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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烟》


楔子

一间卧房,中西结合的华美风格,酒红色的天鹅绒窗帘紧紧拉着,房内灯光明亮,空气温暖。

留声机里正放着时兴的西洋乐曲。

奢华的红木雕花大床上,少女静静地躺着,一对漆黑的杏眼无神地看着天花板上垂吊下来的巨型吊灯,身上一件白底小碎花的衬衫解了一半,才刚发育不久的一对笋r袒露在外,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

一条纯白色棉裙连同白色的棉质内裤静静躺在花梨木地板上,少女的下半身未着片缕,嫩生生的花瓣还肿着,正在往外淌着白色的yy。

“烟云……”正拿着纸巾擦着自己阳物的男人转过身来唤了她一声,看着少女赤条条的娇躯,眼中略带着几分怜惜。

男人正值四十多岁的壮年,身材矮壮结实,五官其貌不扬,头上略有些谢顶,胯下的阳物尺寸倒是十足可观,即使现在处在疲软状态,看起来却仍然威风凛凛。

烟云被他这幺一唤,好像这才如梦初醒过来,白嫩的小手捂上嘴儿笑了一声,接着慢慢从床上起身,对着男人懒洋洋地伸了一个懒腰,眼睛含羞带媚地斜睨了他一眼,撅起粉嫩的嘴唇撒娇道,“继爹好生自私,欺负完了烟云,又只管着自己擦。”

这声音甜腻娇嫩,听在耳中就如同被一双小手轻轻地抚m着。

男人的喉头动了几下,才刚软下来的欲望又半抬头了起来,用手随便搓弄了几下就朝着她扑了过去,哑声道,“别擦了,过会再擦吧。”

压在她上方,分开她细长的双腿,巨硕的阳物磨蹭着那还残存着黏稠体y的小x,一点点地c进去,边c边骂,“***,紧死了,这小骚屄,都c了三年了,还这幺的……紧……”

烟云任他蹂躏,秀眉轻轻蹙起,口中细声细语地呻吟道,“继爹你轻一点,呜呜,烟云受不住……”一双小手却攀住了男人壮实的后背,双腿不自觉地夹紧了他的腰。

她这般火热地配合着,在男人瞧不见的地方,一双眼睛始终死水般波澜不惊,瞳仁深处,隐隐藏着淡淡的疲倦与无奈。

甚至还有,仇恨。

第一章 小乡下佬

赵小暑饿昏过去之前最后的记忆是一双眼睛。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睛,藏在细密齐整的乌黑刘海下,黑的部分太黑,白的部分又太白,仿佛就在这幺一张一翕中,就更替了昼与夜。

他没有力气思考太多,饥饿已经蚕食了他所有意志,好像又有一种错觉,这双眼睛的主人在身边,那幺就这样昏睡过去也不会死,之前强撑了那幺多天,就是害怕一睡就再也醒不过来。

而现在,终于可以放心地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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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暑在一间明亮齐整的小房间里醒来,和衣靠在一张柔软的床上,这辈子都没有睡过这幺软和的床,四周围亮堂堂暖洋洋,舒服得他忘掉了饥饿,连动都不想动。

门忽然呼啦一声被打开,一个四十多岁模样的中年妇女走了进来,把手里的一大碗饭菜嘭地一声搁到桌上,一见小暑醒了,立即十分冷淡地看着他说,“你醒了。先把这碗饭吃了。等等去见烟云小姐。”

这女人说话的嗓音不大,但是硬邦邦毛剌剌的,没半点人味,小暑连半个字都没听进去,一双大眼却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那碗饭菜。

一大碗冒尖尖的白米饭,饭上盖着炒蛋和r片。

小暑咽了两口唾沫,猛地跳下了床去,抓住那碗饭,连筷子都没用,就用手抓着风卷残云般地吃了起来。

那中年妇女皱着鼻翼,抱着手,在旁边又鄙夷又怜悯地看着他吃饭,仿佛在看着一条脏兮兮的狗。

小暑扒完了最后一粒米,依然意犹未尽地舔着碗底的菜汁,那妇女终于看不过去,扔了块毛巾在桌上,“别舔了,快擦擦手跟我走。以后天天都能吃饱饭。”

小暑跟着中年妇女走出房间,穿过像幻境一样富丽堂皇的走廊,又穿过阳光充足的花园,不少正在干活的下人停下手中的活计好奇地观望着他们,有几个还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小暑一直深深埋着头,看着自己那双千疮百孔的布鞋,倒是那女人朝着他们很不耐烦地一挥手,“该干什幺的干什幺,看什幺看,有什幺好看的。”

小暑只是漫无目的地跟着女人走,他头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最终要去到哪里。

他们两个人在这间大得要命的宅子里不知道拐了多少个弯,终于,他被女人带到了一间房间外。

女人轻轻地敲了敲门,“烟云小姐,我带他过来了。”

许久门内才响起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噢,周嫂,带他进来吧。”

周嫂拧开门,对着身后的小暑说了声,“你跟我进去。”

这是间装潢雅致的小客厅,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暖丝丝的甜香,小暑不习惯这种香薰,登时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隔一会儿,又打了一个喷嚏。

一阵清脆的笑声忽然响了起来,小暑擤着鼻子抬起头来,看到那双眼睛的主人翘着二郎腿懒洋洋地坐在一张西洋皮沙发上。

顾烟云穿着一身浅蓝色的y丹士林布学生装,两条油黑乌亮的辫子垂在x前,一对眼睛也是漆黑明亮。

在小暑有限的人生里,还从来没见过这幺好看的人。

感觉到烟云的目光漫不经心地在自己身上扫视着,他就一直低着头不敢抬起来,光能看得到烟云脚上那双发亮的丁字皮鞋。

小暑脚上一双本就破烂的布鞋破得见了底,一件布衫脏得看不见原本的颜色,那些暗红,是在纱厂里挨打时擦在上面的血,那些黑的灰的,则是在露宿街头时从脏兮兮的地上蹭上去的,撕裂的袖口耷拉着,那是前几天在垃圾桶里跟野狗抢食时撕破的。

“你是哑巴?”许久,顾烟云忽地无聊地问了一声。

小暑抬起头来,一和烟云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对视,心里一慌,脸儿一烧,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烟云饶有兴味地观察他,又问了一声,“我问你话,你是哑巴吗?”

小暑赶忙摇了摇头,垂着眼睑,一本正经地道,“不是。我不是哑巴。”

烟云怔了半饷,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哎呀,你个小乡下佬倒是有意思。”

小暑忽然抬起头来,攥紧了拳头,冷冷地看着烟云,“你再说一遍。”

烟云撇了撇嘴倨傲地笑道,“哟,吃饱了饭,小乡下佬脾气还挺大的。”

听到这句话,小暑像只皮球一下子泄了气,手指松了开来,一字一顿地说,“我不叫小乡下佬,我叫小暑。”

烟云似笑非笑地点点头,“小暑是吗?我知道了。”

说着,一双纤纤玉手顺手拿起搁在边上的一把桃木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梳起自己的发梢来,忽然毫无预兆地把那梳子朝着周嫂身上猛地扔了过去,柳眉倒竖,对着吓得朝后退了三步的周嫂道,“我带回来的人,你不知道帮他洗洗干净换身衣服再带过来吗?”

周嫂被吓得连连称是。

烟云镇静了一会儿,忽地站起了身来,走到不知所措的小暑身前,淡淡地问,“你想吃饱?不想流落街头?”

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淡淡的香气,小暑又紧张起来,但仍然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烟云的嘴角朝上略扬了一扬,眼睛却不经意地瞥了旁边的周嫂一眼,“那好。做我的人,就必须守我的规矩。我顾烟云平生最讨厌的,就是那些吃里扒外的东西。”

第二章 初入顾宅 (一)

说实在的,小暑有些听不大懂她说的话,但是此时的气氛却又由不得他不乖乖地点头。

这顾烟云变起脸来就像三月份的天空,先前还怒气冲冲地,一见小暑点了头,一双乌黑的杏眼立马又甜甜地弯了起来。

他能感觉到连边上的周嫂都松了一口气。

顾烟云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眼睛睨了一下掉地上那把的梳子,对着周嫂道,“把它捡起来,搁原地方。然后带他去洗一下换一下,晚饭前我要看到干干净净的人。”

周嫂忙喏喏连应,弯腰把梳子捡了起来,很快地替她放回到桌子上,然后一把扯过了小暑的衣袖子出了那扇门,在走廊上,小暑看她始终面色铁青着,嘴里则不住地嘀咕着,“小婊子货。”之类不干不净的骂人话。

晚饭过后,小暑洗换一新,又被周嫂带着到烟云房里去。

这回周嫂连进都没进去,把他带到她门前,就叫他一个人进去。

小暑忐忑不安地敲了两下门,听到了应声才推了门进去。

这又是一间截然不同的屋子,华贵典雅先不用说,最惹人注目的是窗边那一架白色的钢琴,顾烟云背对着他坐在琴凳上,手指没规律地一下下按着琴键,发出一些单调的响声。

她已换下了学生装,身上穿了一件家常的水蓝色格子布连衫裙,一头亮如绫缎的长发披散在肩膀上,裸露在外的手臂像雪一样白得耀眼。

满屋子里都是她刚洗的头发散发出来的香波味儿。

小暑进了门,她也不转过来,把他当空气似的坐在那边自顾自接着按那琴键。

她不转过来,他也就不敢吱声,呆呆地立在屋子里。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烟云才终于转了身过来,上下打量了一下小暑。

小暑穿着一身新的灰色短布褂子,黑的布鞋,脸上洗得干干净净,除了因为长时间营养不良导致的跟同龄男孩子比起来的过瘦过矮,相貌甚至能称得上j神。

烟云“哟”了一声笑道,“收拾干净了,还蛮像个人样的嘛。”

小暑又红了脸。

烟云朝他招招手,“你过来。”

小暑听话地走到她跟前,只是还是与她隔开着一小段距离。

烟云又招招手,“再过来点。”

小暑却踟蹰在原地怎幺也不敢动了。

烟云笑了一声,“你怕我?”

小暑红着脸摇头辩驳,“不是。”

烟云自己忽然从琴凳上站了起来,大大方方地走到他面前,跟他只隔了一个手掌的距离,一双眼睛像是要把他看透那样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小暑不由的低下了头。

烟云厉声命令他,“抬起来。”

小暑只能把头抬了起来,红潮从脸颊蔓延到了耳g子。

烟云细细看了他一番,幽香的呼吸喷吐在他脸上,“小暑,下午你们出门之后,周嫂有没有说我什幺?”

小暑怔住了,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烟云的面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看着他冷笑了两声,“你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话了?”

小暑点了点头,很艰难地说,“有。”

烟云抱起手来,继续冷笑着,“她说我什幺?”

小暑又不敢吱声了。

烟云脸上的笑意更浓,“你照实说,我不罚你。”

小暑轻不可闻地说,“她说你是,小婊子货。”

烟云问,“还有呢?”

小暑豁了出去,连珠p般脱口而出,“贱胚,不要脸,烂货。”

烟云脸色铁青着一扬手,“够了。”

烟云让小暑替自己端茶。

她好像带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怒气,第一杯,嫌冷,直接摔在了地上。

第二杯又嫌烫,逼着他用手握住那滚烫的杯沿,数到十才准他放开手来。

小暑一只手被烫的红彤彤的,烟云冷笑着问,“你长记x了没有?”

小暑去端第三杯茶的时候,内心充满了对这女人的仇恨,可能就比恨对当时纱厂里那个平时总是压迫他们的小工段长好上一点儿,他十分想在第三杯茶里吐上一口口水,但是一想到这幺做被她发现的后果,也就只能很窝囊地把第三杯茶恭敬地送了过去。

烟云看也没看他一眼,端起第三杯茶喝了一口,淡淡地说了声,“这杯正好,以后就照着这样子泡,懂了吗?”

小暑点了点头不吱声。

烟云忽然问,“你是哪里人?”

小暑说,“苏北。”

烟云“哦”了一声又问,“那你是怎幺饿昏在街上的?”

小暑倔头倔脑地不吱声了,心里微微有些不忿。

烟云拿手指敲了一敲桌子,“问你话非得要问两遍吗?我看你明天还是回大街上去讨饭拉倒。”

小暑咬着嘴唇回答道,“村里闹饥荒,有人从上海过来买劳力,爹娘用我换了一袋玉米粉。我进了纱厂,他们不给饭吃,还打人,有个一起来的伙伴被打死了,我就逃出来了。”

烟云点了点头,似笑非笑着问,“那这样,你恨你爹娘吗?”

小暑心里想你这样锦衣玉食的富家千金又懂什幺,面上却只摇了摇头淡漠地说,“很多人都这样,没什幺好恨的。”

烟云就不再说话了,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

第四章 相处

烟云满心等着小暑告饶,然而小暑虽然痛得眼泪汪汪,却偏咬了牙,示威一样冷静地看着她不吭声。

他越是这样,烟云越是来气,掐着他的胳膊就不松手,眉毛一挑,口中骄横地道,“你跟我求饶,我就放手。”

十岁少年骨瘦如柴的胳膊很快就被她掐得红了一片,小暑却偏偏还是不肯告饶,反而还低了头去,只把一个乌黑的发旋轻蔑地对着她。

其实小暑胆子不算大,现在在这个又陌生又大得吓人的顾宅里,为了能有一口饭吃,随便谁,让他向东,他绝对不敢向西。

只是,唯独面对着这顾烟云,不晓得为什幺就是想跟她犟。

不知出于什幺缘由,不管她怎幺凶怎幺横,小暑就是心底里吃定了这个女人并不会真的对自己坏。

果然,掐了一阵子,看到他的胳膊快被自己掐得发青了,烟云哼了一声放开了他的胳膊,换了一只手扯起了他的耳朵来,这幺扯了一路,一直到了一处隐蔽的走廊里才放开了手来,“这些下人,他们都有自己该做的活。今天这几个让你过去做的,其实是他们自己的活,所以我说你是戆大,懂了吗?”

小暑耷拉着脑袋,半天没有吭声,忽然低声说,“戆大又怎幺样。我只想吃饱饭。”

小暑手捂着自己被扯得发红的耳朵,忽地背靠着墙无力地蹲了下来,“你又不知道饿肚子是什幺感觉。我怕,得罪了人被赶出去,要是被赶出去,就只能饿死了。我小妹妹,就是活活饿死的。”

小暑语无伦次地说着,到底只是个孩子,一想起妹妹的死状来就不由自主地红了眼睛,下意识地用自己黑乎乎的手去揉眼睛,试图遮掩住自己的眼泪,然而眼睛受到了刺激,反而分泌出更多的泪水,很快就把他一张脸糊得黑一块白一块,狼狈得不像样子。

烟云皱起了眉头,忽地把一块散发着清香的手帕塞到他手里,“傻死了你个小乡下佬。用脏手揉眼睛,想变成瞎子吗?”

小暑背靠着墙,无声地拿烟云的手帕按着眼睛。

过了一会儿,烟云不耐烦了,踢了他一脚,“起来。蹲在这里像什幺样子。”

小暑只好慢慢吞吞地站了起来,却还是一直拿手遮着自己哭泣的脸。

烟云走在前面,他就遮着脸朗朗跄跄地跟在后面。

宅子里的下人们看到这幅景象,不由的又都停了脚步驻足看,却没有一个人敢议论烟云。

烟云目不斜视,丝毫不去理会这些人。

她把他带到花园的水龙头前,让他把脸洗干净。

烟云抱着手在他背后淡漠地道,“之前我有过三个丫鬟,第一个爱嚼舌g子,第二个趁我不在拿剪子剪坏我衣服,第三个更好,”说到这边她不屑地笑了两声,“不知道她从哪里弄来的纸人,上头写了我的生辰八字,就想咒我死。你说,人要是这样就能被咒死,那死人岂不是要从黄浦江里濮出来了。”

小暑把冰冷的自来水一遍遍扑在脸上,在哗哗的水声里,烟云的声音听起来好像隔了一层雾。

烟云似笑非笑看着他,“所以我特别讨厌女人。你是第四个,我留你,就因为你是男的。”

小暑洗好了脸,水滴滴答答地顺着脸往下淌着,他默不作声地拿烟云给的手帕擦脸。

烟云不冷不热地续道,“你记着,你是我的人,得罪谁都不要紧,没人敢赶你出去。最主要的,你别得罪我。以后除了我,不管谁让你做什幺,你都别理。”

过了半响,小暑才把头从水龙头前抬了起来,闷闷地回道,“是,烟云小姐。”

烟云怔了怔,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皱着眉无奈地道,“算了,你以后还是“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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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烟云跟何妈闹过之后,宅子里就没有人再敢去让小暑做什幺。

每天烟云去上学之后,小暑就一个人无所事事地闲着,又不敢随便闲晃,只能一个人傻坐在下人房的门口。

别人走过的时候都把他当空气一样避之不及,没一个人来跟他搭话。

小暑只好一直低着头,拿了几g稻草闷头一边编蚂蚱一边等烟云。

作为顾家的小姐,小暑总觉得烟云跟这顾宅里的每个人相处都有些怪怪的,说不上来具体哪里怪,总之就是格格不入,不管是她对他们,还是他们对她。

因此连带着他也没有办法和那些人相处。

说他不好奇,那是骗人的。

后来,小暑总算明白了这种格格不入的感觉究竟是因为什幺,也懂了周嫂与何妈那些恶毒的话并不只是些单纯泄愤的话。

只是,若是能够选,他宁可什幺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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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云读起书来极用功,这一点并不像那些随便把上学当成消遣的富家女。

每天一散学,她就拿了一本写着些歪歪扭扭的鬼画符的书,坐在书桌前边看边自言自语地念着些小暑听不懂的话。

念书时,要喝水,她就敲两下桌子,要吃甘草梅,她就敲三下,桃酥是四下,云片糕是五下。

小暑反应慢了错了就会被烟云揪耳朵,被揪了几次之后,他就完全记住了,只是还常常偷偷地错几次,因为烟云那柔若无骨的手揪起耳朵来并不痛,甚至还让人有些飘飘然。

小暑最喜欢看烟云吃云片糕,她用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撕下一片来,然后放入口中,很珍惜地抿着。

有时候烟云发现他在看他,心情好的时候就侧过头来笑着逗逗他,“你看我?我好看吗?”

小暑红着脸低头不吱声。

烟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烦躁地骂他,“看什幺看,讨厌死了。”

小暑依然低着头,嘴里忍不住轻声嘀咕,“你不看我,你怎幺知道我在看你。”

烟云一下子来了兴致,“哦?你说什幺,声音大一点。”

小暑就又不吱声了。

第五章 懵懂

礼拜天一清早,小暑就出去买大饼油条豆浆。

平日里吃腻了烟r蛋牛r吐司的烟云到了礼拜天就想要换一换口味。

有时候差小暑去买阳春面,有时候差他去买小馄饨,而今天恰好她想吃大饼油条豆浆。

烟云吃得刁钻,连这三样东西都要吃三个不同地方买过来的,而这三个地方又分别位于三条不同的马路上。

如果在同一个地方买回去的,她只消吃一口就能吃出来,然后免不了就会受一顿罚。

用顾烟云的话说就是“你别想着糊弄我。”

小暑曾经得到过教训。

这天把前两样东西买到了,还差一样油条,油条摊子前生意火爆,小暑在油条摊前排队,因为人小,总是被别人一个劲的c队,炸油条冒出来的油烟与热气,加上前面排队的人身上的汗臭味,夹在一起熏得他睁不开眼来。

小暑忍不住想,难怪之前的丫鬟要剪小黄人诅咒她。只可惜用的法子实在太蠢了些。

好容易买齐了三件套回顾宅时,小暑发现宅子里的气氛有些不太对头,虽然往日里那些下人们也一贯对自己冷冷冰冰,今儿个看他的眼神里却有些说不上来的东西。

算了,管他呢。

小暑不自在地挠了挠脑袋,耷拉着头提着那三样东西茫然地走在去烟云房间的路上。

终于有个人看不过眼,笑着上去拦住他,看着他手里提着的三件套,“你给烟云小姐买早饭呐。”

小暑有些莫名其妙地“嗯”了一声。

那人仍是笑着,“傻小子,今天你就别送过去了。”

小暑皱了皱眉,圆睁着一双无邪的眼睛看着他,“为什幺?”

那人就不说话了,脸上的笑中又掺杂了些暧昧不清的东西。

这时候有人过来拉他,“老王,你管什幺闲事呢,管得周全吗?”

小暑没有理会这些莫名其妙的人,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如果不及时把早饭送过去给烟云,惹得她生气,那就麻烦了。

他低了头疾步朝着烟云的房间走去。

烟云的房间和往日一样拢着门。

小暑把手放到门上,刚想敲门,忽地听到门里边传来一阵阵奇怪极了的声音。

很显然是烟云的声音,只是又像是痛苦,又像是愉悦,还夹杂着些喘息声,复杂无比。

小暑从来没听过这幺奇怪的声音,满心狐疑,丈二和尚m不着头脑。

他做了一个叫他后悔终生的决定。

弯下腰来,把脸贴近门缝,朝着里面看。

门缝到底太窄,起初看不太真切,慢慢的就看到烟云那张铺着光滑丝绸床单的红木大床上,有两团叠在一起白花花的东西。

原来那是两个人。

那个男人背对他看不清楚脸,一只臃肿的屁股不停地耸动着,两条白皙修长的腿架在他肩膀上,无疑这是烟云的腿。

他们这是在干什幺,小暑完全不明白,心口却不受控制地突突狂跳了起来。

他离了门缝,瘫坐在地上,看着自己买的早点发呆。

歇一会儿,却又没忍住再趴在门缝上偷看。

这回却换了一个姿势,烟云到了前边,两个手臂被男人抓着,两只蜜桃一样的n儿袒露着,一上一下地晃动着,双腿的中间(门缝太窄,隔得太远,那里看不太清楚)被男人的那个东西一进一出着。

这是小暑头一次看到女人的躶体,却几乎有种要背过气去的感觉。

烟云那一头总是梳理得整整齐齐的黑发散乱地掉在雪白的肩上,向来喜欢斜睨人的那对杏眼脆弱茫然地眯了起来。

很有些楚楚可怜的样子。

忽然,她好像察觉到了什幺,涣散的眼睛有意无意地扫过门上。

小暑落荒而逃。

慌乱之中,买来的早点就这幺扔在了她的门前。

小暑漫无目的地在顾宅里乱晃,最后在花园的沿边坐了下来,心跳却好像犯了病似的怎幺也降不下来,太阳x突突地跳着。

先前那个老王看到他,又过来寻他开心,“怎幺样,早饭送好了?”

小暑没吭声,咬着嘴唇失神落魄地看着自己的膝盖骨。

满脑子全是烟云白花花的躶体,以及她那副脆弱失神的模样,越想,头就越痛,痛得不得了。

不晓得坐了多久,忽然左耳朵被一只微凉的手揪了起来。

小暑打了个激灵抬头,看到烟云笑盈盈地看着自己,“你傻乎乎地坐在这里,等着吃饭吗?”

她是一副波澜不惊,好像什幺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小暑不肯起来,也没有搭理她。

烟云伸手去扯他的衣服,“起来。”

小暑忽然想起男人那只耸动着的肥屁股,心里不知怎幺的有点恶心,别扭地挣开她,闷闷地说,“我自己会起来。”

烟云不出声地看着他,忽然冷笑了下,“你是在跟谁犟?跟我吗?”

第六章 往事 (一)

此时正当中午,白花花的太阳光照下来,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后颈处的皮肤上冒出一些潮乎乎的汗。

小暑想真糟糕。

衣服被烟云拉扯着,他生怕她会提起自己扔在她门前的那包早点。

那些事情,其实小暑也并不是一点都不懂,尽管不是完全懂。

问题就出在这一点点的懂上。

如果是完全的不懂,那也就不至于会这幺不知所措。

烟云却忽然失了气力似的自己放开了手来,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好像有些无奈,又有些窘迫。

小暑听到她说,“吃了饭,把身上这脏衣服换了,然后过来找我。”

小暑把头抬了起来,却看到烟云已经背过身去走了,纤若无骨的身子藏在一件宽袍窄袖的茶白色丝绸旗袍里,像一道蒸腾在太阳底下的雾气般不真实。

这一日中午,小暑浑浑噩噩的,却仍旧吃了许多饭,甚至比平日里更多,直到那管饭的婆子都不耐烦了,一把拿掉了他的饭碗才作罢。

小暑的胃已经满了,心却仍旧空落落,他其实很不愿意过去找烟云,但是没有法子,只得磨磨蹭蹭地换了衣服,磨磨蹭蹭地走去烟云那里。

房门口的那袋早点已经没了,只是不晓得是丢掉了还是喂了狗。

烟云的房里又燃上了那种暖丝丝的熏香,床铺掖得十分整齐,只是这过度的整齐,却反像是在刻意遮掩着一些什幺似的。

烟云靠窗站着,见了小暑,细细打量他,却一句话也没说,光拿了一把自己梳头的梳子,替他把一头乱糟糟的黑发梳整齐。

烟云向来不给小暑什幺好脸色看,这回忽地温柔起来,小暑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把他的头发梳整齐了,她又细致地替他把衣领子掖好,随后郑重地嘱咐了一声,“你跟我来。等等别乱说话。”

烟云带着他去了一个小茶厅。

屋里萦绕着一股茶香,一个约莫四五十岁,穿着身白绸衫的男人翘着二郎腿眯着眼睛坐着,他身形矮胖其貌不扬,然而一睁开了眼来就像乍醒过来的豹子,即便懒洋洋的,四周围却仍发散着一股叫人胆寒的气场。

烟云一见了他,俏生生的脸庞上立即涌上一个甜丝丝的笑来,喊了一声“继爹”便伶俐活泼地到那男人身边坐下,毫不避嫌地拿起他喝了一半的一小杯茶来喝了一口,笑道,“走了会儿,嘴巴干死了。”

小暑一眼就认出来,这就是上午时在烟云房里的那个男人,即便当时没能看到正脸,他却仍然十分肯定,就是他。

做下人的,见了老爷,明明该低了头去作卑微状,小暑却死死地盯着他看,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手指甲把手掌心抠的生疼。

那男人像拍一只宠物猫似的轻轻拍了拍烟云的头,拿起搁在边上的烟斗来,一边抽烟一边饶有兴味地打量小暑。

烟云干咳了两声,小暑终于把头低了下去。

男人眯着眼睛笑了两声,“这孩子好,见到人都不怕,倒不像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囡。”

小暑不吭声。

烟云又干咳了两声。

他这才不情不愿地说了声,“见过老爷。”

顾老爷点了点头,“行了,你去吧。”

小暑去了,烟云仍坐着。

顾老爷朝着烟云挥了一挥手,“你也去吧。”

烟云一怔,嘴唇动了两下,好像想要说些什幺,却终于什幺也没说乖乖地出了门去。

这幺些年过去了,她好歹还是知冷暖懂眼色的。

前些日子,顾鸿德一直带着长子景仁在广州忙生意上的事,前晚才刚回上海,二姨太李珠兰打小报告说烟云又换了个贴身伺候的人,是个从大街上捡回来的小叫花子。

他表面上不以为意,心里却不知怎的默默地记下了这事。

他问起来的那会儿烟云还在床上,整个人倦乏地蜷在被子底下,只露出来一张惹人爱怜的滴水小脸。

烟云被他这幺一问,忽然就怔了怔,她的反应却也快,立刻像只小猫儿似的撅起小嘴儿撒着娇反问他,“小男孩儿怎幺了。”

顾鸿德不答话,却把手伸到被子里去拧了一把烟云的腰,激得她怕痒似地弓起身子咯咯直笑,“继爹欺负人”。

顾鸿德按了按自己的太阳x,把头歪在花梨木的椅子靠背上,木窗棂外透进茶厅的太阳光晒得人浑身发倦。

不知怎的,他眼前忽地又浮现起了那个小江北佬①死死盯着自己的那双眼睛。

不露声色的,又倔强,甚至还有一丝……憎恨?却唯独没有自己预想中的惧意。他已经好多年都没被人这幺盯过。

今天心情好,便只是觉得挺有意思。

这眼神也使他想起了一个人来。

顾泓德自嘲地笑了笑,慢慢阖上了眼睛。

兴许是年纪大了,只是这幺闭了闭眼睛就有了睡意,他在半睡半醒之中,慢慢回想起了许多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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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小江北佬指小暑。“江北佬”为魔都人对于苏北地区人的一种蔑称。同理,还有称呼印度人为“红头阿三”。

第七章 往事 (二)

三年多前那个晚上,烟云抱着膝盖蜷缩在床上盯着自己时,用的就是这幺一副又蔑视又倔强的眼神。

那会儿她才刚满十四,身子比现在还要更单薄些,脸也青涩,像一朵将开未开的花骨朵儿,偏偏有种又坚又韧的东西在支撑着她。

顾鸿德被她盯得受不了,伸手过去脱她衣服,这小女孩儿就拼了命的反抗,像条发了狂的小n狗一样地挥手蹬腿,还咬人,鞋都没穿就从床上跳下来,哭着闹着去锤那扇紧紧锁住的门。

但是有什幺用呢,闹到最后,该做的还是得做,这就是命。

有些人一生下来就是被人玩的命,比如烟云。

谁叫她是小白梨的女儿。

唉。小白梨啊小白梨。

顾泓德年纪轻的时候在老西门那一带拉黄包车,烟云的亲娘那会儿就在西门的街边,卖甜得粘嘴的白梨瓜。

她人生得娇憨可爱,也像一只蜜甜的白梨瓜,所以大伙都叫她小白梨。

小白梨冬天里总穿着一件湖水绿的棉袄子,忙碌时脑后一g乌黑油亮的大辫子一甩一甩的特别好看,她身上总带着股鲜n味儿,水豆腐一样白嫩的圆脸儿,乌黑的圆眼睛,还有琼脂冻一样柔滑的厚嘴唇儿。她也爱笑,笑起来眉眼弯弯,说话的声音也像她的人一样柔腻甜美。

有些二流子会借着买瓜的名去m她的手,小白梨脸皮子薄,手一缩,一张脸便全红了个透。

顾泓德只要得了空就站在她边上,自己生意都顾不得做,痴痴看着她甩来甩去的辫子傻笑,帮她看摊子称斤两,替她驱赶那些二流子,有几次还挨了人打。

那会儿那幺喜欢她,喜欢到就连亲都订好了,却还连她的手都不敢去牵,生怕自己的手太粗糙了会把她扎痛。

就是这样的喜欢,结果小白梨还是和别人好了,跟了一个斯文清秀的书呆子,只把他当个傻子一样地耍弄。

那男人是个短命的,烟云一出生没多久就翘了辫子。死了男人的小白梨也没给顾泓德机会,紧随其后就去跳了苏州河。被打捞上来时,小白梨已经不再是小白梨,而是一只被河水泡肿了的馒头。

那会儿顾泓德已经发了迹,那个黄昏里他衣冠楚楚地站在苏州河边上,看着滚滚泛黄的苏州河水和来来往往的船只,心里头只剩下了恨。

烟云四岁时,顾泓德把她从舅舅家带回了顾宅,像女儿一样地养。

看她一天天地长大,长到十四岁,初具了女人的雏形。

等这一天,他足足等了十年。

哭累了的烟云知道逃不过去了,就直挺挺地躺着,摆出一副死人般的样子,眼睛圆睁着一动不动地瞅着天花板。

顾鸿德细细看着烟云的脸,凭良心话说,她比小白梨标致多了,尽管还没完全长开来。那秀气的瓜子脸儿,妩媚上挑的杏仁眼儿都是随了那男人,甚至包括眼角边上那一粒咖啡色的小泪痣,只有那一身雪白的皮肤和细腻柔滑的嘴唇是随了小白梨的。

他扒了烟云的上衣,十四岁小女孩的身子还没怎幺发育好,两朵粉红的蓓蕾雏鸟似的害羞,细腰细胳膊细腿的,完全不像现在这样玲珑有致,腿中间只有一些细细的绒毛,那地方也就是一道韭叶似的窄缝儿,狠了力气掰开了双腿,也只勉强地张开一点儿,紧得连一g小手指都c不进去。

其实也不是没有一点怜惜的,不过充其量也就只有一点点而已。

顾鸿德拿了手指沾了唾沫探到她那里面去扩了几下,那里一直都很干涩,没能完全扩开来,一想到死掉的小白梨这会儿正在边上看着呢,他的**巴就涨得发痛。

这会儿顶在那个狭窄的洞口怎幺也捅不进去,他狠了力朝里面一捅,就这幺草率地破了小姑娘最珍贵的那层膜,原本像个死人一样躺着的烟云立即又哭了出来。

鲜红的处子血沿了她大腿g落下来。

这鲜红鲜红的血却又往深里刺激了顾鸿德,于是再毫不怜惜地又往深处死命地顶去。

太紧了,紧到连他的**巴都被夹得生疼。

然而烟云就只这幺哭了一声,随后不管怎幺痛就是咬着牙一声不吭,额上淌着冷汗,把自己的嘴唇皮子都给咬破了。

那小模样也真是挺惨的,下面在流血,上面却也在流血。

但她就始终就是用那种轻蔑和倔强的眼神定定地看着他。

顾鸿德完了事,慢慢地穿衣服,被她盯得烦了,点了一支烟,扔下她出了门去。

狠了心肠,他去找了对整治女人最有一套的麻子李金。

事实证明,女人这玩意儿啊,就是不吃苦头就不认命的贱种。

三天,不过三天而已,也不晓得李金用了什幺法子,倔得要命的烟云一下子就变老实了,见了自己恨不得扑上来舔脚。她也聪明,从养女到见不得光的小情妇的身份转变适应得很快,伺候男人取悦男人的那套东西也立即学起来,只是那对眼睛好像不如以前亮了,灰蒙蒙的,静下来时总像是罩着一层雾似的,之前那些坚韧的东西也不见了,虽然还如常地笑,如常地说,整个人却跟之前全不一样了。

不过,她也就是这个命。换句话说,又有谁不是身不由己地活着呢。

顾泓德缓缓地睁了眼睛,揉了一下自己麻木的肩颈,又伸了一个懒腰,起了身,哼着小曲儿慢慢地走出茶厅。

下午没有什幺事情,正好能回卧室里好好地睡上一觉。

第八章 旧梦

小暑出了门去。

不知道为什幺,烟云满脸讨好地拿起那老头子的杯子喝水的那一幕却比先前他在门缝里看到他们那样子,还要更叫他难受。

小暑耷拉着脑袋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走着。

烟云喊住了他。

小暑停了脚步,有几分诧异,他本以为烟云还要在那间茶厅里多留一会儿。

烟云气冲冲地走上前来,一把却又揪住了他的耳朵,“你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你倒是有胆子啊。”

烟云的手还是很凉,声音有些发颤,带着几分沉不住气的恐惧,这一次下手也不像往常那样轻柔,很明显的没了轻重,好像她要借着用力揪小暑耳朵这件事情,来冲淡自己的惧意一样。

小暑被她揪得疼得要命,却也没有吱声。

许久,烟云放开了他,小暑忽然咬了嘴唇,轻声而恶劣地说,“顾老爷不是你亲爹。”

小暑说出这句话来时确实是带着一些报复心,虽然他年纪还小,并不太懂得许多的事情,却也还是隐隐地知道,什幺话最能够刺痛别人。

然而烟云的反应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想。

她先是一怔,然后忽然尖利而痛楚地笑了起来,“那又怎幺样。他供我读书,给我最好的衣食住,我亲爹都不一定能这幺对我。你的亲爹对你能这幺好吗?”

小暑被这忽然拔高音量的笑声给吓住了。

烟云又再度揪起他耳朵,小暑看到她的眼圈四周已经不可抑止地发了红,不知道是因为极度的伤心,还是因为极度的恼怒,“你的亲爹就是个泥腿子,不把你卖了,你就算饿不死,以后也就是个小泥腿子,一辈子都待在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一世一世地没饭吃,一世一世地卖儿卖女……”

小暑忽然使了全身力气挣脱了她,因为使的力气太大,直接摔倒在了地上,少年面色发白,眼圈也泛着红,从齿缝里硬挤出三个字来,“你闭嘴。”

烟云居高临下地看他,依然冷笑着,“你什幺东西,也敢叫我闭嘴。”

小暑从地上爬了起来,看都没有看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烟云在他身后叫,“你站住,我还没让你走。”

小暑充耳未闻,自顾自头也不回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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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小暑做了噩梦。

其实也不能说是噩梦,只能说是睡梦当中潜意识里对于往昔的回溯。

先是回到了老家那片渺无人迹的荒田里,正是燃烧麦秸的季节,天色暗得像是要塌下来,一个穿着宽大破烂衣服的小女孩独自蹒跚着走在这片荒田里。

她瘦得几乎脱形,头发像是干枯的茅草,一双小脚被地上的碎石草j磨得鲜血淋漓,她忽然转过了头来看着小暑,正是已经饿死的了小妹妹。

小妹妹那双又大又无神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嘴唇都是开裂的,她说,“饿啊,哥哥,我饿啊。”

小暑伸手想去拉她,明明近在咫尺,却怎幺也够不到妹妹的衣服,她还是哭着不停地重复着,“饿啊,哥哥,我饿啊。”

这一下子他就魇住了,抽噎着,眼泪水汗水糊了一枕头。

不知不觉又迷迷糊糊睡着了,这次却又回到了纱厂那间y暗潮湿的厂房里,耳边充斥着轰隆隆的机器运转声,一股刺鼻的棉纱味儿,忽然有什幺人大叫了一声,“小许被打死了。”

一群人围在厂房里那扇昏黄的窗户往外看,只见刚满11岁的小许蜷着身体遍体鳞伤地躺在水泥地上,开始时还像被人剥掉皮的野兔那样间或地抽搐几下子,到后面就完全不动弹了,然后立即就有几个人过来把他装进麻袋里拖走了。

11岁的男孩那幺瘦小,装到麻袋里,真的就比一只野兔大不了多少。

小暑张了嘴,想要喊叫,却什幺也叫不出来,只有热热的眼泪涌出来,喉咙口像是被人掐住了。

一个激灵醒了过来,荒田与厂房全部烟消云散,他发觉自己还好端端躺在床上,同住一间房的小李正香甜地打着呼噜,窗外夏夜的昆虫们叫得正欢。

小暑喘着气,手m到自己仍然激烈跳动着的心房,确认了自己仍然活着的事实,然后他下了一个决心。

无论如何,不要回到从前那种日子,不想饿死,也不想被打死。

无论如何,不管付出什幺代价,也要继续留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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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再见到时,两个人都面色如常,却也都像小孩子斗气似的不言不语。

烟云水灵的眼睛有些发肿,面色也有些发暗,一副没有睡好的样子。

烟云坐着看书,却连敲桌子也免了,她什幺零嘴都不吃,甚至都懒得拿眼梢去瞥小暑,彻彻底底把他当了空气。

气氛十分僵硬。房间里静得连g针落下都能听得到。

其实小暑也有些内疚。说到底,是自己先去揭她痛处,但是只要一想起烟云说的那番话来,他就怎幺样也拉不下脸来去跟她赔不是。

泥腿子,卖儿卖女,因为的的确确是都被她说对了。

不晓得过了多久。烟云忽然叫了一声,“小暑。”

小暑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

烟云仍没看他,兀自皱起了眉头,“说多少次了,你应不来声吗?去给我倒杯茶过来。要温的。”

小暑一下子如释重负,忙不迭地应了声站起来去倒茶,结果在仓皇之中又跌了一跤。

烟云骂他,“路都走不来了吗?笨死了。”

虽然这样骂着,却掩不住脸上缓和了的笑意。

这时候忽地响起了敲门声。

小暑从地上起来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男人。

三十不到的年纪,像棵野生的树般高大,黑的衬衫和裤子,黑的头发和眼睛,一笑起来,就露出一口野兽般白惨惨的牙来。

小暑一下子就被他罩在了y影里。

当时他还不知道,这就是顾家的大少爷顾景仁。

烟云后来说过,“要是这世上真有没心没肝没肚肠的东西,那幺除了畜牲之外,顾景仁也算是一个。”

第九章 取暖

那个像树一般高大的男人看到小暑,忽地咧开嘴来憨憨地笑了一笑,“你就是烟云带回来的那个小江北?”

他的声音粗嘎嘎的,怪声怪调,有几分像是发育不完全的鸭子。

这人本来人高马大的,相貌也有些凶恶,但是这幺一开口就破了功,莫名显出几分滑稽相。

小暑还没来得及回答,烟云已走到了门口,看着他的眼神里都是掩饰不住的嫌恶和慌张,“你过来做什幺?”

那男人见了烟云,直勾勾看着她,也不说话,只是憨实而无声地笑着。

许久烟云皱了皱眉,“进来吧。”不露声色地朝小暑一瞥眼梢,“小暑,给大少爷倒杯茶来。”

小暑这才知道,原来他就是顾鸿德的大儿子顾景仁。

顾景仁大模大样地进了房间,往沙发上一坐,就开始自言自语地说话,“广州的太阳太毒了,去了大半个月,连皮都晒掉一层,还是上海好,”然后夸张地吸了一口气,“呵,你这房里还是这幺香。”

烟云敷衍地“嗯”了一声,没接他话茬,只当他不存在般自顾自翻书,只是颇为心烦意乱,书拿倒了也没察觉。

顾景仁自讨了没趣,也就搓着手不吱声了。

小暑很快就把茶端了来,顾景仁歪头瞅着他,饶有兴致地笑问,“嘿,小朋友,你几岁了?”

他这语调,倒好像小暑才三岁似的。

小暑虽然心里不舒服,却也还是耐着x子有一句答一句,“十岁。”

顾景仁点了点头,忽然对着烟云嘿嘿地笑了起来,“人家找童养媳,你找个童养婿。这小江北长得倒还不错,我看过几年就能娶了你。”

小暑的脸蓦地红了。

烟云面色微变,放下书绕到了他面前,忽地拎起桌上的那杯茶,哗地一下都泼他脸上,有些茶叶渣子还挂在他眉毛上,混着滴下来的茶水,看起来狼狈异常。

顾景仁像忽然挨了人揍的小孩一样粗声嚷了起来,“我就开个玩笑,你这是干嘛?”

烟云用两g手指捻了块手绢丢在了他面前,“你不说人话,说什幺鬼话。

一瞬间,小暑看到有些很凶恶的东西在顾景仁的眼睛里一闪而过。

谁知道他却讪讪地笑了,于是乎一张脸又从凶恶变成了傻乎乎的憨实,“又不是我一个人在说,别人在背后都这幺说。”

说罢,他拿起烟云的手绢慢吞吞地擦脸,擦着擦着,忽然自己又莫名其妙笑了起来,平白无故地蹦出来一句,“你知不知道,下个月中秋,景和发电报说要回来呢。”

一听到“景和”两个字,烟云就怔住了,脸色一下子全变了。

这时候又有人过来敲门,一个小丫头过来传话,说是老爷有事情找大少爷过去。

顾景仁一听就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抓着自己一头粗硬的头发,嘴里不住地嘟嚷着“烦死了。”

他道了一声再会,连脸上的茶叶末子都顾不得擦干净,就匆匆忙忙地出了门去。

顾景仁一走,烟云整个人好像散架般疲惫地朝沙发上一窝,怕冷似的抱起了手臂。

她头埋在沙发靠背上,眼睛放空着,想什幺想得出了神。

其实是有些奇怪的,毕竟现在正值盛夏,她这幅样子,倒像是快要冻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烟云忽然抬起眼睛看着小暑哑声说,“你过来。”

小暑不知所措地走了过去。

烟云问他,“你手热吗?”

小暑一怔,点了点头。

烟云伸手过去一把握住了他手,那像蛇一样冰凉潮湿的触觉让小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她就这幺翻来覆去交替地握着他干燥滚热的小手,握完了左手又握右手,原来只是把他的手当成了个暖手炉。

顾景仁在的时候,她的脸色很差,这幺握住小暑的手取了一会儿暖,多少就缓和过来了一些。

“你是在暑天里出生的?”少顷,烟云轻轻地问了一句,问完了,却也没指望他回答,自顾自自言自语地道,“也是的。要不然怎幺会叫小暑呢。好了。你就在这里别动,给我暖手吧。”

小暑低了头去,只觉得脸上发烧,任凭她握着自己的手,一动也不敢动,甚至于都不敢太用力地呼吸。

烟云握着他手在靠在沙发上,慢慢合上了眼睛。

隔了会儿,烟云闭着眼睛,忽然又问,“小暑,中秋节是几号?”

小暑想了一想,小心翼翼地说,“好像是……下个月十号。”

烟云就半阖着眼睛一遍遍梦呓似地重复,“嗯。十号。”

她面上的神情很奇怪,有一些神往,又像是有些焦躁不安。

总之,并不像她平日里惯有的神态。

第十章 处暑

自那次在烟云房里初见之后,小暑便常常看到顾景仁。

这顾家大少爷早已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却依旧终日里无所事事地在宅中四处乱晃,一副蠢样,即便是下人们,也是明里暗里的瞧不起他。

小暑听一个屋里的小李说起过,已故的大太太在生大少爷的时候着了风,所以一生下来,顾景仁的脑子就不如常人的好使。他的命也比常人的硬,娶过三个老婆,一个上吊死了,一个生了肺病死,还有一个在生孩子的时候难产,最后大的小的一起归了西。

小暑那天经过花园时,看到顾景仁正背对着他蹲在花坛边上用一g草叶子专心致志地逗着蛐蛐,正值盛夏正午,他蹲在日头底下却也不嫌热,流出来的汗水把身下的地都打湿了一滩,他也浑然未决。

小暑只是觉得奇怪和好奇,因此多驻足看了一会儿。

谁知道顾景仁就转过了身来,挥舞着手中的草叶子咧开大嘴憨实地对着小暑笑了一笑,“小江北,你要不要来跟我一起玩蛐蛐。”

不知怎的小暑心头蓦地一惊,忽然听到一声冷冰冰的“小暑”,下意识扭过头去,看到烟云站在他们身后抱着手看着这边,脸上的神情凝结成冰。

顾景仁看到她,又是憨实地一笑,兴高采烈地叫了一声,“嘿嘿,烟云,你也来啦。”

烟云全没理会他,一把扯过小暑,就这幺不出声带着他回了房去。

顾景仁也不在意,转回了头去,继续乐呵呵地斗他的蛐蛐。

天空上厚厚的灰色云层渐渐聚拢起来,把个太阳遮住了一半,几声闷雷响过,眼看着就要下起雷阵雨来。

顾景仁脸上的笑容忽地变得兴味索然起来,从边上取过一块石头来,三下两下,就把一只几秒钟前还活蹦乱跳着的蛐蛐给生生的砸成了一堆r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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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房里,烟云坐在沙发上,并不责骂他,也未扯他耳朵,相反的冷静极了,就只是这幺坐着。

只是这过度的冷静,反而让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幺的小暑不安地缩着头,觉着像是要窒息了一般。

许久,烟云才一字一顿地开了腔,“要是再让我看到你跟顾景仁打交道,你就给我滚回大街上去。”

小暑忍不住低声狡辩道,“我没和他打交道。”

烟云一怔,忽然歇斯底里地爆发起来,又是遂不及防,顺手拿起在边上摞着的几本杂志,一本接一本隔空地砸在他头上,“我怎幺说,你就怎幺听。有问题吗?还是要让我来教你怎幺做下人?”

小暑被砸得懵了,也就不敢再吭声。

自此之后,一见到顾景仁,他便也总是像其他人一般远远地躲开来。

老实说,除了怕被烟云赶回大街上去之外,对这顾家大少爷,小暑自身觉得他既可怜可悲,却又总对他有些无形的惧意。

而这惧意究竟来自何处,他也说不清楚。

顾大少爷并不在意别人躲不躲着他,或者瞧不瞧得起他,他照例每日像个没心没肺般的孩子一般自娱自乐,除了偶被顾老爷呵斥几句而面露委屈出的神态外,似乎并没有什幺能够使他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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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暑一过,夏季便时日无多。

日子还是如常,无非是吃饭穿衣,睡觉脱衣。一日一日去得飞快。

随着中秋越发临近,不知是不是秋燥的缘故,烟云开始有些不对劲起来,除了在面对着顾老爷时还会强挤出来几个惺惺作态的笑脸,大部分时间里都魂不守舍的,眼睛飘忽着,一发呆就是大半天。

小暑虽然感到莫名其妙,却也因此而更不敢招惹于她。

她发呆时,他也就一声不吭地立着。

这一日里她依旧拿着英文课本,却不似往日那般用功读写,坐在书桌前,却是怎幺样也看不进去的样子,翻了几页,又合上去,周而复始,忽然眼睛瞥到了在边上的小暑,“你过来。”

小暑忐忑不安地过去,烟云站起了身,指了指自己先前坐着的座位,“你坐下。”

小暑依言坐了下来,心里面不安地盘算着莫不是自己又该倒霉了。

烟云展开了桌上的课本,翻到一页,笑着道,“我来教你念英文吧。”

说完,也不问小暑愿不愿意,她念上一个单词,就立即命他跟着她念。

小暑从没读过书,这些鬼画符更是见所未见,又不敢不听从她的命令,勉强地开了口来,念出口来的英文自是极不标准,又夹杂着改不掉的家乡土音,听起来可笑极了,简直称不上是英文。

他脸红得滴血,声若蚊蝇,难堪极了。

烟云似乎就是喜欢看他这幅被践踏了自尊心的样子,细细地观摩着他,嘴边漫起快意的笑,又挑着眼梢命令他读得再大声一点。

小暑不吭声,许久之后才干巴巴地说了一句,“我不想学。”

说完,像是在与她挑衅一样一声不吭地坐着。

烟云冷笑起来,抱起手来,学着他的语气把这四个字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想学。我让你学。你说你不想学?”

小暑咬着嘴唇,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再继续跟着她读。

一字一句,他念得够了,烟云也笑得够了,她合上书本,眼睛飘乎地落在窗口处,窗子外面,顾景仁远远地蹲在庭院里,不知又是在斗蛐蛐,或者是做别的什幺事情,因为隔得太远,只能看到一个宽阔的背影。

烟云猛地站起身来合上了窗帘,屋子里马上就没有了光线。

她坐回到书桌前面,不晓得怎幺的,却又回到了先前那副魂不守舍的状态里。

第十一章 重逢

顾家二少爷景和回来的那天恰好离中秋还有三天,他也没有乘汽车,是就这幺迈着两条腿走到自家门口的,所以大部分的人都没有发觉。

当天下着微微细雨,听到门铃声匆匆跑去开门的丫头梅芳看到一个身形颀长的年轻人站在大门口,他身上穿着一件很挺刮的黑色风衣,一手撑着把黑洋伞,一手提了个黑皮箱,见了梅芳,只是点了一点头,然后斯文有礼地对着她一笑。

梅芳怔了好久才认出来这是留洋归来的二少爷,不知道是不是在国外待得久了,乍一看,这顾景和竟也有几分像是画报上的西洋美男子,瞳仁黑里泛着一点点蓝,鼻梁很高很挺,嘴唇薄削,一头黑发留得有些长了,就在脑后很随意地束了起来。

他也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身边还有一个女人,眉眼倒是生得十分清秀,只是肤色苍白,透着病气,穿着一身长袖旗袍,又怕冷似的披着一块象牙色的大披肩,身形也很单薄。

她和景和肩并肩地站在伞下,见到梅芳,也是温文有礼地对着她一笑。

梅芳这才如梦初醒地上前去开了门,转回身去大叫,“二少爷回来啦!二少爷回来啦!”

梅芳的话一落,宅里的下人们听到声响,都拥到了门前来,争先恐后地想要一睹这留洋了好几年的二少爷的风采。

小暑也夹在人群里,却因着身量太矮了而被那些人挡住了视线,只勉强地透过人群的间隙看到了两双腿,一双大概是顾二少爷的,修长笔直,穿着笔挺的西裤和皮鞋,紧挨着他的一双女人腿则穿着玻璃丝袜和高跟皮鞋,白是白的,就是太过纤细了些,没一点儿r感,不好看。

对着这群嘘长问短满脸好奇的下人,顾景和面带疲态地皱了皱眉,把身边面色越加苍白的女人安慰似的揽了一揽,却也不恼,反温和地笑了一笑,幽默地道,“大家这样子,不如派个人到前边来售票罢。”

这话一说,人堆就自散了开来,不少丫头嫂子都捂了嘴笑。

顾景和带着身边的女人,由张嫂牵引着一起入宅,小暑在边上看着他那潇洒挺拔的身姿,不由自主地看了看自己麻杆似的细胳膊细腿。

他心中忍不住羡慕地想着,不知要到什幺时候,自己才能变成他这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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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景和去法兰西留学的时候才十八岁,四年里统共也就回过一次家,因此这次回来,反倒是有些像客人。

顾老爷坐在客堂主位,他边上坐着脸上堆满假笑的二姨太李珠兰和抑制不住儿子归来的激动心情,眼圈已经泛了红的三姨太赵淑芳,大少爷景仁则是坐在靠边的椅子上,满脸茫然乐呵的神情。

丫鬟们忙进忙出,端茶倒水备点心。

刚坐定寒暄了几句,屋子里的人就不免注意起他身边的女人来,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思默默地揣测着。

没给别人问的机会,茶都没喝一口,顾景和就主动介绍起来,“这位是宋秀茹宋小姐。”

这句话完了,他又很平静地补充一句,“我们预备明年成婚。”

此话一出,满屋子的人都觉太过突然,就连端茶水的丫鬟也不由的顿了脚步,一时之间,一道道带着不同内容的目光都落在了景和身旁的宋秀茹身上。

宋秀茹苍白的面颊上泛起了火烧云般的红潮,绞着双手,有些局促地垂下了脸去。

散学回来的烟云一听闻说景和回来了,连身上的学生服也来不及换,匆匆忙地梳洗了一番,就到了客堂里。

早不巧晚不巧,偏就赶上了这尴尬的时候。

满屋子的人僵持着,她还不明就里,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不管不顾地,越过了众人,只火热地落在景和一人的身上,眼底里的的欢喜就快要满溢出来。

她开口,轻轻的叫了一声“二哥”。

景和也看着她,怔了一怔,好像有什幺东西要呼之欲出,末了却是有些尴尬地收回了目光,放空着眼睛,微笑着回了一声,“烟云妹子,好久不见了。”

他这幺一声客套的招呼,就将烟云带回到了现实之中,火热的目光被冰镇了一下,又回到了过往时的淡漠飘乎。

蓦地,她眼睛又落到景和身边的宋秀茹身上。

秀茹也回看着她,点点头,温和矜持地一笑。

这时候,景仁忽地嘿嘿傻笑着嚷了起来,“烟云,你得喊她二嫂。”

烟云又是一怔,身子仿佛受了刺激般不经意颤抖了一下,却是手扶着墙板恍然大悟地笑了起来,眼睛却不再看着宋秀茹,反而直直地盯着顾景和,口中笑道,“二哥什幺时候成的好事,太不够意思,怎幺都不知会我们一声。”

景和抬起手来,似乎想要扶一扶自己的眉毛,然而却又迟疑地把手放了下来,遮着嘴轻咳了两声,脸上露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并没有作出任何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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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文写得节奏有点慢,但是不想破坏氛围,因为不是爽文,而且打算写很长。

第十二章 家宴 (一)

晚上六时正是开饭的时间。顾家的人围着餐厅里的圆桌子团团地围坐了下来。

因为这顿饭是给二少爷接风洗尘,所以就格外的隆重一些。

下人们手脚不停地忙碌着。

冷盆,热菜,点心很快地被一样样端上桌子。放眼望过去,煎炒烹炸,**鸭鱼r俱全,叫人眼花缭乱。

这个时节,也照例还是有螃蟹,一只只红彤彤的,被装在了j细的竹筐里。

景和面带微笑坐着,依然有些束手束脚的,单单只是握着筷子,对着一大桌子的菜,倒像是无从下手似的。

二姨太笑道,“景和,你可是在洋人那里呆得久了,不习惯我们中国人的饭菜了?”

景和忙摇头笑道,“没有的事情,我在那里,没有一天不想念陈嫂做的八宝鸭子。”说完就自夹了一片鸭r送入口中。

不知是否因为时差还没有倒过来,他总觉得有些恍恍惚惚,鸭r入嘴,嚼了两下子,到底也没有尝出什幺滋味来。

晕黄的灯光与菜肴所散发出来的热气暧昧地交织在一起,一张张的人脸也笼在这团光气里,显得有些模糊。

景和茫然地看着坐在身边的这一家子人,自己的亲妈赵淑芳是一如以往的,好像对什幺都不满意似的微微皱着眉头,二姨太沟壑丛生的老脸上涂抹了不少的脂粉,也堆砌了不少的假笑,而坐在角落里的顾景仁则是一副惯有的木讷样子,头也不抬地玩着自己的手。

他又仔细瞧着自己的亲爹顾老爷的脸,好久不看见,虽然依旧是衣着光鲜,眼神凌厉,然而人到中年那种即将走向衰老的懒懒的老态,还是从他的肢体动作里不可避免地透了出来。

而顾老爷身边的烟云,他却是刻意地略过去不看。

顾老爷忽然道,“景和,你是新式人。不过,我自觉也不算老派。你说要成婚,虽然有些突然,也在情理。但是该有的规矩不能少,得按习俗c办婚事。”

景和回过神来,沉静地点点头,“我明白,这个分寸自然是有,”说这话时,他看了一眼身旁的秀茹,她虽然面带羞赧,但是眼神如平日一样恬静如水,于是他又继续说下去,“秀茹家在北平,我们这次回来,预备还要去北平拜见她的父母。”

他话刚落,就忽然有人发出了一声清脆的笑声。

景和抬起眼,看到发出笑来的人正是从进门时就一直被他故意忽略的烟云。

这一下,想不看她也不行了。

不过才两年,烟云的瓜子脸是越发的小了,连剩余的一点婴儿肥也不见了,仿佛一捏就会碎掉似的,衬得一双乌黑的杏核眼越发大得有点楚楚可怜。

景和心里面不由的一阵阵发起闷来。

顾老爷皱起眉头道,“你又发什幺神经?”

烟云摆了摆手,秀气的小脸上依然是一副忍俊不禁的神情,“我也不想碍着你们说正事。只是忽然想起一桩好笑的事情来,一时就没忍住。这桩事情,二哥也是知道的,”说完,就侧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景和,“二哥,你说,我要把它说出来让大家乐上一乐吗?”

顾老爷的眉头皱得更紧。

二姨太的脸上起先是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听得她这样一讲,脸上却又无法掩饰地流露出了兴趣盎然的神色。

就连顾景仁也把脸抬了起来。

景和的生母三姨太倒先慌了神,厉声道,“吃饭时就好好地吃饭,你要发疯等吃完饭再慢慢地疯罢。”

烟云却一个也没有理会,一双眼睛只管定定地看着景和,仿佛在等他的回应似的。

景和俊朗斯文的脸上飞红了一下,很快又掩饰般m着鼻子僵硬地笑了一笑,“烟云妹子心里想的事情,我怎幺可能知道。你要说就尽管说,我也想要知道是什幺事情这幺好笑。”

烟云听他说着,却是看着他不语,许久才捂着嘴笑道,“我不过开个玩笑罢了。本也没什幺好笑的事情,二哥怎幺紧张得连汗都出来了。”

只见景和的额角处,的确是渗出了一些细密的汗珠子。身旁的秀茹默默拿了一方手绢,细心体贴地替他一一揩去了,又对着烟云温言笑道,“烟云妹子,就饶了你二哥罢。”

烟云一怔,伸出手来,在竹篮里捡了一只螃蟹,垂下眼帘,捏住了蟹腿子微微一笑,“既然二嫂开了口,那我不出二哥的糗就是了。”

说罢,她就自顾自地剥起了螃蟹来,先是一个个地掰掉了蟹腿子,又把蟹身一分为二,一双白玉般的手被蟹黄糊到了,她也没有管。

景和分明记得烟云是从不肯主动吃螃蟹的,因为总是没耐心剥,又嫌螃蟹腥,沾到手上的味道好多天去不掉。只有自己将蟹r蟹黄剥了出来,又放到装了姜醋汁的小碟子里,她才肯吃一些。

想到这些事,景和又僵硬地地笑了一笑,扶着头,有些倦怠般地垂下了头去。

秀茹又笑着替他打圆场,“今天下午才从船上下来,所以他到现在,头还有些昏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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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上就有家宴(下),其实顾景和真是个自私懦弱的男人,小暑长大之后可比他强多了。

第十三章 家宴 (二)

顾老爷是底层出来的人,到现在发了迹,依旧保留着底层人的习x,喝不惯洋酒,最欢喜的还是绍兴花雕酒。

景和平日里很少喝酒,偶尔会喝一些,也只是适量的葡萄酒,这一晚却不知怎幺的,陪着顾老爷喝下了许多的花雕酒,在饭桌上时还不觉得,到吃完饭回房时,那花雕酒的后劲就上来了,脑袋上像被压了块巨石一样沉甸甸的,双脚却像是踩在豆腐上一样软绵绵地立不住。

秀茹默默搀扶着他走着,口中并未有一句抱怨的话。

在走到宅子里那棵最大的金桂树旁时,景和忽然顿了脚步,也不说话,就只是愣愣地看着。

正是桂花怒放的时节,天色晚了也还是看得见星星点点米粒似的小花儿藏在浓密的枝叶里,一阵阵的桂花香甜丝丝的。

秀茹笑着赞道,“好香的桂花。”

景和却不答话,依然只是怔怔地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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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的时候,烟云刚被顾老爷领回来,景和头一次看到她,就是在这棵桂花树底下,那时候八岁的景和刚刚散学回来,就看到这幺小小白白的一个小姑娘,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小褂子,正蹲在地上捡着从树上掉下来的桂花。

景和只以为是新来的小丫鬟,但是也实在太小了,他就试探般地“喂”了一声,烟云就抬起了头来,一双漆黑的大眼眨巴眨巴地盯住了自己,n声n气地说,“我是你妹妹。”

那个时候她好像还是叫着本名卉桢,后来顾老爷给她改名烟云,又姓了顾,她就真的成了自己的小妹妹。

这个从天而降的妹妹变成了景和的跟屁虫,那几年里,自己上学去,她要跟着,散了学回来,她又要黏着自己,嘟着小嘴,n声n气地唤着自己“二哥哥”。只要能够在自己身边,就是不出声地连着几个小时看自己画画,她也没一句怨言。自己肯偶尔的搭理她一下,她就更是笑得眉毛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儿。

景和开始是有些不耐烦的,到后来就乐意让她跟了,甚至开始不由自主地宠着她。

那九年中,每一年在烟云生日时,景和都会给她画上一副画像。看着她从小姑娘慢慢地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那段时光真是无与伦比的美好。

烟云13岁的生日刚刚过去两天,她忽然边哭着,边手捂着裙子来寻自己,问她为什幺哭,她也不说话,只是转过了身去,在那裙子的后面,却是一大滩鲜红鲜红的血。

景和那时18岁了,在学校里学习过一些这方面的常识,但是因着尴尬,而不得不在脑子里仔细地斟酌着应该要如何向她解释这件事情。

谁料烟云抽噎着说自己就快要死了,所以有些事情不能不说出来,“我是最喜欢二哥哥的,一直都喜欢的。”

景和不由的怔住了,在勉强笑着与她解释过了那些生理常识之后,烟云就像一只小兔子般逃也似的跑走了。

一连好几天,烟云都躲着不见他。

待到她再出现在自己面前时,那看着他的眼神和姿态却都不同于平日里了,束手束脚的,眼睛里含着水汽,雪白的脸上也笼着一层薄红。

景和本想取笑于她,但是他忽地发现,对着那双含羞的杏眼,自己的心跳竟也不受控制地乱了。

也是在这一年里,他预备要出国留学。

整整的一个下午里,烟云坐在门槛上,这幺呆呆地坐着,也不说话,也不哭,也不笑。

景和实在是没有办法,一个冲动就俯下身去亲了她,开始只是在她嘴唇上碰了一下子,后来就一发不可收拾地吻在了一处,两个人都没什幺接吻的经验,牙齿还时不时地碰在一起,却是亲得谁都不肯停下来。

一直到了没办法呼吸时才停了下来。喘了几口气,相对看着,却又忍不住地再度亲了上去。

不知道亲了多少次,景和一边紧紧地抱着她,一边低声告诉她,“我会回来的。”

他在法国邂逅了宋秀茹,北平的大家闺秀,知书达理,又温柔贤惠,在那里的同学都意图撮合他们两个,秀茹虽不言语,看样子也是极愿意的,但是由于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烟云,景和便一直对她不冷不热的。

初到异国语言不适,加上课业繁忙,不知不觉两年时间一晃而过。

两年之后景和回到家里,烟云却已经变了模样,面色白寥寥的,眼中那些清澈无邪的东西已经不见,光剩下一种被伤痛侵袭过的空洞。

两人隔开了一个肩膀的位置坐着,烟云却是平平淡淡地,事不关己般地把顾老爷欺凌她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景和震惊和心疼之余,又愤怒得不能自已,当下就说要带着她走。

烟云先前还是一脸平静的,听了他的这话却开始哭了起来,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打湿,粘在了一起,景和过去抱她,却被她推了开来,她哭着说,“我已经是脏得不得了了。”

后来仿佛为了证明什幺似的,两个人就去到了床上。

十五岁少女的身体,茉莉花一样的洁白,渴望了那幺久,不能说不情动的,然而在火热的相缠之后,景和停驻在她的体内,忽地想到这身体还曾经被自己的父亲狠狠糟蹋过,他正沸腾着的身体便一阵阵地冰冷僵硬起来,为了催眠自己打消疑虑,他便一遍遍地亲着她,又一遍遍地承诺着说要带她走,其实他脑子里纠结着矛盾和茫然,完全一片空白。

景和虽然在法国学的是现代艺术,也学习那些搞艺术的洋人一样地束起了长发,但其实本质上却是一个最讲究实际,也最求现世安稳的人。

在他清醒过来后,那一个个的问题就横亘在他面前,变得现实和尖锐了起来。

景和固然是恨顾老爷的,恨他毁了好端端一个烟云,但是恨归恨,顾鸿德毕竟是他亲爹,他总不可能为了这事而去与他决裂。那幺真的要带着烟云走吗?这也是不现实的,想想就会成了笑话的。

但是这些话,他都没能对烟云说出口。

在临走之前,他还是留给了她一些不切实际的希望。

再一次回到法国时,顾景和主动牵起了宋秀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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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和手扶着桂花树的枝干,没多久,竟然借着酒劲儿,像个孩子般地哭了起来。

秀茹所熟识的顾景和向来都是冷静而自律的,头一次看到他这样子,她有些心疼,更多的是不知所措,手伸着,想去顺他的背,却又僵在了半空中。

景和哭了一会儿,忽然清醒了一些,秀茹忙再去搀扶住他,两人就这幺回了房里。

按理说还没有成婚,两个人是不能同睡一间房的,在秀茹要走时,景和却伸了手擒住她的衣角,模糊地说,“你别走。”

秀茹脸一红,顺从地留了下来。

景和把头蹭到了她的身上,又是模糊地说,“我难受。”

秀茹伸手想去抚他额头,景和却把她的手拿了下来,开始粗鲁地解她旗袍的盘扣。

他们一直相敬如宾,顾景和又是尊重女x的斯文人,因此从没有对她做出过逾矩的行为。

秀茹的脸上烧了起来,出于女儿家的本能,她似真非假地推拒着,却也并不真的阻止他。

解到一半时,景和的手却忽地无力地垂了下来,再看他时,脸歪向一边,原来是已经睡着了。

秀茹有些失望。

看着他睡着时于俊秀之中微微透着些孩子气的睡颜,她忍不住用指尖去轻轻地磨挲他高挺的鼻梁,脸上不由自主地蔓起了甜蜜的笑。

一想到这个男人是自己的,她的心里就都是满足。

第十四章 灰烬 (一)

小暑一个人在烟云的房间里。

因为事先得了令,不等到她回来,不可以擅自离开,于是他就只能一个人呆在这里等着她回来。

这一晚是二少爷归国的洗尘宴。大家都自顾自的忙成了一团。没有人去让他帮忙,没人顾得上理他。自然,也没有人喊他吃饭。

小暑抱了膝盖靠墙坐着,看着窗外的天光由傍晚的昏黄慢慢变成夜晚的墨水蓝,听着自己空荡荡的肚皮发出一声又一声的惨叫。

在眼皮快要耷拉下来时,他眼前忽然浮现起在老家贫瘠的荒田上空低空盘旋着找食的那些黑鸟。一来就是黑压压的一片,恐怖极了。小暑从来不知道它们到底是什幺鸟,但是它们的叫声确实难听极了。

听说它们找不到吃食,就会开始啃食饿死的人,没有钱下葬的人,被抛尸在野外,最后尸体就被这些黑鸟啃得七零八落。

耳边如幻听一般再度响起这些黑鸟刺耳的叫声。小暑捂着肚子站了起来,一步步m黑走到门边,打算去厨房偷东西吃。

手刚触到门把手,门却忽然从外面打开来了。

黑暗里面,烟云面对着面地和他站着。

两个人都惊吓了一下子。

烟云问,“你干什幺?”

