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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天泣》


第一章 修罗之子

某一时期,天地无主,分七族:天族,修罗族,人族,旁生族,鬼族,地狱族,镜族。

然七族皆崇武,皆好战,各族之间纷争不断,尤以天族、修罗族、鬼族为甚,所谓男儿耻读书,女儿羞嫁儒。

大历770年十月,天族在镜族协助下,于高天雪原伏击修罗二皇子伊恸,致其身亡,随后全歼修罗族百万军士。

十月末,天族攻破修罗主城,除大皇子伊和逃往鬼族地界外,修罗皇族全数被灭,史称天官夷族。

消灭劲敌修罗之后,天族总算能在统一七族的道路上走得快些,果然只用了四年时间,天族首领帝英烈征讨四方,降狱鬼,伏旁生,立伪罗,封人候,友镜族,终于一统七族,御主天地。

······

三百余年后,大历1074年,修罗二皇子伊恸的魂魄好容易在轮回道内排上了队,投生到人族虞平侯侯府夫人的肚子里,经历了十月怀胎呱呱落地。

虞平侯陶铭真看了一眼产婆抱过来的孩子,是个男孩,可喜可贺,建功立业光耀门楣有指望了。

早早候着的算命先生赶紧掐着婴儿的出生时辰算了一卦,结果是命格非凡,人中龙凤。侯爷听了大喜,忙喊道:“赏!全府上下统统有赏!”

至于婴儿的名字,也是合着时辰与五行在黄历上翻找而定的,算命先生所说的方位在东属青,水润万物等等行话,侯爷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他只是寻思着要给孩子起个保佑一生顺遂的名字,当算命先生把“怀清”二字呈递给他时,他盯着看了半天也没发现什么玄妙,不过读着还算顺口:陶怀清。

于是点头道:“挺好,挺好。”

第二天,府上又有下人来报,说是在后园湖中发现一柄神剑,剑身如碧,粼粼生辉。

侯爷让人取来一看,真是一把好剑,剑波如人眼眸,望之心动。

算命先生赶忙上前说:“这把剑乃是小侯爷降生的福兆,剑如碧波,剑又是百兵之君,可见小侯爷心性之纯良,为人之良善,将来小侯爷会拿着这把剑锄恶扬善,造福万民。”

虞平侯听之再大喜,再赏!不过这次是嘉赏全荷城,把方圆千里内的犯人统统赦宥了。

······

然而小侯爷的情况却不太乐观,不知怎的一生下来就是个病秧子,三天发烧两头咳,还有一天昏迷不醒,出生半个月一两肉没长,反倒瘦了整整一斤,抱在手上只剩一个骨头架子。

侯爷夫人为此哭晕了数次,月子还没出,便整日跪在祠堂诵经祈福,手抄经书把笔都写坏了几支。

可即使把全荷城的大夫请了个遍,乌泱泱一群郎中一天十二时辰轮班值守。

草药熏着,补品吊着,几番折腾,小侯爷的病还是不见好转。

最后还是江家的老太爷亲自出马,他曾去过狱族拜师学医,好几副奇奇怪怪的草药下去,可算是把小侯爷这口气给保住了。

侯爷夫妇大喜,正准备磕头拜谢,被江老太爷伸出一只手拦住,他用颤巍巍的声音说道:“命暂时留住了,只是活不过三岁。”

侯爷夫人听罢哀嚎一声,又晕了过去。

······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整个侯府都被一种凄惨的气氛重重压着,就差扯起白布哭起丧了。

只有小怀清未被影响,他快到了长牙的时候,整日咿咿呀呀的,遇到底下的小厮侍女来逗他,便高兴得“咯咯”直笑。

小怀清对自己所处的世界有着极大的兴趣,陶夫人常抱着他在庭院中散步。

飞来一只蝴蝶息在花上,他眼睛看着发亮,伸出一只小肉手挺着身子要去够;落了一只雀儿停在檐上,雀儿叽喳,他也跟着叽叽喳喳,全然不知自己的生命已被判下死刑。

陶夫人看着小怀清高兴,也跟着笑,笑着笑着便哭起来。

她本来身子骨就弱,月子没坐稳,落了一身病根,郎中说恐怕这辈子不能再生养了,唯一的骨肉又活不出两年,教她怎能不痛哭呢?

为此她多次向陶铭真提出休妻的请求,希望他能再娶佳人以延绵子嗣。

然而侯爷始终不肯,毕竟曾是少年夫妻一时恩爱非常,自是不舍。

算命先生也来劝说,道天无绝人之路,一定能寻到方法救小侯爷的命。

陶铭真一看,你这家伙怎么还在?如不是你胡说八道惹怒了老天,我陶家世代忠良,祖上功德深厚,怎会遭受此劫?果然舞文弄墨的没一个是好东西。

立马让下人给算命先生收拾铺盖:“给老子滚出去。”

算命先生也是委屈,自己说得都是实话,可陶铭真哪容他解释。

他捡起被人丢在地上的包袱,拍拍上面的尘土,叹着气离开了侯府。

之后的事实证明,算命先生所言不虚,他失了陶府的安稳生计,只得四处游走,靠算卦和抄腾文字维持生活。

五十八岁时,他已是一个头发胡子花白的老叟,半边牙齿都松动了,和村里的老人蹲在村口闲聊打发时间,却见一个穿黑衣的青年人远远得沿着村头小路走来,手里提着一柄四尺青锋。

这些都是后话,暂且按下不提。

······

到了小怀清两岁的时候,事情终于有了转机。

某天中午,小怀清正在院子里逗他的那些猫猫狗狗。

跑跳是他近段时间最爱的事情,奶娘端着碗在院子里追了他一圈,才终于把一小碗米糊送进他肚子,吃过饭就更有气力了,追着小猫小狗在庭院里四处乱窜。

侍女们不但要伺候精力旺盛的小主子,还要照顾小主子的猫猫狗狗,一个个累得够呛,都歪在廊下小憩。

不知什么时候,日光被云影遮蔽了,整个庭院里只剩暗惨惨的光,那些猫狗仿佛感到有危险在靠近,嘤嘤咛咛叫唤不停,可惜声音太小,并不能把台阶上酣睡的女婢们唤醒。

小怀清搂着他的小黑狗,还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只看到一个青面獠牙的怪物站在他面前,慢慢得弯下身子。

小黑狗吓得嗷嗷直叫,疯一般得从小怀清怀里挣走了。

小怀清“哎呀”一声,要去追那小狗,却被怪物高大的身子挡住去路。

那怪物附身贴近小怀清,张开了血盆大口。

“咯咯”两声。

怪物身形凝滞,朝后退了半步。

他被眼前小童的笑声惊到了。

小怀清看着他,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一边捂嘴笑着一边躲到一个大水缸后面,还时不时伸出头来偷看,原来他是要跟怪物陪他玩捉迷藏的游戏。

“唉”,怪物叹气了,他的声音充满失落:“别是个傻子吧。”

说完他便从庭院消失不见了,随他一起消失的还有遮蔽天光的浮云。

而陶氏祠堂前却多了一个身影。怪物注视着那柄被当作圣物供起的长剑,良久,又叹一声:“难办啊!”

接着他穿过长长的围廊,日影偏照下,怪物的步伐越来越快,身影渐渐模糊,随着一阵轻烟袅袅,再看时,他已幻化为一个仙风道骨的布衫术士。

······

天地苍茫,残破史册华章,消散往事如殇。

记忆淡了人心,可人心却淡不了记忆,正如月缺月又圆,唯留光阴磨人,教英雄,长夜喟叹。

······

见到陶氏夫妇,术士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他是在灵病山上修习的道士灵病子,要把陶怀清带到山上去修行,以治好他的先天不足之症。

灵病山据荷城二十里,灵病子的名号荷城的人是听过的,据说之前山上妖怪作乱,是道士灵病子降妖除魔,息了风波。

夫妇俩面露难色。陶夫人犹豫道:“不是不信先生神通,只是为何一定要到山上,先生可否留在侯府教授吾儿,吃穿待遇自不敢怠慢先生。”

侯爷被算命先生坑过一回,对眼前同一类型的神神道道的术士不甚喜欢:“纵是好心,也不能凭你一句话就带走我儿子,再者怎么让我相信你有本事治好吾儿?”

灵病子微微一笑,却道:“我也不知如何让二位相信我。”他转向陶夫人:“不知夫人想看什么样的神通?”

于是一群人挤在院子里,前排探后脑,都等着灵病子大展身手。

“变个什么好呢?”灵病子站在庭院里犯难,其他人倒还好,只是虞平侯乃是天帝亲封的人族八侯,虽说人族在七族中地位低权力小,可八侯在一些重要的大典法会上还是能亲见天帝的,自然也见过不少高人。

一些糊弄平凡人类的小把戏在陶铭真那可过不了关。

他用眼睛余光看了看陶铭真。

果然,陶铭真面色不善,正用鹰一样的眼神审视着他。

当然灵病子自己也不屑于表演那些杂耍把戏,唯一让他有趣的,便是化作青面獠牙的怪物四下唬人,但此刻显然不适合。

“到底变些什么好呢?”灵病子忽然心生一计。

他右手一挥,丹田运气,将院中大水缸中的水全引到空中,水体结成帷幕却是悬而不落,天光透过水层把阵阵粼光洒在身上,一时让人们如同置身水下世界。

只见灵病子飞身而上,从怀中掏出一只红毫笔对着水幕点画,每落一笔都音情顿挫,伴有金石之声。随着他身形飞动,笔触挥画,原本透明的水幕转为灰色,加上院中空气变得闷热,落汗都可见水汽蒸发,仿佛久旱将雨,洪灾临世。

待那灵病子挥就最后一笔,只听见他轻道一声:“好了”。众人还不解他到底在胡搞一通什么,正欲张口询问,一道震耳欲聋的惊雷伴随着闪电霹雳砍下,将众人吓得谁也不敢说话。

还没等他们缓过神来,但见水幕中走来一位七八岁的小童,人虽小,却穿着一件老气横秋的玄衣,还横抱着一把跟他差不多高的长剑,远远看着还以为移来一个十字架,跟杂技班子中表演走钢索似的。

他走到陶铭真夫妇前“哎哟”一声,如释重负般的放下了那把长剑,然后双膝跪地拜下身子,用稚嫩的声音说道:“孩儿拜见父亲母亲。”

陶铭真还在错愕中,身旁的夫人却早已泪眼婆娑,她用手肘怼了陶铭真一下:“老爷,可别愣着了,快扶咱儿子起来。”

夫妻二人正准备将那小童扶起,却发现根本触碰不到,心下惊疑之时,那孩童的身影愈来愈淡,直至消失不见,唯听见他稚嫩的声音:“儿在山上勤学苦练,一切都好,只是时常思念家中父母。”

人已消散,声犹在耳。

陶铭真又惊又怒,冲着灵病子:“这是何意?”

灵病子笑笑:“此为旁生果报,能通未来,知过去,解病难,抚人心,安民生,定乾坤。侯爷适才所见,既是心中所想也是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至于是否让它实现,就要看侯爷的选择了。”

陶铭真当然想让那一幕成真,还有什么都比父母看到爱子平安喜乐更有吸引力的吗?

可是他却心存顾虑,一时难下决断。

试问他身为人侯,平日里还见不到一两个神通广大的高人吗?先天不足,对于人间的郎中而言,确实是无可逆转的大病。可对于那些大罗神仙来说,虽然麻烦,终归有可医治的办法。

然而他所遇到的高人,一个两个却都摇摇头,道天命不可违,阳寿不可改,让他别再忙活。还有人说他不切实际痴心妄想,指责他自私自利不恤民情。

如此几番,陶铭真也就再不敢去求请那些高人,倒是他们会向他问起:“你那有不足之症的儿子如今怎么样了?哦还活着呢。唉,天真可爱的小生命,竟然早夭真是可惜了。都是命啊。”

纵是如此,陶铭真也只得在一旁点头道是。

所以这一切真的是天命吗?天命真的不可违吗?

灵病子似乎知道他在犹豫什么,又道:“所谓命运,其实分为命和运,命是写好的,改不了,可运却由自己掌握。天阴晴有定,而人可以根据下雨还是日出决定自己休渔还是出海,消遣还是耕种。侯爷也不想让爱子早逝吧。”

陶铭真叹了口气,让奶妈去把小怀清抱来,他刚才玩累了躺在小床上呼噜,现今正好醒了,在屋里咿呀有声。

小怀清似乎认得灵病子,陶铭真甫将他抱在怀里时,他眼睛亮亮得一直看着灵病子。

似乎为了报复这种让人不悦的注视,灵病子朝小怀清做了个鬼脸,结果把他逗得小嘴一咧,然后便笑个不停,笑得前仰后倒,简直要笑晕在陶铭真怀里。

陶铭真也尴尬得很,他平素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可此刻自己的儿子笑得像白痴一样,不免有些跌份。

“好了好了,你这小傻瓜,别笑了!明天就送你上山,到时候有你哭的。”他试图用言语来控制笑得前仰后倒的小怀清,结果显然是失败的。

灵病子跟在他们后面,心想:“前世爱哭,今生爱笑,好像也合情合理。”

第二章 血饮之功

陶铭真嘴上说着明天就把小怀清送上山,实际上还是没舍得,硬是把灵病子留了三日再三日,足足半个月后,灵病子才得以辞别,抱着小怀清腾云而起,上山去了。

侯爷夫人看着这一幕又一次泪水涟涟,她扯着陶铭真的袖子呜咽道:“老爷,你说不会出事吧,莫不是山上的妖怪下来骗小孩吃的”,她越想越慌,“不行,我得跟去看看。来人啊,备车。”说着她已提着裙裾四处张罗,准备出门了。

“你胡闹什么?也不怕让人看了笑话!”陶铭真大声斥道,可这丝毫没有阻止住侯爷夫人的脚步,她已经带着下人们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就在侯爷夫人出发之时,灵病子已先回到了自己的居所,他似乎早有准备,一进门便把房门大开,不慌不慢得煮水沏茶。

小怀清对全新的环境充满新鲜感,他跑进跑出,爬上爬下,玩得不亦乐乎。

灵病子刚把茶叶润泡,忽然像是感应到什么,将拿起的茶壶又放在一侧,轻道:“来了。”

侯爷夫人正在费劲费力得爬山梯,却见高处立着一位仙风道骨的布衫术士,怀中抱着一个小童。

那术士见了她,温润一笑,并没说话。

待侯爷夫人气喘吁吁地登上山,灵病子明知故问:“夫人所来何事?可是有什么事忘记嘱咐?”他请陶夫人上座,并沏了一杯茶。

陶夫人端起茶杯,看见大开的房门,心里已经几分明白,自己对灵病子那些荒诞的猜想恐怕已被识破了。

她窘然一笑:“先生,我想着怀清还小,先生一个男人带着他,恐有不便,我给先生带了两个丫头来,她们干活都很利索的,能帮忙做个饭洗衣什么的···还有,我看先生住的院子也需要人打理···”

灵病子一边听着一边笑看着她,始终不语。

陶夫人突然有些慌了,她现在有些后悔自己的唐突,如果因此得罪了灵病子,受苦的还是她的宝贝儿子。

“先生?”

“修行讲求磨砺,不是来享福的。”

“······”

“夫人的心情我能理解,不过担心大可不必,夫人先请回吧。”

“···先生,真的不必留个女仆吗?怀清睡觉没人哄着可不行···”,陶夫人看着灵病子渐渐严肃的表情,只得把剩下的话吞了回去,最后一步三回头的领着仆人下山去了。

临了,灵病子还嘱咐了她一句:“夫人,明天可别再来了。”

不过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他确实有些后悔。

“也许真应该留个婢女下来”,他耷拉着眼皮,哈欠连连,看着精神十足的小怀清自言自语道。

“我说,小祖宗,你哪来那么多精力?”小怀清转头看向说话的灵病子,眼睛又亮了起来。

灵病子尚在犯困中,突然下巴一阵生疼,让他浑身一激灵。他低头一看,原来是陶怀清揪着他的胡须乱扯。

“好了好了,那就不睡了。”他抱起陶怀清,把他放在床上,然后从书柜的暗格中取出十数本书册,一一摆放在陶怀清面前。

“来吧,小祖宗,选一个,看看你适合学那个?”

那些书册上各有名字,看样子是一本一本的武功秘籍。

修习之事本应慎重,不想灵病子居然和陶怀清玩起抓周的游戏,颇有抓到哪个就学哪个的意思。

陶怀清似乎明白灵病子的意思,他用肉肉的小手按在一本书册上。

灵病子拿起一看,脸色为之一变。“这个现在还不适合你,换一个。”说着他把这本名为《葵花宝典》的功法放在一旁。

于是陶怀清的小肉手又选了一本——《变性阴阳功》。

灵病子把陶怀清抱起来,像检查牲畜一般得周身翻了个个得检查一番,也没发现什么异样。

但是他看陶怀清的眼神却多了异样:“嘿我说小子,你就这么不想当男人吗?”

“算了算了,机缘的事情靠不住,还是我替你选吧。”

虽然灵病子也没替陶怀清选什么好功法,但关于保住自己命根子的事情,陶怀清对灵病子还是感激涕零的。

······

“大热的天,等半天才等来两个穷鬼。”一个彪形大汉蹲着树荫下,右手掂着刚从旅人身上劫来的银铢,“这么点,都不够咱们兄弟喝酒的。”

“真是倒霉!你说你们出门在外的,怎么也不多带点盘缠?说不定俺一高兴,就放了你们。”旁边一个八字胡的汉子,一边将两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可怜旅人绑在树上,一边愤愤说道。

大概是自认倒霉,一大一小两个旅人被绑在树上,一不哭喊二不求饶。

只听那大的说:“一个雅正二段,一个寤寐三段,倒霉啊。”

八字胡心里正恼,听不得半点异响:“嘟囔什么呢?你个糟老头子,再吵我把你嘴缝起来。”

彪形大汉把银铢揣进怀里,道:“他都要死的人了,让他说让他说。你倒是动作快点,赶紧刨个坑把这俩人埋了。”

八字胡:“埋什么埋?你怎么不来刨坑,就我一人忙活,热得要命,你想累死我?”说着他把手里的家伙什往地上一掷,“我不想动了!你把他俩一人一掌劈了,等到晚上野狼出来自然把他们啃干净了。”

彪形大汉极不情愿得站起来,“我说你这个人,做什么都没耐心,不细致。”他走到一老一小跟前,只见那个小娃娃手里捏着什么东西,泪眼婆娑得望着他:“叔叔,别杀我们,我把剩下的银铢都给你。”

原来他手里捏着的是一张百两银票。

那大汉看了眼里放光,一把将银铢抢过:“好个混小子,居然偷偷藏了张大的,还有没有了?”他揪着那小娃娃的耳朵厉声问道。

八字胡直接走上前来伸手盖了小娃娃一巴掌:“敢耍大爷我?贼娃子,嘿跟宝贝一样揣着,不死到临头还不愿意掏出来。真他娘得恶心。”

“唉。”就在两个歹人拷问小娃娃之时,那老头子长叹一声。

“诶,我说死老头子,你长吁短叹的,给谁哭丧呢?把剩下的钱交出来,不然我现在就割了你的舌头。”八字胡一把揪住老头的衣领。

“我说小子,够了哈。”老头无动于衷。

“邦”得一声,老头左眼结结实实得挨了那大汉一拳,打得他眼冒金星。

“够什么够?让你把剩下的钱交出来,听见没有?”两个匪人说着上来就是一顿拳脚伺候,全落在老头消瘦的身躯上。

小娃娃看到这一幕,哭得十分伤心:“求求你们别打了,我真的已经全部给你们了。”他的声音凄惨,白嫩脸蛋上落了许多尘土,加上泪水冲刷,像雨天的泥墙一样狼狈不堪,可这些却丝毫没有打动两位匪人。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终于打累了,拳脚渐渐慢了下来。而那老头身子歪在一边,无声无息,看样子是不行了。

彪形大汉先停了手:“等等,不会打死了吧。”他试探性的将手伸到老头鼻子下方,竟已断了鼻息。

“他奶奶的,真不经打。现在可怎么办?还不知道剩下的钱在哪里?”八字胡朝老头“啐”了一口。

“人都死了,我看是真没有钱了。别管他了,把这小娃娃料理了。”彪形大汉抄起铲子,开始刨土。“别愣着啊,快点来帮忙。”他又对八字胡嚷道。

小娃娃大概猜到他们要干什么,哭得更伤心了:“叔叔,我今年才七岁,我不想死,不如你把我卖人吧,还能再赚一笔。求求你了。”

彪形大汉一听似乎有些道理,他停下动作,蹲下端详了小娃娃一番,发现他虽然面带病色,但细皮嫩肉的,模样也不错,还真不说定能卖个好价钱。

可是八字胡打破了他的幻想:“别做梦了,他都七岁能记事了,咱俩把他爷爷打死了,留他活口,他长大了还不弄死咱们?”

彪形大汉一听似乎更有道理,他“啪”得给了小娃娃一巴掌:“小兔崽子,死到临头了还动歪脑筋,一会我在你坟上贴道符,让你做鬼都不安生。”

小娃娃被他这么一打一喝,终于不再吭声。

等两人忙活半天,终于刨好土坑,正准备把已经咽气的老头给抬进去时,让人匪夷所思的一幕出现了,只见那已死的躯干关节抖动,伴随着一阵可怕的低吼,老头的面部开始扭曲,直至变成狰狞的兽面。

两个歹人见此异变,虽不明缘由,但毕竟是修行之人,慌乱中并未失了阵脚,都连忙祭起法器,袭向死尸。

只听见“当”“当”两声脆响,空中落下两物滚到俩歹人的脚边,正是他二人的法器,一个铜钵,一个翠环。

两人心道不妙,正欲转身逃跑,却不知背后又何时多了一个青面獠牙的小怪物。

他身子前倾,右手伸出三指准备一把钳住八字胡的脖子,可奈何高度不够,只能够到两个大人的腰部。八字胡反映迅速,真气一运护着要害,那小怪物没伤到他,却被他的真气一振,“哎呦”一声,几个翻滚被弹到十米开外。

死尸见此情景,不禁无奈叹息,看来小怪物是靠不住了,只能看他的。说时迟,那时快,八字胡和彪形大汉只觉得一股疾风扫过,身子一麻,居然一动也不能动了。

两人知道遇上了大麻烦,死尸武功极高,要杀他俩易如反掌,再想想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恐怕要被他生吞活剥才能解恨。

可是谁能不怕死呢?幸亏嘴巴还能动,两人开始一口天一口地的求起了饶。

然而死尸却说:“正好没吃饭,就用你们填肚子。”

小怪物连滚带爬地跑到死尸跟前,伸出大拇指咧嘴一笑:“师父,你真厉害。”

八字胡和彪形大汉看着他的血盆小口,心想这下完了,要给这一老一小当午餐了,内心惊惧万分,居然直接晕了过去。

第三章 和尚入魔

万里无云,阳光无情得炙烤着土地,暑气蒸腾,酷热难耐。

四下里光秃秃的,连一片遮阴的树影都没有,却有一个和尚裹着大白袍子,浑身密实,只漏出一双眼睛,一步一步行进,坚定地踏在被晒得龟裂的泥土上。

“奇怪,那两个妖物上哪去了?”他把心中疑惑说出声来,算是些微减少了点心理负担。

而他口中的那两个怪物,此刻正在一颗柳树下,俯身审视着仰躺在地上的两个汉子。一个身形高些,如同干尸,一个身量较小,却也是面目可憎,令人生厌。

大的那个催促道:“阿清,别看了,快饮了他们的功力走吧,那和尚估计还在找我们,此地不宜久留。”

小怪物“哦”了一声,在那两个汉子身旁盘腿坐下,然后运起功来,不想他运功运到一半,却突然停下了,转头向大怪物问道:“师父,为什么我把那一百的银铢给他们,他们不但不肯放过我们,反而变本加厉呢?”

大怪物此刻已化为一个仙风道骨的中年术士,他捶打着受创的筋骨,抱怨道:“我怎么知道?你每次都整这一出,害我每次都多挨一顿打。别磨蹭了,快点的吧。”

听他们的谈话,这一大一小两人似乎专扮成旅人到匪徒出没之处,然后等匪徒劫持他们之时,再出手反制,让小怪物饮去匪徒的功力,难怪那和尚要追着他们。

小怪物又“哦”了一声,继续运功,只见他将右手三指放在八字胡的脖子上,口中念念有声,八字胡的脖子先是出现一片银光,随后,那些银光如受指令,顺着小怪物的右臂,再经过胸口,直流入他的中脘处。

远远看去,银光丝丝缕缕,加上小怪物周身的护体元气,犹如仙幻。任谁看了也想不到这就是被列为十大魔功之一,江湖中人人痛恨的血饮功。

几番运作,八字胡和彪形大汉两人的功力都尽数被小怪物饮去,他起身“吧咂”了一下嘴,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眼神明亮了,身形也不似之前佝偻了。

“师父师父,你快帮我看看,我现在功力几段了?”他兴致勃勃得伸出左手,等待他的师父过来查看。

“嗯···还是一段。”中年术士摸着他的左腕,悠悠说道。

小怪物的眼神立马黯淡了:“啊?怎么还是一段?那我到底什么时候才可以练剑啊?”看样子,他应该已饮过不少歹人的功力,低的一二段,高的三四段,可他自身的功力还是沉迷在一段不肯前进,这令他心焦不已。

中年术士虽然对此也感到奇怪,不过他更担心被那和尚追上门来,也顾不上安慰一脸沮丧的小怪物,提溜起他的衣服便往远处奔去:“我的小祖宗,别沮丧了,再不走就麻烦了。”

只见一阵烟尘掠起,不一会的功夫,两人身影便只剩豆粒般大小。

然而,不知是何缘故,那身影不但没有继续缩小反而越来越近,二人竟复又折返回来,饿狼一般扑向晕倒在树下的两个汉子。

他们在彪形汉子身上搜刮了一番,终于找到了各自遗忘的重要的东西。

“啊,我的银铢!”

“啊,我的银票!”

一大一小心满意足得揣好自己的钱财后,终于再次扬长而去。

······

再说那和尚,循着两人的踪迹,四下摸寻,追到柳树荫下,却不见二人的踪影,只有两个被饮尽功力的汉子瘫在那里。

和尚面色凝重,唯有双眸中闪烁异色,寒气十足,令人生畏。

他拈起佛珠,默不作声地看着地上的两个汉子许久。

忽然远处响起一阵尖锐的笑声,一个黑衣少女落在和尚眼前,正是那笑声的主人。她约莫十三四岁,面容清丽笑靥如花,可声音却沙哑难听:“律道子,你还敢出现在这里,你不是已经被逐出师门了吗?”

那名叫律道子的和尚冷冷看了少女一眼,转过身去:“季月柔?有何贵干?”

季月柔用手指拨弄着自己的头发,笑道:“自然是来看一个念经十载的佛学奇才,是怎么叛佛入魔的呀。”

律道子没有搭理,只道:“我还有事,不便奉陪。”还不等季月柔反应过来便运起轻功,身形飘逸,又循着一大一小两怪物的踪迹追去了。

留下季月柔在原地气得直跺脚:“蠢货,他们要杀你,你知不知道啊?”

······

“师父,为什么我还是一段啊,刚才那两个土匪,一个二段,一个三段”,小童顿了顿,掰起自己的手指算了算,“按道理我现在应该六段了啊,就算没有六段,四五段也有的吧。”说话的正是刚才那饮人功力的小怪物,如今他变成小男童的模样,身着玄衣,衬得他两颊白嫩,和吓人的怪物模样相去甚远。

“笨蛋,跟你说了多少次,不是这么算的。你先天不足,跟别人不一样,吸来的功力都被用去补你先天亏欠的那个大坑了,要不然你早就被耗尽阳寿伸腿瞪眼了。现在不要想着什么功力,你得先把大坑填上了再论其他的,知道吧?”中年术士一边在前面开路一边说道。

“可是,可是,我也不求多,我就想练剑嘛,只要二段我就能练剑了。”小童拨弄着身边的杂草,委屈得嘟哝道。

“别急嘛,急不得的我的小祖宗,还得多找几个人把你这破身子补好了,到时候再练剑也不迟嘛。”

“好吧,那我们现在去哪呀,师父?为什么那个和尚追着我们不放啊,他还每次都说话很难听,是不是我们真的做错什么了?”

小童抬高左腿,迈过一处草堆,又抬高右脚,跨过一块横木,他身形幼小,那些在大人看来不起眼的障碍,对他来说却有莫名的难度,他只得尽力跟上师父的脚步,在茂密的树林中艰难行进着。

“别听那臭和尚瞎说,他懂什么?我们这才是正道,就刚才那两个穷凶极恶的土匪,抢我们钱财,对我们拳打脚踢还要杀人灭口,我们都没有加害他们,只是把那些坏人的功力吸走了,相当于把他们作恶的爪牙折断了,让他们再没有本事为非作歹,况且我们不伤人性命,给了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实在是大大的善举。”

“那倒是哦,那我们干嘛不跟和尚解释一下,让他不要为难我们了,好不好呀师父?”

中年术士想到那和尚闪烁着异色的瞳孔,面露难色:“不太好吧。”

“嘘。”他突然比了一个禁声的手势。

小童忙停下动作,只剩一双水汪汪的眼睛还在眨巴。

可是僵了半天,也没听见其他异响。小童有些耐不住了,他用嘴型“说”道:“是不是和尚来了?”

中年术士还把注意力集中在前方,并未回头看向小童,可等小童“说”完,他却点了点头,仿佛背后长了双眼睛。

忽然,撩拨杂草的声音越来越大,听起来像是有人正朝他们这边走来。

小童不禁屏住了呼吸,虽然他并不知道那和尚为什么追着他们不放,可是从师父的言行上,他隐约明白那和尚是个惹不得的大麻烦,要是真遇上了,可指不定得遭大殃,这自然是他不希望发生的。

只听得“哎呦”一声,中年术士抡起一块木头朝着那窜来的人影头上砸去,一个穿着普通的伙夫模样的中年人应声倒下。

小童溜到跟前,蹲下摸了一下那人的鼻息,然后对中年术士说道:“晕过去了,师父,好像不是他诶。”

“车夫?!车夫?!好了没有啊,快点啊,还要赶路呢!”一个少女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中年术士透过草木的缝隙往声音传来的地方窥去,只见一辆马车停在那里,马车上坐着一个黄衣少女,她大喊了几声发现无人回应,拿起剑正准备下马查看一番。

术士和小童不约而同地道了一声“不好”。

“师父,我们闯祸了,快跑吧。”

中年术士也正有此意,可当他瞄到黄衣少女腰间的令牌时,眼睛滴溜溜转着,不知又打起了什么主意。

那是一块象征天族皇室的牌子。

忽然他拉起小童的手,朝着马车方向跑去,边跑边喊:“救命啊救命啊!”

这突然的举动可吓坏了小童,“师父,你干什么啊?我们会被人家打死的。”

只见中年术士一直跑到那黄衣少女跟前,用手指着草丛里面:“女侠救命啊,有恶人!”

黄衣少女不明所以,怎么自己的车夫说要方便进了草丛,而出来的却是一大一小两个人?她疑惑道:“什么恶人?你们看到我的车夫了吗?”

中年术士佯装得气喘连连:“那恶人,是个穿白袍的和尚,他把那兄弟打晕了,我当时害怕得紧,只顾得跑了。”

黄衣少女翻了个白眼:“能有多恶?也值得吓成这样?先把我的车夫弄回来啊。”她看了一眼被术士牵着的小童,灰头土脸的,身上已被草边划伤了几处,心中早已把中年人想成那种老不中用带着孩子流浪的落魄男人,对术士又添了几分不满。

中年术士“哦”了一声,正准备牵着小童一起把那倒霉的车夫抬出来。

黄衣少女却道:“你干什么?还要拉着孩子去做什么?你一个人不成?”

中年术士朝小童悄悄使了个眼色,忙堆起笑朝黄衣少女:“成成成。我这就去。”

不一会,他把那倒霉的车夫拖出来塞进马车,口中仍在描述着那“恶人”和尚:“我说女侠,我们快走吧,那个恶人可不好惹,他一双眼有两种瞳色,看着怪渗人的。”

“双眼异色?那不是要入魔了?”黄衣少女听了他的描述奇道。

“是啊,你说他一个和尚,整天念经颂佛的,居然入了魔,那还不是极恶之人?”

黄衣少女却来了兴致:“哦?既是恶人,那我们就在这等他吧,等除了他,我们再去给车夫疗伤。”

这下可把中年术士惊得下巴都掉了,他本想找个挡箭牌拖住那和尚一阵,不想遇到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主,还真以为自己有本事制住和尚。

“小姑奶奶,你不是要赶路吗?快走吧,你不是那和尚的对手啊,据我观察,那和尚有八段功力,我们还是快走吧,早些送车夫大哥去医治。”

黄衣少女听了很不高兴,她杏眼一瞪:“怎么?你觉得我不行?”

“不是行不行的问题,它是···”

术士用眼光在少女身上来回扫了几道,怎么看都不像厉害的角色,功力也就五六段的样子。

俗话说:“段大一级压死人”,那和尚的功力可是有八段,对付这等货色还不是一掌的事?

“唉”,想到这里术士不禁惋惜起来,或许自己不该把这小姑娘拖进来,如此姣好的模样啊。

然而自己可没空陪她胡闹,是凶是吉全看她的运气了,自己可是要先溜为敬了。

“姑奶奶,恕不奉陪,在下告辞了。”他拉起小童的手正准备开溜。

只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传入耳中:“哪儿去啊?”

第四章 苏来无眠

术士一听便知是那和尚来了,心想自己真是倒霉透了,遇到个这么阴魂不散的和尚,老子已经不和你一般见识,屡次避开给足“尊敬”。

是的,他把逃跑视为对对手的一种尊敬。但是纠缠不休就是和尚你不够意思了。

奈何和尚的功力在他之上,拳头硬不过人家。在术士把和尚的先祖父母全都问候了个遍之后,他终于笑容满面得转过身来:“大师,求求您,高抬贵手吧。”

一旁的黄衣少女看着眼前的白袍和尚,双眼并无异常,可看术士的反应,明白这应该就是那恶人和尚,顿时拔剑出鞘警戒道:“和尚!我劝你早早收手,别再害人了!”

和尚皱了皱眉头,他上下打量着少女,最后把目光落在她身上的那块腰牌:“天族的?”

“诶嘿嘿,怵了吧和尚!这位可是天族的大公主,武德帝的掌上明珠,你今天要是敢动我们三个一下,十万天兵立马出现在你家门口!”术士趁势瞎编胡造了一通,只希望能唬住和尚。

可黄衣少女却呆住了,她心道:“奇怪,他怎么会知道我的身份?这下和尚肯定不会动手了,唉,真没意思,还想多和几个高手过过招呢。”

和尚面无表情,似乎不为所动,他对术士道:“小僧律道子,把你名号报上来。”

“干···干什么?”术士居然结巴了,杀人之前互报名号是如今江湖流行的规矩,这和尚是真的疯魔了,不问三七二一就要下杀手。

和尚拈起佛珠,上前一步:“我让你报上名号。”

“喂,我说你这个人,天族大公主还在这呢,你真的要杀人不成?”术士退了几步。

“私授魔功本是违背禁令,我不杀你们,只是要把你们带回去,天族大公主若是包庇你们,也要受到惩处。”和尚看着天族女子一字一顿说道,说话间眼瞳现出异色,与江湖传说中的入魔表征别无二致,让人不寒而栗。

在江湖规矩中,各大武林门派都严禁修习魔功,所谓魔功,就是那些与正统武学相悖,功法过于奇险,或有饬机理,有违人伦的功法。

对于私自修习魔功的武者,江湖各大门派的处置方法往往是直接处死或挑断手脚筋,废去全身功法。

就算和尚不下杀手,可跟他回去还不是死路一条,术士自然不愿意。

他摇了摇头,表示坚决不答应和尚的要求。

黄衣少女没想到人们所说的入魔竟是如此可怕,可和尚的话又令她十分不爽,一时间又惊又怒:“我看你才是魔,一个和尚如此执着,追着人家父子俩不放,你逼死大的,让小娃娃怎么活?扮成正义卫士的样子,却不干人事,真恶心!”她不知那术士和小童的关系,还以为他们是一对父子。

“我让你报上名号。”和尚对黄衣少女的责骂不予理睬,仍对着术士步步紧逼。

术士没见过如此执拗不识好歹的人,他气得大喊:“我是你爹!”

和尚终于变了脸色,他飞身而起一掌击向术士,来势汹汹,直劈术士的天灵盖。

但见厉掌劈空,惊起气浪万千,树摇叶落,大地尤有憾感。

那载着马车的马驹感知到危险,长嘶一声,扬起前蹄拉着马车朝前方奔逃而去,将术士几人逃生的机会硬给折断。

黄衣少女本是挡在术士身前的,可和尚居然直接越过她,朝术士奔去。

“好快的身法”,她心中又叹又赞,还有几分惊恐。

术士忌惮和尚的身手,嘴上语气强硬,可行动上不敢与和尚硬碰,看着和尚一掌袭来,他的动作也不敢慢,下一刻便瞬间闪到了旁边的一颗大树之上。

和尚见势也不去追术士,只是转向一直站在一旁的小童,一把擒住小童的肩膀顺势就要一捏,似是要废了他的功法。

“住手!”术士见小童被和尚抓住慌忙喊道。

实际上,从他们见到和尚的那一刻起,便已是退无可退,逃无可逃。若他是孤身一人,凭借一身轻功还是能与和尚周旋一番,顺利脱身不是难事。

可偏偏他带了个七岁孩子在身边,纵他神通再大,都无法在一个八段高手手下保住孩子无恙,只要小童被制住,他就是已经逃到天涯海角,也得乖乖回来。

所以方才的一番挣扎又是为何呢?

或许只是因为意难平吧。

术士自嘲一笑,身形一纵从树上落下。

“师父。”小童还不知刚才和尚抓住他意欲何为,只是从术士的表情上判断出师父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难事,他抬头看向擒住他的和尚,一张白净的面孔,也看不出什么异常,那到底是什么事不能用说话好好商量着解决呢?

