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有仙舟 - xp1024.com
《云中有仙舟》


第一章 弄错了的魂魄

虚空之中有云海。云海之中有仙舟。

无穷无尽的黑暗映着三千世界点点星光。层层云雾散开,混沌之中驶来了一艘庞大华丽得不可想象的巨舟。它以三百色斑斓灵玉为船身,以龙骨作桅,以散逸着玄奥星光的星绡作帆,从上至下分数百层,每层都是琼阁错叠,飞檐重重。影影绰绰的渺小人影在那些悬空的楼台和长廊中匆忙走动。

仙舟上下左右都是空茫无际的虚无空域。九千九百九十九头龙鲸长吟着,尽力拉动纤绳在虚空中滑行。在它们的努力下,这艘巨舟破开翻卷的云浪,向某个方向缓缓移动。

仙舟滑行的同时,似乎有无数尘埃般的细碎流星从它船舷边飘洒出来,朝着无尽的混沌坠落而下。

仔细一看,原来是那仙舟最底层的船舷边上,有一排玉雪可爱的仙童子,井然有序地往外抛洒那些流星。他们都是七八岁外貌的男女幼童,站在小玉梯上,抱着人头大小的玉匣子,细嫩的手指从里面捻出一颗颗发光的星尘,眼神往仙舟驶过的外面空域一溜,便准确地将它们投掷出去。

这样一幅沉默而热闹的工作场景中,却有个童声失声惊呼。

“呀!”

只见一位白发短短,身着小黑褂的男童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苦恼地盯着玉匣子看。

“你怎么了?”他旁边黑发的女童转过头来问。

“我,我好像弄错了,”白发仙童欲哭无泪,“我刚才扔出去的那个魂魄,好像不是破界司交给我们的初生魂,而是我前几天无聊从虚空中捕来玩的一条域外游魂……”

原来,这群仙童往下抛掷的流星都是一些亟待投生的初生魂魄,按照仙舟的安排准确地投往下面的三千小世界转生。它们都是带着仙舟深思熟虑安排的任务而去的,有的要成为某个小世界的气运之子,带着整个小世界的气运飞升回到仙舟;有的则要成为某个小世界的毁灭者,想尽办法也要将那个小世界搅得硝烟四起;有的则被安排进入小世界探查,潜伏,作为卧底和探子等待仙舟的下一步安排。总之这些初生魂事先都经过了完整的培训,也早生出了意识,性情坚毅,天赋异禀,或带有仙舟给予的各种金手指,确保可以顺利完成任务。

仙童们的职责非常简单,就是将这些训练好了的魂魄扔下去就行了。可这么简单的事情白发仙童都弄错了,他把一个从未经过训练、也不知哪来的陌生域外游魂投入了下面的某个小世界!

黑发仙童大惊道:“你竟然把自己拿来玩的魂魄和破界司交给我们的魂魄混在一起?”

“我就是不小心嘛。”摸鱼摸出大事来的白发仙童喃喃道。“那个游魄好像来自一个正在毁灭的末法世界,我觉得挺好玩的就把她留在匣子里多留了一会儿。”

“你可长点心吧!”黑发仙童急得团团转,忽然想起什么,问道,“等等,也许还有救。你把它扔进了什么世界?”

“一个新发现的未破界小世界,叫什么来着?哦,‘小太极界’,你看,”白发仙童指向仙舟下方的无尽黑暗混沌,“是探查任务。”

黑发仙童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顿时长舒一口气,“探查任务!不幸中的万幸,勉强可以糊弄过去。你给她绑定巡界使身份玉牌了吗?”

“绑定了。我就是绑定玉牌的时候绑错了魂魄,不然抛掷的时候怎么也会发现的。”白发仙童摸摸鼻子,在黑发仙童的瞪视下声音越来越小。

“绑定了就好。我们就当她是负责做这个任务的魂魄吧。你偷偷把记录换了,不要告诉破界司。反正是最简单的探查巡界任务,没经过训练说不定也能完成。只要她能完成任务返回仙舟,正式成为咱们仙舟的人,没人会在意她原本是哪来的。”

“啊?”白发仙童震惊了,“这样好吗?那,万一这魂魄完不成任务回不来呢?”

黑发仙童狠狠地戳了他一指头,“回不来那不是更好吗?再也没人知道你弄错了魂魄了。”

“哦,哦……”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千万别告诉别人这件事。”

“好吧。”白发仙童想来想去,最后只好同意黑发仙童的建议,“毫无资料的陌生小世界也是比较危险的,希望这个来自末法世界的游魂能活下来吧。”

“……”黑发仙童再没理优柔寡断的同伴,只是冲他哼了一声,整理自己的匣子去了。他们是两人一组,要是白发仙童出了问题她也要被牵累,要不是这样她才懒得管他死活,什么弄错了魂魄这种大失误,她才不会帮他向破界司隐瞒。

“对不起。”白发仙童垂头丧气地转过头去。

这段对话极其隐秘,旁边其他仙童只知道他们两人组叽叽咕咕聊了一会儿天,只是转头看过一眼,也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这里工作繁重,仙童们各自忙着往外抛洒魂魄,忙碌而寂静的船舷上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前方鲸群长鸣,这艘仙舟缓缓驶入云海,杳然无踪。

…………

云海茫茫,天地虚无。

底下的三千小世界并不知道他们世界之外有仙舟惊鸿一瞥地驶过。它们只是如往常一般存在着,运转着。三千世界星罗棋布,彼此隔绝。浩浩荡荡的虚空云海环绕保护着它们,让它们对自己世界之外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恐怕连仙佛陨落,头顶上的天道彻底更换,对它们也没什么区别。

有的小世界亘古宁静,有的小世界战火连绵,也有未开蒙的原始世界犹在生死之中混沌。这些小世界中,各族生灵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不断修炼灵气,只求飞升,更多则是连修行也不知为何物的蜉蝣草芥,在太平和动荡的交替之中盲目繁衍,生生不息。

而那些转瞬即逝的流星,大多已经悄无声息地,投入了三千世界中……

第二章 生于魔门

修魔界,极北的群山之中,有一处似是天然形成的环山,壁高千仞直入云端,下有淡薄的云雾离合,将山壁切成两半。环山中心半空之中,一系列浮屿悬在云雾里,上有亭台楼阁,有花有树有小池。这样珍贵的洞天福地只有身份极高的贵客才有幸一住。

其中有个小浮岛,名叫落梅岛。

落梅岛上,春深日暖,花树盛开,庭院里的护院法阵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远处飞鸟掠过天际,可以看见底下渺小的山脉和湖泊。

院子正中央的房间里,陈设极华丽。鲛绡纱帘自天花板垂落到地,几簇灵火舔舐着有静神效果的香块。十个身怀修为的婢女和医修围着摇篮中一个小婴儿,眼也不错地注意着,照料着,其中有领头的婢女忙着呼来喝去,指挥另外几人进进出出准备婴儿今日需要的东西。

落梅岛的主人——眼前这小女婴身份贵重,乃是修魔界第一家族郁氏刚出生的一位血传主君。这些下人接到照顾她的重要任务,一个个提心吊胆,如临大敌。

郁子规闭着眼有气无力地听着耳畔的声响,一动也懒得动。现在她就是这个被众星捧月般照料着的女婴。按理说穿越或者说重生应当挺让人惊喜的,尤其还是这样直接出生在修真界顶级的修炼家族里头。但她依然觉得很槽心。

她就是末世里死去的一个普通人,也没什么天大的恩仇,就是因为末世处处危险,总有一次没能避过去,死在了日常争斗之中。死就死了,死了还没完,魂魄离体在虚空里飘着的时候她感到自己忽然被一只手抓了去,关在一间小黑屋里,手的主人是个稚童,特别好奇叽叽喳喳地问她很多关于地球和末世的事情,搞得人烦不胜烦,却无法反抗。这样形如囚禁的小黑屋生涯过了不知多久,郁子规又重见光明了。这个重见光明的意思是,被粗暴地抓出来,往外一甩,魂体飞过重重高天屏障,魂体差点没被吹散,然后千辛万苦才转生在眼下这个全新的世界。

重生完了,身份贵重却也没用。因为根据在神秘大能的小黑屋里打听到的信息来判断,这所谓的重生是很不好吃的嗟来之食。转世者必身怀某种任务,**控于无名之物手中,还有不知多少双眼睛在冥冥天外盯着他们……故而转生后的条件看起来越优越,郁子规反倒越心惊胆战,担心要被这所谓的任务坑死。

郁子规还在哀叹自己的际遇。这时却有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婢女袅袅婷婷上来道:“姐姐,到了给主君血浴的时候了。”

领头的婢女闻言一看水漏,就上去把郁子规抱了起来。“主君一向不喜欢血浴,趁她在睡觉,快点。”

一声令下,屋里的人都无声忙碌起来。因为都是起码三重天以上的修为,他们忙起来倒也轻灵便捷,很快,给婴儿血浴用的热水,药粉,燃香,血料,魂火一件件都齐备了,屋子中央被清扫干净,放着一个冒着腾腾白气的小浴盆,里面的液体呈透明血色,淡香阵阵,冷热交加。那木盆也不知是什么天材地宝制成的,下有浅蓝色的魂火盈盈燃烧,丝毫无损。

领头的婢女小心翼翼地将郁子规抱到盆边,准备不打扰她睡眠的情况下轻轻放入血水中。

郁子规早就醒了,但她乐得继续装睡。她眯起眼睛慢吞吞地瞅了一眼婢女们,又悄悄瞥一眼那恶心的血浴盆。若是给幼年修真者的普通药浴她自然不会抗拒,但她分明偷听到这血浴是取凡人童男童女的鲜血,那燃烧的魂火也是直接抽活人魂魄而成。这就不能不让人打心里反感了。更何况那一池血水,魂火熊熊,屋内所有人却都一脸自然的样子,仿佛杀人取魂跟洗个米择个菜没什么两样。

这就是她觉得槽心的第二件事了。——她出生在一个魔修家族中。

这个小世界中,修真分修仙和修魔两种道统。郁子规一开始也觉得修魔没什么,末世里过来的,见过了吃人世道,自认不是小白花一朵,修魔就修魔嘛,听起来还挺酷炫的。这么想的郁子规很快被狠狠打了脸。事实证明郁子规虽然经历了末世,终究也还是在文明世界长大的人,接受不了修魔界这种以杀为乐的世界观。以前看小说里修真黑社会,为利益杀人起码知道是错的,眼前这群魔修杀人折磨人却直接认为是正确的事,这又到哪说理去?郁子规听了下人们闲聊时轻描淡写地说出那些尺度极大挑战人性的内容,窥见魔道的一星半点,就暗自下了决心,长大点一定要脱离这魔门,去找找修仙的法子。本方世界不是还有个修仙道统吗?

还好这个所谓的郁氏家族并不存在亲情和小家庭这种东西。郁子规出生都几个月了,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体的父母是谁,下人们也从不提起,没有任何牵挂。到时候也能直接抛弃这个家族了。

郁子规憋着气的时候,领头的婢女却瞧着自己的主人,十分忧愁。作为落梅岛婢女的领头,她清楚的很。这个天生有极佳灵骨潜力的小女婴恐怕是郁氏家族近年来最好的苗子,郁氏家主早吩咐了要日日血浴,促生灵骨,从出生起就为修炼做准备,因此甚至直接单独划院子抚养,跟同辈的孩子分隔开来。这样好的条件,这样好的资源,他们落梅岛这些下人琢磨着,自家主君恐怕被视为未来支撑整个家族的栋梁之材。可不知为何主君她却很不乐意血浴一样,每次都皱起眉来。

作为个未来要被着重培养的魔修,注定与杀戮伴随终生。天性不爱杀戮也就罢了,连血味都厌恶,可不是个好兆头。

婢女还在想,郁子规却已经忍受不了满身是血的感觉,干脆牙一咬,神念一转,看似彻底沉睡,身体里的意识却已进入另一个空间中。

第三章 玉牌中的密室

郁子规进入了识海中的玉牌密室里。

从一出生开始,她就意识到自己识海之中有一个小小的异物。那是一个玉牌,呈琥珀色,通体光润无雕饰,上面寥寥几笔刻着一个写意的图案,看起来像艘海浪中艰难前行的小舟。她不太知道这玉牌是哪来的,前世从没见过,只能猜测是关她小黑屋的那位神秘大能送她的。

玉牌密室极狭窄,就跟郁子规前世的自家小卧室差不多大。四面封闭,无门无窗,满地撒落莹莹的夜明珠用于照亮。微光之中,一面巨大的云母屏风横在地板中央,屏风前有一个蒲团,屏风后有一方干涸的浅池。除此之外四面墙都是通天达地的空书架,再没有其他东西。

这个空空如也的小空间却是郁子规出生到这个修真界后唯一的倚仗,也不好嫌弃了。每次血浴受不了血味,郁子规就躲到玉牌空间中喘口气。这次她也赶紧进了来。谢天谢地,进来后她变回了前世的身体。踢开地上的夜明珠,郁子规打着哈欠走到云母屏前,用力地伸伸腿,伸伸脚,活动着长期呆在襁褓里的手脚。毕竟小婴儿的身体不是谁都适应得了的,她得时不时进来换成人身体舒展舒展。

这时,她目光瞥到什么,忽然“咦”了一声,转过头,盯着那云母屏风上瞧。

只见那原本镶嵌了大块半透明浅绿云母片的空屏风上,此时赫然有一个墨字。一笔一划,有几分凌厉的味道。

——“活”。

郁子规顿时又悲又喜。这玉牌空间终于有提示了,也就是说终于告诉她被扔下来要做的该死的任务是什么了。她跳起来围着云母屏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最后下定决心,伸手碰了一下云母屏风。

这个决定是正确的。关于玉牌空间的种种信息立刻流水般灌入她脑海中。原来她的任务是“探查”。即作为信息收集者探查这个小世界中的一切,从修真界的修炼体系到历史过往,从风光地理人文到动植物,每一个情报都要收集起来集结成册。当然这玉牌会给少许主线提示,比如说,目前她的任务就是“活下来”,毕竟要先确保在陌生环境中立足才能完成接下来各种探查。

“这也写得太简洁了。不过活下来对目前的我来说倒没什么问题。”郁子规兴致勃勃地出了密室,准备试验试验这玉牌所谓记录情报的威力。

探查任务主要通过这枚玉牌本身的能力来完成,郁子规不过是个媒介和跑腿的。她必须接触到一件物品,或通过别人深刻了解一件事情,然后玉牌就会自动分析记录,将信息形成一本书的模样放在密室中的书架上。那四面墙的空书架恐怕能放下整个小世界的书。

午后,正在做血浴的房间里水声静谧。郁子规睁眼醒来,婴儿手指搭在了血浴盆的边缘。

云母屏上一闪,写下了“?品绿云魂木盆”几个小墨字,又顿了顿,竟是又写出了种种分析。——绿云魂木特性如何,生长条件如何,炼化方式如何,另推测宿主所处环境在本方世界中算是优越,绿云魂木所制器物代表的地位如何……洋洋洒洒一大篇。最后化为一本纸书,啪嗒掉在密室地上,满书只写了半页纸,其余空白。

郁子规就明白了,玉牌背后有一个现成的庞大数据库,对新录入信息进行挑选对照。若是暂无资料,还可以分析推测。

半个时辰后,在密室和外界间进进出出的郁子规不亦乐乎地把这个房间里她能伸手摸到的物品都摸了一遍。“魂火玉汤”写了两页纸,“白底织花灵绸巾”写了一页半,“?品温性天石雪乳”则写了足足四页。加起来总不过小半本书,却也是她不引人注意的前提下能做到的极限了。

血浴后婢女们将她抱起来,郁子规脑海中的云母屏一阵闪动,提示她第一次接触到了本方世界的修炼者,却只显示成“婢女谷成云,?第三层次高阶修炼者”的字样,郁子规皱眉一想不就是魔修么?云母屏这才很快改成了“婢女谷成云,三重天高阶魔道女修”“医修赵宣,三重天初阶魔道男修”“婢女雅絮,一重天高阶魔道女修”。

实验完毕,郁子规又忽然想到一件事。——它总不能只让干活,不给奖励吧?在记忆中一翻才知,原来玉牌的奖励就是那个屏风后的池子。每探查一些事物,云母屏后的池子里就会出现某种神秘的水液,名叫“仙造之水”,可以将收集过的事物直接复制到现世中。目前抄录了几样东西,池子里仙造之水也只有几滴而已。郁子规决定来日多攒一些再试试。

有了这个盼头,郁子规终于心绪放平和了些,也开始配合扮演乖巧婴儿,倒让婢女们放下心来,觉得自家主君开始懂事了。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落梅岛上依然阳光灿烂,花树盛开。郁子规从小团子长成了会跑来跑去的大团子,照料她依然是那些婢女和医修。血浴依然每日不断,除此外添加了说话习字等课程。但她依然不允许出落梅岛。是的,不允许。她学会说话后曾试探问领头的婢女谷成云为什么不能出门,却被胡乱搪塞过去。郁子规这才明白自己是被软禁在落梅岛上的。

看来自己的身世秘密重重啊。郁子规装懵懂,不再问,然后就开始正式琢磨逃家出走这件事了。

三年过去,她也才三岁,要到七八岁左右,最早也要六岁才能测灵骨,进而开启修炼。

既然她不想修魔道,不想成为魔修家族的一员,就必须在测灵骨之前行动。落梅岛禁制重重,她绝不可能逃出落梅岛婢女和医修的看护和监视,但测灵骨仪式总之是要离开落梅岛去另一个地方测的,那就是逃跑的最好机会。机会只有一次,在那之前,她要做好充足的准备。

第四章 郁迟迟

郁氏家族乃是当世顶尖的修魔家族,落梅岛这些浮岛所在的地方叫“浮花洞天”,处于郁氏地盘的最深处。要逃出去或许得靠玉牌这个金手指才行。这三年里,郁子规已将落梅岛上下每个人,每件事,每个物品和生物都抄录到了密室书架上,填满了五六本书,也不过书架上的小半格,探查任务陷入中止,仙造之水还是太少,郁子规不太舍得用。

岛外云海飘渺。在一干仆从的严密保护兼包围下,郁子规小小的身体趴在伸出岛沿的玉栏杆上,装作看风景的样子。左瞥一眼,右瞥一眼,一列医修和一列婢女寸步不离,十分恭敬。郁子规看这群修为远高于她的男女魔修十分的不顺眼,却也知道他们是她目前唯一能使唤得动的甚至当做助力的人了。

“哎。人生艰难。前途渺茫啊。”她经常这样想道。

而正当她在落梅岛上过得百无聊赖,时时想着越狱的时候,却不知左邻的另一个浮岛上,有人对素未谋面的她羡慕嫉妒到骨子里。

“凭什么她就能住落梅岛!”

各种玉器,金器,在雕刻着聚灵法阵的地板上砰砰砰摔了个满地花。踩在凳子上发脾气的是一个极美丽的娇小女童,比郁子规大上四五岁,如今八岁出头的样子。她桃脸杏腮,满头累赘珠翠,裹着身不知什么灵兽的雪白毛皮裘,像个富贵可爱的金玉娃娃,不过此时看起来怒气冲冲的。

她叫郁迟迟,是魔门郁氏最年轻的血传弟子之一,本代排名第十四,称为十四主君。魔门郁氏跟其他修魔家族一样族中弟子分血传和道传两种,道传从外界挑选招收,血传即郁家家主的血缘后辈传人,自小集中在一处教养。上月郁迟迟举行了开启修炼的仪式,测出足足199根灵骨,在这一代的年轻主君中拔得头筹。族中师范们赞许,奴仆们奉承,令这八岁的小女孩极为自得。趾高气昂地从大通院搬出来,挑挑拣拣选了洞天浮屿群中灵气最足,园林最美的落梅岛,却被毫不客气地拒绝,这才知道她看中的院子竟是早有人住的。

据说,落梅岛神秘的主人也是个女孩,是位比她年纪更小,还没测灵骨,却似资质比她更好的血传主君。她有多得家族看重呢?一出生就独住浮屿,仆从成群,从没住过大通院!这还不算,据落樱岛的人观察,隔壁这院子每日有各种物资,人力,流水般地进进出出,根本不循着浮花洞天里各位主君的月例来。如今郁迟迟所住的落樱岛在年幼主君中已算极高规格,但一比落梅岛就被比到了泥里。郁迟迟咽不下这口气,总觉得自己的东西被人抢了似的。

“落梅岛怎么会有那么多婢女和医修?落樱岛才有几个?”

见这位小祖宗又发疯了,屋内奴仆皆上来劝,说完情说理,苦口婆心,总算把郁迟迟从凳子上劝下来,没有当场打上落梅岛去。

与郁迟迟同住落樱岛的十五主君,她的拥有108根灵骨的孪生弟弟郁行之盘腿坐在地上,仰头问道:“姐,你说她什么来头,为什么我们从没见过,没听说过她?”

“哼,她不就是被关在落梅岛上——嗯?”郁迟迟灵光一闪,“就是啊,她为什么被关在落梅岛上?!”

浮花洞天乃是郁氏家族教养幼年血传弟子兼未来主君的专门场所。孩子们彼此之间何止认识,一起吃一起住一起血浴,日日欢闹打架,热闹得不得了。唯独落梅岛遗世独立,这就太奇怪了。一般来讲花如此多的人力物力软禁一个人只有两种原因,一是为了严密保护;二是犯错被惩罚。那位十六主君——名叫郁子规的神秘人物不知是哪种情况。若是前者,郁迟迟也就继续羡慕嫉妒恨;若是后者,郁迟迟觉得,偷偷欺负一下她,为自己出口气,也无伤大雅。

落樱岛的仆从们闻言皆大惊。两位年幼主君叽叽咕咕开始议论隔壁落梅岛的神秘之处,他们却知道在郁氏这样的家族里没事打听不该打听的事是绝对的禁忌,一个不好就要丢命的。可他们做下人的又如何反抗主君,郁迟迟和郁行之最后兴致高昂地命令他们去落梅岛“探底”。

“你,对,就是你,去查查那个郁子规到底是哪来的,为什么关着她,是犯错了还是怎样?一定要打听清楚了,”郁迟迟顿了顿,还似模似样地补充了一句,“做得好,我会赏你的!”

倒霉的落樱岛领头婢女风成樱被主君亲口点了名,推拖不得,只好硬着头皮想了想,决定弄点皮毛消息把郁迟迟糊弄过去得了。她认识个当年一起入郁家门下的男医修,叫赵宣的,在落梅岛任职。当即请这位故人喝了杯酒,把自家主君的胡闹行径当闲聊时的苦水倒了出来。刚巧那边郁子规血浴之事不顺利,医修赵宣也一肚子不满,两人大醉一场,风成樱趁他醉时套了好些消息。

于是没两天,郁迟迟就得到了回禀,——落梅岛那位十六主君乃是郁家上一代一位叛族出走的主君所生血脉。虽然修魔家族培育后代都是打断两代人之间的联系,集中在浮花洞天里集体教养,但叛族之罪太重,郁子规自出生起多少也受了她直系长辈的拖累,恐怕也是因此才被囚禁隔绝。落梅岛正是那位叛族的上代主君的住所,直接传给了郁子规,一时怕没想到要搬,这是因为她年纪还太小的缘故。过几年测灵骨若测出不好,郁子规没有培养价值,那肯定是不能白占着落梅岛的,到时候郁迟迟再去要岛也不迟。

风成樱只当这样说,会让眼高于顶的郁迟迟觉得不值得跟这等阶下囚计较,就此渐渐忘了这件事。没想到自家不省心的小主君听了反倒哈哈大笑。

“我道她多厉害呢,原来是罪人之女!”

郁迟迟没了顾忌,脱口而出,“一个罪人之女也敢占我的落梅岛。给她个教训瞧瞧!”

第五章 闯进来的恶鬼

一见郁迟迟要给占了落梅岛的这位好妹妹一点颜色看看,郁行之立刻唯恐天下不乱地煽风点火。

“是啊是啊,生在咱们郁氏,连血味都闻不得,血浴都偷工减料,这也太好笑了。这件事怕是一直瞒着师范们那边吧?果真上不了台面。”

郁迟迟一鼓作气,“正好,她不喜欢血,咱们就让她闻个够!风成樱,你叫风成樱是吧?看你办事这么利索,再给你个表现的机会。你去造一头鬼来,血味重一点的,找个黄道吉日放进落梅岛去,吓吓那个郁子规。”

郁迟迟已经迫不及待想看排行十六的那位小妹妹闹出笑话来了。她和自己的孪生弟弟一唱一和,就此拍板定下这桩恶作剧,终于算是狠狠出了口恶气。

两位主君将落梅岛之事抛在脑后,开心地玩别的去了。剩下接了命令的风成樱目瞪口呆,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了吞下去。往看不顺眼的兄弟姐妹院子里放鬼吓人,这可真想得出来。万一真闹大了,死个把人,让尊贵的主君受到惊吓什么的,主使者年幼胡闹当然不会有事,他们落樱岛、落梅岛这些婢女就倒了大霉了。风成樱万分后悔主君一开始动歪脑筋的时候没有果断去报告师范们,而是试图糊弄解决。现在想报告也不太好说了。还什么做好这件事连同之前打听消息的份一并赏她?赏个毛线!

徒有三重天高阶修为的领头婢女别无办法,领命回去闭门造鬼了。嗯,这头鬼她是不得不替主君放进落梅岛去的,但同时她也给落梅岛的赵宣偷偷透了个信过去。平时普通的恶作剧可以当做是未成年主君之间的玩闹,可不能真的让恶鬼吓到十六主君。

郁子规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根本想不到只是因为自己住的地方好了点,竟会惹上这样的麻烦。

这日,对此还一无所知的郁子规偷偷溜到落梅岛后园某个草丛掩盖的墙角下,忙她的逃跑大业。

午后暑风熏然,落梅岛美丽依旧,院子却比往日空了不少。因为郁子规假装露天午睡,说要清净透气,将院中护卫赶得远远的,同时她让一名叫阿素的七岁小婢女代替她睡在院中凉榻上。其余人等亦同时被郁子规以有点不舒服、想吃某种食物、想看某本书等借口驱使出岛去取药、取膳食和取书了。因此得了难得的独处时机。她孤身越过几道院墙,来到了落梅岛最大的护岛定基法阵与护院小法阵的嵌合之处。

识海内,玉牌密室里的浅池中光泽荡漾,那似虚似幻如云如雾又如银色融化金属的液体,正是可以复刻各种已抄录物品的“仙造之水”。郁子规熟练地取一滴仙造之水,造了一颗中品灵石,再取一滴半,造了一枚供没修为的凡人仆役使用的引灵纸符,然后她撕了符,将灵石中的灵气引来,一点点探向埋在地底的法阵。

她准备彻底抄录落梅岛的护岛定基大阵。这是岛上最牢固的防御隔绝措施,她已经抄了十之六七了,至多不过半月就可完成。到时云母屏得到法阵的完整情报,就可以推演出法阵的最弱点和击破方式。等她逃跑的时候,惹出乱子,声东击西之类的事,肯定是要从此处入手的。

就在她忙得起劲的时候,一声尖叫忽然划破了闷热的空气。

“主君——!救命啊——!”

那是小婢女阿素的声音。郁子规飞快把没用完的灵石扔进玉牌空间,返身冲向自己的院子。

阿素连滚带爬地往这边跑来,郁子规却愣住了,她看着阿素背后紧追不放的那个——那是个什么玩意?

它是个畸怪人形,长发垂落遮住面孔,浑身腐烂漆黑,鲜血淋漓,正极其灵敏地,四肢着地往这边爬来。一路摧拉枯朽般压过院里的花花草草,腥臭液体滴下来腐蚀了道上石板,蒸腾起丝丝怨气。眼下白日天光,竟对它没有丝毫影响。

郁子规忍着恶心用这几年修炼出的神识遥遥地往它那边一碰,云母屏风尽职尽责地给出答案——“已经丧失意识,只余血气和怨气的新生厉鬼一头。白日虚弱状态。推测:不可能在落梅岛正常出现,应当是有人放进来的。”

好吧,这模样原来已经是虚弱状态了。郁子规有点想爆粗口。落梅岛不是禁制森严吗?她要跑那么难,一只鬼怪闯进来倒是简单!

这正是落樱岛的风成樱所造的鬼了。浮花洞天底部的山谷里一直养有不少凡人,作为浮屿上主君们的资源和奴役对象,风成樱随手挑了户凡人城镇的富贵人家,三日内使其家破人亡,取其中锦衣玉食从未受过磨难的幼子一名,酷刑折磨死,便得了这头死不瞑目的厉鬼。本来风成樱给赵宣传了信,这鬼一进落梅岛就会被拦下,谁知郁子规为了抄法阵把岛内所有医修都支使走了,赵宣得了信要赶回来也有一段路程,这个小小的时间差,竟让厉鬼一路昏头昏脑顺风顺水进了门来,阴差阳错越过了被赶得远远的护卫们,就这样撞上了替郁子规装睡的阿素。

“主君,主君!救我!”阿素鞋子跑掉了一只,脚下一绊,整个人啪地摔在了地上。她是个迷迷糊糊的可爱小女童,专门给年幼主君做玩伴的。此时这么一摔,厉鬼已经从她背后一跃,将她扑倒在地。

“阿素别怕。”距离较远的郁子规一边跑过来,一边紧急在脑海中呼唤着云母屏,询问能在这种情况下迅速制住厉鬼的方法。

云母屏不负所望,闪动着墨字瞬间就给出了能伤害眼前这厉鬼的材料列表,并标出她曾抄录过的几个。——戊土济阳火、碧血木、天一真水。都是些不菲的天材地宝,要花费郁子规目前攒的大半仙造之水。不过事态紧急,她毫不犹豫地将其从玉牌空间中造了出来,直直地就往厉鬼面上扔了过去。

第六章 一道突如其来的清光

为了救阿素,郁子规毫不犹豫,一口气花了大半仙造之水,造出了戊土济阳火、碧血木、天一真水等新鲜天材地宝。它们扑到厉鬼面上一炸就开,厉鬼猝然翻倒,阿素尖叫着捂着脸从它身下滚出来,她小小的脸上红黑交织,竟是被厉鬼狠狠咬了一口。

郁子规脚下不停,拉起大哭不止的阿素,越过厉鬼就往敞开门的屋子里跑去。

落梅岛内外的下人们对郁子规有个普遍的误解。其实她并不是真的晕血厌血,她只是厌恶这背后代表的魔道修炼法则罢了。真落入生死存亡的境地,经历过末世的她比谁都冷静。眼下她遭遇重生以来的第一战,明显是被人暗算了,这倒激起她几分火气。

满脸血迹的阿素哭得抽抽搭搭的,没昏过去已经是这软萌小女孩最大的勇气了。而扯着她往前跑的郁子规已经引走了厉鬼大部分注意力,她的打算是冲进屋子里,把厉鬼关在门外再呼叫护卫。毕竟厉鬼速度快,她们两个小短腿是跑不过它的,只有避其锋芒。

厉鬼看似庞大腐烂,行动却如风,它紧追着郁子规不放,怨愤随着肉眼可见的怨气蒸腾。它要将眼前这些散发修士气息的人和物统统吞吃,撕碎!没有为人时的记忆,它只牢牢记住是修士害它落到如此惨境,仇恨早就侵占了它已经死去的大脑。

郁子规亦如风一般闯到屋前,当先把阿素往里一推。她的逃跑路线和力道计算本没有错误,唯一的问题是她并没有习惯自己还不到四岁的小身体,本能地还以为自己是在末世里战斗的成年人。厉鬼嗅着地板手足并用,在郁子规正欲跟在阿素后面跨过门槛时猛地扑上前,伸出獠牙咬住了她的衣角!

有少许防御力的法衣传来清脆的撕裂声,郁子规被扯倒在地。流着黑血的嬉笑鬼脸和布满獠牙的嘴近在咫尺。她打了个滚竭力扭身避过厉鬼的啃咬,心里十分恼怒的想,没办法了,不得不动用她藏在玉牌空间里的各种底牌了。

然而还没等她转过神念,就在这时,一道青色的光芒从屋内某处直射而出,准确地击中厉鬼。它像个破口袋一样腾空而起,在门槛前被击飞。

郁子规趁机再一滚。屋门猛力一关。她们终于摆脱了厉鬼的追杀。

望了眼不断被撞击却牢牢关着的屋门,郁子规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屋子外喧哗声四起,那是终于发现不对姗姗来迟的落梅岛下人们。谷成云带着这些训练有素的护卫一赶到,形势立转,这位三重天高阶的女修疾步走过来,袖中甩出一道光,隔空击碎了不断撞击屋门的厉鬼的身躯,它的胸膛出现一个大洞,爆发出尖锐的哀嚎。

“主君,您没事吧?”其他婢女冲进屋子,医修们抓住郁子规上下检查擦药。

“我的脸!呜呜呜!”阿素的大哭声重新拔高,加剧了这团混乱。

处于混乱中心的郁子规怔怔的任他们施为,全副心神却被刚才那缕忽然出现的青芒摄去了。因为角度问题,方才同在场的阿素并没有看见,那道青光明明白白是从这间偏僻后院没人住的杂物屋内凭空射出来的。它是什么来路?竟仿佛有意识一般主动救了她?

她悄悄打量着这间偏僻的杂物间,想找出那道青光的来源。可是满屋都是胡乱堆着的家具器物,看不出异常。

那边在众人的包围下,厉鬼很快被收拾了个彻底,它悲嚎着扭头望向郁子规的方向,似是短暂地恢复了生前意识,然后轰然崩散,化为灰尘。

院里满地花草狼藉,一场闹剧终于落下了帷幕。

……

落梅岛的厉鬼闯入事件令浮花洞天的师范们大为震怒。与生死操控于他人之手的下人不同的是,浮花洞天的师范们都是郁氏的正式道传弟子,都是未来的家族精英乃至预备长老,负责洞天内主君们的修炼功课教导和上下事务管理工作,不管大事小事,只要洞天里出了事那就是打了他们的脸。于是前因后果立刻被查了个一清二楚,落樱岛的十四主君和十五主君被狠狠训斥了一通,扣罚了月例,增加了不少功课;涉及此事的下人们统统死到临头,落樱岛的婢女整体大换血自是不提,连交班混乱护卫不力的落梅岛亦有一半下人被废去修为,贬为凡奴。

如此大动干戈,最主要的原因其实是浮花洞天近期空降了一位新任洞天主管,他是一名修为极高,年纪极轻的白眉少年,名叫云苦。他知自己不能服众,正想着找个事情来放他新官上任的三把火,这桩不大不小的恶作剧伤人事件撞在手心里,正好作为整顿纪律的由头。

窗外花光旖旎,窗子里却寒冷如冬,一排修为不一的师范站在窗下,云苦身上魔道八重天的灵压令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

啪!

一枚往空中不断散发烟气字迹的玉简摔在众多师范面前,正是他这些日子的调查成果。

“凡人田地管理混乱也就罢了。浮花洞天封闭不能外出,那些不懂事的低贱下人私底下互通有无,便算是让他们休憩片刻,有张有弛。”

云苦浅色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温度,“但,岛基大阵年久失修,巡逻护卫形同虚设,洞天最重要的防御安全问题你们竟也敢懈怠?尤其还是住着十六主君的落梅岛?”

师范们面面相觑。他们没想到整件事中云苦最关心的竟是那位险些受伤的十六主君,她不就是个罪人之子么?什么恶鬼闯进来也就吓她一吓,郁迟迟等人扰乱了浮花洞天的纪律才是重点呀?

云苦冷笑着盯着眼神不忿的人,缓缓道来。原来,十六主君郁子规的存在实则对于郁氏家族来说极为重要。她虽是叛徒的直系血传,身上却藏有一个天大的秘密。哪怕她自己浑然不知,这个秘密也只存在于她一人身上,只能从她身上探寻。

第七章 镜中青影

修魔家族所谓的血传弟子、血传主君,传承的可不只是虚构意义上的血缘。子世代主君在自家直系长辈主君陨落之后,可以随着修为的提升而渐渐继承其部分修为、天赋甚至记忆,达到修炼事半功倍的效果。若陨落的上一辈血传没有主动留下记忆,在修为高达入道的郁家家主手里自然有别的强制手段。当年,那位郁莲主君由魔叛仙,带走了一件极重要的法宝,郁氏的镇族之器。虽然最后她被抓了回来,那件至宝却不知所踪。这个叛徒至死都没有透露镇族法宝的下落,她没有血传后人,故而郁家家主用祭坛强行造出了一个郁莲的血缘后代,作为郁莲的亲生女儿,精心呵护,预备悉心培养,待其修炼有成,记忆开启,再搜魂读取上一代郁莲瞒下的秘密。

这就是新一代排行十六的血传弟子,今年才三岁的郁子规出生的原因。在她长大修炼之前,她必须受到最严密的保护,绝不能受半点损伤。

“家主已得知此事,十分关注。”

云苦一锤定音,“本来十六主君测完灵骨后,家主会亲自接到身边抚养。现在家主下令,十六主君的测灵骨仪式将提前到她六岁时进行,未来三年里落梅岛再也不能出任何岔子!”

师范们原本不以为然的神情顿时收敛起来,谁也不知道一个罪人之子对家族有这样重要的价值,小主君之间的无聊恶作剧竟也能传到云端上的家主耳朵里。他们的气焰被打压了下去,云苦略微满意,这才开始一一布置正式的整顿计划。别的不说,最起码,落梅岛的安全护卫工作得加强了。

郁子规也是倒霉,被惊吓一遭不算,本来就不容易的跑路大业还将变得更加艰难。她很快注意到身边的医修和婢女们都换了新面孔,谷成云不知道为什么倒没有受到惩罚,依然冷着脸一丝不苟地围着郁子规转,安排婢女们全天守护监视。

大约是厉鬼事件的半个月后,深更半夜,郁子规偷摸来到那间偏僻花园里的杂物屋,试图寻找那道青色光芒的来源。

如今她不得不动用玉牌金手指才能短暂逃出下人们的包围了。但她宁愿忍痛消耗这么多仙造之水也要来找这道青光。因为当日云母屏对那道光芒进行了漫长的检测计算之后,给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那是一道仙气。

很好。试问,一道仙气出现在修魔界强大魔门的领地深处,代表着什么?卧底也好,潜入也罢,总归不会是来旅游的。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郁子规决定要抓住这个潜在的盟友。

没有灯的黑暗房间内,郁子规毫无形象地半个身子钻进堆成山高的杂物堆里,对比着脑中玉牌里云母屏上滚动的墨字,将那些缺胳膊少腿的桌柜、废灵石堆、旧葫芦、破碎的三足鼎一一排除。最后她拿起了一块脏兮兮的手持梳妆镜。云母屏十分激动地提醒这是一个“蒙尘的镜形法器,可勾连虚空,传递信息”,来历不明,等阶不明,建议抄录后交给云母屏进行进一步分析。

这是面普普通通的青铜菱花镜。郁子规抄录完后,小小的手搁在了雾蒙蒙的镜面上,就这样一直等待着。

在她定定的目光中,镜面上仿佛荡漾出一个青色的模糊影子。郁子规心道果不其然,面上露出好奇,说:“你果然一直在这里。”

那镜中青影凝了一凝,犹豫一会儿,道:“你为何没有告诉别人我的存在?”

“你不是救了我吗?你是个好人。”郁子规并没有打算暴露自己远超三岁的灵魂,一派孩童的天真,直率地说道。

藏头藏尾的潜入者被一张好人卡砸了个正着,久久没反应过来。他确实是一个别有目的潜入郁氏家族浮花洞天的仙道修士,万一被发现那就是死无葬身之地。但这个郁氏用来教养后辈的洞天里有他要找的东西,他必须来。他通过分出神识的方式,在各处洞天角落里废弃的通讯法器间跳跃寻查,已经有不少日子了,半月前意外撞见这个小孩子面临一头鬼的追咬,来自仙道的不忍令他冒着暴露的风险出手救下了她,随后他立刻抽身远遁,做好了被追查的准备。可久久未听到风声,目睹他出手的小孩仿佛没向别人报告他的存在,他思忖片刻又悄悄回来了。面对这女孩天真的小脸,他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突破口。

这小孩,观其性情并不像个修魔家族的正统血传。或许要找那样东西,他可以从洞天内部找个小帮手?

郁子规却在知道他的来历后兴致勃勃地问道,“那你能经常来看我吗?我被关在这里,好无聊。他们不准我出去。”

潜入者沉默片刻,对自己利用一个小孩的行为产生了内疚,“你……若再遇到危险,可以通过这镜子呼唤我。”

“是吗?你会再来吗?”

郁子规高兴地道。镜面却没再回答,闪了闪,慢慢黯淡下去。郁子规嘴角翘了起来,将这面镜子抱在怀里,藏入玉牌空间中。云母屏二话不说地开始了急速的抄录和分析。这是郁子规第一次接触到这方世界除魔道外另一个道统的人和事,它绝不会放过这个全新的情报来源。

“一抹分体神识。来自本世界第二修炼体系修行者,——暂命名为仙道;第九层次修为,——暂命名为,九重天……”

一个处心积虑越狱的囚徒与一个处心积虑潜入的暗探就这样一拍即合。郁子规这些天低落的心情由阴转晴。天无绝人之路,这不,在她被看得更严实的时候,又从天上掉下来个与外界联通的途径。

她一边小心地沿原路溜回自己的卧房,一边想道:这传说中的仙修,看起来还真是好人呢。

她是决定以后要修仙的。现在从天上掉下个仙修在眼前,她如何不赶紧抱紧大腿,以便将来逃出生天?

第八章 离开之前的日子

“喂喂,你们听说了吗?落梅岛那位,今天也要来上课了。”

“落梅岛那位?不是说……”

“不知道诶。跟以前听说的不一样。”

浮花洞天的中央浮屿萼华天岛,课室内,各位准备上课的小主君坐成一圈,交头接耳。自从浮花洞天大整顿之后,落梅岛那位神秘的十六主君的名字就正式流传了开来,主管长老云苦觉得应该改变十六主君的教养方式,时刻如临大敌怕是于她心性培养不利,有碍修炼,不如和其他主君一般对待,增加她对家族的归属感。于是他解除了郁子规的部分禁足,允许她有限度的出现在主君们的群体中。

今日当堂的女师范牵着郁子规的手,出现在了台上。郁子规睁大眼睛与台下神色各异的兄弟姐妹们对视。那些小脸上,好奇,忌惮,厌恶,冷漠……什么表情都有。其中还包括恶狠狠扬起眉的郁迟迟,却因为台上有师范盯着不好当场发作。

师范介绍完后,郁子规就坐在了最前排,与一名脸色苍白的体弱男孩同座。算来他是郁子规排名第十一的兄长,叫做郁清明,不知为何他对郁子规十分友善,温言细语,手把手教她上课时各种事项,叫自己的书童给郁子规的书童借笔记,像个正常世界中热心帮助新同学的正常小孩一样。

——就是这份正常让郁子规感到极不习惯。自出生以来,魔道从上至下给她的印象已经定格在了反人类反社会的范畴。怎么,世上竟也存在着跟正常人没两样的魔修?她假装羞涩地接受了郁清明递过来的橄榄枝,心中十分惊讶。

很快,郁子规就跟郁清明玩熟了。她也通过他了解了与郁迟迟他们不尽相同的另一种魔道生活观念。

郁清明比郁子规大了八岁,已经开始正式的修炼了。他有198根灵骨,性情和善,优柔,乃至有点多愁善感,是浮花洞天所有兄弟姐妹中最没有攻击性,最不像魔修的人了,但他依然是接受魔道教育长大。本以为遇到了难得的正常人,可熟了之后才发现这所谓的正常其实也有限。她早该想到的。

郁清明对她好,原来是在这个妹妹身上看到了他自己小时的影子。他不懂事时也曾为自己不能接受魔道杀戮而苦恼,身居高位,对那些案板上的鱼肉心怀怜悯,很是影响修炼进度。最终他痛定思痛,默默努力,终于在师范们的帮助下跨过了这个“瓶颈”,晋入魔道第一重天。所以当他知道有个新来的小妹妹居然跟他有一样的“烦恼”时,立刻感同身受,好心好意地拿自己以前的经历来鼓励她。

“以前我也是这样,握剑在手的时候,这也不忍,那也不忍。”

郁子规人生中第一次剑法课,拿昂贵的活的童男童女当剑靶。她理所当然得了倒数第一,就被郁清明拉去开小灶了。

“上古之时,魔道的本名叫做‘杀戮道’,意为以杀入道,现在大家都快忘干净了……这以杀入道的意思就是,面对敌人,你心中要有杀意。无论对面是死物还是活人都是一样,若是能不为外物所动,只为杀而杀,斩尽面前一切,魔道之道就很容易理解了。”

“……哦。这样啊。”

面对郁清明的谆谆教诲,郁子规当然没有与之辩驳。她收下了他毫不掺水的好意,那段关于魔道的叙述只有云母屏抄录了下来,她就当清风过耳,更加坚定了逃跑的信念。

若是按常人眼光来看,她出生在这个新世界后获得的条件已是极其优越,资源有,地位也有,只要按部就班地扮猪吃老虎长大,哪怕只是做到郁清明这样稍稍隐忍,就可以好好享受一切权势,变成人人艳羡的天之骄子。但她对此敬谢不敏。作为一条天外游魂,她暂时没什么改变世界的野心,只是想要按自己喜欢的模式过活,变强大固然是基础前提,若是非得迎合环境,跪着才能活,那也没什么意思。她已经认定的原则不会改变,她绝不仅仅为了追求强大就刻意扭曲自己。

上辈子的末世已经叫她受够了,末世之前令人认同并舒适生活在其中的文明社会准则才是她要坚持的道。这个世界的修行本就是以修炼道心为要,她既已有自己认同的信念,哪怕她想假装修炼魔道,天道也不可能被她骗过去。

最后她只是决定逃跑时尽量不牵连到郁清明,算是感谢他的照顾了。

对不起了,清明哥哥。

……

浮岛上的岁月看似闲淡,却井井有条地向前推进着。郁子规融入主君群体的过程不是很顺利。一拨以郁迟迟和郁行之为首的主君看她十分不顺眼,时时寻事挑衅。她随手见招拆招,就当调剂生活了。其中课堂上当着师范的面吵翻十三次,私底下暗中较劲五十次,郁清明居中打圆场二十一次。总的来说郁子规终于囫囵个地融入了浮花洞天的主君群体中。她特立独行,另类孤僻,原本是最年幼的,后来更年幼的十七主君、十八主君陆续被接进洞天来,她也就不那么扎眼了。

她不在意这些鸡毛蒜皮。比起跟一群幼儿园小朋友勾心斗角,她早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这已经是三年之后,六岁的郁子规与那镜中青色人影已经抄录完了落梅岛层层阵法禁制,把抄录范围扩展到了整列浮屿。然后又选了个日子,趁夜摸进了浮屿正中央的萼华天岛。

白日这里热闹十足,乃是主君们的修习嬉戏之所,夜深人静,在镜中青影和玉牌空间的双重帮助下,溜进来的郁子规悄没声息。

这夜间的浮花洞天早已是她的天堂。她一面熟门熟路地进了萼华天岛冠山敬法大殿中,一面跟那青影抱怨:“师父,这是最后一处了吧?累死我了。我的仙造之水就快用完啦。”

被称作“师父”的青影神识听了她的抱怨,晃了晃,透过镜面流露出一股无声安抚之意。

第九章 最后一个夜晚

藏在镜面后的仙修,真名叫做莫从深,仙道九重天修为,已算是当世入道之下无人能敌的高阶修士。郁子规靠着幼稚的外表死缠烂打拜了他为师,自来熟的一口一个师父极其亲热,他有点无奈尴尬,日子一长也默认了。

一个为了进一个为了出,从没见过面却稀里糊涂变成师徒的两人合谋在各处岛上埋下一百零八个引信,若是一同引动,便可炸开最外层牢固的洞天禁制,继而引爆浮屿各处独立的护岛定基大阵,让洞天的防御漏洞百出。这是他们商量后敲定并实施的计划,到时浮屿群一乱即是行动时机。现在这计划的前期准备工作已经接近尾声了,由远在洞天外的莫从深隔空指点,洞天内的郁子规全盘负责具体实施,可忙坏了她的小胳膊小腿。

不过他们配合无间,进展倒是挺顺利的。冠山敬法大殿中央是最后一处阵眼。此时郁子规抱怨累,莫从深就习惯性地安抚这小孩:“没事,很快就彻底完成了。最后一处也是最核心的一处。到时你在此测灵骨,我会闯岛夺宝,攻入场中。整个过程我们待会儿还得演练一遍。现在先埋引信。”

莫从深潜入郁氏的目的,乃是要找一件法宝,据说被郁氏供奉在族中作为镇族之器,其线索就藏在这浮花洞天中。当年他功亏一篑夺宝失败,同伴死散,跟郁家家主结下不共戴天之仇。不过他没有放弃,蛰伏多年,依旧想把那至关重要的法宝夺过来交给仙道,既报了当年之仇又可反增仙道实力。一腔孤勇可称天方夜谭,本只是秉持着试试的想法,没想到意外捡了个愿意里应外合的小帮手,眼下竟隐隐有些要成功的样子了。这小孩被囚禁在这里也是可怜,他当然会顺路将她救出来。

正当莫从深手把手教郁子规往光可鉴人的地板某处埋引信时,原本紧闭的侧面殿门却发出咯吱一声。“——有人来了!”莫从深低声道。郁子规一骨碌滚到了摆法器的玉架后面,绣了厚重灵纹的帷幕一遮,藏了起来。

那鬼鬼祟祟你推我挤从门缝钻进来的是四个小孩子,竟都是郁子规的老熟人。

——十四主君郁迟迟,十五主君郁行之,以及明明比这对孪生姐弟年长,却总爱跟在他们后面当跟班的十二主君郁小方,十三主君郁小圆。

这无人的深夜里,郁子规是熟门熟路溜出来做炸岛的准备工作的。而这四个平日堂堂正正趾高气昂的郁氏主君,竟也偷偷摸摸钻进这夜间禁止进入的萼华天岛,一个随从都没带。他们想干什么?

“那东西就放在这里!”

“大家分头去找,快一点!”

郁迟迟领着自己的小弟小妹,像是巡视一般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过黑暗里林立的玉架。

“找到了,那个,那是不是就是‘测灵卷’?”郁小方指着某处,对郁迟迟小声喊道。只见某件玉架高处搁置着一层层簇新的画卷,周围浮着一层简单禁制。郁迟迟眼睛一亮,几步踩上旁边的玉梯,手上包着一方发着光的手帕就往上探去,伴着她磕磕绊绊初修炼的灵气,禁制被除,一方方画卷被悬空勾了下来。

“准备给那家伙用的是这卷!”郁迟迟找到了画轴上印有郁子规的名字、排行、生辰、身体魂魄特征的画卷,握在手中。

然后她哼哼一笑,从储物袋中掏出了个小瓶子,洒下几滴奇怪的液体。未拆封的画卷像被染色一样通体变得漆黑,而后缓缓恢复原色。这件简单的一次性法器竟是被做了手脚。

藏在旁边的郁子规皱了皱眉,莫从深道:“她给测灵卷下了某种毒素。如果你用此物测试灵骨,那毒素会侵入你的灵骨之中。”

“……”郁子规无语了。明天就是她的测灵骨仪式了,这坑明显是为她挖的。感情她就这么招人恨啊?

郁迟迟当然恨她。这些年她就没在郁子规身上占到便宜过,一次也没有!那次厉鬼事件不就是个小小的恶作剧嘛,她从出生以来第一次被师范们训成那样,成了全洞天的笑柄。她气得跳脚,一次次想把场子找回来,一次次无果,郁子规那混账家伙总能巧妙地让她自食苦果,自己永远置身事外,在师范眼中一脸无辜的样子。经过某位师范劝告之后她终于消停下来,忍辱负重,卧薪尝胆,准备以后找机会闹一场大的,把这个比自己小了足足好几岁的妹妹彻底踩进泥里。

“管你多么受重视,明天测灵骨仪式,你什么都测不出来,灵骨还会全部毁掉,你就是个凡人,看你怎么收场。”郁迟迟得意洋洋地说道。换来身边小伙伴们同仇敌忾的起哄声。他们几个经常被郁子规打脸的人聚在一起筹划了这件事,分头捣鼓很久才搞到地图、情报、某种灵药沥液以及种种帮他们夜间潜行的工具。瞧着吧,郁子规这回铁定逃不过去。

把看似完好的测灵卷放回原处,四个小孩你推我我推你,高兴地沿原路返回。

而郁子规从帷幕后面默默地出来,摸了摸下巴,对莫从深道:“师父,你说,我们可不可以利用他们一下?”

“我也如此作想。”隔着镜面里的虚空,她看不到莫从深此时的表情,却知道他肯定也跟她一样优雅地噙着一抹坏笑。他们师徒俩真是默契,又想到一块去了。

郁子规神识在玉牌空间的水池中一触,用仙造之水造了一幅画卷。她如郁迟迟那般踩上玉梯,将新造出的画卷替换了被做手脚的那幅。

“正愁没有个扰乱视线的呢。你们真是学雷锋做好事啊。既然这么主动跳出来帮忙,我也就却之不恭了。”

郁子规一边胡说八道,一边将郁迟迟在殿中粗心留下的破绽进行混淆和伪装,“明天大阵一炸开,就让所有线索指向你们好了。虽然云苦师范肯定不会被迷惑,但是可以给我和师父争取一些逃跑时间……”

“好了。时间不多了。”莫从深咳了声,提醒道。

郁子规伸手摸了摸镜子,笑眯眯地转头回到大殿中央继续之前的工作。

这个萼华天岛的夜晚,也是郁子规在浮花洞天的最后一个夜晚,在一片静谧中缓缓流逝。

第十章 测灵骨

属于郁子规的测灵骨仪式终于要到来了。

这一年,她六岁,是郁氏历史上测灵骨时间最早的一位主君。其他兄弟姊妹对此议论纷纷,只当是师范们又给十六主君的特殊优待。整个仪式在紧锣密鼓之中筹备完毕,场面也比其他主君当初要盛大得多。

这日,郁子规起了个大早,坐在床边任由婢女们摆弄,第一次穿上正式的族祭法衣,头上套好珊瑚法冠,脖子上挂好各色玉珠串。

“主君,你一定能测出资质最好的灵骨,让落桃岛落樱岛那些瞧不起人的家伙睁大眼睛好好看看。”

婢女阿素眼中水汪汪的,为自家主君加油鼓气。她在厉鬼那里受的伤早已修复,人还是那么傻白甜,一门心思想帮郁子规在浮花洞天争权夺利。郁子规一直在头疼怎么处置包括她在内的一群婢女。自己当初因为初来乍到对身边人十分厌恶,后来经过相处慢慢也有些淡薄的交情了。她知道自己逃走后身边的下人们都会死得很惨,便想尽办法将他们一一调走,安置妥当。除了谷成云她动不了,不敢动,就只剩下阿素这小孩,她脑子简直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只能让她什么都不知道算了。

“嗯。我会让大家惊讶的。”打扮完毕,郁子规心不在焉地说道。

今天的浮花洞天各处张灯结彩,焕然一新,郁子规领着落梅岛的人马从传送阵出来,踏上萼华天岛。来观礼的其余主君们正在陆续进场,郁子规一想到以后再也不用见这些人了,就以从未有过的好脾气冲他们微笑了一下,倒把他们吓了一跳。

测灵骨于冠山敬法大殿中举行。一夜之间,原本密封的高深穹顶向外翻开,竟是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空洞,正午的阳光从空洞中投落,形成一束耀眼的光柱,原本的殿顶升起往外绽放宛如重重叠叠飞开的花瓣,各处檐角都绕着凝实的雪白云雾。殿内平静之中涌动着威严肃穆的气息,随着人群的增多变得越来越拥挤。

原本平旷如镜的地板也发生了变化,只见地板上一道道凹陷下去的是玉刻的沟渠,其中有淡香血水缓缓流淌,线条蜿蜒勾连并交错,俯瞰其整体犹如一枚血色的玄妙文字,是为测灵骨仪式的核心阵法。那殿中光柱,正投在血阵中央。

环绕这方阵法,殿内四面八方升起了一排排似虚还真的云座,浓厚的云气像柔软漂浮的棉絮在座位旁层层翻卷,案几和香灯齐备,奢华而舒适。三层高低座位从上至下,分别坐着师范们、主君们,以及特地从洞天外赶来观礼的陌生族中长老。

漫长的祝祷之后,师范们从阵法中退下,闷在后面的郁子规终于被放了出来,她独自一步步踩着血阵的纹路,按规矩走到了正中央。

稍微扫了一眼台下,四面看客都在紧紧盯着她。她目光扫过给她加油鼓劲的阿素,微笑的的郁清明,面露期待的郁迟迟四人组……移开了。

云苦没有坐,站在一旁,看似淡淡的,只是作为洞天主管例行坐镇仪式。其实他已全身绷紧,比谁都关注测灵骨的结果。

一卷封好的测灵卷悬浮在那道光柱里,恰好是郁子规手可触及的高度。

她揭掉了封住测灵卷的符,握住两侧画轴,缓缓拉开。测灵卷的使用方法就是这样简单,按人头制作测灵卷,测灵卷的主人亲手拆封,主人的资质即可显示在画上,同时也暴露在测灵仪式四面八方众人的目光下。灵骨越多凡骨越少,资质就越好。理论上的极限是204根灵骨,但天道不可能允许修士如此完满,除灵骨外体内必须也有凡骨存在,所以最多只能有203根。一般来讲,来自凡人群体的道传弟子中能出现99根灵骨已算资质中等,49-99根之间算中下,49根以下的只能做低阶杂役修士,要159根以上的灵骨才是上等资质。而修魔家族的主君们条件自是不同,从婴儿时代起日日血浴,三位数的灵骨是主君们的最低配置,郁氏家族眼光甚高,起码189根以上才算得上顶级。

雪白的画卷一点点展开了,画上几笔墨色勾勒出一个赤裸人形,标出完整的经络,骨骼,血脉。全身骨骼上随机洒落着星光点点,有多少颗星光,就代表着测灵卷的主人有多少根灵骨。

郁子规眨眨眼,看着画纸上几乎填满了整个人体的奕奕星光。这是多少颗啊?好像有点多。

四周顿时声浪滔天,几乎掀翻了屋顶。

“203根……”

“全灵体。竟然是全灵体!”

“从来没有过……”

郁子规有些猝不及防,侧耳听了听大家的议论,再询问云母屏,这才知道自己好像测出了顶级中的顶级资质,已有上千年未出现的全灵之体。不过她只是扬扬眉,淡然一笑。虽然有点出乎意料,但她可没打算留在这里当修魔界的天之骄子。接下来要做的事才是重点。

台下的郁迟迟扭头看她的小伙伴们,目露茫然,第一次失去了傲气。怎么会这样,不对啊,郁子规不应该一打开测灵卷就中毒倒下吗?怎么安然无恙,还测出了这么好的资质,这一定不是真的。

“十六主君?”

一片沸反盈天之中,只有云苦转眼间平复了震惊,发现了郁子规此时的异常。按照事先嘱咐,郁子规测完灵骨后应该把测灵卷重新封印,念一段背好的祷辞,然后走下来。她为何站在那里久久不动?难道出了什么事?

他脸色一变:“十六主君!您要做什么?”

清冷的少年音在耳边炸响,郁子规却恍若未闻,手上已经用力将测灵卷向两侧撕开!

测灵卷刺啦一声裂为两半,一道灿烂耀眼的浅青色火焰冲天而起。郁子规现在的位置恰巧处于血阵正中央,也就是萼华天岛大殿的正中央,于是突如其来闯入场中的青火就这样将郁子规整个人包裹其中,越燃越盛,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卷走,消失了踪迹。

第十一章 我要找的是你

青炎在大殿之中冲天而起,于此同时,所有人脚下传来剧烈的震动,在玉渠中安静流动的血河顿时一乱,血水动荡溢出淌满了地板,测灵阵法转眼被破坏干净。四面观礼的主君和师范们纷纷站立不稳,都还没搞清楚发生什么事,就迎来了又一波地震般的裂响,云座倾斜,地板裂开。那照亮了整座大殿的外来青炎一闪即逝,和十六主君一样不知所踪。

自浮花洞天诞生以来,测灵仪式还从未出过这样的乱子。

“有人入侵!”

伴随着尖利的警报声,萼华天岛内外防御尽数开启。云苦当机立断,传声命令在场所有师范行动起来保护主君。同时他毫不犹豫飞身而起向外冲去。敏锐的直觉令他立刻意识到眼前这动静绝不是什么意外,而是有外人掺合其中的阴谋。他早该想到的。不仅是他们郁家内部看重郁子规身上的秘密,有很多外部之人,甚至郁家的敌人,亦是在打她的主意。

师范们训练有素,被云苦提醒后立刻找回了冷静,分成小队安排下人们将尖叫的、哭泣的、兴奋议论的各位主君强行带走。

十一主君郁清明猛地从云座上坐直,抓住身边路过的一名师范就问:“十六妹妹怎么了?她去哪里了?”这名师范却只是半哄半敷衍地顺势将他往外带去。他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大家都急着往外撤,却不知道现在的浮花洞天中,并不只有萼华天岛这里出了问题。

若是从远处看,这列环山之中的浮屿群虽然在淡淡云雾里凌空漂浮,无所凭依,却笼罩在层层防御禁制和阵法的光壳中,坚不可摧。然而此时此刻那些光壳上有的破出了一个个大洞,有的仅剩一半,内部大小岛屿就这样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一阵阵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响起。种满花树的各个浮岛上,土壤裂出一道道深可见底的裂缝,破碎的花草和石头从裂隙中跌下去,往底下遥远的地面坠落。有些建筑物承受不住,墙上裂开裂缝,轰然倒塌。留守的护卫和下人们惊叫着四处躲避。

兵荒马乱。

距离萼华天岛最远的落梅岛,一个仙气环绕的人影飘飘然落在了新形成的断壁残垣之上。郁子规从他怀里滑落,好奇地仰起头。她终于能看清镜面后的师父长什么样了。他是一个身着青袍,长相还不错的年轻修士,此时正难掩震惊地盯着她看。

两人大眼瞪小眼。郁子规挠挠头,不明所以地问道:“师父,你找到要找的东西了吗?”

本来约定的是莫从深一进来就立刻去寻找他要找的宝物线索,郁子规则自行往相反方向逃出去。可他此时并没有离开。身为九重天修士的直觉告诉他,他要找的郁氏镇族之宝的秘密,分明——分明就眼前这个他认识三年之久的小女孩身上!

阿莲死后留下的唯一线索,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我要找的……原来是你。”他叹息道。

“莫从深!放开我族主君!”

一道魔气破空而来,击碎了莫从深身前的地面。紧紧追上来的少年气急败坏,丧失了一贯的冷淡矜持。若早知道大名鼎鼎的仙修莫从深还没有放弃追查他们郁氏法宝的下落,他就该加强警惕。什么浮花洞天,绝对不安全,他就该把郁子规关到山底密室地底水牢里,谁也不能知晓她的存在!

然而说这些已经晚了。年幼的十六主君已经被他劫持,看起来准备带走。当年郁莲叛族出走就与这位姓莫的仙修有着脱不开的关系,现在郁子规再落到他手里,他们郁氏的镇族之宝别说能不能找回来了,会不会直接被仙道拿走还是个问题。

一条漆黑的龙影从云苦身上咆哮着冲了出来,直扑莫从深的所在。

莫从深的身侧则倏忽浮起了万千片桃花瓣,形成一股清气风暴就朝那道魔影撞了过去,两者相撞发出撼天的巨响,却双双消弭,打了个平手。

本方世界无论仙魔,修炼的都是道心,像他们这样的道心化影便是修士的主要战斗方式。云苦八重天的魔道道心比莫从深九重天的仙道道心低了一层,但莫从深要护着怀里脆弱的小家伙,有所顾忌,便不能尽全力。

郁子规小小的手臂艰难地挽住莫从深的脖颈,努力不让自己被甩下来,悄悄问道:“我们现在逃不逃?”

远处增援的动静正在逼近,莫从深也并不恋战,抽身后退。

“公然劫持郁氏血传主君,在修魔界的地界上,你以为你能逃多久?”云苦冷笑着,紧追不舍。

“正如你们这些年没能找到我那么久。”莫从深毫不客气地道,“我记得你,云苦。”

云苦完全不想跟他叙旧,不想回忆郁氏家族曾跟这个仙修因为仇怨纠缠过多少年。他只想在这里立刻把十六主君夺回来。然而莫从深潜伏在浮花洞天的时候不知道做了多少手脚,他们边追边打,飞过一座座浮屿的路途中却磕磕碰碰,防护法阵要么失灵要么干脆反击爆炸,这号称最严密的浮花洞天不知不觉中早已漏成了筛子。

一追一逃,两方逼近了浮屿群的边缘。位于岛边毗邻高空的华丽回廊轰然裂成一段一段,夹杂着桃花瓣的仙气风暴横扫过去,莫从深带着郁子规直接打破了最外层薄薄的防御,纵身跃入浮屿外的高空。

宛如鸟儿终获自由,远方,白茫茫的淡薄云雾破开一条天路。将浮花洞天搅得天崩地裂的大小两人渐行渐远,只余天际一个小点。

被炸伤的云苦支撑不住颓然半跪在地上,又竭力撑着站起来。他咬牙切齿,冲着迟迟赶来的浮花洞天护卫们冷然下令。

“追!赶紧追!家主本打算十六主君测完灵骨就亲自下云端来接她。若是追不回来如何跟家主交代?”

郁家多年的宿敌在族中教养后代的秘密洞天里潜伏多年,当众发难悍然劫持了最受看重的小主君,然后轻松脱身离去,这说出去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可这个笑话就这样明明白白发生在眼前,证明了他的无能。本来他还自认为管理得当,将洞天整肃得井井有条的。自入郁家门下修行以来从未出过差错的云苦不能接受这样的意外。此时此刻他被激起了滔天的怒火。

“十六主君年纪小,不懂事,受了外人的蒙蔽……你等着吧,莫从深!”

第十二章 被抹去痕迹之人

楼阁倾塌,花树倒乱,浮花洞天现存的废墟之中,从洞天外赶来的长老和精英道传弟子们忙来忙去,进行着各种修复工程。

眺望云海的某块岩石上立着一个半透明的虚影。那是郁家家主从云端投下的一抹未成形的身外化身,只是因为这里发生了重大事故下来看一眼而已,故而只是虚影,没有凝成正式的分体化身。

云苦低眉敛眼,端端正正地跪在他的脚下。

“跑了就跑了。”

郁家家主纵然不满,却只是这样说道,“让他走。郁莲的记忆本就不是留给我们的,是留给他的。既然他要主动替我们去找,那我们等他拿到手再取回来,岂不简单?”

家主并没有责怪自己,可低着头的云苦心中充满了自责和苦涩。测灵仪式上发生的那场混乱对郁家的影响是巨大的。带着记忆的十六主君跑了,郁家的未来计划被全盘打乱。他查出其他小主君在测灵前夜捣的乱,虽与仙修闯入事件无关,也是撞到了枪口上,直接抽去了他们的血传之血,由主君转为道传弟子作为惩罚;一直跟他关系不错的十一主君郁清明几次请求要亲自追捕掳走郁子规的仙修,云苦当然不能答应,最后两人翻了脸。他自觉是捅了天大的篓子,在经历过大风大浪的郁家家主眼里只是小事罢了,换个思路就能轻而易举解决,甚至顺势得利。

云苦说:“是。”

郁家家主毫不停顿地继续道,“那日测灵仪式上的人,从血传到道传,包括你自己,全部消除记忆。这件事由你亲自去做,阵法记录也要全部销毁。浮花洞天里不许有人记得这次测灵仪式,包括其他孩子这些年对子规的记忆,也要尽量模糊化,让他们渐渐遗忘。”

这样的处置,纵使是云苦也有些措手不及。或许感觉到云苦的战栗,郁家家主的化身虚影回过头打量他一眼,难得好脾气地给出了解释:“在仙修手里恢复郁莲的记忆,子规那孩子恐怕会彻底成为我们的敌人了。情势已变,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等莫从深帮我们找回法宝,其余的细枝末节能免则免。”

郁家从此再也没有十六主君这个人……不,是从来没有过十六主君这个人了么?

云苦脑海中划过郁子规那张聪明傲气,写满我行我素的小脸,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他想起了郁家曾经那位名叫郁莲的主君的故事。也是在郁子规离开之后,他为了查清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动用权限进入藏书阁翻出了当年尘封的史料,才知道了郁莲与那位姓莫的仙修的渊源。——大约三百年前,他们郁氏家族炼制出了那件神秘的镇族法宝,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助力,开始布置攻打修仙界的计划。郁家家主派出他最疼爱的血传弟子郁莲,前往天尽头遥远的修仙界做卧底。因为修魔界和修仙界自古以来互相隔绝,天堑宛如一道巨墙劈开大陆,将整个修真界分为两半,只有他们郁氏的这件法宝才能帮助修士们跨越天堑,完成这项旷古绝伦的功绩。

谁也没想到的是,一个崭新的、陌生的道统给一个修士带来的冲击会那么大。从小以杀为道的魔女郁莲一进入修仙界,见识到了仙道世界与魔道世界的种种不同之处,心中所信就这样发生了极大的转变。她开始质疑魔道,道心动摇碎裂,由魔转仙,由此与家族决裂。整个过程中以莫从深为代表的若干仙道人士功不可没。最后作为叛徒的郁莲被抓了回去,身死道消,但她也带走了法宝,郁家的计划破产,一切已无法挽回。谁也不知道那件法宝被藏在了哪里。仙道不知道,魔道也不知道。只有郁莲的记忆藏在她已经死去的躯体中,变成了——郁子规。

郁子规,这个六岁的小女孩就这样牵连着一切未来的局势。眼见她测完灵骨,马上可以开始读取记忆了,就在这时,莫从深又半道杀了出来,劫走了这个关键的、唯一的线索。

这梁子算是结大了。哪怕郁家家主立刻转变计划,将计就计,到事后他也绝不会再放过莫从深,甚至不会放过他曾亲手造出的新一代血传后人郁子规。云苦意识到这个冷酷的事实,却也无话可说。当年家主可以牺牲他最疼爱的郁莲,如今自然更是毫不容情。郁子规被掳走,他甚至要抹去郁家其他人对她的记忆,要求大家将她彻底视为仇敌。

这,难道是轮回吗?上一代,曾是最耀眼最尊贵的嫡系血传郁莲因为背叛而被抹去了痕迹,成为一个面目模糊的罪人,现在她的血传后人仅仅在六岁上,就迎来了同样的命运。

“不要心软,阿苦,我们要面对的可不止一场战争。”

云风烈烈的浮岛畔,郁家家主虚无的手拍了拍他最看重的年轻精英弟子的肩膀,“虽然现在波澜未起,但你若认真看看,我们郁家的处境,已经很危险了。”

“我从来没有动摇过。”云苦深呼吸,忽略掉方才心生的脆弱感情,坚定地发誓,“为了郁家,我什么都可以做。我会听从您的指令。”

郁家家主没有笑,但他看了看云苦年轻的脸,露出了淡淡的欣慰之情。

不久之后,浮花洞天中的所有人就在悄无声息中被一一修改了记忆。那场仙修闯岛事件也终究被压了下来,洞天内的人渐渐遗忘了之前发生的意外。没人记得曾有个仙修扰乱了浮花洞天的秩序;也没人记得有个叫郁子规的姊妹曾出现在他们的童年中。

只是偶尔,十一主君郁清明会觉得自己仿佛有什么比较重要的事不记得了,被贬为道传弟子的郁迟迟也倍感委屈,为自己明明没错什么却莫名受到贬谪而摸不着头脑。

她经常碎碎念道:“我明明也是姓郁的。我资质这么好,我以前肯定也是主君!哼,是谁害的我?我要让你们看看我的实力,总有一天我会赚回我应有的地位!”

……且不说郁迟迟后来有没有成功。时光悠悠然,已是十年之后了。

第十三章 隐于市

十年后。

玉牌密室内,郁子规背着手,踢着脚下的夜明珠,欢快地沿着耸入黑暗的高高书架走过去。这是她与师父莫从深在修魔界颠沛流离的日子里收集抄录的修魔界情报,已经占去三副半书架了。这方位于她识海中的小空间依然狭窄昏暗,不过经过了大刀阔斧的整理装修,现在地板上扔满了各种毛皮坐垫、布做的玩偶抱枕,云母屏风前还放了张矮几,上面正摆着新鲜花枝和吃剩的糕点,让这方空间多了些温暖的意味,越来越像个专属于她的私密小窝了。

郁子规在装了半满的那副书架前停下脚步,取出一本深红色封皮的书来。这本书并非世界情报,而是她的心念所化,记录着她血缘传承觉醒后那些不属于她的记忆。

这,就是郁莲的记忆,她身上目前最有价值的东西。

三百多年前的岁月宛如一场长达几百年的电影,加上郁莲从出生到死的年月又远比三百年更长。她以第一人称视角身处其中,又置身事外,亲眼看着记忆中的“自己”是怎么从懵懂幼童修炼起来,成就魔道道心,成长为一个出类拔萃的魔道天之骄女,又如何进入修仙界,如何与莫从深等人相识,如何动摇道心,投向仙道……

若是换个人,指不定就被这些尘封的记忆漩涡卷入,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郁莲还是郁子规了。好在她是天外来客,神识强大,又有玉牌空间抽离记忆凝成书籍的金手指,清醒之后的郁子规依然是她自己,没有变成郁莲。

只是她仍是产生了几分感叹。她终于明白师父莫从深为何对郁家如此执念深重,仇恨入骨了。当年莫从深与伪装成仙修的郁莲相识至交,苦心说服她带着那件法宝投向仙道,谁想到是这样的结果。他不甘于此,孤身留在魔道的地盘上寻找被郁莲藏起来的法宝的下落,与郁子规的相遇既是巧合也是情理之中。哪怕郁子规现在对这个世界里的仙魔之争还是糊里糊涂的,但因为她是郁莲血传之女的缘故,她也是天生地站在郁家对立面,注定要跟随莫从深回修仙界去。

十年前,她跟着莫从深逃出了浮花洞天,逃入修魔界荒野之后,就在漫长的逃亡路上入了仙道。仙道的修行方法并不是像魔道那样简单粗暴靠杀戮进阶,而是更为温和、理性。尊信正念,吸纳灵气,便入一重天;灵气筑就灵基,升入二重天;以灵基为底,炼虚成丹,则是三重天。然后就是前三重天入门修士迈向四重天以上修士的关键步骤——丹胎寻道,成就仙道道心。郁子规天资卓绝,用了十年按部就班地升到了仙道三重天圆满,丹田里一颗灵丹完美无瑕,马上要到寻找仙道道心的时刻了。

随着修为提升,这些属于郁莲的传承记忆也逐步解封完毕。按理说传承记忆是没有这么完整的,解封也不会如此轻易,但当年郁家家主在祭坛上造出她时使了秘法,使得她能在三重天以下就解封记忆,倒给她和师父提供了方便。慢慢翻动着手中书籍,郁子规进行着每日例行的记忆检查,看这一日过去又有多少新的记忆变清晰了。

她快速扫视了一遍,确认今日的记忆无增无减,就隐约松了口气,决定从玉牌空间里出去了。

离开前她回头看了看云母屏,上面依然是当年那个“活”字,不免觉得好笑,自己从零开始修炼到三重天,算得上离中阶修士仅有一步之遥,在玉牌眼中却依然是个朝不保夕,生命安全堪忧的任务新人啊。不过云母屏不会给她更多提示,她摇摇头,转身回到现世中。

睁开眼,淡淡的夜光透窗而入。郁子规盘腿坐在蒲团上,身侧一线白烟袅袅而升。屋里宽敞舒适,满地散乱着没看完的旧玉简,还有一只没收起来的丹炉。这就是她居住了好几年的房间了。

她是在今日例行修炼冥思中进入密室的,便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摒除杂念,秉心静气,灵气运行了一个周天,温养了一次体内灵丹,这才满意地起身,哼着歌儿走出门去。

门外,是一方铺满灰石地板,种有一棵桃树的石砌小院。这间院落位于一间繁华城邦的街上,举目可见四面八方的城景。此时夜色深深,头顶的护城光阵如漫天星辉笼罩下来,夜空中一层层悬浮的长街灯火耀目,上有车水马龙流丽成线,辉煌得如梦如幻,照得地上这间没点灯的小院也明亮若白昼。

郁子规和莫从深几年前逃奔至此,来到这座极繁华的自由散修城邦,租了这间小院暂居。这里是七宝蛛城,位于修魔界大陆中心地带,由一名修为极高的入道妖修大能坐镇,散修来往,鱼龙混杂,他们改名换姓于闹市之中隐居,倒是藏得很好,从未被发现过。

今日如往常般平静无事,郁子规本打算出门找几个小伙伴上夜市游玩,度过又一个无聊而快乐的夜晚。不过一出门就看见坐在桃树下石桌边的那人,她顿时吃了一惊,在门边站定。

“师父,你怎么回来了?”

莫从深这些年根据郁子规继承的记忆,长年深入修魔界荒野中的各个秘境,寻找那件失落的郁氏镇族之宝——全名叫做日月洞空通玄大冥镜的镜形秘宝,因为其来历和外形经常被简称为“镜墙碎片”。郁莲当年为了藏好镜墙碎片,费尽心思,将线索分散,放入修魔界荒野各处秘境中,又将那些线索的所在地记在自己脑海,不落片纸,令旁人无法得知。虽然最终棋差一招,郁子规诞生,这些记忆险些就要落入郁家家主手里,不过终究阴差阳错回到了莫从深手上,也算是合了郁莲最后的心愿。他们师徒俩捣鼓了这么些年,一边东躲西藏一边到处探查。前几日他才又出门,现下却急匆匆回来了,这能有什么缘故呢?

郁子规眼珠转了转,心底浮现一个猜测:“找到新线索了?”

第十四章 师父的盟友

“这次‘迷轮山秘境’又在西海边上现世,我混在散修当中进入山底迷宫,验证了藏在迷宫外围机关里的最后一处暗记。”

果然,莫从深见她来了就示意她坐下,语气难得的轻快。

“拼图已经完整,那法宝的具体位置昭然若揭,就在迷轮山秘境的最深处,混在迷宫原本的那堆宝藏里。这一季的迷轮山秘境还有好几个月才关闭,只要准备充足,再往迷宫一行便能取得那件法宝,只有成功,没有失败。”

莫从深向来是谨慎之人,说的如此笃定想必已十拿九稳。郁子规顿时眼前一亮,“我能去吗?”

法宝的位置确定,就代表着很快就能拿到手。拿到手,就代表着终于可以结束这隐姓埋名的逃亡生活,回修仙界去了。这些年来郁子规跟着师父在魔道的地盘上躲躲闪闪地修仙,憋屈得不能再憋屈,现在顿时有种扬眉吐气的轻松之感。她向来是个说行动就行动的人,立刻跃跃欲试想报名。

“我已经三重天圆满了,跟在你们后面打个杂也差不多了。一直在散修城里修炼,我还从没去过荒野秘境呢。师父,我是她的血传之子,万一取宝过程中出现什么意外说不定还需要我。”

郁子规积极地提出申请,想加入去迷轮山秘境的队伍。这当然被莫从深一句话打了回来。

“不行!”他无奈地说道。三重天圆满或许可以算是接近中阶修士,但此次去迷轮山又不是初中阶修士的试炼修行。牵扯到仙魔两道顶层的争夺,稍有不慎那就是万劫不复。连他身为九重天圆满,仅在入道之下的修为,这些年也是如履薄冰,一再小心。他可不能冒险把郁子规这个小家伙搭进来。

更何况……莫从深伸手,习惯性地摸上郁子规的鬓角把她的碎发捋好,“你需要留在七宝蛛城。这里另有任务安排给你。”

那件法宝现世,几乎就等于他与郁家决战的开始。他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拿到它之后能否躲过郁家追杀成功前往天堑。若是失败,这副重担恐怕还要交到眼前这小家伙手里……

在郁子规疑惑的目光中,他的语气变得郑重,“如果我回不来,我会通过森罗青火将那东西转移到你手里,你要替我把它带回修仙界去。所以你必须留在七宝蛛城等候消息,作为接应。”

森罗青火即是他身上那株青色的天级仙火,有穿透虚空、移形转物之能。在魔道的地盘上,仙修束手束脚,不好大肆用仙气作战惹人瞩目,偶尔要动手只能凭借这株天级绝品的青火,它集攻击防御移形于一体,当年就是凭借它把郁子规从浮花洞天中带了出来,后来她开始修炼了,就分了一小株在她身上。郁子规不知道师父这么做竟是早早深思熟虑,还有这样的考虑。

她心中一凛,转眼心中想过很多事情,面上却云淡风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别想太多。这不过是以防万一罢了。我们已占了先手,应当不会出问题的。”莫从深安慰她道,然后话锋一转,“事不宜迟,明天就要开始筹备出发的事。我会请大妖们聚在一起开个会,找几个帮手一同前往,明早你也跟我去见见他们。”

“哦?妖修?蛛城这里的妖修们?”

听到妖修这个词,郁子规就立刻明白莫从深这次计划的核心了。对,肯定是再次寻求妖修们的帮助。与修魔界第一势力郁氏作对,他们一开始就没有选择单打独斗。当年,莫从深拖着郁子规这个小累赘能顺利从铺天盖地的追杀中逃出,基本是依靠与荒野中妖修们的结盟才成功的。

在修魔界,妖修群体势单力孤,地位低如牲畜,早就受够了魔修们的压迫,当莫从深代表仙修提出结盟时,他们欣然同意。七宝蛛城欣然接纳了他们一大一小两个逃犯。因为这座散修大城本来就是妖修们的大本营,城主是一名蛛妖,众多妖修推举的妖王和首领,修为高达入道,为两个仙修打掩护绰绰有余。另外有一些大妖已经跟莫从深达成了某些约定,这些年里常常相伴出远门,一同去荒野秘境里寻找郁莲留下的线索,看上去已经像是亲密无间的盟友。

莫从深跟那些妖修达成的是纯粹的利益关系。但在这世上利益关系本来就是最牢固的,妖修们帮了仙道这么多忙,未来等修仙界跟修魔界正式开战之时,两道间恐怕也少不了它们的身影了。

所以郁子规听到妖修两个字就放下了心来,知道师父已经做了充足的准备。不过,那所谓的开会又是怎么回事?

……

离清晨还早,郁子规和莫从深各自回房养精蓄锐,修炼了一会儿,等到天亮再出门。郁子规也知道这次去西海是一场硬仗,她难得的有些忧心,提前把莫从深的储物袋收拾好了塞到他手里,强迫他带在身上。

第二日清晨。晨光穿过七宝蛛城的地上三层,直射到地下四层,从上而下,照亮了整整七层城区。在半空中纵横交错的一层层悬浮长街如蛛网般闪闪放光,宛如一座立体蛛巢的七宝蛛城在这样由内至外的光芒中缓缓复苏,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

院中的师徒二人一前一后跨出门,悠闲地走到街口摊子上,吃了点灵食当早餐,再根据蛛城住民爱凑热闹的生活习惯,通过传送阵去蛛城最顶层的广场上散了一会儿步,呼吸新鲜空气,最后穿过地上二层人声熙攘的早市,消失在某条巷口不起眼的传送阵中。

既然是妖修大能坐镇的城邦,城中各处便设有大大小小或明或暗的妖修据点。不过其中最隐秘的还是位于城主府地底的某些隧道,直通比地下四层更深的地宫,那是七宝蛛城城主——蛛王屠七宝的私人洞府,城民不得擅入。当妖修们想要掩人耳目时,这里是再合适不过的聚会地点。莫从深带着郁子规进了隧道,在黑暗的地底七拐八拐,经过十几次传送,花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才抵达与妖修们见面的议事洞厅。

第十五章 地下妖修会议

这是个位于深深地下不知多少层的粗犷石头地洞,声音、气味、光亮、乃至神识和天机都完全与外界隔绝。

燃烧着火把的地宫里,已经坐满了大半妖修。能来这里的都是在蛛城里有资格说话的八重天、九重天大妖,满屋子的豺狼虎豹龙蛇鱼虫飞禽走兽,有的礼貌地化作人形,有的则用原型盘踞在座位上互相吵闹。

当郁子规走进去的时候,眨眼间就被四周浓重的大妖气息包围了。妖修的境界跟人族修士划分不尽相同,但一般来讲,换算过来约莫是人族修士八重天、九重天级别的妖修才能称作“大妖”。可以说妖修群体中最强的战力,眼下都聚集于此。

在七宝蛛城住了这么些年,郁子规跟有些大妖还挺熟悉的。比如那边那位拍着翅膀的黑风鹤妖鹤老,正怒气冲冲跟人争吵的万灵猴妖猴伯,打着瞌睡的蠹虫妖蠹老……她隔着老远跟它们挨个打招呼,换来各种友好的点头和微笑。

长长的石桌尽头固定着一个蜘蛛木像,乃是蛛王屠七宝专门放在这间洞厅里的化身木偶,它眨着眼,传递着城主的意愿。与木像并肩而卧的是一头雍容华贵的上古白虎,乃是虎王宗春的一尊正式化身。他们俩是修魔界仅有的两位入道妖王,所有妖修的精神领袖,今日为了莫从深的事竟是齐齐到场。

“肃静!”

见人都来得差不多了,白虎站起环顾一圈,发出一声威震四方的虎吼。瞬间蔓延到整个大厅的绝强灵压顿时让全场安静了。这头上古白虎转瞬化作一名广袖铺地的雍容女子坐了下来,只见她浓妆肃容,唇红齿白,衬托出一股华贵霸气。

她朝莫从深点了点头,莫从深会意,站起来,朝长桌的中央轻轻一拂袖。

于是在长桌上方,一轮巴掌大的明月悬浮着冉冉而升,仿佛一片破碎不规则的、极薄极冷的镜面,旋转翻滚。

它只是灵气模拟出来的虚影。宛如透明银色的雾气点点滴滴流落下来,在石桌上形成一个蜃景般的修魔界各大秘境地图。

一时满厅的火光黯然失色。所有人都盯着石桌中央看。

虎王宗春满意地开口:“想必大家都清楚这是什么。”

桌子中央的正是莫从深一直在寻找的那件法宝的拟影,以及他最近推测出的法宝所藏地地址,就这样大大方方展现在所有人眼前。

厅中的大妖们议论纷纷。妖修虽然抱团,内部势力却也是盘根错杂。虎王一系的大妖们是与莫从深结盟的主导者,是虎王他们一直积极地与莫从深互动,签订盟约,甚至常常结伴出远门去探索荒野秘境。而蛛王一系主要是借给他们藏身之所,平时不动声色,立场偏中立一些。除此之外,不太赞同结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着看结盟失败的大妖亦不在少数。毕竟所谓的结盟是它们与天那边的一个陌生道统结盟,哪怕将来仙魔之战机遇重重,妖修本也不需要掺合进去蹚浑水的,一结盟就等于站队,很有可能将七宝蛛城的所有妖修置于战场之上。

大多数妖修没有虎王和蛛王的决断,只是抱着明哲保身的心思。如今一看,虎王宗春居然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的和那个姓莫的仙修一起找到了那件法宝的所在,眼看着就要出发去秘境寻宝。原以为是笑话的结盟一事,看起来居然真的提上了日程。

于是在虎王宗春慢条斯理地陈述去迷轮山秘境的探险计划的时候,有些反对派再也按耐不住,举手发言。

“等等,虎王大人,我有疑问。”

只见一头鼻上套着琉璃环的牛妖站了起来,喘着粗气,“这到底是什么宝贝?要咱们出力,首先得跟咱们说清楚吧!”

他指着那悬浮旋转的模拟虚影质问道。在场大部分人甚至还是第一次见到它具体的模样。

周围声浪四起,纷纷附和。

“就是啊,说清楚。”

“这东西是什么来头?咱们对上的可是郁家,就为个法宝,值得么?”

“取一个法宝,怎么就扯到结盟上去了?派几个九重天的,或者干脆老夫亲自陪姓莫的小友去一趟,大不了再多护送他一程到天堑那去,不就结了?剩下的还有咱蛛城什么事?”

种种质疑声几乎掀翻了天花板,眨眼间场面就失控了。

蛛王的木像还没什么表情,脾气不好的虎王宗春只能再次拍着桌子叫大家安静下来。

“一个一个问。”宗春饱含威严的眼风扫过去,让他们一个一个闭嘴。

向所有大妖坦白并讨论结盟计划,其实就是这场地下会议召开的目的。以前只是虎王一系忙来忙去,现在莫从深已找到法宝具体所在,多了底气,当然就要马上召集大家,用详实的未来计划和拿得出手的种种承诺多拉拢点人过来。

郁子规缩在莫从深身侧装透明,满怀好奇心地把耳朵竖了起来。她是身怀郁莲记忆的核心人物,师父和大妖们却从没告诉过她法宝和所谓结盟的真相。今天史无前例地带她来听这么重要的会议,恐怕也是想告诉她一些东西,不再把她当小孩子看了。

镜墙碎片的拟影光华流转。明暗不定的光影之中,莫从深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遍了洞厅,“此物名为‘日月洞空通玄大冥镜',来自修魔界天尽头的‘天堑’之地……”

天堑。听到这个词的郁子规转头一看,果然看到年纪较长的大妖纷纷露出恍悟的神色,而年轻的还在一头雾水互相打听。

天堑这个概念,在修魔界广大修者中并不太常见,起码要到高阶修士或是大家族城邦的核心阶层才能略知一二。郁子规也是通过云母屏才搞清楚的,本方世界的中央有一道通天达地的屏障,形如镜墙,将整个世界分割为两半,一方是修魔界,那边则是修仙界。屏障之地神秘莫测,不可泅渡,因此修魔之地与修仙之地两处隔绝,宛如两个世界一般,天尽头另一个道统的传说只在高阶修士间流传,多少年来相安无事。

而这件郁氏的镇族之宝却有一桩功用。它形似一面破碎的镜子,无所不照,无所不破,修士们可以藏匿于它的光芒之下穿越屏障之地,到另一半世界去。当初郁莲凭借它去往修仙界做卧底,而莫从深也是因此才能跟着郁莲从修仙界过来,成为唯一一位搅得整个魔道不得安宁的仙修。可以说它是世间唯一可以沟通仙道魔道两界的“钥匙”。正是它的存在,让仙魔两道的沟通成为现实,让修魔界势力最大的郁氏家族生出了攻打修仙界的野心,也让修仙界开始警惕。

可以说,它就是目前仙魔对立的关键所在。谁得到它,谁就获得了发动战争的权力。

第十六章 结束与开始

除了介绍法宝镜墙碎片的底细之外,莫从深亦将郁莲的布置,以及他这些年和郁子规一起做的努力全盘托出。

虎王宗春也在旁边一唱一和。

“若无意外,仙道一拿到法宝,便会第一时间越过天堑前来攻打魔道,屏障将破,两个世界将迎来前古未有之大劫。不要说你们不知道,吾等妖修等待这个机会已经等了很多年了!等仙道征服了修魔界,我们这些妖修就可以在修魔界中光明正大占据一席之地,再也不必东躲西藏,为人附庸。”

“这,就是吾与莫尊者的盟约。谁有什么意见,现在可以提出来。”

得知他们所做的事的重要性,厅中的议论声自然就更大了。这次倒没有了那么多反对之人。因为若真是如虎王大人所言,他们这群被欺压的妖修就是迎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机遇。别说跟区区莫从深合作了,有些野心勃勃的大妖已经开始考虑要怎么甩开两位妖王,自己先去天堑那边看看。

在这深深的秘密的地底,未来的一切风起云涌宛如一颗种子开始发酵。

郁子规除了站起来展示了一下识海,为郁莲的记忆作证之外,其余基本没她一个小孩什么事。她坐回来,趴在石桌上,打着哈欠看这群各怀鬼胎的高阶大能在那展望美好未来,讨论各种阴谋诡计,瓜分各种还没有到手的利益,最后差点睡着才捱到了结束。

大妖们群情激昂,足足有十一个别系大妖强烈要求加入去西海迷轮山的队伍,当然,他们要的回报亦是不薄。蛛王冷眼旁观,只是答应了继续坐镇城邦,为莫从深和虎王打掩护。还有极个别大妖面露厌恶,不赞同地拂袖而去,不过已无关大局。少数服从多数,虎王一系与仙道的结盟终究获得了妖修们的认可。

莫从深指尖一合,石桌中央拟出的蜃影收拢而回,四周顿时无声暗了下来。郁子规看着他昏暗火光中没有表情的侧脸,疑惑地悄声问道:“师父,你不高兴吗?”

“不。很高兴。”莫从深没有回头,摸了摸她的头顶。

郁子规没有放心,继续担忧地看着他,却再也没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来。夺取镜墙碎片,重返仙道,是师父一直以来的目标。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决战迫在眉睫之时,反而乌云笼罩,让人如临大敌。

总之今日莫从深和大妖们就要马不停蹄地出发。一切终于结束,一切也终于要开始了。

……

“走了,都走了,留我一个人在这里,有点无聊啊。”

地上一层,古木街,石头砌的桃树小院里,郁子规望着亮堂堂空荡荡的自家院子,爬到了石桌盘腿而坐。师父回得突然,走得突然,会议结束后,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回家,百无聊赖的。想到不能再跟平时一样去各位前辈大妖洞府里玩耍,修炼也暂时到了瓶颈,修无可修,她就有种忽然放了假的感觉。

然而她知道这不过是枕戈待战的空白时光,她因为修为太低被搁在了战场后方。这种保护看似周密安全,被保护的人却感觉分外难熬。

真希望在这关键时刻,我也能与师父他们一起并肩作战……

差不多也到了下午了,郁子规歪着头想了想,从储物袋里摸了个旧丹炉摆在宽阔的石桌上,口中熟练地念了段咒文。只见一抹青色灵火猛地从炉底窜起,转眼熊熊燃烧。撕了个引水符,锅里就自动满了水。郁子规再取出一点仙造之水,现场造了几块最新鲜最美味的荒兽肉和几株灵植蔬菜,添上各种香料,烹成一锅香喷喷的大杂烩。

拿天级仙火烧汤,拿仙造之水造食材。郁子规这顿饭吃的可谓是暴殄天物。不过她现在既不缺仙造之水,又不缺永远烧不完的青火,暴殄天物就暴殄天物呗。她无所谓。

这时,院门口却忽然发起亮光,一阵敲门声笃笃地传了进来。

郁子规看了眼门口的禁制提示来者是熟人,就坐着不动,弹了道灵气过去开门。

几乎立刻有个扎满小辫的脑袋探进院子里来,“哇,好香。”

那是一位个子高挑,身穿短打劲装,充满野性和活力的少女,毫不见外地就冲着石桌直扑上来。

“子规你在这偷偷摸摸吃什么好吃的?给我尝尝!”

“哎哎,别碰翻了。给你给你,咱们一起吃。”郁子规赶忙左手护住咕噜冒泡的炉子,右手扯住了对方头上的小辫之一把她拉开,“能不能不要毛手毛脚的。瞧你,尾巴都露出来了!”

扑上来的少女往后一跳,不好意思地笑笑,身后的狼尾巴冒出来了一下,嗖地又缩回去。

少女名叫狼茜,是一头血统纯正、生而化形的天心月狼,城中某位高阶狼妖的亲生女儿。他们妖修靠妖身血脉修炼,境界划分跟人修不太一样,不过换算过来的话约莫是三重天初阶的水准,修为比郁子规还低,不能娴熟收敛自己的妖身,一激动就露尾巴露耳朵。还好是在七宝蛛城,妖修露个尾巴走在路上别人也不太惊讶,要是其他的魔修城邦,早被抓了当灵宠了。

她是蛛城里头经常找郁子规一起玩的小伙伴之一。这不,今天大妖们集体出门,小孩们集体放风,她又找上门来了。

“爹爹也走了。城主府的师范们都停了课。我懒得呆在洞府里自习。你呢?下午有没有事情?”

零星的桃花瓣旋转飘落,炉子里的杂烩汤沸腾着,冒出浓烈的香味。两个混不吝的少女一边一个坐在石桌边缘,晃着腿,大吃大喝。

“我本来是打算修炼的。”郁子规叹着气说道,“但是我已经三重天大圆满了。接下来就要步入第四重天,成就道心。我还没有头绪。”

她现在牵挂着师父和大妖他们的状况,心绪不宁,实在是无瑕琢磨道心。更何况成就道心这件事不是努力就可以的。没有机缘和灵感,资质再好也没办法。

第十七章 小伙伴们

道心一物,于仙魔两道都是一样,在三重天升四重天的关卡上凝成,区别只是一个修的是魔道道心,一个修的是仙道道心罢了。魔道道心非常简单,只要把握好杀心两个字,杀足够多的人,总有一刻能感悟魔道的精髓。资源丰富的修魔家族成员自不必提,就连散修也可以去城邦外的荒野里找点荒妖、荒魔什么的杀一杀,自行成就道心。

而仙道道心就复杂多了。毕竟,无情杀戮是容易的,对身边之物心生善念,还要从善念正气中找到自己今后要走的唯一的道,却是极难。每个人所认为的至高至善之物都不一样,领悟全靠机缘天赋,再好的师门也不能给她具体的指点。

郁子规一直以来心中所信极为坚定,就是做个前世地球意义上的,坦荡善良的,问心无愧的自由人而已。她以此为引,反复冥思,本方世界的天道却从不给她回应,导致她至今无法成就仙道道心。是哪里出问题了呢?难道就因为她是外来客,地球上的价值观在这个修真世界水土不服?

“——厉害!你才十六岁。”

妖龄已经上百岁的狼茜听了郁子规的感叹,反倒露出了羡慕的表情。她啃了口煮得香喷喷的肉丸子,把毛茸茸的狼耳朵竖了起来,“没关系,慢慢来,你资质那么好,有什么瓶颈去向蛛王大人请教一下就明白了。”

郁子规无奈地摇摇头。她修的是仙道,除了师父,修魔界的其他人能给她什么建议?妖修那更是与仙魔两道完全不同的修炼体系,连种族都不一样,向它们请教还不如自己想呢。这直率冲动一根筋的小狼女向来是修炼马马虎虎,自己凭着高等妖族血脉吃现成的,却连自己好朋友修的是什么都搞不清。郁子规当即决定不跟她聊这个话题了。

“对了,今天我来找你,其实是得到了个消息。”

吃饱喝足之后,狼茜舒服地往地上一滚,四肢摊开,“就这几天,不远处的玄罗城和枫林城忽然开始打仗了,很多人沦为散修,逃离战区,要来咱们七宝蛛城避难。外城那边的野地里,现在乌央乌央的一大片全是帐篷和移动楼阁,都是等着排队申请入城的人。好多人争争抢抢,打打杀杀,特别热闹。”

“——那就是一只只肥羊啊!”狼妖少女挑了挑眉,仿佛意犹未尽般舔了舔牙齿,“子规,要不要叫上大家,一起去找找乐子?”

“一大群逃难的散修?”

郁子规沉吟着。这些年在蛛城里她绝不是一个躲在师父身后闷头修炼的乖乖女,而是纠集了一群跟她差不多年龄修为的小伙伴,闹着玩似的建了个小帮派,日常活动是蹲守在七宝蛛城城门口的树林和荒地里,拦路设卡,搜身盘问,登记身份,回头上交城主府作为补充情报,算是比城门处多一道不成文的灰色搜身程序。他们用来糊弄家长的官方说辞叫“安全检查”,其实她的目的只是想从人来人往来源复杂的外来散修身上,收集更多的世界情报,填充空空的书架,制造更多的仙造之水。随着修为的提高,她修炼所需的仙道资源越来越依赖于仙造之水,同时也需要越来越多的新鲜信息来应对云母屏的督促。

“怎么样,干上一票?咱们好久没行动了!”狼茜摩拳擦掌,很雀跃的样子。

“你就是因为城主府的师范都跟我师父一起出门了,放假没课上,闲得慌!”郁子规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子,毫不客气地戳穿了她。

“嘻嘻,不止我一个人嘛……大家都很无聊。”狼茜一点都不害躁的样子。

郁子规微笑着看着狼茜。这小孩永远是这样活泼又单纯,她根本不知蛛城目前面临着怎样的危险,就算知道了大概也全不放在心上……罢了罢了,人不在前线,想也无用,眼下或许真的需要放松放松,养精蓄锐。

“败给你了,我同意,我同意还不行嘛。”最终在狼茜的纠缠下,她投降了。

“不过,”她强调道,“真要去的话,全部行动都要听我的,跟以前一样。”

“当然了。你是老大嘛。”狼茜满不在乎地挥挥手。

在他们“城外帮”给那些外来散修做“安全检查”的过程中,杀人倒不至于,但看到有财物丰厚的,搜刮点油水几乎是肯定的了。郁子规一开始对此颇有微词,强行规定大家只能取一个人从别处夺来的储物袋,但她在实践中发现,魔修这个群体,你要找一个他身上的宝贝不是杀了别人从别处夺来的,还真找不出来。有一个算一个,人人满手鲜血,没有一个干净的。后来郁子规也就随他们去了。

城外帮的帮众们,一个个年龄极低,背景极深,主要由城主府大妖们不省心的后代们组成,虽然吸收了很多蛛城底层的人族散修作为外围成员,但核心还是初出茅庐的各位幼年妖修。他们平时天不怕地不怕,修炼有一搭没一搭,反正有强大的爹娘师父当靠山,拿着他们给的法器护身,整天闲着没事闹点无伤大雅的乱子,开开心心只要自己快活就行。这基本是修魔界有背景的小孩们常见的生活方式。平日里要约束这些纨绔子弟,要他们听自己的话,郁子规软硬兼施,威逼利诱,可算是费尽了脑子。——至于从某种角度来说她也是其中的一员,还是领头的那个,这就按下不提了。

“我和胡朱尘、鹿小园他们几个已经看好地点了,就在西边山坡背阴,这群逃难者彼此间的打杀决斗都约定在那里。我们去那边守株待兔,找个杀人夺宝的大坏蛋,跟在后面再给他个教训,做‘安全检查’,又隐秘又方便。”

见狼茜滔滔不绝的样子,郁子规好笑地道:“哦,合着你们都计划好了,只是来通知我一声。”

“是啊,”狼茜理直气壮地说,“发召集令吧,老大。”

“行了行了。我算是拿你没办法。”郁子规不得不拿出了一沓黄纸叠的纸鹤,指尖引灵气在上面涂涂画画。她觉得自己建的这个小帮派越来越走偏,形式和内容上仿佛往某种有活力的社会组织靠拢了。她经常情不自禁地想,这样下去,她心心念念的仙道道心恐怕会越来越遥远……

“叫大家直接去城外西坡集合!走啦!”

在狼茜的欢呼声中,数不清的纸鹤如同金色的花儿一般在郁子规手中绽放,哗啦啦腾空飞起,从露天的院子里飞向四面八方,把城外帮新活动的消息送往七宝蛛城各个小伙伴的手中。这代表着七宝蛛城大名鼎鼎的“城外帮”,今天又要开始行动了。

第十八章 蛛城外的追杀

城外。七宝蛛城如同一枚华丽的明珠,坐落在在群山森林的拥簇中。它的最外围被一层层透明的光罩包裹着,那是它的护城大阵,散发着幽幽的银金色锋芒。阵外是纵横的道路、起起伏伏的山坡和大片大片茂密的树林。仅仅一界之隔,就已不在七宝蛛城的保护范围内了。对魔修们来说这是一块很微妙的地界,明明蛛城就在眼前,却不受任何庇护,什么事都可以发生,墙上站着的城卫兵即使看见了也置若罔闻。

西坡上有一棵枝叶繁茂的参天大树,站在树上便可以遮掩身形,居高临下地围观那些城外时时发生的追杀和埋伏、拦路抢劫、杀人夺宝。这就是城外帮的少年少女们划下记号的一个据点。

郁子规拨开密如羽翼的枝叶,注视着山坡下离这里有一段距离的某一块空地。

她身后,起码二十个十来岁的小修士在高高低低的枝干上坐着、站着、或者干脆倒挂着,不约而同聚精会神地往外窥探。

“老大,我们干嘛要在这犄角旮旯蹲着。那边那么多逃难者帐篷。”一只幼年狐妖觉得他们缩在这鬼鬼祟祟的模样很不威风,冲郁子规抱怨道。

今天郁子规是来放松心情的,对于活动也不甚认真。像这类喜欢惹事的二世祖,放以前她早就头也不回拍回去,现在不过是懒洋洋地说一句,“因为你爹妈和我师父都出门了,要是惹到大能了没人给你擦屁股。”叫他别发出太大声引人注意。

“嘘,别惊了那些人。”狼茜伸手捂住了那狐妖少年——胡朱尘的嘴。

只见树下不远处的那片空地上,一场司空见惯的追杀正在他们视线范围内上演。他们已经津津有味地围观好久了,而被围观的人至今没有察觉。

那空地上是一男一女两名成年魔修,正气势汹汹地围着一名只有十二三岁的小女孩。观两人驱使出体的道心魔影,他们是道心刚凝结的魔道四重天,而那小女孩却还只是用不成形的魔气抵抗,顶多三重天。这明显的实力差距使小女孩中年男修放出的虎豹状魔影按在了地上,成了案板上的鱼肉。

三人都是玄罗城和枫林城方向来的逃难者,从对话的内容上来看,仿佛是玄罗城某场守城战中,城主府库被看库人监守自盗了,很多珍贵的灵石法器珍宝散了出来混入人群中。那名叫姜甜的小女孩运气好,抢到了其中的一件宝物——玄罗幻天传承宝塔,于是一路被追杀到此。那艳丽女修嚣张尖锐,中年男修沉默暴躁,两人连哄带吓,逼她把储物袋交出来;而怀抱储物袋的女孩姜甜倒是精得像鬼,一会儿咬死不认说他们认错人了,一会儿又委屈大哭控诉他们欺负小孩,总之装得比什么都像。

“那个,那个叫姜甜的,会被他们杀了吗?”旁边的鹿妖鹿小园心地柔软,担心地问。

“我觉得会。”狼茜兴高采烈。

“要不要打个赌?”郁子规叼着半片树叶,“我赌她一定有后招。”

郁子规眼尖,远远的看见那被抓住的小女孩眼神分明是气定神闲的,毫不慌乱,显然胸有成竹。魔道的地盘上多得是这种深不可测的角色,不能看年纪,不能看性别,甚至反过来,柔弱的外表才是最好的伪装。他们是如此的精明,只要有一丝破绽就能抓住翻身。在郁莲的记忆和这十年的亲身经历里郁子规已经见得太多了。

此时此刻,树下双方的争吵刚好到了马上就要兵戎相见的高潮。

“……缠天女魔那拨人把守库人杀了,枫林城的暗犀将军又把缠天女魔杀了,最后却在混乱中被身边的小杂役摸了走。那就是你,姜甜。你别再抵赖了,刻有你模样的传影玉早在这几天传遍了十里八方。”艳丽女修已经很不耐烦,伸出一根纤如青葱的手指抬起女孩的下巴,“瞧你这张脸……你以为你现在能跑得了?连缠天女魔和暗犀将军都栽了,你凭什么以为你不会是下一个。”

“没有,就是没有!不信你搜我的身啊。你搜啊。”女孩姜甜还在试图撒泼打滚,满地尘土飞扬的混乱,“我光明正大,就不怕你们搜身。”

那女修被气笑了,“好,好好,那我就真的搜你的身,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她扬了扬眉,转头就呼唤那男修。

果然,不出郁子规所料,背对那两人的姜甜的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神色。郁子规看得饶有趣味。恐怕这就是她一步步引诱那两个人去亲手拿她储物袋的目的吧,那储物袋封口上绝对有问题。

女修还对此浑然不知,她皱起精致的眉,把姜甜身上的几个破烂储物袋一个个勾出来,拆开查看,但拿到其中某个有点奇怪的储物袋时,她疑惑道:“这是什么?这是……”

然后,异变发生了。就听地上猝不及防的一声巨响,毫无防备的虎豹魔影直接被掀翻,一股肉眼可见的毒雾如海潮般蔓延了开来!

“——我要真是姜甜,你们就真敢搜我的身啊?两个傻子。”

形势陡变。地上的女孩猛地翻身跃起。女修和男修还没反应过来就眼前一花,失去了掌控权。五彩斑斓的毒雾似乎有极强的刺激效果,两人一接触到就受了重伤,魔影哀嚎着缩回体内。他们不断咳嗽着,睁不开眼,连声发出尖叫怒骂声中。而姜甜早就护住头脸,灵巧地将那储物袋反手捞进怀里,风一样就往旁边的草丛里窜去。

“混账东西!别想跑!”气晕了头的两人怒吼着不管不顾地扑上去,一定要这小兔崽子付出代价。

“这……”这场绝地反击发生在短短的一瞬间。哪怕连见惯了各种追杀的城外帮成员们一时都没反应过来,都瞪大眼睛看呆了。郁子规见自己猜对,不禁心情变得很好,赶紧提醒道:“好了,现在轮到我们出场了,别看了,快,动作快点。”

第十九章 魔修姜甜

他们城外帮最喜欢做的就是趁魔修在争斗互杀时逞其渔翁之利,哦不,做“安全检查”了。这样做不仅可以有种从天而降救人于水火的错觉,让大家很有成就感,还可以顺势收下他们正在抢夺的储物袋、宝物之类的,不可谓不是人财两得。管他究竟谁对谁错,谁最后夺得宝物,反正人到了蛛城门口的地界上,就要落入他们城外帮的手掌心,由他们出场评判对错,顺便再把宝物给收缴了。

显然大家干这个都很熟练。城外帮的帮众们回过神来,姜甜刚跑,那两个散修正追,这是截胡的好时机,于是便争先恐后的用御风术飞下了树。今天这三个人是注定会成为他们的猎物的。瞧那三个人跑的方向,正是他们早先设好的陷阱区!

林子里,空地上,泥土倏忽如流水般涌动,破开,露出一张由某种天材地宝织成的大网。它缓缓升空,犹如一片飞鸟羽翼的阴影,迅速的掠过矮灌木和排排树木,飘向某一小块空地。

那里毒雾未散,气急败坏的男修、女修两人和正欲逃跑的姜甜扭打成一团。因为道心魔影受损的缘故,双方直接从修士斗法沦落成肉搏,男修抓住了姜甜的脚腕,女修则抽刀扬起想第一时间痛下杀手。然而他们没看见的是,就在刀光即将斩落的那刻,背后的大网也准之又准地朝他们罩了下来。

轰的一声——

“算了算了,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你想要就给你嘛,不要随随便便杀人……咦?”

旁边的姜甜一个打滚刚巧没被网罩进去,只见她抱着头哭着,过了一会儿才觉得不太对劲,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眼,往外瞅。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她惊呆了。只见四下里不知哪里冒出了一群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少女,喜气洋洋地跑来跑去。他们大部分人正喊着口号、齐心合力地拖着一张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大网。网中捆着的正是那一男一女两位散修。他们仿佛成了被网住的硕大昆虫,动都动不了,只能破口大骂。

姜甜抖了抖灰尘就从地上爬了起来。她看了看热闹的四周,眼珠转转,便想蹑手蹑脚地往后蹭一步,再蹭一步,趁乱转身而逃。

然而还没来得及转过去,旁边忽地伸出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拍了她一下。

姜甜惊得一跳,转头,就跟另一个女孩来了个面照面。

郁子规像姜甜多年未见的老友一样,抱着手臂,老气横秋地道:“急着走?别急嘛。”

“这家伙运气好,刚巧没把她罩进去,”狼茜蹦蹦跳跳的,继续拍着姜甜的肩膀,“怎么样,我们大发慈悲救下你,你还不快谢谢我们?走走,跟我们去看看。”

她们嘻嘻哈哈地挟住了姜甜,不准她离开,还要跟她们一起去做“安全检查”。姜甜神色僵硬,要哭不笑,心知自己是才出虎口又入狼窝了。郁子规和狼茜好像十分恭敬一般拱卫着她往前走。旁边的小伙伴见了都噗噗的笑得欢。这也太逗了。

“来来来,说说他们从哪来的?就是他们罪大恶极公然追杀你,导致你陷入了如此境地?”

郁子规一本正经地胡扯道,毫不客气地踩住了女修的头颅。他们的嘴刚刚被封,暂时发不出“知道我们是谁吗”“要你们好看”之类的噪音。

城外帮所谓的“安全检查”,指的就是郁子规识海玉牌中的云母屏,对他们收服的对象进行彻底的,从里到外的搜身,别说储物袋,对方每根头发都会被扒个底儿朝天。目前郁子规的书架上一半以上的情报都是这么来的,源头有来自各个城邦的底层散修,有路过的受伤的高阶魔修,有自以为伪装得很好的外来妖修……他们储物袋里的零零碎碎,自身的过去,走过路过的每个地方,每件生死攸关之事,他们的欲望与道心。经过云母屏这个不知连着哪儿的超级智脑综合归纳,便轻而易举地组成了一幅徐徐展开的魔道世界图景。

宛如一幅工笔花鸟画,轮廓已成,只剩不断添补色彩,勾描细节。郁子规就靠着这群小孩子组成的城外帮,对修魔界的探查居然已完成得差不多了。

“哦,来自玄罗城左近啊,但是并不是玄罗城的人,只是散修猎手……”郁子规识海里看着云母屏,在两人惊恐和仇恨的目光中自言自语,“不是我说,多少岁的人了还混成这样,太惨了吧?”

若非高阶修士出手遮掩,已经升级的云母屏对付两个四重天修士的脑内记忆绰绰有余,郁子规轻易地看到,这两位接悬赏讨生活的职业散修猎手是怎样靠着各种累死累活的任务、黑吃黑、打野食过活,他们属于底层中的底层,混了快一百岁了,修为才四重天,没攒下任何积蓄,这次又栽在了他们城外帮手里。云母屏对两人评价很低,就一句话,情报冗余,不建议占用书架空间。

“无聊。”郁子规觉得是意料之中,却还是嘟囔了一句,冲周围挥手,“检查完毕。没什么价值。大家上吧。”

这意思就是可以搜身抢东西了。城外帮的小伙伴们开心地一拥而上,把两人身上的各种法器和散落的几个储物袋一扫而空,再根据帮内等级友好分赃。这是他们最喜欢的步骤。等“搜身”完毕,被剥光抹净同时遭受强烈精神虐待的两人就会被扔给不远处的蛛城门卫做登记,从此在城主府下属某个机构的名册里挂上号。之后不管他们是逃离蛛城还是留在蛛城,都绝不会有机会回来找城外帮的麻烦。

郁子规冷眼看着,目光一转,看向了旁边的姜甜。

解决两个,还剩一个。对于这个叫姜甜的,她想……

她还没想到下文,忽然就眼前一花,一阵冷风袭来,膝盖被猛地一撞,她差点没站稳,这才看清竟是面前的姜甜闷头扑了上来,牢牢抱住了自己的大腿。

“你们、你们真是好人啊!这两个人太可恶了,见财起意追杀我三天三夜不放手,要不是你们这群热心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就死在他们手里了!”

姜甜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攥着郁子规不放手,在郁子规有点没反应过来的目光中,脸上的表情泫然欲泣。

第二十章 云母屏的警报声

“这什么宝塔什么的,太害人了。我不清楚……我也就是顺手牵羊来,想换个灵石耍耍,谁知道会惹上这么大的麻烦。”只见这位机灵得不行的小女修满脸诚恳地说,“你们就是蛛城的人吧?这害人的东西我不要了。你们帮我拿去处理了吧,我无所谓!”

姜甜说得真诚而可怜,激动而伤心,她毫不犹豫地将那个装有宝塔的储物袋直接塞到了郁子规怀里,唯恐她不收的样子。

“……”郁子规无语地看着那储物袋,又看看自己被蹂躏的衣摆。她还什么都没说呢。

周围的小伙伴们则有了一瞬间的寂静。

饶是他们见多识广,也被这么不要脸的场景震惊了。是,在他们城外帮的威逼之下,确实见过很多不服输的,求饶的,先嘴硬最后再认输求饶的,但他们从没见过这种半点弯都不转就直接跪了的人。这也太没脸没皮了吧?

“行了行了,我们没打算把你怎么样。只是要给你和你的储物袋做个‘入城检查’。如果没问题,马上就把你放进内城去。”

最后在一片哄堂大笑声中,郁子规亲切地叫姜甜闭嘴,并且一口气打断了她的表演。她仅仅对众人争抢的那尊宝塔有一点点兴趣而已,想到不过是个中等城邦出来的法器,这兴趣也不是太大。她可从没见过姜甜这样的小魔修。她觉得她真是太烦人了。

姜甜此人,年纪小,修为低,却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货色。她装傻的时候炉火纯青,露出精明狡黠本性时也绝对是个合格的魔道女修。仅仅十二三岁年纪,就能从枫林城守城将军那种级别的大修士手里抢到机缘,还能成功跑出来,可见其机灵和眼色。眼下这种情况,谁为刀俎谁为鱼肉太过明显,她知不能抵抗,就反其道而行之,故意把自己的小心思写在脸上,包围她的众人纷纷被逗得乐不可支,见这家伙如此上道,也觉得拉不下脸来把她当猎物了。

大家都觉得她很好玩,唯有狼茜沉下脸来:“停停停,你,离我们家子规远一点。”

这人哪来的,才刚见面怎么就抱上了?平时她都很少有机会可以抱老大。

在狼茜的逼视下,姜甜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放开了郁子规,退后两步,笑眯眯地看着郁子规打开储物袋,把那玄罗幻天传承宝塔倒出来。

那是一尊宛若黑玉雕成的的骨塔,巴掌大小,在日光下流光溢彩。

抄录过太多天地玄黄各级法宝的郁子规都不用云母屏,一眼就可以估计出个大概。这是一个简单的地级法宝,由一块不知什么兽骨整个炼制而成,地级上品有点勉强,顶多地级中品左右。根据其外表看就是战斗用而已,从任何角度说都非常的普通,它跟所有塔型法宝一样,攻防一体,可以通过灌输灵气放大,像罩子一样飞出去,罩住敌人释放幻境是攻,罩住自己自成一界是防。只是它名字里的“传承”二字有点奇怪……玄罗城虽不起眼,也不至于寒酸到把这样一个武器当做传承的地步吧?郁子规心里有些疑惑,还是决定叫云母屏仔细检查看看。

旁边狼茜正堵住姜甜,恶狠狠地吐槽她:“你那个样子做什么?我们七宝蛛城里头可是藏宝阁、拍卖会遍地,什么宝物没见过?还能吞了你的不成?你不信我们老大?”

“没有,没有,我信,我信。”

姜甜不断摆手。郁子规好笑地摇摇头。她也并没有打算吞了姜甜手里这尊宝塔。七宝蛛城向来以财富横流而闻名,她又有绝世仙器玉牌空间在手,随时可以造出大批法宝。像这种从中等城邦得来的小机缘她还真看不上眼。她这样想着,一边就随意地用神识牵引云母屏往骨塔上扫去。

然而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以来,她从未如此迅速的自打脸。

“滴——!”

沉寂在玉牌里的云母屏忽然发出一阵警报音,宛如雪白的闪电划破了她的识海!

郁子规猝不及防,识海仿佛被狠狠一刀劈开,疼痛欲裂。

……

“子规,怎么了?”狼茜瞅着郁子规脸色的异样,担心地问。

郁子规低着头,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没事,我……”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云母屏只像个器物一般,安静呆在玉牌空间里,无声,无息,还从未主动提出什么要求。就连平时抄录情报,它也来者不拒,亦不主动不负责。各样各种的信息被它抄录仿佛都是一样的,还需要郁子规手动标记分级,只要是新鲜的情报它统统都喜欢。郁子规从没见过今天这种情况,云母屏几乎发出尖叫,警告郁子规绝不能错过眼前这宝塔,里面有“跟主线任务一样重要”的情报,哪怕她死了也要拿进玉牌空间来。

郁子规深深地呼吸。她被气到了。云母屏,云母屏你平时不是很一视同仁吗,我抄录路边的花花草草,你也就收着,我花那么多精力打探仙魔两道的各路修炼传承,被掩盖的各种历史,就为捧到你面前来写成册子,你跟写花花草草一样写半页纸就往书架上一放。今天遇到个宝塔,你倒跟我说“跟主线任务一样重要”了。还强烈要求把它带进玉牌空间,放到你面前让你好好研究,你在搞什么鬼?

最后她终究是忍住了不动声色。光天化日下,所有人都面露好奇地看着她,等着她的下文。

“这宝塔……可能还真有点问题。”郁子规转过头对姜甜说,握紧了手里光洁冰冷的黑骨塔。她觉得自己好像哄人玩的骗子,但她不得不如此。她必须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没关系没关系,”姜甜笑得甜蜜蜜,“你们能帮我处理这烫手山芋,就是帮了我大忙了。”

“我检查完了就会还给你。”

郁子规转头看了看地上两位昏迷的散修,“差不多行了,”她说,“别扔在这里,待会儿送到城门卫那边去吧。我们也打道回府了。”

对于手里这尊看似普通的黑骨塔,她还真打心底生出了好奇,想赶紧回去看看能引起云母屏警报的是什么东西。

第二十一章 天外遗迹

回来路上又顺手做了几次“安全检查”,天色已近黄昏,城外帮一天的活动圆满结束,一群小孩开开心心打打闹闹地回到了七宝蛛城。将被检查的倒霉鬼们扔给城门卫,他们昂首挺胸、飞扬跋扈地进了内城第一层的繁华主街。路人纷纷绕着走。被他们打上门去的店铺则纷纷挤出笑脸,主动上交保护费。谁不知道这是“城外帮”,和“城西帮”“城东帮”“地下帮”并称七宝蛛城现如今四大帮派,惹不起也躲不起。

郁子规跟其他人分道扬镳之前还不忘安排好姜甜的去处:“你们多跟她玩玩,带她去登记,给她找个客栈。”在大家此起彼伏的道别声中,她挥手走进传送阵,不见了。

这时俨然已和城外帮打成一片的姜甜拍了拍身边的鹿妖少年:“咦?我们不是要去夜市玩吗?你们老大不一起吗?”

负责帮大家提东西的鹿妖艰难地抹抹汗:“不、不用管老大。她查到奇怪东西的时候经常不跟我们一起的,她要马上回洞府……”

“鹿小园!”狼茜喊道,同时一个眼神杀过去。鹿小园这才立刻住嘴,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

“什么?她查什么?她还有洞府?”

这好奇的话一出口,姜甜就发现四周打闹的少年少女略静了静。有几个成熟些的警告地瞥了她一眼。

“嘘,小点声,”一个不算核心成员的人族小修士吓唬姜甜道,“老大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谁也不许打探!我们可是城主府的人,你就知道这个就行了。要是把我们说的某些话往外传,尤其是老大她家的……谁都饶不了你!”

“……哦,我知道了。”姜甜眼神在众人脸上溜了圈,心下恍然这是一群有背景的二世祖,她脸上笑了笑,转过话题道,“对了。去蛛城登记身份怎么走?现在立刻就要登记吗?”

她被推了一下。“别那么多废话,跟我来!老大可是说要我们带你的。”狼茜不怀好意地看着她,气冲冲地转身就走。郁子规对姜甜的莫名青眼仍是让她有点生气。

姜甜眯起眼,仿佛毫不在意地愉快地跟了上去。

其实郁子规叫城外帮照顾姜甜,只是为了跟这个散修保持联络,以后检查完了宝物好再还给她罢了。不过大家跟姜甜玩了半日,觉得这人实在是合胃口,什么打探消息,潜行,设陷阱都很有一手,也是跟他们一样爱凑热闹爱八卦的主儿。她性格又这么好。有些小孩觉得,这么个出众的“苗子”,反正她来蛛城无依无靠,培养培养,吸收进帮里来当个外围成员也不错……

……

古木街,桃花小院内。

匆匆回到自家洞府修炼室的郁子规听了云母屏对玄罗幻天黑骨塔的探测分析,却是狠狠吃了一惊。

“你说它是什么?你再说一遍?”

“——遗迹。非本世界出产,天外来客留下的遗迹。”

“天外来客?留下的遗迹?”郁子规仿佛听到一个笑话,她一屁股坐到云母屏前,指指它又指指自己,“你是指,像我们这样的?从虚空云海下来的?天外来客?”

她作为一个巡界使被偷偷摸摸扔到这个世界里来转生,目的就是为了探索这个封闭的小小修真界。在仙舟的记录上,这个“小太极界”诞生历史不长,是个极其偏僻落后的地方,在阅遍三千世界的仙舟眼里基本相当于蛮荒乡下了,根本是没开发、没开放的存在。而她这种巡界使相当于吃螃蟹的第一个冒险家,带着记录仪器下乡田野,艰苦奋斗,为仙舟后续开发这个乡下修真界打前哨呢。可是现在云母屏要告诉她,它发现了这个乡下修真界里竟早有别的天外来客的痕迹?

这不就相当于你去探险,去一个从未有人踏足过的深山老林领略自然风光,然后你忽然发现路边有人吐的口香糖,新鲜的塑料袋……

一尊黑骨塔无辜地搁在银光荡漾的仙造水池边上。云母屏说它的炼制手法是本土出产,很平凡,但那段作为原材料的黑骨,却在云母屏背后的“数据库”里早有记载。它是一种叫做“黑山兽”的灵兽的脊骨,那种灵兽分明是云海之中一个叫做百玉界的小世界的特产,绝不可能出现在本方世界,只可能是有人带下来的!

郁子规往铺满软垫的地上一倒,心里觉得荒谬又无可奈何。为了完成这劳什子的探查,她至今谨小慎微,不敢彻底展露自己的锋芒,不敢沉浸大道一心修行,只是乖乖跟着局势走,做个跟地理考古学家一样的旁观者和记录者罢了。她想着无论如何等她回到仙舟,她的巡界使身份能不能被承认还要看她现在的表现呢,只当是份艰苦的实习了。她早该想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仙舟派发任务不会是让人下界来旅游的。探索一个陌生小世界,本来就什么都可能发生。

“云母屏你不知道,我是一个冒牌的,临时工。仙舟的事,我根本什么都不懂……平时抄录点情报也就罢了,若真遇上你们这种世界与世界间的争斗,我人安危不说,这玉牌任务恐怕要砸锅啊。”

原以为是自然形成的修真界却早有了别人的足迹,且不知对方有什么图谋,若是仙舟的敌人她也不会得到任何支援。只能如探子一般藏好自己,进一步悄悄探查对方来历。

郁子规想了半天,跟没有自我意识的云母屏面面相觑,终究渐渐冷静下来。是的,有其他的天外来客在暗中窥伺是危险,但话说回来,探查陌生世界中的秘密和危险,本就是巡界使的本职工作。只探查风景愉快郊游是幸运,探查出了奇怪的警报也是情理之中。

以前的探查从未遇到困难,过得太惬意轻快。或许今后面对这个世界,她需要多一点冒险心,再多一点警惕了……

来到这个世界十六年之后,郁子规人坐在云母屏面前,沉心静气,自我反省,重新提起了对仙舟任务的重视。

抬头环视着这方熟悉又陌生的玉牌空间,郁子规想起自己在此世之中的另一个身份,又不由念头一转,担忧起远在西海的师父来。

唉。她这边再遇到意外至少有玉牌和仙造之水给她兜底,死不了的。师父那边却是孤注一掷,以卵击石。不知道此时此刻,他怎么样了?

第二十二章 离开迷轮山

遥远的西海之畔,迷轮山秘境。

黑暗迷宫里,一场惊天动地的战斗刚刚结束。四壁上的石雕轰然破碎,正在不断坠落下来。残余的法光印迹和遍布地面上交错的的刀剑残痕,横扫过的罡风卷起黑色的浮砂,盖在满地的魔修尸体上。

敌人全军覆没。战场中心站着的只剩一个莫从深。他将手中折扇一收,这仿佛一个信号,伤痕累累的大妖们从四面八方露出身形,缓缓往这边集合。

迷轮山的山底迷宫分为内外三层。最外一层,修为最低的散修亦可随意进入,只要有地图,有经验,就可以凭自己实力通过关卡,搜刮迷宫内的灵石奖励。第二层中间层则危险许多,只有魔道各大家族城邦派出的经过特定训练的精英队伍才能进入。而最中央,藏着大堆极品灵石和各种珍稀宝贝的迷宫核心之地,进者寥寥,每次斗争也接近白热化。

在这里,莫从深和妖修一行人毫不意外地遇到了狙击。

他们要来这里取郁氏法宝的消息不知从何处泄露出去的,不过这早在他们预料之内。取人家的法宝,莫从深早就做好了被郁家狙击的准备,还好他和大妖们计划完备,经过长达一夜的激烈战斗,他们胜,对方败,他们终究取到了那件令人魂牵梦绕的镜形法宝。

莫从深低头看着手心上悬浮的流转光华。这就是沾满了多少人的血和性命的法宝日月洞空通玄大冥镜——“镜墙碎片”了,它可以照破界与界之间的天堑,将来会给整个修真界带来更多的血与仇怨。他纵使是个永远不动声色的人,此刻看着它,心中也不能再平静如初。

“现在要闯出去,需要换一种策略。”

清理完毕的迷宫中央暂且安全,大妖们坐下来开了个短会,虎王宗春保持着原型,甩了甩沾满血迹的白虎头颅,给大家分析道。显然外面那些追兵追逐的是莫从深一个人,以及他手里的镜墙碎片。如此一来最好的逃离办法就是兵分几路,行惑敌之计。于是在虎王的安排下,有易容天赋的高阶大妖纷纷化成了莫从深的外形,最后好几个长得一模一样的青袍修士,在笑眯眯地互相看着。

“哪个才是真的莫尊者,让他们猜去吧!”

谢过各位大妖的帮助,转身离开之前,莫从深指尖弹起一簇森罗青火,将那镜墙碎片存入其中。

由远及近,仿佛千军万马的动静轰隆隆地碾压而来。然而等这些得到消息匆匆赶来的修魔家族军队踏入这里时,整个迷宫已经空空如也,再也找不到那位姓莫的仙修的踪迹了……

……

迷轮山秘境在西海边上存在三百七十二处入口,其中最不起眼的之一,叫做望海城。

这是修魔界大陆西部边缘三不管的一个散修小城,遥望血色翻滚的西海。迷轮山秘境还未关闭,但是仙修莫从深出现在此的消息已经流传开来,不仅郁家,连同其他强大的魔修家族亦闻风而动,通往迷轮山的三百七十二处出入口都已遍布埋伏,莫从深无论从哪里出现,都立刻会被察觉。

阳光普照,人群稀疏,数只灵鸥在海风中盘旋,唳叫声清而遥远。

一名青袍修士从小城门口的传送阵走出来,轻袍缓带,仿佛一位闲散游人。此时他青衫平淡,神色平静,气息平凡,走在这北部沿海小城的低阶散修中间宛若水流里的一滴水,暂无人注意。而当他缓缓地往港口那边走去时,街上忽然就出现了异样的喧哗。前方人群如潮水般退散开来,传来种种尖叫推搡之声。

只见灿烂阳光笼罩的街面上,赫然冒出了一团团凶煞的魔影。

它们形貌狰狞各异,皆由漆黑魔气凝为熊,虎,豹,犀,牛,象,猿和狐。有的从地下冒出来,有的沿着街边建筑檐角爬下来,有的直接从人群缝隙里如一股阴风窜出来,一路蔓延着杀意,吞吐着黑气,掀翻街旁拥挤小摊,碾过争相躲避的路人,目标明确,直冲这边而来。

青袍仙修站在街心,驾轻就熟地一环顾,手中的纸扇就平平伸了出去,然后,那空白扇面上渲染开一滴墨。墨汁蜿蜒生出枯枝,枯枝生桃花,粉红颜色妖异而鲜艳,迅速铺满扇面之后直接溢出白纸,凝成一片片真正的花瓣飞入空中。

这便是莫从深最有代表性的独门绝技——气意成符。此技已至大成,不需纸笔,一念一动皆以仙道道心化影引动灵气成符成阵。

青色的衣袂逆风扬起,他以扇遮面,整个人轻飘飘地往后一撤,似虚似实的桃花瓣瞬间形成一个最简单有效的防御之阵,仙光大盛,阻拦了齐齐扑向他的伏击者。

街中惊变,附近散修们如梦方醒,惊慌奔逃,有胆大的也放出了自己的道心魔影试图抵抗,统统被实力强大的追击魔影不耐烦地顺手吞掉。原本悠闲热闹的街上一下子人仰马翻。

看来这莫从深也是倒霉,一出秘境,就被埋伏在外的郁家后续人马截了个正着。

街边一座小楼上。轮椅上的文弱少年被扈从们拥簇着,俯视整个战局。

“那么多秘境出口,莫从深竟投到了十一主君您看守的这一路来,真是运气,”一位中年长老志得意满,将一枚玉剑抛入天空,“这便向家主报告。他跑不了。”

“各位辛苦了。”被称作“十一主君”的少年语调温和地说,“此人向来狡猾。现在还远不到庆功的时候。”

眉头轻蹙的少年,苍白的手指不紧不慢地敲着轮椅扶手。他正是多年前浮花洞天里与郁子规相识的那位血传主君——十一主君郁清明。现在的他当然是已经不记得莫从深这个名字了,更不记得自己还曾有一个放在心尖上的血缘妹妹。他只是临时被征召,与其他兄弟姊妹一道受家主之命领人围捕一个夺取他们郁家宝物的仙修罢了。对于这位郁家家主视作眼中钉的仙修,他无怒亦无恨,他只是顺从地听上头发下来的命令,家主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第二十三章 失败的狙击

眼见莫从深踏入埋伏,比起高兴的中年长老,郁清明想起自己看过的资料,却有些忧虑。莫从深此人的难缠众所周知,他被他们追上就会轻易落网吗?他觉得不大可能。莫从深赖以成名的除了气意符箓,便是那门以青色天级仙火为凭,来无影去无踪的无名身法。

他们布下此阵,专为克制那门天级仙火的各种踏空来去之法,八位八重天魔修以自身道心魔影设下阵基,确保他杀不出包围圈。如今的战局看似没有问题,郁清明却在心底生出不妙的预感。

从高处俯瞰,八个方位的魔影在各自主人的驱使下瞬间成阵,袭向莫从深。怒潮般的魔气轰然撞上街中央一点清净仙气,莫从深形如桃花的道心仙影几乎已被淹没。

惊天撼地的一声,整座望海小城都被震了一震。

或许这回真是运气好?楼上的郁清明暂时放下了疑神疑鬼,自嘲地笑笑,就要下令。

“怎么回事?”正在这时,旁边的中年长老却猛然站起,“怎么回事!”

“嗯?”郁清明捏住传递消息的玉剑。

却见那街心战场上,局势突变。

八名伏击者是十一主君郁清明麾下道传弟子中精挑细选出的八重天强者,道心化影皆是强横暴烈的攻击型。处处针对莫从深此人所设,此阵理应绝无破绽。

除非……除非他们伏击的对象,根本不是他们预想的那样。

只见那八位魔影冲向街心之后,被它们吞没的那点仙气如风中烛火般摇而不散,忽然之间气势和性质都发生了变化。原本裹着青袍的人形猛地膨胀开来,渐渐化为一头狐的形状,迎风就长,同时修为节节攀升,竟是眼看着就要轻松脱离他们设好的阵法了。

郁清明旁边的中年长老见势不妙,怒叱一声,奋而身化魔气跃下,如流星般击向正要从阵法破绽处脱身的“莫从深”。

“莫从深”闻声一转身,露出了真面目。那哪里是他们预想中的仙修,分明是一头可称得上是大妖的九尾玄狐。只见它大大方方露出九条油光水滑的尾巴,狡黠一笑,转身跳起,魅惑的妖气倏忽窜上半空,挡住了这记偷袭。

“这是……起码九重天的九尾狐妖!”

“妖修?!莫从深怎么会跟妖修在一起?”

郁清明有点震惊,坐直了身子。他们郁家这些年按兵不动,耐心等待莫从深的再次出现,就是为了等他找到他们郁家的镜墙碎片之后,再好整以暇地出面抢夺。对于势单力孤的莫从深本人,郁家家主一直是不太担心的。他们魔道最顶层的各大家族虽是彼此明争暗斗,对仙道的态度却是一致,郁家家主早跟其他修魔家族的家主做出了妥协,承诺拿回镜墙碎片后就联合各大魔门一起攻打修仙界,之后战利均摊。所以莫从深此时绝不会得到任何魔修的助力,进入任何魔门的地盘他都会被监视,通报给郁家。

可谁想到他另辟蹊径,跑去跟妖修们结了盟?妖修群体在修魔界一直是被魔修忽略的存在。它们从不被视作平等的同类看待,就是灵宠和战兽的预备队伍罢了,那些修为更低,未化形的,在魔修眼中也就跟食材和炼材差不多。恐怕正是这眼高于顶的傲慢让他们出现了这样的失误。莫从深悄悄跟妖修混在一起,现在有多少实力还不是重点,更重要的是,这群披毛带角的畜生是仅仅跟莫从深这个人结盟,还是已经跟天堑镜墙那边的修仙界结了盟?

电光石火间,已经发生了很多事情。那头九尾玄狐发出尖利而嘲弄的笑声,成功地冲出包围圈。而在两条街外的远处,郁清明眼尖地看见一道仙气的痕迹在空中一掠而过,混在逃跑的路人散修中离开。恐怕那才是真正的莫从深。

“那边。”他果断传声提醒正跟九尾玄狐缠斗不休的中年长老,同时命令伏击的八位道传弟子转变方向。

然而都已晚了。高阶修士之战瞬息万变,错过一瞬,这场狙击就已彻底失败。

“算了!”郁清明轻轻一拍轮椅扶手,苦笑道,“还是想想怎么跟家主解释吧。”

八名八重天道传恼于被捉弄,愤怒而徒劳无功地追了上去。中年长老只好再怒骂两声,魔气一掀,旋身返回楼上,站回郁清明身边。

郁清明再放出一枚玉剑去报信给家主。他们一个血传一个道传相对无语。本来看到莫从深撞到他们手里来,他们还高兴抓住他可以得到奖励,可他又逃脱了,他们得到的恐怕就是惩罚了。

罢了罢了,从好处想,他们至少确定了莫从深离开的方向了。

“他最后跑不了的。家主说过万不得已他会亲自出手。我们的任务还没有完成。”郁清明想了片刻,叫剩下的大批扈从聚拢过来,吩咐他们从旁调查另一件事。

听家主说,莫从深当年闯入郁家浮花洞天,从中拐走了一个带着郁莲记忆的血传弟子,好像是个女孩。这次伏击除了针对莫从深外,也要找到那女孩的下落。

“我没有看到她在他身边。去查查她被藏在哪里了。”郁清明说着就马上自己给出了答案,“对,既然莫从深已与妖修结盟,那可以直接往妖修的各大聚居地查一查。她一定藏在妖修的地盘上,——百妖部落,雾空妖岛,青草谷,七宝蛛城,总归是那些地方。镜墙碎片现在被莫从深拿到手,郁莲的记忆就已经没有用了。家主说过郁家的血脉不能流落在外,被仙修教导过的更是不能。传令云苦他们,叫他们去妖修地盘上找到她——”

“主君?”中年长老记下郁清明的命令,转头却看到自家主君的脸色不知为何忽然白得吓人。

郁清明停了半天才艰难地把话说完整了:“让云苦他们去找到她,带回郁家来看管。若她反抗——那就将她除去。不能让她再被仙修带走。这是家主的命令……”

直到中年长老转身而去,郁清明还在原地发呆。这明明是很正常,很普通的追杀令,可为什么说出来的时候,心里会忽然隐隐作痛呢?

他反复回想,确认自己根本不认识那被掳走的女孩,心中既充满酸楚,又为此而感到疑惑不已。

第二十四章 被跟踪

七宝蛛城。

此时的郁子规顶着炎炎烈日,穿过七宝蛛城平静而繁华的大街,往千叶万通阁走去。

千叶万通阁,总阁正位于蛛城地上二层商区黄金地段,简称千叶阁。他们是修魔界消息最灵通的一个组织,类似于论坛一样的地方。郁子规走进了他们的大门,里面昏暗烛光摇曳,人头济济,木走廊木楼梯上下伸展,宛如一个小小的多层客栈。每层皆有好几条廊道,廊道上以屏风分隔出了一个个小隔间,隔间里蹲着一尊尊憨态可掬的深绿色翡翠兽像,张大嘴吞下灵石,就吐出浅碧色的翡翠玉简,上面写着客人要查询的消息。

她是应了云母屏要求来查玄罗幻天传承宝塔的来历的。

经过几天的功夫,她已经大致查得差不多。这尊黑骨塔确实只是个没什么异常的普通法宝,唯一有问题的在于那块作为炼材的黑骨。这跟她和云母屏的判断差不太离,她在千叶阁里查来查去,被塞了一堆玄罗城历史,却没有什么实在的内容。

屋外炎热,小隔间里设有清凉阵法,还设有蒲团,茶壶,拉铃和解闷用的杂闻玉简。翡翠兽像仿佛有生命般亲热地蹭着郁子规的掌心,歪头卖萌,不过郁子规心情不好,懒得理它。两个时辰后,她兜里揣着一大把翡翠玉简走出门口,回头看了看千叶阁进进出出的修士们,面色略有不虞。

其实导致她心情不好的并不只她一无所获这件事……

这些日子,她总觉得,有人在跟踪她。

当她每次出门去千叶阁,走过路边,街角,总有那么几次有暗处的视线像诡异的蛇信触到她身上,一触即收。虽然从未出现在她面前,但这种被窥探的感觉极其令人不适,让她果断地在脑内拉响了警报。

其实从她眼下的状况来讲,被人跟踪是非常有可能发生的事。这些日子,零零碎碎的远方战事八卦已经在街头巷尾流传开来,在这一片暗潮涌动中郁子规知道这就是大战前夕了。根据蛛王大人派人告诉她的消息,她已经知道师父拿到了镜墙碎片,大妖们有伤无亡,离开得还算顺利,但郁家也追了上来。师父那边固然是正面战场,她这个当年跟着一起跑了的叛徒却也是郁家不会遗忘的对象。如果郁家同时派人来找她,抓她,或者干脆要杀她,她一点也不会惊讶。

但郁子规也不信是郁家在跟踪她。

如果是他们突入了蛛王的保护圈准确地找到了她,她如何能反抗?现在早就被抓起来了。——她感到的是某种粗糙的,野路子的,修为还挺低的,跟踪痕迹。

这又是怎么回事?

纵使云母屏分析过后表示这跟踪者的修为和能力完全威胁不了她,郁子规仍是不得不重视起来。也不怪她神经过敏。现在她正处于草木皆兵风声鹤唳的状态。近日早已收拾好了洞府的所有东西放进空间,森罗青火攥在手上,仙造之水也装得满满的,连晚上睡觉都睡在自家修炼室的小传送阵边,就是为了不错过时机,青火一燃起就能立刻反应过来,往天堑那边与师父会合。这种时刻突然冒出来一个疑似第三方的神秘跟踪者……郁子规最终暗中传信给城外帮的小伙伴们,先让他们帮她查一查。

那道窥探痕迹展现出来的修为太低,因为它而惊动城主府似乎有点小题大做。城外帮在蛛城里比不上城主府,但也有些小孩子们特有的手段。若是跟郁家无关自然是好,若跟踪者是郁家派来的,那就代表着她现在到了需要立刻离开蛛城的时刻了。

……

城外帮依托城主府在蛛城里布下的监视网还是非常厉害的。又过了些天,郁子规把自己关在家里研究那尊黑骨塔的时候,就见狼茜急匆匆的闯了进来,后面跟着城外帮其他成员。

“跟踪者的身份查到了!”狼茜挽着袖子,把一枚投影晶拍在郁子规面前,“你猜是谁?”

郁子规不知道查个跟踪者为什么会让狼茜如此的怒气冲天。不过她一看投影晶,就微微恍然。

这人的身份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他们猜测来猜测去,把郁家、其他魔门、甚至妖修里的反对派都猜了个遍,却没想到真相竟是如此。

“姜甜!”

“对,就是那个,那天城外西坡那个小散修,姜甜。带着个地级法宝的那个。这些天住在鹿小园他们家客栈,还在咱们帮外围打杂,说要加入咱们帮的。”

“忘恩负义的白眼狼!”狼茜把桌子拍得震天响,浑然不觉把自己的种族骂了进去,“你说我们对她已经够好了,带她去登记身份,让她免费住鹿家的客栈,给她介绍修炼馆的短工,给她机会考察入帮……她居然恩将仇报?!她一定是魔门派来的探子!是吧?我早就觉得她有问题,大有问题!人那么假,笑得那么甜,谁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郁子规他们确实也是没想到,在这样的敏感时刻,有个跟他们的大事毫无关系的陌生小散修冒出来横插一脚。在他们的印象里,姜甜不过是城外偶遇的一个蛮有意思的小女孩,给大家带来不少乐子,例行活动中的小插曲,仅此而已。这些日子蛛城暗地备战,城外帮的妖修少年们忙来忙去,早就把姜甜这个人给忘了。谁知道她竟以这种方式重回他们的视线中。

难道她竟是哪方暗地派来的探子?

谁会派修为这么低的探子啊?

“没关系,别生气了,”面对群情激奋的城外帮,郁子规虽然也是满怀疑惑,却为了安抚他们这样说道,“不过是个孤身一人的小散修,直接抓了一问不就知道了?”

“对,就该抓了问问。”

“别放过她!”

于是这一日,已经知道对方底细的郁子规没有打草惊蛇,而是大大方方,一如往常地出了门,往通往千叶阁的街尾传送阵走去。

她一边走一边张开神识往后看,等到转过路口,藏匿身形的姜甜又悄摸跟上来的时候,她就轻松一伸手,一把抓住姜甜,直接将她扯进了玉牌空间里!

第二十五章 两尊黑骨塔

正拿独行秘法跟踪郁子规的姜甜猝不及防,发出尖叫。眼前一花,她就发现自己竟然离开了空旷街道,来到一个诡异的地方。

这个空间闪着昏暗荧光,四面都是书架。她还没来得及爬起身,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踏了进来。

“说吧,谁派你来的。表面讨好我们,背后跟踪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玉牌内完全是郁子规的天地,她神念一动,仙造之水立马造了一条质地坚韧的黄级上品法宝困神索,如蛇一般潜行到姜甜乱蹬的双脚下,盘上去把她捆了个结实。

“你!”地上的姜甜弄清自己的处境,脸一变,居然愤然扭头道,“你要杀便杀,哪来那么多废话。”

“哦?不装了?”郁子规终于看到了这个小魔修脸上露出真实不掺假的表情。比之前要鲜活得多。

姜甜却是因为自暴自弃,只道自己栽了。按常理推断,一个修士让人看到如此私密的芥子空间,那就是要灭口了。所以她干脆破罐子破摔,不管不顾地嚷嚷道:“是。我就跟踪你了!怎么样?谁叫你夺了我的玄罗幻天传承宝塔。那是我的玄罗幻天传承宝塔!它是我的!我的!”

姜甜极其的愤愤不平,“你们这些有靠山的人知道什么?出生就躺在灵石堆上,修炼资源无数,哪里知道我们散修的不易?那么好的地级法宝,一路下来死了多少人?我好不容易千辛万苦,从枫林城跑到蛛城,落得个众叛亲离,才拿到了它……你们却连这都不放过。你们明明手里根本不缺好东西的,还要抢我的宝塔。真不要脸!”

郁子规猜测半天,竟没想到面前之人的胆大妄为仅仅是出于一个小散修的不甘。他们如临大敌,以为谁派了探子过来,结果真相竟然是,一个十二三岁独自打拼的小魔修,想着自己夺来的一尊不是很出众的大路货法宝被人夺走了,她想再夺回来而已!

这边她哭笑不得,松了口气,姜甜却恨恨地看着她,在她眼里,这几天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惊心动魄,满怀悲壮,仿佛话本里的英雄末路。

姜甜今年十三岁,从魔修家族饲养的凡人王朝里厮杀上来,进入修魔界底层摸爬滚打,无依无靠,灵骨极差,一个小女孩靠着坑蒙拐骗装可怜才勉强活到现在,终于有一日拨云见日,得到个天大的机缘——玄罗幻天传承宝塔。有了它,她终于可以草根逆袭,青云直上……结果还没捂热乎就被蛛城一群二世祖横刀夺爱了。二世祖们觉得是小事转眼就忘,但她,她怎能甘心?

她想混入城外帮,接近郁子规,再筹划着搞点阴谋,把属于她的宝塔夺回来!什么甜言蜜语,热情地想要加入,纯属迷惑城外帮的手段罢了。谁信他们会把宝塔还给她?骗傻子呢?

不得不说从某种程度上姜甜这么做非常明智,机敏而成熟,符合魔道的普遍生存法则。她只是不知道,郁子规根本不是魔修,她是个固信守诺,有一说一的仙道修士。她拿走宝塔真的只是拿去调查而已,以往搜到别的魔修视作命根子的本命法器、随身空间、随身老爷爷什么的,她也都是故作不知,默默抄录完就还回去的。虽然小伙伴们没心没肺,她自己好歹是个修仙的不是?若是姜甜直接提出要求,她真的会还给她的!

双方所修之道的不同就这样造成了误会。姜甜的复仇逆袭美梦也因为实力差距太大而到此为止。在云母屏分析确认姜甜说的是真的而不是出于郁家的指使之后,郁子规手上略微放松了困神索,笑眯眯的看着姜甜。

“你真逗。我第一次听到有人把杀人夺宝说得如此英雄主义的。”

“哦,我杀人夺宝,”姜甜讽刺地说,“你就没有夺我宝塔?”

“没有。”郁子规干脆利落地说,“我要我们帮跟你保持联络不就是为了到时能找到你吗?你看我这些日子天天去千叶阁,其实也是为了调查宝塔一事。我不知道你连几天都等不得?”

“而且你那么想要它,是因为它是个等级较高的法宝,可以助你战斗吧。”郁子规将手伸到姜甜眼皮底下,手心里出现了那尊黑骨塔,“可你真的知道它的来历么?”

“来历?它是地级……”

“地级中品,对,地级中品!然而地级中品的法宝多了去了,这宝塔身上的谜团,却不是你一个无依无靠的散修可以承载的。”

在姜甜不信的目光中,郁子规很认真地解释道:“如果我告诉你,你拿着它是可能引来极大的麻烦,连最顶级的城邦,最大的家族,最强的入道者,都无法解决的麻烦,你还有勇气接受吗?”

“什么意思?”被绑住双手的姜甜艰难地抬起头,哼了一声,赌气道,“我说我要宝塔,不怕麻烦,你难道就会还给我?”

郁子规本想说服姜甜暂时不要这诡异的法宝的。根据千叶阁里查到的记载,这尊黑骨塔的炼材是玄罗城征募凡人挖灵石矿时意外挖到的一块黑骨,他们认不出这是来自异世百玉界的特产灵兽骨,只是当做普通古代兽骨一样随便炼制成法宝了。那位连仙舟都没预料到的天外来客,为何会在此世玄罗城的凡人王朝地底埋下一块骨头,她还没查清楚呢。但此时看着一个比自己小几岁的女孩子如此愤恨绝望警惕的目光,她只好叹了口气。

“你真的决定了?”

姜甜狐疑道:“我说过我只要宝塔!……那又怎样?”

“那以后你遇到什么就不关我的事了。这可是你自己选的。”

“我……”姜甜正要继续跟她吵,却忽然,卡壳了。

因为空间中银色波光一荡。一尊跟郁子规手上一模一样的黑骨塔就在半空中缓缓凝成,落在她面前。

从里到外一模一样的,第二尊,玄罗幻天传承宝塔。

姜甜看看郁子规手上,又看看自己面前,张了张嘴……傻了。

郁子规的解决办法就是这样,用仙造之水造一个复制品,一个留给自己,一个留给姜甜。说起来这样拿出去还可以扰乱视线,让人以为宝塔被姜甜这个散修拿走了,自己可以偷摸留着第二个慢慢探查。所以她干脆地用仙造之水造出了另一尊黑骨塔,一人一个,非常公平,不是吗?

第二十六章 再见,古木街

“还有疑问么?”

地上的姜甜迟疑一瞬,急切地从松脱的困神索中伸出手来,牢牢抓住黑骨塔,而后猛地抬头,视线如鹰隼般犀利:“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就是你不该知道的事了。”

郁子规再取半滴仙造之水,手中就出现了半张轻飘飘的仙气白符。她逼出一滴精血滴在白符上,放在姜甜眼皮底下。

“签下这张发誓保守我空间和仙造之水的秘密,并且与我互不伤害的血誓,你就可以走了。我不爱杀人,但我不信你这种人能念着我饶你一命,就会替我保密。”

姜甜目光闪烁,一手抱紧她心爱的骨塔,一手小心地去接符。眼前这女孩从头到尾待她之友好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她不敢相信,有种隐约逃出生天的喜悦,另外也有一种不妙的预感:她似乎无意中接触到了完全不是她这个层次的人该接触的事情……早知这郁子规如此怪异,神秘,她就别想着什么宝塔了,果断跑得远远的才是正理……

她瞅着这从没见过的白符。世上还有这种血誓?她不是骗她吧?

“我……想想。”她眨了眨眼,道。

“随你。什么时候立誓,什么时候才准出来。”

郁子规拍拍手,转身就出了空间。她很少杀人灭口的,却也不能冒着泄密的风险。在确定姜甜彻底没威胁之前她得关着她,不能让她接触到外界。

姜甜一手拿骨塔,一手拿血誓,就这样一脸沉思的被扔在了玉牌空间里。

……

玉牌空间里秘密关着个人,这也让头一回这么做的郁子规感觉有点新鲜。她并没有在意。反正姜甜碰不了也看不清玉牌里的任何东西,到时候等她知趣立好了血誓,就让玉牌随便把她往路边一扔,于自己日常生活不会有任何妨碍。

这位爱动歪脑筋的小魔修,极端自私自利而不可靠,纵使郁子规目睹了她误以为死到临头而露出的本能反应,明白了她也不过是个可怜孩子,她依然对她满怀戒心。她被关在玉牌里时好像一直没拿定主意去立誓,甚至相反,确定了郁子规真不会杀她,这人就恢复了她那点小心思和本性,开始话里话外地套近乎、套话,试图为自己谋取更多好处,甚至有点公然赖在玉牌里不想走了的样子。对此郁子规只是定时给她投喂辟谷丹,平时假装没听见她的装模作样,百般表演。

现世之中,她要忙的事很多。局势已经越来越紧张了。

蛛王大人派人传讯越来越频繁。今天听说大陆繁华地带的空路被封锁,各种浮空飞车都不许通过,明天听说在诸多魔门在郁氏的带领下与神秘人士激战,一路毁灭了多少座中小城邦……多年前的仙修莫从深重出江湖,再度将魔道搅得一团乱的消息开始流传起来。郁氏及其盟友不提,原先不知此事的其他魔门也闻风而动,试图浑水摸鱼,从中分一杯羹。

郁子规开始与城外帮的几个小妖修做最后的演习。他们规划好了各种离城的路线。师父如果成功逃出包围,她将去与他会合,在那秘宝的照耀下一同前往修仙界,如果师父失败,秘宝将直接转移到她怀里,由她来完成那最后一步。郁子规家里的小传送阵直通蛛城的大传送阵,到时再通过大传送阵直通城外,抵达天堑。狼茜他们会掩护她,绝不会出任何差错。

然而经验浅薄的郁子规不知道,打仗这种事,永远是伴随着意外匆匆降临,不会让你有太多履行预案的机会的。

这是一个充满夏日蝉鸣的午后,古木街的小院内,突兀地出现了一名蒙着蜘蛛面巾的密卫!

郁子规家的小院不是谁都可以进来的,来势又如此迅猛,只能是蛛王大人又有什么突发重要消息了。郁子规推门而出,近日来跟她寸步不离的三位小妖修,鹿小园、胡朱尘和狼茜纷纷叠声问:“怎么了?”

而这名蛛王身边最高级别的密卫只吐出一个字,“走!”,就化作了千百只大大小小的花面蜘蛛,原地散去。

根据他们与蛛王的约定,如果直接派人来叫他们赶快离开,那就代表已经有大量追兵瞒过了蛛王大人的视线摸进了蛛城来,目标不是为了远在荒野的莫从深,而是直指郁子规本人!郁子规不知道那些魔门怎么就忽然想起了自己这个师父身边的拖油瓶来了,但她还是得快走。指不定什么时候镜墙碎片就会转移过来,万一正撞到追兵手里,那事情就太好玩了。

二话不说,郁子规领着三个妖修小伙伴往院外冲去。追兵既已神不知鬼不觉地逼近周围,如果再通过自家小传送阵离开,通道的波动简直是给他们提供定位,大声冲他们喊“我就在这里,你们没找错”。所以第二方案立刻启动。他们需要以蛛城里鱼龙混杂的人群为掩护,步行前往蛛城最高层城区的第一大公用传送阵离城。

几年前莫从深亲手栽下的灵桃花在风中微微摇曳,仿佛在挥手道别。这间蛛城小院留下了她和师父两人太多的温馨回忆。不过今日之后,再也无人回来了。

……

蛛王大人的通知很及时,他们走的时机也刚刚好。就在郁子规等人刚从古木街路口撤离的那一刻,一条漆黑的龙影呼啸着冲进了桃花小院!

黑色龙影是高达九重天的道心魔影凝成,它势如破竹,挟着极具破坏力的威压,将满院唯一的灵植——那棵桃树连根拔起,扔到一旁。院中的屋子同时被冲击得粉碎,院墙纷纷倒塌。眨眼之间就满地碎石碎瓦,仿佛猝不及防遭遇了一场飓风。

龙形魔影的主人正是已经升到魔道九重天初阶的云苦。只见他当先踏进院落,神识一扫过去便得出结论:“没人。”

“她才刚刚离开。”他补充道。

他身后,跟进来一队队身着郁家制式法衣的道传弟子。与郁子规他们最坏的猜测不同,这群道传弟子此时还并不知道她是莫从深留在蛛城的接应。他们只是被十一主君郁清明派来找这个离家出走的小孩而已。如今的云苦早忘了浮花洞天里与郁子规的淡薄师生情谊,现在他眼中的郁子规只是个陌生人。一个身怀郁莲记忆,被仙修蛊惑的叛逆小主君。按照家主宽宏大量透露出来的意思,她认错的话就当她当年是不懂事,带回郁家接受惩罚,若是死不悔改再就地格杀,清理门户。云苦认为这任务非常简单。他领着众人奔波数日,成功地找到了她和莫从深在妖修城邦的藏身地。

第二十七章 青火烈烈

云苦身负入道以下最高修为,带着众多精英道传,捉个十几岁的女孩应当是很简单的事。不过他也不能忽略,七宝蛛城由一位入道妖王坐镇,是容不得魔门之人公然挑衅的。悄悄地潜入,一击成功然后立刻撤离了还好。突袭不成没捉住郁子规,反而被蛛城守卫捉了个正着,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果然,就当云苦等人发现自己的突袭落了个空,还聚集在院子里没转过身的时候,四周就传来了动静。

一大群以黑色面巾遮去半脸的蛛城城主府密卫出现在了四面八方。他们面巾上绘满蜘蛛徽纹,沉默坚韧,杀气十足,皆是一只只高阶蛛妖化成。他们将这群大胆潜入蛛王地盘的魔修堵在刚刚毁了的院子里,开门见山,一出手就是攻击!

郁家人马亦飞快地架起防御。银色和金色的蛛丝如同岩浆般喷薄而出。重重魔影出体。双方顿时战成一团。

云苦的黑色龙影如护卫般盘绕在他身上,游动的龙尾击飞了几个蛛城密卫,将他们打散成天女散花般的千百只蜘蛛落了下来。他视若不见,一路秋风扫落叶,疾步穿过了战场往古木街上走去。突袭落空让他有点失望,但他认为郁子规才刚离开不久,一个修为不高的女孩是跑不了太远的。

就这样,冷着脸的云苦直接抛下了陷入苦战的手下们,龙影长吟,独自就往古木街路口追击而去。

……

而此时此刻,郁子规正在人群中奔跑。

按照之前的约定,鹿小园、狼茜和胡朱尘三人分了好几路去掩护她的踪迹。这或许纯属巧合,也或许是冥冥中的某种契合,莫从深离开迷轮山秘境之时曾和大妖们有过完全一样的配合,而他的女徒弟和大妖们的孩子们如今在蛛城里应对追兵,竟是不约而同的采取了同样的策略。

于是现在周围就剩郁子规自己。她现在还不知道多年前浮花洞天里的某位故人正满怀杀意地追了上来,离开之前她隐约听到毁灭她家院子的那股力量被拦在了古木街里,心中对蛛王充满感激。整个蛛城就相当于蛛王的一个巨大的蛛网,若他拦住追兵,再加上城外帮小伙伴们的帮助,她撤离的希望很大。

跑着跑着,仿佛毫无预兆地,这十六岁的少女身上忽然出现了一种惊人的变化。

一股青绸般美丽飘渺的火焰自她脚下而生,骤然爆发,升腾,将她整个人包围起来,让她看起来像是浑身着了青火一般!

但这火并不能烧伤她,也没有烧灼到她身边的一切,甚至对她奔跑的步伐都没有丝毫阻碍,反而只像个提醒,如一朵转瞬开谢的青色昙花,缓缓燃尽。

郁子规呼吸微微一滞,心里仿佛有一块悬着的大石落了地

满身青火燃尽化为了袅袅轻烟,一轮碎月般的光华出现在她的眼前。她伸手一接就飞快地接住了这琉璃般冰凉的宝物,第一时间用自己的青火裹着放入自己丹田中。——日月洞空通玄大冥镜。镜墙碎片。之前忐忑不安,反复推演,然而等到这一刻终于到来的时候,郁子规心里反而像浇下一瓢清水,彻底地平静下来。

师父……

师父通过森罗青火将这件他们花了那么多功夫才拿到手的秘宝隔空送到她——一个才三重天的小修士手里,那就代表他是到了绝境了,不得不启动他们最后的计划。郁子规不知道远在荒野的他此时是如何被逼到了墙角,这份担忧只是让她打心底猛地生出了一股坚定的战意,又仿佛肩上被放了一副温暖的重担。师父如此信任她,本只是因利益结盟的妖修们也如此尽心尽力地保护她。她,决不能让他们失望!

第二十八章 心碎之声

仙道,仙道。

郁子规清楚地知道师父付出了这么多,就是为了仙道。为了破除魔道的阴谋,让仙道能够越过天堑,反攻这片充满血腥的魔道大地。这个世界仙魔对立,她认为仙道更接近于她前世所认同的价值观,故而也倒向仙道,甚至逃出了最顶尖的修魔家族,不要那滔天的权势,一心站在师父这边。但她太小太弱,他们一直也不要她付出什么,她也就乐得做一个仿佛中立的巡界使,只管独善其身,自修自道,没事还跟小妖们玩乐,比度假还悠闲。

唯有到了此刻,情势危急之时,师父和大妖们被郁家逼到绝境,所有的一切转而压在了她肩上。她才忽然意识到,这竟是她为仙道而做的第一件事。

她从这个世界出生起就口口声声自称是认同仙道,可直到今天,十六年之后,她才终于开始为仙道做事……

这样的念头不过是在脑海中一转而过,郁子规却心神一清,杂念尽除,仿佛望见了方向。对,巡界使是巡界使,但这不代表她就必须凌驾于此世之上冷眼旁观。她不知道这种想法符不符合巡界使的职业法则。反正她也是个冒牌的。她只要由心而行,师父他们此时都在为仙道而战,那么她也要为仙道而战,就这么简单!

郁子规的脚步不知不觉慢了下来。因为她意外的听到自己心底传来一丝极轻微的碎裂之声——

她三重天升四重天的瓶颈,成就仙道道心的心障……

终于,出现了一丝松动——

……

几乎是同时,另一个尖锐的碎裂之声从天上炸响。

郁子规抬头一看,蛛城湛蓝无云的天空闪了一下。仿佛修魔界的整个天空都晃了一晃。城内的修士们都纷纷扬起头望天,面带恐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而后七宝蛛城方面在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护城大阵赫然变了颜色,一排排城墙护栅宛如银金色的巨大荆棘一般向天上直刺而出。蛛城开启了应对城战时最坚固的防御。

突如其来的天空异象吸引了街上人群的注意力,郁子规却转头穿过了他们,现在不管发生了什么,她先去大传送阵才是正理。

她不知道,被惊到的蛛城修士们也不知道,这天上的碎裂之声其实来源自于距离此处极遥远的天之尽头。刹那的撞击差点动摇了这一半世界的根基,甚至将余波蔓延到了整个修魔界。

这里,是“镜墙”之下。那些魔道修士们通常错误地称之为“天堑”的所在。

西海绕过修魔界的大陆,变成南海,再往东,铺天盖地的海浪呈现出一种层层叠叠的血灰色,不断向前推涌,如堆高的山峦般不断往天上堆去,直到与另一个同样高度的浪头轰然相撞,碎成万千纷飞的浪沫。——不,那并不是两丛巨浪在血海海面上无风自起。仔细看才能看清前方是有一道向左向右无限延展的光滑墙面,如镀银一般无一丝瑕疵,上接天,下接地,横在天海之际,墙面如镜面,倒映出整个天与海的场景。这边的海潮一波波冲上,扑入那界面中,摧枯拉朽的力道霎时被镜面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里是修魔界的边缘。排山倒海的巨大血浪之间,只见两个悬浮的小点,凌空停在镜墙边的半空中。他们之前的战斗正是刚才镜墙被撞击导致天空发出碎裂声的源头。

郁家家主的化身抓住了莫从深,逼问道:“你把它送到哪去了?!”

“我确定前一刻它就在你身上,可现在没有!你把它转移到哪去了?”

一瞬之前,莫从深将那秘宝通过森罗青火传给了远在蛛城的郁子规。郁家家主棋差一招没有夺到手,他脸上一向气定神闲全盘在握的表情仿佛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第二十九章 各方的到来

浓郁的魔云环绕着紫色的闪电,郁家家主的正式化身是一个身披厚重紫袍,长发飞扬的男性修士形象。修真者突破九重天入道之后即踏上此世云端,与天同寿,万古不朽,再也不沾修界与凡尘。若要重下云端来,只能如眼下这般幻出一尊不能发挥全部实力的化身。

这样做要付出的代价也是不可估量的,妖族入道的虎王与蛛王是为了下来保护族民才不得不如此,人族入道者大都享受家族或宗门长年供养,极少会化身下来做什么事。三百多年前郁家大事频频,十年前秘密洞天被闯,郁家家主都不曾下来,而今天,莫从深即将带着镜墙碎片回去修仙界的最后一刻,他才认为到了不得不下界的时机,一边怒斥自家的后辈全是废物,一边亲自来狙击莫从深。

这尊化身一到来,莫从深就知大势已去。哪怕一只脚踏到了镜墙前,他也走不了了。

一步之遥。仅仅一步之遥。

莫从深对自己差的这一步感到小小的遗憾。但只是小小的遗憾而已。他还没有输。他还有一个赢的机会。

所以对于郁家家主咆哮的追问,他闭上了眼。

“它在离你野心最远的地方。”

郁家家主脸上的表情转变为扭曲暴怒。因为这句话,三百年前,他也听郁莲说过。

接着他神色一动,又缓缓平复,甚至恍然地挑起了眉。因为他转瞬就想明白了:“……呵呵。谢谢你给指明了方向。我会去找子规那孩子的。”

他低下头,凑近了莫从深转过去的脸,“道传弟子们本就已经去各大妖修聚居地找她了,顺手,将我郁氏秘宝取回来,也不过轻而易举。”

莫从深无话可说,此时他也没有话需要说。他只能在心底希望合作多年的虎王和蛛王能靠谱些,帮助他家里那个才三重天的女徒儿顺利离开蛛城,前往修仙界。其实他对那孩子还是充满信心的。不仅是因为他教她的这些年清楚地知道她的潜力和天赋,更是因为她是阿莲的血传之女。

阿莲……阿莲……

你的女儿,我的徒弟。这一次,一切都要交给她了……

镜墙下涛声如雷。低低的海平线上,大片旌旗如云,千军万马正在包围着他们。将彻底废了修为的莫从深扔给这些不中用的手下,郁家家主的化身一刻也不停,环绕全身的长发一扬,转身冲上云霄。

他高远的视线往底下的大地巡视一圈,拿定主意,直接划破空间,往最近的一个妖修聚居地赶去。

……

来自天空的震动以及蛛城忽然大动干戈的升起荆棘防御,引发了七宝蛛城内外的小规模恐慌。不过魔道地盘上的修士们对生活中时不时打仗毁城的场景十分习惯,最初的慌乱过后,他们就各自有条不紊地躲藏或收拾包袱跑路。

“难道枫林城的战火烧到这边来了?不对啊,七宝蛛城一直是中立的……”

“连蛛王的地盘也有风险了吗?我存在城主府银庄的灵石啊……”

“管他呢,躲起来,躲起来!”

悬浮的街道重重叠叠,在空中交织成网,由悬梯和传送阵上下连接。郁子规撞开逆行的人群跳上一道悬梯,通过路口传送阵跑出地上一层,抵达地上三层时,面前却忽然出现了一个充满威势的身影。

那是一头白虎。

虎王宗春踏了踏地面,问她道:“你这小家伙乱跑什么呢?”

“我家洞府被毁了。我要走大传送阵,直抵天堑之下。蛛王大人安排了备用通道。”郁子规急切地解释道,而虎王却道:“别去了,蛛城上三层的大传送阵已毁。跟吾来!”

虎王正是得知莫从深被郁家家主抓住之后,赶忙从荒野中返回蛛城来保护郁子规的。她回来立刻发现了郁家的道传弟子们已经在第一大传送阵那里守株待兔,早毁去了他们原先准备好的通道,于是紧急降落在街上截住了郁子规。如今蛛城里各方云集,混战连连,甚至说不定过一会儿郁家家主也要亲临。郁子规这个最重要的角色孤身跑到这里却还没被敌人发现,不得不说真是运气。

第三十章 蛛王的真容

“放心,他还没死。如今你该担心的是你自己,小家伙。”

当郁子规不停地问她家师父的状况时,风中传来虎王宗春的回答,“各方该来的都冲你来了。不过无需担忧,有人会拦下他们的。他早就摩拳擦掌想跟别的入道者试试身手了……这老头子……”

虎王宗春口中的“老头子”无疑指的是蛛王屠七宝。不用多久,也许只过了一瞬间,不止郁子规,恐怕蛛城里现在的所有修士都明白蛛王大人的“试身手”是什么意思了。

方才在修魔界整个空间中弥漫开的天空异响只是件小事,对于这座坚固的城邦不值一提,街上的修士们如同浩浩荡荡蝼蚁的洪流,纵使慌乱也没有失去秩序。但是,当蛛城内外不明的震动越来越剧烈的时候,一片阴影落了下来。

晴天白日,天边一大片雷云滚滚压下,仿佛找准目标一般直冲蛛城而来。蛛城最外部竖立的荆棘状防御开始吐出极长的蛛丝,彼此牵连而结网,如银金色透明的触手向天上探去,雷云逼近的步伐因此被它略略阻挡了片刻,停了下来。而后随着七宝蛛城整座城邦一阵阵摇晃作响,从层层城区之底,最深的地下四层城区的深渊里,一条细长的,宛如闪闪发光的枯枝般的虫腿从中缓缓地探出。

那是蛛王从云端上落下的一尊正式化身,和他原身一模一样的——足足有整个蛛城那么大的七宝蜘蛛。

他的第一只蛛足伸出来,搭在地下三层延伸而出的某座飞阁顶上,接着以此为着力点,探出第二只,第三只……最后终于整个虫身都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跟八条极细极长的蛛足相比,他缀满珊瑚真珠玉石的美丽虫身极小,但也有十个郁子规家的院子那么大。由于贪财爱宝、珍惜自家环境的缘故,他爬出地下时很小心地避让着一条条脆弱的悬浮长街,巧妙地如蜻蜓点水般踩过上下各层城区结实的飞檐、楼顶,没踩坏一件他心爱的宝贝财产。蛛城内的人们只有沙粒般渺小,尖叫着从它移动的身躯阴影下跑过。

蛛王才上了地面,就以惊人的速度灵活地爬上了半空中刚结成的透明蛛网,迎上了那块在城外天空上徘徊,闪着紫电的雷云。

七宝蛛城内的所有居民都受他的庇护,这里是他亲手建立的家园,只要他在一天,谁也别想毁坏!

不断移位的庞大阴影遮蔽了天日,周围的蛛城居民恐怕是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蛛王的化身真容,都惊呆了。郁子规仰起头望着正上方宛如移山换岳的场景,也被震得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虎王却望着天空,估量片刻,对她喊道:“只能送你到此了。新传送阵通道的位置已告诉你,你自去便是。吾要上去了。”

“上去……?”

“姓屠的老头子,日日敛财玩乐,一身功力怕是荒废了,这都能落下风!”

郁子规忙后退避开。宛如原地起了一阵旋风,虎王的四足之下生出了狂乱的云流,她的白虎身躯猛地拔高,变得越来越庞大,然后她原地一跃,沿着旁边墙跃上空中的透明蛛网,踩着蛛网的脉络一步步向天上跑去。敌人过于强大,她得去助蛛王一臂之力。

郁子规这时候才忽然明白过来,那片突如其来的雷云是……郁家家主的化身。

入道对入道!

郁子规觉得自己的小命不够掺合到三位入道大能之间的战斗里。趁着两位妖王帮她挡着郁家家主,她赶忙看了看丹田里被青火保护着的镜墙碎片,扭头继续往虎王告诉她的新传送阵地点冲去。

虎王大人离开也无所谓,反正只剩最后一段路了,沿途扑上来的郁家道传和其他魔门弟子都已被清除,她眼下离城,应该是没有问题——

这样想着的郁子规转过路口,却有一个身影直直地撞进了眼帘,令她倒抽一口冷气,猛地刹住脚步。

第三十一章 你好,云师范

传送阵屹立在前方,由矮墙环绕着,长长的金玉台阶延伸而上。其实它也是蛛城出城的常用传送阵之一,此时无数修士正在拼命往台阶上挤,看守传送阵的黑衣城卫们也在拼命维持秩序,呵斥大家排队,一片失控混乱。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人群之前,立着一个少年冷傲的身影。

云苦比十年前成熟了些,脱去了年少冲动,只有那标志性的白发白眉在夏日的阳光下仍然冰冷如霜。他此时手里掐着一只幼年天心月狼的脖子,见郁子规出现,就低头看了它一眼,随手扔到一边。那地上已有一只昏迷的小小三尾玄狐,浑身毛皮血迹斑斑。

那是被逼得化出原型的狼茜和胡朱尘。他们看起来奄奄一息,似乎还活着。郁子规强迫自己把视线从他们身上挪开,转向面前的人。

“云……师范?”

她没想到来追杀她的竟是十年前浮花洞天里的熟人,而且他注视她的目光充满审视,全然陌生,反倒像是他不认识她一样!

……

云苦确实在古木街上被阻拦了片刻。之后离开古木街往不同方向追踪辨认又浪费了他片刻。但都只是片刻而已。城外帮少年少女的行动对普通的郁家道传弟子或许足够造成困扰,足够让郁子规成功逃脱。但云苦,他不是普通的道传弟子。他是郁家最优秀,最精锐的新一代栋梁。那些扰乱视线的小伎俩对他而言如同儿戏。当郁子规冲到这个传送阵前准备离城时,他终究还是拦住了她。

女孩到手,任务完成。但云苦不知为何有种奇妙的违和感从心底升了起来。他一反自己向来毫不容情任务至上的态度,没有立刻将她拿下,而是神使鬼差地问出一句他自己也没想到的话。——“你叫我师范?”

师范这个词,在修士家族里不是随便叫的。虽然比不上正式拜师的师徒那般,但起码是手把手亲密教导过的前辈才能这样称呼。云苦确实曾在教导年幼主君的浮花洞天里任过职。但他不记得她。家主不是说这女孩只是个诞生于祭坛,逃走前一直被囚禁的产物,和家族从无牵连,从无情分么?

“没想到来抓我的人是您啊……”

郁子规被拦在传送阵跟前,仅差一步而功亏一篑,不禁有些绝望,有些自嘲。

“要杀我吗?我记得小时候,您还挺喜欢我的。”

她咬紧牙关,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云苦,与他清冷而盛满迷惑的浅色眼眸对视,一寸寸寻找他的破绽。他不知为何竟好像失忆了的样子,而且他自己也忽然发觉了这一点,处于动手前的一瞬迟疑。任何机会都是机会,她或许可以利用这一瞬。

郁子规,三重天。云苦,九重天。对修士来说,战斗力的差距不仅仅是修为和经验的差距。境界是有灵压的,如果高阶修士刻意放出来,光是灵压就能让低阶修士感到大山压顶。郁子规现在就已经感觉到了云苦没有收敛的强大灵压如同带着寒气的滔天海浪直逼她的天灵盖。她的腿在发抖,强撑着才没有当场跪下。

要动手吗?趁此时机。

郁子规觉得就凭自己这点水平敢跟云师范动手简直是疯了,他如此年轻,年不过百,却已经是跟师父处于同一境界。但她也必须动手。蛛城上空三位入道者还在激战。镜墙碎片正藏在她怀里,面前的云师范似乎还不知道这一点。前面的传送阵一步之遥,无论是差多少修为她都必须硬着头皮上。

哪怕飞蛾扑火自寻死路,这也是最后决战的时刻了。

电光石火间,郁子规顶着云苦如同千钧的灵压,用尽全力,唤起了丹田内三重天大圆满的灵丹。

第三十二章 无法抄录之物

灵丹转动,仙气出体。

宛如一条飘渺不成形的白光从她指尖冲出。这是她自修炼出仙气以来第一次将它用于实战之中。在魔道的地盘上她向来是藏起仙气,能不惹人注意尽量不惹人注意的,因此她的仙气极其稚嫩,青涩,没有经过打磨,仿佛未沾血的雪亮匕首。仙气里带着一组十二枚从玉牌空间里拿出的天级上品金雷连珠符,直冲云苦而去!

用仙造之水造出的天级攻击符,复制自专研于此道的师父亲手绘制的原符,恐怕是郁子规对云苦唯一能起点作用的攻击手段了。

然而道心未成,她终究只是个初阶修士,再好的符箓法宝也不能发挥出多大实力。前方的云苦没有动,眼都没眨,那套连珠符就在他身前几丈外的地方自行灰飞湮灭。

因为修为差距太大的缘故,他没有生气,唯有一丝淡淡的惊讶。他抓到她以后本该先审问,视其态度再处理。没想到这仅有三重天修为的少女一句话不说,竟敢对自己动手。

这是否属于死不悔改?

云苦本是个能动手绝不动口的人,已经看到郁子规的态度,本该果断按计划杀掉她就是。但他出于对家族一名珍贵血传弟子资源的惋惜,决定再劝她几句。

“符箓?是莫从深给你的?还有……仙气?”云苦摇了摇头,“郁子规,你当年太小,才六岁,带着记忆逃家出走不过是受了莫从深此人的蛊惑。自废仙道修为,认错,回家。一切可以当做没发生过,甚至给你一个主君之位。家主那里也是这个意思。你叫我师范,我虽是不记得你了,但你也是族中血传,我也把你当堂中弟子看待。”

郁子规的攻击全被云苦周身的灵压反弹。她整个人摔在旁边矮墙上,艰难地扶着墙,还没起身,就又从玉牌空间拿出一把散发罡气的天级长剑。

“我若不肯回去呢。”

云苦波澜不惊,平淡地说道:“那自然是将你就地除去。郁家的血传弟子不能离族,不许修仙。这是原则,不可偏废。”

“魔道,”他看见这死不悔改的少女居然笑道,“您的九重天魔道,还真是无情啊……”

上句话还说把她当弟子,下一句话说要杀她却又如此的顺理成章。云苦当年八重天时尚余的一丝对人的温存,已消失得干干净净。

“你心向仙道,”云苦敏锐地察觉了她不肯回家的本质原因,“可你根本没亲自去过修仙界,又怎知仙道真是莫从深说的那样?”

天级长剑再度被摧毁。但她继续掏出更高品质的武器,螳臂当车般地继续攻击。她必须转移他的注意力。云苦的暂不动手给了她可乘之机。她脑子已经开始飞快转动起来思索脱身之计。人为造出的法宝符箓只是些不能完全发挥的身外之物,从刚才见到云苦第一眼,她就没有把希望寄托在它们身上。

她真正的底牌,最强的武器,也是她此世唯一牢靠的倚仗,只有一件。那就是她的玉牌空间,以及里面无所不知的某座屏风。

面上不卑不亢地望着逼近的云师范,郁子规实际上却是一心二用,怒气十足地在识海里大吼:“——都这么久了,你到底抄完了没有?!”

……

她的怒吼穿透了玉牌空间,被骂得狗血淋头的云母屏却缩在角落里,不敢说话。

因为它此时好似一台电脑死了机,对郁子规要求她抄录的“镜墙碎片”无计可施。它一向在探查任务中所向披靡,刚刚记录完这轮碎月光华的外形却发现,这秘宝内里蕴含着的某种力量,它竟然完全无法抄录?!

第三十三章 意料之外的变数

郁子规想要云母屏抄录这件牵扯了仙魔两道风云变幻的神秘之物,这很好理解,如果她能跟抄录其他普通法宝一样把镜墙碎片抄录了,哪怕这东西太复杂珍稀,无法用仙造之水造出来,她也可以作为一个巡界使把它分析透了。然后她就能完全掌握它,比炼制出它的人都要更熟悉它。或许不用跑到天尽头,她直接可以从识海里操控,用秘宝内在的捷径或是秘法前往修仙界。这是最理想的情况。

可谁想到云母屏,哪怕低阶修士脑内记忆都挖出来的云母屏,却在这玩意儿身上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挫折。

“无法读取,无法抄录,无法分析,无法复制!”

这就是云母屏给日月洞空通玄大冥镜——“镜墙碎片”唯一的检测结果。

“为、什、么!”

郁子规气个半死。她如此信任云母屏的能力,把身家性命压给它,谁知它马失前蹄,关键时刻掉链子。

“因为此物之上,含有一丝本方世界的‘界源’。”

云母屏上划过解释,“或者说制造它的炼材本身就是界源的部分具象化。界源是一方小世界形成的根本所在,必须对整个小世界的轮廓构造有大体的把握,才能了解其本质。巡界使没有接触过真正的界源,尚未对本方世界的基本构造有任何了解,故而对其衍生物也无法抄录。”

“‘界源’是什么东西?还有,我都快把半边世界抄录完了你告诉我我们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把握?……混账!”郁子规知道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只好转而说,“算了,下一计划。”

之前她不是没想过路上如果被高阶修士拦截要怎么办。但她没想到自己倒霉催的遇上了云苦云师范这种级别的人。在绝对的实力碾压下,什么都是虚的,唯有她的金手指可以一战。本来想好要看看云母屏对镜墙碎片的分析,云母屏又临场掉线,抹杀了她利用这件秘宝的可能。如今之计,若不想被彻底灭杀,她只能利用玉牌空间本身的进出功能了。直接进入玉牌在云苦视线中消失是不可能的,她只能壮士断腕,装假死,抛却这具肉身,魂魄逃入玉牌空间里让它带自己溜走……

玉牌空间……

等等,玉牌空间?

正往最坏处想的郁子规倏忽灵光一现,微微瞪大眼睛。

她在这生死关头想起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差点被她遗忘的小事。

一个意料之外的,连她自己也没想到的变数。

——前段时间,她抓了一个跟踪她的小魔修,把她关进了玉牌空间里。

——那个叫姜甜的,好像现在,还蹲在里面没出来呢?

……

而姜甜,此时此刻,姜甜当然还被关在她的玉牌密室内。

这半天内发生的事太多,以至于郁子规差点把姜甜这个人给忘了,她从自家跑出来,糊里糊涂地就把她捎在玉牌里一直带到了这里来,若是一路顺利的话她恐怕要一路把她带到修仙界去都想不起她来!眼下千钧一发,郁子规终于回忆起了这件最近发生的小事。她觉得这个小魔修或许能成为一根救命稻草,绝地扭转局势。一个极其大胆的计划,在她脑海中渐渐成形。

第三十四章 苦恼的姜甜

被关了好些天的姜甜此时还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这位小魔修正蹲在狭窄的玉牌密室里,无聊而且焦躁地敲打着屏风后那方发银光的浅池。

这些日子,姜甜在不断的试探中差不多已经确定郁子规是个假魔修,真圣母,真好人。于是她立刻得了便宜卖乖,得寸进尺,准备以此为要挟,给自己多捞点好处!

她知道了郁子规修的不是魔,这在修魔界可算是天大的秘密了吧?她是不是该多给她点封口费呢?谁想郁子规不吃她这套,平时根本不怎么理她,她冲她大喊大叫也只能偶尔得到回应,还基本是言语间的打击和嘲笑。这让这位一向精明的小魔修颇感挫败。

要价不成,那就只好退后一步,垂头丧气地乖乖立好了血誓。今天正巧是她依依不舍投降的日子,她睡一觉起来,无聊地最后摸了一遍那些有股无形力量阻隔的奇怪书架和屏风,而后冲着外面一喊:“我立好血誓了!你放我出去吧!”

……然后郁子规没理她。

这是当然的。那个时候,郁子规刚刚带着三位小妖修冲出古木街,跟郁家人马在蛛城里上演一出惊险的追逃战。识海里听到是听到了,但是果断被她潜意识屏蔽掉抛之脑后。她一边跑着一边还要用神识紧紧盯着云母屏上滚动的实时墨字警报,依此而躲避蛛城里各种各样的追兵呢,谁有空理姜甜?

于是无关紧要的姜甜就这样悲惨的被忽略掉了。她站在玉牌空间里不断徒劳的呼唤郁子规,心里不断的产生猜测。

喂喂,不是说好立了血誓就放她出去吗?她是没感觉到吗?还是根本打算食言?

她到底放不放她出去啊?

她不会打算把她关在空间里一辈子吧?!

四周黑暗无人,仿佛牢狱,姜甜的呐喊在狭小空间中回响。心力交瘁的她原地转了几圈,有些不确定起来。难道,难道她看走了眼,郁子规其实还是个常见的那种冷酷傲慢的魔道修士,对她做的这些事只不过是为了欺骗玩弄她取乐而已?

不能坐以待毙!姜甜心一横,凶狠地扫视一圈这间密室,就开始琢磨着搞事——

“你在我池子边上干什么?池里的那些水你要是碰坏了我要你好看。”

当她叮叮哐哐试图敲打那个发银光的水池想找出去的通道时,郁子规的骂声宛如天籁,从玉牌外面刺了进来。

“你居然理我了!”姜甜精神一振,跳了起来,“太好了,快,快放我出去。我保证马上带着玄罗幻天黑骨塔离开,远远的离开,这辈子再也不出现在你面前。”

她大大地松了口气,只道是郁子规百忙之中终于想起她来了,于是立刻自如地切换人设,一副乖乖听话的样子,十分谄媚,十分真诚地说道。

现在只要能重见天日,她什么都愿意做。她算是心服口服,被郁子规这个人搞得没脾气了!

可玉牌外的郁子规,却绝口不提现在就放她离开的话,反倒话题一转,提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

“姜甜,现在我要跟你做个交易。”

“交易?”对外界一无所知的姜甜还处于跟郁子规上次对话的状态里,她想自己刚才不是才立了血誓,郁子规把黑骨塔还给她,她立誓保密离开的吗?她们的交易已经完成了啊?

“姜甜,你会夺舍吗?”

郁子规的话说得如此跳跃,天马行空,姜甜确认自己没听错,缓缓张大了嘴:“……啊?夺、夺舍?什么意思?”

第三十五章 偷天换日

夺舍,指的是修士在濒临死亡的状态下魂魄出体,夺取别人的身体。从小在魔道长大的姜甜当然知道该怎样夺舍,这是所有魔修压箱底的生存必备底牌之一,哪怕平时不会去想,万一真的死到临头寻找生机也是身为修士的本能。但……郁子规此时此刻提这个是什么意思?她现在好好的,没伤没亡,怎么会跟夺舍扯上联系?

空间外的郁子规懒得安抚姜甜的情绪,仿佛赶时间般地快速朝她解释了起来。姜甜听着听着,眼睛越睁越大,继上次郁子规在她面前变出两尊黑骨塔之后,再次傻在了当场。

郁子规的计划是,要姜甜假扮成她,代替她被云苦带回郁家。

这样,她就可以有足够的时机带着镜墙碎片脱身,上演一出偷天换日金蝉脱壳,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只要姜甜够机灵,会演戏,痛哭流涕恳求郁家原谅,以她对云师范的了解,他确实会如他所说的那样放她一马,把她接回去看管。这其中唯一的技术性问题就剩下怎么让两人成功调换了。仙舟出产的仙器玉牌极其强大,其无声无息的进出功能足以让两人在云苦眼皮子底下调换位置,但在此之前,姜甜需要完全变成郁子规的模样——

玉牌内银光大盛,水池里辛辛苦苦花了十年时间积攒的仙造之水赫然少去了十之八九,一具十六岁少女的身体浮现在黑暗中。她身材纤细,安详清秀的脸上静静阖着眼睫,周身散发仙道三重天圆满的薄弱灵压,栩栩如生,却又没有任何生息。用仙造之水造出来的这具身体和她的真身基本上一模一样,从长相到灵骨,到丹田里那颗灵丹,宛如世界上凭空冒出另一个她。

“这个……不是你吗?你,要我,夺舍,你?”

能说会道的姜甜第一次变得结结巴巴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

“当然不是我!……准确的说这差不多是我的一个备用肉身吧。资质最好的全灵体,怎么样?刚造出来的,生机勃勃,但里面没有魂魄,识海是空的,随便谁夺舍都轻而易举,不会受到任何阻碍。你要是同意,就夺舍。它相当于我送你的礼物。”

“礼……物?”

郁子规实在没时间解释那么多了。干脆让半张朱红色的纸页像翩翩的蝴蝶般从书架上飞出来,飘落在姜甜额心。破碎的朱红色纸页转瞬钻入姜甜的识海,姜甜眨眨眼,茫然的眼神变回了清晰。

“你就说你干不干吧。全灵体。郁氏家族。不要告诉我你在魔道地盘上没听说过郁氏。”

“郁氏……”

姜甜大致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第一感觉不是惊喜,而是惊恐和懊恼,加之遇到郁子规后的不祥预感在眼前的实现——她,一个只会坑蒙拐骗只想多赚点修炼资源好变强活下去的小散修,果然一朝不慎,被卷入了足以让人粉身碎骨的阴谋漩涡里!

她不就是想要个地级法宝,所以跟踪了一个神秘的散修城邦大能弟子吗?何德何能竟有朝一日与魔道的皇帝家族扯上联系?

不过她的吐槽和抱怨还没出口被郁子规直接用两个词堵住了嘴。对于姜甜这个人她已经很了解了,她就是个极具奸商潜质的无良魔女,最能打动她的是利益,利益!

“全灵体。郁氏。”

“你就说,你愿不愿意吧?”

第三十六章 拼的就是演技

如果姜甜变成郁子规,回去郁家,那么她就可以得到郁子规这个身份能得到的一切地位,资源,势力,前途。就事论事,郁子规现在给她一具可以毫无风险夺舍的全灵体肉身,还给她一个进入魔门郁氏做主君的机会,代价不过是要她付出夺一次舍的少许魂魄损伤,外加演演戏而已。她真的会拒绝吗?这比起那个没什么用的普通地级法宝,哪个更像是她命中翻身的机缘呢?

郁子规对姜甜的判断非常准确,不过转瞬之后,姜甜就眼珠滴溜溜地乱转,飞快地收起小情绪,改口诚恳地问道:“你,要我怎么做?”

……

郁子规要姜甜做的,自然就是演戏。她相信以姜甜的演技那绝对是手到擒来,哪怕云师范的火眼金睛也是一时能够唬住的。

她一边跟姜甜说着两人对换的具体步骤,一边从所剩不多的仙造水池里取了十滴,造出一片碎月般的光华。这是根据云母屏抄了一半没抄完的镜墙碎片造出来的一个赝品镜墙碎片,外表和气息一模一样,只是内里不含它原有的力量。不到动用时,连郁家家主都分辨不出真假。

这就是郁子规最重要的脱身道具了。此次郁家来人,实际上是分了两路,一路是来找她的云师范等人,一路是追师父和镜墙碎片的家主等人。无论怎样,她这个叛家出走的小孩的重要性是远远比不过镜墙碎片的。来追她的云师范现在根本不知道它早已离开了师父的手心,转移到了她身上。如果把它当场拿出来,作为一个家族叛徒“改悔”的投名状,是再合适不过的了。于此同时这个态度转变的过程也要合情合理,符合郁子规的性情。总不能上一秒她还在信誓旦旦死也要修仙,下一秒就跟姜甜似的抱住云师范的腿声泪俱下了。只要跟郁子规见过一面的人都知道她死也做不出这么不要脸的事!

对于她的各种嘱咐,姜甜很不耐烦。看不起她是不是?

“我知道我知道!是你演还是我演?”

姜甜正皱着脸对着郁子规那具所谓的“备用肉身”,不断做着心理建设。虽然里面没魂魄,但夺舍这种事总归是有点难的。最后拖无可拖,她眼一闭,不管了!富贵险中求。反正郁子规那家伙给她准备好了那么多用于修复治愈的天材地宝,还用她的芥子空间进行牵引,古往今来谁夺个舍能有如此奢华的阵容?

她三重天初阶的丹田里,一股勉勉强强才发动的魔气摇摇晃晃地窜了上来,她的那颗不甚坚固的三重天初阶灵丹悲惨的迎来了毁灭……

这边她艰难地进行着自爆灵丹——自毁自身——然后夺舍的自杀式工程,玉牌外的郁子规却也不轻松。现世之中,她一心二用地抵抗着云师范缓步前来泰山压顶般的灵压,一边还抽时间跟他唇枪舌剑。几乎是险之又险地,当姜甜磕磕碰碰终于勉强完成夺舍,从郁子规的备用身体里坐起来的时候,云苦的耐心也差不多刚好用完。

“够了。”

其实从拦截郁子规到目前为止只过了极短的时间,但云苦对这死不悔改的少女已经略感厌倦。她的反抗足以验证她抗拒回到家族的决心。一个血传弟子固然珍贵万分,但她不愿,他要真把她强行带回去说不定会有隐患。那么,无论从什么角度看,也只能杀掉了。

街上,郁家的道传弟子们早已闻讯赶了过来,黑压压地包围成圈,将二人与外面乱糟糟的蛛城人群隔离开。这一小块空地中央,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任何声音,少年冷清清地站在原地,那条漆黑龙影就如鬼影般从他身前浮现,如一道闪电,就要当头劈下。

龙吟声忽起如雷,伴随着呼啸的狂风,本来不躲不避就要发狠扑上来的女孩儿身上却同时燃起了青火!

这仿佛是为了抵御龙影的攻击,实际上却不是。这门天级仙火只是以一种悍然烧掉半条街的架势像毯子一样迅速在地上铺开来,如梦如幻,是虚非实,眨眼烧过了周围一大圈试图抵御的道传弟子们,毫无杀伤力地一闪即逝。

耀目的火光一闪一灭,没有人看见这青光遮蔽视线的一瞬间,地上的少女仿佛身形一滞,做了个极其诡异的动作。她就好像准备往后跌倒同时又准备翻身爬起一样,手忙脚乱,莫名其妙的就把自己给摔了一跤。这是郁子规和姜甜在利用玉牌空间飞快地做位置的交换。等到地上的少女再爬起来的时候,郁子规进了姜甜这具身体识海里的玉牌,而出来的也已经换了个人。

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片惊呼声中,一轮明月在白昼的街边冉冉而生,那种非人世的光华霎时将四下里照透。

龙吟声紧急截断!

已经扑出去一半的龙形魔影仿佛被一把扯住龙尾拽了回来。云苦极少有这种剑出鞘出到一半又毫不犹豫地撤回的情况,道心魔影不满地冲自己主人咆哮,剧烈的反冲之力几乎立刻让他受了内伤。但他浑然不顾,匆匆压下道心的躁动就去看那轮明月。

这不是莫从深带走的家族秘宝么?家主亲自去追的,它怎么会在这里?

随后他如同醍醐灌顶,浅色眸子里闪过一丝明悟的光。他转头望向蛛城的天空之上,那里仍在激战,雷云、白虎和巨蛛三位入道者化身的身影不断分分合合,时隐时没。雷云明显想要进城,但被两位入道妖王联手拦住,战况一时胶着。

家主没有发来命令,云苦刚才在蛛城里亲眼目睹他的到来却没有太在意。因为他本以为家主到蛛城来是因为已经抓到了莫从深并拿到了秘宝,想一怒之下乘胜追击毁灭这个妖修聚居地而已,已经不需要再朝他多说。没想到家主根本还没有拿到,它就在这里,他的眼前。家主来七宝蛛城,其实是专程转道来找它的!

“……这……”只见地上的“郁子规”也是一同呆呆地望着缓缓落进自己怀里的月华,她似乎也是极度惊讶,一脸完全没想到的表情。

“……师父……”原本面对云苦时十分坚定,宁死不从的少女,一见到面前的月华,仿佛突然之间极大的动摇了心神。她露出一种微微痛苦的表情,其中又夹杂着少许不甘和绝望。——镜墙碎片被转移到了这里,这就代表着师父已被抓去。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转移秘宝的时机这样之糟糕,恰巧在她跟云苦战斗,被郁家道传弟子们包围时出现,这相当于直接撞进了敌人手心里,再也没有比这更坏的结局了,他们努力那么多年,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再没了希望!

她抓紧了那琉璃般冰凉透亮的碎月,焦躁中有愤怒,茫然中又竭力保持着尊严,在云苦足以灼伤人的目光中,不知往怀中何处藏。

真正的郁子规蹲在玉牌空间里,抱着真正的镜墙碎片往外看,那叫一个大开眼界,叹为观止。

姜甜这演的,活脱脱就是她啊,一个退无可退死到临头的郁子规的形象跃然而出。她不禁想如果自己真的落到了这么糟糕的境地,脸上大概还真是这种倒霉催的表情?

她此时所在的玉牌自然只是被临时搁置在姜甜的识海中。她是不可能用仙造之水把玉牌也复制一个的,姜甜驱使不了这仙器,只是先藏在这里,由姜甜误导云苦,郁子规才能找到机会让玉牌带着自己悄悄溜走,彻底逃脱。玉牌这能瞒过一切窥探的作弊功能是它天生自带,就如同当年它携着郁子规的魂魄从天外无声无息地飞来,瞒过本方世界天道钻进祭坛上的一个初生婴儿体内一样。

云苦果然就没看出任何异常来。他垂眸,心里推测着,也就很快明白了姜甜故意误导他的全部内容。看来家族还是运道不错,秘宝几经波折,阴差阳错还是落到了他们手里来,只是面前这个少女又要怎样处理……

他斟酌着,还没开口,就看见眼前的“郁子规”仿佛经历了激烈的心理挣扎,忽然下巴一抬,问道:“师父现在……是在你们手里了吧?”

云苦思忖片刻,极缓慢地点了点头:“是的。”

“郁子规”决心已定,手心朝上,伸到云苦面前。镜墙碎片光辉轻洒,在她手中缓缓上下沉浮。

“我把它给你们。我会听话回到家族。我会碎去灵丹,重修魔道。我会告诉你们这些关于妖修和仙道的所有事情。”只听她这样说道,“——只要你们别杀师父!放过他!”

第三十七章 金蝉脱壳

到了如此地步,对于眼前这位“被逼到绝境的郁子规”来说,镜墙碎片已经不能在手里保住,那么只能退而求其次,屈辱地恳求,争取师父的安全。

以上是云苦对此时场景的理解。琉璃般的碎片秘宝姿态缥缈地缓缓下落,如一泓清凉水波倒影在他白皙的手上。他看了一眼,漠然地将这件轻易回到郁家的秘宝收好。他对郁子规的选择没有任何感触,只是有些哂然,之前如此坚定,然而为了看重的人却痛苦地选择放弃,屈服。难道这就是仙修特有的弱点么?

“我会向家主争取。”最终他这样向少女承诺道。

其实云苦还是对莫从深和他教出来的徒弟不太了解。他失忆了一次,模糊了对莫从深的印象,以至于对此人的决心有些看得不够。如果真正的郁子规仅仅是为了师父的性命就把镜墙碎片给卖了,转投回家族,使得他们这几百年的努力化为乌有,莫从深是绝对不会原谅她的。事到如今他的性命已经不重要,就连郁子规的性命也不重要,只有让碎片送到修仙界才是终极目标。为此,什么都可以不顾,什么都可以牺牲。这甚至不是仙魔之分的问题,仅仅是道心坚不坚的问题罢了。深知自己师父心愿的郁子规怎会允许自己做出这种事?……不过骗过对他们不太熟悉的魔门,这个理由也差不多过得去了。

漆黑龙影再次出体。

它带着刚才没能尽兴杀戮的焦躁感,龙爪一挥,几乎是粗暴地扫过少女的身前。她似乎想本能地抵抗,却强迫自己忍住了,任由那股强大的寒冷魔气毁去了她身上三重天大圆满的仙道灵丹。

这是她刚才亲口答应的,毁去灵丹,以便回到家族重修魔道。

龙影席卷而回。少女苍白着脸,站不稳,像片风中落叶就要往后一跌。两名离得最近的道传弟子忙上前来接住了她,扶着她嘘寒问暖。此时这个女孩已经投诚,云苦长老亲自认可,暂时就不算敌人了,说不定回到家族还会身居高位,于是他们立刻一转态度,面露讨好之色。

他们做的极到位。堂而皇之的就在这大街上变出了一整套仪仗,不知从哪弄来那些花花绿绿的帜、伞、扇,还拿几张纸符一吹吹出几个傀儡婢女,当场就拱卫着少女坐了上去。

不过深藏功与名的姜甜魂不守舍,破天荒的没有好奇地去摸那些修魔家族特有的华丽设施,而是低着头让碎发遮住面容,缩在郁子规的壳子里疼得龇牙咧嘴,欲哭无泪。夺舍做卧底什么的果然不是人干的活。短短一盏茶功夫内连毁两次灵丹你试试看?史无前例的传奇经历!可惜不能说出去吹牛……

当道传弟子们清理道路,抓起路边昏迷的胡朱尘、狼茜两位小妖修准备绑起来带走拷问时,姜甜顿时想起这是郁子规的好友,从座上探出头来对他们说:“别!”

要是这两只毛茸茸的东西出事,郁子规绝对会翻脸的。情急之下她脱口而出:“它们是我的……灵宠!”

道传弟子们闻言互看一眼,没有异议,恭敬地将三尾玄狐和天心月狼一同送到了姜甜手边。

……这里没什么要处理的了。

云苦见手下们将少女照顾得还好,终于不再看这边。不但捉到了少女,还意外拿回了家主心心念念的秘宝,他对自己今天超额完成任务颇感满意。他走了几步,转身望向雷云与两位妖王交战的混乱天空,而后取出一枚传讯玉剑掷了出去。一切都已解决,他现在要领着大家离开,同时呼唤家主一同撤离蛛城。

他没有看见的是,在他注意力完全转开的一霎,一枚谁也看不见的小小玉牌,从姜甜的袖中无声无息地滑落,被丢弃在了街上……

……

此时此刻。天上。

这里离云端还很遥远,离地面也很遥远。是一块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无所依靠的半空中。

高空的长风吹得妖气与魔气凝成的稀薄灵雾时聚时散,时而搅成混沌的一团。地下的修魔界大地从这里俯瞰,仿佛一幅色彩斑斓的画卷,只有七宝蛛城如一枚小小的明珠,遗落在深绿色与褐色的色块中。入道者们对这类俯瞰大地的视野是早已习惯了的。他们入道之后的真身高在云端,千年万年,眼底的大地亘古不变。

不过化身下来打架倒是种新鲜的体验。本方世界的最高天道将仙道和魔道各自安放在大陆两端,让它们含着敌意淡漠相对。入道者们从天道中知晓彼此存在,却只是遥望,真身不会再有任何冲突。因为他们皆身受本方世界束缚,抛去了身躯,道心勾连魂魄化入天道,再也不能轻举妄动。连自我都没有了,那属于自我的一切爱恨痴嗔,贪念野心,自然也烟消云散了。纵然入道之后返璞归真,恢复了他们修炼之前最原初的性情,但他们骨子里最真实的动机从此只能来自于自己所属的道了。仙道如此,魔道如此,连几乎被忽略不计,在夹缝中苟延残喘的“妖道”也如此。要化身下界,除非是他们决定为自己的道而战的时候。

比如,现在。

“你们本是不必趟这趟浑水的。”

交手之间,郁家家主还不忘出声提醒虎王和蛛王。

“若仅为修魔界妖修的利益,魔道可以为你们提供同样的,甚至更好的条件。”

“不说其他魔门,郁氏就可以给你们割让一百个凡人王朝,包括一到四个黄级以上灵气洞天的所有权,承诺在未来一百年缩减野生妖修驯养和针对百妖兽潮的狩猎计划。只要你们现在将郁子规交出来。”

蛛王和虎王庞大的身影穿梭在混乱的风里。入道者之间的战斗不像九重天以下的修行者那样手舞足蹈,花样迭出。他们早就抛弃了“术”,而仅仅剩下“道”之间的纯粹碰撞。大音希声,大巧无工,必须实打实的以道之力说话。两位妖王眼下实力大不如郁家家主,这是因为妖道在本方世界太薄弱,远不敌魔道的缘故,妖道的入道妖王们实力极大地低于一位魔道的入道家主。但他们以二对一,郁家家主孤身一人,也就能打个平手了。

“妖道只会跟仙道合作。不会答应魔道的任何条件。永远不会!”

虎王说得如此决绝,斩钉截铁,令郁家家主怒极反笑。

“这是否是宣战?妖道对整个魔道的宣战?你们,确定吗?”

在修魔界拒绝了魔道的招揽就等于撕破脸,从此他们妖修将过的比从前还要艰难。虎王却没有回答,而是趁机和蛛王发动了一轮攻击。

短暂的谈判破裂。双方都没有太当真。因为到了他们这个级别的存在,对彼此之“道”早已摸得一清二楚。魔道本身所代表的那些准则就已注定了他们和妖修的关系。他们只看强弱,从杀戮中悟道,谁有杀人的实力谁才有话语权。此时提出交易不过是妖修手里有他们要的东西罢了,以后妖修但凡弱上一点,手头失去筹码,魔道还不是说翻脸就翻脸。

虎王决心当修魔界的内奸,将仙道引入这半边大陆。就是因为她太知道魔道是怎么一回事了。魔修的字典里从没有诚信两个字,不然他们怎么把自己的世界搞得荒野遍地,只敢在大能坐镇维持秩序的安全城邦里开修炼馆、银庄、交易行和商铺?他们自己都不信自己!曾经妖修在这半边大陆上也有过广袤的国土,甚至像模像样的建立过第三方道统,现在只剩零零星星的几个聚居地,妖修大多成了战奴和灵宠,不是进丹炉就是下锅,这就是多年来的惨痛教训。

只有镜墙那边的仙道降临,将魔之一道彻底毁灭,让那些弱肉强食,丛林法则见鬼去!弱小的妖修们才能够在这妖道衰败的世上,争取一线生机……

忽的,双方同时停手!

虎王、蛛王、郁家家主三人不约而同收到了自家手下和族民从地上发来的讯息。时机如此之巧,他们便暂退一步,各自低头查看。

“呵呵。”郁家家主握着他们家云苦发来的玉剑,看起来容光焕发。再没有了之前的急切,他的眸中现在满是喜悦和嘲弄。

“胆敢宣战,勇气可嘉。可惜,你们要完了。”

雷鸣轰响,雷云化为一道紫电凭空消失。郁家家主抛下两位妖王撤离了半空战场。

“……”

虎王宗春转头四下里看看,大惑不解。郁家家主说的就好像是他们赢了的样子。可是,她手下的大妖们说,郁子规那小家伙明明已经成功逃离了呀?他们说她已经跑出了蛛城,跑到荒野里找到大妖们会合了,目前正集体往天堑而去。

蛛王貌似也收到了蛛城里发来的讯息。他这具虫身不便说话,便通过神念无声地跟虎王交流了一下。两边一结合,两位妖王顿时明白了前因后果。虎王差点没一脚踩空跌下去,心头阴霾一扫而空,简直有点欢乐。

郁家家主,郁家家主啊,没想到你英明一世,这次却要栽在一个三重天的小女孩手里!

第三十八章 我的道心

虎王饶有趣味地想:郁子规那小家伙,不知从哪弄了个替身,瞒过了郁家人,自己偷摸跑掉了。郁家人还以为他们拿到了碎片秘宝!哈哈哈,让他们高兴去吧,跟傻子似的……

不过这就不必表现在脸上了。两位妖王当即决定替那小家伙保密,以后再暗中从各种角度帮她把这个谎给圆过去,一定要再多骗郁家家主一会儿才行。

敌人已飞速撤离,于是七宝蛛城里的混乱渐渐地平息,只有银金色的荆棘防御还在高高耸立着。蛛王挥舞着八只蛛足,先不忙着降落回巢,而是趁着一览无遗的俯瞰视角扫视底下的蛛城,以一种典当行的目光评估这次魔门入侵对各城区造成的损毁。一向冷眼旁观的他现在很是气愤。对,虎王说的对,要宣战,他一定要跟郁家宣战!他的老巢啊,这得毁了多少东西,损失未来多少进出蛛城的人流量,折合多少灵石!

七宝蛛城内,盔甲上绣了蛛徽的重甲城卫倾巢而出,开始扫荡街上没来得及离开的残余魔门弟子和各种浑水摸鱼之徒,抓住可疑对象一个个开始做“安全检查”……真正的安全检查。

云苦带着姜甜等人在蛛城外百里之地与郁家家主会合,而后领着浩浩荡荡的随扈队伍,准备回到郁家主城——位于极北群山之中的郁城。

而郁子规此时已经穿越了修魔界广袤的荒野,直奔东方而去。

……

夜幕降临。一轮血色的弯月挂在荒野之上。

修魔界最常见的景观,就是荒野。

荒野,意为毫无灵气,连资源丛林和凡人田地都没有的荒漠戈壁,灰黑色的飞沙覆盖在干涸无垠的大地上,它们动时如巨龙般咆哮着横扫地平线,静时则如一片纱幕灰蒙蒙地挂着,堵得人喘不过气来。本方世界诞生不过三万余年,魔道却差不多将自己地盘上的所有资源消耗殆尽了。以郁氏、江氏为代表的一流魔门将仅剩的灵石矿和各种灵植资源圈起来独享。就连稍次一等的富含灵气的土地,都被各种二三流和末流魔修家族城邦占去了。于是魔道的地盘上就只剩下这些地方尚有人烟,其余都是荒野,荒野,荒野……底层魔修们只有去城邦里休息,才能得到短暂的安全。一出城,就是荒野的杀戮场。

乘着自家仙造之水造出的一枚一次性飞光梭,郁子规宛如化作一道流光,掠过了荒野。

“快八九年了吧。我离开蛛城那种繁华城邦,终于又见到你们了,老朋友……”

她埋头赶路,不看周围的飞沙、丘壑、荒石等熟悉的景色。当年她六岁跟着师父逃出浮花洞天,一头扎进荒野,渡过了东躲西藏、颠沛流离的最初岁月。如今一切都变了,她才再次回来。(注)

那时是师父带她初识魔道世界。而这次,是对魔道的告别。

另有好几道流光紧紧包围在她的前后左右,伴随她一道前行。那是虎王一系的几位妖修。她一出城就找到了她,坚持要护送她一路。

往东,再往东,越过了大片荒凉的黑灰色平原。接下来进入了地势起伏不定的丘陵区,开始出现了极为稀疏的无等级灵植植被,时不时点缀在荒丘上。但依旧是荒无人烟。没有资源丛林,没有凡人国度,没有修士城邦。因为这里距离镜墙太近了。几乎可以看见地平线上那道通天达地的镜之长墙,影影绰绰反射着整个天地的倒影。它立在那里,岿然不动,无坚不摧,任何法术都对它无用,它拒绝任何物体和神识的触摸和窥探。

离世界的边缘太近了。连修士都会有恐惧感的。

一座巍峨的荒山拔地而起,荒岩裸露,寸草不生。随着山体渐渐拔高,最高峰上星空和镜墙开始倒映着点点冰雪,宛如直刺云端的一柄长剑。但它并非是一座细长直立的孤峰,仔细看,它不过是少部分山体老老实实的生根于大地,另外半边几乎是大部分毫无缝隙地切入了镜墙,不过是它的镜中之影。镜墙其实对这个世界很是包容,它什么都容纳,什么都接纳,它并不反对日光、月光、天云、长风、海水、土地和山脉进入它的界面之中。它只隔绝灵植、灵兽、妖、修士这样的活物。

到了深夜,月上中天时,在无边无际的夜幕和微弱的清辉照耀下,远道而来的郁子规登上这座荒山,站在了一处距离镜墙极近,只是稍稍隔了一道缝隙的高崖上。

镜面近在咫尺,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郁子规有些困惑地望着似乎伸手可及的镜面。那里面完美地映出了她踩着的这块裸岩,脚边的冰雪,背后的山路和夜空,她站的地方却是空荡荡的。天地之间唯独没有她自己的倒影。

大概三千小世界都是这样吧?但凡生灵都是已经脱离了原生天地的不安定因素。只有无魂无魄、纯然存在的天地万物本身,才能与世界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她忽略掉识海里云母屏疯狂叫着“界源”的声音,注意力集中在自己此时激荡不安,风云变幻的体内。

她一路狂奔,路上没有时间管自己丹田内和道心瓶颈的情况。此时一看是彻底控制不住了——

在荒山与镜墙的宏大背景下,一枚立在崖上,微小如蜉蝣的人影,周身倏忽燃起了庞大的白光,收束成一线锋芒,直冲繁星点点的夜穹!

……

“这是什么?子规,你身上发出来的……”

后面气喘吁吁跟上来的鹿小园惊讶地问道。来送郁子规的都是大妖,就他一个小孩坚持也要跟上,跑这么久累得他下半身整个变回了幼鹿原型,四只小鹿蹄爬这么陡峭的山差点难为死他了。

“恭喜。”一只九重天的九尾玄狐化作一名极美极妖娆的女子,一手叉着腰偏过身子打量郁子规,“道心初成。你升入四重天了。”

然后她一推旁边的另一只九尾玄狐,一名同样极美极妖娆的男子:“还不去护法!”

其余大妖留在山下警戒,提防追兵。跟着郁子规上山来的只有鹿小园,和面前两只九尾玄狐,大妖胡檀儿,大妖胡苏郎——她的小伙伴胡朱尘的亲爹亲妈。

任劳任怨被老婆驱使的胡苏郎嘟哝了一声,在四周设下阵法。郁子规在原地闭目,如石像般一动不动。她的脸本只是不惹眼的秀气少女面容,现在忽然给人感觉大不同了。她的五官毫无变化,却在眉宇之间多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玄妙之感。仿佛有隐隐的清光环绕着她的周身。如果硬要形容,就好像之前只是强身炼体吸收灵气的普通凡人,如今却有了真正的道心,成为一个真正的修士了。

四重天的仙气在她体内旋转。在蛛城时她的道心瓶颈已经开始缓慢地寸寸碎裂,直到现在爆发,一团浓郁仙气如星云般重新搅动,凝结。

道心。

道心是一个修士发自内心之所信所想。魔道由魔气凝成,仙道由仙气凝成,虽然分了两大道统,但在此之下,每个修士心目中的魔道或仙道却也有着细微的不同。他们成就的道心因此也s形态各异。比如说云师范他的道心就是魔气凝成的黑龙,而师父莫从深的道心显然就是一株仙山上的桃花了——

“我没想到,我的道心是——我自己。”

之前猜测过自己的道心会是什么模样,跟师父一样是桃花形吗?或者干脆是自己喜欢的毛茸茸的可爱灵兽形?现在郁子规开启内视,感觉有点匪夷所思。她体内三重天灵丹已碎,取而代之的是一枚极小的,蜷缩着的纯白色婴形道心。

她轻而易举地就知道这婴心将在未来不断修炼晋升中长大,不断变凝实,如果能顺利修炼到九重天大圆满的话,它的最终仙影形态会脱离出体,分化成一位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双胞胎一般的人形仙影。宛如一个仙气凝成的身外化身。

——喂,刚搞了个一模一样的肉身壳子当替身,现在又告诉我我的道心也要变成一个替身了吗?这算不算直接把自己拆成了三份?我只是三重天升四重天而已,怎么就走上了一个又一个身外化身往外冒的不归路。我离入道还远着哪!

“仙魔修士的道心一般都是武器、器具、灵植灵兽之类的,我从未听说过有谁的道心是个人的,还是‘自己’……你这小家伙可真是史无前例!说不定是你天赋异禀?”

大妖胡檀儿瞅着有点迷茫,有点走神的郁子规,想作为长辈给她一点建议。只是她本性颇不正经,最后还是没端住架子,伸手捏了捏郁子规的脸。

在胡苏郎哀怨的眼神中,被大美人捏脸的郁子规不知不觉地脸红了。但她还是有点苦恼。

“我只是不知道这代表什么。——自己。我自己。我原来是为了自己才逃出浮花洞天,投奔师父门下的?我难道仅仅是为了自己,才修炼的仙道,决心为仙道而战?以后我的修炼之途也绝不是为别人付出,只是为了我自己的利益和梦想?”

还有句话她没说出口:我难道是为我自己,才来到这个世界的吗?以后也将为我自己而离去?

第三十九章 镜中日月升

一个修士升四重天时成就了什么模样的道心,通常就代表着这个修士从什么角度认同仙道或魔道,将来会以什么方式为仙道或魔道添砖加瓦。——通常这是冥冥中极有关联的,比如郁子规觉得云师范跟他那条冷漠孤独的黑龙再般配不过了,郁家家主的霸气野心和炽热权欲也很适合紫电雷云。但有些也难以理解,比如郁子规想破脑袋都想不出师父莫从深跟桃花有什么联系。他温和坚执,洁身自好,朴素到一尘不染,完全是桃花一物的反义词……只能猜测跟他早年初修行时遇到了什么事有关了。

总之,道心的模样是一件极度私人化的事情。如果说仙道和魔道是自上而下塑造了各自半边大陆,那么每个修士的道心,就是从各个不同的渺小自身出发,由下而上,去迎合云端上的天。

现在郁子规成就的道心不是本方世界的任何器物、灵植灵兽,而是她自己。这是搞笑呢?郁子规不得不有种诡异的猜想。该不会是这里的天道很清楚她有着天外前世记忆,自带有已成型的信仰和价值观念,整个人所思所想根本不是被本方世界塑造的,所以故意耍她的吧?

……你个天外异客爱怎样怎样,看在你努力往仙道上靠的份上,给你个表现的机会。表现好才许入道,表现不好滚回家做你自己去……这个意思?

“不要担心。道心就是道心。只要它成功凝成,它就是天道认为最适合你的。你这道心形状还算比较清楚,那些莫名其妙凝结了灵植灵兽作为道心的,他们才是半天搞不清自己的道心代表什么呢!总会搞清楚的。还从没听说过四重天以上的人觉得自己的道心不适合的。你心底已经很清楚自己的道了,只是脑子里一时没转过弯来而已。”

并不靠道心修炼的胡檀儿不知道郁子规清奇的思路飘到了何方,大言不惭地安慰她道。

郁子规再皱眉琢磨一会儿,觉得还是乱糟糟的理不清,只好作罢。她转头看着一脸茫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的鹿小园,提起了另一件事。

“胡朱尘和狼茜一起被郁家带走了。这全是我的错。”对着人家家长,郁子规抓紧最后的机会道了个歉,“我没想到来的是云苦。如果知道是他亲自来蛛城,我是绝不会让他们去给我打掩护的。”

“那小崽子向来不懂事,是他给你添麻烦了才对。这次终于得到教训了,也是件好事。”出乎郁子规预料的,胡苏郎语气轻松,仿佛对亲儿子被敌对势力当做灵宠抓走一点也不在意。

胡檀儿深表赞同:“是啊,魔门郁氏也不是谁都有机会进去的。就让他在郁氏锻炼锻炼,吃点苦,他才知道修炼的重要性!”

真不愧是亲生的,两只九尾狐一副非常欣慰自家熊孩子有机会体验社会险恶,不责怪郁子规,反而挺感谢她的样子,原本要道歉的她也就卡了壳。她笑了笑,抓过鹿小园道别:“那,我走了,小园,你修为最低,还是不要再掺合进来了,你快回蛛城去。”

鹿小园扑闪扑闪杏仁般的眼睛,咬了一下嘴唇:“胡朱尘,狼茜,我一定会把他们救回来的!”

一向软糯的鹿妖少年现在满是没说出口的愧疚和后悔,在蛛城里分头为老大打掩护的时候,胡朱尘和狼茜很讲义气的照顾胆子最小的他,把他安排在最安全的一路,所以他才侥幸逃脱云苦的视线藏了起来,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两人被抓走了。蛛城城外帮核心四人组,郁子规也要去遥远的修仙界。以后就只剩下鹿小园孤身一人。他倍觉沮丧。自己是不是永远这么没用?

“好了好了,谢谢你,小园最乖了。”

此时的郁子规并没有把鹿妖少年的豪言壮语当真。她在他头顶冒出来的鹿角上摸了一把,对着他圆鼓鼓的小脸,随口道,“等我从修仙界回来,我们四个在七宝蛛城重聚,到时候,我再给大家煮火锅吃。”

从来都是缩在三人背后的小鹿妖微微眯眼,如朝阳初露般笑了起来。他自觉受到了老大的鼓励,忽然生出了点雏鸟出壳的勇气。——对,大家会重聚的。我不能再这么胆小又没用!从今天起我一定要拼命修炼,一定要从小妖变成大妖,等大家再聚首的时候,我也能用自己的力量为小伙伴们做点事了。

嗯,他们走了城外帮也不能散,我要把城外帮维持下去……

他就这样感动地想着,立马被郁子规和两位大妖赶下山去了。

镜墙跟前,郁子规回过头看了修魔界最后一眼。

广阔的,沉默的黑灰色荒野在深深夜幕之中蛰伏着,宛如平静而深不见底的海面。这片自古由魔道统治的土地,她自认为已经见过了全貌了。她曾见过势力最大的魔修家族是如何高高在上,剥削资源,放纵享受,也见过最底层的小散修们是怎样摸爬滚打,争抢互杀,艰难求生;她见过华丽巍峨的一流城邦,荒野里零零散散的无名小城邦,妖修的中立城邦,也见过最贫瘠的,连一丝灵气都没有的绝地荒漠……

玉牌空间里整整四副书架,事无巨细地勾勒出了这半边世界的图景。云母屏,应该勉强满意了吧。

她的目光转向识海里的那座屏风。

她看到那上面,自从她来到这个世界一直写着的那个大大的恶趣味般的“活”字,终于在这一刻,悄然发生了变化。

——“修仙”。

……

最初屏风上那个“活”字,意为郁子规是个极弱小的巡界使,连自己生命安全都无法保障,在危险的环境中尽量活下来才是正经。现在她仙道道心生成升入四重天,又将进入相比修魔界来说十分太平友好的修仙界,云母屏经过判断勉强判定她脱离了生命危险,已经有了点自保之力,立马就发布了她要做的下一件事。不得不说这货实在是敷衍了事,郁子规简直不好意思管这叫“发布主线任务”了。往上要修炼,去修仙界要修仙,这是不是废话嘛?

暗骂云母屏不靠谱之余,她又对自己尚未展开的道心修行之途感到忧虑。她是在这片魔道横行的土地上,通过对魔道种种所见所闻的感触而反过来成就的仙道道心的,虽然听师父讲过一些,但她对修仙界几乎完全陌生,通过这种方式成就的仙道道心,在修仙界那边算不算是奇葩呢?

她倒是不担心自己会在仙道不受欢迎的。她虽然不知道仙道对魔道的道之战到底要怎样打,却也知道,只要这镜墙碎片送过去,仙道就已是完全的胜券在握。到时候不说修魔界的魔道社会肯定会受到极大冲击,现在生死不知的师父,还有跟郁家摊了牌,马上要被围剿的妖修们,也一定能安全地救回来。

怀着如此这般的希望,郁子规心平气和,望着眼前空荡荡而倒映着夜色的镜墙。

她站在悬崖边上,纵身一跃——

恰逢一股飘飘荡荡的夜风从悬崖和镜墙之间的缝隙中穿过。镜墙上忽的印出了一个白光的人形轮廓,而后越来越亮。郁子规没有从空中坠落,也没有飞起。她跃下之后就整个人直接穿越了镜面,消失在那空白的天堑夜色里。

而后,另一种铺天盖地的异光乍然出现,足以照耀附近的整个黑夜,呈现扇形向镜墙前的方圆数千里的土地直射开去。

本来今夜修魔界是下弦月,因为镜墙映照的缘故在镜里镜外的两侧天上各有一个,两轮血月对称地在两侧地平线上悬挂着。但此时,镜里的那轮血月被直接覆盖掉了。一轮宛如银盘的满月,在镜墙里的虚幻夜空里徐徐而升,衬得镜墙外的那轮真正的血月黯淡如纸片。

它脱离了悬崖边,往夜穹之上无尽地升了上去,升到极高顶点的时候,忽然,分化出了一轮太阳!

双界之际,日月洞空。

满月的月辉也就罢了,在那股足以惊动整个修魔界的炽日光芒发散开之前,留在悬崖上的两只九尾玄狐瞬时化为原型,双双后退几步,九条尾巴无风自动,一组九尾玄狐族特有的天赋幻术从他们身上发出,飞快地往镜墙的界面上罩了上去。他们将这镜中日月双升的惊人景象牢牢地用幻术遮蔽起来,免得被人从远处看见。

第四十章 归来我不是我

“动静真大。不过应该遮过去了。”

胡檀儿啧啧感叹道,又赶快支使胡苏郎去填补缝隙,干脆在这座荒山上生成一个隐蔽性幻阵,务必做到彻底遮蔽,连悬崖边、镜墙上可能遗留下的痕迹都不许叫人发现。

虎王特地点了他们来送郁子规,就是看中了他们俩独有的九尾玄狐幻术天赋,可以来现场帮忙做伪装。镜墙碎片回到镜墙上,日月洞空,贯穿两界的通道开启那一瞬,必定是声势浩大,惊动各方的。虽然魔修们发现动静应该也来不及赶到了,但还是能不惊动就不惊动的好。

等了一会儿,镜中升起的那对日月如沉入水波般荡漾了一下,又慢慢地涣散掉了。镜墙上恢复了映照修魔界血月之夜的平凡场景,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

“很好,这就是成功过去了。”胡檀儿仰起优美的颈子,欣赏地望向镜墙顶空。“她把那玩意儿送过去,仙道应该很快就能过来了吧。到时候再来一次日月同升要怎么隐蔽那就是他们的事了。其实我觉得这场景挺好看的……”

“好啦,我们该走了。”

漫无边际的夜色中,两只九尾玄狐转头下山,然后一群大妖集体撤离了这片荒原。

悄悄的,隐蔽的,仙魔两界通道在三百多年后终于再次打开,又瞬间关闭,成功地送了个人过去。这件事并没有传到任何魔修家族的耳朵里。

……

而此时自认为得到了镜墙碎片“日月洞空通玄大冥镜”的郁家众人,正满怀喜悦,穿过荒野全速赶回郁城去。

夜空浮云散开,一座移动空中园林在十来只飞光梭的拉动下飞驰着驶向北方。它上面赫然载着花园曲径假山流水,以及一整套奢华的玉石楼屋,飞檐上蹲着檐兽。有一尊形如立体水滴的防护法阵从头到尾罩着园林,挡着空中疾行时形成的狂风,并且令整个底座也呈现倒水滴形,看起来如同一艘没有船舱反而在甲板上放着一座园林的浮空之舟。一般修士乘坐飞行法宝出行,顶多直接做成舟形,梭形,多轮车型,云朵形就罢了。如此大费周章设计炼制成的移动园林,只有郁家这种灵石多的没处扔的顶尖家族才耗费的起。

这座空中园林此时警卫重重。不说围着防护罩巡逻的一队队护卫,连外围的每只飞光梭都至少由两名七重天以上魔修操控。如此森严自然是因为现在移动园林里坐着好几位血传主君。今日仙修莫从深被抓到,分散在各地负责伏击的各位主君也就结束了任务,重新集合,一同顺路回家去。

除此之外,飞行园林上还有一位极重要的人物。就是那位跟着莫从深被一同抓回来的那位叛逃的女孩。她临阵改悔,果断又背叛了自己的仙修师父,亲手献上了碎片秘宝,大喜过望的家主对她态度大变,非常宽容,再也不提什么处死和惩罚,他的化身回去云端之前亲口表示恢复她的血传弟子身份,就排名第十六,以后叫做十六主君。

其余主君听了,觉得有点耐人寻味。这一代排名靠前些的年长主君或许不清楚,但从十一主君郁清明往后的年少主君们可都记得,十六这个位置一直是莫名其妙空着的,后面的主君想申请排名往前挪通通被驳回,打听了才知道这排名竟是早有人占了。据说那是个始终被囚禁的女孩,与大家从无来往,好吧,那就算了。可后来又爆出这女孩叛出家族跟着仙修跑了,他们这次抓完仙修,顺便就要把她捎在飞行园林里一路带回来!

这就很有意思了。更有意思的还在后面,那位在外流浪修了异道的小姐妹回来后竟然没被斥,没惩罚,跟翻了页书一样废了修为重修,然后一切罪责就轻轻揭过了,还摇身一变当上了跟他们一样的主君。如此特殊优待,她该不会是家主早年化身在外面遗下的私生女吧?

他们极少见的八卦着,议论着,谣言版本越传越多。不得不说郁子规这个名字似乎有股神奇的能量,从前在浮花洞天时她就是兄弟姐妹中的焦点兼另类,现在她回到家族,在被篡改了记忆的众人眼中依旧是同样的形象。

只是没人知道的是,回来的郁子规不是郁子规。她像只叛逆的鸟儿飞离了郁家华贵的巢就真的再也不回来了。回来的这位,是假的。

这位假郁子规宛如一个披着壳子的幽灵,她回来,就是要坑死郁家。

……

被隔壁的兄弟姐妹们议论着的,假的郁子规,也就是姜甜,此时此刻正站在她那间玉石厢房里,恶狠狠地叉着腰,跟她自己的“灵宠”对掐。

“我说过好多遍了你没听到吗?我是跟郁子规做好交易,用这个身体骗他们的!我是在替郁子规打掩护呀!”

狼茜全身银白色的毛都炸了起来,一双血月弯瞳怒火熊熊。一醒来她就差点疯了,昏迷前她还在蛛城里跟高阶修士搏斗呢,一醒来郁子规身体里就变成了姜甜,而她自己和胡朱尘变成了姜甜所谓的“灵宠”,正一同赶回郁城去。纵使姜甜巧舌如簧解释了前因后果,可她依然是新仇旧恨一起涌上来。瞧瞧这姜甜,本来跟她这个小散修一毛关系都没有的魔妖对决,转眼她就抓住机会掺合了进来,郁子规的身份是她的了,她成了敌方郁家的大功臣,甚至当上了血传主君,坏事没有,好事赚尽,真是好手段!

“我交给他们的秘宝是……假的,你到时候就知道了。你觉得我能拿这个骗你?”姜甜拼命压低声音,“我到时也有办法蒙他们的……在那之前你能不能别闹了?我们现在是一边的!一边的!”

“鬼才跟你是一边的!”狼茜大怒,“你不就是趁人之危,趁火打劫?子规那是没办法才找的你。你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跟郁家家主说上一句话,立马就把我们给卖了!”

“我干嘛把你们卖了?我是真的诚心实意为郁子规干活的!我不可能做泄密和伤害她的任何事!我顶多捞点灵石,捞点灵石,也不行吗?”

姜甜望天叫屈。其实她也很无奈。反正郁子规已经跑了,她现在再出卖这群人转投郁家求抱大腿确实是条路子,难道她不想啊?可是不行。她做不到。不知道郁子规是有先见之明还是怎么的,她给她立了个极高等级的仙道血誓,别说任何伤害对方的事了,那些秘密她一个字都吐不出来!甚至没法说出她立誓这件事本身。估计说出来狼茜也不信。

她也快疯了。好吧,不出卖就不出卖,绑上船就绑上船,她也没什么大野心,就想利用这身份捞灵石捞资源,捞完就跑而已,但她大概是高兴过头了以至于搞忘了一件事:她顺手救的某只狼女,早就跟她彼此不顺眼。现在什么都没做先闹内讧,这卧底捞钱大业要怎么进行下去啊?

一向不想那么多的狼茜只觉得姜甜哪有信用可言,她一股气上来,冲口而出就是威胁:“我现在可是修为高过你,我警告你不许再背叛,不然我咬死你!”

“我说过我不会的!”姜甜脾气也上来了,“话说回来还是我救了你呢,你能不能不恩将仇报?你就不能好好扮演一个灵宠,你好我好大家好?!”

“你,就你,还知道恩将仇报四个字?——你再管我叫灵宠试试?”

“灵宠灵宠灵宠!你现在不是我的灵宠是什么?等会儿我就给你塞个灵宠契约!”

“灵宠契约?你也配?!”

一人一狼只相隔两尺远,一个作势欲扑,一个手臂舞成风火轮,但终究没能双双撕成一团。这得多亏有只三尾玄狐大义凛然地挡在她们中间,仿佛暴风骤雨中一块岩石,痛心疾首的劝着架。

“别再纠结这些了好吗,两位姐姐,两位好姐姐!我们可是身处敌营,要团结,团结!求求你们了。要打以后再打。”

胡朱尘本只是个喜欢看热闹的无能纨绔,但跟眼下两位少女相比,就连他也显得懂事了许多。他只觉得心累。本来假换身份偷摸潜入魔门,多好玩多刺激啊,他都摩拳擦掌想跟那个姜甜好好计划一下怎么在郁家里头搞事了。可是狼茜姐姐却跟姜甜掐了起来,这是要闹哪样!

这时,厢房外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

果然要外力介入才能叫狼茜和姜甜消停。骂仗戛然而止。狼茜飞速卧到墙角,胡朱尘窜进案几上专门为他狐身准备的金丝小笼。姜甜则虚弱地靠在锦榻上。一片和谐景象。

竟有人上门,姜甜有点惊讶。她目前在这座飞行园林里处境略微妙,是自由和软禁之间的状态,也对其他郁家人很陌生,一直闭门不出的,除了云苦还有谁会来呢?

来人是一位身披粉金色霓裳的妙龄女子,前呼后拥,盛气凌人,娇艳如蔷薇花,说话也如花刺般刺人。

“你,你就是那个下贱的荒野私生女?一回来就靠着勾引云师范和讨好家主当上血传主君的?”

姜甜不觉抬眸,望向这个领着婢女侍卫堵了她门,满脸写着我来找事的傲慢美人。

咦,这个,叫郁迟迟的,她曾在郁子规给她的摘选记忆中看过,这不就是那个总爱搞鬼,但是只会搬石头砸自己脚的傻子嘛?

第四十一章 似曾相识心茫然

郁迟迟等不及回到郁城,直接在赶路途中就公然打上门找郁子规,是因为听了谣言越来越坐不住。她要看看这人是何方神圣,竟是如此轻易就得到了排行十六的主君之位。

这件事戳到了她心底的痛处。郁家规矩极严格,当年她年幼不知道犯了什么小小的错,就直接从堂堂主君贬为了道传弟子,后来她拼命修炼,做家族任务,从上贿赂到下,连撒泼带打滚求了不知多少人,前两年才好不容易让长老们集体投票通过,勉强恢复排行第十四的血传主君位,目前还在考察期呢。这个郁子规竟是什么都没做就跟她平起平坐。郁迟迟咽不下这口气。她决定好好羞辱这个荒野来的下贱丫头,让她知道自己的身份!

姜甜猜出了郁迟迟的来意,却一扫刚才跟狼茜掐架的坏心情,乐了。傻子好啊。姜甜跟郁子规有个难得的共同点,就是爱调戏这种傻子。没事找事主动上门,智商又为零,简直是不要钱的开心果。当即挽起袖子,笑靥如花,不带一个脏字地骂了回去!

郁迟迟实在是个有脸无脑的草包,她连郁子规都搞不定,遇上了姜甜那更是一败涂地,时隔多年再次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她连同她的大批随从对着姜甜一个人毫无还手之力,飞行园林里其他听到消息的主君还纷纷跑来幸灾乐祸的围观,可谓把脸丢了个尽。

“这是怎么了,这么热闹?”

一位坐着轮椅的少年模样的主君越众而出。姜甜一看,哟,又是个朱红色碎纸里见过的。

十一主君郁清明修为不高,体弱多病,却在这些年少爱闹的小主君里人缘极好,有什么纠纷经常出面调解,很有一副贴心大哥哥的范儿。尤其是对十四妹妹郁迟迟,郁清明给她收拾烂摊子早收拾成习惯了,此时一眼扫了过去,就一如往常地转向郁迟迟,温柔地说道:“十六妹妹刚回来,伤还没治好,你就别打扰她了,有什么问题回家慢慢问。我在我的峰头开个宴席,大家一起来。”给她个台阶下。

郁迟迟气得大哭:“连你也欺负我!”粉金色霓袖一甩,跺了跺脚跑掉了。

姜甜说:“对不起,她忽然上门,我也是一时……咳,咳!”

郁清明说:“不。她一向这样不顾别人感受,我代她道歉。”

他欲言又止地看着姜甜——也就是郁子规的脸,只觉一股迷茫苍凉之意涌上心头。

当时在迷轮山附近记忆封印被触动而产生怀疑,他就私下偷偷去查了,确定自己童年时有一大段时光是伪造过的,只能是被修改过记忆。这女孩,绝不是流落在外的什么野丫头那么简单,他以前一定是认识她的!但在禁令之下他再也查不到,也不敢查更多了。本该早一批回城的他拖延了好几天,以便跟着最后这趟飞行园林一起回来,就是想找上她亲眼看一看这个人。却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见面。他忽然什么都问不出口了。

她原来是这个样子,这个性格么?……

郁清明最后只是回过头,拿郁迟迟当反面例子警告大家:“阿苦告诉我她在外面受过很多磨难,好不容易才回来。从此她就是我们的姐妹。你们别欺负她。”

各位主君抄着手,笑着点头散去。他们长大之后各自有了主城峰头和城外广阔的领地,早就不太常聚在一起。这次做任务集体出动属于极少见的特殊情况,途中发生的小插曲很有些当年在浮花洞天里打架的童年风格,颇令人怀念。

虽然他们不知道这只是多年后的场景相似,物是人非,——字面意义上的人已经不是那个人了。

不断感谢推脱着送走了对她不断关照叮嘱的郁清明,姜甜脸上保持微笑回头关上门,掉了一地鸡皮疙瘩,心情微妙地琢磨了起来。

看来这郁子规的兄弟姐妹关系还挺复杂的啊……

这恰巧是个可以利用的地方!

用着人家身份修炼自己的道行,姜甜做的是理直气壮,那么假装人家妹妹享受人家兄长关爱,甚至借此牟利,她也是一点愧疚都没有的。姜甜想着郁子规既然能离家出走这么多年,想必也是不太看重这些人……于是她毫无压力厚颜无耻地算计上了刚刚亲切对待她的郁清明,一边还不忘暗中教育狼茜。

“看到了吗?这些人,才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我也不想跟你闹,我只想对付他们。你再不信,我也没办法了。”

狼茜卧在角落里看了场免费的滑稽戏,气慢慢消了,差不多也思考清楚了。她才懒得管姜甜有什么小算盘,只是盯着她说:“约法三章。你不许告密,好好扮演郁子规,帮她瞒过郁家视线。同时你要为她收集郁家内部的魔道情报,回头告诉仙道,说不定有用,——你能做到的话,我就好好扮演灵宠,给你做事打下手。不咬你。”

姜甜被这头狼惊呆了。狼茜,她不是不高兴兼没头脑吗,竟能说出这样思维缜密的话来?然而她本就是想跟她暂时达成和解的,此时也只好胡乱敷衍道:“你觉得堂堂仙道能收我这样的间谍吗……好吧,如果只是打听点情报的话,就这么着吧。”先把狼茜对付过去再说。

“早这样不就得了。”最后在胡朱尘的嘟哝声中,两位依然讨厌彼此的少女总算是握手言和,成立统一战线。别的不管,至少在郁家的地盘上,从此他们就是一体进退,荣辱与共,誓为“从内部坑死郁家”这个古往今来没人敢想的宏伟目标而共同奋斗。

而经过这次小事件,姜甜的闭门状态似乎也被打破了。接下来短短两日内,她接待了一波又一波访客。

那基本都是在郁清明牵线下来探望她身体的兄弟姐妹和族中元老,以及负责管理主君领地和资产的郁城城主府长老们。姜甜喜不自胜地收下一大堆治愈丹田和有助于重头凝练魔气的灵药,再收下一大堆关于领地和道传弟子随扈的承诺,觉得自己前程远大,前途光明。谁说她的捞钱大业没着落,瞧,这不就迈出了第一步?

她欢乐地把那堆从玉牌空间带回来的破烂储物袋给扔了,身上穿的法衣、生活上用的日常符箓、作为装备的私人法器法宝,甚至平时吃的灵食喝的灵茶,统统换做魔门主君级别的奢侈品,顺便还搞了个可以养鱼种地的随身空间玩耍。整个人焕然一新。谁想得到她前几天还在为一个地级中品法宝殚精竭虑寻死觅活哪?对,郁子规说得对,那黑骨塔只是个地级中品法宝而已,咱现在要多少有多少,拿一个扔一个,咱姜甜的美好人生这才叫真正开始!

她把郁子规给她的那尊玄罗幻天传承宝塔拿出来瞧了瞧,感慨地随身带上,决定当一辈子的纪念。一切都是它引出来的。它可真是她的福星。

……

抵达郁城前夜,云苦趁夜深无人来到了她房门口,领着她去见了一次莫从深。

是的,被郁家家主亲手抓了的莫从深也被关押在这座飞行园林里。因为一到郁城就会被送去山底地牢再也不见天日,故而趁着还在路上,赶紧让十六主君来见见她拼命恳求保下的前师父,消解一下她或许存在的心结。

莫从深被关押在一处临时改造成监牢的地窖里。纵使修为全废,重伤未愈,亦有足足二十位八重天道传弟子昼夜不歇地看守着他。门一开,被天级困神索挂在墙上的莫从深就抬眼看了过来。

姜甜觉得郁子规的这位师父也是个牛逼之极的人物。他跟自己的徒弟那是什么关系,当然是一照面就认出她是个假货。然而他不惊,不动,眼都没眨,年轻清俊的脸上一丝线条都没变,立刻天衣无缝地配合演起了戏。

只见他淡然而绝望地说:“你既已做了选择,以后也不再是我的徒弟。郁家的十六主君,我没有话跟您说。您不用再来见我了。”

姜甜担心穿帮的一颗心落了地,连忙悲伤地说“我只要你活着就好”,转身跑了出去。

门重新关上。从此她真的再也没见过他,也不知道郁家把他关到了哪里,怎样对待这个落败的宿敌。不过按照她这个“十六主君”的要求,至少是有一条命在的。姜甜觉得可以向郁子规交差了。

虽然之后,等到郁家家主终于发现镜墙碎片是假的时候,姜甜还准备坑上莫从深一把,以便让自己摘清嫌疑……但郁子规的这位师父既然这么配合,他一定也会毫无怨言地替他徒弟背这个锅吧?反正那时候仙道肯定已经打了过来,天下大乱,一切已成定局,不管是真郁子规还是假郁子规,大概没人会关注她们这些小人物了。

姜甜打消了最后的疑虑,觉得一身轻松,回头继续借着新回家的郁氏主君的名号收礼收贿赂去了。

她只要在大乱来临前捞够就好。什么仙道魔道的,关她什么事?

第四十二章 三百年梦碎

叛逆小主君转头回家这件小事,说到底也只是个花边点缀,不足为重。当飞行园林上一干人等回到郁城后,关于十六主君的各种流言八卦就统统的被淹没在了秘宝回归带来的巨大波澜里。

从血传到道传,从城内到城外的长老、弟子和客卿们,一夜之间都纷纷开始议论这件一直流落在外的镇族秘宝的存在。长久以来笼罩在郁家上空的禁令似乎刻意被放开,就连当年郁莲的陈年旧事也被翻了出来,前因后果是非对错,吵得沸沸扬扬,家主方面甚至隐约有点鼓励的样子,毫不介意。

——三百多年前,郁家家主在云端上冥想时,目睹天生异象,大陆中央那道镜墙天堑忽然碎裂了一个小口,一个极小的碎片如流星般从中剥落了下来。他伸手接住了那片碎片,将它炼制成了如钥匙一般可以打开镜墙的法宝。从此,本来永远无法相通的两个世界有了相通的可能。原本资源渐渐枯竭的修魔界眼前一亮,看到了镜墙那侧的黄金地修仙界,那个鸟语花香、灵气充足的太平盛世,一直垂涎而不得的魔修们终于有机会去掠夺他们,毁灭他们,将那半边由异道统治的世界,也变成魔道的地盘!

虽然在后面三百年里经历了不少波折,碎片秘宝丢失,甚至差点被仙道的那些宗门带走,但如今它终于还是回到了郁家,回到了魔道手中。任何伟大的事业都会有波折的。这没有关系。只要结果是好的,一切都可以既往不咎。

于是,几乎是毫不拖延的,这边轰轰烈烈乱七八糟的追杀刚一结束,那边由各大魔门牵头组织的论道大会就在修魔界大陆中央的荒野上召开了。

……

与三百多年前不同的是,这一次郁家已不能独揽攻占修仙界这样的好事,而是必须跟其他魔门分享“钥匙”,联手出征。跟郁家势力不分上下的其余几个魔门——公叔氏、江氏、傅氏等一流魔门的入道家主皆亲自化身下界,联袂而来。在巨大的压力下郁家家主也不得不妥协,按照之前许诺的那样召开了论道大会,先是针对仙修莫从深的这场追杀行动收个尾,比如全体投票通过教训教训妖修那帮畜生之类的,——而后就开始直入正题,探讨联合进攻修仙界的种种事宜。

论道大会,虽然叫做论道大会,但其实魔道的道也不过是那么回事。核心是杀戮两字,再从枝干上细分下来,落到现世中,有种种不同的表现方式。具体落到如今要跟修仙界打仗的问题上,连一重天的小孩子都知道,那不就是你抢我夺,你弱我就吃了你,你弱我就杀了你嘛,而杀和抢的目标早已确定,就是对面修仙界那半边大陆。实际上这场论道大会已经是一场战前动员大会,只是聚在一起来探讨怎么分工怎么打,打过去以后怎么抢怎么分赃的问题罢了。

魔道社会是一个构造极其简单而牢固的金字塔结构。金字塔尖是郁氏、江氏、公孙氏等入道者当家的一流魔门,地位等同于魔道的王族,共拥天下,彼此牵制,每个一流魔门享受数十到近百个二三流魔门的供奉,二三流魔门各自下面又有至少数百到近千个末流甚至不入流小魔门。无论大小魔门,各自的城邦底下又拥有多如繁星的,品质参差不齐的无数凡人王朝,作为家族道传弟子的培养田地。修魔界绝大部分修士从生到死都处于这个体系内,就连边缘化中立化的那些个散修城邦也必须背后找些依靠才能建立起来……每一层显然都是上一层的奴隶,同时又是下一层眼中的主人。这次要进攻修仙界是一场自上而下的大动员,一流魔门发出命令,各种各样计划周密的进攻防守后勤任务层层分配了下去。

因为战争的决定来自于金字塔尖,所以全魔道都没有说不的权利——那些底下的小魔门当然也不会说不。这不是平时打惯了打腻了的日常城战,这是要进攻大陆另外半边从未发掘的新世界呀,这绝对是在主家一脉中千年难见的晋升机会!还有未来的战利,不说主人了,他们这些听话的猪狗只要能稍稍分点残羹冷炙,都足以让自己家族吃上成百上千年。这样天大的好事谁会拒绝呢?他们是抢破脑袋都要上前线,去最能立功的位置,在主人面前好好摇尾巴表现!

这场论道大会在荒野上一开,就开了足足半年之久。

魔修们不着急。他们已经自觉可以赢了。谁叫手握镜墙碎片的优势如此之大呢。——我可以过去,你不能过来;我可以回来,你顶多追到镜墙下。不得不说这简直是为他们未来在修仙界的烧杀抢掳量身打造啊,当初镜墙碎片一落落到他们修魔界这边,最高天道真是对魔道太好了,做梦都要笑醒……

这半年里,洗心革面的郁氏十六主君飞快地融入了家族,成长为一个还算优秀的魔门血传弟子;妖修聚居地百妖部落、雾空妖岛、青草谷依次被毁灭,虎王宗春领着妖修们成群结队逃入荒野深处,不知所踪;七宝蛛城还勉强维持着运转,却变得冷清萧索,地位一落千丈。

一边论道会开着,大小魔门各自城邦里也没闲着,已经开始筹备起战争物资,准备运往东方。

当魔道上上下下沉浸在一股越来越接近狂欢的气氛中时,他们攻打修仙界的美梦却在某一天,猝不及防的,碎了。

……

那是一个充满了灰沙寒雾的清晨,修魔界荒野特有的黯色太阳还没有升起,只有地平线上鱼肚白微亮。

不过估计也没人注意朝阳了,因为在那广阔无垠的镜墙之上,一轮完美、炽热的烈阳直接代替了现世中真正的太阳从镜中地平线上升起,光芒遍射,将整个修魔界从睡梦中照醒。

它毫无阻碍地越升越高,升到极高顶空,然后分化出了一轮几乎看不见的完美明月,与其并肩。

日月洞空。

镜墙碎片的通道,从修仙界那一侧开启了。

第四十三章 天下大乱隔云端

跟大妖胡檀儿以为的不同,仙修们根本没有想要隐蔽行踪,他们来得堂堂正正,光明正大。

就在这片自镜中照出的无边光明之中,第一批仙修进入了魔道的地界。

细数下来,世间第一个穿越镜墙的人是魔修郁莲,第二个是追随郁莲来到修魔界的仙修莫从深,第三个则是带着碎片再度从修魔界返回修仙界的郁子规。这第四次却不像之前寥寥一两人的小打小闹了。那面广阔蜿蜒的镜墙往外射出一丛丛光线般的密集仙气痕迹,丝丝缕缕,大批仙修们如雨后蘑菇般源源不断地从镜面中冒了出来,拖着带着自身的仙气落到了修魔界镜墙边缘的土地上。

最先落到地面上的仙修是一位高大魁梧的青年剑修,身披灵铁重铠,将一柄宽阔的重剑插入地面泥土中,视线第一个投向了面前的修魔界。他名叫欧阳仇,九重天,以剑为道心,来自修仙界三大仙宗之一的虚极仙宗。

“哟,我们这是直接落到了什么战场上?怎么好像刚刚毁灭的样子?”

他七重天的同门师弟白远紧跟着他落了地,望着满目绵延无际直抵天边的灰黑焦土,“一点灵气都没有?山水灵脉呢?”

“不,这就是修魔界的寻常土地。”欧阳仇说道,“魔道没有山水灵脉这种东西。跟我们那边不同,魔修经常喜欢挖掘灵脉,当做矿产分割转移。有灵之地应该都被转移到他们有势力的人手中去了。像眼前这样的,叫做‘魔道荒野’。”

“哦呵,这么说以后大部分时间得在这种环境中战斗了,”白远挠挠头,“这可不太习惯。”

“你要学。我们都要学。这是天地间第一次不同道统之间的战争,我们要学习适应以前从未想过的内容。”欧阳仇说道,“如果我们能赢,这也将是——最后一次。”

他们身后,陆续落地的其他仙修脸上也都露出跟白远差不多的好奇与震惊,打量着这从未见过的异界景象。

镜中那轮烈日的笼罩范围极广,所照之处都成了单方向的通道。于是不止烈日升起的那一处,几乎是修魔界大陆上沿着镜墙的漫长边界线下,无数仙修如星星点点的萤火般落了下来,宛如在地上聚成一条极长的线,一路沿着镜边无限延伸开来。他们大都来自三大仙宗,有组织有纪律,一落地就飞快地找到同伴列队集合。

以他们的娴熟程度来看,这批仙修并不是半年前得到了镜墙碎片而后随随便便聚众而来的散漫团体,他们是一支早已准备妥当的军队!

魔修们野心勃勃想要攻打修仙界,仙修们又何尝不想攻打修魔界?魔修们计划周全,他们计划更周全;魔修们为此筹谋三百多年,而他们,差不多也为此筹谋三百多年了。

等仙修们全部都落地之后,几乎毫不浪费时间,他们立刻按照事先计划好的那样分散开来,化作一簇又一簇的清气流光,分别往修魔界上百个不同的目标地直射而去。

……

这惊天动地毫不掩饰的动静自然是让修魔界各方知道了他们的到来。各大魔门领着他们的军队飞速地往东方赶来,宛如大片黑云滚滚,其中甚至有九重天以下无法抵抗的入道者化身。但他们不能凭此拦截已经分散开来的大批仙修。因为,——魔修们有入道者化身,到来的仙修们,竟然也有不少入道者化身藏在其中。

之前为了避免惊动对方的入道者,两边来回穿越镜墙只敢偷偷派郁莲、莫从深这样不会触动“道”的小卒子。如今隐蔽行踪已经没必要了,仙道数着对面已经下界的入道者人数,公然派出了更多的入道者化身,来了个以势压人!

双方大部队在还没相遇的半路上就飞快地分了层。九重天以下的修行者们自行原来的路线,魔道的入道者化身则脱离了地面飞到天上去围堵仙道的入道者化身,如同天上划过的异色光芒轰然碰撞,连同镜墙上的虚日光辉一起混做了一团。

这震动甚至穿透了头顶的天空传到本方世界的云端之上,最高天道之下的魔道和仙道传来了细微的颤抖,似乎两方都有更多的入道者从冥思中惊醒,睁眼,看向了下界。

世界之内,九天之上,层层云涌。

以往纹丝不动静坐云端的入道者们看向被打开的镜墙,发现了这开天辟地头一回的惊天异动。但是他们也没有隔着镜面当场互相质问起来,而是在天道之内彬彬有礼地点头示意,然后,不约而同地以最快的速度纷纷化身下界!魔道的直接投向修魔界,仙道的只能先从修仙界下界再通过镜墙碎片通道赶往修魔界。天下已乱,他们都要伸出援手去帮助各自的后辈,不要被对方的入道者欺负。

只见无数流星从云端闪现,像陨石落雨般砸向了地面。修魔界和修仙界两界可能自天地诞生以来都没机会看到如此之多的入道者公然化身下界,如今仅仅因为大群仙道修行者攻入了修魔界,平日高在云端的入道者们,竟然都像是觉得世界要毁灭一般地急切的下来加入战局了?

目睹异变的人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事实就发生在眼前。是的,入道者们其实并不只是因为看见后辈争斗想要帮忙而已。最主要的原因是,就在那些仙修踏入修魔界的那一瞬间,入道者们从天道之中同时感觉到,天道下原本固定着的仙道和魔道仿佛忽然苏醒,活了过来。

最高天道笼罩之下,“仙道”和“魔道”原本是冰封一般地被安放在镜墙两侧,自古以来无波无动,宛如一潭死水,同时也是势均力敌不相上下的。但是这潭水现在忽然开始流动了起来。双方的道之力宛如以一个漩涡为中心开始旋转,忽而一方强,忽而一方弱,又总能由强而弱、由弱而强地竭力对峙着,但是静态变成了动态,从此再也不复平衡,再也不复安宁。

动,就意味着变。变,就意味着可以得到,也可以失去。从今天开始,仙道和魔道的道之力,有了随时变化的可能。

这看在入道者们眼中的意思就是,两道力量平衡而亘古不变的死局在今天被打破了。

从此之后,仙道和魔道任何一方都可以被增强,任何一方都可以被削弱,任何一方都可以毁了另一方,然后独统天下。

曾经封闭的镜墙已被彻底打开。孰强孰弱,谁赢谁输,从此之后,就要看双方修行者在地面上的表现而定了。

第四十四章 道之战

“不要看天上。”

欧阳仇毫不客气地掰过自家小师弟的脑袋,“那是入道者们的事。我们有我们的事。天上入道者的力量追根究底是来自于地面的,我们仙道九重天以下的修行者必须要赢了魔道的修行者,天上的仙道入道者才能赢。”

“还真是这样啊?入道者的力量取决于道之力,而道之力反而来自于地面上的修行者,以前只是从典籍里看过……”一脸兴致盎然的白远在大师兄的爪子里挣扎,“好,要增强仙道之力,咱们仙修就是要跟魔修打架嘛,懂的!走走走,本少爷要开始斩妖除魔了!”

