敬把所有事情都回禀清楚。陈见浚又嘉奖了他几句。

事情都回禀完毕,陈祐琮站起来,却没有马上请辞。

陈见浚见他好像还有话要说,便问道:“你还有什么事吗?”

“还有一事。只是希望父皇听了不要恼了儿臣,儿臣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陈见浚不动声色道:“你说。”

陈祐琮随将前日晚间张惟昭被虏送去妓院,险些遭到几个地痞欺凌的事情一一讲述,直说道汪直如何不敢打扰正吃了药卧床休息的他,而是向陈祐琮禀报了此事,陈祐琮来不及请示皇帝,随即快马赶去救人。

陈见浚听了,脸上的神色越来越冷峻,却没有马上发作,只是冷声问道:

“你将那间勾栏烧了?”

“是。”陈祐琮垂首回答。

“老鸨和那几个地痞都杀了?”

“是。”

“太便宜他们了。”陈见浚低声道,低沉的语音里却压抑着极大的愤怒。

“根据汪直探知的消息,这个事件,都是顾林一手策划的。”陈祐琮道。

陈见浚的瞳孔几乎收缩成了一个针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朕知道了。”

“父皇,顾林居心叵测,……”

陈见浚却立马打断了他的话:“朕自有打算!你下去吧!”

“是!”陈祐琮恭恭敬敬地低着头往外退,到了门边,正打算跨出门槛去的时候,陈见浚突然道:“以后不要再到玄妙观了。莫要打扰她清修。”

陈祐琮顿了一下,却弯腰垂首道:“请父皇恕罪,儿臣恳请父皇收回成命!”

陈见浚睁大了眼睛盯着陈祐琮道:“你说什么?”

陈祐琮向前几步,跪倒在陈见浚面前道:“儿臣心仪于她,请父皇成全!”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陈见浚怒道:“你对一个修道之人有这样龌龊的心思,不怕触怒神灵?”

“儿臣对她一片赤诚,毫无亵玩之念,天日可表!至于身份,父皇您也知道,她只是拜在张荣鲲道长门下行医,至今没有度牒文书。退一步说,就算出家,还俗又何妨?”陈祐琮态度恭敬,言辞之间却丝毫不退让。

“难道你想纳她为妃?”

“儿臣想与她厮守终生。”陈祐琮知道现在还不能把他的打算和盘托出,因此换了一种比较温和的说法。

“她只是一个坤道!”

“太后娘娘未入宫前只是一个农家女。贵妃娘娘入宫之前也是身份不显。”陈祐琮没有明说贵妃之前还是您的保姆呢,但陈见浚当然能领会到他的意思,气得几乎浑身颤抖,但是却没有办法发作,因为陈祐琮说的都是实情。大炎的皇子公主联姻的时候找小门小户,是从高祖开国以来就形成的惯例。虽说到现在已经并不拘泥于这种成例了,但陈见浚却没办法拿门户之见要求陈祐琮。

然而,不管陈祐琮有多少理由想要达成目的,陈见浚只要一个理由就可以反对,他说道:“不许你再想这件事。作为君主和父亲,朕有权力安排你的婚事。现在滚回你的长宁宫去!。”

跪在地上的陈祐琮并没有回答,叩首为礼,而后退了出去。

陈祐琮退出去之后,陈见浚几乎虚脱一般向后仰倒在椅背上。

他只是病了一阵子而已,这一个一个的,都要反了不成!金贵妃和顾林,居然敢在他眼皮底下弄鬼!他已经一再告诫金贵妃不要动张惟昭,金贵妃却仍一意孤行。她是吃准了自己不会被怎么样,就好像当年毒杀了季淑妃也没有被怎么样过,所以才这么肆无忌惮。这一次,陈见浚却再无法忍耐了!

还有汪直,看他生病,居然马上去向太子谄媚!其心可诛!只是现在还有用到他的时候,以后再慢慢收拾他。

还有太子,还有太子……陈见浚内心五味杂陈。不知道从何时起,太子不再是跟在他身后,眼巴巴地希望能得到父皇一点肯定和亲近的毛孩子了。他个子比自己还高,肩膀比自己还宽,重要的是,他有自己一直期望却非常吃力也达不到的状态,就是决断、执着而自信。

但那又怎么样?那又怎么样!陈见浚满脸阴郁地坐在那里想。朕还是皇帝,是九五之尊。朕认可你,你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朕若不再属意于你,你就什么也不是了。古来被废掉的太子是什么结局?你若不怕,尽可以去亲身一试。

陈见浚固执地认为,张惟昭既然是出家人,就应该有出家人的高洁和不染俗尘。她应该永远保持着处子之身,不该被情欲玷污。他自己对张惟昭没有邪念,别的任何人也不允许有!

三月十五日殿试,皇帝陛下神采奕奕地出现在奉天殿,一扫之前皇帝病重,不能亲政的谣言。

皇帝钦点了状元、榜眼和探花的第二天,不知为何突然雷霆震怒,杖毙了去年才提升的秉笔太监顾林,同时下令封了安喜宫。皇帝仍旧命十二监对安喜宫一应供奉照旧,只是不准安喜宫里的任何人出来,外边的人也不能进去,所有东西都在宫门处交接。

据说金贵妃病了,病中请皇帝去相见,皇帝只在安喜宫呆了一刻钟,嘱咐太医用最好的药,精心医治,务必使贵妃早日康复,就转身离开了。

相比之下,中宫却日益得到皇帝的重视。虽然这次皇帝病好之后,注重修身养性,不再留宿后宫,皇后却隔三差五到乾清宫陪伴皇帝用膳。虽然这种相敬如宾的相处方式,和当年金贵妃与皇帝日日耳鬓厮磨的盛宠无法相比拟,但却足能够使朝野内外相信,后宫已经变天了。

不过出人意料的是,尽管金贵妃已经失宠,金贵妃推荐给皇帝的李天师却仍然得到皇帝的重用,隔三差五在乾清宫进出。太后很不喜欢李天师,认为前段时间皇帝得了风寒久治不愈,就是因为服用了他的丹药,亏了天元的缘故。皇帝却说这人别的本事不怎么样,炼丹药还是有一手的,只让他炼丹,不让他做别的就好了。

太后苦劝,皇帝表面上答应得很好,之后却仍是照旧。太后忧心不已,却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皇帝把原来放手给太子的政事又重新抓回到手里。说太子前段时间忙着为皇帝分忧,耽误了许多功课,这段时日要好好补上才是。有大学士向皇帝谏言,太子已经十六岁了,读书做功课不应该作为主业,多接触实际政务才是要紧。皇帝不置可否。有些人已经看出了皇帝这是看到子壮父老,开始忌惮太子了。

这些议论,太子却似完全不知情一样,只稳稳地回去文华殿念书,看不出来有任何情绪波动。太子太傅谢迁和他的那帮学生也十分低调,绝口不去参与太子是该回去读书,还是出来继续学习政务的讨论。这些议论很快就平息下去了。

殿试后金榜放出,京城里着实热闹了几天。有人欢天喜地,有人痛哭流涕。有人榜下捉婿,有人飞书报喜。然而等老百姓涌到街上看过新科状元跨马游街,议论了几天状元的花白胡子和探花微驼的背之后,这一切也就慢慢归于平静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应激反应

四月初,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张惟昭开始给孩子们准备夏天的衣裳。这时候衣裳的扣子都是布绳做的盘扣,不好系也不好解,张惟昭就找木匠做了一包木头扣子,里面有桃子、梨子、小鱼、小马和小狗等众多形状,准备用在夏衣上。本来张惟昭还准备做一些苹果和草莓的,突然想到她到这个时空之后还没有吃过苹果和草莓,应该是在这个年代苹果和草莓还没有从欧洲传入中国,不禁觉得有点遗憾,但也只得罢了。

她拿着一包木头扣子走在后巷里,一边走一边想衣服的款式。突然前面有个人从门洞里跳出来,张开手臂说:“呔!此山是……”

那人话才说了开头,却见兜头一包东西砸了过来,他连忙偏过头用手去接,手却被那包硬硬的东西砸得生痛。转头看时,却见对面的张惟昭怒目圆睁看着他,好似不认识他一样。

他连忙赔礼道歉:“对不住!对不住!不是故意吓唬你,只是和你玩笑而已。你怎么就这么生气了?”这人原来是周融。

张惟昭这时已经看清楚了来人是周融。但是她的胸膛仍在不断起伏,还没有从过激情绪中缓解出来。大半个月之前,她遭遇绑架事件之后,留下了一些创伤后应激反应的症状。她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自己却控制不了。

见她站在那里半闭着眼睛深呼吸,似是在极力调整自己的情绪。周融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头,抱着扣子上前一步想好好观察张惟昭的神色,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料他刚跨出一步,张惟昭马上后退。

被张惟昭这样防备,周融感到心里十分难过。他站在那里不动,轻声说:“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了?”

张惟昭稳定了情绪,长长吁了一口气,带着点苦笑说:“没有什么。你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我上次不是让书童给你报喜了吗?我中了二甲进士的第七十五名。虽然名次有点低,但我可是这一科里最年轻的进士呢。状元和我爹差不多大,探花也比我大一轮。”他本来想说点喜庆的事情,让张惟昭跟着一起开心,却见张惟昭虽然一直微笑,但和他想象中的喜笑颜开有很大的差距。

但他还是决定先把事情说完:“我这几天一直没有来看你,是忙着到吏部文选清吏司报备,等候选官。虽然我名次有点靠后,选京官有难度,但是我去求长公主帮忙,尽力选京城周围的地方去任职。到时候就可以经常回来看你了。”

张惟昭却道:“恭喜你金榜题名,从此可以鹏程万里了。但你暂时不要再来看我了。”

“为什么?”周融急了。

张惟昭以往偶尔看电视剧的时候,最讨厌里面的人有话不好好说制造误会。但是,她现在却不能简单直接地和周融解释:我现在正被皇帝监视,我前几天还陷入皇帝宠妃的恶性报复事件,所以请你离我远一点,以确保安全。

见她不说话,周融更焦急:“你有什么事情,尽管和我说。我会尽全力帮助你!”

张惟昭答道:“我想请你为我做一件事。”

周融连忙点头道:“好!你说!”

“我想请你,在选上官职之前,不要来找我,也不要派人来找我。这是我请你为我做的,你能答应我吗?”张惟昭看着周融的眼睛很清楚地说。选官的流程很漫长,常常会等半年到一年,甚至好几年的都有。所以张惟昭拿这个来约定期限。

周融没成想张惟昭要让他做的是这件事:“但是为什么你要我这样做?”他露出苦恼万分的神情。

张惟昭叹了口气,看来不编个像样的谎言是不行了:“我修道到了关键时期,很容易走火入魔。刚刚你不是看到了?一点点分心都有可能导致很糟糕的结果。我需要闭关一段时间,等你下半年选上官了,我那会儿也应该出关了,我会亲自给你送行。”

原来刚刚张惟昭被他轻轻吓唬一下,就要跳起来,是因为修炼到一个关键时刻的缘故吗?周融是个聪明人,但是他无比信任张惟昭,因此接受了她的这个说法。

“好的……”他艰难地说:“如果是你想让我这样做的话,我就会照做。”

“多谢你!现在我要进学校去了,你也赶快回家吧。”

周融似乎还有很多话要说,却无法抗拒张惟昭的请求,怏怏不乐地转身往巷口走去,那儿有他的书童牵着马等着他。他翻身上马,恋恋不舍地凝视了张惟昭一眼,才打马走开。

张惟昭目送他远去,转过身准备往学校门口走,却见前面十步远的地方有个人站在那里看着她。

那是汪直。

张惟昭先是站住了,然后如常走了过去。

“你找我?”张惟昭看着汪直说。

“你到底是被吓到了。”汪直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刚刚他在一旁,张惟昭被周融惊吓的时候的过度反应都被他看在眼里。

“你在监视我?”

“平时都是我手下的人在这里。我偶尔也来看看。”

张惟昭冷笑一声,就要绕过他往前走。

“找人看着你,这是陛下的旨意。他想知道你的行踪,这只是一层意思。另一层意思是,他怕李天师、陆尚书这些人对你出手。这看看,想要你命的人还挺多。”

张惟昭停住了脚步,慢慢转过身:“那又怎么样?我不是还活得好好的。”

“得亏有我在这儿盯着,你现在才能好好活着。”

张惟昭挑眉不语。

汪直自顾自往下说:“历来防止科场舞弊是重头戏,你都不知道那些举子,为了得中能干出什么事情来。因此那几天人手都被抽调到那边去了。幸亏我察觉顾林那小子不对头,特意留了人手在你这边,没能真的让你出事儿。”

“那我应该感谢汪公公才是了?”张惟昭道

“那不敢当。”汪直腆着脸笑道。

“您也不吃亏啊,此举剪除了顾林这个虎视眈眈的后辈,换得了太子的器重,一箭双雕也不过如此吧?”张惟昭语带讥讽。

“过奖过奖!”汪直拱手道:“实际上这都不是我的本意。我想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保护张道医您的周全,好将功补过,请求您的原谅。”

汪直说着深深作揖:“当日绿萝之死实在是意外。此后向您出手也是被金贵妃逼迫不得已。实际上,我老早就不再跟着金贵妃助纣为虐,而是弃暗投明了。要不然她也不会去抬出一个顾林是不是?现在事情过去那么久了,您大人大量,饶恕奴才吧!”

“一码归一码。你救了我,我承你的情。但绿萝的死,无论过去多久,我都不会忘。”张惟昭冷冷地说。

“别呀。您这话儿不能说绝啊。好歹您以后也有不少用得着我的地方不是?”

“你想要*茎再植术的手术方案吧?三天后这个时候到这个地方来,我会把方案给你。我们两清。”

汪直收敛了嬉皮笑脸的模样,喉头上下滚动,显然紧张兴奋到了极点,话反而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多谢张道医!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说着真心实意作了一个揖。

张惟昭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尽管张惟昭十分不耻汪直的为人,但这样的人的命运,却令她感到唏嘘。

紫禁城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皇帝被奉为九五之尊,从概念上来讲拥有后宫几千个甚至上万个女人,总是被人想象成为超级雄性。实际上,这个超级雄性从生理上来讲也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会生病,会疲软,会衰老,所谓雄风不衰、御女无数只是一个幻觉。

但是为了这个幻觉,就要把成千上万的女子囚禁宫中,还要制造成千上万个阉人看管这些女子。从张惟昭的眼光来看,这样的制度荒诞又残忍。而生活在其中的那些人们却无比认真地实践着他们的命运,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喂养着皇权这个庞然大物。

张惟昭回玄妙观之后,把自己能记住的*茎再植术的方案尽其所能地详细写下来。这不是她本专业的技术,但因为她曾为做过这种手术的患者进行过心理治疗,为了和这个病人有效沟通,她详细查阅过资料,了解手术过程。

她知道在现有医疗水平下,根本不可能做成这样一个手术。也许随着医疗技术的发展,终有一天人们可以把它变得现实可行,但显然不是现在。

她承认她在这样做的时候带着一种报复的恶意。看似还了汪直的人情,却只是在空中画了一个大饼。汪直利用权势来控制她,而她则利用自己的智识来反控制。

汪直拿到手术方案的时候,双手都在颤抖。他贪婪地看着白纸上的黑字,以及用细羊毫勾画出来的细致图案。字他都认得,组合在一起他却看不懂。但没有关系,他有的是钱,有的是争着讨好他的人,他可以找最好的医生来。

这是一个恶人,张惟昭内心十分清楚。但是看着他贪婪地阅读那些文字的样子,以及他颤抖得停不下来的双手,张惟昭还是难以消除内心深处升起的一丝感慨。

人心就是如此复杂莫测。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丹毒发作

今年雨水偏多,进入六月,雨下个不停,尤其是江南一带,如何防汛就成了重中之重。陈见浚也为此事连日操劳。好容易汛期过去,朝廷上下皆松了一口气,陈见浚却病倒了。

那是七月初五上午,朝会过后,陈见浚欲待摆驾回乾清宫,刚从龙椅上站起来,却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幸亏怀恩在旁边一把扶住了他。陈见浚倚在怀恩身上,头晕目眩,站不起来。怀恩赶快和几个小宦官把陈见浚抬到偏殿,让他躺在软塌上休息,一边命人找太医,一边派人去后宫通知太后、皇后和太子。

专门负责陈见浚脉案的邵太医赶到,看陈见浚不停出虚汗,面色潮红,脉搏快且弱,正是中暑的症状,于是赶快和怀恩一起将陈见浚的龙袍解开,拿帕子用凉水浸湿擦拭额头、脖颈和手心,同时急命人拿薄荷、黄岑、连翘和金银花泡水给陈见浚喝。过了好半天,陈见浚才缓了过来。

那边太后、皇后和太子已经赶到了。邵太医回禀了皇帝的病情。听说只是中暑,太后长出了一口气,扶着太子的手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刚刚她魂都快吓没了,她怕皇帝又像春日里那样一病不起,那可怎么是好。

但是邵太医只管跪在地上不起来,支支吾吾,好像还有话没有说明白。

太后命他有话只管说。他于是说到,皇帝今日头晕、出汗,确实是中暑了。但是,皇帝之所以会中暑,却是因为身体太过虚弱的缘故。

太后阴沉着脸,让他接着讲下去。

邵太医咬了咬牙,继续说道:“陛下的身体,已经被丹药掏空了。前些时日,看似精神旺健,实际上是寅吃卯粮,把根基都耗尽了。老朽也曾规劝过陛下,要停止服丹,远离蛊惑陛下服丹的小人,才可保龙体康健,陛下只是不听。若陛下继续服丹的话,中暑还算小事,恐怕日后会酿成更大祸患。老朽句句都是肺腑之言,绝非危言耸听,请太后明鉴!”说着俯首下去。

太后缓缓点头:“你说的话,哀家都听到了。你只管好好照顾陛下的身体,服丹这件事,哀家会慢慢跟他说。”接着又褒奖了邵太医几句,比照平时的惯例加厚了几分赏赐。邵太医谢恩退下。

那边陈见浚已经缓了过来,恢复了几分精神,叫了御辇抬他回乾清宫。太后不放心,带着皇后和太子一路跟着回了乾清宫。等皇帝回东暖阁躺下,在陈祐琮的劝说下太后才回转长乐宫。

太后忧心忡忡,叹息不止。回到了长乐宫,对陪着她过来的于皇后说:“皇后贤惠,这是好事。可是事关皇帝的健康,你该劝也劝着些,不要什么都顺着他。”

于皇后只低头答应:“是!母后。”并没有其他话。

刘太后也知道跟她说什么都没有用,她并不敢跟皇帝唱反调,皇帝也不会听她的。一时之间,太后自己也头痛起来,挥手叫于皇后退下了。

等到太后午睡起来,她派去乾清宫通传消息的宦官回来禀报说,皇帝已经大好了,不再头晕恶心,开始觉得饿了,从御膳房叫了清粥小菜。太子一直在旁边侍奉。

太后听了,暂时把心放宽了一些。

然而到了晚间,太后用完晚膳没多久正在院子里乘凉,突然有宦官飞跑过来报信,说是皇帝晚膳过后没多久,突然开始上吐下泻,小半个时辰里用了好几次恭桶。同时手脚也开始打颤。

太后一听,自己手脚也开始哆嗦了,马上站起来命人准备轿辇抬她到乾清宫去。

等到了乾清宫,看到陈见浚躺在床上,面色苍白,果然手脚都在颤动不止。

陈祐琮正守在陈见浚床前,旁边邵太医和林太医也都在。

本来皇后也在这里的,陈见浚却不耐烦见她,刚打发她回去了。

太后看到皇帝这幅形容,连声质问太医这是怎么了?两位太医跪下来向太后回禀,皇帝这是服用丹药太频繁,丹毒发作了。

太后又伤心又气恼,一叠声叫拿李天师来审问。陈祐琮过来搀扶住太后劝她坐下,道:“皇祖母且静一静,若您太过着急不舒服了,岂不是让父皇更无法安心养病?李天师我已经派人去找,一会儿就有消息了。这会儿先让太医安心给父皇诊治是正经。”

林太医最善针灸,这时就开始给皇帝用起针来。邵太医开了方子来。折腾到晚间亥时,针也用了,药也灌下去了,陈见浚的呕吐和腹泻才止住了。只是手足的震颤还是停不下来。

太后督促林太医继续用针。林太医却说这手足震颤是丹毒淤积在体内造成的,要排毒却并非一日之功,因为陛下身体虚弱,用针过猛怕经受不住,还得慢慢来比较好。

太后长吁短叹,却也无可奈可。陈祐琮劝祖母回去休息,只留自己在这里就好。太后到了陈见浚床前,想要看看皇帝再回去。这一看不打紧,方才面色苍白的皇帝,现在脸色却变得绯红,用手去探时,发现他又发起烧来了。

这一晚上反反复复,把太后折腾得欲哭无泪。太医又忙开方子给陈见浚退烧。陈祐琮一面照顾父亲,一面又劝慰祖母,也耗得面色憔悴,声音嘶哑。

好不容易照太医的方子拿了药来熬上了,邵太医过来跟太后和太子说:“如今陛下症状层出不穷,如此疲于应对不是办法。若能让李天师交出丹药的方子,看里面到底有什么,就好用药了。”

陈祐琮两个时辰前就派出人去提李天师,结果到现在也没有消息,于是再派人去催。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才有人过来回禀说,李天师四处搜寻不到,到他屋里看,细软银票都不见了,想是已经逃出城去了。

原来,上午早朝过后陈见浚晕厥之时,殿中有不少臣子看到了,这个消息随即就传播了开去。

李天师在朝中交游广阔,不知从谁那里听到了这个消息,知道大事不好,立即卷挟了财物潜逃。

太后气恼不已,但除了咒骂一通李天师,别的也无计可施。她虽然贵为太后,在生老病死面前,也和一般的老太太一样无可奈何。

早些时陈见浚呕吐腹泻的时候,脑子还是清醒的。但这会儿发起烧来,人开始变得迷糊了。

太后坐在他的床边,望着他忧心不已。

陈见浚额头一片滚烫,嘴里开始呢喃着说胡话。开始的时候是叫娘亲,语调就如同一个三岁幼儿一样。太后心中酸楚不已,握着他的手答应着。后来陈见浚显然是身上难受,扭动着不安静,嘴里含混地喊着“叔皇,别打我!”然后又是一叠声的叫“金妈妈,金妈妈……”

此时人们管亲生母亲叫娘亲,管保姆才叫妈妈。陈见浚叫的金妈妈就是金铃儿。本来金铃儿是未嫁、未生育的女子,是不适合当保姆的,只是陈见浚原来的奶母都被叔皇帝打的打,罚的罚,弄得一个不留,金铃儿就成了他的保姆了。

一晚上陈见浚只在开头的时候叫了几声娘亲,后来都在叫金妈妈。太后坐在一旁听得泪如雨下。

再后来陈见浚药劲儿上来,睡得稳了,不再胡言乱语,太后才在陈祐琮的劝说下回宫安歇去了。

由于睡得太晚,且前一天太过担心劳累,第二日太后起来,只觉得头昏脑涨,身体怠软。强撑着到乾清宫看陈见浚,陈见浚已经醒了,只是躺在床上起不了身,手足的震颤还是时不时发作。陈祐琮守在一旁,眼里布满红丝。

太后来到陈见浚的床前,含着眼泪劝道:“皇帝,从今之后不要再吃丹药了,那个不是养生的灵丹,是杀人的毒药啊!”

皇帝半闭着眼睛,什么也没说,脸上的神情疏离而麻木。

太后知道这个儿子,对自己的恭敬只是表面上的,从打他父皇重新做皇帝,把他从太子府接进宫来之后,他就一直是这副样子了。

碍于孝道,大面上的事情他该做的都做了,但是,从未与她这个做母亲的真正交过心。

太后知道是自己这个当娘的亏欠他,在他小时候最需要娘亲的时候,没有能在他身边照顾他,庇护他。但是,当时大局势如此,她能有什么办法?她也没有办法啊!而且,她后来也尽力去弥补了。但陈见浚的心对她仍然是封闭的。现在在病中,他连大面上的礼仪也没有力气去维系了。

太后长叹一口气,试探着问道:“不如,召张惟昭进宫给皇帝诊治吧?她既懂得丹药,又懂得医术,或许有更好更快的法子也说不定。”

听到这话,躺在床上的陈见浚半闭着的眼睛睁开了。

七月六日,张惟昭奉太后懿旨,进宫为皇帝诊脉。

七月七日,张荣鲲奉旨进宫与张惟昭一起为皇帝会诊。

七月九日,张惟昭恢复了昭明真人的封号,重入飞仙宫。

第一百三十三章 大号婴孩

张惟昭和张荣鲲入宫之后,陈见浚的病情迅速稳定下来。

之所以有这样的成效,是因为张惟昭从后世带过来的医学经验,让她很快辨识出来,陈见浚的症状属于重金属慢性中毒的结果,尤其是砷和汞。

砷慢性中毒,导致他四肢麻木,肠胃失调,胸前、背上和腿窝里起了好些皮疹。

汞慢性中毒则导致眼皮和四肢震颤,脸色发红,多汗,头痛和失眠。

因陈见浚身体亏空已久,所以这些病症来势汹涌,折腾得陈见浚生不如死。

更糟糕的是,汞中毒还带来了一些精神及神经症状,让陈见浚时而暴躁、时而抑郁。这更加剧了陈见浚的痛苦。

好在张惟昭能条分缕析地辨识出这些症状,追本溯源,然后由张荣鲲对症下药,虽然无法立即药到病除,但也大大缓解了陈见浚的痛苦。

相比之下,太医院的那些老太医,虽然针灸、用药的手段都很高明,但此时尚没有重金属中毒的概念,他们只能笼统地将陈见浚的症状归为丹毒,每出现一种症状,就赶快针对这种症状用药,当陈见浚的症状层出不穷时,就开始手忙脚乱了。

因此张惟昭和张荣鲲的到来,并没有引得邵太医和林太医不快,相反还让他们偷偷抹一把汗,松快了很多。因为陈见浚的症状实在是很危险,现在有人来挑大梁,就卸下了他们身上的担子。虽然治好了,头等功劳不是他们的,但若病情恶化,罪过也不用他们来背,因此他们对这两位道医是有求必应,十分配合。

他们一进宫,也让太后安心了许多。宫里的太医医术虽然好,但见了上位者总是战战兢兢、言语畏缩,这种态度让太后很没有主心骨。

而张惟昭和张荣鲲都是气场强大,充满专业自信的人,该怎么治、怎么护理、要注意什么,说得一清二楚,周围的人只要好好配合就行。乾清宫里浮动的人心马上稳定了下来。

下午,陈见浚从沉睡中醒过来,感觉室内一片静谧,他在枕上转过头往屋里看时,却见张惟昭在一个蒲团上盘腿而坐,正是一个端正的打坐修炼的姿势。

这几天张惟昭、张荣鲲、邵太医和林太医轮流守候陈见浚。因为张荣鲲毕竟年纪大了,张惟昭就会替师父多守候一些时间。劳累的时候,张惟昭便坐在蒲团上冥想数息,用这种方式来恢复精力。

陈见浚一开始在床上转侧,张惟昭和坐在墙角蒲团上的怀恩同时感觉到了,一起来到陈见浚床边。

“茶……。”陈见浚低声道。

怀恩忙把陈见浚扶起来,用枕头垫在后背让他坐稳,旁边小宦官端了清水过来。因为张惟昭说陈见浚最近不宜饮茶,所以只有清水。

张惟昭递了一根干净的麦秆,给陈见浚吸水喝。他最近手抖拿不住茶杯,又嫌旁人用勺子喂他水喝着不方便,所以张惟昭才想了这个法子。

陈见浚喝了水倚在床头,举起自己的手来看,只见两只手还是抖个不停。陈见浚气得在床席上摔打自己的手:“这破手怎么还是抖!”他最近情绪不受控制,就跟三岁小孩一样没耐性。

张惟昭过来在他两只手下各放了一个厚厚的织锦垫子,说道:“陛下今天手脚还是麻木的,摔了也不觉得痛。等明天恢复知觉,痛得还是您自己。”

陈见浚暴躁道:“你是什么庸医?连这点小毛病也治不好!”

张惟昭并不害怕,也不恼怒,道:“看来陛下是大好了,骂起人来精神多了。”

陈见浚更生气:“只有你敢这么跟朕说话!”

张惟昭道:“因为我恃才傲物、恃宠而骄、目无尊长、野性难驯。我仗着只有我们师徒能治得了陛下的病,所以说话就是这么放肆。”

张惟昭把陈见浚想要骂她的话都说完了,让陈见浚反而无话可说,气得又隔着垫子把床拍得咚咚响。

墙角怀恩站在那里,低着头垂着眼,只当没看到。反正张惟昭说了,陛下心中的躁郁之气不能一味窝着,得发散出来才好。只是谁敢这么让他发散?除了张惟昭。每当陛下要“发散”的时候,其他人都躲得远远的。

陈见浚也不知道怎么了,他明知无论他说什么,张惟昭都能给他顶过来,但是他还是要找她说话。

放眼天下,也只有以前金贵妃敢这么跟他顶着来。但是张惟昭和金铃儿又不相同。金铃儿和他顶撞,经常会拿着之前对他的抚育之恩、陪伴之情压服他,让他心生愧疚,不断满足她的要求。张惟昭却是很有她自己的一套主见,即便是陈见浚触犯了,她也会顶回来。陈见浚有时候会很奇怪她那一套看法哪里来的。

比如她总说大家都要把彼此当人看。别人对她要这样,她对别人也是如此。陈见浚理解她要求尊重和体面的初衷,毕竟她虽然出身微贱,却是如此有才华、见识和灵性的一个人。可是那些庸碌无知的奴婢,凭什么能和皇室贵胄们平起平坐?

再有就是,张惟昭虽然对他很恭敬,但是骨子里并不怕他。这也让陈见浚又是恼怒,又是不甘心,但是在这恼怒和不甘心之后,却还有一点不易被察觉的喜悦。

这点喜悦,似乎来自于张惟昭没有把他当一个高高在上的偶像那样看,而是当一个人一样,会看着他的眼睛说话,会赞美他,也会顶撞他;会照顾他,也会拒绝他。

但张惟昭怎么能做到这些的?他又是如何会对试探她的各种反应乐此不疲?陈见浚并不清楚。

拍床拍累了休息一会儿,陈见浚还是觉得心中那团焦灼的火并没有消失,又发作道:“太子呢?这一天都没见了跑哪儿去了?”

怀恩马上趋近答道:“太子殿下早上还在这儿陪陛下用膳呢。这两日蒙古小王子来犯大炎疆土,逼近甘州。您不是让太子去筹措粮草支援甘州守军吗?想是太子正在忙着这个事儿,还没顾得上回宫来。”

“哼!”陈见浚又拍着垫子道:“想来谢迁那几个老家伙巴不得是太子在前朝议事,把我这个病秧子撂在一边吧!”

这话说得太重了,怀恩低着头不敢答话。

张惟昭走了过来,她身边一个小宦官端着熬好、晾好,温度适宜的药站在一边。

“陛下该喝药了。”张惟昭道。

“这又是给朕喝的什么药?朕这一天喝了多少药了?”陈见浚不高兴。

“午间喝的药是排毒的。现在的是小柴胡汤,能够缓解您的头痛和烦闷。”张惟昭耐心解释。小柴胡汤原本是治风寒的,但却可以用作治疗抑郁的良方。

“今天喝太多药了,这个朕不想喝!”陈见浚皱着眉头道。

张惟昭回头对小宦官说:“端下去吧。陛下说他不想喝。”

小宦官虽然吃惊,但是这几天他已经养成了对张惟昭言听计从的习惯,因此端着药就想退出去。

陈见浚又恼了:“病人不喝药,你这个做医生的都不管的吗?”

张惟昭四平八稳地说:“陛下您英明睿智,自然知道自己该不该喝药。您说要喝就喝,不要喝就不喝了。”

陈见浚咬牙道:“药拿过来我喝!”

喝了水又喝药,陈见浚就要用小解。张惟昭回避了,怀恩拿了夜壶过来。折腾了一番之后,陈见浚又躺好了,就开始犯起困来。怀恩和两个小宦官替他重新整理好床褥,让他躺好睡下。

张惟昭进来,观望了一下陈见浚的气色,见他这会儿脸上的潮红已经褪去大半,眉眼也舒活些了,想是方才那番嘴仗,让他的郁气消散不少,这会儿正好可以安眠,于是打算悄悄退出去。

结果她刚走到门边,陈见浚突然翻个身过来道:“你去哪里?”

张惟昭回答:“启禀陛下,到我休息的时间了,等下该林太医当值。”

陈见浚道:“不许走!就在这里呆着。你到那边软塌上休息。”

张惟昭道:“陛下,我也需要吃喝拉撒,好好睡一觉,才有力气来继续陪护陛下。既然排好了轮值,就按规矩来,才最便捷高效,不容易出差错。”

陈见浚道:“你过来坐在这里,等我睡着了再走。”不知不觉间,他开始和张惟昭你、我相称,而且语气中带了几分求肯的味道。

张惟昭想了一下道:“好吧。”拿来蒲团放在陈见浚床边的地上,抱膝坐在上面。

陈见浚的药劲儿上来,迷迷糊糊入眠。他只觉得张惟昭在旁边,气息就特别稳定和安然。这应该就是修炼得道的人灵气充沛的缘故吧。想着这些的时候,慢慢进入了梦乡。

等到陈见浚睡熟了,张惟昭才站起来慢慢退了出来。

怀恩送她到门外,低声道:“有劳昭明真人了!”

张惟昭也压低声音说:“怀恩公公也辛苦了!等下您也该休息了吧?”

怀恩道:“老奴再等一等,您先请。”

张惟昭点点头先离开了。最近怀恩对她的态度越来越恭敬,她没有精神去想是什么原因,只回报以同样的尊重就是。

饶是她现在正是年轻力壮、体力充沛的时候,照顾陈见浚这样的一个大号婴孩,也让她十分劳累。她揉了揉肩膀,往东暖阁后临时拨给她的一个房间去休息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仁心仁政

如此又过了两三天,陈见浚的肠胃调理好了,手脚和眼皮也基本上不抖了。只是身上的红疹还没有完全消退,脾气虽然好些了,但依然时不时要暴躁一下。

皇后日日都来探望,但陈见浚并不是日日都愿意见她。但今天陈见浚感觉到身上松快,心情还算不错,就召皇后进来,在床边赐座,坐着说了会儿话。

但皇后和陈见浚能有什么话好讲?无非是睡得如何、进膳可好、保重龙体这样的车轱辘话来回说,陈见浚听了不耐烦,就请皇后回宫休息。皇后表示她非常愿意陪在皇帝身边侍疾,皇帝坚持这里有太医看着就行了,他不愿屋里有很多人,皇后才款款地站起来,将正在当值的林太医叮嘱了一番,才告退出了东暖阁。

皇后出了东暖阁,正赶上来接替林太医当值的张惟昭远远从廊上走过来。皇后先不忙着离去,站在廊上等着。张惟昭紧走几步过来向皇后见礼,皇后非常慈和地嘉奖了张惟昭几句,方才带着侍从离开了。

张惟昭将皇后送出廊下,站在那里目送着皇后的銮驾离开。

每次皇后和她说话的时候,态度总是十分温和,但张惟昭却总觉得后背发凉。

皇后这个人,带的面具太厚重了,所有的意图和情绪都藏而不露。张惟昭知道那隐藏在面具下的并非善意,所以一直对皇后敬而远之。

等进了东暖阁,给陈见浚见了礼,张惟昭上来做例行的检查。陈见浚皱眉道:“你来晚了!”

张惟昭道:“刚刚在门外遇到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叮嘱了我几句,因此就进来得迟了。”

陈见浚冷哼了一声算是作罢。

张惟昭给陈见浚诊过脉,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又用特质的听诊器按在前胸和后背听了听,问了当值的宦官大小便的情况,一边拿出本子记录一边说:“陛下恢复得不错,照这样下去明天就可以在早上、晚上凉爽的时候出去院子里走动走动了。”

陈见浚举着自己的手在眼前看来看去,一边看一边问张惟昭道:“我的手脚不会再抖了吧?”

“只要陛下不再服用含有水银和砷的毒丹药,就不会再发作了。”

陈见浚生气了,又开始拍床,道:“是谁害我去吃毒丹药的!是谁说好了助我修炼,修炼到一半自己跑出宫去的!?”这几天他已经养成了拍床的习惯。

往日他这样发火的时候,不是被张惟昭巧妙地化解,就是被她伶牙俐齿地堵回来。

但这一次,张惟昭只是面无表情地收拾了纸和笔,准备出去吩咐守在茶水室的宫人熬药。

陈见浚急了,道:“回来!”

张惟昭站住了脚步。

陈见浚道:“你还在为那田玉笙的死耿耿于怀是不是?朕就没见过比你气性更大的人!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朕还没有怪罪你,你倒还记起仇来了。”

张惟昭终于开口道:“那是一条人命,我做不到转眼就忘。”

陈见浚道:“这世上时时刻刻都有人死去,你都耿耿于怀不成?”

“这世上时时刻刻都有人死去,但再没有人是呼唤着我,死在我的眼前的。”张惟昭说着转身出去了。

在皇帝还在和你说着话的时候转身出去,这真是大不敬。但陈见浚此时顾不得生气,而是被不安占据。

他其实不怕张惟昭和他顶嘴,他怕的是张惟昭的离开。不再看他,不再关注他,他的安危喜怒都和她没有半点关系。哪怕他再权势滔天,富有四海,也买不来她真心的关切。

感受过了这种关切,他对那些谄媚讨巧、曲意逢迎、小意体贴就提不起兴趣了。

所以一等张惟昭重新进来,他就轻咳了一声,道:“其实那次……”

结果张惟昭身后还有两个小宦官跟着端着两盆凉水进来。陈见浚话说了个开头就没再说下去。

因现在是七月中的天气,每到中午的时候还是相当炎热,但陈见浚体弱受不了冰盆,张惟昭就让人端了新汲的井水放在屋里消暑。

见小宦官放下水盆出去了,屋里只剩下陈见浚和张惟昭两个,陈见浚方才说道:“其实那次是话赶话说僵了。你的想法有道理,陆振声行为不检,确实不堪为礼部尚书。但他是朝廷大员,岂是说拿下就拿下的?总归要好好筹划才能着手去查办。这次等我病好之后,找到合适的人选,就将他替下,好好清查他的不法行径。这下你可满意了?”

张惟昭摇摇头说:“并不只是陆振声专横不法,整个世道对女子都太不公了。不说别的,陛下可知道城东郊有个孩儿塔?谁家生下来却不想要的孩儿,就可以扔在塔下任其自生自灭。那塔下被父母狠心抛弃的,清一色都是女婴。多少年来,那里不知积累了多少婴灵的冤魂?”

陈见浚听到这里,沉吟到:“自秦汉以来,无论南北,市井和乡间都保留有溺杀女婴的习俗。甚至在世家大族之中,偶然也会存有这种陋习。先帝在位时,曾经下令禁止溺杀女婴,以免导致男女不均,引起流民动荡。有些读书人家,也在家训中写道,自家子孙无论男女,一概都要抚养成人,不准溺杀。”

张惟昭道:“这种轻飘飘的训令,并不会触及根本,如何能禁止得住?若有人在街上持刀杀人,官府就会判他死罪。他杀了自家的婴孩,却无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别说婴孩,对长成的孩子也是这样。我前几日听说了一个故事,有一户人家,生了三个女儿之后,才生了一个儿子。结果儿子不小心溺水死了,夫妻两个往死里打三个女儿,说道打死你们几个小婊子,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们,偏偏是我儿子?直到打断了二女儿的腿才罢手。隔天那十四岁的大姐偷偷带着两个妹妹从家中逃走了。这个两个妹妹一个十岁,一个才八岁。十岁那个还断着腿。夫妻俩并不找寻,只在家里大骂,骂过之后说这样也好,剩下嚼用,留着生儿子。”

陈见浚听了也唏嘘不已,叹到:“竟有父母如此狠心。”

张惟昭道:“这个几个女孩子这样小,流落在外,能有什么样的好日子过?大概率不是做娼妓,就是当乞丐。”

陈见浚问:“你是从哪里听到的这些故事?”

“听听街头巷尾的闲谈,这样的故事多得数不胜数。”张惟昭答道。

“这样吧,”陈见浚思索着说:“过几日我会和户部商议,责令地方官员协同士绅,每方圆百里之内,建一个育婴堂,若有贫苦人家无力养活孩儿,就可以送去育婴堂,想来可以使不少孩子免去溺杀、抛弃之苦。”

张惟昭眼睛闪亮,向陈见浚真诚道谢:“陛下仁心仁政,必能感动神明,令天下人敬服!”说着深深施礼。

陈见浚多天以来都是和张惟昭呛声不断,今天两个人居然说得这么投契,不由很是怡然自得,笑纳了张惟昭的称颂。

“但是,陛下,”张惟昭又接着说:“只靠慈善救济,依然治标不治本。”

“怎么说?”

“这些女孩子,长大了要往何处去?若是能允许她们自立为女户,且能教给她们一技之长,靠劳作养活自己,就能给了她们好大的生机。”

“自古以来,都是男子为一家之长,一门一户,都有男子的支撑。孤零零的一个女子,如何自成一户?育婴堂的女婴长大之后,令地方官员和士绅好好择人给她们婚配就是。”陈见浚并不理解。

听陈见浚如此说,张惟昭还想再与他辩说,这时,却听到有小宦官在门外禀报道:“启禀陛下,太子求见。”

陈祐琮来和陈见浚汇报甘州的军情。前几日蒙古小王子侵犯边境,他所带人马并不多,所以大炎朝廷上下起初并没有特别当回事。但是这支蒙古骑兵却十分骁勇,连着洗劫了好几个镇子,又直逼甘州城下,现在正与甘州守军相持不下。筹措的粮草和援军还没有到,但甘州城内已经快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陈祐琮想向陈见浚提议,从临近的凉州调兵疾驰甘州援助,再由后续的援军兵分两路,同时驰援甘州和凉州。

方才和张惟昭说话的时候,陈见浚一时皱眉,一时微笑,脸上的表情十分生动。这会儿听见太子来了,却很快把这些情绪都收敛了。

他对张惟昭说:“你先下去休息。”

张惟昭施了一礼,退了出去。走到门廊上,看到太子正走到离这里七八步远的地方。张惟昭遥遥冲太子竖掌行礼,太子沉默地拱手致意,然后就各自走开了。

比较让陈祐琮郁闷的是,当他说明来意,陈见浚并不同意他的建议,认为调离凉州守军,会让其他蒙古部族趁虚而入,使大炎多处受敌。他坚持认为应该由甘州守军严防死守,一直等到援军到来。

陈祐琮说服不了陈见浚,只得保持沉默退了出来。

第一百三十五章 父病子壮

陈祐琮心事重重地从乾清宫出来,往长乐宫去。因为这几日事忙,每日都是匆匆请安,今日闲下来,他打算去长乐宫陪太后用午膳。

方才在陈见浚床前议过事,陈见浚直接召来怀恩向内阁和兵部传达旨意,把陈祐琮晾在了一边。

陈祐琮知道陈见浚在病中不得不倚重自己,因为靠别人他更不信任,先帝不是御驾亲征之前把国家托付给了弟弟吗?结果又怎么样?江山差点完全落到了弟弟那一支的手里。

但是倚重儿子,他也不放心。

所谓孤家寡人,就是如此吧?