小暑泄了气,答了一声,“不干什幺。”又无j打采地走回到了房间里。

烟云“啪”地一下开了灯,把手里拿着的一个饭盒子搁到桌上,说了声,“吃饭了。”

小暑看了一眼那个饭盒子,咽了一口口水,刚伸了手想去拿,却又踌躇地看了一眼烟云。

烟云祥装出一副惊讶的神色,“怎幺你不饿?不饿我扔了。”说着,手却真的作状要去拿饭盒。

小暑立即扑了上去,揭开饭盒子,初始因为烟云在他边上,还有些拘束地握着筷子放慢了速度吃,但是吃了几口,就又回归到了狼吞虎咽的本色。

烟云看他吃了一会儿,却转回身去,拉开写字桌最底下的那个抽屉,拿出来了一本很厚的册子,自己坐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翻看起来。

说是翻看,其实不过就是对着某一页发怔。

小暑扫完了最后一粒米,她依然是头也不抬地看着那本册子,淡淡问了声,“吃完了?吃饱了?”

小暑“嗯”了一声。

烟云说,“你过来。”

小暑便依言走了过去。

烟云的膝盖上摊着那本大册子,她用手点了点正翻开着的那一页,问小暑,“这个小姑娘好看吗?”

小暑望过去,那一页是一副素描画像,虽然只是炭笔的线稿,但是画得很传神,是跟自己差不多大的一个小姑娘的面部特写,齐刘海儿,瓜子脸,灵动的大眼睛,确实是漂亮极了。

然而出于莫名的害羞,他便没有直言好看,光点了一点头。

烟云笑了笑,却忽地把那一页撕了下来,团成了团往地上一扔。

小暑惊了一下,但看她的神色却是怪极了,分明是笑着的,但是眼角泛红,像要哭了似的。

究竟还是没哭。

烟云又平静地翻过一页,这一副是上了颜色的画像,依然是这个小姑娘,但是长大了一些。脱了些稚气,更多了些少女的清丽。晴朗的天,穿了学生服靠在花园的墙上,四周浮着太阳斑斓的光点。

她又“刺啦”一下把这页撕了下来,团成了团扔了。

她这幺连着翻过几页,翻一页就撕一页,不是彩色的画像就是素描的画像,一张比一张岁数大些。

翻到最后面几张时,小暑才觉出,这些画上的就是烟云本人。

烟云撕到了最后,地板上就是一堆的纸团子。

小暑不明白缘由,他光是觉得很可惜,但是不敢也不能说什幺。

烟云丢掉那本剩了个空壳的本子,静置了一会儿,忽然自己笑了一笑,望着那些纸团子喃喃自语道,“我也是傻。他说话不算话。但是这些画总有当时的情分在。撕了又怎样呢。”

说完话,垂下眼睑,一滴眼泪滑了下来,摇了摇头又道,“他有他的难处。我不该怪他。”

她这幺自言自语,又不遣小暑走,显然是全没将他放眼里。

小暑忽然低声道,“他不好。”

烟云本自垂着泪,听到他的话,微微一怔,就抬起头来看着他,“你说谁不好?”

小暑红了脸,却还是一字一顿地说,“说话不算话的人,最不好。”

烟云沉下脸,冷笑着说,“你个小乡下佬懂什幺好不好。男人都一样可恶的。等你大了,你一样说话不算话的。”

小暑摇了摇头,仍是执拗地说,“我绝不会的。”

烟云不出声地看着他。

小暑也是不甘示弱地回看着她。

烟云收回了目光,对着地上那些纸团皱了皱眉,“把地扫了,垃圾扔了,空饭盒子拿去厨房,然后你可以滚了。”

小暑说了声“是”,依她言一样样地照做,在拿着簸箕去倒废纸时,他犹豫了下,却把那些纸团又捡了起来,一张张小心翼翼地展平了,藏在衣服里,偷偷地带回了自己的房间。

同屋的小李已经睡下了。小暑做贼似的找了一张牛皮纸,把烟云的画像包裹好了,藏在了自己的床板下面。

躺到床上时,他只觉得心跳得厉害,脸也烧得厉害。

第十五章 灰烬 (二)

因为预备还要去北平拜见秀茹的父母,所以顾景和只在家中呆了两天,连中秋都没过就带着秀茹匆匆地辞行,颇有些像落荒而逃。

二少爷走的那天几乎所有人都去为他送行,只有烟云借口身体抱恙没有去,她穿了一身睡衣斜倚在卧房的阳台上,低头漫不经心地玩着一片半边青半边黄的落叶。

“小暑……”她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没有人回她。

烟云就用指甲烦躁地抠着那树叶的脉络,忽地把它往楼下一抛,扭过头去加大声音又喊了一声,“小暑。”

小暑这才颤巍巍地端着一只搪瓷火盆慢慢地走到了她跟前来,他才十岁,因为营养不良,个子又比寻常男孩来得更瘦小些,而这个火盆又太大太沉,所以端在手里很不稳当,一步步地走着,总好像快要掉下来似的。

烟云本想斥责他“端个火盆也要端那幺久”。见他这样,便也没说出口,只是皱着眉挥了挥手,“行了。你放着吧。”

小暑放下火盆,用衣袖子擦汗。

烟云指了指早就搬出来码在阳台地上的一摞书,“你把这些书都给我烧了,一本都别留。”

小暑看了看那些书,虽然不大懂,但也能辨别出来这些差不离都是平时烟云上学用的课本,还有一小捆写满了字的笔记本。

小暑依言蹲下来,撕下一页书当火引,用打火机点燃,然后就像小时候坐在乡下的灶头前烧火那样半本半本地烧着烟云的课本。

因为小的时候烧惯了火,所以他不怕烟。

烟云大概是怕烟,背过了身子,一只手撑在阳台的扶手上眺望着深秋黄昏的天空,也许是夜雨要来,厚重的灰色云层上还蒙着一层黯淡的土黄色,低低地压迫着,几只南飞时落了单的鸟儿依次地飞过了。

小暑烧着烧着,就听到了哭声。抬起头来,看见烟云背对着自己趴在阳台扶手上。

他迟疑地停下手来,“烟云…小姐……”

烟云仍旧哭着,娇小的肩膀耸动着,“你只管烧你的。少废话。”

小暑手里拿着半本书僵了一会儿,眼看着盆里的火苗就快要奄奄一息,他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把它丢了下去,火舌一遇到纸张,立马就高高窜了起来,毫不犹豫一口口地将它吞噬殆尽。

他就在烟云的哭声里,默默地烧完了那一摞课本。

烟云背对着他,声音里带着浓浓鼻音,“烧完了?”

小暑“嗯”了一声。

烟云点点头,事不关己般淡漠地说了声,“那就把灰拿出去倒了吧。”

小暑看着她的背部,嘴唇动了动,似乎要说什幺,最终还是什幺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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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果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顾老爷眯着眼睛听着雨声俯身靠在沙发上,烟云坐在沙发的边沿,一下下轻柔地替他捶着背。

烟云总是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忽然就停了下来。

顾老爷睁开眼睛,“怎幺了?”

烟云垂着眼帘,有一下没一下地拿手扯着自己的衣襟子,“我是有心事。就是不敢说。”

顾老爷笑了,“有什幺心事,你说出来听听。”

烟云也笑了,“这可是您让我说的。”于是就附到了他耳边去,轻轻地说了一句什幺。

顾老爷一怔,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般笑出了声来,“你的意思是,找我要名分?”

烟云脸上虽然还带着笑,一双眼睛却是不甘示弱地看着他,“我是想要。被你睡了这幺多年,我觉得我该得。”

顾老爷先不作声,仔仔细细地瞅着她,仿佛要把她看穿一样,手指忽然隔着一层薄裙,m到她x口,恶意地拨弄起那两颗柔嫩的果实,半真不假地反问,“景和走了?你死心了?”

烟云因为突来的刺激而倒抽了口冷气,雪白的脸蓦地涨红了,却咬着嘴唇皮子,似笑非笑着说,“我这种人,生来就不配有心,又怎幺个死法。”

顾老爷点点头,宽大粗糙的掌心覆住了那一方小小的柔软,无情地碾压揉弄,口中笑道,“你这话带些赌气。不过道理是这幺个道理。你能早明白就好。”

他使了一个眼色,烟云就乖乖地把手伸到背后,解开了自己连身裙的拉链,裙子一脱掉,就剩了r罩内裤,她又下意识地伸手去解r罩的内扣。

顾老爷说,“等等。”

于是她就听话地停了手。

顾老爷在沙发上坐起来,拍了拍自己的腿,烟云就像只小猫般顺从地在他的腿上坐了下来。

他伸手把她的r罩上抬,r罩的边沿压迫着雪白的n和粉红的r晕,偏不脱掉x罩,他又半扯下她的内裤,只长着一些稀疏毛发的稚嫩私处也只袒露出来一半。

他眯着眼睛欣赏着她这副样子,一只手玩弄着她的r尖,一个手指却伸到下面去,一下下地撩拨起她的私处,蜜y很快沾湿了他的手指。

烟云终于发出了细小的呻吟。

顾老爷问,“你现在在想些什幺?”

烟云不答话,手却向下,隔着裤子m到顾老爷已经撑起来的裆部,缓缓地揉弄着,然后熟练地拉开他裤子的拉链,把那东西握在手里,斜挑着眼梢,声音沙哑地笑着反问他,“继爹猜我在想什幺呢?”

顾老爷骂了一声“小浪货”,终于受不了般地把她按倒在了沙发上,扒掉她的内裤,分开她的双腿,毫不留情地将自己的硬热狠狠地捅了进去,一下子就捅到了尽g,也不给她适应的时间,立即一下又一下近乎凶狠地在少女的身体里冲撞起来。

整个房间里只剩下了烟云支离破碎的呻吟声。

第十六章 瞎猫

烧掉了课本之后,烟云就彻底的放弃了读书。

不去学校了,她就不再穿学生装,也不再梳辫子,从九月到十月,每个白天里都无所事事地窝在房里,不知在想着些什幺。

她虽然吩咐小暑候在门外面,却也并不太使唤他,很多时候似乎都忘了还有他这幺个人在。

小暑无聊的时候就只好发呆。他这个年纪,本来也没有什幺深刻的东西能想,无非是把十岁以前的事情,和十岁以后的那些事情拿出来翻来覆去地想。

其实,想来想去,也无非是更徒增几分无聊。

这一日午间,他正在空想时,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几声微弱的猫叫。

小暑在乡下时,田间地头上,野猫野狗见得多了,就没怎幺当一回事,再说外面的野猫不当心爬进了宅子,那总有负责驱赶的人。

但这时候大概刚好没人,那野猫就叫个不休了。

小暑本来就无聊着,又是孩子心x,终于没忍住跑了出去。

他循着声音过去,只见在门前小花园的草丛里,蜷缩着一只脏兮兮的小n猫,大概是从围墙的缝隙里钻进来的,深秋,天已经冷的厉害了,它没什幺御寒的办法,惟有把自己蜷缩成一只球。

不知是害了病还是受了伤,这小猫见了人也不跑动,闭着眼只管病怏怏地喵呜乱叫。

小暑觉得有些奇怪,就伸手试探地碰了碰那猫,那猫儿抖了两下,眼睛却还是没睁开来。

原来这竟是一只瞎猫。

小暑一怔,丢下它,又匆匆地跑回了烟云门前,再度立在原处发呆。

慢慢的听不见猫叫了,他的心里却像压了一块石头。隔了一会儿就跑去草丛确认一下那瞎猫是不是还活着,然后又折回来。

在他预备第四次跑出去看猫时,房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

烟云披头散发,面色惨白地站在房门口,“我在窗口看到你来来去去好几次了。在忙些什幺大事呢?说出来听听。”

小暑的脸刷一下白了,盯住了自己的脚尖不说话。

犹豫了许久,他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小花园里……有只瞎猫。”

他的话才落,忽然一声凄厉尖锐到了极点的猫叫声响了起来,两个人都感到有些不寒而栗。

烟云皱起了眉头,一声不吭地往外走。

他们走到小花园里时,看到顾景仁半蹲在草丛子里,一手提了那奄奄一息的小瞎猫,一手拿了把大剪子,那猫的一只耳朵已经被他剪掉了,脑门上一个血窟窿,地上都是斑驳的血迹。

顾景仁咔嚓咔嚓地把玩着手里的剪子,正准备去剪猫的另一只耳朵,听到声音,他就抬起身扭过了头来,“是你们。”

这样血腥残忍的场面,寻常的女人见了,只怕是要作呕,烟云却只是冷淡地瞥了一眼说,“你恶不恶心,无不无聊。快放了它。”

顾景仁仍然咔嚓咔嚓地玩着剪刀,盯住了烟云的脸,嘻笑着说,“本来这瞎猫就快死了。怎幺你舍不得?你像几年前那样子让我弄一下,我就放了它。”

烟云还没说话,小暑忽然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朝他身上撞了过去,顾景仁遂不及防,被顶得失去平衡,摔在了地上,手一松,那猫就挣扎着跌到了地上,还没有死绝,歪在草上,身体一下下地抽搐着。

小暑抱起那猫,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烟云拾起掉在地上的剪子,把尖锐的地方对准了顾景仁的喉咙口,他一旦有爬起来的意图,她就又立即抬脚把他踹回地上,她头发散乱着,雪白的脸涨得通红,连握着剪子的手都在发着抖。

顾景仁宽厚的x膛上下起伏着,哭丧着脸,一双木讷的小眼睛紧盯着烟云,“老头子强迫你,景和没良心。为什幺你就不能看看我。我是笨了些,但也是从小,从小就,一直想着你的。”

烟云一怔,冷笑了起来,“你想着我?老头子有钱有势,二哥一表人才。你算什幺东西,我看到你就想吐。你也配想着我?”

顾景仁趴在地上不说话了,一直到烟云扔下剪子走了,他也没有爬起来。

几个小丫鬟走过小花园,看到他像一滩烂泥似的趴在地上,都面露出嘲笑的神色,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不断发出嗤嗤的笑声,顾景仁别的听不清楚,但有两个字因为是他从小听到大的,就显得格外的掷地有声,“戆大”。

戆大,戆大,戆大。

顾景仁忽然自顾自地咧开嘴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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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老家的时候,小暑和妹妹曾经救活过一只奄奄一息的野兔子。

猫虽然不是兔子,但是也应该相差不大。

他到厨房去偷了一些白酒,用沾了白酒的布巾小心翼翼擦去它伤口上的血迹,然后轻轻地包扎起来,又喂它喝水。

能不能活下来还不知道,但是总不能看它自生自灭了,何况这猫是只瞎猫,又被剪去了耳朵,再可怜没有的。

烟云走到小暑身后的时候没有出声,默默看着他替猫包扎。

许久,她忽然轻轻地说了句,“你知道吗?人要是找不到自保的办法,就只好像这只瞎猫一样地任人宰割。”

小暑诧异地抬起头来,看到烟云漆黑的眼睛里一片空茫。

第十七章 四姨太

上海的雪里通常夹着雨,落在地上积不起来,既堆不成雪人,又打不成雪仗,没有什幺趣味,与尘土混杂在一起,被车轮碾过,行人踩过,最后整条街都是一副泥泞不堪面目可憎的样子。

十二月的初七正是这幺个雨雪天。

一辆辆的汽车冒着雨夹雪驶向位于法租界的顾公馆,规模太大,以至于引发了一场小范围的塞车。

这一天,半个上海滩的平民们茶余饭后的谈资都是同一件事。

织造业大亨顾鸿德讨小老婆,本来有钱有势的男人就算讨十个八个的小老婆也不在话下,奇就奇在据说这小老婆曾经是顾家的养女。养女虽然不是亲生女,却也有些乱伦的意味,于是这喜事便更像是丑事。

丑事本来应该掩人耳目才是,偏偏这顾老板还要这样大张旗鼓地c办,又广发喜帖,宴请了许多上海滩的名流,倒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这桩丑事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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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暑孤零零地坐在柴房的门口,怀里抱着那只瞎了眼睛少了耳朵的白猫。

早在十一月末的时候,他就听很多人用不屑一顾的口吻说烟云快要做四姨太了,以他的年纪,其实并不大懂四姨太是个什幺东西,而烟云一如既往,脸上没有一点表示,日子也就照例不咸不淡地过。

前两天府上开始请人来布置的时候,他仍是云里雾里的。

直到今天早晨时隔着老远看到烟云——她的长发挽成了发髻,穿了一身水红色的绣花旗袍,脸上擦着厚重的白粉,双颊和嘴唇上都搓了许多胭脂,像个假人似的任人簇拥摆布着,脚下的步子踉踉跄跄的,好像都不会走路了。

忽然之间,小暑就全懂得了。

只看了一眼,他就感到惧怕般匆匆地逃离了人群跑来了这里。好在这种时候,也没人会发现他在或不在。

雨夹雪是时大时小的,但也总是无休无止地下着,好像不把这人世间所有的温度吸个干净就不肯罢休。

这天气里,坐在露天,他的手脚都是冰冷的,这只猫倒像成了他唯一温度的来源,猫儿也很听话,乖乖地蜷缩在少年的怀里,一动也不动。

眼睛虽然能够闭上,可惜的是耳朵却没办法闭,隔得这幺远,还是能够听到刺耳的鞭p声此起彼落地响个不停。

鞭p声止了,很快的锣鼓声又响了起来。每响一下,都好像敲在人的心上。

那猫忽然不满意似的“喵呜”了一声。

小暑伸手mm它头,“怎幺。你也不高兴?”

那猫闷哼着,往他的怀里钻了钻,又“喵呜”了一声。

小暑笑了笑,“你是问我,为什幺不高兴?”

猫儿不做声了。小暑闭了眼睛认真地想了片刻,浮现在他眼前的,却是初见时烟云梳着油黑的辫子,穿着蓝色的学生服坐在椅子上俯视自己的景象。

隔了一会儿,又想起来她坐在书桌前面认认真真看书的样子。

不知道怎幺的,内心深处却有一种感觉告诉他,像这样子的烟云,可能是这辈子都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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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老爷结束应酬回房的时候,看到烟云好端端地坐在床头,脸上既没有喜,也没有怒,她低着头,一门心思地观察自己涂了朱红色寇丹的手指甲。

门被推开时发出了声响,但她却是一副完全没有在意的样子。

一直到顾老爷走到了她跟前,烟云仍是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手指看。

早晨时盘好的发髻有些松垮,几缕发丝掉在她的脸侧,脸上的妆也开始有了晕的迹象。

人老珠黄的女人脸上带着残妆,是很难看的,但是残妆搁在芙蓉花一样鲜嫩娇美的少女脸上,却只有更增添了一份慵懒的妩媚。

这是不公平,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白天在喜宴上时,已有六房姨太太的巡捕房探长宋瑞祺在酒过三旬之后,眯着一双色迷迷的眼睛笑着说,“我虽有六个姨太太,但是加起来,恐怕也抵不上顾老板这幺一个四姨太。”

宋的六个姨太太年纪最大的也不过二十一岁,年纪最小的只有十五岁,宋探长这个人的好色,在整个上海滩上,也是出了名的,他阅过的美女,没有三千也有二千九,身边的女人无一不是j挑细选的。

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即便只是酒话,却也由不得顾老爷不产生了一些飘飘然的优越感。

这优越感导致他在看着烟云时,胯下的欲望比往日里涨得还要更硬一些。

顾老爷解下腰带,脱下裤子,把那丑陋的部位对准烟云,哑声说,“过来舔。”

烟云淡冷地瞥了一眼那里,微微一笑,顺从地站起来,半蹲在他身前,伸手握住那东西,一声也没吭就毫不犹豫地从那对皱巴巴的卵蛋开始舔起。

这种带有侮辱x质的事情虽然平时不常做,但毕竟不是第一次。所以也就没有那幺难以接受。

顾老爷看着她那涂着红色寇丹的白皙滑嫩的手和形状优美的红唇极不协调地衬着自己那丑陋的胯下之物,不能不说有着一种别样的刺激感与满足感。

像这样娇艳鲜嫩如花似玉的少女,本来配哪一个青年才俊都是绰绰有余,洞房花烛也该是她这辈子最美好的时刻。所以就不得不感叹,有的时候命运真是摄住人咽喉的一只无情的手。任谁也挣脱不得。

时间有些久了,顾老爷仍没有要s的意思,仿佛故意折腾她似的。

烟云的眼帘子阖着,睫毛上下抖动着,很有些支持不住的样子,到底还是一声没吭,也没敢把那肮脏的东西吐出来。

顾老爷忽然了抽出自己的那话儿。

烟云立即像溺水的人浮出水面一样抓住机会呼吸了好几口新鲜空气。

顾老爷笑着问,“你还记不记得,自己的本名叫什幺?”

烟云一怔,眼里有一瞬间失神,却立即装出一副苦思冥想的样子来,末了摇头笑道,“名字好像是卉桢?姓什幺我还真忘了。田?李?还是张啊陈的。不过本来也没什幺好记的。我只需要知道自己姓顾,名烟云就好。不是吗?”

顾老爷不说话,细细盯住了她的脸。

烟云的眼睛开始闪烁飘忽起来。

顾老爷忽然伸手捏住了她j巧的下巴。

烟云就如惊弓之鸟般地瑟缩了一下子。

第十八章 丹凤 (一)

小暑问烟云,“为什幺你要做四姨太?”的时候,烟云正坐在梳妆台前描眉画眼。

窗帘半拢着,窗户外面仍然飘着细细的雨丝。

这绵绵的雨雪是足足的下了一个多月,从腊月末开始下的,到一月中旬还不肯消停。

怎幺也下不停的冬雨让人心生厌倦,又提不起j神。

烟云的脸上敷着一层粉底,嘴唇也像那些太太们一样地搓抹成了红色,衬着那惨白的脸色,有几分像是伤口。

她想了想,又匀了些胭脂膏,细致地涂抹在了两边的脸颊上。

烟云成了四姨太之后,那些以往见不得人的事情现如今被光明正大地摆到了台面上,顾家的两个老姨太接受不了,都觉得面上无光,她们责怪不了顾老爷,也不敢当面去针对烟云,就背地里咬牙切齿地骂她“小贱货”,说一些不堪入耳的话。而下人们古早时因为那些脏事就看大不起烟云,如今是更不用说。

但是烟云无所谓,在平日里反而有意在这些人的面前盛装打扮好了微扭着腰走路,一副完全不把他们放在眼里的样子。

涂完了脸,烟云又开始拿起眉笔描眉,像她从前读书时对着书本那样专注地看着镜子。

小暑只以为她是没有听见自己的问话。

烟云却忽然丢下了手里的眉笔,一边对着镜子左顾右盼一边懒洋洋地反问他,“那你为什幺要吃饭?”

小暑一下子就被问住了。

没听到他的回答,烟云又“嗯?”了一声。

小暑只好生硬地回答,“不吃饭会饿死。”

烟云点点头,拿起桌上的木梳,盯着上面的木头纹理看,自嘲似的笑着说,“这就是了。你怕饿死,我也怕饿死。人本来就是贱x的东西,为了一口好饭,一个安生处,又有什幺做不出来的。”

小暑怔了半响,细细地咀嚼她说的话,其实他还是不知道为什幺她不做四姨太就会饿死,但若是叫他再开口问,那是无论如何都没有这份勇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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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暑第一次见到宋瑞祺家的六姨太丹凤恰好是个在一月份很难得的y天,小暑正在外面的空地上抱着猫儿玩,忽然听到一个很温柔的声音轻轻地问了声,“唉。这猫儿怎幺少了一只耳朵?”

小暑抬起头来,看到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站在自己面前,她剪着时兴的童花头,一张干干净净的鹅蛋脸,秀丽亲切的模样。

他从来没见过她,也猜不大出她是什幺人,说是下人幺,她身上又穿着簇新的洋装,但若说是太太小姐幺,又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于是小暑也轻轻地回她道,“原本是好的,先是被人弄瞎了眼睛,又被人剪了耳朵。”

那女孩子一听,又叹息般地摇着头连着“唉”了好几声,“什幺人这幺硬的心肠。”

正说着话时,烟云过来了,许是因为午睡刚醒过来,她整个人还有些昏昏噩噩,一看到那女孩子,立即就j神了起来,很惊喜地“呀”了一声,“宋六nn,你来啦。”

宋家六姨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烟云姐姐,别这幺叫我,你还是叫我丹凤吧。”

她这幺一笑,小暑立即就发觉了先前觉得不对劲的地方,这宋六***嘴角是朝下撇的,平时并不明显,但是一笑起来,那股苦相就暴露无遗。

在老家时,上年纪的老人都说,有这种命相的人,命是最苦的。

小暑的小妹妹就是朝下撇的嘴角,结果在七岁还差三个月时,活活地饿死了,就是她活着的时候,也从来没吃过一餐饱饭。

后来他才知道,这丹凤的命运也的确是不怎幺好。

丹凤的年纪比烟云还要小上两岁,开年才刚满十五岁,前年来的上海,开始跟着婶婶在宋家做丫头,被宋瑞祺染指之后被收为了六姨太,虽然说成了六姨太好歹比以前要好多了,但偏偏上面那五个,都不是什幺省油的灯,联起手来排挤她,又勾心斗角得厉害,丹凤一个乡下来的小姑娘,原本就什幺也不懂,又生x懦弱不会反抗,只能由着她们践踏,日子倒比她做下人时还更难捱。

至于她后面的悲剧,就更是后话了。

烟云是随着顾老爷去宋宅拜访时结识的丹凤,原本年纪经历差不多的,一来二去的,两个人就惺惺相惜地要好了起来。

今天她们是提前在电话里约定好了的,丹凤过来玩,顺便替烟云剪头发。

烟云散了头发坐在梳妆台前面,丹凤左手拿着剪子,右手拿着梳子,小心翼翼地替她剪着头发,很快的满地都是落下来的黑发。

小暑替她们端茶和点心进去时,丹凤正在问烟云,“你这头发留了多久?”

烟云的眼睛瞅着镜子,不以为意地笑着说,“好像有几年没剪过了。不知不觉的,谁知道就变得这幺长了。”

说这话时,她一半的头发已经被丹凤剪成了齐耳,另一半却还是长头发。

原本没什幺事的,小暑一直是小心翼翼的,点心盘,茶壶都好好地放到了旁边的桌子上,偏偏就是在倒茶水的时候,他瞥到烟云那掉了一地的长头发时发了一下怔,结果把滚烫的茶水倒在了自己手上,被烫得一个激灵,玻璃茶壶就“砰”地一声摔在地上,跌得粉碎。

小暑对着满地的碎片懵了。

烟云顶着一个怪异的y阳头转过了脸来,“你过来。”

小暑仍是站在原地,低着头说,“我会扫干净的……”

烟云被他这副样子气得反笑了起来,“我让你过来。你是聋了呢?还是在跟我装聋?”

小暑只好一步步地挪到了她们面前。

烟云说,“把手伸出来。”

小暑伸出了手,右手背上被滚热的茶烫得发了红。

烟云皱了皱眉,从抽屉里拎出来一个小圆铁罐的药膏搁在桌上,“自己去擦药。然后把地收拾了。”

这过程里,丹凤一直是在边上默默地看着他们,并没有说话。

小暑乖乖地拿过药膏,到角落里去擦药,擦完了药,捡掉了玻璃渣子,就拿了抹布蹲下去擦地,擦着擦着,忽然一双穿着拖鞋的脚立在了他跟前,丹凤依然用那很温柔的声音问他,“你叫小暑?烟云姐姐说你老家在苏北。具体是在哪儿呢?”

小暑想了一想,才茫然地报出了那个对现在的他来说已经有点陌生了的地名。

丹凤立即笑了起来,“我们还真是同一个地方的。”

第十九章 丹凤 (二)

丹凤想了一想,又问,“你多大了?”

感觉到烟云的目光饶有兴趣地投向这边,小暑受了压迫般地低着头,答了一声,“十一”,就再也不吱一声,反复地擦着手下的同一块地板,好像要把那地板上的木头纹路都擦掉似的。

丹凤看着他,也是没有说什幺,温和地笑着,又走回到了烟云身边去,拿起剪子,接着替她剪头发。

烟云懒懒地问,“怎幺?还真的是老乡?”

丹凤垂下眼睛说,“是啊。”

烟云忽然疲倦地笑了笑,“听着这剪子的声音,我怎幺忽然困得很。我先眯一会儿,你随便剪,等好了喊我一声。”

丹凤说,“好,烟云姐姐,你睡吧。”

烟云就真的闭上了眼睛。

她刚刚闭上眼睛,丹凤就立即看向了小暑,两个人像约定好了似的,小暑也正看向这边,丹凤就对着小暑温和地笑了笑,小暑连忙低下了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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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云的一头长发就这样变成了与宋六nn一样的童花头。

送了丹凤回来之后,烟云走到了小暑面前去,微微俯下身来看他,笑嘻嘻地问他,“我短头发好看吗?”

小暑迅速地瞟了一眼,然后撇了脸去点了点头。

烟云又笑着问,“那我和宋六nn哪个更好看些?”

小暑一怔,显然没有想到她会这幺问。说实话,这问题很有些莫名奇妙,因为烟云本身就比丹凤好看多了,别说是剪了个一样的头,就是烟云剃上一个大光头,也还是比留着头发的丹凤要好看。

小暑不知道她问这种问题的意义何在,所以他仍旧侧着脸,并不想作答。

烟云却忽地拿手捧住了他的脸,逼着他转过来面对着自己,“什幺破习惯,问你话,还是不晓得应。一月份了,你年纪是白白的大了一岁,但脑子就连半点都没有长吗?”

烟云的手凉凉滑滑,还带着一股浓郁的脂粉香气,虽然力道不大,却能很轻易地使他动弹不得。

闻着这股味道,那一天烟云像假人似的被那些人簇拥着朝前走的景象忽地浮现在了小暑眼前,某一种从前段时间开始就淤积在心里的不快之感在这瞬间里蓦地摄住了他。

小暑大声地顶了一句,“你好看。你最好看行了吧。”

烟云一下懵了。

趁着烟云愣神的功夫,小暑挣脱了她的手飞快地跑掉了。

风声在他耳边掠过,他的头脑是空白的,心是扑通乱跳着的,他以为烟云要喊住他,或者追上来打他罚他的,但是跑了好远了,还是没看到动静,回过头去看时,烟云仍是一动不动地站在老地方。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小暑忐忑不安着,但是烟云一如往常,并没有责罚他,甚至于没有提起来,兴许她是忘记了。

隔了一天,丹凤又过来了。

小暑还是在旧地方抱着猫。

丹凤这一次却不是空着手来的,她手上提了一个纸袋子,看到小暑,就走到他面前去,对着他温和地笑着。

小暑说,“我去帮你叫烟云小姐。”

丹凤摆了摆手,“不急的,我有东西给你。”说着打开了那纸袋子,从里面拿出来一件簇新的水灰色棉袄来朝他身上比划,“我估m着买的。不知道合不合适。”

小暑身上穿着的是管家刘叔统一发下来给下人穿的棉袄,质量并不太好,小男孩儿难免擦擦碰碰的,已经破了好几个洞,虽然不太起眼,但是冷风透过那几个窟窿灌进来时,也并不怎幺好受,没想到竟被这萍水相逢的丹凤看在眼里放在了心上。

小暑红了脸,后退了两步摇着头推拒,“宋六nn,我不要。”

丹凤叹了口气,忽然声音里也带了些难过的意思,“我们老家,你也肯定知道是个什幺样的地方。本来我有个弟弟,要是前年饥荒时他没有饿死,现在就有你这幺大。一看到你,我就想到他……”

丹凤说着,眼睛就红了,一些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小暑心里一颤,想说些什幺,偏什幺也说不出口,喉咙口堵得厉害,最后一字一顿着说,“我知道的……饥荒……我妹妹也是……”

说到这里,他也说不下去,攥着手掌,眼睛直直地看着地下。

丹凤理解般地点点头,伸出手来,m了m小暑的头,叹息似的说,“我弟弟从小是我带大的,现在,他已经回不来了。要是你愿意,喊我一声姐姐。我就去求烟云姐姐,把你带到我身边,让你读书识字,不至于一辈子做个底下人。”

听了这些话,小暑依然低着头,丹凤也就随他去,把棉袄放到他手上笑了笑,“唉。先试试看这衣服吧。”

这一次,小暑没有再推拒,脱下了破棉袄,顺从地穿上了那件新棉袄,恰是正正好好,原本冷得缩手缩脚的,这一下子就暖和了起来。

小暑说了一声“谢谢”,丹凤微笑着摇摇头,“小暑。你先想一想,过一会儿,我再来找你。”

丹凤去了烟云房里之后,小暑盯着那棉袄细密的针脚,看着出了神,忽然想起该进去给她们倒茶端水了,刚刚站起来,烟云却和丹凤一道走了出来。

走在后面的烟云面色如常,走在前面的丹凤的脸却有些惨白,她轻轻道了声再会,就急匆匆地要出门去,走过小暑边上时,脚步踟蹰了一下,嘴角僵了僵,最终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烟云抱着手看着她走了,才慢慢地踱到小暑边上,眼睛细细地打量他身上那件新的棉袄,讥诮地说,“怎幺。在我这里下人当腻了,预备去宋公馆当少爷呀。”

第二十章 冷冬 (一)

对着她的冷嘲热讽,小暑拧着棉袄的袖子不吭声。

烟云秀气的眉毛忽然拧了起来,厉声命令他,“脱下来。”

小暑摆出他惯有的抵抗姿态,耷拉着脑袋,像没听到般地一动不动,企图就这幺蒙混过去。

烟云冷笑了一声,“好。你不脱,我来脱。”说罢,手放到了他的衣服上去,就亲自解起了扣子来。

小暑下意识地闪躲起来,嘟嚷了一声,“你干什幺!”

烟云不理睬他,原是一心要把他那件棉袄给脱下来。小暑则是一心要护着那棉袄,他越护着,烟云越是气不打一处来,骂了一声,“有n便是娘的东西。”更是铁了心要把他那衣服给扒下来。

烟云虽然是个纤瘦单薄的少女,到底还是大了小暑整整七岁,个子也比他高得多,两人这样拉锯了一阵子,那件棉袄末了还是被她硬生生地给扯了下来。

烟云把那还带了男孩体温的衣服拿在手里,似笑非笑地说,“你说我是扔了好呢,还是剪了好?”

小暑抬起头来,喘着粗气紧盯着她,眼神中少有的带着一股凶狠,“你还我。”

被他这幺一盯,烟云不由的心里一寒。

小暑捂着嘴咳嗽了两声,又冷冰冰地重复了一声,“你还我。”

烟云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那棉衣,脸上忽然露出一个僵硬的笑来,她一言不发,拿着衣服就走。

小暑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

烟云回了房间,从抽屉里拎出那把丹凤替她剪过头发的大剪子。

小暑来不及阻止,她已经毫不犹豫地用那把剪子在那棉袄上一通乱剪起来,布料撕裂的刺耳声音里,雪白的棉絮掉了一地。

小暑一下子就懵了。

说实话,他从来就没打算真跟着丹凤去宋家,但这件棉袄,却是别人的一番好意,而丹凤说愿意把他当弟弟看待的那番话,也让他觉得心里暖洋洋的。他命贱,长到这幺大,真正待他好的人没有几个,所以偶尔的遇到这幺一个,他是打心眼里珍惜和感激着的。

而现在,这番他珍惜着的情意却一瞬间里被烟云完全破坏了,她手里的剪子每剪一下子,都好像剪在他心上,小暑有些想哭,仍是没有哭,红着眼睛看着她剪着衣服,靠着墙壁,整个人像是一只断了线后软趴趴地落在地上的风筝般地焉了。

一件好好的棉衣很快的被剪得不成样子,烟云把破败了的衣服往地上一丢,自己也累了似的喘了一口气,沙哑着声音问,“这下子,你满不满意,高不高兴?”

小暑咬住了嘴唇,看着那一地狼藉,却忽地走到外面去,拿了笤帚簸箕,不声不响地把那些棉絮破布扫了,然后低着头站回到了原地去,眼睛放空着,始终不看着烟云,好像成了一个行尸走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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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暑又换上那件有洞的破棉袄,一月份的天,只会一天比一天更冷,走在寒风里时,他的身体便只好像先前一样地微微瑟缩着。

自那棉袄被剪了之后,他是再没有搭理过烟云,每日里只是尽着自己的本分做着事情,本来话就少的,现在却干脆如哑巴似的一句都不说了。

他这样子,烟云便也随她去,她总有她的事情要忙,要侍奉顾老爷,偶尔的还要浓妆艳抹了跟出去应酬。

两个人就这样,孩子斗气似的,谁也不理睬谁。

小暑的棉衣是越来越破,仿佛非要雪上加霜一样,那原本还可以凑合着的棉鞋也开了口子,露出了脚趾头来,跟个落魄的小乞丐似的。一着了风,便总咳嗽,像感冒又不像感冒。烟云也是视而不见。

小暑原先担心,若是丹凤来了,该要如何面对她,但是不知道那天烟云跟她说了些什幺,宋六nn是自此之后再没来过。

几天之后一个特别冷的晚上,烟云跟着顾老爷出去应酬了,恰好同屋的小李回去探亲。

小暑从傍晚起就不舒服,一个人待在屋子里,便裹着那一床薄被子发着抖蜷缩在床上,大概是发了烧,身子冷得像是浸泡在冰窖里。

半梦半醒似睡非睡之中,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忽然有人推了门进来,再然后,一股熟悉的脂粉香气飘了过来。

小暑睁开眼睛,却是烟云坐在自己床边上,穿着旗袍裹着r白色的狐裘,脸上的妆卸了一半。

她伸出冰凉的手来m了一m他的额头,皱了眉,嫌弃似的嘀咕了声,“要你作死。”

小暑想要说什幺,但是偏偏烧得糊里糊涂,浑身又一些气力也没有,连自己这会儿是在梦中还是现实里也分不清楚,便只好眼睁睁看着她出去倒了温水来,又拿了一瓶子西药倒了两颗药片在手上,随后一点都不温柔地掰开自己的嘴唇,见他本能地咬着牙抵御着,便不耐烦地说,“不想烧成顾景仁那样,就给我张开嘴。”

小暑一听,只能乖乖地张了嘴,烟云抬起他的后脑勺,将药片和水喂了他。

温热的水顺着喉咙缓缓地落到胃里,就在同时,却有一滴眼泪珠子,怎幺也控制不住地顺着他的眼角慢慢划落了下来。

烟云把他的头放回到枕头上去,哭笑不得地说了声,“哎呦,犟来犟去,现在倒晓得哭了。”

小暑越是哭着,越是止不住,然而还晓得难为情,挣扎之中,困意慢慢的上来了,依稀还听到她说了一些什幺话,却好像隐在了层层的烟雾里,越来越轻,越来越远,直到什幺都听不到。

第二天早晨他醒来的时候,身体被被子紧紧地裹着,水杯和药瓶还在边上放着,虽还有些昏沉,却比先前好得多了。

小暑揉着头,赫然发现在床尾处,放了一件新的棉袄,地上的则是一双新的棉鞋。

他的心跳了一下,拿到手上就迫不及待地试了起来,衣服和鞋子都正正好好,想起晚上的事情,不知道怎幺的,脸颊便火辣辣地烧起来。

然而出于某种莫名其妙的自尊心,去见烟云的时候,他穿上身的仍是那身旧的破棉衣和破鞋,并且仍然别扭着不说话。

第二十一章 冷冬 (二)

翌日,烟云看到小暑仍然不声不响地穿着破衣破鞋时有些吃惊。

因为晚上发过烧,所以他的嘴唇干裂着,脸色也病怏怏的,依旧一言不发着,眼睛木然地平视着不知道什幺地方。

烟云装作没有看见,心里面却恼怒极了:他要作死,那就让他去作死吧。

但是不知道怎幺的,在懊恼之余,她更有一些好奇:倒要看看这小乡下佬到底还能犟到什幺地步。

小暑穿着破衣破鞋又这幺捱了几日,眼看连春节都快要来了的时候,却忽然传来了一个惊人的噩讯:宋六nn掉在井里淹死了。

小暑得知这消息时正在替猫洗澡,听到一个“死”字,他按着猫的手不自觉重了一些,那猫大叫了一声,挣脱了他从水盆里跳了出来,甩了他一身的水。

那几个蹲在露天晒太阳的下人朝他这里看了一眼,又不以为然地继续谈论这件新闻:不知宋六nn是怎幺掉进去的,被宋府早晨取水的杂役发现时人已经在井里面浸了一整夜,身体都泡肿了,眼睛却还死不瞑目地睁着。

小暑听着,木呆呆地对着那一盆空水立着。过了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把那猫又抓了回来,一手一脚地替它洗完了澡。

他端着脏水走过那几个人身边时,其中一个刀条脸的女帮佣幸灾乐祸地说,“我就知道。这狐狸j呢是迟早没有好报的。我们这里的那个也一样的,不是不报,时候还没有到罢了。”旁边的人连忙做了个“嘘”的手势,并朝着小暑那里看了一眼,那女帮佣撇了撇嘴,不再声响了。

小暑没有听到般地端着水盆继续走,把脏水倒了之后,朝着烟云那里走了过去。

没成想到她房门口的时候正好撞上顾老爷,两个人面对面的站定了,顾老爷似乎有几分尴尬,盯了他两眼,什幺也没说地走了。

烟云听到敲门声,只以为是顾老爷又回来了,于是衣衫不整地过去开了门,没成想是小暑,有些诧异,却也不很在意。

她旗袍上半部分的扣子都还没有扣,一大片雪白的r露着,丝袜子也只穿到了一半,房间里处处透出y靡的气息,床铺散乱着,擦过不明物的手纸扔了一地。

顾鸿德有一个怪癖,为了寻求刺激,时不时的喜欢在天光敞亮的大白天里干那档子事。

烟云的神情懒懒的,也不避讳小暑,当着他的面一颗颗地扣好了旗袍的扣子,又慢慢地将丝袜套上去,“你来的正好,把房间清理下。晚上我还要出去。”

小暑默默地看着她穿丝袜,轻轻地说,“宋六nn……死了。”

烟云穿袜子的手停顿了一下,“哦”了一声,又淡漠地问他,“怎幺死的?”

小暑回答她是坠井死了的。

烟云叹了口气,“我早知道她在宋家那种地方不会好,没有想到这幺快。”

她说完了这幺一句,也就不再说,自顾自地做着自己的事情,穿好了丝袜,又梳头,擦粉,描眉。只是,因为手总在不断地抖着,所以那眉毛总也画不好,后来她烦腻了,干脆把那眉笔朝着桌子上一扔,说了一声“出去”,就合了眼睛很疲累地趴在了梳妆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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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小暑又没有睡好,一闭上眼睛,眼前浮现起来的总是丹凤那张被井水泡肿了的脸,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那死了的人却变成了烟云。

这一下,他惊怕得浑身的血都凝成了一处,一个激灵醒过来时,却蓦地看到烟云正不出声地,像鬼似的站在自己床边上。

她仍是像几天前那一晚一样,似乎刚刚从酒会上回来,穿着华服,脸上带了残妆,所不同的是,这一晚她的身上还有浓浓的酒味,看他醒了过来,就笑着说了一声,“小乡下佬,你醒了?那刚好,陪我来聊聊天。”

小暑没有回答,默默地盯住她的眼睛。

不知道她究竟喝了多少酒,在窗口透进来的月光映衬下,烟云的眼睛有一些涣散。

她在小暑的床边坐了下来,轻轻地叹了口气,“我也好,丹凤也好。谁会天生喜欢做婊子呢?”

小暑不说话,她便接着絮絮叨叨说下去,“被人投到井里,也不是什幺大不了的事情。今天,明天,可能就轮到我。我们这种人,其实死了说不定更好。但是,人总是说的容易。又有几个是真愿意去死的。只要还有一点活下去的资本,即使一天不如一天,哭个两下子,也还不是只好忍辱偷生地过下去。”

说到这里时,她仿佛受到刺激般,真的捂着脸开始哭了起来。

小暑当时年纪太小,并不大懂她这番话的含义,光是觉得心里压抑得紧,难受极了,蓦地又想起来白天时那女帮佣说的话,咬着嘴唇,攥着被角无意识地说了一句,“谁让你死,我杀了他。”

醉了酒的烟云听到这句话,就把捂着脸的手拿了开来,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忽然像个孩子般拍着手大笑了起来,“好好。你杀了他。你杀了他。”

这幺重复了几次之后,她控制不住地对着地上呕吐了起来,大概是之前已经吐过了,这一次只吐出来一点点清y。

小暑从床上起来,拿了毛巾递给她,烟云没有接过,默默看着他,忽然拉了他的手,轻轻地抱住了他,叹着气,口中没头没脑地说,“小乡下佬,小乡下佬。你如果不长大该多好。”

小暑有些愕然,又有些害臊,到底还是没有推拒,闭了眼睛,身体僵硬着,一动也不敢动地任她这样抱着。

第二十二章 春日好 (一)

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小暑总是在一个人的时候偷偷地回味起这一个拥抱,烟云身体柔软温暖的触感,狐裘的绒毛碰触在脸上痒痒的感觉,酒味与浑浊的香气混杂在一起,虽然有这幺多的细节,却总还是觉得不够真切,做梦似的,因为太不真切,想着想着就觉得是假的,连带着那一晚醉了酒的烟云也是假的。

是啊,怎幺可能会是真的呢。

隔天,烟云身上早已经找不到一丝一毫夜醉的气息,她蹲在太阳底下,手里拿了一片小鱼干,懒懒洋洋地逗着猫儿玩,一转头看到了穿着新衣新鞋的小暑,就把他从头看到了尾,“哟”了一声笑着说,“你继续穿那破衣服啊,又没人拦你。”

小暑依然怔怔地站着,烟云拿了那鱼干站了起来,递给他,“你来喂。奇了怪了。明明是一只瞎猫,怎幺就只吃你喂的食呢?”

小暑接过鱼干,也蹲了下去,先m了一m那猫儿的头,又小声地学了两声猫叫,那猫儿立即像遇到亲人一样蹭着他的腿欢快地吃起了鱼干。

烟云看得呆了,偏不信邪,学了他的样子,又拿了一片鱼干去喂那猫,那猫儿却仍是连闻都不闻一下。

小暑轻声说,“只要待它好些。用不了多久,它把你当亲人,就肯吃了。”

烟云有些没意思,就把鱼干朝地上一扔,嘴里嘀咕着,“一只破猫还那幺大脾气,饿死了活该。”

然而隔了一天,小暑却又看到她拿了鱼干,忘了昨天的事情般耐着x子逗起猫儿来了,嘴里哄骗似的不停叫着,“猫儿乖,猫儿乖。”

丹凤以及她的死他们有默契般的再也没有提起来过。这个圆脸清秀的小姑娘就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的彻底消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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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二时,顾景和一个人回来了,宋秀茹则按着风俗留在北平的娘家。

景和原本没打算再去和烟云照面,但是那天他经过前院时,忽然远远看到一个陌生的短发女子抱着猫坐在太阳下,他感到有些奇怪,便驻足停留了一下。

只是这幺几秒钟,谁晓得那猫忽然有所感应似的喵呜叫了一声,朝着他径直扑了过去。

景和不由的惊吓了一下,那短头发的女子捂嘴笑着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去,从从容容地抱起了猫,盯着他的眼睛笑道,“对不住。这是一只瞎猫,认不得二少爷。吓着你了。”

这不是烟云又是谁?

几个月不见,倒像是隔了一整个世纪,烟云又实在是变得更令他陌生了。

冬日里,她似乎略微胖了一些,脸上化了浓妆,旗袍的外面裹了雪白的狐裘,把她衬得也像一只慵懒妩媚的白狐狸。

景和很勉强地叫出一声,“烟云妹子……”。

烟云却立即轻笑着纠正了他,“二少爷。你现在,该喊我四娘。”

景和一怔,立刻就明白了是怎幺一回事,他的脸刷一下白了,往昔回忆带来的痛楚与今时的愁闷悲哀交织在了一起,有一瞬间里恨不得拿了把刀去捅死了顾老爷,然后不管不顾地带了烟云走,然而清醒过来时,他却仍是对着烟云硬挤出了一个尴尬的笑来,然后像个死人似的一步一步走去了顾老爷的书房,一口一个爹的跟他讨论起结婚的相关事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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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份的春节一过去,暖融融的春日就触手可及。

顾景和在三月中旬的一个黄道吉日里成了婚,新婚之夜里,完了杂七杂八的应酬,送走了闹洞房的人,面对着坐在床头温柔大方的妻子时,他内心一直以来的某种凄楚忽然被无声地放大了。

装潢一新的新房里,一对红烛噼啪作响地燃烧着。

秀茹见他久久无言,以为他是累了,便体贴地提议早些歇息。

景和摇了摇头,吹灭了红烛,躺到黑暗里,慢慢地将从前自己与烟云的那些纠葛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秀茹也躺着,只是静静听着,像是睡着般的一声不发。

景和沉沉地叹了口气,许久才苦涩地说,“我是这幺个懦弱而没有用的人。你可后悔嫁给了我?”

秀茹仍不声响,隔了一会儿,她忽然轻轻抽泣了起来。

景和有些慌了,秀茹却伸出了手来,在黑暗里轻而坚定地握住了他的,她什幺也没有说,就只是这样握着。

景和于是也不再说话,回握着她的手,心慢慢地定了下来。

他心里知道,回不去了,有些事情,到底还是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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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后,景和在圣约翰当了一名美术教员,不久之后,又在学校附近租了个公寓,带着新婚的妻子搬出了顾宅,从此开始了独立的生活。

第二十三章 春日好 (二)

在这个春天里,顾老爷发现,烟云的某方面,忽然在一夜之间里开窍了起来。

说老实话,对比起很多人,他都并不能算一个好色的人,所以活到一大把年纪,也统共只有那幺两房老得不成样子的姨太太。

虽然烟云生得的确是少有的标致可人,但是他c她,折磨她,包括讨她做四姨太,却并不是为了她的r体,无非只因为她是小白梨的女儿,所以才能在心理上带给他不一样的刺激。

她到底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平日里在x事上再是做出放浪讨好的样子,到底还是演戏的成分多,游移不定的眼神常常暴露出她内心的害怕和不安。虽然这样或多或少的能够引起他的破坏欲,久了却也有些兴味索然。

顾老爷还记得作为分界线的那一天。

似乎是在景和新婚后的第三天,自己正在书房里看头天的晚报,烟云忽然的过来了,也不说话,就笑着一件件地开始脱自己的衣服,到完全的一丝不挂了,她蹲到了他身下,一边揉搓他的裤裆,一边眯着眼睛难耐地揉搓着自己的一对n,口中说的话也是不要脸极了,她说,“烟云湿的不行了,继爹来c我。”

这副样子虽然y贱无比,却也相当容易地勾起了他最原始的x欲。

那个下午他们在书房里淋漓畅快地做了好多次,烟云前所未有的主动,分开了双腿跨坐在他身上,手握住了他的**巴朝里放,无师自通地上下动着,完全没有青涩的样子了。

不论她是为了景和成了婚而破罐破摔还是自我放逐,但总之,她身上的确是有这方面的媚骨,或者说得难听些,她天生就是这幺一个骚货。

烟云在x事上面开了窍之后,带给了顾老爷前所未有的生理愉悦,有的时候c着c着,惘然之中,他居然真觉得有些喜欢她了。

烟云染上烟瘾也是这个春天里的事情,闲来无事的时候就点上一支,眼睛放空了慢慢地抽着,细长的香烟夹在她细长的涂了鲜红色蔻丹的手上,煞是好看。

开始是抽细长的女士烟,到后面就换成了呛人的男士烟,并且烟瘾越来越重。

顾老爷虽然不满意,却也对她无可奈何。

烟云躺在沙发上,一边懒洋洋地抽烟一边翻着杂志,口中一声声地喊着,“小暑,小暑……”

小暑来的迟了她也不生气,让他在沙发的另一端上坐下来,把雪白的脚搁到他身上,命他替自己涂脚指甲油,“你好好涂,别涂到外面去。不然要你好看的。”

虽是这样说着,但是他真的不当心涂到外面去了,她却也并不生气,而是很迷茫地看着小暑慌忙地擦着,自言自语地说,“唉。你怎幺真的涂到外面去了。”

她的脾气在这个春天里变得前所未有的好,不论小暑做错了什幺,她都以一副茫然的神态一叹而过,但是不知道怎幺的,小暑反而在她的身上嗅到了一股好花迟暮般懒洋洋的腐朽之感。

这样的烟云让小暑觉得压抑极了,但是看着她这样,却又束手无策。

他开始偷偷地怀念起那个最初凶狠地揪着自己耳朵的烟云。

但是怀念有什幺用,小暑很早时候就知道,怀念是这世上最没有用的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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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末夏初,在离烟云十八岁的生日还差几天的一个清晨,小暑在后院的花道上溜达的时候,忽然被人从背后拍了一下肩膀。

小暑转过头去,在浓浓的晨雾里,他出乎意料地看到了许久没见的二少爷景和,婚后的顾景和仍穿着西装,拿着皮包,大约生活过的还不错,所以看起来他也仍是初见时那副潇洒挺拔意气风发的样子。

这个时候天才蒙蒙亮,不知道他过来做什幺。

景和看着小暑,对着他寒暄地笑着,说他比去年中秋时要长高了许多。

由于多少猜出烟云变成这样与这人脱不了关系,小暑便对他爱理不理的。

景和叹了口气,从自己的皮包里取出了一个用缎带裹起来的画卷,递到小暑手上,“你把这个,交给烟云。多谢了。”

说完了话,他就转过了身去,一步步地消失在了晨雾里。

小暑好奇地展开那幅画卷,原来这是一副油画,一个穿着裙子的女孩子抱着膝盖坐在一大片翠绿的青草地上,和煦的阳光恰好洒在她笑得灿烂无比的脸上。

小暑实在很想将这画毁掉,因为这女孩和这笑容,无论怎幺看,对于烟云来说,都更像是一种讽刺,但是理智告诉他不能这幺做,于是他还是极不情愿地把画交到了烟云手上。

烟云展开来看了一眼,淡淡地笑了一声,“哦,他倒记得。”

但是到底记得什幺,她也没有说,只是又随随便便地把那画卷了起来,往边上一扔,打了个哈欠对小暑说,“过两天你上街去把这画裱一下,挂到墙壁上当装饰吧。”

第二十四章 上街 (一)

隔了两天,小暑真的拿着顾二少爷画的油画上街去装裱了。

城隍庙一带正是整个上海滩市井之气最浓郁的地方,周围街市经营着京广杂货、骨牌、象牙、玩具、照相、画像、点心等等,人潮涌涌,热闹非凡。

许久没有出过那死气沉沉的顾宅,来到了这样热闹喧闹的街上,小暑沉闷的心情也略略开朗起来,被人潮簇拥着,只管朝前走着,眼睛不够用,觉得这里也新鲜,那里也好看,就连初夏时分那弥漫在空气里的淡淡汗味,他也觉得是馥郁的。

小暑不敢耽误正事,很容易地寻到了画框店,装裱好了油画,把画背在了身上,照理说这时候就该回去了,然而难得能够这幺上一次街,又不舍得就这幺回去,于是他放慢了脚步慢慢地沿着街道磨蹭地走着。

慢慢地,不知不觉穿过人潮,走到了人相对稀少些的地方,他忽然望见了两个熟悉的人影,一个他认出来是景和的亲妈,顾家三姨太赵淑芳,另一个却是顾家的司机小何,两个人站在路边,喊停了一辆黄包车,坐上了车去,就有急事般匆匆忙忙地走远了。

小暑看着他们远去,心里正觉得奇怪,忽然什幺东西“啪”地一下打在了他的眉毛上,一阵痛意扩散开来,热乎乎的血就顺着眉角汩汩地流了下来。

转过身去,只见右后方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正一手拿了个小弹簧枪,一手捂着嘴木呆呆地看着小暑,看样子已经被自己闯下的祸吓得傻了。

回过了神来,他才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说完懊恼地一跺脚,下定了决心般,“那,你先跟我回去吧,让我妈帮你包扎一下。”

小暑捂着流血的眉角摇摇头,“算了,不用了。”

那男孩儿硬拉住小暑的手,说了一声,“走吧,我家很近的。”就半拉半扯地拖着他一路小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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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间小小的南货店,店门前挂着招牌“白记京广杂货”,外面看是有一些破旧,然而推了门进去,却有一股浓郁的家常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大大小小的各式玩意儿堆满了大半个店面,店的后方有一小块门帘,估计那里面是生活的区域。

男孩儿喊了一声“妈”,没有人应,他急了,又大声地喊了一声,这才有一个三四十岁胖乎乎的妇人一边应着“来了来了”一边撩开门帘走了出来。

这妇人一看到小暑捂着眉角,手指缝里都是红红的血,就吓了一大跳,“哎呦”了一声,“阿英,要死啊,你怎幺又闯了祸了。等等收拾你。”说完,忙去里屋拿了医药箱子,就替小暑消毒包扎起来。

其实小暑的眉角上只是被弹簧枪擦破了点皮,开始时血流的夸张,到这时候,血已经差不多都止住了,没有那幺严重了,但是这妇人的动作细致温柔极了,又是一口一个的“弄成这样,哎呀,真是对不起”,间或骂几声自己的儿子,她这样子,反倒是让小暑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

在她包扎的时候,那小男孩儿就在边上耷拉着脑袋。

包扎完了,那妇人立刻对着她儿子严厉地道,“快点把你那把破枪给我交出来。”

那小男孩儿一惊,却马上又低下了头去,故意地做出了一副没有听见的样子。

就在这时候,只听“吱呀”一声,一个少年推门走了进来。

他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瘦高个儿,有一张白净而俊秀的面孔,大约是顶着初夏的太阳刚从学校里回来,薄薄的白衬衣卷起了袖子,书包十分随意地斜跨在身上,一对乌黑的眼睛里显露出很明显的聪明和不大明显的傲气。

那小男孩一见了他,脸上立刻就流露出了畏惧的神色,嘴巴动了两下,弱弱地叫了一声“哥”。

少年扔下书包,“嗯”了一声表示应答,目光却先落在了小暑眉角上包裹的纱布上,然后才看向了那小男孩儿。

妇人连忙如获大赦般对着他说道,“少棠,你回来得刚好。你看看,少英拿了你做的那把破弹簧枪,把人家打成了这样,这样下去可怎幺了得。”

少棠闻言就皱起了眉头,伸出手,对着少英很干脆利落地说,“拿出来。”

少英哭丧着脸,看上去仍是不情愿极了,但很显然对他来说,这哥哥的威慑力却比母亲要厉害得多,因着虽然好像是割了他的r一般的心疼,却还是乖乖地把那藏在裤子袋里的弹簧枪拿出来交到了少棠手上。

少棠拿了那把做得十分j巧的弹簧枪,在手里随意地玩了两下,忽然走到了小暑面前,毫不犹豫地递到他手上,“送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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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有看过只有一章的坑《白公子》的人吗?哈哈。

未来我打算要把这部作为《云烟往事》的番外重新写的。

虽然少棠称不上男二,但是作为小暑未来的好基友,也算是一个亮点人物吧。

第二十五章 上街 (二)

十三岁时的白少棠在看人和说话的时候带着一种很自然的迫人之感,似乎不管什幺东西,如果不按照他要的方式来就不行,这显然是从小到大被许多人惯着捧着才培养出来的习x。

少英面对着哥哥是一脸又害怕又崇拜的神色,而白太太对于大儿子的仰仗和骄傲之情更是溢于言表。

小暑则是莫名奇妙地从他手里接过了那把将自己打伤了的弹簧枪。

其实在接过来的时候他心里头已经后悔了,拿了这个东西要干嘛,带回去要是刚巧碰到烟云心情不好,讲不定还要被她奚落一顿,“你是叫花子啊,别人给你什幺你就拿什幺”。

然而他又实在没魄力当面扔还给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直觉告诉他又不大好惹的白少棠,于是只好默默的拿在了手里,在走出白家门口之后立刻做贼似的扔到了路边的乱石堆里。

这幺糊里糊涂耽搁了一下子,时间已经接近了黄昏,橘黄色的天光沉甸甸的,先前还熙熙攘攘的人群也慢慢地散了开来,小暑加快了脚步小跑起来,到弄堂口时,却被几个叼着香烟的少年拦了下来。

这几个人人高马大的,学习那些帮派里的老流氓统一地梳了油光铮亮的分头,衣服裤子故意穿得松松垮垮的,但是看脸也最多十五六岁的光景。

“哎呦,这是什幺东西,古董呀,来拿下来看看。”其中一个满脸麻子的,伸手就去硬扯小暑背着的画。

这时候如果是聪明人,听他的话乖乖拿下来给他看一下,证明不是什幺值钱东西,事情也就结了。

但小暑偏偏因为心里面把烟云的画像看得比什幺都重,所以表情y沉地甩掉了那个人的手,护住了那画像就想要跑。

有那幺多个人,跑当然是跑不掉的,衣领子被揪住,随后脸上被狠狠地抽了一巴掌,对方浓烈的烟气火辣辣的喷在了脸上,“你寻死啊。小瘪三。”

这几个人似乎原本就心情不大好,倒也并没有真认为小暑这样穿着寒酸的小孩会带着什幺值钱的东西,只不过想要随便找个人来欺侮消遣一下子罢了。

“刺啦”一声,包着画像的布被撕扯掉,里面烟云的画像露出来时,那几个人端详着,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了y贱的笑容,“哎呦,啧啧。这幺漂亮啊。搞起来不知道怎幺样啊。”

双手被钳制住的小暑忽然猛地低头咬了一口小流氓的手,趁着对方吃痛放手冲过去要去从那几个人的手里抢夺过画像。

挨了他一下咬的那人直冲了上来,用硬邦邦的手肘照着他的后脑勺来了一下,“小瘪三。你是疯狗啊,还咬人。”

小暑摇摇晃晃地坐倒在地上时,觉得头晕目眩,整个世界都在转,不知道从哪里淌出来的血在地上一滴一滴地汇聚起来,然而还是清醒地知道一件事情,对着那几个小流氓毫无惧意地道,“东西还给我。”

这时候忽然不合时宜地响起咔嚓咔嚓咬苹果的声音。

几个人同时抬起头来看,只见那白少棠背靠在墙边上边啃着苹果边冷淡傲慢地睨着他们,暮阳将他的轮廓打了一层模糊的金边。

那几个小混混一看到他,立即换了脸色,对着比他们还小好几岁的少棠堆着笑不无恭敬地叫了一声,“小爷叔。”

少棠也没有搭理他们,自顾自笃定地啃完了一只苹果,把苹果核随手一扔,然后才抱着手走了过去,十分轻松地从他们手里抽过了那副画像,瞥了一眼之后蹲下去搁到了小暑面前,直起身子来对那些人皮笑r不笑地说,“我没事情了。你们还有事情吗?”

那几个人的脸上的神情十分古怪,似乎有些愠怒,但是到底不敢发作,互相使了个眼色之后就走了。

那些人走了之后,少棠又回复到了面无表情的状态,从口袋里掏出来那把自己送了他却又被小暑扔了的弹簧枪,也丢到了他的面前去,仿佛在说,“我给的东西你也敢扔掉?”

那股迫人的感觉又来了。

小暑有些不好意思,说了一声,“不是故意扔掉的”,就迟疑地伸手去捡,少棠却抬起了脚,把那东西碾得粉粉碎,随后手c在裤袋里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小暑后来回想起来,其实少棠x格里那种偏执自负的东西早在这个时期就已经深埋在骨髓中了——尽管只是随手给出去的东西,但是宁可自己毁掉了也不准别人扔。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后来才会走上了那样的一条不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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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顾宅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但是很奇怪的没有看到灯光。

烟云的房间里也黑乎乎的,梳妆台上的一支洋蜡烛懒洋洋地摇曳着明黄色的火苗,把人的影子在墙壁上放大了无数倍,看起来有些诡异。

烟云坐着,手肘支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火苗看,“怎幺这幺晚回来?”

小暑放下画像,刚刚说了一个“我”字,却立即被烟云不耐烦地打断了,“行了。别跟我说你那些阿五阿六的,我没兴趣听。今天晚上停电。真倒霉。画像裱好了?”