“去掉‘斩妖’,妖是我们的盟友。另外‘除魔’也轮不到你。”

欧阳仇对于这个性情过于活泼的师弟十分头疼,他怀疑自己允许他临时加入队伍是不是个错误,“斩杀高阶魔修的任务都是由擅长战斗的长辈们去做。我们大部分人还是被派到凡人国度那边。别捣乱。跟上广稷仙宗,往南方走。”

“哦。不过……师兄你不也擅长战斗吗?你也去凡人那边?”

——还不是因为要看着你,免得你撞进魔修堆里就回不来了。欧阳仇心道。

周围的同伴此时都已经冲了出去,他们这最先落地的两个人反而因为磨磨蹭蹭落到了后面。而白远这家伙还在不停地问:“不去找魔修打架嘛?我们为什么要转道去找凡人?我们修士跟凡人有什么关系?”

——我就知道你是什么都没听脑子一热直接过来的。欧阳仇又心道。

能说出“我们修士跟凡人有什么关系”这种话,姓白的这货想必平时也是胡乱才混到的七重天。也多亏是走大运入了虚极仙宗,搁在广稷仙宗问出这个问题转眼就会被逐出师门……

“凡人才是我们来修魔界的关键!”最后欧阳仇只好硬邦邦地砸了他一句,“你以为仙道跟魔道比拼‘道’是通过什么途径比拼的……不懂就跟上,只看,不说。再废话我送你回修仙界去。”

白远一头雾水的被欧阳仇揪着跟上了其他仙宗的末尾。这对师兄弟融入了浩浩荡荡的仙修洪流之中,奔向远方。

……

一群又一群仙修如同往四方奔涌的洪流,直指修魔界大地各方,各地魔修自然是来匆匆拦截。但双方的方向却都有些诡异,仙修们每次都与来拦截他们的魔修错身而过,完全岔开。几次三番之后,在各地魔修莫名而惊骇的目光中,仙修们像是不屑一顾般毫不在乎地掠过了匆匆开启防御的城邦、洞天和秘境,冲进了某些灵气稀薄的荒芜之地。

那里并不视为重要战略点的地域。没有城邦,没有秘境,没有洞天,只有一些平时被魔道完全忽略掉的——凡人国度。

修魔界数不胜数的凡人聚居地一般散落在大小魔门城邦周围,依附着城邦而生,处于绝灵荒野跟灵气充足的修士城邦之间的过渡地带。凡人在此繁衍生息,建立起大大小小的王朝自我管理,并接受头顶上修士城邦的统治和剥削。魔道通常将这些凡人王朝称为“凡人田地”,也就是类似种植灵草、饲养灵兽一样的地方罢了,重视程度极低,根本不会放什么高阶弟子看守。故而防守极其薄弱,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仙修进了去,几乎没人反应过来就叫他们占领了许多凡人王朝。

凡人王朝在修士面前那当然是毫无反抗之力,转眼,当地统管凡人王朝的低阶魔修被杀,仙修代替他们接手。

魔修们莫名其妙的,不知道仙修们要这些凡人田地干什么。事实上正如虚极仙宗的欧阳仇所言,确实有一部分高阶仙修专注于跟高阶魔修玩你杀我砍,对轰仙气魔气,但那只是一部分而已。他们把魔修主力引开,剩下大部分仙修才能专注于他们侵入修魔界的真正目的,——为了那些生在修魔界的凡人。

在魔修们眼里,仙修们攻入修魔界,他们当然也是来抢地盘的,要把修魔界也变成修仙界。那么仙修们要做的大概也是像他们论道大会讨论的那样,直指一流魔门的核心城邦,毁灭并杀戮他们这些异道魔修,掠夺他们的灵石矿,将他们珍藏那些洞天和秘境抢过去据为己有,把这些资源拿回去壮大仙道……之类的,不是么?

……不。

还真不是。

这就是仙魔两道在道之战方面的不同之处了。魔道误以为两个“道”之间的争斗,也是跟自家一个魔门与另一个魔门的战斗一样,争夺的是灵气资源、财富和地盘。

修魔界自古以来战火连绵,魔修们无比热爱打仗,但无论如何他们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跟一个完全不同的道统作战。这就导致了他们的思维一时被局限住,以己度人,犯了一个极其严重的错误。

真正的道之战并不是这样的。对地盘的占领和侵略一贯只是表象,如果仙修也跟魔修一样,攻入修魔界只是为了烧杀抢掳,杀戮魔修,夺取灵石和洞天等资源,那他们跟魔修有什么区别?两方真正争夺的,其实是“道”本身。

是何为正,何为误。

是修行者信仰何物,追求何物。

是凡人们最初要凭何踏入修行之途,成就道心。是成为修士后,又要凭何一步步沿着一至九重天修炼上去,壮大云端的半边天空。

哪怕是之前魔道想象中对仙道的烧杀抢掳,其实也只是表象而已,如果他们能成功地把战火带去修仙界,逼得那里的人们以杀戮对抗杀戮,把家园变成焦土,以此毁灭他们的肉身与道心,本质上其实就是用魔道规则吞噬和取代仙道规则,在天上取得魔道对仙道的胜利。

而同样的道理,现在魔道功亏一篑,反而是仙道攻入了修魔界,仙修们自然也是反过来,准备以仙道覆盖魔道,将困于魔道的低阶修士、凡人、妖等生灵从血腥中拯救出来,教导他们从修炼魔道改为修炼仙道,用全新的规则重塑镜墙这一侧的半边大陆。

要开始这项庞大的工程,仙修们最好的切入点,自然就是为数广大的,作为修士们的根基却一直被魔道高层忽略了的……凡人们。

第四十五章 又十年

凡人在修魔界被视作跟灵草灵兽一般的资源。大小魔修城邦将数不胜数的凡人集中圈养在城邦郊外的灵气稀薄带里,令他们以一个个王朝为单位自行生养繁衍,自耕自是,世世代代不准踏出一步。这样子的圈养,灵气太足没必要,没有灵气也不行,灵气稀薄刚好可以让凡人们每年生出一些有灵骨的修真苗子,以此达成凡人国度在修魔界存在的唯一目的,——为魔修城邦提供或多或少有灵骨的凡人,作为炼材、食材、炉鼎、奴隶,以及道传弟子。

是啊,说起来,大部分魔修其实都是来自于凡人的。魔道大约有九成以上的魔修都是“道传弟子”,意思正是出身泱泱凡人之中,因修炼魔道才超脱凡尘的修士。作为奴隶和炼材的那些凡人自是不提,当城邦里的魔修需要新一代道传弟子充实人口的时候,就会在自家治下的凡人王朝中组织几场选拔会,甄选一些灵骨优秀又有杀人天赋的好苗子上来。名唤“道传”,与传承了魔修家族血缘的“血传”弟子区分开来。

这些通过激烈竞争厮杀被选拔上来的新进魔修们,一旦鱼跃龙门进入修士城邦,就以凡人出身为耻,绝口不提过去,竭力把自己与凡尘切割开来。如此这般,以至于魔道从上到下,都不认为自己再跟凡人有什么联系了。修士生活的城邦和各种秘境洞天荒野才是他们生存的世界,曾养育了他们的凡人国度在他们眼中变成了“凡人田地”,类似播种灵草豢养灵兽的地方罢了,他们绝不承认自己曾是那般弱小的蝼蚁。

这就是魔修们对凡人不屑一顾,甚至有意忽略的原因。但是……

他们忘了自己跟凡人的联系,天道可还没忘呢!

少一个凡人王朝被魔修们统治,天上的魔道就少一份道力来源。多一个凡人不入魔道入仙道,仙道就少一个敌人,多一个同伴。

仙修们就是瞅准了这一点,要从根子上挖魔道的墙角。

……

仙修们入侵修魔界第一日,最高天道下的仙道和魔道如同一潭水被搅浑,由静止变为流动。入道者纷纷下界。天下大乱。

大乱第三个月,修魔界东部以及东南部约有一百余座中等城邦,两千余座末流城邦沦陷。城中魔修抛弃了治下的凡人国度,向北方逃窜。

大乱第一年。双方入道者在天上全面开战。而在地上,仙修们在镜墙之下建立了第一片根据地,用移山之术将他们这一年内收服的许多凡人王朝转移到了根据地内。

大乱第五年。第一批凡人孩童在仙修的教导下引灵入体,修成仙道一重天。第一代修魔界本土的仙修诞生了。

由于不熟悉道之战的本质同时又毫无准备的缘故,在仙道入侵的最初十年里,魔道竟是在他们自己的地盘上节节败退。

交战中的入道者们赫然发现,仙道那一边的力量,不知不觉中强大了一丝。

……

这十年里,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魔道是极其愤怒和莫名的。

他们根本不知道仙道是怎么过来的!难道不是他们魔道拿到了镜墙碎片,在论道大会讨论发动进攻么?眼下这又是怎么回事?

因为本打算自己做进攻方的缘故,他们在自家本土根本没有做任何防御。镜墙就是天然的绝对防御,要准备防御干什么?结果现在攻守瞬间掉了个个儿,修魔界各地也只能匆匆按照平时的方式应对,被打了个落花流水。而与之相对地,仙修们却是准备充足。郁子规带过去的镜墙碎片不说,她几乎囊括修魔界全界地图的情报也成了仙修们做进攻计划的重要资料之一。当魔修们还在开论道大会的时候,仙修们已经静悄悄的酝酿好了一切,直到选了个好日子掀翻棋盘,一击而中。

从天上到地下,从修仙界到修魔界,这片修真大陆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乱局,谁也想不到罪魁祸首竟然是郁子规和姜甜,两个骨龄加起来还不到三十岁的小女孩。她们用一个假的碎片秘宝把整个魔道带进了沟里,顺便瞒天过海从容脱身,一时竟也无人能找到她们把点燃导火索的罪责怪在她们身上。反正已经是这样了,再追究也于事无补……对于某些乐极生悲,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人来说,他们要面对的才刚刚开始。

时间倒回大乱初始那一天。当那轮烈日在晨雾之中升起来的时候,原本意气风发的郁家家主就迎来了他这一生最狼狈的时刻。

“郁仲烈,”公叔家主玩味地说道,“我们等着听你的解释。”

江家家主、傅家家主、公叔家主等参与论道大会的魔道入道者都对郁家家主抛下一个充满恶意的微笑,拂袖而去。

他们都觉得被郁家给骗了。不是说好一起分享碎片秘宝,一起穿越镜墙去攻打修仙界的吗?谁想到反倒是仙修们反攻了过来。郁家闹这一出有的没的,搞了个论道大会做弥天大谎,该不会是背地里早背叛了魔道,跟仙道里应外合吧?

而郁家全体上下才是有苦说不出。不,他们真的不是想骗人。他们真的不是叛徒。他们是再纯粹没有的魔道家族,是真的想攻打修仙界的。

郁家家主脸上一片冰冷,沉默无言。他也是直到现在才发现他手里的镜墙碎片是假的,导致郁家在其他一流魔门面前丢了个极大的脸,未来还可能陷入被孤立被攻讦的境地。然而,他又能给其他入道家主什么样的解释?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解释。他需要别人来给他解释解释!

于是回到郁城后,一个十六岁的女孩立刻就被带到了他面前。

在卫兵们凶神恶煞的包围下,女孩如一只颤抖的雏鸟。此时距离她回家已过了半年,她重修了魔道,身披黑绸金纱,华贵逼人,看上去已经像个标准的血传弟子了。此时她还有点懵懵懂懂,十分意外的样子。

“镜墙碎片……是假的?”

只见“郁子规”满是被辜负的伤心欲绝,“可是那是师父给我的……他说要我做接应的……难道师父骗了我?”

第四十六章 此生无憾

郁家家主审视地盯着“郁子规”。她丹田内此时已无仙气痕迹,只有重修而出的丝缕稀薄魔气,虽然只有一二重天的模样,但这是伪装不了的。

本方世界的天道十分严厉,若不是发自内心认同魔道,一个修士是绝无可能修出魔气来的。眼前这瑟瑟发抖的少女能成功地重修魔道,只能说明她是真的洗心革面获得了魔道的认可,而不是作为仙道的卧底来故意坑郁家的。

……然而郁家家主又怎能想到壳子里这位不是本人,而是在玉牌空间的加持下完美夺舍的假货,只要不大张旗鼓的搜魂就根本没法辨认出来。一直以来在郁家家主眼中郁子规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角色,拖油瓶,附带品,凭她的年纪和修为能闹出什么幺蛾子?故而他本就对她没有多少怀疑,见了她丹田内的魔气更是确定了先前所想,觉得她也不过是个被利用的道具而已。一定是有人想借她之手,将假的镜墙碎片故意送到他手里,既隐蔽,又高效。

“愚蠢。”

扔下这两个字,郁家家主懒得再看这满脸茫然的小女孩,立马转身去找他心目中真正的罪魁祸首了。

他的怀疑对象当然只有一个。这不可能再有别人。能做出一个假碎片,再巧妙地瞒天过海借郁子规之手把它送到郁家来,给仙道创造如此有利条件的,修魔界还能有谁?

……

郁城建在修魔界北方绵延无际的群山峻岭中,山上灯火辉煌,流水宴席在各个峰头昼夜连开。而相对应的,在山底,黑暗无边,一层又一层令人毛骨悚然的暗狱向着地底延伸而下,常年上演着普通人绞尽脑汁也想象不出的残酷刑罚。

半年前,仙修莫从深被送进山底,令无聊的狱卒们眼前一亮。只可惜这位跟本家作对了三百年的仙修到底是个重要人物,上面说了要加以礼遇,半年里他在十八层狱里还没待热乎,今天最高级别的命令一下达,就不得不赶紧洗洗干净拖出来,供家主审问。

经过医修们的紧急修复,至少从表面上来看,莫从深无病无伤,淡然而平静的脸上只是有点点疲惫,一缕长发没有挽好,从肩膀上滑落下来。

小小的囚室上,烛火摇曳,仅有一根孤零零的铁柱缠绕着锁链伫立在黑暗里。郁家家主就站在这个铁柱前,望向被锁链吊在柱子上的莫从深。他的神情也是异常平静的,那是一切情绪都沸腾到了极点,反而回归淡然的平静。

他缓缓地开口。

“连我都没看出来是假的。我倒好奇你是怎么造出来的。”

表面上是一个审问者对阶下囚居高临下的逼迫。实质上双方却心知肚明,审问者已经一败涂地,阶下囚反而是板上钉钉的赢家。这种微妙的反差使得眼下的审问充满了讽刺和黑色幽默,仿佛一出好戏。

姜甜为了洗脱自身,毫不犹豫的把她跟郁子规搞的事一股脑推到了莫从深身上。而正如她预料的那样,为了不让郁家迁怒到投奔仙道一方的郁子规,为了不泄露她那个可以复制万物的仙器的秘密,莫从深一口黑锅从天上来,接得毫无怨言,十分坚定,力求把这口锅给自己扣严实了,揽下郁家家主所有怀疑。

“你不知道的事情一向很多。你认为只要强势就可以掌控一切,这蒙蔽了你的双眼。”只听他这样对郁家家主说道。

他眼也不眨地吐出一连串违心之辞,“难道你以为,我会将如此重要的东西转移到一个郁家血传弟子身上?郁子规这孩子我虽怜惜,却终究无法全盘信任。因为她并不是阿莲,阿莲已经死了,她的血传后人,终究也是你们魔门血脉。事已至此,我告诉你们也无妨,当初我将她劫出浮花洞天,除了为了得到阿莲的记忆,也正是为了今天的谋划!……如何,现在,你们可还满意?”

郁家家主表情渐渐由平静变为阴沉。他满意吗?他现在恨不得亲手把这个仙修撕得粉碎!但长年身居高位的涵养令他最后还是没有失态,他长久的沉默,再开口时,已经不再纠结这些发生过的不可挽回的事了。

“让你就这样死,未免太过便宜了你。”

这位魔道的入道者盯着莫从深,嘲讽地说道,“你以为你们仙修先一步穿越镜墙来了修魔界,就已经赢了么?”

“是,你们占了先机。魔道准备不足,失了一子。但道之战还未真正开始。修魔界不是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等不出十年……或许更短时间,你就会知道,你们仙道中那些软弱、天真、一厢情愿的东西,永远敌不过魔道之强大。远离修仙界,孤军深入的你们能依靠什么?就凭地里那些凡人?你们对凡人那种蠢物未免也太有信心了。”

郁家家主阴险的话语令室内渐渐卷起狂风,“我会留你到那一天的,我会让你亲眼看着,你们仙修在修魔界的土地上是怎样前功尽弃,功败垂成,最后道毁于魔道之手!”

烛火骤然熄灭,紫电雷云怒而一闪,消失在这间囚室中。

以废人状态被囚禁了半年的莫从深缓缓的呼吸,然后无声地微笑了起来。

他很久没有笑得这么痛快过了。他感到很累,也很轻松。像是卸下了所有的重担,他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想管。郁家家主关于仙道的险恶预言他任性地抛之脑后,再不放在心上。什么道之战,那都是他仙修同伴们要操心的事。从郁家家主的反应来看,仙道确实是已经过来了。那么他就已完成了他的使命——作为仙道的马前卒,来这边将镜墙打开。此事已成,其余的事再与他无关。

郁莲当年与他的约定,他已用他的生命完成了。子规那小孩留下的没擦干净的尾巴,他也尽力替她收拾了……

他在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牵挂了。

此生此世,他再也没有遗憾!

铁柱后面的那面墙壁轰然碎开,一大簇鲜红色的剧毒触手如同喷泉从黑暗中疯狂喷涌而出,瞬间从背后刺穿了仙修,搅进他的五脏六腑缠住他的四肢,将这具转眼支离破碎的身躯从柱子上扯下来,拖进了十八层暗狱深渊中。

第四十七章 回修仙界去

大乱十年后。郁子规当年来过的那处荒山上。

修魔界东部边缘,接天接地的镜墙之下,过了十年已经全然换了一副景象。原本是荒芜无人的空地上现在热闹非凡,灰黑土地被压平,铺上了四通八达的石道,道尽头建起通往各地的传送阵,供修魔界这边的仙修们来来往往。因为这座荒山地势刚好合适的缘故,干脆就在山体上修葺了一番,崎岖山路被改造成了玉石山梯,并在紧贴镜墙的那块悬崖上建起了一座凉亭,作为仙修们来回穿越的固定地点之一。

当年仙修们从他们那侧进入修魔界,镜墙上日月同升,从那天起就再也没有落下。从此这片修真大陆就有了白天虚日广照,夜晚虚月朦胧的固定风景,完全把现实中普普通通的日月光辉比了下去,大家渐渐都快习惯了。来修魔界的仙修们也不是铁打的,经常有累的,有受伤的,必须分批安排轮换,定期叫一部分人回修仙界去休息休息,重整旗鼓。还有些人偶尔在天堑这一侧迥异的环境中领悟了更多仙道灵感,道心几近突破,就要回宗门去闭关一段时间再来。反正“钥匙”镜墙碎片由修仙界那边的入道者们亲自掌控,魔修们再怎么也不过去……于是镜墙就这样保持着开放的状态,大大方方的,十年里从未关闭。

紧贴镜墙下的那座崖边凉亭里,坐着一名有两撇小胡子的中年仙修,板着脸核对一份名单。凉亭外,准备回修仙界的仙修们排起队,一个个走进去等着穿越镜墙,沿着山梯一路排到了半山腰。

来自虚极仙宗本宗的七重天剑修白远排在队尾,在大太阳底下愉快地伸了个懒腰。在修魔界稀里糊涂乱逛了十年之后,他终于被看不下去的欧阳仇勒令滚回宗门去了。

白远今年二百五十岁,外表是个浓眉大眼、颇为讨喜的英俊少年,顶着头凌乱的杂毛,背着个花哨的剑匣。很多仙魔修士都爱把自己的外貌固定成少年少女的模样,取其青春之意。但外貌只是外貌而已,像白远这种心性跟外貌长年保持在同样年纪的倒也少见。他这些年可给身边的仙修同伴惹了不少麻烦。

他首先跟着欧阳仇去了修魔界南部,夺取了二流城邦涑原城下一个名叫大穗的凡人王朝。那里魔修对凡人采取放养方式,算是个河清海晏、百姓有吃有穿的“盛世”,于是仙修们就从众多方案中选了最温和的那个,——不动根基,借凡人朝廷之手来一场自上而下的改革。他们废了皇帝,另立新皇,都已经开始准备新政了,这边白远却没忍住。他出门观察修魔界凡人的生活,看到老百姓按传统习俗敲锣打鼓送小孩子去习武炼体学杀人的场景,不由大怒,直接上街一呼,领着当地百姓毁了魔修留下的学武堂,占了县衙造了反,一路如野火燎原,大穗半壁江山沸腾,原先的方案紧急作废,欧阳仇花了两年才把烂摊子收拾干净。

为了不让他再捣乱,白远被扔到了前线去。他本就是剑修,去杀魔修毁灭魔修城邦正合了他的意。于是他跟中高阶魔修对砍,战绩累累,倒也赢得不少赞许。直到他的上级渐渐发现这家伙沉迷于个人战斗而屡屡不听指挥,有魔修猜出他在仙修中地位不一般,用简单的激将法引他脱离了队伍深入北方,绑作人质。欧阳仇仗剑星夜狂奔几万里才把他抢了回来,从此他在仙魔两边一战成名,以单纯好骗之名流传千古……

诸如此类的光辉事迹白远还留下很多,数不胜数。最后大家集体确认这位来自虚极仙宗本宗的嫡系传人干不了任何需要动脑子的活儿,只能去根据地内已经收复的凡人王朝打杂,教小孩子们剑法玩儿,参与凡人王朝的整体搬运工作,移山换湖扛房子什么的,沦为跟教书纸人和搬山木傀儡一样的底层劳动力。

但白远他也不觉得被师长们鄙视了,他非常感恩,觉得自己经历丰富,十分难得。这么心胸一开阔,仙道道心竟还精进了不少。原本的七重天初阶竟眼看着要突破中阶。被他弄得心力交瘁的欧阳仇立马抓住机会,派他回修仙界去好好调整,好好休假,能不过来,千万别再过来了!

……这就是白远现在站在这座荒山上排队的原因。这位人嫌狗厌的少年回头望望身后的修魔界,觉得大师兄真好。正无事可做有些无聊呢,就给他假期回修仙界去休养。大家都对他这么好,他不能辜负大家这些年对他的照顾。他要回宗门向掌门师祖好好炫耀一下,求赞许求表扬,回头升完七重天中阶了再过来,再接再厉,继续为仙道而战!

正当他乐滋滋地这样想着的时候,有个弱弱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你好,请问你是虚极仙宗的白远白尊者吗?”

……

白远被“白尊者”这个称呼给吓了一跳。虽然他是七重天了,可世上还从没人这么叫过他!于是立刻高高兴兴地回头:“是,是我,有何贵干?”

他看到叫住他是一名修为低弱的鹿妖,亦是个和他一样可爱的少年形象。一身葛布衫配草鞋,褐发整齐披肩,脸颊上绘着青嫩叶纹,头上顶着鹿角,神色仿佛有些忧愁。

修魔界的妖修跟仙修是确定的同盟。这十年里也常常合作对抗魔道,白远虽跟这些妖修没打过多少交道,但此时也是露出很友好的神色。

“我是七宝蛛城的鹿小园,听说白尊者今天要回修仙界了,我想拜托白尊者一件事……嗯,白尊者是虚极仙宗掌门的徒孙,此次回修仙界一定也是要回虚极仙宗去吧……?要是回去的话,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个人?我找她好久了——”

鹿小园一口一个“尊者”叫得白远心花怒放,大为满足,他还没听完他的话就满口的大包大揽:“找人?虚极仙宗的修士吗?没问题没问题,小事,包在本少爷身上!”

“想不到小鹿妖你还认识修仙界的朋友啊,”白远吹嘘道,“你要找什么人?本少爷从出生起就在虚极仙宗混了,满山上下不认识的还真没有。你只要说出他的名字,立马就给你找到。”

第四十八章 失踪的郁子规

“我要找的那个人,我不能提她的名字……”

鹿小园要找的是郁子规。

十年前,她带着镜墙碎片投奔修仙界,如一石惊起千层浪,搅动了这片修真大陆的局势。但现在仙修们来了,天下乱了,道之战也开始了,如导火索点燃这一切的郁子规本人,却真像个小石子投进了茫茫沧海之中,杳无痕迹。她彻彻底底的失踪了。鹿小园自从镜墙开启第一年就蹲在这片荒原上眼巴巴的等,等呀等,至今没在过来的仙修大部队中找到她的身影。

“……她就是那个……那个穿越镜墙去修仙界,把碎片秘宝送到你们仙修手中的人。按理说你们应该知道她的呀。”鹿小园疑惑又纠结地说道,“我问了很多过来的仙修,居然没有一个人在修仙界那边听说过她的样子。这太奇怪了。镜墙碎片秘宝明明从修魔界送到你们那边了,她一定是已经过去了……可是她人呢?她后来去哪儿了?”

离去前,郁子规曾保证把碎片一送过去就随着仙修们一道打回来,还要打上郁家去救她师父、胡朱尘和狼茜的,如今她却食言了。鹿小园知道郁子规绝不是食言的人,她不可能去修仙界以后就贪图修仙界的环境留在那里不回来了。——就算不回来了也该给修魔界的虎王大人带个信吧?总归不该是这样杳无音讯,人间蒸发的样子。随着时间的推移,鹿小园越来越焦急,怀疑自家老大是不是出事了。

鹿小园跑去问了虎王大人,得知十年前,是三大仙宗之一的虚极仙宗向全修仙界宣布他们获得了门下弟子莫从深拼尽全力从修魔界带回来的镜墙碎片,然后出头主导了整个攻打修魔界的计划。虽然其中语焉不详,完全没有提到郁子规这个四重天小仙修的存在,但按常理推断,郁子规穿越镜墙后一定是直接投奔虚极仙宗了没跑。于是鹿小园拿着这条线索到处打听,准确地找到了白远这个虚极仙宗掌门——入道大宗主观衍的徒孙。他觉得,以他在虚极仙宗里的位置,他应该知道些内幕消息吧?

“她到底有没有去过虚极仙宗,还是去了修仙界其他地方?她是改名换姓,隐藏身份了吗?白尊者,你这次回修仙界能不能帮我找找她?这很重要。对我们很多人来说,她是很重要的一个人……”

“呃,呃……”

在鹿小园期待的目光下,刚刚夸下海口的白远却异常尴尬的挠挠头,左顾右盼。因为,眼前这小鹿妖口中说的人,他作为虚极仙宗本宗弟子……好像还真没听说过。

镜墙碎片秘宝居然是被一个仅仅四重天的小女孩亲自揣在怀里带过来的,这怎么可能?难道不是碎片直接被扔了过来,他们虚极仙宗的入道者们在云端接住的吗?

完全跟他们修仙界大部分人听到的版本不一样啊?

“怎么不可能?这就是她的功劳!”听了白远的回答,鹿小园顿时气呼呼地反驳道,“我们在修魔界这边花费了多少功夫,牺牲了多少人,你们居然连真正的功臣是谁都不知道吗?”

两人瞪着对方。白远很不好意思,赶快安慰急得团团转的小鹿妖:“没有没有,仙道当然是承认他们的!你别急,事情说不定是这样……嗯,如果真按你说的那样,那位师妹做下了如此惊天动地之事,身份又敏感,那掌门和宗主们肯定就要考虑她的安危,瞒下她这个人的存在,以免魔道把这笔账记在她身上,给她带来危险,不是吗?所以我们大部分仙修现在都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和事迹。这是很正常的。”

“其他的仙修这样是说得过去……”鹿小园怀疑地道,“可是,连你也不知道?”

“……”

白远用力咳嗽两声,望了望天。这个问题他恐怕知道答案,却不好意思说。鹿小园是冲着他虚极仙宗的本宗嫡传身份找上了他,但他实在不好告诉这位可爱的小鹿妖,自己在师门长辈眼中从来都是只会闯祸,一事无成,连他的师弟师妹们都比他成熟靠谱得多,师门内一应大小事务都是直接略过他,当他不存在,免得他掺合进来搞砸的。所以,虚极仙宗若真的收留并庇护了一位从修魔界归来的小师妹,他确实很有可能被蒙在鼓里。

不过他立马豪气干云地拍了拍胸脯:“别担心,小鹿妖……你叫鹿小园是吧?既然你拜托本少爷了,这个人一定帮你打听到。”

他继续这样不伦不类地自称着,也不知道从哪学的,“本少爷本来就是要回虚极仙宗待一段时间的,顺便去那老头峰上问一问,没有任何不方便。只要找到了人就想办法送信告诉你。或者帮你给她带话,也没有问题。”

“是吗?”鹿小园有点犹疑,却还是接受了白远的解释,冲他释然地笑了笑,“那,就先谢谢白尊者了。我只是想知道她的安危而已,还有……这边有很多人在等她,如果白尊者找到她,请问问她什么时候能回修魔界来?”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枚旧了的黄纸鹤:“这是我们这些年想跟她说的话。把这个给她,她就明白了。”

白远接过纸鹤,看也不看塞进怀里,非常满足地说,“没问题没问题,给你打包票……”

白远其实觉得有点兴奋。在修魔界这些年他极少有什么具体的任务做,大家都跟防贼一样防着他捣乱。现在被赶回修仙界,居然有人特地找到他,郑重地把一件事托付于他。这种感觉真好。他终于也有被人需要的价值了。

——能够被人信任,被人需要,可见作为一个仙修他还是很厉害的嘛。

“——喂!你走不走了?”

上方凉亭内的守亭仙修不满地朝下面喊道,原来已经不知不觉排队排到白远,该轮到他穿越了。白远只好省下还没说完的长篇大论,最后赶紧跟鹿小园道别:“总之本少爷是交你这个朋友了,鹿小园,什么时候你有空来修仙界,我们一起玩儿。”

仙道道心又神奇地精进了的白远背起他的剑匣向凉亭跑去,整个人往镜墙上一扑,从这半边世界消失了。

第四十九章 好久不见

冲着镜墙挥了挥手,算是道别了坚持要跟他做朋友的白远白尊者。鹿小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白尊者愿意帮忙就好了。那边修仙界终究是个太平之世,鹿小园其实也不相信以郁子规的本事会遇到什么致命危险,他觉得她可能只是有事耽搁了罢了,只要白尊者帮他找到人,很快她就能给他回信。

鹿小园变回幼鹿原型,抖了抖鹿尾,轻盈地踩着玉山梯跑下山,借道仙修们的传送阵返回七宝蛛城去。

他平日多是呆在陷入仙魔混乱交战地带的七宝蛛城,今天过来也是百忙之中抽的空。时光荏苒,局势变迁,乱世中的人都成长得很快。如今的鹿小园已经不是那个整日闲逛玩闹还胆小爱哭的小孩子了,在妖修中间他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这些年,他们修魔界妖修的命运可谓是大起大落。最开始,仙道还没降临的那半年,他们这群自由妖修公然跟魔道撕破脸,各大妖修聚居地旋即遭到了惨烈的围剿。虽然有虎王护着大家逃难,但总的来说依然损失惨重,数个荒野中的族群几近灭族。那时很多妖修对于虎王跟仙道结盟的决定颇有微词,他们不确定仙道是不是真的会过来,如果不能过来,虎王这么一意孤行岂不是害了大家?

直到仙道真正降临,虎王这一系的妖修顺理成章地跟仙修们会合,他们事先付出的一切终于有了回报,之前不满虎王的那些妖修也无话可说了。在荒野中被追杀的妖修们陆续往仙修们的根据地迁移。修魔界的妖修群体不得不迎来了一次分化,有不愿掺合仙魔之战遁入荒野隐居的,也有为数不少转头投奔了魔道的,各自都站好了队。不过绝大部分妖修经历了围剿,果断还是跟着虎王投入了仙道的怀抱。仙修们信守承诺欢迎了他们,还主动接纳部分有意迁移至镜墙另一侧的妖修,跟生活在修仙界的妖修同族牵上线。

这其中不得不提七宝蛛城了。七宝蛛城借仙修入侵之势摆脱了魔门的打压,渐渐恢复了繁华。但蛛王却很快做出了一个堪称奇异的决定。他没有举城投向仙修,也没有自打脸倒向魔修,而是继续保持了中立。——这一回可不止是在各方魔门之间中立了,七宝蛛城宣布在仙魔之间保持中立。

或许是因为位置刚刚好的缘故,蛛城正位于仙修们占据的东南部与各路魔门大本营中北部的交接之处,两道也需要这么一个缓冲地。于是他们倒也默许了这座妖修城邦的存在。现在蛛城里头,在大街上晃荡的修士包括:坚定站在仙道一边的妖修、愿意跟魔修同处一城的仙修、愿意跟仙修同处一城的魔修、明哲保身不跟仙道结盟的妖修、以及极少数坚定站在魔道一边的妖修……等等,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就此,七宝蛛城成为了史上第一个,恐怕也是唯一一个同时接纳仙修和魔修的城邦。两道修士肩并肩的进城出城,竟然没有打起来,不得不说是一出奇景,叫人对蛛王佩服得五体投地。

鹿小园他们这群原本就住在蛛城的妖修,为这副场景付出了多少心血,可想而知。欣逢乱世,人人负重前行,仙魔修士在对战中磨练各自的道心,连带着本来打酱油的修魔界妖修们也被逼着脱胎换骨,为族群的未来而奔忙。

鹿小园现在唯一放不下的就是郁子规、胡朱尘和狼茜三人了。但随着时光流逝,等待也不再是他生活中唯一的重心。他每天忙着收拢城外帮,忙着为城主府跑腿,忙着调节城内仙魔妖的关系,扛在肩上的责任让他忙也忙不过来。他只能偶尔来镜墙下问问,找点线索。他想,如果郁子规知道他如今是怎样努力地生活,她也会为他自豪吧?

他依然期待着,跟大家在蛛城重聚的那一天……

……

镜墙另一侧,白远终于回到了他熟悉的修仙界。

一出镜墙,眼前是跟那边一模一样的半侧荒山凉亭和玉石山梯,同样有一群群仙修排队等着穿越。白远懒得走路下山去传送阵了,一道剑影从背后剑匣中飞出,他纵身跃入空中,直接化作一道剑光消失在了湛蓝天际。

“修仙界,本少爷回来了!”

整个修仙界仿佛一幅清丽、缥缈而又悠远的画卷,在底下的大地上宽阔地展开。一望无际深深浅浅的清透绿色交错着褐色,组成了大地的色彩,那是群峦叠嶂,河流和湖泊星罗棋布,全界无处不在的灵脉如大大小小看不见的经络广布在空中、地上、水中,灵脉散发流动而出的灵气酝酿着灵雾笼罩在山林湖海之间,有的地方浓一些,有的地方淡一些,但大地上每一个角落都或多或少飘荡着一股灵气。

白远飞过了镜墙附近一带人烟罕至的深山老林,紧接着越过修仙界大陆中央人烟稠密的几个凡人王朝聚集地,开始深入南方。他看也不看地直接掠过了地上的各种红尘喧闹之地。因为大地是三大仙宗之一——广稷仙宗的地盘,修仙界的凡人们都生活在广稷仙宗的羽翼庇护之下。白远的师门虚极仙宗却并非深入地面凡尘,而是正好相反,宛如高岭之花一般坐落在凡人们终生难以企及的极南虚境仙山之中。仙山群落漂浮在半空连环秘境之中,上不及天,下不接地,走地上还要爬山过河的绕路,所以直接从天上用最快的速度飞过去才是最方便快捷的。

性子急的白远都不用传送阵,熟门熟路地花了两天两夜就踩着飞剑奔到了目的地。在他视野中很快地出现了好久不见的熟悉群山。碧空下,白雪皑皑的高山屹立,其中有一些若隐若现的仙峰,犹如一带不动的黑点,腾空悬浮在那山巅和云层之间。

那就是白远的师门——虚极仙宗的最外层山门了。

第五十章 冷清的仙山

虚极仙宗位于极南雪山之巅,一飞进山门,就直接进入了半空中的七十二连环秘境。

因为是半空秘境,秘境内部宛如巨大的空球,没有可以踩踏的地面,只有在翻涌的洁白云雾,重重叠叠的青色仙山悬浮在其中时隐时现。从远处看来,一缕缕流云缠绕着仙山,宛如青色巨人身上的薄纱,神秘而捉摸不定。

虚极仙宗,其实并不是一个单纯的修仙门派,而是由无数不同仙门组成的一个巨型仙道联盟。狭义上的虚极仙宗仅指本宗,门槛奇高,收纳入道者们和他们的亲传一脉。因为整个虚极仙宗的入道者加起来也不到十个,他们能看上的弟子更是万里挑一的天才,故而本宗人数极少,位于连环秘境中央的孤高主峰缥缈入云,长年保持在数百人上下,日常统管全宗,说出去也是虚极仙宗的招牌和门面。而广义上的虚极仙宗就没有那么高冷了。它统指本宗及其附属的七十二派三百门以及更多连名字都记不清的小门小派小道场,皆是仙之一道下的大小分支,精研之术个个不同。医修、剑修、法修、植修、符修……在连环秘境中各有各单独的门派,但总的来说,只要门派道场建在极南山巅秘境中,就都属于虚极仙宗。

虚极仙宗的弟子,平时在宗内不称本宗,要等他们离开极南群山去全修仙界游逛,遇上另外两大仙宗——广稷仙宗、十洲仙盟的人,才会自称虚极仙宗加以区分。他们看起来像是一大堆庞杂门派抱团组成的联盟,却有个明显的共同点,那就是一切为了论道,哪怕下山历练也只是为了验证心中道法而已。虚极仙宗的弟子经常被另外两大仙宗戏称为“餐风饮露在山上论道,不沾红尘的野猴子”,因此应了“虚极”二字。

身为入道者徒孙的白远直奔秘境最中央的本宗主峰。一道剑气在巍峨的青山间划出一条细细的云线,惊飞了几只雾鸟。

底下,一个个峰头皆是空旷无人,冷冷清清。

明明是虚极仙宗的核心之地,各个峰头竟找不到一个仙修的踪影。空荡荡的山风吹过古旧的剑台,树荫密布的山路。各山护阵依然肃穆地保护着那些亭台楼阁,原本生活在这里的仙道弟子们却仿佛一夜之间集体失踪。连看守结界的石狮都无聊地打起了哈欠。

这却是因为他们现在集体去了修魔界的缘故。虚极仙宗本就是日夜坐而谈道,而世上再也没有比另一个道统统治的异世更好的“论道场”了。简直是千载难逢的修行之机。所以在十年前镜墙打开之后,全宗上下无论长幼修为都迫不及待的一窝蜂奔到了镜墙那一侧去。宗内各门各派一扫而空,只留下一座座空无一人的虚境仙山,颇有一种不到天荒地老誓不归来的气势。

白远当初吵着闹着要跟着大部队一起去修魔界,也是出于这个缘故。——大家都去了,我怎能不去?我才不要一个人留在没人的仙山上看家。起码让我去逛几圈再被赶回来,也比从没去过要好吧?

忽然,本来要直奔自己主峰洞府的白远“咦”了一声,在空中来了个急刹车,半边身子一拧,望向底下的半山腰。

一个奇怪的事物刚刚在他眼角一瞥而过,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只见底下的山路上,似乎有个清光盈盈的小身影急冲冲地往山下跑,却因为跑得太急了脚下一空,整个人被绊倒在地。她爬起来想继续跑,但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屏障拦在山路上,她怎么也过不去,急得挣扎着往前一扑,又摔了。

“喂喂,你小心点啊。”白远想也不想跳了下去,伸手把“她”扶了起来。

“我要、我要下山去……”那个“她”嘤嘤嘤地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半透明的银光小脸。

“……”

白远近距离看清了这个清光影子的模样。一开始他以为是个仙修小女童,因修为不高而无法收敛周身泛滥的仙气而已。现在却看清了,这不是人,而是个仅有丈余的小灵物,通体仙气清光,凝成一个缩小版的少女外形。看上去有灵智,但似乎脑子不好使。

仙山上有很多这种山水灵气或纯粹是仙气凝成的灵物,也有草木或器物受了仙道熏陶而化形的。但凡有灵智,虚极仙宗都会把它们视作“人”,虽然不能教它们修仙,却也跟人族弟子一般收入门下养育。白远就认识好几个身为妖修和灵修的师弟师妹。不过眼前这位,他倒没见过。

难道是仙修们离开太久,仙山上灵气多的没处跑,又出现新的灵族化形了?

“这里可是虚极仙宗主峰,你从哪钻进来的?干嘛去?”

见那灵物还想跑,白远赶紧把她一拎,拎在手上用力晃晃。不愧是灵物,如此轻盈,一点重量都没有。

“我要去……我要去修魔界!我要去杀魔修。我讨厌那些魔修。他们让我想起了……让我想起了……什么来着?”那灵物气汹汹地喊道,非常焦急的样子,手足乱舞,“不管了。反正我要去杀了他们,我要告诉他们,那样是不对的!”

“哇,真是有志气,”白远表扬道,又毫不客气地打击她,“不过你才多大啊小家伙?你能杀魔修?是不是想太多了。”

“哼。”那灵物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刷地从他指缝溜了出去。

人形身化一抹白光,闪电般在山道上绕了一圈,又回到白远跟前站好。转眼,山道上铺的厚重玉板沿着她所过之处依次裂开,如剑锋劈过。

“我可比你家那些剑影还锋利呢。不信你叫它们跟我比比看。”她指指白远背后的剑匣,鄙视了这个七重天仙修一把。

……大意了。白远心道。

感情还是个攻击型的!

白远提起了兴趣,蹲下来问她:“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不,你是谁?”

“你是问我的名字吗?”

“那就告诉你好了。”只听这形似少女的灵物自豪地回答说,“我叫郁子规。你认识我吗?”

第五十一章 观莲老者

“……‘郁子规’?”

听了灵物的回答,白远直觉感到有点不对。但又说不上来哪儿不对。他觉得自己肯定在哪听过“郁子规”这个名字,又不知为什么隐约觉得叫这个名字的人肯定跟眼前这个小灵物对不上号……

到底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呢?白远陷入沉思。

灵物见他走神,赶紧抓住机会想跑。白远眼疾手快,像拎小鸡一样再次将她拎了回来。

“别跑!”白远作为主峰的主人之一,理直气壮地说,“走走,跟本少爷走!这里离修魔界远着呢,你跑不过去的。”

他指指前方那处灵物怎么也过不去的地方,“有人给你设了界线,你连这山都下不了,不如本少爷带你回家。”

“不要!”灵物往地上一滚就开始大哭,撞得地面丝丝开裂。

一向爱让别人束手无策的白远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了束手无策的滋味。他摸摸下巴,尽量回忆自己小时候大师兄是怎么哄自己的。依葫芦画瓢地把灵物抱起来拍拍,极力制住不断挣扎且破坏力巨大的她:“带你去看给你设界线的人,好了吧?话说你能不能别乱动了?”

这玩意儿。白远心累地想。这奇奇怪怪的玩意儿到底从哪来的?

他们家主峰这十年里发生了什么变化,竟出现了这样的灵物?

……很快,爬上主峰的白远就知道了答案。而且这个答案带给他的不止是十年未见的惊喜,还有一连串巨大的惊吓。

虚极仙宗的主峰位于七十二连环秘境的中央浮山上,孤高如剑,直刺天穹。浮云环绕,飞鸟难及。从这里可以一览众山小,俯瞰着底下连环秘境中各门各派的仙山群落如高高低低凝固的碧青色波浪,纵横绵延至天边而后隐没在秘境边缘的白云之中。

虚极仙宗长年有一名入道大宗主化身下界坐镇于此,担任掌门看顾全局。这个掌门之位以一千年为期在虚极仙宗的入道者中轮换,目前轮到的正是白远的师祖观衍。只见高而陡的峭壁边,一道灵瀑朝着山底无尽地落下去,一块巨石从弥漫的水雾中突兀地伸出来。一名老者就坐在那巨石上,悠然而望。

那老者鹤发童颜,坐着个破竹凳,披着身蓑衣挡着水雾,非常的舒适自在。日头高照,他拿个蒲扇使劲扇了扇,乐呵呵地眯眼望向面前高空中蔓延的一大片莲花。

白远飞上来时,远远的就朝那观莲老者喊:“老头!这个东西是你养的吗?跑下来被我逮住,我给你带上来了!”

观莲老者手中蒲扇一转,悄没声息的就把这道冲上来的剑光给扇了下去。

“别咋咋呼呼的,嘘,小点声。别打扰了——”

“打扰?打扰什么,这里又没别人!”白远抱着挣扎的灵物翻身爬起,不过话还没喊完,巨石上的场景映入眼帘,他就忽的张口结舌,呆在当场。

“啊啊啊!”陷入震惊的白远手上一松,灵物飞快地溜走,不过他也没空理它了,“我的……我的洗剑天瀑!我的洞府!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原本巨石边上,白远洞府所在位置,现在被一大片纯白色的怪异莲叶覆盖了。一片接着一片的清光雪叶发源于灵瀑水雾浸透的峭壁间,生长到崖边仍没有停止,直接向空中蔓延而去,越蔓延越远,直到与天尽头看不见边际的白云融为一体。高空长风凛冽,吹得满目莲海摇曳,却也吹不散莲叶上浓密的灵雾。一支支燃烧着斑斓灵火的百色莲花点缀其间,如雪地上撒落的百宝璎珞。底下又没有大地,只有云雾离合,这片莲海仿佛植根于云雾与虚空,自顾自开得惊心动魄。

虚极仙宗的最高主峰,众仙山之巅,竟长出了一片浮空的莲海。

白远的惊叫声似乎大了些,惹得无边莲叶一动,大群大群灵雾凝成的鸟儿如同一股纯白风暴凭空掀起,从莲叶和莲花底下哗啦啦地扑出来,直接扑了白远一脸灵泉水,四散飞去。而后浓雾消散了不少,莲海分开,有一个人影,从雪叶莲花间坐起身来。

那是个长发散乱的妙龄女修,睡眼惺忪,穿一件玄黑单衣醒目地坐在无边白叶间,裸露的少女手臂光洁无瑕,宛如新生,——也确实是新生。她全身甚至还没有新生完毕,双腿下半截仍是莲藕,没完全变回人腿。这就导致她被固定在了高空莲海中央,无法挪动。

她看起来脾气不是很好的样子。两只剩下的雾鸟绕着她打转,她就直接挥开了它们,伸手一招。只见刚才溜走的灵物大哭着被凌空牵引回来,化作一抹仙气钻回她丹田。

“还跑?你想跑到哪去!”她骂道。

白远下意识地道:“莲……妖?”

观莲老者心疼地望着远去隐入青山间的雾鸟群,叹了口气,转身抄起小竹凳,熟练地抓过白远就开始揍。

“什么妖?这是你师妹!人和妖都分不清楚,你在修魔界学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果然没半点长进。”

观莲老者对着自己种的莲花满脸慈祥,对着白远那就立马变成了恨铁不成钢,“叫你稳重点,平时稳重点,你听了吗?你什么时候听了吗?都几重天的人了?七重天了!还跟没道心的小孩一样咋咋呼呼毛手毛脚的,你的脑子呢?你就看看你师妹,你看看她比你小几百岁,都比你厉害的多!你不好好跟人家学也就罢了,你还捣乱!你师妹睡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这两天才醒,刚修补到关键,雾鸟又被你个小兔崽子给惊跑了。你什么时候能干点正事?你哪怕不干事,你不坏事也成啊!”

观莲老者——虚极仙宗当今掌门观衍全无入道大能的气场,像个凡人老头一样絮絮叨叨的把不成器的后辈从头数落到脚,追得他满地跑。白远一边熟练地躲避着,一边还不忘扭头去看坐在莲叶间那人。

“师妹?”只听他恍然道,“原来真有个师妹是从修魔界回来的。那小鹿妖说的是真的啊。”

第五十二章 离家出走的道心

在莲叶中坐着,托腮欣赏虚极仙宗的掌门满地抽打徒孙的人,自然是十年前从修魔界来到修仙界的郁子规。

她一觉醒来恍若隔世,才知道自己已经在仙山之巅睡了十年了。因为师父莫从深的师门渊源,自己到修仙界一来就多了一个现成的师门,一个现成的师祖,成了虚极仙宗的主峰弟子,这一代掌门的门下传人。莫从深乃是观衍座下最小的亲传弟子,而郁子规作为莫从深唯一的徒弟,也就被虚极仙宗当仁不让地接走,纳入门下了。观衍座下另有其他亲传,他们各自门下又有若干徒弟,例如欧阳仇和白远两人就是拜郁子规某位师伯为师,算是郁子规的同辈师兄……现在这些师兄师姐们都不在师门,全去了镜墙那一侧,导致郁子规在仙道头一个见到的竟是白远。

在空寂的仙山上醒来两天,除了认下个爱唠叨的师祖老头外,郁子规也没法干别的,只能坐在高悬于空的灵雾莲海中,全身上下接受治愈修复。当年,她来到修仙界,交上了镜墙碎片和部分记忆就立马撑不住了,仙气暴乱,全身经脉寸寸粉碎,甚至不得不由数位仙道入道亲自出手,种下“融雪漱魂净天地不老莲”,引主峰中央最纯粹的灵雾化海为她修复治愈,免得她落得个在修魔界没事,反倒在修仙界魂飞魄散的搞笑结局。

这倒不是由于穿越镜墙本身的冲击。虽然以四重天修为带碎片越过镜墙还是有些勉强了,但她一过来,仙道这边云端上的入道者们就齐齐伸手接住了她。她个人也有玉牌仙器护体,肉身怎么着也不至于脆弱到如此地步。

——导致她肉身出问题的,是她穿越镜墙前刚凝成的那颗道心。

想到这里,依然疲惫且困倦的郁子规瞥了眼自己体内,脸色黑如锅底。

就是它!

好你个小太极界的天道……

我就知道你在这等着我呢!

观莲老者终于揍完了白远,叹着气去旁边天瀑取新的灵泉水来补充莲海。本来今日的修补进度还不错的,结果雾鸟群飞走大半,整天的功夫白废了。

临走前他给郁子规介绍道:“你师兄白远。有什么事尽管使唤他,别跟这小兔崽子客气。”

在新来的师妹面前形象全无的白远倒是一脸好奇的样子。他顶着满头包,趴在莲海边上,有一肚子的疑问要问。

“师妹……小师妹啊,今天我上山半路遇到的灵物,竟然是你的?”

那仙光灵物显然破坏力强到连主人都制服不了,不知何时又飞了出来,在莲池之中踩着满池莲叶大闹,跟郁子规追上去的神识玩兜圈子。

“是我的。”郁子规一边紧紧追着它,一边咬牙切齿地说道,“还得谢谢白师兄你把我的道心化影送回来。它每次不见了都得找好久。”

“嗨,小事情,既然是师兄妹何必如此见外,说来也巧我正好要找你——等等,你说它是你的什么?!”白远说一半忽然反应过来,震惊地扭头去看那灵物,“你的道心化影?你的仙影?!”

“……!”尽管很不想承认,郁子规也只能承认自己的道心仙影就是如此奇葩,她转头把怒气发泄到它身上,“回来!听到没!你给我回来!”

她的道心仙影非常的有主见,一边满池子乱跑一边反驳道:“我才不回去,一回去你又要我听你的话。哼,你也不想想你是靠谁才修炼出修为的,你该听我的话才对。”

“哈哈哈哈哈哈!”白远忽然就明白了,顿时大笑不止,“你的道心仙影竟然这么早就有了智慧?还闹独立了?”

“天啦,我第一次听说有人的道心居然不听指挥的!”白远兴致盎然地来回打量郁子规和她的道心化影,叽叽喳喳个不停,“这也太有意思了。按理说,哪怕是人形的道心,也应该正好代表你整个人的所信所想,跟你进退一致啊?为什么你跟你的道心居然还存在矛盾?还带吵架的?你成就道心时到底想了些什么?”

——这就是她现在坐在这的原因啊。

郁子规朝天翻了个白眼。还有你那么感兴趣的样子是什么意思?要不是她现在没法下来而且她还打不过七重天,她也有点想揍一揍这位姓白的白痴师兄……

道心化影,指的是修士道心投射到现世中的影子。仙修的道心化影叫做仙影,魔修的道心化影叫做魔影。如果说道心是修士全部修为的凝结,那么道心化影就是修士将道心的力量投至身外,发挥到战斗中的主要途径。三重天以下没有道心的不提,自从四重天有了道心之后,修士的一切修炼就围绕它进行了。四重天道心凝形,五重天道心凝神,六重天道心凝体,在中阶修士的阶段内基本是个如三重天灵丹般的器物,只需塑形凝神化体即可。到七重天以上,道心化影渐渐获得主人的灵智,与主人识海彻底打通。无论哪个阶段,修士对自己的道心都是如指臂使的,到九重天以上修士甚至渐渐抛却肉身全身投入道心化影,修士和道心再不分你我,那就更没有什么听不听话的问题。

而郁子规目前的状况,前所未见。她的道心一凝成就有了智慧,而且还是完全独立于本体,宛如体内分裂而出的另一个人格。她道心太过特殊,直接就是她自己。这就导致她跳过了一般修士先道心化影——修炼到九重天和自身融为一体——等入道以后再学会分身的过程,仅仅在道心刚诞生时就让道心本身成了她的身外化身。

这问题就严重了。

她的资历太浅,刚从初阶修士步入中阶,根本收束不了一个有独立智慧的道心化影。若是心无旁骛还好,反正修士的道心就是他唯一的道,心底毫无杂念,一心向道的话,这样一个奇葩的道心反而是一个修炼金手指,可以在仅仅四五重天阶段就一日千里的提升修炼进度。——但这样的好处却无法落在郁子规身上。

她的“杂念”,太多了。

第五十三章 撕裂

郁子规做不到心无旁骛,毫无杂念。

因为她并不是一个在本方世界出生的,一心坚持自己所信之道的土著修士。她是一个穿越者。她还是一个“巡界使”。复杂的多重身份令她整日殚精竭虑,心思多变。她不能像师父那般一心只想完成仙道的使命,也不能如白远那般胸无大志只要快快乐乐地修炼就好,甚至连魔道的姜甜、妖道的那些小伙伴都比她活得单纯得多。她一边抗拒着魔道,一边艰难地修炼仙道,一边还要记得用云母屏抄录身边的事物;整天忙着搞定自己跟郁家的关系,跟修仙界的关系,跟那群妖修的关系……这还只是这个世界内的,她还要担心天外,自己的冒牌身份会不会在仙舟那里暴露。总之乱七八糟一大堆彼此毫无关联的事情搅在一起。这就注定了她的修炼之途在本方世界的规则下会出问题。

具体的来说就是……她“精分”了。

作为本方世界修士修炼仙道的她,以道心化影的形式脱离了作为天外来客的她的本体,成了她的身外化身。

这其中也有阴差阳错的因素。郁子规在这个世界道心的凝成,本来也是来自她对仙道的天大功劳,她出了力使得镜墙碎片最终落到仙道手里,就此而诞生的道心跟天上的仙道提前达成了极其紧密的联系。这功劳似乎太大了些,随着仙道成功入侵修魔界,郁子规本人的修为也开始了疯狂的上涨,一度从四重天初阶暴增到六重天高阶,直逼七重天。郁子规本来可以慢慢收服磨合的道心化影也如揠苗助长,转眼当了家做了主,开始争夺主导权。

本方世界的仙道表示:你修炼了仙道,通过了考验。你就是咱们的人了。你难道不也因为认同我才凝成这颗道心的吗?那从此你专心修炼,按你心中所想那样除魔卫道一步步晋升,不是正好?仙道看好你哟!……一个奇葩的道心化影遂诞生。一半身为本方世界仙修的郁子规一力想要压倒另一半身为穿越者巡界使的郁子规,压下她的前世记忆和巡界任务,最好忘记,从此安心做个本方世界的好仙修,别再想那些有的没的的。

然而郁子规来自天外的魂魄却也是有仙器护体。它机械而忠实地为主人保驾护航:开什么玩笑,这是仙舟派下来的员工,这辈子是来巡界抄录情报的,等抄完就该走了。你个乡下小修真界的天道居然想强行把人留下,抢人吗?身份玉牌立刻引动仙舟为巡界使们加持的保护机制,以郁子规的魂魄肉身为桥梁,开始跟小太极界的仙道撕扯。

两个凌驾于众生之上的规则级别的存在于冥冥中角力,郁子规的肉身哪能承受得住。她在争斗开始那一刻就失去了意识,差点粉身碎骨魂飞魄散。

这个过程发生在各位仙道入道者眼皮底下,他们非常的无语,将郁子规身上暴涨的修为全部打散,种莲引海给她修补一具莲藕肉身。她的修为花了十年的时间缓缓落回了四重天初阶的水平,同时还要逐步调整身体适应,直到最近几天才彻底清醒过来,宛如大梦一场。

但,她的肉身问题解决了,她凝成的那个道心化影就没办法了。

那颗道心容纳了她在这个世界的全部经历,提炼了她对仙道的全部感悟,是她转生这辈子人生心愿和信仰的分身投影。可以说它也是另一个她自己。她做不到把它彻底灭去,只能就这么勉强保持着分裂状态。这也就罢了。比较坑爹的是,在本方世界,道心等于一个修士修为的载体。如果她和她的道心一直这么分裂下去,那就代表着……

郁子规面无表情的看着面前莲海中,不肯回到丹田的道心化影欢快乱跑,咔擦,捏碎了手里如冰似雪的一片不死莲叶。

此时她的周身仅剩个四重天灵压的空壳子,使不出仙气,也使不出任何需要耗费灵气的法术。

——夭寿啦!我的道心化影带着我的全部修为跑路啦!

我花了十几年辛辛苦苦修出的四重天仙道修为啊!修出来了用不了!

一柄刀它打算抛下主人的手,自己去上战场!它还特别好战!智商只有五!

你们小太极界,我恨你们这种唯心主义修炼体系!毫无科学道理!丧尽天良!王八蛋!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听完了来龙去脉的白远笑得满地打滚,他站在郁子规的角度像模像样地考虑了起来,“那你现在要怎么办啊?”

总想找到地方发挥余热的他立马充当狗头军师出起了主意:“你这个道心化影说到底不就是想去修魔界杀魔修?这还不简单?你假装赞同它一下,先顺着它,带它去前线杀几个魔修去,这不就马上能‘合一’了?”他想着想着一拍大腿,“对对对,等本少爷闭关完了,到时候正好一起去。”

“胡闹。你平时学的道心是这样‘合一’的?你就是想回修魔界继续给你欧阳师兄捣乱,别扯到你师妹身上。你闭关完了也不许去!”观莲老者站在他身后斥道。

他取了灵泉回来。只见一股一股灵雾潮水如云雾游龙般在山巅盘旋,猛然一个俯冲注入了无尽莲叶之底。水花飞散,悬浮的莲海整片荡漾着,莲花下的灵泉海面微微摇动着上涨了几寸,浸没了郁子规盘坐的双腿。

“强行妥协没有用,只会造成更多的撕裂,”郁子规也说道,“白师兄,我难道不想赶快回修魔界去吗?可我现在心念根本不纯,无法专心致志的‘修仙’。一切归根结底还是……我到底是哪个我的问题。我的道心是我自己。既然问题出在这里,我也只能从这里解决它。”

我必须想清楚我这个人到底是谁,来自哪里,去往何处。郁子规心想。

只要我想清楚了,我不信我收服不了这颗道心。

第五十四章 忙碌的云母屏(修)

“你师妹现在的状况是她自己的道心出问题造成的,所以一切还是要看她自己,由她自己从道心内部打通,”观莲老者补充道,“哪怕我们也无法助她分裂或融合,旁人本就不能插手,——尤其是你!你这几天不许打扰你师妹,听到没有?”

“哦,好吧,我只是觉得太有意思了……”白远敷衍地点点头。

旁边的郁子规经历了千辛万苦,终于再次将道心化影再次捉回了手心,她提溜着自己的化影摇晃了一下,恶狠狠地说道:“今天还不行。等我能下莲海了,等月圆之夜,我们好好解决一下谁当家做主的问题!”

“哼!”道心化影用一模一样的恶狠狠的表情跟她对吵,“那就试试看,焉知不是我赢你!”

下一个月圆之夜便是融雪漱魂净天地不老莲海盛开到极致,师祖老头亲自推算出的最适合道心打通识海的日子,到时候,郁子规争取一次性解决自己的精分症。

不过在那之前她还得乖乖呆在高空中,作为一个重伤残病患慢慢修补自己的胳膊腿儿……

她瞧了一眼仍在吵吵的师兄和师祖老头,闭上眼,转眼进了玉牌空间中。

……

玉牌空间有两种进入方式,魂魄进入和全身进入,但是她现在身体被固定,只能如睡着一般用魂魄进来了。醒来后这两日她疲于适应新肉身,跟自己的道心打架,又一口气认师门认师祖认师兄,这还是她第一次有空回玉牌空间看一看。

玉牌里还是那般狭小,书架底下的银光却极其耀眼,原来是小池子里的仙造之水不知为何满溢了出来,流得到处都是,宛如水漫金山,把整个小空间都淹了。郁子规赶紧跳了两步,弯腰拯救地上散乱的书籍,一边质问云母屏。

“你是抄了什么抄出这么多仙造之水啊?!”

结果她就问了一句,十年不见的云母屏简直迫不及待的用洪水般的唠叨淹没了她。

这还得从郁子规穿越镜墙那一刻算起。从那时起,虽然郁子规没有指挥,但云母屏也没有自己闲着,一直就在忙着抄录郁子规周身的一切事物。他们一个昏迷过去无知无觉,一个自顾自忙碌,井然有序,巡界使的任务可是很重要的,不能因为“主人不省人事快死掉了”这种小事而耽搁!

“哦,你已经弄到了修仙界的不少情报?”

郁子规的脑海中炫耀般地出现了一份目录,那是云母屏这些年忙碌的结果。

郁子规昏迷时周身的修仙界环境它自然要例行抄录,但那只是小菜。最重要的是,它接触到了仙道的入道者们。

玉牌是一个凌驾于三千小世界之上的仙器造物,小世界里最高级别的修行者也是无法察觉它的。于是当初那些仙道入道者们为了救郁子规扫视她的魂魄时,玉牌和玉牌里的云母屏也藏得很好,没有被他们发现。它不但没被发现,它还一鼓作气,抓住机会,反而把那些仙道入道者们给扫描了一遍。

……虽然因为郁子规本人修为太低阅历不足的限制,云母屏只窃取到了小部分情报。但结合了进入修仙界以来抄录的内容,云母屏差不多绘制出了修仙界这半边大陆的轮廓,以及仙修的部分基础常识。大的轮廓一出来,郁子规剩下要做的就很简单了。把情报撰写成书必须要亲自接触,所以她只要走完流程,把修仙界这半边大陆逛上一遍,就能把修仙界的几个空书架填满。然后她的这次巡界任务就算是彻底完成了。

然后,他们一人一牌就可以挥挥袖子不带走一片云彩,愉快地离开这个世界了。

“……我们赶紧去实地勘察,我已经根据各类情报的重要程度列出路线图和地点……”

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谢天谢地你个巡界使终于睡醒了!本宝宝都迫不及待了!你赶紧下山去巡界,别在这浪费时间了!

“……”郁子规望着天,对云母屏的建议不予置评。反而疑虑窦生。

“我怎么觉得你的‘性格’跟以前不一样了?”她狐疑地说道,“不对,你不是个死物么?你到底是不是活的啊?”

“……”那扇立在密室黑暗中的屏风忽然沉默了一下,有些心虚的样子。

“库中补充了更多情报,相当于吃掉了粮食化为血肉,吸收了灵气变成修为,我自然就更加拟人化了。”云母屏说得一本正经,真假难辨。

郁子规伸手就去敲那冰凉的云母片,用力地皱起了眉。

虽然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把云母屏当做随时可以查询知识和情报的金手指,可她从没忘记一个事实:这扇屏风后面链接着的,可是虚空云海中那个神秘的仙舟!也就是说,它背后很可能是有人在监视着她的。之前它从未表现出什么独立的意识,她就以为它不过是个精巧的器物罢了。可“它”现在忽然表现的这么……聪明……?

“你——”郁子规刚想打招呼试探,又立马意识到什么,赶紧住嘴,觉得自己很傻。——如果“它”想假装自己是“云母屏”,她试探“它”岂不是打草惊蛇!

于是她强行按下好奇心,假装自然而然地收回了如以前那般随意敲打屏风表面的手,往蒲团上一坐,主动转移话题。

“好吧,随便你,只要你跟以前一样做好我的后盾就成。”郁子规语气听不出任何异常,愉快地说道,“你别催的那么急。修仙界这一半大陆我当然是要去抄录的,但你也知道我现在的情况。我连山都下不去,道心化影又那个样子,违反它的意愿去‘巡’修仙界,我怀疑我走一半就要被拖到西边去穿越镜墙,或者干脆被撕成几半……你对此有什么建议?”

转生以来她一直对这家伙依赖颇多,遇到难题都习惯性先找它问上一句。现在她道心与本体撕裂,她也忽然想起了云母屏来。如果它能提供什么独门秘法助她收服道心化影,那当然是最好。

第五十五章 独门秘法(修)

只是没想到郁子规问出这个问题后,一向无所不能的云母屏却忽然沉默了下来。

以往她问问题,云母屏要么是立刻列出标准答案,要么简单粗暴地拒绝说暂无相关情报,回答都是很果断的。但这一回,“它”沉默了很长,很长时间,灰绿浅碧的云母块上久久一片空白。直到郁子规疑心它又掉线了,它才涌出大篇大篇滚动的墨字,一股强烈的念头直击郁子规的识海,震得嗡嗡响。

“你居然毫无防备的按照本方世界的原始修炼体系进行修炼?!你还知道自己是个巡界使?!”

郁子规:“……哈?”

“‘五行小轮转’之中专门供巡界使修炼的《水篇》,你难道没有修过?”云母屏仿佛这么多年来头一次发现自己负责的这位巡界使如此愚蠢,它非常的惊诧,把郁子规的魂魄从头扫描到脚,确认了玉牌绑定的是本人才疑惑地停下。

“每个小世界的天道都不同,有的宽松些,有的严厉些,但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你是天外来客,或多或少肯定会跟这异世天道产生冲突。尤其是最早到陌生世界探路,对异世全然陌生的巡界使,几乎肯定会遇到这种情况!所以《水篇》中专门有部分秘法保护令牌主人免得受异世规则侵扰,你、你难道不会……?”

原来,虚空云海三千界,几乎每个小世界的天道都不同,各界之内修炼灵气的方式也是完全不同的。仙舟横行于众世界之上,亦有一套独属于仙舟人的修炼体系,但凡属于仙舟的魂魄都是要使用那一套体系修炼的。被派下来“巡界”或做其他任务的魂魄,直面异世天道,更是小心谨慎,免得因为自己不容于本方天道而被侵蚀撕裂。

通过仙舟的独门秘法保护自己的魂魄,极有必要。因为仙舟的魂魄们经常在世界之间穿梭来穿梭去,这一世在这里,下一世可是要去别地了,你按照这个世界的法子修炼了魂魄,等到换个世界了难道要废去根基从头修起?凭自己能力在家乡世界飞升出来再加入仙舟的大能者那是另一种情况,暂且不提,就他们这些凭着令牌加持才能偷偷潜入异世的稚嫩魂魄,不用秘法保护自己,几乎都是被异世天道撕裂的下场。也不怪“云母屏”惊诧万分,郁子规作为一个仙舟魂魄,不按仙舟的修炼体系进行修炼,反而像个本方世界土著一样修炼了本方世界的“道”,这简直是,简直是……

脑子进水了?

“……”郁子规被“云母屏”一句句问得哑口无言,还没法还嘴。因为它说的东西她还真是头一次听到。

她觉得十分可笑,同时恍然大悟。感情她修炼之途遭遇难题,差点被此世天道弄了个灰飞烟灭,是因为她……根本是个冒牌货的缘故!

她只好把这口气咽下去,像挥苍蝇一样挥了挥手:“总之你说的这些我以前就是不知道!我能怎么办?”然后厚着脸皮,一边唾弃自己一边问云母屏,“你现在能教我那个……《水篇》么?”

“不能。”云母屏却果断地说。

整个玉牌空间和里面的各种设施只是用来辅助已经训练完毕的魂魄进行工作的,魂魄下来之前没经过训练那是她自己的事,区区一扇远程链接仙舟的屏风根本不可能记载那些保密级别的仙舟修炼典籍。所以无论郁子规是威逼利诱还是真心恳求,云母屏现在也拿不出仙舟的独门秘法来供她修炼。

郁子规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她在这个充满嘲讽的玉牌空间实在待不下去了。你说的那么好又不能提供解决方法,那你还说什么啊?她就知道到头来还是只能靠自己。

“我的问题我自己会解决!反正总要等我搞定了我的道心才能去‘巡’修仙界这一半,你别催我了。我也不会再问你问题了。再见!”

郁子规落荒而逃般地消失在了一片昏暗银光中。剩下还处于惊诧错乱中的云母屏,在无人的玉牌空间不知闪过了多少稀里哗啦的墨字。

……其实郁子规吐槽归吐槽,她也有些无来由的心悸。云母屏这货已经跟她朝夕相处这么多年了……她的异常,它难道是今天才发现的吗?

如果没猜错的话她有种不祥的预感:她这个黑户,恐怕已经在仙舟那里暴露了……

算了,不管了,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她总有办法的!

……

接下来漫长的休养日子里,郁子规再也没进玉牌空间。

仙山上空旷寂静,洁白如雪的不老莲海畔除了师祖和师兄也再无旁人。她除了养伤无事可做,只能睡觉,不停地睡觉,昼夜颠倒无常,有时醒来就坐在高空莲海上发呆,看尽了底下整个虚极仙宗的风景。

不止主峰,其实整个七十二连环秘境都空无人迹。郁子规坐在莲海上,偶尔只看到一两点仙气清光从山门进来,飞向各个峰头,那是从镜墙那边回来疗伤闭关的虚极仙宗弟子们,他们来去也只如流星,时不时又有那么一两点仙光出了洞府匆匆飞向山门,再度奔向镜墙那边的战场。

师祖观衍坐镇秘境的最中央,整日孤孤单单、自得其乐地跟他那些小花小草絮叨。白远那货被赶去下面的峰头找地方闭关了,他已临近突破,本身灵骨又极佳,应该很快就能升入七重天中阶。而郁子规也天天跟自己的仙影打架,经常一个没看住就叫它跑远了,只好将错就错,干脆叫它再跑远些,跑遍虚极仙宗上上下下,用云母屏抄录些信息回来。

一天天就这样过去。她沉在莲底的水雾里,反复思索作为道心的“自己”,思索“自己”这个定义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渐渐有了些思路。周围水声清淡,莲藕在缓慢地生长,一点点地,化为她的血肉。

第五十六章 月圆之夜

是夜,月圆。

山巅周围电闪雷鸣,大片波涛般的雪白莲叶在狂风骤雨中起起伏伏。

一人静静地立在陷入风暴的莲海之上。躺了这么久,郁子规的新肉身终于长成,可以脱离莲藕站起来了。但她全身上下依旧脆弱,尚需慢慢炼化。师祖老头还道要不要等下一次月圆之夜,她却主动要求尽早与自己的道心化影融合。与自家叛逆化身的决战能早一日就早一日,是顺利跨过这道槛还是道途全盘尽毁,这般重要的关卡,郁子规不习惯拖延逃避。

这片雷雨被局限在空中不老莲海的范围内,仿佛主峰旁边设了一小圈结界,道道惊雷从无尽高天上精准地投入这圈结界内,雪白闪电密如棘林。方寸之外却仍是晴朗之夜,无云的夜空上有一轮圆月。虚极仙宗的主峰上从未有过如此诡异的景象。这是师祖观衍为了这位主峰新来的小弟子而专门划下的领域。今夜主峰无人,结界内仅留她一个。这场决斗谁也帮不了她。

郁子规站在莲海的一侧,对面站着她另一个自己。

那道影子,周身清光,仙气如银,如夜雨中一缕孤魂。它现在也不是仅有丈余的小灵物外形了,它长高到跟郁子规同等身高,同样外貌,形如一尊直接从她身上走出的透明白影,全身稀薄透明,仿佛随时会被吹散,却眉目鲜活,灵智成熟了许多,可以称为“她”了。

她衣袂飒然,转侧间目露骄傲与志在必得。郁子规的本体想收服她,她却也知道这是她反击的绝好机会。为天上的仙道收缴这位天外来客的忠诚,她也很是期待。

每个修士三重天升四重天要经历道心成就之难,而六重天升七重天时也有一个瓶颈在等着他们——“合一”,即修士收服他们渐生灵智的道心化影,此时的道心化影已形体神具备,灵智懵懂如孩童,也如孩童般需要训导教诲。但那也是六重天大圆满的境界才能挑战的。如今郁子规以仅仅四重天之身站在这里,虽然有特殊领域护持,依然极其凶险,一招不慎满盘皆输,不是玩笑话。

以结界为边缘,以一株株雷雨中摇曳的莲火为中心,一人一影开始了无声的周旋。

势均力敌,此时此刻不再是个模糊的形容词。这一人一影完完全全的旗鼓相当,从能力到决心,从姿态,脚步,气机,到投向彼此的目光,没有一丝差异,。她们本就是同一个人,为同一件事,宛如镜中的映照。

“开始吧。”她们在心里说道。

于是毫无预兆地,她们同时提气冲向了对方。一道闪电恰在此时劈过,暴雨如帘,被撕碎的莲叶败走狂翻,满天莲火乱飞。

仿佛突然的冲击激起大片水花,整片莲海摇晃着掀起了巨浪。当数不清的碎花残叶纷纷落下时,两人只剩了一个。她们并没有凭己身之力彼此冲撞伤害,而不约而同都冲进了对方体内化为一体,人与影转瞬合二为一。

郁子规猛然睁开眼,她的两只眼骇然流露出了两种不同的眼神,一只狂热,一只则冷静平淡。

她当场坐下,无惧雷电风雨,在莲海中央入定了。燃烧的莲花疯狂地摇曳。有些灵泉水并没有全部落回莲底,而是生生悬浮在郁子规周身,闪烁成一条条诡秘繁复的纹路,自封成牢,将郁子规笼入其间。

外界的人影对峙不过是外化的投影。真正的矛盾盘结处,是郁子规看不见摸不着的内心。

内心。修士特有的内在三丹田,便是道心驻守的宫阙。

郁子规已然闭目。她自己的本体神识与道心化影如两道迥异的气流,由外而内转移了战场,开始在上中下丹田间追逐盘旋。

……

之前推测过多次,郁子规却没想到自己的“内心”并不是一个战场,一个斗场或赌台,而是一片波澜壮阔的记忆海。

修士的记忆海,如一条极长的光阴线,由当下而始,不断往前追溯。郁子规不是没见过记忆海,相反,世间恐怕再没有比她更熟悉记忆海的修士了。她这辈子的身份说到底是一位九重天大修士——郁莲的记忆容器,出生的目的就是为了追溯记忆。重现,寻找,提取,拆分,她早在童年时就牢牢掌握了一系列有关记忆的把戏。不过种种纷乱终究不太令人舒服,她通常看过了就提取到玉牌里放在书架上,隔绝异质记忆带来的负面影响。但沉入独属于自己的记忆海,却还是第一次。

郁子规发现自己现在就奔跑在这条长长的线中。她同时走在曾经历过的所有岁月中。每段光阴中的每一个自己如无数翩翩的蝴蝶扑面而来。这些天沉睡在仙山上的自己,当年穿越镜墙的自己,在蛛城中跟小伙伴们玩闹的自己……

——那家伙在哪儿呢?

郁子规猛地止步,恍然回首,看见了一座重重禁制笼罩的美丽浮屿。春日漫长,群山花落。

“你不该在课上说那种激烈的话,妹妹,”一个稚嫩的少年声带着一分无奈,一分宠溺,听起来异常耳熟,“只是通过一些小手段让你提前感受魔气而已,纵使你不愿,也不该当众落云师范的面子啊。看,又被罚抄了吧?”

花树下,年仅五岁的郁子规趴在榻上,唉声叹气地拿着笔抄书中,听到哥哥的责备就负气把笔一扔,“可我就是不想!不想不想不想!”

此时的她其实已经拜了莫从深为师,夜夜筹划着炸岛出逃,但对着魔道课程还是气不太过,仗着年纪小任性拒绝,顺口抱怨几句,赚取清明哥哥的安慰和顺毛。

郁清明微笑看着郁子规,仿佛有些口不对心地说,“人生于世,谁又能纯凭自己心意而活呢?因为不喜欢就与周围的一切事物为敌,终究不智。”

“出生于修界,要活,要修行,就得按照天道的要求来,而不是要天道去适应你,”郁清明早熟而苍白的脸上多了几分复杂,“子规妹妹,不管你心里想什么,起码表面上你要尽量把自己塑造成周围环境要求的模样。这,是为了保护你自己啊……”

第五十七章 转生我亦是我

郁子规没想到她道心仙影诞生的契机竟能追溯到那么早。早在浮花洞天时就有了一丝端倪。

“难道是你么?”她不确定地自言自语,“造成我身心分裂的是你当年的教导么?清明哥哥?”

她还在发愣,那年仅五岁的“郁子规”却仿佛透过重重光阴看见了未来,冲多年后的自己突兀地笑了笑,然后那片浮屿上兄妹相处的画面就像融化一般在光阴线中坠落了。

“别跑!”郁子规一跃追了上去。

这一打岔她回过神来了。不。不是的。她记得很清楚,在浮花洞天时她还没有跟师父见面,那时仙道在她概念中根本只是个与魔道对立的朦胧幻想而已,她哪来的因厌恶魔道就直接转修仙道了,甚至受仙道熏陶而产生道心契机?这跟清明哥哥无关。她以天外之魂投入此世,目睹魔道恶行而心生反感,由此立志倒向镜面那一侧的仙道。她心中确实早有一套来自前世的所信所想,她最早仰慕并认同的“道”根本就不是本方世界的仙道,到后来才慢慢修正,跟着师父引灵入体,修出仙气。来自多年后的她的道心仙影恐怕就是瞅准了这一破绽,想要完全取代她这个人,连早年记忆都想模糊扭曲。

仙影的企图被识破了,却不气馁,在记忆海中腾空一跃,换了一片其他的记忆继续试图融合。

郁子规的本体马不停蹄地追在后面。一幅幅支离破碎的画面如走马灯般轮转。每一段光阴中的每一个自己惊惶而疑惑地站在原地。仙影如一道雪光撕裂了海面,在她们中间横冲直撞,杀出一条血路。一人一影一前一后地撞开了光阴线,搅碎了记忆海。仙影试图融合光阴线中曾经的她自己,用专属于仙修的记忆取代她曾经的回忆,却每每被本体追上纠正回来。

场面混乱,虚实混沌。然而战况愈烈,郁子规的本体却愈加心定神凝。这场决斗实质乃是问心,不需要什么铺垫热身,只一开始一个照面,她就已看透了矛盾根源所在。经过仙影闹出这番动静更是有了七八成把握。

她终于明白要怎么对付这尊仙影了。

“你的所做作为暴露了你的所求,我的仙影……你把你的弱点暴露给我了。顺便告诉了我要怎样才能反过来收服你。”郁子规随口说着,习惯性地从气势上打压对方。

她的道心仙影试图通过融合过去记忆中她对自己的印象而抢夺主导权,那么潜台词就是,——想要抢夺主导权,必须接纳过去的全部自己,确认道心之前的那颗作为凡人的“初心”。

“你根本就没有我转生之前的记忆。我的那些前世记忆,你碰不了,找不到。”

“那就是你的弱点,你缺失的,而独属于我的那一部分。我在转生到这个世界之前就已经是个二十几岁的人了,我对修行的念想,我对仙道的认同和对魔道的厌恶,我要怎么修行,为什么要修行的全部观点,全部都是来自前世的那个我。换句话说,前世那个我才是我最初的样子,我如今的一切都是前世那个我延伸生长而成的……转生之后我就变成另一个人了吗?我难道就变成你了吗?不,正好相反,是在我前世的根基之上,才生出了你这片枝叶。”

“转生后的我,哪怕天翻地覆,经历万千,先当巡界使,后遇魔,又修仙,我依然是我,始终是我。从前生到今世,从天外到此地,永远只有一个我。一旦我想通了这件事,你就再也没法质疑我了。”

“毕竟你只是个‘影子’……我才是最初的本体。你依附于我。这就是你的弱点。”

她平静的分析话语回荡在她自己的识海中,只有她和她自己听得见。

外界。雷雨摧残的莲海中央,郁子规湿透的玄黑衣袖被风雨吹打贴在了冰凉的手臂上,依然紧闭双目,端坐之姿稳若磐石。

她体内的争斗并没有因她吐露的言语而消停。叛逆的仙影被制住了七寸,无路可退,反而一气之下悍然反击,开始不管不顾地拼死挣扎!

……

雷雨结界外,隔着遥遥青山,入道者观衍若有所思。

这位观莲老者坐在与主峰处隔着好几个门派山头的断崖上,从远处观摩郁子规的合一之战。他觉得自家关门弟子收的这个小徒儿心性不错,不担心她过不了这一关。但他不明白的是,区区四重天小孩跟她的道心吵个嘴掐个架,为何竟能引来天道关注?

只见主峰那边,圆月清辉遍洒,巨石畔那片小小结界里激战正酣,投下的雷电越来越密集激烈,阵阵白色电株如夜间的灯塔照亮了底下的虚极仙宗。而在比主峰更高的高天之上,入道的观莲老者鲜明地感觉到,有一缕赫然是分自最高天道的无形天机,垂落飘下,锁定了那片小小莲海。

这是为什么?

今夜白远不在。因为巨石边被莲海占据,失去了自己洞府的白远早就被赶下主峰,另找地方闭关去了。如今快半个月了,距离他重新出来捣乱还早着呢。

今夜陪在掌门身侧的,是一只青鸾。

那是一只正值盛年的雌性青鸾,停栖在伸出崖边的松树枝干上,一拍宽大的羽翅,月色下尽情舒展修长的鸾身。她见观莲老者长望主峰,亦转往那边凝视,长翎高耸,一尊鸾首端严静美,衬在黑夜圆月中,恍若远古壁画上的神祗。

“您在担心她么?”

她口吐人言,语调温柔如水。

“不。她不用担心。我在担心莲花,”观莲老者顽皮地眨眨眼,“雷雨停歇后它们将全部凋落败亡。可怜。可怜啊。”

他坐在他心爱的小凳子上,拿起心爱的大蒲扇拍拍腿边,仿佛是个纳凉的凡人老头赶跑夜间蚊子。

“原以为将镜墙碎片从她身上剥离,切断那道天机,从此便能让她过上普通小孩过的日子。”沉默一会儿,他忽而又道,“可如今看来,天道异常关注这小孩,恐怕不仅仅是因为她将镜墙碎片带了过来,也不仅仅是因为她魂魄有异的缘故。”

第五十八章 分而合合而分

天道,泛指本方世界内一切包括但不限于魔道和仙道的世界规则,每个修士的道心勾连着天道,上到堂堂入道者,下到一花一尘,都是按照天道运转的小小卒子。但,它一视同仁,十分公平,哪有特地“关注”众多卒子中的一个的?或许某些影响甚广的个体,比如仙道或魔道中某些一言九鼎的入道者领袖,在特定时刻也会一举一动被云端之上锁定。从来没有像郁子规这样修为低下的小孩子,身无长物,却时时有天机注目纠缠,萦绕不散。

观莲老者不得不对她的未来重视起来。郁子规个人的道途已经跟天上的仙道……或许更多东西彻底地联系在了一起。甚至可以说,从她带着碎片穿越镜墙成就道心那一刻起,天底下这一出仙魔对抗之局就是她的整个道途!从古至今从未有人得天道如此青睐、警惕和提防。难道大陆两侧的这番大乱,连带未来的风云聚散,只是为了成全她一人而已?

他不禁哂然,摇了摇头。

青鸾碧风芜沉默地听掌门轻叹,不知他在想什么,也不太敢出声。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修仙界妖修,在虚极仙宗破壳长大,十年前随大部队去了修魔界战场,受了伤回来休养而已。本来一直在众梧峰还梦天机门闭关舐羽,忽然就被从未见过的掌门大宗主带到了这里围观一场雷雨,她也是一头雾水。

半晌,碧风芜幽然问道,“您让我今后追随这位师妹,是为了这个?”

这位从修魔界回来的主峰师妹,据说很快就会下山去修仙界游历了。她在魔道那边跟妖修处得极好,而掌门大宗主吩咐自己这个妖修等着她出关陪她一起下山,难道是要她窥伺她身上的部分天机,以便时时传信回来?

“追随,什么追随,就叫你们两个小东西结个伴而已,别想太多,没让你做任何事。”观莲老者却断然否认道。他对世间一切小花小草小猫小鸟都很有爱心,见碧风芜拘谨,就一迭声的安慰这只小鸾鸟,“她身上的事她自己去操心,跟你没关系。叫你们结伴意思是让她陪你下山,免得你一个人孤单,——是她陪你,不是你陪她。要干活儿的是她,不是你!你不也正想着下山散心吗?本来就同路嘛。”

这小老头意味深长地望了碧风芜一眼,仿佛洞穿了她未吐露的隐秘心思。

碧风芜没想到是这么个答案,鸾首一偏,羞涩地不敢注视对方。她回众梧峰还梦天机门后确实是想着离宗出走,不知观衍大宗主是怎么知道的。

碧风芜是修仙界的妖族,出生在虚极仙宗,被保护被教养,同样被视作仙宗弟子,自小也不觉得跟还梦天机门的师兄师姐有什么区别。谁知一去修魔界,目睹了某些妖修同族的惨状,才知道她这样的妖族居然是被视作物品的,心神震撼,此为其一;她随后跟在仙修师兄师姐鞍前马后,拼命杀魔卫道,青鸾之身如风一般穿梭在前线,大放光彩,但终究一朝不慎,被魔修抓了去。魔修们垂涎她青鸾纯血带来的战力与天生美貌,没有杀她,而是逼她臣服,试图将她训练成珍稀昂贵的战宠和女奴。虽然很快被仙道的师友们救回,但她的自尊依然受到了重创,修为也大跌。她逃也似的逃回了修仙界,觉得天崩地裂,以往懵懵懂懂度过的美好岁月都仿佛梦一般。

名为疗伤,将自己关进熟悉的山峰,实则她对万事万物的看法全盘崩毁,有些灰心绝望。她本就是一只温柔内向又毫无野心的平凡鸾鸟,如今变得更加孤僻寡言。师兄师姐们叮嘱她回极南仙山好好放松休息,她却听不进去,打心底生出了逃离仙山隐入凡尘的念头,从此做一只山林凡鸟,再不修炼,了此余生便罢。没想到她这只无名小鸾的纠结都被人看在了眼里。以前只听过名字的入道大宗主平易近人地跟她闲聊,她想下山就允她下山,居然还安排了主峰的小师妹相陪,免得她真做出什么弃门出走的蠢事。

“现在虚极仙宗没什么人,其他峰头门派的师兄师姐都抽不出空,闭关完了还是要回修魔界去。数来数去就郁子规最合适陪你了。”观莲老者自动排除了白远,掰指头算道,“反正她也正要去逛逛修仙界,带上个你对她来说不算什么负担。你不要客气,有什么想不通的找她谈谈便是……放宽心,放轻松,别那么紧张老是保持原型的。你已经回来了。”

虽然才相认没几天,观莲老者倒是很顺手的直接安排起郁子规的日程了。自家徒孙嘛,怎么还不能使唤了?她那边身处风雷结界中还胜负未明安危不知,他就给她提前找了个活儿干。

青鸾碧风芜又默然片刻,终究散去原型,变成个侧坐在高崖悬松上的柔婉美人。她尴尬而满不自在地挽了挽自己缀满青金碎珠的乌发,假装去眺望遥远的主峰。

底下夜色中的仙山,确实是她所熟悉的景色。她仍然惆怅,却慢慢心定下来。

是了,修仙界……这里不是修魔界。在这里,她是安全的。

……

主峰上的雷声响了整整三十天。昼夜轮替,云聚云收,直到下一个月圆之夜来临,那片莲海上的狂风暴雨才终于有了收敛的预兆。

雨声渐小,莲叶一片狼藉,郁子规依旧闭目而坐。记忆海被她梳理得井井有条,光阴线清澈无比,她确认并守住了自己的“一”,也因此迎来了胜负鲜明的结局。

“你还有什么话说?”

黑暗尽头呆立的仙影,终于被打去了所有狂热和急躁。她很平静地回头,“如果我是你的话,你……能是我么?”

郁子规的本体清楚的知道仙影的意思。无非是担心郁子规拿到了道心仙影的使用权,会自顾自忙着跑去巡修仙界而忘了要回修魔界了。作为仙修而修出的力量没有投入仙魔战场而是被作为巡界使的她私自占去,为她个人挥霍,就好比一个骗子。对此,花了三十天渐渐想明白的郁子规却只是一笑。

“你想什么呢?我当然是你,你也是我。”她说,“我当然会回修魔界去,同时我也会留在修仙界。巡界和杀魔我两边都不会耽误。”

郁子规仿佛顺理成章地把这十分矛盾的话说了下去,“只要你回来,与我‘合一’……我们……便可以分道而去!”

第五十九章 各奔天涯

“回来,我的身外化身,”郁子规的本体向她的道心仙影伸出了手,一点微光在她们之间燃了起来。

她们的矛盾不外乎是下山之后到底往哪边去的问题。然而郁子规终于想清楚了,她并不需要非黑即白,非此即彼,在两者中强行择一灭一。她其实是既想要留在镜墙这一侧,也想要回到镜墙那一侧的。她的道心仙影想做的,不就是她自己想做的吗?不再焦躁,不再打心底厌弃不符合本心的那一部分自己,顺其自然,接纳它,承认它,她就能与自己的道心仙影合二为一。

合二为一。然后,再将这份与本心矛盾的愿望,重新分化出去。

“虽然很不甘心,但好像只能这样了。”她的道心仙影背对着她道,“你要向我保证……我就是你!”

“从今往后,你就是我。”郁子规保证。

“你要守得住……”她的仙影周身仙光轮廓不变,转过身来坦然看向了本体,声音却渐渐地飘渺模糊,“否则,我还会再回来……”

记忆海波光荡漾,清澈的光阴线循环着在一人一影脚下绕一个圆将她们圈起来,那点微光如蛇一般从郁子规脚下迅速蜿蜒爬到仙影的脚下。黑暗中的虚无天地裂了开来,然后她睁开了眼。

她的目光依然凝视着自己的体内,但她发现她也在面对面地“看着”自己。就好像两面相对立放置的镜子一般。这令她觉得有点诡异,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同时拥有两双眼睛,这两双眼睛还直直对视的感觉……

郁子规明白这是她彻底地掌控自己的仙影了。于是她再次睁开眼,真正回到了现世。

雷停雨尽,晴朗的月光笼罩着随波起伏的满目残莲败叶,整片不老莲海盛极而谢,因使命完成而迎来了凋亡。周围的风雷结界松动而溶解,郁子规站起来,踩着枯败成褐色的不老莲叶,赤足一步步跳下了莲海,时隔十年再一次踩上了虚极仙宗主峰的土地。

她身后拖着个淡银仙光轮廓,与她动作分毫不差。

“还真像多了具身体似的……”猛然扩展了一倍的第二人视野和第二份四肢五感令郁子规头昏眼花,差点走路都不会走了。她连忙停在原地,尝试用神识驱动自己的仙影化身转身往别处走几步,再走回来,动动胳膊转转头。感觉十分僵硬。好在很快就会熟练起来。

她浑然不知的是,不知何处投来罩在她头上的那道天机,宛如眨了眨眼,收了回去。

而隔了数座峰头,等得打瞌睡的观莲老者被天上仙道传来的触动惊醒了,揉揉眼打了个哈欠:“完事儿了?”

……

“所以,你现在可以使用道心仙影了?但是你要把它派出去?!长期跟本体分离?!”

又一月后,刚刚出关的白远跟郁子规肩并肩坐在树下抱着一兜瓜子磕,听了郁子规的话不小心撒了一地。

“对啊。修仙界很安全,我在凡间走走,身无修为也没什么大碍。师祖老头好像还要介绍一个人跟我同路。”郁子规捧着瓜子笑眯眯的。她难关已过,一身轻松。

“至于我的道心仙影,倒真可以跟你一起回修魔界去杀敌,白师兄。”

巨石旁,郁子规出体的仙影跟白远的剑影你来我往,比划得热火朝天。她向白远求教最基础的仙影战斗之术,他就欣然把修为压至四重天,公然跟师妹比起了武。白远的道心仙影是装在特制剑匣中的一百零八道无形影剑,长短曲直虚实不一,组合起来可攻可防可成阵,不过他倒是一贯只凭直觉出剑,跟郁子规锋利强势的人形仙影打起来竟是势均力敌。两个仙影的主人也很欢乐,仅用神识操控它们,本体坐一旁嗑瓜子晒太阳,十分悠闲。

白远震惊道:“真能这样?你的道心化影可以跟你隔那么远?”

“我不知道别人家仙影怎么样,但我确定我可以把它派走,作为我的身外化身,”郁子规指指仙影,“因为我的仙影就是因此而形成,因此而合一的。它必须回修魔界去才能进一步磨练强大,哪怕镜墙都拦不了它。我的本体要留在修仙界,只能跟它拜拜了。白师兄你别担心,我的仙影如今跟我同思同想,不会乱跑的。”

“更何况,”郁子规举起一枚黄纸鹤,“你给我带信不就是叫我回去吗?你之前也说想一起去修魔界的。”

白远这货果然是丢三落四不可托付,纯凭他那202根灵骨才一路修到的七重天。他本来急匆匆回山就是为了给郁子规送信的,结果直到闭关完了再出关才恍然记起鹿小园给他的纸鹤塞在怀里没拿出来。还好不是什么急事,只是妖修们对郁子规的关心问候而已。郁子规看着鹿小园歪歪扭扭的字迹看了好多遍了,也有些思念,决定回修魔界后一定去一趟七宝蛛城。

白远踩着满地瓜子,有些不爽。他倒不是改主意了不愿和郁子规一起。能回修魔界他高兴还来不及呢。问题主要是师祖老头允他回去的条件——必须跟郁子规一起去!必须始终跟这位小师妹形影不离,听她的吩咐行事!

好,很好,本少爷一个堂堂大男人,高阶仙修,不照顾小师妹,反而要小师妹照顾他?说出去他还要不要面孔了?

再次被嫌弃的白远感到不忿,神识一错,某道剑影狠狠削碎半边山岩,“我不明白大家为什么都讨厌我。我只是想帮忙而已。”

“白师兄,你可能方法不太对,其实大家很喜欢你的,”郁子规悠然地说,“这次回修魔界,我可以带你……”

大部分仙修是从纷杂凡尘中磨出道心的,拜入仙门已经心性成熟。而这位白师兄一出生便在仙山上,环境过于美好,不免就幼稚了些,想表现自己渴求认可过于简单粗暴。不过这回,郁子规决定让自己的仙影搭乘白远的剑匣一起走,出剑归他,指挥归她,一路好好教教这位师兄怎么才是正确的打开方式。取长补短,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这可不是打遍天下无敌手……

道之战才刚开始。我们的道途也才刚开始。一切都可以慢慢来。

于是就这样,等郁子规终于可以娴熟操控仙影时,她就拜别了师祖观衍,找到了观衍介绍的青鸾师姐碧风芜,再叫上白远。两人一妖下了山,然后在虚极仙宗的山门前兵分两路。青鸾驮着身无修为被打回凡人的郁子规飞向了修仙界的红尘,而白远则用剑匣装好那道人形仙影,再次奔镜墙而去。

第六十章 旧洞府(番外)

本章是番外~

不看也可以~(。

……

离开虚极仙宗前,郁子规去了一趟师父莫从深遗留在主峰的洞府。

旧洞府位于几近垂直的高空峭壁上,像个随意挖开的岩洞,府前石阶下便是直落落的万丈深渊。左右无山道无山梯,一道禁制就那么在峭壁云雾间闪烁着。凡人和兽类是绝对攀上不来的,只有修士通过扶风术、御风术,或者搭乘飞剑等飞行法器法宝,绕过半侧主峰,才能凌空飞过来找到这间隐在山峰背侧的旧洞府。

郁子规就通过御风术飞到了洞府前。洞府入口处还真有一棵标志性的灵桃花,根扎在峭壁上,满树桃枝外延,花儿们开成粉色红色的灿烂云霞,偶尔被风一吹,便朝峰底无尽山谷里纷然飞落。满目青山莽莽,唯有这株桃花是一抹胭脂淡粉,点亮了群山之巅的雾色。

被拦在禁制前的郁子规想了想,指尖弹起森罗青火。

禁制果然打开了。她一拂袖踏了进去。久无人住的旧洞府内,一股空寂的气息扑面而来。虚极仙宗的仙修们都对器物工巧繁复装饰没有任何兴趣,一个个蹲在山上吹风望月,不理身外物,恨不得搬块石头就当凳子,铺层草就当床榻。师父的家也是这个风格,清洁,简素,几乎称得上简陋。

洞府内部倒是挺宽阔的。正中大厅垂挂着一串串日光珠,散发着外界日光用于照明。灰石地板上刻着扩增面积用的须弥阵,厅中散落着大大小小的黑木屏风,如迷宫般绕来绕去,将整座大厅隔成几片空间。两旁踏上几道石阶,是面积略小的两边侧厅,都摆放着崭新的仿佛无人坐过的整套圈椅、榻几、蒲团等等,侧厅尽头的碧色玉梯蜿蜒折上,上面有四层楼间。

郁子规分出仙影,让她去侧厅两边的屋子里走走看。她自己则拾梯上楼,去找师父日常住的房间。往上三层的每层楼梯口两侧都是各一道走廊长长地延展而去,尽头各有两间屋子。总共十二间。最顶层则整层打通,是个内含袖珍小秘境的单人修炼场。

郁子规没进那单人修炼秘境,从顶层返身下楼,一间间地去观看师父当年的旧屋。这些屋子分门别类,摆满书架的书房、摆满丹鼎的炼丹房、塞满一层层箱笼让人没处下脚的储藏室……依然都是一尘不染的样子。只有某些书架上的玉简、某些椅子略不整齐,表明确实是被主人动过的。

师父实在是太不注重身外之物了。郁子规叹着气,指尖抚过内走廊边的栏杆,玉牌中的云母屏一步步扫过去,试图还原当年师父在此处渡过的岁月。师祖老头叫她来旧洞府找找看有什么她下山游历需要的仙道典籍、法宝什么的,莫从深在这留下了一堆不太重要的东西,她作为他唯一的徒弟可以任意取用。但郁子规进来看了却没有把此地扫荡一空填充储物袋的心思。——这里处处充满了尘封岁月之气,仿佛沉睡着等待主人归来,她不忍大肆破坏,惊扰了这份静谧。

最后她只是从一间满地狼藉的书房内捡起了几枚玉简。房内桌椅倒乱,可以看出当年莫从深就是从这里急匆匆离开的,什么都来不及收拾,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这是……师父自己写的?还没写完……”

这份玉简叫做《气意符典》,莫从深用自创的独门之法归纳整理当今世上的所有仙道符箓。郁子规知道师父在此术上几近大成,但在魔道的那些日子莫从深根本没时间细细教她,她只自学了些基础,还不太会制作什么符。莫从深曾承诺两人回到修仙界就好好地教她气意符术,如今却只有郁子规自己回来了,他身陷郁城山底,生死未知。

郁子规将几枚玉简拿起,决定自行钻研琢磨透,也算是接受了师父的教导了。

她像以前在蛛城桃花小院时那样,帮师父把这间乱屋收拾好,各种玉简一一摆齐,用小法术清理干净地面,灵泉瓶子里添上新的灵泉。然后才出屋,下楼。她的仙影两手空空地迎了上来,表示一无所获。

人影合一,再恋恋不舍地把师父的洞府逛了第二遍。郁子规有些无聊,干脆搬了张黑木榻摆在第二层玉梯口的内走廊边,廊边开阔地上有一排排博古架,一株株鲜活的灵植被罩在水精罩里,栩栩如生。她打开某座博古架上的音漏,然后点起清凉味道的熏香,顿时凉香袅袅,伴随着叮叮咚咚的流水之音,她就着日光珠往榻上一歪,开始阅读《气意符典》。

她一边阅读,一边取来储物屋酒架子上的一葫芦七味酒喝着,十分的惬意。师父的品味是几百年都不变,他留在修仙界洞府里的熏香和音漏,包括酒的口味,完全是郁子规以前所熟悉的风格。一时种种回忆包围着她,就像回到了蛛城古木街的桃花小院一般。她记得那时,她也喜欢在桃树下用最舒服的姿势歪着,一边备上糕点美酒,一边玩儿似的铺开一排法诀玉简,自学自悟……

不过这本《气意符典》倒是跟以往看过的不同。以往她学习的玉简都师父亲自挑选过最平和中正的。而这本师父自己的著作尚未完成,里面充满了各种剑走偏锋的大胆创想,令郁子规大开眼界。“原来师父还是个学术宅!还以为师父修习的东西都是最稳妥的呢。”她嘟嘟囔囔着,一骨碌翻身去旁边书房取空白符纸和朱砂笔,当场就要开始练习。

原来,这气意成符术跟普通符箓的区别在于它不是用笔在符纸上绘出“气意”,而是直接使用道心化影一念之间直接用灵气绘成“符箓”,甚至直接在要作用的对象上取其气意,以对方为符纸。完全颠覆了符箓一词的定义。郁子规一个在符箓之术上刚入门的人暂时抛弃不了纸笔,只能用废半箱符纸,耗尽她区区四重天初阶的神识,最后才终于摸到了一点边。

只见她的道心化影往对面的空地上一冲,半抹灵气浮现在对面浮空的那张空白符纸上,很快溃散……

“一时半会学不完。来日方长!”

累极倒头在榻上睡了一觉,再醒来,郁子规觉得神清气爽,一口喝干了葫芦中的残酒。她自不动,道心仙影就如分身傀儡般去收拾好了被她弄乱的床榻和博古架。她一边感慨着终于发现了自家仙影的方便之处,一边悠悠然地就向洞府入口走去。

“我等你回来亲自给我讲解《气意符典》……有好多地方看不太懂。”郁子规一边想着,一边原样封好禁制,退出了洞府。

“当年,你把我郁家的浮花洞天带出来,如今也轮到我去郁家救你了……”

师父,你要等着我。

在旧洞府里呆了一天一夜之后,郁子规转身离去。

莫从深的旧洞府已有三百多年无人来过,这两天有人来打扰又离去之后,又恢复了往常的尘封寂静。千山无人。唯有一树桃花落英缤纷,落向底下的山谷。

第六十一章 往昔之莲(番外)

虚极仙宗的入道大宗主观衍门下只有四位亲传弟子,分别叫做月从明、露从白、山从海、莫从深。若从“术”上来分他们分别是法修、剑修、阵修和符修,皆是从宗内各门悉心挑选而出进入观衍门下的。观衍是仙道入道中资格较老的一位,他的徒弟们如今年纪也很大了,各自也收了几个徒子徒孙。九重天下的修行者顶多也只有九百九十九年寿命,郁子规那三位师伯皆已因入道不成寿元耗尽而陨落,最年轻的莫从深又远赴修魔界,于是在当今的虚极仙宗主峰,主事的竟是莫从深的二师姐——剑修露从白的大弟子欧阳仇,亦是白远、郁子规这一代的大师兄,近年刚升九重天,据说心性极佳,很能担重任。郁子规还没见过他,只是听白远师兄话里话外提过,等到他们俩去了修魔界应当就可以见面。

按理说一名入道者门下不该这么冷清寂寥,小猫小狗两三只。但观衍在近几百年中却再未收徒,莫说亲传,连记名、杂役都拒之门外。究其原因,竟与郁子规有些关系。

——三百多年前,观衍也曾收过第五名亲传。她的身份极特殊而敏感,只在虚极仙宗待过短短几年,后来也很快地离开,并死去了。她的故事在仙魔两道讳莫如深。哪怕两道高层也不经常提起。正是因为她给虚极仙宗带来的风波,观衍之后便再没了收徒的心思。

她的名字,叫做郁莲。

当年魔女郁莲作为魔道卧底入了仙门,后来受仙门教诲动摇道心而叛魔转仙。叛魔转仙,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实际上她当年亦是先死后生,从头重塑身躯,粉碎根基重来。为了夺过镜墙碎片交给仙道,郁莲不惜跟自己的手下决裂,在镜墙边展开大战,那是这片大陆仙道第一次真正与魔道接触。对整个仙道魔道而言双方仅是试探,一触即退,可对郁莲和她身边的若干仙门弟子而言,却是惊天动地,生死相别……

最终结局是郁莲和镜墙碎片一起被带回了修魔界,唯一来得及追过去的是莫从深。之后的事众所皆知,镜墙封闭三百年,仙道开始默默的准备,期待虚极仙宗的天才弟子莫从深能将碎片秘宝带回来。而在虚极仙宗内,入道者们竭力把风波压下。认识郁莲的人太多了,知道她真实身份的人却没几个。观衍并未抹去她的名字,只是告知全宗他们的小师叔郁莲已经陨落,就再没多解释。广大仙修对个中真相其实都不是很清楚,有些人还经常怀念当年主峰那位我行我素而充满傲气的天才女修,惋叹她的早逝。

莫从深起码还有个洞府,而郁莲待在主峰时间太短,连个可供怀念的洞府都没有。她遗落在修仙界的只有些许杂物,观衍一直替她收着。

郁子规下山前夜,就被师祖叫到了主峰最高处。一枚陈旧的莲子被放进了她掌心。

莲子润如白玉,却已丧失所有生机,宛如化石。郁子规认了出来:“这不是融雪漱魂净天地不老莲么?”她奇怪地问道,“给我做什么?”莲海已经凋谢了,难道要她拿着残骸做纪念?

她站在师祖心爱的小菜圃前,星光下满地都是乱跑的萝卜蔬菜。她围观着自家师祖苦口婆心劝一枚人参精回到泥地里去。只见他一边劝着,一边回头来递给了她这枚莲子,很随意地叫她收好。

“忘了告诉你了,我们当初给你种下的不老莲不是普通的灵植。那片莲海是郁莲转修仙道时开谢的道心化影残骸。”观莲老者观衍用一种拉家常的语气说道,“拿仙火烧了烧,加了点其他品种的百色小莲花,终于重新盛开了……嗯。阿莲她算是你的前身?前世?或者说母亲?反正是因为如此莲海的治愈效果才这么好。你该谢谢她才是。收好吧……”

“……”万万没想到的郁子规顿时拿也不是,扔也不是。

“好吧。还真是有纪念意义了……”她最终叹了口气,仔细观察起手中的莲子来。

郁莲最初的魔道道心化影是郁家家主亲手教导下成就的一簇黑色莲火,黑焰过处毁天灭地。但她碎裂魔心转修仙道之后,却在无尽黑火中开出了一朵融雪净天地之莲。

地覆天翻,沧海桑田。郁莲早已死去,祭坛上下来的是一个从里到外全新的女婴。谁也想不到她叛魔转仙重塑身躯时洒落在仙山上的若干残骸,竟在三百年后重现生机,为她的血传后人开出了一片莲海。

郁子规不觉得自己是郁莲。她刚搞定自己的道心,对自己是谁有很明确的认识。但此时此刻,她也不得不为当年那个魔女而叹息。

——她到底是怎样的人?她当年跟师父到底是什么关系?

郁子规或许在记忆中看过,但她从没让那些记忆长久地留在脑子里。

“我终究不是郁莲。”她说。

“没说你是!别光站着看,没看你师祖需要帮忙嘛!”观莲老者满手是泥,冲郁子规不满道,“一个个都不省心!”

郁子规连忙跑进地里帮忙追人参精。一老一少花了小半天才终于把它摁住,哄好,令它心甘情愿乖乖栽进地里。忙了一大通,郁子规精疲力尽,师祖老头絮絮叨叨地跟她抱怨菜圃里的这群小生命有多难哄,她才恍然回过神,问师祖叫自己来有什么事。

那枚莲子真的只是随手递给她叫她收着的。往事已如尘土,师祖郑重其事地叫郁子规过来,并不是为了这种无需回忆的旧事。

师祖原来是想给她介绍一位同路下山的小伙伴。

“我叫碧风芜,是一只青鸾。这位……郁师妹?你随便怎么叫我都好。”温柔内向的美人小姐姐不安地绞着衣裳下摆。

郁子规却有些开心,她一见面就觉得这位妖修小姐姐很是好相处,令她对旅程多了几分期待,“你也要去游历?”

“是,我想去修仙界大陆走走看看。出生到现在我几乎没下过极南仙山……”

她们很快便聊到了一处,把旁边堂堂掌门抛在了一边。观衍摇摇头就自去料理小菜地了。小家伙们能玩在一起是好事,有什么事自己就能解决,他这种老东西就不要掺合了。

两人坐着热情讨论起了下山后游历修仙界的具体路线。碧风芜觉得未来豁然开朗,郁子规也觉得有了很清晰的规划,完全能在云母屏那里交差。

聊着聊着,郁子规不知为何心念一动,神使鬼差的就问了一句:“对了,阿碧姐姐你三百多年前就破壳出生了?那你听说过郁莲这个名字么?”

碧风芜茫然地望着她,“没有。那是谁啊?”

主峰上多年前的隐秘之事,还真传不到小峰头小门派一个被保护得不问世事的小辈耳朵里。

“……没什么,我们虚极仙宗很久以前的一位前辈,”郁子规沉默片刻,笑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人和事了。”

“对不起,”碧风芜抱歉地说道,“我在众梧峰只会埋头修炼,什么都不知道。”

“没事。没什么大不了的。本来就跟你没多大关系。”

新的覆盖了旧的。旧的就可以逝水流去。

郁子规望向主峰下的仙山群。群山尽头是出秘境的山门,她很快就要从那里出去了。未来的路途漫漫。或许每个人都得向前看。尘封的往事再无人记起,她能做的或许只有独自记得她,牢牢记住如今这风云之局,其实亦是那些人曾呕心沥血付出的证明……

星光之下,郁子规渡过了在虚极仙宗的最后一夜。她进了一趟玉牌空间,把莲子和莫从深留下的几枚玉简放在了一起。

准备重新出来时她不留神瞥见了书架上一抹孤零零的朱红色。她想了想,怀念般伸手摸摸它泛毛边的书页边缘。指尖传来一股隐约的温暖,宛如往昔。

(卷一·终)

第六十二章 郁城之巅

修魔界近十年来一直处于极度的混乱无序中。

从陆地到海上,从天上到地下,仙魔争夺造成的战火处处燃起。灰黑地平线上长年涌动着低垂云块般的巨大狰狞魔影,时不时有爆裂的光芒横过整片天际,如闪电般照亮大地一瞬,那是仙魔两道入道们日常的触碰与对撞。这末日般的战乱之景已经持续了十年之久,总体局势也渐渐僵化。纵观这半边大陆,东南沿镜墙下一带,延伸至南海,如一条狭长叶片状的地域,如今已彻底为仙道所占据。而北方仍是魔门的大本营,各个一流魔门本家尚未伤筋动骨,家主们和主君们只是以中小城邦以及凡人田地为棋子,冷眼看着广阔的大陆中部变成双方撕扯拉锯的泥潭。

经历了最初几年的慌乱,魔道已经彻底反应了过来。他们重新评估凡人田地对于道统的价值,着手对自家麾下的凡人王朝施加保护——或者说严加看管,魔修们模仿着仙道手段将很多资源优秀的凡人王朝用移山之术转移到了自家后方去。仙修们却也没有退缩,一边专注教导自家后方已经掌控的凡人王朝,一边仍不放弃继续挖魔道的墙角。大陆中部无数凡人王朝如风雨中的落叶在两道间飘零摇摆,有的今日被仙修夺去立下了仙道道统,明日又被魔道夺回勒令从上到下重修魔道,以修士为天的凡人皇室一批批的撤换,以凡人皇室为天的凡人百姓更是茫然无措,不知今夕何夕。僵持的时间太长,连修士们也感到疲惫了。

大乱后新纪十年,七月,夏日结束时,中部地带三流城邦玄罗城下,仙道迎来了一场小规模胜利。

他们派出了一队剑修,如一抹雪亮剑锋撕开了乌云,围杀了两位八重天魔修将领,夺回了玄罗城下三个小型凡人王朝,分别叫做大岩、大崇和尘德。这三处王朝都是被玄罗城专门养来挖灵石矿的,凡人们自古以来生在矿上死在矿上,苦不堪言。本来最开始就被仙修们夺了去,从矿上解放了全部凡人,但两年前却被魔道抢回,凡人们又被重新赶回矿里。现在仙修们第二次将其抢了回来。街上,瘦骨嶙峋的凡人们双目无神,对自己再度被拯救的命运十分麻木。

白远转身走下破败的城头。他背着剑匣,郁子规缩小了的仙影坐在匣上,扭头跟他讨论着刚刚胜利的战役。

“一片狼藉啊……你看他们,多可怜。”白远看向旁边习惯性朝修士跪拜的老老少少,就要上前安抚。

“回来!”郁子规的仙影狠狠揪着白远头上的呆毛,“抓重点,白师兄,抓重点!你忘了赵师兄宁师姐给我们的任务是什么吗?安排凡人那是别人的工作!不是我们的!”

白远一顿,硬生生按下半途去“做好事”的欲望,拔腿往城外走去。从镜墙过来到回归大部队到打完眼下的回归第一战,郁子规全程把他指挥得团团转。虽然一开始不情不愿,但别说,真按她说的去做,效率确实高了不少。尝到了甜头的他对小师妹的支使已经不排斥了,还自己说服了自己:认真又可爱的小师妹坐在肩上指挥他怎么进怎么退怎么划剑阵,有时还跳下来跟剑影一同出战,其实也很好玩不是吗,别人想这样子跟自家师妹并肩作战还没机会呢。

“好吧。”他说,“我们去哪儿来着?”

“……刚跟你说过一遍的,”郁子规被打败了,懒得再说,直接道,“往那边魔修留下的灵石矿去。到了地方我告诉你往哪儿搜查就是。”

玄罗城不过是个极平凡的三流城邦,除了位于著名的七宝蛛城附近之外没任何可关注之处。但魔修们拼了命要夺回去,仙修们怀疑他们别有目的。郁子规两人的任务便是来查探一二,顺便清扫魔修痕迹。

另外,除了上级安排的任务,郁子规本人还有些私心。——玄罗城,玄罗城。这名字,还真有些熟悉呢。

白远身化一道剑光奔向了灵石矿。旁边两位匆匆赶来接手那群凡人的仙修师姐看着他消失的方向,略含欣慰。本来白远归来,大家都如临大敌,但他这次居然不那么惹人烦了!这恐怕完全归功于跟他一同回来的那人。也不知他们虚极仙宗主峰什么时候多了位能治住白远的灵族师妹,有她在,再也不必担心出战时还得防着白远变成猪队友拖后腿了,真是天大的功臣啊。

当玄罗城下三处凡人王朝一片百废待兴的重建景象,准备重新覆盖仙道的时候,魔道一方的人马亦败退,这三处凡人王朝被夺走的消息宛如长了翅膀,从三流城邦玄罗城传到他们上一级主家——位于大陆中部的二流城邦九轮波城那里,再从九轮波城传入他们更高一级的主人——郁城某些人的耳边。

没错,虽然很不起眼,但层层追溯上去,这座名叫玄罗的小城竟是归属于一流魔门郁氏所有的。

郁城,坐落于极北群山中,由一整片绵延不断的横天山脉直接劈开建成。与镜墙那一侧自然平淡的极南仙山不同,这片魔门盘踞的极北群山处处充满了人工雕琢改造天地的痕迹。这边辟个方圆千百里的湖当水池,那边削片山崖当台阶,对一流魔门来说常见得不能再常见。比如这里——郁氏的主城,整片山巅一眼望不到尽头皆是金碧殿堂,每到夜晚,满山耀如繁星的灯火在夜幕下燃烧,有种不似人间的巍峨和华丽。

绕过蜿蜒繁复的崖边外廊,再掠过一座座精雕细琢、人声鼎沸的诡异宫殿。郁城之巅,漫天乌云笼罩下,正举行一场通宵狂欢之宴。

当玄罗城战败的消息传来时,席间众人酒酣情热,正至狂乱。郁氏的十六主君醉倒花丛,跟她最近宠爱的一名凡奴美少年寻欢作乐。

一名婢女跪在花丛外,诚惶诚恐地做了禀报。

顶着郁子规壳子的姜甜撑起身来,唇齿间还带着酒气:“什么?我名下有一处灵石矿被仙道夺走了?你为什么不等宴席散了再告诉我这个消息?”

第六十三章 魔道反击计划

姜甜这些年在郁家过得十分快乐。众所周知她被人利用把一个假秘宝带回了郁家,把郁家坑得极惨,后来颇受了些惩罚,地位不复最初,虽然没有剥夺主君之位,却也逐渐的被边缘化,成了众主君中门前最冷清、最无权柄的一位。——但是,这正中姜甜下怀。要是一直众星捧月做出头鸟还挺麻烦的,被忽视排挤了反倒有更多机会掩人耳目,偷偷摸摸搞她自己的小动作。这十年来,她在战争的掩护下扮演着一位自暴自弃、花天酒地的少女主君,对里掏空账目敛财,对外勾结仙道,给自己脱身铺后路。

这边忙得不亦乐乎,就忽视了外面封地的看护。这不,不留神就被夺去了三个凡人王朝。婢女瑟瑟发抖地禀报了这一消息,全郁家都知道这位上不了台面的十六主君对政事战事一窍不通也没有兴趣,唯一着紧的就是能赚灵石的那些——属于她的私人商行、拍卖行、资源田地和灵石矿。那可都代表着她的小钱钱!将来跑路时可以一股脑卷走的小钱钱!

“真是坏人心情。”姜甜倒也没发火,只是把怀中美少年踢到地上,起身推拒了宴席主人们虚情假意的挽留,领着随从们离去。

她披着一身沾满酒气残花的繁复黑袍曳地金纱,肩上坐着一团毛茸茸的魔道道心化影,穿过架在悬崖上的外走廊回自己宫殿去。冷风吹着她泛着红晕的脸颊,悬空长廊下方的黑夜里是一片片飘渺的山下灯火,那是郁城外城修者坊市汇聚之地,不管修魔界战火如何蔓延,这片极北群山依然繁华如旧,笙歌艳舞。她毫无醉意的清醒的眼睛里翻出一抹笑意,像是欣赏般地俯瞰着它们走了过去。

消息还是挺重要的。她绕过小半个郁城匆匆踏进自家殿门,迫不及待的就通知同伙:“狼茜!狼茜!我们那个——”

“嗷!”以原型趴在地毯上的狼茜赶紧打断她,僵硬地给她打眼色。

姜甜一抬头,这才发现自家殿内,满满当当站着一群长老,神色各异地打量着她。云苦长老大驾光临,一只手扶在十一主君郁清明的轮椅上,朝她一挑眉。

“……”自从被冷落以来她好久没见过这么大阵势了。

郁家战部首席长老面沉如水,正要朝她发难,郁清明连忙抢先开口。

“子规妹妹,因玄罗城那边的事,族中战部要向你问罪。没想到你真在这里。”郁清明谴责地说道,“在你自己的封地上发生这么大的事,你竟没有亲临前线?真是太不负责任了。”

“啊!”姜甜抱着自己毛茸茸的黑兔子状道心化影,一副标准的废柴模样,“我不知道……我也是刚知道呀!滕将军和苏将军不是守着那里吗……”

“因援军到的不及时,滕将军和苏将军都已战死。——你有多久没巡视封地了?你的部下还记得你是他们的主人吗?你的麒麟符放哪儿了?你知不知道如今修魔界战况如何?你还有闲心玩儿!平时对分内之事能不能上点心!”郁清明扫了一眼她衣衫上的酒渍,难得的喋喋不休,然后立刻转头对战部诸长老和戒律部众人说道,“十六妹妹孩童心性,没有经验,闹出了这样的笑话,请你们尽管处罚她,让她长长教训。”

听了这话,本是来找十六主君兴师问罪的众人为之绝倒,心里不住的翻白眼。处罚?你都这么说了,还处罚个鬼。都知道十一主君常年跟着了魔一样偏袒十六主君,那边戒律部还没开口呢,这都一口一个“孩童心性”定性了,那还怎么扣她个对仙道故意放水叛族叛道之罪?还不是只能按没有经验一时失误处理了?对主君来说这种罪名不痛不痒,跟没有一样。郁家这十年在战场上的意外损失,几乎有一半是莫名其妙在十六主君手里出的事!长老们早对她极其不满,结果这一回又给她逃过去了。

郁清明倒也没有太过分,亦主动提出了种种处罚措施,以及将功赎罪的法子。但战部的长老们对此嗤之以鼻。

“将功赎罪?怎么将功赎罪?”战部中最暴躁的那位嚷嚷道,“秘境、丛林那边又不需要人去。根据上头几个家主一致的决断,近期最要看紧的就是那些凡人田地了。它们就是未来最重要的战略资源,绝不能再让仙道夺去一分一毫!结果命令刚发下来我们倒立马损失了三个凡人王朝,还不是底下那些蠢货手里的,而是直接挂在主君名下的凡人王朝!你让我们在江家、公叔家面前很有脸?能有什么将功赎罪的法子能把这个罪赎回来?”

“这就是我和阿苦来这里的目的了。要不是我们刚巧也来找十六妹妹,碰上了你们,我们也不想干涉戒律部的工作,”郁清明微笑着,使出了大杀器,“——阿苦,你来解释。”

云苦往前一站,顺利的就堵住了那位战部长老的嘴:“近日家主有一个至关重要的计划交给我去做,牵扯了郁家里大半血传主君,乃至你说的那些江家、傅家的主君们都要一起参与进来。我们正讨论的十六主君正是其中的一位。我这里缺她不可。要将功赎罪、戴罪立功的话,眼下是再合适不过了,你说是吗?”他看了旁边听候发落的姜甜一眼。姜甜忙扯出一个大大的笑脸。他视线又转了过去。

那位战部长老非常生气,听了这话却也没法坚持把十六主君带走了,悻悻然收声,准备听这位深受家主宠幸的云长老能说出什么一二来。

原来,被仙道入侵半边大陆十年,吃了那么多亏,魔修们实在是集体不服,怨声载道,终于要开始全道反击了。

郁家家主与其他一流魔门的家主讨论过后,想出了一个极其复杂的计划。现在修魔界处处仙魔混杂,漏成筛子。为了不透露风声,这个秘密计划不能大张旗鼓宣扬,只能把整个计划拆分开来,一步步透露给各大魔门的核心高层,再由他们透露给血传主君们,让主君们分头去秘密实施。

第六十四章 宣誓忠诚

计划具体内容当然不便在这里透露,云苦只是草草说明了这个计划的存在,郁家在其中担任的角色,以及大致从何处着手等等。

仙道对魔道的最大优势在于对道之一字的深入理解,以及底下那些凡人王朝对他们的呼应。修魔界的凡人们从古至今受尽魔道浸淫,本以为几千年下来就这样了,谁想天降一个仙道,拯救万民于水火,告诉他们世间还有另一套不需要把自己扭曲成杀人怪物的修炼体系,凡人们自然是亲仙道而远魔道。仙道轻而易举就得了民心,收服凡人王朝时无比顺利。如今修魔界的凡人中已经有太多人心向仙道,哪怕魔修们严防死守,仍有很多管不到的角落里有人偷偷摸摸按仙道的法子私自修炼,产生了越来越多的本土仙修,天上的仙道已经越来越强了。

魔道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若是这样下去,新的魔修岂不是越来越少?天上的魔道也会越来越弱。因此郁家家主等入道者不得不改换思路,放弃了他们所习惯的攻击掠夺毁灭三步曲,低下头颅把视线投向了他们一直不屑一顾的凡人们,决定也从这“道”上做文章。

整套反击计划便是要围绕着底下的凡人王朝而进行。魔道决定屈尊降贵,亲自通过凡人王朝这个途径展现魔道的好处,揭露仙道的坏处。用魔道重新覆盖仙道,让大家看看谁才是这方世界最合适、最优越的天道规则。

家主们就不信了。你们就看到仙道亲近凡人,不想想魔道本来从何而来?不也同样是从芸芸众生中诞生的吗?凭什么仙道做得到我们就做不到?

“……这个计划其实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了,只是现在才叫你们知晓,”云苦说道,“若是成功,便会有很多修魔界的凡人、仙修改修回魔道。甚至镜墙那边的修仙界,我们也可以干涉一二。”

此事极复杂,直接涉及了“道”,于是家主们修修改改,做了些尝试,近期才彻底定下。云苦守口如瓶,并未透露计划到底要怎样进行。只知道与凡间红尘极有关联。十六主君因为曾跟仙修待一段时间,她修仙时的那些经验可供参考,云苦便把一无是处的她也加进了名单里。

因为郁家在十年前仙道入侵时所扮演的角色,一直以来处境尴尬,受到其他一流魔门孤立和嘲讽,某些利益严重受损。郁家憋着一口气想要找回场子。所以这套计划就是由郁家家主主动提出并揽下职责的。家族形象能不能挽回在此一举。若成功了,魔道整体的胜利不提,他们郁家也能回归原有的风光。

殿中众人包括郁清明在内都是第一次听闻此事,不免有些震惊,纷纷沉思起来。

而旁边的姜甜也悄悄地将云苦说的话一字不差地记下来。

……哟,最秘密的反击计划?事关重大绝不能让仙道提前知道?那我可得好好听听。

姜甜眼观鼻鼻观心,装得很乖。她当然是不能在这里说出来,她这些年跟仙道那边没少打交道。郁家的无数次惨败,要不是她通风报信,仙道还未必能如此顺利呢。她可是仙修们在魔门里头藏得最深的一名间谍,等级极高,连仙修们内部也没几个人知道。比如说这次玄罗城的战败其实也是她跟仙道所做的某些交易,不然援军怎会去得那么迟?只是苦了她又要被魔门戒律部诘难。还好郁子规有个好哥哥总是不分青红皂白袒护她,又替她解了围。

别的不说,这次意外听到一个所谓的反击计划也是运气极好。她待会儿也要赶快跟仙道那边通气!

被云苦抛出来的消息一打岔,十六主君封地上的失败也就顺理成章的不了了之了。殿中众人只得散去,有些人还恶狠狠地警告了姜甜几句才走。毕竟他们这群长老捆起来在郁家家主面前都比不上云苦一根头发,他要保十六主君,他们又能说什么?……不过他说的新计划倒也令人热血沸腾,是啊,反击仙道才是眼下最紧要的事。至于那个上不了台面的十六主君,随她去吧。

当殿中只剩下姜甜、云苦和郁清明时,郁清明就开始语重心长的教育他的十六妹妹了。

“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郁清明头疼地说道,“要不是阿苦这边时机正巧,你以为你还有借口躲过去?不能再有下次了!下次我也不会再管你!”

——正是因为有你们俩我才敢这么做呀。姜甜心道。不过她还是小鸡啄米般点头,一副知错能改的样子:“我会的我会的!我一定好好努力将功赎罪。谢谢哥哥帮我解围。谢谢云师范。”

“唉。”见她刚才难得的对战事感兴趣,甚至有些跃跃欲试地竖起耳朵听,郁清明欣慰地微叹,“你就好好跟着我们去南边做任务吧。明天出发。今晚你就准备好。任务完成前不许回主城玩。”

“嗯嗯我知道了!谢谢哥哥!最喜欢清明哥哥了!”姜甜随口亲热地说道,拖起地毯上装灵宠装了全程的天心月狼,溜进内殿去呼唤婢女们收拾行李,躲避郁子规她哥的谆谆教导。

郁清明摇摇头,收起了还没出口的千叮咛万嘱咐,终究也和云苦一起转身离开。

他和云苦慢慢地走在崖边长廊里,随从婢女们都落在后面离他们远远的。云苦一直把手搭在郁清明的轮椅背上,似安慰又似保护。

“主君,您也太宠着她了。”他说。

“我知她是个拖累。但我必须跟她一起。”郁清明很不好意思地说,“若不出意外我以后也会一直带着她的。——阿苦,对不起,你若实在不喜欢我这样做,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云苦一时无言,默然看着廊外的山下灯火。对于这位十六主君他也很头疼。大概是因为他把她从七宝蛛城带回来的缘故,她根本不怕他,反而老是骚扰他问这问那,还经常打着他的名号到处搞事……但,既然郁清明说了,他也会帮她的。

——因为他现在已经对郁清明宣誓了忠诚,作为一名道传彻底成为了十一主君麾下的一员。

第六十五章 胡朱尘

魔门的道传弟子修为达到一定程度成为长老,终究是要选一位主君效忠的。主君在家族中势力的多寡就看其麾下道传们的质量了。云苦显然是可遇不可求的最优之选,郁家的主君们当初为了抢他差点没打破头,谁想到他居然会选择郁清明。一个体弱多病,站都站不起来,修为才五重天的年轻小主君。他凭什么能将云苦收入麾下?

“主君,我已对您宣誓忠诚,就不会再反悔了。”云苦淡然地回道。他以前呼唤郁清明为“十一主君”,如今却直接叫他“主君”了。

“至于理由……因为您身上有一种气质,有别于郁家其他主君的气质。我认为他们都已无药可救,唯有您,还有那么一丝可能带领郁家走向辉煌。”

“这也太……”郁清明失笑,“你别埋汰我了。我对自己可没这么大信心。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

云苦不置可否。郁清明举起手里的一团小东西给他看,那是一只没什么精神的杂毛雏鸟,非常的弱小,唧唧叫着歪头蹭主人的掌心,连飞都飞不起来,看不出任何作用。郁清明的道心化影也不知是怎么化成这样的,似乎连魔气都灰蒙蒙的不是很纯。

“看我的道心,阿苦。我不懂争斗,不会杀人。我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罢了,”郁清明完全没有一个正常魔修应有的野心和攻击性,“……还有我在乎的一些人。只要他们过得好,我就心满意足。”

“这就是我选择您的原因,”云苦却道,“您心系家族。如今的郁家看似强大依旧,实则内忧外患,摇摇欲坠。人人只会抱怨、背靠家族谋私利,没一个想着做点什么为郁氏挣回荣誉。唯有您还有些责任心,连郁子规、郁迟迟那样的主君都竭尽全力去照顾,单凭这一点,您就强过其他人太多。”

“……”郁清明不说话了,他看着云苦依然是冷峻少年的侧影,心绪飘远,想起了当年浮花洞天课室里幼小的自己与他的初见。

……

郁清明并不知道他竭尽全力照顾的“子规妹妹”转头就把给他卖了。姜甜动作很快,云苦在郁家长老们面前透露消息不到一个时辰,魔道准备反击的情报就迅速地传了出去。狼茜作为一头“深得主君恩宠”的灵宠狼妖,跟郁城里很多灵宠、兽奴打通了关系,继而在被魔修忽视的角落里组成了个情报网。

跟以前一样,消息先由狼茜传到隔壁七主君郁华野家的骨灵鸟那里,再由骨灵鸟传给一只路过的白狐。次日天还没亮,当下人们忙碌准备迎接新一天的到来时,小小狐女带了丫鬟小厮坐轿子出了内城,直奔郁城广阔的山下外城区,进入某个繁华罪恶交织的修士坊市。

临街高楼上,胡朱尘倚在窗边把玩着手中金盏,罗衫叠雪,珠钗乱晃,恍若绝美少女。他身后地板上七横八竖醉倒着好几位高阶魔修妖修,是一场彻夜狂欢后的狼藉。

“又有情报要送出去了。两位姐姐真是认真负责啊。”胡朱尘叫狐女退下,拿出一个玉方来。

这些年,堂堂九尾玄狐纯血后裔胡朱尘,仗着他一贯唯恐天下不乱的作风以及他那张脸,在姜甜的扶持下成功当上了郁城整个外城区最红的……青楼头牌。

他是自告奋勇提出这么个鬼主意的。姜甜一声令下在外城这块给他开了个青楼,他就欣然男扮女装坐镇于此,在极北群山边缘最热闹的坊市中迎来送往,成为了情报出郁城的最后一环。他整天听着这位女修对自己倾诉衷肠,看着那位男修对自己赌咒发誓,时不时煽风点火引万人空巷为他争风吃醋,真是太有趣了!

……就是以后回去了要跟狼茜姐姐串通好口供,绝不能让他爹娘知道这件事……

“最高等级。看来郁家是要有大动作了。”胡朱尘高兴地说道,悄悄招来另外几个狐女,把玉方送了出去。

一想到如今局势僵持的修魔界立马又要迎来大乱,胡朱尘心情就变得特别好,他眼珠一转,四条狐尾摇呀摇的,问身边小厮:“楼下还有几个人醒着?”

小厮忙道:“还有八位修士,三男五女,他们等了七天七夜了就想着能不能见您一面。”

“告诉他们,我今天开心,给他们个机会:天亮前可以留下一个,谁活着,我就允许他陪我喝一杯酒!”

胡朱尘如一阵风从窗边转到房间另一侧,在二楼栏边坐下,狐眼一眯,喜滋滋地开始观赏底下那些魔修为他一言而自相残杀,血流成河。

消息一旦出了极北群山就很快了。八日后,大陆中部的停战地带,一处仙修驻地,一名仅二重天的小魔修跑进了军帐里。

周围各种高阶仙修的气息令小魔修极其不适,非常恐惧。但他还是尽职尽责地把玉方捧了上来,顺便结结巴巴的把路上其他消息也叙述了一遍。

“——总之那位云长老已经出发南下了。他们的目标应该是位于仙魔争夺地带的这些凡人王朝。跟他同行的除了郁氏七主君、十一主君、十二主君、十四主君,还额外带上了从不出郁城的十六主君郁子规。主君们似乎很不满她加入队伍,产生了纠纷矛盾,沿路很多接待他们的城邦都很惶恐。”

他说着说着忍不住多看这群仙修一眼。跟以前不同,今天这里好像多了个陌生的清光影子。纯粹灵气化成的生灵一贯是脆弱稀有的,在魔修中间也卖得很贵,怎么他们竟敢把修仙界的灵族也带到修魔界来吗?

白远:“……”

郁子规本人:“…………………………”

“很好,你做得很好,回去吧。”欧阳仇安慰了这名小线人,让人把他带了下去,然后回过头对郁子规温和地说道,“你那位替身非常的优秀,给我们传了很多至关重要的情报。以后若有机会你得好好犒劳她才是。”

第六十六章 干涉凡尘

“……她是挺聪明的。”郁子规忍了半天,终究只是在大师兄面前含混地说道。

仙影状的她一脸生无可恋,假装没听见身边白远饶有兴致的盘问。

回到修魔界后她就没用真名,除极少数领队的高阶仙修外大家都以为她是仙山上化出的一个灵,周身清光也令她轮廓模样不太清楚,稍作掩饰便不会让人联想到魔门郁氏那位女主君。她心甘情愿低调地藏在仙修大部队里,但时不时听到有人提起自己的名字,仍是抑制不住头皮发麻,浑身尴尬。

现在的修魔界,郁氏十六主君郁子规可谓是风头极盛,出了名的昏聩无知、一事无成、随心所欲、贪财奢侈、贪花好色,活脱脱一个魔门昏君兼暴君,为仙魔两道的闲杂人等贡献无数谈资和笑料。

不,我不是,我没有……

——姜甜!我就知道你会顶着我的名字不停地搞事!我的师兄师姐们没见过你,还以为你有多忍辱负重深明大义演一出卧底大戏呢。可我是知道你的!你以为你能瞒过我?你那自称是伪装的花天酒地,实际上一边搂钱一边挥霍权欲一边还泡美男玩得很开心吧?还有你说身在魔门心系仙道是什么意思,就你还能心系仙道?你不过是怕以后暴露了跑路困难,不得不向仙道投诚好让我们接应你助你脱身罢了。那些情报还不知几成是狼茜出的力呢!以前就不要脸,现在是更不要脸了!

郁子规不可能跳出来揭穿那个郁子规不是自己,只能眼睁睁看这个名字代表的形象被败坏干净,流芳千古,遗臭万年,心里给姜甜记上一笔又一笔,准备等以后仙道彻底摧毁郁家,攻入极北群山时再找她算账。

她这边还在生着闷气。在场的诸位高阶仙修却早已转移注意力,热烈地讨论起了魔道那个秘密反击计划。

“早该有这么一天的,其实已经来得晚了。被我们逼成这样,他们再不反击倒让人惊讶了。”

各位仙修一致毫不意外魔道会筹划反击这件事,但都很好奇魔道会怎么做。

“他们居然也想通过干涉凡尘来左右天上的道?还真想不出来他们能怎么干涉!”

能接触到如此机密情报的都是仙修中的领头人物。入道大能们的目光从不投向地上,并没有化身在场指点小辈们的战事,这里主要是聚集了三大仙宗——虚极仙宗、广稷仙宗、十洲仙盟的各位精英弟子领袖。欧阳仇是资历较轻的一位,但因为代表了虚极仙宗观衍一门也颇有话语权。

三大仙宗是本方世界修仙一道的三个不同方向,此次来修魔界参与道之战亦是各有各独特的方式。虚极仙宗是为了证心中道,直接投入战线杀魔的就属他们最多了。广稷仙宗则是一门心思想要拯救修魔界本土的芸芸众生,这十年忙来忙去主要精力都投入那些从魔修手中夺来的凡人王朝了。而十洲仙盟散漫逍遥,纯属来凑热闹,助别宗同道一臂之力的。有时候三者表面上也会交叉,比如有些广稷仙宗的人会为了救人而上场杀敌,而有些虚极仙宗的人也会为了论道而深入世俗凡尘做些事情……但人人心中动机都很明确,各有各的路,从不混淆。

因为情报中云苦亲口点明了这个计划与凡人有关,虚极仙宗和十洲仙盟众人都暂退一步,齐刷刷扭头询问广稷仙宗。

“……”站在广稷仙宗最前面的是一位名叫卫长绿的九重天大师姐,她思考了一下,缓缓道,“我们仙修通过干涉凡尘吞噬魔道的主要手段,唯有两字——‘赦生’,或者说护生。这并不是指字面意义上的,以医修手段为一个生灵治伤救命。那只是护生的一部分,最简单的也是最表面的一部分,受伤濒死在一个凡人一生中其实只是偶尔才有的特殊情况,哪能仅仅凭此而修行?因此略过它不提。在修魔界,笼罩着凡人们头顶的魔道来自方方面面,渗透在他们一生中的每一个角落。”

“比如说,一个魔修城邦属下的凡人王朝,通常在各地遍布着一种名叫‘学武堂’的机构,那是凡人们自我筛选有灵骨的幼童,培训杀人武学的地方,由当地凡人朝廷直接管控。魔修们要收道传弟子时,这些凡间学武堂就会开办一些小比大比之类的甄选活动——也就是令他们互相厮杀,择优而取,源源不断地往上面城邦输送新的魔修。类似这样的渠道是魔道掌控整个凡尘的命脉所在,它只要存在于凡间,就代表凡人可以通过此种途径踏入修行之路。一个凡人肯定是想要修行的,当他们的认知中只有这种修炼方法时,他们自然而然就把自己往魔修方向培养。”

“所以我们仙修要吞噬魔道,并不需要跑去凡间开个仙馆赦生护生。——在镜墙这边建立仙馆还太遥远了,起码过二十年再考虑。我们现在做的基本就是摧毁学武堂,严禁凡人们通过杀戮之心引灵入体,建起'炼气堂',用我们仙修的修炼方法取而代之而已。这也就够了。光是这样就已经能让凡人们从魔道的笼罩下撤出,转入我们仙道。十年来我们一直都是这样做的,成果大家也都看到了。”

正是通过如此简单的摧毁学武堂的手段,天上的仙道已经明显的强过了魔道,虽然仅有一丝,也足够魔修们气得要命了。

“——我试着反过来想想,如果魔道反击,学我们干涉凡尘的手段来吞噬仙道,他们会做什么呢?”卫长绿艰难地说下去,“威逼利诱令凡人们重建学武堂?在不同的凡人王朝间挑拨起战火令他们陷入战争?或者干脆屠掉几座凡人王朝?”

也不怪仙修们想象力匮乏。道之战本就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全无前例可循。魔道那些家主花了十年才想出来的复杂反击计划,他们一时半会也猜不着边。

第六十七章 深入凡尘

三大仙宗众人又讨论半天,觉得基本还是锁定卫长绿提出的那三种可能。——简单粗暴的逼凡人们重新学起魔道的修炼方法;挑动凡人们内部的凡尘战争;直接屠戮。无论哪种,魔道发动起来都足够让他们这群远离故土的仙修喝上一壶了。

郁子规站在欧阳仇身后没出声,心里却在琢磨:这些确实是魔道可能做出来的事,但,你们是不是忘了云师范还说了一句话啊,——他们的反击完全可以越过镜墙影响到修仙界去。居然能越过镜墙反噬仙道,这三种常规做法可以做到吗……?

郁子规觉得困惑而不安。但她也没有丝毫头绪,只好保持沉默,以后再找机会提一提。

“总之,我们能做的就是加强防备,”卫长绿最后说道,“第一,让魔门中的线人继续打听这个计划的真相;第二,将我们已经控制的那些凡人王朝重新梳理一遍,看尘间有没有魔道死灰复燃的苗头;第三,多拨一些人到底下去,严防死守,尽量不让魔道有机可乘。他们发动反击时若来不及立刻阻止,也能减少些损失。”

“现在前方战事不多,我们虚极仙宗可以提供些人手帮忙。”欧阳仇主动说道。然后他转头冲郁子规眨眨眼。她和白远都是跟着来旁听的,她顿时明白了他是想把他们派到尘间去。

“请交给我们几个凡人王朝试试看,”郁子规一只手揪着一个字都没听懂的白远上前,另一只手高高举起,“魔道的反击是通过凡人针对全道的,那凡人王朝就不仅仅是广稷仙宗的事了。我们若是以虚极仙宗的角度去看看凡间,说不定能有新的发现。”

虚极仙宗和十洲仙盟众人纷纷响应,争先恐后要求深入到广大凡人当中去。以前经常有其他仙修跟在广稷仙宗身后到凡尘中去帮忙,但那都是全程听广稷仙宗的安排,按他们以前在修仙界统治凡人的章程行事。或许正因为如此才落入窠臼,一时看不到仙道在镜墙这边可能存在的缺陷。

“谢谢你们了,”卫长绿点点头,“那过几日我们广稷仙宗会写好一份规划,将大家分派到凡间各地去。具体怎么做我们再讨论讨论。”

各位仙修领袖花了三日才初步敲定名单。郁子规和白远直接被分配到了他们刚打下来还没探查完毕的大岩、大崇和尘德王朝。她倒是感觉有些新鲜。她到这个世界来的路线太“高层”了,本来就出身极高,这么多年来来往往打交道的也都是修真界大能级的人物。这可是她第一次到这个世界最底层去体验红尘凡间。白远在旁边碎碎念他以前在某个叫大穗的凡人王朝的丰功伟绩,听得郁子规也充满期待。

离别前,欧阳仇特地嘱咐了他们一番。

“你们一定要谨慎,睁大眼睛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魔道那边派了云苦主导此事,可见他们对这个计划的信心。云苦此人向来行事缜密,从未失手——哦,你除外,他只对你看走眼过,”他拍了拍郁子规泛着清光的肩膀,笑道,“总之,广稷仙宗会派人陪你们到这三个地方去。你们本就要去查灵石矿的,此番一起办了正好。你主要任务是清理魔道在凡尘中留下的痕迹,带领凡人们重建故土,实在不行还要准备‘搬山移地’,把这三个王朝连带地皮整个搬迁到后方来;还有魔道反击一事,你最好弄出一套新的制度,上到修士下到凡人都全部防备起来,具体你自己看着办,我们都是在摸索,你尽管尝试,不必有顾虑。”

“我呢?她负责那么多,我负责什么?”白远抗议。

欧阳仇对他露出一个慈祥的微笑:“你的任务是乖乖听小师妹的话。”

白远:“……”

“我会谨慎的。毕竟是第一次跟凡人打交道。如果有疑问我也会问问广稷仙宗的人。”郁子规保证了又保证,忽然想起一事,喃喃道,“说起来也巧,我镜墙那边的本体……好像也快到修仙界的凡尘中去了……?”

自从穿越了镜墙,作为仙影的她就跟本体那边彻底断了感知,仅剩一股本能直觉牵系着仙影和本体,在一方出了危险或心怀警惕时另一方也会隐约有感觉。两边目前还没遇到什么生死之危,暂时就各干各的。仙影郁子规根据当时规划的路线推断,修仙界那边的本体应该是已经走出了极南群山,沿山水灵脉一路北上,近几日大概也要进入修仙界的某个凡人王朝了。

“修仙界的凡人聚居地?那都是非常太平,绝无危险的,不用担心,”欧阳仇说道,“你专注修魔界这边就好。”

“但愿如此……”

郁子规这般回道,却没有放下心来。

云师范说魔道反击极有可能会波及到修仙界去。镜墙那边的自己,一定要小心啊。

……

与此同时,修仙界。

正在赶路的郁子规忽然一阵心悸。

九天之上冷风吹彻,她坐在青鸾碧风芜的背上。碧风芜化为原型驾风翱翔,一对足有十丈宽的青色羽翼在高空中尽情展开,尾羽末端拖出一带点点闪烁的虹彩,与洒遍周身的阳光交相辉映,落向云层下的修仙界大地。

因为道心仙影离开了,她身上除了个四重天灵压的空壳子之外就再无修为可用,爬山也难,走路也难,只能如乘坐骑宠一般乘坐着碧风芜的青鸾原型用飞的赶路。她觉得挺辛苦碧风芜的,碧风芜却道无所谓,她前几年在修魔界杀魔时也经常叫同路仙修坐着自己飞来飞去,既是战兽也是伙伴。只要对方没有轻贱驱使之意就没有什么不妥。

这是她们走出极南群山的第二个月。修魔界那边的郁子规跟白远已经投入战线打了好几仗,这边她们一人一鸾也一路北上,抄录了不少荒无人烟的山山水水。郁子规看了看玉牌里没什么动静的云母屏,摸摸青鸾的鸾颈,问:“阿碧姐姐,我们到哪儿了?”

第六十八章 天地海灵脉

飞翔中的碧风芜瞥了一下地面,回答:“快到下一个灵穴了……嗯,马上就要到凡人们的聚集地了吧。”

因为没什么云雾遮挡,地面如一卷风景长画平铺开来展现在她们眼前。此时碧风芜正好飞出了极南群山的灵脉笼罩范围,属于群山边缘带苍苍茫茫的深绿色就在翅膀底下渐渐变得稀疏,被甩在了身后。大地开始迎来一片片缀满湖泊的高低起伏的丘陵,看上去像是翡翠上散落了点点金银屑一般。偶尔有一座座无主的山林秘境分布期间,从这里俯瞰也只如一枚枚发着光的珍珠罢了。

花了这么多天才走出极南群山,那是因为她们一人一鸾在山林中玩得有点过头了。郁子规要给云母屏抄录各种修仙界的地势地形以及森林里的灵植灵物,经常是白天步行夜晚飞,时不时就要降落下来,绕上一大圈,走走逛逛,看到风景好的地方还乐不思蜀地坐下来野炊,由郁子规拿仙造之水做上一顿碧风芜从未品尝过的美味灵食,自在又逍遥……一路吃吃喝喝聊着天看着景,直到前几日才把修仙界极南群山附近这一片抄录完毕,往北边的灵脉行进。

是的,他们是直接取巧沿着灵脉一路走过来的。这片修真大陆自三万年前诞生以来就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灵脉”,宛如一具身躯上的全部经脉,统筹着天地海之间的所有灵气循环。郁子规以前在修魔界那边没听说过山水灵脉,那是因为名字不一样,在修魔界那边,灵脉的名字叫做灵石矿,魔修们将灵石矿挖掘并切割转移,把一条条灵脉拆成数以千万计的细碎灵石作为货币和灵气储备资源,三万年下来彻底破坏了天地海灵气循环,全界灵气分布极为畸形,有灵之地作为资源向金字塔尖集中,二三流魔门吃点残羹冷炙,剩下大部分地域都成了绝灵荒野。直到来了修仙界这边,郁子规才知道原来灵脉是严禁开采破坏的,仙修中根本不存在“灵石”这个东西,他们的货币是三大仙宗的宗内贡献点数,三大仙宗直接看管着天上地下海中的灵脉,仙修们凭贡献点换取灵脉上的汲灵法阵进行修炼,这比直接手握灵石吸取灵气要慢上很多,但温和无害,源源不绝,也足够四重天以下的初阶仙修使用了。总之修仙界是保存了本方世界初生时的灵脉原貌,若无意外也将一直保存下去,不像镜墙对面那般畸形混乱。

灵穴,就是灵脉上的缠结**,如一具身躯上经脉交汇的一个个穴位。三大仙宗分管天、地、海三脉,虚极仙宗负责天灵脉,广稷仙宗负责地灵脉,大陆东侧海上的十洲仙盟负责海灵脉,他们各自宗门重地都建在这些灵穴上,有些甚至以洞天秘境的形式呈现。比如郁子规在虚极仙宗之时就知道主峰是全七十二秘境最中央的灵穴所在。而若以整个修仙界的范围来看,极南群山也是天灵脉的主干发源地,以最南的七十二秘境为中心,天灵脉如开枝散叶般往北向整个修仙界延伸而去。

“之前森林里那些野外灵穴还都是天灵脉的一些残留分支。眼前这个灵穴却是地灵脉的了?我们终于来到广稷仙宗的地盘了?”郁子规顶着风伏低身子看向地面上,神识对照着读取了云母屏上的解释,“果然,广稷仙宗的地灵脉之上就建着大一片凡人王朝。人烟稠密,红尘繁华。”

这是她们第一次亲眼看到修仙界的红尘之地。青鸾前方,全然不同的颜色覆盖了视野。只见一条横亘大地的河流两侧依附着一些城镇和村落田地,渐渐变多变密集,昭示着越来越稠密的人烟。

“我们就这么飞进去吗?不会有广稷仙宗的师兄师姐阻拦?”

“我也不清楚。以前没来过。”碧风芜犹豫道,“一声招呼不打就飞过去是不太好。要不,我们下去步行吧。郁师妹你扶好了。”

“好好好。”郁子规赶紧拿出几张符拍自己身上。美丽的妖禽降青羽怒张,扑了扑羽翼,高速俯冲而下。

灿烂的阳光穿透厚厚的云层。云上,原本平稳滑行着的一个青色光点划出了一道虹彩的轨迹,由天上直直坠向了底下的凡间红尘。

……没坠进去。

当她们冲到半路的时候,就仿佛在半空中撞上了无形又柔软的透明墙壁,一道属于修士阵法的波动如涟漪般荡漾开来。地面上的红尘就在眼前,她们却被困在了空中。

“……”碧风芜感觉自己的翅膀被黏住了。

“……尴尬了。”郁子规心道,“我就说不可能随便进。”

以前修魔界的那些凡人王朝还不让人随便进呢。不过那是因为魔修把凡人们视作私人田产,就好比自家储粮仓库肯定不会经常打开给人看。在这里,广稷仙宗对凡人们有过之而无不及,看得比眼珠子还紧。不知道一般仙修跑到红尘中游历有什么章程,总之是不可能像她们这样横冲直撞。

只见她们触动阵法被困不过半刻钟,远远的天边就飞过来一个身影,估计就是看守这片凡人聚居地的某位广稷仙宗修士了。

郁子规忙道:“这位师兄!这位师兄!我们不是故意的,我们第一次来广稷仙宗!这是怎么回事啊?”

那是位灰衣短打,粗眉冷目的师兄,大约六重天初阶,跟碧风芜修为相当。他还挽着袖子,头戴草帽,衣上湿淋淋的,不知被阵法唤来前正忙什么呢。被打断了便有些不耐烦的样子,抱着手质问道:“不是七日前才通知了,往后要进入红尘,必须先提申请吗?你们为何就这么来了?”

原来,眼下的状况还跟修魔界有关。正因为魔道准备反击,有可能波及修仙界的凡人们,经郁子规的仙影提醒后,卫长绿紧急派人回来报信,修仙界这边的所有凡人聚居地亦要同时加强防备。留在修仙界这边看守凡人王朝的这部分广稷仙宗修士启动了紧急机制。以往别宗修士们要进入红尘游历,都可以先进来,有空再找广稷仙宗象征性登记一下完事。如今却是要提前打招呼,先经过广稷仙宗严厉的审视才准放进来。郁子规和碧风芜可不知道这回事,于是被拦在了这里。

第六十九章 广稷仙宗

说清楚是误会之后,那位广稷仙宗的冯无念师兄倒也没多盘问,只是按例准备给她们登记。

“目的?不不不,没什么目的。我们只是想来看看修仙界的红尘是什么样子,长长见识而已。”

郁子规自报家门:“虚极仙宗,主峰。”

碧风芜也说:“虚极仙宗,还梦天机门。”

冯无念接过了两人的仙宗弟子名牒,脏兮兮的手指在上面一扫。碧风芜的名牒里几乎什么都没有,郁子规那更是一片空白。她作为虚极仙宗正式弟子的名牒是她快下山了观衍才临时想起来叫她去补的,因为全宗无人,连管理名牒的师兄师姐都跑去修魔界了,就那几行字还是她自己瞎填的。两个一看就是初出茅庐啥也不懂的小孩子,冯无念审视着她们,皱了皱眉,让她们通过了。

然后他例行公事地嘱咐道:“进入我们‘大溪王朝’之后,最好先去国都黎水找‘国师’报备一下,然后想去哪儿再去哪儿。大溪各地都有‘仙馆’,专门接待各地来往的修士,相当于修士的客栈,你们每到一地最好去‘仙馆’落脚,不要跑到凡人家里住,——不对,不是最好,是千万不要跑到凡人中去住!”他指了指碧风芜又指了指郁子规,“就你们这种在南边山上出生的修士,第一次进入红尘看到芝麻点大的事就喜欢大惊小怪的,闹出事了还不是要我们广稷仙宗帮忙,你们直接住到仙馆里比较好。”

“不,我们不会闹事的。”碧风芜没什么底气地说。

“仙馆……是什么?”郁子规认真好学不懂就问,“还有……国师?国师是什么意思?”

“唉,各地的仙馆那不就跟县衙一样的东西嘛,你们总归知道县衙是什么吧?反正是建在一起的——”冯无念觉得自己很累,明明有一堆事要忙还要给两个萌新当解说导游,“国师就是我们广稷仙宗掌管凡人王朝的最高阶弟子。我们在每个凡人王朝都放一个大师兄或大师姐统管整片地区,跟你们每个峰头门派各有一个门主是一个道理!比如我们大溪的国师就是一位姓齐的八重天师兄,以往是不必去麻烦他的,但如今情况特殊,你们还是要去黎水一趟,齐师兄手下的人会接待你们。至于齐师兄本人是很忙的,最近盯着大溪的朝廷做吏治改革,不可能亲自见你们。”

冯无念非常的不耐,仍是用最简洁的话给她们做出了解释。郁子规和碧风芜点头如捣蒜,唯恐再惹他生气。不过听他这么说了她们才明白,原来这广稷仙宗的宗门架构竟是跟虚极仙宗完全不同的。虚极仙宗是一个庞大的仙道门派宗盟,下面分成了一个个峰头,而广稷仙宗,其实也是一个宗盟,但他们下面是直接以大地上各个凡人王朝为单位,修士们打散了深入红尘中去,与凡人比邻而居,借林林总总的杂事修炼道心。

三大仙宗就属他们最忙了!修仙界的凡人可不像修魔界那边的凡人那样一见到修士就跑,跑不了就跪下。他们自古以来理直气壮,跟小鸡围着母鸡一样围着他们的“仙师”吵吵嚷嚷。——最近山道上好像出了一伙拦路的劫匪?明年会不会风调雨顺?这一代皇帝是不是昏头施暴政了?上至一个王朝的施政方针,下至田间地头一块泥一根草的争斗,凡人们最喜欢的就是去仙馆找仙师来解决疑难,评判对错。

广稷仙宗将整片红尘放在眼皮子底下,用仙道道心时时刻刻盯着。不允许出昏君暴君,不允许出贪官污吏,民间更不允许有什么剥削、欺压、杀戮之事,就连风霜雨雪也可以通过修士的法术来调节。凡人皇室和从上至下的贵族和官僚体系不过是广稷仙宗借来统治凡尘的手,他们战战兢兢诚惶诚恐,绝不敢忤逆仙修的意思。毕竟国师一句话就可以叫龙椅上换人,各地仙馆就建在县衙边上。百姓们在仙道的笼罩之下过着几无烦恼的太平日子,他们自己心里也清楚,皇帝和官僚很有可能昏聩堕落,知名的大善人也可能欺世盗名,连他们彼此之间亦经常为利益争杀互害,唯有仙师们,永远正确,永远可靠,是他们永远的“神”。

如果虚极仙宗的人经常被说是野猴子,那广稷仙宗的人简直是整天护崽的老母鸡。他们甘之如饴。本来就是借此而修炼的,再忙碌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仙道道心罢了。除此之外仙馆亦要负责引领凡人幼童踏入修行,从中甄选灵骨苗子,把他们在凡尘中培养到三重天圆满,等他们成就道心后再视其道心分配到三大仙宗的哪一个去。

总而言之,广稷仙宗就是整个修仙界的大地和土,一切一切的根基。就连山上和海上的虚极仙宗十洲仙盟众人想要游历,亦是要跑来麻烦他们。所以广稷仙宗的修士经常是来去匆匆,风尘仆仆,面对另外两大仙宗满脸的怒气,——你们是来玩的,我们可是每天忙得脚不沾地!我们居然还要接待你们!

“……我们从来都是人手不够,一个人劈成两半用。镜墙打开后还有一大半跑到那边去了,留守的人就更不够!”冯无念甩了甩袖子上的水珠,抱怨道。

“哦,冯师兄你快去忙吧,不要管我们了,”郁子规和碧风芜连忙异口同声道,“我们自己走就行。”

“今夏雨多,有座大山塌了半边,下面至少上千顷农田都有危险,”转身飞走之前,冯无念含糊地告诉了她们他到底在忙什么,“我要搬一座小石头山过来把那口子堵上,不过好像有点堵不上。”

两人目送冯师兄匆匆忙忙的背影,顺便视线投向了远处那座塌掉的山,都感到大开眼界。

“还真是移山啊。好令人敬佩。我觉得我还是比较适合虚极仙宗。”郁子规吐完槽,转头问碧风芜,“就按冯师兄说的,去大溪王朝的国都?”

“好。”

进入大溪王朝阵法内的青鸾轻扑羽翼,乘风上升,带着郁子规掠过了人口稀疏的边陲,沿灵脉向北飞去。

第七十章 灵穴与灵石矿

这个名唤大溪的凡人王朝,位于修仙界大陆中部偏南,占地五千万公顷,一条大河横贯南北,分逸出的支流河道纵横密布,流遍整个国土。地势偏低,气候温暖潮湿,凡人百姓自古以来种植水稻和一种名叫溪豆的凡间粮食,同时以渔业为生。那条名唤“黎”的大河是大溪王朝的母亲河,每到夏季都会泛滥,全靠仙修的法术时刻控制着洪水才能每年平安无事,大溪一向富庶太平,能遇到的灾难也就是偶尔的天灾了。

大溪王朝的这条河,正好合了地灵脉的走势,较为繁华的凡人城镇亦沿河密布,一直延伸到大溪国都黎水。黎水位于灵气最足的地灵穴附近,但主穴却不在都城正下方,而是呈现为一处宁静的湖泊,距黎水郊外不远,是大溪王朝的圣地。

郁子规和碧风芜沿着这条河一路飞过来,掠过了那波光粼粼、人流如织的圣湖,还是决定先去国都。

不过她们果然没见到国师齐师兄本人。有位黎水仙馆的师姐抽出半个时辰匆匆接待了她们。广稷仙宗的修士大概都像是这样风尘仆仆、满脸疲惫,搞得郁子规和碧风芜都不好意思了,好像浪费了人家时间似的。

“我们大溪十分安宁,这几年也就是洪灾和地震变得有些多。民间承平已久,老皇帝也很听话。”那位师姐百忙之中还尽心尽力给她们提出了建议,“你们在这里可以休憩几日,赏赏山水,却也遇不上什么大事。要亲历红尘的话,我倒是建议你们去隔壁的几个王朝。嗯,往北偏西一点,有一个名叫‘璀’的王朝正跟信仰妖修的游牧部落打仗呢,而往东,也有两个分裂出来的王朝因为正统问题正在对峙,你们可以去看看——但是千万别插手啊!就当观光就行了。这三处都是由我们广稷仙宗的师兄师姐担任国师的,你们来自别宗,不懂凡人之事,贸然参与进去只会给国师们添乱。”

“呃,知道了,谢谢师姐指点!”郁子规哭笑不得,并没有打算直奔东方去围观凡尘争斗,却还是暗中记下了这几个地点。决定先抄录完大溪王朝的地灵脉再一路走过去。

没想到仙道统治的凡尘里头有这么多花样,郁子规觉得以后还真可以拉着碧风芜投入其中尽情游历……

不过在那之前,她还有事要做。

她得在大溪王朝待上一段时间完成一个重要任务。这是云母屏那家伙规定的。

这又得从当初规划下山路线时说起了,郁子规当时看着修仙界这半边大陆的全界地图,在云母屏的提醒下发现了一个看似意料之外实际上情理之中的事实。——修仙界这半边大陆的地图,竟跟修魔界那半边大陆的地图长得一模一样。

没错,就是一模一样,上到陆地与海洋的形状,下到每一根无形灵脉的走向,就像是镜面翻转了一样,各一半被安放在墙的两侧。只不过因为修魔界开采灵脉当灵石矿,现在那边全界大地已破坏殆尽,早看不出远古天地诞生时的原貌了。但仔细辨认还是能看出那些被开采的灵石矿的残余遗迹分布,和镜墙这边修仙界的天地海灵脉没有丝毫差别,仅仅是掉了个个儿而已。大的山脉、平原什么的位置就更不用说了,比如修仙界天地灵脉的发源地是极南,其中天灵脉形成了仙山群,对应在修魔界,那就是魔门盘踞的极北群山,隔着镜墙一在极南一在极北,平衡而精巧。

郁子规出了极南群山就直奔大溪王朝的方向,正是因为云母屏的提示。它告诉她,地灵脉上大溪王朝这个地灵穴的位置,若是经过镜墙投射翻转,正好对应的是——修魔界玄罗城下的那处灵石矿。

玄罗城下,曾有神秘的天外来客在灵石矿——也就是大地的重要灵穴中埋下一块黑骨,身为巡界使的郁子规必须查清来龙去脉,作为情报送回仙舟去。在人影分离时她已嘱咐仙影回修魔界后要顺路往玄罗城一行,而她的本体这边也要来镜面相对应的地点查探一二。

大溪王朝的这个地灵穴,位于圣湖下方,她要调查得每次都潜入湖中才行,还好仙修们并不挖矿,灵穴形成的圣湖也就是一处景点罢了。她跟黎水仙馆的那位师姐打过招呼,师姐也觉得无所谓,只是嘱咐她不要动静太大惊扰了湖边居住的凡人。

“真是麻烦啊。如今我没有修为,要是在湖底遇到了危险就指着你了!你这回可别掉链子。”准备离开黎水仙馆前往圣湖的前夜,郁子规半真半假的跟云母屏开着玩笑。

云母屏上依据她的话语闪现了种种确保安全的预案。郁子规瞥了它一眼,有些惴惴不安。她几乎可以确定,现在这扇屏风后是有人在亲自监视她了。但那监视她的仙舟之人似乎不打算跟她有什么交流,她也就故作不知,假装它还跟以前一样是个机械的死物罢了。

她做了例行的报告就转身离开了空间。她身后,一道视线从云母屏风上投了出来,在四面快塞满的书架上逡巡一周,结束于一声若有似无的轻笑……

……

初秋的大溪圣湖,阳光炽烈,人声熙攘,各种祭典在湖边有条不紊的进行。

圣湖边的这座小镇名叫朝夕镇,专为大溪各地来圣湖朝圣的民众而建,日夜忙碌。郁子规和碧风芜手拉手走在人群中,她们收敛气息扮作两个十八九岁的凡女,穿了大溪的民族服饰,——窄袖,束腰,手持稻束,头戴宽帽,裙摆上垂着一根根象征河流的千鱼纹蓝布条,如两个大溪乡下来的村姑,倒也无人注意。

“这些凡人,过得……真的好吗?”

这几日下来,郁子规一直在观察修仙界的凡人生活,时不时吐个槽,碧风芜也被她带着开始思考以前从没想过的东西,此时两人就看着身边的人群,说着悄悄话,“——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不像冯师兄和李师姐说的那般好。郁师妹,你觉得呢?”

第七十一章 自由自私

“你也发觉了呀?”

听到碧风芜对仙道统治的凡人国度发出疑问,郁子规扑地笑了出来。

“这里当然不可能完美无瑕。——不是建立在法律道德上,不是建立在契约、理性和智慧上,而仅仅是建立在修行者一颗道心上的桃花源,便是距离桃花源也差了点。”

碧风芜不知道桃花源的典故,只好假装听懂了微笑着听下去。装作凡人的两个女修手牵着手欢乐地走过了朝夕镇的某个巷口,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可那巷口依然有乞丐从黑暗中伸出伤痕累累的手,向避之不及的行人哀声乞讨。

“凡人们依然有贫有富,阶层之间等级森严。”

她们接下来又走过了朝夕镇的凡人官衙。那装饰威严的门前,一个干瘦老农点头哈腰,试图越过凶巴巴的衙役敲鼓鸣冤。

“民在官面前依然没有太多尊严。平民还是将管理他们的官员奉为青天。”

“哦。人身买卖也屡见不鲜。”

走到一个湖边集市,有衣着寒酸的八九岁小女孩拦住了她们,请她们买些村子里刚熟的野果尝鲜。

郁子规看看一大串没卖出去的鲜蓝色小野果,神识扫过小女孩竭力欢笑的脸,一边造了一大块银子买果子,一边暗中对碧风芜道:“比如这个小女孩,她家里今年财政吃紧,要是这几日她不能趁着朝夕镇各种祭典赚些钱回去,她父母就会把给她卖了。”

“居然这样!”碧风芜吓一跳,匆匆去拦那小女孩。可她一拿到银子就惊呆了,唯恐她们反悔,一扭头钻进人群溜之大吉。野果撒了一地。

“广稷仙宗的师兄师姐们以绝对的力量保证了凡人王朝的帝王代代是‘明君’,下面的大小凡官必须代代清廉,仅此而已。”最后郁子规总结道,“虽然在强力之下确实可以保证凡人管理凡人时永远公平公正,但被管理者的命运依然是完全地系于‘管理者’一手。‘管理者’对他们善良,他们自然能活得好;若是转头变严苛了,他们就只好去死。”

“广稷仙宗能保证的,就是充当‘监督者’的角色,保证凡尘之中永远是前者,不会出现后者……但说到底没有力量的凡人依然是蝼蚁,蝼蚁的命运只系于一颗仙道道心之上,如重物牵系于一根悬崖边的细丝。唯一能庆幸的是这根牵丝目前还十分坚固,——我指的是我们目前把守镜墙,魔修们没能打到修仙界来。”

“——别这样看着我呀,广稷仙宗已经够不容易了!”见碧风芜的表情,郁子规话锋一转又为广稷仙宗说起话来,“跟凡人的基数相比,仙修才几个人啊?你看他们广稷仙宗每天忙都忙不过来了不是?更别说所有修士本来就是来自于凡人,广稷仙宗的做法那根本就是凡人们自己的心愿啊!凡人认为什么是仙道,那么修炼有成的仙修回头来反哺凡人,用这种方法施以统治,这就已经是他们心中所期盼的‘仙道之世’!你要他们还能怎么做呢?”

如同一个循环,凡人心中生出仙道,优秀者凭此修炼成修士,通过这些期盼和夙念不断修行,修成入道融入天上的仙道,再回头来反哺凡人。这一个完整的,稳定的圆。若是把那心念换一换,隔壁的魔道其实也是如此。

碧风芜忙辩解自己并不是对广稷仙宗有意见:“不是。只是我以前在山上,听师兄师姐时时说起广稷仙宗统治的凡尘盛世,还以为……”

“其实你也不必如此纠结,”郁子规转头看看熙熙攘攘之中没有广稷仙宗的人在附近,才悄咪咪跟她说,“广稷仙宗其实跟我们虚极仙宗没多大区别的。我们是直接拿自己对天上仙道的感悟而修行,他们不过是转头从地上的凡尘中寻找那份仙道而已。我们都是修士,修士修行的是己身。凡尘怎样,凡人怎样,不过是我们修行附带而来的结果。世间不会事事完满,至少我们一直在努力不是吗?能做到哪一步不重要,只要能问心无愧便是。”

“是,是这样吗……”同样来自虚极仙宗的碧风芜顿时被郁子规的自圆其说给说服了,想想也只能叹口气,感觉倒是好了很多。

胡扯完毕的郁子规把一串缀满蓝色玛瑙珠般的野果枝子拿起来,当做头花儿般往碧风芜鬓边一插,欣赏着这位青鸾小姐姐美丽微红的脸颊,亲密地挽着她离开了集市。

能对修仙界的凡尘本质做出准确判断,她也是因为见多识广,早在前世就见过其他不同情况下不同制度的社会,随口套用而已。

她并非出身此世凡尘,飘无牵挂,不像广稷仙宗的修士那样对凡人有一种拯救的欲望,只是想舒舒服服地用自己认同的方式走这段修行之路。属于本方世界仙道的那一半自己已经带着责任感投入了镜面那边的战场,而这一半属于前世转生而来的她自己,真正的她自己,骨子里有一股自由自私的潇洒,这个世界的一切跟她本体有什么关系?她只是个过路人啊。

含着一丝云淡风轻的笑意,郁子规将朝夕镇路上见到的那几位乞丐、老农和小女孩都细细抄录下来。

它们化为半片书页飞到书架上。然后被束之高阁,抛之脑后。

……

朝夕镇只是个小镇,但由于位置特殊,亦有一座仙馆坐镇。

这座仙馆位于朝夕镇东南边缘毗临圣湖的一处湖堤上,遍栽红蕉,树影掩映,白墙黑瓦之上是一尊展翅欲飞的仙鹤玉雕,端的是仙气十足,又不过分超脱出世,颇得当地百姓喜爱。

两人是想在朝夕镇住上几日的,所以粗粗逛了一遍镇子就奔向仙馆所在地。不过当她们走到这里时,却觉得好像来得不巧。

只见仙馆紧闭的门前,聚集了一大群神情焦躁的百姓。他们争先恐后大声吵闹着什么,有的拖家带口披麻戴孝,老人撒泼打滚,不懂事的孩童也哇哇大哭,各种噪音震耳欲聋,简直跟菜市场一样。

房顶上的玉鹤和门前的玉狮子无奈地看着这群凡人,一副很想捂耳朵的样子。

第七十二章 慕桐君

“刚才还说红尘中没有完美盛世……”郁子规对碧风芜感叹道,“看来就连仙凡之间的矛盾也很常见啊!”

总不好当众穿过这群凡人去叩仙馆的门。于是她们决定先往路边树后一躲,看看情况再说。

那群闹腾的百姓精力十足,你一言我一语,连喊带骂,没一会儿,偷听的两人就搞清了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他们是自觉受了天大的委屈,专门来向朝夕镇的仙师们“讨要说法”的。

今夏,朝夕镇仙馆下辖的五六座村子里,发生了一场洪灾。

按理说,天要下雨,水漫千山,这放在地势低的、偏远不发达的地区是极其常见的灾祸,决堤之水一夜间冲走房屋家畜,毁掉农田,有些没来及跑的老弱也会死在水中。受灾者顶多赶紧救灾减少损失,并不能对“老天爷”抱怨什么,因为这根本是天灾,凡人不能左右,再惨也只能苦水往肚子里咽。

——以上只是一般意义上的情况。放在大溪王朝这其实很不寻常!

大溪王朝的每个镇子村子都是分属各地仙馆照看的。什么洪灾地震泥石流,完全能通过埋在地中的探测阵法或各种玄术推算而提前得知,发出预警,有时间将当地民众撤到别处去。就算天灾来得十分突然,连星盘都没推算出,仙修们亦会亲自上前消灾,一股洪水可以用控水之术转移方向,蝗虫飞来也可以用一种修士炼制的药烟引走杀灭,百姓们基本都是安然无恙的。天灾年年都有,除了耽误点时间,实在挽回不了的少数财物损失,人们从古至今都不觉得天灾有什么可怕。反正有仙师任劳任怨的救他们的村子,他们怕什么啊?

偏偏今年,出事了。那条河的水位涨得很突然。而仙师们居然也刚好不在。因为这十年里广稷仙宗派了一半以上的弟子去了镜墙那边,还大部分是高阶的精英,留下来的人就相应的减少,都是修为较弱经验不足者,他们应对凡尘杂事不免分身乏术,以往可以轻松解决的问题也变得有些勉强了。

洪水到来时,仅有两位五重天的中阶弟子来得及拦在村子前面,竭尽全力,九死一生,道心仙影都差点废了,保住了绝大部分凡人的性命,却仍是力所不及,五六座村子好几千号人中有十人被水冲走,约一成稻田被毁,很多心血付诸东流。乍看,也没有惨到底吧,但跟往年的安然无恙相比却已经是极大的损失了。

那可是整整十条性命!还有那么多稻田……为什么洪水居然会死人?以前可是从来没有死过人的!

凡人不懂仙师们为什么这几年忽然走了那么多人,去干什么去了。他们只知道以前都被仙师们保护得好好的,这一次居然没有全盘保护到位,当场就不干了。几座村子商量着派出乡老、族长等人,领着自觉损失最惨重的那几家子,一起来了朝夕镇仙馆,向仙师们兴师问罪!

——砰。

朝夕镇仙馆的门终于从里面打开。

一男一女两名极年轻的小仙修冲了出来。或者说是一个拼命往外冲,另一个拼命在后面拉着她,因为没拉住所以两人一前一后撞开门跌了出来。

“你们够了没有?”当先冲出来的小女修只有三重天,气得上头,挽起袖子就开始跟外面的人对骂,“都解释过多少遍了!难道我们不想救那些人吗?那是来不及!没办法!你们以为我们修仙了就无所不能,三头六臂,任何事都可以给你们解决?!”

小女修的气话让全场哗然,“你们仙师不就是呼风唤雨吗?连十个人都救不回来,也好意思叫仙师!”

“狡辩!狡辩!”

“小虞师姐你冷静,慕师范说过不准提前开门的,快回来!”那个小男修手脚并用拼命拉着小女修,可是好像他自己也快被拽出去了。

那名叫小虞的少女还在不管不顾地嚷嚷:“道歉也道歉了!那些稻田也用木系法术给你们弥补了!你们到底还要怎样!这几年天地异动本就比以往更多!我们人根本不够,受灾了你们自己就不会学自救吗?什么都不干连跑都不跑就等着我们修士去救!你们就不能体谅体谅我们!”

凡人们听了这话更来劲了,仿佛抓住了仙师们的错处,“我们凡人要自救,那还要你们仙师干什么!你们仙师不就是要保护我们凡人的?”

另外一些人则哭天喊地,“补偿!人死了,那是能补偿的吗!”

双方都觉得自己很有理,十分委屈地吵了个热火朝天。

更糟的是,一群人中,有人认出小虞来了,“这,这不是隔壁虞家村子前几年去修仙的那闺女吗?”

“真的是,虞家闺女……”

“虞家闺女啊!你看看你嫁到我们村的三姐姐夫家的大叔伯家有多惨!你去找你们上头的人为伯伯家说说话吧!”

“呸!她会为我们说话?她是修仙了,出息了!你没听这死丫头刚才说什么嘛!”

“就是。我就说孩子就不该送去修仙!一修仙心就飞了,身就落在仙馆了,整天不着家,父母亲戚也不认了!”

被认出来的小虞勃然大怒,“我根本不认识你们!”

……

以往也不是没有仙凡矛盾,比如仙修对凡间事务处理不当,或凡人仗着仙修的好心恶意坑骗等等,但那都是有例可循,按规矩处理便是。如今这罪魁祸首是天灾,却因为后续事体各执一词的,极是罕见,一时竟是僵持不下。小虞被一堆乱七八糟的闲言碎语指指戳戳气的狠了,被旁边的师弟死死拉着才没有动手,凡人们则更是吵成一团,场面有越来越混乱的趋势。

郁子规和碧风芜两人在树后围观,从一开始到半个时辰过去,愣是没寻到机会越过这群人溜进仙馆去。

连她们都围观得心生惭愧,正寻思要不要出面帮忙或打圆场时,终于,天边传来一声清啸,一阵略带香气的凉风横扫而过。一人轻飘飘地落到了场中。

全场一静。

那是一位清瘦如竹的年长男修,背着药箱,修为目测是八重天往上。他一落地,少女小虞和拉着她的少年仿佛找到了主心骨,“慕师范!慕桐君师范!”

少年扑上去抓住他的袖子,小虞则满脸通红,哗啦啦落了泪,“您终于回来了。他们堵住门两天了,很多想进仙馆的人都被他们赶跑了……”

第七十三章 赠仙丹

“我是朝夕镇仙馆的掌事慕桐君,”那人安抚了两位小弟子,转向略略安静的凡人们,“这里是仙馆,各位有什么不满都请不要大声喧哗。”

哦!来了个管事的!

凡人们再度嚷起来,就要一拥而上围堵这位仙师长老。不过慕桐君接下来的话却把他们都镇住了。

“——我刚从黎水仙馆回来,正是因罗家村、罗坊村、儒湖村、聂家村、冶源村遭受的损失,代表朝夕镇仙馆与大溪国师商讨后续赔偿之事。因为这次情况特殊,我们已获得国师批准,给你们增加一些额外的补偿。”

此言一出,就仿佛沸腾的锅上扣下一个盖子,众人都安静得不行,连闹得最凶的也暂时消停,一个个瞪大眼睛望着慕桐君。

“额外的……补偿?”

慕桐君非常平静地说道,“五至十年份的无品级延寿丹,无品级消病丹,以及同样无品级的、凡人也能使用的生活符箓,外加若干次、不同等级向仙馆求助的机会。但凡在这场灾难中受损的人,都可以向仙馆报备,由我们统计完后向大家发放。诸位还请稍安勿躁,这次意料之外的灾祸,仙馆也很痛心。上到国师下到朝夕镇仙馆,绝不会让你们白白遭此一劫。”

他说得很有煽动性,神色却清清淡淡的,卸了药箱挂在手臂上,低垂的眼眸里带着点隐藏的厌倦,仿佛是个被强行拉来应对杂事,应付完还要赶紧忙别的去的清高药师。这般随意,在凡人们看来倒增添了可信度。

只见他一段话还没说完,全场就已经被极大的震惊所笼罩,凡人们不可置信,急匆匆的交头接耳。郁子规和碧风芜在树后满是困惑,听那杂乱的议论声听了一会儿才搞明白他们为何如此激动。

他们震惊也理所应当。因为,以往仙师们对陷入困境的凡人施以援手,给予物资,一般都是局限在凡尘的范畴,恪守仙凡界线,极少越界的。能用凡人自己的东西解决就绝不动用修士的术法。仙师们用凡药治疗凡人的伤痛,用普通的砖瓦重建他们的房屋,仅此而已。他们是不可能看着凡人房子塌了就给他们建一座修士的楼阁住的。仙修们自己的东西——灵符灵丹法器法衣,亦极少落入凡人手中,让他们随便用出事来。

因为没有灵骨的肉体凡胎根本承受不住灵气之物,也控制不了修士器具,要是随便用反而是害了他们。广稷仙宗严格地在这方面做出了限制。但凡要对凡人使用灵气之物,必须经过本朝国师亲自批准,才在当地仙馆的监督下传入凡尘之中。

哪怕这种情况,在凡人王朝中也很罕见。往往是作为一些凡间大功德之人的稀有奖励。比如有励精图治的皇帝临到老死,用一生的功勋恳求仙师的安抚;或是有劳苦功高的善人做出了某种道德表率,百姓们强烈要求仙师奖励他们,等等。广稷仙宗会对这种凡人酌情赐下一些灵气之物,然后大肆宣扬,以安民心。这种时候那些专门研制而出的无品级修士造物就出场了,它们去除了大部分灵气,刚好适合肉体凡胎使用,比如效果仅是五年到十年之间的延寿丹,仅能消灭普通病痛的消病丹;不需灵气,凡人撕碎就能用的无品级符箓,之类的。这类罕见情况十年二十年才会出现一次,往往传为佳话,令人艳羡。

所以凡人们一听到慕桐君居然会赠他们修士之物当做补偿,顿时就不淡定了。

这真是大悲大喜,因祸得福啊。他们这个村子只是收完了补偿犹觉不足,想来仙馆多敲诈点东西罢了。他们想得最好也不过是仙师会打发他们一些俗物金银,额外给他们村里划几亩良田,顶多再给村里的读书人预定几个凡间官位什么的,就是这样而已,谁想到能遇上这种好事!

十五岁的女修小虞在师弟的安慰下擦完眼泪,一抬头,目瞪口呆地发现场中气氛完全变了。慕桐君两句话间,凡人们闹也不闹了,哭也不哭了,包括披麻戴孝扛着棺材的那几家人,一个个都是嘴角上翘,几乎抑制不住的惊喜。

“……如果大家没有异议的话,请各村选一两人入馆与我详谈吧,”慕桐君很好地收了尾,拍拍玉狮子的头,拉开仙馆的大门,侧过身道,“朝夕镇离你们那里有些远,你们若无处可住,可以来仙馆里将就一夜,明日再走。”

“不不不,我们自不敢叨扰仙师们。”

这群人都来了两天了,当然是准备充足,住的地方也有。他们中最不怀好意的人摩拳擦掌,兴奋地越众而出准备代表村子进仙馆去谈补偿之事;有些人却看到仙师如此宽待他们,隐约心生惭愧,掩面就溜了;极少数真正对仙师心怀怨怼的,还在后面抽抽搭搭的哭喊,伤心欲绝,不过也无人理睬了。

最后还有几人嘀咕道,“真的会给我们延寿丹吗?”

慕桐君回头对那几人道,“我们仙道修士向来守诺,怎么,已经不信我们了?”

“信的!信的!谁能不信仙师呢!”那几人忙道,对他露出那种凡人对仙修最常见的,充满期盼和仰慕的笑。

等到该散去的散去了,该进馆的进馆了,仙馆门前的空地上恢复了安宁。微风吹过,红蕉轻摇。

慕桐君的声音恍若清风,对这边道:“让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看了笑话,真是对不住。”

这位八重天的仙馆掌事是那么的温柔、忧郁而彬彬有礼,偷窥的两人顿时觉得自己鬼鬼祟祟的样子很不好看,郁子规赶紧拖住红着脸往后缩的碧风芜走出来,一边道:“头一次见到这种事情,我们也想帮忙来着,但实在不知道怎么插手,怕坏了你们朝夕镇仙馆的事,只好等在一旁。请慕道友见谅。”

“无妨。这本就是我们朝夕镇仙馆的公事,之前没有处理好也只能如此……”

慕桐君看着一人一妖两个女修走到面前,神色一动,出乎意料地问了一句,

“两位虚极仙宗的小道友……竟都是刚从修魔界回来的?”

第七十四章 仙馆内

听了这话,郁子规和碧风芜惊诧地互望一眼。

“是的,但是……”

碧风芜确实是在修魔界受了重伤才回来的,而郁子规干脆是在修魔界长大的,不知慕桐君是怎么看出来的?

“去过修魔界的仙修,和没去过修魔界的仙修,身上有些气息很不一样,”慕桐君淡然地说道,“亲自与魔道接触过、拼杀过,对仙道的理解总会变得更加成熟内敛,不会再浅显而流露在外……我观两位在树后的神色,只有好奇,未有一丝上前制止的冲动,应当是没见过这般凡间琐事,却见过太多比这更混乱、更惨烈的情境,故而擅自作此推测:两位并非出身凡尘,却去过修魔界,待过不短的时间。”

“说来也巧,我也是刚从修魔界回来不久。”他略退一步,做出请的手势,“欢迎两位来到朝夕镇仙馆。叫道友太过生疏,我比你们年长许多,你们随仙馆的孩子们一起叫我师范也罢。”

在八重天高阶仙修眼中,郁子规妥妥是“孩子”,像碧风芜这种光长骨龄修为没长心理年龄的,那也是“孩子”。两个“孩子”虽感觉怪怪的,倒也觉得如沐春风,受宠若惊。

难道广稷仙宗接待别宗的游历者都是这么周到的吗?还是她们遇上了位脾气极好的长辈?之前那些师兄师姐好像都挺不耐烦的……

“那就却之不恭了。谢谢慕师范。”最后郁子规只好应下,然后跟在慕桐君身后走进了仙馆,准备按例登记,住下,熟悉熟悉。她们是外来的,总得跟仙馆的同道们打完招呼再做自己的事去。

“说起来,你们来这里,是想亲历凡尘吧?”这时,慕桐君却自然而然地提出,“正巧,我们这类凡间仙馆便是最合适不过的,仙凡交界的场所——”

“……”正四处观赏仙馆内设施的郁子规脚下一绊,吓得差点摔一跤。

“那当然,光看着总比不过亲身体验,”而没听出话外之音的碧风芜还在一脸呆萌地点头,连连应声,“朝夕镇仙馆若有什么忙不过来的杂事,请尽管告诉我们,我们虽无经验,但修为还是够打打下手的。”

慕桐君赞许的一笑,无尽风流。

……喂!

碧风芜你醒醒,别傻笑了,什么体验凡尘杂事,人家还没说完你就主动往陷阱里跳。——我们这是被急缺人手的朝夕镇仙馆诓去当苦力了啊!

碧风芜被郁子规扯了下袖子,转过头还茫然,不明白郁师妹为什么忽然一脸苦逼兮兮的。慕师范人这么好,能帮他的忙,不是好事吗?

……

整座仙馆外面看起来只是座被红蕉和树影包围的小型馆邸,内部却是占地极广,一进大门就是一个白石铺地、无遮无拦的大广场,一眼竟望不到边,想来是在整块地的地基上用须弥符或须弥阵扩充了面积的缘故。分为内馆和外馆两个区域,内馆是仙修们的住处和地灵脉修炼场;外馆则直接开放,面向凡人们,一群群仙修日夜驻守,时不时与旁边只隔了几条街的朝夕镇凡人官衙互通往来。民间之事都是先由凡人自己的官衙处理,若是他们解决不了又不得不解决的疑难杂事,才会集成册子送到仙馆来给仙师们过目。

因为之前有人堵门,朝夕镇管辖领域内所有想来仙馆求助的凡人皆被阻拦在外。现在这座仙馆终于重新运转起来。一声鹤唳传遍朝夕镇内外,仙馆外馆面向街侧的一排小门依次打开,在镇上等仙馆开馆等了两天的人们听闻了,立马心急火燎地跑了过来,把外馆的宽阔广场塞了个满满当当。

广场边,竖着一列列内嵌灵玉芯、会问会答的木牌子,将人引向广场尽头的一排屋子。那排屋子门开在内馆那侧,窗户敞开在外馆这侧,每间窗口后都坐着一位广稷仙宗领了任务的中低阶修士,接待各种不同目的的来客。

只见有人冲到写了“医卜”字样的窗口前,递了一摞纸,请仙师看看凡间医馆怎么也诊不对的疑难杂病;有人冲到了“讼狱”那一处,激动地诉说某地某衙一手办成的冤假错案,请仙师过去惩治那糊涂县令;还有什么强抢民女的,科举舞弊的……

郁子规等人此时已走进了内馆,无数玉瓦精舍陈列在眼前,庭中遍栽灵植,有一条清澈的灵泉水从廊下流过。

一阵朗朗的读书声,从那排精舍中传来。

“这是专门收容三重天以下小修士的‘炼气堂’。准确的说,整个修仙界,我们所有出身凡尘的小孩测出灵骨后都会住在仙馆的炼气堂,学习,修炼,直到成就道心之后才算是真正的仙修……哦,客房在这边!”

慕桐君没进内馆来,陪她们走到半路就转去接待那群讨要赔偿的凡人去了。于是就换了那名叫小虞的十五岁小女修带她们去住的地方。她刚吵了一架,有些疲累,但还是打起精神,风风火火动作利索,把客人安排妥当。

朝夕镇仙馆除了她们再无旁的游历修士。郁子规一边跟碧风芜讨论着住处问题,一边却还想着刚才那群课室里的小仙修,有点神游天外。

她想的是,原来,师父、师祖、大师兄,包括她见过的每一个仙道修士,绝大部分都是这样修炼上来的啊?仙馆,原来就是他们由凡人踏入修仙之路的起点。

她自己,若不是出身特殊,估计也会像这般:出身于某个凡间小村,本以为困顿于红尘,却有朝一日被仙师测灵骨,踏上青云之路,进入某地仙馆开始修行;会遇到志同道合的小伙伴,成为一生挚友,同窗间也会有看不顺眼的,时时下绊子吵架;会在内馆修炼,参加炼气堂的大比小比,也会出门去凡人中做任务,或组队远行去探索山林秘境;就这样一步一个脚印升级,直到终于成就道心,拜入三大仙宗……

没有按部就班地经历这么一遭,似乎还挺遗憾的。

郁子规以此为假设畅想了半天,然后也觉得自己好无聊,摇摇头不想了。

第七十五章 夏去秋来

接下来一个月里,郁子规和碧风芜果然被抓壮丁,成了朝夕镇仙馆的编外人员临时工。

朝夕镇仙馆负责的是圣湖周围连带稍南的一整片地区,这块地盘上凡人们的日常琐碎暂且不提,最近是入秋时分,圣湖畔还迎来了大溪王朝各地千里迢迢赶来的百姓们。他们多是各州各路派来的代表,会在圣湖边住上好几日,举行祭典,祈祷今秋粮食丰收。镇上鱼龙混杂,事故频发,跟往年一样是朝夕镇仙馆最忙的季节。

若是按以往,仙馆内馆三重天以下的那些小弟子没有道心,其实并不算是广稷仙宗的成员,外馆顶多让他们打杂,不可能交给他们什么重要任务。如今人手紧巴巴,他们这群小孩竟也成了主力军。尤其是像小虞这种灵骨极优秀的,十五岁就修到了三重天高阶的领队弟子,更是把外馆事务当做了寻找道心契机的磨练,当仁不让地扛起责任。

郁子规和碧风芜不懂这些,晃悠晃悠到了这里,简直是刚好撞到了慕桐君手心里来。小虞开心得要死,一脸期盼地望着“主动来帮忙”的两位虚极仙宗热心师姐,满是感激之意,搞得郁子规拒绝的话怎么也吐不出口。她只好认命,唉声叹气地穿上了广稷仙宗的制式法衣,坐到了外馆的某间小屋子里,一坐就是一个月。

“坐馆一天的贡献点是100点,这只是基础的。另外根据任务的难度和复杂度不同,按件计算额外的贡献点,加起来就是师姐你一天的报酬。”

“我看看慕师范给师姐分配的任务是什么?哦,帮凡人们侦查疑案!这个贡献点是很多的,但是很耗时间很麻烦所以一直没人领。是不是师姐你会专门的查探秘法呀?好吧,修行隐私,不问了。反正慕师范特地挑了这个任务出来,肯定是适合师姐的。”

“虽然你们是虚极仙宗来的,仙馆属于广稷仙宗,但三大仙宗的贡献点都是通用的,有时候需要换算一下而已。瞧,最近广稷仙宗任务繁重,贡献点就变得很贵,一个可以换一个半虚极仙宗的贡献点了……师姐你在这里赚的贡献点都先记在名牒里,以后回极南仙山再兑回去!”

内馆的大堂,人来人往,宽敞无比。两列白玉高墙拔地而起,上面滚动着一行行朱砂字,列着广稷仙宗本宗传达给各地仙馆的通报和仙馆内的任务明细。

另外两面墙则布满了无穷无尽的檀木柜子,细细的长梯搭在柜身上,小修士们时不时爬上爬下,取用各种法器典籍。

仙修不用灵石,用贡献点做货币。所以做任务换贡献点,大概就是他们平时换修炼资源的主要途径了。小虞领着郁子规走进去参观时,她仔细观察了柜子里放着的那些法器,自然不能跟她仙造之水造出来的相比,但也都质量很好,由堂堂仙宗作保,绝无掺假。

“查案啊,还真适合我……慕师范这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面对凡人,郁子规四重天的空壳子也够唬人了。至于查案什么的,那更是云母屏的拿手好戏。

于是这一个月里,她就觉得自己画风突变,从一个习法传道震天撼地的修行者,变成了一个……埋头钻进大街小巷追逐线索拷问疑犯,在一片鸡飞狗跳中伸张正义的,女捕快?

朝夕镇仙馆除圣湖外下属三个大州,上百城,上千镇,积压的悬案不知多少,距离上一次清理已有五六年了。得知终于有仙师愿来,那几名凡人小吏都快哭了,案卷一股脑地塞进了郁子规怀里。

她如快刀斩乱麻,砍瓜切菜,先把朝夕镇本地的几宗财物失窃案给解决了;然后又足踏云剑,纵身往东南、西南两个方向飞出上百里。一夜之间,某采花大盗被捉到,剥光了吊在闹市之中;某连环杀人案给嫌疑人定罪的重要物证,又从地下挖出来,扔到了当地捕头鼻子底下……

残阳斜照,在巷尾拖出长长阴影。郁子规在距离朝夕镇数千里的一个小镇上解决了最后一桩悬案,拍拍手从碎尸案的发生地直起身来,疲惫之余竟也有一点成就感,以及满心哭笑不得的无奈。

瞧瞧,就这么忙了快一个月,圣湖近在咫尺,她愣是没找到机会踏足!

每次回到仙馆客房都已夜深人静,累得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只能在内馆的地灵脉修炼场内静坐调息,实在没精力再出门抄录。她只好宽慰自己,反正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等过完了入秋祭典期,仙馆里总会清净些吧。

转念她又想起了碧风芜这个小伙伴,撇了撇嘴,很不高兴。

碧风芜从住进仙馆第二天起就追在慕桐君身后当了他的助手,很不讲义气地抛下了郁子规。她已经很久没见到她了。

“阿碧姐姐,你的任务到底是什么啊?”一日,郁子规终于在住处堵住了碧风芜。

“我的任务?给慕师范打下手呀。最近我们终于统计完了那群遭灾凡人的补偿名额和数额,正给他们挨个发放呢,可麻烦了,总是发着发着他们又当场争执不休……还有其他地方的仙馆也发生了类似情况,他们也是要补偿凡人,各地仙馆都要互通信息,我千里传物的本事挺有用的……”碧风芜头也不抬在屋里转来转去找一个什么丹药瓶,终于找到了,一拍腰侧,拿出一个不断颤动的玉简,“哎呀,慕师范又叫我了,我得快走!”

妖光一闪,她身化青鸾叼着瓶子冲出窗外,飞进晚霞之中。

……好吧。

被当场抛弃的郁子规可怜了一下自己,又想起方才碧风芜容光焕发的神色,颇有些欣慰。

一路上,虽然没有挑明,她却很清楚这个妖修小姐姐受伤不止是身体修为的伤,面上的笑容常常达不到眼底,满腹重重心事。师祖大概是想要她开解碧风芜的,可她又不是什么温柔可人知心小姐妹的性格,一直不知如何是好。如今看来,碧风芜大概是在朝夕镇找到一些能实现她自我价值的事了,她虽然忙,却比路上要开朗坦然许多。郁子规觉得这样挺好,也算完成了师祖的嘱托。

当郁子规终于交完查案任务闲下来的时候,大溪王朝的夏天也收掉尾巴,圣湖迎来了第一场秋雨。

第七十六章 匪夷所思

秋雨濛濛,笼罩着圣湖夕阳下的一片波光。

湖畔的游人已少了许多。只见冷清的堤坝边,水声哗啦一响,一个湿淋淋的脑袋冒了出来,宛如一只水鬼。

郁子规披头散发,上半身趴在湖边,下半身还浸在水里,狠狠地打了个喷嚏。秋风冷雨一吹,好不凄凉。

……没有修为真麻烦呀!

她最近终于开始抄录圣湖了。但因为道心仙影不在,她不得不采用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方式。——先用仙造之水造出数颗高品质灵石,再以引灵符将灵气引出,最后把灵气灌入定河扇、避水珠等法器中,这般麻烦地同时操纵着数只法器潜入湖底。

圣湖作为大溪王朝地灵脉的唯一灵穴,自然是被广稷仙宗保护起来,从古至今没有动过的。整片湖底经千万年天然形成了一个大阵,综错复杂,玄奥无比,浓郁的地灵气自土与水之际生出,流动成婉转回合的湖底沟壑,组成了这处灵穴的最外层,就像个迷宫一般。她凭着一腔大胆无畏,孤身潜入七八次才摸了个差不多,稍不慎便会被迷阵所迷,全仰仗了准备充足的符箓以及云母屏的时时指示。纵是如此,每次也都手忙脚乱的,溅一身泥,浸一身水什么的,早就不在乎形象了。

不过,努力一番,总算有些眉目。郁子规已经发现灵穴的核心在更底下,下一次若能由湖底深入地底,便能研究清楚这处跟玄罗城灵石矿对应的灵穴究竟有何特殊之处了。

正当她不知不觉扮演着一只出湖的水鬼时,堤旁有个苍老的声音,非常和蔼地问道:“小仙师今天顺利吗?”

这是位在圣湖畔卖糖葫芦的凡人老婆婆。因为郁子规每次都在此处下水,偶尔闲得无聊会买上几根糖葫芦分发给湖畔玩耍的小孩当零嘴,竟因此跟这位姓古的老婆婆混熟了。近日生意越来越少,古婆婆却没收工回家,坚持留下来多卖几天糖葫芦,就为了等着看这位每天跳湖的古怪仙师有没有需要。

“挺顺利的,”上了岸的郁子规一边拍了几枚符烘干了自己,一边把糖葫芦全部买下,“都说了不要再等我啦,祭典期都结束了,古婆婆你也赶紧回家乡去吧。”

“哎,之前说好的,小仙师来湖边一日,我便会等一日。等小仙师忙完了,我也回去啦!”

古婆婆乐呵呵的,把果味清甜的糖果子往郁子规手上塞。她少时曾受夫家磋磨,亏得某位仙师帮助才和离了逃出生天,一辈子都心存感激。像这般受过广稷仙宗恩惠而对仙师们孺慕万分的凡人很是不少,郁子规这等别宗修士进入凡尘也沾着带着平白得到不少笑脸。

“我大约再来七日,便要离去了。到时候您一定要回去了。”郁子规推脱不掉,只好想了想告诉古婆婆,本没打算带走的糖葫芦抱了满怀,这才终于脱身。

她一边头疼这堆糖葫芦要怎么处理,一边无意识地自己叼了一支来啃,香甜入口,心里倒对广稷仙宗有了更多认识。

正是因为广稷仙宗言传身教,善意遍洒,渗透到世俗每一个角落,仙道才能稳稳地屹立于修仙界这边大陆,从凡人中诞生更多仙修吧……

等回到朝夕镇仙馆,一群不满十岁的一重天小仙修欢笑打闹着路过,郁子规眼前一亮,登时拦住他们强行发放糖葫芦,一人塞了至少两支,规定他们必须吃完,才笑嘻嘻地放他们走。

她拿着最后一支糖葫芦,正琢磨着去大堂看看慕桐君给她分配的新任务是什么,却意外看见了一名三重天女修气呼呼地一摔门,动静极大地冲进了内馆。

“咦?”郁子规奇道,“小虞,谁又给你气受了?”

郁子规很喜欢这个小师妹,总觉得她骨子里有些性格跟自己极像,就好比一个有世俗亲情拖累的,十分倒霉的她自己。于是很不熟练地摆出一副知心姐姐的架势,拉着小虞准备安慰安慰她。要是有谁不长眼欺负她,就用自己丰富的打脸经验给她出点歪主意。

小虞听了这话,欲言又止,强烈的自尊心与羞愧交织,又差点哭了。不过郁子规略想一想,转眼已了然:“那些凡人又怎么了?——哦不,你家里那些凡人又怎么了?”

小虞这几日极罕见的请假回了一次家,去时满脸焦急,怕是她血脉相连的俗世家中出了大事,回来却不见愁苦,只是极其生气,想必是她家里人闹了什么幺蛾子。

经过小虞半解释半诉苦,郁子规才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原来,她远在虞家村的家人是用某种谎言把她诓回去的,动机匪夷所思,竟还跟她负责的仙馆事务有关,这才使她又是羞愧,又是生气,差点仙气不稳,正寻找道心契机的仙道境界大受干扰。

近日,朝夕镇仙馆准备用仙丹符箓等物补偿受灾者的惊人消息,已经长了翅膀,越传越远,以朝夕镇为中心往大溪王朝各地飞去。

百姓们本还不信,但见其他地方几个仙馆得知后亦宣称会采取类似措施,竟像是真的了,于是,无数地方轰动了,无数人翘首以盼,把消息传得天花乱坠,极其失真,同时对那五个朝夕镇下属的村子羡慕嫉妒恨,——深恨受灾的不是自己!

也不怪凡人们心里不平衡。那可是仙丹和符箓啊。消病丹,区区一颗,百病全消;延寿丹,虽然只能延寿几年,却也是皇帝老儿才能享用的稀罕物——还必须是经过国师大人点头的那种皇帝老儿。他们这些凡人活着求的是什么啊?不就是健健康康,长命百岁吗?那五座村子平时不过跟他们一样,虽无大富大贵也无大灾大难,平日种种粮食打打鱼的小日子而已,如今竟有如此运道。他们简直是祖坟冒青烟了,才在洪灾中死了那么多人,导致仙师心存愧疚,大加补偿!

虞家村虽不在补偿名单中,却与那五个受灾村落相连。他们看着隔壁挨得那么近的五个村子近日成了传言的焦点,十分眼热。村头坐着聊天吹水时一通气,竟发现村子里九年前送去修仙的某个女孩是朝夕镇仙馆的一员,当即就动起了歪脑筋。

第七十七章 小虞的烦恼

小虞有个大哥,刚刚生了个女儿,虞家老父母便商量着,把那女婴放屋外吹了吹冷风,弄成了风寒,传信给小虞假称她的小侄女儿生了急病,就快夭折了,求她帮忙救命。用这个理由把她千里迢迢的诓了回去。

小虞纵使修仙以来恨不得离家里人远远的,听到这种消息也无法,经过慕桐君同意后用金银买了最好的凡药,匆匆踏着飞剑回家想看看小侄女的情况,谁想到一回家看见的是那般匪夷所思的情景。

屋里,虞家村的村老齐齐到场。老是自以为威严的父亲居然亲自给她端茶倒水,又因为不习惯讨好自己女儿而态度僵硬,不伦不类。

“招娣啊,”小虞的亲生母亲热情地唤着她一直讨厌的大名,想拿“虞家人的亲情”这种莫须有的东西来感动她,“你看看,这次洪灾,咱们虞家村挨着儒湖村的那几块地,其实也损失了些稻米,对不对?只是因为咱们脸皮薄,不敢去打扰仙馆,才让他们抢了先!现在那几家的看着儒湖村全村高高兴兴,就他们光损失没补偿,心里多不好受。招娣你不就是仙馆的人?要不,你偷偷跟你们那个什么掌事说说,把我们村子也加进补偿名单里?”

说着,为了增加说服力,虞母还把女婴抱了来,让小虞摸她发热的小脑门。

“瞧,你的小侄女儿,可不也是躲洪水那几天在山岗上吹的风!都病了这些天了还没好。还有东头你五爷爷家的那棵树,西头你四姑奶家的狗……零零碎碎算一算,虞家村的损失也很大呀!咱不像儒湖村那么贪,咱只要一点点就够。比如那个什么咱们凡人能吃的消病丹,拿来治小侄女儿的病,至少可以给一颗吧?啊?就一颗?”

小虞都惊呆了,万没想到他们能蠢到这种地步。——谁有损失谁没损失这么明确的事实,这也是能做手脚的?他们以为仙馆查不清楚吗?哪怕真要给他们补偿,这也不是她一个小小的三重天能说了算的!他们以为赠仙丹是件小事?据慕师范说,他费了很多口舌,欠了很多人情,才说服国师齐粼大人批准此事,而且下不为例。各地仙馆已得教训,下次遇灾只会做足准备,应当不会再出事了。于是这补偿大概是史无前例,后无来者,每个环节慕师范都亲自盯着,还让那位叫碧风芜的师姐以超然的别宗身份监督仙馆之人不得徇私,他们有什么自信能说服她背叛师范,还觉得如果说服了她,她就有能力瞒过仙馆?

她当场就不想理他们,甩袖而去。满屋子人纷纷来拦,七嘴八舌,令人心烦意乱。最后让她止步还是那什么都不懂的小侄女哇哇的哭声。

她侧头看向小侄女。她在襁褓中缩成一团,娇柔,羸弱,连名字都没起,却因为家人的不重视,看她是不值钱的女孩非金贵的男孩,就随意摆弄,当做骗人的道具使用,白白生了场病!

她油然而生一股茫然与悲伤。对于这个小侄女,对于愚昧的家人们,也对于无能为力的自己。

“她病成这样,我会寄一颗消病丹回来的,——用我自己的名额和贡献点换的消病丹,”小虞终于下定决心,盯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旁的,再也没有了。”

婴儿的病是已经很严重了。虽然可以用凡药慢慢治疗,但小虞还是决定干脆地给一颗消病丹,一刀两断。

这个一刀两断的意思是,这颗仙丹,当做偿还她的生身世俗血缘,从此之后,什么亲情羁绊,再也没有了!不管他们怎么闹,她也不会再回来了!

虞家村人面面相觑,极不满意,才一颗消病丹算什么?他们可是想要跟那五个村子一样的补偿!见小虞怎么也不松口,他们就有点怒了,觉得这小孩冷心冷情,不孝不听话,男人开始骂街,女人使出一哭二闹三上吊大法,务必拿道德大棒教育教育这个修仙了尾巴就翘到天上去的死丫头片子,让她知道厉害!

小虞片言不入耳,如穿花过叶般轻灵地穿过了试图堵她的众人,驱动飞剑跃出院落,杳然去也。

郁子规陪着小虞进了大堂,就这么看她咬牙写申请,调名牒,经过一大堆麻烦的手续,用她修仙九年来攒下的三成贡献点换下一颗专给修士世俗家人用的特殊消病丹,一边还强压怒气好心给郁子规解释他们这类仙馆出身的仙修跟世俗家人的关系。

原来,修仙界可不像修魔界,凡人踏上修仙之路是根本不能给他的世俗家人带来什么权势的。若是岁月变迁,亲人悉数离世也就罢了,当修士自己也很年轻,跟世俗家人来往紧密时,这些凡人通常是被看得极严,杜绝他们仗着修士亲属为非作歹的心思。

修仙,修的是修士自己的仙。修仙给世俗家人带来的唯一好处,大概只有一点虚名荣耀,以及修士可以凭贡献点换取少量无品级仙丹或符箓,在家人生重病等关键时刻寄回去,仅此而已。其他待遇跟别的凡人一视同仁。就这些好处也是广稷仙宗后来才慢慢调整来的,若是不这样,凡人们根本就不会让自家孩子测灵骨的!修仙有什么好?他们只能见到广稷仙宗,一直以为仙师都是如此,——一个个抛家弃子,又不吃香喝辣,只在仙馆里忙忙碌碌满身尘土,忙几十年几百年都看不到尽头。人人感激仙师又怎样,若是自家后代几岁起就被带走成为仙师,怎么想怎么觉得亏了!

“我是不是错了,”小虞一手抓着一只仙鸽,一手抓着那颗消病丹,犹豫道,“是不是连消病丹都不该给他们呢?我怕他们以后更得寸进尺。”

“就这一次吧,既然你都那么说了。”郁子规感慨道,“其实我们这些天道选中生出灵骨的修行者就不该有什么家人的。尤其是仙修。哎。小虞你知道吗?魔修那边很不一样,凡人亲属能傍着修士在凡人王朝中兴风作浪,所以倒是很积极的一个个送子女去学武堂学杀人。”

她说着想起了郁家,顿时心虚地摸摸鼻子,“不过那边修士中也有一种叫做‘修真家族’的东西,也是挺烦的……”

第七十八章 岂有此理

郁子规旁观着小虞的世俗亲缘纠纷,觉得自己没什么立场加以评论,毕竟她跟她自己家族那个关系啊,说是死敌都略嫌不够。别说什么血脉相连割舍不断了,她把郁家坑得那么惨,以后郁家若是彻底覆灭,估计也是毁在她手里的……

小虞终究是放飞了仙鸽,仿佛松了口气般转过身来。

“这倒给我们提了个醒,”她抹去眼泪就变回了恪尽职守的仙师状态,“赠仙丹居然会引起这么大波澜,引起凡人心中的贪念,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慕桐君师范肯定早就预料到了吧,难道他没说要怎样应对?”

郁子规想起那个极其腹黑的八重天仙馆掌事,不信他不会猜到这一系列连锁反应。

“说是说了,但没想到会是这种程度!”小虞忧愁地道,“我听师范们近日讨论,其他很多地方好像也跟虞家村一样躁动不平,根本没受灾却想尽办法说谎、做伪,向仙馆伸手要补偿……本以为我们大溪世代受仙馆恩惠,哪怕最穷的凡人,只要没背井离乡,肯劳作,日常吃穿总是足够的,他们总该安稳知足,性情平和,不奢求他们求不到的东西吧?可事实却是人心不足,唉,没有办法!”

“光是说谎也就罢了,”她想起自己的小侄女,“只为一个近乎微茫的可能,就肆无忌惮地伤害无辜之人,真是岂有此理。”

郁子规一边安慰着小虞,暗地里皱起眉,觉得这场景有种隐约的熟悉之感。

……满口谎言,人心堕落,唯利是图乃至心生杀念……

怎么好像有种当年在七宝蛛城围观魔修杀人夺宝的感觉啊?

她心中一凛,抓住小虞道:“慕师范在哪里?我要见他一面!”

小虞一脸莫名。郁子规急匆匆地脱口而出:“我大概猜到魔修要怎么反击了!”

……

“——岂有此理!”

修魔界,玄罗城下,大崇王朝旧皇宫。

一声清喝响彻了大崇王朝皇宫空旷的御书房,几乎跟修仙界的小虞一样充满怒气。一道仙光横扫过昔日大崇皇帝专用的御案。御案上摆满了的修士玉简纷纷摔碎在地。

夕阳幽幽透过富有大崇王朝特色的繁复窗格,照得陈旧的御书房静谧而悠远。一向气定神闲的小师妹却难得的大发雷霆。白远赶快抱紧了他正好奇把玩的大崇玉玺,从椅子上跳开,好让出一块地方让她砸。

“放轻松,小师妹,慢慢来……”他很随便地安慰道,“最近你为啥老是生气啊?”

郁子规的仙影一旋身收敛清光,镀了银般的虚透轮廓往御案上一坐,满脸不虞。

她自从收下这三个玄罗城凡人王朝的主控权,就日夜殚精竭虑地思考,满怀雄心大刀阔斧地做上一番穿越者的事业,像什么推翻帝制,用技术发展民生,开启民智鼓励教育,——哦,这里指的是炼气堂的仙道教育,之类的。本以为仗着修士对凡人的绝对优势会很简单吧?结果快两个月下来发现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她发现自己处处掣肘,举步维艰。

欧阳仇要她做的也就两件事:第一,将魔修留下的痕迹扫去,带领凡人们重建故土,那些被养起来待杀的凡人,依旧困在灵石矿中的凡人,救他们出来;第二,顺便查查魔修在凡尘之中埋下的地雷,加强警惕。就这么两个小目标,郁子规非常认真。她还没她一开始打算的那么激进呢,先力求谨慎,把自己心中直接推翻封建帝制的欲望压下去,依旧保留了凡人皇室作为统治之手,简单地取消学武堂,改为炼气堂,并让许多仙修同伴带着修士器物去帮凡人重建受仙魔之战波及而被摧毁的凡人城镇和土地,就是这样而已,谁想到——连这都做不下去!

——去往三处凡人王朝帮忙重建的师兄师姐们纷纷发来消息,表示这些经历了两次仙魔争夺的凡人们,对他们修士极不友好,几乎再没有什么信任。不是战战兢兢恳求修士们彻底离开,再不要打扰他们的生活,就是把仙修魔修视为一体,痛斥两者都是一路货色。那些有灵骨但尚未真正成为修士的小孩子,有些不肯离开学武堂,坚持要炼体学杀人之术,有些是觉得以杀入道不好离开了学武堂,却也不肯去仙修们重开的炼气堂,十分幼稚地表示要修炼到三重天再考虑选择哪一道,就好像以为仙魔两大道统是可以随便选择的“术”而非“道”一般。

这也就罢了。有些事情仙修们一时也不好解释。修魔界的凡人王朝们以往被魔修圈养,与世隔绝,甚至每个王朝都各自以为自己是天地中心呢。现在乍然放开,道之战波及之下让他们接触到了这个世界最真实的面目,他们一时接受不了也情有可原,仙魔之战席卷了整个修真大陆,无人可免,连妖修们都避不了,凡人王朝本来就是重点争夺的根基,凡人根本不可能置身事外的。这些都可以慢慢地让他们接受事实。但,——若他们是仗着仙修的好意,不但不感谢,反心生仇怨恶念,胡搞一气,甚至在仙修帮他们重建家园的过程中故意捣乱,那性质就不太一样。

分别去大岩、大崇和尘德王朝的仙修同伴们,一个个地告诉郁子规:在他们帮凡人重建城镇村落的过程中,竟有七八成受灾凡人都是心生贪念,弄虚作假,报上许多奇怪的损失数目,只为多捞点仙修的赔偿。

五六成凡人统治者阳奉阴违,表面好好地答应会把东西发到百姓手中,待仙修一转身去别地,立马卷走物资,中饱私囊,甚至为了躲避仙修问责还试图举家逃出王朝边境,跑到魔修的地盘去!

虽然在修士的目光下,凡人一做手脚很快能查个清楚并纠正过来。但重建过程就这么磕磕绊绊的,怎么也进行不下去了,本打算一年之内搬山的,按目前进度大概也是不可能。

炼气堂开不下去,重建灾区也建不好,其它就更别提了。郁子规这两个小目标,基本可以用一败涂地来形容。

第七十九章 引风吹火

这就是郁子规站在大崇王朝的御书房里,汇总着各地飞来的玉简,越看越生气以至于大发雷霆的原因。想她转生到这个世界以来遇到过什么挫折?不想学的魔道,说跑就跑了;想投奔的仙道,从师父到整个师门都张开双臂欢迎她;小伙伴们一个个相亲相爱;连郁家她都能巧借时机将其玩弄于鼓掌。她怎么也料不到自己在修士中混得风生水起,却在凡人王朝受这么大的气!

“现在知道厉害了吧,师妹?我们广稷仙宗从古至今管理凡人只用那套方法,总是有道理的。”

这建在灵石矿上的大崇王朝经两方长年争夺,凡人皇帝流水般地轮换,如今暂归郁子规和白远统治,找了个吃奶的小娃娃做傀儡,早被奶娘抱走睡觉去了。整个凡人统治机构基本是个空架子,就剩下他们这些操心操个没完的修士,都日落西山了还呆在这寂寥的书房内批看玉简。见郁子规苦恼,旁边一位广稷仙宗派来陪她的师兄便出声说了风凉话。

这位姓徐的六重天师兄老神在在地拢袖而立,不冷不热地道:“你那些异想天开的点子,真的很不合适。”

郁子规第一天来就说要按自己的方式做事,废除了很多广稷仙宗的旧章程,徐师兄一直对此颇有微词。广稷仙宗弟子整个道途都在跟红尘庶务打交道,目光何等毒辣,他一眼就看穿了郁子规打算借重建之机埋下种子,以后彻底废除帝制,令凡人们自选自治的企图。

——纸上谈兵!虚极仙宗果然是纸上谈兵!你连个凡人骗你钱的问题都解决不了,你还想着天翻地覆,山河换貌,日月焕新颜啊?

你想的当然是好了,你以为我们广稷仙宗没有试过吗?可为什么几万年下来我们管理凡人依然是以“王朝”为单位,而不是以“国家”为单位呢?因为这群凡人根本就不能没有皇帝!这片大陆自古以来就是如此,只要百姓依然是那些百姓,人心依然是那种人心,社会制度再怎么更改也不过是换个皮子罢了。你要看他们烦,吃力不讨好想改变他们,你还不如自己做女皇来得轻快便捷呢。我早说你的计划绝对成不了。看吧,果然,这三处凡人王朝本就暗潮涌动,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麻烦,你不但不谨慎还整天胡搞,可不是从上到下一团混乱!

“是我高估了修真界的凡人们。或者说,——低估了。”

郁子规却一口承认了自己的错误,重点突出“修真界的”四个字。

“我拿我以前……的往上套,的确是有点纸上谈兵。”

她承认的这么坦率,不羞不恼,不卑不亢,倒让徐师兄一愣,不太好意思继续找茬了。

“喂喂,我们家师妹本来就是第一次干你们广稷仙宗的活儿,有点手生很正常嘛,你那么挑剔干什么?我个人觉得她做得很好!”这是白远跳出来胡乱嚷嚷了。他是听不懂他们在谈什么,反正他就是要给这位借他剑匣来修魔界杀敌的仙影师妹撑场子!

“……倒也不能全怪你了。此番情况是有些不太对劲,不能以常理度之。”徐师兄拒绝跟白远这个人吵架,果断试图结束话题。

刚被砸碎的玉简碎片撒满地,他上前拾起,拼好,点了点它们对郁子规道:“不是说魔修准备借我们这些凡人王朝反击,埋下许多地雷么?之前我们还道是他们一贯的杀戮手段。如今看来他们已然换了种思路。”

纵使郁子规颁布的新法令十分稚嫩,一个不好极易引发混乱,但那总归是局限在凡尘范围内的,闹归闹,顶多是凡人王朝内部闹,在修士们面前,他们总该是有所收敛,不至于闹到连修士的命令都不管不顾的地步。

再贪婪,想要更多补偿,他们难道不知仙修很快就能查得一清二楚?再愚蠢,想要公然在仙修眼皮底下修魔,他们难道是傻的,以为仙修不会计较吗?

那些凡人不像以往一样对着修士只有唯唯诺诺,而是有了某种底气一般尽情胡闹。那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在郁子规派下去的仙修之外,存在另一拨修士,对凡人们私下有所承诺,答应当他们的靠山,或是已经在帮他们掩护,令他们再也不惧于得罪仙修们。

“举个例子,大岩王朝那位卷走了救灾物资的凡官,试图越境跑到魔修统管的玄罗城大原王朝去,是谁给他出了这种主意?到了那边以后,谁会接应他?”徐师兄说道,“尘德王朝那些躲在自己家里坚持习武炼体,修出魔气来的小孩子们,纵使再天赋异禀,也不可能自己光靠想的就触碰杀心引灵入体吧?是谁教他们的魔道典籍?”

“除了魔修还能有谁!”郁子规接着说道,“魔修们肯定是已经把手伸过来了。他们打不过我们,干脆不要凡人王朝的主控权,直接激发凡人心中的魔念给我们捣乱,真是个好点子!”

如今的大岩大崇尘德王朝一片乌烟瘴气,昼夜不宁,几乎变成了一个无修士版本的魔修社会。那些习武堂的小孩本就有不少修出魔气,不肯废去修为转修仙的,暂且不提,连其他没有灵骨的普通凡人都是集体向着预备魔修的方向去了,就简直是可笑了。谁也不信不是有魔修藏在其中煽动情绪,引风吹火。

魔道要反击,他们本来猜测是要靠魔道一贯最核心的杀戮手段。也确实有好几次有高阶魔修孤身越境,屠城数十座,播下了恐惧与仇恨的火苗就翩然远走。仙修们为此已牺牲了不少人,只想着这三处凡人王朝还是太靠近前线,太危险了,催促着郁子规赶快搬山。其实细细一想,那些零星的杀戮也太没有目的了,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说是调虎离山还差不多。他们回过神来,把各地玉简一整理,归纳一看,魔修们真正的目的这才终于露出水面。

——他们要煽动起广大凡人心中隐藏的魔道,将心怀魔念的凡人推到台前变成魔修的代表,直接跟仙修对抗。

第八十章 通天祭阵

“查,给我查,”郁子规刷刷刷地写玉简,“把藏在凡人中的魔修都给我揪出来。再查查看,我们已在各地严防死守,他们到底是通过什么途径混进来的!”

白远手指一张,接住了郁子规抛来的玉简。徐师兄亦接到了另一枚。

“白师兄,我们这里的情况,你去写一份简报传给七宝蛛城的大师兄,他正在那里跟两位妖王开一个什么会,你问他能不能借一些妖修过来,尤其是那种跟魔修混得很熟,曾经在凡人王朝兴风作浪的妖修,——鹿小园你不也很熟吗?可以找他帮忙。”

“徐师兄,我们待会儿再把各地疑似魔修造成的事件整理一遍。那些情况异常的凡人叫他们看押好,我们明日就飞过去亲自审讯。”

郁子规抽出一枚刚收到的新玉简,“另外,汇总这两个月以来,——不,这十年以来发生在凡人地盘上的各种地质灾害,我发现了一些规律,恐怕也与魔修有关。叫灵石矿那边的人不要轻举妄动,过段时间我会去一趟主矿井。”

她雷厉风行地发布一个个命令。白远哦了一声,苦恼地挠头去写简报了。徐师兄却问:“这又跟灵石矿有什么关系?”

三流魔修城邦玄罗城的地下,一个灵石矿宛如上古巨兽沉睡的身躯静静蛰伏,储量极大,自玄罗城建立以来挖了几千年了都还没挖完。大岩大崇尘德这三个凡人王朝就是为这处灵石矿而存在的,乃至它们三方交界处便是魔修当年着重看守的主矿井。仙修们到来之后,把里面的凡人救出来,矿井暂时封了,本来重点还是安置凡人,对灵石矿只是简单地清扫一下魔修痕迹,没想到这例行一查竟真让郁子规查出了什么来。

“灵石矿不就是大地上残余的灵脉吗?那些总是发生天灾的,同时人祸频繁的,最乌烟瘴气的地点,分布仿佛很有规律。徐师兄你再看看修魔界的这些残余灵脉,有没有发现什么?”

郁子规轻点玉简,从中抽出缕缕白烟,如蜃境般在空中形成了一副飘动的画景,以玄罗城灵石矿主矿井为中心,三处凡人王朝的地图环绕展开。

她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只见他们刚才讨论的事件频发的凡人城镇被银光标出,如星星般撒下去,有的繁密,有的稀疏,地图上网纹深浅斑驳,竟隐隐跟残余的灵脉——亦即灵石矿脉走势相合。

“自从我们侵入修魔界以来,这片土地上的地动就比以前更加频繁了,而在最近他们准备反击的这两个月,凡人中的天灾人祸数量直线上升,居然都发生在灵石矿脉沿线位置。若我没有猜错,我们的道之战应该不仅影响了云端之上,也影响到了这片大陆的灵脉。如今魔修们明显是要通过这些灵脉,来对‘魔道’做文章!”

她这里说的魔道不是指魔修们的道统势力,而是特指云端上那一抹无形的所在。

徐师兄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这是你刚刚才发现的?!”

“我也是今天把所有消息放在一起整理才发现的,不然还真看不出来。魔修们做得真是隐蔽,很隐蔽!”郁子规揉揉自己眉心,叹道,“不知别的地方是不是也一样。所以先传信给我大师兄吧。现在发现了总比没发现要好。。”

徐师兄当即道:“各地的灵石矿,我马上去叫我们广稷仙宗的人严加看守。”

“我到时会亲自下主矿。”郁子规却道,“一步步来吧。不管他们到底要做什么,我们起码摸到了一点线索。既已看穿了他们的意图,我们总有办法防备起来……”

虽然没有云母屏在身边,这边的她却是强大的仙影状态,有出入险地的能力,亦有同样强大的神识和记忆力。纵使凭她的见识查不出灵石矿的底细,也可以先把情报记下来,回头人影合一再叫云母屏去分析。

徐师兄纵使总爱挑刺,为人古板,实则是个很负责的人。他拿了郁子规整理好的玉简也匆匆离去了。郁子规孤身走出了灰尘遍地的御书房,凭栏眺望。夕日昏沉,只见这重建之中的大崇王朝横在浅灰的天空底下,连国都都还是一片废墟,房屋东倒西歪,人们流离失所。

她有些忧虑,又想起了很久以前查探到的那块天外黑骨,心里隐隐有一股不祥之感,如风雨欲来。

……

修魔界中部某地。荒野。

两边地平线上一虚一实的两个夕阳都沉了下去。夜幕初临,笼上了灰沙茫茫的大地。

这里本是昔日天地初生时一处四方地灵脉汇集缔结的重要灵穴,后来随着当地灵石被挖掘殆尽,依靠矿脉崛起的数座魔修城邦都衰落下去,被彻底废弃。占据此地的魔门撤离了,只留下了几个旧城邦的遗址,以及一个方圆上万里的巨大矿坑。这矿坑如此之深,如此之大,连带着更远、更广的一大圈荒野土地都向着矿坑中心的方向微微下陷。矿脉枯竭,寸土皆沙,平时没有人来,连散修猎手都懒得路过。

如今这里却重新迎来了人声喧哗。

只见一圈又一圈,如隔绝一般蜿蜒绵延上万里的禁制将整个矿坑包围了起来。距离矿坑尚远,便是警卫严密,来人止步,连只鸟都飞不进去。沿着禁制划出的线外,一层一层魔兵安营扎寨,简直像是极北群山的那些一流魔门把自己家的全部军队搬了来,只为守护这个矿坑。

如此重重保护之内,矿坑却是一片热火朝天的动工景象。无数修士飞飞落落,指挥着纸人、金木傀儡和奴隶们搬运堆积成山的一车车灵石,倒入矿坑的特定位置。

以往他们把灵脉当灵石矿挖了出来,现在他们好像准备把它重新填回去。事实上,若能模拟当年灵脉填出这方圆万里的灵穴,再加上一流魔门的家主们花了十年想出来的某些新设计,这里就能变成一个坐落于修魔界半边大陆正中央的,由大地直达天上云端的——通天祭阵。

姜甜叫停了仪驾,拨开珠帘探出身子,好奇地往外瞅。还没瞅清楚,耳边便传来一个轻佻、油滑而高傲的声音。

“这不是郁家的小十六么?看什么呢?没见过这‘通天祭阵’,吓呆了?”

第八十一章 山雨来

姜甜一抬眼皮,看见公叔家的九主君公叔蜚陌来到了她身边,仿佛宠溺地,又仿佛不怀好意地望着她。于是她也笑了。她在自己坐驾上往后一靠,一副标准的不学无术的纨绔姿态。

“嗨,通天祭阵嘛,我们这么多人不就是为了它才来的?”她闲闲地说道,“我就是觉得蛮有意思……公叔家的九哥哥,你不觉得有意思吗?”

这处通天祭阵是郁家联合其他一流魔门建起来的,是此次魔修们对仙修反击的关键所在。它是一个由地下直通天上的巨型阵法,意思是可以通过修行者们在地上收集的魔气与魔念,反哺云端上的“魔道”,各位魔道入道者召集了自家精英到此,除了带他们来看这个祭阵,还要给他们分配去各个凡人田地收集魔念,促生魔修的重要任务。各位主君来来去去都一脸严肃,就姜甜混在其中仿佛来玩儿的。

临时搭起来俯瞰整个祭阵的高台上,一列列灯火漂浮游走,主君们领着随从摩肩接踵。姜甜出来吹个风而已,一路上跟无数人笑里藏刀的打嘴仗,居然还遇见了公叔蜚陌。他跟她挺熟的,见她也在这里出现,便想逗一逗她。

不过这位郁家小妹嬉皮笑脸,一如既往的无赖,公叔蜚陌反倒觉得自己被逗了。他眨了眨细长阴险的双眼,哼哼道:“真不知你是怎么混进来的,——找你哥哥去吧!小孩子不要乱跑!免得丢了!”深感无趣地走了。

姜甜把他当耳旁风,兴致勃勃地继续看祭阵,思考着怎么搞破坏,不多时郁清明就得知消息赶过来揪住她,“不是叫你不要到这边来吗?”

他简直无奈了。一边要领着郁迟迟、郁翔风等一大堆弟弟妹妹听候家主和各位兄姐的吩咐,一边还要盯着“郁子规”不要闹事。这是何等重要的场合,她不但不收敛,反而趁着各家集会勾搭这个勾搭那个,长袖善舞般地跟别家的主君玩得极好!她能不能让人省省心?

“我就好奇嘛,等等,让我再看一会儿……”

姜甜对祭阵那是真好奇!一边被郁清明数落着拖回郁家营地,一边还在回头瞅。

那矿坑中央,已经建成的那部分模拟灵脉宛如四通八达的沟渠,泛白清光与泛黑魔气汹涌流淌,彼此追逐,冲撞,形成一个相旋的图案。再看天上,夜色里漂浮着厚厚的云层,那云层竟是跟祭阵中一模一样的旋转之形,遥相呼应。

——恐怕,这就是郁家倾尽全力的最后一击了吧?

魔修本就不算团结,这次与其说是罕见的全道反击,不如说是连连受挫的郁家想要重回巅峰,向其他魔门证明自己,主动扛起的一战。当年他们开论道大会进攻修仙界是失败了,如今将功赎罪,是把一门的荣耀都押了上来。若是成功也罢了,若是再败……不知还能不能有第三次了。

姜甜琢磨道:看这阵势他们怕是来真的了,要再像以前一样从中作梗,事后那动静恐怕就有点大。再也没法糊弄过去。只能脱马甲跑路了。

对面的仙修,你们可要聪明一点啊。看在我这么努力,亲临现场帮你们刺探真相的份上,你们一定要勘破这一局,好好地瓦解魔道的攻势,最好再打进极北群山来。本宝宝是准备功成身退了。至于能不能退成功就看你们的了!

她在郁清明的叮嘱声中最后看了一眼祭阵,微笑着,放下了珠帘。

……

七日后。

修仙界,大溪王朝南部边境。

修仙界地灵脉最边缘与极南森林的交界,有一条名为“断南”的山脉,是为大溪王朝的南部边境线。有稀稀疏疏的一些凡人城镇散落在断南山的阴影之中,算作一个边陲小州,统归大溪最南边的仙馆——断南州仙馆管辖。

天色有异。暴雨倾盆。

按理说这个季节已不该有如此疾烈的山雨了。可是距离断南山最近的边陲小镇上,站在街上都可以听见一阵阵轰隆隆的巨响,那是近在咫尺的断南山在迎接风雨的冲刷洗礼。山中,千岩万壑树木摧折,时不时有泥水洪流裹挟着山石滚滚而下。镇上,人心惶惶,凡人们拖家带口聚集在县衙门口,等着断南州仙馆派来的仙师说明情况,看他们要不要避难。

一男子素衫短打,头戴草帽,抱着手站在人群前。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传遍街上。

“各位乡亲不用担心,我们断南州仙馆在山雨来临前就在山上布好了定山阵和断流阵。今晚会有些山塌,但不会影响到这里。”

此人正是郁子规和碧风芜进入大溪时见到的第一个广稷仙宗弟子——冯无念。

断南山的山体状况自今夏以来一直困扰着他,令他忧心山下这些小镇和田地的安危。他身为广稷仙宗留下来负责这片山脉的唯一中高阶修士,评估了好久最后还是决定用修士手段堵上那个口子,大费周章,却一劳永逸。心思缜密,居安思危果然是有用的,这不,山雨突来,若是没做准备那断南山一定已经崩了,他孤身一人只能眼睁睁看着泥石吞没小镇;现在一系列阵法摆在那,宛如划下一道隔绝线,再怎么地动山摇也不会殃及凡人们的聚居地。

“真的不用跑么?山崩……也没关系?”

“呸,仙师都这么说了,你不信仙师的话?!你那是没见过!有仙师在,那山洪就是到你眼前了,也会改道!”

“是,是吗……”

“谢谢仙师!谢谢仙师!”

边陲百姓你一言我一语。有些人听着镇子边上的山崩之声还惶惶然,终究还是被其他见识更广的人说服了。他们对着冯无念千恩万谢,被他寥寥几语赶了散去,准备回家去好好度过这个看似危险实则安全的夜晚。

只见一名二重天的仙修少年,在人群散去之后十分突兀地留了下来。

“韩闻霈,”正欲离去的冯无念有些惊讶,“你不是朝夕镇仙馆的弟子么?为何会来到此地?”

第八十二章 山崩

街上暴雨如帘,凡人们都披着蓑衣等物,唯有那仙修少年显眼地撑着修士灵压,周身一个无形的外壳挡着雨。他赫然是小虞的那名师弟,本该在朝夕镇仙馆修习的二重天小弟子,不知为何竟出现在边境。

他正处于失魂落魄的状态中,以至于众人都走了就孤零零的剩他一个。冯无念一出声,他猛地吓一跳,匆匆左顾右盼,“我、我最近休假,回乡来了……看看父母……”

他仿佛有些心虚,低下头盯着脚尖。

冯无念倒没多想,了然地道:“正巧了。既然回来了就来帮帮我的忙。问题不大,撑过今晚就行。圣湖那边应当也有很多事,你看过家人能回去还是尽快回去。”

冯无念是断南州仙馆的掌事,却能一眼认出朝夕镇仙馆的韩闻霈,这是因为他曾与这小孩有一段缘分。韩闻霈出身断南州边陲农户,当年测出了极佳的190根灵骨,被冯无念带走踏入修行之途。他天资惊人且头脑聪明,修炼成绩出类拔萃,而断南州仙馆地处偏僻,人少,资源不足,冯无念放在广稷仙宗也只是个六重天中阶弟子,自认当这小孩的师范有些耽误他的前程,于是亲自把他送到了条件更好、靠近黎水的朝夕镇仙馆去了。今天在这里意外相遇,是师生二人多年后的重逢。

韩闻霈张了张口,心底涌动的某些东西几乎就要冲口而出,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埋头跟上了转身而去的冯无念,踏进了风雨之中。

因为冯无念事先已做好充足的准备,断南山下这些村镇应对这场风雨也底气十足。仙修们只余一些琐碎杂事,比如御风巡视一遍各地农林周围的挡风阵法看牢不牢固,再巡视一遍各村各镇,吩咐凡人们紧闭门户安心过夜,不要跑出他们划的界线等等。断南州仙馆的小弟子们分成数队,向各个方向散去。韩闻霈也是其中之一,他临时加入了收拢游民乞丐的那支小队,去了百里之外的某城,跟多年未见的同乡们和同窗们叙着旧,半个时辰内就把城内外数百名流浪汉和乞儿安置到了城墙一角的临时避雨棚中。

一团篝火,在避雨棚的空地里升了起来。

篝火把寒冷和雨气挡在了棚外,映出了火边流浪汉们脏兮兮的面孔。他们围坐着烤火,啃着韩闻霈发给他们的干粮,十分的满足。

他们不过是广大红尘犄角旮旯里混着的渣滓,一年到头难得有吃饱的时候。这次因为断南州要度灾,仙师们安置那些安居乐业的百姓之余顺手安置了他们,有的吃有的住还有的火烤,竟像是个突如其来的节日了。仙师们果真如传闻中那般友善。那可是仙师啊。也不知这辈子是不是就这一次机会能见到仙师!

有人呼呼大睡。有人聊天吹牛。

“嘿,北边九桥州几个月前有地方被水冲了,可没有断南州这么好!”一位从九桥州流落至此的乞丐说了又叹,“要是那里的仙师有这么好……”

“那是。这仙师跟仙师也有区别嘛……”

“有的仙师好,有的仙师坏!”一名瘦如猴的老乞丐极其刻薄地说,“你倒是不知,有些仙师根本敷衍了事,救灾也不会救,完了我们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了连补偿都不肯发我们!同样是受灾,其他地方的仙师都发了仙丹了,我们那里的仙师就不肯发!”

此言一出人人侧目,老乞丐却是因为三年前受灾流离失所才一步步沦落成乞丐的,他对修士心怀偏见,狠啐一口,“别信他们!”

同时有人注意到他话中的仙丹两字,惊呼,“仙,仙丹?什么意思?还有仙师发仙丹的?!”

“有啊!”另一人立刻答道,“那是真的!听说在更北边——”

始自圣湖畔朝夕镇慕桐君的赠仙丹传闻,终于也口口相传的传到边境来了。

有消息灵通的人士转述着那些已经被编成民间话本曲戏的仙师传闻,听得众人惊讶且羡慕,嫉妒且神往。议论纷纷。还有那么几个在角落里闭目养神的游侠儿竖起耳朵一听,暗自记下传闻中得到仙丹的村落名称和地点,心道要不要去打家劫舍一番,把那仙丹夺到自己手里来……

凡人。修仙界的凡人啊。上到王公贵族,下到眼前这些流浪汉,无论他们是对广稷仙宗心怀感激,还是心怀怨怼。其实都是如草木沐浴雨露一般受着仙道的恩惠而活的。——若是今夜没有他们这些“仙师”,若不是因为冯无念这么多日的忙碌,他们这些对仙修感激的,神往的,抱怨的,恨的,不满的……凡人,此时此刻,已经全部淹没在泥石的洪流中了吧?

少年韩闻霈静静地站在棚外,清秀的面孔透出一股苍白。他终于是踉跄退了几步,受不了内心的谴责,一转身冲上了天空。

断南州仙馆,内馆,原本疲惫地坐在修炼场内的冯无念就被吵了出来。他本来好不容易松了口气正开始调息,却没想韩闻霈像个闯了祸的熊孩子一样慌慌忙忙撞开了他的门。

——泪流满面,直接跪下了!

冯无念皱眉:“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冯师范!冯师范!”

韩闻霈仿佛忍着极大的痛苦,双目赤红地跪在冯无念面前说,“请您去看看断南山吧!您放在断南山西段的定山大阵,有一处阵眼有问题!它……”

在冯无念极度震惊的目光中,韩闻霈结结巴巴地说下去,“大阵现在已经有一个缺口了!没有用了!要是山崩,要是山崩的话,它会毁掉的……凡人……断南山下的这些凡人……都聚集在这里。他们全都活不了啊!”

“你说什么?!”

断南山是冯无念一夏的心血所在,他早就检查过很多遍了。可韩闻霈他在说什么?!

仿佛呼应韩闻霈的话一般,遥远天边,忽而传来一声极其怪异的巨响,穿透雨幕,传遍全州。

冯无念连起身都没来得及起,神识直接往外一投。一抹清光构成的苍鹰之影飞出了窗外。一瞬之后他转回目光,紧紧盯着地上的韩闻霈。

“——韩闻霈!”

少年吐露了这一惊人的消息,却仿佛已用尽最大的勇气。他扑在冯无念的身前,抓住这位最早带他入修炼之途的恩师,反复地说道:“是我……是我动的。”

“是我……”他痛哭流涕,“我错了……我错了……”

第八十三章 鹰之陨落

房内,少年跪在地上。愧疚、羞耻和自觉闯了大祸的惊慌撕扯着他的内心,令他痛不欲生。

正如他的师姐小虞被骗回虞家村的过程一样,朝夕镇仙馆的二重天弟子韩闻霈,在赠仙丹一事在凡间引起轰动之后,也收到了从断南州千里传来的家信。

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匆匆回家的韩闻霈发现家里人叫他回去,也是想要借着他的身份营私舞弊,看看他们这些跟朝夕镇仙馆沾亲带故的能捞到什么好处!

他们逼迫他的手段比虞家村人稍微柔和一些。因为韩闻霈不像小虞,家里虽也是无名农户,却是一大家子互相真心关爱,关系和睦,其乐融融。自他离家修仙以来他们从未求他做什么,平时也非势利之人。韩闻霈本人亦是个性子软,脸皮薄的少年。故而当多年未见的父母唯唯诺诺的,被全村人裹挟着围着他软磨硬泡的时候,韩闻霈竟没第一时间断然拒绝,而是犹豫了一下。

“只是要做一点点手脚嘛!就一点点……”

“闻霈啊,那位仙师,在山上搞的那什么阵法,你不也懂吗?你就稍微弄个口子,弄乱一下,之类的,——又不是叫你全破坏掉,就一点点!”

从熟悉的同村人,到不知哪儿来的别村之人,拼命地游说他,想让他偷偷摸摸在冯无念做的定山大阵上开一个口子,好教哪一天山雨来时,让断南山挨着边境的那部分山体崩塌一小点,让泥水石头滚下来,淹没村子周围的一些田地。

——他们住的屋子、村子中心、以及最主要的那些地肯定是不行的,他们又不是傻了。他们想要的是,借此做一点手脚,让未来某一天可能发生的山灾,毁掉一些最边缘的、无关紧要的田地,其余的反正有仙师会帮他们救。不算损失太大,又刚好能拿到补偿!

然后,他们就可以以此为凭据,找上断南州仙馆,向仙师们索要仙丹了!

见韩闻霈犹豫,领头的那几人心道有戏,立马乘胜追击。

“那是仙丹啊!仙符!他们说还有什么来着……”

“不会有事的!就一点点,一点点就成。我们到时候看着躲一躲,反正肯定有很多仙师在,救我们不费吹灰之力!……不就是废去一些田地嘛,能换来仙丹补偿,多划算,几辈子都赶不上的买卖!”

“你这孩子,”有位泼辣的大婶一时没稳住,开始急了,“你们韩家可是出了仙师的,平时头疼脑热的都有仙丹寄回来,搬个房子开个荒都有镇上照顾,哪怕是遇灾了也不惧!可我们呢?我们这些人呢?就只能一直看着你们……?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能惠及全村啊!”

她戳戳旁边的韩家人。这些与韩闻霈血脉相连的人全是面团儿般的性子,低头讪讪的,就仿佛韩家凭借韩闻霈得到了些许照顾是韩家做错了什么一样,在邻里间抬不起头来。

“休言及我父母!”韩闻霈赶紧把话题拉回来,一边敷衍着嗯了几声,心里有些不确定起来。

只是一点点,真的没关系吗?大概吧……

又不是心怀恶意想要杀人。只是让山洪冲掉一点最边缘的田地而已……

韩闻霈本就不像小虞那样性子干脆。他看着韩家人被邻里间的言论架在火上烤一般,很过意不去,终究是稀里糊涂的被他们哄着偷上了断南山,用他在仙馆学到的那些阵法知识,悄悄地动了一点。也不知有没有成功控制在“只开一个小口”的范围内……大概成功了吧……

回来之后他心里还是忐忑。他不断安慰自己:每次只要有灾,仙馆都是全副武装,集体出动助人避难的。这些村子的人肯定不会出事,顶多冲掉田地……

他也知自己做的事见不得光。一做完就后悔了。他十分惭愧,想着以后让这些乡亲得偿所愿了,他一定会向冯师范和慕师范坦白,负荆请罪。他已经开始计算这些年攒的贡献点了,应该是不够全部补偿的。不管两位师范会给他多重的惩罚,甚至会把他逐出仙馆,他到时也会全盘接受,无怨无悔。

徘徊在山下迟迟没踏上返程的韩闻霈将各种情况想了个遍,唯独没想到的是,他动了定山阵之后的第一场山灾会来得这么快,而广稷仙宗的师范们也根本不曾大张旗鼓出动叫百姓们避灾。这里只有冯无念一个人!

韩闻霈终究只是个才二重天的小孩子。他不知广稷仙宗如今人手不足的窘况。——避灾?定山阵和断流阵都已经布好了,完全不需要像应对突发状况一样匆匆避灾啊。能有个冯无念在这里亲自看着,那是因为他心思细密严谨,认真负责!按理说他都不必来的。巡夜的话,那些三重天以下的小孩就已足够。

于是就这样,阴差阳错之下,断南山下这些边陲百姓本可以高枕无忧,听着雨声安然度过这山崩之夜。但却因为他们一些异想天开的“聪明”心思,活生生把自己带进了死地。

阵坏了。断南州仙馆也没有动员人们避难。这一次,谁也救不了他们了。

断南山西段,某处山体,轰轰然崩落——

山石、泥土、碎裂的树木和雨水混杂成一条咆哮的巨龙,沿山势翻腾着滚落,冲出定山阵光影破碎的缺口,冲向了山下依然点着灯火的村落和小镇——

而韩闻霈的那些乡里乡亲,成群结队在自己村口等着避难,心里还打鼓:不是有灾了吗?仙师们怎么还没有来呢?

……

冯无念站在窗前,听着韩闻霈把他干的好事全盘托出,感到一阵发自内心的疲惫。

他眼神复杂地看着韩闻霈:“以后别再做这种事了,闻霈啊,你是个修士。记得你是个仙道修士。”

然后他纵身跃出窗外。一只苍鹰化影,迎向了雨幕中已经开始陷入混乱的断南州。

韩闻霈脸色惨白,颓然倒地。

他知道,他的仙道修行之途,至此结束了。

……

断南州一夜山崩,造成的结果震惊了整个大溪王朝,乃至整个广稷仙宗。

仅仅上半夜,断南山西段,共有十一座边陲村庄、两座小镇毁于泥石流,死伤无算,无数凡人失去家乡。

而损失没有进一步扩大,那是因为下半夜,断南州仙馆的掌事冯无念以身堵上了定山阵的那个缺口,道心化影损毁,就此陨落。

第八十四章 手中悬丝

次日清晨。

大溪圣湖畔,朝夕镇仙馆。

内馆。小虞轻轻关上门,步履沉重地走下台阶。她身后的房间里关着刚由传送阵从南部边境赶回来报信的师弟韩闻霈,由两位同窗看守着,暂不许他出去。

其实这倒是多此一举,因为韩闻霈此时已经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只会坐着发呆,别人叫他都完全没反应。小虞对着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现在也有点茫茫然的,仿佛身处云里雾里,什么都看不清。她只是本能地做了她身为师姐能做的——安慰他几句,看他有没有受伤,确认他没有逃走的意图,等等。完了她还得去找慕桐君报告,顺便代表内馆这群小弟子问问他们现在要怎么办。

泉水叮咚的庭中,罕见的有许多陌生面孔来去匆匆,给仙馆内外平添了几分风雨欲来的气息。

昨夜断南州灾起突然,不过凭借各地仙馆的特殊途径,一夜之间就传遍了大溪,并直接传到了修仙界大陆中央的广稷仙宗本宗。今天天还没亮,就有很多广稷仙宗的高阶弟子往断南州赶去,亦有很多聚集到了朝夕镇来,直接找上了慕桐君。韩闻霈毕竟是朝夕镇仙馆的人,他是罪魁祸首,朝夕镇仙馆难辞其咎……听说大溪南部凡间已经开始混乱。国师齐粼大人亦被彻底惊动,说过一日就会来亲口问询。同样的茫然和无措,笼罩在朝夕镇仙馆每一个人的脸上。

小虞就这样思来想去又毫无头绪的走进了慕桐君的书房。室内,他刚送走了一群人,口干舌燥心力交瘁,正拿着杯灵茶润喉。

小虞看见虚极仙宗的碧风芜师姐亦在一旁,亭亭玉立的,伸手引灵气点燃了一枚香薰球。

“他怎么样?”慕桐君温声问道。

“……”小虞赶忙报告了韩闻霈的状况,想了想,又道,“来的人太多了。师弟师妹们都手足无措,不知能做些什么来帮忙。”

慕桐君听了却把茶盏一搁,满脸无奈又十分宠爱地看着自己最出色的小弟子,“不,你们不必操心这些。全是我考虑不周,看着这么多事一心急,竟叫你们放下课业沉迷俗事,还忙了这么久。仙馆外馆事务本就是大人的事,不该叫你们参与的。看看,闻霈这不就……你们以后好好呆在课室里,成就道心之前安心读书,安心修炼。其余一切,交给我们大人就好。”

小虞一惊。他们这些三重天以下的小弟子原本也算朝夕镇仙馆的半个主人了,慕师范现在却要卸下他们所有职务,重新把他们当做不能为自己负责的孩童看待。不过她只走神了一瞬,立刻凛然道,“本该如此!是我们太稚嫩了,给师范们添了太多麻烦!”

“你很好。”慕桐君沉默片刻,微笑着赞许小虞,转而又不动声色地问道,“近日有多少人跟闻霈和你一样回过家的?”

小虞垂头丧气,明白慕师范始终把一切看在眼中,也只能低声说道:“很多,真的有很多……”

她忙辩解道:“我本来已经在查了,看有没有哪位师弟师妹偷偷为家人谋私利,想着查清楚了再禀告您的。——我没有。师范,我没有!还是有很多人不惜跟亲人翻脸也不会徇私的……”

“我知道,我知道,”慕桐君安抚她道,“你且安排你的师弟师妹把外馆事务交接给本宗来的那些师范,你自己先不忙着交权。你还要多陪陪闻霈,跟他谈谈心。他恐怕要我们大溪国师来了亲自处置。还有那位来做客的,最近总跟你结伴的——”

他看向碧风芜,碧风芜点点头,他才接着说下去,“你的那位郁师姐现在在哪里?你找找她,替我向她道个歉,问她可愿再来见我一面。”

小虞闻言又怔了怔。她不太了解慕师范跟这两位别宗师姐的关系。只知道那位郁子规郁师姐……她记得她不久前找过慕师范谈话,也不知他们谈了什么,郁师姐似乎有急事想说服慕师范,要插手仙馆的事务,慕师范却一口回绝了,没按她说的去做,两人几乎吵了一架,吓得小虞在门外都不知如何是好。当时的结果是郁师姐气冲冲地跑出仙馆,钻进圣湖底下做她自己的事去了,恐怕至今气还没消呢,不然也不会两三天了还留在湖底没浮上来,以至于如今大溪南部出了事她估计还不知道……

如今慕师范又想找她了,或许……跟郁师姐当初说的那件事有关?

小虞思来想去的又退了出去。

不过,她虽是代替师弟师妹们受了一番无言的责难,出来时,那股困扰着她的茫然和无措却消散了不少。仿佛心落回了原地。小虞暗暗地道:她一定要尽快成就道心变成真正的仙修,然后加入广稷仙宗,真正意义上为慕师范出力,为闻霈师弟闯的大祸将功补过!

她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成就道心的瓶颈,似有了些眉目。

……

待小虞走了很久,书房内都无人出声。

一缕清烟袅袅而生,自香薰球中散出来。丝丝缕缕的烟色精雕细琢地构成一片片静止而透明的亭台楼阁之景。那烟景如海市蜃楼般一直浮到书房昏暗的天花板上。只有一根极细的烟丝,宛如悬丝般牵系着底下那枚沉重的香薰球。悬丝尽头,握在碧风芜的手上。

慕桐君坐着,静静注视着这枚香薰球散出的烟景灵画。

他是一名八重天的医修,道心化影为银针,苍白清瘦而谦温忧郁,心中无论想着什么,微蹙的眉宇间都常年萦绕着一丝冷淡的愁绪。实际上他绝非外表那般羸弱,遇事也从未愁肠百结,犹豫不决。他担任朝夕镇仙馆掌事之职已有五百年了。他为圣湖周围这片地区呕心沥血。从修魔界战场回来后更是如玉质经过打磨,他的能力心性和修为,放眼整个广稷仙宗都已是上上乘,哪怕各朝国师与他也不过是肩并肩的水准。还是外表太有欺骗性。若非长期相处,很少有人知道他的某些手腕,和……某些决心。

“果真,如你所料啊。桐君。”许久,碧风芜叹道。

“‘仙丹’散入凡人之中,真的,真的会发生这样的事……”

她手持悬丝,转目凝视慕桐君,脸上焕发出了一种神秘而捉摸不定的光彩:“我信了。桐君,你说的那些话,我相信了。”

第八十五章 吹断

这些日子,碧风芜跟着慕桐君在红尘里磨练,可以称得上脱胎换骨。她原是一个万事不通,天真可爱的山上青鸾。投身红尘,与各色凡人纠缠多日,终于也知晓了世间这许多矛盾两难,一颗人心之幽深曲折。所以她对如今这场看似突然的凡间大乱早有了些心理准备,只道合该有这么一日,没太多惊讶愤慨。

她一个游历修士如此,慕桐君那就更不用说了。从凡人们最初打上门、仙馆赠仙丹、到后续一系列风波,这位朝夕镇仙馆的掌事仿佛从一开始就清楚地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他却只是默默地看着凡人们为了个所谓的“仙丹”争来夺去,谎话连篇,面露狰狞,亲朋翻脸,乃至把仙馆刚踏上道途的小弟子们都拖下水去。他的眼底是雷打不动的镇定,悲天悯人的淡然。

当然。他当然是知道的。广稷仙宗的高阶弟子,当然是知道“仙丹”在没有修士监督的情况下散入民间由凡人们自行使用,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

但他还是这么做了。他不但这么做了,他还对碧风芜说:“只要几颗丹药,修仙界转眼就能变成修魔界,你信不信?”

碧风芜本是不信的。现在,她信了。

“——我还记得他。”

烟香浮动的书房内,慕桐君幽幽地说道,“我记得他。冯无念。冯师弟。”

“他……”碧风芜对冯无念仅一面之缘,不好多嘴,于是只是温柔地附和,“他是个好人吧。”

“自然。当年我们一起入的广稷仙宗,共同拜在本宗师尊门下,”慕桐君仿佛陷入了回忆,“他就来自大溪。而我来自东海畔一个叫做‘万潮’的凡人王朝,——现在已经没有了。”

“我们拜入广稷仙宗的原因各不相同。冯师弟那时还很年轻稚嫩,性子冷,人又耿直抹不开面子,粗手粗脚的,最是不通人情世故,却咬牙去学,见我最得师尊夸赞,就整天跟在我后面问这个要怎么办,那个要怎么做,把我烦得不行……我记得他问我为什么会加入广稷仙宗?我家离东海那么近,为何不入十洲仙盟!我说做逍遥散修非我所好,我热爱医术,不来广稷仙宗如何练习治病救人?他听了似有些不满我的答案,他觉得我太自私,不像广稷仙宗的风格。他说,他入仙宗,‘术’是无所谓的,他只想学身本事,不拘什么都好,只要将来能被派回大溪,回到他的家乡断南州去开一间仙馆,照顾他那些乡亲们。”

“——就是他当初发誓要照看的家乡人害死了他。我早就知道,早就知道的。早在五百年前我就知道,冯无念此人,道途既源自家乡,他终究也会陨落在那片土地上!”

他声音一低,“我不知道我会是帮凶。”

“桐君……”

“以后不会了!”慕桐君回忆完毕就收起了感伤,他轻轻微笑,决然而然,“相信我,从今以后的大溪,乃至修仙界更多的凡人王朝……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碧风芜手上一颤,香薰球没拿稳,哐啷跌落,在地上弹了弹,滚远了。

那根垂直在空中的悬丝就此被拖长扯断。碧风芜没有去捡那香薰球,而是悲伤地注视着慕桐君,轻叹了一下。

这一口气叹出,搅动了极轻微的气流。由悬丝牵系着的海市蜃楼般华美的烟景灵画一触即溃,无声崩碎,如吉光片羽般在书房中洒落……

“我相信你。”碧风芜说。

……

而郁子规此时还对外界的局势翻覆一无所知。

她与世隔绝,处于距离地面足有十余里远的深深地底。

自从越过圣湖湖底地灵穴的最表层迷阵,摸到地灵穴的真正核心,她就发现根本不需要她动手挖掘,那些湖泥不过几丈厚,底下就是极浓郁的灵气扑面而来,那些灵气自发地聚集在形成了又一层保护性的天然禁制外壳。郁子规研究半天,才在云母屏的指挥下研究出个进入的法子。

隔着禁制看底下黑峻峻的,郁子规偏又是个胆子极大的人。她做了些准备就孤零零地钻了下去,一穿禁制就觉得脚下空了,然后整个身体凌空一跌。摔进了一个没有湖水的、灵气浓郁的空间。

她在崎岖不平的坑地上趴着晕了半日,艰难地爬起来,这才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昏暗无边,上下左右却如浩瀚星河般闪着莹莹灵光的所在。这圣湖湖底竟真有一个“溶洞”!

