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之瞳 - xp1024.com
《云中之瞳》


正文 第一卷 百年踪迹隔天涯

楔子一

黄海之滨,有一高山。

山上峰峦叠嶂,绿树蔽日,又有奇岩怪石林立,大小洞天幽深,香茅灵泉遍地。因其终日云雾缭绕,世人皆言山上有个仙人唤作华阳真人,这高山更是天下第一福地。

这晚皓月当空,繁星耀目,高山之巅有两个小道童正躺在一株大树下纳凉。

山上清风习习,送来阵阵野花幽香,十分宜人。胖些的小道童已微微打起了呼噜。

另一个小道童很瘦,眼睛亮晶晶的。他望着满天星斗,轻轻推了推小胖子,问道:“师兄,玉帝统领三界十方、内外诸天神佛,管理万物兴隆衰败、吉凶祸福,想必厉害之极。为何孙悟空打上凌霄宝殿时,他会吓得躲在桌子底下,下旨要如来来救驾?”

胖道童从未想过这等稀奇古怪的问题,转了个身,闭着眼说:“因为如来法力更高强?”

“如果如来法力更高强,那为何他归玉帝管?”

胖道童漫不经心地说:“不知道。”

“还有,如果玉帝并不厉害,为什么满天神佛会都服他管呢?”

胖道童打了个哈欠:“你哪来这么多怪异想法?”

瘦道童压低声音:“师兄,师父说过云瞳是至宝,天下事没有它不知道的,不如我们偷偷去‘百丈金坛’看看,云瞳上定有答案。”

胖道童的瞌睡虫一下被吓跑了:“你这是要作死啊!师父都不敢随便进‘百丈金坛’,你去了非被扒皮不可!”

瘦道童的眼睛亮晶晶的:“难道你不想看么?现在师父在闭关,师兄们都不在,山上只有我们两个人,看一下没人会知道的。”

胖道童头摇得象拨浪鼓:“我不想看,也劝你不要看。”

“我就在‘百丈金坛’门口看一眼,看看云瞳长什么样子就走。”

“别看了,我知道云瞳长什么样儿。我听白师兄说过一次,云瞳是一张羊皮卷。”

“羊皮卷?不如还是去看看吧。”

胖道童头摇得更厉害了:“师父说过,云瞳有统领三界的无上法力,能吃掉方圆百里内的入侵者,万一你没看到,还被它吃了怎么办?说不定它一怒之下连华阳门都毁了。”

瘦道童眼珠一转:“好吧,我不看。咱们回屋就寝吧。”

胖道童走了两步,放心不下,郑重地嘱咐道:“你可别趁我睡着了,半夜偷偷去看!”

瘦道童狡黠地一笑:“不会,不会的。”

两个小童相携着说些闲话往回走,瘦道童又问道:“既然云瞳如此厉害,又无所不知,那岂不是谁拿到云瞳谁就可以统领三界?”

胖道童刚要说话,突然觉出异样,两个小道童同时抬头向天上望去,发现适才璀璨的夜空突然变得黑压压的,月亮已不知所踪,星象突然变化,北斗七星摇摇坠坠,东北方有一异星闪烁出耀眼的血色红光,紧接着天空划过一道闪电,轰地一声巨响,那供着云瞳的“百丈金坛”竟然塌了。

楔子二

传言金主完颜亮是因为一阙《望海潮》决定侵宋的。

《望海潮》系词人柳永所作,颂的是钱塘江畔杭州城的风流美景,可谓承平气象,形容曲尽,无人能出其右: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竟豪奢。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睛,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萧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完颜亮听唱后,也写了一首诗:“万里车书盍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写罢将笔一扔,哈哈大笑:“来人,下旨遣贺宋正旦使。”