出现这样的局面,陈祐琮并不觉得突然,这不是父皇第一次这样待他。只是,他实在是担心甘州的情形。从前线急报来看,甘州真的已经支持不了太久了。而前日从西宁卫调去的援军大多是步兵,行军速度有限,怎能及时赶到救援?如果抛掉一切辎重日夜兼程,人到了之后极度疲惫,恐怕也难以应付蒙古的虎狼之师。

但是,他却不能违逆陈见浚的意思,甚至看这种情形,随着父皇的病情好转,他恐怕又要被圈回文华殿读书了。

陈祐琮苦笑了一下,但还是尽力振作起了精神。他不希望太后看到他忧心忡忡的样子也跟着担心。

谁知进了长乐宫,和太后说了几句话,他就看出来,太后也是一副神思不属的样子,跟他说一会儿话就要走一下神。看来这几天父皇生病,祖母受到了惊吓,也给累到了,用完午膳,陈祐琮叮嘱祖母午后小憩一会儿,养养精神,自己就回长宁宫去了。

太后却哪里睡得着午觉?

上午皇后来看她,有意无意说的一番话,让太后多日以来的忧虑越加深重。

皇后从皇帝那边来,跟太后说了一些皇帝已经好转了很多,请母后放宽心等语。又说这次皇帝病情好转,大部分都是昭明真人的功劳。昭明真人医术高明,侍奉皇帝非常尽心。陛下也对昭明真人十分倚重,看样子是一时片刻都离不了呢。

说着又叹息道,可惜昭明真人乃是方外之人,不然宫里又能多一位贵人了。但是,古来出家又还俗的人多的是,只要皇上高兴,也不是什么难事。

太后当时沉下脸来,说莫要这样议论修道之人,恐神明怪罪。

皇后马上跪下来谢罪,说自己只是一时糊涂,看皇帝那么爱重昭明真人,若昭明真人能够时时侍奉在陛下身边,对陛下的龙体是大有好处,所以才有这样的议论。这都是她不好,还请太后责罚。

太后无意责罚她,只说道不要再这样擅自揣摩圣意,就让她回宫去了。

皇后走后,太后心中就翻腾开来。皇帝对张惟昭的依赖,其实宫内诸人早就看到眼里了,只是今日才第一次被皇后挑明说出来罢了。

皇帝如果真能有这样一位医术高明,人又聪慧,也很得欢心的妃子在身边,不止对皇帝来说是好事,对紫禁城和整个大炎来说都是很好的事情。

只是,太子与张惟昭有情,这是太后早就知道也默许了的。现在若皇帝也属意于张惟昭,这不是要闹成父子相争的丑闻吗?

虽说这样的事情,历朝历代都不少,但是真发生在自己儿子和孙子的身上,太后还是觉得十分难堪。

如何才能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让太后绞尽了脑汁。

这边太后惴惴不安,那边皇后却颇以今日之计自得。

她其实就是在赌。她把宝押在了陈祐琮的身上。

若陈见浚纳了张惟昭为妃,太子心中会恼了皇帝,也会厌弃了张惟昭。这是好事啊,只有如此,于妙清才有机会笼络住太子的心,成为太子正妃。

而且,于皇后这段时间冷眼旁观,觉得别看皇帝现在被治好了,实则没有几年好活了。而且,若他强纳张惟昭为妃的话,依张惟昭的性格,还会尽心医治他吗?退一步讲,就算是张惟昭会尽心医治照顾他,金贵妃那边能善罢甘休吗?

一山难容二虎,金贵妃和张惟昭都是雌虎一样的人物,到时候她们两个斗起来,肯定好戏连台,陈见浚能长命才怪!

等陈见浚身死,陈祐琮登基,于妙清做了皇后,自己这个太后才可能有几天好日子过。

于皇后早就厌弃了现在的日子。

多年以来,陈见浚喜怒无常,金贵妃飞扬跋扈,太后见识有限无所作为,于皇后担着皇后的虚名,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地生活在这些人中间,压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人人都说她安静、贤淑、行事有分寸。她只在心底里冷笑,她敢没有分寸吗?前面的废后崔氏和崔氏家族是什么下场难道大家都没看到?

她表面上有多娴静,内心的怨毒就有多深。只是以往,她都只把这些怨愤深深地埋在心里,而现在,随着皇帝身体衰败,太子长大,朝廷格局发生改变,她却隐隐看到了解脱的希望。

但她告诫自己。一定要稳扎稳打,不能急不能慌。她已经忍了这么多年了,不能在最后的关头行差踏错。

又过了几日,陈见浚四肢的麻痹消退,虽然还是虚弱,但已经能够行走如常。他忧心国事,开始在懋勤殿看奏折。

上午,怀恩送来前朝急报,说是甘州失守,甘州指挥史姚英战死。陈见浚大怒,急召兵部尚书司徒琳和太子陈祐琮来见他。

“你们是怎么部署救援的?怎么会援军迟迟不到导致甘州失守,守将战死?”陈见浚质问道。

“启禀陛下,西宁卫距甘州有八百里的路程,按理说步兵一日最多能行八十里,十日可到。可如今天气炎热,从西宁到甘州又多是戈壁荒滩,没有地方可以乘凉休息,饮水尤其紧缺。一到晚上,又气温骤降,兵士中多有冷热交加而生病的。如此一来,每日最多只能行六十里,因此延误了。”

“如此说来这都不是因为你部署失策的结果,倒都是因为天气了?你倒推脱得干净!”陈见浚气恼责备道。

“陛下!”司徒琳也急了,这个罪责他可承担不起:“若当初陛下能采纳太子的建议,从凉州调兵驰援甘州,再由西宁卫分兵两路支援甘州和凉州,何至于甘州失守,守将战死?”司徒琳本就是个急脾气,说起话来不知道转弯。

陈见浚被噎住了,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只道:“好!好!你们,你们一个个的……”

怀恩解围道:“陛下,当务之急是如何阻断蒙古骑兵南下,进而收复甘州。”

陈见浚甩袖冷哼一声,道:“如今你们有什么计策?”

司徒琳知道自己刚才造次了,因此不敢再言语。

陈祐琮只得向前道:“蒙古骑兵善攻城不善守城,如今他们进入甘州,而我军援兵已到,不如令援兵围城,他们定会弃城突围而去,我军可另设一支兵马,在路上埋伏,前后围击。”

陈见浚点点头:“此事可行。”停了一下,又问道:“甘州守将可派谁担任?”姚英战死,现在需要新任命一个指挥史。

陈祐琮道:“西宁卫佥指挥史樊陵骁勇善战,又有奇谋,可堪大任。”

“樊陵?”陈见浚对这个人没有印象。

怀恩在一边低声提醒他:“樊陵是曾任右都督的老将军樊承庆的幼子。”

陈见浚道:“如此倒是将门之后。我记得他还十分年轻?”

怀恩道:“正是二十多岁身强力壮的年纪。”

陈见浚道:“罢了。既然你们这样推重他,就拟旨任命吧。”停了一下又道:“现在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太子屏息不答。司徒琳和怀恩也都沉默不语。

陈见浚叫他们退下了。

忙了这半日,陈见浚又觉得头痛起来。这会儿刚好是林太医当值,就召林太医过来看视。

林太医说可以为陈见浚施针以减少疼痛,陈见浚前段时间被针灸得多了,十分不耐烦再往身上扎针。

林太医窥视着陈见浚的脸色说:“若陛下不愿意施针,不如请昭明真人来,为陛下调息理气?虽然慢一点,但却免去了针刺之苦。”

陈见浚道:“这倒罢了。去叫她来吧。”

林太医偷偷吁了一口气退下了。怀恩领命,从廊外叫来一个小宦官,让他去请昭明真人过来。

不多时,小宦官却来回禀说,昭明真人不在屋里,听侍奉的人说,她被太后召去了。

陈见浚听说此话,脸立马变得像雷雨之前的天色一样阴沉无比。小宦官吓得腿都开始抖了,怀恩挥手叫他出去了。

半天,陈见浚从嘴里挤出一句话来:“去看看,太子从懋勤殿出来之后,去哪里了?”

怀恩自是明白陈见浚的意思,他想知道陈祐琮这时在不在长乐宫。怀恩又悄悄叫人去探看。

过了一会儿,小宦官过来回禀,说道太子和司徒琳在文华殿议事。

陈见浚脸上方才松快了些。但是,却又冷笑数声,道:“他倒是勤政得很。做出这幅样子来给谁看。”

旁边的怀恩一径垂头不语。他知道,现在他不能为太子辩解,他的任何辩解都会成为太子的罪状。

第一百三十六章 碧霞元君

长乐宫里,张惟昭把皇帝这几日的健康状况原原本本向太后汇报了一遍,结论就是大致已经恢复了健康,只是水银慢性中毒带来的精神烦躁和抑郁还会持续一段时间,因此除了要多注重休息之外,还要持续喝汤药来排毒调理。

另外还有一样,就是服丹带来的心瘾也需要时间去冲淡和平复。这个丹药在服用的时候,能够让人感到精力充沛,充满了欣快感,而一旦戒除,欣快感消失,抑郁感随之加重,因此需要用心调节。

尽管是太后要求张惟昭把皇帝的状况详细讲给她听的,但在张惟昭讲的时候,太后并没有在认真听,而是处在一种心不在焉的状态。

等张惟昭讲完之后,太后问道:“也就是说,皇帝再过几天,就不用医生天天守在身边了是吗?”

张惟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信息,她望着太后道:“是的。太后娘娘,您,有什么吩咐?”

太后并不看她的眼睛,缓缓说道:“哀家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碧霞元君现身,香花漫天,仙乐阵阵,碧霞元君一挥手,阵阵祥光笼罩住紫禁城。哀家就想,有了碧霞元君庇佑,皇帝定然能福寿安康。感念碧霞元君的眷顾,哀家想到碧霞元君在泰山的道场做一场大大的法事,好好供奉祭祀娘娘。但我现在老了,出行不便……”

张惟昭注视着太后道:“所以太后娘娘想派我去泰山祭祀碧霞元君是吗?”

这一两年里,张惟昭一直尽心为皇家效命,治好了太子的思母之痛,又从毒丹药的淫威下救回了陈见浚的性命,皇帝刚刚好,自己就要变着法子赶走她,太后心中十分不忍。

太后回过头来,看着张惟昭道:“孩子,你若不想去的话,我可以另派他人。”

张惟昭却笑说:“太后娘娘,就请派我去好了。我自从入京以来,还没有出过京城。我自小就有心愿要游遍名山大川,您派我去东岳泰山,刚好是圆了我的梦想。”张惟昭和宫里其他的人想法不一样,这里的人都以能够在紫禁城站稳脚跟,步步上升为荣,以被逐出宫门为耻。但张惟昭却不想一直沉陷在这权力的旋涡中。

太后本来还怕张惟昭心里会埋怨她,因此自己先郁闷了半天。她想着张惟昭前段时间莫名其妙被赶出宫,昭明真人的名头也没了,现在好不容易回来,又刚刚恢复了名号,自己却要把她遣走,一般人都会有怨气的吧?可阿昭就是和众人不同,对宫里的风光富贵一点都不贪恋,看到张惟昭答应得如此爽快,太后的心里变得舒畅了许多。

“好孩子,好孩子……”太后对着张惟昭并不想说那些冠冕堂皇的嘉奖之语,只用最朴实的话来称赞。

“只是,太后娘娘,”张惟昭拱手道:“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什么事?你说。”

“陛下病好之后,还请让我师父出宫回玄妙观去,可以吗?”

“这当然可以。”

“在出发之前,我想出宫两天,安排一下学校里的事情,还请太后娘娘恩准。”

“这个自然也没有问题。”

“另外,我离开北京之后,能否请太后娘娘着人时时看顾一下学校里的孩子?我的年俸和赏赐,也请直接发到学校邱先生那里去,可以吗?”张惟昭最担心的是她走了之后,松竹女校没有了财源,要怎么生存。现在她把学校托付给太后,太后既然派她干活,自然会有丰厚的赏赐下来,这赏赐也够学校运营一段时间了。

“哀家定然把学校给你照看得好好的。”太后想,学校么,只要她出够钱,自然有人愿意出力,这难不倒她。

“如此多谢太后娘娘!”张惟昭恭恭敬敬拜了下去。站起来后,张惟昭道:“请问太后娘娘,您想让我在泰山上呆多久?”

太后踌躇了一番,道:“短则半年,长则……”脸上露出为难之色。

“我明白了。”张惟昭笑了:“定当不负重托。”

“唉……”太后长长叹息,“难为你了。这事先不要声张,等过几天皇帝大安了我会慢慢跟他说。”

“是!”张惟昭低头恭敬作答,然后告辞退出了长乐宫。

太后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张惟昭并不吃惊。

离开也许是目前最好的选择了。

当她踏出长乐宫的大门,恍然记起了三年前她刚刚进入长乐宫时的情景。那时她非常乐观地认为即便是在宫廷里,她也可以想出一些办法来确立职业规范。所谓职业规范,就是划清心理医生和客户的边界。因为心理医生工作特殊,当你深入一个人的内心的时候,很容易和这个人纠缠不清,所以必须要边界清晰才能如常展开工作。

可是,现在回过头来看,这一点她做得并不成功。

不成功的一个原因是,这个时空的法则和她前世所在的空间完全不同。在前世,整个社会的基本法则都是,承认人是独立和平等的,人和人之间不存在隶属关系,所以当别人要侵入我的生活的时候,我可以说不。比如如果有病人想要和心理医生发展出医疗之外的关系,心理医生就可以中断治疗,严重的话可以报警。

但是大炎还处在一个人口买卖合法,主子对奴才拥有绝对权力的时代。凭你是谁,从概念上来说都必须无限度服从皇权。所以,无论陈见浚是个多么难缠的患者,她也无法全然拒绝,只能在有限的空间里周旋,坚持底线。

不成功的另一个原因是,陈祐琮。作为一个孤独的异世来客,陈祐琮是她和这个世界产生的最深挚的链接之一。她并不畏惧孤独,但是如果能够遇到心意相通的人,是否可以携手前行呢?所以在陈祐琮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她传达情意的时候,她接过了他递来的橄榄枝。

这要在前世,出于对职业的敬畏,张惟昭不会允许自己这样做。可是在这个异世,社会基本的法则大不相同,她职业的性质也发生了变化,张惟昭想,这也算是自己对环境的适应吧?

想到这里张惟昭苦笑了一下,除了自己心里有时候还会在意这样做会不会违规,其他人在意的根本不是这个,而是她这个异时空的人横插一杠,导致权力格局发生了变化,很多人的如意算盘被打乱了,所以把她当做了眼中钉。

相比之下,太后对她的态度一直是非常信任和温和的。她所怕的是张惟昭的存在导致父子相争,酿成无法预料的后果,所以她拿出了一个解决方案,就是请张惟昭远走避开。

避到什么时候?也许是陈见浚对她丧失兴趣的时候,也许是陈祐琮娶了太子妃的时候……

可能后者的概率还要大一些,张惟昭怅惘地想。客观地推测,陈见浚在短时期内不太可能对她丧失兴趣,因为他对她的依恋,不是一个成年人对另一个成年人的好感,而是类似于婴儿对一个好母亲的渴望。

在陈见浚的内心深处,始终存在着一个极度渴望被看到、被关注的婴儿。这就是以往他那么依赖金贵妃,任凭金贵妃残害他的妻妾和孩子的原因。就好像在许多的家庭里,婆婆对儿子的妻妾和孩子往往拥有极大的权力。

但金贵妃终于还是让他失望了,所以他把对母亲的渴望转移到了张惟昭身上。虽然张惟昭的生理年龄比他小很多,但张惟昭对他做的疗愈工作,恰恰就像是母亲抚育孩子的工作。

本来张惟昭还期待,可以通过密集而持续的治疗使陈见浚完成人格成长,就不会再像婴儿找奶嘴一样拼命去寻求母爱,可是,这个过程却一再被打断。

因为,张惟昭的目的是想使陈见浚人格成熟,不再依赖。而另外的那些人,比如金贵妃,却不想看到他的这种转变,他们只想加固皇帝对自己的依赖,并通过这种依赖影响皇帝,分享权力。

绝对权力的影响太巨大了,所以斗争特别残酷。这种斗争,对奴才来说很残酷,对主子来说,就未必不残酷。比如说后宫妃子争宠,虽说是个顶个拼命讨好皇帝,但是却根本没有人能把陈见浚当做一个完整的活人来看待。大家看到的都是他所代表的皇权和利益。所以陈见浚才会感到那么孤独。致命的孤独感,是导致他沉溺于丹药的一个重要原因。

从张惟昭自己的经历来看,入宫的三年里经历了起起落落,在她风光的时候和倒霉的时候,受到的待遇大不相同。

在她身居高位,被后宫几大巨头“宠爱”的时候,紫禁城里的宫女和太监,对她都是神色恭敬,看她仿若天上的仙子。后妃们遇到她时,也是满面春风,礼遇有加。

而当她触怒天颜,遭贬低驱逐的时候,众人都冷眼相加,绕着圈走,生怕被她染了晦气。

第一百三十七章 各自许诺

有时张惟昭想,若她是大炎土生土长的子民,肯定也早就被绕进权力竞争的旋涡了,没有那么容易免疫。因为所有人都希望被人看重,被人认为有价值,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没人要、没人爱,天生是垃圾废物。人想有钱,有权势,都是因为这种需求。

但张惟昭却是在另一个不同的系统中生长出来的。她坚信自己的价值存在于自己的选择和行为,而不是多大程度上被绝对权力认可。

所以她不觉得去泰山祭奠碧霞元君是被放逐。避开也好,就当是出长差了。这样可以暂时缓解乾清宫和文华殿之间的紧张气氛,也可以让张惟昭从陈见浚无休无止的索取当中透口气。

至于陈祐琮……

她相信他。这种信任,不是基于那种生死与共的诺言,而是因为张惟昭相信,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而张惟昭,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陈祐琮的爱,对来自异世的张惟昭来说,像是漫漫长夜里的一支火把,给了她很多光亮和温暖。但若没有这种爱,张惟昭仍然能够辨清道路,继续走下去。因为张惟昭自己,也是一个胸中有爱和光明的人,如果有火光和她相互呼应,那当然很好;如果没有,她也不会丧失生机。

不知为什么,想到这里,她突然忆起了钱皇后。那个以夫君为天的女子,没有了来自夫君的光照,生命就会完全陷入黑暗。

但是张惟昭完全不是这样的人。她喜欢那种心中有所牵挂的感觉,喜欢相互温暖,但也不畏惧分离。

到了八月初,陈见浚大致恢复了元气,开始每日早朝。

按照之前陈祐琮的提议,任命樊陵为指挥史,兵分两路夹击蒙古小王子,战况进行顺利,西北边境捷报频传,朝野上下都松了一口气,陈见浚也心态平和了不少。

张荣鲲被皇帝、太后和皇后赏赐了不少东西,风风光光送回到玄妙观。张惟昭私下里和他透露了要去泰山祭祀碧霞元君的事情。张荣鲲点头道也好,等张惟昭走了之后他会好好照顾学校里的孩子们,张惟昭笑说师父没准还能在这孩子们中再培养出几个徒弟来,张荣鲲深以为然。

他老人家原来并没有在这些女孩子们中收徒弟的打算。他觉得自己的那种教学方法,也就张惟昭这样的怪胎见怪不怪,其他人哪能经受得住?那些自以为资质上佳的男子都受不了,别说这些娇俏的女孩子了。

谁知道按张惟昭的法子教出来的这些女孩子,颇出了几个胆大包天的异类。再加上她们小时候吃过苦,想要学成本事、不再仰人鼻息的念头特别强烈,做起事来有满腔的热情和一股狠劲儿。因此还真让张荣鲲发现了几个学医的好苗子。

张惟昭请假送师父回玄妙观,然后又到学校里去看孩子们。进了学校,多日未见她的一群大小萝卜头围了过来,大的扯衣袖,小的抱腿,好不热闹,张惟昭和她们笑闹了一阵,才让她们各自去上课,她去和先生们谈论正事。

现在她还不能把要出长差的计划透露出来,但是有些安排可以提前做了。张惟昭和齐孺人、邱先生刚说了几句话,李先生过来跟她说,有一位访客,在办公室等她,请她务必尽快过去一趟。

李先生的神态十分郑重,张惟昭一边猜测,一边去了自己的办公室。李先生就在门外不远的地方守着。

等进了屋,才发现来客是一身白衣书生打扮的陈祐琮。

不管张惟昭在自己思考的时候是多么理性,一见陈祐琮,脸上仍不自禁绽开了一个明媚的笑容,眨了一下眼睛,眼底却有些潮湿。他们许久未见,而这次相见之后,马上又要面临长久的分离和充满变数的未来。

陈祐琮也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他很想把多日未见的张惟昭揽进怀里,最后却只紧紧握了一握她的手,就放开她,各自落座。

“你怎么来这里了?”张惟昭问。

“这个时候我本来该在谢太傅府上讨教学问。”陈祐琮笑道。

“所以你有多长时间?”

“半个时辰。”陈祐琮惆怅道。

张惟昭点点头。

“我已经知道了,皇祖母想让你替她去泰山祭祀碧霞元君?”陈祐琮问道。

“是的。”

“若你不想去可以不去!我可以劝说皇祖母。实际上,她也不想你在凄冷的山上独自呆那么久。你如果想离开京城,我可以帮你筹划南下,你不是一直想去江南吗?”江南是大炎目前最富庶的地方,张惟昭如果去了那里,生活方便,也有山水盛景可看。如果去了泰山,泰山名头虽然响亮,山上的生活却颇为清苦,物资匮乏,人烟冷清,做什么都不方便。

张惟昭摇头笑道:“不必了。我小时候就听说过东岳泰山的盛名,还想着这辈子一定要找机会去登泰山而一览众山小,现在既然有这个机会,这不是正好的事情?山上安静,正好有机会加深修炼。你不必担心我。”

陈祐琮沉吟了片刻,终于点点头:“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停了一下,又说:“你也不用担心我。”他这一句话不止有一层意思。

张惟昭怎么会不明白,微微而笑。她知道陈祐琮此时说这句话出自百分之百的诚意。但是,在这个世上,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对将来有百分之百的笃定。

即便如此,她还是感动于他这份少年的赤诚。这样的感情,只会出现在这样的年龄吧。张惟昭隔着桌子,主动握起了少年修长柔韧的手,把他的手指放在唇边轻轻一吻。

陈见浚的整个脸都红了。

八月十五日,太后娘娘在中秋家宴上,当着皇子、公主和众嫔妃的面,向皇帝说,她前几日做了一个梦,梦见碧霞元君现身,将祥光笼罩紫禁城。这乃是大炎之福,因此她想遣昭明真人到泰山做一场法事,祭祀供奉碧霞元君,并在娘娘庙清修一阵子,诵经祈福。

皇帝当时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笑道,到泰山做道场不是小事,要容他与钦天监商议,看看天象和黄道,再做定夺。

此后不久,皇帝就推说头痛离席,一场家宴不欢而散。

皇帝回到了乾清宫西暖阁,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忽然站住了脚步,把怀恩叫了进来。让他即刻去西苑飞仙宫急召昭明真人觐见。

怀恩迟疑道:“陛下,可是现在已经戊时三刻了……”

陈见浚皱眉冷哼一声。

怀恩随即道:“是!老奴即刻就去。”说着快步而去。

张惟昭七天前就已经搬回了飞仙宫。留守在飞仙宫的杜仲、薄荷等人,早就盼着张惟昭回来。等终于见到了她,叽叽喳喳地围上来,热闹程度不亚于松竹女校里的那群小女生。

等到过中秋节这天,张惟昭也和她们摆了一桌宴席,在院中把盏赏月,一直到月上中天,才散了宴席,把桌案收了回去。

正说要回房洗漱,看门的小宫女到后院找张惟昭,说怀恩公公有急事来找,在大门外等候。听说是怀恩来了,张惟昭忙迎了出去。

怀恩说明来意,张惟昭脚步匆忙跟着怀恩到了乾清宫西暖阁。

进了门给陈见浚见过礼,陈见浚却似没什么事一般,只管让张惟昭站在那里,而他则不紧不慢地欣赏着桌案上摊开的一幅画。

张惟昭就沉默地站在那里等着。

过了半天,陈见浚才开口:“是你求太后把你遣送出京,到泰山碧霞元君祠静修祈福的?”

张惟昭只简单答了两个字:“不是。”

“那就是太后的主意了?”陈见浚问道。

“是碧霞元君的昭示。”张惟昭回答。

陈见浚道:“碧霞元君既然这么心怀大炎,朕决定在城北建一座娘娘庙,供奉碧霞元君娘娘,这样太后想什么时候去烧香供奉,就可以什么时候去,也不用找人替她了。你觉得如何?”

张惟昭稍稍躬身:“全凭陛下裁度。”声音里毫无情绪。

“你……”陈见浚说了一半就停了,似是在字斟句酌,然后才重新开口,声音颇为柔和:“若你真的想出去游览山河,待到局势稳定,有的是机会。你不是之前想去江南吗?待日后我命人建几艘大船,沿运河南下,很快就能到达。”这是许诺要带张惟昭一同下江南的意思了。

“多谢陛下。但这是我自己的事,不劳陛下费心了。”张惟昭对陈见浚话语里的示好听而不闻。

“好,好,好一个这是你自己事……”陈见浚这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欲待恼怒,但却感到一阵心酸和无力,发作不出来。

他桌上摊开的那幅画,是唐代王维的《辋川图》,乃是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品。他本来想以此引发张惟昭的兴趣,若她喜欢,就赏赐给她,但此时却再无心力开口。

他颓然坐到座椅上,挥手道:“下去吧。”

张惟昭行礼退了出去。

留下陈见浚在书案后一个人默然坐了许久。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太后做梦梦到了碧霞元君将祥光洒满紫禁城,因此深信皇帝陛下近来身体好转是得娘娘庇佑之故。太后想遣人到泰山祭祀娘娘,皇帝却特意下旨在城北建一座碧霞元君祠,一来为了答谢碧霞元君庇佑之恩,二来为了慰藉太后娘娘的慈母之心。一时之间,在朝野传出了一段太后和皇帝母慈子孝的佳话。

实际上的情况却是,皇帝自从中秋家宴之后,已经好些天没有去给太后问安了。

太后在长乐宫里忧心忡忡。看来皇帝这次是又较上劲儿了。他年轻的时候为了金铃儿什么都不顾的那种疯劲儿,太后现在想来还心有余悸。难道这次又要重演一回?

不不,不会的,阿昭和金铃儿不一样,她不是那种恃宠而骄、搅风搅雨的人。

要不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皇帝纳了张惟昭?

可若张惟昭入了皇帝的后宫,这逢年过节的御宴、家宴,让太子看到自己心爱的人成了父亲的小妾,心里会是什么滋味?

父子不和,会成为朝局不稳的隐患。

太后百爪挠心,不得安枕。若在以前,她心里有什么不舒坦,叫张惟昭过来,讲讲故事,说说笑笑,念念经,也就过去了。可是现在这个事,她也不好叫张惟昭过来细聊,只能自己硬忍着。

皇帝在乾清宫里也是郁郁不乐。

都说皇帝富有四海,尊贵无比。可是他这次大病,九死一生之后,回顾自己的一生,只觉得痛苦的时候多,欢乐的时候少。

先不说让他殚精竭虑的前朝,就说他的家事吧。虽然后宫有不少红粉佳人,他却很少能够从男女之情当中感到由衷的欢悦。他的整个童年和青少年时期,都被金铃儿占据了。这个人对他来说,与其说是妻子,却更像是母亲。她在他最脆弱的时候陪伴和保护了他,所以他深深依恋她,想要满足她的一切愿望,让她开心幸福。

可是她却永远都不会露出开心幸福的神情,永远都处于怨尤之中:他不能给她后位,他不能给她孩子,他不能保她家族百年兴盛……

所以他感到窒息,想要逃跑,跑到其他妃子那里去。明明皇帝临幸妃子天经地义,但是他却感到像是在偷情,像是对金铃儿的背叛,他心神不宁,永远没办法全情投入。

他曾经为一双清亮的眼睛真正心折过,那就是陈祐琮的母亲季灵芸。与和金铃儿黏腻、滞重的感情相比,他和季灵芸更像是年轻人之间的懵懂恋情,清新而灵动。但是,最后却还是以惨淡的结局收尾。

而这一次,终于有一个人深深地嵌印到了他的内心深处,她身上有种他渴求多年而不得的东西。但是,她却拒绝了他。

他是皇帝,他的眷顾是后宫三千佳丽孜孜以求的无上荣光。但是,她对此却无动于衷。财富、高位,超乎常情的恩宠皆不能打动她的心,她到底想要什么?

难道她真对太子情有独钟?

不,不可能!陈见浚咬着牙想到。那只是太子单方面对她献殷勤,而她是那样圣洁、冷清的一个人,怎么会对这样的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动情。

虽然在心里把太子形容为乳臭未乾的毛孩子,但是陈见浚想到陈祐琮那挺拔的个子,宽宽的肩膀,就觉得格外刺心。

陈见浚水银中毒的迹象慢慢消退,不再动辄发火,但心情郁郁不乐,身边的人都看得很清楚,但是谁也不敢劝,也知道劝不好。

皇后倒是对皇帝越来越多地表达出了关切,一日在一起用晚膳的时候,皇后说道:

“陛下这几日勤于政务,未免太过操劳了。我宫里新近有人进献了两个女乐来,一个擅长弹琵琶,另一个吹得一管好洞箫。我听了两回,觉得很能入耳,不妨叫过来给陛下弹奏一曲,消消乏?”

陈见浚点头说也好。皇后就命人急速传召女乐。

两个女乐进得殿来,盈盈拜倒,陈见浚命她们起身,捡最拿手的弹奏一曲来。

两个人就弹奏了一曲《空山新雨》,意境空灵,乐声悠远。陈见浚本来对她们并没有报以很大的期待,谁知她们的技艺竟然超出了他的预期。陈见浚不再那么漫不经心,注目向那两个女乐看去。这一看,竟然半天没有移开眼睛。

这两个女乐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一色细高挑的身材,面目竟然都和张惟昭有几分相像的地方。尤其是那个琵琶女,俊目修眉,眼睛颇有神采,与张惟昭尤为神似。

等她们奏完一曲,于皇后窥视着陈见浚的神色,道:“这两个女乐技艺娴熟,出身也清白,不如就让她们留在皇帝身边伺候?”

陈见浚突然恼了,皱眉挥手道:“让她们出去!”

两个女乐不知道怎么惹恼了皇帝,慌忙跪下。于皇后对她们说道:“你们下去吧。”两个人磕了头,诚惶诚恐地退出去了。

她们出去了之后,陈见浚沉着脸对于皇后说:“不要擅自揣度圣意!”

皇后连忙跪下:“都是臣妾不好!请皇上责罚!臣妾看皇上这段时日一直闷闷不乐,臣妾也跟着日夜忧心。您是知道的,臣妾是个愚钝的人,没有巧思,也没有什么才情,臣妾就想了这个笨办法。谁知惹得皇上更加不快。都是臣妾的错!”说着深深伏下头去。

听皇后说得恳切,陈见浚紧皱的眉头方才松开了,说道:“快起来吧。刚刚是朕急躁了。你是中宫皇后,地位尊贵,不要动不动就下跪。有话好好说明白就是。”

皇后道:“是!”说着慢慢站起身,长长叹了口气。

“皇后还有什么心事?”陈见浚问道。

“臣妾有一点愚见,若是说得不好,还请皇上宽宥。”

“朕不怪你,你且说来。”

“臣妾以为,皇帝是天下之主,万民之父。皇上的健康和喜乐关系着天下万民的福祉。您若是有什么想做的事,只要不干犯天和,大可以不必顾虑,尽管去做。毕竟您若是心情愉悦,身体康健,这天下人也跟着有福了,这不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吗?”皇后脸上满是诚挚的崇敬之色。

“哦,皇后是这样觉得吗?”皇后的这几句话听得陈见浚十分舒心。

“是,这都是臣妾的肺腑之言。”

“皇后有心了。”陈见浚十分满意皇后今日的言谈,又嘉勉了皇后几句,赏赐了前段时间暹罗国进贡的象牙和香料给皇后。

皇后的话令陈见浚振奋了起来。隔日,他特意沐浴更衣,找人栉发修面,临镜自照的时候,感觉自己比前些天在病中的时候精神多了。

想到御花园中桂花开得正好,又命人折了几枝最好的插在西暖阁的花瓶里,一时之间西暖阁里满满都是桂花的幽香。

这天的晚上,天气晴朗,新月如钩。陈见浚早早用过晚膳,进了西暖阁,命人找出自己最喜欢的几副画卷,挑了一副他觉得张惟昭应该会喜欢的工笔人物画打开放在桌案上。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他召来怀恩,命他去请昭明真人过来。

怀恩看到陈见浚这个样子,心里面就已经猜到了七七八八。他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低着头领命出去了。

不多时,张惟昭进来向皇帝见礼。张惟昭还是如平时一样,穿着一件蓝色道袍,头上简单挽了个道士髻,其他一丝装饰也没有。陈见浚初次见张惟昭如此打扮的时候,只觉得简陋,现在却怎么看怎么清朗不俗。

“陛下召我来有什么吩咐?”张惟昭问道。

“无他,突然想找人来谈谈画道,就想起你来了。你来看看这幅美人图画得怎么样?”陈见浚示意张惟昭到书案前。

张惟昭走上前看了两眼,道:“我不擅工笔,只能看出此画线条简练传神,画中人神色生动,定是出自大家之手。”

“不错,这是唐代周昉的《挥扇仕女图》,姿态柔丽,圆润劲秀。你若喜欢的话,就赐予你了。”

张惟昭却拱手笑着说:“我承认这画确实画得很好,但一群女人闷闷地被关在后院里无所事事,这种画我实在喜欢不起来,还是不夺陛下所爱了。”

陈见浚碰了一个软钉子,笑容已经有点僵了,话里也带了点赌气的感觉:“你喜欢什么样的画?朕自然能给你弄了来。”

“多谢陛下!但是,陛下不必费心了。我喜欢的东西,我自己会争取。若是要不到,那也不用勉强,顺其自然罢了。”

陈见浚彻底沉下了脸,厉声道:“你这话是故意说给朕听的吗?”

说完又觉得后悔。他压制住了怒气,闭了闭眼睛,又睁开,声音低沉地说道:

“你总说每个人都要被当做人来看待,好,我现在不是用帝王的身份,就用一个人的身份来和你说话。为什么,在我生病的时候,在我的健康和精神状况很糟糕的时候,你会对我那样细心、温柔,仿佛我一丝一毫的情绪你都能看见,无论我怎么样的奇思怪想你都愿意回应。你不是想要治好我吗?现在如你所愿,我好了,好好的站在这里。你却连看都不愿意看我了!为什么要这么对我?”说着这些的时候,陈见浚的脸上充满了悲伤。

第一百三十九章 “我”和“你”

以往陈见浚往往以势压人,今天却露出了脆弱的一面,张惟昭能直观地感觉到他的痛楚。所以她的态度也不再那么疏离:

“陛下,”张惟昭柔声道:“我是医生,是医心师,医治病痛是我的职责。所以当您被病痛缠绕的时候,我自然会倾尽心力医治。”

“我不相信你的温柔耐心只是因为我是病人!难道你对所有的病人都是如此?”陈见浚真情流露的时候就像是一个孩童。

张惟昭想了一想道:“我承认我在医治您的时候是格外尽心的。或者可以说是全力以赴。因为您是帝王,我对皇权怀有很大敬畏,也恐惧出现纰漏我会承担不起后果。同时,您的安危与许多人的命运相关,我要对这些人有所交代。”

“只是这样?只是因为我是帝王?”陈见浚失望道,但是又觉得不甘心:“难道,那些时候,尤其是你陪我静修的那段时日,我们讲的那些话,比如生而为人的命运,比如即便生在帝王家也不得不面对的那些沉重的苦难,那些发自内心深处的对话,那些深挚的理解,都只是因为你敬畏我的帝王身份?”

张惟昭不能马上回答,过了片刻,她长长叹了口气,道:“不,不止是因为这个。”

陈见浚的眼里随即又充满了希望:“我就是知道不止是这样!在这个天下,再没有人如你一般懂得我!再没有人如你一般能让我在寒冷的时候感到温暖,困苦的时候归于平静。你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珍宝!”

“然后呢?”张惟昭苦笑道:“您得出这个结论是打算怎么做?”

“朕要你时时刻刻陪伴在朕的身边!将来百年之后,朕的陵寝之中定会给你留下一个位置!你的封号朕都想好了,就用‘珍’字如何?”陈见浚意气风发。

“您想让我陪在您身边都做什么呢?”张惟昭继续问道。

陈见浚没有注意到张惟昭脸上略带无奈嘲讽的神情:“你会是朕最宠爱的妃子,也会成为朕的御用医生。你将能够住在离乾清宫最近的宫殿,西暖阁也可以让你随意进出,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画画和欣赏画作。朕会给你所有其他人都望尘莫及的荣宠!”

张惟昭笑着长长叹了口气:“陛下,好像您忘了一件事。”

陈见浚道:“什么事?想要什么、做什么,你尽管说。”

“在您所有关于我们的关系的设想中,是没有‘我’的存在的。”张惟昭道。

“什么?”陈见浚不明白张惟昭在说什么。

“我是说,您说了半天,都是在说我能够满足您的什么需求:我让您不再那么痛苦,和我交谈让您觉得舒服,我能使您变得健康。您看到的只是我的功能,您没有看到我的存在。”

“什么叫没看到你的存在?你会是紫禁城里最受宠的妃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除了皇后的名号我不能给你,其他的凡你所需应有尽有。甚至如果你想惠及你的师父和家人,也都容易,你师父封为天师,你的家人,只要还能找到,我可以给他们世袭罔替的爵位。你还想要什么样的存在?”陈见浚更诧异了。

张惟昭摇头:“这些都不能体现‘我’的存在,除非发自我的意愿和选择。”

“那你的意愿和选择是什么?”陈见浚喉头上下滚动,莫名感到紧张。

“我的意愿是,我只想成为您的医心师,而不是别的什么人。您刚刚所说,您所喜欢的那些体验,那种深深的链接和陪伴,作为医心师我就可以提供给您,不用成为宠妃。”

“你的意思是,你宁可做医心师,而不愿意成为宠妃?”陈见浚脸上露出深深的怀疑:“你知道刚刚我跟你说的那些,是多少人梦寐以求都得不到的吗?”

“那不是我的选择。”张惟昭平静地答道。

陈见浚气得直想甩袖子,但又忍住了。他在书案前走来走去,突然转身对张惟昭道:“你还想要什么?你是想这样跟朕谈价码是不是?难道你非要做皇后才满意。你知道吗?就算是当年……”

就算是当年的金铃儿,也没能坐上皇后。这是陈见浚硬生生忍住没有说出来的话。

但是张惟昭怎能猜不出来他想说什么?不过即便猜得出来,她也根本不在意。

“我不是在和您谈价码。我只是在说我自己的选择。您一直在无视我的意愿和选择。”

这个问题简直让人吐血,陈见浚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坐在桌案后面:“那你告诉我,做医心师而不做妃子,你为什么要这样选?”

“我不愿意和一个只看到我的功能,而没有看到我作为一个人真实的存在状况的人在一起。如果您只看重我的功能,付我薪酬,我提供服务就好。。”

陈见浚以手扶额,今天晚上绕着圈围着这个问题打转没完没了了。

终于,他忍耐不住,沉声道:“你说朕没有看到你的真人,那么,太子就能看到你的真人了是吗?”

张惟昭知道陈见浚终究会有这一问。无论她回答还是不回答,只要陈见浚问出这个问题,这就不再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了,而是把陈祐琮也拉进了战火。

既然如此,不如照实回答。

“我觉得他能看到一些。”确实是一些。张惟昭作为现代人的很多想法,在现在这个阶段还是无法跟陈祐琮分享的。但是,陈祐琮一直都很关注她的需求,努力去懂得她,对她的了解也越来越多。

“什么叫能看到一些?”陈见浚冷哼着说出这句话。

“他了解和尊重我的想法。”

“你撒谎!”陈见浚突然怒喝:“什么你的存在你的想法,都是借口!你是看朕老了,病了,所以就想占尽先机,圈住太子是不是?今日我跟你许诺的一切,你忖度着,将来他也能给你,说不定还能让你当皇后是吗?做你的春秋大梦吧!他的一切,都是我给的,我若要收回来,他什么也不是!”

张惟昭也恼了:“您给他什么不给他什么,是你们父子之间的事,关我什么事?他懂不懂我,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也不关您的事!随便您对您儿子怎么样,我管不了。我对他如何,您也管不了!”

明明是陈见浚先发难的,听张惟昭如此说,他却如万箭穿心一般,跌坐在书案后的座椅上,胸口起伏,半天没有言语。

平复了一会儿,陈见浚终于能够如常说话,对张惟昭道:“你进里面去。”说着手指西暖阁的里间。

张惟昭却站着不动。

“进去!我不会把你怎么样!”陈见浚只觉得自己和张惟昭说不了几句话就要吼,吼完之后往往又后悔,便放缓了声音说:“我让你看看他是怎么懂你的。”

张惟昭叹了口气,心里道,考验人性的时刻到了。她并不喜欢这样的时刻,因为她比别的人更清楚,人是多么复杂,善变的生物。

陈见浚看她还是站着不动,走过来拉住她的一直胳膊把她拽到了里间,然后关上门。

“来人”。张惟昭听见陈见浚在门外唤道。

怀恩应声走了进来。

“朕有事要请太子过来商谈。”陈见浚道。

“老奴就去。”怀恩领命。

“不用你大晚上跑腿了。找个小子进来。”陈见浚看似漫不经心地说。

怀恩低着头答道:“是。”站在门口召了一个在远处廊上站着的小宦官过来,当着陈见浚的面吩咐下去。小宦官急忙跑走了。

不多时陈祐琮来到了西暖阁。

陈见浚不动声色地坐在桌案后面,就这几日的要紧政务和陈祐琮议论了一会儿,而后话锋一转:

“这几日皇后过来和朕聊家常,说道太子现在已经十六岁了,大婚的事不能再拖了。这段时日也是父皇一直身上不好,耽误了你的事。皇后也替你看过了几家闺秀,过几日在御花园安排赏花宴,请这些闺秀过来饮宴,你也可以亲自相看相看,哪几位闺秀中你的意。”

陈祐琮不提防陈见浚突然打开这个话题,匆忙之间找不到更合适的托词,只得道:“父皇身体才刚刚大好,儿臣不忍因这件事再让父皇劳累,还是容后再议吧!”

陈见浚却不理会他,自管自地说下去:“皇后的侄女于妙清是个不错的人选,她很得太后的喜欢,和你也算熟识了。朕看她甚是聪慧贤淑,不如就立她为正妃?你再挑选几个女子充任次妃。”

陈祐琮听陈见浚口气虽然温和,字字句句却都不容反驳。他知道今天的事难以善了,于是一撩衣襟跪了下来:

“父皇,您是知道的,儿臣心有所属!除非是与张惟昭结缡,否则儿子不愿大婚!”

陈见浚预料到陈祐琮还会继续推脱,但没有料到他会说的这么直接。他突然发觉,不知从何时起,陈祐琮说话的风格变得越来越简练,很少讲那些犹疑、含混、模棱两可的套话。这种说话的风格,竟和张惟昭如出一辙。

第一百四十章 抉择

这点发现,就像是在陈见浚的心上又扎上了一根刺。他忍着这点痛楚,脸上摆出高深莫测的表情:

“昭明真人是修行之人,怎能和你谈婚论嫁?这样好了,等你大婚,迎娶了太子妃,封了次妃之后,可以使她改名换姓,进宫做一个选侍。虽然名分不高,但你可以多分一些宠爱于她,别人自然也不会看轻她。这样既不会于你名声有碍,也能全了你的念想,你说可好?”

陈见浚说完打量着陈祐琮,只见陈祐琮跪在地上,垂着头不说话。陈见浚留意听着里间的动静,被关在里面的张惟昭也悄无声息。

陈祐琮不说话,陈见浚也不逼他。随着时间的流逝,陈见浚内心的得意之情越升越高:看吧!你说的这个所谓懂你的人,也不过如此。若他只能给你一个选侍之位,你还觉得他是最懂你的吗?