在小童心有不解之时,和尚也在奇怪,这小童看起来天真无邪,方才几个大人动嘴动手,他只待在一旁乖乖看着,若不是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一个纯真稚子居然会修炼魔功。

但为何这个饮了那么多人功力的小童功力却如此之弱,按他体内的行脉来看,不但没有气满而盈,反有中气不足的迹象。

“你放开我徒弟,和尚。”

“为何?”和尚手上松劲,可嘴上不留情,“难道你还有资格和我谈什么条件吗?”

此刻他已将术士和小童看成瓮中鳖盘中鱼。在结局已经注定的情况下仍要奋力死撑,实在令他费解。

术士叹了口气:“给个面子嘛和尚,我好歹也是七段甲等,不要让我死的那么没有尊严。”

和尚眯起眼睛,显示出他对术士的嫌弃:“好,那我就给你一个面子吧。”他左手往前一送,一个泥鳅一般黑溜溜的东西落到术士脚下。

原来是一把通体漆黑的鱼形短剑。

“用它自戕吧。”和尚冷冷说道,瞳色中却蕴着一丝狡黠。

术士捡起短剑,放在手里端详了一番,又看向另一把挂在和尚腰间的白玉长剑:“苏无眠的逍遥参差剑,怎么会在你这里?”

和尚沉下脸,偏过身子:“与你无关,赶紧动手吧。”

小童还站在原地巴巴得等着他的师父朝他走来,各位不必奇怪为何他还无动于衷,仅仅是因为文化有限,听不懂自戕的意思。

术士显然也清楚小童是不懂那两个字的。所以在他看来,小童此刻懵懂无知的表情,就平添了一分哀伤。

和尚仍旧没有看向术士,他似乎对旁人问起这对逍遥参差剑极为抵触,脸上浮现出少有的烦乱。

唉,垂死挣扎。

术士垂下双手,再一次叹气了。

既然垂死何必挣扎?

既然垂死何不挣扎?

他主意已定,眼神一凛,握紧了那鱼形短剑,正准备放手一搏。

却见一个黄色的身影掠起,拔剑朝那和尚刺去,正是那黄衣少女。

术士还在恍神,紧接着一声“哎呦”响起,和尚头都没抬,左掌一挥,黄衣少女便整个人飞出十数米。

只一掌。

黄衣少女扶着腰艰难得爬起来,“哇”得吐出一口鲜血,却仍是十分困惑:“怎地如此厉害?”

术士几近抓狂:“别搞了我的姑奶奶!我早给你说了,他是化境八段!杀你跟捏死蚂蚁一样的!”

方才若是自己卒起不意地突袭,虽不免受伤,趁着和尚分神,而参差剑又有一把在他手上,虽不知这和尚到底练就了几种功法,还是有几分把握从他手上抢下小童。

至于黄衣少女,能力有限不得不把她卖在这里,不过和尚与她无冤无仇,又有天族皇牌罩着,想必和尚不会难为她。

谁想到黄衣少女偏在此时刺出一剑,把自己的几分把握直降为毫无把握。

和尚经此一刺,肯定有了防备,可此刻不出手,何时还有出手的机会?术士心里乱成一团麻。

算了!不管了!

他心一横,牙一咬,左手握着鱼肠短剑,右手摸向腰间的红毫笔,一个瞬步来到和尚身边,剑刺前胸,笔点眉心。

和尚长剑出鞘,剑花一挽,便把术士手中的短剑挑落,再一个回身,左手稳稳接住短剑,右手长剑劈划,将术士的笔锋隔开。

术士意不在此,他本想趁着和尚出手时,找机会抢回小童,可和尚的剑招既挡下了他的攻势,又护住小童,纵小童距离他二人只在咫尺,却未被伤到分毫。

一式不成,术士再出一招,只听他大喝一声,浑身光芒大盛,红毫笔尖荡开,一条游龙出海,朝和尚奔袭而去。

和尚眼中闪过喜色:“旁生一梦?你是上官维的传人?”

术士一心取胜,哪有功夫跟和尚闲聊:“跟你说了,我是你爹!”

“不识好歹。”

不知何时,和尚左手的短剑已不见了踪影,捏起剑指凌空一刺,只听得“哧”的一声,术士的右肩已被他的指力点破,丝丝殷血染红了布衫。

“师父!”小童见到师父受伤,带着哭腔惊叫起来,他想跑到术士身边,却被和尚一把抓住。

术士看着受伤的右肩,现在他明白这和尚为什么有八段功力了:“一双逍遥参差剑,一套乘云御龙手功法,当年让苏无眠纵横江湖朝堂的两样本领,全传到了这个和尚手上。”

他败了。如果不是和尚下手不重,现在他已经咽气了。

“律道子?!”不知从何处传来一个沙哑难听的女声惊呼道。

术士只看到和尚退了几步,闷哼一声然后吐出一口鲜血。

他惊呆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己是七段甲等,虽然只和八段隔着一层怎么捅也捅不破的窗户纸,可是断不能伤这和尚分毫,难道是自己这几天误打误撞碰到了什么武学的奇门,一下境界提升,功力大增了?

他抱着试试的心态,再次运起真气,没有啊,自己还是七段甲等啊,那这和尚却是因何受伤了?

“律道子,这次看你往哪跑。”

在他们的身旁的树林中一下钻出五人,为首的,是一个穿着青衫的老叟,瘦长的脸颊下缀着几根稀疏的胡须。

一个十三四岁的黑衣少女跑向律道子,她的声音虽然难听,可遮不住语气中的关切:“绿豆子,你怎么样?伤得重不重?”

说着她又转头对着那群人:“暗箭伤人,你们也不觉得羞耻?”

律道子擦去嘴角的血渍,用无比嫌弃的声音对那少女说道:“他们就是专门暗箭伤人的碧罗堂,你跟他们说这些?”

少女眼睛瞪得像铜铃,她一个巴掌“啪”得拍在和尚的光头上:“怎么跟小姨子说话的?有你这么拆台的?”

第五章 神绝灵界

和尚。小姨子。

听上去很遥远的两个词语,现在却出现在了一起。

和尚对他刚才挨得那一巴掌十分气愤,但无奈好男不与女斗,更何况对方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妮子,虽然严格的说只算半个女的,也必须忍了。

“你来干什么?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律道子似乎想极力和这少女撇开关系。

“喂!你以为我想跟着你啊!要不是我那倒霉的姐姐嫁了你这个负心汉,你放着好好的新郎官不做,要跑去当和尚,让我姐姐独自撑着一个家,活活把她累死了。我又没有其他的亲人,不让你负责我的死活谁负责啊?”

黑衣少女说着从身上掏出一个小本子:“我告诉你啊,你出家这十年,我姐贴的嫁妆,劳务费,丧葬费,还有每天柴米油盐的生活费七七八八的,我都记着上面了。你就算是去卖,你也得给我把钱还了,什么时候还清了,我就不跟着你了。”

“你有病吧?我现在没空管你。”律道子气得脸都青了,真的变成了那黑衣少女用以调侃他的绿豆子。

青衫老叟尴尬得咳了两声,打断他们道:“我们碧罗堂是收钱办事的,时间紧迫,二位能否等到了翁宫再吵?”

翁宫位于沧浪江与冥川之间,是人死后灵魂的暂居之地,归鬼族管辖。

“不行!”律道子和黑衣少女异口同声地拒绝了他的“请求”。

而在一旁的中年术士和黄衣少女被突来的剧变弄得满脑浆糊,呆愣着看了半天,才明白来去缘由,总之碧罗堂是比这和尚更棘手的麻烦,收钱办事从不留情,此时不溜更待何时?

他二人互相使了一个眼色,正欲慢慢腾挪身体溜之大吉,碧罗堂却有两人早早闪到他们面前:“两位?还有这小娃娃,就别走了,一并留下来吧?”

“为什么?”术士问道。

“碧罗堂办事太过血腥残忍,怕三位看了以后睡不着觉,不如直接在这里给各位服一剂安眠药,就地长眠,万事不愁。”回话的人无比认真地说着。

传闻中碧罗堂有铁规矩,更有硬靠山,如今连天族皇室的人都敢杀,可见这靠山有多硬了。

术士嘟囔着低下头,把所有他能问候的人都问候了一遍,然后抬起头灿然一笑:“兄台好幽默,说得我差点就信了。别闹了我真有事,我得走了,孩子妈还等着我回去吃饭呢。”说着他拉着小童的手站起来,准备迈开步子。

另一人道语气关切,一本正经道:“兄台这么急,是赶着投胎吗?那让我送送兄台吧。”

“你有病吧?!”面对碧罗堂这些稀奇八怪的杀人理由,术士忍无可忍了。

但见一掌凌风直往术士面门劈来,术士身形一侧呛呛躲过,紧接着左手运起掌反击那人右肩,但那人身影缥缈,转瞬便消失不见,再细看时,发现他已落在了远处。

另一边律道子与青衫老叟等三人交起手来,黑衣少女只会几下三脚猫的功法,自然不敢插手。青衫老叟本有八段功力,其他两人也有七段甲等,三人结成阵形,轮番对律道子发起攻势。

律道子负伤在前,唯有只守不攻,可是那三人也并不冒进强攻,只是按着某种特定的节奏,你一拳,我一脚的接连袭向律道子,不断消耗着他的体力。

律道子显然也发现了他们的意图,碧罗堂杀人从不讲求什么江湖道德,他们只在意稳,用最保险的方法最小的损失击杀目标。

“再这样下去会生生被他们耗死。”律道子暗想着,但若强行出手,正面迎敌,单是解决这青衫八段就得耗上许多功夫,期间保不定他身侧的二人会找准机会,一剑封喉取了自己的性命。

而另外两名碧罗堂人表面虽与术士他们对敌,但却时刻关注这里的战况,他们之所以按兵不动,只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等着青衫老叟把他解决后,再轻松取下剩下四人的性命。

“呼。偏偏在这个时候。”律道子深吸了一口气。

他瞳中的异色又开始闪烁,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如刀割般的痛感从脑袋一直传到周身。

难道真的是天意?叫我在这个时候陷入死境,难道真的是命该绝了?

“喂!那边那个拿毛笔的!”律道子突然大喊道。

术士当然知道律道子喊得人是自己,但这只会加剧他的怒火,接二连三的遇上倒霉事,一个两个二话不说上来要杀他,让他很是恼火。

而和尚作为倒霉的根源,在如此麻烦的时候叫自己,而且肯定没有好事,就有点恬不知耻的感觉。

要不是有人缠着自己,加上打不过和尚,他真想一个飞身上去踢烂和尚的脸。

“干什么?!快死了叫我给你收尸是不是?!”然而他只能用言语发泄自己的愤怒。

“如果你嘴上少逞点强,我们就能早点出去。”和尚忽略了他的挑衅。

“那你倒是说啊,怎么出去?”事关生死,术士只得放下恩怨。

“···”

律道子不说话了,或者说所有人都在等他说话,包括碧罗堂的人。

术士一拍脑袋:“哦,我知道了。”

他身影腾挪,盈盈躲过阻击他的两人,红毫笔挥点,破开青衫老叟三人的阵法,落到和尚身边。

不过入阵容易出去难,无非是陪着律道子一起死罢了,碧罗堂对他这种飞蛾扑火的做法虽感不解,但只是调换一下杀人顺序,别无其他。

“和尚,我会尽力,但能为你争取的时间不多,咱俩的账我先不跟你算,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你得保我徒弟的平安,不然我做鬼都不放过你!还有,不准废我徒弟的武功。”

律道子没有言语,他已经盘腿坐下,闭起眼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声。

青衫老叟突然大喊:“扳指在他身上!快阻止他!他要启动灵界!”

其余几人听到此话,都面色一凛,一瞬间从四方袭来,将各自的招数打向颂念的律道子。

术士也使出了浑身解数,先一笔扫开攻击律道子背后的人,笔触青空“当”的一声,唤起一道水墨光幕将律道子背后护住。

再用两道蓝符,一曰“青竹”,一曰“画眉”,术士将左手食指放到嘴边,用力咬破,紧接着两滴血珠飞溅到蓝符上,两张符纸在空中瞬间化为灰烬。

只听见“哎呦”两声,两个从左右夹击律道子的人却直接从律道子身体中间穿过,将各自的拳头落在对方身上。

原来两张蓝符,一张移形,一张虚空,在律道子的身边创造一个小型虚境,看得到却触碰不到。

术士本有伤在身,在一顺间帮律道子挡下自三个方向的攻击,而且这些人都与他功力相当,已是相当不易。

可是律道子仍在颂念,不见响动。

术士咬了咬牙,看着向他攻来的第四人。

汗水浸湿了他的衣衫,长时间的战斗,加上每一招都使出全力,他的体力早已透支。

他已经忘了自己是在帮一个只有“几面之缘”,并且相处极其不愉快的陌生和尚。

他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七岁的徒弟,能活下去。

“起!”

红毫笔再次荡开,一条游龙出海,裹挟着狂风落叶奔袭而去,吟啸之声震耳欲聋。

这是已入臻境的旁生一梦,可谓威力惊人。那本欲向他攻来的第四人,哪里能料到术士能在瞬间使出这么一招,虽然术士只有七段功力,但这一招已隐隐有八段化境的气象。

那人措不及防,被游龙一个扑面,当即倒地不起。

这正是术士想要的效果,也是他能为和尚争取的最大空间。

然而最棘手的一人,青衫八段,还没有出手,另外三人,也并未负伤。

术士注视着青衫老叟,随后笑道:“给个机会。”

青衫老头面无表情,一个猛冲来到术士面前。

术士只好再唤起水墨光幕以护住自己。

却被青衫一掌穿破光幕,术士当胸接了一掌,八段功力。

“乘云御龙手?!”

怎么他也会?术士脑子还没来得及多想。

他只觉得周身气息被猛得一振,一瞬间仿佛要冲破自己的躯体,接着听到胸骨碎裂的声音,一股甜味自腹中猛窜上来,竟是喷了一大口鲜血。

“师父!”小童“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他踉踉跄跄地要跑到术士身边,却被青衫老叟一把提溜起衣领,猛得摔掷到一旁的大树干上。

小童如一只雨燕,衣衫飞动似扑棱的翅膀,被凌空砸到树干之上,随着一阵撞击的闷响和小童一声尖叫,树叶纷纷落下,小童沿着树干仆仆滚下摔在地上,失去了声响。

“阿清!”术士大吼道,可他自己也受了重伤,哪里还能动弹,喊过之后又咳出半斤血。

黄衣少女和季月柔也被眼前的情景吓到了,两人忙跑过去查看小童的伤势。

一个八段功力的人对一个七岁孩童出手,后果可想而知。

“我最讨厌小孩子哭了。”青衫老叟冷冷说道。

“你这禽兽!”术士无力狂怒着。

青衫老叟跨过他,走到律道子跟前。

“和尚,你到底行不行啊?”

只见律道子脸庞布满汗珠,浑身涔涔,口中仍在呢喃不停。

青衫老叟绕着他走了一圈,嘴角露出讥笑:“别费力气了,灵扳是不会选你的,你就乖乖受死吧。”

说着一掌临空劈下,就要把律道子打个脑浆四溅。

“轰”,只听见一阵霹雳雷声,四道黑金色的光幕拔地而起,一股强大的气流压迫向众人,让人无法动弹,气浪穿透树林惊起众鸟群兽仓皇奔逃,一时间疾风呼啸声,雷电霹雳声,穿林打叶声,鬼神怒号声,不绝于耳。

青衫老叟大惊失色:“怎么可能?神绝灵界?!”

第六章 狱族往事

六百年前,地狱族曾有一个骇人听闻,名震七族的杀手组织,名为天刹门。

门下有十七人,称神绝弟子,个个神通广大身手了得,而且天刹门有一套绝杀的阵法,号称无人能敌,无人能挡,无人可见。

关于天刹门,还存在着一个极其邪乎的传闻,灵扳择主。

神绝弟子中,只有被本门圣物黑玉灵扳选中,获得它认可的人,才能成为继任天刹掌门。

在黑玉灵扳中蕴有神绝灵界,是独属天刹掌门一人修习武功的结界。虽然见过这个灵界的人不多,但凡继任掌门的神绝弟子再从灵界中走出时,无不功力大增,这个扳指和蕴藏在其中的灵界也就被传得越来越玄妙和神奇。

然而,随着天刹门最后一代掌门苏无眠自沧浪江上纵身葬江,天刹门这个门派就在江湖上失去了姓名,而黑玉灵扳也不知所踪。

······

黑金色的光幕还在疯长,强大的气流压得人动弹不得,疾风劲吹使人睁不开眼睛,术士伏在地上,从眼缝中看见和尚从风眼中站起身来,他一身白袍,随风翩飞如同临仙。

忽然,从律道子身边窜出一大团黑气,将他整个人笼罩在内。黑雾中,有一点金光冉冉升起,待它冲出黑气,悬在空中,众人才看清那是一个漆黑如墨的扳指,却通体散发着金光。

“开!”律道子突然猛喝一声。

扳指开始急速转动起来,众人只感到一股强劲的吸力,身子都被猛得拉扯一下,仿佛一只巨兽张开大口,要把整个空间吞噬进去。

穿云裂石的轰隆声,仿佛天崩地裂一般。

随着一阵尖啸声,四面黑金色的光幕瞬间被扳指吸入,一切安静了。

扳指像一片落叶悠悠落到律道子的脚边。

术士看了看周围,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所有的人都站在原地,只是脸上挂着一丝讶异。

风息了,树静了,在良久的沉默中,猛得爆发出一阵笑声。

青衫老叟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律道子匪夷所思地看着静静落在地上的黑玉灵扳,口中不断碎念:“为什么?为什么不选我?为什么不选我?为什么···”

青衫老叟还在笑,他笑得时间太久了,直到连律道子都止了碎念,用一种极其厌恶的眼神看着他。

青衫老叟至始至终没说一个字,可他的笑似乎比言语能表达的信息量更大。当他抬头看到律道子冷着的脸,他笑得更厉害了,直笑得捶胸顿足。

在老叟的笑声中,律道子却湿了眼眶,两行泪水从他脸上滑下,像一个被同龄人嘲笑,受了欺辱,受了委屈的孩童。

可是受了委屈的孩童还能跑回家向父亲告状,向母亲哭诉,而他已经没有家了。

那是不争气的泪水,和他爹躺在病榻上咽气时眼角挂着的泪水一模一样:“爹没用,只能靠你了。”

律道子捡起扳指放回怀里,用衣袖擦去脸上的泪痕。

青衫终于停了笑:“我突然有点可怜苏无眠了,一身的神通,儿子学不会,孙子也学不会,你爹是怎么死的?是不是被他自己的蠢和你的笨给气死的?哈哈哈,真不知道你们一家子在翁宫团聚会说些什么呢?哈哈哈哈哈。”

律道子走到小童面前,他俯身查看了一下小童的伤势,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取出一粒药丸喂小童服下:“对一个人族的小童下这样的狠手,你真的不配有爹娘生养。”他是对青衫老叟说的。

但见他右手手指飞快变化,连点小童胸前几处大穴,不一会小童悠悠醒转过来,还未说话,先是猛得喷出一口鲜血。

黄衣女子和季月柔看到小童醒来,脸上不禁浮出喜色。

术士尚伏在原地不能动弹,在场的人中他是最关心小童的,虽然在和尚的疗治下小童醒了过来,可是这种强行催发的手法,怎么看都是有害无益。

“和尚!你要干什么?”还没等他的话问完,只见律道子右手一挥,自己整个身子便朝着和尚飞将过去,然后不偏不倚地落在律道子身边,盘腿坐下。

可他胸骨碎裂疼痛难当,哪里能支撑得住,律道子又点住他两肩,腹下,才让他勉强支住。

“和尚,你到底要干什么?”

“运功”。律道子小声说,他又转向小童,摸着小童肉肉的小脸柔声说道:“乖,会有点疼,别怕,运血饮功。”

术士大惊失色:“你什么意思?我徒弟会被你耗死的!”

律道子语气决绝:“想活,就照我说得做!”他双手与术士小童二人对上掌,只见丝丝缕缕的银光从他掌中浮现,穿过他半个身子,又继续流过小童的身子,再经由术士两掌回到原处,正是血饮功。

“二位,支撑一下。”这是律道子运功前留给黄衣少女和季月柔的话。

所有的人都被律道子弄得满脑浆糊。

支撑什么?难不成要她俩一个只有五段功力的和一个三脚猫把碧罗堂的人挡下?开什么玩笑?无异是螳臂当车啊。

而术士奇怪的是,和尚怎么也会血饮功?他不是左一个魔功右一个当诛,不然他为何追着自己和徒弟不放?

让碧罗堂的人不解的是,这和尚不是要医治受伤的一老一少吗?怎么看起来不但没有救人,反而在吸食他们两人的功力,莫非疯了不成?

“小绮魔阵!”青衫老叟终于反应过来,他一掌把黑黄二人像清理杂物一样的扫走,冲向律道子。

然而绮魔阵已成,又怎容他人靠近!

律道子眼中异色大盛,红紫相间,看上去就像噬人的血魔,纵是精通各种邪功的术士看了也觉得毛骨悚然,冷汗淋漓。

说来也奇怪,律道子将他二人的功力饮去,又再回转,银光在三人身上轮转,不但不觉得痛苦,反而感觉一阵暖意在身体中穿行,浑身暖洋洋的。

而青衫老叟已经攻到阵前,律道子飞身出阵,双剑出鞘,反守为攻,挥劈向青衫老叟。

青衫老叟虽然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一剑非同小可,和律道子之前的用剑的威力不可同日而语。

他顿了顿身形,一个铁板桥仰过身子,才呛呛躲过律道子这一剑。

可律道子两眼猩红,像渴血的剑,似有不见血不收剑的狂意。

又有两人朝律道子攻来,却都是从他的身后,企图打他个猝不及防。

律道子大喝一声,飞身回斩。

紧接着一声惨叫,碧罗堂中有一人已是面门受创,倒地不起了。

好快的一剑,简直可以说是风华绝代的一剑。

白剑破敌,黑剑突进,一刃封喉,血染白裳。

小童看呆了,这就是他一直念念不忘,梦寐以求的剑术。

一种独属于剑客的风神。

“成了成了!我入魔了!我入魔了!”律道子扬天狂笑道。

狂风大作,卷起漫天的树叶纷乱不休,所有人都用惊惧的眼神看着律道子,一个和尚入了魔,居然还这么高兴。

青衫老叟语气森然:“强行入魔,你真的是疯了。”律道子的功力随着入魔暴涨,碧罗堂五人已有两人倒下,现在他们都没有把握全身而退,更不敢再冒然进犯。

疯了?

他当然是疯了,绝没有一个正常人敢在如此危险的情况下,以两个重伤的人为魔引,强行渡魔,招招都是险,步步都是难,只要出一点偏差,他和术士师徒三个人,当场就是暴毙。

不疯的人怎么会做这种事,或者说,在他下这个决定的时候,他就已经疯了,已经是魔了。

黄衣少女道出了所有人的疑问:“出家人以慈悲为怀,如今你入了魔,还有什么颜面去见佛祖?!”

“什么狗屁佛祖!在哪里?是不是在你心里?掏出来给我看看啊!”律道子突然附身逼近黄衣少女,他声色俱厉,加上两眼血红,令人不敢直视。

“佛祖?”律道子轻声念着,复又凄然一笑。

“人族弱小,祈念天神保佑,倒还能够理解。天族人,也说什么佛祖,真是好笑。”

“在哪里?当我狱族要被亡国的时候,当我狱族要被灭族的时候,在哪里?在哪里?”

“还是说,佛祖真的只是你们天族人的佛祖,所以你们天族最终胜了,你成了公主,而我就家破人亡,零落天涯?”

“这世间的法,可该怎么说才能圆上呢。”

“我才不稀罕什么佛祖,我就是要成魔!我要做自己的主!”

术士突然明白了什么:“原来你放着新郎官不做要去当和尚,是因为你的魔功修炼到了关键时刻,需要外力压制魔力,佛音诵梵是你当时最好的选择。”

律道子嘴角一勾笑:“你终于聪明了一回。”

黄衣少女虽被律道子的疯狂吓到,但嘴上仍不肯服输:“你自己练魔功,还追着别人师徒不放,要杀人家,你真的是丧心病狂!”

“我几时说要杀他们了?”

术士长大了嘴,呆愣道:“你明明就···明明你就···你还让我自戕···你”

律道子歪了歪头,他又摆出一副嫌弃的样子:“你不是还活着吗?如果真要杀你,你不早死了。”

黄衣少女不依不饶:“你练魔功,就是不对!”

“魔功?不过是那些愚蠢的庸人为了掩盖自己的无能编出来的说辞,因为他们没有练魔功的命,不是被杂念反噬,就是贪多求快,最后爆体而亡。天下功法各有各的玄妙,平和中庸叫做正统,凭什么其他的奇招怪招就被称为魔功那是因为他们不想承认练魔功有成的人比他们强。他们笨,他们傻,就觉得找奇门找捷径的人是小偷,是强盗!”

“他们以为拜在什么名气大的派系高人门下,自己名气也就大了,本事也就大了,真是可笑。”

“这个人族小童,今年只有七岁,都有二段了。天族公主,虽说你在天族人中仍是个小孩子,可今年也四百二十有余了,将将五段,你不觉得惭愧吗?”

轮到小童呆愣了,他慌忙捋起袖子,把自己的左手腕递到术士面前:“师父!你快帮我看看,我现在几段啊?”

术士把了一会,惊道:“二段!”

第七章 魔悯苍生

术士摸了摸小童的脉搏,再次感受他体内的行脉,千真万确,小童的功力现在是雅正二段。

这是怎么回事?

刚才和尚明明以血饮功吸食他二人身上的功力,虽然在整个过程中,自己并没有觉得痛苦,反感到一股暖意在全身游走,连伤势都稍稍缓解。但这可能只是受到一些护元功法的影响,怎么还能使人的功力提升呢?

何况小童体质特殊,大补犹亏,和尚又是怎么做到的呢?

当初他的师父上官维把这半部血饮功传给自己,并对自己说:人有正邪,魔却没有善恶,要自己好好利用半本秘籍,多行善事。

术士一直百思不得其解,魔功怎么用来行善事?直到他遇到先天大亏的陶怀清,发现只有用血饮功才能救治他的性命,虽然还是要饮食他人功力,但到底是为了救人,他以为这就是师父对他说的行善。

可今日和尚的举动又该如何解释?难道他真的能用魔功救人?

······

黄衣少女听了和尚的话,只觉得满脸烧红,像是受了莫大的侮辱,泪水直在眼里打转。自己只是一时玩心,想来地界游山玩水,怎知会遇到许多不测,几次都险些搭上自己的性命,还遭和尚一顿刀子。

她也是个心善肠热的人,不然不会在和尚逼那术士自戕的时候,铤而走险。

她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和尚是世界上最讨厌的人,相比之下,她在紫微宫里的那些老师、女官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

“你是魔,魔就是害人的!练魔功,入魔道,将来祸害苍生,泱及天下。”她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

“谁跟你说,魔都是害人的?”面对黄衣少女严厉的斥责,律道子反而语气格外平静。

“你自己问问,”他指指碧罗堂的众人,“他们,是不是都曾经被一个魔救了?”

青衫老叟十分不情愿:“你放屁!”

律道子不怒反笑:“为什么伽蓝派全是些臭鱼烂虾?老头,你年纪这么大,一定记得伽蓝派被天刹门踩在脚下苟延残喘的时候吧?”

“木长老,我们退吧,以后再做打算。”一位碧罗堂的人突然说道。

原来这位青衫老叟姓木,在碧罗堂处长老职位。

律道子又笑道:“原来你姓木,难怪看起来资质平平,不太聪明的样子。”

木长老被律道子讥嘲了几句,脸上青筋暴起,又听见有门人要打退堂鼓,更是怒不可遏,似乎已经忘了和尚已经入魔的事情:“退什么退!给我上!给我杀了他!”

律道子也大喝一声:“我看谁敢?!动我一个试试!”

很奇怪,他明明功力大涨,就算碧罗堂剩下的三人一齐上阵,也未必是他的对手,如果他先发制人,也有相当的几率赢下战斗。

可是他没有,他好像在执着着什么,等待着什么。

“我下不了手。”另一位碧罗堂人突然说道,用一种非常遗憾内疚的语调。

“我也下不了手。”

律道子那风华绝代的一剑,震慑到的人远不止小童一个。这些碧罗堂人,在那一剑中,看到了悯魔的影子。

悯魔,苏无眠。

······

他们似乎又回到了那个绝望的年代,那时候婴儿乞于路,刑狱遍国中,到处都在饥荒,到处都在死人,北边还有鬼族虎视眈眈,时时越界入侵。

就在狱族流民暴乱的那一年,有一个人,带着他的师妹,从东陵深山里走出来,一路救治难民,然后纵马北上,回到他阔别多年的故乡——京都洛安。

从那以后六百年,他成了狱族民间百姓最爱在茶余饭后讨论的人,虽然后来狱族又出了一个极具争议的桓七郎来跟他分一杯羹,但他仍然是狱族民间故事中的杠把子。

因为他的一生太过传奇,各方面都很传奇。

他的身世,他的爱情,他的作为,他的家业,他的功法,他的兵器,从生到死,每一笔都是浓重的。

可以说,任何一件与他有关的事,都是一句绝美的诗辞。

虽然七族人有严重的重武轻文偏向,但故事是人人都爱听的,所以他和桓七郎一直都是狱族坊间最受欢迎的故事素材。

人们都说,他有一对剑,一长一短,一白一黑,名为逍遥参差剑。

他还有一块鸳鸯玉佩,润白沁人,就像月光一样,是他母亲死前留给他的,另一块给了他的弟弟苏十七,而他把自己的这块玉给了自己的妻子。

狱族茶馆里说书人最爱讲的一出戏便与他的爱情有关,叫苏郎追玉,是说他跨千山踏万水,去寻他那时还未过门的妻子,又遇到奸人暗算敌家寻仇,差点搭上自己一条性命,历经千辛万苦,才终于把他的挚爱迎了回来。

他是天刹门掌门的儿子,所以少年穿黑衣,远近闻名的杀人如麻冷血无情,连他妻子满门都是他亲自带人灭的。

但从那以后,他就失踪了。

再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时,就是从东陵深山中走出来,他换了白衣,还是医圣乔轩奉的独传弟子。

乔轩奉传了他一身救人的医术还有三大伽蓝派绝学:乘云御龙手,大悲无情剑和袖香染风步。

他和他的师妹一路走一路救,东陵一带的人,至今都记得那位年轻的神医身挎药箱,风尘仆仆奔走救人的样子。

天下扰壤,四野奔逃,战乱,苛政,饥荒,瘟病,人民连活下去的力量都没有了,只有他风神绵邈,白衣染尘仍不减翩然。

可他毕竟曾是天刹门的人,更不用说当时的掌门还是他的生父,他一回到天刹门,黑玉灵扳就选了他做主人。

人们才知道,苏无眠已经入魔了。

因为只有成了魔,才能得到黑玉灵扳的承认,才肯被它认作主人。

可人们还是不懂,世间怎么会有这么俊逸洁雅,这么温柔善良的魔?

久而久之,人们就叫他悯魔,懂得怜悯人心的魔。

后来他的父亲病死,后母自杀,后母所生的小儿子也死了,几位支持后母幼子继位的天刹门人也不明不白的死了。

人们又恍然大悟,他真的是魔,杀人不眨眼的魔。

可他仍是一身白衣,似乎那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在府中开堂坐诊,从不收一分钱,每月初一十五还开棚施粥。

他在洛安百姓中的名声越来越大,在朝堂的权势也越来越盛。

那时天刹门已经成了狱族朝廷最尖利的爪牙,最忠实的鹰犬,正处于一个武林门派最鼎盛的时期,而这个杀手组织的刺杀名单也越来越长,死在他们手下的人不计其数。

没人都说清,苏无眠到底救了多少人,又杀了多少人,是他救的人多,还是杀的人多。

感恩他的人多,仇恨他的人更多,可渐渐地,感恩他的人消失了,所有人都在说他的不好。

连他最爱的妻子也带着刚出生的儿子离开了他,突然间,他成了孤家寡人。

不久,鬼族大举入侵地狱族,鬼兵南下势不可挡。

人们仓皇逃乱,急着到南边避难,苏无眠不肯,他向皇帝请了命,随军北上抗敌去了。

然而鬼族长期通货积财,富国强兵,养精蓄锐,鬼兵彪悍终不是久居平原的狱族士兵所能挡。

主帅被俘,洛安城破,敌军攻进城来,杀人抢掠,大火烧了三天三夜。

苏无眠从军中逃回,掩护皇帝逃往怀安,又遭奸细出卖行踪,被鬼族士兵在半途截下。

皇帝解鞍下马,带领其余众臣跪伏在地,表示愿降。

城破了,皇帝被俘虏了,最爱的人也离开了他。

苏无眠泪流满面,站在一旁坚决不降。

他本可以走,虽然带不走皇帝,鬼兵众多且不乏高手,却也不能拦他一人脱身。

但他的忠君思想使他留下了,他随着被俘的皇帝一起前往鬼族大将军的军营。

鬼族大将军听说他是狱族第一剑士,便提出与他比武。

第一回,鬼族大将军不能胜。

于是鬼族大将军让人打断苏无眠的一条腿,依旧不能胜。

又让人断了他的左手,还是不能胜。

再挖去左眼,仍然不能胜。

又刺聋左耳,犹不能胜。

再挖去右眼,终于得胜。

赢是赢了,可是苏无眠不愿降,能上的酷刑都上了,苏无眠始终不松口。

最后大将军把狱族皇帝请来,命他扮成仆人为苏无眠斟酒劝降。

苏无眠两眼被挖,眼上蒙着血布。

皇帝跪下斟酒,手持酒盏递到苏无眠面前,问:“苏卿何故不饮?”

狱族史书上写这一幕,称苏卿号泣,血泪数行下。

他依然不愿降。

鬼族部队要收兵回国了,鬼族大将军带着被俘虏的狱族人和大军浩浩荡荡归去。

在队伍度过鬼族与狱族的边界沧浪江时,听到滔滔江声,苏无眠不愿意去鬼族,他想要永远的留在狱族,于是趁守卫不备,纵身跃下。

沧浪江是一条一半毒,一半清的大江。

鬼族人民靠沧浪清江中的水,耕种放牧得以生存,可如果稍有不慎落入毒江中,便会被瞬间侵蚀,尸骨无存。

苏无眠看不见,但他恰好跳到了清江中。

鬼族人把这看为一种天意,他们说,连沧浪江都保护苏无眠,不愿意伤害他。

鬼族人特别佩服他的英雄气魄,鬼族骑士虽无敌手,却独缺少这样举世无双的大剑士,他们把苏无眠的尸体从江里打捞出来,葬在鬼族九奴山。

九奴山,说是山,其实是一块凹地,在凹地中心,看不见任何事物,除了一方青空。

苏无眠就被葬在凹地中心。

应他的心愿,他不但被永永远远的留在鬼族,连他心爱的故国故土,纵死也不能看上一眼。

后来的事情,就是另一个朝代的故事了。

狱族皇帝的堂哥在南方又建新朝,世称东狱。

苏无眠作为一个被俘的旧朝臣子,被定叛臣,逐渐成为被东狱皇族禁止提起的名字。

究其原因,大概是君降臣不降,名盖君主,有损君颜。

况且毅然沉江这种疑似与最高统治者决裂的行为,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他其实什么都不是,他的一生,是失败的一生。

一生在犹豫,一生在徘徊,一生在矛盾,他行走在黑与白的分界处,光与影的交汇处,最后两头都不落好。

他不是孝敬的儿子,不是合格的丈夫,不是尽职的父亲,不是济世的神医,不是磊落的侠客,唯独是一个忠心的臣子。

他哪里是什么狱族第一剑士,他是皇帝的剑锋,皇帝指向哪,他就杀到哪。

只是到最后,连做臣子的资格都失去了。

天刹门在他手上走向辉煌,又在他手里走向衰落,祖宗的家业也败光了。

他的儿子苏商,几次给东狱朝廷上书,希望为父亲恢复名誉,均被驳。

最终因为积郁长久,愁苦难释,很早便去世了。

狱族百姓似乎又想起了苏无眠的好,他们说悯魔慈悲,百姓爱之如父母,归之如流水。

后来桓大司马力排众议,总算为苏无眠摘掉了叛臣的头衔。

可随着他北征失败,桓大司马自己的名声也臭了,苏无眠又被拉下了神坛。

人心似水,反反复复。

可怜魔悯苍生,奈何苍生不悯魔。

······

那一天,律道子把家门一锁,钥匙一扔,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狱族地界。

他发誓,他再也不会回这个地方来。

第八章 伽蓝已远

律道子虽然离开了狱族,可狱族各大武林门派却对苏无眠留下的东西念念不忘,他们四处找寻律道子的下落,苦历十四年,终于探到藏身佛寺,已经出了家的律道子的消息。

碧罗堂发现得最早,也就追得最紧。

可惜律道子的魔功即将大成,却因被人追杀不得不踏上逃亡的路途,他之所以追着术士师徒不放,就是生怕自己不敌,想借魔功之力入魔增加胜算,然而计划还没有实施,便中了碧罗堂的暗算。

他离了故土,可是还能见到故人。

这些让他又怨又恨的狱族人,居然追出来了。

有些胸臆难平,不是杀戮可以解决的。

在无数个日夜里,他近乎自残式的修习武功。

停滞不前,他羞愧;略有小成,他又不忿。

烦扰在他心中挥之不去,魔功不成愧对父亲祖父,可是练成了又能怎么样呢?

如若他的同袍前来诛杀他,他也要予以还击,然后再往苏家人的头上添一笔血债,让别人继续戳着苏家人的脊梁骨指指点点吗?

人言可畏啊。

想着想着,他入魔的心又乱了。

可他终究还是入魔了。

佛从众,魔从心。

他有一颗太过敏感的感知痛苦的心。

哪里会有佛对什么事情念念不忘,一切终究是过眼云烟罢了。

可是魔不一样,难忘却,难释怀,难开颜。

所以魔比佛,更悲伤。

怀着无数不甘,怀着一腔不忿,怀着诸多不满,律道子入魔了。

他要向这些人讨个说法。

一心念,时时念,苦苦念。

律道子的这个魔,被称为念魔。

······

律道子大喝一声:“我看谁敢?!动我一个试试!”

那些人果然停下来脚步,在他们一声声“我下不了手”的呢喃中,律道子笑了。

他抬头望天,一瞬间四下里无声,只有风送薄云,律道子在心里默念:“爹,你们看到了吗?”