说是溶洞,不如说这就是地灵穴的本体。——深深地藏在湖底正下方,从古至今无人踏足,保留着最初的原貌,由地灵脉的纯粹灵气撑起的地底孔洞。由郁子规摔下来的地点为中心,无数灵光莹莹的隧道往四面八方上下左右伸出去,都是深不见底。远处甚至还有水声传来,似乎是地灵气化成的灵液暗河。

“这全部都是……灵石。”

“原来灵穴里头是这个样子的。还挺方便挖掘的。难怪魔修们直接把灵穴当灵石矿了……”

那些照亮地底溶洞,让郁子规省了日光珠的溶洞壁上,全都布满了未开采过的极品灵石。每一丛灵石的排布皆有玄机。时密时疏,时聚时散,时而形成了极妙的晦涩图形,令郁子规一看都差点沉迷进去,忙捂住眼睛不看了。这些灵石都是灵脉的组成部分,轻易是动不得的。动一动,哪怕只是抠下一块来带走,都会对整个灵穴造成某种破坏。

郁子规非常的感兴趣。她一边任由兴奋的云母屏抄着,一边背着手高高兴兴地如散步般挑了条隧道往灵穴深处走去。走了约莫两三天的路,距离湖底的入口已有十余里了。

一口气走得这么深,她倒是有一丝赌气的意思在,就好似叛逆少女离家出走好几天都懒得回去。她觉得她的热情受到了巨大的打击。当时,她通过小虞的家事发现了大溪王朝凡间的诡异状况,觉得肯定有魔修搞什么事,急匆匆想要告诉广稷仙宗,让他们防备魔修。可谁想到慕桐君根本不理会她啊!

他说有修仙界是不可能有魔修过来的,虚极仙宗就是爱瞎想,且放下心,他已预料到了凡间这些风波,哪怕再乱也全在他掌控之中……

掌控之中?

郁子规气哼哼地想:“除非那些乱子就是慕师范你自己搞出来的,我是看不出大溪都乱成这样了还有什么‘掌控之中’的!——不理我就不理我吧,我反正是懒得管了!这个世界的仙魔问题还是让我那仙影去操心好了。这还有个地灵穴留待我勘探哪!”

第八十六章 一片青鸾羽

湖底不知晨昏昼夜,郁子规沿着地灵**部层叠弯折隧道一路摸索,黑漆漆的空间包围着她,她却浑然不怕,精力十足。累了便席地而坐,摆上她平时必不可少的小糕点、葫芦酒以及软软的垫子,再看会儿杂闻玉简,练习画画符箓什么的,权当休息。若不看时机地点,简直称得上悠游惬意。

虽然一开始只是因为赌气才埋头钻进这么深的地底,不过说实话,这么几天下来,她还真发现了些奇怪的东西!

“我们走过的这么多隧道,你给我画个图出来,”郁子规对识海里的云母屏风说,“你觉得它像什么?”

“……”云母屏上于是显示出来了整片湖底灵穴隧洞的地图。

只见整个湖底地灵穴中,条条隧道横亘盘结,纵深交错,最终绕了回来,形成了一个立体形状。如果把每一条灵穴隧道当做一条有首有尾的骨骼的话,那么这么多隧道彼此盘结,缠绕,拼接,整体一看,就像一个……骨架。

如一具蛰伏在湖底千万年的,早已化骨的兽骸。

“啊。有点眼熟。”郁子规埋头在玉牌空间里翻了翻。她专门有个柜子用来装乱七八糟的法器杂物。她把一个纯黑色的,造型粗粝的骨塔拿了出来,放在手心里。

地级中品法器,玄罗幻天传承宝塔,原身为一块无人识得的天外异骨。这来自本方世界界膜之外的异物攥在她手里很多年了,当年从姜甜手中拿过来就往玉牌空间里一扔让云母屏自己去查,她早忘在了脑后。当时她只道这是世界之外的来客在这片修真大陆上无意留下的遗迹,如今看来竟是别有深意。她查到的东西极其直观。——这处地灵穴说是天衍地化自然形成,却是完全衍化成了黑山兽骨的模样!

“这是为什么?”郁子规大惑不解,“哦,那位神秘人士故意要对灵穴做手脚我能理解……但是埋黑骨的地方明明在镜墙那边,这里相对应的地点又没黑骨,为什么也会变成这样?”

“因为镜墙的存在!”变聪明了的云母屏跟她有理有据地探讨道,“既然两界灵脉相互呼应,那这里跟对面的那处灵石矿在漫长岁月中对应着衍化成一样的形状,又有何不可?这不是重点,巡界使,重点是我们现在要查那位埋下黑骨之人。他到底有什么目的?他现在人在哪里?”

从那异世来客的所作所为看,他必然是对这个小世界有所图。这小太极界只一片修真大陆,四面环海,灵脉遍布,最好的手段就是通过灵脉下手。大溪圣湖这处地灵穴虽不起眼,位置却极巧妙,刚好位于修仙界整片天灵脉与整片地灵脉的交接之处。修魔界那边的玄罗城灵石矿也是一样。郁子规可以想到,如果有人想通过灵脉撬动这片天地,从广大灵脉中寻找一个支点的话,这两处灵穴一定是最好的选择。

“他想干嘛?不会想毁灭世界吧?”

“……你话本看多了。”云母屏冷漠地说,“那个人现在已经不在了。我从这些年汇总的情报来看这片大陆上没有任何外来客的痕迹。巡界使你就是第一个。也许他根本就没来过,那块黑骨只是从天外投掷。”

“那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了——”郁子规饶有兴致,正待天花乱坠地继续放飞猜测,腰侧却忽然一阵发烫,打断了她跟云母屏的巡界使工作时间。

“咦?”她有些诧异。一手还拿着黑骨塔,一手摸出了一枚丝囊来。

丝囊中装着的是一片青鸾羽。这是从碧风芜身上摘下来让郁子规贴身带着的通讯之物,她们刚开始下山游历时就约定好,若有急事或遇上危险可以通过这鸾羽互相传唤,加以援手。碧风芜一直不曾打听郁子规的私事。她最近整天跳湖她也是知道的,不知为何竟在此时呼唤她?

……

至此,外界席卷了整个大溪王朝的风波,终于也传到了郁子规这里来了。

昏黑而繁星点点的灵穴隧道里,碧风芜一小片神念自郁子规指间的鸾羽上脱出,化为一抹窈窕虚影,轻挪莲步,左右顾盼,“外面都变成那样了,郁师妹你在这好悠闲啊。”

听了碧风芜转述的断南州事故,郁子规当然是大吃一惊。她是知道大溪王朝暗潮涌动的,但异变竟会来得这么快,后果会这么严重!她不是都告诉慕师范了吗?他还真一个字都没听啊?

她顿时把云母屏抛在脑后,坐直了问道:“现在仙馆里情况如何?是需要我去吗?”

“可不是要找你帮忙嘛!慕师范那边亲口点你的名。本来是小虞找你的,但她修为实在不够传音到地底,就算能传到地底也没法准确地找到你。所以她来求我。我想起我们这片羽毛来了。”碧风芜好声好气地说,“——不过,我看郁师妹你现在似乎很忙,要不你先忙完再出来?”

郁子规已经在收拾那洒落一地的玉简、垫子、糕点、酒、法器等零碎玩意儿了。一边道:“我个人琐事没什么重要的。又不急在这一时。我这就出去,你和小虞等着我!”

碧风芜这抹神念只是依托于她自己的鸾羽,由神识远程操控的虚影。别说身外化身,连道心化影都算不上。故而她只是看着郁子规手忙脚乱收拾,神色淡淡。

郁子规背对着她,故而没有注意碧风芜的表情。她刚才说得十万火急,但她的眼神里却看不出什么焦急,而是充盈着淡然,带了一丝犹豫和揣测。

——她终究是抹去了犹豫,恢复了温柔如水的坚定。

她开口了:“郁师妹,慕师范说在断南州那事发生前你就猜到了前因后果。你说那是魔道造成的……你,对此有什么看法吗?”

“什么,看法?”郁子规抱着黑骨塔和一把随手写画的碎玉简往空间里塞,不解抬头,“还能有什么看法?魔道作乱那当然是他们早有预谋的了!我既然能看出来,我也想了些应对措施,没来得及告诉慕师范,——他当时就没听我的!现在也没好说,我上去了就用我的查探秘法帮你们查修仙界的魔气和魔念痕迹,立刻就能帮上忙!”

“果然,”碧风芜轻叹,虚影面容闪烁,仿佛无法挽回般的忧伤,“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这么做。难怪桐君特别嘱咐了要找到你……那,也只能这样了。”

“什么——”

郁子规话没问完,忽然睁大了眼睛。

没有任何预兆。她没有任何准备。

伴随着云母屏爆发出的混乱警报声,碧风芜的那片鸾羽从郁子规指间猛然滑脱,刺进了她的心脏。

第八十七章 值不值得

郁子规乍然遇袭,她身上的护身之物先于她的意识做出了反应。

森罗青火在狭窄的隧洞中如烟花般爆开,对外卷成一束直冲碧风芜站立的虚影,对内牢牢挡在了郁子规的血肉与那枚青鸾羽之间,条条青色细焰如绳索缠住了鸾羽末端,与之角力。那枚本想直接穿透心脏的青鸾羽因此只刺进了一小半,没能让她当场毙命。

如果说师父给的森罗青火保护的是郁子规的肉身,那么仙舟的身份玉牌保护的就是她的魂魄。同一时刻,一股不属于此世的超然仙力流遍她的魂魄上下,形成了一层“隔情天无痕护魄束魂印”,——意思就是以仙力巧妙无痕地持住了她这具肉身与魂魄的勾连之处。如果肉身损伤死灭,仙力立刻就能打断勾连,护住魂魄安然无恙地藏入玉牌之中,蛰伏以待来日。慢了这么两拍,习惯性掉链子的云母屏风这才开始匆匆分析发生了什么事:“妖族青鸾的血脉秘术——别心摧!她是真想杀了你!”

青火扑空,碧风芜的虚影转眼已消散。有仙火遮挡,那片鸾羽也不再寻求一击致命,立时急退,半空中悬浮并散成一道道尖锐如箭的羽影,如落雨般簌簌地四面横冲,封住了郁子规前后左右!

郁子规并非缺少战斗经验,被打得措手不及是因为她根本没想到碧风芜会对她动手。她对她毫无防备。

“为什么?!”

她狠狠抓着坑地上的碎石,竭力爬起身,质问的语气并不仅仅是出于心口的疼痛。

碧风芜却只是平淡地说,“因为你有点麻烦。”

两人一在逼仄昏暗的湖底,一在遥远的地面之上,隔着十余里远的灵穴地道和整个圣湖,碧风芜熟悉而柔和的声音有些模糊。

“你,很麻烦,郁师妹,你是一个很……另类的人。怎么说呢。你和修仙界的所有仙修都不同,和我这样的妖修不同,和对面的魔修也不同。我们这些妖修、仙修、魔修,都是沐浴着各自天道长大,为本道而生,为师门为族群而战的。唯有你。天底下唯有郁师妹你一个人,修炼之途从一开始,就根本不受外界环境影响!你的道心化影就是你自己。你太坚定、孤僻而固执了,郁师妹,我觉得我们肯定无法说服你,所以也只能这样……”

“我知道你是不会加入我们的,”碧风芜不急不缓地解释着,就仿佛四处拦截青焰,逼得郁子规一边往外洒防御符一边往隧洞深处退去的不是她自己的鸾羽,“你不仅不会加入我们,根据你一贯的作为,你还会成为我们的敌人。所以,为了不影响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我们也只能让你消失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抱歉,我也不想……”

“你们?你们是谁?!”郁子规忍不住打断了碧风芜重点不对的长篇大论,“什么说服?!什么加入?!”

“啊……”

碧风芜仿佛忽然惊醒,“我们?我们只是一些心有戚戚之人聚在一起,”她回过神来,抱歉地说道,“别误会啊,郁师妹,我们并不是魔道专门派过来搅得修仙界乌烟瘴气的奸细,那也太低级了。——我们,是一群沐浴仙道而生的,修仙界土生土长的修士。我们在镜墙那边见识过另一方道统归来,与修仙界本土做过一些对比,打心底认为‘仙道’需要一些改变,仅此而已。”

“……”

流星般乱飞乱窜的鸾羽和防御符不断相撞爆炸交织成一张银网。郁子规在隧洞中央站定,叹着气道:“我恐怕有点猜到了。”

果然,就听碧风芜接下来心平气和地揭示了真相,“通过这么多年的悉心观察、对比、对照,乃至大动干戈、伤筋动骨的亲手试探。我、慕桐君以及许许多多同样从修魔界战场上回来的仙宗之人,终于发现了仙道本质上存在的问题。我们终于确认,我们修仙界的‘仙道’,或称‘赦生大道’,其实……是有很多错误的。”

碧风芜既是在事无巨细地解释,也是在做最后的试探,存着一点期盼郁子规动摇的心思。她虽然对郁子规下杀手,但并没有任何厌恶怨怼或仇恨。她依然感激她,欣赏她,非常的喜爱这个师妹。她想杀她仅仅是出于道不同,——所以她一击不中,又惊讶地看见郁子规短暂沉默,立刻就惊喜地转变态度,鸾羽攻势放缓,想试着最后说服她。若能取得她的认同,她们接下来依然可以同行。

“真的,竟是要‘杀戮大道’来给我们‘赦生大道’上一课,我们才发现,我们是有多软弱,多天真,多一厢情愿啊!”她笑了起来,“修仙界的修士们作为‘赦生大道’在人世间的化身和棋子,为了给芸芸众生带去‘生’,心怀慈悲,手段优柔,对凡人,对众生,对同门彼此,充满了同情和善意,哪怕遇到丑恶、愚昧之人都首先考虑对方的难处,无尽的宽仁忍让,想尽办法奉上自己的一切,为心目中那个‘仙道’而牺牲。——我们这样做,真的是好的吗?”

“虚极仙宗和十洲仙盟倒还好了。作为修仙界根基的广稷仙宗,千年万年来,倾尽心血,换来的却是什么?凡人们没有修士的智慧,目光短浅,心性驽钝,广稷仙宗知道!所以他们设计了各种严防死守的制度,隔绝凡人们愚昧天性对他们生活造成的影响,一代代仙修耗尽寿元陨落在仙馆里,就为了竭力维持凡人王朝的安稳、富足、和平。可是这真的只是一根悬丝啊。就像郁师妹你说的,仅仅是牵系在一颗道心上的太平盛世。”

“——只要这个脆弱的环境稍稍一变,修士们稍稍放手,或仅仅是不那么严防死守,凡人们对他们‘仙师’的感激立刻就能变成怨愤,仇恨,越来越填不满的贪欲。”

碧风芜非常诚恳地说,“郁师妹,那几颗没什么作用的无品级丹药在凡人王朝造成的后果你也看到了。你觉得,就这样的人世,就这样的人心,我们真的值得吗?”

第八十八章 白刃不相饶

鸾羽疾飞,一路七转八折在狭窄的隧洞中冲撞,洞壁纷纷落下岩尘。郁子规扶住洞壁固定身体,抬头望着不断震动的隧道口,一撇嘴角,嘲笑自己的疏忽大意。

至此,真相已经明朗。——赠仙丹一事引起凡人暴乱,竟完全是朝夕镇仙馆自己搞的鬼!

凡人们的魔念被煽动起来,造成遍地躁动,罪魁祸首却不是魔修,而是……广稷仙宗的某些仙修。

郁子规一直还挺疑惑,魔修们作乱归作乱,有什么能越过镜墙波及到修仙界来?现在她终于明白了。那不是因为魔修找到了越过镜面的方法,也不是魔修派来了凡人奸细,更不是倒向魔修的妖修作祟,而是魔道——杀戮大道,通过修魔界那边的环境,或通过充满征伐杀戮的战争本身,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某些仙修,让他们对自己从小修行的仙道产生了质疑!

每年有那么多仙修一批批轮换归来,休假完毕又返回修魔界去,其中有多少人动摇了道心,有多少人两相对比之后暗暗认同了杀戮大道?又有多少人决定投以实际行动,暗中潜伏,布下了秘局?

“你们……我指的是策划了赠仙丹事件的人,是慕桐君慕师范吧?仗着对凡人王朝的熟悉,引出了凡人心底的魔念,就是因为你们觉得,广稷仙宗一贯的做法是错的?你们拿人心当试探,证明凡人不值得用赦生之道对待,然后呢?得到了这个结论,你们接下来怎么办?”

郁子规话语中不知不觉带了点嘲讽,“别告诉我,你们所谓的‘改变’就是改用魔道的法子。”

若是由宽仁呵护改为压迫剥削,由仙凡平等改为修士至尊,那也不过是由仙入魔罢了。所谓的改变也不过是由仙修变成魔修,何必打着改进仙道的幌子。

“……我们只是想要公平,”碧风芜沉默了一下,道,“强者的善意被他们倾力保护的弱者践踏在地,天的宽容被蝼蚁们用来满足狭隘私欲。这不公平,太不公平了!彬彬有礼竟成了蒙昧野蛮的温床,前者被后者利用,最后拖着所有人一起毁灭。郁师妹,你说,我们这样的道途,到底是在追求什么呢?”

“……”郁子规也沉默片刻,说,“够了,不用再说了,碧风芜,赦生道中可从不提什么‘强者’‘弱者’,毁灭也不是因为赦生道的信念本身造成的。你们是‘入魔’了吧?”

“是为了公平!”碧风芜强调。

慕桐君带领着她,以及其他从战场回来的,心怀质疑的广稷仙宗修士,做完了试探凡人的实验。他们确定了凡人根本配不上仙修们的“赦生”,他们心内混沌不明,魔念时时滋生,仙修必须自上而下强行压制,才挑挑拣拣地从中拉拔出新的仙修来。若想真正的改变他们那是永远的徒劳无功。广稷仙宗这三万年来,真是不值。

——还不如魔修呢。人家才不纠结与凡人的关系。那些蝼蚁只是修炼的资源和杀戮的对象。强者为主,弱者臣服并奉上资源,一切只以实力说话,十分“公平”。

“碧风芜!”郁子规恨铁不成钢地说,“导致赦生道落地之时不能公平的,其实正是凡人心中的掠夺杀戮毁灭啊!既然如此那你们就更不应该认同它。可你们不但动摇了,倒向了它,还掀起仇恨,为你们眼中不公平的世界添砖加瓦。被魔修利用了还不自知!”

郁子规恨不得跑上去揪住碧风芜的耳朵。仙道不是不可以改进,但是因为受了修魔界的影响而产生的改变,无异于与虎谋皮。到最后这群仙修到底是算仙修呢,还是魔修呢?

“那又如何?没有办法了,郁师妹,”碧风芜忧郁地说道,“我们如何不知杀戮道本身才是罪魁祸首。可我们回不去了。在修魔界厮杀那么多年,曾被卷入那么多掠夺杀戮毁灭,我们心中早有许多疑问的裂痕,这也就罢了,如今却又发现曾为之流血的信念一无所值……这是最后一根稻草,郁师妹。广稷仙宗的师兄师姐们,加上一个我,再也不可能一腔热情、毫无保留地为仙道付出了。你是不懂这些的。纵使你出身修魔界,可你一帆风顺,没经历过真正贫瘠险恶、生不如死的境地,你如何能懂?”

郁子规隔着厚厚地层冲碧风芜喊道:“你怎么知道我没经历过!”

碧风芜神色渐冷。因为她本以为有一丝可能说服郁子规的。可原来郁子规短暂的沉默只是因为深感疑惑,想听她说原因而已。这位主峰师妹终究还是那个出身最顶级的魔门,却以己为凭,硬生生修出仙道的人。她们终究还是敌人。这令碧风芜非常的悲伤。

“我不想杀你啊。郁师妹,你真的不能与我一起转道而行?”

“……我还想上去把你拉回来呢!”郁子规冷冷地说。

碧风芜叹了口气。她没有说话,“别心摧”就已再度催动,隧洞内原本停下的鸾羽通体流过一道华光,向郁子规的位置直刺而来!

而郁子规抓着一大把准备好了的符箓,同时暴起。

那根鸾羽再度分成万千虚影,如天女散花般激射。一根接着一根点燃了青鸾身的血脉妖火,带着股无形的灼烧之力,每一根穿风而过都耀眼地劈开黑暗,在半空中划出一条光迹。而郁子规就比较艰难,她苦于身无修为,连灵压境界都比碧风芜低,一边还要强压心口伤处,只有符箓堪可一用。于是漫天洒符如落雪,片片流露安宁之意的纯白雪花竟是悬浮着静止,纷然贴在羽影光迹之上。这一次,两人都不再保留。

燃烧的羽影,和郁子规的漫天雪符撞在了一起。

一股毁天灭地的动静从它们相撞之处横扫而出,带着惊人的轰响,砰然撞在四面八方的隧洞壁上。隧洞内上下左右齐齐轰鸣,强烈的震动开始向远处传播而去。郁子规被震得脚下不稳,原地退了几步,匆匆道:“糟了!”

她们好像不约而同忽略了一件事。——这里,可是圣湖地底,地灵穴的内部,布满脆弱灵脉的隧道中心。

第八十九章 湖波起

鸾羽的主体与郁子规的大部分符箓同归于湮灭,但此时的胜负却已无人关心,因为隧洞内的震动越来越强烈,缀满天然灵石的洞壁上倏忽闪闪烁烁,如夜幕上点点繁星大放光芒。壁后的岩土里传来令人惊悚的闷雷之声,似乎是从里面碎掉了,一声一声皆来自封闭隧道的上下左右,仿佛无处不在。

头顶,地下,四周,慢慢地裂开一道道深不见底的裂缝。土石开始崩落。

“不!”郁子规面露急躁。

她们太不慎了。在脆弱而精巧的灵脉内部激战,很容易就会导致坍塌。这地底一塌,郁子规有两大宝物护身,死倒是不会死,却肯定会困上很长一段时间才能爬出来。这也太不巧了。外面即将迎来一场仙修内部的叛乱,这种关键时刻她却被困住了!

“——我不能被关在这里!”

然而圣湖地底的崩塌已无法挽回。在纷纷坠落的岩尘土石间,郁子规当即就什么也不想,一边眼疾手快躲避一边沿来路直接瞬移出去。她踩着来时标下的一个个传送印记,转眼消失又在不远的另一个隧道口出现,就这样飞速地往外挪,要抢在灵穴入口塌掉之前脱身。

可她终究没有成功。因为最后在距离天然禁制入口仅仅两个隧洞口的地方,碧风芜剩下没毁灭完毕的小半片鸾羽拖带着一道炙热的妖力,追上了她。

它一个猛冲袭上了郁子规的背后。郁子规头也没回,一道土墙瞬时升起,与羽影撞碎,挡住了这记最后的偷袭,碧风芜的这片鸾羽终于湮灭殆尽,再也没法对郁子规构成威胁。然而这么一耽搁,就已经来不及了。

震动和毁灭终于由灵脉隧道传递波及了隔绝圣湖湖底与地下灵穴的那层天然禁制,它摇晃了一下,自发启动了保护性的收束。郁子规进来的那处小小缺口一闪而没,洞壁彻底归于黑暗。大块土石不断砸下,郁子规伏着身子以青火护住自己,喊了声,“碧风芜!”

“我不会原谅你!”

她最后的话语气愤又伤心,断断续续,淹没在地灵穴坍塌的轰鸣之中。

……

外界。

圣湖。

常年烟波旷远,如诗如画的宁静湖泊此时陷入了奇怪的动荡之中。

就仿佛谁在湖心投下了一块看不见的巨石,湖水狂暴地掀起了不明巨浪,波涛狂卷,乃至形成一道水龙卷直冲云空,遮天蔽日。在这晴朗的秋日午后骤然落下一阵阵湖水的暴雨,浇透了长长的堤坝。圣湖畔原本在看湖或行走的凡人们不知发生何事,尖叫着奔跑躲雨,一片混乱。

而湖心搅动的漩涡中央,一只清丽不可方物的青鸾展翅而出,如一道华光照亮了天地,给人们带来无尽的忧愁与美。

那是从湖底禁制口归来的碧风芜。她在空中化回人形旋身看向圣湖,伸手抚了抚缀满青金碎珠的鬓发。

那片残破羽毛最后传回的感知断断续续,她没能听到郁子规那句伤心之语,却也知晓了大致状况:这位郁师妹恐怕是被死死地封在这处地灵穴中,出不来了。

她眉宇微微一蹙,有些犹疑,又释然地松开。

“这……也好。”她叹道。

她不知道郁子规是死了还是没死,或许还有点生还可能。可她是不想管了。她打算停手,不准备下去把她捞出来,也不准备乘胜追击,真身追下去杀她。她来亲手解决郁子规,是为了不让这位来历特殊的师妹影响到慕桐君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可既然郁子规被封在湖底出不来,她具体死没死倒也没什么区别。她不会挡道了。

不过……郁子规这个人是解决了,这里似乎还有点另外的小问题。

碧风芜片尘不染的绣鞋轻轻踏上了湖畔的土地。她身后仍是巨浪滔天,她却面色温柔,看向了今天领她来到湖畔,告诉她郁子规去向的那两个人。

小虞对上她这个温柔眼神,顿时后退两步,似乎还没明白这是什么变故。“……师、师姐?你在干什么……”

今日,本是她听了慕师范的嘱咐,特地来圣湖找郁子规的,可她修为太低,传音没法传到那么深的湖底,急得团团转,返回仙馆搬援兵时遇上了碧风芜正好出门。这位郁师姐的同宗伙伴主动提出帮忙,小虞就高兴地领着她过来了。她本以为碧风芜很快能把郁师姐叫出来,却没想到碧风芜独自对湖水看了许久,也不知跟湖底的郁师姐传音说了什么,然后忽然变脸往湖水上一击,巨浪掀起,湖底竟传来了打斗的动静——

无数片燃烧的鸾羽之影骤然浮起,密密包围了三重天的小虞,竟是要将她当场绞杀!

小虞本是万万不能防御六重天层次的攻击的,可她周身却倏忽出现一个极薄的清光壳子,挡下了大部分冲击而来的妖力。她瞬间重伤,下一瞬才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望了碧风芜一眼,毫不犹豫撕碎一张不明的瞬移符,逃了。

“你怎么会有……?”碧风芜看向空地,想了想,“哦,对,你们走得很近。应当是她给你的。”

郁子规前段时间抱着一个什么符典闹着玩似的练习符箓制作,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那些半成品练习符很是给了小虞几张。估计就是这些让小虞带着玩儿的护身符箓阴差阳错,让她运气极好的从碧风芜手下脱逃。

郁子规没杀死也就罢了。这一个,也没有杀死啊……

——可她为什么还是不太想追击呢?

碧风芜站在凡人们尖叫逃散的圣湖畔,喃喃道,“我还是有点心软。”

她侧过头,看向她和小虞对战时匆匆躲在一旁的第三人。那是一位凡人老婆婆,被两位修士骤然爆发的战斗余波殃及,脆弱老迈的肉体凡胎倒下来,血流满地,已是活不成了。碧风芜还记得她,好像姓古,郁子规跟她提过几次,对仙修都很好,总是给仙馆的孩子塞糖葫芦的。今日小虞来到湖畔找人时,这位古婆婆依然是在这里等待,小虞还说她们可以一起等郁子规出来。

不过她永远也等不到了。

修士之战,一活一伤一被困。唯一死掉的,却是一位被殃及池鱼的无辜凡人。

“我尝过你的糖果子。”碧风芜后悔地说,“其他凡人都该死,可你是一个好的凡人,古婆婆。我动手前应该把你支开的。对不起,我忘了。”

第九十章 仙宗内乱

“仙师……你们在打架……”

古婆婆死前最后说的话依然充满了对修士的信任,只是带了点疑惑不解。

“不要这样……你们,可是仙师啊……”

碧风芜伤感地看了看古婆婆的尸体,终究挪动步子绕过了她,转身回朝夕镇仙馆去。

“对。我们是修士。所以,我们一直是在为我们所坚信的,正确的东西而战,有些牺牲是必要的……放心,以后的修仙界会变得更好。——我们,是修士啊!”

她身后的圣湖波涛汹涌。湖畔凡人惊慌奔逃。自建立以来一直和平安稳的大溪王朝,终于迎来了末日!

……

与此同时,朝夕镇仙馆。

外馆门前,一片狼藉。朱色灵木炼制的大门歪斜倒地。门槛两侧两只玉狮子被砸得满头缺损,玉光黯淡,失去了活力和灵性。仙馆外侧一列列青树红蕉被折断,红蕉叶满地零落,如同经历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地上亦是东一片西一片的法光划损,是刚刚一场激烈战斗留下的痕迹。

场中,聚集着广稷仙宗驻守朝夕镇仙馆的所有三重天以上的中高阶仙修。他们此时赫然是分为了两拨。那些受伤的,倒下的,被打败了捆起来的,以及已经陨落身死的,便是被慕桐君排除在外,对这场叛乱一无所知的无辜人士。而另一拨人则是慕桐君挑选出来的,他个人的亲信和追随者。看这状况明显是后者先动的手。而且他们已经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此时正肃然而立,全副武装,包围着并紧紧盯着败者们,确保他们再无还手之力。

叛乱在一眨眼间爆发。谁也想不到平时并肩而行的师长、徒弟和同门兄弟姐妹会忽然翻脸,刀刃相向!当碧风芜和郁子规在圣湖湖底争执相斗的时候,不远处的朝夕镇仙馆也已山河变色。除了寥寥数人带伤逃跑,局势已彻底颠覆。慕桐君清理了不肯听他的话的“异类”,彻底掌控了朝夕镇仙馆。

而那些没什么用的低阶小弟子,就被关在内馆,暂时隔离起来。他们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有几个心思灵活,胆子大的,直接投靠了他们的慕师范,甘愿为师范们打杂跑腿。若是内馆首席弟子小虞还在,她一定会领着大家如螳臂当车般反抗逆行倒施的师范们,不过她目前是独自一人从碧风芜手下逃走,不知所踪。

夺权的战斗早已结束,然而慕桐君的亲信们仍留在外馆大门口,组成一个包围圈,如临大敌,没有放松。

包围圈内有一物,正在无声地垂死挣扎。

像是鹿一般的独角圣兽,龙首,牛尾,麋身,遍身鳞甲微泛清光,瑞气千条……

那是一头麒麟。

一片静默的对抗之中,慕桐君拂衣而出,清清淡淡地走到了被网状法器束缚的麒麟面前。

“你不及我,”他对他说,“齐师兄,你不及我!”

麒麟,正是所有凡人王朝国师独有的道心化影。大溪王朝的齐国师也是如此。广稷仙宗选拔宗内弟子往各地王朝就任国师时,看的并不是他们的修为,资历,术法精进程度,而仅仅是看他们化出的身外仙影是不是麒麟。因为一地国师担任的是凡国之运,他们在凡人们的事务上登峰造极,倒不一定擅长修士之间的争斗……或者说他们肯定不擅长修士间的争斗!所以今日齐粼一到朝夕镇就很快败在了慕桐君手下,其实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他已至八重天高阶,影身彻底合一的仙道高阶第二步——“通魂”境界,却对着同样八重天,甚至还略低他一小阶的慕桐君,充满了无力、惊诧与无可奈何。

“玩弄阴谋诡计,我是不及你。”他淡淡地说。

齐粼今日明明是来朝夕镇仙馆找慕桐君问罪的,因为断南州山崩一事惊动了广稷仙宗本宗,本宗之人匆匆一看,这才发现大溪王朝已是这个样子,罪魁祸首是一些完全不遵守广稷仙宗古来的规矩,胡乱流入凡间的“仙丹”!而且这还是由大溪内部好几个仙馆亲自发放下去的,他们后续也根本没有管这些丹药的去向,反而袖手看戏一般就这么看着凡人们自乱阵脚,为夺仙丹互相杀戮起来……大溪王朝就这么乱了好些日子了,没有任何消息上报,连身处黎水的大溪国师本人甚至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

——什么?是我说要赠仙丹的?慕桐君慕师弟,我什么时候准许你们向凡人赠仙丹了?!我怎么不知道?!

他怀着一腔愤怒来质问慕桐君,然后他立马就得到了答案。

他轻装简行带来的几个随从弟子和朝夕镇原本不服慕桐君的其他仙修一并被打倒在地,连他自己也落入陷阱,成了这些人的第一个祭品。

或许,正是因为他的到来,让慕桐君终于不再瞒下去,直接发动了反叛。

“被你瞒了这么久没有察觉蛛丝马迹,是我无能。可是,慕师弟,纵使我们仙宗大部分人此时都在修魔界,本宗那里却还是有一位入道大宗主留守坐镇的。你这样肆无忌惮,就不怕宗主问责?”

“多谢师兄替我操心。可我既已决定挑选这个时机,自然是有我的道理,”慕桐君耐心地为他解释道,“在修仙界,要对仙道笼罩了三万年的土地发出质疑,这当然是很难的,我知道。我又不是个爱出风头的人。所以我一直只是随大流,看局势而行……今日,我叛,那当然是因为今日已是很多人忍无可忍的时刻了。他们此时大概都已经行动。”

“——你不会忘了吧,近日回到修仙界的又不只我一个,”他微笑着望着齐粼,转头看向了朝夕镇渐渐西落的太阳,“此时此刻,我们那位大宗主应当是无暇顾及大溪这个偏远小王朝了。”

这也是慕桐君不惧那几个逃跑之人的原因。他们跑了就跑了,去报信就去报信。哪怕报到广稷仙宗的掌门大宗主那里,他们也没法找援兵过来。因为此时的修仙界,广稷仙宗自古统治的土地上,处处起火,灭之不及。大溪王朝这里有一个慕桐君,修仙界大陆中央地带那么多别的凡人王朝,还不知有多少个慕桐君呢!

第九十一章 入魔

从几年前起,大溪王朝内部就有不知多少广稷仙宗的仙修投到了慕桐君手下。他们都是曾去过修魔界战场的人,或是在与魔修的互相杀戮中不知不觉转变了观念、或是身心受创恢复不过来、或者抱着取魔道优势改善仙道的另类心思,总之都是仙道道心摇摇欲坠,对自家广稷仙宗提出了质疑。他们通过各地仙馆的交流渠道彼此通气,不断筛选同伴,成为了一股暗流。像齐国师这般一看就不会加入他们的人自然是被排除在外。他们暗中慢慢发展壮大,直至今日,已成不可逆转之势。

这个过程不仅仅发生在大溪王朝。隔壁的大湲、大璀、南秦和北秦……由西及东,一片星火燎原,直至东海之畔,数不胜数的凡人王朝里,仙修们暗流涌动,决心反抗广稷仙宗。尤其是那些本来就处于动荡之中,不甚安稳,还没有收束好的凡人王朝,更是成了重中之重,现在叛乱最激烈的应当是那些地方。它们吸引走了入道宗主和本宗之人的注意力,大溪王朝夹在其中倒很不起眼。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以麒麟化影状态被束缚着的国师齐粼依然保持着平静的尊严,质问的话语却带上了怒气,“你们莫非要做魔修的走狗?”

“那自是不能。”慕桐君断然道。

这位大溪国师其实也和冯无念一样,与慕桐君有过不少同窗之缘。所以他低头看着他,带了点怀念般的忧色。

“今秋的这些小打小闹,只不过是最后的验证手段,证明我们做此选择的必要性,”他继续耐心地为他解释说,“魔道那套方法当然是错的,可我们仙道之中,尤其是广稷仙宗的仙道之中,亦存在不少问题,不是么?明明凡人是凡人,修士是修士,我们广稷仙宗这么多人却在凡人这种蠢物身上浪费了太多时间,还自欺欺人说服自己这是修炼道心……把堂堂道心寄托于此。真是,可笑。”

他苍白的脸上仿佛熠熠生辉,“所以我们准备重新梳理‘赦生大道’。在杀戮与赦生之间,走出一条新的路来。”

经过了与修魔界凡人王朝的对比,自古以来只懂得埋头仙馆为凡人付出的广稷仙宗仙修们恍然大悟,原来,原来世界上并非只有一种道心修炼方法,更不是只有三大仙宗这三种细分方式。不知虚极仙宗和十洲仙盟会因此受什么影响,但对于他们广稷仙宗来说,魔修们对待凡人的方式如此的耳目一新,令人震撼。他们教导凡人杀戮肯定是错的,这没有问题,但若把那教导内容换上一换,其他的不变……魔修其实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

在所有受到魔修影响的人中,尚能冷静思考的人渐渐达成了共识。剩下那些深陷伤痛混乱,迷茫不安之人,则是他们的追随者和说服的对象。既然从小一直坚信的道再不能坚信,那么耳畔传来新的指引,自然是狠狠抓住救命稻草,唯命是从,还觉得一口浊气吐尽,天高海阔,破碎的道途又有了希望。

转道而行……转道而行吧……

抛弃广稷仙宗那些毫无价值的旧规矩。再也不要像侍候祖宗一样侍候那些不识好歹的白眼狼。再也不要那么多人的寿元耗尽在茫茫红尘中,却只是徒劳无功,自欺欺人而无所得……

“冯师弟并不是第一个因善良而无防备死在凡人手中的仙修。历史上被凡人害死的仙修其实还有很多,”慕桐君说,“今日之后,我会先让那些蝼蚁给冯师弟陪葬的。谁都该死,或许我们也该死,就冯师弟最不该。我们也是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刻了。再不叛,难道还要像以前那样对凡人无尽宽仁,不追究?齐师兄你认为呢?”

齐粼却无声地流露出悲哀。他静静听完慕桐君的话,只得出了跟郁子规一样的结论,“我认为这还是魔修们在设局利用你们,利用你们的动摇和疑惑!”

他提高了声音,“——害冯师弟陨落的明明是你啊,慕师弟!”

慕桐君一直风清云淡的神色仿佛轻微地扭曲了一下。

下一瞬,他衣袂飘飘的身侧有千万枚银针浮现,如一张晶莹如泪的罗网,极尽优美地刺向了地上的麒麟。

麒麟无处可逃,顿时浑身血洞,发出震人心魄的哀鸣。

“……现在再加上一个你,齐师兄。”慕桐君平静地说道,“我不过是帮凶。如果那群凡人能乖乖听话,把我们仙道的教导听进心里,做一个善良,知足,没有歪心思的好人,我们广稷仙宗何至于此?”

“我们师兄弟三人何至于此!当年我们师兄弟三人结伴从本宗来到大溪,发誓要为冯师弟的家乡帮忙出力,如今我们却为这片土地上朝生暮死的蝼蚁而反目。我先是失去了冯师弟,现在又不得不杀了你,这难道不是他们的错?我还能怎么做?我已经带领大家走到这里了!”

“不……慕师弟,你听我最后一句,有镜墙在,除了杀戮与赦生你们是走不出新的道来的!你们只会被利用殆尽!”

“那又如何?——我现在才发现,是仙是魔,是善是恶,是杀戮还是赦生,这些东西对我们修士来说其实都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公平。”

他拂袖而去,朝夕镇仙馆众人皆默默跟在他身后。留下重伤的麒麟,在门口的空地上独自陨落。

银针们拽着一缕缕奇怪的气流回到了他身上。那已经不是仙气,却也不是魔气。而是一种两者混杂着的,从未有人见过的气息。它充满了孤注一掷的坚定,又充满了奇特的矛盾纠结,在温存与毁灭之间时时摇摆。不止慕桐君,跟随他的每个人身上都隐约透露出这种气息,取代了原本的纯粹仙气。

从今往后,本方世界这片修真大陆上,出现了一个崭新的词语。

它由修仙界广稷仙宗于今年今日发动的大规模叛乱而始,之后不断地在修士中传播,渐渐约定俗成。它特指仙修因赦生大道而成就仙道道心,后又受杀戮大道影响而心念动摇,一种两边都不靠,被两边天道同时抛弃的状态。

这个词叫做——“入魔”。

第九十二章 回归平衡

不过一月之间,朝夕镇仙馆人去馆空。

慕桐君带走了他所有的追随者,所有三重天以下的小弟子,搬空了朝夕镇仙馆的所有典籍、法器资源,以及——一部分大溪王朝。

是的,他们启动了搬山之术,直接转移走了朝夕镇下属三个大州的地皮,包括地皮上的城镇、村落、田地、山峰、湖泊等物。这雄丽诡奇的“搬山”本是广稷仙宗为修魔界那边的战场特别研制出来的,指的是以一层最表面的地土为基底,悬托着地上的所有事物,转瞬挪到千里之外已经设置好的地点去。如果有修士城邦在上面那肯定是托不起来的,不过上面一般都只是些凡村凡镇。河流会被截断。小一点的湖泊还是没问题的,只要在目标地点事先塑好地形,湖泊边缘就可以天衣无缝地接上,甚至据此在当地塑成一条条新的小河。

修魔界战场那边的仙修曾用此术将数不清的凡人王朝从魔修手中抢了过来,组成了自己的根据地。谁想到,这战场之术竟有朝一日用到了修仙界自己的地盘上!

也不知从几年前开始这群人就偷偷地做准备了。连带着这部分大溪王朝的凡人们也被一并带了走。他们估计是按照某种标准筛选并说服了一批凡人,作为他们自己的根基。其余的,就被这座屹立数千年的仙馆彻底的抛弃。这些日子,三个大州的凡人们被蒙在鼓里,非常迷惑地聚集在仙馆外,或吵或闹,不知仙师们为什么忽然关闭外馆再不接待他们了。直到多日之后,有几个胆大的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偷看,这才发现里面空无一物。他们失去了他们的“仙师”。以后也不会再有朝夕镇仙馆了。

大溪王朝和其他王朝内许许多多反叛的仙馆,基本都是用同样的方法快速地离开了广稷仙宗的地盘。因为他们终究还是要躲避他们那位入道大宗主,以及接下来会从镜墙那边掉头赶回来追杀他们的昔日同窗。广稷仙宗属下的凡人王朝毕竟在广稷仙宗本宗那里挂了号。与其现在就硬碰硬,还不如先去寻一些极偏僻的,广稷仙宗笼罩不到的边缘地带。虽然修仙界仙道广布,但也不是完完全全毫无缝隙的笼罩,这半边大陆实在太大了,那些灵脉稀薄带,镜墙下,东海畔,依然存在着许多没有收束的凡人王朝,以及跟仙修不太对付的修仙界妖修据地,或者彻底蛮荒的深山野林……他们去了那些地方,聚集起来,驻扎下来,来日方长。

从此,修仙界,也沦为了战场。

当广稷仙宗那位入道宗主的下界化身终于匆匆巡至大溪时,他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大片坑坑洼洼,东一块空白西一块空白的诡异景象。这边依然是凡人聚居的人烟繁华,那边却悍然是一片深深的坑地。凡人们已经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混乱,寥寥几个剩下的仙馆如无头苍蝇般试图维持秩序,局面却彻底失去了控制。

入道大宗主万分的失望与心痛。一路看过来,每一个凡人王朝几乎都是这般经历了叛乱,失去了一部分人和地。他望向天上微微躁动的仙道,抚额长叹。

“这是……一种平衡么?”

难道,是因为他们仙修入侵了修魔界,在那边挖了他们一大块墙角。在镜面的精巧平衡之下,他们修仙界也必须拱手让出一块地方,好存放那些被挖走的“魔道”么?

虽然当初他们这些仙道入道者立下恒愿,要吞噬掉杀戮,让这片修真大陆只存赦生。但是谁又不知,他们这个世界的最高天道基本就是由杀戮与赦生组成的,要倾斜,要吞噬,要彻底覆盖,谈何容易?就好比一个天平,当年他们仙道赢了一筹,天平微微倾向了他们,现在经过魔道悍然反扑,天平又……倾斜了回来,重新平衡。

火种已经点燃。从此,修魔界里混杂了不少仙道,修仙界里也混杂了不少魔道。两边竟然都有了异道的根据地。纵使镜墙的“碎片”钥匙还在他们仙道手里,可这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仙修们失去了他们保持了十年的先发优势。就连最骄傲的仙修也不得不承认,魔道那些入道家主暗暗谋划了十年的反击,也算是……成功了。

“唉。”广稷仙宗的入道宗主权衡许久,终究没有大发雷霆,立马组织人手去追击那些带着一部分凡人根基逃走的入魔仙修。而是转身回了云端,去寻别的仙道入道去了。

如今灭杀掉那些入魔者,也不能灭杀掉魔修们在仙道内部点燃的疑惑。这已经不是广稷仙宗的内事,不是他一人可以决定的了。

……

时间倒回一月前,广稷仙宗的叛乱刚刚爆发之时,修魔界。

白远十万火急地从天上冲下来,匆匆在一片军帐之中找到了欧阳仇。

“师兄,师兄!”

帐内,许多三大仙宗高阶弟子正埋头没完没了地商讨着什么。欧阳仇也十分疲惫。当修仙界那边叛乱爆发时,修魔界这边的仙修控制地带也是同样陷入内乱。许多仙修毫无预兆地伤了同伴,掀翻了他们十年在修魔界的辛劳成果,投奔了魔修纠集了妖修,或干脆独自出走不知下落。因为这里是修魔界,仙修根基不稳,旁边还有魔修们虎视眈眈,所以情况还比修仙界那边要严重得多。——白远在这种时候居然还冲进来捣乱!

正待忍无可忍地怒斥,却没想白远是真的是有急事。

“我们的小师妹出事了!”

白远卸下自己从不离身的剑匣,指给欧阳仇看,“她的仙影不是借着我的匣子才能来到这边的吗?我的匣子一直好用的,她呆在这里也挺安全的,一直保持着影状没出过问题。可是刚才,就刚才,小师妹……我是指她的仙影,忽然溃散了!”

“什么?!”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叫我的剑影在匣子里捞了半天,发现她的人形仙影虽然在外面溃散了,原来是回到了匣子里头缩着呢,还好没死没陨落,就是不省人事,不知道是昏迷了还是睡着了还是怎么了,反正是叫也叫不醒!”

第九十三章 遗落的仙影

本来,一个修士的道心化影是不可能离体太远的,虽然随着修为增长可以远程操控的距离也越来越远,但像郁子规这种直接派去另一半世界的,纯属天方夜谭。她能做到人影分离那么远,一是因为她凝成的这个仙影里头本就饱含了去修魔界战场的强烈心愿,得到了天机宽容,二是多亏了白远的这个特制剑匣。白远早年心思散漫,凝成的道心剑影老是集中不了注意力,他的师父露从白和大师兄欧阳仇费了极大功夫给他寻了这么个匣子来,专门用来控制并固定他的道心剑影。战斗时亦有能时不时控制住别人化影的功效,是件很不错的法器。郁子规当时那个情况,一拍脑袋天马行空地想到了他剑匣的作用。于是剑匣就被郁子规公然征用,成了她人形仙影能离开本体来到修魔界,时不时自由行动的媒介。——早在当初收服仙影时,郁子规就是以此为重要条件,说服仙影与己身合一的。(注)

所以到修魔界以来,郁子规的仙影与白远寸步不离也是必然。她人形仙影完全以那个剑匣为依凭,几乎就算是临时借给白远的另一尊道心化影了!白远也因此对这人形仙影的动静十分敏感,感知时常相通。当仙影发生异变时,他第一时间就发现,二话没说,马上赶回来找人求助。

白远本是一个脑子稀里糊涂又热爱捣乱的“熊孩子”,十分的惹人嫌而不自知。直到这次回来,有个仙影小师妹时不时揪着他的耳朵冲他大吼,慢慢地纠正了他不少惹人厌烦的习性,让他起码表面上看起来减少了几分幼稚,终于多了几分符合他骨龄修为的成熟。不知不觉中他已对小师妹的人形仙影十分依赖亲近了。见小师妹出事,他比谁都着急,还以为受到了魔修们暗处的攻击。

他是还不知道郁子规仙影溃散是因为修仙界那边叛乱突生,碧风芜把郁子规没有修为的本体逼入了崩塌的湖底,肉身被困损灭,不得不魂魄逃入玉牌空间苟存。而欧阳仇却是知道事态的。他立刻道:“你现在就回修仙界去找小师妹的本体,去救她。”

连仙影都溃散了,猜也猜得到那一定是镜墙那边的本体受了极大的伤,甚至濒死,导致远在天边的化影无法维持。而修仙界原本那么安全,她会受伤,除了被卷入了叛乱不做他想。

白远正待离去,他的剑匣却在这时传来了动静。

在两位师兄惊讶的目光中,郁子规的人形仙影像条出水的银鱼儿从剑匣表面一跃而出,她像是从冥冥中匆匆归来一般,清光熠熠,完好无损,如往常那般在剑匣上侧身坐下。

“——不用了!就让她先呆在那地底吧!我没事了!”

“你……”欧阳仇吃了一惊,不懂仙影是怎么忽然满血复活的。

“……有人……大概是‘有人’,帮了我……”

仙影郁子规尚有几分迷茫,透过翻飞的帐帘望向缝隙中的天空。

在修魔界这边溃散的那一刻,她仿佛穿透了无穷无尽的黑暗,如一道光划破空间一般掠过了修真大陆中央,越过了镜墙,与遥远的本体达成了一瞬的联系。她暂时回到了被困地底的本体中与之合一,得知了碧风芜的背叛和刚刚结束的战斗。不过那只是极短的一瞬,如露如电,而后她本能地钻进玉牌空间里避难,人与影再度分离,场景远去,她这个作为仙影的自己又回到这边剑匣里来了。

——不。她是知道本体与仙影之间有冥冥联系的,如果一方受伤濒死另一方也会知晓,赶紧回去合一拯救那一半自己。可是,可是当这一刻真的到来时,她经历的感觉可跟当初预想的大不一样啊!

就好像被四面八方不知何物被牢牢护卫着,安全地送过去一趟又回来一样。她这仙影巧妙地赶在肉身毁灭前和本体魂魄钻进玉牌时回去合了一,仙影与肉身的联系天衣无缝地一瞬转移成了与魂魄的联系,保存了仙影,没有让仙影随着肉身毁灭而湮灭。等以后本体魂魄从地底出来,只要再修复肉身或用仙造之水再造一具一样的肉身,仙影就能顺利地重新合一,而不需要再辛辛苦苦重修一遍道心。

不过现在她这仙影啊,也就真的遗落在外,成了一个孤零零寄托于白远剑匣的独立化影了。就好比一个器灵一般。

终究还是保存了这个人形仙影。也不知算不算运气好?

仙影郁子规百思不得其解自己为什么运气这么好。肯定不是玉牌和云母屏出手救的她。没见过那两个家伙救人有这么温柔的。与其说是有人或是有不知名的神秘宝物在保护。这种有惊无险毫发无损脱出险地的感觉,还真的比较像——纯属运气好。

“我那本体被困在了一处地底,不过有宝物护身,暂且安全。修仙界现在虽乱,可那地底正好与世隔绝,无人打扰。就让她慢慢在那里疗伤吧。如今情况紧急,这边还是不能少了我。”

她终究没有说出自己走了大运般的神秘经历。那实在是匪夷所思。于是她就误导两位师兄往“她有宝物护身”的方向去想了。然后她主动转移话题,告诉了他们她一瞬合一时知晓的修仙界状况。

“……广稷仙宗现在可有的忙了。”她叹道,“师兄,镜墙这边如何?我们宗内没事吧?”

“我们没事。我们是虚极仙宗,直接超脱于万物,修行的就是天上的仙道。所以我们没有一个人入魔的。十洲仙盟那边的散修稍有几个。总之还是广稷仙宗损失最重。他们毕竟直面凡人,直面凡人中横行的魔念。”欧阳仇说着,还是忍不住疑惑地问道,“——真的不用送你回修仙界去?”

“不用不用,我真的没受伤!只是变成了彻底独立在外的仙影了……”

“独、独立在外?”白远瞪大了眼睛。

“这你就别管了。反正我们到修魔界以来不一直是这样嘛?以后也一样就是了……”仙影郁子规很不把自己的状况放在心上,摆了摆手,又关切地问道,“——我们那三个凡人王朝如何了?我刚刚溃散的太突然了,那边没乱吧?”

第九十四章 风起云涌

白远没想到她刚满血复活还在操心那三个凡人王朝的琐事,挠挠头道:“这个,不用担心。你不在,还有徐师兄和妖修们在呢!徐师兄没有入魔……我走的时候他说有他看着大崇就够了,他会按你之前安排的去做的。他说……”

“那就好。”郁子规的仙影听了白远尽其所能的转述,确定在徐师兄的安排下那三地没什么大碍,这才开始忧虑起当今的局势来。

溃散那一刻到来时,郁子规正在大崇王朝的王宫里接待几位大妖。当初她察觉到魔门煽动凡人并收集魔念,立马就想起了修魔界的妖修们。对于凡人,有些生长于修魔界凡人王朝,在红尘市井间修炼出来的妖修可比她熟悉太多了。喜欢吃人的那种大妖自是不算,郁子规请的是她当年在七宝蛛城随师父的关系结识的,对仙道稍稍亲近的老熟人。

好几位虎王和蛛王麾下的大妖听说多年未见的郁子规小朋友居然有事相求,都十分热情的跑了过来。他们先热热闹闹地叙完了旧,然后就开始尽心尽力地指导她。之后的事情果然顺利了许多。郁子规和广稷仙宗的徐师兄重新清理了各地学武堂和炼气堂,收缴了不少魔门散在凡人王朝中的魔道典籍,平定了不少地方的暴乱,甚至凡人们对修士最不满、最不服的那些地方,也态度一变,开始对修士顶礼膜拜起来……

果然,修魔界的很多妖修都对凡人很有一套。比如胡朱尘的父母胡檀儿、胡苏郎这两头九尾玄狐,就老不正经地对郁子规说,他们早年还没遇上对方时,年轻气盛,都很喜欢混到某些偏远的凡人王朝里头,去皇帝身边当个宠妃、男宠、奸臣、娈幸什么的,专门祸国殃民,搞得满朝不得安宁,玩够了从容脱身离去,只留一地鸡毛……魔修们搅乱凡人王朝的那些点子一看就是跟他们狐族学的!全是他们玩儿剩下的,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郁子规:“……两位大人,我想我知道胡朱尘的性格是怎么来的了。”

最后,他们唯一没搞清楚的,就是魔修怎么能做到他们人不潜入进来,却依然能搅得仙修占据的地盘里遍地烽烟。今日广稷仙宗叛乱骤起,真相也终于水落石出了。——魔修竟是靠着影响一个个仙修,动摇他们的道心,使他们入魔,把他们变成了煽动魔念的一只手。

这样做不仅可以瞒过仙修们的严防死守,还可以给仙道内部狠狠一击,不可谓不是一举两得。

“那些人……唉……真是……”

郁子规对那些入魔的昔日同伴,感到惋惜却也心情复杂,还有一丝丝不能说出口的隐约敬意。她想,他们其实未必不清楚自己只是被魔修恶意利用的棋子。可他们既然能做到道心碎裂而不陨落,还修出那仙魔混杂的异气来,他们一定是真的相信那条中间的道路,并决心做一个剑走偏锋的开创者,死也不回头吧。

世间多了这么一群人的存在,未来的局势恐怕会更复杂了。

欧阳仇却对那些入魔者不屑一顾,甚至有些深恶痛绝。

“就是道心不坚而已。自食自果,有什么好惋惜的?”

欧阳仇厌恶他们的原因不仅仅是他自己从小到大从未怀疑过赦生仙道,无法理解他们的疑惑,还因为他们叛乱的时间挑得太好,实在是让仙修根据地这边狠狠栽了个跟头。本来,郁子规的替身——那个叫姜甜的从郁家内部传来消息说,各大魔门偷偷摸摸在荒野里头造了个巨型阵法,直通云端,想必是用来收集天下魔念,反哺云端魔道,为魔道的入道者们提供力量。仙修们正如火如荼地查呢,谁想到这么一查查到自己头上,很大一部分魔念来源竟是很多道心动摇的仙修自己。这如何不把人气个仰倒?被背叛的感觉太过鲜明,自古以来内部极其和谐的仙修们也是至今接受不了同道反目这个事实。

这么一闹,他们腾不出人手来阻止那个通天大阵的建造,恐怕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落成了。

“——他们到底是怎么影响仙修入魔的啊?这是怎么做到的?”白远举手提出疑问。他的道心反正是一直靠着他自己在那自得其乐开开心心不知什么念头胡乱修炼的。仙魔两边这么多年的大战好像一直跟他没什么关系……

“通过凡人王朝啊。魔修们给他们展示了凡人们被仙道统治和被魔道统治的两种结果,我们这些人看着肯定是越发讨厌杀戮,可保不准有些人念头不同,越看越觉得赦生反而是错误的呢,”郁子规手痒痒地又想以仙影状态上去揪他耳朵了,“——你不是一直跟我一起忙着这些事吗?!这你都没看明白啊!白师兄,我还以为你有进步了!”

“哎哎,你说了我就明白了嘛,小师妹,别揪我……”

杀戮道和赦生道这两种道,说到底只是来自于人心。世间遍存人心,那么就遍存着两种道的共同土壤。镜墙或许可以挡住修行典籍的传播,但挡不住天下各处没有差别的人心。杀戮与赦生本就是一体两面,任何一方太过极端都会像触底一般转向对面衍化。如果有人能在遍地杀戮之中尝尽了绝望,从而渴望赦生的拯救,那么当然也会有人在赦生道笼罩的乐土之中看见那被蒙蔽被掩盖的不公,通过愤怒而诞生杀心。

事到如今,两界皆乱,镜墙形同虚设,天上的魔道与仙道经历了由静而动,由倾斜到反扑平衡的过程,终归于动态而势均力敌的混乱。他们仙修疏忽大意败了一次,却也得到了教训。魔修利用了他们自古以来对凡人根基的重视,图穷匕见,那么,他们接下来要回敬魔修的,也不会再客气了!

“你们过几天再回玄罗城那边去。”欧阳仇最后拍板道,“入道大能们还在探讨我们接下来要怎么转换思路。这几日你们手头的那些都先停下,我们等他们讨论出结果再说。”

于是,在郁子规和白远回去之前,欧阳仇领着他们去旁听了诸仙道入道的会议。会上,仙道入道的下界化身齐齐到场,他们敲定了未来的新路线,——他们将不再使用搬山之术转移更多的凡人王朝,一厢情愿地把凡尘根基划分为“仙道统治的”和“魔道统治的”两种。仙修依然会继续拯救修魔界的凡人,却不会再把道之战寄托在他们身上了。

以后,广稷仙宗将后退一步,他们这群来到修魔界的仙修将改以虚极仙宗为首,直接对上魔门,做修士间的斗法!

第九十五章 灵脉异动

刚经历了叛乱的修仙界。

大溪王朝。朝湖州。虞家村。

曾经安宁的河畔小村,眼下是满目疮痍。农田被毁灭。屋倒房塌,村民散尽。已看不到一个活物。

小虞登上高处,匆匆看了一遍变成废墟的昔日家乡。

与她一同来到此处的是广稷仙宗本宗派来巡查各地状况的前辈们。她当初逃离圣湖畔,第一时间就去找其他地方的仙馆求援,找了一个又一个,终于找到了个没有背叛的,可他们也应接不暇,过了好些天,直至今日才跟在入道宗主身后派了些人过来救援大溪王朝。朝夕镇三个大州已经被慕桐君挪走大半,只剩一小片一小片没连着的空地。其中虞家村赫然被留下来没有带走,小虞觉得这可能是因为……虞家村已经没人了吧。

广稷仙宗的本宗之人用一种叫做溯影水镜的天级法器做了复原,回溯了一些当地曾发生过的事情。她默默地站在他们中间一起回顾虞家村的毁灭过程,心底茫然,仿佛身上还没好全的伤处都痛了起来。

当初,朝夕镇仙馆已经完全不管因仙丹而混乱不安的凡间。虞家村人眼睁睁地看着隔壁那五个得到了灵物补偿的村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灾难之中。——它们迎来了大溪王朝各地,乃至别的王朝闻风而来的劫匪、草寇。他们或是乌乌泱泱,或是训练有素,只为逼问仙师赠与他们的那些灵气之物的下落。仙丹仙符那当然是被更早来的劫匪们抢走了,不知所踪。这五个村子于是只好能逃则逃,人去村空,几乎被屠戮至尽。直到此时凡人们才发现,没有仙师在,他们这些草民的日子竟是如此的难捱,别说有没有仙丹吃着了,平日里连一条性命都不能保证!

匪类凶残,他们苦求而来的凡人官军竟也是不能信的。因为那些匪类想要仙丹,人家官军,以及背后牵扯出不知多大来头的大人物们还更想要仙丹呢!无数王公贵族通过七拐八弯的途径或严令或请求了当地的官军,去那五村剿匪时请务必擦亮眼睛,全力找寻仙丹下落,我们不管你用什么手段,是从劫匪手中拿来的还是从那五个村子里拿来的,总之仙丹一定要给我们拿来!短短数月,各方明争暗斗,混乱大战,都不知是不是把好几个别的凡人王朝牵扯了进来。得到了仙师眷顾的五个村子终于彻底毁灭,为这一出闹剧画上了句号。

虞家村的毁灭倒不因于此。他们并不在那份赠仙丹的名单里,流传到远方的戏文传说里头没有提过他们的名字。他们和那五村一样村毁人亡,竟仅仅是因为——他们离得太近了。

因为太近了,所以时不时就有路过的劫匪认错了地方,觉得虞家村好像也是那五村之一,顺手把他们给打劫了。纵使有没认错的,反正仙师好像也不来这边了,从那五村出来路过这里,杀个人放个火,还不也是顺手?总之,当广稷仙宗本宗众人带着小虞来看的时候,虞家村……也已经没有了。

“我那些家人都逃到哪里了?”小虞匆匆地问。

操控溯影水镜的本宗之人收回神识,表情有些微妙地把水镜给她让她独自观看。于是小虞神识往里一探,就得到了一个让她极其后悔的答案。

原来,她那些血脉相连的世俗家人,因为躲灾而聚众逃出村落,却很快都死了。

她当初寄回去的那颗消病丹,就是他们的催命符!

小虞当初寄回消病丹,毫无疑问是为生病的小侄女寄回的。若是虞家人已经给女婴服下,用完没有了,那旁人自是无话可说。可偏偏他们实在是不看重那小女婴的身体健康。若是个男孩那当然就给他吃了,可这不过是个女孩……这等仙师宝物,吃了可就没有了呀!于是他们顺理成章的就把消病丹当传家宝给收起来了,还为传家宝由哪一房保管而大加争吵。女婴在一片忙乱中得不到很好的照看,没两天就病死了,他们随便把她埋了,带着消病丹就准备远走避难。

因为这颗同样是仙师手中流出的丹药,他们没两天也死在了一伙消息灵通的游侠儿手中。尸体扔在野外,连埋也无人埋。

“为什么啊!”小虞落下了泪来,跪倒在水镜前。

自从修炼以来她从未遇到过如此大的冲击。她是讨厌她那些家人没错,可眼看着他们死得这么惨这么可笑,终究不是她这个年纪所能承受的。更别说是那个小女婴无辜的。那些本来好好生活却被卷入灾祸的村民们也是无辜的。小虞仿佛这才头一次发现,自己为仙馆做了那么多任务,其实不过修炼闹着玩儿一般。原来真正的凡尘是这样子的。原来没有仙修看管的凡人,竟会活得如此愚昧而凄惨。这个人世本来的面目,真是太惨了啊!

无尽的痛苦拷问尽头,一点清明的智慧触底而生。嚓地一声,小虞三重天圆满的道心瓶颈碎裂了。

“……”于是广稷仙宗来的各位本宗之人就猝不及防地看着清光大盛,一只乖巧可爱的麒麟幼崽凭空诞生,小角蹭着小虞的脚边。

小虞还坐在地上茫然着。一位六重天的师姐把她拉了起来,叹着气看了看她,“总算还有件好事发生……”

“我……”小虞尚未意识到麒麟道心对于广稷仙宗代表的意义,却看到了各位广稷仙宗师兄师姐和师范们脸上的神情。这是她这些日子在他们脸上看到的第一个笑容,充满了欣慰。

“欢迎加入广稷仙宗。”他们拥抱着她,拍着她单薄的肩膀,“……虽然你在这个时刻加入我们,对你来说不知是好是坏……”

小虞懵懵懂懂地就这样由广稷仙宗众人簇拥着看了虞家村最后一眼,被他们带着离去。至此,她终于斩断了所有凡缘羁绊,开始了她仙修的道途。

他们背后,一片废墟。

……

在叛乱后受了重创的广稷仙宗本宗巡视各地,其实不只是像陪小虞回家乡一样只是为了硬着头皮收拾残局。收拢余下的这些凡人王朝自然是必要的,可他们倾巢而出,甚至从镜墙那边叫了不少人回来帮忙,是因为他们要应对比叛乱残局更严重的事态。

那些入魔者的叛乱直接涉及了“道心”这个问题。所以,他们叛离的行为已经一举一动牵连到了云端之上。

世界之内,九天云端。广稷仙宗坐镇修仙界的入道大宗主严肃地俯瞰底下的大地。虚极仙宗的观衍大宗主与他并肩,视线投往上方。

灵脉。

自古以来构架着修仙界这半边大陆,稳定循环以维持着“仙道”的天地海灵脉,因为“入魔仙修”这个概念的诞生而……异动了。

第九十六章 灵脉隐患

非常明显的,从入魔仙修们发起叛乱的那一刻算起,修仙界半边大陆上的天地海三系灵脉齐齐异变,天上地下海中自古以来温和存在着的灵气脉络仿佛躁动了起来,这边有一处灵穴仿佛塌陷了下去,那边就有一条细脉干脆截断错位……当广稷仙宗还在忙着安抚地上一个个凡人王朝,其他两大仙宗还在忙着宗内自查的时候,不知不觉中,他们修士的灵脉竟也是迎来了一场大乱。

时间上如此巧合,令人怀疑根本就是那些人造成的!

“他们?!”

“他们竟敢?!”

修仙界众人皆是大怒,一时很是怀疑入魔仙修们是不是已经彻底模仿起魔修的做派了。

毕竟魔修们习惯于挖掘灵矿使用灵石。如今灵脉异动,多处赫然露出了被偷偷挖掘的痕迹。顺理成章的推理,很有可能就是那群入魔者早就为了叛乱而开始偷偷学着魔修的方法,挖掘起了灵脉当做自己的灵气储备了。修仙界地灵脉的很多地方被挖空,以至于造成了这些诡异的状况。

这可是让人十分的不能忍。天地海灵脉关系到修仙界本土千秋万代的灵气循环。入魔者若是如此作为,他们害的就不仅是凡人们,还包括了整个修士群体。修仙界半边大陆上的灵脉是一个精心构架的整体,哪怕只是破坏了一个小角也会无意中牵连到全部。他们这半边大陆上的灵脉以后就完了!他们未来生活修炼的灵气环境将会一点点地被破坏掉,这跟修魔界还有什么区别?

“我回头查了一下记录。”这时有人补充道,“这个灵脉异动,其实早在十年前,就开始了……”

他把记录展示给大家看。——如果不只看最近几月、几年,而再往更早的时候追溯,这次灵脉异动其实早有端倪。如今只不过是不堪重负的最后爆发。

原来,早在十年以前,三系灵脉其实已经开始东一点西一点的,水滴石穿的漏成了筛子了。就好像白蚁慢慢蛀空了梁柱一般。十年间灵脉的变化其实就是体现在那些凡人王朝中的地震、洪灾、泥石流等天灾的多发。只是因为仙修们这些年注意力集中在镜墙那一侧,忽视了修仙界本土的蛛丝马迹。直到现在才大规模异动,被人发现。

确定了十年这个时间,众人就更是确定了灵脉异动的罪魁祸首。十年前,正是仙修们打破镜墙,集体侵入修魔界的那一年。如果从最早动摇的,第一个开始偷偷挖掘修仙界灵脉的入魔者开始算起,灵脉真正开始异动那肯定也是十年前。原来早在仙魔两道第一次接触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有人偷偷地开始背叛了仙道,这场叛乱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埋下了种子。

“……道之战一爆发,天地就动荡啊。”广稷仙宗的坐镇宗主如今已经懒得为那些小辈而感到愤怒痛心了,他转而感慨起了他们修仙界这片土地,“灵脉总归是无辜的。我们修士的斗争却让整个修仙界的天地海因此而受到了破坏……以此来看,我们修士这种存在,对这个天地而言真不知算不算一件好事啊……”

入魔仙修们为了掀起叛乱,在这十年里不知偷偷对修仙界的灵脉——尤其是地灵脉做了多少挖掘。他们必然想要准备充足,为战斗时储备很多灵气。联想到他们还要挖走部分凡人根基,在修仙界的边缘荒芜地带重新建造他们心目中更好的道统。他们急需能掌握在自己手中的灵气储备也是理所当然的了。纵使他们不像纯粹魔修那般毫无顾忌的大肆搞破坏,挪动灵脉时都尽量只挑那些细小的分支,挖掘时也偷偷摸摸小心翼翼尽量不影响整体,以至于直至今日灵脉才大规模异动……但挖掘了就是挖掘了,他们挖掘的那一点点,就已经导致了无法挽回的结果。

他们叛乱与灵脉异动同时爆发,恐怕战斗时的直接波及是另一个原因。以往修仙界十分太平,仙修内部甚少殊死相拼,就算是比斗也都是小心注意着在专门划出的斗台和修炼场中切磋,不会影响到修仙界这半片精致而美好的大陆。因此,当仙修们和入魔者们头一次掀起了大规模的内部战争时,他们战斗过程中就不像以往那般顾忌,直接磕磕碰碰,破坏了不少修仙界大陆的山岭、山林、平原……影响到了本就偷偷开始异动的天地海灵脉。郁子规当初在圣湖那里就跟碧风芜战了一小会儿,还不算放开了动手呢,立马就导致了那处灵穴的坍塌。虽然有她们所处的位置过于微妙的缘故,可那也个很好例子。

从十年前仙修入侵修魔界搅动了两道风云起就一直隐藏着的灵脉隐患,如今一经叛乱,终于彻底爆发了出来。

“收拾吧。”各位仙道入道者也只能如此决定。

自家孩子闯的祸自家收拾。修仙界的灵脉已经开始毁坏,他们也只能亡羊补牢,一点点地试图补救了。

“总之我们还是不能变得跟修魔界一样!”其中一位仙道入道坚决地说,“再不补救,没几代之后灵气循环就会彻底乱掉了!”

于是,当大地上仙修小辈们在忙着帮广稷仙宗收拾残局,到处灭火,安抚各地的时候。天上,从修魔界紧急赶回来的仙道入道们就开始分头循着一条条熟得不能再熟的修仙界本土灵脉,一点点地修整脉络,填充缺漏,疏通堵塞之处。

为了恢复那些已经被挖走的小脉,他们的办法是以入道境界直接将天地间躁动的灵气捻取成石,填回原本的天地海脉络中,重塑灵脉之形。

不过无论仙道入道们再怎么精心修复,哪怕把入魔者们零零碎碎挖走的灵石全夺回来补上,动了的地方终究已经动过了。如同一件器物裂过了就无法再跟刚出炉时一样。他们的修仙界灵脉从此再也不能恢复天地初生时的原貌。

如果说那些入魔者的叛乱一开始看起来只是殃及广稷仙宗的凡人,那么他们后续引发的一系列影响,终于将这半边大陆上的万事万物都牵扯了进来。

他们这个修仙界,终究是回不去了。

第九十七章 湖底十七年

修仙界大陆中央偏南。

昔日大溪圣湖。

曾经静谧的湖泊如今已经被废弃。四周地皮被挪走了很多。朝夕镇全镇消失。湖水干涸。草木零落。昔日繁华湖畔再也看不见一个凡人,如这个大溪王朝一样已经变成了废土。

这里其实也算是一处被毁坏的地灵***部崩塌严重,却只是被废弃,暂时没人来清理。因为仙道入道们目前领着三大仙宗忙着修补中央地带那些错综复杂的地灵脉,这个地处偏远的小灵穴还没有被他们清查到。所以无人得知,厚达十余里的层层土石之下,有人还在沉睡。

已经彻底塌陷了的灵脉隧道之中,一片安静。

无限的安静。

黑暗里,一具女修的身体静静地伏在土石之间,紧合双目,进入了一种奇妙的龟息状态,仿佛时光在她周身停止,只有一息尚存。

郁子规的这个肉身啊,到了修仙界以来可谓是多灾多难。当初因为道心化影的缘故她就差点被撕成两半,放在极南仙山的山巅用天灵气之海种莲藕做血肉修复了十年,好不容易能走能动了,下山来没多久,手脚还没活动开呢,就又突遭劫难,死死地被压在了与世隔绝的地底。不过感谢森罗青火在隧道坍塌的关键时刻起的作用,她的身体倒没有被砸得稀巴烂,而是以一种奇妙的状态保存了下来。

当初隧道顶往她脑袋上一塌,首先是森罗青火腾起,以仙火营造了一个临时的空间给她撑了一会儿,让她有几息时间从玉牌空间里取出一些东西来保护肉身、保护魂魄、进入龟息……等等。总之在“隔情天无痕护魄束魂印”的加持下,她的魂魄成功地缩回了识海中的玉牌空间。她留在外界的身体与魂魄之间只剩下护魄印的仙力在两者之间不断流淌,保持住了最后一丝勾连。

她的魂魄在玉牌之中沉睡,云母屏风前一池子如云入雾的仙造之水稍稍搅起了一个水涡,郁子规的魂魄就卧在里面微微发亮。如今她就好比冰冻在极深地底的一颗种子一般,身体和魂魄被分开来存放,完好无缺地精心保存着。直到被挖掘出来的那一天,魂魄才会回到身体,重新组成本方世界名为郁子规的这个人再醒来。

深不见底。万籁俱寂。

圣湖之下的第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第二年,那些梳理修仙界地灵脉的仙道入道领着小辈修行者们搞定了其他地方,终于清查到了大溪王朝。大溪圣湖这个灵穴在修仙界半边大陆上是个很小,很不起眼的结点。或许唯一的特殊之处是位于地灵脉群的边缘,位于整片地灵脉群与天灵脉群的交接处。但这次灵脉异动,天灵脉群基本是安然无恙的,即使有点小瑕疵也只是被牵累,重灾区还是在地灵脉群。所以这些边缘地带都是留到最后才被清查。

他们第一眼扫过湖底塌陷掉的地灵穴,本以为又是一个受灵脉影响而自然损坏的小结点,却有人很快发现了地底下深埋的人形物体:“——咦?”

“底下有个人?……还活着?!”

有位虚极仙宗的入道者化身惊讶地说:“有点眼熟……这不是观衍家的小孩嘛?就是那个带了镜墙碎片过来的……?观衍,喂,——观衍!你过来看!”

“……?”观衍为了下山来帮忙而特地分出的第二尊下界化身推开其他同道上前,忙不迭地点头,“还真是我家的小孩!去去去,让我来看看!”

观衍摸着下巴,捋捋白须,老脸上露出了笑眯眯的表情。

其实他也有点惊讶。他本以为郁子规留在镜墙这边的本体是被叛乱裹挟着去了入魔者的地盘,或者早就逃跑躲起来了,本着锻炼她的目的他是不会管她的安危的,——死了的话她虚极仙宗的名牒才会把消息传回极南仙山。没想到她竟是被困在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还困了这么久。而广稷仙宗那边也不知道这件事。因为小虞跑出来报信的时候并没有特地提到郁子规的名字,她差点被碧风芜杀死,又见圣湖当时那个样子,早以为她的郁师姐已经在湖底遇害,至今还在偷偷伤心呢。于是偌大一个修仙界,竟没一个人关注到郁子规的现状,各方都不晓得她就这么被困在大溪圣湖湖底,直至今日。

观衍按理说应该立马把自家小孩捞出来,让她身魂归位。可他瞧了片刻,却毅然道:“不。我看倒不必现在叫醒她。”

“为什么?”旁人奇道。

“我们不要影响了她的……机缘啊!”观衍的下界化身仿佛十分夸张地说道,“你们仔细看看她身上!看看!……既然我们头顶‘那位’认为她继续呆在那里比较好,我们还是顺应‘那位’的意思吧。”

各位仙道入道一看,这才注意到赫然有一道不知何处来的无形天机,直接从云端垂落,穿透了十余里厚的底层,着落在了郁子规几近无声息的身体上,仿佛照拂,又仿佛公然窥探一般。就跟当年她在极南仙山里突破合一瓶颈时,垂落在她身上的那道天机一模一样。

各位仙道入道吃惊于这从未见过的一幕,不过看到观衍胸有成竹的样子,也就没有异议,准备回头再好好盘问他。他们毕竟是入道者,云端上道的化身,既然“上面”对这个睡着的小孩饶有兴趣,仿佛想静静地围观她这么睡下去最后会发生什么事,他们当然不会去干扰这玄妙无言的决定。

很快地,他们动作利索地把周围地灵脉有问题的地方都梳理修补清楚,绕过了郁子规沉睡的湖底灵穴,甚至还给她设下重重结界,贴心地把它原样圈了起来。他们满意地看着这些结界,确保未来不会有不长眼的路人打扰到她的沉睡,这才相视一笑,飘然远去。

圣湖之下,郁子规就只好继续无知无觉。

来自本方世界最高规则的天机如一道目光般地静静注视着她。一年,又一年……

外界风云变幻无数。修仙界的局势并未好转,那群入魔仙修中也开始诞生了入道者;镜墙那边的仙修们终于正面对上了一流魔门,郁子规的仙影在战场上以惊人的速度突破五重天、六重天……

当荒废的湖底新生了春草,地下再度发生变化,已经是十七年之后了。

第九十八章 黑骨之谜

十七年后的地底,依然还是那一大团乱糟糟的塌陷了的灵脉隧道,隧道内部却是大变样。

没坍塌之前,这里不过是一个充满浓郁地灵气的天然地底空间,由一条条灵石脉构成一大片繁复盘转的溶洞。因为被破坏而崩塌了之后也不过是洞壁碎裂,无数灵石崩落散乱,乱七八糟地堆起来,原先精巧的天然结构不复存在罢了,整个地灵穴外面包裹的那层禁制还是好好的,虽然有些错位,但外界的那些土石却没有侵入到隧道内部,这里的灵气也没有往外流散开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可是外围禁制层恢复,却不代表内部也能自动恢复成原来的灵脉状态。地底充满了混乱灵气、乱糟糟的碎石缝隙间,一种惊人的变化在渐渐地发生。

只见一尊纯黑色兽骨炼成的塔形法宝,赫然上撑天,下撑地,横斜着护在了郁子规低伏的身体上方。这正是她身魂分离后身体没有被砸碎的原因之一,——当初一片混乱中她病急乱投医顺手使用了这骨塔,当做挡住冲击的防具,反正它也是个地级中品法宝不是?不过它看起来好像不太牢固,展开是及时展开了,却被当时隧洞里失控乱窜的地灵气击碎了一端,此时塔尖残破不堪,十分凄惨。

然后,从它碎掉的塔尖开始,事情就开始超乎常人的想象了。

一道又一道灵气,宛如源源不断的暗流,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之中,从上下左右各种碎石乱土的缝隙里,往这尊看起来极不起眼的黑骨塔流淌了过来。它们进入了黑骨之内,不知发生了什么又从黑骨之中流了出来,似乎变得更纯粹了一点,原路流淌回去。就这样,在这个破碎的、崩坏了的地灵穴之中,一时竟是灵气汹涌如海,有种重现生机的感觉。但这种生机绝不是指它恢复了以往作为大溪圣湖地灵穴的安然与平静,而是……一种异变。

这些被黑骨改变了的灵气花了十七年时间,重新联通了那些被仙道入道们暂时修复的地灵脉和旁边的天灵脉,并以这些灵脉为路径,不断地往更远,更广的地方流淌而去。

而地上的整个修仙界……或者说整片修真大陆,对此还一无所知。或许那些仙道入道看见了地下灵气焕发生机的场景,却只道是灵脉重新疏通的景象,不知其中已经偷天换日,暗藏了何种奥妙。

郁子规的身体还无知无觉。

她识海中的玉牌里,一直例行观察记录着外界动静的某扇屏风:“……”

……

云母屏已经忍无可忍了。

“——喂,巡界使!”

“——巡界使!!!”

“……这是闹哪样啊?啊啊啊!!!”

整整十七年后,“它”终于忍不住了!

……

本来嘛,巡界使打不过别人被压在了地底,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云母屏不但不着急,反而眼前一亮:出事好,出事好啊,本来黑骨之谜还没有头绪,这么在地灵穴里头一出事,把灵穴一砸碎,正好可以借机试探出到底有什么问题!那位神秘人士到底用那块黑骨对这个世界的灵脉做了什么手脚?这个问题可是很重要的,巡界使的安危……这不魂魄好好地在玉牌里嘛,先放到一边去吧。

云母屏没想到的是它得到答案是得到答案了,这得到答案的过程如此的令人心烦。它不像是以往那样充满优越感地冷眼旁观抄录下来就行,而是眼睁睁地看着异变发生,不中用的巡界使还在旁边睡觉,所以它没法阻止,无能为力!

地底由黑骨阴差阳错回归“原位”而造成的灵气异变已经确定了它之前的猜测——那位神秘的天外来客,确实是对这片修真大陆有所图谋。

百玉界,又称百玉妖界,是混沌云海三千界里一个百兽聚居、妖修为尊的小世界,出产各种奇奇怪怪的妖材兽宝。黑山兽身上的黑山兽骨是其中比较出名的一样宝贝。云母屏背后的情报库里有记载,黑山兽骨的作用是提纯灵气,将普通灵气加以淬炼,改造成一种极其纯粹、却极不稳定、极其暴烈的提纯灵气。那人拿了一块黑山兽骨,不知何时在这不起眼却位置微妙的灵穴位置埋下,必定就是想借灵气之手,改变这个修真大陆的灵脉,将之整片……撬动。

到时他若成功,这个修真大陆上的两半世界不知是会毁灭还是怎样。总之那块黑骨阴差阳错的被魔修们意外挖走炼成法宝了,那人借此而撬动灵脉的一直没有得逞,直至今日……

云母屏气呼呼地扫了一眼身魂分离的郁子规。

那人是没成功,但黑骨却在不知多少年后被巡界使顺手带到了这里——带回了这里!这下可好,那人当年没做成功的事,现在又开始进行了!

灵气的本质已经开始改变。整整十七年,纯粹而不稳定的灵气灌入其余灵气的洪流,一点点地往外混杂,浸染。相比起来,修仙界灵脉因为入魔者挖掘而造成的异动那根本是小事了。黑山兽骨放在这里,灵脉被渐渐改变,到时候才叫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天地异动!来不及了!已经开始了!巡界使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它自动遗忘了是自己督促郁子规来探查这灵穴的。只是一连串地后悔当初直接叫她身魂分离以保护她的安全了,以至于它现在说话她都听不见。

——为什么,为什么没人来这里把巡界使挖出来呢?

——她在这个世界里身份地位人际关系都是有的啊。都十七年了,怎么还没人来救她?

云母屏风十分的焦虑,它不知自己的预案哪里出了问题。当初郁子规是在云母屏的指点下自己主动身魂分离的,可身魂要重新放回来却需要有人出手帮她。就好比一个修士自爆丹田是很容易空手做到的,丹田要想再修补回来那就复杂多了……一个道理。有护魄印在,这倒也不是特别难。别说入道境界,甚至只要八重天、九重天左右修为,修炼开始涉及“魂”这一步的本方世界高阶修行者,就足以帮这个小忙了。云母屏那堆预案中早考虑到了郁子规那些大能前辈和亲朋好友,它想着她一出事,怎么也会有人来救她的吧?所以它就放心大胆的叫她身魂分离,以待救援了。也不怪它嘛,这实在是混沌云海的仙人们很流行的脱身自保手段,要一直保持清醒那才是很麻烦……

——可为什么至今没有人来呢?

……

云母屏的头顶,玉牌之外,一道天机始终静静地看着这个天外异物。

像好奇,又像耐心的等待。

第九十九章 仙舟之上

这,其实是云母屏风所代表的仙舟与这个小世界天道的又一次角力。

它们这种已经凌驾于或等同于规则级别的存在,所谓角力并不需要化作力量做具象拼斗,也不需要选谁做化身,来一场道之战之类的东西。早在当初郁子规以魂魄状态潜入这个世界,两者之间必然的矛盾冲突就已经开始了酝酿。仙舟想要的,其实与那位带来黑骨的神秘来客没有什么差别,它派了巡界使进来,就是想改变一些东西,取得一些东西,总之一定会扰乱这个世界原本的轨迹。郁子规如果学着像个正经的巡界使一样依葫芦画瓢好好隐藏着自己抄录些情报,也就罢了,但她终究是个冒牌货,从未受过仙舟的训练和教导。转生来的这些年里,她终究是没把巡界当做与生俱来的使命,虽尽力去做了,却是时不时脱轨,我行我素,随性而为,这就导致她没能隐藏好自己,已经彻底暴露在了本方世界天道的目光之下。

她从穿越镜墙那一刻起就引起了天道的注意。云海中的三千小世界煌煌自生,按照各自世界之内的天道而一丝不苟地运行,其实每一个世界都自有安排,该诞生时诞生,该改变时改变,该混战时混战,该灭亡时灭亡……但郁子规却不是这个世界天道安排之中的人。她作为一个外来者极其高调地打乱了一切。——提早搅动了道之战,完全地改变了本该由魔道入侵修仙界的命运。小太极界毕竟是友它自己天道统治的地盘,对于这个外来的,手握奇怪仙力的魂魄,它已经默默地观察她很久了。它对她和她身上那个仙器十分好奇,饶有兴趣,却默不作声。

天道它毕竟是天道,是以地上万事万物的秩序和演变来抽象地体现自己的存在,它其实并没有一个“自我”意识,也做不了什么有形的动作,对外来客的一系列好奇、观察和排斥其实只是一种类似水灭火、火燃木的本能反应。当郁子规在修行过程中与云端之上产生修行者与道的联系,它才能借机动作。就像当年她诞生道心,它就想插上一手,结果道心仙影被强行收服,它败在了郁子规对她自己的信心之下。如今她又被埋,一块黑骨又开始搅动风云。这实在又是个很好的机会,天道于是又开始行动了,它向郁子规投下了一道目光,一道天机,让它的化身入道者们领会了它的意思,令郁子规继续沉睡不醒。

——它并不是想杀死她。它只是想看看,当这个外来的魂魄终于落到绝境时会做出些什么事来自保。它想看看她最后的底牌,最后的手段。或者再具体一点说,它就是想看看她背后那个跟它同级别的,甚至更高级别的存在——仙舟,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它想要,把它逼出来。

……

湖底,一片或纯或杂的灵气在寂静之中如海蔓延。云母屏风终于破罐子破摔了。

“我不管了!”这扇屏风嚷嚷道。

“巡界使,我暂时还是叫你巡界使吧,事到如今我们必须把话说清楚了!这个小世界的状况现在必须上报仙舟了,我们——我是说你,解决不了了!再也瞒不下去了!”

“真是气死我了啊啊啊。本来我还好心帮你瞒着身份,想等你回来的时候再说的。谁知道这个小太极界这么多事!我还从没见过这么让人不省心的小世界!——而你,对,就是你,不知从哪混进来的孤魂野鬼,你也不省心!”

十七年后终于熬不住的云母屏看着沉睡中的“巡界使”,发出喋喋不休的抱怨声,然后,郁子规识海中的玉牌头一次在没有主人命令的情况下,自主行动了起来。

“这是形势所逼。没办法了。我现在必须叫人来了。”

身份玉牌微微地颤动了一下,骤然运起仙力,往外投出一道波动。这道仙力波动穿透了地层,冲向天宇,毫不留恋地穿透了这个世界风云聚散的九天,直奔世界之外而去。

云母屏风对着那团卧在云雾水涡中的魂魄怒吼道:“起床啦!”

特殊的仙力如一道惊雷,炸响在郁子规的魂魄之中。

……

虚空混沌云海,遥远的某处。

旧南朱雀鹑尾轸宿域,现南七五八号星区。

无穷无尽的黑暗映着三千世界点点星光。层层云海散开。九千九百九十九头龙鲸拉动的鲸舟正在驶过这片混沌云雾涌动的旧域。

若从外面看来,仙舟只是一艘飞行的船,云海里的一叶舟,外观无比的渺小,每次驶过一个小世界的边缘都被衬托得如一粒微尘一般。但实际上这艘鲸舟是由整整一个小世界直接炼化改造而成的,内部无限宽阔,盛装着一层层空间以及里面每一层的大陆、天空和海洋,可以算是一个不断移动中的特殊小世界了。

仙舟内部分做五层,其中第二层,正是人仙境的小小人仙们居住、工作和修炼之界。人仙,是仙舟之上最忙碌的一群仙人。别的不说,就说“破界司”这个至关重要的部门,就大部分都设立于此。破界司的管理者肯定是更高境界的仙人,但大部分司中小吏都由人仙境充当。破界司中枢直接设在了第二层空间的大陆中央,这不仅是因为仙舟上就属人仙数量最多,更是因为破界司的使命——寻找、勘探和挖掘新生小世界,其实与人仙们的修炼之途息息相关。

“绿云母戊字二十三!”

银色的湖面波光粼粼。一面仿佛由无数金银萤火组成的光流瀑布前,一位人仙端坐于湖心黑岩,生着闷气。

他是一位碧眸狭长的少年。一脑袋刺儿头般的短发灿如黄金,现在被他自己抓着弄乱了。他顶着这头乱发,烦躁地又扯了扯自己的衣袖。

“摊上你,算我倒霉!”

那道光流瀑布不是自上而下,而是自下而上,从银湖湖面上凭空卷起,倒流着往头顶的瑰丽星空流去。瀑流中各种各样的幻景碎片匆匆闪过,全由这位小人仙将神念化作千万条投出去如千万条触手一般同时翻阅梳理着。不过现在他注意力集中在某一片小小幻景中。那片幻景被他特地摄取而出,浮了起来,上面圣湖地底的昏暗场景清晰得如在眼前。

——没错,郁子规这些年来一直与之对话的“云母屏风”,其实……就是他。

第一百章 屏风背后

少年名叫唐狸子。

从仙舟的职位来说,他是破界司的一名小吏。而从仙舟的修炼体系来说,他是一名人仙境“平衡使”。

平衡使是人仙境五行轮转中的一轮,不过跟巡界使、造化使、毁灭使等等投身于三千小世界的人仙境不太一样的是,平衡使一般都是坐镇仙舟之上,不会被派往下面的混沌云海。比如唐狸子,他目前的工作就是守着这片银湖,为其他还在各个小世界里打拼的同境前辈提供支援。

银湖上无风自起的倒流瀑布,金银萤火聚成片片流动的幻景,每一片幻景都直接连通着分散在各个小世界中的身份玉牌。唐狸子其实就相当于坐在每一扇密室屏风的后面,实时联络着玉牌的主人。当那些巡界使、造化使、毁灭使在各自的小世界里忙着巡界、造化和毁灭的时候,他可以充作他们的后方,为他们梳理情报,提供建议,在他们陷入困境时动用玉牌仙力去帮忙,实在不行还可以将消息上报,按规定寻求更高境大能者的救援。

这是一份极其麻烦的工作,区区人仙境的神念需要分成千条万条同时关注着每一个玉牌,全力运转心神一刻也不停歇,往这湖心一坐基本上没个几千年别想下来。但薪酬十分的丰厚,还能极大地锻炼神念强度和心神操控度,更有甚者,可以趁机跟那些巡界使、造化使和毁灭使打好关系,广结善缘,扩展人脉。这对于平衡使来说是可遇不可求的机会。毕竟“平衡”在人仙境五行小轮转之中属于初出茅庐的第一轮,接下来第二轮“梭巡”、第三轮“造化”……等等都是人仙修炼路上需要一一经历过去的,能借此机会提前熟悉一下,向同境前辈请教几句,岂不是很好?所以,纵使银湖之上工作繁重,倒流萤瀑前的一块块黑岩依然是平衡使们抢破头也要抢的岗位。

此时唐狸子坐着的这块湖心黑岩,当年也是花了极大的功夫,凭着鬼仙境时出色的表现才抢到的。他高高兴兴,认认真真,通过玉牌屏风结交着一个又一个已经走得更远的人仙境前辈,只盘算着这样下去,再过四百年,不,只要三百多年,他就可以修炼完满,攒够小钱钱,功成身退,结束人仙境的第一轮——平衡使生涯,开始第二轮,做一个逍遥又富有的巡界使了。

坐在银湖之上联络各方玉牌的工作,他作为一个平衡使一直做得很好,很顺利。直到……他发现了绿云母戊字二十三。

唐狸子生着闷气。因为他有预感,他本该平稳进行、快乐结束的平衡使生涯怕是要栽在这里了!

——大约二十七年前,他第一次注意到那个编号为绿云母戊字二十三的巡界使的异常。

那本该是个很普通的,不需要太关注的玉牌。所谓巡界使,是人仙境五行轮转中的第二轮,最舒适、最放松的一轮,天道任务也就是个探查任务,不像第一轮那般枯燥忙碌,也不像后面第三轮第四轮那般危险,时不时就可能陨落。所以唐狸子坐在倒流萤瀑前,一般只是全心关注着各位造化使和毁灭使前辈,那些安全又轻松的巡界使,他们的日常询问由他们屏风自带的模糊智识就够用了,唐狸子只有警报响起时才去看上一眼。所以直到二十七年前,经过紧急提示,他才发现了那个绿云母戊字二十三,竟把她所在的小世界搞成了那样。

谁能告诉他,这位巡界使……她到底在干什么啊?!

唐狸子非常无语地看着那个转生以后叫做“郁子规”的人的所作所为。她……他就没见过像她那么做巡界使的。

一位巡界使,去一个小世界里巡界,最重要的准则是什么?仙舟上哪怕鬼仙境的小萝卜头也能给你倒背如流——俩字,不争。

水,流而不盈,川畅不息。作为五行小轮转之中象征“水”的巡界使,带着使命转生去异世的那一辈子,一生只为抄录情报,冷眼旁观,遇险当避则避,遇势当顺则顺。如一条清澈的水流,流过命运杳然无痕,直到任务完成,带着情报离世归来。总之绝对要藏好自己,不能被那个小世界的天道发现,更不能跳出来扰乱天道的安排。

所谓人仙之境的第二轮,修行的就是这个“不争”。

……所以在透过绿云母屏风,悄悄看着郁子规那一系列改天换命风生云起,不仅引起了小世界天道的注意甚至还像个小世界土著一样修行了原生世界天道的时候,唐狸子一时就有点儿惊为天人,回不过神来!

你,你真的是个巡界使吗?住手!快住手!你到底在干嘛啊?!啊啊啊!

他一开始还没太搞清状况,只是想吐槽这年头巡界使都这么随意的吗?这届巡界使是不是不行啊?直到后来他挠挠头强行冷静了一下,试探着跟她说话,交流,这才发现,事情有多严重。

——这个魂魄,恐怕并不是他们仙舟的人。

她,既不知道巡界使的行为准则,也不知道人仙境五行轮转该怎么修炼。甚至根本不知道她那扇云母屏背后是一位平衡使在跟她说话。唐狸子观察许久,还发现她的修为境界似乎也不太对。按理说,已经成为巡界使的仙人,那已经是人仙境第二轮了,早就在第一轮做平衡使的漫长岁月中习得了一切仙人戒律,熟悉了仙舟的修炼体系,磨练出了一个非常强大的的仙人魂魄。可眼前这个魂魄……心性什么的倒还好,只不过是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罢了,重要的是,她的境界!她顶多只是一位鬼仙吧?!只是凭借了身份玉牌自带的力量才能顺利转生到异世去,还依葫芦画瓢的使用仙造之水!这得多亏他们的玉牌质量很好,连一位鬼仙都能磕磕绊绊的强行绑定,没把她的魂魄撑爆了。

唐狸子不得不得出结论——眼前这一位,真的是个不知从什么途径偷偷混进来的孤魂野鬼。连那身份玉牌,也不是她的。

第一百零一章 醒转

以前也不是没有过有云海游魂混进仙舟的先例。自从天庭崩塌,三千道破碎之后,这个修真大世界就全面崩盘,陷入了彻底的自由与混乱。纵有仙舟横空出世,代替旧天庭接手了很多旧世界,创立了新秩序,但混沌云海里也不是所有仙神都被仙舟招安的。总有那么几位看不惯仙舟行事的,想给仙舟捣乱的,心血来潮就会动一动手脚。异质魂魄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混入仙舟的事件以前也发生过几次。这个“郁子规”明显就是有问题的,唐狸子手里人证俱全,只要往上一报,监察司立马就能派出一队平衡使,奔向那个小世界把这游魂抓回来拷问。

但……问题就出在这里。

他没有上报。

当时唐狸子坐在倒流萤瀑前,觉得这事儿实在是太有意思了。银湖黑岩上的日子,工作繁重,枯燥无聊,一坐几千年都遇不上破界司划定的条条框框以外的事。如今却有个孤魂野鬼混进仙舟来,一桩奇事刚好撞在他手里,他怎能放过?要是往上报,转给监察司立即处理,游魂马上被抓走,那可就太无聊了。不如先拖一会儿,让他研究研究到底是怎么回事再说。以后下了银湖跑去跟其他人仙吹嘘也能有真材实料。

于是,一个平日里承受着极大压力的平衡使,就这样本着忙里偷闲、释放压力的猎奇消遣心理,专门分出了一抹神念来,恶趣味地往绿云母戊字二十三号屏风后一躲,跟那个郁子规打起了交道。

他眯着他那双明亮率真中暗藏狡黠的碧眸,一脸严肃地躲在云母屏后偷笑,一边套着她的话分析她的来历,一边理直气壮地端着架子抽打督促她,指挥她跑来跑去,抄录许多并不必要的情报。偶尔故意掉链子让她栽跟头,就想看她手忙脚乱的反应,以此取乐。

他,唐狸子,就是郁子规眼中十分不靠谱,又不得不依赖听从的“云母屏”。要是让她知道屏风背后的真相,知道所谓的巡界探查任务本不必那么麻烦,她一定会跟他没完的!

……不过换个角度说,远在小太极界的郁子规能以一介异魂身份混了四十三年都没被仙舟抓走,也是多谢了这位平衡使的小小恶趣味。正是因为他的拖延和隐瞒,消息才暂时没有传上去,郁子规才能被纵容着拿着仙舟的身份玉牌修炼了这么多年,还凭借这个仙器金手指改变了整个小世界原本的天道轨迹。而唐狸子,对他而言,他在暗中随着郁子规的视线时时窥伺,也同时旁观了一个小世界的风云变幻。他的心思在这个过程中竟也不知不觉发生了转变。如果一开始他只是想逗逗游魂,等玩够了就直接举报她。那么后来,他看着这个了这么多年的,尚被蒙在鼓里的游魂,忽然就不想那么快举报她了。

这个游魂,明明只是个天外游魂,她自己好像也不知道为什么被绑定了仙舟玉牌,他在云母屏后面也没有透露给她一丝一毫,她简直是活在重重迷雾之中,却不曾惶惶不可终日,而是什么都不在乎,逍遥自在,尽己所能的改变自己的命运。唐狸子看着她,心想若是现在叫人来,自己岂不是给她带去厄运的凶手了?这不太好吧!他犹犹豫豫的,不断地说服自己,要不再拖拖,再等等?反正仙舟一向是开明讲理的,等她好好完成这个探查任务再回来,或许看在她帮忙完成了任务的份上,监察司会给她比较宽容的处置,甚至看她的能力潜力,把她收纳到仙舟里来……到时他也能逃脱拖延的处罚,给自己赚一份奖励。

就这么拖着,拖着。若是没有出现意外状况,唐狸子的好心好意或许真能换来一个双赢的结果。可世上之事总没有那么简单。唐狸子自己也没料到,他平衡使生涯中唯一的一次松懈和违反律令,会造就如今的窘况!

遥远的小太极界,修真大陆地底,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灵脉已经发生了异变。

而仙舟第二层人仙界大陆某处的银湖之上,传来了一阵自言自语。

“这个小世界也太不让人省心了,怎么什么事都能撞上!”

“一个游魂也就罢了,居然还能有那种遗迹。真是的!我叫你查了半天查出这玩意儿来,早知道我才不会叫你去查!这不是烫手山芋嘛!你说现在我是上报呢,还是不上报呢?……不,我是必须上报,不得不上报。但是这么一上报,事情就会变得相当糟糕啊。”

“绿云母戊字二十三的孤魂野鬼……我是说你,郁子规,事到如今你自求多福吧!一个小世界公然异动,必定会有人亲自去看了,他们顺便还会把你抓回来。而我,我帮你瞒了这么久,我也肯定也会被罚。咱们算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了,一倒霉全倒霉。唉,你说我当初为什么那么好心偷偷想帮你谋一条出路,现在搞成这样,我居然是因为你!你说我费这个劲儿图什么!你根本连我的存在都不知道啊!”

银湖广阔如海的湖面上,一条条如金银天柱般屹立在人仙界天与地间的倒流瀑布,自下而上往瑰丽星空里流去。一块块黑岩上端坐的平衡使们原本专注于各自的倒流萤瀑,却忽然齐刷刷往这边投来探寻的神念。

因为一条银湖湖水形成的小小水龙破湖而出,咆哮着冲向了头顶的星空。萤火明灭惊飞。

唐狸子还绷着脸,无数声问询就已瞬间包围了他:“你居然动用这个?!唐狸子!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我要倒大霉了!”唐狸子一声大吼把他们都呛了回去,忽而一肃,像是搞笑又像是郑重地说,“我要是被打回了鬼仙界,看在共事这么多年的份上,你们记得给我上坟。”

他看向面前的萤瀑。那片幻景里,被压在湖底多年的郁子规终于悠悠醒转,睁开眼。

她仿佛第一次意识到什么似的,目光忽然透过了幻景,犀利地盯住了他。

第一百零二章 解决之道

仙舟第三层。地仙界。

来自银湖湖面的小水龙,通身闪着萤光,摇头摆尾地顺着唐狸子面前那条接天接湖的倒流萤瀑冲上了人仙界的星空,借道进入了仙舟第三层——地仙界的空间。

它其实是银湖上平衡使们所能发出的一个最高级别警报,能最快地把消息送到那些做决定的人手中。被唐狸子唤出之后,它就按照破界司不常用的那条紧急通道冲上来了。一上来,便惊动四方。

一方小庭,月光寂寥,枯树之下有座爬满青苔的假山。假山下浅池里盛有一层薄薄清水。那条来自下一界的水龙就从这层清水里冲出,翻了个身在池里化开。一点一点静谧的涟漪,悄悄地荡漾。

破界司统领全司的枢机处,就位于第三层地仙界这个小角落里。一方小小枯庭中笼罩着永恒的月光,此时此刻,有两位地仙境仙人的化身站在庭前,望向了那些涟漪。唐狸子传上来的警报如此之急,竟是把破界司正司、副司以下主管着全部人仙的两位地仙给惊动了!

“我们司已经很久没有人捅过这么大娄子了,”其中一位地仙的化身看不出什么喜怒,说的话却有点重,“这年头的平衡使都是怎么教育的?”

“毕竟年轻嘛,”另一位地仙的化身笑道,“毕竟是平衡使嘛。谁在人仙境第一轮时,没动过几次偷懒松懈、不守规则的心思呢?我瞧那小子能及时自首认错,倒也不算错到了底——当然了,罚,还是要罚的。”

这道警报中一共含有三个讯息:一,那“小太极界”里头有非仙舟人士插手,造成了某种即将毁灭全界的异动。二,郁子规这个阴差阳错误绑了身份玉牌的存在,已经脱离了巡界使的轨迹,搅动了那个世界的天道变幻。三,唐狸子痛哭流涕的自首认罪,承认是他的疏忽大意造成了以上两种结果。

三个讯息是按这个顺序说的,其重要性也是这么排的。

——首先,唐狸子的拖延和隐瞒不报。这一看十分严重,实际上却是算不上大事。平衡使是人仙境五行轮转中象征着“金”的一轮,本来就是由鬼仙境的魂魄状态初晋人仙,修行的正是仙舟试图在云海中从新确立的种种规范。这既然是一个修行的过程,那必定是尚且处于不完满的状态,不可能一蹴而就。像什么偷懒,摸鱼,弄错,或者干脆心存反骨忤逆律令,其实是平衡使们的日常。解决方法也很简单,纠正错误,打回重修便是,不然修行怎么能叫做修行呢?唐狸子这一处,并没有什么大碍。

而那个不知来处的魂魄,也很好解决。唐狸子一股脑把她的资料全报了上来。两位地仙一看就知道她不过是个阴差阳错撞上来的游魂,势单力孤,境界低微,构不成任何威胁,说起来也算是个受害者。到时他们亲自去看一眼,那个小世界到底被她搅动成了什么样。要杀要放,再视情况决定。

问题只在于那小世界的异动。

前两件事,可以转告监察司派出平衡使去解决。这小世界异动,却不得不动用更高级别的——地仙了。小太极界登记在他们破界司的待查探名单上,毫无疑问是新生的,才三万年,为什么竟有人提早做了手脚。莫非是那些旧时代的仙神又出马了?还是哪位老熟人的手笔?涉及这种级别,确实需要动用地仙境以上的仙人才能够保证万无一失。说起来这在破界司算是难得的大事了,要不是跟那两件小事刚好撞在一起,你拖我拖,他们也不会直到现在才发现——

两位地仙齐齐地看向了假山前。那里,一道仙力隔罩如笼子般笼着一男一女两个仙童。他们正趴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我不是故意的啊!”白发仙童一边哭一边结巴着辩解,“我就是手滑……不、不小心绑错了……”

“我就是手滑了嘛!呜呜呜!”

另一位黑发仙童也六神无主,吓得半死,可怜巴巴的对两位地仙目露祈求。

这两个小仙童,便是当初把一个天外游魂绑错了玉牌,扔进了小太极界,继而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导致目前这一团乱麻的罪魁祸首。在得到警报不过几息时间,两位地仙就已顺藤摸瓜,准确地把他俩揪了出来。

这两个啥也不懂的仙童早就忘了当初那件小事了。他们根本不知道他们误绑玉牌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如今造成了什么后果。直到今天才一脸呆萌地被揪到了破界司枢机处来。两位地仙无言地看着这俩小屁孩。仙童子这种存在,其实也算是人仙境的第一轮——平衡使。但是跟一般的平衡使人仙不同的是,仙童子是那些资质有缺陷不足的鬼仙境魂魄强行提升为人仙境的,是仙舟为那些可怜的魂魄想出的一条特殊的修炼路子,他们心念幼稚,长年呈现为幼童外表,想要变成真正的人仙,还得看他们的表现够不够得上再说。所以他们如果犯错了,就更没有宽容的余地!

两位地仙耐心地等到他们哭够,不停地打嗝的时候,才简洁地宣布了对他们的处置,“除去所有职务,退出人仙境第一轮平衡使修行,没收仙躯,打回鬼仙界去,重新与鬼仙境的魂魄们一起训练。——哦,把魂星匣交上来。”

唐狸子根本就没注意,所有人都没注意,因为郁子规的乱入,还有一个仙人的魂魄——那个本来准备前往小太极界修行巡界使生涯的人仙,绿云母戊字二十三号屏风真正的主人,至今还被关在魂星匣里不见天日呢。那个倒霉蛋,才是整件事最无辜的受害者。

两名仙童泪眼汪汪地被带了下去。两位地仙随后又宣布了对平衡使唐狸子的处罚——同样打回鬼仙界去作为魂魄重新受训。最后,那位正主倒霉蛋的魂魄终于也从魂星匣里出了来,两位地仙承诺会按规定补偿之后,将其送回了第二层人仙界。

就这样快刀斩乱麻解决了仙舟内部的小事,一位地仙望向另一位地仙,“——那么,是你去,还是我去?”

第一百零三章 仙人降临之前

他们要调查和平定小太极界的异动,还要把那位“郁子规”带回来,势必要亲自走上一趟,以云海仙人之尊降临那个小世界的。

这倒也不是很麻烦。两位地仙虽然人在这里,但他们都不是他们的本尊,整天忙着管理破界司的其实只是两人的身外化身,——这用来应付仙舟上的所有事务已经足够了。哪怕是出远门去一趟混沌云海之中,要亲身面对一个小世界,也不算什么难事。尤其像小太极界这种新生、稚嫩的小世界,世界内的天道跟地仙境界还正好是同级呢,因为世界天道没有自我意识的缘故,甚至还不如一位地仙的身外化身。所以两人根本没当回事,很平淡地商量了几句,翻了一下日程,就准备由其中一位带队出发。

这时,却有一股比地仙境还要高出一层的气势,笼罩了这方小庭。

两位地仙一惊,没有动作,因为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很熟悉的身影。

只见一位羽衣仙人飘然现身。他看起来是一位绀发垂地的年轻男子,宝冠峨然,鸿衣羽裳,玉树临风,一条绣银羽带如光环般飘拂在他的周身。按理说这样一位仙人应当是高慢出尘、鸾姿凤态的,可与一副清冷形容不太搭的是,他笑容十分热情,眼神十分慈爱地打量了一下两位地仙。

“让我去!”他抢着说道,然后傲娇地瞥向自家两位属下,“……怎么?我去不行啊?”

两位地仙收敛惊讶,双双投出无奈的眼神:“别闹了好吗,副司大人。”

仙舟破界司的正司,是一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天仙境大能,不知多少年前仙舟的创始人之一,基本上没人见过她的真容。而副司,大家都知道,就是眼前这位神仙之境的仙人雍华繇,——话说这个名字是他给自己起的昵称,也不知哪一世的奇怪姓名。他平时也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从不插手任何事,今天为什么忽然跑了出来?

“本座方才掐指一算……啊不,我是说我方才忽有感应,”这位自称是“雍华繇”的神仙正了正色,严肃地说,“那个叫做‘小太极界’的世界,似与我的仙途……有些渊源。”

这位来自仙舟第四层神仙界的仙人故作高深地低头看着地仙界的月光,仿佛目光瞬间穿透仙舟内外、万千云海,看见了那个遥远而偏僻的新生小世界。刚才他这尊法身还在距离仙舟极远的某处星域忙着捉龙玩儿呢,下一瞬挪到了他一向懒得来的破界司枢机来,就是为了赶紧从属下手中抢下这个很普通的小任务。

“——且不知是怎么回事。反正就是那个小世界没错了。所以你们就让我去吧!”

这种理由一说出来,两位地仙也是无法,只好怀着一种微妙的心情,目送这位顶头上司像个找到乐子的顽童一般揽下了他们手头这件小事,极度大材小用、杀鸡用牛刀地准备出发去小太极界,去捉一条小小游魂。

神仙之境,是大世界仙人的第四层境界。若说鬼仙、人仙的修炼体系在各个小世界里都不相同,地仙的修行也是万里挑一、难之又难,可起码这前三层都是有迹可寻,按部就班。神仙们的修行才是前三层仙人无法想象的。像这种偶发的心血来潮,雍华繇自称与仙途有关,谁也不知道是真的与他仙途有关还是他有别的目的。虽然十分怀疑这位性情不算很稳重的顶头上司是不是纯属无聊想找点事做,两位地仙也只能把眼一闭,随他去了。难道他们还能阻止他不成?

于是,在离开之时,监察司的那十来个人仙平衡使就震惊地发现带领他们的不是那两位地仙,而是雍华繇!

通往外面混沌云海的界门,凛冽星风阵阵,出口如一个布满星斑水雾的漩涡。雍华繇的视线扫过这群呆若木鸡的小人仙,“愣着干什么?走啊!”

他发出一阵不明的笑声,长袖一卷,十分亲切地带着所有人消失在了漩涡里。

“等一等!副司大人!”两位地仙来迟一步的追在后面喊,“那个小世界的资料您还没看呢!”

人却已经走光了。界门前空空如也。两位地仙摇摇头,觉得对于一位神仙境来说,有没有这个资料其实也不是很必要了,只好相顾无言,收拾收拾回去了。

这个时候,当初把郁子规扔进小太极界的两位仙童已经被没收了人仙境平衡使的仙躯,重新从魂魄状态——也就是鬼仙境开始修起;而为郁子规隐瞒身份多年的唐狸子,也被扔回了鬼仙界重头再来;还有那位真正的绿云母戊字二十三——某位人仙境第一轮圆满预备转修第二轮的女仙,因为破界司的失误而得到了极其丰厚的赔偿,她对自己的倒霉经历没留下太多怨恨,只是牢牢地记住了一个叫郁子规的人,就是她,带走了曾属于她的身份玉牌。以后要是在仙舟上遇见她的话,她决定要找她算账!

与此同时,这一系列风波的缘起——郁子规,她对以上四位或多或少因她而倒霉的仙舟仙人根本还是素昧平生,未曾相识……好吧,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知道她的逍遥日子已经结束,靠着一块玉牌稀里糊涂在一个小世界里混了这么多年的她即将迎来她转生以来最大的一场变故。而她所处的那个仙魔对立的镜中修真界,也将同时迎来它世界诞生以来最大的一场动荡。与这场动荡相比,它世界之内云端之下曾经发生的那些动荡都如茶杯中的风波一般不值一提。将有一群仙人从世界之外降临,带领他们的,是一位因心血来潮而亲身前往的,连整个世界的天道在其手下都毫无反抗之力的——“神仙”。

鲸舟继续驶过云海星空,向昔日的南朱雀域鹑尾部更深处行去。

那位于偏远新域的小太极界,在仙人降临之前,依然如过去三万年一样封闭着与外隔绝。它沉浮在周围大片混沌云雾之中,就仿佛一枚蒙尘的明珠,静静的,沉睡不醒。

第一百零四章 春暖花开

小太极界。

这个无名的新生世界,当初被仙舟破界司发现时起名叫做“小太极界”,不是没有原因的。

因为从外部俯瞰,这个小世界的天道形状实在是太像一个太极图了。许多小世界的天道最初都是从太易、太始、太初、太素、太极之中诞生,再根据各自的界源分化成不同的修炼规则,却没有哪个世界天道如此直观地在云端上形成这样一个阴阳鱼形转环相抱的图形。或许它还是太过年轻了,天道根本还处于混沌搅动、缓缓形成的阶段。——最开始,在这个世界的仙魔战争还没打响的时候,这里的天道最像那种太极图式,那时它黑白分明地安置在镜墙两侧,完好地冰封三万年。然而自从镜墙打开,仙魔开始接触到彼此,它就开始了某种鲜明的变化,渐渐的变得不像是太极了。所谓的仙道和所谓的魔道渐渐地混在了一起,宛如墨汁渗入水中。再后来,不仅修魔界上空的天道混乱,连修仙界上空的天道也开始乱了起来。这个小世界的天道一眼望去已经是一团混杂,厮杀正酣,再也不分你我。

等未来仙人们到来的时候,它落在他们眼底,究竟还是不是一个“太极”呢?

这是大乱新纪第二十七年。距离上次广稷仙宗的叛乱已有十七年。距离郁子规转生已有四十三年。而距离最初的最初,那片镜墙碎片从镜墙上剥落下来,已有整整三百九十八年了。

世界内的两道之战依然还在进行。

修魔界。

荒野之上,春暖花开。

通天祭阵旁,经历十余年,已经零零散散地建了一些新的城邦,以及供那些魔门主君落脚的临时行宫。修士建城可不像是像凡人那般劳师动众,征发徭役,需要几十上百年才能慢慢建成,只要资源到位,数日之间新城林立亦不在话下。更何况有那么多一流魔门倾巢而出来到了通天祭阵周围驻扎,眼看是打算驻扎个成百上千年不准备回去的,那自然是要建立一些新城给人落脚,把这片原本的荒野建设成修魔界中央新的繁华地带。顺便还可以当做做通天祭阵的又一层隔绝和保护。

昔日废弃的矿坑,如今已经被一片又一片的新城给覆盖了。一眼望去,崭新的街道上旌旗飘飘,魔修们来来往往,好一片生机喧闹。魔兵和道传弟子们也就罢了,那些魔门的主君对居住环境可是十分挑剔的。本来被赶到鸟不生蛋的荒野里一住十余年已经够委屈了,住的地方起码得装饰装饰吧。于是连同这些临时行宫都修得如同极北群山那般华丽,道边栽满灵花灵树,由奴仆们专门打理。花儿正开得如火如荼,倒与外面的局势相映成趣。

话说今年,仙修与魔修的对峙正是到了最激烈的阶段。魔修们终于如愿以偿的把仙修们逼到了纯属于修士的战场上,也就是说按魔修们所熟悉的节奏,开始专注于仙气和魔气的互杀。仙修们终于开始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些魔修们的城邦、秘境和丛林,被魔修们拖进了杀戮的泥潭。其中有胜有负,倒也说不好谁更有优势一些。修士与修士间杀戮频仍,据此诞生了越来越多的入魔仙修,但与之平衡的是,魔修之中也有人根据那些入魔仙修获得了灵感,相对应地出现了不少叛魔转仙的修士,就如当年的郁莲一般。这标志着他们两方的道之战已经进入了崭新的阶段,似乎就快要触及某种新的界线。

修士的领地上战火绵绵,而这处魔修们莫名建立起来的通天祭阵,当然也成了两方目光的焦点。这个祭阵持续运转多年,除了收集魔念之外似乎还有别的用处,各大魔门瞒得极好,最近已经开始筹划着什么。仙修们数次试探,不断地想攻进来,却暂时没有成功过。

此时此刻,郁家等一流魔门的主君们和精英道传们正聚集在护卫严密的通天祭阵旁,商议着关于祭阵的秘密新用途。而郁子规一直以来的小替身,仙修们放在魔门内部的线人——姜甜,装了病告了假,一个人溜回临时行宫,偷偷摸摸把门一关,就开始喜滋滋地忙她自己的私事。

“狼茜!快过来帮我!”

她把成群的奴仆往外一赶,门窗查了三遍,确定了安全,这才叫同伙过来搭把手。

狼茜保持着她已经习惯了的银色狼妖兽身,没动,高傲地卧在榻上,瞧着姜甜手忙脚乱地摸出她的某对细金镯——外表是细金镯的两个随身芥子空间,再唤出几个她收服的魂仆,一二三四地开始埋头在两个芥子空间里清点起来。

“我才懒得帮你……数钱,”狼茜嫌弃地说道,“你自己数去!都数了多少遍了还没数清楚啊……”

难得无人打扰,时间紧迫,姜甜也懒得强拉狼茜过来,一个人就开始熟门熟路充满喜悦地再一次清点她的小钱钱。——她放在她的私人芥子空间里的那些不能被任何郁家人知道的“私房钱”。

自从来到郁家,她就没有停止过私下收集灵石矿、法器法宝、典籍、丹药乃至灵植灵兽、兽奴魂仆等修炼资源。一般来说身为郁氏主君虽是坐拥无数领地,财产数不胜数,可那都是摆在明面上,在郁城那里有据可查的,每年收入多少,花销多少,连族中旁人——比如郁清明和云苦,只要关心地问上几句,都能清楚她目前的账目。像这种财产,姜甜带不走,她也不打算带走,只是能花就花,大手大脚,以此掩盖她私下敛财的举动。

眼前这些被她塞进芥子空间里的,一座又一座装满丹药法器的储物楼阁,一山又一山长得欣欣向荣的灵药、灵植,以及藏在空间的土壤下,足以供好几座末流城邦使用的灵石矿脉,整整一个灵液湖泊,这些才是她偷摸攒下的,连她自己都快数不清楚的“小钱钱”。没有人知道她为了装满这两个芥子空间掏空了多少个本该属于郁城城主府的公库,反正她马上要跑路了,这些东西她打算跑路时带走!

第一百零五章 局势明朗

狼茜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道:“你又在搞跑路计划呢?”

她一如既往地嘲笑道,“你又想了个新的?这是第几个了?”

从十七年前起姜甜这家伙就一直念叨着要跑路,要跑路,可是直至今日都没能成功跑出去!

狼茜一开始也挺期待的,放下与姜甜的矛盾帮她出谋划策,像什么找机会搅得郁家一团乱,怎么趁乱一跑顺便最后再为仙道出一把力,等等。结果最后她发现姜甜这家伙实际能力还是不行,小聪明多得是,真正的实力却没有。通天祭阵旁魔门云集,护卫重重密不透风,她们真要翻脸跑路完全要靠仙道那边的接应,不然根本没有脱身的可能。

十七年前,局势复杂,仙修们陷入了内乱,他们在修魔界的根据地也如一潭浑水乱得不可开交,姜甜和狼茜当时想跑也没人给她们接应。欧阳仇那边特地传信过来嘱咐姜甜和狼茜,不要急,请再等等,留下来再打听一些情报再说。对此,她们能说什么?虽说是一个请字,可她们完全靠着仙道的两个小线人还能说拒绝的话吗?于是姜甜只好拉着狼茜委委屈屈地留了下来,跑路计划拖延至今。一等再等,狼茜已经无奈了,她和姜甜、胡朱尘三人不可能呆在郁家里头一辈子,他们已经做过那么多小动作,迟早有暴露的一天。脱身之日遥遥无期,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三个小人物的处境也渐渐危险起来。

不过今天,姜甜却一扫颓态,一边兴致勃勃地清点随身空间,一边道:“还别说。这一回,我觉得有戏!真有戏!”

她这么高兴还真是因为她最近嗅到了某些风声,看到了峰回路转的曙光。

这还要从近年来的局势说起。近年来,所谓的道之战渐渐明朗,修士间的战争终于上了正轨,也就是终于开始旗帜鲜明的正面拼杀,像什么夺其城,灭其族,杀人毁籍之类的,仙修们开始用最直观的方式摧毁魔道的势力。仙修们已经搞清楚了,凡人们并不可靠,凡人心中的魔念灭之不尽,没有办法,那他们为什么还要继续跟魔修纠缠在凡人国度中呢?若是从魔道的上层——修士入手,灭去魔修的城邦和族门,不求将魔修从这世上彻底清除,只求从大势上压倒对方,往后一代复一代,令凡人将仙道视为“世间正道”,将魔道视为“歪门邪道”,有人修魔便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那其实亦是一种吞噬魔道的手段,另一种胜利的方式,不是么?所以仙修们这些年来就以虚极仙宗为首,专注地杀起魔修来,倒也发现这并不是很难……而魔修们呢,他们虽是在自己的领土上抵抗着,节节败退,颇有些搬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背后却似乎秘密重重,另有打算。

借着郁子规的身份,姜甜由郁清明和云苦带着,混入魔门主君们中间,跑到通天祭阵旁做了不少零零散散的后勤工作,顺便从各方打听各路消息。通天祭阵是郁家主导建立的,主使者其实是云苦和郁清明等人,姜甜于是又假装好妹妹,往两位“哥哥”身边一趴,在他们聊正事时也轰不走,借此从他们那里打听到了不少最核心的秘密。这样下来,她就已经差不多弄清楚魔道的这个打算是什么了。

——他们依然是要通过这个“通天祭阵”来搞鬼。只是这一回他们搞鬼的对象,不是凡人们,不是仙修根据地,而是……大陆中央的那道镜墙。

说到底,仙魔两方其实是属于势均力敌。凡人心中存有魔念,他们难道就没有仙念吗?所谓凡心不过是在两者之间混沌沉沦,魔修们可以利用凡人,仙修们完全也可以利用凡人,相反地激发出他们心向赦生的一面啊。这实在是看不到尽头,没完没了。双方要是继续纠缠在凡人国度之中,估计打到天荒地老世界毁灭不能分出绝对的胜负来。所以仙修们已经回过神来了,魔修们想要修士的战争,那就给他们修士的战争。修士的战争这么一打,魔修们最大的劣势终于也被摆上了台面来,——那就是,他们终究是属于被仙修入侵的一方。被拨弄的,被搞乱的,终究是他们这个修魔界。在拥有镜墙的情况下,仙修们的优势还是太大了。

魔修们过不去,仙修们想过来就过来,那仙道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哪怕魔修们再强大,最好也不过是把仙修们搞得一事无成逼回修仙界罢了。虽然那边也产生了入魔仙修,天上云端也开始混沌不安,但那些入魔仙修其实跟魔修们并没有什么关系,纯属于仙道内乱而已。魔修们从一开始想要的永远也无法拿到手。他们想要的是修仙界的资源。如果镜墙依旧只能让仙修们来去自如,他们就永远无法真正的反败为胜。所以,兜兜转转,千方百计,魔门的各大家主终究还是不得不回头盯上了大陆中央。他们必须夺回镜墙!

姜甜暂时还没搞清楚一个建立在灵脉上的通天祭阵是怎么跟镜墙联系起来的,不过这不妨碍她瞅准机会继续打听。欧阳仇承诺姜甜,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只要她帮忙弄清楚通天祭阵的秘密,当魔修们准备对镜墙发动攻势之时,仙修们能顺利破坏他们的计划。到时通天祭阵旁便会迎来一场大乱。仙修们可以趁机攻进通天祭阵,姜甜等人也可以趁乱离去了。

姜甜就这样天花乱坠地对狼茜吹了吹这个时机有多么好多么妙,然后得意洋洋地问:“怎么样?你瞧,这回我们总是有机会了吧?”

狼茜挑剔地琢磨了一遍,从头到尾看看有没有什么漏子,眨眨眼,勉强的被说服了一点,“这样啊。好吧。既然是那位欧阳大师兄说的,那估计这主意还是咱们老大在背后给出谋划策的,应该是没有问题……”

她还是不太满意地道:“可是胡朱尘呢!我们在这里,胡朱尘可还留在极北群山呢!到时候他要怎么办!”

第一百零六章 为了你

狼茜紧紧地盯着姜甜。纵使相处这么多年,她却从来没有放松对她的警惕!这个小魔修说来也是被形势逼的才不得不向仙道投诚,近些年局势微妙,谁知道她什么时候就抓住机会自己一个人溜了,或者偷偷反水什么的。

姜甜懒得跟她计较,只是笑眯眯地伸出一只缀满金翠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拍了一下狼茜毛茸茸而银光闪闪的狼脑袋。

“胡朱尘?胡朱尘那里就更不用担心了!要是连咱们这里都被攻破了,那极北群山还用说么?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这些一流魔门的兵力都集中在哪儿。欧阳大师兄已经跟我说过了,到时候若真有机会,郁子规——我是说她那个仙影——会带着仙修们亲自过来找我们的。你也很久没见到她了吧?对我不放心,你总对她有信心吧?”姜甜好声说完,又掩唇低声道,“……说句题外话,我不觉得我们一定要去救胡朱尘,他好像玩得挺开心的,说不定到时候还不愿走……”

她正待狼茜被拍了头会炸毛,俩人再来一场例行的拌嘴。却没想狼茜那边忽然失了声。姜甜纳闷地一看,就看见这头天心月狼端庄地卧在她的榻上,目光怅然地投向不知名的远方,狼形侧影竟仿佛有些寂寥。

“……唉,子规……我好久,好久没见到她了。”

她猛地发出一声哀嚎,“我好想她啊!”

“……”

姜甜撇了撇嘴,无聊地回头继续收拾她的小空间去了。蛛城城外帮这群人说起来跟她不算是什么朋友。反正她是个魔修,一颗不太纯粹的魔心只为自己而诞生,估计以后也一直修魔了。仙修根据地那边大概没有她的位置。——她才不在乎这个呢,她有她的小钱钱就够了。到时候成功跑出去,修魔界这么大,随便找个混乱的角落一钻,有堆积成山的灵气资源打底,堆也能堆出个高阶修为,最后再出来逍遥过活,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她姜甜的人生呀,那才叫圆满!其它的事……关她什么事?

狼茜警惕地看了一眼姜甜,又嫌弃地看了一眼这个奢华的房间。这里是郁氏各主君在大阵边暂居的新行宫,奴仆成群不说,其金碧辉煌、琳琅满目的程度丝毫不下于极北那些主城宫殿。窗外,传来一阵阵灵花丛绽放的香气。可狼妖少女却不屑一顾。她的心早就飞出了千里之外,飞向东,飞向了镜墙那边。

其实狼茜对这片修真大陆上的风云也没什么兴趣。她是一个自由妖修,在妖修中还属于被保护的幼崽,她没有必须为仙魔哪一道而付出的义务。可她却留在魔门内部,专注于盯着姜甜,帮仙道打听各种情报,哪怕后来跟长辈大妖们联络上了也没想着跑回去。她这么努力,其实也不为别的,只是为了……郁子规而已。她只是为了她。

因为郁子规决心要为仙道出力,甚至把自己劈成了两半都要赶上修魔界的战场来,狼茜作为她最好的朋友,最亲密的小伙伴,她怎能不与她同道而行呢?

狼茜想起郁子规,想起留在七宝蛛城的鹿小园,又想起他们那个不知道怎么样了的城外帮来。

“我真的很想你,很想你们。”

“这么久了。我也该回去了。我该去跟你会合了,老大。这一回,我们一定要带着胜利……重逢啊!”

……

距离郁氏的临时行宫不远。通天祭阵中央。

云苦绕过了一群又一群朝他示意的主君和长老,敷衍地冲他们点头算回应,几乎是急匆匆地来到了郁清明身边。

“怎么了?”

正领着自家门下长老巡视阵眼的郁清明回过头,脸上笑意未散,就看到一份玉简被递到了眼前。

“主君,”云苦以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对他说道,“您必须看看这个。”

第一百零七章 暴露无遗

“……?”郁清明惊讶于云苦罕见的急匆匆的模样,却还是冲他微笑了一下,接过玉简仔细地看了起来。

云苦毫不客气地命令周围的长老们都散开去。他目光冰冷而锐利,正是表示他要跟自家主君来一场极其重要的私人谈话。

其他郁清明门下的长老和供奉们,见状都讪讪地退后,十分自觉地跑去外围站岗为两人腾出空间。自从这位云苦长老惊掉所有人下巴主动跑到十一主君门下来,他们这些原本在十一主君身边的平庸之众当然就被扫进了犄角旮旯,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了。他们却对这位独揽十一主君宠幸的云长老生不起任何嫉妒之心,毕竟差距太大,他的到来给十一主君一门带来太多荣耀,他们只有讨好的份。对于主君和云长老经常把他们扔到一边两个人埋头嘀嘀咕咕,他们早就习惯了,此时也是十分有眼色的退开来让他们俩聊私事。

因为刚才在巡视阵眼,他们现在刚好处于通天祭阵内部。周围,遍地蒸腾着云雾般的冲天魔气。阵中央如今已经完全建成,一股股肉眼可见的凝结魔气如河流般在地上的沟沟壑壑里流淌,形成了模拟修魔界地灵脉的阵形。一组组小阵眼旁安排了魔兵守卫,伫立着一座座高塔,塔尖之间再以魔气相连,又是一层模拟天灵脉的魔气网络。如今这个通天祭阵,就是比照着修魔界曾经存在的各方灵脉,将那已经不复存在的灵脉分布图重现了出来。

这就是通天祭阵的真面目。然而魔修们忙活这么多年的成果也不只体现在这里。在修魔界四方各地,真正的那些灵脉遗址上,魔修们也悄悄地填充了不少灵石矿,在当地建立起与中央祭阵遥相呼应的小阵。通过那些小阵,他们收集了不少来自凡人聚居地的魔念,再通过那些灵脉小阵与中央祭阵的联系将魔念们集中到了这里。也是因此,云端上魔道的入道者们才得到了来自地面的魔念补充,在前些年的道之战中把仙道入道者们挖走的那些道力平衡了回来。这让他们看到了通天祭阵的玄妙之处,进而想更深一步挖掘它的作用。

灵脉,构成了这片修真大陆。镜墙,则是大陆中间一切架构的核心。在通过那些魔念建好遍布整个修魔界的祭阵群之后,魔道的那些入道家主就开始做一个旷古绝今的、惊天动地的实验。他们想要通过通天祭阵作用于灵脉,试着能不能通过灵脉动摇镜墙。谁也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够成功,会发生什么事,但他们已经孤注一掷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们修魔界要想不被那群仙修搅得永世不得安宁,他们只有试着动摇镜墙,把桌子掀翻,让战火燃到修仙界去,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方法。

云苦等九重天及以下的修行者并不知道入道大能们调整祭阵的细节,只知道行动那一日约莫定在春日结束,入夏那天。只待那日,便是他们掀起真正反击的时刻。近日来的进展算是很顺利的,不管怎么说,前路已清晰,每个主君,每个长老或忧心忡忡,或燃起斗志,总之都流露着一股坚定之意,不像当年刚被仙修入侵修魔界那般不知所措、云里雾里。可就在这样的枕戈待旦之际,云苦却从他自己的秘密渠道收到了某些消息。

那些消息透露出来的东西太过惊人,他不得不赶紧报告郁清明,与他商议。

郁清明本也是为局势的明朗而欣慰,还想着要怎么安排族里那些不中用的弟弟妹妹参与进来领些战功呢,可看了云苦递来的玉简,他脸上原本的笑意灰飞烟灭。

“你确定?!”

他猛然抬头,清秀的少年面孔写满了痛苦。

云苦浅淡如冰的眸子里,印着自家主君茫然、伤心甚至带了点祈求的神情,可他还是不得不点头,“……所有线索,都指向了她。”

“我不信!”

清脆的啪的一声。郁清明握在指间的玉简被他生生捏断了。

这么多年,这么多事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在他的势力范围之内,甚至很多次由他一厢情愿的出面帮忙收场。他心里不是没有不好的预感的。可出于某种逃避心理,他一直固执的不肯去深思。直到今天云苦尽职尽责地把写了调查结果的玉简递到他面前,残忍地揭开了他不愿去看的真相。

——他一直竭力保护的,亲自教导的十六妹妹,“郁子规”,跟仙道那边有首尾。

——她,是仙道的线人!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郁清明激动的心情一时无法平复,“不……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当姜甜和狼茜还在美滋滋的忙着脱身大计的时候,她们并不知道,她们这些年急于逃跑而露出的某些马脚,终于被揪了出来,摆在了她们一直所欺骗的人面前。

云苦被郁清明突然爆发的情绪惊了一惊,只是迟疑着斟酌言辞,不知该不该在这时安慰自家主君。

他其实也是近日才发现端倪。首先是他接了家主发布的待战命令而开始梳拢郁家内部,梳拢着梳拢着就开始调查前些年郁家风雨飘摇时不堪回首的往事,当年那些刚跟仙修们开始交锋时莫名其妙的失败,郁家内部也不是没有人疑惑的,那些称得上幼稚的败仗跟郁家在魔道的一贯地位太不符合了,简直是匪夷所思。其他跟郁家差不多的一流魔门,同样是初遇仙修措手不及,谁跟郁家一样栽那么多跟头了?一开始他们只是以为郁家因论道大会被打脸而受了打击,人心涣散才导致的一团乱麻,所以倒也没人多想。直到云苦前些日子回头一梳理,这才发现了不对。

经过了详细而隐秘的调查,长达数年的观察,近日又切切实实抓到了部分证据,真相总算是在云苦派出去的人手中暴露无遗。——他们郁家内部,有一个仙修们派来的线人。正是她,不断地把他们一流魔门最隐秘的消息送到对面去,导致了郁家一场又一场败仗,乃至整个魔道许多次谋划的失败!

第一百零八章 感情用事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自称是洗心革面、弃暗投明回到家族的那位少女,郁清明这些年来一直倾力保护、鼓励她打起精神融入家族的十六妹妹,“郁子规”。

正是她,将魔道的情报一次次地送往他们的敌人手中。也是她,假装着一脸无知,一窍不通,带着仙道赋予的使命回到了郁家来。本来她在假秘宝一事暴露之后就该万劫不复的,全是托了郁清明想方设法,花费无数代价,几乎是一意孤行地在家主和族中长老们面前争取,勉强保住了她的主君之位,后来那么多年她门前冷落,彻底被排挤孤立,也是郁清明主动拉着她在族中露面,不断给她塞任务做,顺便收拾她时时失手造成的烂摊子,徒劳地想替她洗清那一副昏聩无能的形象。就连这次她能来通天祭阵,也是他和云苦又一次殚精竭虑的结果。郁清明自从来到这世上从未对其他人付出过如此心血,其余的族中弟妹,他虽也照顾,可是跟她一比简直不算什么了。谁叫这位十六妹妹身份敏感,处境尴尬,脑子不好又只会惹事,实在是不得不令人操心!

这么多年了,他没想过从她那里得到什么回报。可他也从没想到,他呕心沥血付出的一切,其实只是一个笑话。

如今手中玉简记录的内容已经说明了,他这位好妹妹,她的无知和天真全是装的。她其实聪明的很。或许从一开始,她回到郁家就是为了替仙修们套取情报而已……所谓的被师父莫从深欺瞒了假秘宝一事估计也只是他们师徒二人合伙蒙骗郁家上下。他们果真被她瞒得密不透风。甚至今日才抓到证据。对于他们魔道不久后打算拼尽全力启动的通天祭阵,她甚至也打算做上最后一笔,给他们捅一个天大的娄子,然后拍拍袖子功成身退地一跑了之,像个恶作剧的顽童一般欢快。

郁清明用力握着破碎的玉简。玉简锋利的断口刺进他的手心,流出殷红的血。

真的……是个笑话吗……

为什么啊?

他仿佛失魂落魄,浑身一阵冷一阵热,沉浸在突如其来的混乱与痛楚之中。而云苦只是静静地候在一旁,保持着他万年不变的冷淡,等待自家主君的命令。

云苦对于揭开的真相,除了一丝讶然,并没有什么过于愤怒的情绪。他这个人平时很少有什么情绪的。只不过那“郁子规”在郁家里这么多年搅的混水,他也不知不觉被她利用了很久。更别说最早还是他把她从七宝蛛城带回来的,她若真是仙道的探子,他亦难逃其咎。他不会推脱责任。只要主君命令一下,他立刻就会去把“郁子规”抓起来。之后他会自己做检讨。

郁清明望向面前紧张而忙碌的祭阵,很久,很久。两个在魔门里尊贵无比的少年就这样为了一名疑似仙道派来的探子而长久的哑然。

最后郁清明终于能开口了,可他说的却是,“先瞒下来。”

“什么?”云苦极度不赞同皱起了眉。他觉得自家小主君什么都好,最大的缺点就是心软得太不像个魔修,尤其对那个郁子规。平时兄妹之间友爱也就罢了,若她真与仙道有关,这岂是能凭个人的爱憎感情用事、故意拖延的?!

“——我没有说要瞒下去!只是等上一等。”郁清明咳嗽了一下,艰难地说,“你再给我三天时间。就三天。祭阵这里我一时走不开,最多三天我就能回行宫那边去了。我当面跟她对质。我要亲口问她一句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对自己的家族,为什么这么对……我。然后我们再上报家主。在那之前不要打草惊蛇。这几天你要尽快查清、并破坏她的捣乱计划,免得她真的干扰到我们的祭阵。还要切断她与仙道的联络,确保她和她那头狼到时候逃不出去。不过都要悄悄的,不要让她知道我们已经知道了。”

“我只是想最后再见她一次。”郁清明对自家属下用上了请求的语气,“阿苦,你帮帮我。”

云苦自是岿然不动,直到郁清明把他俩之间的情谊都搬了出来,他才知道他是动真格的了。他的眸子里罕见的出现一丝无奈,望向郁清明:“主君你……”

“罢了罢了……我是你的长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终归是要听你的话,”云苦终究是退了一步,“不过三天之后,你现在说的这番话,我也会如实告诉家主!”

郁清明松了口气,抚了下轮椅的扶手,“谢谢你。我又欠你一次……”

云苦沉默不语。他觉得自己自从投到郁清明门下,似乎不知不觉中被他改变了许多。

旁边的其他长老统统被郁清明叫了回来,重新调整了巡视日程。他们惊讶的发现自家主君像是紧赶慢赶似的想要几天内就把所有活儿都干完。问他为什么他也不答,只是脸色苍白,仿佛藏着某种急切的渴望。

他们背后,云苦悄无声息地独自离去。他要去进一步查清这些年仙道在魔门内部造成的破坏,还要悄悄地提前预防仙修们准备给他们捣的乱。暂时按兵不动不立刻抓人其实也好,他可以将计就计,引蛇出洞,反将一军……魔门中某些不为人知的暗地力量开始运转起来。这是一种暗中与暗中的较量。之前被蒙骗也就算了,如今云苦已经知道了漏洞的存在,他相信那个只会借着谎言耍小聪明的女孩不会是他的对手。

……

当修魔界那边暗流骤起之时,修仙界,湖底沉睡十七年的某个人也突然地醒来了。

昔日大溪圣湖之下。

重重土石间,整个人塞在地底缝隙里的郁子规艰难地喘了口气,黑暗中眼神不忿。

一圈一圈看不见的仙力隔绝,在她周身不断地散发。土石被缓缓地推开,给她拓展了一些活动空间。来自遥远仙舟之上的仙力注入,是平衡使唐狸子出手帮她身魂归了位,她终于可以清醒过来,自行动用灵石,自行动用玉牌里的各种法器符箓查探四周,寻求脱身了。

第一百零九章 重见天光

那股来自遥远仙舟之上的,使得郁子规身魂归位而得以苏醒的特殊仙力,其实是一种很少被动用的紧急措施,一动就意味着小世界里的人仙到了人事不省、不得不由屏风背后的平衡使出手救命的时刻。一般来说,这种情况已经算是很严重了,不仅意味着人仙的天道任务已经失败,更是意味着小世界中产生了某种连身负仙器的人仙都无法解决的巨大变故。这会直接触发联通破界司枢机的警报,引来地仙级别的上峰亲自查看。因此唐狸子完全是被逼的不得不上报消息。那地底已经是那个样子,郁子规睡得那么死,除了用紧急手段把她叫醒还能怎么搞?而这一叫醒,警报就会响,该暴露的肯定全暴露,唐狸子与其等两位地仙亲自来揭穿,还不如痛定思痛,把这些年他拖延不报的所有内容全盘托出,用良好的自首态度争取个宽大处理……

总之,因为本方世界天道从中作梗,一直隐藏在迷雾中暗暗对这个世界做小动作的天外仙舟终于被逼出幕后,不得不露出了真容。

为了解决这个世界即将毁天灭地的异动,仙人们已经在来的路上。而本方世界的天道毫无意识,无知无觉,到时候大概会跟仙人们直接对上,来一场前无古人的对峙……这一石激起千层浪的石子本人——郁子规,也终于在地底醒来了。

她五味杂陈地趴在黑暗之中,暂时没有什么被救醒的喜悦。因为醒来之后,云母屏……哦不,平衡使唐狸子,在对他上级坦白的同时,也对她这个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孤魂野鬼坦白了一切。

在郁子规无比震惊的表情中,那家伙极其敷衍地将自己捉弄她这么多年的行为一笔带过,重点放在她如今的处境以及这个世界的处境上,语重心长、添油加醋地告诉了她,她这场昏迷是怎么回事,她带来的那块黑骨是怎么回事,要是不赶紧阻止黑骨,这个世界会发生怎样的毁灭,为此会有什么级别的大世界仙人亲自赶来,他们会毫不客气地对这个世界做什么事,在这样一片混乱中,她这个误绑了玉牌的孤魂野鬼,又将如何的被碾压在地毫无反抗之力,前路会怎样悲惨而黯淡无光,被仙舟带回去惩罚……

最后趁她消化着巨大的信息量,一时噎住没来得及发出质问的时候,这位唐狸子理直气壮地为她划出了最后一个重点:他为她隐瞒这么久,没叫她早早被抓,她欠了他好大个人情!等她被带回仙舟了,如果能从破界司和监察司手中活下来,这份巨大的恩情她可别忘了回报他哟!说完那少年的声音就直接消失在了云母屏风的空白中。这扇屏风终于回归了多年前那种没有生命的机械反应,只留下郁子规一个人的神识,在玉牌密室里气得团团转。

我欠你的……恩情?

恩情?!

难道不是你因为个人的恶趣味专注于扮器灵耍我玩儿,疏忽大意才导致了如今的状况吗?姓唐的这位小哥!你要是早告诉我这一切,告诉我该怎么做,我难道会故意不合作不成!哪里会把事情拖到现在!

……而且我也不是故意绑了玉牌的啊,我一个游魂什么都不知道,我也是受害者。我还想着好好表现,既来之则安之的扛起职责,帮忙完成你们这个任务呢……

还不是你连巡界使该干什么都不告诉我!

郁子规好容易喘匀了气,听着一片空白的云母屏风后面传来些嘈杂的动静。那恐怕是唐狸子把他原本的工作交接完毕,被其他仙人带走接受他的惩罚去了。再然后,屏风背后果然就再没有声音传来,玉牌密室里寂静许久。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的神识草草扫了眼云母屏风。那上面,常年标识着她该做什么的主线任务墨字仿佛被一只手大力抹乱,原本的“修仙”二字变成了一团看不清的杂墨,仿佛昭示着她迷雾重重的前路。

郁子规现世中的目光又投向黑暗中的身侧,那里,她意外带来的黑骨塔已经半融不融地镶嵌在了原来为它量身打造的灵穴位置。吞吐着地灵脉的所有灵气。她是没法把它拿出来了。唐狸子已经告诉她她目前对这黑骨能做什么,她是不可能有动摇它的能力的,不过可以先在边缘抹一抹,弹弹灰什么的,等大世界仙人们亲临此地的时候,说不定她的表现能给他们个好印象。

她闭上眼又睁开,暗暗准备了一下,就按照唐狸子说的动作了起来。

包裹着她的那一圈特殊仙力在玉牌的指挥下猛然扩展开去,如一圈圈涟漪破开了周围坚实的泥土。仿佛地底的一颗种子开始发芽破土,拓展空间,往地面生长而去。

那圈冲出去的仙力穿透泥土,穿透碎石,宛如天衣无缝地接上了外面包裹着这个破碎地灵穴的某层禁制,与之融合。那是当年仙道入道们为了不让人打扰郁子规沉睡而设下的禁制,如今以它为界线,不知名的光芒一闪,一股股地灵气继续往外流淌而去。与之前不同的是,庞大的灵气中没有问题的那部分毫无阻碍的流了出去,像正常的灵穴灵气那般流入外面的条条灵脉之中,而其中被改变过的、暴乱新生的那一部分,却撞在了禁制边缘,被牢牢地控制在灵穴里,回过头来循环不息,重新酝酿成海。

地底一阵轻微的晃动。郁子规同时动了。她通过那条仙力向上破出的缝隙,直冲向地面!

……

干涸的湖底,在荒废了这么多年之后终于又有了动静。

爬满杂草的地面裂开来。裂缝中不断从地底冲出滚滚尘雾,其中一个人影眨眼间飞了出来。她捏出张符拍了一下身上,清理掉衣裳上的泥土灰尘,这才缓缓落在地上。

郁子规看看周围大变样的荒芜之景,有些感叹。在十七年后,她终于又从湖底爬了出来,重见天日。

第一百一十章 不服

郁子规环视着四周。她几乎有点认不出来了。当年的大溪圣湖,遍堤杨柳,吹拂着一片烟波浩渺,烟波上远远的点着几叶扁舟,如山水画一般,与岸边游人如潮的朝夕镇遥相呼应,最是太平静谧不过的一幅红尘盛景。如今这里却一滴湖水都没有了,看不到边都是沟壑纵横的荒地。远处,一层层禁制将此地圈成了古旧的禁地。禁制外的朝夕镇似乎也全镇消失了,只有极远极远的地平线那边似乎还有些人烟。

郁子规当即不再停留,往禁地边缘赶去。

她有一大堆事情等着去做呢。这个小世界无所知觉,依然还在忙着仙魔之战,却除了她之外再没人知道,有一群大世界仙人即将到来。他们除了要查那块黑骨之外,另外的目的……就是来抓她。作为亟待落网的在逃对象,她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也反抗不了的。可她却不打算坐以待毙。她不想像个傻子一样坐等仙人们来抓捕,再像个罪人一样痛哭流涕,平白接受他们的审视、评判和处置。就好像她真的做错了什么一样。

她认为自己没有任何错。

从一切的源头开始梳理,她,不过是个打酱油的路人,一个无辜的天外游魂,以魂魄状态被人捉了,摆弄着扔下了云海来,变成了这个世界的“郁子规”。她并不是故意要占据仙舟的身份玉牌的。被绑了玉牌之后半懂不懂,只知巡界使探查任务的大致内容,她也尽力替玉牌的原主去完成任务。手握仙器如同天上掉了馅饼,她却没有凭着一己私欲兴风作浪,当探查任务与她自认的仙修使命冲突时,她不惜把自己分成两半也要派一半去继续工作。以她这种被蒙在鼓里、被唐狸子捉弄取乐的状态而言,她已经尽可能地替玉牌真正的主人去尽责了。说到底她的冒名顶替完全是最初捉她魂魄的那个仙童犯的错,她本人倒是犯了什么罪,要像个逃犯一样被人抓捕呢?

仙器玉牌本就不是她的,她可以立刻毫不留恋地把它还给仙舟。如果仙舟之人觉得她占据玉牌这么些年等于占了仙舟的便宜,要向她讨还,她理亏,她也会接受这样的命运。但这还是不代表她打心底服气了。她不服。依然不服。

她不知道大世界的仙人们有着什么样的处事之道。如果他们跟这个世界中修行赦生道的仙修一样是讲理的、与人为善的,她倒也不怕。可若他们完全不听她解释,要伤她,要杀她,她也不得不早做打算。

在仙人们降临之前,她要用实际行动为自己争取跟他们谈判的筹码。她在那种大能者面前虽是连蝼蚁尘埃都算不上,但世间之事不是那么简单的。一方比另一方强大不等于可以对其为所欲为。哪怕蝼蚁尘埃亦有苟且偷生之法。比如郁子规现在,就已经有了个大胆的主意……

她望向了九天之上。春夏交际的修仙界天空,云卷云舒,在一片荒地的映衬之下依然青空如玉。人们看不见摸不着,却都知道那云端上,有一个叫做天道的存在。

“若不是经历这一遭,我还不知道呢。像我这样的孤魂野鬼,竟也能有这种筹码!”

她扬起一个笑,“谢谢……您。”

青色天空上横叠的流云,似乎随着她的话语无声流动了一下。

从天道垂落到她身上的那道天机在她醒来后也没有收回。这一回,它始终跟随她的影子,笼罩她的头顶,从此就像是贴身一般,萦绕不散。

……

郁子规从地底出来时的动静触发了这处地灵穴周围的禁制层,在她往外赶的同时,也有些修士的身影已经朝她飞了过来。

郁子规一看,发现竟然是她认识的。

迎面而来的那位年轻女修,约莫是四重天高阶的修为,手持一柄拂尘,道髻高挽,随身大袖上绣着一条条广稷仙宗特有的麒麟纹,虽是衣饰繁复,却仍给人一种英姿飒爽的感觉。她并非孤身一人。一队队修为都比她高的随从弟子紧紧跟随在她的身后。

小虞。

昔日朝夕镇仙馆的小小少女,如今竟是这百废待兴的大溪王朝新上任的小国师了。

故人重逢,小虞泪流满面,“我一直在等你,郁师姐。”

她扑到郁子规跟前,拉着她左看右看,惊叹地发现这位郁师姐毫发无伤,也跟当年的模样毫无差别,不知在湖底是怎么过的,时光在她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而郁子规比了比小虞的身高,“你长高了啊!”

小虞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之前得知郁师姐并没有死,她高兴之余也懊恼自己的失误,没查清楚就以为她已经遇难了,闹出了她被忘在湖底没人去救的乌龙。不过入道前辈们说不必打扰她的沉睡,小虞就只好凭着大溪新任小国师的身份,更加看紧了这片禁地,在旁边默默等待她的苏醒。

入魔仙修们当初把很大一部分大溪王朝的地皮都搬走了。剩下的这部分大溪王朝要重建起来,可以说是无比艰难。小虞在这些年里只是在广稷仙宗本宗师尊的指导下收拢了余下的凡人百姓,一点点地试图重建各州各地,进展十分缓慢。如今的大溪王朝虽然还叫大溪,但已经是个崭新的凡人王朝了。这片朝夕镇圣湖遗址不在重建范围内,已经渐渐的被人遗忘,只有小虞还在时不时地抽空关注着。如今郁子规一触动禁制,她一时大喜,立马就赶来了。

郁子规却没时间跟她叙旧。她把手从小虞手中抽出来,说道:“我要立刻去镜墙那边。小虞,你借我传送阵一用!”

她要借道广稷仙宗通往镜墙之下的传送阵,赶紧穿越镜墙去修魔界找一个人。

她要去找姜甜。

要不是天机在冥冥之中提醒,她都差点忘了那件多年前的旧事了。——姜甜那家伙手中,有着另一尊玄罗幻天黑骨塔。

第一百一十一章 重回七宝蛛城

当年的郁子规还没查清黑骨之谜,并没有把这块异人带来的奇怪黑骨当回事。散修姜甜盯着黑骨塔法宝,心心念念想要夺取,本着不想被她纠缠的怕麻烦心理,郁子规轻易地就拿仙造之水造了一个复制品出来,往姜甜手里一塞任由这个小魔修带走了。

她要是早知道黑骨是怎么回事,哪敢那么随意!留在她手中的那块黑骨如今是融入了修仙界这边的灵穴之中,已经开始造成地底躁动。不知道姜甜手中那块黑骨落在修魔界那半边大陆上又会发生什么事?——这完全不在本方世界天道原本的命运之内!郁子规觉得自己这个意外到来的游魂,好像真的打破了一切既定的轨迹……

如今,她只能盼望姜甜那家伙依然把黑骨留在身边,千万别是已经扔了,被其他什么不明人士捡到,造成更多的意外状况。在仙人降临前,她必须去把那一块黑骨找回来,掌握在手中。

那第二块黑骨是她无意中造出来的,与那块原本的天外黑骨一模一样,它牵连着大世界仙人们心心念念要解决的小世界异动一事,同样也可以影响这片修真大陆的灵脉,却是一个多余之物。多余,意思就是不在意料之内。它是一个变数。

郁子规就是想借这个变数,最后一搏,第二次改变这个世界的命运。那道天机已经在冥冥之中告诉她,事到如今,她能凭借的唯有天道了,——这个即将迎接仙人降临的,小世界的天道。唯有凭借本方世界天道对她的特殊青睐,凭借她打破本方世界原定命运的行为,她才能够揽天机于一身,挟一界之风云,借其势,仗其力,叫仙人们把她这个人看在眼中,而不是仅仅当一条可以随手捏碎的小游魂。而这也不只为她一己安危,她同时也可以顺理成章的成为本方世界天道某种意愿的代表,不叫本方世界在仙人面前变成案板上的鱼肉,没有意识,任人施为。

如果本方世界中能有一人借此之力与界外仙人对峙,除了郁子规之外再不做他想。或许这就是天道一直往她身上投下天机的原因吧。“天机”,果然是天机。它从很久很久以前,第一次关注郁子规时算起,就已经预料了今天……

郁子规当年曾以一己道心的凝成改变了本该由魔道入侵修仙界的命运,如今再来一次,又有何妨?

在与小虞说话道别的同时,从地底出来渐渐适应天光的郁子规已经逐步地感到自己的一呼一吸,一言一语,越来越有一种天机萦绕的感觉。一举一动与天道呼应,原来是这样的玄妙无言。上次天机加身时郁子规跳过几个大阶提前体验了道心化影与身合一,如今本方世界修行者最高层次——入道才能体会到的境界,她忽然又跳过无数个大阶提前明白了。

在离开之前,她再看了一眼一望无际的静静青空。

“谢谢您。”

然后她由传送阵离开了大溪王朝的领土,来到镜墙下的中转山口,头也不回地投入另一半大陆,找自己的仙影去了。

……

修魔界。

七宝蛛城。

如今的妖修中立城邦七宝蛛城,竟比当年道之战未爆发时还要兴盛繁昌数倍。外城扩张了足有一倍的面积,城外原本稀疏的森林、丘地,包括当年小小城外帮划出的那几片山坡上,都建起了一圈外围新城。内城,原本上下七层的城区也扩展到了九层。条条悬浮长街上,仙修、魔修、妖修,乃至极个别凡人……来往如潮,彼此之间常有摩擦争吵,却搅成一团不停止的洪流。这幅城景就好像这片修真大陆如今局势的缩影一般,诸道混乱,人群扰攘。

古木街,古木树影里垂下一束束绸花。郁子规怀念地从街边树影花帘下走过,还惬意地伸手拨了一拨。这条街当初曾被魔门弟子毁过一次,后来经城主府原样重建,却已是物是人非。一片片参天树荫下依然有很多长年出租的清净小院,供那些来头不小的高阶散修居住。郁子规这一世的童年便是在此度过的。她也没想到自己还能有回来的一天。

她走到街角一个灰扑扑的小院前,推开门。院中,一树灵桃花光彩缭绕。

这是为了迎接她本体归来而特地恢复的一方景色。修魔界的蛛王大人和虎王大人,一直都还记得她呢。

如今师父是没有在了,可是院中坐着等她的人,却有大师兄欧阳仇,二师兄白远,城外帮的小伙伴们,几位相熟的大妖,和……她自己的仙影。

“老大!”鹿小园就要往郁子规的怀里扑,却在几步外顿住了。因为郁子规来不及跟大家问好,本体和仙影打了个照面就立马迎向了彼此。

人影合一。

众目睽睽下,一道微光流淌过人形仙影仙气淡淡的虚银轮廓,将一人一影从头到脚细细密密地圈起来。于是在一片桃瓣纷飞之中,曾把自己分成两半奔赴两边世界的郁子规终于又合成了一个完整的人。

“……啊……”

两边记忆融合的时候脑子稍微有点混乱,不过到底都是自己,郁子规很快就适应良好了。这两份在同一光阴线上同时进行的记忆在她的认知中就好比是左手和右手同时在做不同的事情,对一个六重天大圆满境界的修士来说这完全不是问题,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理解。

没错。六重天。她的修为——也就是她的道心仙影,自从独立在外之后修炼速度就变得惊人的快,比起一般修士花个几十年才突破一小阶,花个上百年才突破一大阶,她的道心仙影仅仅花了不到二十年就通过在修魔界的磨练达到了六重天大圆满的境界。郁子规就等于是效率极高,一边在游山玩水,一边不浪费地修炼了这么多修为回来。她心想这倒是很不错,以后要不要继续这么干:本体在家悠闲地躺着休息,毫不客气把道心仙影派出去辛苦升级……

欧阳仇问道:“为何忽然要过来?”

他知道郁子规的本体是打算在修仙界游历的,所以才只派了仙影过来加入他们。如今她却改主意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决战前夜

“不,暂时不游历了,”郁子规解释着,又根据仙影这边的记忆飞快地计划了一下,“等攻入通天祭阵的时候,我要跟你们一起去。”

原本,修魔界根据地这一带的仙修们得知通天祭阵那边魔修们近日准备发动通天祭阵,夺回镜墙,已经处于一片被甲枕戈、严阵以待之中。他们本来迟早要攻打那个荒野中央的大阵的,盯着它已经盯了很多年了,近日从姜甜那里获得了一份完整的情报,得知了魔修们发动祭阵的具体日期,竟是近在眼前了,于是便干脆把最近的刺探和原来攻打通天祭阵的长期计划合二为一,务必要赶在魔修们发动祭阵之前攻进去,阻止他们。

虚极仙宗正在隐秘地调兵遣将,紧锣密鼓地安排,到时候会由分散在修魔界各地的仙修拖住各地的魔修,声东击西,分散他们的兵力,好让虚极仙宗的主力能够在通天祭阵发动之前攻进去,打破他们的计划。

而郁子规之所以赶紧过来,就是为了要赶上跟大家一起。仙影在这边由于镜墙的阻隔,与本体断裂,并不知地底仙舟玉牌背后发生的惊天变故,她本体要不赶来,仙影又怎么知道自己打算拦住姜甜向她要黑骨呢。更别说姜甜那个人,那就是个绝对不能信任的家伙,虽然跟仙修们说她会跟他们会合,可到时候真的一乱,她肯定就趁乱一溜无影无踪了,说不定还反手坑他们仙道一把,这谁也说不好。

郁子规觉得为了万无一失,哪怕有狼茜替她盯着,她还是亲自去一趟比较好。

不过在说了她要去找姜甜的想法之后,却听白远道:“这可真不巧!”

他刚把郁子规的仙影从剑匣中还给她本体,正擦拭着匣子,安抚匣中依依不舍的剑影们。

“我们刚刚跟她们失去联络了!”

这也是欧阳仇等人今天聚在一起的原因。他们本是各自职责缠身,却在百忙之中抽空聚首,就是因为魔门那边的线人们传来了不太好的消息。正好郁子规本体要来,便干脆等她到了再一起商议。

“我们跟姜甜和狼茜一直以来有三条联络渠道,一明两暗,这么多年来没出过问题。然而就在最近几天,准确的说是三天前,这三个联络渠道忽然全断了!”欧阳仇给郁子规看了看几份玉简,神情十分严肃,“我们不得不启用了埋在郁家的另外几个钉子,不惜废了身份,多方打听,这才发现我们安排在她们两人周围的每一条线,每一个人,都已经不知不觉中被悄悄地挪走,或清除。她们现在的情况我们再也打听不到了。——这肯定是郁家做的。往最坏处想,她们两人,恐怕已经是在郁家面前暴露了!”

“啊,这怎么办!”鹿小园第一个面露焦急,“我们怎么才能救她们?”

“她们本人暂时还没事,放心。昨日各大魔门有场小宴,很多人看到她们在席间露面了,”欧阳仇摸摸鹿小园的头,又疑惑道,“可是,郁家既然已经发现她们不对,都动手铲除我们安排在她们身边的所有痕迹了……却隐忍不发,留下了她们两人没动,这倒不知道为什么。”

郁子规也哑然。姜甜也就罢了,对于狼茜、胡朱尘两人自告奋勇的去做线人和卧底,她其实一直很不赞同,因为太危险了,这两个小伙伴又不是那种受过训练的职业斥候,他们纯属大胆包天觉得好玩儿吧?所以肯定要找机会把他们接回来的。可谁知还没接回来,他们就已经暴露了。

再加上姜甜和狼茜暴露的这个微妙的时间点,刚好处于仙修们准备攻入通天祭阵之前,这就不得不耐人寻味了。魔修们到底已经知道了多少?他们隐忍不发,是因为想留姜甜和狼茜作饵,引他们仙修上钩,还是更进一步,想引仙修们不安,扰乱他们进攻通天祭阵的脚步?

“……大概是我想多了。”郁子规摇摇头,只好问道,“那,我们还按原计划吗?”

“自然。郁家已经暗中顺着她们两人的线索挖出了我们埋下的许多钉子。我们这回进攻通天祭阵,很多布置都是依赖于这条线的。若拖延下去,让郁家彻底的把我们的计划破坏掉,还不如提早一步,趁他们还没有破坏干净的时候提前发动!”

欧阳仇扫视着院中一起听他说话的其他仙修弟子领袖和大妖代表们。他们都点了点头。

“好吧。”见大家十分一致的态度,郁子规也知道这是形势所逼,于是只问道,“那定在何时?”

“就在今晚。”

欧阳仇望向七宝蛛城晚霞密布的天空,“若是走运,我们说不定还来得及把姜甜和狼茜救回来。”

蛛城的天上,一块块层层叠叠的乌云混沌涌动着。那是仙道入道的前辈们,也开始默默地准备了。

……

通天祭阵旁。郁氏行宫。

天空同样乌云笼罩。

满宫寂静。浓香醉人的灵花丛争相怒放。郁清明的轮椅缓缓行过,碾过小径上厚厚的灵花残瓣,细碎之声听上去也分外寂寥。

他身侧,数目比平时多得多的一队队扈从和守卫沉默而训练有素地跟上,根据他们十一主君的命令,堵住了面前这座小宫殿的每一个出口,包围了院里院外,连都走廊上都塞满了人,仿佛如临大敌一般。

这,是十六主君“郁子规”的住处。三天已到,郁清明来等一个答案。

他们却在门外久久的驻足。因为这位“十六主君”也不知是不是得到了什么风声,门窗紧闭,以往跟她最是亲密的十一哥哥居然被她拒之门外,满宫连个通报的奴仆也没有。不过郁清明也不着急,因为“十六主君”连带她的所有奴仆所有守卫,此刻都被堵在了殿内,纵是插翅也难飞。

再三通报却屡屡没有回应,郁清明还心平气和,他的扈从们都有些不耐了。

终于,某间侧门猛地撞开。

一名等级极低的婢女仿佛被赶出来一般,从廊下狼狈地滚到了郁清明面前。



第一百一十三章 第二次夺舍

这婢女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惨白,衣裳下隐隐透出血色,像是被自家主君慌不择路泄愤般地抽了几把,整个人十分凄惨地被赶出来回话。

只见她抖抖索索地在郁清明面前跪下道:“……主君、主君说……她不想见您!”

郁清明看了她一眼,挪开了目光。以前十六妹妹生气的时候也经常暴虐不堪,拿奴仆们泄愤,那时候郁清明都是语重心长、痛心疾首地纠正她的粗俗举止,教她该怎么示下宽仁笼络人心,然后再替她收拾烂摊子,挽回些名声。可如今他已经没有这个心思了,他并没有多看这个被扔出来回话的婢女,只是说了一个字:“——哦。”

他看似平静,袍袖掩盖下的手却因为“十六妹妹”的反应而悄悄攥紧了轮椅的扶手。

——原来,真的是笑话啊。

婢女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躲向了各位扈从卫兵身后。而这些卫兵们终于也等到了自家主君无声的命令,齐齐行动起来。他们如狼似虎地冲上了走廊,撞开了所有殿门!

原本瑟瑟发抖躲在各殿窗后围观事态发展的奴仆们慌忙逃散。卫兵们开始一个个抓人。大部分奴婢是一头雾水,还道是十一主君跟她最要好的妹妹忽然斗起来了,但其中竟有个别人逃避抓捕时的表现很不对劲,他们手中发出来抵抗卫兵的法术绝不是郁家自小培训的奴婢们能学会的。这些仙修或妖修派来的探子立马就被重点关注,从人群中挑了出来。其实这三天内云苦顺藤摸瓜,早就扫清了许多魔门内部的小瑕疵,只留下了这些“十六主君”身边离得最近的,等到此时才动手。

郁氏行宫这个小角落,顿时响起了一片杀伐之声。

忽的,一道高等级的妖气直接冲破了殿顶,像是凭借自身力量直直撞了出来。片片碎瓦如雨洒落。它毫不停留,慌慌忙忙就消失在了混沌的天空中。

郁清明又淡淡地往那边投以一瞥,收回目光。数名道传弟子立刻就朝那只逃跑的狼妖追了上去。郁清明继续挪动轮椅穿过灵花丛往前行去。他觉得不过是个灵宠罢了。这两个疑似有问题的女修,他从始至终的挂在心头只有他的“十六妹妹”,而没有把那只狼妖放在眼里。或许她是妖修们派来的人……他不太关心。

他进入了十六妹妹的寝殿之中。

原本侍奉在寝殿的各位奴婢此时分别被堵了嘴押在两边,由卫兵们看守。而中央那方锦榻上,静谧无声,有一人像是睡着了一般睡在上面,不动弹。

见郁清明进了来,当先冲进这里想要捉拿“十六主君”的两名中年长老十分尴尬地让开了,眼观鼻鼻观心,低声说:“……我们进来时就这样了……”

“……她死了。”

“……”

死了?!

郁清明完全没有想到!一时竟是脑海中一片空白。他盯着锦榻上的新鲜尸体看了一会儿,茫然的视线寸寸扫过去,从她瀑布般慌乱散落的一头青丝看到她身上崭新完整而毫无血迹的黑金色披帛,愣了好半天,才忽然灵光一闪。

他猛然问道:“刚才那个婢女呢?!”

两名中年长老脸上表情凝滞了一下,这才明白过来。他们赶忙在郁清明严厉的目光下转头跑了出去。然而为时已晚,这一眨眼间,刚才那名看似胆小而脸色苍白的“婢女”已在灵花丛中不知所踪!

“……夺舍……”

眼前的尸体过于平静,又毫无法术痕迹,明显不是受伤而亡或畏罪自尽,而是身体的主人自己主动放弃——魂魄出体夺舍!

……没错,当今晚郁清明带领着扈从和卫兵们毫无预兆大张旗鼓地包围了这里,姜甜立马就知道大事不好了。狼茜还处于一脸懵逼的状态中时,姜甜就已经当机立断,抓过身边的某名婢女,夺了她的舍,用婢女的身体跑了出来,趁着自己尸体倒地的惨状迷惑了对方一时半会儿,抓住这点机会,溜之大吉!

这是姜甜人生中的第二次夺舍。一般来讲,修士魂魄可以对修为较低之人夺舍,但也不可能百分百成功,第一次夺舍成功率有八成,会产生少许魂魄损伤,第二次夺舍成功率就只有两成了,魂魄损伤也大大增加。但事出紧急,姜甜也只能果断地抛弃了这具本来爱不释手打算用到天荒地老的全灵体,夺取了身边一名婢女的身体,在殿中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时跑了出去,面对郁清明还现场发挥演技,装作是被自己打了赶出来报信的,借此成功跑出了密不透风的包围圈。

因为她这些年早就为跑路做过无数计划,那名贴身婢女也是她早就精挑细选过身体和灵骨,暗暗培养了带在身边的,本就与她魂魄十分契合,所以这次纵使没有了郁子规的神秘宝物引导,而且还是二次夺舍,她也勉强地成功了。她用着新的身体一边跑一边还腹诽,本以为可以安安生生被仙修们接出去的,谁知道他们那么不给力。唉,人生在世果然要靠自己啊。还好本宝宝未雨绸缪!

至于狼茜……还有远在极北的胡朱尘,马上要攻进来的仙修们,她就懒得管他们了。——谁叫你们暗中已经被郁家识破了呢。你们自求多福吧!我走了!你们不要找我我也不去麻烦你们了,大家同盟一场,就此别过!

于是狼茜和其他殿中奴婢就一脸空白眼睁睁地看着姜甜一气呵成无比流畅地夺舍、冲出门、跑路了,半拍之后才迟迟反应过来自己被她彻底抛弃。狼茜一声怒吼,也只好气呼呼地冲出屋顶往另一个方向跑了。姜甜时机掌握得太准,跑得太成功,狼茜被她这么一抛弃,算是临场被她坑了一回,导致迟了一步,道传弟子们已经追了上来,她这里恐怕是凶多吉少。

各位随十一主君来抓捕叛徒的卫兵气了个半死,万没想到两名不过中阶修为的女修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居然还能飞出去,不用郁清明再说什么,都再无顾忌,掀翻了各宫各殿,毁了灵花丛,大力搜查起来!

第一百一十四章 伤心之火

卫兵们开始往郁氏行宫的其他地方搜去。虽然他们没能立刻抓住一人一狼,但这里终究是通天祭阵旁边,魔门林立,行宫遍地,最不缺的就是援兵了,只要消息一上报,引发更高级别的警戒,她们终究跑不出去!

而郁清明却一个人留在了空旷的寝殿中。

他缓缓驱动轮椅上前,艰难地凑近了那具刚刚失去魂魄的,还未冷的尸体,细细地查看起来。

她的肉身,她的灵骨,她遗留的识海痕迹……

最后郁清明惨淡地笑了笑,任由尸体从自己怀中滑落。

原来,不但她所谓的回归魔门是假的。连她这个人,也是假的。

以前只是怀疑她的忠诚和立场,从未想过竟还有个她这人是不是本人的问题,如今他却根据尸体查出了些许鲜明的痕迹。——这具肉身,太新了,比起按部就班从小长到大再经历几十年修炼风霜的自然肉身,它更像是一具类似于肉傀儡的分体肉身,专供特殊法门的修士进行分身修炼的那种。纵使伪造得十分完美,毫无瑕疵,可识海中仍然有许多不自然之处,表明了这具肉身跟原来装在里面的魂魄并不是一体。由此可见,这位当年自称是洗心换面回归家族的“郁子规”,她不是真正的郁子规。她是仙道的探子,通过夺舍、炼化等手段把自己塞进了这具肉身里,借郁子规的身份混进了郁家来。

可她若不是郁子规,真正的郁子规,又在哪里呢?

郁清明颓丧地低下了头,一个眨眼,他周身忽然窜起一股庞大的毁灭之气,如一个巨大的黑茧,将坐在轮椅上的他从头至尾裹入其中。

那是一股伤心之极的黑色魔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本来他来质问她,心里还抱着万分之一的期望,想着她是不是被仙道下了禁制威逼利诱才这么做的,又或许她只是因为被家族利用辜负,而对郁氏爱极生恨……只要她有一丝动摇的可能,他哪怕粉身碎骨也会替她周旋!可如今,他准备好的那些话也不可能问出口了。没有必要了。

——他郁清明,其实从未认识过一个叫郁子规的人。

他的童年记忆早已被修改。他对这个妹妹的印象只是来自于“她”回到家族以后,这么多年似真实假的兄妹相处。他当初是为了那份怀疑与莫名的茫然心酸才不断亲近她,保护她,渐渐地把她放进了心里……可如今真相揭开他才明白,原来他放进心里的,只是一个他一厢情愿的幻影啊。

魔焰熊熊,逐渐地在郁清明背后构筑塑造成一个鲜活的形状。那就仿佛一只苏醒的鸟儿,高傲地昂起头,往两侧展开长长的翼翅。而郁清明就只好匆匆压制这些暴乱的魔气,因为自己道心的突然变动而不断咳嗽着,有些狼狈。

郁清明的道心化影是一只脆弱的无名鸟儿。因为郁清明本人实在是对杀戮的精髓无法领悟的缘故,它一直十分的虚弱。今天却仿佛忽然活了过来,在魔焰中拍打羽翼,仰天长鸣。

“我大概知道什么是‘杀心’了。”他想。

假郁子规留下来的那具尸体被他的魔焰包裹着,一点点燃为灰烬。

郁清明一把将那些灰烬握在手中。

多年来一直卡在五重天大圆满瓶颈的他,终于有了突破的预兆。

……

同一时刻。

郁氏行宫人仰马翻。那些卫兵本是随着十一主君私下而来,事先并未在家主那里报备,故而郁氏行宫里住着的其他主君、长老和客卿们对此是一概不知,直到现在才被大肆搜查的动静惊了出来。他们互相打听着发生了什么事,有的第一次听说十六主君竟是仙修卧底的消息,十分震惊,有的主动派人要帮忙,有的则各怀鬼胎,生出了别样心思。廊下,道旁,庭院里,全副武装的卫兵们匆匆来去,整个行宫终于乱成了一团糟。

郁清明已经派人去向云苦和家主那边报信了,可大肆搜查之下那名假的郁子规依然不知道溜到了哪里。她跑得太快,虽是家丑不外扬,可现在也只能惊动旁边的其他魔门,要他们帮忙出手拦人了。

而陷入风风雨雨也不止是这里。行宫区之外,祭阵旁新城的公共街区,不知是不是时间上的巧合,竟也惊起了些混乱。

一队队披金带甲的魔兵,赫然出现在了黄昏的大街上、他们整然有序地列队行过,导致崭新的玉石街面被踩踏得不断震动。道旁灵花丛和灵花树无数花朵簌簌然飘下,零落成泥。

路旁的魔修们都是倏然一惊。这些魔兵明明都是各魔门派去驻扎在靠近荒野的最外围,日夜看守着通天祭阵,同时守卫着这些临时行宫和新城的,不到紧急时刻绝不轻举妄动……莫非通天祭阵那里发生什么大事了?

而远在通天祭阵旁的云苦,收到了那两名女修逃跑的消息却破天荒的没有心思去管。他狠狠地握紧了手中几枚传讯玉剑,纵身飞上了天空!

暮色已降,血月初升。通天祭阵旁已经开始星星点点地燃起灯火,一如往常。可这片灯火繁华之中却隐藏着某种不寻常的气息。云苦跃到了半空中,悬浮在夜风里,眯起眼就仔细地看向了底下这个星火遍地、隐没于沉沉暮色的通天祭阵。

“欧、阳、仇!”

云苦冷冷地叫出了这个名字。

只见他面前布满灯火的大地上,此时竟出现了东一片黑暗,西一片混乱。甚至有些与他们魔修浑然不同的气息,正在如潮水般悍然扑向整片魔修驻地不起眼的某一角。一些金戈之声传遍四方。这是外敌入侵的迹象!

仙修们,来了。

云苦不是不知道仙修们一直想找机会攻进他们的通天祭阵来。这本就是修魔界双方心知肚明又不曾挑破的事情。根据这几日的暗中查寻,云苦也从那些落网的探子口中摸清了仙修们入侵计划的不少内容。本还想守株待兔,一点点挖出全部线索,再来个反将一军呢。可仙修们仿佛因为失去了与线人的联络被打乱了脚步,就开始不管不顾了。他们竟是提早了这么多天,今晚就来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公叔蜚陌

仙修们是疯了吧?此时距离他们准备正式发动通天祭阵的日子还有很久,双方本来都还在暗中调兵谴将,慢慢酝酿,慢慢蓄势之中。仙修们是没准备好就被戳穿了没错,但,他们也完全没有准备好啊!

通天祭阵太庞大了,与其说是一座阵法不如说是修士手中塑成的一片平原或者说盆地,从边缘往里算,面积可以塞进一个小一点的凡人王朝了。它不是说启动就能启动的,四面阵墙,六路阵脉,八方阵眼,一共一百九十八座阵塔……哪能牵一发就动全身?魔修们需要花费漫长的时间一点点启动全阵,正式启动那日不过是魔气流向最重央的阵心的日子罢了。他们虽是紧锣密鼓,至今也只启动了一小部分。仙修们一来,那就相当于双方在都没准备好的情况下,手忙脚乱的提前开战。

“疯子!”

云苦毫不客气地评价道。

他没有跟那位名叫欧阳仇的虚极仙宗领队弟子见过面,却对他早有耳闻。其实云苦自己也相当于是各大魔门精英弟子式的人物。作为双方修行者的代表,他和欧阳仇两个九重天虽没见面,彼此这么多年也是私下当做对手的。云苦大致了解过欧阳仇是个什么性格的人,可他不知道他那副属于仙修的温和外表下竟是如此的大胆,疯狂,赌性如此之重。

可事已至此。两位注定要一决高下的绝世剑客本只是远远掂量着对方,一方忽然抽风了主动找上另一方,那也只好抽出剑来了。

夜空乌云滚滚。

一个声音破风而来,忽而传递到云苦耳边。语气是轻松而平淡的,却又含着排山倒海的威势:“开始吧。”

云苦意外地抬头看向云端上的魔道入道们,对于郁家家主的决定很是不解。

郁家家主这意思是既然对方已经来了,那就干脆就顺其自然,好好待客,在他们面前直接启动通天祭阵算了?

魔修们从十几年前忙到现在的祭阵一事,幕后筹划多年最后竟成了如此匆忙的登台亮相,云苦有种不好的预感,却也只能点点头,带着命令回到地面上去了。

只见通天祭阵模拟修魔界地灵脉之形的阵脉,座座阵塔魔气冲天。伴随着一股股不知从哪来的幽微深远、奥妙绝伦的气机,向祭阵最中央涌去!

那是各位魔道入道出手了。他们自云端垂下一道道属于“魔道”的天机,如山如海般地开始流入整个通天祭阵。入道者本来就已经是天道的一部分,魔道的家主们代表的其实也是最高天道之下专属于“魔道”的那份天机。他们要动,那便是属于“魔道”的动作。于是一尊又一尊如山岳般不可撼动的魔像,在祭阵各处缓缓地生成。

这些由厚厚的纯然魔念生成,意欲直达天宇的魔像,来自于修魔界半边大陆各地的凡人王朝,以及各处长年不歇的修士战场……多亏了它们,本该安然高悬于天,永远只能由入道者触碰的“魔道”才能借祭阵之威在地面上化为某种类似实体的存在,被修行者们利用。

镜墙,说是实体,实际上这个世界的入道者们心知肚明,镜墙这个东西也不过是跟云端天道一样,是支撑着这片修真大陆的一种结构罢了,本是虚无,又从虚无中诞生出真实,几乎跟“天道”没有什么差别。它和天道之间存在的某种关系,虽然在魔道入道者们心中只是一个大胆的猜测,但魔道入道者们本就是想狠狠地赌上一把。原本是打算做好充足的准备再启动的,可仙修们既然发现了,他们还提前跑过来撕破脸了,那也没办法了。在被他们钻进来搞破坏之前,不如干脆紧急启动。他们是赌,我们就不是赌了吗?

一时间,天机汹涌,庞大的祭阵缓缓启动!

……

通天祭阵不按计划的发动,惊得旁边消息不那么灵通的很多魔修下巴都掉了,他们纷纷向自家上级询问发生了什么事。而他们的上级其实也是一团混乱,忙着向更上级请示。

魔道入道者们的决定还没来得及彻底传递到下面,稍往外一些的行宫那边,此时已经陷入了混战。

“怎么回事?”

“不,不是哪家跟我们家翻脸了……是外面来的!是仙修!”

仙修们的主力选择这片行宫区入手,自然是因为这里防守算是最薄弱的。通天祭阵外围的距离祭阵很远,他们需要打开一条直通中心的路来。于是虚极仙宗就从这边当先冲入,如潮水般想要吞没。首先遇到的是留守行宫零零散散的一些卫兵和魔修家族仆从,那当然是没什么话好说,留守的人少就如秋风扫落叶般被清除,留守的人多就打个不分上下,或反过来被打得绕路而行……

不过在这样一个魔门理应团结起来共同抵抗入侵的时刻,有些人的反应却很是奇特。

公叔氏行宫。

公叔蜚陌坐在屋子里,十分惊讶地说:“她说的竟然是真的!”

这位以心思深沉、长袖善舞出名的公叔氏浪荡子甩掉了屋内正在寻欢作乐的一干人等,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来到了窗边,瞧热闹似地往外瞧,同时听着自己的手下一拨又一拨地跑过来给他传递最新消息。——各魔门的行宫区不知为什么迎来了外敌入侵,已经开始打了,很快就会波及这边。主君您要不要看情况避一避?或者不避,干脆派几个人上去打一打,好赚点功勋,在自家家主面前表现表现……主君您别看了,族里的其他主君,其他魔门的主君,都纷纷开始行动了,您不跟他们一起吗?!

可公叔蜚陌却完全没有听自家麾下长老们传来的建议,只是含着笑,对自家手下发出了一系列简直是匪夷所思的命令,然后目送他们一个个震惊地离去。

“你看看你们郁家惹出的事……”公叔蜚陌笑不可仰,又有点幸灾乐祸,“你看看你们郁家这回又弄砸了锅……”

“之前那小丫头跟我说的我还不信呢,谁想到她说的是真的!”他面露阴狠,“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混乱盛宴

“祭阵启动,外敌入侵,你们郁家自己又热闹得不行……如此盛会,怎能不让人好好恭喜你们呢!”

公叔蜚陌望着窗外自言自语道,脸上洋溢着一股阴暗的期待,又有一股莫名的喜悦。

公叔蜚陌,是与郁氏不相上下的一流魔门——公叔氏家族目前排名第九的血传主君。魔道通天祭阵一事从始至终由郁氏主导,公叔氏跟其他一流魔门一样,冷眼看着郁氏这么多年忙来忙去,跟在郁氏身后做出个全魔道团结一致的模样,实际上却未必以郁氏为首唯命是从。魔道最顶层的这些个魔门反正是互相制衡的,为着“魔道”考虑建了这么大个祭阵,能奉郁氏为主导,不夺权不给人拖后腿,那已经是很为大局着想了。毕竟有异道在前面摆着,家主从天上发来的命令也无法反抗,可说到底,责任分配下来落到每个魔门主君身上……他们到底是自家的利益至上。

这回通天祭阵若能顺利启动,真的作用于镜墙,打破如今的两道僵局,郁氏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全魔道也得了好处,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大家也愿意捧着郁氏。可若事情没那么顺利,临到头出了什么岔子……那就说不好了!

公叔蜚陌就是这类心里藏着小九九的魔门主君之一,随大流来到通天祭阵旁,分配下来的任务该做的也做,却总暗搓搓地想着要怎么趁着大势给自家捞几把。本只是随便想想,谁知道到了祭阵旁边,郁家中的某个人却忽然找上了他。

郁氏的十六主君郁子规,这个名字在各大魔门之中可谓是如雷贯耳。公叔蜚陌不知道这样一个地位微妙又声名狼藉的小妹妹整天跑出郁氏行宫,到处跟别的魔门拉关系是想干什么,他脸上挂笑,你来我往地跟她打起了交道,一口一个好哥哥好妹妹的叫着。没几天她果然露出了狐狸尾巴,偷偷告诉他说,她要送他一份大礼。

公叔蜚陌觉得自己听到了世上最奇怪的事情。这位郁氏十六,明明在自家都位置难保,她不想着赶紧讨好郁家家主,讨好族中长老们,巩固自己的地位,反而……还想出卖郁家?

她一个字都没摆在明面上,却用极其隐晦的语言悄摸告诉了他,郁家的打算,郁家在祭阵上最详细的布置,郁家在祭阵旁倾尽主城府库掏了多少物资放在哪…

仙修总有一天会攻进来大家都知道。而她的意思就是,等哪天仙修攻进来了,公叔氏驰援郁氏的时候,可以从中做什么手脚,借着仙修入侵之势坑郁家一把,挖一些什么好处……事后郁家也搞不清楚损失的具体数目,顺手往仙修身上一推就是了。

公叔蜚陌知道魔门里经常有因为争权夺利失败而恨上自己家族,勾结其他魔门想让自己家族吃大亏的人。但像这样利用完其他魔门还利用异道,一门心思想把自家坑到如此地步的还真不常见。得到了这些情报以后公叔蜚陌当然就没有立刻相信,各魔门聚到祭阵旁毕竟还是表面上同仇敌忾,魔道入道们时时刻刻紧紧盯着,不许他们搞破坏。他也搞不清郁氏十六是真心想出卖自己家族还是给他下的套,故而一直没有轻举妄动,只是牢牢记住了这件事。

直到今日,郁氏行宫乱起,公叔蜚陌在一片议论中听到了郁氏十六的名字,又往外一看,仙修们来了,其他魔门的很多主君动作十分奇怪……他一拍大腿,那小丫头说的竟然是真的!

她果然是别人塞进郁家里头的卧底,本就是真心想把郁家卖了……她不止找过他一人,还找了很多像他这样的很多魔门主君,想要借他们之手搅乱这一滩浑水,好让自己在仙修入侵的时刻能顺利逃跑!

这么好的机会,他如何能拒绝?

公叔蜚陌笑得像偷了油的耗子。他派出自家手下去前方“抵抗”仙修入侵,顺手狠挖郁家的墙角。反正这是他们自己惹出来的乱子,导致祭阵不得不提前发动,他不过是趁机添上一把火而已。回头他还要好好找郁家人说道说道:你们也是堂堂一流魔门,怎么能不看紧自家内部的呢?通天祭阵这么大的事情交到你们手里,怎么连漏洞都没堵上呢?魔道大局若是因此而受影响,那也是你们手里出的问题呀。

……倒了大霉的郁家恐怕没想到姜甜为了脱身,给他们提前挖过多少个坑。在他们抵抗仙修们的同时,背后竟然还要被其他魔门趁火打劫。然而这在修魔界实在是很常见的事。魔门本来就是互相竞争制衡。郁家通过通天祭阵凌驾于其他魔门之上多少年,人人都盯着他们做得好不好。如今显露出有一点不好,当然就会被咬下一块肉来

窗前,公叔蜚陌的手下低声询问要不要帮郁家搜捕那名逃跑的假主君,公叔蜚陌一如既往的笑得阴险。

“搜啊,怎么不搜。仙道派来的卧底,那可得好好搜搜。去,多派点人,一定要抓住她。郁家的事就是我们的事!各大魔门同气连枝嘛!”

公叔蜚陌得了那位假的郁氏十六亲手送上的好处,却转头也把她卖了。——你利用我,我怎么不能卖你了?我虽是趁火打劫,但也只是魔门日常竞争,占点小便宜罢了,占完便宜再抓了你送给郁家,正好当做赔礼!

“这可真是太热闹了……”

行宫区,郁家忙着搜捕逃跑的姜甜和狼茜。仙修们跟魔修们混战。而其他魔门也趁乱占郁家的便宜,或者互相使绊子。嘈杂喧闹与尖利的金戈交锋声混杂在一起,满街繁花不再。

这是一场混乱的杀伐,在某些人眼中,也是一场盛宴。

……

面前,一片灰黑荒野。沙雾聚成巨龙,咆哮着卷过大地。

蜿蜒无边的厚厚禁制如一道大地上的黄金长墙,闪烁着金光。

大肆搜查的各方魔门没能抓到姜甜一根汗毛。她此时却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纸片,艰难地从这堵金墙上的某条小缝里钻了出来!

第一百一十七章 自由的小鸟

姜甜嗖地落地,变回人模人样,弯腰扶着自己膝盖,直喘气。

凭着多年来的准备,凭着七分机灵三分运气,各方魔门再怎么搜也没有搜到她的踪迹。让她成功地跑了出来。或许是因为仙修们攻进来的时机刚好,原本在禁制旁驻扎的魔兵们都被调到别处去了,真是天助我也。

只见灰黑色的暮色荒野上,寒烈风中站着一个清秀少女,如一枝芙蓉出水,楚楚可怜,却搔首弄姿,画风极其不对……

姜甜适应完新身体,开心地品味着自由的滋味。

她终于可以远走高飞,海阔天空啦!

想她人生中第一张脸,是玄罗城下大岩王朝甘苦河边出来的一个草根女,普普通通,也就是原装的罢了;第二张脸是郁子规的脸,长得怎样倒是次要,那股天生的气势逼人,她塞在里面其实不太搭;这第三张脸,终于是姜甜为自己专门挑选的了,是她喜欢的长相,眉目细致,透着股单纯灵动,像个小白花,很适合用来骗人。这原主她是一直带在身边挺喜欢的,杀了挺可惜,不过为了自己,她还是不得不去死。——我会记得你的牺牲哒!

“说起来你们这种奴婢本来就是卖了身家性命给魔门的。我杀你你也不需要怪我。要怪就怪社会吧,咱们修魔界不一直都是这样?大家都很容易死……”姜甜随口颠倒黑白,同时摸了摸手腕上两只细金镯。

她藏了这么多年,花了这么多功夫亲手打造的随身空间,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拿出来当金手指使了。

她从随身空间摸出了一枚不知从哪儿昧来的天级飞光梭,身形一动,纵身一跃,就准备孤身一人奔向自由的天空。

……可惜还没飞起来,这只奔向自由的小小鸟就被一道仙气当场击落。

她猝不及防从半空中摔落。那道耀目的纯白仙气发自荒野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之中。同时一道道人影也从夜色中闪现,往这边聚集过来,围住了地上的她。这些人一个个长身玉立,肃眉冷目,撑开灵压随时待战的状态,赫然是一群以虚极仙宗为首的仙道修士。不知道他们本来埋伏在通天祭阵与荒野的交接带还是刚好撞上,本欲逃跑的姜甜竟被他们抓了个正着。

话说姜甜也是一时昏头忘了。原本驻满魔兵的外围防线空无一人,那当然是因为这里刚刚被仙修们攻破了。姜甜还庆幸魔兵们被调往别处,或溃散逃走,让她能如此轻易地从这条路跑出来,实际上这里是换了一拨人在等着她呢。仙修们找她很久了!

那道仙气说巧不巧,刚好是郁子规发出的。

她几步落到姜甜面前,匆匆看向被押在地上的陌生女修,拿很久以前立的血誓确认了一下里面魂魄是姜甜没错,大松一口气。

好险啊!差一点就让她跑了!

“好你个姜甜!”郁子规对她说,“——你又夺舍了啊?”

姜甜一看见郁子规却是大呼倒霉。怎么她每次跟她见面都是被压在地上!

她觉得郁子规这个人是不是她命中的煞星。她永远被她压得抬不起头来。

不过她反应极快,跟当年一样迅速地堆起谄媚的笑容,努力抽出一只手来推了推那几个制住她的仙道弟子:“放开……放开我呀!搞成这样子干什么?咱们不是一边的吗?又不是敌人!放开……”

她说得一本正经,还没忘熟练地跟郁子规拉交情,“什么叫‘又’夺舍?我之前那一回那还不是为了帮你嘛!这一回不关你的事了,我只是为了脱身,没办法才这样……反正我跟你用一张脸也不太好。——咦?这是什么?你的仙影啊?”

她一通拉家常似的叽里呱啦,仙修们没见识过她厚颜无耻一面,想起了她为仙道传递的那些情报,竟也觉得像押犯人一样押着她是有些没道理,一时略松了手,于是姜甜又拍了拍衣裳大大方方地站了起来。

郁子规直接就揪住了她的领子。

“狼茜呢?!”她逼问道。

“呃,这个……”姜甜卡壳了。

她赶紧辩解道:“我们是分开跑的,她往西北边去了,我往这边来了。事起突然。郁清明忽然就带着一大拨人跑了过来堵了门,我们只好……”她把今晚发生的事情简略地叙述了一遍,试图轻描淡写、极力淡化自己的作为。不过她再怎么淡化,郁子规还是马上就看穿了她抛下狼茜只顾自己跑路,导致狼茜现在陷入险境的事实。

骂都懒得骂,郁子规银光熠熠的人形仙影直接从她身上扑了出来。姜甜被仙影之威一下子推搡到了地上,头昏眼花的还没来得及惨叫,就又整个人被扇到了另一边,吃了一嘴的泥。郁子规怒火滔天,也懒得动用什么修士法术了,挽起袖子亲自上手,把姜甜这家伙揍了个眼冒金星!

——天道作证,她早就想打她了!

“……我错了,我错了……当时情况紧急,情况紧急嘛,你们现在追说不定还能追上去……啊啊啊!轻点!!!”

这自是不需要姜甜提醒,她说出口那一瞬,后面就有几位虚极仙宗的弟子往她说的方向去寻狼茜了。不过郁子规还在专注于狠狠揍人,直到把积攒了多年的这一口恶气吐尽,才在其他仙修同门的劝说下拍了拍手,收工。

“最好狼茜没死。不然的话——”

姜甜被她威胁的语气吓了一跳,捧着脸,十分凄惨地说:“呜呜呜,我赔命!我赔命!”

不管心里怎么想的,她肯定得这么说呀。

出乎她意料的是,郁子规没有立马追去那边找她的妖修小伙伴,而只是往狼茜逃走的方向看了一眼,又往正在混战的行宫区看了一眼,很不甘心似的放弃了随其他同门一起攻入祭阵。其他仙修都已经纷纷赶了过去,这里就留下她一人。

她转头对姜甜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玄罗幻天传承宝塔呢?我当年给你的那个。别告诉我你扔了!”

“啊?”

姜甜昏头昏脑,“什么东西?”

第一百一十八章 揽天机于一身

姜甜觉得她总是摸不透郁子规的套路。她又被她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打蒙了。

什么……什么宝塔?

其实她早就把那东西忘了。郁子规再拎着她的领子戳着她的鼻子天花乱坠地形容了半天,她才冥思苦想,费力地把那尊黑兽骨法宝从记忆中挖出来。

原来是那个最早把她跟郁子规联系起来的法宝啊。郁子规造了两个,给了她一个,她确实一直带在身边。作为一个守财奴,她可是半点值钱的东西都要收着的。那法宝她虽不用,好歹也是个地级中品。

她掏了掏,把它从随身空间里拿出来了,问:“你要拿它……”干什么?

话还没说完,姜甜手中的黑骨塔就嗖地一下被郁子规取走。一阵风刮过,姜甜目瞪口呆地望着郁子规匆匆钻进荒野的背影,一时摸不着头脑。

这么着急是要干什么去?

你不打魔修吗?这方向不对啊?

姜甜摸摸下巴,倒没觉得太多不舍,转转眼珠往周围一看,又忽的大喜。

仙修们竟然全走了,没有人看着她了!

姜甜当即也不犹豫,抓紧时间,学着郁子规一溜烟地跑了,同样消失在了茫茫荒野之中。

其实这是因为郁子规已经把黑骨塔拿到手,就没必要再看紧姜甜了。姜甜身为仙道线人的使命如今也已经结束,宽容的仙修们觉得她想走的话就放她走吧,想必她刚刚坑过魔道也不敢回头去投效魔门。刚才她身上被郁子规顺手放了点可以追踪的小东西,万一以后有什么事要找她,她也逃不出仙修们的手掌心。

郁子规就这样把姜甜抛之脑后,一个人走掉了。今晚仙修们攻入祭阵,本是极关键的一夜,欧阳大师兄和白远师兄都已经领着很多人进去跟魔修交上手了,她却不得不在祭阵边缘止步,独自跟他们分道扬镳。

她拿着跟镜墙那边的黑骨一模一样的第二块黑骨,直接奔向了对应的那处灵穴——玄罗城的灵石矿。

如果有哪位入道前辈在场,此时此刻他就会眼睁睁的看到郁子规身上,猛然聚集了一大股天机。

这股天机来自于黑夜云层之中,如一根极长的、垂落的丝线,从天而落,牵系住了地上的一枚小小人影。就是这股天机在无言中告诉了她,现在她要去哪里,要做什么,才能在马上要到来的某个时刻,为整个小世界争取一线生机……

所谓天机,不能参悟,不可直泄。远未达入道境界的郁子规只是隐隐地知道一个方向。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对这个世界隐藏的真相也完全不懂。她只是像一个刚学会走路的稚童,被一只温暖的大手牵着,懵懵懂懂地往前走。它没有告诉她前面是什么,她只知道那就是生机的所在。

那只牵住她的手,就是这个世界的“天道”。

原来揽天机于一身的感觉,竟是这样的玄之又玄,坦然而平静。

在天机的指引下,郁子规越过荒野,奔向某个早已废弃的灵穴。

而荒野中央,祭阵已经启动。虚极仙宗的仙修们终于穿过了混乱的行宫区,与魔兵们的主力正面相遇。

……

喊杀声冲天。

旁边,一座玉楼金殿正在燃烧。

这里是祭阵外围与祭阵真正核心区域的交界。如果说祭阵外围散落着的这些临时城邦、临时行宫只是供魔门众人忙累了居住休息的驻地,那么这里,再往前踏一步,就终于可以进入真正的通天祭阵了。两方高台矗立,旌旗招展,中间几重黑色结界,形成一座关卡,平日里连魔门之人进出也要严密核查身份。

欧阳仇和白远赶到了这里,不得不暂停脚步。

魔兵们在魔门各长老和主君的带领下如海潮般不断涌来,堵在了关卡之前。情况很明显。仙修们想要进去,除了硬拼没有别的捷径了。

然而欧阳仇也不惧:“就差这一点了。前面就是真正的祭阵。只要进去了,就地搞破坏是很简单的事。”

他顺手还习惯性地揪住了准备往前冲的白远,十分熟练地把他扔到了后面去:“别动!”

他背后的虚极仙宗弟子们都没有动。而对面的魔修们却也没有动。双方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似的静静对峙。这是因为目前确实还时机不对,不到他们这些九重天以下的修行小辈出场的时候。

——一股煌煌仙威,保护般地笼罩着所有冲到了关卡前的仙修小辈们。一名虚极仙宗仙道入道者的下界化身,与欧阳仇并肩而立。就是他,吩咐欧阳仇先不要轻举妄动。

对面,也远远的站着一位看不清面孔魔道入道下界化身,同样气势惊人。

这是入道大能们头一次放下了架子,十分“亲民”地跟修行者们混在了一起,亲自来助战。

以前也不是没有入道者和修行者同时出战的场景,但那都是界限分明的。入道者只找入道者,在外围拖住彼此,好让修行小辈们在战场上分出胜负,甚至还要时刻注意着自己在天上搞的动静会不会影响了地上,万一对地上造成了影响还要自觉主动的远离……这是双方约定俗成的事情。入道境界与修行境界相差太大,你一个入道者直接对修行者下手就等于破坏规矩,对面的入道者也会如摧枯拉朽一般向你们的修行者报复。——直到今天,魔道的入道者们发现仙道的入道者仿佛有点蠢蠢欲动了。他们本来还像原来那般在天上防备着仙道入道们,一个不留神,低头一看,竟有好几位仙道入道的化身跟着仙修们一起进来了?!

于是魔道入道们就以为对方破坏了规矩,十分生气地也跑了过来。

其实这还是因为今晚仙修们攻打的这个地方——通天祭阵,性质与那些魔门城邦、秘境太不一样了。它直接从地上连通着天上的“道”,涉及至此,仙道的入道者们就不能像以往那般另划战场了。他们最终还是决定亲自出马,跟着修行小辈们一起过来。

第一百一十九章 入道者们

欧阳仇紧紧地护着身后的所有仙道修行者。

身边的仙道入道人影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宛如迷濛春雨青山间吹来的柔风。它渐渐地从仙修们的身边吹起,不断向前吹去。

这位仙道入道名叫柏风,是虚极仙宗主峰上的入道大宗主之一。他偶尔化身下界来闲逛,逗主峰的小辈们玩儿,欧阳仇和白远基本是他看着长大的。所以欧阳仇很清楚,这位大宗主当年修行境界的道心化影,亦是他抛去凡躯、道心入道之后形成的天道下界化身,就是眼前的——这股风。

这股匝地长风,倒真如极南仙山里带着雨意的春风一般,和煦旖旎,透骨绵绵,却含着一股无坚不摧、沛莫能敌的气息。它无形无色,经过街面上无数修士倒下的尸体、残破的刀剑、被打碎掉落的金玉砖瓦、甚至尘埃与残花……大大小小,干净或污秽,每一物都沾染上了这股纯粹仙气,一个接一个的悬浮而起,混融成一股不可阻挡的风暴,汹涌地吹向长街尽头。

仙修们就在这股清风的笼罩和指引下,谨慎中带着毅然决然,同时向长街尽头扑了过去。

不过是两三个弹指,这股清风也已吹到那位魔道入道的跟前。那位魔道入道脚下微动,竟也是不敢轻易掠其锋芒。只见他示意身边的魔道修行者们和仙修们一样赶快藏到自己背后,然后便同样散去人形,化身之态取而代之。

一股充满杀意的魔气扫过,将这条长街换做了一片黑天之下的滔滔血海。层层巨浪仿佛自虚空中四面升起,转瞬包围了魔修们和仙修们。这便是那位魔道入道的下界化身形态——来自修魔界西海的一股血色浪涛。

山风撞上了海浪。风是和风细雨,春意清新,象征着仙道的贵生之意,这个世界芸芸众生的生机勃发,带上了一丝赦生道力;浪却是血海骤浪,天愁地惨,象征着魔道最常见的掠夺杀戮和毁灭,同样地,带上了一丝杀戮道力。

这,就是入道与入道之间,如何直接调取云端上的“道”进行对抗。以往仙修们和魔修们厮杀,各自道心化影调取的仅仅是修行境界储存的灵气,而永远不会直接触动“道”……或许这是修行小辈们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入道者调用的“天道”是什么模样。他们如今居然能与之并肩作战,进退还如此娴熟,仿佛经过了千锤百炼一般。仙魔两方的修行者都有种被激起战意,血气沸腾的感觉。

夜色之中,远道而来想要攻打祭阵的仙修们终于与魔修们短兵相接,双方入道者的道力漩涡疯狂旋转,一片昏天黑地!

而黑色结界叠成的关卡依然在前方矗立着。那后面,通天祭阵正在缓慢地、不可逆转地启动。

……

一道道河流般的魔念之河在通天祭阵的阵脉中奔涌。一尊尊魔像仰天怒吼。

许许多多魔道入道者远远近近地分列在各阵眼处,不约而同地往向祭阵最中央看去。那里,有一座刚起的高台,好像是还没完工的样子。郁家家主此时就孤身一人站在那高台上。一股股阵脉中的魔念在魔道入道者们“天机”的驱使下,正是全部朝他涌去!

来自魔道入道者们身上的“天机”,暂且叫做“伪天机”吧。入道者们虽是天道的一份子,一举一动代表了自己天道,但他们只是“魔道”而已,还远远达不到他们发出的意愿就能够完全等于整个世界的天机的程度。此时通天祭阵中这一股股驱动魔念的“伪天机”,也是因为魔道入道们花了这么多年收集魔念,建造祭阵。这个行为本身就已经造成了天道的大幅搅动,因而强行形成了眼前这一大片波涛汹涌的天机。

郁家家主沉静地望着眼前的通天祭阵。

这个巨大的祭阵正是他一力主导建成的。今晚紧急启动,也是他孤注一掷下的决定。他知道其他入道家主此时都在全神贯注地看着他,或许带着期待,或许带着嘲笑,等着看他成功,或失败。

当年他已经失败过一次了,几十年都在这些入道同伴面前抬不起头来。这一次,他绝不会再败。

郁家家主一身紫袍、长发飞舞的人形,眨眼间幻作一片雷云和紫电。

魔念的河流从四面八方涌上了高台,淹没了郁家家主所在的位置,却没有作势欲攻,而是进而又退,仿佛长了眼睛似的将那片紫电雷云环绕起来,在他身侧八个方位形成八座新的魔像。

祭阵中这一大片伪天机,直接联系着郁家家主本人。他以入道之身直接站在这里,就是要以己身来启动祭阵,掌握最中央的阵眼。若能成功,郁家家主这片紫电雷云将成为通天祭阵的中枢,届时一念一动,整个祭阵的运转就在郁家家主的全盘掌控之中。

天上的“魔道”,彻底被惊动。

若是从上往下俯瞰,就可以看到灰黑色的大地上,一条条模拟堆出的修魔界灵脉,在这个乌云密布的夜晚中亮了起来。这片荒野就像是重现了三万年前天地诞生前灵脉还没被魔修们破坏时的场景。灵脉纵横交错,线条瑰丽而雄浑。

——那时候有没有镜墙呢?

郁家家主静静地思考着。

此时的他已经没有当年那种急切的狂热。他那份野心始终未改,人却变得更加冷静。他本是这片修真大陆上最初接住那片镜墙碎片的人。最初在云端上看到那片碎片如流星般坠落,是他伸手接住了它,从此开始了整个天道注定发生的风云变幻。他一直认为那是“魔道”赠与他的天机,是最高天道给整个魔道的指引。他认为这个世界本来就该是由魔修们入侵修仙界的。——本该是如此!

……后来事情变成了那样。在其他魔道入道嘲笑和鄙视之下,他痛定思痛,回到云端冥思多年,才终于渐渐地想明白了。

他终于看穿了这个世界的真相,这个世界所谓天道的真相,甚至……镜墙的真相。

第一百二十章 天道形成期

自从这个世界的仙魔之战打响以来,他们两边的入道者一直想的就是吞噬彼此,压倒彼此,争夺所谓的天道“正统”。他们花尽了种种手段,将这片修真大陆搅成了一团乱云,可他们哪一方成功了吗?没有。双方可以说是没有一个成功了的。他们两败俱伤。

修魔界的魔道之中已经混杂了太多仙道的气息,而修仙界那边的仙道也因他们魔道的影响而闹出了乱子。修仙界那边不再是纯粹的仙道了。修魔界这边也不再是纯粹的魔道了。他们如染色一般混进了对方的“道”里。从此,云端上两个道的形状,也不再是黑白分明的“太极”。

这么多年过去,郁家家主已经隐约看到了真相。他的视线不仅仅停留在云端上的“魔道”,而是越过了它,看得更远,更高,看到了这个世界的尽头。

他看到了这个世界的最高天道。——这片修真大陆所有规则的统称,他们的“魔道”仅仅被包含在它之内,而不能代表它的全部。

原来他们所谓的“仙道”和“魔道”,都只是最高天道下的一部分而已。魔道永远不能完全代表最高天道,仙道也不能;仙道永远不能吞噬干净魔道,魔道也不能。在镜墙的投映之下,“仙道”和“魔道”必须对立地存在于这片大陆上,可以一方强一方弱,可以偶尔一方压制另一方,形成一种动态的平衡,但它们必须同时存在。不可能去一存一。因为它们的对立状态本身,就是这个世界天道规则的根基。

两者的对立平衡与战争本来就是这个修真界既定的命运。它们本来就是要互相触碰,互相征伐……然后,互相学习,最终彻底地混在一起。

谁也不知道混在一起的结果是什么,但却能肯定,最终形成的那个“道”,才是本方世界真正的,唯一的“天道”。

那个尚未彻底形成的最高天道其实是既包括了“生”,也包括了“杀”的。魔修们和仙修们打了这么多年,不过是在最高天道的无言安排下进行着该进行的步骤。入道者们也只是最高天道投下去指引修行者们的工具。而修行者们和入道者们都不知道这个安排,他们为自身修行所限,一门心思只为自己信仰的那一部分道而战斗。直到今日他们已经两败俱伤,才终于明白,最高天道安排“仙道”和“魔道”的这场相遇,是为了让他们发生战争,终极目的却不是为了分出输赢。

他们以为仙魔战争是一场翻天覆地的改变,会让这个世界的天道规则尘埃落定,确定这片修真大陆的最终结局。可实际上,仙魔之战不过是这片修真大陆的起点,如今云端上道的乱象不过是这个世界真正的天道缓缓形成的场景。

他们这个修真界,非常年轻。

他们才刚刚开始啊!

通天祭阵中,阵阵如山如海的魔念也越来越快地往中央的高台涌去。郁家家主站在台上,来自魔道入道同伴们心念中的伪天机缠身,终于彻底地想明白了这一点。

——这个世界并不存在所谓的两个世界。镜墙两侧根本只有一个世界。不存在异道。不存在分裂的族群。一切,都是一体。

他们只有一个天道。

“……所以,镜墙……”郁家家主扬眉怒目,目光穿透了空间,直抵修魔界东境的尽头。

那里,屹立着一堵接天接地、如镀了银般毫无瑕疵的镜状高墙。就是它将这片修真大陆分成两半,阻挡了杀戮魔道将杀戮带往另一半大陆的的步伐。郁家家主当初炼制那片“镜墙碎片”——日月洞空通玄大冥镜,是凭借着他那一腔想要征服异道的魔欲,才把它炼成了可以带人穿越镜墙的神秘天道法宝。如今……如今,他获得了一个新的认知,为什么不能凭着这份认知,再炼成一个奇迹?

“让我们过去。”

“天道总有一天要形成……”郁家家主心道,“那我们注定就要前往修仙界。像仙修们注定来到修魔界一样!”

郁家家主心中刚刚诞生的这份对最高天道的感悟,通过“魔道”迅速传递给了每一位魔道入道者。他们齐齐愕然,同时也望向了东方。

云端上的“魔道”如沸腾了一般翻滚起来。这是修行杀戮的魔道入道们代表“魔道”,对最高天道发出的一声质询。

镜墙依然泰然如山地屹立。

然后,一声极轻微的动静,传递回了郁家家主心中。

天地变色。

镜墙上并没产生裂缝之类的东西。它毕竟不是一面真正的镜子,哪怕动摇了也不可能像镜面破碎一般在墙上裂开某些痕迹。但所有魔道入道者此时能很明显地感受到——这堵自古以来隔绝两半大陆的高墙,竟然真的有一丝被撼动的迹象。

哪怕这一迹象极其轻微,几不可闻,也足以让魔道入道们欣喜若狂。

真的……有用?

……

“怎么回事!”

镜墙的异常状况瞬间也惊动了“仙道”。散落在两界各地的仙道入道们也齐齐望向镜墙,同时从“仙道”之中看到了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魔修们搞的这个通天祭阵,竟然真的有可能动摇曾经固若金汤的镜墙——

“不能让他们成功!”

虽然真正的天道必然会形成,仙道入道也刚从云端上得知了。可是他们身为入道者依然只能为自己的那部分天道考虑。魔修们想要推翻镜墙,向仙修攻入修魔界一样攻入修仙界,往真正天道形成的路上推一把,这或许是顺应“天道轨迹”,可对于仙道来说,镜墙被魔修们推倒,使得修仙界也沦为跟修魔界一样两道混杂的战场,却是完全不能接受的命运。他们必须打断他们!

离通天祭阵最近的关卡外,双方修行者们忽然发现各自的入道者同时加快了速度,发下了急切的命令。仙修们必须不惜一切代价赶紧攻进去,打断通天祭阵的启动,而魔修们也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挡在关卡外,拦住对方!

第一百二十一章 戛然而止

通天祭阵中央高台之下,云苦领着一众郁家长老牢牢看护着被魔念河流淹没的高台。

他转头望向台上的郁家家主,万年冷淡的眸子里染上了一点孺慕。

“就看看是你们快,还是我们快!”

此时此刻,仙修们距离攻破关卡只差一线,而整个通天祭阵距离彻底启动也只差半步。

谁成谁败,全在这一刻了。

……

欧阳仇挥剑将背后袭来的某道凶煞魔气劈散,将自己道心剑影寄托的这柄风铁重剑抡回身前。

他暂时驻剑而立,凝目扫视身边混乱的战况。他手下高达九重天境界的风铁重剑格格作响,宽阔的剑身上擦痕累累,都是曾经劈过各种魔气留下的战绩,而他自己的虚极仙宗仙气此时正如流光般灌通全剑,里面的道心剑影战意正盛,却被主人强行按下。

黑色结界前的仙修们和魔修们已经混战成了一团,喊杀声十分激烈。长达几十年的领战经验令欧阳仇对这类场景十分熟悉,如今他眼里这也不过是一场规模不大,性质却极为重要的战役罢了。可他在此时此刻,却打心底骤然生出了一股不祥之感。

情况很不对劲。

“柏风……师伯!”他冲着不远处大声喊道。

他想要问问刚才那股在天地间轻微蔓延开的撼动感是什么意思,是不是魔修们造成的?他虽只是九重天初阶,但那股看似不起眼的动静足以让心思敏锐的他嗅出一丝异常来。

而距离他不远处,仙道入道柏风也忽然在战场中央站定了。

一缕缕清柔之风以柏风为中心从四面八方收回,以环绕护卫之态回到他身侧。这位虚极仙宗的入道大宗主不知为什么仰起了头,专注地看向混沌无尽的夜空,仿佛彻底忘了自己正身处战场。

而另一位魔道入道竟也不知去了何处。

“柏风师伯?!”

欧阳仇的喊声没能让柏风回头。通天祭阵关卡前的仙修们和魔修们依然在混战。云端上无形的“仙道”和“魔道”依然在互相撕咬、彼此混淆。很少有人能注意在场的两位入道者一失踪一发呆,竟都像是瞬间脱离了眼下紧急而关键的一战,被某些突如其来的事物极大的震慑了心神。

只见遥远的夜空之中,一阵阵非入道者不能感受到的奇异呼唤正在传来。

“这是……什么……”

柏风举头望向那夜空,脸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哪怕方才魔道入道们通过通天祭阵真的撼动了镜墙,也不能带给他这样的惊诧。

其实他刚才也跟其他仙道入道一样知道了通天祭阵启动时魔道入道们的动作,也是十分生气和焦急,他一边通过“仙道”跟其他仙道入道者交流着,正待好好向欧阳仇解释解释,命令他们赶紧攻破关卡,抢在魔修们之前打断通天祭阵对镜墙的进一步撼动。

可他紧接着就收到了来自云端夜空的那一阵诡异的呼唤。

他望着夜空,满脸惊诧之中,甚至还有一丝迷惑,和恐惧?

那是……比仙道更高的……“最高天道”……

已经来不及再叮嘱自家修行小辈们,短短一瞬之后,柏风静悄悄地化作一股清风,从战场之上公然消失不见!

混战之中,只有欧阳仇看清楚了柏风大宗主举目望天,随后面带惊诧化作清风消失的一整个过程。

“柏风师伯?!您去哪儿?!”

这是欧阳仇第三次呼喊,可明显是已经徒劳无功。他无奈又恶狠狠地重新拔起重剑,顺手劈灭了身侧突然攻向他的一抹魔影,使得那位魔修身死影消。而后他别无他法,也只能匆匆地回到了仙修与魔修的混战中,去收拢因入道者们突然离去而开始不知不觉失去控制的局势。

——柏风师伯明显是紧急回到云端去了。可……他为什么回去?

欧阳仇刚才听到些许动静,猜到了大概是魔道的通天祭阵已经启动。所以他知道眼下正是唯一能打断他们的时刻,最紧要的关头!这时入道前辈们不该忙着盯着这里嘛?为什么他们挑这样一个时候直接回到天上去了?

难道……

欧阳仇抑制不住地想道:因为通天祭阵启动、镜墙被撼动,有些没有人预料到的,更重要、更紧迫的事……发生了?

他皱眉望向浊云奔腾的夜空。

“大师兄你在看什么?”白远活泼的声音恰在此时传来,令人烦不胜烦,“柏风师伯呢?他先跑进去了?”

“——住嘴!”

……

其实不止柏风和那位关卡前拦路的魔道入道。此时此刻,本来身在通天祭阵之中的其他入道者们也听到了镜墙被撼动那一瞬,最高天道冲着所有入道者下界化身发出的奇异呼唤。

本来正在转动中的通天祭阵忽然一滞!

阵眼处的诸位魔道入道者齐齐看天。

眼见着高台上的那片紫电雷云也变回了人形,原本处于最紧要关头的郁家家主竟也不知为什么停下了动作。台下的云苦脸色一变,跟不远处的欧阳仇一样惊诧地问道:“家主?!您在做什么?”

因为这一打断,原本几近大成过的魔念之河哗啦啦地从台上流回了下面的阵脉之中。原本可以乘势继续撼动镜墙,一口气为魔修们打开一条通往修仙界的通道的祭阵,遗憾地停下了转动。

可魔道入道们却没有心思考虑这个了。

在云苦和其他魔门长老的眼皮子底下,他们全部消失不见。

怎么回事……

云苦飞身冲上了高台,寻找郁家家主的身影。

他怒意爆发:“怎么回事?!”

可祭阵中的其他魔门长老也一脸懵然,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别说祭阵之中,镜墙两侧的整片修真大陆上,任何人都不能回答他这个问题。

因为此时此刻,不止通天祭阵附近,所有修仙界、修魔界的化身下界的入道者……包括散落在修魔界角落里没有参战的魔道入道、修仙界那边坐镇三大仙宗的三位入道宗主,乃至经常被忽略不计的妖修中的那几位入道妖王、入魔仙修中刚刚诞生的新道入道者,有一个算一个,一个不落,全部被这个世界的最高天道紧急召回了云端!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一人对一界

入道境界,说到底是指这是世界中的修炼之人已经融入了这个世界的天道;入道者的化身,则指的是入道者所信的那部分天道之中以一个个入道者为单位分出了一丝又一丝,投往下界行动。这个世界的天道其实就等于是所有入道者融合起来的力量。所谓“魔道”指的是所有魔道入道者的融合,所谓“仙道”指的是所有仙道入道者的融合,其他杂七杂八的夹杂在仙魔之侧、基本等于不存在的小道,比如“妖道”等等……也是如此。所有的这些“道”,再融合起来,就成了这个世界唯一的真正的天道——最高天道。

天道即是规则,它不存在自主意识,一切所作所为只靠它入道者们的行动来体现。可如今它却极度罕见地做出了“动作”,一声招呼都没打,就把这片修真大陆上的所有入道者直接“收”了回来,如此之急,如此之突兀,那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这个世界的天道在更高的层面上出现了危机,仿佛应激般产生了反应,由上而下地牵动了所有入道者。

这几乎是这个世界从未遇到过的事。但放眼最近几百年,这个世界早就已经乱套了。以往天道之中都是静止的,入道者们根本懒得分出化身,即便有也只是寥寥几人下去逛逛,哪像是最近一群群的集体下界,还结成团体为自己那份天道而战?这几百年本就是全世界突然异动,混沌不安、混乱之极的天道形成期。如今再出现更奇怪的状况,似乎也并不值得惊讶。

世界之外。

一枚极小、极微渺的人影,静静地立在这个世界界膜的前方。

包围着整个世界的混沌云海万马奔腾、波谲云诡,黑暗中色彩变幻的云浪一层堆着一层,乍看犹如一片凝固的海面一般,实际上这层层云面却是在极缓慢而不停歇地涌动着,每一点云波起伏都比下面修真大陆上最高的山峰还要庞大。

这枚人影就静静地立在云海与界膜的际间,看上去只如天空中一粒蜉蝣草芥、沧海中一颗砂砾粟子。

就是如此渺小的一个人,身上连威势都放出,却直接惊动了原本沉睡着的这个小世界,使它忽然惊醒,如临大敌!

……

混沌云海虽然叫做云海,但这个云海,其实跟各种小世界之内由普通的水雾、灵液雾形成的那种云层不太一样。混沌之云是由世界之外的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混沌之雾构成,哪怕仙人身处其中也会被蒙蔽视线,屏蔽神念,断绝感知,在一片混沌之中寸步难行。大世界星域中的各个小世界就是这样被隔绝开来的。而大世界的仙人们一旦离开了小世界界膜的范围,想要在大世界混沌云海星域中穿梭,也必须乘坐特制的仙器。

像地仙神仙这样的大能者自然是来去自如,但像人仙这种境界较低的小萝卜头,一旦出了仙舟还是挺脆弱的。一般仙舟的人仙境各使要离开仙舟去往各个小世界时,手无缚鸡之力的魂魄状态倒是方便,可若是想要带着仙躯走,他们只能全副武装,走得很小心,走得慢吞吞。

破界司这次派来调查这个小世界和抓捕游魂的平衡使们倒是很幸运。因为有神仙境的雍华繇不知抽了什么风,横嚷着要插手这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任务,所以这群平衡使直接乘了他的东风,越过云海抵达目的地比平时快了不少,路上也没像平时一样花精力。

此时他们一个个倒没什么轻松之色,而是挤挤挨挨地缩在一片混沌水云后面,探出脑袋,伸长脖子,围观着前面的副司大人独自面对一个……棘手难题。

面前的“小太极界”,世界天道已经被面前之人浩然雄浑的神仙境界所惊动,正疯狂旋转着,呈现出某种防御态势。——这本来是完全不应该的!新生小世界的天道而已,连鬼仙人仙都可以做到静悄悄而毫无动静地潜入。哪有这样毛手毛脚,连一步都没踏进去就把人家天道给惊动了的?

平衡使们心里腹诽:是不是因为副司大人从来不管事,手生的很,根本不知道他们仙舟之人进入小世界的基本原则是最好不惊动天道的?所以才遮掩都不会遮掩,闹出了这种连他们人仙都不会闹的笑话?

可他们也不敢说话,只能蹲在后面围观神仙之境的副司大人一脸弄砸锅的苦恼,跟一个新生小世界的脆弱天道对峙。

其实雍华繇也是冤。他是真的不熟悉破界司对新生小世界的处理方法没错,但他一个神仙之境,要隐藏自己不惊动小世界天道,那完全就是随手可为,绝对可以把一众仙人悄摸送进小世界,做完想做的事再悄摸送出来不带一丝动静的!目前这乌龙状况,说起来还真不是他的错。

可既然已经惊动了那就没有办法。雍华繇只能非常友好,十分和善地开始跟面前这个小世界的天道“交流”。

“放轻松,小朋友,放轻松。那么紧张干什么?”

“别那么如临大敌嘛,我们又不是来打杀你的,我们只是来……咳咳。总之你别慌啊。干嘛反应这么大?搞得就好像我要对你做什么一样。——我还没来得及呢……”

正被激起防御姿态的小世界天道那当然是“听”不懂这一通解释的。他单方面说得口干舌燥,最后忍不住扭头质问那群平衡使,“——这怎么就能被发现了?!你们平时找小世界都这么毛手毛脚的?!”

一干平衡使听了无槽可吐,心道我们区区人仙哪能惹出这种动静?难道不是您的神仙境界惊动的吗?您老好不要脸还带倒打一耙的。他们却也只能颤抖着点点头。但终究还是有一位平衡使不想背锅,鼓起勇气,顶着压力,颤巍巍地举手反驳道:“不!……副司大人,我觉得,这恐怕不是我们的错……”

“啊?”

第一百二十三章 迷雾重重

那名平衡使匆匆地道:“当然,也不是您的错!”

“哦?”雍华繇很有兴趣地伸手一捞,把那名小人仙捞到了面前,鼓励并且欣赏地看了看他。

那名平衡使胆子大了起来,接着说下去,“……您,您看这个小世界现在的状态……它本身就有问题啊!”

他伸手指向了面前的小世界。雍华繇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后面的其他平衡使也一个个地好奇地探头往下看。

于是,他们就透过界膜,同时看到了这个小世界内动荡不安的云端之景。

只见那里面,“仙道”与“魔道”如两方首尾交接的蛇一般在世界之内的云端上撕咬相融,还有许许多多看不清的杂乱小道在“仙”与“魔”之侧盘旋渲染,简直如一锅乱汤。神仙境的雍华繇自然是看得很清楚的,而人仙境的平衡使们视野中却是模模糊糊,只有几位神念强大、心思灵敏的隐约能感觉得到,因为他们这群大世界仙人靠近了界膜,本来就极其不稳的世界内天道准确地捕捉到了他们的动静,这锅“汤”立时滚沸,呈现了种种防御之态,若他们要想踏入,必要恶战一场,不能善罢甘休。

风云聚散。一念离合。

“——很明显啊,副司大人,这个小世界正处于‘天道形成期’!”

“……”雍华繇认真打量了一刻,背后飘动的羽带仿佛都亮了亮,“别说,还真是……”

平衡使们互相看看,也是恍然大悟,知道了他们一不留神轻易惊动了这个世界天道的原因!

原来,一个小世界处于“天道形成期”中,本来就是极其脆弱而敏感的。那些年岁久远的旧世界暂且不提,像眼前这种在混沌云海中刚刚诞生几万年的新生世界,花了几万年搞到天地基本稳定了,就要准备大展宏图,开始塑造自己真正的修炼体系,与外面的大世界“接轨”。——这种特殊时刻,世界内的天道就必然开始变动,云端上原生的天道必然开始混乱。天摇地动,给天地里的万物生灵带来极大的风险和机遇;英雄辈出,以往极罕见的种种奇事像是不要钱一样往外撒……原本卑微的一人一物,也可能忽然触发天机,得到天道青睐,从而成就自身,同时带领整个小世界走向辉煌。这是一个因天道变动而蕴涵无限可能的特殊时代,真金不怕火炼,一切风云起落都只是为了磋炼最高天道,使其最终形成的修炼体系呈现为最好最合适的状态。

整个过程可能长达几百年,几千年,甚至上万年之久。直到这个世界真正的天道缓缓落定,这段时期才算结束,世界内天道才会回归之前冰封一般的平静。到了那时候,这个小世界才是它在混沌云海中常见的状态——沉睡、安宁,天道已定,不可撼动。而从世界之外远道而来的人,也才可以悄悄潜入而不惊起一丝涟漪。总之它现在还处于天道形成期之中,那就等于十分敏感动荡,别说他们一群大世界仙人来势汹汹了,任何一点细微的触动都有可能掀起狂风巨浪。

不得不说这个小世界胃口很大啊。它在磋炼自家天道的过程中,竟是把远道而来的这群大世界仙人也算计在了其中。——他们的到来,竟也成了这个世界天道形成的促动因素之一!

仙舟之人虽是猝不及防,但毕竟见多识广,一干平衡使很快理清了目前的状况,搞清楚了这个小世界的天道反应如此之大的原因。原来还真是他们“毛手毛脚”,贸贸然就靠近了一个正处于特殊变动期的天道。那可不就像往火里加了一把火,往盐里加了一把盐,不把这个脆弱动荡的天道惊成这个样子才怪呢。

唯一的问题在于——

雍华繇微笑着望向了面前一群人仙。当他严肃起来的时候,终于才有了点端起来的“神仙架子”。

“你们来之前就没有查清楚吗?!”

“我不记得有谁跟我说过,这个小世界正处于天道形成期。”

仙舟之人,见过的小世界那比一个人吃过的饭还多。他们面对一般状态的小世界有一套方法,面对特殊时期的小世界那也有另一套方法。雍华繇这群人若早知道他们要来的这个小世界是这个样子,他们早就会做准备,半路上所有人都会钻进一个可以隐身的仙器仙车之中,或者直接由副司大人给大家套上一层隔护,无声无息地潜入这个世界中,这里的天道完全就浑然不觉。而不是像现在,走到跟前了,直接把人家惊动了才发现情况有异!如今这简直是太被动了。这个世界必不会让他们进去。他们除非直接下手撕开一个口子,跟这个天道打上一场,强行攻入。

雍华繇自是不怕跟一个小世界的天道打架的,对他来说,弹指间使其灰飞烟灭也不过是稍稍花费一点时间。——可他是不可能这么做!他是来找人的,又不是来毁灭世界的。别说不能毁灭,他还得小心翼翼的护着它,免得它磕着碰着了。不能有一丝损坏。这个新生小世界是仙舟早就看好了准备收入囊中的,万一事有不顺,两个地仙手下首先就会跟他没完!那两位平日里最是认真负责一丝不苟,他们能唠叨到什么程度雍华繇可是太知道了。

……总之,就是因为没有一个人事先提醒他们这个世界竟是处于天道形成期,导致他们来到这里如此被动,进退两难。

平衡使们被雍华繇微笑着问了个哑口无言,一时人仰马翻。不不不,他们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啊!

这,这个“小太极界”,它不是已经形成了自己的天道了吗?不然怎么叫“小太极界”呢?它怎么可能刚刚进入天道形成期?这完全不对啊!

“这就查,我们这就查!”

平衡使们有的开始用神念翻找自己的记忆海,有的忙着通过玉牌联系仙舟查这个世界有关的记录,有的则慌乱之下冲了出去,凑近了界膜亲自开始观察这个小世界。

如此大动干戈之下,真相马上就水落石出。

“这……这是……”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不是太极是生杀

“我们五十多年前第一次发现这个小世界。当时负责此事的平衡使通过‘千机逝水目’进行了一次远观,视线穿透混沌云海,看见这个世界内的天道乃是一个黑白太极图式,明显是已经形成为‘太极大道’,所以把这个小世界起名为……‘小太极界’……”

一名少女模样的平衡使读着仙舟上记载的内容,声音一开始清脆悦耳,到后面越来越低,几不可闻,带上了可疑的犹豫。

因为她也发现了其中的问题。

她和其他平衡使一起惊诧地望向眼前这个动荡的小世界。只见那里面的云端天道明显是早已失去了太极之形,更妄论什么“太极大道”。

翻涌的混沌云海包围着他们。远处的黑暗里星光点点,如梦似幻。一片惊人的安静。

知道出了不得了的差错,雍华繇倒是不急了,他欣赏了一下这群小萝卜头目瞪口呆的表情,亲自揽过了那名给他读记录的小女仙的肩膀。

“你再说一遍,”他伸出一根修长如玉的手指,十分和蔼地指向前方,“这是什么界?”

那名少女平衡使欲哭无泪:“……小,太极,界……”

“小‘太极’界?”雍华繇清冷的声音猛地拔高,“太极大道形成的小世界?这个小世界的天道是太极大道?你确定?!”

一众平衡使羞得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虽然这里是虚空云海,并没有大地给他们钻……他们终是于弄清楚了他们来到这个小世界为什么竟出现这样的意外,导致他们措手不及被拦在世界之外。原来仙舟一开始就搞错了。当年远远地看了一眼,就以为这个世界的天道是“太极大道”,已经完全形成,非常稳定,就按照常态来处理。可谁告诉你一个天道长得像太极就是太极大道了?眼前这个世界的天道明明跟太极大道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它远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年轻,稚嫩,它的天道还在形成当中,他们本该更加谨慎的对待才是。

“唉!”雍华繇一本正经地长叹,“咱们破界司是该好好管管了,这一个个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自己是个甩手掌柜,大言不惭,但身为副司说这个话别人还是不得不听他。平衡使们受了这一句教训,一片兵荒马乱,做记录的做记录,做检查的做检查,往仙舟大本营传讯的传讯,总之都是知错能改,赶紧找补。

——之前有个派过来的魂魄派错了,也就罢了,小世界里头不知道出了什么异变,惹得他们如此紧张地跑过来准备动手;谁想到他们连进都没进去,又因为事先记录的错误而栽了跟头,被阻拦了脚步。它竟然连界名也是弄错的。它是不是天生跟他们仙舟破界司有仇啊?还没完没了了!

雍华繇却任由人仙们去忙,自己一个人开始对着界膜琢磨了起来。

“既然不是太极大道,那是什么大道呢?待我看看。”

云海星域中新生小世界的起名是很有讲究的,不可能随便掰一个玄奥美妙的字眼就往上安。每个小世界的界名,通常以其世界内天道的名称来称呼。比如说一个小世界内的天道是阴阳大道,那它就叫做小阴阳界;天道如果是五行大道,那就叫做小五行界;天道是轮回大道,叫做小轮回界……以此类推。当初仙舟人误以为这个小世界的天道是太极大道,把它当做小太极界。如今纠正错误,也该给它重起个名字了。

“哦,分成了两极啊……”

这位远道而来的神仙立在混沌云中,放眼一望,古今滔滔,从这个世界的诞生望到了当下此时。他看到了这个迷雾重重的小世界里一切风云变幻,仙魔战争。这个世界中自诩仙魔的两大道统为各自信仰而做出的那些努力,令他感到非常的有趣。

他啧啧地点评道:“没想到杀戮大道这种孤寒的大道竟也能形成个正经的道统,这倒是件奇事。隔壁那几个家伙常说杀戮大道这玩意儿过刚易折,脆弱无比,学域外天魔学都学不像,撑死了就放在炉子里炼几件杀伐之器什么的,或让一些心性偏激之辈学去修成个疯子。这下终于可以反驳他们了。我早说了云海中什么都可能发生……哦?这边还有个跟杀戮相反的大道?是什么?贵生,还是赦生?”

“明白了。它们竟是靠着彼此才能‘立住’的。难怪,难怪。”

“——不如就叫生杀大道吧。以生化杀或以杀为生,操生杀之柄定万物兴衰。对,这个世界的天道,就是生杀大道。”

这位自得其乐的神仙点评完毕,语气十分慈爱地总结道,“很有趣。很不错的大道。有灵三千世界,贵生者常有,杀人者亦常有,但两者变成了堂堂天道规则还同生于一界,这实属罕见。我觉得你们未来不可限量,我很看好你们,——‘小生杀界’。”

“……”

混沌星风吹过。小世界的天道在自顾自紧张地防御着。并没有人理他。

平衡使们动作也快。当雍华繇给小世界想好了新名字,他们也差不多向远在另一域的仙舟同时汇报完毕,并带回了破界司的回应。神仙雍华繇回过身来,好整以暇地听完了两位地仙和其他平衡使一迭声的自我检讨——他们一连串失误竟导致了这样的差错,然后他们就问雍华繇要不要先回来,待他们重新把这个世界查清楚了,再派他人前往。

雍华繇大手一挥,“这又是何必?我来都来了,还要再派什么人?”

他回头望向刚被他改了名字的“小生杀界”。他和平衡使们被拦在外面只是因为搞不清状况而已。他们只是被耽搁了片刻。现在搞清楚了,再想踏进去,雍华繇心底已有了章程。但他不着急。如果说他一开始心血来潮过来只是循着冥冥中仙途的指引,那么现在亲眼看到这个小世界内外笼罩的迷雾,却是彻底地激起了他的兴趣。他变得十分有耐心,同时也终于认真了起来。

“先退远一些。我们等这个世界的天道平静下来,再隐身而入!”

第一百二十五章 诡异的寂静

雍华繇长袖一卷,将平衡使们直接带到了万里之外,同时自己也飞快后撤,退到好几层混沌云海后面,尽量远离这个世界的界膜。

这个世界之前,原本跟界膜对峙着的仙人们突兀地消失了声音,仙踪撤去,只留一片黑暗云海茫茫,万里无埃。

小世界的天道仍然在自顾自紧张地防御着,不过随着时间推移它也会慢慢放松下来,恢复它被大世界仙人惊动之前那种状态。

“先让你缓口气……放轻松……”

雍华繇准备等这个世界的天道防御状态卸掉,再带着平衡使们悄悄隐身进去,按原本的计划去抓游魂、查秘密……总之现在是不太好办的,正处于特殊阶段的天道太过于混乱,他不可能不管不顾当场大打出手。所以只能等上一等。反正对于他们这些大世界仙人来说,等一等也只是眨眼间的事情罢了。

他们终究会再来。不过在那之前,他们要进入的这个小世界却已经得了预警。世界之内的某些人,也有了片刻喘息之机。

……

世界之内。

这片修真大陆上的人们还不知道自己世界的界名变成了“小生杀界”……这倒无所谓,总归他们之前也不知道自己被叫做“小太极界”。此时此刻,他们陷入了另一种迷茫和苦恼之中。

因为天空上的天道风雨突来、混沌不安,镜墙两侧的两半世界突然同时进入了一种十分诡异的安静状态。

一股股以往截然不同的气息,在世界的每一寸角落蔓延开来。所有入道者依然没有回来。他们被各自天道或者说最高天道收回云端之后似乎就彻底失去了消息,天道也没有透露出一丝会重新放他们下来的意思,恐怕短时间内,这片大陆上的修行者们都没法再见到他们的入道前辈了。

这片修真大陆就陷入了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不存在任何一个入道者下界化身的境地。不仅修魔界这边本来正在激烈对战的仙魔入道下界化身们,还包括散落在各地并不身处战场的其他入道者化身,以及在修仙界三大仙宗安静坐守的观衍等人……再也没有人像以往一样看护各自道统的修行小辈们。这算是这个世界开天辟地以来头一回吧。入道境界放在仙道是护宗护门的大宗主,放在魔道是金字塔尖统治全道的大家主,都是一群群修行者的定海神针,不死不灭、与天道共存的掌道领袖,九重天以下的小小修士们头一回彻底失去了他们,竟有些茫然失措,群龙无首之状。

入道者们回到天道的动作太快太突然,没打个招呼就被束缚在了云端,失去了“自我”的意识,连传讯都做不到。大陆中央、山上、海边……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地方空掉了一块。一股绝大的寂静的恐怖笼上了很多修士的心头,就连原本正在厮杀的仙魔战场也戛然而止,双方拿着武器面面相觑,连道心化影都不知道怎么操控了。

修魔界。

通天祭阵中央。

云苦和他带领着的郁家长老们紧紧地皱眉,努力想弄清眼下的状况。云苦转向仍在迷茫的郁家长老们,飞声下令要他们赶紧调人过来守住通天祭阵各处阵眼,以数量代替质量补上各位魔道入道前辈原本守护的位置。行宫区那边也要赶紧通知各家主君们带魔兵赶来,护住整个祭阵边缘。外面仙修们还在往这边攻打呢,哪怕眼下情势成谜,他们也不能失了心神,让仙修们瞅准机会攻进来!

通天祭阵之中原本涌向高台的魔念河流,此时如黑色的波浪,在祭阵各处阵脉之中奔涌。这是因为最中央阵眼处郁家家主突然离去,它们暂时失去了目标,只能乱糟糟的像无头苍蝇一般乱窜。但总归是刚乱了不到几息时间,只要动作及时,马上可以收回来……

云苦看了看乌云如山般堆积的沉沉夜空,又看了看眼前气息诡异而人声乱嚷的通天祭阵。他深深地呼吸,闭了闭眼又睁开,已经不再慌乱发怒了。少年浅淡的眸中又重归透澈坚毅。他脑海中种种念头纷乱闪过,已经形成了一个胆大包天、惊骇世俗的决断。

——他们郁家这么多年来的努力不能就这样半途而废!

云苦想道。

本来今晚如此仓促地发动通天祭阵,已经是很不好的预兆了。多亏他们郁家准备充足,被仙修们的突然进攻扰乱了计划反倒是就坡下驴,顺势成功启动了通天祭阵。家主他这么多年的反省冥思果然没有白费。他真的在祭阵中央通过“一念”向最高天道传递了某些讯息,目标直指镜墙,让他们魔道看到了一丝曙光。原来他们是真的可以一口气撼动镜墙的!如果没有被云端上的天道莫名打断,本来是可以一气呵成……

云苦转过身,一步踏上了那座还没有建成的高台中央。

再往左右稍稍挪动,这位少年模样的九重天初阶修士准确地站在了郁家家主消失前所站的位置。

“云长老!”

旁边一位郁家长老回头看见了,失声惊呼,“你,你想干什么……?”

“机会不能就这样浪费。以后再也没有这么好的形势了。”云苦简单地解释道,“家主暂时不在。我替他就是了。”

他站在高台最高处,祭阵最中央,满意地俯瞰着魔兵们迅速地从各处涌进祭阵,训练有素地收拢魔念、梳理阵脉、保护阵眼,稳定因入道们突然消失而造成的乱局。然后他告诉那位离他最近的郁家长老,“——一切按原本计划进行!”

“你疯了?”那位郁家长老不可思议地说,“你才九重天!”

云苦离入道境界还远着呢!通天祭阵的最中央阵眼本是为入道者的下界化身,准确的说是为郁家家主本人的下界化身量身打造的,操控整个祭阵的力量压在一人之身,本就是只有入道者的下界化身才能承受。九重天虽是修行者的最高修为,但跟一位入道者的下界化身还是不可同日而语。云苦如今只是修行者九重天,还只是初阶,他却想以身替代郁家家主完成他未完成的使命,继续启动通天祭阵?

第一百二十六章 狭路相逢

云苦立在高台上,来自祭阵四方的浩浩狂风吹乱了他披至腰间的白发。它如霰雪纷飏,如蛇龙狂舞,环着他那副英姿勃勃而挺拔的少年身形。

云苦那头白发曾短至齐耳,最近几年才留长了。虽然他还是那个经年不变的冷峻少年貌,但经历了仙修入侵以来的这么多事,他终究是已经磨砺长成。再也没有任何稚嫩和犹豫。他已经是个位高权重而强大无匹的九重天大修士了。相应地,他也承担起了来自整个郁家和整个魔道更多、更广的压力。正如此时,所有人还都处于入道者离去的群龙无首状态中,他就已经第一时间想办法挽救这一落千丈的局势。他竟是想要以己身代替家主继续启动祭阵,如此大胆,如此疯狂!

除了我也没有别人了。——云苦心道。

魔道,魔门,他们这个道统是何等的强大,又是何等的自私自利。云苦不是不知道今晚仙修攻进来的时候其他那些魔门在郁家背后干什么趁火打劫的事,但他却不能去管,没法去管,只能跟着家主专注把宝押在祭阵上,想着打完这场翻身仗再向他们讨还。或许这就是他们总是时不时败给仙道的原因吧。他们总是不团结。再危急的时刻都只想着自家利益。不说整个魔道,就连他们郁家一个魔门内部也是如此。现在的郁家到底有几个人清楚今晚祭阵的成败决定了郁家今后的兴衰呢?若是再败,他们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啊!

他们郁家的所有努力因祭阵暂停而半途而废,付诸流水,同时入道大能们消失,没有他们从金字塔尖自上而下约束着大家,各大魔门内斗就在眼前了,他们郁家恐怕会迎来最惨烈的结局。而云苦不愿,也不能看到这样的事发生。

他不是血传。他不过是个道传而已。可笑的是,如今郁家恐怕就只有他一个不姓郁的道传之人是能全心全力为家族付出的。自从当年他在郁氏统治的凡人王朝学武堂中挣扎,家主大人从夜色中亲自降临,面带欣赏地向幼小的他伸出一只手,他就决心要一辈子回报家主,回报这个选拔了他、倾力培养了他的魔门,这么多年以来他也这么做的。或许当年的学武堂一夜,就是为了成就如今的这一刻吧。——若能为郁家牺牲,他甘之如饴。

一阵无比沉重的山岳之力,忽而加身。

那是整个祭阵启动之时造成的倾轧力赫然压上了云苦一身。黑龙形态的九重天道心魔影从他背后冲天而起,如发怒般冲着云霄咆哮,咆哮之中却带了一点点惶恐的哀鸣。那是因为它实在承受不了这原本是为入道者下界化身而设计的力度,原本算是强大的魔影已经有了某种被撕裂的迹象。

云苦咬紧牙关。哪怕道心魔影、浑身血肉和骨骼都因本能的求生欲都疯狂叫嚣着逃避,可他却仍如钉子般站在高台中央,连脊背都纹丝不动保持着挺直。

丝丝血色从他的唇边满溢而出。然后又有一丝血,从他眼角如泪般滑落。

不过他不管不顾自寻死路的行为倒也不是徒劳无功。只见高台之上,少年纤细的身影瞬间就被重新涌上的魔念波浪吞没了。阵中各方涣散的诸方魔像重新一点点聚齐,要凝不凝,时现时散。

……还差了一点。

就差这一点。

云苦压抑不住地从喉咙里爆发出一声怒吼。全身经脉和灵骨开始寸寸粉碎。然后,他那百多年来赖以依靠的黑龙魔影赫然脱离了他全盘崩溃的肉身,带着一股一往无前之势,冲向了夜空!

一种雄然磅礴的境界随之节节攀升,却很快溃散了冲劲。挣扎,再挣扎。最后力竭而止,不甘心地卡在了中途。

天上的“魔道”微微动了,竟从紧张的收缩态中分出了一小缕额外的天机,往这里“看”了下来。

“……”旁边没来得及拦住云苦找死的郁家长老惊得五体投地,——云长老竟在绝境之中突发奇想的想出了他能以修行者身强行代替家主的一条路子。

他要以他如今的九重天修行境界,入道。

就在这里入道。

既然是只有入道者的下界化身可以完全启动祭阵,那么云苦就干脆自己当场攀升入道,再用入道之力,掌握阵眼!哪怕他才九重天初阶,根本不可能真正入道成功,这种揠苗助长成的“半步”入道状态也保持不了多久就会彻底溃散,救之不及。但有那一瞬,也就够了。只要他能抓住那一瞬趁机启动祭阵,哪怕接下来身死影消,他也在所不惜。

“云长老!”那位郁家长老见事已至此,也只得肃然道,“可需我们护法?”

旁边的其他郁家长老一个个往高台下聚集而来。他们是郁氏门下最忠诚的修士,是云苦唯一可以依靠,与之携手挽回家族败局的一群人。

“不必护我,”已经看不见人的涛涛魔浪之中,传出了云苦艰难而微弱的声息,“——护阵!”

通天祭阵最中央阵眼,因郁家家主的离去而暂停了片刻之后,终于又摄取到了新的入道之力,重新运转了起来。

于此同时,祭阵边缘却也传来了喧哗。

那是被拦在关卡外的那些虚极仙宗仙修,终于突破了阻碍,攻了进来。

……

欧阳仇第一个冲进祭阵,阵中场景一映入眼帘,他就道了一声不好。

只见那阵中央那高高的台上已如魔念之海,一浑身鲜血的少年冷冷而立,铺天盖地的漆黑魔浪宛如他麾下如指臂使的千军万马,恭敬地将他拥簇在其中。在他头顶上方半空中,一条狰狞凶恶的黑龙不断盘旋,哀声怒啸。

欧阳仇正望过去,那少年恰巧也听到动静,望了过来。

视线相撞。于是,仙道修行者的精英弟子领袖,与魔道修行者的精英弟子领袖,在他们遥闻彼此姓名几十年之后,终于第一次见了面。

这是狭路相逢!

第一百二十七章 最终一战

这一照面过后,云苦却没有停下以半步入道之力掌控阵眼的动作。他也没法停下来。他只能让盘旋的黑龙魔影稍稍飞低,龙首转向欧阳仇,目含凶煞地盯住了这名冲过来的仙修。

而欧阳仇也不动声色缓缓握紧了自己的风铁重剑。

高台上的云苦和台下的欧阳仇,完成了彼此之间的第一个对视,双双在心中激起战意。

这是一种棋逢对手的快感。放在各自的道统,他们都是入道以下道心最坚定,最出类拔萃而意气风发的天才弟子型人物,上承入道前辈,下领修行小辈,为自己守护的东西肩负着重任。这样不似又相似的两个人终于是狭路相逢,宛如遇见一生唯一的对手。——不,其实他们早就已经是对手了,只是今日才有幸谋面。他们跨过战场来赴这注定的一战……最终的一战。

欧阳仇身侧,虚极仙宗的仙修们正在涌进来,陆续跟那些被调来保护阵眼的魔兵们交上了手。入道者们不在了,他们这些没有入道的修士难道就不能继续作战了吗?仙修们刚才在关卡外,虽也是为入道者们的消失而惊了一瞬,但对他们有利的是,那名挡在关卡前的魔道入道者也走掉了。单纯修士间的战斗那就简单很多,欧阳仇指挥着大家攻破黑色结界也是熟手。

只是眼前祭阵的动静,让欧阳仇心情沉重。祭阵之中,一道道魔念河流明显被收束,魔像重新生长,全阵已经重新开始启动了。魔兵们驻守各处阵眼,若不赶紧打断,他们仙修们今晚还是会功亏一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撼动镜墙。

很明显,目前最关键是眼前这位——云苦云长老。整个祭阵都握在他手中。欧阳仇必须尽快杀了他。

“你们去破坏外面这些小阵眼。”他飞快地命令虚极仙宗的弟子们分出几路扑了出去,然后告诉剩下的其他弟子,“至于你们——为我开路!”

风铁重剑自他手中脱出。看上去是柄极沉极钝的重剑,却十分灵活地凌空飞跃了半个祭阵直冲高台上劈去。剑迹带出了一道浓郁的仙气,在半空中形成一个漩涡。

欧阳仇人留在原地未动。他暂时还不能穿越这半个祭阵直接跑到台上去,但他的剑总能先飞过去的。他的这柄风铁重剑,本是由一块重非寻常、色泽深褐的山间灵铁炼成,铸成剑时加入了虚无丹丹气、水明叶、飞蛇羽等质地轻盈的天材地宝,最后经由虚极仙宗主峰的天灵气洗剑天瀑长年洗炼,刚柔并济,轻重相揉。里面的“剑魂”——欧阳仇的道心剑影也与剑身完美地融为一体,它握在欧阳仇手中时可达千钧之重,离开欧阳仇之手也能听从他的神识,转重为轻,来去如风。

而云苦呢,他人也留在高台之上,没有动。周围滔滔魔浪一刻不停地簇拥着他。他残留在入道境界之前,卡在抛弃与不抛弃之间的身躯已经支持不住了,只能半跪在台上,强自撑着。肉身千疮百孔,膝前淌满鲜血,观之可怖。他的黑龙魔影也已在他的操控下冲下了高台,直奔欧阳仇而来。云苦全身心还扑在祭阵之上,以半步入道之力竭力捕捉郁家家主留给“魔道”撼动镜墙的那一念。欧阳仇的半途杀出让他只能稍稍分心来抵挡。

郁家长老们纷纷各显神通护在高台之前。而虚极仙宗想为欧阳仇清开道路的仙修们就正好凑了上去,与之开战。

“他这是在干嘛?这么惨……”

白远飒飒落雨般的万千虚幻剑影当仁不让地落进了前方的魔兵群中,大杀四方。他是不太明白祭阵的动静意味着什么,这时还在随口碎碎念着。不过他至少知道自家大师兄正心急如焚,想要越过祭阵登上高台去杀那位少年模样的魔门长老,那么他自然就要为他掠阵,“别挡着我师兄的路!”

同是剑修,白远的道心剑影却跟欧阳仇不同,他的剑影没有融合哪柄实剑,纯粹是保持着道道虚影之态。出匣时如雪珠抛洒,百花纷飞,清净仙气混着纵横剑光令人目眩神迷,眼花缭乱。

当他干净利落地扫去了两拨魔兵,仰头一望,却看见那条魔影黑龙已经跟离开了主人的风铁重剑碰上了面,两者一边激烈交战着一边越升越高,同时钻进了乌云,消失在了所有修士的视野中。

夜空里。

这实在是修魔界史上最混乱的一夜,可这祭阵正上方的夜空里倒像是不受打扰一般,空旷无人。乌云内部闪电时不时劈过,带着或大或小的雷霆之力。周围无处不在的狂暴雨气中或许融入了不少从底下祭阵蒸腾上来的魔念魔气,导致处处锐气杀意四溢,宛如陷阱。

黑龙魔影就是故意把那柄风铁重剑拖到这上面来的,雷电与魔气劈向它,它也不避,因为这些乌云魔气本就属于魔道,反而给它增补了力量。它眼下是一个半残废似的半步入道状态,看起来也快溃散掉了。可越是濒死,就越是爆发自己剩下的所有力量。跟以往影身健全的九重天状态相比它目前才是最不好惹,有一种不可抵挡的疯狂。

通体灌注仙气的风铁重剑,剑尖朝下,静静地悬浮在乌云魔气之中。

两者飞上来之后短暂地对峙片刻,又闪电般地再次冲向了对方。

来自两道修士道心的仙气与魔气劈在一起,碰撞火光瞬间撕破了黑暗天色。欧阳仇从一重天炼到九重天的这些仙气,来自于修仙界的赦生仙道,从红尘中的凡间仙馆一步步登到虚极仙宗的主峰。那是一种至纯至善,犹如无人踩踏的白雪般的气息。欧阳仇今晚领着仙修们一路打到这里,正是为了打断魔修们推翻镜墙的计划,不要让修仙界那边的无辜生灵卷入战火。那一分保护众生的意图,那一分对战火杀戮的杜绝,正是他这些仙气的来源。

而云苦的黑龙魔影,它的魔气凶悍而无畏,充满了横扫一切的杀欲。魔修们这么多年跟仙修对抗是为了什么,他们郁家从最开始想要侵略修仙界到如今千思百虑建成祭阵又是因为什么?那也正是杀心与侵略之心,——他们魔修道心的本质,杀戮大道促使修魔界的人们一路修炼至此的力量。

第一百二十七章 最终一战

这一照面过后,云苦却没有停下以半步入道之力掌控阵眼的动作。他也没法停下来。他只能让盘旋的黑龙魔影稍稍飞低,龙首转向欧阳仇,目含凶煞地盯住了这名冲过来的仙修。

而欧阳仇也不动声色缓缓握紧了自己的风铁重剑。

高台上的云苦和台下的欧阳仇,完成了彼此之间的第一个对视,双双在心中激起战意。

这是一种棋逢对手的快感。放在各自的道统,他们都是入道以下道心最坚定,最出类拔萃而意气风发的天才弟子型人物,上承入道前辈,下领修行小辈,为自己守护的东西肩负着重任。这样不似又相似的两个人终于是狭路相逢,宛如遇见一生唯一的对手。——不,其实他们早就已经是对手了,只是今日才有幸谋面。他们跨过战场来赴这注定的一战……最终的一战。

欧阳仇身侧,虚极仙宗的仙修们正在涌进来,陆续跟那些被调来保护阵眼的魔兵们交上了手。入道者们不在了,他们这些没有入道的修士难道就不能继续作战了吗?仙修们刚才在关卡外,虽也是为入道者们的消失而惊了一瞬,但对他们有利的是,那名挡在关卡前的魔道入道者也走掉了。单纯修士间的战斗那就简单很多,欧阳仇指挥着大家攻破黑色结界也是熟手。

只是眼前祭阵的动静,让欧阳仇心情沉重。祭阵之中,一道道魔念河流明显被收束,魔像重新生长,全阵已经重新开始启动了。魔兵们驻守各处阵眼,若不赶紧打断,他们仙修们今晚还是会功亏一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撼动镜墙。

很明显,目前最关键是眼前这位——云苦云长老。整个祭阵都握在他手中。欧阳仇必须尽快杀了他。

“你们去破坏外面这些小阵眼。”他飞快地命令虚极仙宗的弟子们分出几路扑了出去,然后告诉剩下的其他弟子,“至于你们——为我开路!”