“父皇,”陈祐琮终于抬起了头:“若当年您能够如愿立金贵妃娘娘为皇后,父皇您是不是就会过得快活很多?”陈祐琮的眼神诚挚而深邃,眼眸深处似乎还隐隐包含着一丝同情。

陈见浚完全不提防陈祐琮突然说出这样的话,脸色猝变,过一会儿,才用低沉而压抑的声音道:“为什么这么问?”

“儿臣觉得父皇这一生过得并不快活。或许您没觉察,但我却记得很清楚,在我小时候,常常看到您只要不笑的时候就皱着眉头,就算是笑也笑得不是那么开怀。我那时候就想,如果我能再听话一点,做得再好一点,您是不是就会开心一点,就会跟我多说几句话,多对我笑一笑。可是无论我多么努力,您还是常常皱着眉……”

听到这些话,陈见浚内心不由升起一种惭愧的情绪。作为父亲,他对陈祐琮的关注确实很少。但是这惭愧并没有使他变得温和,反而更加恼怒起来,于是他冲口而出:

“你自被封为太子,锦衣玉食,千尊万贵,加上太后对你万般宠爱,你还有什么不足?”

“这句话不是也适用于父皇?您才是天下最尊贵的人,您觉得此生圆满、欢悦、满足吗?”陈祐琮仰起头,寻找着陈见浚的眼睛,想与他有眼神的交流。

陈见浚站起来在房内踱步,以躲避陈祐琮执着的眼神,嘴里道:“现在是谈论你的婚事!你总与朕说这些有的没的干什么?”

“父皇您后宫有许多位娴雅贞淑的娘娘,但我觉得您并不快活。哪怕是当年您宠爱金贵妃的时候,和她在一起也并不快活。儿臣不想重复这样的生活。儿臣只想有一位知心人,一生足矣!”

张惟昭还在西暖阁里间呆着,会把外边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这时候陈祐琮不断提到金贵妃,让陈见浚感到十分狼狈。而最让陈见浚难堪的,是陈祐琮居然提出来他一生只要与一个知心人相伴!这就意味着他不仅要娶张惟昭做正妃,而且不准备再纳别的妃子了。陈见浚明知道他是痴人说梦,却莫名觉得自行惭秽。

“难道你连祖训都不顾了?”陈见浚训斥道:“作为太子,你有责任为陈氏宗族开枝散叶,广播子嗣!一生只要一个女人,亏你说得出来!”

“父皇,若是后宫争斗不断,子嗣动辄夭亡,那还不如不生那么多的好!”

“大胆!”陈见浚大怒:“这是你该对你的君父说的话吗?就凭你这句话,我就能治你犯上之罪!”

“为什么?父皇,为什么这些事情明明白白发生在您身边,您都不会因此震怒,只是被我说出来了,您却会如此愤怒?”陈祐琮以往对陈见浚一向恭顺,今日却丝毫不让。

“你是在怨朕不慈不德吗?”陈见浚的脸黑得像锅底一样。

“当年我小的时候,经常被锁在柜中,是常常会怨您的。”陈祐琮长叹了一声说。

“什么?”陈见浚蓦然转过头看着陈祐琮。

“其实也不是怨您,因为我那时候还不识得您。我经常被关在柜中,暗无天日。母亲会尽量陪着我,但她也经常会去当值,没有办法时时在我身边。那个柜子里的每一个缝隙,每一片木头上的纹路,我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有时候,天晚了,我很饿,还是没有人来,我就想,也许大家都忘了我了,也许我就会饿死在这里……”

陈见浚紧紧咬住牙关,声音嘶哑道:“你想起来了?你不是把小时候的事情都忘记了?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陈祐琮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接着道:“那时候母亲告诉我,我的父亲是大炎的皇帝,是天下最有权势的人。如果我乖,听话,总有一天,他就会来接我,带我出去,认我做他的孩子,我会有很多好吃的,会有很多人陪我玩,我再也不用被关在柜子里。我那时候会在心里埋怨父皇,为什么还不来认我?为什么还不来接我?我等了一天又一天,终于等到了父皇。谁知,我等来了父皇,却永远失去了我的母亲。”说到这里的时候,陈祐琮声音哽噎。

陈见浚只觉得浑身无力,斥责和质疑的话到了喉边,却说不出口。

“是的,父皇,我已经把以前的事都想起来了。”陈祐琮开始回答陈见浚方才的问题:“前年的时候我生了一场大病,发了几日的烧,病中连着做了很多的梦,慢慢把前尘往事都记了起来。”

随着陈祐琮的话,陈见浚细想,是了,应该就是从那时候起,他总觉得陈祐琮有些不对劲儿。在那之前,虽然父子俩相伴的时间并不多,但只要见了面,陈祐琮总会用孺慕的眼神看着他,期望得到他的一点关怀和肯定。在那之后,陈祐琮见了他却越来越沉默,经常回避与他对视。他以为这是陈祐琮长大了,更加沉稳内敛的缘故,却不想其实有更深的内情。

怪不得陈祐琮这两年对金贵妃的笼络总是不冷不热,对叶彤樱那样的美人胚子视而不见。

想到这里,陈见浚只觉恼羞成怒,冷哼一声道:“朕真是错看了你!平日朕只说你虽然阴沉了点,总是个乖顺的孩子,不成想你的心机如此深沉!你明明对朕有怨愤,对金贵妃有仇恨,却只装作没事人一般。像你这样心思阴暗的人,不配与昭明真人那样的清静之人为伴,你趁早死了这份心吧。”

陈祐琮嘴唇颤抖,他其实是知道的,他无法令父皇了解他的心意。但陈见浚如此颠倒黑白,还是如同数九寒天之际泼了一盆凉水在他头上。

他很想问问父皇,他的母亲以那样惨烈的方式死去,他难道从来没有想过给她一个公道?

他这个做儿子的,难道没有权利哀悼母亲?没有权利拒绝认杀母仇人为母?

除了需要他这个儿子传祧之外,他对他,有没有一点父子之情?

可是,陈祐琮知道,这些问题,他永远也问不出来答案。

陈见浚要的不是儿子,而是一个能够巩固他的帝位,让他对祖宗和朝野有所交代的太子,而且是要一个对他言听计从,不能有自己的想法,不能有自己的情绪,随时围着他的心意转的太子。

因此,对陈祐琮来说,对张惟昭的坚持,不仅是因为他渴望一份真挚的感情,更是他对自我的坚持:他想做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若是做一个活死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因此他对陈见浚深深叩头下去,然后直起腰说:“父皇,您可以以君父之势命令我不得与阿昭终身相伴,但我思慕她的心却没有任何一种力量可以阻断。”

说着从地上站了起来,向陈见浚拱手道:“儿臣告退!”

还没退到门边,就听陈见浚喝到:“你给朕回来!”

陈祐琮停住了。

就见陈见浚眯着眼睛道:“朕可以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如愿以偿。但是,你必须要付出代价。”

陈祐琮道:“什么代价?”

陈见浚微微抬起下巴:“娶张惟昭还是做太子,两者中只能选一个。若你执意娶她,就不能再做太子。你要保住太子之位,就不能娶她。你自己斟酌吧。”

陈祐琮微微睁大了眼睛,凝目注视着陈见浚,陈见浚也毫不示弱地回视着陈祐琮。这是父子俩第一次用这样锋芒毕露的眼神相互对望,就好像狮王和年轻的挑战者之间的对峙。

半晌,陈祐琮收回了视线,低下头,长长叹息一声。

陈见浚露出势在必得的微笑。

“我选她!”陈祐琮抬起头吐字清晰地说。

“什么?!”陈见浚的瞳孔几乎收缩成了针孔。

“我选她!”陈见浚大声重复,仿佛在昭告天下。

“你居然,你居然……”陈见浚几乎找不到合适的言辞:“你置大炎天下于何地!太子之位居然不如一个女子!?”

“这不只是为了她,更是为了我自己!若人连自己最真实的情感都无法坦诚和坚持,又与行尸走肉何异?难道这天下需要一个傀儡当继承人吗?”

第一百四十一章 解语花

“滚!滚!滚回你的长宁宫去!”陈见浚终于勃然大怒:“没有朕的旨意不许出来!”

陈祐琮恭恭敬敬行礼,退到门边转身出去了。

陈见浚扶着桌案气喘吁吁。

这时就听吱呀一声,内室的门打开了。张惟昭轻轻走了出来。

“你满意了!?”陈见浚头也不回的说。

张惟昭却什么也没说。

陈见浚回过头,看到的是一张平静的脸,丝毫没有自得之色,只是她的眼睛,却在灯光下闪烁着璀璨的光芒。

这光芒如此动人,却不是因自己而闪烁的,陈见浚觉得心如刀割。

“陛下若没有别的事,小道告退了!”张惟昭施礼道。

陈见浚却不愿她就这么离开,好像她这样一走,两个人之间的那条线就彻底断裂了。

“有人因为你置江山和责任于不顾,你难道不会因此自责吗?难道你愿意当红颜祸水?”陈见浚急切之间口不择言。

“他愿意怎么选择是他的事情,我不会也无权干预。”张惟昭回答得很简单。

“你,你……”陈见浚无话可说。

张惟昭拱手后退。

“不要走!”陈见浚突然上前一步拉住张惟昭的手腕:“不要走!留下来陪我!”

张惟昭用清亮的眼神看着他。

“我对你的真心一点也不比他少!只是,只是我不像他还年轻,可以做出那样不顾一切的姿态。这天下,这紫禁城,还要我担着!”陈见浚的嘴唇哆嗦:“我这一生,错过了很多,我不想再错过你!也许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不愿一生如此蹉跎!我也想活得像个活人!你不要走,留下来陪我!”

张惟昭却轻轻摇头道:“陛下,我没有办法让您活得如何,一切都在于您自己的选择。”

“胡说!明明一起修炼的时候你是可以的!是你让我觉得人还可以这样活着!”陈见浚急道。

“那不是因为我的缘故,那是因为您内心的生机在推动您这么做。我只是帮您看到了那生机。”张惟昭说着,推开了陈见浚的手。

陈见浚失魂落魄地退了两步,手扶在椅背上才站稳。

他扶着椅背停了半晌,有气无力抬起手挥了挥:“下去吧!回你的飞仙宫去,没有朕的旨意不准出来。”

张惟昭施了一礼,退了出来。

太子被关在长宁宫禁足的消息传了出来,立马引起了朝廷和后宫的震荡。太子太傅谢迁亲自来向皇帝通融,说是太子学问不可荒废,就算不能去别的地方,每天上午到文华殿读书还是可以的吧?

陈见浚却说他只是觉得陈见浚年轻鲁莽,所以要杀杀他的性子,先让他老实呆几天再说。

人家老子要教训儿子,谢迁也不好再说什么。

皇帝突然对太子翻脸,各种流言纷起。但因为事出突然,皇帝身边的几个近侍又对此讳莫如深,所以流言只是流言,谁也没有确凿的消息。

但谢迁是何等通达的一个人,他却能看出,触发点是什么并没有那么重要,皇帝早就看不惯太子,这种不满总会通过某种形式爆发出来。

日渐衰败的皇帝难以容忍一天比一天壮大的太子,这种事情在历史上层出不穷。所以今日陈氏父子的矛盾并不新鲜。

重要的是,该如何扶助太子度过危急时刻,撑到登上龙椅的那一天。谢迁十年的心血倾注在太子身上,对他寄予厚望,可不想这些心血一旦化为泡影。

谢迁比陈见浚还要大两岁,但是他作息规律,不嗜酒、不服丹、不好色,闲来就打打拳,侍弄侍弄花草,自信能比陈见浚活得长久。

将来陈祐琮登上皇位,他以帝师之名号令士林,那就是他能够大展拳脚的时候了。

他暗暗给太子通信,让他稍安勿躁,尽量低调和顺,先让皇帝消气再说。

太子回复他说,我知道了,请太傅多保重。这种模棱两可的话让谢迁颇为不安,但他在宫外见不到太子,鞭长莫及,也只能耐心等待。

同样为太子被关禁闭而焦虑的还有太后。

宫外的人只注意到太子被禁足,很少知道同时被禁足的还有飞仙宫的昭明真人。而太后对此事却是很清楚的。她自然一下子就能猜出来太子和张惟昭在这个时候同时被禁足是因为什么。

太后有些气恼陈见浚后宫有了那么多妃子,还要去和自己儿子争女人。他自己的身子又不好,三天两头生病,一下子要服丹,一下子又要纳新妃子,这不是和自己过不去吗?但这个话题太敏感了,而且陈见浚一向对她阳奉阴违,太后不好和他敞开来去说。

她本想着太子被关个两三天,等皇帝气消了,放他出来,再慢慢计议好了。谁知道三天过去了,陈见浚还是毫无动静。

太后终于忍耐不住,命人把皇帝请过来,想好好劝劝他。谁知皇帝来了,太后刚说了两句“父子哪有隔夜仇”、“太子毕竟年轻,做得不好的地方还要皇帝耐心教导才是”,皇帝就幽幽地抛出一句:

“母后关心太子远远胜于关心朕。”

太后被噎住了,片刻才说道:“皇帝啊,哪有母亲不疼惜儿子的?哀家自然也是为你好。你病才好没有多久,正要好好保养的时候。何必和太子置那么大气?对身子也不好。”

“朕自然会好好保养身子。朕不仅要活得长久,而且要活得健康。”陈见浚带着冷笑说。“所以就让他多关几天,免得出来气朕。同时也让他明白,朕还没死,轮不到他说了算。”

说着向太后告辞而去。

太后被这几句话堵得窝了好大一口气在胸口,半天才缓过来。

母子俩算是不欢而散。

不管太子怎么被禁足,皇帝和太后怎么置气,宫里如何留言纷起,于皇后还是如以前一样四平八稳。

陈见浚以前只觉得于皇后针扎不出声的性子,十分沉闷,现在却觉得有这样一个稳妥的人在身边也挺好。

皇后亲自到乾清宫给皇帝送补身子的羹汤,被皇帝留下来说话。皇后也劝了皇帝几句不要因太子的事太过生气,要保重身体这样的话,因皇帝不怎么爱听,就住口不说了,转而提议道:

“孩子半大不小的时候,最容易莽撞,偏又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大人的话多听不进去,也是有的。但也许同龄人去劝一劝,兴许就好了。臣妾想着,我那侄女妙清,经常在太后殿里遇见太子,两个人说话也投契,不如让她去劝劝太子,兴许太子就能知错,明白皇帝对他的一片慈父之心了呢?”

这话说得很是冠冕堂皇,但小算盘却打得十分清楚。太子正在失意的时候,有一朵解语花来温言安慰,很容易滋生情愫。于妙清若是能得太子欢心,对皇后来说是求之不得,对皇帝来说也是乐见其成。

虽然于妙清出入长宁宫有那么一点点于礼不合。但皇后名义上是太子的嫡母,她娘家的侄女也算是太子的亲戚,这样算来见见面说说话也没什么不可以。

皇帝想了一想,觉得这个法子还不错。若是于妙清真能令太子移情于她,这当然很好。若一时半会做不到,就凭她这段时间频繁出入长宁宫,传到张惟昭耳朵里,也能让她多掂量掂量。

陈见浚于是点头道:“皇后有心了。就照你说的做吧。”

次日下午,于妙清就带着提着大食盒的贴身丫头飞白,款款迈步进入了长宁宫。

于妙清是由皇后光明正大遣过来看望太子的,也得到了皇帝的首肯,所以出入长宁宫并无禁制。

太子正在书房读书练字,就请于妙清到书房落座。

两个人寒暄了几句,于妙清将自己亲手做的点心从食盒里拿出来摆在太子桌案上请他尝一尝。太子向她道谢,却并没有去动点心,而是委婉地请她回转。

凳子都没坐热就被请走,于妙清脸上有点挂不住。她施了一礼,转身离开,走到门边,咬了咬牙,又忽然转身回来,向陈祐琮道:“太子殿下,臣女还有话说。”

“你请讲。”太子的态度客气而疏离。

于妙清转头对跟在身后的飞白说:“飞白,你出去等我。”

飞白答应了一声是,随即转身出去了。

于妙清又说:“可否请冯公公也暂且出去一下。”

冯浩却还是站在太子身后不动。

于妙清直直地看着太子,眼中流露出恳求之色。

太子稍稍转头对冯浩说:“你暂且下去。”

冯浩才施了一礼出去了。

陈祐琮看着于妙清,等着她开口。

于妙清慢声细语地道:“这几天,太后娘娘很是担心您。臣女,臣女也一直忧心殿下。”说到后半句,脸色绯红,低下头去。

“多谢你一直悉心陪伴照顾皇祖母。”陈祐琮因前半句道谢,却对后半句略过不提。

于妙清却摇摇头:“太子殿下不用谢臣女。这都是臣女发自内心乐于去做的事。太后娘娘慈爱宽仁,能有幸陪伴太后娘娘,是臣女的荣幸。只是,自从太子殿下被禁足以来,太后娘娘饮食减少,夜不安枕。臣女看在眼中,急在心里……”

第一百四十二章 强悍而自由

陈祐琮听见这话脸上显出忧色:“祖母她现在怎么样了?”

“太子殿下不必担心。太后娘娘虽然饮食清减了些,睡得时间少了点,但白日精神倒还好,只是时不时就要念叨太子不知怎么样了。臣女不懂朝政,不知太子殿下因何被圈禁。臣女只希望您能早日解困,以慰太后娘娘慈心。”

陈祐琮内心五味杂陈,轻声道:“好的,我知道了,你有心了。”

“太子殿下,”于妙清走近一步,柔声说:“恕臣女僭越,您如果有什么烦忧的话,臣女愿意听!”

陈祐琮苦笑一下,道:“多谢你的好意!我没有什么想说的。”

于妙清掩盖不住脸上的失望。想了一想,又说道:“太子殿下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东西,尽管告诉臣女,臣女下次带给您。”

陈祐琮仍是婉拒:“我并不缺什么,不必了。”

“太子殿下……”于妙清的声音带上了哀婉之意,晶莹的泪珠顺着如玉的面颊滚落了下来。

陈祐琮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阵势,有点被唬了一下,问道:“于姑娘,这是怎么了?”

“臣女,臣女一心想为太子殿下解忧,可您却一再拒臣女于千里之外……”于妙清眉尖微蹙,真如海棠挂着清露一般楚楚动人。被这般美丽的人儿,用这样含情哀怨的眼神看着,就算是铁石人也很难不动心。

可是陈祐琮只觉得头皮发麻。从小陪伴他长大的太后是个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的人,他喜欢的张惟昭也是一个说话直来直去、简单真实的人。似于妙清这种含蓄哀婉、如诗如画的姿态,他真是欣赏不来。偏偏当事人还十分入戏,弄得陈祐琮很是尴尬。

陈祐琮有心说几句礼貌的托词请她回转,又想到今日不把话说清楚,改日她肯定会再来。看样子,父皇和皇后是打定主意要把于妙清和他凑成一对,才会容许她来探望,还能说这些“掏心窝”的话。

“于姑娘,你是没有办法为我解忧的,因为我们从来都不是一路人。话不投机,多说无益。所以,请回吧。”陈祐琮说得简单直接。

于妙清一下子呆住了,脸色煞白。愣了一会儿,突然泪如雨下,眼睛也红了,鼻子也开始抽抽了。

陈祐琮更是无语,默默取了一个手巾递给她。

于妙清也不再做什么海棠清露的姿态了,拿了手巾抹了脸,开口道:“您刚才的话,让我感觉十分耻辱。本来我想转头就逃的,但是有些话我还是想和您说明白,也许过了今天,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说着,也不等陈祐琮回答,拿手巾拭去了眼角的泪水,接着道:“您或许会觉得今天我来这里都是皇后的意思。您也可能会觉得我接近您都是因为您太子的身份。我不能辩驳没有这样的事,但我还是要说,我对您的思慕之情都是真心的,完全是发自肺腑的……”说着声音颤抖,几乎泣不成声。

陈祐琮无话可说,只能听着。

“我敬仰您的为人,钦佩您以天下为己任的胸襟。但更让我感动的是,”于妙清停了一息,吐出了一个本来她不想提及的名字:“就像阿昭经常说的那句话,要把人当人看,您就是把人当人看的人。”

“所以,所以我很希望,”于妙清很艰难地披露心声:“余生都陪伴在您身边。我不敢奢望做您的妻子,只要在您身边有我一个位置就行。”

陈祐琮却摇头道:“你无需如此卑微,你可以有更……”

话没说完,却被于妙清打断:“不是我卑微,您不知道我的母亲、我的婶婶、嫂嫂这些女人们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若您知道,就明白在一个女子眼中,您是多么可贵。我知道,您心中有一个人……,我不奢求能和她比拟,我只希望能有机会替您做些事情,比如陪伴太后,打理琐事,这样,在您和她携手并肩、琴瑟和鸣的时候,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陈祐琮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见他不言语,于妙清又加上一句:“阿昭是我十分钦佩和喜欢的人。以后若能与她姐妹相称,是我莫大的荣幸。我必定对她如同对您一般赤诚。”

说完,她恳切地望着陈祐琮的眼睛。

陈祐琮却一径半闭着眼睛垂着头。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说:“我相信你的话,皆是出自赤诚。我也很为你的诚挚感动。但是,”他抬起头来看着于妙清的眼睛说:

“所有的这些,都是你自己的设想。但是所有的亲密之情,都要当事人相互认可才行。你愿意奉献,但很抱歉,我却不愿意接受。”

于妙清全身都开始颤抖。

“我理解的亲密之情和你不同。我不需要一个自甘为奴为婢的人服侍我,这样的人宫里有很多,多一个少一个于我有何分别?我需要的是一个和我一样有着强悍而自由的灵魂的人。我现在已经找到了这样一个人,我不会放弃。不只是因为她的一切都让我为之心折,更是因为和她在一起我能做自己。”

停了一停,他又补充道:“你刚刚不是说我的可贵是把人当人看吗?这恰恰是她教会我的。”

于妙清以手掩面,泣不成声。

陈祐琮知道对一个少女说这样的话,势必伤她至深。但是,有些事情就是如此,不得不为。

过了有一刻钟,于妙清努力止住了哭声,拿手巾细细把脸擦干净。又抿了抿鬓边的头发,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后对着太子端庄地行了一个万福礼:

“太子殿下,臣女方才冒昧了。请您恕罪。太子的心意臣女已经明白了,臣女就不再叨扰了,就此告辞。”她虽然伤心欲绝,却极力维持着尊严。

看着这样的她,陈祐琮反而生出几分敬意,拱手致意。

于妙清退了出去。

回到了皇后宫中,于皇后看着于妙清眼睛和鼻头都红红的,妆也没有了,一副刚刚哭过的样子,就皱眉道:

“这是怎么了?”

“皇后娘娘,”于妙清跪了下来,眼里含着眼泪:“我姿容浅陋,难以入得了太子的眼,有负娘娘厚望,请您责罚。”

“到底怎么回事?”于皇后对于妙清的回答十分不满。

“太子殿下说,说他和我不是一路人,话不投机半句多。”于妙清低声回禀。

“就你这一副丧气的面孔,哪个男人会觉得和你有话说?”于皇后见自己的计策没有成功,很是恼火,把一腔怒火都撒在了于妙清身上。

于皇后最近在外边虽然仍旧是贤淑大度,私下里脾气却越来越大,这一点没有谁比于妙清更清楚了。她低头跪在地上,一声也不言语。

于皇后继续训斥:“看你这个样子也难成大器!不如你回家换了你三妹来好了!”

以往若于皇后这样对于妙清说,于妙清定然会马上振奋起来,请求皇后不要这样做,然后就会对皇后言听计从,不想今日于妙清却道:“三妹冰雪聪明,定然比我做得好。我愿意回家换她过来。”

“你……”于皇后反而无话说。她本来想接着痛斥于妙清一顿,转念一想,却收敛了怒气,换上了一副慈颜:

“妙清你在和姑母赌气吗?姑母这都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为了我们于家?你不要灰心,太子少年人脾气倔强,你越是不要他做什么,他偏要做什么。这个时候,你就要一点一点把他的心暖过来才行。急是急不得的。”

于妙清在心里直说并不是这样的,但却不敢反驳皇后,只默默垂着头。

“太子还未经人事,”皇后压低了声音继续说:“按理说照太子的这个年龄,也该安排教他通人事的宫女了。但是有姑母在,姑母不发话,谁也不敢提。姑母不这么做,当然是为了你方便。必要的时候,你不妨给他点甜头尝。姑母的话,你明白了么?”

于妙清的头垂得更低。

于皇后只当她是害羞,道:“明天,我会安排人教你一些东西,你耐心学着就好。你现在不要胡思乱想,下去休息吧。”

于妙清领命退了下去。

于皇后抓了一把围棋子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把玩,一松手,哗啦啦棋子撒了一地。宫女们都站在屋外,听见里面稀里哗啦的声音,她不叫进来,谁也不敢进来收拾。

停了片刻,于皇后却始终没有叫人进来。她自己慢慢从座椅上站起来,走下脚踏,蹲在地上,把棋子一颗、一颗捡了起来。

她用这种方式让自己冷静下来。她知道自己最近是太急躁了。她太渴望翻身,太渴望过扬眉吐气的生活,所以难免用力过猛。

她要好好想想,如果太子一直不肯接纳于妙清怎么办?是否可以向陈见浚吹风,让他硬把婚事给办了?

但是如果这样,非但不是结好,反而会使于家和太子结仇。废后崔氏和崔家的下场就是前车之鉴。

到底怎么样才能使事态如自己所愿发展呢?于皇后绞尽脑汁。

第一百四十三章 消失

翌日,于皇后来到太后宫中,看太后这几日饮食清减,好生劝慰了一番,又说道,皇帝和太子就这么僵着也不是个事儿,最后真的要是把皇上气狠了,太子也落不着好儿不是?还惹得太后也跟着担心。不如太后去劝劝太子,让他去向皇帝认个错,服个软儿,先把这个坎儿过去。再说父子君臣之礼是这个世上大家都要遵守的纲常,如果太子这次和皇帝顶得久了,让那些文臣扣上个不孝的帽子,以后会对太子非常不利。

最后这句话,正戳中了太后的软肋。太后当着皇后的面沉吟不语,等皇后走了没多久,却坐着一乘软轿到长宁宫去了。

照说没有皇帝的手谕,谁也不能到进入到长宁宫去。但是太后亲临,却没有人敢阻拦。

太后一见了陈祐琮的面,先是心疼得要命,怕他吃不好、睡不好、心里难受,继而又忍不住把他数落了一顿。

陈祐琮知道自己是真的让祖母担忧了,她说什么他都好好听着,同时不住轻声劝慰。

“你现在是打算怎么办?”太后好不容易心绪平静一点了,问陈祐琮:“你总不能老是和你父亲这么僵着吧?况且传出去也对你的名声有损。不如你去跟你父皇请个罪,求他宽恕就是。”

“祖母,”陈祐琮道:“父皇不止是想让我跟他低头认错这么简单。他想让我娶于姑娘做太子妃,而且……”太子的声音变得艰涩:“父皇想纳阿昭为妃。”

“这我都知道了。祖母知道你受委屈了。”太后心疼地拍着陈祐琮的手:“可是有什么法子呢?你父皇,从小他想要什么就是什么,想要谁就是谁,何曾听过别人的劝?以前是把金贵妃宠得无法无天,现在是……

唉!”

太后长长叹息,又接着说:“但他是皇帝,你既是他的儿子,也是他的臣子。你若不如他的意,我恐怕……”

太后没有把话说完,但陈祐琮怎么会不明白太后接下来想说什么?他轻声道:“祖母的担忧,我都明白。但祖母您请想一想,就算是父皇今天如愿纳了阿昭,以他的性子,就算一时称心如意了,但我与阿昭曾经两情相悦的事肯定就像是他心头的刺,时不时就要拿出来翻一翻。到时候无论是我,还是阿昭,恐怕都像是被放在火上烤一样难得安宁了。”

太后必须要承认,陈祐琮说的很有道理,陈见浚确实就是这样的一种敏感多疑的性子。

“可是,”太后又叹息:“若你一直和你父皇硬顶着,我怕你父皇一气之下,废了你,另外从你的两个弟弟中挑出一个来做太子。到时候你如何自处?自古以来太子被废是什么结果,你读了那么多书,比我清楚啊!”

“祖母,若父皇纳了阿昭为妃,恐怕才更不想看见我。”陈祐琮笑容苦涩:“实际上,事态发展到今天,不管父皇纳不纳阿昭,都已经彻底恼了我了。若是如此,又何必牺牲阿昭呢?她不愿意入父皇的后宫为妃,这我再清楚不过。更何况,旁边还有那么多人对她虎视眈眈,她又不懂得后宫妃嫔的伎俩,到时候恐怕处境堪忧。金贵妃虽然暂时被禁足了,但多年的积威还在,说不定什么时候父皇就又会想起她。她恨阿昭入骨,下手必不会容情。”

“你说的也在理,但是你总被关在宫里也不是个办法啊?”太后发愁。

“祖母且不要烦忧。孙儿总是父皇的儿子,他对孙儿也仍然是有几分不忍心的,否则就不止圈起来这么简单了。而且,父皇对阿昭也很有几分钦慕、敬佩之情,并不曾用强力逼迫于她。希望等父皇这几天气消了,看到阿昭实在不愿入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阿昭实在不适合留在宫中,到时候还是请祖母找个由头远远把她送走好了。”陈祐琮极力劝慰太后。但实际上他设想的这个结局能有几分实现的把握,他自己也不清楚。

“唉!只得如此了。只是苦了你们了!”太后设想过多次,若以后张惟昭能入东宫陪伴陈祐琮,他们都是这么聪明俊秀的人,以后生出来的孩儿不知道会多么可爱。现在这些憧憬全都化为泡影了。

“我只希望她能活得自在快活。”陈祐琮的眼睛向西望去,那是西苑,张惟昭所在的方向。他的一生可能都要消耗在紫禁城的纷争里面去了,但他希望她能得到她想要的生活。

太后没能说服得了太子向皇帝低头,回到长乐宫忧虑更深。

之所以会有更深的忧虑,因为太后知道太子说的是有道理的,就算是此时太子低头,陈见浚强纳了张惟昭,过后太子和张惟昭的日子也不好过。

更何况,像张惟昭那样的性格,那样的道法,她恐怕不会那么容易变得乖顺,好好承宠,不知道日后会闹出什么来。

但太后觉得陈祐琮说得也不全对。陈祐琮觉得,陈见浚还是对张惟昭留有几分尊敬的,如果她坚持不愿,陈见浚最后也不会硬逼着纳她。这件事慢慢就过去了。

但太后在深宫数十年,深知在这样一个困局当中变数太多,未来会怎么样,充满未知。

要怎么打开这个困局呢?太后咬了咬牙,终于下定了决心。

皇后知道自己劝过太后之后,太后马上就到太子宫中去了。但似乎太后的劝说不怎么有效果,太后去过之后,都两天了太子还是没有动静。

这事陈见浚自然也知道了,但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就是一直晾着太子,看他什么时候低头。

再过了一天,一大早,在陈见浚去上早朝的时候,太后突然带着人坐着鸾轿去了飞仙宫。

据于皇后安置在西苑的人手回禀,太后去了飞仙宫,到王母殿烧了香,把张惟昭单独留下来谈话。不知道张惟昭和太后说了什么,太后震怒不已,命人将张惟昭关在屋里,不许给她饮食,一定要让她能反省到自己的错处为止。

将张惟昭关起来之后,太后气势冲冲地带着人回长乐宫去了。

于皇后心里颇有些幸灾乐祸。这下张惟昭把太后也给彻底得罪了。太后估计这会儿早就打消了要把张惟昭给太子做妃子的打算了。作吧,你就使劲儿作吧,不过是有几分姿色和本事,还真把自己当仙女儿了?什么时候把小命也作进去就好了。皇后在心里诅咒着张惟昭。

陈见浚下朝回来的时候,也听人回禀了太后去飞仙宫,被张惟昭惹恼把她断食断水关起来的事情。没有人知道张惟昭和太后说了什么,太后又是怎么发火的。但是陈见浚猜测,太后应该是恼了张惟昭妨害了太子的前程。太子是太后心尖上的肉,谁动了太后就跟谁急,陈见浚带着些酸意想。

但是让张惟昭吃点苦头也好,陈见浚在心里打算。当她在别人那里吃够了苦头,就知道跟着谁能过得开心畅意了。

陈见浚使人密切关注着长乐宫和飞仙宫那边的动静,一有什么风吹草动马上来向他禀报。

谁知过了一夜,到了第二天,也没见太后解除张惟昭的禁令。算起来,张惟昭已经快十二个时辰没吃没喝了。陈见浚在上早朝的路上还在琢磨这个事情,突然感觉不太对。

陈见浚了解太后,她不是那种令行禁止、杀伐决断的人,以前就算有宫女、宦官触怒了她,一向也是交给管事太监处置,她不喜欢亲自处罚人。怎么这一次对张惟昭却这么兴师动众地处罚呢?

陈见浚在朝堂听政的时候一直心不在焉。下了朝,他径直吩咐摆驾飞仙宫。

御驾威威赫赫地来到飞仙宫门口,里面的道众慌忙出来迎接。陈见浚一概不理,穿过层层殿宇,径直走到后院张惟昭的单房门口,使了眼色,让怀恩去敲门。

怀恩先是轻轻扣门,呼唤昭明真人。里面静悄悄地没人回应。再重重敲门,还是没有声响。用手推门时,门从里面拴紧了。陈见浚挥手使人去砸门。

门砸开之后,陈见浚令众人守在门外,自己带着怀恩进去。到了里间的卧室,床帘低垂,怀恩上前撩开床帘挂在床钩上,可以看到一个细长的身形横卧在被子里。

陈见浚一步上前揭开被子,果然不出所料,被子里是一个卷成人形的褥子卷。向四周查看,有一扇窗没有锁,是虚掩着的。

陈见浚大为恼怒,命人在飞仙宫里四处搜查。只是几乎把飞仙宫翻个底朝天,也没有见张惟昭的踪影。

陈见浚当即到了长乐宫,问太后把张惟昭弄到哪里去了?太后诧异道,我只让她自己关在房里反省,谁知道她后来跑哪儿去了?

陈见浚说她现在踪影不见,这两天只有太后去过飞仙宫,宫禁森严,不是太后带走了她,还是能是谁?

太后冷笑道:“反正你定要疑心是我,好,我就告诉你,我把她勒死沉到御河里了。”

陈见浚大惊失色道:“什么?!”

第一百四十四章 人体试验

太后恼怒地说:“是她害我儿子与孙子生出嫌隙,是她害得我儿子对我怒气冲冲。似这样的红颜祸水留着她干什么?我只觉得下手晚了点。”

陈见浚冷汗淋漓道:“我不相信!母后您不是这样的人!”

太后听他这样说,不由就心软了,劝道:“皇帝啊,你现在已经是四十岁的人了,不是当年十七八岁刚刚登基亲政的时候了。那时候你为了金氏闹,你年纪小,天下人还能说皇帝年轻,重情义。现在你又为了一个稚龄女子这样兴师动众,你让天下人怎么看你呢?皇帝,你现在有儿有女,妃嫔众多,好好收心保养身子吧!”

皇帝见太后转了口风,就知道太后并没有像她说的那样赐死张惟昭沉了御河。只要人没死,他就能把她找回来。

他冷笑一声道:“不用指着天下人说话,恐怕最看我不顺眼的就是母后吧?我知道,反正您从来没有把我这个儿子放在心里面过。”说着拂袖而去。

太后几乎被气了个倒仰,由香玉捶胸顺气半天才缓过来。

陈见浚回到乾清宫,马上叫人去唤汪直过来,却得到回禀说,汪直今日休沐。十二监的这些首领太监,每个人都在宫外有宅院,有田庄,休沐的时候也能回家住,这是宫中惯例。

陈见浚却等不及了,一面直接召来西厂汪直手下的几个头领,吩咐他们全城搜索昭明真人,但要悄悄地不要大张旗鼓,一面命人去通知汪直找人。

汪直现在却正在自己京城东郊的田庄上。他坐在田庄后院一处临水的花厅里,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叠医案,桌子的对面,却坐着书生打扮的张惟昭。

汪直一直密切地关注张惟昭。他手下亲信都是窥视、跟踪的好手。张惟昭乔装打扮出城没有多久就被汪直拦了下来,“请”到了这里。

原来昨天,太后找到了张惟昭,提出要送她离开。她不离开,陈见浚、陈祐琮父子俩的结就解不开。太后知道送走张惟昭,陈见浚定会怪自己。但是怪自己也好过怪陈祐琮。

张惟昭被关得气闷,也早就厌倦了宫廷。因此虽然私逃出宫,要面对未知的命运,但是她愿意冒险去尝试。

太后就做出恼了她的样子,把她关在单室中。她却悄悄翻出窗外,在香玉的帮助下换上了宫女的衣裳,匆匆涂了一脸粉和胭脂,夹在宫女的队伍中出了飞仙宫。飞仙宫里谁敢查太后的随从?没人知道太后带了多少宫女来,又带来多少回去。就这样被张惟昭混了出来。

太后找人把张惟昭送出了皇城。因太后不热衷权谋,从来没有着意培养过宫外的势力,因此赠与张惟昭一笔银票,将她送出皇城就是她能做的了,其他的就要靠张惟昭自己了。

张惟昭怕连累师父,也没有回玄妙观,先找地方换上书生装束,径直出城。却想不到从头到尾都有人在暗暗盯着她,她出城没多远,就被拦了下来。

张惟昭被送到了京郊的一处田庄。她不知道这究竟是哪里,直到第二天早上汪直出现。

汪直对张惟昭表面依旧态度恭敬,但内里的倨傲却表露得越来越明显。

现在张惟昭不同以往了,太后不待见她了,太子被关起来没工夫管她了,皇帝生着她的气。她私逃出宫,死在哪里都没有人会知道。汪直自觉现在自己可以把她捏得死死的。

汪直放在张惟昭面前的医案,是他拿净完身,伤口已经痊愈,却还没有入宫当差的男童们做的*茎再造术的手术过程。

张惟昭知道自己此时被挟持,是不可能有人来救自己的。因此坐在汪直对面一直保持沉默,思忖着脱身的办法。

开始汪直把这叠医案放在她面前,她猜想和再造术有关,但是却没有想到汪直在一切条件都不成熟的情况下,就已经开始拿真人做实验了。

她翻开医案看去,看了两页,手就开始颤抖,越往后翻,手抖得越厉害。快速翻完了整叠材料,她抬起头,脸色苍白地盯着汪直:“这四个孩子现在在哪里?”

汪直道:“跟我来。”

说着走出花厅,穿过回廊,来到了一个有着沉重木门的屋子门前。打开门,一股寒意迎面而来,往前走几步左转,出现了一个向下的台阶。

这应该是一个冰室。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张惟昭的心越发沉了下去。

果然,走到地下室之后,里面两侧靠墙有着层层叠叠的冰块。居中摆着四张简陋的木板床,每张床上躺着一个瘦小的身形,蒙着灰色的布。

张惟昭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用颤抖的手揭开了布一一看过去。这四个男孩子都是十二三岁的年龄,腹部被剖开,大腿的皮肤剥落,腹腔下部被缝合上了一个用他们自己的皮肉和肋骨做成的肉段,但因为没有输血和消毒的概念,这几个孩子应该在手术做完之前就死掉了。

最残忍的是,这几个孩子都没有经过充分地麻醉,应该是被强制着绑在床上,同时被人按住手脚,硬被剖腹取了肋骨,剥了皮。所以他们每个人的面孔都因巨大的痛苦而变得扭曲狰狞。

张惟昭又一一替他们盖好了布。

汪直在旁边殷切地对张惟昭说:“昭明真人,怎么样,你能看出来问题出在哪里吗?”

张惟昭却没有回答,而是快步冲出冰室,拾级而上,来到了地面,蹲在地上干呕了起来。

她并不是没有见过尸体,在大学里学局部解剖的时候,零碎的尸块不知道见过多少。她不是因为对这些尸体感到恐惧和恶心才干呕的,而是因为深深的自责和悔恨。

为什么要把手术过程写给汪直?为什么要用这种手段来报复和控制他?他是个疯子,自己为什么没有想过会出现这样的结果?为什么不在原来自己曾经制住过他的时候就杀了他?而导致他有机会继续残害生灵?

张惟昭一向觉得自己能够为自己做出的行为负责,而这一刻,自责和愧疚铺天盖地而来,迅速压倒了她。她只想蹲在地上把自己缩成一小团,来逃离这残酷的现实。

汪直悄无声息地来到张惟昭身边,也蹲了下来看着她:“昭明真人,你应该不少见过尸首吧?你师父张荣鲲还不是经常从义庄买死人来又切又割?怎么这样就把你吓到了?”

张惟昭站起来躲开他,面颊和嘴唇都没有一丝血色,靠着墙不说话。

这种情景,让汪直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兴奋和满足。他满意地欣赏了一会儿,才接着说:“别介啊,这不算啥。这帮小子,就算不死在这里,等他们当了差,被打板子、饿饭,给人当垫背抵罪,或者病了直接拉乱坟岗,死的机会多着呢,有几个能活出个人样来的?给我用用也不亏,起码过后我能好好给他安葬喽。”

张惟昭知道汪直已经由偏执发展为疯狂了。这时候她任何痛苦的表现都可以成为对方的精神食粮。她倚在墙上,慢慢调整自己的气息。

“按照你的法子,我找了最高明的外科大夫,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你说这是为啥?一开始我琢磨着,莫非昭明真人有意骗我?我再一想,不能够啊?这密密麻麻写了这么多字,写得这么详细清楚,一时半会谁能编这么圆呢?那就是医生的手段不到位了。得,我这儿还有几个小子,就请您亲自给演示一下如何?”汪直一边说着,一边毒蛇一般地盯着张惟昭。

张惟昭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维持声音的平稳,开口道:“你这里缺少必要的工具。要工具齐全了才能做手术,不然就算华佗在世也不成。”

“你说要什么,我来准备!”汪直自信只要这世上有的东西,他都有本事弄了来。

张惟昭一边想怎么才能尽量拖延时间,一边慢慢说道:“首先需要输血的橡皮管。你把人腹腔剖开,失血太多,要不断输进新的血液来补充,否则人会死。”

“什么是橡皮管?”汪直皱眉问。

“就是橡皮做的软管,中空的,液体可以留过,像是软的麦秆儿一样。”张惟昭解释。

说软麦秆儿一样汪直就明白了。所有宦官在净身之后,都会在尿道里插上一根麦秆儿,一来尿可以顺利排出,二来尿道不会随着伤口愈合完全被堵上。

大炎宦官接受的净身手术,是世界上最残酷的阉割术。在古代埃及和欧洲,净身一般是把睾·丸碾碎或者用手术取出,剩下两个空皮囊,*茎会被保留。

但大炎的净身术却是整套阳·具都要连根切掉,丝毫不留。手术的风险也很大,有十分之四左右的男童会死在手术台或者手术后的并发症上。

若是手术做得不成功,留有残根,事后在宫里验身的时候被发现,还要再重新切割。

所以汪直对麦秆儿一点儿都不陌生。不但不陌生,对这个东西还充满了厌恶。但既然张惟昭说手术需要,他就得去找。

第一百四十五章 痴人说梦

“橡皮管子要到哪里去找?”汪直问。

“橡皮管是用橡胶做成的,橡胶是橡胶树分泌的一种白色汁液,很粘稠,可以做成很多有用的东西。过程就像从漆树取生漆那样。”张惟昭找了一个汪直最容易理解的方式来解释。

“漆树我知道,但是橡胶树,可从来没听说过。”汪直狐疑地看着张惟昭。

“橡胶树不是大炎的物产。它生在美洲。”

“美洲?美洲是哪里?天下九州并没有美洲这个地方啊?”