木长老目眦尽裂:“你们,想当叛徒不成?!给我上!不然就等着给你们一家老小收尸吧!”

“可···当年大灾,我一家性命,俱是悯魔所救···”其中一个人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木长老却如闻雷声,他突然飞向那人,一记厉掌劈下!那人登时头破血流,一命呜呼。

木长老手上流着同门的血,血从他的手上顺着指尖滴入大地:“我一家,也是被他杀的!”

他双目凶光大放,死死盯着律道子:“今天,我就要他苏无眠绝子绝孙!”

看着木长老狂性大发,疯了一般的冲向自己,律道子脸色复杂,双目不再猩红,取而代之充斥双目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

木长老的动作快,律道子的动作更快;木长老的杀意盛,律道子的杀气更浓。

只见他如鬼魅一般迅速靠近木长老身边,却是束剑不用,一手化掌,一手拈指,掌运真气以势摧仇,指凝魔元以巧制敌。

木长老选择在心神大乱时强攻,本已是武学大忌,这样不仅使他全身门户大开,暴露虚处,也让他出招的威力大减。

电光火石之间,律道子一声暴喝,接着一阵筋骨断裂之声,木长老瘫倒在地,不能再起。

律道子居高临下,俯看着木长老:“你有仇,尽管来找我,但是技不如人,就不配谈报仇。”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神情既像庄严佛寺中的大佛,又像森罗壁画中的恶魔,令人难以分辨。

木长老可不想领他的情,虽然身受重创,骂人的功力一点没减。

“费什么话!要杀便杀!别以为我会感激你,也别妄想着什么积功德,功德这种事,你们配吗?我告诉你,如果不是苏无眠埋在那个没人进得去的九奴山,他早就被刨坟鞭尸八百回了,我们既然能咒画死他的儿子,就一样能弄死你,你们苏家的人,一个都别想跑掉!”

律道子的身形停滞了:“你说什么?什么咒画?”

木长老仰天大笑:“你想知道吗?那就等你死了自己去问苏无眠吧!因为是他害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他话音刚落,赫见有两道身影从树林中闪出,长剑直刺律道子。

律道子旋身躲过,又与另一人对击一掌,掌劲如刚摧枯拉朽。

律道子没有防备,心下一惊,居然退了十余步。

那持长剑的人,身着紫衣,他快走几步扶起倒在地上的木长老:“师弟,你怎么样?”尽管他的面容十分年轻,满脸皱纹的木长老看起来都能当他的爷爷,但他却称木长老为师弟。

另一名青年人,一身蓝锦绮罗,尊荣华贵,气度颇为不凡。

律道子见了他,面现鄙夷,语气更是毒恶:“老东西,你怎么还没死?”

·····

四目相对间,却隐藏着更多情绪。

故人。

而律道子平生最不愿见,就是故人。

所谓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故人,只会让他想起曾经那些痛苦的时光。

······

蓝衣青年不予理会,只对那紫衣人道:“君棠,你先带木长老下去疗伤吧。”

紫衣人轻应一声“是”,扶着木长老退向一边。

一旁的术士则暗自叫苦不迭,这被律道子称为老东西的蓝衣青年不是别人,正是伽蓝派的大当家林萧远。

他本与苏无眠是同辈,是他那一代伽蓝弟子中的翘楚,岂料那时自己的师叔乔轩奉突然与教中众人决裂,离教出走,又在隐居东陵之时教出了一个苏无眠,被他用伽蓝派的武功打得伽蓝众人一一落败,从此伽蓝派便一蹶不振,直到天刹门衰绝,方才渐渐重拾昔日荣光。

彼时苏无眠身兼伽蓝与天刹两派绝学,加之乔轩奉一生孤诣医术,圣上荣宠加身,一时风头无两。而林萧远却因不敌苏无眠,护教不力,终日受到责难。

不过他赢在活的时间长,苏无眠盛年被折,其子苏商英年早逝,苏家已历三代,而他反倒越活越年轻了。

遇上这样的死对头,可怎么才有活路?

林萧远审视了律道子一番,道:“你入魔了?”随后又朝律道子伸出一只手:“东西交来。”

术士绝望得偏过了头,律道子什么心情他不知,但是看天族公主和季月柔两人惊讶的表情就知道,她们两人还不晓得自己已经走上了死路,马上就要撒手人寰。

虽然林萧远刚才那一掌没有出全力,却足可见他的九段功力,纵是律道子入魔修为精进颇多,也绝不可能是澹然九段的对手。

且尚不知林萧远属于九段中甲乙丙三等中的哪一等,若属九段甲等,那可就连一战之力都没有了。

“我说和尚你刚才逞什么强,非要多话,本来我们都已经走了。作孽啊作孽。”术士欲哭无泪。

“慌什么,这世上九段之人屈指可数,多少人终其一生都没见过,还以为是什么神仙高人,现在能助人开开眼界,未必是坏事。”律道子淡淡回道。

术士几欲绝倒:“现在不是开不开眼界的问题,是小命不保的问题啊!”

律道子没接术士的话,他转向林萧远道:“现在没空理你,我有话要问那木老头。”

林萧远剑眉一蹙:“东西交来,随你怎样。”

木长老艰难得吐道:“万万不可啊林大当家,碧罗堂的规矩收钱办事,您不能放走他啊。”

林萧远猛得回视,双眼如鹰,其光似狼。木长老但觉心头一震,当即说不出话来。

律道子乏力:“老东西,你就很没意思,东西我爹不都当面交给你了吗?”

“东西不对。”

“什么不对?”

“少了魔功。”

“魔功?那不是我天刹门的传世功法。老东西,当初你可是和我爹说好的,他把伽蓝派的东西如数还你,乘云御龙手是我太太师父乔轩奉自创的,伽蓝派和我爷爷一人一半,另外两样,苏家子弟不可再学,这也是你答应的,现在又要魔功,什么意思?”

“我要的是让苏无眠入魔的魔功,不是天刹门的那一套。”

“这两有什么不一样吗?”律道子双手抱肩,略显惊讶。

“时间不对,你爷爷在回天刹门前就已入魔,而他失踪前,功力也就在七段左右,没有入魔的资本,所以他一定是在东陵期间魔功大成,成功入魔。入魔必须要有同样修炼魔功的人作为魔引,这个魔引除了乔轩奉,我想不出还有其他人。”林萧远十分认真地分析道。

“怎么没有其他人,我奶奶啊!”

“苏无眠的师妹?她有这样的本事?”林萧远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律道子瞪大了眼睛:“当然啊!她可救了我爷爷很多次,人称小悯魔,你以为是闹着玩的?”

林萧远顿住了,他沉思了片刻,还是不解:“不对,还是有哪里不对···那你是怎么入的魔?”

“什么不对嘛,我当然是用天刹门的功法啊,他们可都看到了。而且当初我爹都跟你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太太师父一共就教了我爷爷一身医术和伽蓝那三样武功。不过你也知道,我爷爷和我奶奶,他们俩鬼点子很多的,谁知道他们是不是自己悟出来点什么,遗憾的是也没留下个文字口诀,否则我也就不用遭这许多罪了。”

林萧远一道利光扫向木长老:“你们看到了?”

“看到了看到了,确实是小绮魔阵。”

林萧远玉面凝在一起,还在困惑:“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你得跟我回去说清楚。”他甫欲伸手抓住律道子,律道子早有准备,身形一纵跃得老远。

“不准动手啊我跟你说,不然就是你林大当家以大欺小!以强凌弱!”律道子站在远处喊道。

林萧远双手负在背后,半晌,才似下了极大决心的说道:“可以,只要你跟我回去。”

“干嘛啊,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自己想去吧!”律道子说罢掠身而去,倏忽不见人影。

林萧远见状也使出袖香染风步,转瞬不见,直追那律道子去了。

“和尚!和尚!别走啊!说好的救人呢?!”术士见势不妙,惊慌大叫道。

然而无声无影,唯有风。

······

静了,静了。突然静了。

术士四人皆有伤在身行动不便,碧罗堂人也伤的伤死的死。

除了那紫衣剑士。

紫衣剑士站起身来,握剑在手。

术士脸上堆满了笑:“好汉,给条活路行不行?”

那人拈手吹了一记响哨,摇摇头。

第九章 牧天之云

就在术士四人与紫衣剑士尴尬对视之时。

却见风去风又回,一道白色身影从众人面前迅速穿过,蓝袍亦紧随其后。

季月柔见律道子去又复返,以为他是来救人的,不禁大喜:“绿豆子!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们,快救我们啊!他要杀了我们。”

没想到律道子连脚步都不曾放缓,又是风一般的冲出去了。

季月柔脸都绿了:“这是···什么意思?”

不等她从错愕中反应过来,又是一道白影加蓝影在众人眼前飘倏。

如是往复数次,也不知道律道子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术士只感这两人转得他头晕眼炫,直犯恶心。

那受伤较重的木长老自然更经受不起,当即一个翻身,呕吐起来。

“嗯?”

不知是谁迟疑一声,率先停了脚步。

律道子气喘吁吁,直道:“不跑了不跑了,别追了别追了···”

林萧远倒是面不改色:“这是何意?”他指的是律道子一通乱跑又回到原地。

但似乎又另有所指,因为四面风吹林动,刀光剑影又现,又是一队人马杀到。

他们显然是被那紫衣剑客的哨声招来的。

林萧远面色凝重,反倒是律道子显得轻松快活:“哟,还真热闹呢。我挺好奇的,到底是谁愿意花这么大价钱买我的命,怎么不直接把钱给我啊?”

面对这么大的动静,术士却已经不叫唤了,他感觉自己就像煎锅里的咸鱼,已经被来回翻面煎烤了数次,鱼眼都已经泛白脱出,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小童灵巧懂事,眼见术士就要晕倒,他伸出拇指在术士人中上猛掐,立马疼得术士生龙活虎。

“律道子,看你这次还往哪儿跑?!哟,林大当家的也在啊。”一个虬髯大汉提着大刀冲上前来。

林萧远一副你们办事,伽蓝不会插手的表情,对来人点了点头,便转过身去不作理会。

顷刻,剑芒会刀锋。

几人挥刀砍向律道子,律道子紧急抽剑隔空一挡,化解一招。

再一击,也被律道子断下,就在这时,却听到木长老大喊:“别死脑筋,先杀他身边的那几个!”

柿子先挑软的捏。

其中一人听令,立刻心领神会,提剑直刺小童,律道子身如游龙,双指捏住剑锋,腕上策力,生生将剑身折成两段。

另一边,又有一人转身攻向季月柔,有人银镖在手,趁虚而入直打命门,有人箭弩连发,矢如雨下专刺死穴。

四面连攻之势,如罗网密布,一时无解。

“轰”的一声,有一物自律道子心口霹雳绽开。

四道黑金色的光幕拔地而起,摧天气浪向四面铺排开去,碧罗堂的杀手措不及防,热浪扑面被杀个人仰马翻,连林萧远都抬起袖子暂时掩面。

入魔的律道子再启神绝灵界,已不再是方才狼狈的模样。

一阵尖啸,四面黑金色的光幕似有疯狂生长之势,将律道子等人团团围住,只见律道子手握扳指,念念有声,身形逐渐被光幕吞没。

“拦住他,别让他走了!”一众人等大喊,可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光幕突然萎缩,直至消失,连带着一同消失的还有律道子术士五人。

“这不可能!他···不可能,他居然已成了灵扳主人,明明刚才还···还不是的。”木长老哑道。

紫衣剑客恍然大悟:律道子刚才那看似胡闹的转圈圈,实际上是为颂念开启灵界争取时间,奇哉怪哉,一切都是另有盘算早有准备。那林大当家,又是在做什么盘算准备?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旁边的林萧远一眼,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活了快一千岁,不成妖也成精了,还是要长个心眼,老东西不得不防啊。

林萧远显然察觉到他的注视,也似乎能感知他的想法,虽然仍是抬起宽袖掩鼻皱眉,眼睛不曾望向他,却道:“莫看着我,我也不知。”

见律道子等人突然消失,余下的人不免有些慌乱,都等着紫衣剑客示下:“君棠秀座,现下该如何是好?”

“等。”

“来人,传书于云索秀座,让他速来此地,碧罗堂此一役一定要拿下律道子!”

君棠落声斩钉截铁,可见他心意之坚定。

······

而在此时,天族紫微宫内,武德帝于窗前手持书卷,却若有所思只翻不看。

良久,他转身向内侍官:“牧卿,你说释儿方才的那番话,忠臣易做,明主难为,究竟是何意?”

内侍官恭敬躬身,谦卑道:“知子莫若父,殿下素来快人快语,心有所感便坦荡说出,臣以为,殿下多半是体会到陛下治世的难处,方出此言。”

武德帝低头沉默,片刻才道:“不知为何,朕总觉得释儿话中有指责之意。从前征战南北,一日奔驰千万里,仍不觉疲乏。如今批奏示折,提笔研墨方寸间,却常心力不支。都说子女福,父母求,朕身为七族子民的父母官,却不知怎么为他们求福。”

他轻叹一声,继续道:“纵是对自己的儿女,朕也未能尽职。浮歌的夫婿,是朕为她求之,到头来,也是死于朕之手。浮歌从不在朕面前有所表现,可朕看得出来,她对那小子的情意还在。罪业换天下,几分幸几分叹哪。”

內侍官道:“陛下不可过于自责,陛下心系天下苍生。得仁君如此,便是七族百姓莫大福祉。陛下爱子之心,天诚可鉴,至于浮歌公主夫婿之死,形势逼人不得为之,陛下切勿妄自揽责啊。”

此时窗外,天云霞光镀身,白与金相杂,圣洁无比,尊荣无比。而这,也正是天族皇室的象征物与象征色,那一天,天族皇室以云锦加身,大摧修罗,奠下山河一统无上基业。

只是不知,又能稳坐山河几时。

······

人族荷城。虞平侯府。

暮色黄昏,斜阳夕照,将碧树枝桠和天真稚子的影子斑驳投下。

一位黑衣小童坐在院中老树干上,双手捏着一只短笛放在嘴边轻轻吹响。

笛声凝涩,但简淡中蕴着宏妙,使人听之驻足,闻之出神。

随着一声轻唤,笛声停了。

“景明啊,快下来,准备用晚饭了。”

阶前一位妇人拿着手帕仰头对小童喊道,那小童应声簌簌几下从树上跃到地上。

“母亲。”小童奶声奶气地唤道。

那妇人柔柔一笑,牵起他的手跨进门去,正是侯爷夫人。

“母亲,要是哥哥回来,他能听见我的笛声吗?”小童抬头问道。

侯爷夫人心下一酸。此时据幼子怀清上山拜师,已过去了五年有余,灵病子以寻求药引为名,带着怀清四海寻药去了,自那次莽撞上山,一连五年,侯爷夫妇竟是连幼子一面都未见到。

不过好在,三岁之期已破,幼子怀清暂时性命无虞,纵是思念摧心肝,只要能保骨肉平安,再苦再难也能忍了。

陶怀清拜师第二年,荷城忽遭大旱,不少百姓粮食颗粒无收,断了炊火,逃到城里避难。虞平侯府为此倾捐余粮,连陶铭真自己一日三餐都靠米稀裹腹。

一日清晨,守门大爷在侯府门前捡到一个奄奄一息的瘦弱男婴,全府上下又忙活一通才将婴儿从鬼门关前拉回来,从此,这个男婴便被陶氏夫妇收为养子。

取触景生怀,风清月明表意,将他取名为景明。

夫人轻轻抚摸着景明的头:“能的,一定能的。”

······

云外青山楼外楼,几多风雨几多愁。半生辛苦枉费筹,天地不全又重头。

神绝灵界中,短短片刻,却如经久沧桑。

术士只记得当时仿佛身后有一双大手将他生拽进来,头晕目眩后,等自己再看清周围时,已是空无人影。

耳边眼前,只有风声和云影,以及这四句箴言。

箴言不需细读,鸿蒙之中,一切都仿佛失去了意义。

前尘往事,过眼云烟,无爱无恨,我是天地遗落的一颗心,不为谁喜,不为谁悲,只知生死眼前过,白驹过隙。

然而恍惚过后,又是清醒无比的痛彻心扉。

前尘从未去,往事不曾消。

术士还记得那一夜天雨滂沱,寒水伤骨,他和弟弟瑟缩在大树之下,渐无意识。

已经整整六天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了。

前几日,他和弟弟还有力气折腾着把树叶、树皮、沙土等一切有可能饱腹的东西塞进胃里,谁知大树看似繁茂,却一身是毒,食之使人气力全失,全身血液如翻江倒海,冷热交替,疼痛难当。

最后,连喊疼的力量都失去了。

狂风裹挟雨珠从树叶缝隙砸落,重如冰雹,无情拍击在两幅弱小的躯体上。

死亡即将临近,可心中却不起丝毫波澜。

无人可念,无人可想,生无欢,死无苦,两般来去无别差。

不知何时,雨渐渐停了,身渐渐暖了,周边人声嘈杂。

有一个声音暗藏欢喜:“二皇子,他醒了!”

接着是一个玄衣人影闯入眼帘,那人温和道:“小兄弟,你醒了,感觉如何?”

尽管身上绮锦衾被,软暖润人,但他的心是冷的,他偏过头去又闭上了眼,不想言语。

那人离开床榻,声音渐渐远了:“他刚醒,身体还很虚弱,多留心,好好帮他调养吧。”

不一会,他的弟弟也来看他了,本来他尚有一些担心小弟的情况,后悔自己刚才没有开口问一问。

但当他听到弟弟那一声最熟悉又最陌生的“哥”,一阵烦闷从心头油然而生,他扯起被子蒙住脸,不愿再与任何人接触交谈。

三天后,他开始下床走动,但他小阎王的名声比他走的更快。

因为他脾气极差,态度恶劣,心思难捉摸,照顾他的郎中侍婢便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小阎王。凡他去一处,遇到的人便半逗他半开玩笑的喊一句:“小阎王,你来啦。”

对此,他却又似乎除了生气和更生气别无他法。

他试着逃走了数次,但每次都被那二皇子领人逮了回来。

二皇子说:“要走可以,需得伤病好了。”

走不掉又躲不掉,终有一次他忍无可忍,对二皇子怒道:“你就不能管管你手下的人,让他们别再胡说了!”

二皇子正在认真地看一封信,见他怒气冲冲,一时怔愕:“他们欺负你了?”

“他们总是嘲笑我!”

二皇子放下信,轻轻一笑:“他们没有嘲笑你,他们是想关心你,但找不到合适的方法。”

“才不是什么关心!就是嘲笑我!我又没什么病,为什么要关心我?!”

二皇子看了他一会:“你和你弟弟刚来的时候,全府的人都在想办法救你们。如果你觉得他们对你不好,那你应该想一想,自己一开始是怎么待人的。再者,若不是他们激你,你也不会主动和我说话,我也没机会对你说这一番。”

二皇子说着就要伸手摸摸他的头,可被他一扭头落了个空,只得无奈一笑:“你的伤病还没全好,多注意休息,过几天,我会让管家送你们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还说是关心,现在也巴不得把我们送走。算了,这地方我早就不想待了。不用你送,我们自己会走。我们明天就走。”

二皇子还是笑笑,这次他没有说话,目光落在那封信上久久不曾离开。

大历770年十月,天族皇族以信函邀约修罗族二皇子伊恸至高天雪原议事,随后设下埋伏,使其重伤身亡,并撕毁和约,以此挑起天修两族战事。

同年十月,修罗对天族宣战,举兵百万,誓为二皇子报仇。

却终难敌天族与镜族两族联手,百万军士魂锁高天雪原昆仑镜,死不复生不轮回。

十一月,天族攻破修罗皇城,除大皇子伊和逃生,修罗皇族全数被诛。

第十章 蛇眼佛莲

又是一个让术士记忆深刻的夜晚。

雨未落,是雪在飘。

关山千里,雪落高天,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凄悠的笛声,随风而和,吹度别路。

笛里谁知壮士心,雪辉空映征人骨。

片片洁白的雪花落在二皇子的伤口之上,殷为红丝。

一支金色长箭自他胸前贯穿而过,箭上灵力侵入肌体,将二皇子全身功力锁了大半。

他的周围,躺着一片死尸,均是突遇伏击,来不及反应便被袭来长箭夺去性命。

年幼的术士与弟弟被眼前的这一幕深深震惊了,只见豆粒大的汗珠从二皇子额上簌簌落下,他双手攥住箭尾,伴随着一阵摧肝拉筋的血肉绽开之声,那支长箭竟然被二皇子生生从胸口拔了出来。

顿时血流如注,泼洒在二皇子的衣衫与洁白雪原之上。

他双手血红,从身上摸出一张玄黄符纸,其上符文正与那金色长箭上的刻纹如出一辙。

原来这些金色箭支与玄黄符纸同为一体,箭不认人,只认符纸,故杀伤力巨大,连防备的机会都不给,便夺人性命于瞬息。

而术士与弟弟身上没有符纸,也就没有受伤,只是经此一变,受到巨大惊吓,两人俱是说不出话来了。

旷野雪原上,风紧雪大,二皇子血流不止,在他身下汇成大片图朵。

他身体倚着长剑方才强撑不倒,随后朝术士二人伸出右手,两指一勾。术士还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但觉一股神力将自己轻轻托起,下一刻便到了二皇子身边。

“很快就会有人来,他们不会放过你们,我送你们离开。”

离近了,血腥味更浓了,甚至,能感受那血液泊泊的蒸腾热气。

可是这一切,在寒冷的雪夜中,片刻的温热就像脆弱的生命,稍纵即逝。

他要死了。术士这样想。

可当二皇子引动热血在周身画成阵图,催运神力准备送他们离开时。

术士还是不忍了:“你!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二皇子呕出一大口鲜血,他的声音因为喉咙卡血而含糊不清,仿佛一俱被掏空了的躯体强做力气,混含着嘶哑与哽咽:“我···活不了了。去找···上官维。”

“不!你跟我们一起走!我们可以想办法救你!一定有办法的!”术士用力拉起他的手,可不知为何,却感威同磐石,无法拉动。

法阵开始运作了,术士与弟弟被渐渐吸向虚空,画阵之人已经不再言语,他握剑垂头,在风雪凌天中停止了呼吸。

随着一阵刺目金光,术士与弟弟瞬间由那尸身遍地的高山雪原转移到了一处鸟语花香之地。

面前一人有翩然绝世之姿,神情中却一副老态。

人未老,心已老。

那人眉宇不动,只沉声道:“我是上官维,两位跟我走吧。”说罢一甩拂尘,转身走了。

术士拭去额上的冷汗,张开一直紧握的手心,一张被鲜血洇透的玄黄符纸静静躺在手掌上。

······

自那以后,他与弟弟便拜了旁生族的上官维为师。

师父为他取名叫灵病子,授他符道之术。

凭着符纸变幻之术,他多次偷偷溜进翁宫中翻看七族轮回的名单,好容易才查到修罗二皇子的转世消息,而那时伊恸的魂魄已入人世两年了。

都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可君不见,有人今生报来世的恩。

一个仇字,千刀杀向天伦乐,旧恨未灭又添新仇。

两次恩报,一生尤作阶下石,前缘不断以恩还恩。

为你,习符道。

为你,出深山。

为你,宿人间。

千千万万次。

那天,他化作青面獠牙怪,信步走在陶家庭院,只见那玄衣小童朝他燕然一笑。

数载春秋,百年日月,斗转星移。

再见时,我是草莽沧海客,两鬓微衰,而君为无邪烂漫童,华图未展。

······

往事翻波脑海,灵病子只感眼眶一热,心中气血奔涌,随着一声浩气传空,虚无轰然一响。

灵病子功力直破七段仁焕,升入八段境界。

······

另一边。

律道子只见自己立于一片清波之上,四遭同为严丝合缝的白茫茫。

忽然,眼前现出一个黑色人影,衣袖猎猎,凭风而动。

那人转身,是一副绝美容颜绽开,唇如芙蕊,面如风荷,额上一朵若隐若现的金色佛莲,只是双眼阴冷至极,瞳色碧澈却裂开一道蛇瞳,无情审视着世间万物。

一般情况下,人们都会问一句“你是谁”?

可律道子不用问,因为他知道眼前人的身份。

“奇怪,我怎么看到的是他呢?木老头所言咒画又是什么意思呢?”律道子暗思。

蛇眼佛莲也没有说话,他抬起眼眸默默看着律道子,他的眼神像一阵风,悄然拂面微不可察,却能吹起人心中的涟漪。

凄鸷蛇眼,黯然佛面,藏着太多说不清的情绪,道不明的故事。

没有感情的眉眼,却使人莫名心伤。

律道子只感五内俱焚,双肩如千斤负重,力不能支,膝下一软跪伏在地。

“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他突然狂笑如颠。

但很快,他压下心中怒意:不行,现在还不是时候,一定要压制住,届时方能增加胜算。

律道子决眦双目,定扫四周虚无,苍茫在他的坚定心意下一一溃去。

浮云既破,律道子走出阴霾,却见术士与小童,季月柔与天族公主聚在一处溪水前,浣面交谈。他运起神识一感,果然,这神绝灵界有助人功力破格的能力,术士已入八段,而季月柔与天族公主也各有提升。

至于小童,大概是因为尚且年幼,功力增长不甚明显,但之前所受伤势已好转大半,又活力十足了。

“和尚!”

“绿豆子!”

几经生死劫,纵是短短半日,也让原先陌路或歧路的人互生关怀之情。

见到律道子踏出迷雾,灵病子和季月柔皆喜出望外,连之前有过口角之争的天族公主,也站起身来,脸上虽不露笑容,可收了戾气,似乎之前不快都一笔勾销了。

“绿豆子,你这个灵界真厉害耶,居然有流水,要是我们能找到一些果子,都可以不用出去了。”季月柔手掬清波,一仰头把甘泉全部饮尽。

“别···唉”律道子伸手正欲阻止,可见季月柔水已下肚,只得无奈地缩回手。

季月柔不明所以:“怎么了吗?绿豆子。”

“没什么。你觉得无碍就好。”律道子心虚地坐在一旁的石凳上,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兀自翻看。

说是看书,其实目光却几次不经意地瞥向小童,那一副蛇眼佛莲的容貌复又浮现眼前,两者其间究竟有何关联呢?

律道子端坐不动,倒是小童一直巴巴的望着律道子和他手中的书。

律道子本无恶意,可是张嘴却没好话:“看什么?你想学桓七郎?”

“阿清,不得无礼,过来。”灵病子对陶怀清管教素来严格,要他行事有正人君子之风,不可有逾矩之行。

不知是何缘故,在陶怀清的生命中,提到剑,总会有莫名的悸动。

练剑,对他而言,可谓是日思夜想的夙愿,奈何一直受自身功力限制,任他求了灵病子多少次,都被驳下了。

因见了律道子那风华绝代的一剑,此刻他的心中,对律道子可谓崇拜非常,极其渴望与这位大剑士能多点交集。

他从律道子书册漏出的一角看出那是一本剑法,一时竟忘了规矩,只想一窥那剑术奥秘。

灵病子语气不重,可他明白那便是在训斥自己,他朝律道子鞠了一躬为表失礼,随后便乖乖地走到灵病子跟前。

见灵病子脸上没有怒色,陶怀清方小心翼翼地问道:“师父,桓七郎是谁啊?”

灵病子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借着给陶怀清整理衣服掩饰尴尬:“一个人,挺帅的一个人。”

“哦。对了师父,我现在能练剑了吗?”

“能是能,不过···”灵病子停了动作,面露难色。

“师父你怎么不说话了?”陶怀清不知发生了什么,疑惑得转身看着灵病子。

“师父,是不是你伤口又痛了?”陶怀清说着要用自己的肉手往灵病子身上揉搓。

“不过,你师父并不会什么剑术。”律道子插嘴道。

“和尚,我跟我徒弟说话,有你什么事?”灵病子被人在徒弟面前揭了短,局面顿时窘迫,只得强行说理。

“小弟弟,你让你师父付我点月俸,我可以教你学剑。”律道子不理会灵病子,转头对陶怀清说道。

“不行!没钱!诶?你两百岁的老怪物叫人小弟弟,你脸皮怎么这么厚呢?”灵病子一口回绝。

陶怀清却眼睛发亮,信以为真:“真的吗?那你要多少月俸?”

律道子见师徒两人一身粗布衣裳,灵病子一副爱财如命的穷酸样,料定他绝没钱,就算有也不肯出钱,便决心狮子大张口唬一唬师徒俩,他伸出五个指头:“五十铢。”

“五十铢?!你怎么不去抢呢?普通农户一户一年也就二三十铢!”灵病子双眼简直要瞪到地上。

却见陶怀清从容不迫,打怀里掏出一张百铢银票:“喏,我先付你两个月的可以吗?”

“喂!可没有你这样败家的我跟你说,你怎么不给师父,让师父多买点金符纸呢?”灵病子说着伸手要把那银票据为已有。

不想季月柔抢先一步,转眼把银票攥在手里:“哇!绿豆子,你赚钱了诶!太好了,这样你就有钱还我了!”边说边从身上再掏出那小本子,仔细计算着:“太好了!这样你就还欠我一千一百三十一!照这样下去,你很快就能还清啦!”

绕一圈下来,心中最冤屈的就是律道子。他本就是开个玩笑,不想陶怀清才是隐藏的大财主,正喜出望外之时,这点工资转瞬便被季月柔截了去,自己白出力气不说,更连银票的一角都不曾摸到,顿时笑容逐渐消失,换上一副怨念的表情直盯着季月柔。

陶怀清手上一空,也有点愣,他挠挠头:“那···那你会教我吗?”

“当然当然,他既收了你的钱,马上就会教你。”季月柔盈盈一笑,蹲下搂住陶怀清的肩膀。

“绿豆子?愣着干嘛啊,收钱办事,敬业一点啊。”

“干什么干什么?还没问我答不答应呢,你把钱给了他,我们这个月生活费怎么办?”灵病子拽过陶怀清,他真想给这个败家子一拳长点记性。

陶怀清咧嘴憨笑:“那麻烦师父你去鸿祥钱庄再去取点,我给你写张字条,这样爹娘就不会怪你啦。”

“怎么?你家还有钱庄吗?你们家是地主吗?”季月柔像发现了宝贝一样。

“那我可以预支三年薪水吗?”律道子也见财心动了。

“我就说呢,你一个旁生族,怎么会领着一个人族的小童,原来是图人家里有钱啊。”

“你哪里找的这般好的徒弟?又乖又有钱,小弟弟,你们人族还有像你这样的小朋友吗?介绍几个给我啊。”季月柔、律道子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问个不听。

陶怀清应接不暇,唯有咯咯傻笑以对。

灵病子心知律道子两人是故意逗乐陶怀清的,见幼徒笑得正欢,他也不忍打断,只在一旁静静看着。

不过天族公主终究是个耿直的性格,只听她道:“你们别闹了,快把钱还给人家。”

嬉闹声戛然而止。

律道子三人面面相觑。

“少诓骗人了,把钱还给人家。”天族公主又重复了一遍。

律道子语中带刺:“怎么就诓骗了?”

不论别的,在他心中,尤是十分喜欢陶怀清这个小童的,虽说是人族,体质特殊也不能说是缺点,毕竟能成功修习血饮功,想必是聪颖好学的,又乖巧懂事。方才经他一喝,也不失方寸,临了还给他鞠躬道歉。

如有可能,他确实愿意穿授陶怀清剑术。

“你们明明清楚,以人族的体质,不说是否适合修习武学,就算可以,生年不过百,如此短暂的寿命,也注定没有结果,一切都是枉费功夫。”

众人皆沉默了。

陶怀清小声地问灵病子:“师父,大姐姐说的是真的吗?”

灵病子把他抱在怀里,低头道:“别听她的,胡说八道的。”

“你就别再骗他了。不管有多么残酷,这些事都是他早晚都该知道,不要说练剑,他连修得符幻之术都困难,这就是现实。你身为旁生族,想必也清楚旁生被称为幻术大族的缘由,因为以你们的体质,修习刀剑根本难有所成,只得专攻幻术。这就是天命,一切都早有定数!”天族公主振振有词。

“够了!我自己的徒弟,我知道怎么教。”灵病子忽然有了脾气。

“但愿你真的知道,别看不清现实把自己的徒弟捧杀了,害他一辈子。”天族公主丢下话,便一个人走开了。

与灵病子相距咫尺之间,陶怀清能感受到师父那久久难平的心绪。以他的敏感心思,自然明白那位天族公主所言句句都是实话。

他没再打扰灵病子,悄悄从灵病子身边溜走了。

“小鬼,你去哪里?你的钱···”季月柔手里还拿着那张银票,一时也找不到安慰的话,正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律道子捞过银票放进自己怀里:“小孩子别拿钱,我先替你保管。”

“诶你?!···”在季月柔的惊疑声中,师徒俩一个黯然走向远处,一个沉默留在原地。

现实,还真是沉重又残酷呢。”

······

神绝灵界外,碧罗堂云索秀座已率领人马匆忙赶到。

赫听一声:“布阵!”

十二名碧罗堂人结阵而待,阵法森严,逼发炽热狱火。

“灵界内没有水和食物,就算律道子和那术士修炼了辟谷之术,其余几个人也顶不了多久。已过八个时辰,他们很快就会出来!”先前的紫衣剑士,被称为君棠秀座的人坚定说道。

云索秀座一语不发,却也面色坚毅,誓要一役定胜负。

杀手的决断,似乎来得太快太突然。

但他们都习惯了。

想那苏无眠便是杀手做的太尽职,为皇家揽了一身血腥,纵身死无名无功也偿不了血海深仇,使得自己的后人都不得安生,被各方势力追杀。

如今他们收人钱财,剑指律道子,倒更多了几分同类相残的讽刺感。

······

倏然,神绝灵界大开,一袭白衣穿空而出,几道寒光点射,直刺君棠云索两人。

云索接过身旁随从手中的银枪,枪缨数挑,搅乱风云,将来人招式一一化去。

枪龙啸风,展出云索一身浩然气魄。

“本为枪中王孙,甘沦泥下贱民,可笑可笑。”律道子现出面容,手捏一串佛珠冷然说道。

云索并不示弱:“一心入魔,假佛之名,可耻可耻。”

第十一章 剑的无奈

甫一见面,双方剑拔弩张。等待多时,各自备下杀招。

君棠冷眉一横:“何必与他废话!”双手拈起剑诀,大喝一声,飞身刺向律道子。

云索攒动银枪,亦一枪出云,直取敌方首级。

而十二人所布成的阵法连连牵动,将律道子等人困在当中,刀光剑影施加,要将阵中人全部碎尸万段。

只见律道子一矮身,一道灰影从他身后窜出,随后几转腾挪,数道身影分散开去,瞬间又归回原位。

红光粼现,灵病子红毫笔激空有声,十二碧罗门人不知何时身上均被贴上一道黄符,随着一句铿锵有力的“破”!

黄符纸幻化成人形,与那十二门人一一相对,且各人功体功法一模一样,两炽相抗一时灼热难当。

十二人都无法坚守本位,但黄符纸幻化而成的阵法仍在,彼弱我强,一股强悍巨力破空而去,“轰”得一声将外围阵法如数破去,十二门人皆受重创,倒地不起。

这边,律道子双剑在手,黑剑格剑芒,白剑挡枪锋,足下功法变化,竟已一人之力强开绮魔阵法,黑金圣色再绽,逼退枪剑二人。

危机暂时解除,律道子收起阵法与灵病子倚背待敌。

“你的符道不赖嘛,怎么不给他们两个也贴上?”律道子见阵法被一式破去,颇为满意。

“你说贴就贴?不说饿着肚子,瞬发一象十二形有多么费力,多两道金符的钱,你给我报销?”灵病子还在为自己耗去的金符肉疼中。

“别大意,剩下的两人方是主力,他们枪剑联手,威力非同小可。”

方才小尝律道子神通的君棠云索两人,亦是屏气凝神细作盘算,准备把律道子等人一击拿下。

君棠见阵法被破,心知眼前两位不是等闲之辈,便道:“都退下,你们功力不够,别再白白送死。云索,先攻那术士,不可再让他扰战。”

云索得令,长枪拨起银光皪皪,破空而去,直袭灵病子。

律道子正欲为灵病子挡下此一击,不想君棠剑气逼近,从左侧杀向季月柔等人,牵制住律道子。律道子分身乏术,只得先护住三人,留灵病子一个人应招去了。

云索疾速奔来,一连避过灵病子两道符咒,不等灵病子祭起护身符咒,只闻凛声一喝,已是瞬间逼近灵病子身侧。

灵病子猛得偏过头颅,跄跄躲过致命一枪,却避不过一顿拳脚,刹时腹部与肋间都受了一击。

但云索自身也没讨到好,灵病子既已受创,索性以命相搏,再起一道符咒正中云索心口。

而那方律道子解了剑招,随即往灵病子这边施以援手。

云索见势不妙,连忙抽身后撤。

双方交锋一瞬,脱身时俱是口角染红,各自受创。

“你拳脚上的功夫也未免太逊了吧”,律道子语带嫌弃,“当初抓你的时候怎么跑得那么快?”

“八段甲等的功力你说呢?再说我怎么知道你会突然卖我?和你之前说的战术不一样啊小同志!”灵病子恶狠狠地说道,像是要吃了律道子一般。

“唉苦了我,老父亲一样,真有点顾不过来了。”律道子无奈。

“少说屁话!比我想象中的棘手多了,怎么你们狱族的人都如此厉害的吗?”

“是啊,你不知道吗?狱族八段满街走。”

“那怎么还几次险些要被人灭族了?!”

律道子哽住:“我怎知道?!太喜欢内斗了呗。”

“真倒霉!”灵病子暗骂一声,抹去口角血渍:“快点结束听见没,我徒儿要饿死了。”

陶怀清刚想开口解释一句,自己还能撑住,但又怕在人前驳了师父让师父脸上无光,便把话咽了回去,只默默点了点头表示认同,尽管没有任何人看见。

······

林萧远立于远处,一直冷眼观战,也不知他在做何种考量打算。

平静如初的眉目中藏着最难以捉摸的心思。

秋愁风细细,惊下纷纷落叶,而飘零的,又是谁的心?

······

云索才退,只闻碎空一震,君棠破去身上厚衾,露出一身便行单衣。

灵病子瞠目:“打架就打架,好好的脱衣服干嘛?”