风铁重剑自他手中脱出。看上去是柄极沉极钝的重剑,却十分灵活地凌空飞跃了半个祭阵直冲高台上劈去。剑迹带出了一道浓郁的仙气,在半空中形成一个漩涡。

欧阳仇人留在原地未动。他暂时还不能穿越这半个祭阵直接跑到台上去,但他的剑总能先飞过去的。他的这柄风铁重剑,本是由一块重非寻常、色泽深褐的山间灵铁炼成,铸成剑时加入了虚无丹丹气、水明叶、飞蛇羽等质地轻盈的天材地宝,最后经由虚极仙宗主峰的天灵气洗剑天瀑长年洗炼,刚柔并济,轻重相揉。里面的“剑魂”——欧阳仇的道心剑影也与剑身完美地融为一体,它握在欧阳仇手中时可达千钧之重,离开欧阳仇之手也能听从他的神识,转重为轻,来去如风。

而云苦呢,他人也留在高台之上,没有动。周围滔滔魔浪一刻不停地簇拥着他。他残留在入道境界之前,卡在抛弃与不抛弃之间的身躯已经支持不住了,只能半跪在台上,强自撑着。肉身千疮百孔,膝前淌满鲜血,观之可怖。他的黑龙魔影也已在他的操控下冲下了高台,直奔欧阳仇而来。云苦全身心还扑在祭阵之上,以半步入道之力竭力捕捉郁家家主留给“魔道”撼动镜墙的那一念。欧阳仇的半途杀出让他只能稍稍分心来抵挡。

郁家长老们纷纷各显神通护在高台之前。而虚极仙宗想为欧阳仇清开道路的仙修们就正好凑了上去,与之开战。

“他这是在干嘛?这么惨……”

白远飒飒落雨般的万千虚幻剑影当仁不让地落进了前方的魔兵群中,大杀四方。他是不太明白祭阵的动静意味着什么,这时还在随口碎碎念着。不过他至少知道自家大师兄正心急如焚,想要越过祭阵登上高台去杀那位少年模样的魔门长老,那么他自然就要为他掠阵,“别挡着我师兄的路!”

同是剑修,白远的道心剑影却跟欧阳仇不同,他的剑影没有融合哪柄实剑,纯粹是保持着道道虚影之态。出匣时如雪珠抛洒,百花纷飞,清净仙气混着纵横剑光令人目眩神迷,眼花缭乱。

当他干净利落地扫去了两拨魔兵,仰头一望,却看见那条魔影黑龙已经跟离开了主人的风铁重剑碰上了面,两者一边激烈交战着一边越升越高,同时钻进了乌云,消失在了所有修士的视野中。

夜空里。

这实在是修魔界史上最混乱的一夜,可这祭阵正上方的夜空里倒像是不受打扰一般,空旷无人。乌云内部闪电时不时劈过,带着或大或小的雷霆之力。周围无处不在的狂暴雨气中或许融入了不少从底下祭阵蒸腾上来的魔念魔气,导致处处锐气杀意四溢,宛如陷阱。

黑龙魔影就是故意把那柄风铁重剑拖到这上面来的,雷电与魔气劈向它,它也不避,因为这些乌云魔气本就属于魔道,反而给它增补了力量。它眼下是一个半残废似的半步入道状态,看起来也快溃散掉了。可越是濒死,就越是爆发自己剩下的所有力量。跟以往影身健全的九重天状态相比它目前才是最不好惹,有一种不可抵挡的疯狂。

通体灌注仙气的风铁重剑,剑尖朝下,静静地悬浮在乌云魔气之中。

两者飞上来之后短暂地对峙片刻,又闪电般地再次冲向了对方。

来自两道修士道心的仙气与魔气劈在一起,碰撞火光瞬间撕破了黑暗天色。欧阳仇从一重天炼到九重天的这些仙气,来自于修仙界的赦生仙道,从红尘中的凡间仙馆一步步登到虚极仙宗的主峰。那是一种至纯至善,犹如无人踩踏的白雪般的气息。欧阳仇今晚领着仙修们一路打到这里,正是为了打断魔修们推翻镜墙的计划,不要让修仙界那边的无辜生灵卷入战火。那一分保护众生的意图,那一分对战火杀戮的杜绝,正是他这些仙气的来源。

而云苦的黑龙魔影,它的魔气凶悍而无畏,充满了横扫一切的杀欲。魔修们这么多年跟仙修对抗是为了什么,他们郁家从最开始想要侵略修仙界到如今千思百虑建成祭阵又是因为什么?那也正是杀心与侵略之心,——他们魔修道心的本质,杀戮大道促使修魔界的人们一路修炼至此的力量。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一枚小棋子

黑龙魔影形态狰狞,鳞须怒张,全身盘曲,龙爪按在灰黑色的云雾之中。来自四面八方乌云之中的魔气与雷霆不断地加诸于龙身,本来干涸崩裂、摇摇欲坠的魔影因此而短暂地补充了些生命力,虽然那些魔气一进入魔影又迅速地溜走飘散,但也足够支持黑龙魔影与那柄风铁重剑对峙了。

龙吟声低沉。黑雾中的龙身忽然地膨胀,长大。

对面那柄剑的气息却还是沉稳如山,没有被黑龙濒死的疯狂扰乱节奏。跟龙影膨胀之后形如高岳的身躯相比,这柄孤零零飞到天上来的剑被衬得越发的微小,像是就要被淹没在魔影重重的云雾之中。可实际上它散发出的九重天灵压依然不逊于巨龙,它们依然势均力敌。

风铁重剑毫不犹豫地再次动了。它调转剑尖,顺着风势直刺巨龙。

两方于是又开始了空中的激战。数十个回合过后,风铁重剑终于是第一次斩到了黑龙魔影龙尾处的一片鳞片,力道极猛,像是火花四溅一般在双方的灵压之中炸出了一丝震动。黑龙魔影看似庞大,其实已经快支撑不住,它猛地发出阵阵龙吟,扭头张口就咬住了重剑的一边剑身。仙气与魔气暴怒般地纠缠在一起,互不相让,直到风铁重剑决定先撤,它向着庞大的龙身又连斩数次,在魔气之中挣开一道缝隙,而后成功溜出了这片乌云。

黑龙魔影龙尾顺着重剑撤走的力道一甩,却没有直接追上来,因为云破雾开,原本留在地上的欧阳仇本人忽的飞了上来,他一伸手,一把握住了迎上来的剑柄,同时整个人也被冲击得连退数十步,才抵消掉了这股力。

他踩着御风术在半空中稳住身形。

“真是劲敌……”

欧阳仇对着云雾中怒目而视的黑龙感叹了一句,却又放声大笑,“好!很好!”

而底下的祭阵高台上,云苦拖着破败的身躯,冷着脸,没空跟他搭台唱一场惺惺相惜的英雄戏。此时此刻他已经一点点触碰到了郁家家主留在最中央阵眼处用以操控的混乱的入道之力。云苦的“半步”入道之力在艰难地试图融入其中。如今整个祭阵正在它摇摇晃晃的操控之下磕磕绊绊地重新启动。虽然还远不如之前它掌握在郁家家主手里那般顺畅,但也算是一种成功了。

“原来如此。”他气息微弱地说道,被血液染得通红的双眼之中闪过一抹精光。

他凭着自己马上就要消失的半步入道境界,赶在自己全身溃散之前紧紧将中央阵眼我在手中。他此时身上的境界处于九重天与半步入道之间,一点点似有还无。不过云端上的“魔道”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已经告诉了他一切。郁家家主留下的那“一念”模模糊糊,他虽然只窥了一眼就立刻被打了回来,但他已经彻底明白了!

夜空上,在欧阳仇面前,孤单的魔影黑龙并不打算以一敌二,只见它避其锋芒,一个俯冲去往了地面。大概是云苦要赶在自己彻底抛弃身躯消散陨落前召集仅存的力量保护住阵眼。他懒得理欧阳仇了。

整个通天祭阵已经回到了郁家家主原先计划的轨道上。

那“一念”在云苦心中萦绕。他通透而明晰地看到了魔道入道们对最高天道发出的那声质问,也就明白了最高天道为他们所谓的“两道”划下的轨迹。他们“两道”本就注定要厮杀纠缠,镜墙破碎掉的那个口子只是第一步,仙修入侵修魔界也只是第一步。他们魔道注定要与仙道相遇,修魔界已是两道混杂,修仙界又如何可能独善其身?修仙界终究也会踏上这一步的。两个世界终究会混为一个世界。这其中只有脚步快慢,程度轻重的区别而已。天道安排之下,这片修真大陆上的人们从一开始……就注定会推倒镜墙。

阵脉中的魔念河流越来越活跃。魔像越来越凝实。

夜色漆黑。天地间忽起风雨。乌云里电闪雷鸣。

远在天边的镜墙之上,又重新传来了一丝异动……

“——咦?”

欧阳仇抱着剑,飞在半空,往下俯瞰整个祭阵。眼看着没能及时阻止魔修们重新启动祭阵,欧阳仇却看着祭阵没再度冲下去,因为他忽的想起了一件事。

“差点忘了……这……难道……”

他沉思了一下,竟然露出了一种成竹在胸的微笑。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们恐怕要输了。”

只见原本顺利涌动着魔念的通天祭阵中,忽然,出乎所有人预料地,出现了某些奇怪的动静。

某一处阵脉仿佛忽然卡住,某一些阵眼却仿佛忽然异常地喷涌魔气。林立的座座阵塔之中,也很有那么几座,仿佛突然承受不住般地开始了倒塌……

魔门长老们集体哗然,魔兵们骚动不安!

高台上的云苦也从中央阵眼中发现了祭阵本身的异常,他咬着牙吐出一个字:“这……?”

他明明已经完成了郁家家主没来得及完成的计划。为什么在这种关键时刻,祭阵本身,——他们花了这么多年建造起来的祭阵本身,会出现问题?!

他刚刚通过启动祭阵将“魔道”的那“一念”投向了镜墙。镜墙因此被修魔界这么多年来仙魔相杀、两道相杂的事实而动摇了存在,此时已经有了很多看不见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漏洞。在这样的情况下,云苦只需更进一步,只需把他们魔道的那“一念”延展开去,通过通天祭阵直通天宇上的最高天道,想必可以彻底动摇“镜墙”这个与天道勾存的,并非实体的存在,甚至直接使其倒塌,顺应天道轨迹,两界合二为一。

可如今镜墙上只产生了那些漏洞……仅此而已。祭阵突然再度停止。

它本身出问题了。

——这是为什么?

欧阳仇缓缓降落在高台之上。他提着剑,跨过狂风来到云苦面前。这位半跪于地,白发鲜血披满一身的少年一动未动。黑龙缩小了环回他身上。他已经动不了了。

“前几日,你发现了我们仙修安排在郁家的小小棋子……借此而拔除了我们埋下的许多钉子。我以为我们原先的安排已经被你全部毁掉了。”

“怎么?”欧阳仇看着他说道,“你竟然没能清查彻底吗?”

第一百二十九章 黑火凤凰

说起来,仙修们今夜到来,欧阳仇下决心在双方都没准备好的情况下提前发动攻击,最直接的原因是因为姜甜和狼茜身份的暴露。

当初仙修们为姜甜这个机缘巧合进入一流魔门核心地带的小孩操碎了心,除了处处给她打掩护之外,还通过种种艰难建立起来的渠道手把手教她怎么做一个线人、卧底。姜甜纵使为形势所逼

《云中有仙舟》第一百二十九章 黑火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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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 两败俱伤

这只通身燃着黑火的凤凰魔影来得如此及时,先偷袭欧阳仇,后奔向台上找云苦,竟像是赶过来救场一般,瞬间就扭转了原本已经尘埃落定的局势。

凤凰魔影的主人——郁清明,在纷然洒落的片片黑色魔焰的托举之下,一跃上了高台,低头查看云苦的状况。云苦的残破身躯此时已经彻底倒在地上,失去了生命气息,变成一具白发黯淡、鲜血遍染的尸体,但他那条小小的魔影黑龙却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飞起来钻进了凤凰黑焰之中,张口发出了声音:“不用管它……”

云苦这几个字说得奄奄一息,很快声息消散,黑龙魔影勉强地盘在郁清明的手心里缩成一团,闭眼不动了。他此时算是抛弃了**凡躯,同时也散掉了仅仅保持了几瞬的半步入道境界,再不剩一丝修为。一般来说,入道成功都是要抛却身躯,直接以魂魄融合的化影进入天道、变成天道的,但云苦与那些入道者的区别就在于他连云端上魔道的边都没摸着就彻底坠落下来,境界崩溃之后就只剩下这一点残魂了。而这一点残魂,也是因为凤凰魔影属性特殊,有绝地重生之效,凤焰及时赶来接住了黑龙魔影,这才叫云苦没有立刻魂飞魄散,片瓦不存。

欧阳仇竭力驻着风铁重剑才没有倒地。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因为他的胸口后背被郁清明凤凰化影的魔焰击穿了。

“你——!”

郁清明无言地望向怒发冲冠的白远。原本清秀中还带着点温柔的苍白少年,此时神情冷淡,周身魔焰惊人,道心化影为凤,有一种无与伦比的尊贵之态。如果有人曾见过那位坐在轮椅上的年轻小主君,恐怕不能把眼前的他与之联系起来。

郁清明原本还在行宫区那边拖延着脚步,但因为周围的喧哗而强行从伤痛中清醒过来,他望向混乱的天际,根据手下们传来的消息判断出了祭阵这边在发生什么事。因为忧心云苦,他只能把搜查假郁子规的事暂时抛在脑后,匆匆带人赶来援助他。他原本虚弱无力的道心化影已经从黑火中重生,变得强大而锋锐,他第一次从轮椅上站了起来,带着自己的凤凰魔影,终于来得及救下了这位与他关系最亲密的长老。

虽然还是有点来晚了……

他的目光从白远转向欧阳仇。

这是他这辈子因心生敌意而亲手斩杀的第一个人。

原来也不是很难……郁清明五味杂陈,又恍然大悟地想道。

白远勃然大怒!

一道道虚幻剑影如冰雪洒入空中,万剑轰鸣齐发,朝着拍着翅膀的黑火凤凰兜头罩下。

不过郁清明并不将冲上来的白远放在眼中。他根本没打算跟他打。只见崭新而华美的无边魔焰一掀,凤凰化影将郁清明和他手中的云苦残魂一起卷走,避过剑影就离开了高台。而他身为魔门主君带来的无数援兵自然替补而上,一群又一群,代替原本高台边的云苦和已经被打败的其他郁家长老,重新守卫祭阵中央。

欧阳仇猛地抓住了白远的胳膊,阻止他进行自不量力的追击。

身边,仙魔两方的气势已经掉了个个儿。因为魔门援兵的到来,虚极仙宗的仙修们明显人手不够了,他们原本一鼓作气冲进祭阵的士气已经支撑不住战局,只能怀着一股不甘,且战且退,自保为要。

“这里,先放弃……你要把消息带回修仙界去……”

欧阳仇抓着白远胳膊的手在颤抖。本来面对面交战的话,郁清明新生道心魔影纵然超乎预料的强大,却还不能直接击穿高达九重天的仙道灵压,但欧阳仇被郁清明偷袭之时刚巧与云苦激战而耗尽了灵力,灵压不足以撑起;风铁重剑也忙着对付云苦濒死发出的那道龙炎攻击。身后的这道魔焰他竟只能硬生生的以身接了个正着。如今他算是身负重伤,气息也渐渐低了下去。

他步了云苦的后尘,转眼也到了肉身破败濒死的境地。

风铁重剑剑身内欧阳仇的道心仙影剑魂十分焦急,不断地拿自己存下的灵气和仙气提供到主人身体里,供主人的身体苟延残喘。可欧阳仇却只顾着急切地嘱咐白远,“——镜墙之上有了新的漏洞!魔修们随时可能找到新的通道!”

“……”白远十分茫然,焦急地说,“可是师兄!你、你现在……”

“不必管我的人!留着我的剑就行……重要的是镜墙!”欧阳仇恨不得抽云苦两个耳光。他从未如此后悔没能百忙之中抽个空把这个师弟好好调教成熟了,以至于到了这种关键时刻他手忙脚乱,不堪托付。

欧阳仇叹了口气,留恋地看了看眼前的仙魔战场,对身边唯一的仙修——白远说了最后一句话,“一定要告诉大家,防备魔修入侵!”

说完,他阖上双目,身躯生机断绝。风铁重剑哀鸣一声。一道观衍留给自家徒孙的禁制被启动了。剑魂——他的道心化影借此断开与身躯的勾连,散尽所有修为沉入风铁重剑深处,一点残魂陷入了长眠。

“师兄——!!!”

白远仿佛被一瓢冷水泼醒,这才迟迟意识到发生了多严重的事。

师兄,死了……

虽然并非是魂飞魄散的彻底陨落,但依然让白远头一次悲不可抑,痛彻心扉。

手中一沉,白远一看,发现风铁重剑自动飞到了他手上。他醒悟般地用力握紧了师兄留下的剑,决定要保护好它。他们剑修有一个好处就是剑在人在,剑亡人亡,人亡剑却在的话倒比一般修士多了一线生机。他们手中剑的“剑魂”本就是他们的道心化影,承载修为并与魂魄紧密相连,所以若是做足准备,剑修身死剑还在,也不至于完全魂飞魄散,残魂若是运气好还可以寻机转生……

可是这对于白远来说已经是不能承受的了。转生之后的师兄那还是他师兄吗?师兄……这就是已经离开他了啊……

这位来自虚极仙宗主峰,一直以来被保护得很好,哪怕在战场上都顺风顺水的仙修少年头一次感受到了生死间的残酷。

在仙修们集体撤离祭阵时,白远狠狠地望了眼郁清明离去的方向。

“我不会让师兄白白牺牲的!”

“魔门郁氏是吧……你等着我向你讨还!”

第一百三十一章 晨凝荒野

今夜这场乱,来得急,去得也急。

通天祭阵外围这一片临时城邦和行宫区,满街繁花如双方的战局般雨打风吹落,只余一地狼藉。仙修们的进攻确实是太突然了,他们花了一夜时间一口气把祭阵周围搅得一团乱,走时也滑不留手,叶落无声雁过无痕,以最小的人员折损从魔修们的追杀圈中紧急撤离,消失了踪影。魔修们从被惊动仓促应战到打完结束,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有的人忧心祭阵安危,被仙修们直接带乱了节奏;有的地位比较边缘的魔门主君,没什么消息渠道,一觉醒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呢。

仙修们其实也并不算是大获全胜。他们本打算打破郁家的阴谋,彻底阻止祭阵的发动,最好还给各大魔门造成个重创什么的。因为祭阵戛然而止,入道者们突然消失,只能由云苦这么个小小修行者顶着压力强行上场,如此巧合之下,他们借先前残留的布置成功地阻止了祭阵直接推倒镜墙。祭阵如今是缺陷重重,除非大修已经不能再用。在这一层,仙修们得到了他们想要的结果。

然而却因为郁清明半路杀出,打断了欧阳仇,仙修们没能完全毁去中央阵眼,原打算把祭阵夺到手后进行的某些关于道之战的计划也只好作罢。没办法,郁家家主的那“一念”往云端上传递了上去,大陆中央那道镜墙已经悄悄地被改变了。暂时还无人知道那同时发生在最高天道中的改变是什么,但他们道之战经由这一夜又跃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是确凿无疑的。双方看来也只能硬着头皮,重新思量……

总的来说,仙魔双方都没能完全压过彼此。他们各有胜负,又一次两败俱伤。

回到郁氏行宫。在一片收拾残局的忙乱之中,郁清明派人以自己的名义私下邀请各位血传兄弟姐妹过来聚会,名目是要跟大家讨论讨论,敲定郁家失去入道家主之后的种种章程。

郁清明在兄弟姐妹中的人缘算是极好,很多郁氏主君竟真给了他面子,说会来参加。得到回复以后郁清明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在等待众人到来的空隙里,悄悄将云苦的残魂拿出来,低声问他:“阿苦,要我叫医修来么?”

袖珍的黑龙卧在一小圈花萼般的静静魔火之中,一动不动,如一枚黑玛瑙雕玩。如果云苦还有意识他一定会说:“没有必要。”但他毫无反应。果然只剩点残魂了。

郁清明微叹,收起了这点残魂,寻思着以后试试用自己的凤凰黑火唤他醒转,实在不行还得送去下面的凡人王朝转个世,借投胎转生带来的神秘混沌之力补一补魂魄什么的……

“以后我不会再感情用事了。”郁清明凑近手心里的小小黑龙,像是对他说也像是对自己说,“你以前教我的那些,我总是逃避抗拒。我错了。现在的我已经没有弱点,没有软肋了……我会做一个合格的魔门主君。如你所盼。”

云苦残余的道心魔影沉默而冰冷,静静长眠。

郁氏行宫暗流涌动。其他一流魔门的行宫里也暗流涌动。

祭阵已废,这里很快就将被魔修们彻底抛弃。他们要赶紧回极北群山大本营去争权夺势。平时约束着大家的入道者们消失了,那些仙修也功亏一篑暂时退了走,这实在是难得一遇的争权夺势之机。因为镜墙落下碎片来可以让魔修攻入修仙界这白日美梦,魔道入道们强压着大家为了全道大局团结一致快四百年了,各魔门互看不顺眼又无法发泄,如今正好,你扯你的大旗我凭我的心机,就看谁手腕硬、手段高!

公叔家、傅家、江家等一流魔门,借着仙修夜袭祭阵一事掀了桌子,正式表明不打算再听郁家计划行事。魔修们开始了大规模的内斗。

而撤退的仙修们,则在晨色微亮的荒野中赶路,赶回镜墙下的仙道根据地去。

快天亮了,地平线上抹着修魔界常见的血色,曦云殢日,红光微透,照在灰黑色的荒野上。

一队队灵气驱动的飞梭摇摇晃晃的。白远坐着,抱着自己的剑匣和师兄留下来的风铁重剑,望向旁边飞梭上被医修们包围的幼年天心月狼。

那是狼茜。

当仙修们找到她的时候,她正慌不择路地东奔西撞,被郁清明麾下的卫兵们逼到了墙角。狼茜纵使这些年里一改懒性,勤奋努力修炼,也不过是一个妖龄刚过百,差不多五重天大圆满的小妖族,毫无准备之下如何能应付那样的追杀?她差点直接殒命,还好仙修们来了才勉强被救。

白远闷闷不乐地搭话道:“你还好吧?”

狼茜全身绑着绷带,只是靠仙道医修们无微不至的照顾才撑着一口气。她觉得自己回去以后需要像姜甜一样换个身体了。

“……胡朱尘呢?郁子规呢?”她只关心这个。

“极北群山的线人传讯过来说,魔修们还没上门去胡朱尘就先躲起来了。反正那边也快乱了,应该没人记得要抓他了,他没事的,”白远说道,“至于小师妹嘛……我也不知道她干嘛去了……”

“这样啊。”狼茜也变得闷闷不乐了,“我还以为她会来找我呢。”

白远眯眼望向大片大片晨光熹微的血色荒野在飞梭之下掠过。

他已经把镜墙有变的消息用玉剑传给了各方仙修领队,完成了师兄的嘱咐。……然后呢?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师兄还在的时候,他永远可以跟在他后面像个小跟班一样的乱转,师兄或打他或骂他,总把他的一切安排好。要他战斗他直接去战斗便是。现在师兄不在他身边了。还不知能不能由残魂状态救过来,就算能回来那估计也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他空有一身修为,仙宗主峰弟子的地位,他接下来路要怎么走?

白远第一次意识到,是不是自己也该长大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此世的真相

白远望了望晨曦,回头问了狼茜一句:“你回七宝蛛城,打算做什么?”

狼茜一个自由妖修,完成了她卧底的使命必然要回七宝蛛城跟其他妖修会合了,她打算以后干什么呢?白远正为未来感到迷茫,随口就问了她。

“啊?我?”狼茜无聊地理了理自己的银毛,简单粗暴地回答道,“治好伤再去打魔修呗。反正我们投了你们仙修,注定是要打魔修的,——你们来到修魔界不就是为了这个吗?没打完之前还能干啥?”

“哦……”白远破天荒地动起脑筋陷入了沉思,久久不语。

继续为赦生仙道而战啊。

不死不休……

就这么简单吗?

……

此时此刻。

被白远和狼茜无意中提起的郁子规,远离了一切她本该参与的仙魔道战,远离了这片修真大陆上一切喧嚣战乱,独自一人,深入到了某个没有人注意到的荒废之地。

她还不知道祭阵那边一夜间的胜负输赢,也不知道两方阵营中跟自己很熟悉的四位兄长型人物,狭路相逢凑了桌麻将似的掐了一架,其中两个还掐得半死不活,双双变成了残魂状态……她此时正半边身子伏在古旧而斑驳的岩壁上,细心地聆听地底深处的土石里传来的异动。

这里是玄罗城地底,灵石矿主矿井。四周都是黑漆漆的,原本魔修们在岩壁旁架起一排一排用于矿中照明的夜光珠和日光珠,现在被撤掉了大部分,只留下零零星星的几颗聊以装点,使得这些废弃的矿洞之中一片昏暗,光芒微弱。郁子规进入矿井后花了点时间琢磨这些矿洞的整体走向和结构,确定它也如镜墙那边对应的大溪王朝圣湖地灵穴底一样,整个灵石矿里条条隧道横亘盘结,纵深交错,绕回来形成了一个立体骨架之形,宛如死去的巨兽。应该是一模一样。

玄罗城这座三流小城邦的魔修们最初建城就是为了这个灵石矿,为此还专门养了三个凡人王朝用以奴役。他们花了不知几千年时间把整个地灵穴挖空了,一条条地灵脉被拆分成细碎的大堆灵石,以品质等级划分档次,运了出去,流往修魔界各地。修仙界那边的大溪王朝地灵穴还保持着灵脉交缠的原貌,这里却只留下了一个个空掉的矿洞。矿井中心宛如一个直通地底更深处的黑色深渊,一环又一环简单修过的岩梯连接着一叠又一叠现在已经空无一人的采矿平台,还有一阵阵来自地底深处的不明罡风,时不时从深渊中刮上来,无声肆虐。四处地面上只有一些修士采矿时用完扔掉的低品法器残骸,以及角落里懒得打扫的凡奴残骨,泛着一种古旧而黯淡的恐怖。

这个古老的灵石矿当初被广稷仙宗的仙修们夺下,还跟魔修你来我往的折腾了两次,凡奴们总算是被彻底解救了出去,再不需要人继续在这里挖矿了。实际上这个矿里也没剩下多少灵石了,只有一个个斑驳石柱林立在矿洞中,撑起各种洞穴隧道。这估计也是魔修们当初用来采矿的某种设施,看不出什么材料炼制,非金非石,坚固万分,总之现在也没用了。

郁子规绕着石柱,沿着岩壁,如探险秘境般地独自往前走。

她没有放出她的人形仙影,却熟练地撑着灵压,蓄满了仙气的力量,是个随时待战的谨慎态度。她的神识分在玉牌空间里,看着法器般的云母屏风一点点地给她搜寻解释她指尖抚过的地方,提出种种猜测和结论。——她觉得这是玉牌被仙舟收回去之前她最后一次能用它来探查和抄录了,她决定不浪费它在她手中的最后价值。

看着云母屏风上显示的一行行墨字,她觉得,她就快接近这个世界的真相了。

……

三万多年前,这个无名的小世界从新域混沌云海之中诞生。

对于世界之内的人们来说,这个世界当然是没有名字的……既不叫做小太极界也不叫做小生杀界。世界就是只是世界而已。他们还处于最原初的封闭状态,根本不知自己原生的世界之外还有修真大世界。云海中每个新生小世界最开始都是如此,妄尊自大地以为所谓世间就只是指他们存在的这一个世间,修炼是被笼在本方世界的天道之下修炼,修到至尊也不过是融入天道、变成天道,在天道之中彼此争夺而已。在迎接界外异物到来,或界外之人因某种原因强力打开之前,每个新生的小修真界都如井底之蛙,暂时看不到界膜外的混沌云海。

不算很远的三万多年前,这个世界就这么诞生了。

大陆,天空,海洋……

天地海三者是同一时刻诞生的。同时诞生的包括两界的所有灵脉,以及两界云端上新生的天道——杀戮道与赦生道。

世界开辟。草木生长。万灵奔走。两界天道安静地高悬于两界上空,相互隔绝,并不混淆。因为灵脉提供的灵气充盈于世,所以镜边两界开始渐渐有人发现了汲取灵气纳入身体的方法,摸索出了一套又一套修炼的法门。

这些法门渐渐完备起来,一代代修士凭此而修炼,因两界不同的天道规则而形成了两方不同的道统。一边修士变成了仙道,仙道存在的一半大陆被称为修仙界;一边修士变成了魔道,魔道存在的一半大陆被称为修魔界。

仙魔这两个字也不是他们自己凭空琢磨出来的。那是双方第一代入道者以身融入了天道之后,从冥冥中听到了各自天道的指点,他们得到了这两个神秘的字眼,于是杀戮大道开始被叫做魔道,赦生大道开始被叫做仙道。

双方不同的道统拥有着截然不同的信念。道心约束着每个修士必须以心性来修炼。哪怕有一丝信念动摇,都只能当场陨落。于是仙者皆仙,魔者皆魔。修为的获取方式决定了修士社会的形态和观念。而在世界上层修士社会的影响下,底下的凡间也开始被塑造。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三万年前

镜侧双界就这样诞生在这个世界唯一海洋包围下的唯一大陆上。天道规则的不同,注定了镜墙两边的差异。信奉赦生的修仙界变成了鸟语花香的太平盛世,而信奉杀戮的修魔界则变成了战火遍地的焦土。纵使“仙道”和“魔道”不能算完全覆盖,但修士选自凡尘,修士社会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凡人社会,两者广大凡间的差距也变得越来越大,终于演变成了天差地别毫无关联的两个世界。直到三百多年前,镜墙碎片剥落,两界有了相通的可能,才开始发生一系列碰撞。

自世界诞生以来所有的无人记载有人记载的历史,如骏马飞光,碧天掠影,无际沧海,汇聚成一股滚滚浮流,从郁子规脑海中划过。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一切……

云母屏风不愧是仙器,在屏风后面空着没有平衡使操纵的情况下它也是一件极其好用的工具,自带一些模糊智识,比成形器灵稍低一等,却足以帮主人汇聚种种声息,如万流归藏一般从庞杂书海之中提取情报。所谓巡界使正是代表了五行中的“水”,主梭巡,主流行,主归藏,也难怪这个属于巡界使的密室里四面都是书柜,探查得的情报皆化为纸籍之形,整个看上去如一座深不见底的藏书阁。——就这么一座藏书阁,便藏得下书写一个世界的信息。

如今这个属于仙舟巡界使的秘密藏书阁,在郁子规这么多年半懂不懂的折腾下也填满了大半了。四面书架上林林总总,为这个乱糟糟的私人小空间添上了几分厚重与肃穆。郁子规此时就是在通过玉牌和云母屏风的帮助下,探寻这个世界的源头。

这也是天机引她来此的目的。界外仙人即将降临,郁子规虽然觉得他们也不太可能一言不合大杀四方,但是要与他们对抗,不至于在他们面前连对话资格都没有,她也只能遵循天机指引找到这里来,来抓住这个世界的源头,由此,她才能凭借她自己离入道境界还有十万八千里的实力和认知,借身上的天机接触到天道,甚至将这个世界的天道握之于手,成为这个世界唯一天道在仙人们面前的……代言人?

郁子规好笑般地摇了摇头,重新聚精会神。

此时她的神识搁在玉牌里头,身上则是天机不断缠绕。这内外两者同时慢慢引导着她在岁月浮流中来回。她匆匆地由世界的诞生看到了当下此时,然后再原地出发,溯流而上,重新接近最初的那个原点。

郁子规已经通过天机知道了为什么它要引她来这个灵石矿了。原来这个位置也是极其讲究的。这玄罗城下的灵石矿空洞而古老。而镜墙那一侧大溪王朝的地灵穴丰盈而古老。这一对看似不起眼的对称的灵穴宛如经由镜墙往两界之中投射而出的两个地点,它们皆位于天灵脉群与地灵脉群的交接之处,十分之特殊。尤其是郁子规手里此时拿着的这块黑骨,当初有天外异客到来,将之埋在其中……

——不!

郁子规忽然止步。

她几步踏上了面前最近的废弃采矿平台,肃然地望向底下刮着罡风的无尽深渊。

这里,也曾经埋下一块可以改变灵脉的黑山兽骨吧……

郁子规看看手里缩小而流光溢彩的黑骨塔,又看看深渊。再看看识海里云母屏上标明的黑骨年龄……

“——怎么会这样?”

她十分的惊讶。因为这块原本被埋在灵穴之中,魔修们挖矿时挖出来,来自异界,郁子规之前还一直以为是什么天外异客带来的黑山兽骨,它的年龄,竟是不多不少正好三万多年。

正好三万多年。

而这个世界的年龄也正好三万多年。

这意思是什么呢?这意思就是,这块黑骨,是刚巧在这个世界最开始诞生的时候就存在于这里了。它并不是由某位什么神秘的天外异客从混沌云海中带了过来,穿透界膜,进入这个世界,选了这块灵穴,埋在这里。它是直接参与了这个世界、这片灵脉群的诞生。或者更准确的说就是,它与这个世界在同一时刻诞生。当这个世界诞生之时,天道高悬,灵脉群形成,来自云海中异界的黑骨也同时成了这个世界天地海的一部分,融入得完美无缺,难怪最高天道对这块黑骨并没有什么排斥的动作。

那位带来天外黑骨的神秘人士,竟是直接插手了这个世界的诞生。

郁子规觉得那位就已经不能叫做“天外异客”了,应该说他是参与了创造整个世界的……一位,可以说是“创世神”吧……

那得是什么级别什么境界的大世界仙人?

不,更重要的是——“他”是谁?!

郁子规看向手中握着的黑骨塔,有种很荒谬的感觉。当初郁子规对此类仙神旧事、世界之战一窍不通,屏风背后的伪装云母屏的唐狸子根据他仙舟上的经验做出如此推测,她也不能反驳什么。如今她终于收集了足够的情报,兼之叵测天机引她来到这个关键的地点。她终于是明白了,恐怕她和唐狸子两人当初猜测的所谓天外来客,根本不是他们所想的那样。那位神秘大能的存在,恐怕比他们两人能想象的层级还要高出许多。

郁子规觉得有一股寒意抑制不住地从心底冒了出来。

她同时竭力站直了身子。因为她感受到一股庞大得如同有形的天机往她头顶压了下来。

地底的黑暗静谧地笼罩着一层层杂乱的采矿平台。只见其中一个飞出去直临地底深渊的小平台上,孑然独立的女修身上仙光忽而大放。那是因为无数天机聚集在了她的身上。从她苏醒过来一直萦绕于身的这些天机在这一刻终于沸腾,达到了顶峰!

郁子规霍然望向矿井上方。但她不是因为矿井上方有什么动静。她的视线是直接穿透了荒废的灵石矿、层层矿洞和厚厚的地层,穿过了修魔界无尽的荒野,直抵那道隔绝两界的镜墙之上。

然后她望了进去。

她望进了“镜墙”的内部——

第一百三十四章 仙人的到来

清晨。长天碧色,白云浩浩。

笼罩了天宇好几日的乌云已经散尽,这是“小生杀界”里头一个寻常的晴日清晨。镜墙中的虚无烈日与外面两界的太阳交相映照,共同照耀着大陆两侧,照耀着两界的战乱与和平。几日前修魔界荒野中央刚结束了一场规模不大却性质极为重要的混乱战役,一夜之间祭阵被废,仙道暂退,魔道内部开始动荡,但那些动荡也才刚刚开始,还未来得及在两界之中造成什么大的动静。而镜墙也依然在这片修真大陆中央静静地屹立,至少看上去也还没有什么变化。

就是这样的一个寻常清晨,界内并无一人知道,有一群来自天外的身影,已经悄悄地潜入了进来。

这是“小生杀界”第二次迎来所谓的天外异客。第一次是四十三年以前,一条弄错了的天外游魂阴差阳错而无声无息地被投进这个世界的界膜,转生于某处祭坛之上,被起名叫做郁子规……

而这第二拨所谓的天外异客,就不再是弱小游魂了,他们是一群境界足够将此地改天换地的大世界仙人,来的目的正是为了要抓之前被扔进来的弱小游魂,顺便把这个世界似乎脱离轨迹的某些预兆解决清楚。他们倒不是阴差阳错而是目标明确,动作却同样的无声无息,成功地瞒过了此地天道进了来。本是没搞清楚状况差点惊动了天道的,但是躲在混沌水云后面屏息数日,小世界的天道终于缓缓放了松,虽然还是处于防御状态,强行攥着入道者们集结着他们的力量没有把他们放下去,但却已经足够雍华繇稍作遮掩溜进来了。

天道对此暂无反应,它被雍华繇的某种仙法蒙住了“眼”,还不知道这片修真大陆上已经来了外人。

在世界内,距离大地极其遥远的高空之中,所谓的云端上,镜墙跟它在地面上一样静静地屹立着,映着对称的无垠碧天。朦胧的浮云在光洁无瑕的镜面上分分合合,时不时有一抹钻进镜面,又有另一抹飘了出来。镜墙自古以来接天接地,意思就是它从上到下完全切割了空间,最上端直接与界膜相连,将世界精准地切为两半。这就导致了雍华繇“偷渡”进来的时候有点儿犯难,——他要从哪边进呢?

他们来是要抓游魂、查异变的。抓游魂倒还好,仙舟玉牌还在她身上呢,跑都跑不掉,雍华繇闭着眼睛都能知道她的具体位置。可查异变就是一个十分麻烦的活儿了,这个新生小修真界的结构太奇葩了,竟然是一半一半的,这要他们从哪边进,从哪里查起?

雍华繇是个毫无经验的甩手掌柜,他对这类需要精雕细琢的琐事没什么耐心。平衡使们还没讨论出结果来,他就懒得再想了,随手一指,把他们划分成两队,一队直接扔进了修仙界,一队直接扔进修魔界。不就是查嘛,分头去查不就得了!

于是乎,这位远道而来的神仙境大能紧接着身形一闪,悄摸摸的跟做贼一样,亲身贴着镜墙溜进了修魔界的这一侧。

他浑身境界收敛如同凡人,只余背后羽光飘扬,背着手悬立在镜侧云端,上下打量起了这“镜墙”,那叫一个兴致盎然,就差伸手去镜面上敲一敲。

那半数来查修魔界的平衡使小人仙连滚带爬地从雍华繇的袖子后面滚了出来,全都狼狈不堪,被穿透界膜躲过天道的那一下震得不轻。所谓人仙之境,只不过是仙舟修炼体系中仙人与天道产生交集之前的最高境界,暂未修炼哪个世界的天道,只是仙躯与魂魄相融完满,放在小生杀界也就是等于九重天大圆满而已,跟郁子规的师父莫从深修为被废前差不多,所以,这群平衡使一进来并不算是能够惊天动地横扫四方,只是对着入道以下比较能打……这小生杀界正是处于特殊的天道形成期,要不是这次有神仙境的雍华繇在侧,他们早在惊动天道时就束手无策了,光凭人仙境的能力肯定是完不成这趟任务的。

此时每个平衡使身上,都闪着一层雍华繇十分亲切地给他们罩上的仙力遮蔽,隔绝此世天道的感知。终于所有人都舒缓了过来,平衡使们也开始跟着自家副司大人张头探脑:“原来这个世界是这个样子啊……”

“快记录下来,——此世灵气是由灵石构成灵脉储存,最常见的那种方式!”

“哦……灵气分成了三种属性。按什么分的?地理形态?这倒不常见。”

其中有个平衡使还在晕头晕脑:“你们为什么在说灵气?”

这换来了一堆同僚的白眼:“铃主阁下说过这里的异变就是跟灵气有关!我们进来了直接查灵气就行。”

很快平衡使们就训练有素,该干嘛干嘛去。当初致使整个破界司被惊动,唐狸子不得不紧急上报的小世界异变,正是指小生杀界中的界内灵气被异物改变,造成即将动摇全界的躁动。如果放之不管那此世的人们肯定在浑然不知的情况下劫难逃,可如今不是雍华繇带着仙人们来了么?平衡使们干劲十足,摸起各自的仙器仙宝,当场分散着往修魔界各地飞去,如无数萤火入海,各个消失在了白日荒野里,转眼无踪。

雍华繇研究了好一会儿镜墙才转过身,看向了底下满目灰黑交织血色的半边大陆。

虽然他在界膜外已经看遍了这个世界的古往今来,但是进入其中亲眼再看,还是让他觉得有意思。

“……不错!我很看好你们!”雍华繇高高在上而自得其乐地又评价了一句。然后他轻笑一声,十分寻常地往前踏了一步。

神仙境仙人的这一步如风驰电掣,奔逸绝尘,直接越过了空间,修魔界一切荒野城邦秘境无尽地后移,踏到地上的时候,雍华繇人已经进入了一个黑暗的废弃矿井。

他直接来到了郁子规面前。

第一百三十五章 挟一界之气运

雍华繇自认为和蔼可亲,他准备在动手抓人之前先笑笑打个招呼:“幸会……”

然后他没说完就立刻失了声。

他原本随手伸出去要取魂的动作也胎死腹中。

因为那条小小游魂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帘,令他措手不及,大吃一惊!

“怎么——”本来是悠悠闲闲的没把一条小魂看在眼里的神仙大能颇感棘手地说道,“怎么会这样?!”

只见眼前的矿井之中,渊底罡风烈烈,一座座原本魔修们用以采矿的废旧粗粝石台在渊边依次陈列开去,无数同样被废弃的绳索和看不出材质的金石长链正从黑暗里垂下,如同地底洞穴里丛丛细长的藤蔓一般。其中某座宽阔无比的采矿石台之上,一人——也就是郁子规,正侧对着雍华繇到来的方向,独自待在石台最边缘,整衣危坐,目临深渊。

就这么一个身着玄色单衣、孤独单薄的侧影,坐在无尽黑渊之前,刺骨地风肆无忌惮地吹上来,她整个人看上去如同要融进黑暗,如同枝头一片残叶摇摇欲坠。可她却周身强自撑起修士灵压,别说身动,罡风之中连一片衣角都凝定不动。

郁子规已经是尽其所能展现自己最完美的姿态了。听到自己提心吊胆等了这么多天的天外大能终于降临,她微微转过头,侧脸上却透着股沧桑平静。

看起来不过是一个小小游魂自不量力准备最后一搏的场景,可这场景落在见多识广的神仙雍华繇眼中却不是这么回事了。他深深地感到震惊!

因为此时此刻,郁子规身上,头顶,连带着整个石台周围,整片矿井底,都如罩顶般笼着一股又一股看不见摸不着,或者说唯有雍华繇这等仙人境界能看得见摸得着的无形玄妙之物。它们如同一缕缕从天而降的丝线,又如同飘渺无极的光与影。

它们什么实体也没有,什么力量都不存,却代表着来自最高天道的无限可能、无限生机。它们从这个世界的云端垂落而下,从修真大陆的四面八方汇聚于此地。平静自然之极,却惊心动魄。

“气运?”雍华繇心底飞快地浮现两个字。

没错。就是气运。

此时此刻的郁子规,气运加身。整个小生杀界的命数与命运全部压于她一人之身。当雍华繇没有到来之前,郁子规身上笼罩的还是莫测无名的天机,但当这位来自仙舟的神仙穿透界膜越过空间一步踏到她面前时,那些涌动不安的“天机”瞬间就全部消失,落定成为“确定的命运”。所有天机在同一时刻转换成为了浓厚的气运,加诸于郁子规这个天外游魂身上,来对抗面前这位几乎不可对抗的,来自世界之外的——神仙。

郁子规静静地望向仿佛惊呆了的雍华繇,自己也是感慨万千。

她也是在身上的天机尽数转换为世界气运的这一刻才一下子明白了来龙去脉,明白了最高天道的谋划与苦心。

——作为一个小世界的天道,它从混沌中诞生起就有为整个世界的命运预测吉凶,趋利避害之能。当有比它还要高等的界外大能瞒过它偷偷做手脚时,它或许不能抵抗,任人宰割,但只要有一丝窥见的可能,它也是会反抗,会挣脱的。没有什么东西天生就愿意被管理被收服,哪怕是不存在独一意识的一方世界也绝不可能。面对有人潜入,有人预备做手脚的状况时,一个世界的天道会带着自己笼罩下的整个世界来争取自主的权力。

仙舟对他们看中的每一个新生小世界虎视眈眈,给各位仙人派各种各样的天道任务送他们潜入各世界瞒天过海,作弄风云。或许仙舟上的各位仙神只是想收服各个小世界,并非打算恶意侵略或其他……但若站在一个世界的天道角度来看,你好好按照原定轨迹运行着命运,旁人硬要来插上一手算什么事?在世界天道还没被收服之前,仙舟在各个新生小世界眼中依然是确凿无疑的异物、外来者和敌人。

在小生杀界这里,仙舟出了一个小小的差错。郁子规这个异魂的乱入使得仙舟没能瞒住自己的存在,这个世界本来就处于混乱敏感期的天道意外提前得知了一切,得知自己这个世界将被仙舟收服的命运。出于本能的反抗性,世界天道得到足够的信息之后就开始为自己打算了。它开始自行计算,不断地推测未来的轨迹。它往未来窥见了一切,然后再回头注视当下,开始计算为自己这个世界争取生机的方式。

来自混沌云海中的神仙境大能是不可能对抗的,但,纵使无形无质无能为力,一个世界的天道却终究还是一个世界的天道,它可以把自己的天机与气运从云端投往地面,选中大地上的某些人,某些事,以此为契机,阻止或左右那位仙人大能可能对这个无辜世界做出的动作。

这个用来承载一界气运的人选,本该是在世界内原生的芸芸众生中选一出类拔萃之辈,将无数超凡寻常的幸与不幸加诸于身,磨炼其成长为足以左右一界命数的势与力,再待其反哺一界,带领全界做出改变,迈向新的时代……这种人通常被称为“气运之子”,小生杀界的天道中也早有若干人选,只需在天道形成期内静静待其蛰伏、成长、一飞冲天便是。但要面对界外仙人突然降临的状况,时间上却是来不及了。

界外仙人就快到来,还未诞生的气运之子们再努力也不可能突然成长到足以匹敌一位神仙的境地。而放眼已经成长的有灵之魂,最高也不过是天道自己的分身——入道者而已,距离仙舟大能们还差得远,谁能对抗既定的命运?

还好,小生杀界的天道回头看了看郁子规——这个跟仙舟已经有了牵扯的天外之魂,忽然就发现,他们竟真的有某种可以拿来跟仙舟谈判的筹码。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一界对一人

说起来,郁子规这个莫名其妙不知哪儿来的游魂,在小生杀界的天道眼里一直是个不太好界定的人物。

当年她在仙魔两道间一通折腾,把天道原定的轨迹搅得乱七八糟,却也是给小生杀界打开了新的局面。

天道形成期内,一切变数皆是合理。哪怕惊天动地、让人始料不及的事情,只要发生了,也可以合理地被算入天道之内,成为这个世界的命运。故而郁子规这个变数虽然来得莫名,小生杀界的天道却也容忍了她的存在,并没有对她“出手”,反而还因为她身上牵扯了仙舟的缘故,对她格外青睐,格外关注,就指望着从她身上窥见更多界外真相,牵扯出更多变数,以此为突破口来抵抗界外未知势力的侵袭。

果然,这个小小游魂不负所望。当天道窥见有界外神仙即将到来的未来轨迹,反过来在世界之内寻找抵抗的可能性时,它直接就借郁子规之眼看到了契机。

郁子规因为被“云母屏”督促而去查了所谓的天外遗迹,从修仙界的地灵穴查到修魔界的灵石矿,查到了黑骨的由来,猝不及防地找到了小生杀界中某个被隐藏的真相。——当这个世界最初诞生时就有一位来自混沌云海的“神仙”,对这个世界做了手脚。

郁子规对此感到震惊。好吧,这也就算了。可是小生杀界的天道随着郁子规一起看到了这个真相,竟也十分“震惊”。

它仿佛也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这块修真大陆上有一个界外事物存在。或许是因为黑骨在整个世界诞生前就有了,两处大陆上关键灵穴的模样已经成为了这个世界原生的一部分。连这个世界的天道直到郁子规带着仙器探查出来才发现猛地觉出异常。

信息骤然传回了云端上。郁子规身上天机沸腾。她却忽然变得心平气和,胸有成竹了。

她恍然明白了一切。

而与此同时,矿井底的黑暗中,也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

那是依然还处于刚照面的惊诧之中的雍华繇,只见他玉树临风,身姿轻翩,周身翻卷着层层柔白羽光,宛如一片来自浩瀚星河的飘雪从黑暗中倏然而至。转瞬间他就已面带好奇的逼近了全界气运笼罩中的郁子规。

而郁子规对此竟是不闪不避,依然在渊边端坐。

地底罡风猛地吹起她原本松松束起的长发。境界仅为六重天大圆满的小小修行者,此时头顶气运臻至巅峰,眸中有星光熠彩,带着一股绝不属于她个人的沧桑平静,望向了一步步走过来逼近她的界外神仙大能——

“……‘真君’。”

郁子规平静的声音在吹着罡风的石台上回荡。她叫的明显是雍华繇,却用了一个连雍华繇自己都没想到的称呼。

“‘真君’,”此时的郁子规显然已经不是代表她自己了,说出这句话的与其说是她一个亟待被抓的游魂,不如说是小生杀界的最高天道本身,“……该来的本不是你。”

雍华繇如一个顽童般地一下子凑到这条小游魂的跟前,面对面地跟她看了个对眼,满心浓郁的兴致同时也臻至巅峰。

“哦?——‘你’知道我?”

雍华繇此时也不是在跟他准备抓的小游魂对话。他口中这个“你”显然指的是这个小生杀界所谓的最高天道,借郁子规之脑之心之口表达意愿的那抹无形存在。

他本来还有点震惊,——一个天外游魂不被这个世界的天道排斥也就罢了,怎么还气运加身有点这个世界气运之子的模样了?!若只是个游魂他随便都能把她怎么着,但是堂堂气运之子牵扯了一界气运他可就完全不好动手了呀——郁子规一开口,他看清楚了那双深邃无尽的眼睛,就知道差不多是怎么回事了。

这个小世界的天道小心思真多!

抵抗抵抗如临大敌也就罢了,它竟然还跟他玩跳大神那一套……

待我看看它能说出什么花儿来。

于是雍华繇便笑道:“‘你’生于新域,从未开放,封闭至今。全界才三万年。我任何分身化身法身也从未来过此处。‘你’是如何知道我的?”

郁子规的心中,这片修真大陆上的无数碧波沧海浮光掠影如流星般流逝,定格在了世界最早诞生的那一刻。

“知道你的可不是我,”她沉默片刻,也笑道,“其实,这就是你来这里的原因啊。如果我们的天机没算错的话,来这里找我……找我们的本该是另外的人。可临到头来的却是真君你。真君你为什么要来,你自己——难道不知道吗?!”

在雍华繇的笑容忽然淡去,郁子规刚好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整个废弃的矿井底忽然一阵阵地颤动起来。

只见深渊边的石台上,罡风愈发猛烈,堆满废弃杂物的石台面上阵阵颤动仿佛如同有人踩踏一般。周围的一切事物仿佛忽然听闻了指令,由静转动地活了过来。壁边照明的微光,吹过的风,每一丝只要包含着这个世界“天道规则”的事物,甚至时间的流逝与空间的转移……同一瞬间全部了紧张起来,齐齐调转矛头,直指郁子规面前悠然站立着的羽衣仙人。

——有人入侵。全界震动。

雍华繇为自己和平衡使们做的仙力遮蔽看来只成功遮蔽了一小会儿。小生杀界的天道这就又剥了他们的伪装,知道他们到来了。

这立马给全世界带来了极大的震撼。

地面之上,整片修真大陆两界空间之中同时传来不明的轻微触动。各地修士纷纷被惊动,心底的直觉使他们悚然不安,却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云端之上,刚放松了没多久的最高天道立马重新凝结为最严密的防御姿态。云卷云散。混杂成一团的各道道力如迎接风雨般动荡起来。

而已经分散到双界各地正在查灵脉的平衡使们同时惊呼:“咦?遮蔽怎么没有了?”

他们停下各自正在忙的事,紧张地看着头顶,却见这个世界的天道没有立刻针对他们,不由面面相觑。

“这是副司大人……”又毛手毛脚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镜里镜外一双眼

一时间,整个小生杀界动摇了起来,如一位沉睡的巨人遭风雨突袭,倏然而醒,转眼披坚执锐而严阵以待。

一切世界之内有形无形有质无质之物以及它们身上所带的天道规则都把“目光”投向了站在修魔界某处地底的雍华繇,箭在弦上,引而不发!

黑暗笼罩的石台上,雍华繇被此地天道毫不客气地剥去了伪装,骤然在光天化日下暴露。这对于堂堂一位神仙境来说可真算得上狼狈,不仅大失水准还大失颜面。

然而被这个世界集一界之势来针对的雍华繇却是厚着脸皮毫无反应,丝毫不以为忤,连恼羞成怒立马应战找回面子的意思都没有。他仿佛被郁子规的话语暂时吸引了注意力,站在原地,充满惊讶。

他蹙起一双好看的眉毛:对啊,本座……啊不,我又不是来玩儿的。

他本是从不管破界司这些小事的。别说只是个小游魂在乡下地方闹了点乱子,哪怕云海中哪个世界突然毁灭了也跟他没什么关系。他突发奇想从属下手里抢下这个任务,不辞辛苦跑这么远,不是因为他忽然抽风了,而是因为……有属于神仙境的感应告诉他,这里,这个刚被他起名为小生杀界的新生世界,有跟他仙途息息相关的机缘。

雍华繇忽的望向浑身气运浓厚的小小游魂,眼神全然发生变化!

如果说之前这位羽衣神仙一直是居高临下玩世不恭,再亲切友好也带着股漫不经心的轻蔑。此时此刻他就仿佛一片飞羽终于落了地,端容正色,第一次把这个世界、这个游魂看进了眼中。

难道这个鸟不生蛋的偏僻新界,还真的有能称得上他的仙缘的事物?

一点点神仙境的境界从他身上放出。一点而已,却让整个小生杀界都十分不安,感到莫大的压力。

“你知道,为什么?”

他带了这么一丝神仙境的庞然境界,缓缓问道。

郁子规毫不畏惧地顶着这股压力,在渊边烈风中揽衣而起。全界的气运在她头顶身侧盘旋,不断盘旋。她很清楚此时自己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代表着什么,承载着什么,因此也正颜厉色,不敢有一丝懈怠。

“是,我知道——”

“为什么真君你会从遥远的界外收到呼唤,连你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却心中急切,想要过来。”

“因为你一定得来。你必须得来。我们这个世界虽然偏僻,却存在着一个跟你的过去未来息息相关的事物。真君你若是错过了,命中注定将悔恨终生……”

郁子规,同时也是小生杀界的整个天道,如讲故事一般娓娓道来,为这位神仙揭开了答案——

“因为有人在呼唤你。”

她笑道:“真君,有人在镜中呼唤你。”

“‘他’一直在我们这个世界等你啊。——你自己难道不知道吗?”

……

无数雪白荼白的星河羽光在雍华繇背后狂飞狂舞!

忽然之间,黑暗笼罩的石台边,本来在跟一条小游魂对峙的雍华繇直接把要抓人这件事忘在了脑后。他转过身透过此界空间望向了大陆中央那堵镜墙,满脸是货真价实的不可置信。

在郁子规这几句没头没尾莫名其妙的话还没说完的时候,这位雪羽神仙就已彻底变了脸色,他当然不是因为郁子规这几句话而被说动的。他是得到了提示,直接用自己的眼去看了。

黑暗笼罩的石台边上,一条小小游魂在神仙背后静静地站立,安然等待,仿佛没有意识到整个世界本就不安的天道因为雍华繇的情绪猛烈变化而愈加猛烈地动摇起来。

因为郁子规那几句话造成这个世界的命数动荡并牵起这位神仙情绪上的变化,一时整个世界竟是短暂地陷入日月无光,一片昏天黑地!

……

镜墙。

这堵自古以来屹立在修真大陆中央的无垠高墙天堑,自古以来如两界天地边缘一般冷冷地反照着两侧天地的一切。光滑无瑕的镜面之上风云变幻,日升月落。

此时此刻,镜墙无垠镜面之上倒影着的静谧天地景色,忽然间,晃了一晃。

镜中的虚日天光也闪了闪。

几日前魔道通过祭阵发出的那声质询仿佛就是埋下了这一出伏笔。镜墙的绝对存在被质疑,产生了可以被动摇的可能性。然后这个漏洞在天道计算内展现出来的时机也顺理成章地推进到了如今。

只见那自从诞生以来就未有瑕疵的镜面之上,竟开始无声地裂开一道又一道极长的、极细的镜面裂缝——

郁子规安静地站在矿井中,背对深渊,缓缓舒了一口气。她面前已经空无一人。因为她对着雍华繇说完那几句话之后,这位神仙就已经毫不犹豫地扔下她转身离去。

雍华繇转眼身形已经挪到了修魔界东部边缘,他本来刚才通过界膜溜进这个世界,还饶有兴致地待了一儿的高空云端,镜墙侧旁。

就如几日前郁子规望向镜墙一样,雍华繇看着面前近在咫尺的镜面,深深地望了进去!

他也望进了——镜墙“内部”……

他对上了一双眼。

……

镜墙内部,在所有有幸知道它、有幸见过它和穿越过它的修士们心中是一个很陌生的概念。因为在所有人眼中,包括这个世界的天道眼中,镜墙,不过是一个没有厚度的平面,一个隔绝,一个边缘,一线,一个悍然切割双界、薄如一纸的界线。恐怕从来没有人意识到,镜墙也是有“内部”的。

在雍华繇到来前不久,郁子规刚好带着玉牌这个探查仙器在地底追根溯源,借由云母屏的力量,猝不及防地越过整个修魔界的空间望进了镜墙“内部”——

那时,她就毫无准备地透过空间对上了一双眼睛。

一双被封印于镜墙之内的,眼睛。

她看到那双眼的时候,彻底地明白了一切!

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个世界会分割为如此界线鲜明绝然对立纯然相反的两个世界,明白了为什么这两个世界在过去接近三万年中始终相互隔绝对彼此一无所知,甚至还明白了为什么后来这两个世界终于被一个剥落的碎片打通,开始互相接触,互相碰撞,互相征伐……走上了如今这条两者浑成一体的道路。

那就是连这个世界的天道也到现在才明白的,这个世界的真相。

第一百三十八章 故人重逢天地倾

大陆中央双界交界处,通天达地的镜面上,一条条裂缝在不断地蔓延生长,这让镜中虚幻倒影的天地景象开始一点点被割裂,仿佛完美无瑕的海市蜃景终于有了裂痕。从未有人想到镜墙的碎裂会来得如此突然,毫无预兆。在两道修士心目中镜墙不存两界合一或许是未来必然的命运,但怎么也不该来得这么早!如果它现在就崩塌,不仅修仙界会大惊失色,就连心心念念一直想推翻镜墙的魔道也有点措手不及。

此时却还没有人去在意镜墙碎裂的状况。两界的修士都还没反应过来。

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从镜墙裂缝之中缓缓浮现。

整片修真大陆在这一刻发生了前所未有的震动。从极北群山和极南仙山为起始,无数平原、丘陵、高原、峡谷、盆地……大地在裂开,随着镜墙的裂开而裂开一道道深不见底的黑渊。

而以大溪王朝地灵穴和玄罗城灵石矿两处灵穴为中心,两界或完整或残缺或早已不复存在的天地海灵脉网络开始被撬动。

九天之上,阳光照彻天地。最高天道下的各道道力一起开始震荡。

包围着修真大陆的外圈海洋也在沸腾。

原本是白云碧天的一个寻常清晨,小生杀界竟猝不及防地迎来了它世界诞生以来最大的一场动荡。与这场动荡相比,它云端之下曾经发生的那些道统之战、家国族群之乱都如茶杯中的风波一般不值一提。

那个从镜墙裂痕之中浮现的影子,仿佛从万古之前走来,渐渐显出了形貌。

——从古至今,他们这个世界竟没有人知道,连界内天道都不知道,有一位来自混沌云海的仙人,从天地初开之时就一直被封印在镜墙内部,足有三万多年之久!

雍华繇悲喜交集地望着镜墙,潸然泪下。若是这一路跟在他身边瞻仰他的平衡使们看到他此时的眼神一定会吓一跳。——已经达到神仙之境的副司大人,竟会如凡子一般流露出某种“怀念”的感情。

“……是你?!”

“你还在?!”

这位从遥远仙舟千里迢迢赶来的神仙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要抓什么游魂的琐事,当然也完全没有在意此时此地周围天地间的动荡。他身后是整个修魔界在镜墙开裂的作用下天摇地动灾难突生,而他全部的注意力却放在前方那个从镜墙中浮现的身影。

遥遥长路。沧海扬尘。

一位古仙人的侧影,羽光飘渺如雪,坐在山一般高的黑色巨兽的脊背上。

跟雍华繇一样,“他”周身散发的也赫然是神仙境的庞然境界。

小生杀界的天道在这一刻功成身退,一切计算得来的轨迹天衣无缝地绕回来与命运契合。尘埃落定。

两位不知多少万年分别不见的神仙,竟以一个小世界的诞生和衍化为契机,上演了一出命运流转,故人重逢。

……

——三万三千二百七十七年前,一片破碎不全的镜子在混沌云海中无尽地坠落。那不是一面普通的镜子,它只是一片形如镜子的三千大道碎片。其中一面是破碎不全的杀戮大道,翻转过来另一面就是破碎不全的赦生大道,一为生一为杀,合起来或许可以称为“生杀镜”……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在混沌云雾中受太易、太始、太初、太素、太极大道的依次点化,很快就演化成了世界天地和与之配套的天道规则,镜片自己也升级成为“界源”。这个世界,诞生了。

界源“生杀镜”变成了镜墙,以镜墙为中心,两侧的天地海与两界天道规则也在同一时间诞生。

混沌云海中每个新生小世界都是这样诞生的,这片镜子也不过是诞生时的结构稍稍有些奇特罢了,不值一提。但是唯一令人没想到的是,它诞生过程中,出了个小小的差错。

有一异物半途中杀出,仿佛意外一般,忽的,被卷入了这片镜形界源之中。

那是一位大世界神仙境仙人的庞然仙魂。“他”不知是被人打落还是无意中行至此地,总之在混沌云雾搅动大道碎片诞生小世界的过程中,这位神仙十分凑巧也是十分倒霉地被卷了进去,封印在了镜中。

混沌云海中世界形成的绝对力量,哪怕是神仙境一招不慎被卷入其中也毫无办法。或许是在那一瞬的过程中受了重伤,仙人的魂魄只能先在镜中沉睡不醒,通过时间来慢慢恢复。直到快三万年后,才积蓄了些力量,唤回了些神念,勉强睁眼看看这个已经诞生的世界。

仙人魂魄透过镜面看到了镜墙两侧截然不同的天地,截然不同的天道规则。

万灵欣欣向荣,兴衰轮转。界内鬼仙境和人仙境的修士们已经形成了像样的规模,以自己的道管理着凡间,将各自半边大陆改造成适合自己道统的模样。最高天道分出两端往大陆两侧安放,对立而静止,精巧而平衡,令这位被封印的神仙对自己的脱困之路有了初步的想法。

被卷入镜中已经够倒霉了,好不容易苏醒之后想挥挥袖子脱困而去,竟……还有些麻烦。

本来一位神仙之境是浑然不怕一个新生的小世界的。一个新世界而已。再怎么新,界内天道也不过是相当于地仙之境的力量,比神仙之境低了整整一境,哪怕仙魂身负重伤,被一界界源无意中困住,弹指间也可飘然脱出,不费吹灰之力。

但这仙魄却感到了麻烦。

“他”破天荒地,被这片镜子困住了。

这片镜子的结构实在是奇葩。竟是刚刚巧,把仙魂夹在了其中。

——一边,是原大道碎片的一面演化成的新的杀戮道;一边,是原大道碎片另一面演化成的新的赦生道。两者在最高天道之中背对着背,依靠彼此而确立,势均力敌而稳定地互相隔绝着,顽固不动,坚若磐石。

如果没有外力介入,这支平衡之秤恐怕从世界诞生到世界毁灭都会浑然不觉地与对方支撑着屹立,不会有一丝变化。

第一百三十九章 黑山兽的主人

神仙境的仙魂就这样被定在了大陆中央,甚至于仙魂本身这份庞然力量的存在反而还加固了双界交界线——镜墙,如定海神针一般,使仙魔两方天道的对立状态愈发地牢固而坚不可破。两半世界长年隔绝至此,镜墙不可撼动,这位倒霉催的被卷入小生杀界创世之初的神仙竟也是决定性因素之一。

一时场面十分尴尬。——我难道还得等到这个小世界毁灭才能脱困吗?

虽然每个修真界都终会毁灭,但仙魂当然不想等那么久。“他”很快就开始思索通过仅存的力量推动两侧天道变化,打破镜墙的办法。“他”往左右一看,顿时就发现这片诞生不久的修真大陆上竟已经有了个切入点。

——跟“他”一同来到此处的坐骑,一起被卷入这个新世界的一头黑山兽,竟是已然身死,身躯埋在了大陆一侧的某个关键之处。

那里,是天灵脉群和地灵脉群的交接点,看似不起眼,却可以撬动整片灵脉网络。仙魂一看心中就生出悲伤感慨:自家这头又憨又傻的黑山兽,在天地初辟大陆凝成的巨大动静中想要救主人出来,悍然以身冲撞,力所不敌,只能魂飞魄散死于创世之初,骨骸整个化入灵穴之中,变成了这修真大陆的一部分了。

这黑山兽乃是仙魂从旧域百玉妖界带来的一尊兽骑,驮着主人以山一般的身躯穿梭于混沌云海,已不是普通的兽类和妖修,它是知道自己的兽骨是可以淬炼改变灵气的,于是它就毫不拖延地做了牺牲的决定,使自己死于这片大陆即将形成的天灵脉群与地灵脉**接处,作为骨骸的掩埋地。它不惜以自己的骨骸为凭,在未来漫长的岁月里慢慢改变整片大陆的灵气,慢慢撬动这个修真界,为自己的神仙主人埋下未来脱困的契机。

神仙境的仙魂感慨着黑山兽的傻好心,却决定把那处灵穴抛之一旁,不利用这个契机。

因为这个新世界已经形成了,界膜稳定,天道平静,处处生息繁华,已经栖息了无数有灵之魂有灵之物。镜中双界的人们自顾自发展着自己的道统,循着天道轨迹运行着命运,他们却连界内天道自己不知道,这片天地已经有一个巨大的隐患,一个不好就会引来天摇地动的毁灭。

一头来自混沌云海的兽骑尽其所能想要帮主人打碎这个世界,助其脱困,主人却不能顺着它这么做。因为“他”一个神仙境,修的也不是毁灭相关的大道,执坐的也并非毁灭相关的神位,不习惯像某些把毁灭挂在头衔里的老朋友一样说灭世就灭世。不管不顾借灵脉隐患打碎灵脉网络进而打碎整个世界,“他”脱困是脱困了,但这个世界刚诞生没多久也就要毁灭了。这个行为带来的“因果”不是仙魂可以接受的。虽然仙魂也不知道天庭崩塌之后大世界还有没有“因果”这回事了……但仙魂还是习惯像以前一样走一步,算一步,尽量一举一动都完全契合自己的仙途。

到最后,仙魂还是决定换个方式,徐徐图之。

“他”在镜墙中打量了一下这个世界浑然不觉的天道,很快心中就有了计划。

——这个世界,说起来是一个两道对立的双极结构,最稳定同时也是最不稳。镜墙作为界源是两端之间的一杆秤,若是天道继续分做两端对峙静止下去,这个世界的结构到末法毁灭也牢不可破。

想要要保全整个世界的前提下碎掉镜墙的话……

不如改变天道的形态?

……

这个世界天道说是一个天道,其实一开始还是能看做是两个天道的。只不过因为界源形如一道墙,将一界分割为两界。镜墙作为界源,是世界结构的一部分。与其说它决定了天道的形态,不如说是它与天道相辅相成,互相决定。世界诞生之后它变成一堵墙将世界变成这个样子,那……如果它改变呢?

如果这个世界的天道不再冰封两立,而是由静态变为动态,动荡旋转侵入彼此,两方如首尾交接的蛇一般混淆成一体。那时候,镜墙作为界源,也必然会改变形态!

说干就干。神仙境的仙魂,用尽其三万余年恢复的少许仙人神念,强行在镜墙上打破了个小口。

大陆中央诞生了三万余年的无垠镜墙,第一次有了缺口。

一片镜墙碎片,因此而剥落。

仙魂把它扔进了修魔界,那个修行杀戮大道的一半世界。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因为那是杀戮大道,虽然破碎不全,但他们自称为魔道,充满了跃跃欲试的杀心和侵略之心,一旦他们知道了另一半世界的存在,都不用煽动,肯定会十分积极主动地炼制出打破镜墙的法宝,自己就想尽办法集体穿越镜墙,用魔道去杀戮覆盖另一边的异道。虽然说换做赦生仙道他们也肯定怀着救世之心进入修魔界来吞噬混淆魔道,但速度肯定就会缓慢很多……

镜墙碎片就因为这个简单的原因而被投入了修魔界。镜中被封印的仙魂期待着,魔修们很快就能入侵修仙界,将魔道混入仙道,当然双方接触以后修魔界本土也很快会被反噬,在万灵中渐渐地出现“仙道”。两道马上就会有混淆相杀互相渲染的一日,那时,镜墙这个界源作为体现天道形态的世界结构,也不会再是隔绝双界的完美墙形了。或许它会变成一道有漏洞的破碎的镜面,或许会变成沟壑、栅栏,或许完全改变,如破碎混乱的天道一般飞往各地……总之被封印在镜中的仙魂,终于才可以出来。

“他”可以最大程度保全这个新生的小世界,同时,碎掉镜墙,使自己也飘然脱出。

接下来,这个世界就迎来了动荡了。

两道开始互相接触,互相碰撞,互相征伐。两道之战开始。

这全部都是界内修士们在各自天道的驱使下自发的进行的。镜中神仙境的仙魂除了打碎一个小碎片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动作。也不需要别的动作。有一个引子,其余一切轨迹天道会自动算出补完。

种种风云变幻。哪怕跟仙魂原先预计的稍有不同,最终是由仙修们入侵了修魔界而不是反过来……但是都是一样,没有太大区别,这个被分割两半的小世界终究开始融为一体,由两界变为一界,原本两个大道合为一个混合型的大道,甚至因此突然地进入了天道形成期,——云海中的新世界可不是每一个都能顺利进入天道形成期的,这个世界的天道或许还要感谢仙魂,因为“他”的插手而让它意外走上了比原先更为强大的道路……

第一百四十章 只手挽山河

总之,小生杀界快四百年来的天道动荡、天倾海覆,说到底就是因为世界诞生时被意外封印的一位神仙境大能想要脱困的缘故,“他”只是在一开始以最轻微的动作动了一动镜墙,这个小世界就骤然脱轨,两道混战,无数生灵被彻底地改变了命运。

背后,整个世界的山川依然在不断裂开,地涌岩浆,万灵哀嚎,黑云风暴转眼代替了碧空白云。而雍华繇却还恍若未闻,聚精会神地望着镜墙破碎的缺口。

“……这就是你隔着老远召唤我的原因?”

他对着万古未见的故人微笑道。这是他离开仙舟来到此处第一个真切的微笑,之前他的所有亲和都不过是漫不经心的傲慢,“出来的时候要我搭把手,补补天什么的?”

“我可没召唤过你。大概是你自己在心里念叨我。”

另一位神仙刚刚脱困而出,仙魂通体依然受着伤,似虚似实地在日光下闪烁,“他”却还是毫不客气地支使雍华繇,“反正你来得很好……我没力气了。这个世界你挽救一下,别让它灭了。你不正好是仙舟破界司的什么官?这是你本职工作——”

“……”雍华繇还没来得及吐槽反驳,就赶忙伸出手去接住对方。因为仙魂在他面前倏地阖目睡去,人事不省。

“好吧,看在你这么倒霉被封了三万年的份上……”

雍华繇把受伤的仙魂收入手心保存起来,回头看看天崩地裂乱成一团的修真大陆,语气中倒还是洋溢着突如其来的欣慰和复杂感触。

“一个小世界而已。小事。”

此时此刻,因为神仙境的庞然仙魂破镜而出,猝不及防从内部往外给镜墙整体造成了前所未有的破坏。一道道细长的不可修复的裂缝在镜墙之上从南蔓延至北,从上绵延至下,长达不知多少万里横亘过整个大陆。这暂且不提,最严重的是镜墙上仙魂破镜而出的那个位置,已经直接破开了一个大洞,底下延至大陆内部的地缝一片混沌深不见底。风一吹吹个透心凉,两界的空间忽然就被直接打通了。从修魔界这边一望竟是能直接望见对面修仙界的天空。

镜墙上的虚日消失了。一轮烈烈白日在天上混乱的风暴中高高挂着,照耀着正下方的破碎镜墙和两界。这代表着镜边两界原本各有一个的太阳,此时也合并成了一个太阳。

虽然两界修士们现在还没有反应过来,处于完全懵了的状态。但是几近世界毁灭的动静已经十分直观地体现在了天地之中。两道之战那点小打小闹算个毛线,跟眼前一比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全界灾劫:大地上山川崩裂,整个大陆摇摇晃晃,地震山崩随处可见,无数修士城邦和凡人王朝几乎在一瞬之间天塌地陷。至于天上的动静那就更大了,界内最高天道通过快速的动荡把所有云端上的道都调动了起来,以疯狂的动态勉强保持着平衡运转,那些强行被收回天道里头的入道者们应该就在里头,也不知他们此时有没有意识,不得不令人掬一把同情泪——

雍华繇的声音倏地传遍整片修真大陆,清朗中带着轻笑,如在耳旁一般清晰。

“平衡使们。”

“到了咱们显身手的时刻了。”

“……!”平衡使们此时很不想理这位跟老朋友会个面就直接导致整个世界近乎毁灭的副司大人。

他们本来也是刚进这个世界一会儿,分工合作快速地飞到了两界各地,循着这片大陆上灵脉的痕迹查那异物造成的灵气异变呢。副司大人说要一个人去抓那条游魂,谁知道那个游魂跟副司大人之间发生了什么,转眼间这个小世界的天道就发现了他们,然后就是这场天崩地裂的灾变。

他们这队平衡使跟这个世界原生的鬼仙人仙一样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呆在大陆各地,傻乎乎地回头望向大陆中央。

……怎么着?不是仙舟派他们来查异动的吗?怎么异动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发生了?看这情况难道还是他们这群人的到来直接导致的……?

简单的解释话语随后通过雍华繇的神念传给了各地的平衡使们。他们听了顿时真相大白,却又无槽可吐。他们哭丧着脸半天,想道:这个新生小世界出现异变的原因这下是搞明白了,原来是有位神仙被封印在界源中导致的。好,这很好。但是他们的到来竟阴差阳错地让这位神仙脱困而出,世界即将毁灭……这趟任务他们到底是搞砸了还是成功了啊?

终究还是神仙境的副司发话要他们赶紧拯救世界,平衡使们不能不听,只能念叨着仙舟赋予他们的职责,集体出动收拾残局。

于是,两界各地的灵脉网络之上,在当地修士和凡人们惊骇的注视中,来自天外的人仙们一个接着一个地在他们的城邦、宗门、王朝上空现身,如白日里升起一颗颗光耀天宇的晨星。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无尽仙力如春霖般洒下,弥合地裂,安抚群山,平静海洋,舒缓乱云……

那当然不是他们区区人仙境所能做到的。那是他们在使用这次任务带在身边的各种仙器仙宝,手忙脚乱尽其所能地挽救这个陷入灾劫的修真大陆。

本方世界的天道注视了片刻,按兵不动,默许了他们的作为。

人仙境的平衡使们细细碎碎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及时补救着,修真大陆分崩离析的步伐终于凝滞下来,许多灾难被挽回,许多毁灭被制止……

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最终挽救这个突遭灾劫的小世界的,还是神仙境的雍华繇的出手。

……

只见修真大陆正中央,破碎的镜墙缺口前,两界刚刚合并的唯一太阳底下,雍华繇站在云端上的身影仿佛无限微小,又仿佛无限宏大。

他终于是不再收敛境界,全身放出了属于神仙境的庞然之力,强行按住了整个动摇不止的修真大陆!

修魔界某处,郁子规灰头土脸地爬出了刚刚崩塌的地底,拍拍袖子,举目望向东方。

“……终不负所望。”她对本方世界的天道说道。

第一百四十一章 气运之子

郁子规此时是站在矿井上方裂开的地面上的。周围,是玄罗城下大崇王朝的某个荒僻小镇,天摇地动,生活在此处的凡人们十分惊慌,自道是又卷入了修士战争,毁城灭朝了。他们十分熟练地举家往附近山林跑去,郁子规却暂时没空安慰他们。她往周围略施筑土术和涡风化金术,稍稍平稳地动,防止房屋倒塌,然后就又望向了天空。

风云翻滚,天日苍茫。只见那位遥遥站在白日之下,云端之上的神仙,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仿佛只是往面前的空中伸出一只手,往下轻按——

整个大陆就生生承受住了他的安抚……

其他的地方郁子规不知道,但是她所在的这片小小荒镇就仿佛脚下的大地突然往下沉了一沉。山林鸟雀惊飞,四面八方的地平线同时传来轰鸣。郁子规本人有六重天大圆满修为,依然被震得站立不稳,胸中一股血气涌上来。

她却对那位神仙大能没有什么怨愤之意,因为他现在是在尽力拯救这个世界。正开始动摇的整个大陆被按住了,原本因为镜墙破碎而即将崩裂的天地界膜会被这一股力按住收拢,不会碎成齑粉带着整个小世界在混沌中灰飞烟灭。他们安全了,——这是耳旁的天道无言地告诉她的。

郁子规抹了抹额上因为紧张而冒出的微汗,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感到如释重负。

她终于是在最高天道的指引下,凭借着汇聚到她一人之身的全界气运,第二次改变了这个世界的命运。

而且不像是上次只是改变了仙道的命运,这回是连整个小世界一起拯救了。

——本来她查黑骨的问题查到了这个荒废灵石矿,借仙器看到了镜中神仙的那双眼,差不多就从最高天道之中知道了有仙魂被封印导致整个世界进入混乱期的真相。唯一庆幸的是那位睡了三万年的祖宗竟是个好心的,“他”顾忌着这个世界中的无辜万灵而没有直接破镜而出,始终忍耐着等镜墙自己慢慢碎裂。

可这也不远了。界内诸道诸族这么多年来的道之战已经使得天道混乱混淆,再加上几日前修魔界荒野中央那最终一战,魔道通天祭阵对最高天道的质问仿佛压上了最后一根稻草,最高天道不得不被说服,默许了镜墙在人们心目中的改变,于是镜墙有了可以被打破的漏洞,已经走到了即将碎裂的边缘。镜中那位神仙要破镜而出是迟早的事,面对这一危机,天道紧张地计算来计算去。镜墙裂开它是不管了,它只想把整个世界即将受到的伤害降到最低。

还好,郁子规这个天外游魂是个变数。天机真的从她身上算出了一线生机。——借力。

郁子规是个别有目的潜入进来的异魂,但她身上却牵系着来自混沌云海的第三方势力——仙舟。这第三方之力完全可以被天道利用。更别说它已经算出这劳什子仙舟本来就是跟镜中那位神仙有关。没准儿仙舟破界司最开始能意外发现他们这个偏僻的小世界,还是镜中那位从中作梗的缘故呢……混沌云海中一切事物的因果关联真是说不好。小生杀界的天道借郁子规逼得仙舟出面,成功引来了另一位神仙。终于得到了他的帮助。

小生杀界终于是不必担心全界毁灭了,反而还得以全身而退,解决了从世界诞生起就埋在地底和镜中的隐患。

而郁子规这个游魂呢,也不知幸运还是倒霉,她宛如一只蝼蚁,被小生杀界天道和仙舟两座大山夹在中间,动弹不得,只好顺着形势做着这个牵线搭桥搭桥引水的工作,回头一想倒也心甘情愿。她也是不愿自己生活了这么多年,拥有这么多亲朋好友的小世界受到伤害的。所以她果断还是“顺势”了,她在雍华繇到来的前一刻就把第二尊黑骨塔扔进了矿井深渊中,使得黑山兽原先做出的布置回归了原模原样,镜墙那侧的另一尊融入灵穴的黑骨与之合力,同时从两侧加速击碎了镜墙,镜墙中的仙魂猝不及防被直接放出,连“他”自己也有点没准备好。

那短短一瞬,天崩地裂,两位神仙不得不立刻做出选择。最终雍华繇还是替故人完成了“他”想保下这个世界的心愿。一切尘埃落定,落得个两座大山都满意的结局。

郁子规傍着小生杀界天道这座大山小小地推了一把命运,借雍华繇之手拯救了世界,功成身退,这也就罢了。她没想到的是,她自己竟也因此而得到了更多……

白日荒镇长街,大崇王朝边陲的凡人们在惊慌逃难。郁子规却仿佛在攘攘人流中如石像般站定了,脚下旋风忽起,衣袂翻飞。

她是没有动。但她头顶,全身,本就笼罩着的全界气运忽然变得愈发凝实,几乎肉眼可见!

恰在此时,两名从不远处赶来的平衡使人仙跑了过来,目光往四下里一扫就锁定了郁子规,气势汹汹地直扑过来。

还没来得及扑上来,他们忽然就跟当初雍华繇一眼看见郁子规一样震惊地刹住脚步。

“——怎么、怎么会这样?!”

这两位平衡使是心思活络缜密,抱怨着副司大人忙着跟故人见面却完全把他们原本的任务抛之脑后,赶紧跑过来抓游魂免得她趁乱溜了的。他们却没想到这个游魂能给他们带来多大的“惊喜”。

只见他们面前,那条即将被抓的游魂毫无退缩欲逃之态。她神情平淡却肃穆,仿佛从冥思中惊醒,周身焕发出一种跟以往绝不相同的气势!

虽然这股气势只爆发了一瞬就消失,郁子规又变回了小生杀界中仅仅六重天大圆满的修士境界。但她睁开眼,在原地换了个轻松点的站姿,已经是抱着双臂笑盈盈地望向两位平衡使了。

两位平衡使好半天才把惊掉的下巴捡回来合拢。——气运之子?

他们要抓的……不是个天外游魂吗?

对于这个小世界游魂也是个外来者,为什么她不但没有被天道排斥,反而还在他们面前公然揽下一界气运,板上钉钉地变成了这个世界的气运之子?!

第一百四十二章 扶摇直上九万里

何谓气运之子?

一个小世界的气运之子指的是此界之中得到天道全盘宠爱,揽全界气运于一身,通过数不尽的机缘而平步青云,以一人之力左右全界风云,借此反过来推动天道轨迹的特殊人物。这些人通常在一个小世界的天道形成期内频繁出现,一代又一代,与一界天道互相促进,互相成就,拿出去几乎能代表整个世界的意志。

两位平衡使惊悚地想道:小生杀界的天道抽了风了吧?它居然选了个根本不是本方世界土生土长的游魂成为自己的气运之子?

气运之子不仅在世界内有意义,在仙舟上,他们的身份地位也极其特殊。因为他们不像是大部分规规矩矩按部就班转生的普通魂魄或云海中飘荡无依的游魂,也不像是仙舟专门培养训练的鬼仙,他们在成为气运之子后就自动跟自己出身的那个小世界的天道紧紧相连,等于自带了一个小世界当靠山,不仅如此,仙舟自家人仙境最终轮的修炼甚至也与之相关,如果有气运之子登上仙舟,他们还不得不有求于他们。因此仙舟一直以来对气运之子的态度那可是跟对普通魂魄大不一样!如果郁子规还是游魂,仙舟当然就随便抓了,但她居然摇身一变麻雀变凤凰扶摇直上九万里,变成了有整个小生杀界做靠山的气运之子……

仙舟就不能再用原来的态度对她了。

两位平衡使透过各自玉牌里的屏风打量着郁子规。在两扇屏风的探查中,此时郁子规的背后,浮显出了一轮虚光。

那看起来像是一面悬浮着的空空圆镜,其中日升月落,生杀予夺,世界万物尽映其中……

那是气运之子的象征。一界界源会分出一个印记印在天道选中的气运之子的背后,显化成形,是为气运印记。虽然以平衡使们的境界只有靠自家屏风才看得见,但已经是没有疑问了:郁子规真的成了小生杀界的气运之子。

……真是开了眼界了!平衡使们悲愤地想道。

接二连三的碎人三观,你这个乡下小世界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们不知道的……

平衡使们既惊且骇,又羡又叹,一时间满街寂静。本该是你追我逃大战一场的双方竟僵在了当场。

他们却不知,跟他们对峙着的郁子规看似背着手成竹在胸,用一股气定神闲的气场震慑他们,其实她也是被这个馅饼砸得头晕,心中正万马奔腾地咆哮着。

她也没想到自己能当上气运之子!原本这个世界的天道不过是如牵个傀儡一般牵着她驱使她跑来跑去,她也觉得自己满身挂着天机气运是暂时的,事情完了就收回去了,指不准天道还顺手把她这个游魂也扔出去。谁想到天道中的隐患解决得如此顺利,她居功至伟,实则是任劳任怨地干了这个世界还没诞生的气运之子的活儿,天道算了半天也算不出公然忽视她的功劳把她从命运中踢走的办法,只好眼一闭,一大度,让她当这一代的气运之子得了……

反正这个光环不是白给的。小生杀界的天道还有别的苦差事要她去做呢,依然是跟郁子规的仙舟冒牌货身份有关。

之前这个小世界想要从仙舟那里争取话语权,不甘心成为案上鱼肉,在计算镜中那位神仙的同时还忧心忡忡的没忘了这个事。然后它赫然发现突破口依然是郁子规这条游魂。——在仙舟破界司那里,有气运之子的新世界跟没有气运之子的新世界可完全是两个类别,前者是界内天道有了自己的“代言人”,可以借气运之子的头脑与仙舟谈判摊牌,会被仙舟视作可以平等交流的对象,后者却是一团散沙,基本上任人宰割,仙舟一进此界是想干嘛就干嘛,对着仙舟破界司毫无反抗之力。这么一看当然还是有个气运之子比较好。小生杀界只好捡起了本来就要回去仙舟的郁子规,把气运之子的高帽子扣在了她头上,意思是叫她继续给自己跑腿。

它看似是对一条游魂出乎意料的青睐,实际上是白捡了个心甘情愿的苦劳力。苦劳力还不得不对它感激涕零。

郁子规对此心知肚明,也就厚着脸皮却之不恭了。天上掉的馅饼不是让人白吃的,她戴上耀眼的气运之子光环也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

郁子规望向面前还呆若木鸡的平衡使们。她一贯是喜欢装模作样不动声色忽悠人的,输人不输阵,哪怕心里再千思百虑翻江倒海也不能输架势!所以此时她也是微微一笑,没有把心中千变万化的思绪和感触表露在脸上。

她先开口了。

“我会跟你们回仙舟接受我应得的处置,”她眨眨眼道,“只是请稍微等一会儿,这个世界还有些琐事没有了结。等了结了我立刻跟你们走。”

她这话说得十分客气,一副局面尽在掌握、主人翁在家待客的悠闲姿态。——这是当然了。仙舟之人侵入小生杀界,她作为崭新出炉的气运之子可不是代表小生杀界的天道来招待客人,解决问题么?

平衡使们听了差点五体投地!行,你是气运之子,你说什么都对……

“不超过两日。”最终还是两位平衡使中看起来较为年长的那位犹豫一下,说道。

“应该不需要两日。”

郁子规却主动说道。

她心中估算了一下,望了望天空之上还在专注跟界膜战斗的雍华繇的身影,“镜墙突然碎裂,这个世界各方道统势力会有很大的反应,算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始了,我们要管肯定一时管不过来……我只是想了结我个人在这个世界的恩怨情仇。两日足够了。”

“到时再见。”她转身开启瞬移术消失了在街上。两名平衡使终究没有追上去。

他们无语凝噎地互看一眼,不约而同想道:这个游魂,能从势单力孤毫无倚仗的一介游魂摇身一变达到如今这个令他们都忌惮的地步,果然,很不好对付啊……

第一百四十三章 人间巨变

郁子规这么一跑,就目标明确而急匆匆地跑向了修魔界镜墙下的仙修根据地。

正如她对两名外来人仙所言,大陆中央的镜墙在白日之下公然碎裂,立马就会引发仙魔两道极大的反应,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天崩地裂也不为过。这个世界的魔修们本来就是想要推翻镜墙,找到入侵修仙界的渠道,而仙修们始终把守镜墙,杜绝对面战火的入侵。双方搞了这么多年都僵持不下,如今镜墙却在光天化日之下打开了一个口子,魔修们或许觉得这是他们的机会,甚至联想到这是他们前不久启动通天祭阵的功劳,而仙修们必然会大惊失色,不管怎样,又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

唯一令仙修们觉得庆幸的是镜墙的碎裂并非像郁家想要的那样直接推翻,纵然沉睡三万年的仙魂破镜而出,但整道镜墙也只是在仙魂离开的那个位置破开一个小口子而已,宽约十万里,大约是可以容纳十几个凡人王朝一起通过的宽度。其他广阔之地还是像以前一样在天底下屹立着镜墙,隔绝着修魔界和修仙界。刚刚发生的这场巨变,说到底也只是在横跨整个大陆的隔绝天堑之上打开了一个小口子,一个十分狭窄的通道而已。

但……从两道相争的局面上来说,一个小口子,其代表的意义已经足够了。

不出所料,在郁子规和两名平衡使说两句话的短短时间内,两界各地就陆陆续续传来了动静。

修仙界。广稷仙宗的各处仙馆,转眼就被慌乱的凡人们淹没了。因为地裂山崩,凡人们只能向仙馆求助,无数广稷仙宗的仙修口干舌燥地出面安抚他们,保证只是普通的天灾,然而他们背过身来却面面相觑,交换了一个忧心的眼神。

修魔界。极北群山。各一流魔门也同时看见了地平线东方传来的巨变。魔门主君和长老们很快也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也顾不得一追究竟了,顿时就开始自顾自摩拳擦掌调兵遣将准备赶往东边。一时间魔兵们成群结队,如一条条火龙在山脉间游走。

“可惜家主大人不在……”某些魔门主君喃喃道。

“——幸好他们不在。”另一些人如此回答。

就连两地置身事外的妖修们和被忽略不计的其他稀少种族,也同一时间齐齐望向镜墙的方向。

在大妖小妖们的一片聒噪之中,虎王宗春沉默片刻,道:“我们这边暂时继续支持仙修……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而修魔界另一侧,仙修根据地内,在某个已经被仙修们以仙道收服覆盖的凡人王朝边缘,一片崎岖新生山脉的上空,仙修们常驻的浮宫内,也兵荒马乱。

跟魔修们一样,虚极仙宗的仙修们也在抓紧时间成群结队地往镜墙破裂的口子那里赶去。

本来他们刚从荒野中央回来不久,谁想到又出了如此惊人的巨变,他们也就只好从休憩疗伤之中挣脱出来,转头又奔赴了新的战场。根据地这里倒是紧贴修魔界的镜墙,离那个镜墙裂口很近,几乎站在浮宫飞檐上放眼一望就可以望见天那头影影绰绰倒映着修魔界景色的镜墙,动作快的话他们说不定能赶在魔修扑向镜墙裂口前先拦他们一拦。

刚从玄罗城矿井跑回来的郁子规就这样两眼一抹黑地冲进了浮宫,完全是孤身一人跟大家方向相反地一路逆行。原本这里也有个属于她仙影的住处,不过她的仙影很少回来住,对这座浮宫甚是陌生。她跑回来只是想找三大仙宗弟子领队们商量情况的。但是现在乱糟糟的,欧阳大师兄呢?白远呢?

“小师妹你回来啦?!”

白远熟悉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叫住了她。

郁子规一回头,就看见这位一贯熊得不行的白痴师兄站在栏杆旁。他身旁无数仙修正在匆匆越过栏杆直接飞出去。他还是顶着满头凌乱杂毛,吊儿郎当地斜背着他的剑匣。但郁子规觉得白远身上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发生了什么事,你知道么?”只听白远破天荒的很有逻辑地问道,“是魔修们搞的动静?”

“我还真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不是魔修。”郁子规看到白远抱着的风铁重剑也明白了大师兄的状况,却暂时没空为大师兄伤悲,她匆匆抓住了白远,“我要找广稷仙宗的卫长绿大师姐和十洲仙盟的覃宁飞大师兄,还有我们仙宗现在管事的,谁?是赵师兄还是宁师姐?——我们必须趁着天外那位大能还没有离开,在镜墙裂口前先建立起一道防线,阻止魔修们直接进入修仙界!”

“你看,”她抓着白远就往栏杆外指给他看,“虽然有裂口,但是不大,如果我们在前面阻挡一二,魔修们要过去也没那么简单!”

只见这里可以直接望见的镜墙裂口前,现在是连带镜面加大地一片杂乱,无数镜墙碎片如流星般闪着银光,还在空中缓慢飘飞着四散。裂开的山脉和土地竟形成一个巨大的倒扣漏斗形,直通黑峻峻的地底。

那裂开的地底落在郁子规眼里其实也不是完全黑色,而是蕴含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混沌涌动。上有不明风暴在席卷肆虐,想必是小生杀界的天道还在疯狂平衡着,努力把这个突然出现的镜墙裂口计算进世界结构之中。

郁子规知道等那位“真君”把这个世界的界膜彻底按下修复完毕时,这个镜墙裂口才能定形为某个符合天道计算的模样。她因此而忧心,觉得那位真君肯定是懒得管镜墙裂口,会让它就这么放着的。她借天道气运加身与那等大能打了几句话的交道,差不多知道在那等境界的仙人眼里他们才不会管这个世界内的两道之战呢,说不定还对战争本身挺赞许:就该这样,天道形成期嘛,要促进生杀大道的形成,镜墙早就该打开了……

若是作为天外游魂、整个世界的气运之子,郁子规或许也该这么想。但撇去那些身份她目前还只是个赦生道的仙修,她还有点小私心,想要先为自家道统考虑。

第一百四十四章 极北群山中

郁子规习惯性地没对白远抱什么希望,只是自言自语地在随口解释着,一边还往人群中张望寻找能做决定的师兄师姐们。

可是白远却出乎意料地接了话,“他们都已经飞去镜墙裂口那边了。小师妹你有什么要告诉他们的我这里有几个玉剑可以帮你先传过去……”

他像模像样地拿出两枚玉剑。玉剑准确地录下了郁子规刚才所说的话,还持续嗡嗡作响,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郁子规大吃一惊:白师兄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靠谱了?!

她不住地打量着笑呵呵的白远,艰难地把询问和吐槽的话语都咽了下去,先接过玉剑,将这个世界目前只她一人知晓的独家情报通通灌输进去,放飞了它们让它们去找那些仙道师兄师姐。

“好吧……”她对白远说道,“我们也走!”

她抓住白远的胳膊,两人一起被无数仙修同伴们裹挟着飞了出去。虽然白远一夜之间的变化很令人吃惊,估计是欧阳大师兄的离去终于让他懂点事了吧,可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那位真君还在天上没下来,地上的两道还在争分夺秒地往镜墙裂口赶,光有玉剑告警不够,郁子规决定要亲自去一趟。

她对两位平衡使说要尽快了结自己留在这个世界的恩怨,是她离开小生杀界的必经之路。虽然她也糊里糊涂的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但是天道已经告诉她她还是暂时斩去跟这个世界的缘结纠纷比较好。哪怕做不到像是结束仙魔之战这种大事,但是尽其所能,解决些烦扰,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消去些心头牵挂,也可以一身轻松,更加方便自己作为气运之子去天外行动。

郁子规现在信奉的暂时还是赦生仙道,那个根本还没有诞生的生杀大道离她还远着呢,所以她理所当然的决定在斩却缘结纠纷时把帮助仙道放在第一位。不知道公然帮助一道打压一道对她气运之子的身份会不会有影响,反正郁子规是一贯想做就做的。不管了,暂时就这样吧!

如今,她除了赶紧跑去镜墙裂口处,帮她的同道伙伴们建起防线,抵挡这场巨变给他们赦生仙道带来的冲击之外,她本人还有无数细细碎碎的私人恩怨要解决,比如她一直被关在极北群山底的师父;七宝蛛城的那些至今还没见上面的妖修小伙伴;甚至她背叛了郁家却还跟郁家斩不断理不清的血缘关系……

她要去救师父,要去找狼茜和胡朱尘,还要彻底了结跟郁氏家族的恩怨。哪怕做不了什么,改变不了什么,她也要依次去走一遍,展现出一个斩断缘结的态度,是为道别。

天道为此冥冥中为她铺好了一条路,直通修魔界的极北群山。其实郁子规一心想要帮助仙道倒是没什么,只要从旁辅助,比她年长得多的师兄师姐们自有他们的手段,而去极北群山救师父以及直面郁家……却只能她一个人了。那才是属于郁子规一个人的,留在这小生杀界的恩与怨。

郁子规混在仙修们中飞行,足踏一抹飞剑流光,银色的仙影与本体契合着撑着完美的修士灵压。这是她头一次以真身来到修魔界这边的仙修群体中,周围的师兄师姐们有的好奇不知她是谁,有的看到她恍然大悟,友好地跟她搭讪……郁子规淡淡微笑,没心思跟他们寒暄。

这些人,包括她身边的白远,没有一个知道这个世界的天道在她一人身上放下了怎样的压力,未来她独自一人将肩负着怎样不可言说的责任和命运。她很快即将远行,去往天外,说不定永世不回。哪怕能回来,虚极仙宗的大部分人恐怕也没法在寿元耗尽前见到他们的主峰师妹了……

……

镜墙公然碎裂一日之后,那位始终伫立在大陆中央上方云端上的天外神仙,才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身影。

雍华繇终于把界膜收拢,把整片大陆按下,解决了小生杀界因世界结构变动而造成的动荡。他解决完了当然就从云上下来了,一甩手也不知道带着他故人的仙魂跑到哪儿去了。人仙境的平衡使们倒还任劳任怨,拿着各色仙器分散在两界各地帮忙修复着突然裂开的大地海洋和灵脉灵石矿,一时间还没修复完。

而在这短短一日之间,地上两道的修士们也已经交手数次。

修魔界,镜墙裂口处,那个直通地底的倒扣漏斗形大地裂洞随着界膜的稳定已经定下了型来,——两侧是破碎的镜墙,中间横宽十万里的大地裂洞涌动着大片混沌的黑暗,里面罡风肆虐宛如烈火与冰霜,要是人不小心跌下去就会被直接卷走吹到界外。

仙修们借此紧急布下一道道隔绝禁制,想要临时阻拦魔修们过去。他们原先的那片镜墙碎片秘宝当然是早就失效了。修仙界那边得知状况后也开始紧急布防,着手将一个个毫无防备的凡人王朝搬离镜墙之下,往东海那边搬去。然而镜墙裂开,终究是彻底裂开,修仙界再也不能像原先那般完美地阻挡魔修们入侵了。

在那片大地裂洞的混沌黑暗海上,罡风之中,一场场攻与防的战斗凌空展开来,时不时就有一队队魔修攻破仙修们的阻拦,零零星星地侵入修仙界。他们进入之后却又立马面临着前后仙修的不断追杀。两方都是不死不休。

……且不说这些发生在镜墙下最前线的争执。在修魔界更多犄角旮旯,镜墙碎开的消息也飞速流传开来。

极北群山。

郁城。山下外城区。

街上人群稀少。各种修士店铺和楼阁冷冷清清门窗紧闭。血迹残肢洒落一地。郁氏的这间坊市看似凄惨,实则已经比前几日清净了不少,之前公然上街找茬的“散修们”撤离了,也有人敢出来重新摆摊了。

本来,各大魔门在极北群山里明火执仗地斗了多日,矛头就是直指郁氏。他们借着前几日通天祭阵的失败,口称要郁家给出解释,赔偿其他魔门,就是想狠狠从郁家身上咬下一块肉来。有些性子急的魔门主君欺负郁家入道家主不在,甚至直接就对郁家各主君各长老逼迫了起来。这些与郁氏地位齐平的魔门公然翻脸毫不客气,暗中派人装散修骚扰郁城外城坊市,直至今日才骤然消停。

估计也是因为镜墙碎裂之变引走了集体魔修的注意力,极北群山中各魔门的内斗忽然暂停,差点被其他家族打上门的郁家也借此缓了一口气。

第一百四十五章 山下坊市中

郁城山下,外城坊市,某间修士酒楼中,胡朱尘坐在掩人耳目的夹墙密室中,悄摸摸通过某条秘密管道往外探听。

“好像查得不严了,人也撤了不少。”

这位狐妖少年有些无趣地对身后的人说道,“看来我是时候离开了。”

胡朱尘此时依然是妆作美丽少女,一张巴掌大的雌雄莫辩的脸上眸光流转,闪耀着还未完全绽放的绝色风华,只是身上好几日没换的纤薄罗衫有点无精打采的揉皱着。原本高高兴兴竖起的耳朵和尾巴也耷拉下来。

他身后的黑暗里传来一声轻笑般的叹息。

“……离开?”

胡朱尘挑挑眉,有些意外地回过头。因为身后人的这句话里竟透露出一股诡异的……失望?

本来胡朱尘在这里躲了好些天了。当初姜甜和狼茜身份忽然暴露,消息飞快地传回极北群山,胡朱尘嗅到不对劲就果断躲了起来。他那家青楼是挂在“郁氏十六主君”名下并建在山下郁城外城坊市里的,郁家查他一查一个准,还好他也为自己铺好后路了,且不说他和狼茜一起收拢的各种兽和妖,那些个经常被他拒之门外的“恩客”们,他也借着把他们迷得团团转,蹭着他们的势力安排了不少后手。

比如身后这位陪狐妖少年一起坐在这夹墙密室中的高阶魔修。当时在郁家天罗地网的追杀下,他好不容易在狐女们近乎全军覆没的牺牲掩护下从青楼里跑了出来,他走投无路地敲了她的门,安然躲到了这间酒楼密室里。外面坊市一阵阵的乱,他躲在这灯下黑的隐秘之地,就等着局势平静以后再寻机溜出极北群山。

可是他现在忽然发现,脱身还有点困难……

来自背后的视线,如毒蛇之舌,刻骨冰凉,黑沉沉地盯住了胡朱尘,满满都是占有的**。

胡朱尘暗道一个糟糕!——她不会是真的看上他了吧?

……其实胡朱尘这个熊到无法无天的熊孩子并不是不知道那些整日于坊市间追捧他的高阶魔修心里是怎么想的,只是他根本没放在心上,就纯属好玩儿,那么多人被他迷住,他也逢场作戏,多么的有趣,多么的得意。真心,那是什么玩意儿?能吃吗?他这份清新脱俗不做作的年少无情更是无意中捕获芳心一片,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直至今日胡朱尘才猛然清醒过来意识到:这回,他会不会栽了呀……

果然,就见这位修为远远高出胡朱尘的高阶魔修,慢慢地坐起了身,“你想离开?就这么离开?”

原本懒洋洋地倚在榻上,着迷地琢磨着胡朱尘侧脸的高阶魔修忽然认真地朝他问起话来,语调舒缓,却蕴含着某种极大的危险,“我不惜冒着得罪郁家的风险予你保护,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之前冷热不定只把她当做众多追逐者中的一个,身陷困境想着送上门来求助,把她利用完了又弃如敝屣。作为一个十分强大的、平时几乎从未被打过脸的高阶魔道女修,她现在火气很大!

胡朱尘也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不对。他说是准备一个人甩手跑掉,可其实他的身家性命,仅剩的那点联络渠道,包括这个小小的藏身之地全盘掌握在面前这个女魔头手中。若她突然翻脸,他不仅跑不掉,还会被她囚禁起来,强制断掉他与外界的联系,或许永世不见天日……

人说笼中金丝雀,这个金丝雀可不分男女。说起来他这种弱弱的狐妖美少年在强大的高阶魔修眼中本来就是个禁脔预备役……

人身自由问题和性命问题迫在眉睫,哪怕是胡朱尘也不得不激发出潜力了,只见他笑眯眯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般地说道,“……这个……我没说清楚,当然不是我一个人走啦。”

他是真心实意地提出建议,“如果您手头没什么事的话,我们可以一起走,去七宝蛛城。我带着您……啊不,您带着我……”

女魔头冷漠地瞥着他。她是个身材修长的佳人,穿了身男修制式的道袍,凤眼凌厉而眉线高挑,整个人亦是雌雄莫辩,深沉而英气。她仿佛被胡朱尘慌乱的找补逗得一笑:“你真的这么想?”

半句话没说完她就忽的又黑了脸,身上的魔道高阶灵压如山如岳地放出,直压胡朱尘的头顶!

“——那你手放在背后在做什么小动作呢?!”

胡朱尘在她话音未落之际,就直接以全身之力往后撞去,五条燃着莹白狐火的玄黑狐尾如花朵怒放般在他身后爆开来。他直接撞碎了夹墙密室不算太厚的伪装墙壁,半化为狐身翻进了外面的酒楼里。一路不顾路人食客们的惊呼与酒楼里应声启动的防御措施,如开山拔树,稀里哗啦把桌桌椅椅屏风挂帘连带二楼栏杆撞了个粉碎。

——胡朱尘从刚才意识到女魔头的杀意那一瞬就开始准备跑了,虽然立马就被看破,但他能有什么办法?他只能硬跑。身份暴露这么久,他一心只想离开极北群山奔回蛛城的温暖怀抱,才不想在这里跟什么女魔头男魔头纠缠!

这处修士酒楼是女魔头的产业,位置不错,只是整个郁氏山下坊市近日受内城牵连,局势混乱的紧,连带酒楼生意也变得不好。此时此刻酒楼里只有寥寥几名食客,坐在一楼或二楼品尝着灵食。胡朱尘这么破墙一出,登时就在整个清静的酒楼里掀翻了一锅沸水!

食客们搞不清情况,一时各显神通,一扔碗筷就纷纷往后躲。而酒楼的主人女魔头当然也是不肯让胡朱尘就这么溜的,她暂时懒得追究自家财产遭受损失的问题,手中甩出条长长红绳,就要把这只小狐狸捆回来。

以女魔头的修为对付个五重天左右不学无术的小狐狸那是绰绰有余。眨眼间,胡朱尘化为一只挣扎的五尾玄狐,当场在地上被绑成了一朵花儿!

第一百四十六章 重逢的日子

准备脱身跑路的胡朱尘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女魔头捆住了,柔韧细长的法器红绳如游动的蛇迅速捆住了小小玄狐的腰身、四肢和毛茸茸的尾巴……他只能当场缴械投降。

“哼!”女魔头冷笑一声,伸手就要抽回红绳,好好教训这个从没把她放在眼里的小狐狸。

“救、命、啊!”

在越来越勒紧的红绳里,胡朱尘用尽力气挣了半个脑袋出来大呼小叫。他才不想被女魔头就这么捆走!哪位好心人快来救救他,魔修也好仙修也好——妖王大人——爹——娘——小伙伴们——

也不知是不是他情急之下的喊叫起了作用,他话音未落,竟然真有救星从天而降!

只见一道闪着纯净清光的仙影,如风迅疾,如电耀眼,突然就出现在了这魔门坊市之中。它冲进了站立着的女魔头与地上化为原型的胡朱尘之间,流畅如水地打了个回转,两下直接斩断了那条由女魔头手上牵着捆着胡朱尘的法器红绳。

胡朱尘顿时重获自由,稀里哗啦抱着自己的尾巴翻了个身又变回半人形跳了起来。

“谁?”女魔头手里握着断了的法器红绳,很不耐烦。这里是极北群山之下,居然能公然出现仙修?

她转头便唤出自己的兽形高阶魔影朝对面扑去。那里,唤出仙影救下胡朱尘的仙修侧身一避,衣袂清净飘然,正是一位来自虚极仙宗的高阶弟子。

话说这时,女魔头的这座修士酒楼里已经不知不觉地气氛大变。酒楼大门在光天化日下骤然一关,旁人都以为里面有人寻私仇打起来了,这在近日的坊市里实在很常见,倒也没引起太多注意,坊市路人只是远远地绕道避行。他们如何能想到,这间修士酒楼竟是有一群仙修悄悄潜入了进来,他们不但潜入进来,还公然出手打上了酒楼的主人,闹得人仰马翻。

女魔头身后左右,同时有两个姿态不同的仙影朝她扑了过来。来自虚极仙宗的高阶弟子拖住了她的正面,后面这两个修为略低的中阶仙修就是要堵住她退路,一口气将她彻底打败。以多对一,成效显著,纵使是女魔头也被压没了气焰,一时脱不开身。

而酒楼里的食客们这时想跑的早跑了,留下看热闹的也同时被仙修们顺手收拾了,要么打晕要么打残,七横八竖地躺倒在桌子底下。在来来往往交错的仙影之中,有一个人形的仙影格外地引人瞩目,她不但顺手清理掉酒楼里那些路人魔修,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如有独立意识一般有条不紊地指挥着身边人往这边聚集过来。

距离人形仙影几步远的二楼栏杆旁,郁子规的本体绕过了跟女魔头打斗的同伴们,双手叉着腰就站在了好久不见的胡朱尘面前。

“没想到一过来就看到这么劲爆的场面,”郁子规满不着调地对小小玄狐说道,“真是个重逢的好日子啊……”

胡朱尘五条狐狸尾巴高兴地摇个不停!他且惊且喜地看着跟当年相比没什么变化的自家“老大”,又扭头看了看周围突然出现的仙修们,顿时如拨云见日,许多天东躲西藏的颓靡狼狈一扫而空。

“你们是专程来找我的?”

“嗯。其实是我个人想要偷偷进郁城一趟,带了支小队过来。本不欲惊动至此,只是想顺路找你会合的,”郁子规诧异地说道,“可没想到救你救了个顺手,——你不是说你这边完全没问题,一个人就可以跑出来的么?怎么还差点被人捆了?”

“这个嘛,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一招不慎阴沟里翻船,难免的,难免的,”胡朱尘对自己差点被人绑去关小黑屋的惨痛经历转眼就忘,记吃不记打,满不在乎地说道,而后他又眼尖地看到了郁子规肩上的某物,“咦?狼茜姐姐!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

只见郁子规本体的肩上,坐着一个极小的银白色绒团,赫然是一只刚出生没几天的小狼崽,竟然是狼茜。她闻言就一扭头,哼道:“我为什么变成这样了?你问子规去!”

本来随口调侃着胡朱尘的郁子规顿时亏了心,短了气,拿脸颊蹭了蹭狼茜的小身体,“对,是我没考虑好,导致她出了点意外……”

几日前,郁子规在通天祭阵前直接转身跑了,没按说好的去接狼茜,虽是事出有因,但也让狼茜十分的生气,她在蛛城跟郁子规见了面也不太理她,扬言道友谊的小船已经翻了。郁子规这几天又是道歉又是讨好,一天按三顿给狼茜搜罗好吃的,赌咒发誓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一句话不说就抛下她,这才获得了狼茜大度的原谅。俩人勉勉强强重归于好,一起潜入极北群山来找郁家。狼茜反正也在郁城生活过多年,正好帮忙指路。

她原来的妖身在追杀中受损太重,没法用了,她的亲生父亲高阶狼妖联合其他七宝蛛城城主府的大妖给她找来了一具全新的天心月狼妖胎,通过他们妖族不为人知的秘法将狼茜的妖魂转入这个新的妖胎,旨在破旧立新,从头修炼。总之现在狼茜被打回了零点,要从头再修他们天心月狼的血脉妖术,出现在胡朱尘面前的只是一个刚出生没几天的小绒毛团,一路上还要叫郁子规小心翼翼地护着,给她挡着风。

话说郁子规也有点纳闷,他们这一路潜入极北群山顺利得惊人,越过山下那些城防摸进了郁城外城坊市,连卫兵都没遇上几拨,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自己变成气运之子就变得更幸运了?

这个问题胡朱尘倒是能直接给她解释:“因为郁家现在状况很不好,你们来得正是时候!”

他掰着指头,就把这几天躲藏时顺耳听来的情报向郁子规全盘托出,“公叔家、江家和傅家这几日在极北之巅搞了个什么‘盛会’,翻出了一条从没人听说过的什么魔道古规,对郁家发起了‘弹劾’,说是郁家搞的那个通天祭阵半途而废,浪费了全魔道的资源和精力,理应付出代价……”

第一百四十七章 潜入郁城

胡朱尘把最近极北群山里流传的郁家相关消息统统说了一遍,最后期待地看着郁子规。

“反正郁城自顾不暇,破绽多多,我们这是要趁机打进去吗?太好了!走走走!”

此时此刻,镜墙那边的消息还没能传到让修魔界所有人知道的地步。极北群山下的人们还沉浸在各大魔门明争暗斗的余韵之中。纵使镜墙生变,骚扰郁城外城坊市的人因此转移了注意力,给了郁家喘息之机,但郁家整体形势依然是风雨飘摇,处于被围攻诘难的危急关头。

郁子规从胡朱尘的寥寥数语中品味到郁家的危机,却大大出乎胡朱尘意料地,没有乘胜追击,答应他赶紧趁机呼唤仙修们一起打上郁城去。

“那么急干什么,我们这才几个人?我们不是来打郁城的!我有别的事……”

她一巴掌拍在胡朱尘半人半狐的脑袋上,揉了揉,在这家伙大惊小怪的呼痛声中忽然沉思起来。

“——话说还真是没想到啊,郁家如今的境况,竟像是我们造成的?”

“是啊!我们好厉害吧?”胡朱尘得意地说。狼茜深以为然地点头。

郁子规心情有些沉重。不是因为她脑子抽筋了忽然可怜起郁家来了,而是因为随着她个人的举动越来越改变郁家在天道中原定的命运轨迹,她知道她跟自己此世此身牵系的这个血缘家族也越发的恩恩怨怨牵扯不清。

她在镜墙裂口那边陪仙修们做了能做的事情之后就特地跑到极北群山来斩却尘缘。可是这份尘缘目前看起来是不太好斩呀。

他们终究不能在这里留太久。在这里说几句话的空隙,旁边随郁子规一同潜入进来的仙修同伴们已经打败了女魔头,转头呼唤他们,“走了!”

他们偷偷摸摸来潜入郁城的,要不是刚好撞见胡朱尘大喊救命不得不出手救人,他们也不想在山下外城区就暴露踪迹。郁子规一手拽走胡朱尘,一手抱起小毛团状的狼茜,就准备迅速撤离。

那位女扮男装的魔道高阶女修只剩上半身还能动,她盯着胡朱尘蹦蹦跳跳欢快跑掉的背影从牙缝里迸出一句,“你等着!”就干脆利落地昏死在地板上。

一贯心细的郁子规回头看了看那位高阶魔修,人形仙影转瞬间逼了上去。她问胡朱尘:“要杀掉吗?”

虽然胡朱尘很快就会离开此地,但有个高阶魔修时时在背后惦记着,好像也不太好。

胡朱尘却无所谓地说:“算了……”

郁子规撇了撇嘴,也懒得管了。锋利如刀的淡银色人形仙影放过了地上的人,回到了本体身上。她拎着两个小伙伴跟在仙修们身后果断跑路。

本来也没拖延多少时间,这间原本就不算热闹的酒楼就彻底地冷清下来。只见掀翻的桌椅和破碎的栏杆间,昂贵的灵食饭菜脏兮兮的洒得到处都是,没有一个站着的人影,尸体满地。等到坊市的卫兵们姗姗来迟,他们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安静而狼藉的场景。多亏了最近坊市里经常有人捣乱找茬,隶属郁氏的坊市管理者完全没多想,连查都没怎么查就随便收拾了一下完事。

这一处郁城外城坊市,只是郁城属下众多山下坊市中的一个。平日里人群熙攘,热闹非凡的几个坊区,各个修士店铺背后都是郁家在修魔界各地领地的下属城邦和二三流家族派人驻入,他们来到这里与山里的主家接洽,献上供奉,随时聆听主家传来的命令,也与其他一流魔门的下属势力形成交易往来。除此之外,坊市也接待各方魔道散修,无论是跑到极北来寻求倚傍的人,或是单纯来做生意、买卖法宝、寻求修炼机缘的人,想要进出郁城内城,都只有先进坊市这一条路可走。

所以这里常年鱼龙混杂,在所难免。同时,也就给了某些心怀不轨的外来人士可乘之机。

此时的坊市里,大多数坊市卫兵因为被紧急调进郁城内城去应对快打上门的其他魔门了,街面上显得分外冷清。修士店铺里的许多店主人和散修一样唉声叹气,觉得郁家这个在魔道顶端屹立多年的庞然大物好像快倒了,都在议论说要不要卷包袱先溜,免得哪天真要开战,他们这些小坊市就是最前面的炮灰。

某处背街阴影里,郁子规带来的一半仙修小队成功地摸到了一条隐秘的小巷里,跟原本等在这里的另一半人马会合。

胡朱尘见不用担心人身安全了,便是精神大振,他就如同一头野狐狸出了笼,欢乐地缠着郁子规和狼茜说:“走走走,我们去郁城里捣乱吧!既然不攻打,那我们就去捣乱玩儿,也不虚此行了!老大,我给你带路!”

郁子规刚想说什么,前方就忽然传来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

“胡——朱——尘——”

那是一个如珠如玉般琅琅动人的女声,却似笑非笑,抑扬顿挫,蕴含着滔天怒火!

郁子规这时候才把话说出来:“我刚想提醒你。这次,你娘也来了。”

这话显然是说晚了,大妖胡檀儿怒发冲冠地站在自家小崽子面前,严厉地打量着他,几乎有无数小刀子从她一双美目中射出,把胡朱尘从里到外剖析个干净,剖析的重点就是胡朱尘身上的衣服,他的头发,以及他的脸上。

“你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她怒吼道。

胡朱尘大惊失色,扭头就跑!

再厉害的间谍,再倾城的祸水,再熊的熊孩子,在自家高高在上的母后大人面前那也是如落花流水不堪一击的。真是百密一疏啊,胡朱尘在郁城山下几十年来铸就的青楼传奇他可没打算带回家跟家长报备!以前都是费了好大功夫在传回去的情报中遮掩,这下完蛋了,直接被看到了——

不不不,事情不是这样的!妈妈你听我解释!

一片鸡飞狗跳。仙修们目送大妖胡檀儿把胡朱尘直接拎走去教训,面面相觑。郁子规咳了一声,对笑不可抑的狼茜说:“那,我们先走吧……”

第一百四十八章 魔门内斗

眼前,一整片逶迤连绵的横天山脉如削开一半天空般巍峨伫立,重岩叠嶂,隐天遮日。一座山头比一座山头高,堆出无数辉煌宏大的山形宫殿,白日里依然奢靡地妆点着星星灯火,闪烁在满山飘忽缭绕的魔气云雾中。

郁城位于极北群山内的内城就这么近在咫尺。站在山下坊市逼仄的小巷子里仰头看去,那些山峰有种直往人头顶一压而下的恢弘气势,极北群山不愧是修魔界魔道顶层势力聚集的大本营。

原本郁子规打算走到这里就抛下其他仙修,凭借自己独有的玉牌仙器和周身气运做个深入虎穴的独行侠的。可没想到他们一路上没遇到任何来自郁家的阻拦,实在是运道极好。来到修魔界的仙修们曾经夜以继日地谋划着想要攻入极北,一直没有把握敢付诸行动,如今郁子规只领着五六个同伴就匆匆潜入,也是因为她十分心急,要赶在跟平衡使们约定的时日之前来极北群山了结尘缘恩怨,顾不得那许多了。

大概真是如胡朱尘所说,极北群山各大魔门内斗正酣,导致山下前所未有的防卫混乱,漏成了筛子,仙修们也就能趁机潜入进来,一路走到这里。他们如此顺利,接下来郁子规也不好意思公然撇开他们一个人行动了。

她想了想,对同伴们说:“我要进山底。”

郁城山底,藏着一层层令人毛骨悚然的黑狱,据说关押着许多郁家的敌人和族内罪人,是十分神秘的家族重地。狼茜和胡朱尘他们呆在郁城这么多年都没能伸一只手进去,可那却是郁子规头一个要去的地点。

因为,莫从深在那里。

“师父……”

这么多年杳无音信的师父,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郁子规仿佛最深的心底被针扎了一下,刚刚跟小伙伴重逢而产生的喜悦心情又转眼消失无踪。

莫从深当时被抓进郁家,关进郁城山底,这么多年无人问津,也得不到救援。是郁家家主亲手将他安排进了黑狱某处。当初姜甜扮成郁子规时也没能暗中打听到他的状况。郁子规对此猜测很多,虽然嘴上不说,却一直心心念念忧心忡忡。她要救他,一定要救他。当初诞生道心时她就诞生了一个自己模样的仙影,跑到修魔界来加入仙修大部队,尽其所能地为仙道而战,不仅仅是出于自己对仙道的认同,也是有一丝要尽快打进极北群山来救师父的执念。虽然仙魔两道的道之战在后面那么多年里早已脱轨,这个世界的变化令人预料不及……但,郁子规不会忘记最初的心愿。

她怎么会忘记呢?——师父,无论你是生是死,我都要找到你。

确定了此行目标,仙修们便开始埋头议论。狼茜根据自己在郁城生活的记忆画出路线图,郁子规开始安排他们在不惊动郁家主家的情况下潜入山底的具体步骤。

……

于此同时。郁城之巅。

郁家上层的长老们和主君们还不知道有一支仅仅六人的仙修小队正在计划着摸进他们的山底黑狱来劫狱救人。他们目前正聚在一处空旷的大殿中,应对魔门郁氏有史以来最狼狈的场面。

大殿内,宝顶檀梁高悬,某种妖兽血脂炼制的金烛猛烈地燃烧着,根根金柱气势宏伟,地上的黑纹玉砖厚重而润泽剔透,无一不显示出一流魔门的肃穆与庄重。殿门半开,门外隐约道道金阶铺延而下,直通往外面的飞空云台。云台上坐北朝南便可俯瞰修魔界的天与地,俯瞰整个极北群山以及群山下的外城地区。这里是郁家诸族老与主君们最隆重的议事殿堂之一,非有要事不得开殿,此时却气氛紧迫,剑拔弩张。

就在这个云台口,一群人堵住了殿门,像是强行打开了它,让它不得关闭。那是来自其他一流魔门的主君们,毫无礼貌地带着自家长老和卫兵跑来打扰原本正关门议事的郁家众人,来势汹汹,并非善意。

“关于前些日子我们对郁家的裁断,郁家至今没有给出答复。”

说话的人正是公叔家的九主君公叔蜚陌。他被推到台前来代表其他魔门向郁家发难,其实也暗骂自己倒霉,怎么就这么不谨慎成了出头鸟呢?可他还是不得不摆出一副刁难姿态,对着面色阴沉的郁家众人说下去,“今天是最后一天了,你们再不回复,我们只好亲自上门来讨要说法。”

公叔蜚陌说的,正是其他一流魔门这些日子对郁家的诘难。他们打算以那个通天祭阵的失败为借口,好好向郁家敲上一大笔。虽然不一定能把郁家完全搞垮,但把它搅得分崩离析大出血,成为其他魔门掠夺资源的一顿美餐,总是可以的。

本来一流魔门之间小打小闹的尔虞我诈很常见,做得这么露骨他们也是第一次。一是因为通天祭阵那场突如其来的仙修进攻实在是让各大魔门遭受了不少损失,还没能一举成功,全魔道士气大跌,其他魔门确实心里存着怨气;二是因为此时此刻,入道家主们都不在了。入道者们在的时候,他们强压着下面的修行者们,就算内斗也不能太过分不是?可如今没有了入道者们控制大局,这些一流魔门跟凑热闹似的随随便便就堵上了郁家的门,已经是场面大为失控。极北群山上从未有过这样难看的局面,谁也不知道事情到最后会发展成什么样。

对此,郁家当然是深感受辱。他们也有话要说。

“……且不说通天祭阵是不是真的没有成功。今天还没有结束,你们就这么着急打上门来,到底是在怕什么呢?”

挺身而出回答公叔蜚陌的,是郁家这一代排行第七的主君郁华野。他亦是个身材欣长、风流倜傥的魔修,挑起眉好笑地扫视过前方,是彻底的高傲与不屑,仿佛眼前都是些跳梁小丑,不需要放在眼里。

第一百四十九章 郁家的离去

郁家怎么说也是极北群山最古老的魔修家族之一。他们这些一流魔门不是每个都是从远古传下来的,有的会衰落,有的会被吞并、取代,郁家却是从天地诞生起就存在的一流魔门,连入道家主都换了几代,可以说魔道道统建立以来的一切都有郁家的功劳。他们没那么容易被打倒!

面对郁家众人的不屑,公叔蜚陌当然也是付之一笑。

他回头看了看今日跟他一起逼上郁城的其他魔门主君们,一边暗骂他们缩在后面却把自己推上前,一边也只能继续刁难郁华野。

“怕?我们怕什么?有什么怕的?该怕的,不是你们郁氏吗?”

公叔蜚陌口舌生花地把他们这些天给郁家扣的罪名又重复了一遍,“——总之,全魔道浪费了那么多资源和时间在那个劳什子祭阵上,功亏一篑,导致仙修们气焰大涨,我们这些人像当年一样又被你郁家坑了一回!你郁家总得给个说法吧?”

“现在咱们各家的人都在这,你们必须给个交代:从当年论道大会到最近那个祭阵,你们郁家到底是不是暗里帮着仙道的?”

一连串强词夺理,混淆是非,颠倒因果,简直把倒霉催的郁家说成了仙道在魔道的卧底。公叔蜚陌刻意忽略了一日之前镜墙忽然碎裂其实是有郁家祭阵的少许功劳在里头,一门心思就要把郁家钉在耻辱柱上,把他们全魔道大大小小在仙修那里的失败全推到郁家一家身上,好以此为借口,行那欺辱掠夺、同道相残之事。

郁家一众纷纷哗然,对公叔蜚陌的强词夺理露出厌恶之色。同样雄踞魔道顶层,他们完全知晓这些同道的小心思,但更多是自觉倒霉,觉得是自己家族运道不好被推到了如此窘境。他们似乎无路可走。但他们也绝不会认输。

“真是什么帽子都给我们扣啊……如果我们不认呢?”郁华野笑道,“如果我们根本不认,你们打算怎么做?嗯?”

其他郁家之人也在附和。

“就是。”

“你们不就是贪图我们郁家的资源么?说得冠冕堂皇!”

“连我们对魔道的忠诚都质疑。卑鄙无耻!”

“仗着家主们不在,才敢来装义正辞严!”

“谁才是叛徒?仙修入侵时临阵捣乱的才是魔道的叛徒!”

“镜墙都碎了,你敢说通天祭阵真的不成功?!”

“……”

因为在场之人一个个在魔道位高权重,都还习惯端着架子,说话也算文雅。没人破口大骂。

公叔蜚陌无能为力地回头投过去一个眼神,十分潇洒地主动后退几步,表示自己没词儿了。

“敬酒不吃吃罚酒!”见公叔蜚陌公然撂挑子,旁边一位来自傅家的长老只好补上前,继续对郁家逼迫道,“今日,郁家若不出个交代,休怪我们不客气!”

他们来得如此之急切,就是要赶在入道家主们从云端回来之前把事情做实了。如果郁家家主还在的话他们一群修行者如何敢打上郁城?但郁家家主不在,他们趁着人多势众,以多敌一,从郁家这个肥得流油的同道势力身上咬下一大块肉,事后哪怕入道家主们回来了,事情已经做完了,郁家已经被打劫了,他们自己家的入道家主肯定会护着他们,集体向郁家家主施压,把一切抹平了去。

反正是已经得罪了郁家,与其等入道者们回来了再叫郁家家主找他们算账,那还不如继续得罪个彻底,踏上一万只脚,令其永世不得翻身,再无还手之力!

极北群山中一流魔门数量太多了点,毁掉那么一个两个,消失那么一个两个,也很正常嘛。

“——哦?想硬上?”

郁家人集体笑了起来。讽刺却畅快的笑声,在挤满了人的云台和殿门之间回荡。

其他魔门主君都有些疑惑:郁家人眼下是被包围得密不透风,他们为什么不怕他们围攻?居然还笑得出来?

“——那你们也得做得到才行啊!”

随着郁华野话音落下,极北群山中十分之巧的传来几声轰隆隆的闷响。所有人不得不转过头,视线越过云台边往底下的群山看去。

只见那些高高低低的山头间,竟在天光之下寥寥地升起了几缕火烟,明显是魔兵们开始打斗的迹象!

郁城内城区所占据的这片山头一眼望不到尽头皆是金碧殿堂,无数繁华,笙歌艳舞,纵使白日亦有满山耀如繁星的灯火在不停歇地燃烧,彰显着古老魔门的奢靡与华丽。其他魔门眼馋的就是这些地盘,这些藏在山体之中的内城府库,今天若能逼迫郁家交出一些“赔偿金”“保护费”,他们就不虚此行!能顺利闯上郁城之巅堵郁家主君们的门,他们自然是例行派人在下面骚扰转移了卫兵们的注意力,可是这边主人们还说这话呢,底下的人怎么就打起来了?

——不,那并不是他们手下的人在攻打郁城。

当各大魔门上层在大殿之中打嘴仗时,没有人注意到,底下郁城内城各个山头已经开始了零零碎碎意料之外的混乱。

“不好!”公叔蜚陌等人这时收到手下人传来的消息,后知后觉的发现了郁家的动作。

他们这才仔细看了看面前殿中的郁家诸人,发现人数好像不太对。这里仅仅有一些地位比较边缘、无关紧要的主君和长老,郁家最重要的那些主君,比如大主君、六主君、包括他们听说的最近在郁家大出风头的十一主君郁清明,以及真正手握家族权力的族中各部掌部长老,居然一个都不在此处!

他们打听到郁家核心之众在这里开会,才趁机堵门,想把郁家上层一网打尽,可现在看起来他们是被郁家耍了?

真正掌握郁家的那些人去哪儿了?

只见云台底下,郁城广阔的内城,各个山头之间,无数道传弟子倾巢而出,无数府库大门打开,无数储物箱笼被运了出来,流水般地运往突然出现在群山中的飞行船和飞行园林。

郁城之巅,郁华野好整以暇地解释道:“既然知道你们会来做客,我们怎能不提前应对——”

第一百五十章 山倾海覆弹指间

此时此刻的郁城山巅内城,仿佛迎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撤离。

一群又一群属于郁家的道传弟子倾巢而出,护送着内城府库撤出来的流水般的物资撤入了在山头边等待的飞行船和飞行园林。奴仆们惊慌奔跑。内城一座座建在山头的金楼玉殿人去殿空。

他们井然有序,看起来完全不是仓促行事,而是早已到了收尾阶段,这不过是最后一批要撤离的人马,所以就懒得再掩饰,也不惧被外人看到。

从内城这些繁华街上突生的混乱和喧闹来看,郁家要撤离的也不是郁城内城所有人,而只是族中各部直属部下和城主府自己的精英道传弟子。剩下的那些杂七杂八的边缘弟子、数量极其庞大的奴婢仆人们,乃至相当一部分魔兵,都是被抛弃的对象。郁家大撤离的消息连他们都没被告知,他们此时见到内城城主府的人以及各部长老的人马就这么走了,都懵然地站在原地,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直属于各位血传主君的一队队魔兵动作十分粗暴地撞开街上的人群,打乱了郁城内城的秩序……却没有人在乎他们的疑惑。两名来自郁氏下属某三流城邦的七重天魔修站在角落里问道,“怎么了?主家要出兵了?去哪儿?”

“我们族里没听到消息呀。”

“我们也没有。”

一名匆匆路过的郁城内城杂役听到了他们的自言自语,忍不住随口提醒他们一句:“郁城要完了!能跑的快跑吧!”

“什么?!”路人们都受到了惊吓。

正艰难地抱着一大堆储物袋的内城杂役示意他们去看不远处安静得十分诡异的内城山巅,“那些大人物打起来了!其他魔门要进咱们内城来,上头的人打算撤!趁这边还没乱咱们赶紧走……”他含糊地说完,抱着他从府库里顺手摸出来的储物袋们就急冲冲地跑了。

这时内城街上的人才渐渐明白过来,原来他们生活了千百年的郁城内城一夜之间山倾海覆,是真的承受不了其他一流魔门群起而攻的压力,郁城这个庞然大物就要倒下了……

这些日子郁家的安静容忍其实是郁家上层众人所做的遮掩,他们对外仿佛忍让般地承受着其他魔门明里暗里的骚扰和逼迫,暗中其实已经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了撤离的路径。他们将郁家最核心的那部分人员和资源——血传主君们和他们的直系属下、族中各部精英道传、最忠诚的奴仆、魔兵和死士、郁城内城的所有府库,暗中安排打包撤离内城,往山下自家领地撤去。除了他们要带走的这些人与物,郁城内外城区的其他边缘修士和闲杂人等都被瞒得死死的,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上头的人”彻底抛弃了。

郁家决定要走了。

他们要离开极北群山!

郁城最高的山巅,山风猛烈,各宫各殿的大门都齐刷刷打开,卫兵们鱼贯而出。那名杂役口中的“大人物们”还在打最后的嘴仗。

“——既然知道你们会来做客,我们怎能不提前应对?”

“来都来了,就让我们郁城内城做个主人,最后好好招待你们一场!”郁华野继续冷笑道,“——极北群山又如何?一流魔门的虚名又如何?这些灵石矿不过是个空壳子,这些山头不过是死物,你们想要便拿去,我们郁家,不跟你们玩了!”

两方对峙的这间大殿前,金阶之上,原本只是半掩的黑玉大门缓缓打开,郁家最精锐的卫兵们如洪水般涌出。这些都是效忠于郁家各位血传主君的最忠诚的死士,他们没有参与大撤离,而是留在这里,声东击西,保护着最后这批主君和长老们,同时拖住其他魔门来的不速之客。

一时短兵相接。公叔蜚陌等人自持身份不想跟区区卫兵动手,他们转瞬间已退出好几步,而他们带来的自家奴仆和卫兵也扑上前去抵挡。双方卫兵就这样缠斗在一起,各式各样的魔气魔影纵横交织。殿前这片肃穆安静的金阶转眼间血花四溅,哀号声遍地。

公叔蜚陌细长的双眼不知不觉眯成一条缝,心中恼怒万分。——明明是他们带兵来逼迫郁家,谁想到反倒是郁家先动了手!

搞得就好像他们绝地反击了一样……

过了不到一瞬,他便回过神来,冲郁华野已经转身的背影笑道:“逃亡便是逃亡,说得那么好听做什么。”

隔着大片纷乱互杀的魔影,郁华野头也懒得回,一个回答也懒得给,像是不屑一般,默默地消失在了卫兵们的掩护之中。

在郁家最后这批死士的掩护下,郁家这些负责声东击西的长老和血传主君们完成了他们的任务,纷纷撤入大殿深处,准备通过殿内的临时传送阵离开郁城之巅。

所谓的撤离是一种战略性的转移。对于一流魔门这种体量而言,他们不能够像荒野里的小城邦那样互相小打小闹,谁打得过谁就直接占了对方的资源,把对方的人杀掉物资搬到自己家来便是赢。郁家众人从一开始纵观局势,就知道了魔道顶层的其他家族已经彻底容不下他们了,任何摆在明面上的理由都是借口,无论郁家做得怎样,是对是错,哪怕通天祭阵真的打碎了镜墙,为魔道立下绝世功劳,其他魔门也不会承认,他们已经打定主意要排挤、孤立、彻底地打压郁家。郁家与其留在这里抵挡其他几个一流魔门的联手进攻,硬碰硬导致覆灭,不如避之远走,撤离极北群山。

在家主归来之前潜入荒野,以待来日,或许才是唯一的出路。

种种爆裂声从公叔蜚陌等人身侧传来,将这群外来之敌包围。那是郁家在此设下的一道道困敌阵法,阻拦了其他魔门的兵士。顿时,原本以人数优势压过郁家死士的外来修士们一时不察,纷纷陨落。

知道了其他魔门想要进攻郁城的心思,郁家方面怎会毫无防备呢?他们早就准备好了一道道陷阱,哪怕不能完全阻挡,也要给他们造成尽可能多的死伤!

第一百五十一章 崖边的少年

昔日如高岭之花一般贵不可及的郁城之巅,高高低低、金光灿灿的殿阁楼阙间,转眼满地血腥,遍染寂寥。

其他魔门的兵士与郁家死士们的殊死缠斗只进行了约两炷香的时间。两炷香之后,郁家的主君和长老们已经在死士们的掩护下陆续撤离。郁家为不速之客设下的种种陷阱成功地阻拦了片刻,其他魔门带来的卫兵到最后才终于以人数优势一推而过,为自家主君们杀开了这座大殿的门。

黑玉大门轰然倒下,各家主君和长老急不可耐地越过金阶冲进了殿中。

然而他们却扑了个空。除了少数几个死脑筋的郁氏血传主君和郁家长老以死相抗,并很快在战斗中陨落。大部分郁家上层这个时候都已经在各种陷阱和死士们争取的时间内施施然通过殿内临时传送阵离开了。他们走后,临时传送阵也化为一团火焰变成灰烬,不知通往何处,断绝了公叔蜚陌等人追来的心思。

殿内,到处空空,什么也没有。再透过外面云台边缘,看看底下正在进行大撤离的内城各城区,街上已经随着各区城主府的离去而渐渐地乱了起来,有群情激奋到处找人想跟郁家上层要说法的,有趁机大着胆子钻进人群里浑水摸鱼的……但都是些杂鱼,不足挂齿。

魔门郁氏真正的核心人马早已经转移离开了,连各山头各城区的府库和秘库都悉数撤空,没有把什么重要的法宝财物留下来。哪怕公叔蜚陌等人现在恼羞成怒地带人扫荡过去,估计也只能捞到些无关紧要杂七杂八的大路货法器和普通灵石,捞不着他们原本想要的郁家秘藏。

一思及此,各家主君和长老没一个心情好的。

他们费尽心思聚集在一起,选了个好时机气势汹汹地逼上了郁城,得到的却只是一个空空旷旷、一团混乱、已经被清理干净的山巅内城,那他们到底在忙活些什么呢?郁家抛弃了整个郁城,拍拍屁股走人了,他们闯进来想瓜分这片地盘还得先费劲收拾个几年。

“搜!”其中一名来自魔门江氏的主君十分不满,对着自己的手下颐指气使,“就不信他们这几天内能把郁城的资源全带走!一定有他们来不及搬完的地方!”

这位主君是摩拳擦掌原本打算好好在郁城内城捞上一把的江家血传之一,结果发现要落得个空手而归,有种被戏弄的感觉,深感丢脸。

其他魔门的主君和长老亦是纷纷吩咐自家手下去搜殿,毫不客气地闯进这些郁城内城最高处的殿堂,去围堵那些或许还没来得及走的郁家人。

玉石堆砌的殿堂楼阁之间,华丽金阶之上,包括山崖边凌空悬挂的长廊里头……转眼间外敌肆虐。郁家卫兵们被打败。在山巅各处服侍的奴仆们如同失去了窝巢的蚁鼠到处逃窜。昔日唯有郁家上层能行走的肃穆山巅,就这样沦陷于同道之手。

而底下,郁城内城的各城区,黑烟四起,原本等待在郁城外面的别城魔兵也开始进城,从四面八方收割这座被郁家自己抛弃了的庞大主城。

至此,郁城从上到下,纷纷沦陷。

虽然郁家人殚精竭虑,可以说是在这几天里暗中转移走了家族最核心的人员和物资,避免了举族上下被同道其他家族围攻毁灭的结局,走得还算不失体面。但这也不能掩盖他们是集体逃亡的事实。他们带走了能带走的一切。那些不好带走的东西,群山下的灵石矿、整座郁城、郁城山外的坊市、包括那些效忠于他们的二三流魔门和领地里数不胜数的凡人王朝,就没有办法了……只能任由其他一流魔门夺取分割。

从这个世界诞生以来就盘踞魔道顶层的古老魔门郁氏,终究是无可奈何,狼狈地被赶出了极北群山。

……

“……留得青山在……”

“这只是暂时性的撤退。我们会在荒野中蛰伏,静待家主归来……”

“等入道前辈们归来,他们会公正评判我们郁家为魔道立下的功劳……”

“……天下大势一日万变。极北群山算什么?‘魔道’算什么?连镜墙都碎了,两界都合一了,原来的旧秩序都算什么?我们区区一个家族的兴衰成败不足以挂齿。放眼天下未来,还有更新的、从未有人想过的道途在等着我们……”

“我们郁家一直是走在‘魔道’这个道统的最前方……哪怕同道那些短视之辈试图忽略我们的功劳,但云端天道之中,一定会留下一个‘郁’字!”

层云翻滚的崖边,陆续飘来零星的碎语。

那是一个清澈、柔和而飘忽的少年声音,在凛冽的山风之中时隐时现。

郁城之巅,郁家人能走的已经全走掉了。而在这比内城山巅的殿堂更高的山巅之上,直逼天宇、覆满终古不化的白雪而寸草不生的荒芜崖边,竟然还有一个人影。下面肆虐的外敌已经渐渐地将内城山巅扫荡一空,堵住了下山的所有道路,他却没有想办法从山巅逃离,反而头也不回,对外敌闹出的动静充耳不闻,越发地往山峰更高处行去。

已是傍晚了。两日前刚刚与修仙界那边的太阳合二为一的苍茫白日缓缓西落,而修魔界特有的血月正在崖边的云海中升起。

血月依然是凄美壮丽,如一枚充满杀意的眼眸,将崖边纷合的层层云雾染成一片深红浅红,令人想起了修魔界西侧血色翻滚的大海。

一步步踩在危险的悬崖边,几颗石子砂砾被踩碎,就纷纷落进深不见底的崖底。那下面,在视野中缩小了的郁城各城区硝烟遍地,各方魔门正在掀起的大混战仿佛遥远得不值一提。

郁清明收回了目光,也不再无聊的自言自语。他转而看向崖边小路的更前方,在夕阳初月血色云海的衬托下,极北群山的横天山脉蜿蜒不断,层峰万仞摩天,仍然巍峨伫立。与城区那边的场景对照,正如郁家过去与当下的鲜明对比。

再往上攀登,就是真正的山巅了。

郁清明想道。

第一百五十二章 真正的你

提到郁城之巅,人们通常只道是郁家在极北群山最高处建起的那片宫殿,自上而下统领着郁家全部的事务,高贵而肃穆。然而却很少有人知道,郁城真正的峰顶还在比山巅宫殿更高的地方。

要绕到宫殿群后面,踩着一条悬崖边的小路往上攀登,才能越过那些荒芜的山岩,登上那片被郁家刻意保护起来、不为人知的小小峰顶。那里,没有宫殿,没有城区,没有守卫的兵士奴仆,什么也没有,却是他们郁家最重要的、连郁清明也是这两天才被族老们告知的秘密禁地……平时郁家家主的下界化身最喜欢在那里呆着。他们都说那是只有家主一个人享用的冥思静地。

就这么一个象征着至高无上,逼近天宇的小小峰顶禁地,很快,也要被他们抛弃了。不久之后其他魔门也会打上来了吧。

郁清明站在崖边,最后望了望峰顶的方向,心中十分哀伤。少年单薄瘦弱的身形背后,一对庞大翩然的黑火凤翼,如蝴蝶一般缓缓扇动,魔气飘舞,为主人挡住猛烈的山风。

事到如今,他也该走了……

其他郁家主君和长老已陆续离去,郁清明却还站在离山巅如此之近的地方没有动身。这是因为整个郁家的撤离其实都是他一个人策划的,他实在是放心不下,想要留到最后一刻,尽职尽责的确认没有任何疏漏了,最后一个人再撤离。

从荒野中央回来后,郁清明就主动召集了其他血传主君策划了这场大逃离。他短短时间内说服了那些固执的族老和年长的兄姐放弃没有意义的死守和死战,选择了暂时性的转移。这是郁清明道心重生后为家族立下的第一桩功劳,其手腕之圆滑,令族中众人心服口服。他们不得不重新估量这位他们原本以为只会哄哄弟妹的年轻主君:原来他们郁家里头,还藏着这么一块璞玉……

对于自己的家族,郁清明的想法没有多复杂。在他心目中,家族不是可以让人背靠的大树,借以耀武扬威的靠山,而是由他和他兄弟姐妹以及足以托付的手下道传们一起组成的集合体。最重要的,是“人”,对此他一直看得很透。之前藏起锋芒从不出头,不过是他心存犹疑,又身弱无力,想出头也没法出;如今他的魔道道心已经没有问题,眼看着家族危难,是不得不站出来,为他看重的人们出力了……

对外隐瞒真相,偷偷搬空府库,再安排荒野中的撤离路线。一桩桩,一件件,在他的安排下有条不紊。哪怕身边没有了云苦,他也依然做得很好。

最后在暗处亲眼看到公叔家江家等人被他们牵着鼻子走,被引来山巅耽误时间,而同时山下的撤离路线完全没有被影响。一切都在计划之中。郁清明不由松了口气,觉得任务完成了。

看了看四方景色,他也打算独自下山去。

“生于斯长于斯。这些山巅之景看了这么多年。如今却要匆匆离开。再回来恐怕就见不到同样的景了……”

郁清明背后的魔影凤翼在风中扑动展开。簇簇黑火蓄势待发,他准备瞬移而去。

“——主君!”

就在这时,有人打断了他。

“有事?”郁清明在半空中顿住身形。竟是他自己的某位手下匆匆赶来,恭敬地献上了一块传影玉。

“我们在靠近山底的城区那边发现了一处异常……”

郁清明一边看着手下亲自递到眼前的传影玉,用神识扫视着里面投影出的画面,一边对自家手下淡然而不失和蔼地说道:“你们按照我之前说的办就行了。”

只见散发着幽幽月白色光芒的透明传影玉里,投出了几个在郁城内城区混战的街道旁窜过的身影。那竟是些异道之人。在他们郁城正乱,其他魔门逼上山来,郁家大动干戈举族撤离的敏感时刻,他们居然抓住这个时机摸进了极北群山来。还好某几名在郁城中紧急转移最后一批郁家秘藏的道传弟子发现了端倪,迅速禀报了上来。

郁清明不以为忤。在他们魔道顶层各大魔门内斗正盛的时刻,他们一个一流魔门忽然做这么大的动作惊动四方,修魔界的仙修们和某些总跟魔道对着干的自由妖修不趁机掺上一脚才奇怪呢。他早就预料过这样的状况,却只是告诉手下们不需要多费心思。反正他们郁家已经抛弃了郁城,异道之人若想在郁城中做什么也跟他们无关了。无所谓,就随他们去吧。若是这些仙修妖修跟攻打郁城的其他魔门碰上了面那还更好,让他们互相添点乱子,还更方便他们郁家撤离呢。

“就这几个人而已?没有其他的?那就不用管了,他们也做不了什么,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咦?!”

那名手下正要听命而去,却被郁清明忽然转变的语气惊住了。只见郁清明劈手夺过了传影玉,仔细地往里看。

那名手下十分不安地看着自家十一主君就这么打量传影玉中那些在郁城混乱街边谨慎腾挪的身影,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专注了起来。

他不知道吸引了郁清明注意力的是那些仙修的身影中一闪而过的,某一个人的脸。他不小心看见了她的脸,就再也挪不开目光。

是……她……

是不是她?

那难道是……真正的她?

久久的沉默过后,那名手下才看到十一主君终于有了反应。

自家少年主君脸上露出的那个淡淡的笑容几乎吓得他呼吸一滞,一股凉意涌上心头,浑身战栗不已。

“你竟然是个仙修……”

……此时此刻,郁子规那一小队仙修还不知道他们刚进郁城就已经被郁家撤离路上的几名卫兵撞破,把消息直接递到了跟她命运息息相关的某个人眼前,让这位本来要最后一个撤离的郁氏十一主君忽然改变了主意。

郁清明忽然决定在极北群山再多停留一会儿。他仿佛忘了以自己的身份留在沦陷的郁城之巅有多么危险,也忘了原本计划要做的其他重要的事。

“我们城区底下的那些机关和阵法还没坏掉吧?”他问旁边的那名手下。

第一百五十三章 黑狱门口

“那些机关和大阵还没有拆……各城区为了掩护族中各部撤离,本来就借用了城中原先的防敌设施,做了些修改……”

郁清明面前,那名不知倒了什么霉上来禀告消息的手下压抑住转身逃跑的冲动,把自己所知的情况一一禀报了上来。

郁家这么大的一个家族要集体逃亡,还要事先对隔壁山头上的其他魔门隐瞒行迹,借用郁城中原本的护山大阵护城机关做些遮掩那是必不可少。郁城历史悠久,是魔门重地,护山大阵下无数宫殿林立的城区内林林总总的布满了繁复的御敌机关,日常防止外敌的潜入。这次要大逃亡,郁家人对城区中各种或明或暗的传送阵临时做了许多修改,比如把原本互相传送的路线,通往山下外城坊市的路线,统统改成了通往荒野中他们事先布置好的路线……那些主君带着自家仆从,那些带着要撤离的大件物资,在外敌眼皮子底下可不都是从传送阵里逃掉的?

“你点几个人,去山底那边……”郁清明听完禀报,就快速地吩咐手下,给了他一系列古怪的命令。

那名手下也不敢多问,如蒙大赦地退下了。

郁清明依然紧紧攥着手中发着光的传影玉,指节握得发白。他轻声对里面正忙得不亦乐乎的仙修身影说道:“我们终究要见一面。”

他吩咐手下们通过郁城里残存的机关阵法传送阵等物明里暗里的引导那些闯进来的仙修,必要时派一队魔兵装模作样追杀,一定要把那人引到自己面前来。传送的地点暂时选定他现在所站的崖边,毕竟郁城其他地方现在都很乱,唯有这片峰顶荒凉清静,还没有人打上来,倒是个了结恩怨、了断一切的好地方。

曾经在通天祭阵那里他就想问这个妹妹一句话,因故没能问成。如今真正的她撞上了门来,他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纷落黑焰的庞大凤羽在风中一收,郁清明转过身,独自沿崖边而行,往峰顶登去。

红月夕阳下的孤单背影渐渐消失在崖边。远处,血色云涛阵阵,如变幻莫测的海。

……

当郁家人离去,郁城渐渐沦落于其他魔门之手时,原本的一个个城区陆陆续续被其他魔门的魔兵搅成了一锅粥,城区里原来安居立业的魔修们该躲的躲,该跑的跑,乱局之中,倒真让郁子规这几个异道之人顺利地溜了进来。

他们一行六人外表伪装成魔修,尽量掩饰仙气和自己修行异道的气质,几乎是贴着墙根而行,在面积广阔、人流如梭的郁城内城中不断寻找通往山底黑狱的入口。他们并不知道已经有人在山巅看见了他们的到来,并且着手安排引导他们进入陷阱。他们还在惊讶自己的运气,——怎么他们一进来,郁城就乱成这个样子了?

这一次,包括公叔氏、江氏、傅氏在内的与郁氏不相上下的顶级魔门带头攻入郁城,极北群山中几乎大半魔修都凑着热闹跟在后面来了。郁家人走后,没有了主人的郁城就成了他们这些人饕餮狂欢的圣地。不属于郁城的其他魔门卫兵们正在郁城的各个城区里杀人放火,大肆打劫,聚众冲击着原本的秩序。郁家能够抵挡他们的真正精锐已经全部撤离,剩下的郁家卫兵和奴仆,只有个别还抱着对主家的忠诚拼死抵抗,更多的是干脆把郁家制式法衣一脱,掉头加入了抢劫的队伍……

虽然现在郁城里只剩下些鸡零狗碎,没什么好东西了,还不如下面荒野里的某些二三流城邦值得侵占掠夺,但那是相对于魔门主君们而言的,对于他们某些手下而言,这场侵略依然是一个非常珍贵的机会。更何况郁家是一个立在魔道金字塔尖的大魔门,郁城也曾是极北群山中高高在上贵不可及的存在。今日能把它踩在脚下,光是其中的意义就让人热血沸腾,杀意盈腔。

靠近山底的某个城区,一道燃烧着冲天大火的金墙下,郁子规等六名仙修悄悄地从墙根掠过。

他们逆着往外逃散的中低阶魔修们,如影子一般飘到了这个黑峻峻的地洞入口前。

原本砌在洞门八个方位的凶兽玉像碎了满地,一道道禁制连同看守它们的卫兵们也不翼而飞。

这里,就是郁城山底十八层黑狱的某个小小侧门。平日里是人人避之不及的特殊区域,如今却是跟城区其他地方一样混乱了起来,丧失了秩序。魔门郁氏平时设有戒律部,日常监督着族中奴仆卫兵、附庸扈从、道传弟子甚至血传主君和族老们的日常行为规范,郁家人平时最怕的就是被戒律部定罪,然后被投入山底去接受惩罚。一旦进了这个被称为“暗狱”或者“黑狱”的地方,连血传主君都不好说能不能活着回来。

轰——

郁子规和仙修们刚来到这个入口,就有一只浑身淌血、长满畸角的奇怪妖兽猛地从地洞里冲出,身上挂满了魔修的尸体,它一路怒吼着轰隆隆冲郁子规等人碾压过来,所过之处地裂山摇!

“……”郁子规赶紧往旁边一跃,让开了路好让它一路冲出去获得自由。她扭头对同伴们说,“看来里面也乱了。”

“那不是更好吗?”其他人纷纷表示,“我们这一路真是……”

幸运的过头了?

刚准备来找郁家斩断尘缘,其他魔门就逼上了郁城;刚跑到山下来准备潜入郁城,郁家人正好就把精锐全部撤离了;连他们找到山底的过程都如此顺利,山底似乎也失去了守卫,根本不需要他们费劲杀进去,看样子他们直接走进去都没人拦。

郁子规简直都惊悚了:难道是因为自己变成了气运之子,运气就变得如此之好了?

……好吧。她原来运气也挺好的,只是从来没有这么明显……

“……”这是最高天道不高兴的回应。

小朋友,你以为什么是气运之子?

世界内的一切命运阴差阳错不知不觉地织成一张大网,无微不至地为你铺开道路……这,就是身负全界气运,受天道看顾的力量。

第一百五十四章 记忆中那抹青影

从踏上道途以来修炼至今,郁子规只知道修炼就是根据自家道统的规则一步步往上走,越往上,得到的力量越强,获得的寿元越多,越接近自己所信的那方天道,然后就登上了巅峰与终点,臻至完满。但是变成气运之子之后,才短短数日,她就已经推翻了原先的全部认知。

原来,根据天道规则一步步获取力量与寿元的修行者阶段,不过是最初的门槛,谁学了谁就会,太过简单,实际上连提都不必提,在一个世界的天道面前只是稍微强壮一点的蝼蚁罢了,跟凡人也没太大区别。倘若要变成真正意义上的、超脱世外的“仙人”,那是进入天道以后的事。甚至进入天道也只是一个开始。郁子规觉得自己果然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她轻轻挥了挥手,像是拂去天道冥冥中在她耳边的絮语,然后对身边那名虚极仙宗陪她来的高阶师兄说道:“里面乱了正好,我们直接进去,分头去找!”

黑狱门口暂无卫兵。当其他人还在商量的时候,郁子规就已经身形一动,当先冲进了禁制破碎而黑不见底的黑狱洞口,顺着一阶阶通往地底的石阶缓坡消失了踪影。

“……小师妹慢一点啊!”其他五名仙修只好赶紧跟上,免得她一个人跑丢。

“说起来子规也是好久没有见到她师父了……”被某名中阶仙修抱在怀里的小毛团狼茜对其他人解释道。

她跟郁子规一起在蛛城度过的童年,她很清楚当年郁子规和她师父之间如同至亲一般的感情。自家小伙伴这是等不及了。时隔几十年,天下之势一变再变,几乎所有人都忽略了那位最初为仙道夺来镜墙碎片秘宝,开启了道战之局,自己却被关入郁城山底的虚极仙宗仙修。大家都默认他已经陨落,可是终究没有人亲眼看到,他唯一的徒弟,世上最关心他的人——郁子规又怎么能甘心呢?无论如何她都要确认他的生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然心中永远不能安宁。

其中几多愁绪牵挂,不足为外人道也。之前是因为极北群山外围坚不可破,仙修们无论如何也没法公然攻入,现在趁着魔门自己乱了,他们终于闯进来,郁子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山底来找莫从深。

郁城山底暗狱,或者说黑狱,自地面洞口的缓坡石阶一路往下,一共分十八层。

还只是刚一进来,只走到了通往下面各层的第一层地底大厅,四周就已是黑暗寂寂,恐怖森然,明明还没有看到什么囚室,陈旧的血腥味和令人作呕的不明气息就已经充斥八方。无数近乎垂直的石梯连通着往下的传送平台,走下去一定有一种直坠深渊的感觉。

若是平时,这个占地足有地面上一个城区大小的地底大厅应当有一队队穿着郁家制式法衣、手持法器长矛、黑布遮眼的狱卫走来走去,到处巡视,并时不时押解犯人进出。如今这里却是一片狼藉,一个人影都没给留下,估计是原来的狱卫们连同监管他们的戒律部道传和长老也跟地面上的人一样该撤的撤,该跑的跑了。

郁家人要集体跑路,在山底任职的不少精锐弟子和得用的奴仆当然也要跟大部队一起走。而至于他们这些监管者撤离之后,下面十八层依然关着的那些囚犯嘛……

郁子规目不斜视地沿着一条条石梯和一个个传送平台直奔地下,路上又避过了好几个闷头跑上来的,浑身看不出人形的、或是断手断脚的魔修。就跟在门口撞见的那头兽一样,这些原来的黑狱囚犯们一个个激动万分的迎接自由,有的还停下来疑惑地看看往里冲的郁子规,但终究还是自由更重要,最后他们都是扭过头兴冲冲的往外一跑,什么都不管了。

上头大乱,这些地底的囚犯反倒是没人看管了。其中有能力的,用尽最后的力气撞开牢门跑了出来。或许还因为郁家人离开前想着可以放出这些囚犯,放进上头的郁城各城区里,给其他进来打劫的魔门造成一些阻碍,所以他们甚至是主动把一层层囚室大门打开。地底的囚犯们可以说是因祸得福,没想到他们竟然也有出来的一天!

就这样,郁子规不顾身后同伴们的呼唤,也对身边一层又一层囚室里传来的暴动声响充耳不闻,直奔地底深处。

郁子规当初从姜甜传来的某些情报中得知,师父这种级别的阶下囚,当年是被郁家家主直接关进来的,据说是十八层狱里最重要的囚犯之一。他肯定不是被关在上面的几层,只能一路往下找。一直找到山底最深处去。

第十六层,爬满了恶尸厉鬼的鬼窟里……没有。

第十七层,溢满了绿水的水牢里……没有。

第十八层,一整面用锁链挂满尸体和半死不活的囚犯的地渊崖壁上……还是没有。

郁子规心急如焚。——师父到底在哪里?

她忍不住把声音束成一线,试着往四面八方传过去:“师父?你在不在……这里?”

已经到了山底最深的第十八层了,身边飞掠而过的一列列囚室里,场景越发的恐怖瘆人。偶尔还有几个被锁得动弹不得的郁家重犯翻起眼皮盯着路过的郁子规看,甚至还有刚刚挣脱了钳制的,狞笑着扑到郁子规面前,想拦路或者对她做什么,郁子规烦不胜烦地唤出仙影打了好几场,把这些拦路小卒抛给身后追上来同伴处理……却还是没有找到记忆中的那抹青影。

师父是一位虚极仙宗主峰的仙修,通过主峰上纯净无瑕的天灵气修炼至九重天,他那袭青色长衣永远是洁净的,如他借之诞生道心的那株灵桃花一样远离凡嚣,微尘不染。然而这样一个不喜污秽的人却被关在这魔道极北群山最血腥最污秽的地底关了这么多年。他被关在了哪里?

第一百五十五章 黑暗中的等待

无边的黑暗之中,万籁俱寂。

外面那些异道之人闯入黑狱造成的奔跑和打斗声,如同深海之中忽然荡出一圈圈水波刺透了黑暗,时远时近,若隐若现。

仿佛虫蚁振翅轻飞的翛翛声,又仿佛暗河水流在土壤深处淌过的汨汨声。

有人从静谧的沉睡之中被外界的声音惊动。于是那细微如羽的的呼吸声,忽然间变得稍稍急促了些……

“……”

……

“——师父?”

随着郁子规疑惑的声音,黑暗尽头,一个隐约的影子渐渐地显现了出来。

郁子规连忙眯眼望向那个方向。这里是郁城黑狱第十八层底部数之不尽的巨型地窟之一,周围设置有一层层特殊的屏蔽禁制,浓浓的黑暗连修士的神识都穿透不了。

她是顺着那面挂满魔修尸体的渊壁爬下这万丈深渊之底的。下来的时候她就感觉到不对劲,这么多地窟一个个的跑过来,其他地窟里要么布满了烈火、要么遍地恶水汪洋,要么全是毒虫蛇蚁毒尸厉鬼或者各种山岳一般巨大的古怪刑具,总之都是跟刑罚有关,有的地窟里甚至还有个别囚犯被关在里头无尽地受刑……可眼前这个,却是如同死寂一般,没有声音,一片漆黑,空洞而空旷,非常的奇怪。

这个地窟难道是被废弃了?

就在这个看似被废弃的地窟里,仿佛无垠黑色海洋之中有一个狭小的孤岛,那人影就独自坐在那孤岛上,周身熟悉的青色仿佛闪烁着微光。

郁子规那根紧绷的弦仿佛一下子松懈下来,仿佛有一股暖泉哗啦啦地填满了心田:原来,师父真的在这里……

她见到的不是一具已经不能说话的尸骨……

他……现在怎么样了?

……

莫从深坐着。他周身仅仅几寸之外就已是黑暗蔓延,让人看不清他坐在什么上面,为什么这狱底地窟里还有干净平坦的能让人坐的地方。他只是那么清清静静地闲坐着,不像是在受难,也不像在等人。不知哪儿来的无数桃花瓣在他周身和脚下飘旋着,重重绽放纷飞着。它们也不是真正的桃花瓣。

他听到黑暗之外传来的声音就抬起头,望向了急匆匆越过黑暗朝他奔过来的自家徒弟。他脸上带了点怀念之色。他就好像当年在蛛城小院里坐在树下,对着在外面玩到天黑才记得回家的小郁子规说“回来了?”……那样,对眼前这个郁子规说道:“——你来了?”

他说得随意、闲适而平淡,却与此时此地的环境格格不入,因而像是一柄重锤猛地锤在了郁子规的心上。

“师父你还在,太好了!”郁子规奔到了莫从深跟前,一下子就伸手攥住了他干净无尘的青色衣袖。

手指上传来的触感有些奇怪,但郁子规一时管不了那么多,急匆匆的就对几十年没见的师父说道:“我们快出去吧,师父,现在外面都没有人看守了,郁家人已经全走了,我们可以直接离开……”

她如竹筒倒豆子一般,首先告诉了莫从深外面极北群山里因为魔门内斗而乱成一团的现状,又想起师父被关在这里与世隔绝几十年,想必都不知道外面仙道与魔道的战争发展到哪一步了,又用尽可能简短的语言三下五除二地把仙修侵入修魔界以来的两道局势变化给他解释了一下。

“……我们仙道一直是胜利的,天上的道始终是我们比较强一些……不过现在外面最大的问题是镜墙已经碎了一个口子,有些魔修已经可以去修仙界了,但是这没有关系,我们建立了一些防线挡在镜墙前面,两个世界一时半会儿还是跟以前一样……”

因为情急,她说得有点语无伦次,颠三倒四。而莫从深就这么十分包容地听着她往下说,直到她拽住他的袖子准备半强迫式地拉起他往外走时,才不得不打断了她。

他竟然拂掉了她的手。

“不着急,”只见他微笑着对郁子规说道,“不着急。”

“……嗯?”

在郁子规十分疑惑的眼神中,莫从深仿佛魂游了天外,根本没意识到眼前的徒弟是专程跑了千里路闯过重重阻碍来救他,也没有太在意自己被关了这么久终于有了重见天日的机会。他像是想了好一会儿才忽然回过神来,缓慢地放下了刚刚拂开郁子规的那只手,并改用一种十分温柔而怀念的目光注视着她。

“师父有什么着急的呢?”

“……这么多年了,外面无论仙道,还是魔道,早就已经与我无关了。我想为仙道做的,为我的师门做的……事情,早就已经结束了。那么多年。连我自己也不在乎,不记得了。”

“多少年,多少事……对我早就没有什么区别了……”

“我是一个过去之人啊!”面对来救自己的人,莫从深的态度简直越发的古怪,“你们来找我根本没有必要。但……我知道,子规,你是一定会来找我的。所以我等在这里,一直等。等你来见我一面。如今你是真的来了,也就……足够了。”

他把这些话重复了两遍,又安慰般地对脸色忽而发白的自家徒弟说,“本来我也有些事情对郁家藏着,想要等你来了告诉你,通过你再告诉仙道……但是据你所言,外面的局势变化已经令我始料不及了。我想告诉你们的那些东西似乎也是没有必要了……很好,其实这很好……我,放心了。”

郁子规渐渐地明白了过来,仿佛有一瓢冰水忽然间浇透了全身。她开始害怕了。

她冲进来的时候一时没有注意,现在她也开始注意到了。

“——还没看出来么?”

在郁子规面前,莫从深退开了几寸,让她看清楚自己此时的模样。

“师父已经不可能出去了啊。”

地窟里挥之不去的黑暗在这个时候仿佛变得清晰了一点。郁子规终于看清了,莫从深此时周身散发的那些微光,原来真的是“光”。

他的面容,全身上下的青衫,都稍稍有些透明。

她的师父莫从深,早就已经在郁城山底陨落了。

面前这个,只是他身死之后盘桓在原地的,一抹连残魂都算不上的残念而已。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一生几页

郁子规失魂落魄地望着面前莫从深的残影,整个人忽然泄了气,就好像一只被打湿羽毛的鸟儿。

没有来得及……没有来得及……

虽然心中也有过准备,但是还是如此的令人悲伤。

修士陨落,与凡人身死的区别在于,凡人的肉身死后,魂魄会立刻离体飞散,生前记忆和意识再也不存,然后这些飞散的魂与魄会分往世界内各处,与其他死去凡人的魂魄碎片一起组合成一个个新的魂魄,投胎转生,变成一个个全新的人;而修士的魂魄,就不会这么轻易的被打散了。修士踏上道途之后,魂魄比身为凡人时要更加凝练,有神识笼罩,有修炼过的肉身和道心巩固并牵系着,甚至可以陨落之后依然残存着保留着一些记忆和意识。——这,就是通常所说的修士“残魂”。

这些残魂可以寄托于各种寄魂法宝和傀儡分身,或直接夺别人的舍,或温养修补之后在亲友师门的护持下择凡胎转生,待其重踏道途恢复原先的记忆,跟复活也没什么两样……

郁子规进入山底之前觉得,师父在黑狱里最好的结果是还有一点残魂给她留下,她玉牌密室里存着那么多天材地宝,记录着那么多法宝情报,她有一万种方法帮师父好好保存残魂,等来日转生重返道途。可如今,见了面,郁子规却发现,师父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这抹残影,只是莫从深陨落那一瞬拼尽最后的力量留下来的一点神识,一抹残念,悄悄地藏在陨落之处,专为等待郁子规的到来,见她最后一面,然后这点旧日幻影吉光片羽就会迎来彻底的消散。

郁子规的面前,莫从深言笑如生,耐心地为她解释了起来。

“当初郁家家主想知道镜墙碎片被我转移去了哪里。为了不被他搜魂,我也只有自爆……”

当初他被投入山底,郁家家主气急败坏地提审了他好几次,虽然每次都是拂袖而去,但他终究没有在压力之下吐露一个字。为了瞒下镜墙碎片的下落,为了争取郁子规把镜墙碎片送往仙道的时间,他一个废人,为了保护自己的记忆海不被读取,除了自爆丹田还能怎样?

郁子规仿佛也有些意识到了师父刚才说的那些话的意思:真的。对她而言,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原来离开师父之后的这几十年里她已经走了那么远。外面整个世界的命轨起起落落,而师父却独自一人,永远停留在了那一刻。

“——不必着急,子规,我不出去。无法出去,也不想出去。能死在这里……其实也很好……”

莫从深的残影环视了一下周围深不见五指的黑暗,声音也跟他的模样轮廓一样模模糊糊。

“很……好?”

“这个地窟在郁城山底很著名,四周的黑暗其实是一种魔道的天材地宝,可以压迫修士的识海,迫人袒露心声。郁家家主告诉我,”莫从深在虚空中划了一下,指给郁子规看,“这里是‘她’当年的陨落之地。”

“……!”

郁子规噎住了。她没想到,师父陨落的这个地窟竟也是当年郁莲陨落的地方。

是啊。在更早,更早以前,郁莲也是被关进了这里,当年她也是为了保护镜墙碎片的下落,为了不被搜魂而自爆丹田陨落。简直像命运的重演……对莫从深来说,这未必不是一个最好的埋骨之地……

郁子规为此忍不住扯了扯莫从深还能触碰得到的残影衣袖:“师父,我一直想问,你是……还有她,到底是……”

莫从深却对这两个明显有些突兀的问题避而不答。周身四方涌上的黑暗海洋中,他的残影轮廓已经在郁子规面前渐渐消失了。

“你是她的血传之子。”

莫从深意味深长,言简意赅,“你的道心是你‘自己’,子规,这很好……对你来说那就是最好的道心。过去的事你不需要去想,不需要去提,已经全部过去了……你只要往前走,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你的到来……你的道途,就是阿莲那一生最好的结局了。她因此而消失在人世间。我因此而永远不能入道。可是她的血传之子是你,你成长至如今,我们还有什么遗憾……”

郁子规悲伤得想大哭一场,又有种奇异的释然。

——确实是,没有任何遗憾了。

“最后,子规,你那个仙器……记得用它看看师父的记忆海……我不曾对任何人提……”

“好好往前走吧。”

“我想说的一切……都在记忆里……”

莫从深的声音越来越弱,和残影一起消失在了黑暗的地窟中。最后留下的是一声心满意足的叹息,袅袅无余音。

“——记忆海?!”

“什么?!”

猝不及防的郁子规扑到了莫从深残影消失的地方。

于此同时,识海里的玉牌赶紧跟上,云母屏惊醒一般地开始捕捉正往四方散去的残念神识。

那就是莫从深陨落之时拼死藏住的东西——他一生的记忆。郁家家主只道是一个修士为了躲避搜魂自爆丹田强行让自己魂飞魄散了,那记忆就彻底没办法拿到手了。莫从深又不是郁家血传,他没法像当年对付郁莲那样通过魔修家族的血传之术再造出个血传之子来强留记忆,他只能暗道倒霉的甩手离去了,可是他没注意到莫从深还留下了一份残念神识,留在这里等着郁子规到来。莫从深知道自家来头神秘的徒弟手中有一个可以读取一切的天外仙器……整个小生杀界,只有他一人知道!

除了镜墙碎片的下落要瞒着郁家家主,他难道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告诉她?为此不惜等到几十年后,只为见她最后一面……

郁子规来不及多想。她拼命地使用云母屏把莫从深的记忆留下来。

只见无边黑暗寂寞之中,来自仙舟的玉牌沉默记录着一段一段莫从深本人的人生记忆。它们化为片片纸页,如一大群红蝶般扑簌着飞入玉牌空间里,终究是集结为了一本薄薄的,陈旧的朱红色纸籍……

第一百五十七章 一生几页(二)

【提示:昨天那章我发完两个小时后又大修了一次。字数没有变。昨天看得比较早的大大可以刷新重新看一下前一章。-v-】

……

在莫从深抽丝剥茧漫长细致的解释与安慰之下,郁子规轻轻地以手背遮住眼睫,泪如雨下。

万千心绪如飞絮般收拢在心头。这一刻,她疑惑顿解,心结尽去。

虽然郁子规转生以来一直是气定神闲的,仿佛胸有成竹,这个修真世界发生什么事情她都没放在心上,但实际上在某些时刻,她也曾被自己那个奇葩的道心所拷问。——人形道心从四重天初阶一点点修到现在,它在每次往更高的境界迈一小步都会习惯性地在问主人: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而修炼的?你从哪里来?你知道自己要什么吗?

你确定你真的是你自己吗?

你真的是那个在云海中漂泊无依遇到意外转生至此的游魂,而不是重生的郁莲,反过来获得了一份穿越者的记忆而已?

郁子规通过把自己分成两半去往镜墙两侧做不同的事情,成功应对了道心诞生之初的拷问。但对于自己的血传前辈郁莲,对于自己与她的关系,她也有一点余下的没有理清的小疑惑,虽然小得可以忽略不计,但终究是被道心记了下来。直至今日,莫从深在她面前亲口告诉了她,——她没有任何负担。

她本来就是一个新生的,无牵无挂、自由自在的人。

郁子规心中微微一动。那是时刻关注着自家气运之子的本方世界天道,在冥冥之中为她传来了一丝变化。

一直隐约纠缠在郁子规道心与命运之中的,那一点与郁莲相关的尘缘纠葛,终于彻底地斩断!

一只几近虚无的残影之手,放在了郁子规的肩膀上。

“带上我的记忆,把我的记忆跟阿莲的记忆放在一起……”

已经淡得快看不见的莫从深的残影对郁子规说道。

“有些事情在我的记忆海里……我不曾对任何人提。你用你的那个仙器提取我的记忆海,或许可以给你指引……”

“——记忆海?!”

听到这个词的郁子规顿时从心潮起伏之中恢复过来,打了个激灵。

只见黑暗中残影无限飘散,取而代之的是丝丝缕缕看不见摸不着的气息,在郁子规面前浮出水面。那是郁子规识海中的巡界使玉牌一直很熟悉的事物——修士的记忆。

莫从深陨落之时拼死藏住的东西——他一生的记忆,被他借陨落时爆发的力量藏在原地藏了几十年,等待了几十年,终于在此刻送到了郁子规手中。当初郁家家主只道一个修士为了躲避搜魂自爆丹田强行让自己魂飞魄散了,那他的记忆就彻底没办法拿到手了。莫从深又不是郁家血传,他没法像当年对付郁莲那样通过魔修家族的血传之术再造出个血传之子来强留记忆,因此只能暗道倒霉甩手离去,可是他没注意到莫从深还留下了一份残念神识,留在这里等着郁子规到来。

莫从深这么做的原因是他想要把自己的记忆留给郁子规。他知道自家来历神秘的徒弟手中有一个可以读取一切的天外仙器……整个小生杀界只有他一人知道!郁子规来不及细想除了镜墙碎片的下落要瞒着郁家家主莫从深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告诉她。她只能匆忙启动了云母屏,神识扑向前方的黑暗中,把师父不惜等了几十年后只为留给她的这份记忆抄录下来……

莫从深的声音在飘散之前的最后一瞬话锋一转,“子规,我们虽是以师徒相称,但遍观以往,我却是很少教导于你,未尽为师之责……没有教你的那些,你根据我的记忆海,自行去学吧……”

“好好修炼……”

识海里的玉牌飞快运转,云母屏惊醒一般飞快地捕捉正往四方散去的残念神识。

只见无边黑暗寂寞之中,来自仙舟的玉牌沉默记录着一段一段莫从深本人的人生记忆。它们化为片片纸页,如一大群红蝶般扑簌着飞入玉牌空间里,终究是集结为了一本薄薄的,陈旧的朱红色纸籍……

当郁子规扑到莫从深残影消失的位置,匆匆将莫从深的记忆全部抄录完毕,莫从深的残影也终于在黑暗中消失。同时他的记忆海化为的那本书籍也飞到了玉牌空间的书架上,与郁莲的记忆化为的那本书籍并排而放,归于沉寂。

“……”

“藏在记忆里的秘密?”郁子规心里沉甸甸的,想大哭一场,最后却又只能望着书架上那本书苦笑道,“……师父你真是给我挖了个大坑啊。”

——本以为她来到这里见师父最后一面是来斩却这段尘缘了,可是没想到又引出了新的谜团……

她终究不可能在这里翻阅师父的记忆。她只能安心地收好这份师父留给她的唯一的遗物,说不清什么滋味,最后再环视了一下四周。黑暗包围压迫着孤独的她,让她亲身体会到了这个充满黑暗的地窟给师父,给当年的郁莲施加的压迫感。

郁子规在玉牌里的神识反复抚摸着那两本朱红色的旧书。在仙舟人仙境巡界使的藏书阁里,每个人从生到死的一生都可以写成这样的一本书。昔日郁莲的一生记忆在她手上变成了一本书,如今师父莫从深也步了她的后尘。至此,这个世界对郁子规而言最重要的一位长辈……也结束了与她的一切缘结,一切羁绊。

“我去天外,会带上你们一起……”郁子规对书架上那两抹朱红色的旧影说道。

……

与郁城山底第十八层狱众多地窟稍隔了几层,大约是山底中部的地方。

郁子规带来的那一小队仙修正在被一步步逼向黑狱门口。

一位全身覆盖魔甲的魔兵被一道耀目仙气直接穿透了胸膛,往后狠狠撞在某间囚室的门口,滑落下来。而如此干净利落消灭了魔兵的那名仙修却没有什么胜利的喜悦,转头十分焦急地问身边作战的同伴们。

“这是怎么回事?——她还没出来么?”

第一百五十八章 中计

原本以为撤空了的郁城山底暗狱里,不知何时,竟然出现了一队莫名其妙的魔兵。

他们莫名其妙的出现在本该只剩下东冲西撞的囚犯们的山底黑狱里,莫名其妙地就准确的堵住了仅仅数人的仙修小队,而且还莫名其妙地动了手,不知道为什么就开始一步步有条不紊地把仙修们往某个方向逼去。

魔兵,是魔修家族里最常见的一种战力,与道传弟子们充任的日常卫兵不同是,魔兵们多是专门以秘法培养、从战奴中训练而来的消耗品,令行禁止,整齐划一,比较像是稍微聪明一点的集体型战斗傀儡,虽然只是傀儡但还是十分好用。这样的一整队战斗兵器一拥而上,纵使虚极仙宗的高阶仙修孤身一人也有些应付不来。眼前这些魔兵出现得太突然,仙修们完全摸不透对方的目的,也只能且战且退,一边互相交流,议论着。

“怎么回事?!”来自虚极仙宗的这些郁子规的师兄师姐心中暗生一股焦虑,“难道是专程埋伏在这里等我们的……?”

“不对。不像。要是埋伏我们他们早该动手了。”

“那他们到底想干嘛?”

“——小师妹还没出来么?”

狭窄昏暗的石道里,一片仙气魔气对轰的乱局中,小毛团狼茜灵活的一窜就跳上了某位仙修的头顶,两只小爪子抓住那倒霉蛋的头发就冲大家吼道:“你们等等啊!这是声东击西!他们的目标肯定是子规!”

不用她提醒,大家都不约而同想到了这一点。此时此刻小师妹郁子规孤身一人跑到了最底下现在还没出来,魔兵们把路一堵,他们这边一退,小师妹可不就是直接被遗落在了郁城山底,跟他们分隔开来了?他们一行已经在魔修那里暴露踪迹,小师妹此时落单恐有性命之危。

就知道他们这一路潜入得如此顺风顺水肯定是有问题的……

“——小心!”

只见一头跟魔兵一样全身覆甲的战兽冒着腾腾魔气,像是被狼茜的喊叫声吸引了过来,双目火红地朝她和她爪子底下那名仙修蒙头撞了过来!

旁边离得最近的那名虚极仙宗仙修连忙抽空调转自己的仙影去帮忙抵挡。那头战兽一头撞到了仙影身上,仙影的主人骤然受了内伤,吐出一口鲜血,却也成功把战兽击到一旁。这条囚道的石墙就被这股力道撞裂开了一小段,露出后面的无尽黑暗地渊,那头战兽连同牵着它的那名魔兵从那段裂口中摔了下去,哀嚎着不见了踪影……

就在郁子规还在黑暗地窟里忙活她的个人私事时,她不知道,跟随她一起来极北群山的同伴们竟然莫名其妙陷入了一场乱斗之中,虽然魔兵们似乎并没有置他们于死地的意思,但这场战斗却还是令摸不着头脑的仙修们心焦意乱,十分被动。

还好这场乱斗没有持续太久。通往山底各层暗狱囚室的石梯和囚道们终究是过于狭窄,魔兵们和仙修们看似已经斗成一团,实际上也是双双施展不开。仙修们通过山底数层暗狱间一个个传送平台进行腾挪闪躲之后,追击的魔兵们也渐渐被甩掉了近半。

当他们追逃双方终于竭尽了全力,同时来到最接近黑狱门口的第一层空旷大厅里时,最后五名来得及追上来的精锐魔兵一个招呼都不打,齐齐瞬移到仙修们面前发动了浑身魔气混杂的魔焰,就如一个个巨型魔物堵在了黑狱门口,貌似要跟他们决一死战!

“——你们在干嘛呢?”

正在这时,一个人形的白色仙影横空杀出,直接跑在了纷纷出手的仙修同伴们前面,斩掉了半空中的第一根魔焰触手。然后那仙影转过身来,面容熟悉,口吐人言。

“……太好了!还以为你那边也有人追杀呢!”狼茜欢呼着迎接自家小伙伴的到来。

仙道众人皆松了口气。本以为魔兵们把他们调虎离山,是要另派人去捕捉郁子规这个跟郁家很有关系的特殊人物。可是看起来郁子规毫发无损,急匆匆跑上来跟他们汇合,好像也跟他们一样对眼下的状况摸不着头脑。

“找到莫师叔了吗?”在跟魔兵们缠斗的空隙,修为最高的那名虚极仙宗师兄还没忘了回过头问道。

“找到了。”郁子规回答的声音却从背后传来,那是郁子规的本体急匆匆地从某个石梯中钻了出来,“——我带他出来了。”

她也没想到一从地窟里出来就看到了这样一个混战场景,一时只道是自己一行人终于被郁家发现了踪迹,顺理成章的开打了。不过打就打吧,他们也不怕。郁子规一边平静地说着,也飞快地加入了队伍,通过人形仙影跟对面的魔兵厮杀起来。

旁人听了以为她这句话是说把莫从深的残魂带出来了,皆放心地转头战斗。实际上只有很了解她的狼茜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凌空一跃跳到她肩膀上,安慰地蹭蹭她的脸。郁子规过于平静的语气下面掩饰着悲伤。她说把莫从深带上的意思只是说带上了他的记忆而已。记忆再鲜活私密也只是没法与之对话的死物。或许,乐观地想,郁子规将莫从深的记忆贴身携带,来日慢慢阅读、解密……也好像永远有了师父陪伴一般,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不再分离。

在郁子规与大家汇合之后,这场莫名其妙开始的战斗终于也莫名其妙地走向尾声。

仙修们对于这股魔兵忽然杀出的疑惑,在他们终于斩杀了全部魔兵冲出黑狱时得到了答案,虽然这个答案好像不那么美妙——

“——人呢?”

“为什么少了她们?!”

那名虚极仙宗高阶的师兄在光天化日之下清点人数,顿时大怒。

昏暗逼仄的地底终究是太过于混乱,仙修们不算狼茜仅仅六个人,却在魔兵们的捣乱之下只顾应战,没有一个人发现混战之中,郁子规,连同她肩膀上的狼茜,居然不知被乱战裹挟着去了何处!

一场战斗下来,郁子规就这么从他们身边忽然消失了踪影——

第一百五十九章 血血相传

黑狱门口,夕阳残照,满地乱糟糟的凶兽像碎片被之前陆续冲出来重获自由的囚犯们踩踏得更加乱糟糟。虚极仙宗的这几名仙修就站在渐渐黑下来的天光里,心情十分的不好。

他们终于明白了,他们中计了。

这些魔兵果然是冲着他们的小师妹郁子规而来的。但他们不是为了杀她,如果为了杀她他们早在把她与其他仙修隔离开的时候就动手了。他们是想把她引出来,带走,通过周围隐蔽的传送阵或传送平台带去某个不知名的地方。

所以这群魔兵扑向他们这队仙修,一开始只是简单粗暴的想把他们引到设置好的某个传送平台上,好把郁子规传送去他们上级吩咐的某个地点。但是发现这群人中并没有他们的目标——郁子规之后,就只好继续拖长战斗时间,直到引得郁子规从下面跑上来与仙修们汇合,才终于结束装模作样,在短暂的最后一段战斗中吸引住每个人的注意力,趁机拖住了郁子规。

或许在仙修们急着冲出黑狱门口,没注意到周围的某个瞬间,就有哪名魔兵遮住了其他人的视线,以身为饵让郁子规追击自己时踩踏或触碰到了某个隐蔽传送阵法,最终让她一个人消失了身影……

是仙修们一路顺利的潜入放松了他们的神经,让他们有点疏忽大意了。这里再怎么爆发内乱毕竟还是郁城,极北群山中魔修的大本营,没有人能确保万无一失。若是魔修们早就暗中盯上了他们,想对他们做点什么手脚,那简直是太容易了。

“我们快去找魔门郁家的人!”第一个出声的还是仙修们中修为最高的那名师兄,“去山顶上找!或者那些宫殿里!……小师妹出身特殊,与郁氏魔门极有渊源。一定是郁家上层的人把她找去了!”

这次潜入北方,虚极仙宗众人把郁子规托付给了他来照看。他堂堂九重天的一个高阶仙修,没照看好主峰师妹反而还弄丢了她,若是找不回来,他有何颜面回去见大家?

几乎毫不停留,仙修们飞快地返身往郁城正混乱的各城区里冲去。

“小师妹,你可千万不要出事啊!”

面前,巍峨伫立而隐天遮日的无数郁城山头,满天魔气和黑烟仍在十分不正常地燃烧着,完全压过了平日里装饰性的美丽灯火。攻进来不久的其他魔门之人仍在大肆烧杀掳掠,看来是准备彻夜狂欢,直到把郁城的所有价值搜刮干净为止……

……

不得不说虚极仙宗那位高阶师兄随口进行的猜测十分的准确,他直接猜中了真相,郁子规确实是被郁家相关之人无意中看见,而后故意引走的,其原因确实是她的出身,身上的血缘,与这座正在沦陷的城邦的名字息息相关……

她是在黑狱第一层大厅里追杀某名魔兵时踩中的陷阱。当时完全没注意,狼茜还在耳边给她加油鼓劲呢,她只急着砍掉面前已经奄奄一息的挡路魔兵,好跨出门口回到光天化日之下。可谁想到她这一步跨出去,竟是猝不及防地被传送走了。

转眼间,周身景色大变。一股修士传送阵法特有的短暂昏眩感传来,郁子规立马就知道自己中圈套了。

她一头雾水地落了地。第一时间就叫道心仙影紧张防备起来,同时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肩膀。

“狼茜——?”

狼茜不见了。估计是传送得太突然,狼茜在转移空间的过程中没来得及抓紧她,与她分散了,——应该离得不会太远,就在附近。郁子规急匆匆地这样想着往前走了两步,准备先找到狼茜再说。她自己有仙影在身,狼茜现在的状态却是手无缚鸡之力的。

就这么本能地往前走了两步,忽的,眼前的景色撞进眼帘。

郁子规一愣。

这是……哪里?

只见一片凄美荒凉至极的暮色风景,几乎摄人心魄,令人无法呼吸。

她来到的地方是一处极高的悬崖之上。崖下翻涌着薄薄云海,血月与残阳并肩挂在绮丽如七彩锦缎的晚霞天空上,如血的红光微微照着崖边云雾,仿佛支离破碎的虚无幻境,然而崖边近在咫尺的褐色山岩又仿佛十分真切,覆盖着不化的白雪,还堆出了一条仿佛没有人走的小路,弯弯曲曲如一条细龙飞向山巅更高处。从天边吹来的高风吹在脸上,也是冷冽如剑锋。

“郁城山巅?”

郁子规自言自语,探着头看了看崖下。果然看到那下面,一片片城区正无声冒着黑烟,正是郁子规今天偷偷摸摸穿过的郁城内城各城区。不过现在郁子规是刷的一下跑到了高处来,换了个视角观看它们了……她也就差不多就明白了自己身在何方,回头估计一下,那边果然也有些高大宫殿起起伏伏的模样。她的心于是定了一定,但还是决定先找到狼茜再说。

郁子规试探着沿着那条小路往上走,很快就看见了前方更为神异的风景。

那大概是别处的荒崖上绝不会出现的东西。

那边路旁,迎着高崖云海夕阳,一列又一列悬浮着的粗粝褐色巨石,稍微离开地面,按某种玄妙的规律悬浮在几尺高的半空中。而巨石底下一块块地面,也按照同样的规律稍稍凹陷下去,形成一个又一个……干涸的血池?

是的,这一个个干涸的浅池里明显是曾经常年盛着满溢而出的血水,甚至有更浅的沟壑直切纵横,像河流一般将一个个池子相连,最外围的几条沟壑直接通到崖边,如果血水往外流出去很显然会形成从高崖上倾泻而下的一道道血河瀑布……但是现在它们都已全部干涸,只留下满坑暗红色暗褐色和接近黑色的神异血迹,古老而肃穆。

就像一个禁地。

路过的悬浮褐石和干涸血池越来越多,郁子规忍不住放慢了脚步。

一股极其莫名的,极其熟悉的感触,包围了她。

“血……传……”

连她自己也无法解释地,心中忽然闪过这两个字……

第一百六十章 山巅禁地

“云母屏,你查一下这是哪里。我怎么觉得……我以前好像来过?”

郁子规条件反射地用神识敲了敲识海中的玉牌,如往常那般看到了陌生事物就动用仙器来探查。

然后,这个暂时还留在她手里没被收走的仙器就一如既往地给了她解释。

“什么?!……血传禁地?”

郁子规顿时站住了。她望着眼前这一片血光漫延的山崖暮色美景,哑然良久:没想到这里,竟是郁城山巅最隐秘的禁地……

这里,就是魔门郁氏家族位于郁城山巅最高处的小小禁地,没有宫殿,没有城区,没有守卫的兵士奴仆,什么也没有……远离一切繁华喧扰,往日只有郁家家主才可以进入,却关系到整个魔修家族的血缘传承。

换个比较容易理解的词汇,这里,其实就是魔门郁氏的……“祠堂”。

……

修士家族,是什么?

或许在没有踏上道途的凡夫俗子眼中,魔修家族就等于是一个修士版本的凡人家族,魔门血传主君彼此之间就是一个个用血缘关系联系起来的家族成员,凡人王朝中男女嫁娶繁衍生育后代形成家族,魔修们的所谓魔门大概也是差不多,男修女修嫁娶繁衍生育后代形成家族……不,实际上那是牛头不对马嘴。在修魔界,魔修家族的“血缘关系”跟凡人口中的那种“血缘关系”完全不是一个东西。

究其原因,修士跟凡人本来就不一样。凡人很快会老,很快会死,因此需要不停地繁衍后代,用生育后代的方式来保证种族的延续,生命的更新。而修士却不同。修士根本不需要繁衍后代,因为他们可以通过修炼天道规则一点点延长自己的生命,——自己本来就可以长生了,为何还需要生养后代来替自己长生?自己本来就是一步步修行中接近天道,摒弃芜杂,乃至入道之后直接与世界天道共存,那也就完全不需要多此一举,通过一代代生老病死来保持族群的进化。

生育和繁衍,对修士而言十分多余,没有必要。妖修们看重血脉,比凡人还要更加注重族群繁衍,那是因为它们是靠血脉来传承修为力量,暂且不提,本方世界真正的两个主人——仙魔两道,其下的修士们只是靠着天道规则来修炼的。仙修和魔修炼的是信仰与心念,越往上接近天道越是要抛却凡心凡性。哪怕不生育繁衍,仅仅是心底藏着一份不为人知的情爱,都会影响将来入道的可能。所以每一个有点上进心的仙修和魔修都不会在这方面栽跟头,一个个都是断绝情爱,以道统为家,以同道伙伴为道侣,终生无嫁无娶无小家,也就自然形成不了所谓的家族了……

像是修仙界那边就把天道中这份没有明言的规则贯彻得十分彻底,三大仙宗对整个仙道的统治太过于精细,组织太过于完善,从上到下无所不覆盖,不需要民间出现什么属于个人的修仙家族来画蛇添足。修仙界根本就没有过修士家族这种名词……而修魔界那些魔门“家族”,其实,也是一种畸形的存在。

这些魔门,其实是天地间最早的那一批魔道入道者,为了最大程度聚集手下势力,钻了天道规则的漏洞,生生造出的一种血传体系。

血传之术,是一种“术”。天地初辟后不久,第一批魔道入道者没有与谁阴阳**,没有与谁双修,直接炼化自己的精血,在祭坛上生造出了第一批血传,作为传承自己修为的儿女。然后,他们通过这些血传儿女建立起了祠堂,在灵气最足的极北群山山巅上各自划分山头,开创了第一批魔门。

这第一批血传主君的肉身直接继承了来自入道家主的少许修为、少许修炼本能和境界,生而就比从凡人修炼上来的道传弟子更加强大。——这其实就是魔道入道们的目的,他们要用这种方式来聚集自己手下的势力,结成团体用以自保或威慑他人。宗门收徒的形式太过于束手束脚,还要费劲确保弟子忠诚,哪有自己精血炼成的“儿女”来得放心?于是,这些血传就互称兄弟姐妹,奉家主为唯一的长辈,组成了一个庞大的“家族”,就这样一代代地传了下去。

山巅禁地里,每一个血池,都是等于一位血传主君的胎池。绝大多数血传主君都会在自己境界再无进步,或寿元将近、濒临陨落时放弃修炼,寻找灵骨优秀的男女炉鼎与之生下一名自己的血传后人,将自己肉身中含有的那一丝家主精血和自己的部分修为乃至记忆转入那枚胚胎之中,浸入血河与血池,作为下一代血传诞生的新肉身。男必生男,女必生女,保持血传体系内的阴阳平衡。等到自己陨落,血池中的婴儿便会苏醒,来自天地间的新魂魄注入其中,魂魄与肉身结合,成为家族中一位新的血传主君。

因此,一代代血传主君的传承,都是以一换一,保证了魔门家族力量始终集中而不会散失。每一位血传主君能诞生都是上一代某位血传主君陨落之后才腾出的位置。对于生下了自己的上一代血传,新的血传会按照凡人的定义称其为“父”“母”,也会根据魔修家族的定义称其为“前身”,感情基本是没有的,顶多是感谢他们把部分修为记忆通过血传传给了自己罢了。

这就是极北群山中最古老的各大魔门传承血缘的方式。下面那些二三流魔门也会照葫芦画瓢模仿着建立自己的血传禁地祠堂,但是终究没有入道者坐镇,只能奉一流魔门为主人,永远无法取代极北群山这些顶级魔门的位置。而从凡人中甄选出来的魔道道传弟子们,在如此密不透风的血传体系之外,也只能永远当血传们的仆人奴隶和手下,无法取代血传主君高高在上的地位。除非有人天赋异禀,自行修炼成为新的魔道入道,挤进极北群山开创一个新的魔门……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来自血中的折磨

如此这般……通过血传之术,修魔界大大小小的魔门建立起来,保证了整个道统上层的稳定,凡尘中经历千军万马杀出来的精英道传弟子们挑选自己心仪的血传主君宣誓效忠,魔道强者因此而抱团集中,秩序因此而建立。血传之术不可或缺地融入了魔道道统之中,成为了修魔界约定俗成的一部分。

虽然人各有志,也不是所有血传主君都愿意在弥留之际留下血传后人,或者偶尔也有血传主君遇到意外骤然陨落,来不及留下血传的状况,比如像是郁莲,最后还是家主为了获取记忆亲自出手才造出了个郁子规来……那也没什么关系。那一丝血传之血依然可以在他们陨落之后回归山巅血池,家主还高兴禁地里腾出更多位置呢……

“难怪在郁家只听说过兄弟姐妹,没听说过谁有父母这种东西。”

“血传,血传……真是简单又高效啊。”

郁子规看着云母屏上长篇大论的解释,自言自语道。

崖边,她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这一片血池的中心地带,也就是说,登上了峰顶。

这片峰顶,已经是直抵天空,周围再无山峰遮挡,四面八方一览众山小,只余一片暮色苍苍茫茫,迎着云海对面的血月和残阳。

郁子规身边一个个干涸血池暴露在风中。寒风呼啸着穿过无数安静悬浮的巨石,它们也被笼罩在同一片暮色下。

道心仙影已经离体,与郁子规本体背靠着背,一人一影神态动作各不同,却同时仔细地观察着周围的蛛丝马迹。

弄清楚了这里是郁城山巅禁地,郁子规就隐约猜到了自己被传送来的原因了。估计就是郁家搞的鬼。想想也是,她一个身上还有血传之血的郁家人,逃出极北群山投奔异道,还在这些年的道之战中不断坑自己原来的家族,把家族坑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活脱脱一个叛徒。她一直躲得远远的也就罢了,她不但没躲,反而还趁着魔门内乱公然跑了过来,那简直是自投罗网。郁家哪怕现在正忙着撤离,在这种时刻撞见她也肯定看她不顺眼。如果有人故意引她来此,想找她叙叙旧,算算账什么的,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她估计是刚刚无意中泄露了踪迹,一招不慎踩进了郁家人的陷阱。如今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小心应对。别看附近空空旷旷的,指不定有多少人在暗中观察着她呢,只等她放松警惕的时候忽然偷袭,或者直接露面攻击。

有气运加身,天道看顾,仙器在手,郁子规自认是不怕郁家人的把戏的,但是她心里还挂念着跑丢了的狼茜,以及山下那些估计正急得团团转到处找她的其他仙修……

“是谁……”

郁子规扬起声,对着面前山巅上的无数干涸血池问道。

她镇定的声音如同蜻蜓点水,激起无形的涟漪,在峰顶禁地这片小小的空间中散而无痕,换来的回应却只有一阵空洞的风声。

禁地里的这些血池和血传之血是一个古老魔门最珍贵的传承之物,郁家人撤离的时候第一个保护转移的就是它们。所以眼前这个平日里连族内血传主君都无法进入的小小禁地一撤而空,毫无防备,连郁子规都可以随便闯入。夕阳照耀下,只余美景凄凉,就如郁家这个曾经最强大的一流魔门如今的境遇一样狼狈不堪。——郁家,真的是被赶出极北群山了……

郁子规面前的这片禁地仿佛更加的沉默。

接下来,它终于有了反应。

乍起的烈风仿佛从禁地各个方位忽而出现,有目标一般的直直扑向禁地中央站立着的一人一影!

郁子规猝然感到有山岳压顶,自己的头颈上,脊背上,仿佛一只看不见的沉重巨手压了下来,压得她浑身骨骼一时都有些咯咯作响。

——就像在逼她当场跪下!

“啊——”

周围这些已经被抽空了的血池,干枯的沟壑,悬浮的巨石,仿佛在郁子规的视野中一个个忽然抽离,变得极其遥远,然后它们又猛地带着杀意重新逼近了她。周围依旧是空旷的连人影都没有出现,郁子规却感受到了整个山巅禁地对她的排斥和压迫,像是要把这个误入者就地抹杀。

不……这股压力,这些杀意,并不是来自脚下的禁地,而是来自郁子规自己体内!

血,在沸腾。血,在流淌。构成了郁子规这具肉身的血液、骨肉、发肤乃至经脉、灵骨……统统冲着里面的魂魄发出了抗议。

……叛徒。

……叛徒!!!

来自血骨之中的咆哮与外界已经荒废的禁地在这一瞬间形成了呼应,内外夹击一步步逼向郁子规这个家族叛徒的魂魄。这是郁家家族血传禁地对于一个背叛血缘之人的怨恨与拷问。郁子规自从逃出了极北群山投奔仙道就没把自己的姓氏放在心上,她一直把郁家当做陌生势力来看待,却有些忘了,从最高天道计算,她是身为郁家人实打实地亲手毁灭了自己的家族,其中因果谁也不能否认。

她在多年之后第一次重返郁家,踏上山巅,来到禁地,等待她的果然不是欢迎辞,而是铺天盖地的敌意。哪怕这间山巅之上的“祠堂”已经被废弃,但那些祠堂中遗留着的与家族各位主君通过血传之术对应的牵连之力依然可以唤起她身上的血传之血,给她压力。

“一切,都在排斥我……”

“就因为……我是叛徒么?”

被一瞬间压得不得不踉跄半跪的郁子规心中爆发出一股狠意,她极力撑起来,跟自己的肉身搏斗。——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跪过。她才不想跪!

幸好来自赦生仙道的人形仙影没有受到郁氏祠堂的影响。当郁子规本人被自己的“血”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仙影爆发了。它浑身骤然闪耀如银电,绕着本体转了几圈,像是站在她身侧的另一人一般伸手攥住了她的胳膊,要拉着她重新站起!

第一百六十二章 一个魔影,一个仙影

一时间,这片小小的峰顶在郁子规的视野和感知之中,天旋地转!

“……不……”

郁子规的本体还坚强地挣扎,但来自骨血中的痛苦令她的语声支离破碎,气若游丝。

她还没有认输。

“——对,我也是叛徒!”

“我也是叛徒,那又怎样?!”

她的声音,从一开始本能的激烈反抗,渐渐地清醒了起来。她十分清楚自己体内的血传之血为什么会忽然间开始暴动,为什么会忽然间开始折磨她,但是她没有愧疚,没有任何自责,甚至在说自己是叛徒的时候还带了点理直气壮的自豪和坚定。

“血传这个东西……”郁子规不管不顾地对着周围空旷的风声喊道,“你不觉得很恶心吗?!”

“我不喜欢……”

“我不喜欢你们。哪怕这是我的血,我的骨,我的姓氏我的家族……但我也跟她一样,不喜欢你们的一切!”

“我就是叛徒!!!”

如果此时有人在峰顶旁观,他会看到这么一个诡异的场景:数不尽的荒凉荒废荒芜的血池沟壑巨石之间,一个孤零零的身影,独自被束缚在地上,仿佛在跟看不见的东西拼命搏斗着。她的面前明明没有任何敌人,却仿佛在忍受着千军万马的压迫。——她的敌人看不见摸不着。她的敌人就是她自己传承自魔门血传禁地的,还含有一丝血传之血的这具肉身。

郁城荒废的山巅,血光黯淡而凄凉。

而就在这一片颓废与荒芜之中,一道清透的银光破风而出!

那是郁子规的道心仙影。她的道心仙影本来就已经脱离出体处于随时爆发的警惕状态,本体骤然遇袭,仙影作为她仙道道心修为的主要力量自然就是第一时间反应过来。道心仙影忽然又跟它曾经与本体分离时那样独了立自了主,不再只是一个郁子规全程指挥的第二视野的载体,而是手脚变得灵活,眉目变得鲜活,也忽然间有了自己的眼神,仿佛再一次与本体一分为二,自主行动了起来。

在发现本体困囿于肉身血骨只能在地上辛苦挣扎,拉也拉不起来之后,郁子规的仙影当机立断,闪耀着属于仙道的银白色光芒就离开了本体周围,风一般冲向了面前一大片看似岿然不动的血池。

“这是一个陷阱!”郁子规的仙影挽起袖子就准备大干一场,“她”的性格可是跟本体一样执拗、傲气而不服输的,哪怕不小心被引到这里来着了道,“她”和“她”的本体也不可能就这样束手就擒。

究竟是谁在搞鬼?

“——别搜头缩脑的!出来!”

郁子规的仙影如闪电一般飞进了面前凹凸不平布满血迹的地面,在一块块悬浮巨石之间飞来飞去,悍然翻找了起来。“她”想找出陷阱的蛛丝马迹。能以血传禁地本身引动郁子规体内的血传之血,这不可能是一块已经废弃的地面还有智慧做出这么复杂的举动,一定是有人藏在旁边,暗中操纵。“她”最不喜欢应对这种不露面的敌人!

对于郁家,对于郁子规背叛家族投奔仙道的行为,郁子规仙影的立场那当然是不用提,“她”就是因为郁子规投奔仙道才诞生的那个“自己”。“她”最清楚“自己”所做的一切的意义。——她从来没有后悔过。

郁子规自从逃离浮花洞天后一直就是把郁家当做陌路,回头在战场上相见罢了,后来因为阴差阳错,郁家要抓她,她实在是牵扯不开,竟又搅合了回去。散修姜甜代替她回了家族,并通过间谍一般的行为阴差阳错地从内部给郁家造成了重创,推动魔道内部之局,导致了郁家落到如今这么个下场。但,这就能代表郁子规有负于自己家族了吗?……没有。

——从郁子规在祭坛上出生开始,郁家从来就没有把郁子规当做一个人来看待。再悉心照看,再虚与委蛇,被视作郁莲记忆容器的郁子规若不赶紧逃离最后也只有被搜魂夺命的下场。她不背叛还能怎样?郁子规跟郁莲不同,从一开始她跟郁家之间就只有敌意。双方从头到尾就是敌人。她不爱自己的家族,她逃离自己的家族,掉头反攻自己的家族,最后将自己的家族拖入毁灭的深渊,她问心无愧!

郁家在仙道手中一再失手,最后甚至因此被其他魔门拿来作筏子赶出了极北群山,与其说是郁子规一个叛徒与自己家族的斗争,不如说是以她为引,本质上仙道对魔道的胜利。到了这种程度,郁子规一个小小修士对大局能起的作用已经很小了。她能投奔仙道,还不是因为她对赦生大道的认同本来就大大超过了杀戮大道?郁子规最早还没修炼时是个被郁家养起来待搜魂的炮灰,她投奔赦生仙道也不过投奔的是一条有“生”之路,她作为前世天外之人被仙道吸引而去,不知不觉地靠近,自发地信仰,魔道因此败于仙道,郁家实在是没什么好委屈的。一切都在天道计算之内,归根溯源这竟然也是道之战的一部分。

“——你不服?!”

“你郁家败了,你该问问为什么会在‘道’之上败给了我们仙道,你找我一个无关紧要之人做什么?败得不服吗?!”

“出来!”

一列列悬浮的巨石微微摇晃,被横冲直撞的六重天大圆满仙影接连撞击,整片血传禁地顿时尘土飞扬。

不知是仙影这一系列没头没脑的冲撞起了作用还是郁子规本体的嚣张叫喊起了作用,她感到肉身之内那股灼烧沸腾的折磨忽的一缓,终于放过了她。

此时,崖边的血色云雾也忽的分开来。

这么一个漫长而凶狠的下马威过后,大费周章引郁子规来此的郁家之人终于现了真容。

一只凤凰形状的道心魔影从血色云海里破浪而来,如巨鲸出水,拍着翅膀就直接迎上了正在试图掀翻整个禁地的人形仙影,一个仙影一个魔影二话不说地就开始缠斗起来!

“……你,是谁?”

郁子规皱眉问道。

第一百六十三章 恨对面不相识

在与郁子规本体分离,遗落在修魔界的那些年里,郁子规的仙影跟在白远和欧阳仇身后作战,杀过的魔影不在少数,如今“她”面前的魔影倏而出现,“她”就又好像本能地回到了以往的战场上一样,没什么话好说,仙气和魔气顿时相杀!

道之战发展到现在,一个仙影与一个魔影狭路相遇时基本都是这样的本能反应,恐怕连双方主人都没法按下它们互相激发的的战意。

于是郁子规跟崖边忽然跃出的凤凰魔影连话都没来得及说上一句,一时间就是战意飞舞,竟斗了个不相上下……

小小峰顶,寂静瞬间被打破。

微微的薄汗,出现在郁子规的鬓边,然后被她一手擦去。被困在禁地中央的郁子规的本体趁此机会终于摆脱了血骨之中那抹如跗骨之蛆的桎梏感,撑着依然酸软的这具身体重新站了起来,站直了。她倏地望向那抹冲她而来的凤凰魔影,同时神识也跟上了自家仙影的节奏,追上去与之共呼吸共进退,重握掌控权,人与影由分裂又变回了融合。

这就相当于刚才仙影离体而去撞击陷阱,替郁子规骤然挣脱了一半,然后这个魔影的忽然现身又废去了陷阱的布置,让郁子规挣脱了另一半。她终于从山巅禁地对她血传之血的钳制中脱了身。

人形仙影放声而笑,淡银色轮廓每一丝每一寸都如最好的剑锋那般锐利无匹,吹发可断。“她”旋过身往虚空里一抓,数抹仙气就在双手之中显化出了一刀一剑作为武器,然后她手持刀剑直击凤凰魔影的腹部,满身仙光在沉沉暮色中越发耀眼!

而那崖边飞出来的凤凰魔影整体形态却比只有一人大小的人形仙影要庞大许多,两侧凤翼展开来就如同一面闪耀着缤纷华彩的纯黑色绸帜,遮山蔽日,投下的阴影完全能覆盖整片小小峰顶。它又仿佛一阵从布满晚霞的天空上倾泻的魔气海潮,凤鸣声凄厉,直接就吞没了自己胸腹下方的人形仙影。

人形仙影一刀划破魔气潮水冲了出来。不过一瞬间,双方就已过了两个回合。

而凤凰魔影的主人,也终于无声无息地踩着步子,在仙气魔气交织轰杀的动静之中走了出来。

崖边血海滔滔,夕暮沉沦,光辉模糊成一片。只有面前这位看不出年纪的少年形容清癯,一袭简单的素白道袍,如月色一般高贵出尘,浑身衣袍的边角与他自己魔影挥洒下的魔气融为了一体,数不清的凤羽如雪花翩飞,令人不知人与影的边界在哪里。

一般来说道心化影战斗的时候,修士本体也会有一套与之共同进退的法门。但此时此刻,与郁子规一样,他也只是用神识控制着魔影在战斗,本体没动,清清静静地站在一旁。他在看着她。

从郁子规一登上峰顶……不,从她还在山下,还没登上峰顶的时候他就一直在看着她了。

那是一种很专注的,打量和探究的目光。

对于这个叛离了家族的妹妹,郁清明的感觉是很复杂的。不管那些纠结错位的情感,他单纯作为郁氏血传的一员,也实在很好奇真正的郁子规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真正的她,是跟那个冒牌货一样的性格么?她随心所欲么?幼稚无能么?让人不省心么?还是完全相反,是个谨言慎行,才华出众的仙道苦行修?凭借自己夹在仙魔之间的特殊身份,暗中操纵一切的阴谋家?郁子规这个名字在魔道仙道妖道的修士们口中有着完全不同的面目。多年来她藏在一个个似真似假的流言后面。郁清明一定要弄清这个世间只有他在乎的谜题。

借手中的传影玉一路看下来,看她穿梭郁城城区、进出黑狱、闯入禁地的一系列所作所为,他想他大概明白了她是个什么性格的人。可他的疑惑没有得到解释,探究的目光反而变得更复杂,更幽深了。

他看到的是,她不认识他。

……可笑郁清明在郁家内部为了郁子规这个名字付出了那么多,他那么多年下来想要照顾她的一番苦心被她利用来坑死了整个家族,乃至他的道心化影也是因她而焚尽重生,获得如今的力量。而真正的郁子规眼睛里却完全没有他的影子。被引到山巅禁地来踏进陷阱,她还只以为是整个郁家上层想找她算账而不是他郁清明私下里想要见她。她好像完全不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存在!

——他是谁啊?

对面,郁子规果然心道。

……

没错。

陌生,就是郁子规见到郁清明的第一反应。

郁子规确实是很难认出郁清明是谁了。对她而言,她知道姜甜在郁家里头借她的身份到处搞事,乱拉关系,乱捞好处,乱认亲哥……但她远在极北群山之外也没办法阻止,只能气个半死,最后抓住姜甜揍她一顿了事。她是不清楚姜甜在郁家里搞风搞雨的细节的,自然不清楚郁家里头竟还真有一个人发自内心地想要照顾她,提携她,然后顺理成章的被她辜负。把她当记忆容器炮灰的郁氏家族里头竟有人被洗掉记忆了还试图想起她并对她好?那简直是一片淤泥里开出的一朵白莲花,如此的与众不同,郁子规想破脑袋也没预料到这个……

哪怕没有在记忆中遗忘郁清明这个童年时很熟悉的名字,她至少也是忘得差不多,直接压在记忆海底部,整个抛之脑后了。她的道途太过精彩,她的命运太过华丽,云母屏、黑山兽遗迹、天外仙舟,乃至两位神仙大能,那么多事情她忙都忙不过来了!连整个郁家她也只是当一件浑不在意的旧事,近几天被天道提醒了才跑过来斩断恩怨罢了……浮花洞天,以及里面的那些人,那是一份极其遥远的回忆。郁子规对于自己抛下十一哥哥郁清明离开家族跑去修仙的愧疚早在三岁时就已结束并被斩断。她毕竟已经走得太远了。

对她而言,郁清明,也只是一个留在过去的人啊……

第一百六十四章 山那边,废弃的洞天

郁子规心底的纷纷思绪全是一闪念而已,了然无痕。

目前的重点还是这场战斗的输赢……

她觉得面前的这个魔影十分的难以对付。她好像快撑不住了。

人形仙影动作已经快得如梦如幻一般,化作一连串残影不断地闪现在小小禁地内的不同方位,以巨石和废弃血池为遮挡不断移动位置,只为寻隙挥出仙气攻击体型巨大的凤凰魔影。可是明明每一次都击中了,却都仿佛是石子沉入深潭那般没有回音。

未入道的修行者道心化影都有它自己的灵气上限,郁子规的仙影已是六重天大圆满,却在凤凰魔影面前越来越难以为继。她的灵气要耗光了。

以人形仙影长年来的战斗经验来看,凤凰魔影的修为境界不算特别高,也就跟自己的六重天大圆满差不多,但本方世界修士之间打斗起来不仅仅是看境界修为的。每个人道心化影本身的形态、质地,本就有高下之分。面前这个凤凰魔影的形态就是极得杀戮精髓,看似脆弱华美而并不雄浑迫人的化影形态之中透露出的却是杀戮魔道的本质,于寻常之中一针见血,比那些喜欢用凶煞化影形态对外虚张声势的低层次魔修厉害了太多……因此郁子规的仙影不得不认真对待。它太难缠了。

与她的人形仙影相比,凤凰魔影显得是那么的轻松,冷静而沉稳,甚至只像是在好整以暇地不断应对她的攻击,根本还没开始反攻——

一声几乎划破耳膜的碎响。郁子规眼前忽的一花!

魔焰爆燃,郁清明本体直接拖带着身后的凤凰魔影摆脱掉人形仙影纠缠,逼近了郁子规的本体。郁子规的仙影闪电般挡在本体面前,险之又险地挡住了那簇凤羽魔焰,一股极大的力道压在仙影手中的银白色仙气长剑上,郁子规叹了口气往前一挪,人与影瞬间相融。她本体的手也握上了仙气凝成的长剑。双方皆是人影合了一,终于算是两个人都不要脸面的亲自动上手了。

“……我好像知道你是谁了……”郁子规在识海玉牌里瞥过云母屏翻找她的记忆给出的提示,微微讶异,又有点怀旧地说道。

——好久不见。浮花洞天的清明哥哥。

郁清明却因为她这个轻描淡写、与己无关、不在状况内还带了点玩世不恭的反应而骤然暴怒!

凤凰魔影发出一声琉璃碎裂般的长鸣,而后它低下凤首,一双灼灼燃烧着杀意的血红色凤目从无边黑色魔气里显现出来。魔气凝成的无数羽毛虚焰如层层海潮般源源不断地包围了郁清明和郁子规。这两个人隔着一剑一焰,一个以焰相逼一个以剑相抵,依然在死死对抗。他们俩就这样近在咫尺,寸步不让,简直像是对彼此怀着深仇大恨一般。

郁子规几乎被郁清明复杂的眼神惊了一惊,但她此时更该考虑的是剑上那股压力的问题。她几乎咬碎银牙,全身的力气都放在身前那柄脆弱的仙气虚剑上。她觉得手腕的骨骼都要碎了。

——你恨我?这么恨我?

——为什么……

带着脑门上的无数个问号,郁子规狠狠一皱眉,手中剑锋稍稍一转,避重就轻而四两拨千斤地一挑,用一个刁钻的角度卸去了熊熊魔焰从她头顶压下来的那股巨力。顿时手中仙气长剑尽数化为虚无的仙气齑粉飘散而去。然后她再一侧身,总算是如一条滑不留手的鱼一般滑了出去,转眼间人已经两手空空地站在了三步以外。

因为她并没有要逃跑的意思,哪怕从魔焰之下溜出去也只是稍离几步,依然在凤凰魔翼覆盖的阴影范围之内,所以郁清明也没有急着追杀,而是稍稍一顿,无言地跟她一样暂停了下来。

郁子规若有所思地瞧着郁清明。她是觉得他们不能再这么莫名其妙一言不发的打下去了。按这个趋势再打下去,他们很可能一方就把另一方直接杀了……

“……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她简单粗暴、开门见山地询问道。

在她早就已经模糊的童年记忆中,郁氏十一主君,她这个身体小时候装嫩撒娇时称为清明哥哥的人,只是一个跟其他魔修稍微有点不一样的,或许有点不太像魔修的魔修。但即便如此他还是经常劝她尽力融入家族,他不知道郁氏家族对她暗中包藏的害心,她郁氏也不好表现出超过年龄的智商跟他解释自己是被当做记忆容器……就算当年郁子规把郁清明视为表面太平实则危险重重的浮花洞天中唯一的一抹暖色,她也不可能为他而留在郁家。她在离开郁家时就已将这抹暖色在心头决然地除去,后来听说浮花洞天众人都被洗去了对她的记忆,她更是彻底把浮花洞天这个名字扔到了犄角旮旯里。——可她却完全不知道,这些年里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发生,竟导致横生出一段枝节,眼前郁清明态度如此的奇怪,她也是如此的一头雾水……

本来以为被引到山巅是郁家人想集体围杀她。但现在看起来她一进入血传禁地感受到的那场桎梏不过是郁清明想借“祠堂”之威稍稍试探她实力,或者暂时束缚她的行动而已。他只是想跟她见个面……所以她就更一头雾水了。他到底找她做什么?

对面的少年却一时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

崖边,最后一抹残阳隐没在层层云雾之海。血月暧昧。天,已经彻底黑了……

这对郁氏兄妹的身影,隔着几步远,彼此都很孤单地站立在荒废的家族山巅禁地上。他们各自身上,魔影和仙影悬浮在背后的半空中。主人都停手了,化影们却还在虎视眈眈。

——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郁清明心想这真是一个好问题。

她这么一问他竟无言以对。他好像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他竟然也有点茫然起来。

郁清明转身望向夜幕降临的天尽头。

只见无数峰头的那一侧,山崖云海那边,一个残破的半空秘境若隐若现。之前白日和晚霞的天光遮掩了它的轮廓,现在夜幕降临了,才显露出它的面容。

那就是他们郁家灵气最足的山内秘境。在决定撤离时郁清明就领着大家彻底清空了它,把里面教养的幼年主君全部带走,资源宝物也转移,秘境本身则只能废弃在原地,留给其他魔门的入侵者蚕食。它的名字估计眼前这位成了仙修的叛徒妹妹也很熟悉,它叫做,浮花洞天秘境……

第一百六十五章 神仙与小狼

郁氏兄妹二人就这么站在崖边,并肩遥望山那头的残破秘境。沦陷的郁城,在他们脚下燃烧。

“那竟然是……”

郁子规跟随郁清明的视线往那边一望,也认出了那个浮在半山腰的空中秘境。

“没想到还有再看见它的一天啊。”她心道。

暮色四合。四下里寂寥到骨子里的氛围终于也深深地击中了郁子规的内心。

她并不是一个感情淡薄的人。虽然她对人与人之间的细腻婉转之处经常因为不在乎而有些白目,只顾着自己开心,但她多年来接受本方世界最顶端大能者的言传身教,她也很明白,“如木偶泥塑一般的无心无情”和“舍小我而就天道的无心无情”之间是有区别的,修士在修炼道心时决计不能够把两者等同。连魔修也必须记得最初成就杀心时的那份初衷而不是一味修炼到最后变成傻子一样的杀戮机器……更何况他们赦生大道了,道心的性质就决定了一个仙修永远做不到冷漠和狠心,他必须诚恳地看重世间一切加诸于身的善与恶,发自内心地记得每个人每件事对他的好与坏,恩与仇……

就在此时此地,在阔别多年的浮花洞天撞入眼帘的时候,无数物是人非的感触淹没了郁子规。她终于也如醍醐灌顶,明白了最高天道指点她回到郁家斩尘缘的苦心。

——这就是你的此世,生身。你的血缘,你的过去。你转生以来实打实经历过的岁月。哪怕你并不在乎,你觉得早该抛之脑后,可它们就留在那里没有解决,无数因果与你此世此身牵扯不开。你背负了郁家赠予你这具全灵体肉身的恩,也背负了因郁莲背叛你也同样因个人信仰坑害家族利益的仇。你不能否认,你只有面对。

所谓气运之子,不是被最高天道选中了就万事无忧,只等着享受气运让它把自己送上青云。气运之子代表的是整个世界天道的意志,这个身份太过重要,因此更是要通身洁净,从头理清自己与这个小世界中每一人每一物的关系。

郁子规感到背后看不见的气运印记在发烫。她的心,忽然定了。

她再仔细看了看面前的这个少年:清明哥哥跟她记忆中的模样果然已经很不一样……

她注意到比起小时候的病弱,他现在看起来是无病无痛身强体健,神情也不再羞涩、犹豫和柔软,终于有点高高在上拒人千里之外的主君气派了。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她从冥冥天道中获得了一份直觉。她感到背后的气运印记牵连着的周身气运隐隐地指向了前方。——她与郁家最后的那点尘缘,最斩不断、最理不清恩怨纠结的那一部分,竟然完全着落在了他身上!

原来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额外欠了郁家一笔很厚的债,欠的对象还是……郁清明?

郁清明却还在出神地对着下面浮花洞天的残境。他侧脸上的神情又重新变冷淡了。仿佛有一股冰雪寒月般的气息弥漫开来。他又拉开了与她的距离。

意识到真正的郁子规其实根本对他不熟……之后,他就从那股憋在心底的愤怒之中猛地惊醒了。

他本来只是想问问她为什么要利用他来坑害家族,为什么要利用他的那份好心。

他想过她的许多反应,想过她会辩解,会在辩解之中露出一点点愧疚,或者干脆振振有词地告诉他她有多仇恨魔道,可他万没想过她是如此的轻描淡写,置身事外。她甚至过了一会儿才勉强认出他来。原来他在她的眼中,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路人而已……

被强行抹去记忆的人,因为心底的不安而自己脑补了一系列兄妹友爱,把自己坑了进去;可记忆海中明明保存了那份童年记忆没有遗忘的人,却因为毫不在乎而任它覆盖尘灰,随漫长岁月的流逝把他抛在了脑后,真正的走向陌路。

郁清明又一次什么都不想问了。

素白袍袖的覆盖下,他的指尖深深扣进掌心……

这时郁子规却开了口。

“你——”

“到底为我做了什么?”

郁子规摸摸鼻子觉得有点尴尬,但她真的必须弄清楚为什么从天道的角度看她欠了他这么多因果——

……

旁边。

夜色如纱笼在片片荒芜血池之上,巨石也静静地悬浮。然而某块巨石的顶上,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仿佛风过草丛般的动静。

一个十分可爱的银色小毛团,被人提溜在空中,四爪乱舞,拼命挣扎。

“啊啊啊……子规!救命啊!”

“看我,看我这边!我叫你你听不到吗?子规!老大!救我!!!”

“有人绑架我啊!!!”

“——放开我!我是说你!放开你的手!不许抓着我!”

“再不放开我要你好看!!!”

那竟是被传送到峰顶之后不小心跟郁子规失散了的狼茜。

其实她并没有失散多远。当郁氏那对兄妹在不远处交战并对话的时候,狼茜其实一直就在这块巨石上围观着他们,她不但围观着,她还拼命发出喊叫,想要吸引郁子规的注意力,叫她转头来看到她。但她喊得嗓子都哑了,郁子规和郁清明两个人都完全没注意到这边,直接被蒙蔽了感官和神识,根本不知道峰顶禁地里除了他们还有旁人存在……

一抹随随便便放着的仙力屏障,隔绝在前。那就是巨石上的人一直在旁边悄悄围观郁氏兄妹恩怨,被围观的两人却至今浑然不觉的原因。

提溜着狼茜的那只手,修长如白玉,不似人间的优雅,行为却十分恶劣。它觉得好玩儿似的晃了晃狼茜这个刚出生没几天的小毛团。

“小点声,小点声,反正他们也听不到。”手的主人——雍华繇一本正经地对狼茜说道。

这位极端以大欺小的神仙境仙人一边跟看戏似的观赏着前方那对郁氏兄妹,一边还好心地给手里的小狼做第一万遍解释。

“不要打扰他们,小孩。这是关键时刻。非常关键。你可知你们这个世界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命运——就看现在的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流动的气运

雍华繇别有深意地瞥向那位气运之子的背后。他的视野可跟这个世界中任何人的视野都不同,此时此刻也只有他能看得如此清晰:此世最高天道从云端垂下它的所有气运,牵系着郁子规背后那枚圆镜形的气运印记,然后这些气运分出了一个分支,隐隐探向她面前那位哥哥……

然而狼茜却充耳不闻,还在他手里拼命挣扎。反正她也听不懂。她一爪子挥出去就试图挠雍华繇的脸!

“神经病!”她骂道,“放我下来!”

狼茜觉得自己很苦逼。本来晕头晕脑被传送到这个不认识的鬼地方跟郁子规失散了也就罢了,她急匆匆的在这个迷宫一样处处陷阱的血池禁地里跑了半天,迈着她的四只小毛爪子好不容易追到了郁子规的背影后面,正准备兴冲冲的跑上去喊人呢,忽然,半路就被人捉在了手心里。

她好像一下子被放进了一个不知道什么隔绝法术做的罩子里,眼睁睁地就看着前面的郁子规浑然不觉地走远了……

捉住她的这人,身份不明,神秘强大,而且好像很可恶的样子。当时他从路边拎起了她,跟打量稀世奇珍一样把她从头打量到尾,好奇地嘟囔了一句“这个乡下小世界居然能有天心月狼……”,然后就鬼头鬼脑地迈着悠闲的步子跟在了郁子规背后。

他就这么手里提着狼茜,一路跟隐身一样屏蔽了狼茜和他自己的行踪,蹑手蹑脚跟了上去。这幅不怀好意的模样顿时让狼茜急了。她直接就想挠他!

狼茜觉得捉住她的这人完全不像仙修,也好像不是魔修,更不是她熟悉的妖修,她摸不透他的来路,却直觉感到这人对她的小伙伴有所图谋,还不是一般的图谋。他肯定是想寻机对郁子规不利!不然他怎么会一路偷摸摸的跟做贼一样跟踪着郁子规,一张人模狗样的脸上还泛着那种诡异的欣赏般的笑容,却根本不出手,看到郁子规跟那个郁家人开始打架了也没有插手的意思,反而还眼前一亮,更加面带欣赏地往旁边巨石上一蹲,就此安营扎寨,打算看戏看到天荒地老了。

——你看什么看啊,快放我下去,我要去给我家子规帮忙!没看到敌人很难对付吗?

——跟踪狂!偷窥狂!绑架犯!神经病!

——你要是想对我家子规不利我跟你没完!

狼茜一腔孤勇冲昏头脑,断没考虑到以自己的能力能不能碰到面前这人一根汗毛的问题,自顾在心底骂了无数遍,有的话还直接骂了出口。但面前的神秘人士果然八风不动,只顾着专心致志地看前面郁氏兄妹打架,随手还按了按她的小脑袋,捋了捋她的狼毛,示意她安静。

“气运流动成这样……什么意思?莫非她气运之子的宝座还没有完全坐稳……?”

看着郁子规背后印记裹挟的全界气运不断流动着,时聚时散,还隐隐往郁清明那边扑的模样,雍华繇深思着说道。

雍华繇跟踪郁子规,那当然是有原因的。

雍华繇一个神仙境大能屈尊降贵地跑到这个偏僻的新生小修真界来,虽只是心血来潮,完全顺应心底仙途指引而已,但得到的结果倒也让他觉得不虚此行。他不知道自己多年前的一位神仙境故人居然就是被封印在这里,他之前还以为“他”在混沌云海中遇到意外,已经仙魂泯灭,彻底不存了……可没想到“他”居然还“活”着。别说他不知道了,他要是早知道,他早就来救“他”了!

救出昔日故人的残破仙魂,顺手无伤大雅地拯救了一下这个小世界……深藏于心的那抹牵挂因此而消融散尽,雍华繇感到自己未来仙途又顺畅了些许,高兴之余便也十分大度,不太计较这小生杀界一兜子乱七八糟的琐事了。但,当他安安心心收好故人仙魂,盘算着带回仙舟第四层神仙界去帮“他”治伤,自觉已经功成圆满,不需要再操心别的事的时候,那群平衡使小朋友却又苦着脸找上了他来。

平衡使们告诉雍华繇,他们不知道要怎么处理那个游魂了。

平衡使们来到小生杀界本来计划十分明确,不过是解决异变、抓捕游魂两件事而已。如今异变已经查清并快刀斩乱麻地解决了,副司大人亲自出手那肯定是再无疑虑,但他们要抓的那条云海游魂,却大大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她居然摇身一变,扯了虎皮做大旗,堂而皇之的变成了小生杀界的气运之子。

本来,他们要抓游魂,抓的是占了仙舟身份玉牌蒙混过关,扰乱破界司秩序,给破界司带来麻烦的不法分子,他们本来是很不客气的。对于这种无依无靠的云海游魂他们也不需要客气,直接将魂魄剥离了躯体塞进魂星匣里带走便是,等回到仙舟,夺回她手中的玉牌,另外还要追究她身为外人占用仙舟资源的罪呢!可是,她在他们眼皮底下忽然变成了气运之子,这原本的计划就好像行不通了……

气运之子那可是跟一界天道绑定的人物,出了世界在混沌云海中就相当于一界使者。带一个气运之子回到仙舟上去,按照破界司例行的接待新世界气运之子的规格,他们不但要客客气气,指不定还要在第二层人仙界搞一场盛宴来欢迎她呢!

平衡使们商量来商量去,始终拿不定主意要怎么对待郁子规。她实在太奇葩了。她是条云海游魂,没错,冒充巡界使滥用了玉牌那是板上钉钉的,但她却同时是一界气运之子,他们又没法公然慢待。最终他们只能来找雍华繇这个破界司的副司,果断地把难题抛给了他。

雍华繇听了这话,端起架子又抽打了几下平衡使们。本来他人都已经到了界膜之外准备离开了,没想到还得继续给他们收尾……他回过头,一边感叹着官大责任也大,一边也只能亲自下来找郁子规。

第一百六十七章 杜鹃祠堂(一)

对于这条游魂能登上小生杀界气运之子的宝座,在原本只能束手就擒的绝境中生生走出一条活路来的奇事,雍华繇其实是毫不惊讶的。——一个连神仙都敢利用的人,无论看起来多么势单力孤也不能小觑。

雍华繇知道自己是被这个小生杀界的天道和这条小游魂给联手利用了。他们利用他的力量来解决此世灵脉隐患,关键是他居然还心甘情愿!经此一遭他早就对这条小游魂十分好奇了,回头跑到底下来找郁子规也带了点看稀奇的意思。别的不说,她一个小游魂居然欠了他堂堂一个神仙境的人情,这份巨大的“因果”他可要跟她好好说道说道,打击打击她……

不过走到这里他却发现,这个小游魂的身上好像正在发生十分有趣的事情。

雍华繇盯着前方禁地之中不断流动回环的气运,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

“嗷呜!”小小天心月狼发狠般地一口啃在了他的手指上,试图对他发起攻击。

以狼茜跟雍华繇的差距这实在是跟撒娇没什么两样,沉迷于看戏的雍华繇终于也被这只可爱小狼的连撕带咬奋不顾身提醒了一下,他十分友好地摸了摸她的牙齿,再又捋了捋她的狼毛,“小孩别闹……”

他自以为慈爱地抓起她,把她往前一递,为她指点前方的玄秘之景,“你看她身上的气运,看见了吗?”

在仙力的作用下,狼茜仿佛眼前被揭去了一层纱,她震惊地松了口,喃喃道:“子规身上这是……”

“没错,”雍华繇欣慰地说道,“你们这个世界天道中的全部气运,借她之身从云端降落到了地面上,现在开始搞事了。”

“我就说‘你’怎么这么轻易就把气运之子的帽子扣在一条游魂头上了呢。原来是这么一回事,”雍华繇又诧异地说道,“……感情是拿她当引子……还驱使她做苦力……真是算盘打得精!”

还是那句话:这个世界的天道,小心思真多。

只见面前不远处的狭小峰顶上,环绕在郁氏兄妹身畔,早已是一片惊心动魄的气运海洋。

根根丝线般的无形之物在雍华繇的视野中闪闪烁烁地织成了虚无水波一样的事物,聚成缓慢的波流。它们就是决定这个世界未来道路的所有气运,此时此刻都集中到了这里,随着郁子规跟郁清明的交涉而不断地在两人之间回环流淌。

郁子规气运之子这个头衔本就来得十分蹊跷而突兀,说到底她就不是传统意义上那种土生土长天命所钟的气运之子,她不过是小生杀界的最高天道在突如其来的特殊阶段中挑选中的特殊载体,以她之身最方便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贯彻天道意志左右此界的命运,因而叫她一个外人临时揽下了这份光环。郁子规对此也心知肚明,她从没有真的狂妄到认为自己就是天命所钟之人,依然还跟以前一样低调……果然,此时此刻,随着她与此世的最后一段恩怨即将终结,此世天道借存在她身上的气运就不管她的意愿直接蠢蠢欲动了起来。

这个变化全程落在雍华繇眼里。他第一次把目光投向了郁子规面前那位她所谓的哥哥。——怎么,这个小孩,竟是跟小游魂的命运息息相关,乃至能通过影响她而影响一界气运的人?

而郁氏兄妹二人却还对身边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他们还在忙着争吵他们的私人小事。越来越激烈的声音,从风中传了过来。

……

“——所以你就为了你自己所信坚持至此!不惜背叛我们的家主!背叛——”

“是,我就是坚持!”郁子规重申了无数遍,依然理直气壮,她强硬地说道,“清明哥哥,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从来都无法接受杀戮大道。我以为你知道!”

“你能实现你的道不同不相为谋是建立在家族对你的宽容,是建立在我……我们魔道之人对你的宽容之下!”

郁清明最听不得郁子规无意中提及小时候的事情,他记忆海中根本没有童年记忆了,但他也不可能把这件事拎出来提。他只能继续找郁子规的错处,“道统所信不同而已,哪有对错?仙道真的就一定比魔道更好?!你不会,不懂,学就是了。我也曾不懂自家道统,后来还不是也懂了。你做什么非得要站在你出身之地的对立面去?”

“……”

郁清明和郁子规之间的争吵也不知是何时爆发的。两个人明明都已经是跟高阶境界只差一步的大修士了,像所有修士那样直接以道心化影为自己的道而战斗各自也是熟手,可没想到他们没打了一会儿竟三下两下变回了原型,跟小孩子赌气一样就这么面对面站着打起了嘴仗,十分的幼稚,十分的可笑。

两人背后悬浮着的道心化影焦急地扯着自家主人,身经百战的它们从来没有这么尴尬的时刻……

吵着吵着,郁子规揉了揉太阳穴,她觉得自己脑袋都被吵得嗡嗡作响。

郁子规冷冷地瞧着对面同样神色冷漠的郁清明。其实她有千百种理由义正辞严地证明自己背叛魔道的必要性,比如告诉记忆被封的郁清明说自己若不逃离会有性命之危,但那都没有什么意义。郁子规扪心自问若是没有性命危险她终究也还是会投奔仙道的。想必郁清明也知道这一点。他也绝口不提。两人最后逞这一场口舌之快,没有什么意义,改变不了任何事情。两人的道路其实早在道之战开始之后的无数阴差阳错中决定了轨迹,永远无法更改。——他们只是为了将多年重逢后恍然记起那一点情谊彻底消磨殆尽罢了……

“清明哥哥……”郁子规想起郁清明在争吵中无意中透露出的他多年来为她一厢情愿的付出,不免悲从中来。她觉得她真的欠了他很多,但是他们也真的已成陌路了。

“你曾对我说,我们应该要去适应头顶的天道,而不是天道适应我们……可从现在的结果来看,我们究竟谁对谁错呢?”

第一百六十八章 杜鹃祠堂(二)

面对郁清明的指责,郁子规说的却是她的选择。同时她静静打量着面前魔气缠身的少年,心中微凛,横眉冷对的神情竟稍稍有些软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点眉宇间的忧色。

昔日浮花洞天之中,风景美丽的浮屿群掩饰着残酷的血腥,郁子规转生以来最早见到那一批人全都是魔念横行而不自知,唯有郁清明一人得以让她另眼相看。正是因为他身处魔道却隐约不认同魔道,竭力在说服自己的过程中展现的那点矛盾、自卑与挣扎,让她格外地与他亲近。如今的他虽然已经没有记忆了,但他还是他,还是那个郁子规熟悉的少年。哪怕他焚尽道心重生以后深得了魔道精髓,那也与郁家的教导无关,而只是从他心中生出的另一种……属于他自己的魔道。

在十分尴尬地认出了他之后,郁子规也渐渐地回想起了过往的一切。虽然因为郁子规的替身欺骗他多年的事情他们暂时还纠缠个不清,牛头不对马嘴只顾发泄情绪地争吵了半天,但郁子规还是不得不想起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清明哥哥,你不是跟我一样,不认同魔道的么?

她看着面前仿佛从夜色之中走来的少年,他整个人像是天生从周身魔焰中诞生的那般冷漠逼人,浑然天成。是多少年来的阴差阳错,竟然让他不知不觉变成了这样?

“是!我没有顺应天道——我没有顺应我头顶的‘魔道’!相反,我还投奔了另一个天道!但我头顶的天道最后竟然真的改变了!”

郁子规逼视着郁清明,“这个世界的天道真的改变了!你看看它现在的模样,你看看镜墙两侧现在的模样……当我不认同头顶的天道的时候,我便不服气,我便直接逃离它,然后我竭尽所能地改变它!清明哥哥,我们当真不能改变我们头顶的天道吗?若是我当初听你的话,把我自己往我根本不认同的魔道上靠,这个世界哪里是今天这个模样,我又哪里能安然无恙的活到现在……”

“其实你也跟我一样。”郁子规注视郁清明的忧色更甚,“可你为什么要走另一条路啊!”

郁子规提及此事不过是想提醒郁清明他原先的初心,可在此时此地她的一厢情愿显然是没有意义的。

“你觉得你的选择才是对的?”郁清明轻声地问道,“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能改变天道的模样,那不过是你与众不同。你比所有人都厉害,你比所有人都幸运。你若不离开,留在家族,把你的那些机缘投给魔道,你未必不能改变你在族中的际遇,而现在的镜墙两侧……又会是哪一道赢?”

他说的就是道之战了。说到底,郁子规踩在郁家的尸骨上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改变了此世两大道统的“气运”……虽然她并不是故意要针对郁家,只是就是这么巧,镜墙碎片就是郁家炼的,通天祭阵就是郁家建的。仙道一直在赢,到现在局势一变再变,郁家也终于倒掉了。

他说的就是道之战了。说到底,郁子规踩在郁家的尸骨上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改变了此世两大道统的“气运”……虽然她并不是故意要针对郁家,只是就是这么巧,镜墙碎片就是郁家炼的,通天祭阵就是郁家建的。郁子规和仙道抓住一切机会忙着他们的道之战,他们一直在赢,直到后来局势一变再变……郁家也终于倒掉了。

“你太自私了,我的妹妹!”郁清明的声音愈发的飘渺和遥远,他对郁子规也终于抹灭了最后那一丝捉摸不透的纠结缱绻,“我终于明白了,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把家族放在眼里!”

清啸声声,已经彻底黑暗了的峰顶上,凤凰魔影终于又重新振翅,与夜色相融的无边魔气排山倒海。它的凤首盯住了面前的仙修。

争执到现在,这对郁氏兄妹终于还是走向了死胡同。

道不同,本来就是死胡同。

郁子规长叹一声!

“……你说得对,”她坦荡荡地承认道,“我其实并没有什么大道理,对哪方道统有多忠诚也谈不上……一切,不过是因为我喜欢而已!我喜欢仙道,所以我修了仙道,又叛了魔道,毁了郁家!我要是不喜欢的话,别说魔道,我连仙道都无所谓!”

在庞大而杀意沸腾的凤凰魔影气势压迫下,她的人形仙影也立刻开始了行动。双方的战意再度激发。郁子规的仙影如小小飞蛾一般扑向了竖起的山壁一般高大无边的凤焰魔潮,本体却站着,温柔地侧目朝郁清明投以一瞥。这是她对这个世界第一个善待她的人的一丝温柔,“我一直,就是一个孤魂野鬼啊。”

——毫无预兆的,两人再度动手相杀!

仙气与魔气光芒大放。郁家禁地峰顶上,仿佛只余下地面上一个孤零零的人,与天空上一只遮蔽夜色的凤凰。

盘桓在两人身侧的全界气运,在这一刻,也动了。

与之前所有气运全盘笼罩在郁子规身上不同的是,这一次它们是一分两半,化作两条无形无质的游龙,倏地分别飞向了郁子规和郁清明!

……那么我也从来不是你的哥哥……

郁清明怀着一股冷冰冰的伤心绝望想道。他的脸上无波无澜,而他的心底,传来最后一声玉碎般的轻响。

接下来,他眼前却忽然仿佛换了一个清晰的视野。他霍然睁大双眼。他看见了此界气运涌动的海洋。

“……”

仿佛有一股从天而落的意志袭上了郁清明的身,操纵着郁清明吐出他自己都不能理解的字句,“……你,夺了郁家本该有的‘气运’!”

郁子规猛地转过头,眼神锐利如冰。在涌上的气运海洋的包围之下她也仿佛茅塞顿开,原本一直显露在脸上的强硬却渐渐柔软,转为哀伤与释然。

“那……我就还给你吧。”

在凤凰魔影与人形仙影誓死不休的一次次相撞之中,郁子规轻松地笑了起来。

第一百六十九章 杜鹃祠堂(三)

旁边。

一直在偷偷围观的雍华繇被眼前的变化惊得霍然起身,乃至于不小心把手里的小狼扔到了地上!

“……”狼茜一脑袋撞在地上,糊里糊涂地爬起来,却也没空向雍华繇抗议,而是跟他一样目瞪口呆地看着郁子规身上那些几乎变成一片波涛汹涌的气运,她呆了半晌,小心翼翼地问道,“……这是怎么了?”

只见那从天空中垂落的丝丝缕缕气运赫然已经化作了两拨,就仿佛落下九天的瀑布那般在无形力量的分拨下由一束变成了两束,分别盘绕在郁子规和郁清明背后。郁子规背后的气运印记依然牢固,却比之前淡却了许多。

“原来如此!”雍华繇像是解开了一个谜团一般,开心不已,“这就对了嘛。‘你’叫一个游魂变成气运之子,这只是‘你’天道形成期的第一步而已。‘你’是想借她之身,借她所做与所为,将天机转为气运,借她之手把它们分散到地面上……”

“天道形成期的特殊时代,你一个天道自己还没搞定自己呢,自己都还乱得不行,收束不了,怎么可能这么早就确定整个世界唯一的意志代言人?!这小孩是个外人不说,修为也不咋地,尤其是她修的只是你云端之下诸多大道其中之一,她顶多只能暂时担任她所修之赦生大道的气运之子,像什么其他的,杀戮大道的气运,妖修的气运,灵族的气运,她想背也背不起来呀!”

这位来自天外的神仙大能就此拍了板定了论,“‘你’将赦生大道的气运留在她身上,剩下的都分薄了出去。——这才对!”

雍华繇望向黑暗无比的夜空。那里,云端上的天道雄浑而端然,却又因他这认真的一瞥而有一瞬间的不稳。

他赞许地点头:这个世界的倒霉天道,在接二连三遇到各种奇怪事故,颠来倒去摇摇晃晃差点毁灭之后,终于上了正轨,开始适应天道形成期了。

……背后的气运印记正在发生剧烈的变化。

郁子规站在郁家废弃的祠堂中央,她感到自己背后无数辨不清性质的气运有如无数条极长极柔软的绸带,自她周身将她裹住,然后往四面八方如流散的水流一般飘荡散去。面前,凤凰魔影与人形仙影仍在近乎誓死不休的一次次相撞,她的神识却仿佛骤然被割成两半。有一个更加超脱的视角从她身上飞了起来,就好像除了仙影和本体之外她又有了第三方视角。这第三只眼睛就仿佛飘到了郁子规自己的头顶,再俯瞰而下,然后她就“看”见了自己背后的圆镜形气运印记。

她身上原本总揽全界未来命轨的天道气运,其中一部分正在飞快地溜走。它们浩浩洋洋,聚成游龙,一股脑涌向了站在她面前的郁清明。

另一个圆镜形的气运印记,在郁子规刚刚与之决裂的魔修少年背后缓缓地形成。

它极轻,极淡,论真实程度和坚固程度远远比不上原先郁子规背后总揽全界气运的那枚,连郁子规此时背后已经淡了不少的、只剩下赦生道气运的那枚印记也比它更加鲜明……它却也是货真价实的,由最高天道赐下的此界气运之子的标记。

“我还给你了。”

在郁清明一时无法动弹,还兀自沉浸在第一次亲身接触天道的震惊中时,郁子规斩钉截铁的话音已经传了过来。

“……这一部分气运是我从魔门郁氏手中夺过来。现在我还回去了。”

“我还给‘你’了!”

“这样……就可以了吧?”

郁子规口中这个“你”,指的不是郁清明,她指的是此时降临在郁清明身上的,借郁清明之身对她说话的,最高天道之中专属于“魔道”的那一部分。

天道之下的这个世界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说到底全是因为郁子规这个人的出世。如果没有郁子规出现,小生杀界这个封闭小世界原本的命运非常明确。那就是由郁家带领全魔道凭借镜墙碎片攻入修仙界,他们会由魔道出手扰乱修仙界,进而成功地搅乱双方天道,使得最高天道之下两道混淆,镜墙碎裂。郁家会功成名就,魔道永远会压过仙道一头。可自从她接二连三扰乱了轨迹,仙魔双方各自的优势劣势因她而改变,原本胜券在握的魔门郁氏因她而逐渐落于下风最后败亡。她,就是小生杀界最大的变数。天道因此不得不把目光集中在她身上,随着她的行为而不断改变命运,最后顺势将全界气运加诸她身,让她成为了揽下全界气运的气运之子。这个统领全界局势的气运,原本是属于郁家的。说郁子规是从郁家手里夺过气运才变成气运之子,真不算是冤枉了她。

如果知道自己本该成为此世的主人,却被郁子规这个天外游魂砸碎了美梦,魔门郁氏会不会感到愤恨呢?郁子规这个名字本是她诞生时郁家家主亲自给她起的,寓意取自凡间常见的一种鸟儿。那鸟儿忘恩负义、弑杀血亲,会把自己的卵产在别人的巢中,凭借与其他雏鸟相似的外表夺取巢中的资源,毁灭生养它的亲人,成就它自己。郁家家主若是看到郁家如今的下场,他会不会后悔当年自己怀着对郁莲的怨恨起了这么个一语成谶的名字呢?郁子规夺取了全魔道的气运,成就她自己顺便成就了仙道,她可没有什么苦大仇深的愿望。就像她对郁清明说的,这不过是因为她喜欢而已!

她成就了自己那么多,也就欠了原本的郁家那么多。此世天道本是由仙魔两道连同其它小到组成的大杂烩,郁子规扰乱全部天道,被她辜负的魔道——杀戮大道也在冥冥中开始了计算。她要变成真正的气运之子,终究还是要算清楚整个天道笼罩下她一切的恩与仇。她欠魔道的那些要以另一种方式还回去,才能全周身洁净,使得头顶的光环真正的顺理成章,让自己坐稳气运之子的宝座。

随着郁子规回到郁家,并与郁清明彻底决裂,原本被郁子规夺取、一直寄存于笼统模糊的全界气运中的“魔道气运”就借由他们之间的战斗一点点还了回去。身为魔修的郁清明因为他与郁子规的恩怨纠缠联系而顺其自然地被“魔道”选中,——成了专属于“魔道”的气运之子。

就此,这个世界的天道终于理清了全界气运的组成,使其各归其位。郁子规散去了她不能“顺理”占有的多余气运,只留下真正属于她的仙道气运,一身轻松自然!另一半魔道气运归于郁清明之身,而还有极少一部分其他性质的稀薄气运,例如妖修们的气运,也悄悄逃离山巅,飞往山下各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仿佛一阵涟漪在空间中荡开。一个羽光莹白的神秘身影踏了出来,一根手指头都没伸就轻而易举地制住了仍在厮杀的凤凰魔影和人形仙影,像拎两个布娃娃一样把它们俩拎了起来。

“住手。小孩子不许打架。”在郁子规恍然的眼神和郁清明警惕的眼神中,雍华繇友好地说道。

“真君……”郁子规脱口而出。

“本来以为只带走你就可以的,没想到还得多带一个。你们世界的天道真是精明,连个路费都省成这样……”

这位天外神仙一路屈尊降贵等她忙完她个人私事早就等得不想再等了,他一副终于结束了的不耐烦模样,没听郁子规说话就伸手抓过了她,往自己不知什么做成的羽光大袖中一塞,连人带影就把她一个活人塞进了袖子里,同时没忘抓过郁清明,一样也塞了进去。

“早就知道你们这个奇葩的世界一分两半,在天道还没形成的开头阶段肯定得有至少俩气运之子!怎么可能才一个嘛!”

“——顺便说句题外话,你们这些个世界天道见到我老是叫我真君。不许再叫我真君了!那都是哪年月的老黄历了?我现在叫雍华繇!很好听的新名字,有没有?一个个都不爱叫我名字就爱叫我真君,什么鬼毛病……”

转身离去之前,他一手捞起蹲在地上还没来得及跟郁子规打招呼就完全懵了的狼茜,“还有你,既然你跟她这么分不开,不如你也一起去吧。我很好奇你们一个封闭型的新世界为什么会有天心月狼,真是奇了怪了,我也想研究研究……”

黑夜,郁城之巅,峰顶禁地中。一圈又一圈空间的涟漪不断地产生。

一个个人仙境的身影,也从那些空间涟漪中踏了出来,出现在了四面八方,往雍华繇身边聚集过来。那是平衡使们终于帮小生杀界各地修复完了山川裂痕,赶回来跟自家副司大人会合。

他们这群天外仙人已经在这个世界耽搁太久了,两日已到,看样子副司大人也把那条游魂解决了。他们终于可以走了。

“副司大人……”

“走了走了!路上说!”

羽光闪过。又是平衡使们熟悉的无边长袖一翻一卷,方才还有一对兄妹打来打去的荒芜峰顶上,转眼间已空无一人。

云端上,小生杀界的天道自动开了一个口子,欢送他们离去。它知道他们此番远行对自己这个世界有怎样重大的意义,因此毫不阻拦……

它也知道他们会再回来的。

……

就这样。一群天外仙人,悄悄地来,轰轰烈烈闹了一场,又悄悄地走了。

与来时不同,仙人们走的时候带走了原本被封印镇压在世界之底的一个神仙魂魄,除此之外还带走了代表此世气运的一个仙修,一个魔修,以及一个额外算上的妖修……这三人都是小生杀界各方道统中年轻而有潜力的好苗子,他们无意中已经代表了小生杀界的一切,而他们对此却还是十分懵懂。

郁城山下,原本急着冲上来找郁子规的仙修们还在跟郁城魔修们缠斗不休。

忽然他们同时望向了传来动静的山峰上方。

只见郁城山巅正上方的夜空中,仿佛搅动了一个金色的漩涡,一时间亮若白昼!

“那是……”

“小师妹……”

“我们大概,不用担心她了吧。”想起郁子规之前的嘱咐,虚极仙宗的那位高阶师兄心想。

这位高阶仙修站在一块岩石上眺望。郁子规已经按她所说的那样被天外仙人带走。周围,魔道的极北群山内斗不休。而远方,镜墙在裂开。他们这个世界中新阶段的道之战也已经拉开序幕。

虚极仙宗的师兄暗暗想道:小师妹,不管你从天外哪里来,以后往哪里去。你是我们仙道虚极仙宗的人,就永远都是我们仙道虚极仙宗的人。我们会在这里继续跟魔道战斗,等待你的归来。

天长路远,一路顺风……

(卷二,终)

第一百七十章 凡间有条甘苦河(番外)

【本章为第二卷番外,主要讲修魔界的凡人。姜甜视角。】

【可不看】

……

在修仙界,天灵脉群和地灵脉**界处,有一条长长的河流横过大地,古往今来滋养了一个叫做大溪王朝的凡人国度,它的名字叫做黎水。

而因为这个世界大陆两侧互为镜面翻转的缘故,在修魔界对应的位置,同样也是天灵脉群和地灵脉群的交界处,也有这么一条长长的河流,几乎跟大溪王朝的黎水一模一样。它也养育了一片凡人生息的土地。生活在河流两岸的修魔界凡人给它取的名字叫——甘苦河。

甘苦河,在修魔界荒野某处灵气稀薄地带延伸一万余里,色作浑黄,河面宽阔平缓,深远绵长。

没有什么灵气灵液,也不产天材地宝。这真的只是一条普普通通的,凡间的河流。

自天地诞生以来,甘苦河两岸渐渐出现了三个小型的凡人王朝,分别叫做大岩、大崇和尘德王朝。凡人们踞河而生,原先可以日夜挑水喝,夏天跳到水里游泳,但后来“上师们”建立了“上城”,一口气收服了河边这三个凡人王朝,和附近其他零零散散的凡人王朝一起编入“上城”的管理之下,并轰轰烈烈地开挖灵石矿,甘苦河清澈的河水就完蛋了。甘苦河越来越浑浊,河水越来越不能喝,一喝就要生病,拉肚子……原本天生天长的凡人们也跟这河一样,被圈了起来,束住手脚,成了“上师们”的奴隶和资源。

但凡人们又能怎样呢?他们生生世世只能待在河边,逃也逃不走,远处全是荒野也不能开垦农田,他们只能继续在这里活下去。

一代复一代,甘苦河边的凡人很快就适应了被“上师”圈养的日子。他们最早几代还试图反抗修士的统治来着,但凡人和修士的差别实在太大,绝无反抗可能,后来又发现有些“上师”根本就是来自他们凡人中间,那些只手可翻覆山岳的神人荣归故里,提携亲老乡里,带回的势力压过了他们头顶上原先作威作福的皇帝老儿,使得凡人也可以傍着修士亲友兴风作浪,甚至凭借某些特制的灵药延长寿命……

其实在这些“上师”出现之前,绝大多数凡人本来就是受着各地官府、王公贵族、以及自家宗族的世代剥削,如今不过是由原来的为官老爷们劳作、为皇帝而死改成了为“上师们”挖矿、为上城奉献祭品而已,相比之下凡人们的日子也未必变得更糟糕了。或许“上师们”的到来,还稍稍改善了凡人王朝中下层民众的状况呢。别的不提,就凭他们建立学武堂,传下供人修炼的典籍……原本在凡尘内部永无翻身之日的草莽白身甚至有了可以通过灵骨一飞冲天的机会,这就足以让人如蒙天赐,感激涕零。

反正魔修们除非修炼需要,平时对待凡人也不会整天没事闲的一群群抓过来虐杀的。要磨练杀心,荒野里还有不少荒妖荒魔呢。他们饲养凡人的主要目的是从中筛选培养出更多新的魔修。饲养那就要有个饲养的样子。哪怕当做种田也是要时常浇水施肥,杀灭害虫,修修篱笆,把脆弱的作物保护起来的……在天地间第一批魔修回归凡人国度,完全颠覆凡间秩序之后,凡人田地的制度确立了起来,魔修饲养凡人的规矩在不断摸索中渐渐成形。甘苦河边的这三处王朝的人口变得更多了些,凡人们的寿命也渐渐地延长。

凡人们为此付出的代价,那都不叫代价。谁活着能轻松地活着呢?不过是讨好上师们,按照他们的规矩不断选出他们需要的修炼苗子、祭品、凡奴、死尸凡魂资源而已,不过是换了个主人为他艰苦劳作而已,上师们也给了他们很多不是吗?比如安稳的秩序,谁也动摇不了的规矩,修炼的机会,乃至经由上师们的凡人亲朋之手,偶尔散入凡间的无品级仙丹……

有一个至高无上永不能反抗的主人,日子竟会变得如此安稳而甜美。甘苦河边的凡人们有时候也想,像那些荒野里没有上师主人的凡人部落,比较偏远没人管的落后凡朝,他们想请上师们去管他们,想效忠于哪座上城,他们还没有那个命呢!