“美洲是比欧罗巴洲还要往西的地方。”

“欧罗巴还要往西……”汪直沉吟着。

趁汪直不说话的功夫,张惟昭飞快地思索着。她想的最多的,就是有没有可能高效快速地杀死汪直,并且安全脱身。

她知道汪直是个机敏的人,所以低垂着眼皮,尽量让自己放松,以免泄露杀机让汪直觉察出来。

“当年成祖派遣三宝太监下西洋,是不是就快走到美洲了?”汪直问。

“美洲比三宝太监所到的地方还要远。”

“如果能够建造比三宝太监的宝船还要大的船,带上更多的物资,是不是就能到达了?”汪直炯炯有神地看着张惟昭。

“应该是的。”张惟昭嘴上敷衍道。

“那么粗略算一下,来回一趟,少说也要一两年,多则两三年。所以你寻思着起码这两三年里,我不但不能找你麻烦,还得好好供着你,等着那个什么橡胶树移过来,做成橡皮管子,然后你才能下手做成那个什么手术。”说到这里,汪直突然变脸,厉声道:“昭明真人,你这拖延之计用得并不怎么高明啊!你当我是傻子吗?”

“我是不是编造谎言拖延时间,你拿我最早写给你的手术流程来看就知道了。”张惟昭面无表情地道。

汪直拿来了张惟昭之前写给他的手术流程的抄本。

原件早就让他好好保存起来了。他拿着抄本给好几个外科医生看过,大部分医生都觉得这简直是匪夷所思,但却承认里面蕴含有极深的医理,如果这个手术能做成的话,那就意味着许多只有在传奇故事里才会有的外科手术就都可以变成现实了,比如华佗的开颅术。其中有一个医生还坚持非要见到这个手本的作者亲自讨论,觉得里面有很多环节看起来非常怪异,细想却很有道理,要问问写这个东西的人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这些医生本来都说这个方案上写的手术他们做不来,但却被汪直以酷刑和灭门威逼着硬对那几个孩子动了刀子,结果可想而知。

汪直太心急了。他觉得自己活得如此不痛快,都是因为他缺了这一样男人最宝贵的东西的缘故。若他有了这东西,凭他的聪明才智和胸襟,帝王将相他都做得,还用这样憋屈着给人当奴才?

所以他出尽百宝,想尽一切办法也要把自己的宝贝弄回来。

汪直拿出了那叠纸,小心翼翼递给张惟昭。张惟昭翻出了相关部分给汪直看:“其实我早就写在这里了,还画了图。”

汪直一看,还真是早就写了、画了相关环节。只是起初他和那些大夫都没看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所以一定要有这样的管子,才能把血灌到人身体里头?喝下去不行吗?”汪直问道。

“不行。一定要注射到血管当中才行。”

“用其他管子代替可以吗?上好的芦苇管或是麦秆儿。”

“不行,一定要是软的才行,才能接上针头,插入经脉。”

“没有别的法子?”汪直不死心。

“没有别的法子!”张惟昭说得斩钉截铁。

听张惟昭如此说,汪直又不说话了。其实汪直一直是对张惟昭心存几分敬畏之心的,一来因为在张惟昭身上确实发生了不少神异的事情,二来这么多年来,他为了断肢重生,试过了不少偏方,但却全无效验,也只有张惟昭给了他几分真切的希望。

但是真要去那个遥不可及的美洲找橡胶树吗?路途遥远,自己得等到什么时候?

汪直嘴里念念叨叨,一边说一边做着手势,在屋子里不停地转圈圈。

张惟昭在旁审慎地观察着,只觉得汪直似乎是在和几个不同的人对话,说的有来有去,觉得这个人的精神分裂症的症状已经表现得非常明显了。

这时汪直的一个亲信来到门外,说是有事回禀。

汪直走了出去。

张惟昭趁这个机会环视四面,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当做武器的东西。但是这个屋子只是地下室的前厅,除了简单的一套桌椅什么都没有。连烛台都是嵌在墙上的不好拔下来。

张惟昭突发奇想,不知道地下室有没有连着什么密道?欲待下去探查一番,汪直却又推门回来了。

张惟昭在门被完全打开之前迅速收敛了探查的神情,恢复到靠着墙纹丝不动的神态。

汪直一步一步走过来,脸上带着诡异地笑容:“你猜怎么着?昭明真人,陛下还真是重视您呐!把西厂最得力的人手调出来全城搜查,这是以前犯罪潜逃的王公大臣也没有的待遇啊!”

张惟昭只看着他不做声。

“这么着吧,昭明真人,我这儿有两条路,爱选哪一条您自个儿看着办。”

“哪两条路?”张惟昭问。

“一条是我把你锁在地窖里,等三五年之后我找到橡胶树做出来您说的那个管子,再把您放出来。另一条是,和我合作,我把您送回宫。您不是不想只做个妃子吗?那您就做皇后好不好?只要您能生出儿子来,将来想做太后也成啊!不比做个不尴不尬的太子妃还不知道能不能顺利升级成皇后好吗?”

“我想做皇后您就能帮我达成心愿吗?”张惟昭压低了声音,挑起了眉毛问,“汪公公好大的口气啊!”

“只要您帮我把事儿办成了,我也能帮您把事儿办成了。”汪直自信满满地拍着胸脯。

“您想让我办成什么事儿呢?”

“我不问您是从哪儿知道的这些神乎其技的医术,也不问您从哪儿知道的美洲、欧罗巴,更不管您到底是神还是妖。我只想请您回宫去,帮我跟皇帝吹吹风。我有志重建当年三宝太监的船队。破浪远航,扬我大炎国威。这本是一件极好的事情,但如果一旦这个奏议被提出来,肯定会有人嚷嚷什么国库空虚,耗费民材之类。这时候就需要您出来帮忙说话了。”

“汪公公想带领船队远航?”

“我自然不能去,皇上还离不了我。但宫里有的是愿意去的人。”

张惟昭做出发愁的样子:“这事儿不好办,容我想一想。”

汪直老神在在地说:“这事儿有什么不好办的?就凭皇上对您的宠爱,还有我的手段,这事儿没有您想的那么难。还是,”说着阴恻恻的笑了:“您喜欢被关冰窖?”

张惟昭挑眉道:“您能担保我回宫去就会按您的计划来?不怕我过河拆桥吗?”

汪直冷笑一声说:“那您就多想想您在宫外的师父和学校里的那几十个孩子吧。”

张惟昭皱起眉头,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过了半晌,终于长长吐气道:“好,我愿意和您合作。”

汪直眉开眼笑:“这就对了,就知道您是个聪明人。等下我们对一下话头,别到宫里穿帮了。回宫之后您先稍安勿躁,等皇上气头过去了,您多哄哄他,我也自会在背后安排。您就等着您的好日子到来就是。”

张惟昭瞟了一眼汪直,并不说话。

汪直这会儿并不怕张惟昭再出什么幺蛾子,把她关在室内,找人看守着,自己离开去安排事情。一边走,一边感觉内心里有一把火一样在熊熊燃烧。

他想起了自己被俘掠入京的日子。

很少有人知道他是和陈祐琮的生母季灵芸一起被押解到京城的。是的,他也来自藤乡,他的祖父乃是藤乡乡民的族长。

他们那一族,男子俊俏,女子秀美。男女都有一副好嗓子。

虽说季灵芸的父亲乃是经过官府任命的土司,但在许多藤乡人的心里,族长才是他们真正的首领。

藤乡人想摆脱大炎的统辖而自立,却被大炎派兵镇压。季灵芸和他的家人都死于战火,季灵芸能够幸免是因为年少貌美,而他则是因为年龄幼小。

那一年他才六岁,和一群幼童挤在一辆牛车里像运送幼畜一样被送进京里。一路上颠沛流离,吃尽了苦头。本以为到了京城,日子能好过一点,谁知道等待他的却是撕裂他一生的奇耻大辱。

凭什么陈氏家族的人可以为所欲为,而他却要被阉割、被践踏,靠曲意奉承才能苟且偷生?

在他眼里,陈见浚任性脆弱,只会跟在奶妈身后要奶吃,根本不配做帝王。万贵妃是个骄横跋扈的村俗女人。太后和市井中家长里短的妇人没两样,丝毫没有抱负胸襟。而陈祐琮则是个假正经的虚伪小孩。

这样的一个家族,比起他的家族来说差的太远。在他的记忆中,他的祖父智慧慈爱,父亲英明果断,母亲温柔宽厚,一家人和睦地生活在一起。如果不是出现那样的变故,他现在呵……

他闭了闭眼睛,喃喃地对着空中说:“好的,祖父,我知道了,我不哭,我很好,以后还会更好……”。

第一百四十六章 皇贵妃

大炎的皇帝,自来喜欢任用宦官,要不然也不会出现司礼监、西厂这样的地方。

历代皇帝的司礼监中都出现过不少权宦。有些司礼监的掌印太监私下里还被称为“内相”、“老祖宗”,甚至“九千岁”,可见权势之盛。

既然都做了“九千岁”,为什么不能更尽一步?遥想当年魏晋六朝,被权臣夺了皇位的亡国之君比比皆是。

可九千岁确实不能更进一步,因为不是个完整的男人。

汪直不止一次设想,若他能变回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他未尝不能让大炎改朝换姓,一洗他合家灭门之仇,他被阉割为奴之耻。作为男人,他可比陈氏父子有血性多了。

这样想着的时候,他仿佛看到了自己龙袍加身,以往践踏他、蔑视他的那些人都要跪在他身前瑟瑟发抖,那些见了他都不屑一顾的后宫妃嫔会依偎过来争抢承宠。

他站在花园的小径上仰天哈哈大笑。

田庄上的众人早就熟悉了汪直的行径,都只远远观望,没有一个上前。

汪直走后,张惟昭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后背的衣服都洇湿了。她对精神分裂症患者有充分了解,所以知道以这种方式和汪直相处有多么危险。

汪直十分精明,在陈见浚那里很好地掩藏了自己的疯狂。他没有底线,没有原则,对人性的弱点体察入微,尤其擅长投其所好,所以一路攀升到了今天的位置。

张惟昭往前回想,觉得汪直早前就已经呈现出了许多精神分裂症的前驱症状,只是那时候的自己无力分神去详细评估汪直的精神状况,所以到今天才得出清晰的结论。

但就算得出结论也无济于事,一个位高权重的疯子,你很难用常规性的手段去遏制和治疗他。

当务之急的事情,是先要摆脱他的控制。

想到又即将被送回刚刚逃出的宫廷,张惟昭心中一阵无奈的情绪袭来。她试着靠调节呼吸平静下来,但是一想到在这间屋子的底下,还躺着四个以那样的方式无辜死去的孩童,张惟昭又是一身冷汗,干呕的感觉又出现在她的胸口。

来到这个时空的之后,她经历过许多次危难时刻,而这一次是最煎熬的。

就这样,仅仅出走了不到两天的时间,张惟昭就又被送回了飞仙宫。陈见浚恼恨她私自出逃,决意要再关她一段时间,并不着急去看她。

陈见浚在懋勤殿召见了汪直,问他是如何找到张惟昭的。汪直拿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应对陈见浚。汪直深谙陈见浚的性情,编的谎话自然不会让他起疑。果然,陈见浚并没有怀疑他,反而赏赐了他许多财物。

陈见浚虽然找回了张惟昭,但是心底却仍然很失落。现在,金贵妃被他关起来了;太子和张惟昭都被禁足;。太后在生自己的气。环顾四周,他真成了孤家寡人。

在陈见浚的眼里,汪直是嘴巴很严的一个人。而且,因为主掌西厂,汪直替他干过许多阴私之事,因此陈见浚在汪直跟前并不隐瞒他对张惟昭的意图。陈见浚向汪直感慨:“朕不明白,她为什么放着在宫中尊贵安逸的生活不过,却宁可往外边跑?”

汪直做出一副小心翼翼思索的样子,道:“依奴才之见,昭明真人是如此心高气傲的一个人,不愿屈居人下也是有的。听说,她不止一次在飞仙宫说过,她此生绝不给人当妾。”

这句话,正中陈见浚的心结。他一直都认为,张惟昭拒绝他而属意陈祐琮,无非就是因为陈祐琮许了她正妃之位。哪怕张惟昭跟他解释一万次,他还是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她真的这样说过?”陈见浚身子前倾,专注问道。

“是。她毫不掩饰地当着飞仙宫徒众的面说过多次。”

“她到是心气够高。但是中宫的位置岂是那么容易更动的?”陈见浚把身体后仰到椅背上,气闷道。

“若是昭明真人孕育有皇子呢……”汪直道。

这话让陈见浚怦然心动。如果他和张惟昭有了儿子,张惟昭一定一心向着自己的儿子,必不会再心心念念想着陈祐琮。而若她有了皇子,扶她做皇后也有了说得过去的因由。

只是,张惟昭那样倔强不愿意承宠,怎么会有机会生儿子。

汪直似是猜到了他的心思,低声道:“奴才虽然是个废人,日常也听那些侍卫们讲荤笑话,说是女人只要身子归了谁,心就跟着谁走了。若是有了谁的子嗣,那就更死心塌地了……”

陈见浚笑骂道:“你这个奴才倒知道得多。”

心中却很以汪直的话为然。

隔了两天,陈见浚开始把各种赏赐流水一样送进飞仙宫。如此又过了三天,陈见浚使汪直捧着一堆东西到飞仙宫,告诉张惟昭,他晚膳后戊时会驾临飞仙宫,请她做好接驾准备。

派汪直去飞仙宫之后,陈见浚一直忐忑不安地在西暖阁里走来走去。过了一会儿汪直回来,回禀道:“昭明真人说她恭候圣驾。”

“哦?她还说别的什么了吗?”陈见浚问道。他现在紧张得像个未经人事的毛头小子一样。

“其他的并没有说什么。”

汪直的回答让陈见浚很不满意。于是他进一步问道:“东西她都看了吗?你可曾解释给她听那都是些什么东西?”

汪直送过去的,是皇贵妃的服制、金册和金宝。本来在大炎,皇后以下的妃子是只有金册而没有金宝的。但为了显示对张惟昭的爱重,陈见浚特意命人赶制了金宝出来。

送这些东西给张惟昭,就是为了让她明白,如果她愿意承宠,她就会是形同副后的皇贵妃。

怕张惟昭不明白这些东西意味着什么,陈见浚特意叮嘱汪直详细解释给张惟昭听。

“奴才尽数报给昭明真人听了。她没说话,只拿出金宝和金册细细观看。”汪直很明白陈见浚想听见什么,更明白要怎么说才能充分吊起陈见浚的胃口。

实际上,汪直跟张惟昭说的话当然比陈见浚设想的更多。他一方面跟张惟昭大力描绘了他们宠妃和权宦联盟的辉煌前景,另一方面又暗戳戳地教导张惟昭怎么邀宠才能死死抓住陈见浚的心。

张惟昭瞟了他一眼道:“怎么让人身心愉悦我比你清楚。”

因为现在两人正式结盟了,汪直就没再计较张惟昭说话噎他。再说张惟昭说的这话他是深信不疑的。现在她还没有承宠呢,陈见浚就把价码一路从妃子拉到了皇贵妃,品阶甚至在金贵妃之上,可见手段之高。

陈见浚听了汪直说的那些话,一方面觉得希望大增,另一方面却依然忐忑。叫汪直过来帮自己正了正衣巾,挂好配饰,鼓足勇气,上了一乘软轿,由汪直和几个近侍护卫着往飞仙宫去了。

陈见浚今日没有召怀恩随侍。他知道怀恩是个忠心可靠的人。但此人有些古板,而且一向与太后和太子亲近,不适宜于出现在今日的场合。陈见浚也没有乘坐御辇,而是选择了比较低调的软轿。他不想让人窥视到他今日的行踪。

一路行至飞仙宫,来到了张惟昭的单房。

张惟昭的单房分里外两间,外间是个小客厅,里屋是卧房。汪直送来的东西就放在小客厅的桌子上,张惟昭出门接驾,把陈见浚引到了客厅上座。

陈见浚打量了一番,虽然他送来了好些古董珍玩,但张惟昭并没有摆出来,房间里一派素净。

张惟昭本人也是一样,还是那袭蓝布道袍,头上简单挽了个道士髻,脸上没有脂粉。

看到这些,陈见浚更加紧张起来。但想到张惟昭已经收下了金册金宝,又觉得心里踏实了很多。

陈见浚轻咳一声,开口道:“皇贵妃的服制,金册和金宝,你都看到了?你觉得如何?”说完陈见浚就后悔了,用这些话开头一点也没有风情,但既然说出去了就无法收回,只好脸上继续绷着,心里想着该怎么改善气氛。

“很好。珠光宝气,金尊玉贵。”张惟昭答道。

“朕知道你志向很高,不想做妾。”陈见浚放柔了声音道:“只是皇贵妃形同副后,从这个位置开始,也不算委屈了你。如果你以后能诞下皇子,朕势必会如了你的意。”说道这里,陈见浚的内心一片柔软。他相信张惟昭一定会是个好母亲。他也会是个好父亲。他自己的成长过程中有许多遗憾,以后他定要让他们的孩子过得圆满如意。

张惟昭却不说话,只安静地站着。

他要临幸妃子,妃子比他还镇定,这种情况陈见浚以前还从来没有遇到过。

怎么连点娇羞都不给朕呢?陈见浚在心里低声埋怨。转念一想,唉,这个人一贯就是这样的,经历了这么多事,她肯收下东西,愿意安安静静站在这里陪着他就很好了。

至于张惟昭曾经顶撞他,曾经瞒着他往外跑的事,他一概都不想去追究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心结

《医心记》第一百四十七章 心结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为了谁

太后没想到陈见浚突然喊出这样的话,回过头用惊异至极的眼神看着陈见浚:

“我没有想到,我这么多年辛苦养育你的儿子,你却反过来这样说我!既然你这样,我们不妨摊开来说!是谁宠信金铃儿那个毒妇,导致她为害后宫,残害你的子嗣和妃嫔?如果不是因为你惯着金铃儿害人,季灵芸怎么会藏着掖着在安乐堂产下皇子?如果不是金铃儿下毒手,琮儿怎么会年龄幼小就失去了母亲?我如果再不护着他,他能长到这么大?你现在反而说我宠着孙子忘了你,你还有没有良心?”太后说着说着不禁泪流满面。

“他年龄幼小就失去了母亲,我又何尝不是?”陈见浚丝毫不让:“当年你不顾我的哀求,执意要随父皇进入南苑。你可知你们都走了之后,那个叔皇帝是怎么对我的?有谁知道大炎的太子竟然过的是缺衣少食,朝不保夕的生活?我饿的哀哀哭泣的时候你在哪里?叔皇帝当着我的面,把我身边的人打得血流遍地,脑袋都瘪下去了,我当时只有五岁,吓得整晚睡不着觉,那时你又在哪里啊!?”

听到陈见浚又提到那一段悲惨岁月,太后不禁心软了下来,叹息道:“皇帝啊,当时情势所逼,你父皇和我自然都百般舍不得你,但是又能如何?而且,”太后一咬牙,把自己心底里的话说了出来:“若我不入南苑,只让你父皇带着钱皇后和几个年轻的妃嫔一同进入南苑,她们囚禁期间与你父皇朝夕相伴,生下来的皇子公主也在你父皇膝下长大,恐怕很快在你父皇那里就没有我们母子几个的位置了,你又如何有机会继续做你的太子,后来得以继承大宝!”

“你不是为了我!你是为了和钱皇后争宠!就算是从南苑出来之后,你也很少正眼看我,你一心只想着和钱皇后争个短长!她虽然是皇后,却没有子嗣,而且还残疾了。你却年轻健康,是太子和长公主之母。你觉得无论如何你都应该压过她一头,可是父皇却始终把为他哭瞎了眼的钱皇后放在你前面。你为了这个耿耿于怀,你还有精神看到我吗?”

这些话句句都戳到了太后的痛处,太后几次张了张嘴,都没有发出声音,最后终于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说:“皇帝啊,当娘的是亏欠了你,没能在你幼小的时候陪在你身边,让你受了很多委屈。可是你想一想,我自从南苑出来之后,何尝不是想好好陪伴关怀你?可是你呢?只一味扒着金铃儿,我要多和你说几句话,你都不耐烦。你现在反过来怪我不理会你?”

陈见浚却不领情,冷笑道:“你那时是经常问我要不要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想穿什么样的衣服。可是我那时候都多大了?你还当我只有三四岁,你要我怎么回答?而且,每当我……”

说到这里的时候,陈见浚内心就如同被尖刺洞穿,声音也变得喑哑:“每当我想要跟你说说,你在南苑的时候,我在外边经历了什么,你就顾左右而言他,要么说我是太子,要坚韧宽厚,经得起磨难。要么说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不必再提。这些对你来说是都过去,对我来说远远不是!甚至现在,我还经常会梦到叔皇帝那张歪斜的肥脸!”

“皇帝,我,我竟然不知道你心里这样苦……”太后试图安抚他。

陈见浚却继续发泄他的怒火:“你不知道,你当然不知道!你一心都在怎么争抢父皇的宠爱上,他活着你要当宠妃,他死了你要抢他墓室里的位置,你怎么会知道我的事?你还怪我宠着金铃儿,你知道吗?在我还是一个软塌塌一吓就哭的小孩子的时候,只有她陪着我!在我做噩梦的时候,只有她陪着我!”

太后闭上眼睛,泪水沿着眼角纷纷滑落。

陈见浚发泄完了怒火,看着头发花白,悲痛难忍的母亲,内心也是苦痛难当。

“罢了,罢了!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吧!”他灰心道:“我会把太子放出来。你们一切照旧,只别管我就是了。”

太后却只是哭泣,什么也说不出来。

陈见浚站了一会儿,只觉得自己的内里都被掏空了,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皮囊。他回转身,一步一步漂浮着出殿去了。

陈见浚坐着软轿回到了乾清宫,到了东暖阁,疲惫地歪倒在软榻上。汪直带着几个宦官过来伺候,陈见浚却道:“你下去吧。叫怀恩过来伺候。”

日常生活起居,陈见浚还是更习惯怀恩的平和细心。

汪直退了下去,怀恩进来伺候陈见浚洗漱。

逼着眼睛斜倚在软榻上,陈见浚对怀恩说:“找个稳妥的人去长宁宫传我的口谕,说从即刻起解除禁足,让太子明日去文华殿读书。”

怀恩抬眼看了一下陈见浚,口里答应着是,但并不急着出去传话,手里用热毛巾帮陈见浚敷面。

直到最后收拾好扶陈见浚在床上躺下,放下帐子,怀恩才找了自己亲手带出来的徒弟去传话。

陈见浚疲累已极,头刚碰到枕头就昏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朝之前,陈见浚起床的时候仍然觉得昏昏沉沉的。但是他咬着牙如常起身,半闭着眼睛由着怀恩给他穿衣服,漱口、洁面。

等到一切收拾好了,陈见浚用了半碗粥放下碗筷之后,怀恩突然过来跪在他的身前,两手伏地垂下头,道:“老奴有罪,请陛下惩处!”

陈见浚皱着眉道:“一大早这是怎么了?”

“汪直受伤了,被抬到懋勤殿后的耳房去了。是半夜发生的事情,因陛下太过劳累,老奴擅做主张,没有即刻回禀陛下。”

“汪直受伤了?怎么回事?”

“昨夜是西苑传来的消息,说是汪直夜入飞仙宫昭明真人的单房,和昭明真人起了争执,昭明真人被汪直手勒脖颈几乎断气,慌乱之中拿起一把剪刀,捅伤了汪直。汪直倒地,昭明真人呼救,才被人发现了。”

“什么!”陈见浚这下完全清醒了。“昭明真人现在如何了?”

“昭明真人没有大碍,现在在飞仙宫休息。汪直有太医在看视。因老奴想着皇上也许要讯问他,所以将他安置在了耳房。”

真实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汪直怎么会半夜潜入飞仙宫的单房和张惟昭动起手来?陈见浚想立马把汪直召过来问个究竟。

但是现在早朝在即,却不容他耽搁。

他跺了跺脚道:“看好汪直!待朕回来问他!”拂袖上朝去了。

整个朝会上,陈见浚都是坐卧不宁。快到年底了,礼部、户部对年节庆典提出的奏议,都被他打回重审了。众朝臣看到今天皇帝心情不好,几乎是奏什么驳回什么,都闭口不说话了。

于是早早下朝。

回到懋勤殿,陈见浚命怀恩道:“传汪直过来回话!”

怀恩上来回禀道:“陛下,汪直他……,恐怕难以回话了。”

“怎么说?”陈见浚疑惑道。

“太医说,本来,虽然他腹部的伤口比较深,但用了伤药好好包扎还是有希望好转的。但是,可能是昭明真人的那把剪刀是她平时用来裁剪药材用的,上面的药物残留导致伤口无法凝结,血一直止不住。汪直他,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他现在在哪里?”陈见浚问道。

“还在殿后耳房躺着。”

陈见浚站起来就往耳房去。

到了耳房,太医和两个看着汪直的小宦官急忙站起来见礼,陈见浚没有理会他们,径直走过榻边查看。只见汪直面如金纸,双眼紧闭,显然已经无法回答任何讯问了。

陈见浚问太医:“还有救吗?”

太医拱手道:“恕臣才疏学浅,无能为力。”

陈见浚一甩袖子,回到了懋勤殿,眉头紧锁问跟进来的怀恩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怀恩回禀道:“事发在半夜,没有人知道他是何时到昭明真人的单房中的。只是住在同一个院中的小道姑石燕,睡梦中突然听到动静,隐隐是昭明真人喝骂的声音,她起来查看,却见月光下一个人捂着肚子跌跌撞撞从昭明真人的单房里出来,倒在地上,她连忙绕过去走进屋里,却见昭明真人坐在地上倚着桌子腿,她燃起灯看时,发现昭明真人嘴角带血,脖子上有明显的指掐的印痕。”

“此事还有何人知道?”陈见浚在室内踱来踱去问道。他不希望很多人知晓此事,因为他不想张惟昭因为这件事受牵连。尽管现在还不清楚汪直是怎么和张惟昭起冲突的,但汪直居然敢半夜闯进张惟昭内室,仅这一件事陈见浚就就觉他死不足惜了。

“看守飞仙宫的是老奴派去的可靠之人。那个石燕是太后赐给昭明真人的随侍,很懂得分寸,她直接找到守卫,守卫快速回来告知老奴。现在乾清宫服侍的人只知道汪直受伤了,至于怎么受伤的,却无人知晓。”

第一百四十九章 凛冬将至

正在这时,一个小宦官托着一个托盘来到门外,怀恩出门,小宦官低声跟怀恩说了几句,怀恩接过托盘,转身进门。

怀恩向陈见浚道:“启禀陛下,汪直已经咽气了。”

陈见浚烦躁地叹了口气:“先找个地方停放,待查明原委之后再行安葬。”虽然他恼恨汪直,但毕竟汪直跟了他这么久,替他做了不少事。汪直死了,再要找个人主掌西厂,又要费一番功夫。

“陛下,汪直随身带着的东西小子们给拿过来了。”

“把刻有他名字的腰牌拿去烧了吧。”陈见浚吩咐。

“是!另外,还有几样东西,陛下您要不要看一看……”怀恩小心翼翼地说。

“还有什么东西?”陈见浚诧异道,“罢了,拿过来朕看看。”

怀恩端过来托盘,掀起了上面盖着的布。

陈见浚打眼看了一下,勃然大怒:“他就是带着这些东西去昭明真人哪里的?”

托盘里除了几样零星物品之外,赫然还放着一根玉·势和一个晶莹剔透,注满油膏的水晶瓶。

怀恩低着头不言语。

“把他给朕抽个稀烂,尸身扔到乱葬岗去喂狗!”陈见浚气得浑身颤抖,只觉得汪直死得太快太容易了些。

怀恩跪了下来:“陛下,老奴有几句话想讲。”

“你说!”

“前不久,底下有人偷偷议论,汪直靠着西厂提督的位置,勒索大臣,恐吓内官,收敛了千万贯资材,在京郊广置田地。又趁着选宫女、宦官的机会,将一些少女和少年安置进他的庄园中,凌虐杀害。老奴不知传言真假,所以没有立时回禀陛下。然而看汪直如今的行径,恐怕这些传闻并非空穴来风。”

“居然还有这等事?给朕好好去查!”陈见浚咬牙切齿。

午后,陈见浚又来到飞仙宫。这次张惟昭是在原来辅助陈见浚修炼的丹院中接的驾。

陈见浚见到面颊红肿,嘴唇破裂,脖子上环绕着一道青紫色痕迹的张惟昭,在心痛之余,加深了对汪直的痛恨。

然而,心痛归心痛,他心底里的谜团依然要向她寻求答案。

“汪直为什么会在半夜潜入你房中?”陈见浚问。

“我不知道。陛下应该去问汪直。”张惟昭回答。

“他已经死了。”

“那就没人可以回答了。”

“他潜入之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陈见浚的声音很低,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半转过头,眼睛并不看张惟昭。

“他刚刚潜入,我就发觉有异动,因而出了内室查看,他见了我,大骂我是贱人、妖孽,死有余辜。上来掐我的脖子。我奋力反击,摸到案上裁药的剪刀,刺伤了他。”张惟昭的声音压抑却平稳。

“只有这些?”陈见浚回过头来看着张惟昭。

“只有这些。”张惟昭看着陈见浚,把眼神的凝视控制在三十秒左右。太早回避对方的目光,或者有意延长对对方眼睛的凝视,都是撒谎的征兆。

实际上,汪直当然不止说了这些。陈见浚宠幸不成甩袖而去之后,张惟昭推断出汪直会在十二个小时之内来责问她,因此早有准备。当汪直潜入她的房中,气愤地指责她破坏了他们的原定计划,张惟昭做出傲慢而轻蔑的姿态激怒汪直。

汪直的情绪本来就极为不稳定,于是忍不住对张惟昭出手,在他掐住张惟昭的脖子的时候,张惟昭露出脆弱的表情和痛苦的呻吟。一贯桀骜不驯的张惟昭这次在自己手中痛苦呻吟出声,让汪直兴奋至极。就在他沉浸在癫狂的情绪中的时候,张惟昭抽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剪刀,刺中了他。

这是张惟昭第一次杀人,而且是有预谋地杀人。出乎她意料的是,刚刚听到陈见浚亲口吐露汪直已死的消息之后,她并没有很多情绪的波动。她早年接受的教育给她灌输的观念是:杀人是有罪的,不管是因为什么目的。但是现在她愿意承担这个罪责,以阻止汪直残害更多无辜的人。

听到张惟昭的上述回答,陈见浚松了口气,他最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张惟昭依然是完整的,干净的。但他却又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因为他没有办法从张惟昭的叙述中猜出汪直的意图。

陈见浚在屋子里踱步,走了一个来回之后,他转身问张惟昭:“你是医心师,你通达人心,依你来看,你觉得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举动?”

“他疯了。老早就疯了。他应该早就有了孽杀人取乐的行径。”张惟昭想了一想说。

这话与怀恩早前说汪直涉嫌虐杀宫女、宦官的话不谋而合。同时,张惟昭的判断还让陈见浚想起另一件事。汪直主掌西厂,有一些明面上解决不了的事情,就由西厂这个特务机构私下里进行。汪直担任西厂提督之后,发明了更多的酷刑刑讯犯人,比如把滚烫的水泼到人身上,然后用铁刷子刷皮肉。或者削尖木桩,让犯人坐上去。

陈见浚不是不知道他这些行径,虽然觉得他手段有点过激,只是因为他办事特别快速高效,陈见浚也就没有过问这件事。现在把这些事情串联起来,他发现,汪直确实在老早以前就出现了一些异样的苗头。

“为什么他会盯上你?”即便已经相信了张惟昭的话,陈见浚还是忍不住再追问一句,张惟昭素来得他的看重,汪直又不是不知道,怎么敢对张惟昭下手?

“他特别不喜欢不驯服的人。想来教训异端,虐打到听话,是他的嗜好吧。”张惟昭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带着一丝冷笑。这确实是实情。

陈见浚也知道张惟昭说的是对的。汪直在掌管西厂的时候,好大喜功,剪除异己,这些他也都知道。只是因为他对自己是特别驯服的,所以陈见浚觉得作为一条好用的狗,这也没什么。

谁不喜欢驯服的人?谁不想让奴才都好好听话,不生异心,就连自己不也是这也的吗?

想到这里,陈见浚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霍然转过身看着张惟昭的眼睛:“在你眼里,我是不是也是疯的?”

张惟昭的眼睛像深潭一样,看着他不说话。

“果然,果然!”陈见浚仰着头哈哈笑了起来。“恐怕在你眼里我的种种举动只是疯癫狂态罢了!”笑声却凄厉悲凉。

“我并没有把您看成一个疯子。在我眼里,您是一个有着很深的创伤的人。”

“很深的创伤,很深的创伤……”陈见浚嘴里念叨着:“你不是医心师吗?你来给我疗伤啊?可是你只想把我推开。”

“我是医心师。可我首先是一个人。没有可能在你践踏我的意志,囚禁我的身体的时候,还让我救赎你。奴隶是不会有力量救赎任何人的,奴隶顶多只能顺从和讨好。”

“我只是想让你好好呆在我身边,给你荣耀和地位,这是践踏和囚禁你吗?你就是这样看我的?在你眼里,我和汪直是不是没有什么差别?”陈见浚痛心疾首。

“你觉得我以宠妃的身份,呆在您的身边,您心理的空洞就会填平,痛苦就会消失吗?不会的。医心有医心的规律,就是要一点一点去面对,一点一点去做功课,一点一点好转。没有一个人,能够成为另一个人的灵丹妙药,只要和这个人在一起,马上就可以得到永生幸福。这只是一个幻觉。”

陈见浚冷笑道:“那你如果成了太子妃,就能医好我的病了是吧?”

张惟昭看着他,什么也没有说。

“既然你不想做皇贵妃,你就在飞仙宫呆着,当你的昭明真人吧。我当多久的皇帝,你就当多久的真人。囚禁就囚禁,你又能奈我何?”说着拂袖而去。

汪直因为触怒了皇帝被杖毙,扔在了乱坟岗的事情很快传遍了朝野,群情震动。

汪直的仇家赶到乱坟岗,将他的尸首零割碎切,瓜分一空。

汪直行事日益乖僻狠厉,得罪了不少人。但之前一来陈见浚用惯了他做事,二来他又有金贵妃撑腰,因此没人能撼动得了他。

然而,谁知这半年来峰回路转,宫中的局势发生了奇突的变化。先是金贵妃倒台,后来又是汪直离奇身死。坊间流言纷纷,然而并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市井间老百姓最喜欢议论的,就是从汪直的府上和田庄搜出了多少奇珍异宝,又放出了多少娈童美婢。

而朝臣们最关心的,是谁会成为汪直的继任者。但是陈见浚只临时指认了一个副手代摄提督之职,好几天过去了,也没有正式任命下来。

有按捺不住的朝臣去问掌印太监怀恩。怀恩一向嘴巴很紧,什么也不透露。

同样低调的,还有被解除禁足的太子。许多人都想弄明白,太子被解除禁足和汪直之死之间有什么关联,但最后也没得到什么确切消息。

陈祐琮这次出来,人瘦了些,原来温润和煦的面孔,开始变得冷峻起来。

他自己很明白,凛冬就要到来了,接下来他要面临的局面会更严峻。

第一百五十章 冰冷和温暖

进入十一月下旬,天气越加寒冷,朝堂上的气氛也日益冷肃。

陈见浚勉力每日如常早朝,但是百官们早已看出,皇帝的精神最近一日不如一日了。

陈见浚越来越怕冷,坐在龙椅上,脚边要放上炭盆不说,手里、座椅两侧,都要放上手炉。

然而,熏得暖了,他又要打瞌睡。

有时候,臣子正在下面陈奏,陈见浚却坐在龙椅上闭上了眼睛,半天没有反应,弄得下面的人不知道是该继续下去,还是暂时打住,十分尴尬。

这一日又是如此,陈见浚不仅闭上了眼睛,头还一点一点的。当时正是户部侍郎陈奏明年修护河堤的拨款事宜,说到一半,不得不停下来。

这件事正是陈祐琮熟悉且经过手的,于是他就一些细节和这位侍郎讨论了几句,不想这会儿陈见浚突然醒了过来,大为恼怒,骂陈祐琮不尊礼仪,擅自打断大臣奏议,让他到殿外廊柱下思过。

天气阴冷,寒风凛冽。刚刚陈祐琮在殿中并没有披大氅,这时站在殿外,风从他的领口和袖口直灌进去,不多时他的全身都冻僵了。

这一日的朝会特别得长,陈祐琮在外边站了将近一个时辰。

朝会散时,陈见浚下了龙椅,要从殿后出去,怀恩小声提醒道:“陛下,太子还在殿外站着呢。”

陈见浚冷哼一声,道:“罢了,叫他进来。”

怀恩转头示意,一个小宦官连忙跑出去传旨。陈祐琮转回殿中,恭恭敬敬向陈见浚谢恩。

陈见浚见他冻了一个时辰,跪下去的时候腰还是直的,心中不由无名火起,本来想要再教训他几句,也没有心思了,甩袖离开。

怀恩等人连忙跟在后面出殿。

这一行人走了之后,冯浩等太子的随侍才赶快过来将太子从地上扶了起来。

陈祐琮起来,踉跄一下,方才站稳。冯浩连忙用貂皮大氅将陈祐琮裹了个严严实实。

回到长宁宫,又是请太医过来开祛寒的汤药,又是拿药酒揉擦胳膊和腿,尤其是膝盖,以免落下病根。

待人都散了,只冯浩留在寝殿中给陈祐琮擦药酒。冯浩一边替陈祐琮揉搓着小腿,一边眼中含泪小声嘀咕道:“陛下对殿下也太狠了些。数九寒天,让您在外边站了那么久。万一冻坏了怎么办?”

陈祐琮道:“不要说了。你这样唠叨习惯了,难免在外边也带出来。现在不比以往,若是惹出祸端,我未必保得了你。”

冯浩的手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道:“奴才晓得了。太子您也小心着点,该服软儿就服个软儿,也别什么事儿都那么较真儿上心了。唉,以奴才愚见,您要是懒散些,说不定皇上对您还和颜悦色些。”

陈祐琮笑了一笑,什么也没有说。

父子俩的心结,不是他小心讨好一下就能消解的。但是这些自然不必和冯浩讲。

陈祐琮到底身体底子好。涂了药酒,喝了祛寒药,在薰笼旁暖和了一会儿,就缓了过来。

下午,他照常去和太后请安。

太后听说了今天上午的事,早就在殿中等得坐卧不宁。见到陈祐琮,一把抓住他的手,手是温热的,又摸他的头上,并不见高热,方才放心了。

“祖母听说你又被罚了,老早就想去看你。只是,只是怕你父皇多心……”说道这里,太后觉得十分心酸,不由眼泪就涌了出来。她扭过头去拿帕子擦拭眼睛,道:

“这都怪祖母不好!你父皇这都是对我有气,却撒在了我的孙儿身上。”

太后这段时间胃口不好,睡梦不安,人清减了许多,平添了好些皱纹。她原本最引以为傲的事情,就是她一生生育了三个子女,三个子女都养大成人。又养育了一个孙儿,孙儿也长得很好。这在夭折率过半的紫禁城是很值得骄傲的功绩了。

但是,她最看重的长子,却原来对她抱有那么多的怨恨,这让她几乎对自己的人生产生了彻底的怀疑。

幸而她的孙儿对她毫无保留地信任和依赖,正是这份信任和依赖让她能够支撑下去度过痛苦煎熬。

陈祐琮牢牢握住她的手,摇晃道:“这哪里能怪祖母?都是孙儿有些性急一时忘了规矩了。孙儿原不该在朝臣庭奏的时候插话的。”

太后如何不明白这是陈祐琮故意这样说宽她的心?她叹了一口气道:“不管怎么样,你以后要小心着些知道吗?小心着些总不会有坏处。”

除了小心着些,她又能说什么?一边是她的儿子,一边是她的孙子。她两个都疼惜。

她也不知道陈见浚还会气多久,萎靡多久。她只祈祷大家能安安生生,平平静静地多过几天,不要再起波澜了。

晚饭过后,天上絮絮飘下了雪花。

张惟昭照例到王母殿中做功课。她现在无法出飞仙宫,也不能和外界联系,只偶尔从石燕和杜仲那里得到一些宫中的消息。这两个人分别是太后和太子送进来的,和长乐宫、长宁宫暗地保持着联络。

这是张惟昭从前世到今生,第一次品尝被囚禁的滋味。对于她这个从骨子里热爱自由的现代人来说,这真是一段艰难的经历。

她尽量让自己的生活过得规律,早上和晚上的功课每天都在坚持,读经和打坐能让她心思清明。另外她还每天花相当长的时间来锻炼身体,除了五禽戏之外,她还跳绳和做拉伸练习,就是为了保持身体的力量、耐性和柔韧,以确保有一旦机会来临,她有力量迅速逃离。

做完了功课,披上了大氅,张惟昭出殿一路往单房的方向走。刚走出几步,和她同行的杜仲突然说:“真人,我有些东西落在殿里了,去拿了就来。”

张惟昭道:“好的。不着急。”她自己站在越飘越急的雪花里,用手接了几片,感受着雪花在掌心融化的凉意。

过了一小会儿,有人过来,走到了她的身后。虽然那个人也像杜仲一样裹着青旃斗篷,张惟昭却仍敏锐地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她转过身,看向来人,只见对方扯了扯原本盖住了大半张脸的斗篷帽子,冲张惟昭眨了眨眼睛。

却原来是陈祐琮披着和杜仲一模一样的斗篷站在那里。他的身材原比杜仲要高很多,但他微微曲着膝站着,又是在夜色里,四周寂静无人,尽可以蒙混过关。

即便如此,两个人都知道要小心行事。张惟昭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向单房走去。陈祐琮脚步轻捷地跟上。很快两个人的身影就消失在夜色里。

进了单房,张惟昭关上房门,燃上灯,转过身。

陈祐琮已经脱下了斗篷扔在了椅子上,站在那里看着张惟昭,烛火映照在他的瞳孔里,闪闪发亮。

许久未见,乍然看到对方,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在脸上绽开了笑容,却又都挺腼腆的,相对傻笑了一会儿才开始说话。

“你怎么来了?”张惟昭道。

“我……,每日都在惦记着你。只是今日才找到机会进来。阿昭,这段时日你受苦了!但是我更想说的是,你真了不起,我很钦佩你。”陈祐琮低声说。前些时他虽然被关着,但却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张惟昭,通过各种渠道获悉她的消息。

在天威赫赫之下坚持自己的主见,手刃汪直,哪一样都是需要非凡的勇气和胆识才能完成的事。

张惟昭苦笑着摇头:“我没那么厉害。那几天全凭血气之勇,并不觉得怕。过了几天,却开始经常做噩梦了。”刚刚手刃汪直的时候,张惟昭觉得自己的心态特别平静,就是完成了一件必须要完成的事。

事情过去大概一周之后,她才开始不断回想起剪刀插入汪直腹腔的感觉,回想起当时汪直脸上又惊讶、又仇恨、又狰狞的表情,回想起他想要挣扎起来掐死自己的姿态。白天的时候,这些回忆一遍一遍在她脑中回闪。到了晚上,梦境中会衍生出各种更加恐怖的情节。

张惟昭知道,事情发生的时候自己感觉不到情绪波动,其实是在内心自动启发了防御系统,来保护自己不受过于强烈的情绪波动的伤害。而在危险解除,相对平静的环境里,防御逐渐减退,原本被隔离的那些情绪就逐一显现了。

除了对杀人事件的反应之外,被隔离的孤独,对未知的恐惧,也会侵袭她。

只是,在飞仙宫里她周围的人,都用一种要么无比崇敬,要么敬而远之的态度看待她,她从来没有机会表露出这些情绪。而今天见到陈祐琮,这些吐露心声的话就自然流淌出来。

陈祐琮听她这样说,只觉得心都痛了。他伸出手臂,将她紧紧揽进怀里。在她耳边道:“我在这里,我会和你站在一起!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和你站在一起!”