他话音未落,律道子一句“小心”还未说出口。

却见,影未行,风已至。下一刻,君棠剑风拳雨已落身侧。

霎时,剑点九大穴,拳攻三要害。

速度之快,来势之猛,其锋不可挡,其威不可摧。

律道子避护不及,身已落数创。

灵病子拳脚功夫差些,伤情尤甚,右手右足皆为利刃斩伤,一时被废。

若不是他二人相倚对敌,互相保住对方背后虚处。

换作只有一个人单独面对此招,现在早已毙命。

剑如重洪,来得快,退得更快。

一息过,君棠归至原位。

仿佛他从未出过剑。

纵是死敌,同为用剑之人的律道子也不免为这一剑发出赞叹。

“这是什么剑招?”

“送你上黄泉。”

“我问你剑招的名字。”

“剑招就叫送你上黄泉。”

“···好吧。”

奇异,酸涩。

是那一刻涌上律道子心头的感觉。

碧罗堂里人才可真多呢,就是说话不好听。

律道子暗嘲道。

······

忽然,君棠口吐一口鲜血,倚剑跪地不起。

云索慌将他搀起:“大哥!此招反噬过大!你不可再用啊!”

原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

也不知他是与律道子等人有什么解不开的深仇大恨,似有同归于尽的坚决。

君棠抹去鲜血,一把推开云索:“不用扶我,早习惯了。”

有伤在身,更增狂意。

君棠以指拭剑,催动全身功力,平地无风却掀尘,灼灼热浪铺排开去。

“请领教我下一招:送你下地狱!”

极随意的剑招蕴含极不凡的剑意。

无情仇,无恩怨,素不相识的人以命相搏,杀红了眼,血洒黄土。

“快闪开!”律道子一把推开灵病子,另一边又一掌掷开季月柔三人,当真是操碎了心。

却见君棠剑招已杀至眼前,身上有伤,反而越战越勇,越战越猛。

另一边,云索也挥动长枪加入战局。

双强来犯,律道子不敢轻敌,足行阵法,掌运虚风,以刚劲内力卸去剑招来势,再以黑色短剑佯攻云索,迫使对方反攻为守,再解一难。

然而怎会如此轻松。

忽见,君棠剑势绵如细雨,竟是避无可避,化无可化。

金风剑雨一瞬,只见律道子身上多处被划开细而深的伤口,且处处伤在要害,隐隐可见筋骨。

云索趁势再进一枪,律道子防无可防,竟是被当胸划了一道,血流不止。

剑招已毕,而君棠不出所料,又是狂呕一口鲜血,浑身汗湿,如大限将至,却心坚似铁,誓要杀眼前的人。

可怕,当真可怕。

这已经不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了,而是伤敌八百,自损一万。

连律道子面对这阵杀意都起了迷茫:“我与你有什么深仇大恨吗?你要用这种办法杀我。再出一招,就算我坐镇以待,你也必死。”

“没有,在接到任务前,我根本没听过你。”君棠声音虚弱,但情绪平静。

“那阁下这杀人的法子,是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

每一个面对他杀招的人,都曾问过他。

杀手大家都见过,硬赔上性命毫不惜命的杀手就有些让人不解。

也不知他的目的,是杀别人,还是杀自己。

杀伐之间,最热的血淬成最锋利的剑刃,最冷的心铸成最无情的剑客。

是机械,是木然。

但这些都是他早已习惯的了。

唯有伤痛,才让自己感到,原来,自己还活着。

或许是苦中作乐,强打精神,要干一行,爱一行!

如果杀手界有个终身敬业成就奖,这个奖绝对要颁给碧罗堂君棠秀座。

常年在外奔波出任务,任劳任怨,完成任务干净利落又神速。

至于他为何总是身穿一袭紫衣,有人说是杀人太多,血染红裳,红到发紫了。

然而再多的调侃,再多的俏皮话,也难逐开这位英俊剑客的笑颜。

若是生在寻常百姓家,若是有父母养护,哪怕一口稀粥米水,留的残命在,又何必置身刀俎上,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

不是不想选,是没得选。

然而,他们的父母又为何宁可让他们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也要将他们丢弃,独自逃荒去,也是恰恰是因为没得选。

在他们成为弃婴的那一刻,一切就注定了。

进了碧罗堂的门,吃了碧罗堂的米,有一口活的,从此生是碧罗堂的人,死是碧罗堂的鬼,每喘一口气都是碧罗堂恩赐的。

作为人活着,可却不能像人一样的生活,生死都不由已。

这样的绝望,不知苏无眠是否也经历过吗?

终日在生死间穿梭,不是送别人上黄泉,就是送自己下地狱。

双手既染血污,此生便不得片刻的安宁。

最善良的人也要被逼成最疯狂的人。

······

天色已暗,夜风吹动树叶哗哗作响,吹紧了衣衫,更吹紧了人心。

只见君棠秀座再祭一招,以残命行余剑,招招是血寸寸是泪,勇不可挡,鬼神都要避三分!

“大哥!”云索一枪冲霄,枪尖所指,对的不是敌人,正是君棠秀座。

但见他一枪劈下君棠手中剑,“大哥!不可再用!你会死的!”

君棠面无表情,俯身捡起剑,对挡在身前的云索淡淡道:“让开”。

他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就像死人冰冷的躯体。

“大哥!我们退吧,以你的身体不能再战了,另做盘算就好。”

君棠语气幽幽:“退了就能活吗?让开。”

而另一边,灵病子朝律道子使了个眼色:“趁他们说话,我们快跑吧。”

律道子不屑撇嘴:“我就知道你会说这样的蠢话,我们两个身上都有伤,你打算让他们三个,谁背着你?”

“你的眼神,不会是让我吧?我特么受的伤不比你轻好吗?”

倏然,传来一阵痛呼,循声望去,只见君棠一掌将云索拍倒在地,云索猝不及防,被一掌击在软肋上,疼得直打滚。

“来人,扶云索秀座下去。”君棠不再留情。

云索痛得满头是汗,被人扶起时仍在苦求:“大哥···算我求你了···万万不可···”

君棠再起杀招,于墨黑夜色中唤醒剑中宿灵,一时清光大绽,将黑夜照成白昼。

“不好!不能让他用出这一招。”律道子见状大惊。

第十二章 天行有常

一线风,一瞬光。

八方厉气冲云霄。

君棠提劲纳气,逆转体内武元,强唤剑中宿灵。

只闻一声尖锐清鸣,凶灵即将临世,带来一场杀戮。

······

这一边,几番交手由白昼战至黑夜,血痕累累气力无多,危急之刻生死一线悬。

而另一边,却是。

秋波照耀普世,昊空清风回荡,华乐轻奏,仪仗宣威,芙蓉金菊斗馨香,尽显一番天家气派。

人族荷城。

正临五年一度的祭天大典,武德帝特意亲临人族地界,与民同乐。

虞平侯府内整饬一新,物品铺陈摆设皆圣洁庄严,唯待天帝降凡阅看。

三通鼓甫响过第一下,为首的人族八侯与附近百姓皆已候在荷城牌坊之前,随着司仪官一声清亮的“跪”。

站在最前方的虞平侯陶铭真掀起衣摆,第一个双膝着地跪下,低头虔诚等候。

流云淡,碧天长,偶有几只鸿雁南飞。

其余七侯及随行百姓亦随之跪下,在秋日晨光的沐浴之下,静待天帝降临。

武德帝统一七族以来,实行分而治之政策,对人族管理也不同于其他五族的封王策略,而是分封八个家族为八侯,令其各自统领一方,世代传袭。

八侯分别为虞平侯、洛川侯、灵雍侯、永安侯、东海侯、汝南侯、长沙侯、银山侯。

八侯间互有矛盾,互相牵制。其中虞平侯兵马最弱,近期却最受天帝宠信,家财最丰;灵雍侯家族人丁最盛,英杰辈出,称霸一方;永安侯独来独往,从不与其它七侯结交,却腰杆最硬,无人敢犯。

但此刻天威在前,过往一切龃龉嫌隙仿佛都烟消云散,八侯皆俯首低眉,朝天称臣。

三通鼓响过第二下,只闻粼粼水声,天降金雨。

那是天帝开路司仪以柳枝蘸天池之水,柔条播洒,沐浴人间。

远处乐声渐渐近了,太阳已由东方升至半空,朗照乾坤。

纵是一动不动,因天气尚留有暑热,陶铭真额上已布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但他仍保持着虔诚的姿势,静静等待不曾动作。

领衔八侯,是陶家前几任侯爵都不曾体会的尊荣,到了陶铭真这一辈,总算靠着他的忠心尽职惨淡经营,使天家恩宠朝自己这一方倾斜,也算得上是光宗耀祖,荣显门楣了。

虽说秋日多寂寥,可君逢得意时,秋风也不萧瑟。

三通鼓终于响起第三下,但见一团云霞锦簇,钟乐之音渐盛,天女着缎,瑶扇芬芳;军士披甲,剑戟肃穆;随侍服华,宫灯熠熠。

左右王孙公主群立,于万众瞩目中走出一人,正是武德帝翩然临尘。

“陶卿,快快请起。”武德帝走向等候的人群,第一件事便是半身下弯扶起虔诚跪在最前排的陶铭真。

“多谢陛下。臣等恭迎陛下圣驾。”虽然双膝已麻,但与武德帝的无上关切相比,这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陶铭真满口称谢,毕恭毕敬。

“众卿家,都起吧。”武德帝一手扶着陶铭真,一边宣令。

“一切都已准备妥当,还请陛下随臣往府中一观。”陶铭真伸出一只手,为武德帝引路。

“陶卿筹备有功,辛苦了。”武德帝句句客气。

“陛下此言,折煞臣了。”陶铭真受宠若惊,

东海侯和汝南侯各自使了个眼色,长呼一口气,默不作声的跟在众人后面一同走了。

八侯除了陶铭真陪在武德帝身侧,为其详细介绍一路所见,其余诸侯都各怀心事,不发一言。

到了虞平侯府,陶夫人与养子景明俱在府门前恭候多时了,陶夫人虽然没见过武德帝的模样,但是见到夫君身旁那人气度不凡,一身天子打扮,也猜得八九不离十。

武德帝还离得老远,她便已领着景明屈跪在地,待人声近了,忙道:“妇人陶氏,携子景明,恭迎陛下圣驾。”

“内人陶氏,这是养子景明。”陶铭真在一旁介绍道。

“朕记得朕上一次来祭天大典,还是十年前,那时候你父亲还在,你跟在你父亲身后,尤是十分青涩。一转眼,你也为人父了。”武德帝面带笑容,开始和陶铭真拉起了家常。

“朕记得你还有个儿子,没记错的话,今年应该七岁了。”武德帝继续道。

“烦劳陛下挂念,竟还记得犬子年纪,实令微臣动容。那是犬子怀清,现今随他师父游历去了,不在家中。”

“哦?这么小便外出游历,陶卿竟也舍得?”武德帝略感惊讶。

“犬子天生有疾,若不是高人施救,教他习武强身健体,恐怕都活不到今日。”陶铭真心有惶恐,毕竟之前众天家对他救子之事多抱排斥态度,他怕禀告了实情被武德帝责罚,但若扯谎就是欺君之罪,所以还是实话实说了。

不想武德帝却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哪,我有一儿一女,我与他们日夜相伴已有四百余年,可有时仍感焦猝,生怕手上的风筝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离我远去。陶卿为了爱子能忍骨肉分离之苦,令人心叹。”想是说到动情之处,武德帝不再称朕,而直谓我。

“释天,浮歌,来见过虞平侯。”武德帝朝身后一招手,两位貌在锦绣年华的少年人站出队列,往武德帝这边走来。

一位是身着银蓝织锦,眉宇轩昂的帝子,一位是华服外笼一件黄色轻纱,俏皮灵巧的帝女。

“这便是我那两个不肖儿女,老大不小了还玩心不减,要是能有陶卿一半稳成持重,我就谢天谢地了。”

“见过虞平侯。”倒不似武德帝说的那样不堪,两人彬彬有礼,朝虞平侯躬身行礼。

“陛下,万万不可啊,实在不妥。微臣拜见二位殿下。”若说宠信,武德帝言行间也实在太抬举陶铭真了,毕竟他只是个小小人侯,居然让当朝储君和公主向他行礼,他又非天族什么长辈,那要何人才能受得起此礼?

陶铭真一身冷汗,连忙要朝两位殿下跪地叩首,却被武德帝一把拉住:“爱卿不必拘礼,今日你是东道主,我们都是客,平日里那一套大可收了。”

“不可不可,陛下真要折煞臣了,如何使得?”毕竟身家性命俱捏在别人手里,陶铭真哪敢怠慢。

“爱卿若执意,朕心可不悦了。”武德帝松了手,敛了笑。

陶铭真大气都不敢出,一头细汗,浑身冰凉:“那···那便如陛下所言吧。”

有时候,恩宠比责罚更能凌迟人心。

武德帝这才满意,又牵起陶铭真的袖子,跨过府门,朝前走去。

其余七侯见了方才一幕,皆是一心谗怨,满腹诽章。

但奈何千万双眼睛盯着他们,自然不敢有所表露,各自相视一眼,换一面春风,笑不露齿的跟了上去。

陶铭真陪着武德帝巡视一番,堂中品茶又寒暄一番。

不一会日已当空,日晷快要落在正北方。

“陛下,时辰快到了,还请随臣下移驾府院。”

武德帝点点头,众人又是一次浩荡摆驾,纷纷到了侯府正院。

人侯其名为侯,然而各种规格待遇都不斥于分封王族,一是由于人族人口众多,居住面积广阔,二是由于资源丰富,百姓生活优渥。

虞平侯府说是府邸,分三院十九堂,实际占地六公顷,大小已属宫殿级别,每一堂又配有左右两个偏殿,前一半宅第后一半园林,长廊回斡,流水环绕,曲廊亭榭,秀木珍树数不胜数。

“一座侯府,半座荷城”之说就是如此得来。若非陶氏有德,善待百姓,前几年旱荒之时,一个不小心,就凭陶铭真的那些孱弱兵士,灾民若受煽动,第一个踏平抢空的就是虞平侯府。

陶铭真当然也清楚这一点,故他素日常说:“不养兵,但养民”、“养民卫城”。

又因他唯一的幼子患有顽疾这件不幸的事,出于某种莫名的情绪,荷城百姓打心里怜惜体恤这位父母官,对他尊敬爱戴有加。

世间的福祸轮转有时的确神奇,真道不清什么是褔,什么是祸,什么是得,什么又是失了。

日晷落在正北方,吉时已到。

只见陶铭真率众人跪拜于香案前,祈福祷告。

香案上摆放着各式牲品斋果以及精制佛礼,而武德帝立于一旁,静静看着众人。

说来祭天大典也是一种很神奇的仪式,名为祭天,自然是向天跪拜。

武德帝为何不需祭拜?因为他不是人间天子,君命神授,他就是真的天帝。

那众人为何不是直接拜他,而是朝天祈拜呢?

难道天外还有天吗?

第十三章 千山如梦

艳阳当空,华堂大典上,陶铭真率领众人虔诚叩拜。

一叩地坤布泽。

二叩天乾降恩。

三叩天地存正气。

地若不泽,万物无立足之方。

天不施恩,生灵无希望彼岸。

天地无正气,日月不行,河川分崩,苟延残喘犹比行尸走肉。

日光沐洒,照耀陶铭真一身水蓝袍子粼粼生辉,加之他虔诚面容,更显满身佛气。

三叩已过,陶铭真提衣起身,接过身侧人备好的香火,面对兽面青铜香炉,又是深深一躬,再小心翼翼地将香火插好。

感念天地,善待苍生,陶铭真暗自祈祷。

诚意,善意达到了极致,满心就只剩下忧愁。

其余众人跟随着陶铭真,依他动作模样,一一燃香鞠躬。

祭礼已毕,接下来便是百官献褔。

作为天帝为数不多亲临人族的场合,祭天大典自然少不了一出人族百官向天帝进献心意的节目。

虽说进献的礼物翻来覆去都逃不出那些花样,但俗套还是不能免去。

武德帝端坐正堂,听着司礼官报上一件件献礼的名字与贺词,目不含情,嘴不启语,只是不住点头,表示他已一一接受。

但当他听到洛川侯所献为一篇《吉兆庆惠·山河大赋》时,不禁眉头一皱,语气严厉:“童子雕虫篆刻,岂是壮夫所为?

献礼的仆人闻言为之一窘,手奉赋卷僵在空中,去也不是,留也不是。

七族历来有崇武情节,而到了武德帝统治时期,这种偏倾就愈来愈严重,武德帝实施崇武抑文政策,将修习武学的成就作为遴选官员的唯一标准。

体质受限的人族,无法在武学上取得成果,除八大家族能够传袭爵位,其余人可谓毫无跻身上位的机会,渐渐造成了人族在七族中权小位卑的局面。

而这也是人族即便一直遭受不公平待遇,却也一直不敢反,无力反的深层次原因。

武学大盛,除了天族统治者对武学的重视,也因为武学显而易见的实用价值。

原本七族中也并非人人都醉心武学,例如镜族爱偷懒,旁生族浑浑噩噩,地狱族随性恣意,可早年天下无主,各族间相互侵伐,弱势的一方为了抵御外敌,不得不转为兴办军武,侵略的一方尝到了掠夺的甜头,更用意训养武人。

习武之人的社会地位随之提高,世家大族也尤为重视对子弟武艺的培养,当时有歌谣唱:大字不识走遍天下,手无缚鸡寸步难行。如是循环,使得人人持兵,家家习武。

是故洛川侯不献珍宝奇兵,以一篇颂赋代之,虽有新意,却又犯了武德帝不喜文学的大忌。

陶铭真见武德帝脸色有变,情形不妙,忙出来圆场:“洛川侯继任不久,初见帝姿,欲以诗赋润色帝国鸿业,还望陛下能体悟他这番心意。”

大典当前,武德帝也不好发作,毕竟还要一展他仁君的做派。

听到陶铭真的劝阻,武德帝缓了脸色:“嗯,不过侈丽闳衍之辞还是少用为妙,世俗之性,好奇怪之语,说虚妄之文,故而人心浮浮,时有非分之想。”

陶铭真恭敬回应:“陛下所言甚是”,说着往人堆里一扫,正好捉住洛川侯的身影,眼神一凛,沉声道:“沉机,快来向陛下磕头谢罪。”

洛川侯孟沉机立在原地,与陶铭真对视了一会,也不知他在思忖着些什么,愣是一动不动。

陶铭真虽与他素不熟识,但一时维护同胞心切,急得差点跺脚,可迫于无奈只得用眼神不断催促着。

孟沉机也仿佛突然回神,跨出人群朝武德帝服帖跪下:“小臣该死,原是好意,却不想坏了陛下兴致,还请陛下责罚小臣。”

此言一出,陶铭真又吓出一身冷汗,孟沉机话面说是自己的错,话里却句句指摘武德帝任性专为,因个人喜好而无端降罪。

好在武德帝似乎是没听出这层意思的,他轻应一声:“嗯,孟卿既已明白,日后留意便是,责罚就免了罢。平身。”

“谢陛下。”孟沉机声音温顺缓缓起身,他一直低着头,任谁也看不见他此刻面容上究竟是何种表情。

不过总算是有惊无险,陶铭真轻舒一口,大典一切又都照常进行。

只是祭典席间,孟沉机突然来找陶铭真说话。

彼时陶铭真正一个人坐在后院竹里堂左偏殿歇息,堂前遍植慈竹,风喧云淡,天光散落,斑驳堂前。

一盏清茗,就着碧翠如数饮下,心明眼明,透彻心扉。

问红尘多少凡事,功名利禄,荣华富贵,都在茶里,竹里淡成虚无。

虚无中却又有某种情绪渐渐清晰。

此风吹我,可也吹过吾儿之身么?

天涯各一方,一去五六载。

唯一所有,便是从各家钱庄寄回的那些陶怀清所写的字条。

每张不过二三十字,所言无它,俱是些平常之语。

然而他却一再读,一再读···

“明月竹里馆,幽篁慈孝竹。侯爷用心不俗啊。”正在感伤时,忽闻人声。

陶铭真猛一定睛,只见孟沉机长身玉立,捏着一把扇子站在阶前如是说道。

陶铭真一时语塞,主要是孟沉机突然造访,他与孟沉机交情无多,但甫一接触,也感知对方不是心思纯明之辈,话里有话爱打机锋,真不晓得他是为何而来。

他欠了欠身:“洛川侯为何不在席间,可是鄙人有招待不周之处?”

孟沉机径直走进来,把手里的檀香扇放在桌上,坐到陶铭真旁边的位子上:“虞平侯身为东道主,又为何不陪着天帝呢?”

陶铭真只好屈身陪孟沉机坐下。

“我,我身体有疾,闻不得荤腥,陛下特准我出来,也顺便稍作休息。”面对孟沉机不甚友好的问话,陶铭真还是照实回答了。

“我不在席间,是专门为寻侯爷而来。”孟沉机嘴角带笑,直言不讳。

“不知是为何事?”陶铭真问道。

孟沉机笑笑没说话,一摆宽袖,端起身侧的茶杯轻抿了一口。

陶铭真心头一沉,暗道一声不好,看这人的架势,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就是准备给自己下套了。

“侯爷稍待片刻,大典还有些事宜需得我去交待,陶某去去就回。”见势不妙,陶铭真拔腿就要开溜。

孟沉机却是笑面盈盈,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陶兄且慢。”

“若真有事,自会有人来寻陶兄,陶兄且放宽心吧,就当小弟借你一个人情,陪我稍坐片刻。”

滴水不漏,无从拒绝。

“好吧。”陶铭真无奈地轻拍桌子,再次屈身坐下。

“还要感谢陶兄刚才为我解围。”

“小事,不足挂齿。”

“《竹谱》云:竹之叢生,子母相依,曰慈竹。陶兄素以孝慈闻名天下,我本不信,今日见一见,有这一堂慈竹为佐,深知此情不假。”孟沉机望向绿竹,一字一句说道。

陶铭真不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但听起来也不像坏话,只得附和:“贤弟言过了,陶某担不起。”

“我没有夸你的意思。”孟沉机又慢条斯理得端起茶杯,轻叩杯盖。

“那贤弟的意思是?”

“凡是人的情感,都有真有假,陶兄需得好好分辨才是。”

“我不明贤弟所指,还请明说罢。”

“那我就不兜圈子了,兄台如此忠心,不知天帝是把你当人还是当狗呢?”话甫出,惊人惊心惊魄。

“你?!”

陶铭真一条魂直接被吓飞到九霄云外,连愤怒都顾不上。

“你不想活了是不是?!”他压低声音,生怕被人听见。

一切正如孟沉机所料,在陶铭真的身上,有一种朴素的正直和善良。

他绝不会趁人之危,绝不会袖手旁观,绝不会落井下石,当然他也不会主动惹祸上身。

这种人的处事原则就是万事求两全,宁肯自己受苦,也不愿让别人委屈。

若一团和气,他就是众望所归的领袖人物;若剑拔弩张,他就是两不讨好的孤家寡人。

武德帝显然清楚这一点,才对他屡示好意,明为恩宠,却是要让陶铭真非得用死才能回报此等恩情。

忠孝两字,一旦被人利用,就是一副沉重的枷锁。

在陶铭真的心里,自然会维护人族同胞的,可武德帝却把他拉向天族。一旦事出有变,他的处境将非常危险,这是孟沉机极不愿意看见的。

“你知不知道,若我将你所言如数告知天帝,阁下满门十族都要人头落地,不知洛川可盛得下这个大一个无头冢么?!”陶铭真咬牙切齿小声说道。

“天人终究有别,陶兄心知肚明,我无需赘述,陶兄尽管去做这通天判人第一士,以同胞白骨再换高官厚禄,就是不知还能高枕无忧否?”孟沉机毫不示弱。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痴心求天降福,他自有他的天族子民,又怎会理会我们这些蝼蚁?崇武抑文,办武堂,举武会不说,划正统,禁魔功,分明就是不想人族在武学有所突破,断我族晋升之途,世代居于人下。一样样,一条条,皆针对于我人族,这与奴役有何区别?”

“······”陶铭真沉默了。

孟沉机所言,他并非不知,但由于身份特殊,他始终不能跳出自身局限纵观全局,更因为他也是整个制度的受益者,不然又何来偌大的虞平侯府呢?

“洛川侯若有建言,可对陛下上书陈言之,陛下深明大义,我相信他定会有所改变。”

面对巨大的言语冲击,陶铭真心慌若失,说着些言不由衷。

他的眼睛望向虚处,其实他此刻脑中也想不起孟沉机具体说了些说什么,萦绕心头的是一种惊雷霹雳在方寸间炸开的震撼,惊慌,心脏狂跳不止,怅然若失。

随之而来的是悔恨,他后悔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话,知道了不该知的麻烦事。

他真想回到一无所知的自己,至少那个懵懂的状态。

接下来,他该怎么去面对天帝?

陶铭真咬了咬嘴唇,突然间他想逃走,他想只顾着自己,只顾着自己在乎的人,至于世间秩序,与他有什么关系?

“我得去找我的儿子。”他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用一种虚无缥缈的语气。

“我得去找我的儿子了。”陶铭真整个人都没了精气神,鬼魅一般得摸着门走了出去。

那一刹,他明白自己在惧怕什么,他早年丧母,自父亲去世后,他已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至亲。

家破可以,人亡不行。

他才二十七岁,他承受不起了。

孟沉机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但看着他那失去光彩的眼神,明白自己的话起了作用。

陶铭真出去后不久,他手下的一位名唤潜德的女婢来寻他。

“你一直在外面守着,没人靠近吧?”

“没有,属下一直仔细候着。”

孟沉机点点头。

“主上,我看虞平侯的神情,是不是主上的话说重了?”

“无妨,明为宠信,实为孤立。他正直谦和,处事有方,明明是联合人族八侯的最佳人选。如今天帝作梗,任他如何努力,其余七侯也不会与他交心了。我的话虽重,只希望能点醒他,莫做了天帝分裂人族的棋子。”孟沉机拿起桌上的檀香扇,轻轻抚拭。

“主上何不与他说清楚?”

“若直接与他说这些,以他耿直的性子,怕是要一条路走到黑,那可就再无转圜的余地了。还是激他一激,让他自己慢慢悟去吧。”

满院慈竹还在随风摇曳,翠色欲滴,掩映着红墙朱瓦,亭台廊榭,隐现一番王侯世家繁华气象。

千山如梦,一瞬永恒。

第十四章 剑中宿灵

冷月冷风,冷的眉,对峙着冷的剑。

淡薄月光欲以清辉在大地上投下阒寂的墨影,然而却不敌一阵剑中清光。

一时间,光影逆转,阴阳分晓。

风语吟唱,大地低徊。

命运敲下审判的钟声。

“大哥!我求你,我求你了!···”

清光渐盛,在云索声嘶力竭的哀求之下,将那其中的坚毅的身影渐渐吞没。

厉气冲天,灵压逼人。

“不好!不能让他用出这一招。”律道子见状大惊,当即运起全身武元,一凝气,一甩手掷出逍遥两剑,以雷行霹雳之势,啸空而去。

凡双剑所掠之处,飞沙走石草木尽断,准备强行划开光团。

与此同时,灵病子亦祭出数道符咒,朝光团处疾驰而去。

“看来准备的符咒还是太少了。”灵病子一边小声念叨,一边用左手握笔奋笔疾书,由于他刚才右手负伤,只得让陶怀清帮他捧着符纸。

陶怀清只觉得师父笔触轻点,力道如深谷落雪细不可察,但每张符纸都在顷刻间由空白变为书满篆文,而且符纸的厚度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减少。

但见片片符咒如纷飞纸蝶,尽数哗啦啦地落入那光团中,一点点啃咬侵蚀着那光团。

光团的芒焰还在疯长,但遇到符咒又被压制住几分,此消彼长,此长彼消,一时难分敌我。

瞬间,逍遥双剑凌厉逼近。

因那光团炽热,碧罗堂人一时无人敢靠近,云索又被君棠方才派人按下,竟不得挣脱,唯留君棠一人站在最前方,独自迎接双剑袭击。

剑中宿灵既在唤醒阶段,君棠无兵可用,仅有赤手空拳。

云索大喊一声:“放开我!”甩开束缚持枪迎上,然而已经晚了。

逍遥双剑势不可挡,没入光团。

云索惊诧恐惧之余,只觉右臂传来一阵剧痛,低头再看时已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此剑竟有破甲之威,大哥危险了。”

但见光团中一道人影穿梭,迅如闪电,让人目不暇接。

“嘭”得一声巨响,只闻一阵穿骨割肉之声,霎时狂风大作,扰袭天地。

吵得刺耳,又静得可怕。

陶怀清只觉得满耳都充斥着尖锐的风啸之声,但除却风声,又再不能闻其他任何声音。

只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小胸膛里因为未知的恐惧而狂窜乱跳。

“扑通”。

“扑通”。

伴随着狂风和巨响,光团的芒焰渐渐消逝,从中显露出君棠的身形。

“宿灵召唤,中止了?”季月柔不明所以,痴痴发问。

却见,君棠整个左肩被黑色短剑贯穿而过,双手紧握还在鸣动的长剑,硬将剑龙制住。

发丝浸着汗水贴附在他的脸上,鲜血,从他双手指尖簌簌落下,竟如泉涌,滴落入土不见停歇。

他翻掌,是一片不忍卒视的血肉模糊。

“该轮到我了吧。”只见君棠将左边肩头上的短剑硬生生拔下,一声痛呼都不曾,一丝犹豫都没有,一点挣扎都不显,沉声一纳气。

有一个光点从他身后之剑迸发而出。

尚不待众人看清光点为何物,只闻扑通一声,律道子被光点撞了个满怀,整个人飞出十余丈,落入众人后方的树林中。

死一般的静默。

光点炫飞回到君棠身后,轮廓与模样在月色下逐渐晕染开来。

不知为何,那剑中宿灵竟与君棠生得一模一样。

原来方才逍遥双剑朝他袭来时,他不但不避,居然是挺身迎上,用肉躯挡下短剑,再用双手缚住长剑,不让它们影响到宿灵的召唤丝毫。

君棠浑身鲜血,手持逍遥双刃,与剑中宿灵同立一处,如阎罗降世,周身威严,望之令人心惊。

“绿···绿豆子,你还活着吗?吱一声啊。”

季月柔腿下发软,声音卡在嗓子间想喊喊不出。

是挂念,是关怀,更是对生的渴求。

然而一息,君棠与那宿灵已瞬移至灵病子等人面前,他仿佛有流不完的血,用不完的气力,愈是受创,愈是凌厉,愈是伤痛,愈是勇猛。

“你流了这么多血,居然还不死?”灵病子难以置信地说道。

越是盼望他倒下,越是盼望他停止,眼前之人的动作就越发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越发让人感到恐惧。

非魔非神非人非鬼。

陶怀清搜刮尽自己肚里的墨水,也想不出该怎么形容眼前的这个人。

“快闪开!”

随着一道符咒在空中炸开,君棠与宿灵相生相伴,剑影挥动。

季月柔绝望地望向身后的树林:“绿···豆子。”

这一次,不是她不想喊,而是她喊不了了。

灵病子方才一道符咒想护却护不住。

宿灵一指割断了季月柔的喉咙,登时鲜血喷薄而出,一层血雾落在陶怀清身上。

季月柔应声倒下了。

“大姐姐!”

就在方才,在灵界里,她还与自己有说有笑,对自己关怀备至。

虽然,她也会挖苦人,可是她的心是热的,是善的。她的笑是甜的,人也是美的。

但转眼,珠沉玉碎。

“大姐姐……”陶怀清哭得尤为伤心,却怎么也唤不醒沉睡的人。

“我不杀你。快滚。”

君棠说话了,却是对天族公主。

她的脸上溅满了季月柔的鲜血,正满眼惊惧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你···”,天族公主语不成句,然而死亡面前,一切言语都是徒劳无力。

“快滚!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你!”这句话,是宿灵说的。

他与君棠两人,容貌虽然相似,但细看之下仍可发现区别,君棠冷酷,而他狂躁。

天族公主看了看脚下季月柔的尸体,又看了看远处的树林,最后把目光落在灵病子和陶怀清身上,一时间心头百味陈杂。

人会在懵懂无知的时候大胆无畏,在一知半解的时候勇敢冒进,而在知己知彼的时候,尤其是在知道自身与对手的悬殊差距时······

寸步难行。

“我···”,天族公主如鲠在喉。

“大姐姐···你快走吧。”陶怀清擦擦眼泪,也说不出更多的话。

生机在前,又能说些什么呢?

陶怀清也不想死,但是他对死亡的概念尚不够清楚,他虽然伤心,他心里那根关于希望的弦仍是存在的。

仍是紧绷着的。

只要师父在,他便会感到心安。只要师父在,他就能一往无前。

虽然,他也没有什么本事。

“快点滚!”宿灵再次催促道。

“不!我偏不走!有本事你们就杀了我!”天族公主突然挡在陶怀清师徒面前,勇向胆边生,“你敢杀我,我父皇一定会夷灭你们整个狱族!”

“嘶。”宿灵似乎怒气极大,像气鼓鼓的青蛙倒吸了一口冷气。

“女人真是麻烦。”他一转身,一扫腿,直接将天族公主拍晕了。

“好了,轮到你了,小孩。”

陶怀清下意识的朝后退了几步,他等待着身后的那人能对他说些什么。

然而温热在后,却没有一丝动作与声响。

“师父?”

陶怀清不明所以地看了看身后,只见逍遥短剑赫然扎在灵病子的心口。

殷红一片。

第十四章 黄泉无骨

雨脚,太重。

雨夜,太长。

雨的温度,太冰冷。

雨的味道,太血腥。

枯桑天风,秋草衰黄。

无尽的雨夜中,生命在流逝。

一个梦,梦不到梦醒。

一宗愁,愁不到愁消。

一声痛苦的惨叫,律道子吃力地挣扎起身,却倍感恍然,满面水珠,分不清是雨是汗,还是泪。

本无所挂念,此刻却奋力向前,无奈雨势滂沱卸人力,薄衾难敌秋风寒,律道子步履艰辛,跌撞数次。

只十余丈,原先近在眼前的事物,突然显得遥不可及。

穿过灰蒙的雨幕,掠过掩挡的枝叶,律道子冲向前方。

只见风雨中,君棠一剑狠狠刺下,他身前躺着四人的身体。

“不!”律道子一声凄厉喊叫,却挡不住剑刃无情。

雨,还在冲刷着血迹,君棠一剑刺进陶怀清的身体,雨中的血腥味,更浓了。

一时间,律道子只觉眼前人影飘忽,身体六感俱失,如同陷入一场上古荒梦,太沉,太重。

真希望,眼前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不···这不是真的···”律道子脚下一个踉跄,往前跌倒。

凄风冷雨,绝望得看不到尽头。

一本小册子,从季月柔的怀里轻轻滑落,摊开在律道子眼前。

“腊月初八,支出:家姊为吾置新衣,费一铢四钱;于长明寺点灯供香,费八铢八钱。”

“腊月廿七,支出:家姊托余家大叔写信寄书,费两钱。”

“正月初四,支出:家姊置元宵所需物品,费五钱。”

···

“二月十二,收入:得信,中附银铢三百。又二字:再嫁。”

···

雨水冲刷下,季月柔失去血色的面容如一朵纸花,美丽而脆弱。

十数载魔功有成,竟是于人间有诸多亏欠。

悔痛交加之下,律道子心力难承,呕出一口鲜血。

如果眼泪可以唤醒亡魂,那便愿为转魂孟姜,哭尽最后一颗悲天泪。

如果哭喊可以回溯时间,那便愿做啼血杜鹃,流尽最后一滴心头血。

人,已有了死的觉悟,为何却换不回生的希望。

律道子一一晃动着眼前人,可是却无人应答。

天雨滂沱,风咽声声,仿佛苍天也有满腔哀苦在倾诉。

谁家不入秋风雨,但教七族十九州,人人同此恨!

事到如今,竟是连天都无力怨怼。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们···是我害了你们···”

“老头···小朋友···醒醒···醒醒”

翻动中,律道子发现天族公主并未受伤,只是昏睡了过去,心头不觉一喜:“天族人!天族人!你快醒醒”

说话间律道子运转武元,提起真气沛然一掌,欲将天族公主唤醒,而一掌之威击在天族公主身上,却如泥牛下海毫无作用。

“怎会?”

律道子心起疑虑,再起一掌,还是同样的结果。

“别费力气了,她中了我的失魂功,不到时间是不会醒过来的。”宿灵在一旁道。

律道子才回神,原来自己方才所见并非君棠,而是那与他生得一模一样的宿灵。

又忆起自己曾在佛寺藏经阁所见杂卷记载,兵器宿灵之炼化需引百鬼之气生噬其原来肉体,吸神吮髓强纳魂魄入兵器,再以烈火焚炙七七四十九日,御雷电催击九百九十九次,再有数道秘法,淬去宿灵怨气,使之为人所用。

这与君棠生得一模一样的宿灵,可见乃是他的同胞兄弟,竟被生炼入剑。律道子一时不知是该怜还是该恨。

律道子百感交集间,忽然听到陶怀清受创之躯体居然“哎呦”一声,似有醒转之意。

宿灵见状沉了脸色,对君棠道:“这下有好戏看了。”

君棠不答话,裹着风雨坐到一旁的大树下。

“大哥。”云索用关切的目光看着他。“你感觉如何?我为你运功疗治!”说着正欲运掌,却被君棠拦住。

“不必。我没事。”

云索看着君棠的脸色已不似之前糟糕,半信半疑:“真的吗?”

“嗯。”

君棠低下头,最后一次感受着人间风雨的袭扰,他的衣衫早已湿透,原本是透骨的冰冷,如今,却又冷到极致暖了起来。

“那我先为大哥包扎。”

“不必。”

“不可,伤口还是需格外留意的。”

君棠无力气反驳,只得由他。

血,终要流尽了。

力,终要用竭了。

死亡的滋味,就是如此吗?

······

而另一侧,律道子急忙运起真气为陶怀清疗伤,双手快如游龙,连点陶怀清周身二十四个穴位,再一掌,欲激荡灵病子体内元气,使他再起生机。

然而陶怀清被刺中要害,伤及心脉,又岂是如此容易醒来。

任凭律道子灌下多少丹药,陶怀清依旧双目紧闭。

雨仍在瓢泼,苍凉雨幕中,律道子纵有千言万语,却难吐一个字。

他想求老天开眼,求让他救起哪怕一个人,让他的余生减去少许罪孽。

但他配吗?