正旦使者始于绍兴和议。南宋绍兴十年,宋军在反击金军的入侵中,取得了顺昌、郾城、颖昌大捷,然而宋高宗与宰相秦桧却一心议和,下令撤军,又制造了冤狱,于大理寺诛杀主战的岳飞。签订了《绍兴和约》,内容是宋向金称臣、割地、纳贡。此外每年遇到两国皇帝生辰及正旦,宋金两国要互遣使祝贺。

完颜亮此时已积极备战,却继续遣使,除了要迷惑南宋,更是为了制作南侵的军事资料,他精心选择了一批画工作为正旦使者的随从,沿途详细绘制自金宋边境到南宋临安的详细城郭地图、山形地貌。

这次他钦点的正旦使施宜生原是宋朝官员,绍兴二年因同情反叛被流放。他逃至金国首都上京后参加金朝科举考试,获廷试第一。甚得完颜亮器重,数年之内不断高升,官至尚书礼部侍郎,迁翰林侍讲学士,可谓显达一时。

接到出使南宋的旨意后,施宜生以“耻见宋人”为由力辞,完颜亮却坚决不同意。宜生只得硬着头皮出使。带着正旦使团先马后船,走了足足三个月,才从中都到了临安府。

使团过了淮河后即由宋兵护卫,施宜生心情极度复杂。

此时宋金已经二十多年没有战争了,南宋的百姓男耕女织,生活秩序井然,可边防却十分空虚,毫无备战的迹象。

这日,使团来到临安,临安城正在下大雪,端端是个粉雕玉琢,烟笼寒翠,清雅无匹的好世界。候潮门前几树腊梅倩影娉婷,暗浮清香。二十多年未见的同舍好友张焘早已率部迎候。

宜生感慨万千:“张兄,可还记得崇化堂前步月之情形?”

张焘愣了半晌,答道:“子公未敢忘。”

当日宾主在使馆饮宴。张焘大谈宜生的家乡福建邵武的风土人情和目前的近况,待金国副使耶律翼离席如厕时,张焘对施宜生说:“传说自古以来,狐狸如果死在外面,一定把头朝着它的洞穴。不知翰林是否忘情本朝?”

二十多年的离乡别情瞬间爆发,施宜生眼圈红了。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走到窗前去看那漫天雪花,说道:“今日北风刮得甚劲。”

张焘何等人物,马上明白北风便是暗指北方的金国,北风刮得强劲便是隐指金国将要南下进攻南宋,证实了从金国传来的完颜亮在备战的消息。

这消息太过重大,张焘一时说不出话来。

施宜生惟恐张焘无法理会他的隐语,来到书桌前,向张焘大声喊道:“张大人,笔来!笔来!”

张焘浑身颤抖,心知笔来便是暗指必来,金国的军队必定会来。

话音未落,耶律翼推门进来。

张焘和施宜生脸色都变了,不知耶律翼有没有听见什么。

耶律翼却没有任何异常,大剌剌走到桌前,见施宜生在纸上写了一首诗,诗名唤作《感春》:

感事伤怀谁得知,故园闲日自晖晖。

江南地暖先共发,塞北天寒迟雁归。

梦里江河依旧是,眼前阡陌似疑非。

无愁只有双蝴蝶,解趁残红作阵飞。

耶律翼笑道:“你们文人,最爱写这劳什子,本将是一个字都看不懂,先去歇息了。”

