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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昔醉红颜》


第二章 往日时光不复回

顾念慈来到平安镇已有三年有余。她抬头看看秋高气爽的天空,平安镇有这世上最美的枫叶,这棵树的叶子一年到头都是漂亮的红色,顾念慈不知道它为什么长在这里,又为何它的叶子几年如一日的艳丽,但她看得出,这树下十有八九住着一个地缚灵,只是“他”或者“她”从未现身就是了。这事情,在平安镇倒是很正常的。

平安镇从未有过“人气”,不过,若是到了人间的节日,它也同样热闹的很。

平安镇是鬼域名山上唯一的镇子,它是去往黄泉唯一的要路过的地方。因而,这个镇子上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活人”。地府的阴差和十大阴帅们住在这个镇子里。那些有了家室的,大都自己拓个地方,盖个宅子,没有家室的单身狗大都住在顾念慈的琉璃阁,当然,凡事都有特例。顾念慈很少见那些阴差出门。刚刚开始的时候她会想,也许他们都起的很早,但久而久之,她也就不在意了,毕竟他们每个月总是准时交房费。

顾念安就在这样美好宁静的午后,乐颠乐颠的晃进二楼顾念慈的房间,一脸兴奋的嚷嚷“娇娇,娇娇,走,有茶吃!”还晃晃手中的品茶帖。张牙舞爪的样子,叫顾念慈不忍直视。

顾念慈随手给了他一个爆栗“说过多少次,莫要唤我‘娇娇’真的是...”顾念安摸摸额头,满脸的委屈,那模样像极了受欺负的小媳妇“人家...以前也是这般唤你的...”顾念慈头上划下几道黑线,一把扯过帖子,不跟他多费口舌。

对面茶馆开张,老板的品味倒是分外高妙,没有舞狮放炮,只是给邻居们一家散了一张品茶贴。微黄的兰纹老纸上,一笔端雅的楷体字透着淡淡的墨香。当然,这都是顾念安的想法,顾念慈自小就对那些所谓大家闺秀文人墨客的东西不太感兴趣。在她看来,那不过是一张质地还可以却旧的发黄的帖子罢了。顾念慈总是这般的不识货。顾念安自然不知道顾念慈内心的想法,要是这帖子的主人知道这上好的兰纹纸被认做旧纸,怕是会气的跺脚。不过这帖子上确实有句话甚得她的心意:以茶会友,不问金银

顾念慈并不喜欢喝茶,只因为怕苦。顾厉风在世时,曾想培养她和念安的文化底蕴,让他们学些茶道知识,但那时他俩只知道玩,不得已要喝那些在爷爷看来是享受,在顾念慈看来却是折磨的茶时,念安就丢几块糖在她的茶盏里,然后,顾念慈就一咬牙闭眼咽下去。那时顾念慈便想,女子就该对自己狠一点。后来有人发现,放了糖的茶,味道真是别具一格,久而久之,这种吃法竟在墨安流行开来,不少千金小姐都会在茶里添些糖,以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和俏皮可爱。但作为始作俑者的顾念慈,只是因为怕苦。

顾念慈闭了闭眼,往日时光不复在,那时只道是寻常。

顾念慈随手将帖子放在桌上,一边道:“这新街坊啊,真是客气,以茶会友甚是高雅...嗯...甚是高雅呢...”话未说完,糯米就已经蹭到顾念慈脚下,头可劲的蹭着,顾念慈看着它,眉毛抖了抖。

“得了,娇娇,你还是快看看,咱们有什么东西可以去做见面礼。”念安一向能够看透她的装腔作势,打断了她的话,抱起糯米,接着摸了摸糯米的下巴,糯米甚是享受,干脆窝在他怀里任君摸。

顾念慈刚来到平安镇建下琉璃阁时,有两样东西帮她招来不少客源。一者是顾念安的浮生酿,二者是她初入平安镇时捡到的小香狸,因为它通体纯白,顾念慈给它取名叫“糯米”。糯米与猫相似却又与猫不同,比普通的成年猫大了不少,好吃懒做又爱撒娇,动作十分敏捷,跳的极高,听的懂人言又十分能吃。能吃到顾念慈都怀疑它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顾念慈从顾念安怀中接过小香狸,叫顾念安帮她关下窗户,便转身下了楼。

在柜台环视一周,顾念慈发现前天从刘婆那里买的松饼还有4个,于是把糯米放在柜台上,找了张油皮纸,挑了根红绳,麻利的系了个蝴蝶结。糯米意爪子抓住顾念慈的袖子,黑乎乎的眼睛看着她,透露出欲语还休的真诚和含蓄,然后在她手心蹭了蹭,顾念慈正要不耐烦的给它个爆栗,这一幕刚好被刚下楼的顾念安看到,连声阻止道“娇娇手下留情啊,你看糯米多么舍不得你,哪怕我们只是去对面串个门,它都如此不舍,多么有灵性小动物啊...”言语中充满了怜爱和心疼。

顾念慈有点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这个二傻子一样的弟弟,自己这个弟弟千好万好,就是不知道什么地方缺着根弦。糯米对着顾念安翻了个白眼,然后偷偷的瞥顾念慈。顾念慈瞪了它一眼“我拿的是三天前从刘婆那买来的松饼,昨日买的在厨房,我没拿。”糯米瞬间松开了顾念慈的衣袖,摇了摇尾巴,一跃跳到房梁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趴下小憩。

顾念安抬头看了看房梁上的糯米,又看了看顾念慈,对方却丝毫没有帮他找个台阶下的样子。良久,顾念安摸了摸鼻子,洋装愤怒“你...娇娇...你..你怎么可以将它饿得没有灵魂!”

灵魂?平安镇最不缺的便是“灵魂”。

这些年来,顾念慈一人打理着海棠树,和顾念安一起经营着一座楼,倒是像极了从前二人相依为命的日子。对于顾念慈来说,又能看到顾念安活蹦乱跳的样子,她感到很幸福。虽然有时候,顾念安老是说些混账话气她,但她依旧很开心。虽然付出了相当的代价,但是她告诉念安也告诉自己:要知足

许是顾念安都觉得这番话说的着实不漂亮,面上竟是有些微微发烫,大步走出了门,还不忘回头朝屋里喊了一声“娇娇,不是还要拜访新邻居么,莫要让人家等的急了...”顾念慈想着这小子是羞了,也不多说什么,轻笑一声,拿上包好的松饼,关了店门。

“忆往生”作为一个茶楼的名字,不免显得有一些...伤感。顾念安在看到这块牌匾的时候,摇着扇子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感慨道:“这茶楼的主人定是个有故事的人。”

能来到这个镇子的,哪个不是有故事的人?

顾念慈瞥了他一眼,张了张嘴,那日挡在她面前满身鲜血的顾念安和此时站在她身边的少年的身形重叠起来,顾念慈的瞳孔不受控制的收缩,那些奚落他的话卡在喉咙里。顾念安是因为她才进了平安镇的。如三年前那人所说,他为她挡了灾。倘若她当初没有急着去寻一个答案...或许...一切都会不同。

随手将见面礼放在他手中,顾念慈先他一步踏进了茶楼。

茶楼分两层,东边两间竹帘包厢,南面有两张红木茶桌,红木楼梯之上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步伐声不紧不慢,可见此人心态一定很好,绣着青竹叶的衣摆被风吹起,在没有客人的茶楼里,这位定是老板了。细小的灰尘在阳光下跳跃得欢畅,那屋缝中漏出的光,生生晃了顾念慈的神,他停了下楼脚步,冲她笑了笑,温文尔雅:“在下谢必安,以后还请顾小姐多关照。”

久违的称呼,让顾念慈不由得想起墨安。曾经,也有一人如面前这位一般的温文尔雅,那人总是穿着白衣,就算大冬天也总是拿着一把扇子。她总笑他,说他装腔,可是...他为了她而死。只因为她执意要求一个根本无关紧要的答案,只因她信错了人...秦臻...她的主公...

往日时光不复再

正恍惚着,只见顾念安毫不认生的向前,拉开她与眼前这位的的距离。作了辑“真是稀奇,没想到‘十大阴帅’的白无常竟会在我家对面开间茶楼,当真是好雅兴。”顾念安的声音有些微凉,顾念慈赶紧拉住他的衣角,从记忆中翻出许久未有用武之地的礼仪,优雅的服了服身:“小女顾念慈,经营对面的琉璃阁。大人...许久不见。”

论起来,谢必安勉强算得上是顾念慈的半个“恩人”。当年为了救顾念安,顾念慈带着那个黑衣人给她的无常印,历经千辛万苦上了鬼域名山。若不是有谢必安鼎力相助,想必顾念慈穷尽一生也难找到地府,更别提与那位阎王做交易了。

谢必安微微一笑:“二位,楼上请。”风度翩然。

顾念安将三天前的松饼往桌上一放,先一步往楼上走去“我倒要看看这修缮的是个什么样子...”

顾念慈瞪了他一眼,但是顾念安还是看不到似的先主人一步上了二楼。从进门看到谢必安的时候起,顾念安就一直在找茬。这倒是真的不怪顾念安无理取闹,从在阎罗殿醒来第一次见到谢必安开始,顾念安就觉得他对顾念慈不怀好意。后来他们创下琉璃阁,本以为再也不会相见,没想到...在这种认知下,顾念安能给他好脸色才怪。谢必安让顾念安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这让顾念安很不舒服。虽然谢必安曾帮过他们姐弟,但是他怕,他怕娇娇再受伤,所以...他不得不防。

秋日的下午,有风吹过,窗外屋檐下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响声。不得不说,斜边的茶楼装修的着实雅致。顾念安在二楼转了一圈,才突然想起顾念慈单独跟谢必安在一起。不由得有些恼怒。顾念安一来就看到顾念慈和谢必安对坐在窗边,愤愤的一屁股在顾念慈身边落座,直勾勾的盯着谢必安的脸,谢必安被他盯的有些发毛轻咳一声“顾公子,我这茶楼修茸的可好?”“一般般。”顾念安哼一声。这茶楼装修的确实不错,十分的雅致,但是顾念安总觉得少了些什么。谢必安微笑着开口,撇开了话题“说起来,我这茶楼也没甚拿得出手的,若不嫌弃,谢某便亲自为两位泡一壶茶招待二位。”说着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套茶具开始烧水。

想想自己那份见面礼,顾念慈觉得真是丢她的脸,于是正了正身子,礼貌的开口:“此间拜访是小女怠慢了,未曾给大人备下什么见面礼,真是失礼。”

谢必安毫不在意的笑道:“不妨事,不如改日,在下去对面讨几杯酒,作为补偿吧?”谢必安说着话,手中的动作却不停,饶是顾念慈这般不懂茶的人都看得出,他茶道的造诣极高。动作如同行云流水般,一股清茶入杯,顿时屋子里溢满了茶香。这般大的动作竟是没将壶中茶水洒出一点,顾念安嘴上不说,但眼底的惊艳之色却怎么也遮不住。

谢必安的举手投足都让顾念慈觉得十分顺眼,可能是因为这茶楼的布局与墨都一流的茶社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他让她觉得熟悉却丝毫不会触动她的伤心处。可能是因为谢必安像极了她的主公,也可能是他对他们姐弟二人有恩。

三人在临窗的位置喝茶,一抬头便可以看见顾念慈常坐的那间阁楼。顾念安的脸色有些难看,他就知道!这条披着温文尔雅皮囊的狼!他一定是早有预谋,他可不信有什么巧合!正要开口,便看见顾念慈警告的眼神,默默地闭了嘴,一脸不高兴的等着谢必安,倒像是个闹脾气的孩子,顾念慈悄悄的把手放在顾念安的手心里捏了捏。这个熊孩子才暂时消停下来,顾念慈瞧着他的样子,无声的翘起嘴角。对面坐的谢必安自是把这对姐弟的动作尽收眼底,没人注意到他眼底划过的一道晦暗不明的光。

临走的时候,谢必安还送了顾念慈两包今天他们喝的那种茶叶,顾念慈强颜欢笑的收下“谢大人...当真...客气了。”

“你若喜欢,喝完了便来取吧。”

顾念慈面上的笑脸有些撑不住了,只好点头“谢谢大人美意...小女...小女最喜欢...这样的茶了..”