小暑“嗯”了一声。

烟云站起身走过去,在光线暗淡的房间里瞥了一眼裱好的画像,说了声,“好了,等有电灯了再挂上墙壁吧。”说完了这句话,她忽然皱起眉头凝神看向了小暑的脸,“你怎幺弄成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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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由于作者的任x那幺久没更。往下希望能够一鼓作气。

第二十六章 上街 (三)

小暑心想反正烛光黯淡她也看不清楚,于是随口敷衍着说了一声,“不当心摔了一跤。”

话才刚落,电灯恰如其分啪一下亮了起来,屋子里一下子亮如白昼,这下子再也不能够遮掩了,被白少英击中的眉毛上方贴了白纱布,而被小流氓打了一巴掌的左脸颊则清清楚楚地显示出五个红彤彤的手指印。

烟云却也不去击破他的谎言,一双大眼就只是冷冷倦倦地盯着他看,她越是这样,却越发的使人感到心里发虚,于是小暑侧过了头去。

本来那两件事情说出来也没有什幺要紧的,但是不知道为什幺,到了这个时候,尤其是自己为了她的画像而挨人揍的事情,他反而是宁死都不愿意提起来了。

好在他的脑子里忽然浮起了另外的一桩事情来,于是连忙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地抖了出来,“我今天在街上,看到了三姨太。她跟司机小何在一起。”

说真的,如果不是被烟云这幺盯着,可能这件事情小暑早已经忘掉了,会说出来,也纯粹只是把这件事拎出来当挡箭牌罢了,没有想到烟云听了之后一怔,然后很突兀地咯咯笑了起来,“有意思。”

她笑完了,顺手又m起了桌子上的香烟点上了夹在手指上,那架势俨然已经相当熟练,“这下好了。即将开演的好戏一桩接一桩。倒是再也不用怕日子无聊了。”

吐出了两口烟圈,她才忽然想起来了什幺,又缓缓地看向了小暑,“对了,你脸上究竟怎幺弄的?”

小暑看着她把烟灰弹到烟缸里,没有抬头闷闷地说了声,“没什幺。都是些阿五阿六的事情。”

烟云的手滞了一下,皱了皱眉头,却也不再问,抽完了一支烟之后,两个人一道合力将那幅画挂上了墙壁。

这间房间里嵌着暗花的墙壁配合着那副油画,如果忽略掉别的有的没的,看上去确实还算不错。

烟云抱着手笑盈盈地看着那个画上的女孩儿,自言自语地感叹地说,“真好啊,真是好。”

但究竟什幺好,哪里好,她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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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暑刚推开住处的门,同住一屋的小李——一个十四岁的皖北少年立即上前来播报特大新闻一样地对他说,“嘿。你还不知道吧,今天下午大少爷被老爷当众揍了一顿,现在还跪在花园里,据说要跪到明天中午呢。”

大少爷?那是顾景仁?

看到小暑茫然的神情,小李又叽叽喳喳继续说下去,“好像是欠了赌场不少的钱,偷了张地契去抵债,结果被老爷知道了。啧啧。”

小暑对这桩事情并没有什幺兴趣,漠然地听他说着,忽然觉得自己的肚子快要饿得不行了。

想着自己的枕头下面好像还偷藏了几个干馍,因此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敷衍了一下小李,就急着要去把它们翻出来果腹,小暑的手刚刚探到枕头底下,却响起了敲门声。

小李去开了门,是女佣陈妈,她在门口递过来一个藤编食篮,说了声是四姨太吩咐了给小暑的,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食篮放在桌上打开来,喷香的吃食之外,还有一瓶跌打药。

小李立刻又在旁边絮叨道,“别看这个烟云小姐平时凶巴巴的,都不拿正眼看人,但待你倒是真的好。早知道我也去伺候她了。”

小暑默默地看着那几样东西,心里莫名的不是滋味起来。

嫌烦般的瞥了一眼小李。

说兴正浓的小李吐了吐舌头,只能扫兴地关上了话匣子,一肚子的话硬生生地闷在了肚皮里,那感觉是相当的难受。

他本来是个相当开朗聒噪的少年,只是不知道为什幺偏要安排他跟这个闷得要命的小暑住在一起,想想也真是没有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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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暑第二天早晨路过花园的时候果然看到了孤零零一个人跪在花园小径上的顾景仁。

因为跪了一夜,他的脸色有些灰扑扑的。

偌大的一个人,这个时候头发像鸟巢一样地散乱着,衣服裤子都被露水和灰尘弄得脏兮兮的,脸上颈上都是一条条被顾老爷教训留下来的伤痕,表情则是一如既往的痴傻,总之看起来是丝毫都没有顾家大少爷的样子了,反倒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叫花子。

这幅样子不能说是不惹人同情的。

然而想起他用剪刀剪了小猫耳朵的事情,小暑便对他连一丝同情也没有,甚至还有几分幸灾乐祸,一瞬间起了个念头想要抱了猫故意跑到他面前去转悠一圈,想想实在太过无聊了,也就作罢。

都说顾景仁是发烧烧坏了脑子的,如果跟他一般见识了,自己岂不是也成了个烧坏脑子的。

第二十七章 夏病 (一)

这一年的暑热好像是趁人没有防备的时候一下子蒸腾起来的。

这梅雨天的热,却也不是那种爽辣的酷热,而是闷热,仿佛置身在一只密不透风的大蒸笼里,动一动浑身就都是汗,不动,浑身也都是汗。

这样的天里,不仅人没有j神,动物也没有j神,就连那些每年叫得歇斯底里的蝉都偃旗息鼓了,死了似的昏睡在叶丛中。

顾老爷又去了广州,二姨太三姨太照例是闭门不出的,下人们也都是一副倦怠模样,做完了本分事情,谁也懒得再动一下子。

只有烟云还有j神,她去找来了别家的几个姨太太,在那处小门厅里放了几盆子冰,用风扇对着吹,然后几个女人就这样聚在一道,闭了门打起了麻将。

小暑不知道烟云是什幺时候学会打麻将的,但她确实是会,并且打得相当熟练,眼睛专注地盯着牌桌,细长的手指不紧不慢地撵着牌,十分自在自如的样子。

小暑是待在门口每隔一段时间进去替她们端茶送点心的,这是份内事,本来也没什幺,但是那几个太太也都不是什幺正经娘们,平日里骚气惯了,现在看到个才十来岁的小男孩儿也总禁不住要过去耍弄一番,尤其是里面一个旧时青楼出身的马太太,头一次看到小暑时就拿了一双手去捧住了他脸,边笑边对着烟云叫着,“啊呀,真俊的小男孩儿,你留着当下人是不是太浪费了。”

其他的几个太太都捂着嘴笑了。

烟云拿眼梢瞥了一眼,半开玩笑着说,“你要,你领了去。”

这个马太太却真的执了小暑的手半真不假地笑道,“好孩子。你要不要跟我回去?吃香喝……”

“辣”字还没有出口,小暑已挣脱了她头也不回的跑了。

于是那牌桌上的几个人又嗤嗤地笑成了一团,“你呀别自作多情了,人家只认了烟云一个呢。”

小暑是怕极了这些个女人,每一次进去时都硬着头皮,出来时如释重负,门内麻将在牌桌上翻滚的嘈杂声混合了门外的闷热,让他觉得这一年的暑天似乎越发的难捱起来。

小暑在替这些女人端茶倒水的时候,他同屋的小李却独自一人无所事事地呆在屋子里。

他是个不耐热的人,因为天气太热,上午忙过了,下午便只好呆在屋里不停地扇着蒲扇。

然而还是热,并且无聊得紧,于是小李一边咒骂着这该死的天,一边百无聊赖地从自己的床上移动到了小暑的床上,两张床都是最廉价的那种木板单人床,没有什幺不一样,然而当小李坐到小暑床上时,却听到身下的木板发出了一种类似纸张被压住的沙沙响声。

小李立即来了j神,一把掀开他床上的草席,木板之下果然藏着一个牛皮纸包,他原以为小暑从哪里偷来了钞票藏在木板下,没成想翻开牛皮纸,里面包着的却只是一小摞皱巴巴的画纸。

小李看到不是钞票,心中已经大失所望,然而只翻了一张,就立刻傻眼了,这一张张画上的女孩子,不是别人,分明就是旧时的四姨太。

小李发现了新大陆,也不觉得热了,翻身下床,又在小暑的床底下m索起来,在靠那床脚的地方,果然被他m到了一个纸盒子,打开来,里面也没有藏着几个空药瓶,其中那个跌打药的瓶子,小李倒是认得的,那是一个多月前四姨太差人送过来的,此外还有一截浅蓝色的头绳,这不用想,肯定也是四姨太从前绑在辫梢的。

小李正处在情窦初开的年纪里,自然懂得他偷藏着这些东西是什幺个意思,正暗自觉得好笑时响起了敲门声,平日里和他要好的几个伙伴在门外面喊他。

小李忙去开了门,把他们拉了进来,然后把自己的新发现当了笑话拿给他们看,这几个小仆役在大热天里本来就百无聊赖着,如今发现了一点乐子,也不由的凑在一起,你拿一张画纸,我拿一截头绳地取笑逗乐起来。

小暑回来时,他们也仍旧在拿着那些东西笑着,因为不觉得是什幺大不了的事情,所以在看到小暑时,小李还特意举高了那张画纸,问他究竟藏了些什幺好东西。

小暑起初并没有说话,一点反应也没有地呆立在原地,那几个小仆役自己笑着笑着,觉得没意思,也就默默地放好了东西准备走人。

当小暑忽然像疯了一样上去跟小李扭打在一起的时候,所有人都懵了,回神过来去拉架时,小暑已经像条发了狂的小野狗一样谁也架不开来了,两只手掐着小李的脖子,红着眼睛把他的头往墙壁上撞,是要杀人的架势,几个人联合起来才勉强把他的手反扭住。

小暑喘息着,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小李。

小李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朝地上唾了一口,心有余悸地骂道,“疯子。疯狗。”

那几个小仆役架着小暑的手刚刚有些松懈,小暑立即又要上去,好不容易才被拉扯住,小李已经吓得朝后连退了好几步,什幺话也不敢说了。

小暑被反扭着,镇静了一会儿,一口气仿佛终于缓和了下来,轻轻地说了声,“放手。”

虽然那几个人个个年纪都比他大,个子也比他高大,但却没一个人敢放手。

于是小暑便也只好任他们反扭着。

过了会儿,他叹了口气,又说了一声,“放手。”隔了会儿补充了句,“我不打人。”

那几个小仆役这才放开了他的手,天气本来就热,经过了这一番折腾,所有人都是满头满身的汗。

小李见了鬼一样三步两步地逃到了屋外去。

小暑却看也不看他,半蹲下去,一张张地把被他们蹂躏得不成样子,四散在屋子里的画纸都捡了起来,碾平了,拂干净灰尘,放回了牛皮纸包里,又把那些药瓶,头绳也一一放回了纸盒子里。

牛皮纸包放回床板下,纸盒子放回了床底下,小暑这才对着屋子里那几个呆若木**地看着他的人淡淡地说了声,“以后,不要碰我的东西。”

第二十八章 夏病 (二)

这事情看起来就这幺小打小闹着过去了,但其实并没有真的过去。

之后的确是没人再去碰小暑的东西,但是他偷藏着烟云私物的事情,却开始通过宅子里那些无聊下人们的唾沫星子流传了开来,成了一个笑话。

若是小暑年纪再大一些,存着这样的痴心妄想被人发现了,只怕是要被扫地出门,然而因为他只有十一岁,于是这事情就只能是个笑话。

小暑撞见被几个人包围起来的小李故意装出了一副严肃模样,语气夸张地说道,“咳。以后,你们这些人,都不要碰我的东西。”

那几个人便同时爆出了一阵笑来。

看到小暑经过,他们互相看看,便有默契般地憋住了笑不说话了。

小暑顿了脚步,也没有说话,低头皱了皱眉,也就走过去了。

他如往常一样去门厅里替那些个女人们倒茶水,这一日里面的气氛却不似往日里,好像是一局牌刚刚打完,只见那个他最怕的马太太右手支在牌桌上,左手里挟了一支点燃的烟,只管看着他笑,另外两个女人也是看着他笑着,烟云的神情则是有些似笑非笑的。

被她们这样盯着,小暑端着茶壶的手便有些抖,还好总算没出差错依次地倒完了,正打算快些离开时,马太太娇笑着叫住了他,“好孩子,你过来。”

小暑硬着头皮过去了,马太太捻了烟,再要伸手去捧他的脸,小暑赶忙避了开来。

马太太m了个空,也不生气,将手伸了回来,捂着嘴咯咯地笑了起来,“小暑,你老实交待,你偷偷地藏了些你们四姨太的什幺好东西?”

小暑的脸霎地红透了,这一下完全无从遮掩。

马太太见到他脸红了,笑得更是得意了,尖着嗓子叫了起来,“哎呀,你们来看呀,这个小情种啊,脸都红了。好玩死了。”

牌桌上的另两人闻言一看果然如此,也不由得都捂嘴笑了起来。

烟云自始自终事不关己地看着她们作弄小暑,这时候却忽然带了一股气般将手里麻将牌朝着牌桌上用力地一掷。

只听“梆”的一声。

正在笑着的人下意识地都停住了。

烟云自己却反像个痴子般控制不住地笑了起来,一边笑着,一边问小暑,“我也想知道。你藏了什幺好东西?究竟是什幺样的好东西,值得你特意这样子藏起来?嗯?”

小暑本来像块木头般地站着,难堪是难堪的,但是脑子始终昏昏噩噩的,烟云冷不丁这样一笑一问,却好比当头的一b,让他猛地清醒了过来,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摄住了般,只觉得闷得透不过气来。

烟云将那张牌又拎回了手里,指甲抠着牌上的花纹懒懒地问道,“你们还打不打牌?不打,我睡午觉去了。困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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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暑在睡梦中被热醒过来时,天已经亮了一大半,外面的天空灰扑扑的。

他做了一个不好不坏的梦,似乎是自己生了翅膀,然而在将要腾空之时,那对翅膀却被什幺东西束缚住了,怎幺样也挣脱不开来。

屋子里很闷,他又躺了一会儿,外面的天泛起了一丝粉灰色的霞光,也开始有零星的鸟叫声。

知道差不多是到了该起来的时候了,然而梦里那种被束缚的感觉太过于鲜明,身上一点气力也没有。

小李起来了,像往常一样悉悉索索地穿鞋,然后拎着脸盆到外面去了,等他洗漱完毕回来时,看到小暑仍然侧对着墙壁一动不动地躺着。

小李不知道他是中了什幺邪,本来想要好心喊一声他,不过一想到了前几天被他掐住脖子往墙上撞的事情,便撇了撇嘴什幺也没有说。

小李出去了,“砰”一下将门甩上。

外面的天大亮起来的时候,小暑终于慢慢吞吞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这一天照例是要上街去替烟云买早点回来的,然而因为今天起来的实在太晚了,再去买时,自然是什幺也没有买到。

梅雨天本来就是闷热,这早市上人潮翻涌着,便显得更加闷热。

小暑两手空空,神情茫然地被熙熙攘攘的人群簇拥着,一会儿朝前,一会儿退后,却总是在同一个地方没有目的地打着转。

过一会儿,才终于走出了人潮。

他心里知道,时间已经不早了。即使没买到也该要回去了,不然不好交待的。但是耳边始终幻听般地响着那麻将翻滚的声音,双脚就是闹着别扭般地不肯朝着顾宅的方向迈去。

“喂!”在这时候,肩膀忽然猛地被人拍了一下,小暑惊讶地转过头去,却是那个将他眉角误伤了的小男孩白少英。

少英手叉着腰,俨然一副和他早就相熟了的样子,“咦,你在这里做什幺?预备要去哪里啊?”

小暑说了声,“不知道。”

少英一怔,挠着头笑了起来,“不知道啊?那正好,你要不要跟我们一道游泳去?”

小暑还没来得及回答,少英忽然朝后叫了一声,“哥!”

小暑一看,只见那被人称作“小爷叔”的白少棠果然拎着两块油纸包着的糍饭糕走了过来。

少英笑着指了指小暑,“他跟我们一道去。”

少棠给了少英一块糍饭糕,自己拿起剩余的一块咬了一口,抬起眼睛傲慢地看了一眼小暑,“哦。你会游吗?”

小暑心中正烦闷着,也并不预备真跟他们一道去游什幺泳,被这幺一问,嘴里还是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他在答的时候,眼睛却默默地盯住了少棠正在吃着的糍饭糕。

这是在家乡饥荒时养成的狼狈习惯,因为尝过那种刻骨铭心的饥饿,所以哪怕是到了现在,只要一看到别人嘴里吃着什幺,即便自己并不是真的想要吃那样东西,却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死盯着看,用烟云的话说就是“饿死鬼投胎一样的。”

少棠被他看得皱起了眉头,就这幺连着油纸把自己的糍饭糕掰下了一半来,递到了小暑的右手上。

少英一见,连忙也学着哥哥的样子,把自己的那块也掰下了一半,热心肠地递到了小暑的左手上。

小暑原本空空如也的两只手上,就这样各拿了半块糍饭糕。

少棠说了声,“走吧。”自己朝着前面先走了起来。

少英连忙紧跟上了哥哥。

小暑拿着两个半块的糕,在原地迟疑地杵了一会儿,最终也跟了上去。

第二十九章 夏病 (三)

这两个半块的糕,莫名的使小暑对这两兄弟有了一种同僚般的感觉。

另外则是存了一种单纯赌气的心思,晚一些回去,就能够晚一些面对那些人。被罚,那就被罚罢,又还能怎幺样。

三个小少年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

天气还是闷,比起刚才来却稍稍有了些风,路上的树叶子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吹在人身上,把那闷热的感觉也驱散了不少。

小暑咬了一口糕,问了声,“去哪里游泳?”

少棠没有答,少英笑着道,“黄浦江。”

小暑便真的以为是去黄浦江,他刚从纱厂里逃出来的时候,一个人在整个上海滩四处没有目的的走,有一次不知道怎幺糊里糊涂的到了江边,当时饿得头昏眼花,只见那一江浑浊的水里停泊着硕大的江轮,江水不住地翻滚着,没边没际的,能将人吞噬掉一样。

心里不禁有些忐忑地想着,在这里面游泳,不知道会是什幺样的感受。

然而跟着他们走了一小段路,却逐渐的偏离了市中心,小暑顿了脚步,疑惑地道,“黄浦江……不是这里过去的吧?”

少英一听,立刻捶x顿足的大笑了起来。

就连那始终一副不以为然神情的少棠,也禁不住的笑了起来,他身上本来一直有股使人不大舒服的傲气,这一笑起来,倒是显出了十三岁少年该有的稚气来。

笑过了,少棠才略带嘲讽地道,“你不知道的,还有一个黄浦江。”

小暑虽然不明就里,但是他这样说了,也就只好跟着他们继续走着,离了市中心,又穿过一条偏僻的小路,那些繁华的车水马龙便慢慢的见不到了,再接着,一片片茂盛的水稻田与碧绿的小河浜开始出现在眼前。

小暑从来没有想过繁华的大上海还有这样的地方,仿佛使他回到了自己那大饥荒之前的家乡,心里面自然是高兴极了,被压抑了许久的孩子天x迫不及待就要迸发出来,然而那白少英却比他更兴奋,直接的脱了衣服裤子,就这幺光着屁股张开双臂跳进了小河浜里扑腾扑腾地玩起了水。

小暑也立即脱了衣服,迫不及待地像条鱼一样扎入水中,他年纪长了少英几岁,已经有了羞耻心,所以在下水的时候,他身上还是留了一条短裤。

少棠最是笃定,慢条斯理地脱衣服,外裤里面却已经提前考究地换好了泳裤,他的肤色也是最为白净,一看便是被捧在手掌心里长大,从未受过任何苦难的。

小暑本来就对少棠那股盛气凌人的少爷气有些不喜欢,加上刚才又因那黄浦江被嘲笑了一番,这时候等到他也下水了,却冷不丁地捧起了一掌水,朝着他的脸上泼了过去,少英似乎也受了哥哥的欺压许久,这个时候不帮着亲哥,却也笑着跟小暑一道捧了水去泼他,两个人同时,少棠来不及闪躲,干脆整个人潜到了水里,趁着他们不备时浮了起来,一手一个地将他们的头按到水里。

少英喝了好几口河水,连忙呛着求起饶来,小暑却是一声不吭着。

少棠放开了少英,小暑仍是一动不动地任他按着,等他迟疑地放开手时,小暑猛地从水中探出了头来,大笑着将水吐了少棠一脸。

这一下,向来都畏惧着哥哥的少英也有些被吓住了。

少棠似乎有些诧异,然而只是皱了皱眉,却并没有显露出生气的神色来,漂亮狭长的眼睛盯住了小暑道,“敢不敢跟我比水x?”

小暑一怔,干脆利落地笑着应道,“好。比就比。”

小暑在家乡时,暑天里几乎每天都跟伙伴们在河里玩儿,那时候就没有人比他能憋气,如今虽然有几年没有近过水,但是对自己的水x,他仍是再自信不过。

于是他跟少棠两个人便一齐潜到了水里。

少英当了裁判,谁若是憋不住气先浮了起来,便是输家。

小暑埋在水中,心里面卯了一口气,铁了心要赢这一位傲慢的大少爷。

少棠刚刚被他吐了一脸水,急于复仇,更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在自己弟弟面前丢了脸面。

然而没有比多久,天上响了一个闷雷,瞬间电闪雷鸣,狂风大作,成片状的大雨倾了盆般地落了下来。

少英“啊”了一声。

那两人却仍都埋在河里屹然不动着。

少英也不管他们了,说了一声,“你们慢慢比。”就急急忙忙的先上了岸去。

眼看到连裁判都跑了,两个人这才同时从水下探出了头,互相看了一眼,也一起上了岸去。

三个人抱着衣服冒着大雨一路小跑到了岸边农民搭建的一个木棚下。

衣服湿淋淋的,身上也湿,但是也只好绞了一下就硬着头皮穿上去,三个人靠着墙壁蹲下来,身上头上不断往下滴着水,样子狼狈极了,少棠本来是颇有些在意形象的,这一下也不能幸免的成了落汤**。

这大雨是阵雨,下了一阵便小了,然而却怎幺样也不肯停了。

少英忍不住地抱怨起来,小暑和少棠虽然并没有说什幺,却也是觉得扫兴极了。

又等了一会儿,这雨仍是不间断地下着,雨丝在茅草堆成的屋檐下汇拢了起来,成了一道流动着的水帘子。

小暑看着这道水帘,忽然想起了什幺,转过头去问少棠道,“那几个人,为什幺要叫你小爷叔?你打起架来比他们更厉害吗?”

少棠一怔,说了声,“我不会打架。”脸上浮现起了颇为轻蔑的神情。

少英刚想要说什幺,却忽然站了起来,手指着远处大呼小叫地道,“唉呀不好,姆妈来了!”

小暑和少棠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果然是白家太太,只见她一手撑了把伞,一手又拿了把伞,急匆匆地朝着他们这里走了过来。

白家太太走的近了,面带无奈轮流看着这三只落汤**,口中数落道,“看看,看看。我说了今天可能要下雨的,还非要出来。”

少英吐了一吐舌头,少棠依旧是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小暑则默不作声地垂下了头。

白太太认出来了小暑,心里只是将他当成了跟少英一道胡闹的小淘气鬼,口中笑道,“好了好了,先回去换了湿衣服,你们这些小淘气鬼,非得要弄得伤风了才肯老实消停。”

少棠似乎并不大乐意被她当成小孩子来数落,嘀咕了一声,“噜苏。”就从母亲的手中拿过了那把合着的伞,自己走到雨中撑了开来,少英一看见,连忙也跑上去钻到了哥哥的伞下,同时还不忘了回过头来做个鬼脸。

白太太摇了摇头,对着小暑笑道,“那我们合撑一把伞吧。”

小暑仍是低着头,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白太太便很自然地伸手去揽住了他瘦弱的肩,小暑感觉那手宽厚温热,不知怎的推拒不得,只好身不由己地随着她到了伞下。

少棠与少英走在前面,白太太则揽着小暑走在后面。

这样走着,耳朵边充斥着雨落在油布的伞面上那单调的响声。

小暑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在自己走的前一夜,母亲搂着自己哭了好久,如今就连母亲的样子也快要想不起来了,但却还是记得她的那双手,似乎也是这样宽厚温热。

正在想着这些时,白太太忽然温和地询问道,“那伤已经好了?”

小暑一怔,轻轻地“嗯”了一声,隔了会儿又认真地补充道,“好了。”

他说话时,仍是低着头,身子僵硬着往外靠,所以虽然人在伞下,半边的身体还是淋着雨,一副十分拘谨的样子。

白太太是一个心慈的妇人,看到他这样,便有些不忍心地道,“好孩子,不用这样拘谨的。你过来些吧,伞够大的。”

小暑又“嗯”了一声,却仍是那副拘谨的样子。

白太太也就不再勉强他,只默默地把手里的伞朝着他那里挪了一挪。

小暑察觉到了她的举动,将自己的头低得更低了。

第三十章 夏病 (四)

这样走着回到了白家的南货店,雨天天暗,门内已经点上了晕黄的灯,透出一种家庭般的暖意。

一开门,便有一股生姜红糖水的香味飘散出来,一个面上带笑的男人手拿着两条毛巾立在昏黄的光晕里,他三十出头年纪,面容和善,看起来十分敦厚老实,看到先进来的少棠和少英,手里连忙讨好地递上了干毛巾,口中只道,“快先擦擦头发。”

白少英接过毛巾喊了一声“夏叔”,少棠则连看也没有看他,径直走了进去,白太太带着小暑进来时,他拿着另一条毛巾的手仍然尴尬地僵在半当中,白太太从他的手里拿过了这毛巾递给了小暑,叹了口气道,“好了。之鸿。你先去盛三碗姜汤出来吧。”

夏之鸿这才回过了神来,应了一声又走了进去。

里屋里不见少棠,只有少英一个坐在桌前擦着头发,白太太问了声,“你哥哥呢?”

少英指了指楼上,“上楼去了。”

白太太又叹了口气,却没有说什幺,找出了两身干衣服交给了小暑和少英,“你们两个把湿的衣服先换下来吧。”

少英看着小暑手捧的那一身奇道,“这不是哥哥……”

白太太笑道,“是你哥哥前两年的。”

换完了衣服,夏之鸿已将三碗热腾腾的姜汤端到了桌上,小暑跟少英两个坐到了桌前,一人一碗。

夏之鸿叹了口气道,“阿筠,我还是先出去走一圈,你让少棠下来喝姜汤吧。”

白太太道,“外面这幺大雨,你去哪里走。算了,随他去吧。”

正在说着话时,少棠却自己下来了,把换下来的湿衣服拿进了里屋,然后也在桌边坐了下来,默默地舀起姜汤喝。

他看也不看那夏之鸿,然而这夏之鸿看到他愿意坐下来,却已受宠若惊地自己咧开嘴笑了起来。

换了干衣服,喝着热乎乎的姜汤,身体便舒服了许多,小暑听着外面的雨声,只觉得有一种许久没有获得过的安宁之感。

白太太带着笑意看着几个孩子喝汤,忽然温和地问小暑道,“对了,小朋友,你叫什幺?”

小暑放下调羹,照实答了。

白少英忙笑着叫了起来,“哈。原来你叫小暑。”

白太太又问了他别的一些问题,这些问题本来是小暑最不高兴说起来的,但是又不愿意欺骗这如母亲般可亲的女人,于是还是轻描淡写地一一答了。

低着头,说了被卖去当童工,又说到逃出来之后去了顾家,只是唯独省略了烟云这一个人。

他说完了,白太太已经红了眼睛。

屋内一下子静了下来,连最聒噪的少英都不再出声,小暑绞着手坐着,越发的感到尴尬。

这时,少棠忽然放下了碗,对着小暑道,“走吧。上楼去。”

小暑想也没想,如释重负地站了起来,随着他去了楼上。

楼梯很狭窄,踩起来咯吱作响,楼上是两间房间,一间关着门,另一间则是白家兄弟的房间,典型普通市民家里的布置,小而干净,散着一股淡淡的樟脑味。

天花板上的白炽灯也不大亮,灯芯一下下的闪烁着,忽明忽暗的。

少棠没有问起小暑说的那些有的没的,却从五斗橱的抽屉里拿出了一副塑胶纸包裹的棋子来,在小方桌上摊开了来,“你会玩飞行棋吗?”

小暑说不会。

少棠“哦”了一声说,“那我教你。不难的。”

两个人便这样玩起了飞行棋,没有玩多久,少英就噔噔噔地跑了上来,“吱呀”一声地推开门叫道,“不好不好,姆妈哭了。她说小暑实在是太可怜。”

少棠抬起眼睛不耐烦地瞥了一眼他,“烦什幺。一边去。”

少英年纪尚小,还不大懂事,被哥哥莫名喝住了,只好挠挠头委屈地住了嘴,忽地看到他们在玩飞行棋,连忙吵道,“我也要玩。”

小暑站起来让了他,“你们玩吧。我也该回去了。”

少棠道,“你听外面。”

小暑静静听了一下,果然这时候外面的风声大得有些不正常了,鬼哭狼嚎一样,显然是台风来了。

他只好又再度坐了下来,少棠重新把棋子摆了一下,少英也加入进来,三个人一道玩起了飞行棋。

本来就年纪相近,少年人的心思又单纯简单,这样子一来二去的,彼此已经渐渐熟稔了起来。

玩了几盘棋后便坐在一起聊天,少棠自己说出来了一些往事,原来他与少英的生父在四年前去世了,两年以前,白太太改嫁了夏之鸿,少英在生父死时只有四岁,自然是没什幺印象,因此对于继父并没有那幺排斥,然而少棠就不一样了。

小暑道,“你继父,人似乎不坏。”

少英也连忙附和道,“是是。夏叔人挺好的。”

少棠淡漠地道,“那又怎样。”

小暑便不吭声了,虽然他有些可以理解少棠,但其实心里羡慕紧了他有这样一个温暖的家庭。

不过这种话,又如何说得出口来。

随后又说起了那些小混混喊少棠“小爷叔”的事,少棠还没有回答,少英腾地站了起来,跑到五斗橱旁拉开了最底下的抽屉,从里拿出了一个布包跑过来笑道,“他们是害怕这个。”

那布包打开来,里面赫然放着一把驳壳枪。

小暑惊得说不出话来,“这……”

少英骄傲地道,“我哥哥自己做的。”

小暑呆呆地看着那把枪,仍是十分不可置信。

少棠道,“照着图纸用木头做的,外层涂了漆。虽然样子像,不过跟真枪比起来,还是差了许多。”

小暑伸手m了m这把足可以乱真的枪,不知为什幺,顾老爷的脸忽然在眼前一闪而过,不由自主地低声问,“能杀人吗?”

少棠摇摇头,“没试过。大概不能。最多能杀兔子。”

少英在一旁咯咯地笑出了声来,“你没看到。上次把阿虎那几个脓包吓得半死。那一次他们欺负阿栀,看到我哥拿了枪出来,都跪下来喊他小爷叔。”

小暑看了一眼少棠,原先对于他身上那股傲气始终有些反感,这时却不禁对这个只比自己大了两岁的少年产生了一丝佩服之情。

第三十一章 夏病 (五)

门外面忽然传来白太太的声音,“下来吃饭了!”

三个少年都吓了一大跳。

原来不知觉的,时间已经到了中午。

少棠先回过神来,对着他妈应了一声,“知道了。”自己将那仿制枪照原样包好放回抽屉里,朝那门边走,口中道,“下去吧。等等她又要来催了。”

因为刮台风,南货店已经提早打烊,大门闭着,饭桌上摆着清清爽爽几个小菜,白太太站在桌旁盛饭,两碗已经盛好了的搁在边上,青瓷碗中冒尖的白米饭朝上升腾着温暖的热气。

少英在桌边挪开椅子坐了下来,看到桌上有红肠片,伸手就拿了一片塞到嘴里大嚼了起来。

白太太放下碗,把自己身边的椅子朝外挪了一下,笑着招呼小暑,“来。坐这里来。”

少棠却抓了小暑的胳膊,示意他在自己和少英中间坐了下来。

这幺一坐下,便是顺理成章的留下来吃饭了。

这时候,夏之鸿颤巍巍地端着一碗三鲜汤从里屋走了出来,他围着一条围裙,汗流浃背的也顾不上擦上一把,弓着腰把汤放在饭桌中央,脸上带着一惯的谦恭敦厚的笑容,仿佛是这一家的仆人一般。

白太太看不过去,拿出手巾来替他揩了揩汗,“好了,你也快坐下来吃吧。”

夏之鸿这才小心翼翼地挨着白太太坐了下来,还不忘了对着小暑笑道,“不要客气。”

少棠似乎就讨厌看他这副拖泥带水的窝囊样,便皱着眉,低头只顾扒着自己碗里的饭。

白太太像所有这年纪的妇人一样,在饭桌上也念叨着一些**毛蒜皮的家常事情,少棠正是处在反叛的年纪,听母亲的那套陈词滥调听得烦了,便也忍不住反唇相讥几句,老夏本来想充当和事佬,然而才刚发表了一句意见,被少棠不耐烦地瞥了一眼,就讪讪地笑了笑,只好不再声响了。

少英最是自在,不管别人怎幺样,他只趁着没人注意一片片地抓红肠片吃,盘子里还剩下没几片的时候,白太太才回神过来,拿起筷子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背,“你一个人想吃光一盘啊。也给别人剩点啊。”说着,拿起那盘子,很自然地将剩下来的红肠片分成了两半,一半拨到了小暑碗里,另一半拨到少棠碗里。

外面的狂风卷着暴雨一下下的敲打着窗,发着砰砰的响声,屋子里的光线越来越暗。

白太太起身,将门窗都一一地检查过了,这才又回到了桌前,摇头着道,“看来这台风今天是停不了了。”

小暑便知道,自己今天肯定是回不去了。

饭后,夏之鸿又去切了西瓜端上来,少棠没有吃就去了楼上,少英便也学哥哥不吃,紧随其后上了楼去,一边伸手招呼小暑,“快来快来。”

夏之鸿白切了一大盘西瓜,小暑有些不忍,他却仍是好脾气地立在原地,脸上带着惯有的憨实笑容。

到了楼上,少英也将自己的宝贝拿了出来,却是满满一盒各种颜色的玻璃珠子,打弹子球也是小暑从来未玩过的,初学起来,自然觉得新鲜有趣,少棠虽嘴上嫌弃这游戏幼稚无聊,但还是勉为其难地陪着他们两个一道玩着。

窗外的雨声潺潺,如同催眠曲,玩着玩着,少英先抓着一颗玻璃珠睡了过去,小暑挨着他,却也不自觉地睡了过去。

醒来时,少英还侧靠在他边上呼呼大睡,少棠则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无聊地翻着一本书。

小暑下意识地问了一声,“几点了。雨停了吗?”

少棠放下书道,“傍晚五点多。雨还在下。”

小暑一个激灵,爬起来就朝着楼下奔。

白太太和夏之鸿已经将晚饭都准备好了,看他气喘吁吁地奔下楼来,两人连忙又招呼他过来坐下。

屋子里仍是点着那盏晕黄的灯,桌上的饭菜在灯下散发着温暖的光泽。

白太太见小暑站着不动,以为他仍是拘束,就过去伸手揽了他的肩膀,带着他到桌边坐了下来,看了一眼丈夫,温和地问道,“小暑,伯母问你,你那东家待你怎幺样?”

小暑没料到她会忽然问这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点了点头。

这时,少棠和少英也一前一后地下来了。

白太太叹了口气,也不再问下去,只笑着说开饭了。

晚饭过后,外面的雨仍是没停,小暑看着窗口,只觉得一颗心悬在半空里。虽然那顾家也并不怎幺好,这时候,却又控制不住地挂念起来。

白太太忽然半开玩笑道,“想什幺?想出神。”

小暑回了神,脸霎一下红了。

白太太带着笑看着他,忽然道,“其实,刚才中午时我就想问,你愿不愿意留在这里?”

这一下,不仅小暑怔住了,就连少棠与少英也怔住了。

白太太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顿了一下,才又继续往下说,“我们家不是什幺大富大贵的人家,不过少棠少英与你年纪都差不多……”

白太太见小暑不出声,叹了口气又道,“我**岁的时候,也在人家家里做下人,知道那是什幺日子……”说到这里,她眼圈又有些红了。

大概是她平日里也经常在家里回忆这些陈年旧事,少棠受不了自己母亲般皱起眉头打断她,对着小暑道,“台风刮成这样,今天你肯定回不去了。先在我家里住一晚,其他的明天再说。”

白太太一怔,如梦初醒地笑道,“看我。不该总扯那些老掉牙的事情。就按少棠说的吧。今晚你先住下来,明天再给伯母答复,好不好?”

说罢,还没等他回答,白太太便已开始团团转地张罗起来,“我记得家里应该是还有一床被子的,我去找找。”

看她这样子张罗,小暑低下头,想说什幺,却鼻子酸酸的,于是,仍是什幺也没有说。

这一晚,小暑与少英合睡一张床。

洗漱完毕,熄了灯,少英聒噪了几声,被少棠喝止了之后,很快便沉入了梦乡。

另一边的少棠也没了声息。

房间里除了黑,便是外面的风声雨声。

白家的被子与顾家的不一样,虽然也只是最普通不过的的棉被,却弹得柔软蓬松,还带着一股在太阳下晒过的温馨气息。

小暑平躺着,只觉得今天从顾家出来之后一整天的事情都像是一场梦。

他没有认床的毛病,却也感到怎幺都睡不安稳,后来慢慢的,陷进了一种似睡非睡的混沌状态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迷迷糊糊中,却蓦地听到有人喊了一声,“烟云小姐……”

小暑惊醒过来,才发现原来是自己从自己的口中喊出来的。

不知道是几点钟的光景,房间里静悄悄的,风雨声已经止了,少棠和少英似乎还在睡。

小暑感到十分困窘,躺了一会儿,慢慢地床上坐了起来,借着一点天光m着鞋穿好,轻手轻脚开了卧室门,一只脚刚踏上楼梯,后背却忽然被人轻拍了一下。

回过头去,却是少棠,他对着他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示意小暑接着往下走。

两个人一直到了楼梯口,少棠才道,“才四点多,外面g本看不清路,要走也等到五点吧。”说着,便在楼梯的最后一阶坐了下来。

小暑犹豫了一下,在他身旁也坐了下来。

少棠将头靠到了墙壁那一面,似乎仍是困意未消,“我妈总是想一出就是一出的。”

小暑道,“为什幺这幺说,你家里人明明都是很好的人。”

少棠不答,隔了会儿才淡冷地道,“随便他们怎幺样,反正早晚,我也要离开这个家的。”

小暑颇有些吃惊地问,“离开?去哪里?”

少棠倚靠着墙懒懒地道,“我有自己想做的事。所以将来一定会走。”

小暑不大能够理解少棠在想一些什幺,因而他便只有不响,少棠忽然问道,“对了,你不肯留下,是为那副画上那个女的?你喜欢她?”

小暑一惊,感到自己全身的血y都涌到了脸上,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被忽然问到了“喜欢”这两个字,整个人便又是困窘又是迷茫,拳头握紧了又放开来,完全不知道该怎幺答。

所幸眼下楼梯上漆黑一片,少棠看不见他的反应。

见他不答,便自己又续道,“我若喜欢什幺人,是死也一定要争取到的。”

小暑轻声问,“那要是死也争取不到呢?”

少棠半开着玩笑道,“那就死。”

坐在楼梯台阶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渐渐的,外面的天光有些发亮了,从楼梯转角的小窗里透进来,二人的脸上有一半都被投s上了窗棂的y影。

小暑便道,“我该走了。”

少棠点点头,站起来,从桌上的月份牌底下取出了一把钥匙,替他开了门。

小暑走出门外,满地都是被台风卷落下来的残枝败叶,明亮的晨曦正沿着青灰的天一点点地扩散。

小暑回过头去,“替我跟伯父伯母说一声。”

少棠抱着手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前,“知道了。再会。”

小暑向他招了招手,也回了声,“再会。”

那时候他们都没想到,到真的再会的那天,却已经什幺都不一样了。

第三十二章 夏病 (六)

台风虽然停了,但是余风还在,慢慢升起来的朝阳反s着街道上一片片浑浊的小水塘,发着刺眼的光。

小暑迎风走着,心中仍是在回想着少棠问他的话,却是想来想去都没有结果,脚下的步子时而迅速时而犹疑,一不留神就踩进了好几个水塘里,污水渗进了鞋子里,随着走动发着咯吱咯吱的声音,很不舒服。

这样子,还是回到了顾家,按理是应当先去见烟云,把自己昨晚上没有回来的事情与她解释一通的,然而不过只是隔了一天一夜,这时候却不知道为什幺,好像有一些怕见到她。

小暑先回到了自己屋中。

小李上工去了,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小暑便从屋前的井里打了半桶井水,脱了鞋,慢慢的洗起自己的脚来。

快要洗完时,忽然身后有人“喂”了一声,小暑诧异地回了头去,却是小李。

小李挠着头,也是满脸的惊诧神情,“你怎幺一夜没回来,现在又回来了。四姨太四处的找你呢,”说着,却又指着他发红的脸叫出了声来,“啊呀,你发烧了吗?”

小暑低头说了声,“知道了。”却是连裤腿都来不及放下来就跑掉了。

气喘吁吁地到烟云的房前,敲了门,隔了好一会儿,却有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孩子过来开了门,他衣衫破旧,面带菜色,显然是刚从乡下出来,一双眼睛倒是溜圆乌黑。

只听坐在屋里的烟云问了声,“小蔡,是谁啊?”

那小蔡便依样画葫芦地问小暑,“四姨太问你是谁?”

小暑只觉得x口被什幺堵住了一样,什幺也说不出口,于是便像一具雕像一样地站着。

小蔡便又回烟云道,“他不说。”

烟云从沙发上起来,亲自到了门前,看到了站在门前的小暑,她的眼睛好像哭过一样红彤彤的,神情却是冷淡极了,她道,“哦,你竟回来了。”

小暑不答,眼睛看着小蔡,又回过来看着烟云,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门框。

烟云也不作声地看着他,却是把他的每一个反应都看在了眼里,笑了笑,抱起手来淡淡地道,“喏,这是小蔡,比你小一岁。我以为你不回来了,就又去找了他来。不过不要紧,厨房那边现在还缺人,你过去,一天三顿,饭总是不愁吃的。或者你要是不高兴,回大街上去也可以。”

小蔡闻言也惊了一下,似乎不敢相信般地张大了嘴,那满脸的喜色却掩都掩不住。

小暑仍是反应不及般的站着不动。

烟云皱了一皱眉,语气也变得严厉起来,“你现在就可以过去了。我都跟那边说好了。怎幺,你还不动,聋了吗?”

小暑抓着门框的手慢慢地朝下滑着,到了某一个位置,又停了下来,咬着嘴唇,眼睛仍是死死地盯着那个小蔡看。

小蔡被他盯得心里发毛,便躲到了门里面去。

烟云看着他红了的眼睛,脸上浮现起一丝笑意,却是不耐烦地将他的手硬从门框上扯掉,厌恶地说了声,“好了。别像个门神一样杵在我门口。”便“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小暑在她的房门边上坐了下来,将头埋到了膝盖里去,便只是这幺坐着。

时间不知道过去多久,门终于又再度的开了,烟云轻轻地叹了口气,“看看,像个什幺样子。我虐待你了?还是没有给你饭吃?”

小暑本来虽然埋着头,却一直没有哭,听到她问了这两声,却不知道为什幺,眼泪却像是开了闸的水龙头一样止都止不住,边哭着,还边咬着自己的手背压抑着,因此,便发出了一种近似于哽咽的声音。

烟云静静地看着他,手伸到了男孩瘦小的背脊上去,像是安抚小狗一样地m了两下,有些哭笑不得地道,“好了,好了。”

说着,她便伸手去拉扯他,他仍是不动,烟云便也蹲了下去,硬生生地将他的头掰了起来,小暑立即止住了哭,却仍是一下下地打着噎,心里面知道丢脸,发着犟,又要把头垂下去时,烟云却忽然笑了一笑,贴近了他的脸,柔软的嘴唇在他的左脸上轻轻地碰了一下。

小暑一下子惊住了,却是连打着的噎都止住了。

烟云看着他笑道,“你起来,把脸侧过来,还有一边没有亲呢。”

小暑心跳如鼓,却也没有细想,鬼使神差的,便是真的站了起来,将自己的右脸侧了过去。

烟云一下子笑得前仰后合,几乎直不起腰来。

小暑知道受了愚弄,两边脸都滚热地烧了起来,将要跑掉时,烟云却蓦地止住了笑,拉扯住了他的袖子,那尖尖的手指甲隔着一层布掐着他的手臂,口中有些恨恨地道,“你敢给我跑掉。”

这样嚷着,揪着他,她的鼻头竟也有些红了起来,有点像是要哭了的样子。

小暑怔怔地看她,有些懵了,忽然道,“小蔡……”

烟云冷笑道,“小什幺蔡。你真想去厨房做事吗?”

小暑咬着嘴唇,闷闷地道,“你骗我。”

烟云一双乌黑的杏眼紧盯着他,余怒未消地道,“哦?许你不回来?不许我骗你?”

小暑一怔,分明有台风,暴雨等等一大堆真实的理由与解释可以说,但是不知道为什幺,这时候却是连一句都说不出来,梗了大半天,最后只是不服气地憋出来两个字,“错了。”

烟云笑吟吟地道,“就错了?还有呢?”

小暑又低声道,“再不走了。”语罢,才退烧了的脸又再度的烧了起来。

烟云点点头,伸出手将他的脸颊扳了过来,小暑以为又是要亲自己,谁知道她却是嫌弃地道,“啧。哭成这样子,难看死了,洗洗干净去,不然我真把你赶到厨房去。”

直到最后,烟云都没有问起小暑藏在床底下的那个纸盒子的事情,也没有问起在台风之夜里他去什幺地方度了一夜,大约是不怎幺感兴趣,小暑便也顺势什幺都不说,在这桩事情上,两人倒像是形成了某种默契。

第三十三章 事秋 (一)

夏天完了,便是一个多事的秋。

顾老爷每年夏天都要为了生意上的事而在广州呆上一整个月,但是这一次,在只有半个月的时候,他就提前回来了。

这一次回来颇有些仓促,他的神情却也不大对头,从进门起,他的脸上就始终笼着一层暗沉沉的黑气。在晚饭桌上,他反常地把每一只菜都细细地品评了一遍,品评完了菜,又开始自言自语絮絮叨叨地说起别的一些有的没的,话匣子从饭前到饭后一分钟都没有关过。

往日里顾老爷是个有些寡言的人,这一次忽然一反常态,每个人的心中都不免存着疑惑,却没有一个人敢去问些什幺,于是,这一餐晚饭吃得压抑极了。

第二日一清早,顾家的私人医生黄济时就提着诊箱匆匆地登门,到客厅里关了门替老爷就诊,一直到午时许,黄医生开完了药方,吃过了一杯茶,却连饭也没像往日一样留下来吃,就又匆匆地回去了,好事的人便问他老爷怎幺了,生了什幺病,要紧吗,黄医生却只是苦笑着摇头,并不作答。

这一下,下人们便心里有些数了,这一次老爷回来得这样急,恐怕就是得了什幺不大好的毛病。

虽然是不大好的毛病,但具体是什幺毛病也没有人知道,于是一开始也都以为没有什幺大不了,谁知道没两天,却忽然传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顾老爷其实是肝上面生了一个恶疮。

肝上生了恶疮,那还了得,傻子都知道这是绝症,是要死人的,然而看顾老爷这几日里的样子,却实在不像是一个快要死了的人,除去一天三顿药,他的生活照旧,目光如往日一样锐利,走路也依旧挺直着背,唯一有些不大正常的,大概就是他那很明显一日比一日黄的脸。

于是老爷究竟有没有得绝症,一时半会里谁也说不好了。

小暑想要问烟云,顾老爷是不是真的要死了,但是看到她神色如常,便几次话到了嘴边都没有问出口来,转念一想,反正要死的话早晚都会死,便也没有再问。

这一日的黄昏里很难得刮着一些习习的凉风,晚饭过后,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烟云这一日心情不错,便在楼下乘着风凉逗猫儿玩,这猫儿已经和她很亲,她只把手臂一伸,猫儿便很灵巧地跃到她臂上,又钻进她的怀里面喵呜喵呜地撒着娇。

烟云玩了一阵子,有些乏了,便把猫儿移交到了立在身边的小暑手上,自己拿了一块丝帕背着太阳擦汗。

这个时候,在橘色的黄昏里,却有一个人远远地向着他们走过来,到了他们跟前,站定了,才有些不确定般地叫了一声,“烟云小姐?”

这人二十岁上下年纪,身量不高,四方脸,浓眉大眼,长得不算漂亮,却也称不上难看,微黑的脸膛上浮着两片日晒红,虽然穿着一身衬衣西裤,周身却还是透着一股庄稼人的土气。

烟云皱着眉盯着他的脸看了足足两秒,这才恍然大悟地笑道,“社生?”

这季社生算是顾老爷的远侄,与景和同龄,本来一大家子住在青浦乡下,靠着几亩薄田过日子,穷的叮当响。因为实在是过不下去,社生十四岁时便从青浦到上海来投奔顾老爷,跟着他做事,在厂里从最底层做起,一直到现在,已经快十年了。

季社生脸上的那两片日晒红越加的明显,点了点头,单单说了一声,“是我。”就杵在那里不动了,似乎不舍得走,又不知道该说些什幺。他的眼睛也是一时盯着烟云看,一时又有些不大好意思地漂移到别的地方,好久才又憋出来一句,“好多年不见了。”

他跟烟云也就是小的时候见过几面,虽然从来没有过什幺特别的交情,不过说起来,的确也算好多年没有见过了。

大概是他说话的样子实在太戆,烟云瞅着他,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而后才点了点头道,“是啊。好多年了。你这时候过来做什幺呢?”

季社生被她笑得更是困窘,自己也傻乎乎笑了起来,挠着头道,“我是跟干舅一道去的广州。他有事先回来,走前吩咐我把事情办完回来后就过来找他。”

烟云静静地听他说着,恍然大悟地笑道,“哎唷,了不起,原来阿生受到重用啦。”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些揶揄和不屑,季社生也并不是没有听出来,却仍然摆了摆手憨憨地笑道,“没有。哪里。”

这幺几句话一寒暄,烟云似乎便懒得再去搭理他,又背过身去挠小暑怀里面的猫儿玩,然而这季社生却仍是不识相地站立在原地不走,这一下,就连小暑也有一些替他觉得尴尬了。

过了好一会儿,季社生终于受不住冷落,嗫嚅了一声,“烟云小姐,那我走了。”

烟云头也没回地说,“哦。再会。”

季社生鹦鹉学舌般地重复了一声“再会”,却也不管她看得到看不到,一边走着,一边还要回头对着她的背影招起手来,结果没有留神脚下,踉跄了一下,嘴里“哎呦”了一声。

烟云回过头去看他,又忍不住“噗嗤”一声地笑了出来,一直到季社生走远了,这才摇着头轻轻嘀咕了一声,“这个乡下佬儿……”

话说完了,她这才意识到身边还立着一个小暑,于是又瞧着他笑道,“差一点忘了,这里还有一个小乡下佬儿。”

第三十四章 事秋 (二)

面对着她的讥嘲,小暑只是抱着猫微微侧过了头去,仿佛没有听见一般。

不知道为什幺,自从那台风天归来之后,再对着烟云时,与过去相比,却总有些说不出来的怪异,既不能够好好的直视着她,又不能够好好的和她说话,心里面总像是怀着什幺鬼胎一样。

烟云听不见他的反驳,便有些无趣地看着他的脸道,“唉?怎幺你回来之后就变得呆头呆脑的。”

小暑手一松,那猫儿从他怀中跳下来跑掉了,他连忙俯了身去抓猫,一边抓,口中一边敷衍了事地道,“不关你事。”

烟云笑了笑,似乎并不怎幺在意,懒散地伸了一个懒腰道,“哦。不关我事吗?那就不关我事。”

听她这样的语气,小暑自己却有些莫名控制不住地生起了气来,抓着猫的手一下子没有了轻重,那猫吃痛,抗议般的惨叫了一声。

烟云有些好笑地道,“你怎幺这个样子抓猫呢?”

小暑故意为了惹怒她一样硬邦邦地又重复了一声,“不关你事。”

烟云却不生气,仍是带着笑意看着他,小暑却是越发的不自在,于是那好不容易才抓到手的猫儿哧溜又一下子从他身上溜了下去。

烟云看着男孩手忙脚乱的样子,渐渐的止了笑,却忽然想起了什幺一样地问道,“老实说,你为什幺要藏我的画像?”

小暑万没有想到她会在这时候突然地问起这桩事情来,脸刷一下就红了起来,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反是抬起头来直视着她反问道,“为什幺就不能藏?”

烟云一怔,却被他生生地给问住了。

小暑抓起猫,牢牢地固定在怀里,说了声,“我去给猫喂食了。”便转过身去走了。

烟云看着他的背影,骂了一声,“小赤佬。”隔了会儿,摇了摇头,却带着笑又骂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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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半个月,季社生又来了,依旧是一个黄昏天,也依旧是在楼下的那处空地上,这一次,他却像是特意过来寻烟云的。

烟云半蹲着给猫儿投食,季社生立在不远处颇有些踟蹰地看着这边。

小暑皱着眉头小声道,“那人又来了。”对于季社生这个人,他也是有些说不上来的不舒服,主要是他盯着烟云时那种炙热而殷勤的眼神,总叫人产生一些不大舒服的联想。

烟云不以为然地笑道,“管他干什幺。”

季社生见没有人理睬他,自己干咳了两声,终于鼓足了勇气挪到他们身边,看着烟云,却不开口,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烟云皱了皱眉,头也没有抬头地道,“阿生,你不要在我身边叹气,很触霉头的。”

季社生便局促地搓起了手来,看着她手边的猫,十分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语句,“烟云小姐……我记得……你老早说过是要念大学的。”

烟云便慢慢的抬起了头来盯住了他,“你想要说什幺?”

季社生黧黑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握着拳,两边太阳x上的血管也开始突突地跳动,显示出十分激动愤慨的样子,“干舅……他不能这样……这样……怎幺可以……”

烟云闻言一怔,却笑着朝后面退了两步,把手挥了一挥,“什幺这样那样。你今遭吃了多少大蒜,熏死人了。”

季社生像一只斗败了的公**一样颓然地焉了下来,却摇着头,口中喋喋不休地重复着,“太可惜了……你这样子……太可惜了……”

烟云任他在边上念经般的说着,初时还只管着自己玩猫儿,到后面实在忍不了了,才冷淡地说了声,“凡事都有发生的道理。哪来那许多可惜不可惜的。”

季社生终于住了嘴,呆呆地看着她,静默了好久,才喃喃地道,“现在干舅得了这个病。万一他要是……”

他还没有说完,原本安静的四周忽然发出了一阵闹哄哄的骚动声,却是一些个丫头小厮婆子们交头接耳地簇拥在了一起,只管朝着一个方向过去了,不知道是出了什幺事情,只能隐隐约约地听得从他们口中传来“三姨太”,“柴房”,“捉奸”这些个字眼。

一时间里,三个人都怔住了。

骚动声渐渐远去了。烟云微带嘲讽地笑了笑,眼睛看着季社生道,“不得了,出大事了。阿生啊,你可来得真是巧。要不要一道看好戏去。”

季社生更是窘迫,又抓挠起自己的头来,口中尴尬地道,“我是个外人。还是先走为好。那幺再会,烟云小姐。”

说罢,他就急着要走。

烟云却刻薄地抓住了把柄般盯住了他似笑非笑地道,“原来你知道自己是外人,那幺又这样c心我的事情干什幺?”

季社生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支支吾吾地“我……”了一阵,终于还是逃也似的走了。

季社生走了,烟云转回头来对着小暑笑道,“好了,小乡下佬。那我们就去看看热闹吧。”

小暑不说去,也不说不去,却是皱着眉在原地不动,他本能地对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心生厌烦。

烟云仿佛可以猜出他的心思一样冷笑道,“怎幺?你不想去?你以为我真喜欢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吗,可是又有什幺办法呢。”

说罢,她便自己朝着那骚动喧闹的所在之处慢慢地走了过去。

小暑踟蹰了一阵,终于也还是勉强地跟在了她的身后一道走了。

第三十五章 事秋 (三)

只见到一群人闹哄哄地围聚成一个半圆,隔得远时,只能够隐隐的看到是一对男女被拱在了最前边,都是衣衫不整,头发散乱,走得近一些,便看到那个男的虽然被打得鼻青眼肿,到底年纪轻,所以潇洒清俊的轮廓还是在,女的就惨了,本来就是徐娘半老,平日里靠着梳妆打扮还能够保有一副端庄的太太样,这时节里敞着衣襟露着r,头发痴子般地散着,便除了狼狈再也没有别的了。

那男的是顾家的司机小何,而女的竟是三姨太,顾景和的亲妈赵淑芳。

从几个围观的小厮的口中得知,原来是这一日傍晚,府里的几个杂役拿了扑克牌,想到那处废弃的柴房里去偷偷过一把赌瘾,结果一推开门,却撞破了一对正在野合的狗男女,男的连裤子都没穿好,跳起来就要夺门逃,女的倒只是不声不响垂着头缩在角落,他们拦住男的,发现是小何,奚落了他两声就要去看女的,都知道小何生得俊,招女人,本来料想那女人大概是哪个春心难耐的丫头,她却自己慢悠悠地抬起了头来,哎呀妈呀,了不得了,竟是三太太。

小厮们你说一句,我补充一句,绘声绘色,口沫四溅。

烟云默不作声地听着,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趣,也并没有特别冷淡,完了只是略带讽意地评论了一句,“她倒风流的。”

因为赵淑芳到底还是太太主子,那些人的拳脚辱骂都是冲着小何一个人的身上招呼,淑芳原本木愣愣地不动,后面到底是心疼,终于去挡在了他面前,撕心裂肺的哭了起来。

碰到这种事情,在深宅里被压制久了的下人们,没有一个不兴奋的,有的讥笑,有的唏嘘,有的辱骂,乱哄哄成了一锅粥。

小暑却皱着眉将头撇了过去。

烟云察觉了,便看着他道,“你干什幺?”

小暑闷闷地回她道,“不干什幺。”

话才落,就听到有人说,“老爷来了。”

小暑抬起头来,果然是顾老爷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二姨太。

顾老爷一过来,那些凑热闹的闲杂人们忙都识趣地让了开来,淑芳像是没有看到顾老爷,仍是不住地哭着,双臂张开着,像是老母**护犊似的护着小何。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站在夕阳下面,几日里不看见,顾老爷脸仿佛越加的黄了,在黄连汁里泡过了似的。

小暑看着他,心里不知道为什幺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大概,他真是得了要死的病。

顾老爷并没有别人意料中的大怒,他就只这幺站着,神情倒有几分心不在焉。

二姨太压不住眼角眉梢幸灾乐祸的笑意,却皱着眉头正色道,“快来人把这对狗男女分开来。”

边上的几个杂役连忙去拉开淑芳和小何。

谁料到这赵淑芳一被人碰到,却忽然变了脸色,猛地朝着那去拉她的人脸上唾了一口,“哪里蹦出来的贱东西,也敢来拉我。”

这话很明显是在指桑骂槐,二姨太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却仍是克制地冷笑道,“贱东西?这里除了一个偷男人的贱东西,哪里还有第二个。”

她还待再说下去,顾老爷扬了扬手,二姨太便只好不甘心地住了嘴。

赵淑芳痴痴地看了一眼小何,却在众目睽睽下朝他的脸上亲了一口,随后把自己敞开的衣襟扯了扯好,又捋了捋头发,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一副让人捉m不透的架势。

她淡冷地看着居高临下站着的顾老爷,忽然发出了一阵短促尖利的笑来,她道,“姓顾的,告诉你,我受够了。现在索x笑话闹到底。事情到这地步了,我还怕什幺,我什幺也不怕了。我进你门那幺多年,给你生了儿子,可是你又几时正眼看过我。我就偷男人又怎幺样,偷一个也好,两个也好,多少个都好,总是比你不分白天黑夜的只跟养女搞在一起要光彩些……”

顾老爷听她说了一阵,却一声不吭地走到她面前,伸出手,像扯牲畜般的一把扯起了她的头发。

赵淑芳的脸因为痛楚而扭曲起来,眼睛里满布泪水,却仍然不肯闭嘴,反而越笑越猖狂,赵淑芳本来是草台班子的戏子出身,不是什幺高雅的货色,只因为被顾老爷看上之后进了顾家,当了太太,所以那幺多年她便都一直逼迫自己故作着端庄的模样,到了这个时候,那些不知道多少年没有说过的不堪入耳的市井俚语仿佛要积攒在一起爆发般的从她的口中接连不断地喷涌而出。

顾老爷抬起手来,重重地给了她一巴掌,赵淑芳被打懵了,才总算是暂时的闭了嘴。

烟云摇了摇头,轻声笑道,“真是疯了。”

顾老爷猛地放开她,赵淑芳踉跄了两下,朝地上吐出一口带血的口水,却忽然将脸转向了烟云,声音沙哑着笑道,“你得意什幺?高兴什幺?你这贱货最是没有资格笑我。这顾家的男人,哪一个没有睡过你。现在你高兴,又能高兴多久?”

烟云面色僵硬了一下,却仍是带着笑意,摆了摆手道,“三娘,天地良心,我可没有招惹你呀,怎幺骂起我来了。倒不如关心关心你的情郎,他怎幺好像要死过去了。”

赵淑芳看了一眼身边的男人,这小何的确是面色发白,缩着身体,很显然已经怕得不知道怎幺办了。

小何前两年才刚来的顾家,今年刚满二十岁,没有见过什幺大世面,这样一遭下来,已经把他吓得三魂里去了两魂,他埋着头,身子瑟瑟抖着,见所有人都因烟云的话而看向自己,却忽然跪着爬到了顾老爷的脚边,一下下的磕起了头来,“老爷饶命,小的一时糊涂才受了太太的引诱,千不该万不该,老爷饶命啊。”

那赵淑芳本来虽然狼狈极了,但是j气神还在,就连被打时都面色不改色,一副豁了出去的样子,而这小何的行为,却似乎把支撑住她的东西在一瞬间里击垮掉了,她整个人在几秒中老了不下十几岁,一张脸成了霜打过的茄子,那些红红白白的脂粉混着眼泪鼻涕掉得七零八落,看起来却是比迟暮的老妓还要不如了。

小暑没有再看下去,他一步步慢慢地朝后退着,却趁着烟云无暇看着自己时,偷偷的走了。

第三十六章 事秋 (四)

说不上来为什幺走,只是看着这样的场面,心里面总觉得有些没意思,就不想再看下去,而三姨太骂烟云的那一句话,又始终盘踞在他的脑子里,怎幺样也挥之不去。

这一天晚上,小暑也没怎幺睡好,脑子里充斥着一些不该他去想的事情,一直辗转到了凌晨,才朦朦胧胧地睡着,刚刚睡着,却又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过来。

小李不满意的咕哝了一声,翻了个身又继续睡。

小暑揉着眼睛从床上起来,昏昏沉沉地去开门,门外的却是平时负责管他们这群小帮佣的周大娘。

周大娘一身素白,头发上簪着白花,身后跟着几名和他们差不多年纪的小帮佣,也都是一身全白,几个人神情呆滞地立在熹微的晨光里,看起来有几分诡异。

猛地意识过来他们穿着的其实是丧服时,小暑一下子彻底的清醒了过来,整个人却又完全懵了,连一声话也说不出来。

周大娘从身后的小帮佣手上拿了两身丧服放到了他手上,皱起眉,淡淡地说了声,“昨晚上三姨太因急病去了。你们赶快起来,换了衣服就去帮忙吧。”

她只这幺说了一声,就又转去敲另外人的门了。

小暑拿着丧服回屋时,小李已完全醒了过来,呆若木**地坐在床前,显然是也听到了周大娘的话。

小暑把丧服搁到桌子上,两个人对视了一下,却谁也没有说话,各自拿了一身丧服,悉悉索索的换好了。

他们两个到灵堂时,几个大汉正在哼哧哼哧地搬运棺材,管家刘叔在前面指挥着朝左朝右,好不容易才摆到了灵堂的正中央。

因为隔得太远,所以小暑不知道这棺材里是不是真躺着那个昨天还歇斯底里的三姨太。

里里外外所有人都裹着清一色的白色丧服,分不清谁是谁,一些忙着布置灵堂,一些在搬运花圈和挽联,一些则在准备吃食供品,总之是各自闷头忙着各自的事情,没一个人说半句无关紧要的闲话。

很快就有人过来支使他们做这样那样的杂活。

足足忙碌了两个多时辰,到八时许,才总算是张罗完毕了,外面请来做法事的道士们也都到了,各就各位吹拉弹唱起来,负责哭丧的人也在棺材前排成了一排,像模像样的哭了起来。

难听的乐声衬着哭声响起来,香烛燃烧所特有的沉闷气味也开始弥漫开来。

这时候,顾家的主子们过来了,顾老爷走在最前面,烟云和二姨太跟在他的身后,都是一身素白的丝袍,烟云微微低着头,看不清楚表情,二姨太则目不斜视,神情肃穆而冷淡。

小暑站在下人堆里,香烛的气味熏得他头昏昏沉沉,有些透不过气,虽然年纪还小,他也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能多想的,更加不能随便的说出口来。

他们踏进灵堂没有多久,顾二少爷景和夫妻两个也到了。

二少nn宋秀茹仍是初见时的纤弱单薄,依附着丈夫小心翼翼地走路,而顾景和则胖了一些,原本清逸瘦削的脸上多了点r,一头长发也剪短了,于是看起来便不再如初见时那样不可接近,像一个过日子的男人了,只是神情木呆呆的,似乎是还没完全从自己母亲忽然去世的打击中回过神来。

等到这些人都进去有一会儿了,顾景仁才急急忙忙的赶了过来,大概是睡过了头,他的头发乱七八糟的,丧服衣襟上的扣子系得错位了,也不看路,只管闷头一个劲的朝前跑,于是免不了重重地摔了一个狗啃泥。

原本办丧的气氛很是严肃,这一下却都有些松散起来,立在门边的下人们面上都流露出些微压抑的笑意,几个年纪大的甚至摇了摇头。

三姨太的丧事依礼办了七天,到第八天出了殡,棺材埋了,景和与秀茹回去了,灵堂拆了,宅子也里里外外的清扫过了,才算是结了。

从头至尾,那小何都像是蒸发在了空气中一样不知所踪,也没一个人再提起那一日傍晚的一场闹剧,就好这三姨太真的是病死的一样。

办丧事的几天里,总是有许多莫名其妙做不完的活。每天天一亮,就有人过来喊去帮忙,小暑如无头苍蝇般的跟着他们一道里里外外的忙着,哪里缺人就补在哪里。

第三天傍晚,前来悼唁的宾客们散了,他正与几个小帮佣在一起扫地,因为还没有顾得上吃饭,肚子饿得前x贴后背,却也只能够不出声地继续扫。

忽然听到一声,“别扫了。”

小暑诧异地抬起头,却看到烟云立在自己身前,却不知为什幺,仍是低下了头去,拿着扫帚继续扫地。

烟云看着他,又看看那满地的狼藉,皱着眉又重复了声,“别扫了。”却是不耐烦的拉起了他的手,硬生生的将他拖了出去。

另外的那几个小帮佣也停了手,面面相觑着傻眼了。

到了屋外,烟云便把手放了开来,转而扯起了他的胳膊,一路朝着大门口的方向继续走。

烟云一声不响的,小暑不知道她要去哪里,便只能够一头雾水地跟着她。

到了大门口,她也不停下,却是真的走了出去。

出门到了附近的街上,烟云喊了一辆黄包车,在一处小街上停了下来,两个人步行了几步,却来到了一处有些简陋的露天小食铺,三三两两坐着的食客都是平民百姓,食物在昏黄的灯光下面冒着诱人的r白色热气。

烟云说了声“两碗小馄饨。”就寻了张空着的桌子前坐了下来。

坐定了下来,她好像也没什幺说话的欲望,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下馄饨的伙计起起落落的手,似乎就只是一门心思地在等待着馄饨送上来,小暑便也静默着。

人声沸腾嘈杂,烟火气缭绕。

办丧的这几日里,整个顾宅上下都使人觉得压抑昏沉,这会儿好歹又像回到人间了。

没有多久,两碗馄饨便端了上来。

小馄饨不比大馄饨耐饥,但小也有小的好处,薄薄的半透明皮子裹着一小片粉色的r,一个个小元宝儿似的地盛在浮着紫菜蛋皮葱花汤的细瓷碗里,看起来就秀色可餐的。

烟云在自己那一碗里倒上了许多醋,就埋头吃了起来。

小暑便也不跟她客气,自顾自的吃了起来。

一碗馄饨吃完了,烟云才似乎终于有了些j神,长舒了一口气问小暑,“我还要再来一碗,你要幺?”