当晚,张焘急急入宫,向赵构进行了密奏。

正隆五年一月,施宜生圆满地完成了出使南宋的任务,和耶律翼踏上了返回金国的征程。

到了淮河前,耶律翼称母亲病重,一个人先渡过淮河,一路急行,回到了中都。

完颜亮听完耶律翼的报告后果然盛怒,战略计划被泄露,原来制定的突然袭击和闪电战术再无任何意义。

这日施宜生回到了中都,入宫面圣,见皇帝的书房里新添了一幅屏风,屏风上画的正是临安秀色,又有完颜亮戎装骑骏马立于吴山之上。

施宜生默然不语。他心中清明,耶律翼提前回国,定是将自己泄密的事情报告了完颜亮,也提前将画工所绘地图带回中都了。

完颜亮闲闲道:“前日太医使祁宰来给蒲察阿里虎诊病,说立朝之初,祖宗以有道伐无道,因此能荡辽戡宋。而今时我朝的谋臣猛将大不如前,兼之宋人没有犯错,我们伐宋无名,如果非要调发军旅,赋役将变得繁重,举国上下都将怨声载道,埋怨我这个当皇帝的。而且南宋的地形多江湖岛渚,不适合我金国的骑兵驰骋,不知翰林怎么看?”

施宜生低头回道:“太医使见识高明……”

完颜亮笑道:“翰林果然心怀故国。昨日我见太医使钟爱弱宋,不忍他煎熬,便将他送回去了。那边有口油锅,是专为你备下的,听说入锅一游是回大宋最快的法子了。”

施宜生面如死灰,向完颜亮磕了个头:“宜生一人所为一力承担,求辱不上父母,祸不及妻儿。”慢慢走到油锅前。

完颜亮突然道:“且慢!听说翰林有位故人,是福建龟山福清禅院的主持,此人手中有一张羊皮卷,唤作云瞳,得此卷者,能找到全天下的龙脉,翰林若能去一趟,取回这羊皮卷,我自会饶你全家性命。”

施宜生凄然一笑:“他的确是我的生死之交,不过他早已不问世事,行踪成谜,世人遍寻不得。何况,他是宋人,若他真有这羊皮卷,大可告知朝廷保护好龙脉,甚至挖断……如何还会有靖康之耻?徽钦二帝又怎么会死于五国城?”

完颜亮知道他没说出来的几个字是“挖断金国的龙脉”,面色一沉,冷笑道:“昨日我的嫡母单氏反对伐宋,我已将她和你家人一起送走了。不过,你儿子莼之并不在府内,我已布下天罗地网搜捕他,想必很快就会抓获。你若肯去找你这生死之交,我便马上下旨停止搜捕你儿。这孩子和阿鲁补一同长大,我对他欢喜得紧。”

阿鲁补是完颜亮的长子,是完颜亮最喜欢的儿子,与施宜生的儿子施莼之情同手足。

施宜生沉默不语,似乎在做剧烈的思想斗争。

过了一会,周围侍从见他嘴角流血,身子软绵绵地歪下去,叫声不好,扑上去扒开他的嘴,掏出半截舌头来。

海陵王见他竟自己咬断了舌头,显然是以此明志,表示绝不会去打探这个秘密了。不由恼羞成怒,吼道:“把他扔到油锅里去!”

正文 第一章 谁家少年曾翩翩

完颜亮准备侵宋,施宜生为了示警全家惨死,可临安城内仍日日酣醉、夜夜笙歌。

临安府最大的瓦舍是北瓦子。就在众安桥边,有勾栏十三座。围绕勾栏的看棚很多,大的可容数千人。这日说书的是乔万卷,讲的是《刘项争霸》。

看棚里众头攒动,人人屏气凝神,听那乔万卷说道:“这天天刚亮,只见楚军的营门前,搭起了一个高台,台前架了一口大锅,锅下烧着熊熊大火,锅里煮着滚爆爆的水。项羽心事重重地走出了营门,站在高台上,向对面的汉兵营地凝望了良久。你道他为了什么这么忧心?原来昨夜探子来报,说彭越又在梁地兴风作浪,断了他的粮道……”

一个胖乎乎的姑娘听了一会,觉得索然无味,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两道浓眉如蚂蟥在小眼睛上面拱了拱,更显样貌丑陋。她见手中的戈家蜜枣儿已所余不多,于是奋力挤出人群,顺着众安桥往州南桥而去。

夜市的一众老板对这姑娘都十分熟悉,热情招呼:“小元姑娘来啦?我刚刚还寻思呢,今日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没见着你。”

小元进了一间小小的门店,粗声粗气地说:“照旧,一份盘兔一份烧鸡。”

“小店今日有新到的黄雀酢,真真是人间美味。小元姑娘可想一试?”