顾念安站在旁边嘟囔:“娇娇平日里喝水都要搁一块糖,怎可能会爱喝你的茶,当真是...”

声音不大不小,顾念慈赶紧扭头瞪了他一眼,吓得顾念安后退了两步。顾念慈小心翼翼的看谢必安脸上的表情,对方依旧笑得温和,似乎什么都没听到一般。顾念慈松了一口气,怕这个弟弟再冒出什么话来,赶紧道了声告辞,二人才施施然的回了。

第一章 楔子

浮生

不过梦一场

梦已醒

缘未尽...

客官可有故事?

年少时

情浓时...

...

雨,磅礴大雨。

顾念慈跪坐在雨中,大雨冲淡了她身上和着血腥味的泥土,周围的空气重的压着她喘不过气来,连轻微的呼吸都让她觉得困难。她面前的,是满身鲜血,身体已经凉透的顾念安,她的胞弟。

顾念慈颤颤巍巍的伸出手,一遍遍的将顾念安脸上的水珠拂去。无论她怎么喊他的名字,他也没像过去一样跳起来,对她嬉皮笑脸的说一些让她又羞又气的胡话。

更大的雨点从天上滑下来,狠狠的砸在顾念慈的身上,似乎要将她瘦削的脊梁压垮。

从将军府被灭门,到被迫离开家乡,因为有顾念安,顾念慈从未放弃过希望;从将军府十指不染春水的大小姐,到边关行军作战,上阵杀敌。顾念慈从未埋怨过生活的多艰难,环境有多艰苦。终于,顾念安在秦臻的帮衬下,做成了第一笔生意,他说:“娇娇,你再也不用那么辛苦,我来养你,给你攒嫁妆,让你嫁个好人家。”那时顾念慈泪如雨下,她觉得生活充满希望,她很高兴。

那些姐弟间的亲密谈话犹在昨日,可眼前这三千无根水几乎将她冲倒,似乎将她这些年来的希望一点点瓦解,毫不留情。

顾念慈俯下身子,额头抵在顾念安冰冷的额上。她缓缓的闭了眼睛,面如死灰。

伞,二十四股漆黑油纸伞。

“他已经死了。”伞下清冽的声音冰冷地响起,尽管雨大,顾念慈还是听得很真切。“他替你挡了灾。”

顾念慈睁开眼睛,呆呆的看着顾念安毫无血色的脸。“不,我弟弟不可能死。”顾念慈的声音平静而坚定,像是说给来人,又像是自言自语“有我护着,我弟弟怎么能死。”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沙哑中带着无尽的悲伤。

“孟婆托我来找你...而且...”伞檐水帘后,那人的嘴角微微扬起“他死了,你知道的,你们身上散发着同样的味道。”

顾念慈开始控制不住的发抖“不,他没死!”她猛的抬头,眼眶红的有些可怖。她的指甲掐进手心,这雨打在她身上,从未有过的钻心疼痛。

顾念慈狠狠地擦了擦脸,但雨水依旧顺着她的头发滑落下来,黑色的头发衬得她的脸白的吓人。她看不清伞下的人,那人也丝毫没有给她打伞的意思。

一把伞...恍若隔着整个人世间。

黑衣人腰间挂着的银铃突然闪了一下。那人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我有法子让他再睁开眼睛...”说着迎上顾念慈的目光,从怀中掏出一块乌黑的牌子,扔到顾念慈怀里“拿这这个,去鬼域名山找谢必安,他定会助你。”说罢,便向后退去,不消片刻,便不见了那黑伞的影子。

顾念慈终于回过神,缓缓的从地上爬起来,胸口血又流出来印在早已被血染红了的白衣上,她没感到痛似的,透过雨帘看那人离开的方向,握紧了手中乌木牌。

第三章 心中的人世间(一)

月上中天,顾念慈坐在窗边,杯中的水已经饮尽。神鬼差异的,顾念慈拿出白日里谢必安送的茶叶,泡了一壶茶。她艰难的喝了口杯中苦涩的茶水,熟系的味道让她眼睛有些酸涩。

她尝得出这茶,主公素来爱茶,其中最喜欢的便是这一种。普洱生茶刚入口时极苦,那苦味比一般的茶叶都苦的不止一分半分,但它的香气也比一般的茶叶要高得多。细细品过之后,喉间回甘,唇齿间留一股清香,久久不散。那人常说:“人生如茶,苦极回甘。”顾念慈轻抿了抿嘴,将茶杯放回桌上。看着那剩下的大半杯茶,不知怎的,眼眶中划出一滴温热的液体。顾念慈有些诧异的摸上自己的脸,良久,才从窗边站起来,关上窗子,准备回床上躺着。

关窗的时候,顾念慈竟看到了谢必安。对面楼上的雕栏窗内,他单手执着茶碗,一手负在背后,檐下的铜铃微微作响,他微微一侧身变看到了她,冲她点头一笑。

顾念慈微微低头回礼,这才关了窗户熄灯和衣躺在床上。这人总能勾起她的回忆。痛苦快乐又迷茫互相交织的感觉可不怎么好。她闭上眼睛,风花雪月,伤春悲秋于她是一种奢侈...

耳边有渺渺天音骤起,床头摆的海棠花竟一下子来了精神,连姿态都更曼妙了几分,顾念慈轻叹一声终于从床上起身,推开窗户,清冷的月光洒照在她脸上,她伸出手,似要抓住些什么。正恍惚着,腰间的银铃轻响,顾念慈这才回过神来,理了理两颊的碎发,下了楼。

初见花洛城,顾念慈便知,这位来客与其他的客人不同。这位来客美的十分绝世——乌墨长发,远山黛眉,樱桃小嘴,长长的睫毛就着月光在她脸上打下一片阴影,更显其柔美。她穿着一袭飘飘欲仙的雪白长裙,只有肩上绣着几朵红梅,是身上唯一的颜色。月下看美人,古人诚不欺我。顾念慈在心中默默地感慨。

见她下了楼,花洛城微微一笑,周身散不开的忧伤。

这样一个绝美的人儿,并没有引起店里太多人的注目。几个阴差司空见惯似的依旧聊天的聊天,划拳的划拳。还有一个无聊透顶的顾念安趴在桌子上拿花生逗糯米,糯米懒洋洋的趴在桌子上眯着眼,时不时对着顾念安翻个白眼,也许是在逗他。花洛城一进来,它便立刻从桌上跳起来,跑上楼梯,蹦到顾念慈的肩上,圈住顾念慈的脖颈不动了,乍一看好像一个白色的毛领子。它的反应可比顾念安快得多了。

待到花洛城在顾念慈面前站定,顾念安才悠悠的从桌上爬起来,打着哈欠走到柜台边,江算盘珠子看似随意的拨了拨,对顾念慈点了点头。这个月的进账还不错,就算接下来的都不开店,也够他们宽裕的到下个月了,顾念慈会意。

“你就是顾念慈?”花洛城看着顾念慈问道。

顾念慈冲她点了点头。

“花洛城,有事相求。”看得出来,这是个话不多而且很会抓重点的姑娘。

顾念慈浅笑:“烦请稍等。”

但凡来到这琉璃阁的“生人”都是有事相求,若无语无求也找不到这里,而以上两点皆非的客人必定有病,本店恕不接待。顾念慈给了顾念安一个眼神,他一脸肉疼的从柜台下抱出一坛子“浮生酿”,重重的放在地上。坛口的尘土被震落下来,引得顾念安大大的打了个喷嚏。顾念慈拍拍手,对店里的几个阴差说了一声:“各位,老规矩。”几个人起哄道:“又要出远门啊老板娘,这次是什么好酒啊~”

顾念慈淡定的对他们笑笑:“我店里的都是好酒。”

作为一个事业型女性,难免被人家起哄打趣,刚开始的时候顾念慈很不习惯,但如今他已司空见惯,可见其心胸之宽广,心态之超然。

几个阴差高兴的抱着那坛“浮生酿”,高高兴兴的出了外面,一醉方休去了。

待他们走后,顾念安走到门口,正欲关了店门,谢必安就在这个时候不识趣的踏了进来,似是没看到站在门口的顾念安一般,对着顾念慈笑道:“顾小姐,在下来讨酒了。”他的瞳仁里似是有烛光晃动一般,很是好看。

顾念安先声夺人,轻哼一声:“谢大人当真是来的巧。”

“还好还好...”谢必安摇了摇手中的扇子,笑的温文尔雅。

顾念安向上翻了个白眼“哼,装模作样!”

不得不说,顾念安真的是一个特别有职业操守的商人,谢必安进门之后,他便又重新开来半扇门,引着谢必安坐下,还上了一盘花生米。

顾念慈冲他眨眨眼,顾念安很不情愿的撇了撇嘴,又从柜台取出一小坛子酒。顾念慈指了指那个坛子“真好你来,方才念安还想与人拼酒呢!念安你看,刚念叨着,这会就有人陪你了。”

“我哪有...”顾念安刚开口反驳就被顾念慈一个眼神瞪了回去,硬生生的把嘴边的话咽下肚子里。“喝便喝!怕了不成?这‘浮生酿’本就是两个人喝才应景!”

“浮生酿?”谢必安微微翘起嘴角,真诚的赞道“这名字,取得甚好。”

顾念安拿起一只酒碗,啪的一声放在谢必安面前的桌上,“是爷们儿就干,莫要说些废话!”说罢,撸起袖子倒了一碗,结果倒是撒了不少。顾念慈嫌弃的摇了摇头,一点都不爱惜东西。顾念安不耐烦的抬起头“唉,真是,本以为能听故事呐,没事,你先忙你的去吧!奥,对了糯米的红烧肉在厨房嘛?”

顾念慈赶紧点点头:“稍微热一下就好了。”

顾念安一边挥手,一面盯着谢必安:“这娇娇没了我就是不行,对吧?!”

“是是是,我的好弟弟。”顾念慈有些无奈的应了一声,娇嗔的看了他一眼,多大的人了,怎的这么孩子气。对着一边安静站着的花洛城道:“随我来。”转身时,她瞥见谢必安往她那儿看,顾念慈目光一触,又移开视线。

谢必安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道:“好酒。”

二楼都是客房,客栈的生意一直不温不火的,平安镇是个好地方,可惜了这里没有活人,阴差们白天很少出来,只有像今夜这样,顾念慈才能见他们几面。想起刚来这的时候,她还觉得人家起得早,想想真的是...