她在坚持,他也会坚持!那些不能摧垮她的力量,必定也无法摧垮他!陈祐琮在心里暗暗发誓。

窗外北风呼啸,雪花飞舞。

屋里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汲取着从彼此身上传出的温暖。

第一百五十一章 昨日重现

陈见浚坐在西暖阁的软椅上,抱着一个手炉望着屋檐下挂着的冰凌发呆。

他旁边的书案上,宣纸摊开,笔墨备足,但是他半天没有动笔。

他知道自己情况有点不对,但他也懒得去管了。保养又怎么样?医心又怎么样?他是没有像自己以前害怕的那样,三十八岁就死去,而是顺利活到了四十岁,眼看转眼过年就四十一岁了。但这样活着也没啥趣味。

他干什么都觉得没有意思。朝政是不得不应付的差事。后宫,他前些日去了几次,不管到谁那里,都觉得从心底里冷飕飕的。那些温柔絮语,如画笑靥,他总觉得和他隔得好远,一点也走不到他心里去,就干脆再也不去了。

于皇后还是三天两头来陪他说说话,用晚膳,他也只觉越来越找不到话和于皇后说。

前两天于皇后还带了她的侄女于妙清一起来,献上一副那女孩子画的《富贵欢乐》图来。他打开看了两眼就放下了。

他觉得那画上的东西假得很。裂开嘴笑的胖娃娃,看着像戴了一个陶瓷面具。拄着拐杖的老人,嘴巴是笑的,眼神却冰冷。大朵大朵的牡丹,也透着一股僵硬。

他张嘴便说:“你画这样的画,既讨不到朕的喜欢,也讨不到太子的喜欢。你还不如去画你的山水图呢。”他最近说话就是这样,非常直接,他不想再处处端着冠冕堂皇的外皮了,索性撕掉见真章。

那个丫头显然没有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整个人呆掉了,然后露出一股要哭不哭的表情。

这种表情取悦了陈见浚,他忍不住笑起来。

皇后她们两个赶快跪下谢罪,然后很凄惶地告退离开了。

陈见浚觉得于皇后回去可能会把讨好不成的气都撒她侄女身上。但是随便她们吧。他不高兴就是不高兴,难道还要他装成很领情的样子逗她们开心吗?

嘲笑了于皇后姑侄俩一顿,让陈见浚开心了一会儿,但是很快他又陷入到了抑郁里。

他觉得自己深陷在粘稠而冰冷的水域里,每动一动,身体都似拖着千斤重的包袱,想开口说话,却会被冷水灌进喉咙,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他坐在椅子上,总是昏昏沉沉。躺到床上之后,却又难以完全进入睡眠。怀恩因他怕冷嗜睡,几次劝他找太医来诊脉调理,陈见浚厌烦透了喝那些苦药汁,一概拒绝了。

如此一直到了大年三十。像往常一样,陈见浚带领宫中众人饮团圆宴,之后又到城楼上放烟花、散铜钱与万民同乐。

该做的他都做了。他的身体一直在机械地按章程操作,魂魄却不在腔子里。

陈见浚在城楼上呆足了一个时辰,尽管披着厚厚的貂皮大氅,带了暖帽,他还是觉得自己被冻透了。

做完这一切,回到了东暖阁,坐在薰笼边烤了一会儿,总算僵掉的手脚都回了暖。但是身上虽然暖和了,心里面那种冰寒的感觉却久久无法消退。他几乎将大半个身子都倚在了薰笼上,心底的那股寒意不降反增,一直蔓延到了咽喉,令他窒息。

他直着嗓子喊:“怀恩!怀恩!”

怀恩一路小跑过来:“陛下,奴才在这里!陛下要什么?”

“给朕穿上靴子!”

“陛下是要穿靴子吗?”怀恩确认了一句。因为穿靴子而不是穿鞋就意味着陈见浚要出去。可是这会儿已经快到深夜了,外边又很冷,皇帝这是要到哪里去?

“快给朕穿上!”陈见浚不耐烦起来。他必须要走出去,不然他觉得自己要窒息而死了。

怀恩不再问,连忙给他穿上靴子,披上大氅,戴上帽子。

陈见浚走了出去,站在廊下。远远传来了爆竹之声,那是在紫禁城外,街巷之上,老百姓在守岁迎新年。

冰冷的空气迎面扑来,刚刚在薰笼旁边积攒的一点热气很快就消散了。

“陛下,您想去哪里?”怀恩在旁边小心翼翼地问。

我想去哪里?我想去哪里?陈见浚内心一片茫然。虽然从名义上来说,他拥有大炎所有的土地,但是,他却感觉找不到一处真正可以让他有所归依的地方。

“抬御辇过来。”陈见浚道。

怀恩不再问,直接让人抬了御辇过来。

陈见浚坐了上去,才张口吩咐道:

“去……,安喜宫。”

怀恩心里咯噔一声,但依然恭敬地低下头答道:“是!陛下!”

然后抬头大声传道:“摆驾安喜宫!”

等到了安喜宫叩开了门,看门的宫人都吓得呆掉了,而后喜极而泣地磕头在地,站起来要去报信。

陈见浚却等不得报信,大踏步地走进去。

尽管灯火稀疏,陈见浚却能够看到四周的一切都还是那么熟悉,其实不是用眼睛看到的,而是每走一步,许多熟悉的景象和场景都会纷纷涌现到他的眼里和心里。

到了寝殿门口,能够看到殿里仍然亮着灯,金贵妃显然还没有就寝。陈见浚示意怀恩直接掀开棉布门帘,他自己亲手推开殿门,随后跨步而入。

“是谁?”一个声音响起。那是金贵妃的声音,却比陈见浚记忆中苍老了很多。

随着声音,一个穿着素色棉袍的身影从内室走了出来。陈见浚抬眼望去,却几乎认不出来。

大半年的时间,陈见浚没有见过金铃儿的面。今日一看,金铃儿的头发几乎全变成了灰白色。

陈见浚心中大恸。

以往金铃儿是那么注重姿容的一个人,虽然年华不再,但还是会装扮得雍容华贵。如今,她却全然是一副老妪的姿态了。

陈见浚僵在了当地,难以动弹。

金铃儿见是陈见浚过来,裂开嘴笑得十分开心:“小浚,你回来了!”

陈见浚内心的坚冰层层破裂,一股又苦又辣的热流直从心底冲向他的咽喉。他几步上前,扑到金铃儿怀里,金铃儿兜头抱住了他:“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陈见浚的热泪奔涌而出。

她已经变成了皤然老妪,他也已经是过了不惑的中年人。而她抱着她的姿势,仍然像是当年,她正当青春,他还是懵懂孩童时一模一样。

当年每到他怕了、累了,或是难过的时候,就会扑到她的怀里寻求安慰。她就会用胳膊环住他,让他整个人埋在自己怀里。

平心而论,按照宫里原本的规矩,她不是一个好保姆。

金铃儿脾气很急,陈见浚小时候又敏感乖戾。金铃儿在喂陈见浚吃饭的时候曾经烫伤过他,背他的时候一起摔倒受过伤。甚至,在陈见浚蛮横发脾气的时候,金铃儿背着人抽过他耳光。

竟然敢打太子耳光,这简直是大不敬之罪,死不足惜。但是陈见浚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因为他不想失去金铃儿,因为在所有的人都离开之后,只有金铃儿还留在他身边,她的怀抱始终为她敞开。

而今日,历史又一次重演。当所有人都弃他于不顾的时候,只有她,始终还在这里。

大年三十,陈见浚留宿在安喜宫。

终于,转了一大圈之后,他似乎又回到的原点,躺在她的床上,枕着她的胳膊入眠。

陈见浚几乎立刻沉入了睡梦之中,仿若昏迷。

第二日上午祭祖,下午宴饷群臣,除太后和皇后到场之外,金贵妃赫然在列。

陈见浚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晋升金贵妃为皇贵妃。这不啻扔了一个响雷在人群里。

于是这一年的春节,金贵妃复宠成了金皇贵妃,成了京城里最大的新闻,不仅王公大臣,甚至老百姓家里,都在讨论金氏究竟有什么能耐,居然在年近六十,头发尽白,牙齿摇落的时候,还能让皇帝如此宠爱。

这宠爱可是实打实的。皇帝不仅夜夜宿在安喜宫,甚至白天也经常关在安喜宫里不出来。

金家的男丁,凡是已经成年的,都授了官职;已经有了官职的就升官。金皇贵妃的外甥女,叶家的大小姐,又开始进入宫廷走动,金皇贵妃赐了她红玛瑙、绿翡翠、羊脂玉,成套的头面,打扮起来简直比公主还要气派。

一时之间京城里无论是已成婚的妇人,或是未成婚少女,都开始打听皇贵妃到底是用了什么样的秘方,能将宠爱维持得这么长久和牢固?

有一些三姑六婆趁机兜售独家秘方赚了不少银子。

流言蜚语传得热闹,实际上安喜宫里的生活却是非常平静的。可以说是太平静了些。

陈见浚日夜呆在金铃儿身边,两个人却再没有生出过半点情欲。

陈见浚花了大把大把的时间在安喜宫酣睡。晚上他睡的时候,金铃儿就躺在他的身边。白天他睡的时候,金铃儿就坐在他的床边做针线。

实际上金铃儿的眼睛已经不行了,缝几针就要歇一歇。她缝的是陈见浚的中衣。反正她不用赶工,能缝多少就缝多少。

其实重要的不是缝衣服,而是那种气氛。

陈见浚小的时候,白日午睡,不喜欢回自己寝宫,就喜欢这样躺在金铃儿的床上。金铃儿一边做针线一边看着他。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一一重现了陈见浚幼年的场景。

第一百五十二章 吞噬

如今陈见浚和金铃儿的关系,名义上是皇帝和宠妃,实际上却更像是母子。

金铃儿知道陈见浚这段时间经受了重大挫折,才会如此颓丧。

陈见浚就如同一个向外探索的幼儿,他喜欢上了某样东西,但却怎么也要不到;他看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却怎么也走不进去。因此他倍感挫折、痛苦无比,就要回家寻求母亲的安慰和庇护。

而母亲会容纳他,给他提供栖息地,供他疗伤。

但和真正的母子不同的是,在家庭结构正常的情况下,母亲不会计较孩子曾经抛下自己去向外探索的行为;在他疗好伤痛之后,会鼓励他继续走出去,开始新的探险。

而金铃儿,看着躺在床上的陈见浚,一针一针缝着他的衣衫的时候,冷笑着想到,这是最后一次了,他终于耗尽了力气,再也没力量向外折腾了。

陈见浚自己也做出了一副斩尽尘缘的姿态。他不仅不再进入后宫其他妃子的寝殿,甚至还解除了飞仙宫的禁足令。

太子和张惟昭的一切,似乎他都不想再过问了。连太后那里,他也去得少了。即便去了,也就问了安就出来了,前后不会超过半个时辰。

浑浑噩噩地渡过了整个正月,到了二月,天气开始转暖的时候,陈见浚才稍稍恢复了几分力气。

皇贵妃却从春节开始就精神气十足,端喜宫也被收拾得焕然一新。宫前宫后的柳树刚进入二月就开始发新芽,梨花早早打上了花苞。安喜宫里的人都说这是预示着娘娘春风得意的好兆头。

紫禁城里有眼力劲儿的人都开始卯着劲儿地讨好皇贵妃。不说别的,就说西厂提督的位置,自汪直死了之后还一直空着呢。谁能得了皇贵妃娘娘的青眼,谁就有可能青云直上。

皇上现在对什么都是懒懒的,这个职位空缺了那么久,都还没有补上。估计也只有皇贵妃娘娘能说得动他了。

果然,最后一个叫梁芳的人脱颖而出,成了皇贵妃娘娘跟前的红人,如愿补上了西厂提督的位置。

新的提督引来了朝野的注目。梁芳其实大家并不陌生,他原本是皇帝内藏私库的掌事太监,精通数算,胸有丘壑。

他和前任汪直很不相同。汪直对上恭顺,对下狡诈多疑,狂妄狠厉。而梁芳,无论见了谁都是一副笑模样。

有人诧异,怎么西厂这样的地方,倒找了这样笑面佛一样的人来主事?

有通晓内情的人就回答,越是笑得和善的人,整起人来恐怕更狠。这不是笑面佛,这是个笑面虎。

西厂本直属于皇帝,首领应该是皇帝最得意的人。但陈见浚对梁芳无可无不可,任命他都是皇贵妃的主意。

对于皇贵妃插手政事,陈见浚一点也不吃惊,他知道金铃儿就是这样的。他谈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他心里明白,只要自己还回来找金铃儿,出现这样的局面就是必然的。

不向你索求的人,不会听你的话。听你话的人,就会变着法地向你各种索求。这是陈见浚总结出来的人生经验。

所以,随便吧。人这一辈子就是这个样子的。陈见浚一派漠然地想着。

金贵妃变金皇贵妃,梁芳上台主掌西厂,对这些变化反应最激烈的是太后。

太后过了年,就开始犯眩晕症和耳鸣。太医过来诊治,说是忧虑过甚导致,只要放开心结,安闲自在度日,就可好转。

太后只是拧着眉头不言语。她现在哪有什么安闲自在的日子好过?

陈见浚前阵子想纳张惟昭做妃子,没能如愿,转头就去找金贵妃了。找了她反倒罢了,还晋升她为皇贵妃,任命她的亲信为西厂提督。金皇贵妃现在在后宫权势威赫更胜从前,把她这个太后都给压下去了。

太后倒不是要和一个妃子争长短,只是这金铃儿,现在已经知道了太子早已获悉生母身死的真相,依金铃儿的性格,肯定要对太子出手,为自己和金家的将来剪除后患。皇帝怎么能这么糊涂?难道真要置太子的安危于不顾了吗?

太后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在皇帝来的时候跟他唠叨,让他不要纵贯着金氏和金家人,以免危害朝野。而且,对太子也不好。太后更深的道理也说不清楚,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句话。

陈见浚木着一张脸说:“等我死了,他就好过了。现在他日子不好过,不是因为皇贵妃,就是因为多了一个我挡在前面。别心急,不用等太久了。”说着站起来走了。

太后气得倒仰,在眩晕和耳鸣之外,又添了胸口痛。

因为张惟昭现在已经解除禁足,可以在宫里自由活动了,太后就召张惟昭来为她诊治。

张惟昭来给太后把了脉,开了药,又取出针囊为太后施针。

太后在张惟昭给她施针的功夫,就把皇帝说的气人的话跟张惟昭学了一遍。

张惟昭并不去劝解太后,而是时不时提一两个问题,让太后尽量多说一点,以此来纾解情绪。

张惟昭施针过后,太后很快觉得原本沉得像灌了铅的脑袋轻松多了,胸口的郁气也消散了很多。不由赞道,张惟昭的医术经过这几年的磨砺更胜从前。

张惟昭经过前段时间在飞仙宫的闭门修行,悟出了更多将这时候的医药和后世的医学技术结合的门道,医术确实更胜往昔。

但更重要的是,经过了这些浮浮沉沉之后,张惟昭的心性更坚韧沉厚了。所以有她帮助太后纾解情绪,加上针灸治疗,很快减轻了太后的症状。

但是张惟昭对太后的身体情况并不乐观。她只能减轻太后的病痛,并不能消除病因。太后焦虑过度,而这种焦虑并不是可以靠一两句宽慰开解得了的。

金贵妃,不,现在应该说是金皇贵妃了,就像是一颗随时可能爆炸的定时炸弹一样,散发着死亡威胁。

这些威胁不止是针对太子的,也影响到了太后,皇帝,甚至后宫的每一个人,包括张惟昭自己。

金铃儿之所以能够有这么强的攻击性,因为她吸收了陈见浚的能量,为她所用。

多年以来,她利用陈见浚对她的依恋,不断吞噬着陈见浚的活力。

陈见浚也曾通过各种方式来挣脱,但最终却还是抵抗不过内心的黑洞:他总要找一个可以彻底依附和纠缠共生的人,只因他早年的时候太过缺乏安全感和母爱。

陈见浚曾经以为自己找到了一条不一样的路,就是和张惟昭在一起。但是他却惯性地要用曾经和金铃儿纠缠在一起的方式去和张惟昭纠缠。

但是张惟昭拒绝这种纠缠,而是希望和陈见浚保持各自独立的空间,一起去面对他的问题。他们需要的是结盟与合作,而不是毫无缝隙地生长在一起。但是这种尝试最终失败了。

张惟昭觉得尝试失败的最终原因是:陈见浚是皇帝,他的权力太过巨大,可以轻易破坏治疗规程。而对一个人的治疗,必须要遵守一定的规程才能起效。这个规程可以做一定程度的调整,但不能任意废除。

然而陈见浚却不愿意面对漫长而痛苦的治疗,希望有捷径可走。他希望有一个人,带着全然的爱和救赎降临在他身边,只要这个人愿意爱他、陪伴他,从此他就会远离一切痛苦,再也不会抑郁,从此生活在人间乐土。

而这个人是不存在的。

这是无数身处痛苦中的人们所共同拥有的幻想,所以就有了神。

但张惟昭很清楚自己不是神,她没有神力玉手一挥,就此抹除陈见浚一切的苦难经历。

当张惟昭不遵从陈见浚的安排的时候,陈见浚就彻底停止了治疗,转身又投入到与金铃儿的共生纠缠中去了。

为此他放弃了活力,放弃了发展,变得像婴儿一样虚软无力,因为只有如此才能够得到像婴儿一样被母亲呵护备至的待遇。

这种放弃中也隐含有深深的绝望。所以他才会对太后说等他死了一切都好了。

张惟昭觉得他说这句话并不只是为了和太后赌气,他是在实话实说。他放弃了与死亡对抗,而任由死亡的藤蔓抽枝发芽,一点一点将他缠绕吞噬。

他知道金铃儿的杀伤力,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等我死了,后来的人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只能做到这些了。陈见浚疲倦地想。

陈见浚感到自己的心是木的,太后的焦虑,太子和金铃儿之间的仇怨,他也不是不知道,但是他感觉不到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事隔多天,张惟昭终于又可以出宫探望师父和自己的那些学生了。多日不见,这些小姑娘们都长高了不少,也长了不少本事,这让张惟昭很是开心。

从学校回到玄妙观,师徒俩相对谈天。说道宫里的这些人事起伏,张荣鲲少见地皱起了眉头,道:

“为今之计,我觉得你还是设法离开京城为妙。”

张惟昭沉吟半天无语,在心里疾速思考。

过了半天,她才回答道:“师父,我觉得这可能不是个好主意。”

第一百五十四章 背后来阴的

宴会散罢,陈祐琮带着冯浩往长宁宫的方向走。走过武英殿,一转弯,却见叶彤樱小脸绷得紧紧的,站在路中间。

陈祐琮打了个招呼,叶彤樱却并不还礼,依旧板着脸,道:“太子殿下请借一步说话。”说着闪身进了旁边的夹道。

陈祐琮想了一想,走进了夹道。冯浩站在夹道的端口守望。

叶彤樱站在陈祐琮面前,鼓着面颊说:“你去跟皇帝陛下说,你要娶我!”

陈祐琮睁大眼睛看着她,并没有说话。

被陈祐琮这样看着,叶彤樱就有点撑不住了,但她仍然鼓起勇气道:“皇帝陛下如今那么宠爱三皇子,难道你就不怕吗?如果……,如果你去跟皇帝陛下说,你会娶我,会好好孝敬他和皇贵妃娘娘,皇帝陛下就会仍然如以前那样看重你,皇贵妃娘娘也会关照爱护你的!”

陈祐琮忽地笑了。这段时间他越发深藏不露,虽然在笑,却根本让人猜不透他真正的心思。但越是这样,叶彤樱越是为他心折颠倒。

他温声细语,说出来的话却令人心碎:“多谢你的关怀。我的处境,我自己会当心,不劳你费神了。”

得了他两句温声言语,叶彤樱好不容易武装起来的防线一下子溃败了,她眼中含着泪,颤声道:“我是好不容易偷偷跑到这里的。回去肯定还会被皇贵妃娘娘责骂。我就想提醒你一声,就算你并没有孝敬他们的心肠,为了你自己的前途着想,难道不能做一做样子吗?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谁不是这样过来的?我,我愿意帮你!只要,只要你愿意……”

陈祐琮打断了她的话:“我不愿意。你赶快回宫去吧。回去早一些,说不定还能免于责罚。”说着转身离开。

叶彤樱咬着嘴唇,死命忍住眼泪,在他背后说:“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陈祐琮停了脚步,转身,笑着摇摇头叹了口气,又回转身继续往前走。

因端午宴耗尽了力气,陈见浚接连几天都没什么精神,除了上朝,就是在软榻上歪着。奏章他也不想看了,拣要紧的让怀恩读给他听,其他的都交给内阁去处理了。

但总这么歪着也没意思。陈见浚想起自己许久没有去私藏库了,就想去转一转,看看他的钱。他觉得钱可比人可爱,也省事多了。

因为还没找到合适的人选,梁芳如今虽然已经被提拔成了西厂提督,却还兼任着内藏库掌事的差事。但他日常并不在内藏库驻守,而多在西厂那边。

内藏库这里,是梁芳手下的两个亲信在总领事务。

这两个人没有想到陈见浚会突然到内藏库看视,慌忙出来迎接,脸上都带着几分掩盖不住的惊慌。

陈见浚毕竟当了多年的皇帝,一看他们如此,就觉得有什么不对。他直接叫打开金库走了进去。虽然还没有下手去清点,却感觉他私藏的金元宝和银锭子少了有三分之一。陈见浚大怒,马上叫人找梁芳过来。

梁芳急忙赶来,陈见浚当面叫他核对账目。梁芳拿来账册,一一报给陈见浚听,说是内藏库的花销大部分都是从过年到如今,他给皇贵妃娘娘添置东西花用的。有些东西远超皇贵妃的规格,甚至连太后也没有用过那样奢华的东西,这些奢侈品不好走公账,当时陈见浚手一挥就说从他的私库里走,于是花销大了点。

陈见浚觉得很不对头,就算是最近给皇贵妃添置了些东西,也不至于花出去那么多。但是梁芳的账做得滴水不漏,陈见浚最近浑浑噩噩,脑子一直不好使,根本说不出来梁芳给他看的账目到底哪里不对。

气恼之余,他冷哼道:“你这账目做得太过繁复,看得朕头晕。你且等着,太子善长数算,回头朕叫他来和你算账。”说着甩袖走了。

听得梁芳心里咯噔一声。

他没弄明白,陈见浚说的叫太子来和他算账,到底是真的核算账目,还是来找他的麻烦?

实际上,自从他担任内藏库掌事以来,只要把账目做好,每年都可以漏出不少钱来,陈见浚以往从来没有发现过。只是如今他刚刚升任了西厂提督,要培植势力,笼络人心,花销大了点,动手就狠了一些。他本以为皇帝如今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很久没有到内藏库来过了,更没有心力去清点账目,不会有事,谁知道碰到钱的事陈见浚并没有完全糊涂。

叫太子来查账,梁芳肯定没有好果子吃。他刚刚担任西厂提督,地位不稳。下面一大票虎视眈眈想把他拉下台取而代之的人,上面怀恩也一直看他不顺眼。若是做假账私吞内藏库资产的事被发现,他的大好前程很有可能就此被葬送了。不行!他不能坐以待毙!

第二日,趁陈见浚上朝的功夫,梁芳到安喜宫拜见皇贵妃。

他跪在皇贵妃面前陈情。

“内藏库的钱,奴才还不是拿来为娘娘办事的?娘娘和皇上谁跟谁啊?皇上的钱不就是娘娘的钱?可皇上却觉得花销太大,要让太子查奴才的账。太子老早看奴才不顺眼,肯定会借此机会把奴才踩下去,断了娘娘的左膀右臂。因此奴才今儿才急着来回禀娘娘,请娘娘早做定夺!”

金铃儿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肯定是梁芳贪婪太过,惹恼了陈见浚。而陈见浚现在一副软绵绵没骨头的样子,根本没心气去对付梁芳,于是就想把烂摊子推给陈祐琮。

但是金铃儿现在正需要人手的时候,就不打算追究梁芳中饱私囊的事。在她看来,贪不是坏事,只要听话就好。那些死硬着要坚守什么气节,不听话,总闹事的人才可恨。

比起梁芳的贪,她更在意的是,陈见浚表面上和陈祐琮弄得这样僵,真遇见事的时候却首先想到陈祐琮是可靠的人手。恐怕陈见浚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在骨子里仍是很相信陈祐琮的人品和见识的。

这让金铃儿觉得很不舒服。她问道:“你说皇上都这么不待见太子了,怎么还想起说让他去查账呢?”

梁芳眼睛一转,弯腰道:“依奴才之见,太子虽然私下里和皇上犯倔,但在外人面前却一丝不乱的,处处落下好名声。就说前几天的端午宴吧,明明是三皇子一直在您和皇帝陛下跟前尽孝,太子就干坐在一边不动窝,下边偏偏有人说他大度,被三皇子压一头也不惊不恼。有人说他简朴敬业,吃穿都不上心,只做事情用心。还有人说他孝顺,因为侍奉太后尽心。那些吹捧他好名声的人,不知是什么心思,难道是看皇上龙体欠安,想效仿李世民,逼迫皇帝做太上皇,他自己及早登基不成?”

金铃儿一听,眉头紧紧锁了起来。让皇上做太上皇,他自己做皇帝,想得美!看来不能再拖延了,废太子之事要加快进程才行!

金铃儿冷哼一声道:“他不是现在就靠一个好名声撑着吗?那就先把这个名声给他毁了!看他还怎么撑得下去!”

梁芳奉承道:“娘娘高见!”

说是要把太子的名声搞臭,好顺理成章地废太子,但要从哪里下手呢?金铃儿颇费踌躇。感觉这事比她以前办过的事都要棘手。

为何?只因金铃儿手下,没有能在前朝说上话的人。梁芳虽然是她的人,但一来梁芳刚刚被提拔上来,自己还没站稳脚跟,二来梁芳主掌的是西厂,西厂那些人,私下里弄些手脚是一把好手,却根本没有到朝堂上说话的机会。

而金家的人虽然被授了官衔,但大多有名无实,享受着朝廷俸禄,却不用办差事。金家的那些老少爷们只觉得这种日子快乐无比,并没有人真正愿意出来好好做事情。他们只盼着自家人里面能再出一位皇妃,甚至皇后,让金家的富贵能再延续个几十年,就万事大吉了。

这些对政务一窍不通的人,你让他们去指摘太子哪些事办得不妥当,哪些事做得不周全,说太子其实一点也不能干,全部政绩都是沽名钓誉,也得有人肯信才成啊?

皇贵妃思忖了两天,最后一咬牙,既然不能明面上来,那就背后来阴的好了。西厂这些人,你让他们修桥铺路,赈灾抚民肯定是不行的,但你若让他们煽风点火,踩点盯梢,散布谣言,那却个个都是好手。

每个月,陈祐琮都会到玄妙观去一两次,和张惟昭碰面。他们在宫里不便来往,只能用这种方式相见。

他有时候比张惟昭晚到,有时候却到得比张惟昭还早,和张荣鲲道长一起聊天喝茶,谈古论今。

张荣鲲是一个智慧通达的人,陈祐琮觉得和他聊天非常轻松有趣,而且常常能够有所收益,是他难得的放松机会。

这一日,他又到得比张惟昭还早,就坐在张荣鲲的书房里,张荣鲲给他讲自己早年游历时遇到的奇闻异事。陈祐琮和冯浩都听得十分入神。

第一百五十五章 污蔑

正在聊得开心的时候,却见看门的韩老头跌跌撞撞小跑着进来。

“道长,不好了!有人抬着一具尸首放到门阶上,口口声声说是您医死了人,来要说法!”

张荣鲲皱紧了眉头,道:“我出去看看!”又回头叮嘱陈祐琮和冯浩:“你们赶快从后门离开!”说着走了出去。

陈祐琮却不愿意在张荣鲲遇到麻烦的时候转头就走,打算等等看是什么情况。

张荣鲲来到门边,却见门前的石阶上,有一具蒙着白布的尸首躺在那里,周围几个披麻戴孝的男女在那里又哭又骂。一个中年男子高声道:

“姓张的庸医你给老子出来!我爹年龄大了肠胃不好,夏天吃了瓜果就容易腹泻,重金请了你来调理。你说吃了你的药养几天就会有好转,谁知我爹吃了药,腹胀如鼓,活活给胀死了。你要给我爹偿命!”

另一男子喊道:“怎么治死了人就当缩头乌龟了吗?别以为你有徒弟在宫里就可以欺负人!我们家豁出去了也要给我爹申冤报仇!”

几个男人跳着脚叫骂的时候,旁边几个妇人就盘腿坐在尸体旁边拍着腿放声大哭:“我的爹啊!你丢下我们一大家子就这样去了啊!你死得好冤啊!你叫我们怎么活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此番动静,引了不少人来围观。

正在叫骂的时候,却见张荣鲲毫无畏惧地走了出来,朗声道:“人究竟是怎么死的,还没有查验清楚,你们就在这儿给老道定了罪了?你们是医生啊?还是官府大老爷啊?”张荣鲲看这些人来者不善,明摆着是来闹事的,因此说话一点也不客气。

最年长的那个男子越众出来说道:“我爹就是吃了你的药之后死的!你想赖也赖不掉!你名声大,出诊、抓药都还比别的大夫贵好多,我们找你就是为了想让爹的病早点好,结果你有名无实!是个专会坑蒙拐骗的江湖庸医!今天定要抓你去官府去,让你给我爹偿命!”

“你先别忙着哭丧。你既然把人抬来了,就掀开布让我看看,是不是吃我的药死的,看看症状就知道了。”张荣鲲记得这些人,是京郊的一家姓孙的富户,他前几日确实给他家的老爷子看过病、开过药,但是这老爷子只是肠胃不好,本来就不是大病,他开的也是温养的药,断然不会吃死人。

孙家老大道:“我爹死都死了,你还要糟践他的尸首吗?”

张荣鲲奇道:“你既抬来了,还不就是给人看的吗?我不看怎知他是不是你爹?没准儿你从哪儿找个人来讹我呢?”

孙家老二道:“老道医死人说话还这么难听!”转头对周围看热闹的人道:“我爹死的冤,我现在就让大伙看看评评理!”

说着掀开了死者身上的布。只见席子上躺着一个头发灰白的老者。老者腹大如鼓,面色青紫,确实是像胀死的。

骤然见到尸首真容,人群一片哗然。

张荣鲲上前一步道:“容我细查。”

却被孙家那些人拦住了,吵嚷道:“人都死了你还不放过吗?”

张荣鲲大声道:“他不是胀死的!他面色青紫,耳根却发黑,你敢不敢把他的手指甲露出来让我看看?若指甲也是黑的,那就不是腹胀死的,是中了砒霜的毒!”

那几个人眼睛里透露出几分惊慌来。

孙老二道:“你害怕担责任自然会乱说是中毒而不是吃错了药!”

孙老三道:“别以为你乱说一气就不用担罪责!”

张荣鲲道:“若你们不相信我的话大可以叫别的医生来看看!”

石阶下的人群中有附近居住的街坊,好多人都是受过张荣鲲的恩惠的,这时就有人说话道:“就是啊,叫别的大夫来看看再说啊,怎么见得就一定是张道长的药出问题了呢?”

“说不定你们家出了不肖子孙,有人故意给老爷子下药呢?”

“就是啊。”有更多的人跟着附和。

那几个人就更慌了,几个妇人也不哭了。

这时候从人群中走出来一个书生模样的大声道:“这个世道就是这样不公啊!就因为这个老道上边有人撑腰,医死了人,非但不用担罪责,反而污蔑人家自己害死亲父,这不是倒打一耙吗?”

另有人一唱一和:“可惜你们家都是白身,没有后台,要不然还能让人这样欺负?老百姓是没有活路的啊,苦啊!”

只因这些话说出了许多人的心声,许多平时谨小慎微,活得担惊受怕的百姓,听到这话,倒引发了自家的许多义愤。那些不熟悉张荣鲲的人,还当他真的是仗势欺人的人,也跟着议论起来。

孙家人一看情势逆转,立马又来精神了。妇人们又接着哭:“爹啊,你死的不明白啊!爹啊……”

孙老大做出义愤填膺的姿态:“做人儿子的,如果不能给爹申冤报仇,还配活着吗?如今我拼着一死,也要向这个妖道讨回公道!”说着就要上来撕扯张荣鲲。其他几个人也跟着围过来。

下面那个书生模样的人就跟着叫好:“这真是大孝子!”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从玄妙观里迈步出来,高声道:“有冤情请到官府去诉告!平白无故就要伤人,这是聚众闹事,说什么孝道!”

出来的人却是冯浩。原来陈祐琮和冯浩刚刚就来到离大门不远的耳房内向外观望,眼看局势失控,两个人害怕张荣鲲受伤,观内又没有别的人可以出来帮忙,陈祐琮不方便出面,就由冯浩出面调停。

孙老大停下手,斜着眼睛看冯浩:“你又是谁?关你什么事?”

有人阴阳怪气地接腔:“看打扮就是有钱人家的奴才,看来老道巴结了不少富贵人家。”

冷不丁人群里有人尖着声音喊了一句:“哎呀了不得!这是位公公!是太子身边最得力的冯公公!”

众人大哗,顿时更多的人涌向了这边。

冯浩根本没想到有人会突然叫破他的身份,他不像十二监那些首领太监,在宫外有宅子、有产业,经常出来走动,京城里多有认识他们的人。冯浩整天在宫里跟着太子,很少出宫,今天又特意乔装改扮过了,市井之间怎么会有人认出他来呢?

他觉得不妙,这些人没准不是冲着张荣鲲来的,而原本就是冲着太子来的!冯浩马上出了一头一身的汗,思忖着要怎么赶快护着太子全身而退。

然而不容他细想,孙老大一听有人叫破冯浩身份,突然放声大哭:“我说这妖道怎么治死人还这么放肆,原来是有太子撑腰。苍天啊,难道我父亲就这么枉死了吗?我今天哪怕死,也要替我爹讨个公道。”

说着趁着混乱的当口,砰地一声把头撞到门柱上,登时鲜血流了满脸,昏了过去。

他身边的那些人,在他作势撞头的时候,都不去拉他,等他躺倒在地上,却纷纷围上去。

这个说:“大哥!大哥你醒醒!”

那个扑上来:“夫君!夫君你怎么了?你要是去了,我也不活了!”

下面就有人议论:“原来太子竟然是这样的人吗?纵容手下人欺压百姓?”

有人答道:“太子酷爱修道,被这妖道迷惑也是有的。”

“妖道害人不浅!皇帝难道就坐视太子和这样的人厮混在一起吗?”

有些不熟悉内情的人,自以为看到了一出权贵凌虐百姓,导致百姓悲愤难忍,撞柱自尽的大戏,也跟着义愤填膺起来。

冯浩看到这样的场面,想要悄悄向后退到观里去,却被人推搡着围在人群中,动弹不得。

张荣鲲大声说:“老道和你们去见官!是非曲直,请府尹大老爷公断就是!如果府尹说是老道的责任,我情愿与你爹偿命!”。

正在闹嚷纷纷的时候,忽有人在人群外喝道:“官差到了,让开让开!”

有几个差役模样的人,腰悬配刀,气势昂昂地走过来。老百姓见到这样的人还是怕的,连忙让开路让他们进来。

那几个人一进来,孙家的两个兄弟就过去向他们申诉,一边说一边让他们看地上躺着的他们的父亲和大哥,那些差役一边听一边打着官腔。突然听说太子身边的冯公公在此,几个人急忙赶过来见礼。

一个差役说:“原来是冯公公在此,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失礼了,公公莫怪!”其他几个也纷纷来低头哈腰行礼。

这些举动无异于坐实了冯浩的身份,等于把冯浩架到火上烤,这下把所有人的眼光都引到这里来了。

冯浩低声道:“你们只管办案,莫要耽误了你们的差事。”

“好好!小人遵命!公公您自去忙您的吧!莫让太子爷久等。我们这就把人拿回去。这位道长,恐怕还要委屈他去府尹衙门走一趟。”差役们对张荣鲲也十分客气。

然而转身,对孙家人反倒是吆五喝六、推推搡搡。

差役的这些姿态,更加坐实了张荣鲲仗势欺人,太子宠信妖道的传言。

但是情势如此,冯浩和张荣鲲这时无论说什么都是错的。张荣鲲拧着眉跟着衙役走了。冯浩不敢直接回观,以免被人看出来太子在观里,冷汗淋漓地快步离开了玄妙观,从后巷里绕到后门进观去寻陈祐琮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攻防之战

冯浩转到后巷,却在后门碰到了张惟昭。原来张惟昭到的时候刚好看到有人闹嚷,几个差役把张荣鲲请走,她挤开人群向张荣鲲靠近,张荣鲲个子高眼神也好,老早就看到了她,摇头使眼色叫她不要过来。

张荣鲲眼神坚决,神色冷峻,张惟昭强压下了上前阻拦询问的冲动,绕道后门回观。

张惟昭、冯浩与陈祐琮汇合,三人就刚才发生的事情简短讨论了一番,一致认定这件事应该就是冲着陈祐琮来的。

当下,陈祐琮叮嘱张惟昭不要逗留,尽快回西苑,他和冯浩则从后巷打马往谢太傅府上去了。

来到谢府,将事情的原委讲述一遍,谢迁皱着眉在书房来回踱了两圈,道:

“来人早有准备,就是挑你去玄妙观的时机下手。所以策划这些事的人,对你的行踪早就探听得一清二楚。”

陈祐琮点头:“应该是西厂的探子所为。”

“所以说,皇贵妃和梁芳终于忍耐不住开始有所动作了吗?”谢迁道。

“我猜他们是要先败坏掉我的名声,然后才好奏议废储之事。”陈祐琮道。

“这些手段虽然下流,却很见效。流言一起,不管真假,只要人们觉得足够猎奇热闹,就会去议论传播。”谢迁分析。

“是这样。更何况,还有人会在背后推波助澜。”陈祐琮答。

“太子准备怎样应对?如何才能尽快平息流言?”谢迁带着一种考校学生的意味。

陈祐琮却沉吟不语。

“你其实知道最简便的方法是什么,却不忍心这样做是不是?”谢迁问。

陈祐琮明白谢迁说的是什么意思。最快的了结此事的方法,就是把张荣鲲推出去,立即让他认罪伏法,以示陈祐琮与张荣鲲并无私交,更不会在人命关天的事情上袒护他。而且人死灯灭,对方再没有办法借张荣鲲闹事,太子的名声就会被保全。

“不止是忍心不忍心的问题。”陈祐琮摇摇头:“他们通过污蔑张道长来毁坏我的名声,我若牺牲张道长保全自己,看似使事情变得简单,实际上却被他们牵着鼻子走,让事情变得复杂。没害过人就是没害过人,越直接面对现实越好。此其一。其二,他们伤害无辜的人污蔑我,我若也用伤害无辜的人应对,岂不是成了和他们一样的人?哪怕身处危难,也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这是师父您教过我的。”

“是!”谢迁虽然只回答了一个字,内心却十分感叹。如果今天陈祐琮提出推出张荣鲲保全自己,谢迁也会帮助他做成这件事。但这个不愿意牺牲无辜者的性命来保全自己,宁可正面对敌的太子,才不愧是他一心想要辅佐的人。

谢迁虽然为官多年,但仍然保留着读书人的气节与操守。因此他才能这么多年与陈祐琮师生相得,一心一意为陈祐琮谋划。

“那你如今要怎么做?”谢迁问。

“就按照命案的程序来。找人查清楚老者的死因,如果是有人谋害了他,用他的死来诬陷张道长,那就把背后的阴谋一个一个揭破出来。”

“若是如此,那就等于正面向西厂和皇贵妃开战了。”

“我不怕!老师您呢?”陈祐琮年轻的脸上意志坚定。

谢迁笑道:“那就让他们放马过来吧!”自从他十一年前接下太傅这个位置之后,他就明白自己余生必须和陈祐琮站在一条船上了。

玄妙观张荣鲲被京郊苦主孙家首告用药不当致人死命。

府尹卫鼎文立案查问,却发现孙家的老爷子不是死于用错药的腹胀,却是死于砒霜中毒。

究竟是谁在砒霜里下了毒?还未等再查下去,孙家晚上却被强盗灭了门。

于是街市上又开始有人传言,太子修道走火入魔,被张荣鲲妖道迷了心窍。张荣鲲药死了人,太子为了包庇他,把被害者一家灭了口。

流言传了几天,又有了升级的版本。说孙家的灭门案并不是太子干的,而是皇贵妃干的,目的就是为了栽赃太子。因为太子的亲妈是被皇贵妃毒杀的。现在太子大了,皇贵妃怕太子来向她寻仇,所以先下手为强,要设法废掉太子。

当年皇贵妃如何毒杀季淑妃,残害皇家子嗣,在陈见浚的严厉压制下,成为一段宫廷秘闻,知情人屈指可数。包括太子是如何被生下来,如何长大的,都很少有人知悉详情。

官方的版本是,皇帝因为连续夭折了几个孩子,生下来陈祐琮之后,恐怕荣宠太过惹鬼神嫉妒,导致他也早夭,于是对外秘而不宣,也没有给名号,悄无声息养到六岁,看他身体健康,能站得住了,才对外宣告这个皇子的存在,立他为太子。

如今,当年皇帝如何背着金贵妃宠幸季灵芸,季灵芸如何忍辱负重在内安乐堂产子,以张敏为首的几位义士如何不顾自身安危保护季灵芸母子,皇帝如何悲叹无子,由此张敏吐露了皇子的存在,皇帝含泪认子,封为太子,晋封季灵芸为淑妃。金铃儿如何悍妒,毒杀淑妃,皇太后如何抢夺太子,保护抚养长大。

这个故事讲下来,人物生动,情节离奇,如同一场热闹的大戏,听得人流连忘返,如醉如痴。

这种戏码可比什么老道人下错药有意思多了。

本来京城里无论是豪门望族,还是市井百姓,都对金铃儿的霸道和金家人的飞横跋扈很有微词。金铃儿毒杀太子生母的事情流传出来之后,很快压倒了太子宠信妖道,欺压百姓的流言。

把陈祐琮的身世之谜披露出去,以博得百姓的同情和好感,是张惟昭的主意。而谢迁,也点头赞同了。

这是个很冒险的举动,因为此举不但会彻底激怒金铃儿,也很有可能会让皇帝大为震怒,不止是因为皇帝还想护着金铃儿和金家,还因为在这个故事里,皇帝扮演的角色并不是那么光彩。

但若是不冒险回击,就要处处被动挨打。

目前的局势是,皇帝精神日渐萎靡,与金铃儿缠得越来越紧,政事有很多都推给了太子和内阁去做。也就是说明,在做事情方面,皇帝还是信得过太子的。

但是从个人情感的角度来说,皇帝对陈祐琮的态度却非常微妙。舐犊之情不能说没有,妒恨的情绪也很明显。这其实是很多暮年君主,面对年轻力壮的继承人经常会出现的状态。

陈见浚其实并不老,从生理年龄上来说正直壮年。但他早年身体底子不好,近几年又总是生病,于是就显出一种日暮西山的疲态来。

和金铃儿的纠缠,也是加速他精气神消耗的一个重要原因。但这是个死结,谁也解不开。

但是陈见浚并不是一个强硬的人,而是在骨子里相当脆弱敏感。所以如果能让他看到,无论是朝臣还是百姓,都对太子十分认可和拥戴。为了朝廷的平稳,他很有可能息事宁人,不会花那么大心力废了太子,再立储君。

说白了,这是一个角力的过程,如果你表现得足够有力量,让对方看到要拔掉你是很有风险很耗力气的,他可能就会打消这个念头。

而如果你节节退避,希望对方看到你乖顺就打消除掉你的念头,那是痴人说梦。

张荣鲲被孙家人上门闹事是六月初的事情,到了八月,这场舆论战基本胜负已定。太子赢得了民心,而金铃儿则成了毒蝎心肠的奸妃。

通过这一场舆论战,谢迁与张惟昭熟悉了起来。让陈祐琮也感到奇怪的是,谢迁竟然和张惟昭很说得来。

以往谢迁知道太子和太后都对张惟昭评价很高,但他对此持保留意见。他觉得张惟昭就是一个有些小聪明、小伎俩的小姑娘,因为她的存在,把父子俩原本藏而不露的矛盾激发了出来。不过谢迁以为皇帝和太子的矛盾迟早会显露,因为只要金铃儿活着,对太子就是一个很大的威胁。所以谢迁并没有因此迁怒张惟昭。

后来张惟昭遭遇威逼利诱也不愿成为宠妃,倒是让谢迁对她有点刮目相看。

这段时间因为张惟昭提议将陈祐琮的身世披露出来,为太子挽回声望,并赢得民间的同情,谢迁特意请张惟昭秘密过府商议,他和张惟昭一起敲定了“剧本”,以确保故事足够有说服力,能够打动人。

在和张惟昭议事的时候,他发现张惟昭思路清楚,学识广博,倒是给了他一个意外之喜。议论完了政事,两个人开始谈到更多话题。张惟昭跟他讨论了如何改善产育条件,才能降低婴儿夭亡率;如何水灾之后防疫,才能减少瘟疫肆虐。这些看法,让谢迁深受触动,觉得如果张惟昭说的那些方法都能够实施,实在是能够改善国运民生的天大善举。

有这样一个人在太子身边,应该是太子之幸。

以前陈祐琮跟谢迁说过,自己刚刚听说母亲的真实死因的时候,情绪低迷,甚至有自残的念头,是张惟昭带着自己一起“修行”,度过了心理危机,谢迁还以为太子情动之时,夸大其词。

现在看来,太子所言不虚,张惟昭确实有治愈和帮助太子的能力。不止是太子,只要给她机会,她能够帮助更多的人。

第一百五十七章 他要治死我

关于太子身世的流言最终通过金家人传到了皇贵妃的耳朵里。皇贵妃气得先是大骂不止,而后又胸闷、头晕躺倒在了床上。

皇贵妃请来了皇帝,对着皇帝又哭又说。

皇帝皱着眉不言语。

居然有人把当年季淑妃安乐堂产子,续而被毒杀身亡的往事宣扬出去,陈见浚觉得这种居心十分歹毒。事隔多年,为什么这段往事又被挑起来?难道真像金铃儿所说的,他现在对皇贵妃的盛宠引起了太子的不满,太子大了要为母亲报仇,所以开始处处针对皇贵妃?