有个声音在他心中反复重复。

他不配。

季月柔姐妹已因他而死,这种负罪的感觉压得他喘不过气,压得他万念俱灰。

从前他还怪世道不公,可现在他没有力气怪了,没有勇气求了,没有心气活了。

却见律道子振臂一催,顿时玄黄之气源源不绝得涌入律道子体内,随着他拳紧一寸,臂亦长一寸。

伴随着劈裂尖锐的碎骨之声,律道子整个人仿佛又长高了一般。

“我倒要看看这和尚还能玩出什么把戏。”宿灵眼神一睨,语带讥讽。

就在律道子全心救治陶怀清之时,倏然,宿灵运起剑招,一式“人间空唱”直袭律道子身后。

杀招不留情,只留恨,任你百般神通,都教你化作人间空唱!

宿灵鬼气笼身,气憾长夜,杀向律道子。而律道子一心救人,全不知有它。

乍然,一道凌厉人影持伞飘然而至,轻拂衣袖瞬间化去剑招。

伞下人影显现,来人于疾风骤雨中从容不迫,竟似天上遗仙。

“林大当家?尊驾这是何意?”宿灵冷冰冰地问道。

“无意。是你该止步了。”林萧远亦无多余的字眼。

“明月超然林萧远,我在鸿榜上见过你的名字,不过现在一看,也不怎么样嘛。看戏看够了,总算亲自下场了?所谓明月超然就是一直袖手旁观吗?”宿灵冷笑道。

“妄议我的是非,你还没有资格。退下!”

林萧远清喝一声,掌聚罡气,一招“江海朔风”劈穿雨幕,激起水花万千,直奔宿灵。

宿灵只觉掌力自四面八方压来,一时无力应对,重重得挨了一掌倒在地上,又因林萧远功体极为霸道,专克他的鬼体,一时间鬼气凝滞,险些魂散。

惊魂甫定之时,只听林萧远道:“这一掌,打的是你口无遮拦。再有下次,死。”

第十五章 世之金玉

就在林萧远与宿灵交战之时,律道子极催全身武元,似有搏命之意,却不知他是要与谁人搏命。

秋风夜雨中,隐见一处天光开,恍如隔世。

不远处,一队人马冒雨疾驰,为首的那人望见天光,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悦:“鸿榜开启,是谁要入九段了,总不该是君棠和云索那两个不争气的?”

他身旁一人轻道:“掌门,已经过了一个时辰,我们怕是赶不及了。”

一阵沉默之后,那人言:“他想死,那就随他吧。把君梨和云索带回去。”

“是。”

风雨之中,鸿榜再开,鸿榜又名“世之金玉”榜,只录九段之人,以天为笔,以地为谶,撰其名,定其行,日月共鉴之。

林萧远撑着伞,瞥向身后的律道子,心想不知鸿榜会给他个什么称号,自从自己升入九段,见到鸿榜为自己署名“明月超然”,他便比以往的性情更为淡泊,无事能入心,无事能乱怀,一天比一天超然。

浩气卷云霄,神光割寰宇。

世之金玉舒卷轻展,呈现英豪榜单:

天族:

帝终南九段乙等。断江苍风。

欧阳元询九段乙等。白发丹心。

修罗族:

伊和九段乙等。慆归报梦。

帝云音九段丙等。潇湘帝子。

狱族:

苏无眠九段乙等。悯忠天下。

桓冲九段乙等。剑分繁荒。

林萧远九段乙等。明月超然。

戏如晦九段乙等。黄泉无骨。

苏无虞九段丙等。缚命麒麟。

第五聆九段丙等。情深至无。

苏律道九段丙等。百念慈恩。

鬼族:

别心宵九段丙等。落花逢君。

镜族:

荀烟山九段甲等。四海荒士。

荀薄雨九段乙等。不知青州。

荀落微九段乙等。凋黯王气。

荀枕寒九段乙等。云水千重。

荀徴情九段乙等。逍遥葬风。

荀宗城九段乙等。浩震穹宇。

荀思嗟九段乙等。白罗绣衫。

荀熙九段乙等。箭穿岁华。

荀斐九段丙等。玉笛飞声。

旁生族:

上官维九段乙等。江山寓客。

李天师九段乙等。南柯春秋。

榜单一切如旧,只是比上次多了一个,百念慈恩苏律道。

就在众人仰头看榜之际,一队人马疾驰而来。原本蜷在树下的云索像突然看到了希望,挥手大呼:“师尊!”

接着云索快步往前迎着那为首的人下马,一边走一边说:“师尊,我正盼着您来,您快给大哥看看,大哥他受伤很重,刚才还···现下已经昏过去了。”

那人随云索走到树下,只见君棠脸色苍白,嘴唇发紫,浑身不住哆嗦。那人俯身一探君棠鼻息,已是非常虚弱。

“师尊,大哥他怎么样了?”云索急忙问道。

那人沉默不语,解下披风,又从身上脱下不曾被雨淋湿的外衣罩在君棠身上,随即长长舒了一口气,似有万千怨气积蓄于心。

“你又是怎么回事?”那人见了立在一旁的宿灵,察觉到他鬼体受损,更添怨气。

“小孩子嘴上没轻重,便替戏掌门教育了一下。”只听见身后林萧远淡淡的声音响起。

碧罗堂掌门,黄泉无骨戏如晦。

“那多谢林大当家了。”戏如晦心潮翻涌,此刻无心与林萧远做口舌之争。

他蹲下身子,喂给君棠一颗醒神丹,运起掌劲对着君棠摧心一掌,打得君棠猛吐出一口鲜血,登时醒转。

这一掌太猛,连君棠背倚着的大树都被撼动,摇下一树珠帘。

“师尊!这是何意?!”云索也看出蹊跷,整颗心被狠狠揪起,惊呼出声。

君棠缓缓睁开双眼,见到眼前之人以及笼在自己身上的外衣,微微一怔。俄而,复做凄然一笑,却始终一言不发。

“君棠秀座,有什么要说的?”戏如晦问他。

君棠看着他,沉默。

“对你师弟,你弟弟有什么要说的吗?”戏如晦又问他。

君棠看了看云索,张了张嘴又咽下了,还是什么都没说。

“有什么心愿?”

云索这才意识到事情远比他想象中的严重,他的确担心君棠那样不惜命的用招会伤及性命,他害怕君棠出事,也正因为害怕,他不敢想,君棠竟真的会因此死去。

可是师父说话间句句都把大哥当成了一个已死的人,莫非师父不愿救大哥了?还是大哥伤得太重,不可医治了?

“有什么心愿?”戏如晦又问了一遍。

君棠摇摇头。

没有心愿,不敢奢望,无法企及的事情,又何必放在心上?

如果曾经有,经历过千刀万剐的心,还能盛得住愿望吗?

就算尚有牵挂,死人的念想,又何必成为生人的枷锁呢?

没了,没了。

他要彻底地挣脱这世间。

“好。”戏如晦缓缓起身。“我准你不用回去。你既丧命于此,就把你葬在这里。至于你自损功体的事,你死了,我也就不再追究。”

“多谢。”君棠终于开口了。

两人言语间一个薄恩,一个寡情,却都不如立在一旁的宿灵无情,自己的孪生胞兄将死,竟是一脸无谓,看也不看一眼。

云索慌乱不及,流泪道:“师尊,不该是这样的,大哥他还有救,我求您,救救他···”

戏如晦深深看了云索一眼,轻声道:“徒儿,你师兄伤势太重,救不了了。”

“怎会?师尊您神通广大,一定会有办法的!”云索泪流不止,几欲给戏如晦跪下,多亏得戏如晦一直搀着他。

“你这孩子,快起来,快起来!”戏如晦猛得一喝,将云索整个人提羊羔一样整个拽起,“不许再哭了!”

他又看看君棠,察觉君棠气息极弱,几近气绝。

“没时间了。”戏如晦突然说道。

云索被戏如晦方才一喝,心头大乱,又因悲痛,一时手足无措,恍惚间,却被戏如晦转过身子,将他右手放在君棠头上。

但感背后被戏如晦附上一股热力,云索右手竟是从君棠身上不断吸食君棠的功力。

纵在弥留之际,君棠意识模糊,仍是因被强取功力而痛苦哀呼。

云索又是惊惧又是悲痛,他想把右掌从君棠身上撤下却始终不得,右掌像是被牢牢吸附,眼见着自己就这样夺走最敬爱的大哥的仅有。

云索发疯一般奋力挣扎,可还是挡不住君棠的功力一点一点被自己吸食殆尽。那一刻,他真希望天降一道雷劈死自己,可是···什么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

似乎是一瞬间,又似乎是一万年。

君棠功力尽散,阖眼离世。

他对人世不曾有一丝的眷恋,临死也不愿多看一眼。

“好了,以后,你师兄的功力就归你所有,你要好好利用它。”戏如晦撤去掌力,对云索如是说道。

却见云索跪在地上,眼神涣散,继而大喊一声,自风雨中狂奔而去……

第十六章 江山寓客

“跟上他。”

与云索受到刺激后魂飞魄荡的狂态不同,戏如晦神定自若,冷静异常地吩咐手下人跟上云索。仿佛君棠的死对他毫无影响,君棠这个人也与他毫无关系。

更或者说,君棠在他眼中,就不是一样能与人划等号的生物。

然而就算花谢了,草枯了,也会有人惋惜···

“他怎么办?”宿灵问戏如晦,眼神瞟向律道子。

“不怎么办。出师不利,鸣金收兵。”戏如晦冰冷的语气中隐隐透着烦厌。

“你就不怕得罪金主?”宿灵饶有兴趣地问道。

“我碧罗堂已经搭上了一条人命,还要怎样?”戏如晦眼望虚处,从始至终没有看向宿灵的那张脸。

“你有伤,先回去静养吧。”戏如晦转移了话题。

宿灵不情愿地伸了个懒腰:“大爷我还没玩够呢,罢了罢了。让我回去吧。”

只见戏如晦指点灵犀,御起君棠的佩剑,随着一点清光浮现,转眼间宿灵便消失不见,想是已回到那剑中去了。

······

“找一处合适的地方,将君棠秀座葬了。其余人,跟我回去。”戏如晦下了命令。

“掌门,你的外衣···”一位负责君棠后事的碧罗堂门人拿起那还盖在君棠身上的外衣,有些踌躇。

雨势渐弱,将天地间的躁动换成静谧,似乎在哀婉着什么,悼念着什么。

但转瞬间,又仿佛不存,一切都是多情的错觉。

戏如晦顿了一顿,最终道:“给我吧。”

凉雨助寒,冷风残温,而戏如晦却自那件外衣上感受到一丝不真实的暖意。

人已去,冰心仍馈还世间一份温暖。

戏如晦也似乎心有触动,发出了一声细不可闻的叹息,他将外衣卷在右臂上,朝林萧远一抱拳:“林大当家,在下先行一步,告辞了。”

林萧远微微颔首:“戏掌门走好。”

而他此时心中却在思忖着戏如晦方才教云索吸食功力的功法,不出所料应是与血饮之功源自一脉,说好听点是物尽其用,只是要出现类似同门相残的惨状,对习武者又是另一番磨难了。

而主导这一切的戏如晦仿若无动于衷,径直朝前走去,临上了马,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勒马绳:“忘了一件事,百念慈恩苏律道,恭喜阁下升入九段。我们之间的账还没有了结,今后一并清算,黄泉无骨一定亲讨,后会有期!”说罢一蹬马肚,纵马驰去。

······

却说律道子因救人心切,各种方法都试了个遍,方才他强入九段企图以九段功力运转魔功救护陶怀清,可仍是不得效果,又累又悲,弄得一脸汗一脸泪,却仍不见陶怀清醒来。

林萧远走到他身旁,用伞挡住飘落在他身上的雨丝,道:“别费力气了,这小娃娃没有功元护体,你是救不活的。倒是这个术士,尚有一丝生还的可能。”

律道子忙得焦头烂额,双手都在颤抖,经林萧远这一点,仿佛浮沉大海间抓住一根稻草,惊道:“真的吗?”

他望向林萧远的眼睛,亮亮的,如同暗夜中的一线曙光。

林萧远看着他这样的眼神,突然心有不忍,只叹气道:“真的,你试试。”

律道子喜极,捏起剑指就要往灵病子身上戳点,突然,一阵疾风自前方中穿林打叶而来,律道子与林萧远应势一躲,才发现那原来是一道形似银针的符咒,在雨幕中悠然徜徉,顷刻散去。

“歹人!放开我徒弟徒孙!”

律道子甫经一场大变,神识一片混沌,只见一角墨蓝衣袖飞来,还来不及反应,竟是被那人瞬间近身,律道子只见到一张极为俊美的面孔在眼前一闪而过,随后便被他一道符咒贴在额上。

“定!”

随着那人话音声落,律道子只感到四肢僵化,一时间动弹不得。

再看林萧远,被那墨蓝衣者一脚扫掉手中的雨伞,雨滴泼洒了林萧远一身,使他怒不可遏:“你!”

不想那墨蓝衣者却道:“你什么你,你给我滚开!”手上竟是毫无招式,却生生把林萧远推了踉跄。

“上官维!适可而止我跟你说!人都走了你才来逞能,再说我们是救你徒弟,又不是害他!”林萧远本无意与他动手,一甩宽袖捡起雨伞,声音满含怒气。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个冷血怪,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上官维不让口风。

“我不与你一般见识,你快救你徒弟。”

“我自己的徒弟我当然会救,要你管啊?”墨蓝衣者略过律道子,“唰”得一声解下律道子身上的定身符,随后走到灵病子与陶怀清跟前。

律道子手脚自由,却是紧盯着上官维,满腹疑问:“难道被称为江山寓客的上官维就是这样一个人?”

上官维察觉到律道子还在看着自己,这种仿佛见了鬼一样的眼神令他十分不适,遂恶狠狠地道:“看什么看?小屁孩。”

想来他既然管律道子叫小屁孩,年纪应该与林萧远差不多,可看他的言行,再加上他俊美而又充满朝气的面容,活像那种不经世事的纨绔子弟,与他的年龄实在相差甚远。

只见上官维先查看了陶怀清与灵病子两人的伤势一番,当他撩起灵病子后脑上的头发时,忽然“咦”了一声:“奇怪了。”

思忖片刻,上官维十指环扣,凝气注力,一招一式间气势非凡,似有引动天地之威,瞬间上官维周遭的风雨皆聚成灵气,凝成神元,只闻上官维凛声运气,十指化掌放置于灵病子背上,灵气神元悉数进入灵病子体内。

一摧掌,一输元。

再一掌,再一输元。

如是重复五轮,上官维俊美的脸庞上也开始出现疲态,最后一震掌,只见灵病子身子猛得前倾,吐出一口乌血,双唇微启,像是要说些什么,然而却颤如蝉翼,细不可闻。

上官维贴近听了一会,不禁皱起眉头。律道子见状忙问:“他说了什么?”

上官维道:“他说他想喝皮蛋瘦肉粥。”

“他真是这么说的?”

“真的假的无所谓,反正我也没听清楚。”

律道子似乎明白术士那一张欠扁的嘴是从哪里学来的了。

上官维将灵病子,陶怀清等人拖到一旁的古树下,借树木的庞大树冠挡住些风雨,又将灵病子的伤口清理了一番,前后折腾左右翻动,灵病子始终没有一丝醒来的迹象。

“唉,难办啊。”上官维忙活一通之后以手叉腰道。

“我说二位,可否先找一处避雨的居所,还得淋雨到几时啊?”林萧远将手伸向伞外,无奈道。

“不可以。”上官维当即驳回,说着便盘腿坐下,开始为陶怀清疗伤。

“前辈,适才我已为小友医治一番,他虽然被伤到要害,可体内仍存生机,只是我寻了半天也找不出他的关元所在,不知如何将他唤醒。”许是被上官维的不凡身手折服,律道子对待他态度谦卑,开始称呼为前辈。

“只怕被我傻徒弟这一折腾,两个都活不了命,就算救起,多半也废了。”上官维面带忧愁,叹气道。

“听前辈的话,其中似乎有玄机?”

上官维又叹了一口气,自手上展开两张道符,却道:“小友可曾听过旁生族有两命之人吗?”

“略有耳闻,只是不甚了解。”

一旁的林萧远悠悠道:“相传旁生族有奇人,人生两面,身持两命,万中无一。”

上官维继续道:“这两符,一名“移魂”,一曰“接魄”,作用时需一名修有移魂之术的人与元主分持一张,如此移魂之人可代元主而死,而今病子身后之面已消,再无二命,身上又有“移魂”符,他必是将他那一命替了他徒弟,病子移魂之术功力已达十层,本是万全,只可惜我这徒孙功体太弱,又是人族凡躯,移魂接魄之法对其伤害太大,就算能承受住,能否醒来还是未知,醒来如何更是莫测。”

律道子方才醒悟,为何前番总觉得术士有些古怪,似乎时强时弱,且以他的资质,拜在上官维门下,现今不应只有八段功力。原是不务正业,一心修炼奇门孤道,听闻移魂之术极难修炼,这术士还专门修至十层,似乎是早有准备,就为了替人换命的这一刻。

“我要在此为阿清医治,少说也要一天一夜,二位如另有事,尽管去忙,不必在此劳神,我一人即可。”上官维突然道,虽是好意,却显疏离,与之前的跳脱仿佛判若两人,让人一时难辨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我就是不喜欢你这点,跟凡季缨学的臭毛病。”林萧远似乎被上官维一句话勾起久远的回忆,突然就不清风明月,突然就不超脱自然了。

“把你小姨子找个好地方收葬了,然后我们走。”林萧远对律道子命令道,随后撑着伞快步离开了。

“不妥吧,真的要把前辈一个人留下吗?”律道子踌躇道。

“快跟我走吧,他一个人可以。”林萧远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顷刻间,他竟是已走远了。

“不对,我为什么跟你走,我还没答应呢?”律道子忽然想起来什么,恍然大悟。

第十七章 丹笔画心

数个时辰前,陶怀清站在灵病子身前,扭头回望,却惊见一片殷红。

未唤宿灵之前,君棠尚能一人之力危及律道子、灵病子两人性命,如今他与宿灵同时出手,怎么可能只是杀掉季月柔一人如此简单,那边宿灵一剑了结季月柔,君棠自然攻向灵病子,以他的精湛剑术将有伤在身的灵病子一击毙命,实在易如反掌。

之所以还剩下一个陶怀清,确实只是因为他年纪尚小,小小的,弱弱的,肉肉的,白白的,丢在人堆里就看不见了。

“师父!”

陶怀清顿时惊慌失措,心中那根定神的弦线瞬间崩断。

“师父!你怎么了?”

他急忙扑到灵病子身上,拼命地摇晃着这幅对他来说有些庞大的躯体,然而就算使出吃奶的力气,他也难以摇动灵病子分毫,只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

“小孩,别费力气了。”宿灵讥嘲道。

“哈?”陶怀清闻言惊呼一声,宿灵只道是他受到恐吓所致,却不知此时陶怀清不仅听到宿灵的话,更听到一个声音在对他交待些什么。

一个能让他安心的声音。

“阿清乖,千万别说话,师父没事,你莫怕。”

“不要看他们,可不能露馅了,想办法让他们一剑杀了你。”

“别问为什么,相信师父,照我说得做,想办法让他们一剑杀了你。”

陶怀清不明白其中原因,可既然师父让他这么做,那便照做便是,当下朝那宿灵一头撞去。

那宿灵也是没有半分怜悯之心,再说一个二段功力的七岁小童能翻起什么浪,无非是蚍蜉撼树,飞蛾扑火,当即长剑在手把陶怀清穿串一般的捅了个透心凉。

虽有师父的保证在前,但当寒刃贯体之时,陶怀清仍是感受到了无限的恐惧,无力,不甘,还有不知名的伤悲。

“阿清将来想做什么呢?”

“我想当大剑士。”

“大剑士啊,那阿清要多努力哦,师父相信阿清一定行的。”

“那是当然的,我会好好努力的,师父。”

过往的情景犹在眼前,亲临死亡的那一刻竟使陶怀清意识模糊,魂穿往昔。

大剑士吗?

唉。

陶怀清在心中燃起希望,又自己将希望掐灭了。

未来的大剑士怎么会在此刻连还手的能力都没有呢?

一点英雄气概都没有,一点名士风度都没有。

唉。

越无力越不甘,越不甘越无力。

失落间,陶怀清连灵病子的交待都忘了,他小小的身体经不住重创,留给他冥想的时间也不多,当下闭了眼睛准备一死。

突然间,似乎有什么东西猛得涌入自己的身体,竟把陶怀清的灵魂给活活压下,瞬间夺得躯体的控制权。

惊惧之下,陶怀清只觉得自己的灵魂被挤在某个狭小的空间里,四周均被符力固住,动弹不得。

“你是谁?”

“你是师父吗?”

他企图与那进入他身体的灵魂对话,然而却发不出一丝声波。

然而一体双魂,陶怀清虽没能说出话,另一个在他身体内的灵魂却仍旧听见了他的心声。

“傻小子,这条命,是师父欠你的。”那个灵魂暗自心想着。

陶怀清自然不知道这一切,他正被强大的符力压制着,颇耗心神,意识渐渐模糊。

宿灵又一剑,刺向已经倒地的陶怀清,伤上加伤,陶怀清的躯体承受不得,一命呜呼。

风雨中的血腥味愈重,众目睽睽之下,却无人察觉,此时死去的陶怀清并非本人,而是他师父灵病子的一条命。

······

苍簌簌,杳冥冥。

昏与明,暗与光,来回轮转交替,正如迷茫之人此时隐晦不明的心境。

生,是怎样的?

死,又是怎样的?

不知哪里来的琴声,一吟吟,一弦弦,都是理不清的愁乱,道不明的恨事。

······

那日,在神绝灵界中,灵病子与陶怀清一个原地烦神,一个远避心伤去了。

过了好一阵子,待灵病子回过神来,才发现陶怀清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他来回找了几次,才在一个大水坑前发现了陶怀清。

乍一看时,他吓了一跳,以为陶怀清悄悄一个人躲起来哭,眼泪都蓄成了一个大水池。

走近一瞧才发现,那水坑里游着不少小蝌蚪,陶怀清蹲在那里,手里拿着一个小树枝轻轻拨动。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哭了。”甫经天族公主挑明陶怀清人族无法修习武学的真相,灵病子一时竟不知如何跟自己的徒弟解释,只得有一句说一句。

陶怀清撅起小嘴,轻“哼”一声侧过身去,准备与灵病子拉开距离:“我才没有哭呢。”

“嗯,我知道,你最不爱哭了,除非在担心我的情况下。”

“我没有!”陶怀清矢口否认。

灵病子想了一下,刚才他被律道子和那木长老打伤,陶怀清是哭了来着,还哭了两次。

不过徒弟既然说没有,好吧,那就没有。

“哦,那是我口误了。”

“哼!”陶怀清不再理他,只兀自拨弄水波。

这水池子,像是暴雨之后在地面留下的积水汇聚而成,水色浑浊,底下沉了一片细泥,其中游着些褐色半透明的蝌蚪,陶怀清稍一搅动水面,尘土泛起,整个水池顿时污浊了。

奇怪,神绝灵界中,怎么还会有此般仙气零分的物事。灵病子思忖间皱起了眉头。

他本想说道几句,但看着陶怀清写满不悦的脸,又把话压下了。

算了,看小家伙不太高兴的样子,让他玩吧。

还好,不臭。灵病子找到了值得欣慰的理由。

然而陶怀清却好像有意一般,将那池水越搅越浑,

“你怎么,尽爱玩这样的脏水池子。”但他终究是有些忍不住了,那水池肮脏的颜色实在令人不忍直视,他又素来是个爱干净的人。

“从小就爱玩,说了多少次都不听,这样很失态。”

陶怀清闻言,一声不吭地把树枝子扔在地上,转身走向别处,一时气氛凝滞。

师徒相处多年间,还没遇到过几次这番难堪的情景,灵病子心道一声糟了,自己本是来安慰陶怀清的,如今却有越闹越僵的趋势了。

“阿清,阿清。”

灵病子忙唤了两声,但陶怀清头也不回,反而越走越快,径直走远了。

“嗨呀,这孩子是跟谁学的,一股轴劲。”

灵病子一边抱怨着一边朝陶怀清赶追上去:“阿清哪,你听师父给你说,有些事情它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灵病子掰住陶怀清两个肩膀准备对他灌输一番说教,却不想陶怀清直接掩住自己的耳朵,摆出一副“我一句也不想听”的样子。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你那些骗人的话!”

“怎么就是骗人的话,师父怎么可能骗自己的徒弟。”

“你就是骗我!你不让我做这,不让我做那,根本就没有那么多大道理,一切都是凭你自己的喜好!你喜欢的就是好,你不喜欢的就是不好。你根本不问我喜欢什么!”

经由陶怀清噼里啪啦一串连珠炮,灵病子居然被说道得有些糊涂,这小子不该是为了不能学剑的事情生气吗?怎么现今又说什么自己只凭喜好,唱得是哪一出啊?

“阿清,你先冷静,听师父解释几句好不好?”

“不要,我不想听见你说话。”

“好吧。”灵病子闭了嘴。

但过了不久,“你真的不想听师父讲话吗?故事也不听吗?”

“不要!”

陶怀清用自己肉肉的小手捂着耳朵说得很大声,结果就是,他被自己的声音震得头晕。

“关于你太师父的也不听?”

陶怀清犹豫了一下,“不要!”

“好吧,那你太师父应该不会包红包给你了。”灵病子叹了口气,无比遗憾。

“包多少红包?”

“多少都可以,不过要看你乖不乖。”

“多少都可以?一个城,也可以吗?”陶怀清有些怀疑。

“一座城?那都是小意思,你知道什么叫富可敌国吗?”灵病子语气不无得意。

“哇,那不是有好多好多钱?”

“那是当然。”

“那你为什么没钱,还要去爹爹的钱庄取钱?”陶怀清突然反问道。

“···那是工作收入,我得自食其力,虽然还不能孝敬师父他老人家,但也不能啃老啊是不是?”

陶怀清想了想:“有道理。”

“阿清这么棒,将来长大了一定比师父厉害,师父不能孝敬太师父,你却一定能孝敬师父,对不对?”

逻辑似乎没问题,陶怀清思考了一会儿:“嗯!”

“那你现在要不要听太师父的故事了?”

“要!”

······

月光朦朦,山色幽幽。

远近无声,宁静无风。

唯有清泉过石,潺潺流淌。

有鸟雀立于枝头,有寒蝉伏于树干,却皆不敢鸣叫。

月光返照林间,落在一袭墨蓝色的身影上,仿佛天幕落尘,难辨真假。

头上那一方,悬挂明月的墨蓝,是天。

眼前这一片,月色烘托的墨蓝,也是天。

天上天要陪月,地下天却要月做衬。

墨蓝的身影缓缓,一抬袖,一抚琴,弦一动,风亦来。

瞬间林叶沙沙,竹叶暄暄,清风徐徐,虽有声,却比之前更静了。

“有什么事就说吧,别怵那儿,我又没罚你站。”

琴音甫起,乍然之间,又断了。

朦胧中,一个身影走至墨蓝衣衫之前,恭敬跪下道:“师父。”

“都收拾好了,那就走吧。”墨蓝看了一眼那人背着的包袱。

“师父,你不会怪弟子吧。”

“怪你什么?”

“怪弟子没有留在师父身边,照顾师父。”

“你照顾过我吗?”

“好像没有···”

“好了好了,别苦情了,让人肉麻。想好了就下山吧。虽然不是很欣赏你半桶水的功夫,不过已够你保命的了,药子跟着我身边,他比你强得多,你尽管放心好了。若找到那人转生,就给我报个信,凡事不要逞强,应付不来时,务必用上我给你的青竹和画眉。要是你实在倒霉,我会替你继续照顾那人,让他安然一生。你还有要说的吗?”

那背着包袱的身影原本还想说些什么,听了这一长串,居然是细之又细,面面俱到,考虑周备,无一遗漏。只觉心头一热,顿时两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没···没有了。”

“那就下山吧。别耽误了。”

那跪着的身影却一动不动。

“怎么了?”

“弟子还有一事,想求师父。”那人沉默片刻,道。

“说吧。”

“弟子走前,想再吃一次师父做的皮蛋瘦肉粥。”

那墨蓝的身影仿佛被哽住,摇头长叹一声:“好吧好吧,我就去准备。”一转身,月光正照在他白净的脸庞上,面色与月色相照,融润无痕,一时竟不知谁才是月。

“起来吧,到厨房吃饭,一会就做好。”墨蓝丢下话,双手负背穿过凉亭,渐渐走远了。

跪着的身影仍没动,忽然,他朝地上猛得磕了三个头,潮软的土壤被他锤下一个深坑。

师父。

最好的师父。

灵病子此去报了恩,一定回来守着师父,好好报答师父的恩情。

第十八章 关于朋友

天明了,雨停了,于律道子人生最痛苦的一次秋夜终于结束了。

“绿豆子,你就跟我回去吧,天天跟着你跑,我腿都要累断了。”

“绿豆子,你回去吧,回去看我姐姐一眼,她每天都在等你。”

“道君,月曼不怪你,月曼只要你一句承诺,此生便无悔。”

“道君,月曼会等你。”

···

昔日种种情形,一句句,一字字,如微光,虽然细渺却无法遮挡,寻缝觅窍照进律道子的心房。

对于善良的人而言,人生百味,最苦的莫过于亏欠。

因何亏欠?为何亏欠?

月柔之死,是因为自己不够强大,月曼之死,又是因为自己太想变强。

一番找补,只能得出个难两全的结论。

然而,律道子心中却悲痛更甚,不觉中,已是泪落满襟。

“太执着于过去并不好。”林萧远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突然说道。

听闻身后有人,律道子连忙擦去眼泪,只见林萧远手里提着一个食盒,衣衫仍是尊荣气派,神情中却显出一丝疲倦。

“要想自己过得舒服,就不能活得太像个人样。”

“你还年轻,有些道理听着无情,却很实用。重情是好事,太重情绝对是坏事,你的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伤心过了就要朝前看,向前走。”

“算了,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没听进去我的话,别愣着了,先来吃点东西。”林萧远拍了拍律道子的肩膀,算是慰藉。

“她不应该待在这儿,我想把她和她姐姐葬在一处。”律道子呆呆的,机械地一字一吐。

“情理之中,你看着办吧,我去看看上官老鬼。”林萧远说着正准备转头离开,律道子却又吐出“可是”两字。

“可是什么?”林萧远奇道。

“可是你不想再回东狱了,想让我替你跑一趟?”林萧远猜测一番。

“不是,她们姐妹俩虽然是狱族人,却不住在东狱,而在人界。”

“那你可是什么?”

“可是将季月柔送葬回乡,需要打造棺椁,我···没有钱。”

“咳咳···”林萧远清了清嗓子,“钱的事情,不用担心,我可以替你作担保,让上官老鬼借给你,反正他多得是钱。”

“···那我先多谢前辈了。”

林萧远还是第一次听见律道子称呼自己为前辈,从前碰面,左一句老东西,右一句老不死的,比翁宫的鬼使还关心自己什么时候上路,如今居然学乖了,神情也不高傲了,言行也不张狂了,可见此事对他打击影响之大,真不知对他今后是福是祸,罢了,随他去吧。

林萧远道:“走吧,吃点东西,顺便看看上官老鬼忙得怎么样了。”

······

一边是秋夜尽,而另一边的祭天大典,却正好由日入夜,虞平侯府灯火通明,好不热闹。

午间的小宴只是开胃菜,晚间的这局才是重头戏。

八十桌大小筵席从中院琅崋堂一直摆到临前院的喜雨堂,其中二十小桌,为贵座,每桌设十二席,每席碗筷碟樽一套共八件,其中又分红瑙银筷一双,翡翠玉樽两只,上品青花骨瓷碗碟五件;每桌二十四道菜品:冷菜十二种,热菜十道,佐菜两道。

剩下六十大桌,则为各公卿家属以及下属之座,每桌设二十席,餐具与菜品规格都略降一级。

陶铭真因有胃病,平日里饮食都较为清淡,闻着油烟荤腥便犯恶心,但今时非往日,武德帝授命让他操办五年一次的祭天大典,如今更是亲临,就算是重病在床,也得垂死病中惊坐起,把面子给武德帝给足了。

为此,陶铭真不仅陪着武德帝尝了各式菜品,还硬撑着灌下两杯月光琼酿葡萄酒,一时间胃里翻江倒海,滋味酸爽。

只是,陶铭真这病说来折磨,可也着实尴尬。

试想一个人,在吃饭的时候,拿着手帕掩面作干呕状,总容易让人想到其他地方去,何况一个大男人,就更耐人寻味了。

好在陶铭真动作隐蔽,其他人都将注意力放在武德帝身上,并无什么人目睹这尴尬的一幕。

陶铭真好容易缓了口气,刚吩咐让下人给自己拿点润口的桂圆含片来,却发现坐在他正对面的孟沉机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眼神盯着他,似乎是把他的丑态尽收眼底了,不禁为之一窘,忙向武德帝找了个借口溜了出来。

待下人替陶铭真取来桂圆含片,回到席间,却不见陶铭真身影,出来一寻,才发现陶铭真蹲在一颗枫树下,满眼噙着被胃病折磨出的泪花。

“老爷,再为你准备一碗解酒汤吧,酒烧胃,对你的病不好。”

陶铭真用手帕沾去泪水,捏起含片放在嘴里,摆摆手:“晚点再说,你先下去吧。”

不知是否是胃病的原因,陶铭真今日总觉得有灼心之感,惴惴不安。他牵挂着他的儿子,可又不敢牵挂,生怕不祥的预兆真的应验,故而一直忍住不去想。

那人应声退下,却不想转身撞到一人,连忙慌道:“请侯爷恕小的失礼。”

那位侯爷倒是客气,温润一笑:“无妨,退下吧。”

陶铭真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来了,头也不抬,道:“洛川侯找陶某,又是何事?”在他心里,洛川侯孟沉机已经被他列入危险人物名单,好不好坏不坏没关系,总之很危险。

“来向你赔罪。”孟沉机直言来意。

“白天道谢,晚上赔罪,如果你的套路能少一点,我们或许还能多说几句话。”许是被胃病折磨得耗神,陶铭真此番透着几分不耐烦。

“陶兄误会了,我只是想交你这个朋友。”孟沉机说着,也在陶铭真身旁蹲下。

“交朋友要交心,但我没见到你的心。”陶铭真刻意与孟沉机拉开了距离。

“见心不一定受益,不见心也不一定受害,阁下认为呢?”

“那只能说明,不同心。”

“不同心的人做朋友,能够给对方提供全新的看事情的角度,开阔眼界。至于同心的,却多是被共同利益驱使,因利而谋的俗友,有什么值得结交之处?”孟沉机似乎颇有感触。

“哦,那反倒是我狭隘了咯。”陶铭真不以为然。

“一个人如果是因为想获得别人的赞同与认可,去结交朋友,那他只是想寻求共事的下属,寻求创业的伙伴。功成时,一个为主,一个为臣,但很多人还把这美名为知己。试问世间不能平起平坐的人之间,还能称为朋友或是知己吗?”

“朋友是朋友,君臣是君臣,你不该混淆两者。”

“那么阁下所认为的朋友,该是如何?鄙人愿闻其详。”

“我的兄长铭载,自幼与我一起长大,十分要好。侯府之事,他一直尽心尽力,帮衬照顾我,我亦对他十分感激。”

“他与你一脉相连,侯府是荫天大树,尽了心他自然好乘凉,此乃同心俗友。”

陶铭真脸色渐显不快:“我有一位至交,在永安侯手下任职,虽因公职缘故不能时常谋面,但常年书信往来,他性情温和,品格高洁,常为我解忧排难,指点迷津,可以说是半师半友。”

“那他可曾得罪过你?比如对你出言不逊?”孟沉机反问。

“何意?他与我相交甚好,怎会出言不逊?”陶铭真十分不解。

“呵!不敢得罪你那叫什么朋友?说到底你是侯,他是官,你压他一级,他就算敢怒也不敢言。他在永安侯下为官,你却经常给他写信,他难道不怕永安侯不高兴?还得硬着头皮给你回信,指望哪天他遇上不济让你拉他一把,反正也是你欠他的。对他而言,你这个朋友,连俗友都不是,只能算损友。”

“自是而观,人皆无过;自非而观,人皆有错。一,你喜欢用你的心思揣度他人,反而暴露了自己的心性;二,我好心将我与朋友交往的事情告知你,你却有好事挑拨的嫌疑。陶铭真,不想交你这个朋友。”

孟沉机反倒笑了:“一,陶铭真所以为的孟沉机,也是陶铭真自己揣度的;二嘛,你太老实,问什么答什么。切勿对他人轻言,应是你今天学到的教训。三,孟沉机,位不比你卑,财不比你少,你身上无我可图之处,而我却愿意冒着得罪你的风险指出你的不足,良师益友也。”

“哼,歪理。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陶铭真不愿再与孟沉机多言,起身背手离开了。

孟沉机被陶铭真再拒,倒是不怒,随手打开他的檀香扇摇了几下:“哎呀呀,我应该认真点的。被这呆子引偏话题,白费了一番口舌。”

·····

陶铭真转身回到酒席间,便听到武德帝道:“铭真,你去了哪里,朕正在寻你。”

“臣下就在外面,臣下身有不适,让陛下费心了,是臣下考虑不周所致。”陶铭真有些心虚,听到武德帝在找他,还以为被武德帝发现了什么,连忙理亏似的解释了一大堆,等说完了才发觉有哪里不对,武德帝怎么突然对他直呼其名了。

正当愁疑之际,却听得武德帝道:“诸位天家,众位爱卿,听我一言。”

原本嘈杂的酒席随着武德帝的话音立刻肃静,众人皆翘首以待。

但见武德帝凛然拔出身上佩剑:“此剑名为“千秋”,与朕一同生乎乱,长于军,更随我一同历经大小一百四十一役,不问前路艰险,但问江山何日能太平?”