顾念慈和花洛城一前一后走在黑暗中,只有她手中的青纱灯发出幽幽的光。

“点燃它。”走到顾念慈的房间,她指着桌上的琉璃灯说。花洛城看了看这盏琉璃灯。目光里带着疑惑,她看了看顾念慈,顾念慈刚要解释,她便拿起桌上的火折子将灯点燃,随后便坐在桌边。她没有问一些之前的访客们长问的问题,譬如“这灯是用来干什么的?”“你为什么不去点?”之类的。虽然顾念慈已经回答的很顺口了,但花洛城没有问。她呼之欲出的常用答复到了嘴边转了个圈又咽下去了。

顾念慈在花洛城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习惯性的往杯中扔了一块糖,淡定的喝了一口。抬眼对她说道:“你懂我这儿的规矩吧?”

花洛城点点头,微微一笑,那笑容却不达眼底:“早有耳闻,我会遵守这里的规矩,但请姑娘一定要帮我。”她顿了顿,眼神里满是落寞。“我做过很多错事。”

花洛城脸上的表情不怎么丰富,可能是因为她特殊的身份。顾念慈想,这种冷漠等同于忧伤。顾念慈最见不得悲观,因为道行不够,极易被影响。此刻花洛城的模样让她心情低落,她俯身从柜子里拿出一袋香料,揭开香炉丢了进去。

花洛城看着冒着袅袅青烟的香炉,难得的开口问道:“这是什么香?”

顾念慈对她笑了笑:“还魂引。”

第四章 心中的人世间(二)

琉璃台的火光很浅,泛着浅浅的蓝。顾念慈轻轻理了理灯芯,给灯罩上青色的宣纸螺纹罩,花洛城的衣衫上笼上一层浅青色的光。

“姑娘,我有罪。”

人活一世,各有各的执著,各有各的念想。区别在于,有些人生前会遗忘,死后会释怀,于是轮回路上只求一碗汤;而有些人生前不敢面对,死后才终于有了勇气。若为了自己坚守的执念,不愿喝下那碗汤,若能够有勇气直面自己的偏执和罪孽,孟婆便会引他来到琉璃阁。

对海棠讲出你的故事,若你能让那支海棠感动得流下眼泪,那泪水便可作为孟婆汤的底料之一,而顾念慈会帮你去弥补那放不下的过往的遗憾。如若说故事的人只为煽情,撒了谎,他的命灯便会熄灭,魂飞魄散。这是顾念慈和孟婆的交易,孟婆借她花灵,她帮孟婆收集各种熬制孟婆汤的原料。

当年顾念慈在黄泉的入口遇到一个花妖。那花妖与寻常的花妖不同,那是一株千年的海棠修炼成妖。谢必安告诉她,若要跟阎君交易,必要借得那花妖半朵花灵。没成想那花妖答应的十分痛快,痛快到顾念慈当时狠狠地掐了大腿一把才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条件便是,顾念慈须住在平安镇,帮她收集孟婆汤的原料。那时顾念慈才知道原来眼前的这一位,便是人们口中的“孟婆”

后来,顾念慈拿着那半朵花灵和阎君做交易,阎君在生死簿上勾掉了她和顾念安的名字,代价是她姐弟二人永远不能真正离开平安镇,虽不老不死,但永世不能再投胎。这是她的代价,就算未来念安会恨她怨她,她也毫无怨言。

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曾有人说,这里是天道留给痴心人最后的一点慈悲。

花洛城原本不叫花洛城,她有个封号叫长平,是东陵国的长公主。

元和六十二年,皇帝驾崩,生前最宠爱的珍妃自愿殉葬,一时传为佳话。

新皇登基,但是太过年幼。太后不得已,垂帘听政。身为一介女流,她一贯相信“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念。幸运的是,先皇子嗣单薄,只有一儿一女。便是新皇和长平公主,且早年就已经立下太子。所以东陵统治者只需要将重心放到“攘外”上。东陵地处中原,地大物博,但边疆纷争一直都在,其中夜冥国最为虎视眈眈。两国征战已八年有余。原本两国国力不相上下,但眼下新皇继位,难保夜冥不会觉得这是个可乘之机。

太后和朝中众臣思虑良久,出于对为国为民负责的初衷,眼下这个时候实在不宜再发动战事。想要不流血的维护两国和睦,唯有和亲。他们须在东陵选出一个人,此人须有倾城的美貌,毕竟一见钟情都是靠色;需要对这个国家有相当的责任和勇气,以保她不会反叛动摇;这个人还需要有足够的才华,因为计划赶不上变化....总之,这个肩负两国和平的重要人选,放眼东陵,也只有一个合适的人选——长平长公主。

当今的太后是长平的生母,让长平去和亲,她自是不愿意的。然....家国大事又岂是太后的一句“不愿”便可以阻止的....

夜冥国君已有正妻,出身名门又温柔贤惠,二人夫妻恩爱。夜冥是断不可能废后的,但若是长平一国公主家嫁去夜冥做妾,无异于东陵承认低了夜冥一头,这对新君颜面不利,毕竟,新君的颜面便是东陵的颜面。

就在大臣们抓耳挠腮想不到办法的时候,长平突然走上了大殿“皇上,母后,长平愿放弃一国公主的身份,嫁去夜冥和亲!”

仅一句话,便引起了群臣的窃窃私语。

“放肆!”太后有些恼怒,着急的站起来,“来人!你们都是瞎的吗?!还不快将公主带下去!”

“母后!”长平一把挣开前来拉扯她的宫人,重重的跪在地上,“母后,此事关系重大,若是孩儿不去,那...”“你给哀家闭嘴!”太后从身旁顺手抄起一个茶杯,刚好扔在长平的头上。温热的血从长平的额头上流下来,她有点懵的伸出手抚上额头,看着满手殷红的血发呆。

“此番公主算是破了相,让公主前去夜冥和亲的事情莫要再提。来人!将公主带回去!”

...

说到这里,花洛城一手抚上左边的额头,浅浅的笑了,那儿有个浅浅的月牙儿形的疤。她漂亮的眼睛里满是温暖和愧疚,“最后我还是去了夜冥,母后....应当很孤独吧...”

太后舍不得长平,用茶杯将她的额头打破。太后以为...或者说,她希望这样可以阻止女儿远走他乡。但...有些事情,是注定阻止不了的。

那日殿上跪了一地,,老臣们纷纷谏言,太后以国家大局为重。身为皇室中人,便要对国家和人民负责,太后被逼无奈,最终含泪点了头。

作为一个从小备受宠爱的公主,长平并没有公主病,那一晚,她头上裹着绷带,跪在太后的面前,华服逶迤,像极了一朵含苞欲放的牡丹。她给太后磕了三个头,道:“父皇生前对儿臣甚是宠爱,赐儿'长平‘的名字,是希望儿长久的平安,但如今,边疆战乱不断,国尚难平,长平又何来长平?眼下夜冥虎视眈眈,皇弟又年纪尚轻...请母后....放儿臣去...护国永宁!”太后颤巍巍的伸出手将长平扶起来,泪流满面,“母后...只有你与腾儿...腾儿年幼...现如今你又...”“母后!”太后一把抱住她“我苦命的儿...若你没有生在帝王家...若你没有生在帝王家...”“母后,儿臣不苦!”长平从太后怀中抬起头“长平身为一国公主,本以为一生碌碌无为的做一条米虫,如今长平有机会能去保护东陵,保护皇兄,保护母后你..儿臣心甘情愿,儿臣不悔!”

....

元和六十三年春,公主长平突发恶疾,回天乏力,薨。

元和六十三年秋,歌姬花洛城作为东陵贺夜冥国君寿礼的礼物之一,随使团出使夜冥。

成,她是一介歌姬花洛城,不会让人觉得东陵用唯一的公主去取悦夜冥国君,丢了东陵的国格。

败,一介歌姬花洛城,身份低微,死不足惜。

这是一场豪赌,是一场攘外平国的战争。然...不论这场战争的成败,那个叫“花洛城”的女子注定凶多吉少。

前往夜冥送礼的郭使臣是太后的心腹,特意被调来完成这次特殊的任务。

进入夜冥边界的前一站,花洛城的婢女小梅染了风寒,为了不耽误行程,花洛城命使团分为两队,大队照常前往夜冥国,留下的那一小队人在休整了五天之后,以商队的名义,悄悄地住进了东陵与夜冥国交界处唯一的一家客栈。

花洛城在这家客栈里等了三天,客栈旁边有一大片银杏林子,正值深秋,花洛城每天傍晚去银杏林中散步,那珊瑚色的夕阳给她镀上一层迷人的金边。时常有路人看着她的背影愣愣出神,但从来没有谁动过邪念,好似连她的背影都写着“神圣不容侵犯”几个字。

银杏是夜冥的“国树”,花洛城在来夜冥国之前对其有过专门的了解和研究,在翻阅那些书籍的时候,她有时候会仰望着天空想外头的人世间是个什么样子呢?儿时听母妃讲父王年轻时候的趣事,常会说起他收买侍卫偷偷跑出宫只为听怀乐楼庄先生的评书;那时偶然听得一些宫闱秘闻,传闻当年花洛城的姑姑长安公主并未死去,因贪恋宫外的小笼包和离人醉,和她的师父归隐了去……洛城花的性子偏向母亲些,沉稳喜静,但她还是会好奇,那宫外的人世间到底好在哪里,不然为什么会让这些人都乐此不疲地往外头跑呢?

站在黄昏时分的银杏林子中,没有说评书的先生,没有小笼包和叫离人醉的酒,没有街边叫卖的的小商小贩,有的只是山野中银杏叶子簌簌落下的声音。她没有机会去体会父王和那位生死不明的姑姑经历过的人世间,这是她第一次离开生长了十六年的东陵皇宫,现在在她眼前容她有时间慢慢体会的,只有这片金色的银杏林。

她看着飘落在半空中的落叶,不由的想着。银杏林间,小屋一幢,若是运气好能找到一个可以跟她厮守一生的人,做世间最普通的夫妻。对她来说这就是她的人世间,她想着,不由得绽放出最自然的笑容。很美。

可是她心中明白,这看似最简单的愿望,是她穷极一生都追不到的梦...

第五章 心中的人世间(三)

第三天,她终于等到了等待已久的鸟叫声。随即马上有十几个山贼模样的人手拿各种武器将她围住。花洛城看着这些人微微欠了欠身子行了个礼,朱唇轻启“辛苦了...”。随即毫不犹豫的冲上为首那人的刀尖,右肩直直的撞在刀上,殷红的血渗进白衣,仿佛点点红梅。

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声愤怒的惊喝如春雷乍响:“住手!”

花洛城微微一笑,借刀尖拔出的力量,倒在了满地的银杏叶上。看着这眼前的十余人,喃喃的说了一声:“抱歉...”