陈见浚真是觉得烦躁,好不容易他这段时间恢复了一点精神气,这些人又搞出来这么多事情,都不能让他多清静一会儿。

他一烦躁,就觉得脑仁痛,胸口也像塞了一团棉絮,呼吸不畅。

偏偏金铃儿的声音像锯齿一般不断在他脑中刮擦,让他几乎要发疯。

“不要哭了!”他不耐烦地劝道。

见他这么不耐烦,金铃儿哭得更痛了。

“到底你要怎么样才行?”陈见浚头大如斗地问。

“废了他太子之位!如果不废了他太子之位,他一天天势大,不治死我他是不安心的!”

陈见浚却不说话了。

“你到底答不答应!”金铃儿怒了。

“现在还不行!”陈见浚说。

“为什么不行?”金铃儿不依不饶。

为什么不行?陈祐琮是按照储君的要求培养起来的,现在做什么事情都已经上手了,在朝臣和民众之中声望颇高。如果贸然废掉他的太子之位,势必引起朝廷动荡。现在大炎外有蒙古诸部虎视眈眈,内有水患粮荒,任何的动荡都可能带来更大的祸患。而且太子只是和皇帝宠妃不睦,在大事上却没有什么错处,任意废立,朝臣也不会答应。

陈见浚的个人情感一塌糊涂,在朝政上却还保留着几分清明。他将什么“要以大局为重”,“现在废太子将给整个天下带来危机”这样的话跟金铃儿解说了一番。

谁知金铃儿根本听不进去,拍着床对他吼:“你眼里只有朝廷朝廷,我的死活你就不管了是吧?那就让他治死我好了!我死了你们父子俩就清净了!”然后又大哭她当年死去的那个皇子,说如果他好好活着,自己的日子肯定不会这么凄惨。

陈见浚最害怕听到她提到这些,站起来转身走了。本来他还想给出一个折中方案,一方面处罚太子给皇贵妃出气,另一方面再升一升金家的官,让老百姓看到金家如何盛宠不绝,就不敢妄议皇帝家事了。但被金贵妃这一哭闹,他什么也不想说了。

陈见浚又到西暖阁枯坐着。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他陷入了一个怪圈中,怎么也走不出来。这让他感觉十分绝望。

其实他的要求很简单。他只希望金铃儿肯安安生生陪着他就好。他喜欢她安静地坐在他身边,脸上露出温柔慈爱的表情,眼睛总是看向他,时不时向他嘘寒问暖,在他睡觉的时候能守在旁边,热的时候帮他打打扇,凉的时候帮他盖盖被子。他做噩梦的时候能叫着他的乳名把他唤醒,胳膊让他枕一会儿。

就是这么简单,怎么这么简单的要求却这么难以达到呢?金铃儿不断向他提要求,他满足了金铃儿的要求,金铃儿就会反过来满足他。若他没让她满意,她就会翻脸吵闹。

但是她提的要求越来越高,前些日子她一再要求给金家加官进爵,他答应了;她又要求把叶彤樱配给三皇子,并且要多抬举抬举三皇子,让叶彤樱将来嫁得更体面,他也答应了。现在她又要求废太子,估计下一步就是要求把三皇子立为太子吧。

他知道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让她的人做皇后,好保得住金家日久天长的富贵。但是废太子、重新立储事关重大,金铃儿在后宫称王称霸可以,硬要插手朝政却是僭越了。

只是太子现在翅膀还没完全变硬,就开始向金铃儿挑衅,这让陈见浚十分不快。向金铃儿挑衅,就是向他挑衅。

难道真是这么迫不及待了?陈见浚只是疲惫了需要休养一阵子,有一些事情懒得打理,需要陈祐琮这个储君去盯着,他就真当自己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了?

想到这里,陈见浚又是一肚子火。

如果陈祐琮真的这样无君无父,废了他也不亏。

陈见浚坐在西暖阁里,无数个念头在他脑子中转来转去,把他弄得筋疲力尽。他本来这段时间就非常容易疲惫,今日被这么一闹腾,更是支撑不住。

最后他向后往软塌上一倒,什么也不愿意想了。

随便吧,太子和皇贵妃爱怎么闹怎么闹,那是他们的事,朕只想清清静静呆一会儿。

这样想的时候,内心反而安静了下来。

然而安静了没有多长时间,一种孤寂感油然而生。

他想着要不要招一个妃子来陪自己安静地坐会儿。然后又觉得把人召来之后,对方就要变着花样地讨自己开心,如果自己没有开心,对方就会诚惶诚恐,忐忑不安。可自己真的并不想寻开心,只想找个人安静地坐会而已。

如果自己并不开心,还要表现得开心,那就不是妃子来侍奉自己了,而变成自己侍奉妃子了。

你只想在女人那里找到依偎母亲的感觉,而那些年轻妃子只想你把她们当女儿宠爱。陈见浚的心里突然冒出了这一句话。

陈见浚被自己吓了一跳。为什么会突然冒出来这样一句话呢?陈见浚仔细想了一下,原来这是张惟昭之前曾经对自己说过的。

她管这样的谈话叫做“心理分析”。

陈见浚呵呵笑了起来。明明她说的都是些奇奇怪怪的话,仔细想想却还挺有道理。

如果是她,她肯定能安安静静陪自己坐着。她不会慌乱,不会讨好,她会让你觉得安静是一件非常舒适,而不是枯燥寂寞的一件事。

只可惜,她不愿意这样陪着他。不管他做出多少许诺,她都不愿意。

她只肯顶多一天一个时辰,辅助他修炼,而不愿意时时刻刻陪在他身边。但是一天一个时辰,还是要在指定的时间和地方,这根本不够。陈见浚希望能和她想躺着就躺着,想坐着就坐着,想去听雨就去听雨,想去温泉就去温泉。这样的日子多好,为什么她不愿意?

想到这里,陈见浚觉得内心一阵刺痛。

这刺痛在他麻木的心田里撕开了一条裂缝。陈见浚坐在那里长长吐气,试图让自己重新回到麻木的状态,弥合裂缝,这样就可以不让更多的痛苦从那缝隙里跑出来。

但是他的心绪却不听他的调遣。

她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因为她有更想在一起的人。陈见浚继续往下想,而这个人,就是太子。

想到这里,一股愤怒和不甘的情绪涌起。

其实这是一个机会,以太子散布宫闱谣言,目无君父为借口,废掉他,给他一块封地,把他指使得远远的,他就不会在这里碍眼了。

然而一旦这个念头升起的时候,陈见浚又开始觉得羞愧。

因为他心底里明白,如果他真这样做了,那并不是因为要维护自己为君为父的尊严,而是因为对陈祐琮的嫉妒。

他知道自己对陈祐琮的情绪十分复杂。看到他一天天长成一个健壮、英俊、有胸襟和韬略的青年,他并不是丝毫没有做父亲的自豪。但是想起他那么容易就得到了自己想要却没有的东西,以后还会从自己这里拿去更多,他就像是有一团火在心里烧。

废还是不废,陈见浚一整夜都被这个问题折磨得难以安宁。

第二天早朝之后,陈祐琮被陈见浚召到懋勤殿一顿训斥,当面质问他季淑妃被皇贵妃害死的谣言是谁传出去的?

陈见浚出言斥责的时候,陈祐琮只是一言不发,沉默地听着。他什么都不能说,说什么都是错。

在陈见浚心里,金铃儿可以杀了他的母亲,金铃儿还可以因为怕他报仇而一步一步陷害他,但是他却不能反抗,他反抗了就是他不孝,他不驯服,他心思阴暗。

可若他不反抗,早晚都会尸骨无存。

陈祐琮早就知道陈见浚会是这种态度。但真的被陈见浚痛斥的时候,他的心却在滴血。

什么散布谣言,难道金铃儿杀害我的母亲,残害其他后妃,残害我的兄弟姐妹的罪行只是谣言?

难道我就该任她杀戮,连保护自己都不能?

陈祐琮原来一直觉得自己从小失去母亲,是人生最大的遗憾。现在他突然发现,他也从来都没有过父亲。

自己,其实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他跪在那里,听着陈见浚的辱骂,额头上的青筋若隐若现,下颌绷得紧紧的。

陈见浚看他丝毫没有恐惧后悔的样子,气得甩手把一个小儿拳头大小的琉璃镇纸砸了过去。

他本来以为陈祐琮会躲,谁知陈祐琮直直地跪着不动,镇纸砸在他额角上,顿时鲜血涌出,流得满头满脸都是血。

陈见浚吓了一大跳,急忙叫人。

怀恩跑进来,一看这个阵仗,吓得脸都白了,忙唤人拿了干净手巾把伤口堵上,同时叫一个腿脚快的徒弟疾跑去请擅长外科的御医。

陈见浚又气恼又有些愧疚,甩手去了西暖阁。

第一百五十八章 母亲的愧疚

《医心记》第一百五十八章 母亲的愧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五十九章 英灵飞渡

走到了前院,就听到有人咣咣砸门,看门的婆子站在门边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

外边有人喊道:“张荣鲲你这个妖道给我出来。你还我女儿来!你不出来我就放火烧门了!”说着又是一阵大力砸门的声音。

这是一座老宅子,门被砸得太过用力,门楼上的土簌簌落了下来。

张荣鲲皱了眉头,往门边走去。

“道长不可!”有人过来拦住了他,却是邱先生。

这邱先生是宫女出身,是太后以前用过的人。她在宫中多年,颇有见识,知道今天这事非同寻常,只怕张荣鲲一旦打开门出去,就要面对生死之险。

张荣鲲对她道:“你有没有办法联系到宫中?”

上次张荣鲲被人诬陷之后,陈祐琮怕他孤身在玄妙观有危险,曾提议派两个人在他身边护卫。张荣鲲却拒绝了,他不想有人拿太子和他有私交这件事做文章。

但是今天他却不得不向宫中求助。因为事情不仅关系到他,还关系到学校的几十个孩子。

邱先生点头道:“我可以设法!”

“好,我来拖住他们,你尽快去求助。无论是太子或是太后,只要能保得这些孩子们不要受伤害就好。”

这时砸门声更急了,还有人在嚷嚷:“把门泼上油!火把拿过来!”

就在这时,门栓响动,张荣鲲开门走了出来。

张荣鲲站在门阶上向下环视,只见门口熙熙攘攘站了十几个地痞流氓。远处有街邻往这边观望,知道是流氓来闹事,就不敢走那么近。

“你们谁找我?”张荣鲲中气十足地发问。

刚刚这些人吵嚷得很凶,这会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老道士气势昂然地站在那里,反而有点气怯。

为首的一个人,看到手下的喽啰这么怂,不禁气恼。他往一个中年男子肩上一推,那个男子向前踉跄一步,醒过神来,开腔喊道:“我女儿被你这个妖道拐走了,你还我女儿来!”

“你女儿?”张荣鲲知道这些人是来挑事的,哪里会有什么女儿在这里?但是为了拖延时间,张荣鲲就开始向他询问详情。

“你女儿多大年纪?叫什么名字?”张荣鲲问道。

就在张荣鲲与那些地痞流氓周旋的时候,院子里,邱先生叮嘱李先生和齐孺人带着孩子们分别躲到不同的教室里去,关好门不要出来。她飞快跑到常年锁闭着的后门,想从这里出去。还没开门之前,她从门缝里观望了一番,却见巷子里有几个可疑的人在转来转去,邱先生知道这个门也被地痞盯上了,就没敢开门。

她咬了咬牙,从工具房搬了梯子,竖在跨院的墙上,趁着夜色爬上墙。墙外却是一户人家的院子。院子里站着几个人,侧着耳朵听学校这边的动静。他们知道学校出事了,却不敢出去看。

这些街坊平时和学校的先生们都相熟,见邱先生翻过来,忙帮她下来,听邱先生说有流氓来闹事,要去找人求助,忙打开自家院门,趁人不注意,偷偷放她出去。

大门外边,面对张荣鲲的发问,那个中年男子支支吾吾开始回答:

“我女儿,我女儿十二岁了,叫,叫大妞。”大妞,二妞是这个时候平民百姓家女孩子们最常见的小名。

“大妞个头有多高?长什么样子?”张荣鲲接着问。

“有,有到我胸口这么高,圆脸,粗辫子。”中年男子比划着自己的胸口说。

张荣鲲道:“那你家大妞肯定不在我们这里。我们这里确实有几个十二岁的孩子,但老早就长得比你的肩膀还高了。十二岁才到你胸口的孩子我们这儿没有。”

那个中年男子是个矮胖子,张荣鲲如此回答也是在埋汰他。

方才在张荣鲲说话的当口,远远观望的人群渐渐往这边聚拢看热闹。这会儿听张荣鲲说“十二岁才到你胸口的孩子我们这儿没有”,有胆子大的就哄笑起来。

男子恼羞成怒,大声道:“你休要耍赖!有人看到你这个老道人当街拐了我女儿回来。你一个老头子,整天在这个都是女人和女娃子的学校里混,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有人说你是拿小孩子的心肝来炼丹的,所以借开学校的名义到处拐骗小孩。说!你把我女儿怎么样了?”

张荣鲲不理会他的污蔑,沉声回应:“你说有人看见我拐了你的女儿,是谁看见了?在哪里看见的?什么时候看见的?叫他过来对峙!我这学校专门收养孤女抚育,官府都备过案的,四处街邻都知道,周围也有许多好心人来学校捐赠过,不容你污蔑!”

中年人还想反驳,却想不出话来,回头看他们的首领。首领本来想在动手前给张荣鲲泼一盆污水,显得他们师出有名,这会儿见说不过张荣鲲,索性喊道:

“跟这妖道废话那么多干什么?我们进学校去搜,搜出大妞来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张荣鲲道:“学校是清静之地,岂容你们撒野?如果你定要诬陷老道拐了你女儿,我们到官府去说话,让官差来查看,看这里究竟有没有你说的那个孩子。

“就是啊,叫官差来看。你们这些大男人,跑到女校去翻找像什么话?”有街邻就跟着帮腔。

那些人一看,越吵嚷下去越是被动,索性动手了吧。

为首的那人喊道:“兄弟们别废话,进去搜!”说着手持火把棍棒就要往里闯。

张荣鲲张着手站在门边阻挡:“我们老早就找人报官了,官府马上就会有人来!你们真要乱来,难道不怕官老爷打板子?”

这些人只是些乌合之众,听说官府和打板子还是有些怕的,都停下来看向为首那人,那人也有些踌躇。

突然听见有人惊叫:“不好啦!学校起火了!”

张荣鲲一惊,回头去看,却见学校后院有浓烟冲起,顷刻间火焰蒸腾。

糟了!孩子们都还关在教室里!张荣鲲顾不得许多,回转头就往院里跑。

那流氓头子一看大喜,看来有人先动了手了,喊道:“兄弟们给我上!”也冲进了院中去。

进得院中,拿棒子乱砸一气,用火把到处点火。

混乱之中,有人在背后往张荣鲲头上敲了一闷棍,张荣鲲踉跄跪倒,以手撑地,顿时鲜血透过他花白的头发洇了出来。

然而他顾不得回头看是谁打了他,以最快的速度爬起来,跌跌撞撞往教室的方向跑。

院外有马嘶声传来。

“官差来了!官差来了!”有人大喊。

那些流氓没想到官差到得那么快,纷纷四散逃窜。有激灵点的,窜到小巷子里一溜烟没影了。有的腿脚慢,就被抓了个正着。

因为多处起火,又是旧宅子老木头,火势蔓延很快,松竹女校霎时变成了修罗场。

官兵急忙就近取水救火。街邻赶快把自家的盆和桶拿出来做救火之用。

学校里的先生们带着学生们透过重重火墙向外冲。有年龄小的孩子不敢穿越火墙,就要先生们跑回去把她们拉出来。

有不少孩子被烧伤,一时之间啼哭声,呻吟声,不绝于耳。

学校周边的宅院也有被大火波及的,惊啼呼救声沸反盈天。

忙乱之中,又有一大队兵勇到来,加入灭火。

众人同心协力,到了亥时,火势堪堪被控制住了。

看护孩子们的先生中不知何时多出了几个人。由于人多嘈杂,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到的。

有一个年轻女子一边抹着脸上的黑灰和汗水,一边焦急地四处询问:“我师父呢,有没有看到我师父?”这是张惟昭。

“张道长刚刚一直在往外救孩子,这会儿不知道到哪儿去了。”齐孺人回答。

张惟昭遍寻不见张荣鲲,心里有不祥的预感升起。

来到大炎之后,无论多么艰难的关口她都临危不乱,但是这时,她却慌了神。

又四处问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张荣鲲,张惟昭一咬牙,借了一床被子打湿了披在身上,就要到火场里去寻找。

一只手紧紧拉住了她。张惟昭一回头,拉她的原来是陈祐琮。陈祐琮穿着校官的服饰,面上也带着黑灰,这是刚刚混在兵勇里救火时弄上的。

“里面余火未熄,房子随时可能倒塌,你不要去!”陈祐琮阻拦道。

“不!我要去找师父!”张惟昭带着哭音说道。

陈祐琮死死拉住她:“就会有兵士会进去搜救,他们比你在行,你这样进去只会给大家添乱!”

张惟昭浑身颤抖,强忍着焦灼等在哪里。

时间变得格外地粘稠。每一分每一秒对张惟昭来说都异常煎熬。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看到,有两个兵士用床板抬着一个人从火场里走了出来,张惟昭飞扑过去,却被陈祐琮从身后死死抱住。

床板上的身形已经被烧得焦黑,只从外形可以看出,死者生前应该体型甚是高大。

他佝偻着身子,怀里死死护着一个小小的身体。

“师父!师父!”张惟昭放声高喊,大声悲泣。却再没有那老道人爽朗的声音来回应她了。

那些被救出来的孩子听见这喊声,也跟着大哭起来。邱先生、李先生她们也悲泣不已。

烟气蒸腾,余灰飘散。

天上那一轮圆月却依然光明朗澈,无知无觉地照向这茫茫大地。

第一百六十章 烈火淬炼

张荣鲲被葬在了京郊他的师父陈景和老道长的坟冢旁边。张荣鲲死时在怀里紧紧抱着的那具小小尸骸,则被葬在了两位道长的下首。

张惟昭一边办丧事,一边着手安顿松竹女校的老师和孩子们。丰庆长公主将自己一处闲置的宅院拿出来用作新校址,让孩子们搬了进去,又请了医生来帮助张惟昭给老师和孩子们疗伤。丰庆长公主之所以出手相助,其实也是太后的授意。

新学校在城西,这里周边多是官宦之家,要比城东安静整肃不少,当然也安全很多。

张惟昭三四日之间几乎不眠不休。等张荣鲲下了葬,孩子们也安置好了,张惟昭勉力支撑着回到飞仙宫,一倒在床上,就昏睡了过去。

石燕和杜仲知道张惟昭累狠了,看她来不及洗漱就躺下了,轻手轻脚帮她洁面,脱去脏了的外衫。期间张惟昭都没有醒过。

到了傍晚,张惟昭还在睡着。石燕和杜仲看她一整天没吃没喝,有些担心,就打算摇醒了她,让她好歹吃些东西再继续睡。

谁知去叫她时,张惟昭只是不醒。用手去摇晃她胳膊的时候,触手却是滚烫。再去看她的脸色,却见面颊赤红,双目紧闭,眼见是发起高烧来了。

这下石燕和杜仲着急了,她们加重力量想摇醒张惟昭,但无论如何张惟昭都丝毫没有回应。她不是睡着了,而是整个人陷入了昏迷状态。

石燕和杜仲眼见情势不妙,商量了一下,就由石燕去找太后报信。

太后正在长乐宫生闷气。张荣鲲以前被召入宫中给陈见浚治疗服丹过度的后遗症的时候,太后也曾经见过他几面,跟他讨论过陈见浚的病情。她对这个智慧而豁达的老道人很有好感。没成想这位医术高明,见识不凡的老道长就这样死于奸人之手。当她听冯浩讲起张道长冲进火海救孩子,被烧断的房梁砸倒,临死时还紧紧护着怀抱里的孩子的时候,太后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这么好的人,为什么死的这么惨?

金家的人,实在是太可恶了!就这样子的一家人,皇帝还要护他们到几时?难道真要等到江山社稷都被他们毁坏了,才知道醒悟吗?

太后真后悔当年自己没有当机立断赐死金铃儿,以至于让她一步一步坐大到今天。如今她作着皇贵妃,不像是副后,倒像是副太后了,皇帝对她也不像宠女人,倒像是孝敬老娘一样言听计从,这真让太后郁闷到要吐血。

正左思右想气难平的时候,忽见香玉进来禀报,说是张惟昭身边的石燕来了。太后正想知道张惟昭如今怎么样了,连忙叫石燕进来。

石燕把张惟昭如今的情形跟太后讲了一遍,太后心疼得不行,吩咐香玉叫人去太医院请信得过的太医即刻去飞仙宫看诊。

因是太后的口谕,太医不敢耽误,即刻赶往飞仙宫。

太医赶到的时候,张惟昭烧得更加厉害了,而且开始说胡话。她先是不停地喊“师父!师父!等等我!”

过了一会儿,又开始叽里咕噜讲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这些话佶屈聱牙,根本不像是中土的语言。

石燕和杜仲守在她床边,一边用冰帕子给她搭在头上降温,一边流眼泪。

太医连忙开药,让人拿去熬制。趁熬药的功夫,太医开始给张惟昭施针。施针之后,张惟昭平静了一些,不再说胡话。然而,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就在肉眼可见的功夫,张惟昭耳后、手臂上突然出现了大片大片的红痕,就好像是严重烧灼之后留下的痕迹。

太医回避出去,让石燕检查张惟昭身上。石燕说张惟昭身上的痕迹更重,触手比别的地方更烫。

太医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病例,把他给唬得不轻。

但一时半会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有先把烧退下去再说。

一时药熬好了,但张惟昭还昏着,没办法自己吃药。杜仲把张惟昭扶起来,石燕拿着小勺子,一勺一勺把药灌进张惟昭嘴里去。然后让她这样斜倚在杜仲身上坐了一会儿,免得刚吃过的药被呛出来。

药顺利灌下去了。石燕和杜仲接着拿冰帕子给张惟昭降温。

吃了药半个时辰之后,烧退下去一些,只是身上的红痕依旧醒目。

太医对此也束手无策。但就目前看来,这些红痕虽然吓人,但并没有带来更多危害,这是唯一让人感到欣慰的事情。

太医不敢离去,就在单房旁边不远的茶室守着。眼看快到了午夜,张惟昭的体温又升了上去,太医又开了另一副方子。

幸而飞仙宫各种药材很全,石燕和杜仲她们又跟着张惟昭学会了识药抓药的本领,药很快就备好拿去熬制了。

太医正在茶房看着丫头们煮药的功夫,忽见一个人从门外走了进来。太医一看,马上跪下行礼,却原来是陈祐琮到了。

陈祐琮这些天表面上一切如常,把所有的怒火和担忧都压在了心底。

现在几乎已经到了最艰难的时刻,他告诉自己说,一定要挺直脊梁,不要趴下去。

所以白天的时候,他一直在忙着处理各种事务,到了晚间,避开耳目,他才有机会到飞仙宫来看张惟昭。

陈祐琮向太医问过了张惟昭的情况,就径直往张惟昭的单房去了。

太医全当什么也没看见。他本来就是太后重用的人,自然也是与太子亲近的。他早就风闻太子与昭明真人有情,今日亲眼目睹太子对昭明真人的担忧,就明白恐怕这情还不是一般的深厚。现在只希望昭明真人快点好转,免得让太子对他的医术失望。

但是陈祐琮却知道,张惟昭的病症恐怕不是那么容易靠汤药和针灸好转的。张惟昭的病灶在心里。

陈祐琮自己经历过丧母之痛,明白张惟昭现在正经历着什么样的痛苦。这种创伤需要漫长的时间才能好转。他目前只是希望张惟昭能挺过去这一劫,余下的伤痛他以后会陪她慢慢疗愈。

他来到张惟昭的床边,半跪半坐在脚踏上,握住张惟昭的手,低声说道:“阿昭,你会好的!我也会好的!你的师父,我的母亲,我势必不会让他们白白死去!让你痛苦的人,迟早会加倍品尝到痛苦的滋味!”

张惟昭兀自陷入到昏睡中,根本听不到他说什么。她在睡梦中紧皱着眉头,时不时轻轻颤抖,像是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陈祐琮见此情景,心痛万分。但他还是狠心把自己拉离开张惟昭的床边,走了出去,叮嘱太医、石燕和杜仲好好照顾张惟昭。

他没有办法久留,为了大局,他必须要隐忍克制。

留下张惟昭独自在梦境中沉沦。

火!四处都是火!

烈焰在她四周燃烧。她知道被火焚烧是什么滋味,因为她的前世就是死于烈火。

火焰舔舐皮肤的感觉太痛楚了!仿佛将你的灵魂放在砧板上反复捶打锻击。所以转世到大炎的时候,她记忆中的最后一个场景,是恐怖分子用枪口指着她,但是她忘记了,她并不是死于枪击,而是被恐怖分子挟持,当着她救助过的那些少女的面活活烧死,因为她是挑衅了他们教旨的异端!

吞噬了张荣鲲的那场烈火,把张惟昭记忆深处的痛苦激活。重新再经历一遍烈焰焚身的痛苦,既是对师父的祭奠,又是对自己的激励。

张惟昭先是在火焰中呻吟,继而又放声嘶喊挣扎!她要挣脱这烈焰做成的囚笼!烈焰吞噬了她的肉体,但不能吞噬她的灵魂。既然让她在这一世重生,她仍然会坚持她前世的主张,她会好好活着,像个人一样好好活着!她也会帮助她身边的人像个人那样好好活着!那些妄图奴役、杀灭她的人,她不会让他们得逞,不会向他们低头!

所以陈见浚来到飞仙宫张惟昭的单房里,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副场景:张惟昭满头、满脸狰狞的红痕,面容扭曲,咬牙切齿地在昏梦中挣扎,那场景陈见浚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转头退了出去。

这已经是第二天的午后,张惟昭反反复复,烧退了点,过会儿却又再升上去。灌了药之后安静一会儿,稍后却又挣扎发作,表情恐怖,声音凄厉。

看着往日逍遥仙子一样的人,现在竟然变成了这幅样子,陈见浚内心无比惶惑。在不敢在单房里呆着看张惟昭痛苦挣扎的样子,但又不忍心马上离去,就到了王母殿,在殿里惶惶然地走来走去。

陈见浚在事发后的第二天就已经知道张荣鲲被害的事情了。他招来了西厂自己的亲信问清楚了来龙去脉:包括金氏和梁芳如何想借张荣鲲弄臭太子名声,太子一方又如何散布金铃儿毒杀皇嗣和后妃的秘闻反击,金家人恼羞成怒,烧了松竹女校,害死了张荣鲲作为报复。

西厂的提督虽然是梁芳,但他初来乍到,还未能把人都拢在手里,下面有的是想要绕过他直接向皇帝效忠的人。所以想知道金铃儿和梁芳他们最近都搞了什么鬼并不难。

陈见浚既灰心又恼怒。他已经想尽办法安抚金铃儿,弹压太子了,只希望能够息事宁人,过几天太平日子。结果事情还是越闹越大。

他到安喜宫质问金铃儿,金铃儿却抵死不认,只说是张荣鲲行为怪异,自己结了很多仇家,谁知道是什么人干的,怎么都给扣在她头上?

第一百六十一章 意外事故

陈见浚从飞仙宫回来之后,把自己关在西暖阁,谁也不见,哪儿也不去。甚至连早朝都歇了两天。

他从心底里恐惧看到那些人。他觉得太后、金铃儿、太子,以及朝臣,都是追着他讨债的,都觉得他不合格。他谁也安抚不了,谁也对不起。

本来还有一个张惟昭,他觉得无论其他人怎么评判他,苛刻地要求他,张惟昭总是始终如一地稳定、平和,对他并无所求。哪怕她不想成为他的妃子,他也相信她对他的心是坦荡无私的。

结果现在张惟昭变成了这个样子,她变成这个样子的原因和金铃儿有直接的关系,而金铃儿这么跋扈都是因为他纵容的。

张惟昭现在肯定对他恨之入骨吧?陈见浚想到这一点就不寒而栗,只想找一个隐秘的空间把自己关进去与世隔绝。

但他是皇帝,怎么能真的与世隔绝?这一日午后,他正在西暖阁发呆,就听到怀恩在门外说道:“陛下,奴才有事回禀。”

陈见浚皱眉道:“不是说没有什么紧急的事就不要来打扰朕吗?”

怀恩顿了一顿,小心谨慎地回话道:“陛下,是皇贵妃派人来传话,请您即刻驾临安喜宫。皇贵妃的家里出了事情,娘娘得知消息之后,哭得快要昏过去了。”

“什么?进来说话!”陈见浚顿时觉得头大。

怀恩进得门来,陈见浚马上问道:“你说清楚一点,皇贵妃家里出什么事了?”

怀恩低头答道:“皇贵妃娘娘的弟弟昨日醉酒从马上跌下来摔成重伤,今天早上不治身亡。堂弟昨天晚上在花楼为了一个粉头和人打起来了,被连捅数刀当场身死,凶手逃逸不知所踪。”

“怎么会出这样的事?”陈见浚以手扶额。

怀恩无言以答。

“皇贵妃怎么样了?”陈见浚放下手问道。

“皇贵妃娘娘上午刚刚得知这个消息,在宫里大哭,现在让人过来请您过去。”怀恩低头回禀道。

陈见浚却不想过去。他焦虑地把两只手藏在袖子里扭在一起,只想着要找个什么法子躲起来不去面对崩溃的金铃儿。

然而还没有想出来什么法子,外边却有吵嚷的声音传来。一个小宦官低声下气地劝道:“皇贵妃娘娘!皇贵妃娘娘!陛下说无论是谁来,一律不见。要不请您先止步稍待……?”

却听金铃儿嘶哑的声音道:“狗奴才!本宫你也敢拦?你的脑袋不想要了是吧?来人,给我拉下去杖毙!”

陈见浚眼看躲不过,长叹一声,对怀恩道:“开门请皇贵妃进来,其他人都退下去。”

怀恩快步出去,迎上了金铃儿道:“老奴给皇贵妃娘娘见礼!陛下正在西暖阁等着您,请您移步。”

金铃儿一甩袖子,往西暖阁去了。

金铃儿的贴身宫女玛瑙要跟着过去,却被怀恩拦住了。玛瑙旁边有几个宫人正扭着方才阻拦金铃儿的小宦官不放,怀恩沉着脸,看着他们不言语。玛瑙顶不过怀恩的威压,回头道:“还不放手?”那几个人放开了小宦官。

小宦官知道自己逃过一劫,扑过来跪倒在怀恩面前磕下头去。

怀恩道:“你们都到廊下去待命吧!”

乾清宫的几个小宦官都依言到不远处的廊下站着。

玛瑙那几个从安喜宫过来的人看了看怀恩的脸色,也低头哈腰地退到更远的地方去等着了。

金铃儿一进西暖阁的门就痛哭道:“皇帝,你要给我做主!我那两个兄弟死得太惨了,这次你再不能纵容太子,要狠狠惩治他替我报仇!”说着就想扑倒在陈见浚身上。

陈见浚却躲过了,扶她坐在软椅上,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听说这都是意外事故,怎么又扯到太子身上去了?”

“哪有那么巧的意外事故?那边老道士刚死没多久,我弟弟就坠马死了,我堂弟也被人捅死了。分明是太子把张荣鲲那老道士的账都算在了我金家头上,蓄意谋杀报复!”

“你不是说张荣鲲的死和金家没有关系?太子又如何会去故意报复?”陈见浚皱眉问道。

金铃儿本来想说:“是和我家没关系,还不是太子迁怒?”但是想了想,恐怕这事难以蒙混过去,索性揭开了这层皮,大家撕个痛快。

因此她抹了一把眼泪道:“是!张荣鲲被烧死是我弟弟和堂弟他们一手谋划的。他们会这样做,还不是为了给我出气?谁让太子他们在背后散布谣言,说我谋害后妃和皇嗣,让天下人讥讽嘲笑我,嘲笑金家?他们只不过是想让他们闭嘴不要再议论金家的事,给他们点小小教训而已。”

陈见浚虽然碍于金铃儿,一直袒护金家,但是听到金家的人,居然张口闭口要给太子一个教训。他们是什么人?竟然敢教训太子!把大炎皇室至于何地?

陈见浚心中有气,反问道:“若你们之前不去找太子的麻烦,借张荣鲲搞事去坏掉太子的名声,他们又怎么会把当年的事翻出来?皇储废立,事关重大,我说过了你不要插手,为什么你一丝一毫都听不进去?”

“我为什么插手?你还不清楚吗?他明明早就知道季灵芸是怎么死的,这么多年来装什么生病把往事都忘了的戏码,倒把我们哄得团团转。从小就心思那么深重,现在大了,就更了不得了。你知不知道朝堂上下多少人私下里传言,将来太子肯定是个比今上更称职的皇帝?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说法,还不是因为他早就迫不及待想取而代之了?这种狼子野心之人,你还一门心思护着他呢!”

不得不说这番话句句击中了陈见浚的软肋,他面色铁青,坐回到桌案后面不说话。

“如果不是你一再纵容他,他怎么敢这么放肆?我的兄弟又怎么会死得这么惨!”金铃儿说着又哀哀哭泣起来。

“好了,不要哭了!”陈见浚头痛无比。“你先回去,等会儿我召太子过来把事情问清楚再说!”

“什么叫做把事情问清楚再说?难道你还不相信我说的话?他这次谋害了我的兄弟,下次就会直接谋害我了!我的死活你是不想管了是吧?算了,现在就让我死了算了。”说着坐在椅子上拍着桌案痛哭。

“那你到底要怎么样?”陈见浚气恼道。

“废了他!把他贬为庶人!”金铃儿恨恨地道。只要他不再是太子,撮扁捏圆还不是由她说了算。

“那不行!”陈见浚拒绝道。他虽然恼火太子大了翅膀硬了不听话,也忌惮太子势大威胁到他,但从祖宗基业的角度来说,陈祐琮确实是一个优秀的储君,废掉他代价太大。

如今天下看似成平,却内忧外患不断。正需要一个像陈祐琮这样既能稳得住,做事情又干练的君主在守成的基础上发展国力。

“好!好!”金铃儿气得嘴唇哆嗦:“那你就等着看吧。看他是怎么一步一步治死我的!他亲妈怎么死的,你记不得了,他可记得清清楚楚。他想找我报仇不是一天两天了!”

“有我在,没人敢动你!”陈见浚气道:“你既然现在这么害怕,当初为何又偏偏要去害季淑妃呢?虽然她被封了淑妃,还能越得过你去?”

“我为什么要害她?你问我为什么要害她?”金铃儿越说越激动:“她要是不死,你们早就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去了,还能有我的位置!?你说她越不过我,是!她在名号上越不过我,可实际上呢?你封了她做淑妃之后,那一个月你去了她宫里几次?到我安喜宫几次?如果有她在,恐怕我早就被挂在贵妃的架子上,到一边做风干的老腊肉了,你眼里还能有我?”

陈见浚用手抹着脸,无言以答。

金铃儿继续说:“别忘了当年你亲眼看着你叔皇帝打死人,晚上吓得尿床,是谁搂着你暖干的!你忍饥挨饿的时候,是谁做针线快做瞎了眼,拿去换钱买点心给你加餐的!是谁在别人都走了、逃了之后,还冒着掉脑袋的危险留在你身边伺候你的!没想到我金铃儿掏心掏肺,肝脑涂地对你,到老了却落得个这样的下场!我不仅无儿无女、自身难保,我的家族也将面临灭顶之灾。我这一辈子都过得是什么日子啊!”说着哭了个声嘶力竭。

一段话又勾起了陈见浚对往事的回忆,他有再多气恼,这会儿也对金铃儿发作不起来了。他安抚道:

“你先不要哭了,当心身子。废太子之事,容我再想想。”

金铃儿不答,只是哀哀哭泣。陈见浚长吁短叹,不停哄劝她。

金铃儿哭得几乎昏倒过去。陈见浚召来怀恩和玛瑙,让他们带着其他几个宫女和宦官把皇贵妃扶回宫去好好休息。

金铃儿走了之后,陈见浚摊倒在桌案后的椅子上,直喘粗气。

过了一会儿,怀恩回来禀报,说皇贵妃回到安喜宫去,服了太医开的安神药,躺下休息了。陈见浚这才长吁了一口气,感觉放松了一些。

怀恩问道:“陛下要不要回东暖阁休息一会儿,睡个午觉?”

陈见浚摇了摇头:“不用。”想了一下又道:“你去把太子给我叫来,我有话要问他。”

第一百六十二章 父子之争

《医心记》第一百六十二章 父子之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六十三章 废储之议

张惟昭却毫不惊慌:“如果你不做太子,我们就一起走得远远的吧。”

“我想去西南,到我娘亲的家乡,看看她还有什么亲人在世上。”

“好!我们去西南。”

“可是我好像除了当太子什么都不会。”陈祐琮苦笑。

“不怕有我。我可以一路行医,何愁赚不到银子。”

这就是在说“我养你”的意思了,陈祐琮听得鼻子发酸。他笑着道:“我也可以学着行商。东南那些港口城市,比如泉州、明州,这些年一年比一年繁华,皆因海外商船与中土贸易往来日益频繁的缘故。我们也可以去和外商做贸易,说不定以后还有机会离开中土,到更远的地方游历!”

“好!我喜欢这个主意!”张惟昭向往道。

“只是我们走了皇祖母一定会感到难过。”陈祐琮怅惘道。

“我们可以常常写信给她。”张惟昭安慰道。想了一想又说:“学校的孩子们只得托付给长公主照顾了。”长公主很喜欢那些孩子,对她们照拂得无微不至。

“等我们赚了钱就每年多寄些回来给孩子们用。”陈祐琮道。

张惟昭点头。

两个人手握着手议论了一番对将来的打算,相视而笑。陈祐琮用手捧住张惟昭的脸,将鼻尖贴在张惟昭的面颊上轻轻摩擦。

张惟昭道:“你来之前我照了照镜子,发现自己现在简直像从地狱里冒出来的活鬼。”她脸上红痕未退,乍一看仍旧十分狰狞。

“无论你是什么样子,在我心里你就是这个样子。”陈祐琮低声呢喃。

“我好多天没洗头了。”张惟昭笑道。

“不妨事!”陈祐琮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张惟昭也用手轻轻环住陈祐琮的肩膀,避开了他背上的伤口。

彼此都见识过对方最狼狈的样子,他们确信可以相互交托,毫无保留。

世事无常,人生起伏,但这个温暖的怀抱却是不会变的。

陈见浚在西暖阁,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下去。一会儿喃喃自语,一会儿唉声叹气。

废还不是不废?这对于陈见浚来说是一个异常艰难的抉择。

如果废了陈祐琮的太子之位,陈祐琮肯定会恨他这个爹,太后会对他异常愤怒,朝臣也会因此闹得沸反盈天,尤其是谢迁和他的门生们,定然会上疏坚决反对。

但是如果不废太子,将来万一自己有个风吹草动,陈祐琮继位,金家定然要遭遇灭门之灾。皇贵妃如今无儿无女,所牵挂的唯有娘家那些人。若是金家难以保全,那自己就算到了九泉之下也没有面目再见她了。

而且陈祐琮最近这一两年越来越有自己的主意。外表温良,实则喜欢自作主张。照这样下去,自己恐怕越来越难控制他。现在自己精神还算健旺,他就敢如此顶撞,若是自己病了、老了,他却一步步势力壮大,还指不定悖逆成什么样子。

想到这里,陈见浚有些不寒而栗。当年他在叔皇帝手中吃够了苦头,知道受制于人是什么感觉。有生之年,他再也不想尝到这种滋味了。

他握紧了拳,转身向门外喊道:“来人!”

“老奴在!”怀恩疾步走进:“陛下有何吩咐?”

“摆驾安喜宫!”

到了安喜宫,金铃儿却没有出来接驾。陈见浚也不介意,径直走到了她的寝殿,只见金铃儿背朝外在床上躺着,头发散在枕上,竟然已经接近全白了。

陈见浚一阵心酸,坐在她身边道:“皇贵妃,朕来了。”

金铃儿并不应答,只时不时发出抽泣声。

陈见浚半晌没有做声,最后下定了决心,低声道:“朕已经想好了。决定废去陈祐琮的太子之位。”

金铃儿听到这句话,蓦然翻过身,问道:“真的?”

“真的。朕意已决,不会再更改。”

金铃儿扑过来,伏在他怀里放声大哭。

陈见浚拍了拍她的肩膀,并没有继续劝慰。

不知道为什么,说出了这个决定之后,他并没有觉得轻松,反而如同被无形的蛛丝缠绕,胸口感到一阵阵窒息。

他任由金铃儿死死抱住自己。恐怕从今往后他都无力再挣脱这个怀抱了。他也并不想挣脱,因为挣脱之后,他也无处可去。

过了几日,在早朝的时候,皇帝陛下因为一点点小事对太子大发雷霆,让太子到庭外去罚站。

众臣缄默不语,但有不少人心中都在替太子感到不平。明白人都知道,皇帝这次发落太子,纯粹是在替金家人出气而已。

皇帝打压太子给宠妃出气,旁人也不好说什么,只希望皇帝出了气之后,这件事就这样过去就好了。

然而事态却并没有向人们所期望的方向发展。继罚跪之后,皇帝又接二连三地斥责太子狂妄自大,目无尊长,让他回长宁宫思过,不用再来上朝。

敏感的人已经觉察到风向不对。难道皇储之位要换人来坐了吗?