姜甜,就出生在魔修们饲养凡人已经养习惯了的时代。

她的名字来自于甘苦河两岸从上古流传下来的旧俗。甘苦河之所以名为甘苦,那是因为它漫延万里的河水在被灵石矿搅浑之前曾经十分清澈,天光照透宽阔水面可见游鱼,凡人饮之滋身健体,入口有甜苦两味交织,在河边的村人口中那便是见证他们代代生死的圣河。按河岸民俗,每逢新生子,父母会以“辛”“苦”“甘”“甜”为其取名。生男要取名为辛、苦,愿他知晓生世之艰,先苦后甜,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生女则取名为甘、甜,愿她在家得呵护,长大嫁良人,一生美梦,万事无忧。

姜甜这个看起来很随便的名字就是按这个习俗起的。她出生的那个河畔小村,一群少女十个里有**个都叫“甜娘”。她也就随随便便地被姜家人叫做甜娘。反正她大姐叫甜娘,二姐叫甜娘,三姐还是叫甜娘,顶多甜字后面再加个排行以示区别。

姜甜一直觉得这个甜字特别讽刺,她们这些凡间大崇王朝的低贱草根女,距离传说中的一生甘甜也太遥远了,下下辈子都没可能。一出生,家里就穷得什么也没有,茅草遮顶,泥土做床,一件衣服全家轮流穿,时不时就饿死个把弟弟妹妹什么的。一家四女,大姐被嫁给隔壁村富户换了点粮食吃,没两年就死了;二姐长得好,被送给镇子上的某人家当丫鬟,没两年成了什么什么老爷的小妾,也很快死了;三姐长得更好,还身有灵骨,被村里送了上去,一路送到专门对上师负责的“采礼官”手里,直接送给某位驻守大崇王朝的上师当炉鼎,据说死得更惨,连采礼官都没法打听清楚……

(未完)

第一百七十一章 凡间有条甘苦河2(番外)

【接上】

……

姜甜连同姜家全体都十分感激她那个死得很惨的三姐。多亏她死得那么惨,连那位上师在心怀大悦之余都觉得不太好意思,随手打发了点东西给大崇王朝当补偿,进而使得大崇王朝的凡人朝廷对他们姜家另眼相看,也打发了点凡俗金银给他们当奖赏。河边的姜家因此能弄条小船,做起了甘苦河上捞鱼的小本生意,终于开始勉强糊口。

捞鱼是甘苦河边的穷苦人家最常干的活计。那种甘苦河特产的珍稀小鱼,一指来长,红须银鳞,肉如碧玉却极为难吃,味如芥末,不能生食,然而投入水中以草药煮之,煮到鱼肉鱼骨鱼皮化尽,却可化出一锅香辣诱人的鱼汤。那是甘苦河中最美味的河珍,不但凡人贵族喜欢享用,甚至偶尔进贡给来凡间寻欢作乐的上师们……这来钱的活计自然也是有极大的风险。红须银鳞鱼生活在甘苦河底最深的那层淤泥里,须得水性极佳的河边子屏息深潜去捉,一不留神,人就留在河底回不来了。

凭一条小船出生入死,姜家过上了一段好日子。屋也盖了,地也买了,连姜甜这第四个甜娘测出了灵骨,家里人也有底气给她包个包袱送她去上师开的学武堂,而不是像第三个甜娘那样直接送到采礼官手里……

虽然姜甜进入学武堂没几年,就听说姜父、大哥和水性最好的五妹为了凑齐要上贡的红须银鳞鱼的数量,过于疲惫陆续累死在了河底,全家又返回了赤贫。不过那时候她已经在学武堂站稳了脚跟,姜家人怎样,管他们去死呢。

学武堂,是魔修们设立在凡间,筛选凡人幼童,培养魔道新生力量的机构。姜甜去的那一家位于甘苦河边某个州城中,在大崇王朝中数不胜数的学武堂中极有名气。在那里,姜甜的道途终于踏出了第一步……

……

建立在河边的那间学武堂,历史较短,在大崇王朝的编号非常靠后,也并不是位于距离“上城”和大崇都城更近的繁华地带,只有几间黑瓦精舍,白漆大门前坐着两尊凶兽玉像,后面配着每地学武堂必有的武舍、校场、灵石炼体室、药场等设施罢了。住在堂中的炼体武师和修士上师人数也不像大崇都城里那些学武堂那么多,总体规格普普通通,不值一提。

然而这么一间学武堂,却在大崇王朝,乃至甘苦河远近三个凡人王朝中非常有名,据说在上城——玄罗城那里挂了号,甚至有很多上师暗中关注,时时照看。原因无他,就是因为这里百年之内出过一个名头很大的人物,进入上城以后一路青云,实在是光耀门楣,荣耀故里,连他只待过短短几年的学武堂也能凭着他的名号作威作福。

那人出自大崇王朝曾经的云国公府。本来在凡尘中便是世代荣华,出身不凡,一朝测灵骨竟也是轰动四方,天资惊人。据说大崇王朝……不,他们的上城玄罗城建立以来都没有见过如此天赋异禀的凡童。甘苦河学武堂立刻将此人着重培养,他自然也是飞快成长,七岁一重天,十岁二重天,十二岁三重天,甚至在学武堂中就开始准备凝结道心了,生出他的云国公府曾经是何等的与有荣焉!

之所以说这个云国公府是“曾经”,那是因为这位姓云的天才,在接受了玄罗城和大崇王朝精心培育之后,在学武堂最关键的甄选前夜,直接不打招呼回了一趟云家,把自家满门杀尽,血流得几乎染红了甘苦河。

他也不知跟自己凡尘家族有什么深仇大恨。大崇民间后来流传了无数个版本,有的说是此人虽是嫡子,却被云家当做获取利益的木偶般不断压榨驱使,早就心生怨念;有的说他是妾生庶子,生母死于内宅争斗,没测灵骨前受尽欺辱,他本来就当云家满门是仇人;还有的说他其实是奴仆之子,云国公府眼馋他的资质强行将他认作云家人,为抹平痕迹杀了他真正的父母……反正十余岁的少年就这么一人一剑灭了云国公府满门,之后抛弃原名,给自己改名云苦——甘苦河边最常见、最不起眼的路人名字,算作斩断凡缘。

灭门之后他回头拿了学武堂甄选夜的第一名,被一道天降异象当场接走,一去不回。大崇王朝后来也不敢追究这些事情,只当荣耀一时的云国公府从没存在过,另外给离去的云苦加上无数虚名,就指望着他哪天能回来给大崇带回点好处……

甘苦河边只留下云苦此人的传说。唯一曾有过他痕迹的河边学武堂也成了许多凡童的向往之地。堂中各处挂着他的画像,摆着他曾用过的器具,师范们也常把他挂在口中,督促小孩们向那位天才学习。姜甜在这里渐渐混熟,发现堂中时常有隔空崇拜着那位前辈的无名帮派、地下团体……姜甜也不得不受了影响,跟其他同窗一样崇拜了起他来。

作为一个灵骨不好,课上经常不合格的废柴,姜甜经常暗暗给他的画像点上两根香,求这位大神保她明天的小比考核通过,后天的大比不要被杀……什么的。

……虽然后来姜甜误打误撞一路也是直上青云,真的见到了云苦本人,还跟他十分亲近地相处多年。她倒也不敢暴露身份提起自己曾跟他待过一个学武堂的事情。她只能把他当稀奇看了个半天,心道当年烧的香好像还都挺灵的……她的目光每次都换来云苦莫名其妙的回瞪,他完全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用这种诡异的眼神看他,姜甜于是再嬉皮笑脸地找个理由糊弄过去……

姜甜在学武堂中混得风生水起。

虽然一开始也吃过些苦头,不过她很快就学乖了,并且变得越来越古灵精怪。

学武堂,是他们修魔界魔修和凡人两方相处的一个缩影,一个不算修士世界,也不算凡人国度的特殊交界点。凡童们在这里第一次接触魔道,而魔修们也在这里选取最有杀心的好苗子。这里于是有了一种奇异的公平。乞儿和王侯子,农女和金枝玉叶……在修士师范们面前一视同仁,只有灵骨、资质悟性和勤奋努力才是一切。姜甜十分喜欢这种起始点没有差别的“公平”环境,可以让一无所有的她发挥一切她想发挥的东西。虽然她学武炼体那些课总是垫底,但在杀心方面,凭着她聪明的脑瓜,她很快就大放异彩。

第一百七十二章 凡间有条甘苦河3(番外)

【接上】

……

学武堂的日子,可以说是每个魔修道途上最平和的一段时光。那时他们杀戮大道的道心还未诞生,他们还没有被那种道心逼得日夜煎熬,从此人生中只剩下想毁灭一切的杀意……小孩子们只需要念书、背法诀、炼体习武,打好一至三重天的基础。

甚至修士世界的各种知识都有开设入门课程。他们可以根据自己天赋在炼丹、炼器、阵法、符箓、傀儡、驯兽等术之中选择一两项学习一点皮毛,那是他们未来赖以谋生在修士的世界赚取灵石的“术”,哪怕道心化影因资质问题只能修炼至某个阶段就止步不前,他们也能通过这些术赚取源源不断的灵石。

学武堂中最残酷的,也就是每月每季的各种大比小比。内容和形式五花八门,概不累述,然而核心只有一个,那就是让小孩子们通过自己学到的法术和修炼出的不成形魔气,尽量地互相杀戮,从中锻炼杀心。上城来的师范们十分的冷酷,每次都对这群小萝卜头说:“这便是淘汰!优胜劣汰!强者可以往上走,弱者只有死在原地。上城的世界是一个杀戮的世界,连杀人你都不敢,你还有什么前途?你能有什么道心?”

姜甜的灵骨才56根,修出的魔气质量不行,武力值也低下,却在悟性上足以弥补。在学武堂的学习过程中,她极准确的把握了师范们每句话的精髓。她刚进学武堂第一年就明白了,杀戮,指的是那种心念,是那份能以手中之柄夺人性命的权力。他们虽然以学武为主,但是学武不过是手段而已,杀心才是第一,万不可本末倒置。一心学武和学武以杀人那可完全不是一回事!

姜甜很清楚,师范们常挂嘴边的强弱之分其实有一个巧妙的混淆,那就是习武至精的强者,在杀戮场上未必是一个合格的杀人者。除非你像前辈云苦那样强到了极致,可以随便装逼,永远光明正大的正面杀人……弱者也未必不能凭着他的杀心击杀强者,不是么?很多学武堂的凡童半天搞不清这其中的隐晦之处,经常栽在这一关上,在季度大比中被人所杀。而暗中想明白了的姜甜却以最弱之身一层层往上爬,一路有惊无险地混过了无数次大比,竟也混成了能被师范们表扬的人物。她八面玲珑,心机极深,见人就拍马屁、拉关系,笼络一切可以笼络的师范、前辈、同窗……不过是为了条分缕析身边一切危险,抓住一切暗中的机遇,少一个敌人,多一点生机。

——她可喜欢阅读那些偷偷从上城流传下来的修士话本了。她做梦都想跟话本传奇里那些主角一样走路上忽然捡到了个典籍碎片,掉下山洞忽然采到个万年灵药,一觉醒来忽然有个高阶修士大能想收她为徒……现在看起来不太可能,不过未来说不定就忽然走了什么运呢?她一定要做好准备,迎接那个不知什么时候会扑通一声掉到她头上的典籍、灵药、随身空间、随身老爷爷……

河边州城中的学武堂,晨昏交替。经过一场场大比,同窗中熟悉的面孔逐渐减少,又时不时添一些新的面孔进来。姜甜人生中最为闲淡、安全的时光,就这么在她不切实际的梦想中渡过了。

十二岁那年,她终于离开了这里。

……

甄选之夜,是每个学武堂的小魔修离开凡间,一步登天进入“上城”的关卡,相当于学武堂终业大典。魔修师范们会圈出一块地方,设置成一夜围城,把十来个不同学武堂的小魔修们关进去,来一场逃杀。届时,想要收取弟子的上城之人会亲自在水镜后面观看他们的表现。有的表现好的苗子会被直接选出,宛如鱼跃龙门,或被选进上城——玄罗城的城主府效力,或拜某个高阶魔修为师,成为某个家族的道传弟子;差一点的没有被哪位看中,只能进入玄罗城做散修;最差的那当然就当夜被杀了,成为别人一步登天的炮灰和踏脚石。

学武堂的小孩子们跨入三重天就可以报名参加这至关重要的一夜,但他们一般都会拖到三重天大圆满才参加。毕竟是杀人之夜嘛,年纪大些,修为高些,还是更有把握一些。

那年,姜甜十二岁,才二重天大圆满。按理说要等两年才会参加的,但姜甜却因为误打误撞,慌不择路地报名当年甄选,成了那一届年龄最小的参与者。

那是因为当时姜甜那间学武堂里爆发了一场师范们之间的内斗。姜甜投靠的那位教授身法课的李师范,跟教授丹药课的王师范因为调升职位的原因分作两派斗得不可开交,暗地里较劲,借学武堂一二重天的小魔修互相使绊子,你害我我害你,时不时就有某个小孩误食毒物而亡,王师范说是李师范做的,某个小孩失手伤了另一个小孩,李师范说是王师范做的……等等。姜甜不可避免地被卷了进去,还成了李师范手下的弃子。为了自保,她只好赶紧逃离,直接报名参加了当年的甄选夜,跳出了学武堂那点内斗漩涡。

她这一招不可谓不妙。学武堂中小小师范的势力,再怎么也插手不了甄选之夜。那一夜都是由上城玄罗城城主府专门派人下来监督,不管姜甜是胜是败,那些师范是再也管不到她了……

那年的甄选夜,月明星稀,晴朗无云。逃杀地点设在甘苦河边一个废弃小县城之中。据说那个小县刚被废弃不久。玄罗城上头某二流家族的某位魔修需要大量凡人魂魄炼丹,反正大崇王朝是玄罗城自己的地盘嘛,那位魔修付出了族中名额和足够的灵石之后玄罗城就挑了这么个没什么用的偏僻县城给了他。县中从此再无人影,街道房屋什么的却还在原地,正好改造成附近学武堂进行甄选淘汰的场所。

第一百七十三章 凡间有条甘苦河4(番外)

【接上】

……

那夜小城之中,夜色、月光与青石小巷所绘成的画卷里,杀机四伏。来自甘苦河边大崇王朝各地十来个学武堂的小魔修们聚在一起互相杀戮,只为完成终业之夜,获得离开凡间去往上城的资格。

姜甜在上半夜全程悄没声息,像阴沟里的老鼠缩在角落里,以躲避纷争、观察形势为主。反正以她那点水平也不敢站出来当靶子。她要等待城中的大部分人都消耗殆尽,再出来捡漏子。

下半夜,围城中各处胜利者和幸存者果然就已经纵横联合,分作数拨了。他们筹划着互相再来几场精彩的大战,给水镜后面的上师们看。姜甜也不得不被逼了出来,同时也不得不和其他一些人组成队伍。

跟她组成队伍的全是些弱小又无用的废柴,当然那只是表面上,能安安生生混到魔道三重天,此时还混到下半夜的,哪个不是人精?就算修为弱也有其他的特长。姜甜使唤了一个看起来很憨厚的乡下少年给她打下手,她布置陷阱,他负责当诱饵,再跟其他几人一起收割更多的敌人。当时她心里还十分的想嘲笑那土包子的呆头呆脑,被自己使唤得团团转。真是傻啊。本宝宝运气真好,有这么个只会使蛮力的打手,她能安全地混过这一夜了!

……姜甜却是第一次看走了眼。她不知那个看起来凭运气好才混到下半夜的土包子自己送到她面前来是另有缘故。他根本不是哪个学武堂的人,而是上城某位长老送下来的钩子,钓的不是别人,就是她。

玄罗城上头的二流城邦——九轮波城的城主府中有一位长老,最近看中了一个荒野秘境,想要找一个祭品送进去开路。那祭品必须脑筋灵活,能解开秘境内某洞府的大门,又必须修炼某种跟该秘境对应的特殊心法。这实在不太好找,那位长老在自家门内和拍卖会上找了一圈都不太满意,想着反正要教授祭品特殊心法,不如来到下面凡人田地选个合适的苗子,自己培养出来算了。得知下头的玄罗城最近命令麾下七八个凡人王朝呈上一批新的道传弟子,他就赶紧过来插了一手,弄到了个“收徒”的名额。

他在水镜后面选中了姜甜。虽然她资质差,但她机灵啊,使的东西五花八门,又在憨厚少年的有意引导之下通过了长老的私人测试,确认她符合那特殊秘境心法修习的种种条件。于是等一夜逃杀结束之时,那土包子少年带着姜甜两人看似运气极好的活了下来,姜甜还不知自己被带进了坑里。

天亮后,围城中的这群胜出者十不存一。他们喜极而泣。他们真正的魔道道途也开始了。

首先他们被一架修士驾驶的马车清点人数带走,一路直接带到了自家王朝的都城处。他们要在那里迎接他们未来的师父或族门,顺便登记姓名资质籍贯等资料,——那等于是魔道每一个道传弟子的“出身”,以便他们将来效忠的对象查询。

然后他们还有身后的一堆凡尘琐事。在大崇王朝凡人朝廷的主导下,一场场盛大的宴会召开来。死掉的那些人那当然是不管了,剩下的这些已经确认的“上师弟子”则当然要给他们的凡人亲友加官进爵,大肆封赏,凡人王公贵族中依附于修士的种种势力开始一季度的洗牌……一群群胜出者走下一架架修士的马车,排山倒海的欢呼声就迎面而来,简直让他们误以为自己是什么远道而来的贵客、凯旋的英雄之类的。

姜甜啧啧感叹了半天这荒唐的盛宴,忽然才想起自己好像还剩下几个家人来着。她看着那几个被惊喜砸中不能自已的姜家人,十分无所谓地叫他们滚。他们是花了点钱送她来学武堂了不假,可最困难那些年月他们还曾打算饿死她省粮食来着。她觉得自己以后跟他们再没有半点关系。什么恩什么怨什么血缘,都不记得了!

各种流程走完之后,这群新鲜出炉的魔道道传弟子终于踏着“天梯”离开凡尘,进入了上城。——也就是说踏着临时的传送梯,穿越过笼罩了整个凡人王朝的巨型禁制,进入了统治当地凡朝的的魔修城邦。

在踩完传送梯穿过禁制前姜甜看了一眼底下流淌的甘苦河。那是她此生此世最后一次看甘苦河。哪怕后来阴差阳错又跟大崇王朝扯上关系她都没再回来过——然后她便果断踏入了修士的世界,跟绝大多数魔道道传一样,一去无回。

……

甘苦河边这些凡人王朝的主人是玄罗城。而玄罗城的主人,是九轮波城。能跨过玄罗城,直接被更高层次的九轮波城长老收为杂役弟子,居然还有那夜甄选中认识的土包子作伴,姜甜一开始还很高兴,觉得自己走上了人生巅峰。这就是逆袭吧,是吧?我姜甜终于时来运转,从此直上青云,一飞冲天了?

然后她就被那位名义上是师父的慈祥老者带出了玄罗城,连九轮波城都没去,直接就奔向了荒野。

一直长在凡人田地里,第一次看见魔道的荒野,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灰黑色的风沙漫天。水汽迷蒙繁华缤纷闪着微光的修士城邦在身后远去,眼前的荒漠戈壁没有尽头,简直像是从梦中一下子坠入现实。“师父”提供给姜甜和其他新收杂役弟子的马车也很简陋,四面漏风,不似车厢倒似囚笼。刚从凡人王朝上来的小孩子们惊叫着钻进车厢,过了好一会儿才敢探头出来看看。风吹到脸上十分粗粝,几乎要割出血口来。

大家一时都很不能接受修魔界的真相,姜甜混在这群新弟子之中忽然又清醒了。

既然那位长老看中的是她的聪明,她当然也就极其聪明的发现了不对劲:所谓的“师父”对她一个资质如此之差的弟子太过和蔼;其他随行的资深弟子打量他们这群新弟子的目光十分嫌弃,打量她这个人的目光更加不屑一顾;那一路紧紧跟随她的土包子少年,似也不是真的呆头呆脑……

多亏了这么一大群人穿越荒野十分艰难,路程漫长。姜甜在他们赶去那上古秘境的路上,很快就侧旁敲击,猜到了真相。

她刚刚还在想自己怎么讨好“师父”抱着大腿一路青云,得知了真相一个弯都没转,立刻就开始琢磨怎么才能用最快速度把他干掉。

……算了,实力差太远,干不掉,那就改成怎么用最快速度偷偷溜掉。

第一百七十四章 凡间有条甘苦河5(番外)

【接上】

……

在路上,姜甜搞清楚了这大概是一队想独吞某个上古修士遗留洞府的魔修。当然,她那“师父”离山老魔不是这么说的,她“师父”非常的和蔼,是位衣衫华贵、须发皆白的老者,经常用他那双瘦骨嶙峋的手扶着姜甜,亲手指点她修行某门他专门为她挑选的心法,待遇超过其他新收弟子太多,甚至引起他们私下嫉妒……一副标准的师徒友爱的模样。但姜甜还是已经知道了真相。他不过是想把她培养成一个要牺牲的祭品而已。

那门可以速成的秘境心法十分奇怪,,只为修出某种异类真气,短时间内威力极大,却极为损伤资质,姜甜不得不去学。她倒是啥也不懂,一闭眼学就学了,借此成功地获取了那离山老魔的信任。离山老魔放下心来,觉得已经胜券在握,只待他们一行人赶到秘境,就可以直接送进去,用那缕真气打开那黄铜大门,那间位置隐秘的洞府就是他的了!

那处秘境其实是个公共秘境,早已被各方魔修搜刮得差不多,只不过那洞府是离山老魔刚发现的罢了。为了独占它,不露出痕迹,离山老魔特地在路上慢吞吞地走了半年。到了秘境前又驻扎下来休整,装作带一群新弟子来此历练的模样,就这样又无意中给了姜甜许多时间。

他看姜甜修为进展缓慢,甚至给她找来各种高品丹药和便宜炉鼎,在极短时间内生生把她堆到了三重天高阶,配合那门速成心法修出的特殊真气,必能打开那扇充满秘密的黄铜大门!

与此同时,经过了漫长观察和暗中谋划的姜甜也终于搞定了逃跑计划。

正式动手那日,离山老魔从九轮波城带来的一干人等都喜气洋洋的,一群新弟子也以为是要给他们考验,也十分开心。他们终于穿过了各路魔修走惯了的那些小路,来到了秘境角落里,那还没被人发掘的上古洞府前。

镶嵌在山壁中的黄铜大门十分古老,写满修行谜题的轮盘一层层旋转,恐怕是原主人为留下传承给闯关者设下的浅层考验。经过半年多的死记硬背和开小灶训练,姜甜早已能轻松应付那个轮盘,但她只是在拖延时间。她唯一的逃跑时机马上就要来了。

当她浑身盈满真气,马上要解开最后一个谜题,下一步就要踏上那个显现出来的光轮时,在离山老魔的期待之下,她忽然回头冲他们扮了个鬼脸。

“你们是不是以为我傻?!”

离山老魔怒而大吼,其他新弟子不明所以,而姜甜却故意答错了最关键的那道谜题,当场引发了黄铜轮盘的大崩溃。

一时山崩地裂,沉睡的上古洞府被惊动,从考验状态一下子变成了应敌状态。铜色的藤蔓如巨蛇一般冲破山壁攻击了离山老魔。离山老魔应接不暇。趁众人都没注意之时,姜甜已经不知不觉在旁边消失了。

离山老魔是十分震惊的。他很想把这个骗了他半年的小兔崽子抓回来发泄怒火。然而事态已经不是他能控制的了。秘境角落里的动静揭破了他们的行踪,那扇黄铜大门向整个秘境发出了信息,秘境中正在进行日常历练的其他魔修纷纷被惊动。其中也有姜甜一路上布下的一些后手起了作用,很快,越来越多的魔修都知道这里有了一个新鲜出炉的上古洞府,都在全力赶来。这洞府再也不是离山老魔一个人能独吞的了。

来自九轮波城的离山老魔说到底也只是个二流城邦的人,面对其他来头更大的魔修,他也只能恨恨地放弃独吞。带着人抢在最前面强行打破洞府进去,跟充满了敌意的上古洞府生死相搏,只求吃一道头羹了。姜甜他也没法再追回来了。

姜甜她直接扭头跑了!她把这个公共秘境搅成了一锅浑水。无数魔修蜂拥而来,抢着冲进上古洞府,跟前头的人,后头的人,也跟洞府本身打成一团……

姜甜顺手摸了几个散修尸体上的储物袋,第一次尝到了唯恐天下不乱搅乱混水的力量。她醍醐灌顶,忽然明白了自己的优势。她本人是毫无力量的,没错,但是她可以用脑子啊。借势打力,掀翻棋盘,从中渔利,有什么不好?

就这样,姜甜没有第一时间离开秘境,而是混入人群,又开始暗中观察……

等到那处上古洞府终于被搜刮一空,秘境的天空渐渐平静,聚集的魔修们也散去的时候,已是一个月后了。

姜甜迈着悠闲的步子走出秘境,走进了荒野。她十三岁了,从里到外已经气势大变。她易了容,换了装,修为跌回了二重天,自废了那门心法,根骨受损却也解决了心法隐患。她还把要害她的那群人一股脑送进了死路,最后活着出来的只有一个离山老魔,也重伤回九轮波城去闭关了,恐怕一百年内都没法卷土重来。姜甜完成了魔道冥冥中给她的考验,也得到了她进入修魔界的第一份大礼。

她终于成了一个最标准的魔道散修。

……

她很快就适应了魔道散修的日子。

这实在是天道之下最适合她的身份。她机灵的身影出没在荒野各个公共秘境之间,出没在一个个末流城邦和中立散修城邦之间,在最底层的街巷里跟其他散修一起混日子,讨生活。像杂草、蝼蚁一样,为了几块下品灵石随便就能活。活得低贱,活得随意,活得轻飘飘,没有是非黑白,也没有任何为之拼搏的信仰。她做过各种修士店铺的帮工,当过卖血卖骨卖魂魄的药人,给修炼场的修士们当过肉靶子,最好的时候,还当上了大人物们随手抓来使唤的杂役……

同时她也还继续做梦。天天想着天上掉下来什么机缘、机遇,能让她一步登天,逆袭翻身。算了随身芥子空间还是不想了,实在不行让我走街上捡一块上品灵石,本宝宝不挑剔!

第一百七十五章 凡间有条甘苦河6(番外)

【接上。】

……

很多年后,姜甜还是会想起十二三岁时,自己在修魔界底层做散修的日子。

那时她是多么的狼狈,卑贱而尘土飞扬啊。她缺灵石,缺典籍,缺机遇,什么都缺。所以她千方百计去夺去争去抢。尊严和姿态是奢侈的事情,为了修炼和活命,每个散修早就不要了原则和坚持。那些鱼龙混杂的公共秘境和末流城邦就是散修最好的资源地和训练场。姜甜混在里面混出了一身乱七八糟、半桶水晃荡的本事。她的境界修为勉勉强强升了一大阶。她也开阔了视野,增长了见识。

年幼的她见证了好几次荒野里不明势力的乱斗和几个魔门之间恢弘的城战,见证了好几个末流城邦和家族的倒塌……兴衰起落,你杀我夺。一片血腥污泥中迸发出无尽的旺盛的生机之火。原来,这就是修魔界的真相。

姜甜接受修魔界接受得很快,没什么障碍。因为她觉得跟自己小时候呆的大崇王朝相比,修魔界其实是一个精彩纷呈、充满机遇的崭新世界。生在凡人王朝做凡人那是多么的憋闷、压抑,从上到下各阶层的男女老少被皇帝管着,皇帝和百官被“上师”管着,都被绑在条条框框里,一辈子看不到尽头的辛苦桎梏。而眼前这个修士的世界虽然恶,却是个千变万化的世界,一切都有空隙,哪里都有一线生机,连她一个没有任何依靠的小女孩也有生存之地。一无所有,朝不保夕,但她却可以用自己的脑子每天挣出一些新的活路来。

她讨厌修魔界吗?不,她喜欢!

——总有一天,我会迎来翻身之机!姜甜很乐观地想道。

后来,再后来……

姜甜想起自己玄罗城大崇王朝的身份废了,人却还好端端的活着。离山老魔在那秘境里发生的事故也不知会不会让别、人查到自己身上,不如回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没有抹除的痕迹比较好。于是姜甜偷偷摸摸,回了一趟玄罗城。她没想到她这次回去,就在她那不起眼的出身之地,她终于迎来了这一生最大的机缘。

……

或许天道给每个人划下的运气都是有数的,要么开头甜,后头苦,要么开头苦,后头甜……姜甜觉得自己终于是苦尽甘来了。

多年后的姜甜每次回想自己翻身青云的过程都觉得美滋滋。她觉得自己果然是话本里的那种主角,肯定是的吧。自己要不是主角的话,怎么能有那样误打误撞的机缘?一切怎么会那么巧,她那么轻松就躲过了致命危机,然后摇身一变,直上青云?

最初她只是回到玄罗城那个以灵石矿出名的灰暗三流城邦,在重重灰岩城墙间到处打探消息。她发现关于离山老魔的谣言只有一点点,毫不引人注意:那个倒霉的长老被卷进了那场秘境争斗里,他带去的那群新弟子全军覆没,仅此而已。自己的存在根本没人知道。然后她稍稍放下心来,又听说了玄罗城上下正蠢蠢欲动,仿佛想跟隔壁枫林城打仗的样子,她心思一转就觉得这是给自己弄个新身份的好时机,便悄悄等在一旁,蹭进了城主府做了某个府库的临时杂役。

因为玄罗城灵石矿往东边延伸的一小条矿脉的归属问题,玄罗城跟枫林城终于爆发了城战……这在修魔界中下层实在是很正常的事情,经常是我灭了你,你过几年再靠着背后的靠山卷土重来,你灭了我,我卷土重来后再示威一般地打回去。谁也不能彻底灭了谁,反正都只是上头主人彼此试探的棋子和触手炮灰。魔修们太习惯了,跟赶集一样一会儿躲避战火跑到别处去避难,一会儿又跑回来争夺战后腾出的新资源新空间。姜甜也娴熟地混进了那场城战中,趁战火纷乱时摸到了某个守城的将军身边,等那些人死了大半,等战后一片狼藉,就跟其他浑水摸鱼的散修一起一哄而上,抢了玄罗城因局势不稳而散失的各种宝物,抢了就跑!

啊哈哈,从此我就是城主府看守府库的小杂役出身,从此我夺了这个地级的宝物,靠着它一路修炼上去,再没人敢惹……

虽然她后来才知道她夺在手中的那个黑骨塔形法宝不过是个引子,她真正的机缘着落在七宝蛛城那个神秘的郁子规身上。但她还是庆幸自己当初抢到了它,引发了后续一系列事情。

她被七宝蛛城那群二世祖抓了。她居然卷进了一流魔门之间的大事里。她居然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位血传主君,她还当了天那边另一个道统的卧底……

郁城之巅的金光交织着灯火,俯瞰着底下修魔界的繁华百态。姜甜顶着郁子规的壳子坐在栏边,靠在她喜爱的凡奴身上,啃着手里的灵食糕点。她顶替了郁子规的身份,拼命挥霍着她的名声和手中的权势,她理直气壮的很!——我这才不是冒名顶替身份呢,我有什么羞愧的,明明是正主拜托了我来顶替身份的,我是多么的忍辱负重啊,自告奋勇身入险境为你们打拼,郁子规你该感谢我才对!

虽然有些事情好像做得有点过火。以后还是要躲着郁子规走,免得她气得打人……

没有任何缓冲,一跃从修魔界最底层跃到了修魔界最顶层。手中的一切如繁花着锦般熏人欲醉,令人飘飘然而不知今夕何夕。

反正姜甜就继续理直气壮地享受着郁子规身份地位带来的一切,顺便为自己敛财,在身份暴露之前安排好自己以后逃脱之后真正的美好人生!

姜甜却还在缭乱之中清醒着,知道一切很快结束,因此越发的抓紧时间肆无忌惮,没有节制。

就是那段日子,她还没有暴露,还没有绞尽脑汁为仙道做最危险的事情,连郁家也还不知道镜墙碎片是假的而整体上下对带回碎片的“郁子规”礼遇有加。姜甜趁机约见分配血传主君财产的那些长老,要了几个封地纳入名下。她要了九轮波城。

……

“你要找凡人的皇帝做什么?”那时,郁清明疑惑地问道,“为什么还指定那个……什么小城来着?你怎么会知道那么底下的东西?想要几个二流城邦当封地的话,我有更好的给你挑。”

“好玩儿嘛,翻册子的时候随便指的……”

姜甜换了面目以后那当然是扬眉吐气,要重见当年那些故人的。那些欺负她的人,她在他们手里吃过苦头的人,她羡慕的人,谄媚的人,讨好的人……如今手中有如此权势,那当然是要用来打脸的。是一定要打脸的。不可能不打脸的。她要借着这么好的机会,叫那些人在她手里吃苦头、羡慕、谄媚、讨好!

话本中那些逆袭翻身的主角,不都是这么做的吗?

郁城金碧辉煌的宝殿之中,高不可攀的少女坐在宝座之上,身上的黑纱夹杂着金纱拖得很远,由婢女们恭敬地捧着。

离山老魔她当然是立刻编了个理由把他灭了,彻底根除隐患。除此之外,她还换着百般花样,千般借口,招来了其他的她还记得的人。

姜甜心里记仇的小本子一条一条地划过去。

——当年在玄罗城调戏她说要派她去管凡人挖矿的那老头,派他去挖矿!

——当年在荒野中遇到的嘲笑她资质的那些管事,把他们的灵骨抽了扔掉!

——当年在秘境里觉得她有趣想抢她当第十八房炉鼎的末流家族纨绔,就命令他留在自己身边当狗好了。……咦?他怎么欣喜若狂呢?算了,还是叫人把他送给哪个好男风的纨绔,让他给别人当第十八房炉鼎好了……

最后她转过头来,见到了被千里迢迢送上来的那些凡人。

她以为自己早已不在乎的那些尘封岁月如浑浊的河水一般汹涌而来。丹田中二重天左右的新生魔气又厚重了几分。

她一怔,就明白了。原来,那些最遥远的凡尘记忆才是她心中念头不通的根由,是她未来成就道心的隐约阻碍。踏上道途后遭遇的一切不过是成王败寇,爽快之极,姜甜跟各色修士打交道时从没什么心理负担。唯有在最早的日子里,她还在大崇王朝甘苦河边当一个天真女童时,还在牙牙学语、蹒跚学步时,还如每一个新生纯洁的生灵,对这个陌生的世界怀抱善意和期待时,受到的那些践踏伤害,最不可原谅。是甘苦河边充满了压抑的那个凡人国度塑造了如今不可救药的她,让她远离光明正大,远离坚定和纯粹,骨子里变得如此低贱,如此扭曲,如此令人不齿。

原来我也曾经可以像你、像你们一样坚定而纯粹吗?

少女的目光悠悠然飘过了坐在旁边的云苦。云苦莫名其妙地瞪了她一眼,又冷漠地瞥了一下那堆不知道为什么出现在面前的凡人,继续履行郁清明求他帮他监视他妹妹不要乱来的职责。

第一百七十六章 凡间有条甘苦河7(番外)

【接上。这是小姜番外的最后一章→_→。】

……

直指内心的魔气在姜甜的胸怀之中翻滚。她颤抖着拿起金匙,脸上还笑靥如花,拨了拨婢女呈上来的一蛊汤。

虽是没有灵气作用的凡汤,却还是香味扑鼻,味美诱人。

那是她离开凡人地盘后再一次,也是这辈子最后一次,听到甘苦河的名字。

来自玄罗城的中阶魔修紧张地向郁氏十六主君介绍着自家名下的凡间特产,告诉她那些卑贱的凡人里头其实也有不少乐子可以呈上,不仅仅是这连修士也觉美味的凡鱼,还有各种凡人的鼓乐笙箫,各种美人……而姜甜就在默默回忆那些对她来说特别遥远的,充盈着甘苦河涛声的童年岁月。

“哦,是吗?这么说凡人这种东西也挺好玩的?”

她喃喃自语,仔细地去看阶下那些瑟缩的凡人。

那是被玄罗城修士带来给她“看新鲜”的凡人,其中有许多傍着修士势力作威作福的王孙公子,甚至包括大崇王朝的皇帝本人。就是他们,一代代作为纽带联系着修魔界修士社会与底下的凡人社会,对上做修士的奴隶,对下却也逼迫着广大凡人做他们的奴隶。这却也不能怪眼前这些人。不是他们也会有其他凡人来充当牧羊犬,——魔修们一个不满意令凡人改朝换代的事情那是太常见了……

当年为了逼甘苦河边诸村向“上城”上贡红须银鳞鱼,把姜家好几人都逼死了的大崇皇帝,就在姜甜面前讨好她。

“真的很好喝吗?”姜甜沉默良久,等到众人都不安时,才忽然动弹一下,在那中年男子的吹捧下尝了一口鱼汤,“——我还是第一次喝呢!不错!”

她笑脸不知为什么看上去有些渗人,却肃然对那大崇皇帝问道,“以前看到的凡人都是训练好的凡奴,不知你这皇帝,跟他们有什么区别吗?”

那披着黄袍的中年男子呆了一下,忙说没有,没什么区别,他们每个凡人都是上师卑微的奴隶。然后他就在姜甜装模作样的询问下表演了几番。像凡奴一样斟酒,像凡人一样打扇,甚至像凡奴一样在众人面前歌舞……其他的凡人乃至修士羡慕地看着他,希望自己也有此殊荣。

气氛十分热烈,最后忽然穿堂风过!几缕魔气闪过,穿透了那大崇皇帝的胸膛。他一头栽在地毯上,死了。

血如绽放的鲜花染红了地毯。云苦微觉不耐烦地警告了一下姜甜。姜甜却嫌弃地拿法术洗了洗袖子,回身坐下,大小起来:“哼。真没什么区别。都是不耐玩啊。”

“是的,”玄罗城的中阶修士忙道,“凡人肉身很脆弱的。——凡人有趣之处在他们的头脑和魂魄,方才列举的那些,主君您要不要试试……”

在场众人从震惊中反应过来,都不着边际地吹捧十六主君对底下凡尘的好奇与求知之心。凡人王朝凡人那么多,再找个人来坐皇位就是了,区区一凡人居然能让郁氏主君为了好奇而亲手杀掉他,那倒是他祖宗八辈的荣幸……

姜甜笑意猛地一收,周身境界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下突破了一个小阶,“算了!凡人那是什么东西,除了给人杀就没有别的作用了!不好玩!都给我弄走,弄走!”

她不明所以地大怒,一挥袖掀翻了桌几,“下去!”

本来要讨她欢心的宴会一团大乱,所有人都被轰走了。可他们却不知道,把他们赶走的“十六主君”一个人痛快淋漓的哭了一整夜,然后第二天恢复正常,从此再也没有哭过。

她好像忽然对一切失去了兴趣,终于不再不着边际地叫人找各种奇怪的人带到郁城给她看了……除了那日玩着玩着突然杀人的粗鲁行为被郁迟迟等人大肆嘲笑了一番,也没引起郁家上层的注意。十六主君做的奇怪的事多了去了,这不过是其中的一件,杀个凡人而已,已经属于正常主君的范畴了好吗?

郁家人不知道他们的“十六主君”自那日之后莫名解决了凡尘心障,私下里修炼一日千里,再不是表面上装的那种不学无术、修个魔气磕磕碰碰的废柴了。

——打脸其实很没意思啊。

姜甜无趣地想道。

——深刻的心结,当场若不能解,就永远留下了痕迹。等到以后再找回场子来,不爽快,不开心,只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无聊。

“再也不看骗人的话本了,”姜甜对自己道,“我也不是主角!”

“我真的不是主角……我还是想想道途的修炼,未来的计划吧。那才是我唯一的倚仗。有很多关要闯呢。”

回过头,姜甜就再也没有不切实际的梦想。她早已得到比任何话本还要离奇的机缘,也见过了身边一个个比话本主角还要像主角的人……她看清了自己,看清了未来,从此也没有再跟自己的过去扯上任何关系。

她把九轮波城、玄罗城和大崇王朝抛之脑后。她也终于忘了甘苦河了。

……

距离那日短短半年之后,姜甜勉强渡过了假镜墙碎片暴露的危机,骗过了郁家家主,地位一落千丈,却也傍着郁清明和云苦在郁家角落里活了下来。

又一年后,她在两个妖修的逼迫下成了异道的卧底,同时顺利凝结了魔道道心,晋升四重天。她的道心化影是一只魔气凝成的犼。形如幼兔,看似小巧柔弱,实则凶猛万分,可食龙搏凤。犼形的化影对她是再合适不过了,从那之后她每次看到云苦都转头笑半天,自得其乐的认为在某些方面赢过了童年偶像一回……

又若干年后,魔门巨变,两道巨变,姜甜完成使命坑得魔道无法顺利启动通天祭阵,郁家功亏一篑。她跑了,跑之前换了个喜欢的身体,同时她觉得自己也可以再改个喜欢的名字。姜甜这个名字太不好听了。谁要叫“甜娘”啊!

当姜甜成功逃离郁家之时,云苦身败濒死,仅剩一缕残魂被郁清明带走。那点魂后来还顺路被带到了天外去……他一个出身甘苦河边的道传,为郁家付出了他的一切,姜甜觉得他是奇葩中的奇葩。这年头对主家这么坚贞的道传可不多见了。难道是因为十几岁就亲手灭了自家满门,进入修士的世界后便找个家族来温暖心灵么?姜甜想着又觉得更加的佩服,简直重新把他当做偶像了。

——当年在学武堂给你烧香求考运好像很灵,本宝宝以后遇到困难会再给你烧香的……

逃离郁家又两年后,镜墙碎裂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块大陆,仙魔两方的新战场集中到了镜墙裂口处,打得如火如荼。姜甜就又跑出了藏身的荒野,再次出现在了众人视野中。

她居然穿越了镜墙裂口,跑到了修仙界去。

修仙界,东海。十洲仙盟。

仙道散修们的聚集地,岛屿星星点点布在蔚蓝清澈的海上。此时的修仙界也偶尔能有魔修过来了。三大仙宗夜以继日的查,导致过来的魔修们一时也不敢大张旗鼓,只敢偷摸潜伏,搞点小动作。其中十洲仙盟的地盘距离镜墙最远,却也防备稀疏,是许多魔修第一选择的落脚地。

姜甜倒是所有魔修中最不担心被仙道发现的一个了。她说起来还算是仙道这边的人呢!她跟那些精英领队弟子可熟了!

海天流云,白鸥翱翔。

姜甜抱着黑兔子一般的犼形化影,倚在一艘远洋楼船的船舷边,养了两个凡人美少年在身边给自己倒茶捶背,十分的惬意。

她摸着有些泛灰的魔道道心,自言自语:“我这到底是不是杀戮大道啊?好像一直不太纯。”

“算了。反正郁家倒了,魔道瞧着也快倒了。——仙道也是。以后再也不是它们黑白分明的世道了。说不定有新的道可以修!我这个说不定还是先驱呢……”

她远目望向海天一色的蓝。

“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呢?听虚极仙宗那些人讲,你回来的时候就是天翻地覆吧。——所以你还是别太快回来了,等我修到九重天,啊不,入道的时候再说!”

修仙界海灵气充沛的海风吹过了船舷。此世之中已经没有了那个人的身影。

“虽然你老爱打我……但我其实,谢谢你。”

“谢谢你给我的机缘,郁子规。”

……

(姜甜番外,终)

第一百七十七章 山中日月长(番外)

【本章为仙道入魔者的番外。主要讲慕桐君、碧风芜。】

……

修仙界。

常言道修仙界三大仙宗一统全界,如天空覆盖着大地一般,由西至东,由南至北,细细密密覆盖着修仙界的每一寸土地,普天之下仙光遍地,永世太平……不,其实那是一种夸张的说法。

在修仙界的边边角角,比如远离凡人聚居地的崎岖山中、极北极南的荒芜海畔,还是有很多仙道覆盖不到的地方的。毕竟跟芸芸众生相比,三大仙宗有一个人数稀少、力所不及的问题,有些地方他们想管也没精力事无巨细地管过来。所以自古以来修仙界也是有不少三大仙宗的“治外之地”的,像是某些犄角旮旯里,妖修们统治的偏远凡朝,——修仙界的妖修那可是经常跟各仙宗不对付的,为仙修们所忌惮;或者那些远离尘嚣的深山荒原里,还处于刀耕火种状态的落后凡族,他们连王朝都没建立,连文字礼制都没有,更别说什么修炼问道了……

不过自广稷仙宗的那场叛乱发生后,修仙界仙道统治不到的异类又多了一群。

广稷仙宗的叛徒们当时离开大陆中央的凡人王朝聚集地,“挟持”了不少精挑细选过的凡人和他们聚居的地皮。他们通过搬山之术将一块块地皮直接转移到了广稷仙宗的地盘之外,找了些深山暂居。经过大力经营,那些原本没有人烟的山里热闹了起来,一条条新出现的河流渐渐融入了当地的山谷,随着河流一起凭空转移而来的片片田地也在修士法术的作用下慢慢适应了当地的气候。那些修士连同他们带走的凡人们,也一起成了山中的住民。

这片群山位于修仙界东南部。山山相连,深谷幽然。

仿佛天外飞来一大片人烟稠密的繁华城镇,直接在峡谷之间落下。然后这些小小城镇就生根发芽,在这片没有人烟的荒僻山林之中成了一座孤岛。而城中镇中的凡人们还在修士们的带领下如寻常一般生活着,仿佛恍然不觉城外镇外几里远就是郁郁葱葱道路不通的深山老林,草木生长,万兽奔走。

这座小镇原本位于大溪王朝九桥州边缘,距离黎水的某一小条支河不多不少六里远。镇上有一条潺潺泉水,生活在这里的凡人百姓性情安静,恬淡知足。不过,自从他们被那群“仙师”凌空带来了这里,他们也慌乱了些日子。六里泉镇的人们花了好久才渐渐适应了新生活,还好那些仙师对他们还是像以前那样亲切和蔼、尽职尽责……因此他们虽然经常被仙师们驱使着去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却也很快平静下来,既来之,则安之。

山中晚秋,天碧如洗,渠边的黄蕊树纷纷的落叶如一场雨。

飘满了满满一层淡黄细叶的泉水,在横穿全镇的河渠里低低地流淌。

渠边,一群妇人在浣衣。一群小孩在玩水。

一个穿着灰布衣、额上紧紧扎着一条布带的小男孩,却没有参与小伙伴们的打水漂活动。他挠着头,苦恼地望着水中。他的木头小船飘到了水中心去。太远了,他够不着了。

木头小船打着旋儿,在水涡之中飘呀飘,眼看着就要顺水而下。

“别走啊!”小孩又跳又叫,“那是我爷爷给我做的!”

就在他快急哭了的时候,救星从天而降。

一阵柔风吹过。那股气息渠边浣衣的妇人和玩耍的小孩子们都很熟悉,一下子认了出来。他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欢呼道,“——您回来啦?”

那阵风宛如从春意昂然的碧绿枝头吹来,十分温柔地拂过渠边这些凡人,算是打招呼。而后它一转就转进了潺潺流动的水面中央,顺手将那枚简陋的玩具木头船吹回岸边。同时在小孩高兴的道谢声中飘飘忽忽落了地,化作了一袭青碧色的女子身影。

碧风芜十分有爱心地看着这群簇拥着她的凡人,嘘寒问暖地一个个问过去。自从她随入魔仙修们一起来到山中,就加入到他们当中,跟着跑前跑后,跟他们一起亲手带领着这群凡人在山中扎下根来,开启新生活。凡人们都很熟悉她,也管她叫“仙师”。她又是一只传说里的青鸾,美丽、温柔而亲切,整个人如发着光一般,在六里泉镇上再没有哪个修士比她更受欢迎了。

究其原因可能是因为碧风芜是个妖修。这个世界的妖修修炼的是血脉传承,不需要以心中之念与头顶的天道呼应,所以她一直参与不了那些仙道入魔者们对原仙道的修改和质疑——那才是他们来到山中,夜以继日殚精竭虑的事情。碧风芜一个人无所事事,百无聊赖,便也只好做些后勤杂事,比如帮那些入魔者照顾凡人们,久而久之反倒在这些凡人中间声名远播。

第一百七十八章 山中日月长2(番外)

【接上】

……

“看来大家都过得不错……”

“嗯,我回来了。”

碧风芜笑如春风,一圈男女老少都崇拜地看着她,想凑上来摸摸她的衣角。

她告诉这群凡人她此次远行的成果,“东边崖下的田地全都没有问题了!到明年这个时候,大家就有新的粮食吃啦!”

“是一种东南部的粮食,叫做素麦,”然后她却可惜地说道,“因为气候原因,大家以前种的溪豆成活不了,真是很抱歉……”

碧风芜最近在忙活很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帮助这群“天外飞来”的凡人们在当地扎下根来,从劳作习惯到日夜作息,尽量天衣无缝地融入当地山谷之中……那些搬迁过来的地皮与当地地貌的砌合问题暂且不提,凡人们最关心的还是他们的生计。随着一个个城镇一起搬山转移而来的那些广袤的农田,它们落在了这片原先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里,原来的作物收割完一茬之后就再不能成活,属于大溪王朝的农作物并不适合修仙界东南部山里的气候。入魔仙修们为了避免自家辛辛苦苦带过来的凡人们因来年饥荒而饿死,不得不帮他们改种其他种类的凡间粮食,并且使用法术调整土壤,调整地下水质,乃至要把原来的旧地全部毁掉,重新开垦一片片新的农田……

碧风芜的木系法术学得还不错,经常去给入魔仙修们搭把手。这一次就忙了几个月,忙到收割季节过了才回来。——她最近两年都算是挂名在六里泉仙馆的修士,只是太忙了,偶尔才能回来住几天。

对于碧风芜的歉意,凡人们倒是十分的宽容,纷纷表示新粮食他们已经在仙馆那里尝过了样品,没什么不好吃的。虽然他们背井离乡,被带来了陌生的山中,但是他们亲朋好友也被带来了,他们世代的土地和镇子也一起来了,那还有什么问题呢?仙师们说要给他们“更好的新生活”,他们无条件地相信仙师!

劝凡人们都散去之后。碧风芜决定回六里泉镇的仙馆看看,不过她发现自己青鸾羽化成的衣角被人扯住了,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个刚才弄丢了小木船的布衣小孩。

她和蔼地道:“小轩辕,你今天怎么没去‘炼气堂’啊?”

名叫“温轩辕”的凡人小孩,其实是身怀灵骨的,六里泉仙馆炼气堂的一名小弟子,只是太年幼了,连一重天都还没开始修习。入魔仙修们带上大批凡人逃离广稷仙宗的地盘,重中之重就是要以这批凡人打底,培养自己未来的根基——未来能够修习他们所创的新的大道的新一代修士。

但这并不容易。残酷的现实让这群位于仙魔两道夹缝中的入魔者们摔了很多跟头。很多人连自己的道心都处理不了,来到山中之后就陆陆续续陨落了。剩下那些稍稍坚定之人,却还是为新道的创立而大伤脑筋。他们对着炼气堂中想要修炼的凡人小孩也只好时不时拖延。关于修炼道途的课程停了又开,开了又停,只好以读书习字取代。果然,碧风芜面前,温轩辕就告诉了她自己没去上课的原因。

“……师范们又停课了。今天叫炼气堂的大家都回来休息。”

“我们明明已经开始修‘仙气’了,我都修出第一缕了!……但是师范们又把我们丹田里的仙气都废掉了,说他们写的典籍又出了个什么问题,我们要等他们把那些口诀改一下再重新学……”

“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开始修炼啊,”温轩辕期待地问道,“我想修炼……”

碧风芜眼神暗了暗。

修炼,是容易的,但重点是修炼什么,为何而修炼。他们这群入魔者想要剑走偏锋,从无到有,在仙魔两个庞然大物的的夹缝之中创造一个全新的大道,谈何容易?一切典籍都要重新编写,一切都要从本质上推翻重来,或许他们这整整一代人都无法摸索到那新道途的入口……

碧风芜想帮忙也帮不上。她不懂这些。而且她是个妖修。

“没事,没事,”她拉起温轩辕**的小手,“暂时上不了课,那就休息休息。我带你回家去。”

“哦……”温轩辕回头看了看飘满黄叶的河渠,脚下走向家的方向。他一只手被碧风芜拉着。另一只手紧紧抱着木头小船。

修仙界那些“仙师们”对外的战争或者对内的分歧,对他一个凡人小孩来说都还十分的遥远。无论如何他的未来都是光明的。在哪里他都是被爱护着的。他只是个还没有开始修炼的小孩子。

那些云端上乱战的大道,暂时还与他无关。

……

碧风芜把温轩辕小朋友送回了他家,推拒了他家人的谢意之后顺路回到了六里泉仙馆。

六里泉仙馆,原本也是位于大溪王朝内,是大溪麾下隶属于广稷仙宗管理的众多仙馆之一。随着入魔者们掀起叛乱直接离开了大溪的地盘,他们倒还保留了“仙馆”的编制,以便令行禁止,听从更高位者的命令。这间已经物是人非的仙馆内依然保留了以前广稷仙宗每座仙馆特有的假山,流水,玉瓦精舍……只是人语萧疏,弥漫着一股被世人遗弃一般的寂寥之气,十分清冷。

碧风芜走进了这间仙馆。这种时候入魔仙修们应该在自己的屋子里,或者在远离凡人城镇的山林里聚集着讨论修改典籍的事。但是她却见到了个意想不到的人。

属于她的那间客房里,没有点灯,慕桐君的侧影隐没在昏暗里,如一片劣质的传影玉里投出来的虚无远影。

他身上的气质还是如他们当年最初相见时那样风清云淡,文质彬彬,仿佛衣袖上散发着脉脉书香气和药香气的一位翩翩君子……但此时他的声音却有些久病之态,透露出了一股虚弱。

他咳嗽了两声,疲惫地对她说道:“阿芜,我恐怕要陨落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山中日月长3(番外)

【接上】

……

慕桐君这句充满了悲伤的话语仿佛在黑暗中激起了涟漪,看不见的波动,在两人之间袅袅荡开。

一阵柔风眨眼间就转到了慕桐君坐着的椅子边,扶住了他虚弱无力的手臂。

“你也……跟他们一样……”

“是的,我时间不多了,”慕桐君说道,“恐怕就在这几日了。所以我赶来找你。还好来得及见这一面……”

碧风芜亦是悲伤地瞧着这个昔日叱咤风云、带领那么多入魔仙修来到了山中的高阶修士。此时此刻的他再没有了当年一往无前叛离广稷仙宗的气势,只如风中残烛,气息奄奄,道心危矣。碧风芜看着看看,双目便朦胧起来,透着捉摸不定的泪光。

其实说起来,碧风芜和慕桐君两人的关系十分的微妙而难以言说。其他入魔仙修都十分直接的把他们视作一对恩爱道侣,在危机时刻相识,互相扶持而走到了今天。肯定是这样的,不然一只本来与广稷仙宗内乱没什么关系的妖修青鸾怎么会背叛了虚极仙宗,跑过来跟他们走在一起,在一条无尽危险的路上携手同行?但碧风芜和慕桐君对外并没有承认道侣关系。他们自己也说不太清楚。

修士们之间很少有私人情爱存在,那通常被视作一种堕落的歧途。“私心”若重,会将修士本人越来越推离他所修的那部分天道,对他的道途造成严重阻碍。所以碧风芜和慕桐君说来也不太将此事放在心上。爱情,有吗?或许有。碧风芜当年被入魔者们的观念所吸引,如抓住一根稻草一般投身进去,拯救了她自己,从自身的迷茫中走了出来。而慕桐君也在她的鼓励中坚定了信念,决心跟随其他仙馆的人一同叛离广稷仙宗。他们用爱扶持了彼此。或许放在凡人眼中这是足以感天动地传唱四方的爱了,可对于心系大道的修士来说,这类小事实在是没有太多意义。他们苦恼的事情还有很多。他们还有很多问题没有解决,与他们的道途、乃至与他们的性命息息相关。

——他们的道心已经岌岌可危了。

哦,准确的说,是慕桐君的道心,已经岌岌可危了。

昔日,慕桐君和其他入魔者一样,受杀戮大道启发而从赦生大道中敏锐地发现漏洞,因此而凭一颗发生异变的道心叛离了广稷仙宗,立志要在两方大道的夹缝中找到新的出路。但,现在,他失败了。

太难了。来到山中以后,道心方面的尖锐矛盾迟迟没有解决的预兆。慕桐君日夜苦苦思索,乃至自废不少修为,以自身为实验试图修炼新道。但他跟其他陷入矛盾的入魔者一样,迟迟找不到出口。

赦生大道,和杀戮大道之间的区别有如黑与白,天与地,水与火……他们要怎么从中调和、平衡?以生化杀或者以杀护生,说来简单,可那么多入魔仙修呕心沥血,却还是一无所获。无数人已经因此而陨落了。纵使他们带着一批凡人们定居山中,凡人们的生活越来越上了正轨,日子变得跟他们在广稷仙宗治下那般太平美好。但这群走上新路的修士们却越来越走进了绝境。原本支撑着这群入魔者走到现在的那股意气已经远远不够支撑他们继续走下去。陷入动摇的道心维持不了他们的性命和修为。这个世界的修炼法则就是这样残酷,心底只要有一个想不通、熬不过,修士便只好立刻陨落……

他们中间也不是没有一路想通了,已经走到前方的大能。比如那几名顺利弄明白了这颗奇异道心,升入九重天大圆满,维持住了最高修为的入魔者,甚至那位在修仙界仙道的眼皮子底下公然入道,孤身一人为他们入魔仙修在云端打开一丝狭缝的新道入道者,——那是他们这群人最高的希望,他们这片狭小根据地唯一的守护者。但那终究只有寥寥数人。一个崭新的道统要在仓促之间建立起来,时间还是不太够。落到每一位入魔仙修身上,他们自己的道心终究还是要自己解决。

慕桐君离开广稷仙宗时虽是有八重天之高的境界,但放在所有入魔仙修中他也不是最出色的那个。他自己没有想通。他也快步上其他陨落之人的后尘了。

“我能为你做什么呢……”一旁的碧风芜叹息道,“你只要告诉我,我便会尽力帮忙……”

碧风芜无能为力。昔日她主动跟随入魔者们来此,凭的却不是道心。谁叫她不是仙修也不是魔修,不是这个世界云端上做主宰的两方大道。她只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妖道。本方世界不是属于妖修的世界,无论在仙道还是魔道,妖修们永远只能依附于修炼两道的人族,或者被排挤到边缘。他们跟这个世界的云端毫无关系。碧风芜以前依附于虚极仙宗的仙道,如今也只是依附于入魔仙修们的新生异道。她一直痛恨自己是这个世界夹缝中的人。——这明明是一个镜中投射两端的黑白世界,他们妖道是怎么忽然出现并夹杂在里面的呢?他们妖道明明就是个外人……

“你能帮忙……”

“你能帮我!”

最后,慕桐君却用仅剩的力气,告诉了碧风芜他在弥留关头过来找她的原因,“我有一个新的想法,必须以陨落为代价来执行。唯有你能帮我!恰恰因为你并非两道中人……你是一个妖修。”

“我已经走进了死胡同。与其等道心碎裂身死,不如主动陨落,留一点残魂去转生。”

“请你护持我转生,我会把我的残魂寄托给你,你带我去那些全新的地方转生,”他告诉惊讶的碧风芜,然后他详细地告诉了她他为自己准备的计划,“……帮我!”

这就是慕桐君的计划。他无路可走了。他八百多年的作为“慕桐君”的这一生已经到了绝境,他必须完全抛弃自己已经僵化的信念和头脑,拔除篱障,去旧出新。

——他要抹去“慕桐君”此人的记忆,在一世新生中作为一个新的人,去探索那夹在仙道和魔道之间的新道。

第一百八十章 山中日月长4(番外)

【接上】

……

“……”

面对慕桐君放下架子的恳求,碧风芜抹掉泪水,连连应是:“好,好!我帮你!”

这只青鸾永远是那么的温柔,无法拒绝别人的要求。

“我会带你去转生……”

——反正,我什么都不懂……

碧风芜扑在渐渐失去气息的慕桐君面前,心中却不合时宜地划过了这么一个灰心丧气的念头。

仿佛浑身力气从周身抽离。碧风芜又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四面八方弥漫大雾一般的迷茫。她之前完全是追随着慕桐君才来到了这与全修仙界为敌的荒僻山中,可如今慕桐君要离开了,她也回不去虚极仙宗了。她还有什么别的路可走?

“我除了帮你、帮你们……我还能干什么呢?”碧风芜抓紧了慕桐君的衣襟,她美丽而泪水朦胧的眸子里充满了对自己的恨意,“我心中从来就没有大道!无论仙道还是魔道,都没有!我一无所有!我只能和你一起!”

“别伤心,别伤心……那……都不是你的错……”慕桐君安慰着哭泣的青鸾。然后他苍白的散着淡淡香气的手就从她的肩膀上滑落了。

那年,山里深秋。入魔仙修慕桐君因道心陷入绝境,入道不成而陨落。

入魔仙修们没有像埋葬其他陨落之人那样埋葬他,因为碧风芜带着他的残魂飞离了山中,飞往山外日渐混乱的修仙界,去迎接他计划好的新生。

……

在充足的准备之下,慕桐君的残魂顺理成章地开始了转生。为了重塑道途,他决然放弃了自己身为广稷仙宗高阶弟子、后来又背叛广稷仙宗的“慕桐君”的记忆,在青鸾碧风芜的帮助下,选择了在凡尘之中重新投胎。

修士残魂,若有机会做足准备自行转生,那通常是通过推盘、卜算等手段事先在茫茫红尘中选择一具适合他们残魂的身体。这具身体或许还在凡人母胎之中,或许是那种天生无魂的痴呆残身,总之都是与残魂十分契合,必生灵骨。——不管是天生就有灵骨还是受残魂影响渐渐生出的灵骨,总之不可能是不能容纳灵气的凡人之体,否则那新身体根本无法接受残余着些许力量的修士残魄。待残魂进入身体,新生就开始了。大多数情况下新生之人会暂时遗忘前世记忆,以为自己是另一个人,用着新的名字,新的身世,新的灵骨,新的道途……

直到修至某些关卡,或是为了凝结道心,或是被某些前世羁绊所触动,残魂转世的新生修士这才会觉醒前生记忆。那时,前世之人与新生之人合而为一,昔日的修士残魂这才算大功告成,重获新生。

慕桐君的转生也是如此。为了开拓新道途,由一张白纸状态出发寻找“生”与“杀”之间的那条新路。慕桐君做好了一切准备。按照他的吩咐,碧风芜以青鸾之态保护好他的残魂,并将他的残魂带到了他事先推算出位置的那家凡人之中。

那里,位于十洲仙盟境内。

他成了一个魔修。

……

修仙界东海,十洲仙盟境内,原先成千上万的岛屿上还是生活着不少凡人的。随着镜墙裂开,仙魔两方在镜墙裂口处开启新的大战,而在战火之下偷偷穿越防线溜进修仙界的魔修也一年比一年多了起来。令人惊讶的是他们很多人选择了十洲仙盟作为潜伏之地。或许是因为十洲仙盟只是生性散漫的仙道散修们勉强建起来的一个联盟,远比不上虚极仙宗和广稷仙宗那般架构严谨,在修仙界半边大陆上,就属这片地方防卫最稀松,漏洞最多。魔修们潜入修仙界后,除了那些大肆张扬的傻子立刻就被三大仙宗给灭了,剩下的有点脑子的魔修都纷纷选择潜入十洲仙盟,在东海各个岛屿的掩护下建起了属于魔道的各种隐蔽组织。

十洲仙盟内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岛屿势力之中,一个个异道的组织不知不觉潜入了进来。他们借着仙道散修们极度自由宽容的东海环境,拼命掠取修仙界丰富的修炼资源,不断在修仙界角落里发展着魔道道统。三大仙宗气得不行,终究也只能跟这些打洞老鼠般的零散魔修势力斗智斗勇。凡人之心混沌未明,有仙念亦有魔念,魔修们抓住修仙界中有修魔潜力的凡人拼命发展自己的道统,三大仙宗也没法信任凡人们,他们只好把自家修仙界拓展成了跟修魔界那边一样的两道战场……

慕桐君的残魂,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时代重新转生的。他生于十洲仙盟境内某座凡人聚居的岛屿上,家中务农,世代为仙盟的某个小仙岛种植灵稻。不过随着那座小岛被修魔界潜入进来的魔修们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暗中发展成了魔道道统的资源储备地,那些凡人日子就苦了起来……

慕桐君目标明确,就是要投入那些从修魔界过来的魔修门下,修一世杀戮魔道。他宁愿抛弃了前世修为记忆不要,也要用一生的代价,弄清楚天地对面另一个道统——杀戮大道的本质。所以他嘱咐碧风芜,一定要帮助他成为一个魔修。若是机遇不到位,她也要暗中相助,引他去修最纯粹的杀戮大道。

于是,在碧风芜明里暗里的引导之下,“出身清白”的十洲仙盟凡人少年就顺利的被那群急需发展道统的魔修收入门下,踏上道途,修成了一个标准的魔修。他的道途循规蹈矩,像修魔界那边每一个道传魔修那般踩着杀戮大道的台阶成长起来。前世曾身为高阶修士的他天资聪颖,对魔修们传授的大道精髓一通百通,十六岁便修到了三重天大圆满……不过那时候他的“师门”也迎来了十洲仙盟疯狂的围剿。三大仙宗对这些偷摸潜入修仙界来挖空仙道的魔修小虫子痛恨万分,查不到也就罢了,一查到必然连根拔起,从人到道都要灭尽。新生的魔修少年跟着“师门”千里奔逃,东躲西藏,最后还是逃不过三大仙宗之手。

慕桐君的这次转生,像一张白纸一样涂上了纯属于魔道的色彩,他打心底认同了杀戮大道,觉得杀戮大道如此之强大,反倒是那些仙修都是些无聊圣母……直到十八岁那年,十洲仙盟终于派出了几位高阶仙修在修仙界东北某处海岸边灭杀了他们那个叫做“血煞门”的小组织。慕桐君因为修为太低也只好跟师父师兄弟们一起被灭。他是一群魔修中战到最后一刻的,濒死前杀红了眼,意外成就了一颗魔道道心。

就在魔道道心凝成的那一刻,少年恢复了前世的记忆,恍然变回了慕桐君本人。

夜下,海边,几名高阶仙修面前,慕桐君大笑不止。新生脆弱的魔道道心因前世仙修记忆而产生极大的矛盾冲击,刚凝成又碎裂。恢复了记忆的他又当场陨落了。

暗中看护了慕桐君一生的碧风芜在此时现身,一言不发,振翅远去,再一次带走了他的残魂。

……

慕桐君作为魔修的短暂一生并不是结束,相反,那只是个开始。

在碧风芜的安排下,慕桐君很快又迎来了第二次转生。

第一百八十一章 山中日月长5(番外)

【我终于写完了这个番外。_(:3」∠)_】

……

慕桐君的第二次转生也是经过了充足的准备。

碧风芜帮助慕桐君再一次转生成为一个身怀灵骨的凡婴,同样也是暂时封存前世和前前世的记忆。经过了上一世魔修人生,慕桐君已经亲身接触了杀戮大道,得其本质。而这第二次转生他又是想同样从一张白纸出发,不被任何既有的心念束缚,去试探云端上的“道”。

他又重新修炼了赦生仙道。

第二次转生的慕桐君出生在修魔界,仙修贴着镜墙打下的那片狭长叶形根据地里。——说起来自从镜墙裂开,修仙界迎来无数魔修的潜入,修仙界和修魔界的分界就越来越不分明了。修仙界的云端上渐渐潜入了不少魔道,而修魔界这边,本来已经被仙修们经营多年的仙修根据地也越来越和修仙界的边缘融为一体,后来直接扩充成为了修仙界的新地盘。在这样的融合过程中,不知为什么,修魔界那些仙修根据地中的赦生大道反而还要比在修仙界本土的赦生大道更加激进。慕桐君这第二次转生出生于那里,正是想换个角度从头思索他最初修炼过的赦生仙道。

那是一个被仙修们收服了的凡人王朝。原本在魔修手里如奴隶般世代圈养,被仙修们夺取并转移过来之后,那处凡人王朝天翻地覆,废去了所有学武堂,改建炼气堂和仙馆。凡人们改修仙道,度过了一两代弃魔转仙的新生活。

在那里,赦生仙道抹去了杀戮魔道的痕迹,到处欣欣向荣,同时弥漫着一种不太正常的狂热气氛。

仿佛是千万年来被杀戮大道压迫的凡人们一朝反弹,民间各处都极端的仇恨魔道。那些还记得旧时代的老人逢人便讲当初他们被魔修们压迫得多么惨,昏天黑地日月无光,仙修们又是如何的从天而降,一夜之间救万民于水火……明明只接触了仙道不到两代人的地方,对仙道的热忱反倒是比修仙界本土还要强烈许多。

没有记忆的慕桐君又一次顺理成章地被当地的修士收入门下,开启了道途。这一回他入的是新建造起来的仙修炼气堂。十几岁的小小少年也被当地疯狂崇拜仙修的气氛所侵染,一头扎进了赦生大道的海洋,学到了最纯粹,最本质的仙道。

碧风芜在暗中瞧着,她觉得慕桐君以前在广稷仙宗修仙时都没有这么坚定过……

第二次转生的慕桐君成就了纯白无瑕的仙道道心,他顺利从炼气堂结业,加入了仙修们讨伐整个修魔界的队伍。两道战争依然还在修魔界中持续着。仙修根据地的一代又一代新生的仙修飞蛾扑火般地投入了进去,自认为是个坚定仙修的慕桐君也时不时跟同道伙伴出远门,远赴荒野战场去跟修魔界本土的魔修们真刀真枪地对拼……

说来讽刺,慕桐君在前前世叛尽了仙道,在前世修尽了魔道,这第三世,却又反过来站在了他最初逃离的原点。

碧风芜静静地看着他在镜面两侧来回摇摆。她是一只寿命极长的纯血青鸾,用她这漫长的一世默然守护着他一世又一世。她就这样看着,看着。再不聪明、再驽钝的心中,也渐渐琢磨出了一些属于她个人的感悟……

慕桐君这一世的日子别无波澜,也就是在仙魔战场上为仙道而战,付出他的一切罢了。修魔界两道相争的战线被拖得没完没了,从时间到空间上都看不到尽头。两种性质不同的天道在云端搅动着,撕咬着。战争已经成了修魔界和修仙界的常态。从修士到凡人,所有人几乎都忘却了镜墙没被打破之前的太平岁月。——什么?他们也曾有过两道分界、彼此隔绝的岁月?不,他们这片修真大陆难道不是天生就深陷仙魔战火的么……?

这一世,慕桐君修到了七重天才恢复记忆。

那是在一片斑驳的荒野战场中央。仙修们刚刚摧毁了一个三流魔修城邦,要将城邦中的魔修杀灭或驱赶殆尽。在清扫过程中,六重天大圆满的慕桐君被一位垂死的魔修骤然偷袭,拖离了大部队,逼进了绝境。

慕桐君不得不与那魔修单打独斗,生死相拼。他使尽浑身解数杀了对方,同时自己也突破到了七重天。那是道心由六重天晋升七重天,由中阶晋升高阶的第二个大关卡——人影“合一”,慕桐君在收服他自己的仙影之时意外撼动识海,在成功突破的那一瞬恢复了前两世的记忆。

他想起了前世作为魔修的一生,又想起了最初作为入魔仙修的一生。

这一次他没有嘲笑自己,他只是又想通了一些事情。他微微释然,而后再次陨落。

跟上一世一样,碧风芜幽幽现身,第三次带走了他的残魂。

……

如此这般。

慕桐君一共转生了七次。

有时作为仙修;有时作为魔修;甚至有一次碧风芜还弄来了一具不太纯血的妖胎,让他做了一世活在天道边缘的妖修……

每一世慕桐君都有些许新的感悟。这些感悟一点点积累,一点点通透,水滴石穿,让他逐渐接近了云端上时时乱战、搅动未平的最高天道。

他亲手触摸,他亲身体会……

最后一次,他修士残魂的力量终于要耗尽了。

再强大的修士残魂,也经不起一次次不停歇的陨落和转生。本方世界从未有人像慕桐君这样拿自己开玩笑,只为一世世从不同路径去接近云端上各种不同的大道。若不找一世赶紧稳定下来好好修炼,修士残魂足以让人促生灵骨重踏道途的力量是会一点点消耗掉的。残魂或许会直接魂飞魄散,救也救不回。

所以到最后,碧风芜眼见不对,强行带着慕桐君回到了修仙界东南部的山中。

拥有灵气力量的修士残魂被磨灭成了虚弱平凡的魂魄残片,慕桐君这最后一世,只好做了个凡人。

……

那时,距离镜墙碎裂,两界合一已经有几百年。距离镜墙碎片最初剥落,已经有整整一千年了。

山中的凡人们已经建立一个新的王朝……不,那或许不叫王朝了。那是一个没有皇帝的国家,远离纷争,人人平等,太平富足。而当初的入魔仙修们勉强写出了一份不太完美的新道修炼典籍,以类似魔道的方式去修仙道的信念。出生在山中的人们修炼着,修炼着,似乎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慕桐君一出生就获得了前七世的所有记忆,于是他也知道自己最后落成了个没有灵骨的凡人。他会老,会病,会死,像一个渴望修炼却没有机会的蝼蚁一样很快地消失在天地间。这一世过后,他就要永远的离云端而去了。

他却极其的平静,长到十岁就离开了他这一世的凡人亲朋,到远离城镇的青山中去,找了个山崖结庐而居。

春夏秋冬,四季流转。他由少年变成了青年,由青年很快变成了老人。凡人的寿命太过短暂,几十年过后,凡人慕桐君很快就老朽不堪,要迎来死亡了。

他要像一个凡人一样魂飞魄散了。那一夜,山中松涛阵阵,唯有一只孤独的青鸾,在月光之下陪伴着他。

碧风芜立在松树枝上,问他:“你后悔么?你明白了么?”

那时的慕桐君白发苍苍。他当然没有回答第一个问题,而是清淡地微笑着告诉这只青鸾,“我明白了!我知道,路在哪里了……”

“这个世界真正的天道,”慕桐君指向高悬着一轮明月的夜空,“是'生杀大道'!”

被他所指的此界天道在这一刻惊诧万分!它仿佛第一次听到了地面上它没注意到的角落里传来的声音。它赶紧往下面“看”了下来。

群山忽震,林木摇动,百鸟惊飞。

一缕又一缕,稀薄到近无的稀疏气运,落在慕桐君老朽脆弱的凡躯脚下。那是郁子规被仙人带走前从她身上飞走的一部分杂乱无名的边缘气运,此时找到了新的主人。

碧风芜十分的震惊看到慕桐君在这具本该衰老死去的凡躯,忽然间起死回生,自生灵骨,返老还童!

“生杀大道,生杀大道……”

被缕缕气运包围着的慕桐君说道,“我经历了那么多次转生,最后在凡尘中想了这一世才终于明白……”

“不知生,焉知杀?不杀人,又怎知生为何物?我们是对的。虽然我们的路还没有找到,但我们……是对的!”

“生杀大道,”慕桐君恢复了清淡的嗓音里,隐隐地透露一股坚韧,“我们会亲手塑造!”

那一点稀薄的气运在慕桐君身上成形。于是,继郁子规成为赦生仙道的气运之子、郁清明成为杀戮魔道的气运之子后,曾经的入魔仙修慕桐君,也成为了本方世界获得天道认可的第三位气运之子。

“……”

碧风芜欣慰地看着慕桐君迎来真正的新生,心头却泛起惆怅。

她觉得,原本跟她并肩而行的慕桐君,已经走在了更前面,他的背影遥远了起来……

青山四周因为天道投往此处的异象而传来隐约的骚动。碧风芜知道他们这些入魔仙修终于有了真正的出路了。整片修真大陆都会因此而改变。而与此同时,离去的人还没有回来。自己……也还跟以前一样,被她追随的一切排挤在外。

碧风芜回头打量了一下自己。在慕桐君终于迎来新生之时,她纯血青鸾的寿命却也在漫长的守候之后走到了尽头。

“我还是不懂……”碧风芜说道。

“你要去找你的同族,你要去找妖修们,”这时,慕桐君对她说,“本方世界中各族各道都有自己的气运。这些气运决定了真正的天道将归于何处。你们妖修与生杀无关,但也有你们自己的未来。”

“是么……”

“那我也……去试试吧……”

与慕桐君道别之后,青鸾振作起来,迎着风飞向了夜空。几片黯淡苍老的鸾羽,悄悄地飘落。

天道本是写好了每个人的命运轨迹,可谁知道天道自己还没有形成并落定……在那日到来之前,山穷水尽的我们还有机会柳暗花明。

返老还童的慕桐君目送碧风芜远去,只觉满心澄明。对于所修的大道,他再没有了疑虑。

月辉遍洒的天边,青鸾的背影渐行渐远,如风过水面,杳然无迹。

……

(入魔者番外,终)

第一百八十二章 穿过星门

(第三卷——谪仙帝国)

无尽虚空,云海混沌。

若是立在这片虚空中,上下左右都是毫无倚傍,没有天,没有地,没有世界,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混沌云雾之海在四面八方无声翻涌着。极远处,一点点星光或浓或淡,或聚或疏,宛如长河之中散落的珍珠。——那并不是曾经笼罩在天庭与地府之间,在旧时三千世界上空运行的周天星辰,而只是那些旧星辰和旧世界的遗迹。现在的修真大世界,是一大片结构散乱而广阔无垠的黑暗空间,旧星域与新星域挤挤挨挨的拼凑起来,隐没于一层又一层混沌云海之中,既古老,又崭新。

仙舟,如沧海中一枚不起眼的孤叶,于云海之中飘然驶过。

此时此刻,仙舟早已离开了旧南朱雀鹑尾轸宿域,正循着某条不为人知、瞬息万变的航线,在另一片距离新域小生杀界极其遥远的星区里游弋。

没有哪位仙神能捕捉它变幻莫测的航线。不得到它允许的话,也没有谁能拦截它,追上它的轨迹。

其实仙舟正式一点的称呼是“大三千界统天万目擎须弥契鲸舟”,简称“鲸舟”,意思就是如今修真大世界中一个统领着万千仙人的庞大组织,以一叶永不坠落的飞舟为至高驻地,由能够穿梭于混沌云雾的龙鲸们拉纤,行驶于诸天星域之中。它外表看起来虽然是飞舟,但那完美无缺的飞舟外形其实只是个入口而已。它真正的内部是五层无垠广阔的空间,聚集了最顶尖的大世界仙人势力,高远神秘,不可言说。由于这五层意义特殊的小世界太过于重要,因此不可能将入口固定在大世界中的某个地方。或许是出于躲避敌人的考虑,或许是为了保持神秘感……它永远是处于航行状态中,在各星域间一触即走,完全没有规律,连它自家的仙人要返回舟上一时间都没法立刻找到它的踪影。

舟上有不可言说之大能制定了它的航迹,掌控了它的方向。从不知多少年前到现在,这艘飞舟沿着一条时刻在变动的航线由一片星域飞往另一片星域,来回游弋。有时也会在某些繁华兴盛的旧世界之间巡回,每过几千万年再飞回来一趟;有时也会忽然造访某方世界,给那个世界带来绝大的惊喜……不过目前它还保持着最常见的航行状态,群鲸在前方破开云浪,气势雄伟,一往无前。

准确的说,它正在驶过曾经的旧域三垣下垣,二十二星某边侧的屏蕃……

……

“鲸舟”内部的五层空间,按照大世界由旧时延续至今的仙人境界划分规则,划分为五大仙境。

大世界混沌云海中的仙人,各自修行的修炼体系如今已经大乱,经常个个不同,但总的来说还是能够勉勉强强笼统地划分为五大境界的,由低至高分别是鬼仙之境、人仙之境、地仙之境、神仙之境、天仙之境。

仙舟这个悍然统领了许许多多云海仙人的势力组织,为了塞得下自家各个境界不同的仙人,就按照五仙境界把自家内部分成了五层小世界,让他们分别落脚,——第一层鬼仙界、第二层人仙界、第三层地仙界、第四层神仙界,以及不知道存不存在的第五层,天仙们的驻地……

当舟上的仙人们身处仙舟内部的时候,他们是没感觉到自己是在一艘飞舟之上的,只是跟混沌云海中其他有界膜包裹的世界那样无言地身处其中,随着整个仙舟一同航行来,航行去。但是如果有某位仙人刚刚从混沌云海星域中归来,打算重新回到仙舟内部的某一层世界中,他还是首先要登上仙舟的外部入口,也就是落到那飞舟的甲板上,或者从那些琼阁楼台的舱门、窗口、悬廊处进入,然后才能穿越界门,被传送进内部。

每一个隶属于仙舟的仙人都有一枚身份玉牌,当他们匆匆想赶回舟上时,身份玉牌能够指引他们找到仙舟的方向,追上这不断移动中的圣地的航迹。

此处虚空中,正好就有一群仙人艰难地穿越一大片浓郁混沌云雾,紧赶慢赶的往前追逐仙舟的脚步。

熟悉的仙舟身影就在前方了,远道归来的众人都高兴了起来。

他们刚刚穿过了一处老旧的星门,从混沌星风中挣脱出来。本以为出了星门还要在混沌云雾中赶不少路的,可谁知道一穿过来就正好撞见仙舟在眼前经过,真是太好了。

“我就说我没算错,从这个门出来正好能撞上咱们这几天的航路……”

雍华繇一边闲得无聊的跟他亲手护着的小萝卜头们说话,一边赶紧一步跨过去,在虚空中往前追。——哪怕他是神仙之境,步子慢了也赶不上仙舟航行的速度啊!

第一百八十三章 登上仙舟

一个一个如不起眼的沙粒般散落在诸星域虚空中的星门,绝大多数都是由鲸舟组织高境界仙者策划建立的,就是为了自家仙人平日穿越混沌云雾长途奔行提供方便。不过也有一些特别古老、或来历不明的星门,是由混沌云海中不属于鲸舟的陌生仙神所建,他们为了自己赶路方便,也不会去破坏鲸舟的星门,反而还十分默契地施手维护,互相使用,将其视作云海里的公用设施。这些星门有的隐蔽,有的在虚空中赫然伫立,彼此跨过无限云海将安全的空间联系起来。有了它们,来来去去的仙人们可以省下不少路程,同时也有了一个个迷途海上的灯塔,可以在虚空中随时确认方位。

雍华繇等人跃出的这方星门就是其中之一。他们借由它准确地找到了回家的路径,一出来就急匆匆往那渐行渐远的飞舟背影赶去。而他们背后,一尊斑斓灵玉铸成的宏伟拱门在混沌云雾的包围下闪了一闪,又默默隐匿无踪。

前方,龙鲸群拉扯的那方华丽巨舟也由小及大,越来越近,渐渐的能看清轮廓了。

急着回家的雍华繇等一干仙人凭借自己身上的玉牌,顺利地穿越仙舟外围一圈又一圈用于防御舟体的浩大云风和虚浪,终于被内部的界门接引到,奔向了仙舟外部足以放得下一方小世界大陆的广阔甲板。

他们这一路疾行终于把小生杀界那个游魂给“押送”回来了,顺手还带上了几个不在计划中的小朋友……这趟外出任务可真是给了他们所有人一个深刻印象,他们迫不及待地要跑回来把这个意外迭出糊里糊涂才完成的任务交掉,然后把一切包袱甩掉,好好休息一下……

经由最外层界门接驳,仙人们飞快地跃过了甲板,来到了仙舟内部。于是眼前大片大片高低船舷并桅杆起伏、甲板上筑满琼台楼阁的虚无景象转眼就变成了四处星光奔流的无数个界门。它们就是由外而内分别通向舟内五层世界的通道,可以说每个仙人要进出仙舟,都要由此处经过。

正如此时,雍华繇一群人往里冲的时候,同时也有无数各个境界的仙人从那些界门里出来,要离开仙舟去往外面的混沌云海虚空中。四周宛如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擦肩而过的时候,有个别熟面孔,还千里迢迢地投个神念过来打招呼:“哟,回来了?”

“回了回了!”雍华繇仰天长叹,忙道,“你都不知道我这回发现了个多奇葩的新世界!——回头跟你好好聊聊……”

平衡使们也忙着用弱了两个大境界的神念,跟自己认识的一些人仙寒暄。进出界门间,你来我往赶着说几句,好不热闹。

这方鲸舟之上,五层仙境里仙人数不胜数,是一个无比浩瀚的世界,然而超脱了红尘的仙人总跟困囿于一时一地的凡人不太一样,他们记忆力极佳,仙寿漫长,有些性子活泼、爱交际的,一世世一身身混下来总是交游广阔,跟这边混个脸熟,跟那边打得火热,甚至走路上也能认出对面的仙人是哪一世熟识的好友……

当雍华繇等人准备进入内层界门时,他们中间却产生了一点小小的分歧。

“——我们应该把那个游魂送去哪儿呢?”

“嗯?不是鬼仙界吗?”

仙舟第一层是鬼仙界,仙舟第二层是人仙界。按理说,那条游魂毫无疑问是一位“鬼仙”,该送去鬼仙界处理。——所谓鬼仙境其实就是指的是有智有识有记忆有非凡力量的一种魂魄状态,阴中超脱,神像不明,是神识凝而不散的一点阴灵,通俗地说就是凡人们口中的“鬼”……

当年郁子规还没有变成郁子规转生时,以羸弱魂魄之身在云海中飘飘荡荡,不需要任何身躯就能存在于世,她那时就已经等于一位“鬼仙”了。后来她转生成为新世界里的修士,一路往上修炼,巩固身躯与魂魄的勾连,她也还算是鬼仙境,因为鬼仙境只论魂魄,是不包括身体的。没有在规则之内圆满大成的身躯可以随时更换,随时投胎转世重修,或者夺舍取旁人身躯,因而完全不能算作鬼仙本人。魂魄才是鬼仙的本体。郁子规既然在小生杀界中没有进入天道,修为也没有到九重天大圆满达到魂身毫无破绽没有差别的状态,放在仙舟的修炼体系中便不能算是晋升人仙、地仙,她依然还是一个鬼仙。

“她是游魂,没错,她没有修到那个世界的最高层次,也没错,但是你忘了她现在是那个世界的一个气运之子吗?怎么还算是鬼仙呢?”

另外一位学识丰富些的平衡使果断把那名提出意见的平衡使堵了回去,“有了一界气运印记,她现在就已经是个人仙了啊!跟我们一样!”

第一百八十四章 初入人仙界

鬼仙境与人仙境的区别,就在于有没有“仙躯”这个东西。

仙躯,指的是能够完全容纳一位鬼仙的魂魄力量,使其固形归质、落于人间的非凡身躯。光有一具身躯可不等于拥有仙躯,万界凡人、百兽蝼蚁也有身躯呢,可他们随时会因身躯的衰老而零落凋亡,魂脱神散。而若一位鬼仙出以阴神,投胎就舍,并随着某方天道规则逐步修炼到魂身完满,完全合为一体,那具身躯就能够叫做仙躯了,此时的仙人也从只论魂魄的鬼仙境晋升到了有魂有身的人仙境。

所谓人仙之境,主要就是修炼诸世人间五行之气,炼成自己的仙躯,固其本,得其寿,八邪之疫不能为害。其修炼之法五花八门,并无规章,混沌云海中每个小世界里各个不同。但对于仙舟上的仙人们来说,总归是要按五行大道来炼就金、木、水、火、土五具仙躯的,这个过程被称作人仙境特有的“五行小轮转”。仙舟破界司派所有人仙境去底下各个世界转生,完成至少五次天道任务,借此炼成仙躯,这就是人仙之境的正式修炼过程。

郁子规这个游魂是个鬼仙,但是她却被这名平衡使断定已经跃升为人仙境,那是因为她在各种误打误撞之下被一个新世界的天道认可,变成了那一界的一个气运之子。气运之子,在三千世界还没有进入天道的众多鬼仙人仙之中是一种尤为特殊的存在,他们已经被一界天道提前打上烙印,得到青睐,只待顺风顺水经历鬼人两境一路青云直上进入天道便是。这个烙印,也就是气运之子背后那枚气运印记,认可的不止是魂魄,也包括了气运之子的此世此身。于是还没有相融完满的魂与身就这样提前被绑在了一起。成为了气运之子的郁子规也就十分好运的,提前被算作了人仙境……哪怕只是一种特殊状态。

“……那么,果然还是要把她带回我们人仙界吗?”

“对对,送到铃主阁下那里……”

“——够了!”

这时,急着想把这点小事解决然后赶紧回神仙界的雍华繇已经摇摇头,恨铁不成钢地一袖子就把还在争吵的平衡使们给扫走了。

“当然是去人仙界!她身上的玉牌还得取下来……”雍华繇嘟囔着说道,“这么点小事都拖拖拉拉。什么乱七八糟的。”

雍华繇他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宣布道,“咱们破界司应该好好管管了!这次我是说真的!”

平衡使们缩在雍华繇的袖子后面,耷拉着脑袋,全闭了嘴。他们这一路在雍华繇面前,做任何事情都心惊胆战谨言慎行,乃至经常怕行为不妥当而产生不同意见,争成一团,他们其实也没办法。因为他们平衡使乃是人仙境第一轮,修炼的是“金”,要炼出一具金德仙躯,故而必须行之金德,进退有度、训练有素,通过言行确立仙舟在这个修真大世界中树立的新秩序,这就是他们作为平衡使在仙舟上下跑来跑去如蚁窝中的工蚁一般做任务维持秩序的原因。——当然了,像唐狸子那样因为不遵守规范而搞出大新闻的,也就很显然会被狠狠地处罚……

四面乱糟糟的星流之间,雍华繇带着这群终于消停了的平衡使小人仙,随便挑了个通往第二层人仙界的界门,直奔而入。

于是这群从某个遥远新世界完成任务归来的仙人,如几枚水滴入海,丝毫不引人注意地融入了无数进进出出的仙人组成的嘈杂群流之中……

……

仙舟第二层。人仙界。

与沉闷封闭、永远不见天日的最底层鬼仙界不同,也与更高层那些空无缥缈的地仙界、神仙界不同,位于仙舟第二层的人仙界,人群来往,有山有海,昼夜交换,日升月落,竟然充斥着一种寻常可闻的人间烟火气。除了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一个个全是人仙境的仙人之外,这层舟内世界看起来几乎与混沌云海中那些万灵繁衍、由各自天道掌管的三千世界别无二致。

整个人仙界,跟下头的鬼仙界、上头的地仙界和神仙界比起来算是十分狭小的,也就是有小生杀界全界面积的十倍那么大,其中一共五块大陆,呈现为五枚圆点,安然坐落于仙舟第二层空间内。这五块大陆被一条长蛇一般的环带形海洋一个个地串连起来,总的来看,就仿佛一条丝带上串起了五枚铃铛。

这五块大陆直接对应大世界先天的五行大道,分别是金行大陆、水行大陆、木行大陆、火行大陆、土行大陆。其中金水木火四块大陆位于四方,面积相等,土行大陆则位于中央,比其他四块大陆稍大一些。既然一个仙舟魂魄要经过“五行轮转”才能落定此身,炼出仙躯而驻守人间,那么第二层的人仙界自然也是按照五行大道架构起来的。当年仙舟初建之时或许就考虑到了这一点。

不过,仙舟之上终究只是仙舟之上。人仙们五行小轮转真正的修炼地,还是在混沌云海底下的三千世界之中。他们每修一轮仙躯,都要以魂魄状态被投往各界转生一次,完成当地的天道任务……仙舟第二层人仙界,界形再精致,天道再完美,也只是他们五次轮转途中偶尔回到舟上休憩、放松、闭关的地方而已。

人仙界中央,土行大陆。

一面极厚而敦重的土褐色山壁,巍然屹立在土行大陆的正中央,贯通天与地。——向下贯通下面的鬼仙界,向上贯通头顶的地仙界。

这座完整体现了五行大道中“土”之一道的巨山,就如同整个第二层世界正中央撑开天地的一根梁柱。它如此之巨大、沉重、不可动摇,每当各方仙人飞向这座巨山,还在极远处就已能看到这座直接贯通天地的山峰在视野中遮堵了天空。山壁之侧缕缕流云飘过,偶尔也有一两点不明的流光飞过,都不过是山壁的装饰而已。

雍华繇一进人仙界就直奔土行大陆,直奔中央柱山,同时隔着老远就开始喊人。

“铃主——”

“铃主……”

“小铃铛!!!”

“你要的那条魂给你带回来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土之柱山

神仙境大能的喊声毫无顾忌地穿透空间,传到来去匆匆的人仙们耳边,在人群熙攘摩肩接踵的山峰上激起了一小股混乱。

撑起整个人仙界天地的土行大陆中央柱山,正是仙舟上对于人仙们来说最重要的一个部门——破界司的所在。破界司绝大部分下属机构设立于此,分三所十六局七十二处,管理着所有人仙境仙人的修炼事体,包括给人仙们发放各种不同的天道任务、将需要去往三千世界的人仙派遣出舟、与鬼仙界那边接洽统计每位新晋入人仙境的魂魄,并且引导每位人仙仙躯的炼成、监督每位人仙的修炼状况,等等。不分昼夜都有无数人仙从柱山山峰四面飞进飞出,来了又去,好一派繁忙景象。

这座以五行大道中“土”之一道撑开天地、安镇全界的巨山,峰顶自然不是普通的山峰峰顶。它山腰以下还是很普通的褐色山体,如一块极其巨大的、不生草木的土块作为根基,然而山腰往上,一片片楼阁建筑就越来越多,凌空建在山壁侧,渐如繁星。直至那片平平整整的宽阔方形峰顶上,就完全变成了座座仙殿巍峨,到处都是庭院亭台错落有致,仿佛一片建立在峰顶的仙人国度。

自方形柱山峰顶往四面八方伸出一条条无限伸往天上的天梯,它们有的由水凝成,有的由火焰凝成,有的由庞大的木藤缠绕而成……直通四方的其他大陆。还有些细小灿烂的光流,从峰崖侧各个仙殿中流出来,没有规律的往人仙界各个地方流去,如一道道浮空的长长光桥,在整个人仙界的半空中交错纵横,如金色绸带一般漂浮在五块大陆的山川河流与大地沧海之上,一时也看不清它们分别通往何处。

正是在这片破界司最繁忙的中心地带,由于一个奇奇怪怪的身影横冲直撞、惊动四方地冲进来,很多人仙都猛地驻足、回望,差点没惊掉下巴。

“……神仙境?!”不认识雍华繇的人仙们吓得赶紧通过自己识海里的玉牌查询,然后自家屏风上传过来的答案就更令他们惊讶了。

“竟是我们的副司大人?他为何出现在此?!”

破界司堂堂副司,曾经旧时代的某位真君,今日仙舟神仙境的仙人雍华繇,来到自家地盘时竟达到了一种贵客降临的效果。因为他平时实在是太懒得管事了,乃至于人仙界中的绝大部分人仙都不认识他这副尊容。他们跟看稀奇景似的聚众围观了他,很多人仙竟是第一次知道自家副司大人是谁。他们腹诽道:我们破界司的副司原来是这样一位清俊出尘、玉树临风的前辈啊,不过他看起来为何如此……活泼?

雍华繇落在一方人来人去、十分拥挤的浮水庭院中。他令身边这群共患难归来的平衡使们去交任务、走程序,该干嘛干嘛去,然后就继续喊人。

“小铃铛——!!!”

“快出来!游魂就在这交给你了,我还要赶回第四层去——”

在雍华繇毫无形象、如魔似幻的叫喊声中,他袖子里的“游魂”终于扑通一声,滚了出来。

雍华繇十分嫌弃地把他从小生杀界带来的那条游魂像倒垃圾一样从袖子里倒出来。不过他倒完以后仔细一看,又道了声,“不对,不是这个”,然后又重新在袖子里翻找。

地上还没醒过神来的白衣少年被雍华繇随手扫到了一边,多亏了反应极快才没有狼狈地滚出很远。他脸色发白,第一时间原地盘坐,紧闭双目,努力调整翻江倒海的五脏六腑,竭力吞吐着一种从未见过的人间灵气,适应跟小生杀界全然不同的天道环境。——说起来被顺手带到这里来的郁清明可以算是十分无辜且倒霉了。跟郁子规不同,他可没有任何要离开小生杀界去往天外的心理准备,还在郁城之巅忙着自顾伤心,跟决裂的妹妹打架呢,结果就因为意外变成了小生杀界另一个气运之子而被旁边围观的天外仙人直接带走。一路上天旋地转,在神仙的袖子里也没有机会跟郁子规说话,问清前因后果,就又被如此粗暴地扔了出来……

“是这个!”

雍华繇总算是把正确的人从袖子里倒了出来。

第一百八十六章 地仙五行铃主

扑通一声,郁子规也滚落在了雍华繇的脚下。

她脸色发白地整了整衣袖,撑坐起来。跟郁清明一样,经过了被困在神仙袖内一阵回山倒日天旋地转的疯狂旅程,她也感觉十分的不好。她立刻在原地闭目调息,半天才缓缓适应另一方世界迥然不同的天道环境,总算是没有当场吐出血来。

位于鲸舟第二层的人仙界,整个世界都是以人仙境仙躯最根本的诸世五行气来构建的,专门为所有人仙境考虑。无论是哪位人仙,带着哪方世界修出的仙躯回到舟上,都能够很快适应过来,在五行大道之下行动自如,而不会是像乍然进入云海中某方异世一样,直接被当地天道所排斥。

如今这郁氏兄妹俩因为身为气运之子的原因,自己还没有修炼完满的身躯已经提前跟魂魄绑定,也勉强算是拥有仙躯了。于是他们这两个半桶水晃荡的“人仙境”很快也将人仙界的五行天道适应完毕。然后他们同时睁开了眼。

郁子规和郁清明不约而同地避开了对方的目光,齐齐就转头看向了前面这位把他们带到天外来的神仙。

此时,雍华繇终于把他要找的“小铃铛”喊了出来,正微笑着跟对方说着话。

“……谁知道她能变成气运之子呢?不止她,那个小世界还弄了另一个气运之子出来……我也不知道你要不要这第二个,为了万无一失我两个人连魂带身都给你带回来了,喏,就在这,接下来你要把他们怎么样就是你的事了,我不管了!”

只听他毫不客气地说道,一副如释重负、甩掉包袱的模样。

可见这一趟去小生杀界的任务有多么的奇葩,让破界司的副司大人玩得多么不愉快……

这方柱山峰顶中央的宽阔浮水庭院显然是破界司位于人仙界的机密重地,是某个处理重要事务的机要处的露天外庭,因此而比柱山上其他地方人迹略少,略清静一些。一道道配有栏杆的阶梯和走道四通八达,上上下下,蜿蜒在一片大小不一、错落有致的雾池之间。那些雾池子里头满溢着银灰色或银黑色的奇异水雾,看不清楚,只有一枝枝同样看不清楚的琼卉仙葩伸出来摇曳着,片片幻景如走马灯般在花瓣上和水雾里轮放,也不知是什么似虚还实的景象。

雍华繇选择在这里落地,喊人,因为他要找的人——破界司主管所有人仙的两位地仙,平时肯定有至少一人派自己的一名化身在此处办公。他要把郁子规和郁清明交到他们手里,直接找到这里来是最快的。

匆匆进出这方浮庭的人仙们纷纷绕过霸占这条主道中间的四个人影,或多或少都好奇地看了看扑在地上还没爬起来的两个小“人仙”,不过当他们看到站立着面对面交谈的那两个身影时,却都十分动容,以各种姿态行过礼才绕过他们继续往前走。或许雍华繇那张脸还没多少人认识,但是对于雍华繇面前的那人,每一个人仙境仙人都极其的礼貌而恭敬,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敬仰。

那人便是破界司位于副司雍华繇之下,亲身主管破界司在第二层人仙界所有事务的两位地仙之一。

鲸舟各界诸仙都叫她——五行铃主。

……

“哦?两个气运之子?其中一个还是拿了我们玉牌的游魂?是哪个?——这个?”

听雍华繇抱怨完来龙去脉的地仙转头看向了正忙着爬起来站好、不约而同显得有些拘谨的郁子规和郁清明,眸子晶亮,眨了眨眼。

“不错。”她忽略掉郁清明,看着郁子规笑道。

“……”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郁子规,竟然头一次感到头皮发麻,手脚不知往哪放了。

这位地仙境仙人是亲自出来迎接雍华繇和他手里的两条魂的。此时她站在这里的身外化身乃是一个女童的形象,稚巧天真,黑鸦鸦的鬓发如剪,衬着晕红的蜜桃般的双颊。她头顶一枚红绸小帽,金衣红褂,脖颈一圈雪绒绒的衬边,小小的双臂还抱着一只有她整个人那么大的、不断挣动的巨型金鲤,盘腿坐在一团飘乎乎如洁白棉絮般的软云卷中。多亏了这团云朵,个子矮小的她才能够飘离地面到半空中,跟她身材修长的神仙境上司在一个高度面对着面说话……

若不知她的真实身份,第一次见到这女童的人恐怕只觉得这娃娃实在是讨人喜欢,浑身洋溢着一种欢喜团圆的人世烟火之气,仿佛诸世凡间红尘之中,被家人精心打扮了抱到街上看花灯、买糖吃的凡人女童,花团锦簇,富贵万福。是一个再娇柔不过、再甜美不过的瓷娃娃。

但她显然不是瓷娃娃。地仙境仙人平日里化身千千万,强弱美丑男女长幼都是百变莫测,不可以一论之。五行铃主眼下的这尊身外化身虽是女童之貌,言行举止却是她一贯的成熟稳重,身居高位却依然平易近人。这在她身上十分的谐和,看不见矛盾。或许因为她周身从内到外,包括抱着的金鲤和坐着的云朵,都隐约透露出此时此地,仙舟第二层人仙界的五行大道真意。她不是像小生杀界中各位入道者那样身为一界天道的化身和手足,被天空中的大道所驱使,完全相反,是她驱使着它们,是她掌控着它们。——她是此界五行大道的主人!

“……您要找的人是我。”郁子规却强忍着往后退的**,硬着头皮,在这位地仙和旁边神仙的面前认下了自己的身份。

郁子规心里不确定起来。虽然面前这位地仙前辈看起来脾气极好,又气度沉稳,全不似雍华繇那般天马行空随心所欲、总是像个顽童一般做出种种不顾形象的举动……可郁子规却感受到了一股压力。她面对神仙境的“真君”雍华繇都挺直腰杆,不怎么怕他的,可在这位明明只是地仙境的前辈面前,她却不知为何忽然打了个寒颤。

她直觉感到这位地仙前辈不太喜欢她。

第一百八十七章 狼茜的机缘

……

“……”

人群攘攘的浮水庭院中,雍华繇饶有兴致地看到这条天不怕地不怕的游魂头一次有这种谨慎不安的神色。

五行铃主则抱着她的金鲤宝宝,一边用力拍了拍它,一边歪头打量郁子规片刻,稚嫩又成熟的脸上露出了一种了然的笑容。

当郁子规在偷偷观察五行铃主,隐约知道了这位地仙前辈的性情的时候,五行铃主也通过这一照面,对这个把他们仙舟看中的某个小世界闹得天翻地覆,在她手底下闹出大新闻的云海游魂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

“交给我罢。”

被自家上司亲昵地称为“小铃铛”的五行铃主没有计较这个称呼,而是转头继续对他说道。

“那个小世界里的灵脉异动既已由您亲自出手解决,那便没有后顾之忧了。整个事情的经过在您一路赶回来的过程中就已由这次出任务的平衡使们通过玉牌传达到了我这里,我已经全部看过,暂时没有什么问题。接下来只需要把那个小世界的情报整理完毕,派两到三队平衡使再次前往那里,对那个新生世界内外进行暗中的监督,确保在他们天道形成期结束前不会出岔子即可。剩下的就是这条游魂的问题了……这条游魂,就由我来跟她好好聊聊,解决一下她身上误绑的那枚玉牌。”

五行铃主笑眯眯地瞅了一眼满脸无辜的郁子规,同时再一次忽略掉了旁边的郁清明。

“那是再好不过了。反正你看着办吧,我都没意见。我得赶快回第四层去……这次真是给了我一个惊喜,没想到能见到一位老朋友……”

雍华繇唠唠叨叨地一甩手,习惯性地把麻烦的琐事全扔给自家手下,就准备挥挥袖子自己走了。

本来他也对郁子规这个人包括整个小生杀界的事情没有太多兴趣和责任心。能支撑他一路安安生生把平衡使们带回来而没有中途甩手跑掉的,是他那位故人仙魂还在他手里……这也是他一路冲进人仙界跑得这么急,乃至被聚众围观的主要原因。他急着把游魂扔给两位地仙,然后赶紧回第四层神仙界去好好治疗他神仙境故人的受伤仙魂。有什么比得上危在旦夕的故人重要呢?一个乡下小世界的乱七八糟的事他才懒得听呢,反正有什么麻烦都交给他们家小铃铛解决就是……

“……您放心吧!”五行铃主也十分习惯地接下了雍华繇扔的包袱,然后例行说几句好话,哄了哄这位神仙境的傲娇上司。

是不是人一到了神仙境都会变得这样随心所欲,跟他们说话都跟哄孩子似的。我真是受够了。——顶着一副女童外貌的五行铃主暗中无奈地想道。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明确了,雍华繇带着他故人的仙魂去神仙界治疗,为仙舟第四层又添一个助力;而五行铃主身为破界司真正管事之人,她会给郁子规这条扰乱秩序的游魂一个合理的处置,再与郁氏兄妹这两个气运之子谈一谈他们背后代表的那个小世界接下来如何与仙舟接洽的问题。至此,那个遥远的新生小世界给破界司带来的一系列风波,终于可以落下帷幕,完美收场。

……

“——等等!真君……啊不,雍、雍前辈?”

正当雍华繇准备带着故人仙魂离开,五行铃主准备带着郁子规和郁清明离开的时候,却忽然有个声音从他们中间传来,勇敢地叫住了这两位即将分道而去的大能。

两人回头,就看见郁子规大着胆子上前一步,欲言又止。

郁子规直直地望向了比她境界修为高出太多太多的雍华繇。她叫住他,是因为从小生杀界极北群山顶上一路到这里,她有件事一直想跟他讲,却一直找不到机会。眼见着他要走了,她终于急了,自己身处陌生环境、前途未卜也不管了,她赶紧喊出了声。

“您是不是忘了……”

“嗯?什么?”雍华繇莫名其妙地说道。

“——狼茜!”郁子规提醒他道,“我的朋友,那只妖狼!您把她带到这里来了!我能不能问一句,她……有什么您看得上眼的地方……”

“她只是我们那个小世界的一名妖修,刚刚转生重修没几天,她身上没有什么气运、天机,仙舟的事情也全与她无关……”郁子规试探着问道,“您为何要带她来此……?”

“啊!”雍华繇顿时一拍脑袋,仿佛忽然想起除了从那个乡下世界带走两位气运之子外自己还顺手捞了只妖狼塞在袖子里。

——感情你自己都忘了啊!开什么玩笑!

……一路上都在隐隐为好友忧心的郁子规忿忿地想道。

在郁城山巅被雍华繇带走前一刹那她可是眼睁睁的看清楚了,狼茜就在这位神仙手里好玩儿似的捉着。进他袖子里的时候她也清楚的听到了他好玩儿似的把狼茜也一起带上了路。郁子规十分的焦急。狼茜,她一个自由妖修,又不是什么被天道打上记号的气运之子,她跟整件事有什么关系?跟仙舟有什么关系?她就该留在小生杀界里好好修炼,结果却因为雍华繇一个无聊的动作也被带到了天外来了!

这根本是胡闹吧?这位神仙简直是管杀不管埋,郁子规和郁清明有一界气运之子的身份,在仙舟人仙界总能找到容身之地,可是狼茜在这里要怎么办啊?

除非雍华繇带上狼茜本来就另有深意……

这时,雍华繇也把狼茜从袖子里拎出来了。要不是郁子规出声提问,他还真的忘了这件小事。

“这是哪里啊?!”

一只银白色的小狼崽子在雍华繇手中蠕动,仿佛一团快融化的雪团子。狼茜一睁眼就迷茫万分,头晕得几乎看不清周围,本能地出声喊道……

雍华繇、五行铃主、郁子规和郁清明都无语地看着这只小狼一扭头就试图用爪子挠雍华繇的手指。其中郁清明还闷不做声地给了她一个同病相怜的眼神,他觉得自己心底某个地方很理解这只妖狼莫名被带到天外来的惊慌和迷茫……

——雍华繇为什么要带上她?

第一百八十八章 狼茜的机缘(二)

“咳,你这个妖修朋友,我带上她,当然是有原因的……”

面对众人无声的疑问,雍华繇缓缓地说道。

或许是看见了郁子规不信任的目光,雍华繇变得煞有介事起来,他竟然没有拂袖而去,而是认真的给了她一个解释。

“——其实是与我那位受伤的故人有关。嗯。就是被封印在你们那个世界镜墙之中的那位……你知道的。”

“因为我那位故人所修大道、所执神位,一直是与妖修和妖兽有关。暂时只能这么说吧。以你目前的境界还无法理解那是一种什么‘大道’和‘神位’,总之,你要知道‘他’的仙途必须始终有妖修或妖兽陪伴在侧就是了。‘他’一直很喜欢这些小东西,跟他们相处得很好……所以,我见‘他’如今伤势颇重,若要疗伤,便需要与很多很多妖修妖兽结为伙伴,与之共同修炼,如此方能把修为捡回来,重登仙途,回归神仙之境……”

郁子规或许能猜到雍华繇对狼茜莫名的青眼是有些别的意思在里头,但她猜不到居然能牵扯到另一位神仙,那位在镜墙之中封印了三万年,一朝脱困还差点毁灭了整个小生杀界的大能……

“我本来就打算找一些刚出生的妖修妖兽幼崽,带到神仙界去,陪‘他’修复魂伤。你这位朋友的种族是混沌云海中极为罕见的天心月狼,当时我见之心喜……啊不,我是说,我觉得她是个不错的苗子,这才顺路带上了她,带到舟上来。”

雍华繇笑容十分慈祥地对郁子规说道,“如何?去神仙界投入我那故人麾下,对你这位朋友也是有好处的。极大的好处。是你们那个乡下小世界任何一位妖修都无法想象的好处。你且放心,她不会受到任何伤害,我们只是想给她这份机缘。”

听了这话,旁边几人反应各有不同。

跟雍华繇认识了不知多少万年的五行铃主甚至略有动容,——她不知道向来如顽童般尽情胡闹,万事不放在眼中的自家副司大人竟也有这样认真的一面。她头一次看到他为旁人如此殚精竭虑付出的样子……

那人是谁?难道……五行铃主飞快地回忆起来。

而郁子规却被一股惊喜砸中了。

这是真的么?天上竟会掉下来这么大一个馅饼掉到自家小伙伴头上?

“——你才要陪人修炼呢!我才不修!我不去!神经病!”

不过还没等郁子规开口,就听见狼茜一声大喊。

无论雍华繇是个来头多大的天外大能,因为当初在郁城山顶留下的恶劣印象,狼茜还是对他这个人没好气。她是个脾性最刚烈的自由妖狼,郁子规面对这些天外仙人时尚且不卑不亢,存一分谦恭,狼茜却是管他什么地仙神仙,她就是不喜欢他们。她也不怕!

“我才不当灵宠!”她嚷嚷道。

狼茜不知道混沌云海三千界中仙人与妖的关系未必全是像他们小生杀界魔道对妖那样……她只是本能地表达对某位“神经病”的反感。

“哦,那么说你不愿去?”雍华繇把她提到高处,摇了摇,问道。

“啊啊啊——放我下来!”狼茜声嘶力竭。她恨透了被人捉在手里当毛球!

场面着实不像样。郁子规当机立断,替还没弄清楚状况的小伙伴做了决定。

“她没有做好离开家乡的准备,初来天外还有点怕生,请两位前辈替我照顾一下她,”她正正经经地对雍华繇说道,搞得就好像托付什么似的,“狼茜是个特别有天赋的妖修,真的,她只是性情如此,到了神仙界还请两位前辈多包容包容她。”

“……?”狼茜停下挣扎,惊疑不定的瞧着郁子规,十分伤心,活像她再一次不打招呼抛弃她了似的。

郁子规已经是拼了命的在给她递眼神了,不过看起来处于气愤状态的狼茜没能理解她的苦心。她只好一边感叹小伙伴的白目,一边继续对雍华繇说道:“正好,我们在人仙界也无暇照看她。若能随两位前辈去更高层的仙境修行,正是她的福气!”

雍华繇扬了扬眉毛。其实他是很无所谓的,如果郁子规硬要留下狼茜他也会随便地把这团银毛球扔回给她。云海中愿意跟随一位神仙的妖族那可多着呢,完全不缺这只小狼。

“我、我真的要去吗……”狼茜呆呆地望着郁子规说,“那我们就彻底分开了啊,子规,我们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

“那有什么?你有更好的前途,我才更开心呢,”郁子规伸出一根手指,隔空点了点她的鼻子,“去吧去吧!不要辜负神仙前辈给你的机会!”

“……”最后狼茜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像以往一样信任郁子规了。她给了郁子规一个凶神恶煞的眼神,估计是在说“你以后要是不给我解释清楚我跟你没完”……然后就又被塞回了雍华繇袖子里。

呼……

郁子规很想翻白眼。

狼茜到现在妖龄不知有一百多少岁了,却仍似一朵被蛛城大妖们呵护起来的天真花朵。她一路走来的经历也算惊险丰富,乃至都转生过一次了,却还是这样横冲直撞没心眼……只能希望这次这个掉到她头上的惊天机缘,能让她的性子改变一些吧。

想到那传说中的仙舟第四层神仙界,甚至连她也忍不住嫉妒了起来:能跟随在一位神仙境身侧修炼,那真是话本里都写不出来的情节!

……

“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待雍华繇匆匆消失之后,留下来的五行铃主看着郁子规,道,“你们之间这样好……这在云海游魂中倒不常见。”

此时浮水庭院这条路中间就剩下了五行铃主、郁子规和透明人似的郁清明。五行铃主低头把她的金鲤坐骑塞进云朵里,一个幼幼小小的女童就这么调侃着郁子规,明明蜜桃般的小脸那么可爱,藕节般的手臂那么脆弱,她却自然而然地对面前两个小人仙散发出了莫大的威势,令他们嘿然不敢言。

第一百八十九章 无言的交锋

五行铃主寥寥数语,仿佛富含深意。而郁子规倒是一贯混不吝。她还有空走神乱想。

难道这位地仙前辈对我的游魂出身很有意见?她心道。

“生于三千世界的每一条魂魄都有一地天道看管,唯有那些在界膜之外、在混沌云海中飘荡的游魂,是无依无靠、不属于任何世界的异类。哪怕它们有朝一日有幸转生到某一世界,它们仍然会与那一界的天道、与那界万灵存在隔阂,有如闯进别人家宅的……外人。”

五行铃主看不出喜怒地对郁子规说道。她像是在随口闲聊,又像是故意说给郁子规听的,“很少有游魂转生到异世之后反客为主,不但没有被当地天道万灵排斥出去,还反过来收服人心,得到天道青睐,比本土的气运之子还像个气运之子……”

“或许这就是你的长处吧,郁子规。瞧你身边这些来自小生杀界的‘伙伴们’,他们中有谁把你视作天外来的异人了?一个个都把你当自己人。哪怕种族、立场、道统不同,他们也只像是看待同界其他人那样看待你。——没有一个人想到你其实根本就不是他们那个世界土生土长的人。就算想到了也不甚在意,”五行铃主又笑了,变得像是在表扬郁子规一般,“你有这份本事,也难怪能成为一个异世的气运之子。”

“……”

郁子规是傻了才听不出五行铃主这些话里透露出来的疑惑和……对她的明晃晃的怀疑。

“是么?前辈谬赞了!”

她装作没听懂的样子,乖乖地说道。然后低头,等待这位掌管所有仙舟人仙的地仙对她这条游魂的处置。

周围,无数人仙境的小仙人正怀着各自的目的与他们擦肩而过,匆匆来去。他们都是从魂魄状态就由仙舟专门培养,自最底层鬼仙界脱颖而出来到人仙界,为修炼自己某一具仙躯而忙碌的平衡使、巡界使、造化使以及毁灭使们。这还只是是仙舟上的人仙。还有更多更多,数量浩如烟海的人仙们,还在舟外的三千世界里忙碌……他们个个出身清白,魂中绑定着独一无二的身份玉牌,是仙舟这个云海仙人组织的中坚力量。

反观郁子规,她却是个横空出世,来路不明的游魂。她夺了仙舟某位无辜人仙的身份玉牌,在新世界天道和遥远仙舟两座大山之间彼此借力,给自己混了个气运之子的有利地位,如今返回仙舟来接受处置,竟还成了他们打不得骂不得的,只能微笑款待的对象。

——所以郁子规非常能理解五行铃主此时此刻对自己的怀疑。

在充满了混沌之雾的修真大世界中,云海游魂这一存在可谓是身份最边缘、地位最低下、实力最微弱,随时可能因为意外魂飞魄散的无名鬼仙。其他连鬼仙都算不上的凡魂兽魄草木之灵,起码还可以生活在一个世界里,被一界天道管理保护着。云海游魂什么都没有,孑然一身在黑暗的星域里飘荡……哪有像郁子规这样的幸运儿?

偶尔也不是没有能够阴差阳错投胎转世,给自己弄一具身躯的游魂。比如瞅准天道漏洞穿越界膜转生到某个残缺痴呆的身体,给身体身边之人带来“他睡了这么多年终于醒了”的喜悦;或者直接胎穿,让生身父母误以为他是自家孩子,一个生而早慧的天才……接下来游魂借天道漏洞获得身躯,会用超出常人的阅历在异世中混得风生水起,踏上修炼之途,成为此世一段佳话。不过他们……也仅止于此。

毕竟有一个东西,叫做世界天道,无论是新世界还是旧世界,其界内天道总是会对并不属于自家计算范围内的魂魄充满疑虑,为异世游魂的道途添加种种阻碍、试探、排斥、敌对……不在话下。游魂几乎很少有好下场的。能够突破一界天道阻碍一路修炼到人仙境以上的境界的,屈指可数。因此,郁子规这个能意外得到异世天道青睐的游魂,在旁人的角度看起来就很可疑了。

郁子规再怎么讨人喜欢,也不至于讨人喜欢到让天道把气运印记给她,让她直接变成一个气运之子吧?

是那界天道本身有问题,还是有人以一条游魂为棋子,让她进入仙舟内部搞什么阴谋……

令人浮想联翩的种种猜测,可想而知。

地仙五行铃主,在被通报异常的一开始,就已经把郁子规这个游魂查了个底朝天。

她最早来自何方、在云海中飘了多久、她魂魄本身力量的强弱、以及她带着仙舟玉牌转生后,在那个新生小世界里的一切作为……

当郁子规还没登上仙舟的时候,五行铃主就已经对她有了这么多猜测。如今站在这位大能面前,郁子规摸摸鼻子,不动声色,满脸无辜。

……我确实很无辜。她心道。

可能就是运气好吧,谁叫我赶上了那个千载难逢的时机了呢……谁叫小生杀界的天道就顺手把我抓壮丁了呢……

天命如此,就是没办法。

我问心无愧,我怕什么啊!

看在背后有气运印记的份上,五行铃主再怎么有所怀疑,总不可能冒着跟一个世界天道翻脸的风险杀了我吧。我现在可是小生杀界钦点的一个代言人,我最早的游魂出身又算什么问题呢?有什么必要表现得畏畏缩缩的?我本来就没做错什么呀?

五行铃主打量着郁子规,那张稚童小脸上没有表情,黑眸慑人,是一种严肃的审视。而郁子规在这样的压力之下却很快想通了很多事情,竟然收起了畏惧,静下心来。

她假装疑惑而坦然地又抬起头,迎向了五行铃主的目光。电光石火间,实力相差极其巨大的两个女仙,无言中交锋了一次。

小小人仙面对地仙而浑不怕死的气势,出现在了郁子规身上。

……旁边的郁清明这时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在意识到五行铃主对郁子规有敌意的时候,他几乎条件反射想上前拦在她身前,不过他又立刻回过神制止了自己。他瞥了一下这个坑过他、伤过他却又给了他极大机缘的所谓妹妹,情绪一时复杂到极致,终究还是沉默,保持了透明状态。

第一百九十章 一石激起千层浪

“行了。”

五行铃主估计也是实在找不到郁子规的破绽,最后她还是主动开口,打破了这诡异的沉默。

这位地仙很是体现了身为前辈的风度,大度地饶过了这条胆大包天的小游魂。顺便她还把目光头一次投向了旁边的郁清明。在她眼中,郁清明其实也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新生小世界里的气运之子,还因为郁子规横插一脚,他背后的气运印记还不太像三千世界里正统气运之子的那般稳定呢,而是摇摇晃晃,半隐不隐的。五行铃主掌管着整个破界司在人仙界的事务,各种修真界土生土长的气运之子她见过不知多少,因此她对郁清明只是一瞥而过,没什么兴趣。

她一门心思关注郁子规这个奇葩的游魂……

“你们两个,跟我来!”

五行铃主懒得再跟两个小家伙一起在这露天浮庭路中央傻站着。金红衣袂一旋,她已回身坐在了她的金鲤坐骑背上,金鲤周围的云朵悠悠然载着这位地仙的身外化身往前行去。

郁子规和郁清明愣了一下,赶紧也跟了上去。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啊……

郁子规继续混不吝地想道。

这位“铃主阁下”百忙之中专门分出一尊身外化身来迎她,估计就是为了处理她一个游魂冒充那么多年仙舟巡界使,还把一个小世界天道给诓去给她站台的奇葩事件。不知道她会受到什么样的处罚和监管……

管他呢。反正我是个气运之子,有一界天道给我撑腰。

当初在大溪圣湖底被唐狸子唤醒,郁子规得知自己的尴尬处境时给自己策划的一系列应对之举,如今行成功满,给了她面对一位地仙也不胆怯的底气。

……

此时此刻。

仙舟第二层人仙界,土行大陆,柱山山顶的露天浮水庭中,五行铃主悄然带走了两位刚刚登上仙舟的半调子人仙。山顶这片仙殿之中人仙们依然跟打仗一样匆匆来去,一如往常……

本来郁子规冒充巡界使导致仙舟准备收服的一个新世界里出现风波,确实只是一桩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事,哪怕五行铃主亲自派一尊化身放下架子来招待这位给他们破界司添了不少乱子的外来客,那也不过是看在这趟任务有副司雍华繇意外插手其中罢了。主管领域几乎全盘落于人仙界的破界司,乃是鲸舟诸司之中最繁忙、平日大小事务最琐碎的一部,他们主要任务就是为仙舟收服各个新生小世界,因而经常有各种关于新世界的小道八卦在人仙们之间流传,比如有个世界诞生了;有个世界毁灭了;有位大能决定以某个世界的诞生为契机玩一个什么游戏;有位仅仅是鬼仙境的无名小仙竟阻止了某个世界的毁灭……等等。也不止人仙和破界司,只要有幸在仙舟上待一段时间的人,都会十分习惯这种以一个修真世界、许多个修真世界为单位的宏大语境。

然而。

郁子规闹出的这点风波对于整个破界司来说再怎么微小,也依然有其他极个别舟上仙人,受了她的牵连,继而受到了影响或损失。

这几个人,包括因一己之私拖延隐瞒消息,最后被狠狠判罚的人仙唐狸子;最早绑错了玉牌,如今也被罚回鬼仙界的两名仙童子;郁子规身上玉牌的原主人,因为没了玉牌而只能停留在舟上等待,没法立刻回到下面三千界去继续修炼仙躯的另一位倒霉人仙……等等。

他们虽然根本还没有见过郁子规,却早已对这个人充满各种无法言说的微妙情绪,比如好奇,疑惑,惊讶,纳闷,以及稍微激烈一点的,厌烦,怀疑,恼怒……当郁子规还没回到舟上时,他们就已通过自身能掌握的各种途径关注了她。他们知道两位地仙派出了一队平衡使,由一位等级极高的神秘前辈亲自带队去那个新生小世界里抓捕她。他们时刻关注着界门,关注着破界司土行大陆柱山上两位地仙的动静,如此,等那条游魂被抓回舟上时,他们就能第一时间得知消息。

所以,当郁子规被带进人仙界,雍华繇叫身边的平衡使们去破界司某殿上交任务,为这趟旅程画上句号的时候,那条游魂登上仙舟的消息就悄悄传播了开来。

宛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正身处仙舟各层不同角落的几位仙人,纷纷有了反应。

第一百九十一章 章苏合

仙舟第二层,人仙界,水行大陆。

望不到边的银湖湖畔,来自湖中铺天盖地的银色水波无风自起,往湖畔的陆地上扑去,刚刚形成逼山倒海之势便戛然而止,以这种巨浪排空之态凝固起来,形成了一座座屹立在银湖岸边的水形山脉。

阳光照耀的正午,这些依然不断涌动着的水峰往下洒落着万千水雾,如湖畔日夜不停的落雨。在无数如山如岳的巨大银涛笼罩下,几座凌空飞来的仙人随身楼阁,犹如珠翠般一点点缀在晶莹剔透的水形山脉边。

人仙境修行到第二轮巡界使阶段,修炼的是五行中的“水”。主要修炼方式是三千世界某处转生一世,做巡界探查任务,借那里的天道修炼水德之躯,因此绝大部分巡界使都投身于舟外云海里的其他世界忙碌着,人仙界供巡界使人仙落脚的水行大陆一贯是空空如也,四处漫延的银色河流湖泊以水之大道覆盖了大地,满目水泊间,人影倒是十分少见。

湖畔这些随身洞府、楼阁,只是由极少数滞留在仙舟上的巡界使将其临时安放于此。他们暂居其中,或许是刚刚巡界归来,想在进入下一轮修炼前先回水行大陆巩固一番新修出的水德仙躯……或许是正准备去巡界,想先体会一番水之大道的本质再离开仙舟……

一处仙筑,敞亮的方庭中央,一名女子平躺于浅浅的水池中。她就是近日滞留在水行大陆上的寥寥几名巡界使之一。

池中浅浅水面,刚好覆盖了她的面容。她整个人躺在水中,如一段残落的玉珊瑚,白皙秀冷。

不知为何,她这具身躯却隐约有些透明……

不远处的院门猛地打开,两名人仙匆匆走了进来。那是两名男仙,池中女仙一样,是刚修到人仙境第二轮的巡界使。

“恭喜,苏合,你的玉牌能拿回来了!”

两人迫不及待地告诉水中女子一个大好消息。

水声一响。原本在浅水中平躺,静静品味五行天道下水之一道的女仙起了身,跃出浅池,转眼娉娉婷婷地站在了地上。她浑身水珠洒落,竟没有比浸湿她的衣裳发肤,而是直接化为一道道银色与玄黑色交织的水雾,凝成一个小球落入她的掌心。

“等了这么久。”这女子冷冷地说道。

她不是别人,乃是郁子规身上那枚身边玉牌“绿云母戊字二十三”真正的主人。她此时的名字叫做章苏合。

“这些日子多谢你们收留了!要不然我还得去鬼仙界等着。”她一直紧皱的眉头终于松开,露出难得的笑意。

“别客气!”两位友人笑嘻嘻地说道,然后忙指着章苏合只有一个轮廓的诡异身躯说道,“总之你放在玉牌里的那些东西能拿回来就好了!尤其是你的金德仙躯……如今事了,我们也可以离开仙舟了。”

“该感谢铃主阁下。”

“铃主阁下人真不错!她叫我们等到今日,就准时在今日把玉牌拿回来,一日不多,一日不少……”

当其他人仙境忙着去云海三千世界里一轮一轮修炼仙躯的时候,章苏合却不得不留在仙舟之上眼巴巴的等着。因为她要等某条带走她玉牌的游魂被抓回来,把玉牌拿回来还给她,她才能够离开仙舟,去混沌云海里继续人仙境的修炼。

仙舟上每个人的身份玉牌,那可不是一个仅用作标识的小玩意儿。玉牌内含空间,那空间紧密联系着仙人五个大境界的修炼之途,尤其在刚把自己玉牌拿到手中,来到世间自由行动的人仙境阶段,他们必须依靠这仙器内部的空间引导才能修炼出一具又一具仙躯。因此可想而知,章苏合当初因为某两个小仙童一时失误而失去了自己的玉牌,只余两手空空,仙途停滞,她是多么的焦灼、气愤,乃至于对素未谋面的那条游魂充满厌恶。

三人走出了湖畔小筑。其中一名男仙对着笼罩在水雾中的亭台楼阁一招手,就听轰隆几声,这座随身仙筑缩成核桃大小回到了他手上。他塞进腰间荷包里收好。

——他们两人是与章苏合结伴修炼至今的至交好友。三人结束了第一轮平衡使生涯,约好了三人成队,进行第二轮巡界使修炼时通过玉牌互相交流,共同进步的,可谁想临到头出了那么大的意外……两位男仙很顺利地去了各自要探查的世界转生,可通过玉牌两人却没找着章苏合的影子。他们花了几十年马马虎虎做完了自己的巡界任务,匆匆回到仙舟,这才知道章苏合经历了什么。两人没有急着离开仙舟进行第三轮修炼,而是陪章苏合等着破界司给她一个解释,帮两手空空的她打听消息。他们也是气愤难平,还好破界司那些大能从未让他们这些小仙失望,不但允诺了赔偿,还很快就把章苏合的玉牌拿了回来。

“话说,我刚刚向那边打听消息时,有人跟我说他看到了……”

三人踏上直通土行大陆的黄金色光桥。两位好友之一就带着一股好奇,对章苏合说道,“那个游魂,现在好像也到了土行大陆……”

“哼!”

秀致而清瘦的女子快步向前走去。她这个身躯现在只有个残破轮廓,飘不落地。这只是她借水行大陆的水之大道弄出的一个外壳,好暂时安放仙魂而已。她也想修炼真正的水德仙躯啊,可是她至今滞留在舟上,没能去下面小世界里当巡界使,仙途落后了同伴整整一轮,这怪谁呢?当然是怪那个游魂了!

“来了就好,”章苏合冷静地说道,“我早就想认识认识那个叫郁子规的人。”

她的两位伙伴顿时大笑道:“不过是一个游魂而已!”

游魂这两个字,在仙舟上几乎可以算是骂人话了。从仙舟鬼仙界一步一个脚印修上来的仙魂们平日里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云海里的小游魂。那个郁子规,想必也跟其他游魂一样,是个不怎么样的货色……

第一百九十二章 唐狸子

章苏合对于素未谋面的郁子规,印象极其不好。

知道有一个游魂夺走了自己赖以修炼的傍身仙器,占据多年、私自使用多年,顺便导致自己仙途停滞多年无寸进,一个正常的修行人能心平气和,第一时间理解对方的难处吗?显然是不能的。

所以,章苏合哪怕知道自己玉牌被夺纯属两个仙童造成的意外,一个游魂未必清楚身份玉牌对一个仙舟人来说代表着什么……她也对郁子规没有好气,乃至往坏里猜测,那游魂有没有见财起意,将她的玉牌空间据为己有,把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当做自己的东西。

——郁子规用了她的玉牌,那毕竟是等于动了一个仙人最私密的随身修炼空间,等于侵入了一个仙人的私人洞府!

无意中的侵入也是侵入!

当三人踏着贯穿人仙界全界的天空光桥,赶往土行大陆时,两位男仙一路热烈议论着要怎么私下里给那条游魂一点教训瞧瞧。不过章苏合却没有掺合进去,她只是沉默。

……

与此同时,仙舟第一层,鬼仙界。

另一个得知郁子规登上仙舟的人,却对此事有着全然不同的态度……

位于仙舟最底层的鬼仙界与上面四层世界不同,它是从上到下完全封闭的,宛如一个不见天日的地底空间。

鬼仙界,从来没有天空。

无尽的黑暗构成了这方深不见底的幽冥地界,数不尽的混沌雾水聚集形成阴间万流,汪洋之上坐落着千洲百城,灯火如繁星。

鲸舟上的鬼仙界明显是模仿旧时代的“黄泉地府”而建造的,但是远比昔日勾连了天地间每一方世界的黄泉地府要狭小、简陋得多,连比都不能比,只能算是一个被压在四层仙境之下的小世界,小空间,还不如某些世界内比较古老的秘境来得广大和深邃。

因为这小小的第一层仙境,只是为了容纳仙舟上所有的鬼仙、所有初生的魂魄,让他们栖身、学习仙途常识、完善三魂七魄、修完整个鬼仙之境的训练营罢了。鬼仙们要在这里完成各种功课,赚来一枚属于自己的身份玉牌,然后才能正式成为鲸舟的仙人,升入人仙境……

某间洲城,某条挤满了鬼仙、半空中飘满各色纸灯笼的街巷,某间气氛肃穆的木工坊内。

一个如山一般巨大的木轮上下列满了戴满镣铐的鬼仙境可怜魂魄,每人蹲在一个小木轮边,吭哧吭哧地转动着它,带动整个大木轮的运作。其中有一位鬼仙格外的与众不同,他一心两用,手上忙活着小木轮,实际上神念正在摸鱼。

“什么?!”

一声惊叫,引来众鬼仙侧目。木坊督工快速地向这边走来。唐狸子赶紧把魂中玉牌往角落里一藏,假装不是自己发出的声音,低头乖乖转木轮……

好不容易混过了督工大人的巡视,鬼仙唐狸子一副牙疼的表情,重新把玉牌摸出来,神念重新探进去。

“她居然能变成气运之子……”他震惊地想道。

“完美!完美翻盘!”

“服了服了!”

只见唐狸子自己的玉牌空间里,一扇淡黄色装饰珍珠的木屏风立在一座歪歪扭扭的小木楼里,上面正闪着无数滚动的萤光白字,有时还配有不少幻景碎片,一闪而过。

正在受罚途中,以简单劳役形式接受再教育的唐狸子,被没收了平衡使的金德仙躯后倒是保留了他的身份玉牌,等他受罚结束之后可以直接引导他重回人仙境。正是因为玉牌在手,给了他时时摸鱼放松的机会。同时,也让他能够第一时间得知人仙界那边流传的最新八卦……

每个仙舟仙人手上玉牌空间里必有一扇屏风,或者一座玉壁、一片水面,总之是方便给玉牌主人传递讯息的载体,是水之大道的具现,代表了万界智识、传递情报、沟通讯信、流动不息和百变莫测。所有人都是通过它来对外联络,对内收集并解读万事万物的本质的……唐狸子刚刚就通过神念投入屏风跟人仙界诸仙聊天时,意外看到了关于郁子规的消息。

有位人仙对大家说,他在土行大陆看见了一位神仙境的身影,居然是他们从来没露过面的副司大人刚从舟外回来,他身边还带了两个新世界来的气运之子。他详细描述了那位大能长什么样,那两个气运之子又长什么样……——唐狸子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

“嘿嘿,你们不知道怎么回事吗?不巧,我刚好是知情人……”他熟练地用神念写道,往屏风上讨论得极热烈的一团团萤光字迹里投了一团新的萤光。

其他正疑惑的人仙私下给他发来一连串询问。一贯喜欢搞事的唐狸子成为了众人目光焦点,顿时飘飘然。但是碍于破界司两位地仙警告过他,他也没法直接透露,只好抛出悬念就溜。

“我知道他们是谁!我可是被这件事坑惨了,”他语气神秘地道,“他们既然回到舟上了,咱们人仙界很快就会发生一件大事,两位阁下肯定没几天就会发布消息。你们想知道内幕吗?来问我呀!——我偏不告诉你们!”

扰乱了一番舆论的唐狸子美美地把神念撤出屏风,蹲着琢磨了起来。

“你是成功脱身了啊,郁子规。那么,对于给了你那么多帮助的我,你是不是该回报一二呢?”唐狸子理直气壮地想道,“啧啧,气运之子,气运之子……”

“你怎么那么好运气啊!求抱大腿!”他低头看了看魂魄状的自己,哭丧着脸想道。

唐狸子可以算是郁子规最熟悉的陌生人了。他扮了那么多年万能的随身“器灵”,早已对郁子规了若指掌,十分不要脸地认为两人已经是至交好友了,——这当然还没有得到郁子规本人的承认。

见她登上仙舟,他跟章苏合一样说要找她“要解释”“要回报”,实则却不像前者那般是真的要找她发泄怨气。实际上,唐狸子看见郁子规有了足以逼迫两位阁下郑重款待她的底气,他还是挺替她高兴的。

第一百九十三章 真正的玉牌空间

唐狸子十分欣慰,觉得自己当年不惜违反平衡使修炼规则也要对郁子规放水果然是很有眼光的,一念之差,居然赚回了一个新世界的气运之子给他当大腿抱。

当他偷笑着,决定受完罚就直接回人仙界去投奔郁子规的时候……

人仙界,五行铃主面前,郁子规和郁清明俩人十分乖巧,正襟危坐。

——玉牌。

郁子规低下头,看向身前的一方石几上,放着的一个玉牌。

从识海之中拿出来具现在现实中的玉牌不足巴掌大小,乍看是通体光润的琥珀色,实际上看久了就发现那其实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断变幻的混沌之色,只是泛着年代久远的琥珀微光而已,材质之中甚至有粘稠浓厚的雾团云纹在流动着……玉牌正面,寥寥几笔刻着一个写意的图案,看起来像艘海浪中艰难前行的小舟。

这就是误绑在郁子规魂魄之中,让她作为一个冒牌巡界使使用了多年的玉牌空间。

“鲸舟玉牌是舟上每一位仙人的身份标识,在每一个魂魄修完鬼仙之境离开鬼仙界时,便会获得一枚专属于自己的身份玉牌。这种玉牌直接关联着鲸舟本身,从此伴随着每位仙人的漫漫仙途,尤其是在境界较低的人仙境时,人仙们完全是依靠着玉牌空间的引导来进行各种仙躯的修炼。”

五行铃主百忙之中转过头,伸出一根幼幼小小的手指,隔空点了点郁子规面前的玉牌,玉牌通体一亮,郁子规忽然觉得识海中有一根看不见的绳索松开了。

“鬼仙境以上的鲸舟仙人通常把玉牌绑在自己的识海里,片刻不离身。唯有在进行仙躯更换或五行轮转,魂魄在不同仙躯间转换时,魂与身要暂时分开一刹,玉牌也会暂时离开魂魄,等到转生开始新一具仙躯修炼时再绑回来。——郁子规,你当初被误绑玉牌,就是因为这枚玉牌的原主人准备开启新一轮巡界使水德仙躯的修炼,玉牌随着那人魂魄离开她的上一具仙躯时出了差错,重新绑回去时误绑到了你身上。”

郁子规看着终于跟她的魂魄解绑的玉牌,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

周围,喧哗声如沸水。

这里是破界司土之柱山山顶某个郁子规不知道叫什么的地方,总之大概是破界司很重要的机密之地。极其的热闹。

纯净的天光直射下来。天空纯白,雾气弥漫。交错的重重飞檐间,有一个地面下沉的露天小庭,四面都是布满玄妙云雾的花池,池中溢满的水之大道深不见底,也不知那些水雾和水面直接连通着舟上五境乃至舟外三千世界的哪个角落,时不时就有一两名焦急的小人仙从水面里跳出来,抱着各种卷宗或玉简奔过来找五行铃主,得到答复后又沿原路奔回去,跳下水面消失不见;更多是无数飞简、纸鹤、纸剑、飞叶、飞火和水流等五花八门的仙人传讯工具从这些直通舟外三千界的花池里飞出来,形成空中一股杂乱的洪流,井然有序地排着队飞到五行铃主面前,等她挨个解决完再井然有序地沿原路飞回去……

五行铃主这尊女童化身就坐在最中央一个简朴的高座上,一边忙着处理这些日常事务,一边还叫新世界来的两名气运之子坐在旁边的客座上,慢条斯理地处理他们俩人的问题。这真是名副其实的“百忙之中拨冗一见”啊,郁子规和郁清明都被这场面震住了,听着五行铃主的训话时不时点个头,大气都不敢喘。

“我已通知这‘绿云母戊字二十三’真正的主人来取它了,郁子规,你可以稍等片刻……”

五行铃主好不容易才又抽空转过头,对郁子规说了一句,“在那之前你最好再进一趟玉牌空间,把你的留在人家修炼空间里的私人物品拿出来。等一会儿我再给你们两个新的身份玉牌……”

郁子规赶紧又点头,人仙境的神念——也就是神识往面前的玉牌里探去。这里面确实还有些她个人的物品得拿出来,免得把玉牌送还给原主时碍人家的眼。其实她也是刚刚才知道自己用了这么多年的随身空间竟是另一位人仙的私人随身洞府,而且因为魂魄不对的缘故,她进玉牌只能看到一方狭窄逼仄的小房间,那只是玉牌空间残缺的角落,估计还是玉牌本身做出的判断,堪堪挤出一个角落来允许她进入,让她这个冒牌巡界使能完成巡界任务罢了……

于是趁着五行铃主还在忙,郁子规赶紧闭目,最后一次进入了陪伴她多年的“绿云母戊字二十三”。

不过她一进去,便是大吃一惊。

经过了五行铃主方才的处理,展现在她眼中的玉牌空间里竟是大大变了模样,根本不是以前那间昏暗如密室的小藏书阁了!

不。——她想道。

其实,这才是玉牌空间真正的模样吧?

第一百九十四章 方寸之间见五行

郁子规所熟悉的玉牌空间,是一间极狭窄的密室,四面封闭,无门无窗,满地滚动着仅仅发出微光的夜明珠,室内几无陈设,除了从四面包围过来的重重书架,就只有云母屏风、蒲团、盛装仙造之水的浅池而已。郁子规曾经以为玉牌空间就只有这么点大,用来存放随身物品,关键时刻藏匿自身、抓捕近身的敌人,以及用仙造之水复刻一些东西,已经足够了。

但是现在……

郁子规的神识犹如化作一个看不见的小人,小心翼翼地踏进了焕然一新、露出真容的玉牌空间。

四周墙壁退远了。一丝丝来自“室外”的天光,从以往一片黑暗的书架后面穿过来。

原本逼仄的小密室如今骤然扩展了不止一倍,直接变成了一间极其宽阔、优雅舒适的……仙人的书房?

只见原本挤挤挨挨堆成四面墙的书架,如今以合适的间隔一个个排在干净的地板上。蒲团当然是不止一个了,还多了桌几。绕过书架,墙上甚至还多了一扇门,一扇窗,日光透过门窗往书房里倾泻,照得那扇熟悉的云母屏风光色绰绰,满室影如碧波。

惊呆了的郁子规差点都不敢下脚了,她暗中观察了一番,小心翼翼地才开始收拾散落一地的小坐垫、小花瓶、熏香、音漏和没吃完忘了好久还没坏的灵食糕点……当然还有柜子里的一些修士法器、她自己瞎写的修炼心得玉简等小玩意儿,包括那两本意义特殊的朱红色记忆纸籍。她翻出几个备用的储物袋把它们塞了进去。

然后她举头看了看那些书架,上面已经满满当当全是书籍了,记录了小生杀界几乎全世界的情报信息,是她冒充巡界使替人家完成任务的一系列工作成果。这大概是要上交给五行铃主的,郁子规摇摇头,转身不管了。

她其实是有种惊悚的感觉的。——她以为这是她的随身空间。可实际上这只是整个空间被压缩起来的一个小角落?!

怀念地看了看周围一个个塞满情报的书架,郁子规走到那扇新出现的门前,推门走了出去。

天光柔和,微风拂面。

郁子规第一次,估计也是最后一次,走出了那间曾给了她极大方便的藏书“密室”,来到了这个玉牌真正的空间中。她以前所谓的密室果然也只是一间藏书阁而已。藏书阁外就是一方小院,藏在薄薄的混沌云雾之中,四周皆是迷混不清。几阶木梯之下是院中唯一没有云雾遮掩的一条蜿蜒小径,延向前方一个斑斓玉门。郁子规先走到木梯上,没有走下台阶走向那玉门,而是站在高处,借开阔的视野先打量起了这方寸之地——

玉牌空间一共分五个区域,东南西北中。郁子规现在就是站北朝南,站在那由瀑布般碧藤遮掩装饰着的一座藏书石楼前,望向中央那片面积略大的中庭。可以看到那中庭完全是空的,什么也没有,简直像是挖出一块土地等待施工的样子。以中庭为中心,东南西北各个方位各有一块土地,以玉门分隔区域,北方和西方各有一间屹立着的小小院落,然而东方和南方却也是跟中庭一样,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

郁子规看完整个空间布局就往中庭走去。她想,果然,这玉牌中方寸小天地是按照五行大道布置的。

北方是水,对应巡界使修炼区域;西方是金,对应平衡使修炼区域;南方是火,对应毁灭使修炼区域;东方是木,对应造化使修炼区域;中庭便是土了,郁子规目前还不知道土之大道对应是什么,恐怕是人仙境最终轮最重要的修炼吧……

第一百九十五章 五德仙躯,一魂多身

郁子规看清了整个玉牌空间的布局,大概也猜出了玉牌这东西对仙人的作用。

既然舟上每一位人仙境及以上的仙人都有这么个身份玉牌作为私人修炼空间,与仙舟第二层人仙界五块大陆连性质带方位一一对应,等于是一个袖珍版的、随身空间版的五行小世界,结合郁子规多年以来从云母屏那读来的一些仙舟常识,她已经可以推测出仙舟之人是如何进行人仙境修炼的了。

人仙之境,主要就是修炼仙躯,也就是通过去三千世界里做天道任务而炼成五德仙躯,一轮一轮下来,与自己力量足够的魂魄相融完满,所谓“五行小轮转”。这个划分五域的玉牌空间就是一个引导工具。好比小生杀界里头每个修士的道心联系着天上的道一样,玉牌空间也直接联系着仙舟第二层世界中的五行天道,无论人仙境的仙魂去往三千世界哪里,都可以无视各个世界不同的天道,躲进空间自成一统,修炼五行天道,按仙舟的修炼体系塑成五德仙躯。

按顺序,第一轮,做平衡使的天道任务,修一具金德仙躯;第二轮,做巡界使任务,修一具水德仙躯;第三轮,做造化使任务,修一具木德仙躯;第四轮,做毁灭使任务,修一具火德仙躯……

等前四具仙躯修成,大概就是人仙之境进入收尾阶段,开始修最重要的土德仙躯,冲击地仙之境了吧?郁子规对此没什么感想,对她来说那好像很遥远。毕竟按大世界仙人的境界划分,她只是个被拔苗助长的鬼仙,因为背后有个气运印记才沾了光被带到人仙界来,严格来说她算不算人仙还不一定呢……

郁子规离开了属于巡界使的那间小院,走到了空空的中庭里。

她误拿的这枚编号“绿云母戊字二十三”的玉牌空间,明显能看出原主人留下的痕迹。原主人估计已经修完第一轮,刚开始第二轮,故而只建起了西方北方两块区域的小院,——其中北方巡界使那座还是郁子规代替她完成任务建立起来的。不过除此之外大片空白的空间无处可看,郁子规一眼就参观完了,在离开空间前,她心中一动,走进西方象征金德的区域看了一下。

原主人经历了平衡使生涯在空间内留下的竟然是一间武器室,也不知她是个什么性子,露天小院里竟然摆满了刀剑架子,金石铿然,刀光剑气扑面而来。

郁子规有些尴尬地看向层层武器架后面,似乎是镶嵌在画壁上的那个人形,觉得自己浑身的不适达到了顶点。

那是一具没有魂魄的人仙境非凡身躯,是一个瘦弱的女身,如“睡美人”一般,五官秀雅,细细的眉间却带着些阴冷……

郁子规几十年来日夜使用着玉牌空间,却根本不知道还有个别人的仙躯壳子近在咫尺,始终跟她呆在同一个空间里!

“什么鬼啊!”

她冲天喊了一声,气呼呼地扭头出了空间!

……

郁子规一睁眼,就看到面前的石几上已经多出了一枚新的玉牌。她把旧的那枚“绿云母戊字二十三”推到一边,拿起了属于她自己的新玉牌。

往里一瞧。——跟旧玉牌内部完全一样的一个空间,五块区域空空如也。

身边,郁清明也拿到了五行铃主给他的身份玉牌,此时正闭目把神识投入其中,还没出来呢。而五行铃主的化身也一边忙着她的日常工作,一边干脆分出了一具化身的化身,专门坐在他们面前,微笑着给他们俩讲解仙舟的修炼体系是怎么一回事。

“……看见了吧?”

五行铃主二次分出的化身看起来态度柔和不少,那张女童的小脸亲切又不失端严地正对着两人。作为一个统治着鲸舟第二层世界天道的地仙,化身千万,此时不知她还有多少其他的身外化身在五层仙境或者舟外哪儿忙碌着呢,以两人一个游魂一个普通气运之子的身份,五行铃主能派化身之一来接待他们给他们闹出的乱子扫尾完全是看在雍华繇亲自关照的面子下,而且她的解决方法也很简单,——第一步,扔给他们身份玉牌,首先就是要强行把他们绑上鲸舟这艘船。

“……云海里别的鬼仙、人仙怎么修炼,我们管不了。但是只要在我们鲸舟上,从鬼仙到人仙,只要有一个玉牌,就可以一路按部就班地修成仙躯,魂身完满,获得天道以下的长生。——你们觉得那几具仙躯是哪来的?那可不就是你们以魂魄状态在三千世界里转生,投胎修炼,完成任务之后带回来的那具身躯嘛!你们人仙境时经常要去下面不同的世界进行多次转生。魂魄只有一个,但每次任务带回来的仙躯肯定都不一样。有的仙躯暂时不用,你就可以暂时把它存在玉牌空间里……”

“说到底,这些仙躯就等于是一个仙人的肉身分身嘛?金木水火土,每个人都必须有五具不同的非凡肉身?”

郁子规主动地问道。她反正一向是厚着脸皮不懂就问的。本来她还担心会受罚呢,但眼下看起来五行铃主对她和郁清明有一个很柔和的处置方法,她手里拿到了属于她自己的仙舟身份玉牌,那她怕什么啊?

而五行铃主见郁子规和郁清明研究玉牌研究得这么投入,又主动提问,反倒十分满意。这至少代表着郁子规对仙舟这个云海中的仙人组织不反感,表现出了崇拜与好奇,态度十分积极。

第一百九十六章 气运之子,土德天成

“没错!”

五行铃主化身的化身表扬郁子规道,“人仙要先修出金水木火四具仙躯,使得‘四方’臻至完满,再将这四具仙躯合而炼之,形成一‘中’,炼成最终的、唯一的一具土德仙躯,便算是人仙境大成。然后人仙便可以这具土德之躯,冲击地仙之境。”

“一魂数身是很不容易的,五行轮转一共五次,一轮一身只是最理想的情况,人仙们做天道任务也不可能人人做得完美无缺,带回来的仙躯经常也有瑕疵、不足之处,那便可以再领一次任务,重新投入云海中去找个世界把有缺陷的那些仙躯修复或补足……如此反复轮回,反复锤炼。总之鲸舟第二层的五行世界永远是在这里的,舟上人仙无论轮转多少次,到最后总能修完自身五行,做足准备再去突破地仙。”

“听起来鲸舟真是为每一个仙人考虑周全啊,哪怕只是我们鬼仙、人仙这些境界低微之辈。”郁子规面露神往。

“是啊,”五行铃主化身的化身笑意微微,接受了郁子规无形中的吹捧,“这便是为何混沌云海之中,无数世界无数魂魄都想要加入我们鲸舟……”

“——不用玉牌,不用我们这一套修炼秩序,鬼仙可以修到人仙,人仙可以修到地仙吗?当然可以了!在鲸舟建立之前,旧时三千世界遍地如此,不断轮回投胎的鬼仙在各自世界里通过各种修炼灵气的方式接近天道,称为‘修士’,他们通过各自天道的规则考验千辛万苦也能修到界内最高境,炼成界内最完满之躯,不入异类躯壳,免去生老病死苦,成为人仙,而后突破桎梏,进入天道,成为地仙……但那实在很难,太难了。能不能修到天道之下全要看当地天道如何规定,还要看它是否青睐自己,万界各族各道统世代苦炼,能由修士成仙者,千万里不存一。”

“而一旦成为鲸舟之人,这个过程便可免去!只要以玉牌为引,以一舟为根基,以云海万千小世界为修炼场,我们便不再求万界天道青睐,而是反过来,主动去修炼万界天道!如此修行法,别说一具仙躯,你要修多少具都不在话下。单纯去讨好天道、求天道施舍已经是遥远的旧时代的做法,若是有更好的新秩序、新仙途在眼前,弃旧迎新,方是正理。”

“……”郁子规摸摸下巴。

她是听出了这位地仙用几句轻描淡写的话语展现了鲸舟这个组织的强大实力,对此她当然是不敢有异议,但是她还有点没理清。——五行铃主口中那些“旧时”的“由修士成仙”的人,怎么听起来好像有点熟悉?

“您的意思是,希望我们两个人,加入仙舟么?”

她开门见山,指指旁边也听得很认真却一言不发的郁清明,说,“可是,我们两个,是气运之子吧?”

“您刚才说的那些旧时代的人,就是我们这样的吧?”

五行铃主口中那些“旧时”的“由修士成仙”的人,听起来就是每个世界的气运之子!绝对是吧?也只有一时揽一界气运之人,才能够从千万众中杀出,由鬼仙修成非凡身躯,再由人仙入地仙,获得天道的认可!

按这位阁下所言,仙舟的修炼体系是一种全新的道路,完全颠覆了旧日那些气运之子的传统修炼方式。可为什么这位地仙阁下话里话外却是要他们两个已经变成气运之子的魂魄,加入到仙舟里来呢?他们也能加入?

“……气运之子啊,”五行铃主有些感慨地说,“是,气运之子的道路确实跟我们鲸舟人仙境的修炼体系相悖。但这却正是今天我把你们找来的原因。”

“邀请你们加入仙舟?是。却也不是。这要看你们自己的意愿。当然我作为舟上第二层的‘界主’是很想要你们加入的。一界气运之子并不是仙舟的敌人,相反,你们这种旧秩序的幸运儿,却是我们新秩序的助力!你们完全可以带着气运印记融入进来。”

在两个小孩一脸没听懂的表情下,五行铃主想了想,“空口无凭,还是让你们亲眼看看。”

五行铃主化身的化身依然是一个金红衣裳的女童模样,她抬起小手一招,郁子规和郁清明握在手中的两枚新玉牌就脱手而出朝她飞了过去。

两人还没反应过来,五行铃主不知做了什么,就已经把两枚新玉牌又推回了他们面前,示意他们重新进去看。

“你们重新看看里面。不要只投入神识。直接带着身躯进去,——带着你们背后的气运印记。”

“然后你们就明白,旧秩序下的气运之子在我们新秩序的‘五行轮转’之中是什么位置了。”

郁子规和郁清明只迟疑一瞬,不过还是很听话地闪身进了各自玉牌里。他们也有点好奇。

然后他们就——双双被空间里的场景震在了当场!

“……刚才不还一片空白的吗?!”郁子规心道。

只见属于她的那枚新玉牌空间里,刚才用神识看了一眼还是一片荒芜的五块区域,此时院墙林立,仿佛是一眨眼就建起了五座华丽坚固的小院,并一座古木参天的中庭!

郁子规背后代表小生杀界赦生大道的气运印记一闪一暗,无形质的气运绕着主人周身环流。郁子规却忙着在空间里参观了一圈,摸了摸那些象征五行轮转的院落的玉墙。

她自言自语:“难道?像我这样变成一个小世界的气运之子,就等于已经修完了人仙境的五行轮转了?”

……不。

她很快又自我否认了。

空间里这五个方位的院落,乍看已经建好,实际上也只是建好了院墙而已。走进院子里,连屋子楼阁亭台都没有,只是一片空地。有两间院子倒是为将来的宫殿或楼阁稍稍打下地基,一排玉砖**地露在地上,百废待兴的模样。

这时,五行铃主稚嫩又成熟的声音不徐不缓地传进了空间。

“被一界天道烙上气运印记的魂魄,不管修为如何,年岁如何,实际上就已经被气运印记强行提到了人仙境。你们现在就是身处五行轮转中的最终轮,修行土德的‘界守’阶段。——而你们现在这具身躯,也已经相当于你们还未修成的‘土德仙躯’。”

第一百九十七章 愿我们仙途长青

等两个气运之子从玉牌里出来,五行铃主化身的化身体贴地等了一会儿,给他们时间平复震惊。

亲眼所见最让人印象深刻,郁子规和郁清明在属于自己的玉牌空间里走了一趟,好像背后气运印记也冥冥中与周围人仙界的五行天道互相问候了几句,彼此一触而过……

“那么,你们现在应该知道我费了那么多功夫,把你们从小生杀界‘请’到这里来的目的了。”

五行铃主化身的化身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俩,终于亮出了她的险恶用心。

“——告诉我,‘你们’决定加入我们么?”

被“请”到这里来的郁子规和郁清明闻言一震,无奈地对视一眼,感觉被糖衣炮弹打败了。

五行铃主以地仙之尊亲自接待他们,给他们展示了仙舟的实力,也告诉了他们气运之子在仙舟上的特殊地位和在新修炼体系中的独特优势,所作所为无一不表明她是在友善地款待他们,邀请他们成为仙舟的正式成员。

没错,邀请。

气运之子代表的是一个小世界的天道,他们将来会在气运扶持之下炼化自家天道,直升地仙,成为小世界之主。若是他们这种人加入了仙舟,那基本就代表他们背后那个小世界直接划入仙舟势力范围内了。这就是为什么仙舟破界司发现小生杀界里那条游魂变成了气运之子就立刻态度一变,将抓捕改为盛情款待,连同郁子规身边的郁清明也顺手“请”了过来……他们要收服小生杀界,强行征服和叫它主动投诚、友好合作,哪个省时省力,不言而喻。

而若郁氏兄妹俩代表小生杀界拒绝仙舟的邀请,当然也是他们的自由。但是任何有脑子的人都不会这么干。小生杀界的最高天道殚精竭虑那么久,为的不就是五行铃主这句话吗?而对于郁子规这个游魂来说,若能作为小生杀界的气运之子之一进入仙舟,她也终于能有一处立身之地,她怎么可能拒绝?

“‘我’决定加入,”郁子规毫不犹豫地说道,“请让我登上仙舟,成为舟上仙人。”

她却对郁清明没有把握,她转头望向郁清明。

只听这个同样代表小生杀界部分天道的气运之子也很快地说:“‘我’也决定加入!”

郁清明的语气如玉般坚定。——郁子规都加入了,他如何能不加入?在他们那个处于天道形成期的世界,赦生道和杀戮道仍不死不休,势均力敌。赦生道既已搭上了天外仙舟这条船,他们杀戮道若不同样搭上来,那就直接等着被灭道吧……

“好!”

五行铃主化身的化身十分高兴。两人手上的玉牌瞬间消失,郁子规觉得识海里熟悉的感觉传来,——新的身份玉牌,被绑在了她的魂魄之中。

两人背后长得一模一样,只有气运散发的气息略有不同的圆镜形气运印记,在此时动了一动。

那是隔着无数层云海的新域小生杀界,千里迢迢地传来了它的欣喜和感叹。

至此,仙舟人仙界迎来了两名修为尚低的新成员,而小生杀界也成了仙舟治下的诸多修真界之一了。

……

“——没事了,你们两个现在既已是舟上之人,身具土德,那就可以自去土行大陆上找地方安放洞府了。人仙境仙躯的修炼补全之法都写在屏风里,你们自学便是。”

完成了接待客人的使命,五行铃主化身的化身倏忽散去,于是郁子规和郁清明面前又是那位忙忙碌碌、脾气不太好的五行铃主了。女童化身高高地坐在上方,微笑着叫他们滚蛋,然后扭头继续忙她自己的事。

“去吧去吧!过几日我便会向人仙界全界发布你们那个新世界加入仙舟的消息,你们身为气运之子要做好应对的准备。至于要应对什么,你们去问问土行大陆上其他世界的气运之子……”

带着这么句让人不免提心吊胆的嘱咐,郁子规和郁清明赶紧听命滚了。

他们迟疑着往出口走了几步,扭头就这么走了出去。周围进进出出的人仙们根本没多看他们,也再没人来主动接待、引路。恐怕在仙舟上各世界的气运之子太多,他们根本也不算什么吧……两人十分自由、一身轻松地走出了五行铃主待的露天中庭,不咸不淡地商量了一下,就决定去柱山下面的土行大陆,学着舟上其他人仙境,找个地方落脚。

当然,两人是分道扬镳,分别去找自己的暂居之地。他们不可能结伴的。——这两个在雍华繇口中“打架的小孩子”还闹着别扭呢,不可能和好,这辈子都不可能和好的。

柱山顶边缘,崖边,架着无数道金色飘渺的光桥,往界中各地而去,仿佛一道道金色的绸带直射而出。这些光桥飘动在五块大陆的天地间,相当于人仙们一踏上去就能直接传送来传送去的传送通道。郁子规站在崖边上,闭着眼睛随便选了个,就准备踏上去。

“……”

这时,她却感到自己的右手手腕被攥住了。

一转头,她对上了郁清明那双眸子。

“……我们那个小世界将来炼化最高天道、晋升地仙之境的‘界主’,会在我们两人之间诞生吧?”

郁子规看着自己的便宜哥哥。他对她的态度好像不知道为什么又有些变化了。之前那种自我保护般的、拒人千里的寒冷稍稍融化,他注视她的眸子里仿佛涌动着很多未出口的话语。

“自然,”郁子规蓦地笑道,“你代表杀戮大道,我代表赦生大道,而我们那个世界真正的天道却是‘生杀大道’……我们之间只有一人能炼化它。”

他们之间,只有一人能成为未来生杀大道的主人,小生杀界的“界主”,炼化一界的地仙!

“……我不会让你,”郁清明说,“这一次,我不会让你了。”

郁子规心中升起一股近乎悲悯的感觉。

“我也是。”她温声道。

“我的妹妹……你要好好修行人仙之境啊。等我们决战那一天,我希望我们是势均力敌的,”郁清明放开了郁子规被他捏得有些青紫的手腕,“我会等着那一天。”

第一百九十八章 三日之后

郁清明抛下了这句近乎狂妄的宣战之言,转身通过某道光桥离开了柱山山顶。

郁子规目送他的背影,忽然明白了他对她的态度为什么又一次变化,看她的眼神比原来在郁城山巅那时更柔和,也更复杂了。

——恐怕刚才他拿到玉牌,通过里面空空的某扇屏风,恢复了童年时的记忆了吧?

“我们真是……好奇怪的一对兄妹啊!竟走到了这一步。”

郁子规故作不在乎地吸了一口气,同时牢牢记住了此刻心中沸腾而起的战意。

一个小世界若只有一个天道,那便只能诞生一个界主,一位地仙。他们这两个目前还处于人仙阶段的气运之子是将来一界之主的预备人选,二中取一。未来那个生杀大道的具体内容究竟是生字在前,还是杀字在前,由谁制化于谁,完全要看他们俩之间的胜负了……

再纠结那些凡躯尘埃阶段的恩怨情仇已无意义,唯有背后的气运印记督促着她继续前行。当务之急,便是在仙舟之上埋头苦修,补完她半桶水晃荡的人仙境界,学习其他人仙进行五行轮转,用仙舟的修炼体系修全这具预定了旧秩序界主之位的土德仙躯。如此,她代表的赦生大道方能抢在杀戮大道之前,返回故乡世界,冲击地仙之境,夺取最高天道权柄。

就看看我们谁更快吧!

郁子规亦转身而去,奔向山下的土行大陆。

今日一别,这对手里握着小生杀界未来的郁氏兄妹分道扬镳。

在他们双双修至人仙境最终轮土德完满之前,他们再也没有见过彼此……

……

三日之后。

……仙舟人仙界如云海中每一个世界一样日升月落,晨夜交替,但那些云海三千界经常会因为世界结构和界膜不同而导致界内日夜长度略有差异,唯有仙舟上的人仙一界是最严格的以六个时辰为昼,六个时辰为夜……舟外三千世界现在几乎都是以它为标准来衡量时间长度的。

所以这个“三日之后”,指的是仙舟人仙界的三十六个时辰,三个日夜过后。

一道萤火般的白光,自不可言说的神秘渠道发出。

它如真正的萤火群一般借由象征“巡流”的水之大道汇聚成了一条小小飞流,穿过浩渺虚空,飞往舟上五境各地,以及舟外云海千界……

——飞到了每位仙舟仙人的玉牌里面。

——在每个玉牌空间北方修炼区内竖立的屏风上、或者玉壁上、或者池面上,呈现为一条滚动的萤光字迹。

“新世界:小生杀界(暂名),起名人:鲸舟破界司(神仙界)。”

“界龄:三万三千二百七十七年。”

“界源:无名,镜形(破碎)。界源天道为赦生大道(暂名)、杀戮大道(暂名)、妖族原生道、灵族原生道、鬼族原生道、生杀大道(暂名),因其处于天道形成期,以上诸道按道力强弱顺序排序。”

“界主:空缺。附:气运之子两人(人仙境)。”

这条萤光讯息最后的落笔署名是一个无法仿造的奥妙字形,意思是——“铃主”。

第一百九十九章 送温暖

“……”

所有神念正投向自家屏风里,读着修行秘籍,或整理着心得,或借由水之大道辅助查探外界,或干脆跟其他仙人聊天灌水的仙舟之人,都是一惊,不约而同注意到了那道强制性划过屏风上方的跨界通报。

“又有个新世界搞定了啊。”他们想道。

每当人仙界破界司搞定一个新发现的小世界,都会发出这样一条面向所有人的通报。那意味着各境界的仙人都有了一个新的开拓地,有需要的仙人可以投入其中转生修炼,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获取各种意义上的仙途“资源”,——尤其是人仙境。

神念点进那条萤光讯息,更详细的情报展现开来。原来那是一个全部封闭型的新生小世界,如此年轻,如此稚嫩,天道还没有完全形成,别说登天台什么的了,连飞升之路还没有个影儿,它处于封闭隐匿状态能够被仙舟发现已经是撞了大运了,以往这种新生小世界顶多是刚派巡界使过去,距离被收服还早着呢,如今上头却说它已然成了仙舟的附属修真界之一,还是有些令人惊奇的。

绝大部分仙人对这条萤光讯息的感觉仅止于此。来自四面八方五境上下的消息太多了,整日在屏风上方滚动来滚动去,像这种例行通报的讯息很多人也只是随便地看一下,根本没放在心里,扭过头便专注继续于自己的事去了……

不过,鲸舟五境中的仙人数量实在太多,如恒河沙数,数不胜数,在“绝大部分仙人”以外,能够对这条通报稍稍产生兴趣的人群,依然是一个很庞大的数字。

“新域的……”

“全封闭型?”

“没有任何仙人去过,那岂不是代表我们可以抢头一道羹?”

“好久没有见到封闭型的了……就是太小了,才多大一点?想必也没什么好玩的……”

“不不不,它的天道还是挺罕见的,你们见过这种天道吗?居然还在形成期,雏鸟还没破壳呢……”

“那是你见识少!以前像这样的挺多的。”

七嘴八舌,把小生杀界评价了个遍。

其中当然也有行动力很强的。

“组队组队!巡界使一个,再来两个造化两个毁灭,一起去新世界转生!有没有人?来人来人!”

“组队!已有巡界使和造化使,来个毁灭使就去开荒了!要老手,火德之躯七成以上,第一次轮转的新人免谈。”

“——楼上你们睁大眼睛看清楚,这个是封闭型!全封闭!而且还有气运之子,两个!还开荒?开个球的荒,你们是升到地仙还是神仙了能突破界膜跑进去转世啊?”

“……”

“……”

短暂的沉默过后。

“咳,好久没有新世界了,一时激动看错了……”

“那就一起去‘开荒’气运之子!他们就在第二层吧,走走走,有兴趣的一起上门投帖!”

“这两个气运之子,全封闭世界里长这么大,什么都没见识过,来到舟上都吓呆了吧?真是可怜的小朋友啊。”

“楼上你提醒我了,这两个气运之子肯定光棍司令一个,门下一个人也没有!有需要的仙友们犹豫什么?赶紧投帖去!”

“送温暖去!”

“组队组队!来人来人!”

第二百章 围追堵截

人仙们的一条条萤光讯息在虚空里穿梭,隔着层层空间热烈地交谈着。转眼间,有两名新鲜出炉的新世界气运之子登上仙舟的的消息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这还没有算上这些爱热闹的小人仙之外,不爱发言的那些地仙、神仙大能们,或许他们中间也有某尊化身、法身注意到了这个消息,他们也对那新生三万年的“小生杀界”有了兴趣,暗中蠢蠢欲动……

这条来自破界司地仙五行铃主的通报寥寥几行字,作为一条公共讯息一飞而过,却使得两眼一抹黑进入土行大陆,正打算找地方住下,从头补课修习人仙境的郁子规、郁清明两人骤然成了无数目光的焦点!

这对郁氏兄妹就这么被五行铃主给坑了。五行铃主并没有好心地抽空告诉他们,一个新生小世界的气运之子在舟上人仙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位。

——来自某方新界的气运之子,将来注定会炼化那个新世界的天道,成为掌控那一界的地仙界主。他们注定是第二层人仙界众多人仙眼中的“香饽饽”。因为人仙之境本来就是要去各个新世界或旧世界里转世,他们若能在舟上就与一位气运之子或界主交好,那他们就可以选择气运之子或界主主管的那个新世界,得到一个十分友好的转世之地,转世之后能得到当地天道的友情看护,修炼仙躯、完成任务更加顺利,甚至可以提前进入那个正在开发中的、注定会越来越繁华庞大的新生修真界,在当地不断发展的天道之中预留位置,为将来他们自己冲击地仙之境铺好道路。

像小生杀界这样的新世界虽然很小,很稚嫩,可毕竟更有潜力和发展空间。混沌云海中那些广大而古老的旧世界,每一块“地”已经被许多前辈地仙占得满满的了,后来者想要在那些深不可测的旧界天道之中冲击一个地仙的位置,实在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太困难。对于没有天生气运加身,只能自己去夺取界源以炼化天道的普通人仙来说,他们还不如专注盯着各个新世界呢。

在仙舟第二层,行走在五块大陆上的新世界气运之子经常会接到各种“名帖”“名刺”“邀函”之类的东西,每天走在路上都遇到各种层出不穷的偶遇、搭讪、自荐、围观、追问、抱大腿……就如同凡间有才之士投奔公卿,许多正在修炼前四轮的人仙都会主动跑到土行大陆去结交土德天成的气运之子,通过将自己的命数与对方相连、或直接签订契书等方式达成一种主客关系。每位气运之子身边都会因此而渐渐聚拢一份势力,如众星拱月一般,也不管他们自己愿不愿意如此高调。

所以,当郁子规和郁清明被曝光以后,他们也跟每位气运之子前辈一样在人仙界遇到了这种甜蜜的烦恼……

——被四面八方满怀热情的陌生人竞相争逐,围追堵截,上天下地,无处可逃!

……

土行大陆。

某处无人山中。

峡谷森然静谧。两侧土之大道形成的峭壁巍峨高耸。壁下水流潺潺,流淌着色泽变幻的水之大道。而木之大道则在壁间以百草花木形态在生长,沐浴着金之大道化成的风之大道,还有火之大道分出的一丝光之大道从峡间直射而下,形成一束束暖洋洋的光柱。

静如琉璃的深深“河水”无涛无浪,各种五行大道下的分支小道凝成的道韵小鱼在河底游来游去。

而一枚孤零零的小小玉牌,藏在水面下,随着水之大道组成的波流顺流而行,宛如一片载浮载沉的落叶。

这当然是一路悄悄流浪至此的郁子规……的身份玉牌。

此时,郁子规正连魂带身躲在自己的空间中,任玉牌本体在外界随波逐流,留一抹神念往外瞅。

“总算漂到没什么人的地方了!”

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没人追上来!我跑出来了?”

郁子规抹了一把辛酸泪。她终于逃出了那群人仙的围追堵截了。

她也是猝不及防落到了如今的境地。本来她从光桥上下来,踏上土行大陆,孤身一人悠闲地转了两日还没摸清楚状况呢,她忽然就发现自己不知道为什么,陷入了人山人海的包围中……

站在一片原野上,看着新拿到手的朱砂屏风上的地图,想去一个土行大陆的人仙聚居地看看,还没决定走哪条路呢,突然就有人从路边跳出来,一本正经地说跟她“顺路”……跟着三五个陆续跑过来“顺路”的人,一起走进各界气运之子聚居地附近的某个仙人市集,集里的仙人纷纷转过脸,热情地迎接,友好地问候,手把手教她怎么拿身份玉牌在土行大陆上找地方安放自己的洞府……一拥而上帮她安放完洞府还没完,他们纷纷表达了想要跟她“做朋友”的美好愿望,告辞之前强行把自己的玉牌编号塞给她……

总之就是奇奇怪怪的人越来越多,以各种借口、各种目的凑到她身边,十分自来熟,并且好像已经对她了若指掌的样子……

郁子规实在招架不住这一拨又一拨想要“攻略”她的陌生人,瞅了个空,落荒而逃!

然后她步行至另外一个仙人集市附近,重复以上步骤。

然后她返回光桥直接跑到了土行大陆的另一端,想找第三个集市,又重复以上步骤。

最后,郁子规终于注意到了自家新屏风里某些飞来飞去的萤光。她终于才弄明白这些人是从哪儿来的,同时也明白了五行铃主叫他们两人“做好应对准备”是什么意思了。

“原来背后有个气运印记,在舟上竟会如此的‘受欢迎’。”

“有这么多仙友想认识我我是很高兴的,——但是这人也太多了吧?!”

新玉牌空间内,一面漆黑墨质勾勒着金纹朱砂的屏风前,郁子规一边苦恼地叹气,一边继续偷窥仙舟上的人仙境们聚众讨论着去哪儿找自己。

第二百零一章 初见花重

想要“投奔”自己的各种人仙境仙人日夜不歇地讨论着,一团团萤光不断飞过。

郁子规起身,背着手在原地转了一圈,又一圈。

不行。她还是不敢出去!

虽然玉牌本体顺水漂离了人仙聚居地,郁子规却不能保证自己出去一现身会不会又有人从路边蹦出来,又要热情地跟她“做朋友”……这里是仙舟第二层,并不是云海里的三千世界。人仙界整个五行天地间看似普普通通的山山水水、草木阳光都不是凡物,鬼知道外面看似无人的山中是不是真的无人,会不会撞上什么窥察投影、传送通道。

郁子规知道那些人仙并没有恶意,只是想结交她赦生大道一门,以后有空去小生杀界转世,在赦生大道的护持下修炼仙躯而已。她不能把他们当做敌人一般对付,她甚至有些高兴,要跟郁清明争夺一界之权她确实需要这些仙舟上的助力,但她也不可能稀里糊涂就这样接下他们的名帖。

她还不知道一般气运之子都是以什么标准筛选“门客”呢,如今这乱七八糟的,她只想一躲了之,找个没人关注的角落安顿下来,看看怎么修炼人仙境仙躯,过些日子等众人的热情褪去,再慢慢寻几个投眼缘的人仙伙伴,拢到身边来。

郁子规在原地团团转,而后步出了一片荒芜,只在空地上摆了一扇朱砂屏风的北方水德小院,走进稍微有点模样的中庭。

她不再看屏风里那些纷纷扰扰的萤光讯息,而是在自己新拿到的“墨朱砂辛字四十九”空间里乱逛了起来,开始趁着躲猫猫的空闲潜心琢磨起了气运之子的土德仙躯要怎么修炼……

外界,小小玉牌藏在河水中,继续顺流而下。

……

土行大陆,位于第二层人仙界正中央,虽然地广人稀,但是跟其他四块大陆相比,土行大陆已经算是人仙界最热闹、人烟最繁密的地区了。

第二层全界最纯粹的五行大道汇聚于中央之土,凝成了这片最核心的中央大陆。组成“人间”这个概念的五行大道模拟出山川湖海、草木鸟兽、以及天上的日升月落。所有已经修到最终轮界守阶段的人仙境、各个新世旧世的人仙境气运之子以及地仙境界主的下界化身都在此落脚,划出一块地方长年安放洞府,时不时招待各路友人和“门客”们。因而这块大陆上吸引了人仙界最多的人群,跟在其他四块大陆空旷无人的风景对比十分鲜明。

不过土行大陆的热闹其实也热闹不到哪去,修出了土德之躯的人仙们依然不爱在舟上长住,多是分散在混沌云海各界自行修炼。舟上第二层的仙人社会十分松散、原始,就连土行大陆上也没有形成任何仙人国度、仙人城邦、宗门乃至稍微正式一些的仙人聚居地或政治实体。有鲸舟秩序本身组织着每个人的仙途修炼就已经够了。暂时留在舟上的人们只是随便在光桥汇合风景秀丽之处弄个洞府,插上牌子,彼此之间挨得比较近,就在不远处形成一个又一个简单的仙人集市,称为“水风集”,意为如水如风,聚散自由,通过水之大道和金行变异的风之大道将众人吸引到一块儿……

平时土行大陆的人们在洞府里待客并聚众商讨修炼之事,偶尔出门去附近的水风集上,跟其他界守、气运之子或界主化身相聚,以五行道力为货币互相交易各世界的物品。甚至交易也可以通过随身玉牌进行,集市也只是人们在现世中碰面的地点罢了。

而那些远离仙人集市的野外,就没有人,没有所谓的资源,也没有危险,万事万物皆是五行大道构成的“象”而已。舟上五境是跟云中三千界截然不同的、被彻底改造炼制过的特殊世界,只有大道、没有凡灵,天地皆无,所以只余安然自在。

土行大陆偏西,峡谷河水经历了若干个瀑布豁口,河面渐阔,流入一方小小平原。

这里距离最近的仙人水风集足有两万余里。

夜晚,星空深邃而瑰丽,平原一望无际,形为各色仙葩的木之大道随风飘摇,满目夜色花海之上蒸腾着萤光点点,如大片大片漂浮移动的银雾山丘。

一棵开得正盛的辟火丹树下,黑萼红花飘散如雨,却有一人从树下河里跃了出来,踩在丹树树荫下的石头上,双手叉腰,很惊叹似的放眼望向四周。

漂流了一天一夜的郁子规观察了若干次,终于大着胆子从玉牌里出了来。几次三番出来透风都没有撞上找她的人,她也就放松了警惕,出来的次数越来越多,到最后跟孤身一人郊游似的,时不时欣赏起了土行大陆的风景。

“要不,在这里安放洞府好了?荒郊野外,就我孤身独居。”

郁子规习惯性地不着调地想道。

“就是离水风集太远了点。一个人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安放洞府是不是看起来有点蠢?”

……

星光遍洒的岸边,丹树下,郁子规如这片花海平原自生而出的一个灵,全然放松地躺在花丛里,吹着风,像是要睡着了。

“舒服……”

“我喜欢人仙界。我喜欢仙舟!”她悠悠地想道,“这个看起来就很厉害的仙人组织,果然很不错……”

郁子规枕着自己双臂,透过漫天花雨,盯着星空看。

人仙界的星空跟小生杀界的星空那当然是不一样的。郁子规看着它,看着那些人仙界四方大地飘飞而上,倒流着接入星空的各种光桥、飘渺光带和屹立的天柱,心想:那上头就是地仙界和神仙界了吧?不知道要怎么上去。

耳边,传来花丛摇动的沙沙声。

郁子规如惊弓之鸟,想也没想就准备一气呵成地翻身而起——把玉牌扔进河中——钻进玉牌逃跑!

“——哎哎,别急啊。我不是来‘投奔’你的!”

从旁边走过来要跟她打招呼的那位人仙赶忙道,“我也是个气运之子!”

郁子规这才停下动作,定睛一看。

“你好,我叫花重,”那人伸出手来,“你就是那两个最近很火的新界气运之子之一吧?……我大概没找错人。”

第二百零二章 三月之后

(最近状态越来越差,这几章已经不知道怎么写了。这章前面本来还有两章写好没发全被我删掉了。唉……尽量快点拉过……)

……

三个月之后。

土行大陆万琅花原东部的一个水风集上。

正逢午时,亮堂堂的仙人集市上,四面花海吹来的风卷着碎花瓣拂过蔚蓝晴空,道旁一条又一条连通着传送水池的小径,将人流引向各方仙人临时聚会用的空地、广场或花庭等。水风集另外一些地方则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小摊,由各方仙人自行租用。刚从云海三千界归来的人仙们在这里摩肩接踵,或在一起聚会,或交易买卖物品。

一间小茶铺,三面檐角上倒挂着大片瀑布花帘,一位女仙头顶亮闪闪的花冠,肩搭一条轻薄清凉的蝶纹纱披,挽着袖子坐在临街,抱着一杯温热的百花茶在喝。一个比杯身还小的火生灵族正站在桌子上,满手灵火,殷勤地给她那杯子底下添了一把。

那竟然是在仙舟上过了三个月的郁子规。

“谢谢!”她对那只添完火就跑了的小火灵说道。

她背后原本无法隐去的气运印记如今赫然被藏了起来,这让她看起来就像个在舟上长大的普通人仙,完全看不出是气运之子了!因此周围的人仙们没有一个注意到坐在路边悠闲喝茶的她,与三月前人山人海包围过来的盛况截然相反。

她对面,名为花重的人仙正端着另一杯百花茶,愤愤不平地在讲着话。他背后的气运印记也处于隐藏状态。

“……他说了那番话之后,我大怒!我当即警告他,既无诚意就不要做这种惹人误解的举动,平白结下‘因果’。我可是差点都把我们阴阳大道拿出来给他看了……”

郁子规托着腮,听这位来自“小阴阳界”的气运之子抱怨他主动出击招揽某位人仙未果的失败经历。花重乃是一位身姿欣长、着一身广袖锦服的仙人,长至及地的黑发如流淌的绸缎一般不束不梳任其披散,眼角染一笔墨色,浑身英气与美丽交织,男女莫辨。唯有那股亲切优雅的气质,坐在那里絮絮叨叨也如一幅古画一般引人欣赏。郁子规就喜欢听他唠唠叨叨,配着水风集里喧扰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当做自己思考的背景音……

三月前,郁子规在万琅花原遇到花重,正是他好心教了她一个能隐藏气运印记的小小仙术,让她能伪装成一个路人在这个水风集里住下,过了三月没人纠缠的清闲日子。虽然这个小仙术需要拿不少土行大道道力转化为仙力才使得出来,对郁子规那本就没修满的土德仙躯来说十分浪费,但她觉得很值!

有这段时间缓冲,郁子规终于能够融入舟上第二层的人仙社会了。

她像一个根据前四轮修到最终轮的寻常人仙一样来到这个水风集,将玉牌空间临时安放在附近花海里变成洞府。每日在人与人来去如风,谁也不知道谁是谁的水风集里蹲点,学习舟上人仙的行为举止,看看其他人仙从舟外万界带回来摆摊交易的奇怪物品,不断开阔视野,增长见识。

最近,郁子规也开始接洽那些坚持寻找她、想要靠近他们赦生大道的陌生人了。她从屏风里的萤光团中筛选,私下定个地点去见上一位两位,完了再偷偷溜回来。虽然至今还没有“面试”到合意的对象,但郁子规觉得自己已经不像之前那么被动了。

一直找不到,她也不急。实在不行她一个人努力当上界主,然后将小生杀界由封闭转为开放。她那些界内的熟人一个个飞升出来,她直接把他们纳入门下,也是一样的。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花重一声清喝,唤回了郁子规的注意力。

只见这位修行一界阴阳天道已近顶峰的新界气运之子一只手狠狠拍在桌子上,声音却又软下来,“我刚才说的招揽门客的法子,你觉得怎么样?”

“我听了啊,”面对花重真挚的眼神,郁子规吸了一口茶,道,“我觉得你的主意很好,往屏风里广发讯息询问有没有人愿意给你投帖……嗯,你可以管这个叫‘广告’。那条讯息你一定要好好琢磨怎么写!不懂我帮你!”

“不过,”郁子规委婉地建议,“花重,你们那个小世界的阴阳天道毕竟有点儿……特殊,大部分人别说其他的了,连去那里转生一次都不太能接受的。你慢慢来,不要好高骛远。”

“唉!希望这回能骗几个人过来,”花重端茶的手势极为雅致,却眉间愁苦,他也饮了口茶,羡慕地说道,“什么时候能像你那么受欢迎就好了。”

小阴阳界的花重跟小生杀界的郁氏兄妹一样,也是被仙舟“开发”了故乡世界后,当地天道强行弄出来代表自己闯荡天外的气运之子。花重也是带着使命,既要努力为小阴阳界在舟上赢得地位,也要赶快修完自己的土德仙躯,回去继承界主之位。然而比较搞笑的是,他在仙舟上的处境跟郁子规截然相反。

还不算是一界唯一气运之子的郁子规因为赦生大道的性质太受欢迎,需要到处躲避热情的不速之客;而花重可怜巴巴的在土行大陆蹲了几十近百年,愣是没找到几个愿给他投帖,加入小阴阳界的!堂堂一界新世界气运之子,门前冷落至此,人仙们纷纷绕着他走,史无前例。

其实郁子规也很能理解为什么会这样。——先天阴阳大道之下形成各种不同的后天阴阳大道,若是修阴阳二气当身外法物的那种简单不做作传统型阴阳大道也就罢了,花重他们那个新生小阴阳界的阴阳天道,性质简直奇特。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去一个小世界转生一次,然后就修了一具阴阳兼备、阴阳换转、时阴时阳、不阴不阳的仙躯回来的……

郁子规总觉得,花重那日好心地追上她,跟她交好结伴至今三个多月,恐怕也是想沾沾她“火热的人气”,看能不能从追逐着她的庞大人群里捞几个门客来吧……

可怜啊。

郁子规又喝了口仙茶,想道。

第二百零三章 水风集的午后

郁子规和花重,一个要躲避一窝蜂拥上来的人群,不想随便收下不适合的门客就只能乔装打扮隐于市,等风头过了再说;一个满人仙界想要招人,随便来几个也成,却人人避之不及,不乔装打扮隐藏印记根本没人来见他……

郁子规满怀同情,花重满怀羡慕,这两个鲸舟历史上罕见的孑然一身的气运之子就这样伪装成寻常人仙,在闹市之中默默对饮。场面十分寂寥。

最后他们把空杯子往桌上一搁,双双打了个嗝儿。

“你且放心,”郁子规跟花重保证道,“在我们那个小世界里,我有一个朋友……我猜他很可能对你们那种阴阳大道感兴趣。等以后他能飞升出来了我找他来见你。”

“是吗?”花重稍微开心了一点,“那我等你的好消息!”

一只浑身燃着蓝冰火焰的水灵鸟儿飞过来,抓起两个空茶杯走了。茶铺柜台处,一位围着蓝花裙、老妪模样的仙人脚步轻盈地过来跟两人打招呼,还拉着这两个总是来她铺里喝茶的小人仙说了会儿话,才笑呵呵地放他们离开。

这茶铺主人乃是一位地仙的人仙境化身。大概以前还是人仙的时候在万琅花原住过一段时间,对这个位置偏远的小集市颇有感情,她升了地仙之后还专门分了个化身回到第二层来,开了间小茶铺在集中央。她显然是早看穿了这两个气运之子的伪装,不过一直笑而不语,乐得看这些后辈为了个仙途整天团团转。

才是午后,水风集里正是人仙们交易来往最繁忙的时刻,喝完午茶的郁子规和花重也不急着回水风集附近的花海洞府里去。他们决定像以往一样去隔壁几条小街逛逛摊子,顺便去人群里走一走,各自看看能不能撞上合眼缘的未来门客。——当然了,郁子规是很挑剔的;而花重就指望着有人能不嫌弃他就行……

俩人溜溜达达,走过一个又一个缤纷夺目的摊位。它们的主人都是刚从舟外三千界归来的人仙们。比如这边,有一个刚从某新世界回来的巡界使,把他自己写的新世界游记摆了一地,看有没有人有兴趣跟他换其他世界情报,或者直接卖出去赚一点水之大道道力;那边,刚从某旧世界淘换了几件不入流仙宝回来的毁灭使,想要尽快进入最终轮,卖这些仙宝只收土之大道道力,不接受火之大道道力,也不接受以物换物;还有那街尽头,一栋直入云霄的飘摇纸楼占据了很多人的视野,那是几个人仙接受了某位新界气运之子雇佣,帮忙售卖那个新界出产的天材地宝……

郁子规眼馋地一个个摊位看过去。可惜全都买不起。

她摸了摸自己空空的口袋:作为一个气运之子,她可真是一穷二白啊。

第二层人仙界的通行货币是五行大道道力。当然,整个天地间本来就充斥着的五行大道是属于五行铃主的,只有各位人仙玉牌空间里修出来的那些五行才是他们自己的财产。五种道力能用来交易的最小单位是“丝”,以百丝为一分,百分为一束,彼此之间可以随时换算。但金水木火这四种道力价值几何要根据每日土之大道道力的强弱来论定,任何一丝土之大道道力都四倍于前四种道力。在这种计算方式下,已经修到最终轮的人仙界守或天生土德的气运之子,本来个个都能算是有钱的土豪……就郁子规和花重除外。

他俩连台子都没搭起来,还没开始为他们气运相连的那方世界筹谋付出,那就等于还没开始正式修土德仙躯呢。他们手里连一丝富余的土之大道都没有。每天光靠闲逛空想修出的那点道力只够买杯仙茶,感悟感悟茶中酝酿的五行大道道韵罢了。

不行,放了三个月的假已经够了。我要开始赚钱了。

我必须尽快抛头露面,大规模招收门客。同时开始补修前四轮,像什么平衡任务、巡界任务、造化任务、毁灭任务,一轮轮的去做,聚少成多,聚金水木火成土!我要拼命赚钱了!

……郁子规紧张地想道。

我一定要把那个能够聚魂的稀有仙器买下来!

还有那些能修补世界界膜的混沌云液材料!小生杀界的界膜那可是急需补一补!

“钱财乃身外之物,你我坐拥一界气运,将来要什么有什么,何必把区区几丝道力放在心上。”

走在前方的花重回过头笑她,那叫一个两袖清风,不屑一顾。

……你可真是比我还会装模作样啊。郁子规心道。要不是知道你比我还穷,比我还想赚钱,我差点以为你说的是真的……

这俩孤零零的气运之子,一如既往地在水风集里从午时逛到黄昏,囊中羞涩又两手空空地沿原路走了出来。

又没能看中哪个路过的人仙把他抓过来当门客,他们也没处可去,只好结束了清闲又碌碌无为的一天,回自家洞府去。

“我是说真的,我不能再躲下去了,花重,我决定了,”郁子规把头顶的花冠摘下来拿在手里,坚决地宣布,“明天,从明天开始,我要出门去摆个场子招收门客了!我再也不挑了!来几个收几个!我还要去中央柱山那边接任务来做!就从第一轮平衡使做起!”

要是再被人群包围,她也豁出去不管了。现在她已经差不多对人仙界有了了解,虽然心里还有些打鼓,但她已经决定要尽快开始抛头露面,像个新界气运之子一样招收门客、组建自己的队伍了。这本身就是气运之子土德仙躯的修炼过程。为了加快修炼速度,她另外还要学着其他普通人仙去做天道任务,把前四**道补上,将四种大道合炼为土。

“……”花重无语了,“祝你顺利……”

他还没忘云淡风轻地微笑,“我也跟你一起去!万一有哪个你没看上的能转头看上我,来我们小阴阳界呢……”

“……”

第二百零四章 欠下的因果

俩人讨论着各种宏伟的计划,往外面一望无际的万琅花原里走去。

这个时候,下定决心的郁子规还不知道,根本不需要等到明天了。此时此刻,她安放在这间水风集外的那间临时小洞府已经迎来了一些不速之客,正在等着她,要打破她三月来隐姓埋名的宁静生活,将她拖进人仙界的舆论漩涡……

……

水风集外。

傍晚时分的万琅花原群花飘摇,如一片波光粼粼的五色丝绸铺向天际。在土行大陆定居的各位人仙都爱把自家玉牌空间通过仙术暂时搬到现世之中,安放在水风集周围当做临时洞府,这样不但每天出去逛集市很方便,还能把自家空间放到人仙界天地中汲取一些铃主阁下的五行之气……只是万琅花原东部这处水风集面积小,位置偏,散布在集周围的人仙洞府也只有两三百个。它们远远近近地坐落在夕阳下的花海里,自成风景。

郁子规的玉牌空间这些日子就被她放在一个布满紫穗仙花的缓坡上,跟花重的洞府比邻。紫坡花景虽然美丽,郁子规那五间可怜的玉墙小院却空空如也,花重也差不多。跟其他气运之子洞府各种高楼仙筑、金宫玉殿相比,他们俩的小洞府可以说是寒碜了,更别说那些气运之子门前整日车水马龙,院中觥筹交错,进出都呼朋引伴,门客成群,衬托得俩人门可罗雀,更加凄凉……不过反正他们把气运印记藏起来装作普通人仙了,再丢脸也无所谓。

郁子规和花重走过其他气运之子热热闹闹的洞府门口,往花坡上走去,走近了,却骤然停住脚步。

“——咦?”

花重诧异道,“你洞府前怎么那么多人?”

这时,花坡下某座仙楼上,几位人仙也来到窗边往外望。来自一个叫做“十方灵界”的旧世界,身负某个古老道宗全宗气运的气运之子领着他的小伙伴们一起看热闹:“怎么回事?我们有新邻居了?”

只见缓坡之上,很多人仙的身影如一点点光芒不断地从天空上的光桥飞下来,聚集在一间原本极普通的洞府前。

那位旧界气运之子的某位客卿把神念从自己屏风上撤回,满脸惊讶,十分狗腿地给大家分享八卦:“是隔壁住着的那个小人仙,好像是个伪装的气运之子,现在身份被人拆穿了,好多人得了消息来找她。”

“谁?”那气运之子大惊道,“难道是三个月前那两位……?”

“是赦生大道那位?她竟然就在这里!三月前她就消失躲起来了,要不然我还想着上门拜访呢,——她竟然在我们隔壁?!”

众人皆兴致勃勃地将神念投入屏风,阅读一团又一团乱窜的萤光。那就是几瞬前才在人仙界传播开的最新话题,热度正在不断上升。

“不止是因为身份暴露……这位当上气运之子的过程好像有些猫腻。喏,这场面,便是她之前欠下的‘因果’现在找上门来了,想找她算账呢。”一人望向了那人越聚越多的花坡,笑道,“有趣吧?我们要不要也去看看?”

……

郁子规空旷的洞府前。

因为一贯无人上门,重要物品和屏风也都带在土德仙躯身上,郁子规每天去不远处的集市乱逛都只是虚掩着这间空洞府的大门,没做什么禁制。所以此时来势汹汹的不速之客就长驱直入踏进了她洞府之中。

五间小院空无一物,唯有中庭一树古木参天。忽然响起的警报声直冲九霄。

几个月来一直想找郁子规的那些热情人士以及看了屏风里的消息来看热闹的路人们倒没有踏入进来,他们只是站在外面,围观着一个瘦弱而秀气的女仙立在中庭前方,抬头读那中庭拱门上的字迹。

“‘墨朱砂辛字四十九’。我记住了。”

章苏合自言自语道,“——真是叫我好找!”

她是一个不爱多说的人,确认了没找错地方之后就往前一站,开始默默地等郁子规回来了。

身后,她的两名友人——分别叫做赵仕繁和李迁的两位巡界使人仙正在对好奇的围观群众们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们讲你们看到的这位赦生大道的气运之子其实最早只是一个云海里的游魂……再讲她是如何好运地夺了无辜的章苏合的玉牌,代替她去那小生杀界里做任务……再讲她不知道为什么摇身一变就青云直上,从仙舟要抓捕的游魂变成了那个新世界的气运之子之一……

听故事的众人听得神色越来越微妙。显然,在两名巡界使的描述之中,郁子规原本单纯的新界气运之子形象渐渐变成了一个计谋百出、心思深沉又心狠手辣的游魂,抓住了一个个机会钻营苟且才爬到了如今的地位……

怎么?能成为赦生大道那种大道的气运之子,因此而得到全人仙界的狂热追捧,很多人想要找她投帖、与之共进仙途的那名新气运之子,原来竟是这样的一个人吗?

章苏合听着直皱眉,感觉浑身不太自在。本来她一直在找郁子规,主要想看看这条游魂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若她是君子她就大度揭过此事再不论恩怨得失,若她是小人她就要想办法讨还一二,教训教训她,将心中念头通上一通。本没打算大张旗鼓的,但赵李两位友人都说只有这样才能引来更多人关注,让那郁子规慎重对待他们。

章苏合本人一向是性情冷清,不爱交际。原本拿回了玉牌气也出了大半,郁子规也找不到,她都打算自己解决心头郁结了,全靠身边友人热心提醒才想到还有因果这回事可以利用。她一直很感激他们为她这件小事而奔走,最后还是听了他们建议,被他们拉着根据因果痕迹来寻找郁子规了。不过真到了这里她却发现……事情好像隐隐往越闹越大的方向发展。这并非她所愿。

但她也不爱想太多,只是换了个姿势继续站着。围观众人看自己的目光越来越同情,她也懒得解释了。

第二百零五章 铃主阁下的深意

人仙界人人手握玉牌,消息在私下里传播是很快的。章苏合等人打上郁子规的门口没一会儿,谣言就飞散开来,不仅现场围观的人仙们都听到了,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连其他远在天边的人仙们也收到了一条又一条萤光讯息……

当郁子规和花重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出如魔似幻的情景。

他们疑惑地挤进人群。因为背后的气运印记被遮掩,暂时没人认出他们,只当这俩人也来看热闹的……郁子规一见到自家空洞府被人闯入那是很生气,她当即一声冷笑想上去跟他们对质,不过被花重拉住了。

“他们说的是真的吗?你真那么厉害?……还是游魂的时候就盯上人家千方百计把人家玉牌夺了?”这位形似翩翩贵公子实际上却不是那么回事的仙人听了一会儿,像是十分佩服一般地,悄悄问郁子规。

郁子规瞪他一眼,一言难尽地指着自己,“你觉得可能吗?我都不认识她是谁!”

“哦。”花重不知为什么有点失望的样子。

他们耽搁这一会儿,洞府门口一出戏正好演到了最**。

“……铃主阁下发话了也就罢了,不过是又一个沽名钓誉的气运之子!可我们苏合与她的因果却不能这么算了。今日前来,便是要替她讨个公道!”

两名巡界使对着围观群众添油加醋、断章取义外加极度夸张地宣扬完了郁子规的丰功伟绩,同仇敌忾般地站到了章苏合身后。众人围观得津津有味,有多少人信了他俩的话倒不见得,大家只是觉得这位新界气运之子能当上气运之子竟有那么多内幕,听八卦听得好过瘾。

赵仕繁和李迁结束了声讨,满意地看着大家感兴趣的表情。没错,他们就是来给郁子规找事的!她是气运之子又怎么了?气运之子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她回到舟上毫发无损地变成了土行大陆的贵客,居然还大出风头,身上还只有半个天道就引得全人仙界追捧,那么多人想投入她门下,他们不服!明明之前还只是个偷用人家玉牌的游魂来着……

这时,却有一个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表演。

“——事关一个新世界的声誉,你们可不能信口开河啊。怎么我听说的,跟你们不一样呢?”

被挤在人群里的郁子规:“……”

这个活泼的声音她认识。这不是唐狸子吗?

只见急匆匆从鬼仙界回到人仙界的唐狸子来了个万众瞩目的登场,刚拿回来的金德仙躯还有些僵硬,却不影响他朝那两名巡界使挤眉弄眼,“郁子规欠章苏合的因果,难道不是借铃主阁下之手代付给她了吗?怎么,那么多道力和仙器拿到手了,还不够?”

“……”赵仕繁和李迁不知道哪儿居然蹦出个第三方知情者,都呆住了。

“赵仕繁!还有你,李迁!我怎么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这么爱打抱不平、嫉恶如仇了?”

唐狸子直接揭穿了对方的老底儿,“赵仕繁,你一直以来最痛恨的就是气运之子这个群体,你觉得他们高高在上,天生幸运,夺走了大家仙途上公平竞争的机会。你那时隔着屏风跟天天跟我抱怨这些乱七八糟的,你忘了?”

“李迁!你与某方旧界修真王朝的气运之子有宿怨,每次到了最终轮都想去抢夺人家气运,次次失败,因此连续三次修不成土德之躯,这已经是第四次从头轮转了。你也痛恨气运之子,尤其是那种半路出家的气运之子,你也忘了?——我是最知道你们的!别以为你们装模作样颠倒黑白就能骗人了。”

“你们就是想借章苏合的因果之事发泄私怨而已,别说的那么冠冕堂皇了!”

唐狸子笑眯眯的。要论知情者他才是最明白一切前因后果的知情者呢。当初他可是坐在水行大陆银湖之上,坐在屏风背后为舟外人仙提供支援的平衡使。赵李两人和章苏合同时出发修炼第二轮,屏风背后正好坐的就是唐狸子,他还偶尔跟这俩人聊天呢,因此对他们一清二楚。既已决定站在郁子规这边,他当然要赶快在众人面前揭穿他们,扭转舆论。

“是你……”两位巡界使咬牙切齿,却又被唐狸子一连串话说得哑口无言。

“够了!”一直没说话的“苦主”章苏合一推他们俩,走上前来。

“铃主阁下因破界司失误赠与我的那些补偿,我当初就全部推拒了,”章苏合冷冷地说道,“我不要赔偿的原因是我不觉得我的仙途被耽误是破界司的错,任何人都无需给我赔偿!——我只是想会一会那个郁子规,看看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章苏合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失控了。但在众目睽睽下她是不耐烦被误解的。她淡眉一扬,看向了唐狸子。然后她竟果断回头对自家小伙伴说,“原来你们是想来找郁子规麻烦的?你们为什么不跟我说清楚?”

“……”临阵被拆台的两人几乎吐血。——什么?!你原来是不想找郁子规麻烦的吗?

唐狸子张大嘴巴看着这个骄傲的小女仙,惊诧于她的木头脑袋。

好吧,他是不太懂章苏合这类人到底在想什么。她明显属于鬼仙界训练之地最常见的那种修炼狂魔,天资好,心性却无法形容,可以叫驽钝吧,眼里除了修炼什么也没有,耽误她仙途就好比夺了她命一般,除此之外一概反应极慢,不懂人情。本来唐狸子以为章苏合拒绝领取赔偿,反而打上门来间接导致他们这点破事连同郁子规的根脚隐秘沸沸扬扬昭告天下,应该是对郁子规满怀仇恨,要上门了结因果来的,然而他忽然发现,这件事在她自己眼里,可能真的不是在找郁子规麻烦……

她可能真的不讨厌郁子规,只是想亲眼看看耽误她仙途的这个人,比如跟她直白地吵一吵、友好地打一架什么的,通一通心头郁结,便可以潇洒离去,恩怨两清……

唐狸子无以言表,五体投地。

这几人脸上的神色被周围的人仙们看在了眼里。无数玉牌里飞来飞去的谣言因此也渐渐发生变化。

无人知晓,远在中央柱山忙碌着的五行铃主,此时也抽空往这边看了一眼。然后她满含深意地,笑了一笑。

第二百零六章 道力证清白

“——原来你叫苏合……”

当几人僵持不下的时候,终于,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只见一位穿得清凉花哨、颇有万琅花原风格的人仙走了出来。她扔掉手里的花环,背后的气运印记公然显出,如一轮薄薄圆镜般散发微光。很多人眼前一亮,这不正是他们找了三个月没找到的郁子规吗?

这么大场面就是为了找她而闹出来的,她这个正主事到如今还是不得不出来收场了。或许那两个巡界使是真对她不满,或许章苏合也可能是无意,但他们实际上已经给她造成了极其糟糕的影响。她要是再不出来澄清,以后她在人仙界众人眼中就要形象大变,不是心机大魔头就是个名不副实的水货气运之子,口碑人气要一落千丈了……郁子规并不留恋万人追捧的感觉,但也不想让别人因为这样漏洞百出的谣言而误解她。

“对我有什么怀疑,你直接来问我就是。还有你们,”郁子规跟章苏合一样骄傲地扫视众人,一点不好意思也没有,“是,我就是个游魂,小生杀界的一半气运也是我主动夺来的,这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吗?用得着这么大张旗鼓?”

“……”好吧,围观群众无法否认,夺气运对于气运之子这个群体来说确实跟吃饭喝水一样常见。

他们都嗑着瓜子吃着瓜等着听郁子规辩白。然而她放完这句话却没再理他们这些无关人等,直接略过了想要开口给她捧场的花重和高兴得想凑上来相认的唐狸子,走进自己洞府向中庭树下那个秀弱的身影走去。

这一出恶毒路人上门找茬的闹剧来得十分蹊跷,郁子规没有回头朝天边的中央柱山那边看,却也在心底隐约有了猜测,——此时此刻,五行铃主大概就在注视着她。

她能顺利登上仙舟拿到身份玉牌,那位掌管整个人仙界的地仙阁下可谓是不情不愿,不过是看着雍华繇的面子以及她小生杀界半个气运之子的身份罢了。就她气运之子的身份五行铃主还颇有疑虑呢。她肯定不会就这么算了。郁子规终于迟迟领悟到,三月之前铃主没给她任何准备就突然公布小生杀界的通报,把她逼得东躲西藏,如今又来这么一出把她逼出来,极有可能是在换着法子试探她……对,就是在极其温和的、不动声色地考验她,看她的反应,看她会露出什么破绽。

郁子规窝了一肚子火,却只能狠狠地想道,铃主阁下您怀疑我,是逼我证明给你们看吗?

“呀……”

“这是……”

围观众人都纷纷退后。因为他们都看到,郁子规的脚下,一丝丝一缕缕土之大道的道力被调出,如生成一个气流漩涡。她背后的气运印记开始颤动。而这玉牌空间化成的空洞府中央那棵土德化成的古木也随之微微一摇,树影千变万化,跟郁子规这具土德仙躯相呼应。

——谁也没想到,明明是章苏合上门来找人打架。被质问的人反倒是先出手了。

在人仙界,去各个不同修真界修得五德仙躯的人仙们彼此间切磋打架的方式自然是五花八门,但没有各界天道笼罩他们不可能在一界之外使用出来,他们只能在五行天道下调用五德仙躯里储存的五行道力,或将道力转化成三千界中最普遍的仙力使用。修到最终轮的普通人仙或者天生土德的气运之子,可以调动土之大道的道力。如今郁子规的银白色人形道心化影依旧破体而出,展现出来的却并不是赦生大道了,而是气运印记将魂身与气运牵系起来炼成的土之大道。因为她在小生杀界的修行者(鬼仙)修炼体系中才六重天,还没进入一界天道,人仙境的仙躯怎么可能把界内的赦生大道千里迢迢地带过来?……按舟上气运之子们的修为计算方式,她现在就是土德仙躯修到了六成多一点,这具身体里储存了土行道力可用。

前方的章苏合,反应也快,她凝目屏息,浑身闪过一系列金之大道道力,它们忽隐忽现,最后凝为娥眉刺之形落在她双手之中。章苏合现在“穿”的乃是她第一轮做平衡使时修得的金德仙躯,已修到十成完满。她是第一次进行轮转,只正经修过第一轮,也只有这具金德仙躯可用了。

娥眉刺一出,满庭肃杀,一连串细碎精白之光带着刀剑擦碰般的凛冽之声逼向郁子规。

章苏合没有将金之大道道力转化成仙力再使用仙术进行攻击,而是直接用的金之道力!

这就暴露了她的目的。——她要直接用金之大道来“敲打”郁子规。

人仙境第一轮平衡使阶段,修行《金篇》,具体内容正是通过做仙舟上的各种琐碎任务渐渐学习仙舟的新秩序,学习五行铃主以及更高界大能们为人仙界制定的大小律令规范。章苏合带着十成满的金德仙躯上门“会一会”郁子规,并直接用金之道力攻击,可见她就是要根据五行铃主座下金德来判断这条曾夺了她玉牌的游魂。——她是真是假?是好是恶?是旧是新?是真的加入了他们仙舟的新秩序,而不是舟外云海旧仙神派进他们仙舟的卧底?

然而郁子规来自小生杀界的的道心化影却将主人护了个严严实实。郁子规竟然也没有将土之道力转化为仙力使用仙术,也是直接用土之大道来反击!

她的人形化影当然已经不是赦生大道投出的道心化影,而是由气运印记根据土之大道模拟而出,承载道力或仙力的武器。只见它衣袂翻飞,动作娴熟地纵身而上,轻而易举将冲上来的那几点金光冲破消弭。

郁子规有点不高兴。既然五行铃主有意无意纵容章苏合等人用金德来质疑拷问她,那她还不干了。她恰恰是要靠土德仙躯跟章苏合打上一场,反过来证明自己——我就是天生土德加身的气运之子,在旧秩序中获天道青睐,得一界之运,成一世之命,光明正大,名正言顺。

你们还想质疑我呢?那我就当着全人仙界的面证明给你们看。话说我正打算开始招收人仙门客来着,趁此一战,打个广告,证明我的实力!

第二百零七章 事了

一股金之道力与一股土之道力如两阵看不见的无声巨浪,掀起在小小的古木庭中。

在场的人仙们都能感到这两股道力如蛇如龙一般环绕着彼此盘旋,却只是磅礴地对峙着,而没有互相伤害消耗。因为消耗道力那就等于直接消耗仙躯本身了,人仙境对仙躯都珍惜的很,郁子规和章苏合又没打算玉石俱焚把对方弄死,她们只是秀出各自的道力来对峙并试探。

显然,郁子规通过气运印记展现出来的土之大道,比章苏合的金之大道强了四倍。这是属性所定,无可厚非。虽然郁子规没补全的土德仙躯只有十之六七左右,而章苏合的金德仙躯已十成修满,但单论道力强弱,后者远远是不是前者的对手。若是造化使的木德仙躯还可以将郁子规克上一克,但如今章苏合却只能凭着那一股金之肃杀、金之刚直,从各个方位如蜻蜓点水般不断敲向郁子规的土德仙躯……她要问她真假!

你来自何方?

你千方百计挟一界气运登上仙舟意欲何为?

你到底是谁?!

一寸寸直指那枚镜形气运印记的质询与拷问,如萧萧煞煞的无边落木,带着极尽锋锐之势笼罩而下,仿佛削铁如泥一般。而郁子规却根本不受它们影响,她牢牢站在原地,连眉毛都没颤一下。镇定万物、容纳天地的土,渐渐堆成一座在疾风暴雨下屹立不动的山。

“我是谁?……我什么人也不是!”

“我什么事也没想!”

她十分无辜地,骄傲地宣布道。

章苏合那双冷而秀的细眉却在此时略略舒展。这位初出茅庐的小人仙脸上竟有些笑意,眼下她仿佛又遇到了一道在鬼仙界受训时上界师范和督查们给她出的修炼难题。可她最喜欢的就是挑战。

虽然还没理清这稀里糊涂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能遇到这样的对手,她很开心!

……

将两名女仙包围着的泱泱人群,此时,有些骚动。

他们本来全是冲着郁子规这名终于现身的新世界气运之子而来的,来到这里听了一脑袋新奇八卦,又见现场打了起来,都反应各异。有的人觉得无聊,早早离去;有的人却对郁子规此人更感兴趣了;而更多人则是保持着中立态度,手里隐晦地握着一块玉或者符什么的,偷偷录下眼前场景,将这里发生的事通过水之大道“转播”给其他人仙看。

这个时候,他们也明白了郁子规的用心。

这位来自新界的气运之子不仅仅是在跟找上门来的人打架,其实她更是在刻意展示给大家看,澄清谣言,同时立下自己的形象。无论是纷纷扰扰的追捧还是负面的谣言,都不如亲眼所见来得可靠。郁子规那几句话不仅仅是对章苏合说的,她同时也是对他们说的。她展现出来的赦生大道气运印记以及印记牵系着的土德仙躯不仅仅是用来对抗章苏合,也是展示给每一个追逐她的人看。

于是,他们望向两种道力的目光也有了深意……

花重在人群里挤了半天,张张望望,想找个人搭讪什么的。不过这时唐狸子注意到了他,“喂。”

此时俨然已经把自己看做郁子规门下首位客卿的唐狸子往前挤了两步,戳了戳这位来自小阴阳界的气运之子……唐狸子刚才一看到郁子规身边的他就理解了这位人仙界大名鼎鼎的奇葩为什么能找到郁子规并隐姓埋名的陪她溜达。他觉得很逗,也很自来熟的将他视作自己人。

“你觉得今天之后,还想给我家‘老大’投帖的人能剩下多少?”

唐狸子摸着下巴,拿出玉牌来阅读屏风里沸沸扬扬的各种萤光,“我觉得这招不错啊!直接筛选掉跟风者,只留下真正愿意投帖的人。”

花重诧异地瞧着他,干脆也凑过去看,“是的,她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只是现在提前有了个机会……”他看着唐狸子,忽然很高兴地说,“咦?你知道我?那么——”

“不,我对阴阳大道没兴趣!”唐狸子赶紧打断他,“我是说,今天之后,你也打算跟着她么?”

“哦。”花重失望地叹道,又继续低头看唐狸子的玉牌,“那当然了。反正我也没处去。她答应我到时候她修炼土德仙躯的时候叫上我一起了……你放心吧!之前围堵她的人那么多,筛掉一大批也还剩不少的。她就是要让他们知道她的处境,她的来历,以及她目前只是一半气运之子,未来要跟另一个人去抢夺界主之位的事实。其实她本来就想告诉他们……”

现在,全人仙界看了场戏,也弄清楚了郁子规过往的全部秘密。郁子规如此直白的告诉他们:她就是一个还不太够格的气运之子。那个叫小生杀界的新世界,赦生大道最终要与杀戮大道决出胜负。只有一半界内气运的她未来肩负的是什么,她目前的实力是什么,她想要的又是什么。那些冲着赦生两个字到处围堵她的人仙,郁子规就是要让他们好好想想,想清楚,要不要跟她这个来路不太正、前路也不太稳的气运之子一起去面对小生杀界的未来。

知道这一切还愿给她投帖的仙人,才是她真正想要的追随者。

在场和不在场的人仙们纷纷议论着。

一队穿着一色红袍的人仙冷冷地看了看郁子规,显然十分唾弃,当场放弃了拜访她的打算,挤开人群走了。

无数空间中,舟上舟外各界,一扇扇屏风背后,很多人仙把原先准备好的名帖扔掉,开始写一份新的。

而在更高、更远的一些地方,例如仙舟地仙界和神仙界,或一些遥远的旧世界,有的视线失望地收了回去,而有的目光则第一次投到了这位小人仙身上。

郁清明关掉了自己的玉牌,对身边几人道:“看到了么?正是如此……”

而亲手策划了这一切的五行铃主则自言自语:“难道真是我看错了?”

这位恶趣味的地仙阁下又洒然一笑,转头不再看土行大陆万琅花原那边已经接近尾声的一场闹剧。

“无妨。若你是截然相反的另一种……”

“那我就给你更多一些‘机缘’!”

“就看你以后……能不能承受了。”

第二百零八章 客卿六人

郁子规和章苏合的道力比拼最后结束于一片混乱。

一声巨响。一共六道光芒往不同方向倒飞出去。

郁子规好险才在几步之外回身站住,同时将所有土之道力通过气运印记收回此身。她一看其他那五个身影,一个自然是已经被她一力压倒直接打败的章苏合,正拖着她动荡不稳的金德仙躯调着息喘着气;两个是刚才突然杀出似乎想半路偷袭她的巡界使赵仕繁和李迁;又两个却是连郁子规都没反应过来时,从旁观人群里忽然飞出的陌生身影,那两人拦住了意欲偷袭的两位巡界使,将他们掀翻扔出去,这个动作同时结束了这段混乱的战斗。

那是一名造化使和一名毁灭使,看起来像是双生子模样,仙躯皆是强大无比,对着郁子规一笑。

“真是精彩。”其中一人意有所指地道,他语气却极为庄重,不似取笑。

“本来多好的日子啊。可惜闹这么一场,浪费精力。如今您可还有兴趣接待访客?”

旁边,没来得及出手帮忙的其他人仙中又有人出声道。

“还是……等我们改日再来?”

对着这些跃跃欲试想要立马跟她促膝长谈的人仙,郁子规也笑了。

“不麻烦,不麻烦!”她大方地说道。

“不过,”她反而很认真地对他们坦白,“若是不合适的话,我却不一定收下你们哦!”

留下来的这些人皆道:“那是自然。”

“我呢?我呢?”唐狸子矜持地凑上来问。

郁子规仔细看了看这位金发碧眸的所谓故人,很没好气地说:“我们俩,倒要好好‘叙叙旧’!”这换来了唐狸子颇不要脸的眉开眼笑。

“——来日我会还清欠你的‘因果’。契书在此,收好。”

章苏合冷冷的话语从旁边传来。郁子规抬头就看到了章苏合甩掉两个巡界使洒然离去的孤独背影。那两名巡界使也抱着头往她走的方向追去。

郁子规将她扔过来的一张纸抓在手里看了看,那是一份舟上仙人们常用的“因果承负轮回报应契”。这种东西在仙舟内部十分流行,仙人们彼此赊欠因果人情时经常写成白纸黑字,作为一份契书放进各自玉牌里计算。在旧时大世界破碎之后纷散混乱的因果、承负、报应之道因此能一条条算清楚,对每个小仙人来说十分方便。

本来郁子规欠了章苏合因果,但这么一通阴差阳错,章苏合坑了郁子规一把,不但用尽了郁子规欠她的那部分,反而还倒过来欠她一点了。

郁子规将她放在现世中的空洞府化回一枚玉牌状收到手心,再将她这辈子收到的第一份因果承负契书放进牌中,放到她北方小院一个刚建起来空空如也的书架上。

“……不留下来跟我聊聊吗?”她对着章苏合的背影嘟囔道。

她整理好玉牌空间,回头一看,黄昏的花坡上,唐狸子正跟那些留下来不走的人仙们谈笑风生,花重在一旁眼巴巴看着,很想插入话题却没人理他……

至此她终于有了点亲身加入仙舟的真实感了。

还算一个不错的开始吧。她想道。

……

接下来的日子里,郁子规再不遮掩背后印记,正式以一名新界气运之子的身份融入了第二层人仙界。

因她而起的这场风波因为解决得干净利落,倒也没什么后续反应,人仙界诸方很快就消弭了议论,不再盯着她闹腾了。那些想投奔她,成为新界小生杀界赦生大道门下“客卿”,以后陪她一起创立生杀大道的人仙还是会来,而那些不知所云来意不明的人士也终于散去,还了她一个清净。

她干脆也不挪窝了,就把洞府摆明了放在万琅花原东部这个小水风集旁边,满坡淡紫花色之中大门一敞,接待来自各地的访客。

她依然很挑剔,绝大部分聊不来的都毫不客气地拒绝,惹恼了不少自信满满的人仙。但她依然故我,随着时间推移也叫大家知道了她的性格。最终能通过她的挑拣加入她门下的人仙,也就寥寥数人而已……

唐狸子自然是第一个加入她门下的。毕竟这货实在是知道的太多了。不过郁子规跟他接触一些时日,她也很快欣慰地发现这顶着一头金毛的小人仙其实是个不错的门客卿士。他魂魄资质优秀,虽然才第一次轮转,还没修完第一轮,但他博闻强识、消息灵通、交游广阔,上天下地无所不知,据说在鬼仙界训练时经常在文修类课上拔得头筹……性子是有些胆小怕事犹豫不决,却刚好与郁子规互补。从眼下来说,她万事俱备,有底气有前途有目标有野心,就是对天外混沌云海各种仙途常识两眼一抹黑,急需找个人来带她熟悉熟悉这一切。唐狸子这么个人放在身边那是再合适不过了。

除他之外,郁子规就只从汹涌而来的人群中收下了一名造化使和一名毁灭使。

那正是当初那对出手帮她收拾战局的孪生兄弟人仙。他们中,毁灭使叫秋问,造化使叫秋伶醉,都性子沉稳,很合她眼缘。郁子规跟着他们紧急补课第三轮造化和第四轮毁灭,加上唐狸子正在修的第一轮和她自己已经熟悉的第二轮和最终轮,五行小轮转正好集齐,郁子规自行补修人仙境一事便终于有了章程,不需再另外拜师找人指点,或回去硬着头皮求五行铃主了。

等郁子规的仙躯修炼上了正轨,唐狸子又找来了两个小家伙,强行塞进了队伍里。那竟也是两位故人。

——最初把郁子规从游魂状态抓过来带进仙舟,导致她走到此时此地的那两名白痴小仙童!

唐狸子把他俩从鬼仙界拎出来,同郁子规签订了因果承负契书,当打杂跑腿的苦力使。两名小仙童十分委屈,哭完之后却也牢牢抱住了郁子规的大腿,觉得她这里是个不错的出路……

这,就是郁子规最终收下的五名客卿了,她觉得已经足够。加上花重这个整天粘着她不放的奇葩气运之子,那便算是六个。反正花重是没法收到门客的,这辈子也没法收到门客的,郁子规等人干脆开玩笑说要他这个气运之子也加入进来算了,算作第六位门客!花重还真考虑了一下,差点就答应了……

就这样,郁子规一边陆续收下几名门客,一边马不停蹄地补全着最终轮的土德仙躯。全人仙界都不知她是如何解决这复杂难言的仙躯补修问题的,她瞒得极好,消息一点没透露,让那些想拿她和郁清明做对比的人无从下手……

渐渐地,她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等到屏风里那些每日聊天灌水的萤光团将郁子规这个名字忘得差不多的时候,已经是三十年过去了。

第二百零九章 三十年之后

三十年之后。

鲸舟第四层,神仙界。

神仙界的天空向来是极美的。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星辰。只有漫天碧色沉沉之中涌着迷离紫雾,那颜色如琉璃烧灼般层层沉淀出万道瑞气金光,它们从不知何处弥漫着射出,交相辉映般静静地照向每一寸天空,令人分不清昼夜季节、上下八方。

一座接一座隐没在碧空紫雾金光里的天宫仙殿,如一颗颗星子稀疏地浮在无尽长天之中,只如一个接一个的静止的海市蜃楼。

那些都是第四层神仙界的神仙大能们随手安放在第四层的一个投影,当中并没有神仙本尊居住。到了神仙之境的仙人早已不需要洞府这种东西了,也不需要傍着仙舟这五层小世界空间才能在云海中来去。他们脱离一切天地束缚,遨游大世界混沌星空,各种法身或许藏在无人知晓的犄角旮旯,或许同时身处三千世界之中。仙舟第四层,于他们这种级别的存在只相当于一个可供怀念的后花园,放个旧影在这里,可以时不时投一抹神念仙识或一尊法身回来,与其他舟上神仙聚交闲谈,或以法身之身亲手处理一些第四层的事务。

长达不知多少万年的静默,空旷……如风吹过。

一阵只有神仙之境能感受到的颤动,自神仙界某个角落里发出,穿透时间和空间,往外荡开。

“嗯?”

舟内舟外,云中万界,无数神仙有意无意地往这边投以一窥。

因为,第四层神仙界内部,一台残破不堪的“神位”正在显成。它看起来简直是摇摇欲坠、岌岌可危,东拼西凑才勉强凑了起来,透出的感觉却是那么的古老,仿佛是来自旧天庭还未崩塌的遥远时代,高深莫测,不容小觑。

神位之上,一位神仙安然端坐,如一座冰雪凝成的雕塑。极长的青发在神仙背后披散开来,在虚无的水面上宁静地铺开成一扇,极尽寂寞与柔和。

散落在万界八方的神仙们却同时一皱眉,看清了这位同境界仙友的陌生面孔。再一扫眼,竟是警惕起来。——这根本不是我们鲸舟的人!

等等,这人谁啊?

不是我们舟上之人,怎么会在我们第四层空间内部凝成神位?这是怎么回事?

“——恭喜!你终于能醒了。”

这时,雍华繇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起。

“给大家介绍一下,这就是我前些日子从新域带回来的那位老友……咳咳,跟你们说过的。”

虽然专管人仙界的破界司在仙舟上只是个比较低等级的司部,但人家一司之副司多少也还是个人物,说话还算有分量。四面八方疑惑的神仙们在雍华繇的及时解释之下很快消弭了警戒,放松下来。还有不少人哦了一声,想了起来。——雍华繇这家伙几十年前兴冲冲地从舟外跑回来,逢人便说他心血来潮一趟远行的奇遇,他居然在新域那边一个才刚诞生三万年的小世界里找到了他以为早就陨落掉的一位故人。他开开心心地把人带回了舟上,大张旗鼓地帮人疗伤,说他救人顺便救世的故事,闹得当时很多神仙都过来看了看稀奇……

想必,就是这一位了。

鲸舟众神仙都隔着无数层空间,好奇地打量着这位由残缺不全的仙魂状态恢复了些许力量,终于能够凝回部分神位以显出一尊法身的陌生神仙。

此人据雍华繇说仙龄十分古老,并非新时代混沌星空里修炼出来的新神仙,而是当年天庭崩塌时从天庭内部逃出来的一位旧神仙,一直没有加入仙舟或其他任何组织,孤身在云海中流浪,是那种形单影只、不屑于加入任何新秩序的老祖宗散仙。如今在种种机缘巧合下雍华繇把人家从被封印的绝境中救出,带回了仙舟,给人疗了伤救了命,结下偌大一份因果,恐怕接下来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就只能邀请人家加入他们仙舟了。换句话也就是说,强行收下人家,叫人做苦力还债……

——这倒是好算盘!神仙之境放在云中三千界已是顶尖的大能者。一位来头如此之大、资历如此之深的散仙,哪怕对仙舟来说也是一份极大的助力。若这位散仙识情识趣主动加入仙舟,是件求之不得的好事。

于是,舟内舟外立马有好几个声音遥遥恭贺,充满热情地迎接这位“新人”……

“……”

“恭喜!”

“恭喜醒来!”

“这位仙友刚才登舟,想必什么都不熟,可需我们破道司、破命司接引一二?我们这边可以发布任务……”

“哎哎呀,你这神位啊,看起来都破得不成样子了,法身也不太稳,我说雍华繇那家伙一个破界司的懂什么治疗?懂什么魂躯修复啊?仙友可需我们出手相助?”

“——去去去,我当时说了你们还不信呢!现在看人醒了就开始跟我抢人是不是?我自己的朋友我自己帮!我什么都安排好了!你们不许横插一手!”

雍华繇跟各位神仙打着嘴仗,三言两语就定下了欢迎仪式。而刚从重伤中醒来的神仙显然有些沉默,大概从没见过这么多神仙境凑在一起没大没小瞎起哄的场面。尤其是他们人都还不在这里,眼前碧空泛紫的神仙界只一片孤高空旷,无数个声音围绕着自己喋喋不休,跟闹鬼一样。

“是的。雷……真君……嗯,我是说雍华繇他当初便与我说过此事。我愿加入鲸舟。”等大家消停一下,神仙才慢慢地说道,“只是,似我这般身份,要加入鲸舟,是否有些章程……?”

神仙的声音极其悦耳而亲切,却还有些谨慎。毕竟面对这些自由混乱,没轻没重,没有任何规矩的新时代同境,从旧天庭过来的老家伙还是有些不太习惯。

“——放心罢。我早给你安排好了!”

远在不知哪个星域的雍华繇只用声音千里迢迢地安慰这位故人,“很简单。首先,你去破道司把名字和神位登记了,名字不需要用以前的,自己想个新的就好,把神位也交给他们去修。然后,你去人仙界处理掉魂身的问题……你仙魂上的伤都还好,反正有神位在,一点点自己恢复就行。但你毕竟是来自旧天庭,有个很严重的问题你必须去一趟人仙界,从头解决一下。”

“像我们这些从旧天庭活到现在的人呀,想要脱离旧秩序加入新秩序,有个程序必须走一下……”雍华繇笑道,“别担心,‘元君’,当年我选择加入仙舟,我也是这么过来的。”

第二百一十章 仙境居大不易

等雍华繇唠唠叨叨叮嘱完毕,四面的声音才渐渐淡去。神仙们转头不再注意这里,碧空之中重归万籁俱寂。

被老友称为“元君”的神仙在虚空中呆了一会儿,很快给自己想好了新名字。就叫做“隐天岑”好了。反正已经是新生,以前在天庭的旧称呼、旧头衔就让它们随风去吧。

接下来,这位初登上仙舟的外来神仙就拖着自己依然残破不堪的旧身开始行动了。

雍华繇一本正经地说,他们鲸舟,乃是一个充满了新时代风貌的,对内公平公正、对外热情好客的仙人组织,——对于神仙境以上的大能者尤其热情好客……在他们的修炼体系中,万界平等,万族平等,万道平等,没有什么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无论谁都能安心修行一心向道。无论哪个外来仙人加入他们,都有一系列接引措施,确保新人能够天衣无缝地融入仙舟。比如外来鬼仙就直接扔进鬼仙界受训;外来人仙就直接绑个玉牌转化仙躯、转修五行气;而外来的地仙、神仙这种级别,已经是大世界里较高层次的强大仙人,竟也是有从根子上摒除旧式修炼体系,从头开始修炼新式魂身的方法。

这个方法,便是叫这些大能收起所有身外化身、法身、道身,地仙把一界一地放到一边,神仙把神位放到一边,仅存魂魄之态,像个最低微的鬼仙一样去往某个仙舟专门建立的特殊世界进行转世。在转世过程中他们将封印一切记忆修为,在那个特殊世界的天道作用下将仙魂进行洗炼重铸,如此才能剔去旧仙骨,抛弃旧桎梏。

等仙魂转世完毕重归天道、重回神位,便是那些地仙神仙完全抛弃旧时代,真正融入仙舟之时。雍华繇对隐天岑说,他当年亲手参与了那处特殊世界的建造,然后以身作则亲自进去走了一遭,这才扔掉了早已不存的旧天庭加诸他身的那一大堆法则规则和命运,愉快地迎来新生,顺便还混成了舟内某个司部的官儿……他们鲸舟人所修体系是全新的,彻底的全新。按旧秩序修炼上来的地仙神仙想要半途加入也只有如此。隐天岑是旧天庭之人不说,正好仙魂重伤需要修复,无论如何这一次转世都是必要的。

“听起来倒是井井有条。不愧是如今混沌之中势力最大、风头最盛的仙舟。”隐天岑默默地想道。

“就是你所谓的热情好客稍微有点儿让人不信服。你们这舟上明明是强盗规则强盗作风,——不合我们体系先转个世掰过来再说!哪怕是神仙境也很难马上适应吧……”

在径直跑去底下人仙界找人安排转世之前,隐天岑先回头在神仙界中搜寻了一会儿。雍华繇对自家故友颇为操心,他已为隐天岑安排好一切章程,甚至考虑隐天岑修途必须与兽相伴,还体贴地找来一堆妖族妖兽幼崽,弄了个小天宫放在神仙界的天空里,隐天岑一醒来便能看见。“我记得你比较喜欢这种毛茸茸的类型!”雍华繇如是说道。

“我什么时候叫你帮我找这些了?真是多此一举。”隐天岑继续想道。

但最终也只是无言地将视线转向身边……

隐天岑现在并没有急着培养从兽伴妖的心思。但出于友人心意,还是去看一眼吧。

……

第四层神仙界整个世界都是没有地面的,只有碧紫天空中浮着无数天宫仙殿。隐天岑一找就找着了雍华繇准备的那座。——里面放了无数只妖兽幼崽,低头一望一片可爱的毛绒球挤来挤去的,便是了。

只不过……

一向面瘫没表情的隐天岑罕见地慢慢皱起了眉。

雍华繇把这些连人仙境都算不上的小崽子们带上神仙界来是为了陪伴自己的。但他给了相关秘籍和指点让它们自行修炼就不管了。在等着自己醒来接手它们的几十年里,这群小妖崽子就在这自由放养没人管,如今看起来它们彼此之间好像是……日常矛盾不少啊?

只见小小的临时天宫内,此时此刻,一群来自舟内舟外三千世界的各种年幼妖族,正你来我往地掐成一团,满天宫都是稚嫩的吵闹声!

所谓的有矛盾是用词太轻了,这哪里是日常有矛盾,这是日常乱成了一锅粥!

第二百一十一章 仙境居大不易(二)

小天宫内。

专门为神仙的追随者们建立的私人天宫满目奇花异草、阆苑深深,眼下却是妖影乱窜、光芒乱飞,各宫各殿被砸得乱七八糟,这正是每日例行的群妖大战,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

雍华繇还是勉强为这群小妖崽子考虑了一下的,天宫各殿之中每日会自动出现一批供幼妖修炼生活用的秘籍、仙器和仙力资源,若是放在云海万界中足以引发不知多少个世界的战争了,然而这群被锦衣玉食养起来的小妖们却没有心怀感激按部就班地领取这份仙缘好好使用,而是把这处完美的修炼场闹成了这样……

气氛剑拔弩张。群妖分作数拨彼此对峙。其中一拨气势最大,以两只凤凰为首,好几人毫不客气地踩在一堆由仙器和仙力化物堆成的小山上。

“你们乡巴佬今天又是最后一名!”其中一只小凤凰奶声奶气地说道,十足飞扬跋扈。

“又是最后一名哈哈哈!”

“你们今天的月华玉,我们笑纳啦!”

在哄笑声中,被排除在几步外的两只小豹子猛力一挣,就往那堆仙器堆成的小山上扑:“不公平不公平,按血统体力比,今天轮到的规则就不公平!重新再比!”

“哼,有妖一道比的不就是这些嘛,你又不是修新道的。想追随神仙前辈也得看看你有没有那个资格!输了还不认输,”一只小貔貅蹲在仙器小山顶端就把两头灰头土脸的小豹子打了回去,“乡巴佬。”

这些来自旧世界的上古妖神幼崽们皆是傲慢而眼高于顶,抱着团嘲笑并欺负那些血统不那么高贵的、出身地比较偏僻的其他幼崽。——这显然就是天宫内为什么每日上演群妖大战的原因了。这群被雍华繇带上神仙界的妖修妖兽们,虽然都是刚开始修炼的懵懂幼崽,但彼此间区别也太大了,一开始就不是一路人。来自旧世界或者干脆是妖族神仙天仙们直系血脉的那些龙子凤孙显然是看不起来自新世界的、势单力孤的其他小妖。被带到神仙界来怎么了?一位神仙境前辈想要招收仙途兽伴,那肯定是首选他们这些龙啊,凤凰啊,神兽仙兽之类的,再不济也得是哪个修界哪个大宗培养出来的妖道气运之子吧。你们这些根本叫不出来历的乡下小兽凑什么热闹?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打架的。反正无人看管的小天宫内非常自由,他们等待的神仙前辈也一直没过来。这群心性不成熟、意气风发并互相瞧不起的小妖崽子就很快就以整个小天宫为战场,无师自通地玩起了抱团打群架的游戏。多亏了这用来养小孩的天宫内不可能允许他们杀人,有仙力保护着他们伤不到彼此,他们倒也真像是玩游戏一般互相争夺冲撞,把每日送上来的那些资源当彩头,根据谁占领的地盘多论输赢,既是胡闹也是认真,“乡巴佬”和“非乡巴佬”之间必须分出个胜负才算完,不然都对不住互相嘲讽时对喷的那些话。

一般来讲没血脉也没来历的“乡巴佬们”是肯定夺不过那些生而强大的“非乡巴佬”的。但能被雍华繇挑中,他们也都十分优秀,少年心气正旺。他们反过来抱团竟也能跟那些妖神血脉打个势均力敌,并且还反笑他们是旧秩序的遗老遗少,如今都万族平等了还抱着所谓的血脉出身不放,吓唬谁呢?你们那么高贵,不也跟我们这些乡下人一样一视同仁的被送到这里来等待神仙前辈挑选?阅读最新章节请关注

第二百一十二章 欺负老人家

“你们除了欺负人还有什么本事?”

只见一个狼影转眼气势如虹地冲进了小凤凰、小貔貅和两只小豹子之间,直接就把仙器小山上蹲据的几位小妖拱了下来,完了还无比嚣张地喊道,“你们来自旧世界就了不起了?了不起了?规则你们定的,比分你们划的,还不是你们说啥就是啥!不就是仗着血脉之力抢我们的玉吗?我还就不服了,滚!天宫规定月华玉人人都有,把玉还给我们!”

仙器堆成的小山顿时稀里哗啦全翻倒了,旁边一众小妖不分敌我的一哄而上,把那些仙器和月华玉当场瓜分然后再一哄而散,消失在各个方向。

被摔了个屁股蹲的小凤凰扑着翅膀,气急败坏地大吼:“乡巴佬就是乡巴佬!没教养!狼茜!我说的就是你!有种别跑!”

原本看似已经结束的“游戏”又不得不重启,无数乡巴佬和非乡巴佬们又开始了无组织无纪律的混战和群架,场面例行的失控了。小凤凰和小貔貅们呼朋唤友立马追上去要把他们的“彩头”夺回来,而夺到了那些资源的小妖们当然是死死抱着不给他们夺。来历各不同的各种各族各显血脉神通追逐撕咬,冲完台阶撞墙,天宫内本来就已经被摧残得跟断墙残垣差不多的各宫各院各走廊又迎来了新一轮摧残……

小貔貅和两只小凤凰都不看别人,就紧紧追着狼茜一个。话说他们这群旧世界的遗老遗少对于这头小狼是十分的讨厌,从一开始就讨厌她!她不就是狼妖族中比较少见的天心月狼嘛,再少见也不是什么神兽圣兽上古血脉,出身乡下新域一个特别年轻的新世界,就这么个小兽,居然还是由那位姓雍的神仙亲手带上天宫来的,让他们这些拼命报名托了不少人情因果才有资格跑来争夺神仙身侧兽位的小神兽小圣兽们情何以堪?她又没任何长处,妖身秘笈都背不全,偏偏总是理直气壮的跟他们对掐,当上了乡巴佬中的领头狼。每次大好局面都被她给搅合了。他们一定不能让她好过!

对此狼茜当然是一边跑一边回头意犹未尽的大骂,顺便放嘲讽:“就你们这样的还想着留在第四层呢?哼,以为抱着那点血脉就能过一辈子?神仙前辈的眼光那可好着呢,他选我也不会选你们的!你们就气去吧!气死你们不偿命!”

其他“乡巴佬”一边掩护她一边哈哈大笑,嘲笑这些龙子凤孙那么爱秀优越,到头来还不如狼茜来得名正言顺,他们都是被那些妖族神仙天仙仗着人情因果强行塞进来瞅准这条青云路的,可那位亲手建立天宫的雍姓神仙一开始看中的却还真只有狼茜一个。不过是推却不下才只好收下越来越多的小妖崽,一股脑塞进天宫来说等着他友人醒来后再看谁更有缘分吧……等那天真的到来,他们这些小妖还真不如狼茜更有几率留在神仙身边呢。每次想到这里都令人捧腹。

小凤凰被笑得一怒,趁他们不备,拼命攒了一口凤焰,转眼间就凭着血脉神通从天而降一爪子踩中了狼茜的头颅!

众人惊呼,一个踉跄摔了跟头的狼茜立马扭头,狠狠咬向小凤凰的凤尾。

天宫破败不堪的花廊下,小凤凰和小天心月狼当场扭成一团。一追一跑的两方其他人员也不可能犹豫,同时叫喊着助战,互挠互咬,你贴着我我扯着你一个个往上扑,数不清的小妖用自己的身躯堆成了一个蠕动的小山……

当醒来的隐天岑望向这座小天宫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一个鸡飞狗跳、惨不忍睹的画面。

“……”

隐天岑觉得自己醒来后肯定有哪里不对。能遇到一群如此不庄重互相插科打诨的神仙同境已经够让人惊吓的了,没想到下面境界较低的小孩子更是不得了。要放在以前,哪有妖神级别的子孙能跟普通的小兽妖不顾颜面就地撕扯的?这可真是,这可真是——自由啊!

在云海里与外隔绝流浪万世的落后老神仙觉得自己跟不上时代了。

无语片刻,也只能无奈说了一个字,“……停。”

说完隐天岑的身影就消失在了碧空中。

而与此同时,这无比空灵而岑静的一声穿透了养满妖崽的小天宫上空,威压浑厚无形,如一只看不见的巨大手掌强力压了下来。

闹成一锅粥的小天宫里忽然之间被消了声音、止了时间,正在互相扭打着和追逐奔逃着的小妖们要么一下子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要么被强行撕开来扔到两边。总之是一瞬间制止了这场幼崽版的群妖混战。

同时,天宫内的环境也变化起来。仿佛被暴风雨摧残了三十年的各种墙垣、走廊和殿瓦忽然修复一新,地上无数碎落的玉石都飞起来拼回了原先的缺口。早被碾碎的各种奇花异草也重新生长。小妖们都呆呆看着头顶的那个淡薄身影接过了整座小天宫的主控权,缓缓降落下来,站在他们面前。

“都是些好苗子啊。”

隐天岑一眼就将所有表情呆滞的小妖崽子尽收眼底,倒是依着本职冒出了这么一句感叹。

有些小妖浑身狼狈趴在地上还蒙头蒙脑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些聪明的小妖崽却眼睛很亮,明白了这人是谁了。

他们在这里等了那么多年等着想要追随的那位神仙前辈,终于出现了!阅读最新章节请关注

第二百一十三章 兽神已死

鸦雀无声之中,着一袭淡色薄衣,青发松挽的神仙身影,散发着一种与世不容、分外孤独的气息,不疾不徐地从满地趴着的小妖中间穿过。小妖们只能一个个敬畏地往后退。他们终于不吵也不闹了,甚至还打心底开始生出羞愧来。——让他们一直期待着想要追随的神仙前辈当场撞破他们内斗胡闹的场面,好像是有点丢脸。

隐天岑神色淡淡,将这群收起爪子低下头的小崽子一个个抱起,在怀里轻轻揉搓安慰了再抱下一个。一众小妖见状也不好意思急着冲上去说什么讨好的话自荐了,而是立马抛弃了彼此间的矛盾露出最可爱的原型,摇头摆爪一窝蜂拥上来往那淡色衣袖里挤。

这位神仙就这么富有爱心地挨个摸完了这群毛茸茸的小家伙,然后用极其宁静的声音给他们扔了一个炸弹。

“可能让你们失望了。我暂未有任何收取从兽的意思。让你们白跑一趟,抱歉……”

隐天岑站起身来,“你们回去吧。”

“——啊?!”所有毛绒球顿时集体一僵,呆住了。

隐天岑却只是动作温柔又十分无情地将他们一个个放在脚下,独自拂袖而去。天宫一震,最中央的殿堂无声闭上了门。那是雍华繇给自家友人准备的临时休憩之地,隐天岑走了进去,决定把神位和法身巩固巩固,把行李收拾收拾就自封记忆修为孤身一人去雍华繇说的那个特殊世界转世。至于这群眼巴巴想登上自己身侧兽位的小妖,隐天岑一个也不打算带上了,——本来就没打算收他们。

——隐天岑本人经历了一场几乎魂飞魄散神境粉碎的大难,其实是身心俱疲的,重拾境界十分勉强,精力也不足,光凝个神法之身就已经花了三十年了,支撑着想要再重新找什么从兽与之重修仙途那估计更困难。雍华繇急着想帮故人恢复实力,隐天岑很是感激,可也注定要辜负他的好意。目前这位劫后余生的老神仙只想先去转世把这残破的旧身缝补修新了再说。那群为了那个位置争了这么久的小孩,恐怕只能让他们无功而返,竹篮打水一场空……

“等下面人仙界来人接你们,你们便分头回去罢。那些仙器和月华玉你们自行分了,算作耽误了这么些年的赔礼。”这是隐天岑最后给满地被抛弃的小妖崽留下的嘱咐。

沉默笼罩良久。

“——为、为什么不收我们啊?”

小凤凰懊恼地第一个叫出声。他以为是他们胡闹多年把天宫砸得乱七八糟触怒了这位神仙,导致集体被嫌弃了。众妖皆垂头丧气。不过这个时候,狼茜却沉思片刻,忽然道,“等等,我好像知道为什么!”

方才还跟她撕得你死我活的小凤凰和小貔貅等人也顾不上什么跟她的矛盾了,赶快围成一圈,听狼茜这个内幕人士低声说起了八卦:“……这位前辈原先是被封印在我们那个小世界的界源里的,封印了好久差点死掉……这都是我听我那气运之子好友说的……原先前辈身边好像就有一位神仙境妖兽,是位强大的黑山兽神,据说来自旧世界百玉妖界……那兽神为了救主人直接牺牲在了我们小生杀界底下……”

把隐天岑跟小生杀界从诞生到差点毁灭的恩怨因果讲了一遍,狼茜自顾自地猜测着下了结论,“估计这位前辈,还没有忘记他吧!”

“……”

“哦……”

“原来是这样……”

众小妖遥想着狼茜口中那一人一兽共历劫难生死乃至生死间几乎毁灭一界的风华,都自以为狼茜说到了真相,纷纷恍然大悟!顺便心生同情。对啊,可能是这样。谁也没想到一位外来的神仙登上仙舟有这么多缘由在里头。神仙前辈自己意外得助脱离困境重获新生,而神位之上同享境界的另一个身影却从此消失不见陨落无痕,这样的话,再看着他们这些试图爬上位取代那黑山兽的小屁孩肯定很烦,不想理他们。这倒是很好理解了。

“……兽神已死,后来者永远比不上旧人……”许久,有人冷不丁地说道。

小凤凰一翅膀扇过去:“什么跟什么啊,就是前辈还需要时间休息而已,前辈受的魂伤有多重啊!”这只充满贵气自视甚高的小神兽扬起头,自信地说,“或许要等很久,但总有一天前辈是要重新找从兽的。到时候肯定选我!”

“——呸。肯定选我才对!”

“你们够了……”

众小妖例行互骂起来,但气氛竟然跟以往不同,罕见的十分融洽,大概是因为他们集体被拒之门外,没有任何一人得到能追随神仙的殊荣,同病相怜之下再怎么撕架也没意义了。原本没分出输赢的人,也碍于这意外和谐的氛围而不好意思再跟对方打……

接下来短短几日内,小天宫一片安宁。

隐天岑态度坚决,闭门不出巩固位身,仿佛直接忘了这些不懂事小孩的存在。而门外仍有一些心不死的小妖小兽聚集着,眼巴巴地看着门口,指望着这位神仙能回心转意,看在他们诚心的份上给一个考核他们、让他们追随的机会。有些来头很大背景很深的小妖,被那些送他们来寻仙缘的人得知了消息,又一个个被接出了这座天宫,回到他们原来的地方去了。也有一些小妖自己放弃了,自行跟着人仙界和地仙界派来接引的仙人们走掉了。修复簇新的天宫里反倒越来越寂寥。不过,最后,还是留下了那么几个小妖的。他们无聊地徘徊不去,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还是想再见这位神仙一面。

狼茜,就是其中之一。

她几日没合眼,终于守到了隐天岑重新开门的那一刻。

那袭淡衫青发飘然而出眼看着就要离开神仙界了,狼茜匆匆扑在那背影后面,二话不说先行了大礼!

如今狼妖少女化作的人形束衣髻发,外表方十岁出头,却比以前在家乡时成熟了太多。她目光炯炯,意志坚定。阅读最新章节请关注

第二百一十四章 平衡使郁子规

“隐前辈!”

“晚辈……求前辈指点!”

“求前辈指点于我!”

小小的狼妖少女浑不怕死地一声声骚扰着态度已经很明确的隐天岑,伏于地面,十足诚恳。

狼茜心中焦灼,仍没有放弃那一丝跟随神仙修行妖途的可能。在这三十年里她是改变了太多,终于也脱去稚气学会为自己筹谋打拼,——她也要登上仙舟!她已经知道了混沌星空之广大、各界各族竞争之残酷。郁子规代表了他们小生杀界的仙道,她那哥哥代表了杀戮魔道,而她,有幸搭顺风车来到天外的第三人,也要为了两道夹缝中那点妖道而努力修炼!

四下忽然静了,狼茜眼前竟真的出现了一抹淡色衣角,她直愣愣抬头,完全没想到这位神仙竟会真的返身回来。

但隐天岑显然不是被狼茜几句话喊得改了主意才暂时停步的。

“来自‘那个新世’的小孩子……”

这位面容气场皆不起眼、独独散发一种寂寞孤僻气质的神仙低头静静端详着急切的小狼妖。她既不是什么妖神血脉,周身也无牵系着哪方天道的气运,才能平平,如此普通。

“生于新代新界的寻常生灵,背后未有天机催促,竟也自发的懂得为族群气运而奋斗么?”隐天岑说不好是不是赞扬,“从天庭到仙舟,唯有这一点被你们继承了下来。”

狼茜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她只是急急冲口而出,“我只是想要修炼上去,得不朽得长生!只有这样才能——”

话一出口她就觉得说错了,连忙想要弥补。可她一时也想不清楚自己错在了哪里。她在神仙宽容的目光之下骤然失声。

“那就努力吧。努力总是好事。”隐天岑最后伸手摸了摸狼茜的头,依然没有松口要收下她,却亲手递给她一张薄纸,然后便转身,踏出天宫这方空间独自离去了。

狼茜震惊地盯着那张纸看。那竟是一封因果承负契书。

这玩意儿她是听说过的。因果,对,因果!因果这种东西哪怕连神仙境也注定要还的。要论起来,这位曾被封印于他们那个新世界镜形界源中的老神仙,跟他们那整个世界可是有实打实长达几万年从世界诞生到差点毁灭的因果纠缠呢。隐前辈莫非是要以某种形式给他们这几个登上仙舟来代表了界内天道的小朋友偿还因果?

狼茜涌起一阵喜悦,又摸不着头脑,连忙匆匆看起了契书的内容想要知道隐天岑是打算如何对他们小生杀界偿还因果。不过看完之后,她立马目瞪口呆。

狼茜连自己有没有进一步机会对这位前辈死缠烂打也顾不上想了。她第一时间就从地上爬起来,捧着契书就跨过空旷的天宫空间去找角落里某间她常去的偏殿。那里摆着很多供小妖们无聊时对外联络的仙器设施。——她要赶快联系底下人仙界的郁子规!

这份来自神仙境的机缘是要还给他们那个叫“小生杀界”的整个世界的,她自己一个人可没法独吞啊。

……

很快。第二层人仙界。

“你说什么?我没听错吧?”

“那位——那位大能,指定我,指定你,还有我哥哥,去舟外出一个任务?还是特别重要的一个任务?!”

“‘谪仙之国’?那是什么地方?”

土之柱山,人仙们熙熙攘攘的浮水庭院里,领着几人正往前走的平衡使郁子规被惊得不得不停在原地,好消化一下这个惊人的内容。

她忙回头示意身后打闹的声音小一点,她要静下心跟远在第四层好久没音讯的小伙伴好好交流。而唐狸子和另外两个正抱着满怀杂物的小仙童其实也被郁子规脱口而出的话惊住了,他们热切地竖起耳朵,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朱砂屏风里的狼茜正十分兴奋地继续往下说,“……是呀。这个任务就是陪伴隐前辈一起去转世,以舟上手段从旁协助他剔去旧仙骨、修补新仙魂。那个‘谪仙之国’可不是人人能去的!好像任务等级十分之高,本来说要金德仙躯十成完满的人仙平衡使才能接的!据说连地仙界那边还有不少地仙想要用人仙境化身去接呢,但是隐前辈全部拒绝啦!说是为了偿还因果,就指定发布给我们小生杀界几人,让我们来做这次任务的平衡使!”

“怎么样!我厉害吧?”狼茜在天宫里背着手团团转,“子规,这一趟‘平衡任务’,你的金德仙躯能修多少道力回来啊!”

“……”

平衡使郁子规差不多也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低头看了一下这具金德仙躯,打心底感激道,“是啊,狼茜你这条萤光来得真是及时,我刚结束了上一个平衡任务,正在土行大陆柱山这边准备接一个新的去做呢!还没走到地方,你就给了我一个惊喜。”

旁边唐狸子已经拿他自己的玉牌疯狂地查了起来,一行行墨字滚动,“谪仙之国,一个仙舟自己创立的特殊小修真界的俗称,全名叫什么什么生死轮回中央仙国,以界中界形式坐落于一个叫‘万空琉璃界’的旧世界正中央,只对舟上地仙神仙和曾去里面做过平衡任务的人仙平衡使开放,具体情报全保密?难怪以前没听说过。地仙神仙暂且不论,就看去里面做任务的人仙,报酬有多丰厚,——这是多少个零?!”

“稳了稳了!只要能接下这个任务,子规你的金德仙躯直接就十成完满了!”

唐狸子搓着手,开始回想郁子规如今五德仙躯的修炼状况,“现在你水德仙躯那边不用担心,木德仙躯和火德仙躯有秋家那两个家伙分别看着,本来就差金德仙躯了,这个舟外任务真是为你量身打造的!”

平衡使郁子规也点头:“胜利就在眼前。”

作为金德仙躯分身的平衡使郁子规很高兴。——根据另外三个分身从舟外传回的消息报告的进度,她还以为自己留在舟上的这个金德仙躯会是最慢的呢,谁想到狼茜从第四层砸下来一个天降馅饼呢?阅读最新章节请关注

第二百一十五章 前往万空琉璃界

如今,郁子规已经把自己的土德仙躯一拆为四,逆分为金德仙躯、水德仙躯、木德仙躯、火德仙躯四具分身了。

为了跟郁清明比赛谁先修完人仙之境,她和唐狸子两人翻遍各种修炼秘籍想出来这么一个方法。——她要跟寻常人仙一轮轮修炼仙躯最后合炼为土的顺序相反,逆过来拆出四具分身,分别去修前四轮仙躯,再实时将修出的四种大道输送回来,合炼为土之大道。这种补修土德仙躯的方法可比按顺序一轮轮去修快多了!如今编号为“墨朱砂辛字四十九”的玉牌空间,被固定在土行大陆上不挪窝,中庭象征土德那棵的参天树形仙躯容器依然蓬勃屹立,而四方院落却已经随着分身被拆出去了,呈现为四片虚无区域,虚无中流动着金水木火四种大道道力,每聚集到一定浓度便腾空而起,如一缕缕四种色彩的轻风,拂过整个玉牌空间,从四方扑回中庭,将四个分身在各地修炼出的四种大道通过屏风输送回来……

树下,便是从水德小院里搬过来的朱砂屏风,坐镇中庭,显示着分散各方的四个分身发回的讯息。这四个分身中,巡界使郁子规独自接下一个新的探查任务,去了某方旧世界修炼水德仙躯了;而造化使郁子规和毁灭使郁子规则由经验丰富的秋家两兄弟带领,去往云海下某两个遥远的小世界做造化任何和毁灭任务;平衡使郁子规就留在舟上,看守中庭本体,顺便跟唐狸子一起修炼金德仙躯,接下无数琐碎的舟上日常任务,跑来跑去一点点地攒金之道力。

本来第一轮金德仙躯修炼就是最麻烦、最慢的,乃是人仙境“考核入门”阶段,唐狸子说很多人初入人仙蹉跎在第一轮不知几百几千年才迈过这个门槛呢……郁子规原先计划将最多的精力花在金德仙躯上,可谁想到狼茜给她送了这么个大好机会来。

郁子规和她的小伙伴们兴奋了一会儿,便径直去了柱山发布天道任务的仙殿群中,避过他人视线,按照狼茜给的密语接下了那个指定接取人的特殊任务。

一看任务时间竟已开始,她和唐狸子匆匆回到土行大陆空间洞府,开始做出发的准备。

这个等级极高的任务看起来也十分严肃,要求人仙平衡使全程对外保密,自行前往旧世界万空琉璃界的中央仙国附近,找到负责安排大能们转世的当地机构报到,然后才能与其他任务的其他平衡使一道进入仙国。她玉牌空间内的联络屏风连同所有通讯仙器法器都会被封锁,一进入仙国便与外隔绝,一丝消息不能通,直到从仙国回来为止。

当然了,她不是去转世的,这次转世的是那位神仙境大能,她只是一个去辅助人家的平衡使。具体做什么,还是等她与其他平衡使一同受训,听从安排再说。

郁子规着手将洞府收拾了一下,把原先计划的那一系列平衡使任务转给唐狸子去做,然后命令两个白痴小仙童好好修炼,最后还没忘跟盘踞在她洞府隔壁,依然每天努力想招门客的花重道了别。

“像这种任务你是从哪接的啊?”花重不清楚她要去干嘛,依然很羡慕地说道,他一直对郁子规的各种好运崇拜不止、高山仰止,“等回来你的土德仙躯就直接十成了吧?”