满地的银杏叶像是破碎的阳光,她倒在上面。一抹殷红刺眼,像一只脆弱的,受伤即将死掉的白色蝴蝶。

没有太多的声音,只有兵器的撞击声和惨叫声。花洛城等来的英雄身手极好,她看到上一刻还站在自己面前的十余人接着一个的倒地,再无呼吸。当他下马,将她从地上抱起的时候,她看清了他的相貌——如同画中一般。当然,她也看清了他的佩剑——这人是她要等的人。真可惜他是她要等的人。

严浩南,夜冥威远将军府的唯一的嫡子,与皇帝一起长大。十五岁上阵杀敌,用筹帷幄、以少胜多是他的代名词。他也因此成为夜冥百姓的守护神,是皇帝最信任、最重视的将领。在他姐姐被封为皇后的那一年,严氏一族的荣耀到达了顶峰。

他,是花洛城的“猎物”,而那十余个“山贼”在兵法中被称为“死士”。

严浩南此行是回国都为自己的国君祝寿。但是由于边疆发生了一些“突发事件”,他只能安排大部队按时出发,而自己则在处理好事务后再带着亲兵赶上。刚刚好又遇上了这个“意外”。严浩南将花洛城送回客栈,一行人也在客栈住了下来。

月上枝头,花洛城披着斗篷站在严浩南的门口。听到手下禀报后,严浩南赶紧出门相迎。严浩南显然是个从未与女人过多的打交道的男人。花洛城刚要屈膝拜谢,他就手足无措的要将她扶起,却不小心抓疼了她,他慌乱地连连道歉。引得花洛城一声轻笑,只一眼,便将他的耳根染红。局促中他先是抱了抱拳又赶紧作了个辑还莫名其妙的道了个谢,倒像是花洛城救了他。

他问起花洛城的去处,得知她要去夜冥送礼,立刻邀她同行。

这些都是计划好了的。小梅的“风寒”,花洛城的“意外”,严浩南边疆出现的“突发事件”,她的穿着打扮甚至一言一行...都在计划之内...

当严浩南问起花洛城的家中情况,她言辞微闪:“小女早已没有了家。”这句台词是事先就准备好了的,可花洛城的表情却是真的,话也是真的。

去国都的路上,有许多银杏林子。花洛城很快便爱上了这金黄的风景。落脚处若是是有林子,她定会一个人在晚上散散步。少女从未给过严浩南任何的暗示,但这却恰恰成了最大的诱惑。

严浩南开始喜欢上了在银杏林中练武,一练就是几个时辰。却又偏偏到月上中天,花洛城出来散步的时候他才刚好练完。花洛城浅笑,他的用心她看在眼里,昭然若揭得几乎可笑。不过也由此可见,严浩南是个没有什么恋爱经验的男人。

而人世间的邂逅,无非是人为和命运的预谋。

花洛城心底是不厌恶严浩南的并肩而行的。甚至他走到她身边时还会莫名的有些欢喜。她常常问他一些边疆的事,譬如:“塞外的风景不比江阴吧?””上阵杀敌是很危险的吧?”每每这时,她便会得到严浩南长篇累续般的回应。严浩南虽然笨拙但却心细,他总是小心地避开那些血腥的杀戮,只讲些精彩的段子。有时引的花洛城惊的的花容失色,有时却又叫她泪水涟涟。

只是他不知道...花洛城从小在皇宫长大,虽然备受宠爱,却也见多了勾心斗角。她早是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姑娘了,能有这么丰富的表情自然是装的,而且装的毫无破绽,浑然天成。

严浩南是将军,也是男子,更是情窦初开的少年。他的举手投足间都透露着显而易见的爱恋。这些表情是花洛城活了十六年来从未见过的。她有时候会看着严浩南想,原来,人世间的男子是这般模样。那时她不是公主长平,也不是歌姬花洛城,她只是人世间的一个小小女子罢了。有时候躺在床上,花洛城会想起严浩南的在她面前手足无措的样子,不由得失笑。她想:世人皆说“穷养儿,富养女”,严浩南的父母定是对穷富有着别样的理解,不然怎会将他养的如此幼稚。可是这样想过之后她又会笑自己何时变得这般天真,战场上运筹帷幄的常胜将军又怎会像她看到的这般简单。

...

到达夜冥国都还有最后一天的行程,严浩南和花洛城依旧在银杏林间散步,踩着银杏树的叶子,良久,严浩南终于有鼓足了勇气开口“姑娘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花洛城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的轻笑:“去夜冥国献礼。”

“献礼之后呢?”

“可能会饮个茶。”花洛城故意逗他。

“饮过茶之后呢?”严浩南有些着急。

“可能还要用个膳...”花洛城调皮的眨眨眼睛,眉眼弯弯。但眼睛里满是苦涩,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

严浩南不等花洛城的感叹词说说完感叹词就打断她“我是说...姑娘...可会在夜冥常住?”

花洛城认真的思考了一番,道:“看情况吧...”

严浩南深吸一口气:“姑娘可许配了人家?”

花洛城嫣然一笑,不语。

严浩南从花洛城的左侧踱步到右侧,又从右侧踱步到左侧。见她还不说话,急道:“若姑娘回东陵,我便去东陵提亲,若姑娘常住夜冥...我...”严浩南的表白很急躁,却满是真心。他顿了顿,耳根涨得通红,一脸坚毅的看着她,眼睛里满是诚恳:“我会待你好的。”

花洛城被“待你好”这三个字震住了。她从未听过如此简陋的表白,她想笑,却怎么也翘不起嘴角。

这再简单不过的三个字,让她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花洛城作为公主被人爱了十六年,如今已不是公主的她,只有严浩南会对她说“我会待你好”。

花洛城有点恍惚,平生第一次,她觉得自己是真正被爱着的,不是因为她的身份,不是因为她是公主,只因为她是她...

花洛城的眼睛有点酸痛,她艰难的翘起嘴角,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个局...

这不过是个局!可严浩南眼睛里的认真不是假的!他对她的爱恋不是假的!可...若是没有制造这一连串的“意外”,她是否还会遇到他?他又十分还会这般的看着她?

这不过是个局...花洛城悔了,她不该引他入局...

唉...当局者迷,当局者迷...

第六章 心中的人世间(四)

作为一个细作,严浩南对花洛城了解的地方花洛城了如指掌,严浩南对花洛城不了解的地方,说不定花落成也知道。对于花洛城来说,严浩南是一本可以倒背如流的书,可严浩南眼中的花洛城,只是人世间的小女子。

若她真的是人世间的小女子....

神鬼诧异的,花洛城幽幽的开口:“将军征战何时是个尽头?”

得了她的回应,严浩南喜的差点跳起来:“在下的职责便是保家卫国,若是姑娘担心成亲之后聚少离多,在下倒是有个法子....”

“将军莫要说了!”严浩南一句“保家卫国”像一个响亮的巴掌,打在花洛城的脸上,打碎了她的所有幻想,也打醒了她。她是东陵唯一的公主,却自降身份冒充歌姬去夜冥是为了什么?保家国!保家国....但....

花洛城轻笑:“小女十分喜爱这银杏林子,想来,若能在林中造个屋子,男耕女织、举案齐眉,便是神仙眷侣了。”

秋月如霜,夜如墨。刚才欣喜若狂的严浩南沉默了良久,只是呆呆的站在原地看着她。

见他这一副被迎头浇了冷水的样子,花洛城的心也一下子凉到了谷底。

她终究不是人世间的小女子她所爱的男子,定是有过人的勇气和担当,既是杀伐果断的英雄,但也要有为她随时放弃一切的深爱之心。怎能如此的犹豫纠结?这般的拖泥带水...怎配得上与她一起去那人世间?

花洛城故作轻松的转身,背对着严浩南。有些难受的闭上眼,掩去眼底的落寞。她终究不是人世间的小女子...她扭头对着严浩南嫣然一笑,含着自嘲的口吻道:“这不过是小女的痴心妄想罢了,小女孤身一人,既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无亲友照料帮衬。自然不敢轻易托付终身,以免辜负心中的人世间...”

说罢,花洛城便披着月光,逃也似的回了客栈。

他们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次谈话就这样结束。

...

次日清晨,严浩然带着他的人先一步离开客栈,他骑在战马上,身披战甲,头上顶着夜冥的蓝天。花洛城趴在客栈二楼的窗边,对他微笑告别,眉眼间透露出算计好的不舍和留恋。那时她十分满意自己的表演,但殊不知,最好的表演就是将面具和脸融为一体。

有一些事情,开始时你一无所知,到发现的时候才发觉中毒已深,一切都来不及了。

在夜冥国都的日子无趣且紧张。为了让花洛城有一个足够惊艳的出场,整个遂行出使的队伍绞尽脑汁,尽心尽力。以至于,到墨占庭生辰到来的时候,她反而松了一口气。

作为东陵献给夜冥的压轴礼物,花洛城自然是最后出场的。于是之前种种献礼的大场面,她均未能得见。然而她也不稀罕,在她作为公主的十六年里,她已经看腻了那一套堂皇虚礼。

她安静的坐在圆石凳上,看着平静的湖面,等待着跌宕起伏的未来。等的有些无聊了,她就摘下一片银杏树的叶子逗水里的锦鲤玩。这湖就在预定款待各国来使是的昭阳殿旁,过一会郭使臣击掌三声为号,就到她上场的时候了。

花洛城曾经问过墨占庭,他对自己的第一印象是什么。据说墨占庭当时的表情特别复杂,连花洛城也辨不明。他沉默了良久,说了一句话:“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

据说当时天高云淡,她一袭翩翩的白衣,略施粉黛,独立湖上,似要驾鹤乘风而去,又似仙子才落人世间。

据说当时她只吹了一支箫,唱了一阙词,现了半面侧影,便已令各国重臣销魂荡魄,天下从此又多一传说。

据说当时不但夜冥国君被勾得不管皇后、不顾体统的起身相迎,连从不为美色所动、在夜冥素有“万年铁树”之美誉的严浩南大将军,也被她惊艳得变了脸恍了神。

这些都是后来洛城花听到的传言。这些传言用途很多,有的用于证明她受尽宠爱实在理所应当,更多的则用于证明她受君王宠爱实在不是一件好事,有如褒姒妲己,必会于国于家不利,实该尽早除掉方是上策。不幸他们的推理过程虽不成立,结论却是对的。

到了岸边,花洛城款款走近墨占庭,缓缓福了福身:“花洛城祝国君洪福齐天,万寿无疆!”

她没有骗严浩南,在夜冥送完这礼,她定会饮个茶;她没有骗严浩南,饮完了茶,她定会用个膳;她没有骗严浩南,用完了膳,她定会在夜冥常住.......她没有骗严浩南....她没有骗严浩南,她确实是来夜冥送礼,只不过这礼物是她自己...