更有人私下里纷纷传言,皇贵妃看好三皇子,想让更年幼听话的三皇子接替陈祐琮成为新的储君。皇帝最近也在各种场合不断提及三皇子,称赞他聪明孝顺,必成大器。

皇帝的儿子要怎么才算成大器?这句话含有深意。

听到了这些议论,谢迁有些门生就开始沉不住气了,纷纷来与谢迁商议,要不然向皇帝上疏陈述皇储不可轻言废立,否则动摇国本。

谢迁却以为,事态不明朗的时候切不可轻举妄动。废太子不是小事,皇帝也不能任意而为。最起码他会在动手之前与内阁辅臣以及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商议。如果他不顾一切发诏废太子,引起朝廷动荡,诸种后果难以预料,皇帝也会吃不消的。

到了九月中,天气一日比一日凉了。

一天傍晚,太后遣人来请陈见浚过去用晚膳。

陈见浚知道这个时候太后请他过去,必然是要说起和陈祐琮有关的话题。他想起这个就觉得头痛,但是关于废太子的事,早晚都是要和太后挑明了的,所以他一咬牙还是去了。

这次晚膳,桌上摆的都是陈见浚爱吃的东西,太后也异常慈爱地劝他多用一些,说他最近瘦了。陈见浚吃东西的时候,太后就和颜悦色地看着他,看得陈见浚心里发毛,什么东西也吃不下了。

他放下玉箸道:“母后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见他发问,太后索性直接问道:“皇帝啊,前几日琮儿惹你生气,你骂也骂了,罚也罚了,是不是也该安抚他几句?而且该干什么,就让他帮你干去。他也这么大了,总在长宁宫闲着,也不是那么回事。”

陈见浚坐在椅子上,盯着桌子上自己面前的碗碟,半天没言语。

太后沉不住气了,轻轻唤道:“皇帝?”

陈见浚长出了一口气,低声开口说道:“朕打算废太子。”

这句话说出来,陈见浚的头埋得更低,压根儿不敢去看太后的眼睛。

他本以为太后会疾言厉色地斥责他,谁知等了半天,却什么动静也没有。陈见浚慢慢抬起头,望向太后。

只见太后满脸都是泪水,嘴唇哆嗦,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陈见浚不知该怎么去劝,也知道自己一旦这句话说出来,无论怎么劝也都是没有用的。他硬着头皮继续说:

“朕会给他一块富饶的封地,让他一辈子都活得富贵安逸。他如果……,他如果想娶张惟昭,也可以如了他的愿……”陈见浚越说到后来,声音越低。

太后摇着头,泪珠纷纷洒落:“你也做了那么多年的皇帝了,你说说,照琮儿现在的情形,如果他的太子之位被废,由着金氏的意思另立她中意的人当太子,再由她安排人做太子妃,琮儿以后还能有好日子过吗?说得更难听一点,他还能保得住这条命吗?”

“有朕在,谁也动不了他。他总是朕的儿子。”陈见浚道。

“好!好!既然如此,我问你,你知道你的叔皇帝是怎么死的吗?”太后冷冷问道。

陈见浚缄默不语。当年他的父亲陈怀慎趁陈怀钰病倒,伺机复位,之后不到一个月,陈怀钰就病重不治身亡。

说是重病,实际上他是被勒死的。帝位之争就是这么残酷。

“如今琮儿是长子,又自幼被立了太子,他地位稳固,朝廷和后宫都稳固。他日后继位,他的几个兄弟也不会有什么妄想,安安生生做个富贵王爷好了。但若废长立幼,让大家看到皇储的位置其实是可以争一争的,由此人心动荡,日后会出什么变故,不是你今日能够预知的。”太后不是个有政治天赋的人,但却是个有阅历的人,她这样的一番话,虽然浅显直白,却直切问题的实质。

但太后话讲到这个份儿上,陈见浚还是低着头不应声,一副固执己见的样子。

太后有点着急了:“你难道就为了讨好一个金铃儿,就置祖宗基业和自己的亲生儿子于不顾吗?”

陈见浚抬头道:“母后只知道责备我,你难道没看到,陈祐琮屡次忤逆我,现在一点也不把我这个君父放在眼里吗?”

第一百六十四章 第二次卜卦

“他那是忤逆你吗?他是为了自保啊!金铃儿对他步步紧逼,难道要他束手待毙?”太后觉得陈见浚简直是颠倒黑白。

“母后知道不知道他都做了些什么事?自保难道需要把皇贵妃的亲兄弟和堂弟都害死吗?”

“这事他是做得鲁莽了。”其实太后也觉得金家的人死有余辜,但为了劝得陈见浚回转心意,不得不放软了身段,“但是,皇帝啊,你也不能把事情做得太绝,给他留条活路吧。他是你儿子啊!”

听到这里,陈见浚突然离席给太后跪了下来:“请母后也给儿子留条活路!”说着磕下头去。

太后气得直打哆嗦:“你,你……”却说不出话来。

陈见浚磕完头就站起来出去了。

留下太后独坐在室内泪流不止。

陈见浚在废太子这件事情上本来还有些畏首畏尾、犹豫不决,他最大的担忧就是太后的责怪。

但现在既然已经和太后挑明了,那就干脆速战速决,免得总拖着,大家日子都不好过。

第二日早朝后,陈见浚召内阁诸臣到懋勤殿议事,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也侍立在一旁。陈见浚正式提出了废太子的意愿,理由是陈祐琮“桀骜不驯,目无君父”。

不出陈见浚所料,这个提议马上遭到了众人的反对。反对的理由主要是:第一,立长不立幼;第二,太子顶多是年轻气盛,并没有大的过失,还应以多加教导为主,切勿轻言废立。

其实陈祐琮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一个不错的储君。他聪明好学,但又不是书呆子,执行能力很强。他很愿意听取臣子的意见,从来没有过皇家贵胄的傲慢。他对于养大他的太后非常孝顺。此外,他还不好女色,不贪财物。

他唯一的短处,就是不讨皇帝最宠爱的小老婆的喜欢,也由此变得不讨皇帝的喜欢。

但皇帝的这位宠妃,在宫外口碑实在不怎么好,所以太子在这位宠妃的压制下的一些反弹行为,在那些大臣们看来,实在是情有可原。只是这些话大家都不能明说,只能转弯抹角地说太子年纪还轻,尚需皇帝好好教导,也需要多做实事加以磨砺,所以还请皇帝三思。

但是陈见浚这次召集这些重臣过来,并不是为了听取他们的意见,而只是知会他们一声,走走过场而已。

所以那些人絮絮叨叨讲了半天,陈见浚无一回应,看他们说得差不多了就清场请大家走人。

皇帝有意废太子的消息传开之后,朝廷上下就如同炸开了锅一般。一时之间,不知道有多少人召集师友、同年,分析时局,商议对策;又有多少人挑灯夜战,挥笔疾书写奏折。

几日之内,陈见浚就收到了上百份奏折,大部分是劝皇帝打消废太子的念头的。也有一小部分在表示对皇帝的支持。

这一小部分,要么是金家的朋党,要么是打算投机取巧,借机上位的人,想着在一片反对声中,只有自己对皇帝废储表示支持,没准儿就能得到皇帝的青睐,越众而出,鲤鱼跳龙门。

陈见浚就在这一小部分奏折里,挑出一些文采好的拿到朝堂上,让秉笔太监大声朗读,表示他的决定还是有一些脑筋清楚的人在支持。

大学士谢迁却站出来对这些奏折里的观点一一驳斥,旁征博引,有理有据,引得下面的臣子纷纷赞同。

陈见浚非常扫兴,拂袖而去,回到懋勤殿,自己坐着生闷气。他刚开始决定废太子的时候,还有几分不忍之心。但是现在看到那些朝臣如此明目张胆地反对他的决策,同时毫不掩饰地表达出对陈祐琮的拥戴,让他愤恨不已,反而更下定了要废去陈祐琮的决心。

接下来的几天,凡是上疏劝皇帝放弃废太子的念头的,陈见浚一律驳回。陈见浚表示,由哪个儿子继承自己的皇位,他这个老子说了算,你们说了不算,再提什么祖宗规矩、立长不立幼,都一概不理。

朝臣们不禁一筹莫展。

差不多就在同一时间,谢迁开始闭门谢客。

前段时间,他的同年和门生差点都要把他的门槛踩断了。大家都指望他拿出有效的办法来阻止陈见浚废储。因为一旦陈祐琮被废,跟随他的那些人,包括谢迁,也会随之被排挤和打压。

但是谢迁已然发现,靠密集的劝谏和奏疏,非但不能使陈见浚改变主意,反而会让他越加厌憎和忌惮太子。于是他不仅自己不再开口劝止皇帝,也约束跟从自己的那些人不要再轻易上奏折讨论这件事。

他私下里另有打算。他通过怀恩,约了张惟昭过府密谈。张惟昭乔装打扮,悄悄从后门进入谢府,呆了有一个多时辰才离开。

到了九月末,朝中的臣子基本上该表态的都表了态,该站队的都站了队,也没有什么新鲜话题好讲了,向皇帝上疏反对废太子的奏折也一日比一日少了起来。

陈见浚看时机差不多了,就开始琢磨如何写废太子的诏书,在何时正式发布。

这一日,他刚在懋勤殿处理完政务,来到西暖阁打算松散一会儿,怀恩进来禀报,说昭明真人求见。

“什么?”陈见浚好像没听明白一样,反问怀恩。

怀恩缓慢而清楚地说道:“昭明真人求见。”

陈见浚盯着怀恩看了一会儿。张惟昭既不是朝臣,又不是后妃,她哪里有资格来到西暖阁外求见?她能来到这里,定是怀恩放了水的缘故。

怀恩是倾向于太子的,陈见浚早就知道。只是他相信,无论怀恩怎么倾向于太子,都首先会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第一位,要不怎么给他赐名叫怀恩呢?但是现在他居然也学会背后做小动作了吗?

张惟昭来这里,不外乎就是想替陈祐琮求情。陈见浚心里一阵冷笑。当日他这个一国之君几乎放下了所有颜面向张惟昭表达情意,她却拒人于千里之外。现在因为陈祐琮的事情,她倒肯放下架子疏通内官来求见了。好吧,倒要看看她会说些什么。

“宣进来。”陈见浚冷着声音说。

“是!”怀恩退了出去。

不多时,张惟昭进来见礼。礼毕站起,陈见浚忍不住上上下下打量她。她瘦了,显得身材更高了。还是那一袭蓝布道袍,挂在她身上空空荡荡的。她面颊上的红痕变浅了,但仍然未曾全然褪去,仿佛是谁精心用丹朱在她的太阳穴和面颊两侧绘上了诡异的云纹,使她看上去有种神秘空灵的美。

苦难并没有打到她,反而像刻刀一样把她雕琢得更加精致。她的眼睛变得更加清澈,神态更加静谧,她只站在这里,不用任何装饰,不用故作姿态,就让陈见浚觉得以往见过的所有美人都黯然失色。

陈见浚没看到她之前,不断在心里幻想着要怎么对她挖苦嘲讽,让她铩羽而归。

而一旦见到她,却觉得心里一阵抽痛,什么挖苦的话也说不出来。甚至一瞬间他几乎想要冲口而出,只要她愿意留下来,留在他身边陪着他,他就马上放弃废太子的决议。

但是陈见浚还是强忍了这种冲动,用低沉的声音问道:“你有什么事?”

张惟昭伸出手掌,在她的手心里有三枚铜钱。

“时值多事之秋,我想给陛下算一卦。”

陈见浚盯着这几枚铜钱,内心无限感慨。想当初,他刚刚开始和张惟昭一起“修行”的时候,张惟昭就是用同样的动作,在他面前摊开手掌,手掌里有三枚铜钱,说是要为他卜一卦,看看上天对他有什么昭示。

当时他卜出来的原卦是屯卦,之卦是需卦,张惟昭通过对卦象的解释,暗示他会活得比他自己预想得要长,打破了他的死亡焦虑。

他那时候一心恐惧自己会不会在父皇去世的那个年龄,也就是三十八岁,就死去。而今年他已经四十一岁了,还好好地活着。

如今正值废储之议的紧要关头,张惟昭又提出来要为他卜卦。

“好!”陈见浚冷笑着道:“看看这次朕能卜出什么结果。”

他叫来怀恩打来清水,自己先洗手,接着亲自把铜钱洗干净。然后又让怀恩准备好纸笔,并且把《易经》拿过来。他自从上次卜卦之后,颇花费了些功夫研读《易经》,这次他要对照《易经》看看自己究竟卜出来的是什么卦象,谁也别想曲解卦象蒙骗他。

陈见浚郑重地坐在桌案后,把铜钱合在手掌之中,默默向天祝告。张惟昭肃立在桌案旁,半垂着眼帘。

怀恩伏在旁边的矮几上,执笔做记录。

片刻之间,陈见浚将三个铜钱掷出了六次。卦象已然呈现,原卦震下离上,是噬嗑卦,之卦震下震上,是震卦。

噬嗑卦并非吉挂,寓意着所求之事障碍重重,变乱横生。而震卦的本意是雷击,意寓着有大的动荡即将到来。

陈见浚对照着《易经》仔细研究自己卜出的卦象,过了半天放下书,皱眉对张惟昭说:“你究竟动了什么手脚?朕为什么会卜出这样的卦象?”

第一百六十五章 生死赌局

“我没有动过手脚,是天命通过您卜出的卦象而呈现。”张惟昭回答。

陈见浚哐啷一声把铜钱扔到了地上,扬起下颌道:“朕是天子,朕的意愿就是天命!说什么铜钱能卜出天命,无非是你在装神弄鬼,妄图维护陈祐琮的储君之位罢了。”

面对陈见浚的指控,张惟昭并没有做任何辩解,而是深深一揖道:“卦象如此,信不信在您。小道告退。”说着低下头就往外退。

“站住!”陈见浚不料张惟昭这样简单利落地就要走,忍不住叫住了她。

“敢问陛下还有何事?”张惟昭抬起头来看向他。

陈见浚在桌案前来回走动,却并没有马上出声。

原卦是当下的处境,之卦昭示着未来。

方才,在掷铜钱之前,陈见浚祈问的是废太子之事是否可行。他掷出的原卦是噬嗑卦,卦象说他所问之事障碍重重,会遭到很大阻力,这其实就是陈见浚当下的处境,所以说这个卦象是准的。

从原卦之中延伸出来的之卦是震卦,说是有大动荡即将到来,意味着如果陈见浚执意废太子,就会引来灾祸,而这个卦象,却是陈见浚根本不愿意相信的。

他不肯相信,疑心是张惟昭暗中动了手脚,才让他掷出这样的卦象。但是,他又说不出张惟昭在哪里动了手脚,因为铜钱是他掷的,卦象是他根据自己掷出的爻数对照《易经》画出的,这里面根本没有张惟昭动手脚的余地,所以他心里忐忑不安,唯恐卦象给出的预言成真,所以才叫住了张惟昭,想与她进一步分辩。

“好!其他的暂且不论,单就卦象而言,”陈见浚停下了脚步,双目紧盯着张惟昭道:“如果朕一定要废了太子,而后会怎么样?”

“陛下,”张惟昭的声音很轻,说出来的话语却十分沉重:“从您今天所卜的卦象上来看,废储乃是违天逆命之行。如果您执意要进行下去,恐怕不久就会看到山河震动,社稷不宁。”

陈见浚瞳孔收缩,脸色越加而狰狞。

面前的这个人,他不断宽宥、担待她,一心期待着她能看懂他的孤寂,拥抱他的脆弱,而她一张口,却对他说出恶毒的诅咒,只是为了保住另一个男人,保住她未来的荣华富贵!

他啪地一拍桌案,手指指向张惟昭,几乎伸到了她的鼻子上:

“你说的这些,朕半个字都不信!你今天让朕太失望了!说什么你是心怀坦荡的医心师?假的!都是骗人的!真的关乎到你自身利益的时候,你和别人没什么两样!你就是个欺世盗名的神棍!”

张惟昭望着陈见浚,丝毫没有恐惧躲闪:“心怀坦荡和维护自己的利益有根本冲突吗?谁说坦荡的人不能维护自己的利益?如果我的利益是正当的,我维护自己利益的手段是正当的,那又有什么不可以?”

以往当陈见浚指责一个人有私心的时候,不管这个人是臣子还是妃子,都往往会指天画地,赌咒发誓,甚至是想要以死明志,来证明自己大公无私,做什么事、说什么话全都是为陛下好,为江山社稷好。还从来没有人像张惟昭这样大大方方承认自己有私心,而且这种私心还很理所当然。

陈见浚一时有点卡壳,略一思忖,露出一个阴狠的笑容:“好!那我们就来赌一局!现在是十月,以今年为期,如果朕废了太子,却没有你说的什么山河震动,社稷不宁出现,朕就架起一堆火,送你去见你师父!如果确实有你说的异象出现,朕就收回诏令!”

张惟昭听到这里,轻轻叹息一声,嘴角翘起,微微而笑,笑容中却包含着许多沧桑慨叹之意。火,又是火。她是从火里来的,最终还往火里去,又有何妨?

“怎么,你怕了吗?”看张惟昭没有马上应答,陈见浚挖苦道:“若你现在想改变主意,也不是不可以。”

“不!就照陛下说的做好了!”张惟昭依然保持着微笑。“我不会改变主意,也请陛下不要食言。”

“好!怀恩!”陈见浚向怀恩召唤道:“拿纸笔把朕刚刚说的话记录下来,让昭明真人签字画押。”

“陛下,事关重大,还是……”怀恩看陈见浚和张惟昭居然话赶话设了一个这样惨烈的赌局,就想着说些什么化解僵局,但是话没说完,就被陈见浚厉声打断:

“让你写你就写!”

怀恩只得拿来纸笔按陈见浚说的写好了。

张惟昭过来工工整整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和日期。

写完之后,张惟昭什么也不再说,作揖行礼道:“小道告退。”

陈见浚见张惟昭宁可拿命与他对赌,也不愿意服软,不由异常恼怒,道:“滚!”

张惟昭退出了门外。

张惟昭走了之后,陈见浚依然余怒未消,看见书案上的《易经》和地上的铜钱,觉得十分刺眼,喝到:“给朕把这些东西都给扔出去!”

怀恩闻言立即过来捡起铜钱,捧起《易经》,退了出去。

片刻之后,等怀恩回来,陈见浚又吩咐:“铺纸,磨墨!朕现在就亲手起草废太子诏书!”

等了片刻,却不见动静。陈见浚回转身瞪着怀恩道:“怎么回事!”

怀恩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方才陛下卜出的卦象,明明白白显示出废太子乃是逆天之行!还请陛下三思啊!”说着深深磕下头去。

“怎么?连你也被昭明真人哄骗了?还是本来就是你们串通好的?”陈见浚越说到后来,语气越严厉。

怀恩抬起头:“老奴一心只为陛下和江山社稷着想,天日可表!陛下,四年前昭明真人就给您卜过卦,事后一一应验。这次的卦象又与当下时局暗合。所以还请陛下谨慎行事!”

“什么一一应验?她说朕不会马上就死,朕没有死,就全都成了她的功劳了?她不过是察言观色投机取巧罢了!”

“陛下,”怀恩直起身体,把心一横,说道:“当年昭明真人给您卜卦的时候,老奴虽然不在身边,但是您曾不止一次跟老奴提起那一卦,所以老奴铭记在心。您说您那一卦的底卦有阳刚和父亲之意,表示着您如果能够坦然面对时间流逝,承担起男人和父亲的职责,就可以不再畏惧死亡。可是,恕老奴直言,您在面对太子的时候并没有把自己当做父亲,把他当做儿子,而是把他视为仇敌。陛下,他不是和您争抢的敌人,他是您的儿子,您的继承人啊!而金家那些人,和您毫无血脉关联,您怎么能够为了保全他们,而至自己的血脉于不顾呢?”

“连你也觉得朕荒唐糊涂吗?朕真没想到!没想到连你也这么不懂朕的心?朕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们真的不明白吗?”陈见浚痛心疾首地看着怀恩。

“你是从少年时就开始跟着朕的。朕觉得不管别人怎么样,你总是站在朕这边的,所以才给你赐名叫做怀恩。结果你现在也一门心思都是太子!太子!太子!朕呢?朕算什么?朕算活过吗!你们都把我当活人吗!”

怀恩听陈见浚这么说,一直趴跪在地上抬不起头,内心万般痛楚,有心想说他心里唯有陛下是最重要的,所做的一切、说的一切都是为陛下好,却无法再开口辩解。

陈见浚颓然坐在椅子上。他知道怀恩一直不赞同他废太子,但他没想到怀恩会因为太子对他说出上面那段话。他更没想到这样的话,从一直站在他身后照顾他、服侍他的怀恩嘴里说出来,对他有这么大的杀伤力。

“你,去南京吧。朕这里不要你服侍了。”陈见浚低声说道。

南京是大炎的旧都城,也是很多失意的太监和官员养老的地方。

“陛下,陛下!奴才实在放心不下您!您怎么惩处奴才都行,就是别赶奴才走!”怀恩连连磕头,很快额头见了红。

“去吧,去吧!”陈见浚一只手扶着额头,一手挥动,根本不看怀恩。

停了片刻,怀恩看陈见浚根本没有改变主意的打算。在地上深深叩拜之后,退了出去。

陈见浚坐在西暖阁的书案旁,只觉得内心一片空寂。

怀恩离开了乾清宫,另一个叫袁鸿的宦官补进。袁鸿三十多岁,谨慎老成,是怀恩一手带出来的。但兴许是他刚刚补进的缘故,陈见浚怎么用都觉得不顺手,甚至几次叫人的时候都习惯性地叫了怀恩,自己发觉之后,又很是生自己的气。这样来来回回折腾,晚膳都没有用好。

快到亥时,陈见浚仍然枯坐在西暖阁写废太子诏书,却总觉得怎么措辞都不对,许多纸张,都是只写了个开头就扔在一边了。陈见浚不耐烦起来,索性把笔也扔在了那堆纸上。

如果怀恩还在,这时候势必会想办法劝他早点休息,养足精神,有什么事情明天再做也不迟。而袁鸿则只默默侍立在墙角,一声不吭。

第一百六十六章 何谓异象

《医心记》第一百六十六章 何谓异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六十七章 泰山崩塌

《医心记》第一百六十七章 泰山崩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六十八章 天命所归

幸而张惟昭用针比较快,所以陈见浚的症状很快就缓解了。陈见浚被抬回了乾清宫东暖阁。因为情形比较尴尬,张惟昭没有跟过去医治。

在张惟昭看来,陈见浚的症状应该是情绪剧烈波动导致的血压飙升,因为处理及时,并没有带来什么不可收拾的结果。想来御医很快就会赶到乾清宫,后续的治疗马上就会跟进。

出现这种情况,说明陈见浚平时血压就有问题。张惟昭仔细回想陈见浚以往的身体表征,他时不时有头胀、头痛的情况,有时候会手颤抖,脸色潮红,脾气更是越来越暴躁。这些其实都是高血压的症状。

张惟昭之所以以前没有把这些症状和高血压联系在一起,是因为一直觉得这是陈见浚过度服丹,情绪躁狂引起的。其实想想,这并不矛盾,陈见浚的高血压有可能就是过度服丹和情绪问题的共同结果。

皇帝病倒的消息传出,首先来乾清宫看望的是太后和太子。太后虽然这段时间恼恨陈见浚的专断,但毕竟是亲生骨肉,看到陈见浚生病,还是十分心疼。

太后坐在陈见浚床头絮絮叨叨地说着“怎么又这样了呢?”“你也四十往上的人了,保重身子是第一位的,其他事情都要往后放”之类的话,与此同时,陈祐琮就在床尾站着,静静地听着祖母和父亲讲话。

陈见浚虽然嘴里回应着太后,眼睛却不住看向陈祐琮。

陈祐琮瘦了很多,颧骨都凸出来了。脸上的神色有种隐忍的平静。见父亲望向自己,他也望向陈见浚,眼神中的情绪颇为复杂,但却有着实实在在的关切。

等太后的絮叨稍微停歇了下来的时候。陈见浚突然冲着陈祐琮问:

“你是不是盼着朕早点死?”

陈祐琮一震,撩衣跪了下来,简单直接地回答:“没有!”

“为什么没有?朕死了不就成全了你了?”

“我不想让您死。我很早就没有了娘,不想再没有爹了。”陈祐琮回答。

陈见浚的呼吸停滞了一下,突然用手掩住脸,大声抽泣了起来。

“父亲!父亲!”陈祐琮膝行至陈见浚床头,用手去握他的手,眼中也蓄满了泪水。

刚刚他们的对话把太后听呆了,本想阻止他们去讨论这个敏感话题,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了这个场面。太后不禁泪流满面。

陈见浚抽泣不已,继续问陈祐琮道:“你恨父亲吗?”

“有时候恨,更多的却是自责,看您心里苦,我却帮不了您。”陈祐琮回答的每一句话都是自己最真实的感觉。

陈见浚听见陈祐琮如此说,心中更加悲痛,不由放声大哭。

一家三口,哭成一团。

过了片刻,三人收住了眼泪。陈见浚道:

“我不会再说什么废太子的话了,我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很多事情,都要交给你来做。你会是个比我称职的皇帝,要干什么就放手去干好了。想娶谁都随你。希望我这辈子受过的苦,你不要再受了。”

陈祐琮含泪点头。

“只是有一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陈见浚用颤抖的手抓住陈祐琮的手:

“我和皇贵妃一生纠缠,我活着就会让她好好活着。我死了就带她一起去。但我死之后,你不要动金家!你可以不理会他们,让他们自生自灭,但你不要去整治他们。说到底,是父亲对不起你,你要恨就恨我好了!”

陈祐琮咬着牙关不做声。

陈见浚急了:“皇贵妃的兄弟和堂弟已经死了,已经偿报了他们做的恶了。剩下的人,虽然不学无术,却没有干过杀人放火的勾当。你不要去动他们,这不是我作为君主在命令你,而是作为父亲在哀求你!你不答应我,我死都不能瞑目!”

陈祐琮垂下头沉默了片刻,道:“好!我答应您!”

“你对天起誓!”

陈祐琮依言对天盟誓。

陈见浚方才平静了下来。他躺回到了枕头上,望着帐顶道:“你是个好孩子。但我却不是个好父亲。”

“父亲!”陈祐琮低声呼唤,声音满含酸楚。

“我也不是个好儿子。也不是好丈夫。”

“是娘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太后呜咽道,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一直过得糊里糊涂的。糊里糊涂当了太子,糊里糊涂当了皇帝,糊里糊涂有了孩子。虽然有了孩子,在心里却一直没觉得孩子和自己有什么关系。说来奇怪,现在我人生快要走到尽头了,才突然有了点当父亲的感觉。”

“父亲,您的时间还很长,儿子以后会好好孝敬您和祖母。好日子还在后头。”陈祐琮紧紧握住陈见浚的一只手。

陈见浚也反手握住他的手:“你不要学我。以后要做个好父亲。”

“好!好!”陈祐琮流着泪点头。

“好了,母后,琮儿,我累了想休息会儿。你们也休息一会儿吧。不用守着我了。”陈见浚说着闭上了眼睛。

祖孙俩哪有不依的,陈祐琮扶着太后出了东暖阁。太后不想坐轿辇,想走一会儿,陈祐琮就陪着她。

太后百感交集,一方面,陈见浚打消了废太子的主意,让太后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另一方面,陈见浚再一次病倒,而且方才说的话口口声声都像是交代后事,又让太后非常难过。

祖孙俩慢慢一路走出了乾清宫,一边走太后一边和陈祐琮唠嗑:“这次真是多亏了上苍保佑。不早不晚,就赶在这几天泰山山崩了。虽说是山崩,却没死一个人。说明我琮儿宅心仁厚,乃是上天眷顾之人。祖母回去要多烧几柱高香。”

陈祐琮只微笑听着。说实在的,他并没有感觉到天道对他显示出什么征兆。在泰山崩塌的消息传到朝廷之前,他一丝一毫感觉都没有。所以他很疑心这是不是只是凑巧。突然之间,他的心一动,也许上天对他的眷顾早就显现了呢?要不然怎么会把张惟昭送到他身边?

张惟昭对他的影响渗透到很多细节。就比如说,如果不是因为她的影响,他现在仍会戴着乖孩子的面具,活得压抑刻板,方才断然不会跟陈见浚说出“有时候恨,更多的时候是自责”之类的真心话,而是会按照儿臣的礼仪说些冠冕堂皇的言辞,那就不会有这一次父子之间的倾心交谈。

人的心真是异常微妙,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说的就是这种情况了。

陈祐琮想着张惟昭的时候,太后刚好也想到了她。太后突然站住脚,眼睛闪闪发光地看着陈祐琮,压低声音说:“你说,事情这么赶巧,是不是阿昭用了什么法术,发了什么大招,把泰山弄塌的?”

太后说着这些的时候,脸上带着又好奇又兴奋神情,简直不像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倒像小姑娘一样。

陈祐琮看着眼角还有泪痕的祖母,这会儿又像小孩子一样好奇起来,觉得既好笑又感慨:

“她哪里会有这样的法术?也许真是,老天保佑吧……”陈祐琮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

“不是她干的,可是她事先都能知道,那也很神了。祖母就说嘛,神仙天命的事,是真的有的。”

祖孙俩正聊着的时候,身后不远处跟着走的香玉趋上前几步,低声向太后道:“太后娘娘,您看那边……”

太后和陈祐琮转过身看去,远远望见皇贵妃的轿辇,一路急匆匆地往乾清宫去了。

太后冷哼一声:“不管她!难道她还拗得过天命吗?”

祖孙俩个径直往长乐宫去了。

乾清宫东暖阁,金铃儿一路哭着进了内间。陈见浚正在半梦半醒之间,突然被吵醒,却没有像以往那样烦躁,他低声道:

“皇贵妃,你来了?来,坐到朕身边来。”

“陛下您这又是怎么了?”金铃儿抹着眼泪道。

“不妨事。只是一时有点头晕,躺躺就好了。”陈见浚安慰道。

金铃儿也心痛陈见浚生病,只是她如今心急如焚,顾不得许多,必须要先把心中的疑问问出来:“陛下,我听说,泰山山崩了?”

“是的。泰山地震,南麓山峰崩塌。如今余震未消,又把东岳神庙震塌了半边。”

“陛下,您可是信了这是上天示警不让您废太子的话?”金铃儿急眉赤眼地问。

陈见浚半天不说话。

“陛下!”金铃儿摇动他的胳膊。

“天意如此啊!”陈见浚叹息了一声道:“别争了,人争不过天的。废太子诏书,朕已经叫人烧了。”

“陛下!这种装神弄鬼的话您也信?大炎这么大,像这种地震、洪水的事情,哪一年没有好几件?怎见得就是和废太子的事有关呢?”

陈见浚不说话。

金铃儿气急哭道:“我算是看明白了!陛下您其实就是不想废太子而已!什么天命都是借口。您是还没有忘记季灵芸吧?所以始终偏袒着她的儿子!哪里顾得到我!”

陈见浚幽幽开口道:“你放心,有朕在,不管谁当太子,都要对你毕恭毕敬。朕让他发过誓,我们百年之后他不会去动金家。他会说道做到。金家的荣华富贵不会少。”

“他说不动就真不动了?您这么相信他?”

“朕相信他。他虽然倔强,但是个守信的人。”

金铃儿无话可说,放声大哭。

就算陈祐琮守信又怎么样?她要的不仅是金家一时的富贵,而是长久的显赫荣耀。

第一百六十九章 诛杀之计

《医心记》第一百六十九章 诛杀之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七十章 勾魂索命

金铃儿晚间早早上床,希望能养足精神,明日好办事。但事与愿违,她躺到床上很久都没能入睡。陈见浚这几日在乾清宫养病,不能来安喜宫陪她。她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本来就睡不好,加上心里有事,就更难以入眠。翻来覆去,直到午夜过后,才迷糊着睡着了。

睡着是睡着了,却睡得十分不安稳,接二连三地做梦。最初的梦境并不清晰,直到她发现,自己不知怎么回事,已经到了飞仙宫的王母殿。

张惟昭就站在王母像下面看着自己。金铃儿杀心大起,也不假手于人,拿着榔头就往张惟昭头上敲过去。事情进行得比想象中顺利,张惟昭应手而倒,软绵绵地躺在地上不动了。

金铃儿长吁一口气,终于消除了一个心腹大患。

谁知还没有等她放下榔头,张惟昭却从地上飘了起来,带着满脸的血站在她面前,声音飘忽地说:“你杀了我一次,还想再杀我第二次吗?”

金铃儿定睛一看,这哪里是张惟昭?分明是季灵芸!虽然季灵芸死去多年,但金铃儿对她的脸记得一清二楚!

金铃儿虽然害怕,但同时也被激起了凶悍之性,她抡起榔头,继续朝季灵芸砸。明明砸中了季灵芸的脑袋,却像砸倒了虚空之中,根本没有触到实物。

一击不中,季灵芸从眼前消失了。金铃儿毛骨悚然,转头去找,一回头,却见一个血淋淋的面孔,就贴在自己眼前。饶是再凶悍,金铃儿也被吓得失声大叫,恐惧到了极点。

“娘娘醒醒!娘娘醒醒!您这是做噩梦了吧?”

金铃儿从梦里睁开眼,就见一个女人苍白的面孔在烛光的掩映下直盯盯地看着自己,她吓得大叫一声,拿起枕头就砸过去。

烛火被砸灭,那个女人说:“娘娘醒醒,奴婢是玛瑙!是玛瑙啊!”

“你是玛瑙?”金铃儿缩在床里发着抖问。

“奴婢是玛瑙!”玛瑙说着又重新燃起了烛火。

金铃儿这才松了口气,道:“你把灯都点上!”

“是!”玛瑙依言把灯烛一一点亮。

“再给我拿套中衣来。”金铃儿方才太过恐惧,竟然把裤子尿湿了一片,这让她十分羞恼。

在玛瑙的伺候下换好了中衣。金铃儿吩咐道:“把换下来的衣服去给我丢掉。”玛瑙不敢多话,拿出去把衣服丢了。

折腾了一大通,金铃儿才从新躺了下来,让玛瑙坐在床边的脚踏上陪她。不知道是刚刚换衣服受了凉,还是梦里被惊吓的缘故,金铃儿一直觉得头一跳一跳地发痛,身上阵阵发冷。

现在是十月底,天气已经寒冷了起来。十月又称为孟冬月,意为冬季的第一个月。

安喜宫的寝殿里早就燃起了银丝碳。这时候因金铃儿身上发冷,玛瑙就又叫人多端了一个炭盆放在屋脚。

过了一会儿,金铃儿身上暖和了起来,才又朦胧睡了过去。

因夜里折腾久了,金铃儿巳时三刻才起身。起来后头还是一阵阵地痛,金铃儿不由更加痛恨张惟昭,在梦里也来祸害她,不让她安生。金铃儿打算在张惟昭死了之后一定找人狠狠魇镇住她,让她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穿戴整齐之后喝了大半碗热粥,金铃儿带好了人,就往飞仙宫去了。

本来金铃儿还怕半路上太后或者太子来阻拦,但是事实上是她多虑了,一路很是顺畅来地到飞仙宫。

想来也是,陈见浚病着,太后满心都在记挂她儿子。陈祐琮太子的位置保住了,这会儿肯定正忙着和他的党羽商议大计。估计现在谁也顾不上管飞仙宫的事。

来到飞仙宫,张惟昭已经等在门口,恭恭敬敬向金铃儿见礼,把她迎了进去。金铃儿心中冷笑,现在再恭敬也没有用了,今日定然要把这个祸患除掉!

金铃儿带着一大队人,赫赫扬扬地走到了王母殿所在的院落。进到院中,张惟昭对金铃儿说道:“好叫皇贵妃娘娘得知,王母殿乃清静之地,做法事祈福更不能人多,以免气息混杂,冲撞了神仙。不如您带着随身近侍进去,其他的人就在院中候着如何?”

金铃儿想了一想,待会自己要动手办事,带太多人进去,众目睽睽,万一谁多嘴背后嚼舌根,反而不好。看张惟昭身边只有一个小宫女跟着,待会四五个人一起动手结果了她们是很容易的。

于是就冲张惟昭点了一下下巴,带着玛瑙,以及她挑选好的两个宫女、两个宦官一起跟着张惟昭往王母殿方向走。

今日是个大晴天,阳光清冽而明亮。进入殿中,殿门随即关闭。众人只感到眼前一黑,原来殿中所有窗户都是关着的,帘幕重重垂落,只神案上燃着两排烛火,让人感觉突然从正午走到了午夜。

张惟昭转身说道:“皇贵妃娘娘稍待,等小道换了衣服,请了法器就来。”

说着转身就绕到西王母神像后去了。

金铃儿一时眼睛还没有适应殿里的黑暗,反应不及,没能出言阻拦。因此虽然对张惟昭很不耐烦,但只得等着。

转头看王母殿内,烛火幽幽,神案旁陈列着一些青桐器具,形制古怪,散发着幽冷诡谲的气息,金铃儿有些心头发毛。但回头看看自己身后跟着的几个人,胆色就又壮了起来。

等了半天,却不见张惟昭出来。金铃儿头昏昏沉沉的,昨天本来就没睡好,今天本打算一鼓作气、速战速决,把事情办好了就可以回宫了,自有人来收拾烂摊子,不想过来却被晾在了这里。金铃儿一时只觉得更加胸闷难受。

金铃儿非常恼怒,对玛瑙示意。

玛瑙会意,大声说道:“你们这飞仙宫的人都去哪里了?时辰都快过了,耽误了娘娘的事谁吃罪得起?”

就在这时,一个小宫女脚步轻盈地从神像后走了出来,来到近旁,深深万福,半垂着头对金铃儿说:“皇贵妃娘娘,昭明真人马上就要准备好了,请您放宽心,先坐一坐。”说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金铃儿可以坐在红漆立柱旁的椅子上休息。

金铃儿不耐烦地转眼看了这宫女一眼,这一看不当紧,金铃儿的头发根几乎都要炸裂开来。这个宫女,赫然长着一张季灵芸的脸!

“你是谁!”金铃儿瞪大眼睛看着那个宫女,脸上满是惊骇之色。

那个宫女也被吓了一跳,仰起脸看着金铃儿,问道:“皇贵妃娘娘?”

她这一仰脸,金铃儿却看出来,这根本不是季灵芸,只是眉眼相似,当她半垂着眼睛微微低头的时候,看起来特别像,仰起脸来的时候,却没有那么像了。

“滚!”金铃儿恼羞成怒。

那宫女连忙退下。不多时又换了一个宫女出来,端了一杯热茶过来,道:“皇贵妃娘娘请用茶。”

金铃儿本不想喝她们的什么劳什子茶,但刚刚心被吓得砰砰跳,手脚冰凉,就想拿热茶暖暖手,示意玛瑙把茶盏接过来递给自己。

那宫女抬起头侧过脸去把茶盏送到玛瑙手里。

就在这一瞬间,金铃儿突然尖叫一声,猛地推了玛瑙一把,玛瑙踉跄几步,撞到了宫女身上,“哐啷啷”茶盏和茶盘都掉落在地上。

“娘娘!”

“皇贵妃娘娘!”几个人同时惊呼。

“你究竟是谁!你们在搞什么鬼!?”金铃儿尖着嗓子大叫。

宫女跪在地上抬起头来道:“娘娘息怒!是奴婢伺候不周,请娘娘责罚!”说着磕下头去。

她刚刚抬头的瞬间,金铃儿看到了她的正面全脸,看起来和季灵芸并不相像。可是刚刚自己为什么觉得她和季灵芸像?有心让她抬起头来给自己看看侧脸,但心跳得厉害,不敢再去确认。

她不愿意这样一个人在身前,捂着胸口连连挥手,玛瑙连忙赶这个宫女下去了。

金铃儿觉得一切都很不对头,为什么今天自己到王母殿之后看谁都像季灵芸?是因为昨天做噩梦做的?还是这殿里不干净,有鬼……

金铃儿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直想夺门而去。但是内心又十分不甘,她在心中发狠道,等结果了张惟昭,她一定要把这王母殿烧掉!

跟着金铃儿的人,一看自打进了王母殿,金铃儿就很不正常,一副被鬼附身的样子,那几个人也不免气短心虚起来。有人就在心里嘀咕,听说昭明真人是得道高人,这会儿怕不是早就已经算到我们是来干什么的了吧?会不会放小鬼儿来勾魂索命?

惶恐之中,这些人一个个跟在金铃儿身后不言语,手垂在袖子里紧紧握着凶器壮胆。

就在这时,一个幽幽的女声传来:“皇贵妃娘娘赎罪,我让您等得太久太久了……”

不知为什么,这声音听起来缥缈诡异,让所有人的鸡皮疙瘩一下子爆了出来。众人不由抬起头,往声音发出的地方看过去。

只见一个穿着宫装,仿佛神仙妃子一样的人,背着烛光走了过来。

等她走到跟前,面孔逐渐清晰。只见这个人长眉入鬓,笑容温柔,只一双眼睛却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啊!啊!……”金铃儿突然失声长嚎,双手抱头,不断往后退。

这嘶嚎声太过惨烈,跟着金铃儿的那些人,听得腿脚发软,一时全都没有了主心骨。

金铃儿一直退到红漆立柱边,紧紧靠在柱子上,嚎叫道:“你别过来!你别过来!王母娘娘还在看着呢!”

说着抬头去看王母像。却见那王母神像,也长着和季灵芸一样的面孔,诡异地微笑着,眼珠闪闪发光,仿佛在滴溜溜转动。

金铃儿彻底崩溃,嚎叫着狂奔而去,到了殿门口,也不等人伺候,自己打开门就往外冲。玛瑙和其他四个人,连忙一路叫着“娘娘”,跟着冲出去。

不一会儿,这帮人风流云散,飞快地走掉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急症

金铃儿一行人走了之后,张惟昭拿热的湿手巾飞速擦干净脸,也让那两个小宫女擦掉脸上的妆容。

这两个人是她从飞仙宫的宫女中挑出来的,面目都有和季灵芸相似的地方。

飞仙宫的宫女是太后和陈祐琮挑来给张惟昭的,从十二三岁的时候就跟着她,现在已经有三四年了,与张惟昭关系亲厚,配合默契,故此能一起做成了这个局。

泰山崩塌,陈祐琮保住了储君之位,张惟昭知道金铃儿不会死心,必然要反弹。三日前金铃儿命人传她去做法事,她料到这个“法事”不会那么简单。

张惟昭找借口拒绝去安喜宫,反而请金铃儿三日后来王母殿做法事。金铃儿应下了,一来是心急想速速成事,二来是自恃张惟昭不敢把她怎么样。

但是张惟昭怎么不敢?她当然敢。金铃儿对她一再加害,伤及无辜,张惟昭早就积了满腔怒火在心里,她不会束手任凭金铃儿宰割。

所以她利用这三天,做足了准备。

她不能对金铃儿动手,但她可以攻心。金铃儿这段时间身体虚弱,情绪狂躁,正是心理防线最为薄弱的时候。

季灵芸一直是金铃儿的一大块心病,张惟昭就决定从这里下手。

她找了两个和季灵芸有相似点的宫女,把她们的面孔修饰得更像季灵芸。

同时,张惟昭也在自己的脸上下足了功夫。

后世有技巧高超的美容博主,画仿妆能复制不同的明星脸,有些女博主甚至能在自己脸上画出高度写实的男明星面孔。

张惟昭对人的骨骼和肌肉的结构了解透彻,又系统学过绘画,有这些基本功打底,她的化妆技巧也非常过硬,能够对着季灵芸的遗像,把画像上的面孔搬到自己脸上。

殿中的王母像,也被张惟昭画了妆。这个王母像本来就寄托了陈祐琮对季淑妃的哀思,塑得很有几分季灵芸的神韵。被张惟昭这样一改造之后,越发像到十分。并且瞳孔散发幽光,似是活了过来。

殿里的蜡烛里掺上了少量的曼陀罗粉,燃烧之后散发的气味,容易让人产生幻觉,却又不会轻易被察觉。

而这些准备都只是铺垫,最关键的一击是,张惟昭出场的时候,调动了自己所有的能量,向殿中的金铃儿发出心理暗示,让金铃儿相信,季灵芸的鬼魂借机找她索命来了。

金铃儿崩溃奔逃,张惟昭的目的顺利达到了。

接下来就是打扫战场。几个人把自己的面孔洗干净,把神像的脸也擦干净,窗户打开,幔帐拉开透气。蜡烛换了日常用的过来,而且长度和方才换掉的一模一样。神案上的法器还留着,以示她们是真的在准备着做法事的。

所有人的口径都统一协调,就说是皇贵妃进来之后,昭明真人去换法衣准备做法事,回来的时候看见皇贵妃神志不清,大叫着跑了出去,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却说金铃儿从王母殿中奔了出来,被玛瑙等人扶上轿辇,金铃儿大叫着“回宫!回宫!”,众人不敢怠慢,一路小跑抬着她回了安喜宫。

金铃儿回宫就进了寝殿,窝到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蒙了起来瑟瑟发抖。谁来问她、劝她,都会引来她的大声哀鸣:“救命!救命!有鬼!别来抓我!你们这些大鬼、小鬼都滚,别靠过来!”