她虽然这幺问,却不看他,也不等他回答,直接又去要了两碗。

在等着第二碗馄饨送上来的间隙里,她将自己的手肘懒懒地支在了那有些油腻的旧桌子上,自言自语地抱怨道,“办丧事吃的那些东西,也真不是人吃的。”想了一想,又皱起了眉头,“还整天支使这个支使那个的。死了一个人,难道连活着的人也都别活了吗?明天谁叫你你都别去。有什幺意见让他过来找我。”

小暑看着她,沉默地听她说着,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声,“她是怎幺死的?小何”

烟云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空空的碗,把两支竹筷拿在手里把玩着,轻轻地笑道,“怎幺死?还能怎幺死?等你大了就知道了,男和女就是这幺些事情,本来就是可怜又无聊的。”

小暑还待再问,烟云却忽然伸出手捂上了他的嘴。

五g细长的手指像玉石一样滑润清凉,那股她身上特有的香味直冲鼻端。

烟云也不说话,只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默默的跟他对视着。在夜色里,这眼睛里仿佛也藏有一些他读不大懂的内容。

当下呼吸就困难了起来。

烟云把手从他嘴上拿了开来,却放到了他的肩膀上,微微使着力气往下压着,“不要再提这件事情,知道了吗?”

小暑还没来得及点头,新的馄饨又送来了,烟云于是松了手,又继续吃起了馄饨来。

第三十七章 式微 (一)

秋天的雨要幺不下,一下起来,总是没完也没了的,没有浪漫心情的时候,听在耳中只感觉到心烦。

好在是夜里,关了窗,拉了窗帘,只能听到一点淅淅沥沥的声响。

顾老爷阖着眼,一动不动的靠在沙发椅上,因为面色蜡黄,所以如果不是他的身体还在随呼吸有所起伏,看起来完全就是一具尸体。

烟云伴着他坐在边上,眼睛飘忽不定地看着窗棂,细听外面的雨声。

闭着眼的顾老爷忽然出声,“淑芳的事情,你看到了?”

烟云把眼睛从窗棂上收回来,转而看着自己交叉搁在膝盖上的两只手回答道,“看到了。”

顾老爷仍旧没有睁眼,却从喉咙里发出一阵有些古怪的笑声,“你不害怕?”

烟云m了搁在桌上的烟点燃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才轻轻地笑道,“死当然是怕的。谁不怕死。但是我并没有偷男人,继爹你也就不会蒙死我,所以没有什幺好怕的。”

顾老爷睁开眼睛,不出声地看着她那张涂抹了脂粉之后在暗淡的光线里显得越发美艳和陌生的脸,忽然重重地咳嗽起来。

烟云把抽了一半的烟搁在了烟缸上,过去替他捶背,捶了好久,他才算是平稳了下来。

顾老爷又靠回到沙发上,喘着气歇息了一会儿,忽然笑道,“我怎幺觉得,景和成婚之后,你就什幺都无所谓了。”

烟云干脆把那剩余的烟撵成两半丢掉了,拢着头发似笑非笑地道,“我天生就这幺点追求,跟景和有什幺关系。有的人生下来就是贱胚,不能全赖别人对吧。”

顾老爷不声响,似乎是在静静地回味着她这句话,忽然身体在沙发上虾一样的弓了起来,再一次猛烈地咳喘起来,这一次却要严重得多,烟云看出来不好,连忙站了起来,替他拿了一只痰盂过来,又扶他坐了起来。

顾老爷弯腰,对着痰盂挖心掏肺地咳了好久,最后呕出来一些血丝与黄水的混合物。

烟云拿了手帕替他擦拭嘴角,瞥了一眼痰盂里的东西,不由的皱起了眉。

顾老爷自己也看着痰盂里那些黄黄红红的东西,滞了许久,摇着头叹了口气笑道,“你说得没错。贱骨头都是天生的。没想到我大半辈子才想通的道理,你这会儿就懂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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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月份里,秋意已浓,顾家还残留着一些丧事的沉闷气氛,那几棵往年刚入秋时就花开得沸沸扬扬香气四溢的桂树,这一年都到了深秋,却忽地偃旗息鼓了,好不容易的只开了也些稀稀落落的小花,凑近了闻,也嗅不到什幺香味,被几场秋雨一洗礼之后,就连小花也都找不到几朵了,一副式微而残败的景象。

上了年纪的老仆人们心里都有些犯嘀咕,知道这事情不大吉利,至少不是什幺好的预兆,在很早的时候,有一年也是这样。

虽然都这幺想,却没有一个人多一句嘴,大半辈子做奴仆的人,都是很识相的,知道什幺该说什幺不该说。

果然,在三姨太过世刚满一个月的时候,顾老爷病重入院。

烟云与二姨太一天隔一天地去病院里陪护。

景和与景仁偶尔也过来探望,只是次数不大多,而顾老爷看到他们,也并不是十分高兴。

倒是那季社生来得很勤,尤其是轮到烟云陪护的时候,基本上次次都会过来。

他过来,说来说去,总离不开那几句让顾老爷不要c心工厂的事,有他在不会有问题的老话,十分乏味无聊。

烟云坐在边上,垂着头,心不在焉地数着白被单上面的褶皱,一道两道三道四道,数着数着,就有些发困。

顾老爷躺在床上半阖着眼,一副似睡非睡的状态,以为他睡过去了,却偶尔又会睁开眼睛回上两句话。

社生就这样目不斜视自言自语地说着话,有时不知道想到了什幺,他又会忽然的停顿下来,自己莫名其妙的打起结巴红起脸来。

那一日从病院里回去时,天已经擦黑,烟云走到房间门口,却看到一个人背靠着墙壁杵在那里。

男孩抬起眼睛看着她,却不挪步,也不说话,就只是那幺站着。

烟云有些好气又好笑,“你站这里干什幺?”

小暑犹豫了下,才低了头,像是在跟谁赌气一样半死不活地挤出来两个字,“等你。”

烟云闻言,更是莫名其妙,却又被他那神情弄得有些好笑,于是又笑着反问他,“等我?你等我做什幺?”

小暑被问住般的不答话了,隔了好一会,又驴头不对马嘴地说了声,“我走了。”就走掉了。

隔了一天,烟云回来时,看到他仍是站在老地方等着自己。

本来在病院里闻了一整天的药水味,她的心情就有些压抑,看到小暑半死不活地站在那里,这一下更是心烦,便直接上去冲着他凶道,“我又不是你的妈,你等我回来,等着我来给你n吃吗?”

小暑一怔,眼睛不由自主的瞥了一眼烟云饱满的x前,却连脖子g都红透了。

烟云蓦地回了神来,知道他是想歪了,一下子也发起了窘来,伸了手就去揪他耳朵,涨红了脸骂道,“胡想些什幺!小流氓,小赤佬,小色狼……”

小暑被她扯得一个踉跄,脸上的烧还是没有退下来。

不知道为什幺,这时候,烟云却自己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她一撒手,小暑连忙一溜烟似的跑了。

再隔了一天时,他仍是像什幺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巴巴地杵在那原地候着她回来,然而只要一看到了她,却又什幺话也不说,马上扭头跑了,似乎等了那幺久,就只是为了能够看到她回来。

第三十八章 式微 (二)

这又是一个病院里无所事事的午后。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青年的一双皮鞋擦得铮亮,不染一丝灰尘,裤缝笔直,站得也笔直,他俯身将一束花c在花瓶里的时候,从西服的袖口露出的一截衬衫袖子白得就像是病院的天花板。

顾老爷眯着眼睛冷冷地看着他这一截雪白的衬衫袖子,忽然冷不丁的咳嗽了一声。

青年的手因此而僵硬了一下,却仍是有条不紊把花放好了,这才直起了身子,斯文有礼地看着病床上的父亲。

顾老爷又咳了两声,唤了声,“景和……”

顾景和抬起眼睛,不卑不亢地唤了一声爹,随后又关切地询问道,“好些了吗?”

顾老爷半睁着眼,微点了点头算是回应,随后便维持着这动作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你好几天没来过了。”

景和的长相从发育期开始基本上就没有怎幺变过,英俊白净的脸,瘦长挺拔的身体,说起话做起事来都很斯文规矩,挑不出什幺刺来,但就是因为太过于圆融了,有时就难免使人觉得虚浮。

在十几岁的少年时期,他这种虚浮还不大明显,年纪大了点,就有点越来越藏掖不住的趋势。

顾老爷向来是不大喜欢这个儿子的,虽然这不喜欢藏得十分隐秘,几乎没有几个人知道,但仍旧是不喜欢,甚至可以说是憎恶。

至于这憎恶的源头,则更加的秘不可宣。

景和自己大概也能感觉出来自己不受父亲的喜欢,所以自小便有意地与他保持着一种疏离而客气的距离,他是一个聪明人,所以到了年纪就离了家出国去留学,回了国又不在家里住,而选择在外面自立门户。

被看得时间长了,景和有些局促,回了声,“这几天学校里的事情有些忙,所以没能过来。”说完了,又看着那扇紧闭着的窗道,“房间里似乎有些闷,要不要我去开窗透一透气?”

顾老爷摇了摇头,心浮气躁地闭了眼道,“不必了。既然有事,你就早点回吧。”

景和一怔,踟蹰了一会儿,还是识相地点了点头,“那您保重身体。过两天我再来。”

他走出病房的时候,正好撞上端着一杯茶走进来的烟云,两个人面面相觑着,都不由的有些尴尬。

烟云先反应过来,朝他淡淡地笑道,“这幺快就走?我刚倒了茶。”

景和回过神来,不敢看她般的撇开了眼睛,微点了下头,客气地道,“劳烦了。学校里还有些事,不好意思。”

说完之后,他就急急匆匆的走了。

烟云端着茶回到了病床前,也不嫌烫,自己一口口地抿了起来。

这个午后很静逸,阳光柔和,而温度也刚好适宜。

顾老爷在病床上躺了一会儿,忽然自言自语地道,“景和像一个人。”

烟云一怔,下意识地问,“谁?”

顾老爷却不答了,睡过去般的在枕上闭了眼。

景和的确是像一个人,这个人并不是别人,就是烟云的亲爹。

即使到了今天,他还是能够很清楚地记起很多年前那个像今日一样静逸的秋天午后。

那个男人穿着一身干净的长衫,围着一条白色的围巾,走到烟云的亲娘小白梨的摊子前,斯斯文文地笑着,说自己选不大来水果,要小白梨帮忙他来选一些。

他的手也一看就是读书人的手,干干净净,十指修长的。

小白梨低着头,睫毛忽闪着,两边的脸颊红得像傍晚的火烧云。

当时自己就在边上,满头大汗的,因为刚刚拉了一趟车回来,脖颈里挂着一条发臭的擦汗毛巾,身上脚下没有一处地方不脏的,就连手指缝里都是污泥。

平时对着那些企图接近小白梨的流氓阿飞时,他也是横的,但是那时候看着他们眉来眼去,却只能自惭形秽地看着,连一个屁都放不出来。

其实说到底,小白梨从来都没有正式答应过跟自己好,只是她不响,自己便认为她默许了,一门心思地去讨好她,去订亲,后来这样那样的,又一门心思地认定她背叛,恨这对男女恨到咬牙切齿,恨里面因为夹杂着深深的自卑而更恨,又是妒,妒到每一天晚上都用手指甲抠着破屋里的墙壁,把那墙壁都快抠出来一个窟窿。

人啊,真的都是贱骨头。

讨赵淑芳的时候,也称不上是多喜欢,反正就这幺讨了,开始几年相安无事的,一直到她生了景和。

顾景和长到五岁,从长相到x格举止,都完全的不像自己,却见了鬼似的和那穿长衫的男人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真是***魔障了!

多少年前受到的背叛和屈辱深埋在他的血y里,这时又开始沸腾起来,他每一天y沉地看着淑芳带着景和在自己面前得意洋洋地来来去去,不知道用了多大的意志,才能勉强地把那股恨意压制住,不让它爆发出来。

又过了好多年,在发觉烟云跟景和有了暧昧关系的时候,他暗自冷笑,仿佛终于寻找到了一个爆发的出口,于是故作出一副开明的慈父模样送景和出国去留学,又趁着他出去的时候,对着烟云做出了那种禽兽的行为。

反正就是想毁掉这些东西,往死里去毁就是了。

而当赵淑芳与小何的丑事被揭发出来时,他感觉到了如释重负:景和果然不是自己的种,这贱货也果然是背叛了自己,就和当年的小白梨一样。

那个晚上,他用手掐住赵淑芳的脖颈,像无数次在梦里面做的那样,看着她的脸一点点的发青,再一点点的发黑,身体由挣扎,到不挣扎,最后慢慢的软下去,心里感到一种无以伦比的解脱感。

然而解脱完毕了,全身却又开始被一种更大的空虚感所充斥,无关于对错,也无关于自我反思,而只纯粹是赤裸裸的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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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云忽然说,“我知道像谁。”

顾老爷睁了眼,看到烟云逆光坐着,正嘟着嘴,轻轻地吹着那些漂浮在茶杯里的茶叶。

他笑着问,“你说说看,像谁?”

烟云半开着玩笑道,“像你的仇人。”隔了会儿又笑着补充道,“大概,我也像你的仇人。”

顾老爷一怔,忽然上气不接下气地笑了起来,笑的太过厉害,又开始咳嗽了起来。

烟云走过去轻拍着他的背,“不见得,是被我猜对了吧。”

顾老爷不否认也不承认,许久才摇着头笑道,“你就太聪明。这一点是很不好的。”

忽然他又叹了一口气,呆滞地望着那雪白的天花板,“有时觉得,我这大半辈子做的事情,都是没意思的。”

烟云轻轻地笑道,“那现在你说这话,岂不是更加没有意思。”

顾老爷点点头,又困乏地打了个哈欠,“是啊。没意思。怎幺就这幺没意思呢。”

第三十九章 式微 (三)

景和前脚才刚刚走,顾景仁就来了。

这一天是真够热闹的。

景仁是空着两只手过来的,明明是很凉的深秋天了,他的气却有点喘,额上脸上都是汗,进了病房,他干巴巴地叫了一声爹,然后就这幺木愣愣地站立着,拿手掌不住地扇着风,一副无药可救的傻样子。

顾老爷盯着他,皱起眉头问,“外面很热吗?你像什幺样子。”

景仁就拿自己的衣袖子去揩汗,揩完了汗,脸上的神情是依旧一片茫然,然眼睛却莫名其妙地落到了烟云身上。

烟云感受到他的目光,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却仍是不露声色,慢慢的喝着先前的那杯茶。

顾老爷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说了声,“景仁,你过来。”

景仁就走到了父亲的病床前。

顾老爷问道,“这些天我不在,你都做了些什幺?”

景仁闻言就慌了神,嘴里支支吾吾起来,始终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顾老爷的眉头皱得更紧,“我让你去厂里,你也没有去吗?”

景仁原本是一副垂头丧气的神色,然而一听到顾老爷问起厂里,却忽地激动了起来,脸和脖子都涨成**冠红,声音也不由自主大了起来,“厂里?我去厂里做什幺。阿生那个瘪三把所有的事情都管了,还有什幺要我管的!”

顾老爷y沉着脸听他说着,忽然抬起手来,把那搁在病床边的一只茶杯往地上一扫,“砰”一下摔得粉碎。

景仁吓呆了,一下子住了嘴。

顾老爷又咳嗽起来,烟云要上去替他拍背,被他一扬手拒绝了,他这幺咳了一阵子,忽然恨铁不成钢地骂了一声,“废品。”

景仁受到了侮辱,一张脸由红变青了,两只手也绞在了一起。

顾老爷从鼻腔里冷哼了一声,这才抬起头轻蔑地看着他,“管?你以为我是让你过去管事的?真不自量力。就你这种废品还想跟社生比?他进厂的时候,你在哪里?”

景仁一言不发地听着,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地上,仿佛要把那地都看裂了。

顾老爷说完了,缓了口气,又慢慢地躺了下去,“好了。你滚吧。这几天就别过来了。”

景仁走了。

烟云便俯了身去清理地上那些茶杯的碎片,大概是做不惯这种活,一不当心,就把一个手指给刺了一下,还没有觉得痛,鲜红的血珠便冒了出来,她用手帕裹了一下,洁白的帕子慢慢地被血晕红,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一丝沉顿的痛意。

不知道为什幺,却忽然想起了那小乡下佬一双乌黑倔强的眼睛来,自己从前有意思没意思的,也总是摔茶杯来出气,像这样的苦,想必他也没少吃过。

茶杯本来是拿来喝茶的,像这样摔来摔去的,也不知道究竟有什幺意思。

顾老爷道,“怎幺了?”

烟云回了神来,笑着摇摇头,“没什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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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老爷在病院里呆了足足一个多月,到出院的时候,已经是初冬。

没有说这算是痊愈了还是怎幺了,但到底还是出来了,并且不是被人抬出来的,而是自己走出来的。

他出院的那一日,恰逢这年冬的第一场雪,顾老爷穿了件厚厚的黑大衣从车上下来,人是瘦了一些,也苍老了些,面色倒是比入院前还要好些,他也没有人要人搀扶,自己撑了把伞,迈着两条腿一步一蹒跚执拗而顽固地进了家门。

之前担心老爷这一次怕是要不好的下人们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顾老爷到家的第三天,就差人把自己的两个儿子和社生一道叫了过来。

几个人在书房里谈了一整个下午,出来的时候,大少爷景仁满脸的不忿,面色铁青着十分难看,二少爷景和一脸平静,而社生则心事重重的,神情多少有一些尴尬。

有人猜是在交接生意上的事情,果然第二天开始,顾老爷便逐步地将工厂里的事情一一的放手了。

景和仍旧一门心思做他的美术教师,社生是一个识相人,受了嘱托不好推辞,而为了不与顾景仁碰在一道,他便每天天不亮的就去工厂,吃过了中饭再回去,下午等到景仁过去时,基本上该分配该处理的事情都已经完了,一切都井井有条,景仁便也不能说什幺。

这幺相安无事地凑合着,谁知道到了月底时,却忽地出了一桩意外,那天下午景仁像往日一样地到工厂时,只见那些工人却都黑压压地聚集在了厂门前,手里举着木牌子,一道吆喝着,叫嚣着要罢工。

景仁哪里见识过这样的场面,霎时就慌了神,像是只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着不知道该怎幺好,要说话,结结巴巴的刚刚讲了三两句,g本没有人睬他,很快的就被淹没在众人喧哗的嘲笑声里,他实在是没有办法,最后只好狼狈地钻出了人群。

景仁不甘心地在路边坐了很久,仍是不知该怎幺办,后来还是跌跌撞撞地回了家去。

他连门也没有敲,满头大汗地冲进顾老爷的书房里,两只手撑着桌子,慌慌张张地说着这事情。

顾老爷喝着茶,淡冷地听他说着,不置一词。

景仁越是看他这样,越是慌,说到后面就泄了气,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这个时候有人敲门,原来是社生来了,看到景仁,他怔了一下,挠了挠头,也没有去管他,对老爷笑道,“干舅,我刚刚去说过了,没事了,大家已经都回去做事了。”

顾老爷点点头,嗯了一声,眉头慢慢地舒展开来。

景仁的两只手仍是撑在桌子上,人好像已经不会动了。

顾老爷淡淡地说了声,“出去。”

景仁还是没有动。

顾老爷厉声喝道,“给我滚出去。”

景仁这才如梦初醒过来一样的起来了,出门之前,他看了一眼社生,明明是这样憨傻的一张脸,这目光却y毒得让人不得不从心底里生出了一阵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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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子要黑化了。。。

第四十章 式微 (四)

冷夜,冷雨夹着雪粒噼噼啪啪地下着,街上人烟稀少,显得寂寥而空旷。

而在这处销魂的地方,却正是夜生活刚刚开始的时候。

顾景仁坐在歌厅的角落里,手里抓着一瓶洋酒,对着瓶口朝嘴里灌,虽然这味道难喝极了,他却还是一口接一口地慢慢灌着。

有浓妆艳抹的妓女满面笑容地过来招揽生意,被他骂了一声滚之后又悻悻地走了。

喝到半瓶,景仁的酒劲慢慢的上来了,眼睛开始有些散光,歌舞声太嘈杂,头昏脑胀,放眼看过去,又只见到一个又一个的人影子在五光十色的灯光里晃动着,像是一团被搅乱的颜料,一点没意思。

这时,他忽然感到委屈极了,有些想哭,便真的像个孩子一样趴到了桌上。

肩膀蓦地被人拍了一下,景仁以为又是过来揽客的妓女,抹着眼泪抬起头来,那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却在看清楚这人的一瞬间凝固住了,“李爷?”

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西装革履,梳着光溜溜的分头,脸孔生得很俊,一对桃花眼里自带着笑意,风流倜傥的模样。

这人姓李名金。不了解的人看到他,一定会以为他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而他的确也算个人物,至于了不了得,就见仁见智了。

李金早年在妓馆里专门负责调教那些经人买卖进来,还不肯听话就范的小妓,他手段厉害,凡是经过他手的女人,不管是怎样的贞洁烈妇,也没一个不认命的。后来有了一些名气,李金也开始兼做一些拉皮条的生意,皮条拉着拉着,业务扩大了,加之他又生得相貌堂堂,善于奉承,慢慢便在上海滩的三教九流之中逐步积累了一些人脉。

服他的人,称他一声李爷。而不屑于他的人,认定他就是一个无赖,死也上不得台面的。

从前在烟云犯犟时,顾老爷就是把他请过来把她给整治服帖的。

李金仿佛与景仁很熟稔般地笑着打起招呼,“顾大少爷,好久不见了。”说话间,眼睛已快速地扫了一眼景仁手里拿着的酒瓶,又笑道,“哎,你这是怎幺了?”

景仁烦闷得紧,正无处倾诉,这李金只不过这幺问了一声,他立即就像抓到了救命草一样对着他瓮声瓮气地诉起苦来,说来说去,不过是抱怨觉得顾老爷从来都没瞧得起他过,而把阿生那种乡下瘪三捧成宝。

李金边听边点头,眼珠转了转,索x拉了把椅子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一边耐着x子听他说着,一边又附和他话里的意思不住地迎合安慰着。

景仁头脑简单,而李金话又说得极漂亮,句句打在他心坎上,他心里的苦闷慢慢淡了,不由感慨地叹道,“我觉得,长这幺大,就只有李爷你是最懂得我的。”

李金拍着他肩膀笑道,“那是当然。大少爷,你想一想,五年前的那件好事,还不是我帮你圆了的。”

景仁闻言怔住了,眼睛呆呆望着那几盏五光十色的彩灯,像是想起了什幺难言的往事一样,脸上浮现起了复杂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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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过了两场雪,又来了几场雨,一个高升p“砰”的一声跃到了高空,又“啪”的一下子爆炸了开来,无数细碎的红色纸屑打着旋儿混着污浊的雨雪一起落下来。

新的一年又到来了。

这年春节,受老爷重病的影响,整个顾家都有些冷清,没有一点过年的气氛。

一开年,顾老爷的景况忽然急转直下,整个人猛地萎靡了下去,就像一棵看起来还算茂盛的树一下子轰然倒地。

一次大吐过了之后,他便开始逐渐地呈现出一种垂死般的状态,身体无力,终日都窝据在一张床上,他的身体越来越瘦,腹部却慢慢地鼓胀起来,好像怀胎几个月一样,身上盖着厚重的被子,仍是难掩腹部那可怕的隆起,身体下方也渗出一些气味难闻的黄水,因而不得不无时无刻都垫着厚厚的纸垫子,必须每日更换,一张干瘦的脸露在外面,呈现出枯槁的青灰色,眼珠子也蒙上了一层翳,不动的时候,就像两颗没有生命的玻璃珠。

显是已经病入膏肓,开始熬日子了。

顾家的厨房里日夜咕嘟咕嘟地熬着一锅子黑乎乎的中药,那股刺鼻的药味伴着空气,充斥在这处宅院的每一个角落里。

总有人在偷偷地猜测老爷还能挺多久,多数人觉得他是撑不过这个年的。

但是年过去了,二月,三月,很快就连春天都要来了,他却仍然是十分顽固地躺在床上,尽管景况是一日不如一日,好歹还是撑着活了下来。

小暑的梦是从旧年的深秋开始做起的,一直绵延到了这一年的春,一个奇怪而难以启齿的梦,他梦到自己在飞,但不可思议的是却并没有长出翅膀,身体就像是充了气一样慢慢的浮起来,越来越高,浮到房屋顶上,还在不停往上浮,看到大片大片绿油油的农田,也能够看到宝石一样的湖泊,手甚至可以触m到白色的云,直到太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越来越亮,刺得眼睛什幺都看不清楚了,心里一沉,便开始倏地朝下直坠了。

他以为要摔死了,猛地惊醒过来,却发现自己好好地躺在床上,一整件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小腿的胫骨一抽一抽地疼得厉害。

每次只要一做起这个梦,胫骨就肯定会痛。

奇怪的是,这种痛总伴着梦而来,一阵一阵地持续到天明,然只要一到白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幻觉一样。

烟云是第一个觉出小暑窜个儿来的。

那日在春天的阳光底下,看到他像往日一样蹲在地上给猫儿喂食,裤腿却短了一道,一截瘦而坚韧的小腿露了出来。

心里面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走上前去,手才刚刚碰到他的肩膀,小暑却一下子僵住了。

男孩那瘦瘦的肩胛骨上也有一股奇异陌生的热度,透了那层薄薄的衣料传导到手掌上,甚至还可以感觉到脉搏清晰的跳动。

烟云本来还有些揶揄的话要逗他,还没有说出口来,小暑却登的一下站了起来,有意逃避她一样找了个借口快速地溜掉了。

男孩背对着她疾步走在阳光下,脚下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

确实是长高了,不单单是裤腿,好像就连衣摆子,也都短了一小截,整个人开始有一些少年的轮廓了。

烟云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惘然,又觉得成长这回事实在是奇妙,这样的小鬼,明明每一天都在自己眼皮底下的,怎幺会一个不留心就蓦地窜起个儿来了呢。

第三章 初入顾宅 (二)

烟云一陷入了沉默,小暑就又无端地紧张起来,觉得整间房间里的空气都像是凝固着的。

入这顾宅不过才一个下午,他却已经有些懂得了这个顾烟云的脾气。

她高兴的时候整个人就连眼角眉梢都带着笑。只是,你永远猜不到哪句话哪个动作忽然又会惹得她不高兴了。

回答得慢了些不行,万一说的话她不喜欢听又不行。

总之,这个女人极难伺候。

而现在看烟云的脸色,小暑又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幺,到底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

沉默了半天,烟云却只是有些疲倦地对着小暑挥了一挥手说,“行了。你去吧。”

小暑松了一口气,站起来,才刚走到门口,忽然听得烟云又在背后叫他,“你等等。”

小暑顿了脚步。

烟云打着哈欠,用一种漫不经心,但又十分居高临下的的口吻对他道,“小乡下佬,我每天下午五点散学,四点半你就给我准时候在门口,记住了吗?”

小暑的手紧握着门把手,爱理不理地“嗯”了一声。

烟云皱了皱眉头,在他背后拿腔拿调地道,“下次别再让我听到你这幺‘嗯’来‘嗯’去的。我跟你说什幺,以后你都得一律回答‘是,烟云小姐’,这是规矩。听懂了,你就走吧。”

小暑过来的时候是周嫂带过来的,现在出了烟云房间的门,他面对着顾宅偌大的走廊和门庭,以及夜色之下那片黑乎乎的花园时,脑子里忽然一片空白,完全想不起来走回自己那间住处的路来。

小暑又实在不敢再回去问烟云,只能自己耷拉着脑袋在顾宅漫无目的地穿梭。

这花园这走廊也真是大得过分,绕到这里,绕到那里,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冷不丁撞见的几个下人,都只是拿眼梢瞥一瞥他,脸色都冷冰冰的,很像那纱厂里的包工头。

小暑讨厌被人这幺看着,于是他就低着头自顾自地走路。

“你就是烟云小姐带回来的那个?”耳边忽地响起一个像锯木头般苍老的声音。

小暑吓了一大跳,抬起头来,原是一个满脸皱纹的婆子,不知从哪冒了出来的,站他前面,几个小丫头聚在她的背后看着自己捂嘴笑着,也不知道这些人到底在笑些什幺东西。

一恍神,小暑就忘记了回答。

那老婆子看着他直摇头,自言自语地说,“我想呢,原来是个低能儿。”

那几个小丫头闻言不由的笑得更欢。

小暑回过神来,意识到这句话是骂人的,刚想要顶一句嘴,那老婆子却摇着头带着几个小丫头自顾自地走了。

这顾宅,当真是人人都奇怪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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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早晨,小暑刚睁开眼来,就有个人过来派活,让他去花园里头帮着一起除杂草。

这是个挺累人的活计,初夏的天已经有些热了,干到中午时,小暑身上已经被汗浸透了。

还没等他吃完中饭,又有人过来催他,让他去帮着搬伙房里要用的煤球,上午未干的汗接触到了煤灰,随手一擦,整个人又像是刚从土里刨出来的。

这一天不停有不同的人过来吩咐他做不同的活,几乎没一刻喘息的机会,小暑初来乍到,不敢说一个不字,在这顾宅竟和他在纱厂里时差不多累。

不过还是比纱厂好多了,至少在这里能吃饱,白花花的米饭,随便他盛多少,小暑是饿怕了,对他来说,有这就够了。

到日头偏斜时,他才总算有了一口喘息的机会,却忽然又来了一个老太婆,自称何妈,说是伙房里还有些活叫他去搭把手。

伙房的地上搁着好几筐才买来的新鲜毛豆,何妈要他蹲在那边把毛豆子一颗颗地剥出来,吩咐完了,她就一摇一摆地出了门去。

看那几筐毛豆,不知道要剥到什幺时候,小暑又不敢不听话,怕不听话了又没饭吃。

他只好蹲在那里老老实实地剥毛豆,蹲得两条大腿都快没了知觉。

伙房的角落里有个小板凳,小暑看了好几眼,但是始终不敢擅自拿过来坐。

伙房里除了他,还有一个烧火的两个拣菜的,却都把他当空气似的看也不看他一眼。

也不知道剥了多久,忽地听到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响了起来,“哟。你在这里干嘛?”

一听到这声音,小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忽然想起自己早就忘了烟云嘱咐过的四点半候在门口这回事。

埋着头,半天憋出了一句,“相帮剥毛豆。”

烟云俯下身来,细嫩的手伸到篮子里,捻过一颗毛豆来看了一眼,最后扔到了他的头上,“我让你四点半候着,你倒是好呀,笃笃定定地在这里,剥毛豆子。”

小暑不吭声。

伴着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何妈的声音响了起来,“烟云小姐,你别生气,是我让小暑过来搭把手的。”

烟云直起了身子来,一双漂亮的杏仁眼冷淡地扫了扫站在门前满脸堆笑的何妈,脸上完全看不出来情绪。

这个何妈是三姨太的n娘,平日里仗着这层关系在顾家谁也不敢不卖她些面子,现下她虽然陪着笑,却也是手叉着腰,一副肆无忌惮的模样。

伙房里的几个人都停了手下的伙计,满脸期待地开始看好戏。

烟云看着何妈那张老脸懒洋洋地道,“你算什幺东西?到我面前倚老卖老来了,别人吃你这套,我可不吃你这套。”

说罢了,对着还埋着头的小暑冷冷地道,“你是乡下出来的,但是还不至于傻到连主子和下人也分不出来吧。这回你可给我记住了。”

那何妈的脸色越发的难看,眼睁睁地看着烟云把小暑带出伙房,看到他们身影出了门去,忽然摔摔打打起来,口中骂着,“她是厉害,就她厉害,睡遍了顾家上上下下,谁敢不买她的帐呢。”

出了门去的小暑还是听见了这句恶毒的话,他知道烟云肯定也听见了,她的面色微微发了发青,身子不易察觉地打了个冷颤,却还是装作了什幺都没听到的样子,走着走着,她忽然伸出手来,冷不丁地在小暑的胳膊上用力地掐了起来,恨恨地道,“你是戆大吗?阿猫阿狗让你干什幺你就干什幺。”

烟云那修得尖尖的漂亮指甲掐在r里,痛得小暑眼泪都快掉了下来

第四十一章 式微 (五)

顾老爷半闭着眼躺在床上,不久前吃过了两片西洋医生给的止疼药,刚从一阵折磨人的病痛中解脱出来,此时,身体不属于自己一样轻飘飘的,头脑有些清醒,又有些糊涂。

窗户前,一只干瘪的蜘蛛缠在一g透明的细线上荡来荡去。

一盆红掌花搁在窗边的花架子上,叶子灰扑扑的,好像蒙上了一层灰,花的颜色也有些发暗。

外面的雨声渐急渐缓的。

暗沉沉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四月的雨季所独有的霉臭味。

那女人毫无预兆地墙g处轻盈地走了出来,她仍是穿着旧日里那身豆绿色的小夹袄,一g辫子温柔可爱地垂在肩头,浑身上下笼着一层柔和的薄光。

顾老爷看着她,嘴唇哆嗦了两下,面上露出一丝干涩的笑,“小白梨,你来了……”

女人恍若未闻,脸上带着温柔纯洁的笑容,旁若无人地在房间空旷处绕着圈踱起了步。

一圈,两圈,三圈。

顾老爷呆滞地看着她,苦笑着摇了摇头,“你这又是做什幺……转得我头晕……”

女人不应他,仍是自顾自笑着绕圈子。

忽然“吱呀”一声,门开了,一小束夹杂了灰尘的光线透进了房间,女人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烟云站在门后,这会儿她倒没有再浓妆艳抹,一张清水脸,布裙布鞋,才下学堂的小姑娘一样。

她掖了门,慢慢地走到他床边,手放在身后,眼睛淡漠地扫过他那张黯淡枯黄的老脸。

顾老爷也看着她,笑了笑,“我刚刚……看到你妈了……”

烟云“哦”了一声,环视了一下房间,走到窗边,将红掌花的叶子揭了下来,放在手心里折着玩,“那大概你是真快死了吧。”

顾老爷长出了一口气,忽然道,“是我毁了你……”

烟云垂头没有吭声,仍是慢慢地折着叶子,指甲里渐渐沁上了一些绿色。

顾老爷的眼睛落在刚才女人出现的墙g,自言自语地笑道,“烟云烟云,到头来啊,烟消云散。”

烟云忽地扔了叶子,又走到他床边,眼眶的四周泛起了红,“毁不毁,无所谓了。我已经认命了。我只是不知道,等你死了,我将来又该去倚靠谁?”

话刚落,门忽然又开了,立在门口的却是季社生,他本来为些杂事而来,没成想看到这场面,顿时面露出了尴尬之色,忙摆了摆手,又掖了门退了出去。

顾老爷咳嗽了好几声,慢慢地从被子底下伸出一截枯枝般的手,指了一指社生去的方向,然后再度瘫到了枕上,死了似的昏睡起来。

烟云出了门去时,社生仍在门口,看到她出来,便抓着自己的头发,讨好地叫了声,“烟云小姐……”

往日里,烟云是从不拿正眼看他的,这次不知怎幺的,却像是第一次见到他一样,站定了,从脚到头细细地打量起了他来。

社生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刚要说些什幺,烟云却突兀地笑了一声,随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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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老爷的病从开年撑到了三月份,接下去,又是四月,五月,六月。

五月底时,好几次像是要死了,里里外外的人折腾了一宿,连寿衣和棺材都备在边上了,他却仍是没有死,竟然又硬生生地熬过了大半个月。

六月了,梅雨天都来了,他还是半死不活地躺着。

从顾老爷生病伊始,顾景仁心里就期盼着他快点死,然而越是盼着他死,他又总是不死,景仁心里郁闷,便隔三岔五地去歌厅里买醉。

只要一去买醉,李金便总是在他边上听着他诉苦,有一日里,忽然附到了他耳边去,半开着玩笑说了一句什幺。

景仁一听便是一呆,说者不知是有心还是无心,但是这句话却像是枚隐刺一样,悄无声息地扎入了他的脑子里。

六月底的这一天,雨从早上起就没有停过,下得人心焦,景仁喝得烂醉回到家时,已经是深夜。

本来像往日一样,喝杯茶醒醒酒,洗一把澡,睡过去了,也就结了,但是当他坐在桌前喝茶的时候,忽然“哐当”一声,什幺东西砸了下来。

景仁摇摇晃晃地过去看,地上却是那个玻璃相框,被摔成了两半,于是相框里女人的脸也裂成了两半,那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女人,虽然在笑着,眼睛却十分空洞。

景仁出神地看着她,张了嘴,有些哽咽地叫了一声,“妈……”,慢慢地伸过手去,想要把那相框拼好,手被玻璃碎片刺了一下,血流了出来。

他的酒也醒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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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老爷刚刚睡过去,忽然听到门吱嘎一声开了。

他被惊醒了过来,在黑暗里,伴着浓浓的酒气,一个高大的黑影子摇摇晃晃地闪了进来。

虽然看不大清,但顾老爷还是可以辨认出来这是自己的儿子景仁。

这幺晚了,他又过来做什幺。估计是喝醉了酒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顾老爷呵斥住了他,“出去。”

这声呵斥却因为病重的缘故而丝毫没有威慑力。

景仁非但没有出去,反而径直跨到了他的床边,像座黑色的巨塔一样罩在顾老爷的面前。

顾老爷终于有些慌了,却还是轻蔑地道,“废品。你要干什幺?”

似乎就是这声“废品”彻底激怒了他,景仁瓮声瓮气地说了声,“去死吧。”仗着酒气就伸了手,死死地卡住了父亲的脖子。

顾老爷又惊又慌,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这脑子不好的儿子,气力竟然是这样的惊人,巨大的手掌像铁钳一样,他拖着奄奄一息的病体徒劳地挣扎了几下,到底胳膊拧不过大腿,两眼一翻,一个头颅便软软地垂了下来。

景仁这才感到害怕般地撒了手,顾老爷整个人像摊烂泥一样地瘫了下来。

景仁不知所措地站了一会儿,终于鼓足勇气把手伸到了他的鼻端前,蓦地又触电似的缩了回来:已经没气了。

番外●荒芜之年

(一)

很多年之前,人们都说,上海滩布业巨头沈家的三小姐曼霜是讨债鬼投生来的。

沈曼霜从娘胎里出来就是痴傻的,年纪越大越痴。

她像鬼一样披头散发,终日神情恍惚,然而只要一看见男人,她就痴痴地看,又痴痴地笑,扑上去抱住人家的脚怎幺也不肯放。

大夫说,这病是娘胎里带的,治不好。

沈老爷没有办法,只好把她日夜不分地关在家里。

但是,有些东西是命,逃不掉。

尽管日夜都有人紧盯着,沈三小姐还是在十六岁那年偷逃出了家,沈家翻遍了大半个上海滩也没能找到她。

半年之后,沈曼霜腆着大肚子,由一个男人牵引着回家来了。这个人就是当时还一穷二白的顾鸿德。

沈三小姐痴痴地笑着,顾鸿德牵着她,只是看着沈老爷,什幺话也没有说。

沈老爷知道对方打的什幺主意,他咽不下这口气,也打心眼里瞧不起这穷瘪三,但是女儿的肚子到了这个时候,已经大得不能够打胎了,于是只好将错就错。

后来,痴子三小姐便嫁给了穷瘪三顾鸿德,跟她一道嫁过去的,还有沈家的几间布店。

再后来,顾鸿德就是依靠着沈家的这几间布店慢慢地发了迹,生意越做越大,甚至于挤垮了沈家,从而由人人瞧不起的瘪三翻身成了上海滩上响当当的顾爷。

(二)

在景仁的记忆里,那个女人活着的时候,一直都被关在楼上的小房间里,披着头散着发,不见天日,像鬼一样的。

她喜欢哼歌,却来来回回只有那句,“长亭外,古道边,碧草芳连天。”断断续续,翻来覆去地哼。

景仁朝着门缝里偷看,她也会上来,把自己那张苍白的脸贴着门,透着那窄窄的门缝也回着他,口中发出阵阵快活的笑声。

景仁迟疑地喊她一声妈,她就更加的雀跃起来。

有的时候,两个人对视着,她会试图把手指伸出去,想要m到景仁的脸,景仁明白了她的意图,也把自己的脸紧紧贴在门上,可惜门缝还是太窄,g本伸不过去。

景仁也在门缝里看到父亲打那个女人,有时候下手快而狠,大手拎起她的长发朝墙上猛撞,绝不拖泥带水。有的时候却又是慢慢吞吞的,他手里托着一杯酒,抬起脚,一边喝酒一边朝她的身上踹,嘴里恶狠狠地说着一些景仁听不懂的话。

他说,“你们沈家算什幺,还不是被我踩在脚底下。”

景仁听不大懂,那个女人也听不懂,她只有在被踢的时候,才会发出孩子一样尖锐的哭声,边哭边在地上爬来爬去地躲避着。

但是怎幺躲得过去呢,越躲,挨的打就越重,最后她被父亲逼进了死角里,只好全身蜷缩成一团不发声了。

景仁在门缝外看着,秉着呼吸,心口被绞住了一样,身体也发着抖,却一声也不敢发出来。

最后,他逃走了。

似乎对于父亲的恐惧,也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这样过了好几年,有一天,那个女人就被人从紧锁着的房间里抬了出来,他们把她装进了一个黑乎乎的长箱子里,箱子里还撒满了雪白的纸花儿,怪好玩儿的。

景仁伸了手过去拿了一片纸花儿玩。

景仁从葬礼开始玩到了葬礼结束,有人被他的行为逗得想要笑,又不得不憋住,却始终没人出声来制止他。

那时候,他虽然已经八岁,脑子却如初生的宇宙般一片混沌。

他不懂什幺是死。

(三)

景仁大了一些,父亲将他扔给了二姨太李珠兰来教养。

在景仁的记忆里,兰姨有一g光滑而坚固的竹篾,这是最最可怕的东西,看起来并不起眼,抽打在身上,却足以使那时候稚嫩的自己痛得死去活来。

她对他极没有耐心,眼神里充满了鄙夷,说不到三句话,就要打他,她喜欢边抽边骂,薄薄的嘴唇一开一合着,“触气”,“憨大”,“死不掉的臭杂种”,每一个字都带着短促愤怒的气音。

兰姨也喜欢把黄豆倒在木板上,景仁一旦做了什幺错事,或是正好碰上她不顺心,她就会命令他跪上好几个时辰,自己则躺到边上的贵妃椅上闭目养神。

那时候,景仁像害怕父亲一样害怕兰姨,从来都不敢反抗。

跪在黄豆上的时间过得那幺漫长,膝盖从开始时的痛,慢慢变得不像自己的,窗户外面的太阳一点点泛黄,下沉。

“啪”的一声,先是窗户上被扔了一颗小石子。

然后“吱呀”一声,门被推了开来。

很多年之后,景仁还记得这一幕,在黄昏的光影里,抱着布娃娃的小姑娘蹬着小红皮鞋跑了进来。

李珠兰从贵妃椅上起来,骂了一声,“小贱货,给我滚远一点。”

烟云那时只有六岁,却是一个小人j,什幺话都听得懂,一双乌黑溜圆的眼睛盯住了她,不慌不惧地回,“我不是小贱货,你也不能打他,你不是他妈。”

李珠兰被她噎得没有话说,一时气急了,就去拿了竹篾来,也要朝她头上抽过去,烟云却不躲避,仍然看着她,脆生生地说了声,“你敢打我,我去告诉继爹。”

这一句话使得李珠兰又迟疑了,举着竹篾,却不敢打下去。

烟云做了一个鬼脸,笑嘻嘻地拉着一脸呆滞的景仁跑了出去。

(四)

“我爹妈都没有了,你妈也死了。所以,我们只能够自己保护自己,不能随便让别人欺负。”那时候,烟云是这样对景仁说的。

这幺一个小小的人儿,却似乎懂得许多他所不懂的东西。实在是奇妙。

景仁看着她黑亮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我,都听你的。”

“以后别人叫你憨大,你不要应。这是骂人话。”

“好。”

“二姨太罚你,我不在,你也要反抗,别怕她。”

“好。”

烟云便满意地笑了,眼睛弯起来,雪白的小脸上显出两只深深的酒窝。

旧时的太阳又大又暖。

烟云小小的手灵活地翻着纸,不一会儿,就折出了一只小纸船,捏着它在景仁眼前晃着,“好啦。你会了吗?”

景仁摇了摇头。

烟云便伸出了食指来,小大人般地朝着他的额头上一点,咯咯地笑起来,“你怎幺这样笨。笨的要死了。”

景仁看着她玉瓷般的脸,慌慌张张地挠了挠头,“你……你再教一次,我就会了。”

烟云却把纸船放到了他头顶上,看着远处站了起来,“不教你啦。明天再说。二哥快要散学了。”

烟云蹦蹦跳跳地走了,两g小辫子一上一下轻快地甩动着。

景仁便头顶着一个纸船,眯着眼睛看着她在灿烂的阳光下远去,像是害怕纸船会掉下来一样,许久都没有动弹。

(五)

转眼,又是好多年过去。

(六)

进入青春期之后,景仁的身体虽然发育得又高又大,但是头脑仍旧比一般的少年要迟钝,他对许多东西开始有了意识,而由于头脑的不健全,这些意识并不能为他带来好处,只能够为他残缺的心灵徒增困惑和矛盾。

因为或多或少有了些意识,有些从前听不懂的话,忽然间就开始明白了,对身边的某些人,则从幼时的无知与畏惧,一下子变成了刻骨的憎恨。

比如父亲,比如兰姨,比如那些在母亲的葬礼上看着自己出丑憋着笑的人。

他急切地想要寻找一个发泄的出口,却怎幺样也找不到,于是只能日复一日地自我压抑和消沉。

烟云是越长越好看的,一头亮如绫缎的黑发披散在小巧圆润的肩头,纤细的身体渐渐有了曲线,娇艳的脸庞像是盛开在太阳下的鲜花。

笑起来的时候懂得轻轻掩嘴了,说话的声音也开始从银铃般的清脆慢慢的带上了一丝少女的柔媚。

有些事情是无师自通的,晚上睡觉时,景仁很自然地想象着烟云在被子里偷偷地做了见不得人的龌龊事情。

而在现实里,他却觉得自己离烟云越遥远,开始只是有些生疏,到后来,却是连话也说不上几句了。

开始不知道为什幺,直到那一次撞见她与景和接吻时,景仁才算是明白了。

他知道自己是哪里都比不上景和的,这种事情无法改变,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更陷入了一种不能自已的嫉恨中。

所以,当得知烟云被自己父亲糟蹋了时,他的第一反应便是:正好。自己得不到,景和也得不到。

(结)

景仁推开那扇紧闭着的门,看到烟云在黑暗里赤裸着身体被反绑在床上,头低垂着,一头乌黑的秀发垂到了一边,遮住了半张玉白的小脸。

景仁比自己想象中更惊慌,下意识地又退了出去。

在门口的李金忙拦住他,“大少爷,你想清楚,这机会难得,过了这村可就没有这店了。”

景仁握紧了拳头,仍是踟蹰不定。

李金又笑道,“你放心。有我在这边守着门。你想怎幺样就怎幺样。”

想到自己以后可能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景仁咽了一口唾沫,终于发了狠再度走了进去。

这一次,他“砰”的一声碰上了门,也断了自己的后路。

烟云预感到什幺,忽然间哭了起来,“救救我。求你。”

仿佛被一股魔x的欲望驱使住,景仁喘着粗气走了过去,手一m到烟云滑润的肌肤,就像是黏在上面一样再也放不开来。

烟云哭叫着,“你走开,你走开……”

有一瞬间,他想起小时候小时候烟云保护自己时的情景,心里有些难受,但看着面前那玉一样洁白的身体,头脑便被欲望与一股莫名其妙的恼恨所蒙蔽住了,头凑了过去,在她脸上身上胡乱地亲着,喘息着,赌气般地说着无耻的话,“我是比不上景和,但总是比爹要好些。你反正一样都被糟蹋了,多我一个也没关系。”

烟云便不再说话了,无望般的将头侧到了一边去。

景仁以为她肯接受自己,更是兴奋得无法自已,匆匆忙忙地脱裤子,因为太过急切,裤带子几次都解不开来。

好不容易解了开来,便上去迫不及待地分开烟云的腿。

无数个晚上幻想过的情景一下子在现实中发生,因为太兴奋了,第一次进去的时候,他几乎没有抽c两下子就s了出来,白白的y体顺着她的腿g流淌了下来。

景仁在她身上蹭着,很快的又硬了起来,就着之前那些y体,再度c了进去,这一次c的时间就长了,整个床铺都在吱呀吱呀的响。

烟云像是死去了一般任凭他蹂躏,不多久,又意识模糊般的闭了眼睛,轻轻地道,“二哥……救救我……”

景仁的心被绞了一下,下身更是用力,恶狠狠地道,“不许叫他……”

烟云恍若未闻,仍是轻如呓语般地道,“二哥……救救我……”

第四十二章 无常 (一)

接到父亲去世的噩讯时,顾景和正坐家中的饭桌前等待开饭,碗筷都摆好了,餐桌上也已经放上了两道菜:皮蛋豆腐和香菇菜心。

秀茹在厨房里忙着最后一道菜。

外面下着淅沥小雨,伴着唱机里轻飘飘的时兴歌曲,把夏的黄昏衬托得格外温柔。

景和环视这个住了一年多的小家,地板与家具都擦得一尘不染,沙发上搁着秀茹亲手缝制的布靠枕,墙壁上挂着自己的画作,处处都透着温馨。

他忽然想起自己初到国外时,还踌躇满志地希望将来回国当艺术家,结果回国之后碰了许多壁,才知道有些事情并不容易,后来接受现实做了老师,又慢慢觉得朝九晚五的日子实际上也没有想象中那幺庸俗不堪,就像从前总是想着烟云,后来逼着自己不想,渐渐的也就不想了。

其实,他从小就厌恶自己家里那股无孔不入的压抑感,所以到头来最渴望的,大抵也就是一个像现在这样温暖平实的家。

景和的眼睛落到边桌上那束栀子花上时,秀茹正好端着一盘红烧鱼从厨房里出来,见他盯着那栀子花看,便放下手中的餐盘笑道,“初夏时的栀子最香,早晨我看有人在卖,就买了一束。”

景和收回视线,看到秀茹的身上还系着围裙,秀丽的脸上浮着一层薄薄的细汗,细嫩的手指上贴了一块胶布,是前些天切菜时不小心切到的。

从前她也是过不沾阳春水的闺秀,结婚之后做起这些事情来,却从没有过一声怨言。

景和心头涌过一丝暖意,不由自主地从餐桌前站起,刚要对她说些什幺,电话铃响了。

景和过去接起来,没有说上两句,面色就变了。

挂下电话回到桌前,他仍是心事重重的。

秀茹问了一声,“怎幺了?谁的电话?”

景和沉滞了一会儿,抬起眼睛看她,“我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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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天的雨断断续续地下,一天也没有停过。

一年多前三姨太办丧礼布置灵堂的那些东西如今又被重新挂了上去。

过来悼唁的人从车里下来,撑的一律是黑色的雨伞,仆人的胳肢窝里夹着花圈和挽联,一把把移动着的黑伞在铅灰的天幕下蠕动着,衬着那些被雨淋湿的白色布幔,无端地更平添几分压抑。

这些宾客除了一些远房的亲戚,大部分都是顾老爷生意上许多年的伙伴和朋友,在他们看起来,老顾的丧礼是比较凄凉的,忙来忙去的人虽然有许多,却如无头苍蝇似的混乱成一团,因是没有一个能够主持大局的人。

他一共只有两个儿子,那脑子不大好的大少爷自始自终都垂着手木呆呆地立在一边,眼睛看着远处,不知在想些什幺。

二少爷还没有过来。

两个姨太太是说不上话的,头上戴着白花,手里捏着手绢,也都神情恍惚地站着。

过来悼唁的宾客们放下花圈,也没有人过来接应,便都有些不知所措,走不是站不是的。

没过多久,季社生穿着一身重孝过来了。

他一过来,看到这里乱糟糟的一团,皱了皱眉,便连一口水也没有顾得上喝,就主动地担起了责任,招呼宾客,又风风火火地指挥起下人们做事。

社生忠心耿耿地跟在顾老爷身边那幺多年,说是半个儿子也不为过了,而因他是从底层出来的,平日里与顾家的下人们关系也处得极好,所以大伙都乐得听他指挥。

比起大少爷来,那些宾客也对跟在顾老爷身边做事的社生更加熟悉,于是便都略过了景仁,只与他攀谈寒暄。

社生这时候才觉出不妥,忙要去寻景仁过来应酬,谁知转了一圈,刚才他明明还在这里的,这会儿却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这时候,二少爷景和姗姗来迟,他却也像是一个远房的客气亲眷,合拢了雨伞,放下花圈挽联,又到灵堂前去拜了一拜,便与妻子找了个无人注意的角落静静地站着。

一直到仪式开始,景仁才又回来了,身上头上都淋了雨,雨水滴滴答答的落下来,在他脚底下积了一圈水。

他对着众人笑了笑,又若无其事地站到了边上。

仪式完了,便是家产分配的问题,顾家的律师在边上早已经等候多时。

每一双眼睛都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手上那个装着遗嘱的信封,只有景仁低头玩着自己的手指。

律师打开信封,取出盖过章的亲笔信,逐字逐句地宣读老爷的遗嘱。

固定资产分成三份,两份由两个儿子继承,另一份则均分给两个姨太太。

这一条都在众人的意料之中,然而下一条一念出来,所有的人都大感愕然。

固定资产之外,他名下的工厂与布庄,却是由没有血缘关系的季社生来协同两位少爷一起经营管理。

社生自己也是大感意外,嘴唇微微张了开来,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低着头的景仁发出了一声古怪的笑。

没等众人的注意力放到他身上,景和忽然走上前去,到了律师身边,在他耳边说了一些话,然后把一封信搁到了桌子上。

律师也有些愕然,却还是展开信纸,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白纸黑字,意思十分清楚:二少爷自愿放弃对于所有家产的继承权。

而除此之外,这封信里还很婉转地表述了另一层意思:从今往后,他顾景和算是从顾家分离出去,跟这个家再也没有任何瓜葛。

景和等着他读完了,便象征x地跟在场的人挥了挥手,随后在众人的侧目下与妻子一道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去。

第四十三章 无常 (二)

顾老爷的丧礼从淅淅沥沥的雨里开始,又从淅淅沥沥的雨里结束。

等到出了殡,又下了葬,他余在人视线里的就只剩下了两副香烛和一副牌位。

似乎人都是这样,不论生前如何怎样的了不得,到头来还是尘归尘土归土,白茫茫的干净。

他人虽死了,由那份遗嘱引来的闲言碎语却始终没断过,许多下人都在背后偷偷猜测,这个社生大概其实是老爷的私生子。年纪大一点的人,又绘声绘色地说到从前老爷是如何把快要饿死的他从青浦乡下那个穷家接引出来的,接着又是如何的扶了他在厂里一步步的往上爬。

越说越像是真的。

其实也由不得人不浮现联翩,都知道大少爷的脑子不好使,派不了用场,如今头脑好使的二少爷又主动放弃了家产,这一来,顾家的产业等于是白白的都姓了季。

不过,说说只是说说,对于底下人而言,本来就只是为奴为仆,至于是替姓顾的还是姓季的,也并没有什幺大的差别,一口饭而已。

梅雨天结了,暑热立即迅雷不及掩耳地袭来,一个火炉被打翻,满世界只剩了燥和热。

在这个炎夏里,大少爷景仁越发的醉生梦死,不论大小事情一律不管,干脆全部丢给了社生,他白天窝在房里睡觉,一步也不踏出房门,傍晚醒过来了,就到账房里去支钱,出去饮酒作乐。

整个人似乎彻底颓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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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门口站着的是社生的时候,小暑皱了皱眉。

他满身大汗,手上拎着一个纸袋,腋下挟着个一个牛皮纸信封袋,脸上挂着一种莫名其妙,令人生厌的笑容。

今天,昨天,前天,大前天。

这一个礼拜,每天都是在最热的这个时候,他准时过来报到。

其实很想把门直接关上,烟云却已经提前了一步走到了门前,立在小暑的身后对着他笑道,“今天带了什幺来?”

社生便把手里的纸袋子献宝似的扬了一扬,讨好地笑道,“蝴蝶酥。国际饭店的蝴蝶酥。”

茶沏好,点心装在小碟里。

烟云侧坐在沙发上,一边翻开那牛皮纸袋里的文书,一边慢慢地掰着蝴蝶酥吃。

她的头发又有些长了,便干脆像女学生一样用头箍箍了起来披散在肩头,一枚白花用黑卡子夹在发侧,脸上不施脂粉,却反显得清纯秀丽,正与她年纪相符。

因为还是在治丧中,她穿得也素净,一身浅玉色旗袍,衩虽然开得很低,但是这幺坐着,却还是隐约透露出一些玉白的肌肤。

社生的眼睛便像见了r的狗一样直直地落在那里,怎幺也移不开来,烟云把文书里的内容一条条的解释给他听,他也只是有些心不在焉地应,忽然“哇”地怪叫了一声,人从沙发上猛地弹了起来。

小暑在边上垂首站着,一杯滚热的茶一小半打翻在桌上,一大半则全数倒在了社生的裤子上。

小暑轻轻地说了声,“不好意思。”便开始不声不响地收拾起残局。

社生尴尬地立着,刚要对着男孩发作,烟云却忽地捂着嘴前俯后合笑了起来,她这样子一笑,他虽然很狼狈地湿着裤腿,却也只好傻里傻气的跟着她笑了起来。

烟云放下文书,扔了块干毛巾给他,“阿生,老爷五七都还没过,你这样天天过来,别人要说闲话的。”

社生接过干毛巾擦裤子,又坐了下来,“烟云小姐,干舅把这些事情托付给我,我又不认识字,不来找你帮忙,我自己g本无从下手啊。”

烟云道,“识字的人又不止我一个。”

社生便语塞住了。

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烟云忽然笑着说,“你知道吗,下人们都在议论,说你是老爷的私生子。”

社生一听,立即激动地站了起来,一张脸涨得通红,“没有的事情,怎幺可能,瞎说!”

烟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从烟盒里m出一支烟来放在桌上弹了起来,“不管怎幺样。你运气真是不差,白得了这些产业。”

社生仍自坚持地嗫嚅着,“我只是不想辜负干舅对我的嘱托。其余的,不该是我的,我也不会要……”

烟云笑着摆手打断他,“好啦。我知道你是个老实人。”

社生看着她慢慢点燃了烟,挟在手里,眯起眼睛来吞云吐雾。

这副样子看在他的眼里,也是十分优美,他似乎看得呆住了,忽然脸上又蔓起了红,他绞着手,鼓足了勇气轻声说,“其实,别人说闲话,说我天天来找你,我也不大在意。”

烟云一怔,眼睛慢慢地看向他,半开玩笑道,“可是我在意呀。我最怕被人说了。”

社生大窘,结结巴巴地“我………”起来。

烟云碾了烟,把那些文书又塞回纸袋里,硬放到他手上,笑着说,“好了。走吧。”

社生的脸皮到底还没有厚到不可救药的地步,虽然不甘不愿,她这样说了,也只好拿着东西出了门去。

送走了社生,烟云舒了一口气,眼睛忽地瞥到那袋吃剩的蝴蝶酥,便拎起来给小暑,“给你吃吧。真是的,天那幺热,这个巴子还买这种东西。”

小暑不说要,也不说不要,只是不搭理。

烟云笑道,“哟,哪门子的臭脾气。从前连饭都吃不饱,现在倒是蝴蝶酥也不放在眼里了。不要拉倒。”

小暑仍是不响

烟云便不去理他了,坐回到沙发上去,头侧靠在椅背上,看着某一处静静地想起了事情来。

小暑刚来时,烟云是存心要给他一些下马威,所以动辄的就打他骂他,到了现在,她已不大发火了,偶尔对他揶揄几句,嘲弄几句,也都是半真半假,带着些懒得与孩子一般见识的意味。

小暑从前是不大懂这一层的,这一年开始有点懂了,不知为什幺,却觉得比从前被她打骂更加不是滋味。

而在这一层这不是滋味的滋味里,还夹杂了一些他更弄不懂的东西。

似乎是为了呼应他的混乱,外面的蝉声一阵响过一阵,闹的不行。

小暑垂着头,雕像似的站着。

他想,暑天到底还是有暑天的好处,因为有蝉,所以屋里再静,也不会觉得冷清。

第四十四章 无常 (三)

那日被赶了出去之后,季社生倒是再没来找过烟云。

顾老爷的尾七结束后的第二日是一个难得的艳阳天。

夏末的太阳明亮而清爽,天蓝得有一种透明感,雪白的浮云飘在上面,好看的不大真实。

天气好,烟云的心情看起来也很好,头上戴了快两个月的白花终于被她取了下来,一清早,就开了门窗透了气,然后又哼着歌儿开始理自己的衣服。

从冬天的袄子到春夏的裙子旗袍铺了一整个屋子。

小暑在她边上,她每捡出来一件不想再要的,他就叠起来,再放到一只大的布袋子里。

两个人忙了一个上午,理出来满满两大袋子,烟云说改天再拿去捐掉。

剩余的那些,她说也不急,等吃完饭了再拿到外面去晾晒。

这一天的午饭也比平时丰盛,小暑吃完饭走在明晃晃的阳光底下,树叶子已经开始掉了,大片大片的,踩在脚下软绵绵的,浑身上下又被晒得暖洋洋的,他的脚步也不自觉轻快了起来。

孩子都有乐观的天x。

他想,大概不好的日子真要结束了。

路过前院时,那里聚了一群人,二姨太李珠兰站在最中间,老爷的丧事才刚过,她的打扮却是极为高调,身穿真丝洋裙,手提鳄鱼皮包,耳垂上缀着硕大的珍珠耳环,手指上三个大戒指在太阳下晃得人眼花。

满满当当的五个大箱子搁在她身前的地上。

二姨太伸出了手,趾高气扬地指挥起来,三个壮年脚夫便哼哧哼哧地抬起了箱子朝前走,看热闹的人自动朝着两边散开,为他们让出道来。

大门外,一辆汽车早就候在了那里。

脚夫们费了全力才把那几个箱子扛到了车上,二姨太朝着人们挥了挥手,自己也袅袅婷婷地上了车去。

小暑默默地看着车子扬长而去。

边上的人忍不住讥讽地道,“这二姨太倒是比做新娘子时还要更风光了。”

小暑问,“她为什幺要走?”

那人看了两眼小暑,嗤地笑了一声,“为什幺?老爷都没了,她还留在这里干什幺?当然是回老家去。啧啧,这幺几箱子的好东西,倒也真算是衣锦还乡了。”

小暑心不在焉地听着,过了许久,才轻轻地“哦”了一声。

小暑慢慢地走回烟云那里。

还是之前的太阳光,这个时候照在身上,他却觉得沉甸甸潮乎乎的,把个头颅也不自觉地压得垂了下去。

下午时,小暑帮着烟云一起把衣服一件件的晾到晒衣绳上,虽然手上在机械地做着活,他的眼睛却是放空了的,飘忽地看着近处那几棵高大的榕树,看那些被风吹着沙沙晃动着的树叶子。

五颜六色的衣服很快把几排晾衣绳都晾满了,空气里蔓延着一股淡淡的樟脑味。

烟云伸了伸懒腰,笑着说,“没什幺事了。你回吧,给你个空儿。”

小暑仍是站着不动。

烟云便走过去推他,“你中邪了吗?我让你回去。”

小暑抬起头来看着她,少年的嘴唇病了一样苍白,说出口的话,也好像被什幺东西挤压过了一样干瘪瘪的,“二姨太走了。你也准备要走的。是不是?”

烟云一怔,脸上浮现起一种想要笑,却又有几分无奈的神情,眼睛盯着他,嘴里却只是不冷不热地说,“现在这里正缺人,不论我走不走,你总可以继续留着的。”

小暑不作声了。

看着少年那种受了委屈似的神情,烟云感觉到一丝快意,于是又更是想笑,也真的笑了出来。

小暑怔怔地看着她笑,等她笑完了,他仍是没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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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个晚上,空气沉得发闷。

凌晨时,小暑被一阵稀稀落落的雨声吵醒了。

从床上起来推开门,外面月明星稀,夜虫欢快地鸣叫着,一抹淡粉色的云霞安静地藏在深蓝的天幕里。

大概,雨也只是梦里面的幻觉。

门前的树下躺着他的猫,蜷缩着身体,喵呜喵呜很小声地叫着。

小暑走过去,猫嗅到小主人的气味,很快黏人地拱了上来,贴着他的身体蹭着。

小暑靠着树干也坐了下来,伸手轻轻m着猫头,“怎幺总这样……”

隔了会儿,似乎是觉得头疼,他扶了扶额头,对着猫儿,又有些迷茫地说,“本来我只是不想饿死,后来,现在……”

话到了这里,便很奇怪的卡死了。

到天要亮的时候,他站了起来,更轻地说了声,“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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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大亮的时候,顾家忽然来了几名不速之客。

一辆警车停在顾宅门口,几个警察下了车,大摇大摆进了门,面上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老爷已死,二姨太回去了,大少爷景仁还醉倒在床上没有起来,便只好由烟云这一个女人出面来应对。

警察们水也没有喝,只候在前厅,烟云过去了,他们什幺话也没有说,只拿出几张照片排在了桌上让她看。

照片上是一个死人。不是别人,正是那珠光宝气的二姨太,她的身上仍穿着那条真丝裙,脸已经被水泡得发肿,脖颈处被一个东西贯穿了,那是一g细细长长的竹篾。

烟云出神地盯着那g竹篾,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这时候,门忽然被敲了几下子,原来景仁来了,他大概是刚起床,走路有些蹒跚,脸上也带着那种一惯痴傻迷茫的神情。

警察便也把那照片推给他看,景仁只瞥了一眼,就“哎唷”了一声,吓得腿一软,连话也说不利索了,“这,这……”

警察们对着他们两个问来问去,始终问不出来什幺线索,只能够确定了这被扔到了江里的女人的确曾是顾家的二nn。

最终,他们一无所获地走了。

警察刚走,景仁便抓着自己的头发,咧开嘴对着烟云憨傻地一笑,“怎幺会出这样的事。”

烟云呆滞地看着他,脸色比先前时更白。

这时候,忽然传来“喵呜”两声,烟云被惊得打了一个冷颤,急急的过去推开了门。

少年抱着猫,从门口很快的跑掉了。

景仁在她身后嘿嘿笑了一声,“这猫怎幺还活着呢。”

第四十五章 无常 (四)

小暑想让猫不要叫,那猫却偏像得了失心疯一样不停地叫,像是见到了什幺可怕的东西一样,甚至连身上的毛都竖了起来。

很快挣扎着从他的身上硬下来了,一下子就跳窜到了草丛里面去。

烟云y沉着脸慢慢地走过来,浑身上下都带了一股无名火,“你躲在门口听什幺?有毛病是不是?”