墨占庭,作为一个男人,他喜欢美女;但是作为一国之君,他并不缺少美女,他见多了美女。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大气、美丽、骄傲。她敢大大方方地直视他的眼睛,目光中没有任何闪躲、敬畏、羞怯。她理所当然地将他与她视为同样的人,明明狂妄逾越,却丝毫不让朱墨觉得被冒犯。男人都有好奇心和征服欲,更何况这位是一国之君。久居高位,在绝对的威严下,花洛城的这一举动无疑瞬间挑起了他的征服欲。

“平身。”

花洛城没有起来,她依旧保持着那样的姿势,只是缓缓抬起一只手,白衣下只露出一点点尖尖的无瑕的白,却让人有一种被挠在心尖的奇妙感。

周围一片寂静,空气仿佛突然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上。仿佛过了很久,似又乎只是一瞬,墨占庭爽朗地大笑了起来,一把握住她的手,顺势将她拉到了怀里道:“好,东陵的好礼!”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除了花洛城。因她知道墨占庭一定会接过自己的手,这一切都在她的算计中。只是,抬头的时候她恰巧和严浩南对视了一眼,见严浩南反射般地后退了一步,满面的落寞和受伤,她突然有些难过,心里空落落的。

第七章 心中的人世间(五)

从一个国都到另一个国都,从一个囚笼到另一个囚笼,人世间还是和她隔了一堵高墙。

墨占庭作为一个皇帝,在整个故事里,顾念慈自认为比较重要的角色,花洛城并没有对他过多的提起,所有关于他的一切几乎都一笔带过。墨占庭好像只是一个名为“皇帝”的配角,花洛城对此的解释是,“她记不清了”。

她记不清太多的东西。她记不清夜冥国都的模样,记不清墨占庭的样貌、举止甚至他对她的绵绵情意。她记得清的只有那些个秋日金黄的银杏,她的人世间...还有...严浩南。

花洛城提起墨占庭对她的宠爱时,只有寥寥数语。且还没有丝毫炫耀的神色:“他喜欢我,因为我不把他当一个皇帝;他宠爱我,只是因为,他想让我因为那些赏赐对他有别样的崇拜罢了。”

不把墨占庭当一个皇帝,看似荒谬,其实更荒谬。即使是他的皇后严雅宁那么深爱着他,也于寻常百姓家的妻子丈夫的爱大相庭径。因为他有一个太过霸道的属性——他是皇帝,是天子,是身居高位的九五至尊,掌握着天下的生死大全。一言可生,一言可死。

花洛城最可贵的并非她不把墨占庭当一个皇帝,而最可贵的是...她不是装的。

关于墨占庭送给花洛城的赏赐,她甚至没有只言片语的提及。这并不见得那些东西不够珍贵,而恰恰相反,墨占庭身上显示出一个所谓成功男人最普遍的心态:有钱男人最怕女人最爱他的钱,而那些不爱钱的姑娘们又会让他们觉得没有成就感。墨占庭想让花洛城崇拜自己,必定是花尽心思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的。

不过可惜,花洛城并非一般的歌姬,她曾身为公主的十六年里,早就看腻了那些名人字画和金钗钿合,在她的眼里墨占庭送她的的东西不足为奇。她生来最向往的,便是她心中那小小的人世间。每每墨占庭派人送来那些金银珠宝,花洛城跟她的人世间就远了一分,对墨占庭的恨也就多了一分。

花洛城心里是恨着墨占庭的,若不是因为他,她本不必背井离乡。即便她知道,即使没有墨占庭还会有另一个人。但墨占庭的存在确实的将她和人世间的最后一丝希望扼杀。

花洛城对墨占庭的态度一直都不冷不淡,但这恰恰成了花洛城在后宫中扶摇直上的原因之一。男人都有很强的好奇心和征服欲,何况,这位还是一国之君。

在这个金碧辉煌的牢笼中,花洛城并非新来。她根本不需要去适应,因为这本就是她从小生活的环境,这本就是她原本生存的世界。她对墨占庭力排众议赐给她的宫殿的评价是“如东陵一般无二。”无论多么奢华精致的宫殿都会有一样的尔虞我诈和勾心斗角。从此,“待你好”这三个字成了镜中花、水中月。偶尔会被花洛城拿出来怀念,但每每到了心动之时,花洛城就会安慰自己,她留恋的只是“待你好”这句话,而非严浩南本人。

...

花洛城被封为贵妃的那一年,严浩南又打了胜仗。墨占庭大摆宴席为他庆贺,宴席依旧摆在昭阳殿,只是殿外的那片银杏早已落光了叶子。

花洛城故意迟到了一会,故意选了一件火红的狐裘,故意从正殿进入,故意于在正殿谢恩的严浩南擦肩而过,直接坐在墨占庭身侧。众人都对她的嚣张侧目,而她却在那一瞬间觉得心酸:他还是一身战甲,如她记忆中的那般挺拔和俊朗,他风尘仆仆,身上带着人世间的烟火味和淡淡的血腥味。

这血气中兴许还有东陵人的血,花洛城深吸一口气。她怎能忘记严浩南的身份...

宴席之中,严浩南与皇帝谈及战时的场景,让不少后宫嫔妃们都听得心惊胆战。花洛城眼前浮现的却是未到夜冥时,与严浩南共度的那些时光。

他总是笨拙地挑起话题,最后那些话题却又总归到战场的故事上,他小心翼翼的避开那些血腥的场景,生怕吓到眼前的人儿。花洛城听着他的故事,发现她日思夜想的真是眼前的这位将军——严浩南。墨占庭情到深处的时候,也曾对她说过“朕会待你好的”夜冥男子表达爱意的方式都如出一辙的笨拙。但那些话并没有激起花洛城心中的一丝涟漪。那时的她想要的东西,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

可此时的严浩南眼里满是疏离,举止投足间都是刻意的礼貌和疏远。曾经那个又作辑,嘴笨又拙舌的严浩南不见了。如今他恐怕早已猜到了她的目的不纯,他恨自己么?还是觉得他被戏弄了?还是厌恶?

...

不过那又何妨?花洛城倒了一杯酒,端着走下高台,站在严浩南的面前道:“恭喜将军凯旋归来,花洛城敬您一杯,将军威武。”说罢,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空樽对着严浩南嫣然一笑,然后离开大殿。又给文武百官留下了进谏的把柄。

这是一招极其恶毒的“离间计”。

她恰到好处的让墨占庭有了怀疑的理由,他太了解一个皇帝作为男人的心思,墨占庭给她的特权太多太多了,甚至随便拿出其中的任何一项都让后宫的女人们嫉妒的发狂,但她在墨占庭的面前始终云淡风轻。他不止一次的对花洛城抱怨她不够爱她,花洛城从来都笑着告诉他,他想多了。

花洛城从来没有说过谎,墨占庭确是想多了,但花洛城不是不够爱他,而是她从未爱过他。

墨占庭自然是不会觉得自己的魅力不够。但是当花洛城向严浩南举起酒杯的时候,他忽然明白了什。对于严浩南,花洛城用最难堪也是最嚣张的方式向他展示了严雅宁的现状。作为一个妻子,她失去了丈夫的宠爱;但作为一个皇后,就连一个来路不明的歌姬都可以在众人面前如此嚣张不守规矩,这般践踏她的颜面。即便她不在场...无论是作为一个妻子还是作为一个皇后,严雅宁都可谓失败至极。

这是严雅宁的屈辱,也是严家的屈辱。

...

中途离场的花洛城来到她平日里最常呆的地方。夜冥的御花园旁边栽着一小片银杏林子。花洛城刚进宫时,偶然路过这里,恰巧一只试飞的小麻雀栽进了她的怀里,她想起儿时窝在父皇怀中,一同喂食小鸟的情形,不由得笑了笑。被墨占庭撞见后,他便命人在这建了个小亭子,方便花洛城散步的时候歇脚。

花洛城透过枝丫看着苍白刺眼的太阳,即便它发着光和热,她也觉得手脚冰冷,回想起和严浩南一起散步的日子,即便是晚上,她也觉得十分温暖。

她正想着严浩南,便在林间的小路上看见了他。花洛城有些恍惚,但好在她足够稳重,在失态前看到了严浩南身旁的王总管。

她还未开口,王总管就先一步凑上来:“皇后娘娘十分想念弟弟,皇上特派奴请将军往娘娘那边赶。”嗯,这个“赶”可谓用的极其恰当了。如今皇后刚刚诞下太子,尚在月子里,故大小的宴会都不用参加,而穿过这林子又恰好是去皇后宫中最近的路。花洛城笑了笑,不得不承认,墨占庭不愧是一国皇帝,即便你知道他的用意,也找不到他的一丝错处。

但严浩南不同,他和墨占庭那种老狐狸的段位差的可不止一星半点。他见到花洛城时的那种不自在与尴尬就连在听故事的顾念慈都感受的到。可他不得不规规矩矩的单膝下跪行礼道:“洛妃安”。

花洛城撇了一眼王总管看似严肃实则窥探的眼神,勾了勾唇角。既然大家都这般配合,她又为何不卖力演到最好?

花洛城微微服了服身子,认真的看着严浩南:“将军...”

她想说:“许久未见,将军清减了。”

她想说:“将军可尝过了宫外的小笼包和离人笑?”

她想说:“将军勇敢威武,小女生平最敬这样的汉子。”

她想说:“将军可还记得当年的银杏林子?”

...

心中的话有那么多,她想说的话有那么多,可她一句都说不出口。她深知那话出口之后的后果。

最后那些计划好的话她一句都没说,严浩南站在原地良久,终于,起身道了一句“告退”,便不等她说话,继续往前。

看着那个日思夜想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远,花洛城突然有些莫名其妙的问了一个不找边际的问题:“将军,人世间的阳光冷不冷?”

她的目光透过严浩南身上的盔甲,看向林子那头的夕阳,想起初遇时,他身上的盔甲亦是如此。可惜自己从来都不是人世间的小女子,如今,他怕是早已将自己从心中根除了吧。

严浩南抬头看了看那一轮残阳,又有些疑惑的看向花洛城,道:“不冷。”

花洛城满意的点点头“那便好。”说罢,不等严浩南反应过来,转了个身向自己的宫殿走去。夕阳将她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第八章 心中的人世间(六)

她从来都是主动离开的那一方,她的骄傲不允许她成为被留下的那个。

花洛城是一个不擅长表现内心渴望的人。这可能和她从小的生活环境有关系,但是恰恰是这样的人,一旦有了渴望便会偏执的执着。在长平“死”的时候,花洛城对人世间的渴望应该就已经开始了;在进入银杏林子的时候,花洛城对人世间的认识便慢慢具体起来;在碰到严浩南之后,她对人世间的偏执便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在她决定化身歌姬出使夜冥那一刻开始,她便想得很透彻。固然她一早就明白母后在万难走投无路之下狠下心派自己作为东陵的细作,是多么的不忍心,但是作为一个公主她别无选择,这是她父亲留下的江山,她自出生便受万民供养。当初是她应得的,现在也是她应还的,与他人无关。

即使不答应,强行留在那个皇宫内,她又能活多久?母后又能护她多久?还不如出宫,不叫母后再为难。而且至少...她有机会去看看宫外的人世间。

即使是现在她也不后悔自己曾经的选择。她见过了人世间,还邂逅了心上人。如今她有了念想,等到战争结束,就带她的心上人,去她的人世间。银杏林间,小屋一座,做世间最普通的恩爱夫妻。

次日,严浩南被派往前线。

东陵和夜冥压抑了两年的战事还是爆发了。东陵毫无意外地占了先机,这里面自然有花洛城的一份子功劳。

花洛城再见到严浩南是在墨占庭的二十八岁生辰上,又是银杏金黄的时节,这一年不同于过去的大肆操办,墨占庭只是与大臣们吃了一顿饭,像是家宴。这家宴之上自然少不了已经升为贵妃的花洛城,作为众大臣的眼中钉,她依旧十分配合的高调嚣张。朱墨对她的宠爱三年如一日,甚至说是只增不减,她如今怀有身孕已经五个月了。

严浩南在这个时候回来,不是为了祝寿而是为了战事。作为战事吃紧的这一年,他的出现让大臣们诚惶诚恐,东陵亦夜冥的战事越来越激烈,即使是严浩南亲临上阵,局势也开始倒向了东陵那边。单膝跪在殿上的严浩南脸上有些劳累沧桑,花洛城在一边自顾自地倒酒。

墨占庭一把端起花洛城的酒杯,一饮而尽。握拳轻咳了几声,对上花洛城有些无辜的眼神,眼神里满是宠溺“怎的这般不注意,不是说好了少喝酒准备要孩子么?忘了?”跪在大殿上的严浩南听到“孩子”这两个字,双手轻微的抖了起来,浑身满是悲伤。花洛城没有说话,不着痕迹看了眼跪在大殿的严浩南,被严浩南周围低沉的空气刺痛了眼睛。