“前任修罗王残暴不仁,屠戮苍生,不以为罪,反以为乐;前任鬼族皇室暴戾恣睢,屡次侵征人狱两族,无恶不作。”

“我持此剑,灭修罗诛恶鬼,断恩怨平战端,几番征讨,几番拼杀,上达九霄,下抵翁宫,纵横天下,所向披靡。除却轮回不入,我之剑锋无处不达。”

“如今天地得一,四海澹然三百年,今日与民同乐,见盛世佳节,歌舞升平,不禁感慨万千。”

武德帝持樽遥举,虚对明月,复道:“此月曾见我率军出征,亦曾见我带露而归。今日,便让此月再做个见证。”

武德帝说着拉起陶铭真的手:“虞候铭真,高风亮节正直无私,御下有方爱民如子,得此子,天人有幸也。”

陶铭真正在认真聆听,忽然武德帝话锋一转说到自己身上,还大加赞扬,纵是他平日里问心无愧,以他的薄脸皮,也承受不住。何况今日与“危险分子”孟沉机两度谈话,瓜田李下,想要自证清白必定费上一番功夫。

如今“问心有愧”,面对武德帝一番捧誉,真的险些双膝一软,生怕要赔上身家性命。

武德帝不知他的心思,以为是他素来谦卑,拉起他道:“朕虽有一儿一女,但两个加起来,不如铭真一人懂事持重,也不及铭真一人能为朕分忧解难,减轻肩上重担。故朕今日,有意收铭真为义子,赐封号“辅惠”,意取“辅君惠民”,不知铭真,你可愿意?”

众目睽睽之下,祭天大典之上,还能不愿意?

陶铭真提衣叩首:“儿臣,谢父皇隆恩。”

武德帝朗声大笑,看来是发自内心的的高兴:“好!好!我儿快快请起。”

席间众人也都纷纷下跪俯首,齐声道:“恭贺陛下,喜得义子!恭喜辅惠侯,得结天缘!”

一时间,千呼万唤声,充盈满室,响彻夜空。

陶铭真与武德帝同立一处,望着众人垂拜,恭贺不停,一时炫恍。

问荣宠何时有极?当似今夕。

第十九章 夜半戏声

沉重夜色中,万籁俱息,热闹非凡的宴席散去后,残留一地的清冷。

虞平侯府,静悄悄,暗幽幽,昏晦的灯笼散出朦胧光亮,与如纱的夜风轻轻相和。

突然,一阵清脆的梆子响,打破了人世夜晚的宁静。

“梆梆梆”。

“梆梆梆”。

刚刚有了睡意陷入梦乡的陶铭真蓦地被惊醒,陶夫人睡得浅,早已支起身子听了一会。见到陶铭真也醒了过来,噤声道:“老爷,你听到了吗?”

陶铭真静静听了一会,清脆的梆子声中,还夹着几声苍老的唱腔。

那人唱道:

君可有,春风得意时?

君可有,失魂落魄时?

君可有,踌躇满志时?

君可有,心灰意冷时?

君可有,意气风发时?

君可有,垂头丧气时?

有有有,无无无。

有否?无否?

一朝飞龙冲天,是君;一朝泥泞满身,是君。

一朝骏马锦袍,是君;一朝持钵摇乞,亦是君。

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

劝君莫做忘形人,劝君莫轻老乞儿,一个铜铢三条命,今日怜人善心发,明朝换下家小命。

唱词中一言一语都似有所指,陶铭真听出一身冷汗,又想起此前的心慌,诸般不安不宁交织于心,当即翻身下床,对陶夫人道:“我去看看,你睡吧,别担心。”说罢便披衣推门而出。

陶夫人又岂能睡着,当下也穿好衣裳紧随其后:“老爷,你等等我。”

府里的仆人早听到响动,都在外头候着,胡管家见到陶铭真,忙掀起备在一旁的轿帘,道:“老爷,就在咱府门前,一直不走呢。”

风有点冷,陶铭真拢了拢外衣,钻进轿子道:“快带我去看看。”

陶夫人作势也要跟去,却被陶铭真阻住:“你别去,去景明房里陪着他,别让他被吓到了。”

陶夫人一想确实有道理,只道:“好吧,你快去快回,有事便让人来寻我。”

从陶铭真的居室到侯府前门还有一段距离,陶铭真坐在轿里,听到那梆子越响越急,再联想到距离上次收到陶怀清的字条已有数月,在外游历的危险与事端可想而知,该不会真遇到了什么麻烦,胡思乱想间心更慌了,急忙催促轿夫:“再快点。”

府门前猫了一堆人透过门缝往外看,听到胡管家嚷一句“老爷来了”,顷刻散开转来围簇着陶铭真,守门的柴大爷先道:“老爷,差人去问了,什么也不说,恐怕还得您出面。”

陶铭真“嗯”了一声,微微昂首:“开门”。

厚重的朱红大门厚声叹息,似拉开千重万重的枷锁与桎梏,剥落千层万层的前尘与往事,门扉大开,一股疾风卷着落叶迎面劲吹而来,迷得众人睁不开眼睛。

陶铭真顶着夜风,快走几步,才走到那敲梆人身前。

只见那人倚在侯府门前的大石狮旁,满面泥污,头戴一顶翠玉珍珠冠,身穿一件破袈裟,肩搭一根破旧脏乱的拂尘,一手拿着一个七宝金钵,另一手拿着两根梆棍,还在不停地敲着挂在腰间的梆板,脚蹬一双用金线打起补丁的麻布鞋,看到陶铭真走到面前,斜撇一眼,继续唱道:

“郎啊郎,昨日美人在怀,怎忽地只影伶仃;

郎啊郎,昨日穿金戴玉,怎忽地家徒四壁;

郎啊郎,昨日神采飞扬,怎忽地魂飞魄散;

功名富贵有何用?神仙皇帝可能救?

郎啊郎,世间走一遭,一番罪,一身伤,

何苦来哉,何苦来哉···”

敲梆人唱得随意,似乎是信口拈来,然而字字戳中陶铭真的心,割得他心口滴血,这分别是在预言他陶铭真的未来,顿时后心发凉,汗透衣背。

“不知高人从何处来,可有什么事陶某能帮上忙的?”陶铭真九十度鞠躬,诚恳发问。

那人不做声,审视着陶铭真,两道目光锋利如剑,把陶铭真从头顶扫到脚底,又从脚底扫到头顶。

陶铭真拱着手,弯着腰,看不见那人神色,又不闻那人声音,累得腰酸手痛,急得心焦肝焚,可从那人打扮和唱词上判断,必不是凡夫,此行必是来指点他趋福避祸,又怎敢得罪怠慢他,再难也忍了。

半日,那人方道:“你儿子有个好爹,但也是个糊涂爹。”

陶铭真一听大惊失色,果然是与陶怀清有关的,慌张抬首:“怀清他怎么了?”

那人嘿嘿一笑,在他灰头土脸的面部打开一口白牙:“你怎知道说得是你哪个儿子?”

陶铭真哑住,难道是景明要出什么事?

那人继续道:“我就说你糊涂,当然是你亲生的儿子。”

“你儿子要死了。”

陶铭真还没问出口陶怀清到底出了什么事,被敲梆人先接了话,把他一颗心惊到嗓子眼,自己的担心真成了现实,脚下踉跄差点就要晕过去,幸亏他身后的人一拥而上将他扶住:“老爷!老爷!”

突来噩耗,让陶铭真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想什么都怕,说什么都错,到底是自己哪里做错了?

“求高人,救救我儿。”

那人换了姿势,趴在石狮子身上一手托腮,另一手敲点有序,蕴含说不出的玄妙之感,摇头拖了个长音:“不用救,不用救。”

莫非是没得救了?陶铭真哀嚎一声:“高人这是何意?”

那人白了白眼:“不用救就是不用救的意思。他都还见过你这么好爹爹几面,怎么能死?”

陶铭真琢磨了一阵,可又不敢乱想,只好道:“痴人不明白,还请高人指点。”

“唉。”

只闻一声长叹。

陶铭真心想着完了,高人放弃自己一家了。

“有没有吃的?我饿了。”那人道。

“有的有的!”陶铭真忙道,眼中光彩重聚,重新抓住希望的稻草。“快去给高人备上好酒好菜。”

“是是是。”一队仆人得了命令,连声应是,一溜烟地跑去准备了。

等仆人们散完了,大门外只留下陶铭真与敲梆人两位,敲梆人突然贴近陶铭真,几近猥琐得笑道:“把那东西给我看一下。”

陶铭真不明所以:“高人是指什么?”

那人突然换上一副急色,还有几分狂躁:“剑!你儿子生下来就伴着他的那把剑!”

陶铭真恍然大悟:“高人请随我来。”

两人穿过侯府长长的围廊,一路伴行,奈何侯府面积确实太大,从一处到另一处路程颇有些长远。

二人一直都没说话,夜风吹曳着灯笼在地上投出二人晃动的身影,显得又静又闷,与一位不明身份的高人同行,着实有些考验陶铭真的心理素质。

为了缓和气氛,陶铭真试探着开口:“不知高人是来自何方?”

那人狡黠一笑:“天外之天。”

第二十章 天外之天

陶铭真带着那敲梆人穿过长廊,来到陶家宗祠之前,只听那人说他来自天上之天,陶铭真心中一震,正想问“天上之天”是何方,一提气一张嘴,却已忘了心中所想。

“奇怪,我适才,想说什么来着?”陶铭真苦思一番,却怎么也想不起了。

“你怎么了?”敲梆人好奇得看着他。

“没事,只是突然有什么事情想不起来了。”陶铭真回答道。

“原来如此,看来是受了此剑的影响。”敲梆人一边说一边走进祠堂,拿起那柄被奉在香案之上,迎受万千烛火的四尺青锋。

“高人知道此剑的来历?”陶铭真问道。

“此剑名为赎月,乃是玄天魔帝九把佩剑其一。”

“玄天魔帝?是什么人?为何从未听闻?”

“嗯···”敲梆人略一沉吟,道:“这不重要,正如魔帝也不曾听闻你们一样。”

陶铭真无语。

“那···为何玄天魔帝的佩剑会在我儿降生之时一起出现,其中有何渊源?”

“因为魔帝佩剑又名魔帝护子剑,乃是以魔帝精元与魔子血元共同打造而生,魔帝有九子,九子一人一柄护子剑,只要魔子魂魄不散,这剑将永世跟随。”

“魔子,那我儿岂不是···”

“没错,严格来说,他并不是你的儿子,而是被魔帝堕入凡间的魂魄。”

“怎么?失望了吗?你现在还在意他的生死吗?”敲梆人见陶铭真神色惊愕,开始逼问。

“不,你说得的确是事实,但我对他多年的挂怀与思念也是真,我是一个父亲,我不需要说违心的话,他身上流着我的血,他是我的儿子,谁也抢不走,谁也改变不了。”陶铭真掷地有声,满室烛火突然摇曳,不知是因风还是,因锋。

“即便,你给不了你儿子更好的未来,你仍要这样禁锢住他吗?”

“什么样的未来?”

“君臣,父子。从来都是相似的命题,既然有良臣择主,那么你也该他自己选一选。”敲梆人食指一拈,眼神一睨,似乎十分不屑。

“所以玄天魔帝究竟为何人?”陶铭真再问。

“你只需要知道他和你根本不在同一境界,像你们这样的凡人,根本不配问魔帝是谁。”敲梆人语气张狂,誓要将陶铭真的气势压下。

却闻陶铭真嗤然一笑:“呵,既然玄天魔帝本领超凡,为何不让怀清再投胎做他的儿子,不能奈何天命所选,又嚣张些什么?我才是天命的选择,要动我的儿子,必须过我这一关!”

敲梆人一怒,一掌扬起似要改写命运的结局,但运势至一半,却突然松了劲,只咬牙道:“说得不错,说得真好,说得我想一掌把你拍死。罢了罢了大局为重,我与你说这些干什么?”

但见敲梆人一手扬剑,振臂一挥,解去剑身上一道封印,顿时红光满天,震地龙吟。

一收势,一回身,剑入鞘,再归位。

陶铭真忙道:“你刚才做了什么?”却只感到意识越来越模糊,记忆越来越淡,顷刻间,方才的经历如朝露日晞,烟消云散。

“啊,我的头好痛。”只见陶铭真双手捂住太阳穴,愈来愈沉,愈来愈无力。

敲梆人顺势在他额间一点,灵气一念:“好了。”

陶铭真头痛顿止,只是已记不得方才之事,疑道:“高人,发生了何事?”

敲梆人淡淡道:“你忘了吗?刚才我让你配合我施法救你儿子。”

陶铭真偏头沉思,记忆中空白的部分重新复原,没错,刚才他确实在配合高人施法。

“那高人···结果如何?我儿可有救了?”

“此劫已解,不日你儿子将平安回来。”

“多谢恩公。”陶铭真轻鞠一躬。

“不必,我饿了,带我去吃饭吧。”敲梆人道,回撇了那柄赎月剑一眼,昂首跨出祠堂。

“来人,带恩公去用膳。”陶铭真一声唤,立即有人领着敲梆人往用膳的地方去了。

待敲梆人走远,陶铭真招过几个下人问话:“刚才,我和恩公在祠堂里发生了什么事,你们知道吗?”

“那高人要老爷配合他施法救少爷,然后老爷好像被法阵反噬了,那高人又救了老爷。”

“是这样吗?”陶铭真疑道,但一幕幕似乎近在眼前,那么真实又那么虚幻。

“是这样的。”下人们异口同声。

“好了,你们下去吧。”陶铭真这才放下心中的疑惑,却又听到有人高喝一声:“报!有紧急军情!”

陶铭真一惊,忙往外赶,正与那情报兵撞在一处。

“发生了何事?”陶铭真先开了口。

那军士一手执令旗,一手执卷轴,道:“陛下可在此处?”

陶铭真道:“陛下参加完大典,便起驾回宫了,算时辰,现在应该已到九霄紫微了,不知是何军情?”

“鬼族邶、鄘两部反了,陛下既不在此,想我另一名同僚应该追上陛下,将情报传达到了,我得马上回去复命。”那军士说罢转身便走,步履如风如火,可见军情紧急。

“那可知他们起兵造反,攻打的是何处?是否需要我们支援?”陶铭真也急急跟上。

“狱族东陵与人族永安,早做安排吧,摘星楼恐怕撑不了太久。”军士出门上了马,扬鞭一催,绝尘而去。

一波方平,一波又起。

多亏陶怀清死劫已解,陶铭真此刻也顾不了太多:“来人替我准备,我得去面见陛下。”

······

山雨方歇,一夜秋风摇落木叶萧萧,带着几分绿意,匍匐在潮湿的泥土上苟延残喘。

微风再起,轻掀波澜,像柔软的脚步离去又走近,飘忽无踪。

谁知清秋滋味,残杯冷酒,衣襟凉透。

······

树下一袭墨蓝身影盘坐,扶着一位玄衣小童,正在为其运功疗伤。

林萧远与律道子走近了,不禁大吃一惊,数个时辰不见,上官维竟肉眼可见的消瘦有减,满额汗珠,脸色蜡黄。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林萧远瞬移至上官维身后,随着他右手拈指点落有致,一一落在上官维背上,上官维应声仰倒,不能动弹。

“快给我解开。”上官维道。

“快给我解开。”上官维又重复了一遍。

“一个时辰以后。”林萧远从食盒里拿起一壶酒,自顾饮着。

“给我解开,还差最后一步,我徒孙便醒了。”上官维接着道,却被一个圆圆的软软的香香的东西塞住嘴巴,不能言语。

“别吵。”林萧远拿东西塞住上官维的嘴,又对律道子说:“过来吃点东西。”

目睹全程的律道子还在云里雾里,看着上官维被林萧远点倒,塞上馒头,不知该作何反应,听到林萧远叫他,只得木然顺从。

“前辈所说还差一步,是差什么?”律道子坐在林萧远身边,手里有些机械地掰扯着馒头放进嘴里。

“唔唔唔···”上官维道。

“这···”律道子有些为难地看着林萧远。

林萧远道:“上官老鬼,我给你说,我们还得管你借钱回家,你别那么拼命把自己整挂了,我们两个可没能力,把你跟你的徒子徒孙送回千里之外的旁生去,到时候别怪我无情无义,你明白吗?”

“唔唔唔唔唔···”上官维朝律道子投出求救的目光,又唔囔了一大串,但没人能听懂。

律道子琢磨了一番林萧远的话,只得道:“上官前辈,要不就听林前辈一次吧?”

上官维反对得更激烈了:“唔唔唔唔唔唔唔···”

但律道子也没办法,施术救人本就蕴藏各种险情,医人者以命换命的事不在少数,上官维定是用了大损功力之法,否则不至于突然消瘦,而观林萧远的决断,情况不容乐观,绝不能再让上官维继续施术了。

律道子看了一眼仍在昏迷中的灵病子师徒,又不禁长叹一声。

生命,真是个玄妙的事情。

虽然有些苦有些累,就像他,但还是选择活下去。

虽然有些迷茫有些彷徨,就像林萧远,但还是选择活下去。

虽然不知道对于灵病子师徒俩意味着什么,但还是替他们选择活下去。

也许事先该问一问,若是没有活下去的欲望,那救他们不就成了强人所难。

可是又何须一问,还有人不想活下去的吗?

嗯,有的,除了对面这座墓碑下的那人。

碧罗堂的人已经善后离开了,只留下他们的君棠秀座长眠于土中。

那种与死神对阵的感觉仍萦绕在律道子心头,他还是第一次遇到一个从头到脚都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剑客,从内心深处迸发的死劲。

放弃了生命,又得到了什么?

还是说,因为没有得到什么,所以才选择放弃生命。

“给我水,给我解开!”上官维不知什么时候吐了嘴里的馒头,对着林萧远抱怨道:“居然有辣味的馒头,你还在馒头上施了法,让我吐不掉,你变态吧。”

“水没有,只有酒。”林萧远面不改色,仿佛上官维所言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快给我解开,给我解辣的东西!”上官维的九段乙等确实不是虚衔,才刚解了林萧远施的法,体内一道真气猛冲,再破一处禁制,抬腿朝着林萧远就是一脚。

而林萧远也不似昨晚那般让着他,指化虚空,凝神一运,又是一道指气隔空点物,把上官维定得动弹不得。

“好好好我认输了,快给我水,我要辣死了。”也不晓得林萧远给上官维喂了何种程度的辣,居然让上官维服软了。

随着“嗤嗤”两声,两道指气激射而出,上官维身上的穴位顿解。

上官维正欲抢过林萧远手中的酒壶,却神奇的发现,口中的辣味消失了。

幻术。

上官维突然反应过来,对着林萧远抬手要打,却被林萧远翩翩躲过:“已经不是任你欺负的小时候了。”

“两位前辈,你们快来看,他醒了。”就在两人争执之时,只听到律道子些微颤抖的声音如是说道。

二人齐齐转头望去,只见陶怀清轻启双眸,额上渐渐浮现出一朵金色莲花。

上官维先跨出一步抱住陶怀清,喜道:“好徒孙,你终于醒了!感觉怎么样?身上痛不痛?啊?”

第二十一章 百念慈恩(上)

陶怀清眼神无神,呆呆地看着关切自己的男人,道:“你是太师父吗?”

上官维好容易盼到自己的徒孙醒来,满心欢喜:“是啊是啊,病子他时常在信里提到你,夸赞你很懂事很听话。”

但同时,他也对陶怀清额上的那朵金莲感到颇为奇怪,病子在信里可没提过这一茬啊。

“你额上的莲花是怎么回事?痛不痛?”上官维奇道。

“什么莲花?我没有感觉到异常。”陶怀清懵懂地摸了摸自己的额间。

“没什么。”

陶怀清思绪仿佛陷入遥远的回忆,木然道:“师父呢?”

“他···他受了点伤,需要静养一段时日。”上官维转头看向尚在昏迷的灵病子,迟疑道。

陶怀清缓缓走到灵病子跟前,用小手拨弄着灵病子的胡须。这一次,灵病子没有像往常一样醒来,仍是静静睡着。

同样的,陶怀清的反应也是静静的,他没有哭,没有闹,只是一言不发地站在灵病子面前,像在等待着什么。

“好徒孙,你师父没事,太师父带你回家吧。”许是不忍看到陶怀清这幅模样,上官维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嗯。”陶怀清点了点头。

“终于要走了吗?”林萧远仿佛如释重负,只见他一扬手,三位车夫驾着三辆马车随之驶来。

“快上车吧。把人都抬上去。”林萧远道。

一阵收拾完毕,几人分乘马车缓缓离开这片曾经困扰他们多时的树林。

这里的风,这里的雨,这里的夜,一切都因此番不凡的际遇而变得特别,被刻上烙印。

然而,何处又无风,无于,无夜?

天地虽大,却处处是穷途,是牢笼。

“我们现在去哪里?”律道子与林萧远同乘一辆马车。

“去找棺材铺。”林萧远闭着眼睛,似在休憩。

“那···”还没等律道子开口,林萧远抢先道:“别担心,上官维一定会借给你的。”

“不是因为这个。”

林萧远睁开眼睛:“那是因为什么?”

“我想起那位小兄弟还有一百银铢在我这里。”律道子咬着唇,有点难为情。

“我觉得他师父的事对他似乎打击极大,如今他给我的感觉已经和之前相处时大有不同了。还有他额上的那朵金莲···”

林萧远道:“面生金莲不是坏事,说不定这孩子将来大有造化。”

律道子摇了摇头:“要是金莲加上蛇瞳呢?我曾经在灵界前镜里见过这孩子长大后的模样,额上也是一朵金莲,双眼却是蛇眼的样子,我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在前镜中见过?那说明他是你的天缘,你应该好好把握这孩子带给你的机缘。”

“何为天缘?”

“一种能让你突破自身境界的契机。”林萧远重新合上眼睛。“不要急不要慌,预感说明不了问题。在你得到答案前,等待,是一门你应该好好研究的学问。”

另一边的马车上,上官维试着对陶怀清说了一箩筐的俏皮话,可惜都收效甚微。

陶怀清只是淡淡抿嘴,并没有开心的迹象。

“怀清啊,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上官维对陶怀清的提前醒来仍是放心不下。

陶怀清摇摇头。

“太师父,刚才的那个树林,叫什么名字?”陶怀清看着窗外沿路的风景,问道。

“不清楚,百树林吧,好像是,一百的百。”上官维想了想。

“真的有一百种树吗?”

“可能吧,总之是树很多的意思。”

陶怀清点了点头,不复言语。

上官维注视着陶怀清的神情,只见陶怀清双唇紧闭,脸色凝重,和冥想思过的高僧一个模样,心想坏了,傻小子估计要把他师父的伤全怪在自己身上了。

其实是因为自己睡得太沉,没看到灵病子传给自己的求救信号,不然他早就赶来了,自然不会发生后面的事。

至于林萧远为什么选择袖手旁观,他又怎么知道?

明月超然的心思,如果能被人猜透,那就不是明月超然了。

“怀清啊,是太师父没有保护好你们,都是太师父的错,你可千万不能把事情都怪到自己身上。”

不想陶怀清却说:“不,不是太师父的错。太师父,以后我会一定保护好你和师父的。”

完了完了。上官维心里一苦,看着陶怀清额上的莲花,暗想:“这孩子脑袋一定被打坏了,都开花了”,接着不禁为之一叹。

“千万不可啊,我的乖徒孙,凡事一定要量力而为,不能逞强硬撑,太师父知道这件事情对你来说很残酷,但这就是如今江湖的常态,是我们每个武者的生存规则,你是一个孩子,在这件事情里,你的力量渺小,是常理,是定数,不是依靠意志可以扭转的,你要面对事实,不可太过自责,不应该太过自责。”

不知道为什么,上官维的目的本在安慰,说完后却又另有一种绝情。

“到了。”前方传来林萧远的声音。

上官维掀起车帘一看,才发现马车停在一家棺材铺前面。

“客官,要订什么样的棺椁?材质?尺寸?”店老板倒是很热情,连忙迎了出来。

律道子有些窘迫,不知该如何开口,还是林萧远先开口了:“要最好的。马上就能用的。”

“那就是这口了,松木的,刷得是上好的桐油漆,你看怎么样?”店老板笑道。

林萧远瞥了一眼:“没有金丝楠木的?”

店老板哑然失笑:“大人也忒看得起小店了,要是能卖得起金丝楠木,我怎还会在这?”

“那就它吧。上官老板,来付钱。”林萧远招呼着一旁的上官维。

“唉。”即便对于富豪来说,买单也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

“老板,多少钱?”上官维问道。

“客官,一千二百四十铢。”

熟悉的数字。

“太好了!这样你就还欠我一千一百三十一!”那人拿着本簿子在自己面前戳戳点点的样子还依稀可见,顷刻间,已是阴阳两隔。

此番,律道子与季月柔的账是还清了。

然而,账面清了,其余的亏欠,却是想还也还不了。

律道子从怀里掏出那张百铢银票,递交给陶怀清:“我恐怕要回去了,不能依照约定授你剑术了。对于你师父的伤,我很抱歉,如果不是我,你们就不会遇上这番祸事。”

大概是受伤后车马颠簸,陶怀清的脸色有些差,他摇摇头,将那银票推还给律道子:“大哥哥,你是好人,你一直在想办法救我们。这个不是银票,是怀清谢谢大哥哥的花,师父说要知恩图报,大哥哥收下吧。”

律道子低头一看,才发现手中的银票不知何时被幻术折成一朵纸花,暗思“他知道我回乡需要花销,却没有明说,怕伤到我的自尊,居然编出一套说辞,让人无法拒绝。”

木纸本无温,却能使人感受那股温柔的心意。

“谢谢你,你真是个好孩子。”律道子有些动容。

陶怀清紧抿着唇,还想说些什么,却猛地身子一倾,吐出一口鲜血。

第二十二章 百念慈恩(下)

“小兄弟!你怎么了?”

陶怀清一个前倾,整个人差点从马车上倒栽葱似得翻下来,幸好律道子手疾眼快,匆忙将他接住。

然而陶怀清却已陷入昏迷,不省人事了。

上官维抢上几步,从律道子手里捞过陶怀清,让他盘腿坐下:“让我看看。”

上官维拈起一道青符,指尖小注灵力让青符融入陶怀清体内,只见二人静坐多时,上官维的额角都已铺满细汗,却一直不曾听闻有何动静,仿佛时间静止了一般。

律道子有些心急:“前辈,情况如何了?”

而上官维依旧闭眼,凝神运气,不发一语。

律道子将询问的眼光投向林萧远,林萧远却说:“别看我,我不想说不吉利的话。”

“完了。”上官维突然说了一句。

“前辈此话何意?可还有医治的方法?晚辈愿意一试。”律道子焦虑非常。

“大亏之体,需要用大量功元补上他身体的亏空。”

“那便为他输元即可。”

“不可,他身体虚弱,如果强行为他输元,会引得他气血逆流,脉乱而死。”

“我想起来了,这小兄弟习有血饮功,让他运功吸食他人功力即可避开此关。”律道子突然想到。

“这便是问题所在,如今他是醒不过来了,他的魂识不知是被什么东西压下还是被掠去了,任我如何试探,也得不到半丝回应。”

“唉,方才我就担心他提前醒来会有蹊跷,可我再为他检查时却一切正常,连之前所受的皮肉伤都结痂开始愈合了。如今又出现相同的症状,若不是我反复检查多次,还真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上官维慨叹万分。

律道子道:“我有一个办法,或许可以救小兄弟。”

“什么法子?”上官维听闻此言,又惊又喜。

“逆血饮功。既然小兄弟不能醒来自运血饮功,我可用逆血饮功一试,让他被动吸食我的功力,只是我也从未用过此法,是吉是凶尚难论断。”

“这···虽然那半本血饮功法是我传给病子的,但我也从未听闻过还有一个逆血饮功,功效如何我更无权置喙,还请详言。”

律道子看了一眼林萧远,犹豫了一会,道:“此法乃是由我爷爷的师父乔轩奉从血饮功法中转化而来,能让人将自身功力突破限制强渡给他人,渡功后,两者如结契约,被渡者的功体将进行转元,与渡功者心脉相连,若一方受损,另一方也将受到反噬。”

“那此法可会对渡功者造成什么直接损害?”

“渡功者会自降功力。”

“降多少?”

“我不清楚。前辈,无论有何种后果,我皆自愿承担,这是目前唯一能救小兄弟的办法,请你让我一试。”律道子语气坚定。

上官维有些犹豫:“你可是刚入九段,多少武者梦寐以求,即便你将来再修炼,也不一定有再升九段的希望,你不怕后悔吗?”

“你就让他试试吧。他是在救自己的天缘,你别拦着。”沉默了许久的林萧远突然开口。

“什么天缘?”上官维转头看向林萧远。

“哎呀,救个人你们俩绕来绕去的,听得我头疼,总之被救的是你徒孙,你不会亏,他救的是他的天缘,他不会亏,你们都有利,谁也不欠谁的。这么好的事情犹豫什么呢?还非摆出一副不想占人家便宜的君子模样,累不累?”

说话间,上官维肚子挨了林萧远一拳,不禁“哎呦”一声。

“所以天缘到底是什么?”上官维不肯放弃,继续追问。

“当然是字面意思,天上的缘分。”

而另一边律道子运起逆血饮功为陶怀清补元,只见丝丝银光从他身上顺着经脉由他的指尖源源不断地汇入陶怀清体内,银光扯线分丝,像被无形之手牵引着,针线飞走间,将陶怀清体内的亏空细细补起。

“你师叔着实厉害,还能悟出此等救人的功法。”上官维见状,忍不住啧啧称奇。

不想林萧远却闪到一边:“不是夸赞我的话,我拒绝听。”

“切,小气。”

而此时,天光散淡,乌云蔽日,大地似又要迎接一场暴雨。

浩气卷云霄,阴阳割分晓。

一天之内,鸿榜再度开启,却是宣示一位九段之人将被除名。

只见“苏律道九段丙等百念慈恩”几字逐渐被金色光芒侵蚀,字迹越来越淡,直至消失不见。

“可惜了。”上官维又是一声喟叹。

随着逆血饮功的持续,律道子全身功力直降,由九段丙等跌至八段,再至七段,竟是比他初见时的功力还要低。

上官维虽然心知这是救人必不可少的过程,但看到律道子多年苦修的功力就此消减,同为习武之人难免不忍,有多少人,将这点功力看得比自己生命还重要。

“还不够吗?”上官维握紧拳头,忧心忡忡。

话音未落,却见律道子功力再降一级,只余六段无衣境界。

“应是无碍了。”律道子睁眼收掌,长叹一声,起身时却感一阵晕眩,险些跌倒,幸好上官维忙上前将他扶住。

上官维看着只余六段功力的律道子,满心亏欠:“这可如何是好,将来我得养你一辈子才能报答你对我徒孙的恩情了。”

“前辈说笑了,前辈别忘了你也曾帮过我。”律道子双手合十,谦逊有礼。

“你跟他走吧,如今的情形,你断不能回狱族了。六段功力在狱族,任谁都能杀了你。”林萧远却对律道子如此提议。

林萧远说的是事实,律道子无法反驳。

“好了,我该回去了,把她交给我。”林萧远指了指马车里的天族公主,也不知之前宿灵为天族公主设了什么,竟使她到现在还没醒。

“前辈,关于魔功···”律道子吞吞吐吐。

“别说了,我已经知道了。”林萧远已经钻进马车,从车上撩开帘子。

“···”律道子没有说话,脸上却浮现难色,欲言又止。

“医术就是魔功,魔功就是医术。我说对了吗?能把你担心的表情收起来了吗?你是真觉得我蠢吗?”林萧远直言不讳。

“嗯。”律道子这才放了心:“还请前辈多加留意,保重。”

林萧远摆摆手,没再说什么,示意车夫启程。

“我呢我呢?怎么不跟我道别啊。”上官维安置好陶怀清,才发现林萧远已经走远了。

“唉,无情的人啊。”上官维双手负背,望着远去的马车,无奈地摇摇头。

“我们也走吧,徒孙他恩公。”

“嗯。”

霜前枯叶败,空山马蹄哀。

谁在天涯外,持伞待雨来。

人去心不在,秋风独徘徊。

世事怎堪猜,夙愿埋心怀。

今朝一别,寒暑十载。

第二十三章 寒暑十载

绿竹掩映下,一黑一白两个人影正在紧张的比试之中,各自身形起落有致,木剑格碰之声接连响起。

“太慢了!”

“重心太高了!”

“缩头!”

“太粗心了!”

“破绽太多了!”

在一连串的苛斥声中,那名黑衣少年渐渐无力招架,脚下章法已乱,身上露出虚位。

白衣人剑招不退,越攻越猛,木剑向前一送,腕上运力,直接将那黑衣少年的木剑削落在地。

“当啷”。

木剑落下之声在空旷的庭院中回荡不息,如同人的心跳声在狭小的胸腔中回旋迂回。

“你真是有办法,一次比一次输得难看。”白衣人的声音不似方才激动,依然恢复了平静,却更显刺耳。

“去捡起来。”

黑衣少年怵立在原地,听到指令,方才弯腰去捡起自己的木剑,忐忑不安地捏攥着。

“能告诉我,你昨天深思一夜的结果是什么?”

“物我两心,以心役形,形不为累。人我两境,以意役心,心超其外。”

“那你是怎么做的?”

“我···我没能做到。”

“为什么没做到?”

“我···还不够熟练。”

“怎么才能熟练?还要练习多久?”

黑衣少年沉默了。

“我问你还要练习多久?”

“一···一年。”

“你已经练习多久了?”

“三年。”

“也就是说,别人一年就能学会的招式,你要练四年。”

见黑衣少年没回应,白衣人又补了一句:“是不是?”

“或许是。”

“好好说话!”

“可能再用半年就能练好也说不定,三年半或者四年。”

“是我在逼你吗?”

黑衣少年摇摇头:“不是。师父没有逼我。”

“你是不是不喜欢跟着我练剑?”

黑衣少年头摇成了拨浪鼓:“不是的不是的,道子师父剑术超群,让人钦羡,我是真心跟着道子师父学艺的。只是···只是我悟性太差,辜负了师父的期待。”

“你并没有辜负我的期待,因为我对你早就不期待了。”

“···”黑衣少年再次沉默了。

“算了,吃饭去吧。”白衣人转身便走,不想黑衣少年却“扑通”一声,双膝跪地。

“都是徒弟不好,让师父对徒弟失望了,徒弟一定会加倍努力的,求师父千万别放弃徒弟,徒弟一定会努力的,一定会的。”

白衣人忙拽起少年:“干什么干什么?你又犯傻了是不是?我什么时候说要放弃你了?”

“好了好了,算我说错话了行不行?你明知道我说话没遮拦的,你再不起来,我就跪还给你了。”

话音刚落,白衣人猛得一松手,提起衣摆就要朝着少年跪下,少年见状连忙将他拦住。

“道子师父,你莫跪你莫跪,我起来了我起来了。”

白衣人长叹一声:“唉,真拿你没办法。”

“我···”少年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白衣人打断:“打住,先吃饭,今天你得吃三碗。”

“啊?这么多?”

“不多,你要想长高就必须吃。”

“好吧。”

“晚上收拾一下,明天我们要出一躺远门。”

“远门?去哪里啊?道子师父。”

“你说去哪里?当然是去看你病子师父和太师父。”

······

人族,荷城。

“城南门外芙蓉华,风雨不败胜如霞,罗伯养莲好人家,一双儿女种莲花····”日光晴好,稚子声声唱童谣,风吹荷柳,更增夏日一份惬意。

辅惠侯府前,陶铭真立于阶上,正与一位白衣人交谈:“恩公,此去旁生,一路上还要烦劳恩公多多关照吾儿怀清与景明,屡次烦扰恩公,陶某心中实有愧。”他言辞恳切,情感真挚,令人动容。

“我来贵府叨扰十年,全凭侯爷收留,何言有他?”这白衣人正是十年前为陶怀清传功输元救其性命的律道子,自那以后一直待在辅惠侯府中教授陶怀清剑术。岁月荏苒,如今十年光阴已过,当初心脉受损陷入昏迷的灵病子几经调治,终于在近日苏醒,故而上官维写信来邀请律道子与陶怀清前往旁生地界,补续师徒情谊。

“时候不早,我们该出发了,还请侯爷留步。”律道子下意识地双手合十躬身而退,却发现自己已经还俗多年,连头发都早已浓密,再不必行这佛礼。

陶铭真忙道一声“恩公一路顺风”,环顾四周,只见陶景明坐在马车上,却是不见陶怀清的踪影。

“大少爷人呢?”陶铭真大声向陶怀清的贴身小厮松风责问道。

“大少爷跟松雪去飘香楼了。”松风有些委屈。

“飘香楼那么远,去那干什么?还不赶紧去找?”陶铭真有几分担心,又有几分愤怒:“这小子是真不让人省心啊。”

“来了来了,借过借过。”伴随哒哒马蹄,松雪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松雪与一名黑衣少年同乘一匹红马,左手右手拎满了东西。

“借过借过!”松雪喊话声一句不停,马蹄也是越踏越急,在热闹的街市人群中疾驰穿梭。

“少爷,慢点啊!慢点啊!千万不能撞到人啊!”坐在马背后面的松雪只见两侧人影不断闪过,整个心都悬在嗓子眼。

“别怕,抓紧我!”那黑衣少年沉声道,接着手扬马鞭,越赶越急。

正在马蹄扬踏之时,原本被行人空出的路面却突然闪出一人,恰好挡住马匹的去路。

“前面有人,少爷小心啊!”风驰电掣间,松雪一声哀嚎。

一时间,人与马皆受惊吓,黑衣少年惊呼一声,为掣烈马,死劲勒紧马缰:“无觅!莫惊!”

大红马长嘶数声,终于不再躁动,逐渐变得温顺起来。

而远处的陶铭真与律道子已经靠了过来,陶铭真先将倒在地上的那人扶起:“实在抱歉,不知可有伤到先生?”