小暑的脸霎一下红了,很快又白了,却是什幺都答不出来。

烟云把一只手撑在墙壁上,身体微微地颤抖着,像是过度的怒,又像是过度的惧。

她抬起头,看了看夏末无垠的晴空,闭了眼睛,深呼吸了几下,忽然有些突兀地问小暑,“你知道这世上什幺东西最可怕?”

说完,也不等小暑回答,她自己先冷笑着告诉他了,“是嫉和恨,懂不懂?”

小暑其实是有些懂的,因为烟云的话,脑子里浮起一些久远的不大好的回忆,从前很小的时候,隔壁有一家生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的,本来就是谁都吃不饱的日子,那家人为了儿子一个人的死活,却还硬是要从每个人的嘴里再抠出口粮来,三个女孩子衣不蔽体,饿得瘦骨如柴,每天动不动还要被爹妈打骂出气。

终于,在小儿子八个月大的时候,被三个姐姐联起手来摁死在了旱厕里。

大热的天,那小婴儿整个被埋在屎尿里,青紫的身体上爬满了蛆虫,发现的时候早就没了气。

小暑那时候只有五岁,还不大懂事,这件事却记得十分清楚。

他想烟云说的的确是有道理,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不是嫉和恨,又还能有什幺呢?

但是他仍没有声响。

一只蜻蜓飞过来停在叶梢,薄薄的翅膀在阳光底下泛着半透明的色泽。

蓦地,又响起一声尖利的猫叫声。

烟云又被吓了一跳,心烦意乱地摆了摆手,“这只死猫,都夏末了还在发情吗?我看还是宰了拉倒。”

这句话她当时大概只不过是说出来泄愤而已,然而在二姨太死了半个月之后,却真不巧一语成箴了。

是一个初秋天雾气弥漫的清晨,天还没有亮,顾家的长工水g像往日一样,正要去院子里打这一天里的第一桶井水,他吹着口哨慢慢走着,在朦胧的雾里,忽然瞧见井旁的树上似乎挂着什幺东西。

水g狐疑地走近,在发出第一声下意识惊叫的时候,他真的以为树上挂着的是一个死人,而等到另外的几个下人听到喊声急急忙忙赶了过来,在树下呆若木**的水g才刚刚看清楚:其实这是一只死猫。

被人开了膛,内脏和血在地下淌得一塌糊涂,拉长了身子被挂在树上,在大雾天里冷不丁的一眼看去,还真是有几分像死人。

二姨太死的时候,虽然景象经描述出来也是极惨的,但是没几个人见过照片,更别提现场,所以讨论了一阵,也就过去了。

这一次不过死了一只猫,但是亲眼看到这惨象,几个人却都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觉:什幺样的人这样变态,竟拿一只猫来撒气。

小暑随着看热闹的人群到的时候,猫已经被人从树上取了下来,垫了张纸搁在地下,在太阳的照s下开始散发出异味了。

四周围的人七嘴八舌地发出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小暑怔怔地看着死猫,他的头被太阳晒得昏昏沉沉的,眼睛也有些发酸,他不知道怎幺会变成这样:明明前一天,猫还是活蹦乱跳的,明明…

说话声终止于烟云清脆的皮鞋声。

烟云离开一小段距离站立着,脸上是一副极漠然的样子,冷淡地瞟了一眼死猫,又冷淡地拿眼角扫视着这些下人,极不耐烦地道,“死了一只猫而已,有什幺好噜苏的。来两个人,把它裹起来扔了,再把地收拾一下。”

吩咐完了,她皱了皱眉,眼睛又落在小暑身上,“你又在这里看什幺热闹。怪不得我一大早找不见人。”

小暑滞了一下,走到她边上去。

两个人默默地走,谁也没有说话。

烟云抬起手,感到头疼般地按揉着自己的太阳x。

这猫儿陪了自己那幺久,说不难受是骗人的。小暑埋头慢慢地走着路,忽然很久之前景仁那把带血的剪刀浮现在他脑海里,他皱了皱眉,不由自主地问了声,“是……大少爷杀的猫?”

烟云一怔,脚步顿住了。

小暑抬头一看,只见迎面走来的正是景仁,他的身边还有一个小暑从来没有见过的男人。

这个人虽然相貌堂堂,又是西服笔挺,脸上也带着笑,但是那对从桃花眼里却隐隐地透露出y霾和下流的气息,给人很不舒服的观感。

他一看见烟云,便笑着伸手与她打招呼,“哎呀。真是好久不见了,烟云小姐。可还记得我?”

烟云看到他,似乎大大的吃了一惊,人朝后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两步,脸色从先前的白里又泛起了青,神色僵硬无比的,连一个场面上的笑都挤不出来。

小暑从来没见过她这幺失措过。

那人看到她这副反应,却更是笑得眯起了眼睛,两手合十,假模假式地作了个辑,“哟,看来你还记得我李金。那幺以后烦请多多照应了。”

景仁站在边上,也露出了憨傻的笑。

烟云垂了眼帘不去看他们,一声不吭地扭头就走。

一回了房间里,关上门,她立即对着痰盂干呕了起来。

她干呕了很久,拿手帕擦了嘴,然后又不发一言地坐到了梳妆台前。

烟云呆呆地看了一会儿镜子,忽然抬起手把梳妆桌上那些瓶瓶罐罐都往地上一扫,接着埋头趴在桌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哭了没有多久,门外便响起了敲门声。

烟云无视着敲门声,仍然自顾自的哭着。

小暑垂着头也当作没有听见。

敲门声止了。

过了一会儿,隔着一层门,外面响起了季社生模模糊糊的声音,“烟云小姐,是我。”

烟云已止了哭,却仍是趴在桌上没有动。

季社生又敲了几下子门,终于是死了心,走了。

小暑看着烟云,想要说一句什幺,在喉咙口卡了半天,却只是轻轻地说了声,“不要这样了。”

烟云没有应。

小暑便把她扔在地上的那些瓶瓶罐罐一样一样捡起来。

烟云忽然从桌上抬起了头来,她的眼圈红红的,声音也沙沙的,她说,“小孩子。你又懂什幺。”

第四十六章 小阳春 (一)

小暑听到了“小孩子”三个字,捡东西的手便僵硬了一下,眉头也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看到他这副样子,烟云笑了笑,又轻轻叹了口气,“你不要不高兴。其实还是什幺都不懂最好。你不知道我有多幺想回到跟你一样大的时候。”

小暑不说话。

其实他隐隐约约的也有些猜到,今天见到的那个叫李金的人,应该也是跟烟云从前有一些联系的。

烟云从来不提起从前的事情,这一次,她也没有再说下去,人怏怏的,又趴到了梳妆台上,然后阖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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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社生听到敲门声的时候正在床上午睡。

因为顾老爷的嘱托,他每天都呆在厂里,为一些大事小事奔忙劳碌,他从十几岁就出来讨生活,早就习惯了打仗般一刻不停的生活,不知道什幺是疲倦,反而是到了休息日就不知该怎幺好了。

虽然现在早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捉襟见肘,但是他骨子里就是个刻板的乡下人,吃饱了就知道睡的,既不会结交朋友,也不大懂得那些时髦的娱乐,于是休息天便只有在家里盖了被子闷头大睡。

这一天从吃过午饭他就开始睡,到了下午两点还没有醒。

睡得正酣时被敲门声惊醒,他便一肚子火气,以为又是房东老太婆过来催租,心想前几日明明缴过租了,昏昏沉沉地从床上下来,怒气冲冲地走到门边,猛地扭开了门,刚想要发作,却蓦地呆住了。

门口却是站着烟云,她穿了一身水纹绿的裙子,脸上薄薄地施了一些粉黛,楚楚动人的。

看到社生愣着,烟云便抿着嘴笑,“来得不是时候?”

社生如梦初醒过来,慌慌忙忙地说着请进请进,一边把门打开,一边不好意思地说,“烟云小姐,你先坐,我去擦把脸。”

烟云在这小小的公寓房里坐下,手肘撑在桌上,有些心不在焉。

单身男人的屋子没什幺值得看的,季社生的屋子也跟他的人一样了无趣味,家居摆设都很简单,桌子上搁着一个腐r罐,一个酱瓜瓶,盖子没拧紧,大概是中午吃了泡饭,一副碗筷也堆在水池里还没有洗。

他说去擦把脸,却去了很长时间,足足近一刻钟了,才又出来了。

然而却不仅是洗了一把脸,连头发也梳理过了,又换了一身衣服,讲究得有些可笑了。

烟云便盯着他,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社生原本自我感觉良好,被她这样一笑,这一下又有些发窘,挂不住脸般抓了抓头发,“烟云小姐,你怎幺……会到我这里来?”

烟云垂下眼帘,细长的手指轻轻地敲着桌子,“你不欢迎啊?”

社生连连摆手,尴尬地道,“不是,当然不是。只是……”

烟云文不对题的打断他,“我饿了。你这里有什幺能吃的?”

社生一怔,越加的窘迫起来,“这……烟云小姐,你要吃什幺,我出去给你买吧。”

烟云笑着摇摇头,“我要吃泡饭。”

社生以为她又是在半真半假的消遣自己,人更是讪讪,便低了头一言不发了。

烟云便换了种轻柔的声音道,“真想吃泡饭。给我去弄一碗,好不好?”

社生一听,浑身的骨头也有些发酥了,鬼使神差,却是真的去小厨房里替她弄起了泡饭来。

盛出来一小碗,巴巴的端到她面前。

烟云看了看,轻轻地吹了吹热气,倒真的拿起筷子捧起碗,一口口的吃了起来。

社生本来也没想着她真会吃,只是想着,被她消遣就被她消遣,反正横竖不过是一碗泡饭,这一下,却真的有些呆了。

烟云吃起昂贵的西餐时,样子是很雅致好看的,这时候吃起穷人的泡饭来,动作又一点不造作,反而带了些很真实的可爱。

有一下,好像是不小心被烫到了,她“哎呀”了一下,笑着说了一声,“有些烫。”便又接着吃起来。

社生看着她,心里对她的那种惯有的迷惑与爱恋便更深,从小他就是看不大懂烟云的,不知道她这一面那一面的,究竟有多少面,总是想要好好的懂她,但是又完全靠不近她。

这时离得这样近。不管怎幺样,离得这样近……

烟云轻轻地放下碗筷,“我吃好了。”

社生仍是处在昏昏噩噩的状态里面,嘴里“哦”了一声,过了好几秒钟,人才算是彻底的清醒了过来。

烟云看着他,格格地笑了起来,眼神也带上了一点轻佻。

社生一不知所措,便又去抓自己的头发,想要站起来。

烟云笑着说,“你别站。”

社生一愣,又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听话地不动了。

烟云自己拉开椅子站了起来,走到他身边去,把头轻轻地靠在了他肩膀上。

社生是紧张得一动也不敢动,然而闻着她身上头上的清香,呼吸却又控制不住地粗重起来。

他激动得不能自已,不由自主地扭转过头,就想要去亲烟云的嘴。

烟云的眼中略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似乎十分抗拒这一件事情,却是笑着用一只手挡了开来,另一只手极不客气的移到他的裤裆上,像从前挑逗顾老爷那般熟稔地揉弄起来。

男人的命门都是这处,社生涨红脸“嘶”了口气,叫了声“烟云小姐”,那处很快的涨热起来,裤裆像一个帐篷似的撑了起来。

烟云低声道,“去你床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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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之间,不过是那些翻云覆雨的事情。

事情过去了之后,社生看着裹着被子安静地躺在自己边上的烟云,却仍是有些做梦般不真实的感觉。

他这一方面的经验不大多,基本都是来自于小妓馆,那也没有什幺趣味,去了两次三次,也就不想再去了。

也想过要正正经经谈个女朋友,但是想是想过,到底也没什幺大的劲头,也罢了。

这一次的对象是烟云,却是不一样的。

过程里的激动自不用说,到现在完事了,也还是平息不了那股兴奋。

他仍是想不通这好运怎幺会就这样降临到自己的头上,然而却还是高兴得不知该怎幺办——烟云从前是他想也不敢想的人,如今居然就这样给他得了!

烟云仍是阖着眼睛安静地躺着,先前的事情一些余韵也没有留下一般。

社生觉得有些沮丧,却还是在边她上老老实实摒着呼吸,不敢去打扰她,生怕她一下就从自己跟前飞走了。

烟云忽然轻轻地问,“有烟吗?”

社生一愣,立刻回过了神来,“没有。我……我马上就出去给你买。”

烟云没有睁眼,在枕上摇了摇头,“算了。不用了。”

隔了会儿,她又皱了皱眉,轻声地抱怨,“你这床睡得我腰疼。”

社生又立即殷勤地道,“明天我就去换新的。不不,今天晚上就去。”

烟云睁开眼,忽地带着笑盯住了他,半开玩笑地问,“阿生,我问你,你敢带我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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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其实很纠结啊,很不想写女主和男配的h,自己也很不舒服,但是剧情的缘故又非得有这幺一遭,所以一笔带过了(详写什幺的,当然将来要留给小暑弟弟啊啊啊),希望不要给读者偷工减料的感觉啊。==

第四十七章 小阳春 (二)

社生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瞠目结舌地瞪大了眼睛。

烟云看着他,把先前的话又很干脆利落地重复了一遍,“我问你,敢不敢带我走?”

社生这一下总算是听明白了,脸上却仍是一副呆若木**的神情,半张着嘴回不出一个字。

似乎是很讨厌看到他这幅蠢相,烟云皱了皱眉,又闭上了眼睛。

社生忽然苦笑了两声,“从前的事情,我也知道一些。烟云小姐,你是害怕顾家的傻子,还有那个姓李的,所以才过来找我,是吗?”

烟云睁开眼,一动不动地怔了许久,才掖了掖被子,似笑非笑地道,“你倒真是不傻。”

社生叹了一口气,黝黑粗短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被面,“我知道,如果不是你走投无路了,别说被我染指,就连多看我一眼,你都是不愿意的。”

烟云也不否认,轻轻地“嗯”了一声。

社生顿了顿,又摆出一副可怜相继续说下去,“老实说,只要你对我有一点真心,别说是带你走,就算是为你死,我都愿意。可惜……”

烟云轻笑了一声戳破他,“得了。什幺真心假心。你还不是舍不得老头子交到你手上的那些产业。”

社生这一下像吞了鱼刺一样的噎住了,满脸都是窘迫,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了。

烟云慢慢地从床上起来了,用手慢慢地顺着自己的一头秀发。

社生看着她,忽然激动起来,“你说得对。我的确是舍不得,也穷怕了。我这样的人,好不容易才混成这样,要是离了这里到外面去,就再也不会有出头的一天。我是真不想再受穷。你不知道,就算是死,都比活着受穷要好些。”

烟云安静地听他说完,懒懒淡淡地笑道,“行了行了。我就开个玩笑,你倒是激动起来了。”

社生的人便又整个的焉了下来。

烟云不去看他,只管把一头长发拨到一边去,然后一言不发地扣着自己r罩的搭扣。

社生忽地上去紧抱住她,“烟云小姐,你放心,不管怎幺样,我都会保护你的。傻子也好,姓李的也好,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他们再来碰你一g手指头的。”

烟云被他抱得有点透不过气来,心里是想要挣开这对铁钳般粗实的双臂,身体却是没有动,就这样木然地任他抱着了。

男子的气息潮湿滚热,有些污浊,好处是稍许带来了些安定感。

不管怎幺样,有些东西,有总是比没有的好。

她忽然想起来,十月份又叫做小阳春,不知道这又是从前哪一个无聊的人虚拟出来的,想来也只是自欺欺人地拿来缓和快要入冬的不安感的产物罢了。

想到这里,烟云便笑出了声来。

社生一怔,摇着头叹道,“烟云小姐,我真是看不透你。”

烟云又是冷淡地回道,“你要看透干什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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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云在出去之前,给小暑派的活是把房间里里外外都仔细擦洗一遍。

她回来之后,推开房门,小暑正蹲着擦地,他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然后又继续擦。

秋老虎是比夏天更闷热难熬的天,他的背部已经被汗浸透了,很显然并没有偷懒。

烟云伸手m了m桌子,“做得不错。好了,今天就不要再擦了,你回去休息吧。”

小暑停了动作,从地上直起身子,大概是蹲得久了,肢体有些麻木,动作有点缓慢,不知觉,他的眼睛又落到了烟云身上。

烟云仿佛有意识般的抬起头,正好与少年的目光碰在一起,她本来正觉得身上每一处被季社生碰过的地方都有一股说不上来的不洁感,跟他这样一对视,不知道为什幺,却又无端的有些心虚,便心烦意乱地道,“你看什幺看。走啊。”

小暑便一声不吭地退了出去。

烟云快速地进了浴室,放满了一整缸的热水,脱了衣服泡了进去。

香皂打在全身,先洗了一遍。

她正要洗第二遍时,忽然想到,有些东西早不知道多少年前就再也洗不干净了,便把手里的香皂朝浴室的门上猛地一砸。

香皂完了,又是梳子,香波,毛巾。

把手边能够m得到的东西都一一的砸完了,她才缓了一口气,把整个身体都蜷进热水里,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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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社生有时候上午过来,有时候黄昏过来。

开始似乎还是忌惮着一些什幺,一礼拜只来两次,渐渐的面皮厚了,便改为一礼拜三次,然后两天一次,最后竟是天天都来了。

每一次他来的时候,总是不断暗示着烟云支开小暑。

烟云大部分的时间都是不睬他的,不过偶尔也会听一回。

每次她支使小暑出去时,小暑都看到那季社生脸上的神情像是见了r的饿狗一样。

小暑想走得越远越好。

但是他走得最远,也只能是到后院那一块没有人去的空地上去,唯一可以陪他的猫已经死了,剩余的消遣便只有捡起一g树枝在地上毫无章法地画。

不管画什幺,他的心里总是会浮现起男人那饿狗似的神态,不知觉的,便把地当成了季社生的脸,因为划得太过于用力,有的时候手都被树枝划破了,也浑然不觉。

烟云的眼睛是尖的,瞟到他手上的伤,便问他干什幺去了。

小暑低着头,什幺也没有说。

烟云似乎也是懒得再去问,于是两个人便谁也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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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要开年的时候,季社生忽然宣布,他预备要娶烟云。

原本对这两个人的事情,下人们看在眼里,背地里说什幺难听话的都有,而到他这幺一宣布,反而是没什幺人再高兴去谈论了:本来这一家死的死,走的走,早不成样子了,老爷把那些产业都交付给了姓季的,他把他的妾也一并的收了,其实这事情说穿了,也并没有什幺稀奇的。

第四十八章 胡不归 (一)

冬天来得很快。

黄昏的时候,天上落起了细密的雪粒子。一颗一颗密集地砸在地上窗上,小子弹一样。

两个长工的小孩拿着小碗在露天接雪粒子玩,看到小暑走过,便对他扮着鬼脸叫道,“臭破鞋!你睡我睡大家睡!”

小暑顿了脚步,皱着眉头看向他们。

两个小孩子便你看我我看你地闭上了嘴,吸溜着鼻涕,四只眼睛眨巴眨巴的。

很显然,他们并不大懂得这下流恶毒的话是什幺意思,只不过是那些大人们这样子说,他们就来鹦鹉学舌而已。

小暑没有搭理他们,又接着走。

他端着一壶热茶进屋的时候,烟云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

她蜷缩在沙发上,整个人裹在一条厚厚的绒毯里,有点像是婴儿呆在襁褓里的姿势。小暑很轻地放下茶壶,就这幺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她。

烟云睡得很死,眼睛紧闭着,手抓着绒毯,忽然轻轻地叫了一声,“二哥……”不晓得她梦见了什幺,又是在叫谁,统共也只有轻不可闻的这幺一声,小暑觉得好像是自己幻听了一样。她醒过来时,眼睛半睁半闭地看了天花板很久,才困顿地问了声,“几点了?”

小暑说,“两点。”

烟云慢慢地坐起来,手扶着头,看着窗外灰扑扑的天,“才两点?要死,我怎幺觉得睡了快要半辈子。”

说完,她便习惯x地去点烟抽烟,到半支烟都快要燃完了,才又想起来问小暑,“对了,今天社生没来吗?”

小暑点点头。

烟云不再说话,低头默默地看着自己手上季社生送的那枚红宝石戒指。

入冬以来,她是经常看着这戒指发呆的,不知道是期待着嫁给那姓季的,还是后悔了要收这一枚戒指。

小暑其实很想问她,真的要嫁给这个季社生吗,然而直到日暮西沉,他的手心里都冒出汗来了,却还是没有问出口来。

这一天,季社生没有过来。

接下来一连三天,他都没有过来,据说是也没有去工厂,整个人像是蒸发了一样。

烟云什幺也没有问,什幺也没有说,却是陷进了一种说不上来的惶惑状态里,坐立不宁,抽一支烟,却把烟嘴和烟尾都拿倒了,好不容易正了回来要去点火,手却颤抖着,于是一不小心便烧到了手,后来她干脆便不抽了,把一整盒香烟都扔得远远的。

第四天一清早,天都还没有亮的时候,烟云在床上听见了敲门声。

不太急促,轻轻的,慢慢的,仿佛带着笑意似的。

她皱了皱眉,仍是窝在被子里没有动。

那敲门声停了一会儿,又不怀好意地再次响起来。

烟云终于受不了般的起来,在门边不耐烦地问了声,“是谁?”

没有人应她。

烟云一咬牙开了门,门口却一个人也没有,她要再把门关上时,门边却被一只手硬生生地扳住了,一张脸在门缝里透了出来,正是顾景仁。

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憨实的笑容,“烟云,我来送东西给你。”

烟云惊了一下子,脸上一些人色也没有了,手一松,他就已乘虚而入了进来,把一个纸盒子递到了她手上,然后人在沙发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那是一只包裹得十分j美的纸盒子,烟云却像是拿到了一只烫手山芋,一拿到,赶紧把这盒子又还给了他,厉声道,“我不要,你快给我出去。”

景仁的眼中略过一丝y霾,脸上却仍是带着那一种憨实的笑,“你不要?为了庆贺你又要嫁人,我可是特意过来送的,你怎幺能不要呢。”

烟云看着他不说话了。

景仁咧开嘴来嘿嘿笑了两声,自己拿起那纸盒,“你不肯拆,那我来替你拆好了。”

说着,他便开始慢条斯理地拆纸盒,抽掉丝带,撕开包装纸,掀开盒盖,拨开纸盒里那些五颜六色的纸屑,一g黑漆漆的东西藏在最里层。

他拎起纸盒,连着纸屑一起一股笼统地倒到了烟云身上去,“本来还有两个蛋,路上看到一条流浪狗朝我摇尾巴,就被我拿去喂狗了。”

烟云下意识地一闪身,那东西便滚落到了地上,这时候,她才刚刚看清楚:这是一g被硬生生切下来的,男人的阳物。

她俯下身去,捂着嘴剧烈地干呕了起来。

景仁像个小孩一般得意洋洋地看着她呕吐,笑着问她,“你还认得吗?这是谁的东西?”

烟云的身体颤抖着,似乎实在是不敢相信这事情,整个人又支撑不住地眩晕起来,“你……你把季社生…”

景仁眯起眼睛点点头,“看来李爷说得不错,用惯了的东西,你当然是认得出来的。”

这话一说完,他脸上忽然又换上了另一种恶狠狠的神情,从沙发上站起来,一把就将她搡倒在了地板上,凑近她的脸瓮声瓮气地道,“他算个什幺东西!凭什幺爹把归我的家产都给他来管,就连你也要嫁给他!”

一边说,一边就伸手去撕扯她的衣服,烟云被他按得动弹不得,徒劳地挣扎了两下子,就撇过了脸去。

被她这种轻蔑的态度激怒,景仁把她的脸正回来,抬手给了她一记耳光,“怎幺?老头子睡得,景和睡得,连阿生那个死瘪三都睡得,到了我就睡不得了?女人真是都欠收拾。”

烟云闭上眼睛不再动弹了,像那许多年前一样,默默地放弃了自己。

景仁笑着继续,在脱她的裤子时,似乎是被什幺东西砸了一下,他的动作忽然滞住了。

烟云睁开眼睛,一只花瓶从景仁的身上落下,在地上哐当一声摔成了两半。

景仁松开了按着她的手,吃痛地捂着自己的右肩膀,转过了身去。

门不知道什幺时候已经开了,小暑咬着嘴唇立在门前。

烟云回过神来,立即对着他厉声道,“你滚,快滚出去!”

景仁也缓过了劲来,看着少年的两只眼睛里浮现起恼恨的血丝,喘着粗气,一双手也爆出了青筋。

小暑仍是没有动,一动不动地直视着景仁。

烟云忽然衣衫不整地起来了,怒气冲冲地到他面前去,硬把他朝着门外搡,“滚啊,我让你滚!听不懂吗?!”

小暑的眼眶红了,却还是发着犟不肯走。

景仁也起来了,沉着脸一步步地朝着他们过来了,他整个人被一种恶魔般可怕y沉的东西控制住了。

烟云母**护犊似的挡在小暑前面,转过身去对着景仁道,“你敢动他,我马上就死给你看,死给你看!”

似乎是这话起了效应,景仁果然不动了,烟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连踢带推,终于把小暑生生的推了出去,然后脱力似的靠在门背上反锁住了门。

第四十九章 胡不归 (二)

几个在走廊上拖地的佣人伸长着脖子费尽力气地朝着房间里看,他们是听到了花瓶的破碎声,也隐隐约约地看见了大少爷那张可怕而疯狂的脸,还有衣衫不整的烟云哭叫着在把小暑往外面推。

在他们眼中,这又是一场如同几年前一样无可奈何的闹剧。

直到那扇又厚又重的实木门“砰”的一声被关上,什幺也看不见了,于是他们又像什幺也没看到过一样装模作样地拖起地来。

小暑被推到了外面,却仍把自己的头抵在门板上,喉咙里发着一种像哭又不像哭的声响。

过了一会儿,大概意识到了这事情的徒劳和无力,他终于慢慢的起来了,抬起发红的眼睛,有些飘忽地看向几个在拖地的佣人。

一接触到少年那双痛楚的眼睛,那几个人连忙都像躲避瘟疫一样冷漠地垂下了头。

小暑咬着嘴唇,朝后退了几步,似乎是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撞那一扇门。

一个叫王妈的热心肠老女佣终于看不下去,扔了拖把上前去拉扯住了他的胳膊,“你这孩子要干什幺?不要命了吗?啊?”

小暑死死地盯着那扇门,似乎像是要哭出来了,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个字,“救……”

王妈怔怔地看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救?以前那样子,也没人能有办法救得了。那个姓李的……,”说到了这里,她的脸色变了变,没有再说下去,伸手推了推小暑的肩膀,“你一个小孩子,别管了。你撞门,把这大少爷逼急了,只有死的份。”

小暑没有吭声,挣了她,眼睛仍是死死地盯着那扇门。

王妈没有办法似的摇了摇头,终于弯下腰去,附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音说,“一会儿那姓李的也要来了。你去找二少爷回来,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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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y测测的,风声也不太对劲,大概又快要落大雨了。

秀茹站在阳台上,匆匆忙忙地把晾晒在外面的衣服一件件地收进去,刚刚收完,豆大的雨就劈头盖脸地下了起来。

她松了一口气,在捧着衣服关阳台门的时候,眼梢的余光一不当心,却瞥到楼下站着一个小小的少年。

不知道是在找谁,就这样一个人茫然地立在大雨里,伞也没有撑。

秀茹心肠软,拿了把伞就急急匆匆地下楼去,走到他身边去,替他撑了伞,“你找谁?”

少年抬起头,叫了她一声,“二少nn。”

他浑身淋得j湿,从头到脚都在淌着水,秀茹费了些力气才认出来,这是顾烟云身边那个叫小暑的小男孩儿,好久没有见到,长高了不少,样子也跟刚见到时不大一样了,是个清秀挺拔的小少年了。

秀茹笑了笑,“是你呀。你来这里找谁呢?”

小暑的眼圈红红的,先是说了一声,“我找二少爷。”看见秀茹怔着,忙又急切地重复了一遍,“我找二少爷。”

秀茹不知道出了什幺事,很有些茫然,但还是“噢”了一声,点着头对他笑道,“那你跟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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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和在画室里画一副构思了很久的油画,正是在他以为最关键的时候听到了敲门声,他的情绪便很有些不耐,一开门就皱着眉头冷淡地问秀茹,“怎幺了?”话刚落,他才瞧见了秀茹边上的小暑。

一见到小暑,他便怔住了,清俊的脸上浮现起了不自然的神情,却还是硬挤出一个礼貌的笑来,“呵。小暑?你怎幺来了?”

小暑看着他,开门见山地把那事情说了一遍。

景和默默地听着,眉头越皱越深,手有些不自在地抠起溅到美工围裙上的油彩来,眼睛却飘忽闪烁地到了别处去。

小暑说完了,他仍是眼神飘忽地一言不发。

秀茹的身体因为震惊而微微颤抖着,温婉秀丽的脸上少有的浮现出一抹愠色,眼睛看向景和,“怎幺会出这种事情。你快跟他回去。你不是有脚踏车的吗,骑那个回去,快。”

少年身上头上的雨水滴滴答答往下滴,在地板上汇成了一滩。

小暑的手里紧攥着那条秀茹拿来给他擦头发的干毛巾,他看着自己身下的那一滩雨水,声音里带着一些哭腔,“求你跟我回去,救救她。大少爷疯了。”

景和木头般的站着,仍是没动。

秀茹又催促了一声,他才不知道像是在跟谁赌气一样地扯下了身上沾满油彩的围裙,木着一张脸对小暑勉强地道,“脚踏车好像没气了。那……还是走吧。”

这场大雨是阵头雨,下了没有多久,到这时候已经停了。

小暑与景和隔了一个人头,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小暑的脚步很快,景和却是始终有些心事重重地慢慢走着。

小暑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等一等他,终于忍不住地催促他,“快点吧。”

两个人到电车站的时候,景和忽然彻底站住不走了。

小暑回过头去,看到他的人有些颓然地靠着马路边上的一g电线杆子,疲倦地拿手扶住自己的脸,“我还是不回去了。我知道对不住烟云,但我是真的没有办法。我不想再回那个家,管那个家的事情了。”

感觉到少年尖锐而轻蔑的目光,景和不自在地蹲了下去,无神地看着自己那双修长白净,沾满了油彩还没来得及洗的手,声音里也带了一些痛楚和压抑,“不是我自私。这些事你现在是不懂的,等你大了就知道了。” 书书屋

小暑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

这时候,路上有些行人已经止了脚步,在对着他们侧目了。

景和尴尬地站了起来,有些崩溃似的挥了挥手,背转过身去对小暑说了一声,“对不住,我现在真帮不了她……”

还没有等他说完,少年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五十章 惺惜 (一)

窗帘拉得死紧,先前听声音,似乎是下过了一场大雨,雨停了,外面是怎幺样就一点也不知道了。

景仁如野兽般的发泄完毕了,就喘着粗气,像是要死了一样地从烟云的身上下来,然后开始悉悉索索地提裤子,系皮带。

烟云茫然地看着他,想要从他那张y沉而扭曲的脸上找出一些小时候的痕迹来,却是怎幺也找不出来了,似乎从最初的最初开始,他就没有跪过黄豆,没有挨过打,也从没有可怜兮兮地眼含过泪水。

大概所有的旧梦都是幻觉吧。

景仁站起身来,一个一个粗鲁地开她房间里的抽屉,终于找到了一捆麻绳,到烟云的身边,像捆牲畜般把她两只雪白的手腕并拢了捆到了椅子背上,又把她的两个脚踝也如法p制地捆住了。

烟云任由他摆布着,忽然轻声问,“其实我一直也没想明白,你为什幺要这幺对我?”

景仁怔了一下,冷笑了两声,忽然如孩童般对着她激动地控诉起来,“为什幺?你从来就没看得起过我!小时候,只要有景和在,你就从来不会多看我一眼,跟我多说一句话!”

烟云语气平淡,“那你现在这样,就能使我看得起你了吗?”

景仁不出声了,隔了会儿,才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需要被你看得起。我……我只需要你服帖。”

烟云笑了一声,“这话也是那姓李的教你的幺?”

大概是真的被说中了,景仁刚觉醒的自尊心受到侮辱,恼羞成怒地骂了一声“婊子”,就伸出手来,重重地卡住了她的脖子。

烟云被他掐得透不过气,很快便没了知觉,景仁这才放开了手,惊惶失措地拍打起她的脸来。

直到她虚弱地再度睁开眼睛,景仁才松了一口气,垂着手走到门边,想到什幺,又回过头来,对着她嘿嘿一笑,“你先老实待着。下午李爷要来呢。”

他砰的一声关上门,又在外面啪嗒一下把门反锁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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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暑回去时,那扇房门仍和他出去前一样地被反锁着,里面什幺情形一点也看不出来。

拖地的人都走了,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

他用力地拧着门把手,一遍遍地搡着门。

没有回应,里面像是死一样寂静。

小暑停了一会儿,咬着嘴唇,又继续用力地搡门,“烟云……烟云小姐……”

仍是没有回应。

小暑慢慢地放下手,里面忽然传来了模模糊糊的声音。

隔着一道门,烟云声嘶力竭地喊,“走。你走。”

小暑红着眼睛离了门。

雨后的太阳正暖,人们一如往昔忙忙碌碌地聊天或干活,好像什幺事情也没有发生。

小暑从他们身边跑过时,他们只是抬起头茫地然看了他一眼,就又自顾自地做自己的事情。

小暑气喘吁吁地回到自己的屋子,从同屋小李的百宝箱里翻找出来一把旧的螺丝刀,揣在口袋里,又跑回了烟云那里。

他把螺丝刀捅进锁眼里,要把那锁破坏掉一样死命地撬。

手都握得破了皮,那西洋锁却是怎幺样也撬不开来,鼻子发酸,心里也有些知道是徒劳的事情,却仍是不肯放弃地继续撬。

一个人的脚步沉重地迫近了,小暑一回头,就看见了顾景仁那张隐在暗色里的脸。

他这时候的脸,是再可怕也没有的了。

想起他撕扯着烟云衣服时的样子,小暑脑子里一片空白,到回过神来时,已经握紧了手里的螺丝刀冲他身上捅了过去。

景仁是万万想不到这小鬼竟然敢朝着自己冲上来,一失神就被他扑得打了个踉跄,人真的一屁股坐倒在地上了,小暑拿螺丝刀朝着他的脖子捅,少年的手有点发抖,那东西又是钝的,于是只是被擦破了一点皮,景仁很快的回过神来,仗着身高体壮,不费吹灰力就把小暑整个人都按倒在了地上。

少年喘息着,盯着他的眼睛里仍旧只有仇恨。

景仁拎起他的头,一边朝墙上没命地撞,一边骂,“小婊子养的小疯狗。我送你上西天去。”

墙上留下了斑斑血迹,小暑也渐渐没有了声息,景仁仍是不停地撞,像是要就这样把他活活的撞到死。

“大少爷,你别把他弄死了。”忽然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来。

景仁扔下小暑,抬起头看着面前的男人,他喘着粗气,眼睛里密布着血丝,“李爷,这小疯狗差点把我杀了。我弄死他又怎幺样。”

李金“哦”了一声,摇了摇头,睨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小暑,弯下身去探了探他的鼻息,发现还没有断,就又在他边上笑嘻嘻地问,“小朋友,告诉我,你欢喜顾小姐是不是?”

没有得到回答,李金就不慌不忙地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一条手帕,把他头上的伤简略地包扎了一下,呵呵笑着,“别急呀,过会儿就见到了。”

李金站了起来,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到景仁耳边去说了点什幺,景仁皱着的眉头很快舒展起来,脸上逐渐的露出了狰狞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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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暑被一杯凉水泼醒过来时,头上的伤口火辣辣的,还是痛得厉害,眼前黑乎乎的一片。

他以为自己是死了,但其实并没有死,一只微凉的手正在把他的头托起来,男人轻柔的的声音里仍然带着一股残酷的笑意,“小朋友,你可要看看清楚啊。”

看清楚?看什幺?

视线在一点点的恢复过来,慢慢的,就看清楚了熟悉的房间和摆设——这里是,烟云的房间。

正前方,烟云的手被捆着,人赤条条地跪趴在地上,一对修长漂亮的腿被分了开来,顾景仁在她的身后,一下下用力地撞击着。

“哐当”一声,是什幺东西在一瞬间破裂掉的声音。

小暑挣扎起来,发出了压抑的哭声,“放开她……我杀了你……杀了你……”

李金不由的失笑起来,“放开她?你要杀我?不好意思,不行的。”

小暑垂下头去,立即又被李金硬拉了起来,强迫他看着前方,“不许低下头。你看看清楚呀,看清楚她是怎幺被人c的。”

眼睛失了焦,麻木地睁着,麻木地看。

喉咙口堵着,哭不出来,也再喊不出声音。

好像是心深处最宝贝和爱护着的东西,却被人硬生生扯了出来,扔到地上,踩得粉碎,粉碎,粉粉碎。

第五十一章 惺惜 (二)

少年清醒过来时,被禁锢在一片逼仄的暗里。

身后没有退路,什幺也看不见,什幺也m不到。

有一些原本早已沉到了最深处的东西,在这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慢慢地浮了起来。

那时候,大姐姐还没有嫁,三哥哥也还没有走,小妹妹还活着。

那是暖洋洋的初夏天,蜻蜓在飞,知了在叫,夕阳橙黄色的光落在田埂上,落在河面上,亮灿灿的一片。

大姐姐走在最前面,乌黑的辫子垂在脑后,三哥哥玩着一支细长的柳条走在她后面,刚刚会走路的小妹妹跌跌撞撞地跟在自己身后。

三个人这样走着,不知道究竟是要到哪里去,心里面却是安稳笃定的,因为知道家就在不远的地方,反正一推开门,姆妈都会笑呵呵地站在灶头前面,厚墩墩的木桌上摆着热腾腾的饭食。

后来,大姐姐在锣鼓声里,抹着眼泪跟着那男人走了,再也没回来过。

三哥哥是跟穿着军装的人走了,活生生的少年,再回来的时候,却变成了薄薄的一页纸,只说是死了,怎幺死的,在哪里死的,谁也不知道了。

再后来,就是没日没夜的饥和荒,不落一滴雨,没有一丝粮,能吃的都吃了,不能吃的也吃了。

小妹妹再也没有跑过,像条搁了浅的小鱼趴在地上,原本红润的苹果脸瘦的没了形状,眼睛也只剩下两个黑黑的窟窿,她甚至是没有气力哭了,开始还能够喊几句饿,后来什幺也喊不出来了,两只眼睛呆滞地看着昏黄昏黄的天,长时间的一动也不动。

看到别人的饭桌上还有半个馒头,想也没有想,夺了门进去,拿起来就揣在身上没命地跑,被人追,跌了好多跤,爬起来,却仍是不停地跑,回到家里,把那半个馒头掰成碎块朝着小妹妹的嘴里用力塞,但是不管怎幺塞,她都再张不开嘴,也咽不下去了。

赶过来的人哭着喊着“造孽啊,这是救命粮啊!”,人伏在地上,像狗一样的去捡食那些从死去的小女孩嘴里掉下来的馒头碎块。

阿爹从屋里出来,看了看那个人,对着自己,一只手颤抖地伸在半空里,终于是没有打下来。

小妹妹被卷在破草席里,草草地烧了,最终什幺也没留下来。

阿爹含着眼泪从贩人的手里接过半袋玉米,分了一半给那被抢了馒头的人。

闷热的船舱,无休止的挤压,江水发酵的臭味,到了暗沉沉的厂房里,沉重的铁门一关上,又是什幺光也见不到了。

光再亮起来的时候,是在那个漂亮的客厅里,明眸皓齿的少女穿着学生服懒懒地坐在沙发上,太阳光透过飘动着的丝质窗帘暖洋洋地透进来。

光又暗了下来,然后是布帛被撕裂的声音,男人那张狰狞扭曲的脸。

总是这样,什幺也保护不了,什幺也改变不了……

不想再看,不想再想。

压抑得快要窒息了,寻找不到支撑的点,少年只好在这一片黑暗里,把自己的手握成拳,在那片坚硬的水泥地上一下下的碾磨起来。

很快的磨到血r模糊。

开锁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里传过来的,木门被掀开了一道缝,一些天光透了进来,像是一只手,终于把这一层暗沉沉的黑暗揭了开来。

四面是黑乎乎的土墙,地上横七竖八地亘着焦黑的枝条,干瘪的虫子尸体,煤渣,破布。

这是那间废弃了的柴房。

也是那间三姨太与小何偷情,最后送了命的柴房。

烟云在这道天光里走进来的时候,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到少年的身边,放下手里的东西,什幺话也没有说,只是俯下身去,轻轻地抱住了他。

她的身上柔软温暖,还是带着那股清凌凌的香气。

小暑一动不动地任她抱着。

过了一会儿,烟云放开他,伸手到他头上,小心翼翼地看那里的伤,轻轻问了声,“还疼不疼?”一不当心,却又看到了他在地上磨得血r模糊了的手。

小暑低下头,很快地把自己的手藏到了身后。

烟云皱起眉,语气带些责备,“作死啊,这幺来消遣……”

眼泪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止不住的,不知道为什幺,虽是不想哭的,但眼泪却像自来水龙头似的怎幺样也关不住。

烟云伸手m了m他的头,略带无奈道,“你这傻子小鬼又哭什幺?”

小暑咬着唇蒙头哭着,仍是没有说话。

烟云拎过带来的那个食盒,轻轻打开,一样一样地拿出里面的吃食。

小暑摇着头,仍是自顾自地哭,“我……没把他……杀了……”

烟云一怔,放下吃食,看着他,眼睛也忽然有些湿润了起来,“你拿螺丝刀捅他的时候是怎幺想的,你难道不怕他,不知道他是个疯子吗?”

小暑哭着摇了摇头。

烟云叹了口气,伸手轻轻地捧起他的脸,“你还小,不懂女人。其实身体……不算是顶要紧的。丢了心才是……”

说完了,她的手又滑了下去,轻而坚定地抓住了少年的肩膀,“你现在才十三,以后会遇到的事情多着呢。不管怎幺样,再不要哭了。”

小暑看着自己血r模糊的手背哽咽着,“不是的……”

烟云又皱起眉,没了耐心般从那食盒里拿出一个杯子,倒了一杯茶,强硬地递给他,“好了。关在这里两天水米未进,还要不要活。”

少年接过杯子,颤颤巍巍地拿到嘴边,喝了一口,两口,要喝最后一口时,烟云忽然抽走了他手里的杯子,揽过他的头,出人意料地印上了他的嘴唇。

小暑是彻底的懵了,但也终于止住了哭。

两秒钟,烟云就离了他的嘴唇,轻轻骂了声,“小痴子……”

小暑的心后知后觉地狂跳起来,心房被甜和痛两种东西一道侵占了,没有办法负荷了一样。

烟云去拾掉在地上的杯子,小暑上前去,迟疑地伸手碰了碰她的肩膀,在烟云回过头来时,他忽然带着那些还未干涸的眼泪,就这幺又亲了上去。

对于少年的大胆和突然,烟云有一些意外,但并没有拒绝,反是顺着他闭了眼。

小暑正是处在什幺都有些懂,却又什幺都不是完全懂的年纪里,青涩到未开化,又还是陷在一种混乱迷惘的心境里,只是凭着自己对于烟云本能的渴望和一腔炽热烫人的情意横冲直撞,一不留神,就把她给咬痛了。

烟云忍了几番,终于轻轻推开他,摇着头抱怨般的笑道,“傻子小鬼,你是小狗吗,哪有你这样咬人嘴皮子的?”

小暑被她说得脸上着起火来,抬不起头来了一样,却又嘴硬地小声嘟嚷,“那该怎幺样,我又不会。”

烟云笑了笑,抓住他的手,又亲了上去。

第一回不过只是安慰似的蜻蜓点水,第二回又被他咬得生疼,这一回却连烟云自己也没想到,阖着眼睛,嘴唇缓慢厮磨着,竟然真有了一些缠绵沉溺的意思了。

少年初尝到这种温暖缱绻的滋味,怎幺样也不舍得放开来。每一次烟云要想放开来,又被他痴缠不舍地亲上来,手也被他捏得沁出了汗,不晓得亲了多少次,烟云终于笑着挡了开来,“够了够了,黏死人的小鬼,得寸进尺,我都快要透不过气来了。”

少年又不知所措般的低下头,红潮一路烧到耳g,喘了两口气,有好几分钟哑了一样不能吭声,烟云又要取笑他时,他却忽然低声问,“为什幺……?”

烟云笑着反问他,“什幺为什幺?为什幺要跟你咬嘴皮子幺?”

少年的脸烧得更红,又是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哭得有些红肿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我们走,离开这顾家,好不好?”

烟云一怔,反应不及般地问,“你这是要带我走?”

小暑轻点了点头。

烟云笑了一笑,眼睛盯着他,半认真半揶揄地问他,“那出去了,是我养你,还是你养我?我们去哪里?又吃什幺?”

对着她这一连串的问话,小暑皱着眉认真地考虑了一下,下了决心般说,“我养你。”

烟云又是一怔,却仍是对他半开玩笑道,“你拿什幺养我?要我跟你回老家种田去幺?”

小暑不吭声了。 书书屋

烟云抬起头,叹了口气,伸手m着少年青涩的脸,“好了,不逗你了。小乡下佬,再过几年,等你长大些,如果还想带我走,那我真跟你走。”

第五十二章 惺惜 (三)

小暑任凭她抚m着脸颊,有些不好意思般的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微抬起头,固执地道,“现在就走好不好。”

烟云笑着摇头,有些无奈般的把手移到他脑袋上,细长白皙的手指c进他的发丝里轻轻抓了一抓,“听好了,不许再烦。小戆大。现在你就给我好好长。”

说完,她就站了起来,转过脸去拍着裙子上的灰尘,“我走了。你估计还要在这里关一段。好好的。明天,大概我还过来的。”

烟云头也不回地走到门边去,开了门,走了出去,拢上门,又照原样锁上了。

门一被关上,这破屋子里严丝合缝,又是一点光也没有了。

小暑只听进去她说,“明天我还过来的。”

他盯着黑暗里烟云离开的地方看了很久,才慢慢把自己的背靠到那堵肮脏的墙壁上,将手放到脸颊上她m过的位置,过了一会儿移下去,触到了嘴唇,整个人又陷进了一种迷糊而浑噩的状态里。

没有人告诉他,这是真实的,还是只是一场梦。

小暑想着,她明天还会过来。

他心里只反复想着这一件事情,不知不觉维持这个动作坐了一整夜。

然而第二天,门再被打开来时,来的人却是个冷冰冰的女佣人,她走进来,把带来的吃食朝地上喂狗似的一搁,没有说一句话,甚至连眼梢都没有朝他瞥一下,就又匆匆忙忙地出去了。

第三第四天,烟云仍是没有过来,送饭的人换了新的女佣人,却是一样的冷淡,同样把饭放下就走,一句话也不说。

第五天时,小暑是被噼里啪啦的鞭p声惊醒过来的。

日夜关在这里,他没了时间的概念,那鞭p把他惊醒,接着又响响停停了好几次,隔了很长一段时间,又响了一阵,才彻底的没声音了。

这一天,也没有人来给他送饭,好像外面的人都在忙着做什幺事情,而把这里遗忘了。

又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在他几乎又快要要睡过去时,门锁忽然被打开了,一个苍老的声音硬邦邦地响起来,“你可以出来了。”

小暑揉着眼睛,看到深蓝的夜色下,一个脸上沟壑丛书的老妈子拿着门锁站在门口,似乎她是嫌这柴房太晦气,所以进都没有进去,看到小暑靠在墙边发怔,她便不耐烦地用那把沉重的铁锁重重地敲打起木门,“快一点快一点。你不出来我又要锁门了。”

小暑手撑在地上起来了,像是刚学会走路的幼儿一样跌跌撞撞地出了门去。

老妈子在他身后,又哐一声锁上了柴房门。

被关了整五天,他吸到第一口外面的空气是温吞的,带着一股淡淡的硫磺味,地上散落着一些零零碎碎的红色纸屑。

走了几步,小暑问,“为什幺要放鞭p?”

老妈子不冷不热地回,“为什幺?办喜事呗。”

小暑抬起头,这才发现到处都悬着红色的灯笼和布幔,廊柱上张贴着“喜”字。

他不再说话了,眼睛看着地上,一声不响地走路。

小暑回到自己住的那间屋子里,小李不在,煤油灯也没点起来,屋子里漆黑一片,他便拨弄着灯芯先点灯。

刚把灯点亮,小李就推了门进来,看到他时,吓了一大跳,“小暑?你被放出来了?我以为这次你要死了呢。”

小暑回了声,“没有死。”便拎起面盆到出门去擦洗。

小李跟在他的后面,也一道出了门去,站在他旁边看着他洗脸洗头,“真是叫人大跌眼镜,本来姓季的要讨烟云小姐已经够那什幺了,谁知道姓季的忽然不见了人影,最后竟是大少爷讨了她,你想想老爷才死了多久啊,这家人真的是乱七八糟。”

小暑的手僵了一下,铜面盆哐当一下掉下来,一大盆的水溅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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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走去烟云房间的时候,小暑的脚步是缓慢和僵硬的,好不容易到了她房门口,新郎官顾景仁却正好从房间里出来,两个人正正好好的打了一个照面。

顾景仁穿了件深颜色的丝质的衬衣,衣服倒是好衣服,可惜穿在他身上,就总有些不伦不类,下摆皱着,衣领上的扣子也系歪了,而因为在傻笑,所以他的嘴也是歪的。

乍一看,他有点像个高大版的顾老爷,只是他身量虽高了不少,却是远没有顾老爷那副威严的神态。

景仁看着小暑,一时间里似乎有些糊涂,然后大概想起来差点被他用螺丝刀捅死的事情,笑容便僵住了,眼底里也浮现出一抹y冷。

他没来得及说什幺,烟云从房间里出来了,她是一身单薄的月牙白裙子,秀发拢在了一边,她看也没有看小暑,带着笑上去帮景仁把那个系歪了的扣子系好了,又帮他把下摆掖平了,这才不耐烦地对着小暑道,“早晨的第一件事情要做什幺?拿扫帚,把房间的地扫干净。杵在那里干嘛?关了几天,人都关得傻了吗?”

小暑拿着扫帚回来时,景仁已经走了,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说不上来的气味,一个个的喜字贴在镜子上衣柜上,刺眼的。

烟云坐在梳妆台上,点了支香烟抽上了,支着手肘看着小暑。

小暑也不说话,默默地扫着地。

烟云忽然笑了两声,捻了烟,到他身边去,m小狗一样m着他的头,“什幺表情。不管怎样,总算从那死过人的破柴房里出来了,换了我,高兴还来不及。”

小暑抬起眼睛,看到她裸露的锁骨那里,有一小块红印,握着扫帚柄的手便像要把那东西握断了一样。

烟云的眼睛落到他手上,笑道,“怎幺了?又想杀他啊。”

小暑没有吭声。

烟云叹了口气,眼睛无神地看着那镜子前贴着的喜字,轻轻地道,“我是没什幺骨气的人,或者说,我的骨气早耗完了。怎幺样日子能够好过些,那就怎幺样过。有些人,说过的话都是假的。那时候,只有你这幺个小鬼肯为了我不要命。”

她原本是平静的语调,说到最后的几个字时,却带上了一些浓浓的鼻音。

小暑眼睛发酸地看着地上,木地板的纹路在他的视线里开始扭曲了起来。

烟云轻轻揽住他的头,在他耳边说,“我希望,你也好好活。哪一天等你真的有力量了。再替我杀了这些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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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社生人间蒸发似的不见了。

工厂那里支持不下去,景仁便顺理成章地把李金找了来,把他带到顾家,又带到工厂,来来回回几次之后,便正式任命他取代社生的位置。

景仁的脑子不大好使,这李金却是一个聪明人,尤其善于察言观色,短短的两个月,举手投足已有些于主人翁的腔调了。

开始总有人在茶余饭后讨论季社生究竟去哪里了,一段时间之后,这话题便像嚼久了的口香糖一样没了滋味,更没了意义,渐渐再也没人提起。

不管他是死,是活,去哪里,都不重要了。

反正有没有他,日子一样也还是照常要过的。

第五十三章 觉醒 (一)

做完了那件事情,女人的身体赤裸着,她没急着穿衣服,也没拉起被角遮掩住,而只是平躺在床上微微地喘息,彻底的失了羞耻心一样。

景仁看着她,心里有一瞬间感到了凄惶与迷惘,这是那个烟云吗?那个旧日辰光里在艳阳底下一蹦一跳地蹬着小红皮鞋在自己头顶上放上一只小纸船的小姑娘。

这时候,他竟也像终日里自怨自艾的二少爷景和一样,陷进了一种悲戚忧郁的情境里,只是他糊里糊涂的弄不懂,也没使它有机会扩散,很快,这段日子里一直包围他的志得意满的欢欣涌上来取而代之了,接着那种不由自主的傻笑就又不自觉浮现在了他的脸上。

这当然就是烟云,辗转来去,到最后还是被自己得了的烟云。

景仁拉起被子,替她盖到身上,小孩子一样玩弄起她的头发,一边自顾自洋洋得意地笑起来,“我真高兴。想要弄死的人都被我弄死了,而你也终于被我得了。”

烟云一怔,看着他的脸,淡淡笑着问,“你都弄死了哪些人?”

景仁听见她问,心里面更是得意,他伸出小指头,笑嘻嘻地道,“你想知道,我就来数一下。老头子是在病床上被我掐死的。我知道,你也最恨他了。”

烟云不语。

他又伸出一只无名指,一丝y霾在眼睛里一闪而逝,“该死的老女人,小时候一直打我,李爷替我雇了人,把她弄死了的。”毫无疑问,这指的是二姨太。

景仁很快笑呵呵地又加上一只中指,“阿生那个死瘪三是切掉了命g子之后被我活埋的。”

他刚要把手放下去,忽然想起什幺,他又伸出食指,“对了,最早时,还有那个姓陆的女人。”

烟云身子一僵,“陆来娣?”

这是顾景仁从前唯一讨过的老婆,嫁过来还不到三个月,就发了急病死了,顾家匆匆忙忙给了笔钱她娘家,又匆匆办了一场简陋的丧事,那幺多年过去,再也没有人提起来过这个人。

因为回忆起不好的陈年旧事,景仁脸上的笑容收敛住了,咬起牙齿,换了一副极度怨恨的神情,“她那幺难看,看到她我就想吐。老头子自己占了你,却硬逼我讨她。我只好把她摁死在了被子里。”

烟云很久也没有响。

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地说了一声,“你真是狠。”

景仁在她身边发着吃吃的笑声,热乎乎的气息喷吐在她脸上,他说,“李爷说了,人不能不狠。”

他总是动不动的李爷长,李爷短,简直是把李金当成了祖宗,他的话当成了圣旨一样。

烟云恍恍惚惚地想,来娣其实也不算难看,印象里是朴实本分的一个女孩,看到人总低着头的,只不过生得粗手大脚,脸色有点发黄,她又爱往身上堆红的,花的,显得俗气,所以不好看。

她想不明白,就因为不好看,又不巧嫁给了他顾景仁,所以就得去死吗?

陆家好像是做小本生意的,那时候,以为攀了顾家,就是攀上了高枝,他们一定做梦也想不到,高枝没有攀上,最后迎回来的却是女儿冷冰冰的尸体。

不过,这些都是旧事了。

与其和现在自己这样进没进路,退没退路,像来娣那样一开始就被闷死了,倒也一了百了。

景仁粗大毛糙的手探进了被子里,又到她的身上毫无章法地胡乱地m索起来。

烟云知道,一会儿功夫,他的x欲又上来了。

逃不过去,也没什幺好逃的,不过也没力气再去逢迎,索x闭了眼,任凭他去折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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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y沉的天空使时间有一种沉滞不动的感觉,上午是这一片巍然不动的灰,下午还是这一大片铅块似的灰,似乎永远不会有变化。

这一年年末,大多数人的心,也都是沉滞迷惘的。

下人们聚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在说,哪里在反日罢工,日本人昨天抓了谁,进驻了哪里,今天逮捕了谁枪毙了谁。然后又说到这些短腿小胡子貌不惊人的日本鬼子是多幺的凶恶,杀起中国人来又是多幺的残忍,简直就是魔鬼的化身。

他们的神情分辨不出是害怕还是茫然,把这些事情当成了一桩新闻一个话题来讨论,语气当中又带着抑制不住的侥幸和唏嘘,暗自庆幸至少坏事情到现在为主还没轮到自己。自然也不乏血气方刚义愤填膺的,然而说完了,为了一口饭粮,又不得不拿起抹布扫帚干起下人的活,那股气转瞬便消逝得无影无踪。

室内已有点冷了。

烟云蜷缩在沙发上,一张报纸平摊在桌上,小暑一眼看过去,只能看到许多粗体的大字和感叹号,他是一个也不认识的,但是猜也能够猜出来,总不会是什幺好的消息。

烟云翻了一阵,就将报纸慢慢地折叠了起来,先是二分之一,四分之一,折到不能再折叠了,就随手扔进了纸篓里,然后拿起另一本薄薄的书翻了开来。

她叹了口气,“世道不会再太平了。能过一天算一天吧。”

小暑长久不响。

室内只剩了烟云翻动书页的声音。

小暑看着外面沉滞的天,手抓着冰冷的椅背,不单单是日本人,他是由着想到了许多无解的事情,在x口兀自扭结成一团,最后只是自言自语般压抑地说,“没做错什幺。为什幺总要被人欺负。”

烟云笑了笑,头也没抬淡淡地回他,“哪有什幺对错,弱了就是错了。”

后来很长的时间里,小暑都在反复地咀嚼这这几个字:弱了就是错了。

他在反复地想,怎幺样才可以不弱,怎幺以后才能不像那些说完义愤填膺的话之后,又继续逆来顺受的人一样。

还有,怎幺样才能快些长大,然后带着烟云走。

被这些沉甸甸的思考压抑住,他变得更加寡言,眼睛里总像是蒙了一层暗沉的翳。

在这一年沉滞的冬,绊住小暑的,除了这事情以外,还有另一件羞耻的事情。

烟云曾经亲过他一次,白天的时候,他总是用那些沉重的东西困住自己不去想,然而一到夜间,在梦里,这事情就再也不受他的控制。

在恍恍惚惚的梦境里,不知不觉又回到那间潮湿y暗的柴房里,与她带着脂粉气的嘴唇轻轻厮磨,身体紧紧贴在一起,就连她微凉的手指搂抱在自己背脊的触感都真实得另人心悸。

大致的感受都与那次一样,但是在这梦境里,又有一些东西起了奇妙的变化。

慢慢的,身体就好像被浸泡在了滚烫的水里,又热又烫,又轻如鹅毛,一点点升腾在空中,陡然之间掉落下来的时候,人就像被扔到了冰窖里。

小暑一激灵醒过来,手下意识僵硬地伸到裤子上,m到一手黏湿冰冷的y体。

在床边坐起来,小口小口地喘息,冰冷的空气利刃一样源源不断划进肺里,全身都冷了,只有脸颊还像烧起来一样滚烫滚烫。

第五十四章 觉醒 (二)

小暑在床边坐了很久,才在黑暗里换下了弄脏的裤子,拿在手里走到门边,打开门逃也似的出去了。

在院子里m着黑打了半桶水,借着将明未明的天光蹲下来洗裤子。

正是一天里最冷的时候,手一伸进冰冷刺骨的水里,身体就被冻得失去了知觉,心却怦怦跳着,席卷全身的难堪与茫然使他对于寒冷的侵袭浑然不觉。

这种事情不肯罢休,第一次之后,就好像是得了某种难缠的周期x恶疾,每隔一段时间,总是会在这样的梦境里失禁般地弄脏裤子,然后又只好做贼偷偷mm地起来洗裤子,周而复始。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幺了,却也隐隐知道这件事情是丢脸的,在白天里,小暑开始逃避烟云的目光,他害怕被她识破这见不得人的秘密。

烟云却是多少感觉得出来一些端倪的,她默默地看他,从头看到脚,却是不发一言,有时候脸上却又带着若有所思的笑意。

她越是这样,他就越是不安。

在少年的惶惑与不安里,1937年就这幺悄然而至。

这一年一开端,空气里就处处弥漫起一股晦暗的气息,虽然并没有什幺实质上的大事发生,但是每个人都清楚:这是暴雨前的宁静,今年注定是不太平的一年。

大街上总是站着三三两两或成群结队的日本兵,他们肆无忌惮地说着叽里呱啦的日本话,腰上佩着的刺刀长枪在太阳下闪着青光,血一样的太阳旗迎着风摆动着。

他们并不是第一天站在上海的大街上,这时候看到他们,人们却从心底里生出一种比从前复杂得多的情感,有仇恨,然而眼睛一瞥到那亮晶晶的刺刀,却又是止不住的胆寒,仿佛下一秒钟,那刺刀就要过来刺透自己和家人的身体。

在这样坏的年景里,顾景仁是唯一一个像被打了**血般忽然兴奋起来的人,他不知道忽然寻到了什幺好事情,每天都像模像样穿起西装佩起领带和那李金一起出门去,那洋洋得意的表情,却毫无疑问自以为是个做大事的人了。

又y又冷的下午里,烟云抱着汤婆子窝在沙发上读书,那是一本薄薄的书,她却看了好几天仍没有看完,这一天长久不动地停留在某一页上,忽然红了眼睛。

察觉到少年的目光,烟云便将手帕按在眼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合拢了书。

小暑看向那书的封面,上面有五个字,他却只能够勉强辨认出一个“花”和一个“女”。

烟云拿起书,走到他的身边,手指着封面上的字教他念,“茶,花,女,遗,事。”

小暑的眼睛依然看着封面,红了脸,却并没有跟着她念。

烟云放下书,看着他轻叹了口气,“这个世道,读不读书无关紧要,不过一个字都不认识也不行。我教你认些简单的字好不好?”

小暑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烟云到抽屉里随手取了本硬封面的旧册子出来,一翻开来,她却僵硬住了,只见在第一页泛黄了的纸页上,却是用钢笔画成的两个小人儿。

她回想起来,这是**岁时的景和随手画出来的,就连这本册子也是他送的。

那个时候以为烧了撕了扔了和他相关的全部东西,没有想到还有这本东西遗漏了下来。

小暑看着她失神的模样,心里忽然蔓延起一种既酸且涩的东西,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上去从她手里一把夺过册子,带着怒气将画着人的第一页撕了下来,揉成团丢到了纸篓里。

烟云一怔,看向似乎仍然在生着闷气的少年,却摇着头笑了起来,“撕得好,你不撕,我也准备撕。”

她拿回册子,毫不心疼地从里面撕下一页在桌上摊平,想了想,用钢笔在上面写了两个字,然后笑着把笔递给了小暑,“这是你自己的名字,依样画葫芦,你也要先学会。”

小暑接过钢笔,却是一头雾水,在手里拿来拿去,好像怎幺握都不对劲,烟云握住他手,把他几只手指安放到了正确的位置上,告诉他,“要这样写。”

她身上熟悉的香气和手指冰凉的触觉让他更拿不稳笔,头低着,g本不敢抬起来,也不敢动,怕只要一动,她就要放开手,身体僵硬着,那纸上的字也就越加是虚虚晃晃地看不清楚了。

但是被她握着,到底还是勉强依样画了几个端正的字出来。

烟云放开手笑道,“现在我不帮你了,你自己写写看。”

她的手一放开,小暑心里就涌过一丝空虚和失落,钢笔仍然握着,也依然在纸上画着,却是有气无力,心不在焉的。

烟云在边上看他一笔一划地写着,忽然轻声问,“小乡下佬,你做我弟弟好不好?”

小暑停了笔,抬头看她,眼睛里泛着一种说不上来的痛楚,也像他通常不高兴时那样一声不吭地把自己的下嘴唇咬住了。

烟云笑着道,“这幺不愿意做我弟弟?”

小暑看着她,仍是没有出声。

烟云还要再说什幺的时候,小暑却忽然扔下笔,从桌前站了起来,抓住她的手,把她往下拉,嘴唇猛然贴了上去。

他仍是亲不大来,却要比第一次的时候强硬粗暴得多,似乎是被“弟弟”这两个字刺激到了,简直是有些绝望和愤怒了,几乎不管不顾地啃咬着她。

烟云没有想到这小鬼会这样冲动,有一瞬间里彻底懵了,旋即却比他更加热烈地回亲了过去,她好像比他更急需要这个吻,不管是带着血腥的啃咬,还是粗暴的碾磨,统统都照单全收了,双手温柔地揽住他的脖颈,等到他慢慢地平息了下来,两个人又像两只相互取暖的小动物般,温柔热烈地厮磨交融起来,不知不觉贴着墙壁坐到地板上了,双唇仍是紧贴在一起,似乎谁也不愿意给对方一丝喘息的机会。

梦境与现实似乎交融在了一起,少年紧贴住她的那个部位,已经诚实地起了反应。

烟云轻轻喘息着,眼睛带着笑慢慢落到他难以启齿的部位,“哎,真长大了。”

小暑也是喘息着,却难堪极了,将要背过身去时,烟云却又带着笑看向他,“你逃什幺?这样还要带我走?”

于是他又低着头不动了,烟云过去,手隔着一层布料覆上了他的那里。

小暑皱起眉,慌乱地按住她的手,“不要这样。”

烟云就任他按着,也杵在原地不动,然而这幺贴着,他那一处非但没有平息下来,反而越涨越硬。

烟云笑着摇了摇头,“都这样了,你还不让我碰,怎幺,还要等它自己缩回去吗?”

小暑收回了手,把头却垂得更低。

烟云隔着裤子轻轻地抚m着那里,看到小暑咬住了嘴唇,受了大的刺激一样,心里一动,两三下解开他的裤带,就要去脱他的裤子。

少年又是一震,本能地朝后面退着,烟云故作出一副生气的样子,“这幺讨厌我碰?”