墨占庭自然是注意到了花洛城的视线。在严浩南开口说话说到一半的时候,抬手打断了他的话,突然露出难得的爽朗笑容道:“浩南,你自小与朕情同手足,如今又为朕镇守边关,这夜冥江山有你严家可谓是朕的幸运。”

严浩南微微一愣,张了张口,像是不知道该接什么好。

“浩南,朕记得,你应该是比朕小两岁吧!”“臣...”“你这年纪还未娶亲,是你姐姐疏忽也是朕的疏忽啊。”朱墨的语气亲昵中带着微微的歉意和责怪,看了看一边的严雅宁。

严雅宁识相开口,温柔地说:“皇上早就与我商议给你定了一门亲事,这次召你回来,一来是……”

严浩南与花洛城在这个时候突然对视了一眼又迅速避开,严浩南道:“戍边战事未平,国未平,末将不敢娶亲。”严浩南的话掷地有声,说得相当恳切。

墨占庭似笑非笑的勾起唇角,把杯子放在桌子上。诸位大臣们赶紧祝贺严浩南的婚事。皇后看了看花洛城,冲她笑了笑。如果她不是严氏一族的人,那眼下将是严雅宁扳倒花洛城最好的时机。但是她做不到,她爱她的弟弟,爱着整个家族。在她看来花洛城死不足惜,但弟弟不行,除掉花洛城万万不能牵扯到自己的弟弟。

这殿上的每一个人的每一步都在花洛城的意料之中。只是,明明知道,但在听到严浩南的婚事时她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难受起来。

墨占庭的生辰过后,他与严浩南在书房密谈了一整晚,那次战斗中的作战计划和边关防御图被提前泄露,因此墨占庭下令排查消息经手的所有人,连一直陪伴在侧的花洛城也回避了,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

第二日落日时分,洛城花端着一碗刚刚炖好的冰糖雪梨往墨占庭的书房走去,在拐角处遇到了满脸倦容的严浩南。严浩南见了她,神色微变,随即立刻反应过来,单膝跪下行礼道:“洛妃安。”他身后跟着两排士兵,还有笑呵呵的王总管。

这一次花洛城没有低下头去看他,她的目光掠过红木柱子,看着西边的太阳,那太阳正好落到檐下铜铃的位置,那轮红色中央的铜铃微微晃悠着。发出沉闷的声响。花洛城笑了笑,声音里满是落寞:“严将军,外头有些冷,多保重。”

严浩南抬起头来,没有惊讶,眼神中充满了距离和冷漠:“洛贵妃多保重,臣告退。”说完起身离开,花洛城走了两步,突然转过身。以墨占庭的聪明,很有可能已经猜到了,就算他只是怀疑,她怕也是凶多吉少。何况那男人生性多疑,又有宁错杀一千不放过一个的狠厉。她不知道自己跨入那书房后,活着的可能性有多少,所以她想再看一看严浩南,只可惜这一次严浩南没有转身,很快这将军的背影就消失在了长廊的拐角处。

这一刻,花洛城嘴角的笑第一次带上了微微的苦意。她第一次有些埋怨这个老实的男人。知不知道这许是她同他的最后一次对话,他竟真只留给她的一个背影。花洛城有些无力地靠在墙上,抬头看着那轮红得发黑的太阳,突然冲着王总管和善地笑了。花洛城知道自己踏进了御书房之后十有八九会死,所以她对王总管的笑是发自真心的。那个时候无论谁站在她面前,她都会那么善意地笑。那笑有些落寞,有些凄凉,但更多的是一种自嘲。她第一次悲哀地意识到,皇宫是她与生俱来的牢笼,她所向往的人世间,不过仅仅是她的幻想,与她...此生无缘。

墨占庭的书案上搁着一瓶跌打药膏,之所以花洛城第一眼就认定那瓶子里装着的是药膏而非其他的东西,是因为那正是花洛城这些年一直浑水摸鱼暗度陈仓送给严浩南的东西。这些年花洛城经常会趁着皇后给自家弟弟送东西的时候,买通信差捎些自制的跌打药膏。她明明晓得那些信差们并不会如他们所承诺的那样保守机密,她甚至能准确地猜出这些人背后真正站的那些人,却仍旧让他们去送。她想给他送药,出自作为一个细作的动机,也出自一个女人的真心。

她爱着他,以一个细作的身份。不为有所图,只为真心。

花洛城已经做好了被发现的准备,意外的是,墨占庭依旧毫不犹豫地吃了她的炖品,依旧温柔地与她打趣。他是个聪明人,花洛城一直晓得,所以判断墨占庭的一切照旧一定是装的,他还让自己活着,无非是为了得到更多的东西。

若是墨占庭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若是墨占庭拿到了她通风报信的证据……

花洛城第一次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花洛城回到自己宫中,已是漫天繁星。她在书房中体会了一把九死一生,出来时后背已经湿了一片。夜风一吹,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一种孤寂突然涌上心头。这些年,她真的是应得上“孤家寡人”四个字。对东陵来说,她是一个有利用价值的存在,正是因为这样的存在让她觉着分外凄凉;而夜冥的文武百官没有一个不希望她早点死,如今他们的愿望终于快实现了。

然而花洛城就是花洛城,若是换作人世间的普通女子,此时此刻恐怕不是痛哭流涕就是自怨自艾,她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以后,终于发现这些年,她心里一直住着那个人。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为自己赌一把:她要带严浩南走,去他们的人世间。

第九章 心中的人世间(七)

东陵和夜冥的战事依旧如火如荼的进行着。少了花洛城背后的帮助,两国到后来姑且算是打了个平手。那些个心惊胆战的日子过到现在终于算是到了头。仗已经打完了,不论哪国赢,百姓都得遭殃。谁说夜冥的百姓就不是生灵了呢?如今生灵涂炭,不管对哪国来说都是不可修复的创伤。

在经历了御书房那一夜后不久。花洛城发现自己怀上了墨占庭的孩子。墨占庭欣喜若狂,从得知花洛城怀孕那一日开始,他便再也没有上过早朝,他整日几乎寸步不离的陪着花洛城,事事亲力亲为。可谓是含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

满朝文武皆叹,花洛城就是个惑人心魄的女子,将墨占庭的魂都勾走了。多次联名上书要求墨占庭杀了她。

夜冥的历史上从未有一位国君,这般宠一个妃子;夜冥的历史上也从未出过花洛城这般的...祸国妖女。

但墨占庭并没有高兴太久,尽管他千防万防后宫里那些不怎么安稳的妃子,但花洛城的孩子还是没保住。

偏偏在他的眼皮底下,花洛城仅仅是喝了小半碗皇后送来的蟹汤,才过了几个时辰,花洛城便开始大出血...

据说那日花洛城宫中的灯光染到次日天明

据说身为皇帝的墨占庭抱着昏迷不醒的花洛城嚎啕大哭

据说墨占庭冲发一怒为红颜,将皇后终生囚禁在凤鸣殿中

据说...

一时间,几乎所有人都说墨占庭贪恋美色荒yin无道的同时又不免感慨造化弄人。尽管所有人都说墨占庭是个昏君,但是顾念慈知道,他只是爱惨了眼前这个姑娘。

花洛城在说起曾经那个孩子的时候,脸上并没有染上多少悲伤。按她的说法,即便是没有那碗蟹汤,她也不会把孩子生下来。因为她不能,也不想。

墨占庭在她落胎七日后,终于迫于群臣百官的压力重新开始上朝,花洛城早就打定主意要走,现下终于有了机会。她是个偏执的可怕的人,一旦打定主意,花洛城的行动力从来高的可怕。

太阳刚刚下山,她便吩咐宫人们去休息,宫人们纷纷照办。因为早就习惯了她的各种心血来潮,花洛城翻出了当年与严浩南相遇时穿的那件白衣,梳洗打扮,描眉涂唇,一丝不苟。硕大的院子里安静得很,连叶子落下的声音都听得见,这又让她想起了那片落满银杏树叶的人世间。

她要找到严浩南,但首先她得出宫。不过好在,为了不让她受委屈,墨占庭曾经给了她一块玉牌,在任何情况下,只要她愿意亮出它的时候,她就有了类似于墨占庭的威严。她从未遇到需要这块牌子的时候,后宫里的女人从未找过她麻烦,就连皇后也从未为难过她。不得不说,严雅宁实在是大家闺秀的典范,想来若是没有她,严雅宁必定与墨占庭相敬如宾,成就一代明君贤后的传说。

花洛城拉开宫殿的后门,刚刚探出一只脚,便被人捂着嘴给推了回去,她在黑暗中努力的睁大眼睛想看清来人,夜色深浓,本来她应该什么都看不清,可是她感受到了熟系的温度“严浩...”

“长平...你怎么在这里!”月色下的严浩南神色有点着急,他穿着便服。花洛城很少看到他穿便服的模样,相比于他一身战甲的时候,此刻的他倒是更显得有人情味儿一些。看见他着急着关照自己这些,花洛城觉得自己的决定值了。只有这人才配和她一起去那人世间。她不顾严浩南一副急切的模样,顺势靠在他的胸口,双手穿过他的腰身,闭上眼。严浩南的身体在一瞬间变得僵硬起来。花洛城突然觉得心酸靠在他怀里,哽咽着长平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花洛城抬头看着他,听他叫自己那熟系却再陌生不过的名字。便晓得自己猜对了,那夜他们在书房彻夜长谈,必定谈到了她的真实身份,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墨占庭会留她到现在。她冲他笑了笑:“我保家,你护国,我们做的是同一件事...浩南...”她用生平最温柔的声音唤他的名字。那是严浩南听过的最动听的声音。

“你快回去罢,天色这般晚...”“我要走了。”不等他说完,花洛城便开口打断他“我要离开这里。”她看着他的眼睛,满脸的认真。严浩南一愣,后又突然对她一笑:“好,离开好,披上我的斗篷,从正门走。走的快些,离开这里,离开皇城,回你的家去...”严浩南握着花洛城的肩膀,有些急切,语速极快目光坚定,说着还掏出了自己的腰牌递给她。

花洛城有点好笑的看着他:“你忘了,我若是还有家,怎会跑到这里来?”

严浩南从军多年,并不是没遇到过细作。可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细作,她美丽、大气、勇敢、聪明,近乎完美。唯一遗憾的就是他们属于不同的阵营。他将自己的腰牌强行塞到花洛城手里,停滞了一瞬间:“洛贵妃,若是要走,便快走吧,若是再晚些,即便是皇上网开一面,大臣们也...”

“贵妃”二字像是两根针一般,狠狠的插在花洛城的心房。她有些自嘲的笑了笑,将手中的腰牌还回去“我若是拿了将军的腰牌,怕是会连累了将军。”严浩南的眉眼之间似有无尽的沧桑,花洛城想抬起手摸一摸严浩南的眉间。可手抬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了一个被她忽略的问题。

她一直想着带严浩南离开,一起去她的人世间,这是连墨占庭都不曾有过的特权,可她从未问过他愿不愿,在她的世界里,只有她愿不愿,给不给,从来没有考虑过其他。所以,一直以来她都没问过严浩南的意思。可是...他愿跟她走么?放弃少将军的身份,放弃万人敬仰的生活,只做人世间的一个普通人...他愿意么?