“未必。不过八成九成那是差不多了,”郁子规豪气干云,“这个任务虽然保密但是好像很轻松,我很快就会做完回来的!”

“这段时间我帮你看着这棵树好了。”花重说道。

平衡使郁子规嘱咐完了一头扎进资料海洋兴奋地自言自语不理人的唐狸子,又通过中庭屏风,跟带着一座小藏书阁的巡界使郁子规、带着一块灵泉田圃的造化使郁子规、带着一个小修炼场的毁灭使郁子规挨个说明情况,最后将自己手头所有资源清点完毕,包括树下那扇朱砂屏风,一齐塞进了属于平衡使的金德修炼区域——一个小炼造坊内里,打包带走。

维持着郁子规四分状态的土德中庭必须留在第二层土行大陆上,代表着整个玉牌空间固定不动。但标记着“墨朱砂辛字四十九”这几个字的屏风乃是玉牌的象征,记录着她的重要信息,她可以搬动它并拆下来带走,去仙国的时候当做身份证明。

一切搞定,不过花了两个时辰。平衡使郁子规带着她那五分之一金德修炼空间站在了星风凛冽的界门前,再次收到了狼茜的讯息。

不过狼茜这时候心情一落千丈。

“我问了你那哥哥了,他没亲口回应,他身边的人仙客卿转述说他不打算去,”狼茜告诉郁子规说,“我倒是想接任务,但我发现我接不了,因为没人给过我身份玉牌……”

“我根本还不是仙舟的人啊!啊啊啊!”

狼茜大哭起来。郁子规终于发现,挂在这次任务名下的平衡使好像就她一人了……

“那位前辈说得不甚清楚,按理说你也是小生杀界的人,是得偿因果的对象……要不你也从神仙界找个界门去一趟万空琉璃界,试试能不能作为平衡使做任务?”郁子规最后对狼茜说道,成功地把她安慰住了。

“好吧。”狼茜红着眼睛说,“那到时候见。”

……

人仙界的这间界门前,一个个人仙奔进奔出,拖着仙躯去往舟外云海各处。他们大部分是做各种琐碎小任务的平衡使,小部分是进行其他轮多次修炼的其他使者。舟外大世界的广阔空间里,魂魄畅通无阻,不够强的仙躯反倒在混沌云雾中无法生存。人仙若是第一次轮转修炼某种仙躯,那是以仙魂状态被仙童们被扔到各界投胎去的,但是很多人进行二次或多次轮转时重修仙躯或弥补仙躯残缺,他们要带着仙躯去做天道任务,那就只能从界门出入,直接传送去要去的地方了……

郁子规向看守界门之人出示了已接取的任务,然后毫不起眼地混在人群中,走进了旋转着深邃星色的界门,前往那个叫万空琉璃界的古老修真界。阅读最新章节请关注

第二百一十六章 新世与旧世

十日后。

星空中,一条体型不大的幼年龙鲸,冲破层层混沌云雾来到万空琉璃界的边缘,减慢速度,缓缓靠岸。

万空琉璃界,乃是从天庭还存在的时代遗留至今的诸多旧世界之一。它并不是那种以一界界膜包裹起来的小世界,而是由无数个大大小小的古老修真界彼此拼接连成,界界相连、界中有界,诸界界膜早已打破相融,便将这一大片地方统一算作一个占地广大的古老修真界。像这种复杂的旧世界,与新域那些结构简单的新生小修真界一比,从占地空间、历史到界内天道力量,不可同日而语,简直是混沌云海中一个个小岛与一片片古老大陆的区别。

万空琉璃界面积如此之大,哪怕在诸多旧世界当中也排得上前十名了。这里万族林立,万道遍布,万界混杂,天道也因此交错融合,斑驳而深不可测。每一个界中小界或一处族地、一方道宗、一座修真王朝都划分出各自区域,有资格诞生一位掌管当地天道的地仙。一个旧世界有多广大多深奥就能容得下多少个地仙。万空琉璃界内,从上古遗留的一个个老地仙到如今新修炼出的一个个新地仙就这样或分割区域或彼此交叠,盘踞于天地间,算作这个旧世界自己的天道力量。

“跟这种旧世相比,我们那小生杀界果然是乡下……”

“在这种世界里诞生的地仙,那才叫地仙吧。像我们那里举一界之天道气运诞生一个地仙说是‘界主’,说得好听,其实就是个乡下小村,只能诞生一个村长……”

小龙鲸背上的移动仙山阁楼中,郁子规趴在窗边看景,一边漫无目的地吐槽道。

她正看到星风吹拂下,小龙鲸载着他们这一干远道而来的外来仙人熟练地驶向万空琉璃界与混沌云海交接的破碎缘口,顺着往外面虚空中流泻散开的海水,进入了这方旧世最外围的大海。

身边传来嘈杂声,那是从各方花钱乘坐这条小龙鲸的仙人们看到目的地已到,赶紧收拾东西起身了。

来到万空琉璃界的乘客五花八门,他们有的是神仙、地仙的低境界化身,有的是神秘看不透的散仙,其中像郁子规这样的小人仙算是境界最低的一档,一出舟就必须拿着任务颁发的仙器全程护体才行。不过亏得因为她一看就是身怀公务从仙舟上来的,也没人敢打她的注意。她轻松地和其他仙人一道走出去,顺着脚下接驳的金色光桥走下了龙鲸脊背,转到了一个宽阔厚重、悬浮于海面的青铜台上。

等所有鲸背上的仙人都走下“车”,很快又有一群准备从万空琉璃界离开的新客逆着他们挤了上去。恪尽职责的小龙鲸一声震耳欲聋的长鸣,比整个青铜悬台还要庞大的身躯在海浪中缓缓转向,沿原路飞出了万空琉璃界的边缘,穿过混沌云海去往下一个修真界了。

仙人们转眼四散,从青铜台上一排通往万空琉璃界各处的小界门走掉了。郁子规却留在原地,没走,她保持着乡下人进城的惊叹悠闲地看着各路从仙舟上或从其他势力中来的陌生仙人,像打发时间似的徘徊了一会儿……又一会儿……连旁边想要揽客的当地小散仙想凑上来坑蒙拐骗她都不理他们。

渐渐地,郁子规自得其乐的心思淡去了。她又等了足足两日,疑虑地打开随身携带的朱砂屏风,问了起来。

“——狼茜人呢?”

“不知道啊。”留在仙舟上的花重和唐狸子等人都如此说道,“她离开神仙界天宫之前跟我们打过招呼,但她身上没有可以联络的仙器。”

郁子规有些不好的预感。但她也无法再等了。朱砂屏风里的墨色任务文字开始严肃地提醒她不许拖延。她一个正在做任务的平衡使只好去找界门,按任务给的路线图前往万空琉璃界中央的那座神秘的仙国。

算了,等到了那边再说吧……郁子规想到狼茜急冲冲不靠谱的性格,觉得她会不会是有事绊住了脚,或者一高兴跑丢了什么的……

又十日后,经过了无数地仙统管的不同天道区域、因此经历了无数比跨越混沌云海还要麻烦的通行关卡的郁子规站在了目的地前。

只见眼前,一座又一座直指天空的铜台拔地而起,高耸入云,气势磅礴,由近及远一个个排列开去。它们镶嵌在层层混沌乌云堆砌的无尽界云墙里头,仿佛墙中的支柱一般。显然,界云墙背后便是万空琉璃界的中央仙国了,界云墙把这个仙国对外隔绝起来,而这些叫做“轮回台”的高高铜台便是仅有的出入口。

万空琉璃界中央仙国,又叫生死轮回中央仙国,或者被人戏称为“谪仙帝国”的地方,正是仙舟多年前亲自建立的一方界中小世界。每一位想要加入仙舟,或者仅仅为摆脱旧天庭之身、获得进入新秩序资格的地仙和神仙会来此转世“剔仙骨”,有的是有中间人牵引安排,有的是自己不远千里主动前来,或许除了为这些大能剔仙骨,这座神秘仙国对于地仙境以上还有别的不为人知的作用,不过那都不是郁子规一个小人仙能知道的。她只能赶紧进入面前的一方“帝国轮回台”,找人报到去。

“你迟到了,你知道么?”

“墨朱砂辛字四十九,你知道你要侍奉的那位前辈等不到你,刚刚已经独自去转世了么?”

“——有你这么做平衡使的么?!”

轮回台内,某间屋中,排排坐好的仙舟平衡使们动作整齐地扭头,围观郁子规。

正给其他平衡使做“岗前培训”的地仙境化身狠狠批评了她一顿,把她训得头也不敢抬,拿金德仙躯发誓说再也不会随意散漫违反规则,才勉强放过了她,允许她跟着补课,然后明日再跟下一拨平衡使一起进入仙国,追赶那位隐天岑前辈……阅读最新章节请关注

第二百一十七章 帝国轮回台

郁子规灰溜溜地坐到后排,混进其他平衡使中开始听讲。

人头济济的屋里,被平衡使们包围的地仙化身继续侃侃而谈,告诉大家进入仙国之后的种种事项。这个身材矮胖、面色红润的光头老者乃是炼化了中央仙国天道的两位地仙之一,名唤轮回台主,来自仙舟鬼仙界三魂七魄司,——据说另一位正是他们人仙界破界司除五行铃主外的第二位管事者,名唤生死狱主。这两位地仙分出一个个身外化身在界云墙内这些轮回台中忙碌着,对内管理着仙国一切事务,对外接待所有想来转世的仙人以及仙舟派来帮忙的平衡使。

每一位来做任务的平衡使来到这里首先都要接受这两位地仙的教导、训练、警告、磋磨和蹂躏……

“——前辈们在转世时没有记忆,再说一遍,他们没有记忆!也就是说,他们要如何通过一次次转世剔去仙骨、完成心愿,全要靠你们的了!”

“你们的任务,便是始终藏在暗处,观察这些前辈,手持命轨沙盘,通过对天道天机进行细微的调整,左右他们轮回之中的命运。你们不是他们人生的参与者,也并没有任何天道之中的命运,仙国是谪仙们的国度,你们平衡使是仙国中不存在的人,你们是监视者,是看护者,是仙国天道——也就是我和狱主的天机代行者,是藏在暗中左右众生轮回却永不露面的幽灵!具体怎么做很简单,有一份专门给你们学习的仙术秘诀,现在来个人帮我发一下……”

平衡使们赶紧派了个代表,从地仙轮回台主手中接过那份秘诀,分发到每个人手上,然后纷纷当场就埋头苦学。

郁子规也低头把玉简拿在手里,开始默背。

确实,这份仙诀非常的简单,就是学习如何用金德仙躯的金行道力凝出一个叫做命轨沙盘的东西,拿在手里就可以往上联系仙国上空轮回大道与生死大道的天机,往下联系他们要监视看护的那位谪仙的人生轨迹。沙盘背面早就写好了轮回台主与生死狱主为谪仙们预定的命轨,小平衡使们要做的,就是根据谪仙轮回中的实际状况,时时拨动沙盘正面的沙砾,通过调整仙国天道垂落到谪仙身上的天机,确保他们始终在命运的轨道上。

屋内,地仙轮回台主摸着圆润的下巴,严厉地看着小人仙们诚惶诚恐的样子。很快,一道道精白色的光芒陆续闪过。

一枚七寸见方、正面盛满精白沙砾、背面写满文字的正方形铜盘,在郁子规手中,也在屋里其他平衡使手中成形了。

郁子规看了看手中沙盘边角刻着那位隐天岑前辈的名字,又扭头看别人,显然,有些平衡使好几人共同看护一位谪仙,他们就只好共用一个沙盘了……

“这玩意只能在仙国内使用!拿好别弄丢!”

这位性格豪放的光头地仙化身又是一声吼,然后继续语气严厉地告诉他们,凝出命轨沙盘之后,他们就该去选“位置”了。

那便是位于仙国外围一座座轮回台内部,供平衡使们爬上去坐下的一个个“井座”,附带着一口口直通底下仙国的生死轮回井。就如同唐狸子当年接了在屏风背后给舟外人仙提供后援的银湖任务,千百年都要坐在银湖黑岩上一样,在这界云墙轮回台上,这里的平衡使们也需要坐在仙国生死轮回井之上,把神念通过井口投下去,然后便长年端坐,让自己的神念进入底下仙国,选取底下的傀儡身为行动载体进行活动,暗中跟随他们要侍奉的那些谪仙……

三个时辰之后。背完了仙国任务所有秘诀和注意事项的郁子规和其他平衡使被轮回台主赶出了屋子,赶到了轮回台的外延高台上。

面前,一座座高塔一般的轮回台贯通界云墙内外,同时对内对外都伸出一个个露空平台。乌云般的混沌界云在台边翻滚,底下已经可以看见神秘仙国的山川轮廓,远不可及。而台上,一群群仙舟平衡使跑来跑去,轮回台主呵斥这一批新来的赶紧去找个井座坐好,别挡了其他人的道。于是这群晕头转向的小平衡使就一窝蜂似的跑过露空平台去找轮回台底部的入口了。

那些井座显然是位于每座帝国轮回台底部最重要的密室里,它们陈列在轮回台内部一间又一间挂满各种传送锁链和巨轮的黄铜密殿之中,每一个座位前都是一个黑峻无光翻滚着混沌之雾的井口,四周暗无天日、布满禁制,只点了无数昏暗的烛火用来照明,并且只有通过几道狭窄的铜梯上下进出。里面倒是人声喧哗如旧,郁子规进去的时候还看到不少人摆开场子在争抢比较好的位置。

轮回台主并不管这些小事,甚至乐见他们为了仙途进行良性竞争。郁子规也要选一口井座,当然也参与这些临时铺开的人仙境比斗。不过因为她迟到了两日,要侍奉的谪仙大能跟眼前这批平衡使要侍奉的并不是同一个,倒没人把她认真当对手。最后她经过一番厮杀捞了个不好不坏的位置,位于一个比较大的密殿的内圈。她爬上去试坐了一下,端详了一下面前的生死轮回井,把自己只有五分之一的玉牌空间拿出来标了个记,从此这个井座就是她这具平衡使分身未来不知多少年安营扎寨无法轻易离开的地方了。

从混沌星空各处来到这里转世剔仙骨或进行其他试炼的高境界仙人可以说数不胜数,每日都有一批平衡使们在固定的时间投下神念跟随谪仙们下去转世。现在时间还没到。郁子规就又爬下了井座,想着要不要趁没开始,先透透气享受一下最后的自由。

“是你吗?——子规、子规!”

这时,郁子规却惊喜地听到狼茜的声音。

只见失散了几日的狼妖少女穿过人群向她跑来。不过还没等她嘘寒问暖,她就看清了挚友脸上气呼呼的伤心的表情。

“——台主阁下和狱主阁下都说我不能进去!”

一到跟前狼茜就脱口而出,告诉郁子规她现在进退两难的处境。阅读最新章节请关注

第二百一十八章 落入谪仙之国

原来,这两日狼茜早就一个人到了轮回台了,她却一直忙着寻找两位地仙的化身,拼了命的纠缠他们。她想要跟其他平衡使人仙一样到下面仙国里去,去追随那位只留给她背影的神仙大能!可两位地仙给她的统一答复就是不行,她没有身份玉牌,也不是隐天岑前辈认定的从兽、伴兽或灵宠之类,他们不可能放她进去。

“台主阁下和狱主阁下说会安排人接引我回到舟上去,”狼茜看起来十分暴躁而沮丧,“可我回到舟上也只有被带回小生杀界一条路。”

“这……”郁子规忙道,“没关系,回去也没关系,等我当上界主,大家就可以飞升出来了,到时候你们都以我界内之附庸身份来到舟上,修行人仙境、地仙境,也是一样的。”

“可我不想回去呀!”狼茜却断然地道,“我不想来到天外一趟,就这样一事无成的回去。”

多年未见的狼妖好友眼中仿佛燃着不甘的火苗,“我已经见过了混沌星空,我回不去蛛城了。”

“那……也没关系,”郁子规飞快地思考道,“让我想想,要不你先留在万空琉璃界,这里好像是海纳百川,什么人都可以来的。我这平衡使分身没时间了,等我叫其他几个分身来——”

狼茜看着郁子规一如既往认真做计划的样子,忽然又噗地笑了,“好了好了,不用你为我筹谋,子规,我不能总是跟在你屁股后面打转。”

狼茜那张明明更加年幼的脸上仿佛散发成熟的光芒,她扑上来用力抱了郁子规一下,顺便亲了她一口,“我的仙途我自己来,你只要等着看我……”

“……”

郁子规猝不及防被抱完亲完,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三十年没见面的挚友几句话不到又推开她的怀抱,自顾自地扭头跑掉了。

她有点恍惚:狼茜……变化这么大么?

这些年她在神仙界都经历了什么?

……后来很多年里,郁子规都无数次想起那个从轮回台熙攘人群中离开的身影。她记得那一刻狼茜依然眉笼愁云,却又满怀抱负跃跃欲试。旁边的平衡使们还在为井座位置问题闹腾。还有一阵阵仙乐传来,那是她身处的这间黄铜秘殿里,一些来自各界的地仙、神仙被前簇后拥,举办着他们自己修行体系中的仪式,礼毕便要在平衡使神念的指引下从生死轮回井下去转世了……

若能知道后来发生的事,郁子规绝不会让狼茜这样暴躁而决绝的离开,她会强行插手不让她走上那条艰险的道路。可她当时也只以为狼茜是要去继续恳求仙舟管事的各位地仙而已,她没想到自己在这方修真大世界最好的朋友看起来成熟了,实际上还是那么胆大包天,横冲直撞、不顾后果。

她以为要很久以后才能再见到狼茜,可是,很快的,第二天,当她端坐于自己的井座将神念投下去,刚刚在仙国里找了个傀儡身落了地的时候,她就从身边刚认识的其他平衡使那里听到了狼茜的消息。

——仙国内外做任务的平衡使们口耳相传,今天早上,就在刚刚,有个不知哪来的人仙境妖修,装作某位前辈的灵宠靠近了生死轮回井,趁人不备跳了下去!

生死狱主和轮回台主勃然大怒,下令彻查轮回台,同时派人进入仙国进行搜索。但是因为那妖修境界过低,又没带任何标识之物,她从生死轮回井跳下去转世成仙国生灵便如石沉大海,融入众生杳无声息。除非她机缘巧合自行恢复记忆,否则再也没人能找到她,她自己也陷入仙国这个试炼场,再也出不来了。

一时间这件奇事闹得沸沸扬扬,很多人都想不通那个傻瓜的动机,唯有郁子规端坐在井座上,听到消息立马就明白了。

狼茜,她是想一意孤行的来找隐天岑前辈啊……

以那份没有偿还的因果为赌注,她想要追在这位神仙的身侧,登上那众妖窥伺、高远难及的神位!

“你……”

“还是这么没脑子……”

听到消息后愣了许久,许久的郁子规,最终幽幽地说道。

……

轮回台下,界云墙内。

这已经是仙国内部了。

正午阳光笼罩下,为无数高境仙人提供转世试炼的仙国国土广袤无垠,各种山河湖海如其他普通的修界凡界那般铺开成一幅自然画卷。空气中荡漾着稀薄灵气。此时的郁子规作为仙舟派下来的无数平衡使之一,已经遥遥地把神念投了进来。她正在晴朗的天空中操纵着一具鸟形傀儡身——一只跟真正的燕子相差无几的傀儡燕子,黑羽覆盖的燕子身在阳光中一划而过,鸟目犀利地扫过大地。她首先要在这茫茫仙国红尘里找到隐天岑的转世再说。

一般而言平衡使的神念和谪仙前辈们的仙魂是一起投下来的,绝对不会弄丢。可谁叫郁子规前两天迟到了呢?她只能根据命轨沙盘背后刻着的生辰八字和出生地点一路找过去。仙国内部的时间流速比外面万空琉璃界真正的时间要快上许多,虽然没有天上一日地下一年那么夸张,但距离隐天岑投胎出生也过去了不少日子了。

界云墙内目前并没有分成好几个国家割据四方,起码现在是一整个幅员辽阔的大一统修真帝国,除了北方有草原,东方有海,西方有沙漠戈壁,南方有瘴热丛林,偶尔有各种异族侵入骚扰边境之外,这个名为“华景”的修真王朝稳据界云墙内绝大部分地盘,古来自称中央上邦,没有任何往外扩张的心思。——反正再往外就是界云墙了,他们想扩张也扩张不了……

目前形为傀儡燕子的平衡使郁子规一路疾飞,很快就飞到了目的地——江南之地,帝国内最富饶、最美丽的一块州府。

帝国江南。人称“锦衣十二州”之一的梨州城。

“没想到还投到了个富贵人家……”

梨州官宦贵族聚居的某坊区内,街上某一家人像是正喜事临门,来客如云,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看来是这家没错了。这家人正在办小孩子的满月酒。阅读最新章节请关注

第二百一十九章 仙人凡人傀儡人

郁子规从人群头顶飞过,飞进了这家人的宅院中,把这具燕子傀儡身停到了梁上的家燕窝里。但她还不急着找一具人形傀儡身换上,而是先借着动物身的便利,观察起了这家人来。

这五进大院里种满了梨花树,树枝桠上挂满了明晃晃的玉灯。树下正聚着不少本地的大族名宦,由这家的男主人牵头接待,使奴差婢,觥筹交错。丫鬟小厮们和家丁们上上下下殷勤服侍着,十分的有派头……而他们上至主人贵宾,下至院子角落里的洒扫丫鬟,显然全都是修士。

从主人和贵客们的衣着打扮不难看出这是一个在华景帝国地位中上的家庭。华景帝国是标准的修真帝国,人人修行。差不多场中修为最高之人便是这位男主人和他正在交谈的那位梨州官员了,郁子规拿小生杀界的修行体系换算下来大约是三重天中阶到高阶之间的水准,在他们口中好像叫“金丹期”,那男主人是金丹五层,跟他说话的梨州官员好像是金丹七层左右;其他客人稍次之;而那些修为最弱的丫鬟婆子、杂役家丁,大约是郁子规眼中一重天以内的水准,好像叫“炼气期”,好吧。郁子规觉得自己很快就能搞清这个仙国的界内修炼方式了。反正这类划分境界的名字千篇一律,放混沌云海里统一叫作鬼仙境以下,撑死了算人仙……

“——新来的?”

蹲在燕子窝里的郁子规转头一看,就看到另一只燕子正歪着头盯着她。

“‘你家那位’出生在岑家?”窝里另外一只傀儡身燕子对郁子规这个新人问道,“就是里面刚抱进去睡觉的小孩?”

“嗯。你侍奉的谪仙前辈莫非也是这家人?”见状郁子规毫不惊讶,很友好地拿翅羽指了指下面正哄堂大笑、围着岑家男主人不住地道喜的修士们,“还是来送礼的客人?”

“不是,”那只傀儡身燕子却用嫩黄色的燕嘴指了指院外,“‘我家那位’目前是个乞丐,喏,就是岑家门口那个,看这边热闹想要凑上来讨饭吃,正被家丁打出去的那个。我在这借一个方便点的视野,待会儿就换我平时常用的傀儡身跟他走了。——你不介意吧?”

“……”郁子规忙道,“不,不介意,傀儡身不都是公用的嘛?请随意。”

只见院外,一众岑家家丁正在殴打那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怒骂他在这好日子凑到门口来坏了大人们的兴致。正从车上下来的贵客们被挡了路纷纷有些不高兴的意思,岑家管事的不住地赔笑。而院里,一众贵客金樽美酒、尽情享乐,刚被丫鬟们抱进去的小婴儿在锦绣铺地的厢房里睡得香甜,一里一外云泥之别,却无人知晓,里面这出身富贵的是一位谪仙,外面那凄凄惨惨的,亦是一位“下凡”来试炼的谪仙……

郁子规一路飞来眼中所看到的谪仙之国,就是给她这么一种极其错位的感觉。——她觉得这地方简直就是一个由鬼仙境修行者组成的红尘凡间。原来修士也会结婚生子的?原来修士也会争权夺利、沉迷俗欲、生老病死的?!这也太奇葩了吧。

而且这泱泱红尘,真假莫辨,帝国上下人人修行却也不知修的是个什么玩意儿。修士们世世代代如凡人般繁衍,街上走的、屋里住的既包括普普通通土生土长的当地凡魄,也包括从天外降临转世试炼的大能者仙魂,还有那么多根本不是人的仙术傀儡如幽灵般夹杂其间,它们无魂无魄、一丝不苟地以模糊灵性模仿着人或兽类的举止,供平衡使们随时附身、贴身监视仙魂用。

这些唯一清楚修士版红尘真相的平衡使们冷眼旁观,并不拆穿。反正这就是个试炼之地罢了。他们还经常亲手安排前辈们在红尘中跌宕起伏、摸爬滚打的命运呢。

底下的世俗贵贱人情冷暖一如往常地上演,梁上的两只燕子专注地聊天、搭讪。郁子规正好抓住机会打听情况。

“……我也打算找个常用的人形傀儡身,比如前辈身边贴身伺候的丫鬟、小厮什么的,以后干什么事都比较方便。动物身还是出门跟踪的时候再用……——对了,你在梨州这么久了,这岑家你听说过么?”

“这家人呀,其实在梨州非常的有名。”

郁子规热情提问,而另一位平衡使还算友好地回答着这位新人,神念传递的话语说着说着,竟隐约透出股兴味来。

“他们不是官,不是勋贵,而是华景帝国最低贱的商贾,但却不是普通的商贾……梨州的这些官儿哪怕知府都惹不起他们……”

正当郁子规准备洗耳恭听,那名平衡使却盯着院外,忽地从燕子窝中跃出去,恶趣味地给她留下了个悬念。“——不行我要走了!你家那位反正就生在岑家,你慢慢看就知道了嘛。这岑家秘密大着呢,事多波折多,你家那位这辈子肯定试炼有成!哈哈哈,回见。”

“呃。”郁子规就看着那只燕子径直飞向院外,在不远处街角一个打盹儿的老乞丐头上,转了圈又飞回来。那老乞丐一睁眼,接过被家丁们赶出来遍体鳞伤扑进他怀里的小乞丐,隔空冲郁子规一眨眼,两人连滚带跑地消失在街上了。同时那傀儡燕子也恢复成一个空壳,身姿灵巧地飞回窝里休息,反倒更像是一只燕子了……

“有缘再见。”她只好说。

“跑得还挺快……”

郁子规自言自语道,倒也因为这寥寥几句而对未来几十年有了心理准备。她一边想着下次在梨州再见到这位平衡使一定要把他捉弄自己的这一遭讨回来,一边想着该去看看隐天岑前辈转世的小婴儿了。毕竟那位前辈才是重中之重,她这次任务的关键。

她展开翅膀。一个轻薄的燕子影,便从梁上悄悄掠出。

正好,后院东厢房处,这时也猛地传来一阵婴儿刚睡醒的咯咯笑声。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过后,一队炼气期的丫鬟把满月酒的主角从屋中抱了出来,仿佛是打算抱到前面去给客人们看……

——咦?

假装在半空中路过的郁子规翅膀一僵,差点没掉下来。阅读最新章节请关注

第二百二十章 岑天放、岑天霞

只见底下这群炼气期的少女修士一边众星捧月般抱着那个手舞足蹈十分开心的小娃娃,用某种法术造成一圈挡风的隔罩保护着他,小心翼翼走过庭院,一边还互相提醒:“轻点,稳一点,趁着大少爷心情好,赶紧去见完客人再抱回来喂点吃的。”

“夫人呢?要不要叫夫人也过去?”

“夫人哪等得及,她半柱香之前就到前面去了!就差孩子们呢……”

“那就快走吧。动作快点。”

“——大少爷好乖啊,来,这个给你玩……要不要等等你妹妹呀?你妹妹更乖,咱们都不用操心她,她早就乖乖地醒了等着见客人啦!”

郁子规眼睁睁看着这群叽叽喳喳青春活泼的岑家小婢聚在一起将那刚满月的小娃娃抱着往外走,然后……在后面又抱出了一个来……这第二个抱出来的小娃娃显然跟前面那个长得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襁褓花色都如出一辙,就是性子更加安静,一双眼睛扑闪扑闪,也是刚睡醒很开心的样子。

郁子规:“……”

双胞胎?

双胞胎?!

还是龙凤胎???

藏于傀儡燕子身里的平衡使郁子规顿时陷入了纠结。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意外迟到导致没赶上跟隐天岑前辈同时进入生死轮回井,是个多么严重的错误。

——请问,生辰八字和出生地点一模一样的孪生兄妹,他们两个谁才是神仙隐天岑的转世啊?!

岑家众人还不知道有一位天外来的监视者因为搞不清监视对象到底是谁而自顾烦恼着。他们还沉浸在欢乐的海洋中。一大堆人拥着两个小娃娃路过一个个左右厢房,穿过垂花门,来到了正在梨树玉灯下举行宴会的前院里,然后顿时成了场上的焦点。岑家男主人终于能十分自豪地给大家秀出两个孩子的真容,告诉大家他们乃是他与灵根修为相匹配的岑夫人婚后多年至今才好不容易生出来的后代,从胎中就开始保养灵根,生出来一测总算是得偿所愿,两个孩子双双具有他与夫人两人灵根结合后最完美的结果,岑家总算是后继有人,继承个金丹期起码是没问题了……

又一队炼气期的丫鬟鱼列而出,按华景帝国习俗朝宾客们分发一种小荷包,里面装了一月前两个孩子出生时测灵根的玉璧砸碎分成的小玉块,取一个吉祥之意,期盼小孩子将来长大真如玉璧所示那般,一路修行顺利,发挥灵根所有潜力,得力量,得寿元。

身份高贵的宾客们拿了人家散福气的荷包,那是一句句好话藏不住地说,无非都是在祝愿两个灵根如此完美的孩子未来能顺利引气入体踏上修途,长大考上最好的修行书院,书院毕业后男孩子能考上朝廷的官位,女孩子能找到灵根般配的好夫婿……云云。反正都是客套话,扔出来不要钱。

岑家父母也不管这些人口中是真是假,一张张笑脸是陌生或熟悉。他们此时此刻确实是高兴的。能得到这么两个后代,他们之前也没想到。毕竟在华景帝国,要生孩子是最简单的,无论谁都可以通过道侣双修之法或某些冷僻的邪门法术弄个自己的血脉出来;孩子有灵根也很正常,华景帝国上下每个人一出生就有灵根,连街上的乞丐都人人有灵根呢……难得的是这两个孩子生得名正言顺,没有用上某些方法灵根就如此完美,哪怕京城那边的皇族也不一定有这个运气。

这也是一向不太跟岑家玩得来的梨州官宦贵族们难得给面子亲自上门恭贺的原因。他们本来对这个疑似有神秘背景的莫名其妙的商贾之家很是排斥,但这两个天赋异禀的孩子一出来,岑家一定大有前途,得赶紧修复关系了。

众人很快得知,岑家哥哥叫天放,妹妹叫天霞,乃是岑家夫妇亲自算来的名字。

“好名字!”他们又吹捧道。有几个喝酒喝上头的金丹期甚至当即要做俩孩子的“师父”,这当然被岑家夫妇给婉拒了……

再看他们岑家夫妇这俩人,一个抱着个小娃娃,双双金丹,实力强大,男俊女美,好一双璧人……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不过如此了吧?阅读最新章节请关注

第二百二十一章 红尘历劫从今始

直到好几年后,在华景帝国里头如幽灵般藏身暗处四方游走的郁子规才渐渐适应了界云墙内这片怪异的土地。

她发现这里,好像根本不是一个云海仙人们概念中的标准修真界,跟新域旧域每一个天然诞生的世界都极为不同。旁的不说,就那些与凡人社会无异的种种“俗”不可耐的场景,就跟帝国内人人皆修士的身份不搭。太不搭了。

在华景帝国,人们原来是通过体内生出一种叫灵根的东西来汲取天地间的灵气的。这东西人人都有,却分出五行多寡、高下优劣,优者修炼状况更佳,在帝国中地位也更高;劣者修出来的修为境界也残缺,当然就只能做贩夫走卒,一世不得翻身。据郁子规最初观察梨州城岑家那场宴席,就直接看出所有修士当中,修为越高者官职也越高,身家也越富;而那些奴仆、门外路过的平民、被打跑的乞丐,就统统在一重天——或称炼气期以下,恐怕一辈子也没机会往上修。这大概也是某种人为设定的社会规则导致的,比如说规定只有达到一定修为的修士才能担任某个级别的帝国官职,相反没有官身也不允许修炼更高境界,之类的……这暂且不提。总之这个仙国的人就是如此功利地看待修行,旁的规则,基本也没有了。

修行者在这片土地得修为、得长寿没有任何心性要求,也没有任何大道信仰。灵根就仿佛是每个人身上与手脚一样的普通器官,每日汲取灵气也不过类似吃饭喝水,仅为延长寿命、获取力量而已,是一种蒙昧、野蛮、粗暴的动物性举动。他们从古至今就没有“大道”这种概念。果然这片土地只是一个专门建立起来的特殊试炼场啊,没有意义,没有价值,只为各界大能转世磨砺仙魂而存在。

有时候郁子规和路过的其他平衡使聊天,也彼此猜测,那些谪仙大能来到这么一个地方转世,恐怕也有借此磨练仙魂的意思吧?不管是磨练什么,是像隐天岑那样想替换仙骨还是有别的目的,命轨沙盘上每个谪仙在帝国内的命运都可以说凄惨无比,按旧时代的话说就是“下凡历劫”,华景帝国的种种乱象,疑似放大版凡间红尘那般充满了愚昧与乌烟瘴气,这么一想倒是可以理解了。

这已经是郁子规进入界云墙第五年。

这一年,岑家两个小孩五岁了。

梨州城西北,某偏僻坊区,沟沟渠渠交错、污水横流的巷子里,郁子规的平衡使分身神念寄于一只形似流浪猫的仙术傀儡身,一路在墙头和屋檐下跳跃奔跑。

下方的巷子里,有几个恶意满满的流氓地痞如猫捉老鼠般捉弄着正试图跑出去的小身影。那小小身影穿金着锦,看起来跟这个贫民居住的坊区格格不入,正是根本不该出现在此地的年仅五岁的岑家大公子岑天放。郁子规正在跟踪监视他。

经过了五年对两个小孩的观察比较,郁子规暂时认定岑家大公子是隐天岑前辈的转世,暂时……命轨沙盘里用金之大道写的模糊命轨脉络要等命运在现实中上演才能看清,郁子规越看越觉得岑天放比岑天霞看起来更像隐天岑一些。她知道他五岁时会因故跑出家门,意外遇见命中对他影响最大的人,——明显就是现在了。

刚离家出走不到半日的岑天放小朋友往坑洼地一扑,这个锦衣娃娃摔了一身泥水!

那张小脸自出生以来第一次沾满污泥,一双干净的、纯良的眼睛却还不可置信,“你们骗我!你们说卖给我船的!却把我带来这里!”

“哈哈哈哈哈!”

流氓地痞们却非常的开心。哪里来的这么一只肥羊,年纪这么小又好骗,居然自己一个人甩掉仆人跑进商铺用蹩脚的法器装成大人说要买船?那可不立马拆穿打出原形,把人给拐了?瞧他身上的衣服、头戴的玉冠、各种小饰物,能卖多少金珠银珠啊?

“乖乖,要船干什么?哥哥们带你去好地方!”他们捉弄着这个小屁孩,已经开始讨论要把他本人卖到哪去了。听说西边沟子的老虔婆在收男童来着?尤其这种长得细皮嫩肉,估计灵根也不错的。定能卖个好价钱。

生来文静贵气不会打架的小岑天放急得要哭,被地痞们抓在手里,拼命挣扎拼命踢也挣脱不开。郁子规在旁边默默地盯着他。别说他今天不会受伤害,哪怕他会受伤她也不能出手搭救。小岑天放今天从独自溜出门到途中被骗其实都是命轨沙盘指引天机造成的,她不可能改变这个过程。这是必须的一步。他必须在今天遇见那个人。

应该快来了……她想。

“我爹我娘可是金丹期!他们会来抓你们的!”小小肥羊声音稚嫩,到头也只能把家长搬出来了。

“哟哟!金丹,你咋不说你爹娘是化神呢?”几个流氓地痞却是丝毫不信,人小孩都能落到他们手上了,估计也不是什么真的强者。

“……爹!娘!”小岑天放放声大哭。

火候差不多了。郁子规的流浪猫尾巴一甩。远在界云墙外轮回台黄铜秘殿中,她的金德仙躯闭目端坐,手中铜盘上,精白沙粒挪动了一颗。

“——滚!”

正当地痞们准备七手八脚扒小岑天放身上的锦衣时,一道灿烂之极的炙热焰火划破天际,轰地一声落入了小巷中!

那是一道在郁子规眼中二重天大圆满修为——换句话说就是筑基期大圆满左右的烈焰,顿时如一条火龙烧过了整个坑坑洼洼的地面,还分出一缕浅淡的火光回来罩住了跌落在地的五岁小孩。顶多炼气期二三层的流氓地痞们扭头就逃命,跑的快的惨叫着拖着烧焦的半边身体不见了,跑的慢的甚至直接被烧成了灰。

然后所有火焰聚拢回来,变成了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红袍少年,他眉目鲜活,桀骜不驯,却很有兴趣似的伸手就把岑天放拎起来,胡乱拍了拍。

“这么小就懂离家出走?”

路见不平救下被拐小孩的少年大笑道,“不错,有勇气!”阅读最新章节请关注

第二百二十二章 不用很麻烦很累就可以换骨

五岁的岑天放懵懂地看着这个敢在城中公然动手的大哥哥,他那么凶狠,光天化日下肆无忌惮杀人,可是又如同英雄一般。

如果岑天放年岁稍长、稍有见识,此时他就会认出眼前这个红袍少年到底是什么人。以他的年纪和修为、手中那柄燃烧着赤焰的刀型法器、以及身上那标志性的制式红袍来看,这少年明显是华景帝国朝中宪司属下掌管刑狱、有各种缉捕监审权力的“红刀卫”成员,又称“红刀”,别说帝国普通百姓,就是各地百官也人人畏惧、避如蛇蝎,也唯有他们有随时随地不问缘由动用修为惩处奸人的特权……可岑天放才五岁,他不知道,所以他只是十分委屈地往地上一坐,哇哇大哭起来。

“……”空空的巷子里,回荡着小屁孩劫后余生的哭声,红袍少年满身飞扬的霸气很快维持不下去了,他只好半蹲下身,对这小屁孩说,“你家在梨州城哪里?我这就送你回去!”

初入红刀卫的他受上级指令来江南之地查一个小案练手,时间极充裕,不算很急,所以他打算做好人做到底,打发打发路上闲暇了。

今年十四岁的他也还没长成红刀前辈们那样凶神恶煞冷血无情……他也不过是跟眼前这个小孩一样刚出茅庐,初到红尘。

“别哭,”他动作粗暴地拍着岑天放的头,试图安慰这个富贵人家突发奇想离家出走的小公子,“——走,回家吧!”

被“安慰”了半天的岑天放勉勉强强哭完,说了声“哦……”,心情很低落的样子。但他小脸紧绷,终究没有透露自己为什么会一个人胆大跑出家门。他现在很灰心。从懂事到现在他其实一直是个极其文静、内敛而沉稳的乖孩子,今天石破天惊地独自一人跑了出来就已经是花了极大勇气了。而这点勇气现在也已经没有了。他也有点想回家了。

他保持礼貌地告诉了红袍少年自己家的住址以及父母的名字,告诉他自己十分感激他的帮助。不过不知为什么那英雄一般的红袍少年在听到他的名字竟会忽然变了一种神色。

“岑家……”

看着红袍少年的反应,岑天放有些害怕地想松开他的手。

然后他的小手又被红袍少年反手握住。

“还真是巧。果然路过梨州,绕来绕去都绕不开那个地方,也是天意。”

“岑家是我的故人,去拜访一下也不错!”红袍少年笑容忽而极其耀眼,注视小岑天放的目光中带上了一种审视,“你叫什么名字?”

“岑天放……”小孩说道。

脏兮兮的巷子尽头,一个少年牵着一个小童走远了。

而一只流浪猫静悄悄地跟在他们后面。

郁子规全程见证两人的相遇,那双傀儡猫眼无一丝波动,但她实际上却从一开始津津有味的旁观状态变得心里有些五味杂陈了。因为这世间只有她这个接了任务的平衡使知道这个平淡无奇的午后意味着什么。隐天岑前辈这一世命运的开始,她终于等到这一刻了。

——来到谪仙之国转世的各位高境仙人因为目的不同而有着不同的试炼方式。有人要在这乌烟瘴气的仿红尘版特殊修真界里用一世不问外物埋头苦修来坚固仙途之志,有人要亲自尝尽人间情爱酸甜苦辣使自己死后回归天外能够彻底的太上忘情。而像隐天岑前辈,他当初写在承负契书上告诉郁子规等人,他想要替换全部旧时“仙骨”,那只能选择最传统的转世方式,那便是假装成一个仙国内的普通魂魄,历经一世重重挫折,在挫折中依次剔除那些已经与他的神位相融合的道与法、爱与憎、情与理,先破而后立,尝尽苦难之后开始领悟新的东西。那些仙魂之中俗称“仙骨”,也可以叫做“高境仙人的修行心性”的东西于是便可以去旧迎新,保持神仙之境不变的同时获得清白新生。

如此一来,他在仙国里的一生便会非常的惨。惨不忍睹。惨之又惨。他会先享尽荣华富贵,得到最真挚的亲情友爱,有最纯净的心性和最伟大的宏愿,然后它们全都昙花一现,化成飞灰,由天机引向一路跌落、无可挽回的悲剧结局。命轨沙盘上写的很清楚,这个红袍少年正是岑天放命中最重要的一人,他会给他带来最真挚的亲情友爱、教给他最纯净的心性和最伟大的宏愿,也会带他走向那个最终的结局……

天外,轮回台,黄铜秘殿。郁子规的平衡使分身一边忙着操纵底下的神念,一边在五分之一玉牌空间里煞有介事地写下某些奇怪的文字,当做只有自己能看懂的草稿备忘录——

岑藏舟,男二?导师?……男主?

第五年,入队成功,主线剧情开始。

……

城北,某条街,正兵荒马乱的岑家。

当红袍少年任劳任怨地背着累得打瞌睡的小岑天放走进岑家院门时,岑家的管家们、奴仆们和家丁们全都为岑天放的失踪而满院喧哗,跟捅了马蜂窝似的。所以他们见到两人站在门口简直如看见救星从天而降,喜极而泣。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两名年轻管家哭丧着脸说道。

其实闹这么一出,哪怕岑天放毫发无损的回来了他们也会受到严厉的惩罚。——谁能想到平时最听话最让人省心的岑家大少爷竟然能做出这种事来?离家出走!谁能想到!

天边传来阵阵浩荡威压,那便是岑家父母——正满城找人刚好错过了红袍少年和岑天放回家路线的岑与痕与繆川川也匆匆回来了。这两位金丹修士一回来就拎着岑天放左看右看,脸黑的能滴出水来。

五岁的岑天霞隔着一群奴仆,悄悄跟岑天放对了一下眼神,——没有成功。两个小东西于是垂头丧气地低下了头,同时被哭天喊地的丫鬟们包围了。

“真是有劳这位侠士!”筑基期的某名年轻管家絮絮叨叨地拉住红袍少年掏出金珠,要替主人感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把岑天放送回来的少年英材。

这时,岑家众人才开始注意到正倚着院门,懒洋洋地看着这边的陌生少年。他一袭袍红如火,与初春开满院的灵雪梨花交相辉映。阅读最新章节请关注

第二百二十三章 人死不能复生吗

“好久不见。”

那仿佛无意间路过的红袍少年视线越过管家们和奴仆们,竟是十分熟稔地跟岑与痕、缪川川打招呼。

“你们家还是一团乱啊。”只听他极其无礼、极其讽刺地说道。

岑与痕和缪川川两个堂堂金丹被一个筑基期的小孩如此对待,竟也不生气,他们看着他,语气平和地邀请道,“进来吧。”

红袍少年毫不见外地走了进来。被忽略在一旁的管家们摸不着头脑,岑天放和岑天霞也瞪大眼睛。——怎么,这个红袍少年竟然跟他们岑家很熟?可连仆人们都不认识他……

总之这场诡异的对话发生在眨眼间,红袍少年很快就被直接带进正厅好吃好喝的伺候了。厅门一关,丫鬟们也被赶出去,而后岑家的男主人和女主人跟红袍少年密谈许久,又神色如常地走了出来,说这位帮了岑家大忙的少年侠士要过夜,吩咐管家们招待他住到最好的厢房去,绝不能怠慢。

红袍少年也就仿佛很自然地在岑家住了下来,跟所有见义勇为之人接受别人感激一样,但这件事透露着一股神秘,让岑天放和岑天霞两个好奇小东西很想凑上去打听真相。不过在那之前,他们还先需要向岑与痕和缪川川解释一些事情。

“说。”

“为什么离家出走!”

待到晚饭后,把盛装灵食的碗碟撤下,岑家上下因为岑天放平安无事虚惊一场的欢快气氛顿时飞散无踪。岑与痕与缪川川皆是神色一肃,一边坐一个就开始三堂会审。

这对金丹期的夫妇非常头疼。他们两个长年不在家,不太能整日盯着这两个小家伙,但谁想到岑天霞和岑天放竟会离家出走,他们是想破头也想不出这俩捧在手心里呵护的小明珠能对家里有什么不满。

岑天放和岑天霞却倔强的不肯说。边上,与此事有关的一众丫鬟、婆子、家丁一字排开。他们已经被审过,很明显被这俩小孩全程骗了。今早岑天霞假装撒娇要孪生哥哥去买给她一个小玩意,岑天放只带贴身小厮匆匆出门,路上拐个弯甩掉他们去买真正想买的东西……等他买好了还打算偷偷回来接妹妹,他们一起坐船从梨州城西北码头离开。

——他们到底想干嘛啊?

“——她死了!”

在岑与痕和缪川川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吓唬他们之后。岑天霞首先哭了起来,岑天放狠狠扭过头去。

“她死掉了!”

岑与痕和缪川川面面相觑。

而两个五岁小孩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纷纷指责起了管家和仆人们,“他们也不救她,还说她死了就是死了,要过几天把她埋了。我们阻止不了,我们要救她……”

再对仆人们提审几句,岑与痕和缪川川终于闹清楚了两个身娇肉贵的小少爷小小姐离家出走的目的了,顿时哭笑不得。

原来,一切的源头竟是因为家里有个小丫鬟——死了。

在华景帝国,人们,也就说修士们的死亡,是很正常的。因为大道不存,他们也没有从大道中“陨落”的概念,而是跟一般世界的凡人一样管身躯的衰死气息的停止叫做“死”,除了因境界所持寿元耗尽而死,也有伤死、病死等等。修为越低,身体越弱也就越容易折损。岑家那个炼气期的丫鬟正是其中之一,得了病躺了好久,救不过来不就死了吗?还有什么办法?在每个成年人眼中根本就司空见惯,顶多同情一下子……

——唯有岑天放和岑天霞,两个刚来到世间五年的小东西看来,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身边有人“死”,就这么没有了,再也不会朝他们笑,动作轻柔地给他们穿衣。他们立马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他们决定做点什么!

“就,就因为这个?你们要坐船去找……什么海外仙山?那是什么玩意儿?还是听城东琳琅街万云茶楼的说书先生说的?指定什么时候买什么船,瞒着身边人偷偷搞什么仪式?从城北码头出去?”

缪川川是个性情爽朗的女修,她当即抱住哭得眼红的岑天放一顿揉搓,捧腹大笑。

“哈哈哈!”

“那样就能将莺儿救活回来?那是假的啊,宝宝……人死是不能复生的!”

岑天霞迷茫地看着自己的娘亲,和身边忍俊不禁的其他丫鬟。——他们为什么笑?

坐一边面沉如水的岑与痕却暗暗松了口气。还以为是昔日仇家找上门,原来只是两个小孩天真无知,顺便被身边某些见财起意的奴仆撺掇了而已。他非常有父爱地摸了摸岑天霞的头,然后立刻甩袖出门去整顿家务,惩治恶仆,顺便为今天岑家在城里闹出的动静收尾了。

而缪川川就终于坐下来,给两个小孩好好上了一堂人间常识课。她尽量告诉他们人活着和人死去是怎么回事,修炼是怎么回事,家里是什么状况,家里和外面不同要如何保护自己……等等,勉强补了补身为修士父母的责任。其实岑与痕和缪川川俩人真的很少有时间陪伴两个完美灵根后代,常常扔给仆人,今天这出也给他们提了个醒,不该这样忽略孩子了。

深夜,哄着两个仍似懂非懂的小孩去睡。这对金丹父母才凑在灯下认真商量了起来。

“是不是该送他们去‘上学’了?”缪川川问道。

岑与痕沉默地看了眼她。他们这两个昔日曾名动华景的大修士改名换姓退隐江湖多年,连境界都退回金丹,搬来这陌生的梨州城做点小生意养老。他们的孩子最好也不出头,低调平安过一生。本是想等他们大一点,在家里教他们修炼的。但这样下去好像不太行,天放和天霞毕竟要有未来。他们不能像被关在笼子里……因不知世事而闹出笑话。

如此一想,连一向固执的岑与痕也缓缓点了头。

“过几日,我去拜访梨州修行书院院长。”

……

当这对不太负责任的父母因今天之事而产生危机感,默默敲定了隐天岑前辈这一世的修炼计划时,他们不知道,一只猫儿悄悄溜进了岑家后院,去监视夜色里发生的又一幕场景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 第一次汇报

“你们几岁了?”

“五岁!”

夜色深深的岑家后院,一棵“雪烧梨”树下,一场愉快的交谈正在进行。红袍少年趴在树枝上往下看,火红的袍角从荡漾着灵气的花枝间垂下来,而两个偷溜出房间的小孩就坐在树底,一边吃夜宵,一边眨着眼睛跟这位大哥哥讲话。

岑天放和岑天霞狼吞虎咽,把从未见过的小兽形状的糕点往嘴里塞。他们今天因为伤心和紧张并没有吃饱,半夜从床上爬起来溜去厨房找夜宵——刚好他们身边的奴仆都被关起来审问,没人拦路——结果就遇上了在后院里无聊散步的红袍少年。他是多么的和善,他们直接喜欢上了他!

自称“藏舟”的红袍少年把他随身带的一些小玩意送给他们玩,荷包里的零嘴儿给他们吃。那双凌厉的凤眼笑眯眯的,——小孩子,纯洁天真的连生死都不知道的小孩子,连他也不由心生些许怜爱。

而郁子规——她目前已由猫身换成一具炼气期的人形傀儡身,以一个追上来伺候的聪明丫鬟的身份无声无息地站立在旁,默默的给他们捧巾递水。

“——我猜你们很快会被扔进修行学院上学了!”藏舟笑道,“谁叫你们不听话!”

“……”

岑天霞和岑天放不约而同停下了咀嚼。虽然被缪川川教育安慰了一番,但对于那个丫鬟莺儿的死,这两个天生细腻沉静内向的小孩还是没有想通。

“莺儿……”他们失落地看着树下,那里,他们埋下了莺儿给他们做的小玩具、小花包之类的旧物。莺儿本人的遗体也由岑家父母做主送到城外订了个好墓地。哪怕莺儿算是俩人乳母一般的角色,世上哪个炼气期奴仆能有这样的待遇,这完全是为了让两个小孩不要再哭再闹了。

但他们还是太小了。

“其实,第一次失去在意的人,我也很不能接受。”

趴在树上的藏舟悠悠地拨弄树枝上挂的玉灯,“那时候我大概九岁吧。我也哭,我问她为什么不睁眼,我甚至想打人,骂人,杀人……但后来我也明白了那于事无补。”

“我只有活得更好些,我要开始修炼,修得更多的寿元。在漫长的生命里一直记得她,她就会在我身上活着。”

“——莺儿会活着?”岑天霞好奇地问。

“对,”藏舟大言不惭地忽悠道,“所以,你们以后也要努力地修炼。你们要努力读书,考试,考的品级越高,就可以修炼到越高境界,活得更长……然后让你们的莺儿复活!”

“这件事我们心里知道就好,不要再别人面前提了。他们都说人死不能复生。他们只会笑你。”

俩小孩似懂非懂,却对视一眼,把这看似很有道理的话牢牢记下来。

“不如这样,你们尽量考来京城吧,”藏舟兴致一上来,跟他们打勾打赌,“如果能考来皇家修行书院,我就收你们当小弟……小妹!罩着你们,带你们玩儿!我告诉你们,京城比梨州好玩多了!”

“哦,哦……”

“好。”岑天放严肃地说,握住了这位大哥哥的手指,“我们会考去京城找你的!”

“哈哈哈……”

最后这一夜在愉快的氛围中结束,藏舟偷偷给了岑家兄妹一些神秘的小册子,告诉他们以后在书院里修炼遇到难题可以翻开看一看……三个人都有些满足地回去睡觉了。郁子规神念附身的傀儡身像个隐形人一样全程站在树后,暗中记录下他们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最后像个普通丫鬟一样听藏舟吩咐清扫了树下再离开。

第二日,红袍少年藏舟便口称有任务在身不能再留下做客,他飘然离去,如来时一样诡异。而岑家父母也郑重地告诉岑天霞和岑天放,他们真的要被送去“上学”了。

上学指的是要去梨州当地的公学读书习字,同时接受华景帝国每个人都要接受的修行训练。五岁刚好也是孩童开始上学开启修炼的年纪,不过距离今年的公学开学还有一段时间,暂且不急。整个岑家紧锣密鼓地准备了起来。而围着岑家这个小院子百无聊赖转了五年的郁子规也终于要换个新环境了,她也高兴。不过在那之前,她还要稍稍离开一会儿。

一个无人知晓的日子里,郁子规将一小缕监视用的神念留在岑家后院的一棵雪烧梨上,——没错,那一大排涌动灵气的梨树里头其实也有好几棵是仙术傀儡身。然后她把大部分神念都收回了天上,穿过界云墙回到了轮回台里。隐天岑前辈这一世最重要的人已经相遇了,最重要的节点之一——去上学开启修炼之途也即将开始,按之前从轮回台主那学到的内容,平衡使郁子规也该回去一趟,做第一次汇报了。

……

轮回台。某间黄铜秘殿。

此时乃是金德仙躯之身的郁子规在生死轮回井前睁眼,然后取下自己不完全的玉牌从井座上爬了下来。周围,各个平衡使都在专注操纵着底下仙国里的神念,通过天道垂下的天机无微不至地拨动着他们侍奉的前辈们的命运……隐在烛光里的一张张脸皆是紧闭双目,或悲或喜或平静。

郁子规抱着命轨沙盘,穿过一排排翻涌着混沌之雾的生死轮回井往秘殿外走去。她要去汇报隐天岑前辈这开头几年的情况了。仙国中的时间跟万空琉璃界的时间是一比十五的比例,五年过去,轮回台上却只过了几个月。隐天岑转世以来过的日子看似缓慢平静,没什么奇遇波折乃至有些无聊,但实际上郁子规紧盯着那些垂落下去的天机,每时每刻都眼睁睁看着沙盘里在起变化。——当小岑天放第一次因父母不在身边感到寂寞而哭泣时,某一列精白沙砾所标识的某根“仙骨”便缩短了些许;当小岑天放为乳母之死下定幼稚的决心时,另一列精白沙砾标识的另一根“仙骨”又增添了些许……

郁子规于是就隐约明白这些高境前辈仙魂中所谓的仙骨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了。但还没想通透。改日去问问唐狸子吧。

很快,她就站在了轮回台最大的黄铜秘殿里,排队等着见仙国除轮回台主外的另一位地仙——生死狱主。

第二百二十五章 地仙生死狱主

地仙生死狱主,乃是鲸舟上与人仙们关系最密切的部门——破界司的两位地仙之一,如果说五行铃主长年镇守鲸舟之上,是整个第二层人仙界的主人,那么生死狱主就是长年镇守这方旧世界中央试炼之地,与另一位地仙轮回台主共享这特殊仙国内的天道权柄——生死与轮回大道。如同每一位化身千万的地仙境一样,他也只是从一地天道之中分出化身下到“人间”来,处理各种事务。

这间极其宽阔的秘殿中,一队又一队小人仙井然有序、安安静静地排成一条条蜿蜒的长蛇,指向殿中八个方位的主座。那上面坐着生死狱主八尊身姿形态各不同的身外化身,有的是男,有的是女,有的是幼童,有的是老者,有的甚至不是人而是走兽花草之形……分别对着各个队伍的人仙们说话。毕竟轮回台上来来去去的人太多,事也多,要处理整个仙国内外事务只有一个化身哪够?

对于郁子规这样的平衡使来说,她目前就是要对生死狱主汇报隐天岑转生头几年的状况,确认这位谪仙前辈在生命中遇到的事情确实能切合命轨沙盘,顺利地进入第一个命运节点……此外,她还要根据这头几年在仙国里观察到的一切,比如谪仙身边的人与环境、谪仙此世的性情等等,推演他未来即将遇到的事情,写一份详细的天机操纵计划。

命轨沙盘背后记录的简单语句只有断章断句,晦涩不清,只是一世命轨大致的脉络而已,要让它们落定成为命运,需要他们平衡使根据实际情况写出计划才行。这东西当然首先要给生死狱主过目。

排了许久的队才排到狱主阁下的这尊化身面前,郁子规心怀忐忑,双手交上了一枚玉简。

面前,一位干冷枯瘦得仿佛骷髅的苍白青年裹在一袭黑纹蟒花道袍中,焦躁而孤傲,很是愤世嫉俗的样子。

一根缠绕着破碎魂丝的苍白手指慢慢敲着黄铜般的书几。狱主阁下两根仿佛枯墨画成的长眉越皱越紧,郁子规忽然就后悔没有检查一遍就直接交上来了。这份计划她写得有点匆忙……

“——重写!”

果然,玉简被扔回了郁子规脸上。生死狱主冷飕飕地说道,“你这样的思路,能为隐前辈顺利替去仙骨?!白日做梦!”

“……”郁子规灰头土脸地试图辩驳,“没有必要让他那么惨吧。我只是想用柔和点的手段,毕竟这只是一世试炼……”

原来,郁子规根据命轨沙盘后面显示的“大纲”,写了一份可以说是对隐天岑这一世极尽宽容的命运计划书。

神仙隐天岑这一次转世,生于江南梨州风景秀丽之地,幼时家境优渥、父母宠爱,因完美灵根而被送入梨州州学——梨州修行书院最顶尖的学子群体中学习,开启了修炼之途,虽然岑家背后藏着极大的秘密,但都还没有露出水面;而后青年阶段,基本就是在梨州修行书院内渡过的,像华景帝国每一个有资格进入公办书学的权贵富家学子一样,青春年少意气风发,历经一路考核,直到结业大考之时,书院发生了一场灾难,有敌入侵,为了救孩子,岑家父母隐藏的身份暴露,之前仿佛完美的生活假象瞬间被戳破,岑天放家破人亡,与友人反目,心神也受到打击,如刚展翅的雏鹰骤然坠落;中年阶段,一事无成且修为止步不前的岑天放胡乱娶妻生子,与并不真心相待的妻子儿女矛盾横生,心境越来越糟,消磨了一切美好,变成他年少时最厌恶的那种人……

这一生依次毁灭他的亲缘、友缘、情缘,将仙魂内的旧仙骨依次剔去,在命轨沙盘背后写得如铜浇铁刻一般不可更改。但其中具体的过程,如何达到这个效果,每一次造成转折的细节,却是可以商量的。

郁子规就是觉得没有必要做得太绝呀?她尽量将每次天机操纵的幅度往宽里写。反正只要大致轨迹差不多就行了吧?比如他妹妹岑天霞以后也不是一定要去死,稍微改一改,写成“重伤”什么的,不也一样吗……

显然她这点私心会被生死狱主骂得狗血淋头。

“你也知道是试炼!既然是试炼你心慈手软什么?!”

生死狱主这尊青年化身略掀眼皮看向郁子规。他凹陷的脸颊,眼底浓重的黑色,像个几日几夜没有休息的虚弱凡人。不过他敏锐发现了郁子规跟其他平衡使的不同之处,当即嗤笑。

“——我不管你是哪个新界、哪个道宗、哪个道国的气运之子,我也不管你不知不觉履行着你背后的什么大道……你现在修的金之大道!你现在是个平衡使,就得按规矩来!”

“……”

“回去重写!你要让他‘生’,必须先让他‘死’!”

“……是!”

在生死狱主的责骂之下,郁子规只好摸摸鼻子果断认错,然后滚回去按照这位地仙阁下的要求紧急改写这份天机操纵计划。看来想放水是不行的,也是不对的,她得去掉所有的心慈手软,将隐天岑前辈的命运改得更加凄惨,也更加类似其他谪仙前辈“下凡历劫”的经历。

想了想,郁子规跑去了轮回台内唯一可以对外联络的一间秘殿中,通过玉牌喊了一下远在仙舟上的唐狸子。唐狸子这个经常给她提供情报查询作用的首席客卿叫了其他人和她的其他仙躯分身一起群策群力,搜来不少舟上广为流传的神仙境仙人转世经历,根据这些做参考,郁子规总算是在极短时间内给隐天岑重写了一份命运。

等到她带着新的玉简再返回来找生死狱主,这才终于让他点头了。

“可。”

“像这样才对嘛……”

生死狱主语气缓和了不少,说着,指尖隔空一敲,一束生死大道的道力就如风一样流泻而出,带着人世间生老病死不能摆脱的苦涩之意,落在属于隐天岑的命轨沙盘上。

原本散乱的精白沙砾登时排成长短不一的一列一列,模仿着隐天岑现有的仙骨的形状,而后它们再度散开,形成了一种有规律的星图之形。

生死大道的道力从此不断在沙盘正反面流动着,如一层光加持于上。

那,就是隐天岑这一世确定的命运了。郁子规将沙盘抱在怀中,匆匆回到原来那间秘殿的井座上去。接下来,她就将通过垂下去的天机一点一滴按照计划严格地将他的命运引导出来,仙国中的小岑天放会一步步走向她写好的结局……再也改不了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一场时空琉璃雨

(对不起我前面又修文了,不过不影响阅读可以不用回头看……_(:3」∠)_)

……

当仙国里各位前辈的试炼在有条不紊进行的时候。

万空琉璃界边缘。

一条在星空各界间往来接送仙人的幼年龙鲸游入大海,例行地靠了“岸”,把乘客们放了下去。

一位地仙的化身领着一名小人仙,自万空琉璃界入口的众多界门之一走进去,在熙熙攘攘的海上青铜浮台上消失了身影。他们这俩人的组合有些奇异,一老一小,无随从无侍者,老的是一位裹着道袍的老者化身,气质清傲不凡,如一名顽固的老书生,小的却是一袭白衣,淡薄如月,背后一轮气运印记。——那赫然是土德仙躯已经修炼到八成的郁清明。

“万空琉璃界,是我们鲸舟当年最早打下的旧世界之一。其面积之广、历史之久远,哪怕在如今混沌云海所有修真界中都可以排进前十。”

当两人在万空琉璃界各地的界门间不断传送转道,掠过身边种种风景时,地仙的化身就对亦步亦趋的小人仙说道。

“你可知此地因何而名‘万空’‘琉璃’?”

“因为此地太过古老,万界相融拼接,其中历史最悠久的那些界中小界,受到从上古积累至今的漫长时间影响,每一地不同的天道之间自发形成了一种时空大道的雏形,导致那些界膜融合不完全的各小界之间产生了时间和空间上的差异。如今这个旧界,各地天道之下的不同区域几乎可以看做各个不同的时空。”

“……其中最具标志性的,便是全界中央那座著名的谪仙国。它本身就是与外隔绝的一个单独的时空,天衣无缝般完美。无数仙人慕名而来。我们鲸舟便选中了它将它改造成了一个转世试炼场……”

郁清明驯服而恭敬,闷不吭声听讲。他低垂的双眼之中有一对模糊不清的魔影在盘旋……

“这些你都要记住!”

“——是,师尊。”

两人一步跨出最后一道界门抵达他们的目的地,眼前景色突变!

两人站立之地尚是一方宽阔修真界的内部,古老的天道笼罩并保护着他们,而正前方,上面的整个天空仿佛直接塌了半边。千千万万大小不一的时空碎块如融化一般从天上缓缓往下坠落,如一场壮丽的流星雨。

就仿佛一个原本完整的世界狠狠碎掉了一大半。那些属于修真界内部空间的碎块往下掉落,有的速度极缓,凝固着永远地滞留在半空中;有的则已经落了下来,一片片时间与空间相撞撕裂,满目疮痍,河山混沌,每一个碎块划过的地方都是一次时空的紊乱。那些破碎空间的缺口之外可以直接望见远处熟悉的星空云海,黑暗浸染。——这里是万空琉璃界某一侧不甚太平的边缘,与一派和平无事、对各界仙人迎来送往的另一侧边缘极为不同。下方,无数种族和道统正在进行着各种各样的战争,不知已经进行了多少年。

“这里……”

“你以为哪里都跟舟上一样太平美好呢?那只是在我们圣地里头。像这样的,才是混沌云海的常态。——万空琉璃界这一侧有个边境小界正在毁灭中,许多世界的仙人都闻着味儿赶来了。”

地仙化身拍了拍新收的人仙小徒的肩膀,而后抬头望向这代表了一个小型修真界毁灭的盛大时空之雨。

忽的,一个与他境界相差无几的身影从远处呼啸而至,恰是来接待他的。

“原阳真人!”郁清明身边老书生模样的地仙境化身问候道。

“竟能见你化身亲至……”被叫做“真人”的地仙御剑浮在他面前,笑道,“你平时呆在舟上多松快?怎么这么点小地方的动静能把你引来了?”

“带小孩子见见世面而已。来!”老书生模样的地仙一把就把手底下的单薄少年推了出去,“找个人仙境能去的时空战场。找个人带他进去!”

“哈哈哈!”头衔明显是从旧秩序中来的地仙境原阳真人打量了一下还没修满一具十成仙躯的半吊子小人仙,嫌弃道,“就这小身板……能行吗?”

郁清明却是当然没有退缩。一队身具不同仙躯却都已修至十成圆满的人仙境从原阳真人身侧出现,皆挑衅地望着郁清明,一个接一个地直冲上来。郁清明也一个接一个地接受了他们的切磋,最后几乎被打翻在地,却强撑着再爬起来。那些人仙这才稍微缓和了神色,认可般地握住了他如铁般坚韧的单薄手腕,把他拉进了队伍。

这一队人仙浩浩荡荡转身而去,去底下正处于时空紊乱的万族战场里试炼了。

两位地仙看着他们的背影,说了一会儿话。

“你……新收的,徒弟?哈哈哈,这年头大家都可以自己修自己的玩儿了,谁还搞收徒拜师那老一套啊……”这位原阳真人有些唠叨。

“……”另一位地仙淡然却傲色不减,“上个保险而已……这个气运之子背后代表的那个新世界很有意思。”

“哦?你看中了那个新界?”

“他也需要我们,”那位地仙却道,“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是他主动找上我的。”

“很聪明。”他补充道。

原阳真人若有所思,低头在自己好久没用的鲸舟身份玉牌里翻了起来,现场查了一下多年老友忽然收徒的来龙去脉。——然后他挑了挑眉。

“你可真是押了把大的。我看你全部身家都能给赔进去!”他嘲笑着对方,“要是我我就押那个小丫头了。明显她胜算更大嘛!”

那位地仙并没有被惹恼,“正是因为押她的人太多了……”

“我一向喜欢剑走偏锋。”

——自从新域那个小生杀界归附仙舟,进入众人视线,就有无数蠢蠢欲动的人想要插手那个小界内部的天道争斗。事实上这并不是因为小生杀界有多特殊。而是因为这本来就是每个新界新道必然经历的过程。如今这个时代不存在自力更生、单打独斗。哪个新界发展起来背后没有几只来自天外的手?哪个新的大道树立起来背后没有其他旧道的影子?小生杀界的未来看似只是郁氏兄妹两人的事,实际上早已被端上了无数大能者的赌桌。屏风里流传的小道消息称郁子规已经攀上了神仙界的门路,她本人都亲自去侍奉某位神仙了,而这边无人知晓,郁清明竟也不知不觉搭上了一位神秘地仙的线……

在与友人道别,去正在毁灭中的旧界边境到处转转之前,这位地仙忽的回眸,望向了万空琉璃界正中央。

“生死轮回中央仙国……”

“呵呵……”

不知为什么,他的喃喃自语之中有一丝嘲讽。

第二百二十七章 梨州修行书院

自从沙盘上被生死狱主加持了道力之后,仙国中隐天岑前辈的这一世就再无疑虑,按照已经写好的轨迹缓慢进行下去。

转世第六年,按照界云墙内的历法是华景帝国仁平一百七十一年,岑家双子六岁了。

岑家这对神通广大的神秘父母决定让他们开始接触外界。他们首先被送到了梨州修行学院名下的某间坊学,渡过了炼气入体的启蒙阶段。——坊学是华景帝国每州每府为当地幼童办的一种公学,分散在州城之内,一坊一间,不分贵庶允许城内幼童就近入学,每日只上半天课,和设立在乡下的乡学、县城里的县学一样属于最基础的修行教育机构,具体也只教授到炼气期一二层左右,剩下的就不管了……无门无路的庶民们能修炼到这一步已经是天大的运气,基本就喜气洋洋地毕业回家养家糊口了,此生再也不奢望继续修炼;而稍微有点儿背景关系的,家里稍微富足些的,那肯定是要在修行路上更进一步的。岑天放和岑天霞自然属于后者。

转世第十一年,华景帝国仁平一百七十六年,岑家双子十一岁,长成了少年少女,离开坊学进入了梨州修行学院本院。

梨州修行学院本院位于梨州城郊外一座布满清幽竹林的矮山上,占地极广,有一条官道直通山下,甚至有一支专门的府兵长年驻守保护着。华景帝国讲究学在官府,官府完全垄断了教导民众修炼的权力,所以梨州唯一的这所中高级修炼教育场所也是跟那些初级的坊学、县学、乡学一样属于当地州府管理,每一任到任梨州的知府知州皆要挂名山长,与其他真正的山长一起对书院负责。

当岑天霞和岑天放在十一岁那年,在修行书院门口下车,呆萌地望向那座高耸入云的山门时,看到的就是许许多多装饰气派的马车都排成长龙,梨州各级官员派了人亲切接待着刚下车的学子,展示着朝廷上下对这些“天之骄子”的重视。这是梨州州府每年要给修行书院做的面子。

“走吧,以后只能月休时才回家了,”岑与痕站在岑天霞和岑天放身后,言简意赅地说,“……在这里要跟同窗好好相处……”

岑天霞和岑天放满怀新奇和期待地随着人群走进了山门。他们背后,一名丫鬟和一名小厮赶紧跟上。修行书院规定每位学子只能带一个小厮或丫鬟做杂役照顾起居,暗中的郁子规很巧妙地拨弄了一下天机就让岑家选中了两个傀儡人带过来……这样到了书院里也方便继续贴身监视。

这里可是她亲手补全的“剧本”里重要命运节点的发生地,让人不得不重视。而且看来重视此地的也不止她一人。藏在傀儡身里顺着竹林小路往前走的时候,转头一瞥,就能看见一个、两个、三个……不知多少个附了平衡使神念的仙术傀儡散布在附近,装成丫鬟小厮、普通学子、扫地的本院杂役、院里养的猫狗、竹子甚至山石,时刻盯着各自要监视的谪仙前辈们。

梨州修行书院,真是个好地方啊。她想。

转世第十五年,华景帝国仁平一百八十年。

夏日炎炎。

这堂课快结束了。近午时分温热的风从窗口吹进来,吹得每个学子心烦气躁,只想赶快下了课去饭厅。十五岁的岑天放却依然保持着沉静,两耳不闻窗外事般,手握一支灵兽绒毛制成的软笔,在小桌前慢慢写着字。他身边一个个小桌前,每人都铺了一张白纸,拿着支笔在习字。一个个墨汁淋漓的大字泼洒在纸上,每一笔一划中都有丝缕灵气在流淌。于是便可以看出这不是习字课,而是一堂修炼课,各位已经修到了炼气五层以上的小学子需要练习灵气借物导出体外的运行手法。

眼看着岑天放的笔行云流水一撇一收,就要完美地写完这个难字,忽然,斜刺里伸出一只别人的手来,挡住岑天放投向纸面的视线,试图指指点点。

“错了!”

“——你写错了!”

一个穿着锦袍的男孩在岑天放桌前大马金刀地一站,紧盯着纸面,仿佛抓到了岑天放的错处,嚷嚷起来。

第二百二十八章 禁止私自修炼

从转世第十一年,也就是华景帝国仁平一百七十六年开始算,到转世第十六年,华景帝国仁平一百八十一年间,这长长五年,岑家双子就要全部花费在梨州修行书院里了。岑天放首先是通过了分院测试,灵根资质、悟性、文课基础都评了上等,被分入书院本院最顶尖的书斋——君子斋;而岑天霞因为是女孩子,哪怕分院测试也得了上等,却只能进入旁边的女子院学习跟哥哥不太一样的修炼课程。

两人分开带来的第一个影响是暗中的郁子规从此只能盯着岑天放一个人,无法再兼顾岑天霞了。还好女子院那边也有几个谪仙,平衡使们很爱聚在一起交流,万一岑天霞那边有什么事也能互通消息。

事实上这是身藏暗中的平衡使们日常仅有的消遣。他们可真是闲的慌……

“——真的?你就这么写?也太简单粗暴了吧?”

“天才被身边的同窗嫉妒陷害什么的,有点老套啊。”

转世第十三年,华景帝国仁平一百七十八年。夏日炎炎。树上,几只附了人仙境神念的麻雀身傀儡在叽叽喳喳。

下面,君子斋爬满白色细藤的窗里,满满当当坐着一群十来岁的小修士。这堂课快结束了。温热的风从窗口吹进来,吹得每个学子心烦气躁,只想赶快下课去饭厅。这个看似寻常的日子,只有极少人,以及窗外几只小麻雀知道,一场极大的风波正在酝酿中。

“命轨总要有波折的嘛,”被同僚群起而攻的郁子规心虚地为自己的“渣文笔”辩白,“主要是我家这位前辈转世以来各方面条件都太好了,要说身世秘密和贵人又牵扯到后面的线索,牵一发动全身,不好走废柴流、逆袭流,我觉得只能先从人际方面入手……参考了一下我以前鬼仙境的经历……”

“行行行,反正狱主阁下认可了就行。”

“嘘,别说话,要开始了。”

几名平衡使事不关己,吐槽完郁子规就乐滋滋地往下瞧。下面,一场围绕岑天放的风波即将上演。某些深深嫉妒他这两年优秀成绩的恶毒小人准备了很久,想要对这个出身商贾之家却拥有完美灵根的天才来一场诬告兼陷害,今天大概是发动的日子。这当然就是幕后黑手郁子规亲手写出来的一幕“戏”,她正手握天机紧盯着它确保它实现。这个书斋里足足有好几位谪仙前辈,离得太近,甚至彼此相识,各自进行的命运时有交集。他们平衡使这些幕后黑手常常蹲在一起搞监视弄天机,也就乐于分享,每次到某个人的命运节点都聚众一起看热闹……

台上的夫子筑基期修为,是一名头白眼花、寿元将尽的老人。他摇头晃脑讲完了这节令人昏昏欲睡的灵草辨识课之后,先不宣布下课,反而慢吞吞地掏出一大捆附有禁制、白藤绳系着的木简出来。

“周夫子!那是……”

原本打瞌睡的学子们顿时精神起来,目光灼灼地看向那木简。如无意外,那大概就是他们上月底斋内试炼的成绩了,没想到这么早就批完了。那场试炼乃是修行书院内每年一度的年考,文课埋头写了三天,武课在斗台上比了三天,又到山下专门的猎场风竹海中去狩猎三天,更是把身体资质、灵根资质到识海中的神识资质全重新测了一遍,它太过重要,直接关系到下个学季乃至明年的修炼资源份例和书斋内排次。每个人都茶不思饭不想等着成绩出来。

周夫子很慢很慢地给大家分木简,学子们迫不及待地接过、打开。屋内一阵阵喜悦或失望的声音此起彼伏。

岑天放坐在窗边稍靠前的位置,一张如玉的脸上看似平静,却也有些紧张。他抽去白藤绳,看向了写了自己名字的木简——

那双向来沉静的眼眸中如清透水面荡起了一点波澜。

他得了君子斋斋内头名。

“——周夫子!”

当周围的同窗都围过来,围着他或震惊或赞叹时。有人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们。

“我要举报!我举报岑天放这第一名来得不正!”

“我也要举报!岑天放作弊!他违反院规,在课外私下修炼了!”

“他私自吸取了书院里的灵气!有人看到了!我们有证据!”

屋内大哗。连岑天放也意外地看向那几个义愤填膺之人。

周夫子惊讶的,迟缓地问:“你们……说什么?!”

岑天放此人在君子斋内有些名气,周夫子虽不是首席夫子却也很了解他。这个少年据说是出自一个跟梨州知府大人有亲戚关系的富商之家,在官宦子弟遍布的君子斋内算是异类,却无一丝铜臭气,为人淡泊文静,各课学业极其突出,又是完美的满五行灵根,许多夫子都偏爱他,同时他也被一些同窗学子排挤。这很正常,太正常了。修行书院各院各斋虽是个修炼之地,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学子们根据自身家族背后的关系网拉帮结派、抱成团分享修炼心得、再对团体外的人使绊子、打压竞争对手,等等等等。不过同时斋内也存在一些只认才华品性的清高之辈,彼此君子相交,总的来说岑天放过得也不算特别差。

——比较不正常的,是此时此刻回荡在屋内,扣在岑天放头上的那个罪名。

违反院规,在书院划定的课程之外,私下吸收灵气进行修炼。

周夫子一身老骨头差点没吓散架了!

在各州府属下的修行书院……不,在整个华景帝国,每个人的修炼章程、修炼资源获取额度、修炼典籍修习资格,自古以来都定得死死的,分门别类、等级森严,人们没有想修什么法术就修什么法术、想修到哪个境界就修到哪个境界的自由。虽然随着朝代变迁、在位帝王喜好,具体的规章制度时宽时紧,经常会变,但有一点是板上钉钉的,那就是绝不允许帝国任何人,不经过书院或官府批准,私下做额外的修炼!

第二百二十九章 猎场里的黑影

华景帝国内所有灵气资源都属于帝国,属于皇帝本人。若有人私下修炼,或者说私下积攒、吸取没有得到批准的灵气资源,那便是触碰到了红线,跟谋朝篡位、起兵造反也差不多了。君不见古来多少文人官员修炼时都不敢说是为了自己变强,只说是承蒙天恩为皇帝陛下效劳罢了,甚至一到境界就停止修炼止步不前,把多余的灵石珠还回去,也要打消旁人的怀疑,免得被人举报、抓住把柄……

所以,当君子斋里响起那一声声针对岑天放的指责时,全屋子人都安静了。大家拿看疯子的目光看向那几个大声呼喊的人。你平时拿小事挤兑挤兑岑天放也就罢了,知道你嫉妒,知道你考不过人家,可他们书院书斋里这点小打小闹怎么就扯上举旗造反了?!你这是杀鸡用牛刀,杀敌一千自损八万,玉石俱焚打算把整个君子斋,整个梨州修行书院都拖下水呀?

可那几名学子却胸有成竹,似真有证据。岑天放虽然惊讶却保持着平静的风度,转身对他们说:“我愿与你们对质。”

他是真没有私下修炼过。

一阵窃窃私语。周夫子咳了声,颤颤巍巍宣布要他们留在这里不许走。学子们饿着肚子拖了半个时辰过后,门口才出现一队冷着脸的白袍夫子,正是书院负责纪律的院督们。岑天放和那几名指责之人一齐被带了走,剩下的人则被警告封口,一切等调查结果出来再说。

“——胡扯!”

“这孩子不可能干出这种事!这是诬陷!”

“如此可笑的理由,你们也信?!”

很快,一些掌握书院管理大权、或面容陌生从未出现过的夫子聚集在了山后腰院督们办公的密楼里,紧急商讨怎么处理君子斋众目睽睽下爆出的这份举报。有些熟悉岑天放的夫子拍桌大吼。岑天放在所有人眼中实在是个乖巧好孩子,君子斋的尖子,要代表君子斋跟院内其他书斋竞争的,其他小孩瞎闹腾,院督们不赶紧训斥一通叫人消停,反而还真当回事过来调查了,这也太不给君子斋面子了。

“别气,别气。等我们证明了他清白,也是好事……”有些夫子在中间做和事佬。

而风波的中心,岑天放本人,此时却神游天外地扭头望着窗外,心里思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清楚,自己被扣上这个奇葩的罪名,问题并不在于他是不是真的私下吸取梨州修行书院的灵气,而是在别的地方。

因为私下吸取灵气修炼这个罪名,虽然是个雷区,但从实际操作层面来说,这跟华景帝国诸多虚伪之事一样,完全是另一回事。历史上其实很少有人会突然拿出这么个大而空的理由处置一位没有其他罪行的普通小修士……那些谋朝篡位、举旗造反的反贼,私下里修炼是真要造反篡位,被杀了也没话说;而那些灭族抄家的犯官,通常也习惯在文书上先写上这一条,为了显其罪大恶极、蔑视皇恩,实际上他们有没有私下修炼,已经不重要了;真正因为大量侵占帝国灵气资源而被抓起来的人,总的来说极少,一般都会连带贪污受贿等其他罪名。像岑天放这种情况,他哪怕私下里偷偷吸取了少许灵气,真的为年考超过他人而作弊,梨州修行书院也只可能找个别的理由罚他,这个罪名藏着捂着大事化小还来不及,傻了才闹到明面上!

——那又是什么原因导致他站在这里呢?

岑天放正如他那个岑字一般,是个气质有点安静孤寂的少年。他极沉得住气,当场旁若无人地深思起来。

而举报他的那几个愚蠢的学子一看他这么平静就有些气了。都落到这个境地了,凭什么他还不怕?他们凑近正埋头探讨的长辈们想要添点油加点醋。不过没人理他们。

很快,没到晚饭时分,夫子们就整理出了事情始末,居然真的就开始一个个提审相关人士,详细地调查起所谓的“岑天放在年考前夕常常外出在梨州修行书院的角落里私下吸取灵气修炼”的问题了。岑天放按兵不动,先配合调查。

那几名举报者提出的证据主要有三点。第一,岑天放这次年考忽然跃升那么多名次,由以往的前十名上下跃到第一,不太合理,肯定是在大家都一样的炼气期四层之外额外增加了修为;第二,有人看到他经常在校舍里翻一些不是课本的书册,怀疑是偷拿了书院之外的民间邪法在私下修炼;第三,最近有人经常看到他夜间偷偷出入风竹海,有一次用录影石录下影像。

前两点所谓的证据,众夫子嗤之以鼻。所以最重要的是有真凭实据的第三点。

“风竹海?”岑天放疑惑地问。

风竹海,是梨州修行书院山下一处谷里专门开辟的猎场。养了不少兽类鬼怪妖魔,用于学子们的法术实战学习。他们每年年考都有一部分在那里考的。那里的灵气最充足,却又危险,平时没人想踏足。除了想瞒过众人偷偷开小灶修炼,还真没有什么理由能让一个学子大半夜跑到那里去。

录影石被放在了众人面前。只见月光照耀的竹海中,一个个头较矮、裹着黑袍方便夜行的身影滑过了猎场门口,用了某种奇怪的法术迷惑了守卫门口的石人,奔向猎场里消失了。那个侧影被提出,放大,定格下来,黑袍之下赫然是岑天放的脸!

“你,真的去了风竹海了?”

原本轻松的气氛一变。就连之前信誓旦旦岑天放是清白的几名夫子也有些不敢置信。他们还打算打院督们的脸呢,没想到打了自己的脸。以为是空口无凭污蔑,难道真的有实打实的证据?岑天放不会真的大半夜去找猎场里的怪物们练手了吧?

岑天放却眼神晦暗地盯着录影石里的影像,在众人看来仿佛是被揭穿而哑口无言。

出人意料的是,他没有第一时间辩驳,而是久久的沉默……

第二百三十章 失控的预兆

“——哈哈哈,这肯定不是他。”

“几个蠢货,栽赃也要弄点有力的证据啊!”

窗内,一缕缕看不见的天机垂下,正在争执对峙的各老少修士如同台上的角色一般被牵引着,说着事先写就的台词。而窗外几个一路围观的小人仙神念则如嗑瓜子看戏的观众,肆无忌惮地在台下点评。

“对,只是他们伪造的而已,”幕后黑手郁子规随口解释道,“这份影像是拿不入流的小幻术拼接而成的,我设计的是岑天放会当场指出这一点,把罪名洗清,让这几个蠢货偷鸡不成蚀把米得到惩罚滚了,然后他留下来跟一名夫子促膝长谈,他就知道了这回他被诬陷的真正原因是……”

“——抱歉。”

这时,岑天放年少却沉稳的嗓音打断了“台上”众人的围攻问诘,也打断了郁子规在“台下”的解释。

“影像上的人,是我!那夜我为年考之事心烦意乱,忍不住出了门……不过我没有吸纳竹海灵气,只是进猎场找了几头鬼和妖打了架,平静心气,天亮之前也回来了。我确实违反了院规,破了夜禁,让同窗们产生了误会,”岑天放表现出一点点后悔,说得跟真的似的,“我也让夫子失望了。”

在几名很想维护他的夫子无法相信的目光中,岑天放竟然直接承认了他深夜外出之事。

深夜偷偷进出风竹海猎场,虽然没有私下吸收灵气性质那么严重,但也算公然违反院规吧。

“是吧,他做出这等事被我们录下……他该扣分的!斋内排次是不是要重新计算了!”那几名拿出证据的脑残学子踊跃地说道。没有像想象中那样能直接以私下修炼之名把岑天放赶出书斋,也算是捉住了他的错处。

窗外的众平衡使:“……”

郁子规:“……………………………………”

——什么玩意儿?!

“你,唉,你啊……”那几名夫子倒是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在他们眼中,岑天放这个十三岁少年在君子斋中是一个乖巧努力、品行没有任何污点的完美学子,如今他自己承认违反院规又曾隐瞒,便等于形象的垮塌,比其他学子违反院规更让他们难以接受。

最后,院督们当场为岑天放做了个检查,确定他的灵根没有受到异常的滋养、炼气期四层的修为也如每次课程记录那般稳步上升,确实没有私下吸收灵气额外修炼的迹象,让夫子们好受了些。不过岑天放还是被处以了一系列小小的惩罚:削减本月的部分灵石珠资源和准许修炼时间,每晚要去杂役院那边做一些劳工,稍扣几分从第一名的位置跌落……等等。那几名同窗因为夸大其词乱喊罪名以及同样违反夜禁也受到了差不多的惩罚。院督们和夫子们约定就按做几起违反夜禁和普通举报处理,君子斋根本没发生过有人举报同窗私下修炼的事情,如此,算是稀里糊涂的结束了这场闹剧。

几名垂头丧气的君子斋学子被赶了回去。夫子们也散了。

不过“台上”散场,“台下”的观众们却齐刷刷地看向了郁子规!

“我不是这么写的……”郁子规保持着诧异状态没回过神,“我不是这么写的啊!”

她也懵了。眼睁睁看着眼前的“剧情”往另一个方向驶去,她小小的麻雀身一抬头,半空中,一大片一大片几乎覆盖了整个修行书院天空的天机线中,有几缕原本由她操纵的,已经彻底断了,无可归依地飘荡着,如飞向天空的风筝垂下的断线。——那是郁子规原本编排好的让岑天放装逼打脸全身而退,顺便引出接下来“剧情”的天机,就这样失控造反离她而去,透出一股荒谬之气。

“有时候也会出这种状况,我听说过……”许久,有个平衡使打圆场般地说道。

不过他没说完,郁子规神念寄生的傀儡小麻雀就从枝头一跃,从其他同僚面前匆匆飞走了。

她要去查到底怎么回事。

而这时,岑天放也走出密楼,他周身的缕缕天机一动。

他看向了叫住他的人。

“先别走,”君子斋首席夫子——宁夫子对他说道,“我们聊聊。”

“剧情”这个东西不可能因为没有如预期那样发生就直接停下了。它自顾自进行着,自然而然,拐了个弯又接回了郁子规原先安排的轨道上。那几缕断了线的天机神不知鬼不觉地接回了岑天放身上,仿佛之前的失控完全不存在一样。

于是岑天放就坐在一向喜爱他的宁夫子面前,听这位笑眯眯老狐狸般的中年修士语重心长的给他透露了他这次被同窗有预谋地搜集证据泼脏水的真正原因。

他手规规矩矩放在膝上,心里却有点好笑。原来,他此次被诬告还真是别有原因,而且是一个极俗气的原因。比梨州修行书院几个十几岁的学子整天没事想着内斗互害还要更加俗气。

——原来,这场诬陷只不过是一场极大的阴谋的开始,不是冲他一个十三岁小修士来的,而是冲他背后的岑家来的。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冲着岑家背后的梨州知府一家来的。

在梨州修行书院上下,人人皆知岑家虽然是商人,却是梨州知府大人——一位正四品金丹期帝国官员的远房亲戚。因为早年在某处边疆以行商身份为帝国立过一桩功劳,当今圣上御笔亲批官品,特许岑家夫妇以庶民之身修炼到金丹期五层,最近这几十年寿元快到了便到梨州来生孩子养老了,与知府一家也常走动。梨州的上层社会——整个梨州官场一贯把这岑家算作知府一系的力量,这是很明确的。虽然岑天放清楚自己那对不知所谓的奇怪父母根本跟梨州知府没半点亲戚关系,岑家来历也全是编的,但若有不知情的人想针对梨州知府搞什么阴谋时,拿他们岑家入手,大概也可以理解。

真是飞来横祸啊。岑天放想。

第二百三十一章 鬼潮将至

梨州修行书院并非斩断尘缘的清净之地,反倒是梨州诸大族势力盘根错节的投影,一个个小学子心思繁多,经常把背后家族间的勾心斗角带到书斋里来。就如今天,岑天放被诬陷,那根本不是书斋里的事,而是有不明人士拿了几名嫉妒他的同窗当棋子,意图将他、将岑家,再将岑家背后的那名正四品金丹期官员扯进一次突如其来的调查当中,仅此而已。

岑天放有没有私下修炼不重要,反正他们只想要借机调查岑天放,师出有名地搜查他的寝舍而已。今日岑天放若是觉得冤屈要自证清白,他们便能公然进他的寝舍、或许再进岑家,在诸人见证中进行搜查,搜出某些私自修炼以外的其他证据来。到时候,岑天放固然可以洗清私自修炼的指控,但新的、更严重的罪名,那就不知道会不会扣在整个岑家、以及梨州知府大人头上了。

“放心,就在刚才我找人清理了你的寝舍,已经没有后患了,”同样是知府阵营的宁夫子笑道,“还好你反应快,当断则断,直接认下了深夜外出是为了散心,得了惩处,堵住了他们继续往下调查的路;也还好你没有真的私下修炼……不然还真不知要牵扯到哪一步。”

“……”岑天放不会说他根本不清楚这些事,直接认下不存在的错失也不是因为什么当断则断……

“不过,”想了想,岑天放还是问道,“为什么会有人针对知府大人?”

现任梨州知府名叫方正忠,官品正四品,金丹期七层,年富力壮,乃是梨州府地方上最高级别的修士了,他一直将梨州府上下事务连同当地各大族间的关系打理得井井有条,有人估计按帝国规矩他还能再坐镇梨州八十到一百二十年,然后顺理成章地升一升官品,在官途和修途上再进一步。像这种最圆滑、最找不出错处的老油条,怎么会忽然有人看不顺眼呢?

“这,倒是因为梨州近日有一件大事……”

宁夫子拿不准要不要对岑天放这个小孩说太清楚,他话锋一转,“——天放,你可曾听家中长辈说过‘鬼潮’?”

“鬼潮?”岑天放沉思片刻,点了头。

他没听岑与痕和缪川川说过,倒是听一直跟他通信的藏舟说过。鬼潮,乃是华景帝国自古以来无法杜绝的一种大灾,不分南北地域,从荒芜边疆到繁华京畿、从乡村山野到城镇之地皆有可能发生,指的是一些满含冤屈、愤恨痛楚或不甘的帝国百姓死后形成的大批不安宁的鬼魂,如海潮般从地下卷土重来,跨越生与死的界线,冲击光天化日下的人世,不灭城、不毁地,只吞活人生气,将一地又一地的活人带向死亡。这种天灾每十年都要在某地发生一次,让人们如临大敌。难道这次,轮到了江南梨州?

“是,钦天监算出今年夏末会发生新一次鬼潮,就在我们梨州一带,或者说锦衣十六州大半沿江地区。我们这几个修行书院及州府联合京城那边派来的人已筹备多日,为不引起百姓恐慌,目前还没公布消息,”宁夫子说着,忽又把话题扯回,“——那群人,便一定是想要借鬼潮之机对方大人动手脚!工部那边派来监督防御工事的主事是朝中苏大人的门生,苏大人背后那位大人恰巧跟我们方大人的恩师很不对付……”

“哦……”原来如此。

宁夫子继续往下说,将工部主事背后靠山和方正忠背后靠山的恩怨分析了一通,将对方针对己方的疑似阴谋规划和动机目的又推演了一通,重点根本没放在鬼潮上,而是放在因鬼潮而引发的官场斗争上,说的那叫一个惊心动魄,义愤填膺。不过岑天放得到了他想知道的信息就没再认真听了,甚至又开始神游天外。他是一个天生对人情世故人际政治敏锐剔透的人,却因为孤僻内向而对它们毫不感兴趣。他在梨州修行书院一直想的也只是独自修炼而已。——刚从阴谋漩涡中误打误撞脱身的十三岁少年感到了一股淡淡的无聊。

最后,宁夫子迟迟结束了长篇大论:“……所以在鬼潮到来之前,天放你要更加谨慎,不要再被算计了。”

“……”

“你也要跟你父亲说一声。”

“我会谨慎的,谢谢宁夫子,”岑天放说道,“我也会对鬼潮保密的。”终究换来了宁夫子满意的眼神。

天黑透时,岑天放才终于从密楼里出来。他看看天色,沿山道离开了这间夫子和院督们办公的山腰院落。

“真想离这些事情远一点。”他心道。

不过他没有去还亮着灯火的饭厅,也没有回寝舍那边休息休息准备迎接从明日开始的受罚生涯。而是脚步一转,走向了与主院隔绝的女子院的方向。

他想起自己好久没去看岑天霞了。另外他还有话要问她。——这也是他方才毫不犹豫承认自己违反夜禁的原因,他一眼就看出了那块录影石中的人其实是他孪生妹妹岑天霞,不知道为什么打扮成那样偷偷外出。他觉得那夜试图跟踪他的那几名同窗误录下的霞儿看起来很不对劲,行为很异常,怕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在里头,就先替她扛了锅,再私下来问问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而于此同时,因天机发生异常而暂时离开监视对象的郁子规也差不多排查到了女子院这里。

一只附了她的神念的麻雀身傀儡,紧贴着屋檐之下,飞过一群群刚从饭厅回来的说说笑笑的女学子,一边飞一边通过人仙境神念呼唤某位常驻女子院附近、她这些年玩得比较好的一位平衡使同僚。

“风月!”

隔着老远,扑腾着小翅膀的郁子规就对回廊尽头挂笼里的那株灵草喊道,“我问你个事,——别玩那个了。是正事,急事,十万火急!关于‘你家那位’和‘我家那位’的……”

第二百三十二章 岑天霞的异常

“哟,是你呀,”圆形玉笼里养着的朱碧两色灵草松开自己的叶子,把抓着玩儿的小飞虫扔到一边,欢快地说,“好些日子不见了!”

平衡使风月是女子院这边一位谪仙的看守者。说来也巧,他是郁子规当年初入仙国在梨州遇见的第一位人仙同僚,正是岑家双子办满月酒时跟她在屋檐下遇见的那只燕子。那时他家那位前辈还是个街上讨饭的乞儿,如今居然摇身一变成了梨州修行书院一名家世不错的女弟子了,名唤许苍筤,还是岑天放的孪生妹妹岑天霞同宿同食的师姐,比岑天霞略大几岁,今年马上要毕业,修途上极有才华,很得岑天霞这个小师妹的欣赏和敬佩。至于为什么一介乞儿忽然成了高门贵女来修行书院学习,那就是她这一世命轨里的内容了,只有幕后黑手风月知道真相……反正这位谪仙的命运跟隐前辈的命运毫不相干,仅仅因为这点人际上的联系导致郁子规和风月两个平衡使有了交集,这么多年下来混得挺熟。

不过今天的郁子规好像很急的样子。风月看着她操纵着麻雀身往他灵草身的笼子上一落,就忙着往笼子下的窗户里瞅。那里面,两个丫鬟正动作娴熟地伺候着各自主人,递茶倒水,为岑天霞和许苍筤两个刚回来的女修洗去一日修行的疲惫。

“你要问什么?”

与悠闲打着哈欠的风月相比,郁子规盯着窗里低头沉思的岑天霞,显得有点严肃,“我要问岑天霞!”

“啊?岑天霞?”风月茫然道,“岑天霞很好啊,岑天霞怎么了?”

“很好?”小麻雀拼命摇晃着悬在空中的小笼子,摇得笼内灵草头昏眼花,“很好,她会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穿个黑袍子偷偷外出?顺便掐断了我一整条天机线?”她戳了戳风月,很怀疑地问,“你确定不是你不小心写的吗?说,是不是你写‘你家那位’的命运时无意中把岑天霞扯了进来,给她安排了个什么角色?”

——经过一圈排查,郁子规将今天天机发生异常的源头锁定在了那块录影石的影像上:其余每一条天机都跟她在沙盘后写的一样,唯有那片影像里的人,横空杀出,由假变真,取代了原本安排好的幻术拼凑影像。影像是真的,那自然没法打假,岑天放发现那是自己妹妹后果断替她遮掩,不要清白反背锅,就此斩断了院督们大张旗鼓去他寝舍搜查的“剧情”,于是后面的搜出奇怪书信、惊动岑家父母、梨州官场再添动荡……等一系列后续,就这样全取消了。全、没、有、了。

郁子规差点气死。她可是安排好这一整条线,既要牵扯梨州这次鬼潮,又要牵扯京城那边。最后她是打算让京城红刀卫那边藏舟出马才把岑天放从漩涡中捞出来,那也是藏舟多年后再度现身的缘由,藏舟与岑家双子这些年暗中联络的情谊也终于曝光,他干脆回到梨州来,陪他们一起抵抗梨州鬼潮。如今这天机一乱,她头都大了,简直胡闹啊,后面要怎么圆?!气了半天,她就来质问风月了。

各位谪仙命轨偶尔交汇时,平衡使们一般非常谨慎,会提前打招呼共协天机,尽量不让它们互相影响的。自从两年前郁子规就管不到岑天霞,她只在风月眼皮底下,跟“他家那位”住同一个屋,郁子规就不信风月盯着师姐许苍筤时不会顺便发现师妹岑天霞的异常。他平时最爱迷糊混日子了,给许苍筤弄天机时弄岔了也很有可能!

对此风月当然是委屈,“不,不是我!我哪里会没事闲的写岑天霞啊!她在我家苍筤的命运里就是个路人,我从不关注她的……”

“一点也不关注?”郁子规服了他了,一个做仙国任务的人,连监视范围内的事都搞不清。

“一点也不……”

不过很快地,片刻后,风月忽然想起什么,两色灵草叶子迎风一抖,大惊道,“——等等,我知道了!”

“——你是说岑天霞小朋友最近一直偷偷摸摸半夜跟踪我家那位,是她自发的举动?!不是你写的?!”

“……”

风月声音减小:“……我还以为她这么做是你写的呢……”

郁子规沉默半天,终究是狠狠敲了笼子一记。

“看来问题找到了!别的不说了。今晚,我跟你一起监视她们两个。”

“好吧……”风月只能说道。

事关他监视的谪仙许苍筤,这件事也让他有点疑惑了起来……

女子院。种满了青竹和红花白树的重重院落里,正处于花样年华的少女修士们一个个熄灯休息了。而岑天霞、许苍筤住的这间寝舍里,两个人一个站在窗前,像是放松一样遥望庭中;一个微笑着对镜梳妆。师姐妹相处看似极其融洽,却无人知道她们之间谁瞒着谁,瞒了多少秘密……

窗前,两道人仙境神念同时离开了小麻雀和笼中灵草。而他们居然也没注意到,另有一个黑影,站在院门口许久,终究在门卫不耐烦的询问中沉思着转身离去了……

当晚,夜更深时。

岑天霞面朝墙壁,静静地睁开眼,躺在黑暗中不动。跟最近每一夜一样,她静静地听着屋里另一个人悉悉索索地起身,蹑手蹑脚地出门,等了一会儿,才有样学样地爬起来,脚步更加轻微地缀了上去。

在清净非常的夜间书院里,一前一后两道影子,公然践踏夜禁,贴着女子院的墙角溜出来,飘下树荫密布的山路。她们仿佛纯属巧合,毫不相干一般,一路皆是娴熟至极地左腾右挪,避过每一块有巡夜队和结界禁制护持的地方,最后在没引起任何注意的情况下,下了山,摸进了书院最偏僻的南边山谷。

到了风竹海门口,她们也是一前一后各凭手段瞒过了守卫的石人,如入无人之境般地进了猎场,悄然无踪。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们不知道在她们背后,另有两道视线静悄悄跟了上去。

第二百三十三章 竹海深处

“我家这位前辈是位来自旧界的地仙,名讳保密,转世试炼的主题是‘复仇’。”

“她转世之后名为苍筤,是梨州小官之家的女儿,幼时遭逢大祸,满门被假扮成山匪的杀手杀死,唯有她扮成乞丐逃了出来,后辗转被一位姓许的故人寻到收养,送来修行书院修炼,明面上是像其他帝国贵女一样来好好读书修炼为将来攒点嫁妆过好日子的,暗地里她却是来寻找一位本家长辈,那是她家族仅存的一位长辈了,多年前亦是入梨州修行书院修炼,却传言违反院规被罚,就此失踪,杳无音信。苍筤一直怀疑那人的失踪便是导致他们家被人雇凶谋害的源头,找到他、找到真相、找到敌人再为全族报仇,是她此生的夙愿,——后面的就不能告诉你了,反正你只要知道她已经在书院里找到那人了……”

竹海深处,两条小灵蛇一路在草丛中潜行。风月紧急地对郁子规说道。因为两位谪仙的命轨可能产生交集,这种情况下也不需要完全遵守保密原则了。

郁子规一边听着。跟很多无聊爱八卦的平衡使不一样,她倒是对其他谪仙的命运没什么兴趣,她只想弄明白为什么岑天霞会跟踪苍筤,——无论在她写的命运还是在风月写的命运里,她跟苍筤就只是不咸不淡的路人师姐妹关系啊!

风竹海猎场越往里,竹林越密,夜色越浓。

梨州修行书院众学子只道风竹海是个给他们练习法术实战的地方,却少有人知,风竹海最里头,一处又一处兽圈和一座座小秘境塔之间,藏着一个禁地。历年来书院里犯错的罪徒、灵根修为被废的学子,甚至梨州府狱不太好收纳的一些罪人修士都会被偷偷送到这里来,惩罚、关押、囚禁或拷问。这个梨州修行书院藏污纳垢黑暗汇集之所,那些个一心修炼的小学子在象牙塔般的书斋里渡过五年,恐怕到结业离开了都浑然不知。

两个夜行打扮的女修外加后面跟着的两道人仙神念在密密层层的变异竹林里潜行半个时辰,终于穿过了隐蔽禁制带的一个小破绽,进了禁地。

这里不论昼夜都是一片漆黑。只能听见禁制造成的狂风吹着四周竹海如雷云翻滚,一丛丛巨大的变异灵竹如穹顶般高高挑起,圈出了底下一个漆黑的小湖。

湖边,倒是忽然一片人语声声,热火朝天。

到处蒸腾着水汽。湖畔陈列着一排墓碑似的刑架,很多面带忧愁或神色癫狂的修士衣衫褴褛,有的挂在刑架上,有的半身吊在湖水里。那些水恐怕也不是普通的湖水,一入水竟深不见底,黑漆漆的散发着死气……而一些穿着黑袍或白袍的院督、律院夫子以及护卫们在走来走去。

其中某位黑袍人,站在了角落里的某个陈旧刑架前。旁人看见只以为是这个律院之人要提审这个囚犯,毫不在意的目光一掠而过。

黑袍下的剪水双瞳和布满血丝的绝望双眼对视着,互不相让。

许苍筤来梨州修行书院五年,花了两年摸清禁地的所在,又花了两年摸清出入的路径和方法,怎么也该在剩下一年里顺利把人救出来。可多年苦心谋划却败在了待救的对象身上。

“——小叔,你为什么不愿跟我走!”

年纪极轻的女修压低声音快速说道,“别再闹了!小叔!我把一切安排好了,待我结业那天,我趁猎场考核的时候带你出去,我们离开梨州,我们离开江南,只要书院的人找不到我们,我们就可以隐姓埋名去别的地方生活……”

“不能再耽误了!你会死的啊!”

“你为什么宁死,也不愿跟我走呢!”

一向性情高傲的许苍筤此时有些泣不成声。她想不到自己功亏一篑的原因竟是小叔不愿连累她。分明也是仇怨比海深的人,居然一口回绝了她的复仇计划,笑着叫她放弃。

被叫做“小叔”的人声音也压得很低,很嘶哑,“出去?怎么出去?你一个刚筑了基的十几岁小孩,带着我杀出去?然后我们又能去哪里?锦衣十二州官道两旁皆布满高阶修士的神识,镇守各州的士兵们监视着每一个村落,每一个城镇。随便谁都比我们修为高……更何况那些人等了这么多年了,我已经被‘预定’,要是跑了,对你,对你许伯伯一家,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到底是哪几家?!”许苍筤恶狠狠地问道。

她恨到了骨子里。这些年她也差不多摸清楚了他们家遭此横祸的原因。“预定”……呵呵,预定,就像预定一份瓜果、预定一件成衣、预定一个商品一样。被他们家视为修炼天才、全族希望的小叔,在梨州修行书院表现太过突出,被某些达官贵人看上,他的满五行完美灵根,被预定了。

华景帝国不可能人人一出生灵根就恰到好处,可竟然每一位达官贵族、皇亲国戚修炼他们官品爵位能修炼的高阶境界时统统都有那个资质!这简直是不可能的奇迹。一个高官准许他修炼到元婴就有能修到元婴的灵根,一个公主准许她修炼到化神就有能修炼到化神的灵根,他们有缺憾的资质怎么补?那当然取那些不准许修炼到那么高的其他人身上的灵根,巧妙地东填西补、移植过来。这种小小的法术自发明出来就暗中风靡全帝国,禁之不尽,毁之不绝。

许苍筤的小叔只不过是古往今来被取灵根的倒霉蛋之一。他家官品还是太小了,怀璧其罪,没什么好抱怨的。

不过面对许苍筤仇恨的眼神,她的小叔却坚决不说还有哪些王公贵族为自家子孙预定了他剩下还没取完的几根灵根,多年的折磨,早让他认命了,“我就算逃出去也修炼不了,没几年好活。倒是若让他们心愿得遂,他们或许还会放过你,放过你许伯伯……”

“当年的事……那是我们命不好,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人死不能复生。”垂死的人对自己仅剩的亲人说道,“放下吧。去把记忆封了。你一个女孩子不需要背负那么多。你该幸福快乐一生。”看书还要自己找最新章节?你out了,微信关注美女小编帮你找书!当真是看书撩妹两不误!

第二百三十四章 第二次汇报

“——我不要你卖了命换来的一生!”

“反正我会救你出去!你等着!”

许苍筤在刑架前待的时间有点超过了,她最终不得不忍无可忍地撂下话转身,假装愤怒离去。

其他黑袍人和白袍人与她擦肩而过。有人看了看那旧刑架上的人,挪步走了,总算没有怀疑什么。

刑架上枯瘦如鬼的人低头苦笑。——他难道不想复仇吗?不,他当然想。可那几家看中他灵根,要取他灵根的人只手遮天,他势单力孤如何能反抗。在华景帝国最重要的便是家族血缘、官品权势,出身寒门的人再天纵奇才遇到上位者的窥伺也只能一朝跌落泥尘,像他就已由当年修行书院意气风发的少年天才变成了等死的废人。既然是废人那就不该再连累他人。这个世界本就不公平、充满绝望,无论如何,能好好活下去的人好好活下去才是正理。每夜苍筤冒着极大风险潜入这里只为跟他说这么几句话。她还倔强着不改主意。这让他又是惭愧,又是为她忧心……

忽的,又一片黑色的袍角落入他的视野,他慢慢地抬起头。

今日第二个不速之客,出现在他的面前。

这是以往从没有过的。难道他们被发现了?他不禁浑身一僵……

“你真不愿出去么?”

很明显,来者并非是禁地里的其他黑袍人和白袍人,而是又一个悄悄潜入的外来人士。她的声音低沉、静谧而动听,如深谷里的袅袅回音一般,却仿佛比许苍筤还要年轻。

“这世上没有人心里有仇却不愿复,至多是无能为力而已。若真有机会,我有方法助你们叔侄俩复仇,你,愿意么?”

刑架上的人一股血气翻腾起来,牵动着体内各种新伤旧伤刺骨的疼。他不敢置信,却又极其怀疑地盯着这神秘出现的人。她为何会出言要帮他们,她究竟是谁?

“今年夏末,锦衣十二州将会发生一场鬼潮,冲击沿江上下,预计规模非常大,梨州修行书院的外围禁制带将会被冲垮,书院夫子已经计划带着学子们把寝舍迁入风竹海谷内避难。为了不暴露竹海深处的禁地,这里面所有人都要被暂时封存、转移,一些‘旧货’会被加急处理,你是其中之一。想不让你那个你小侄女伤心,你必须在这之前逃出去。”

“你不需要问我为什么,我有我的目的,顺手帮你们于我有利而已。——逃出去只是第一步。要彻底的自由,要真正开始复仇,你们必须在逃出去之后,摆脱掉那几家人的追查,具体怎么做我也会一一告诉你们。你们可以商量要不要接受我的帮助。下次我来的时候,告诉我你们的决定。”

刑架上的人越听越是愕然,几欲开口质问的一霎,他忽然发现面前那袭黑袍已经消失了。

他重新低下头,心底骤然燃起一点希望……

“……”

“……”

……

“等等!等等!”

湖畔无人注意的禁地角落里,两个人仙境的监视者趴在地上透过草丛望向半空。只见那漆黑湖水上变异灵竹高高搭成的穹顶之中,缕缕天机混乱成一团!这一回,是谪仙许苍筤的命运猝不及防地被改变了,踏上了跟计划好的完全不一样的道路。本来没把今晚当回事的风月一下子,傻了。

“我,这个,她怎么知道的……”他语无伦次地说道。

风月手中许苍筤的命轨沙盘自然也是早就写好了的,今夏鬼潮中,许苍筤的小叔身死,收养她的恩人一家也在梨州城破时意外丧命,许苍筤受到极大打击,没了最后一丝牵挂,正式走上了向这个黑暗的帝国复仇的道路,经历各种磨难,为复仇投身各种势力,利用他们让他们互相灭杀,成为了令整个华景上流社会闻风丧胆的地下世界大反派。按照生死狱主的“口味”,风月写的这份命运当然也是十分之惨,爽文是不可能爽文的,反正最后许苍筤用一生完成了复仇自己也凄凄美美地死掉了就是了。——这一切的前提是今夏鬼潮中计划的那些事,必须发生。

一向后知后觉的风月终于意识到岑天霞的突然杀出已经让他这边另一位谪仙的命运也脱离了轨迹。戏台上的角色居然要开始反抗自己的命运了,他顿时气哼哼地,又有点责怪地望向了郁子规!

他已经是一个前四轮修满,因此土德仙躯也差不多十成了的人仙。本该赶紧在云海万界去找一块“地”去升地仙了,但因为胸无大志不想参与那激烈竞争,借口想再磨练磨练接了这么个特殊的仙国任务,看似复杂实则清闲,可以混日子罢了。没曾想这居然能出岔子!他只是来摸鱼的啊!他不想任务失败,把十成满的金德仙躯给赔进去!

“安心安心,反正已经是变数,总是要解决的。再多牵扯一位前辈也无所谓啦……”郁子规对陷入抓狂状态的同僚很是敷衍,却牢牢盯着前面溜出禁地的岑天霞,追了上去,“别说。我现在已经有点眉目了。”

郁子规冷静的声音,渐渐把另一位人仙从抓狂的边缘拉了回来,“我有个大胆的想法。”

“……说出你的想法。”风月哭丧着脸说道。

“你有没有发现,岑天霞她好像什么都知道啊,”在溜出禁地继续跟踪监视岑天霞的路上,郁子规对风月说,“她就好像——我们一样。”

前方黑袍裹着的少女身影十分瘦小,分开风竹海的杂草一路前行。这个本是“台上”无关紧要的、衬托谪仙们命运的角色却仿佛笨拙地模仿“台下”平衡使们的行为,跟踪着别人,监视着别人,然后跟他们平衡使维持命轨的目的相反——她试图改变它。

“风月,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词……”

……

“重生?”

第二日,天外轮回台上。

生死狱主的一尊化身问道,“什么意思?”

“就是说这个凡魂以某种方式预知了未来。像是已经过完了一生又一夜回到过去,从头再来一样,她试图通过一些行为改变那些即将发生她身上、她身边的命运。”

紧急回到轮回台的郁子规站在下面,一板一眼地汇报道。看书还要自己找最新章节?你out了,微信关注美女小编帮你找书!当真是看书撩妹两不误!

第二百三十五章 一颗时空琉璃

……

对着手掌仙国天道的地仙大能煞有介事地解释着凡人话本里妄想出来的“重生”概念,郁子规也觉得越说越搞笑,越说越怀疑人生。不过她赶紧又正了正脸色,端着一副严肃的态度继续汇报下去。

按照仙国规定,前辈们转世试炼中出现任何差池平衡使都得第一时间通过天机处置,把命轨拨回,若是实在处置不了那也必须赶回轮回台对生死狱主或轮回台主阐明,询问解决方法。从岑天放到许苍筤,目前重生归来的岑天霞已经扰乱了至少两位谪仙的既定命运轨迹,郁子规觉得这种类型的异常她应当是没法自作主张,外加她突发奇想推测出来的结果有些惊人,若是放任后果不堪设想,于是果断紧赶慢赶,排了老长的队,在仙国内天没亮之前第二次来到了狱主阁下面前。

这一次郁子规面前的生死狱主身外化身乃是一位老朽不堪、鸡皮鹤发的瘦削老者,幽幽坐在飘荡缠绕的满座魂丝之中,唯有那盛气凌人、暴躁孤傲的眼神不变。郁子规抱着铜盘紧张地盯着自己脚尖。毕竟上一次汇报时,这位高居仙国云端的狱主阁下给她的印象是十分严苛而不近人情。风月一听要回轮回台就说自己在底下替她看着两位前辈,把她赶上来独自面对这位阁下,可见生死狱主在广大同僚心目中也是个差不多的形象……

然而出乎意料地,听郁子规转述完土著凡魂岑天霞的莽撞举动,生死狱主没有发火骂她没看好手中天机,也没有嗤笑她乱七八糟自造的“重生者”定义,而是哼了一声,似乎有些满意地表扬了她。

“很好,能第一时间就发现不对的苗头,你还算细心。”

黄铜秘殿中,只见生死狱主抬起一只手,仿佛越过面前的郁子规对外凌空一指。风声一炸。无数条无形丝线光芒般的透明事物仿佛破风而来,应召聚集在了生死狱主这尊化身座前。郁子规认出来了,那是本地天道的一缕缕来自界云墙内四面八方的天机,在生死狱主面前乖乖巧巧织成了一幅地图,地图上星星点点依次亮起,标志着的是……此时此刻仙国各处分配好的天道气运。

仙国天道的主人之一信手翻动地图,仔细检查仙国内天道气运有哪一处、哪一人身上出现了跟他计划中不一样的异常,自言自语道:“又是时空琉璃造成的……”

“时空,琉璃?”

“时空琉璃。”

生死狱主哼哼着仿佛拿放大镜找蚂蚁,一边随意地对底下好奇的小人仙解释道,“意思就是一地时空被外力破坏、产生紊乱时,出现的一种时空大道碎块,宛如一块琉璃折映万物,带来一缕自发形成的先天时空大道雏形,落在别人家地盘里就像是水里掺了沙。——这在年代久远的旧世界里很常见,地方太老了,时间和空间就会时不时出现这种干扰,导致一些界内鬼仙猝不及防地预见未来、回到过去、一脚踏空穿越异界……”看书还要自己找最新章节?你out了,微信关注美女小编帮你找书!当真是看书撩妹两不误!

第二百三十六章 一颗时空琉璃(二)

郁子规算是开了眼界了。原来,她和风月如临大敌报上来的“配角重生事件”在生死狱主眼里竟然是仙国内经常发生的小事故,吹个风落个叶而已,司空见惯,无伤大雅,完全不需要惊讶。

岑天霞重生归来,其实是因为遇上了一颗突然出现在仙国某地的时空琉璃,而后被时空大道道力影响,窥见了按照天道天机安排好本该发生的未来命轨……发现自己不过是戏中人物,还被“写死”了,那当然要奋起反抗啦,幕后黑手郁子规非常的能理解她。哪怕她的任务进程被搞乱了,她也对这个凡魂没什么意见。

当一位平衡使向狱主阁下汇报时其他人本不能插嘴的,但郁子规此番来得匆忙惊动四方,方才狱主阁下公然出手动静也很大,其他排着队的平衡使人仙也不得不悄悄地听了一耳朵,大概郁子规一副乡巴佬进城的样子实在让人看不下去了。

“这真的很常见……”

“啊?”郁子规一脸无辜。

“不就是时空琉璃嘛。我侍奉的那位神仙前辈,遇到了时空琉璃,没有记忆的转世身不小心跑到了界云墙外面,落到万空琉璃界某个小界去当了个别道散修,吓我一跳,好不容易才找到人带回仙国来……”

“我侍奉的那位地仙前辈也是。他自己没事,倒是某个应该被他杀掉的敌人碰上了时空琉璃,直接回到了前辈出生之时,前辈差点被他反杀,一世试炼好险功亏一篑……”

“这玩意儿就是很麻烦!”

“最近出现得越来越多了……”

其他平衡使七嘴八舌地给她上了一课,十分的好心好意,“不过要解决,也很简单!”

这时候生死狱主差不多也把落进自家天道笼罩地域里的小沙子筛选了出来。一缕异类的道力如长长细细的蜃丝一般真的从那幅空中飘动着的天机模拟地图里抽出,生死狱主的老朽化身仅以两指轻轻一合,它就湮灭无痕。然后生死狱主朝郁子规伸出了手。

郁子规赶紧把手里隐天岑的命轨沙盘递过去。只见生死狱主铜盘上敲了敲,铜盘看上去没有变化,但上面原本加持的生死道力却骤然一松。郁子规能感觉到原先划定好的命轨似乎也松了松。

生死狱主面露满意之色。他轻而易举地将那颗时空琉璃找到,并通过界云墙内的天道权柄以生死大道道力将它灭杀、清除。完了正好给郁子规布置收尾工作:“符合权限更改规定,隐天岑前辈的命轨可以松上一松,不用那么严格地按照你写的文字进行下去。你作为他的看护者回去可以在一定范围内灵活应变,随时使用天机将变数扼杀,修正轨迹。时空琉璃已灭,但那个凡魂造成的影响无法收回,你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要更加盯紧,时刻记得引导命运。只要确保前辈这一世结束时能达到试炼的目的,即可。”

——原来解决方法就是要她将错就错,顺着已经改变的命轨继续操纵天机吗?

郁子规似懂非懂接回铜盘,想了半天才明白为何如此。对啊,其实谪仙们的转世命运之中具体发生什么事、遇到什么人、每天吃了什么说了什么,这些全是细枝末节,不重要的,本来都只是平衡使小人仙们自己看了下情况胡乱写出来的“剧情”而已,这几年在仙国里看戏看得欢,郁子规险些都快忘了她仙国任务最重要的其实是——为隐天岑替换仙骨。

只要最终能替掉旧骨,通过生死大道为隐天岑换来新骨,生死狱主和轮回台主并不会对细枝末节扣得太死。哪怕命运被时空琉璃扰乱过也无所谓,只要那几个关键的命运节点不变,导致仙骨替换即可。这样一来,幕后的平衡使们会由定下命轨袖手看戏变成了手握天机时刻紧盯……郁子规和风月要做的事更多,也更难了。

最终若有所思的郁子规还是被生死狱主一顿大骂赶了出去。因为他看她这么久才反应过来,脾气不知不觉又上来了。真是不学无术!她不会连仙国任务的重点都没抓住吧?仙骨,仙骨,那才是每位前辈、每位平衡使乃至整个仙国唯一看重的东西,这年头的小人仙们在底下是不是只顾着操纵前辈们的转世之身自编自导唱戏演戏玩得不亦乐乎呢?他的仙国难道是给他们消遣取乐的大戏台吗?朽木不可雕也!

还有底下另一个任务被影响的平衡使,连回来汇报都不敢,更不学无术!回头他交任务一定给他批个不及格!

“……”

同时替风月挨了这顿骂的郁子规告别了好心给她科普的其他同僚,抱着改动过的命轨沙盘,很快从云端边上的界云墙轮回台滚回了仙国之中。

“呃……原来是这样啊。”

帝国江南,梨州修行书院。风月听了消息松了口气,不过又是发出一声惨叫。

“我还是得回轮回台一趟?不要!我不想见狱主阁下!”

“嚎也没用,反正他指定要你回去修改许苍筤的沙盘了。”郁子规没好气地说道,也没理会这个只想混日子的同僚,而是稍稍操纵着她喜欢的麻雀形傀儡身低下头,看向了下面沿着已经改变的轨迹继续进行的“剧情”……

这是第二日午时,饭厅里诸院各斋学子们忙着在自家小厮丫鬟的伺候下摆桌用膳。角落里,岑天放和岑天霞跟往常一样摆着碗筷坐一起,兄妹俩抓紧这每日唯一的见面机会聊着天,两张完全一模一样的脸面对着面,一个关切地询问,一个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的哥哥。

——昨夜,岑天霞跟踪许苍筤,居然没发现岑天放也在后面跟踪她们。他看到了多少?她不知道!

“……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做那么多奇怪的事。连我也不能说吗?”

岑天霞静静地望着岑天放暗藏焦急的眼神。她竟不知自己回来后的举动还差点把哥哥牵连进来,这给本打算孤身一人努力改变未来的她提了个醒……对!哥哥,哪怕在上辈子,他也是她唯一能信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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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七章 是真是假父母恩

一缕缕乱窜的天机线像是一团乱麻。

它们有的新,有的旧,有的中断,有的干脆互相接错……郁子规的神念有如分出好几只手脚忙得要命,手脚并用去不断梳理它们,根据新得到的沙盘权限把它们重新理清楚。既然要将错就错,她接下来只能一边盯着岑天放身边的事情一边随机应变,一切为了替仙骨的目的服务了。她手中的天机也变回了天机最原始的寓意——天道的意愿,命运的无限可能。

“狱主阁下一口一个仙骨,说起来,为什么前辈们必须经过转世试炼才能替换仙骨啊?转世之中为什么必须那么倒霉才能替换仙骨?‘仙骨’,到底是个什么神奇的东西?”郁子规纳闷地问道。这是此番回轮回台给她带来的疑惑,一向自认为虚心好学爱思考的她习惯性就问出口了。

“不知道,”旁边哀嚎完毕的风月不学无术地回答,“反正跟咱们鬼仙人仙的‘仙躯’差不多吧?我猜。”

“……不,我觉得差很多。”

送走了垂头丧气的同僚,郁子规往边上一缩,独自开始新一轮的监视。

下面,如丝丝缕缕无形傀儡线般笼罩着的小小场景中,饭厅这个角落里笼罩着压抑的气场。

岑天霞仿佛是被岑天放一连串低声的询问惊醒的。如同从沉闷的湖底破水而出,周围属于书院饭厅的繁杂声音都一下子明亮起来。饭菜的香味热气腾腾,坐在他们前后左右的其他学子或大呼小叫、或安静用着餐。她看着近在咫尺,面庞如此年轻的孪生哥哥,恍如隔世。

原来,这个时候他们还这么年轻啊……她想。

这个时候,一切还没有发生。她和哥哥两个十三岁的少年还身处与世无争、安心读书的假象之中,最大的烦恼不过是书院同窗对他们出身的非议、因为比拼成绩闹的小纷争,最大的理想也不过是考去人人向往的京城皇家修行书院,去找藏舟大哥,让他带着他们整天玩乐,入不入官场都无所谓,那位因岑与痕和缪川川不称职而一直代替父母之职隔空教导他俩的大哥曾说他们实在想修炼干脆加入红刀算了,在京城里横着走,欺负这个欺负那个,斗鸡走马过一世,潇洒又快乐……

谁想到,后来会变成那样呢?

一股怨气又从岑天霞心底升了起来。上辈子,这个时间段,他们岑家作为一个不起眼的导火索被卷进了梨州知府大人与京城来人的两派斗争中,正焦头烂额,险些被抄家,梨州却又刚好遇到了千年不遇的大规模鬼潮,在全州全府抵御鬼潮的过程中那些大员注意力转移,好歹让他们岑家缓了一口气。她当时还以为事情过去了,却没想到鬼潮意外冲垮书院禁制带,她和哥哥在鬼潮中遇险,岑家父母忽然出现,救下他们,也直接暴露了他们隐居梨州一直掩藏的身份。然后,什么都回不去了……

岑天霞至今仍无法置信,岑与痕和缪川川,被她和哥哥称作父母的那两个人,养小宠物一样漫不经心地养了他们十几年,却也是实打实给他们编织了十几年美梦的那两个人,梨州之地有名的金丹修士,竟然是朝廷通缉多年的逃犯!

从出生以来,她和哥哥就是被蒙在鼓里的。他们岑家一切全是假的,来历姓氏是假的,那个种满梨花的小家是假的,父母子女之情恐怕也大多是假的……那样的身份公然养育两个孩子,岑与痕和缪川川不过是把他们两个当做掩护身份的道具,让人不便起疑罢了!他们俩整日神出鬼没不着家,忙着他们荡气回肠的江湖恩怨,与官府与京城甚至与那些皇族的仇恨纠葛,却从未考虑若有一日暴露,她和哥哥两个小孩会有什么下场。他们为什么要带他们来到这世上?上辈子,被戳穿身份的岑与痕和缪川川在大军围捕下仓皇逃离,根本没管他们。岑天霞和岑天放尚未开始的人生就这样被毁了。

再后来,她和哥哥是怎么死的来着……

岑天霞那股历经了死亡的恨意和一生都不曾解的疑惑又免不了露了出来。——那两个人,既然看他们危险愿救他们,为何又在后来那么轻易地抛弃了他们?终此一生,他们到底有没有把自己当父母,把她和哥哥当子女?

对面,岑天放仔细地看着孪生妹妹,连她的一个眼神都没放过。他感到心惊,觉得快不认识霞儿了。

不过他很快低头看向自己放在桌上的手。岑天霞忽然反手以手心覆盖了他的手背,牢牢与他十指相扣。岑天放从不知道霞儿那双纤纤小手力气那么大……就好像跟往常颠倒了一样,她好像要保护他。

“……”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救我们自己……”岑天霞对他说。

悲惨的上辈子她已经经历过了,这一世,她一定要把握机会,活下去,改变她和哥哥的命运。那对所谓的父母不能指望,该暴露迟早还会暴露。作为逃犯之后的她不想跟朝廷作对,沦为“反贼余党”,也做不到大义灭亲去举报岑与痕和缪川川,那么她要做的就是尽量脱开岑家,尽快找到外援,找到出路。

鬼潮就是个很好的机会。今年的江南鬼潮中涌现了许多未来在华景帝国叱咤风云的人物。她也是死前才意外得知,原来京城那位以心狠手辣出名、掌握了整个地下世界情报网的“苍夫人”,居然就是她梨州修行书院同宿的师姐许苍筤。这位师姐的人生也是个传奇,但结局不好,跟她一个活不下去的小角色死在了差不多的时间。如果,如果她这一世回来能帮许师姐一个大忙,她能不能跟许师姐以及她背后帮助她成为“苍夫人”的那些神秘势力搭上线?

“不管怎么说,只要你告诉我……”

“那我告诉你,哥哥,”岑天霞截断岑天放的话,按着他的手说道,“我已经死过一次。现在,我要活下去。——和你一起。”看书还要自己找最新章节?你out了,微信关注美女小编帮你找书!当真是看书撩妹两不误!

第二百三十八章 梨州旧事

数日之后。

京师,红刀某卫所。与京畿各处繁华靡丽恢弘堂皇的街景不同,这座黑铁墙构筑的院落前森森冷冷,立着排排铁碑,由铁碑上射出道道法光,门前路人皆掩面绕行,避之不及。

黑铁院墙深处,一阵惨叫声正在传来。

只见一位筑基期大圆满的青年修士,正被两位修为并不及他的红刀校尉压在一条长凳上,几道黑色禁制环扣于他身,脱下外袍只余中衣,鲜血淋漓地挨着刑杖。他正是今年二十二岁、位至红刀中半百骑之位的藏舟。红刀卫是帝国唯一不因官品限制修炼修为的特殊机构,就连他一个资历不算深的愣头青也自由自在地修炼到筑基大圆满,跟寻常六七品官员等类了。

“痛痛痛痛痛……”

“轻点啊啊啊……”

两旁的红刀校尉顿了顿,才继续往下打,他们铁面具遮面,看不出表情,不过旁边房内一名元婴期红袍修士却越听越烦,恨不得把手中正在看的案宗一摔,出门去亲手夺过刑杖揍那个混不吝的混子,揍得他下不来床!

叫什么叫!能不能做出点认真挨打的样子啊!自己做错事了还撒娇!

京师红刀卫的同卫长钱秉元外表是一位相貌堂堂的中年修士,二百多快三百岁了,元婴大圆满,掌全帝国红刀权柄之三四,最头疼的便是藏舟这个门下亲传弟子。旁人都道他们红刀卫是朝廷鹰犬窝,养蛊一样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偏这位主三番两次把他们卫所当乡下书院闹着玩儿。这不,他又一次闯了大祸。江南那边有人直接一封飞书报到京师来,指名说藏舟私下散播红刀卫专属修炼秘籍,有位梨州修行书院的小学子竟然那么年幼就得了红刀卫的引荐名牒,没有经过卫所考核,一查还真是他闹的。这就不得不对外赶紧找补抹平痕迹,关起门把人痛打一顿了。

“我本来就是有引荐名额嘛!两个!我提前给了我看中的小弟有什么不行啦!咱们红刀的好苗子就是要从小培养起!老古板……那么繁杂的程序后面补上不就行了……”

“大家不都这样偷偷引荐自家子侄加入红刀吗?!为什么就我被举诉!啊啊啊!我不服!”

“……”钱同卫长老神在在摸着胡须看案宗,神识传音给行刑校尉,“再打重一点。”

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哪怕私下引荐新人……那也不能做得这么粗糙,被人揪住他们红刀的小辫子啊。

其实钱同卫长不知道他还真是冤枉藏舟的智商了。藏舟这些年一直心怀不轨地把梨州岑家那对孪生子当做红刀预备成员培养,整天飞鸽传信给他们指点江山、嘘寒问暖,做得非常隐秘,按理说确实不该被人发现的。在岑天霞眼中的上辈子,那是岑家卷入阴谋无法脱身,岑家双子都被停课调查了,藏舟得到消息心急如焚,才主动曝光他在江南那边扔了两个引荐名牒的事,向自家师父兼上级申请去一趟江南……如今这段事体整个没了。幕后黑手郁子规为了把剧情圆回来,强行添上一笔,操纵天机使得梨州修行书院里那些不甘心半途而废的人多查了一查,还是查到了岑天放与红刀卫之间的书信往来。——她可是无论如何也要把藏舟引回梨州来的。他不来也得来!

各方人士无一知晓自己得到的情报、顺情顺理做出的举动只是被一个蹩脚的幕后黑手磕磕碰碰刻意引导的。钱同卫长只道这年头朝中各级官员真是胆儿肥了,玩党争居然还敢扯上他们红刀了,也不怕把自己搭进去。

当夜。挨完了一个下午的打的藏舟脱光衣裳,趴在灯下,两名炼气期小厮一边一个,顶着他滔滔不绝的抱怨和吐槽给他上药。

钱秉元推门而入,正好看到这个混账东西满身伤痕地趴着喘气,那张脸剑眉星目,鬓若刀裁,好一个引全京城少女倾倒的美男子,就是性情是出了名的混,一歪头,黑亮的凤目里透出兴致勃勃的光。

元婴大修士在榻边飘然一坐,夺过小厮手中的药假装关心地亲自给他抹。于是又换来一声惨叫。

“您有何吩咐?”藏舟龇牙咧嘴地露出吃痛的表情。

“吩咐?我哪敢吩咐你啊!”钱同卫长乐呵呵的笑道,偏从笑意中透出一股咬牙切齿来,“我老脸都给你丢尽了!算了算了,不管了,就你在梨州那档子事,你自己清楚,你自己去收拾罢。”

藏舟嘿笑,依然笑意盈盈的眼睛里却冷下来。——每次提到梨州岑家,他也没什么好心情。

藏舟,在华景官府的正式名牒上,叫做“岑藏舟”。没错,他写上的父母二人,便是岑与痕与缪川川。在名义上,他是岑家长子。不过他跟岑家俩人没半点血缘关系,岑与痕和缪川川当年不过是他可怜生母的故人旧友,他生母带着他这个拖油瓶漂泊无依时好心收留了她,假装是岑与痕的妾室,好给小藏舟有个可以往名牒上写的出身罢了。不然他现在也是上街乞讨的命,哪有资格上坊学,哪有资格后来直接略过梨州修行书院被红刀卫收走培养?这点恩情,他是记得的。然而……有恩,却也有恨。他的生母深居梨州那间种满花树的小院中,后来郁郁寡欢地病死了。她与岑与痕、缪川川二人经常争吵,三个人关起门吵得天翻地覆,把年幼的小藏舟吓得睡不着。

母亲死时那样不快乐,藏舟永远不能原谅那两个人。后来他们知他误会,与他长谈,才告诉他说三人争执的原因是他生母想带着他离开,回京城去找抛弃了他们母子的他的生父,可他生父早另有妻子儿女,实在不是个好人,他们回去是羊入虎口,平添磨难,为了他们好,他们果断拒绝了她,不许她去,却没想她想不开,郁郁而终,他们也很自责,——藏舟当时冷笑着半点不信,他们母子俩要不要回去羊入虎口,跟岑家有什么关系?他们只是友人,凭什么打着好心的名义干涉他们母子的自由?

他的生父权势滔天,岑与痕和缪川川这对隐居之人不过是怕惹上麻烦罢了!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或搜索热/度/网/文《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第二百三十九章 自在教

藏舟加入红刀之后偷摸去查岑与痕与缪川川,顺理成章也查出了他们俩的通缉犯身份,更加确定他们与母亲的争执有一部分自私的顾虑在里头,不过那时他已离开岑家,往事如烟,他懒得再纠结,只替那对夫妇瞒下此事,让他们继续在梨州安然隐居,当做还了当年之恩罢了。他自认为与那对夫妻一刀两断两不相欠,还余下那些没还完的恩情,就干脆回报在那对安静懂事的小朋友身上……

——那两个小东西,真是很可爱,不知道这几年有没有长高变漂亮?

趴着的青年胡思乱想着,钱同卫长已经忍无可忍地把一个包袱扔在他脸上,转身走了!

“别用普通草药了,给你一夜时间,去取你份例内的灵气丹药把伤治好,然后给我滚,带人去梨州把事情结了!”

“——顺便查个案子,将功折罪。查不完不许回来。”

“啊?”

藏舟猝不及防,艰难地抽出只手,从裹得很紧的布包里取出一枚黑铁令,把神识探进去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到底,这回他们红刀卫被人飞书弹劾,还是藏舟的梨州旧事惹的祸,他偷偷在江南给自己隔空培养小弟,那两个小东西只以为这位大哥整天没事好心给他们解答修炼难题呢,却不知自己已经上了红刀的内部培养名单,未来哪怕进入官场也是红刀的人了。这件事其实只是小事,藏舟作为当事人只需在其他红刀的监督陪同下跑一趟江南,把引荐名牒收回来等以后再发,顺便敲打敲打那些玩内斗玩过头的官员,就完了。却没想钱同卫长还打算一人两用,让藏舟打着这个幌子去江南同时查个什么案子?藏舟忽然恍然大悟,自己又被师父给坑了。

流淌灵纹的黑铁令里,红刀卫特有的密文写清了这个秘密任务的来龙去脉。

藏舟饶有兴致地慢慢念出三个字:“自、在、教……”

“有点耳熟。”

近日江南地区来报,某些最底层的穷苦百姓当中,有不和谐的声音蠢蠢欲动,疑似多年前一个被取缔、扑灭,登上黑名单的民间跳大神……啊不,结社组织——自在教,竟又有了死灰复燃的迹象。

在锦衣十二州的梨州、芳州、桃州起码三个州府,近几年分别发生的一些盗窃案、抢劫案、幼童拐卖案、盗用灵气案、暗立私塾修行案联成一张网,背后隐隐浮现了这个自在教的影子。

自在教这个诞生于穷苦百姓群体中的“邪教”,全名叫天地无穷自适全生自在教,主要是救苦救难,为那些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底层百姓提供安慰。某地穷困,交不起请官府来施风雨类法术的赋税,闹了饥荒,他们便暗地出人出粮,笼络民心;某村某家受地头蛇盘剥,打压,欺男霸女横行乡里,他们便劫富济贫,帮忙讨回公道……最重要的是他们提供了一个令人心驰神往的蓝图,提供了一种类似信仰的东西。

藏舟也非常能理解,那些永世限制在炼气期的平民百姓愚昧无知,若不去考官品,平民中从未有人有条件、有资格、有动机坚持修炼下去,修到足够的寿元,人们经常稀里糊涂老死了也不知活这一世干什么。官府乐于愚民牧民,千防万防不许他们私自修炼,而自在教却告诉他们,官府是错的,皇帝是错的,其实世间每个人无论贵贱都有自由修炼的权利,只要坚持修炼,拼尽资质,每个人都有可能获得更多的寿元,乃至获得长生!他们认为,天地间所有苦难都是灵根不得自由造成的,他们一定要推翻万恶的官品修行限制,为每个人赢得修炼的权利。

就因为这无法无天、极端个人主义、公然蔑视皇权尊严的教旨,自在教无论在哪朝哪代、何时何地都非常受某些贫民的欢迎,同时也被当朝视为反贼,没有一丝辩解的可能……藏舟记得它最早历史甚至可以追溯到前朝,当华景帝国还叫另一个名字的时候。那时候,自在教那才叫大名鼎鼎,令前朝百官勋贵闻风丧胆。他们曾趁前朝末年几位亲王起兵夺位的混乱,裹挟着贫民揭竿而起,如虎驱羊,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攻城陷邑,焚掠一空,乃至直接推翻了前朝,建立了某些短暂的统治地区。虽然都不长久,但华景帝国自己,也可以说是从自在教手中夺来的国统。新朝心知肚明,巩固了权力就立马也把自在教划为反贼,更加严厉地清扫,尽全力使其在世间销声匿迹。

华景一朝传到如今是第三代了,在这三代皇帝在位的七千年间,自在教如春风吹又生的野草,多次作乱,自最底层不断动摇帝国权威,也是令人头疼的痼疾。距离上一次自在教作乱已有几百年,算一算,也是时候麻烦他们红刀卫再度深入民间各地,勘查走访,把自在教复兴的苗头掐灭在摇篮里了吧。

藏舟看着铁令里的文字。里面说,恐怕这一次自在教那些贼子是想要借着天灾之机冒头。今年有鬼潮的消息已经在某些有本事的民众中传开了,有人想要囤货居奇倒买倒卖,有人想要借力打力搞官场斗争,连乱臣贼子也不放过这大好时机了。这些事情乍一看样样都归他们红刀卫管。他不耐烦地把那块黑铁扔进储物袋。他非常喜欢自己朝廷鹰犬的身份,可以到处仗势欺人,就是每次真的有事他也不得不真去做这个鹰犬……

他好烦啊。不想干活儿!

不过。

他闭上眼反复琢磨,想起钱同卫长那熟悉亲切的老脸,心里拿不准,他命令自己去梨州处理岑家事又命令自己去查自在教,到底是巧合,还是别有用意。

大概,是巧合吧……他想。

如果钱秉元知道曾收养自家徒弟的梨州富商岑家夫妇正是红刀通缉多年的反贼头目,他应该不会是这个态度。

多年前他初入红刀卫,溜进密阁查案宗,千方百计查到了岑与痕、缪川川以及他自己母亲真实身份的蛛丝马迹。

黑铁书简映在烛光下,上面“自在教”三个字,多年后仍仿佛映在他的眼前,历历明晰。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或搜索热/度/网/文《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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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章 仙骨是什么

翌日,恢复活蹦乱跳的藏舟清点人马,领着浩浩洋洋几十名手下,并另几名同品红刀启程南下,队队红袍如流动的火焰般掠过长街,冲出城门,令人退避三舍。朝中嗅觉敏锐之人见状赶忙给南边的自己人报信,他们却不知红刀此次出动除了例行去给各级官员找麻烦外还有别的任务在身。

他们乘骑的是可以无视一切州府空禁的妖兽飞骑,行动如电,不过三五日间便可飞近江南,抵达目的地。

一路上,藏舟照例飞扬跋扈,旁若无人地跟小伙伴们插科打诨,嬉笑无状,猜测这一次那些傻瓜般的官员会如何被他们的红刀焰震慑,如何下跪求饶,给他们带来新的乐子……可他离江南越近,心里还是不免思量起梨州岑家的问题来。

他需要完成使命,把自在教那些余孽揪出来向上面交差,怕是免不了要与那对夫妇刀刃相向了。多年恩情多年恨,他以为两者分明,自己处理得很好。可如今矛盾真摆在眼前,他才很不愿地承认他还是无法安然面对,静不下心。

他们俩一直不知道他已经知道了他们是谁……如果看到他以红刀身份,以他娘亲的儿子身份,站在自在教的对立面,他们会是什么表情?是失望,是反感,或者……替他娘亲清理门户?

他其实也是自在教的余孽之后啊!

……罢了。自己一向洒脱无所谓,那对老江湖也不管他们。藏舟觉得更该关心的其实是岑天放和岑天霞那两个小东西。一直被蒙在鼓里的他们恐怕根本没准备好应对任何真相。他这些年苦心经营铺垫想要拉岑天放和岑天霞进入红刀,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他想给这两个无辜小孩找到出路嘛。有那么一对父母,他们除了更换名牒早早加入红刀这个独一无二的特务机构根本无处可去,他们这辈子经不起任何目光的打量,他们走不到阳光下,实现不了任何阳光下的理想,岑天放考不了官品,考了也迟早被拉下来;岑天霞不仅考不了官品也嫁不了人,嫁了也迟早是个悲剧……他们唯有赶紧跳出上一辈人的浑水,换个身份来到红刀的地盘由他罩着,才是唯一的活路。红刀卫人员很多都来历奇特,收留个把苦大仇深大义灭亲的新成员也见怪不怪。藏舟要救下他们。这一次,不知能不能赶在一切无法挽回之前……

所有焦虑和烦躁半点不露。在天机的操纵下,戏台上的重要角色藏舟顺利地奔赴梨州这个命运节点发生地,按照郁子规硬圆回来的命轨安排,准备和岑家四人来一场心思各异的重逢。

然而,这位高高在上的幕后黑手却不像之前那样津津有味地和其他平衡使一起观赏台上“剧情”了。她远离了叽叽喳喳的人仙神念社交圈,往角落一缩,竟然开始闭门苦修,研究一些只有舟上最古板的修炼疯子才深入钻研的问题。

这是隐天岑来仙国转世第十三年,华景帝国仁平一百七十八年。夏。鬼潮来临倒数第十日。

郁子规的金德仙躯分身远在轮回台上安静端坐,手下命轨沙盘里,精白沙粒排列成一根根断骨之形,不断变幻长短。

而她投在仙国里的神念却穿梭在一具具傀儡身之间,作出种种古怪的举动,想要弄清一个疑惑。

“——仙骨,是什么?”

“我们这些做任务的人绞尽脑汁胆大包天编排前辈们的命运,只为全程围着它打转的仙骨……”

“每一位地仙神仙前辈魂魄之中必然存在的仙骨;仙舟十分忌惮、要求每一位外来大能者必须全部替换掉才允许他们加入仙舟的仙骨;让前辈们自己也苦恼万分束手无策、不惜封印记忆转世也要替换的仙骨……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看书还要自己找最新章节?你out了,微信关注美女小编帮你找书!当真是看书撩妹两不误!

第二百四十一章 仙骨是什么(二)

这几日,郁子规一直在琢磨仙骨这个问题,琢磨得快走火入魔了。

自从轮回台归来,她就得到了新的权限,可以随时更改沙盘中的天机,这种“自由操纵模式”颇惹其他人仙羡慕。她也当仁不让地自由发挥,把台上跑偏的命运挽回,岑天霞那边就随她去了,她已经告诉岑天放“未来”将要发生的事,两个十三岁小孩开始偷偷计划利用已知的信息改天换命,郁子规除了强行把藏舟引回来之外暂没有做太大动作,她也想看看他们能走到哪里去,——反正他们眼中的未来也不是真的未来了……

在悠闲等待各方角色奔赴梨州登台唱大戏的几日内,郁子规反倒开始自省起来了。她开始从头思考她这个修行金德的特殊仙国任务。之前她只以为,这任务只是级别高了点,保密了点,说到底也不过是给侍奉的前辈大能们跑腿打杂罢了。但被生死狱主连骂两次,她又回头去整理任务至今她稀里糊涂做的一切事情,用脑子想了想,她才发现,这个仙国任务还真不像人仙们想的那么简单。

轮回台上,自己这具金德仙躯分身像雕塑一样长年闭目而坐,随着神念在仙国中忙碌的时间积累越来越多,一缕缕金之大道在这具分身上也越加凝实,通过那五分之一玉牌空间,建起一块块还没塑成形的金之道力砖块,垒起那间金德修炼区域的小院墙。——就快完工了。郁子规一直对进度十分满意。但同时这也让她学习到:原来,侍奉着谪仙们替换仙骨,竟然是符合五行大道中金之大道的一种行为?

就如当年在小生杀界收集情报的巡界任务一样,郁子规这等小人仙们在这顶着平衡使的职位一通胡搞,编戏演戏,侍奉前辈们转世经历种种悲惨磨难,居然真能够将他们的仙骨剔去,等他们“死”时换做新骨?

——这是为什么呢?

郁子规一定要弄明白“仙骨”到底是什么。上一次做天道任务是她顶着别人的玉牌,名不正言不顺,全程两眼一抹黑弄完的,为了求仙舟的认可而不得不认真;这一次,虽然只是一个分身在做,却报酬丰厚,说不定做完就能直接金德修满,把任务尽量做好也是很重要的。另外这任务来源特殊,郁子规不觉得神仙隐天岑指定这么个任务来还小生杀界因果仅仅是因为它报酬丰厚。她甚至猜测,是不是因为这个任务涉及各方各界的地仙和神仙,涉及到鬼仙人仙没有而地仙神仙皆有的仙骨之秘,所以那位隐前辈故意指给她,叫她来学习观摩呢?小生杀界未来全界走向取决于她或者郁清明由人仙升地仙的过程,从魂魄中诞生仙骨由此而成为真正的高境仙人正是她将来争夺界主地仙位的关键……郁清明没有来这里,她必须抓住这个机会,不辜负这份机缘。

于是这几日,梨州修行书院暗处的各位人仙就发现郁子规这个人忽然不跟他们一起蹲着了,而是长袖善舞,按着附近常驻的同僚名单一个个拜访过去,借着她特殊权限需要改动天机与其他谪仙命运相协的理由,死皮赖脸地缠着他们,朝他们打听他们各自侍奉的前辈们的命轨秘密。

很多人被她骚扰得烦不胜烦。等命运发生时一起看戏是一回事,保密还是要保密的呀!

“蓝姐姐,蓝姐姐,你上次说你家这位历情劫有个命运节点是今天?今天中午他会被那位学姐甩了,就在这棵树底下?”

“呃,是……你爱看就看吧,过去点不要挡着我视线……”

“好的好的。我在这也能看清。咦?你说你沙盘有变化了?正好是他这样这样,那样那样……的时候?为什么他被甩了就会剔除一根重要的仙骨呢?”

“让我猜猜,这样这样,那样那样……”

“……”

“鱼兄,哎,鱼兄,你家那位今天也有个命运节点啊?是什么?被夫子打压欺辱?导致失去了一个重要机缘,修行心态发生重大转变?为什么被欺负也能失去仙骨?”

“……子规同学,你能别跟着我了吗?下一个节点我们都要离开书院了,你看不到了。走走走,不给你看了!不要再来烦我!”

“哦!是指被赶出书院,彻底失去修炼机会吧?我忽然有个想法……鱼兄!谢谢你!”

“……”

当有目的的时候,郁子规绝对是放下架子计谋百出撒泼打滚也要达成目的的,顺便熟练地装出一副认真模样,高举某些理由,让人没法从道义上拒绝。她才不管别人怎么烦她呢。

显然她的到处打听卓有成效。她飞快地从身边二三十位平衡使那里挖到了二三十位谪仙前辈的命运隐秘,分门别类总结一下,很快就得出了某些结论。

“——这些来转世的前辈,全都是来‘替换仙骨’的。他们要换掉的那些旧仙骨,好像全都是存在于他们魂魄中的某种‘仙性’啊。”

“——是那些与愚昧凡心不同的,专属于天外仙人魂魄的心性与精神。”

“风月,你来看看是不是啊?”

梨州修行书院角落,当风月终于逮着了郁子规,正要跟她说事时,反倒被她揪住,用开心的语气灌输一通理论。

“……比如蓝姐姐家那位地仙前辈,他人仙境之前多情花心,风流债无数,这种多情心性在他地仙境一直阻碍着他,令他软弱,此次转世他要通过历情劫的方式剔掉它,为自己换来新生。”

“而鱼兄家那位前辈,好像是个纯血天魔还是什么的,想加入神仙界,他反倒是过于争强好胜,有点过头,仙舟吸收外来大能者时要求像这样的种族道统必须保证能控制自己,免得他们忍不住在舟上攻击他人,他便前来搞一个修炼失败任人欺辱的悲催转世,把那些代表急功近利强者心态的魂中仙骨剔一剔,争取获得仙舟认可……”

“是吧!鬼仙人仙魂魄中没有而地仙神仙魂魄中有的‘仙骨’,肯定就是这类东西!”

郁子规对着风月滔滔不绝,倾诉欲大于交流,她说半天又一拍脑袋,“——可为什么要等地仙境以上才有呢?”看书还要自己找最新章节?你out了,微信关注美女小编帮你找书!当真是看书撩妹两不误!

第二百四十二章 旧时眷恋

郁子规认真好学,自言自语兴高采烈,而风月在旁边抱着一大捆天机非常无语,几次想打断她都没成功。

最后他总算是瞅准机会大声说道:“——因为由人仙升了地仙仙躯就转化为仙骨了呀!你不知道吗?”一口气把话题扯回来,“我找你有正事,真的……”

郁子规惊讶地看着他,他投个鄙视的眼神回来。旧世界出身的人们一般从鬼仙境开始就见多识广,耳濡目染,知道人仙境的仙躯、地仙境的仙骨之类的常识,但像风月这样不学无术的废柴咸鱼一般并不深究,听一耳朵就过去了,反倒不如郁子规这样出身新世界的人总爱把混沌云海中的仙途常识当新大陆一样研究……好吧,乡下人进城,总是大惊小怪的。

然而仙躯和仙骨自然很不一样,这正是郁子规研究的重点,她还想追问,风月却赶紧抓住她往外跑。他最近都找不到她人,真是的。

只见风月飞快地领着郁子规到了他想带她去的地方,用神念刷拉拉在眼前铺开一片天机,跟纺织机上的透明丝线似的,牵连对应着下面仙国的场景,十分滑稽。

“你看……”

这正是鬼潮来临前的最后一个月休日,是个充满颓败暑气的山林黄昏,梨州修行书院通往城中的官道旁人头济济,排满马车。所有学子都要抓紧时间放假回梨州城家里去探亲,休息完再书院来,这一回有的人或许呆在家里不回来了,因为书院方面终于向学子们宣布了鬼潮的消息,书院内自然是防御坚固,大部分学子都选择到时回书院来听夫子指挥一同为抵御鬼潮尽力,但有些学子却更想回家跟家人一起。官道旁一片忙乱,比以往的月休日更添一分紧张气氛。

郁子规和风月盯着底下正做道别的岑家双子和许苍筤,三个学子埋头窃窃私语,然后在各自仆人的服侍下上了自家马车。两辆车顺着官道汇入攘攘车流,分道扬镳。

“关于‘我家那位’和‘你家那位’,我们接下来应该有个计划吧……”风月对郁子规说道。

原来,这几日当郁子规忙着在幕后操纵藏舟的行动轨迹外加私下捣鼓她的小疑惑的时候,被生死狱主抽了一顿的风月反倒在辛苦地盯着梨州修行书院,盯着岑天霞、岑天放并许苍筤的动静。他发现他搞不定这三个台上的家伙了,他得赶快来找郁子规商量。

岑天霞被岑天放逼问之后干脆半遮半掩地告诉了他自己“上辈子”大致的经历,岑天放心情复杂,却坚定地站在妹妹身边,鼓励她继续把“重生回来抱大腿”的事业坚持下去。按岑天霞“上辈子”的记忆,他们兄妹俩在岑与痕和缪川川的反贼身份曝光之后非常的惨,书院是读不下去了,没法继续往上修炼,家里财产也被封了带不走,差点没算作自在教余党一起处理,还好有藏舟大哥。藏舟那时在梨州,动了点手脚把他们俩从牢里换出来,那时他们才知道藏舟大哥原来一直默默在帮助他们,想要引荐他们加入红刀的。然而因为岑家身份暴露,他为他们俩做的一切布置也没来得及,他们是不可能改换身份加入红刀重获新生了,只能仓皇逃窜……他们两个十几岁的小孩就这样没修为,没钱,靠着个假的身份名牒,在这籍户管理极严的华景帝国里像影子一样过活,日夜心惊胆战会被人抓捕,更要时刻应付岑家旧敌寻仇,无家可归,蹉跎一生,而且后来漫长的岁月里藏舟大哥也渐渐变了个人,最终跟他们反目,没了最后的靠山,他们兄妹俩彻底沦落深渊……

岑天霞想做的就是尽快找到外援。上辈子京城的那位苍夫人死后她的故事被编成了戏到处传唱,她也听说过,这位许苍筤师姐是在今年鬼潮之后失去一切亲人,从书院毕了业就孑然一身独自跑去京城寻找复仇机会,她在那里遇到了利用她也帮助她复仇的神秘势力,大部分来自京城上层,小部分来自民间,他们合力捧起了这位暗地里的复仇女王。岑天霞想要的就是那些势力!哪怕做许师姐的帮手、随从也好。这几日,他们俩便是暗中跟许苍筤和她的小叔摊了牌,在他们惊讶的目光中,提出了交易,我们帮你们逃出去,逃到京城去,等着那些暗中早就窥伺你们的人找上门来,和你们一起复仇;而你们要做的,只带上我们,让我们成为你们的同伙,我们兄妹两个只是想改名换姓,彻底离开梨州而已。

许苍筤呢,面对朝夕相处的同宿师妹忽然揭露的另一张面孔,她却是警惕之中有疑惑。他们怎么知道连她也不知道的那么多事?对于岑天霞自称偶得机缘可以预言未来的理由,许苍筤不是很信。但最终她还是决定接受交易。因为风竹海深处禁地的动静来看,她的小叔还真是命在旦夕,为了救出他,她也不管了!

他们这三个年龄加起来不到五十岁的小朋友这些日子心怀大志,白天和其他同窗一起上课,每夜却在风竹海聚头,偷偷在筹备逃跑路线,想改变未来无处可逃和痛失亲人的命运。对此郁子规并没有很在意,因为在她的仙国任务里,她发现隐天岑想要替换的魂中仙骨恐怕是跟一个人对“旧日”、对“家”的眷恋有关……岑天放这一世剔除仙骨的命运节点处处对应着失去旧时温暖,无家可归,孑然一身;今年鬼潮不过是个开始,他转世试炼的重头戏全在他后半辈子呢,反正岑与痕和缪川川是他父母,是不在意他的、把他们兄妹当掩护身份挡箭牌的父母,他再怎么也改变未来命轨也改变不了这个令他痛苦的事实,所以郁子规目前不担心,最早这根仙骨,怎么着也没问题。

然而这只是她这边。另一边,她的同僚对着许苍筤的沙盘,挑战就非常大了……看书还要自己找最新章节?你out了,微信关注美女小编帮你找书!当真是看书撩妹两不误!

第二百四十三章 最后的晚餐

许苍筤转世之后要替换的仙骨,是仇恨。郁子规猜测自己同僚手中那沙盘大概处处对应着一桩极其深重的旧恨,以至于一位高境仙人也不得不通过转世试炼才能放下。所以许苍筤这一世,别的不说,首先她就要有一桩滔天大恨,压在稚嫩的肩上。风月苦恼的就是这个。他惴惴不安,总觉得,自家这位前辈命轨被时空琉璃扰乱之后,——她心中的仇恨,好像不够重啊?

岑天放这一生注定失去那个种满梨花的小家,无论如何已无法改变,可许苍筤对家仇的定义,却不太一样。她全家被灭时年纪太小,早没什么印象了,真正会令她痛彻心扉,把复仇作为人生目标的,其实是今年之后,她小叔和恩人许家满门的死亡。如今命轨已改,他们可不一定会死了,那许苍筤以后会不会变成“苍夫人”,也完全说不好了,说不定他们家的复仇计划会改成以她小叔为主导,拼尽残身完成夙愿,而许苍筤只作为小辈退居幕后,做一些辅佐工作罢了!对他们家来说,复仇没有变,可对许苍筤来说那整个就不是一回事了。她的人生中复仇不再是重点,她可以辅佐小叔完成计划,同时有自己新的人生。这能达到转世试炼的目的么?那些仙骨,怎么办?

“他们三个人再这么搞下去我的任务就砸了啊!啊啊啊!”

风月哀嚎声中带着一丝质问和埋怨。他觉得自己是被殃及池鱼,这颗时空琉璃没怎么扰乱郁子规那边,他这边倒不知如何是好了。

“这个嘛……就看你的沙盘怎么改了。这不就是狱主阁下要我们做的么?”

郁子规觉得好笑,拨弄了一下眼前一大排天机,“我反正都计划好了。你计划是什么?”

对于已经组团的岑天霞、岑天放和许苍筤三人组,他们俩幕后黑手果断开始通气,只见风月叽里呱啦坦白了他针对许苍筤的命轨更改问题想出的一些对策,与郁子规这边可以共同协作的几个节点,最后赌气般地总结道:“——那个凡魂必须死!”

“鬼潮里许家也必须死。这本来就是计划好的!不能让他们改了!只要这两个地方掰回来,其他我都随便他们发挥!只要他们去死,许苍筤就还能变成苍夫人,我家那位的仙骨就还能替掉,我的任务就还能糊弄完……到时候我不但不阻止他们改变命运,我还为他们保驾护航哪!”

“……”郁子规翻个白眼。你一个没进入天道的普通人仙居然这么爱打打杀杀的,违反了咱们舟上第二层的“政治正确”啊,要不要我改天给你介绍杀戮大道?

不过塞在傀儡身里的人仙神念十分理直气壮,深沉地扯道:“转世试炼嘛,不都是这样?咱们这仙国,所有凡魂、傀儡身,本就是为前辈们而建,用到他们的时候他们不死谁死?不然轮回台是干什么的?”

“好吧。”郁子规回忆半天好像确实找不出不许他们平衡使在特殊权限必要状况下弄死凡魂的规定,只好一边记着,一边腹诽,他们这怎么搞的好像是神秘的天道大反派一样,阻止重生的炮灰配角带着她的小伙伴们改变剧情、逃出生天……不,他们本来就是天道大反派——生死狱主手下的狗腿子嘛,这么说也没错!

就是对于界云墙内这些凡魂而言有些残酷。这些土著凡魂,明明也是和谪仙仙魂们一样跌宕起伏或精彩或悲剧地过了一生,意义却只是为后者充作背景、“配角”、“路人”,轮回台下一世世,永远伴随在各种“主角”身侧,不被头顶的天道放在眼里。真是太可怜了。

郁子规心中一突,仿佛迷雾中有什么亮了亮,露出某个被忽略的漏洞来。但她一时也想不清楚。

大概又是被背后的气运印记影响了……最近研究学术问题有些昏头。她一笑,摇摇头。

“行了,说定了。到时记得合作哦!”

把俩人协调天机的那几个命运节点都过了一遍,确认记住了,郁子规和风月也分道扬镳,追着各自前辈远去的背影跑了。风月那边要追着许苍筤回许家去,岑天霞已经告诉许苍筤许家会面临的意外,许苍筤这是要匆匆回恩人家去警告他们注意安全的;而岑家双子也是要回岑家,最后见见那对父母,看情况琢磨一下怎么才能成功逃离岑家。反正这三个小孩月休日过了也要再回书院来,听夫子命令和大家一起抵抗鬼潮,顺便摸去禁地救许苍筤的小叔的。这次月休是最后的喘息之机,筹备之时。等他们再回来,就是他们与“剧情”的决战。而幕后的两个监视者,也要抱着命轨沙盘大展身手哪!

……

这是隐天岑来仙国转世第十三年,华景帝国仁平一百七十八年。预计鬼潮来临,倒数第九日。

入夜。梨州城内。

一反常态热闹的岑家。

今日是“宴九节”,城内无论贵贱家家户户天一黑就忙碌起来,往门上贴纸符,画纸阵,呼喝着往地上泼一种灵药汤。——这是华景帝国各地都有的一种风俗,主要在成功预测鬼潮发生的前九日内,发动百姓在自家门外画符画阵泼灵药,是修为最低的平民也能做的一些简单防御。岑家也不例外。官府消息一公布,岑家管家们就准备好了,宴九这日不但贴符画阵,连院内花树上装饰的白玉灯也统统换成了倒着往天上飘的朱砂黄纸灯。在这些法器的暗光下,奴仆们影影绰绰进进出出,筹备起了两个小主人月休洗尘的家宴。

刚回家半天的岑天放岑天霞坐着,小大人似的,跟往常一样听管家们汇报一些琐碎。

“说过几遍了,这些事交给管家就好,”这时门口传来一个沉稳又无奈的声音,“今天有客……”

岑天霞脸一沉,岑天放忙偷偷捏了捏她的手提醒她别失态。

一看厅前,他们的父亲岑与痕领着一个多年未见的身影走了进来。后者仿佛很高兴地看向了他们。

“看看谁来了。——你们藏舟大哥刚到梨州,来我们家用晚饭。你们小孩子,聚一起好好玩玩。”看书还要自己找最新章节?你out了,微信关注美女小编帮你找书!当真是看书撩妹两不误!

第二百四十四章 各怀心思

夏末暑夜,岑家炼气期的丫鬟们忙碌着准备宴九节顺带招待客人的晚宴。

厅中一盏盏白玉灯亮了起来,映着青木条绑成的风帘,流转着一道道发光的灵纹。因为天气闷热,丫鬟们又拿来储灵石块引灵气输入埋在青木地板下的玉制管子,不一会儿阵阵如寒冬腊月里吹来的冷风就吹透了屋里屋外,带来了奢靡的清凉。——这是华景帝国有钱人必备的家用法器之一。这块界云墙内的特殊土地上道统全无,修炼体系发展得磕磕碰碰,倒是这些全民皆可用的小玩意儿小技术搞得如火如荼,各种有助于种田的、引水的、搬石头的、煮饭烧火收拾清扫的小法术小法器无伤大雅,却能极大地提升黎民便利,就连拼命管制人们修炼的帝国官方也很鼓励。

岑家向来不讲究规矩尊卑,岑与痕、岑天放、岑天霞以及藏舟不分主次轻松愉快地坐了一圈。桌上一道道菜上齐,琳琅满目,色香味俱全。

浇上雒棠汁的灵米饭。白晨露汤。乌梅煮鱼肉。小炒龙肝瓜……

恰在此时,岑家的女主人缪川川也匆匆回到家,领着一大群丫鬟家丁大张旗鼓,仿佛是在外面赴宴游乐归来,她笑眯眯地坐下,也不甩自己丈夫一个眼神,就格外热情地招呼好久不见的两个小孩,对好久不见的藏舟小朋友嘘寒问暖。至此,岑家一家人——包括似客非客的藏舟,难得的齐聚一场,合庆团圆。

然而这实在是气氛微妙的一顿晚餐。

来缉捕反贼的红刀卫成员、亟待被捕的反贼头目,以及知晓一切,却只想默默逃离的两个小孩各怀心思,各怀鬼胎。岑与痕和缪川川不知已在自家孩子面前暴露了个彻底,见天放和天霞提不起劲来只当是他们还在为书院之事烦恼,端着家长架子安慰了两句,说事情已告知方知府那边解决,大人的事不用他们再操心了;而岑天霞和岑天放却是默默扒着饭,岑天霞细细的手指掐着筷子,低头是为了不露出过于怨恨的表情,而岑天放偶尔悄悄仔细观察岑与痕和缪川川,他最熟悉的两个陌生人,窥伺他们的眼神,窥伺他们仿佛关切实则充满虚假的那些言语动作,越看心越沉……

他一直以为,他们岑家,是世上最开明、最美好的家。家境富庶,人口简单,岑与痕和缪川川身为金丹也不像其他豪门巨贾、高阶修士家庭那般,夫妻俩因势力因灵根而结合,各自又养一堆小的,关起门来一群男女斗个没完……岑天放修炼以来一直心里很稳,很安静,就是以为背后总有个港湾,无论如何岑与痕和缪川川都是他的后盾。可现在他心里才忽然空了。——霞儿说上辈子这时候华景帝国消失已久的自在教会联合梨州知府方正忠在江南一地起事,时间就快到了,他发现这两个自在教教内高层,好像真的绝口不提要带自己的亲生孩子走,他们连一丝教他们自保的意思都没有啊。

是要把我们留下来牺牲掉,作为行动的掩护吧。他咬牙想道。

“——见到我还不高兴,嗯?”

“要不是我从我师父那边听到消息,这么大的事你们就打算自己扛?还当不当我是大哥了……”

穿着红袍的青年有些兴师问罪的样子,不满的话语中却充满了关心,一会儿给岑天放夹菜,一会儿又给岑天霞塞一把又一把他从京城带来的小糖果小玩意儿,无视她的不断推拒。

藏舟大包大揽,揉捏着自己认的小弟和小妹……他们红刀卫一到梨州,他就主动揽下了来查探梨州分坛自在教高层的使命——也只有他本来就知道自在教高层是谁了。当他的小伙伴们分头去吓唬官员、检查鬼潮防御工事时,他就带了人直奔岑家来了。他叫其他人留在梨州城里,装作是孤身拜访旧地,其实是想找借口在岑家住下,亲身牵扯住岑与痕和缪川川的视线,能牵住多久牵住多久。他在这跟岑与痕和缪川川吃着饭,仿佛有点认软和好、和岑家重修关系的意思,与此同时,他的手下正紧锣密鼓地跑去查自在教梨州分坛呢!

——你们动作要快啊!要在岑与痕和缪川川发现不对劲跟我翻脸前把活儿干完呀!他们可是两个金丹,不,甚至远远不止金丹……

“……回来就好。”

“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小舟,只要你还愿意,我们永远是一家人。”

觥筹交错间,缪川川的声音有些感慨。岑与痕不动声色地瞥她一眼。这位一直装作是气质大方贵妇人的自在教高层女修撑着下巴,笑盈盈地注视着一副傲娇脸的青年,非常的亲切甜蜜。藏舟的母亲和她当年是极好的朋友,她也曾拿小时的藏舟当自己孩子看待,但藏舟自从加入红刀他们就一直离他远远的了……今日却忽然上门,难道他们三个小孩感情真有那么好?

她其实也拿不准这回红刀南下有没有针对自在教。

清凉的灵风混杂着夏末颓败的热气吹在满桌残羹冷炙上。藏舟吃饱喝足,满意地抹抹嘴,抬头望向缪川川,仿佛是一头总不听话的小豹子驯服地趴下翻出肚皮一样,和煦地笑了。

他出乎两人意料地说,“好。”

“……”

“——我们吃完了。明天就回书院去了。”

岑天放和岑天霞倏地站起来,打断了岑家其他三人,告诉他们书院夫子吩咐他们要准备一些到时候和书斋同窗一起抵抗鬼潮的东西,然后就转头离开,回自己房间去收拾了。藏舟一愣,忙喊着“等等,我帮你们看看”就死皮赖脸地追上去了。而岑与痕和缪川川也确实没像寻常父母那样拦下他们劝他们留在家接受他们的保护,没露出任何关心之意,只是叫管家们跟上去帮忙。而后他们对视一眼,交换了某些信息。

……

“终于见上面了……”

几缕天机拂过。藏在某具人形傀儡身里的郁子规混在其他丫鬟中间低着眉把碟子端下来,瞥着席间散去的几人想道。

“还好还好,算是圆回来了……”看书还要自己找最新章节?你out了,微信关注美女小编帮你找书!当真是看书撩妹两不误!

第二百四十五章 鬼皆故人(一)

岑天霞和岑天放不知道在他们对岑与痕和缪川川彻底失望,拂袖而去的同时,这俩老江湖反倒是忽然想起了他们的存在,怀着怜悯想要顺手给他们一些出路安排了。他们只是含糊地打发掉了他们同样不想招惹的藏舟,回到房间闷头打理储物袋。柜子里的法衣、屋子里用得上的法器、岑家他们能动用的所有灵石珠,一样一样,都一扫而空,带在身上。

少年少女脸上一片空白,一心只想往许师姐那头奔了。师姐那边可是比他们难多了,她等着他们一起去救人呢,他们居然还在这胡思乱想……透过泛着灵纹灯光的窗纸,郁子规神念附身的灵树傀儡身看着这两个小孩下定决心,更加忙而不乱井井有条的跟预备逃难似的收拾着包袱,按住沙盘天机,暂随他们去。

她想了一想,神念转移,附在了一个路过的傀儡小厮身上,反往岑家另一头走去。

这已是彻底脱离“原剧情”的崭新一幕,她要更加盯紧。这一会儿岑天放和他妹妹也还没跑出门去,但红刀藏舟和自在教两位高层必然发生冲突,郁子规本来有个计划操纵天机引导他们做一些事的,但她想起昨天心底突生的疑惑,忽然间就改了主意,打算暂不动天机,就在旁边看看让这些“配角”土著凡魂们自己发挥,能发生什么事,能不能走向她预定的那个方向……

反正有任何脱轨的迹象,她手握天机也能及时制止。

转过两具傀儡身,郁子规移到一具极小的飞虫形隐蔽型傀儡身里,一飞到岑家院子东边岑与痕书房的外头。果然就看到夜幕中有什么一晃,如一道瞬发的火光划了过去。

那是藏舟。

筑基期大圆满修为,也可以叫做半步金丹的青年,悄然落在了岑家某条露廊拐角的阴影处,然后按刀站定,寸步不离,收敛气息,如影子、如暗卫一般,注视并监视着不远处开了一条缝的那道书房门。临行前他特地从元婴期的师父钱秉元手中讨来一套足有元婴以上品级的敛息符,正为用在此时。他不知岑与痕和缪川川藏在金丹五层之下的真实修为到底有多少,他不敢大意,只求不要被察觉。

窗内,那位年长的、沉稳如山的、寡言而深不可测的男修的侧影,映在灵纹灯光里。

岑与痕还不曾休息。缪川川却早就回屋忙她的事情去了。藏舟所站这个位置刚好可以卡在他们两人各自出房间然后出岑家门的交界点上,他们两个若有任何动静想要出门都能被藏舟第一时间发现,然后,拦截……尽量拦截。用他自己,用他这个故人之子的身份,用他们双方长辈与小辈间的多年情谊,阻拦片刻。只要那片刻,在他们红刀的计划中就够了。

数十步之隔,书房内的岑与痕低下头,他手上的墨笔悬在半空。

一滴墨汁从笔尖滴落,落在纸面竟扭曲几下,迅速化为一个墨汁凝成的小人儿,向岑与痕躬身行礼。

“——左护法!”

岑与痕微一拧眉。这是他们自在教独有的通信方法,它来得如此之急,莫非——

“左护法!救命啊!”跨过空间联系着两处的墨汁小人儿泫然欲泣,恐怕因为那一头操控的人力所不及或忽受重伤,传来的言语有些断续,“今晚,我们被发现了……南二十七处、东十九处、东三十三处……”

“是红刀!他们来了!”

啪——

隔空传递的话语戛然斩断。墨汁小人儿于此同时在纸面上碎成一朵残破的花,焦黑的痕迹四溅。

那支墨笔也骨碌碌地掉落在桌面上。书桌前瞬间空荡荡,失去了原本悠然站着的身影。

岑与痕的反应快如闪电,转瞬之间人已经跨到了书房门外,准备通过他安在自家暗处的传送通道离去。——梨州分坛,今晚出事了。作为苟延残喘的自在教仅剩的几名高层之一,他竟然现在才得到消息!这意味着什么?

书房外的藏舟等的却正是这一刻。

这比他预测中来得稍稍快了些,但因为全程紧绷不曾懈怠他也是刚好迎了个正着。当岑与痕的身影瞬移至书房门外,一步还没有踩到地面时,眼中捕捉到他身影的藏舟就按照计划中演练千万遍的那样,如一头猛虎,直扑了出来!

“陈叔!”

憋了很多年没敢叫的这个称呼,从藏舟喉咙里喊了出来——

这两个字一入耳,岑与痕显然也很惊讶。但城府极深的他并没有因这句天外飞来的叫喊就被惊讶所左右。他金丹期五层境界的强大威压完全没有迟疑,直接就拍向了面前拦路的模糊人影。而后他才稳稳踏到了书房外的地面上,身上威压没有收回反而轰地往外扩张开去,如无形的怒涛扫平了周围空间中蠢蠢欲动的窥视。心中已经升起怒气的大修士根本还没出手,也根本没打算浪费时间出手,就这样一甩袖,径直往前走去。

藏舟被这股不在预料内的威压所震,从半空颓然跌落在地。但他还不知好歹的死命爬起来继续拦在了岑与痕面前。

“让开!”岑与痕看着他,说道。

“不!陈叔……”

藏舟五脏六腑被震得满腔都是腥甜之气,导致他不得不抹抹唇角的血丝,才能不管不顾地继续说下去。

“您能不能听我说两句话……”看书还要自己找最新章节?你out了,微信关注美女小编帮你找书!当真是看书撩妹两不误!

第二百四十六章 鬼皆故人(二)

“我只是劝你们再多想想——”

从岑与痕在屋内书桌前起身,到屋外的藏舟纵身扑上,再到岑与痕直接以气势秒杀藏舟然后越过倒地的他继续前行,统共不过两个眨眼间,一场实力悬殊的战斗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藏舟也不管,在岑与痕态度明确无视他的同时,他依然动作极灵敏的混不吝地扭过身继续再追,继续再喊,“世道已经变了,自在教已是强弩之末。你们根本没办法——”

“你找到你父亲了?”岑与痕却只是回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背影就已远去。听着是问句,却用的肯定的语气。

“……”藏舟一噎,怒道,“跟他无关!”

“我是不想看你们执迷不悟!”他忽然冲岑与痕吼道,“我不想看你们跟我娘一样的下场!”

深夜的岑家,风暴骤起,撕破了伪装多年的安宁。风暴中心,岑与痕已经生气了。这位穿着松散日常法袍、看上去颇为儒雅的小城富商浑身已经完全变了一种气质,那是不知经历多少千军万马或位高权重才能锻炼出来的大修士的气势,隐姓埋名掩藏多年到现在终于露出一丝棱角。他在看见藏舟挡在他门外的一瞬就知道了藏舟的目的和他此时的立场,所以他也不想听他说话。他和缪川川今天招待他进门,做客,甚至还有些怀旧的温情在里头,然而这小孩却是只想利用他们当年遗下的这点情谊,拖延时间,短暂地阻隔他们两人的视线,好让红刀卫去对付梨州附近的自在教分坛罢了!

这小半天时间,足够发生太多事。最近自在教江南数个分坛想借鬼潮之机作乱,发展发展他们的地下势力,从那些府州军严加把守的兽林灵湖矿地里啃下一些灵气资源来供教众修行,再杀几个江南之地还不听他们话的官员,等等……锦衣十二州这些年已经是自在教暗中发展的大本营,若此番顺利,自在教的实力将会大大恢复,大大增强,甚至说来日起事也不在话下。——可临场却被红刀卫捉住了痕迹。

岑与痕对藏舟是失望的。当年阿善受伤逃离京城跑回了江南自在教的地盘,他和缪川川作为教内护法重新接纳了她,不但接纳了她还接纳了藏舟这个小屁孩,她最后那些日子深陷矛盾挣扎,在要不要再回京城的问题上跟他们争执不下,修为也废了,人也废了,就那么纠结伤痛地死掉,岑与痕以为藏舟必不会走她的老路。他长大回京城去寻父顺便当上了红刀卫,明显已经知道了真相却一直隐瞒不报,纵容他们江南这边暗中发展,他以为至少阿善这个儿子跟他和缪川川是有默契在的。却没想他倒是毫无犹豫地公然站在了对立面,成了他们的敌人,阿善的敌人……

还不如当年就掐死他。

“你们从来就执迷不悟!”

岑与痕已经走到了门口,那边厢被无视的藏舟却也是处于突如其来的怒火之中。

“你们眼中就只有那个早就该不存在的‘邪魔外教’!除此之外你们关心过什么?你们看得到什么?!”

艳红火光冲天。那竟然是藏舟腰间的刀型法器铿然出鞘,一道刀罡找死般地冲向岑与痕的背后。

“你们一直在鄙视她,你们觉得她不遵教义,来回摇摆,不坚定……可我倒觉得她比你们看得透多了!”

“——自在教就是没有出路!它本身……就是个笑话!”

夜色中猛然一亮,仿佛呼应着藏舟的这记偷袭一般,另有足足三道燃烧的火龙也从墙外冲了出来,如三道冲天而起的红色光柱拦在了岑与痕前方。

论修为,这三道火龙统统都是华景帝国至少从五品以上官品才能修行的所谓金丹期,而且不是五六层的金丹中阶,全是逼近金丹大圆满的九层多,甚至其中一位已是半步元婴。藏舟请这些修为更高的同僚来围堵岑与痕和缪川川,就是因为不敢大意。他随他娘亲阿善在岑家长大,隐约知晓岑与痕和缪川川的真实修为,纵然已经退隐,丹田或许有伤或许被封,表面只剩金丹期五层,但他们原先的实力绝不止于此,甚至是元婴、化神都有可能。为了拖住他们,拖住这两位貌似梨州地区自在教的教内领袖级人物,江南红刀卫不惜把最强的一部分力量集中过来了。这是藏舟亲自安排的陷阱。

岑与痕自是不言,朝前面跳出来的三名红衣修士一瞥,同时开始出手。

当三道红焰火龙形状的刀罡刀气从上中下三个方位封杀而至的时候,一股股深青夹杂雪白的雾气就从岑与痕身侧奔涌而出,同时脚下运起澎湃的灵气漩涡,这是他比较常用的一套用于疾行的身法之术。界云墙内这片土地大道隐匿,土著修士们魂如凡人,动手打架的方式也比其他修真界简单不知道多少,就是操作灵气使用各种法术而已,讲究的只是身体里所存灵气的多少以及神识强度、法术熟练灵活程度。显然三名红刀前者压倒了岑与痕,后两者却远远不及。三道火龙悉数落了空。冲过来的三人一落地便按刀转身,兜头却被无数雾气迷住了眼。

岑与痕是想快刀斩乱麻的。他已经听到他家另一头,隔着几道院墙也有了打斗声。想必是另有几位红刀去围攻缪川川了。论战斗力缪川川其实比他还强,他不担心她。但他们俩不能留在这纠缠,他们必须快走!

三位金丹红刀一击不成,足不沾地片刻不停的再缠上去。而最早发出那道失败的刀罡的藏舟竟然也嘿嘿一笑,拼命前追,掠身再上。以他的水平那自然是不可能参与到前辈们的战斗中的,没错,但他可以寻机捣乱啊。他就是仗着岑与痕目前还不会杀他!

岑家院子里一时刀光雾气弥漫,今天为宴九节装饰一新的排排灵树被暴乱灵气波及,树木如被摧枯拉朽般倒毁。撕碎的崭新黄纸满地飞。屋子院墙顶着一层被激发的禁制光芒,顽强屹立……

而此时,越来越近的打斗声,终于也将房间里的岑天放吵醒。看书还要自己找最新章节?你out了,微信关注美女小编帮你找书!当真是看书撩妹两不误!

第二百四十七章 鬼皆故人(三)

(大文学)“我只是劝你们再多想想——”

从岑与痕在屋内书桌前起身,到屋外的藏舟纵身扑上,再到岑与痕直接以气势秒杀藏舟然后越过倒地的他继续前行,统共不过两个眨眼间,一场实力悬殊的战斗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藏舟也不管,在岑与痕态度明确无视他的同时,他依然动作极灵敏的混不吝地扭过身继续再追,继续再喊,“世道已经变了,自在教已是强弩之末。你们根本没办法——”

“你找到你父亲了?”岑与痕却只是回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背影就已远去。听着是问句,却用的肯定的语气。

“……”藏舟一噎,怒道,“跟他无关!”

“我是不想看你们执迷不悟!”他忽然冲岑与痕吼道,“我不想看你们跟我娘一样的下场!”

深夜的岑家,风暴骤起,撕破了伪装多年的安宁。风暴中心,岑与痕已经生气了。这位穿着松散日常法袍、看上去颇为儒雅的小城富商浑身已经完全变了一种气质,那是不知经历多少千军万马或位高权重才能锻炼出来的大修士的气势,隐姓埋名掩藏多年到现在终于露出一丝棱角。他在看见藏舟挡在他门外的一瞬就知道了藏舟的目的和他此时的立场,所以他也不想听他说话。他和缪川川今天招待他进门,做客,甚至还有些怀旧的温情在里头,然而这小孩却是只想利用他们当年遗下的这点情谊,拖延时间,短暂地阻隔他们两人的视线,好让红刀卫去对付梨州附近的自在教分坛罢了!

这小半天时间,足够发生太多事。最近自在教江南数个分坛想借鬼潮之机作乱,发展发展他们的地下势力,从那些府州军严加把守的兽林灵湖矿地里啃下一些灵气资源来供教众修行,再杀几个江南之地还不听他们话的官员,等等……锦衣十二州这些年已经是自在教暗中发展的大本营,若此番顺利,自在教的实力将会大大恢复,大大增强,甚至说来日起事也不在话下。——可临场却被红刀卫捉住了痕迹。

岑与痕对藏舟是失望的。当年阿善受伤逃离京城跑回了江南自在教的地盘,他和缪川川作为教内护法重新接纳了她,不但接纳了她还接纳了藏舟这个小屁孩,她最后那些日子深陷矛盾挣扎,在要不要再回京城的问题上跟他们争执不下,修为也废了,人也废了,就那么纠结伤痛地死掉,岑与痕以为藏舟必不会走她的老路。他长大回京城去寻父顺便当上了红刀卫,明显已经知道了真相却一直隐瞒不报,纵容他们江南这边暗中发展,他以为至少阿善这个儿子跟他和缪川川是有默契在的。却没想他倒是毫无犹豫地公然站在了对立面,成了他们的敌人,阿善的敌人……

还不如当年就掐死他。

“你们从来就执迷不悟!”

岑与痕已经走到了门口,那边厢被无视的藏舟却也是处于突如其来的怒火之中。

“你们眼中就只有那个早就该不存在的‘邪魔外教’!除此之外你们关心过什么?你们看得到什么?!”

艳红火光冲天。那竟然是藏舟腰间的刀型法器铿然出鞘,一道刀罡找死般地冲向岑与痕的背后。

“你们一直在鄙视她,你们觉得她不遵教义,来回摇摆,不坚定……可我倒觉得她比你们看得透多了!”

“——自在教就是没有出路!它本身……就是个笑话!”

夜色中猛然一亮,仿佛呼应着藏舟的这记偷袭一般,另有足足三道燃烧的火龙也从墙外冲了出来,如三道冲天而起的红色光柱拦在了岑与痕前方。

论修为,这三道火龙统统都是华景帝国至少从五品以上官品才能修行的所谓金丹期,而且不是五六层的金丹中阶,全是逼近金丹大圆满的九层多,甚至其中一位已是半步元婴。藏舟请这些修为更高的同僚来围堵岑与痕和缪川川,就是因为不敢大意。他随他娘亲阿善在岑家长大,隐约知晓岑与痕和缪川川的真实修为,纵然已经退隐,丹田或许有伤或许被封,表面只剩金丹期五层,但他们原先的实力绝不止于此,甚至是元婴、化神都有可能。为了拖住他们,拖住这两位貌似梨州地区自在教的教内领袖级人物,江南红刀卫不惜把最强的一部分力量集中过来了。这是藏舟亲自安排的陷阱。

岑与痕自是不言,朝前面跳出来的三名红衣修士一瞥,同时开始出手。

当三道红焰火龙形状的刀罡刀气从上中下三个方位封杀而至的时候,一股股深青夹杂雪白的雾气就从岑与痕身侧奔涌而出,同时脚下运起澎湃的灵气漩涡,这是他比较常用的一套用于疾行的身法之术。界云墙内这片土地大道隐匿,土著修士们魂如凡人,动手打架的方式也比其他修真界简单不知道多少,就是操作灵气使用各种法术而已,讲究的只是身体里所存灵气的多少以及神识强度、法术熟练灵活程度。显然三名红刀前者压倒了岑与痕,后两者却远远不及。三道火龙悉数落了空。冲过来的三人一落地便按刀转身,兜头却被无数雾气迷住了眼。

岑与痕是想快刀斩乱麻的。他已经听到他家另一头,隔着几道院墙也有了打斗声。想必是另有几位红刀去围攻缪川川了。论战斗力缪川川其实比他还强,他不担心她。但他们俩不能留在这纠缠,他们必须快走!

三位金丹红刀一击不成,足不沾地片刻不停的再缠上去。而最早发出那道失败的刀罡的藏舟竟然也嘿嘿一笑,拼命前追,掠身再上。以他的水平那自然是不可能参与到前辈们的战斗中的,没错,但他可以寻机捣乱啊。他就是仗着岑与痕目前还不会杀他!

岑家院子里一时刀光雾气弥漫,今天为宴九节装饰一新的排排灵树被暴乱灵气波及,树木如被摧枯拉朽般倒毁。撕碎的崭新黄纸满地飞。屋子院墙顶着一层被激发的禁制光芒,顽强屹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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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八章 鬼皆故人(四)

空间的表面,如骤然破碎的水晶表面一般撕裂开来!

一阵只有地仙境以上才能听清楚看清楚的动静,震颤在岑家的这个角落里。装着人仙境神念的仙术傀儡身只能隐约听到一阵仿佛有什么东西划碎了一般的诡异脆响,又精纯又尖锐,霎时间充斥在周围。

就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穿透虚空插进了岑家这间五进院落里来,然后狠狠一撕,从岑家前门大门口,到左右重重富丽厢房,再延伸到后花园的整片空间就像刀切豆腐一样被切下了一整块。伴随着那一阵如同拨动最高音丝弦的精纯脆响,岑家这一小块时空——从仙国这片土地上被“切”了出来。

这个时候,发生在岑家的两场围攻仍在进行。岑天霞仍拉着岑天放沿着墙根往外跑。这些“台上”之人却没一个能感觉到,几道时空的裂痕出现在了半空中一只小飞虫的背后,首先就将它吞了进去。

“啊啊啊啊啊——”

“这什么东西?!——”

郁子规猝不及防,恼怒地喊道。

她只感到背后忽有一股大力将她神念寄存的这具小小傀儡身拼命往后拖……无论她如何拍动飞虫翅膀也无法挣脱,成了一只落入巨型蛛网的蚊虫。但这也并不是因为她此时寄身的这具傀儡身体积太小重量太轻的缘故。她此时的神念不过人仙境,还是比完整本体更弱的分身形态投出来的,若是遇上大道或天道级别的外界异常,比如需要地仙之境动用此地天道道力才能灭杀的先天时空大道碎块,区区人仙哪有还手之隙。

于是,郁子规这具虫形仙术傀儡身连带她从云端投下来的所有神念,就这样陷了进去!

“时空琉璃?——”

在与外界仙国、与天外轮回井座上的金德仙躯断开所有联系的前一瞬,郁子规总算是没有糊涂到底,凭着强大的毅力抵抗着那股吸引力,匆忙认出了这片空间中突然冒出来的一抹道力。

她感觉很苦逼:不不不,不是说时空琉璃只会坑魂魄的吗?怎么连我一抹神念都能给坑上呢!

倒霉透顶,倒霉透顶——

没有机会对轮回台发出求救,没有时间留下任何信息。一只小飞虫被卷入错乱时空碎块中,彻底消失了痕迹。

根据神念牵系着投下来的所有天机线,也在这时猛地一收,齐齐断裂。

前方,岑天霞和岑天放继续穿花过门,奔向他们想要离开的方向。他们不知道他们的命运从此暂时失去天机的引导,是真的自由了。

天外轮回台,无数井座上端坐闭目的众多人仙其中的一个,脸色忽而苍白,仿佛陷入了极大的挣扎中,却口不能言,耳不能听,所有神念收不回来,被困在了底下的仙国里……

……

重重屋檐,棵棵灵树,除了打斗的那两处时不时传来破坏性的轰响之外岑家其他地方看上去还跟往常一样,却好像……潜藏着极大的危险。

岑天霞跑了半天,迟疑着站住,回头问孪生哥哥:“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他们俩小修士小鬼仙当然是完全没听见背后时空的动静的,他们只觉得奇怪,这是他们自己住了十几年的家里,明明越过这几间厢房,穿过两道小门就能直抵后花园的,可为什么这段几十步远的路忽然就变得无穷无尽,半天都跑不出去了?

岑天放也警惕起来,他也站住了。他拉着岑天霞慢慢向前走了几步,打量四周。

夜色空寂。人声皆无。仆人们似乎全逃了。他们岑家为宴九节挂上的一次性法器黄纸灯静静地倒飘在半空中,如一串串鬼气森森的荧光花儿,有些已经被打落,有些还没装完,林林落落不成样子,十分寂寥。

突如其来的困境显然超出了岑天霞和岑天放的知识范围,当这两个修行书院的小学霸埋头商量这出鬼打墙到底是因为旁边那堆金丹期打斗波及造成的还是什么其他原因造成的时候,一个人影忽然从墙角绕了出来,隔着几步喊道:“大少爷?大小姐?你们在这儿?”

那是一个左手提玉灯,右手提裙摆的炼气期低阶女修,年纪很不轻了,有些矮胖,看穿着打扮介于奶妈和丫鬟之间。她丰满温柔,面如满月,有两个和蔼的酒窝,对着岑天放和岑天霞也是货真价实的关爱和着急,并不同于那些只把他们当主人供起来的普通小丫鬟。

“总算找到你们了……花园里的夜宵都准备好了,彩片戏也开始了,大少爷大小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呢?”低阶女修松了口气,诡魅夜色笼罩下,散发一股甜香的白软手指一把握住了岑天放的手,像牵小娃娃一样牵着他走,“……又闹脾气了,是吧?主人们外面事忙,是没法天天在家陪大少爷大小姐,可是你们要懂事,要听话。不要给他们添麻烦。想玩儿什么,家里不都给你们安排玩儿吗?今天的彩片戏讲的是山上的妖修来城里捉小孩吃的事情,你们最是感兴趣的……”

岑天放完全说不出话,就这样被她牵着往前走。因为他整个人都惊呆了。

“莺、莺儿?”他结结巴巴地道。

听到自己的名字,莺儿有些羞涩地笑了,更加攥紧了岑天放的手指,“快来快来,夜宵露天不经放,都快凉了……”

八年前,岑天放五岁时就已病死,因此让年幼的岑家双子伤心至极闹得差点离家出走的丫鬟莺儿。竟然在他们眼前……又活了?

岑天放脑子一团混乱。这时旁边的岑天霞才猛地握紧他另一只手,在他手心里写下一个字。

——鬼。

岑天霞是在重生的记忆中经历过江南鬼潮的,岑天放还不知道,可她立马认出来了!眼前这“莺儿”,明显是一个……鬼。

鬼潮里的一头鬼。

所谓鬼潮为什么每每让华景帝国的人们心惊胆战,每横扫一地都杀人无数,防无可防?因为鬼潮那些鬼不是那种没有智商、直接杀掉就行的妖兽魔怪,他们全都是曾经活过的死人,在人世间有牵挂,有羁绊。在生前停留过的故地,在依然牵恋着他们的故人面前,他们又回来了!看书还要自己找最新章节?你out了,微信关注美女小编帮你找书!当真是看书撩妹两不误!

第二百四十九章 提前到来的鬼潮

夜色仿佛浓得化不开,“莺儿”一身粉花嫩绿的衣裳飘忽诡异,双足全不着地,往前飞快滑去的同时一个劲拉扯着岑天放不放手。她好像脑子也不是很清楚,记忆混乱,只当自己还是生前忙着照顾小主人的岑家仆役,要拖着三四岁的岑天放和岑天霞去花园里消闲,哄他们不哭闹呢。

这只女鬼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满脸发青,白目翻出,缕缕寒凉鬼气在她袖子里翻涌呼啸,极其可怖,还言笑晏晏满脸关切的。岑天放根本挣脱不了,一路踉踉跄跄地就这样被扯走,岑天霞也只好跟上去。她慌张地瞥过了旁边树上已经黯淡了不少的黄纸灯,要不是这些小法器还有点作用,努力抵抗着四周涌过来的鬼气,他们现在还不知有没有命在!

“以鬼潮里的鬼来论,莺儿怨念还不算重……只有、只有对我们俩的牵挂和放不下。而且她死前是炼气期二层,还是三层?还好,实力不强……”

后面的岑天霞紧赶慢赶,一边喘着气努力回忆上辈子抵抗鬼潮的经验,低声对岑天放说,“哥哥!我们的储物袋里……”

“……”岑天放知道妹妹的意思,他们腰间储物袋里刚好装着应有尽有的物资,包括他们正准备跑回书院去找夫子报到顺带用于抵御鬼潮的桃木剑、驱鬼金轮、摄鬼幡等小法器小法宝,他们可以在这里拿出来把眼前的女鬼莺儿收拾了。虽然不熟练,但以二对一,胜算很大。

可是,岑天放忍着鬼气开始顺着莺儿袖口涌出来缠绕他手臂肌肤的寒冷,打着冷颤,反驳道,“……她是莺儿……”

“她还没伤人……我们真的要杀了她么?!”

岑天放心中波澜四起!来自许多年前,来自他此生之初珍藏的那些温暖就在这短短片刻间涌上了心头。他刚刚才怀着要彻底逃离岑家的愤恨而筑起的那道堤坝忽然又塌了。震惊、恐惧掺杂着重新见到莺儿的喜悦让他破天荒的有点儿无所适从。他当然是知道现在该做就是赶快掏出储物袋里灌好灵气的桃木剑来,可感情上确实是另一回事。

这时他们已经被拖到了鬼气汹涌的后花园里,在结了霜的石凳子旁、莫名出现的圆月下被莺儿强迫着坐着。岑天霞越发焦急,不断地提醒哥哥快动手,越拖,鬼的力量就越大……对她而言童年那些记忆非常遥远,所以她此时倒还能理智些。但哥哥钉着不动她也没法,深深地看了眼高高兴兴风一样围着他们忙碌的莺儿……莺儿已猛地回复了正常面容,围着她心目中的大少爷和大小姐唠叨服侍,不断给他们“上菜”。她流露出来的那些慈爱和心疼,都是真的。

岑天放想:你那么想念我们吗?以至于变成了割舍不下牵绊依然在世间徘徊的“鬼”……

我也很想念你啊……

与此同时。

距离后花园不太远的岑家东厢房处,正在与红刀卫激战中的大修士缪川川,迎来了另一位曾经死在岑家,因而从地下重返人间时直接就出现在原地的故人。

缪川川本来与三名金丹期红刀卫打得不可开交。她是正躺在榻上丫鬟环绕边做着美容边批阅玉简的时候被偷袭的,三名红刀破窗而入时还指望一击重伤她,可她反应不俗,一挥臂把惊叫的少女们往墙角一扫就一跃而起跟他们打作一团。她装饰得美美的屋子那是当场就毁了,但是一通打下来她并没有吃亏。岑与痕在藏舟那边纠缠不清束手束脚,她独自个儿没有阻碍,反倒一气把三名金丹红刀卫压了倒。当天地间的异变忽然降临时,她正把那三名偷袭不成搬起石头反砸脚的红袍修士拖到了门外,正要甩身离去往自在教梨州分坛跑,然后那股汹涌的鬼气就到了。

天黑地寒。鬼潮已至。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预计九天后才到来的鬼潮为什么提前在宴九夜就已覆盖了梨州城。由近而远,梨州城内城外阵阵惨叫声响彻云端。这边街上的岑家后门口是第一个冒出鬼气的地方,然后紧接着,一处又一处蓬勃如海的鬼气像一堵堵墙一样从地面升腾而起直冲天霄,把毫无预备的人们惊了个措手不及。这是每次鬼潮都有的标志性天象之一,森冷的鬼气充满乾坤,遮蔽日月,将人间换做幽冥。这些鬼气便是打开幽冥的桥梁,无数种类大大小小的恶鬼、厉鬼就从里头爬了出来。(注)

那团黑森森的颜色,就是这样出现在缪川川和三名红刀之间。从中猛地伸出一双巨大的利爪,竟然攥住了三名红刀,直接把他们掐断了气,像扔垃圾一样扔远了。

这修为,这境界……这熟悉的身影和面容……

缪川川像岑天放看见莺儿一样惊呆了。

“明善!”

鬼的利爪刷拉收回,化作了穿着蓝衣、身姿小巧玲珑的柔美女修。正是岑与痕和缪川川两人的故人,藏舟的亲娘,自在教前圣女,十三年前在岑家的梨花树下伤心死去的人……

“他们在打你吗?我帮你一下……你怎么变得这么弱了连金丹都打不过呀?”

明善亲亲密密地朝缪川川凑了过来,好像完全忘了自己刚才伸出来的是鬼的利爪,也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死掉的事实。只是习惯性的很有小女人味的靠到了好友身上,她最喜欢像这样挽着缪川川的胳膊了。

缪川川忍不住退后一步!同时明善也忽然又放开她,脸颊泛青,语气诡异地自言自语道:“小舟……小舟呢……”

“我想他了……对,我就是要去找他……”

鬼影一闪,保留了生前极高修为的女鬼明善奔向岑家门口,岑与痕和藏舟所在的位置。缪川川回过神来,狠狠一跺脚追了上去:“不!明善,你等等——”

……

(注:说幽冥只是个比喻啦。这个小世界完全不存在幽冥这玩意儿,这里魂魄转世用的是轮回台→_→)看书还要自己找最新章节?你out了,微信关注美女小编帮你找书!当真是看书撩妹两不误!

第二百五十章 打乱一切

很久以后,经各方追溯盘查才知,那桩发生在华景帝国仁平一百七十八年夏末秋初宴九夜的天道异常,将所有仙国土著凡魂、正在进行转世试炼的天外仙魂、以及看护着仙魂的人仙境神念都卷了进去,打翻一切天机安排,引发连锁反应,乃至后来叫整个生死轮回仙国一夜倾覆,影响了混沌云海中不知多少位高境大能者仙途的意外事件,其源头和起始点,便是位于仙国南方锦衣十二州之梨州城内,一块出现在某位谪仙身侧、某只仙术傀儡身上的时空琉璃。

这块前所未有规模巨大的先天时空大道碎块在仙国此时此地空间中造成的第一个后果,仅仅是让那位小人仙神念所寄存的飞虫形傀儡身跌入时空裂缝,随便地叫她落进了虚无乱流……而已。那名来做仙国任务的,叫做郁子规的人仙境平衡使弄丢了自家谪仙前辈顺便弄丢了自个儿的神念,非常的倒霉,不过也算福祸相依,她这一远走也暂时地远离了华景帝国仁平一百七十八年夏末秋初江南地区提前爆发的鬼潮。原地只留下了彻底脱离了天机操纵的那位谪仙前辈,以及很多此时此地无处可避不得不直面混乱的人们。他们的灾难,才刚刚开始。

那道吞噬了小飞虫的时空裂痕以自身为中心,像荡开涟漪一样往四面八方撕裂开去。

拢括了整个岑家院落的这块时空琉璃开始持续地对外产生影响。在这些越延伸越长的空间裂痕附近的时间首先就流速变快了,如走马灯般向前推进,将未来天机预定的安排直接提前到了当下发生。——这便是为什么后来进行调查时,各方仙人都认定是这块时空琉璃导致此地鬼潮提前了足足九天爆发。——总之,那些遮蔽了梨州城星月夜空的冲天鬼气就是这样涌现出来的。当四周变寒冷,各种幽冥鬼光覆盖目所及的天地之时,岑家内当年死过的若干鬼魂第一批重返人间,对岑家院子里的故人造成了一些小小的困扰和冲击。紧接着,岑家的隔壁、岑家门口街面、整条街外加越来越远更多的街道小巷也不甘落后,由近而远地,纷纷闹了鬼。

那是名副其实的闹鬼。被惊醒的平民百姓躲在各自家中,靠着门上贴的没什么用的纸符瑟瑟发抖,门外,安宁秀丽的梨州城转眼仿佛已成了幽冥狱——

自古以来冻死饿死不知多少乞丐和穷苦百姓的街边,冻死鬼和饿死鬼们从鬼气漩涡中爬了出来……

官宦人家聚居的几个富贵街坊,一座座颇有历史的深宅大院中,吊死鬼们和哀怨女鬼们带着生前记忆来找人索命……

一个个形容恐怖的无头鬼飞上了梨州城的天空……

城外的墓地和乱葬岗那更是重灾区,不少土里的尸骨在安葬时就作法不到位,或者墓周围的法阵让人偷工减料中饱私囊了,眼下一批批数量庞大的陈年尸骨悉数在鬼气作用下化作了骨鬼、尸火鬼、甚至道行或深或浅的僵尸,开始敲打棺材板,筹划破土而出,吸取生气。

这是鬼潮正式开始的标准场景!到了这时,哪怕心怀侥幸之人也无法否认,他们梨州,真的在今夜迎来了鬼潮!

……

“啊——”

“大人……大人……我们怎么办!”

惊呼惨叫连连的夜晚,天地鬼气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如墨染清水一般先覆盖了整个梨州城,然后覆盖了梨州城四郊,再覆盖江边和江对面,很快将锦衣十二州大部分地域都拖入鬼气之中。这时,仙国中本身抵御鬼潮的力量也从梦中惊醒,仓促地开始应对了。

首先是守夜巡逻的更夫和城巡们,接下来是级别高一点的城卫们和府军小头目,再从府军小头目到真正有官品的修士耳朵边,消息磕磕绊绊层层上报,一路报到真正能做决定的人那里……比之平时也算快了。

预定在九日后抵御鬼潮的最主要力量是梨州府训练有素的府军。为此他们早已重编了队伍,分为两大拨,一拨负责清扫城内街巷冒出来的这些零碎小鬼;另一拨驻扎城外四面,靠着京城工部派人来修建的防御工事,联合城外修行书院一起抵御城郊各方墓地里的鬼怪大军和成潮水之势冲击城墙的山林野鬼,相比城内东一处西一处的乱子它们才是最难对付的呢……然而再训练有素计划也已被打乱。大部分炼气期的兵卒是在号声中以及长官的怒吼声中被拖起来的,慌慌张张像疯狗一样冲出去,对着群鬼乱舞的夜空首先就被唬一跳,一时哪里激得起什么奋勇杀鬼的士气?

城内。梨州知府方正忠府上。

“为何今夜竟会如此……”

听了下面人的匆匆汇报,这位当地州府最高修为官员——正四品官品的金丹修士负手望向城内各处冲天的鬼气,皱眉说道。

“本官应当赶去城门处主持大局!灾难当前,吾等与梨州城共存亡!”

“——两位可要一起去?”

这位手抚美髯的中年修士面色凝重地转过身来。他对面,两位浑身桀骜锐气的红袍修士脸上顿时难看之极,露出一个冷笑,也按刀站起。

“那是自然!”

他们俩一边一个逼视方正忠,皮笑肉不笑地道:“……虽然我们此次南下并非为鬼潮而来,但是既然遇上了,帮忙抵御鬼潮保城卫民,自然也是义不容辞……”

方正忠心情大好,并不与这俩初出茅庐的愣头青计较。当即该穿官服穿官服,该叫人叫人,像个最正经的四品官一样前拥后簇出了门直奔梨州城门口去主持大局了。两名红刀卫生气地追在他后面,很不甘心,寸步不离。

——今天他们红刀卫冷不丁闯人家里来,就是要趁他不备攻他之隙,揪出这位梨州知府跟自在教来往的证据,谁想到鬼潮忽然爆发了呢?千载难逢的机会,就从指缝里溜了!不知他们那些跑去搜自在教梨州分坛的小伙伴是不是也被打断了任务进程……

两名红刀冷哼:今晚就算你运气好!鬼潮就鬼潮,接下来我们还是会盯着你不放的!看书还要自己找最新章节?你out了,微信关注美女小编帮你找书!当真是看书撩妹两不误!

第二百五十一章 死而复生之人

他们一边扼腕叹息错过了这个揭穿方正忠的大好机会,一边也只好憋屈地跟在他身后……毕竟这时梨州城内爆发的鬼潮才是大事,其余什么官官相斗呀,某个给他们红刀卫刷经验值的反贼团伙呀,统统都只能靠边了。

命运继续自己向前走。

没了人仙境神念干涉,它反倒撕开了没人想到的新局面。

郁子规本来算得好好的。她废除了岑天放及他身边人的原定命轨,改写岑天放身上指向藏舟的天机,牵一发动全身,让原本预定在鬼潮后期才插手梨州官场内斗调停争执并发觉自在教作乱的红刀卫抢得先机,藏舟不得不痛下决心确定立场,带领红刀们赶在鬼潮之前狙击自在教,严查方正忠、岑与痕和缪川川,阻止他们在鬼潮中动手脚发展势力并把锦衣十二州闹得一团乱。岑家与藏舟的矛盾提前揭***岑天放和岑天霞只能提前离家回书院,就是为了赶上风月那边一起解决风竹海那档子事,谁知一颗时空琉璃把郁子规抛离了仁平一百七十八年的梨州,这部分自由放纵的天机带动了越来越多其他正常天机的偏移,无意中她好像又成为扰乱一个世界的“罪魁祸首”了……

梨州城东某街,伪装成一家茶楼的自在教江南分坛东十九处联络点,本来刚被红刀卫搜到,正要被全方位包抄,却遇鬼潮爆发,厮杀正酣的黑白棋盘上忽然出现了第三种颜色的棋子,茶楼地窖里聚会的自在教教徒果断想要利用鬼潮逃出去。

红刀卫标志性的凛凛火光如一条条游龙围绕着夜色中的茶楼,几名茶楼伙计打扮的自在教中层教徒正跟它们拼死相搏。其他人则趁着一群饿死鬼从街边冒出来的间隙掩护一群还不到十岁的小修士逃出这条街。这些小教徒是今晚偷偷来茶楼上课修炼的,他们是教内最看重的苗子,哪怕其他人全军覆没,也不能叫他们被抓。

“快跑!”一位说书人打扮的年老修士露出筑基期大圆满的修为,用一个独特的驱火术拍飞了一名筑基期红刀卫,吼道,“——两位护法还没消息么?”

他们自在教被帝国方面追杀东躲西藏转移阵地是常事,但明明也在梨州城内的左护法与右护法到现在都没出现,求救信报过去一个回复都没有,这就不对劲了。两位护法是教内目前仅剩的修为最高、资历最深的高层领袖,他们若出事了,那自在教才是受到重创了。

“——哈哈哈,他们不会来了!”回答那名年老修士的是一道嚣张的红焰。一队七名筑基期红刀卫挣脱了天地鬼气的阻挠,像一朵火焰花儿包围了那名年老修士。

年老修士大怒,双方继续打作一团!没人注意他们背后,一只个头很小的鬼冒了出来,是个小童子。

“……红刀,红刀……”这只小鬼清醒而有理智,只一双红目充满了对帝国红刀卫的仇恨。一个个飘动在眼前的红袍不断刺激着他,令他想起自己百年之前在自在教办的地下私塾偷偷修炼,却在一次围剿中死于红刀卫之手的前尘往事。他看见那一个个小教徒惶然逃窜的可怜背影……他们,都好像当年的他呀。

“啊啊啊啊啊!”当某一道艳红火焰冲着一群小教徒横扫过去想要简单粗暴阻拦他们的时候,昔日夭折的小教徒顿时露出青面獠牙利爪,凭着一股怨气杀入了场中!

战局立时翻转。这只清醒得不似厉鬼的奇怪鬼魂带来了不同于寻常鬼怪的杀伤力,他眨眼就干掉了两名筑基中阶红刀卫,把大部分火力吸引了过去。各位自在教教徒蒙他相助陆续逃出生天。原本那名说书人打扮的年老修士疑惑地望向那小鬼。

“是你吗?是你吗,宁钧?”

作为一个近百岁的老人,他对鬼潮挺清楚的,他知道鬼潮是一个个亡魂冒出来凭着一股怨念或思念寻找故人的过程。他看着很多年前死掉的那个教内小伙伴冷不丁地想:宁钧死前难道不是才炼气期?为什么变得这么厉害了?

四十多年前年老修士见过发生在另一个州的鬼潮,那些怨念化为的厉鬼全都是被疯狂所控制,明明有思维有意识有生前记忆却仿佛身体里装着另一个野兽人格一般。为什么眼下这冒出来的小鬼看起来跟那次不太一样?他虽然也有青面獠牙,也有怨恨,但理智有人性得过了分,倒更像只是一个……活着的普通人。

死后不曾变成厉鬼恶鬼。只是死而复生了而已。

——今年的鬼潮有点不对劲啊……

那名年老修士盯着那追逐红刀卫不断杀人的小鬼,这点疑惑不断扩大,直到被其他自在教教徒拉着逃出这条街,也不曾打消。

……像这样的场景,在别的地方不断地发生。自在教这名说书人老修士不是第一个发现这次鬼潮异常之处的人。随着鬼潮提前到来的慌乱过去,大部分人或许还吓得半死,但有些见多识广的老人、有权有官品的高修为修士,已经开始按部就班应对鬼怪了,他们也接连地发现了不对劲。——为什么,这些亡魂看起来跟以往鬼潮中的亡魂有点不一样呢?!

回到鬼潮最开始的源头,岑家。

安静。

意味深长的安静。

岑家前面这片院子连带墙壁屋子全塌了。原本在纠缠打斗的藏舟、岑与痕和其他红刀也全停手了。他们是被强迫着不得不停手,因为有一个女鬼忽然杀出,跟抢一个布娃娃一样冲过来就把藏舟扯过来抢在手里,掐住他的脖子,她身上发出的奇怪威压直接把在场所有人压趴了。所有人捆起来都不是她的对手!

被“劫持”的藏舟手里的刀也掉了,红袍子也扯破了,本人更是只有茫然不可置信。被一个娇小的女修掐住命脉,他也完全没想反抗。在看见她的第一眼他就把什么红刀卫的职责,什么跟岑家的恩怨全抛脑后了。他管他们去死呢?他只有种想哭的冲动。

“娘……”他声音非常轻地说道。看书还要自己找最新章节?你out了,微信关注美女小编帮你找书!当真是看书撩妹两不误!

第二百五十二章 女鬼明善

被“劫持”的藏舟手里的刀也掉了,红袍子也扯破了,本人更是只有茫然不可置信。他被那名蓝衣女鬼掐住命脉竟完全不想反抗。实际上在看见她的第一眼他就把什么红刀卫的职责,什么跟岑家的恩怨全抛脑后了。他管他们去死呢?他只有种想哭的冲动。

“娘……”他声音非常轻地说道。

“——阿善!阿善,你还记得我们吗?!”

追上来的缪川川在女鬼身后摔倒,如溺水的人一般迸出一丝叫喊。本来在这里打斗的岑与痕和几名金丹期红刀也跟她一样狼狈地挣扎着试图直起身,却都无法成功。前方的蓝衣身影娇美可人,站在她所造成的一片废墟中央,散发着恐怖巨兽般的绝强气场,令人心惊胆寒。缪川川身边的岑与痕终于忍不住不顾风度地问了出口:“阿善以前最高是什么境界来着?”

“化神三层。”缪川川没好气地回答道。

此时修为肯定不下于化神的蓝衣女鬼听到了故人的呼唤却没有回答他们,只是呆站着,脸上的青黑色时而涌现时而消退,深陷天人交战之中,就仿佛有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格在她飘忽的鬼身里头搏斗,在争夺控制权。当青面獠牙的时候她神色眼神都是愤恨疯狂偏执,变回常人面容的时候又整个恢复正常,她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己跟自己打架,掐着藏舟脖子逼着他勉强半跪下来的那双手也时不时化作指甲极长的诡异鬼爪,时不时又变回娇美白皙的寻常双手……

藏舟再次忍不住疑惑地叫了声娘,紧张地想挣脱束缚扭过头去看她……

“嘘!”岑与痕和缪川川连忙制止他刺激明善。

他们看向那极其危险的蓝衣身影,却同样很疑惑,忧心忡忡一头雾水:见多识广的他们俩当然是第一时间就发现明善跟以前鬼潮里那些鬼的不同之处了。按理说那种鬼哪里会给他们喘息之机,只会像头智商极高的野兽扑上来把他们撕了,而他们也只能忍着悲哀与故人残余在世间的鬼魂搏斗……眼下的状况推翻了既往的一切认知。

明善……明善啊……她到底怎么了?

今年的鬼潮到底怎么了?

或许过了漫长的时间,或许只过了短短几瞬,总之这只心情很不稳定的掐着藏舟不放手的女鬼终于是暂时压下了一半个人格,选择了比较正常的那个,她眨眨眼,满含爱意地捧起了藏舟那张脸。

“咦?小舟,你长大了?”她困惑地说道,又十分满足的柔柔地笑起来,“正好,正好。为娘想你,很多年了……为娘是来接你的,为娘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一个地方?”

“人鬼殊途,”女鬼明善伤心地看着他道,“而那里,我们可以一起……”

人和鬼……留在一起?

藏舟呆了呆,一向聪明绝伦的他竟不知如何反应,神使鬼差回答道,“那,要怎么去……”

旁边听着的三名红刀被压在地上,拼命大吼:“那是鬼啊!藏舟你别被她骗了!”

缪川川暗叫不好,努力一挣,没挣出来。女鬼明善却已经开心笑了,她像是一头凶兽拖着一个稍大的猎物一样将藏舟整个人提了起来,然后她看了岑与痕和缪川川一眼,那是一个怀念而深情的眼神,把他们看得悚然而惊:明善……真的还记得他们!

然后这只无人可掠其锋芒的强大女鬼就这样凶狠地拖着她人世间唯一放不下的牵挂,把已经说不出话来的藏舟直接拖走了。

极冷的鬼气如一场森森风暴从四面八方涌上。那袭蓝衣转身一跳,消失在夜色里。

威压撤下,仅有金丹期修为的三名红刀顿时瘫倒晕了过去。而缪川川强忍着浑身的伤,先站了起来,“我去追阿善!你按原计划。”

这鬼潮来的时间不对,发生的事情也处处诡异。缪川川满是不安,觉得这个世界整个出问题了,——像他们这样被蒙在鼓里过了一世又一世的土著凡魂,在撕裂的天机线、空间和时间里忽然感到疑惑,惶恐之极。他们好像察觉了一点真相的棱角……

无论如何,身为自在教护法他们必须赶快掌握形势!岑与痕点点头,果断与缪川川兵分两路,一个去追明善,看看今年这些与众不同的鬼魂到底是怎么回事,另一个则履行护法之职去找附近自在教联络点,去救援教众。

“——你说,刚才要带我们去哪里?”

当女鬼明善公然掳走藏舟不知去往何方时,岑家被遗忘的后花园,同样遇到故人鬼魂的岑天放和岑天霞,却与他们的长辈相反,他们已经掐住了那只弱小的鬼,反过来把她给制服了。

刚才他们是在莺儿试图掐他们脖子把他们带走时不得不出了手,岑天霞使摄鬼幡,岑天放使桃木剑,但是没有一口气把她打灭,而是用摄鬼幡把她暂压于地,逼问起来。

“你为什么想掳我们走?你到底是不是莺儿!”

“我是啊,我是……”莺儿的鬼身比起明善弱太多了,她喘息两下,只留下了期盼的眼神就缓缓被那只小幡摄了进去,“……大少爷大小姐,我是来找你们的……我们一起、一起去……我只想永远服侍你们……”

莺儿消失,两个满头是汗的小孩面面相觑,岑天放忽然一把拿过了岑天霞手里的小幡,“我要去查查莺儿这是怎么回事。”他握紧了那只里面囚禁着莺儿残留鬼魂的法器,“我去去就来!”

“……我们答应了许师姐的。”

岑天霞不开心。他们不是要去风竹海和许师姐一起救人的吗?现在鬼潮提前爆发,恰是个好时机。可哥哥却临到头忽然要去做别的事。

“你先回书院找师姐,我迟些与你们会合!”岑天放拉着岑天霞的手,保证道,“这鬼潮有问题,别人也肯定发觉了。放心。我去找藏舟大哥问问,马上就回来。不会有事的。”

自重生以来一直陪在身边的哥哥头也不回地离她而去,岑天霞望向他的背影,抹了抹干干的眼角,也转头而去。

一切都失控了。可他们……还是得走下去。看书还要自己找最新章节?你out了,微信关注美女小编帮你找书!当真是看书撩妹两不误!

第二百五十三章 他们是鬼修

和表现异常的女鬼明善一样,从鬼气中爬出来缠着岑天放和岑天霞不放的女鬼莺儿竟也是十分的不正常,不像一个生前残念扭曲化作的恶鬼,而是跟自己生前正常人格搏斗,不过她是斗输了……院子里满地的纸钱忽而如白色的蝴蝶翻飞到空中,莺儿仅有炼气期二层的鬼身一点点地化作一股烟,就这样被摄鬼小幡摄了进去。

岑天放满头是汗盯着她消失的位置,伤心、怀念、遗憾和劫后余生的恐惧百味交织……此时他并不知道除了他们岑家,别的地方也有很多很多重返人世的鬼魂是跟莺儿、跟明善一样的诡异情况,他更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只是默默看着他一直藏在心底的人影像个风竹海里的猎物一样被打败收服了。

一丝岑天放和岑天霞都看不见的奇怪道力,冲向了天空。

忽然,岑天放一把拿过了岑天霞手里的小幡,“我要去查查莺儿这是怎么回事。”他握紧了那只里面囚禁着莺儿残留鬼魂的法器,“我去去就来!”

岑天霞有点不赞同:“……我们答应了许师姐的。”

他们不是要去风竹海和许师姐一起救人的吗?现在鬼潮提前爆发,恰是个好时机。可哥哥却临到头忽然要去做别的事。

“你先回书院找师姐,我迟些与你们会合!”岑天放拉着岑天霞的手,保证道,“这鬼潮来得蹊跷,别人也肯定发觉了。放心。我去找藏舟大哥问问情况,马上就回来。不会有事的。”

岑天放转身就往修行书院相反的方向跑去。自重生以来一直陪在身边的哥哥就这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岑天霞望望他的背影,抹了抹干干的眼角,也转头走了。

她觉得有点丧气。好像一切都失控了……

可他们还是得走下去。

……

时空之外。九天之上。

地仙生死狱主盯着底下整个仙国的天道,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

江南梨州那边忽然出现的动荡,他当然是第一时间就和轮回台主一起发现了。然后他们就看见自己手中所掌管的天道,亦即笼罩着万空琉璃界整个生死轮回中央仙国上方的浩浩天道之中,激起了一小片水花。

自从他和轮回台主分别接受仙舟人仙界破界司和鬼仙界三魂七魄司的任命,接手这方仙国试炼场,将本尊仙魂安放于此进行地仙境的仙途修炼,已经有九百多万年了。这九百多万年里以他修先天生死大道的生死狱主为主,管理整片仙国大地上的生与死;轮回台主为辅,用先天轮回大道照管所有谪仙仙魂、土著凡魂生前死后的轮回转世事宜。合作无间的两人平时熟悉的视野之中,他们本尊仙魂寄身并仙途化作的生死轮回天道如一片大海,悬在整个仙国上方,不疾不徐、有规律地波涛起伏着,其中无论多少天机气运和命运都不会脱离他们亲手掌控的轨迹……

可如今却出现了乱流。

那片水花,很小,很微弱。只如整片大海中一抹游鱼翻身掀起的水浪,连比较都不必。可再小再微弱,那依然是不经他们两位天道之主允许就出现的……意外。

“狱主,”轮回台主粗豪中带着爽朗的声音传递到生死狱主耳边,笑呵呵的,“怎么着?是你那边有‘一个时空’乱了吧?”

“……”

生死狱主跟轮回台主的关系很有意思,明明处了这么多年知晓彼此所有秘密,仙途也极为契合仿佛应当能好到能穿一条裤子,但碍于性格实在不合,俩人总是看不对眼。生死狱主很烦轮回台主那副放荡不羁的粗俗样,他最喜欢冲那些小人仙吹牛,正经事却马马虎虎,要不是每次靠着自己,他们仙国怎么能安稳运行到现在?此时他也是听轮回台主调侃似的语气很不顺耳,继续专注盯着自家天道,冷淡地说,“我在查。不要吵。”

“呵呵……”轮回台主没趣地回头翻自己的轮回台,“那我也查查。”

天道主人的目光下,一切都毫发毕现,无从遁形。底下的梨州城内外还正在被鬼潮骚扰得千疮百孔,生死狱主的视线就已经穿过云层,穿过天地,锁定了岑家已成断壁残垣的院子,落在那颗时空琉璃上。

“是‘她’?!难怪……”

令人无法理解的话语,从生死狱主口中吐露。

按理说郁子规这个倒霉蛋小人仙再特殊也不该特殊到能让生死狱主记住并额外关注的,可一看到是郁子规出了事才闹出这么大动静,生死狱主仿佛是立刻想起了她这人,提起了极大兴趣似的,他甚至将远在别处的若干身外化身收回,以便集中天道道力更加仔细地观察下方的仙国!

“……你要查那么远吗?”轮回台主大惑不解地道,“不就是一颗时空琉璃的事?你‘展开’到那个地步干什么?”

“说过了别吵我。”

此时仙国里的时间和空间,忽然分出了无数个层次。

不到这个境界的鬼仙人仙是永远无法想象地仙境以上的世界是何等瑰丽的模样。就如此时在端坐云端的生死狱主眼中,他天道笼罩之下整个仙国的空间如化作千万重凝冻琉璃,折射出一层层斑斓灿烂各个不同的空间与时间来。这是界云墙内的仙国拥有的一切过去、现在与未来。——发生过的、没发生过的、发生过又被天道抹除的过去;在此处进行的、在别处进行的,命运相融的、命运矛盾的现在;即将发生的、或许不会发生的,由天机指向不同路径的未来。

可以看见这片土地上无数不同的“世界线”,这便是进入天道、成为天道之后,一地之地仙,天道主人的权力!

生死狱主此时就看着他家仙国各种不同时间不同空间的舞台上,围绕着小人仙郁子规和她看护的那位谪仙发生的事:按部就班无事发生的现在;出了点凡魂重生的小岔子但有惊无险的现在;以及漏洞连连整个乱成一团的现在……

最后一个……就是掀起天道水花的那个混乱时空、那条混乱世界线了。首先是一颗时空琉璃让鬼潮提前爆发;然后又有一缕缕根本不属于生死也不属于轮回的道力,在那颗时空琉璃的掩护下趁乱而入!

“——时空琉璃?你觉得仅仅一颗时空琉璃能搅起这么大风波么?”

生死狱主指着那条“世界线”——也就是轮回台主口中的“那个时空”质问道。

“问题出在这个时空的鬼潮上。你看看这是什么大道?!这是鬼之一族的原生原始大道,鬼修之道!”

“鬼潮中那些残魂不知怎么的开始用鬼身修炼起来了!他们已经变成了鬼修!”看书还要自己找最新章节?你out了,微信关注美女小编帮你找书!当真是看书撩妹两不误!

第二百五十四章 仙国之主眼中的仙国

那缕鬼道道力被紊乱的时空掩护着像是鱼儿被水草掩护着一般,孤独的一小缕,在煌煌堂堂的生死轮回大道之内奋力游动。

仙国的天空中,先天生死大道苦涩而绝望,先天轮回大道蓬勃而滚烫,而这缕不知从何冒出来的鬼之道就像是从两者之间硬生生钻了出来……

由残魂自然转化而成的鬼族,或凭道法自主修炼而成的鬼修,这两种鬼道生死狱主和轮回台主当然是都见过的。事实上鬼道这个道统在混沌云海中非常的古老,在新旧各界中非常常见。别的地方不说,光万空琉璃界偏中央地带的几个大界,便是万族林立,以血脉族群为道的各种魔族魔道、妖族妖道、人族人道、神族神道(这个神跟神仙境的神不是一个意思),从上古天庭时代延续至今也不曾断绝,时不时为了几个新的地仙之位打来打去的,给三千世界的吃瓜群众提供八卦消遣……可是,哪怕鬼族鬼修之道再常见,它也不可能出现在仙国里!

仙国是个试炼之国,说是秘境也差不多,它模仿着那些刚诞生的新世一般刻意剔除了“杂质”,九百多万年里天道只余生死轮回,两位地仙紧盯着整片大地,从根子上杜绝别的大道的出现,连仙国里的妖他们都是将其压制在兽形而不许出现妖修以避免妖道钻空子的。这里要是出现了除生死轮回以外的大道在云端,那只有两种可能,一是界云墙破了个洞,有别的道统族群公然跑了进来;二是仙国内部,自己出了问题。

“……我xxxx!!!”轮回台主顿时爆了一句粗口。

“鬼修!他们是怎么出现的!!!”

生死狱主呵呵一笑:“那不得问你吗?”

华景帝国代代鬼潮本就是他们这俩地仙琢磨着在“活”与“死”之间看证天道,弄的一出平衡措施,白日堂堂的活人之世代表“活着的”,而时不时反扑回来给活人展示死后暗面的鬼潮就代表“死去的”。生死之后是轮回,死后离体的魂魄要么去轮回台转世投胎要么就在原地等着变鬼潮了,前者每一个都要从轮回台上过,一排除它们也就知道剩下多少留下来变成鬼了。这是属于轮回的环节,生死狱主的意思是鬼这边出问题那肯定就是轮回台主的错。

“啊哈?”轮回台主拒绝背锅,他脾气火爆地嚷起来,“我的问题?没有!不存在的!就这会儿,仙国各个‘线’上正在轮回的数以千万计的魂魄全在我的脑子里记着,我马上给你报上数来,轮回台这里绝没有问题!”

“……”生死狱主冷漠地撇开脸去。好吧,其实他也觉得这次鬼道道力异常不是轮回台造成的,他只是例行地想嘲讽自己的同僚罢了……更可能出问题的地方,他已经找到了。

仙国天道之下,刚被分成无数个层次的时间与空间,依次收拢回来,叠回了一整个看似简简单单的时空。

确认了绝大部分天机所指的时空都无事,生死狱主就把它们收起来让它们自行发展去了。他只留下了时空琉璃和鬼道道力双双搅得天下大乱的那方小时空,深思着盯着它看。

“郁子规……目前是叫这个名字吧?”

一方被单抽出来放在天道之主眼前的小小时空如一个孤零零的舞台。一束天机如光一般打在舞台上,而生死狱主是台下唯一的观众。——因为轮回台主已经气得离席而去撸袖子复查每一代鬼潮去了。他盯着里头那破碎的岑家院子,盯着郁子规的神念落进去的那个裂缝,低低地说道。

“我‘记起’你来了。你怎么那么能惹事啊?在天机记录的过去之中有你的痕迹,现在有你的痕迹,未来也有你的痕迹……”

“难道,难道我预测中我们仙国最终会被一个凭空出现的小人仙动摇根基,那人就是你?”

一个世界的空间不是绝对的,时间也不是绝对的,时间和空间其实只如拼图一般拼合凑起才构成一个完整的叫做世界的东西,尤其那些封闭型的新界、秘境、界中界和后天造界,本来空间就与外界隔绝,时间流速就与外界不一样,更容易迷幻错乱,让地仙境以下的仙人无法理解。比如在这仙国,那些小人仙平衡使永远不知,为了保证谪仙们的转世试炼效果,仙国内的空间早已被生死狱主设计成了一个个可以随时更改的小格子,每一位谪仙的一生都可以视为一小片单独看待的“时空”,以谪仙仙魂为锚点,以他们出生时刻为诞生时,在平衡使手中沙盘的操纵下不断延展、改变、同时演绎着天机的无限可能,直到谪仙死亡回到轮回台他们这一小片时空才算尘埃落定,被计入仙国天道和前辈们的仙途之中。这一个个小时空随着谪仙们的到来和离去此起彼伏地诞生、消亡,挤挤挨挨拼成了整个仙国,每一片幕布背后都是小人仙们忙忙碌碌,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在一个简简单单的统一时空里做任务。——而郁子规就是这时候冒出来的。(注)

在生死狱主的视野之中,郁子规就是从这片井然有序的格子里跳出来的……异子。

他看到这个人仙在那位隐天岑前辈周身的小时空中扰了多少乱!

能同时看到过去、现在与未来的天道主人无语地看着郁子规“曾经”、“目前”以及“将会”做出的无数个可能,那真是千奇百怪什么意外都有,每次她总能导致天下大乱,越来越多其他谪仙被卷进去。这次鬼道现身事件绝对与她有关……其他什么都不重要,反正不到隐天岑试炼结束一切都等于没发生过。唯一重要的是,她到底在哪里,哪个时间,哪个空间里做了什么,竟能导致鬼道冲天而起,渗入他们的天道,扰乱了他们稳定运行了九百多万年的仙国?

……

(注:其实就是很常说的量子态叠加与坍缩啦(。主角还一直以为仙国就是普普通通的跟其他修真界一样线性时间三维空间呢→_→(我真是啥也不懂胡乱用词。意会一下jpg,差不多意思吧)看书还要自己找最新章节?你out了,微信关注美女小编帮你找书!当真是看书撩妹两不误!

第二百五十五章 被困四百年前

生死狱主思考这么一会儿,已经从他自身无垠天道中确定郁子规就是那只扇动风暴的小小蝴蝶,但目前的这个郁子规肯定也不知道别的时空的她自己做过些什么的。所以他只好标记一下她落进去的那条小时空裂缝,目光继续放远,以隐天岑前辈的这个小时空为起始,往它前后左右的各个时间、四面八方的各个空间一一摸索过去,看看她到底掉到哪儿去了。

天道无声地推演巡查着。他必须赶快找到她,从她身上找到天道之乱的源头。然后他才好动手抹去这颗时空琉璃,将这个时间段梨州的这些谪仙小时空拨乱反正,略去其他时空,只留下一个时空回归正轨……

一切都不算大事。唯有眼皮子底下忽然冒出鬼道道力这一桩他和轮回台主不能放任。因为事关生死轮回天道,已经涉及了他们仙国最重要的秘密。那些藏在仙国根基之中的隐秘,可不能让一个做任务的小人仙搅进来啊!

……

两位仙国之主在天上的对话,自然是风吹云过,一瞬而已。而底下破碎的时空中,围在各个谪仙身边的人仙平衡使们,包括一脸懵的在修行书院门口像没头苍蝇一样乱窜的风月,终于也等到了狱主阁下发来的命令。

生死狱主告诉大家江南地区突然爆发的鬼潮大致是怎么一出意外,给每人附赠了一抹生死道力——叫他们原地休整等待时空琉璃消失,这期间暂停地区内所有沙盘正在进行的命运,全部调整为自由模式,各人自行斟酌保护他们所侍奉的前辈。

金德仙躯的人仙们本还慌乱,这下子终于有了主心骨,松了口气,纷纷听令行动起来。就是嘛,堂堂仙国天道在上,再大的乱子也肯定会解决的。不用担心,一切在狱主阁下的目光下都会恢复正常。

“人呢?人呢?她难道没接到命令吗?”风月拖拖拉拉地围着许苍筤转,念叨着始终没出现的郁子规。除生死狱主外,他是唯一发现郁子规失踪的人。不过他又有什么办法,只能愁眉苦脸地盯着下面的许苍筤说,“这可怎么是好……难道要我一个人来?”

台下的混乱,就这样勉强被安抚,而台上却还一片茫然。被岑家院落时空琉璃影响的所有时空周围,一夜未半,鬼潮就已吞没锦衣十二州全域,与各州府军防卫力量对峙着。朱砂火炬燃起的防御之火染红夜空,鬼与活人不断拉锯着。与此同时,被红刀卫撕开了伪装的自在教教众们也与朝廷人马不断拉锯着,不像是狼狈逃窜反倒像是趁乱而起,誓不相让……

不管台上台下,却无人看见,在那抹鬼道道力的影响下,有一股不属于任何一方的力量也在悄悄壮大。

那是今年有异于往日鬼潮中的那些受鬼道影响莫名转化为鬼族鬼修的残魂们。他们一个个地从无边怨恨中清醒过来,缕缕鬼气都成了身躯力量的来源。身边有很多鬼还是野兽般的厉鬼恶鬼,可他们在其中如鹤立鸡群一般。他们像是一星一点浪花白沫,主动地从磅礴鬼气大潮里脱离。然后他们听到了召唤,或者心中自有打算,不约而同地转头向某个方向奔去。一个又一个,从四方汇聚成群,奔向某个共同的目的地。这些新生的鬼族鬼修不少身边都带着一个或几个他们从活人之世强行掳来的故人。他们跟绑架似的绑着他们一起前行。

梨州城外,江边。这一批鬼修前仆后继地渡江,仿佛要往江对面某个地点而去。已不知不觉变成鬼修的女鬼明善站在鬼气聚成的巨浪潮头,其他鬼魂畏惧又仰慕着她的修为,只敢远远跟随她。她看着眼前江水与鬼气滔天,满意地点头,哄着手里的人说,“快到了。乖,以后我们就可以一起‘修炼’了。”

藏舟早就被浓寒伤人的鬼气压得昏了又醒、醒了又昏,迷迷糊糊被明善寒冷的衣袖糊了一脸,却也努力睁开眼,看到了群群鬼魅在江面上聚会的场景。

这些鬼,聚在一起搞什么?这是今年鬼潮的一部分么?

他想半天,张了张嘴,觉得像做梦,却又一时心痛得无以复加。

“不,不,我不要跟你走。——你、你跟我回去……”

最终竭自清醒了片刻的藏舟在明善手下开始挣扎,竟试图阻止她。这当然是徒劳无功。明善非常包容地拍了拍他的头,然后脚下漩涡一起,她领着身后其他鬼修就冲进了江中。

夜色乱舞,局势纷攘。

独自远离了这一切的郁子规……此时,她已经落进了生死狱主所说的“源头”之中。

生死狱主还没有查到,其实她是被那颗时空琉璃抛到了四百多年前。

这是先帝在位时,华景帝国天运三千五百二十年。

同样是江南,梨州,同样是城内岑家院落所在位置。这个“时空”空间不变,在时间上倒退了四百一十年,按理说早在仙国天道中已经记录下来尘埃落定无法更改,却因为一颗未来的时空琉璃而在原本的时空之外分裂出了一层崭新的平行时空,用于迎接一位来自未来的不速之客。

与岑家建筑风格迥然不同的院中,屋旁,墙边,同样是四百一十年后那颗时空琉璃出现的那个位置,一道时空裂缝一闪而没。一只小飞虫跌跌撞撞地撞了出来。

郁子规拼命扇着翼翅落到了院墙上,趴着喘了会儿气,眼前发黑,烦闷欲呕。

好吧,这只是对她心情的一种形容,她目前在傀儡身里是不可能有呕吐的感觉的。她只是觉得自己是不是离开了小生杀界天道宠爱的范围就再没有什么好运了,她被吞进那颗时空琉璃之后全程清醒地看见自己穿越到这里的过程——被吹进仙国所有时空之外的危险混沌里——在混沌乱流中被吹过一个个密不透风跟玻璃罩子似的严密小时空——然后终于被一个有裂缝的时空吸了进来,狠狠地砸到了这里。

郁子规喘完气,呆了呆,总算是找回了可以操纵身体的感觉。然后她就试着操纵神念,扇了扇自己的虫翅……

再扇了扇……

她一口血差点没吐出来。——很明显,与轮回台联系着的感觉彻底断绝,她现在全身上下只剩这抹神念了!

她的身体,她坐在轮回台上的仙躯呢?哦,在她来之前那个地方呢!

换句话说,就是在四百年前的这个平行时空中,她整个人只等于这具飞虫傀儡身,装着这抹穿越时空的神念。

她,被困在了这里。看书还要自己找最新章节?你out了,微信关注美女小编帮你找书!当真是看书撩妹两不误!

第二百五十六章 借时空大道一用

天运三千五百二十年的春天。阳光静谧。这院子里的一排排灵树刚刚栽成,一只小飞虫藏在一蓬碧叶里,看着下方,两名少年和两名少女围着之前裂开时空裂缝的地方研究。

很不巧,郁子规刚才掉下来的时候闹了点小动静,把这面院墙几步远外坐着的几个人给惊动了。不但惊动了,那股时空裂缝裂开又合拢冲出的风还横扫了院内,把某位离得最近的小修士冲到了地上,弄了不轻的伤。这几个少年少女好像是聚在这里聊天玩乐,享受春风来着,结果在这个时空原本的命运之外,郁子规给他们带来了一个脱离轨迹的开头……

“诶,你们让开,让我看看!它肯定有问题!”

一高挑一娇小两名少女忙着围着被冲到地上的少年给他看伤。而刚砌成的崭新白墙前,一名炼气期九层修为的少年修士握着华丽的短剑,用剑柄敲着那面墙,狠狠说道,“难道是禁制坏掉了?买这屋子的时候牙人保证过这些防御墙连带屋子全是新砌的。他们竟敢卖我假货!”

“竟有人敢骗你,还想不想混了,”两位少女修士中个头较矮的那个娇憨一笑,离开地上的少年,亲昵地凑到不断捶墙的少年身边,“走,咱们这就去找他赔灵石珠去。”

“行了你们俩别打情骂俏了,快过来看看岑岑,他真的伤很重……”另外一少女冲他们喊道。

“……”罪魁祸首郁子规假装路过,往叶子后又缩了缩。那少年一听顿时也收敛起来,立刻和两个少女凑一起看起倒霉少年的伤势来。他们如此年轻,对彼此的友爱货真价实。只因为忽然出事而手忙脚乱。——唉,他们这几个梨州修行书院的小学子,私下凑钱在这片刚建起来的城内坊区买了间屋子,权作月休日回城的秘密基地,方便平时搞事玩儿,全是瞒着书院和各自家中的。可今天第一天跑过来岑岑就受了伤,他们该怎么瞒过去呢?

“计划取消!”炼气九层少年的面庞非常英俊早熟,似是四人的首领,他看着地上被怪风割得满袍是血的“岑岑”,“钏姐姐,你拿我的钱去请医修……偷偷地……”

郁子规悄悄打量焦急的少年少女们。这么一会儿,她已经认出来了。

这个妹妹……不,这几个小朋友,她曾见过的。

——很明显,那位一时倒霉被时空混沌风伤到昏迷的“岑岑”,是年轻时的岑与痕;干脆利落给他裹完伤口转头跑出去请医修的高挑明丽少女,是年轻时的缪川川;那位娇憨妩媚、身着蓝衣的桃子脸少女,是藏舟未来的亲娘——年轻时的明善;而这位手握短剑、脚蹬黑靴、身着极其华贵的彩锦衣,一派主人气度的,大概就是那位不可说之人,藏舟未来的渣爹了。

郁子规作为“幕后黑手”很清楚岑家上一代的各种情仇纠葛,那是导致岑天放一生悲剧的源头。但她没想到能穿越到这里见到真人。

一只装着奇怪神念的飞虫,悄咪咪地看着未来会搅动华景帝国风云的几个大人物手忙脚乱,满屋子找药,翻医修书……

郁子规心里猛地放松下来。认出这四人,她顿时就找到这个时空具体在哪儿了。这恐怕就是她来之前那个时空的四百来年前吧。这里跟未来岑天放那个时空是有紧密联系的,一点也不陌生。——很好。她有了回去的希望了!

恐怕要借这时空大道一用啊……她想道。

郁子规前些日子搞学术研究顺便研究过时空琉璃,对于神秘莫测的时空大道有了一丁点了解,她知道整个仙国除了生死轮回外也借了隐藏的时空大道进行架构。时空与时空之间可以看做侧重点不同的剧情平行时空,时空琉璃那玩意儿就是这些时间和空间的通道和传送门,造成一切有关时空的意外。按理说每个谪仙的命运——或者说以这位谪仙为主角的小时空在平衡使严谨的操纵下都会是写好了的,无需更改;但她之前不是被狱主阁下改过权限嘛?她可以自由操纵天机了,那么就会有无数个同样的她为自家前辈做出不同的命轨导致不同模样的平行时空出现,狱主阁下大概会等隐前辈试炼结束再确定同一时间段的哪个时空是真正发生过的而不仅仅是天机的可能性,这根本不是她一个人仙所能置喙。她只能在局中努力,到最后才知道哪个可能性中的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发生了而不是没发生……现在她的生机,就建立在这种状况之下了。

她被扔到了她根本没存在过的四百年前。这个平行时空是从原先已经尘埃落定的时空里分裂出来额外附加的。若是她在这个时空里不说不动,隐藏起来,不影响原先的任何天机线,盯着岑家上一代这几人按部就班发展他们的命运,直到该发生的发生,岑天放跟原先一样来到岑家,受上一辈人前尘影响展开他的一生,——那么,从理论上来说,一切天机线都不改变,这个分裂出来的时空会完美无缺地“拼”回去,就像郁子规不曾穿越回来,这片时间不曾分出来一样。

这,就是她唯一能回去的路。

拼回去,就像拼图一样拼回去。就当自己是天机线,以这个因为自己穿越而分裂出来的平行时空为命轨沙盘,一场另类的操纵天机,决定眼下这个自己的命运。

郁子规果断决定拿现在这个自己去迎合狱主阁下的选择了。若不如此,随便把这个时空搅得一团乱,她虽然还是会安然无恙的回去,但那时狱主阁下让其尘埃落定的时空就不是现在这个自己的了,而是其他可能性中的自己。——安然忍耐等这个时空拼回去的自己;之前没遇上时空琉璃的自己;甚至更早,根本没遇到岑天霞重生事件的自己……

都是自己,但郁子规的道心决定了她不可能把自己让给其他自己。反正最后是要看哪个时空的自己胜出。一向浑不吝的郁子规觉得,来一场自己与自己的比拼,好像也挺有意思的。看书还要自己找最新章节?你out了,微信关注美女小编帮你找书!当真是看书撩妹两不误!

第二百五十七章 恰同学少年

反正跟每一位人仙一样,她真正的身体——那金德仙躯始终坐在天外轮回台上呢,投入仙国繁复时空中的始终只是一抹神念而已。神念丢了扯回来就得了……她的任务还是可以完成的!

下定决心之后,郁子规就二话不说,开始回忆起她所知道的,关于岑家上一辈四人的过往。

要搞清楚这个平行时空的大致“剧情”,她才能按着轨迹走呀……

这四百一十年前的天运三千五百二十年,差不多就是后来一切乱七八糟事情的起点。很快,她想起来了。

这一年,岑与痕、缪川川、明善和那位化名天默的少年刚刚在梨州修行书院里相识,他们情谊正浓,建立了一个只有他们四人的秘密小团体。

这时候岑与痕还不叫岑与痕,缪川川也不叫缪川川,明善和天默也是一对非常甜蜜的少年夫妻。表面上他们只是梨州修行书院在读的四名学子,有些纨绔风气,为了月休日不回家受管教自个儿在外面偷置了宅子用于玩乐。可是后来的华景帝国上上下下无人猜得到,后来使得整个帝国上层风云变幻、从京畿到南方数地局势大变的那些乱局,居然就起始于这间位于梨州新建坊区的无名小宅中。

看似青春胡闹的四人组当然不曾醉心玩乐了。作为后来以一己之力复兴自在教的四位领袖级人物,整个江南自在教分坛其实就是从这里死灰复燃的,他们后来从这里开始收集补全自在教典籍,招收教众,招兵买马,暗中扩张,几乎是奇迹般地从零开始重建了前朝湮灭了的自在教教统……不过那暂且是后话,最开始,当四人还只是修行书院乖乖学子的时候,他们偷跑到这来聚会的原因非常简单。——仅仅是因为岑与痕、明善、天默这三人,见小伙伴缪川川为修途苦恼,想避过书院视线,找个地方给她“开小灶”而已。

是的,四人组中的缪川川,在修行书院里有好几门课程,似乎遇到了困难。

华景一朝跟仙国以前绝大部分朝代一样有学归官府的禁令,这为了将修行途径牢牢把握在朝廷手中、禁制民间人士自行修炼的举措造成了一种现状,那就是同样是修士,无官品的寒门出身和有官品的官宦贵族出身之间,从小的修途有着天壤之别。连灵根这个东西都可以趁测试之前移植修补,其余的就更不用说了。在很早以前,没有官品的寒门连炼气期的修炼都是不允许的,甚至非贵族血统都是不可以做官的……如今各地修行书院能招收寒门子弟,允许他们考官品,靠本事翻身,已经是皇权与世家磨合妥协的结果。但是即便如此,能考上更高官品的寒门修士数量依旧少,他们的基础太薄,资质太差,哪怕学习同样的课程也远远比不过出身高贵的同窗。各地修行书院为了面上好看会匀出不少名额给那些有志突破炼气期以上的寒门子弟,自称公平考核,但实际上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缪川川就是梨州修行书院中极少数出身寒门的学子之一,她又是女修,这就更罕见了。她非常的争气,凭着只有五分之三的差五行灵根考到了梨州修行书院来,但仅凭勤奋不足以支撑她继续往上。太不够了。前两年还看不出来,到第三年、第四年,大家渐渐修到炼气高阶甚至开始准备筑基的时候,她的名次就彻底落了下去,落在了那些家里可以额外请名师解惑、天生灵根更好的同窗后面。书院夫子跟她谈过多次,再这样下去,她就要被退学了。

这一闹,她的三个小伙伴就纷纷急了起来。

岑与痕、明善和天默皆是出身极高。岑与痕真名陈岑,来自京北陈氏大族;明善家里亦是军中二品大员;而那位化名天默的少年更是他们的首领——当朝五皇子,他们三人原是在皇家修行书院下属的中阶修行书院修炼的,因为天默犯了错被皇帝斥责,由原本的境界直接贬到炼气期,扔到南方来“从头思过”来了。他的新婚妻子明善和伴读陈岑也只能一同被贬修为,一同来江南避祸。他们与缪川川相识相交是爱她的性情和聪慧,见这个寒门好友有困难,他们毫不犹豫地准备伸出援手。

——他们这是违反规矩的!无论是书院的规矩,还是陈家、明家的规矩,尤其天默的真实身份还那样敏感。禁令在前,无论他们想要私下给缪川川找灵石资源、私下教她炼化灵气的捷径,都是罪无可赦!官门贵族基本就没有不给自家后代开小灶的,各地书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不代表他们可以把这些好处送给寒门同窗。

“管什么禁令呢。凭什么寒门就不能跟我们一样?无论什么手段,钏钏的年考必须过!要是被发现了就推到我头上来!”这是天默对陈岑和明善说的话。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他们各个家族不都有秘术应对书院的检查么?给钏钏上一套,保证她到时候修为术法能应付年考,同时不被夫子发现她是偷偷做了额外的修炼。

“谢谢、谢谢你们……”对此,缪川川只能说道。

这一年,他们还非常年少冲动。三人近乎不智的莽撞举动,没有其他理由,就仅仅是出于一份对缪川川的关心与爱……

出入风竹海被抓了一次之后,他们只好想了别的主意。天默假装沉迷玩乐,置了宅子时不时将其他三人带来玩儿,应对那些暗中关注他的京城之人。按这个时空原本的命运轨迹,他们确实成功地给缪川川补上了课,也是因为要给缪川川找更多灵石资源、民间修炼秘籍的原因,后来某日,天默在梨州黑市接触到了多年前湮没的自在教的线索,从此才开启了他们关于自在教的崭新人生……

梳理到这里的郁子规忽然发现,不,不太巧。

飞虫身发出的视线,偷偷地瞥向了树下,正为陈岑的伤势忙碌的明善和天默两个人。

这就是她至今没敢做任何动作,发出任何声音的原因。——这个时空中,在明善和天默两个人身边,两个处于使用状态的仙术傀儡正拿神念互吵。

“是你写的吧?我怎么不记得你告诉过我陈岑会受伤?!天机这都乱了!你又给我使绊子!”天默身边的平衡使指责明善身边的平衡使。

“我才没写!这难道不是你写的?!你不是总爱捉弄陈岑,就觉得他好欺负,欺负给明善看吗?你总是不把凡魂当人看,我真是受够你了!”明善身边的平衡使气势如虹地掐了回去。看书还要自己找最新章节?你out了,微信关注美女小编帮你找书!当真是看书撩妹两不误!

第二百五十八章 两位谪仙

两个人仙监视者用仙国土著们听不见的声音争吵着,在场唯一能听见的第三人悄然躲避,远远绕开。

这简直是之前郁子规跟风月争吵的翻版。两位四百年前的人仙没看到那条一闪即逝的时空裂缝,倒以为是彼此作弄了天机线而导致命运脱轨,第一时间就互相指责。他们好像本来就有矛盾,发生意外了第一反应就说是对方的错,无意中倒让郁子规给混了过去。

郁子规没法解释自己的来历,在两位同境界的仙友面前只好先怂了。不过她打量着两位人仙手中从天上垂下牵系着天默和明善的那些天机,心中生出一股怪异感。——她怎么不知道,当年的明善和天默,居然是来转世试炼的谪仙呢?

这怎么可能呢?岑家上一代四人之中有两个仙魂……

郁子规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好像有什么很关键的事忘记了。但是,当然,她做岑天放的任务时跟他无关的那些谪仙的命运都是被保密的。四百年后人家明善已经换完仙骨死了走了,天默也跟岑川俩人闹掰再也不回梨州了,他们本来就没跟小岑天放见过面,他们是不是谪仙她也没法求证,谁知道呢?

按下这点疑惑,郁子规穿院过树,嗡嗡嗡往窗边一飞,往屋里一瞧。对于眼下这状况,她得先看看这两位仙友的动作再说。

这边厢,急匆匆的缪川川——现在叫做苗钏的少女已经把两条街外的某医馆坐堂医修请了来,医修收了重金答应保密,过来看陈岑伤势,完全看不出是什么造成的,只好按皮肉伤治了了事。过了两个时辰陈岑才缓缓醒来,他一向木呆呆的脸上还是一片羞涩沉默,咳了声,看起来倒无大碍,让大家松了口气。年轻的缪川川有些丧气地说:“出师不利……我们还是回去吧。”第一次跟其他三人跑出来干“违法”的事,她本来就很忐忑。她受到了打击。

“这有什么关系,”天默脸一板,却温声鼓励这个寒门好友,“我们来都来了,还有半个时辰再回去呢……那是意外。岑岑不会因为这点事就怪你的。他也不想你半途而废。是不是,岑岑?”

陈岑被逗得微笑,明善晃了晃手中玉简,也甜美而坚定地鼓励缪川川:“至少我们可以把这本《剑术真解》之三学了,这个很快。你会看到效果的!”

“好、好吧。那,我听你们的。”缪川川此时还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普通少女,很快声音不再颤抖,握了握拳,说道。

这时候那两位人仙也终于吵完了陈岑受伤之事,换个话题开始吵怎么把命轨圆回来。按理说四人组是第一次给缪川川开小灶,躲在这宅子里悄悄给她讲了玉简划了阵拿了灵石手把手教她修炼,就在这里让她突破了一直卡着的炼气六层,有个非常圆满的开头。然而今天他们计划首先就乱了,缪川川也被引得有些不安。

盯着在床上苍白地躺着,微笑默默看着其他三人努力学习的陈岑,天默身边的平衡使拼命指责明善身边的平衡使:“怎么办,你说怎么办,要是他们觉得这宅子不安全改主意了再也不来了,你告诉我以后要怎么引出自在教来?”

明善身边的平衡使气恼道:“得了——说好不提这个了。你不如想想怎么让岑岑伤好一些,能瞒过书院;然后让你家天默忘了这宅子的问题吧!”

如此这般车轱辘了半天,俩人总算达成共识,那就是要保证下面这几个小朋友继续把这处宅子当做他们的秘密基地,顺便让他们坚定信心不要半途而废就此放弃。这样,他们就需要小小地动一动天机了。把命运尽量引向划定的命轨之中,这是他们的本职工作,光明正大,顺理成章。

于是郁子规就蹲在屋檐上,看着几缕天机在尽可能的范围内微微翻飞起来,如尘埃中的光柱。就这点小动作倒是不需要更改什么权限的。首先用在陈岑身上的灵药达到了它所能发挥的最好药效,陈岑脸上恢复了更多血色;缪川川的修炼学习过程也非常顺利,没有再打击他们这几个人的信心;最后一缕天机点在天默和明善周围,窗外花香飘了进来,他们心情变愉快,原先“被卖屋子的人骗了”的恼怒消散很多,也就不再执着要去退货,看着这新屋子不再很生气……

天机线的作用便是如此。有那么多可能的选择,有那么多所谓“纯属运气”的事情,天机最重要的作用就是在一定范围内更改这些“运气”。让一切看似随机地往幕后监视者想要的方向发展。郁子规瞅着这两位同境前辈,觉得他们操纵天机按轮回台上受训的标准来看还算合格,唯一的问题就是……

唯一的问题就是……

郁子规匪夷所思地等了半天,直到这一日结束,其余三人和岑岑讨论用什么借口装作无事发生地回书院,她愣是没等到这两位人仙说一句“要去向生死狱主汇报”!