“新菜啊,那给我来两份吧。”

“好嘞,您稍等,马上就得。”

“多少钱?”

“一百文。”

“啊,你这是开黑店么,往日我吃一兔一鸡不过二十文,今日这黄雀酢能有多大?合着,合着,合着……”

“四十文一只。”有人插嘴道。一个少年正走进店堂,手里拎着一串用麻绳绑着的黄雀。

那少年不过十三四岁,衣衫单薄,面有菜色,他将手中的黄雀往地上一放:“店家,这黄雀用麦黄、红曲、盐椒、葱丝调味,用粽叶包好入匾坛内,过几天就得,并不费事,你卖给客人四十文一只,从我手里买来,却只给一文一只,未免太不厚道。”

“你插什么嘴?若是惹恼了小元姑娘,仔细你的皮!”

那小元算术虽差,却也听出这店家贱买豪卖,欺负了这少年也哄骗了自己。顿时双目圆瞪,入前一步,提起那醋钵儿大小拳头,就往店家身上招呼,店家吓得连滚带爬闪开。

小元却不依不饶,那少年连忙上前劝阻。可他身形单薄,哪里拉得住小元。

他带的一条小黄狗,正在店外等候,见小主人与人拉扯,低吼一声,冲进店来,直往小元身上扑,刚才还威风凛凛的小元瞬间脸色惨白,倒退数步。

“通宝,退出去!”

通宝悻悻退了两步,却不肯出门。

少年从旁边桌上顺手拾起客人吃剩下的肉骨头,扔出店外:“去吧。”

通宝扭头看了看肉骨头,退了一步,却并不肯出去。

少年蹲下身,摸摸小黄狗的头,柔声道:“好通宝,你也累一天了,去吃饭吧。我没事。”

通宝这才出门,欢快地啃起骨头来。

小元惊魂未定,坐在桌旁腿肚子还在抖。

店家上前问道:“小元姑娘,您点的东西……”

“那个,那个什么黄雀酢不要了!盘兔和烧鸡带走。”转向少年:“你这条狗,怎么这么凶!叫它再走远点!”

那少年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通宝还不到一岁,姑娘你怎么怕成这样。”

店家飞快地把小元点的东西用食盒装好送上来:“那黄雀酢是人间美味,比这烧鸡好吃上百倍,过去蔡相最好这口。小元姑娘不试一试,实在可惜啊。”

“什么蔡相肉相,你这是黑店,我不吃了!”

店家满面堆笑:“姑娘息怒。小二,给小元姑娘盛一碗冰镇紫苏膏消消火。”

小元哼了一声,咽了口唾沫,坐下来等紫苏膏。

店家将少年拉到一边,数了数他手中的黄雀串,压低声音说:“一共八只,给你八文。”

少年面色很不好看:“老板,我进山两天才捕到这几只,八文钱只够我吃几个窝头,您,您……”张了几次嘴,才红着脸小声说出:“你多给点。”

紫苏膏一端上来,就被小元一口吃完。她用手抹抹嘴,见少年要钱十分扭捏,心想这少年面皮倒薄,笑嘻嘻地问:“哎,你叫什么?”

少年转过头来,他脸上虽然脏兮兮的,一双眼珠儿却黑白分明,甚是灵动:“我叫,魏富贵。”

小元噗呲笑了:“你们人,你们临安人好怪,穷人都爱叫富贵、发财。”

少年也笑了:“是啊,穷人家起名更想讨个好彩头。小元姑娘有何吩咐?”