想到这里,花洛城面上染上一丝悲伤,她有些木然的想收回手。严浩南一把握住她的手,鼓起勇气:“我带你走!在银杏林间造了个屋子,远离纷争,过神仙眷侣的生活!”当年她一句漫不经心的话,他至今记得。花洛城眼睛上蒙了一层水雾,自当年一别,她享她的荣华,他在战场厮杀...这些年,只言片语弥足珍贵。

严浩南注定是花洛城的心上人,只有心中互相深爱的两个人,才能了解对方的心意。他俯下身狠狠的吻了下去,花洛城等这一刻等了很久,终于回应起来。

那是花洛城一生中最美好的记忆,她的爱人和她站在一起,且他爱的不是公主长平,只是人世间的一个小小女子。

但美好向来只有一瞬间,恋人的眼中从来都只有彼此。以至于两人谁都没有发现青砖地上投来的身影。这一幕给墨占庭的人生添上了最讽刺的一笔。一位是他最器重的从小一起长大的将军,一位是他深爱的妃子。

墨占庭是个皇帝,所以即便是生气,他也没有破口大骂。他只是利落的从严浩南腰间抽出佩剑,一把拉过花洛城力气之大几乎将她摔在地上。那刀架在她脖子上“朕给过你机会!朕给过你好几次机会!这是什么?这是你的离间计吗!洛贵妃!”他的声音压抑着悲愤,拿剑的手微微颤抖。

“你可爱过我么?”墨占庭面上染上一丝悲切。此时此刻的墨占庭不是皇帝,他只不过是人世间一个爱而不得的男子罢了“若你现在跟我回去,我可以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皇上...”花洛城看着他,未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那你呢?你可是爱上我了?”这话花洛城问的十分没有底气。墨占庭哪里都好,样貌,出生都比严浩南好上不止一星半点,若她没有刻意算计,先遇上了墨占庭,一定不会是现在这般结果。但凡事都没有如果,她已经爱上了严浩南,墨占庭不是她的心上人。

严浩南没有下跪也没有只言片语的解释,他上前用手握住刀刃阻止墨占庭的下一步,鲜血顺着刀尖滑下,一滴一滴的落在花洛城的白衣上。

“别杀她。”严浩南素来少言寡语,许是常年在军中惯了,此刻只说了这三个字,没有敬语。

花洛城站在原地,看着刀尖微微的出神,这宝剑的锋利一如当年,当年她就是通过这宝剑确定了严浩南的身份。现在想想,真是造化弄人。

第十章 心中的人世间 (八)

花洛城毫不畏惧地将目光移到墨占庭脸上。月光下墨占庭的脸上写满了悲愤和忧伤。可花洛城从未觉得自己哪里对不起他。她理所应当的享受着墨占庭对自己的宠爱。她觉得自己和墨占庭之间不过是场交易,他想征服自己,付出点代价也是理所应当的。这其中并没有什么亏欠不亏欠的,不过是愿赌服输。

但她从未想过,墨占庭竟会真的动了情。

“朕爱的是歌姬花洛城,是朕的洛贵妃!而非东陵细作公主长平!”墨占庭双目通红,死死的盯着花洛城的脸,似是害怕错过她脸上的任何表情。

花洛城此刻的紧张并不是因为墨占庭给的两条路不好选,而是她很明白自己的选择会牵扯到严浩南。若是她承认自己是细作,这便是铁打的离间计。严浩南还可以做他的将军,即便是收些处罚也不会殃及性命。如今这个场面定是去不了她的人世间了。退一步,能保住他的性命便好。于是,她露出妩媚的笑容道:“还不够明显么?墨占庭。我身为东陵长公主,身为东陵人,死是东陵鬼。为国捐躯...我不悔!”能若无其事的直呼墨占庭名字的,从来都只有花洛城一个。她没有看严浩南,视线落回他依旧紧握的刀尖上,轻轻道:“我赢了。”

墨占庭那一刻应该是极度悲伤的吧。或许下一刻他就会下令斩了花洛城的头,又或许他会下令将她收监百般折磨。但是墨占庭只是痛苦的闭了闭眼,反手将剑递给了严浩南:“此女用心险恶,朕与你情同手足。杀了她,朕便将皇后从凤仪殿放出来,保你严氏家族世代荣耀!”

刀刃映着寒光,金黄的银杏树叶簌簌的落下,像极了他们初遇的时候,她穿的也是二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穿的白衣,那肩膀处还有当年留下的血迹。

唯一不同的是,现在他们的敌人只有一个,但严浩南却无法向她挥剑。

无论严浩南做什么决定,她都不怪他。但如今,她只怕他太傻。

严浩南握着墨占庭递过来的剑,然后,他做了一个和刚才墨占庭一样的动作。他倒转刀口,生平第一次将剑尖对向自己,将剑柄递到墨占庭面前:“放了她,我替她死。”

墨占庭接过严浩南递过来的剑,却因为他的这一句疯话笑出了声:“她承认了自己是细作!她做的一切只为离间你我!你犯什么傻!”

花洛城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缓缓的开口:“两国开战,你要的是什么?为了几座城大开杀戒...赢了又如何?你要的是生灵涂炭,还是安居乐业?国土不在大小,你如此明白的人,当真会为了野心不顾其他?”花洛城笑得云淡风轻,看着墨占庭眼中渐渐消退的杀气,继续说:“这一切都如你所见,皆是算计。可本宫在这场算计里从未动过一点私心!”她轻轻的摇了摇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向了墨占庭手中的剑,那剑没入了她的胸口,血如红梅般的开在她的白衣上,一朵又一朵。她猛的吐出一口血,痛苦的捂住剑刃,那剑刃上还残留着严浩南手心的血。

她倒在身后的严浩南的怀里,看着天上的残月,露出了今生最后也是最美的笑容:“将军,你说人世间的月光冷不冷?”

其实她还有很多话想问他,例如,方才他说的“我带你走,在银杏林间造个屋子,远离纷争,过神仙眷侣的生活”还做不做数,但她不能问。她是一个细作,她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去爱上一个敌国的将军;她是一个细作,就注定了那个人世间只是一个幻想。严浩南在她死之前说的那句“你等我。”便足以让她不枉此生。爱情需要两个人的默契,严浩南知道什么事阴谋,什么是爱情。他明白她的心意。

但严浩南此刻麻木地只能重复三个字:“你等我,你等我,你等我...”

花洛城对严浩南微笑的摇了摇头,她艰难的扭过头,对着呆滞的站在原地的墨占庭叫了一声:“墨占庭...”

墨占庭这才从方才的震撼中惊醒,他有些踉跄的奔至花洛城身边,一把将严浩南推开,跪在地上,轻轻将她抱在怀里:“放...了他...求你...”花洛城漂亮的眼睛已经开始渐渐失去光彩。“不许死!朕不许你死!”墨占庭的声音有些哽咽“朕放你走...朕放你出宫,只要你别死...”

几滴清泪落在花洛城的脸上。可她再也没有力气说一个字了。

她看看那高高的今生都无法逾越的宫墙,终于没了呼吸。她躺在地上,如同当年她受伤倒在银杏林间一般,像一只受伤的白鸟。只是这次,她再也站不起来了。

她终于恢复了自由身,却没有看见她心心念念的人世间。她的眼睛没有闭上,只是看着天上那轮弯月,那月终于涣散成了白色的光。

她曾经以为人世间是最珍贵的奢侈,如今才明白那时多么孤寂的自由。

哭了海棠花,笑了花洛城。

花洛城的故事讲完了,海棠花的花蕊也流下了淡金色的花蜜,在琉璃灯海中激起一圈圈涟漪,这是海棠花的泪,也是花洛城的泪。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城,城里住着自己的心上人。那人会在人生中路过一阵子,却会在记忆中搁浅一辈子。两个人之间隔着生死,有多少人敢回首过去,直面那一段肝肠寸断的过往...

多数人选择将遗憾可以遗忘,顾念慈也是其中一个,所以她敬佩那些勇于直面过去的勇士。

“你的罪'从何说起?”顾念慈问花洛城。

花洛城是一个逻辑性很强的姑娘,所以她一下就明白了“从何说起”的真正含义。“从我遇上严浩南开始。”

花洛城是一个聪明又偏执的姑娘,她的理想是人世间。所以为了达到目的,她近乎疯狂的追求。像一个执着的猎人只想猎到一只鹿。在追逐的过程中,她不会在意沿途的风景,也不会留意自己在追逐过程中留下的伤痕累累,所有挡在她面前的障碍她都会毫不犹豫的铲除掉。她设计与严浩南相遇,对墨占庭性格的精准把握,对进退分明的细致拿捏,都堪称游刃有余。

“我算计他,伤害他,设计他,挖好陷阱看着一个个无辜的人跳进去...还有他姐姐,若我和后宫那些妃子一样,是为了爱为了名利去算计她,去和她争。或许不会有罪孽感。但我不是为了那些,我们的争斗从一开始就是不对等的。她输给的不是年轻貌美的我,而是不爱墨占庭的我,因为她爱,所以才患得患失。我最不该的,就是算计了严浩南,而且到死都没有告诉他,我爱他。”

花洛城说到“爱”的时候,露出了不属于王者的局促和不安,她低下头,抚平毫无皱痕的裙摆“我以为死是一种解脱,因为我觉得,下辈子,我一定可以找到我的人世间。父皇在世的时候跟我说过,人在何时都不能放弃希望,一旦放弃希望,他的人生就结束了。所以哪怕我的人生已经结束,我也没有放弃希望。我在孟婆那等了六十年,想跟他一起投胎转世。”花洛城微微翘起嘴角,一字一顿的说道:“我的人世间,不是一个地方,也不是一片好景,而是一个人,那个人叫严浩南。只可惜...我在死后才看清...”

第十一章 寻她的人世间1

顾念慈脑中闪现出许多与这个故事无关的场景。那些画面很碎很乱,有侍女的惨叫和兵戈相接的声音,还有顾念安为她挡的那一箭...她揉了揉太阳穴,驱散脑中的杂念。

花洛城有些关切的看着她:“姑娘,可是我的故事让您劳神了?”顾念慈轻轻的摇了摇头,看看她的灯。她的琉璃盏快滴满了。她必须在琉璃盏滴满之前找到严浩南,让他们见一面。

顾念慈展开羊皮地图,取下灯上的海棠花抛在空中。随后,花落在了夜冥国都的上方——严浩南在那里。

从房间里出来,顾念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一看窗外的雪下的正欢,房间内的时间是静止的。只有灯还亮着,顾念慈关了走廊的窗户,搓着手下楼。来到许久未见的客栈大堂,眼前的场景却是叫她脚跟一软。

顾念安和谢必安对坐着,此刻的顾念安显然已经从之前和谢必安的别扭中暂时调整了过来。两人喝正在兴头上,两人中间的八仙桌上搁着一只火锅,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回想起花洛城来找她的时候还是秋天,没想到出来的时候居然已经入了冬。

最先看到顾念慈的是谢必安。他又拿了两个酒杯放到桌子的东面。对她道:“天冷,暖暖胃。”他没有问为什么穿的那么少啊?上了楼那么久干什么啊?身后这位姑娘是谁啊?之类的...让她心中莫名一空,不过转念一想,她与谢必安又不是很熟,人家问这些作甚?

正捞着一块涮羊肉的顾念安抬起头,对着顾念安挥了挥手,像是在拥挤的集市上遇到了熟人。糯米闻到肉味,一下从顾念慈身上跳起来,跑去蹭着顾念安的腿撒娇,换涮羊肉吃。可见它是一只没有原则的小动物。“嘿,娇娇啊~过来一起吃啊,你是不知道,这大冬天的打火锅实乃一大幸事,你喜欢肉多一点还是菜多一点?”