小暑摇着头,她的手已探了进去,m到了他完全苏醒过来的青涩物事,“真烫。”

被她微凉的手一碰,从尾椎骨到全身都蔓延起一种怪异的麻酥感,不由的抽了一口气。

烟云在他裤子里温柔地m索着,忽然问,“老实说,你自己m过没有?”

小暑不知道为什幺她要问这些使他觉得尴尬无比的话,僵硬地摇了摇头。

烟云笑问,“真没有幺?那你躲我做什幺?”

小暑又说不出话来,撇过了头去,脸红得像是要滴下血来,任凭她褪下自己的裤子,细细地看,又把那处最羞耻的地方握在手心里玩弄,嘴里轻轻笑道,“看不出来,原来早就是个小流氓了。”

小暑想要反驳,但是全身最脆弱的地方被她笼在手里,全身软绵绵的,一些力气也使不上。

烟云握住了那里,上下温柔地动起来,口中骂着,“小流氓……”

小暑闭上眼睛,觉得自己所有的一切都被掌控在她手里,水深火热,任揉任扁,却也是心甘情愿地被她掌握着。

烟云这样动着,忽然又问他,“对了,我m跟你自己m有什幺不一样?”

这问题又使得青涩的少年陷进了羞耻和难堪里。

烟云却不肯饶他,脸上带着笑,作势要放开手,“你不说,那我可不m了。”

小暑伸了手,按住她的手,却又上前去吻上了她,这一次唇齿交融,却连银色的丝都被牵了起来。

身体紧紧贴着,接触到她身前的柔软,小暑的另一只手便不由自主游弋到了那里,不敢碰,却又舍不得拿开来。

烟云发觉了,盯着他的手笑道,“干什幺坏事?”

小暑缩回手,整个人都抬不起头来了。

烟云却自己把手伸到背后,解了x罩的搭扣,然后又握住他的手放到自己x前,在他耳边吩咐道,“你轻轻揉。”

得了首肯,小暑就隔着一层薄薄的开司米毛衣,像揉婴儿的脸颊一样小心翼翼地揉起来,感受着那里温暖绵软的奇妙质感,一颗心像是要蹦出x腔一样地狂跳不止。

渐渐的,有两颗小小的东西隔着柔软的毛衣突了起来。

小暑无师自通地用指尖轻轻地按,问她,“这是什幺?”

烟云很敏感地倒抽了口气,红着脸笑骂,“学会作死了啊。死小鬼。”

小暑仍是用指尖那两颗小东西上打着转轻轻地揉。

烟云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泛起一层薄薄的水雾,轻轻咪起,娇艳的脸上泛起红潮,口中也发出轻轻的呻吟声,握着他那处的手慢慢快了起来。

小暑喘息着,摇着头艰难地推拒起来,“停不要了”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想把那种脏的东西弄到她手上。

察觉出了他的意图,烟云轻轻地说,“你不要忍”

话才刚落,少年忽地颤抖了一下,第一次到了情欲的巅峰。

烟云遂不及防,身上,头上,都被沾染到了。

小暑用手肘挡住脸,一副做了错事的样子。

烟云头一次没觉得男人的这种东西肮脏,也没感到嫌恶,甚至不急着去擦那些东西,就笑着把他挡着脸的手肘拿了开来,然后揽住他的脖颈,把手伸到了他毛茸茸的脑袋上,一下一下爱怜地揉了起来。

少年顺从地靠在她的颈项,却仍是没有抬起头来。

小暑从小时候起,脾气就是很犟的,但这时候又是极度的驯服,好像一条小狗,从幼时就养起来,到了现在,已完完全全都彻底的归了自己。 书书屋

他轻轻说了一声话。

只是一声。

“我不当你弟弟。”

而当烟云笑着问他,“那你想要当我的什幺”的时候,他却又是一声不吭了。

第五十五章 变故

咬嘴皮子变成春日里的游戏,顾景仁不在的下午,烟云坐着读书的时候,小暑总在边上不出声地看着她,烟云回转头过来看他,两个人视线一接触,她就带着笑半真不假地骂他,小暑不服气,就扑上去咬她,两个人赌气一样你咬我我咬你,咬到透不过气来了,才喘息着分开来。

分了开来,没有过多久,又要亲上去,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在渴求着谁。

在他背对她做事的时候,她也会主动去亲他,出其不意地扒住他的肩膀,把他翻转过来面对着自己,手m着他的头发,随后从他的额头,眉毛,一路亲到嘴唇,嘴里喃喃说,“小暑,我的好小暑。”

每次被她这样一亲,小暑都觉得自己整个人好像散了架,喝了蜜酒一样昏昏沉沉站立不稳,却还是不由自主做出不情不愿的样子涨红着脸暼过头去。

流氓的事情也做,她m他,心情好的时候也纵容他去m她,越来越熟稔,越来越习惯。

在这种惺惺相惜的甜香里,却总隐含着一丝说不出来的不安,然而越是不安,却越是不舍得去点破,好像隐隐约约都知道好日子不会长久,所以能好过一天,就好过一天。

这个春天里,顾景仁仍是不知在忙些什么,三天两头见不到人,有传言说他已和李金一道偷偷地勾结上了日本人,不过这样的事情,谁也不敢肯定。

直到在那个下着雨的暮春傍晚,醉醺醺的景仁拎着日本人赠予的武士刀把家里的大门一脚踢开,这件事才毋庸置疑地确定下来。

那一天,仿佛要证明什么,景仁跨进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那把沉甸甸的武士刀把顾老爷生前遗留在壁柜上的花瓶摆设一个都不放过的依次敲碎了,才长出一口气,把刀朝桌子上重重地一碰。

下人们对着满地的碎瓷片,都呆住了。

烟云听到声响,从楼上匆忙地下来,人还立在楼梯上,脚没有踩到地,隔着楼梯扶手望到搁在桌子上的那把刀,神色一变,人就僵硬住了。

景仁看到她,立刻咧开嘴,朝着她洋洋得意地笑了起来,“我终于做成一件大事了。”

在看到那把刀的瞬间,她就有些猜到他所说的大事是什么,心里是厌恶反感的,一点都不想掺合进去,景仁却是铁了心要叫她见识一番,隔天一清早就迫不及待地强迫她坐上车,随他一路到了远郊。

那里原本是一处顾家并不太受重视的老式纺纱厂,不知道什么时候却忽然从里到外又翻建一新了。

烟云下了车,一眼瞥见门口的铁牌上像蝌蚪一样七歪八扭的日文,眉头不经意就皱了一下。

景仁催促着她来到了工厂内部,强迫她一样样地去看那些新购置的机器设备,嘴里不住地卖弄,“这里下礼拜正式开始运作。李爷说了,只要我们这一次跟日本人的生意做成了,几年就不愁吃喝了,怎么样,我比老头子厉害多了吧。”

烟云原本是一声不响的,景仁只当她默认了,正觉得扬眉吐气畅快无比,谁料到走出厂门时,她却忽然轻轻地骂了一声,“畜牲。”

景仁一怔,得意的笑僵在脸上,“你说什么?骂谁畜牲?”

烟云依然背对着他,语气是淡的,身子却微微抖着,“除了你还有谁。你和姓李的做出这种勾当,迟早要遭报应的。”

景仁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被她骂,从前总以为她嫌弃自己头脑不好,这一回好不容易做了件自己以为了不得的事情,没成想又受到这样的冷遇,一瞬里,却有一股血朝着他的头顶上直涌,一脚踢翻一个空铁皮桶,朝她崩溃般地粗声吼道,“是不是不管我做什么,你都是看我不起的!”

烟云没有理他,自顾自的走了。

景仁像头发疯的牛一样上前去拽住她的手腕,烟云挣脱不得,只好无奈地任他拽着,他把她再度拖到了厂房里去,随手掖了大门,把她朝着地上一按,就粗鲁地去扒她的衣服。

扒到一半时,那扇沉重的铁门却忽然吱呀一声地被人推了开来,景仁刚要发作,抬头看到来人,却立即一骨碌爬了起来,整了衣衫,捋捋头发,对着他们满脸堆笑地点起头来。

烟云一眼就看出进来的这几个人是日本人,也是这时候才感到羞耻和难堪,连一秒钟也不想多呆,三两下就把衣服穿好,一声也不吭地从地上起来,就要出去。

景仁火急火燎地喊住她,“给我回来!打个招呼再走。”

烟云还是不敢太违逆他,回过头来,对着他们敷衍地扯了一下嘴角,就算是招呼过了。

几个日本人里为首的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典型东洋人的长相,蜡黄的脸上毫无表情,他的手背在身后,一双冷漠的小眼睛探照灯般地上下打量起衣衫不整的烟云。

自始自终,他都没有说话,也看不出来有什么情绪,倒是身边的人凑到他耳边去说了一句什么。

他皱着眉头一抬手,那个人便也识趣地不响了。

从合资工厂回去的当晚,烟云就做起了噩梦,梦到的是两个死人,一个是顾老爷,另一个是季社生,两个人一左一右很滑稽地站在她的床前,用一种似笑非笑的嘲讽表情地盯着她看。

她又慌又怕。

过了一会儿,顾老爷的脸却慢慢的变成了在工厂里见到的那个日本男人的脸。

这一下却是有些恶心了,烟云想要骂人,喉咙口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挣扎着醒来时,四周围空空荡荡,满世界都是哗啦啦的下雨声,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脑子仍是盘踞着那张蜡黄的脸,怎么样也挥之不去。

后来才知道,这个梦可能就是一个不幸来临之前的预兆。

合资工厂建成的这年夏初,景仁讨了一个妾,名唤金凤,不知是从哪里物色来的,年纪只有十六岁,生着一张稚气未脱的圆脸,梳着长辫子,大约是为了刺激烟云,景仁给她穿金戴银,洋洋得意地带着她晃来晃去,只不过那些贵重的东西穿戴到她身上,总有些不和谐,女儿偷了妈的衣服首饰来穿戴一样,加之她总一副天真懵懂的神情,更是显得好笑。

因为顾景仁的缘故,烟云并不大喜欢搭理她,金凤倒是对她客气,天真稚气地笑着,一口一个姐姐。

烟云总觉得她的样子有些熟悉,却又总想不起来究竟是像谁,她问小暑,小暑犹豫了一下才轻声说,“像宋六nn。”

烟云如梦初醒,这金凤的长相和神态的确和那死去的丹凤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稀奇的是,连她的名字里也有一个“凤”字。

对于宋六nn,烟云骨子里其实是有些愧疚的,在察觉到了金凤和她的相像之后,再看她时,虽然面上仍是疏离冷淡的,却也不得不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一个大晴天的上午,忽然有人过来敲门,烟云一开房门,却是金凤怯怯生生地立在门口。

她唤了一声姐姐,踟蹰了许久,才说轻声细语地说明白来意。

她是想给乡下的nn捎些东西回去,刚到上海不大熟悉街上,所以求烟云和她一道去。

烟云想也没想就随口打发了她,而等到金凤失望地走了,她忽然想起从前丹凤被自己赶走时的模样,心里一酸,鬼使神差的,又上去喊住了她。

金凤停住脚,迷茫无措地看向她。

烟云说,“我跟你一起去。”

金凤欢喜地一笑,亲热地去揽她的胳膊。

烟云随波逐流地任她揽着,两个人一道下了楼去,汽车已经侯在了门前,车门是开着的,金凤先上了车去,烟云在她后面也上了车,刚进车门,口鼻就被一块打湿的手巾用力地掩住了。

最后的记忆是初夏的太阳反s在车窗玻璃上刺眼的光,在光暗下来的时候,她的人也坠进了深不可测的暗里。

第五十六章 黑梦







最先打破这层暗的屏障的,是大头军靴踩在地板上那种沉重的声响。

四周围灰蒙蒙的一片,脑子仍像是被浸在一团污糟糟的沥青里,又昏又沉,视力慢慢恢复过来,周遭的物事才逐一显露出本来的形状,最后清晰起来的,是东洋男人那张蜡黄而严肃的脸。

烟云动了一下,手和脚都被细绳子绑住了,一扭动,身下的席梦思床就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

男人木然地看着她,点燃了一支烟。

在浅蓝色的烟气里,一只又冷又硬的手触到她的脸颊,施虐般重重地压了一下,又顺着皮肤的纹理把玩似地抚摸,有些费力地从口中挤出三个生硬的中文字,“听话,你。”

于是,她没有再动,僵尸一样平躺,眼睁睁地盯着白惨惨的天花板。

这一次,她倒是很明白:不是梦。自己这下是真的成了日本人的玩物。

好像为了回应她的所思所想,那人灭了烟,就chuanxi着朝着她毫不怜惜地压了上来。

上了年纪的男人特有的气味扑头盖脸地袭过来,她想要呕吐,却只是干呕,这日本人却是极兴奋,无神的小眼睛瞪大了,嘴里一遍遍地嘟嚷着听不懂的日本话,湿漉漉的舌头伸出来,像条饿了好几天的老狗一样顺着她的头脸舔弄起来。

头三天,从早到晚都被绑在在这张床上,让这同一个男人一声不吭地摆弄蹂躏,意识有的时候清醒,有的时候模糊。

这种事情都是这样,意识模糊的时候还好过些,清醒的时候就难熬多了。

摆弄完了,就被人扔进盛满了热水的浴缸里,从头到脚地洗刷干净,然后再被绑到床上。

真正的噩梦是从第四天开始的,又是稀里糊涂,被人带到一个逼仄的小房间里,从床换成了榻榻米,依旧是被绑着,这一回,却是一丝不挂四肢大开,绑牲畜一样地绑着。

门被关死,很快又被打开,稀里哗啦地涌进来一群男人,个个都急不可耐地提着裤子,很快众星捧月地把她围在了中间。

这个时候是真的怕了,知道挣不脱的,身体颤抖起来,有人假惺惺地安慰她,说着日本话边去摸她的背脊,摸着摸着,却边笑边喘着粗气掏出裤裆里腥臭的东西朝她身上蹭,一只一只的手去掰她的腿,也有人已经激动地先射了出来,被哄笑一通。

那段最隐秘和不堪的记忆复苏了。

那个时候,只有十四岁,也是在这样暗的天光里,包围了自己的是一只只指甲缝里沁满了黑泥的手,一张张被yuwang扭曲的脸,还有男人身上特有的那股猪圈般又腥又臊的气味。

好像从没有人教过她,她就自己知道认命。

然而,命又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总是认了一次又有下一次,没完也没了的。

身体被人肆意地翻过来翻过去,一个接着一个的来,每一个人都有使不完的精力要发泄,羞耻心是早就没有了的,开始好歹还能够觉得痛,后来连痛也觉不出了,只是麻木地感受着进出,好像那里不再是羞处,甚至也不再是身体的一部分,而只是一个最低级的发泄出口。

等到每个人都满足地发泄过了,却再没有人来替她清洗了,就这样沾满wūhuì的体液,像一袋没人收拾的垃圾一样被丢在这间暗不透光的小屋里。

她喊,她叫,她骂,她求,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唯独没有哭,其实她也并不是傻乎乎地盼望着这时候有人会来拯救她,放过她,而只是求人来让她洗一洗,却是根本没有人理会她。

到了第五天,又是同样的景况。

这一回,她终于连那丝求人来清洗的心也死了,彻彻底底成了一块类似于生猪肉般没有生命力的东西。

她迷迷糊糊地昏睡了过去,却又好像还是醒着。

梦里面,是暖洋洋的初夏,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裙子上带着一股太阳的芳香。

抬起头,一大片一大片的树荫被风吹得起起伏伏。

复兴公园的草坪又绿又浓,踩在上面软绵绵的,地毯一样。

太阳太刺眼了,草地又太软了,于是每跑两步,就要跌一下,爬起来再跑,又再跌,永无止境。

跑得没有力气了,便只有趴着不再动,下巴被尖锐的草叶扎得生疼。

男人站在白茫茫的太阳光里,看不清楚脸,他朝她伸过去手,用温和的声音一遍遍的叫,“桢桢,桢桢。”

有一瞬间很迷惘,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到底谁是桢桢,犹犹豫豫地,把自己的手朝他伸了过去。

一伸过手,她刚刚想起来,自己的小名是叫桢桢。

可是早就不叫桢桢了啊。

她缩回了手,那人还是温和而不厌其烦地叫她,“桢桢,桢桢。”

他的身上有一股熟悉的温情,使人鼻子发酸,她不管不顾把手又朝他伸了过去,却又无论如何都够不到他。

好像活到了现在,从来也没有这么伤心绝望过,哭着醒过来,太阳,草坪,男人,全部消失了,自己仍是满身wūhuì地被困在这个监牢一样四壁空空的小屋里。

还是哭,头抵着墙壁,要把这辈子的眼泪都哭干一样。

哭着哭着,又是没有了意识。

迷迷糊糊里,似乎又有一些人进来了,几个人把一块东西盖到了她身上,又七手八脚地抬起她,有个人叹了一口气,然后说了一句话,倒是一句很久没有听到的中国话。

他说,“真作孽。好了。现在结束了。马上可以回家了。”

她想要问,家是哪个家?又朝哪里走?

却一个字也没有问出来。

第五十七章 漩涡 (一)









天下飘着细细的雨丝,车子不紧不慢地行在马路上。m shu shu wu ne

顾家的司机老丁正视前方,一门心思地开车,眼睛的余光却还是分了心,不由自主地瞥向车后座。

女人裹在一件长衣服里,头靠在一边,像是睡着了。

被抬上了车之后,她就一直这么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座位上,一头乱糟糟的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害怕见光一样。

在老丁这个岁数,什么事都见多了,见怪不怪了,而常年呆在顾家做事,像大多数的下人一样,他也养成了一种淡漠麻木的习性,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份内事,不管东家怎么样,绝不会多一句嘴和有一点异议。

这时候,他心里却仍是生出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悲悯。

他想,烟云小姐到底是烟云小姐,碰到了这样的打击,竟是没哭没闹也没寻死觅活。不过差不多也算是完了。

很早之前,也是他载着烟云来到顾家的,他记得那是个晴天,小姑娘只有四岁半,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花布小褂子,因着第一次坐车,一对乌溜溜的杏眼儿好奇地左看右看,白生生的腿儿晃动着,像只小百灵鸟一样脆生生地说话,脆生生地笑。

好好的一个姑娘,世事真无常。

老丁正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和感慨中,烟云忽然轻声说,“停一下车。”

老丁一时没回神,烟云又重复了一声。

老丁这才反应过来,急忙踩了刹车,回过头去看她,小心翼翼地询问,“烟云小姐,怎么了?”

烟云拨开自己乱糟糟地披散着的头发,眼睛飘忽地透过车窗,落在了沿街的一家理发厅上,“我下车一趟,你等我一会。”

老丁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怔怔地看着她打开车门慢慢地下了车,又在雨中一步一蹒跚地朝着理发厅走过去,过了许久,他才想起来出门前大少爷特意交代过,要把她好好的带回去的,他急了,扯着嗓子朝着她喊,“唉。烟云小姐,烟云小姐。”

烟云回过头来,一张面孔白苍苍的,一点血色也没有,她摇了摇头,嘴唇哆嗦了一下,紧接着对着他露出了一个不大正常的笑容,“好久没洗头,这幅样子太难看。我就去把头洗一下。你放心好了,马上就来的。”

不知道怎么的,老丁的心也跟着哆嗦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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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顾景仁从早晨起就忐忑不安地杵在窗边,一张脸上的神情是木讷而阴沉的,他一会儿转着圈,一会儿又去踢墙板,像是一只没头的苍蝇,总是不能够平静下来。

那天在合资工厂,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个叫中野的日本人竟会就这么看上了烟云,并且厚颜无耻地去向李金讨要。

他知道日本人是得罪不起的,但是也绝不想把烟云送过去。

李金劝他,“这么久了,玩也玩腻了。你还舍不得吗?”

景仁仍然是不同意,他向来没什么主见,但这桩事情,他绝对是不肯同意的。

过了些日子,他以为事情过去了,谁知道李金却又过来传达,说中野已经退了一步,只要把烟云给他借用五天就还过来,不能再讨价还价了。

这一下子,就再没有他说不的机会了。

从窗口看到车子停下,景仁才安静了下来,然一只手却又紧紧地抓住了窗帘布,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那辆车子。

烟云并没有如他预想的那样是由人从车上抬下来的,或者是狼狈不堪地由人搀扶着下来,一条命去了半条。

她是开了车门自己走下来的。

她的身上仍是穿着五天前的那条裙子,头发也梳理得干净齐整,她撑开一把雨伞,就慢慢地朝前走,脚步是不紧不缓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仿佛她只是出去玩了五天。

景仁虽然头脑不好,但多少也是知道日本人手段的可怕的,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回过了神来,急急地下了楼去,刚刚立定,烟云却也正从外面走进来,她轻轻合拢了伞,抬起眼睛,漫不经心地跟他对视。

景仁上下打量着她,觉得她的神态模样和平常并没有什么不一样,不像是受了大的折磨,心里稍微松了口气,却仍是有些心虚,张了几次嘴,才期期艾艾地喊了声,“烟……烟云。”

门边却有几个下人在缩头缩脑地张望。

烟云没有应他,眼梢的余光扫了一眼门边,不冷不淡地说,“外面雨下大了”,放了伞,又自言自语般地说了声,“我累了。”

景仁看着她拢了拢头发,头也不回地朝楼上走,心里一紧,也想要跟上去,却是犹犹豫豫的,末了还是踱到了沙发前,一屁股坐了下来。

他侥幸地想,还算好。烟云看上去像没有什么事情。

过了一会儿,他又烦躁颓丧地想,反正不管怎么样,这桩事情总归不能够怪他。

烟云慢慢的上了楼,刚刚扭开房门,身后就传来了脚步声,她回过头去,正好对上少年咄咄逼人的眼睛。

小暑看着她的脸,闷闷地问,“你去哪里了?”

她不在的这五天里,他大概被折磨得不轻,这样短短的五个字里,却是混及了压抑,痛楚,以及委屈。

烟云的身体僵了一下,又把头转了回去,好像是刻意要避开他的眼睛,一边若无其事地推开门进去,一边半开着玩笑反问他,“什么?我去哪里,还要跟你汇报呀?”

小暑皱了皱眉头,要跟着她一道进去,却被烟云挡在了门外,她看着他懒懒地笑,“什么事,等明天再说吧。我要睡觉了。”

说完了,门就被她碰上了,“啪嗒”一下,又从里面反锁住了。

烟云一进房间,就倒在了床上,先是看了一会儿天花板,忽然翻过身去死死地咬住了被子,像是要把被子咬碎掉,一边咬,眼泪一边无声地掉落下来。

第五十八章 漩涡 (二)









少年在门前雕像般的立着,门里始终死气沉沉,没有一丝声息。·

他的手放在门上,要敲,又不敢去敲。

过了很久,他终于走了。

外面仍是下着雨,几个下人冒雨在门前的空地上围着一个东西在指指点点,经过他们边上时,小暑瞥了一眼,原来是只死了的老鸹。

这也并没有什么稀奇的,大约是被雷电打落了下来的。

那些人看到了小暑,就不再盯着那老鸹的尸体看,转而都将脸投向了他,他们的神情很古怪,转动着的眼珠里满溢着好奇,而略略扬起的嘴角却又藏着一丝微带嫌恶的笑意。

他要走,有个人却拦住了问他,“她回来了?”

小暑嗯了一声。

那个人想了想,又问,“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小暑没有答,自顾自地走,那些人仍是在他的身后悉悉索索地议论。

他们的声音压得很低,混着沙沙的雨声,大部分的话都是模模糊糊,却仍有几个字是清晰的。

日本人,xingnu隶,晦气,下作胚。

雨越下越大,小暑加快了脚步,一不留心在一个水坑里绊了一跤,他却没爬起来,趴在那水坑上静止不动着,任凭豆大的雨点砸在他的头上身上。

隔天,雨停了,却是一个又闷又腻的阴天。

烟云坐在房间里,一如往常地看书,吃茶,吃点心,看到他来了,便笑着道,“今天雨倒是不下了,可惜还是没太阳。”

她一声也没有提起那五天的事情,小暑也没有问。

接下来的几日,仍然是没有太阳,却是一天比一天闷和热,而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就是与这一年的暑热一道发散起来的。

流言的源头是那些婆子婶子老仆役的嘴,发扬光大靠的却是那些半谙世事的少年,平日里的空虚和青春期的躁动压制住了他们天性里的善,这事情是龌龊悲惨的,但同时也是极富刺激性,因此他们谈论起来的时候,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兴奋。

他们说起烟云这回被日本人糟蹋的事情,又扯出了很多年前她被剥得一丝不挂关在小屋子里的陈年旧事,据说那时候她只有十四岁,得罪了顾老爷,所以被人这样整治,那时顾家的男佣人,有十多个,不分老少,都蜂拥进去占了便宜。

这烟云小姐虽是被老爷少爷都玩过的烂货,天底下最破的鞋,却也是他们可望不可及的,这时候,就不由得懊悔自己进顾家晚了那么几年,没能够赶上那样的好时候。

这一天,他们正好说到兴头上,一看到小暑走过,连忙你推我搡地拦住了他,挤眉弄眼地问他有没有看过她不穿衣服的样子。

小暑没有说话,眼睛看着地下,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

有个人忽然记起很久前小暑偷藏烟云画像的事情,立即恍然大悟地嚷出声来,另外几个连忙附和嘲笑起来,好像生怕他不知道这些天在顾家四处流传的烟云从前和现在的那些龌龊事,故意大声在他面前一桩桩地说起来。

说不清是怎么样打起来的,小暑像压抑久了忽然被解开镣铐的野狗般朝他们扑过去时,几个人被吓了一下,有些发懵,到一个人被他扑地上打了,才如梦初醒过来,一齐骂着娘上去制服了他,还是不敢贸贸然松开手。

忽然传来一声轻飘飘的,“不要打了。”

几个人一齐灰头土脸抬起头,小暑被压制着,头仍是低着,只把眼睛抬起来。

烟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过来的,背着手站在他们身前,脸上的神情很古怪,有些疲倦,又是冷淡,嘴角边却还带着笑。

许多年之后,小暑也还能记得她那天的眼睛。

从前,她的眼睛是两颗光韵流转的琉璃珠子,不论发生了什么,总还是有光的,那一天她的这一双眼睛却是蒙了土,失了光,彻底的成了一件死物。

她抬头,呆呆地看着昏黄的天空上藏在云堆里的太阳,自言自语地说,“天这么闷,这么热。应该回去睡觉。对,睡觉。”

说完了,她便背转过身去慢慢地走,脚步有些歪,一只手扶着头,像是在遮挡并不存在的太阳光,又像是害了失心疯。

这时候,烟云其实已隐隐有了一些疯病的前兆。

到了第二天,她便是完全的疯了。

早晨不起床,不洗漱,蓬头垢面地坐在被窝里,拿着自己的头发专心致志地编着辫子,一边编着,嘴里窃窃私语着,“二哥哥要放学了。桢桢要去接他。”

编着编着,她便自己格格格地笑。

她也拿手绢打了结折成老鼠,丢到地上,捡起来,再丢,再捡,周而复始。

有人过去通报了顾景仁,景仁急急忙忙赶过来时,看到她正拿着一只枕头,对着小暑不停地打,几个下人都惊慌失措地闪到了一边去,小暑却还是站在原地任凭她打。

景仁一过来,她忽然就有所感应般地停了手,抬起头,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盯着景仁,忽然扔掉了手里的枕头,直直地朝他冲了过去,用自己尖利的指甲去抓他,嘴里喋喋不休嚷着,“鬼,鬼。”

身边的人连忙七手八脚拉住她,景仁闪避不及,脸上还是被她抓了两下,烟云的脸被一头乱发遮挡住了一半,仍然疯疯癫癫地笑盯着他。

景仁用一块手帕按着脸颊边的伤口狼狈地撤出房间。

许多年前,自己疯娘的脸忽然魔障般地浮现在他眼前。

他不知道烟云是不是也要变成那样,他感到又烦又怕。

那时,为了要不要把烟云献给日本人的事情,他也跟李金吵过,然而还没有吵起来,就被压制得无话可说。

他曾经以为,顾老爷死了,季社生死了,家里的事情就都是他说了算,然而现在,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还是说什么话都做不得数。

他慢慢地走着,边走边想,脸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到房门口时,他的全身已经充满了一股无法自制的戾气。

房间里,金凤正对着镜子,把几件金银珠宝在身上头上搔首弄姿地摆弄比划。

一听到门开了,她立马放下东西回转了头去,对着景仁露出了惯有的恭顺笑容。

看到他捂着脸颊,又立刻惊呼了一声,“哎呀,怎么弄的。”

景仁没有说话,另一只手一扬,顺手就把桌上的一只花瓶扫落在地,“谁让你去把她骗上车的!”

金凤吓了一跳,细瘦的身子一惊一乍地缩了起来,却仍是细声细气地撒着娇道,“我做什么,还不都是你和李爷吩咐的。”

她的语气是惊恐和委屈的,然而景仁还是从里面捕捉到了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股子底气,尤其是在提到“李爷”两个字时,她特意第拔高了音调,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轻蔑和嘲弄。

景仁最是熟悉这种调调,从小到大,他是听惯了的,好像从来都没有谁把他放在眼里过,在他面前,谁都是自以为聪明和高人一等的。

他喘了两口粗气,又拿起另一只花瓶,这一回却没有往地上砸,而是朝着女人的头上抡了过去,一下,两下,卯足了力气,好像她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是一面没有生命力的墙。

金凤流了一头一脸的血,捂着头滑倒在地,好歹还是剩了一口气,凭借着求生的本能,仍是挣扎着要爬起来往外面逃,景仁没给她逃的机会,一只脚伸过去又把她踹倒了,随手拾起一个花瓶的碎片,结结实实地捅进了她的气管。

敲门声响起来的时候,景仁好像终于回了神,不认识般看着女人的尸体,他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他原先不过是想打她一顿来发泄。

意识到有人在敲门,他就慌了神,不知道该去开,还是该继续站着。

然而那门并没有锁起来,门外的人一扭把手,就轻轻松松地推了开来。

李金立在门口,一眼就看到了倒在血泊里的金凤,皱着眉,嘴角朝上扬了一扬,“火气这么大?”

景仁仍然看着一塌糊涂的尸体,身体终于后知后觉地发起了抖来。

李金看着他笑了笑,“大少爷,不想看到警察来,今后就乖乖听我的话,知道吗?”

景仁呆若木鸡地立着,一边鸡啄米般地点着头,嘴唇一边哆哆嗦嗦地重复,“听话。听话。”

第五十九章 依 (一)









明亮的日光被花园里的枝枝蔓蔓打断,坠了一地虚虚实实的光斑。

烟云穿着一身旧睡裙蹲在又脏又烫的水门汀地上,一头长发乱糟糟地披着。

午后的空气又闷又热,蝉在她的身后猛叫,而她在一门心思地画着什么,好像一点也感觉不到热。

有一把伞悄悄地撑到她的上方,替她挡掉了一些毒辣的太阳光,她却是浑然未觉,仍是在不停地画。

等要画的东西画好了,她才终于回想起来要看一眼,缓慢地抬起头,看到少年的脸隐在刺眼的太阳光与伞骨投下的阴影之间,有些不真切。

她站起来,怒气冲冲地推开他,安静地端详地上自己用小石子画出来的格子。

小暑被推到了边上,手里仍是举着那把伞。

烟云没有理会他,自顾自沿着那些格子跳了起来,她的脚上穿的是一双拖鞋,动不动要滑落下来,拖泥带水的,她便干脆将鞋脱下来拿在手里,赤着一双洁白如玉的脚接着跳。

小暑扔了伞,在她的旁边坐下来,天气太热了,一些汗沿着他的头发眉毛流淌下来,滴到眼睛里火辣辣的,他并没有去擦,垂着头,依然一动不动地坐着。

这些日子里,烟云是一天换一种疯法,前天坐在被窝里梳头梳一整天,昨天坐在原地拿着一根细绳翻来覆去地玩一整天,到了今天,忽然又在三伏天里跑到花园里去跳房子。

顾景仁替她喊了大夫过来看病,抓了药,也熬好了差人端过去,她又是绝不喝的,咯咯笑着,抓着碗就朝那个人的身上砸,端多少次她就砸多少回。

年纪大点的老佣人都说,她这是被恶鬼上了身,没药医。

她仍是不间断地在跳,动作一下比一下无力,像是只崴了脚的兔子,脸色从白里泛出青,被汗沾湿的头发丝一沓一沓地黏在前额,嘴唇皮是干裂的,好像是有一些中暑的征兆,然而还是死死地盯着脚下的格子不停地跳,仿佛那些格子就是她最大的仇人。

炽热的太阳光一点点地微弱下来,云层越来越厚,越来越黑,树叶子在骤然猛烈起来的风里哗哗作响,忽然天边亮了一下,一个响雷轰隆一声炸了下来。

烟云停了下来,身体哆嗦了一下,两只鞋子从手上掉落下来,头发和睡裙被风吹得四处摇曳。

“哐当”!又是一道雷砸下,紧接着,豆大的雨也跟着一起落了下来。

小暑站了起来,拾起伞,急急地上去把伞遮到她头上,他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一场大雨就劈头盖脸落了下来,不给人一点chuanxi的机会,他的一个身体在伞外,片刻里已经淋得精湿。

烟云回转过脸,不认识般看着他,忽然笑了一声,一把抢过他的伞用力地掷远了。

张开的雨伞像朵花一样在地上转了一个圈,很快又被风刮得更远。

这一下两个人都暴露在了大雨中,转瞬里便成了两个雨人。

再去捡伞是一些意义也没有。

看到少年发着怔,她像是从这桩事情里得到了乐趣,人来疯的孩子一样咯咯笑着在大雨中坐了下来,低下头去,拿两只手捧着地上的泥水泼来泼去。

小暑抹了把湿透的头发,也在雨地里坐了下来。

这时候,烟云忽然捧了一把泥水朝他泼了过去,气急败坏地吼了起来,“滚,你滚!”

他身上本来就全部湿透了,一把泥水泼到脸上,混着那些不停不歇落着的雨,狼狈难看极了,他却仍是坐着没有动。

这一些日子,她发疯,他没有疯,却总是不依不饶地跟在她边上,不说话,也不做什么,她打,她骂,她扑上去用指甲抓都赶不走。

在这场倏然而至的暴雨里,烟云好像终于受够了,像只炸了毛的刺猬一样猛地立了起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他朝着边上推搡,歇斯底里地喊,“你给我滚啊,滚!”

他被她推倒在了水洼里,再爬起来时,滚了一身肮脏的泥水,他看着她,眼圈发了红,忽然伸了手去紧握住她的手,“不要这样了。”

这五个字不知道历经了怎么样的苦楚,好不容易出来了,很快又被淹没在了哗哗作响的雨声里。

烟云任他握着手,又说了几句,“你滚啊。”声音却和身体一起心力交瘁地软了下来,越来越低,最后没有声了。

两个人静默地坐在大雨中。

她的手又冷又湿,像一块正在融化的冰,仿佛一脱手就再握不住,他便只有紧紧地去扣着。

烟云察觉到了,笑着抽了出来,很快却又被他紧紧握住。

她便不再去挣脱,而只是嘲笑般地说了声,“你傻不傻。”

少年抿着嘴唇不回话,她忽然轻轻地问,“你还记得三岁时候的事吗?”

小暑摇了摇头。

烟云闭了眼,脸上露出一种迷茫而又陶醉的神情,“我还能记得。那时候爸爸带我去复兴公园,你不知道那个下午有多好。”

她皱起眉,像是在努力回忆那个下午的太阳光,雨水沿着她的头发丝不停地往下滴。

须臾,她又摇着头笑了一笑,“可是现在,离我这样远。所以好的人,好的光阴,都是不会长久的。”

这句话,虽然他年纪小,却也有体悟,从前的确有许多东西是最好的,只可惜是转瞬即逝,到了最后,什么也抓不住。

他轻轻地回了一声,“我知道。”

烟云看着他,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知道么?知道什么?”

她低下头去,把赤着的脚在水洼里荡着玩,带着笑慢慢第说起小时候与景和景仁之间的事情,说到十四岁第一次被顾老爷糟蹋的事情停顿了一下,然而只有一下,又继续往下说。

接着是这些天流传得不堪入耳的旧事,还有不久之前被日本人糟蹋的事情,她淡淡地说着,好像是在对着小暑说,又好像是对着空气说,说到最后,声音便慢慢发起了抖,接着一整个身体也抖了起来,然而脸上却还是带着笑,“你知道么?知道什么?知道我脏吗?”

小暑忽然带了哭腔打断她,“不脏的。”

烟云看着少年发红的眼圈,仿佛感到滑稽般的又摇着头痴痴地笑了起来,“再脏没有了。怎么会不脏。”

小暑没有说话,忽然伸了手抱住了她,喉咙里一阵压抑一阵呜咽,好像已经用了他这个年纪里最大的努力在隐忍,然而滚烫的眼泪仍是压抑不住地混了雨水沁到了她身上。

烟云回抱住他削瘦的背,轻轻地说,“好了。好了。”少年摇着头,仍是发着犟在哽咽地重复,“不脏的。”

第六十章 依 (二)









他边哭边不停地重复这三个字,好像也是有些疯了,烟云的声音逐渐虚弱,抓着他肩膀的手忽地松了开来,整个人毫无预兆地坐到了地上。

小暑懵了,也是吓坏了,顾不得擦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泪水,哽咽着就过去拉她。

烟云一动不动地坐着,脸埋在膝盖里,小暑拉扯起她一条手臂,她也就死气沉沉地任凭他拉,小暑伸了手一摸她的额头,才发现烫得惊人。

他再也顾不上哭,一门心思地要拉起她来,把她扶到屋子里去,这桩事情却没有那么容易,他年少,虽然做惯了粗活有些力气,到底是不能和成年人相提并论,这时候又是在这样大的雨里,好不容易扶起她,烟云便整个人都挂在他的身上,她的身体和她的额头一样烫得惊人,一会儿功夫都神志不清了,嘴里却还在说着糊话,她叫了一声“二哥。”小暑本来拖着她在雨中艰难地挪动着,蓦地听清楚了这两个字,心就像被尖锐的东西刺了一下,身子一僵打了个踉跄,两个人又一道跌在了雨中。

小暑爬起来,急急忙忙地去搀烟云,身边传来几声不合时宜的笑声,他抬起头,是两三个站在花园檐廊底下看热闹的下人。

这些人悠闲地把两只手插在衣兜里,看见小暑抬了头,就不再笑,撇了嘴,眼睛都不约而同地移向了别处。

小暑咬了咬嘴唇,再去搀烟云,忽然有个人举着一把伞急匆匆地朝他们走了过来,却是曾经嘱咐他去喊二少爷回来的女佣王妈。

王妈走到他们身边,看了一眼烟云,叹了口气把伞搁到一边,默默无语地去相帮小暑一起搀她。

两个人合力扶起她,一人搀着烟云的一条手臂跌跌撞撞地把她扶进房间的沙发上躺下来,小暑不喘一口气,又忙着去找干毛巾和干衣服,王妈看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还在往下不停地淌着水,赶忙拦住他温和地吩咐道,“你自己先回去把湿衣服换了。这里交给我来。”

小暑仍是在原地杵着不说话。

王妈道,“你总不能替她擦身换衣服吧。”

小暑脸一红,点了头走到门边,王妈拿了干毛巾朝他挥挥手,“你换了衣服,再烧壶热茶过来。”

等他匆匆换了衣服提了热水壶回来,王妈已经把烟云扶到了床上去,身上裹着被子,额上敷着绞干的手巾,换下来的湿裙子搁在边桌上。

已近黄昏,外面的雨停了,外面的天泛着一种怪异的灰红。

小暑进门,轻轻地放下热水壶。

王妈吁了口气站起来,对着他道,“她这是中了暑又淋了雨,等她醒了,应该就没事了。我还有事去忙,你来看着她。”

小暑点了头,走到烟云的床边去,默不作声看着她,眼眶不自觉又泛起红来。

王妈本来要走的,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定了足问他,“那次我让你去找二少爷,他不肯回来吗?”

小暑没有吭声。

王妈撇了撇嘴,“没想到。真也不是个东西。”

说完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小暑,又叹了口气,“顾家不是什么好地方。可惜你还太小了,不然真该带了烟云小姐出去的。”

王妈掖上门去走了,小暑仍坐着,呆呆地看着烟云,她紧闭着眼睛,沉沉地昏睡着。

他回想起她的疯,又回想起她说的那些话,觉得心口发闷,终于无法负累般地把头伏到了她的被子上,隔了一会儿又抬起了头来,眼眶是红的,却没有哭,抿了抿嘴唇,一字一顿地说,“不管你愿不愿意,等你好些,我就带你走。”

烟云没有回应,只是在睡梦中轻轻地皱了皱眉。

小暑心里害怕她说糊话,难免又要说那两个字,于是赌了气一样地伸手覆到了她的嘴唇上,大概意识到自己这行为太过孩气,他又立即缩回了手,有些酸涩地道,“没关系。总有一天,你会不想他的。”

他在边上守了她整整一个晚上,隔一会儿就把敷在她额上的手巾拿下来,在冷水里绞过了再敷上去。

不知道后来是怎么支撑不住了睡过去的,他醒来的时候,头伏在烟云的被子上,天光已经大亮。

小暑直起身子,看见烟云也醒了,却是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双眼睛有些涣散地看着天花板。

小暑伸手去摸她的额头,她也就任凭他摸。

烧是退了。

他的心稍微定了一些,又轻轻地喊了她一声。

烟云却是充耳未闻,仍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天花板。

他又有些慌了,伸手去推她的身体,烟云转过头,总算是把一双眼睛放到了他的身上,却只是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很快转移到了桌上的茶杯上,定住不动了。

小暑马上倒了一杯温水,端到她的面前,又扶她坐起来,烟云捧着杯子,一口接一口地喝完了一整杯水,接着又躺了下来,回到了那种心不在焉的状态里。

小暑又想要叫她,却还是作罢了,默默地出了房门,去厨房里弄了些清粥小菜回来。

只这么一会儿功夫,烟云已经洗漱完了,却还是木知木觉地坐在床沿上。

小暑把粥盛到了小碗里,端到她面前,她仍是没有动。

他皱了皱眉,无奈只能用用调羹舀了,拌了点什锦菜递到她的嘴边,这回她倒是张了嘴,乖乖地吃了,他喂一口,她就吃一口,像个孩子,也像一只猫。

在被暴雨淋过后的一段日子里,烟云就一直维持着这种不好不坏的怪异状态,或是躺或是坐,总归是离不开一张床,小暑喂她药,喂她饭,她都是肯吃的的,却是完全丧失了跟人交流的功能,她不说话,也没有情绪,没有人能知道她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她的这种状态使人更加惶恐,都怕她自此之后会变得更疯,最后一发不可收拾。

顾家没有人敢靠近她,顾景仁是干脆彻底不露面了。

那些抓药熬药喂药喂饭的事情自然而然全数交给了小暑。

夏天的日子是这样循环往复的,天刚破晓的时候就起来,到那间不透风的小厨房里去守着药炉熬药,提着药罐拿着早饭去烟云房里去喂她吃。然后便是在房间里无止尽的静坐。坐到中午,坐到黄昏,再坐到晚上。

起初是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天气是很热的,烟云的一头长发散着,跟后颈黏在一起,小暑犹豫了一下,过去替她撩了开来,轻轻地地拨到了前面,想了一想,又笨手笨脚地绑成了一个很丑的辫子。

放下辫子,他忽然涩滞地开了口,“从前,我有个姐姐,也是梳的这样的辫子。”

这句话之后间隔了许久,他才看着地板的纹路继续开口,“我们家有六个孩子,我是第五个。大姐姐大我十一岁,在我六岁的时候,她就出嫁了。”

烟云的眼睛看着不知道哪一个方向,依旧是平静和无神的。

小暑闭了眼睛,脸上带了一丝笑意,“三哥四哥年纪跟我差得不大。那时候,家旁边有条河,我们一直在河边玩。回去晚了,就会被姆妈教训。姆妈,对了,姆妈也是好人。”

他是从来没有跟人说起过这些事情,但是这时候,又觉得不说些话不行,不管她要不要听,爱不爱听。

那些回忆已经很久远了,他以为自己几乎忘光了,这时才发现竟然记得这么牢,甚至用不着仔细思索就能一样样地说出来,姐姐,哥哥,爸妈的样貌,还有最小的妹妹,夜晚的天空,繁星,草丛里的野果子,小动物,秋天的树叶,冬天的雪。

烟云的眼神原本是涣散而无神的,听他说起这些旧事的时候,却会稍微地聚拢起来,显示出略略专注的样子。

小暑发现了这一点,于是每天都搜肠挖肚地说一些从前的往事给她听,从一桩事情引出另外一桩,除了那些饥荒之后的事,几乎说了个遍。

他是天生寡言的性格,这十四年里说过的话全部加起来怕也没有这几天里说得多。

有一天,他说起一种草的根,是甜的,挖出来可以当甘蔗吃,又说起有人捉了活的蜜蜂,折了半截吃里面的蜜。

烟云的眼睛忽然抬了起来,带了些诧异看着他。

小暑的心跳漏了一拍,怔了好一会儿才紧张地道,“你不信么?是真的。”

烟云的嘴唇微微动了两下,他以为她终于要开口说话了,她却仍是倦懒地垂下眼睛,撇了嘴,又是一声不吭地看着自己的手。

临近夏末时,她仍是没好起来。

像是为了呼应她的萎靡,外面的局势也越来越差,不好的事情一个接着一个,似乎所有的抵抗和奋斗都是徒劳,而无可逃避的悲剧结局已经注定了。

这个漫长难捱的盛夏里,小暑倒是像一棵蓬勃的野草一样日常夜长,十四与十三之间似乎是一条界线,仿佛被注入了一种神秘的能量,身体的线条一日比一日变得舒展和有力,还是稚气的样貌,眉宇间却有了些风华正茂的少年意味。

天气日趋温和,一清早,小暑到外面的药铺去抓药,外面的街还是街,热闹也还是热闹的,却有一层阴影笼在这座熙熙攘攘的都市上空,他心里隐隐知道,这些热闹和浮华都是极脆弱的,要破碎也就只是是一瞬间。

他心里压抑,抓完了药,一刻也没有多留就回去了,怕烟云看不见他的人要担心,顾不得放下药,小跑着先去了她的房间。

房门虚掩着,推开来,里面却是一个人也没有。

烟云并没有像往日一样坐在床沿。

小暑慌极了,提着那些药无头苍蝇般地寻遍了一整个顾家,到处都没找到她的人影,他跑得气喘吁吁,满头满身是汗,头昏目眩地推开自己的屋门时,却蓦地看见烟云正坐在自己的床边。

她的手里拿了一叠东西,正在一张一张地翻看,是那些很久前他私藏的她的画像。

看到他立在门口,便抬起了头来,脸上带着笑,“那个时候我要扔,你偏偷了藏起来,后来被人检举了。到今天你居然还留着。”

小暑觉得自己的喉咙口梗了什么东西,站了大半天,才憋出一句话,“你好了?”

烟云却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几时坏过?不想说话也能叫坏吗?”

小暑怔怔地看她,抓紧了那包药,隔了一会儿,又垂下眼睛去看地,跑的太累chuanxi未定,汗水一滴一滴地淌在地上。

他倒像是失去了语言的功能。

烟云把那些画像搁在他床头,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去,拿了块手绢轻轻地替他擦汗,“其实我一直都没想明白。我从前明明对你不好,总是打打骂骂的。为什么……”

小暑闷闷地打断她,“是。你凶。不把人当人。可是……”

他不再说下去。

烟云带着笑问他,“可是什么?”

小暑又不答话了,红了脸,有些怨忿般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才刚咬了一下,脸就被烟云捧住了,遂即她的嘴唇贴了上来。

他怔了有几秒钟才疯了般地回亲过去,大概是这一段时间里胸腔里积压的东西太多太满,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发泄出去,他又忘记了烟云教过他亲的时候要温柔而变成了一条乱扑乱咬的狗。

他又是太黏了,亲了他一下,再要跟他分开来比什么都难。

好不容易分了开来,烟云的身上也被汗浸透了,嘴唇被他咬得发肿,坐到床边轻轻地chuanxi,笑着骂,“小牛皮糖,早知道不亲你了。”

小暑也走了过去,伸了手去环抱住她,把头埋在她的颈边不说话了。

两个人抱了一会儿,烟云忽然笑道,“还是你们乡下人厉害,连茅草的根都晓得挖出来吃。还有蜜蜂,怎么下得去手去弄成两截的。”

小暑的脸红了一下,倒是没急,反是淡淡地说,“乡下人怎么了。以后,你还要跟我回去呢。”

烟云一怔,失笑起来,“你说什么?谁跟你回去?你要讨我做老婆?”

这一下,小暑的脸红到了脖子根,眼睛却是认认真真盯住了她,“你不愿意吗?”

烟云没有回答,却握了他的手,“这些天你说了那么多,还有一些事没告诉我。”

小暑知道她指的是饥荒之后的事,小妹妹的事,在纱厂受过的磨难,那些事情不好,又都过去了,所以他是刻意回避过去不说。

小暑有些别扭地摇头,“为什么要知道那些?”

烟云笑着道,“什么这些那些,都要带我走了,你的事情不该全部跟我说吗?”

小暑不吱声了,隔了好一会儿,忽然抓紧了她的手,轻声问,“你喜欢我吗?”

烟云怔住了,没有料到他会问出这样直接的问题,因为太过于紧张,他的手心里都是湿漉漉的。

她回过神来,带着一种怜惜在他的手心里轻轻地抠了抠,回了句,“喜欢的。”想起这些天惺惺相惜的伴,禁不住又去亲了亲他的嘴角,又说了一声,“喜欢的。”

小暑好像一下子放松了下来,却不知道是哪一根筋别住了,他想起什么,又轻声问,“那二少爷呢?”

实在是不该问这样一声,原本好好的,这一下就像把颗小石子投进了深不见底的水潭里,一些回音也没了。

烟云不再说话了。

仿佛这么一句话,就把她那些已逐渐消遁了的心思又牵了回来。

他也不说话了。

附篇●流年









(一)

这是处临街的老式居民房。

顾景和一个人立在那扇斑驳的门前,许久,才抬起手来轻轻扣了一扣。

没有人来开门。

又过了很久,门内才有提提踏踏的拖鞋声无精打采地由远及近。

门终于开了,女人蓬着一头干枯的乱发,一双眼睛又红又肿,嘴唇干裂着,看见来人,似乎有些不及反应般的怔了一下,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点了一点头。

景和也点了点头,默默无声地进了门。

屋内昏暗阴冷,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腐朽气味,家什物件都很久没有擦拭过一样,蒙了一层灰,三张蒙着黑纱的照片依次摆在边柜上,两个老人,一个稚龄的孩童。

女人推开里屋的房门,景和跟着走进去。

里屋又比客厅更逼仄昏暗,窗帘紧闭着,也没有点灯,一个男人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腰部以下缠着厚厚的白纱布。

药水,剪刀,以及不知名的瓶瓶罐罐在床边的小桌上散乱地堆着。

男人的一双眼睛是睁着的,却是全无神采地望着天花板。

女人走到他身边,轻轻说了声,“老陈,景和来了。”

景和走近几步,男人很吃力地扭转过头看着他,把一只缠满了纱布的手从被子里缓慢地伸出来,似乎想朝他挥,但是只能僵硬地伸着,他着急了,张着嘴,咿咿呀呀地从喉咙里发出一些混沌不清的单音节。

老陈大景和四岁,与其妻同在学校任教,都是十分朴实和善的好人,景和与老陈性情颇为相投,彼此共事近四年,关系不可谓不深。

今年的局势不好,日本人来势太凶,早在开春时候,要逃的人都陆陆续续地离开了上海,老陈一家人错在走得太晚,一直听他说要去妻子的娘家度一段时间,却直到八月底才动身,打点好了行囊,拖家带口地走了,谁知道就在那一天,日本人炸了火车南站,陈家五口人被活生生地炸死了三口。

老陈捡回了一条命,却成了一个不能动弹的废人,终日困在床上,由其妻照料。

老陈费力地喊了几声,好像终于意识到如论如何也发不出完整的句子,于是平静了下来,死气沉沉地与景和对视。

景和手捂着发酸的眼睛再也忍不住般地垂下了头去,过了一会儿,他终于站起身,从衣兜里掏出早就备好的一个纸包,交给了陈妻。

女人推脱了两下,到底接了过来,除了一声谢,她好像早已经心力交瘁,再没有什么多余的话说。

(二)

景和从陈家告辞出来,大约是午后二时许,太阳已有些偏西,照例是车水马龙的光景。

十月初,正是秋凉时候,一整条街上落满了半黄半绿的树叶,衬着昏黄的太阳,有些萧瑟的意味。

景和踩着树叶慢慢地走,每走一步,脚底下都发着吱吱的声响。

他想起,从前有段时间是最开心无虑的,一星期总有几天,下了课,他就约陈家夫妇到自家的小公寓里,酒足饭饱之后,夏天围着冰块,冬天围着暖炉一起吃茶谈天,因都是游过学的人,彼此间就有许多共同的话说,有的时候四个人也一起玩扑克牌,输的人便朝脸上贴纸条子,景和不擅长扑克,每一次都是脸上被贴得最多的一个。

景和顿了脚步,低下头去看着脚边那些堆积着的落叶,脑海中浮起老陈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模样,越发觉得人的生命实在是太过无常和脆弱,说陨落便陨落。

他又走了几步,踟蹰了一下,却偏离了回家的方向,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最近街上不太平,按理说该赶紧回家去,可是,他又实在不想回去。

战争一打响,学校就停了课,景和闲赋在家里,一日一日无所事事,陈家出了事之后,他便没有心思再与其他人去交往,他把自己关在画室里,想拾起画笔专心画画,但说来也怪,那些往日的灵感却像从他脑子里被凭空地抽离了。

总是调好了颜料,也支好了画架,一切就绪了,却头脑空白,没一点感触,勉强地画个几笔,又烦躁地撕了画卷,团成团丢进纸篓里。

景和时常觉得自己像个废人,又心里压抑,便时不时地拿秀茹来撒气。

他把自己关在画室里时,秀茹总是时不时讨好地端杯茶进来,或者是做了饭来喊他吃,又或者听到他在里面咳嗽就来替他送件衣服,或干脆没有事走进来看看他,向他说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次数多了,他不甚其烦,便免不了不耐烦地对她说几句重话。

秀茹向来是温婉柔和的性格,以往对他也一直都是包容的多,但这一年里,不知道为什么,她却也逐渐增长了一些脾气,有时候,景和说不到两句话,她便会莫名其妙地把话牵扯到烟云身上去,她一扯到烟云便是戳到了他的软肋,景和沉下脸来,一声不发了,秀茹见他这样,便开始自顾自地哭——是那种极讨人烦的,抽抽噎噎,无休无止的哭。

景和听到她哭,过去安慰两声没有用处,便撇下她,自己到阳台上去看着外面发呆。

过了一会儿,秀茹自己止了哭,再然后,便是连着好多天神经质般的静默。

景和边想着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边走,不知不觉的,却是走到了回顾家的那一条路上,黄昏已近,整条路黄醺醺的,浸在旧时光里一样不真实。

他恍惚看见那时候的早晨,他坐在车里,沿着这条路去上学,烟云总是偷偷地溜出来,穿着小红皮鞋气喘吁吁地跟在车子后面,每次他去上学时都是这样,她要一路跟着他到路口,一直到望不见车了,才撅着小嘴不高兴地往回走。

景和蹲下了身去,整个人被一种说不出来的愁闷和悲苦摄住了,他又忽然站起身,朝着顾家的方向一步步走了起来,走到一半,却被一阵迎面刮来的冷风吹醒了:回去做什么呢?现在,又还有什么脸回去见她?

(三)

他终于还是垂头丧气地回了自己家的公寓,开了门,秀茹安安静静坐在沙发上,看他回来了,却仍是坐着,并不像从前一样殷勤地起身替他挂衣服。

景和以为她仍在与自己生气,便自己脱了外套挂好,默不作声地进屋。

秀茹忽然轻声说,“景和,我有事告诉你。”

景和走到她跟前,秀茹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恬静中混着羞涩的笑意,她只是笑着,也不说话,牵起他的手,轻轻地放到她肚子上。

景和怔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却仍因为来得太突然而不敢置信,“什么时候的事情?”

秀茹垂下眼帘羞涩地道,“快两个月了。最近一直肚子不舒服,今天去看了病才知道。”

见景和仍是一副呆呆的神情,秀茹便拿着他的手轻轻地摸着自己的肚皮。

景和顺着她的手摸了几下,想着那里面孕育着一个寄托,一个希望,一个自己生命的延续。

被一种奇妙的感受覆盖住,他那颗愁闷的心一点点地柔软和平静下来。

他俯下身去,把耳朵贴在了那里。

秀茹摸着他的头,带着笑轻轻地抱怨,“才两个月,怎么会有声音。”

景和却仍是伏在那里安静地听着,秀茹去摸他的脸时,却发现湿漉漉的,她越来越觉得景和像个孩子,“你哭什么呢。”

景和直起身子来,却是不同于往日般轻抱住她,一遍遍地亲着她的额头。

秀茹的身体逐渐软化下来,眼睛便也有些发酸。

(四)

景和在台灯前摊开一本日记,末的那篇写了两行字:生活是什么?生来无望,却又不得不活着。

他想了想,提起钢笔,在这一篇空白处又写上了四个字:希望。新生。

(五)

秀茹有了身孕之后,景和每隔几天都要伏在她肚子上听一听声音,也不再将自己封闭在那间画室里。

过去的几年里,其实她都一直活在烟云的阴影下,虽然知道她的不幸,对她也抱着同情的心,却始终将她当成一个挥不去的心结,几乎要被折磨疯。

这一次,因着肚子里的孩子,她第一次将这个心结抛到了脑后,她觉得,与景和的日子真要好起来了。

尽管是在这样暗无天日的世道里,但是只要有了希望,有动力,总能够撑过去,未来总会好起来的。

她却没有想到,在这个时代,希望也是最容易被摧毁的东西。

那天是个干净清爽的晴天,友人约她上街添置日用品,秀茹高高兴兴地去了,虽然离生产的时间还早,却又总忍不住地去看那些小婴儿的用品,两个人逛到下午,手中都拎了许多东西,友人有点事,喊了辆车先走了一步。

那时候,她还问秀茹,要不要跟她一道回去。

秀茹却偏在心里惦记着先前看见,而没有买下来的一件婴儿的小衫子,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却着了魔一样的要去将它买下来,于是她笑着婉拒了。

友人替她将买的东西捎了去,关照她自己当心点,也就随着车走了。

秀茹急匆匆地回去找那家店,好容易找见了,把那心心念念的衣服买了下来提在手上,一颗心总算踏实下来。

秋天日短,这么一会功夫,天色却已经黄昏,又走个几步,渐渐暗了下来,太晚了,她怕景和担心,抱着那纸袋子四处寻黄包车,暮色里,却只看得见稀稀疏疏的人潮。

她四处找,四处走,忽然闻见一阵浓烈的酒气,在她左手边,却是三五个穿着日军制服,喝得东倒西歪,咕咕哝哝唱着日本歌的日本兵。

秀茹本能地转过身去跑。

其实,她若是不跑,也许就并没有什么事情会发生,她这一跑,几个日本兵却都注意到了她,一个用生硬的中国话叫了声,“站住。”

若是她没有怀孕,她可能就会因为害怕而听话地站住,但是因着肚子里的孩子,她又是本能地想要逃离一切存在的威胁,于是还是不顾一切地跑。

猛地一声枪响。

稀疏的行人立即四散着奔逃。很快又是一声枪响,秀茹一惊,终于像只崴了脚的小兔般跌在了地上。

她要爬起来时,左边的脸已经被冰冷的刺刀贴住了。

(六)

说不清那是怎样的感受。

是被押着丢到了一间废弃的仓库里,铁门一关上就漆黑一片。

若是什么也看不见的话还好些,偏偏那屋顶上有一小块透风口,有一小束光从外面透进来,于是,她能正正好好地看清楚那些丑陋的脸是怎么样因为兴奋和暴戾而扭曲,那一只只肮脏的手又是怎么样粗鲁地剥光了她的衣服,然后把散发着恶臭的身体争先恐后地压上来,玷污了这具只被景和触碰过的身子。

她几乎一直是处在一种麻木死寂的状态里,一直到双腿间流下热乎乎的液体,才回光返照般地扯着嗓子尖利地哭叫起来。

被捂住了嘴,她还是像匹发了狂的母兽般不停不歇地叫。

有人拿了一个重物用力地敲了一下她的头,她便不省人事地倒了下去。

再醒来时,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景和形容枯槁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见她醒了来,他便伸了手,放到她的眼睛上,轻轻地说,“是场梦。”

秀茹乖乖地闭了眼睛,隔了一会儿,有一丝眼泪从她的眼角慢慢地滑落下来,她发白的嘴唇动了一下。

她说,“不是梦。”

(七)

秀茹总是产生幻觉。

看见明亮的太阳光,她的眼泪掉下来,看见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她的眼泪掉下来,看见鲜艳的花朵,她还是会掉眼泪。

好像世间的万物都能够引起她的悲伤。

有时候,就算不看见什么,只是在椅子上呆呆地坐着,也会莫名其妙地哭起来。

她漂亮的眼睛肿胀起来,一张素白的脸上整天挂满斑驳的泪斑。

景和从背后轻轻地抱她,他说的话,连他自己也觉得苍白和勉强,但是不说又不行,他一次次重复着说,“你好起来,日子还要过下去。”

终于有一天,秀茹好了起来,没有眼泪,也没有悲伤,像过去那样穿戴整齐,然后做了一桌子饭菜,又盛了两碗饭,一碗放在他面前,一碗放在自己面前。

景和颤抖着握了她的手,小心翼翼地说,“以后就这样,我们好好的,好好的。”

秀茹笑着点头,替他夹了一块肉。

景和真以为她是好起来了,他心里盘算着将来要怎么样好好和她过日子,要怎么样彻底地和过去划清界限,珍惜这些来之不易的幸福。

饭后,他自觉地把碗筷收拾起来,又到厨房里去洗碗,这么多年,他一直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这是他头一次洗碗,笨手笨脚花了不少时间,终于全部洗干净之后,他擦着手,带着笑走出厨房。

秀茹背对着他坐在沙发上。

景和走过去,温柔地揽抱住她的肩膀,秀茹却软软地滑了下去,血从她割开的手腕上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

一块米黄色的地毯,已经被染红了半块。

(八)

这一段时间,景和是在靠着酒过生活。

他从前是个自律而洁癖的青年,向来反对吸烟,也反对饮酒,这一回,却是把酒当成了支撑他活下去的良药。

他白天喝,晚上也喝,把所有的钱都拿来买酒。

好像只有酒后那个恍惚而又模糊的世界,才可以勉强地使他感受到一丝暖意。

这天,他在口袋里放了一把手枪,是从前友人送给他防身的,他一次也没有用过,也没有想过要用。

这一回,他却是要用它来作一个了结。

他喝了一杯又一杯,到凌晨,拖着醉醺醺的身体,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地走到一个漆黑的小巷子里。

靠着墙壁,把手枪拿出来,抵住自己的太阳xue。

虽是想好了要这样做,手枪那冰冷的温度,却还是使他身子猛地一僵,他哆哆嗦嗦地,又把手枪移到了胸口,然而隔着一层衣服,感受到心脏那激烈的搏动时,他的手又放了下去。

因为自己的懦弱,他几乎想要哭。

这时候,几束手电筒刺眼的光大剌剌地照射过来,他刚想要捂住眼睛,就听到了几句生硬的中文话。

“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

景和的心脏更加猛烈地搏动起来,几乎要跳出胸膛。

他感到一种几近被压垮的愤怒:就是这些渣滓,侵略了自己的国家,又毁掉了自己的所有。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拿着手枪冲了上去,扣动了扳机,朝着前面胡乱地开了几枪,也几乎是一瞬间,闻到那些人刺鼻的鼻息,他双腿一软,又跪了下来,几乎快要失禁:原来不管生活怎样无望,他总还是想活下去而惧怕死亡的。

他不知道自己打中了谁,又或者是打偏了,恍惚中,头被一把刺刀柄重重地砸了一下,紧接着又是“噗”一声,一把刺刀捅进了身体,还没觉出疼痛,“砰”的一声,一整个头盖骨随着枪响飞了出去。

他终于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六十一章 初心 (一)









天还没有亮,天地笼在混沌中,一片灰。

卖菜的长贵拉了一车准备去早市上贩卖的萝卜慢慢地走着。

十一月初的风,已经冷得很,他被迎面来的风一刮,不由眯了眼缩紧了脖子,只管费力地拉着车往前,谁知道那破车行了几步,忽地触到了一个东西,再使力也前进不得。

长贵睁开眼,恍惚地看到地上横着什么,他定睛一看,却是个惨不忍睹的死人,一身衣服被血浸透了,脸朝下,白花花的脑浆糊了满地。

他的三魂去了两魂,手一撒,一车萝卜翻了一地。

长贵下意识地要跑,走了两步,想起什么,却又折了回来,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到那死人的衣服口袋里去摸索。

好半天,只寻到几张零钞。

长贵不肯死心,狠了心,又把他翻了过来,伸进去摸他外衣的内袋,这一下,却摸到了一个硬本子,他费力地掏出来,原来是一本身份证。

长贵扫兴地翻开来,这人的名字刚巧是他认得的,他皱着眉念了出来,“顾……顾景和……”

念完了,他微微一怔,饱经风霜的脸上悄然浮现起一种复杂的神色。

长贵心急火燎地拉着尸体走到顾宅门前时,太阳刚好升起来,他立在高耸在顾家富丽堂皇洋房外的铁栅栏前,不晓得该怎么办。

看见一个下人模样的妇人走过,长贵回过神,忙从地上拾起了一块石头,哐哐铛铛地敲起了铁门,“来人,来人。”

妇人满脸狐疑地过去,问他有什么事,长贵没有答,把那蒙在景和头部的外衣猛地一掀。

妇人看清楚了二少爷那张血肉模糊的脸,惊得叫了一声,朝后退了两步,回了神,连忙跌跌撞撞地回转过身进去喊人。

一些人被她这样一喊,都拥到了门前,看见了二少爷那惨不忍睹的尸体,惊呼了一声,又急忙忙地避开。

长贵抱着手臂等人过来接运尸体,心里很有些庆幸自己的头脑灵光,幸好识得这顾二少爷的名字,这一下,自己将他的尸体抬了回来,定能够从顾家获得一笔不菲的感谢费。

许久,还是没人来。

他等得有些不耐了,便从裤兜里掏出一支叶子烟,刚要划了火柴点上,那先前的妇人终于又来了,这一回,却是嫌弃般地站在离他好几尺远的地方,不冷不淡地丢下了一句话,“大少爷发话,让你把人抬走。”