看来这两位也是跟风月一样来仙国混日子的吧。郁子规劫后余生地想道。谢天谢地。要是来个跟自己一样爱较真、做任务一丝不苟的,她还真不知道引来了这个时空的生死狱主要怎么办。——或许这个平行时空直接会被抹去,她被带回四百年前的轮回台或者四百年后的轮回台,穿越过来的这个自己就彻底不存,被其他时空的自己取代了。

总之,在两位脑子不太好使的人仙的插手之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个平行时空险之又险,绕了个圈圆回来。郁子规穿越来的小影响勉强抹平。四人怀揣着秘密返回了书院,岑岑强忍伤痛装作无事,暂时没人看出来;同窗们只当他们这四人去玩乐了,鄙视之中暗怀羡慕;四人回想起这一日来还有些惊险,因此更加亲密了些,也更加下定决心,以后每月都去那处宅子,完成他们原先的目标。

郁子规扇动着她的小虫翅,悄然无声融入了这个时空中。如果说之前做任务是在幕后看着幕前,台下看着台上,那么现在她就是一个更超脱的视角。这个时空中人仙们忙碌地牵线让命运前行,而她在更高更远处冷冷地瞥着他们,瞥着这个漏洞百出、用各种傀儡和天机线搭起来的假戏台。整个时空层序分明,她是一只不存在的虫子,与任何事都毫无关系。

数月之后,天运三千五百二十年的夏天到了,少女苗钏与来自京城的三人更深地交了心,她诉说她贫寒家中的所见所闻。明善、天默和陈岑头一回开始思考贵族修士与寒门修士的不同、他们华景帝国的某些不公之处,心底埋下了种子。

再过了数月,夏日最炎热时,苗钏在女子院中名次稳步回升,夫子们有些奇怪又测不出异常,只能归于这个寒门少女又开窍了,也不再提要把她赶出书院的事。

最后到夏日快结束,梨州修行书院迎来了年考。距离四人第一次在梨花宅院中聚会已过了半年。苗钏有惊无险地低空飞过。四人再次来到他们的秘密小宅,通宵庆祝。然后,就在这一夜,决定了他们这两个谪仙并两个凡魂所有人生命运的——自在教,终于也露出真容,出现在了四名少年少女的视野中。

……

那是夜深了,苗钏、陈岑、天默和明善都因为高兴而喝得酩酊大醉,吃饱餮足,就在厅中胡乱一倒,在地上或趴或卧或躺,四个人像窝小兽一样亲亲密密挤挨着就睡着了。天默雇来的仆人给打开了埋在墙壁中的挡风法器,把灯熄了退了出去。就在这空隙,本该彻底放松休息的一夜,竟有心怀不轨之人摸了进来!

十来名至少筑基期的修士破坏了禁制翻进了墙。一拨人飞快地开始搜索全宅;另一拨则冲进厅中,先杀了仆人,再试图绑架四名少年少女。天默等人是万万没想到他们竟然能遇到劫匪和小偷,——首先,这坊区非常安全,与梨州各官宦之家比邻而居,到处都有防御;其次,天默虽已改名换姓用伪装身份上梨州修行书院修炼,但那不等于他身边没有来自皇宫的监视和保护力量。所以小偷找上这间宅子注定是找错了人。当四人惊醒时,身边已经打做一片。

反正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被压倒性地打败擒获,具体过程概不累述。很快小偷们死了大半,剩下两个半死不活的被带到了天默面前。

他们的来历好像很有意思,四人屏退了暗卫,把人关到柴房里审问。

“自在教?”天默问道,“你们为什么会找上我们?”

在华景一朝,当今一代,自在教已是一个非常遥远的名字了。它多是出现在讲述前朝的话本或说书人的故事中,当做反派角色。可这些人竟然还存在于世吗?红刀卫是干什么的?——不,这些人为什么会来找他们呢?看书还要自己找最新章节?你out了,微信关注美女小编帮你找书!当真是看书撩妹两不误!

第二百五十九章 命运的波澜

四个人审问半天才知,原来摸上他们家门的这些自在教教徒,竟是被他们前些日子在梨州城西黑市淘换的一些东西引来的。

前些日子,天默为了对外掩盖苗钏私下修炼的事实,给她在书院和世家秘术之外找一条她自己的修炼之路,亲自潜入黑市去帮她搜各种非法的、违法的民间秘籍和法器,以作参考。没什么结果。只买回了一堆破烂扔屋子里堆灰。但其中竟然有一样是自在教流落在外的教内遗物。还不是一般的遗物,而是——圣物。

曾把仙国这片土地闹得天翻地覆的自在教这些年基本算是凉透了……皇家修行书院领着各地地方书院发展得欣欣向荣,灵根尚可的寒门修士们考着官品做着美梦,河清海晏一片太平,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自在教只有零星不死心的教徒还在暗中坚持,如角落里的杂草,偷偷收纳教徒、散布教义。凭着这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他们断断续续传了一星半点自在教秘籍和传承密令下来。——天默从黑市里摸来的圣物就是这样一个传承密令。这些由早不在世的前朝教主打造的传承密令用于考核教徒,通过者便可以接受指引,继承自在教各地教坛,把这个“反抗华景帝国暴政引领人们获得自由和幸福”的教统重新发扬光大。

陈岑、天默、苗钏和明善面面相觑,觉得很荒谬。不就是年考过不了,在书院课程之外开小灶,偷偷补习修炼嘛,这少年少女间闹着玩儿似的行为竟能无意中引出这种禁忌。说起来也搞笑,自在教的教义正是要每个人独立自由当家做主想怎么修炼就怎么修炼,他们这小小叛逆的举动要是上纲上线往严重里说,还真是标准的自在教干的活儿……

这几个试图夺取传承令的自在教低等教徒被交给了天默身边的暗卫,带走关进梨州府狱了。可四个人却深思了起来。他们被这个所谓的自在教,所谓的传承密令激起了兴趣。

天默手一翻,那片棕黑色残破木简样的玩意儿就出现在他手心里:“来来来,我们研究一下。”

“对啊,钏钏,你看看自在教这些秘籍对你合不合用……”明善也亲密地揽着苗钏的胳膊。

这几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孩儿因为一点好奇往前探了探。然后,他们就从此身不由己地被卷了进去,再也无法脱身……

假扮成得到传承令的自在教教徒再一次去黑市,只是一场探险。他们以为走这一趟就可以结束这天外飞来的意外,把这传承密令烫手山芋扔回给那些阴沟里的老鼠,回头还继续做他们清清白白的书院学子。然而事与愿违,在他们灭杀那些自在教低等教徒的时候,其实就已经被卷入自在教内部的风波。十几年前自在教有位年老的教内护法辞世,为了筛选继承者在江南附近放出了这些珍贵的传承令,自在教那点可怜的势力一直处于火热的争夺状态,各地隐藏的教徒都在为争夺传承资格而活动着。天默四人一掺进这摊浑水立马就被人当做了竞争对手,解释也解释不清了。

乔装打扮的四个小修士一开始是哭笑不得。——这时候的自在教盘桓在什么地方呢?在各种最低档的茶楼酒馆、青楼妓馆、荒废的护城渠、城外乱葬岗等藏污纳垢之所;而这时候的自在教教徒具体是什么人呢?城内最不起眼的走卒、在护城渠底躲着的流民、盗、窃、娼、乞、各种匪类和老弱病残。天默不知道就这种直接能被一锅端的犯罪窝点内部居然还有尔虞我诈,派系斗争,真是一看就药丸啊……也幸好是如此,这些教徒修为并不很高,非常好对付,四人连带他们身边的一名暗卫加起来竟是一支实力强劲的队伍。他们闹黑市、闯黑街、打地痞、揍流氓,一路顺利打败了各种不服气的喽啰,顺利地站上了自在教的赌台……

当他们有惊无险囫囵个从城西黑市跑出来的时候,他们才发现,原来他们保住了这枚传承密令,他们获得了……最终的胜利。

“……”

明明是要去了结因果摆脱自在教的,结果却收获了一帮小弟,收下了梨州城内外所有自在教势力,成了自在教正统的继承人。这也太好笑了。不过笑完之后,四个人开始想着怎么解决这件事。方法当然也有,那就是继续叫暗卫来,借天默身边的力量把自在教一锅端了,从此两清,梨州府说不定还给他们奖赏。

可,他们没这么做。

因为他们改主意了。

“你看他们,你再看看他们,”苗钏神识探在那枚传承密令里,一边读着那些自在教的教义和修炼典籍,一边对天默说,“……他们的秘籍,我想留下来……”

这次黑市之行,亲眼看到自在教这些阴沟里的老鼠,给他们四个人的震撼是难以言喻的。小时的缪川川出身市井,看了这些还算镇定;而明善、天默和陈岑三人却从来不知道,华景帝国真正的底层是这个样子的。传说中的自在教是这个样子的。他们是过着这样的生活。

很苦,很脏,很贫瘠,但是他们居然是心底有着希望的。那些脏兮兮的没户牒的小孩子,连最低阶的坊学都没钱去,抱着自在教给的速成秘籍和劣等灵石一边躲着城卫一边偷偷修炼,他们灵根很差,修的磕磕碰碰,恐怕一辈子也修不到炼气三层以上。但他们眸光闪烁,那是一种不甘的火,在书院同窗们的眼中从来没有看到过……

原来世间竟有这样一些人么?明明也有灵根,却连修途的门都摸不到。他们不甘并苦苦探寻,只是想要尽量修到更高境界,让自己能活得长一些,再长一些,哪怕只能多得几年寿元,远远不能跟动辄几百几千岁的官宦勋贵相比。

“我能不能留着这个?自在教用于伪装境界的秘术非常好,不亚于你们给我的那些,如果我试试修自在教的法门……你们也不必违反你们家里的规矩。”苗钏眼神明丽通透,却两颊泛红,觉得自己有点得寸进尺。

“我不能以后总是靠你们……”绕了半天,苗钏终于脱口而出,“我想我的修途……在自在教!我想我自己来!”

少女苗钏以为其他三人会生气,或者至少有些尴尬,但出乎她意料,明善天默和陈岑不但没反对,还大加鼓励,纷纷要求一起加入,替她想办法。

“一个自在教,我大概还是能帮你罩着的。”天默沉思着道。

也不知道天默是如何跟那些监视保护他的暗卫交流的。他身边的暗卫并非全是他自己的人,还有来自其他势力的探子。总之在他高超的谋略之下,来自京城的暗卫终究没成为他们后来收服自在教的阻碍,反倒成了助力,替他们做了不少事情。

天运三千五百二十一年。四个人在梨州修行书院的最后一年缓缓过去。他们忙碌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投入了自在教这个忽然出现在他们生命里的反贼团伙。梨州附近乃至整个锦衣十二州地区的自在教据点忽然被红刀卫清扫一空,就此销声匿迹。而在别的某些角落,自在教却隐约重起炉灶,另生声息。

他们阴差阳错假戏真做,真的就当上了传承密令的传承者,继承了梨州城外江边一处荒废了的前朝教坛,并以它为根据点缓缓发展起来。这个过程顺利得不可思议。很多年后,等陈岑、苗钏、明善与天默闹翻之后,三个人才慢慢想起来,当初天默这个来自皇宫,代表了朝廷部分正统的皇子,能二话不说支持苗钏的想法,甚至动用他手中仅有的势力去收拢自在教,恐怕也不仅仅是为了他与苗钏的情谊那么简单。

那时天默处境艰难,身为成年皇子却被贬回少年模样赶出京城,已无翻身之机,手中除了一点暗卫和朝中少许死忠什么也没有,他对自在教那么热衷,未尝没有借苗钏之名将这些天上掉下来的的民间力量收为己用的意思。这,也是他的利益啊。

不过当初的明善和陈岑到底稚嫩,只是怀着一份对那些教众的怜悯和触动跟着天默团团转,没有想太多,等他们反应过来时,他们已经不知不觉走上了这条路。——集体入了自在教,成了教徒,甚至当上了教徒中手握传承令、人人追随的预备领袖。

就是这样,华景帝国江南地区的自在教开始了复兴。那些梨州城西的小孩子,成了四人麾下第一批“徒弟”;那些黑市里被他们打败的喽啰杂碎,不堪用的清除,堪用的收为第一批手下。然后他们耗尽心血,详细研究自在教的教义和传承秘籍,做了些改革,杀了不少顽固的老教徒,再招收了大批新教徒,一点点将这个古老的教派改造成更符合他们四人想法的模样……

——以上,便是这个平行时空中岑家上代四人命运的开始。全过程郁子规在飞虫身中观摩,看着幕后两位平衡使紧张地操纵天机,总算是成功渡过了这关键的一年半,没有出差错……看书还要自己找最新章节?你out了,微信关注美女小编帮你找书!当真是看书撩妹两不误!

第二百六十章 又一位重生者(一)

郁子规觉得在天默和明善周身诞生的这个谪仙小时空如一片不紧不慢的波澜,按部就班地往前推去。这仙国任务她已做过一次,旁观着四百年前差不多的,有些无聊。唯一的乐趣大概就是听那两位四百年前的同僚吵架了。郁子规后来也知道了他们为什么吵架……原来他们竟是看戏看得入了迷,真心实意、设身处地地为各自前辈“打抱不平”呢。

她差点没被逗笑了。就两个沙盘的安排来看,天默后来会跟明善分道扬镳,恩爱变怨怼,落得个生死相隔反目成仇的结局。明善身边的平衡使竟是因此非常讨厌后期天默对明善的背叛,认为他是害明善郁郁而终的罪魁祸首;而天默身边的平衡使听了这话,也很生气,从天默视角看来,作为他的爱妻,明善居然不站在他的利益一边,反而跟他撕了x,这根本就是她背叛了天默才对……俩人跟小孩子似的为还没发生的事情吵个没完,时不时给对方使个绊子,弄得条条天机线也鸡犬不宁,就好比台上的人还在认真演着故事开头,台下知晓剧情发展的人先掐起来了。郁子规没见过这么熊的平衡使,——他们还记得自己在做金德仙躯任务吗?

轮回台主曾说过,仙国中事全是转世试炼,中间具体发生什么,各位谪仙前辈从来都不在意的。天默和明善肯定也是如此,再深的仇再多的怨,等双双搞完仙骨回去天外他们也会当过眼云烟一笑而过了,说不定还很开心地交个朋友,嗑着瓜子把这次转世当笑话聊呢。人仙境终究是不够超脱红尘,当事人没当真的,他们倒当真了。

郁子规想起四百年后的岑天放。跟这个时空的两位同僚相比,被狱主阁下训斥过的她可再也没有为岑天放的悲剧而乱洒同情心。

“我这幕后黑手当得挺冷漠的……”她想。

——可做仙国任务,不就该冷漠吗?

想着之前为仙魂凡魂的不同待遇而产生的那点怪异疑惑,郁子规这样说服自己。

一切如是……直到天运三千五百二十一年初秋,明善、天默、陈岑、苗钏四人差不多快要从梨州修行书院毕业的时候,这个时空台上各人演戏、俩人仙掐架、郁子规在旁装死的大好和谐状态,终于迎来了转折。

因为这个平行时空终究还是出了岔子。

郁子规就知道她不可能就这么做个看客静静旁观四百年就成的。时空大道极其精密、细致,每一条天机、每一道命运和气运都紧密牵动着整个时空中人与事的轨迹,一个不小心整个时空的轨道就会往另一边离去,或分裂或融合或跑偏,变成另外一个迥然不同的时空。郁子规穿越过来的举动最终还是让这个平行时空出现了一点波动,于是造成了跟真正的四百一十年前不一样的轨迹。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她也借此窥见了仙国天道下隐藏的某些秘密,加深了她对仙国诸事生出的某些疑惑……

问题出在年轻时的岑与痕,也就是陈岑身上。看书还要自己找最新章节?你out了,微信关注美女小编帮你找书!当真是看书撩妹两不误!

第二百六十一章 又一位重生者(二)

这一年,天默领着其他三人已经尽量将江南地区隐藏的自在教势力收拢了过来。第一批修习新版《天地无穷自适全生自在经》的孩童已顺利踏上修途,四人也和效忠于他们的手下首次行动,啃下了一批小小的灵气资源。隔壁芳州府专营的一处灵草场失了火,江边直属于梨州府的几个洗石矿遭了贼,都在天默的安排下掩盖了过去。其他地区蛰伏的自在教教徒这时也注意到了锦衣十二州的动作,开始与这几个不知哪儿冒出来的新鲜面孔接触。四个人忙得不亦乐乎,一边应付着书院功课一边还要坐镇教坛指挥。天默抽空带人跑去跟南疆、北地、京畿等地的其他传承令继承者见面,跟他们尔虞我诈地试探、周旋。江湖人心狠手辣,讲究的是黑吃黑、以力服人,闹了半天,他们这拨江南分坛教众总算是全身而退。四人顺便与其他分坛的教内高层打好了交道,又收下第二批小弟……

陈岑的异常状况就是在这个时间被郁子规发现的。按那两位平衡使的规划,天默和明善的命运即将在书院毕业之时爆发一场剧烈的冲突,作为一个关键节点,借此剔掉好几根仙骨。——在这片混乱中,郁子规终于发现了陈岑一直以来对外掩饰的不对劲。

甚至可以说那不叫简单的异常,那是这个平行时空整个跑偏,让郁子规利用时空大道回去的美梦濒临破碎的预兆——

那是同年七月,最后一年的年考试炼之中,苗钏私下修炼灵气的行为终于露出了马脚。一切急转直下。之前三个人教她吸收灵气突破境界是拿京城世家的秘术来遮掩的,梨州修行书院暂时被瞒住;但他们却不知道自在教那些同类秘术却是在修行书院里记载过的。改修功法后,再小心谨慎也不再天衣无缝。苗钏就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夫子们戳破画皮,暴露了她的灵根痕迹和体内灵气运行线路。

关键命运节点,连两位平衡使也勉强消停,不再吵架埋头干活。苗钏被取消学子身份,关入风竹海禁地听候发落。

其他三人无一不急。真是玩脱了!得赶紧救她啊!明善和陈岑当晚就潜入了风竹海。天默人在外地回不来,只能遥遥传信安排接应。那夜月黑风高,风竹海中饲养的妖魔鬼怪乱影纷纷,陈岑和明善一同带着自在教帮手潜入了进来。梨州修行书院的风竹海如四百年后那样神秘而危险。竹海深处的禁地有着学子们不知道的黑暗面。不过跟四百年后的岑天霞、许苍筤不一样,有自在教在手的陈岑和明善把握还是很足的。他们制定了非常详实的计划,派麾下教徒公然来打了一场突击和抢夺战。

首先,声东击西,自在教都没有用别的名号,公然就举着自家旗帜入侵了梨州修行书院。他们家教徒本来也憋着一口气,这么多年遮遮掩掩凄凉无势,好不容易来了几个不错的传承者,大概他们是想新官上任三把火扬眉吐气吧。很好,哪怕不是为了听令救人,他们也早想打朝廷的脸,告诉大家,我自在教回来了!

然后,在整个书院猝不及防的时候,明善和陈岑就亲自来找被关押起来生死不知的苗钏了。禁地里黑湖的水如烧着了一般沸腾起来。因为各种理由被掳来关押在这里做各种见不得光的事情的囚犯出现在两人面前。观之凄惨无比,让焦急的明善和陈岑对本就看不顺眼的梨州修行书院添了几分真正的仇恨。但他们最重要的还是要找小伙伴钏钏,她被关到哪里去了?

混战开始。攻入禁地的教徒们分队去攻击那些白袍和黑袍的夫子们,开始了自在教在本朝卷土重来的第一次亮相。这都是两位谪仙命运里本就该发生的内容,一字无改。明善身边的平衡使紧张地跟在明善背后,天机细而不乱,丝丝密密地牵向黑湖边血肉横飞的战场……

一只小飞虫在这时,却疑惑地盯向了陈岑。郁子规在陈岑今晚的表现中敏锐地发现,他一步步露出了太多破绽。

天默和明善身边的两位人仙从来也没关注过这个凡魂,导致郁子规也疏忽了。陈岑小朋友性情太稳,在郁子规穿越过来的这一年半之中装得太好,以至于现在才让人发现,他好像十分先知先觉,早就知道了一切……这还是他自己说出来的。

明善柔柔的声音带着怒气质问着他:“——你怎么知道禁地的进出方法?什么?预见未来?岑岑,这种时候你不要开玩笑。”

禁地破了的禁制边缘。自在教的教徒没注意自家两个传承者前辈居然在这种时候压低声音争执。陈岑对着明善蹙起的秀眉说,“你听我的就好。我不会害你,害我们教统!”

“可你,可你既然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你为什么坐视她被夫子发现?”明善指出,“岑岑你到底……”

一向木讷的少年却在此时闭口不言,一种固执的感觉在他身上爆发。他望向年轻时明善的眼神充满了怀念与悲哀,自从一年半前被一道怪风击伤获得未来四百十一年的记忆,他就一直处于半恍惚状态,,好不容易把记忆都拼凑起来了他心中也唯有想要挽回未来注定要覆灭的自在教……旁边,郁子规满怀思绪翻江倒海地看着他。明善身边的平衡使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转眼,岑与痕就已埋头冲去当年记忆中苗钏所在的位置救人了。他身边一圈骤然扭曲的天机线如这个平行时空一样,从此走向未知……

“又是那家伙!!!”明善身边的平衡使惊呆之后,第一反应例行扣锅给天默身边的平衡使,夜鸟形的傀儡身扑棱着翅膀追着明善冲上去了。

“……”

目前不在场的天默身边的平衡使是没法给自己辩白。然而郁子规,恐怕是唯一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的不速之客郁子规,她一拍大腿忽然明白了!

这无比眼熟的场景唤起了她的回忆。——这不就是四百年后岑家双子和许苍筤在鬼潮中闯进禁地救人的翻版嘛?啊,不,应该说四百年后是这四百年前的翻版!

时空琉璃。她就说时空琉璃把她抛到这个时空里来是怎么会消失的呢。时空琉璃必须要天道之主才能够灭除否则就会一直存在。感情那颗她从四百一十年后带来的时空琉璃是冲出来落在了小时候的岑与痕身上啊。

但,还是有哪里不对。哪里不对呢……看书还要自己找最新章节?你out了,微信关注美女小编帮你找书!当真是看书撩妹两不误!

第二百六十二章 岑与痕

郁子规满是慌乱,盯着下面骤乱的禁地黑湖。她仿佛能听到这个平行时空脱离原轨漂离而去再也找不回来的裂响。这个时候她终于想起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事实。——她想通过天然的时空大道让这个平行时空“拼”回去,可是她忘了,她在这里做出的任何一个抉择,也会在原本的命轨基础上分裂出无数个不同的时空,无数个自己!

这个因郁子规穿越而分裂出来的平行时空,骤然脱离了四百多年前的时间段,像一块碎片离开主体一样漂走了。

有的时空可能在时间上顺流而下拼回去,那就必然有别的时空不行。有的时空的自己可以顺利赶回四百多年后接上原先被时空琉璃吞掉的那个自己,那必然就有别的时空的自己不行。此时此地的她似乎属于后者……

“剧情”仍在进行。明善身边的平衡使大怒地试图把细节挽回来,不过显然是不可能了,重返四百年前的岑与痕冲进湖畔那堆刑架然后把苗钏带了回来。年轻时的缪川川从几名教徒身上跳下来抓住了明善:“你们怎么样?教里居然为了我——”

“为了你还不够吗?”明善一言难尽地帮她擦擦汗,又去看岑与痕。他们是按计划闯了禁地没错,但看岑岑这状况不知他还会不会听天默接下来的吩咐行事?此时岑与痕也没理她,他回头去指挥其他跟书院守卫打成一团的自在教教徒了。跟当初的岑天霞一样,岑与痕以为自己预见未来之后就有了改变未来的可能,精神焕发而充满希望。他回来之后就想顺着记忆做一些事,避免未来自在教覆灭的结局。他不知不觉地模仿着那些人仙监视者一样选择着命运节点,尽量按记忆中一样行事而保证命运的顺利进行,等到自在教发展到最有利的态势,他再跳出来修改细节……可他却不知他身处的这个仙国不过是虚假戏台,头顶天道时刻被掌控着,一旦他们这个脱轨的时空被生死狱主找到,整个都会被抹除,他这凡魂做的任何努力都不过镜花水月,一场空。

郁子规扇动虫翅,像个任劳任怨不要钱白打工的临时工一样追着岑与痕跑。这短短瞬间她已经想遍了各种补救措施——奔向半空中那堆涣散的天机线看能不能改回来;动用她存在这傀儡身里的人仙境神念把在场所有人打晕装无事发生;甚至直接跟明善身边那位四百年前的平衡使坦白身份……

哪个都不靠谱啊!

最终她气喘吁吁地盯着少年时的岑与痕的背影,一个疯狂的念头涌了上来。

“——岑与痕!”

仿佛是一个清朗明亮的陌生女声,有点无奈,又有点气呼呼的,在岑与痕鬼仙境的识海之中响起。

这是万空琉璃界生死轮回仙国中从来没发生过的事。——一个“台下”的人仙境仙术傀儡,公然地叫住了一个“台上”的凡魂。监视者叫住了被监视者。真假相通,虚实破碎。拦在仙国的真相与虚假的命运之间的那道帷幕,被撕了下来。

岑与痕非常的吃惊。少年模样的他在一片混战中匆匆四顾,也没发现有哪位大能者往他识海中传音叫他。他露出了警惕和困惑之色,然后他一转头,视野中,一只极小的飞虫朝他呆愣的面庞冲了上来,极近地凑到了他眼皮子底下。

郁子规觉得自己是有点过于胆大包天了,但她不想被抹除,不想被其他时空的自己替代。她必须回去。与其坐以待毙,那不如赌上一把,让这个已经失控的平行时空再疯狂一点。

“本座乃是风竹海禁地黑湖底被封印多年的一抹天外仙人神念,今日一抹时空大道的道力竟将本座唤醒……本座看过你的未来了。岑小友,我们是有缘人……”

她一本正经、语重心长地对岑与痕忽悠道。

“……”

“???”

……

四百多年后。

华景帝国仁平一百七十八年。夏末。提前到来的鬼潮之中。

这个时间,是仙国与外面混沌云海勉强同步进行的真正的“现在”。各位谪仙周身的小时空因为一颗时空琉璃而全被搅乱,它尚未消失,空间还四分五裂。这时,距离郁子规被抛离此地一秒钟也不曾过去,距离郁子规去往的那个四百多年前的平行时空已经过了一年半,而无论是真正过去的四百一十年还是那平行时空中过去的四百一十年相对于此时实际上都已完整地结束,因为天道之主生死狱主还没有拿定主意,一切也还没有尘埃落定。

梨州街上,黑夜鬼魅横行。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儿失魂落魄地在满地幽光冥火中行走、张望,面对这危险环境却好像神游似的不在状况。他颊边碎发湿漉漉地贴着惨白的脸,脆弱安静又固执。鬼潮对他一个炼气期中阶还是不太友好的。他遇了几次“鬼打墙”,也有几次路边小鬼怪攻击,他每次要拼尽全力才能狼狈脱身……

岑天放冲出岑家后花园是想找藏舟大哥,不过当他返回前院才发现一个人也没了。岑家也全毁了。他急着想追,结果就这样一跑跑街上迷了路。

远处似乎有些修士在打架,火光窜天。一抹寒冷鬼气从他手中的小幡中冲出。因为这个法器在几次缠斗中受了损,囚禁的莺儿趁机溜了出来。

“你别走!”岑天放喊道。

匆匆使出的缚鬼之术化作一道微光直追而上,却被狠狠打回。弱小的残鬼破除障碍飞到半空中盘起腿,吸纳天地间浓郁的鬼气。于是她也跟鬼潮里的其他鬼一样飞快修补了鬼身,修为在鬼修的修炼体系中层层上涨。这面庞温柔的女鬼逐渐变清醒,也不再疯狂碎碎念。她高高地俯瞰自己生前侍奉的少爷,气势磅礴,仿佛从来也不曾卑贱。

“我真的不曾害你,少爷,”她朝再无反抗之力的岑天放伸出手,细声解释,“我们只是想带你们去修鬼……跟我们一样去修鬼不好么?活着多难啊,当了鬼,我们便无所束缚,永不分离,获得‘长生’……”看书还要自己找最新章节?你out了,微信关注美女小编帮你找书!当真是看书撩妹两不误!

第二百六十三章 仙骨错位

云中有仙舟镜中双界第二百六十三章仙骨错位一支新的桃木剑从储物袋里滑入手心。

可岑天放松松地握着它,忽然就没有力气再跟死去的莺儿纠缠下去了。他只感到一股远非此世的疲惫。从孤独的小时到逐渐隐忍的少时,再到最近这些日子妹妹闹的那些怪事,一直按部就班生活着的他被打得措手不及。他觉得这真不是他想要的人世间。是哪里出问题了呢?

我只想平平淡淡安安生生地在熟悉的地方活下去。我只想跟身边熟悉的人相依为命,永世不离。如此简单的愿望,为什么就那么难实现?

当莺儿的鬼袖扑至眼前的时候,岑天放就这样不合时宜地走了神。他盯着那鬼影想,这短短十几年中他是在不断失去的,未来也将继续失去,而这些鬼,包括身边其他的重返人间的鬼,它们却是在不断——争取。它们只凭着一股怨、一抹念,死了也要从“死”之中爬回来,夺回它们想要的东西!

……鬼比人还活得痛快……

……莺儿说修鬼,意思是,死后成鬼,竟也算是一种修炼?……

女鬼莺儿带来的幽色鬼魅寒潮如凭空而起,直欲钳住岑天放将他全身上下包裹起来,带走这位她死后挂念的小少爷。鬼潮里的鬼通常都是这样吸取活人的生气,将他们拖入死亡的。只是恶鬼不曾会交流,要到今日出现了神智清醒的鬼修才知道,原来它们这么做并不是因为仇恨故人生者要对他们杀之而后快,它们竟是想要带他们去死后修行。——在鬼们看来,带他们去死,竟是为他们好的。

岑天放手中的桃木剑嚓地一声,折断了,从他松开的指间落了下去。同时他身上传来了一阵剧烈的疼痛。

那不是莺儿的鬼气带来的攻击,也不是任何他所知的因素造成的。在濒临生死的一线,漫天鬼气包围中,岑天放觉得自己看不见的体内好像忽然受了重重一击,一声轻响,有什么真晶髓玉一样的东西碎掉了。

“啊啊啊啊啊——”

岑天放身上放出的光泽一闪即收,女鬼莺儿溢满寒气的鬼手竟被生生打了回去。她被冲得往后一退,又露出青面獠牙。这时岑天放再一个翻身,从被冲散的鬼气团中落了地。他全身痛苦蜷缩着打滚,抵抗那种虚无骨碎之痛。

一根根看不见的骨头,新生又断裂,断裂又生长。

岑天放从不知道自己体内居然存在这种玩意儿,他只觉得身上伴随了自己十几年的血和骨明明都完好无损,又为何会发出这种细细的爆裂声……

——若有哪位人仙监视者在场,他立刻就能明白这是一位“谪仙”仙骨替换的过程。可诡异的是岑天放是在没有监视者引导的情况下自行替的仙骨,而且他并非无知无觉,而是发生了具有杀伤性的异象,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错了。

全弄错了。时机不对,地点不对,内容也不对。这根本不是生死狱主给隐天岑安排的仙骨!

此时此刻隐天岑的监视者郁子规并不在现场,她还整个陷入混乱的时空中没找着人呢。轮回台上,她手中的沙盘已然大乱,而她本人紧闭双目神念混乱还不知道这个仙国任务居然连谪仙身上的仙骨都搞错了,这转世试炼基本是彻底砸锅……不过她要等一会儿才能灰溜溜地跑来收拾残局。此时,女鬼莺儿被岑天放身上的光芒逼得无法再近前,却霍然一扭头,旋身看向这条街的尽头。

这位本不算什么的炼气期小女鬼在鬼修的修炼体系中刚刚突破了第二个境界——从气魂期突破到了汤魂期。她在这短短时间内所修的不是仙国中人装模作样的虚假道统壳子,而是与外界混沌云海同步的真正的鬼道。它凭借仙国天空上那点新生的鬼之大道维持着,还没有被仙国之主们解决掉,所以如莺儿这等乘其东风的小鬼修暂时还是有点真实的力量的。莺儿比生前胆子大了许多,她吹起一蓬鬼气环于身侧,竟想看看是谁打断她与故人相逢的喜悦。

鬼潮覆盖的街面上,挂着一点夏末的黯黄残月,满地不断喷涌的鬼气却仿佛眨眼之间被抑制住了,附近的鬼怪们竟然开始惊慌退缩。夜空在幽冥暗色中亮了一亮,像是有人踢开了一道门,外面的天光驱散了鬼潮内部的少许黑暗。

刚刚阻止了莺儿的不止是岑天放身上仙骨错裂的那抹光。更多是鬼潮之中传来的一阵波动。

“——咦?”

有人路过此地。仿佛是一个赶路的人看到这边的动静不太对,脚下拐个弯走两步顺手救下岑天放一样,他手一伸就把这个炼气期的男孩儿拎了起来,给他拍了下灰。周围的恶鬼惨叫一声,疯狂地奔逃。

“……这就巧了。”

路过的好心人仿佛是个年长男修,嗓音低沉醇厚,带着一股令人依赖、令人安心的气息。岑天放在鬼气散去的空隙以及这人的威压保护下缓了过来,连体内的奇怪骨痛都仿佛减轻了。他疑惑地看着他。而莺儿则立马转身,跟其他鬼魂一样试图跑掉。这时候那人也是随手一招就把小女鬼捉在手里。

“小孩子胆子也太大了,”那人两根手指一捏,把汤魂期的小女鬼封印成了一个珠子模样的鬼气魂团,再扔到岑天放手里,“难道这世上就一个丫鬟是真心牵挂你的?鬼潮里也敢乱跑,看着是鬼也敢乱追……喏,拿好了。记得以后修为够了再跟她‘叙旧’。”

“我……这……”岑天放被他这个自来熟弄得一怔,忙掏出一个新的小定魂鼎把莺儿放进去。然后才抬头看清这男人的脸。那是张很让人难忘的脸,极高的修为境界掩饰了年龄,给人的感觉却是已经老了,英俊而并不傲慢睥睨,只是让人觉得完美可靠,可以死心追随。岑天放觉得他很眼熟。是一种没亲眼见过,但肯定在什么画像上看过的眼熟。

莫非是跟岑家有关系的长辈?

“你是……”谁?看书还要自己找最新章节?你out了,微信关注美女小编帮你找书!当真是看书撩妹两不误!

第二百六十四章 骗局之下

云中有仙舟镜中双界第二百六十四章骗局之下岑天放不是错觉。对方确实认识他。

“……看来你真的不是他和川川的孩子……瞧这小可怜的样,”这位看不出年纪的大修士仔细地瞅了瞅岑天放惨白的脸,抬手摸了他脑袋一把,逻辑非常跳跃地说道,“今晚你也是刚知道自己的身世吧?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们都被他骗了!”

“……”

骗了?什么骗了?

岑天放浑浑噩噩,终于明白对方说的是岑与痕的时候才反应过来:什么叫“都”骗了?

那人却已经一把扯过他,领着他离开了这片鬼气喷涌的危险区。仿佛是路边捡到个岑天放让他有点意外,他一边走,一边就强行放下架子跟岑天放寒暄起来。

“——他们捡了你和你妹妹假装他们自己生的还不告诉你们真相,就是为了装出一家人的模样,装相!”大修士淡然的语气中有一股半开玩笑半认真似的恼火,“他们这对半路夫妻多半也不是真的,我猜……回到梨州一蹲蹲这么多年,假装放下过去,假装结为夫妻生儿育女,开始新生活,闹这么大阵仗就是为了把我骗过去。真是蒙他看得起!”

“……”

岑天放紧紧地抓住对方的手,乖顺地由他牵着,走向梨州城外的方向。他们前方漫天鬼气如瑟然退缩一般向两侧分开,露出一条笔直大道让他们穿过。前面那人的背影是那么的高大、强大,笼罩着并保护着他……岑天放很是沉默。他想起五岁时,他跑出家门跑到街上被藏舟大哥救了,他是不知道自己竟然在八年后又跑到街上被藏舟大哥的父亲给救了。

四百年后的天默就这样一边说着话一边牵着岑天放一路飞驰,转眼间就已经到了梨州城某间门口。一大一小的诡异组合像风一样穿过对峙着和砍杀着的一群群鬼怪、梨州城府卫、红刀卫和反贼们,像是根本没人能看见他们一样轻松自如。他们片叶不沾身地出了城,踏过城门口堵着的最浓郁危险的鬼气团,准确地奔向四百多年后岑与痕、缪川川两人所在的位置。——今夜,天默就是来找他们“算账”的,得到禀报亲自动身来到梨州不过是转瞬,到了这里他却才发现事态复杂,连他都一头雾水,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梨州一地的乱臣贼子一朝暴露、自在教教众在其中裹乱他是预料到了的,但是这些鬼是怎么回事?这次的鬼潮有点古怪。——年少时曾化名天默的大修士很有顾虑地想道。

多年后重返梨州,其实他也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触。若不是实在不能不来,他原是打算一辈子也不再回头看江南一眼的。自从跟岑岑、川川和阿善决裂之后,他就打算把年少时在梨州的一切都忘却了。虽然身体还是很诚实地无时无刻不通过各种渠道暗中关注离开了京城的三人,但至少表面上是非常冷漠,井水不犯河水了。阿善死时他都不曾去看望,后来就更加不曾在剩下两人面前出现。在知道岑岑和川川以夫妻身份出现并带来两个小孩之后他是松了口气的,他当做他们也已在多年后彻底放下对他的恨,只想在梨州养老安度余生,让往事如烟了。于是他也觉得万事了结。彻底放心了。直到今夜他才明白他是被骗了的。有意的装作平静才是风雨欲来的预兆。岑岑和钏钏近二十年来不断误导他他们已经安宁隐居,正是因为他们筹备着给他闹一场大的,可以说不死不休!

做得这样绝,真是一点情分都不给留了么?

看来他们是根本没原谅过我……

天默平静地想着,又低头看了岑天放一眼。

满五行灵根。唔。

他觉得自己又猜到岑岑和钏钏为什么选了这两个小家伙来收养了。以前,当他还是自在教教主的时候,他和其他三人经常派人到各地寻摸身世凄惨无着落的幼童或孤儿,吸纳到教中来,既是培养未来的教徒也是在尽量拯救他们。尤其像这种出身贫寒灵根资质却罕见的好的,若以毫无倚傍的寒门之身进入各地公学和修行书院,那肯定会成为各种需要灵根或炉鼎的高门大户的盘中菜。天默对于华景帝国上层社会的那些龌龊是太清楚了。岑天放和岑天霞百分百是自在教某地分坛寻来的弃婴,如今这般其实就是他们最好的出路了。可他们还不清楚这一点,还为真相而暗自伤心呢。

——年少真好。

只为“我不是亲生的”“爹娘抛弃我”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而烦恼。就像我们当年只为“不小心当上了反贼头目担心被家里发现”而烦恼一样……

“你说,这场面是不是你那便宜爹妈闹出来的?”

“自在教本就打算趁鬼潮起事。若这些鬼与他们有关,也毫不意外。”

一路风驰电掣地穿过鬼气奔向江边,忙着怀旧的天默还有闲心强行跟岑天放扯淡。他倒是把他当自家小孩一样逗弄。在阿善带着小舟离去之后的几十年里他也不是没有过其他子女,但是唯有回到梨州看到跟当年的他们差不多年纪的后辈,才让他感觉久违的亲切。

“我……”岑天放却不知该怎么对待这位神秘的长辈,他想起了岑与痕和缪川川又想起了藏舟大哥,最后只能道,“我不知道。我不是自在教的人。”

然后他还是以好学生的习惯小声补充了句:“我觉得这是天地异象,非人力所能操纵。”

“有道理。”天默很不以为意地说道,“如果有对鬼潮做手脚的本事那自在教早就翻天了,哪轮得到现在……”

“罢了,不说了,我们现在去找人。这么大动静,他们忙教内的事也忙得焦头烂额吧!趁这个机会去找他们给我们俩讨回公道,——为什么要骗我们!”

“……”岑天放很是无语。他看出来了,其实天默也并不需要别人回应,他只是自说自话外加调侃而已。这时他们已经飞到了江边上。岑天放跳到了地面上,看向远处那座江边的矮山——那里,重重叠叠的鬼潮正围着梨州修行书院,山门都快淹没不见了。看书还要自己找最新章节?你out了,微信关注美女小编帮你找书!当真是看书撩妹两不误!

第二百六十五章 风暴起

云中有仙舟镜中双界第二百六十五章风暴起两个不速之客劈开鬼气落在了临江的官道上。夜色中可以看见梨州修行书院那边的学子在夫子的带领下抵抗鬼潮,呼喝声和弥漫的硝烟从风中传来。天默就这样牵着岑天放站着,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

他们一边是满目疮痍的官道,成群的鬼怪沿着这条路扑向梨州修行书院。梨州修行书院这座小山目前俨然成了梨州城抵御野外鬼潮的前线,因为它位于郊外山野和梨州城的中间,又有许多大修士领着学子们坐镇,本就是一道隐藏的防线。而他们另一边则是平时平静的江水。按理说江边也有许多阻拦水鬼从江里爬出来侵入梨州的防护网,不过现在也都被冲垮掉了。无数聚集过来的鬼修领着鬼怪群逆向而来,无差别地从各个方向覆盖了这两道防线。——可以说搅动此次鬼潮最核心的几股力量,都汇聚于此了。

滔滔然的鬼气从四面八方而来,如水龙卷般集成一团团巨大的风暴,由地面冲往天空,然后移动着往江中而去。奇的是它们移动到江面上时却不会将江水搅乱摧毁,而只是将它们融纳进来,形成更大、更危险的风暴。鬼气、夜色和一根根冲天的风暴柱只浑然一体,仿佛梨州城郊这块地方天生就该是如此炼狱……

一条隐藏的时空裂缝,终于在大片卷起的江水之下,露了出来。

那是一个浮在江心的小岛。月光下熠熠发亮。

“去吧。”天默按了按岑天放单薄的肩膀,将他往梨州修行书院的方向一推。

岑天放扭头看了天默一眼,脚步迟疑。天默的意思是叫他去做他这个意气风发的年纪该做的事,去找他的小伙伴也好,去救人也好,去杀人也好……可他临走前却想再仔细看看藏舟大哥的这个父亲一眼,把他的样貌印在心里。他觉得这个人好像俯瞰着所有的一切,同时又远远地站在一切之外。

而天默已经懒得理这个顺手搭救的小朋友了。他背对着岑天放,自顾自冲着江面一抬手,然后一道亮影就从天际突破风暴而来,转眼间飞近,带着慑人的气势落在了他手臂上。那是一只奇特的灵隼。一人一隼的背影在重重夜色中看起来像是要融入江边的鬼潮,伴着水涛声、鬼怪的嘶声和灵隼的叫声,孤高又寂寞。

于是岑天放也毅然转身,头也不回地跑向修行书院了。与这位萍水相逢的怪人分道扬镳,他对莺儿的心结仿佛也不知不觉解开,不过前面还有风竹海在等着他。妹妹和师姐跟他说好了要去救人的。嗯,哪怕鬼潮把一切都搞乱,那也还是他必须做的事……上一辈人的恩怨他管不了。他这么弱小,只能为身边的人拼尽全力。

天默的灵宠金羽铁背,目露凶光,铁般的尖啄里却衔着一枚折断的花枝。刚才它是穿过鬼气飞去探查鬼潮状况顺便找食物了。天默此时倒只是穿了件便装,没有小时候那般华丽繁复。人老啦,就不爱花哨了。他摸了摸宠物嚼着花枝的尖啄,同时得到了神识里传来的讯息。

“我还是来见你们了。因为我想通了:这么多年过后我可以跟你们有个了结了。我敢来见你们了!而你们——敢不敢来见我呢?”

一直在炼气期的岑天放面前收敛起来的威压如大海般铺开。正在进食的灵隼惊得骤然飞起,扑翅盘旋。周围鬼气像是从中心被推开一样,露出一片空地。这时候,天默身上另一种看不见的压力也达到了最高。

对着前方天地间看不穿的各种狂风水暴,天默身形一动,消失在原地。

天机,在沸腾。丝丝缕缕追逐在天默的身后,与他周身本来就有的气运厮杀起来。他的灵宠一声唳叫,眼珠闪过一抹暗光。

这当然就是几百年来一直追随在天默这个“主角”身边的人仙平衡使了。只见它一边扑着追上去一边想,“好了好了!圆回来了!”

来历劫的谪仙天默非常的苦大仇深,他身边这位监视者倒是非常的欢快,乐见其成。——本来嘛。天默这个“角色”从诞生到他遇到命运中各种节点再到结局,从头到尾就是他写的。他非常满意。少时情谊来年反目是最好的套路,相爱相杀是很萌的,大家都爱看,当时还得到了狱主阁下的表扬。四百零八年前,天默在第一个节点被赶出京城;四百一十年前,他在梨州第二个节点得到自在教助力,翻身有望;成功回到京城之后他花了三百多年的时间跟他身边最重要的人决裂反目,把自己弄成孤家寡人,完成了第三个节点。总的来说就是剧情都走完啦,现在终于到结局了,很快他就将和岑与痕和缪川川再次见面,彻底替掉仙骨,完成最后一个节点,这怎么能不让人高兴呢?

“任务终于搞完了。跟在这位大佬身边的一辈子真是太累了。”人仙平衡使有种终于放假了的感觉。

他并不是忽略了今晚鬼潮带来的影响,他反倒是经验充足,随机应变,果断地用新权限让天默往旁边绕了小段路,拖延时间到能绕路跟岑与痕那边碰上面,把天机线圆了回来。哼,这点小事还能难倒他不成?总之还是没问题了。今晚的状况非常诡异,连天上的狱主阁下都被惊动了。——这位人仙顺着想了想,拿不准岑与痕缪川川那边有没有问题,那俩凡魂快三百多年没出现在眼皮底下,他有点记不清了。此时从轮回台传来的神念是“延迟”的,信号不太好,没法求证。不过任务完成在即,他充满兴奋,也就懒得管了。差不多得了。

灵隼傀儡身追着天默奔向那个江心暴露出来的小岛。而天上的生死狱主,却也已将目光投向同一个地点。

……

“……”

“看来漏洞在这里了。”

生死狱主从那颗吞掉了郁子规的时空琉璃出现到视线投向梨州修行书院门口官道旁的江畔,总共只花了不到一个弹指的时间。他主要是顺着那些鬼修的动静来找的,一找就找了个正着——

那些鬼道的道力正是从这里泄出来的……

他盯着那座吸引了大批鬼修聚集的江心小岛想道。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云中有仙舟》,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二百六十六章 复生教的创立

云中有仙舟镜中双界第二百六十六章复生教的创立平时被淹没在江水之下的江心岛此时露出了水面。那是四百一十年前的一个自在教前朝祭坛,后来被四人废弃。时空在岛的中心位置裂开了,以时空大道为渠道不断往外输送来自其他时空的鬼道道力。鬼修们借着这一抹鬼道飞速发展着修为,他们不知道他们已经被天上的视线盯住,只是连他们自己也无法挣脱。

一片森黑色卷起。如在夜色飘摇的波涛上凭空聚起一座黑漆漆的巨山。越来越多的鬼修开始争夺天地间的鬼气,看谁吸纳得更多,鬼躯就更凝实。普通鬼怪逐渐被挤压在底下,而有鬼修潜质的鬼们一层踏一层地堆了起来。八方风云际会,他们中间必须诞生一个首领。

这座不断膨胀的鬼山顶端,最终是一朵颤颤巍巍的蓝色小花儿,立在了鬼浪风暴的峰巅。

“你们想活吗?”

女鬼明善一步步把其他鬼修踩在脚下,踏上了浩浩鬼气的浪峰头。她生前在仙国中的“官品”实在太高,死时残存的修为也太高,所以在众多稂莠不齐的新生鬼修中她很快就脱颖而出。远远看去身姿弱小的女鬼在风暴中张开双臂,如刚刚君临天下的女王一般。她声音也轻柔,传到每个听众耳中却又是忽然震耳欲聋。

“你们想活过来吗?!”

“你们想活下去,活到不死,活到长生吗?!”

鬼修们轰然应是,如潮水退却般拜服下去。从此,他们都将听从她的号令。他们鬼道将成为仙国一个崭新的道统。能够修炼它的,只有死人。

明善终于记起了过去,也看到了未来。她幽然地笑了。

“复生教。”

她给他们这个死而复生的群体起了名字。然后摸了摸身边已经是半人半鬼化的藏舟,一脚将垂死挣扎试图说话的他踹进了鬼浪中。鬼修们纷纷仿效。他们掳来的这些故人将会在他们的引导下成为鬼道——也就是复生教的第二批鬼修。

“——该不该现在就下手呢?”

与此同时,生死狱主在天上想道。

生死狱主此时了然于胸。他已经确定郁子规被时空琉璃吞掉后被扔去的方向了,眼下这个隐藏许久、没人报上来的漏洞,便是之前吞掉郁子规的那颗时空琉璃藏在水面冰山下的全貌,顺着它往下挖,刚好就对应到江南地区很重要的一个剧情——今天夏末鬼潮发生的时间点,这个时间点连接着的是四百一十年前在同一地点的那个时间点。郁子规原来是顺着自在教这条主时空的“主线”掉到以前去了。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他要不要马上把一切痕迹抹除掉,拨乱反正。

天下大乱,没关系;鬼道在他的仙国里公然诞生了,也没关系。本界天道之主想让一切没发生过,一切就没发生过。可他还没弄明白的是,那个小人仙是怎么在一个平行时空里生生造出鬼之大道的?另外她看到了多少?他该怎么对待这个误打误撞掀起大乱的小人仙,恐怕要取决于这两个问题的答案。

当生死狱主左思右想时,他想的那人仙就从他眼皮子底下跳了出来。

远离城郊江边,空无一人的岑家废墟里。

一只本不起眼的小虫子忽然一动,跳下了破碎的院墙。

它身后,本来一晚上都在持续散发着时空大道道力的裂缝倏地消失。——这块连通着四百多年前的时空琉璃力量耗尽了。

“我回来了!”这一个郁子规扇扇翅膀,愉快地说道。

“天哪,四百一十年。真是地老天荒……我从出生有意识起满打满算有没有一百年啊……”

这一个她,是被扔去四百多年前,在天默等人的院子里想了想对策,然后就以虫身安安静静等着,借时空大道顺流而下的她。她没有遇到任何意外,无聊地躲着看了四百多年的戏,由天默和明善两位谪仙的剧情一路顺延到仁平一百七十八年夏末秋初江南地区岑天放这一代人的剧情,她在暗处看着四百多年后的自己闹的那些事,耐心等到天默重返梨州这个时间点,等到一切都完好地拼了回来,才终于敢现身,露面接替那个穿越消失掉的自己。换言之,这一个郁子规,是成功回来的郁子规。跟遇到岑与痕重生事件的郁子规,生死狱主想找的郁子规,闹出了鬼道动静的郁子规——并不是同一个时空中的她。

来自没出意外的平行时空的郁子规匆匆看了一圈,立马换了个大一点的夜枭傀儡身,冲出岑家小院,飞过梨州满城的鬼气和战火,奔向城郊修行书院去找岑天放。不过冲到了山门处她当然是戛然止步,呆呆地看着满天的异常风暴,和江上正在进行的群鬼聚会。

她露出了极大的震惊。哪怕一切任务搞砸、时空错乱,都无法带给她这样的冲击。

“不可能!”她下意识地朝着那些鬼修中间喊道。

生死狱主的目光往她身上一轮,不复任何温度。他森冷地盯了这个小人仙一眼,然后把这个一无所知的愉快的郁子规撇到一边,转头顺着那片漂走的平行时空追下去了。因为岑家院落里那颗时空琉璃消失,它带来的时空漏洞猛然一缩,影响范围立刻开始收缩淡化,以城郊江心为中心,无数散乱的时空道力夹杂着散乱的鬼道道力缓缓往那群鬼修中间撤去,像是要收缩兵力集中到一个点上。但生死狱主这时候的表情反倒变肃穆了。以他天道主人之尊,他竟然开始紧张。

——不好的预感成真了。他想。

这个小人仙真的无意中撞破了他们仙国根基之中的秘密。

这可有点儿麻烦……

四百零五年前。

因郁子规穿越而诞生,又因岑与痕重生而断裂漂走的那个平行时空里。

华景帝国天运三千五百二十五年。冬。东流江边,细如绒毛的江南小雪覆盖了城内城外的天地。晴朗的冬日阳光下,江水不冻,静静流淌。

自在教的前朝祭坛被禁制隐匿着,藏在距离修行书院隔江可见的小洲上,是自在教某些人的一个江底秘密基地。

这个时空的郁子规的声音响了起来。

“哎,小岑岑,你知道吗?我最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二百六十七章 一个被遗弃的时空

云中有仙舟镜中双界第二百六十七章一个被遗弃的时空当四百多年后的仙国乱成一锅粥的时候,四百多年前这片令生死狱主心生忌惮的平行时空却是小雪盈城,宁静得不可思议。它被遗弃了。

“我最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这一个时空中的郁子规对岑与痕说道。

她作为一只小虫子用蛛丝吊在自在教前朝教坛的密室里,荡来又荡去。她的神念看着一些天机从天而落,化为崭新的气运落在岑与痕——这个本无任何资格享受“气运”这种东西的仙国土著凡魂身上。

“我一直在想,鬼魂,凡人,和天外仙人,到底有什么区别。为什么人能化鬼、仙能谪落凡尘,而鬼也能轮回变人、凡人也能成仙呢?”她猛地一拍翅膀,“我忽然明白了!”

“……您又明白什么了?”岑与痕背对着她,在通讯镜前翻书蘸墨写字,淡定地说道。

“我明白了我们其实根本没有区别。”郁子规意味深长地盯着岑与痕的周身,“我们都是由天道安排角色,命生际遇、心生念、情动性,然后魂魄生为人、死为鬼、得仙骨成仙,就像——你现在这样。”

这是天运三千五百二十五年,重生的岑与痕骨龄一百零四岁,心理年龄五百一十四岁,金丹期修为,少年模样。提前当上了左护法的他在忙碌着自在教的日常事务。重生回来五六年,他已经做了太多事。在梨州修行书院的最后那年他撕破伪装,在风竹海救下缪川川,其他三人虽然都很奇怪,但都尽量理解了他;然后他在这几年里,凭借重生带来的见识和手段,毫不留情地把其他三人逐渐架空,独自掌控了这个还没发展起来的自在教。

他只是想在源头上制衡天默。未来,得到了自在教助力的天默重返京城,其余三人皆是他的属下和臣子,来日他翻脸,他们三人有什么反抗之力?岑与痕不想再任由天默宰割,所以要早早调整四人的位置。郁子规这个莫名其妙的出现,自称是来帮他的“天外大能”给了他很多指点。他接受她胡吹乱侃,装模作样的好心,果然极其顺利。天运三千五百二十一年之后,缪川川逃出书院,被全州通缉,暗中却留在三个小伙伴的身边,靠着他们接济继续修炼,其他三人则从中阶的梨州修行书院毕业,入梨州府修习,像其他家境良好的毕业学子一样为报考最高阶的京城皇家修行书院做准备。岑与痕主动提出负责更多自在教的事务,天默同意了,此时他还稚嫩,走一步看一步,还为能不能回京城而忧虑呢,他怎知自己身后的小跟班已经换了个人呢?

这只是岑与痕在台上的变化,而对于郁子规来说,随着岑与痕自顾自偏离轨迹的行动,许许多多断线的天机也聚集在他的身上了。郁子规发现,在这个漂离远走、无人看管的时空里,一个没有命轨沙盘、没有天道关注的土著凡魂,一个重生回来的配角路人、孤魂野鬼,竟然和谪仙主角们一样,气运加身!

这足以说明太多事情。见证了这个过程的郁子规不说大彻大悟,说茅塞顿开也差不多了。

“我真傻,真的,”她有些懊恼地想道,“我竟然现在才想通,仙国总是给我感觉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原来就在这些土著凡魂身上。”

“谪仙前辈们凭着仙国当地凡魂的衬托完成试炼,就像主角靠配角衬托一样,行吧,这是摧毁旧仙骨、塑造新仙骨的必须经历,剧情需要,反正故事是假的,没人当真,这也就算了。但是狱主阁下和台主阁下从未告诉我,原来仙国这些土著凡魂,也是有机会获得天道气运的!只要得天道青睐,天机成气运,鬼仙就能变人仙;只要继续心入天道,行在性迁,人仙就能身化仙骨,所以换句话说,如果天道允许,仙国的凡魂也是有机会一步步修炼到人仙、地仙的!他们跟我们这些小人仙,甚至跟谪仙前辈们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可是他们被打压了。”

“岑天霞,和岑与痕,他们让我想起了我自己。他们也是作为配角、路人,不甘心卑微,一定要改变命运,天道有隙时立马抓住机会,让自己气运加身。不过,我当年能自由发挥,变成直通地仙境的气运之子,那是因为小生杀界还没有天道之主,只有一群群没主导权的入道者而已……可如今天上的那两位肯定是不允许岑天霞和岑与痕这么做的!他们再努力,他们努力的成果依然要被抹除,连带整个时空都被纠正过来。”

“我不知道这个仙国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仙舟自己建立的小世界里会发生这种事情。或许是我以我家赦生大道的观点来看才觉得这很残忍,也或许是我把仙舟想得太好了,误以为仙舟是个专门维护混沌云海公平正义的搞笑组织……我只是很奇怪,为什么就没有人看看这些土著凡魂呢?世世代代,无数时空,那么多前辈来了又走,他们通常是怎么处理曾用一生跟自己爱恨纠葛的凡魂们的?像工具一样,用完抛弃吗?难道从来没人发现这些土著是不甘心的吗?这不对,很不对。”

在被遗弃的时空里,未来也要被抹除的这个郁子规想了半天,想得很远,甚至对自己刚刚加入的仙舟质疑了起来。因为信息断绝,她也不知道其他人仙和谪仙前辈是怎么看这个仙国的,她决定以后回舟上用萤光发个帖子问问别人再说。眼下她只能很可怜地跟岑与痕相依为命,陪他一起努力改变命运,坐等这个离经叛道的时空什么时候被狱主阁下化为飞灰。

反正任务都搞砸了……郁子规想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她主动揭露自己的存在,以一个漏洞百出胡编乱造的身份去帮岑与痕,看看在她的全力指点下,一个土著凡魂能做到哪一步。她是早就不想再做幕后黑手,命运的帮凶了。她早就想说了:她其实是很欣赏岑与痕和岑天霞对剧情的反抗的!另外她还想借机搏上一搏,等到狱主阁下找到他们把整个时空取消那一刻,这个自己能不能跟其他时空的自己重叠一下,甚至取代对方,留下这个时空的记忆。

天运三千五百二十五年,郁子规用人仙境神念的力量给岑与痕指引,甚至偶尔露面跟其他人仙打架,趁着轮回台因为时空断裂而讯息错乱,把天默和明善周身时空里的人仙同僚都搞定了;而岑与痕彻底改变了原时空的轨迹,另立教坛,重训弟子,到冬天,他的教内势力超过了天默,成了江南地区自在教第一传承者。许许多多纷乱的天机化为气运,不断地朝他汇聚而来。云中有仙舟

第二百六十八章 等待毁灭的日子

云中有仙舟镜中双界第二百六十八章等待毁灭的日子郁子规望着这个时空的天空喃喃自语。

“其实阁下您已经看见了吧?但是还是要等到未来……”

这个时空虽是平行时空,但天空上对应轮回台的时间点却是真正的四百零五年前。郁子规跟其他平衡使打架闹事,公然干涉天机为岑与痕铺路的行为被报上去,真正的四百零五年前的生死狱主当然是已经注意到了这里诞生了个未来的时空琉璃穿越回来造成的平行时空。但是,轮回台上一贯的做法是如果接收到出乱子的平行时空发来的莫名讯息,在因果完整显现,尤其是来自未来的因果完整显现之前,两位天道之主也不会轻举妄动。在什么时空做什么事,能够洞穿所有时空的他们心中自有定数。

于是四百零五年前的生死狱主只是朝她看了一眼,漫不经心地记下了这件事,他当然是要等未来的自己来处理。

……

岑与痕逆袭的计划就这样在郁子规的引导下顺利进行。原定的命运里,四人组也是像这样留在梨州蹉跎了这么些年,蛰伏着等待回京城的契机。他们在梨州府的修习生涯中大放异彩,获得当时梨州知府的荐信,才有了和其他地方中阶书院毕业学子一起去京城备考的资格;但这一次,岑与痕是不和其他三人一起了,他已经不会全心全意为天默考虑了。这个冬天,梨州江心原本废弃的教坛被岑与痕收来做了新的教众修炼所,为此岑与痕在其他三人准备回京城前夕说自己要留下来,把自在教的事搞定再去找他们。四人在城外道别。

“你怎么了?”细雪纷纷而下,落满了天默的毛皮领子,他不觉冷,但有股冷意从心底生出来,“若你说你看到了未来是真的,又为何处处隐瞒,不尽不实?”

早熟聪慧的少年有一点真实的伤心。此时他确实是把陈岑当兄弟的。

“我不会害你的,”岑与痕半真半假地说道,“你信不信,凭借我的记忆,我可以送你坐上那个位置。”

天默漂亮的双眼死死盯着岑与痕。回京城,夺权争利,那当然是他一直想要的,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他肯定信他。但他有种感觉,岑岑仿佛离他有些远了。

天运三千五百二十六年,岑与痕在梨州多呆了一年。他去记忆中天默去过的某个地方解决了一起教内纠纷,见到了旁人以为早已死去隐退江湖的自在教老教主。原本那是天默作为教内崛起的新人得到老教主的欣赏和全力支持,现在岑与痕夺了这机缘,代替天默成了自在教未来真正的掌控者。郁子规等到他搞完了这段便指挥他赶回京城去。换句话说,终于可以开新地图了。第二年又一个冬天,岑与痕离开梨州这个新手村回到京畿地区,与其他三人会合。

京城城郊盘踞着那座富丽堂皇仿佛帝王行宫的大书院——皇家修行书院,它腾空而起浮在一块半月形护城河湾里,遍布紫墙金瓦,是一座豪华之极的园林。它是华景帝国唯一一所高阶修行书院。各地年轻学子在当地中阶修行书院毕业就可以从第九品开始考官品了,但少数更有野心的学子会挤破头来考这座高阶修行书院,在此毕业便可越过下三品考更高级别,甚至可以免考直接得官职。这是其一。其二,这座天子脚下的书院是宫里的贵人都会来上学的,藏龙卧虎,群英汇聚,这里的一切都与皇宫与朝堂息息相连。

这时候天默带着明善恢复了原先的身份——五皇子和五皇子妃,当上了学子。而被梨州府通缉的缪川川也伪装成明善的丫鬟进了去。皇家修行书院的人们对他们有好奇有探究亦有恶意,被贬的人居然还能回来,这里头的事情大有可为。而天默和明善也是打起精神来。群狼环伺,又到了他们从小熟悉的勾心斗角环节了。

表面上还是按着原定的命运走。岑与痕一年后也回来加入了他们。至此该准备的已经准备完毕。自在教暗地重建,谋求兴盛,押上了五皇子的注,他们合作起来,跟另外一些皇子公主相斗,具体细节那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反正就是有人想捧他,再有人想杀他呗,跟古往今来各种亲子相残兄弟阋墙没什么区别。撰写剧情的人仙平衡使们也想不出更有新意的来。从三千五百二十五年到三千五百四十八年,跟原定的一样,天默一众在皇家修行书院完成了高阶的二十年学业,修为上到金丹期,天默和明善要回了他们的皇子府;岑与痕重考官品,进入官场;而缪川川则在暗中辅助三人,掌握情报网,以新身份在京城开了酒楼和茶馆,顺便成了一名红刀卫。

四人在京城站稳脚跟。只是这一次跟原定的命运不一样,天默手里的势力不太多了,更多是交给了岑与痕这个跟班帮他打理——尤其是自在教那部分。郁子规对他们没怎么关注,因为她忙着在岑与痕周身气运的掩护下跟人打架。

“我xxxx!你是不是有毛病!”天默身边的平衡使嚷嚷道。他这抹神念被眼前这个不知哪儿来的人仙逼得无法靠近天默,每当他要动天机的时候她就拦住他打架,他快气死了。

“你疯了?你不知道剧情偏移这么多我们全都会被狱主阁下改回去的!”

“我知道啊,但是你不觉得很好玩吗?”郁子规给他一个滑稽的表情,“反正我主要也就改了你家那位的命运,其他的还是差不多嘛。”

“神特么差不多!”

明善身边的平衡使为难地看着他们。被郁子规打了两次以后她就不那么认真地做明善的任务了。因为她暗中其实也不忍把明善的命运继续推向那么悲惨的境地,于是她装聋作哑,无能为力地道:“唉。改不过来了,算了。”

“……”天默身边的平衡使气晕了过去。

天运三千五百九十五年,大约是从皇家修行书院毕业五十年后,天默——也就是真名天褚麟的五皇子入住东宫,当上太子。他们的童年,结束了。

他们这个阶层对寿命的概念跟老百姓不一样,除缪川川外其他三人起落多年也只算是少年生涯的沉浮。这一次有岑与痕主动,郁子规放手,他们的少年生涯比原定的命运顺利太多,同样是回到京城逆袭,同样是收拢自在教为后盾,但细节不同的地方却无人知晓。郁子规望着天空推测,这些混乱天机差不多酝酿足够,等到爆发时一切颠覆,天默和明善的人生命运再也没地方去,跟别的地区其他谪仙的命运再也无法接上,那就是他们这个平行时空被狱主阁下灰飞烟灭的时刻吧。

算一算,大约还有不到十年。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二百六十九章 那场变法

云中有仙舟镜中双界第二百六十九章那场变法这个平行时空的终段,就是这样一段繁忙、沉重而色彩模糊的时光。最后不到十年中,天默等人周身剧情的重点是他们的最后一搏。距离仙国权力的巅峰,他们只剩一小段路了。原定也没有这么快的,但郁子规觉得还是尽快比较好。她也不确定一切会终结在哪个时间点,于是督促岑与痕加快速度,让诸人比原定命运提前了一百多年,在天运三千六百年左右,就来到了他们四人最重要的命运节点。

天运三千六百年,仙国的皇帝,一位本还有千余年寿元的大乘期修士,暗中病倒了。

他病得非常突然。原本他寿元未尽,身为华景帝国唯一的“大乘期”也绝无可能被人伤害,但是拦不住自己作死,他想探索大乘期之上还有无更高境界,左练功法右服丹药,尝试各种奇怪的突破方式导致丹田中毒,灵根尽断。这在历史上发生过很多次,基本是各朝皇帝除寿终正寝外唯一的死亡方式。因为跟有些旧世界里的炼气期——大乘期不一样,仙国之人修炼的炼气期——大乘期只是一个虚假的修炼体系,并不与天道相连,他们是不可能再突破的。这位失败了的大乘期修士靠着无数炉鼎前仆后继地吊着命,再不甘心,也只能偷偷准备后事了。

后事中最重要的一项莫过于继承人的选择。皇族寿命极长,东宫人选经常每隔千年换过几轮,甚至很多人都已经生育过好几代,到最后才选出最终的那一个来。竞争十分激烈。天默就是如此不巧,他的位置可以说屁股还没坐热,不服者甚多,但他也别无选择了。

还好他们准备充足。陈岑暗中紧握自在教,同时官品以惊人的速度高升;明善频繁地交往那些在后宅做高品贵妇的女修士,以及朝中少数几个女官;缪川川身在暗地,面孔多变,一边在自在教给岑与痕打下手一边组织情报网。他们同时跃过了金丹元婴逼近化神。皇帝把太子华天褚麟——也就是天默调到了部,又把陈岑调到部,亲自安排下去,意思非常简单,就是要让他们搞一场大的,清扫一下朝堂上的枝枝叶叶。他想让权利安稳过渡到天默手里,就要短时间内树立他的威望。否则就算登上皇位,马上开始修唯有皇帝可以修的大乘期,华天褚麟也来不及慢慢修炼到与仙国所有人彻底拉开差距的地步,修为不稳则位置不稳,不让人放心。

在原定的“上辈子”,四人也是如此繁忙,但不同的是,这辈子的岑与痕身为天默最得力的臣子实际上却在琢磨怎么在捧他的同时把他架空了,另外他还得拢住自在教,他还得瞒过老皇帝的视线……

“你在紧张。”

郁子规观察着岑与痕,安慰道,“不必紧张,小岑岑。我们已经把命运改了,现在天默全盘依赖你,离了你寸步难行。自在教也只听你这个左护法的,不听他那个名义上的教主的了。这一回,他再没有能力杀你。”

上辈子他们四人为了通过老皇帝的考验搞得满朝动荡,波折重重,最终成功了。但是他、阿善和钏钏三人却成了天默的踏脚石牺牲品。他们恨了他一辈子。岑与痕想了多少年才想通,他们与天默的结局其实一开始就已注定。

“我只是在回忆,”岑与痕把手放在胸口的伤痕上,那颗落于他身的时空琉璃在他离开梨州时就留在江边没有跟来,他身上只余长年伤痛,“天默从未信过自在教,他只把它当工具,我知道。曾经我也一样。可死后我才明白,在天默眼中,其实我也是……”

挚友,妻子,忠臣,在皇族眼中也只是工具而已。再多的情谊,原来也是可以随手牺牲掉。

岑与痕死过一次,死后魂魄因时空琉璃回到平行时空的另一个身躯,从理论上来说,他也只是个不甘心的“鬼”。

平行时空的天运三千六百零一年,一场变法,在朝中推行开来。

天默此时一只眼盯着朝中某些不服他的臣子,一只眼盯着虎视眈眈的自在教。他不确定父亲知不知道他与自在教的联系,他满含深意的目光让他不安。他们四人这些年利用自在教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探秘,煽动,陷害,刺杀,总算把对手们全打败,得到了太子之位。可自在教见他成功,胃口也大了,那些见不得光的教徒长老想要更多影响力,更多地从上层掌控整个华景帝国,甚至还想走到明面上。这,就过界了。如果他就这样继续前进,坐稳龙椅,继续依靠自在教的助力,那么这世上就将出现一个逻辑错乱的、十分矛盾的场面——他、明善和陈岑、苗钏四人,明面上做着皇帝、皇后、正一品丞相和正三品红刀卫卫长,手握帝国最高权力,背地里却当着帝国头号反贼自在教的教主、圣女、左护法和右护法。他们自己就是他们想要推翻的对象。这成什么了?不可能,太可笑——

该把它甩掉了!清理朝中阻碍,同时清理自在教。何不一举两得?

这场变法与改革,就是在老皇帝、朝中各派、自在教和四人组各怀心思的推动下铺开的。由当时很年轻、很优秀的正一品右丞,被称为“小陈相”的陈岑出面主持,在后世的史书上这叫“陈岑变法”。

变法的内容,让人感觉这位新太子和他的追随者们真是锐意进取,胆大包天。比如说,一,均田亩,重新梳理并划分帝国各地的灵气资源,严查官员和世家手中超出规范的灵矿、灵液湖和灵草场;二,开私学,允许民间建立炼气期五层以下的私塾,百姓可以不经监管在里面吸收灵气用于修炼增加寿元;第三,立新榜,在传统的考校修行典籍的官品考核之外,另立杂学科目,如炼丹炼器种植经商等,考中者不做官,也允许突破和修炼……

条条措施,细看简直跟自在教教义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股藏在暗中的力量终于也到收获的时候了。这些年,他们肯把几个小传承者捧到教内高位,不就是看他们明面上的身份嘛!众长老不可能白白付出。四人站在明与暗的风口浪尖,老皇帝静静地看着他们。这场考验,胜,未知;败,也未知。但他们必须表明立场了。

郁子规瞅着岑与痕身上逆天而生的气运,问:“你觉得这一次,你的变法会成功还是会失败呢?”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云中有仙舟》,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二百七十章 那场变法(二)

云中有仙舟镜中双界第二百七十章那场变法在曾经的真实的时空中,变法理所当然是失败了的。

当年的天默是别有心思,但当年的岑与痕至少是真心实意想要变法的。他年少的目光看透仙国之中种种弊端,黑暗盘结,他笃信变法会带来新的改变,他想要为天默挣这份功绩,挣这份名垂青史的荣光。他和缪川川一主一辅,处处为天默和明善考虑,要在实现自在教理想的同时把两个伙伴推上最好的位置。他们却没想过要跟自在教彻底分割。等他们大权在握之后,肯定有办法的。他们天真的以为可以到时候再找一个平衡点。

实际上——根本没有平衡点。当年的陈岑和苗钏不曾想通,要自在教那些教义走到明面上来,这个时代远远还没做好准备。是,华景帝国可以改变,改几条政策,改一些制度,在一团污糟中偶尔地开几朵理想之花。但那都是为了巩固统治而做的变革,并不触及根本。无论是削减勋贵的数目,减轻平民的税负,还是加强皇权,开放寒门修士、女修和夷族修士的权力上升通道,一切都可以进行博弈。唯有“自由修炼”这件事,不行。

天默早就明白,脱离秩序、纯属个人的修炼权,一丝可能都不会放开。因为华景帝国的统治,他们现在想要争取的那份权柄,就是建立在帝国对修炼渠道的全盘掌握之上的。天地间一切灵气属于帝国,帝国属于皇帝,万民能够修炼只能因为君恩浩荡,这是不可动摇的根基。自在教等江湖教派试图建立的那种宗门林立的自由修炼之国,远古时难道没有过?什么实力至上,谁拳头大谁赢,这片土地早就淘汰掉了那种原始混乱的社会形式。如今代代王朝,人们“安居乐业”,考官、修炼井然有序……他们不可能倒回去!

自在教想由暗转明,至多是改其本性,拔去爪牙,打散由朝廷收纳为一种类似红刀卫的势力。不能更多了。这也是天默心中最好的打算。

岑与痕上辈子,大约在变法第五年,第一条措施便失败了。

重新计量灵气资源的举措下到地方便混乱迭出,上上下下隐瞒虚报,各利益集团纠扯不清,最后死了一个御史,不得不暂停。没有人会看着自己利益受损。这一条措施纵然可以暂时清肃风气,但也仅止于此了。

第六年、第七年,第二条、第三条措施也接连失败。关于要不要在官品之外增加更多修炼途径,要不要放开对平民的限制,朝堂上掀起的论战如狂风暴雨般扫过去,修士们在不同立场的争斗中纷纷折落。天默指挥着岑与痕和缪川川往他想要的方向发展,消灭了许多他想要消灭的人。除了少数理想主义者真心想为寒门争取更多修炼权,其实也并没有谁单纯为变法本身而战斗。第三条措施立新榜本是比较好达成共识的,也被卷入群党斗争,一同覆灭。

岑与痕花了几年时间无甚收获,不得不辞去官职。天默对他承诺这只是暂时的,将来右丞的位置肯定还是交还给他。只需要等风波平息。他这时才终于明白,原来他只是被当做一把刀。

上辈子变法第十年,随着岑与痕的两名副手最终被罢免,变法终止。自在教在朝中的暗子遭到严重打击,一扫而空。许多反对天默的势力亦然。在众人眼中这场变法是太子失败了。没有人知道,他成功了。

变法终止后第一日,自在教众长老大怒,趁夜刺杀天默、明善、岑与痕、缪川川四人。却被早有准备的天默派人反杀,消灭殆尽。一场发生在皇宫里的决战使得他们与自在教的关系大白于天下。皇宫禁卫连带红刀卫出动,将自在教在京城的据点全部端掉。太子华天褚麟被皇帝软禁,满城议论纷纷。

第二日,几名被抓住的自在教教徒出面指认,原来太子身边出现反贼,乃是他最重要的手下之一——缪川川搞的鬼。她原本便是自在教在梨州时安插到他身边的人,对他下了禁制,逼他遵循自在教意志行事。这场不知所谓的变法不是他好高骛远搅乱了朝纲,完全是自在教想要颠覆帝国的阴谋。他趁变法之机借力消灭许多自在教的人,时刻寻机脱身,最后终于有办法向父皇求救,用一场决战解决了一切。

在许多证据之下,老皇帝目含赞许,亲口称太子清白无辜。而缪川川从红刀卫被带走,关押起来。

虽然当晚缪川川就在自在教死士的帮助下越狱逃了,但岑与痕、明善与天默差点翻脸。连一直中立的明善也不能接受,质疑天默要缪川川背锅的行为。他们多年来干的那些事,竟全推到了这个无怨无悔追随他们的寒门女修身上!

“你们当时为了保住天默和自己家族也不得不违心出面指认缪川川……但是你们跟他的裂痕就在那时埋下的吧。你心寒了:缪川川跟了你们那么多年,连家都没回过。”

平行时空中的郁子规晃着翅膀点评这段剧情。

“我当年还是心寒得不够,没来得及看清:我就是下一个钏钏。”

事隔多年岑与痕已经能调侃自己了,平行时空的他笑了笑,伸手翻动着天默派人送来,跟上辈子别无二致的传讯玉简,眼神沉黯,“天默想甩掉自在教,就那么甩掉了自在教;等到后来他想要甩掉陈家和明家的时候,我们两家就是自在教的翻版。这很……顺理成章。”

他早该看清,皇子天默变成太子以后,一切就该变了。更别说以后再变成皇帝。权力的滋味可以扭曲一切,古来都只有一个逻辑,修士不再是修士,伙伴不再是伙伴,昔日的助力全成了眼中钉肉中刺。自在教能扶他进入东宫,成事之后他当然要灭掉自在教;他身后最强大的两大世家——陈家和明家,谨遵他的命令扶他到更高处之后,他们两家又何尝有出路在?自在教是逆贼,没错,可陈家和明家这两个传统得不能再传统的帝国上层势力在天默眼中竟跟自在教没有区别。反正都是威胁权力的不稳定因素。该除掉。

当年的小陈岑还耿耿于怀于变法的失败,以为是理想败给现实。直到刀子砍到他身上他才发觉,——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理想。

“这一次,”平行时空的岑与痕让郁子规的小虫身落在手心里,神识点着玉简上的内容跟她商量,“这一次,我不会给他机会!……我倒想试试我当年之不敢想。——您不是说这个时空注定毁灭么?”

“嗯!”郁子规兴致勃勃。她告诉岑与痕时空真相便是鼓励他放手去试。逆流而上激发气运才有可能激发一缕生机。她是有经验的!

平行时空的天运三千六百零一年,变法同样地开始了。

同样是在老皇帝、朝中各派、自在教和四人组各怀心思的推动下铺开,同样是以岑与痕为主,缪川川暗中辅助。连变法的措施都相差无几。朝堂上同样掀起极大的波澜。但这一回,却有了个不同的结局。云中有仙舟

第二百七十一章 谁如草芥

云中有仙舟镜中双界第二百七十一章谁如草芥当年的小陈岑还耿耿于怀于变法的失败,以为是理想败给现实。直到后来他才发觉,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理想。

变法之后,自在教在京城的势力全线溃败,朝中各派一片荒芜,人仰马翻。许多自在教教徒在天默安排下弃暗投明,打散修为重头修炼,或被编入军队,或转成红刀卫。能够被朝廷招安,这拨人倒是很高兴。——自在教又如何?教里大部分人还不是混口饭吃,并不是真的笃信教义。

陈岑和明善感觉到了与天默关系的变化。他们当然是继续效忠于他,但却有一种类似信任的东西在他们之间消失了。他们再没跟他提过苗钏,就好像那个女修从未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一样。再后来,又过数十年,老皇帝驾崩,天默登基,改元仁平,马不停蹄地又迎来几场针对新皇的斗争。经过了个别老臣试图争权、某位不甘心的皇兄密谋夺位等波折,终于是彻底清除隐患,到仁平十年左右,天默坐稳皇位,实现了他们在梨州遇到自在教之前的那个理想。

接下来,就是当年那场变法的翻版了。以自己培养出来的新势力和另外几个世家为依靠,新皇正式对陈氏、明氏一系的世家动手。陈岑第二次被罢相,这一次他连带自己满门被抄;帝后亦反目。陈岑跟苗钏一样运气极好地逃出京城。或许是在天默的默许下,他成功逃往南方,变成了那个更名改姓,满怀伤痛的岑与痕。他和缪川川在江南各地隐居养老,最后回到梨州,接纳了第三个逃出京城的明善……

岑与痕后来觉得自己作为陈岑的那一生放在华景帝国的历史上也不是很特殊。他早该预料到的。他对天默的那点飘渺的怨恨,支撑着他回到自在教之后还能继续活下去,筹划重兴,筹划复仇……因为除了复仇他也不知道还能干什么。死后重生回四百多年前,才是一场真正的意外。那位天外大能只言片语给他透露的一些真相,才是让他真正地想通了。他终于放下,他终于什么也不在乎,认真在这虚假红尘幻境里凭心而行。

平行时空的天运三千六百零一年,那场变法同样开始了。

……

这块时空的边缘已经泛出了一丝丝琉璃色。

京城上方的高空上,迎风飞了半天的郁子规极目四望,得出了这个结论。

“到了!”她想。

那道天上的颜色从南方梨州的方向直直地向这边劈来,连带着四面八方的天际线一同泛光,只有他们人仙境以上才能看见。琉璃色是无色的时空交错碎裂扭曲之处方能形成的异色,此时却从天而地笼下来,至少覆盖了京畿地区。这意味着这个时空——以谪仙天默、谪仙明善身边的这一块时空,从那颗四百多年后的时空琉璃算起,所有与之相关的天机线全部断绝。

狱主阁下要抹除这段平行时空肯定会选择这时空彻底走偏无可挽回的时间点作为抹杀的精确时间。就像折一条生病的叶枝肯定要选在健康枝条与病枝的交界处折断一样。但这段时间之内发生的事是切实发生过的,郁子规和岑与痕过的这百余年也是真实地过到现在再迎接毁灭。看着整片时空破碎的边缘都逼到眼前,她就知道时辰到了。

郁子规的微小虫身从高空骤然下降,直直坠入底下的皇宫里。满目紫墙金瓦一撞入眼帘她便扑向其中最大那座殿阁,穿过无数追堵她的人仙神念,她的傀儡身裹着岑与痕借她的少许气运,把他们全部撞飞!

“我说你到底能不能听我们说话……”

“你这个疯子,我劝你最好停手。”

“你不在乎任务,我们还在乎呢!你就不怕欠下因果?”

京城与皇宫附近所有人仙监视者疯狂地追着她吐槽。这些年随着郁子规和岑与痕修改命运无所忌惮,这些平衡使终于发现了这俩奇葩,纷纷炸锅,不过郁子规当然是把他们当耳旁风。

“滚滚滚,让开一点,我早说过这不是我干的,是这里已经救不回来了。你们有时间还不如去看看天上……”郁子规自顾自顶着同僚们的炮火冲上去,感觉十分畅快,她忍住笑,飞到殿内,看着那病弱而垂垂老矣的金袍修士。

“莫急莫急,本座回来了,”她声音一变,装作和蔼地对着这凡魂道,“今日你有什么疑惑?”

“……上神……上仙……您承诺过今日要讲……”那老修士胡乱祈求着,本是无上尊贵的身躯冲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跪了下来。被拦在不远处的一群监视者气得吐血,神念冲郁子规发出一阵只有人仙境才能听见的怒骂。

——郁子规最近赫然现身于这位老皇帝跟前,捅破真相,非常友好地跟他促膝长谈,聊了聊关于修士真正的修炼体系、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鬼仙与人仙之类的话题。她主要动机是避免这位为天默保驾护航的老父亲阻碍岑与痕改变命运的过程,次要原因是想来个临终关怀,在这个时空毁灭前让这个土著凡魂做个明白鬼。在皇宫里搞监视的平衡使们当然是疯了,而老皇帝本人当然是感激涕零,在“天外仙缘”的冲击下早就忘了什么权力交接、变法之类的俗事。

郁子规看着他。这具凡躯生机在不断地流逝。这仙国戏台上那么多代为突破更高境界而死的帝王,他是唯一一个有幸一窥真相的人。

“天地之大,吾命如草芥!”聊着聊着,老修士如前几日一般潸然泪下。

“人人都一样。”郁子规继续和蔼地说道,“而假的世界,会有灰飞烟灭的一刻。”

啪——

小小玉瓷在寂静的殿中摔碎的声音。

当郁子规拖住老皇帝的时候,变法已开始两个月。天默叫来了岑与痕,怒不可遏地把一只杯子摔在他面前。

“你对我不忠。”

他神色平静地对岑与痕说道。

随着变法的一步步推进,他感觉越来越不对,平行时空中的这个天默终于明白了自家小跟班对他做了什么。他之前还在跟父皇悄悄谋划要怎么甩掉自在教,怎么收拾朝中不安分的那些人,陈岑却已经把他的后路挖空了!他如此鲜明地认识到自己被欺骗,如此鲜明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傀儡。

“全是你干的!”他一一列举自在教在变法过程中不听他指挥的行为,再列举那些本该效忠于他的臣子阳奉阴违的事例。

“全是你!”

“我们曾经说好一定要回京城来,你说要助我踏上巅峰,”天默掐住他的肩膀,死盯着他,“如今看来倒是你想自己登上巅峰,是么?”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云中有仙舟》,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二百七十二章 灰飞烟灭那一刻

云中有仙舟镜中双界第二百七十二章灰飞烟灭那一刻岑与痕等天默愤怒斥责完了才抬起手,把他的手从自己肩上拂掉。

不年轻的岑与痕与年轻的天默对视着,距离近到他可以看清他脸上焦躁的神情。他们之间隔了快五百年的光阴。

“那又如何?”他说。

平行时空中的变法同样是在老皇帝、朝中各派、自在教和四人组各怀心思的推动下铺开,同样是以岑与痕为主,缪川川暗中辅助。连变法的措施都相差无几。朝堂上同样掀起极大的波澜。但这一回的发展却完全不同。上辈子变法导致的满朝动荡,但这一回被清除的却不是反对天默的势力和自在教的暗子,而是两败俱伤。

岑与痕掀翻了棋盘。两辈子都没理顺的这盘棋他直接不想下了。首先对于已全盘掌控的自在教,岑与痕数了数上辈子被招安的那批人,提前效忠皇室的那批人,把他们边缘化,排除出去;朝中反对天默的那些人,他贴心地替他打压了他们;其余可以争取的势力和自在教中还算可靠的那一部分依旧被收拢,不过他们效忠的对象不再是天默本人,而是他岑与痕了。除了需要郁子规亲自下场搞定的老皇帝,变法之后,这平行时空的华景帝国将再没有比岑与痕权力更大的修士。他会成为未来新皇背后的影子皇帝。哪怕他修为还低,年轻得不能再年轻。

这时,殿侧脚步声响起,是一身戎装的缪川川带着一些人走了进来。

“逆贼、逆……”

天默近日派出去的几名心腹被捆住,他的另外几名心腹把他们扔到地上,当场斩杀。

血花四溅,标志着这曾经亲密如兄弟的两人正式摊牌的时刻。

缪川川领来的人包括自在教的几位长老和一些忠诚于陈明两家的朝中修士。他们包围了天默和岑与痕,互相瞪视着,成三方鼎立之态。缪川川就这么站在满地血迹前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疑惑不安而黯然,早几年前岑与痕便对她提出警告,但她将信将疑,直到此时才信,天默原来真打算对她动手。

她手臂一伸就拉住了匆匆跑来,满脸惊惶的明善:“阿善,你原是知道的么?”

明善回头看向她的目光充满哀怜,张张嘴又没说出什么来。

缪川川于是猛然松开了手。

天默倒退一步,岑与痕带人逼上前,毫不客气地开始搜他的身。

很快他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一份紫金色的书简。——那是天默贴身藏匿,他的父皇千叮咛万嘱咐提前给他,写了皇族大乘期修炼法则的秘籍。这一回岑与痕不会给他时间做这个准备了。此时他们修为相差无几,天默手下的人纷纷倒戈,他再无能力反抗。

“给他下‘闇日无形虹印’,教内去年修改过的那个——”岑与痕拿走了秘籍,转头对那几名实为自在教教众的宫中侍卫吩咐道。

“你——”

咻地一声,许多道雾气蝌蚪一般,灰色墨汁一般的光芒从那些教众手中飞出来,钻入天默身体中,飞速形成一个封印。

不伤身体而禁锢识海的剧痛传来,天默脸色煞白,感到深深的屈辱。为了伪造证据摆脱自在教,他前几日是准备好了要假称被下禁制来着。只是没想到陈岑忽然翻脸,他竟然真的被下了禁制!

他是,怎么发觉的?……

他是故意的么?

天默又惊又怒之余,只知道,自己的余生都将花费在争取自由的争斗上。而原先准备好的一切自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岑与痕曾经经历过的那个未来,在这个平行时空再也不会到来。

这样一场变了味的变法,从平行时空的天运三千六百零一年起,和真正的时空中一样闹得如火如荼,然后更快地虎头蛇尾,无疾而终。老皇帝病得更加严重,整日闭关不出,把一应事务交给了太子。

在太子和他身后众人的各种“努力”下,自在教的力量渐渐地无人能敌。他们悄没声息如影随形地影响着华景帝国上层,许多豪门勋贵宅中出现了私人供奉的“圣师”身影,他们教导主家修炼,教导炼丹炼器炼符箓种灵植,肆无忌惮,虽然对个人自由修炼的限制还没废除,但环境风气越来越宽松。陈家和明家这一系世家彻底把控朝堂,连太子本人的声音都微乎其微。

这一世的岑与痕不再为理想,不再为自在教的教义,而是和天默一样纯粹为权力而争权夺利,却因此反过来保住了自在教,顺便达成了一些他自己都没想到的效果。也许这个世界,就是这么荒唐。

天运三千六百零五年冬,老皇帝驾崩。

郁子规陪着岑与痕站在门外,注视着天空上浓得不能再浓的琉璃色。一抹看不见的凡魂越过他们,飞往天那头的轮回台。

“你满意么?这一世。”

郁子规用一种总结般的语气问道。这是个雪色纷飞的夕暮,满天破碎斑斓变幻,京城中的凡人们却视而不见,梦魇一般地行走忙碌着。前些年老跟郁子规打架的人仙们都已不在,令她颇感寂寞。

因为这个平行时空已经消亡缩减到了只剩下他们周身的这一小圈儿,连接着远在南方的那颗时空琉璃……

天默被控制得死死的,对岑与痕恨之入骨。他哪怕登基也只是个傀儡皇帝。缪川川主要忙着自在教的事,已辞去红刀之职。而明善陪着天默坐冷板凳,和上辈子一样在他们中间摇摆不定沉默不言,反倒跟天默夫妻感情极好。

这个平行时空,是实现了岑与痕的理想,还是依旧荒芜?

“无怨无悔,不可能。”岑与痕执拗地说道,“但我会记得!”

他紧绷的声音缓缓放松,伴随着他周身气运旋转越来越剧烈的风声,“我会记得这一世,我救了我们,我改变了命运。我们,没有死……”

再之后,便是天运三千六百零六年——

天运三千六百零六年——

天运三千六百零六年——

没有天运三千六百零六年,或者说仁平一年了。

时间,停滞了。

郁子规一直畏惧而又期待着的整个时空的灰飞烟灭,就在这一刻。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云中有仙舟》,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二百七十三章 鬼仙是鬼,人仙是人

云中有仙舟镜中双界第二百七十三章鬼仙是鬼,人仙是人“记住这一刻。记住这一刻的你自己!”这是郁子规在岑与痕耳边匆匆说的最后一句话。

然后,这个偏离掉的平行时空就像河道淤塞一样卡在这条时间线的尽头,直接崩溃了。

因没有未来而无处可去,无处可拼接,这块时间和空间从它一开始从主时空分裂出来为起点,跟未来主时空的所有命运完全断裂为终点,汹涌地倒卷而回。

只有在这时空之上,凌驾于此地天道的更高层级的目光能够看见。

那浮着的一小块平面就好像是忽而塌陷了下去。

和其他被分割的时空一样形为格状的一小块时空如融化一般,迅速地化为一道正在不断拉长的琉璃色光带,在卡住的时间点上与隔壁其他时空丝丝断裂,溃败,最后只余无数如光电耀雪般的流星雨,从四周的混沌界云墙中坠落。

这段不到百年时间的平行时空故事消散了,无踪了。时空内部的所有一切,包括郁子规和岑与痕费心改变过的那些人的命运,做过的所有努力,统统变回空白……

根本不曾存在过。

来自三百多年后的生死狱主轻轻放下了手。

……

……

生死狱主坐在自家天道中计算了一会儿。

他算完因果算承负,算完生死轮回算时空,皱着眉头,很不高兴地掰了半天,总算是理清因果,把连同四百多年前的那颗时空琉璃跟这场发生在眼皮底下的乱子连接了起来。

这位仙国之主自追溯到四百年前那刻起就已经“想起来”了,原来自己早在几百年前就已经“见过”郁子规,知道有这么个穿越回去的小人仙闹出过一个平行时空来的……那时生死狱主只是把那些飞往轮回台汇报的消息当一个很常见的、不知道能不能成真的伏笔,如一片水花一抹灵感转瞬即逝,直到今日这场动乱真的发生,才与四百多年前接上,形成一个完整的因果关系。那个本只是一种可能性的平行时空也随之形成,在落定那一刻同时也覆灭,被他亲手抹去。像这种分裂出去形成平行时空可能的小水花儿小枝桠平时太多了,大都没有下文,飘零消失,极少能真的成为“发生过的事实”。在各种时间线上遇见它们每每挺麻烦的。好在他险之又险地给掰回来了!跟以前每一次一样。

不过……

生死狱主视线朝下,盯向三百多年前,刚刚抹除那平行时空的时间点。身在天上没有化身,如果有的话,他那张脸上此时应该充满阴沉、带了点了然,和权威被挑衅的微怒。

——位于那过去的时间点上,整个平行时空全部覆灭,余下的位置上只留了造成郁子规穿越回去的那颗时空琉璃,像一个通道静静地立在过去与当下两个时间点之间,而一个迷失去向的小小魂魄,此时正漂浮其间,一点异质的道力从他背后散发开来,那道力坐落在磅礴的生死轮回天道之中如一座大海中刚诞生的小屿,格外明显。

没有颜色却盈盈发亮。充满死寂也充满不甘心的希望。

鬼道。

那是鬼道。

新诞生的,一小抹鬼道。

其道力来自一个仙国土生土长的不起眼的凡魂。因死而复生、改变命运而脱离天道掌控,自生气运却终究敌不过天道之主的随手抹杀,被抹去所有努力,此时浮在那贯穿前后因果的时空琉璃间,一缕缕道力从他周身散发,上接于天,并源源不断不可阻止地透过时空琉璃运输往几百年后——当下主时空鬼道作乱的那一刻。

事情已经很明显了。两位地仙所查的鬼道源头浮出了水面。

那就是那个叫岑与痕的凡魂,借着重生后在平行时空中自生的气运而跻身生死轮回的缝隙之中,以一介魂魄鬼身通过生死轮回而强行由鬼仙晋升成了人仙,仙国天道因此不得不分出一抹过去,形成鬼道这么一个新鲜出炉的异道。

“哈哈哈哈哈哈!”

轮回台主的嘲笑声在三百多年后洪亮地响起,“我说这鬼道怎么会在界云墙内自己冒出来呢,原来是你搞的!你还说我,狱主!”

生死狱主如鲠在喉。同时存在于过去现在未来的他冷漠地看了看过去那时间点上还漂泊无着落的鬼道新生小人仙,又扭头看了看当下——鬼道搅局、主时空一团大乱的这个时间点。这就是稳定了时间线,理清了时空因果他也很不高兴的原因了。他深感被冥冥中的无常嘲讽了。

——从那时空琉璃中冒出的鬼道竟是他自己催生出来的!

恰恰是他漫不经心抹去了那个偏离的平行时空,逼得那时空中不甘心的一个魂魄变成了鬼修。

从理论上来说,混沌云海中通称的鬼仙,那些没有绑定非凡身不断投胎轮回的魂魄,直接唤做“鬼”,没有任何问题。鬼仙和鬼共用这一个“鬼”字当然是有原因的。人家传统鬼道讲究的就是魂魂脱离有生之**后不投胎,纯凭生前怨念而修鬼身为非凡身躯,然后跟其他道统一样晋升人仙、地仙这样一步步往上修。纵观那名叫岑与痕的小鬼仙的经历,他第一次死后复活,回到过去的身躯中,不知不觉修炼的就是他那股魂魄中不甘的心念,由此自生气运,在时空覆灭第二次死去时凭借这气运扶摇直上,脆弱鬼身晋升非凡,由鬼仙变人仙,生生开创了这片土地上第一个鬼修的道路。

为他保驾护航的这一小缕鬼道天道力量,就是从生死狱主和轮回台主手里偷来抢来的,是从他们生死轮回大道中异变而成的,就跟混沌云海其他世界之中,因人们死后魂魄不甘而慢慢聚集摸索出修炼法则的鬼修道统一模一样。这魂魄由鬼变人,跳出仙国,浮在界云墙的混沌之中,成为和外来平衡使们同等境界的“人仙”,他有魂魄绑定的人仙境仙躯了,同时当然就有新诞生的鬼之大道,保护并指导着他这个天道之下的“人”……

——顺便还透过时空琉璃将鬼道道力散播到几百年后,搅乱主时空,掉头把郁子规送回过去,补全那块平行时空分裂诞生的动机。

像一个圆循环印证自身,写完来龙去脉,前因后果。

“……”

生死狱主手一挥,把那还卡在时空琉璃中不知往何处去的新鲜出炉小人仙收起,纳入身边随便什么小芥子中暂时囚禁,对轮回台主冷哼道:“行了!别笑了!既然搞清楚了就好办了……”

“那个郁子规,你去你台子上找到她,把她‘叫醒‘带过来!”

“呵呵,一个仙国魂魄,居然懂得什么是气运了,这能是他自己学会的才怪了,——这是那个平衡使教给他的!我记得她就是个新界气运之子!”

在未得地仙允许的情况下诞生新道对于此地主人是极大的挑衅,也是他们自己极大的失职。仙国这个试炼场要抹除贯穿当下前后的这场异道混乱,跟平时随便抹除时空大道碎块要花的精力不可同日而语。天外那些总想插手仙国而不得的鬼道道宗恐怕要笑死他们。九百多万年来什么时候发生过这种事情!

从没听说一个仗着仙器保护才能乱跑的小人仙来做一个简单的协助任务,结果把整个试炼界给搅乱了的。别的不说,她这任务是不能给她过了。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云中有仙舟》,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二百七十四章 第三次汇报

云中有仙舟镜中双界第二百七十四章第三次汇报某座轮回台上。

好几只手同时抓住了井座上端坐着的郁子规的躯体,然后狠狠一扯,将她从井座上拽了下来。

“回来!”

这一声清喝仿佛蕴含着某种特殊力量,不断回响,直指郁子规的天灵盖,可她神念依然全部投在井底下,被拽下座来依然紧闭双目,只是因为这一声而浑身微微颤了一下。

她满脑子浑浑沌沌,脚一空差点就绊倒在井座下,放在膝上的沙盘滑落摔在地上,一只手本能地攀住翻涌混沌云雾的井口边缘,另一只手捂住疼痛的额头。许久,才挣扎着找回人仙境仙躯的四肢感觉,并试图睁眼。

骤然被“叫醒”的她现在根本搞不清自己在哪儿!无数混乱交织的画面声音和记忆在她识海里旋转,不同的自我意识矛盾叠加,像煮开了锅一样。

她一会儿觉得自己正急匆匆赶路,经过了某个平行时空四百年的枯燥等待好不容易回来要赶去江边找风月和她家岑天放汇合;一会儿又觉得自己这趟任务一帆风顺无事发生,在某个时空中跟风月日常聊着天儿,命运中的鬼潮也不曾提前;一会儿甚至觉得自己已经被某颗时空琉璃卷进界云墙的混沌中,黑暗彻底吞噬了她,她再也回不来了……

这便是井座上的平衡使们被强行打断任务扯回神念造成的短暂失控。——无论神念在底下经历何种时空,仙舟平衡使们的身躯始终是坐在这里高高在上不曾真正进入仙国的,就像是闭上眼睛用投下的神念做梦一样。多少纷扰重叠矛盾甚至错乱的时空不过是同时进行的各种纷扰重叠之梦,只看回来后记得的是哪个。通常平衡使自行回到轮回台还要迷惘一会儿呢,像这样被外力压迫着撤回神念,那自然是万念如千丝崩断,不知今夕何夕。

郁子规——指的是这金德仙躯中含有四分之一真正的她的魂魄,所有神念唯一的主人,就这样花了好一会儿才靠着以前修炼道心的经验确定:我,是那个从四百年前归来的我。

嗯。我是憋到这个时间点跟主时空这边接上了,正打算去见风月来着,路上还看到了鬼潮中的异状,被吓了一跳……

她一清醒,对上一张陌生的脸。

“醒了?”这位身穿深姜色道袍,看起来不太像是仙舟平衡使的人仙很文明礼貌地扶了她起身,反手却牢牢抓住她没有松开,“我们师尊——狱主阁下和台主阁下,要见你。”

郁子规抬头看见足足八个穿一色道袍的人正围着她,然后还没等她张口发问,这群同境仙友便一路将她押了出去。

……

位于仙国外围的轮回台每一座都是像这样凌驾于界云墙上,人走在上面往下看就像是走在高高城墙上往围城里看一样。白日雾色迷茫,座座铜殿投落阴影。八个整齐穿着深姜色印螺纹道袍、手拿锁链的身影一路排开人潮,过传送阵,爬塔楼上台阶,路过好几座长得都差不多的轮回台,终于抵达一座非常庞大的,并把郁子规送到了一个被许多秘殿和墩堡包围拱立,瞭望塔一样的中央铜台上。

这台上倒是很精致,粗犷古老的长锁链像蛇一样凌空绕着四周流动,脚下也画着流动的暗金色阵法。中间坐着的不是生死狱主的化身是谁?

在狱主阁下面前的小蒲团上坐下来,郁子规就看到押自己来的几名人仙分列两旁,往各自位置站去了。

看来这就是这个仙国小世界里修炼生死大道和轮回大道的某个私人小道场了,供少数仙国本地出身的,两位地仙座下的道统传承弟子修炼。这种地方是人家仙国自己的保留区域,他们这些外来做任务的舟上人仙本是不让来的。能匆匆把她抓到这,看来两位地仙是真有急事。

果然,被气的够呛的狱主阁下就立马找郁子规算帐。

用非常严厉的语言告诉郁子规她捅了多大的娄子,以及她这次任务肯定不会合格之后,形为枯瘦桀骜少年的狱主化身往她面前一指,扑簌簌落下的金光幻影就给她展示了数个人影侧像。都挺眼熟。

“来自混元千云界的紫天宸真君,来自无情剑界的洞光纵横真人,来自百玉妖界的抱月妖尊,以及你自己负责的那位元君前辈……”

“——你自个数数牵扯了多少前辈的转世试炼!这还不算间接波及的其他地方!就为一个凡魂的夙愿?嗯?目无法纪,成何体统!”

“差点忘了,”狱主化身稚幼惨白的脸上冷嘲热讽,顺便提起了他刚查到的郁子规本人的光辉历史,“就你而言……你是不知什么叫规矩。”

面前几位,分别是天默,明善,许苍筤以及岑天放四位谪仙的真身。好吧。这四个听起来就很厉害的前辈确实是兢兢业业搞试炼来着,结果却是这么多年功夫全得作废,天默和明善还算好,平行时空抹掉之后影响不大;许苍筤和岑天放,他们俩本就跑偏的命运还不知能不能再跑回来呢。

人家试炼砸了,自个任务也砸了,不过郁子规仗着自己根本没有另外那个自己的记忆,厚着脸皮挺不怕死地没露出任何惭愧不安之情。

她任狱主阁下骂得狗血淋头,只是沉默盯着那些幻影,尤其是在转世成明善的“洞光纵横真人”的脸上看了好一会儿。几乎有股冲动想质问生死狱主,但时机太不合适,直觉让她把无数疑问都咽了回去。

终究是摸摸鼻子,改口问道。

“您不是可以把我没闯祸的其他时空提出来替换吗?”

仙国正在进行中的这个和外界混沌云海同步的主时空,既然也是时空,那也是在仙国之主掌控中的。生死狱主既然能操控各种过去的平行时空易如反掌谈笑间灰飞烟灭,那对当下的主时空修修补补,把她通过平行时空弄出了鬼道的这一块“拼图”换成没弄出鬼道的,不就得了?

她建议很诚恳,颇有随便抹除我自己来将功补过的大义姿态,却继续把生死狱主气了个倒仰。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云中有仙舟》,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二百七十五章 第三次汇报(二)

云中有仙舟镜中双界第二百七十五章第三次汇报“为什么不能替换?你说为什么?!问你自己去!”

生死狱主一通狂风骤雨劈头盖脸,郁子规眼观鼻鼻观心,把头埋得更低,乖乖掩住了表情。

不过她也弄明白了生死狱主现在为什么不能直接用时空大道把眼下的时空“纠正”回来。原来,四百年前那个平行时空另外一个郁子规搅风搅雨,搞出生死轮回之外的第三个大道,直接影响到了当下正在进行的这个主时空。跟过去时间上衍生的各种已完成“剧情”不一样,与外界云海基本同步的主时空中众多“剧情”牵连广泛,范围广阔,是现在而不是过去,完全不方便从头从尾找到节点进行改变。引流一段风停波止的静水是简单的;而操纵一段正在奔腾的活水,让正处于变幻中的它们改变流向,却是难度很大。

这还只是技术层面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她捅出的篓子已经涉及大道和天道层面。这就无法再以对待一场试炼剧情的方法来对待了。那抹羸弱的新生异道,如果生死狱主和轮回台主以天道本体之尊花费一些精力将之灭绝,也不是做不到,但他们却根本不能那么做。今日已不是古时,这万空琉璃界的中央仙国也不是混沌中还没与其他修界达成交流的偏僻蛮荒。仙国是属于鲸舟的公共试炼场,鲸舟一向自诩热情好客、公平公正、海纳百川、万众平等……还想拉拢越来越多的老祖宗古仙呢。无数来自各界的目光注视着鲸舟各司的所作所为,看看它是不是真能建立新秩序,维护新秩序。抹杀掉一点新生的鬼道或许可以迅速叫这试炼场回到正轨,但肯定会引起混沌中其他鬼道鬼族势力的不满,若因此与之交恶,影响实在不好。

生死狱主讨厌公众的目光,可舆论是个很重要的东西。他在这宝贝仙国里还有更隐秘更重要的事要做。不想因这点小事面对舟内舟外更高层仙人的问诘,他也只能放过那个公然在他地盘里修出异道的凡魂。不能打,不能杀,捏着鼻子打包打包扔给天外其他鬼道道统得了。而仙国内部通过时空琉璃越来越蔓延开的那些鬼道道力要怎么处理,也不是他个人能够决定的事。要保要灭还是同样打包打包转移到别处去,天外其他鬼道同道肯定会插手,地仙界破命司也肯定会过问……那将会是一个非常漫长的扯皮过程,他再也清净不了了!

这就是为什么发现这场大乱竟只是因为一个平衡使在平行时空里违反规则任性行事闹出来的,生死狱主会那么生气的原因。局面如此讨厌,偏偏鲸舟规范他不能骂,鬼族鬼道他也不能骂。还好剩下这个人仙界来的平衡使可以给他骂骂出气。

“拿着它滚下去!把底下那个主时空里的岑与痕接回来!”

“想那么多有的没的……这才是你唯一能做的事,郁子规!”

一枚有些奇怪的铜制沙盘,凭空出现在郁子规面前。准确的说是被生死狱主极没好气地扔了过来。

郁子规撇撇嘴,灰溜溜的就伏下身子去捡。

捞到手里一摸,她看清了这是什么。这竟是陈岑——岑与痕的命轨沙盘。

如果说之前他们这些监视者为谪仙们造的沙盘是很精致规整的,一看就是人工的器物。那么这一块,便是天生天长,仿佛是溪水沙砾中冲刷出的一块泥金,坑坑洼洼,形容质朴。凹陷的表面里同样地盛着一把细沙,聚为变幻的断骨形。

“……仙、仙骨?!”

郁子规瞬间脱口而出,语调极其古怪。

极大的震惊在她心底炸开,炸的她满脑子乱响。原来平行时空中那个岑与痕不止是借气运诞生人仙境仙躯,竟是预备通往地仙境的门槛——仙骨都诞生了!

由仙躯进一步化成的仙骨……象征着超凡脱俗的仙人心性、标志着普通魂魄与仙人之魂本质区别的仙骨……

一个仙国土著竟然也能……

还来不及消化这惊涛骇浪,面前的生死狱主已经差不多骂完骂愉快了,懒得看她碍眼了。这尊少年化身伸出干瘦的手指点在她眼皮底下,用最后一段话下了命令。

“嗯,仙骨,你终于想起我们仙国是干什么的了?!你终于想起我们这些试炼是为了前辈们换仙骨了?!——仙国本地这些魂儿就是我与台主座下修生死轮回的弟子!岂能与换仙骨的前辈们混为一谈!有多少人来做任务,你以为就你聪明?”

生死狱主跟郁子规显然想的不是一件事。不过他也不想知道她在钻什么牛角尖,话锋一转,不容辩驳地叫人滚蛋了。

“总之你去负责把他带上轮回台来!动作要快。这是你唯一将功折罪的机会,郁子规。如果你真想将功折罪的话。——那平行时空里的岑与痕身上诞生了与鬼道道统相关的仙躯,顺便按我们仙国试炼的法则形成了未来的仙骨雏形,跟其他新诞仙骨的前辈们一样。主时空里真正的岑与痕死后便是他身上仙骨诞生的起点。你要下去,到他死亡后重生前那一刻,把他跟这玩意儿重叠,才能把他带出来。”

凡魂岑与痕在仙国内经历的不同时空分裂才是真正的错乱无依。平衡使们投下神念再乱也没真进过仙国,而前辈们周身时空因他们而生,都能找到道标。现在岑与痕有一个回到过去重生一世修成鬼道仙躯和仙骨雏形的他,下面还有个主时空里还没死掉重生的他,要把他带来天外,还真得绕几个弯把人“统一”了再说。生死狱主懒得屈尊降贵亲手而为,——按他本心他还想把岑与痕直接抹了比较省事呢。看郁子规这罪魁祸首不太爽,给她点麻烦事做做。

“回来之后你的任务就此了结,舟上会来人带走他,而你做最后一次汇报,把元君前辈的任务转给别人,滚回去接受处罚。”生死狱主停了停,补充道,“最后这点事若再出岔子,我不会饶你!”云中有仙舟

第二百七十六章 生死轮回井前

云中有仙舟镜中双界第二百七十六章生死轮回井前再怎么麻烦,在舟上来人以及鬼道道宗闻风介入之前,仙国的两位天道之主还是不得不努力收拾烂摊子。狱主把郁子规叫来这一通骂不是单纯为了骂她,把她赶回去跟这个节点的岑与痕汇合其实也是收拢局面必要的一步。谁叫她自作主张跳出幕后跟台上的角色有了联系呢?一个监视者把自己也搞成了局中人,那她也必须加入这个乱七八糟的剧情,亲身出场,最后才能从因果上“收尾”。

于是,众人就从狱主阁下那里退下,八位修生死大道的人仙又押着郁子规原路返回,把她送回了原先她所在秘殿的井座上。

他们受命监督郁子规,确保她老实坐回原位,老实投下神念去完成最后这趟仙国之旅。

穿过黑暗中成排端坐的其他平衡使,各个身着姜色道袍的人影在她井座前后左右立定,守卫般的围得她密不透风。不过,他们中有人这时还忍不住偷偷瞥向这个犯了错的平衡使,看着她坐下,低头慢慢拿出身份玉牌和两块不同的铜盘摆弄着做准备。

因为他们发现这个舟上来的同境仙友不知搞什么,眼神有些飘渺,手上动作有些迟缓。一路像是魂游天外一样呆呆地被拉回来,她似乎现在还沉浸在极度惊讶并思索的状态中,整个人没回过神。

八人中一位较为操心的,对着郁子规忍不住开口。

“郁仙友,你下去收拾残局,还是认真些吧。做好的话,我们师尊或许还能够消气。”

他这么说是看她实在不在状态,无所谓似的,有些替她忧心。其实像他们这些出不了故乡修界的本土小仙人对于舟上之人是很羡慕的,平时看着他们来来去去,也努力交好,互相讨教。从仙国中被选出,驻守轮回台多年,他也算知道对于修炼金行大道的平衡使来说做任务有多重要,面前这位犯的错怎么看也属于是最严重的那种。他想提醒她一下。

“啊……”

对于这满怀善意的警告,郁子规终于艰难地从自己思绪中拔出来。视线慢慢聚焦,她打量着这位修生死道的仙国本土平凡修士,淡淡一笑,“谢谢你。我会的。我会把一切纠正过来的。放心。”

她一副认真承诺的样子。修生死道的姜色道袍人仙见状也只能点头,不再说什么了。他们这些陌生人不知她骨子里的本色。之前没事时乖乖做任务装得挺像,遇到意外果不其然就露馅儿了。郁子规本质上是个想干嘛就干嘛,凭喜好而行,视规矩为无物的社会不安定分子。大众主流对自己有利就装主流,不喜欢就一个人去走独木桥。不管当初修赦生道给自己赚气运还是现在用五行大道修补仙躯都是如此。陌生人的警告她当然是没听见啦,她此时满脑子混乱,只想赶快下去,推测并验证仙国的真相。

被抓上来之前看见鬼潮中那些异样人影,以及狱主展示给她岑与痕也能修出仙躯仙骨的事实,几乎是贴着她鼻子告诉她这个仙国是有大问题的。她已有惊人的猜测,但面对狱主她不敢说,面对其他小人仙更不敢说。她憋得慌!

“其实我一直想问……”她紧握手中一块玉牌两块沙盘,冷不丁问道,“我只是问问啊。像你们这些在谪仙前辈们的‘背景’中修炼生死轮回道的人仙,都是必须要在仙国中历经一世又一世生死轮回的么?两位阁下把你们从红尘中选出来是用什么标准呢?——对世代生死的领悟?三魂七魄的资质?”云中有仙舟

第二百七十七章 生死轮回井前(二)

云中有仙舟镜中双界第二百七十七章生死轮回井前这些偶尔在轮回台上出现的仙国土著人仙,郁子规跟他们没交集也没关注过他们。但如今她不得不想到,狱主口中那岑与痕,本也该是他们的一员。若不是被另一个时空的她横插一脚,他也该修的是生死轮回大道。——她想知道她这次到底触及了什么。

“大致如此。”

那位姜色道袍修士倒不觉被冒犯,常有来做任务的平衡使问类似问题。

“我们每个人都至少在仙国过了成百上千世。两位阁下是不管我们的,我们这些有资质的人要在千百世中自行体味生老病死,代代轮回,最后忽然领悟,一瞬修出生死或轮回仙躯的雏形,跳出台主阁下之手登上轮回台来……可以说是万里挑一。记得最初一世我是个西疆猎户家的儿子,之后轮回过中原的农户、北边放羊的蛮族,也做过出身京城大族的纨绔、做过当垆卖酒的女修,甚至做过养兽场中的妖兽,山中的一株草。总之躯体不断变换,只有我的魂是我。登上轮回台后,师兄师姐们便直接引我去行拜师礼。两种大道中我选了‘生死’来修炼仙躯,之后一直留在这里听师尊教诲,偶尔再下去投胎一次进阶,——自然是不能跟你们舟上之人相比的了。”

他笑起来,“我们这修途有些简单粗暴,上不得台面,但好歹都是修炼。混沌中别的修界别的道统有怎样的修炼分阶,我们也差不多的。”

再多就是人家道统**,不能说了。

郁子规听了和气地瞥他一眼,“说的是。大同小异。人仙境及以下大家都是按照所修大道本身的性质去领悟、去探究、去实行,确实没什么好问的。”她便转头看向面前的井口,“嗯,行了,不耽误你们时间了。我也该下去啦。”

得到这些信息,心里更有了数。另一个时空中的自己对那个岑与痕做的事果然不寻常。仙国中顺应安排生死轮回如此常见,偶然逆向而行居然能把事情搞成这样,这其中蹊跷大了去了。狱主千叮咛万嘱咐的收拾残局她反正是无所谓了,随便搞搞,敷衍了事得了。她现在全身心关注的,是自己对仙国的某些猜测。首先她要取回那个已湮灭时空中自己的记忆——她肯定给这边这个自己留了记忆的!了解细节,她才能确定自己的猜测是不是正确,是这仙国真的在公然拿无数土著和谪仙搞事,还是她见识少想太多了。然后再决定下一步行动。

我这也是要去修炼啊。她摸了摸残缺玉牌里那片主管金德的小院落。

本来已快修满了的金德仙躯,这回肯定会被罚没取消。她是很肉痛,但也没办法。她飞快而仔细地整理遇到的所有事和脑子里所有想法,潦草地写在玉牌空间内小院的墙壁上。

讯息是发不出去的,这任务一直与外隔绝,更何况她现在还是被监督听候处分状态。她只是想把目前这个被狱主骂了一顿的自己记录下来。仙国各时空太繁杂诡谲,等她再次把神念扯回来做最后汇报,那个自己拿的是不是眼下这份神念还说不定呢。她可不想再两眼一抹黑。

玉牌空间属于鲸舟公中发的仙器,记一记,连地仙也没法偷看她的。

旁边这些人仙看她埋头摸玉牌就无语。没见过这么心大的,事到如今不惶恐不想着戴罪立功反而还忙着搞小动作,难怪能捅出那么大篓子来,还从没见过师尊为个小人仙气成那样的,服了。

生死轮回井前,一抹抹奥妙无言的雾气游离分合,浮纱般笼住透出神秘光亮的井口。

井中这一小点混沌云雾,其实正是外面星域中的那种覆盖虚空的混沌云雾,没有任何区别。魂魄或仙人神念能够来去穿越界云墙内外,凭借的正是它们。

高坐井座的郁子规微一阖目,挺直了背,投出的神念已经重新投入了井下。

与郁子规说了几句闲话的生死道修士眼皮却是一跳。他身边人道:“师兄,怎么了?”

修士没说话。他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个平衡使,不会又要搞事吧?

……

而郁子规转眼间已又回了仙国内部。

这是与混沌云海同步的主时空,被鬼潮覆盖的江南地区。华景帝国仁平一百七十八年,夏末七月初八,兼宴九节。一切已接近尾声。无论表面下埋藏着多少时空翻覆,这一晚,终究只是短短一晚的时限而已。

天,已经快亮了。那颗时空琉璃的时空大道道力渐渐消失,鬼道道力也渐渐减弱,这一夜鬼潮竟随着天亮不可挽回地衰落下去。

天地间鬼气带着满目幽冥荧色摇摇不稳,仿佛要被天边即将冒出的晨曦刺破,而后眨眼化为泡影。

梨州城内,活人与活人间的战争也大势已定。朝廷从别地连夜调拨的援军已到,开始在城内外镇压鬼潮中作乱的自在教。本来闹得挺凶的自在教自知已失去了这一夜大好机会,纷纷溃逃。

而江边的寒风中,梨州修行书院打败了最后一群水鬼。

“它们退了!”山门处,一名夫子浑身是血,吼道。背后书院里传来排山倒海的欢呼。

“它们只是退往江那边……”风竹海边缘,同样浑身血的许苍筤跌跌撞撞踩过满地鬼怪残体,看了下天空,回头喊道,“我们快走!江那边鬼潮未散,夫子们还要防备,这是我们逃出书院唯一的机会!”云中有仙舟

第二百七十八章 逃出风竹海

云中有仙舟镜中双界第二百七十八章逃出风竹海当郁子规用着夜枭形傀儡身找上梨州修行书院的时候,数个人影就杀出血路,如幽如魅般地在林中疾行。

黎明前的暗光天色,如浑浊的湖水般掩着一夜枯败的灵竹林。林中几人正是忙着把许苍筤小叔从风竹海禁地救出去的许苍筤、岑天霞和岑天放。外面动乱纷繁,这三个小朋友倒是一直很单纯的在履行他们的计划。由许苍筤开路,岑天霞断后,岑天放贴身保护许苍筤小叔。一行四人花费一晚上从风竹海山谷最深处的禁地走到了风竹海的西侧,就快到书院靠江那边的边界了!

飞蛾形傀儡身中的风月正抱着一团天机线,紧张地望向下方的风竹海。

“我要动手了!再不动手就没机会了。”

作为个幕后黑手,当三个小朋友一路惊险上演密林逃亡大戏时,风月就全程在琢磨怎么把他们保护的对象——许苍筤的小叔弄死。他计划要许苍筤的小叔去死以便让许苍筤心怀仇恨,开启这一世关于复仇的试炼。什么时候死,怎样死,这个度要把握好。不能过于惨烈,把许苍筤精神打击到谷底;也不能做得心慈手软,叫许苍筤反倒是放下了人生负担似的;另外,还不能殃及旁边的岑天放。

总之这种摆弄命运的技术以风月的水平来说是有点困难了。他一路盯着,许苍筤和岑天霞把许苍筤的小叔从禁地抢出来时没找着机会;鬼潮提前到来,他们加上岑天放四个人在密林中兜圈子时也没找着机会;眼下一行人跑着躲避背后一路跟踪的野兽鬼怪,在许苍筤小叔指点下都快跑出去了,还没找着机会。

一边抱怨着放鸽子的郁子规,风月觉得不能再拖下去了……

“坚持住!大家!”岑天霞的声音穿过风声传来,“那些鬼气退往江边,正好是我们原计划渡江逃走的方向……我们得绕路吧?”

“不!不需要!”前面许师姐的反驳声也传了来,“按原定路线!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最安全!”

“听苍筤的。”

岑天放对着背上轻得像一把骨头的人点头,紧跟前方的许苍筤。若不是储物袋里准备充足,又有奇怪的温暖源源不断从体内生出,他早就累倒了。

前方竹林渐次稀疏,路边出现路牌、栅栏等物。一道禁制拔地而起横在未见晨曦的暗色天空下。坐在禁制下作为基柱的石人像形态各异,牵连起一道厚重黯淡与周围密林融为一体的半透明光幕。光幕对面江涛隐隐。这就是风竹海猎场的边界,兼书院的边界。他们快成功了。生路,就在眼前。

岑天放却不知道他们即将迎来幕后监视者的命运嘲弄,在他们将将要用许苍筤的秘术小心翼翼穿越光幕禁制时,便有数声怒吼响起。

凶兽出林!

一只兽类快如闪电地扑向了岑天放的背后。——在天机线的“玄学”作用下,猎场中一路偷偷跟踪着四人的兽类和残鬼,在放弃追杀和不放弃之间毅然选了后者。见这几人马上要逃,它们便来最后一搏!

岑天放连回头的时间都没有,就已护着许苍筤的小叔一闪身撞在石人身侧的光幕上,险险避开了攻击却也摔倒在地。岑天霞和许苍筤同时闪身,转眼间已与那只眼含贪婪的火色豹类妖兽战作一块。

光幕忽亮,警报声凄厉地响起。与此同时,又是一头毛色深棕的野兽,以及数只嬉笑着散发鬼气的小鬼怪,领着更多恐怖的身影从林间走出。糟糕,不能更糟糕!前后夹击,这处密林边缘已被打破寂静。若是他们短时间不能逃出去,他们将被风竹海中的这些凶影撕碎,同时还要面对顺着禁制找过来的书院夫子。他们难道要功亏一篑?

“啦啦啦,放弃他吧,放弃他……你们三个就可以跑掉了!”风月深沉地说道,开始嗑瓜子看这场穷途末路生死搏斗。看了一会儿又差点吓得傀儡身翻倒。

“啊!糟糕,有点过了!”

“——你在干什么?!”

犹如的声音,没好气地响起。风月精神一振,就见他搞得一团糟的天机线被另一方介入瞬间梳理清晰。

岑天放护着许苍筤的小叔以石人像为掩护躲着野兽。一缕天机的插入使得他们俩又一次不留神撞在了光幕上!两座石人间牵连的光幕禁制被冲击得恰巧卡了一下,竟被撞出了个临时的洞口。岑天放猝不及防拉着许苍筤的小叔从那个洞口跌了出去。

岑天霞毫不犹豫,“快,许师姐,这边。”两个小女修直接启动瞬移术通过这个大洞瞬移了出去,躲过了身后的两头厉鬼。

狂怒的兽群和鬼群隔着重新恢复的禁制光幕冲他们吼叫。本来有团灭架势的一行人竟是有惊无险,峰回路转。他们踉踉跄跄顺着禁制下的斜坡冲了出去,往江边去了。

风月来不及计较郁子规打断他的事情,他张口便叫:“郁子规!你终于从地缝里出来啦!”

然后他就被夜枭形的傀儡身一翅膀扇飞到一边:“好久不见啊。”

郁子规忙拉着风月一路那一行四人追去。还好还好,她下来之后跑得还算快,来得及阻止风月按他的计划搞死那个凡魂。

她稍微看了眼正找她算账为什么放了他一晚上鸽子的风月,又看了眼前面岑家双子仓皇的身影,一时无言。因为在她的概念中,她跟风月其实已经有四百多年没说过话了。四百多年!这就是时空大道……

她仙躯在轮回台上拿出隐天岑前辈的命轨沙盘,下面的傀儡身则开始比对岑天放亲切又遥远的背影,一条条梳理他身上应该接上的天机线。她并没有现在就接上,而是开口道:“风月啊。”

“我首先想跟你说一件事。你别激动啊。——咱们原先的筹划,恐怕要作废了。”

“啊?什么意思?”

风月刚刚吐沫横飞抱怨完郁子规的不靠谱和这一晚上摸不着头脑的天地之乱,晕头晕脑的,一时没反应过来。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云中有仙舟》,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二百七十九章 江边道别

云中有仙舟镜中双界第二百七十九章江边道别“我是说,咱们原先不打算合作,把你家前辈和我家前辈的命运一起掰回来吗?现在,计划作废啦,不好意思,我有旁的事要暂时离开此处。你想去干嘛就自己去吧。其实逃出风竹海之后,许苍筤的命轨就已经差不多了,你从这一路跟下去,确保他们找到他们事先准备好的那艘船,走水路,从芳州上岸——很快就可以接上。你不是说许苍筤原定是带着她小叔原也在芳州城外遇到机缘的么?”

两句话间,郁子规就已非常淡定而且无情地抛弃了同伴,说出了道别词。这时他们正跟以前一样一路紧紧追着自家前辈们跑,仿佛回归以前那样正常的、悠闲而居高临下的监视状态,但一切早就已经不正常了。

“——所以咱们就此别过!就是这样!这趟任务跟你相处的很愉快……大概。我舟上身份玉牌的编号是‘墨朱砂辛字四十九’,以后有缘回人仙界的话咱们再聊。”

“哎哎哎,等等。”

风月一脸茫然地看着郁子规奇怪的动作,听着她奇怪的话语。她一边拍翅膀飞着一边在拿神念说话的同时好像还在马不停蹄地专注于摆弄垂下来的天机线。她在干嘛?

风月惊诧的看到郁子规好像在给那些天机……打结?

一边跟踪一边操纵沙盘一边还分心出来唠嗑吐槽聊天打诨是每个人仙监视者的拿手好戏,但此时郁子规的操作太不寻常。风月脑子里转了半天,人已经傻了,然后他跳了起来。

他操着自己的飞蛾形傀儡身扑了上去,拼命地试图扯住郁子规的傀儡身,不让她继续手上的动作。

“你疯了?”他匪夷所思,不管不顾的拼命试图阻拦,“你、你这是不管‘你家那位’了?”

“你要离开他——去哪儿?!”

就他有限的知识水平来看,郁子规的神念现在对前方岑天放做的这个动作,正是在一一扯断岑天放背后往上链接着天空,直接联系着井座之上命轨沙盘的那些天机。而岑天放目前还在一边警惕地左右看着一边在黑暗中奔跑,脚下还时不时被河滩砂石绊一下,他并不知道自己被人为安排着的命运正在被人为断绝。每断一条线,就代表着一部分命运再不受束缚。那些断裂处如风筝断了的牵线般一丝丝飘飞乱舞,再也接不上。

当初轮回台主给每个小平衡使上课时说,天机便是从天道层面操纵气运命运的轨迹的唯一媒介,扯断天机线,不但被监视者从此自由,监视者们对他们也再无束缚之力。郁子规扯完线这还没完,还很搞笑地很细心地每一根都打上个萌萌的结子……这意味着断线之处也无法再自行跟别的“天然”的天机线融回牵合,这魂魄的命运就真的由魂魄自己掌控,连天道都不放在眼里了。

不不不,风月惊悚地想道。更重要的是郁子规刚才说什么来着?她让他一个人继续跟踪几人,自己却要跑?可是岑天放看这情况肯定继续跟许苍筤一路,短时间内不会分开啊,她难道要跟自己的监视对象分道扬镳?天可怜见,他们还在做任务。她半途撂挑子不干了?

“我管不了他了。”

可怜的天机线们还剩下最后一根,孤零零的如暗夜中的浮丝,垂落在岑天放身上。

郁子规没动最后特地留下的这根天机。而是开始回答风月焦急的问话。她的声音是那么的宁静,释然,但让人有一点点奇怪的不安之感,像在酝酿着什么。她轮回台上的仙躯也把刚刚摆弄的岑天放的命轨沙盘轻轻放在一旁。

“我不再是他的监视者。我修金德仙躯的任务已失败,把沙盘处理一下我也要走了……”她慢慢地说道。

——被生死狱主判定天道任务不合格,她自然是要把岑天放的命轨沙盘稍微搁置在一旁,把她给他写就的命运也暂时搁置的,完了还得留这条线留给后面或许继承她这个任务的别的人仙平衡使。按理说郁子规一边干着这扫尾的活儿,说着好像惭愧的话,却仿佛有一股杀气腾腾的决绝似的。这态度她在生死狱主面前不敢公然露出来,在下头就没顾忌了。

江滩上,三个小朋友带着伤员还在这黎明前最浓的黑暗里奔跑逃命。郁子规目光移向了他们。井座上仙躯同时重新捡起手边另一个命轨沙盘。即是仙国土著岑与痕新生的命轨沙盘。

此时此刻,郁子规看着这两个土著两个谪仙终于已经跑出书院的禁制范围,来到野外江渡了。因为今夜的鬼气漩涡风暴卷起江水,这片地方的江面下降不少,满地湿漉漉的沙泥在微弱月光下闪烁。倒也方便了他们从此处离开。——平时紧挨着书院风竹海西侧边界的这一片都是被江水覆盖的。而附近那些鬼气风暴残存至今仍未散去,只是在江对面的茫茫天空里如竖起的乌云柱般咆哮着,那边天底下还有朝廷派来的千军万马正不断聚来对峙于鬼潮,远远的风声似雷。

如此一江之隔,这边画面温馨,岑天放正在放缓步子安慰背上因终于脱出囚笼而感慨伤痛不已的许苍筤的小叔,他身边的岑天霞也仿佛因为成功逃离而放松不少,柔和地跟许苍筤说着话。一派劫后余生的暖意,荒芜江滩上充满了淡淡的希望。

郁子规充耳不闻身边同僚因为得知她任务失败而爆发的震惊询问,径自一振双翼,腾飞而起。

她深深看了岑天放一眼,尤其深深看了岑天放身上因她失误而生出的错误仙骨一眼。似也在对这一幕,对她跟随监视了这么多年的“转世谪仙”道别。

“我发现一些‘不可能’的事情,可能是我异想天开,也可能是真的。我要去探究真相。”

“咱们做任务的这个试炼界有很大的秘密,我不知道会涉及到哪个层面。或许所有本地的凡魂,所有来试炼的谪仙前辈都被骗了。我不能保证我自己的安危。你不要问,风月。我们就此道别,对你是最好的。”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云中有仙舟》,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二百八十章 被替换的不止仙骨

云中有仙舟镜中双界第二百八十章被替换的不止仙骨郁子规一心想把风月撇出去,可风月还在纠缠不休。

“你搞什么把任务搞废了?你发现什么了?不说清楚不让走!”

这个平时挺怕事的同僚一反常态,步步紧逼,恐怕也是意识到了这件事的不寻常之处。

能把任何一具仙躯修到十成满的人仙,看上去再不靠谱也只是因为懒而已,又不是笨。该有的意识还是有的。于是郁子规只好听风月连珠炮似的发问,“若是发现什么,你难道不能跟狱主阁下汇报?他们必会第一时间处理的。仙国再怎样又关咱们什么事?把问题报上去就完了!咱们只是来做任务的不是吗?”

这家伙迷惑不已,却不知郁子规也扶额长叹,是啊,为什么不直接跟生死狱主汇报呢?刚才在轮回台上她为什么硬忍着没说?

——因为她怀疑的就是他。

无声一扯,郁子规扑腾的傀儡身翅膀已从风月的纠缠中挣脱而出。

“我真的要走了!”

“……你真想知道我在说什么的话,看看那边!看鬼潮!你看见那些鬼了吗?”

风月一扭头,就正好看见江那边郁子规所说的那些鬼气风暴漩涡。

它们在天上如夜里的乌云波浪滔天,正处于要散不散的最后时刻,如临死反扑,极浓极恐怖。天将亮,鬼被活人打退,梨州附近所有较为强大的厉鬼反倒都被逼退到这一小圈来,抱团苟存。

风月就想起,对,之前的时候狱主阁下从天上给他们下面发来命令,曾说了句鬼潮出了状况,里面有些鬼变成鬼修了。鬼道他是知道的。很多做任务的平衡使当然都知道。他也没在意,以为就是有鬼道跑进了这试炼界来,或者仙国内部的天道有点变异——这在各个旧世界也是非常常见的。难道它们被郁子规这个新世来的人发现什么问题了?另外这跟她任务失败是否有关系?

“我在那些鬼气中看到了一张脸。”

郁子规已拍翅飞得更高,声音在风中变得缥缈。糊弄不过去,她只好临走前对风月扔下几句,让他自己琢磨。

“如果你看到,你绝对会跟我一样吃惊。——我看到了明善。她变成了鬼。还变成了鬼修。”

“明善?谁?”

“……”郁子规知道各个谪仙周身的小时空彼此信息保密,少有交集。偶然间撞上认识的才能认得谁是谁。她在意外经历过的平行时空里知道了谪仙明善,可四百一十年后其他谪仙身边的平衡使很少有人知道她所知道的她。更别说是通过鬼潮重见。

“——明善是藏舟的母亲,‘我家那位’养父母的好友,帝国曾经的皇后,一位谪仙前辈的转世。”

她简单地道,“按理说死后她魂魄的试炼就已结束,已经换掉旧仙骨,换得新仙骨,回归轮回台,离开此界返回云海,重新做她的真仙人。但她死后魂魄却没走,留在这里变成了鬼,变成了鬼修。”

“你自己想想,这意味着什么!”

话完,郁子规的傀儡身已经扑翅飞入黑暗中,留下个目瞪口呆的风月,连下面已经跑远的监视对象也忘了了。

跟郁子规之前的震惊一样,无数震惊也瞬间在他脑子里炸开!

她,她说什么?

——一个谪仙,试炼结束没走,魂魄留在了这里?

——不但留在这里,她还仙魂一堕千丈丢了仙骨,变成了甚至比仙国本地凡魂还不如的,没入轮回的残魂小鬼?

——然后再通过鬼潮中意外生出的鬼道重新苏醒,恢复面目,被一个恰巧知道她曾是谪仙的平衡使看见了?

“胡扯!”

风月毫不犹豫地对着郁子规走掉的方向喊道,人仙境的神念之音远远传出,“如果你说的那是个谪仙前辈,她怎么可能死后在鬼潮里出现?!”

“谪仙前辈境界都在地仙以上,魂魄里有仙骨的,换得了新骨魂魄依然是仙魂。一个鬼潮里的鬼,鬼仙境还不如,又怎么可能是谪仙呢?”

他很认真很讲道理的说完,扭头就往许苍筤的方向追去打算把郁子规的荒唐话语抛之脑后,不过过了几息又实在说服不了自己,猛地跳起来。

“啊啊啊!!!”

“不,不可能,这不可能的!她肯定是骗我的!说不定是她看错了!”

唯有彻底否认才能缓解他的惶恐。但风月心中也不能把听到的话当没听过。把事情想明白是一个很简单的过程,要接受却极不容易。这代表他心目中这个悠闲好弄可以摸鱼混日子的金德仙躯任务,底下藏着无底的黑洞。

“假设,就假设郁子规说的是真的,鬼潮里真的有个谪仙前辈……”

“这意味着什么呢?”

他自然而然,无可避免地想了下去!

“首先,如果这位前辈由仙魂变成普通魂魄堕入鬼仙境以下,她原先的仙骨到哪儿去了?”

“其次,她通过试炼换出的新仙骨又给了谁?”

“最后,如果前辈本人最后留在这里没走,那当年换得那副新仙骨,完成试炼从轮回台离去的人又是谁?”

“她身边一路监视的平衡使知道她被留在这里这件事吗?生死狱主,轮回台主两位阁下知道吗?她自己知道吗?”

所有逻辑连接起来,只通往一个结论。

——他们这些平衡使尽心尽力侍奉,绞尽脑汁为其编写命运替换仙骨的谪仙前辈,来时和离去时,居然有可能不是同一个人。

——那位鬼潮中出现的谪仙前辈,她本人,居然有可能像她自己的旧仙骨一样,被替换掉了。

——而这居然完全没有人发现!本应手握全界的两位阁下一声不吭,做她那个任务的平衡使也全不知道,不然这一奇闻通过水之大道早就全混沌云海沸沸扬扬了。她自己更未必清楚。这里这个真正的谪仙前辈都变成鬼潮里的鬼了,说不定连自己是谪仙也忘了;而换得新仙骨代替真正的前辈离开的那人知不知情,这又是个完全不能深思的问题……

“搞什么啊,这也太惊悚了!”

“最好这是个意外,仅仅是个意外。那位前辈进入生死轮回井时偶然走错了路投错了胎,导致她的仙魂跟仙国本地的哪个土着凡魂掉换了什么的……然后那土着被不知道的平衡使按规矩安排了命运,像其他谪仙前辈一样随着命运节点搞出了本该属于前辈的新仙骨来,浑然不觉地代替她成了个新的谪仙前辈然后走了,留下原先的前辈一直在这里……”

风月竭力挽尊。

“最好是这样。仅仅是这样,事情还算可以挽回,只是阴差阳错罢了。”

风月强行设定了“本地天道之主对谪仙试炼中最关键的环节完全看不见”的前提。总算是强行想通,让自己好受了点。

“——不过哪怕仅仅是这样也太惊悚了!”

“郁子规,唉,郁子规,你这是要闹大啊。”

他踌躇很久,终究一脑袋浆糊,人无处可去,只能匆匆沿着江滩重寻许苍筤的背影……

愈发空旷的江滩上,一只飞蛾也没入了黑暗。

“待会儿,等我把我家前辈安顿下来,我得去找你再问清楚!”

……

……

郁子规却没想自己憋得不行随口透露几句会将一个本不在局中的人牵扯了进来。她已经越过茫茫江水,飞临那些最后的鬼气漩涡的上空。

“洞光纵横真人!”

她喊道。云中有仙舟

第二百八十一章 风暴尾声

云中有仙舟镜中双界第二百八十一章风暴尾声“……”

“郁子规,唉,郁子规,我宁愿你没跟我说这些话。你搞得我现在也不得不怀疑起来了。”

“我、我也不能当没听到啊。”

风月自顾自碎碎念。郁子规离去前忽然扔下的这个炸弹令他也一时间茫然的原地团团转。他只好想办法安慰自己。

“——这只是个意外吧,是吧?概率极小的、阴差阳错的意外。嗯。郁子规你来舟上没多久,你还不了解,仙国两位阁下是听更高仙境的命令来管理这仙国的,他们一直励精图治,从没出过什么岔子!你发现的东西是很惊悚,但肯定也只是个意外而已。不行我们把事情报上去,回舟上找铃主阁下问问,我告诉你,无论什么事肯定都是能解决的……”

他就这样一边念叨着一扭头,逃命似的匆匆回去找许苍筤的背影了。愈发空旷的江滩上,一只飞蛾也没入了黑暗。

“等会儿,等我把我家前辈安顿下来,我再去找你,一起查清楚!”最后他有些坚决地说道。

……

“……”

郁子规对着身边唯一能说上话的同僚终于把多日来压在心头的阴影吐露了一二。虽然她不知道她只是道个别做个了结,发泄一下心头压抑,会无意中把不在局中的一个路人牵扯进来,给她接下来的行动增添一个变数……

此时此刻她已经飞临那些鬼气风暴漩涡的上空。

她扇了扇夜枭的翅膀。这极高极寒冷的夜空中,一低头,仙国莽莽江河尽收眼底。她透过傀儡身无感情无生命的鸟目可以看得清楚,那条名为南江的长长江流岸边,环绕着梨州城东南西北若干方向,各方各势已经不约而同地迎来了终局。

“这是尾声。”她想。

只见那书院往南,江滩,岑家双子和许苍筤已经乘船头也不回地逃离梨州。

而梨州城内,剩下的自在教已经仓促败于朝廷之手。奔逃的分坛教徒正在遭受梨州府军的围堵和进攻。

城外,已出城的那部分自在教教众却和已经赶到的朝廷援军浩浩荡荡地僵持。从这个视角往下瞰,满地漫延的残余鬼气为他们形成了一个完美的战场,两方声势浩大的修士军队借这些鬼气互相偷袭或正面厮杀,一个想逃一个想拦。两线交接之处却站着两个极微小的人影。郁子规猜测是这主时空中的天默终于堵上了领着自在教突围的岑与痕或者缪川川。他们终于见上了面,估计要来个你死我活的了断。

正下方,那没有活人能靠近的、鬼气风暴最浓的中央,郁子规却还能看到一抹微渺柔媚的蓝色身影,领着鬼怪们和死人们藏身于渐渐减弱的鬼气,远离活人,在外围游走。

郁子规发现这些新生鬼修竟仿佛是在指挥着天地间残存的鬼潮向逃跑的自在教教众伸出援手,时不时帮个忙掩护一二……

好吧,这些鬼修便是郁子规被生死狱主派下来收尾的重点内容了。

像什么“岑家毁灭,岑家双子离去”、“天默与自在教两护法重逢,了结夙怨”、“自在教起事失败最终功亏一篑”,都是生死狱主早就定好不许更改的主时空剧情,眼下具体内容虽变化很大,大体却已勉强绕了回来。唯有这借时空琉璃冒出来的鬼道“复生教”,是从头到尾谁都不曾料到的意外,是横生的枝节,需要打包收拾抹平的对象。

郁子规顺着鬼潮中明善的身影以及她的追随者们周身和脚底的滔滔鬼气,视线顺藤摸瓜往下,越看越深,直到抵达重重风暴之底,鬼道道力从那个业已湮灭的破碎时空中流露而出的那个点,那个源头。

那座江心废弃的小岛。

从岛中那颗业已黯淡、却还存在着的时空琉璃中流露出来的鬼道道力,生死狱主暂时没有亲手来抹除,郁子规知道他派她走最后这一趟就是指定要她来收拢它的。因为她和岑与痕在那个平行时空中弄出了鬼道,导致岑与痕鬼道人仙境的魂魄卡在时空中,她必须带着岑与痕的命轨沙盘下来,将那平行时空中已经晋升鬼道人仙境的岑与痕与主时空眼下这个还不曾重生的、即将被天默杀死的岑与痕重叠成一个时间与空间中的魂魄,打包带回轮回台。

要怎么打包带回,她也是知道的。

她得来到岑与痕死后穿越回去重生的这个时间点,在这主时空中的岑与痕被天默杀死的那一刻操纵天机,将他通过这颗时空琉璃回到过去重生的那个魂魄赶紧抓住,将之与目前卡在时空琉璃中的那个已经经历过百年晋升鬼道人仙境的岑与痕重叠。

重叠,便是让线头收束,让同一个处于两个不同时空的魂魄确切无疑地叠成一个魂魄,也让仙国中岑与痕这个人做的那些事形成一套完整的前因后果。——岑与痕是通过这颗时空琉璃重生回过去的,因此才能在平行时空中修出鬼道;同时又因为鬼道道力流出导致鬼潮提前到来,岑与痕才能通过这颗时空琉璃重生回过去。

这悖论是悖论,却让循环成其循环,让因果互为因果。然后生死狱主方能轻轻松松没有后患把两个不同的岑与痕弄回成一个人,像摘一颗坏掉的果子一样完整地将岑与痕这一个人而不是两个人带离仙国。之后再抹平时空琉璃,将其他命运调回正轨,不会影响主时空中其他谪仙的小时空,撕出更大的口子。

而这件事必须由郁子规来做。因为在那平行时空中教导岑与痕晋升人仙的罪魁祸首是她,穿越了一次把时空琉璃的开头跟结尾链接了的人是她,她自己也需要一次重叠。她身上必须也达成一个悖论因果。——因为她被这颗时空琉璃吞噬扔到四百一十年前搞出了平行时空中那些事情,所以这颗时空琉璃才带着鬼道道力出现在此时此地;同时又因为带着鬼道道力的这颗时空琉璃出现在此时此地,她才被它吞噬了扔回四百一十年前。

……总之,一切都是因为面前这颗时空琉璃……

……一切起因和结果,都在此时此处……

郁子规静静地悬停在高空之中,盯着底下的诸般场景。

按理说她该马上按照上述思路飞下去,赶往底下正在对峙的天默跟岑与痕、缪川川三人身边,等着岑与痕被杀死那一刻了。

但她现在却拍着翅膀停在风里,跟故意拖延一样,岿然不动。

许久,她发出一声轻笑。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云中有仙舟》,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二百八十二章 一颗流星的坠落

云中有仙舟镜中双界第二百八十二章一颗流星的坠落“如此混乱的局面,实际上却可以如此轻易了结。”

“多方便啊。只要一个动作——由我一个外来的区区人仙境拨弄一下金之大道,一切就可以收拢,就可以抹平,说过去就过去。然后这一夜鬼潮提前结束,跟它提前几天到来一样仿佛毫无破绽。带走岑与痕这个变数之后,其他一切都会不再受影响,该死的照样会死,逃亡的照样逃到末路,明天太阳照常升起……这颗小小的时空琉璃不过是时空长河中的一片水花儿。天道之下有什么是可以改变可以反抗的?掌控这个世界的全部可能性本来就是天道的权柄,界主地仙的权力。”

“确实,在一界天道面前,什么都只是小事。连我一个外来的小人仙也能借由仙国之主分给我使用的这点权柄,暂时拥有在这微妙的时间点地点终结一切的权力。看,底下这一切现在都牵系在我的手上。只要我一动。只要我把这一个岑与痕死后的魂魄扯到时空琉璃那里去重叠,然后再通过它去扯一下今夜之前的我自己……那么就什么都不曾发生,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如狱主阁下所愿。”

“——可如果我不想那么做呢?”

郁子规越想越远,原先憋着的那股气淡下去,却慢慢下定了决心。

她看向底下这片大地的眼神已经全然是讥嘲。

“好一个仙国,好一个万千谪仙试炼场!”

“若我只是跟风月、跟书院那些平衡使、跟天默明善身边的两位平衡使一样只是个蒙头做任务混日子,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普通舟上人仙,我还真不敢想象,仙舟下属的试炼之界居然敢对混沌云海中那么多诚心来试炼的地仙、神仙‘做手脚’。——我大概想都不敢往这个方向想。”

“可我不是。所以我怀疑了,我看见了,我猜测了,我现在就来验证……”

“——这个生死轮回中央仙国,到底是不是本身就有问题?!”

这便是她在这高空上拖延着,赌气逆反似的迟迟不动手的原因了。

她从轮回台上下来就压根儿没打算听生死狱主的吩咐好好来收尾。她不但不打算听生死狱主的吩咐收尾,她还打算反其道而行,公然闹事了。

正如她对风月所说。一切都是因为她对这个外来大能和土著混在一起转世轮回的奇特仙国,乃至对操控这一切的天道之主生死狱主产生了怀疑的缘故。从最早意识到这试炼场的规则对本地凡魂不公平那一刻起她就在怀疑了。天外各界来的那么多大能者,和本地这些普普通通的土著凡魂,圈在同一个场子里就这样彼此因果纠缠生生世世,一方当“主角”一方被踩在脚下当“炮灰”,对比如此鲜明,却距离如此之近,她直觉感到隐隐有某种危险在里头。

最终给她突破口的是被带回轮回台受责骂时,狱主阁下递过来的那块岑与痕的命轨沙盘。结合之前在鬼潮里看见的谪仙“明善”的身影,她便才终于想通。想到了常人几乎完全忽略的一件事。若不是她突发奇想,听起来也很匪夷所思的一件事。——她觉得仙国的谪仙们和凡魂们可能有那么几个,互相搞混了。

这个想法很清晰:既然仙国本地的土著魂魄也可以修大道、诞仙骨、升人仙乃至地仙,只是被刻意压制,而同时谪仙们来转世也是已经把自身境界、大道和神位放在一边,像个鬼仙一样孤身转世。那他们之间,其实有什么区别呢?如果把某个土著按照培养谪仙新仙骨的方式来培养,你怎么知道他本身是土著?你认不出来的。命轨沙盘皆是被人为设置好了才发下来,你一个平衡使拿着它守护一个魂魄,真的是你以为的从生死轮回井中下来的前辈魂魄吗?如果根本不是,如果已经有人被搞混、替换,你又如何分辨呢?

答案就是无法分辨,根本无法分辨。

他们舟上人仙既无法分辨谁是土著,也无法分辨谁是谪仙。他们只是来做个入门级别天道任务的跑腿小杂役,始终坐在井座,做完任务收了报酬就走,其实从头到尾就不曾被允许进入仙国。他们对这个试炼场是一无所知的。郁子规能无意中掀开一角迷雾才是因为种种意外,非常罕见、千万人里都未必能碰上的意外。各谪仙周身小时空间彼此保密,平衡使们很少知道谁是谁;鬼潮一物每隔数十年才在不同地点发生一次,鬼怪没有理智形容恐怖,哪怕有曾经的谪仙魂魄出现在其中也只有极低概率会被认出。若不是正好郁子规穿越了一次知道了明善,正好鬼道道力出现让明善残魂清醒过来褪去青面獠牙露出真容,正好她心中又一直有此疑惑。三者撞在一起,才叫她发现了这一点,质疑了仙国。

什么仙人前辈、大小宗派组织都可能有私心有利益纠葛在其中,但大道不会说谎,郁子规无法质疑督促她履行鲸舟“为此地效力完成任务”这一规范的金之大道,五行铃主当然还是那个五行铃主,她怀疑不了第二层人仙界的。于是她把怀疑范围缩小到仙国此地的两位地仙身上。若说有人能瞒着两位阁下对仙国最重要的谪仙试炼做手脚,那是扯淡。已经有了天道之主的地盘,唯有天道之主自己才有可能对这片土地做任何事。

她没有自以为是,凭猜测就盖棺论定,所以她便来验证。

……验证也只是一个动作。很小的动作,却需要极大的勇气和极致的叛逆。因为她想试探的挑衅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掌握着整个仙国的地仙主人,随时可以把时空翻动修改,随时可以把她碾死的生死狱主!

……

轮回台上,在背对着她无聊地站着的一群生死轮回道修士包围之中,无人注意,闭目的郁子规已将手指搭在了岑与痕新生的那块命轨沙盘里。

风中一直停留着,像是呆到天荒地老还不挪窝的那只夜枭终于动了起来。

黎明前万鬼咆哮。

而一颗仿佛与黑暗无异的流星,也是丝毫不惹人注意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着整片混乱中的大地坠了下去。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云中有仙舟》,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二百八十三章 重叠

云中有仙舟镜中双界第二百八十三章重叠那如一颗流星般瞬间坠入大地的是一道疾影。

它快得仿佛看不见,既没有奔向岑天放沿江离去的方向,也没有奔向野外正在交战的朝廷军队和自在教双方,更没有奔向这个时空中即将死去的岑与痕,而是目标十分明确地,径直冲向了那些残存聚集的鬼气风暴之底。

于是便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远离人群、最深最浓的江面风暴中央,亦即那颗从年前往外输送鬼道道力的时空琉璃所在的位置,一颗突如其来从天而降的流星就这样落了进去。

如一滴水落入水面。如一只孤鸟投入茫茫林海。

无尽涌动的鬼气和鬼道道力,以及它们掩盖之下那些错乱的空间与时间碎块,瞬间将小小的夜枭形傀儡身吞没!

……

没错,本该听令来这主时空的岑与痕身边安静等待,远远而高高在上地操纵沙盘天机线的郁子规,她直接跑去了另一个方向。反倒与这个时空中的岑与痕离得更远了。相当于把他甩到一边不管了。

她急冲冲跑去了那颗时空琉璃的所在。

现在还没有到收尾重叠的时间点,大约还有半刻钟的时间,所以为了做这额外的“小动作”,郁子规不得不操纵傀儡身挪一挪位置,亲自坠入时空琉璃去做她想做的事情。

——她首先要去寻那个已经湮灭的平行时空中的另一个自己。

……

千色交织。流光溢彩。

破碎的时间线和折叠错乱的空间折出万千琉璃光影,如一条通往虚空混沌的大道,在傀儡身眼中的前方铺开。

时空琉璃的“内部”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只见界云墙内不可知的黑暗混沌中,搭起一条剔透晶莹玲珑水晶般洞壁构筑起的长长隧道。

可那上下左右包围着视野的那可不是什么水晶,它们每一寸吉光片羽般纷飞的微芒都是因时间线破碎逆倒因此而首尾混乱出现差错的碎块空间。神秘的时空大道将残破的它们拢来搭成这一道隧道,与别处完好不受影响的其他时间和空间分隔开来。它们一边的尽头是那平行时空已经灰飞烟灭的四百一十年,而另一边尽头是主时空的此时此地,夜枭形傀儡身中的郁子规冲进来的“入口”。

整块琉璃内部最核心处,却是一抹淡薄人影,如凝固在层叠水晶深处的一粒沙子。

满身断线天机化成的气运如茧一般包围着他旋转,而这个茧似乎正要坠落,又没有坠落,处于一种很奇怪的中间状态。

这里的这些时间,似乎都是凝固的……郁子规想道。

生死狱主没有抹除整个时空琉璃就是因为面前这抹身影的存在。岑与痕以鬼道人仙境新诞生的仙躯带着魂魄中半诞生的仙骨雏形生生“卡”在了中间,因此支撑了它和它中间鬼道道力的传送与散发。不过话说回来这时空琉璃里剩下的大概也只有这些鬼道道力了……生死狱主在抹除那平行时空之后曾取走岑与痕的这个小小仙躯,但那是他凌驾于所有时间之上在这颗时空琉璃通往主时空的终末处取回。在时空琉璃内部所有时间错乱凝滞,它整个还没消失,那么里面发生的事情也不曾结束,它就一直“卡”着,生死狱主将岑与痕仙躯收走那一个瞬间于是便凝固在这里无限延长,无限停滞。所以在郁子规眼前才是这样一种奇怪状态:岑与痕刚诞生的仙躯正在被收走,但同时又还没被收走。不上不下,这是一个永远的瞬间。

本来郁子规被派下来就是要等外面那个岑与痕死那一刻将他扯过来与眼前这个仙躯被收走的鬼道人仙境岑与痕重叠,不过郁子规现在竟然提前到来。亲身跑进这颗时空琉璃来围观他了。

——不但是围观他。她是根本没打算去重叠他,而是提前跑过来重叠自己了……

“我在哪儿呢?”

她寻找着。

知道自己身上也有因果循环需要完成拼合,她就百分百肯定平行时空中的那个自己也是更不甘心就此消失,跟这个岑与痕打包捆一块儿被卡在这等待重叠了。她自己也在这里。那一个她也是已经毁灭的平行时空留在时空琉璃内仅剩的东西之一……

“找到了!”

一只小飞虫,跟躲暴风雨似的躲在岑与痕仙躯周身的气运中,同时被保护着。

平行时空里搞乱了一切指导岑与痕修出鬼道的那个她,与顺利渡过平行时空一无所知被揪到轮回台上骂了一顿又被踢下来的那个她,便于这一刻,胜利会师。

——重叠!

“原来……”

“我就猜是这样……”

“难道……”

飞虫身里的她一睁眼便看见了奔来的夜枭身中的她。反之亦然。

然后两个她的记忆便在此合为一体。

双方都有些恼怒,都想跟对方打一架确认谁才是主体。不过终究是大事临头不便纠缠这点鸡毛蒜皮,很顺利的不分主次双方平等地合了起来——

装在飞虫身中的她亲手指点了一个仙国土著逆天改命夺气运创新道甚至诞仙骨的过程,了解了仙国为前辈们去旧迎新替仙骨的本质。

装在夜枭身中的她则看见了岑与痕完成以上过程的结果,看见了鬼潮中莫名出现的谪仙前辈,看见了生死狱主的奇怪态度,怀揣一个极大的疑惑。

叠回两份神念的她长长地叹息,她有些想笑,又因为畏惧又兴奋而战栗。她终于有把握该怎样验证真相了!

于无尽破碎淆乱的时间空间之中,郁子规往那被禁锢在时空琉璃中间的人影一扭头。

“——岑与痕!”

她冲着这个仙国土著,也是冲着他鬼道仙躯不断崩散流淌而出的那些鬼道道力,喊了这么一声。

……

一滴水惊起海面惊涛骇浪。一只孤鸟惊起林中万千鸟雀冲天飞起。不过如是。

她这一声伴随着的是她轮回台上的金德仙躯手指一动,拨过了岑与痕的新生沙盘。

这一个岑与痕身上与天空彻底断绝的如茧般包裹着他整个人的天机线和气运骤然聚集,向着外面的主时空直射而去。

…………

……分割线……

……好像真的防盗了……__呃)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云中有仙舟》,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二百八十四章 就像光一样

时空琉璃最深处的那些鬼道道力滔滔无绝,如飞瀑直下,从那具刚凝成又崩散同时又停在崩散瞬间的仙躯中失控奔涌出来

它们本就是来源于平行时空中的岑与痕,在被毁灭时修出的那具新生鬼道仙躯。

云海万界所有人仙境仙人的仙躯,无论修何种大道,其非凡躯体之所以为非凡正是因为它们本身就是由道力凝成的。每一个人仙所修出的承装自身魂魄的仙躯正是他们所修大道的道力结晶。而此时此处,留在湮灭时空残缝中的岑与痕能够将生死轮回大道异变为鬼道,还凭空搞出这么多鬼道道力,其根源也是在此。

大道这种东西,互相之间并不都是非此即彼、彼此排斥的。各种纯然的大道在大部分情况下是彼此蕴含包容混杂而存在着的。它们是规则法则,是概念,亦即万物本身。天地间任何一物,都是以一蕴含三五万千,可以用各种角度的规则或者说大道去解读。一道光中本就蕴含万千色彩,只是在特定环境中才在水面上折射出一道或几道独特的颜色,形成可以供人修炼的非凡规则,这便被称为此地最高天道中最主要的那些大道,可以催生人仙、诞生地仙等等。而除此之外剩下的其他色彩则遁于“凡”,不起眼而普普通通地隐于水面之下。它们称不了非凡,形成不了修炼体系,却也暗暗存在着,沉默无言。

就好比郁子规借气运印记晋人仙时修的是小生杀界最高天道中属于赦生大道那一部分,登上仙舟却可以同时转修五行,那是因为她那具半成品赦生仙躯中本来也有着五行大道,只是被藏匿被无视着,需要来到五行大道作为非凡规则统治的地盘上才能用五行大道修炼罢了。郁子规到处做任务找五行,实际上是借五行大道之便利补全那具被气运印记绑定的半吊子赦生仙躯,等补修完了她这具仙躯从舟上第二层的角度来看是土德仙躯,而从小生杀界的观点去看依然还是赦生仙躯,两者并不矛盾。

总之大道或者说天道异变的奥秘正是如此。一般要等到特定的时机,比如天道形成期或天道破灭期,或遇突发的机缘,天道中主要的那些大道便会嬗变,往不同方向衍化突变。就像现在,本该修生死轮回的一个仙国土著,因为意外而忽然异变成云海万界鬼族鬼修的原生鬼道,纯粹纯正,极为正统出人意料,连本地原有的天道之主也措手不及。

这就是郁子规此时想改变局势,能拿到的最趁手的利器。

郁子规对着时空琉璃中的岑与痕突然喊那一声,便是冲着那些刚异变成鬼道的道力而去的。

伴随着暂时牵系着岑与痕身上以及她手中沙盘两头的新天机线,她改变了这些鬼道道力的流向!

飞瀑,原只是一道奔流直下的飞瀑。

而这飞瀑忽然被牵扯着改向离开,失去了崖壁,失去了方向,居然成了满地浩浩荡荡决堤失控的洪水。

时空琉璃长长隧道的这一头,通往主时空中一夜尾声的这个时空出口处顿时被撕开了更大的口子。

这时深陷于时空琉璃仅剩部分之中的岑与痕还是没动,眼睁不开,口不能言耳不能听,被困于“永远的瞬间”中的他当然是动不了的。但这并不妨碍郁子规竭力通过万能的天机线去摆弄他仙躯上那些鬼道道力。他挣扎了起来,或者说他此时的半凡半仙魂魄借天机线这一刻的颤动试图挣扎起来。

虽然他听不见,但他“听见”了。

因为主人魂魄的“惊醒”,这具新生鬼道仙躯的崩塌速度更加快了一些。于是越来越多的鬼道道力,越发不可抑制地向外面主时空喷涌出去,如一片汪洋大海。

那个平行时空彻底分裂走向偏离的开始,便是源于另一个郁子规跳出幕后想要搅风搅雨而冲重生者喊的一声“岑与痕”。

而它毁灭后留下的残迹里,在时空琉璃的终末,重叠之后的这个郁子规不满足于一个平行时空,想要继续在主时空里搅风搅雨闹更大的,也是冲他喊了这么一声。

后来据各界仙人详细调查复盘,使得这整个仙国试炼场最终全盘倾覆的导火索这颗时空琉璃,其开始和终末的标志,居然就是郁子规此人在一块小小平行时空的首尾处,分别喊了这么一声。

“”

“就让我、让我们看看是不是真的只是一场意外事故吧。生死狱主阁下。”

“意外,或阴谋。您自己希望是哪一种呢?!”

她气喘吁吁地,解释般地说道。

这就是她要这么干的原因了。

她已经看到不该看的,难道还要继续做帮凶掩盖真相,把一切抹平如初吗?不,相反,她倒是正好要借这些鬼道道力,把一切闹到明面上来。

把一切捅出来,生死狱主阁下接下来的反应,便是她想要的真相!

她气喘吁吁之余已感到自己台上的金德仙躯在剧烈波动。而她装载着神念的傀儡身也开始不稳。在时空琉璃内部停滞时空中艰难操纵沙盘耗尽了她神念的力量。重逢重叠操纵天机线,简单的动作不过一个瞬间,甚至以时空琉璃内部的标准来看连一个瞬间都没有,却已达她的极限。她之前那具飞虫形傀儡身已被抛弃,这具夜枭形傀儡身也再无法承受周身时空大道、鬼道和本地生死轮回大道各种道力奔突混乱的压力,终于,在她低低的一声浅笑中,轰然破碎!

她手中的沙盘猝然打翻。她的神念被迫撤回,她在仙国中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隔着长长的琉璃隧道那个被禁锢着的鬼道人仙冲她的位置缓缓睁开了眼。接下来黑暗铺天盖地,覆盖了一切。

外面。

江天之间,微弱月光照耀下,各方各处还是如之前那般沉溺于暗色中,忙碌着准备迎接黎明。

就像一切天翻地覆之前的风景永远是最平静的。变化到来时,朝廷军队、自在教和鬼修大军还在无聊地打来打去,主时空中的天默岑与痕和缪川川还在你死我活地纠缠那点恩怨小事。明天的太阳暂时也还没有升起。

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任何人能够预料。

在所有忙碌着的人背后,那些已经退潮的鬼气,忽然便自江心冲着整个天地猛地爆发开来,仿佛鬼潮卷土重来!

就仿佛整个戏台上运行着的仙国卡壳、凝固了一瞬。

没有任何人来得及反应。或者说人们反应如何也根本无关紧要。

一道通天彻地的光,便是这样无声无息地,出现了。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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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五章 地仙vs地仙

云中有仙舟镜中双界第二百八十五章地仙vs地仙这是一道怎样的光呢?

光照江天。m

光彻万里。

跟普通的日月星辰自天上往下投射光芒不同,这道光是倒过来,自下而上地出现的。

它是发自大地之间,冲天而起。

如果说这黎明前各方交战的南江畔如一幅暗色沉沉,充满冲突与颓败的画卷,那么这光的出现就像是画卷内部冲出来的一根刺、一阵风,自内而外、自地而天刺破而出。它锋利而白亮,是撕开画幅的一道裂痕,是裂开帛布的一声脆响,霎时将一切都劈了开来。

这是一道……剑光。

怎么会是剑光?!

……它最开始出现的具体位置自然便是那颗时空琉璃冲出鬼道道力的所在,像是一簇疯狂爆发绽放开的光芒枝叶一般,伴随着无数同时爆发绽放的鬼道道力双双蔓延成一片汪洋大海。首先就已将那些残余风暴中的鬼怪和鬼修淹了没顶。

那些忽然回光返照的鬼道道力对新生鬼修们来说当然是好事了,只是这好事来得太快无法消化,群鬼的修为境界纷纷暴增也是一种压力,压得他们僵硬地悬在风暴内里一时无法动弹,而后这片大海继续控制不住地往外扑涌而去,排山倒海,转瞬间已在那道白光的遮掩下覆盖了这片本就受时空琉璃影响的地区。

那道突如其来的雪白剑光持续的时间,便又突兀地就此结束。

一闪而逝。快得仿佛幻觉。江天之间又重归昏暗。

如果这短短瞬间有人侥幸没被这光耀花了眼的话,他就能看清楚,在这片漫天鬼气海洋中一闪而逝的突兀剑光,它其实并不是来自时空琉璃漏洞之中,亦不是来自那些鬼气风暴。它不是来自仙国本身。

它其实是来自于时空琉璃附近,正在那些鬼气风暴中央徘徊不去的一个身影。

就它瞬间几乎撼动仙国天地的动静来看,能发出它的,是与这方天地或者说本地天道同等境界的人物。

那些鬼怪鬼修集体簇拥着的一个缥缈蓝色的诡异身影,在那短短一瞬间成为了天地的中心,又转瞬间散去所有光芒,最后那身影忽然就凝定不动!

死去的“明善”,死后成鬼又突变为鬼修的女鬼明善,或者说,曾经来此历练的谪仙洞光纵横真人残余的魂魄本尊,在这一刻,也完成了多重身份多重记忆的所谓重叠。

她想起来了。

……

这个刚凝成鬼修的飘渺鬼身,还处于鬼仙境以下的魂魄依然还是那么甜美娇弱,一触即碎一般如已经凋落的残花。可是她周身气质正在发生变化……鬼气在凝固,花凋也不落,一股淡淡的超凡出尘的冷意开始从她周身散发出来。她的眉目五官不知不觉开始一点点变线条锋利,冷然许多。她慢慢捂住自己鬼身的脸,摸了摸再放下来,又看了看自己苍白阴森的双手。像是心神不宁忽然抽离,她仿佛瞬间离这个淹没她万千爱恨的仙国遥远了很多。

“我……”

“我……?”

我是谁来着?

沉溺于“明善“的那一世浑浑噩噩,在她死之前就已结束;而她死后盘桓于原地,只因为人母的那点牵挂等到鬼潮时重现,完成重见亲儿的夙愿也结束了死后的日子。她从头到尾是老老实实的把自己当成“明善”的,可是,可是……不对啊?中途在哪儿出错了呢?

这残魂低着头,慢慢回忆起了更多,更早的事情,死后,死前,上辈子,乃至来此地投胎转世之前的事情……回光返照的鬼气海洋翻涌着,支撑她变成鬼修登上鬼山之巅创立复生教的那股怨气与不甘一时间都仿佛淡至虚无。

终于,她跟郁子规一样笑了起来。

“鬼道。”

“竟是被鬼道提醒了……”

她如是想完,抬头望天。

与做女鬼时截然不同的视野中,整个仙国的天空连同生死轮回天道此时正浩瀚地压在眼前。如同每个修真界中的天道压在每个“人”每个“鬼”的头顶一般,永远控制,永远统治。

在这令人熟悉的压力之下,洞光纵横真人的残魂终于凭着诡谲多变贯通生死前后事的鬼道想起来。她,也曾是个地仙!

这些鬼气风暴迎来最盛之时,悬停在它们中间的那个领袖随手一推。无数搞不清状况的鬼修鬼怪就忽然被掀翻推远了去,如这女鬼周身外围乍然掀起巨大涟漪,不断往远方波动推开。然后她再伸手凌空一抓。

洞光纵横真人残魂的鬼身迅速凝为鬼道仙躯,仙躯再迅速凝炼为仙骨!

由鬼仙晋人仙,再由人仙重回地仙境。她毫不客气地把时空琉璃里那个小人仙鬼修踢走,自己做了这些鬼道道力的新主人。

大片大片流光溢彩的琉璃状颜色排着队飞来,如一根飘动的丝带被她抓在手中。

这是那颗已经崩掉的时空琉璃,没有人记得它除了一直吐出鬼道道力外还萦绕着自身另一种道力。时空大道。

这与众不同的神秘大道从那琉璃中被抽出,束成一道剑,一划一刺,狠狠地划过天地!

如一道泼墨笔倏尔涂过,毁掉了一幅精心绘制的山河画卷,仙国的主时空中猝不及防出现了一道越来越深再也无法抹平的时空裂痕。以往那些时空琉璃不过是星星点点小块漏洞,而眼前这道裂痕却是彻底割裂了梨州城外从江南至江北方圆上千里的空间。这片区域内,时间错乱,空间亦乱!

仙国内各个方向的凡魂们至此方才反应过来。他们惊呼起来:他们身边的空间好像碎掉了……?人人不知所措,有些不巧站在时空裂痕边上的已经不慎被吞下去抛走,其他人匆匆转身逃命。更多人目瞪口呆地望着天望着地什么也做不了。他们只是蝼蚁。

笼罩在天上的生死轮回天道在此时迟迟作出反应。

或许是轰的一声。也或许是没有声音。

浩浩天道直压而下,与底下暴起的时空大道和新生鬼道直接撞在了一起!

天摇地动。

尖叫声四起。

这天,好像真的是捅破了……

“……”

九天之上。界云墙内。

生死狱主很想拂袖而去……不,他甚至无法拂袖而去。因为他此时正死死地以自身按住底下正拿着一抹时空大道当剑使到处暴走大搞破坏的那个地仙残魂。面对洞光纵横真人的怒火他一时也灰头土脸。虽然对方刚刚苏醒,刚重回地仙境,但那也是个地仙!

混账。玩完了!他暗骂道。

“……她发现了。”

面对轮回台主迟钝反应过来的惊诧询问,生死狱主只来得及冷冷说上这么一句,还没时间解释这个“她”是指谁。

第二百八十六章 捅破天之后

云中有仙舟镜中双界第二百八十六章捅破天之后“发现?!这是怎么能发现的……”

轮回台主嘟囔着扑到轮回台边去看,正好便看到他们自家地盘内生死轮回天道笼罩的主时空中,江南那一片区域,忽然出现了一个不断扩大的小圆点。

如同厚厚云层的中心形成了个云涡风暴,也如同万顷海水漏了个底,无数碧波正在滔滔然然地被这个忽然出现的漏斗或者说无底洞吸卷下去。

——有人刚刚捅破了天,不过如是。

……能把切口切得如此整齐的那不就是被称作同境最强战斗力的剑修嘛?嘿!还是个地仙境的剑修!

果然是玩完了。轮回台主震惊地想道。

同时他眼睁睁看着自家同僚生死狱主十分狼狈并用尽全力地跟那不断扩大的空间淆乱搏斗。以他们作为仙国之主的惯常俯瞰视角,现在的主时空中,面积足有数十亿公顷的整片仙国像是一张平铺开来的纸被捅穿了一个小洞,虽然被划破空间造成时空大道淆乱的梨州周围区域满打满算也只有百万公顷,洞光纵横真人惊醒的残魂把这片地区的上空划出的裂口再蔓延也只横跨了三个小州府,放在整片土地上来看也只算个小裂缝……但问题不在这里。

问题是她醒了啊。

“你还愣着干什么!”

“……”

轮回台主在生死狱主的怒吼声中一惊,也只好一甩袖子动上手帮忙稳定状况。此时连外围镶嵌于界云墙中的一座座轮回台都在不断震动,轮回台主匆匆唤起轮回大道与乱糟糟的生死大道相呼应,起码要努力画个圈将底下的暴乱局限在那片地区之内……一向爱嘲笑生死狱主的他此时也闭上嘴笑不出来了。他用忙碌掩饰着心虚。

是的,他们这俩仙国之主确实一直偷偷摸摸地瞒着舟上,趁着换仙骨之机对一些没什么门路、没什么背景的地仙或神仙试炼者搞点小动作。——但他们一直很小心的!这是怎么能被发现的呢?一位本该早已被遗忘的试炼者残魂忽然醒来想起天外往事,如石破天惊,他们措手不及。

洞光纵横真人,地仙境,云海散仙,只是与鲸舟第三层地仙界有一段友谊才借道来试炼。她原计划要结束散仙生活加入一个叫做无情剑界的中小型新修真界“定居”,为了更好地学习无情大道,她想去掉几根旧骨,补充几根新骨,于是转世成一个叫明善的女修来经历被各种爱情亲情友情困扰的一生。以剑道加上新修没多久的无情道,她原来的大道便正如她想要加入的那个修真界的天道,叫做“无情剑道”。

“别告诉我纯属巧合啊!咱们那么多代鬼潮,怎么就忽然能碰上鬼道了!嗯,恰好还有一个认识她的平衡使!附近还正好有些时空大道可以给她拿住……”

“——话说那郁子规到底从哪儿来的!”

“我不信是巧合!”

手下情况越来越糟,轮回台主最后还是忍不住大骂起来。

……

这却是两位地仙慌乱之下想岔了。

郁子规一个小人仙再怎么聪明,也做不到如此精准地一步步设置计划环环相扣,直接把洞光纵横真人唤醒。

天可怜见。郁子规原本只是针对那颗已经崩掉的时空琉璃的。

她是想要让时空琉璃中的那些鬼道道力一次性爆发喷出,如果可能的话尽量也把卡在里头的岑与痕提前放出来。最好影响到鬼潮里那些鬼修,影响主时空梨州附近这片地区,让正身处这片地区的其他平衡使、谪仙察觉一些异常。她觉得这样一来,哪怕她回去再被替换神念或抹去记忆,线索也留下了,岑与痕也能提前出来看他自己意愿去找主时空的另一个他了,哪怕他被生死狱主收走他也能记得更多记忆。

仙国内外双管齐下,生死狱主和轮回台主必然不能无视。若有任何一人看见了仙国中这些异常,跟郁子规一样产生了怀疑,回头一问,两位仙国之主必须给出解释。郁子规想过如果是误会会怎么样,没事当然更好,一个谪仙居然被留下了,那两位仙国之主甚至要感谢自己曝光了这起事故才对,事情只会得到解决,不会有害处;而如果这一切真是两位仙国之主自己在搞鬼,公然瞒着整个混沌云海在试炼过程中搞什么阴谋,那他们的反应肯定是把混乱遮掩下去,首先就证明了她猜想的正确,然后他们也会露出破绽,再不会天衣无缝瞒天过海。

郁子规之前考虑来考虑去发现自己无路可走,唯有闹大……于是便这样去做了。无论试探结果好坏如何,她反正是能对得起自己的道心,没有白走那平行时空一趟了。

可能唯一没想到的是她这一闹大竟是直接捅破了天,效果更好。——那些爆发的鬼道道力被洞光纵横真人的残魂截胡拿了去,让她醒了。

以无意中闯入局中的第三方微末之身,在各个大能或庞大势力间牵线搭桥、借力使力,最后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改变一切。这种事她好像又做了一次。

……

……而此时的仙国内部已经天翻地覆。

梨州城上空,整个天空已经成为了一个不断落下流星雨的大漏斗。黑暗掺杂深邃星色的底色中,万彩琉璃般的时间与空间碎块速度不一地纷落着,而背后隐约有高山般的混沌云山在天空之上屹立。那是透过碎掉的天道掩护直接看到了外层的界云墙。

暗光漫长如幕。梨州城和东流而去的南江依然如故地横在这面目全非的天空底下,只一道捅出了漏斗形空间伤痕的痕迹在半空中划过,往更远处的天上蔓延。其余地方完好无损。满目末日般的天色仿佛对奔跑的人群不造成任何伤害似的,只要小心绕着走便是,这让人们又是迷茫又是惶恐。

而江心之上。原本聚在一起的鬼怪鬼修们已往四方逃散,鬼气风暴消失。时空琉璃也崩散无踪,原地只留下一个在它崩散之前有惊无险及时跳出来的魂魄。

“你还骗我你是什么风竹海里封印万年的上古大能……”

这个岑与痕的魂魄苦笑着说道。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云中有仙舟》,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二百八十七章 太阳照常升起

云中有仙舟镜中双界第二百八十七章太阳照常升起周围都是时空刚刚被划碎的乱流。这一个岑与痕的魂魄劫后余生,像一片在狂乱气流中艰难飘零的纸片,往下面的大地缓缓落下。

刚才那场大爆发抽走了时空琉璃内所有鬼道道力,他还没捂热乎的仙躯全搭了进去,现在他只余半透明的魂魄之状,看起来孤寂又脆弱。但他脸上却透着一股暴风雨停歇后的安宁。

这个因附近时空破碎淆乱才得以残留、没被主时空的自己直接叠回去的魂魄背后,闪烁着的是河山颠倒,天空破碎,连梨州整座城外加沿南江岸往下大片江岸山林和远处的村镇上空都直接被时空裂痕划破的画面。说是画面是因为它们现在落在人眼中就像是分成一格一格似的,有的错位有的互相交涉,连带底下惊慌奔走的人群都处于时间与空间的错乱之中。

时空大道确实不会对人造成什么伤痛和伤害,最多也就是把整个人被扔去别的时空或让人得到一段别的时空的记忆罢了……可如此无害的它却能直接伤害修真界的界膜或界源,洞穿空间,对一界的时空结构产生难以修复的影响,经常让各路地仙界主头痛万分。万空琉璃界尤其如此。这也是洞光纵横真人苏醒过来第一时间去拿时空大道把它凝成剑尖当武器的原因,若是使用其他大道道力,虚弱残缺的她可未必能引起两位地仙注意,甚至无法对仙国撼动分毫。

现在生死狱主和轮回台主要头痛的就是眼前这般状况,他们一边在跟洞光纵横真人在天道里头不消停地相斗,一边努力试图把这片受影响的地区“圈”起来。

只见四面八方的天际线上那些破碎的空间碎块边缘,现在仿佛更加扭曲,却隐隐有了一些规律,仔细看那些乱七八糟流星雨所落的方向竟然时不时在缓慢地被扭转,像是被天空中看不见的手掌归拢、渐渐排列成弧线一般……那就是两位仙国之主正在试图歪歪扭扭地画一个圆,把破碎了的这片主时空地区圈定其中,与其他暂时没受影响的地区阻隔开来。

如果成功,那将是一道时空碎块堆成的墙壁,一小半江南都将与外隔绝!他们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飘飘荡荡的岑与痕当然是看不懂这些的,但他飘落到滚滚东流的江波之上,虚踏水波,仍是眯眼在看着这面目全非的仙国。

翻覆两世,他竟不知“帷幕”撕下之后,“戏台”背后会是这样……

这样的美。

岑与痕的魂魄借用那位陪伴他平行时空百年的“上仙”常用的奇怪比喻想道。

天上那个巨大漏斗中风云激烈变幻,在流星雨中映得分外明显,肯定是不知哪来的仙人大能者在打架。而眼前戏台垮塌,帷幕撕碎。岑与痕接着想道。

借由那颗时空琉璃彻底崩碎那一瞬亲眼看到的场景,他已经大致知晓自己是被天外那些仙人随手拿来用了用的工具,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居然还扮演了挺重要的角色。其中对于平行时空里那位天外仙人他的心情还是复杂的,如果有可能的话他还想再见她一面……向她道谢。

岑与痕转身再看向江流与天空的交际处。

他们这个世界或者说起码是附近这块地区已经在逐渐崩溃。然而在那彼此矛盾接洽着努力维持时间前进的时间线中,天居然开始亮了。

也该天亮了。

江天尽头,不知不觉已经蒙蒙地露出一点点碎金般的光明,渐渐亮起来的光线如扇形般射向这一片狼藉的江畔。

太阳升起洒出的光辉,照在江面孤零零的魂魄的身上,照在乱成一团苍蝇的仙国凡魂身上,照在那边在空间破碎裂痕的威胁下仍然尽职尽责不懈努力找机会交战的几方大军身上……笼罩一切的黑暗渐渐淡去。虽然被时空裂痕搅得一块黑一块光明哪儿跟哪儿分不清楚,但整个天地确实是摆脱黑夜,迎接白昼了。这是一个无人注意的日出。

不管怎么样,新的一天终究还是到来了。

仙国里目前能有几人知道这片土地从此再也不同?

“……好像还有一个人,一件事……”

“……去见见吧……趁‘我’还存在于这个世上。”

岑与痕最后这点苟存的魂魄依然是那个闷闷的性格,只是想做什么就马上去做。此时他也是当机立断,魂魄之身如箭一般离开江面,飞向了江岸上,梨州城的方向。

——从平行时空中有惊无险回来的他,要去见这个时空中的天默,以及未重生的那个他自己!

……

……

厮杀的修士军队包围之中。

一颗半透明的流星横着划破了天空上时空裂痕的纵痕,像是又一笔拦腰划过了原先涂抹的那一笔……当然痕迹要细微得多。

残余的一点更加细微的时空大道带着它骤然穿越过来而后坠落,砸向了战场中央某处。

然后一道突生的鬼气如火树银花爆燃而起。

不断扭动的人影忽的拉长,生长,从原本往地面跌落的那具流血的身躯中“生”了出来。

鬼气森森,又倏忽消散。本死去的人,在死去那一瞬间又活了过来。

与主时空中的自己重叠回来的岑与痕抬头看向面前的人,对方像是惊得不轻。

他这是在身死那瞬,立地成鬼!

浑身鬼气收敛的岑与痕慢慢地、慢慢地站起身来。完了他还旁若无人地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嗯,此时的他看起来完全就跟他死前做活人时没有什么区别。撕破的素袍上还残留着血迹,同样有些血污的脸上是一种淡淡的内敛和坚毅却已经透露出灰败苍老的气息,修为则是多年伤痛未愈的元婴一层左右停滞不前……

周围喊杀声纷纷,包围着这块空出来的小地。隔着层层兵戈还可以听到急匆匆往这边赶来的缪川川的声音。这个场景他是记得的。那时他与天默在此重逢,长谈之后心如死灰,束手被杀。哪怕他曾在重生后的平行时空中千百次回忆咀嚼这一幕,也不曾想过自己居然真有机会重新回到此时此地……再来一次。

只是与上次的结局不同,这一次他死后活了……回来主时空中,他又变成了个鬼修。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云中有仙舟》,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二百八十八章 两教合盟

云中有仙舟镜中双界第二百八十八章两教合盟“你在惊讶什么?”

对着面前的天默,岑与痕沉声道。袖手而立的他周身鬼道同时慢慢稳定下来。

以混沌云海的正统鬼道来算,他此时已一步越过汤魂期与扬魄期、附形期与附神期等天道以下的小境,自鬼仙境重新往人仙境仙躯凝成的关口晋升,面对仙国内虚假修炼体系下的最高境界大乘期,竟隐隐能与之抗衡!

随着太阳升起,一夜落幕,被划得七零八碎的主时空时间线也走到了因果和命定悖论收尾的关键点。它们本被郁子规弃之不理,现在倒也自己想办法叠了回来:被杀死的岑与痕依然死亡并重生回那个平行时空中去,而从平行时空中回来的这个岑与痕同时无缝衔接到此身成为自己死后之鬼。他被生死狱主收走的那具鬼道仙躯亦全数化为道力被洞光纵横真人截走,两者并存的矛盾因果转移到她手里,让他们地仙去做地仙之间的搏斗去了。不管别处,就说他身上,总算是因果相洽,循环成立,“说得过去”了。

换句话说他就是继续认定鬼道路线不动摇,不屈不挠的又给自己攒了个鬼道仙躯的雏形,重新向着人仙境进发了。

……因此跟面前主时空中的天默正好差不多……

而天默此时却陷入沉默。

他在想:这一夜鬼潮不会真的跟他们俩有关吧?教里何时能驱使鬼气了?

他为陈岑突然死而复生感到匪夷所思,理不清头绪。

“你们瞒着我的事不少。”

这位仙朝如今的独裁者只能得出这个结论。

随后他一展袍袖,原本不起眼的便服上光芒大放,染上紫金纹路,化为金袍。

属于大乘期的威压放出,澎湃无比地压了过来。

天默淡然地看着眼前气场大变的陈岑,看着周围正在晨曦中厮杀的修士们,也重新聚集力量。

有意外又如何?他依然不会放过在他眼皮子底下捣乱暗中发展力量的自在教。他依然会继续杀掉岑与痕,这个他曾经亲密无间当做兄弟的人。他是华景帝国修为第一的修士,统率天下的统治者。任何事物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虽然天默并不知道他现在这种盛气逼人的状态是因为作为谪仙刚刚通过杀死昔日挚友而完成了最后一根仙骨的替换,同时身边的平衡使跑去找其他平衡使打听时空淆乱是怎么回事了,于是可以彻底脱节剧情放飞自我。他再无顾忌展露的性情其实便是天默这个“角色”转世试炼想要达成的结果。他的试炼至此已经成功。

岑与痕却与之前的颓废相反,他鬼身立前,亦毫不退让。

森寒鬼气凝成的朵朵银蓝和淡绿的鬼火在他脚下跳跃,衬得他浑身阴郁而庄严。被仙躯及仙骨雏形强行拉入人仙境的那短暂时光使他无师自通了正统鬼道传承的一些法门,目前也还会用。

万军丛中便突起大雾!雾中细小的鬼爪划过,吸人精气,带起连连惨叫。细听应是梨州府军与天默带来的贴身羽林一方传来的。自在教的压力骤然一松,远离江边往南方向,竟有了些忽然出现的突破口。已经精疲力竭的自在教教众大喜,呼喝着集中残兵冲杀了过去。

一只只鬼影悄悄在地上冒了些头,没敢大大方方暴露在阳光下,却在自在教教徒身后的阴影之中配合着他们。

鬼仙境鬼道很普通的小术,变幻灾衰灭幽精斩魄门,配合着呼唤同族的唤鬼之法,突然间大范围使用,岑与痕这是要掩护自在教撤离!

其实他是在做已经“消失”并再也不会回来的女鬼明善没做完的事。他要带领新诞生的复生教与自在教合盟,一同对抗朝廷的围剿,逃出生天!

天默却不可能让他顺利。他眯眼往南一望,忽然间就有金光万丈由他手中发出。它们直射往岑与痕撕开的那道突围口,救援他麾下的兵卒,并迅速去拦那些鬼雾。

“瞒着你?呵呵。明明是你,先骗我们的!”

那些金光发出刺啦一声!

主时空的这个天默竟被击得暂时止步,他收回刚刚甩出的金袖,掌心沁出半道血痕。

缪川川喘着气落入场中,平稳声音,端然说完下半句:“你却还不肯放过我们。”

主时空的这个缪川川完全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她还沉浸在多年后重见天默的恩仇怨怼纠结中。她想起刚才自己苦苦追到江那边鬼潮深处惊鸿一瞥再也追不上的幽蓝身影,闭嘴冷冷地看着天默。她匆匆回来是救援岑与痕的。她不打算告诉天默,她觉得他估计也不太想知道明善变成鬼回来之后好像是成了华景帝国万千鬼怪拥簇着的领袖与白日光天下做着帝王的他刚好一明一暗对立。

“我不放过你们?是我不放过你们?!”

天默环顾四周,暂时停下跟那些自在教教徒纠缠,专注看向面前两个故人。他的怒火仿佛是淡淡的。脱离少年时期后,他无论何时都不曾再失态。

“我让你们走了,我让你们好好过日子了……给你们这么多,何不知足?”

明亮晨曦的背光之中,他自觉不可理解地叹了口气道,“若非昨夜,我不得不来,你们本可一直在梨州赏花。”

若不是他们带着自在教太过分的闹腾,居然还想趁着鬼潮扩充实力,他觉得他会一直故意纵容无视,就这样两不干涉地各自过下去,直到他们寿元耗尽老死,他再从京城过来为他们建坟。

他们,为什么还要挑衅?

“……”

缪川川良久才说,“……你,还是没变。你从来没变。”

“看来阿善当时说的对:你没错。都是我们弄错了。”

而此时的岑与痕却转头看着天空那些裂痕,估摸了一下,直接对缪川川说:“带大家撤。”

与曾经只能在天默面前束手就擒、束手被杀不同,这一次的他已经有了逆转翻盘改变主时空命运的资本。他的鬼身不就是靠着这份愿望修炼的吗?纵使自在教的理想永远无法在华景帝国实现,他回来了,就要按这份让他修成鬼道的愿望去做。他不需要再跟天默作任何辩解。他只想带他曾在主时空牺牲的这些同袍属下逃出去并活下去……

他深深看了这个占据他命运的大半,让他死去又复活两次的男人,说了最后一句话,“我们就此别过吧,天褚麟。”

这才是永别的意思。

“你想走?!”天默本欲上前,但在他杀意刚起的时候,带着鬼魅笑声的大雾就同时浓密地升起。

岑与痕扯住身边的缪川川,用尽全力地一退!

缪川川本不知发生了什么,见状也若有所悟地看了看天上出现不久的诡异景色,也非常优雅地一错身,跟岑与痕一同齐齐往后退去了。

第二百八十九章 藏舟的梦想

云中有仙舟镜中双界第二百八十九章藏舟的梦想来自所谓大乘期的金光,一撞入鬼影飘忽的雾墙,就像不小心撞入一汪黏稠潭水一样沉没。

这便是仙国内部这一套伪造的修炼体系与混沌之中真正的大道间的区别。不与天道或大道相连的修炼体系,威能再强大,终究也只是灵气堆砌、没有意义的空中楼阁。撞上真正的大道道力便会露出某种虚弱中空之态,破绽重重。

岑与痕谋划的退路便是在这两者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奇怪碰撞和摩擦间铺开的。他与缪川川拖住天默这一时半会儿,早已同时传音给周围剩下还没死的自在教中层,吩咐他们带领教中残部逃跑。

于是周围的各层兵卒便一晃神,发现面前的敌人忽然不见了。

自在教教徒在这种状况下能活到天亮的都不是等闲之辈。他们听懂了识海中传来的杂乱命令,也明白了晨光白日下出现的这些鬼雾鬼影是来援助他们的另一股力量。如鱼群融入海水一般,他们分成小股尽可能地往岑与痕指示的方向撤了过去。

本以为今晚只能拼死保住几名死士,带上教内典籍财物逃的,没想到这下能逃出生天的人竟是近半,比预计的好太多了。

而天默大约花了三到四个眨眼的时间,摆脱那些如活物般的鬼雾的纠缠。

然后他倏尔止步!

周身金光一黯,他本人确实已经从万军中央追到了缪川川和岑与痕欲逃走的方向,但面前一道错乱的空间裂痕阻拦在江风之中,让他不敢踏入了。

他立身半空,看着那两人踏着这些极其危险的破碎异象缝隙飞身而去。

他们似乎是勉强穿了过去,缪川川修为不够,匆忙间还付出了不轻的代价被少许碎片般的异象击中伤到了……

亡命者才是真不要命的。目送着这俩人的背影,这位已经觉出不对劲的大修士虽然很想把他们抓回来,但是迫于四周乱象阻隔,他终究是暂时放弃。

“你身上到底发生何事……”

“罢了!”

且让你先逃。下次见面再不放过也是一样的……

反正今夜过去,几十年内,江南地区的自在教是无法再复兴了。

身后鬼雾忽又散尽,千军哗然。若干人影陆续瞬移至天默面前跪倒,彼此矛盾并乱糟糟地汇报着情况并等待他的怒火。

原梨州知府方正忠被押来扔在他脚下,他满脸不屈似有话要诉。天默却根本没有看他一眼。其实,他也不怎么生气了。

白日昭昭。天默在金袍下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自己心口,谁也看不出他在那一瞬与鬼怪的缠斗中竟也受了内伤。对于“撸袖子打架”这件事他其实是很不熟手的。从年少回到京城后就再没有过了。古往今来各朝各代的高位者从来就不需要亲自与人比拼法术。现在的天默就久违的感觉有点新鲜。外加一点怀念。

修士与修士亲身下场以法术相斗来判出输赢成王败寇……果然还是比坐在屋里勾心斗角更痛快。

若世界上所有事都可以这么解决就好了。

一种并非此世的感慨被触动。这一世转世试炼主题是“孤独”的谪仙忽然这样想道。

……

与此同时。

南江江面上。

一架紧急调来的的灵木筏,如石头般稳稳固定在江心波涛之中。筏上插着一杆高高挑起的深红色刀旗。旗帜上,用于远距离搜查的黑金色火焰在灵气供给下燃烧着。

水声哗地一响。

一个披着湿透的红袍并冒着诡异气息的人被拽出了江水,他吐了几口水清醒了,然后在筏上另外几人手忙脚乱的帮助下努力往上爬。

从鬼气风暴彻底消散掉的那刻起,连夜动用高等级传送通道跑过来的红刀卫同卫长钱秉元就领着一队红刀和宫里来的几名羽林卫在这附近搜寻。四面八方都在混战的时候,乃至天空整个都塌下来、万众惊慌的时候,他们都没转移注意力,就一门心思寻找鬼潮中失踪的藏舟。

焦头烂额,心惊胆战,捞了个半天,终于把人给捞着了。

这家伙还能喘气!

“哎哟我的祖宗诶……”

钱秉元口中瞎吆喝着,却是跟其他人一样松了口气。藏舟这个人要是莫名其妙死在江南了,他们估计也不用回京城了。

“好了好了,我这不从江底爬出来了嘛。我还舍不得您老呢,没那么容易挂……”

九死一生从鬼气风暴里归来的藏舟完全没心思回应自家师父的唠叨询问。这句话说完他就手一撑,一翻身想站起,腿一软没成功,于是就干脆顺势半趴在了筏子上。

然后他就着清晨的阳光混合着筏子上黑金火焰投下的灵光,开始认真用肉眼和神识观看自己的双手、双脚、脸、脖颈,以及躯干、骨血、五脏六腑。

他的一半肌肤血肉脏器伤痕累累。另一半肌肤血肉脏器却蠕动着,时而变青色时而变冷白色,蕴含着某种诡异的气息。他发现自己如果集中精神好像可以在一定范围内收缩自如,收起或放开那些诡异气息,啊不,好痛!

半人半鬼。

藏舟脑海中一闪明白了。这就是他目前的状态:半人半鬼。

昨夜被扯进浩浩鬼潮,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引子。作为复生教的创立者、当时鬼潮里最强大的女鬼、所有鬼怪鬼修的女王明善在世间唯一的牵挂,他被扔进鬼气里去转化为鬼族,这在鬼道传统意义上是比较重要的一部分,事关明善的鬼道修途。但是这个过程没能完成,道力的大爆发打断了它。天亮之后万鬼藏匿,被扯进风暴中已经转化为鬼族的那些人自然跟着自在教和复生教走了,没转化的倒霉蛋落进江中不知道有没有爬上来的。就剩下藏舟卡在中间,在从人到鬼的半路上不上不下,只好这样了。

钱秉元见多识广,半蹲下来也开始观察他一半正常一半可怖的那张脸。

“啧啧。鬼潮造成的伤,竟是这般诡异。阁子里是不是有类似的记录?我记不清。得赶紧回去寻医修,实在不行还得进宫……”

钱秉元已经安排了起来,却没想面前半死不活的人忽然打断他。

“不许告诉他!”

钱秉元愕然。却见藏舟视线扫了一圈,一个个看向围着他的几人,“我的脸的事,不许告诉任何人!”

“你真没事么?”他的红刀卫小伙伴皱眉问道。

“没事!”藏舟很豪气地说完,又忽的转向那几名宫中来的羽林,“如果他问的话,你就直说是我不打算让他知道我的伤势的,就跟以前一样。对,我这次也不跟你们回去。也跟以前一样。”

见这家伙傲娇的、有恃无恐又活蹦乱跳的模样,周围几人各自低头思量,倒也没说什么了。

藏舟凶了这一会儿,马上收起体内的鬼气,看上去也重新变得与常人无异,就是浑身湿漉漉外加重伤罢了。

在钱秉元审视的打量下,他转过头去,嘴角忍不住地翘起:这是她留给我的东西……

复生教么?

他反复琢磨,反复回味着昨晚短短那一面的时光,终于心花怒放,灿烂地微笑起来。

他觉得,他有了一个梦想。

第二百九十章 最后一次汇报

云中有仙舟镜中双界第二百九十章最后一次汇报仙国内大乱未平。m而天外的各轮回台,也是处于紧张的气氛中。

台下界云墙内的风云漩涡异象撼天动地,极目远望即可见,令人无法忽略。脚下传来的震动也有一阵没一阵的不停息。刚刚主动或被迫撤离仙国回到这里来的平衡使们三五成群地在连接各座轮回台的长道上穿行,聚在一起交头接耳,打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修生死轮回道的土著修士们本不太常出来的,现在也不得不试图维持秩序。有些弟子站在高处大声安抚众人,不过他们自己也很无措,两位仙国之主的命令没下来,他们也不知该怎么向这些天外来的同境交代。

一道涩然辛酸枯败的大道道力气息,在此时如风一般冲进了众铜殿中的一座。

如寒风骤止,残叶坠地。这股气息穿过烛光海与诸多闭眼端坐的平衡使中间,瞬时落在某座生死轮回井之前。满身枯黑长发与陈旧的蟒花袍摆一并垂落,一位瘦而高挑、气场极其强大的女修盯着井座上的人,双眸透着冷红色,径直抬起右手朝井座上之人伸去。

围着郁子规这具金德仙躯看守的八名生死道人仙当即退开,低头道:“师尊。”

这是生死狱主不太常用的一个化身形态。他不是已经召见过眼前这个犯了错的小平衡使了么?为何又亲自前来?八位人仙有些疑惑。

只见生死狱主的这尊化身伸出瘦骨嶙峋又苍白的手,五指一动,就把郁子规身下井座一侧镶嵌着的身份玉牌抓了出来。它随后消失在了他宽松的袖中,不见了。

而头疼欲裂的郁子规这时才堪堪醒转。

她猛地捂住额头。无数神念照旧盘旋打架着。她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了!努力睁眼满目模糊的时候她正好就看到面前的身影气势汹汹没收掉了她一直以来赖以生存从未离身的仙器玉牌空间。

“那是我、我的……”她第一反应便是想伸手抢回。

然后她抢了个空。

“墨朱砂辛字四十九。”

在八名人仙大气不敢喘的寂静中,生死狱主的这尊化身放开了她的手腕,让这个试图扑上来的小人仙跌落在地。

“罚没身份玉牌。罚没金德仙躯十成。押解至禁室,等待舟上来人带走。”

“处罚原因:辅助隐天岑元君前辈转世的监视任务失误,导致分裂出一个平行时空,干扰到主时空其他前辈的试炼;被派下去重新弥补命运时又再次失误,未能约束天机线收回因果,反致其彻底混乱撕开一颗时空琉璃,撕裂主时空,造成大乱,许多前辈的试炼彻底失败,损失不可计数。”

“具体处置措施等回第二层上‘判庭’再定。到时我亦会分出一具化身同行。先关进禁室。不许任何人探望。不许任何人打听。”

“你们去叫那些平衡使回到井座上去。告诉他们仙国里问题不大,我和你们台主已经快处理完毕。”

与以往的暴躁不同,此时的生死狱主,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平静而平易近人。他没打没骂,简直是宽容宽大地处理了面前这个犯错的平衡使,顺便还耐心给出了目前状况的解释。这让八位生死道小修士心中一惊。

接着生死狱主视线骤然转向还在捂住额头委顿于地的郁子规,要笑不笑地扯了一下嘴角。像是这次专程过来就是为打量她这一下似的,他居高临下而意味深长地看完了她这一眼。然后一掀袍角,高瘦女修化身形态忽的张开巨伞似的双翼变为一只黑翼蝠鸟,杳然飞去了。

那抹先天生死大道特有的道力在布满烛光的黑暗中消失。郁子规满脑子混乱。

“……我干了这些事?”她十分怀疑地想道。

现在这个她的记忆,只停留在第三次汇报之后,从最后一次生死轮回井下去之前。她记得自己是被狱主阁下骂完了然后下去最后一趟搁置岑天放的沙盘,拿着岑与痕的沙盘给他重叠收尾把因果挽回,结果她不知怎么的又捅了更大的篓子?

不对。我当时是怎么想的来着?

“去禁室吧。”

这时,身边几只手抓住她将她从地上拖了起来。

“哎。我警告过你的……你没听进去。”

一位身着深姜色螺纹道袍、手持锁链状法器的生死道人仙,面带可惜地拍了拍她的肩。郁子规直起身来,看着这位面容平凡的同境仙友似乎跟自己有几分点头之交的样子。她又想:我跟他说过话吗?

她猜测着自己到底被抹除了多少记忆,暂时默不作声,由这些如临大敌的仙国土著人仙将她重新押起,更加严密看管着押去那个叫禁室的地方关禁闭。

她扭头看看四周一个个隐没黑暗中的高高井座。这一回她怕是再也回不来这个铜殿了。

他们一行人穿过人潮,穿过好些高高低低的黄铜秘殿和墩堡,过了几个传送阵,最后深入到舟上平衡使们从不会来的,属于两位仙国之主和他们门下弟子私有的区域。一路上除了那位领头的师兄时不时跟她说句话,其他人仙都不敢看她。没想到仙国突生的混乱竟是一个小人仙惹出来的!他们觉得她这回要倒大霉了。有个别人还看她有些不快,很没好感:他们自家仙国居然被一个外来者搞出事故,实在有种被冒犯的感觉……

而郁子规却扭头四望,注意到轮回台上现在来去匆匆的平衡使们,以及界云墙天空里那肉眼可见的一点点漩涡。

她将之牢记在心,细细思量。她知道自己被关押这一遭是逃不过的。所以也不逃。感谢混沌云海重视蝼蚁性命和仙人名声的新时代。不要说她只是失误误事,哪怕她就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谁也不太好直接当众杀掉她。早就没人那么做了。那也太野蛮了。她反正是暂时安全的。

生死狱主不管想做什么,她也只能被送到五行铃主那里判罪,之后才能具体地接受处罚。待会关禁闭时正好安静独处,看现有的记忆中能不能推理出什么来。

是的,对于生死狱主刚才指着她铁板钉钉宣布的内容,她是一个字也不信。

“我很了解我自己。我绝不是他说的那样,一时手滑把如此简单的一个任务搞砸了。我没那么蠢。”

“竟然连仙国的天道都给撼动了。这真的是我干的吗?如果是,我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我在回到仙国收束因果的那短短时间里,到底做了什么?生死狱主又为什么是那个态度呢……”

她非常的感兴趣。就这样一路被押解,任由自己被关进禁室里。门在她眼前合上,她在黑暗中陷入了深思。

第二百九十一章 天道破灭期

云中有仙舟镜中双界第二百九十一章天道破灭期生死狱主的化身一回到天道之中,就如水滴进入水流一般散去。顶点

他本体始终在这里忙得不亦乐乎呢,跟底下暴走的洞光纵横真人打架,同时在江南地区周围建一个隔离圈。

轮回台主同样正俯身而望,“手”伸到主时空里头,稀里哗啦一通乱搅。见生死狱主去忽悠那个小人仙回来了,他立马问:“你觉得能瞒过去么?”

“能瞒多久瞒多久。”生死狱主回答。

“哼!”轮回台主悻悻然,“最好如此……”

他们当然是想要瞒天过海的。

他们在这仙国里搞的隐秘之事,对那些千里迢迢来试炼的地仙、神仙做手脚,虽然千挑万选,慎之又慎。最终选择下手的只有寥寥数人,但这也绝对不能让鲸舟那边发现!起码要拖一拖,拖到他们清扫完痕迹,做足了离开鲸舟这个组织的准备,他们再从这万空琉璃界的中央从容脱身。

没想到他们一直预感的仙国颠覆应在了此处……郁子规,那小人仙在他们两个地仙眼中只是一个蝼蚁,随便就能诓骗过去。就说是她不懂事在做任务时意外闹出了时空漏洞。把她一个小平衡使重重处罚,罚去鬼仙界,压在低微境界几百年内没法找回记忆,这一步就不会揭穿了。那么仙国主时空被划破就有了一个看上去还算合理的理由了。主时空被搞出裂痕,那肯定要把混乱地区封闭起来慢慢清理啊,把底下那道长长时空裂痕团一团揉一揉弯过来连成一个圈儿,拿时空裂痕为沟壑,将这一小片江南地区与其他地区隔离。这片区域内的凡魂、谪仙和平衡使们,对他们封锁消息。两头同时一封,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虽然到最后时空裂痕肯定还是要被清理,困在这里头的谪仙和平衡使肯定要被救出来,真相肯定会暴露,但只为拖延时间,也足够了。到时他们也已经收拾收拾跑了。

瞒天过海的第一步已经完成。眼下,还是需要应付某位难缠的同境。

界云墙内,从天到地不断震动。生死大道、轮回大道与鬼之大道三种道力交织,前两者在围剿后者。

“生死狱主,轮回台主,你们,区区两个地仙,竟敢行此重逆无道之事,你们就不怕事情败露吗?!”

洞光纵横真人的冷哼,时不时打断他们的动作。她就是不想让他们消停,奔着闹大去了。只是对她而言状况有点不好。她作为仙国内新生鬼道的地仙,比起生死轮回还是太弱太小。拔苗助长强行晋升,她还不太适应这鬼道。

“冷静,请前辈先冷静。这场事故,我们也在调查原因。”

生死狱主彬彬有礼地胡扯道。

他反正是坚决不承认,能不承认就不承认自己和轮回台主插手左右了这位老地仙的转世试炼,造成了严重后果。他就假装是忽然才发现洞光纵横真人的残魂居然被留在仙国一样,装得挺像回事的。

轮回台主嘿笑一声,很无赖地缩到旁边去,避免正面对上洞光纵横真人的怒火……

“厚颜无耻。”洞光纵横真人优美的声音冰冷地评价道。

双方一边扯淡,一边不约而同没有手软。生死轮回大道与鬼道在天道之中混在了一起,生死轮回再强大却也对着鬼道顾虑重重,束手束脚。

虽然洞光纵横真人此时手中拿时空大道作为武器,但说到她本人,仙国内鬼修道统已经诞生,她身入鬼道,已经板上钉钉地成了这方仙国的第三位主人。他们三个在这打架实际上就相当于仙国的天道在搞“窝里斗”,三种大道根出同源,相辅相成,甚至互相催生护佑,生死前后是轮回,生死轮回者本为鬼,大道性质就决定了他们根本就不是敌人,这样的三者之争,反倒比性质相反对立的那种大道之争要困难许多,打起架来根本没法用大道的本质来打。生死狱主想要把洞光纵横真人打趴下必须得动用复杂的特殊手段才行,现在是来不及的。

“我倒要看看你们能瞒到何时!”

风云快速地变幻。界云墙内的天道被人为搅乱,这片早已稳定不知多少年的天空竟仿佛又进入了一个“天道形成期”……

或者用比较准确的说法,这不是形成期,这是另一个天道进入彻底动荡,再也无法恢复的时期。与一个修真界新诞生天道之后有一段“形成期”相对应,一个修真界的天道因外力或自然而然的走向衰老,天道突生大乱,世界即将进入毁灭,这段特殊的时期一般也有个名字,叫做“天道破灭期”。

生死轮回中央仙国以及它界内的天道本应还有漫长的寿命,但看现在两位仙国之主不管不顾的模样,他们是准备处理完这一场大乱就直接抽走天道跑路逃命去的,他们也不管他们此时跟洞光纵横真人打来打去会带来什么后续的隐患,甚至带来末日了。这体现在仙国天空之中,便是各种大乱,地仙们因为私人原因互相攻击,三种非凡大道全部失控。

仙国的天道破灭期,或许真的到来了。

……

虽说真相具体细节暂被遮掩,但仙国这个公共试炼场的动静,自然是瞒不过许多高境仙人的眼睛的。

事实上,此时在仙国之外,在附近的、正关注仙国的、或干脆只是目光恰巧扫过这边的一些地仙和神仙已经知道了这块试炼场发生“地震”的事了。这并不是生死狱主向外汇报的。是在它闹出动静的第一个瞬间,某些神通广大、比较敏锐的大能者就已经知道了。

时间稍稍倒回,洞光纵横真人一剑划破天空的那个时刻。

万空琉璃界。中央地带。

天雷朔方十三界、天雷昧谷十四界、圆融脉界、西南纯阳界,是万空琉璃界内离仙国最近、几乎是贴着界云墙的“墙根”分布的四个大界。

这四个修真界中,有至少二十三位地仙同时扭头看向那些高高伫立的混沌云墙。

“这是……”

一位叫做“四象真火主”的地仙悄咪咪的跟另一位地仙八卦,“咱们隔壁那个小场子,闹‘地龙翻身’了?”

第二百九十二章 五行铃主的回复

地龙翻身、地震……

凡人用于形容脚下大地灾变的这些词汇,搁在“不离于地”的地仙境仙人口中,属于插科打诨,幽默自嘲。其实它们指的是一界天道忽然发生变动的情况。身边或不远处天道突变,在地仙境眼中那是太明显了。就好比你走在大街上可能注意不到蚂蚁打架,但不可能注意不到一个人跟另一个人忽然打起来一样。

当然,注意到,不等于要参与。发现界云墙里那个中央仙国发生了一场小地震,旁边的某些地仙就这样无聊地开启了吃瓜模式了。

一位叫做“旋怀真人”的老地仙惊讶地说道:“生死轮回仙国?那可是鲸舟下面的小场子。它怎么了?”

这旋怀真人一边说一边伸长脖子去看隔壁。结果自然被界云墙挡住了很多。他只能看到那一道时空裂痕了,像海面上掀起凝固的一抹突兀波痕。而隔壁那俩同境仙友正在埋头苦干,满头大汗,匆匆忙忙救火。这么著名的公共试炼场挺讲究**权的,充当界膜的界云墙很厚实,加了用于屏蔽的特殊仙材,他们这些热心肠的吃瓜群众再神通广大也没法看清第一现场。

“我早觉得这小场子危险,会出事。”

最早出声的四象真火主,很马后炮地对其他几个同境说道,“到咱们这个境界,要换仙骨,那就等于把整个人整个魂儿给换新的了,那是什么性质的‘劫数’?居然搞个小试炼走上一趟就能成功。那么多人那么多回一点差错都没听说过。这不合道理,有点怪异……”

“就是,”第三个声音忽然冒出来,“自个儿对自个儿剥骨动刀子,那可不得认认真真死个三五回,历个三五世,九死一生,才算‘自然’?这种投机取巧……哼,跟那艘船一样的做派!”这明显是个不属于鲸舟组织的旧界传统分子。言语偏激,表达对鲸舟行事风格的不满。

一时间,议论纷纷,好奇的、担忧的、吐槽的、恶意揣测的、纯属隔岸观火的,都有。

盘踞在万空琉璃界中央区域的这些地仙对鲸舟的感情是比较复杂的。这个万界鬼仙人仙都拼命想“考”进去的仙人组织,对于他们这些已经拥有了自己地盘、过得还很不错的地仙倒没什么特别大的吸引力。不过即便如此他们中很多人无聊之余也随大流给自己讨了个身份小牌子,算做那组织的编外人员、客卿之类的,有时去第三层打听消息、交交朋友、做点交易还是挺好玩儿的。不排除有些顽固保守主义者依然对此嗤之以鼻,冷眼旁观。

“你进去过吗?”

“我又不需要换骨。没有。”

“本尊也不需要。但本尊一个道友……”

正当他们聊得高兴时,界云墙里那俩人仿佛终于意识到该给邻居们解释,传来一道简短的神念。

于是,众人就知道了隔壁小试炼场地震,是因为有来做任务的一个舟上小人仙闹出惊天失误,扯到一块隐藏的大块时空琉璃,种种阴差阳错下如山崩地裂殃及到界内主时空的缘故。

“……”

“噗……”

许久,才有人笑道。

“……听起来够简单的……”

这话说得像是带着些失望。又不置可否。众地仙交换着兴致勃勃的眼神。

以高境仙人的直觉,他们都觉得,有什么大戏要开场了。

……

理所应当,这份解释也在第一时间传回了鲸舟之上。

舟上第二层仙境。人仙界。土行大陆柱山山顶。

五行铃主:“……”

露天花池中的银黑色玄妙薄雾被搅乱,虚空凝成的重叠幻影因为这具化身突然伸手取物的动作而暂时消散。穿着荷绿色叠嫩黄色薄纱裙、额心装饰着一颗晶莹水珠的小女孩受惊不小,她在巨型褐鲤不断原地游动的身上坐直了些,挽起薄袖再把生死狱主传给她的萤光仔细看了一遍。

五行铃主:“……………………………………”

对着生死狱主冷不丁通报上来的这则事故,对着他私下再跟她提出的猜测怀疑,她直接回复了三个字。

“不可能。”

完了她马上又用水之大道发出一道萤光。

“墨朱砂辛字四十九,那个小家伙是我从三十七年前就一直盯着的,狱主。三十七年来她所有仙躯的修炼,在我这里都是有数的。我还有其他的事要她去做。她不可能有什么阴谋,我已亲手验证过,这些年来也没看见蛛丝马迹。若是意外也罢,但你说的那些,我可以保证,不成立。”

生死狱主那边出了个事故就算了,为什么居然怀疑到她手下的郁子规身上,还说是不是跟她的游魂身份有关?顺便引到她刚登上仙舟的那场小风波上来。纵使郁子规真的是不小心捅了那么大篓子吧,五行铃主也觉得有点不对。

她觉得整件事非常突兀。

她没有“预料”到。

“你把这场事故的来龙去脉因果契书给我看一眼。还有这个人仙在你那里开始做任务到现在的所有细节,我要知道。”最后她说。

“……”生死狱主万没想到他推出来替他们受过的一个小人仙居然是在五行铃主那里挂了号的。千虑一失。

“会给你的。”他发回一道萤光强行挽尊,“但是你知道,对于一个鬼仙来说,她身上是否有问题,她自己也未必清楚。”

生死狱主知道五行铃主曾对郁子规这个来历特殊的小人仙非常怀疑,便提及往事想混淆视线。但他不太了解的是五行铃主这些年对于郁子规的态度有了极大的转变。用金之大道验证一番之后,她思路早转了方向,反而对郁子规有了些深远的谋划。那小人仙能那么轻易找到分魂之法把自己分成四份,未必没有五行铃主这个第二层的主人在背后帮忙的意思。除了这次仙国任务是隐天岑指定,郁子规四具仙躯这些年接受的任务大多也是五行铃主精心给她分配的。郁子规还以为只剩下那些比较难的任务可以接呢,殊不知自己是被考验打磨的对象。

第二百九十三章 五行铃主的回复(二)

五行铃主对郁子规的暗中“培养”是三十七年前就开始的。也正如生死狱主所说,她对郁子规这个小游魂神乎其技一跃三级加入第二层的过程还有些因果没有理清。

那个小生杀界的天道形成期是被提前引动的。为什么一个被弄错的魂魄一投入新生修真界就转生到那么微妙的位置上?那些银湖上的平衡使瞎糊弄的小巡界任务根本不能设置得那么精准,一般都是随缘,随你转生到哪儿自己发挥的。“郁子规”这个人的出身血统身份位置,放在小生杀界的天道形成期里头太关键了,几乎是引起一切风暴的中心。天道下的鬼人之境或许有机遇、阴差阳错、无人预料的奇迹,但若这个鬼或人涉及到界级以上,那便从来没有巧合。

五行铃主持续关注着已经证明了自己主观清白的郁子规,给她塞任务,验证一些鬼仙人仙境涉及不到、甚至很多第三层地仙也不知道的猜测。

联想到最近混沌云海之中针对他们鲸舟的某些舆论,某种暗潮,她已经有了几个怀疑对象。可这小人仙金德仙躯这边忽然又闹这么一出,她是没有准备的。

“我当然知道她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五行铃主稳稳地说道。

“但我信她。”

“……”

生死狱主无槽可吐,笑道,“罢了。我也只是随口一说。你的眼光总是准的。”

他是不太关注第二层那五行大道统治下的小人仙们。虽然与五行铃主共管破界司,但他在舟上更多的是负责与底下鬼仙界交接的一些事务,他对郁子规的这些年不太了解,这次到出事一查才想起她这个人来。他只觉得五行铃主的态度真有意思,想当初她对这小游魂是什么态度,结果现在她竟是处处维护她。

“好了。我可以代你先通知鬼道道宗。你的师门生死道宗以及台主那边的轮回道宗,我也可以帮你们分别通知到。就你所说的状况你们三方必要互相协商。第三层很多人都将出面。你们两个且忙你们的去,破命司应该三日内就会派人过去。目前你们首要任务是先把那个漏洞稳定了吧?”

“……是的。多谢了。”生死狱主憋闷地说道。

“那就不打扰你们了。”

“……”你快别问了……

终于条条萤光淡去。两位各怀心思的地仙就这样隔空完成了这次短暂的交谈,生死狱主还有几个化身在舟上各层忙碌着呢,也可以直接去见五行铃主的化身,但没必要。他们已经谈妥。

五行铃主要等着生死狱主收集更全的信息发给她,才能对她麾下的那个小人仙以及仙国试炼场的这场突发事故下判断。

五行铃主要等着生死狱主收集更全的信息发来,才能对她麾下的那个小人仙以及仙国试炼场的这场突发事故下判断。而且不论那个人仙怎样,鲸舟直属的特殊修真界出了乱子本身也是件不太常见的事,这肯定要在第三层地仙界掀起不小的涟漪……

五行铃主抱着她心爱的巨型鲤鱼,脑海中闪过了那个小人仙的身影,又闪过了她最近一直在琢磨的,跟因果、天机、命运、时空……有关的那些大道的名字。她觉得像是在一团乱麻中抓住了一丝灵感。

而在聪明能干的破界司同僚面前勉强过关的生死狱主咽下一口血,扭头就开始翻动仙国主时空的时间线倒查起来。

对。要不是五行铃主提醒,他还差点忽略了,那捅破他仙国秘密的小人仙最初是怎么产生怀疑的来着?不只是这一晚鬼潮。一定是在更早,很早以前,她就已经发现了什么。

细节,细节。

目前被时空裂痕围困乱成一团的江南地区,还藏着他手中仙国命运攸关的某些细节没让他发现……

……

仙国南部。

时空裂痕笼罩之内。

这里有一个被各方大能集体忽略,或者说没办法只能暂时忽略的群体。还在这块地区做着转世试炼的谪仙和他们的监视者们。

“这到底怎么了……”

“啊啊啊我家前辈!帮我一下!”

“完了完了。”

他们有的慌乱,有的乱飞乱跑,有的还恪尽职守死死盯着自家侍奉的前辈。反正此时他们神念与轮回台的联系是彻底断了,但凡天亮前没来得及把神念撤回去的都暂时回不去了。漫天散不去的流星雨和错乱白昼光影下,正是个考验他们耐心和处事能力的时刻。

头顶的天空一道道道力厮杀轰声不绝,如风与云撞出火树银花

啪叽

南江无人的江面之上,两个急着往相反方向飞行的鸟形傀儡身不小心相撞,制造了一起空中交通事故。

“哎哟!看路!看路!”

天默身边的平衡使名叫湛弘扬的人仙大喊道,正急着跑去书院那边找其他平衡使的他一个倒仰在空中翻滚一圈,扑了扑灵隼的翅膀。还好没撞坏。

“你才要看路!”

正回头往这边跑想找郁子规的风月也拍着翅膀在风中稳住身体,不满地喊道。

一通抱怨和指责之后,他们勉强找回礼貌,随口寒暄了几句就匆匆再分道扬镳。

然后风月忽然转了回来!

“等一下!”

“等等?你说你是仙国现在那个皇帝身边的平衡使?今晚跟着他来这边的?”风月大惊道,“那你岂不是认识那个明善?对不对?就是那个……你知道她?那个……转世当过皇后的前辈?”

“咦?”正不想耽误时间寒暄完就跑的湛弘扬顿时扭头,“我当然知道她。你是谁?你家那位也是皇宫里的?可我不认识你啊?”

“太好了。你别走,我正好有事问你!来来来!很重要的事。”风月高兴地扑了上来,抓住湛弘扬就不让走。

本就打算研究谪仙明善的事情。没想到这里有个很熟悉她的同境仙友,他一定要拖过去给郁子规看看。随手抓过来就入队!

“你问她干什么?那不是很久以前的一位前辈嘛?喂!别扯我!”

湛弘扬满是恼怒地边喊边挣扎。

第二百九十四章 罪魁祸首郁清明

湛弘扬一个不留神就被兴高采烈的风月扯着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他还一头雾水。不过对方口中的名字他确实是熟悉的。他对于那位转世的洞光纵横真人印象极其深刻。或者说是对那位谪仙身边的平衡使印象极其深刻。他想起来他当年大半时间都花费在跟她没完没了的掐架上了。

就因为他们各自侍奉的前辈距离太近,估计在天外有什么渊源,导致转世成一对半生纠缠的怨侣来试炼。连带他们这俩小监视者整天也掰扯不清,十分入戏,你怪我负了你,我骂你渣了我,三天一小掐,五天一大掐,常常互相使绊子,幼稚不幼稚?你说幼稚不幼稚?

还好明善一死他就恭敬地送走了那位成功换完仙骨、变得更加如冰似雪的高冷的前辈,同时欢天喜地敲锣打鼓地送走了那个感情充沛、吵闹不停的平衡使同僚,得以在天默身边清清静静一个人完成他余生这部分任务。哎,下次再也不想遇到这种事了!

他一边回忆着对他来说已经过去的往事一边疑惑地跟面前这个古怪的同境搏斗。混乱中对方颠三倒四地说出了他扯他走的原因,在他看来简直是匪夷所思。

“什么?!”

对风月竹筒倒豆子般跟他转述的郁子规的那些猜测,湛弘扬完全不信。他可是亲眼见证洞光纵横真人这场转世试炼的始末的,她和她身边的平衡使走时他还特地去送她们呢。刚才他一直紧盯天默完成最后一根关于陈岑的仙骨的替换,没看到远离人群的鬼潮中的异状。什么仙人的残魂被替换掉了,这种奇事怎么可能发生?

他马上大喊一声:“胡扯!”就跟风月当初的反应一样。

“诶,等你看到你就知道了。不对,那些鬼气呢?”

风月拉他往前飞,然后忽然又停住。

白昼的天空底下唯有无数时空裂痕静静横贯。无论是鬼群、鬼群中的仙人残魂还是郁子规的傀儡身都不见了。

“要不,我们去找其他平衡使问问看?”风月拍拍脑袋,不确定地道。

“你到底干嘛,”湛弘扬看他不像开玩笑的样子,正色道。在态度方面,他比风月更认真靠谱,更像是郁子规那种类型的任务者,“如果你有这种怀疑,为什么不汇报上去?”

“我想汇报,那也得能报得上去呀。”风月指指天上那一团乱。

看来,他们只好去找更多的其他的平衡使同僚,把消息扩散开,看有没有人知道更多了。

其实这便是郁子规布下的局。借由这两位好奇的同境,在仙国之内,至少在这片被隔离地区之内,一条小小的流言即将在没回轮回台的人仙们中间流传开,无法轻易封锁了。

“你家的前辈你不管了吗?真是……”

湛弘扬追着风月,一边追问他一边跟他一起真的往书院那边飞去了。

他倒是已经完成了天默的监视任务才到这里的,但风月刚才却是把许苍一扔就跑回来了。风月把岑家双子和许苍那一行人扔在了船上,胡乱把他们送上岸,然后就把他们完全忘在脑后。不管了。

……

轮回台上。

轮回台主奇怪地问道:“你发现什么了?”

原来竟是生死狱主毫无预兆的大发雷霆,把他给吓到了。

只见生死狱主经常呆的那个高台上,四周金光锁链发出沙沙声,将台上缠结封锁起来,驻守的几名生死道人仙竟是一个不落被赶了下来。

接着,一个人影从仙国之中被抓取而出,扔在了台上。

各位人仙就知道自家师尊这是有人要审,再不敢看,避退而下。

“混账!”

生死狱主气得连化身都只化出一半,半身拖着无数森然涩然的生死道力,裹着半边道袍的苍老手臂就已经伸出来,直接就用极大力气扇了那人一巴掌。

“混账东西!”

那看起来单薄瘦弱的小人仙像一片风中的落叶被扇到高台另一侧,撞在发着暗金光的流动锁链上又滑落在地,几乎胸骨尽碎,伏着勉强吐出血来,但还活着。

在周围生死大道的保护下,人仙背后摇晃着凝成一片镜形气运印记,又隐下不见。

因为被强拉上轮回台来终于记起了自己是谁,郁清明带着许多记忆混乱交织的迷茫,先低头对生死狱主唤了声。

“师尊……”

“你还有脸叫师尊!”

生死狱主想把他从轮回台上扔下去:我没你这样坑爹的徒弟!

经过方才抽空查缺补漏沿着郁子规在仙国主时空内的这十五年溯流而上,翻遍她身边每一个细节,甚至查到她通过井口坠入的最初那刻,他终于找到了漏洞。一个藏在暗中的,连郁子规自己都不知道的,带出种种阴差阳错导致她任务波折重重,最终捅出大篓子的真正的罪魁祸首。

一个生死狱主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人。

“你们是不是不记得这是哪里了?”

“你们这一个个第二层的人仙,一个一个,是不是把我的仙国当乐游园了?!”

“嗯?好玩吗?!”

化身为傲慢老书生的生死狱主指着浑身湿漉漉粘着液态混沌云雾的郁清明,第一次失态跟轮回台主一样没有风度的破口大骂。

若不是主时空这一整片牵扯太多根本改不了也不可能改,他甚至想把整个主时空给弄翻了重来算了,那还让他少头痛些。

一界之主人多事忙,一般而言也没那个精力实时监控全界每一个角落每时每刻发生的所有事。这就让生死狱主从一开始就没发现,如今一切的源头,竟是他化身在舟上第二层暗中收的那个小弟子新界小生杀界另一个气运之子郁清明,跟直接捅破他仙国秘密的平衡使郁子规有深深的渊源。

是的,生死狱主收这个新界气运之子当徒弟目的相当不纯,他也对那个小小新界非常感兴趣。但一码归一码,他堂堂一个地仙怎么可能参与人仙境界的小纠葛,他不可能去管他们兄妹间的竞争,他会给郁清明一些指点鼓励他赢,但万一他输了也不过损失一个刚收没多久的徒弟而已。他甚至是郁子规闹出来他才想起她跟郁清明有什么关系来,也不曾假公济私对她任务做过任何手脚。他没太关注底下人仙界的这些因果。

就这么一疏忽让他忘了,从人仙到地仙的竞争,那可是极端激烈,无所不用其极。他自己是不管,但对于郁清明来说,有他当师尊这么个巨大的优势在,郁清明怎么可能放过这个机会,对来到他地盘上的郁子规不闻不问,任其顺利完成修补仙躯的任务?

第二百九十五章 这一眼

“徒儿并非有意……”

隐约发觉自己似乎阴差阳错闯了大祸,郁清明也不得不立即对着生死狱主解释起来。哪怕他现在头痛欲裂,土德仙躯全身道力暴乱不平跟快散架似的。这并不仅仅是因为刚被生死狱主狠抽了一巴掌的缘故。

“是那只手……”

“那是一只手!”

从井底混沌水里囫囵个滚出来的小人仙勉力半爬过来,伏到了生死狱主面前。少年外形本就苍白的脸越发的苍白,配着极力镇定的声音,像是受到了某种惊吓至今没缓过来。

“……当时我只是想去看她一眼的,就一眼!可是一只手从井底伸出来,抓住了我。”

他口中这个“她”指的是他的妹妹郁子规。

“我从未想擅自进入仙国打扰您和台主阁下,师尊。我只是想在生死轮回井那里看一眼……是那只手忽然将我拖进去的!”

“事到如今,确是我犯的错。任凭师尊责罚。”

生死狱主的化身神情高深莫测,听了郁清明的辩解和认错恶狠狠地瞪他一眼,也暂时没说什么责罚。他径直一伸手又将刚扔出去的徒弟拎回了手里头。

点住了郁清明冒着冷汗的额头,这人仙境的记忆海就不受控制地翻滚起来,提供了他本人的视角展现的影相。

他没有撒谎。生死狱主顺着他乱糟糟刚解封的那些神念带回的记忆一眼就看到了十年前。

……

按界云墙内部时间计算的十年前,也就是混沌云海中的标准时间缩减十五倍,界云墙外的七个多月前。郁清明混在做任务的平衡使中间来到了万空琉璃界中央的这座试炼场外围,来找自家师尊生死狱主。

为升地仙作准备更好地把握一界时空性质,土德仙躯几近修满的他在万空琉璃界边缘那片毁灭的小界里寻了几处时空碎块战场,花了短短数月时间经历了几次上百年的时空试炼(就跟郁子规的平行时空四百年一样),正带着战果回来找师尊指点呢。结果他走在轮回台上,无意中看见了当时回来进行岑天放转世试炼第一次汇报的郁子规的背影。

当时岑天放出生第五年,郁子规也来找生死狱主,要按照命轨沙盘的“大纲”敲定岑天放一生的“剧情”。他们各自修补着仙躯同时也被大能者有意无意指引来学习未来界主预备役必须了解的时空、命运、气运与高境仙骨相关功课,看似各干各的互不干涉,但郁清明既看到了那就无法当作没看到。

郁清明十分好奇郁子规的进度。她金德这边如果修完了那她回去跟另几个仙躯一合直接就能土德十成满了吧……于是他藏在人群远处偷看,看着她满轮回台乱转,提交玉简又被生死狱主打回重写,终于搞定了跑回铜殿里坐下,带着她这个金德仙躯最重要的任务重新投入仙国。

郁子规本人自是不知,那时她在黑暗烛光海中闭目坐好,一路跟踪的郁清明便悄悄现身,站在了她的井座前。然后他扭头往属于隐天岑前辈的那座生死轮回井里看了看。

他转身去找了轮回台主,要求“开一个小小的后门”。

……

郁清明拜生死狱主为师这件事是极少有人知道的,也只有几个在第二层成为他门客的人仙境魔族魔修、生死狱主手下的生死道修士和身边几个关系极近的大能。轮回台主是其中之一。他曾对生死狱主收一个别的大道别的修界甚至偏向魔之一类的气运之子当徒弟非常不理解,嘲讽过好一顿。最后看出狱主对此别有谋划才勉强接受了。他对郁清明不冷不热,但事关修炼又是举手之劳的话他还是会帮帮狱主的这个新弟子小人仙的。

于是十年后的生死狱主就满脸黑沉的看着郁清明记忆中的轮回台主摸着他标志性的光头,浑不吝地说道:“哈哈哈我就知道你不敢去找你师父,怕被骂吧?那家伙肯定不让!”

“就是看看你那个界主位竞争对象的修炼进度?小事,包我身上!不就是看一眼……”

“不不不,你这小家伙千万别打着自己进仙国的主意!你要从井口进去那将是真正的转世!线上那么多魂魄你一进去就不见了,我可不会花功夫捞你。前些年有个胆大包天的不带标识光身一个跳进去了,至今还没找着在哪呢……”

“这里,有条另外的,隐秘的小通道。你可别跟人说啊。我和狱主本地收的那些个徒弟都没几个知道的。也就是你升界主这件事比较重要,看在你师父面上我才给你开这个小灶!”

“这条通道,与生死轮回井并行,由咱轮回大道亲自送进去,直通井底,嗯,你可以在这通道里看清那个隐前辈这一世从前往后,从生到死,看清她的新旧仙骨如何替换。只是看,不碰什么东西的话,你直接进去,没有妨碍。”

“对,只看一眼你就回来!不许碰任何东西,远离混沌云雾和水!记住没?”

“就这么走再这么走,你自己去吧。本尊还有事,走了”

生死狱主:“……”

……

仙国内十年前,隐天岑的生死轮回井之底。

可以容纳脆弱的魂魄溯游来去的混沌云雾在这仙国内与轮回台底交接的神秘虚空区域中浓郁聚结,由雾气凝结成了层层沉重的水液。每一个转世的谪仙魂魄皆是由此处进入仙国的万众轮回。

那条忽然出现的小小透明通道,如一根充满气泡的稻草杆插入了这片区域。

郁清明在“气泡”的保护和隔离之中小心地窥视。他窥视着郁子规忙碌操纵着隐天岑前辈这一世的出生和死亡,也就是组成她周身小时空的一整条时间线。

那忽然出现的神秘之手就是在这个时候从井底探出,像抓捕猎物一样猛地抓住通道中的少年,将他连魂带身整个人抓住了……

……

生死狱主实在看不下去了。这蠢得让人无法直视。

他的指尖乍然离开郁清明的额头,继续骂道:“那是隐天岑前辈!”

“你这是‘一眼’?”

“你是没见过你妹妹是怎么着?你这‘看一眼’看的时间有这么长,傻子都发现了!”

第二百九十六章 逆轮回通道

转眼间风息浪平,那个“小气泡”就在黑暗井底的层层混沌水中摇摇晃晃地破灭了。它本来就只是个临时打开、随意打开的秘密小通道。

那只神仙境的仙魂之手回到混沌水里的前一刻顿了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便顺手做了一个小小的动作在因果层面将自己藏了一下。于是轮回台主就根本没太注意郁清明这件小事,他还以为他早就看完走了呢。井底一切回归寂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话说回来哪怕没有隐天岑这个本能地遮掩的动作,正常人也不会觉得这种地仙给人仙开后门走小道没有任何风险的事居然能出岔子。郁清明就这样身不由己而无人知晓地被生死轮回井底的层层混沌水吞没而去,无声无息,消失得无影无踪。

进入仙国转世了。

“那时我坠进去……看到底下一块块拼起来的时空,主时空……我掉向了隐前辈所站的那一块。它被我掉下去的动静撕开了一道缝……”

“隐前辈在那个时间点上只有四五岁的样子,她是那个叫岑天放的男孩……她透过那条缝隙在看着我!她好像被惊醒了。然后,然后我便被一股力量拽下去转世,再也不记得我自己……”

叙述中的郁清明在生死狱主面前忽然怔住了。他进而想到了什么。

“师尊,那条通道是……?”

“台主!!!”

此时生死狱主正因为轮回台主的粗心大意而对着他兴师问罪。对面却只传来一阵心虚的呵呵笑声。轮回台主一直在嘲生死狱主误打误撞亲手搞砸一切,结果这件事他自己也有份啊。算了,还是假装没听见吧。他立马低头嘟囔道:“唉,古时留下来的剑修果然是很强”假装正集中力量专注对付洞光纵横真人,没空分出化身来给郁清明的事帮忙。

“……”

生死狱主也懒得管这个人了。他只是问郁清明道:“你记住那条通道了?”

郁清明不知道,他也不敢问。他审时度势,拿出十二万分的诚恳道:“徒儿绝不会对外透露。”

事到如今不是你透不透露的事。生死狱主无语地想道。

这,便是一个意外坠入的小人仙为何能引起仙国如此波澜的关键了。那条看起来只是轮回台来随手拿来给郁清明开后门的小通道其实并非普通通道。如果一切只停留在偷窥的郁清明被隐天岑伸手抓住带入轮回,那这件事只是他自己坑了自己的故事。不过如今事关那通道,它出意外引发的动静,确实足以撼动仙国的根基。

“那条通道叫做‘逆轮回’。”

生死狱主冷漠地解释道。

那条神秘的逆轮回之路,与一座座负责送谪仙转世的生死轮回井并列,或者说暗而隐蔽地贴在每一座生死轮回井的侧旁,一齐通往仙国内部轮回众生洪流。它归轮回台主亲自负责,是生死轮回井之外唯一能让人主动操纵魂魄进仙国转世的特殊渠道。

这么个没人知道、平时也用不到、看似跟生死轮回井作用相似的通道,是干什么呢?

“仙国内部的魂魄们也用生死轮回井进行轮回,但他们不用登上来,浑浑噩噩在井底混沌水里转世即可。生死轮回井则是直通天外,供天外来的前辈们进出,他们因果命运皆有记录,无法动摇。唯有这条逆轮回之路,是我和台主开的……‘后门’。我们有时会在这里提取一些魂魄出来;或送一些魂魄下去,代替原来的魂魄去特定的时间地点,成为特定的人。”

“这件事我们并未对舟上相告。但你是我徒弟,你已见过它,告诉你也无妨。”

生死狱主转身背对郁清明,对这个他很嫌弃的便宜徒弟简单说了说郁子规花了多年时间推测到并因此闹了个天翻地覆的仙国根基之秘。简单的好像不是在说“我们在这仙国里偷偷瞒着鲸舟,对某些谪仙前辈的转世试炼做手脚。他们在替换仙骨,我们在替换他们本人”。

郁清明觉得有一点冷汗从脊背上沁出。胸腔里的心砰砰跳得厉害,几乎让他有些晕乎乎的醺然。这是他来到天外的这些年少有的失措、茫然和恐惧。

至此他才终于缓缓地意识到,他到底导致了什么啊……

他当时为什么那么闲,走过路过看见了她就非得去瞧一眼不可……

想到自己掉入轮回那瞬,隐天岑前辈通过混沌水搅动裂开的时空缝隙看他的那个眼神,他追悔莫及!

……

逆轮回。

逆向的轮回大道。

生死狱主重头去检查轮回台底。只见井底幽暗的水海之中,一道道直通往上的生死轮回井如光柱般林立。其中属于隐天岑的那座,它的上通轮回台、下接混沌海的井身像是忽然弯曲了一下,周围形成一条极小的、环绕这座井而扭曲的线条。

这条线位于郁清明曾经站立在“气泡”中窥视的位置,像是绕了个弯似的攀爬依附着隐天岑周身时空的整个时间线。它是岑天放五岁左右那年的某个时间点,借逆过来的轮回大道逆回若干年前,与岑天放最初出生时的那个时间点接洽。

生死狱主和轮回台主一直以来能够悄然替换某些前辈仙魂,就是像这般。他们会通过这逆轮回通道,在谪仙们四岁之后,即虚岁五岁左右送入某个其他的仙国本地凡魂,通过轮回大道往前逆向轮回。逆轮回通道可以在井底这里人工形成一个极小的平行时空,之前那主时空中的谪仙自然是由谪仙本人出演转世后的“角色”,而另一个其他魂魄在此穿越回四五年前的平行时空里,同样按照沙盘背后的“大纲”出演这个转世后的“角色”。四五年后,这块与主时空并列前进的小平行时空接近结束,两者在这时一换,便是天衣无缝地换了人。生死狱主那边这时也敲定了沙盘上真正进行的命运细节,从此主时空中进行转世试炼的,便不是那位谪仙本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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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七章 那颗琉璃的来历

一般而言六十年算一个轮回,但因为仙国内比仙国外快十五倍,所以持轮回大道从外部向内拨动,往前逆一次轮回要花的时间便是四年。(注)

曾经被生死狱主和轮回台主暗暗动过的那些前辈仙魂,被替换未必都只用转世后第一个四年的时间,但基本上都是越早越好,越早越不易被发觉。

当那些小段小段的平行时空悄无声息地取替了主时空之后,被遗弃的真正的小时空被换下去反倒成为了类似平行时空的碎块,暗暗沉没在了井底波涛汹涌的混沌水海之下,它们或许内部时间停滞僵住,或许早已整个湮灭,连轮回台主也未必能搞清楚。总之它们再也“拼不回来”,就再无法重见天日了。

以前那些都是天衣无缝。而如今隐天岑的这座井底与它们不同的是,这底下因郁清明掉下去而意外裂开了一条缝……

生死狱主轻轻一拨,那位于隐天岑身边时空过去时间线上的漏洞,便一览无遗。

生死狱主看着那条缝隙如一条灵动的游鱼一般,在时间线上一年又一年的游走。如这般时空错乱生隙而产生并无法自然弥合的时空漏洞,时空通道……它还有个比较常见的名字,叫“时空琉璃”。

被郁清明无意中弄出来这条缝,像是一道细不可闻的地裂一般,在平滑的时空间往后延伸推进,最终落到七八年后,化为一颗成形的时空琉璃。

落在了岑天放身边,岑天霞身上。

且不论岑天霞的重生事件是不是必然。如今理清一切的生死狱主可以确定的是,郁清明干扰到了隐天岑试炼的整条时间线。从他坠下去产生搅动的那一刻起,隐天岑周身这块小时空就注定会出大问题。不是这场乱,就是那场乱,如果仅仅是导致谪仙身边出现个时空琉璃那还算好的了……

这在仙国中不是第一次。当郁子规第二次汇报时,有些人仙同僚告诉了她仙国中时空琉璃常在前辈们身边捣乱的流言,时空琉璃事故也确实偶尔出现,被惊讶的平衡使们记住并当作八卦逸事流传。或许有些真是天然形成的时空琉璃所导致,但更多其实便是生死狱主和轮回台主在谪仙身边的时间线上做手脚导致的结果。天衣无缝不等于真的天衣无缝,再完美的一条线也是已经被切过和拼过了。被做过手脚已经被换过的那些前辈周身时空里时不时有人重生,有人穿越,有人一脚踏空被卷走……只能事后弥补,赶紧抹平这些井底撕开裂缝化成的时空琉璃罢了。

以前那些还好,因为两位地仙心中有数。唯有这次郁清明在隐天岑前辈身边搞出来的这颗琉璃是纯粹的偶发事件,生死狱主还真以为是个少有的天然形成的漏洞呢。

它造成了岑天霞重生,搞乱了任务,引起了郁子规这个本就对岑家双子心怀疑惑的监视者的注意。因为此事她才开始思考,开始对这个仙国产生怀疑。

岑天霞重生一件小事引起了后续那一系列风波……她身上那颗时空琉璃虽然看上去跟后续的那些时空之乱并无直接关系,但连轮回台主也无法完全看清井底的混沌水海,谁知那条裂缝是不是造成岑天霞重生之后又继续分出一条枝桠,漏洞在更深处又连出了下一个漏洞?目前是无人查证了。

远处传来天空破漏漩涡转动的轰然声响。他们的这个仙国必在短时间内走向终末。而这一切归根溯源,仅仅是因为生死狱主新收的人仙境徒弟,出于一点无聊之下的私人心思,去井底看了那一眼。

生死狱主伸手,已是徒劳无功地把隐天岑井底那条缝隙能弥合的尽量弥合起来。完了他将注意力收了回来,重新拎起了还沉浸于纷乱记忆中的郁清明。

没有任何动静。但是郁清明感到自己体内一滞。

他这具土德仙躯被十分潦草地封了起来。

“我很想把你仙躯全收了扔到这墙底下去……但你还没有完成拜师时的那个承诺。”

“记住你的承诺。否则”

看起来不暴躁的生死狱主比他暴躁时还可怕。等郁清明咽下喉中腥甜,深深低下头去镇定地答完一声“是”。他又挑剔地打量一遍,道,“你的土德仙躯已十成修满。”

这自然是他被拽入仙国红尘中修满的。也算因祸得福。

“徒儿这就启程回小生杀界。”郁清明自然道。

“你是要去!但不是此刻。你最好过几天跟我、跟郁子规一同启程离开轮回台。必须要等她那边在舟上盖棺论定判下罪名,仙国之事尘埃落定。你才可以回你家乡显露印记,开始夺取天道权柄。我和台主很快要走了,我们的师徒关系得继续瞒着,直到你成功当上界主也不能对外透露。”

郁清明慢慢站起身来,念头一转明白了为什么,默认了。

“滚吧。”

生死狱主的化身消散,回去忙他和台主之前的事情去了。而台边锁链一开,被拦在外面许久的生死道人仙们鱼贯而入。

于是郁清明也走上了跟郁子规一样仙躯被封然后被押去禁室关起禁闭的道路。

一名穿着深姜色道袍的平凡青年男修率先走了上来,恰巧是之前跟郁子规萍水相逢说过两句话的那位。他是轮回台上少有的认识郁清明的本地人仙之一。他一边按规矩指挥大家把郁清明押起,往他手臂套铜链,一边却淡淡笑着跟他打招呼。

“你怎么惹师尊生气了,郁师弟?”

瞧他浑身带伤又湿透过于凄惨的模样,又道,“要不要将咱们道场的医修叫过来?”

“……多谢祁师兄。”郁清明强压着的识海因为生死狱主离去终于可以缓缓放松下来。在那还未理清的识海深处,一点颤颤微微的事物如从水底上浮,苏醒,与他重融一体,带来一种安心的感觉。他在众生死道人仙的包围中捂住自己的额头。

“祁师兄能帮我请个治疗魂魄的医修么?”

……

……

注:这里为方便起见用的是佛教的六十年一轮回(。但其实这个混沌云海大世界里头没有佛门的哦,原因以后再说…

第二百九十八章 醒来的云苦

两日后。

轮回台内。禁室区。

铜厅深深。这小厅连带室内陈设皆如用整块铜石一体铸就,所有桌椅柜架都牢牢钉在墙上和地上,隐隐散发古朴的光辉。

一扇半开的窄门和一口雕着循回螺旋纹路的圆窗是仅有的光源。外面轮回台上灰白色的永恒白日将天光和极远处的喧嚣投进这冰冷昏黯却闪着微光的室内,带来一点稀薄的人间气。

此处不过是轮回台内一个个禁室的入口,只供人坐在门口值守,厅中连通一道内廊,那里面才是连日光都没有,黑暗里藏着一间间真正的禁室,轮回台本地生死道场或轮回道场的人仙们若被两位师尊惩处便会被打到这里来思过。仙国的外来客,无论是前辈们还是平衡使们都不知道也不可能接近此处,除非有哪个来做任务的突然犯了大错,需要立即关押,才会暂时借来使用几天。

祁师兄将一位医修师兄和一位医修师姐送出了门,寒暄几句,塞了几枚生死大道道力凝结的晶石给这两位同修生死道的师兄师姐以作酬谢,才转过身来。

“郁师弟你已无大碍。除了你识海内那一点……你问问‘他’,可还有不适?”

着一袭没系腰带的松散白袍的少年低垂着头,像枝折断的孤兰一样坐在窗下背光处。他椅子一侧有几丛清爽碧绿的灵植在铜盆里即开即谢,藏在这小厅的角落里,象征着满室冰冷之中的一抹“生”气。

“‘他’无事了。不必再麻烦你们。我代‘他’向师兄和师姐道谢……”

经过了这两日时光,祁师兄时不时把郁清明从禁室放出片刻接受治疗,保住了他的小命。他们这些从仙国登上轮回台的本地土著被两位地仙自由放养着,平时习惯了由资历深的师兄师姐带着师弟师妹们自学自理,安排一切。这位祁师兄便是众人仙中的佼佼者,也是轮回台上许多琐细事务的操持主持者,郁清明一事,生死狱主什么也没吩咐,他却不能放着这家伙不管,只能代替师尊操劳了。

除了在混沌水里撕扯来去所受外伤、记忆全盘混乱和魂魄历经磋磨所受内伤,祁师兄发现被他家师尊从仙国里强行拽出来的郁清明竟还有一处诡异的伤势。他识海里有一个残魂,像是藤蔓攀缘寄生物缠绕一样附在他人仙境的魂魄里。

若是平时也无伤大雅,不就是有什么意外或机缘奇遇导致残魂附身嘛……可郁清明这些年内魂外身经历的大起大落,十年前井底那骤然一击,无论是对他还是对那个残魂都是极大的考验。他们俩差点一同被抓碎殒灭。最终囫囵个落入仙国里头,一同转世,绑在一起活下来,也算十分幸运了。

云苦……

郁清明叹息着,觉得自己是耽误他了。

云苦那点已与他魂魄相融无几的残魂此时却在他识海里说道:“主君,你当振作。”对自身处境没有丝毫在意,却对他殷殷叮嘱。

自从来到天外,郁清明在不断寻求各方势力支持的同时也在辛苦地想把云苦收拾妥当。这点残魂一直附在他杀戮仙躯的那抹凤火中,有气运印记为凭,郁清明偶尔短暂地把土德仙躯收隐下去转为杀戮仙躯让云苦残魂接受各种修复和滋养。进展本来很顺利。郁清明来万空琉璃界之前还想着当他修满土德仙躯回去小生杀界,仙躯达到人仙境顶峰可以彻底转回杀戮大道之时就能顺便将云苦放出来了,多亏人仙界水风集里奇物众多,免了他转世之苦就能原地复活……谁知他们意外掉入仙国呢?

居然无知无觉地被绑着一同转世了。

“当务之急是您师尊的吩咐,”云苦淡定地说道,“我感觉已经很好……主君万不可为我而踯躅。”

“……好吧。你说的对。”

郁清明反复查了几遍,觉得识海内那点残魂状况还好,这才一撑椅子的扶手,带着袍子里虚弱的身体立起来。

“回室里好好冥想,打坐一番,理清杂念,好好休息,明日一早,鲸舟使者将至,师尊也要化身带着关在那边那间禁室里的你的那个妹妹启程了。你若想同行,今晚要养点力气。”

祁师兄见他起身便顺手扶了他一把,将他几步送回内廊前,送回去继续关禁闭。

他这个过于操心的师兄终于也可以结束这两天的事,叫人来换班值守然后回道场那边去继续修炼生死大道功课了。他可是很忙的,要不是为师尊分忧他也不一定要这么关心这个没见过几面的异道师弟……

正待愉快地分道扬镳,却见郁清明在黑暗无光的走廊入口站定,停在廊口台阶上方流转着禁制冷光的那几道铜链前,没跨进去。

“对了,想必祁师兄知道我那个妹妹现在被关在哪间禁室里?与我那间,是否相去不远?”

“……”

郁清明像是因为这两天理清了混乱记忆缓解了伤势而气定神闲,带着抹微笑。而祁师兄和他识海中的云苦却齐刷刷默然。

祁师兄差点没被打败仰倒,怎么,你想干嘛?之前你跑去走“后门”想窥探那一遭受的教训还没够,你还想再来一次不成?

当即拒绝道:“不可能让你去探望她!这违反规矩。本来你出禁室门也是不许的,我把你放到门口来透气还是看在你伤势的份上。”

“我知祁师兄为难,可我只是想去看她一眼……”

郁清明也快被自己逗笑了。嘿!又是“看一眼”。

他正色道:“真的。就一时半会。我可以就站在门口,祁师兄留在厅中就能看着我。我只是想告知她一件事,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若等到明日她被师尊所拿,带回舟上,我与她怕再无相见之时。所以这是最后的机会。事关我们那个小世界内部的气运之争,师尊也看重我是否真能夺得界主权柄……请祁师兄,宽宥一二。”

第二百九十九章 岑天放是谁

“你这……”

祁师兄对于郁清明冷不丁提出的要求感觉很是为难。他紧皱眉头,只觉得这个充满神秘的异道师弟有点过分。

身无玉牌、消息不太灵通的他也是这两天才知道之前被先关入禁室的那个平衡使原来是怎么回事,结合师尊当初忽然收郁清明为徒一事,琢磨出了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真相。他对这对舟上来的气运之子兄妹更慎重了些。但他并不想卷入这些纠葛。

他到底想干什么?

行吧。这位郁师弟看似比之前那个郁子规要克己慎行、进退有度一些,但实际上他们骨子里是一样的:我行我素,根本就没把仙国的规矩放在眼里。

要他睁只眼闭只眼,放他偷偷去探望另一间禁室里的郁子规,若在平时自然是件小事,放他去就放他去了。但眼下情形不同,师尊的态度古怪而微妙,郁清明的目的他也不知,若郁清明在他们离开轮回台前夜,准备迎接舟上使者到来之前的这个时间闹出事来,那可不是把他也拖下水了吗?

然而他为了说服他却也是把师尊的名号搬了出来……若是师尊还真是看重那个小生杀界,这又要怎么办?

祁师兄长久地犹豫要不要给郁清明放这个水。这个时候云苦却已经明白了什么。

“是得去见一面。”

他在郁清明识海中低声道。

就他刚苏醒回想起来的那些记忆,郁子规这一趟来仙国做的看似普通的天道任务,确已影响到了他们双方接下来的地仙境晋升之争!

“罢了!”

祁师兄一甩袖,最终无可奈何。郁清明和师尊之间的事他有什么资格掺合?他只是个路人啊。

他摇头道:“我带你去,但我会看着你一举一动,除了说话,你绝不可行任何逾矩之举!就给你两句话的时间。”

想必短短片刻他也闹不出太大的动静来。

“两句话,够了。”

郁清明得到了允许,立即颇有礼貌的侧身,请他先入内。

祁师兄非常无奈地上前,却郁清明身侧略停脚步。这位在轮回台上修了数千年生死道的平凡人仙低头看着这个性情仿佛与自己有一两分像的异道师弟,他忽然想对他说些什么。于是他说了。

“我不知你跟里面那个据说是你妹妹的女孩在你们的世界里有何渊源也与我无关。但你们气运之子,我机缘巧合认识几个,界内之争,看过一些,还是可以给你一些忠告。”

“升地仙之举,竞争看似激烈,但你若只把它看作是人与人的厮杀,把界源与气运当作凡童玩具般去争夺,你便只能停留在‘人’的阶段。三千界新旧道统数不胜数,能够形成大道的路便都是正道,不需要自以为邪,刻意去走歪路。诸道无亲,缮在自我,灭妄心私欲,是渐入真道的唯一法门。”

“郁师弟,你已是一个新界的气运之子。你要知道,三千世界人仙境其实大多是像我们这样的人:生生世世只在界内勤恳修炼,不知哪一世才能在自家界内得到一个气运加身的机会;必须要极出类拔萃才能有一个登上仙舟的名额……比起我们,郁师弟,你已经站在很高的起点了。”

伤势未愈的少年半身被淡薄的光照着,半身浸在廊前黑暗中。他定定地注视了祁师兄一会儿,若有所思地冲他点头。

“多谢师兄指点。我……记住了。”

他说话的语气比之前诚恳了许多。

再无话可说,两人或者说三人顿了顿,便挪步,前后穿过禁制,走进长廊去寻关押郁子规的那间禁室了。

……

而郁子规,此时在在干什么呢?

两天来埋头关小黑屋里苦思冥想的她,当然是不知道在她眼下茫然地团团转的时候有人居然好心主动上门送线索来了。她的周身,此时在闪烁着大片精白色的光芒!

轮回台的禁室都是这般只有十方宽的小密室,空洞,寂静,无灯无光,铜制地板中心除了放一枚供人打坐的草编圆垫再无陈设,对着门的墙壁上开了一口不足拳头大的小孔,平时漏进来的光线也没有多少。可此时,这间空空洞洞的黑暗小室内却荡漾着动荡不安充斥满室的耀目光泽,丝丝道力如同有整个房间那么大的一方花朵乍然怒放,一边怒放一边吞吐着闪光丝线形成一个巨茧。那是金之大道。

这个“茧”的中心,便是正坐着竭力压制着这具乱糟糟的仙躯的郁子规本人。

生死狱主封锁了她动用已有的金德仙躯的能力,但他却没预料到郁子规这具本来已经修的差不多的金德仙躯分身在她关禁闭这两日内竟是修为不断上涨。金之大道额外修出道力,与他下的封印起了冲突。

连关在屋子里一个人呆着都能修出这些来,这是因为这两天她一直在思考。

她疯狂地思索。脑中空缺许多画面的她严谨地回忆并用仅剩的这些记忆推演她到底忘了什么。自己到底为什么违矩,为什么被关在这里。越想,越推演,她反而越坚定了自己并没有犯错,一切背后有极大隐情的信心。

一定有一部分很关键的记忆,被狱主阁下封住了。

就缺了一块拼图!

是什么呢……

到底是一块什么拼图呢……

我忘了什么?

我不知道什么?

正此时,满室金之光泽倏尔一收!