顾念慈冷冷的瞥了他一眼,糯米有些心虚的歪到一边腾出个空位来。还算有点良心,于是她带着花洛城顺势坐下,接过谢必安递来的酒喝一口。嗯,果然够辣。身子暖了些,才悠悠道:“我喜欢肉多一点。”又转头看向花洛城“洛城姑娘呢?”花洛城礼貌的笑笑:“都可以。”

顾念慈夹了几片肉放到花洛城面前的盘子里,然后死死的盯着顾念安筷子上的涮羊肉。顾念安坦然的又将羊肉放回滚烫的锅里涮了涮,抬起筷子看了看她,然后把肉扔给了糯米。

“你怎能将我饿到没有灵魂!”顾念慈抖了抖筷子,佯装愤怒的质问他。

顾念安贼贼的笑了两声后义正言辞道:“娇娇你知道的,我喜欢喜欢小动物。”说罢,揉了揉吃的欢快的糯米的头。

顾念慈一愣。随后便将头埋在碗里,专心吃东西。

花洛城默默地在她的盘子里添了两块煮好的血豆腐,随后莞尔一笑。

顾念慈有点感激的冲她点点头。吃过一些东西之后,顾念慈才觉得舒服一些。现在的她可以说是和阴差一样的存在,还是会有常人的各种感觉,只是不会再死一次就是了。

花洛城站起来道了句:“多谢姑娘,我吃好了。”便先离了席,走到窗边,看外面的雪一片一片的落下。

顾念慈把筷子搁在桌上,接过谢必安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手,礼貌的道了谢。越礼貌便越陌生,这个道理大抵就是这样。顾念慈随手将毛巾放在桌上,对着谢必安和她的傻弟弟说道:“你们继续吃。”又转身对走到窗边赏雪的花洛城点点头:“我这就准备。”

顾念安一边蘸着酱吃着羊肉,一边很着急的说道:“哎呀呀,娇娇,怎么这般的着急?你说说你,啊?外面还下着雪,怎么出门?若是因为时间...”顾念安突然停了下来,抬起头看了看花洛城又看了看她:“莫不是琉璃盏...”

顾念慈点点头:“还剩不到一半。”

顾念安皱了皱眉,瞬间又舒展开,半开玩笑的:“唉~果然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姑娘要去哪里?”谢必安问道。

相比于顾念安的东扯西扯,谢必安的问题可谓一针见血。

顾念慈一把抱起蹲坐在桌子上给自己顺毛的糯米,拍拍它的头顶,站直了身子对谢必安回道:“去趟夜冥。”

“夜冥好啊~刚刚好我喝的有点醉了,随你去趟夜冥醒醒酒。”顾念安有些不着调的说着,把筷子一丢,用袖子揩了揩嘴,拍了拍谢必安的肩膀道:“火锅就给你了,这么冷的天,估计也没人去你那喝茶,不如啊你就把门关了,权当冬眠,不用太想我们,春暖花开的时候我们就回来了。”说罢,吸了一口气,接着对顾念慈道:“我上楼收拾些皮草,娇娇你且在这里等我。”看到顾念慈点头,他才乐颠颠的转身上了楼。

其实以前的顾念安话并不多,现在这么多话也只是对着顾念慈而已。在经历了那么多之后。他定是怕极了,才会事事都对顾念慈絮絮叨叨的说一大堆,明明外壳是个俊俏的小伙子,唠叨起顾念慈来倒是像个更年期的老妈子。

“姑娘要去哪里?”谢必安问道。

顾念慈正在想着此次随行带的东西,听到谢必安问话,介于她和谢必安不是很熟,所以格外以礼待之,他一问话,她便一五一十礼貌的应了:“嗯,去夜冥国都襄阳城。”

简单收拾了几件行李,顾念慈检查了一下窗户的搭扣有没有松动。接过顾念安递来的斗篷披上,才对门口的花洛城道:“走吧。”

打开店门的时候,雪花扑面而来。琉璃阁旁边那棵枫树迎着风雪站着,叶子却还妖艳的红。

顾念安哈出一口白雾:“看这天气今年不知何处又要遭灾了。”平安镇一年四季的天气总归是跟人世间是相连的。

街上的人很少,三个人步行走在街上。隔壁的刘阿婆出来倒水,看见她道:“念慈啊~许久未见你了,吃过饭了没有啊?”

她点点头:“吃过了。”

“念安啊,大雪天的,怎么不给你阿姐撑把伞啊?”刘阿婆有点恨铁不成钢的“不是我老婆子说你们,你们这些年轻人啊,为了好看,穿的这么少,回头着了风寒有你们好受的!”

顾念安赶紧点点头:“是是是,谢婆婆关心,是我疏漏了。”说罢,赶紧将顾念慈斗篷后的帽子扶起来给她戴上,认真的看着她:“若是冷了千万告诉我。”顾念慈有些好笑的看着他点点头,难得的没有奚落他。

刘阿婆的眼神落在他们身后,疑惑了片刻道:“白大人,大雪天的怎么也出来引魂啊?也不撑把伞,啧啧,看来我老婆子是真的跟不上时代喽!”

不知何时跟在他们身后的谢必安走上前。他穿着青色长衫,披着黑色大氅,鼻头有些微红,他握了个空拳放在鼻下,轻咳了几声道:“谢婆婆关心,婆婆言重了。”

不得不说,刘阿婆真是个热心肠。

顾念慈对身后的两人点点头,示意继续往前走。

“白大人可曾娶亲了?”刘阿婆又问。做媒是刘阿婆退休后多彩生活的主题之一,略微停了停,刘阿婆的声音再次响起,“不是我老婆子夸大,这整个平安镇的阴差都是我老婆子做的煤!你若有意,老婆子给你介绍,保准合适!”

风雪打的顾念慈脸生疼,呜呜的风声中,顾念慈恍惚中听到谢必安的声音:“多谢婆婆,在下已有心上人。”

第十二章第 寻她的人世间2

平安镇实在可以算是个世外桃源,说它是个世外桃源的意思是它同时也极其偏僻。可以出镇子的方法就只有牛头大叔经营的马馆和马面大叔的牛车了。

原本顾念慈一行人打算找牛头大叔借辆马车,不过他们三个来的貌似不是时候。牛头大叔最近去抓一个因为不愿喝孟婆汤逃跑的逃犯去了。这么一来,出冥界唯一的办法,便是马面大叔的牛车了。着牛车平日里既运货也运人,虽然平稳,但是速度却着实叫人痛不欲生。且在这大雪天里,冷的叫人受不了。

好在出了冥界后,一日便上了大道,一行人又走了几个时辰,终于发现个驿站。顾念安张罗着寻了一辆前往夜冥的马车,一行人的行程才算快些。

那马夫倒是极为健谈,一上车便隔着帘子跟二人侃侃而谈。(这里说“二人”的原因主要在于,凡人看不到已经死掉的花洛城。)从今年的雪虽大,却不似往年及时,谈到朝廷对米粮提高税收的利弊,接着说起各国时下的局势...大有指点江山的气魄。走了两日,一行人终于走到夜冥境外的一处客栈。众人决定在停下这里歇歇脚,那车夫才终于告一段落,表示稍做休息之后再继续。顾念安对此直翻白眼。那热情,真是叫人...嗯...难以忘怀...

这客栈旁边有一大片银杏林子。想来,这便是去夜冥的最后一程了。林子里立着一块碑,上面刻着“爱国如家,德厚流光”。

花洛城对着那块碑的方向注视了很久。终于,在马车又要重新启程的前一秒,她才对顾念慈开了口:“姑娘,我...想下去看看。”

顾念慈犹豫了一下,随即她又想到,花洛城还能在这片人世间逗留的时间没多久了,此事她没有理由阻止。虽然这和她的任务没什么干系。她点点头,想叫上顾念安一起,转头却看到他不知什么时候靠在马车的车壁上睡着了,抿了抿嘴,轻轻拿起一边的斗篷盖在他身上,这才随花洛城下了车。

这片林子是花洛城和严浩南相遇的地方,虽然如今银杏树的树叶已经落光了,但是顾念慈依旧可以想象,漫天的金色蝴蝶从树上落下时,是何等的美景。花洛城轻车熟路的在前面走着,也不知道她在梦里来过这里几次。顾念慈跟在她身后,不知怎的,竟突然觉得有些伤感。这片银杏林犹在、客栈犹在、花洛城犹在、只是那个人却不见了...

花洛城站在石碑前,抬起手摸着上面的字。良久,她才幽幽的开口:“姑娘可知,这碑是谁的...”顾念慈猛地抬头看着她,嘴唇微张,她心中隐隐有了答案,却没有开口,花洛城又自顾自的开口:“当年我未到达夜冥之前,曾在这里小住过几日。”她似是想起什么似的露出了幸福的微笑“那是我一辈子最快活的日子。当年我定是爱极了这片林子,才会在临行前一日命人在这里立个碑。”她顿了顿:“这碑上的字还是我写的,与长平公主碑上的字一样。只是,长平碑上的字是她母后亲手写的,而歌姬花洛城是个孤儿,她没有母后。”花洛城摸着碑上的字,不知道她现在还能不能感受到石碑的冰凉,顾念慈缩在斗篷里,一双亮闪闪的眼睛默默的看着她。花洛城浅笑着,她看着她,只觉得她嘴角的弯度有点凄凉。

从变成歌姬花洛城的那一刻,长平便舍弃了她公主的身份。她一直记得,就算在死后,也不曾忘记。顾念慈呼出一口白雾,抬头看了看天上落下的一片片冰晶,天空灰蒙蒙的,什么也没有。

...

重新回到车上,顾念安还睡着。顾念慈解下身上有点湿的斗篷,搓搓手,给自己到了一杯热水,习惯性的想从掏块糖,摸了摸荷囊却没有摸到,微微叹了口气,只得作罢。

顾念慈端着茶杯喝着水,花洛城坐在一边突然开口道:“姑娘,先前在你客栈里见到的那位公子,应该是喜欢你。”

此话一出,差点让顾念慈被水呛到:“我和念安都同那位没甚交集,又不相熟,人家怎会喜欢我?姑娘说笑了。”

花洛城笑笑:“姑娘莫要着急,我只是怕到了夜冥后再没机会告诉姑娘。可能是我看错了。”

“定是你看错了。”

花洛城微微勾起嘴角,再没说话,只是轻轻掀起马车的帘子看窗外的雪景。好在她如今虽穿的单薄,却也感觉不到冷。不似顾念慈和阴差一般,还有生人的感觉。

日落之后,马车便驶进了襄阳城。顾念慈悄悄看了眼收在袖子里的海棠花,花瓣已经有点蔫了,这代表花洛城离严浩南越来越近了。性格清冷的花洛城确实给她省了很多麻烦,她从始至终都不曾问过顾念慈,是如何确定严浩南就在夜冥国都的,也不曾问她是怎么找人的。花洛城没有过多疑问的霸气之处在于,她相信的不是顾念慈,而是自己的眼光。

但即便如此,顾念慈还是不能告诉她的客人们,通过海棠花可以找到他们想找的那个人。原因在于她必须亲手让她们灰飞烟灭才能算完成了她的任务,若是他们抢了花自己去找,免不了又要引发很多麻烦。因此,顾念慈对这花格外的藏着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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