那人一身船夫打扮,身背斗笠,衣着褐布,被那黑衣少年的马匹惊倒在地倒是不埋怨:“多谢侯爷关心,我无碍。”

“听这谈吐,全不似船夫该有。”律道子觑了此人几眼,心中暗想。

“还不来给先生赔罪?犬子无礼,唐突了先生,还望先生恕罪。”陶铭真一手招过陶怀清,一边向那船夫赔罪。

“是。”那黑衣少年早早地下了马,立在一旁,就等着他父亲发话。

“晚辈失礼,唐突了先生,实在抱歉,晚辈向先生赔罪了。”

“我无碍,小兄弟不必客气。”那船夫微微颔首,“我还有事,先走了。”

“还请先生留下名姓住址,陶某改日再登门赔罪。”不等陶铭真说完,那船夫已经闪入人堆,须臾不见踪影。

“可是把他累坏了。”律道子嘴唇一勾,冷声道。

“恩公此话怎讲?”陶铭真不明所以。

“此人虽敛了气息,收了修为,仍可见八段功力,表面扮成船夫,谈吐却半分不似,你再不让他走,他就要露馅了。”

陶铭真大惊失色:“我竟是全然不知。”

律道子抿抿嘴,心想以人族的根基,你要是知道,那才是不合情理之事。不过为了顾全天帝义子辅惠侯的颜面,律道子并没有明说。

“你,你跑飘香楼去,有何贵干?”而转头,陶铭真已经开始对陶怀清兴师问罪了。

“爹亲,我···我去飘香楼,准备给病子师父和太师父的糕点。”

“好了好了,小孩子心意是好的,现在赶紧启程,回来再打一顿。”律道子在一旁劝道,随后跟老鹰抓小鸡似的,拎起陶怀清的衣领,直拎到把陶怀清塞进马车。

陶铭真的怒气发泄到一半,便被离别的情绪冲淡,顿时怒火干烧之势戛然而止:“怀清,景明啊,一路上听恩公的话,千万别闯祸。尤其是你啊,听到没?”陶铭真戳着陶怀清的额头,不禁忿忿。

“听到了,爹亲。”陶怀清捂着额头,小声嘟囔。

“请父亲放心,孩儿会注意的。”陶景明端坐一旁,比他的哥哥看上去更稳重几分。

“怎么不见娘亲?”陶怀清探出马车,寻找了一番。

“夏日渴睡,现在还在房里没起来呢。”陶铭真敷衍道,实际上是陶夫人自己受不了这种伤情的场面,怕在人前哭晕过去。

律道子周检一遍,见一切准备妥当,快步踏上马车:“走吧。”

“侯爷别送了,此去不会太久,最多半个月便回来了”,律道子朝陶铭真一拱手。

“好。”陶铭真拱手应道,才发现应礼的手有些犹豫,送行的步也有些踌躇。

“半个月吗?”

“是。”

“好。”既然恩公发话不让送,陶铭真也只好硬着头皮站在原地看着车队渐行渐远。

陶怀清突然想起什么,脑袋从远处的车窗钻出大声嚷道:“爹亲,别忘了吃胃病的药。一天三服,半碗饭后,半碗饭后!”

“好好好···”陶铭真忍不住朝前快行几步,似要追上那远去的车辙,可终是无谓。

“你们两个,听话啊!”千万句叮嘱的话语,千万般牵挂的心思,像翻涌起伏的潮水,一波起,一波消,纵是瞬间填满心间,却又转瞬消逝,埋葬于无声的岁月,无言的风雨。

只余一个凝望的身影。

第二十四章 初次比试

车行四日,终于到了人族与旁生交界。

一座巍峨边城屹立于半山腰之上,山石嶙峋,青松如锋,颇有倚据天险,万敌莫侵的慨然气势。

“等着,我进去通报。”守城的士兵接过律道子递上的信函,丢下话便走开了。

对于旅人而言,等待算得上是最煎熬的事情,陶怀清等人一路山光水色看来,早已是视觉疲劳,两位少爷和几个小厮都百无聊赖,无精打采。

“少爷,他们在看什么?”松雪努力地在一片平常的景象中发现一丝亮点。

陶怀清顺着松雪的手指,看到一群人围在一面告示墙,热闹交谈。

“走,我们去看看。”陶怀清吐掉衔在嘴边的青草,招呼上陶景明和其他人。

一行人走到那告示墙下,抬头只见上书“莘稷武堂招生启事”八个大字。

“莘稷武堂,什么东西?”

“没听过。”

“你听过吗?”

“没有。”

几位小厮你一言我一语,将前面几位专注告示的看客的注意力全数吸引在身上,陶怀清只恨没有早拿根针把他们的嘴全缝起来。

“都给我闭嘴。”陶怀清沉声怒道。

见众人静了,陶怀清才小声解释道:“莘稷武堂是天帝亲创的武堂,只有符合条件的人才能到莘稷习武学艺,我们人族历来习武不力,也就跟莘稷武堂没有缘分,渐渐地,无人提起也就无人知晓。”

“好吧。”

“原来如此。”

“那···少爷能进吗?少爷的武功这么厉害。”松风好奇道。

陶怀清想起自己那让律道子头痛不已的三脚猫功夫,不禁扶额:“我也不行,我太菜了。”

“啊?”松风面露遗憾,“这武堂未免太苛刻了。”

“自己没本事,说什么苛刻?”不知何时,打南边来了个红衣剑客,手提一柄黑剑,双手抱胸语带不屑。

陶怀清与松风对视一眼,言下之意“都怪你多嘴”,长舒一口气转向那剑客:“我的小弟没有见识,随口胡说的,若有得罪到兄台的地方,我代他向你赔罪。”

他谦逊的口气,诚恳的态度,微躬的身影,无一不与陶铭真如出一辙。

那红衣剑客上下打量了陶怀清一眼,冷哼一声:“哼。你又装什么蒜,你明明有进这莘稷武堂的资格。”

陶怀清一愣神:“我不懂兄台的意思,我只是代小弟向兄台赔罪,若无事,在下先行告退了。”

“慢!”

陶怀清提步要走,却被那红衣剑客一个纵身落地拦住去路。

“我要与你比试比试。”那红衣剑客道。

“我不是阁下的对手,请兄台放行。”陶怀清一心避战,贯彻落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方针。

“请阁下放行,别为难我兄长。”陶景明伸手挡在红衣剑客与陶怀清之间,试图劝退来人。

“要我放行可以,你让他跟我比试一场。”红衣剑客用手指着陶怀清,异常固执。

“不必比试了,我不是阁下的对手,我们还有要事在身,请阁下放行吧!”陶怀清的耐心渐被消磨,但牢记陶铭真“不要生事”的叮嘱,故而一再退让。

“小兄弟,武者之间比武切磋本是快意之事,你又何必一直拒绝?”

此时,从那巍峨城阙上传来一阵人声,陶怀清抬头看去,只见那喊话之人正与律道子站在一起,饶有兴致得看向这边。

看到律道子走出来,陶怀清料想是入关之事已成,他们可以进入旁生地界前去探视灵病子了,便对那红衣剑客道:“我们还要赶路,兄台有缘再会,告辞了。”

“公子,与他比试一场罢。”城阙上人声再次传来,却是律道子的声音。

“道子···先生,我们还是赶路吧!”陶怀清刚想称呼律道子为师父,又想起之前律道子曾经叮嘱自己,出门在外不能让旁人知道律道子传授他武功的事情,只得改口成为道子先生。

“比试一场,花不了多少时间,你们上来吧。”律道子说话间,眼睛却看着之前喊话的那人。

“请吧,赵主事。”律道子右臂前屈,对那人道。

两人离了栏杆,沿着走廊往主殿走去。

那赵主事先说话了,他是本届莘稷武堂招生的主考官,专从各族中遴选有资格进入莘稷进修的少年武者,“这少年便是先生所言上官大师那名来自人族的徒孙吗?”

“正是。”

“若非亲眼所有,当真不可思议。”

“有何神奇?”

“我观这位少年已有六段功力,纵是上官大师门下弟子,能得高人真传,以他的年龄,再加上他是人族,能有如此修为,堪称奇才。”

律道子低着头,那赵主事自然看不见他抽动的嘴角。

“想必上官大师与其弟子有特殊的教人方法。”

“哦?先生略知一二?”

“我并不知道详情,只是此行受人之托,才知道上官大师还有一个来自人族的徒孙。”

两人走到转角处,正与陶怀清等人碰个照面。

“道子···先生。”陶怀清还没有完全习惯。

“公子来了,你们商量好要比试什么了吗?”律道子声音淡淡,似乎不曾与陶怀清相识。

“没有。”

“我用剑,你会用剑吗?”那红衣剑客向陶怀清问道。

“我···”陶怀清偷觑了律道子一眼,只见律道子的目光虽然落在自己身上,却满是漫不经心,“我还不会。”

“那你用什么?”红衣剑客再问。

“上官大师的高足,自然是用道符啊。”赵主事眼中带笑,和蔼可亲,“诸位跟我来吧。”

红衣剑客道:“原来你是上官维门下的,那我一定要打败你!”

众人随着他来到一处宽阔的所在,晦暗中只见大殿中央摆着一处擂台,前方有一方案台,左右排列着数十张座位。

由于时值未时,太阳光线不能直照入大殿中,那赵主事便命人点起烛火,将整个大殿瞬间照亮。

陶怀清走到案台之前,见案台上摆着卷轴与笔墨,不禁好奇:“这是?”

“这是武者比试会用到的状令,你们少年人切磋,不必太过严肃,这步免了。”赵主事笑着将纸币卷起盖住。

“准备好了吗?”见到红衣剑客已站在擂台上等待,赵主事向陶怀清催促道。

“真的要比试吗?”陶怀清还有犹疑不定。

“那是自然,临阵脱逃可是为人不齿的。”赵主事嗔道。

“好吧。”陶怀清点点头,踏上了擂台。

不管台下如何,一旦踏上擂台,双方对战都要全力以赴,倾尽心血。

台上双目对视,洞察对方战意;两心盘算,誓要一招制敌;四手有招,酝酿无匹之力;双脚走卦,凝聚不败之势。

陶怀清沉心一纳气,只闻红衣剑客高喝一声:“接招!”

虽然只是小孩子家之间的切磋,但少年人血气方刚,双方交手间刚劲勇猛,一招一式隐见大家气象,颇有牵动风云之势。

手劈,腕错,掌推,拳攻,膝顶,脚别。

陶怀清持符不便近身搏击,屡次与红衣剑客拉开距离,但红衣剑客也在寻找最适合的攻击位置,坚决要将陶怀清留在剑短一寸之处。

顷刻间,擂台以纳不下双方战势,陶怀清一道符化去剑招,又起一道神符直追红衣剑客灵台,口中念念有声,右手以指代笔,衣袂翩飞间再起一道符化为金箭凤凰,长鸣一声震彻大殿,追击那剑客命门。

红衣剑客翻转腾挪,利用屋内形势,在墙壁屋柱间游走,金箭凤凰无法穿壁,被那红衣剑客引到房梁,“叮”得一声脆响扎入木头之中,不得而脱终于现出符文原态。

“金箭凤凰,回来。”陶怀清指凝念力,欲将金箭凤凰收回,可惜符上神力已消,无法再回了。

“有点东西,能连起三道符,但还是改变不了你会输的结局!”红衣剑客凛声扬剑,烛火映照雪白的剑身,一时光影万千,接着红衣剑客剑招一落,竟是瞬发四道剑气,自前后左右四个方向直袭陶怀清。

“小心啊少爷!”观战的松风松雪等人见到陶怀清被困,顿时紧张地喊了起来。

当年灵病子能连起一百二十道符咒,可是陶怀清不是灵病子,这些年他剑符两修,符也不专,剑也不精,除了吃着律道子传给他的功力的老本,其余实在无长进之处,也就难怪律道子对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望。

一时之间,让他连起四符挡住攻势,竟然是有些难为他了。

“我不能再输了。”陶怀清咬唇暗思,手上动作也越来越快,一瞬四道剑气至,只见陶怀清双掌撑开,顿时“嗡嗡”钟鸣之声不绝于耳,他周身立起四道水墨光幕,将那四道剑气尽数吸纳消弥。

他竟做到了。

陶怀清心底不禁泛起一丝欢喜,他满怀期待地看向台下的律道子,却见律道子面色凝重,眼波如墨深不见底,如同暴风雨来临之前无声涌动的海潮,而他就是风雨掀浪之前海中最后一处未被淹没的孤岛。

你,为什么又让我失望了。

这是陶怀清从那个眼神中读出的话。

为什么,又,陈述句。

陶怀清心下一惊,脑中急速搜寻方才的种种细节,那一瞬间,是几道剑气?

前后左右,不对,还有一道,不是四道,是五道。

它从原来的四道中各分的部分,再聚成气,现在应该是从这个方向。

虽然想到了,可陶怀清已经没有时间再挡,只感到一阵疾风扑面,如银龙穿空,陶怀清心口正中一击,摔下擂台。

第二十五章 最后一次

“看来战局结果已经分晓。”赵主事扶起跌下擂台的陶怀清,一边用充满遗憾的声音说道。

他转向那红衣剑客:“不知少侠出自哪位高人门下?”

红衣剑客似乎对这句话等待多时,若说他之前意欲与陶怀清一争高下,是因为对陶怀清人族六段的身份感兴趣,跃跃欲试,而当他得知陶怀清出自上官维门下时,他便更下定决心一定要打败陶怀清,因为他的师父与上官维是旁生族仅有的两位九段高手,更是死对头。

红衣剑客清了清嗓子:“咳咳,我乃是南柯春秋李天师的闭关弟子,李康”,说话间,李康不无得意得撇了狼狈的陶怀清一眼。

“原来是李天师高徒,难怪武艺如此出众。”赵主事双手抱拳,眼中钦赞之辞溢于言表。

“不!比试还没有结束!再来!我绝对可以败你!”与李康的优雅获胜相比,陶怀清显得气急败坏,他提起衣摆一个纵步想要冲到台上再与那李康比试,却被律道子伸手拦下。

“公子,比试点到为止,不可纠缠。”

“让开!”陶怀清双眼通红,蕴含着无限的不甘与愤懑,战败的狼狈与让师门蒙尘的羞辱和惭愧让他无法冷静,一时间,竟是连律道子的劝阻都不听了。

“比试已经结束了,你败了。人族六段比我想象中的差了些,不过此战还算尽兴。我要到莘稷武堂去了,三年后有缘再见吧。”李康声音平淡,从赵主事手中接过一张名帖。

言下之意是他能入那莘稷武堂,而陶怀清却没有资格,故而要三年后再见。

而赵主事那边,也确实没有给陶怀清入学推荐名帖的意思。

“能有李少侠这样的青年才俊加入,相信这一届莘稷的成绩一定不会差。”赵主事笑意盈盈,上唇和下唇从头到尾没合起来过。

“三年以后我知道你是谁?要比就现在,三招,三招我就能败你!”陶怀清仍不肯罢休。

“我说小兄弟,吹牛也要有资本,莫说你本就不是我的对手,就算是,刚才一局我已经赢了,我为什么要再给你一次机会?”李康将那名帖草草扫了一眼塞进怀里,而陶怀清此时也是被他草草扫过的人,胜利是那到手的名帖已是囊中之物,而手下败将不值一看。

“你!”陶怀清气到极点,反而说不出话来了。

“走罢。赵主事,我们还有事,先告辞了。”律道子朝陶景明等人使了个眼色,几个人趁着陶怀清还在思考如何反驳之际,把陶怀清生拖硬抬了出来。

“别扯我衣服!”

陶怀清生怕动手伤到他们,与陶景明一行五个人一路扭扯到了城墙根,“放开我!我自己能走!”

松风被陶怀清吼得有点委屈,更是为方才主子被人看轻而心疼:“少爷,你别生气嘛,那人分明就是怕了不敢再跟你比了,至于那个什么武堂,我们不去也罢。”

陶怀清理了理衣服,把方才的涌上心头的怒火压下去七分:“我怎么听着这不像好人该说的话?道子先生呢?”

陶景明冷冷道:“你才知道吗?尤其你刚才,一副输不起的样子,人家恐怕要误会你是不是冒牌的了。”

陶怀清闻言怒火又上来三分:“我是输不起吗?我是没赢过!难道要我输了还在笑,还很高兴?”

“输不起那就不要输,但你能做到吗?”律道子此时才走下楼梯,正好听到陶怀清等人的话。

陶怀清被呛得说不出话,当即冷哼一声,一扭头转身走开了。

而另一边,赵主事见到律道子等人离开,心中却另有盘算:“据你观察,他与你对战时,可有什么异常之处?”这话是对那红衣剑客李康说的。

“没有,很淳正的道家武学,甚至还夹带着丝丝佛气。”李康坚定地说。

“哦?”赵主事有些讶异:“难道说,真的有不靠魔功突破极限的人族修武者?开始有趣起来了。”

“我原本也十分怀疑他是靠修习魔功获得的功力,毕竟来自人族的六段武者实在少见,但与他交手后我排除了这个可能,他用的确实是上官维那一脉的武功,不过体质受限,徒有功力,却不能将其作用发挥到最大。”李康继续道。

“看来,他缺少一位合适的老师啊。”赵主事若有所思。

······

九霄,天族紫微宫。

只见赵主事行色匆匆,穿庭绕廊来到一处金碧辉煌的大殿之前:“烦请牧官通传一声,我有事要向陛下禀报。”

守在门外的内侍官轻轻点了点头,转身走向殿内,不一会,便踏步走出:“赵大人,请进。”

赵主事进了主殿,脱帽叩首道:“微臣赵鸿霄参见陛下。”

“鸿霄啊,不必多礼,快起吧。”武德帝放下手上的奏折,走到赵鸿霄面前将他扶起。

“谢陛下。”

“嗯,坐吧。朕正想差人去问你莘稷的事办得怎么样了。”武德帝引着赵鸿霄坐到一旁的软塌上,做了一个命人斟茶的手势。

“回陛下,已经办妥了,之前与师镛商量过的,这一届莘稷能收三百名弟子,名帖都已经发下去了。只是,镜族那一边一直没有回应,微臣已经着人在催了。”

“算了,随他们去吧。鬼族反叛的战事方休,莘稷重新招生,这一届慎重点。”

“是”,赵鸿霄轻应一声:“陛下,还有一事。”

“说吧。”武德帝拿起茶盏轻抿了一口。

“微臣在旁生见到了辅惠侯的大公子,英姿卓绝,潇洒清逸,可称得上是少年英雄。”

既然陶铭真是武德帝的义子,那陶怀清就是武德帝的义孙,不管事实如何,在武德帝面前总要使劲夸赞一番,才好不让武德帝失了颜面。

“哦?”武德帝来了兴致,“说起来这几年都在忙着平叛,人族的祭天大典和莘稷的招生都一并搁置了,铭真不带他的孩子上天来见我,我还真没见过这孩子的模样。”

一旁静候的牧官插嘴道:“陛下日理万机,竟是忘了,两年前铭真公子带来过见陛下的,只是陛下当时忙于军务,故而缘悭一面。”

他在武德帝面前特意称陶铭真为铭真公子,

“这么说,你见过喽?”武德帝被人打断,却全然不恼,反倒是更为开怀,就跟真的与人谈论着自己的亲生儿子孙子一般。

牧官浅浅一笑:“那是自然,那孩子啊,生的与铭真公子十分相似,只是···”牧官说着故意顿了一顿。

“只是什么?”武德帝追问道。

“只是比铭真公子更清新俊逸,使我想起当年初见陛下的感觉。”

武德帝听罢哈哈大笑,看起来很高兴。

牧官能一直留在天帝身边是有原因的啊。赵鸿霄脸上陪笑,心中却在暗思:“夸到这个份上,可怎么跟陛下暗示辅惠侯大公子可能习有魔功的事呢?”

武德帝转向他:“你说你在旁生遇到他,可知他去那里是为何事啊?”

赵鸿霄道:“他去看望他的师父,上官维的大弟子,名叫灵病子的。而且据我观察,他修为已经小有成就,在人族中当属翘楚了。”

“那是几段功力?”

“六段。”

武德帝用茶盖推了推了杯中浮起的茶叶,原来这才是谈话的重点,自从武德帝禁止各族修习魔功之后,人族由于无法借助魔功突破自身界限,武学大衰,故而人族转为依附天族,才有今日的天人同乐。

而陶怀清,今年应该才十七岁,以他人族的根基,能有六段修为,不得不叫人怀疑他是否修习魔功。

天帝义孙,修习天帝禁止的魔功,这局面要收拾起来该有多难看。

然而武德帝并不会给自己找难堪,他佯装讶异:“他居然有这样的天资?”

赵鸿霄见武德帝不提魔功的事,也就就坡骑驴:“确实,若非亲眼所有,我也不敢相信,他修得是一身正宗的道家功法,这实属难得。微臣以为,以辅惠侯大公子的资质,理应进入莘稷深修,将来成为社稷之栋梁,为帝国再添战力。”

真是好计。

自莘稷武堂创办以来,还未有人族武者获得进入武堂学习的机会,让天帝义孙获得进修资格,表面给了天帝面子,天帝也给了人族面子,给了他意欲拉拢的义子的面子,又可借修习的名义,观察陶怀清,届时,是否修有魔功,自可掌握。

武德帝自然不会拒绝好计谋,他笑道:“如此甚好。”

赵鸿霄也笑道:“那微臣这就去辅惠侯府送名帖,先行告退。”

武德帝点点头:“去吧。”

······

旁生地界。

陶怀清一行人过了城关,往前继续行了十余里,便见到一位青年男子立在一处凉亭之前,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人。

待陶怀清等人的马车近了,那男子对坐在车前的律道子喊道:“阁下可是狱族苏律道?”

律道子命车夫停了车,道:“正是,阁下是?”

“胞兄灵病子,称我药子即可。”

说话间,律道子细察了他一番,竟然一眼看不出深浅,想来此人修为不是灵病子那稀松平常的武功可比,连忙拱手抱拳:“久仰大名。”

心中却在轻叹:“唉,上官前辈取名的本事实在是···”

第二十六章 叙旧

“到了。”

灵药子说着从马车上一跃而下,众人随他话语抬头望去,只见青山幽林,一条蜿蜒小径顺山而上直达白云深处,与陶怀清之前所见的灵病山有异曲同工之妙。

如今正值黄昏,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

万物被落日镀上一层金纱,千山幽寂,而光束中尘埃却纷飞,云岫添寒,不禁使人萌生出尘之感。

寂寂功名会,纷纷车马间。

静静余晖照耀下,山脚旁的一块巨石奇姿傲然,上书遒劲有力的四个大字。

“山有恶匪”。

众人心中一惊:莫不是遇到诓人的匪徒,竟被诱拐到人家老巢里来了。

灵药子见众人惊讶无声,猜出八九分,忙道:“勿惊,此乃师尊为纪念往昔岁月所提之字。”

往昔岁月?陶景明好奇:“敢问上官前辈以前做何营生?”

灵药子道:“拦路抢劫。”

律道子哑然:“难怪富可敌国···”

灵药子一本正经:“非也,师尊的资产乃是从祖上继承下来的,无一分取之于民。”

“既然祖上有财,又为何要当土匪?”陶怀清问道。

灵药子道:“掩人耳目而已,时局所迫,不得不匿于山林。”

律道子不解:“愿闻详情。”

灵药子摇头道:“详情我也不知,师尊未曾说起,不知先生可闻:盗贼本王臣?”

律道子:“略晓一二了,方才有冒犯上官前辈之处,还请原谅。”

灵药子道:“无妨,师尊天性洒脱可爱,不会介怀于此。诸位随我上山吧,师尊与胞兄等待多时了。”

众人应了一声“好”,可在灵药子动身之时,众人却都僵在原地。

“怎么了?”灵药子奇道。

松风挠头,看着那曲折蜿蜒的山路为难:“行李太多,没有马车,我们抬到山上可能要搬到明天。”

“抱歉,是我疏忽了,随我走后门吧。”灵药子微微欠了欠身。

众人面面相觑:还有后门?总觉得上官前辈不是什么正经之人。

众人跟随灵药子绕到山门另一侧,只见一条巨大无比的吊索自上落下悬挂在一个小木屋之上,极目望去,只见绳索一直向上延伸,不见尽头。

松雪惊道:“哇!这么高啊!”

灵药子取下别在腰间的金笛,轻轻吹响,同时打开那木屋的门,对众人道:“上去吧。把东西也抬上去。”

陶景明与松风松雪进去后,陶怀清也准备跟着他们一同进入,灵药子用手搭住他的肩膀,笑笑道:“你也要进去吗?”

陶怀清不解,纳闷道:“不行吗?”

灵药子又笑笑:“那你的“杳踪三千”不是白学了吗?”

原来是为了验收成果,陶怀清有些头痛,自己的身手实在丑陋,可怎么偏偏到哪里都绕不开这关呢?

“好吧。”他原本还想说些什么累了,脚痛,恐高的推脱之辞,但看到律道子那双跟猫抓耗子一样警觉的双眼,不敢放肆,只得妥协了。

等到其余人都上去,只余陶怀清与律道子、灵药子三人站在山脚下。

“小师侄,请吧。”灵药子看向陶怀清。

陶怀清轻轻“嗯”了一声,内心可是紧张坏了,万一要在师叔面前再出丑怎么办?那道子师父肯定会更生气了。

唉,难啊。

陶怀清仰头,一边观察着山势,一边朝前走去,准备一跃而上。

灵药子或是看出了什么,宽慰陶怀清道:“师侄莫紧张,放轻松即可。”

陶怀清心态放缓了几分,暗思:“师叔体贴人,知道我会紧张。”

却听律道子冷冰冰道:“你同手同脚了。”

陶怀清脑中轰然一响,若此时处在那山崖之上,他恐怕会一时想不开直接一跃而下了。

陶怀清压根不敢回头看律道子的神情,只能在心间抱怨真是怕什么偏偏来什么啊。

丢人啊!快跑吧!

陶怀清只觉得身后两道目光快把他灼得外焦里嫩了,当即使出十成功力御起那“杳踪三千”风一样得逃跑了。

灵药子与律道子二人只见陶怀清步法点落有致,倚借山势从容而上,不一会便不见踪影。

灵药子夸道:“好俊的身法,这些年道兄教导有方。”

“不敢当,唉。”律道子也对陶怀清的表现感到讶异,但又忆起无数个被陶怀清气到吐血的时刻,一时间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

等二人各自御起轻功登上山顶,只见陶怀清等人围着上官维与灵病子坐在凉亭中,似乎交谈已久。

见到律道子,上官维与灵病子连忙起身走来,上官维道:“徒孙他恩公,好久不见咧。”

律道子再次见到这对师徒,一老一少同时站在他面前,虽不是初见,可仍感微妙恍然。

上官维不仅容貌年轻,连神情也不见丝毫老态,加之他一身华服,活脱就是不经世事,不历沧桑,悠闲潇洒的纨绔子弟。

而灵病子却显得心力交瘁,加上伤病,更增几分憔悴。

“上官前辈···”律道子压下心中的感慨,有些艰难地开口道。

“别站这了,让孩子们都进去吧。病子有很多话要跟你说,先进去吧。”上官维对着前后左右的人一并吩咐,领着律道子等人走进别院。

律道子闻言看了一眼灵病子,只见灵病子看向自己的眼神还有几分掬态,不知他是要对自己说什么话。

到了屋内,灵病子对陶怀清道:“阿清,带弟弟去玩吧,我和你道子师父有话说。”

陶怀清想起这十年自己的表现,眼中闪现忐忑,却也没有办法:“好吧,别太劳累了。”

一时间,屋内只剩下律道子与灵病子两人,气氛渐渐凝滞。

律道子也有点不习惯:“闹哪样呢?”

灵病子却“扑通”一声给律道子跪下了,把律道子整个人都惊得从凳子上弹起来,“我说你们师徒,怎么都喜欢来这一出,快起来快起来,有什么事好好说。”

灵病子仍旧跪着,他郑重得给律道子磕了个头:“多谢恩公救我徒弟性命,请恩公受我一拜。”

“林萧远曾说他是我的天缘,机缘使然,不必言谢。嗨呀!什么恩公,我就顺手救一下,你才是他的恩公,他的命是你换回来的,你才是我徒弟的恩公,我给你跪下了,我多谢你。”律道子提起衣摆也跪在灵病子面前,磕起了头。

灵病子倒不慌,他淡淡道:“我是诚心的,谢谢恩公救了我徒弟。请恩公收下我的诚意。”

律道子狂点头:“我收下了,收下了。”

“那好。”灵病子兀自起身坐回椅子上,并不像陶怀清那般还会慌忙将律道子搀起,顿时只剩律道子一个人跪着。

“嘿?”律道子头一回有种自己亏了的感觉,接着也起身了。

“喝茶吧。”灵病子端了一盏茶放在律道子面前,“上好的雨前龙井。”

律道子道:“多谢。”

“再不喝就茶叶坏了。”灵病子又补了一句。

“···”

灵病子转向另一边的位子,双手交叉放在椅子把手上:“还有一件事,我要给你道歉,当年一直没说。”

律道子疑惑:“什么事?”

“我不该对你说那样的话。”

“什么话?”

“我是你爹。”

律道子眉头一横,面色如铁。

灵病子道:“我是说我不该说我是你爹。”

“你已经又说了两遍。”

“对不起。我那时候不知道你是苏无眠的后人。”

律道子眼神突然黯淡:“后人又怎么样。我一直是一个人过的,现在血缘对我来说,已经非常淡薄了。”

“你不是还有一个叔公?”灵病子试探道。

律道子长叹一声:“那又怎么样,我跟他各过各的,谁活着谁死了有什么关系?”

往事,无论是美好的,还是悲惨的,总是异常沉重。

美好的,叹已不在,而悲惨的,却常压心头,久久不能释怀。

灵病子掸了掸衣袖:“阿清可跟我说,你叔公那边的人来找过你了。”

律道子睁大眼睛:“他怎么知道的?”

“阿清从小就心细的,你又不是搞地下工作,跟他住一起被他知道不是正常。”灵病子算是解释了一番。

“你救了阿清,又教了他十年,师父也常说要找机会回报你,说句俗套的,我们是一家人,你遇到事情不要自己抗着,别把我们当外人,要是住在人族不清净,你就搬来和我们一起住,我保证你叔公不会找到这里来。”

“说到底,修习是武者的头等大事。你是有天赋的,为了救阿清,你自降功力下九段,任谁听了都是极可惜的事,现下抓紧时间修炼,说不定还有再入九段的机会,若是拖到以后盛年不再,世间没有后悔药吃。”

灵病子见律道子没有反应,又道:“阿清的事,你不用在意,他已耽误了你许多时日,是我以前把他惯坏了,师父只道是你当时嘱意留在人界,阿清的父母也不舍得让他再出远门。我醒来后,也与师父谈了几次,觉得修炼之事对你确实至关重要。不过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们都会倾尽全力帮助你。”

律道子仰躺在椅子上,目光涣散:“别说我矫情,九段,也就那样,能不能再升九段我都无所谓了。”

“实不相瞒,与碧罗君棠那一战,我心已经死一半了。你们说谢我,可我觉得我才是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可你和怀清没怪过我一句。”

律道子偏过头,顿了一顿:“我不善言辞,真不知该怎么说,恐怕我要强行赎罪你们也不会允许,我只知道,你们愿意把我当成家人,我很开心,很高兴···”

“教怀清是我自愿的,他没有耽误我。”

灵病子轻笑一声:“嗯,就是把你气得不行。”

第二十七章 相思薄幸

律道子突然感到牙根酸痛,不禁吸了一口冷气:“这小子平时在我面前闷闷的,一会儿的功夫,倒是什么都跟你说了哦。”

“还不是你太凶了,你看看,原来多爱笑的孩子,现在让你教的,一双眼睛水的,见到我都快哭出来了”,灵病子摊手。

律道子也陷入沉思:“唉,可能我真不是个称职的师父,有时候我对他充满期待,但结果总是和我预料地相差甚远,有时候我对他快要失望了吧,他又能给我带来惊喜。我觉得再这么下去,我也快疯魔了。”

“那不如让他去莘稷试试,现在不是正招生呢吗?”

律道子苦笑一声:“怎么说呢?人家主考官没看上他。不过也好,不致太过引人注目,让他一个人静静地修炼。”

灵病子掩面:“竟有这么不堪吗?”

“唉,我也不懂,说笨吧,他也不笨,对新事物都理解挺快的。贪玩吧,有时候遇到新奇的,确实贪玩,但用功也很用功的,尤其被我训斥之后,他就有点进步,结果我发现他是晚上不睡觉跑到附近的山上偷偷练剑,侯府那么大,我也不知道他每时每刻在干什么。可是不睡觉影响长个子,后来被我严令禁止,专门派人看着他睡觉。”

“但是,结果是他学东西实在太慢了,别人一遍,他需要三遍,别人一年,他需要三年。我开始心想是不是他先天大亏,不过自从上次输元之后,他身体也不亏了,大夫也说一切健康的”,律道子捏了捏睛明穴,叹道:“头疼啊。”

灵病子道:“该不会,他真不是修习的这块料吧。”

律道子扶额:“这话,他能说,你作为师父你能说吗?他不是这块料,要我们干什么吃的。你还答应他让他成为大剑士呢,现在说这种话,让他以后干什么去?”

“当初他既然能学会血饮功,他就有修习的资质,总之我愿意相信怀清。”

“那明日让师父领着阿清去给医薄幸瞧瞧吧,他就住在离这不远的残红园,我的伤还是他看好的。”

律道子奇道:“此人是谁?听名字有些怪怪的。”

灵病子哈哈大笑:“你没听过:自古狱族出情种,旁生皆是负心郎吗?没事,他号称银针圣手,风流债多了些,医术还是精湛高明的。”

“先去吃饭吧,我估计他们备好晚饭了。”灵病子离开椅子,起身说道。

律道子点点头,两人一起走到后厨,行至一处法阵之前,却听到灵病子突然惊呼:“阿清?!你站这里干什么?”

陶怀清闻声蓦地回身:“我···我觉得胸闷,歇息一会。”

律道子忧心道:“不会是挨那招剑气,留下后遗症了吧。”

“什么剑气?”灵病子一头雾水。

“没什么没什么。”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陶怀清可不想久别重逢就被灵病子与上官维知道自己不但没给师门争光,反而蒙羞的丑事。

“来之前,他与李天师的关门弟子比试了一场,被那人剑气伤了心口。”律道子却对灵病子如实相告。

“你!你不是答应我不告诉师父的吗?”陶怀清突感一阵烦闷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法阵在眼前不停旋转,竟有几分晕眩恶心,更有一股怨气夹着无名火冲上心头,让他又是哀怨又是愤懑。

灵病子看出几分蹊跷,忙去扶住陶怀清,道:“别呆在此处,快走吧。”

不想陶怀清猛一甩手,冲着律道子:“是你让我比试,是你不让我用剑。我用符,他用剑,地形本来就对我不利。我要再比,你说我输不起,我输得起,你又说我没法赢,话被你说尽了,你又转脸向我师父告状。”

“没错,是我,在人前丢脸了,是我,让你失望了,所以你每一句话都在数落我,都在提醒我,我是烂泥扶不上墙。”

陶怀清一通话发泄完,灵病子也愣了:“臭小子,你怎么跟你恩公师父说话的?赶紧跟你恩公师父道歉!”

“对,是恩公呢。”陶怀清似听见,又似没听见,只是不住点头,一边不住呓语。

“他不对劲,快按住他!”灵病子对律道子大喊道,他重伤初愈,竟无法立刻制住陶怀清。

而律道子因为陶怀清的一番话语,一时心神激荡,变得不知所措:“他怎了?”

“一会再跟你解释,快带他离开法阵周围!”灵病子就快支撑不住了。

却见陶怀清额上又显出金莲图案,连眼瞳也渐渐变成金色,律道子连忙拈起剑指,用乘云御龙手在他身上连点数个穴位,想要陶怀清恢复常态。

“啪”得一声脆响,律道子惊见陶怀清举起右手握住自己的手腕,顿时感觉有千钧之力向自己腕上施加而来,一时动弹不得。

灵病子与律道子虽是两人,却反被陶怀清制住,也不知他哪里来的力气,不顾灵病子与律道子两人的拖扯,一步一步朝那法阵中心走去。

那法阵周围本来设有结界,但在陶怀清面前却形同虚设,一道道阵法尽数解开,中央阵心不住嗡鸣,似乎在压抑又见故人的喜悦。

眼见法阵就要被陶怀清重新启动,灵病子只好大呼:“师父,救命啊!快来帮忙啊!”

但闻远处的上官维一声:“低头。”

一声毕,一掌出。

灵病子与律道子连忙低头,唯有陶怀清意识模糊,重重地接了一掌,当即晕了过去。

灵病子见危机解除,忙道:“赶紧抬走。”

······

众人将陶怀清安置妥当后,律道子终于发问:“这法阵究竟有何玄妙?为何引得怀清发狂了?”

灵病子有些神伤:“说来话长啊,法阵,是前世的他所设,还带有他残余的气息,而他上一世就死在那里,因而甫一接触,就会被怨气俯身。”

“他的话,是受怨气所激,你不可往心里去。”灵病子又对律道子强调说。

律道子点点头,又奇道:“你竟有办法知道怀清的前世?”

“缘分使然。”

“所以怀清前世可是额有金莲,生就一双蛇瞳?”

灵病子低头想了想:“没有,他前世是个非常普通的好人。”

“他额上金莲你看到了吗?”

“师父跟我说过,之前怀清第一次醒来额上也有金莲,但现在还不清楚金莲出现的原因为何。”

“我问过林萧远前辈,前辈只说并非坏事。”

“天命非我辈能问的事,唉,命格已定,怕是挡不住了。”

“为何我总觉得你话里有话,别藏着掖着了,有话快说啊。”

灵病子竟不知何时双眼含泪:“说不得,不可说。”

夜色已浓,风声絮絮,吹拂两人的衣袖猎猎,指缝间流走的是抓不住的红尘过往,是改不了的命运洪流。

······

第二日,残红园。

上官维带着灵病子与陶怀清等人前来拜访银针圣手医薄幸,只见整个残红园里随处可见各式各样的姑娘在嬉戏打闹,有的投壶,有的扑蝶,有的浇花,有的喂鱼,一片热闹景象。

看到上官维带人来访,姑娘们新鲜感十足,反应十分热烈,哗啦啦一拥而上将上官维等人团团围住。

领头的三位女子显然是认识上官维的,开口便道:“维哥哥,有什么事要帮忙吗?”

六百岁的老怪物了,还哥哥。

灵病子扭头做出一副呕吐的表情。

上官维却坦然受之,笑问道:“你家主人呢?”

那三名女子异口同声道:“主人还未起呢。要替维哥哥通报吗?”

上官维笑道:“不用劳烦,我们等着就行。”

“好吧,那我带维哥哥去厅堂坐坐。”其中一名姑娘婉转说道。

上官维又笑道:“不必,我们就在此处等待即可。”

那姑娘羞赧一笑:“维哥哥又不同我们一处玩,光看有什么意思的?”