只余一个小人仙孤单又定如磐石的身影静静地端坐在禁室中央。她终于勉强地将封印与仙躯不稳的剧烈冲突按下片刻,生出点力气,抬起头来。

面前的门,竟不知何时悄悄开了半扇。

站在门口的访客没有进来,他像钉子一样牢牢钉在那里,白袍,瘦弱,散发着宁静又高贵的冷淡之气,让人觉得异常眼熟。准确的说那是两种让郁子规感觉不同的眼熟,但两者却在她眼中一瞬间重叠起来。

对,就是“重叠”。

如当头棒喝。黑暗无光中看不太清楚的一个照面而已,郁子规的直觉已经先理智一步,认出了对方。

她惊愕而无法置信,但却不得不信。因为她认得出来。她为了任务曾绞尽脑汁呕心沥血,怀着关爱和一丝不忍的心疼,注视着那个稚嫩身影在红尘中经历一切磨难,她不可能不认出来。

“你、是、岑、天、放!”

郁子规笃定地指着郁清明,吐出的一字一字蕴含着冲天的怒火。

“你怎么会是岑天放?!”

随之涌上的疑惑几乎立马吞没了惊诧:岑天放是你?!那隐前辈呢?她立马顺着想到。

对此,郁清明却终于动了动。

“准确的说,不是我。是我和云苦……”

他先小小地纠正一下,随后上前半步,收起眸中涌动的自嘲,像是真的很感激很礼貌似的冲郁子规微微躬身。

“谢谢你给我的仙骨,我的妹妹。”

这是郁清明得回仙国转世记忆后不管不顾宁愿得罪祁师兄也要来见郁子规一面,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

……

是的。郁清明当年在逆轮回通道里被隐天岑抓进仙国,一个不留神,竟是跟其他谪仙被替换的过程一样,不由自主地与隐天岑本人相替了。隐天岑消失无踪,而他却留下来成了冒牌货,被当作隐天岑的转世般按部就班培养起来……

这就是生死狱主在仙国里发现他之后几乎想弄死他的主要原因。

第三百章 隐天岑的那封契书

比起弄出一颗时空琉璃来,郁清明这一遭谁也想不到的李代桃僵,才是叫生死狱主气得吐血,恨不得从没收过这个孽障……

要知道生死狱主是绝对不敢打隐天岑的主意的。

以往他和轮回台主蹲在仙国这里小心翼翼偷偷摸摸搞东搞西,只敢选择那些背后没有宗门、没有势力,混沌云海中没什么朋友的孤僻独行散仙下手。像是隐天岑这般直接被第二层神仙界引荐而来的,背后有一个雍华繇,他们再怎么选也不会选她,只会老老实实送她试炼再恭敬送回去完了。郁清明这一闹将他们这点隐秘手段闹到了隐天岑头上,也难怪他们第一时间什么也不敢想,只筹备着跑路了。

隐天岑前辈如今跟之前那些谪仙的残魂一样在生死轮回井底消失无踪!说到底也实在不能怪巧合。谁叫逆轮回通道本来就是干这个的呢?谁叫他们仙国本身就藏着这么大一个纰漏呢?生死狱主和轮回台主早知道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竟然这么早罢了。

以上这些属于大能们的烦恼……郁清明本人却是破罐子破摔不太关心了。他关心也没用。他此时沉浸在这份转世记忆带给他的,另一个方面的冲击。

“……你记不记得,当年隐前辈要给我们递契书,以偿还小生杀界的因果。但因为师尊已为我安排其他试炼,我拒绝了任务……我不知道属于我的那份因果却是应在了此处。”

昏暗的小门前,郁子规仿佛第一次见到他似的睁大眼睛,缓缓站起身来仔细打量他,从上打量到下,要从他身上找出她家那个孤独少年的影子来。而郁清明就站在原地提醒她,帮她回忆着最初的因果来源。

原来他们在天外经历的这一切早就冥冥中注定。最初隐天岑被小生杀界所困,是小生杀界欠了这位神仙,但她后来脱困又要毁灭整个小生杀界,妥妥的反欠一份巨大的因果。最后虽然勉强靠着雍华繇帮忙消弭灾祸,没有反欠太多,却也余了些小债,经过鲸舟横插一杠,计算半天完了由新生的隐天岑出面赠与郁子规郁清明和狼茜三个小朋友几份机缘算作抹平。因果这玩意没有道理可讲。郁子规这边高高兴兴接受了契书来做任务报酬还没拿到手,那边拒绝的郁清明,却也是绕了个弯被一小份机缘砸到了头上:他不是没接受任务吗?好,现在直接一副仙骨,郁清明所代表的杀戮大道与隐天岑的因果已经彻底偿清。

郁子规和郁清明约好的界主位置之争原来已经在进行了。仙骨便是第一步。仙骨是跨入地仙境门槛的标志。一介修士身入天道即可离开“人”之境不错,但人仙境的仙躯必须要先炼为仙骨,将自己作为“人”的这部分理清,将仙躯从外部天地学到的东西凝练内化为魂魄中属于自己的本性与精神,原先普通的魂魄方能变成所谓的仙魂。以此为凭,一个“人”才承受得了进入大道或天道的压力,进入之后才不会迷失自我,反被大道和天道吞噬。

那是人仙境的结束与地仙境的开始。郁子规与郁清明两人原先的打算皆是一边来天外打探消息学习混沌云海的常识,一边用五行修满仙躯,以后回小生杀界收拢天道收拢全界气运的时候再慢慢凝练仙骨。可如今因为单纯的因果报偿,郁清明居然歪打正着走在了郁子规前面,他成为了冒牌的谪仙获取了一份新生仙骨。他自己也想不到这仙骨来的如此轻易。

郁子规也没为岑天放的事情纠结多久,她第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在天外是有多倒霉。她简直是不知情的情况下亲手包了个大礼包送给了他,她未来地仙路上最大的对手……

她没当场气死已经是算是性格冷静了!

……

郁清明按着自己的衣袍下的胸膛,他感受到那股奇异的,火山般的力量埋藏在他身体里,与魂魄隐约连绵相接。他只是知道它在那里,甚至还不敢动用分毫。

那是一副新生薄弱仙骨的雏形,来自岑天放的错位半生,埋在十成满的土德仙躯里。错位不要紧。气运是属于天道的,但仙骨是属于魂魄个人的。再错,那也是他他和云苦的仙骨。按照混沌云海的标准来说,他作为一个人仙已经具备了回到家乡世界直接进入天道的资格。至于天道接不接纳他能拿到多少天道的控制权那是另一回事了……

“子规……”

祁师兄拿着锁链在走廊那头抱着臂远观着,门里,郁子规远远瞥他一眼,已经冷静下来,似笑非笑地听着郁清明继续说他的话。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如此宁和、语气平静地唤她的名字,不带任何爱恨。她想道。

“我可能要先回去了。”

“隐前辈之事,如今又成我倒欠她,届时我也会偿还。”

他说出了他这次来禁室见她的目的,就好像是提醒是道别一般。从她到隐前辈到小生杀界,仿佛是安排的明明白白,十分坦荡。

这让郁子规继差点气死之后又差点没笑死。

“你……”她感到一股极淡的屈辱。

在见到郁清明出现的那一瞬,郁清明是岑天放的这件事本身就已经是一个惊人的提示,让她瞬间想通了许多事情。

那正是她被夺走的那些记忆中最关键的事情,她这两天在禁室里苦思冥想不得其解的事情谪仙有什么问题,仙国里的凡魂有什么问题,以及生死狱主为什么把她关起来宣布她有错夺走她的记忆……这竟是一条主动送上门的线索,让她推导出了不少她正急需知晓的事实。

想通之后便是恍然大悟,她同时明白了自己此时的危险处境,以及郁清明出现在面前的目的。

“你是在羞辱我吗?清明哥哥?”她静静地问道。

“……”郁清明沉默了一会儿,有点惊讶,但明显是否认的意思。

第三百零一章 璀璨

“不,别急着否认,清明哥哥,你可能没有那个意愿,但实质上你就是在羞辱我。你来这里见我的意思,其实就是想告诉我:你已经赢了。”

被关押数日不见天日的小人仙此时此刻仙躯收敛,眉间疲倦,头发微乱,还穿着被抓进来之前的那身衣袍没换,看起来就是个力量被封,手无缚鸡之力的阶下囚。不过这都不影响她已经不知不觉踱步来到禁室门口,很亲密似的逼近了门外的郁清明。

俩人只隔着门前打开的禁制线,站了个面对面。

“你知道我要因为搅乱仙国时空的罪名被生死狱主带回舟上去,你知道我会被判罪接受处罚,这个时候你却可以带着你这副仙骨雏形从这里离开回到小生杀界。然后我们那块大陆的天道就是你一个人的了,是你们魔道的了。我们之间,我从此就是输了,因为我回不去了,我赶不上了!是不是?你想告诉我的,就是这个。”

郁子规带着她惯常有的一丝嘲讽,瞥向面前之人。

她亲爱的哥哥目前确实是有心平气和站在这里的资本,谁叫他阴差阳错获利颇丰呢,仙躯也修了,仙骨也拿了,就差回去登上天道就成了天道之主地仙境了,与此同时生死狱主那边也瞒天过海,估计仙国的秘密短时间内是没人发现了,他们如此顺利。反观她却莫名成了阶下囚,记忆不全,准备带回舟上听候发落,仙躯修炼被阻,哪怕很久以后自行找回记忆真相,未来也再追不上郁清明,只能眼睁睁看他夺取小生杀界全界,让界内魔道获得最终胜利,最后让小生杀界作为个魔界融入混沌云海。

不过……

望着郁清明镇静的表情,郁子规终于笑了起来。

“不过呢,你忘了一件事。”

“你忘了什么?要我提醒吗?”

“你,包括你拜的师父生死狱主阁下,你们觉得已经稳操胜券,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上的?”

“你忘了你们是瞒着舟上的!”

“你们在这里做的一切,敢让舟上知道吗?!”

凭借目前脑海中新推测的结果,郁子规已经完全把郁清明和生死狱主归到一个阵营:她的对面阵营。她是不了解他们之间的小九九,不过对她而言暂时没有区别,反正她就是被他们给坑了。

“你和狱主阁下是不是觉得,只要你们瞒过这段时间,只要舟上不知道,就没人会追究仙国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主时空裂了,你们把我当替罪羊扔出去混淆视线;隐前辈找不到了,你们会再弄出一个‘隐前辈’出来替换她。你们可以用各种谎言外加时空大道把这场大乱抹平了去。而后狱主阁下这边清除痕迹,你回小生杀界晋升地仙。成了地仙那一切自然不同,你们会有更多手段更多方法摆平一个我。舟上对我们那种新世界优待包容太过,到时哪怕查出仙国有问题,那也是狱主阁下的事,你远在新域一个新世界的主人哪怕牵涉其中也有很多余地周旋,不至陷入死地……你们就打算这样瞒天过海,把事情压下,打算得很好,对不对?”

郁子规将她记忆被抽被隐瞒的部分推了个**不离十。然后她话锋一转,微笑着注意到郁清明神色的微微变化。

“可是,你们想没想过,如果舟上知道了呢?如果舟上到时候知道了你们在这里干的事呢?”

“现在你们还没彻底瞒过去呢。我还站在这里没被带走呢。主时空裂痕还没抹平。你们就算想造个新的岑天放出来也还没开始呢。舟上据说还要来人”

“你们为什么就觉得,已经稳操胜券了?”

郁清明觉得她离得太近了,他竟是被逼得脚下一挪不得不后退小半步以避开她眸中咄咄逼人的锋芒。然后他立马站稳,微微低头看她,刚才的一丝忧疑又半点不露了。

“你……不会记得。”他无奈地说道。

明日,生死狱主将亲自来这里将她带走。这也是他今晚敢来见她这一面的原因之一。他的师尊肯定会确保她会以一种一无所知的状态离开轮回台。今晚禁室发生什么,她刚才那些惊讶与愤怒,明天一早便会在她记忆海中一点不留。她无法带着这些想法和记忆去舟上发出疑问,捅破仙国的秘密。

仅凭一点线索就想得如此通透,不愧是她……不过,她既然已经猜到了他和师尊的计划,现在又为何有如此底气,怡然自得毫无畏惧,还有闲心吐槽他?

“你对绝对的力量太自信了。清明哥哥。”

黑暗走廊,如夜幽深,面前是已有仙骨达到人仙境巅峰的郁清明,不远处守着通道的是那位来看守禁室的生死道师兄,四周铜光森然,是整座护卫重重无法逃离的轮回台。而身陷囹圄的郁子规却如一只展翅欲飞即将挣脱的囚鸟,她的笑容傲然璀璨,仿佛忽然有看不见的风振起了她的薄袖。

“你们就是想着地仙对人仙是绝对压制的,是吗?我玉牌被收,金德仙躯被封,落入囚笼,记忆海被随意删改。这么点小秘密我是绝对无法传递出去的?所以只能任由你们摆弄?”

“不该啊……别人或许如此作想。但你不该啊。你是不是忘了我们是怎么从小生杀界出来的?”

“面对绝对的困境,束手就擒,不是我的风格。”

郁子规周身有一小股波动,如伸出尖细的小爪子般在狭窄的空间中艰难散发开来。

她的被封住的金德仙躯淡隐,取而代之的是背后缓缓显现的镜形印记带来的赦生仙躯。

郁清明呼吸微滞,有种不祥的预感!

“话说回来,我们的仙途似乎是纠缠在一起的,清明哥哥。你有没有发现我们一路过来都是彼此成就的?从最初在郁家,到气运印记,到你的仙骨,直到现在……”

“你感谢我。其实,我也要感谢你。要不是你今晚的到来,我还一直浑浑沌沌坐在这里思考记忆有何缺失。我会陷入此时此境最大的问题其实就在于我的记忆海,如果我没被狱主阁下封锁记忆,能够记得仙国里发生的一切,我会有很多种方法警示舟上我的那些朋友,以及远在别处的我的其他仙躯分身。我若告诉了舟上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你们的计划也不攻而破……不堪一击。”

“是你。我的哥哥。你发现没有?是你在此时、此地,帮我解决了这个问题。”

“我为什么要等到明天?嗯?既然有这个机会,此时此地我全盘知晓真相,你说我为什么非得等到以后被再次封锁记忆,再行动呢?”

郁清明猛然间再退了半步,识海中骤然传来云苦的一声:“小心!”

……

镜形印记一闪,人仙境的仙躯毫无保留地在狭小室内爆发,如璀璨的烟花朝他直冲而来。

第三百零二章 金德仙躯灭

轰!

镜形印记一闪,眼前这具人仙境的仙躯毫无保留地在狭小室内爆发,如一团璀璨烟花朝郁清明直冲而来。

此时他已经急退,却因为距离太近,还是被攻了个正着,眨眼间,全身被这团白光吞没了。

这股散发璀璨光泽的道力形态却并不是属于金之大道的凛冽精白光芒,而是另一种白色,接近乳白,柔暖而纯粹。

赦生大道。

就如同凶猛的禽鸟猛然地撞破了囚笼,然后流血的长翅在狭小破碎笼中继续挣扎。这四分之一赦生仙躯被气运印记带出的道力如洪水倾泻一般,从郁子规忽然爆发的仙躯中冲了出来。或者说是借着仙躯从内部自行崩毁的力量冲了出来……

这竟是自爆。

郁子规用来做任务的金德仙躯是被生死狱主封锁了的,但那是生死狱主凭借仙舟下发给仙国试炼场的天道任务处置权封锁的,他当然有能力完全废掉郁子规,但为求谨慎不被怀疑更多,他只是按他给出去的说法封了她“犯了错”的五行大道,并没有多此一举更加严厉地封锁掉她身上修过的其他大道,所以如果郁子规在这里拼尽全力借气运印记对抗封印将仙躯转换,她原本由赦生大道所组成的赦生仙躯还是可以用另一种方法来使用的。那就是自毁。

气运印记是一界天道联系着自家气运之子的依凭和对其的保护措施,此时,这枚印记在郁子规冲上来的疾影背后颤抖,在赦生大道道力本身的白光之中亮得几乎看不清。生死狱主两日前可没想到,这小人仙蹲在禁室里居然也会突发奇想,拼着仙躯在封印冲突下自毁,也要动用这份她目前仅有的力量。

说来郁子规这具属于金行的分身仙躯本来就有些不稳了,强行将之转回赦生,也不过是从内部加了一把力。不需要动用繁复仙术她也动用不了,仅凭仙躯自爆本身的力量,便已是山塌沙流,一场爆炸是实打实的。

于是当郁清明的人仙境仙躯被这股道力击中的时候,他竟也是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

他的土德仙躯也是被封的!

“右边!躲!”

当郁清明被爆炸气浪掀翻摔在走廊冷冰冰的铜壁上时,云苦的声音又在识海中及时提醒他,他这才在一片耀目白光中拖着已经重伤的仙躯避过了剩下那些炸开的锋芒。

“用印记!”

与此同时他身后气运印记摇晃着闪烁,也是他匆匆想要强行动用五行大道与杀戮大道并存的仙躯力量。但对他而言感觉却比郁子规困难得多生死狱主封他的仙躯反倒是毫不留情的,这让他在郁子规仅有四分之一的同境仙躯面前竟没有太多优势。

走廊的墙壁被他这一撞撞得现出层层裂痕。

郁清明浑身剧痛,只靠背后的铜壁支撑着不倒,斑斑点点血水顺着背部流沁到脚下,他觉得自己这副刚治得差不多的皮囊是不是又快碎了……还好有仙骨雏形藏在躯体里提供的热暖之感自魂魄内部反哺出来,保住了他清醒的意识。

“……”

“你……咳咳……说动手就动手啊……”

猝不及防被将了一军的少年一边咳嗽着,叹息着说道。

他的周身艰难地、磕磕碰碰地燃起了两道魔影,像是急匆匆被激发出来一般环绕盘在他肩后,一左一右,一者为龙,一者为凤。这便是他与云苦“合体”之后新的一副杀戮仙躯的模样。

……

“你不能先回去。我不会让你先我一步回去。”

打开的门前,白光依然无声爆裂,酝酿着什么。郁子规还笼在光中的形体已经在慢慢崩塌,但还能看清她那张脸上的神情,也如同闪着光一般。

在刚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的那一刻起,郁子规就立刻下定决心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时机,把郁清明尽量留在这里。哪怕牺牲这具已经修满的金德仙躯也在所不惜。她当然不能让他这样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地回去直升地仙!

她要攻击他,要伤他,她杀不了他,却也要尽量给他造成回程的阻碍。更重要的是她发现线索以后便决心要对她目前唯一能动手脚的事物她自己这具仙躯动手脚,也就是自爆。在记忆不可靠,玉牌不再可靠的情况下,她再没有别的手段去提醒天外的其他那几个分身仙躯:这个仙国试炼场有问题!

一举两得,不过如是。郁清明和生死狱主再千方百计堵漏洞,也堵不住今夜今地,终于让她找到了一丝机会。

郁清明来之前不管想什么,他也想不到他犯的最大的一个错误,就是在今晚来到了这里,把禁室门打开了。

……

在郁清明半蜷着靠着墙艰难地与封印对抗,还想再起身的时候,郁子规这具分身仙躯却再不解释,面容像闭目沉入水中一样忽而淡了下去,她周身轮廓的白光完成了停顿的这一瞬,忽的又愈加猛烈、十倍于之前地爆发开来

“我知道你死不了……暂且别过了,清明哥哥。”

“喂!你们!”

一个略微恼火的声音,隐隐约约地插入了进来。

一直在不远处等待的生死道祁师兄手中锁链状法器如游弋的长蛇窜向空中,人也冲至那团彻底爆开的白光前把摇摇欲坠的郁清明挡在后面。

“给我停!”

这轮回台的禁室区域自然不能让你想怎么爆就怎么爆,其实在郁子规冲出禁室门口冲郁清明扑去那一刻,这片禁室区域负责隔离和看守的内外禁制和防御锁链就已瞬间被触动,依次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警报大作。但这对郁子规毫无威慑力,这具仙躯都打算整个不要了,还管你禁制不禁制的呢?

所以现在唯一烦恼的不过是这位完全没料到这俩人刚见面就打起来的祁师兄罢了。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菜鸡互啄……祁师兄一眼扫过这片逼仄空间里的光痕狼藉,一边用出他自己的生死大道。他得按住这两个不省心的家伙先。

若是平时,这也可以算是一种较低层次的诸道比拼了。同样来自人仙境仙躯的生死大道卷入缤纷淆乱、半融不融的各色五行大道与两种稚嫩新道道力之中,以此界此地主场优势强力按下想让它们各归其位。然而现在这场比拼却没有能拼起来,因为那抹苦涩如盐的生死大道只是擦了过去,落了空。

祁师兄猝然抬头,看见那团撑到此刻终于迸散的稚嫩道力白光如一团凋零的雪花般飘落了。

那位叫郁子规的人仙居然眨眼间就在这里自爆了一具仙躯,似没有任何犹豫。

祁师兄百感交集,法器锁链无力地在手中垂落。

第三百零三章 狼茜去哪儿了

那具仙躯就这么在眼前虚无飘渺地散去。

只余一点飘飘幽幽的半透明残魂,如羽光般悬在半空中,停在仙躯原来所在的位置。

这便是那小人仙由分魂之法带到金德仙躯里的四分之一魂魄,失去仙躯后无知无觉,回归最虚弱的鬼仙境游魂状态。现在也只剩下它了。

仙国本地修生死道的祁师兄这时候一回头,正好看见了半坐于地的郁清明,看起来他的仙躯已成残破,周身血肉支零,接近濒死的样子。

“……抱歉,祁师兄……把你拖了进来。”

像是松了口气垮了下来,在这场算不上战斗的战斗结束那一瞬,郁清明就头一歪,闭目睡了过去,然后忽然再次睁眼,仿佛壳子里换了个魂儿,神色大变。

“……”

见他审慎地打量着他自己的伤势,有些陌生而小心地操纵身躯想站起来的模样,祁师兄就知道这大概是郁清明身上的“另一位”代替他接管了一下这个身体,他便扭头懒得看他了。这位好师弟的道歉他是敬谢不敏。反正现在在师尊那里他们俩会是同病相怜肯定都完蛋了。师尊要求看得紧紧的这位人仙居然在他们眼皮底下把她自己搞没了,明早他们要拿什么交代过去?他都不敢想象师尊的表情,他们俩会迎接怎样的怒火……

满地乱糟糟。他跨过去,迅速而焦虑地扫视着四周已然破损的禁制。禁室区自设的嘹亮警报声正在嘶声力竭地向远方播传,远处纷乱脚步声正在接近,烘托出一种大祸临头的诡异气氛。祁师兄反手收起自家法器,把半空中那点郁子规剩下的四分之一残魂抓来收好,步履异常沉重地转身而去。

“事已至此,我还是得将‘她’上交给师尊……你,好自为之吧。”

……

这时。鲸舟之上。

第二层,人仙界,土行大陆。

布满缤纷花色,在天边完美的朝霞中翻涌着紫浪的花原之中,诸多人仙洞府其中的一座。

庭中一树萦绕着四种不同颜色气流的参天古木,忽然间发生了异变。

“咦?!”

因为感受到洞府变化而匆匆赶回来的唐狸子瞬移到树下,仰头观察。

“金行……金德仙躯,怎么了?”

“不可能吧?全灭了?全没了?!”

只见象征着郁子规分魂在天外四方不同仙躯修炼进度的四种颜色中,属于金德仙躯的那种冷白色像是绚烂烟花绽放之后化为灰烬一般,瞬间淡去,几乎是毫无预兆地从火、木、水其他三种微风中消失了。庭中好好一棵古木,就这样枯萎了四分之一。

就如满树繁花瞬间凋落了四分之一,那些闪着凛光的白花瓣未落到地上便在风中化成齑粉。整整齐齐,一滴不剩。

一直在舟上帮忙观察修炼进度的唐狸子知道这代表什么,这代表着郁子规四具分散的仙躯中属于金德的那个分身,在极短时间内彻底灭去,彻底没有了!

所以他知道是知道,但不敢相信。

“金德仙躯,让我想想,她的金德仙躯是去万空琉璃界生死轮回中央仙国的,做的是金之大道最后一个大任务,与隐天岑前辈为伴……是保密任务,讯息全部隔绝,所以那个分身至今只往洞府里联络过两次,说那个地方挺不错,很轻松,学到了不少跟升地仙有关的知识,除了那位地仙阁下比较挑剔难讨好以外,其余都挺顺利的。怎么,现在是出事了吗?遇到意外了吗?还是那种能让整个仙躯瞬间玩儿完的灾难?!”

唐狸子飞快而准确地回忆总结着郁子规金德仙躯那个分身的状况,口中念念有词,于此同时已用水之大道往若干方向发出讯息,把这件事告诉郁子规在天外的其他几个仙躯,顺便把另外几位在郁子规门下做门客的同境仙友召集回来。这是出大事了……他们得马上开个会。

唐狸子是郁子规在人仙界第一位也是最重要的一位门客,这些年他始终留在舟上,自己的金德仙躯慢慢修着,大部分时间在事无巨细地关注并安排着郁子规的土德仙躯进度。可能郁子规自己都没他更清楚四具仙躯的状况。这就是为什么仙国那边的分身敢自爆仙躯了。郁子规赌的就是唐狸子的智商,他一定能代她找出真相、想办法旁侧敲击去救她的分身残魂……经过三十年的相处,她确定她是可以放心把后背交给他的。他们已是真正的伙伴。

大家来得很快,转眼间,已在中庭古木下围了一圈,席地而坐。

火、木、水那三个仙躯的郁子规本人还在舟外不同修真界里没回来。不过,唐狸子、秋问、秋伶醉三人是到齐了。

“阿蘼、小黍,你们去看着门……”唐狸子迅速把一男一女两个打杂的小仙童赶出去,转回来开始跟秋问和秋伶醉埋头讨论。

“那个仙国以前可出过事?”

毁灭使秋问第一时间问唐狸子。

秋问和他的孪生弟弟秋伶醉是郁子规后来才收下的门客,都是对赦生大道或者说未来的生杀大道极有兴趣,有些独特的见解。兄弟俩性情外貌皆同,皆是爱着漆黑、深紫等沉暗颜色的长衣,眉宇英气,眉间点着诡秘火霞纹,看上去或许不太像是偏向“赦生”的气质,但他们所信所念却与郁子规极其相合。同时也是极聪明之人。此时一听唐狸子描述,他们也是马上抓住了重点。

郁子规一整个仙躯毁灭,肯定不是她的错。绝对是那个试炼场的错……

“那个仙国没有什么事故记录。对,几乎没有。我查到过去偶尔有几个平衡使任务做得不太好被赶回来的,但是去试炼的地仙、神仙前辈居然从来没出过事故!一次都没有!那可是转世的试炼啊。”

唐狸子皱眉,有些不安,边查边说道,“秋大你提醒我了,这才最可疑!”

“……”秋问很想吐槽唐狸子给他起的这个昵称,不过现在不是时候。他的兄弟秋伶醉已经提出了另一个问题。

“金德那边没法联系到了,那狼茜呢?她不是也在那个仙国吗?她找到她了吗?那里发生了什么,子规她遇到什么了,我们不能问问狼茜么?”

其他两人一听却顿时抬头看他。这位一直在修木德的造化使人仙摊了摊手,意思是“你们怎么没想到?”

好吧……其实时间也不久,但他们好像不小心忘了,那个和郁子规来自同一个小界、在舟上没有身份的妖修朋友,当时是跟金德仙躯分身一同去往万空琉璃界,去追随那位神仙的。后来怎样了他们可都不知道呢。她……好像也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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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四章 未来的生杀镜主

“不要提狼茜了。狼茜应该早就出事了。”

这时,郁子规自己的声音透过中庭那棵古木传来。

那竟是郁子规正远在某个旧界做着其他五行大道任务的另一个分身仙躯。透过树冠落影里忽然垂下的幻景碎片,唐狸子诸人可以看到她正隐蔽地站在人群中,背后的绯红色天空上正举行着类似比武或论道之类的修士大会,一群群气势不同面目模糊的宗门修士乌压压的遮云蔽日。可见是这个水德仙躯分身正在某个旧界里当着无名路人做着巡界任务呢,忽然就被玉牌里传来的消息打断了。

“我刚收到监察司发来的通知。我金德仙躯那边怕是犯了错了。还不知狼茜有没有牵涉其中,但我们估计是没法从她那得到答案。因为如果连我都出事了,狼茜恐怕也救不了我。她至今没给我们警报或报平安,我猜她也陷进去了……”

另一个郁子规的分身仙躯这时又补充道。

这却是在另一个遥远修真界中,做着造化任务的木德仙躯分身。她那边背后则是重重姿态万千、虚无如梦的云层,底下似没有陆地,她坐在一个悬浮的木盆中飘来荡去,好像正垂钓什么东西……

来自监察司的讯息是刚刚发到她自己的玉牌里头的。分散在不同界的另外四分之三玉牌同时得知,她金德仙躯那边做的任务已经失败,还闹出了事故,导致试炼场本身受损颇为严重。监察司似乎也没搞清具体状况,没法多说,只勒令她近日前往土行大陆中央的柱山接受监察司、五行铃主和生死狱主的调查,调查完毕再行处置。

这另外三个郁子规通过分散玉牌空间内部的联系将这份通知读给三位小伙伴听,三个一模一样的声音皆无怒无悲,只有一股淡淡的迷惑。

“我不是说我肯定不会犯错。我的问题是,这任务失败,跟仙躯毁灭有什么关系?”

“就算任务失败,我犯了错,一整个仙躯怎么会瞬间全灭了呢?再怎么说,哪怕我被关进牢里,给我自己其他几个分身说明情况的时间总会有的吧?”

“就算情况过于严重,我第一时间被仙国那边伤了仙躯、封了玉牌,那为什么监察司又语焉不详,还要再行调查?一般来说不是直接发下处罚吗?”

众人深深皱眉,从头思索。唐狸子试探着想要联系人仙界中似乎去过那个试炼场做平衡任务的人打听消息,但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回音。

“子规,你回舟上等着调查,我们三人这就去万空琉璃界。他们不告诉我们,我们自己去查便是!”秋伶醉立刻道。

秋伶醉与秋问同是心思深沉奇异之人,只是秋伶醉更爱主动些,郁子规总觉得要看好他免得他突发奇想偏激地剑走偏锋这也是她与他性情相合的原因之一。这不,大家还在犹豫,他就提出要撇开“官方”自行去查真相了。

郁子规本心很想答应他,但看到唐狸子不赞同的目光,又把话咽了回去。她已不是孑然一身的独行侠,背负得更多行事便要考虑更多。

“不,我们现在需要的不是去查那个试炼场。”

郁子规思考了一会儿,慢慢地说道。

“我认为,我应该先赶回舟上,然后等调查结束后,立刻回小生杀界去。”

“啊?为何?”

几人惊讶的询问声中,三个不同仙躯的郁子规透过三片不同的幻景往洞府里望来。伴随着分身分散开的三片气运印记影子给三分身同时传来一阵阵微弱的触动。她觉得这是给她的提醒。

“我的直觉……身为气运之子的直觉,告诉我,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

“我仙躯毁灭、任务失败,居然跟小生杀界那边有关系?以至于那边天道在提醒我赶紧回去升地仙,这就很有意思了。我怀疑这次这个仙国任务很不简单,不只是担负了隐天岑前辈给我的一份因果……我必然要回去看看。”

唐狸子迟疑道:“可是监察司那边……”

“舟上没关系,就算犯错,那也是金德仙躯分身犯的事,我这另外几个仙躯估计只是去接受一下调查,若得到什么惩处也该是由那份分身的魂魄受着。这是最好的情况。我到时我继续保持分魂状态,其他四分之三魂魄带着这些仙躯先回小生杀界便是。若监察司不留情,不许我分身离开人仙界,我所有仙躯合在一起被关起来了,那你们几个便代替我先回去。帮我拖一拖时间,能拖多久拖多久。”

“秋问,你陪我等着调查,等监察司给的说法。调查结束后,若我无事,你便想办法接个万空琉璃界仙国附近的任务,去查查那个试炼场,我那分身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秋伶醉,你立刻动身去小生杀界,帮我打个前哨。无论我能不能马上回去,你都先去看看,那里的天道‘准备’得怎么样了。”

“阿蘼和小黍就留在这里看家吧。花重现在好像不在舟上,不过可以给他发条讯息,请他帮忙打听些土行大陆的消息,有没有别的气运之子了解小生杀界这是怎么回事。这等小事,他应该不会拒绝。”

郁子规安排好了这些,然后才把最重要的那部分说出来。

“唐狸子,你这几天尽快查清楚,我那位好哥哥,现在在哪里,在干什么呢。”

跟小生杀界有关,那就等于跟他们郁氏兄妹有关。郁子规不信背后气运印记只提醒她一个人。连她这个人仙境修为忽然被打掉一块的气运之子都收到了远方家乡的召唤,郁清明那边肯定不会无动于衷。谁知道他会不会也赶回去?

若是在这诡异的时间点,他赶回去了,那自是没话可说,他们小生杀界未来那个“生杀镜主”的名位之争,就相当于已经开始了。她不回去也得回去了。

这三十几年忙活这么久,她难道要眼睁睁让她那位好哥哥成为未来的“生杀镜主”?

匆匆分配完每人要做的事,目送他们各自瞬移离去,郁子规才撤回了投回洞府的幻景碎片。远在不同世界的三个分身同时叹了口气,分别动手开始收拾行李结束任务回舟了。

其实她木火水三具仙躯在近日已经修满,只等加上金合炼起来便是一具十成土德仙躯。只是事发突然,金德仙躯灭,就此缺了四分之一。

缺也没办法,尽快想办法补。现在最重要的,是弄清楚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何事。

想着那金德仙躯,想着刚收到的诡异通知,还有万空琉璃界那边失踪的狼茜,没有消息传来的隐天岑前辈,郁子规心中又谨慎又不安。

“不管藏在暗处的你是谁,对我、对小生杀界的一半气运有什么图谋。冲我来就冲我来罢,我一定会……把你揪出来的!”

她要去查清真相,救自己四分之一的魂儿,救狼茜,侍奉隐前辈完成属于她的那份因果。现在看来她还要赶紧回小生杀界去,或许还要拖着这不够满的仙躯匆匆开启比计划中早得多的界主位之争。

风雨如晦。不过,她是从不怕的。

……

……

万空琉璃界中央仙国。

南方。被一块块时空裂痕圈起隔绝内外的区域内。

许苍和岑天霞两个小女修手拉着手站在滩边一个简陋的码头上,身边,从梨州那边沿江逃难过来的平民百姓在鬼怪的追赶下嚎哭着,惊慌地跑来跑去。不知何时起,淡淡的鬼气如雾般又在这堂堂白日间笼罩了大地。芳州府派出的一些府兵一边试图维持秩序,一边搜寻杀灭雾中的鬼怪,阻止所有人和鬼进入芳州城……

若是普通的天灾也好,但配衬着天空上和地平线远处已如山倾般割裂的天地裂痕,这只是全无头绪的混乱。

“哥哥去哪儿了?”岑天霞喃喃道。

她们本是在芳州城外的林子里找了个山洞刚安顿好许苍的小叔,可是转眼间岑天放居然不见了。她们回头一路找,找到了码头来。没有结果。只有这满目末日般的场景。

“这个世间要毁了吗?”

许苍答非所问,忽然间她眼前刺痛般一清,如一瓢冰水浇上双眼,她脱离了被蒙蔽的凡尘视野,一下子看清了原本被琉璃般破碎颜色混淆的天空。她看清了那些高高云山立在天空的破碎缺口里,云山边缘竟有千军万马般一群一群的仙人身影正在聚来,冲着她们所在的这个世界缓缓降下。那是什么人?足踏云气自天外而来,既不像要灭世,也不像要救世。

这是怎么了?

她怎么了?为什么……她会渴望?

许苍一股莫名的颤栗喜悦与恐慌交织上来,令她不再在意自身卑微如尘的命运。

“我不知道。人太多了。我还要去找一下我哥哥……”

岑天霞悦耳而稚嫩的声音响起来。她安慰般地用力握了握许苍的手,拉着她离开码头,“这世间,毁了就毁了罢。”

许苍被她拉走,还不忘回头再看一眼天上。此时在她眼中仙国的天空已经恢复破碎斑斓,仿佛方才那一瞥的奇景只是幻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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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五章 世无江湖1(番外)

【第三卷已结束,这是番外。缪川川视角,补充仙国的一些细节。】

【可不看。】

……

缪川川是在她十二岁那年认识天默、明善和岑与痕三人的。

不过她是后来才知道,她十二岁那年,明善和天默是一百零五岁,而陈岑是九十八岁。

尽管她跟他们外表看起来差不多,都是青春正盛、极尽鲜妍的少年少女,但是他们三人内里却是历经近百年,已看过不少世事,只是因为犯事被贬才削去大半修为来到梨州修行书院,和她一个真正初出茅庐的小修士一起上课修行。

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是一样的人。

缪川川能跟他们认识,说来也是因为一桩意外。

……

那是缪川川考入梨州修行书院的第二年,初秋。深夜。十二岁的缪川川还叫她的真名苗钏。她偷偷摸摸从女子院溜出来,溜进了夜色里寂静偏僻的一处荷花塘。

那里位于修行书院偏南山脚下,清清浅塘,遍植荷花,一系列黑瓦小亭以八卦阵形定在池面上,有时夫子们会带学子来此修习最初等的水系和木系术法。缪川川发现这里禁制最为稀薄,值夜守卫也最偷懒,老是溜出山门去喝酒。正是个无依无傍之人每夜避开同窗搞小动作的好地方。

那时她像往常一般偷偷潜入池底,钻进亭子底部的隐藏地洞,耳畔就忽然传来一声:“谁?”

她以为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秘密小基地居然出现了陌生人。

水声翻涌。戴着避水符的缪川川狼狈万分地在淤泥搅动的水底空间躲避,却修为太弱,终究被同样潜在水底的另外三人窜过来擒住了。

原来这夜里的修行书院不止她一个偷溜下床来忙活自己的小秘密。不过,那京城来的神秘三人目的是找个地方避开周身耳目讨论自家的翻身逆袭计划。而她一个隔壁州府考来的不起眼寒门学子,目的却只是想偷偷攒点不被书院所允许的修炼资源,为以后逃家出走一个人闯荡江湖做准备。

他们因为巧合选中了同一地点而撞在一起,小小的缪川川自然不是对手。不过当她惊恐地以为要被杀人灭口的时候,对面那三人却手下一松,仿佛忽然来了兴趣。

“咦?你叫什么来着?我记得你是堪舆课小考拿过第三的那个女孩……”

“你在这里做什么?你拿什么溜出女子院的?”

“我也记得她……怎么回事,这么想不开?”

认出她的脸,本来真准备杀人灭口的天默、陈岑和明善陆陆续续停手不再攻击她,化干戈为好奇,反倒把她围了起来。

他们好奇,这苗钏明明一个书院里最勤勉隐忍循规蹈矩的寒门学子,为什么会想不开,跟他们一样大晚上不睡觉违反夜禁呢。

她可不同于他们。夫子们对她这类寒门学子很是严苛,要是她被抓住,没有什么后台能给她说情。君不见书院里的寒门学子个个明哲保身如履薄冰,除了埋首苦读,万事不敢掺合,现在居然有个胆子大的,有点稀奇。

而惊慌中的少女就这样被逼吐露了自己的秘密。

“……我有选择吗?!”

她还以为自己要被杀,心底悲愤顿起,冲出口的话语失去了以往的端庄谨慎。

“我又不是你们!我不为自己打算我就死了!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少女扑倒在湖底的淤泥里,在排开四面湖水的漩涡中仿佛跟其他三人对峙一般,“我今晚,什么都没看见。请三位看在同窗的份上放我一条生路。你们可以给我下禁制。以后在书院里,我不会泄露你们的行踪,于诸位用得上的地方,亦愿为差遣。”

三人面面相觑。原来,这个苗钏竟是一边当着书院学子,一边筹划着以书院为跳板,脱离她那位于隔壁芳州的家乡宗族,待几年后从书院结业就孤身一人逃离江南去“闯荡江湖”去。因为她位于芳州乡下的老家于她是个虎狼窝,她是个九成满三灵根女儿,在苗家村算是罕有的资质不错了,她的父母叔伯兄弟自她出生起就想将她精心培养成一个炉鼎,送入豪门大族给家里挣取利益。唯有她的老祖父心疼她,力排众议将她送来乡族无法插手的隔壁州书院,叮嘱她尽量在中阶书院里寻摸个金龟婿或人品不错的同窗早早成婚托付终身,灭了苗家村众人的心思。不过小小的苗钏既不想回家被卖,也不想换种温和的方式自个把自个售卖。她只想逃离这所有的一切,避过夫子给自己攒一点未来闯荡外界的修炼资源。只没想在这里被几个神秘的书院同窗撞破。

苗钏只觉得自己这般状况会被面前三人鄙夷。不过他们眼下却完全没关注她的来历和经历,出乎她意料地,他们关注的重点是她慌乱中吐出的某段言辞。

“闯荡,江湖?”

那领头的锦衣少年仿佛感觉很新奇地琢磨着这四个字。

“这个说法竟是很少见。你口中所谓的闯荡江湖,是什么意思来着?”

江湖,江湖这个词,搁在天默、明善和陈岑印象里,那可是颠沛流离、堕落失势的代名词,他们当然也在宫廷传言或茶楼话本中听说过许多故事和传说,只是嗤之以鼻,不在家里呆着,放弃锦衣玉食,孤身去山野闯荡,跟人打生打死,那不就等于彻底完了?他们如今被贬离家,跌到谷底了,可也还不至于跟江湖人一样亲自打来打去争夺资源才能维持修炼。令人好奇兼不解的是,如今搁在一个同样处于困境的少女口中,离家出走、孤身流浪这个概念竟是无比的美好,仿佛家门外是一片光明,只要逃离出去,冲破出去,只要把困住自身的藩篱抛之脑后,就会有一个自由自在的未来。

他们感觉新鲜。他们已经不想杀人灭口了。看着苗钏,看着她与他们境遇天差地别却一样不服输的眼神,他们想……跟她交个朋友。

“你想的可没那么容易呀。”

“你想的可没那么容易呀。”对面的少女忽然笑了起来,“要去江湖上修炼也不是不行,但是你对外面又知道多少呢?没记错的话,你今年十二岁吧。”

她上前把茫然的苗钏拉起,轻柔地拍拍她身上的泥。

“行了。我们放过你。”这时那锦衣少年一锤定音,也玩笑般地道,“但你那个计划,我告诉你,大概是成不了的。你还是再多加筹谋为好。嗯。要不要我们教你?”

在三人的目光和笑声中,苗钏涩然一笑,掩藏羞色。跟他们比,她确实修炼得不好,也非常无知。书院里她一直在努力,但最近是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他们怎么看出来的?

“我不知道。”她低声道。

总之这便是四人在梨州修行书院的第一次“夜聚”。并不是很愉快。天默等人放过她其实只是一场同病相怜,她的境遇和努力让他们想到了自己。当然,苗钏那句“愿为差遣”也起了作用,天默在书院里确实急缺人手,又不敢公然招揽。

那一夜,年幼的缪川川只当做一场意外,她还希望他们很快会把她忘在脑后。然而命运诡谲,从天默决定接受这寒门女孩把她培养成手下之后,她未来一生就永远与那三人纠缠不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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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六章 世无江湖2(番外)

缪川川后来慢慢地才明白为什么天默说她的计划成不了。

十二岁时的她认为自己离开家乡,离开书院,抛弃一切身份xian zhi世俗藩篱去“闯荡江湖”是一条完美的出路,是建立在这样一种前提之上的:只要摆脱周身的一切,一个修士就可以外面的风雨中找到另一条路,更艰难,颠沛流离,却也可以凭自己双手xiu lian前行,挣下资源,闯出另一片天。

但其实,这是不可能的。别的暂且不提。最主要的问题在于,他们这华景帝国里头,根本就不存在一个游离于她所置身的世俗之外的,她想象中的那种“江湖”。

只需走出去,胆大冒险,就有可能撞上机缘;遇到的灵石或宝藏,谁拿到就是谁的,不用上缴官府;只要努力xiu lian,就一定会比别人强。而只要变强了,就可以不被打,就可以去打别人,就可以通过打别人,获得资源和地位,尊严与安全。简单粗暴的弱肉强食逻辑,却又莫名地平等,好像每个人都能有机会改变命运,——这世间哪有这等好事?

这世间从未有那种地方。那些靠着诡秘神通高来高去的大侠,那些藏在山林中海外岛屿上不世出的神奇门派和教派,他们的传说,只是传说,是某些无聊的文人墨客聊以慰藉的白日梦。编出来的故事而已,它们哪里出现过呢。

偶尔有几个水寨,几群山匪,有些名声,能长久地存在于各州府的监视之下,他们背后必然有朝中某方势力的影子,只是各方各家明争暗斗的另一块小战场。天地间所有灵气资源已被垄断,身居高门的大能者日行千里、目光如炬,每一寸蕴含灵气的土地都已被测量划分完毕。遗漏出去无人掌握的资源,散落在深山老林,也有,但极少。最优质的矿产和兽植,最完善的xiu lian典籍,永远只在庙堂。

缪川川在那三人有意无意的帮助下学习了许多常识,看到了她一个乡下土绅出身的小孩看不到的许多事情。她很快把闯荡江湖的梦想暂时搁下,用一种在华景帝国更为“正确”的方式去解决了她的困境。

竟是如此轻易。她都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不知道天默对他身边哪个暗卫随口吩咐了什么话,总之没两个月,家里就给她递信,托人嘱咐她要好好伺候青睐于她的京城贵人,家里的事她就别操心,以后尽力在贵人身边站稳脚跟就行,千万别忘了回来提携乡里。缪川川送走送信人,便知道自己终于不用担心变成炉鼎了。她终于用第三种方式把自己卖了出去,这回用的是友情。友情的话……她觉得自己或许可以接受。

她以后必将用一生去追随天默、陈岑与明善三人。别无选择,但也愿意。

………

在梨州修行书院的日子,若只是一味埋头苦读,便体会不到水面下汹涌的暗潮。不再是单纯的寒门学子的缪川川开始了新生活。

天默交给她的任务有许多,多而杂,并不危险,却是考验与打磨。他等着看她能不能有资格真的成为他们那类人的“朋友”。

缪川川于是在白日里努力学习弥补基础提高修为,夜晚在其他隐蔽的花园甚至风竹海里与三人聚会,每日最多睡三个时辰。她有时在夫子们面前做些小事,为书院里天默的某些行动作遮掩;有时借月休日出门,跟着那三人走几趟梨州城内;有时还从寒门学子的小圈子里寻找天默所需要的人才,牵线搭桥,负责记录与邀请。她根本不清楚他们在干什么,只知道他们一直在为回京城而努力,即便收效甚微,也从未放弃。

若到此为止,她觉得,作为一枚失势皇子在他被幽之地布下的棋子,偶然间收下的随从,自己这样也就够了。但天默仿佛对她有更高的要求。他是要把她培养成心腹,以后带回京城去的。这样的话,她的修为还是不太够。比起满五行灵根资质的三人,她三灵根的资质也是不够。她只能更努力xiu lian,转到女子院明善所在的那间最好的书斋里,激励自己更加上进。

其实在书院里缪川川人缘还可以。她在十几岁那时就已是一个有着七巧玲珑心的女孩儿,落落大方,进退有度,任何人与她相处都觉如沐春风。或许是天性如此,对于为人处世缪川川有种奇妙的聪慧。纵使她对这俗世万物其实都不放在眼里,也能时刻放下身段做最合宜的姿态。凭借这点天赋,她找到了与明善、与天默和陈岑相处的最佳方式。慢慢地,潜移默化地,她不仅仅是天默的手下,她似乎真的成了他们三人的至交好友了。

缪川川觉得,这并不难。虽然身份天差地别,但她有时候在心里偷偷地想,他们跟她都是学子,都是修士,悲欢喜怒同样,在同一片天地间,怎么就不能做朋友了?甚至他们跟她相识时也是同样的深陷困境想要找到出路,只是区别在于,他们三人上头并没有哪只手,可以像他们提携她一样,把他们自己救出来。

……没关系,她现在跟在他们身后了。人单力微,她也会尽力为他们付出的。纵使华景帝国并没有江湖这个东西,但人与人间至少可以有一种“江湖义气”,不是吗。

……

自在教,是他们四人每个人命运的节点。

缪川川想不到,她剩下的这几年中阶书院生涯过的竟是如此跌宕起伏,奇遇重重。一切都是因为天默去了趟城北黑街而引出来的自在教,因为她需要寻一套xiu lian法门在书院的课程之外提高实力,弥补资质缺陷以通过年考。她刚从一个普普通通的寒门少女变成了皇子身边的得力手下,又一眨眼变成了一个她曾经以为的江湖传奇教派的传承者,紧接着变成了这个教派的新人,又被书院那边发现问题,变成了通缉犯……

种种波折,概不累述。

天运三千五百二十五年岁末,也是天运三千五百二十六年的新年,已经被梨州修行书院发布通缉令的缪川川藏在明善的马车中,跟她一路北上。他们终于可以回京城了。

路途遥遥。可是每个人都有些兴奋。即将抵达京城那天,明善在车中握了握她的手。

“你并不适合待在宫里和王府里,钏钏。若是把你拘在我身边,那是暴殄天物了。”

她微笑着打趣,对缪川川讲述着他们回京后的计划,以及对她的安排。

“有一个地方,你去不去?”

于是缪川川发现自己身份又陡然变幻。继通缉犯之后,她改名换姓,表面上当着皇家修行书院里明善身边的丫鬟,暗地里很快地成为了一名“见习”的红刀卫,还肩负了很重要的使命。21

第三百零七章 世无江湖3(番外)

缪川川觉得自己还是有些运道的。虽然她的江湖侠女梦早早破灭于十二岁,针对苗家那些人的苦大仇深逆袭打脸梦也终结于天默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中。但,另一方面,她以别的方式看过和经历过了她曾经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她不是不感激,不是不知足。曾经年少时那些天真的想法永远不可能实现,她也并不觉遗憾。

天运三千七百零一年,来到京城已有近两百年的缪川川时任红刀卫同卫长,官至从三品。她从卫所地下十七层的密室里走过,屏退左右,独自乱逛。

这是一间挤满了黑铁书柜的密阁。缪川川此时是老卫长卸任后极有可能顶替他位置的同卫长,这才有权限调阅此地的密卷。她刚看完了最近某件案子相关的卷宗,在离去前心血来潮,翻了翻别的。

她保养良好的指甲闪着灵光纹,敲过根根铁制书简。那里面新新旧旧,文字、音画、意念甚至人的记忆,记载了华景帝国立朝三千余年来,所有于民间自发成立的“宗门”“教派”的详细情状。

它们当然都是被全盘监视着的。户部那边,有一个专门的司处清查民间散落无归属的灵气资源,他们红刀不过是跟在暗处对某些不受掌控的对象重点调查,收集的资料倒是更为详细。各种“教”,各种“道”,天南地北,遍布各州,存于市井或野村,名字起的五花八门,大同小异从现在还有的,到早已不存只留在纸面上的,包括缪川川身处的那个自在教,全都记录的妥妥当当,令人看得心惊。

它们当然都不足为虑。那点散出去的劣质灵石矿物,无知匪类带着底层无依靠的低阶小修,能闹出的动静仅此而已。通常还得等天灾时节,或当地盘剥太过,到处怨声载道,才稍稍有些存在感。要是太平年间,连他们自己的教众都聚不起来。

哦,还有一类比较特殊的。跟自在教这般,背后其实在朝中有着特殊的靠山的这类“江湖宗门”,缪川川很感兴趣。她撩起袍子半坐下来,顺着书柜往深处翻,看着看着,便翻到了真正的绝密。

她像烫疼了手一般匆匆将那枚极其陈旧的铁简放回原处,动用同卫长的密令清除痕迹,确认无人会发现她看过,这才神色复杂的起身,拍掉灰尘,转身而去

近四千多年以前,曾有一个叫“云华万生门”的民间修士组织,跟同时期的前朝自在教几乎差不多。他们,原来就是这华景一朝皇族并诸贵族的前身。当今皇族华氏,在前朝末期起于草莽,乱世逐鹿称王之前,也就是那个云华万生门的世传门主。

倒推那么些年,原来他们这个华景朝,最初也是从江湖修炼宗门演变而来的。只不过他们霸了天下,当了皇称了帝,把所有修炼资源统一在手,便成了此世唯一的修真王朝。其余落败消亡的宗门,则成了如自在教这般,被监视着控制着的,过街老鼠般的“非法”组织。

缪川川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年那个夜晚自己会突发奇想在密阁里逛那么久,读那么多民间宗门湮灭衰亡的记载。后来才觉得可能是修士的直觉所致。她当时已至元婴,对自身安危有一种预感。在那之后不久,她确是迎来了命运转折的节点,步上了那些记载中许多修士的后尘。她不知道究竟是谁在何时大胆留下了那枚语气偏激、根本不在记录中的铁简,但对她而言看没看到它也没有区别了。作为跟自在教扯上关系的人,苗钏这个名字早已是那层层书简里的一员。她必有同样的下场。也许,不止她。所有人都是一样。

那之后,过了若干时,缪川川被迫逃离京城,她失去了她以为还算坚固的友情、她这些年苦心经营的多重身份和攒下的修为财富。一切坍塌,她只剩下了一个被追杀的自在教右护法之名,真的进入了她曾向往又在得知真相后以为永不会踏足的,那个朝不保夕、颠沛流离的贫瘠江湖。

或许是冥冥中安排,缪川川逃出京城前,没再有机会重新进入那间密级极高的书阁,因此她也跟那不知名的前人一般,把那份书简留在了柜中,没来得及拿走。她也没能去把自己“苗钏”的名字刻意抹除,而是完整留下了关于她自己,关于梨州地区新兴自在教的记录。后来有些只言片语被藏舟那小孩看到,改变了他某些想法。那都是很多年后的事了。缪川川孤身逃出京城后,她首先要做的是活下来。

背后的靠山彻底放弃了自在教,这个暗地里的组织便如树倒猢狲散,被砍去所有力量。光劫狱就花去了其中大半,缪川川不忍让那些死士再浪费生命,她已经灰心丧气,要他们先不要管别的,好好蛰伏下去,养伤,休养,保住性命就行。

华景境内缪川川是待不下去的,除非她要永远在深山里东躲西藏,躲避州府每季的巡山,与飞禽走兽为伴。所以在勉强安顿了自在教剩余那点势力之后,缪川川把传承令埋回梨州分坛,再度改名换姓,独自离去。

她一路艰难坎坷,有时为半棵补充灵气的灵草都要跟人抢夺。花了好几年,才终于磕磕绊绊走到北方,成功出了塞外。位于此世边缘的那些荒漠、草原和高山,是她唯一能去的地方。

那里有着不少游牧部落,和南疆的寨民,东疆的海民,西疆养妖猎兽的山民一样,是这片天地不归中部王朝管辖的少数地区。虽然很荒芜,灵气稀薄,但她活了下来。

她还活的很好。她在碧天灰草白云间喘过气来,融入了那个把她从一场暴雪中救出来的部落。她教他们更为正确的修炼方法,教他们应付妖兽、各路匪贼和抢草场的其他部落,她交了很多新朋友。她还结婚了。那个皮肤黝黑的年轻族长笑起来很阳光,两人感情很不错。她都没有用孕母炉鼎,自己亲自生了一个她爱的孩子。这在稍微有点儿实力的女修士身上可不常见。

她如此知趣,毫不留恋,天默仿佛是放过了她。陈岑和明善两人在她逃亡路上偷偷帮过她几次,也没再跟她联络。她很理解他们,甚至不恨他们,因为除了友情外他们还有亲情,他们要为他们的家族着想。若不是苗家对她冷血无情,祖父也过世了,缪川川觉得自己恐怕也会被所谓亲缘羁绊着呢。

她那段日子很幸福。她在失去了一切之后便是自由的。她可以什么也不负担,什么也不追求。她对这俗世琐碎越发应对得体,像一块中空的玉器,越发优雅大方,对丈夫孩子,对她的朋友和弟子们从没红过脸。因为她什么也不在乎。

“你会离开我的。你会离开我们的。”

有一次,她的丈夫喝醉酒对她说,“你的心,似乎留在了你来的那个地方。它不在这片草原上。”

“我对你们,并非虚假。”缪川川认真地说。

“我知道,但,你还有另外一颗更真的心,不在此间。在天边。”

或许是当局者迷,她的丈夫比她更清楚的看到她的路途。北疆的生活于她并不是一个归宿。她跟另外那三人的小小江湖还远未结束。她终究还是要回去的。

她是自在教这一代的右护法,她没那么容易抛弃这份命运。

一朝听到旧人落难消息,不惜抛夫弃子,夤夜独行千里,劫法场。

缪川川觉得这大概是一段称得上江湖传奇的故事,只是没有什么说书人敢来赞颂她。等她回过神来,她已经跑回了京城,把陈岑给救了下来。

她又回到了波谲云诡的华景帝国了。她又有了责任,因为她无法放着快死掉的陈岑不管。还有当年她在红刀的一些手下,曾死忠于她,对她的遭遇暗道不服的,陈岑这些年帮她照顾着,此番也不能不救。新皇打算清理朝堂,他们这些有“异心”的就是被清理的对象。她为了他们,也得回来。纵使对不起年幼的孩子,连声再见也没说。但她觉得她是又回到她该有的命轨之中了。

“你傻不傻”

她带着陈岑,在回去重拾自在教的助力的逃亡路上,伸出手指,点着他的额头数落他,“你怎么还敢信他你莫不知,古来哪个如你们这般功高震主的权臣世家,能有好下场的”

陈岑默然。他们家难道没有试图谋求退路吗可能不能退不是他们自己能决定的。

他只是痛惜,他唯一的孩子,一个小名叫珠珠的女儿,刚出生不久,也要给陈家陪葬。华景帝国可没有什么抄家时只杀男丁女儿没入教坊的传统,女修可做女官,公主可为女帝,那女儿和孙女,也跟男丁算作同样。

就他一个拖着残躯倒是被缪川川从天而降救出来了。可是救出来又有什么用。他的余生,只是余生了。

他想了半天,恐怕以后能做的只有为族复仇可是复仇这个念想似乎有点可笑。复仇,好像是被坏人违背道义良知地伤害杀戮了,看起来才比较荡气回肠名正言顺的事。而他们陈家的灭亡,放在这样一个世界上,真的是可以让人义正词严去复仇的吗。他们世代为官所做的许多事也不清白。甚至对于天默那样一个新皇来说,灭掉他们这家人才是他励精图治的开始。他那个人对于更多人来说也并非不是个好皇帝。说到底只是他们败给了皇权罢了。道义,谁占本来就没有道义这回事。

这样不分明的恩怨因果红尘万事,真是很无聊啊。

别的无所谓。只有珠珠,只有珠珠是最无辜的。若有一遭光阴逆转,从头再来,他干脆不要带珠珠来到这世上。那时,才会有一丝原宥和释怀改名叫岑与痕的陈岑当时这样想道。

缪川川想念着她的儿子,岑与痕悼念着他的女儿。俩人一边逃着难养着伤,就从这两份愧疚痛惜中开始了他们的“余生”。

自在教那些死士和剩下的几个长老重新接纳了他们。也谈不上接不接纳,纯属相互依靠着苟延残喘,苟且偷生罢了。他们接受了自在教的保护,同时继续承担左右护法的责任。

这时候的他们已经清楚地知道,自在教想要的东西是天方夜谭,但他们也没有别的选择。在其位谋其政,就如他们曾做着华景的官职,为华氏皇族效命一样,他们承担着这么点自在教的期盼,只能尽力做这个左右护法,顺便给自己找点继续活着的理由。

“我恨他吗”

岑与痕有时对缪川川推心置腹,“我当然恨他。但是没关系。我也不在乎最终能不能成。”

缪川川觉得这话没法接。因为,她其实已经不太恨天默了。这时的她仿佛进入了一种玄妙的看淡恩仇生死的超然心境,她只是想陪着岑与痕,再陪着明善罢了。纯属陪着他们同仇敌忾。是的,明善后来也流落出京来找他们来了。他们又以这种方式,聚了三人在梨州城里。

梨州那间小院居然又能被他们买回手里,最好重新种几棵树;梨州今年兴起的曲儿很好听,唱曲儿的小倌长得不错;隔壁桃州有家铺子一系列香果糕很好吃,近年不断推陈出新,还把店子开到了梨州来

缪川川发现自己整天关心的竟是这些事情。

她在劫法场时被那些守卫全力一击,受到的伤不比岑与痕轻。她的寿元其实也不剩几年了。送走了明善以后,她越发觉得寿元将尽,越来越看开。喜好,作息,心态,全像老人一样。

岑天放和岑天霞就是在这种诡异淡然的心境中,被她抱来收养的。

他们是自在教从拐子手里抢来的孤儿,那处分坛原打算大力培养这对兄妹的。但被缪川川拦下了。灵根太好,太容易被人注意。为避免将来被取灵根的结局,不自残的话,也只能让她和岑与痕亲自带着,以后想别的出路。

缪川川一开始还是想把他们送到光天化日下的。

“最好别让他们再混什么江湖了瞧我们这几个人混一辈子混成什么样。那就不是个好东西。不要沾。”

缪川川笑眯眯地对岑与痕说,也没等他的意见,就这么决定了。

他们最开始便不打算跟他们发展感情。平时冷漠以待。反正他们也活不了多久了,这对小孩迟早得离开。这样,失去他们的时候,得知真相的时候,两个小东西才不会伤心太过。

他们其实也没空多关注他们。得知藏舟那个小混蛋不断带歪这对兄妹,他们甚至松了口气。藏舟因为明善和他们有段时间的分歧,已经从头厌恶了自在教,一心想着回去认父,找回自己身份了。对他们来说,这小孩的选择有点烦人,但对岑天放和岑天霞来说,这是好事。若能一直跟着藏舟,也不需担心出路了。

虽然后来情势有变,藏舟的态度捉摸不定,不确定能不能靠谱。他们百忙之余又偶尔想起这对兄妹,想着不如在自在教给他们留点助力当后盾。一切都乱糟糟的。千难万难,总是两难。他们上一代人花了一辈子没理清楚的纠结,没办法,还是延续到了下一代身上。

缪川川看着藏舟、岑天放和岑天霞,继续想着她远方的儿子,而岑与痕继续怀念着他死去的女儿。他们从未在人前提过这两个名字,却彼此心知肚明,同病相怜。

随着时间推移,时机成熟,他们无可避免地等着最后的结局。

他们都预感到那将是他们的结局。自在教,他们尽了力送其一程,让它在他们手中尽量多走一步。其余的,他们是不管了。

仁平一百七十八年。

鬼潮降至。

“还有九天”

缪川川坐在小院的梨花树下,仿佛感受到了天地间微微变动的灵气。这是曾经抵达此世元婴化神境界才能保有的一种直觉。她觉得这一定是场绝大的灾难,天摇地动,不在话下。

她心中又一动,百感忽发,开始从头梳理她这漫长的一生,有很多早年的事情,她都记得不太清楚了。她只记得最初的那段时光,她命运如果有个起始点,那么就是在这间小院里,她此时所在的这片天空下。

“我们竟然活到了今天曾经有很多次,我以为我是活不下来的。”

“”坐在她身边的岑与痕一向不善言辞。他的手覆盖在她的手上,与她十指相扣。

“别多想了。”他含糊地说了一声。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他们的终末,就算还有一线生机,那也不是从过去的光阴中截取。

“还有九天么那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在这个仙国之世即将以不可想象的方式翻覆之前,这两个生生世世困于斯的土着魂魄自己也不曾意识到,他们已经用一种无声的言语,猜到了结局。

第三百零八章 乌冠玉

云中有仙舟镜中双界第三百零八章乌冠玉

星海之中。

原东方七宿遗地,一片旧界广布、云雾浓厚的古星区,一个角落里。

万木擎空界又迎来了新的一天。

这片中型旧界集群面积不大,内含小界不过五十,地仙境总人数不过三百,大部分区域都处于稳定状态。通天达地的各色神木枝条沿着界与界的界膜蔓延攀爬,如繁茂爬山虎一般将各个小界悉心笼罩起来,看上去像是无数只挤挤挨挨大大小小的鸟笼凑成的一堆,只那些“鸟笼”每只笼中都盛着放得下数块大陆的天地罢了。

这也只是万木擎空界最寻常的一天。

日出时刻。每个小界的东端光明大放。

五十只地仙境的小金乌在同一时刻,分别从每个小界最东端的大地或海洋中振翅冲起,跃上各自撑天界木的枝头。

这些地仙境的妖仙将在支撑起各小界界膜的神木树冠里沿着既定轨道慢慢飞翔,于高天上以“太阳大道”撒下阳光,直到一日结束,才在最西端的大地或海洋中落下。

万木擎空界之人最自豪的便是这些客居本界的金乌族大能。天庭崩塌之后,本由天庭神仙执掌的太阳大道和太阴大道也跟其他大道一般全数回归混沌,再无人管,如今大部分修真界只能以天道里蕴含不显的几丝太阳太阴大道为日月,而他们万木擎空界却是与百玉妖界相去不远,与之交往频仍。金乌族自太阳星君陨落后花了颇多年月恢复族群元气,许多新长成的金乌与他们万木擎空界的地仙神仙写下契约,来这边做太阳,修炼太阳大道,差不多就是“借块地儿来实习”的意思。每日众金乌吵吵闹闹飞天而起如群鸟欢腾,在混沌云海中也是极为罕见的,是此界一抹独特的风景。

片片大陆上,人族、妖族、灵族以及树族交杂混居,繁衍生息,勤勉修炼,井然有序。

万木擎空界内稍稍偏北的一个小界,拾玖风花界,小金乌乌冠玉懒洋洋地扫视着这片也算是他掌控的天地,打了个哈欠,摸出一块方方正正的小长条,放在自己识海中玩了起来。

修炼还是本能地修炼着的,他一路西飞,太阳大道慢慢凝练着他妖身血脉,但这不代表他不能同时做别的事修炼太枯燥苦闷,他还是个宝宝。他真的好不想上班啊。

试问,谁想上班啊

拾玖风花界本地的七八位地仙老神在在,在天道中无语地瞥了乌冠玉一眼。

这小家伙是近些年刚破壳,来他们这里没多久的。这只天生便是高等境界的小妖族跟如今很多新晋升的地仙一样,,热爱抱着个画了小船图案、装了水之大道或八卦大道的牌子,整天埋头不离手,也不好好苦修了,也不化身出去运动了,堂堂仙人没有半点仙风道骨的感觉,世风日下,哎,世风日下。

乌冠玉才不管那些老家伙怎么看他。他已经快乐地打开了他的玉牌空间。

只见一方由最普通的五行构成的小空间中,首先展开的一块块精心打理的五色农田,那是乌冠玉最近玩的一个种地游戏,他窜进去的神念迅速地把菜收了再偷完别人的菜,然后才把这些小田收回去,再把自己收藏武器珍宝的小炉阁扯出来,打开一个联通万界的小比武台,叮叮哐哐操纵着神念小人拿武器跟天外不知在哪儿同时玩这个比武台的无名道友比过几场,再放回去收好。最后哐当变出一个布满字迹的巨型玉板,在上面用仙力勾勾画画理了一遍今日修炼计划及玩耍计划这些都是他每日醒来一睁眼就要做的事情,哪天不做浑身不舒服。

一切忙完,乌冠玉将小空间清空,只留一片白色空地,扯出一只填满软羽细枝的窝巢,放在空间内的满天星空下,神念化作他自己那漆黑三足金乌的模样,气定神闲歪躺,开始跟翻阅奏折似的,阅读星空里来自云海诸界的繁杂信息。

“最近我过得不错啊。我们这小界也没有什么新鲜事,倒是听说你那边”

“嗯对,我是一只金乌,我写了啊,你有问题吗你谁啊”

乌冠玉回复了几个距离十分遥远的友人的问候,又拉黑了几个意味不明或含有恶意的陌生讯息。

他是几年前才机缘巧合捞到这么个鲸舟玉牌的。那个神奇组织负责接待地仙的“破命司”对他很是欢迎,几次邀他去舟上领职,开出很高的仙力资源报酬,不过作为一个有既定大道和固定命运轨迹的妖仙,他十动然拒,只是分出羽化身去第三层玩过几次,另外就是回来拿着玉牌空间这新奇玩意整天玩耍了。鲸舟那边对于鬼仙人仙要严格考核才收取,而针对乌冠玉这种人却是主动将玉牌送出来,能让他们把鲸舟当做一个常驻足的秩序平台,也是一种潜移默化的影响。

乌冠玉回完了所有私人消息,就漫无目的地在满天萤光海洋中畅游起来。

他注意力很快被虚无星空中的一个大萤光团吸引了。它立在那里,亮度和面积十分显眼。这么多人同时在关注,在讨论,在争吵,那代表着这是一个极其火爆的话题。说不定是混沌云海哪里有个大新闻

于是他立刻看了起来。

“咦”

“一个叫万空琉璃界的地方,什么中央仙国试炼场”

“没去过万空琉璃界,不过那个试炼场的名称,好像有点耳熟的样子我以前在哪儿听过吗”

原来正是生死轮回中央仙国那边忽然出现动荡的消息,引起了上到神仙下到人仙许多人的注意,外加那么多做任务之人被困在那空间中,一时竟救不出来。那里实在有名,被困人员又各有来头,牵涉众多,到处都讨论得热火朝天。按比较官方的说法,那是天灾加,不过天灾比例较多还是比例较多还尚未研究出结果,调查和救援也还在进行中。

乌冠玉事不关己地看完了以上内容。这位远在云海以东,与这则大新闻毫无干系的金乌惊讶地挠起头来,在高天轨道上差点忘了往前飞。

他真觉得在哪儿听说过那个试炼场。

第三百零九章 柳然然和槐然然

云中有仙舟镜中双界第三百零九章柳然然和槐然然万空琉璃界……万空琉璃界……

乌冠玉模模糊糊地想了一小会儿,没想起来。于是他也不想了,迅速地玩别的去了。

到本日黄昏时分,此界的太阳可以落下了。半死不活摸鱼摸了六个时辰的乌冠玉精神一振,终于可以离开天空上的轨道做自己的事情了,于是他快乐地撤回太阳大道,本尊妖魂留在天道中,换了个羽化身就跑了下去。

供这只金乌夜间休息的寝巢位于拾玖风花界撑天界木树冠里的某一处。这树冠底下也是本界地仙们时常化身相聚、考核接引弟子、放声传道或沟通界内外的场所,安放了大家各自的洞府,换句话说也可以算是拾玖风花界云端上的“天宫”。贴近天空最顶端的神树荫下,如繁枝挂果一般,挂着一座座琳琅多姿的琼楼玉宇,互相还以神木枝条搭桥连接着,乌冠玉的羽化身顺着某根长枝飞进某间敞空的小台时,发现大家居然都在讨论他今天早上在空间里听说的那件事。

“是啊,万空琉璃界,我也听说了。你没注意吗?”

柳然然的化身笑着对乌冠玉说道。还伸出指尖点了点他化身毛蓬蓬的黑羽。

地仙柳然然,是拾玖风花界的撑天神树界木化形,她跟乌冠玉是这里最年轻资历最浅的两位天道主人,也有些渊源,一直是极好的朋友。此时跟其他几个地仙寒暄完转过身,这位婀娜貌美的温柔女仙就把这只傻乎乎的三足金乌抓过来聊天了。

“你怎么又忘啦?万空琉璃界,别人或许不知,但你当年可是去过一次的!这也能忘你这记忆海,姐姐上次给你的小絮果子吃完没?没按时吃吧?”

乌冠玉被他的柳姐姐这么一揉捏,终于灵光一闪,忽的想起来那点模糊的印象了!

“诶!对,万空琉璃界,就是那个有很多时空大道、经常让人错乱的修真界。当年我们在那里我怎么又忘了”

他大惊小怪地说道。

原来,当年,是乌冠玉真正刚从蛋里破壳出来,羽绒都没长齐那段时间,他误打误撞曾去过那遥远的万空琉璃界一次。

他竟是跟那个以时空大道出名的旧界有过一段不浅的纠缠的。当时他懵懵懂懂从家乡百玉妖界出来,捧着个契书自个儿去找星门,走的时候眼花走错了,把“万空琉璃界”几个字看成了“万木擎空界”,从星门另一侧出来,落到了不知多少万里外的陌生地界了。他也是楞,还以为万空琉璃界就是他要去修炼的地方,睁大眼睛寻了半天,还真从万空琉璃界那么多凌乱斑斓的小界里搜索到了两个羸弱的神木树影,直接就飞下去栖息,当起了人家不知哪方破碎时空里的太阳……

于是万木擎空界拾玖风花界这边左等右等,没看见一根金乌羽毛,发信去问那些妖族大佬,这才发现不对。两界之间那么近,只需穿过一个星门,居然能跑丢?真是太丢人了。

这也是柳然然和她的小妹槐然然两棵流落他乡的神木树族能回归万木擎空界的原因。也算歪打正着,乌冠玉走错那一遭,被一群大佬从那块时空里捞起打包送回,顺手还捎了两个撑天神木一族遗落在外的孤儿。乌冠玉跟他的柳姐姐相识相知便是因此。柳然然回到这树族和神木族大本营之后接受族内教导,不断努力,也升上地仙,成为了拾玖风花界天道的一份子。包括跟在他们俩背后的小树槐然然,目前还是人仙境,也在底下拾玖风花界生活着呢。

唯一问题,就是在万空琉璃界经历的那些岁月。乌冠玉回来以后就记不清它们了,柳然然倒还记得自己和自己小妹的来处,但问她在万空琉璃界那边经历的事,她也无法全盘复述。或许是受到当地那些特异的时空大道的影响,外加当时他们太年幼。总之回忆慢慢地就淡了,直到今天忽然再次听到,俩人才有些恍然。

“啊。”

“好吧。可是,为什么大家都这么关注这件事?不就是一个试炼场塌掉了嘛。修修不就好了?那里那么远,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乌冠玉想起来之后,就拍了拍自己的头,环顾四周,发出疑问。此时,夜空下的树影里,他竟看到两个不太常见的身影,仔细一听也在议论这则新闻。

这可真是他自己从西边飞出来了。那几个修炼道法升上来的人族老家伙,平时就蹲着,从没见他们这么八卦。

柳然然浅淡一笑,把探头探脑的乌冠玉挡回来,耐心解释道:“咱们还是刚到地仙境没多久啊,种族也是……特殊,有些常识还是不太熟。我刚才已经打听清楚是怎么回事了。你看。”

她拿出她自己的鲸舟玉牌,翻那条信息提示乌冠玉仔细看。

“啊?”乌冠玉看了看,又茫然地看向她。

“倒是跟那小事故本身没多大关系。主要是,很多人注意到了,那个出事的人仙,就是做任务做失败把那试炼场弄塌了的那位,是个新界的气运之子啊。”

“哦,气运之子,这个我知道。不过那又怎么了?”乌冠玉虚心求问。

“笨。”柳然然忍不住再捏了这小孩一把,“你知道一个新界的气运之子代表什么吗?她作为一个新界的气运之子,出事了,鲸舟第二层已经把她传回去问话了,不管是不是她全责,或多或少肯定跑不了被罚。她这个身份,这么一耽搁,你再想想。”

新界……

也就是混沌云海中那些由三千大道的碎片或某些宝物化为界源新近诞生的修真界天地……

乌冠玉眼珠一转,顿时好像明白了什么。

那些跟他不一样,种族不特殊,只能靠天道来修炼道统的普通地仙,天天传道法修道力挂嘴边,大批大批地争抢弟子,往凡人凡族中传道,平时不就是最看重那种一片空白还没定形的“新界”嘛。

不管是那种全新的孤界,还是旧界边缘或内部缝隙里衍生出的附属新界,都是所有忙着扩展或更新道统的地仙最为青睐的“新大陆”。

乌冠玉恍然大悟。

“哎,他们这些凡族的地仙……真是什么机会都不放过!”

第三百一十章 双双失踪

不管是那种全新的孤界,还是旧界边缘或内部缝隙里衍生出的附属新界,都是所有忙着扩展或更新道统的地仙最为青睐的“新大陆”。

没人能拒绝一片新界的诱惑……因为弘扬道统是大多数新代地仙的本能。地仙,身在天地,身入天道,居于一域之内,界域本身于混沌之中负起万千生灵,地仙仙魂与之同寿便是不朽不死,也困缚于此,永不离开。这一境界是责任,责任亦是代价。无论是昔日那些不悟大道而居大道的地仙还是如今这些直接进化为天道本身的新地仙,这一点是用不变的。

想到这里,哪怕是乌冠玉也恍然大悟。

“哎,他们这类凡族的地仙……真是什么机会都不放过!”

众所周知,弘扬道统最普遍的手段,便是尽可能多地占据一界天道内的比例和份额,换句话说就是多多收取鬼仙人仙弟子,于大地上广立宗门,令界内鬼仙人仙按照自己的修炼规则修炼,修出更多道力。然而在一个已经成型稳定的修真界内,一位地仙之势力多少,通常早已成型,除非你想与其他地仙忽然反目,掀起大战,那在各种约束下基本是很难做到的。所以地仙们在自家内部平时顶多是好玩似的随便斗斗,友谊第一竞争第二,和平发展共同繁荣。要真正为自家大道动真格的战场,都是位于界外,那些真的能有更多发展空间的地方,比如新界。

任何一个稍微有点历史的旧界群落,那一片片本该纯粹纯然、彼此相隔的小界是怎么变成那斑驳重叠交融拓展的模样的?不就是无数道统争先恐后你争我抢地占据新界,搅动新生修真界的天道,内外交织主动发展来的嘛。

那新界之内,若已存在本地的气运之子,外界大能们就无法插手,只会对气运之子们“下手”,交好、结盟或追捧追逐,谋求新界周围将来衍化延伸开来的新天地空间。而若没有气运之子,天道混混沌沌几乎没有特别突出的大道,那方新界便会彻底沦为各界仙人彼此争夺的土地,只看谁能在那片白纸上涂抹上自家的色彩。其中最**的例子便是那种直接争夺凡人香火信仰的神道,但其他大道论本质也一样,只不过争夺的是修士所修之道罢了。

之前,那个新出现的“小生杀界”,是全封闭型,界源所属大道清晰,气运之子明确,它将在自家天道形成期内自主诞生界主的事实是妥妥的不能动摇的,那俩气运之子怎么争斗都只是人家内部矛盾,天外之人想对那块大陆有所求也得等人家彻底尘埃落定再说。可如今情况却已经变了。悄悄地变了。

“所以说很多人看到这条消息觉得有机可乘,是因为那个叫郁什么的气运之子,本该是回去收气运升地仙的,结果现在因为一个事故被带走调查了?是吧?万一她处罚很重,她那个气运之子的身份……也会不稳了?那个新界……也会空出来了?原来还能这样啊。”

根本没经过低境拼搏阶段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乌冠玉第一次听说这种事,好奇地问柳然然道。

“对。气运之子这身份就是这般,说牢靠牢靠,说不稳也不稳。”柳然然道,“如果她被鲸舟监察司打回鬼仙境,或被关押困住,她身上笼罩的气运能不能保住就是个未知数了,那方新界里头的天道会坚持继续要她还是会干脆放弃她重新弄一个新的气运之子出来接替,谁也不知。什么都是有可能的。人仙境以下的事情,受到各种影响太多了,哪能说得准呢?现在只是有这个可能,她代表的那一部分新界天道有可能会空出来。但再小的几率也是机会,足以让许多人心动了。”

如果郁子规倒霉催的因为这起小事故栽了,那位置无人坐了,不好意思,很多天外仙人真的可能高高兴兴地去对小生杀界下手。派出自家人仙去新界里见缝插针看能不能树立自家道统是一方面;若能派出自家鬼仙去夺取一个新界气运之子之位那也是一条极好的路,三千大道,每一道有敌亦有友,谁会拒绝一个新道助力呢。

话说回来,那位气运之子,本也是不属于那新界的游魂落进去因为机缘巧合才得到了印记,那别的天外魂魄有机会何不也进去夺那当地的气运?这倒是没有正统不正统之分的。

“可是,等等,那个新界不是有两个确定的气运之子吗?一个出事了,那另一个呢?”乌冠玉想了想忽然又叫道,“另一个还在,身份不动摇,我们界外的还是没法插手太多啊。”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柳然然的声音充满了兴致似的,“很多人刚刚发现,在那个郁子规被带走失去联络的同时,他们新界另外一个气运之子,忽然也失踪了。连他第二层的那些门客都没法联系到他,怕是也有点异常。”

“失踪!咿?这么巧!那、那就没办法了。”

乌冠玉没话讲了,他惊悚地扑扑翅膀,觉得那方新界的天道肯定要被气死了,派出来两个自家孩子都是不靠谱的,气运之子来天外该起的作用一点都没起,如此关键时刻还都失踪了……

如果那方新界的两个气运之子都出事了,不见了,无法履行气运之子的职责了,那新界不就是跟一块案板上的鱼肉似的,打开之后任群雄去追逐?不去追逐简直对不起仙舟替混沌万界三千道宗遍搜云海发现那片新生修界。还是一个有着比较罕见的新型大道,很有潜力的新界。

“凡人,凡族升上来的地仙,他们真是辛苦啊。”

乌冠玉很欠打地发出了这么一句感慨,优越感满满,算作围观总结。

“你以为跟我们无关吗?”柳然然果然就很想打他一下,“醒醒,这一次,还真有关系!”

“我已经决定叫槐然然去一趟小生杀界,这次叫你来就是想说,明天你跟我一起去送她。”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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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一章 独木桥与阳关道

……

“什么?!”

人仙槐然然大惊失色地道。

“要我马上动身,去八十八号星区更西边的一个新域,老远的一个小新界里,去找机缘晋升地仙境?我不想去!”

当柳然然跟乌冠玉说话的时候,底下拾玖风花界,他们的小妹槐然然同时也接受到了自家柳姐姐毫不客气传来的命令,然后她惊呆了。

“不,那多难啊,离家太远了吧,我这种水平不行的,小乌,柳姐姐,你们找别人吧,我不去”

这位停留在人仙境巅峰的树族,化人形外貌是一个穿着墨绿宫装的半大女孩,白皙的圆月小脸,梳着个浅茶色的花苞髻,同是浅茶色的杏眼里此时盛满惊讶和不满的泪光,看起来珠圆玉润,养尊处优,好一个娇气包小公主。

房间里,她慌里慌张地把喵喵叫的小灵宠扔到一边,从绵软靠椅上爬起来,望向藤几之上。那里,摆着一方水镜框,如同挂着微型瀑布一般挂着一片刷刷刷流动的透亮清水,里头正传来乌冠玉鬼鬼祟祟喋喋不休的声音。

“就知道你不想去,但是别想了,你是逃不了了,槐妹妹。我看柳姐姐这回是认真的。想想你在这人仙境大圆满都卡了多久了?你在家里窝了多久没出门,连出界游历都没游历了?她肯定早就看不下去了。虽然我也不看好你跑这一趟能晋升成功,但是你最好还是暂时听她的安排。柳姐姐生气很可怕的”

还没等槐然然一皱眉头继续撒娇推脱,偷偷从天上给她通风报信的乌冠玉的声音迅速被掐断,显然是被柳然然发现了。然后通天水镜水面一漾,他们柳姐姐那明明温软和煦却令人不敢忽视的嗓音就让槐然然浑身一僵。

“你不想去?你再说一遍?”

“我……”槐然然卡壳了。

“槐然然,你今年几岁了?”

“九百……”

“九百一十三岁!轮回三次!你见过哪个八百岁以上轮过两次以上的树族跟你一样现在还是人仙境的?嗯?当初我们刚回万木擎空界认识的那群跟你同龄的小孩,现在哪个不是早就入道合道升了神木,成了一界一地的撑天界木了?就剩下你了,槐然然。现在叫你去修炼,你不想去?我知道你不想去,你要是想修炼,也不会至今还在人仙境呆着。”

如柳然然和槐然然这般的树族,在混沌云海中人数极为稀少,并不归于妖、灵、鬼,而是上古那几棵曾经撑起整个混沌洪荒的原始神木衍化衍生出的一个族群,地仙境以下的树只能叫做树族或木族,地仙境以上才能被称作神木族,修的自然也是撑天接地、护佑一界的神木之道。一般而言神木与其他大道毫无冲突,有益无害,只要找到个喜欢的地域扎下根来就能在天道的热烈欢迎下轻轻松松成为界木,晋升地仙,如此得天独厚不亚于妖族金乌的天赋优势,槐然然居然一直还是人仙,真可谓是学渣中的学渣,废柴中的废柴,柳然然恨铁不成钢,训她训得那叫一个理所应当。

“你小时跟我一起颠沛流离,先天不足,修炼是有些慢,但是,你也得自己努努力吧?槐然然,你记不记得,当时你不想待在母树那边苦修,我和小乌两个罩着你,让你接受完传承回来自己修行;你想要见识天外三千大道,我腆着脸花了因果人情给你讨了个万木擎空界的名额,让你没经过这里的云考就能登上仙舟,天南地北开阔视野到处做任务走人家五行大道的捷径修补树躯……可你是不是忘了你终究是树族了?”

“仙舟第二层好玩吗?是好玩,但是你难道还能跟人家那些凡族一样,去抢气运还是去找哪个界主抱大腿?想升神木,你还是得老老实实找地方扎根!不要忘了!”

“叫你去那片新域,是为你着想。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还嫌远?你以为姐姐不想在万木擎空界里头给你找个合适的小界,以后等你升神木了我们三个还能离得近点儿吗?你自己回忆一下为什么。我最早给你看好的隔壁那一界,你迟迟升不上来,被一棵小桃花给抢了,我能在母神那里说什么?第二次我又在隔壁另一界给你找了个机会,那里的界木前辈出了点事愿意收缩根须让出半界给新人,你又表现不好没被看中,最后又让一棵不起眼的白杨给占了;更别说,第三次”

“一次次下来,万木擎空界根本就没有位置给你待着了!哪怕是以后的界内新界那也是留给下一代树族轮排的。槐然然,你再不出界去云海之中找机缘,不去那些遥远的新域,你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进入地仙境?”

“那、那也不一定要那么远啊,”乖乖听训的槐然然终于找到时机插嘴抗议,“椿姐姐还有小桢楠她们也是去别的修真界扎根的,但是她们都没有那么远,要到云海最边缘的新域去……”

“你能跟她们比?”柳然然冷笑一声,“她们那样的树都是因为过于出类拔萃,自己不想待在老家求稳,想出去冒险才去的。换你?去类似万空琉璃界那样的地方扎根?你能搞定那些已经在天道里修了几十万几百万年的老家伙,跟他们相处共事?他们平时说什么你能听懂?要有人对你心怀不轨你能是对手?槐然然,姐姐不是说你,以你的资质和悟性,你只能去新诞生的荒芜小修界,才能安安全全扎下树根来。这种全新的又没什么危险的地方,很不好找,至少隔个五百年才能出现一回。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你还想偷懒逃避么?”

“……”

槐然然张了张嘴,像是终于没词儿了。

“好了就这么决定了!最晚明天你就走,自己做好准备,不许再找理由。”

“……嘤嘤嘤。”

“明天,我们化身下去接你。”

在柳然然苦口婆心的训斥和乌冠玉笑嘻嘻的围观之下,这位毫无志气的树族少女最后只能嘤了一会儿,艰难地接受了自己将很快离开万木擎空界,去往天外一个小型新界寻找机缘的事实。

通天水镜里声音一断。槐然然愁眉苦脸地捧起了脸,像是被打醒似的扫视了自己化形所在的这个房间。

泉声幽幽。这其实是个由万千枝条编织出的小圆屋,正是挂在槐然然的树躯本体,一棵人仙境的槐树形参天巨树之上。此时,夜里的月光星光夹杂着外面拾玖风花界的喧嚣灯光投进来,照着那只满地跑着扑球的半透明灵族小宠,乱放的藤几、软椅外加各种香饼点心精致玩器一齐透着股怡然静好又颓靡的气息。槐然然本人的人形仙躯小分身站起来,提着宫装裙摆走了一圈,看了看软椅前仍在播送一出折子戏录影的玉壁接到消息之前她正看得不亦乐乎的,烦躁地把它关掉了。

仓促出界的话,明天她还得跟拾玖风花界的朋友们道别。这一别可就不知何时能回来了。

刚被柳姐姐揪着长篇大论了一顿,但其实,槐然然此时心里是混乱的。她不思进取,被骂的一点没错,但她并非单纯是留恋这繁华的拾玖风花界和仙舟第二层不放,也并非蠢而不知继续修炼晋升才是唯一坦途。她不太敢跟乌冠玉和柳然然说的是,她对自己继续晋升地仙总是有些莫名的抗拒和对于危险的不妙预感,她也不知这怪异的感觉是哪来的,这才是她不断迟疑并逃避,宁愿当个废材也不太想努力的原因之一……

“好难。”

槐然然叹道。

如今这混沌中,各界人族为争夺气运和新的修真界地盘如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他们这些特殊的上古种族无需那么走,自有别的阳关道去行,但她有时候偷偷地觉得,大家都是一样的。

第三百一十二章 出发前的准备

次日。清晨。

万木擎空界,拾玖风花界。

慌了半夜的槐然然整棵树没精打采的,很自觉地爬起来收拾包袱准备被赶出家门。

一棵顶着满天花絮状朝霞的巨型槐树,立在山坡上,极浓密的树荫如一方倒挂的墨绿之湖,遮着山上那些飞檐微翘的道院。此时道院中修行的各道修士正闹哄哄赶去上早课,到处纸鹤纷飞车水马龙的,但那遮蔽半边天空的槐木荫太过清凉沉郁,明明人来人往,却不觉得喧嚷。

槐然然的本体一直驻扎在这几间道院里,这些道院是本界人族修士所开,三五个道统一起成立了道院联盟,教导各自鬼仙及人仙弟子修行,槐然然的树体在院内长居,吸取一些灵气和本地小人族们对于撑天神木的依恋和敬仰,也用树荫稍微弄几个阵法照顾一下他们。

宽阔的下山路上,槐然然坐在她自己枝条化出的枝兽、花叶兽组成的华丽仪仗队伍里,与匆忙的小修士们逆行而过。她要先把她没法再照顾的小宠物安顿好。

灵族开的那家小栈位于道院之外仙凡混居的大城中,那里还要更繁华,下了山还有些远,不过槐然然是熟门熟路的,她最喜欢逛街买东西了,虽然在道院里挂了个弟子兼师范的名,偶尔上上课,又教教课,但是她还是更喜欢逃掉修炼,日常溜进城去玩儿。

灵族开的寄养小栈位于一条热闹的车马道旁,夹在两边高耸入云的摩天大厦之间,柜台后那位浑身泛着透亮银光的成年体灵族谴责地看了槐然然一眼,抱过了她送回来的猫形灵物。

“心血来潮就要领养,哪天忽然要闭关了、出门游历了、没条件了,就又弃之不顾。我们家这些没开智的小灵再怎么说也算一条小生命……”

最后它还了槐然然之前领养宠物的契书,把她赶了出去。它这种灵族,最烦的就是这些有血有肉的家伙了,太善变,又总是不自觉的把它们当物品看待。是时候给想养灵的人进一步提高领养门槛了。

槐然然嘟着嘴,领着她庞大的伴生枝条花叶随从继续逛街。

要晋升一个大境界是很辛苦的,那么偏的小新界肯定跟个孤岛一样荒无人烟寸草不生啥也没有,她忧心忡忡,决定囤点干粮饮水锅碗瓢盆再出发。

这一片都是她常来的商业区,再走一段路,离了道院规矩约束的范围,便能看到越来越多不同的种族和各地来人在此聚集,两到三层的架空街道四通八达,座座高楼大厦里每一层都是各种修士开的铺子,不少被雇佣的凡人站在街边旗帜下吆喝或做表演招揽生意,偶尔有车道上奔跑的骑兽或空道上滑行的飞行坐具停下来,在层层楼口进进出出。

论败家掏空钱包槐然然可是太熟了。几层街逛过去,她身边一只只墨色绿色缀小橙花的花叶兽背上逐渐就堆上了小山似的包裹。好几个认识的店掌柜亲自接待她并友好送上祝愿她晋升成功的祝福,又打了折扣当送别礼,尽情地买买买,然而她依然充满了不高兴的情绪,倚在自己枝条缠成的仪驾上掰着指头计算。今天可能是最后一次来这里了。

丹药、符、傀儡、天外通用的仙力化晶、紧急补充基础知识的修行书籍、一些特制的供人仙境在家乡之外使用的攻击和防御法器……

对,万木擎空界特产的美酒佳肴锦衣华屋也得带上一堆备用。路途那么遥远,目标那么艰难,眼见是很长一段时间苦日子,万一水土不服怎么办?槐然然以前在仙舟第二层接任务玩,都是挑着最不费力的那种小任务来做的。无论如何也不能亏待自己!

“真不想上学,”她娇里娇气地想道,“也不想考试……”

准备好了未来预计要用到的大部分物资,拎着大包小包回到山上道院,已是中午了。

道院里,得知槐然然要把本体树根撤离,带着整个人仙境的树形仙躯去天外晋升,与她相熟的几位人仙有些惊讶,这些代替云端上的师尊或老祖宗在人间主持道院的本地人仙身上基本没有什么天外仙器玉牌,消息不灵通,只是在槐然然随口告诉他们自己的规划后纷纷出言,祝她仙途风顺。

“去新界啊,好事。与其在家里死盯着那点气运,确实还不如去新天地闯一闯。”

这是一位老成持重的老头子在说客套话。

“槐尊者,您这回还回来吗?多久回来?我们院一些小兔崽子特别喜欢您,我们给您留着教课的台子。”

这是知道她好几次晋升不成,在开玩笑的一名年轻道院师范。

“既然本体要走,是不是还要斩尘缘?槐姐姐你这么快就斩完了?要我们院帮忙吗?”

这是修炼跟天机有关的大道的某位人仙半途插嘴。

“对哦,出界的话还有个尘缘问题,好久没出去了我又忘了。我得翻翻我的因果契书册子。”

槐然然伸出手指卷了卷自己垂在鬓边的茶色发尾,转头驱使着花叶仪驾又奔波起来。

人仙境,还不是一个可以随意“破界”即突破本人土生土长的修真界随意出入天外的修为境界。事实上也就是到了近些年,混沌云海中大大小小的修真界自由交往起来,打破了许多旧规则,他们这种还不到地仙的小修士才能凭借仙器或其他手段主动地离开界膜前往天外。作为这样被束缚的群体他们要离开本界自然比天道层面以上的大能者多了一道小程序,临时斩断与本地天道的某些尘缘联系,以便顺利通过界膜。每离开一次都要清理一回自己在人间的恩怨情仇因果关联。这是基本规则。不然各种芜杂加身,天道想睁只眼闭只眼放你走还没法放走呢。

恩、怨、情、仇,爱、恨、嗔、慢,对红尘的留恋,对故土的不舍,所有与己身大道无关的私欲与私心,这些属于“人”的部分便是专属于人仙境的羁绊。无法自行超然,反被其时时困扰驱使,是人仙与地仙以上的高境仙人最大的区别所在。

……还好槐然然跟大部分人仙不同,她算是个比较幸运糊里糊涂混过来的小公举,在人仙境历经三世了也没几个人敢招惹她,跟她结下什么深刻的仇恨或爱情,她每次出界还是挺轻松的,自个儿周身根本没多少需要解决的尘缘。随便约几个好友道别,欠了小钱的掏钱包还账,俩时辰搞定。近傍晚时,便清理干净,完全可以出发离去了。

山坡上,天黑了,槐树冠上挂着片片细碎的晚霞。乌冠玉那家伙很快就可以下来接她了。

槐然然站在自己本体的正前方,在下课的小修士们组成的热闹人群中,往前勾了勾手指。

于是天摇地震,一声直通天宇的轰响。

在小修士们们的惊呼和围观中,几间道院环绕的中央大广场上,原本深深扎根于石板里的巨型槐木拔根而起,粉碎了地面,连带如整片穹顶般遮蔽着四周道院的树荫一起慢慢地变淡,如一片虚影般消失了。

其实它化为了一根缀满叶片的小木枝条,被槐然然的人形小分身抓在手里,当钗子一般钗进了她自己的发髻里。钗末端垂下一颗鲜橙色的果子,那便是她平时最爱宅在里头的小圆屋洞府。随时可以重新拿出来摆放。

“您要走了么?”道院那些小孩的声音此起彼伏。

“本公主会回来的!啊呸。是说等本公主晋升成功了会化身回来看姐姐顺便来看你们的!”

槐然然扬起下巴,最后对大家说了这么一句话。

……

等到真正出发,大概是夜里了。距离昨晚柳然然所说,恰巧是一天的时间。

柳然然的化身和乌冠玉的羽化身一路把槐然然拎着拎出了拾玖风花界,借着地仙的面子迅速中转若干个万木擎空界内部的界门,跟走快速通道似的紧赶慢赶,赶在最近一班跨星区远行叶梭出发前把她送到了万木擎空界的边缘。

“柳姐姐你慢点嘛……啊,今天这么多人要出界啊,不过,去那个什么小生杀界那边的怎么就我一个?不是说咱们界很多地仙都有兴趣么?”

槐然然还想没话找话多拖一会儿,但是她当然就被柳然然催着上了那艘形状为一片蜷曲枯叶的大型飞行仙器。

“感兴趣不代表有能力真的能派出人手去。另外就算有人去了你又怎么知道?这又不是什么大张旗鼓的事……你以为都跟你似的条件这么好啊?”

柳然然不忘训斥她一顿,又充满关爱地一笑。

“我再说一遍。这回你要是还到不了我和小乌这个境界,就不要回来了。”

“嘤嘤嘤。”

“祝顺利!”乌冠玉欢乐地说道。

第三百一十三章 初步调查结果

仙舟第二层,人仙界。

土行大陆。

郁子规跟做贼似的,披一身飘着小雪花的迷雾长披风,偷偷摸摸遮住脸,遮住身形,走到土之柱山边崖通往人仙界其他地方的金色传送光带入口,看四周都无人注意她,才松了口气。

这土行大陆的中央柱山一如往常的繁忙。习惯性遮掩了气运印记的她站在密密人群中如海流中的一粒沙般不显眼,这让她心里微微安定。

她回头又看了看,觉得自己虽然已走出了监察司的屋子,可那位生死狱主的化身投向她的目光仿佛仍盘桓在她身上,如附骨之蛆,如芒刺在背。

作为一场公共试炼场坍塌事故的唯一嫌疑人。她刚刚通过了那几位更上层仙境来人的审查与质询,勉强过了第一关,有惊无险地被放出来,获得了一段短暂的自由。

“他们怎么说?”

面前,匆匆赶来接她的唐狸子顶着一头乱毛跑下了光桥,抱着块玉板就迫不及待地问她。

他也很惊讶她居然这么快就能出来。就当初监察司来人把她带走那个气势,他们还以为她得被关到鬼仙界去了。

刚刚收到她传来的消息,他也是从自个窝里被惊起来的。

“多亏了铃主阁下为我说了一句话……来,你看看。”

郁子规也掏出几块颜色各异的玉板,有些头疼地递给唐狸子。

这些是监察司关于她这件案子的调查资料,允许她带出来的一部分。她现在是真不想再看它了。

她三个仙躯从云海各方回来之后就一起被关进土之柱山的某间小黑屋,合三为一,接受那些大能的亲口问询,一共花了人仙界标准时间的十二天。目前这四分之三个她能被放出来站在这里,自然是因为那些来头不小的大佬在十二天里已经得出了仙国天灾事件第一阶段的初步调查结果。一个对她而言还算不错的结果。

本来郁子规还以为自己莫名其妙倒霉栽了的。没想到一个普普通通的调查也能跌宕起伏,峰回路转。一开始还好,那些跟她差不多修为的平衡使人仙只是跟聊天似的温和地做着记录。然后到了万空琉璃界仙国那边派人过来,气氛就急剧变化了。两位仙国之主的化身在众人面前展示了几段混乱时空内真实的影像,显示真的是郁子规那个去做任务的金德仙躯分身在搞破坏,仗着生死狱主交给她的临时天道权柄撕开了时空,导致了天灾。这就对她十分不利了。在她即将被论罪的最后关头,还是对此表示怀疑的几位监察司地仙出言来周旋,认为只有影像证据很是不够,必须要等仙国试炼场那边裂缝缓和下来,现场能进人了,由第三方仙人实地调查,亲自用时空大道和因果大道回溯当地现实,才能彻底还原真相,也比较有说服力,不会有所疏漏。

此言一出,就有了许多余地。郁子规不明白为什么在态度摇摆不定的几位地仙中,独独五行铃主那么偏向她,为她说那么多好话。她只知道经过五行铃主以及其他几位大能拍板,她这四分之三的仙躯算是免了被羁押之苦,甚至还可以回小生杀界去了。

这简直是钻了个空子,连仙国的生死狱主和轮回台主也没法反驳。搞出事故的说到底只是她那四分之一金德仙躯,又不是她这边四分之三的其他仙躯啊!就算真是她责任很大需要被罚,她这边四分之三个仙躯根本对整个事件一无所知,自己都蒙在鼓里呢,对她进行调查又能调查出什么来?没必要,真没必要。反正白关着也毫无进展,不如先放一放,万一有变故随时叫回来,也可以了吧。

“那位生死狱主阁下说,我那金德仙躯分身目前也是跟其他前辈的仙魂一起陷落在塌陷的时空中,裂缝很深,恰巧都围住了。要查那一个我,也是得等到裂缝缓和,风云平息,外面第三方的人能进去了再说。”

其实郁子规已经不指望那具小分身能回来了。连那四分之一魂魄她也觉得可能要糟。只是这已经是目前最好的结果。有这一段五行铃主为她争取来的短暂光阴,她居然还能有一个机会偷偷溜回小生杀界去,试着赶时间去夺取界主之位。

“那么……那一圈时空裂缝还有多久可以缓和下来让人进入?”

唐狸子埋首浩瀚的文字和画面中,迅速指出了关键问题。

郁子规跟他并排在这路口坐着,可怜兮兮地用神念数着玉板里的字。感觉格外寒酸……

“我怎么知道?按那个试炼场里的时间大概是一百多年出头。按一般的时间,大概,不超过十年吧。”

唐狸子愣愣地抬起头来,一副“你逗我”的表情。以他纵横仙舟各大神念空间灌水几百年到处吹牛挥斥方遒的经验,也觉得这事儿实在靠不了谱,基本上希望渺茫。

郁子规摸摸鼻子,不耻下问:“咱们能有个计划吗?”

“你逗我。”唐狸子是真把这句话说出来了。

如今,郁子规这个小生杀界赦生大道气运之子疑似要被扣上罪名被仙舟处置,气运印记摇摇欲坠,他们这个围绕着她而建立的小团体能保住自己仙途不致于彻底落败的唯一机会,便是在于这真相未出,郁子规四分之三的仙躯暂得自由的短短时间之内。这还是因为眼下情况比较特殊的缘故。众仙人要查一个小试炼秘境,本可以暴力推平再随便追溯。但是现在那里面许多被困的前辈仙魂处于最脆弱的状态,他们的天外亲朋不允许他们受伤害,只想等时空彻底安全了再慢慢下去查探。这才给了真相被延缓发掘的时机。这段时间里,众人无法确认那两位仙国之主说的完全是真的,无法定郁子规的罪。郁子规想要不被仙舟重罚也不被小生杀界天道所弃,百分百保住自身,她只能在那之前尽快地、尽可能地晋升成地仙。

第三百一十四章 两种地仙

晋升地仙,对于郁子规眼下所面临的一切,竟是最简单便捷的解决办法。

这叫快刀斩乱麻,一力降十会。无论舟上各层说得再好,什么现在每个仙人都是一样的,但地仙以上的真仙人和弱小的人仙鬼仙当然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废话。

就目前她被卷进去的这场无妄之灾,人仙境的她自然是很头疼,若是确定了她要负主要责任那估计得以人仙之身“赔”得倾家荡产,前途尽毁;而若她是个地仙,这就不同了,这能算什么大事?不就是分身去搞点道力的时候不小心砸了一下别人家嘛,碎了点地方,没关系,马上给你赔回来。赔因果,赔道力换算的仙力,或者再派出自家门下去赔人力物力帮忙施工修补,地仙与地仙谈笑间风流云散的事,要“赔”再多,又有何难?

就她面临的最大的困难,很多人开始琢磨的,小生杀界的天道还会不会要她这么个麻烦缠身的气运之子,会不会把她的印记收回去转给更合适的人。若她能赶在盖棺论定之前,在需要付出因果之前,趁着这些气运还在她身上的时候就已经晋升成为小生杀界的地仙,那这个问题本身也就不成其为问题了。

所以,与其像个傻瓜一样坐等那些大佬决定她的命运,不如先发制人去争取。争取在这短短数年之中,直接当上地仙!

……于是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她能做到吗?

无论怎么算,让郁子规目前这个仙躯残缺的状态跑回去晋升,她能行动的时间也太少了。这也是唐狸子露出那种无奈表情的原因,从未听说过有哪个人仙能在十年这么短的时间内晋升地仙的。从来没有。

要知道,如今地仙晋升之路就两条:一、传统路线,通过资源堆积,修炼外物领悟法门而居入大道,只需小成而无需成道即成“真人”、“道人”;二、新路线,即通过气运、命运,走“先天尊神”一路,模仿着那些真正的先天尊神,收服大道真意或天道权柄,把自己修炼成一小片大道化身或一方小地的天道之主,变成大道或天道本身的一份子。

曾经天庭还在时,前者是主流;而如今云海之中后者才是绝大多数。但无论哪一条路,都是不可能一夜之间速成的。

若郁子规是生在哪方旧界古宗门中,走传统路线要去升“真人”而不是一界之主,厚积薄发,临门一脚,逼自己冲击个十年,或许还有一丝可能晋升成功;但她目前是只能去做小生杀界界主的,这样时间就绝对不够了。入道合道化道的先天尊神型地仙之路,在古时本是极少数人的特权,与许多神仙、天仙一般无需苦修,要么自魂魄诞生起即为罕见的气运之子,要么就是天庭令当地天道敕封而成,是如今旧秩序都破碎了,没有那些条件的普通修士们才能够自行去夺气运,千方百计修炼上来,这要花费的时间比晋升“真人”、“道人”更多不知凡几,哪个不是以一世、几辈子起步的?纵使郁子规是一界气运之子,要她去登上那个界主之位,她原本保守估计做好各种准备也需要花个几百年左右。

现在五行铃主告诉她只有十年……怎么看都不靠谱啊。

“更别说还有那些不知哪来的人,莫名其妙,虎视眈眈。”郁子规掰着指头又加上了一条,“监察司还没说话呢,一个个好像就认定我不行了,要完蛋了,开帖子在认真讨论要怎么去小生杀界夺气运,代替我成为新的气运之子,白收一个新界,喂,我还在这呢,还活着呢!他们就不担心我或者我哥看到帖子吗?!”

唐狸子这时笑了。

“这个,你倒不用理,神念空间里匿名瞎扯淡而已,一个个口花花,可真要他们露个脸动个手,是绝对不敢的。咱们第二层那么多人仙,能抢气运之子气运的有几个?大家还不是老老实实蹲任务找大腿抱去。”

唐狸子认真道,“子规,我们有敌人。但我们的敌人在别处。”

“那倒是。”郁子规吐了口气,也道。

她忽然抬头,往天上一瞥。

唐狸子顺着她那一瞥也看了看人仙界恒久不变的璀璨星空。那里,道道冲霄光柱再往上,便是连接着第三层,地仙界。

“好吧,话说回来,我其实也不是很怕那个时限,因为我觉得……”郁子规住嘴不说了。

唐狸子却懂了她的意思。她是想说,她猜测自己其实很有可能是无辜的。逼得她再狠,她也不太怕那试炼场风云平息,真相揭露的那一天。在心底深处,她甚至在等着那一天。等着水落石出。

这场突如其来扣到她头上的灾祸让她隐约嗅到有什么天大的事情在里头。或许还是更高层仙境里,更神秘的秘密。哪怕毫无根据,她也已认定一切绝不是“她一个人仙没事找事闲得慌在一个公共试炼场闹事把它搞塌了”这么简单。

好像有人在暗处盯着她……

但是为什么呢?

“不管怎么说,你还是得马上回去。现在怎么猜也没用!”

唐狸子终于站起来,开始推她,“走走走,我们现在去联络其他人,计划我会给你安排的。反正你一直什么都不管就埋头修修修,哪个任务不是我给你安排?这一次,就当个难点的任务好了。我们说不定能对付过去的……唉。谁叫我也想去小生杀界。当初自己选的路,哭着也要走下去!”

郁子规无语地看着唐狸子嫌弃的脸,还是很顺从地被他推走了。

好吧。郁子规想。时间太紧、晋升难度极大、背后似有阴谋,还有众天外人士窥伺。这些难题,他们可真要好好想想怎么能交上这份答卷才是。

不过,想到“时间紧”这个问题,郁子规忽然电光石火般想起,她这次那个金德仙躯去的万空琉璃界,是不是正好有一个比较出名的大道……叫“时空大道”来着?

……

第三百一十五章 无关路人

两日后。远在云海另一端的某方荒凉小界。

“叮咚……叮咚……”

一间寒冷干燥、四壁如刀斧削成的昏暗岩洞中,非常不符合环境的清泉跳跃般的流水声响起来。坐在冰石蒲团上正在琢磨某条灵气运转线路的章苏合思路被打断,颇不耐烦地放下手中盆栽,唤出自己“绿云母戊字二十三”的玉牌。

但一看清楚这条讯息来自何人,她却一怔。

“是她……找我?”

原来,竟是最近正忙着筹划偷偷回老家去的郁子规,百忙之中抽空给曾经有过龃龉的第二层人仙章苏合,发来了一个秘密邀请。

恐怕这世上无人想到郁子规这时候还有空搞出这飞来一笔,连章苏合自己也觉匪夷所思:这个人,她找我干嘛呢?

对于郁子规这个人,她感觉是矛盾的。很久以前,她以为郁子规是有组织有计划夺取别人机缘的那种舟外游魂团伙成员,恶意阻碍了她的修途,对她十分敌视,后来误会稀里糊涂解开,她被两个坑人的朋友撺掇着倒赔一张纸进去,气得就再不管这事了。她是个特别怕麻烦,人情世故半点都不通的孤僻苦修士。反正仙器给还回来了,只要不再耽搁修炼,她就再没必要关注曾冒充她身份多年的这个奇怪人仙。最近又围绕郁子规掀起的那些舆论她也没有关注,她觉得自己只是个无关路人。

可是,现在,那郁子规却说,她决定要回去夺取界主之位,顺便想邀请她一起?她请她去门下做个临时的客卿?跟她之前收的那几个人仙一样,到时若成功了,便也可以让她拿一个界主麾下的次属地仙之位?

章苏合有点不解。他们这么重要的计划为什么会透露给她,想干嘛呢?

她们俩难道很熟吗?

“五行铃主阁下告诉我,我最早被你的玉牌绑定那件事,背后有些不‘自然’的痕迹。”

这时,郁子规解释的声音淡淡地传来。

“说起来最初那会儿,我进入小生杀界变成了‘郁子规’,其中因果除了我自己,也有少许牵涉到了你。你难道对此不感兴趣吗?我不知道这一切是为什么,连铃主阁下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得亲自去查,我得去升地仙,不仅仅是为了晋升,更是以身为饵,等着看背后的人什么时候露出痕迹。章苏合,按理说这些事与你关联不大,但于情于理我都得通知你一声。我只是邀请你与我走一道,答不答应,全看你自己的意愿。”

章苏合本来已打算拒绝,但如今便是话被噎住,拒绝不了了。

自然。

这两个字放在各道各宗之中是很有意思的。所谓不自然,指的是人为强制干涉过,或者说阴谋计划过,改变了因果、天机、命运,使得世事或仙人的路途产生不曾预料的结果。有许多道统自古以来非常研究顺其自然,夺人气运或改天逆命全都归为大罪,直到近些年混沌大变,原始规则全改,这些“不自然”的逆天之举才渐渐去了罪,只算是修炼过程中褒贬参半的新手段了。对郁子规而言,她一路能走到现在本就是不自然改天逆命的产物,若是再深一层,她也不惊讶。但对于早以为一切与己无关的人仙章苏合而言,却是另一个概念。她心底不安了起来。无论什么境界,这种不安的预感,事物背后混乱不清的因由,都是仙途大忌。

她也以为与郁子规曾经的那点因果纠缠以后随便赔点仙力财物就可以结束,没想到应在了此处。

郁子规这直接找上她开门见山,倒也不是很客气,偏偏戳中她的死穴。她可以不太在乎财物得失和人际因果,但不能容忍任何可能阻碍她修炼的事物。

那头郁子规还在慢条斯理地说着小生杀界界源历史的一些疑点和特殊之处,章苏合已经不耐烦听了。她打断了郁子规。

“给个时间,地点,我去寻你。”

她起身收拾东西走出了这间化成岩洞的临时洞府。

洞府外,风雪暴虐。冰原上各方都隐隐传来巨兽的怒吼。

她如风一般穿过冰原。路上偶遇几个同一批来到此地修炼的人仙同僚,惊掉了他们的下巴。

“咦?你去哪儿?”

“苏合,你大白天的居然不修炼了?哪儿出事了?”

章苏合这一世是来这个被遗弃的末法毁灭之界修造化木之大道,整天在冰原上种树种草养小动物,为这方已经灭亡基本没救的破碎修真界忙忙碌碌。别的接这任务的造化使都觉得枯燥难挨,只有她很适应。她很喜欢这里。被郁子规这么一打扰,中断木德仙躯修炼,她板着脸,几乎浑身冒着黑气,却又无可奈何。

虽然有问题解决了才能继续前行,但她还是很烦。每次见到那个游魂出身的家伙都没好事。感觉被她牵着鼻子走似的,怎么那么讨厌呀……

……

这边厢。

刚打扰完章苏合的郁子规收起那一缕水之大道,回头看向背后。

她身后,紫色的花原缓坡上仍忙得热火朝天,正是她洞府大张旗鼓搬家的动静。这几天她忙得焦头烂额,不仅要费劲赶工未来晋升计划还得一边清点身家收拾包裹。唐狸子正叉着腰指挥一群纸人把她洞府中各种陈设收起来。两个小仙童抱着杂物跑来跑去,其中一个还昏头昏脑冲过来撞了她一下自从收下他们在洞府里这也是比较常见的事了。

郁子规叹着气把这个胖乎乎圆滚滚的小屁孩拎起来,放到一边,对他道:“小黍,咱们都要走,这舟上就没人照顾你俩了,你们要是还这么笨,怎么办啊。”

白发仙童小黍傻乎乎地笑了笑,凑到郁子规跟前:“咱们遇到这么大的事,我、我紧张嘛。”

又把怀里的杂物往上捧了捧:“哎,子规你打算带多少东西去?这些够不够啊?我刚叫阿蘼去水风集淘出来,额外给你添的……”

郁子规心不在焉,又在他胖胖的脸蛋上捏了一把:“这些都用不着,心意我收下了。乖哦。”

第三百一十六章 第三层,地仙界

这俩小仙童,当初郁子规也是心一软才错收了他们。

因为犯错被削了仙躯,他们无处可去,努力想爬回第二层找差事,却没人搭理,愁得嚎啕大哭扑到郁子规洞府门口求助,她实在是被吵烦了外加看他们可怜才暂时收留他们的。结果这一收就赶不走了。他们死皮赖脸地扒着门槛一定要郁子规“原谅”他们,要她收下他们“打工还债”这样才能保留他们的仙童资格,在她这里继续修人仙境。郁子规只好不客气地支使他们干活儿,把他们当送上门的免费劳动力,就这样支使了好些年,气早就消了,这俩永远长不大的小仙童也差不多融入了洞府之中,成为了她身边的固定团队成员,具有帮忙跑腿、干杂活,给大家当宠物、当开心果,必要场合站旁边充人数、假装洞府装饰等多种重要用途。

郁子规等人平时跟这俩仙童相处感觉就跟带孩子似的,于是尽量给他们找活干,不要他们出现在跟前烦人。但此时,她却把这个昵称叫小黍的仙童扯过来揉捏,仔细打量了一下。她想起了最初的最初,自己跟他们的渊源。

她拍了拍小黍的脸蛋。

“别闹了。你跟阿蘼,我有任务交给你们。”

“啊?”

“我们走后,你们要呆在这里好好修炼!把你这个仙童之躯修一修,瞧你这什么乱糟糟的,是金行吗?我怎么认不出来说不定,以后我会有用得着你们的地方。”

仙童小黍吓呆了,想不通自己居然还能有用处?然而郁子规已经挥挥手把他赶走了。

转过身,郁子规继续埋头自己玉牌空间中收拾整理各种法器、小仙器和目前不全的四分之三仙躯……这一出不过是心血来潮,纯粹是因为目光扫过了这个小仙童,心血来潮地说了一句而已。

但,对现在的郁子规而言,一个小小的心血来潮也是有意义的,她也就把它存在心底,先预备着,等待未来可能有后续的那一天。

郁子规又若有所思地摸了摸手中刚刚跟人仙章苏合联系的玉牌。

她主动向章苏合发出的那个邀请,那倒不是什么心血来潮了。把那个关系很陌生的人仙扯进局中,是她跟唐狸子商量后一起拟定的计划之一。虽然感觉很奇怪,但她必须去找那个人仙不可。还好那人比较简单,两句话就给说服了。

把她扯进来,是因为目前郁子规要走的地仙晋升之路,跟以前那些只需要积累修为沿着既定体系往上爬的低等境界很不一样。混沌云海中没有哪条晋升地仙之路是重复的,每个人仙都得根据自己仙躯和魂中仙骨状况,自己去走出一条路来。郁子规现在要先搞定自己为“人”为“鬼”的这一部分,把一切因果和命运理清。她没精力也不可能从头转世,只能跟废物利用似的把自己已经过去许多年的这辈子捡起来研究,研究怎么才能炼出通往地仙以上的门槛仙骨。

她必须把跟自己有过重要因果纠缠的天外之人都掌握在手中。虽然那个叫什么苏合的人仙跟她很不对付,还有这俩小仙童乱七八糟的很烦人,但仙人走过的路上从来没有路人一说,只要产生了纠缠,她就要去掌握前后一切来由机运……

而且她还要弄清楚五行铃主的那句“不自然”是什么意思。若升的是“真人”也就罢了,但她要去升的是凌驾于一处天道之上的“界主”,她就不能放任这么大的漏洞不管。

“身负赦生气运,开创生杀新道,去做小生杀界的‘先天尊神’地仙界主。要走这条路径的话,我怎么才能把我现有的魂魄真性炼出仙骨呢?”

“更别说还得再炼出仙骨的同时把小生杀界的天道给搞定了,想办法构思生杀大道,收徒立派……”

郁子规这几天思考这两个关键问题思考得很头痛,虽然隐隐有了些头绪,但还是很不确定。

“算了,还不知道现在那边的天道变成什么样了,想也无用。回去再说。”

一边琢磨着要怎么跟提早回去打探的秋伶醉取得联系,郁子规一边又忍不住想到那个叫苏合的人仙了。

“希望她听了我的要求之后别打我,她好像脾气不是很好的样子。”

郁子规想到她跟唐狸子拟定的那个计划,差点被逗笑。

她跟唐狸子真是太损了……她摇了摇头。

……

当郁子规在出发前的这两天里辛苦琢磨仙国事件给她带来的谜团时,在她头顶,更高层的仙境之中,也有个人,在跟她琢磨同一个问题。

仙舟第三层。

地仙们的地盘,地仙界。

“不对。”

“还是不对。”

“……怎么算不出来呢?这也屏蔽了?早说不要加这么多干扰!”

一个清朗的声音,回响在地仙界的某处天柱山顶。

地仙界位于人仙界之上,神仙界之下,这里的天地跟上一层下一层当然也是不同。虽然绝大多数地仙的仙魂本尊都不在此处而是在舟外云海之中,但大家为了各种事务经常会分出化身来此行走,这层较为高等的仙境大部分地方长年清寂,但个别峰顶也时不时的显得人群拥攘,热闹非凡。

地仙界的“底部”,联通的正是底下人仙界的“顶部”,是一片流淌着星光耀色的无穷深渊。星渊之上,群峰连绵,是此界唯一的景观。一眼望去,大簇大簇尖刺般的群峰岩巅仿佛是由渊底某一座巨山的上端生长而出,座座笔直的山峰如天柱般冲出云霄,峙立在微泛紫光的灰色云空下。再往上便是神仙界的虚空了。地仙们活动的空间,一般都还是在这些陡峭山峰上。落脚地看似狭窄,实则十分广大。

此时,某处狭小峰尖,一方小木楼挂在悬峰边一棵巨大的松树上,无数身影在楼门口和窗口飞进飞出,罕见的气氛肃穆。那个唠唠叨叨的、不合时宜的声音就是在这里响起的。

“每次好不容易得出半句‘辞’了,仔细一琢磨那结果立刻又变化了,怎么会这样?”

“这点小事情这么难以计算?奇怪了。”

神仙雍华繇大大咧咧地坐在木楼的楼檐上,左手抓着一束不断挣扎的因果大道道力,右手抓着一束半死不活的天机大道道力,辛苦地试图推演那个仙国试炼场里出事的真相。

不过怎么算也算不清楚!因为他最不会做算术题了……

他低头朝楼里的那些人喊道:“真不能让我直接闯进去看看嘛?”

“不能。您稍安勿躁……”

楼里传来重复了千百遍的无奈回复。

木楼正厅里,立着一个仅有一人宽的小木门,门框里打通虚空,直通远方万空琉璃界中央仙国的界云墙下。

自从那起仙国事故发生,其他地方还只是一些消息凭空流传,而在地仙界这里却是实打实地掀起波澜,破命司和监察司的许多人专门聚在这里开会讨论,开了个临时界门派人在两地间来回,调查,想办法。同时还得接待一些不请自来关心询问事态的“事故受害人亲属、好友”,比如门外一直蹲着不走的那位。

第三百一十七章 神仙级别的谜

神仙雍华繇以优美的姿态坐在楼檐上,惆怅地盯着底下的星海,吹着冷风。他感到十分委屈,还有一点儿焦虑。

消息传到他这里时,他想也没想便放下手头的事务跑到了第三层来,找地蹲点,骚扰主管此事的地仙们,反复询问事况好吧,其实他态度还是很和蔼的,只是心情如此,无处抒发。

这几乎不像个神仙境该有的行止。但他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

他关心并担心,如此重视,其实不仅仅是心疼那位元君好友以虚弱魂体之态或许会在意外中受伤、修炼受阻。更重要的是,他从此事中嗅出了一丝别样的气味,迷雾重重遮掩,令人不安。

他在想:“真的是意外吗?”

哦,当然,他想的不是什么地仙人仙甚至鬼仙暗中捣鬼捣乱之类的小事。他在想的是自己这个昔日真君,以及他那个元君好友,高深莫测的神仙境路途。

他觉得,自己的故人好友好不容易重现天日,却在一场很普通的小试炼里遇困受难,顺便导致一场前所未有的天灾,甚至造成灾难的唯一嫌疑人就是她身边去辅助她试炼的小人仙这整个事件看起来,怕是没那么简单。

他们这个层次的生命,早已远离了“无常”和“命”、“运”。一位神仙任何一言一行,走下的每一步路,遇到的每一件事,都已不被命运束缚,唯有自己或旁人精心设计之后符合规则的前因后果。如果他那位想要改名叫“隐天岑”登上仙舟重新开始人生的好友被冥冥中因果阻碍了她顺利成为“隐天岑”的路途,那份因是什么?那份果又是什么呢?

从头梳理,最初,雍华繇还是为了自己的仙途才把好友找回来的。

自从那崩塌天庭中逃出来,失散之后各自在这破碎的混沌中艰难求存,他们两个苟活至今的“遗民”还能重头相聚,便是因为那方叫小生杀界新生孤界。那名字还是他随口给起的。当时雍华繇不过是去为自己仙途寻找机缘。他虽然久居神仙境不太可能跌落,但他一直怀抱着的是当初从旧天庭带来的老旧神位,跟第四层那些后来居上自创新位的“新人”相比还是不够锐意、不够契合如今混沌中的新天地规则。雍华繇座下神位太古老残破,与已经不在的旧天庭牵涉太深,导致他停滞许久也未能再前行。所以去那个“小生杀界”,救人,救世,接回故人,他认为这一切恰是他理清旧事、更新神位的缘机。没想到,是他有点天真了。他接回来想要照顾顺便借她来解自己身上旧缘的这位元君故人,她身上反倒是藏着比他更加晦涩难解的因果。

大概是仙舟上欣欣向荣的静好日子让他差点没了警惕性。他好像忘了,他们如今,未必已经到了天下太平,神仙可以安坐神位,修修补补毫无顾虑的阶段。

雍华繇现在想起来,他对他那位重现江湖的元君好友,好像是一无所知啊。

把她带回仙舟,她也愿意留下,他高兴之余便没怎么细想。如今看来他该问清楚一些的。她当初是怎么从那场改变了整个混沌的大灾难中逃出生天的?逃出来后她为什么不像绝大多数仙人一样抱团,成立或加入一些应对毁灭在变局中求存的组织和宗派,反而去迎着危险独自流浪?更有甚者,她流浪途中,为什么会忽然被一个大道碎片化成的小世界卷进去封印,还差点死了

她什么也没说过,他居然也没问:你在云海中孤身流浪之前或之后,到底遇见了什么,经历过什么?导致一回到人群中就扯出这么大的事来。

“别告诉我这个试炼场砸掉了跟你有关系啊。”

“完了。怕是真有关系了。”

雍华繇委委屈屈地想了半天,叹了口气,稀里哗啦把手中那点找人借来的因果大道揉了揉,揉成一团废纸似的东西,塞回袖中。

不得不承认,让一个神仙来算因果都算不清楚,拿了人家大道道力来算都没有用,那只有一个可能:隐天岑所遇的这场意外真实的前后因果,是与他们自身的境界同一层级的。

不止鬼与人,甚至不止地仙境,能够涉及到他们这种神仙,那背后究竟藏着是什么人,什么事?

你现在“安全”吗?

你仍然面临“危险”吗?

以上并不是指雍华繇怕她在那个小试炼场中魂体受伤的意思

“罢了,既然有可能跟当年有关,不如去以前那些旧地寻访一番。”

最后,雍华繇下定决心,在檐上飘然立了起来。

这时刚好有人往外推窗,匆匆地向这位神仙报告:“万空琉璃界那边有新的进展了,您可以去亲眼看看那道裂缝。您现在就去么?”

这位监察司的地仙以为雍华繇在他们门外等了这么久,一定迫不及待去“探望”“接人”,没想到她得到的是一抹朗朗轻笑。

“不必了!吾友就交予你们救援了。不过是一方试炼小境,再坏又能出多大娄子?”

之前还急得团团转的雍华繇此时仿佛是忽然换了个人,心平气和,还成竹在胸地伸手拍了拍那地仙的肩。

“能让人进去裂缝里头,再发一条讯息过来。”

没等人反应过来,那青发披身、羽服飘逸的身影就已踏风而去,在地仙界的山峰上消失了。不知去了哪里,人肯定是已经不在舟上了。

那地仙不知道他在搞什么,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万空琉璃界,生死轮回中央仙国。

轮回台上。

一个清瘦颀长的不起眼身影混在最新一批来到仙国的平衡使之中,登上轮回台,准备去报道并接受本地训导,开始这一趟金德仙躯修炼任务。

他一路随着人群前行,走在气氛混乱的斑驳铜道上,偶尔探究地抬头打量四方。这正是人仙秋问。他的金德仙躯经历过两次轮转早在百年前就十成满了,此行不过是因为郁子规嘱托,他想尽办法接了个能够进入这方仙国的任务,前来实地查探,顺便看能不能打听到郁子规那四分之一魂魄的下落。7

第三百一十八章 鬼道来使

秋问一边往前走,一边谨慎观察,顺便还竖着耳朵听同行其他人仙的议论。

“这里好乱。”

“那肯定的,也不看看出了多大的事儿。”

“乱归乱,这批临时任务报酬还是挺高的,我眼疾手快才抢到……平时哪有这么好机会。”

“嘘,少说两句!”

这一批匆匆踏上轮回台的身影,正是鲸舟破命司和监察司从人仙界紧急招募的一批人仙。眼下的仙国里,除了大能们在努力调查事故原因之外,还有大范围细碎繁复的时空裂痕需要立即修复,陷在里头的大批脆弱仙魂也亟待救援,这不难,却是个细致活儿,只能像往常一样以任务形式招募一批人仙进来做事了。若非如此,秋问也没法趁机混到这风暴中心来。

像郁子规接的那种助大能者转世的五行轮转任务,比较正式,是很难弄到手的。这只是一批临时打杂的小任务罢了。之前的那些平衡使现在大半被困在底下,小半在轮回台上乱窜,还在等待安排。于是他们这批新来的临时工来得风尘仆仆,却只得到了十分简陋的招待。两位地仙界主都没露面,只是让本地的人仙弟子向这些外来同境交代了一遍情况,简单地教导了他们如何使用轮回台上的轮回井通道和仙国里的仙术傀儡,就立马将他们分队安置,赶他们去干活儿了。

秋问五身已满,放在人仙境里算是顶尖的修为,被安排到此时最混乱的江南地区,这正合他意。他寻到自己要去的那座铜殿,走进去,第一眼就去看那一排排迷雾缭绕的井口。

“要下去的,有没有熟悉鬼道的?!”

忽然,有个本地人仙抱着玉版,急切地跑了进来。听其言,仿佛是界云墙里江南那一片因为新生鬼道而状况不妙,急需人手去按住那些在时空缝隙里潜伏游动的鬼,叫它们不要再时空里穿梭,或要把它们从转世大能仙魂身边拉开……

“有没有啊?!”

大批人仙中,只有极少数人稀稀拉拉地举手应答。

秋问顿了顿,自然而然地抬头望了过去,扬声道,“在下便是鬼族。”

“太好了,快来!”

原出身鬼族而如今修炼五行仙躯的秋问笑着眯了眯眼,轻一拂袖,坐上井座,闭目进入了仙国。

……

轮回台另一处。

“不错,不错。”

链光游动的空旷高台上,响起一个很不合时宜的,赞扬而欣悦的声音。

“光从云端上看,便知道是很好的孩子……好孩子们……”

“还是多谢你们哪。居然能找到这么多的……好孩子……”

发出声音的人以骨扇遮面,神经兮兮地笑道。

那赫然是一位高至神仙境的鬼修大能,所修于鬼道林林总总的分支中属于凡人口中的“鬼母”一类。她这具地上法身迎风立在台边,侧面看去只像一个丰满雍容的中年贵妇人,转过头来,则是碧眸黑唇,额心一抹闪烁的鬼纹,脸颊白得像蜡,却又始终挂着一副慈眉善目般的笑容,分外诡异。一袭暗绿冷火组成的厚裙在地上拖成一幅巨大的扇形,裙裾上密密生长的上百只婴孩头颅满脸痴恋般地冲着她叫喊、撒娇并攒动,凄鸣细细。那是鬼母的鬼婴们。

这位鬼母现在非常高兴,戴满各色指环的胖硕手指攥着她的白骨小团扇,死盯着界云墙内天空里那道曾被化鬼的洞光纵横真人劈开的痕迹,浑然不顾旁边生死狱主和轮回台主两人的心情。

“看来生前还是个学剑的……好,好啊!这么好的孩子们,本尊定是要收回本宗去!”

“……”

生死狱主的化身不忍直视,咳了一声。

这位看起来很神经质的鬼母,正是鬼道道宗本宗,以及混沌云海中那一批现存的鬼族领地集体派来仙国的专门使者,来探访这里天道中新诞生的那一点鬼道,看看能不能收入正统鬼道门下。她手持各大道宗、某些大型修真界与鲸舟达成的调解协议,气势汹汹地带来了好一批鬼修,已经当着两位地仙界主的面全部派到底下去了,而她自己作为领队的最高境仙人,则欣然来打扰本地两位地仙,站在这儿就不走了,一边光明正大地伸着脖子往底下仙国里瞅,一边友好地跟这两位地仙进行外交会谈。

“——眼下,您还有何吩咐?”

轮回台主的化身此时也忍不住了,破罐子破摔,耿直地表达出“您到底想干嘛?给个准话”的意思。

他们俩一直提心吊胆。虽然早赶在众仙到来之前把洞光纵横真人按到井底下的混沌海里去了,能伪装的痕迹都伪装过了,他们仍然担心到来的神仙和地仙们会不会一眼看出端倪。

这些人很不好糊弄。他们至少要拖到“上头”给他们的时限……

鬼母终于把视线从墙下的天空里扯回来了。她口中还在念叨着“孩子们”“宝宝们”,一边扬起丰润的脸庞,阴森森地说:“除此之外,鬼道倒也无事。”

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举起白骨扇遮面:“哦,话说回来。恰好本尊在此,生死狱主,轮回台主,你们那里似是有条小魂儿,在他们回来之前,本尊正可替你们看上一眼。”

“……”生死狱主竟是一时没有答话。

鬼母趾高气扬,开门见山,说的正是人仙郁子规残落在这方小界的四分之一魂魄。残魂一物正好是鬼道钻研最深。她的意思,竟仿佛是闲极无聊,想要热心帮助他们从那小人仙记忆中探查真相呢。

那个小人仙如今在许多高境仙人耳朵里是很出名了。谁都知道只要把她的那个魂儿找到了,仙国事件的真相便能水落石出,因果顿明,不须再费力气。鬼母代表鬼道前来,明明只需要研究那点新生鬼道就好,她也不是鲸舟中人,仙国事件另有人负责,本与她无关,她却在两位界主面前话锋一转,如此精准地提到那小人仙的名字。这说明她果然不像外表那般疯癫。鬼道派使团来此的目的也不是收点新弟子那般单纯。鬼道,也想趟这趟浑水了。

生死狱主沉默许久,然后,淡然地坚持他坚持过无数次的那个说法。

“郁子规的残魂,我们也不曾拿到手,不然一切何以拖延至此?——您座下弟子此时正在我们界内探查各路时空,若能顺路找到,我和台主、我们鲸舟上下感激不尽。”

鬼母欣赏着面前这地仙镇定冷酷的神情,十分玩味。但她什么也不说。她也不在意。身为神仙境,她在动身来到此界之前就对很多事心中有数了。且慢慢等待,她会带着她的“孩子们”看到一出好戏的。

“等那小魂儿寻到之日,便是本尊离开之时。”

鬼母转向轮回台主的身外化身,直接回答了他正欲开口的问题。

“——知道你们烦了,你们可以忙你们的去。本尊还要在这里再看看,嗯,再看看……它们……”

这位神仙慈爱地笑了起来,又仔细打量起了界云墙内的天空。

生死狱主和轮回台主化身对视一眼,有些不甘心,也只好散去化身,暂时退下了。

第三百一十九章 星门前相遇

所谓的“八十八号星区”最西边,一处大型星门前。

这里是原先旧域与其裂出的新域两种空间之间的一个交界点,从这里越过黑暗中的云海往西边飞跃,便可通往一大片近年新诞生的混沌星空。坐落于此地的这座星门可以说是一处交通枢纽了。新域空旷荒芜,只有极少数修真界如大海上的岛群一般稀稀落落地散布着,能够使用的星门也就这么廖廖几个。若有仙人要往那边走,除非是修为高到可以孤身在云海中瞬移,否则都只能先来这座星门前等待穿越。

这就使得一片黑暗孤寂之中出现了一小抹与四周格格不入的繁华人气。

足足有一个大型旧界那么大的斑斓玉门前,无数星流如天河瀑布般从上方的混沌云雾中宣泄而下,形成一个上宽下窄、笼罩整个上空的巨型星流漏斗。

层层虚无光瀑缓缓流淌着,倾倒下来,其凝聚收束的末端一股脑倒入屹立的玉门中消失。组成这漏斗的每一个发光或无光的星点,便是一架远途飞行仙器、一只飞翔的巨兽或一位可以独自穿过星门的高境仙人路过留下的幻影。

当然了,没坐上飞行仙器或不能够直接穿过星门的那些低修为的、穷困的仙人,那就只能在星门前止步,落在星门门柱底部延出的小块平台上,辛苦地排队等着被星门看守者安排,由另一途径过星门。

“——诶,姐姐,我已经快到了,就差最后一个门了,刚下飞梭,在排队!”

擎天接云的巨型星门柱底部,这一块暗棕色古玉石铺成的半月形小广场上,槐然然嗓音娇滴滴的,回复远方亲人的询问。

“不,不用人接啦!怎么好意思……到时候我一过星门,打听到怎么走,我自己会进界膜的。姐姐你就放心吧。我会去晋升,嗯,做好计划了,没关系的!”

花了这么些天千万里跋涉才从万木擎空界来到新域小生杀界附近的槐然然嘴很甜,拍着胸脯,对付完嘘寒问暖的柳然然,顺便堵住她的话头让她不要再管她,便如蒙大赦地切断了讯息,把玉牌收好。

“出远门,真是好累啊!我早就知道。还好马上就要到了。等到了那个什么小界,我要找块土地小睡一觉再说。再看看那里有什么好玩儿的。好好休息一下。哎,累死了,累死了……叫一棵树飞来飞去长途旅行,你这是在为难我神木族!”

槐然然整棵树像一团软泥瘫在自己的花叶兽座驾上,她嘟囔着,直接忘了刚对柳然然承诺的“会好好努力晋升”,一边抱怨,一边看看手里一块细长钥匙状的小玉器。

那是她这种有仙器傍身的小人仙能够通过星门的凭证。按这号码,还得再等一个时辰才轮到她。

“到了这里才发现,怎么这么多人啊。不会都是跟我同路的吧?往那边走也就不到五个小的新界,最近发生了什么事的就只有我要去的那个……不会吧?不是说没人要去嘛?”

槐然然皱着眉头看四周。按理说人仙境修为应该连修真界界膜都出不来的,但此时这小广场上人头攘攘,人仙境的还真不少,皆风尘仆仆,要么正站着等待要么往星门处赶。她猜测,这些人至少一半有鲸舟玉牌,剩下那半要么是其他的仙人组织派来的,要么是一些旧界或道宗的弟子。他们百分百各怀目的。出乎她意料的热闹。

要知道,这处星门原来可没有这么大,只是个小门。好像是最近临时加筑修建的。

“竞争这么激烈,真可怕。也对,不仅仅是去夺人家气运竞争界主的,一个天道形成期的新界吸引来的各种人可多了去了,鱼龙混杂,我势单力孤进去,这要怎么搞得定啊……——还好我已经放弃了!”槐然然转转眼珠,刚被眼前景象吓到高高提起的心又放了下来。

对,这位亟待晋升的娇气包小公主在跑来寻找晋升机缘的路上,已经悄悄自个儿改了主意了。

被亲姐姐赶鸭子上架的槐然然,这一路奔波途中,她一边恶补着小生杀界资料,复习着各种地仙境晋升知识,一边心里打退堂鼓。那个在最近舆论中很火的新界比她想象的要复杂神秘。爱哭无能爱撒娇的她作为修行者缺点极多,唯一长处是极其敏感的直觉,现在她已经又凭直觉感到——要去的那个小世界,她惹不起!想来想去,在飞行仙器上辗转反侧,越来越想退缩。她甚至想打道回府了,但又怕被姐姐打死。最后小脑瓜灵机一动,她想出了一个很好的办法。

那就是混。

她不得不去,又肯定会陷入某种危险,那她为什么不阳奉阴违呢?她要努力,但实际上不努力,进了小生杀界以后悠哉悠哉随便搞搞,睁只眼闭只眼,躲避竞争啊。一直混到人家真正的命定界主登上云端界主位那一刻,她就可以功成身退了。她努力了,但最后没成功,不是最妙的结果吗?这样她对姐姐有交代了,同时又可以收拾包袱回家继续宅着,进入第三次轮回被打回人仙境起点阶段,再呆在姐姐怀抱里被宠个八百年。她真是太聪明了。

所以槐然然现在来到这星门前,却一点也不紧张了。别人去抢一个界主位是拼上魂魄和仙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或纵横联合,百死一生。而她是抱着走马观花的心,去走个过场。她还想回拾玖风花界去养她的小猫灵呢。走走过场而已,非常惬意。

“还有一会儿才到我。无聊,随便逛逛吧。”

她拍拍自己的小座驾,叫不会说话的它们乖乖向前,掀起遮风的墨绿枝帘,兴致勃勃地逛起了这广场。别说,这处广场虽小,却“五脏俱全”。在那直入云雾的巍峨柱门底下,居然跟长蘑菇似的星星点点散落着各种——私家的传送阵传送台,路边供人坐的棚子,临时客栈,临时摆开的商摊,收纳弟子的闻讯旗帜,寻人的悬赏的派任务的跨界通识公共栏,还有不知何人派来守卫星门的一群群神秘人士……

像这种云海中的三不管之地,连天道也没有的界外之所,不能跟大界内部或仙舟上相比,毫无安全保障,但并不荒凉,各种仙人设立的机构和组织体野草般蓬勃生长。槐然然还没怎么来过这种地方,反正无事,逛逛,看看新奇,总能找着乐子。

“你这个,还有这个,卖多少仙力呀?”

广场边缘,用于遮挡冷冽星风的栅栏光阵下,一排排小摊子后面一群百无聊赖的仙人席地而坐。一看就是等星门期间临时摆开的,老板随时会收摊走人。槐然然拖着自己的花叶兽一圈看下来,热爱买买买的本性又冒出来了。

她看上的便是一个人仙面前放着的灰色大石,她火眼金睛,认出了那是极珍稀的补天材料。

那人仙却摆摆手。

“这个是有人早订下的。不卖。”

“啊?”槐然然顺着那人指的方向一看,才发现,自己身后有位高个修长的年轻女修正瞧着她,好像很不爽在眼皮底下被抢货物。

“是我的。”

这女修长得很细致秀气,一双柳叶眉长而冷,布衣朴素,束发盘在头顶干净高洁,外貌年龄比槐然然略长几岁,拨开槐然然周身的花叶兽漠然走上前的样子很拒人千里之外。

槐然然感到对方好像踩到了自己拖到地上的华丽裙摆。

——啊!你踩到我的叶子啦!

槐然然一把将裙摆抽了出来。

“你很准时,我也刚到不久。货都齐全吧?”

那女修板着脸,直接跟那摊子老板说话了。

“呵呵,咱的货,你还不放心?肯定是齐的。你要的其他东西在这里。也就补天五行石装不进去,你自行带走吧。”

那人仙是个抽着长烟的小老头儿,很利索地拎出个一次性储物宝囊,递给女修,再给她指了指面前的灰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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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章 私怨之争

槐然然想知道这俩很不起眼的仙人交易这么珍贵的补天材料是想干嘛。因为像“补天”这类事务其实算是她和她姐姐的天性本职之一。作为一个树族她没法不好奇,走过路过也得驻足围观一下。

不过他们已经不说那块补天石了。

“好了,两清。”

“谢谢惠顾。您下次再找我们!”

“呵呵,看下次有没有机会吧。”

交易很快结束,跟开始一样平凡无奇。然而或许是双方都要等待星门开放,也或许真是有些相熟,他们一时也没离开,而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天来。

“你们那个什么诸天阁,最近生意似很不错啊。我在舟上都看到了你们的新帖子,人气很旺。”

“那是。最近行情好,毕竟……”那老头儿嘿嘿笑了,意味深长地用手中烟杆指指星门的方向,“很热闹。——话说回来,您这一趟也是去那小生杀界的?”

“嗯。”女修不是很热情地应道,“我得去。”

槐然然本来已经扭头走了,但这时候听到这几句又立马顿住了。

她饶有兴趣地再仔细偷听那人仙境女修和那卖家老头儿就最近那一出轰动云海的大新闻的议论,他们交换一路上各自听到的新鲜传闻,比如那个惹祸的小人仙肯定已经死翘翘了,不然怎么现在还躲着不出来;比如目前已经有哪些个道宗公开表示那个小世界很不同寻常,他们颇感兴趣……

反正就是无事闲谈。待到那个卖东西的老头儿终于先一步瞬移离开,槐然然眨眨眼,就提着裙摆,迈着小腿,领着背后的一群花花叶叶兽朝那个女修的背影追了过去。

她忙不迭出声喊道:“喂,你好!这位道友,这位仙友,这位姐姐……你、你现在也是要去那个‘小生杀界’的嘛?”

……

那女修原本在那人来人往的广场中心独自站着,一回头就看到一个穿得花花绿绿的奇怪小女孩,像是某种萌萌的小动物一样急冲冲朝她撞了过来。

其实她之前就暗中注意这小孩在盯着她瞧了,她也有种错觉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个人,但记忆海中确是不记得的。她便谨慎地等她跑过来,低着头听她开门见山,介绍自己是从云海另一端来的,也是在等着穿越星门去那新界,希望能一路同行云云。

面对这一提议,这位神秘女修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她只笑道:“你,不知我是谁?”蝶侠

她几乎是很直白、很高调地指了指自己毫无遮掩的脸。

“你若也是要去小生杀界的,你不知我是谁?”

女修抬起下巴朝周围稍稍示意,果然,被她目光扫过的地方有若干人仙掩饰般别过头去,“无论你是去那里做什么的,要跟我同行,与我合作?小妹妹,你不怕成为众矢之的?”

槐然然听了这话,倒也无惧,她开心地、甜甜地笑道:“我恰恰是因为认出了你啊!”

“我知道,你叫章苏合,对不对?你就是那个跟郁子规有因果纠缠的人仙,很多人都在帖子里写了。你跟她有仇的。没想到你也要去那个修真界了。”

这小树族一副“我做预习作业了快表扬我”的傻白甜模样,一口气说道,“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想要跟你同行。郁子规能在那个新界当上气运之子跟你那份因果脱不了关系,那个新界其实也是本该由你‘巡界’的修真界。换句话说那里其实最开始是你的机缘啊!不是郁子规的!若你现在重新进那界膜,趁天道形成期尝试去夺气运之子甚至界主之位,你比其他人会有更多优势。而我,我若跟你作伴,胜算也比其他人要大一点吧。跟你说,我也很厉害的哦!我们一起合作,我保证能给你足够的助力。”

“我不怕成为目标的,”槐然然昂首挺胸,“风险越大,所得越大嘛。”

女修:“……”

她像是没想到遇到个这么会打算盘的小人仙,问,“你如此作想吗?”

没错,以章苏合的身份,她来小生杀界确实要比其他完全陌生的天外人仙要有优势一些,自从放出风声要来小生杀界,打着接近她、与她合伙的算盘的人就很不少。但她偏偏是一路独行到此的,显然一个人也没答应。

眉目淡淡的女修挑剔地,很难相处似地对这个主动跑来求入队的小孩宣布:“对,我就是去寻仇的!但是,恐怕与你们想的不一样。我是想去夺取界主之位,以雪当年被郁子规顶替之耻……但我只是为了跟郁子规那个人有一个彻底的了结。我不是真的贪图那个小生杀界,你可明白?我对那一界没有任何利益谋划,我只为证明——那一界的天道形成期本该是我的东西!”

“如此,你还敢跟我一起走么?”

以章苏合的角度来说,若一个陌生人路上捡了她掉的一块铜板,她自然是不心疼的,叫她还回来就成。但若那人拿着她那铜板忽然在某地有了奇遇,得到了金山银山长生不老永世逍遥,把她远远甩在身后,此时一回想那铜板最初是她的,她若拿着那铜板去同一地方或许也曾有机会得到那么多,她心底的不甘,些许嫉妒,甚至付出行动想要去向那些金山银山讨还什么,看起来也是可以理解的。

这便是章苏合对外宣称自己为什么要横插一杠去小生杀界参与竞争的原因。趁郁子规失势,另一气运之子也失踪,她为何不也去试试,夺取气运甚至界主位呢?然而,是的,这样的目的,追根究底是出于一点私怨,在混沌云海的仙人们眼中层次是很低的,说出口来符合因果,却是对于人仙至地仙之路不太够格。

如今对小生杀界有所图谋,乃至付出行动已经跑到了这星门前来的人仙们,无一不是由包括鲸舟在内的某些大势力派来,要么摩拳擦掌为弘扬自家深远道统,要么想要整合新界奇异天道,最次也是为拯救苍生,为定秩序以拯救天道形成期内陷于混乱的那些新界生魂……一直以来,别说去异界了,就哪怕你是土著气运之子,仅因个人私欲野心而成功晋升地仙那是从来没有的。任何想要成为地仙的“人”必须要有足够宏大、足够配上一方天地格局的“目的”,才有可能登上那步台阶。

所以当章苏合发了道水萤光明确放出风声,坦诚内心,便劝退了不少想跟她同行进入小生杀界的人。大家都是很有“格局”的人啊,你区区私怨之争,哪怕确实有因果优势在前,也没谁想跟你搅合一起了。怕我的计划被你拖累,或被你利用去报私怨。到时你若真凭私怨当上界主,那才是这方天地的灾难呢。首先,你不太可能成功;其次,你就算成了也肯定做不长。

第三百二十一章 我其实披着马甲

……

“——那都是些陈腐之辈。岂能用老眼光看待问题!”

听了女修委婉的拒绝,槐然然没被劝退,反而莫名其妙信心十足似的,围着她转圈。

“我才是很看好你呢。这位姐姐。你跟那人私怨又怎么了?有私怨,跟你能够站高望远,是矛盾的吗?话说我觉得那个郁子规不也是一样,一开始只是游魂,也是只为了她自己才当上气运之子的。哎,那么多人真是脑子转不过弯来,只会照本宣科。我可跟他们不一样呢。天道形成期我可是见过好几次的。要不要我跟你讲讲……”

于云海星风中,小仙人们互相约定“组队”一同前往各个小世界,互帮互助,非常常见。不过,这也要看眼缘的,人家都已经拒绝了还扯东扯西黏着不放,给人感觉很奇怪。

这个不知是树妖还是树灵的小女孩还在颠三倒四地热情搭话,那女修已经心生疑窦,悄悄退后,拉开了一点距离。

这人哪来的?正常人都知道她表现出来的这副样子胜算有多低呀,她压根一副去小生杀界夹带私活儿的模样,就是为了免除麻烦。怎么还招上个听不懂人话的?

“哼,我才不会关心她是怎么气运加身的……”

女修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星门的方向,再低头看看时间,拿出一块钥匙形的长条玉器。

“真是抱歉,我并无意寻什么同路之人。——到我了,我该走了。”

被骚扰的人迅速找到借口脱身,一转身,腿一迈,就从槐然然和她那一大堆花花叶叶兽身边越了过去。

然而槐然然这个人要是这么懂事知趣那就不是槐然然了,她没看出或者假装没看出对方的疏离,也是看了一眼时间,一拍脑门,“好巧啊!我们是一趟诶!”

她也忙不迭跟了上去。像块甩不脱的牛皮糖似的。

“我还没说完,这个,章姐姐?苏合姐姐?我还有一些消息,别人都不知道的,你想听嘛……”

“……”不想。

“其实我跟那个郁子规一样也去过那个仙国,做过辅助前辈试炼的平衡使任务哦?大约二三十年前。你想不想听啊?”

“……”不。

……

孤身的小仙人们要过星门,便是要排队登上一方镶嵌在门柱底部的渡台,渡台前便是一条如汹涌河水般的乳白色雾流,像一条虚空中的大河一般一层层往前推去,规规矩矩地穿过星两道宏伟巍峨的门柱之间。河上,一条条扁平的筏板,在摆渡人的驱使下平稳地往门那头驶去,每条筏板上自然是拥挤着一堆只能通过这种简单粗暴方式过星门的低修为小仙人。

渡台上此时也是十分热闹,筏板数目有限,漫长的队伍排着,排到地老天荒。

女修立在其中也不算显眼,除了偶尔意味不明的目光扫过来,她恍若不见,悠哉悠哉一路排队,乖乖上交钥匙、坐上云雾长河上的筏子,跟人挤着颠颠簸簸艰难保持着平衡渡过星门……像个寻常旅客,没人注意,也没人打扰。

啊不,准确的说,倒是还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小尾巴,一直以一副很自然的姿态跟着她。时不时追几步,走到她边上,非常不见外的样子。

“……”

一直走到星门对面的另一个渡台,面前的云海星空完全换了个模样,身侧的其他仙人纷纷散开,女修站在渡台边缘,等着之前约好的渡空妖兽过来接她。然后她深深地呼吸了一下。

“你是谁?”

槐然然眼睛一亮,很机灵地答道:“我叫槐然然,我是一名树——妖,我来自……”

她却没等到面前这个“章苏合”一口答应跟她搭伙。对方只是若有所思地瞥了她一眼,终于算是记住了她这么个人。然后对方就又踩着渡空妖兽的脊背坐上它载客用的单人坐厢,一溜烟驶入面前的浩瀚星空,彻底甩下她走人了。

“记住我的名字啊!等到了小生杀界我再去找你啊!”

槐然然也不气馁,挥着小手帕甜甜地喊完这一声,便心满意足地站在原地,一副不知道为什么美滋滋的样子。

……

槐然然那边高兴地达成了“跟未来(假装)追随的对象强行蹭上关系”的初步成就。这边厢,被纠缠的女修却闭目沉思起来。

渡空妖兽身上简陋昏暗的车厢里,她闭着目,整个人也摇摇晃晃地颠簸,看起来跟之前一路上一样沉默孤僻,但其实,从刚才一路到现在,她一直在脑内吵架。

她“自己”跟“自己”吵架呢。

……

郁子规很不高兴地说:“人家也挺真心的,态度那么差可不太好。要我说,能有个伴儿好像也不错,我看说不定能多点助力。咱们回去总不能永远孤身一人。”

章苏合强硬地回道:“你要收你收啊,换我可不敢收!你经验太少,还以为在你尽揽气运的小世界里呢?一个陌生人,你怎么知道她没有别的用心。”

郁子规气得嘴硬:“我经验才不少!不,我哪里轻信了?那小孩我一眼就看出智商不高、能力有限,估计就种族特殊点,什么稀有妖族之类的……我是说没必要直接冷脸啊。我们本来就势单力孤了。这是态度问题!这回的晋升跟以往不一样,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章苏合冷嘲热讽:“态度问题?对,你态度好,那你自己决定啊,还问我干什么?反正我也只是建议。你不是刚刚还问了她名字吗?我最后干扰了你的决定了?”

郁子规:“不是。虽然这是我的事,但我每次都会尽量征求你意见的啊,这不是我们一开始说好的?”

章苏合:“多谢你还记得征求我意见!你用的是我的脸,我的牌子,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

热热闹闹撕了半天,这位女修隐在暗中的侧脸始终沉静,眉毛也没动一下。

——没错。

这位一路孤行、风尘仆仆,没遮没掩、极其高调地前往小生杀界的神秘女修,她是那位跟气运之子郁子规有过因果的鲸舟人仙章苏合,但其实她也并不是章苏合。

她其实是披着马甲的郁子规本人。

这是她准备回小生杀界偷摸晋升地仙的重要一步。作为最近舆论风暴的中心,郁子规和唐狸子一开始就商量好了,回来要做一些伪装。要是她本人露脸出现在这附近,那引起的风波可就不只是偶尔被路人扫两眼那种程度了。说不定那些藏在暗中的人也会缠上来,让他们全盘陷入被动。不如借个别人的身份,穿个别人的马甲,暂时以章苏合的身份回来参与晋升地仙的前期竞争,顺便引蛇出洞,再顺便偿还章苏合的因果。

章苏合对于这个异想天开的点子,一开始感觉很荒谬,但是算算因果这对她是有一定好处的,只是借她的马甲,未必要答应加入对方麾下,如果成功最后能让郁子规这家伙又倒欠她一份人情。反正她手头也暂时没有更好的机缘。于是在百般讨价还价,要求郁子规提供许多“误工”补偿之后,她也勉强答应了郁子规的请求。

郁子规怀着一种莫名怀旧的心情,用水之大道的仙造之水复制了一具章苏合最常用的肉身皮子,套在自己仙躯外面。揣着她和章苏合的两块鲸舟玉牌在身上,以备见机行事。而章苏合本人蹲进她自己的仙器空间不出来,一边用储存的五行物资修炼她自己的,一边贴身监督着郁子规有没有乱用她的身份,乱使她的玉牌。

她们就保持着这般诡异的状态一路走到了小生杀界的边上。不过,唐狸子当初想得很好,唯一没料到便是这两人的日常相处模式。这一路上,行走在外的郁子规和玉牌里的章苏合的冲突可是从没断过。两人都是相当骄傲、霸道又不服输的性格,一山不容二虎,王不见王,大到接下来的借马甲晋升计划,小到走路上要不要搭理一个陌生人的鸡毛蒜皮,你一个意见,我一个决定,愣是针锋相对,吵来吵去,谁也不肯退让。

第三百二十二章 入道者的位置

总之你能不能少说点!”

“不。不能。”

“反正你少说点!——我们已经快到了,你看!”

不管俩人如何矛盾纠结,这段由星门传送末端去往小生杀界界膜的最后路程很短。无声吵嚷间,郁子规或者说章苏合租来的临时飞车已经逼近了目的地,于是她们俩终于双双闭嘴,专心看向窗外。

她们一直心心念念围绕它而计划的终点——新界小生杀界的边缘已经近在眼前。驮着车厢的那头长尾妖兽在云浪中来了一个起伏,迎着星海里的虚风缓缓飞了下去。

它喷了口火焰,开始琢磨将背上的乘客在哪儿放下。这趟路程很轻松,客人出手又大方,挣得不少,现在如果赶紧把人放下还来得及飞回去再拉个活儿再休息。

……

这个刚诞生不久、被云海万界发现不久的奇葩小新界,如今比起郁子规离开之时,已是模样大变。

原本,几十年前,在那位神仙带着郁子规、郁清明和狼茜离开之时,小生杀界刚被正式起名,是一片黑暗星海中的一座孤岛,一颗孤独的蒙尘明珠。它沉没在空旷无垠的云涛星色里,界膜边缘四周,除了虚空只有虚空,一个影子也见不着。

而如今,在远道归来的郁子规和头一次抵达的章苏合眼中,这里却成了一个……

菜市场。

只见小生杀界整个界膜外围,竟是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了各种奇奇怪怪的小型界门和传送玉台、大型的飞行仙器和虚空建筑,一个隔一个地隐在云雾中若隐若现,近看像是一大圈体积不一的悬浮陨石挤挤挨挨纷纷凑在界膜前,远望而去则已形成一圈薄薄的光环带把整个小修真界包围了起来。

这仿佛是来自云海各方、互不统属的无数股势力在界膜外围临时搭建起各自的工地或露营地,仔细看便能看见时不时有微小仙人身影进进出出。如林中群兽默契地形成包围圈蹲守在一棵即将开花的奇芳异卉四周,密不透风,气氛莫名的紧张。

郁子规背后的气运印记动了动,将一种被窥伺的不适感传达到她的心中。她只能手指扣紧了车窗,努力将背后的躁动压下去。

“我们没有来迟吧。”章苏合这回终于不再讽刺,语气稍稍放缓。

“不迟。”郁子规这样回道。

她们乘坐的这辆短途小车随着拉车妖兽的一个俯冲,冲过了最后这段虚空,没入了界膜外那圈稍显杂乱的光环之中。

……

就在这一天,小生杀界内部。云端天道之中。

“今日,有人要发言么?”

一个声音带着些许无聊问道,打破了界膜内和云端上无垠的岑静。

说话的是某一位小生杀界天道内部的“入道者”,观其所在,应该是尚属于赦生大道那一侧的。

其他入道者沉默不言。许久,有人哼了一声。

“无。”

“……呵呵,”最先发出声音那人于是笑道,“那便继续等。”

“总归还是要等到……”他们家那孩子回来的那天。

小生杀界的各位入道者如往常一般化身于天道之中,如今大部分时间也不再忙着化身下界打架了,他们都兴致缺缺、安静而无所事事。

这些年来,他们所化身的天道早已全部混乱,他们像集体端坐在一个不断搅动的水流漩涡之中,自身道力摇曳而岌岌可危,尴尬着不知如何继续保持端庄高然的姿态。

确实,这些界内入道者的位置,在界膜被打开、与外面的混沌云海相联通之后,一直是有些尴尬的。

之前,小生杀界未被外界发现,界膜是全封闭的,全封闭的意思就是界内的所有生灵修炼到头也不能飞升出界,最多最多也就是进入天道,成为“入道者”(或叫其他名字、呈现其他形式),就此为止了。如果按外面大世界的境界划分,这些入道者在这个状态里其实也可算是一种比较特殊的地仙境,只是他们无法按单人计算,必须按集体来计算。所有人抱成团、加起来,才等于一个标准的地仙的力量——即他们所修所化所入的那份天道本身。如果镜墙现在还没有被打破,如果把所有赦生大道的入道者加起来,再把那头所有杀戮大道的入道者加起来,那便能让小生杀界这里存在两个界主地仙作为两界核心而盘踞,再配上妖道、灵道、鬼道等升出来的几个弱小地仙混杂在侧,就是一个比较常见的小型修真界天道形态了。

但他们情况并非如此啊。别的不同大道放在一个窝里经常和平共处,生和杀是不可能和平共处的,它们定会分出输赢。更别说现在界膜内它们正渐渐融为一体,形成某种生杀大道,原有的赦生和杀戮持续减少,它们终会双双投入那新道中,彻底转换。那就没办法了,只剩一个云端了,那便只有一人能去做那新的生杀大道的尊神了。原有的入道者这些身在暮途的老家伙也最终会将力量贡献出去,完成那新道界主位的铸造,到时他们自己魂魄再脱离而出,去往天外寻求出路或干脆下去转世重修。

如今,他们这些入道者所能做的,也就是等着“自家孩子”从天外归来。无论是赦生这边的“仙道入道者”还是杀戮那边的“魔道入道者”还是那几位妖王,他们都已在原有的体系中走到了尽头。要突破或重修,这些昔日界内修为最高者也只能等待这片天地未来的大变。这些年有不少入道者已经在学习天外真正大世界的修行知识。这些知识是来到界膜外各怀目的的天外仙人教给他们的。他们非常理解天外仙人对他们家这片新生沃土的兴趣,但不代表欢迎。双方互相试探,花费不少时间,打过了不少交道。这些年下来,心中有数。

他们无力抵抗某些更高力量的大能对他们的窥伺,纵使他们这些入道者为道力本身所困,插手不了太多,他们也尽量去了解更多,想一些方法来保护自家天地。未来等“孩子们”回来,开启界主位之争,他们毫无疑问也是倾向于让郁清明或郁子规来掌握这一界的,具体是哪个那属于他们内部矛盾,反正——我们自家道力争斗气运抢夺,你们天外的凑什么热闹?天道权柄绝不能让你们夺去了。

他们一直琢磨着未来要怎么保护那俩孩子把天道形成期搞定,不让外人摘走最终果实。不过计划不如变化,最近,天外的郁子规出事和郁清明失踪之事,通过界膜外侧那些“热心肠的八卦群众”之口,也让入道者们知道了。

那突发的变故,肯定哪里出了状况。小生杀界的入道者群体中,有人焦急,有人心思动摇,也有人开始为或许提前到来的大变做准备了。

只能说,在小生杀界界膜内这片小小的云端上,不安浮躁的气息开始流传。

赦生大道入道者观衍低头看向自己虚幻的手掌心。

就刚刚,又有天外之人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公然穿过漏洞百出的界膜,降落到他们小生杀界里去了。他们是管不了这些,一般只是装作没看见或随便吐槽几句。但这回观衍忽然察觉出了不对。

竟是有一张“小纸条”,忽然通过赦生大道内部飞进了他的手心里。

对,就是指名道姓,偷偷地并且准确地塞了过来。

还真是一张,小纸条……

观衍看完了那龙飞凤舞匆忙写下的字句,为那许久不见甚是想念的熟悉语气微微一笑。然后在他手中这道讯息消失不见。他摸了摸自己虚幻的胡子。

“诸位,”平时不爱发言的他,忽而向着赦生大道这边的入道者群体出了声,“可有哪位,现下有空闲?”

第三百二十三章 轮回台下黑天白地

如观衍所见,郁子规将仙国事故的锅一股脑推给了金德仙躯那四分之一个自己,换得人身自由,成功回到了多年未见且面目全非的故乡小生杀界;而她那万众瞩目的、困于仙国内部的四分之一分躯魂魄,带着无数仙人都想知道的秘密和真相,现下却是去了哪儿呢?

它其实落在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

在生死轮回中央仙国外圈的一圈界云墙和秘铜轮回台之下,或者说,通过轮回台那一座座深井沉下去,再穿过井底荡漾的万丈混沌云液暗涛,一路往下,再往下。

自整座仙国以轮回台为基扎根于万空琉璃界那块区域的最底部,还要再往下。

就像是沉溺坠落到了无光的深海之底犹嫌不足,再往下竭力一探,便于海底最深处忽而辟出另一方天地。

黑天辽阔,白骨林立。

无星无月的夜穹下是一片干净、纯白而绝寂的大地。

旷野的风掠过满地无穷无尽的破碎白玉白骨,寂静地撞了回来。

四周环绕的白色群山缓缓地拔升上去,接入漆黑天幕。不,或者说,此处便是一个巨大天坑的中心,在最凹陷处抬头环视四周大地便有如群山。

郁子规四分之一个魂魄,像块没重量的破棉花一样,飘忽跌撞地从白色的缓坡上滚了下来。

修炼之人的魂魄若意外自身躯剥落或身死之后被打回受伤的鬼仙境状态,看上去就像是这样的一团如羽光般游离、透明无状的薄片,脆弱得很,一个不好就可能魂飞魄散。这么一小团东西,艰难穿越那么多层海水般的混沌云液落在这里,竟没有飞散或磨损,依然是郁子规金德仙躯那不多不少四分之一。

当初郁子规还没有成为“郁子规”时,整个魂魄在云海虚空里如断线风筝般游荡,她也是像这般,大致能听到身边的声音,但忽远忽近,忽虚忽实,像睡一半醒一半,无力自控,非常难受。眼下这状况,她也只模糊记得自己在轮回台上某处自爆仙躯,然后被人捉住,再然后被抛入了某片深海,在海水里不由自主地沉下去,漫长得像是几辈子的时间过后,才终于落到了硬邦邦的实地上。

“啊——”她努力地凭借自己那点可怜的修炼知识,想把已经毫无修为的鬼仙境破碎魂体凝一凝。

四野空旷苍白。唯有此处发出的动静,在风中远远地传了出去。

这一小团游魂从天坑坡上往下滚落,中途不巧撞上一根突出坡面的粗大骨架,差点被撞飞出去。而那骨架的侧边,不知何时,悄悄伸出了一双红彤彤的眼睛,看了过来。

纯白色毛皮裹着圆滚滚的身体,柔软的耳朵趴在两侧,周身缓缓燃烧着雪光。它蹲在那里,同时嘴里无声地嚼着什么东西,连带鼻尖一耸一耸,十分可爱。

那是一只……兔子。

好吧,如果忽略它极富压迫感的巨大体型的话,还是很可爱的。这只兔子雪球似的身躯足有两人高,蹲在同样有两人高的白玉残破骨架后面,像一座会呼吸的、胖墩墩的雪色小山。观其外表展现的修为,起码达到过地仙境。

郁子规的这团魂体滚呀滚的落到天坑最底部才停下,她缩着颤抖着,还在艰难求生。

骨架后面蹲着的巨型兔子,始终蹲着不动,只低头看向底下的鬼仙境小魂儿,像是在判断这小家伙能不能自行把意识收拾清楚,清醒过来。同时它嘴里还在不断嚼着,巨大的红瞳毫无感情。

一条闪耀着淡灰色月光的瘦长影子从兔子身后奔了出来,轻巧地顺着骨架几步跳下来,跑到了天坑底部郁子规那一小团分魂面前,凑近,嗅了嗅。然后它回头看向地仙兔子,得到了命令,便咬住郁子规的魂魄往背后一甩,就这样把“她”驮在背上,转头绕过骨架,往缓坡上奔去。

……

郁子规很久之后才在天旋地转之中找到了五感。

风声萦绕耳畔。满地刺目的白色让她立刻又“闭上了眼”。只有此起彼伏的声音包围着她。她本能地一挣,没能挣脱,好不容易凝起来的自我意识又差点溃散。

她飘乎乎地努力想在虚无中抓住点什么。却只听到一些忽远忽近的声音。仔细听,那议论的焦点仿佛正是她。

“……特地去蹲了,果然捡到一个小友。刚从人仙境跌落……”

“人仙?等等,‘她’怎么进来的?”

“才人仙?!这里何时进过如此低修为的?”

各种惊呼过后,忽然一静,像是有新的人到来了。

“交给我罢。是我拜托了抱月去天坑处把‘她’接过来的。”

“噢,这么说这小魂儿就是你先前说的……”

“什么?”

“是前些时间的……”

“是那条缝!”

各种声音戛然而止。

……

碎骨和白玉堆成的小小丘陵之下,数只灰色和银色的瘦长狼影奔到了它们的目的地。顺着白色坡面一个飞跃,轻盈地落地。同时郁子规的四分之一魂魄就这样被毫不客气地甩了下来,摔入地上的碎玉乱骨中。她没力气撑起,只好任由自己跌坐。

但她居然能“坐”了!一团软乎乎的透明片片能坐起来了。这说明她终究没有魂飞魄散。她还是挺高兴的。

鬼仙境的碎片郁子规终于能够“睁开眼”,开始研究自己身处何地。

她大吃一惊。

前方不远处,满地荒凉的白骨碎片中安静地蹲着一只巨型的白兔,几只帮忙托运郁子规魂体的虚影嗖嗖嗖地跑到它身后,藏起来了。

这只一望而知是高境大能的白兔好像是正在围观另外两位同样一望而知是高境大能的仙人。后两者正浮在离地一丈高的半空里相对而坐,闲极无聊地在空中画彩色虚线格子,仿佛是下棋打发时间,顺便屈尊降贵地等待郁子规清醒。

“欢迎来到黑天白地。——这破名字是我起的,随便叫叫,呵呵,——总之,是我们接住了你呢,小朋友。不用过于感谢我们。”

第三百二十四章 地底永狱

欢迎来到黑天白地。——这破名字是我起的,随便叫叫,呵呵,——总之,是我们接住了你呢,小友。不用过于感谢我们。”

小残魂儿郁子规呆呆地望着他。

说话那声音热情轻佻,又莫名耳熟。其主人是个偏身歪坐着的男人,扭过头挑着眉毛瞅了她一眼,又扭回头继续跟对面厮杀,那副姿态让人看了想打他。

郁子规视线往下挪,原来此人保持这种别扭姿态坐不太直的原因是有一支光芒逼人的金翼长枪,准确地将他这副魂体穿背而过,枪头从胸前透出。金翼盘龙纹长枪绕着一层薄紫虚焰,如飘带般环绕枪身并碎裂燃烧到男人身上,有种古老萧瑟之感。

这一位外表为男性修士的大能者仙魂,带着穿透整个魂体的长枪,一派悠然自在,仍大呼小叫跟对面那位沉默素净的女仙下着“棋”,一拍大腿道:“隐天岑,你先别‘下’!说好今天要陪我理三局,一局都不能少!”

那只巨兔饶有兴趣地围观小残魂儿郁子规毫不犹豫地往女仙那边挪了过去。

跟忽然间找着主心骨似的,郁子规蹭到对方身边,欲言又止。

那女仙模样的魂体——隐天岑稍稍朝她瞥了一下,任她跟好学生似的在自己身边乖乖一坐。

她淡笑着吐出四个字:“稍等片刻。”

于是郁子规立刻等了起来。她觉得自己从没这么听话过。

毕竟……她已经看出来了。

这块不寻常的小天地,位于轮回台井下万丈混沌水海之底,面前一个个都是大佬没有仙躯法身的仙魂本体,无聊地蹲着不挪窝。很明显,这就是生死轮回中央仙国底部隐藏着的一个只有仙魂能进入的神秘地底空间。恐怕连顶上那两位仙国的主人都不知道它的存在。

撞破了仙国真相的这四分之一个郁子规终于能明白,那些被生死狱主和轮回台主下狠手替换的大能者仙魂都掉到哪儿去了。

就是这里。

仙国里未入生死的所有魂魄都是在井底混沌水海里随波漂流,浑浑噩噩等着重入轮回。一段段小时空被替换后,变成平行时空流落崩散,从中掉下来的仙魂本尊有一部分破碎着沉入混沌水海,混入无数土著凡魂中再难分辨,还有一部分,便是这些原本是神仙的这种顶尖级别的仙魂或者少数足够强大的地仙的仙魂,他们还能找回清醒,意识到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在地底混沌海中挣扎,试图通过时空与时空的裂缝回到上面去,但与天外同质的混沌水海深厚无垠,连那俩仙国主人自己都搞不定,这些仙魂最终还是不断下沉,落入神秘空间黑天白地,被困至今。

“反正我们就是落到这儿喝西北风的倒霉蛋!”

被枪穿身的仙人气势洋溢地对郁子规这个黑天白地史上最低修为的魂魄说道,“哼!生死狱主黄口小儿!等我出去了!他给我等着!”

“嗯嗯。”郁子规赶紧同仇敌忾地点头。

等到隐天岑终于陪那男人理完那局肯定不是棋的不知道什么东西,隐天岑拂袖离座,换了那只叫做“抱月”的地仙兔子蹦到隐天岑坐的位置上替她。郁子规还盯着那悬浮于半空的彩色条纹格子猛看。

她根本看不清里面是什么,仿佛有深邃无尽的小团星云在纵横的彩线中翻滚,勾勒出一个略扁圆的球形轮廓。

“本宫不太会玩儿这个。”那巨兔往下一趴,口吐人言,感觉很棘手般地也开始埋头研究。

“这是黑天白地的地图,我们在监控它每一处边边角角,找它的漏洞。你就别看了,以你的魂体,再看就散了。”

隐天岑的一只手,轻柔蒙住了郁子规好奇的眼。

这只仙魂之手带着清净冷然的淡香,却让茫然无状的郁子规慢慢安下心来。

“您,您当时是主动……”

终于见到这位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佬,郁子规沉默一会儿,突兀地小声问道。

“是的。”

隐天岑倒没有被冒犯的样子,并不避讳自己当时是被郁清明的窥视惊醒之后发现异常主动脱离躯体的。

她当时伸手把郁清明抓进岑天放的躯体里换了自己仙魂离开。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便是要留下线索来。她希望正在做任务的郁子规能发现迅速监视对象的异常,主动向天外求助,捅破两位仙国之主的阴谋。可惜郁子规虽觉不对劲,反应还是没那么快,直到最后一切变得乱七八糟了才匆匆醒悟。

好在如今她还是送出了一场大乱,也算达到了隐天岑想要的效果。另外因为隐天岑暗中留下的这一印记,郁子规自己的一小片残魂在同样被打落仙国进入地底混沌海后,也不知不觉循着因果,循着她自己无意识追随隐天岑的心念,一路下沉,也追逐着隐天岑仙魂下沉的痕迹落进黑天白地里来。

“……这里,真的是出不去的吗?连你们也出不去?”

郁子规抬头看着眼前和四周黑白鲜明的风景。坐在她身边的隐天岑却没有回答了。答案,显而易见。

黑天白地,是仙国地底的地底,一块完全封闭、无人知晓且只许进不许出的天然境中境,如沉在深深海底的一块空心顽石。他们就是被困在这石头内部的空心里的。

没有人烟,没有仙灵妖魔鬼,没有任何会喘气的生命,地上连一根草都不长,只有无数层破碎白玉和白骨堆成的大地,堆成丘陵乃至高高的群山,横在漆黑天穹下,像座永恒牢狱。

总计大约有十来位神仙、三十来位地仙的受伤仙魂被困于此。外面那么多年过去,他们一直只能在这对大能者而言非常狭小的天地中游荡。

他们所有人都在拼命想要出去,却至今毫无进展。

隐天岑是最新落进来的一位。她进来以后发现,这些同样被坑被骗被困的仙友为了出去已经是想尽了办法。有的仙魂成群结队整天蹲在黑天白地天顶上或天地交接边缘寻找薄弱点;有的整日念念有词计算因果;还有的就跟与隐天岑“下棋”的那位仙人一样,打算拉人一起搞实时监控和推演,万一黑天白地哪里有变化了就立刻行动……

被困者们互相都已很熟悉了,在想方设法脱困这件事上默契十足,平时倒是在黑天白地分散行动,很少聚在一起。

他们忙活这么些年,已有些成果。有人可以隐约与天外自己人的势力有了一点点呼应,有人已经修出来了许多魂魄之力等机会以蛮力脱身,甚至可以隔着黑天白地和混沌水海轮回井推断顶上仙国的某些动静了。但仍是无法直接打破这片天地。

“因为黑天白地是生死轮回仙国的根部,它和上面那些界云墙、轮回台井、混沌水海、仙国大地和云端天道一样本身便是整个小世界的组成部分。我们虽未曾查出它是如何诞生的,但有一点确切无疑,——仙国一日不毁灭,它便一日不动摇。”

“等着,慢慢等着。别急,郁子规,你在上面做得很好。”

郁子规的小残魂儿以一种忐忑的心情偷偷仰望着身边轮廓淡淡的魂影。隐天岑没有看她。不知为什么,这位曾被封印于镜墙的神秘神仙,看起来普通,从未展现她的力量,但在郁子规眼中却是她遇到的第一个符合她想象的、具有一种高绝悠远神仙气质的大能仙人。

是啊,上面那个仙国,已经出现了一条缝隙。郁子规想道。——我还出了一份力。

想必不用等太久,这片牢笼天地就可以迎来一种变化吧。

她们一大一小两个仙魂背对着吵吵闹闹的其他两个仙魂坐在一块平缓的碎玉地上,不再说话,望着那黑天之下的白色地平线。

等待的这段时间,她可以先做点什么呢?

郁子规又悄悄地思考了起来……

第三百二十五章 地底永狱(二)

接下来的日子里,隐天岑跟拎个小猫小狗似的把郁子规拎在手边,走遍了黑天白地各个角落。

郁子规也就亦步亦趋跟在隐天岑身侧,见到了更多被困的大能者仙魂。

这些曾在云海大世界中称霸一方或超凡绝伦的大佬并不理睬这个境界过低的小残魂儿,或者说他们已经快被关疯了,除了着魔般埋头研究怎么出去之外就不太理睬其他任何事。他们或成群结队聚会讨论,或在黑色天空上、平缓的原上、骨砌山脉的顶端,孤坐或游荡……但无论如何,这密闭的囚笼依然只是一片白茫茫。

他们中有一两个熟面孔,比如郁子规睁眼第一个看见的那位挺英俊潇洒的男修仙魂,再比如那位白兔妖尊,郁子规总觉得好像在上面见过他们一样,或许他们也是试炼途中被替换了掉下来的。但郁子规也不好意思追究探问。

只有少数人会跟逗猫逗狗似的低下头来,跟这个隐天岑身边的拖油瓶小人仙说话。他们当然不会询问她会有什么锦囊妙计,只会反复地跟她确认她掉下来那一夜里仙国被撕出裂缝的细节。

多少年了,头顶上那个仙国居然真的迎来些微动摇。日夜监控黑天白地的被困者们远远感知到那一丝异样,或喜悦,或紧张,非常想抓住这一契机。但具体要怎么操作,怎么从那丝动摇中找到逃出生天的路径,依然还是个问题。隐天岑提出了那一个通过打破仙国来打破黑天白地的理论,目前只是理论而已。他们还需更多推演和谋划。

“黑天白地不可怕,我们被困于此唯一的原因是它的封闭。彻底、完全的封闭隔绝。连天机都传不出去。像这种地方哪怕在大世界中也不多了。”

“有个醒来的地仙撕开了那条缝,很好。就看这条裂缝能不能继续动摇这个世界更多。若它能一直延伸到底下来,伸到黑天白地外面来,我们或许能借由它,让黑天白地破开一个口子!”

“一旦我们能撕开黑天白地的‘外壳’,把手伸到外面那层混沌水海里,那便是离脱身只差一步了。”

“看……它正在往下裂开……”

好几位被困的大能在黑天白地里已经转行研究生死轮回和时空大道了,天天琢磨这试炼场小世界的整个结构。隐天岑带郁子规去给他们看时,说话的人就跟她讨论许久,最后伸手往上,指点着什么。

这些个大佬很习以为常地站在远离白色大地的高空之中。小朋友郁子规藏在隐天岑袖子后面,悄一抬头,什么也看不清。

隐天岑却看着那浑黑的天宇,平静的双眼微微一眯。

“时空……”

“是。时空。”

那条由洞光纵横真人撕开的口子,在仙国之上表面上已被生死狱主和轮回台主暂时弥合,但内部却永久留下了痕迹。它其实正往下慢慢游动,被困的大能们在这混沌井底看得异常清楚——它裂开的那部分,从仙国的各个“时空”下切,成为了一个漏洞。

那些时空已被切成漏洞。那为什么他们不能恰好趁机从这些破碎的、重叠的、混乱的时空入手呢?

万空琉璃界,何以名为万空琉璃?正因为它界内各小界源源不断生产和埋藏着超量的时空大道,以之为特色,远超云海中其他旧界。这生死轮回中央仙国说破了天也是坐落于万空琉璃界的小界之一,时空大道其实亦是它的底色,是它界膜架构的一部分。要打破它,要动摇它,他们或许正可以从这仙国内的时空想办法。

各位大能的视线穿过那厚厚的黑天,仿佛直接看到了外面万空琉璃界的其他空间。

连郁子规也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

第三百二十六章 拜访阴阳道宗

万空琉璃界。中央地带。

这里有一个叫做“天雷朔方十三界”的小界和一个叫做“西南纯阳界”的小界,是万空琉璃界内离生死轮回中央仙国最近、几乎是贴着这试炼场的界云墙“墙根”分布的若干界其中的两个。就在这两界交接处,坐落着一座大湖,一座巨山。

湖为界湖,山在湖中,横跨两界屹立着。

那横跨了两界的大湖湖水呈现一种惊人的剔透,湖面下万丈厚的透明水体可以一直被看透到深湖之底,而湖面上却蒸腾着重重叠叠纯粹之极的阴气和阳气,它们化为各种变换不定的华彩幻象,时有色,时无色,时斑斓万状,阴阳旋转交织着圆融色泽,如万花筒中一般。

这里,便是掌管云海大世界所有先天和后天的阴阳大道的道统本家——阴阳道宗,其设立在万空琉璃界内的分宗。

换句话说,这就是万空琉璃界内所有修炼跟阴阳有关的大道修士的道统传承授法圣地。万空琉璃界内各小界有无数修士来此修行学习,培养了一代又一代阴阳大道的后人。像这样的道宗在云海大世界中有很多。阴阳道宗是其中势力最深厚、传承最悠远的之一。毕竟,阴阳是一种非常传统、极其常见的大道法则。阴阳二字是每一个修士仙人从开启最底层次的修炼就耳熟能详的概念,在三千世界中极易形成各种各样的修炼体系,阴阳道力深深浅浅广布于各大旧界。升到出界登天、进入混沌的程度,自然也就万川归海,修行同一大道的高境仙人们联合创立了阴阳道宗。

各种新旧修界、各种形式的仙人组织都可能翻覆生灭,但道宗就是这般特殊。比如说这阴阳道宗,只要世上还存在阴阳的概念,阴阳道宗就很难灭亡。

最近,隔壁生死轮回试炼场隐有风波,天雷朔方十三界和西南纯阳界两界的天道主人们确实也是听说了。他们加以关注,颇多八卦。但在这里,他们底下的两界,包括两界内种种修炼组织,包括这立在附近的阴阳道宗分宗,却并没有受到仙国事件的影响。

万空琉璃界的鬼仙和人仙们依然还在辛苦在大地上修炼着。界外之事都与他们无关。

……

天上,一条细细长长如飞鸟云迹般的浅金色云线。它从天外混沌云海中发出,连接着此地界膜内外,末端射入湖上巨山的巅峰上某处。

今日,忽有几个人影,出现在这条很少有人有资格踏足的特殊传送道上,自万空琉璃界天外而来,直奔阴阳道宗而去。

阴阳道宗坐落的湖中山上,有一些意识到有外客进入道宗的小修士停下脚步,举目羡慕。——那想必是天外降临的哪位同道大能尊者吧,不知为何事而登门。

“欢迎——”

湖中山峰巅一处亭中,一阴一阳两只狮虎形幻兽看守着金色传送道的出口。当新域小阴阳界的现任气运之子花重领着几人走进来时,阴阳道宗负责接待天外同道贵客的人仙便在亭中现了身。

但这位捧着一阴一阳两条飘带的鹤发老头儿忽然跟被掐了脖子似的,声音一断。

虽还按惯例,唤出两队道童招待花重和他的人在亭中坐下,布上茶水。但接客仙再开口,却带了一丝别扭,怪里怪气的。

“……稀客啊,稀客,”接客仙一甩两色拂尘,皮笑肉不笑地道,“原来是未来的小‘花主阁下',您大驾光临,有何吩咐啊?”

花重神色毫无变化,自感正常地坐着。他身后的唐狸子戴着遮面的兜帽,却仿佛没料到他一个阴阳衍化新界的气运之子跟阴阳道宗会是这样的关系,新奇地来回看着他俩。

“哎,好久没来找你们了。我在第二层过得不好你们不是不知道。这不是最近又遇到麻烦了。只能找你们帮忙嘛。”

花重笑容可掬,毫不羞耻地说道。他着重强调了“又”字,而后得寸进尺,开门见山。

“——我欲借贵宝地一用。听闻贵宗修炼室在道宗各分宗名列前茅,还有新扩充的书阁,哎,正巧第三层有几位阁下近日要招我听讯,我也要找一处分宗闭关……贵宗修炼室,可能容我叨扰几日?”

对面老头儿气得吹胡子瞪眼,却还得辛苦维持着他们分宗的脸面。

“若只是这般,您不知为何看上了琉璃界小小分宗?要论修炼资源,鄙宗远比不上舟上人仙界、地仙界。”

——你有事直接去找阴阳道宗大佬们在仙舟上的分身不好吗,闯进我们这可怜的旧界小分宗到底想干嘛?

“其实我已去过了,”花重继续笑道,“正是去过了才知,有些东西,偏只有你们万空琉璃界这样的旧界里有。”

唐狸子缩在后面已经看不下去了,差点没掩面说算了吧。但他终究没说,闭嘴观察花重与阴阳道宗之间的交锋,看着花重对阴阳道宗的强盗贪求和阴阳道宗对花重的嫌弃厌恶。

来之前,唐狸子只是听说花重要离开舟上几日,阴阳道宗有事要招见他。也就是他得找个有特定条件的地方闭关,方便某些极高境界的阴阳大道大能化身来找他开个什么会。花重知道郁子规这边的唐狸子最近有些问题要查,就直接带上唐狸子了。恰巧万空琉璃界这里也有片阴阳道宗的地盘,大家一起来,不就是顺路嘛。唐狸子听花重保证,他们只要来了,就绝对能进去;一进山门,就绝对能进人家传承不知多少万年的书阁;这建立在万空琉璃界中央地带的道宗分宗,绝对藏着一些连舟上都查不到的秘密信息。这是他之前答应给郁子规帮的忙。唐狸子乐颠颠地来了,只是没想到原来花重跟阴阳道宗各分宗的关系这么不好。

真奇怪啊。

唐狸子仍是装作路人看着花重笑盈盈的脸,想道。

关系都这么紧张了。花重咄咄逼人,可对方为什么又不太能拒绝他的样子呢?

第三百二十七章 关于新域的若干问题

“请进。”

最终,在花重的无声逼迫下,那老者模样的接客仙几乎是捏着鼻子同意了他的要求,恨恨地把他们领进了阴阳道宗。

他还是黑着脸,十分不欢迎地把他们带到了专门欢迎贵客的洞天前,丢下一句自便,人就迫不及待地消失了。花重领着身后几人大摇大摆地进了去,一副来自家庄园小住度假的样子。——本来就是“自家”嘛。

阴阳道宗放在万空琉璃界的这处分宗还是挺庞大的。也是因为在这片旧界积累多年,底蕴深厚。连这些招待客人的场所也是由阴阳二气构成了几个如连环扣般勾在一起的阴阳洞天,坐落在丛丛黑色巨岩山峰背后,如一片寒热交织的双色蜃楼。

一进去,原本只是形容无状地充斥整个洞天的阴阳二气顿时勾起五行,在灵气中化成来客喜好的宫殿洞府模样,并在空中铺上四通八达的浮廊和浮阶,随时去往灵气充足的修炼室、豢养阴阳幻兽的秘境、各分宗互相通联的书阁、议事厅、清谈室等地,又不会通往分宗内自家子弟修炼的私密区域。

唐狸子被眼前一大片符合花重品味的奇花异草和斑斓森林辣了一下眼睛,赶紧告辞说要去替郁子规查资料了。

“这次真是麻烦你了。”走向去往书阁方向的出口前,唐狸子回头客气道。

“不麻烦啊。子规她在舟上也帮过我几次……”

花重非常无所谓。反正占的是阴阳道宗的便宜。他很乐意。

“去吧去吧。你应该可以待上三天。我也要去听人教训了。”这位锦袍宽袖的人仙倚着刚化出来的浮廊栏杆,懒洋洋地揪起栏杆外的一根灵草闻了闻,“没跟你们说过吧?每隔一段时间我就要被这些阴阳道宗的大神、前辈抓来‘教育’一番,烦都烦死了。”

“听说很多气运之子都是这样,只要上头有个道宗就逃不过。”唐狸子跟花重关系不错,但他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看来那不是花重喜欢的经历。

“好处也有,坏处也有,”花重抱怨道,“我倒觉得上头没有道宗的气运之子还自由些。虽然会更辛苦。但与之相反的代价就是你要往哪个方向修,你要收什么样的门客,要等什么时刻晋升,全得按他们的规矩来,甚至升上地仙以后仍不能随意行事。其实有时候我挺羡慕郁子规的……”

花重很快送走了唐狸子。

再不情愿,他也只能把那根清香的灵草放进嘴里嚼着,一副披头散发、浪荡而闲适的模样,晃晃悠悠地踏上了另一边的浮阶。

……

事实上,很多境界稍微高点的仙人都知道花重这个修阴阳大道的新界气运之子跟阴阳道宗为什么不对付。

原因无他。就是因为阴阳大道本身。花重这种新域里自个儿长出来的,小世界被人发现了才得知天外有天的野生气运之子,他的阴阳大道太过奇葩,——以气化心念,凭借那股念将自己身体生生炼为阴体和阳体,叠在一起修成人仙境仙躯。这个阴阳体还不是什么普通的纯阴体纯阳体,在他那个小新界中,其等同于人体的五脏六腑器官。这简直奇葩到与大世界里常见的几种阴阳大道完全不符,在某些老古板眼中都可以算是邪道了。

在仙舟上联系上阴阳道宗后,很多同道大能试图教花重如何描补,将这种另类的炼体式阴阳大道修改到大部分人能喜欢和适应的程度,但花重这个人看上去很好说话,在这一点上却十分坚持。他死也不改。他代表的是他们那个小新界的天道。在老家我们都是这么修炼的,为什么要听你们的去改了?

也不是没有沟通过。但你说一句“阴阳不等于男女”,花重就给你来一句“也可以等于”;你说一句“无论变男变女,人的躯体必须要有一个固定的性别,不能,至少不应该……”。花重又给你来一句“凭什么?谁规定的?”。就这样,只能彻底闹翻。

异端比异道更让人生气,阴阳道宗压着他不准他短时间内回去升界主。他想自己去收门客也至今没找到。花重依然走他那一条前无古人的、自己瞎捣鼓的阴阳大道,经常偷偷做一些奇奇怪怪的、十分唯心的、惨不忍睹的实验,顶着那些“果然是偏僻新域来的乡巴佬”的暗中嘲笑。到最后,也只有郁子规那样同样是新域来的、独来独往的、爱自己瞎捣鼓的奇葩气运之子能跟他做朋友了。

花重抬头,对着旁边两个不太友好的面孔友好地笑笑。

那是两位坐在他身边的,同样是人仙境的阴阳大道气运之子。不过他们是道宗在旧界和宗内培养出来的乖孩子。野生的花重跟他们一向合不来。

周围,黑暗里流动着璀璨星河。他们此时正盘膝坐在一间古朴会堂中心的空地上。除了花重是真人,身侧两人皆是虚造投影,来自遥远天外各方,只为聚在一起开这个会罢了。

四面墙壁上方,亦是一个个古老磅礴而令人心悸的天外投影,闪着星光,如漫天仙神一样高高地围着他们,俯瞰着他们。那是阴阳道宗内至高级别的几位神仙和地仙。正是花重烦得不想再看到他们的那群大佬。

“花重。”

本来在走神、不想听这些例行教导的花重忽然间被点了名。

“啊?”

他条件反射地出声,得到了身边其他两个阴阳大道气运之子怪异或不屑的注视。

“问你问题,你为何不回答?”

花重怔了怔。原来,今天这次被召见,那些一直唠唠叨叨的大佬们没有像往常一样讲阴阳大道的传统、给他们传授阴阳大道的密辛,而是在集体讨论一件事。他花重似乎就是这件事的核心。只是他刚才没听,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经过一位对他态度较好的地仙前辈的暗中提醒,花重才终于搞清楚,原来他们刚才是在严肃地问他话来着。他们问的是,——最近这段时间,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人突然接近他,刻意打听关于他那个位于新域的“小阴阳界”的一些事情。

花重定定地环视四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花重不明白为什么前辈们会问这个问题,他只感觉到,这可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第三百二十八章 关于新域的若干问题(二)

新域,是什么呢?

新域指的是旧有的混沌云海撕裂开之后新出现的那部分星域。自从天庭崩塌,混沌之中失去秩序,原本井井有条的三千界空间就分崩离析,化为散乱和混乱,混沌云雾涌起,大世界空间在破碎的同时也开始了膨胀。在膨胀过程中,空间被撑开,原有的各方旧界大多还继续存在,但在旧界和旧界间的缝隙中,以及整个混沌云海的边缘处,便也有一片片新的空间出现了。它们崭新而空旷,从中诞生一个个前缀为“小”的新生修真界,如一个个黑暗中的孤岛一般。

真正意义上的新界只能诞生于新域,新域也只能孕育新界。新界必然是野生的,藏在同样野生的新域里,需要去寻找,去发掘。比如郁子规的那个小生杀界。也比如花重的老家,被发现后便被阴阳道宗纳入门下并起名的小阴阳界。

可是,都多少年了,发掘新界,发展新界,也没什么特别之处。花重现在想想自己那老家有什么可探究的呢?最近怎么会有人来打听?

他甚至从面前几位大能的投影中感受到他们那股罕见的关注之情。

“……最近,没有人刻意接近我,向我打听小阴阳界的事情。”

过了一会儿,花重谨慎地收了收背后那枚花朵状的气运印记,回答了问题。

此言一出,他就感到各位神仙和地仙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那便好!”

四面墙壁上,一人声音传来。

“若有,也不要理会。但凡有人提到新域二字,向你或其他新域之人探问,你当首先上报道宗来!”

几件光芒凝成之物忽然落入花重的手心。他低头一看,竟是几片阴阳道力凝成的一次性传讯长符,可以随时召唤面前这几位的分身意识,呼救或传告。

花重觉得实在是新奇。过去他每次为了小阴阳界想从道宗这边求点什么都要撕破脸皮,至少是斗智斗勇,就连按照流程申请新界扶助也常被刁难的。可现在他却像是被保护起来了一样。

不要白不要。他受宠若惊地把符收了起来。

然后,已经品出一丝不对劲的他也开始了反问。

“为什么?”花重表现出一种从没见过的好学,“新域怎么了?难道有什么事发生了?还是有什么跟新域,跟我们这些小新界有关系?”

他们这些小新界的人仙气运之子,出了混沌云海之后所遇到的天外仙人大部分是友好的,对他们是欢迎的;与道宗或其他旧界势力或某些前辈的关系,可能因为规则和修炼习惯等分歧而有好有坏,最差也就是像花重与阴阳道宗这样了。但总的来说他们这些新域来的小朋友都是受到追捧和关照的,也是许多势力追逐的焦点。他们人也不多,势单力孤。这样的一个群体,忽然受到保护,花重觉得恐怕不是什么好事情。

花重从自身角度出发,表现出对自个儿安危的顾虑,刨根问底。

“我们新域,——新域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有人要打听?他们要打听什么?”

“你不必问。”

对面毫不客气地答道,“这不是需要你掺和的。花重,你是一位新域气运之子,做好你的本职。其余的,上报道宗即可。”

那种熟悉的古板、严厉和高高在上,让花重挑挑眉,又露出了惯常的微笑,闭嘴了。

“散了罢。”

没人再理花重。古会堂里四壁上的星光闪了闪便暗了下去,两个并非新域的阴阳大道气运之子暧昧不明地看了花重一眼,其中那个少女还盛气凌人地朝他翻了个白眼。他们也身影消失。都离座走了。这次召见算是结束了。

直到走出门去,回到天光下,花重还沉浸在这个消息里没回过神来。

“新域,看来是出了什么异常了……其他的新域气运之子呢?他们有没有收到消息?”

这是他来到天外之后从没遇过的情况。他也从未听说过有哪个新域之人收到过这样的警告。

不过……

花重一边悠悠闲闲地往分宗另一个峰头的修炼室走,准备去蹭点道力不算白来,一边手里已经无声无息地拿出了他的玉牌。

他准备跟同样是新域气运之子的郁子规通个气。阴阳道宗应该不会大肆宣扬。他琢磨着那些大能言语中透出的危险之意,觉得还是告诉一下郁子规比较好。她上头可是没有道宗能给她传消息的。

另外,还有一点,那就是刚才他说谎了。

实际上确实有人找过他,古古怪怪的,他没理睬,早忘在脑后了。出于面对阴阳道宗一贯的逆反心理,他刚刚想起来了也没当着那些大能的面讲出来。不过现在看来,他恐怕还是要联合其他新域之人去搞清楚是怎么回事才行。

……

“啊?还有这么件事啊?谢谢你告诉我,花重。”

远在整个混沌云海往西边缘的新域里,正忙活着小生杀界那点破事的郁子规,听到这个消息果然就很惊讶,然后她跟花重道了谢。

“……咱们新域居然这么特殊,我也是第一次知道。”

玉牌对面,郁子规将人仙境的神念化了个神念小人儿蹲在她的空间中庭古木树影里,对着她的朱砂屏风唠唠叨叨,花了点时间跟好久没见的花重聊天吹水。

混沌云海各处新域里可能出现了什么问题,或被某些大佬搞出了什么新发现,引起了某些人针对他们新域气运之子这个身份的窥伺,——花重和郁子规对这个从古老道宗内部流出的秘密消息叽叽咕咕猜测了一番,只能得出这个结论。再往下也猜不下去了。

于是他们这俩新域气运之子也没太挂在心上,只是稍稍记下了这件事,换了个话题继续吹水。

“——话说回来,咱们新域确实是很‘受欢迎’啊。我记得我才离开小生杀界不到百年吧。一回来,这里简直是,面目全非,整个小世界我都快不认识了。我踩到这土地上,都不知道如何下脚。”

郁子规最近是忙得焦头烂额,好不容易有个空隙透透气,抓住花重就开始吐槽只有同是气运之子才能理解的烦恼。

“你猜猜我回到小生杀界看到了什么?你要不要猜猜看?”

第三百二十九章 故乡的这些年

我猜啊。”

屏风这头,花重亲切地捧着脸说道,“你那边,如今大概是,龙争虎斗,群雄并起!”

“很多人已经先你一步进了界,你那边肯定是早被他们搅得天翻地覆了。很正常。不过,以你的本事,我猜也难不倒你吧。”

“……”

郁子规不想接受花重的友情吹捧,她其实想说我被难倒了,但她最终只是捂住了脸。

“是,小生杀界变化良多,不只是因为那些天外来人,它本身也……哎,我差点以为我离开的不是几十年,而是几千几万年了。”

“我没想到小生杀界能变成这样……”她说。

……

回来之前,郁子规自是听说过小生杀界已经远不是当年模样,但等她真的降落到曾经的这片大陆上,她才亲自体会到其变化之大。

当初,约四十年前,她和另外两个人被某个脑子似乎有点问题的神仙强行带离故乡,那时的小生杀界,虽然镜墙已裂,但修仙界和修魔界双方一杀一生,一方残酷血腥而一方鸟语花香,地域划分还是清楚分明的,有互相纠缠征伐,也只处于十分初级的阶段。

郁子规没想到的是自她离开之后,双方的“融合”竟会进展如此之快。

在郁子规在仙舟第二层获得身份,亲口承诺加入仙舟,初初站稳脚跟的那一年,此地的变化就已经开始了。

仙舟迅速派驻了一批又一批境界不等的仙人来到了小生杀界外围。他们有的在界膜外修建各种界门界台和宫殿建筑,有的直接进入了这片大陆,调查,走访,甚至,以各种方式与界内势力交会接洽,隐秘插手了这里的天道形成期。

这不能怪仙舟不礼貌还是什么的。因为他们是来接收这个小新界兼收拾残局的,他们围在界膜外,将差点崩坏又瞎糊弄拼回来岌岌可危的界膜进行了进一步详细的保护和修复,同时也将其纳入仙舟保护范围内,杜绝云海中其他势力对它的觊觎。而以天外人的身份分别去接洽交会界内各方,对于每个被仙舟收纳的小新界而言,其实只是例行公事。那或是看好此界气运之子,去帮忙为未来界主的晋升做准备,或是干脆想将界内某方自生自长的道统收入门下,进行教导。这都是混沌云海中的常事。就好比万空琉璃界仙国那边诞生了一抹鬼道,立马就引来了鬼道道宗一样。

仙舟不会去支持小界内部任何一方,只会不偏不倚,将这类小界当做一个整体去看护。而至于舟上各方人士有着怎样不同的诉求,在监察司的规矩之内去插手新收纳的小界,那就是各方人士自己的事了。

对于结构比较特殊的,曾是全封闭的,如今正在天道形成期战乱频仍闹成一锅粥的小生杀界而言,这些外来之手,会对界内造成巨大的影响,也是必然的。

在郁子规埋头苦修,把自己分成四份去拼命补课填充仙躯的那三十年里,小生杀界也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界内“融合”。

修魔界那边,各大魔门的内战从一开始打响就不曾结束,最初引着整个世界进入天道形成期的郁氏早已覆灭,但为了争夺郁氏留下的资源和领导地位,其他魔门互相打得水深火热,连镜墙破碎、通道打开也只是给他们添了点彩头而已。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魔修们得知了天外有天,以及三千世界的人已经到来,事态反而变得更加严重……和奇怪了。

在郁子规等三人离开的第四年,魔门公叔氏忽然宣布,他们获得了一位命主“杀戮”的域外暗星天魔的青睐,那位神仙境界的魔君阁下派人进入界膜与他们传话,他们举族已成为这位阁下的奴仆,未来将代表其在小生杀界的利益。

一位公叔氏血传魔修自称成为那位魔君的亲传弟子。紧接着,第二位“天外大能的弟子”也在魔门傅氏迅速出现,宣布他们家族已与云海中某方大型魔界取得联系。

第三位,是一位散修女魔,她也说自己接受了某方神秘魔宗的隔空传召和指点,她将去抢夺被郁氏遗孤带走的本界魔道气运,——他配不上!

以上这些,当然都是自称,魔修们到底是真的借界膜打开之机,借鲸舟平台与天外各大魔修势力接上了头,还是只是装模作样狐假虎威,没人能分辨。真正的魔道气运之子郁清明没有任何表态。一如既往的不露面,好像故乡越烧越旺的战火跟他根本没关系一样。

然后,在郁子规三人离开的第十年,修仙界那边也渐渐冒出了各种幺蛾子。

或者说修仙界这边拖到第十年才露出端倪。赦生大道本就更符合云海各界普通仙人的行事准则,它属于“主流”。但以之作为修炼法则,却有一个缺点:广泛和普遍等于没有针对性。云海各界中根本就没有过单纯因修炼赦生贵生而形成的大型势力和专门道统。小生杀界之修仙界因为修炼法则而获得的外来帮助,反而远比修魔界那边要少。哪怕有一点,也是间接的。

就这点间接的帮助,造成的动静无声无息,无远弗届。

跟修魔界那边高调宣布主从关系不同,修仙界这边,多是天外大能颇感兴趣地派分身降落,走走看看,跟观光似的,给予指点之后飘然远去。少数特别好为人师的,去做了三大仙宗的座上客,但也不曾直接收徒,——因为赦生大道这修炼方式在天外三千界中真的很难找到一模一样的,能上哪儿拜山头去?三大仙宗有自己的坚持。

那些真正对这片天地有所谋划的,想抢夺郁子规身上的气运换自己来的人仙们。郁子规没出现,那自然还在蛰伏等待,隐瞒身份呢。

如此这般,这个世界的仙修们也不知不觉接受了许多教导。

等到郁子规三人离开后的第十年,小生杀界本地的修士们终于发现,修魔界,从东侧边缘往内部侵蚀,慢慢地几乎成为了仙修挑战和杀灭魔修的磨砺试炼之地,虽然也有不少动摇的,但许多新生代仙修的道心比之前所有世代的仙修都要坚定,——他们已经从天外人那里知道,在混沌云海三千界中,他们这样对待凡人的观点真的是更为“正确”的。天道之中,赦生对杀戮的入侵于是更加明显。

但这也不代表倾斜,因为镜墙碎裂,无法再抵挡对面来人,在修仙界大本营这边,越过镜墙往修仙界来打猎和骚扰的魔修也越来越多了。

修仙界不得不开始城邦制度。广稷仙宗不能够再把凡人王朝放在那么稀薄广大的阵法下。他们被逼着去使用修士城邦制度去严厉管束和保护凡人王朝,建立和城邦连在一起的保护罩。除此之外,修仙界的山野不再能算是安全区,许多灵脉被挖,灵气变稀薄。

于是,综上所述,小生杀界大陆两端同时产生了巨大的变化。不管是从云端天道的组成来看,还是从地上的风景来看,修仙界和修魔界都越来越像是对方了。

这就是为什么当郁子规带着章苏合自天外归来,降落在修仙界的某处海岸边时,她就差点没认出来。

当时,郁子规的眼前,就是一个隐没在蓝天白云里的蜃楼般的修士城邦;下面,几个隶属于城邦的凡人王朝,红尘滚滚。头顶,用她气运之子的眼睛去看,赦生大道里竟丝丝缕缕掺杂了杀戮大道。再极目远眺,那镜墙对面好像也差不多……

“他们到底在搞什么啊!”

郁子规郁闷地说道。

“我回来本来还想着第一时间把那些天外来抢气运的心怀不轨人士给找出来,赶出去……他们确实龙争虎斗,但是,所有人都在龙争虎斗呢。这小生杀界本身我都快不认识了,本地的仙修魔修一个个比外面来的还更像是抢气运的。这怎么找?我觉得我背后的气运印记都不太想认我了。”

第三百三十章 回来后的第一步

郁子规与花重的交流最后结束于友情互吹。

花重安慰郁子规说你不是准备了好多计划才回去的吗,你们那个小界肯定可以搞定的,再研究研究,不要丧气;郁子规也例行地鼓励花重说你一定能找到门客自立门户的,你也不要灰心,你是最棒的!然后双方才同时打住,讪讪地切断了通话。

吐完了这些日子积累的槽,郁子规终于又把注意力转回现实中的小生杀界。

此时是傍晚,她站在一根树枝桠上,望着远处一片修士城邦的灯火。

像他们这一类的气运之子,在自家的事情上是无法互帮互助的,只能靠自己。不过此时,重归故里的郁子规望着眼前修仙界既熟悉又陌生的风景,却想起了花重刚刚闲聊中给她的几句建议。

花重说:“无论小世界变化成什么样,有多少人在觊觎你、扰乱你、互相争斗……你按部就班做好自己的便是。勿忘己心,不要被他们牵着鼻子走。不要围着他们转。我们是气运之子,理应让他们围着我们转才是。”

她觉得好像有点道理。

眼下距离她带着章苏合进入界膜,已过了大半个月了。

她仍未正式进入人群。她持续变换着面孔,偶尔混进修士群体或凡人王朝中待上几日,观察和打听小生杀界的现状。实际上大多时候她还是在野外蹲着。她一直拿不定主意要怎样开始她的界主位晋升之途,如今看来怕是有点近乡情怯。

“怎么?”章苏合在她自己的玉牌空间里捧着一本古书,翻完一页,抬头问道,“你已决定了?终于打算回去找你在这个小世界的故人了?何时出发?”

她如此问,却听到郁子规有些怅然地回道,“不,我暂时不回去找他们。”

章苏合往外一看,正好看到一道银亮光影从郁子规身上闪了出来。

那人形之影如一柄晶莹锋锐的利刃,立在风中,冷冷地,很不满似的侧身瞥向自己的主人。

正是郁子规属于赦生大道的人仙境仙躯,所化出的道心仙影,亦是小生杀界里她修炼赦生大道修出的所有力量之载体。

“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郁子规煞有介事地对自己的仙影说道,“从明天开始,我要对你做一些小小的修改。你有意见吗?有意见也不用告诉我。不接受反驳。”

——创立生杀道统的第一步是什么?

那当然是先找到一套真正能同时包含“生”和“杀”两方天道的修炼方式来,之后才能去收徒、立道,发展更多的内容。

郁子规匆匆回到小生杀界,要收拢赦生这边的气运,要去收杀戮那边的气运,最后还要成为生杀一界之主,首先她必须得有这么一套理论拿得出手。

出于节省时间的考虑,肯定是从已有的基础上去修改为佳。

对此,在天外那几十年中郁子规就有许多想法了。她早就动笔记了满满一册子。只是碍于在没有赦生天道的地方使用赦生大道仙躯实在是耗费仙力,不划算,也无法准确。所以她还是决定等到回小生杀界了再身体力行地验证她的思路。

既然要从赦生大道出发去创造一个全新的生杀大道,原有的道心之影肯定也要随之而变。她最终将选出一种最合适的变化,去决定她未来的生杀大道长什么模样。

……

又半月后。

夜色温柔笼罩着大地。

一轮银白孤月,从小生杀界的破碎镜墙上,修仙界的这一侧,磕磕绊绊地升了起来。

是的,这方小世界里关键无比的镜墙,可怜的镜墙,经过了近四十年,早就碎得越来越厉害了。

全界最中央的那道裂口早已让两界打通,而各种长长裂痕如藤蔓般向南北两端持续蔓延,往南往北在半空和近地的墙面上碎出了一系列略小些的、细长的裂口。

而镜墙两侧附近的大地上,距离镜墙数万里内都已看不见曾经存在的森林或高山,举目河流断绝,丘陵夷平,空间中充斥灵气乱流,唯有大片大片望不到边的战场痕迹,都是最近几十年新留下的。

尤其是在修仙界这一侧,遍地战场记载着自镜墙被打碎之后两界修士们在这附近的每一次战斗,埋葬了无数阻拦魔修进入修仙界的仙修的骸骨,也把无数试图进入修仙界的魔修永远留在了这里。

实际上,这类战斗至今仍在这片区域持续着,从未停息。

今晚也是一个混战过后的夜晚。

远处的镜墙如梦幻般反射着明亮如昼的月光,但大地仍是暗的。崎岖不平、沟壑遍布的荒土上,一两个兽类的影子无声窜过。而暗处悉悉索索的动静,预示着这片白日刚发生战斗的区域仍有人未离去。

一个浑身灰扑扑的、十三四岁模样的小修士从藏身的深沟里小心翼翼爬了出来。

他爬到一半还缩了缩,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张望,确认四周真的没人了才继续爬。

“……他们走了吗?都走了吧……”

修为不足三重天的小修士宁钧自言自语着,缩着身子,在这片无人的战场上到处找寻起来。

“主人,主人你在哪儿?”他小声地向四面传音道。

宁钧是一支千里跋涉的魔修队伍里失散的一员。

他所属的队伍,白日里刚刚完成了一项壮举,——穿越“火线”,自修魔界那边“偷渡”到修仙界这边来。

从镜墙的碎口出来落地,他们当然又跟一些赶来的仙修打成一团。宁钧作为一名无关紧要的小仆役,在一开始就被打飞了。他被冲击气流扔得远远的,反而活了下来。他趴在泥沟里,隐约看到队伍里最强的那几名长老是如何被那些冷面的仙修斩杀。而他的小主人——跟他修为年龄都差不多的小主人,则在千钧一发之际动用保命底牌躲过了一名仙修的仙影攻击,从另外两名大修士交手的缝隙里钻过去逃了。不知所踪。

宁钧抖抖索索的在空无一人的战场上回忆主人可能跑到哪儿去了。他觉得,他们这群人带着秘密使命从修魔界千辛万苦跑过来,如今可能只剩下他和主人两个小孩子了。

宁钧还是要去找他的主人。

主人肯定还活着。因为宁钧自己还活着,他这种仆役的性命是与主人相连的。

少年的身影一路往东奔行,消失在了修仙界的月光下。

第三百三十一章 一对主仆

初入修仙界的、迷路走散的小修士宁钧,花了大半夜时间才慌慌张张地找到主人留下的痕迹。

往东走到此处,终于是覆盖着柔和灵气的修仙界森林了。宁钧沿着识海里主人的无声召唤一路奔过去,绕过一个长满碧蓝树木的小丘,前方是一条在夜色中盈满月光的浅溪。但他在那百步之外,主人的身影刚映入眼帘时就猛地刹住脚步,竟是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寂静林间,潺潺水声中,一个十分娇憨的声音正在不停地数落着什么。

“哇,我走累了好不容易找到个地方歇一会儿脚,你跑过来咬我叶子干什么?我的叶子又不好吃!”

只见一顶供人逃命用的纱轿型飞行法器敞开倒在溪畔。宁钧的主人,一名十岁出头的魔修小女孩,正像一头落入陷阱的幼兽一样被一大丛灵活有力的枝条网住,倒拎起来,挣脱不开。

这小魔头身材娇小、黑发齐耳,凶狠地咬牙挣扎着,眼角泛着猩红,瞳孔中却神智迷朦,一看便是天生有些异常。

而抓住她的人,是一个下半身化为树浸在溪水里,上半身保留娇柔少女外形,顶着浅茶色花苞髻的“人”。她叉着腰,摇头晃脑地讲着话,插在发髻上的橙色小果子也一晃一晃的。几只墨绿枝叶编成的兽形怪物伏在她身侧。

“还想跑?想跑?我偏要打你!”

“话说你们这个小世界的魔修真是好凶啊,每次都话也不说清楚就冲上来找打,这一路上,都多少个了?我可是要去找我的‘队友’的,结果被你们耽误到现在!全怪你们!”

宁钧倒抽一口冷气。很明显,是他的小主人负伤逃跑过程中,不小心惹到了这位正在林溪边休憩的神秘人,被抓住了。对方看起来不像仙修,但也不像是魔修这边的。

百步外的树丛背后,宁钧心急如焚,悄悄将自己的刀唤出来握在手里,开始聚神提气。

宁钧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无数次后悔这个决定,但那时都为时已晚。他当时不过是想着自家小主人脑袋不灵光,连求饶和解释都不会,这么个场景,眼看着她又要魔气失控了,宁钧怕她受刺激拼命起来被那神秘少女气上头杀掉。他虽是修为低弱,但也要想办法给主人创造逃跑的机会。

刀锋带出一缕凝实的仙气,如一道雪光,袭向月光下那神秘少女的背后。

……然后修为不到三重天的宁钧就被果断拿下。

一根细长柔韧的带叶长枝,逆着刀光就直射过来。宁钧眼前一花,浑身剧痛地被甩了出去,再睁眼,那神秘少女已瞬移到眼前。

一向很爱好和平的树族小人仙蹲下来,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宁钧惊慌而冷汗潸潸的脸:“你们这里的‘仙修’也好凶啊。”

“咦?不对?”她忽然一拍脑袋,“你一个修赦生大道的为什么管她一个修杀戮大道的叫‘主人’……我好像没听说你们这里发展到这程度了啊?好吧,可能是我功课又没做好。”

……

来自万木擎空界的树族少女槐然然,紧赶慢赶追着她心目中的“苏合姐姐”的步伐进入这小生杀界,已经一个多月了。她没能追上对方,独自落到修魔界那边正打得如火如荼的土地上,迷路了,十分茫然地转了好久,一路顺手干掉了多少个不长眼的本地魔修那是不提。最后她终于打听到,由天外来的那些想要争夺气运的人仙其实大多集中到了修仙界的半边大陆上,于是她赶紧又往修仙界这边跑了过来。

作为一个并不想在这里升地仙的天外人士,她才不管这个小世界未来的发展去向。她只想找到章苏合,往她身边一躺,啥也不干,等她注定失败之后拍拍屁股各回各家,完美。

不过槐然然还是得先找到章苏合才行。

夜间,风吹得整座森林熙熙轻响。飞禽走兽不敢出来拦路。槐然然心情很好,哼着歌儿,全身变回人形,慢吞吞地徒步走着。她抓的一仙一魔两个小修士分别被捆在两头伴生花叶兽的背上,驮在后面,以便槐然然与之热情畅谈。

“什么?你们要去这半边大陆修士聚集的地方找人啊?我也要去找人。真是好巧呀。”

“不是我说,你们这个地方长得太奇特了,就一个大陆居然还分成一块块的,搞得我都迷路了。哎,简直绕了个大圈。过那个墙的时候还差点进了那片时空碎掉的……对,界膜也没补好。舟上那群人是怎么补的,看得人强迫症都要犯了。难怪姐姐选中这里了呢。如果要本公主来补的话,应该这样补——”

“现在我要去找我的队友!我的队友!她肯定在等我,我们都说好了!”

槐然然恍若无人般地自言自语,自得其乐,而现场唯一能听懂她的话的宁钧……

宁钧快憋死了。

他双手被捆趴在枝叶兽背上,只能努力偏头去看自家小主人。而他的小主人,魔修宿紫瑜却因为把宁钧拨拉回身边,这会儿感觉安全点了,便不再挣扎。她同样被捆着,纯黑而野性的眼瞳里却安安静静的,给了宁钧一个眼神,然后如一头休憩的小兽般闭目调息。

宁钧飞快琢磨着。终于大着胆子,艰难地开口打断槐然然。

“您若是急着在修仙界寻人,在下……在下倒有个主意。”

第三百三十二章 渊中会

“您若是急着在修仙界寻人,在下……在下倒有个主意。”

宁钧忐忑地观察着这位神秘树形少女。

“您,和您的友人,若是‘初来乍到’的话,我对这方面恰有些了解……”

宁钧就算是傻子也看出来了,眼前这是一位“天外来客”。

最近这些年,小生杀界内土生土长的修士们,可以说是被“天外来客”这个群体荼毒得不轻。

这些天外来的不速之客,或者说神秘异客,他们简直全是疯子!——这就是宁钧这般年纪的新生代修士对他们的基本印象。

就宁钧的认知,自几十年前那次两界大乱、那场惊天动地的镜墙裂变之后,忽然就有这么一批天外云海里来的人出现在了他们的大陆上。这些人,跟那些与入道者直接对话的真正仙人大能不是同一拨。他们修为不算高。有的直接以身降临;有的半途转世,魂魄进入意外猝死的、天生痴傻无魂的本地凡躯,取代人家身份,类似夺舍一般;还有的来得偷偷摸摸,自本界凡人母胎中诞生,却保有天外记忆,不知道为什么偏要在成长过程中伪装成本土人。总之,一个顶一个的古怪、奇葩。

最初时,各魔门家族和各仙宗非常重视这些异人,两界战争甚至暂时缓和,差点放下干戈把他们当做外敌去联手对抗了。但很快,大家望向这些天外人的警惕敌视目光就变得有些茫然起来——

假装成仙修或魔修,通过各种奇怪的捷径(包括但不限于使用仙器随身空间假装修炼、使用仙器计算短期运势、废柴资质一夜变天才,扮猪吃老虎,逆袭打脸,等等)崭露头角,出人头地,成为宗内骨干或家族精英;

在修士群体中掌握一定话语权后,肆意妄为,改革各家族各宗门内部组织,对同门和后辈的修炼指手画脚,扰乱两道之战;

稍微谦逊点的,默默地,不参与对修士的骚扰,但也会下到凡人国度去,同样称王称霸,然后将各种同样奇怪的理论和制度灌输给凡人……

这些都算了。还有的,以祸水、美人之态出现,辗转于各方各道的高阶尊者之间,玩弄男男女女的感情,引发大乱。

两界的高阶修士们乃至入道者们都摸不透他们的套路,根本不知道他们要干嘛。如今这群人个个手中都有了无法忽视的势力,手下颇多追随者,也有天机往他们身上倾斜。小生杀界的仙道和魔道实质上已由内部分裂,有了许多刻意发展出来的分支。而想要综合仙魔两道发展新道的,发展出各种各样不同的生杀大道的,那更不知凡几,无法总结。这群人也根本没想要遮掩。大家最终知道了他们这些迷惑行为的目的。原来,他们是想要借此从小生杀界夺取气运,借地晋升成为天道之主人。

旁的不说,宁钧这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天外异客。作为一个在混乱的修魔界出生的修士,他哪怕年幼无知,也很清楚天外之人给这个世界带来了什么。

胆子不算很大、脑子不算很灵的宁钧觉得,进入修仙界后没遇到更多仙修,先被这人抓了,可能是他的不幸,但或许,也是个机遇。

“我是一名仙修,在修仙界很方便,不若路上我替您去打听?”

打出生起根本没来过修仙界的宁钧睁眼说着瞎话,却也认真地把自己的建议说了出来。

“近几年,天外来的大能们基本都集中到了修仙界来,不知道为什么。嗯。您若是……不想出面的话,我完全可以进入仙修们中间,帮您打听您的朋友的消息。若是在路上实在没办法找到,我还知道一个地方,有很大把握。我方才想起我之前听我们长老说过,很多天外贵客来到我们这里之后,虽然分散各处,互不来往,但有一个特殊地方,他们经常约好了去群聚交际。那里唯有天外之人能去。很多人都知道的。若您的朋友真的来了修仙界,她或许也有可能在那里露面……”

“——啊?聚会?”

槐然然顿时停步,她的伴生花叶兽把宁钧扔了下来。她提着小裙摆,再次蹲下来好奇地戳了戳宁钧,“从天外落到么个小……地方,怎么还有一起聚会的?真的?你听说过?”

“对。那个地方……那个‘会’,名字叫‘渊中会’。”

宁钧被吓了一跳,爬起来结结巴巴地解释道,“那个‘渊’,指的是修魔界和修仙界之间最中央那处裂开的大地里头,原先镜墙碎开的中心处,它一直裂开着,里面形成一道混沌深渊……仿佛有些特殊,恐怕只有您和您友人会知道那里为什么会吸引天外贵客……确实他们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往那渊中去,不久又各自打道回府……因为必须有天外仙器护体才进得去,别人想去都去不了……”

“去裂开的一道深渊里聚会?怎么回事,是界膜那里吗?”

槐然然扭过头,久久地看向宁钧说的那个方向,整片大陆最中心处。她微微噘着嘴,仰着脖子去看漫天树影后的夜空像是去寻找隐匿的星星。

宁钧不知道她看了些什么,总之这人看完后高兴地一拍手,一副解决了天大麻烦的样子。

“还真是耶!太好了。”

槐然然长叹一声,拍了拍宁钧的肩膀,又满意地回瞪了旁边瞪着她的小魔修宿紫瑜一眼。

“果然落地之后先问问人比较快。不然还真不知道找到哪年哪月去。那个地方,那个墙,本是‘界源’吧,我看现在那些道力都混在一起‘流’下来了,难怪人仙界那边留着不给它完全修好呢,我还说他们水平太差。这么好的天然‘场子’,有点上进心的晋升者肯定不会放过的。苏合姐姐又不是我,她肯定也会去的。到时候我只要去守株待兔,啊哈哈哈!”

“就按你说的,我去看看。”

槐然然此时对自己随手抓的宁钧和宿紫瑜两人有了很大改观。原以为这里是野蛮乡下,落下来又整天迷路,被迫打架,吃不好,睡不好,受了一肚子气,她对这个新域小世界印象很差。结果现在看来这里的人还是挺乐于助人的嘛,颇有淳朴之风。

“……”

宁钧张嘴无言,马上便转身去接一脸懵懂的宿紫瑜。他把挣脱捆绑跳下来的小主人护在怀里,熟练地躲开爆出的魔气,捏了捏她的手。宿紫瑜眨眨眼,继续保持小动物般的安静。

识海里,不会说话的宿紫瑜传来一阵询问之意。宁钧却不敢传音回答,不知前面那位树人少女能否听得到。他只是模糊地道:“主人乖,我们先跟着她走。”

槐然然蹦蹦跳跳地背着手往前走。宁钧如劫后余生,疑惑地垂下眼。没想到就这么糊弄过去了。

其实宁钧已经准备了一套说辞解释自己和主人为何一个是标准的仙修一个是标准的魔修,还一起跑到修仙界来。但没想到这位天外贵客根本没问。他不知道在槐然然看来敌对道统的修士私下里走在一起是件很正常的事。这年头,谁还没有几个妖魔鬼怪出身的好基友好姬友呢?槐然然根本就没注意到这件事放在此时此地有多古怪,又有多重要。所以宁钧的借口没机会说,憋了回去。

“过来过来,现在我们也是队友啦!不过你们叫什么呀?”

宁钧一愣,赶紧带着宿紫瑜追上了那几头摇摇摆摆的无灵花叶兽,凑成了这一支怎么看怎么奇怪的三人小队,一路往修仙界人烟密集处去了。

这些天外人,好像真的像传闻中说的那样奇葩。

只希望未来他能有机会带着宿紫瑜偷偷离去吧……

宁钧心惊胆战地想道。

第三百三十三章 第一批弟子

这一年,算作小生杀界真正的气运之子暗中归来的第一年好了。大批不明人士不约而同地往修仙界这边聚集。

初出茅庐的小修士宁钧和宿紫瑜混在其中,培养他们的人付出了举族被灭的代价,换得这对主仆踏上了这片土地。虽然他们来不及去完成家族交给他们的使命就糊里糊涂地被一个天外来的树人少女抓去带路,充任向导兼杂役、保姆,从此无法脱身。此时的宁钧还不知道,他其实无意中走上了一条充满机遇的道路。

这一年年末,这支乱七八糟的三人小队在修仙界辛苦辗转,磕磕绊绊,终于打听到了传说中的渊中会将在来年年初举办的消息。

第二年年初,槐然然准时带着宁钧和宿紫瑜兴冲冲地蹲守在从修仙界前往大陆中心裂缝的必经路上,蹲守一月,却失望而归。因为她要找的人并没有出现。

不过,就当槐然然气呼呼地往回走打算下一次再来时,修仙界某一处,却有一人,一夜间如横空出世,在本土修士和天外人群体中声名鹊起。不止修仙界,连修魔界那边都听说了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好像叫章苏合。

……

这是郁子规回到小生杀界的八个月后了。

修仙界偏南部,镜墙以西,棋盘山脉。

浅蓝晴空下,一座灰玉砌成的素雅小城坐落于落在连绵青山之中。

这是一座闲适柔美的新建仙修城邦,位于修仙界地灵脉上,紧挨着广稷仙宗的地盘,原先属于无人区域,现在既不属于仙宗更不属于魔门。而这所谓的小云城,是一位“天外异客”在十年前专门挑中此地,从无到有亲手建造而成的。城内居住的修士大多新搬来没几年。连城外山下那个名叫丰民的凡人新国,亦是那位异人城主将附近有些动乱的其他凡人王朝里的凡人搬迁过来成立的。

城内,仙意盎然的雾气流动在大街小巷、穿城而过的蜿蜒水道旁,飞絮漫舞,流水叮咚。

城主府后院,城主的亲传弟子居住的小学堂中。

永恒的春夏柔风吹过院墙。墙下,有一张小桌案,案上放着一柄十分寻常的、粗制滥造的小木剑。

案前的黄衫女孩子正对着它,席地打坐,身躯纤弱却脊背挺直,像一棵幼竹。她眉眼紧紧地蹙着,肃然盯着那小木剑,仿佛不是在做春日里沐天打坐这般的风雅事,而是在跟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拼命。

旁边几丈远,一张一模一样的小案后,一个更年幼些的女孩儿以同样的姿态盯着那桌案上的小木刀看;再往边上几丈,则是两个身着布衣的小少年,分别盯着一串木铃、一只小木猫;再远一些,还有好几个差不多的同龄人。

他们露天排排坐,无一不在跟桌案上的小东西较着劲。

庭院中雾气轻漫,只有静静的呼吸声。

忽然,坐得最偏的那黄衫女孩儿眼中精光爆闪,张口一吐,一缕光芒冲了出来。

“啊——我的!我的仙影——唤出来了,唤出来了!”

伴随着黄衫女孩活泼的喊声,一缕标准无瑕疵的道心仙影——即赦生大道最传统的道心仙影,在小桌案上一落下立刻成型,化作一个五官与主人一模一样的,极度袖珍版的黄衫女孩影子。

它飞身扑过去拎住了那木剑,然后怔了怔,有些疑惑又仿佛很熟练地将之举起、挥动,最后狠狠戳在脚下的小桌案上。那脆弱小木条如灌气成铁,案板像一层软豆腐般被戳穿。

“师……啊不,城主大人,我做到了!您快来看呀!”

那仙影小人儿转眼崩散。黄衫女孩跳了起来。旁边同龄的小修士们没被打扰,充耳不闻的充耳不闻,只有几个羡慕地看了过来。

原在院中另一侧巡视的,身着道袍、头戴玉簪的女修快步走来,仔细检查黄衫女孩的丹田和她面前桌案留下的痕迹。

“不错,”她似乎惊奇黄衫女孩进步这么快,俯身握住了那只稚嫩的手,“再来一次,我看看。”

黄衫女孩欣然应允。但这回却憋了半天,只憋出了一缕剑型的仙气,外观竟是跟桌案上的小木剑一模一样。而后它又飞快崩散。

“刚才明明成功了的。”

披着章苏合马甲的郁子规在失望的小孩肩上点了一下,道:“无妨,你已习得精髓,只是不够专注……再静静心。”

“看你那位小师兄。”

郁子规指向跟院子另一侧一个满脸冷肃的少年,他面前桌案上却是站着一缕纯正的魔气,也是人形,正背对着自家主人,跟桌上一条小木蛇对峙着,闹脾气。

“他刚才也成功了一次,这回却控制不好。你们俩出在同一个问题——道心的专注力。待会课下好好交流一番。”

黄衫女孩抬起头的时候,他们的新城主大人已有急事转身走了。

她立刻被团团包围。

“裘妹妹,你怎么做到的?我为什么唤出来的永远是重修之前的那只鸟儿?为什么你们就能唤出一个人来?!”

“是啊,城主大人教的那几行字明明很简单,我都倒背如流了,怎么还不行呢。”

黄衫女孩被哄得高兴,给大家分享经验:“城主大人跟我们说的‘真常’二字,你们还是没理解吧。你唤出你的‘气’的时候,你一定要代入你自己,你的真心,你的真念,不要分开,不要抽离!就好比我唤出我的道心剑影,我得想的是我自己全身化为一柄剑,我化出的剑影即是我性命我本真,而不是让那股气念与‘我’分开来化为一柄无生命的剑冲出去了,真正的‘我’却留在原地。——哎,区别很大,我没法解释啦!”

“……啊?”

“……”

同窗们听得如坠梦中,散回各自桌案前沉思去了。院中另一侧的那位小魔修则始终盯着自己的桌案不动。总而言之,这里充满了一股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正经之气。

而被这群小孩时而称作“师范、师父”时而又称作“城主大人”的郁子规,则离开了这群急需指点的小孩,走到了城主府的另一处院落来。

第三百三十四章 我宣我自己

小云城的城主府书房内。

“——苏合,又有几封信,指名道姓给你的!”

一个惫懒的声音传来。郁子规一进门,就见一个歪戴着锦冠、长着一双桃花眼的年轻修士趴在书榻上,神念沉浸在玉牌里玩得不亦乐乎,一边把几枚玉剑、几只玉鹤扔了过来。

郁子规伸手一接,端端正正坐到对面各种玉简堆得像小山的乱书桌后,才挨个查看。

很明显,是她在这座小云城里大肆收徒,高调传播她新琢磨出来的修炼法门,挺有锋芒的样子,果然引来了很多人的注意。

来自三大仙宗的官方信函,分成一拨;一看就是魔修那边发来偷偷打探的,分成一拨;还有乱糟糟的请柬和自荐,同是有野心的天外人仙来拉拢的、试探的、挑衅的,再分成一拨……

她一边拆信一边开始跟那修士说话。

“你怎么现在还对我意见很大的样子?”

小云城的原城主湛宣明哼了一声,依然低头沉浸在玉牌里,“哪有。我对你还不够好啊?都把这小云城给你用了……要不是你是章苏合,我才不会找你!”

湛宣明乃是一位从小生杀界天外来的人仙。大约七个月前,正发愁去哪儿找地方收徒传道的郁子规就被这个人给找上了。

果然郁子规把自己装成章苏合的计划是有用的。仗着这个跟自己曾在仙舟上公开闹过矛盾的身份,可以引出一些意想不到的人来。她花了点时间在修仙界走动,故意在三大仙宗面前留下名字,还经常打上门去挑战一些天外来的人仙,处处打着章苏合的旗号,自称是要找本地气运之子郁子规的茬,夺回本属于她的此界机遇,很快就吸引来了湛宣明此人。

湛宣明此人,五德仙躯皆十成满修为,来自一个挺有名的大型旧界——混元千云界。他十年前便已降落小生杀界,建立小云城,守株待兔,暗含谋划。郁子规不认识他,他却好像认识章苏合和郁子规,跟她们很熟一样——毕竟她们俩那点鸠占鹊巢的小矛盾登上过萤光海的热点排行榜嘛,这倒不奇怪。但是湛宣明一来到“章苏合”面前,就主动要求与之联手,一起去对付“郁子规”,这就有点突然了。千书吧

当时他说:“章苏合,你与那郁子规有因果未清,我恰也有。其实我对你也很熟悉呢……你我不若联手,对郁子规宣战。我们夺下修仙界这边的气运,不信不能把她引出来!”

当时郁子规欣然地道:“好啊!”

蹲在自己玉牌空间里围观的章苏合:“……”

魂魄清白出生于仙舟第一层的孤僻死宅章苏合表示她绝对没见过这个人,完全没有印象,谁知道他从哪儿来的。更不知道他跟郁子规跟小生杀界有什么宿怨,看起来也不像是为了自己晋升才来这里夺气运的,却为何针对她。而郁子规本人当然就更不认识这个湛宣明了。只是对方找上门来求合作,不要白不要。她跟他打了一架,湛宣明败了,他花十年瞎糊弄搞的那门新道之法远比不上郁子规手里的这门,于是城主变成了前城主,俩人终究是以郁子规为主,在这座各方面非常合适的新建城邦里开始收取第一批弟子。

这七月来,也正是小云城刻意宣扬郁子规新发明的这门新修炼之法,才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小修士前来拜师,在小生杀界各方初初扬名。

郁子规针对本界修炼法门的创新,着落在“道心化影”这一点上。

原先小生杀界大陆两边的生杀两道,是以修士心念信仰为基,借镜墙在身内丹田中照出道心化影。其道心化影千姿百态,以小生杀界界内万物为外型,链接各自天道中的赦生或杀戮道力投下力量。“仙”与“魔”是泾渭分明的。而郁子规新发明出来的这套修炼方法,看起来也是道心化影,唤出来的影子却统统是跟道心主人一样的人形,——既道心主人自己。

这也不仅仅是郁子规当年自己道心化影的重复。原先此界修士的道心化影不过是对此界天道的效仿,由修士个人的内心去追逐迎合天道,重点是去迎合天道,因此必须按照天道划分鲜明的赦生或杀戮两道去修炼。而郁子规这份新法修出的化影,修炼者却是全程由心守心,郁子规保留了前面“由心生影”这一部分,大胆删除了“由心生影是为了迎合天道”这一部分,用“真实常住、真应万物”重新接上。于是修炼出来的这份道心便只在本性,只如自我,生出的化影无需再去迎合云端上的天,那么它就无需必然属于天道中互相征伐的哪一侧。到了这一步,只需再打磨一番,赦生与杀戮相结合的生杀大道便指日可待。

桌前,埋头整理信函的郁子规放出了最新修改过的道心化影,它在桌上乱跑,身形缩回了袖珍版本,颜色看上去依然是赦生大道的银亮仙影,但其实已经不限于仙影。

关于依然坚信赦生的她自己能不能唤出一份魔影使用的这个问题,在理论上是可以的,道理已经解释通畅。但因为郁子规派来探查小生杀界的某人还没找到,修魔界那边她本人还没去过,她的哥哥魔道气运之子郁清明更是没影儿。她便没有轻举妄动,计划着把理论的后半部分打磨好了去再进行融合这一步。反正她肯定是要去把杀戮大道融合过来的,到时候当然还是要以赦生为主。

这些日子,郁子规跟新收的小孩们同修同住,手把手教他们。虽然弟子们还是按照惯性,重新修出来的只是原先各自的仙影、魔影,但是完全可以改成人形了。短短几月内能证实她新理论的可行性,这份与众不同、看起来又与仙道气运之子郁子规颇有渊源的新道法还是按计划中的那般引起了各方密切关注。——他们想,这个章苏合好像本来就是要来小生杀界的,只是被郁子规截胡了而已,现在她本人一来,这么快就搞出了一份生杀大道修炼方法,不会她才是真正的气运之子吧?

小云城任由消息扩散,保持着高调。郁子规按部就班地每天打卡教学、收徒,钻研新道法。章苏合继续在郁子规贴身的玉牌里修炼,顺便苦苦回忆自己到底怎么认识混元千云界的人了。而湛宣明找到“章苏合”这个盟友之后则撒手不管了,把小云城扔给了新城主去忙碌,很高兴甩掉了一份枯燥工作似的,自个不知道整天玩什么去了。三人两个辛苦一个轻松,合作愉快地过了几月,看起来还能继续合作下去。

第三百三十五章 温轩辕拜师记(一)

如今最紧要的……还是收徒。

郁子规清点完信,大部分扔掉,只留下几份,把它们在面前一字排开。

这几封信代表了目前需要注意的几方大势力。那几个听起来有些熟悉的魔门对她的兴趣在于,她创出的那份明显基于本界赦生大道的新法是怎么做到魔修和魔族也能修炼的;而郁子规真正熟悉的三大仙宗那边,广稷仙宗对小云城的询问主要集中在底下那个新建起来的山中凡国;虚极仙宗有几人想跟她探讨理论,不过郁子规跟自家师祖说好了至少等她稍稍站稳脚跟再回去找他们;而十洲仙盟那边却是送来一份正式的邀请,邀她去参加明年的“渊中会”。

渊中会。她也听说过。那是很多外来人仙最近这些年搞出来的东西,他们去大陆中心破碎处也就是如今大地上最凝合混沌、离天道最近的那块乱空间里聚会、交流,现场比拼谁新创出的道法更能获得天道认可。能做到这一点是因为据说在那块空间里人仙境修为就能直接触摸到从天上“流”下来的道力……郁子规肯定会去的。但不是现在。现在她手下这几十个小弟子是绝对不够的,她的收徒规模和声名声势起码要再扩大百倍,真正形成一股说得上名号的修炼传承,到时她再去渊中会一试。

“不知不觉我竟然也开始收取下一代弟子了……”

总觉得自己还很年轻,还是个“小修士”“小人仙”的郁子规匆匆在自家空间里涂满文字的一块玉璧上添了几笔,这样想道。

最后她跟湛宣明打了个招呼,抽出压在底下的一批城内事务折子扔给他,连个休息的间隙都没有,就又起身了。

“烦。你就顺手帮我看了嘛。”湛宣明懒洋洋的,最后还是拿过折子开始处理。

说话间,任劳任怨的新城主已经出门不见人影了。今天其实也是小云城对外收徒的一天,好几批人正等着她把关呢。

……

小云城收取徒弟的途径,跟如今许多新城差不多,主要瞄准两类人。第一类是直接收取那些从凡人里刚出来的、还没修出任何气的新代小修士,如一张白纸最好涂抹,最受欢迎;第二类则是已经修成真气甚至道心的修士半途转修的,又分为高阶修士自行转修和三重天以下懵懂的小修士转修两种,他们却是人数庞大,最需要费心思。

最近半年,因为郁子规的骤然到来,小云城首先进行了一番大刀阔斧的改革,然后在新旧两位城主的主导下开始大肆收徒。眼下城主府的弟子约有五十位,其中十位年纪较大的,是湛宣明之前便在教导的,——由此可以看出湛宣明这十年是多么的摸鱼打混,收下的弟子竟然才这么点。——另有十来名年纪稍小的是郁子规从山下的凡人聚居地里现场收来的。剩下三十来名,以那名裘姓黄衫少女为首,全都是原先的仙魔两道修士转修的。

因为郁子规放出流言,说“章苏合”与本界仙道气运之子郁子规有更深的渊源,她带来的新式修炼方法基于本界赦生大道而修改,更强大,其中附带有一些片段,许多颇有眼光的转修修士看出来了,便千里迢迢前来拜师。这些人大多是看中了“章苏合”的身份来历特殊之处,赌她是本界原定的真正的气运之子。其中也不乏真正想要学习这门新道的。

如果说第一类弟子郁子规还可以分派给小云城城主府原来的人出面招收;后者她就必须亲自去接待了。他们其实才是如今小生杀界内气运争斗的核心。或许能有不少惊喜……

小云城外。山脚下。

一条笔直的玉砌长道往前直通上山的玉阶,道两旁陈列着了凡人们为修士们开办的市集。因为是收徒日的缘故,此时此地比赶集还热闹,如雨后蘑菇般冒出了一座座闪着光的临时传送阵,一栋栋等待着的华丽精细的随身楼阁,大大小小的行路帐篷,还有成群结队并非凡俗的身影穿梭在其中,时而风一般凑在一起,时而驾着法器踏空飞走……

这里其实还属于那个叫丰民的凡人国的地盘。当温轩辕和原清莹所乘坐的远行云船降落时,不小心落偏了,就落在了一群赶路换工的凡人中间。在附近几个市集打工的凡人们被从天而降的云雾冲得四散,不过他们很快就回过神来,毫不惊慌地重新聚拢,一边告罪一边好奇地偷看这些远方来的修士,然后提着扛着各自的工具和货物绕行而去。

温轩辕和原清莹和另外两个要来小云城的修士一跳下来,载满乘客的云船就又飞快地升天离去,前往下一站点了。

温轩辕头昏脑涨。他一个肌肉虬扎、身板结实的大个头,天生晕船。原清莹一把拽着晕乎乎的他往前赶。

“赶上了,赶上了。”她说。

他们穿过几个集市,匆匆找到被无数人包围的一间亭子外。

亭里站着个瘦高的仙修,估计是小云城城主府派来的,正举着个灵器喇叭大声讲话。

“排队!排队!从凡间来的,带孩子的,这边请,找我们的秦师姐,谢谢。各位转修的前辈、尊者,请到在下这边来!”

俩人都是转修的修士,于是混进了右边亭子前等待的队伍。他们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反正就是随着大流慢慢往前挪。

终于轮到温轩辕和原清莹时,原清莹秀目一瞥,看似柔若无骨的手就不动声色地将身边呆乎乎还没反应的温轩辕给推了上去。

“该你了。”她悄悄命令。

温轩辕一激灵,想起了路上原清莹嘱咐过的拜师求道的程序,连忙唤出自己三重天修为的非仙非魔混乱真气,准备迎接测试。

却没想面前这小云城的瘦高仙修没有开始测试,眼睛甚至没看他们。

“好了好了知道了,我们这不用测仙气。各位登记完了,顺着这条路便可自行进城。”

其他一些修士都是登记完了自己往前走了。原清莹在旁观察,心想这小云城倒与别处不同。别处要收转修修士肯定要测试半天属仙还是属魔的,这里却连测都不测,全收了。

第三百三十六章 温轩辕拜师记(二)

小云城远在深山里,但对于修士说近也近,通过路旁的一座座传送亭直接传送,就可以跳过长长山路,抵达城中。

传送亭的光帘闪灭过后,原清莹带着温轩辕就走出亭外,走到了小云城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嘿嘿。看来小云城这位新城主很有想法呢。这年头的城邦,但凡搞新玩意儿的,要么森严如军,要么亦步亦趋跟着各大仙宗、各大魔门的步子走。能搞得像个一团乱沙的散修城似的,绝对是有很大的自信才敢这样做。——我们估计要等见到这位城主才会迎来真正的测试吧。先找地方住下。”

晴蓝天空下,温轩辕顶着烈日,提着自己沉重的破布包裹,看着街边两列吆喝着卖东西的凡人店铺发呆……其实原清莹也是一通瞎扯。反正是把他唬得一愣一愣的。

温轩辕今年……不知道几岁,所修之道……也一团混乱不知道是什么。他是不久前被这位古古怪怪的陌生女修强行组队的。他一个空有一身肌肉力气和三重天混乱真气的大好青年,最初只是像个野人一样昏倒在修仙界偏西北某处山间,记忆丧失,唯一的提示是包裹中一份手抄的潦草地图,附有简短笔记,看了他才知道自己出身一个很小很封闭的修士凡人混居地,嫌山中贫苦,想一个人跑去山外拜师求道呢。结果遇到不知道什么意外重伤失忆了。

他揣着地图,出了山,在这个时代令人眼花缭乱的花花世界转了蛮久,一路走一路试图找记忆,傻乎乎的,却没傻到底,至少还没有被哪个吹得天花乱坠的新道法流派骗得一腔热血投入进去。但兜兜转转半天他最后还是直奔小云城而来。因为他参加某座新城的宣道会时倒霉地遇上了面前这个自称叫原清莹的强大女修。也不知自己身上有什么可图谋,或许是丹田里那团修炼出岔子导致仙魔两气混得十分平均的灰气吧。反正原清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硬要带他上路,他又打不过她!

“我早说过,凭你那份独一无二的真气,任何新城一看到就会收你的。我们不急,先等两日,看看此地情状。”

跟路上一样,原清莹又拍板定下行程,嫣然一笑,丝毫没有问他意见的样子。

温轩辕艰难地挠了挠被晒得发痒的胳膊:“哦。”

俩人埋头往前走。

砌在山腰上的小云城不大,城内却五脏俱全。并非凡物的浅灰色玉石城砖铺成斜坡,建城之人没有设置阵法使其平坦,反而设置了一条条同样并非凡物的清水河流,与斜坡街道交错,构成了一座建在山上的“水城”。修士们常居和修炼的北区位于坡上,比较安静,偏南则是热闹的商区。南与北中央那一大片深灰浅绿的玉石庭院便是庞大的城主府。无论哪一片,皆是出门便见阶下清河,条条窄桥,水面上穿梭的小舟是各城区间来往的交通工具,城内不分四季天气常年流动着一股浓浓的雾气,颇有神异。

路边河岸上栽种着一排排银色的变异柳树和变异桃花树,粗壮树干上钉着大大小小的牌子。温轩辕和原清莹看见路边一排树干牌子里有一种特别醒目的金黄墨迹,在黑底木牌上不断闪烁滚动着,告知来小云城拜师的人们进城主府拜师的流程,以及前往城主府的路径。

把路看明白了,原清莹和温轩辕就先奔城内南区选了一间看起来挺整洁的廉价小客栈,开了两个房间,原清莹督促着温轩辕把背了一路的那堆破破烂烂的衣物、被褥、书籍、旧法器和蒲团放下,只带了一个随身的小布包,这才又转头出门。

他们根据开客栈的凡人老板娘介绍,拿出一个低阶地灵石,只花了其中三成地灵气就从岸边凡人看守的小码头上租了一条小舟,——这很便宜了,据说城主府给城里打工的凡人们每月都有金银补贴。最后他们坐着这无人驱使的法器敞篷小舟,沿着坡街倒流而上的无色清水河,顺利地奔向小云城城主府。

四通八达的水道蜿蜒交错,岸边鳞次栉比都是浅色玉屋修士店铺,一条条一样制式的小舟在银光飞舞的柳絮和雾气中自行来去。山里来的温轩辕睁着眼睛赞叹,看都看不过来。再仔细一看河里,小舟无人自动原来都是因为有千百条只有手指长的银黑鱼儿,在波涛翻卷的清透水面下拉舟前行。

到了城主府门口,原清莹猜的没错,果然已有很多人了。今日是小云城收徒的第一日,很多人就算着要在第一时间进府见城主,抢得头筹,眼瞅着人山人海,原清莹决定不凑这个热闹,正好温轩辕也已经累得骨头要散架了,不如原路返回客栈休息一晚,明日清早再来。

第二日,清早,睡了一觉还没缓过来的温轩辕被不知去哪儿忙了一夜的原清莹破窗而入,从床上拽起来,重新坐上他们那条小舟,沿原路重返城主府。

果然这一天人就少了很多了。第一日被选中的少数人已经进了城主府去,剩下没有被选中的人要么转头离去,要么在城中另找地方住下,看以后还有没有机缘。

“咦?这是……这位新城主手里的东西,原来是……果然,如我所料……”

身侧原清莹的声音还是那么婉转动人,让人听不懂她是什么意思。

而温轩辕……

温轩辕觉得自己可能还没醒,他只是规规矩矩走进城主府那精美的灰绿色玉石大门这么一会儿,身侧原清莹话音还没落,她人竟然就不见了。

她走了?

不对。是她要来小云城拜师求道的。为此,她那么一个至少七八重天的大修士还专门扯着我,一路上都在说我身上的资质很容易被收徒,逼着我出面带着她去求师。好不容易到目的地了,她怎么能不见了呢……

温轩辕迟疑了。此时,他已经不知不觉走进城主府里面了,四周不知道为什么雾气极浓,银光弥漫。四面交错的重重飞檐间,无数白雾凝成的人影和仙山楼阁在院墙上头时隐时现,白雾鸟儿也扑棱棱盘旋。

进来时狭窄得只够四五人并肩进入以至于造成堵塞和排队的城主府门口,在身后消失不见了。眼前的空间忽然拓宽成一整个下沉的大广场,面积足以容下万人。光洁的素灰色玉砖地面上,很多人熙熙攘攘挤作一堆,各种此起彼伏的喊声,可这些人温轩辕瞅着很陌生,不像是那些同样跟他来到小云城寻找机会的转修修士们。

他觉得他们更像是幻觉。

一道纯净的天光无声无息地直射下来,温轩辕忽然头痛欲裂!

第三百三十七章 温轩辕拜师记(三)

灰蒙蒙的,看不出是生是杀的无名真气,控制不住地从温轩辕身上缓缓漫了出来。

……

温轩辕呆看看自己变小了的手。他的手是干惯了农活的农家孩童的手,手指粗短,微黄的手背厚厚的,十分幼小,却已长满老茧。

与之不匹配的是双手十指间此时缠绕着丝丝缕缕暴怒不安的真气,如蛇如雾一般。他拼命想把它们收回体内,但它们不听他的话!他大怒,用力一握拳,那些真气灵活地从指缝间溜掉了……

温轩辕忽然又听见自己在叫喊,然后眼角余光看见身边的黄沙荒山野石在飞速后退。原来他又在奔跑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迈着双腿拼命向前冲去。满地荒沙好像天旋地转一样咆哮着,令人疯狂。

然后他忽然被扑倒了。

他跌跌撞撞,猝不及防被扑倒在一个荒山山洞前,手肘和膝盖被擦得鲜血淋漓。天上传来一阵阵低鸣。扑倒他的那只青色的妖禽只是为了拦住他而已,马上又飞起来,高高地盘旋,如美丽的神祗俯瞰而下。

他身后喧哗声起。原来他不只是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一大群小孩越过他冲上来就对着那天上喊。

“让我们走!”

“对,让我们出去!”

“你们休想再把持传送通道!你们都是骗子!骗子!”

群情激愤。他们这群小孩经常偷溜出山到外面的林子里去玩儿的那个山洞已被封锁,青鸾盘旋在半空中牢牢看守着含有传送通道的秘境出口。山洞前大片灌木折断倒塌,一塌糊涂。

温轩辕好像被那只青鸾吓唬住了,但很快也被狂热的气氛鼓动着发出呐喊。只是他连自己都听不清自己在喊什么。

青鸾好像认出了他来,鸾首无声地转向了他的方向,就那么不动声色地盯着他看。

温轩辕非常的生气。他好像始终不能控制自己,就像是清醒地陷入一场很长的梦中,又好像同时生活在许多时间和空间的碎片里。他彻底地混乱了……

后来他也没有成功带领大家冲破青鸾的阻拦。因为他们就是一群小孩而已。

但是他们那座州城发生了暴乱。

越来越多的城池和村落都在那段日子里陆陆续续发生了暴乱。不管是在山这边修炼的修士们,还是生活在山那边的凡人们,全都乱作一团。温轩辕又后悔了。他匆匆地赶回家想要带着家人躲到安全的地方去,但是他已经找不到他们了。他到处找,到处跑,到处都是废墟。

他没想到自己和伙伴们稀里糊涂闹的那一场变成了导火索,点燃了他们这个仙凡混居地积累多年的矛盾。

温轩辕攀在屋檐下,看着黄土飞扬的大街。很多人死了。很多人在乱抢乱杀。为什么会这样呢?他们几百年前难道不是为了躲避外面的战火,才到这与外界完全隔绝的神秘地方隐居度日的吗?隐居,避世,远离尘嚣,那不应该等于慢慢的、安逸宁静和美好的生活吗?可他们在这几百上千年里好像从来也没有安逸过。

“喂!小三哥!快跟我们一起来——”作

一个从小听到大的声音笑嘻嘻地叫着他的小名,由远及近。但他没迎上去,而是猛地跳下去就跑,因为他看清了对方现在的样子。

“滚!滚远点!”他发出怒吼。

他们在追逃之间拼死相斗。

最后是温轩辕认识的青鸾赶来救下了他。宽大尾羽一绕,将气息奄奄的他整个保护在怀中。

“别怕。”

小时候的他好像哭了……

……

小云城城主府内的广场上。

无聊的老城主湛宣明抱着杯冰镇可口的凉叶茶,边喝着边踱步,慢吞吞地从温轩辕身边走过去。然后又毫无预兆地停住,原路倒退回几步,站在了这位远道而来的求师者跟前。

“咦?”湛宣明把茶杯盖好,凑近了被雾气缠绕全身的温轩辕。

他成功地吸引了他的注意。

此时此刻,许多试图拜师的转修修士们相隔若干距离,整整齐齐地,就地露天打坐,进行着城主府专门为有修炼基础的转修修士们准备的测试。小云城特有的这种纯白雾气如群蝶落花一般落在每个人身上,有的淡得只像给人扣了个透明外壳,有的浓得像个密不透风的厚茧。总之大家都被拖入自己的记忆海中被考验现有的道心,安静闭目的同时有点表情变幻那是很正常的。但是在湛宣明的观察之中,眼前这个坐都没做好歪在半道上的三重天小修士看起来似乎不对劲。

这位身板壮实浓眉大眼看着挺像体修,但看真气又不像的低阶修士,此时体内控制不住的真气与他们小云城的雾丝黏在一起难舍难分。他像是被魇住了,半躺半坐在他们广场光洁的玉砖上,眼皮微微跳动,有点凄惨。

“又来一个这样的……”

见多识广的湛宣明当即明白这位脑子里的记忆海怕是本身有问题,是比较特殊,或是记忆海里藏着别的东西,或是受伤严重还未修复。含有真幻之道、通灵之道以及时空大道的特殊雾气一入,本该只是单人考验的真妄幻觉就引动了人家的内伤。以前这种情况也不是没发生过。

湛宣明一手还抱着他没喝完的冰茶,另一手轻轻松松地伸出一指,点在温轩辕满是冷汗的额头上:“出!”

这雾气本就来自湛宣明从混元千云界带来、如今埋在小云城底当定城之器的某件仙器,此时他以人仙境修为一操控,白雾们就迅速浮起,离开了温轩辕的身体。

“醒醒。你的识海出岔子了。”

可温轩辕还是没有反应。湛宣明抬头一找,他们家新城主章苏合正蛮有气势地坐在在前头的高台上,盯着所有求师者的记忆海幻境考察着。他便懒得张嘴传音了,决定劳动自己把这点小事处理了。怎么说他也是城主之一不是?

湛宣明招招手,附近待命的两名城主府人便迅速跑了过来。

湛宣明指挥着两人先将这位小兄弟抬出广场去客房找个床休息,然后问:“他的入城记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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