玛瑙忧心不已,有心去找皇帝,但皇帝现在也病着,若是把皇帝也惊出个好歹来,麻烦就更大了。

这时候安喜宫众人方才发现,他们皇贵妃娘娘的显赫地位其实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牢靠。皇贵妃的所有权势都是来自于皇帝的偏宠,一旦皇帝有个风吹草动,金铃儿在紫禁城里连第二个能相信的人都找不到。

玛瑙这些人正在举棋不定、焦虑不安的时候,却发现床上的金铃儿没有动静了。

玛瑙心里咯噔一声,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看去,却见金铃儿以一个诡异的姿势趴在那里,喉咙里呼呼作响,似是窝着喘不过气来。玛瑙连忙服着她翻过身来躺好,却见金铃儿嘴巴半张,涎水不断流出,眼睛发直,面颊僵硬,手脚也在不断颤抖。

玛瑙吓坏了,连忙打发人去请太医,另有小宦官飞奔去乾清宫报信。玛瑙自己则守在床前,不断给金铃儿擦着嘴角的涎水,轻轻呼唤道:“娘娘!娘娘!您感觉怎么样?”

金铃儿极力想要回答,口舌却僵住了,只能呜呜做声,却根本听不清楚是在说什么。

玛瑙安慰道:“娘娘不要着急,太医马上就到了!太医到了就好!”

乾清宫,报信的小宦官焦急地等在门外,却没有办法进入。

因为当值的宦官说,皇帝用了午膳吃了药,正在睡着,等醒了再去通报。

报信的小宦官哀求道:“公公,求您再去看看,陛下到底醒了没有?皇贵妃娘娘突然晕了过去,情况确实是比较危及,得速速报与皇上知道才行啊!”

那当值的宦官却丝毫没有通融的意思:“皇上这些天身体不适,才刚刚有了点起色。太后娘娘吩咐,任凭天大的事情,也不能惊扰到圣驾。别说现在陛下正在午睡,就算是待会陛下醒了,可以放你进去了,你说话也得柔和着点,别上来就说皇贵妃娘娘情况危急什么的,若是陛下被你胡说八道惊吓到了,十个脑袋也不够你掉的!”

报信的小宦官听到之后,只得缩在一边不言语了。

直等了半个时辰,这个小宦官才被放进去。到了东暖阁的外间,只见陈见浚刚刚用热手巾抹完脸,端着茶盏在喝茶。

小宦官进来跪在地上,回禀道:“启禀陛下,皇贵妃娘娘身体不适,差小的来奏报。”因为他刚刚被敲打过,不敢一下子把情况说得太严重。

陈见浚放下茶盏,问道:“皇贵妃怎么了?”

小宦官支支吾吾地说:“好似被吓到了,眼睛发僵,手发抖,身子动不了了……”

陈见浚皱眉道:“这是被什么吓到了,竟吓得这样厉害?”

小宦官就把金铃儿怎么要去飞仙宫王母殿找昭明真人做法事,进了殿在等待的功夫,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大叫着跑了出来,回宫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以往金铃儿想要找陈见浚去安喜宫的时候,经常用自己生病不舒服的借口,而且往往夸大其词,三份病说成十分。因此刚刚陈见浚听到小宦官说金铃儿不舒服,还以为金铃儿这是又找借口想让他过去,不过是寻常事,却要说得十分厉害,所以并没有怎么担心。

直到听到小宦官说金铃儿到王母殿找张惟昭做法事,本来靠在椅背上的陈见浚坐直了身体,意识到事情可能比他想得要严重。

金铃儿就算是想做法事,找谁也不会找张惟昭啊?她有多恨张惟昭,这个没有人比陈见浚更清楚。这不是做法事,而是去找事吧?

而那张惟昭并不是好惹的,她机智多变,又悍不畏死,什么事干不出来?金铃儿被吓成那样八成就是她弄的手段。

更何况,那王母殿的神像是仿照季灵芸的样子做出来的,每次陈见浚去王母殿的时候,都会觉得心头异样,并不敢久留。季灵芸这个人是金铃儿平生最厌憎也是最忌惮的人,她到了王母殿在这样的神像下做法事,哪会有什么好结果?

陈见浚这几天放弃了废太子、再立新储君的打算之后,心头反而松快了。他和太后,以及陈祐琮的关系也发展到了一个新阶段,大家都尝试着放开心结,融洽相处。折腾了那么一大通之后,陈见浚觉得似乎自己内心那浓重的黑暗有所松动,从太后和陈祐琮的关怀里,开始能感受到一些温暖。而这种温暖,以前是他无力体验,或者说抗拒体验的。

他感叹地想,也许是他真的老了吧,没有了少年时的固执,对亲情比往日更为看重。

但是金铃儿这一出事,把他的宁静又全都打破了。总想过几天安生日子,却根本过不上安生日子,这也许就是自己的命吧,陈见浚悲观地想。

他先顾不上别的,叫袁鸿去备轿辇,他要到安喜宫看看。

袁鸿毫无废话,并不去提醒陈见浚太医说陛下还没全好,忌情绪波动等等,因为知道提醒也没用,安静高效地按照陈见浚的指令把事情办好。

等陈见浚到了安喜宫,已经有两名御医在了。金铃儿被施了针,吃了药,正闭着眼睛躺在床上。

陈见浚先向御医询问皇贵妃的病情。御医如实回报,说皇贵妃娘娘这是卒中之症。因为用针、用药及时,目下没有性命之忧。但是此后一定要安心静养,不可喜怒过甚,方才能渐渐康复。至于能康复到何种程度,现在还不好说。

陈见浚听到这话心猛地一沉。所谓卒中之症,民间的说法叫做中风。中风的人,就算救治得当,保住一条命,也常常会手脚麻痹,行动迟缓,有的人连话都说不清楚,饭都不能好好吞咽,就算勉强还活着,也活得了无生趣。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一切皆有因果

《医心记》第一百七十二章 一切皆有因果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七十三章 魂归大荒

金铃儿中风的消息传出来之后,张惟昭严阵以待,她以为陈见浚知道了,定然会追究她的罪责,因此早就在心中设想怎么应付刑讯。甚至她还做好了心理准备,也许陈见浚连审问都不会审问她,直接就把她定了罪。

但是事实证明,她所有的猜测都落空了。

陈见浚从头到尾连召见都没召见过她一次,就当根本没有张惟昭这个人一样,后续做的一系列动作都和张惟昭没有半点关系。

陈见浚从南京召回了怀恩,让他回到了掌印太监的位置上。撤掉了梁芳,罚他去做苦役。任命袁鸿做了西厂提督。

然后又在西苑的朝天宫大肆做法事,为皇贵妃祈福消灾。陈见浚希望能够通过这种方式,减轻金铃儿的罪愆,让她活着的时候少受一点病痛的折磨,死了之后也不要在阴曹地府受苦,而是能够转世托生到一个清平世界,安安稳稳过完一生。

然而,陈见浚的愿望好是好,金铃儿的病情却未能随着这接二连三的盛大法事而好转。自从那天躺倒,金铃儿就没再站起来过,人也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清醒的时候,总是流泪,嘴里兀哩兀秃地说着什么。但她的舌头已经伸不直了,面颊上的肌肉也是僵的,大部分的时间听不清楚说的是什么,只“陛下”两个字还能听得真。

玛瑙就跪在床前问道:“娘娘是想请陛下过来吗?”

金铃儿叫的声音就更大了些。

玛瑙就让人去乾清宫请陈见浚。

陈见浚过来,坐在床边安慰金铃儿,“安心静养”,“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好了之后过年好好热闹一下”。

金铃儿就呜呜地哭,陈见浚越说她越哭得伤心。而且陈见浚来了就不能走,一说要走金铃儿就大发脾气。她身体僵了大半个,嘴巴也说不清楚,发脾气就是在床上扭来扭去,气急的时候,还会用头去撞墙。

陈见浚又难过又无奈,同时也被闹得筋疲力尽。往往要好不容易哄她安静下来,吃药睡着了,陈见浚才能回乾清宫休息。

这样弄了几次之后,陈见浚就很少来了。他不是不惦记金铃儿,而是觉得这种相见,无论对金铃儿,还是对自己而言,都是一种折磨。

至此,整个紫禁城的人都开始意识到,一个时代已经落幕了。但是,人们都选择了低调安静地旁观着这落幕,因为没有人能预料到下一场戏会在什么时候开始,又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开始。

丁未年十一月廿八日,皇贵妃金铃儿薨逝于安喜宫。享年五十有八。

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陈见浚正在懋勤殿看奏章。他茫然地放下奏章,虽然心里早有准备,真的到这一刻的时候却觉得那么不真实。

从他记事起就一直陪伴在他身边,从来没有放弃过他的那个人,走了。

他不断想要逃离,却又不断要回来去寻找的那个人,走了。

束缚他,伤害他,同时也被他无情伤害的那个人,走了。

陈见浚有一种巨大的空茫感。他并没有立即流眼泪,站了起来,用干涩的声音吩咐摆驾安喜宫,他要去见皇贵妃最后一面。

到了安喜宫,看过了金铃儿的遗容,陈见浚走了出来,开始安置后事。谥金铃儿为恭肃端慎荣靖皇贵妃,依皇后之例安葬。陵寝就选在陈见浚自己陵寝的西侧。

这些都是陈见浚早就打算好了,也一早就开始着手规划的。因此不用多想,很顺畅地吩咐了下去。

安排好这些,陈见浚又回到寝宫,看到金铃儿僵硬的身体孤零零地躺在床上,这才感到一股巨大的悲哀迎面直撞了过来。

陈见浚哇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向后倒了下去。多亏了一直紧跟在他身后的怀恩死死抱住了他,旁边的小宦官也七手八脚来帮忙,把陈见浚抬上软轿,飞快回到乾清宫,传太医诊治。

太医用尽了手段,陈见浚却依然没有醒来。这下整个紫禁城都笼罩在一片紧张的情绪之中。太后坐在陈见浚床边忧心如焚,陈祐琮也一直在乾清宫守着。

太后情急之下,召来了张惟昭。张惟昭为陈见浚把了脉,又观察了其他体征,思索了一番,对太后道:

“太后娘娘,陛下此时昏厥,我觉得更多的是出于心理原因。皇贵妃薨逝,陛下过于悲痛,这时昏睡过去,其实对他是一种保护。等他能够恢复一些,承受得了这个事实,就会醒过来了。”

太后虽然觉得这个说法有些出乎意料,但细想一想却是有道理的。因此焦急的情绪终于减轻了一些,不再死守在床前不动,被香玉和水仙扶着去休息了。

直到第二天上午,陈见浚方才醒过来。

陈见浚一睁开眼睛,守在一边的太后和陈祐琮连忙围了过来,问他感觉怎么样了。陈见浚气息虚弱地道:“母后不必担忧,暂且还不妨事。”

忽然一转眼看见张惟昭站在太后身后,陈见浚马上变脸道:“她怎么在这里!让她走!”

张惟昭明白自己站在这里就是对陈见浚的一种刺激,马上施礼快速退了出去。

太后虽然对最近的事情稀里糊涂的,但大致也知道金铃儿的生病和死亡,与张惟昭脱不了干系。但她还是委婉地跟陈见浚说:“昭明真人是来给你治病的啊。”

陈见浚道:“从此以后不要让她再来乾清宫。朕不想再看见这个人,连名字都不想听!”说着把脸转到床里面对着墙。

他不知道金铃儿和张惟昭的恩怨要怎么去评判。他也不知道在金铃儿死了之后他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对待张惟昭。

既然不知道该如何对待,那就不要去看,不要去想,再也不相见好了。

“好,好!”太后安慰道:“不会再叫她来了。你只管安心养着。”

陈祐琮亲手端了一碗汤药过来,怀恩扶起陈见浚,让他靠在自己身上,陈祐琮拿了汤匙一勺、一勺把药给陈见浚喂了进去。

喂完之后,坐了一会儿,才又让陈见浚躺了下去。

太后过来,给陈见浚掖好了被角。

陈见浚闭上眼睛,泪如雨下。

太后拿了手巾给他拭去眼泪,道:“不哭不哭了!娘在这里!”

陈见浚的泪水却流淌得更加汹涌。

他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来,握住太后的手:“母后,孩儿对不起你!”

“别说这样的傻话!”太后的眼泪也涌了出来。

“孩儿恐怕时日不多了。皇贵妃走了,我也该走了。”

“你啊你啊!”太后一边垂泪一边埋怨:“她走了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是,就因为她走了,你连江山社稷都不要,母亲孩子都不要,就要跟着她去吗?”

“不是我要跟着她去,而是我的大限确实是要到了。那么多年,我的人从外边看着虽然是好好的,腔子里的魂魄却好像从来没有凝固在一起过。我活得太吃力了。如今,终于快要到头了,其实,对我来说也是好事。”

“娘对不住你!娘对不住你!”太后泣不成声:“只说你是大炎的天子,九五之尊,还能有什么不如意的?娘竟然没有看出来,这么多年你心里这样苦。早知道这样,早知道这样……”其实太后也不知道早知道这样该如何。这人世的苦难,哪有那么容易消除的?

“母后过得也不容易。尤其是早些年的时候。”说着又看向陈祐琮:“琮儿也受苦了。做父亲的欠你太多,估计这辈子也没机会还了。我不是故意要让你受苦的,只是我自己一直是魂不守舍的状态,履行帝王的职责已经叫我耗尽心力了,我安置不了自己,更无力安置你。”

“父亲!”陈祐琮跪在陈见浚床前,泪水也流了满脸。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祖孙三代相处得格外融洽,仿佛都在极力弥补此前多年的遗憾。

陈见浚依然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然而,随着死亡的降临,他的心却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很快就能再见到她了。

多年来他害怕面对死亡,想尽办法逃避。而真的意识到死亡就是自己必然的结局,安心接受这个结局之后,他反而得到了解脱。

陈见浚一日比一日虚弱,终日只是安静地躺着。虽然嘴唇青紫,面孔浮肿,但神色却是安详的。

太医说导致陈见浚衰弱的原因主要是心疾。太后和陈祐琮却明白,陈见浚日甚一日的虚弱固然是因为身体的衰败造成的,但更多却是因为失去了对生的渴求。

太后和陈祐琮极力想要使陈见浚振作起来。

但是陈见浚笑着对太后说:“母后,当年我想让玲儿做皇后,你无论如何也不许,致使我没能实现对她许下的诺言,让她终生遗恨。如今,我不想再违背和她的另一个约定,想早些去和她作伴,你就不要再阻拦了吧。”

太后伏在床边大哭,再不质问陈见浚为什么为了一个金铃儿别的什么都不顾了,每日只是尽力照顾陪伴他。

然而所有的一切都无力回天。

丁未年的除夕,陈见浚龙驭宾天。

是日大雪飞扬,山河茫茫,一片银白,似乎连天地都在哀悼这一代帝王的逝去。

第一百七十四章 又一春

转眼已是到了三月。

因陈见浚薨逝,整个冬天北京城都笼罩在一片肃杀的气氛中。文武百官都要为先帝守孝三个月,这三个月内要着素服,不能饮酒听戏,不能呼朋引伴作乐。

进入三月,国孝已除,北京城又恢复了生机。花一样红,草一样绿,阳光一样明亮。

不管人世经历了多少悲辛,四时节序,春花秋月,总是照旧。

长乐宫里,张惟昭正陪着太皇太后织毛线。

陈见浚走了之后,太皇太后也大病了一场。中年丧夫,老来丧子,这沉重的命运,即便是如刘氏这般有生命力的女人,也觉得太难承受。

张惟昭想了各种办法,来化解太皇太后的悲痛,包括汤药调节和使用一些排解情绪的小技术。

像插花、园艺、裁剪缝纫和织毛线,这些需要平缓的身体动作的活动,都比较适合用来改善情绪。张惟昭以前在读书的时候,她的老师有一个严重抑郁的病人,试过很多种治疗方案,最后把她治愈的居然是一种很简单活动:织毛线。自从这个病人发觉织毛线能让她感觉变好之后,她周围的人都经常能收到她亲手织的毛衣、帽子和手套作为礼物。而她也在这日复一日的编织中摆脱了抑郁。

在太皇太后日益消沉的时候,张惟昭给她提了很多建议,都被她否决了。后来张惟昭就想让太皇太后试试织毛衣。大炎本来没有毛线、毛衣针这些东西,但现在只要张惟昭要,自然有人想法子做好了拿过来。

这种新奇的活计,挑起了太皇太后的好奇心,让她愿意去尝试一番。

太皇太后年轻的时候针线活很出众,后来地位越来越尊贵,就不需要她做针线了。但是她在这方面的天赋却并没有因此而消失。

张惟昭上辈子是听到老师讲那个织毛线的案例之后,才对编织产生兴趣的,只简单学了一些,技术非常一般。

而太皇太后从她这里学了基本功之后,却能举一反三,变出许多新花样。太皇太后给陈祐琮织了一件贴身的毛衣,让他穿在朝服里面,很暖和。

又给张惟昭织了一件颜色鲜艳的短斗篷,穿上去居然有点俏皮摩登的感觉,让张惟昭回想起二十一世纪的很多往事,很是感慨。

太皇太后织毛线,宫女们都跟着学,一来二去,现在连长乐宫的茶壶套,椅套都是用毛线织的了。

于太后到长乐宫里来给太皇太后问安的时候,也对太皇太后的毛线活儿赞不绝口。于太后陪着太皇太后聊天,她手下的宫女就向香玉、水仙她们讨教手艺,于是织毛线的风潮又蔓延到长泰宫。

陈见浚薨逝,陈祐琮登基。依照惯例,已经升级为太后的于氏就要从坤宁宫里搬出来,住到西六宫专门为先皇遗孀划定的区域内。于氏选中了长泰宫。其他太妃都被安置到了长祥宫里去了。

由皇后而变为太后,于氏的生活却并没有产生根本性的变化。甚至她的模样和表情都未大变。还是那样贤淑安稳,温和节制。

太皇太后其实并不喜欢被于氏这样的人陪伴。你说什么,她都是那种不温不火、不痛不痒的笑容,让你根本猜不透她到底心里怎么想的。

起初于氏天天来给太皇太后问安,太皇太后怜惜她日子过得不容易,没有一儿半女就守了寡,对她很是温和体恤。后来发现,无论你什么态度,她都是一样带着面具不和你真正交心。太皇太后就有些不耐烦了。她现在老了,不想把余生都拿来跟宫里的这些女人做戏,而且也没有这个必要。她宁可去变着花样织她的毛线活。

所以太皇太后就直接跟于太后说,她不耐烦那种日日问安的礼数,让于氏不要天天来了,大家都松散些挺好。

于太后仍然不温不火地笑着答应了。等回到长泰宫,于太后的脸上却如同数九寒天,结满了冰霜。

这是想叫她继续做活死人呢。陈见浚活着的时候,她是个活死人,陈见浚死了,她也不准出来诈尸。

她的一生,就这样被陈氏一家活活葬送了。

太皇太后却并不知道于太后的心思。她自己只觉得,随着天气回暖,她的心也逐渐回温了。

回过神来之后,她开始操心新帝陈祐琮的婚事。陈祐琮今年已经十八岁了。想当年,太皇太后被陈怀慎纳入宫中的时候,陈怀慎正是十八岁,她才十七岁,过了年就生下了丰庆大长公主。

虽说陈见浚驾崩未满一年,陈祐琮守孝不能成婚,但是事情可以先筹备起来,到明年开春儿就可以行立后大典了。

陈祐琮郑重其事地向太皇太后禀告,他此生唯一愿娶的人就是张惟昭,他希望能和张惟昭一心一意相伴到老。

太皇太后怎么会不依从呢?一来张惟昭也是太皇太后非常喜欢的人;二来,亲眼目睹陈见浚与金铃儿一生的纠缠之后,太皇太后把世俗礼法看得更淡了。

只要陈祐琮高兴,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她老太太就等着娶孙媳妇抱重孙子就好了。

太皇太后早就私下里设想过无数次,张惟昭貌美、高挑,而且体格还那么健康,将来生下的重孙辈肯定各个都健壮可爱。想到这里,太皇太后又对生活充满希望了。

陈祐琮已经向张惟昭求过了婚,张惟昭爽快地答应了。

在前世,两个相爱的人想要在一起,有多种相处方式可供挑选,结婚生孩子,结婚不生孩子丁克,不结婚同居,不同居只周末在一起,等等。

但是在大炎,两个青年男女相爱,结婚是唯一能够被社会接纳的出路。而且和陈祐琮结婚还有很多顺带的福利,比如说他能够给予她一个很好的平台,她的许多关于教育和医疗的构想能够通过这个平台来得到推进。

在前世,张惟昭都快到三十岁了,还从来没有考虑过结婚问题。在这一世,刚刚十九岁就要准备结婚了,想想还挺有趣。

虽然本人也乐意,家长也赞成,但陈祐琮想娶张惟昭,还必须要解决一个问题,就是张惟昭的身份。

总不能直接从道观娶回家吧?

给张惟昭寻找一个合适的身份,对陈祐琮这位新近登基的皇帝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陈祐琮还没吩咐人布置,谢迁就主动找了过来。

这位新近升迁的帝国次辅,对张惟昭有一种隐蔽的敬佩。他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但在内心却认定张惟昭的来历不同凡响。他深信在太子废立之争的关键时刻,是张惟昭力挽狂澜,通过泰山崩塌事件向所有人显示了陈祐琮不可动摇的地位。如果不是张惟昭,大炎朝廷今天就不会是这样一个格局。

谢迁相信,陈祐琮和张惟昭会是大炎王朝一对大有作为的帝后。所以他愿意出手为他们摆平这一点小小的麻烦,同时也是借此向他们表明自己帝后党的坚定立场。

谢迁为张惟昭找到了“父母”和“家人”。“父亲”张峦是河北济州的同知,五品官,为人平和谨慎。“母亲”连氏,端庄朴实。另外还有两个“弟弟”张鹤龄和张延龄。

这家人的背景,从各方面来说都符合大炎朝廷对后妃家庭的要求。更重要的是,这家原本真有一个和张惟昭年龄仿佛的长女,因早年体弱多病,家人为了给她延命,将她舍入道观出家修行了。但是出家之后不久,这个长女还是病重身亡。

现在这家人对外宣称,当年他们的长女并没有真的身死,而是被得道高人带走修行了。女儿在修行期间,习得了高明医术,后被召入宫中,为太皇太后治病,深得信重,因而被太皇太后选中,将于明年春天与新皇陈祐琮大婚,立为皇后。

张家一步登天。陈祐琮特赐了城西一处大宅第与张家,让他们合家迁入北京,准备嫁女。

虽然被天上掉下的馅儿饼砸中了,张家人依然低调沉默,安静地收拾行礼准备上京。

家里面只有张峦和连氏知道这个“女儿”的真实来历,其他的人,包括张峦七十五岁的老母亲韩氏,以及张峦的两个儿子,十四岁的张鹤龄和十一岁的张延龄,都被告知以官方的版本,说当年出家的女儿认回来了。

已经半瞎了的韩氏老泪纵横,质问儿子当年为什么撒谎说孙女没了。张峦跪在地上解释说当时那孩子情况十分不好,被当时的师父带走说另外找高人医治,治好治不好很难说。为了怕韩氏一直揪着心,就干脆说是人没了。实际上当年埋的是一具空棺。

韩氏气得抡起拐杖要打儿子,高高举起却又放下了。一叠声地要赶快收拾行李进京。

旁边连氏看到这幅场景,也一直擦眼泪。韩氏人老了糊涂了,连氏却没有。是她亲手给女儿穿的衣服梳的头,放在小棺材里的,怎么会有错?那个未来的皇后娘娘,虽然也姓张,却不是他们的女儿。

张峦回房之后揽着连氏的肩膀细细安慰道,说不定真是女儿在天有灵,安排的这一出呢?不然平白这样的好事不落到别人家,却落到我们家?

连氏觉得丈夫说得很有道理,于是也非常迫切地想要看一看这个与自己女儿同龄的未来皇后。

第一百七十五章 家人

张峦一家人到了京城,住进了御赐的宅第,只见房舍雅致,庭院秀丽,虽然看着并不是金玉满堂的富贵景象,实际上,要在北方建成这种花木扶疏、清幽俊逸的宅子,所耗费的财力和人力,要比那种华贵堂皇的院子多得多。

宅子里的一应设施,从车马、家具,到锅碗瓢勺,被褥衣服,以及古董玩器,应有尽有。仆人也是现成的,一个个训练有素,能干守礼的样子。

饶是有心理准备,张峦和连氏还是看得暗地里咂舌。看来新帝对这位未来的皇后真是异常爱重。连对这冒牌的家人都这样大方。

只是皇帝的大方,也给张氏夫妇带来了很多压力。不知道要怎么样和那位未来的皇后相处,才能让今上满意。

倒是不知内情的“祖母”和“弟弟”,真心地感到喜悦和快乐。最小的孩子张延龄,安顿好之后就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到处看,不敢相信这么漂亮的地方以后就是自己的家了。张鹤龄年纪大一些比较稳重,跟在弟弟后面走,虽然不像弟弟那样看到什么都要赞叹一番,但心里也是十分欢喜的。

韩老太太眼睛不好使,宅子再美她也看不清楚。她唯一盼望的就是孙女什么时候回家。

张家远道而来,安置下来自然需要一段时间。过了有七八日,张峦接到了谢迁的口信,说是明日申时张姑娘会回家探望祖母、父母和弟弟。

虽说一家人早就在为这一刻做准备了,但事到临头还是会觉得有些紧张。尤其是张氏夫妇。

他们反复叮嘱张鹤龄、张延龄兄弟,等长姐到家了,一定要恭敬、守规矩,千万不可放肆。要知道,长姐将来可是一国的皇后,若是怠慢了,就是对皇室不敬。这两兄弟本来就是省事的,此时见父母说得郑重,忙不迭点头说记下了。

张峦又叮嘱自己的老母亲,说到时候别一味哭,别总是提起当年的伤心事,多想想今后的好日子。

韩氏道:“这还用你们提醒我?我孙女眼看就要做新娘子了,老婆子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提起那些晦气的话头?”

说是这样说,等到第二天张惟昭真的到了的时候,张氏夫妇带着两个儿子把她迎到客厅,等在客厅里的韩老太太听见人进来的声音,拄着拐棍儿站起来,也不要侍女搀扶,跌跌撞撞就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说:

“大丫在哪里?我的大丫在哪里?快过来让奶奶看看。”

“娘……”连氏急忙过去扶住她,想要劝她别着急。

张惟昭却走到韩氏跟前,径直说道:“奶奶,我在这里。”

张惟昭方才和张峦夫妇一路走进来,彼此十分客气,谁也没有用到父母女儿之类的称谓,但张惟昭一见韩氏,叫起奶奶来却十分自然。

韩老太太听见这一声奶奶,老泪纵横,扔了拐棍儿,两只手颤巍巍地伸过来。张惟昭看出来她眼睛不好使,握住她的手,引着她的手触摸自己的脸。

“是我孙女没错!是我的大丫回来了!奶奶想你想得好苦啊!”韩老太太把张惟昭抱进怀里,痛哭失声。

张惟昭也回手抱住韩老太太,眼中不自禁流下泪来。

她想到了自己在前世的奶奶。虽然两位老人的背景大不相同,但满心热忱疼爱孙女的心肠却是一样的。张惟昭从内心深处愿意认这个奶奶。

旁边连氏拿出帕子捂住脸,啜泣不已。要是这一切都是真的该多好?要是真是自己的女儿回来了该多好?

张峦懂得妻子的心思,当着众人的面不好做出别的举动,只用手掌轻拍妻子的后背以示安慰。

两个男孩子受到感染,也围着祖母和姐姐擦眼泪。

张峦内心也异常感慨,但他作为当家人,却不能放任自己的情绪。等母亲稍稍过了那股伤心劲儿,就劝她回椅子上坐着说话。

韩氏听了劝,被扶着坐回椅子上,仍然拉着张惟昭不放手,让她坐在自己旁边。

“大丫啊,你这些年都去哪儿了?过得可好?可吃了不少苦吧?”

张栾家乡的习俗,经常用大丫、二丫当做女孩的小名。

张峦咳嗽一声道:“母亲,女孩儿大了,别再叫小名了。”他怕张惟昭会为这个不文雅的小名着恼。

张惟昭却笑道:“奶奶想叫我大丫也可以,或者叫我阿昭也行。”

“阿昭?”韩氏念叨道。

“是的。师父给我取名惟昭,有时候也叫我阿昭。”

“这个名字好听!”韩氏大力点头,她觉得孙女的一切都是好的。“你师父呢?改日也请他过来,我们一家得好好谢谢他的大恩大德!”

张惟昭的表情瞬间黯淡了下来,过了一小会儿,才低声道:“师父已经仙去了。”

韩氏连忙安慰她:“不哭!不哭!乖孙女不哭,这不还有奶奶吗!爹娘和弟弟也都在你身边了!以后就算你嫁到皇家去,啥时候想回家一样可以回家来住。家人什么时候都是你的家人。”

其实按照大炎宫廷的规矩,皇后和后妃既然嫁到皇家,就不能随便回娘家了,除非有特殊的恩典。而且即便有恩典可以回家探望,却不能过夜。但韩老太太是不懂这些的。

“嗯!”张惟昭大力点头,又被韩老太太的一番话惹得泪眼盈盈。

张惟昭因为自己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对慈爱的老头、老太太特别没有抵抗力,一霎时似乎又变回了多年前那个稚嫩的小女孩,可以在奶奶身边自由地撒娇哭泣。

韩氏又问起张惟昭这些年是怎么学到高明的医术的,师父是个什么样的人。

张惟昭只说自己之前生过大病,很多事情记不得了。只知道是一位道姑把自己带来京城托付给了师父张荣鲲医治,师父治好了自己的病,又教给自己医术。又讲了自己和张荣鲲行医的许多趣闻给韩老太太听。

张惟昭说的故事很是细腻有趣,张鹤龄、张延龄两兄弟也都围过来,一边听一边开始搭话,不一会儿祖孙四个人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张峦和连氏在一旁插不上话。但是看见这个情形,也觉得内心十分宽慰。多时以来的忐忑全都消除了。

没有见到张惟昭之前,他们有很多担心。担心她会不会恃宠而骄,眼高于顶,担心她会不会看不上自己这一家子。

毕竟张家算不上是什么高门大户,原来也是乡野出身。因为张峦读书出众,通过科举做了官,日子才比较好过了。好过是好过了,但比起世家大族来说还是泥腿子。张峦的两个哥哥,现在还在乡间守着几百亩地收租过活,只是富一点的田舍翁而已。

但是今日一见张惟昭,发现她完全不是那种缥缈清高的仙子范儿,打扮朴素,说话直接,尤其是和韩老太太如此投缘,让张峦夫妇感喟不已。

那祖孙四个在说着话的功夫,张峦和连氏出去安排晚饭,安置张惟昭带过来的人和东西。因说好了要在张家住几天,石燕和杜仲跟过来服侍,还带了一些衣物、医药和书。

张峦和连氏走出去的时候,连氏擦着眼泪小声说:“我怎么觉得就是大丫头回来了?你说这魂魄附体的事情究竟有没有?”

张峦低声答道:“咱们心里感觉是就当她是了。管是附魂还是转世?”

连氏连连点头,干劲儿十足地忙活去了。

等连氏和张峦忙完回到客厅,看到张惟昭正在给韩氏把脉。把完脉又拿出来一个奇怪的东西,一头连着张惟昭的耳朵,一头探到韩氏胸口去听。

韩氏年龄大了,也不避讳人,笑眯眯地坐着,一副随便你怎么样我都开心的样子。

过了片刻,张惟昭道:“奶奶身子骨是好的,只是早年太劳累,损耗比较多。我给奶奶开几副药,药材我也有现成的,先吃几次,然后我再给您换新方子。我估计调理一段时间,奶奶看东西也能清楚点。”

韩氏连声说好,乐得合不上嘴,一叠声夸奖孙女能干又孝顺。

张惟昭又请连氏过来,给她把个平安脉。最后连张峦和鹤龄、延龄两兄弟都把了脉。不过除了给连氏开了温养的药方,父子几人倒不用吃药,只说是不能一味坐着读书,多到园子里走动才好。

把完脉,热热闹闹地吃了晚饭,一天很快就过去了。

张惟昭来到自己的院落,石燕和杜仲早就铺好了被褥,整理好了她的书和衣服,打好了热水,只等她沐浴更衣就可以休息了。张惟昭在小院里走走看了看,就回到卧房上床就寝。

她今天挺开心的,张家人,比她想象中还要好。张惟昭知道他们对她热情,是因为她给他们带来了富贵荣耀,但他们对她也付出了真情实感,尤其是韩老太太。

还有,这家人的家庭关系也质量比较高。张峦和连氏夫妻感情不错,儿女都是连氏生的,并没有妾室。两个孩子也都是天真单纯的人。韩老太太和连氏婆媳之间相处也颇为融洽。这份简单和融洽,无论放在哪个时代都是很难得的。

所以张惟昭在心里挺感谢谢迁。如果说她在这个时代与皇帝结婚,必须要有一个家族作为背景的话,她觉得张家确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第一百七十六章 初秋

张惟昭与张家人相处融洽,令谢迁也深感欣慰。毕竟接下来一系列大婚前的筹备活动,都需要张家人,尤其是“国父”张峦的参与。“一家人”感情和睦,精诚合作,会让事情顺畅很多,无论对张惟昭还是张家都是有百益而无一害的事情。

昭明真人还俗,即将成为新后,在新帝登基的头一年成为了街头巷尾最热门儿的话题。张惟昭医术高超,治愈过许多病人,又道行高深,在先帝听信奸妃谣言,要废去今上的太子之位的时候,利用铜钱卜卦向先帝进言,最终使先帝打消了废储的念头,这些事迹,被人添油加醋当做传奇故事来讲,越讲越神。

有人说,张惟昭的母亲连氏怀胎十月,梦到月亮扑到她怀中,醒来觉得肚子痛,就生了张惟昭。

还有人说,张惟昭额头饱满,脖颈修长,一看就是龙章凤姿,天生极贵重的命格。

尽管这些故事言辞夸张,但却很质朴地表达了老百姓对即将成为皇后的张惟昭的喜爱之情。

相比老百姓们单纯的崇敬和喜爱,官员们的态度则要复杂得多。

有一些人跳出来拿礼仪制度来说事儿,说皇后母仪天下,怎么能让一个还俗的女道士来担任呢?又暗示皇帝,你爹当年宠幸一个宫女,后来造成什么后果你都看到了,难道你要步他的后尘?

这些话,马上就让谢迁的那些门徒们驳倒了,说大炎皇帝选妃,并不看重门第,身世清白就好。张惟昭是五品官张峦之女,张峦是正经的读书人,科举出身,这样的家世背景有何不可?张惟昭寄身道门是因为家人念她体弱,希望用这种方式为她祛病续命,有不少官宦之家都做过这样的事,这并不是张家的首创。那些曾经为僧为道的孩子,除非好不了死了,否则身体好转之后都会还俗婚娶,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有什么好非议的?

等到两方你来我往,唇枪舌剑一番之后,陈祐琮站出来表示,娶谁是朕的事,其他人最好闭嘴。当然用词比较委婉文雅,但意思是很明确的。

于是朝臣们逐渐意识到,新帝虽然看起来温和平稳,很好说话的样子,其实非常有主见。与先帝的敏感善变不同,新帝一旦决定了某件事就很难更改。

登基头几年,其实是皇帝和朝臣相互适应的阶段。人际关系都是这样的,此消彼长,你若势弱,对方就会不断试探突破,你若坚定稳固,对方也就自守本分了。

那些持反对意见的人看陈祐琮在这件事情上异常坚定,也就不再死磕。

其实这些人哪有那么闲一定要管皇帝娶不娶女道士?实在是皇后的位置就只有那么一个,被这家占了,别家就没机会了。

这一局,在很多人看来,其实是谢迁胜了。张家和张惟昭,都早被贴上了谢党的标签。

当然有人怀疑张惟昭并不是张峦的亲女,但却又拿不出证据,辩论又辩论不过谢党,也只得罢了。

其实张惟昭有争议的地方并非只有她的身世。她的医术和道行,也让有些人感到担忧。

甚至在谢迁的幕僚中,就有拿这个话题来跟谢迁说事儿的。幕僚说,张惟昭有本事,性子也要强,现在还没有大婚,就把太皇太后哄得团团转,把皇帝吃得死死的,将来真的封了后,会不会成为第二个金铃儿?

谢迁问成为第二个金铃儿是什么意思?

幕僚说,她很可能,第一,独宠后宫;第二,残害皇嗣,而且她医术高明,下手更容易;第三,挟制皇帝,纵外戚为祸。

谢迁反问,第一,皇帝宠皇后,帝后和谐难道不是好事?第二,若皇嗣都是她生的,她怎么会去害?第三,她的外戚是谁?她有外戚吗?

说第三点的时候,尤其意味深长。

幕僚捻须低头沉思片刻,抬起头来拱手称赞谢迁深谋远虑,他自愧不如。

张惟昭和张家的关系,皇帝知道,谢迁知道,张惟昭知道,张家人也知道。所以张惟昭其实是没办法像其他后妃那样,靠扶植娘家来扩展自己在宫外的势力的。张惟昭若需要外援,最好的方法是倚重谢迁。

因此张惟昭若能独得圣宠,对谢迁来说正是很好的事情。

之前张家人未到的时候,因太皇太后在先帝驾崩后很长一段时间身体不好,张惟昭一直住在长乐宫照顾太后。现在既然“家人”已经到京,张惟昭又进入到了备嫁的阶段,自然在家里住的时间要多一些。只偶尔太皇太后想她的时候,把她召入宫中呆一两天。

同时,张惟昭也会每隔几天就到松竹女校去给孩子们教课。她并不愿意因为现在要备嫁,就放松了对她的那些女孩们的教育。再说,说是要她备嫁,她实在没有什么可准备的。她既不会裁剪,又不会刺绣,所有那些针线活都有人代做。她还像以往那样教书、弄药,只是不怎能出诊了而已,除非是特别亲厚的人,比如说丰庆大长公主,董臻臻这些特别相熟的人。

按道理,这时候的张惟昭是不应该出门走动的。但是她想出门,皇帝都不管,太皇太后也不管,张家的人怎么会管?当然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转眼到了初秋,这一日下午,张惟昭给学生们上过素描课,让她们各自拿了碗去前院吃饭,自己到院中松快一会儿。在树下站了片刻,一回头,却见院门口站了一个人。

此人身着青衫,面目隽秀,却是多时不见的周融。

张惟昭颇觉诧异,周融前年调任山西武乡县令,现在应该正在任上,怎么忽然出现在这里,问道:“你怎么来了?”

周融道:“我进京述职,前日去大长公主府拜望,听公主说你常来这里,就想着过来看看。不想真的遇见了,我运气真好。”

松竹女校现在的校址正是大长公主的产业,大正公主也很喜欢这些孩子们,经常过来探望,回府也经常念叨。

张惟昭笑道:“你进京述职,是不是有机会升迁了?”周融十分能干,又肯吃苦,和通常的公子哥大不相同,一点也不输给兄长周聪。他爹娘在人前提起两个儿子的时候都是一副非常自豪的面孔,深信周家以后会越来越兴旺。

“也许吧。”周融语焉不详,因为他是否能够升迁,全要看今上的意思,而他并不想通过这个话题提到皇帝。

周融转而问张惟昭道:“你现在怎么样?”

张惟昭答:“挺好。”

“你有力量把不好也变成好。”周融从不避讳夸奖张惟昭。

“实际上,”他笑着说:“我在这学校门口转悠不止一次了,就是想见你一面。以后……,要见面就不容易了。”他虽然尽量说得轻松,但到后来,话音里还是带了几分苦涩之意。

张惟昭笑而不语。最难消受美人恩。心理医生遇到这样的情形也觉得不好办。

“今上是位睿智的君主,我也希望他是一位好丈夫。”说到这里,周融抬起头直望向张惟昭的眼睛:“若他不是一个好丈夫,朝三暮四,表里不一,让你伤心,那你就离开他!任何时候,我都愿意帮助你,哪怕逃亡到天涯海角。我希望无论到何时,你都能有力量保持一个自由的灵魂,不会被紫禁城的高墙囚禁,也不会被锦绣珠玉所牵累。”

“无论到何时,都能有力量保持一个自由的灵魂”这句话,深深触动了张惟昭的内心。因为这正是她面对这一场地位悬殊的婚姻的时候,内心对自己的忠告。

“谢谢你!”张惟昭真挚道谢。

“祝一切如你所愿!”周融说着一拱手,也不等张惟昭回话,转身走了出去。

张惟昭站在树下,目送他大步流星地走出院门。

隔日,张惟昭又来到长乐宫,刚陪着太皇太后说了会儿话,就听见有人传报皇帝陛下驾到。

皇帝陛下经常会挑张惟昭在长乐宫的时候来看太皇太后,这是大家都习以为常的事了,也见怪不怪。

一时之间长乐宫笑语融融。太皇太后看看左手边的孙子,再看看右手边的未来孙媳妇,越看越是满意。午膳摆上来之后,乐得多吃了好几口菜,半碗汤。

吃得有点撑了,太皇太后就让陈祐琮和张惟昭陪着她到御花园里走走。走了一会儿,太皇太后说累了,到亭子里坐一会儿,就让张惟昭继续陪陈祐琮散步。

其他人也知趣地落在了后面大老远的地方,让皇帝和未来的皇后能有机会说几句贴心话。

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大家反而又沉默了。不紧不慢地走了一会儿,张惟昭道:“你到底想说什么啊?连太皇太后都看出来你有心事了。”张惟昭现在跟陈祐琮说话还是保持着以前的习惯,你呀我呀的,不习惯用什么陛下臣妾,陈祐琮也觉得这样很自然,不想让她改口。

“我说了你可别生气。”陈祐琮笑着说,话音里还带着点小紧张。

第一百一七十七章 木槿花

《医心记》第一百七十七章 木槿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