上官维道:“能看看银筝姑娘也是好的。”

“上官老贼,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又在找死了。”只听银筝背后传来一个男声,银筝扭头去看,正好让众人得见来人身影。

一头银发,眉目含情,额间点着一个玉色印记,穿一件掺金带银的华丽长袍。

那三名女子闻声连忙向他迎去,恭敬道:“主人,您来了。”

想来此人就是医薄幸了。

男子摆手道:“银筝女,玉天仙,金钗客,带着其他人下去吧,别来打扰我与贵客。”

“是”,三名女子柔柔应了,便顺势朝其他的姑娘招手,示意跟她们一起走。

“相思公子,你未免忒小气了,你那么多红颜,连看都不让我们看一眼哦。”上官维不满地嚷道。

医薄幸反驳道:“送你你又不要,偏跑来人家里看什么?”

律道子不解道:“他不是名唤医薄幸吗?为何上官前辈又称他相思公子?”

灵病子清了清嗓子:“请问什么病最难医?”

陶景明道:“绝症。”

灵药子道:“相思和薄幸。”

灵病子对陶景明道:“你是一个合格的捧哏,而你”,他转向灵药子,“负分出局。”

律道子仍感疑惑:“那他号称神医,又用最难医的病作为自己的称呼,是出何考虑?”

灵病子道:“很简单,有两点:一,低调;二,炫耀。”

“在我的地盘想拆我的台,灵病子,你莫非还想再躺几年?”医薄幸声音恻侧。

第二十八章 三心二意

听到医薄幸的威胁,灵病子只好认怂:“那还是不要喽。”

医薄幸直奔主题:“病人是哪位?”

“我徒孙”,上官维说着把陶怀清往前推了一推。

医薄幸上下打量了陶怀清一眼,此时陶怀清额上的金莲已消,一切与往常无异,医薄幸又问:“治什么病?”

上官维歪头想了想:“就是不知道什么病才来找你。”

医薄幸勾唇一笑:“难得见老贼谦虚一次。”

上官维道:“啰七八嗦,你到底给不给治?”

“且看看吧。”

只见医薄幸从袖中飞出一根金线,径直飞缠在陶怀清左腕上。

“嗯?”

医薄幸轻拈金线,略一沉吟,随后收回金线,却一言不发。

上官维追问道:“如何?”

“先跟我进来吧。”

医薄幸没有直说,而是转身领着众人来到一处密室前。

一路上,医薄幸一直不住扭头看向身侧的陶怀清,却见陶怀清始终面无表情,双唇紧闭,眼望虚处不曾转睛。

医薄幸一边启动机关打开密室一边笑道:“从前有位自认高冷的武学奇才来我这里诊治,被我扎了三针后,再不犯面瘫之症了,小友可也想试试吗?”

上官维闻言眼神一睨,道:“别故弄玄虚了,搞快点!”

医薄幸回头看了看上官维,又转头对陶怀清道:“人生嘛,游戏游戏就好。是吧,我的维哥哥?”

医薄幸走进密室,从一面墙上打开一个柜子,取出一面铜镜,递给陶怀清:“嗯?照照。”

灵病子怪道:“什么意思咧?照妖镜吗?我徒弟怎会是妖怪?”

陶怀清接过镜子,抬手一照,只见镜中的自己额上又生出一朵占据眉心大部分位置的金莲,而双瞳逐渐变幻为一双金色蛇眼,阴鸷冰冷至极。

“这是我吗?”

陶怀清放下铜镜缓缓道。

医薄幸道:“是,也不全是,这是三分之二的你。”

“那还有三分之一呢?”

“尚在沉睡。”

医薄幸又从另一个柜子中取出一包银针,在密室中央的木桌前慢慢坐下:“你出生的时候,是不是被诊为先天不足,元气大亏?”

“是。”

“现在有人为你输元补上体内亏空,你虽然看上去一切正常,但是不是时常会觉得力不从心,耗损心神,做事情比常人更费时,更艰难?”

“是。”

“有时又觉得自己思绪繁复,杂念太多,时常心情沉重,摇摆不定。”

陶怀清思虑一阵:“也对。”

医薄幸叹气道:“唉,心太多了。”

上官维道:“那这到底是什么病?可有办法医治?”

医薄幸拔出一根银针在阳光下细细打量:“此病名为三心二意,无药可救。”

灵病子憋不住火气:“哈?你扯这么多,却说没得医,谁信呐?你莫不是在耍我们?”

“我说的都是实话,确实无药可救。若你有办法把他体内另外两颗种子掐死,那他便可回复完体,甚至效果会比预期更出众。”

“听得糊涂,什么三分之二,又两颗种子,到底是啥子意思?”灵病子已经失去了理解的耐心。

“呐,听好。”

医薄幸取出九根银针拜在桌子上,“我今天就跟你这个榆木脑袋讲明白”。

“你徒弟,他现在完体是九分灵魂,现在醒着的,是六分,六除以九是多少?自己说!”

灵病子道:“三分之二。”

“嗯,还有沉睡的三分灵魂,又被分为两份,一个一,一个二,两个个体,各有独立完整的意识,互不干涉,互不干扰。”

“也就是说,你徒弟现在等于身体里住了三个人,懂了?”

灵病子挠挠头,看了看陶怀清:“阿清哪,你咋还得了如此复杂的病咧。”

“所以这病到底有啥子影响嘛?”灵病子还是有几分不解。

灵药子道:“哎呀,我懂了我懂了,这个叫精神分裂症,到时候师侄就会一下是这个人,一下是另一个人,酷的咧。”

医薄幸坚持道:“这个不叫精神分裂!这个叫三心二意!另外两个他们是各有归属的,你们现在看见的这幅身体,是专属于六分灵魂的。”

“哈,你是说,我会从只有一个徒弟变成有三个徒弟。”

“那我会有三个师侄?”

“那我会有三个哥哥。”

“那你爹会有四个儿子。”

“那我是不是三个徒孙?”

灵药子道:“怎么觉得不是病,反倒是好事咧。”

“嘭”、“嘭”、“嘭”。

医薄幸连拍三下木桌,震起密室中沉积已久的灰尘,害他连忙挥舞衣袖扫开浮尘:“安静安静!你们要尊重病人,病人得病,是件很痛苦的事。”

上官维把住陶怀清的肩膀,伸头问医薄幸:“医生啊,另外两个什么时候醒啊?我们好准备一下欢迎仪式。”

“严肃!咳咳咳···”

医薄幸又拍了一下木桌,震起更多的灰尘:“你们到底是来干嘛的?!”

“病人,你有什么想要问的?”医薄幸转向陶怀清。

陶怀清抿抿唇:“你说另外各有意识,为什么我从没察觉到?”

“因为他们不想被你察觉。”

“···”“那我学东西慢跟此事有关系吗?”

“有关系,你一个人要做三个人的事,一个心要想三个心的事,自然就慢,就繁琐。不仅如此,他们虽是沉睡状态,但仍会从你身体中汲取营养,补元的平衡状态只是暂时,一旦有朝一日你的身体无法持续供养,又会回到当初亏缺的状态。”

陶怀清点点头:“那以我现在的状态,我最多能修炼到几段?”

“假设你能活八十岁,每日刻苦修炼十二时辰,入土前能达七段。”

陶怀清攥紧拳头,沉默一阵,又问。

“他们什么时候会醒来?有没有办法让他们提前醒来?”

“不好说,因为我没见过实例,一切都是未知。”

“那先生方才说的掐死是何意?”

“哦,你想掐死他们两个是吧。”

陶怀清再次抿抿唇:“恶毒了点,不过是这个意思。”

“分为两种情况,一,他们在你体内的时候,你死了,他们也就跟着死了;二,他们不在你体内,各具形体,割喉挖心,抽筋剥皮,魂归天地,就死了。”

陶怀清微皱眉头,起身离座:“知道了。晚辈没有问题了。”

医薄幸点点头,对上官维和灵病子等人:“病人家属还有问题吗?”

“额···”灵病子还在组织语言。

医薄幸收起桌上的银针,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好了没问题,请到那边付诊金。”

上官维临走时,顿住脚步:“相思哪,有没有优惠哪,我可是老主顾了。”

医薄幸低头,用手比了个“八”。

“多谢多谢。”上官维弯着腰退出了密室。

······

众人离开残红园,一路上,陶怀清一个人远远的走在最前方,而其余人跟随其后,一路沉默,想说却不敢说。

上官维先打破安静:“认清事实吧,回去给孩子做顿好吃的。”

“唉”,灵药子接道:“怎会这样,昨日我见他使那杳踪三千,还赞他根骨好来着。”

灵病子却恍如大梦初醒,突然喜道:“我觉得是好事,哈!不要修习也好,不修习便不会去争高低,不争高低就不会卷入江湖恩仇,没有恩仇就平安一生。好事好事。”

律道子忧道:“可是怀清一直执着于修习,如此结果他怎么承受得了?”

“一时的心痛在所难免,但时间消磨,总会淡的。再说他本一人族,百年安乐是常态,或许错是在我,一开始不该引他入局,不该许他一个大剑士的梦。”灵病子摇头叹道。

陶景明却道:“各位前辈,再叹下去,我哥走远了。”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陶怀清的身影在前方缩成一点,就快看不见了。

律道子对众人说:“你们先回吧,我去追怀清,正好我与他有话要说。”

上官维点头道:“去吧。”

话音未落,律道子已是飞袭而出,只余数道残影于原地。

灵药子不禁叹道:“师尊,我总觉得老苏家的身法比我们的帅一点。”

上官维道:“你错了,不是身法帅,是人帅。”

······

另一边,陶怀清见律道子追了上来,并不闪躲,只是不发一言兀自挤进一片长满马尾草的草丛。

律道子双手扒开草堆,紧随其后。

“怀清,怀清,师父向你认错了,你别不理我,好不好?师父不该那般对你,是师父不好,我只是以为激你一激,会对你的修习有所助益,能让你更快长进。”

见陶怀清不言语,律道子又言:“师父是真心觉得抱歉,你原谅师父好不好?”

陶怀清驻足,抬头看了一眼律道子,伸手轻抚身边与他齐腰的马尾草:“你看这些草,它们长得这般高,可是风一来,它们就弯腰了。”

律道子说:“木秀于林而风必摧之,如果不弯腰,它们会被强风折断,不能再长高了。”

陶怀清又说:“你可知一年里,此地什么时候风最大?”

律道子观察了一下地形:“此地常年多风,夏秋之时风力最盛。”

“现在就是夏天了。”

陶怀清的话刚说完,原上突然刮起一阵疾风,将草丛吹得前俯后仰,势头压低了一寸。

陶怀清再次抚摸着伏下的草群道:“风势如此之劲,它们一生要弯几次腰啊。”

“你知道这种草,什么时候开花吗?”

律道子摇头:“我不知。”

“也是夏秋之时。一年中风力最大的时候,它们会借着风力把种子传播到更广更远的地方。”

律道子说:“善用天时,是一种生存的智慧。”

“是啊,多聪明啊,每次风来,它们总是愿意奉陪,是风给了它们生命。可不管它们怎么努力,却终究不能与树木比肩,一眼望去,它们长得一模一样,让人想记都记不住。”

“但它们为自己争得一片土地,整片草原都是属于它们的。”

“没错”,陶怀清深吸一口空气中的青草香,“种子应该落在属于它的土壤之中。我累了。”

“你还在怪我吗?”律道子脸色悲伤:“你怪我是风,一直在摧折你吗?”

“我没有怪你。如你所言,善用风,是生存的智慧。于情于理,你是我的恩人,是我的恩师,我也理解你的想法,无论如何我感激你。昨天的事是我失控了,很抱歉,希望你别往心里去,要怎么罚我,只要你能释怀,都可以。”

“怀清···你···师父知道你懂事,善解人意。只是你不能如此压抑自己,有些事非是一定要你承担的,师父知道修习的事对你打击很大,你要是心里难受,就发泄出来吧,你想骂我,想打我,师父都不在意。师父只希望你别再压抑自己了。”

律道子上前一步想牵住陶怀清的衣袖,被陶怀清后撤一步躲过,指尖只余空空的风。

“你明知道我不会这样做,别再跟来了。”

陶怀清说罢扭头使出“杳踪三千”,任凭律道子如何疾呼,却始终不曾回头。

第二十九章 雨落菩提

“怀清!你听师父跟你说!”

律道子欲追陶怀清,谁知行到半路眼见就要追上,却被一左一右窜出两人拦路。

“阁下是谁?!”律道子十分不悦,语带质问。

那两人并不答话,却听到另一个声音从后方树林传出:“道儿。”

“这个声音!”律道子正感讶异之时,那声音的主人渐渐走进眼帘,是已与他多年未曾谋面的叔公,亦是名列世之金玉榜上的缚命麒麟——苏无虞。

律道子脸色微变:“是你。”

“有话快说,我还要去找我徒弟。”

苏无虞身旁一人闻言不屑道:“原来方才那人是你徒弟,你如今架子是越发大了,写信不回,约你不来,非得我们特地追来。”

另一人手托下巴围着律道子打量了一圈:“潜心修炼二十余年,竟仍保持在八段丙等,道兄修炼的效果不一般哪。”

“挚儿,不可无礼。”苏无虞沉声道。

“说完了吗?说完了我走了。”律道子无意奉陪,拔腿要走。

“道儿,上次尘芳与你所提之事,你考虑的如何了?”苏无虞问道。

律道子不耐烦地撇撇嘴:“我现下还不想打算。”

苏无虞身旁一位年纪长些的老头开口道:“你的话错得离谱,怎是你想不想的事?此乃你身为苏家人的责任,你拖了许多年,已经是十分不孝,还想一错再错不成?”

“是怎的?怎的我就突然又是苏家的人了?我爹到死,你们让他进过苏家的门吗?”

苏无虞道:“不同时,不同局,不能相提并论。”

律道子冷笑一声,几分倦怠,几分哀愁:“你娶得好老婆,真的好,把一个家生生搅散了。你也胳膊肘向外拐,让我奶奶带着我爹,孤儿寡母流离在外挨饿受冻,要不是我奶奶还些本事,我爹怕是早死在外面了,现在跟我说我是苏家的人,你是姓苏吗?啊?苏无虞?”

那老头怒道:“放肆,你胆敢如此对你叔公讲话!”

律道子横眉一指:“干你什么事?你姓步,苏家的事何时轮到你插嘴?!”

见那老头噤声,律道子又言:“现在跟我说苏尘荒不得子,来找我抱一个过继给你们···真是···你们怎有这么厚的脸皮?”

“过去的事,我们确实有亏欠你和你爹,我真心愿意补偿你。你也不忍心让苏家绝后吧?”苏无虞说着往前一步,想要靠近律道子。

“站住,别过来!”律道子条件反应般后退一步:“别再靠近我,你们的味道害我快吐了!”

“你!”其余三人脸色立刻变得铁青,怒目决眦,似乎要把律道子生吞活剥了。

律道子反倒乐了:“回去吧,换步疏琴来求我,或许我会考虑一下,哈哈哈···”

不等苏无虞等人反应,律道子已御起卓绝轻功,瞬间走远。

“看他轻功,不想林萧远还指点了他几招。”苏无虞望着律道子远去的身影若有所思。

方才被苏无虞称为挚儿的年轻人道:“我早说过他有古怪,他如今的徒弟是上官维的徒孙,那上官维也与林萧远是旧识。”

老头道:“哼!他以为攀上两个九段,自己翅膀就硬了。”

另一名年轻人道:“我们总不能在上官维的地盘上把他硬绑了回去吧?”

“走吧。我们还有时间。”苏无虞说罢先走一步。

“去哪啊?大姑爷?”步挚紧跟其上。

“去看看道儿的徒弟。”

······

雨,又落雨了。

夏日的某个正午,旁生某地下了一场骤雨。

人群因骤雨消散,又因骤雨重新聚集,空气中的宁静渐渐被嘈杂代替,形形色色的人围在树下躲雨,谈话,甚至生火煮饭。

与众人画风迥异的,是一名静坐于菩提树下的服饰华丽的少年,一直闭目沉思。

在少年心中,除却琉璃雨声,却不闻任何声音。

回首过去,是一望无际的空,展望前尘,也是一望无际的空。

若没有底线,人愿意在这个世上一退再退,得过且过。

曾在云端的,醉生梦死便好。

曾入泥泞的,自甘堕落即可。

背负宿命的,临阵脱逃便是。

一无是处的,苟延残喘就罢。

血液,失去沸腾的意义便早已凝固。

心脏,失去跳动的价值便早已静止。

所谓高贵的生命承受不住一滴热血的重量。

所谓高洁的灵魂担当不起一份信念的深度。

蹉跎,平庸,等闲,拖磨。

唯一余留给自己单薄生命的一件轰烈的壮事,便是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

结束这于世间意义微小,却令至亲悲恸的生命。

人生最痛苦的事之一,是无法放弃。

纵是万分煎熬折磨,却也无法放弃,说什么坚持不懈、锲而不舍、百折不挠、矢志不渝、九死无悔·····

都只是自愿入局,甘被玩弄的安慰话。

思念是绝路,回忆是迷途。

未曾出生的,先入黄土。

未谙世事的,自溺苦海。

心,不经风雨先衰三分。

人,不历沧桑自秋两鬓。

雨滴顺着菩提叶的脉络,流淌,扩散,滴入心间。

······

“小子,穿得不错嘛,身上肯定有不少钱吧,拿出来给爷耍耍。”一群草寇模样的人将树下的少年团团围住。

也不知少年是否听见他们的话,即不见他睁眼,也不见他开口。

草寇领头的大哥心中不禁犯疑:“嘿?难道是聋子?跟你说话听到没有?”

“大哥,跟他费什么话,直接动手就是。”另一名獐头鼠目的人说着从少年腰间猛拽下一个工艺精致的钱袋,喜滋滋地打开一看,里面果然装着不少银两。

其余草寇见状,纷纷效仿,三下五除二把少年身上看上去值钱的物什玉佩、香扇、银缀统统摘了个精光,衣服上缀着的好看的珠子也尽数被扯去。

然而少年却除了均匀规律的呼吸,始终一动不动,不曾睁眼,不曾开口。

草寇中开始有人小声嘀咕起来:“这人,搞什么玄机?我们不会遇到鬼了吧?”

“大白天的,哪里来的鬼?这就是一傻子,给我把他身上值钱的东西搜干净了!”领头大哥命令道,顺势环顾了一圈四周,才发现不少躲雨的路人都将目光投向这边,不知是为义,还是为财,“你们,看什么看?想吃爷的拳头是不是?”

领头大哥扬扬拳头,怒喝一声,众人连忙撤开视线,纷纷低头“各扫门前雪”。

“放下”。一个突兀的声音传入耳中。

俗话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谁?”领头大哥以为遇到了替那少年出头的麻烦茬子,不想那声音的主人却是沉默多时的少年自己,因一名草寇将手伸向他的怀里,欲将他怀里的那本书拿走。

“嘿,原来你不是聋子也不是哑巴啊。”领头大哥蹲下身子看着那少年。

那少年睁开眼,却道:“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

“什么?”领头大哥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得什么玩意?说人话!”

“老大,你怎么又犯轴了?咱费什么话啊,直接动手得了。”那獐头鼠目的人又一次提醒道。

“哦,对!”领头大哥一拍脑袋,“兄弟们,咱直接上手抢就是了,拿来!”

领头大哥双手抓住少年怀中的那本书,准备用力拽出,却被少年一只手按住两腕,动弹不得。

“嘿,你小子力气还不小,兄弟们,给我动手!”

其余草寇得令连忙一拥而上,十余只手围绕着一本书展开了角力。

“唉。”少年轻叹一声,往事悄然涌现心头:

“师父,为什么我把那一百的银铢给他们,他们不但不肯放过我们,反而变本加厉呢?”

那时师父不能回答他。

而今,他能回答当初的自己吗?

少年与那几名草寇僵持了片刻,终究不能敌,只得松手让他们夺去自己怀里的书。

“唉,以我现在的功力,我不是他们的对手。”

“武功秘籍!是我的!”

“书是我的,我先抢到的!”

“明明是我先抢到的!”

···

少年叹了口气,看着那群草寇为一本书而争夺,似乎并不为身上之物的失去而忧伤,而是像思考着某项重大的事情,冷静地分析着局势。

一个声音在少年耳边响起:“如果是我,我会把他们都杀了。”显然其他人并不能听见这个声音。

少年摇摇头:“低端的办法。交给佛莲吧。”

那声音道:“老五啊,咱们才刚见面咧,你就要跟我分开。”

少年微微一笑:“你会想念我吗?”

那声音沉默片刻,接着道:“若有可能,我一定让你回来。”

“可你明明说过没有可能了,是命不可逆,拖延没有意义,我也累了。”

那声音又道:“你有什么心愿?”

少年道:“替我善待佛莲。”

那声音再次沉默了:“你为什么一定要选佛莲?不选其他人?医薄幸说的对但也不全对,你的七情六欲仍是完整的,而佛莲不是完整的你,便不能拥有完整的七情六欲,而且一旦另外两个醒来,会将佛莲的功力分食殆尽。”

“唉,连我都不是完整的我,我能奈何?佛莲最像我,而且,他拥有我的记忆。”

“那我会尽力。”

少年点点头,再次闭眼:“动手吧。”

随即两点光球自虚空没入少年体内,似将他整个灵魂活生生撕扯开来,锁住他体内另一部分灵魂。

少年用手捂住嘴,仍是控制不住地吐出大量鲜血。

那群草寇发现了少年的异样,手上的动作稍微放缓。

“这小子不会要死了吧?”

“要死死远点,别让我们沾了晦气。”

雨还在下,雨滴击打在菩提叶上,竟然发出水晶琉璃般空灵的声音。

“是幻听吗?”少年用最后一丝模糊的意识想着。

一道来自天边的清彻梵音在少年的胸膛回荡:“蛇眼佛莲,你可知,你的使命是什么?”

在肉体承受痛苦的折磨之时,少年额上渐渐生出一朵金莲,两眼向上一翻,现出一双金色蛇瞳。

第三十章 赎月西来

“都要过饭点了,两人怎么还不回来?”灵病子有些急躁地敲着桌子。

灵药子看着眼前的一桌菜,歪头细思:“我总觉得缺了点东西。”

灵病子道:“或许我们中午应该留在残红园用饭。”

“是啊,咱们几个大男人守着一桌饭,说不出的奇怪。我是怀清师侄我都不想来吃。”

灵病子眼前一亮:“对了!我们可以给阿清说个媳妇,情意绵绵,他一分心指不定就把修习的事忘了,”

灵药子道:“我竟无法反驳,照怀清师侄的年纪,还真有可能,师尊你说呢?”

上官维尚在恍神,听到灵药子之言,方才回悟:“我怎知?我又没谈过恋爱。”

灵病子做了个嫌弃的表情:“那为啥李天师总跟你过不去,每次见了你都酸得跟你抢了他老婆一样,不可能,我绝不相信。”

上官维反问道:“李天师有老婆吗?”

灵病子愣了一愣,转头问灵药子:“我昏迷这些年,李天师娶亲了没有?”

灵药子摇摇头:“没有。”

“哈。我说你们这些修习的老怪物,一个两个都起到极坏的带头作用,我看我们也别叫恶匪山了,直接改名叫光棍山得了。”

正在灵病子滔滔不绝之时,律道子慌张闯入:“不妙了,我四处找遍了,都没寻着怀清的身影。”

“嗯?”却听上官维沉吟一声,一道黄符激荡青空急急来到他身旁。

“那可是有点不巧”,上官维将黄符叠好收起,“这是我当年留给怀清父亲的传音符,侯爷说莘稷要征怀清入学,赵鸿霄明天就要到陶府讨人了。”

四方消息汇集一处,一时难辨是悲是喜,一时不知该悲还是该喜,又或者说连悲喜的理由都丢失了,都忘却了。

正在众人一筹莫展之时,上官维拿起披风厉声道:“都别愣着了,赶紧找去啊。”

······

菩提树下。

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额生金莲的少年擦去血迹缓缓站起,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低头各走五步。

“之、乎、焉、也、者,云、矣、尔、兮、哉。”

他每走两步,便吐出一个字,最后一步走完,如释重负地舒吐一口气,又似有余味,摇头叹道:“啧啧。”

“可以把书还我吗?”少年朝草寇伸出左手。

而领头大哥最终在秘籍的争夺中获得优势,他对着书封不断挤眉弄眼,终于挤出了那四个字的读音:“非心剑法。”

他再看着眼前这位与刚才判若两人的少年,全身细胞警戒起来:“你是什么人?我告诉你,我们可不是好热的···好惹的。”

“赎月。”少年沉声一念,随后右手张开,似乎在等待着某物降临。

被供奉于陶家祠堂之内的赎月剑,似感到召唤,当即“嘡啷”离鞘,怒气腾空,“轰隆”一声撞破屋顶,于风中疾啸而去。

怒剑破空,顿时整个辅惠侯府都抖三抖,树摇竹抖,连水中的鱼都纷纷跃起。

正准备杀鸡备膳的厨子被震得手劲一歪,割了半边喉咙的鸡死命蹬出,在院内四下扑腾,鲜血泼溅了半面院墙。

正在打水的人吓得猛一松手,水桶顺着松劲的辘轳一泄而下,咕噜咕噜滚下砸碎一面井水。

陶夫人正与绣娘在屋里刺绣,隆声轰动惊得她手肘一抖,碰洒了一碟南珠,噼里啪啦地落了满地。

“什么声音?地震了?”陶铭真刚传音给上官维,被巨响震得茶水洒了满身,难以置信得望向身边的仆人。

屋顶的尘落三落,铺了陶铭真与仆人满身。

“夭寿啦!要命啊!老爷!祠堂!祠堂屋顶被破了一个窟窿!”一个仆人跑进屋内向陶铭真急急禀报。

“啊?!”陶铭真整个人弹起来。

他一路小跑奔进祠堂,还没来得及跟进祠堂的仆人在外只闻他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圣剑呢?!”

仆人指指天:“飞···飞了···”

······

赎月剑一路疾驰,所经之处形成一股强劲气流,吹乱了树,吹皱了水,吹倒了旗。

更掠起烟尘无数,迷乱人眼。

“我的妈呀,龙卷风了这是。”

路上行人却只见一个光点激射而过,再不见其他。

······

“小子,你装神弄鬼吓唬谁呢?”

那群草寇随后见并无异常,又开始叫嚣起来。

只闻一阵尖啸声从少年身后传来,倏然,一个光点由远及近,渐渐显出一柄长剑的模样,来回几个飞旋,竟将数棵一人合抱粗的大树生生拦腰斩断,随着树身“吱扭”一声,庞大的树冠夹带雨水四溅而纷纷倒下,惊起树下避雨的人慌乱作鸟兽散。

天地撼动,风雨瓢泼,回望来路,顷见浮生。

那四尺飞剑最终稳稳落在少年右手之上,在夏日的雨中轻轻鸣响。

“试试吗?”少年轻拭剑锋,淡淡说道。

众草寇着实被那飞剑的气势震慑住了,但脑袋不太灵光的领头大哥似乎不甘落人下风,仍有几分倔强地想要开口唬住少年,连忙被那獐头鼠目的人扯住衣袖:“大哥大哥,此人看起来不好惹,咱们快退吧。”

其余人也附和道:“是啊,好汉不吃眼前亏,大哥咱跑吧。”

有道是盛情难却,领头大哥采纳众人意见:“好吧,兄弟们,撤!”

那少年毫不理会,只道:“你方才跟老大说什么来着?杀了他们?”

那不见人影的声音再次在少年耳边响起:“是啊。”

少年道:“恐怕有些麻烦,不过可以试试。”

只见他提步瞬移,身影飘忽间从落荒而逃的草寇头上一跃而过,落在人前剑锋轻挥,雨滴斜飞一招收势。

那獐头鼠目的人面露惧色,惊慌用手捂住喉间,血不多,却已不能说话。

剑长一寸,剑重一分,但那少年会挥使自得,一剑只割断气管而未伤及动脉动脉,故而那人此时还活着。

如此准头,竟是比一剑封喉更让人悚然。

少年冷冷看着那人,左手一点将一道神符注入那人喉间:“不想被血呛死就别乱动。”

“少···少侠,书还您,这些都还您···”

草寇众人见大势不妙,立即将先前从少年身上掠夺去的物什如数奉还。

“如何是好?我现在没了杀他们的理由。”少年又对那不见人影的声音道。

那声音几分狂躁:“杀人还要什么理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便是!”

少年听罢,立马照做,拳脚几个起落将众草寇打趴在地,高举长剑正欲砍下那领头大哥的头颅,让他身首分离。

“施主且慢!请施主手下留情!”

此时,突然传来一阵人声,叫停战局。

少年收起长剑,倒握身后:“哎呀,麻烦来了。”

那声音忿忿:“明明就是你故意拖延,给自己找的借口。”

少年道:“非也,学道须参窍妙禅,要凭慧业了机缘。”接着手中符咒翻飞,将那数名草寇统统定住。

只见一名身着褐色衣衫的年轻人胸挂佛珠,手持金钵,款款有礼朝少年行来。

近了,他向少年恭敬一鞠,单手立掌轻念一声“阿弥陀佛”。

少年笑笑,也单手立掌还了他一躬:“大师,有何指教?”

“施主,冤家宜解不宜结,既然他们将东西归还给施主,还请施主放过他们,留他们一命。”

少年没有回答,围着年轻人转了一圈,问:“大师从何处来啊?”

“从齐驮山来。”

少年望着年轻人一头青衫:“大师如此虔诚,为何还未落发?”

“白云寺方丈说我佛缘未满,要我一路讲法渡人,渡满一百人时,便可入寺为僧。”

“那大师如今渡了多少人?”

“九十九。”

“大师觉得我会是第一百个吗?”

大师看了看少年额上的那朵金莲,心想:“这人似乎颇有佛缘,想必定能成我佛门中人”,嘴上却说,“佛缘玄妙,我不敢说。”

“玄何玄,妙何妙,大师心不定,身不轻,分明行在苦海,如此渡人,邀人同沉乎?”

“此苦非彼苦,乃是苦苍生之苦,苦众生之苦。”

“人不扰,政已和。世虑寡,山情多。何须大师苦?”

年轻的大师起了踌躇:“这···”

少年继续道:“一念不生心澄然。无去无来不生灭。皈依佛,不凭心,渡一万个又有何用?白云本自无遗迹,飞落断崖深更深。前路杳杳,要达目的,何时是头?”

大师启唇欲语,却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言下忘言一时了,梦中说梦两重虚。空花哪得兼求果,阳焰如何更觅鱼?诸法非实,皆为虚妄,大师还要执着吗?”

“我···”大师双唇颤抖,两眼盈泪。

夏日的雨滴击打在菩提叶上,发出水晶琉璃般空灵的声音。

这一次不是幻听,少年轻道:“琉璃雨声,大师可闻?”

雨洒江天,少年急转手腕,长剑猝起急落,直指大师。

“扑通”一声,年轻的大师双膝跪地。

血珠从他的额间沁出,与微雨融成一朵红色印记。

······

大师泪如雨下,泣不成声,重重点头,表示他听见了那琉璃雨声。

“你所渡第一百个人,便是自己。佛印已结,去白云寺落发吧。”

大师双手合十,虔诚跪道:“请高人赐下法号。”

少年有些为难:“缘非我起,缘非我结,再说我弘法之事不便让太多人知道,我只能赐你一个“澄”字,另一字,由白云寺方丈替我补上吧。”

年轻的大师叩首三谢,随即起身道:“多谢高人,贫僧就此别过。”

少年单手立掌:“阿弥陀佛,还有一事。”

大师奇道:“何事?”

少年转身看了看那群被他制服的草寇,双指牵动消去符上神力:“让他们,随你出家去。”

“这···”年轻的大师又失了主意。

“无妨,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去吧。”少年给大师为了一颗定心丸,转身对众人凛声道:“听到没有,你们?要是有谁敢耍花样,我就用神符把他化成血水去见佛祖。”接着又是将数道符咒打入众人体内。

那群草寇忌惮于少年的功力,忙道:“听到了,听到了···”,边说边老实得跟着年轻的大师走远了。

少年见他们走远,方才将长剑插进土里,活动了一下胳膊手腕,轻声叹道:“赎月你也太重了点。”

随后他又对那个声音说:“南嘉鱼,我不高兴了,我又遇到了我摆不平的事。”

“行罢,那就我来善后。”

“那边几位,还不出来吗?躲躲藏藏还要看到几时啊?”之前不见身影的那个声音终于现出人形对着前方虚无之处大喊,只见他满面泥污,头戴一顶翠玉珍珠冠,身穿一件破袈裟,肩搭一根破旧脏乱的拂尘,手拿一个七宝金钵,脚蹬一双用金线打起补丁的麻布鞋,正是十年前在陶府门前念戏词之人。

第三十一章 人生十叹

树林后方走出四人,正是方才与律道子分道扬镳的苏无虞等人,“我等有心与这位小兄弟一叙,并无恶意,望阁下不要怪罪。”苏无虞友善拱手道。

南嘉鱼背手过身,并不想理会他,转对蛇眼佛莲道:“他是谁?”

蛇眼佛莲仔细端详了苏无虞等人一番,发现并无熟悉的痕迹,遂问:“请教阁下名姓。”

苏无虞道:“我与你的师父苏律道是旧识。”

蛇眼佛莲微微仰身,“哦,你就是缚命麒麟苏无虞,生得倒也不差。你方才说要与我谈什么?”

苏无虞方才也只是随口敷衍,以解被人发现暗中观察的尴尬,其实他并无什么要与陶怀清一谈,但是见到陶怀清突生异象,倒是另有古怪,或许与什么重大秘事有关系也说不定。

“适才见小兄弟谈吐不凡,在下想向小兄弟请教佛法奥秘。”

“唉!假模假样我快编不下去了,南嘉鱼你倒是快点啊,上官维他们恐怕马上就要到了”,眼前的陶怀清却突然摆出一副耐心失尽,焦躁不堪的表情。

只听南嘉鱼一声“收”,苏无虞等人立感意识模糊,记忆散乱,等反应过来时,眼前已不见了陶怀清两人身影,或者说,他们根本不记得自己曾经见过谁。

另一边,蛇眼佛莲与南嘉鱼急急而奔,一心躲开上官维与律道子等人,“我这额上的金莲,要何时才能消啊?”蛇眼佛莲着急问道。

“明天午时。”

“难办咧,我们先回辅惠侯府吧,我怕被上官维看出端倪。”

“你确定要回去吗?到时你不会认错人吧。”

“稍感陌生,没事,老大的记忆还在我脑中。赎月被我唤出,他们可能也正在寻找,到时再告知上官维就是。”

“混乱那名九段之人的记忆,可是费了我颇大功夫,恐怕我一时半会无法再帮你,你要自己注意。”

“不用担心我,我有回复成老大模样的方法。”

南嘉鱼看着眼前少年,虽然外貌相同,全身气质却凛然不同,不知心中该作何滋味。

“我饿了,请我吃饭。”南嘉鱼对陶怀清道。

“没问题。”

少年一边飒爽向前,一边悠然回道。

今日后,我是陶怀清,而陶怀清却不再是我。

第三十二章莘 前往莘稷

为了隐去头上的印记,蛇眼佛莲特地掐准了时间,午时过一刻才回到辅惠侯府,不想刚进门一堆编好的说辞还没派上用场,早就候着的陶铭真忙拉着他匆匆走到一人面前。

蛇眼佛莲一看:哟,这不是那日遇到的赵主事吗?

赵鸿霄见了他,说:“小侯爷,可算是等到你了,跟我走吧。”

蛇眼佛莲缩回被赵鸿霄拉起的手:“干嘛,拉我去见官啊,我可没犯事啊!”

陶铭真斥道:“胡说什么?你没看我给上官大师的信吗?陛下传你去莘稷进修了。”

原来如此,竟是这般赶巧。

“那赵大人我们走吧。骑马还是?”

赵鸿霄急道:“还骑马?来不及了,小侯爷,穿厚一点,我驾云捎你一程。”

陶铭真失了主意:“那行李怎么带上?”

“你们差人送去,我又不是沙僧,我不挑这担。”赵鸿霄话音还弥漫在空气中,人和陶怀清已经消失不见了。

幸好多了件披风,蛇眼佛莲随着赵鸿霄腾云驾雾,才知道这滋味并不好受,疾风劲吹,脸皮都要被剥去一层。

等他们到达莘稷武堂山门之前,只见空地上已站满了人,本该热闹的场合却一片静默。

天云高悬,风止树静。

只是在赵鸿霄领着陶怀清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人群中才溅起小小的涟漪,陶怀清听到有人窃窃私语道:“快看,是人族。”

“居然有人族。”

“还是六段。”

“他是谁啊?”

不过议论声并未维持太久,因为有更大的巨石投入了静流。

不知从何处纵下一个白衣少年,他环顾众人一圈,随后朝武堂大门径直走去,朗声喊道:“欧阳元询,出来一见。”

众人皆吃了一惊,这小子口中的欧阳元询,正是莘稷武堂掌门之名。

陶怀清循着话音望去,是一个白衣少年。那少年话音刚落,众人一片哗然,山门有前几位武堂师父脸色顿时为之一变,其中一位呵斥道:“喂!你是干什么的?要来拜师,就乖乖等着,不然赶紧走人。”

白衣少年不以为意,悠悠道:“我是来拜师的。”

那师父怒道:“拜师就拜师,在这瞎捣乱什么?你拜师,有没有推荐帖?”

白衣少年答:“没有。”

师父厉声:“没有?没有你来干什么?走走走!”

白衣少年不予理会,继续喊:“欧阳元询!难得的机会,还不赶快出来?”

那师父又怒又奇:“嘿!你这小兔崽子,没完了是吧,推荐帖都没有,居然还想着拜师?你喊谁都没用,赶紧给我滚,听见没?”

白衣少年没有搭腔,信步走到树下,顺势倚靠在树干上。他玩弄着腰间的玉佩,平平道:“看你的样子,今年四十有二了,功力还在博望五段,就算你日夜修习,以你的资质,在你死前如能突破仁焕七段,那就是祖上积德了。”

那师父脸色通红,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程度。他提剑在手,当下就要拔出剑来朝那少年砍将去,幸好他身旁一个灰色布衫的中年人伸手拦住了他。灰布衫朝白衣少年拱了拱手,道:“尚不知少侠名号,可否告知我等?”

那少年明白他是来圆场的,倒不驳他的面子,回道:“镜族荀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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