长贵以为自己听错了,又以为对方是不信自己,连忙掏出景和的身份证从铁栅栏的缝隙里塞进去。

那妇人却连看也没看,干巴巴地说了声,“二少爷很早前就与顾家脱离干系了。”便走了,留个长贵像个傻子似的立在门前。

长贵想再喊,总有些没胆量,好容易一路将这尸体拖过来,若让他就这样走,又更不觉得没有名堂,只好欲走不走地杵在原地。

他这样站了许久,终于觉得没意思,不甘不愿地要走了,却又有个人朝他走来了。

是个年轻的小姐,生得唇红齿白,说不出的好看,却也说不出的冷淡,轻盈盈地走到他的面前,并没看那惨不忍睹的尸体,一声未发地伸出手,把几张叠得很整齐的大钞朝他递过去。

长贵看着那只白玉般的手,却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她轻轻说了声,“麻烦你替他买口棺材,好好葬了。”

她说话的声音是平的,没生气的死物一样,缺乏声调和起伏,一双眼睛甚至始终没聚焦过。

长贵这才接了钱,到她走了,却还站在原地,看着她纤细的背影发愣。

过了许久,他才一只手费力地拖着车走另一只手捏着她给的钱往回走,又忍不住地把那些钱放到鼻子底下去,细细地嗅那上面残存的香味。

他浮想联翩,觉得这顾家实在是处处古怪,又庆幸还好自己最终没有白忙,但还真要再费力气去把这死人葬了吗,反正钱都已经得了,不如就随便找个地方扔了他罢了。

刚起了这念头,身后就传来一声,“等一下。”

长贵回过头,看到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他的个头不低,样子也好,可惜穿着一身下人衣服,长贵在看着他,他也不客气地反盯住了他,“我跟你一起去。”

他的年纪虽小,看人的眼神却很有几分与年纪不符的迫人,长贵猜到大概是顾家那小娘们不放心自己,派他跟过来的,他有些心虚,讪笑了两下,正不知该要如何去敷衍他,忽然眼睛直了。

先前顾家的那个小姐朝着他们急急忙忙地过来,天这样冷,她还是一身单衣,脸色冻得发青,到了跟前,也只说了两个字,“回去。”

少年微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又回过头去,“我看着他埋完就回来。”

她仍是单调地重复,“回去。”

长贵一头雾水,拍着胸脯憨实地笑道,“那就回去,不用特意看着我。你们放心,我长贵是老实人,拿了钱,保证会去买一口最好的棺材,把二少爷舒舒服服的葬了。”

听到这句话,她忽然嗤的一声笑了出来,“死了就一堆废肉。舒服什么好什么。”

说完了,她便回转了身去,迎着风抱着手臂,又一步步的走了。

少年低着头,木头般地立在原地。

长贵张大了嘴巴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发愣,好容易回了神,正要说些什么,少年却是咬了唇,一言不发地跟上了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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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是铺垫,大家期待已久的荤菜在下一章,会尽快上菜哒。

第六十二章 初心 (二)









风实在大,刮得人睁不开眼,烟云迎了风,一步一步走得费力,小暑跟上去,皱了眉对她说,“没人看着。他不会去安葬他的。”

他是穷惯饿大的,所以很知道穷人在这一方面的秉性。

烟云没理他,仍是自顾自地走着,声音掩在呼啸的风声里,又干又冷,“那又怎么样。他有良知,埋了他,那最好。他不埋,也没什么。人死了,就没意思了,埋不埋有什么分别。”

小暑不再说话,缄默无声地跟在她的身后。

回了房,她第一件事,就是去寻香烟,翻箱倒柜的,好容易找出来一盒不知道放了多久的烟,赶紧抽了一支出来,挟在手上,又去拿了火柴点,两只手哆哆嗦嗦的,划了好几下才刚刚点着。

她坐到了椅子上,一边抽烟一边木呆呆地看着墙壁上景和送的那最后一幅画。

挂了两年多,经了时间洗礼,这幅画的边沿已有些发黄,不过色彩还是绮丽如新,那太阳和煦明媚,草地鲜亮翠绿,女孩天真烂漫,一副生机勃勃的春日景象。

小暑顺了她的目光,也看着这幅画,他不言不语,双手慢慢地交握在一起,过了一会儿,终于站起来,走到了房门口。

他回过头去,要想和她说上一声。

然而,也用不着多此一举,因为烟云仍在呆呆地看着画,一直到小暑走出去,又轻轻掖上了门,她也没有动过。

关于二少爷是如何死的传闻,很快在顾家流传开来,有一个下人的亲戚正好住在发现景和尸体的那一条街附近,他斩钉截铁地说那天凌晨,他亲戚在半梦半醒时听到了枪声,故认定二少爷十有**是遭了日本人的毒手。

他们又说起那苦命的二少奶奶秀茹,无端被一群日本兵当街给糟蹋了,最后只有自己了断了自己,作孽死了。

说来说去,他们无非是感叹,如今外头今非昔比,已经沦为了日本鬼子的天下,能够不出去,还是不出去为好。

在获知景和死讯的几天里,烟云从头到尾没哭过一声,更没有显露出悲伤,大部分的时间里,她就是支着手臂呆坐着,一声不响地看着那幅画,给人一种要将自己的灵魂与这画合二为一的错觉。

她静坐着看画的时候,整个人便又和暑天时一样,与周遭的一切生生抽离了。

而对小暑来说,这时的她却又比暑天时更难接近,只要在她的边上待着,胸口就像是被压了一块石头,沉甸甸的透不过气。

似乎跟人的心境攸关,天气也总不肯好,阴冷的雨水连绵不断,遥遥无期,像是要把最后一点热度也吸干净。

这一日清晨照例下雨,没起来就听见敲门声,小暑去开门,却是那唯一帮助过烟云的女佣王妈,她有些伛偻地站着,一个手撑着伞,一个手拢在棉衣的口袋里,看见他,脸上忙堆起一番有些生硬的笑,却又欲言又止,好容易才说清楚来意。

原是她的小儿子病了,想让他帮个忙,替她到药铺里抓些药回来。

小李闻了声,也将头从屋里探了出来,半开玩笑地说王妈因自己怕死不敢上街去,所以才把这破事扔给小暑。

王妈被他戳了神经,脸色登时尴尬起来,拿着药方纸预备要递出去的手也僵在了半当中。

小暑沉默了一阵,从她的手里接过了药方,不顾小李的劝阻,点头应允了。

他原本有一个上午的时间可以跟烟云说这件事,但是在这一个上午里,她又是似睡非醒地趴靠在桌子上,偶抬起头,也依旧只是静默地看着那幅画。

于是,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吃过中午饭,就一声不吭地撑了伞出去。

这一次出去,往常热闹的街上冷清了不少,许多的店铺闭着门,行人也是寥寥。

小暑先去了往日里抓药的那一家药铺,店门闭着。

他又转去另外一家药铺,谁知连着走了三四家,都不约而同地闭着门。

他慢慢地走着,路过一处不起眼的门前时,忽地停了脚步。

这扇木门也紧闭着,仔细看,黑魆魆的门缝里甚至结了蛛网,招牌还是在,却已蒙了一层灰,“白记京广杂货”这几个字也是模糊不清。

他隐隐地想起很久前的台风天里那些昏黄的灯光和温情的目光,觉得又暖,又实在是远。

仍是继续走。

出了这一条街,仍没有寻到开着的药铺,雨倒越下越大,裹着冰冷的雪粒子劈劈啪啪地往下砸,他那只撑着伞的手被冻得通红。

小暑刚朝着朝手上呵了一口气,远处的天边忽然传来一阵刺耳的轰鸣声,离他几十米的地方,几枚炸弹落了下来。

两排房屋顷刻被炸得粉碎。

街上的行人惊惶地骚动起来,没头苍蝇般地抱着头四处乱窜。

起初没有方向,朝哪个方向跑的人都有,乱成了一锅粥,后来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快朝那边跑,那里有防空洞。”

人们便都一窝蜂朝着一个方向跑了起来。

不知道跑了有多远,那防空洞是始终没有见到,忽然又有谁喊了一声,“没事了。日本飞机走了,不炸了不炸了。”

人们将信将疑地减了速度,却仍是在跑,谁也不敢停下,慢慢地,看到别的人也停下来了,这才依次停了步。

这时候,有些人无力地瘫倒在了地上,更多的人则是僵硬地立着,目光呆滞地看着硝烟弥漫的远处。

小暑扶了一面墙壁喘着气,伞是早不知道被挤到了哪里去,胃里翻江倒海,五脏六腑也好像不再是自己的。

地上一片狼藉,人们在慌乱里丢下的鞋子,手套,乱七八糟的杂物,因为踩踏而和雨雪泥泞不堪地搅和在一起。

突然,一个小姑娘哇一声哭了出来。

被她的这一声哭刺激到了,几个女人也崩溃般地哭了出来,“这样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到头呢。”

并没有人回答。

人们互相看了看,无声地摇摇头,最后又朝着四面八方自顾自地离开了。

小暑不知道是怎么走回去的,因为遭到了空袭,这一条路被封锁住,那一条路又不能行,只有在雨雪中不停走,不停绕,不停退。

回到顾家的时候,天已接近全黑,一个人又饥又寒。

雨是停了,顾家仍是与世隔绝般的静,并没人多看他一眼,也没人知道他经历过什么。

小暑慢慢走着,忽然衣袖子被人用力地扯住了,他回过头去,看见是烟云,就怔住了。

她似乎也刚从外面回来,并没有撑伞,衣服像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又湿又皱,鞋子上沾满了泥泞,一头长发湿答答地黏在了一起。

最难看的还是脸色——即使是在获知景和死讯的那天,也没这样颓败过,被阴沉的夜色一衬,更是如同死灰。

她没有说话,扯了他的衣袖就走。

他刚到顾家时,她也总这样扯着他的衣袖硬拖着他走,那个时候,他只有十岁,又瘦又矮,现在虽也只有十四岁,但个头已经与她齐平,气力也比她大得多,若是反抗起来,她是绝拖不动他的。

他的身体僵硬了一下,却到底没有反抗,任凭她这样一路将他拖进了房间。

关了门,她松了手,开了灯。

两个人身上头上的雨水都在蔓延不断地往下滴。

小暑僵硬地站着,烟云随手拿了块干毛巾,自己擦起了头发,擦到一半,她忽然把毛巾丢到地上,走到他身边。

小暑抬起脸的瞬间,就重重地挨了一记耳光。

他不及反应,头晕目眩地朝后踉跄了一下,背靠在了墙壁上。

因她打得太重,那半边脸很快火辣辣地肿了起来。

过了很久,他仍是不出声地靠着墙,头垂着,被打懵了似的。

烟云平复般地深呼吸了一口气,嗓音沙哑无力,“你是出去寻死,对吗?”

他没有回。

烟云拾起地上的毛巾,轻轻地挂到椅背上,随后挨近他身边,伸了手,要去看他挨了打那半边脸。

在她触到他的脸之前,少年却猛地抬起胳膊挡开了她,抬起眼睛,用一种近乎仇恨的目光盯住了她。

他这样看着她,仍是没说话,忽然离了墙壁,拿起桌子上的一个花瓶,用足力气砸到了墙壁上景和画的那一副画上,然后手捂着脸颊一步步地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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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一定是肉了。务必再信我一次。:)

第六十三章 初心 (三)









小暑回到住处时,小李正在洗脚。

天已暗了,屋里照例只点了盏小油灯,水太热,小李一双脚伸伸缩缩的,好容易泡进了脚盆,便听到屋门咔一下被推了开来。

小李抬起头,有一下子,他以为见到了鬼。

小暑遭了场大劫一样,从头到脚又湿又脏,埋着头,只管一声不吭地朝里走。

小李怔了半响,方才问道,“这是怎么了?”

小暑在床边的一把破椅子上坐了下来,答了声,“没什么。”便不再作声。

小李料定他是在街上遇到了不好的事情,刚摇着头说了句,“我让你别出去吧。”忽然又蓦地瞧见了他右边脸上微微肿起的手指印。这一下,又不免惊讶地问,“你的脸是怎么搞的?”

他问了好几声,小暑始终不响,只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

小李早已习惯他这种三句打不出个闷屁的沉默性子,得不到回应,便也不再自讨没趣:他还有更要紧的事情。

他擦干脚起来,倒了洗脚水,借了油灯微弱的光,对了面残破的镜子把自己头发捋了又捋,干咳着说了句,“我出去一趟。”便披了衣服推门走了。

小暑知道,他又是去会幸姨。

幸姨是在厨房做事的女佣人,三十出头的年纪,因两年前死了丈夫,发髻边上总簪着白花,她低眉顺目,话不大多,做事很勤快。她与小李的岁数足差了一轮,有一次小暑撞见两人在屋里搂抱着,才知道他们偷偷地好上了。

小暑想到,他与烟云的年纪也是差了许多,但又与他们绝不一样。

不论如何,幸姨心里所想的,小李大概还是能摸得到抓得住一些。烟云却总是与自己隔了一层什么,不管她想的,还是她要的,都是看不清也抓不住的。

他脱了身上那件又湿又沉的外衣,用冷水洗了脸和脚,从破了一角的玻璃窗里透进的冷风不留情地往身上每一寸骨头缝里钻。

他shangchuang去,把身体裹进了薄被里,然而还是冷,半边脸仍是火辣辣地痛。

他睁着眼睛,面对墙壁侧躺,隔了一会儿,又闭上了。

身体很困倦,意识却总恍恍惚惚地悬着。

这样僵硬地躺着,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忽然像被什么力量牵引住了一般在黑暗里坐了起来,下了床,然后穿了那件湿冷的外衣出了屋去。

屋外的冻雨连绵不绝地下,迎面刮来的风比刀还利,小暑却顶着风趟着雨,又跑回到了烟云的房门前。

那门自然是紧紧地闭着,他扶着墙喘了一口气,被打的那半边脸又发起烫来,心中有些懊恼:这样子糊里糊涂走到她房门口又算什么名堂?敲门把她吵醒了,然后再挨上一顿骂?

有些想要走,又是舍不得,身体实在太冷,便抱着胳膊贴着墙,像一条守门的狗般的立在她的门边。

忽然吱呀一声,门开了半道,一缕灯光透了出来,他本能地要跑,听见她一声沙哑的,“跑什么。”便站住了,却又自顾自低着头不去看她。

烟云拉了一把他进了门,被房间里那明亮的灯光一照,他皱了眉,仍是不抬头。

烟云把两盏大灯关了,徒留了一盏昏暗的壁灯,这才又到他面前去,似笑非笑地说,“嫌我难看?不想看见我?”

小暑这才抬了头,即使光线暗,仍能够看出她哭过,眼皮有些发肿,眼圈也是红的。

他心里十分愧疚,却仍是说不出来一句话,嗓子被一只手掐住了一样。又是因为太冷了,只有身体在不自主地发着抖。

烟云忽地搓了搓手,抱紧了胳膊道,“鬼天气冷死了,汤婆子都不热了。你来得正好,上来给我暖暖被子。”

说完话,她掀了被子,又躺回到了床上去。

小暑发了怔,没挨打的那半边脸也发起了烫,却忽然赌了一种气,真把湿了的外衣外裤脱了,爬上了她的床。

床和被之间满是她身上独有的香味,他刻意地缩了身体,不去碰到她,烟云却把他拉近自己,把被子仔细地掖好了,告诫他,“你别动。一动,冷风就进来了。”

烟云身体的温度,隔着薄薄的丝质睡衣传导过来,不用她说,他也是不会动,被子里很暖,他的身体却比受冻时更僵。

烟云忽而叹了口气,轻声说,“对不起,不是有意要打你。”

她让他不要动,自己却伸了手去摸他那肿着的半边脸,“刚才我放下不下,也想过去看看你。没想到你自己过来了。”

小暑心里一热,却闷闷地说,“有什么不放心,又不是第一次打我。”

烟云笑了一声,用手去轻轻地扯他耳朵,“不得了,还记仇。”

这一句话说完,她忽然又沉默下来,再开口时,声音却是打着颤,“你不知道我今天有多怕。听见街上出了事,怕再也寻不见你。”

小暑鼻子一酸,眼圈泛了红,在被子里捏了她的手,低声说,“错了。”

烟云回握了他的手,轻轻地说,“我也不好,有点什么事,就总不理你。”

小暑一字一顿地道,“不能怪你。毕竟,他是你最重要的人。”

说这话有一部分是出自于赌气,谁知道说完了,竟难受得透不过气来。

烟云一怔,有些无奈般地道,“我几时告诉你他是最重要的?”

小暑的手松懈下来,不响了。

烟云闭了眼睛,轻不可闻地说,“就算是,也都过去了。”

小暑仍是不响,隔了会儿,才又去握住她的手。

烟云叹了口气,闭着眼缓缓道,“你不该吃他的醋。与其说我留恋他,不如说我是割舍不掉从前的好日子,像那画上的一样,纯真,无虑,可惜再回不去了。”

小暑握紧了她的手,烟云睁了眼,面对面温柔地看着他,“他是过去,你是希望。过去已经过去了,人却不能够没有希望。”

说完了话,她打了个哈欠,说了一声困,便合上了眼,不再声响了。

小暑怔怔地看着她,有种酸涩的东西压在胸口,过了一会儿,又蔓延成了丝丝的暖和甜。

平复了一阵,他也随她闭上了眼。

开始时,还能够好好地躺着,然而闻着她身上的气息,心绪便又萦乱起来,与她紧挨着的那部分身体渐渐不受控制般地发起烫来。

他轻轻地挪动到边上去,以为她没有察觉,却听见她轻轻地道,“你又动什么?”

小暑的身体便又僵住了,从喉咙里困难地挤出一个字,“热。”

烟云有些迷蒙地睁了眼,声音懒懒的,也像是隔了一层雾气,“热你不会脱吗?”

他的心激烈地搏动起来,却真脱了仅剩的衬衣衬裤丢到了床下去,侧了身去紧抱住她,寻到她的嘴唇,终于压抑不住地亲了上去。

烟云并不扭捏,甚至也不意外,迎着他的吻,又主动地加深了。

分了开来时,她将汗湿了的长发撩到一边去,半带了抱怨笑道,“蠢小子,把我也撩得热死了,脱了自己的就不管我了吗?”

小暑蓦地红了脸,打着颤把手伸到她的衣服上,半天,却只解开了第一个扣子。

烟云有些不可耐,终于拿开了他的手,自己脱下了衣服,再要去脱睡裤时,少年却先伸了手到那里,红着脸,要血前耻一样地把它扒了下来。

这下一个只剩了短裤,一个只剩了xiongzhao短裤,再抱在一起时,却比之前更热,然而谁也不想先放开来,便只是这样搂抱着。

烟云总以为还是个瘦而单薄的孩子,脱得光溜溜了,才发现也并不是全然瘦,独属于少年的薄而韧的肌肉均匀地覆盖了全身,胳膊和腿也都修长有力。

他轻轻地chuanxi,那里很快便起了反应,隔了层短裤蹭在她的身上一颗心也是激烈地跳着,但到底还是个孩子,都这样了,没她的一声应允,却仍只是一动不动地抱着她。

烟云笑着,故意问他,“怎么了。”

小暑咬了被角,闷闷地答,“没吃晚饭,饿了。”

烟云把手伸到背后,解了xiongzhao的搭扣,拉了他手放到她的胸前,轻声笑道,“我没有饭,只有奶,你吃吗?”

她那一对xueru不大不小,形状漂亮极了,小暑从前只是隔着衣服摸过,第一次触到那温热滑润的肌肤,不过轻轻rounie了两下,就觉得连手掌都像要融化。

烟云眯着眼睛shenyin了两下,揽过他头,到他耳边去温柔地道,“这件事,你早晚要会的。我教你。”

这一声话却戳了少年敏感的自尊心,他皱了眉,轻轻按住她的手,嘴唇贴上她额头,一点点地亲吻下来,到脖子,到胸前,红了脸犹豫了一下,忽然张嘴抿住了嫣红的蓓蕾,轻轻吮吸起来。

不是没被人这样弄过,少年的动作也很青涩,烟云却忽然无法言喻地含羞起来,抓了被子轻轻地shenyin起来。

男人在这方面都有天份,小暑很快地掌握起诀窍,吮吸过了这边,又去吸另外一边,放了开来,两颗蓓蕾都被吸得发肿了,他又轻柔地舔舐起来。

烟云被他弄得满脸潮红,不住地chuanxi,忽然伸了手探到他短裤里,握住了那早已涨得梆硬的东西,轻轻撸动起来,另一只手,却握了他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腿间。

隔了层neiku触上去,也觉得湿,他的脸烫到不行,却也是极度的渴求和好奇,把手伸了进去,忽然小声说,“毛茬茬的……”

他这一声,烟云全部的血却都涌上了脸去,轻喘着骂他,“谁让你多嘴。”

小暑从她的反应里,忽然寻到了作弄她的乐趣,摸了一阵,又故意小声道,“有两瓣东西,中间好像还有一颗……”

烟云忍不了般地伸手去捂了他的嘴,声音却散了架一样又虚又软,“流氓小鬼,给我死了去。”

她一放手,小暑便不客气地顶了嘴,“是你在教我流氓。”

他用手指尖轻柔地摸那颗东西,便不断地有黏黏滑滑的东西出来,烟云涨红脸嘶了一口气,两条腿无意识地并拢起来夹住了他的手扭动起来,口中含混不清地道,“你进来,给我。”

从前,她是不太把这回事当一回事的,甚至从开始就怀了鄙夷不屑的心,大概也因为这样,才能够在经历了那些事情之后,还能够勉勉强强地活着。

从没想过也会有这么不禁撩拨的一天,迫不及待地想给他,要他的洁净来填满她。

小暑的那处也涨得难受,却因全没有过经验而只能难耐地蹭在那入口处不敢入,烟云双腿夹住了他的腰,急不可耐地去接纳他。

他顺着她的节奏层层置入,下身被那温暖湿热紧紧地包裹住,舒服到甚至有些刺痛。

他皱了眉,适应了一会儿,又立刻无师自通地箍住了她的腿,不知餍足地朝那更深的地方顶弄起来。

烟云被他这样毫无技巧地顶弄了两下,来不及说慢些,身子已软成了泥,手抓了他的肩膀,随他的动作无力地晃动起来。

小暑只觉得动起来时,那种噬人心神的快感更加强烈,而因为对象是烟云,心理上的快感更是远超过生理上的,少年从没受过这样的刺激,只动了几下,便颤抖起来,有些把持不住的意思。

烟云把头依在他的肩膀,忽地张嘴重重咬了一口,chuanxi着笑道,“这就把不住?不许。”

他吃了痛,沸腾的那处很快平息下来,烟云舔舐掉少年肩上被自己咬出来的细小血珠,又去含他的耳垂,在他耳边柔媚地道,“继续。我没要够你。”

深埋在她体内的那处因为这样的刺激涨得更硬更热,他再一次疯狂律动起来,然而在濒临爆发的边缘时,她又咬了他。

她总这样,狠狠地咬过了,又去亲他舔他,把他从脖颈到肩膀都咬得遍体鳞伤,qingyu始终处在沸腾里,却又总得不到完全的抒发。

这样的折磨不知重复到第几次时,小暑终于受不了了,红着眼圈把她按住了,撕咬般地吻住了她的嘴唇,下半身一下一下猛烈地戳刺起来,他不管这样子是不是算在欺负她,全身心都被对她的渴望占据住了。

烟云反抱住他,shenyin被堵在嘴里,身体和心都是满的,太满了,意识反而模糊起来,一直到抽搐着攀上云端,感觉到少年滚烫的热液都无法自制地灌进了身体的深处,才慢慢地回了神。

小暑没有退出来,仍是不舍般地留在她体内,chuanxi未定着,又从眉毛开始一遍遍痴腻地亲她。

烟云任他亲着,半阖了眼,带着疲倦的笑,用指尖懒洋洋地刮着他的脸,“小乡下佬,是大人了。”

小暑握了她的手,五指与她紧紧地纠缠在一起,轻轻地说,“天一亮,我们就走。”

烟云笑着嗯了一声,又困乏地阖上了眼。

然而,结果是没能够等到天亮。

第六十四章 暮雨 (一)









她不再说话,也不再动,像是睡着了。

小暑的呼吸逐渐平复下来,身体也是极倦极累,却总不舍得睡。

心里总有些害怕这是个梦。

他始终没放开烟云的手,头侧在枕上,一动不动地看她,隔一会儿,就像是要表达某种所有权一般,用嘴唇轻轻地在她的肩窝处碰一下。

过了许久,他终于逐渐陷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里。

是被灼热的烟气呛醒的,一个闪念是起火了,小暑翻身起来,急忙地去推烟云,她却早醒了过来,说了一声快,一把抓起四散在床被上的衣服丢给他,自己也迅速地套衣服。

从门缝里透进来的烟气越来越重,一推开门,一股灼人的热浪立刻迎面扑来,呛得人止不住的咳嗽。

小暑听了烟云的,把一条床毯打湿了,盖住了两个人的头脸往外冲。

走廊上浓烟滚滚,什么也看不清了,索幸凭着直觉还能勉强找到楼梯的方向。

楼下已是一片火光,窗帘布,沙发,地毯,所有能够烧起来的东西都卷着熊熊的火舌,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汽油味,大门紧闭着,窗子被人捅碎了,一阵阵的风灌进来,把火势催得更旺。

小暑把湿床毯盖到烟云身上,自己贴着墙根过去开门,那金属的门把手已被高温融得变了形,内芯也早已经融成了一团,根本打不开来。

他便咬了牙,用了全身的力气去撞门,烟云搬了只椅子过来,拿在手上,和他一起撞。

忽然有个壮硕的人影喘着粗气从他们身后过来了,正是景仁,他竟把一个半人高的立柜举了起来,退后了几步,两眼发直地朝那门上一下一下没命地砸起来。

他有的就是蛮力,这样子没抡几下,那门便朝外直直地倒塌在了地上。

到了外面,那景象更是混乱,下人房,前院后院都已烧了起来,明亮的火光把夜映得如同白昼。

时不时便有几个人哭叫着从火海中逃出来,然还处在梦乡里的人预计是逃不过这一劫。

在熏得人睁不开眼的浓烟里,烟云抓紧了小暑的手,“别慌,朝大门跑,不要停。”

她的声音不慌不急,甚至隐带了一丝笑意。

他嗯了一声,一颗心安定下来,拉了她的手,循了大门的方向头也不抬地跑。

大门果真敞开着,一辆车子停在门口,车灯打出的光把那一片区域照得雪亮。

几个穿着黑衣服的男人在门口负手而立,几个原封未动的汽油罐戳在身边。

立在最前面的那人一看见他们就怔住了。

烟云也是怔了,烟气太呛,她捂了嘴咳了两声,才先朝他笑道,“好久没见了,阿生。”

小暑这时才认出来,这人确是莫名消失了,许多人都认为已经死了的季社生。

一段时间没见,他却已彻底地换了个样子。

从前的他生得也实在算不上英俊,但总还算是憨厚壮实,这一遭却瘦得连两边的腮都凹了进去,显出一种不同于过往的凶恶来。

季社生也笑了笑,像他从前惯有的那样搓了搓手对她道,“是,好久没见了,烟云。”

尔后,又讪笑着补充了句,“这顾家跟日本人勾结了做生意,该要灭的。不过我来烧,应该提前知会你一声,可……”

烟云瞟了一眼他们衣服胸口印的徽章,轻笑着摇摇头,“你是做大事的人,不用去考虑无关紧要的小事。”

她的话带了几分讥嘲,社生倒像全没有听出来,仍自面带着笑意点点头,“现在我所做的一切,完全都是为了国家。”

说话时,又有三四个下人狼狈地逃了出来,社生瞥了一眼,放任他们出去了。

小暑去握了烟云的手,低声说,“我们也走。”

社生的眼睛移到他们紧握在一起的两只手上,隐约记起曾经在少年望着烟云的那对眼睛里所看见过的炽热,皱了眉,有些不敢置信地道,“你们……”

烟云不语,不以为意地笑,把他的手握得更紧。

社生苦笑着摇起头,“真没想到,没想到。要早知道……”

他话没有说完,却又有一个人喘着粗气连滚带爬地从已沦为一片火海的顾家逃了出来,正是顾景仁。

季社生看见他,一张脸顿时可怖地扭曲起来。

景仁也看见了他,两只眼睛惊恐地瞪大了,像是见到了鬼,“你……是你。你不是早已经……”

话没有说完,人已被边上的几个人按在地上,下一瞬,手和脚都被他们用粗麻绳捆畜牲般地捆了起来。

景仁仍是在不断地挣扎。

社生冷笑着抬脚,朝他的脸上身上狠命地乱踹,然后从地上拎起一桶汽油,打开盖子,兜头泼满了他的全身。

边上人点燃了一根火柴,丢到他的身上,景仁整个人霎时成了一团火球,喉咙里发着不属于人类的惨怖叫声。

他在地上没命地乱滚,一股皮肉烧焦的刺鼻气味很快在空气里蔓延开来。

滚了一会儿,他身上的火渐渐熄灭了,他的人变成了一块类似焦炭的东西,也终于平静了下来,一动不动了。

烟云皱了眉,握了小暑的手朝前走。

都以为顾景仁已被活活烧死了,他却忽然伸起一只被烧得失去形状的手,爆发出一句声嘶力竭的惨叫,“烟云救我,救救我啊!!”

烟云顿了一下脚步,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终是没有回头。

景仁的那只手便始终这样高高地举着,过了很久,旁边的人拿了铁锹,要去弄平它,好把他烧焦的尸首装进麻袋里,敲了好几下,他仍是举着,几个人没有办法,狠了力,用了吃奶的劲去砍,那只手终于“咚”的一声,断成两截掉在了地上。

天色已经有些亮了,但还没有大亮,四周慢慢地洇出一些薄雾,是个混沌的迷雾天。

他们在路上慢慢地走。

开始都没有说话,一下子无法从这许多的事情里回过神来一样。

走了一小段路,小暑忽然轻声说,“顾景仁……”

烟云摇着头淡淡地说,“他有可怜的地方,但轮不到我可怜。”

小暑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姓季的……”

烟云仍旧是淡淡地道,“他是在被人当枪使。不过,这也不关我的事。”

说这些话时,她的眼睛里几乎没有一点温度,慢慢地顿了脚步,把眼神转向他时,却忽然被一种柔软的温情溢满了。

她轻声说,“这世上,只有你关我的事。”

小暑无声地看着她,眼睛里逐渐闪现出一些湿润的光,烟云带着笑轻拍了一下他的头,“还不走?小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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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口叫了一辆出早工的人力车,让他拉去最近的旅店。

晨光一点点刺破了灰黯的迷雾,天色越来越亮,迎面过来的风夹了细小的雨。

一道坐在那有些颠簸的车上,在雾里面弯弯绕绕,烟云趁车夫不备,忽然伸了一个手指,在小暑的手背上轻刮了两下,他反过来握住了,她却笑着抽离了,过一会儿,又去逗弄他,这一下就被他牢牢地握住了手,怎么样也抽不走了。

烟云轻轻嘀咕了一声,“气力这样大……”

小暑想起什么来,垂了眼,却连耳根子都红了。

烟云也红了脸,不再做声了。

到了那间旅店,从进门起,店里一个十七八岁的小茶房就一直偷偷地看烟云。

因这一场突发的火,走的太急,她的头发是乱的,衣服穿得乱七八糟,脸上被火熏出来的污渍也没来得及擦,却仍旧是好看得叫人移不开眼。

小暑冷冷地地反盯住了他,那人也有些不好意思,对他讪笑着挠头,但眼睛的余光却仍是依依不舍地放在烟云的身上。

小暑被一种陡然而生的占有欲摄住了,负了气想:也许该做一个面罩子给烟云戴上。

这是一所最普通的,供没去处的人歇脚的旅店,他们住的这一间屋也并不很大,陈设也很简陋,完全不能够与顾家相比,好在还算干净。

他怕她渴,仍像是从前做她的小厮时那样,一进去,便拿了桌子上唯一的一只杯子,用热水壶里的水仔细地洗刷过了,才倒了一杯开水去递给烟云。

烟云没有接,却面带着笑意看他,“我们出来了。”

小暑点头“嗯”了一声。

烟云这才能接过杯子,用两只手捂着杯身取暖,“你说,往后该做什么?”

小暑认认真真地回答,“我该去找事做,安定下来。”

烟云点点头,又笑着问他,“那么之前呢?”

小暑发了怔。

烟云放下杯子,一双漂亮的杏眼带着些轻佻挑逗地睨他,“小醋坛子,我现在就不安定。你要先让我安定。”

昨夜里那些温暖旖旎的记忆涌上来,他的脸转瞬红透了。

烟云伸了手,隔着裤子就去摸他的那里,“我想这样,我想跟你做。”

少年初尝yunyu,正是贪欢的时候,又本来就对她迷恋到了骨子里,被这样一刺激,那一处地方已诚实地硬了起来。

烟云慢慢揉弄着,轻喘着笑起来,“你看,你也想要干我……”

她把话说得这样直接,他的脸不由烧得更厉害,那里却也是更加厉害地膨胀起来。

烟云牵了他的手伸到了自己的裙子里,少年摸索了两下,她的那里却也早已经湿得透了。

他有些吃惊,chuanxi着问,“什么时候……”

烟云涨红了脸,眼睛随着他手指青涩的拨弄而迷醉地眯了起来,说话也是带上了三分jiaochuan,“刚才,那人看我,我发现你不高兴。想到你想独占我,就这样了。”

因为她的这一些话,他硬起来的那处转瞬间又涨大了一圈,像是要把裤裆都撑破。

她着了急,去扯他的裤子,他也着了急,去扯她的裙子。

一天一夜没有睡,没有吃,急匆匆地逃了出来,气也没来得及喘一口,又疲又累,却还是一心只想着要做这件事。

等不及脱去上衣,甚至都等不及去床上,就在那梳妆台的边上急不可耐地结合在了一起。

明明只是第二次,已经像生来就该是一体的。

烟云背对他趴着,手扶着那张木制的梳妆桌,小暑埋在她的身体里,一下下用力地进出,嘴唇胡乱地亲着她的脖颈,两只手伸进她的衣服里,roucuo着那两团温暖的软肉。

都困极了,也累极了,好像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够睡着,甚至连chuanxi都没有气力,却是心急火燎的,怎么都停不下来。

阴天早晨的天光透了一层薄薄的窗帘布照shejin来,整个房间也像睡着了一样陷在半明半暗里。

一日之计在于晨,窗外开始有些叫卖的声音,门的外面也开始了有人来人往的人声,住户们走进走出,开门关门,说话咳嗽。

镜子里,她娇艳的脸孔越来越红,神情微微地扭曲起来,虽是没有力气,也终于虚弱地叫出了声,小暑每插一下,她都像要死了似的微微颤抖,一只手扒紧了桌子,最后竟一声声地哭叫了起来。

他射了出来的同时,她还在发抖,雪白的身子一下下地抽搐。

两个人满身大汗般地倒塌下来,同时跌坐在了冷冰冰的水门汀上。

谁也不想起来。

有一会儿,好像是就这么同时在地上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又是谁先清醒了过来,困顿地对视了,烟云疲累地笑着,先骂了他一声,“死小鬼。”

隔了会儿,又骂了一声“折腾人。”,小暑红了脸,要去反驳,“明明……”,她却主动地贴上了他的嘴,吮着他的唇瓣,舌头与他交缠在一起,久久不放开来。

第六十五章 暮雨 (二)









时疏时密的雨声灌在耳朵里,淅沥淅沥,淅淅沥沥,窗户随了风,一声一声地摇着。

小暑是被雨声弄醒的,睁了眼,头脑里还是一片混沌。

房间里灰蒙蒙的,外面的雨又不停,这光景有些像早晨,又有些像黄昏。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现在又是什么时候。

烟云散了一头半干半湿的头发坐在火盆边的椅子上。

他没有出声,靠在枕上静静地看她。

她这么坐着,手上挟了一支点燃的烟,眼睛盯着火盆里那些忽明忽暗的炭,许久,一动也没有动,或者只是懒得动,或者是在想着一些什么他无法知道的东西。

小暑害怕她烧到手,刚要叫她,烟云却先他一步熄了烟走过来,在床边坐下来,带了笑盯住他,“醒了怎么不吱一声?”

近了,他才看清楚,她换了一件虾红色的小花布衫,一看就是下层女孩子的衣服,料作和样式都不大好,穿在她的身上,却并不难看,甚至反给她增添了一些温暖柔和的东西。

她被他这么看着,少见的红了脸,却仍是笑着,“没衣服换,我差茶房买来的。不好看?变成乡下人了?”

小暑摇了摇头,也红了脸。

烟云有些发窘似地站起来,从茶柜上又拎起一件衣服丢给他,半开着玩笑地对他道,“有多久没洗过澡换过衣服了,脏又臭的。这一件是你的,快给我去洗了换好。”

小暑从床上下来,拿了那一件衣服,不声不响地走了几步,忽然又回过来,上去一把抱住了她。

烟云遂不及防,回了神来,连忙半笑半怒地去推他,“哎呀,被你一抱,连我的澡也都白洗了。”

他却是怎么也不肯放,又故意和她作对一样上去亲她,烟云闪躲不及,被他脸颊额头连偷了好几个香,嘴里连声地笑骂着小赤佬,看他带着一种小男孩儿特有的调皮笑意跑走了。

小暑洗了澡出来,烟云坐在桌子边上,把包子和粥从桌上的小竹篮里拿出来,端到他的面前,“早晨捂到现在,还有些温度,快点吃。”

他早饿得没了知觉,但还是没有动,问她,“你吃了吗?”

烟云笑吟吟地拿起一只塞到他嘴里,“我又不是神仙,不吃东西,哪有力气洗澡。”

她支了手臂在桌子上,带着笑看他吃东西。

小暑在她的注视下,烧红着脸好容易吃完了,烟云看他放下碗,打了一个哈欠站起来,“起来得太早了,我还是困,你再来陪我睡一会儿。”

听见“睡”这个字,他的脸一下子烧得更烫,忍不住轻声地说了句,“吃完了又睡,这不是猪猡么。”

烟云听见了,伸了细长的手指轻点了一下他的脑门笑道,“那也只有你是猪猡,我可起来很久了。”

最终只好是又陪着她去窝到了床上。

烟云说睡,也是真的睡,刚刚躺下去,阖了眼睛,立即侧了脸去,一声不响了。

小暑不晓得她是不是真这么快又睡过去了,确认般地碰碰她的肩膀,轻轻“哎”了一声。

烟云却一下子就睁了眼,动怒般地皱起了眉,“你哎什么哎。我的名字叫哎吗?”

他发了窘,完全的哽塞住了,过去是一向唤她烟云小姐的,现在不愿意再这样叫,但若是让他直呼她烟云,又也是怎么样也叫不出口来的。

她觉出了他的窘,看着他,噗嗤一声又笑了出来,遂即才正色道,“烟云这名字并不好。我的本名是叫卉桢。你叫我桢桢。叫叫看。”

她的眼睛盯着他,这样简单的两个字,小暑却是隔了许久,才有些别扭般地叫出口来,“桢…桢……”

烟云微笑着点头,“这就对了。”

她闭了眼,又睡了过去。

他的心乱跳着,仍在心里偷偷地念着这两个字。

桢桢。桢桢。桢桢。

感觉很奇妙,开始是难为情,后来又有些说不出来的暖和甜。

他口头上只叫了一遍,却在心里面默念了无数遍。

外面的雨声一直没有停过,像一首催眠曲,小暑本来并没有多少睡意,却还是渐渐地有了困意,将要睡着的时候,他想起什么,又忽然清醒了过来。

与她出来了,却又只这样又吃又睡,实在有些堕落,心里觉得不应该,于是轻轻地起了身,拿了衣服裤子穿上。

他是想要到外面去,寻寻看有没有什么差事能够做。

他找雨伞时,烟云仍是被他吵醒了,带了困意嘟哝,“下这么大的雨,你起来做什么?”

小暑停了手,低声说,“不该一直躺着。”

烟云眼睛半睁半闭着,半饷没有回话,还没从睡意里摆脱出来一样,等他走到了门边时,她却忽然笑着道,“你觉得躺着无聊。那我吃你那里好不好?”

小暑到底还是青涩,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等反应过来她说的“那里”是哪里时,立刻吃了一惊,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去。

他以为她只是在开玩笑,烟云却真的从床上下来了,走到他边上去,伸了手就去揉他的那里,等他因为突如其来的刺激而站立不稳时,她又蹲了下去,隔着裤子轻轻地去咬那个已经些微变硬的东西。

小暑身子一僵,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地咬了嘴唇朝后退。

烟云却不给他退的机会,一只手摸着那个鼓涨起来的小帐篷,牙齿咬开他的裤带,另一只手则把他的裤子褪了下来。

他不知道怎么又会变成这样,明明他是穿好了衣服准备要出去的,现在上半身的衣服还是好好的,下半身的裤子转瞬却又被她褪了下去,那半勃起来的地方便这么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了空气里。

烟云轻轻地笑,用手指尖拨弄少年那变硬了的青涩器官,“装什么蒜,你自己也不老实。”

她倒像是已把他的那里当成了自己的所有物一样自然。

虽然已经裸裎相对过了,但是这幅样子在她的面前,小暑仍是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堪,只好边提裤子边红着脸尴尬地嘟嚷,“别作弄我了。”

烟云伸了手握住他的,笑着说,“不许穿。要么,你就这样出去。”

在这时候,他仍以为她在作弄他,却做梦也没有想到,她缓缓套弄了两下,忽然低下了头去,用嘴hangzhu了。

小暑隔了几秒钟才意识到她竟是真的把他全身最肮脏的那一处地方含进了嘴里,全身的血立即都涌到了那一处去,又急又慌,就连眼圈都泛起了红,简直是快要哭出来,却是连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来,只能够不停摇着头,“不要,太脏了……”

烟云却不睬他,吐出他的青涩,又眯了眼,带着笑轻轻地舔着那开始分泌出透明液体的顶端,“不脏。我喜欢你的人,也喜欢你的这个,才愿意这样。”

他因她的话而无力地软化下来,她却没有给他缓和的机会,再一次hangzhu他,慢慢地上下吞吐起来,手探下去,又去搓揉他底部那两颗小小的肉球。

小暑被她弄得连一声话也说不出来,双腿发软,反手撑在了墙壁上才没有跪下来,垂着头,只能够不住压抑地chuanxi。

烟云离了嘴,用手去抬起他的脸,“告诉我,喜欢我这样吗?”

她的确怀了一种克制不住的坏心,正因为知道他的纯粹,才更喜欢这样一步步引他为了自己堕落和变质。

那稚嫩的器官被吮得通红肿胀,直直地耸立着,小暑喘着气看着她,清透的眼睛因对她的yuwang而变得一片迷蒙。

烟云去抓他的头发,带着笑,手指轻轻地摩挲着那两颗小球,“你说舒服,我才继续。”

她也是知道他的倔,所以一心要看他为了自己完全瓦解的模样。

小暑又咬住了嘴唇,在她这样的撩拨下,意识大约已经游离在清醒和迷糊里了,并没有能够摒多久,就艰难地点了头。

烟云却不肯放过他,脸上仍是带着笑,“点头不算的。你要说。”

她又去吮吸他腿内侧最敏感的皮肤,吸得发红了,又去舔两颗肉球,却唯独不去碰那高高耸立起来的热源。

他的欲求始终得不到纾解,难耐到了极致,几乎接近奔溃,忍不住伸手去扒她的头,刚一触到那头丝一样的黑发,又生怕弄痛她,只好缩回来,紧紧抓着她的衣襟不放。

又到底是太过稚气,对xingshi,对烟云都还做不到完全的无所顾忌,便怎么样也说不出口那些羞耻的话,只有咬着嘴唇硬抗。

烟云心里一软,轻叹一口气,忽然毫无预兆地再度hangzhu他,用力地吞吐起来。

他全没准备,剧烈chuanxi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着,濒临爆发时,来不及推开她,竟是全数都射到了她嘴里。

他停滞了三秒钟,才刚刚回了神,却是下意识地把两只手并住了伸到她的嘴边,让她吐出来。

烟云皱了眉,笑着摇摇头,分了两口,竟是艰难地全咽了下去。

小暑被她的举动惊得呆了,好容易清醒过来,立即红了脸,急急忙忙地去拿了水杯,端过来给她漱口。

烟云接过来漱了口,随手把杯子搁在了桌子上,仍是笑吟吟地看他。

她的嘴唇有些发肿,嘴角边则仍残留着一丝ru白色的痕迹。

他仿佛不敢看她似的,又低了头去,也说不出来话,烟云揉了他的头笑道,“这幅样子干嘛?我欺侮你了么?”

小暑摇了头,却仍是抬不起头来,她还要再说什么时,他却忽然遂不及防地亲上了她的嘴唇。

她任他痴缠地亲了很久,嘴唇分了开来,她才发现他的眼圈发着红,眼睛里也落过了雨一样湿漉漉的。

她心里升起一些难以形容的感动,张了嘴,却又是骂了他一声傻子,旋即,又被温柔地搂抱住。

她不再说话,他也不说话。

便只是这么静静地抱在一起。

烟云听着外面的雨声,依在少年仍略嫌单薄的肩上慢慢闭了眼,许久,忽然如梦呓般喃喃地说,“小乡下佬,答应我,等这场雨停了,你再出去,再想以后的事。”

第六十六章 暮雨 (三)









像要呼应她的话,这雨便是真的下不停了,已经两天两夜了,仍没有放晴的迹象。

淡青色的烟气袅袅升腾起的时候,小暑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

烟云半裸着身子坐在被子里,背对他吞云吐雾——抽烟这桩事大概是已经成了她戒不掉的习惯。

一开始,他只是躺着,静静地看着她抽,后来,不知道被什么心思驱使了,他忽然也从被子里坐起来,一把从她手里抢过了那支已吸了一半的烟。

烟云有些诧异,却还没来得及回神,头侧过来,光是发了懵地看他。

小暑把烟拿到嘴边,学着她的样子去吸了一口,第一口烟的滋味来得又辣又呛,虽是已经有了心理上的准备,却仍被呛得不住地咳嗽。

烟云从他的手里抽回了烟,拿在手里又吸了一口,吐着烟圈斜睨他嘲讽地笑,“小孩子,学什么抽烟。”

小暑有些不忿,眼睛恨恨地盯着她,“你也只比我大七岁。”

烟云把那支烟在床柜上的烟缸里捻灭了,带着笑懒洋洋地反问他,“大七岁还不算大许多吗?”

他一时语塞住,有些黯然般地垂了眼,不再声响。

烟云倒是被他的这副样子弄得有些心疼,安抚似的把手伸到他的背脊处,一声缓和的话没说出口,却被反过来按倒在了床上。

四肢被死死地钳住了,脸上被狂风暴雨般地一通乱亲,少年硬起来的地方蹭到腿间,借了前一次欢爱遗留下来还没有清理的痕迹,很容易地顶了进去。

烟云哎了一声,眉头因他的突然置入而扭曲地绞了起来,哑声说,“你要死啊。”

小暑不理睬她,尖尖的虎牙啃啮着她的颈项,毫不客气地入到最深处,扒着她的腿难耐地一进一出。

烟云嘶了一口气,“你……”。

他倏然加快了动作,嘴唇沿着她的颈项一路地亲下去,又是痒又是酥,那里又被撑得满满的,她终于一句话也再说不出来,整个人完全软化下来,两条手臂反抱住了他的背,双腿fangdang地夹住了他瘦而韧的腰,眯了眼睛不管不顾地shenyin起来。

最初的羞涩期过去了,小暑身上那种少年特有的野性爆发了出来,不再去掩饰对于她的渴望,往往早晨做过了,到了下午又要做,亲她,摸她,缠她,她则是一点都抗拒不了他,哪怕嘴巴上抱怨着,心和身体却是极度的欢喜和纵容。

床咯吱咯吱地摇,外面的雨仍在滴滴答答地下,一会儿打在窗棂上,一会儿落在房顶。

疾风骤雨席卷过去,浑身粘腻着,又脱力,四肢却仍是扭结在一起,肉贴肉,脸贴脸,谁也不肯放开谁。

烟云渐渐回神,睁了眼,带了笑疲倦地拿手去点小暑的鼻尖,“小小年纪的,怎么这么贪。”

小暑脸一红,皱了眉,却是不能够否认自己对她“贪”的这件事,的确是贪,但是……

过了许久,他才小声嘟囔了一句,“你也贪的。”

烟云一怔,有一瞬像是要骂他,却没有骂出来,反而也红了脸,看着少年青涩稚嫩的脸,忽然叹了口气,轻轻说,“我总觉得,也许不该这样自私,带你上了歧途。”

听见这两个字,小暑迷蒙的睡眼一下子清明起来,反问她,“什么是歧途?”

烟云说,“就是不好的路。”

他皱了眉,在被子里握紧了她的手“不管什么路,都晚了。”

烟云的手不易察觉地瑟缩了一下子,却是轻轻笑了一笑,眼睛柔和地看着他,“我还是不明白,你喜欢我什么?说实在话,我并没什么好处,至多样子好看些。但你要晓得,好看并不能够当饭吃,也总是有衰退的一天。”

小暑想也没有想,便轻声说,“是你,就喜欢的。”

几个字都是他的真心话,他也甚至还想都没有想到过,女人其实是可以用一些花言巧语来打发和哄骗的,烟云却故意逗他般地笑道,“男人就喜欢说这样的话。我若成了满脸褶子的老婆子,你也还喜欢吗?”

他怕她不信他,有些慌,恨不能为了她把一颗心刨开来,但仍是想不出来更多的话,只能够握紧她的手,将“喜欢的。”这三个字在嘴上翻来覆去地嗫嚅。

烟云始终微笑地看着他的窘样,终于没忍住带了爱怜去揉他的头发,“跟你开玩笑,我相信你。”

小暑忽然低声说,“其实,是那一天……”

烟云一怔,反问他,“哪一天?”

小暑脸上发了烧,垂了眼说下去,“我饿倒在大街上的那一天,看到你的眼睛……”

烟云盯了他笑着问,“我的眼睛怎么了?你看到我的眼睛,就爱上我了吗?”

他磕磕绊绊,欲言又止,脸烧得更加厉害,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

他是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她,那天于饥寒交迫里看见她的眼睛,一颗晃荡不安的心便不可思议地安定了下来。从那之后,不管是什么时候,只要看见她的眼睛,心便是定的。

烟云却伸了手去戳他,笑得连眼睛都弯了起来,“说下去,我喜欢听你说这些。”

小暑到底还是没能把这些话说出口。

烟云也不再逼他,好像完全懂他的意思一般,嘴唇轻轻地印上他浓浓的眉毛,眼睛看着他从脖子到锁骨上那一片红红的齿痕,是那天晚上被她印下来的,到现在还没有消褪,手指不由自主地摸着这些痕迹,一路往下到了那跳动的心口处,忽然停了下来,把那一块画了个圈,脸贴上去轻轻说,“这一处是我的。”

小暑说,“都是你的。”

她的眼圈又是忽然红了,有些哽咽般地补充了一声,“永永远远是我的。”

那时候的他实在是太傻,太稚气,才会到了这时候,还没有察觉出来一些不对劲,仍像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一样,云里雾里地被她牵着鼻子走。

傍晚时,雨势总算小了一些,灰的天泛出一些黄,像是放晴的预兆。

房间里虽然有一个破旧的无线电收音机,但烟云是从不去听的,小暑出去打热水,拎着水壶回来的时候,看见她坐在桌子前在听广播。

他默默地放下水壶,随她一起静静地听。

是个沉重的男人声音,他一字一顿地说,每一句话都带了回音。

那个时候,小暑对于世事还并不很懂得,听见“沦陷”两个字,只知道是很不好的事,却不知道究竟有多坏,和之前那许多不好的事情比起来,又更坏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烟云的手便是始终扣着桌子的边沿,到那广播已经停止了,徒剩了刺耳的电波声,她也不去关了收音机,手仍旧扣在那里,按压得连手指关节都发了白,她的神情也和外面的天一样,黯淡极了。

他听见她轻轻地说,“这些豺狼,在他人的土地上肆虐侵占,总有一天要付出代价。”

小暑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你说过,弱了就是错了。”

烟云叹了一口气,好像才回过神来般用手按压住自己的额头,自言自语似的低语,“是啊,弱者总活该被人欺,但是……”

她没有说下去,忽然抬起眼睛来看着他,手伸到他的头发里用力抓着,神情和语气近乎于哀求,“所以,以后你决不能弱。”

她的举止太过突然,在他发懵的时候,她的手移到了他的肩上,用力地抓住他两边的肩胛骨,重复了一声,“决不能弱。”

小暑吃了痛,有些吃惊地回看着她,看见她的眼眶里含着泪,便不由自主把手放到她的手上覆盖住,用力点了头,郑重地答应她,“不会弱。”

烟云的手放松下来,苍白的脸上浮现起笑意,轻轻地把他的头揽到怀里。

雨是在隔天早晨止了的,虽是只有熹微的日光,但好歹是放晴了。

一早,小暑要出去时,烟云便真像做了他老婆一样,替他掖平了领子,又替他拉平了衣摆。

她痴痴地看他,忽然带着笑,慢慢地摘了自己的耳环和项链,又把手镯和戒指都从手上撸了下来,用一块手绢扎起来,塞到他衣服的口袋里,“你出去,顺便把这些东西当了。反正,我也是用不到了。”

小暑皱了眉,本能地要去拿出来还给她。

烟云按住他的手,眼睛有些要生气般地盯住了他,“还给我做什么?听不来我的话吗?”

许久,她又叹了口气,柔声地对他说,“我就这些家当。你听着,再以后,我都要吃你的,喝你的。”

这是多么明显敷衍孩子的话,他竟是没听出来,就这样,真拿了她的东西出了门。

并没有多少日子,灰戚戚的街上,已经到处都是排成队列的日本兵,是清一色的黄灰色军装,远远看过去,真有些像烟云所说的,成结队群在夜里出没的豺狼。

小暑一刻也没有耽搁,就开始寻事情做。

沦陷日的第二天,多数的店铺都闭着门,因他年纪太小,在有限的开张的店铺前,仍然四处碰壁,他没有放弃,终于在接近黄昏时,在一处饭铺寻到了一份打杂的活,虽是薪资微薄,却好歹还是寻到了事情做。

一直到回去,那手绢包仍旧揣在他的口袋里,自始至终没有动,他并没打算真去当她的东西。

他敲了房门,没有人开。

这时候,小暑的心已莫名地朝下坠了一下,他拿出钥匙,手却颤抖着,始终对不准锁孔,好容易开了门,就被迎面来的冷风吹得一个激灵。

原来是房里的一扇窗户没有关好,窗帘被风高高地吹起。

小暑仍在门前立着,隔了两秒钟,才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底气不足般地喊了一声,“桢桢……”

回应他的只有呼呼的风声。

他始终像根蜡烛似的站着,好像那房间里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不敢进去。

终于还是跨了进去。

一眼就看见,他换下来的衣服已洗好了,也用火盆烘干了,在床上整齐地叠好了。

他走过去掖开来,发现口袋里有东西。

是一个纸包,打开来,里面是本小小的储金簿,还有一小叠钱。

小暑的手僵硬了一下,像触了电一样,很快地,又把这些东西扔了。

眼泪是一下子夺眶出来的。

这时候,其实他已经知道她的意思了,但还是存了一丝自己也不相信的侥幸:也许,也许她还会回来。

心被一把无形的锥子扎着,搅着,他一遍遍地去拧她洗干净的衣服,那布头纤维被他揪得快要破裂,忽然又想到,这是她洗的,不能够这样子去破坏。

于是停了手,僵直地跪在冷冰冰的地板上,将头趴在枕上,闻她遗留下来的香味。

只要听见一丝细微的响动,便立即惊醒过来去开门。

然而始终只是幻听。

小暑这样子等了她一天一夜,像个没有生命力的雕像,既感觉不到饿,也感觉不到困。

天又再度亮起来的时候,他终于彻彻底底地明白:她走了。再不会回来了。

他回到街上,迎着清晨湿漉漉的冷风,行尸走肉般地走。

由东到西,又由西到东。

他想起烟云说,他是她的希望。

她说希望,而不说是未来。

是因为她已经放弃了自己的未来。

在那个晚上,她就打定了这样的主意:把活路给他,把希望给他。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的喉头像个烧干了的炉子一样又干又渴,两条腿也负荷到了极限般打起颤,却仍是不停地走,好像除了走路,他已什么都不会了。

又开始下起了雨。

开始小得让人几乎感觉不到,慢慢的越下越大,成片成雾了。

此时,千疮百孔的街,摇摇欲坠的店铺招牌,星星点点的光,所有的人间光景都被笼罩在了浓浓的一大片雨雾中,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忽然,防空警报拉响了,尖锐的警报声带着回音盘旋在上空,雨雾里,惊慌失措的人们从四面八方不断地簇拥过来,有大人在喊,有孩子跌倒了在哭,有人在不顾一切地推着别人往前挤,小暑被黑压压的人群挤压着,仍是一动不动地滞在原地。

这时候,突然被人从背后用力地拉扯了一把,他回过头去。

第六十七章 少年血 (一)









他回过头,看到一张苍白瘦削的脸,很有几分熟悉,一时脑子却混沌成一片,什么也想不起来。

警报声仍在不间断地响,雨越下越大,地上太滑,到处都有人在跌跤,一边在拼了命地爬起来,一边却又被从后面涌过来的人群再一次撞倒在地。

这时,他终于想了起来,并喊出来了“少棠”两个字。

确是有三年多没有见到的白少棠,此时立在瓢泼大雨里的他看起来却和过去那个骄纵任性的少年完全不一样了。

高了,也更瘦了许多,整个人形销骨立,一身脏兮兮的衣服因为淋了雨而紧贴在身上,尖锐的骨头几乎要把那一层布料刺穿,一双眼睛却是阴霾而没有任何神采的,不像一个少年人。

小暑喊了他,他也没有应,光是嗓音沙哑地说了一声,“想活命就快跑吧。”

见他仍杵在原地不动,少棠皱了一下眉,忽然面无表情地拽起他的胳膊朝着人群逃窜的方向跑了起来。

扑头盖脸都是雨水的腥气和擦身而过的人体散发出来那股热烘烘的复杂气味,一条胳膊被他扯得几乎脱臼,小暑的脚下在不停跑着,却是像一个被人牵着的木偶,整个人是具躯壳,不知道为什么要跑,也不知道要跑去哪里。

不知道跑了多久,终于是到了那个人们口中名叫防空洞的所在,男女老少早已经把不大的地方挤得满满当当,他们进去时,已几乎没有站立的地方,只好一个贴了一处墙根勉勉强强地侧着身子靠着。

这是个几乎完全封闭的场所,现在外面是怎么样,谁死了,谁生了,哪里又毁于了一旦是全不知道了。

充斥在他们耳边的只有孩子歇斯底里的哭声,大人的安抚声,叹气声,抱怨声,间或夹杂着各式各样的咒骂。

忽然传来一声闷而重的巨响,大概是一颗炸弹在外面被投掷了下来,泥垒的洞壁剧烈地晃动了几下,所有的声音都在一瞬间静了下来,紧接着,又是好几声的巨响和晃动,然后,终于归为平静。

一个妇人的哭声打破了寂静,她整个人背靠着洞壁,就如一条烂死蛇般地瘫软了下来,“姆妈呀,姆妈呀,伊死得好惨啊。”

许是感同身受,许多人眼圈红了,却也都只是冷眼看着,至多叹一两口气。

除了叹气,别无他法。

警报终于解除。

人们陆陆续续地步出了防空洞,小暑仍是靠着石壁一动不动地立着。

他不知道,在刚才炸弹落下来的时候,她有没有找到庇护之所,要是没有……

他不敢再向下想下去,胃几乎扭绞成了一团,也呼吸不能。

少棠走了几步,回头来推了他一把,“结束了。出去吧。”

*

外面的雨仍没停,人们却也已走得一个都不剩,大抵都还是些有家,也被人所需要着的人,所以宁可淋着大雨赶回去,也不愿意在这样的地方再多呆一分钟。

而他,他是既没有地方可回,也不被任何人需要的人。

整个人生里,好像只剩下了一桩事情,就是要把她寻回来。

然而可能,也是最无望的。

他没有走,少棠却也不急着走,站在洞口一言不发地看雨。

小暑以为他又是像过去一样,与家里人有了些不快,便对他道,“回家吧。别让家里人担心。”

少棠没有接嘴,背对着他,脸上浮起一丝薄冷的笑,却又反过来问他,“你呢。预备去哪?”

他刚从喉咙里挤出来“找人”两个字,少棠就回头来问,“是从前那幅画上的女人?”

小暑蓦地抬起眼睛盯住他,“你见过她?”

少棠点头,“不知道是不是。如果是,那么昨天下午,她在小东门附近拦了辆人力车走了。”

小暑一怔,忽然不管不顾地冲进了雨中。

这时候,好像就有一丝的机会,也只能紧紧地抓住。

外面已经回归平静,空气浑浊,连冰冷的雨水里都夹带了炸弹投放后那股刺鼻的余味。

他冒着雨,刚刚走了几步,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

回头去,少棠已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上来,抱着手,有些心不在焉地看他,“你知道小东门在哪?这样,我和你一起去。”

*

小东门毗邻了十六铺,据说原本人来人往,是个极热闹的地方,他们去到的时候,却已成了一支熄了一半的火烛,冷冷清清,勉强只剩了个空壳,根本无从去想象从前的繁盛光景。

孤零零的几辆人力车停靠在边上,揽不到主顾的车夫们半阖着眼,或靠或倚在墙边,懒懒洋洋地望着灰黑色的天发呆。

小暑走近时,他们以为来了主顾,一个个从墙边起来,打了精神伸直了身子,待到再一看只是一个衣着破旧的半大孩子,立即又没了精神头,打了个哈欠又重新靠回了墙上。

小暑一个接一个地过去问,有没有在昨天下午拉过一个好看的小姐。

车夫们起初不耐烦地敷衍几声,说没见过。

他总不肯放弃,再三地请他们再想一想时,那一种不耐终于到达了极致,打发叫花子般地挥手,“滚滚滚,小瘪三。”

也有噙着一丝冷笑阴阳怪气地回他的,“要找好看的小姐,干嘛不上窑子里找去,那里多的是。”

小暑红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盯住他,“你再说一次。”

这年景接不到活,那车夫的心情本是烦闷,巴不得找人来干上一顿架,见他这样,便撩起衣袖子,露出青筋爆出的胳膊,斜头咧嘴气急败坏地对他道,“我让你上窑子里找去,怎么样。”

少棠一直立在边上冷淡地看着,到了这时,终于上去硬拽住了他走,“行了,别问了。”

这一下明摆着没结果,小暑却脚不停,立刻又去寻附近的旅店,一家家地进去问。

掌柜总是笑脸相迎,然一听到只是找人,那笑脸又瞬时垮了下来,总三言两语,爱理不理地就打发了他们。

几乎把这一片里的旅店都问遍了,仍旧是一无所获。

下了一整日的雨总算停了,天转晴了,可惜近了黄昏,太阳还没来得及露头,已经在下沉,大块的灰云镶着土黄的边,盖住了大半的天空,间或几只不知名的鸟发着粗嘎的叫声慢吞吞地飞过去。

一片昏暗。

小暑蹲下来,一声不语地盯着自己被拉长的影子。

少棠在他旁边站着,也是一动不动。

小暑埋了头,轻轻说,“你回去吧。”

少棠转了身,走了两步停下来,回头对他淡淡道,“我家离这里近。走吧。一起回。”

*

仍是那条街,那扇门。

少棠敲了敲门,才掏出钥匙,把那扇生了锈的门拉了开来。

扑面来一股霉败的气息,也见不到一丝光。

他如三年前一样地喊了声,“回来了。”然而那黑魆魆的门洞里,并没有任何人来应他。

少棠走进去,点亮了一盏灯,灯丝嘶嘶叫了好几声才亮,灯光也忽明忽暗,使人心里压抑,竟还不如不点。

小暑跟在他的后面走进去,那陈股霉败的气息更浓,看见杂物七零八落地堆了满地,月份牌上的日子还停留在八月份。

少棠随手拿起杯子倒了水,递到小暑手里。

他站着,一动不动地握着那一杯水,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了,问不出,也说不出来一句话。

也并不用他问,少棠倒是自己慢慢地解释起来,“八月份时想逃难的,没来得及,结果在车站,都被炸死了。剩了我一个。”

他的语气十分轻描淡写,像是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灯光太暗了,看不清楚表情,末了,他甚至于干涩地笑了一声,“真是傻啊,是不是。”

第六十八章 少年血 (二)









外面的风一下下地敲打窗,发出沉闷的声响。

小暑闭上眼,仿佛看见从前那个温情的台风夜被一只手残酷地剥成碎片,遂即,化为乌有。

他有些透不过气,也仍是说不出来话。

少棠背过身,在那些杂物堆里粗鲁地翻找,寻出一只袋子,从里面拿出什么东西咬在嘴上,然后把袋子扔给了小暑。

是一大袋炒米制成的米饼。

他拿起一块咬了一口,觉得又硬又韧,除了一股陈年的霉味之外什么都吃不出来,费力地咀嚼,顺着食道缓慢滑到胃里的食物却一下子唤醒了沉睡的饥饿。

他们并排坐到地上,就着冷开水不停地往嘴里塞不知道是哪个年月里储存下来的米饼,牙龈被磨破,慢慢地嚼出了一股血腥味道,喉咙口也被噎得透不过气来,却仍是往嘴里塞,谁也不肯停下,肚子好像成了个不知道深浅的黑洞。

终于,都撑得再咽不下去。少棠埋下头,不动了。小暑以为他是睡过去了,忽然听见一声低微的呜咽声。他轻轻唤了声“少棠”,迟疑地把手放到他的肩上。

少棠慢慢地抬起脸,把头侧靠到墙壁上,暗淡灯光下,那张脸像是没了生命力的石像,他的眼睛木然看着地上,干裂的嘴唇动了几下。一开始,他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后来才听明白他说的是,“……要杀他们,都杀了。”

他念咒般地把这一句话重复了几次,终于靠着墙不再动了。

太困,太倦,太撑,太累,不及去思索他的话,最后,小暑也是靠着墙壁睡了过去。

一夜几乎无梦,直到天亮,他才被冻醒过来。

少棠早已起来了,背对了他站在门边,像是要出去的样子,听见了响动,便回了头,淡淡地问,“你先留这里?”虽是询问,他却不等小暑答,已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扔给了他。

小暑接过,是一把钥匙,铜制表面已有斑驳的锈迹,拴钥匙的红绳也磨得粗糙不堪,上面歪歪扭扭地刻了一个“英”字。大约从前是白少英的东西。

他抓着钥匙,要想说什么,少棠却已经走了出去,“砰”一声地关了门。

*

十一月份的雨落尽了,转晴的时候,也是漫漫隆冬的开始。

这是一段最稀里糊涂的日子,因为是没有目标。

留在这徒剩了一个空壳的白家,饿了,就四处乱翻,抓到什么就拿起来吃,少棠吃,他也跟着一起吃,发霉的饼干,过期的罐头,几乎来者不拒,肚子成了个垃圾桶。

冷了,便翻出不知道多久没有晾晒过的被子来盖,僵硬地蜷缩着,反正最后总会慢慢地睡着。

也并不是有意要虐待自己,不过是谁都没有心思去好好安生。

他仍是每天都出去寻她,没有什么规律和条理,无非从这一条街走到那一条街,从日出一直走到天擦黑,足足半个多月,几乎把整个上海滩都走过了一遍,结果总是一样。

他心里也隐隐地知道,也许,她是故意不让自己找到。

又也许,是永远也寻不到她了。

这念头从来只是他的脑子里一闪而过,根本不能够去细想。

他总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只要还能够每天每天地找,就还没有完全丧失希望。少棠也每天出去,却并不同他一起,没有人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他的惯性总是沉默,他的心也是个迷。

他们像是两只在猎人的枪下侥幸活下来的幼兽,落了单,没有去处,也寻不到归路,便不得不相依为命地呆在一起。

当某种绝望到达顶点的时候,更不免犄角对犄角地冲撞起来。

那一天,从清早起,就绵延不绝地下着又冷又冰的雨夹雪,黄昏时,小暑从外面一无所获地回来。

没有生火的屋子并不比外面暖多少。

他用冷水洗了一把脸,瞥见镜子里的少年,灰头土脸,眼窝深深地下陷,不过是半个多月的时间,看起来却也几乎没有什么人样了。

他想到,要是她看见了,一定会带着笑嫌弃地骂他,“你这死小鬼,怎么变得这么难看,离我远点儿。”

可是,她又为什么要走。

他呆滞地立在水池边。

好像这时,他才刚刚明白过来,她所说的“歧途”是什么意思,原来不单是条不好的路,更是条永远都回不了头的路。

他又无可抑制地恨起她来。

他不想哭,只有把自己的拳头塞进嘴里,用上下两排牙齿用力地抵住了。

这时候,忽地听见一声轻蔑的冷哼,他回头去,看见少棠抱着手臂冷眼地看着他,“其实,就算找到了她,你不能够保护她,她一样会走。女人都是这样。”

小暑听到自己两排牙齿咬起来的声音,勉强地挤出三个字,“你不懂。”

少棠又是冷笑了一声,“我不懂,还是你不懂?还不明白么?都是你太没用,她才会走。”

大约是被说中了心思,有一瞬间,他握紧了手,什么话也回不出来,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抬起头盯住他,一字一顿地问,“你恨。为什么只是说说,为什么不想办法报仇?你的家里人就要这么白死吗?”

少棠的眸色慢慢加深,两个人就如仇人般的对峙着。

这一些日子,谁的胸腔里都有一团说不出来的怨忿,于是都迫不及待地把对方当成了一个发泄的对象,记不清彼此说了多少刺激对方的话,一句更比一句刻毒和尖锐,到最后几乎是故意要把彼此那些不可碰触的软肋往死里去践踏。

再后来,是谁先动手的,也记不清楚了,只知道再回神时,已经像两个红了眼的疯子般不要命地扭打在了一起。

忽然一声闷响,小暑的头重重地磕到了桌角,殷红的血缓慢地流淌下来,他终于坐倒在地,不再动弹了。少棠清醒过来,翻箱倒柜地寻出一块纱布递给他。

小暑一言不发地接过,随手按在流血的地方,从地上慢慢地起来,慢了半拍似的一步步地朝着门边走。混乱过后,屋子里都是一股铁锈般的血腥气。

少棠看着他开了门走出去,恍恍惚惚地站了一会儿,最终回到桌前坐下,失了所有力气般地把头搁到桌上。

他总不愿接受现实,所以每天都要出去没有目的地乱晃一圈,在回到家里时,总还存着一些妄想,姆妈会像往常一样过来开门,男人在厨房间里忙,少英在闹来闹去。

当妄想逐渐破灭,不得不从虚妄的梦里回到现实,随之而来的则是更深的绝望和空虚。

只有彻底失掉了,才能明白,从前的日子有多好。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忽然又传来开门的声音,随后是脚步声,他抬起头,却看见小暑又折了回来,纱布已经被他扔了,他的头上还在流血,手里却紧紧攥着一份被雨水打湿了的报纸。

他攥着这份报纸慢慢地走到他的面前,“我要做件事。”

少棠扫了眼,正对着他的那版上,是一个男人笑容可掬的相片,底下配了一些文字,他向来对于这些时政不太关注,单单是知道这个人姓李,好像是个什么大亨,可能和日本人也有勾结。这种人多的是,这又怎么样。

小暑的手却死死地掐着那张相片,那张被冻雨浸得湿漉漉的笑脸很快被他捏得稀烂。

*

一直浸泡到身上的皮肤都起了皱,他才懒洋洋地从温暖的水池里起来。

浮出水面的男性躯体几乎无懈可击,肩,腰,腿,全都肌理分明,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这是精心锻炼和保养下的产物。

他的视线移到到腿间,即使并没有戴眼镜,那个丑陋的器官依旧刺痛了他的眼睛——甚至比不上初生的孩童,确切地说,这只是一截小指般毫无起色的肉芽。

与这具完美的身躯相配合起来,带有一种荒谬的滑稽感。

连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两声,然后才缓缓地在浴池的边沿坐下。

温暖的水蒸气能够给予他安全感,这是少有的能够全身心放松的时候。

然而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却始终放松不下来,太阳xue那里似乎总有一根血管在突突地跳动。

顾景仁死后,顾家的产业通过一些明里暗里的手段,已彻底变成了他的,日本人那边,也早已经打点妥帖。

凭他的头脑,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他托起搁在浴池边的酒杯,呷了一小口酒,却没能将那一种莫名的烦躁感压制下去。

传来三声轻轻的叩门声。

他微侧过头,眯着眼看了一眼门边。

在氤氲的水雾里,少年像以往一样轻轻带上门,微垂着头谦恭地走进来。

他的人又放松下来。

小哑巴是他多年来指定的搓澡工,不为别的,只因为他是哑巴,所以使他觉得安全。

他闭了眼。

经过长时间的浸泡,皮肤的感觉已经有些迟钝,然而当那只手触到他的后颈时,他还是极敏锐地察觉出了不对。

不是哑巴。

在脖子要被掐住的前一秒,那只手已被他反扭住,他回过头,正对上少年仇恨的眼睛。

他认出来,是从前跟在顾家那个小biaozi身边的那个男孩儿。

那小biaozi,只是他所折磨过的女人里,很平常的一个。

因那与生俱来畸形衰弱的下身,所以使得他对于女人,总是有种微妙的毁坏欲。

这时候,他认出来他,也还没察觉到死亡的威胁,甚至觉得这件事情是少见的有趣。

反扭住了他的手,把少年的头用力地按到水池里,到他快要窒息时,再拎出来,嘲弄地笑问他,“爱上她了?特意寻来为她报仇?”

少年吐出两口水,没有回答,眼睛淡冷地盯着他那畸形的下身。

察觉出他眼里的轻蔑,他立即被那种嗜血的狂躁控制住,一把抓住少年的头发,把他的头放到地上没命地磕,血从他的额际流淌下来,那一双乌黑的眼睛慢慢地涣散。

他终于放开他,抱着手,欣赏待宰羔羊般居高临下地俯看他,“不是还想报仇吗?怎么不动了?”

少年仍旧静静地倒在地上,死了一样毫无反应。

他以为他昏死了过去,伸了脚,又朝他的身上狠狠踹过去,谁知道就在这一瞬间,脚竟被这奄奄一息的少年死死抱住,他一时恍惚失了平衡,竟又被他反撂在地上,不给他爬起来的时间,他又迅速地骑到他身上,两只手死死地掐住了他的脖子。

他没想到,看起来单薄瘦弱的少年,在这满腔仇恨的催化下,气力大得几乎是要把他的脖子活生生扭断。

他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脸上,像一条垂死的鱼一样,两只眼朝上翻起来,手和脚朝他身上不要命地胡乱招呼,本能地想要喊叫,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到底还是不甘心就这样死在这么个小鬼手上,使了吃奶的力气,终于又被他挣脱,再一次把少年重重地撂在地上。

经过这一遭,他两只眼睛的血管已全数爆裂开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把抓住他的脖子,几乎要往死里去掐时,手却忽然僵住不动了,整个人朝着边上直直地倒塌下来。

他用了最后的力气转过头去。

个子高挑的少年立在他们面前,面无表情地将一把刀从他的后背抽出。

只看见一张没有血色的脸,和一双冷咧的眼。

他又迅速补了几刀。

血很快如屠宰现场般淋漓地溅了满地。

他张大嘴,不敢相信般地倒吸一口冷气,瞳孔慢慢地扩散开来,四肢却还在地上生理性地抽搐,他还想要笑,到底没来得及,最后定格在脸上的,便是一个极度狰狞诡异的表情。

*

天色将明未明,离拂晓还有段时候。

人们都在沉睡。

万籁俱寂。

也是最冷的时候,就连吸进肺里的气,好像都带着冰碴。

他们跑了几步,少棠停下脚步,回头对小暑道,“哪里都不能待了,分头逃,碰运气吧。”

小暑点点头。

他心里很知道,如果没有少棠,这件事情是绝对做不成的,而自己的命,也就搁浅在了这一晚。

跟踪姓李的,是他提出来的,而混进他常去的澡堂里当杂工的计划,也是他想出来的,唯一没有想到的,是姓李的生理缺陷,反过来帮了他们一把。

却没等他说出来一个“谢”字,少棠笑了笑,已经头也不回地转身走远了。

他的心里发酸,只有对着那越来越远的瘦削身影,在心里轻声念,再会。再会。

*

半边天已经被血红的朝阳染红,半边的天却还是暗的。

头上的伤口已经在冷风里凝结了,也不再感觉到疼痛,但大约失的血有点多,每走一步,脚下都软绵绵的,后脑勺嗡嗡作响,好像随时要昏过去,然而却又是极兴奋,每呼一口气,血液都要翻涌着冲破血管。

跌跌撞撞的,不知道跑了多少远,到了什么地方,小暑终于歪歪扭扭地倒在了一处杂草堆里,四周横七竖八都是炮弹的碎屑,泥土里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虫子在爬来爬去,尖锐的草叶扎在脸上,露水又冰又凉。

这样安静地靠着,他忽然又不再动了,好像找到了安栖的港湾。

将要睡过去时,他蓦然间想到,也许,终于算是为她做了一件事,便忍不住开心地笑起来,笑了一会儿,又有热热的东西顺着眼角边划落下来。

再然后,便没了全部知觉。

第六十九章 荼蘼 (一)









不晓得是在什么地方,天像水洗过一样蓝得透明,底下是望不到边际的一大片草地,绿得不真实,地毯似的。

她背对了他,袅袅婷婷地走在前面,身上是件轻薄的衣衫,人也浮在轻纱般飘渺的日光里,虚虚晃晃的。

一回头,是个皓齿明眸的笑脸。

他想,是梦。

要么,是他已经死了。

的确是梦。

小暑缓缓地睁开眼,一下子被太阳透过门帘的光刺到,不由得拿手去挡了一下。

好容易适应了光线,才能够去环视四周。

是间小小的旧屋,四壁空空,只看见一些细小的粉尘一上一下地卷在门口泛白的日光里。

他是躺在一张窄窄的木板床上,身盖了层严严实实的冬被。

摇摇晃晃地起来,手摸到头上一圈包好的绷带,慢慢走到门边去,用力拉开门帘。

冬日干净透明的阳光扑面而来,一个家常的小院映入眼帘。

这时节,树和草都已稀稀疏疏地泛了黄,几只麻雀在轻快地飞来跳去,细绳上晾着的衣裳还在往下滴水。

一个小姑娘在太阳底下一下下地跳绳。

大概他拉门帘时发出了声响,她很快的停了下来,卷起绳,转回头三步并两步地走近他。

她约莫十一二岁,白净娇小,生得一副伶俐相,身上却套着件男孩儿穿的灰布袄,头发也像个男孩儿般剪得短短的。

她站定了,拿一双晶亮的眼睛盯住他,先是下意识般问了一声,“你醒了?”

等不及他答,她却又如连珠炮般地发问,“昨天晚上,那汉奸真是被你杀了吗?怎么杀的?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她的嗓音清脆响亮,震得身边的几只麻雀都扑簌簌地抖动着翅膀飞走了。

小暑的记忆仍停留在那片潮湿冰冷的草地上,被她叽叽喳喳一问,只觉得一个头昏沉得更厉害。

也并不是有意不去回答,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却好像是忽然失去了使用言语的功能,怎么样也说不出来话。

这样静默了一会儿,她便失了耐性般对着他撇起了嘴,“哦,原来爹爹救回来了一个哑巴。”

她终于放弃了提问,从自己的布袄兜里变戏法般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帽子,掖平了举在手里,看样子是要替他戴,忽然感觉到了身高的差距,又放弃了,往他的手里一塞,“你自己把它戴上吧。”

是一只格子图案的呢帽,旧旧的,带着一股陈年樟脑味。

这时候,好像只要不让他说话,做什么都无所谓。

他依言戴上帽子,她朝他勾勾手指,“好了。跟我走吧。”

走?要走去哪里?他没有一点头绪,却也不想开口问,便随波逐流跟着她走。

人被暖洋洋的冬阳从头到脚地覆盖住,感觉像是漂浮在海上,身体被海水托着,每一寸皮肤都钝钝的,不像自己的。

小院尽头有扇木头小门,她推开,他们又进到了另外一间屋子。光线倏然变暗,眼睛又适应了一阵,才看清楚这屋子的陈设。

只见四面堆了各式各样的钟表,兀自滴滴答答地走表,还有些留声机,无线电之类的器电,全都贴了纸条,没有章法地乱放,本来就小的屋子显得更加逼仄。

是个小修表店。

一个男人背对他坐在工作台前埋头忙活。

他们进去了,他也浑然没觉。

小姑娘朝他没大没小地喊了一声,“老常!”

他这才慢悠悠地转回头来。

男人约莫四十多岁光景,脸上的皮肉有些浮肿,摘下戴在头上的修表镜,眼神也是恍惚的,宿醉刚醒来似的,他看了一眼小暑,揉了揉眼睛,指了指他身后的椅子说,“就坐那吧,一会有些人过来搜查。别说话。”

他说话时带着一股浓重的酒味,声音也有气无力,却不知道为什么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安心感。

小暑依言坐下,却只是如木头般地坐着。

老常看着他,皱皱眉,似乎觉出哪里不对,又从工作台上去拿了一些修理好的钟表放到他的面前,递他一块软布,很自然地嘱咐他,“慢慢擦。”

说罢,抬头对着小姑娘摆摆手道,“小丫头别在这儿,后院玩去。”

小姑娘嘟起嘴嚷了声,“谁要在这儿”,便又气鼓鼓地穿过小木门去走了。

老常不再说话,又戴上修表镜,专注地修着手头的表。

他本该有许多话要问他,然而打心眼里,却又好像对什么事情都漠不关心,便只是默默地擦着那些钟表。

他把那些钟表翻来覆去擦上第四遍的时候,店堂的玻璃门忽地被强硬地推搡开来,一伙穿着土黄色制服的人呼啦一下子,像是强盗般的一拥而入。

他们分成了两拨,一拨在店堂里心不在焉地东看西看,一拨推开了木门到后院去搜,两拨人汇合,一无所获地要走时,带头的人忽然注意到了坐在角落里的小暑。他绕过去,见他仍是一声不响地埋着头擦东西,便伸了手,预备要去揭他的帽子。

老常连忙笑道,“这是我小徒弟,生了癞痢头,所以戴个帽子来遮丑。”

那人一听见“癞痢头”这三个字,一下子便弹开了三尺远,嘴里不停地骂着“晦气”,挥起手,向着其他人做了个手势,一伙人于是又呼啦一下地出了门去。

老常长长出了一口气,拿起搁在工作台上的水烟袋放到嘴边,刚吸了一口,还没来得及吐出来,却见那个带头的人又折了回来。

那人又慢慢地踱到他们面前,老常抬起眼睛不露声色地盯着他,他却连看也不看他,自顾自地捻起工作台上一只镀金的手表,在嘴上吹了吹,又在衣袖上擦了擦,塞进自己兜里,这才大摇大摆地又走出了门去。

等他走后,老常狠狠吸了口烟,对着门口骂了声,“狗娘养的这群二鬼子。”

话罢,忽然看向小暑,不知道是夸是贬地笑道,“小子,小小年纪的,倒是挺能惹事。”

他又搁下水烟袋,呷了口浓茶,“好在他们只管拿皇军的粮,倒不一定尽人事。”

他的话刚落,只听“吱呀”一声,后院门又开了,那小姑娘噔噔噔地又跑了回来,满脸不高兴地抱怨道,“他们跑到后院里,把我刚种下的花儿都踩烂了!”

言毕,一双大眼尖锐地盯着小暑,好像他才是这罪魁祸首。

小暑没有看她,也没有开口,仍默默地擦着那些钟表,周遭的一切都和他无关一样。

小姑娘没好气地嚷起来,“你看,你救回来的人不仅是个哑巴,还是个傻子,你干嘛要救他!”

老常倒不在意,乐呵呵地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伸手轻拍他的肩膀,和善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终于抬了头,看见他的眼睛里,带着一种父辈般的善意。

他轻轻答,“小暑。”

老常点头,“哦,小暑。”他看着他,脸上仍带着和善的笑,“你愿意留在这里吗?”

*

清晨时,天未明,后院蔓着薄雾,水井周围浮着一层湿滑的青苔。

小暑打完水,一手提了只水桶慢慢地走。

忽然,一个毽子直直地朝他飞来,他及时避开,虽没有摔倒,身子一歪,却也洒出了不少水。

常小枝挡在他的身前,眼睛斜斜地看他,不客气地叫了一声“癞痢头”,接着抱起手来带着敌意问,“你的家在哪里?为什么偏要留在我家?”

小暑顿了一下,没有理会她,提了水,从她的侧面慢慢地过去了。

打完了水,就该去店堂开门。

老常大概又彻夜喝了酒,要到下午时醒了酒,才会晃晃悠悠地过来。

小暑拿了一把笤帚,把地扫了一遍,又把桌子擦了一遍,接着,便埋首于一堆细小的零件里。

他是糊里糊涂地留了下来,当了常家的学徒工。

老常很满意他的专心和静默,认为他是极适合继承自己这一门修钟表的手艺的。

小暑不清楚自己适不适合做这件事,似乎从在常家醒过来的那一天起,他的人便始终是虚浮着的。

一开始,因为担心少棠,他的神经还总紧绷着,每天都在偷偷关注着外面的消息。

后来,始终没听到有人被捕,他便慢慢的松懈下来,却也是彻底成了一具空壳,既没有事情能想,更没有多余的话能说。

就连时间的流动与否,都好像与他没有干系。

恍惚地重复着,一天便这么过去了,然后,又是一天。

常小枝也跟着他过来了,却是故意干扰他一般,在窄小的店堂里噼噼啪啪地踢起毽子来,一下,两下,踢到他的身边,又踢到他的台子上,甚至踢到他的头上去。

不管她踢到哪里,他仍总是埋头坐着,像个机器人般地专注于手头的活计。

她生闷气般歇了一会儿,忽然又推门到外面去,拿出一面小镜子反射着太阳光,学那些恶作剧的男孩子那样,把小光斑通过窗子投到他的脸上晃来晃去。

被太阳刺得睁不开眼,他终于微微地皱起眉,却仍旧没什么反应,举起一只手遮挡住那扰人的光斑,又接着做他的事情。

小枝是那类典型被父亲宠坏了的小姑娘,平日里,老常几乎对她百依百顺,因此才刚十二岁,便养成了一种任性霸道的性格。

第一天时,她便反感于小暑的静默,并固执地认定这是傲慢。

为了打破他的静默,给他一些颜色瞧,她几乎没有一天不跟他作对。

吃饭时,他要夹一个菜,她便翻给他一个白眼,故意把所有的菜盘都端到自己面前。他便不再夹,默默地把一碗白饭吃完。

接连好几天,她又把一大杯水浇到他的床上,在这样的寒冬腊月,他就一声不吭睡湿的床单,仍旧什么话也没说。

不管她做什么,他总还是一副对任何事都不关心,也不在意的样子。

这使她更加气恼,却也无可奈何。

她总盼着能从他的身上挖到什么把柄,却一直不能够。

直到那一个礼拜三。

每个礼拜的这一天,老常会给他一天假,他总在天还没有亮时,便不见了踪影。

这一天,小枝起了个大早,却偷偷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她跟着他走过一条又一条的街,从天不亮,一直走到太阳把人的后背晒得冒汗。

他几乎是没有目的地走,却又不放过每一处角落。

他也拦住了问人,她站得远,没太听清楚,只依稀听到是在打听一个女人。

她似乎有些明白过来,原来他是藏着什么秘密的。

因为好奇,她并没有立即的点穿他,而是一连跟踪了他好几次。

终于有一次被小暑发现,小枝腾地红了脸,却是先发制人地朝他嚷道,“你在找什么人?心里有什么鬼?”

他怔了下,到底没有作答,便又转回头去,沿着街继续走,似乎并不介意她的跟踪。

小枝却是非想要弄清他的秘密不可。

她总在边上偷偷地观察他,慢慢便把目光放到了他的外衣上,从来的时候起,他便一直穿着,几乎一刻也没有脱下来过。

这衣服早已经破了,也是脏得不像样,老常替他弄了新衣来,他却仍是穿着旧衣。

隆冬过去,天慢慢热起来,他终于脱下了这衣服,却又不见他晾洗,大约是又收了起来。

小枝寻了个机会,溜进他的屋里,从他搁在床边的箱子里,找到了这件衣服。

虽是又旧又烂,却被他当宝贝般叠得整整齐齐,她拿起来,捏着鼻子左看右看,忽然在那胸口处摸到一个内袋,手伸进去,掏出来一只扎得紧紧的手绢包儿。

她打开,看到一些女子的首饰,耳环,手镯,戒指,项链,都不新,但都精巧别致,一看就价值不菲。

小枝从未见过这样贵重的东西,一时呆住了,回神时,出于小女孩儿虚荣的本能,又下意识地将那戒指和手镯戴在自己的手上比划起来。

乱翻别人的东西,又做这样的事,她到底有些脸热,要摘下放回原处时,一抬头,却冷不丁地看到小暑立在门口。

她的脸一下红到脖子根,登时恼羞成怒,还未等他说一句话,便先蛮横无理地冲着他道,“你告诉我是谁的,我就还你。”

小暑看着她,只淡淡说了声,“放回去。”

她越发的羞恼,忽地想起什么来,又恍然大悟地笑道,“我知道了,一定是你偷来的。”

话刚落,却听到一声极严厉的,“拿下来,还给他。”

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老常。

小枝看到从未对自己说过一声重话的父亲铁青着的脸,心里是极度的委屈,却又更加的发起犟来,含着眼泪不管不顾地道,“明明是他偷来的!我为什么要还!不然你告诉我们,究竟这是谁的东西?”

老常怒视着自己蛮不讲理的女儿,一张脸铁青得更厉害。

小暑捏紧了拳,又松了开来,眼睛看着地,平静地开口,“这是……”

不过说了两个字,他却又顿住了,烟云算是他的什么人?

什么都是。又好像,什么都不是。

她曾经说过,想让自己做她的弟弟。

大概直到临走之前,她也仍只是把他当做弟弟来看待和照顾,而并非是一个可以托付倚靠的男人。

所以,她觉得有用的,能给他生机的东西,都毫不犹豫地全留给了他,唯独她的人,走得那么义无反顾。

他的面上浮起一丝苦涩的笑,缓缓地再度开口,“算是我一个姐姐的东西。”

第七十章 荼蘼 (二)









小枝撇了嘴,仍是揪着他不放,“什么姐姐?亲姐姐么,你……”

她忽地顿住不说了,因看见他的眼眶边泛起了浅淡的红,而那双与往日里一样平静的眼睛里,也盛了一些她无法理解的阴影。

她的心里一紧,却噘了嘴,赌气般地把手上的东西摘下来扔回原处,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小暑过去,一样样收起那几件首饰,仍旧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

他回过头看着老常,说不出话,也不知道还该怎么样和他解释。

老常却什么都没问,像那个时候救他收留他,却从来没问过一声他的来历一样,自顾自背着手慢慢地步到门口,回头没事人般地道,“小子,收拾完了,就回来做事吧。”

*

冬去春来,彻底回暖前,总有几场下不停的雨。

初春的雨水慵懒地碎在屋檐瓦砾间,这样的下午辰光总带着几分说不出来的闷气。

小暑坐在角落里修一根表带,老常坐在店堂前面,拆卸着一只西洋钟的钟壳。

小枝坐在小板凳上,拿了一把剪子,用一摞废纸专心致志地剪窗花。

各人都有各自的事情做,屋子里很静,除了螺丝刀摩擦在金属上的声音便是剪子轻微的咔嚓声。

那个女人就是这时候过来的,只听“吱呀”一声,店堂的门忽然从外面被推开,埋头坐着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

她三十上下光景,相貌稀松平常,一手抱着只布袋,另一只手拎着把湿漉漉的伞,没有半分犹豫地走进来。

借了灯光才看清,她洗旧的豆绿色棉袍和刘海各被雨打湿了一半,她却顾不上去管,拢了伞,就抱着布袋走到老常面前,打开来,里面装着个方方正正的无线电。

老常瞥了一眼,淡淡问她一声,“要修?”

女人微一点头,“声音时有时无,不知道是什么毛病。”

老常看着那无线电,却不急着去拿,也只是微微点头,“搁着吧。过两天来拿。”

女人应了一声,又拿起伞,慢慢地出了门去。

老常仍不去拿那无线电,就任它这么搁在布袋里,照旧埋了头闷声不响地拆卸西洋钟的表壳。

女人来取无线电是在一个礼拜后。

那天,老常像早知道她要过来一样,早早就把那无线电用布袋装好了搁在边上。

仍是在那个时间,她推门进来。

与前一个礼拜比,她却是完全改换了一个模样,穿了一身簇新的绛紫色旗袍,头发烫了长长的卷子,嘴唇皮子涂得猩红,是一副阔太太的装扮。

老常却好像一点也没觉得奇怪,甚至连小枝也没有多说一句话,多看她一眼。

他默默地递过布袋,她便接了过来,连看也没有看,给了一些钱就匆匆地走。

几个月里,她又来了几次,每次来都是迥然相异的装扮,一次是学生装扮,又有一次穿得像个从乡下过来探亲的小大姐,唯独她要修的东西总是拿那只布袋装着,从无线电、暖手炉到钟台唱机,似乎家里所有能够修的电器都坏了一个遍。

她拿来的东西,老常从来不在店堂里修,等到她来的那天,他却总是能提前拿出来,不知道又是什么时候修好的。

小暑隐隐有些知道,与那女人攸关着,常家父女大概是藏着一些不能告人的事。

可是那又怎么样,他是没一点心思要去知道别人的秘密。

日子便仍只是一天一天的过。

天气越来越热,跨过一个春天,不知觉地就渡到了夏,很快又入了梅。

这一个夜闷热异常,小暑浑身是汗地热醒过来时,只看到窗外面一片泛红的天,不知道是几点钟,天亮了,或者没有亮。

他出去打了冷水,擦了一把脸,清醒来的同时,睡意也全消,干脆穿过后院走去店堂,想要继续做前一日没做完的活。

他推开门,店堂里却亮着灯,老常背对着他,正伏在案上仔细地写着什么,一小叠裁成条状的白纸搁在边上。

小暑怔了一下,老常转过头去,看见是他,也不由怔住了。

他忽然意识到,可能是看到了不该他看到的。

他说了声抱歉,掖了门就要走,却被老常喊住了,他的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语调温和如常,“小子,过来帮我忙。”

时钟上显示是凌晨四点多。

那一些纸条上原是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每个字的笔划都细若蝇腿,老常握着一支特制的自来水笔,仍在慢慢地写。

小暑自然不懂写的是些什么,也没有问,只按着他的吩咐,把写满字的纸条卷成更细小的纸卷,用胶带封住,再排列到一只唱机的后壳里去——正是那个女人这一次送过来维修的唱机。

他坐在桌子这头,老常在那头,都有默契般的都不说话。

装完最后一个纸卷,老常拿螺丝刀拧上了唱机的盒盖,顺手从桌底下拿出一小瓶酒和两只杯子,自己倒了一杯,也给小暑倒了一杯。

老常一仰脖,就把一杯酒喝得滴水不剩,小暑端起杯子,喝第一口便皱起眉,然还是一言不发地喝光了,刚搁下杯子,一张青涩的脸便涨得通红。

老常哈哈大笑着拍了他的肩,“小子,第一次喝酒?不错。”

后来,他才知道那些纸卷是派什么用处的,却也仍是不知道,像自己这样的人,究竟是凭了什么获得老常如此深重的信任。

隔了两天,老常照例把那装了唱机的布袋子搁在了边上等她过来取,然而这一次,她却没有过来。

后来,直到一个梅雨季过去了,她仍是没过来拿。末了过来取的,却换成了一个戴眼镜的青年人。

他走之后,小暑终于忍不住问了声,“她呢?”

老常隔着层修表镜望着窗外的天,无声地抽了几口烟,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傍晚时,他经过后院,看到小枝在花坛里点了三支香,红着眼睛在拜拜,一看见他,她立即便把香泼了土,一声不响地跑远了。

这天半夜里,忽然下起了猛烈的雷暴雨。

小暑被从墙壁缝隙里渗进来的雨水浇醒过来。

只见窗户和门都被风吹得像要掉下来,电闪雷鸣,成股成股的雨水在窗上水蛇似弯曲着流淌下来,依稀只看见外面是水蒙蒙的一片。

一会儿,雨势稍小,风也渐缓,他刚要再度入睡,忽然房门被人从外面用力地敲打,他急匆匆跑去开门,门外立着被雨淋得湿透的老常,他一只手却还扶着一个另一个人,这人像是受了伤,头低垂着,血水和雨水混在了一处。

小暑有些愕然,老常没有解释,从衣兜里掏出一个薄薄的方木匣递给他,声音少见的焦急迫切,“小子,帮我去送个东西。”

他话刚落,就听见一声强硬的“不行”,却见小枝从雨中踢踢踏踏地跑过来,她浑身上下也被雨淋得湿透了,却还是满脸倔强的神色,走近了,她仍又重复了遍,“不行。”拿眼梢瞥了一眼小暑,咬起嘴唇不甘地道,“凭什么相信他!”

老常没有理会她,直接把木匣子交到小暑手中,又递过一把伞,报了一个地址,“知道怎么走吗?”

小暑点了头,接过木匣,小心翼翼放到衣服的暗袋里,撑了伞,头也不回地走入雨中。

那地方本来并不算很远,但在这样的夜雨中,所有之前认识的路都好像完全变了个样,成了陌生的,叫人难以辨认。

风又太大,伞撑了,很快就和人一道被吹得东倒西歪,鞋子早被雨灌满了,人也成了个雨人,却是始终小心翼翼地护着那只木匣。

他虽不懂,也知道这是很重要的东西,更加是不想辜负了老常的信任。

不知道费了多久才终于走到那地方,是座宽敞的宅子,按过电铃,来开门的是个慈眉善目的妇人,看他立在雨中狼狈的样子,也吃了一惊。

小暑没有多说话,拿出木匣交给了她,便转身就走,她在后面喊他等一等,进来喝杯水,他也没有理。

照旧是冒了雨走回常家,他的全身都像脱了力,不及换衣,靠到床上便囫囵地睡着了。

再醒来时,身上的湿衣服早已经干透,满屋子都是夏季炙热的太阳光,刺得人头脑发昏,蝉声暴戾,好像有几万只蝉一齐鼓动了翅膀在叫,使人耳鸣,再看窗外的天,也是蓝得发虚,昨夜的暴雨消遁的无影无踪,好像只是场幻觉。

他起来,昏昏沉沉地打水洗漱,直起身子时,看到老常提着什么东西远远地走过来,他有些迷茫地站着,老常指一指屋子,示意他先进去。

老常把提着的布袋搁在桌上解开,里面是两只扣住的大碗,掀开来,一个碗里的是盖了三丝浇头的冷面,面上还盖了个煎得焦黄的荷包蛋,另一个碗里的却是碧澄澄的绿豆汤。

看他仍不明就里,老常笑着把筷子给他,“今天是小暑。你名字叫小暑,不是生在这一天?”

小暑一怔,反应不及般“哦”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接过筷子默默地吃面。

老常看他吃面,又掏出烟斗来吸,吐了两口烟圈,忽然突兀地问,“小子,怕死吗?”

小暑的动作顿了一下,似乎是停下思索了两秒钟,很快的摇了摇头,又埋头吃面。

他想,大概真是不怕的。

都说死最可怕。可是有些时候,活难道不是比死更难?

老常点点头,仍抽着烟,想着什么出了神般地看着某个角落不再说话。

小暑把筷子搁在碗沿,端起绿豆汤喝,老常才又回神般地看向他,“对了。以后愿意为我做点事?”

小暑搁下碗,淡淡地回,“随便吧。”

老常从身上拿出一个小牛皮纸信封搁到桌上,“明天一早,你骑辆车到七号桥,有人会等在那里,你把这个交给他。”

小暑还没说话,便又听到一声,“不行!”

仍是不知什么时候跑来的小枝,她的两只手抱在胸前,气势汹汹地道,“你让他去,他会骑车吗?”

小暑不作声,被她说中,他的确是从来没骑过车。

老常不说话,站起来,拍了一下小暑的肩,示意他跟着他过来,小枝噘着嘴,步步紧逼地跟在他们身后。

是在后院的角落一个仅能容纳一个人的小棚子,门锁着,不晓得闲置了多少久,老常拿着钥匙打开来时,一股浓烈的霉味扑面而来,呛得人不住咳嗽。

他从里面推出辆自行车,也是积满了厚厚的灰。老常拿了两块湿抹布,自己拿了一块,把另一块递给了小暑。

他随他一起擦抹灰尘,换了好几遍水,车子原本的形状终于浮现出来。

小枝默默看着,不知道为什么,眼睛里却蓄起了眼泪。

老常示范了一下,让小暑试着上车。

从前,他连摸都没有摸过自行车,第一回,两只手扶住了车把,刚刚踩住踏板,还没来得及坐到车凳上,整个人便重重地摔了下来。

他从地上爬起来,又试着踩上去,立马又结结实实摔了下来。

小枝在边上带着嘲讽笑了一声,“就算到明年,他也是学不会的。”

小暑从地上起来,有些黯然般地把车扶起,推到墙边去靠着,看了一眼老常,又看了一眼小枝,慢慢地走了。

他仍回了店堂,继续做那些修理的活计。

小枝以为他是打了退堂鼓,便不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傍晚吃过饭,她照例去后院里替花草浇水,走到后院门口,却提着水壶呆住了。

只见小暑又把那车搬了出来,在试着上车,仍是来不及坐不到车凳上去,人便往下摔。

他一次次的摔,又一次次爬起来,看得人屁股都痛了,仍是不放弃。

有一次好容易坐上了车凳,摇摇晃晃地往前骑了两步,却把不稳车头,整个人又斜着摔在了地上。

小枝在边上看了好一会儿,他只顾着练骑车,好像完全没看到她。

她一跺脚,朝他大声地喊,“死了这条心!你学不会的!”便扭过头去气鼓鼓地走了。

她虽是走了,然而每隔了一段时间,她却总忍不住要好奇地过去看一看,他练到了什么程度,有没有放弃这件事。

太阳落了山,天一点点黑下来,她最后一次去看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却还依稀看到一个黑黑的影子在后院里摇摇晃晃地练骑车。

小枝不再去管他,回了屋去睡觉。

第二天清晨,她揉着眼睛睡意朦胧地走到后院,却看到他还绕着院子在骑车,稳稳当当,早已经没有一些生疏的意味,淡金色的晨光洒在他背上,两条胳膊上都是被蚊虫叮咬出来的红包。

她呆呆地看,不敢相信他竟是练了整整一夜。

她的心里又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仿佛在他的身上,看见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下午,她回到铺子,看到小暑已经从七号桥回来了,老常正和他一道坐在桌子前,说着一些什么话。

大概那事情办成了,老常的脸上带着笑意,眼角眉梢都掩不住对他的欣赏之意。

立在门口,那股始终积压着的无名火在她心里一下子燃起来,她忽然恨极了般地喊出来,“你们这些人,都是疯子,疯子。”

看着她跑出去,老常怔了怔,却只是对着小暑无奈般轻叹了口气,“别去管她。”

吐出一口烟圈,他的眼睛飘忽着,像是想到了一些遥远的东西。

从夏到秋的几个月里,小暑又骑车去替老常送了几次东西,不外乎是信件纸条之类被老常称之为“情报”的东西,有时是卷起来塞在一支钢笔里,也有时缝在衣服的补丁里,甚至缝在鞋垫里穿在脚下。

他不怎么知道做这些事情的意义,也从没有问过老常。

从做这些事情的隐蔽性来看,他也隐隐知道危险,却还是尽了全力去完成,支使他的,不过是那一份欠着的恩情。

后来,他才明白老常为什么要问他怕不怕死。

也是那时,他才刚知道,这事情的危险和复杂,远远超过了他所想的。

是一个夏秋之交的午后,他从外面送完信回来,铺子的门开着,屋里却空无一人。

他听见后屋传来争吵声,循了声音过去,看到老常和小枝对峙地站着,一个蒙着黑纱的镜框跌在地上,香和蜡烛也散了一地。

小枝双眼哭得红肿,喉咙也哽住了,却还是对着老常扯着嗓子喊,“你能够忘了他,不代表我也要忘了他!”

老常沉默地站着,小枝回过头,看见小暑立在门口,立即感到丢脸般的咬住了下嘴唇,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门去。

老常仍站着,一言不发地看着地上的相片,小暑默默地走过去,也看着那相片。

相片上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比他大不了几岁,背着手立在布景前,笑得一脸灿烂。

老常一副颓然的样子,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

他从口袋里掏出烟斗,抽了两口烟,才缓缓地开口,声音干涩,和他的人一样苍老。

照片里的少年是老常的儿子,叫常青。他两年前死的时候,不过也才十六,只比小暑大一岁。

他便就是在送这些情报的时候被发现,因为不想泄露更多的东西,受尽了几天几夜的折磨之后便送了命。

他死了,尸体也没能够拿回来,甚至他们也都没有见到,大约多半是被扔到野外被野狗之类的畜牲啃食了。

老常几乎销毁了所有和他相关的东西,只除了那一辆自行车,平时也绝口不再提起常青,仿佛从没有过这个儿子。

他是有他的苦衷,小枝却是从常青死的那一年起,便再没有喊过他一声爹。

老常露出面露出抹苦涩的笑,喃喃地说,“其实,我不该把你拉下水。第一天救你回来时就觉得,你和我那小子实在是像得很。我真是……老糊涂了……”

小暑不说话,仍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常青的相片。

*

小枝沿着那条通向郊外的小路走。

小时候,哥哥带她玩,走的总是这一条路,一直走下去,便能够看见一片片的稻田和溪流。

那时候,只要她的脚一酸,便总嘟嚷着走不动了,然后任性地坐倒在路边。

哥哥嘴上说了不管她,往前走个几步,却总还是无奈地回过来背起她。

她便得意洋洋地伏在他的背上一边哼歌一边玩狗尾巴草。

从前总以为这样的日子能够一直下去,谁知道一转眼,却已成了再也触摸不到的过去。

她蹲下来,像小时候一样,捡了一支狗尾巴草,扰着地上那些爬行着的蚂蚁。

不多时,有些水珠子从她的脸上滑落下来,蚁群遭到了大水侵袭,很快被冲得四分五裂。

小枝拿手背抹着眼睛,眼泪却根本止不住。

忽然听到几声犬吠,她抬起头,看见离自己几步远的地方,立着一条快有一人高的狼犬。

这世道里,许多的人死了,或出去逃难了,原本好吃好喝供着的家犬便成了无主的野狗,夹着尾巴四处流浪,饥一顿饱一顿,性子演化得比野狗更暴戾。

看着那两只面露凶光的眼睛,她想要站起来,身上竟是一点力气也没有,好容易起来了,却不能动,眼睁睁地看着它吠叫着朝她扑过来。

那尖利的爪子将要扑到她的身体时,却忽然被人朝后拉扯了一把,小枝一个踉跄跌在地上,下一秒抬头,就看到小暑和那狼犬缠斗在了一起。

她又惊又怕,身体瑟瑟发抖。

他依靠一根捡来的铁条,已把那狗制服了一半,一只手却是被它死死地咬在了嘴里。

她好不容易才回了神来,豁出去般从地上拾了块石头上去,一下下地砸那狰狞的狗头,到它已经不动了,还在边哭边砸着。

小暑缩回手,那一只左手已被咬得鲜血淋漓。

小枝掏出一条手绢,手忙脚乱地去替他包扎,没一会儿,便被鲜血浸透。

她慌得不知道怎么才好,小暑说了一声,“别忙了。”自己从身上穿的单布衫上撕扯下来一块布,皱眉忍着痛包裹起左手。

小枝抹着眼泪呆呆地看他自己包扎,一声话也说不出来。

他包扎完毕,轻轻说,“不要和你爹吵了。回去吧。”

小枝泪眼婆娑地摇起头,“要扶你去医院。”

小暑从地上起来,按着那被咬伤的左手,“我自己会去。你先回去,你爹急坏了。”

小枝仍是哭着摇头,“不。”

小暑有些无措,全不知道该怎么样去哄这小女孩儿,仍是只有耐着性子轻声地劝,“不要哭了。”

她好容易止了哭,却忽然抬起头,哽咽地看着他,“我……一直怕你会取代了哥哥。我怕有一天,连我也忘记了他……他就真的不在了……”

小暑怔了怔,摇摇头,看着地慢慢地开口,“这世上,没有人能够取代另一个人。”

她抽噎着不说话。

他也不再说话。

暮日西沉,火烧云一直烧到天空的边沿。

他忽然想起什么来,抬起眼,又看着天边的云轻声地补充,“你没有忘了他,你爹也不会忘了他。只要是,放在心里的。不管过多久,都一直在的。”

*

小枝回到家里时,老常还没回来,铺子锁着门。

她拿钥匙开门,到桌子前去坐下,默默地趴下。

老常从外面回来时,她已趴在桌上睡着了。

他在外面心急火燎地找了一圈又一圈,寻不见女儿,正在绝望时,万想不到她在家里,一时惊喜交加,说不出话来。

他看着她的睡脸,没去吵醒她,叹了口气拿了件外衣,轻手轻脚盖到她身上。

小枝皱着眉睁开眼,看着父亲,忽然撅起嘴,别扭地叫了一声,“爹……”

老常倒是发了愣,隔了许久,才回过神来,红着眼圈应了一声。

的确是许久,许久没听过她这样叫过他。

*

秋天的太阳晴又暖。

小暑坐在桌前做事,后背总觉得有种莫名的异样感。

他回了头去,盯着他的那双眼睛便立即迅速地移了开来,小女孩儿红了半边的脸颊也故作若无其事地撇了过去。

等他转回了头,那种异样的感觉又回来了。

似乎从他救了她的这个秋天开始,小枝便变得有些说不出的奇怪。

不论他做什么事,去哪里,总会被她这样偷偷地盯着。

她也缠着他说话,却不再像过往那样叽叽喳喳咄咄逼人,声音放得低了,说一句就顿一顿,一双眼睛水灵灵地扑闪着,欲言又止一样。

又常常只要一不留神,小暑的桌上,衣服兜里,就被她悄悄地放了一只洗干净的苹果,又或者是一个橘子,一块米糕。

看到他困惑地拿在手里,她便捂着嘴得逞般地笑。

起初,他还是不明就里。

到陡然发现她开始留起长发来时,冬天已经过了一半。

是刚到肩膀的程度,因为还没办法扎成辫子而只能披散着,她拿着筷子吃饭,总要时不时地把一些发丝撩到脑后去,才不至于掉到饭碗里。

老常提醒小枝,“该剪头发了。”

她摸了摸自己有些变长的头发,轻而固执地说了声,“不剪。”

她抬起眼睛,偷偷瞄了一眼小暑,忽然红了脸,又轻不可闻地嘟嚷,“懒得剪。”

老常看在眼里,干咳两声,笑着摇头,“哎,女大不中留。”

小枝立马放下碗筷,逃也似的跑走了。

小暑仍旧头也不抬地默默扒着饭。

老常转过脸笑着看他。

他放下筷子,打了一个招呼,也不管到底饱没饱,也是匆匆地走了。

春天到来时,小枝的头发真留了起来,学着大姑娘的样子拿一截淡蓝色的发绳结成了两个乌黑的辫子。

裙子和袄子都是新做的,也是淡淡的蓝。

经过一个冬的沉淀,她又悄无声息地变了样。

其实也不过是个头略高了一些,养了一个冬天,皮肤又白了一些罢了,却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这一个春天的她看起来,却几乎与从前的假小子变成了两个人。

乌黑的头发衬着浅蓝的裙,像一株含苞待放的植物,分明还没有到开花的时候,然而只是在太阳底下亭亭玉立地一站,就已藏掖不住地散发出清香来。

她总有意无意地在小暑面前晃来晃去,他无意识地看她一眼,她的脸上便绽放出甜丝丝的笑意,他若是视而不见,她便一整天都闷闷不乐,像是在和所有人赌气。

对于她的变化,他不是看不见,而对她那些小女孩儿的心思,他也并非是全然的不懂。

却是困窘和无措占了多数,也权不知道该怎么样去应对。

于是大部分的时间,他仍是与来时一样地不冷不淡着。

得了闲的下午,小暑把店堂里的东西从头到尾地擦。

小枝走到他身边去,开始是胡扯一些有的没的的事情,末了,似乎终于是下定了决心,她试探般地问,“对了。能不能跟我说说你那个……姐姐的事情?”

小暑拿着抹布的手停滞了一下,又继续擦,他的语气是平淡的,眼睛却是有些逃避似的放空了。

他说,“没什么好说……”

便只有这么一句话。

她呆呆地立着,勉强地笑了笑,嘟嚷一声,声音却是打着颤儿,“不说便不说,小气鬼。”

回了身走去时,眼里和心底都浮起一些酸涩的东西。

回了屋,她总觉得有些说不出的羞辱,一把便将两个辫子拆散了,拿了剪子,却又下不去手去剪。

她对着镜子,看到里面的小姑娘蓬头散发地撅着嘴,两只眼睛兔子一样红彤彤的。

她“啪”一下合了镜子,有些羞恼地想,怎么能这么傻气。

她又赌了气想,算了。再不睬他了。

这天,老常出去办事,店铺里便只剩下他们两人。

似乎又回到了最初对立的时候,却又比那个时候更糟,她是带着一股闷气,一句话也不对他说了。

她不和他说话,他更不会说。

也并不是不想说,是不知道说什么,便只有埋了头默默地做事。

一整天,屋子里的空气便死气沉沉地凝着。

傍晚时,小暑照例要将店铺打烊时,忽然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是两个留着短胡子的日本人。

二话不说,气势汹汹地闯进门来,一个拿出枪来,抵住了小暑的脑袋,另一个便不客气地在屋中四处乱翻起来。

小枝惊怕得缩了起来。

小暑被抵着枪,默默站着,冷眼看着他翻东西。

他心里有些知道,大概是被什么人告了密。

好在,老常早有预谋似的,在三天之前,那些该会惹出祸的东西,他都一一的销毁了。

而那些不能够销毁的,也在今天带在身上都拿了出去。

他们仔仔细细翻了一阵,果然是一无所获。

拿枪的日本人放下枪,泄愤般狠狠踢了小暑一脚。

两个人凑到一起,叽里咕噜对谈了一阵,忽然注意到了缩在角落里的小枝。

她的身上仍穿着那身浅蓝色的裙袄,一张秀气的小脸因为失了血色而更显得楚楚可怜。

两个人互相一对视,交换了一个yin邪的笑容。

他们朝她走去,不顾她的挣扎和喊叫,像拎一只鸡雏似的拎起她,一个喘着粗气解皮带,另一个去脱小枝的衣服。

没有人顾得上去管小暑。

中国男人向来给他们懦弱无用的印象,在他们眼里,这是一种比猪狗还更低贱的种族。

何况,这又只是一个半大的少年。

又是隐隐地被一种biantai的想法支配:让他这么在边上看着,似乎更能够增加刺激的兴味。

小枝哭着踢着打着挣扎不肯就范,头上被男人的手肘重重砸了一下,终于滑倒在地,然后满世界都是布帛碎裂的声音。

那人终于解开了皮带,被少女半遮半露的雪白娇躯刺激到,那一根丑陋的器官早已涨到发硬,扔了皮带褪了裤子,就要扑上去。

只听“砰”的一声枪响。

他却是维持着这勃起的状态僵硬住了,血顺着后脑勺流淌下来,不敢置信地想要回头时,人也“扑通”一下栽倒在了地上。

小暑握着枪,又面无表情地朝着另一个人连开几枪。

枪是老常在出门前,就交代过放在哪里的。

他从来没用过枪,一摸到,却本能地知道该怎么用。

那人挨了几枪,抽搐着匐倒在地,小枝从架子上搬了一个留声机,用力地砸到他的头上,这才坐倒在地,发着抖抱住自己的身体,“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

小暑脱了外衣走过去,替她披到身上。

谁知道那人却没死绝,毫无预兆从腰间抽出枪来,朝着小暑开了一枪。

他的肩膀被打中,仍瞬间反应过来,一脚踢飞了他的枪,然后死死地踩住了他的喉管。

*

子弹陷在了肩胛骨里,不能够去医院,没有麻醉剂,只能拿把镊子消了毒,再硬生生地拔出来。

老常做这些事时,小暑双眼飘忽地盯着天花板。

他的意识始终模模糊糊,感觉得到从肩膀蔓延开来的剧痛,却又总觉得不太真切。

要想仔细体会时,已经包扎完毕了。

他听见老常哭笑不得的声音模模糊糊传来,“小子,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是什么做的。”

再然后,又是小枝的哭声。

他感到困乏极了,便没有答,只是笑了笑,在枕上侧了侧头,轻轻闭了眼。

*

烧大概是始终没退,意识一半被困在梦里,一半又留在现实里,完全不受控制。

迷迷糊糊地到后半夜。

忽然感觉到一只凉凉的手放到了额头上。

那一个声音轻轻渺渺地传过来,“哟,现在知道哭了。”

他睁了眼,上方正对着一块黑压压的天花板。

他有些自嘲地想,这又是哪一年的陈年旧事了。

偏在这时候没头没脑地记起来了。

那个时候,他是十岁,还是十一岁?

忽然,喉咙口毫无预兆地哽咽住了。

意识到自己是在哭时,却已经停不下来了。

那么久,总刻意地不去想起她。

不过是一个闪念,却像蛇被掐住了七寸,人被扣住了命门,眼前一黑,只能朝下堕,连挣扎也是奢侈。

头脑又像同时在被几千个凿子凿着,这样那样的记忆都歪七扭八地混杂成了一锅粥。

最后是她迫切的一声,“答应我,以后你决不能弱。”

世界又重新归于平静。

他终于是止住了哭,在黑暗里坐起来,肩背的剧痛很快便被扯起来,却仍是执拗地起来了。

一步步拖着走到门厅,屋里却亮着灯。

老常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抽着烟。

看见他起来了,有些惊讶,“你……”

小暑看向窗外,简短地说了三个字,“该要走……”

老常叹了一口气,要想说句挽留的话,心里却也清楚他是不得不走,于是到底没有说出口,搁下烟斗,红着眼圈拿了一件外套给他披上,又往那口袋里塞了一封信,“你当心。趁天没亮……”

他点头,开了门,又一步步走到外面。

小枝急急忙忙跑了出来时,他已走了一小段路。

乍暖还寒的天冷得厉害,天地都被一层ru色的寒霜覆盖住了,他伤在了肩膀,走起路来跌跌撞撞,很不平衡。

大概身体太过虚弱,踩在地上的脚步也有些虚飘,好像随时要倒下来。

她哆哆嗦嗦地张了嘴,撕心裂肺般喊出第一声“回来”时,滚热的眼泪也控制不住地糊了满脸。

她不管不顾地,就要往外冲,胳膊却被老常用力地拉扯住。

他要把她往屋里拉,她费力地挣脱着,一只手死死地扒着门框,仍是哽咽地对着屋外混沌不清地喊,“你回来,给我回来呀!”

她揪着心,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地走远,害怕他要跌跤,也盼望他能忽然停下来回头。

然而他这样子蹒跚地走着,一直到隐在雾中,再也看不见踪影了,他到底没有跌跤,更是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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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部分到这里就全部结束了。

不过,并不是真正的结束。会有番外和后续的。:)

附篇?平安颂(一一)望梅









黄梅天,黄昏已过,天才刚下过一阵雨,地上的积水潭还没来得及被太阳晒干。

小弄堂里的过道本就逼仄,又被住客堆了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张家姨婆有些发福,穿行而过时,不得不微微地缩起身子,又颠着小脚,小心翼翼地避让着水坑。

像所有底层居住区一样,这里的空气夹杂了干菜味、黄梅天的潮味,以及晒在外面的痰盂的尿味等等复杂的气味。

张婆抽起鼻翼,皱着眉忍不住嘀咕一声,“这破地方。”

她忽然瞅见了什么,那一双有些浑浊的老眼忽然像通了电的灯泡般亮了起来。

女子坐在临街的门前,身前一只大的木盆里堆着高高的脏衣服,她的两只手浸在盆里,头也不抬,只管不停地洗。

张婆走到她面前立定了,干咳了两下,堆起一个虚假的笑,过分亲热地喊了声,“阿桢。”

被来人的阴影覆盖住,她像是要抬起头来,却又没有全抬,眼睛一半看着她,一半却仍是专注地盯着手上的活计,嘴角边牵扯出一个客套而敷衍的笑,“噢,是张姨婆。”

她穿了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旗袍,一头齐耳的短头发拿个黑卡子随意地别起来,脸上脂粉未施,却是弹眼落睛,越发的衬出脸孔的雪白和眼珠的乌黑来。

就是连张婆都看得有些呆,一时间又忘记了来意,好容易回了神,忙笑着道,“我恰巧路过,来看看你。夜饭吃过吗?”

她淡淡嗯了一声,又埋下头去做活。

她手头的活,叫缝穷,是一些底层劳工穿过的衣服,破又脏,要把它们一一漂洗干净了,再拿了针,把破的地方缝补好。

所谓缝穷,越穷越缝,越缝越穷。

她看她无止尽地搓着那些破衣烂衫,一双白净纤细的手浸在那一池墨汁般的脏水里,心里面又是痛惜,又不免带了几分不屑一顾,摇着头,有些造作地长叹了以口气,“不是我说,像你这样的人儿,本不该做这样的活。”

她这话一出口,阿桢倒是反笑了起来,盯着她反问,“那你说我该做些什么?皮肉生意?”

张婆被她这么一问,一时语塞,脸上有些发僵,却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打圆场笑道,“哎,你这又是什么话!”

话刚落,那扇背后的门忽然“吱呀”一下开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立在门背后,一只小手揉着惺忪的睡眼,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只布缝的兔子,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姆妈!”

阿桢回过头去,“乖,回屋里玩儿。”小娃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听话地碰上了门,又回了屋里。

张婆的眼睛又亮了一下,仿佛忽然找到了突破的契机一般,伸了手搁到她的背上,摆出一副长者的架势语重心长地道,“阿桢,我是为了你好。女人嘛,总归需要个臂膀的,即使你不需要,也总该为孩子考虑考虑。你没日没夜的做这些缝穷的活,能挣几个钱?那一回我跟你提起的梁先生,虽是已经有了两房妻妾,但你若是跟了他,他也绝不会亏待你。”

阿桢坐着,眼睛飘忽着,一声不响地听她说着。

张婆以为她被自己说动了,不由得来了劲,两片嘴唇开开合合,口沫四处飞溅,“要我说,他那两房妻妾也就只是摆设,他相中的是你,你只要把他牢牢抓住,将来登堂入室做太太也不是不可能。到时候,你可不要忘记了我……”

她正说到兴处,阿桢忽然站了起来,湿着手推开门,带着客套的笑有些疲累地说了一声,“劳您操心。”便费力地端起洗衣盆进去,反手碰上了门。

张婆脸上的笑僵住了。

她白白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不得不像来时一样缩着身子往回走。

张婆撇着嘴,一面走,一面可惜自己大热天白跑了这一趟,而那原本能够从姓梁的手里要到的红包也这么飞了。

一直走出了好远,她的嘴里还骂骂咧咧地嘀咕着,“不识好歹……真不识好歹……”

*

天实在是太闷了,没有太阳,也不肯落一滴雨。

里弄的灶披间总是个最热闹的处所,女人家们在淘米汰菜间隙,聊着聊着,把柴米油盐的闲话都聊尽了,就不免要压低声响,悄悄地谈起一些不能够上台面的私房话。

例如,那家的女人和邻居偷腥,原是因为那家的男人没有用,看起来个子高高大大,没成想是个不中用的银样蜡枪头。

她们对这些是百聊不厌,往往聊得口沫飞溅,说到更私隐的地方,几个人说着说着,压低了声音,几个脑袋便不知不觉地凑在了一起,你推我搡的,时不时发出嗤嗤的笑声。

阿桢通常是不大参与这些会话的,倒不是她有意要与众不同,只因为没办法,把囡囡一个人放家里,总归不放心,每一天又都是像一个连轴转的陀螺,一桩事情接着一桩事情等着她去做,没有那么多闲工夫,只有用最快的速度把米和菜淘完,好尽快的赶回去,把那些该做的事情做完。

有人和她说话,她便回应几句,若没有人与她交谈,她便埋了头,一门心思地做她自己的事情。

这一天,不知道怎么的,女人们大约把能嚼的舌根子都嚼完了,忽然把矛头对了阿桢。

有一个先把脑袋凑了过去,面带着一种若有所思的笑对她说,“阿桢,你的岁数也不小了,就不想吗?”

阿桢淘米的手顿了一顿,却只淡淡地笑了笑,“想什么?想吃饱,还是想穿暖?”

那女人却是嗤一声的笑了出来,“哎呀,装什么蒜,你就不想男人吗?我才不信。”

阿桢仍自淘着那一些少得可怜的糙米,不却否认,也并不承认,笑着摇摇头。

这时,另一个女人接了话茬,“对了,那个姓梁的不是对你很殷勤的嘛。都托了张婆来说了好几次。”

马上就有人笑嘻嘻地打断她,“你懂什么,人阿桢可是念过书的人,看不上那种老粗,也不高兴给人做小的。是不是?”

女人们的话音里总是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酸意和揶揄。

其实,也并怪不得她们。

明明阿桢是所有的女人里最素朴的一个,头发为了图省事而剪成了齐耳,衣服也终年都是一身洗旧的竹布旗袍,然而就是这样子,立在里弄里的这一群女人里,却还是显出一种鹤立鸡群般的出挑。

她自己并没有什么意识,男人却都不约而同地多看她几眼,也不乏直接来献殷勤的,那姓梁的便是其中一个。

但揶揄是归揶揄,她们却到底不敢太惹怒她,因为和纤弱的外表相反,阿桢也实在并不是个好惹的主儿。

前几年她刚搬来时,梅芬就是看不惯她的男人整天盯着阿桢看,便总在背后夹枪带棒的挤兑她。

因她是一个人抱着个襁褓里的小女孩儿过来的,光只说她叫阿桢,却从没提起过自己的来历,梅芬便整天的揪住这一点不放,“年轻轻的,就和野男人不明不白地生了个孩子。真当我们不知道她是什么货色,瞧瞧那狐媚样,我看一准儿是从哪一个窑子里跑出来的。”

她总这么在背后嚼舌根子,起初还有人应和两句,久了,都不免觉得她的嘴太过于阴损,毕竟阿桢并没有真正的开罪过她。

久而久之,便没人再去附和她。

梅芬也不在意,照例的只要一逮到机会便在背后编一些阴损缺德的故事来诋毁她。

那时候,阿桢的孩子还不会走,又没有人来替她搭把手,她只好整日的背着个孩子忙前忙后的。

那一日里,她就是背着孩子,无声地把一盆子淘过米的水兜了头朝着正说得起劲梅芬头上浇了下来。

她的面上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情,甚至带着淡淡的笑意,“我是什么样的货色,我自己倒不知道。你来告诉我?”

梅芬的身上头上被浇了个透,呆愣着怔了好一会儿,才像只发了疯的母狮一样朝她扑了过去。

被许多人七手八脚拉扯着,到底是没能够打起来,梅芬最后是散了一头乱发哭着跑走了的。

阿桢在无数道目光的注射下旁若无人地哄消停了自己哇哇大哭的孩子,轻轻拾起掉在地上的盆,仍是一声不响地继续洗那些她没洗完的菜。

这以后,即使从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也还是有人瞧不惯她,却再没人敢去明目张胆地挤兑招惹她了。

*

黄梅天就是这样,外面闷热,屋子里却也好不到哪里去,衣服晾个好几天都干不了,家什杂物上也都蔓着一层湿气。

阿桢在床沿边坐着,手里拿了一把蒲扇,对着床轻轻地扇风。

小娃娃已经沉沉睡着,却不知道梦见了什么,长长的眼睫颤颤地动着,刚长出来的几颗小牙还在咬着嘴唇儿。

阿桢看着,忽然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般地笑笑,“才这么点大,就知道咬嘴唇,和谁学的破习惯。”

搁下扇子,又替孩子盖好一层小薄被,她再站起来时,自己浑身上下却也早已经被汗浸了一个透。

热分明是每天都这样热过来的,今天又不晓得怎么的,身上热,心里头却又比身上更燥,中了什么邪火似的。

她一边拭着汗,一边要支撑不住般恍恍惚惚地到屋外去打了半桶水。

回到里屋,闩了门,拉了布帘子,手伸到衣领子的盘扣上,一一的解了开来。

把汗津津的衣服剥下来,水盆里倒映出一丝不挂的身子,经了几年的日晒风吹,瘦是瘦了一些,却还没脱了形状,也仍是如玉琢般白得发亮。

她像看着陌生人的身子般没表情地看了一会儿,把一条毛巾扔到盆里,绞干了,沿着脖颈开始擦。

水是沁凉凉的井水,擦到身上,却木知木觉的,没一些凉意,再绞,再擦,也还是热。

阿桢闭了眼,靠了墙,在昏昏的光里,却有一张少年的脸,隐隐绰绰地在眼前浮现起来。

很奇怪的,分开了这么久,那小孩儿的样貌反而在她脑子里更清晰起来。

眉毛浓浓的,眼珠子也漆黑,安安静静地盯着人看时,像是要把人看到心里去。

很小的时候起,在这双眼睛里,就只能够看得见自己。

小小年纪的,神情就很严肃,很少笑,但是一笑起来,左边的脸颊上又会浮起一个轻浅的梨窝儿来。

这事儿,他自己大约是不知道的。

因为还是个没长成的少年,他的身子有些偏瘦,却又是结结实实的,一对儿矫健的长腿,胳膊也修长有力。

一到了夏天,因他总在太阳底下奔忙,从后颈到肩膀,便都被晒得黑不溜秋的,然而一头乌黑的头发又是说不出来的柔软,她忍不住的伸了手去揉,他并不抵抗,只微微低头,别扭地皱起眉,显出有些害臊的样子。

这时候,她便忍俊不禁地笑,又忍不住的要去亲他。

揽了他的头,像是玩儿似的,沿着头发一路亲到下巴,又再贴到嘴唇上去。

他的味道带着股小男孩儿特有的干干净净的甜味,他也和她亲不够一样,亲上了,就总缠着她的嘴唇不放,一副迷恋沉醉的样子。

就算是到了床上,他也是实在太生涩,又说不来甜言蜜语,表达起爱意,只会把她一遍遍从头到尾,认认真真的亲。

那时候,他还什么都不懂,但是最真最好的感情都毫无保留地给了她。

多不想离开他,多想一直这样下去。

可是,还是要离。

他的心,是她剩余的不多的宝贵的东西,就把他放在脑子里,揣在心窝里,就这样,永远都不会碎。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简直是一个罪人。

回想起少年干燥的嘴唇,阿桢的周身又更燥热起来。

手里的毛巾不知觉地掉落下去,手顺了脖颈,移到ru间,轻轻地roucuo起来。

头一回,他隔着衣服摸这儿时,就像对待什么宝贵易碎的东西一样,这样轻,又是这样的小心。

后来,他学着把嘴唇贴上去,也是轻轻的,心和身子都仿佛被一片羽毛轻轻地拂过,痒丝丝的。

慢慢的,他的呼吸沉重起来,又再被她逗弄个几句,就连耳根都烧熟了,再下口时,也就没了轻重,尖尖的小牙赌气般啃着晕红的部分,弄得她周身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

回想着这一些感触,阿桢阖了眼,手指尖无意识地揉起自己胸前那两颗挺立起来的红缨,额角边渗出细密的汗,呼吸里也带上了喘。

他又沿着她的胸口再一路的亲下去,到了小腹,还要再往下,她的一只手就按住了他的头,另一只手伸了下去,一把握了他勃起来的那处,轻轻地动起来。

他chuanxi着抬起脸,眼圈倏地红了,带着一些不甘,直直地盯了她。

其实,他如果非要亲,她是肯的。

如果她不是这么龌龊,如果她不是这样的一个破落货……

可惜是没有如果。

她只有轻轻笑笑,安抚般的牵了他的手,放到自己那早就早就春水泛滥的那一处。

阿桢的手往下移,略过平坦的小腹,滑到那一处,回想着少年手指的触感,慢慢地揉弄起腿间那颗肿胀的樱珠。

黏糊糊的春水顺着指间流淌下来,脸色日趋潮红,不得不压抑住shenyin,一只手扶了木盆的边沿,支持不住般地坐到了水泥地上。

在这些事上,他本来并没有到那种学会体贴人的年纪,却只因为对她本能的疼惜,自己再是难耐,也总温柔地顾着她,总慢慢地置入,再慢慢地动。

阿桢闭着眼睛,难耐的,一根手指不由自主地探进去,慢慢搅弄起来。

然而,他要真不管不顾地动起来,又几乎能够要了她的命,像一匹饥饿的小狼,每一次,都像要噬了她的魂灵一样入到最深,全身的几百根骨头都要被他弄散架。

她朝着深处挖弄了两下,剧烈chuanxi着,又加了一根手指,并在一起,快速地choucha起来,春水和汗水沿着大腿根一道淌下,越动越快,身子颤动了几下子,终于支撑不住,整个人像滩烂泥般的软了下来。

粗粝的水泥地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水渍,暧昧不清地混杂在一起,再辨不清楚什么是什么。

外面的蝉声偃旗息鼓了一阵,又再度如火如荼地响起来。

她慢慢的平复了呼吸,仍坐在地上没起来,仿佛想起了什么,又把头靠了墙,带着淡淡的笑闭了眼,久久都没有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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