小元掏出一百文钱递给少年:“别卖给他,卖给我吧。你现在就去买些你说的麦黄、红曲、盐椒、葱丝,把这八支黄雀收拾干净,用粽叶包好入匾坛内,过几天好了送到倚仙阁来给我。对了,要几天?”

“三天可得。”

“好,三天后你送过来,你还会做什么吃的?”

少年大喜:“这临安城有的,我都会做,只不过,我手里食材不多,应该可以做出烤菌子、炒鹌子、红丝水晶脍、旋炙野猪皮、鹿肉脯、烤野兔、旋煎羊、东坡肉,前日我在山中,还自创了一味拨霞供,就地取材,鲜美异常……”

小元听着,不知不觉口水淌到了前胸,魏富贵初时还忍着笑,后来实在忍耐不住,朗声大笑。

小元也不以为意,又抹了一把,把钱递给去:“好了好了,不要再说了,快带着你的狗,去做黄雀酢吧。”

少年接过钱高兴地转身离开。

小元突然叫住他:“哎,等会。”向店家要来两个馒头:“你还没吃饭吧,拿着,热乎乎正好吃。”

少年十分意外小元会给他买馒头,自家中变故,他孤苦伶仃,从未有人这样关心过他,这点滴暖意让他一时说不出话来,竟忘了道谢,径直走出店门,蹲下身子,先将手中馒头喂了通宝一个。

原来这自称魏富贵的少年就是施宜生的独子施莼之。那日施宜生见耶律翼提前归国,心中担忧,于是飞鸽传书,赶在耶律翼到中都之前,让老家人权叔连夜带着独子莼之逃往江南。对外则宣称莼之不慎跌落悬崖,尸骨无存,在家中设了灵堂掩人耳目。

施莼之与权叔日夜兼程赶路来到临安。找到张焘府上,不知何故张焘一直称病,避而不见二人。最终二人流连市井数月,身上盘缠全数花光,只得栖身郊外一座破庙。

过了几天,权叔更是身染重疾而去,莼之大哭一场,葬了权叔后,便一人生活在破庙中。他的父亲施宜生虽然是为大宋而惨死,但宋朝的官场却并未起任何波澜,很快将他遗忘。莼之一个小小少年,虽然知道父亲急急把自己送走定有变故,但并不知道父亲惹的是杀身之祸,更不会知道除了自己,全家已被完颜亮尽数杀死。

因金人尚武,莼之也从小习练,箭法十分精准。此时他手中无弓,随身带着的只有一把前几年父亲亲手制的金弹弓,便日日射些山鸡野鸟吃,也常常打了小鸟和小动物下山换钱,想攒够回家的盘缠。此时见小元出手阔绰,把昔日家中厨子做过的菜名都报了出来,其实他并未真正做过这些菜。但他自幼锦衣玉食,任何菜肴一试已知成份。心想有三天时间试做,怎么都能试出来。

小元见他得了馒头竟先喂小狗,心想这小孩对狗倒比对自己还好。想想又从怀中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纸包:“这是我没吃完的糖果子,还有三个,也给你。你快把狗带远点,越远越好。对了,过几天来送菜时,不要带狗来。”

正文 第二章 无限烟花夜如霜

小元走出夜市时,月已中天,西子湖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黑暗中的西湖没了白天的千娇百媚,黑压压的湖水十分神秘,湖底仿佛有神秘的力量一般令人敬畏。

小元沿着湖畔慢慢走去,湖边有提着灯笼的游人,也有席地而坐的书生。湖面上几艘画舫缓缓前行,隐约听见丝竹之声,似是《满庭芳》,小元取出烧鸡边走边吃,今日的鸡腿既嫩且美,小元心情甚好,哼了几句,走调走得厉害,难听得把自己都逗笑了。

突然,小元听到了一声极轻的笑声,是个小男孩的声音。小元举目四望,周围都没有人,心道定是自己听错了。又唱了两句,那小孩的笑声极清晰,脆生生在背后响起,小元回头一看,并没有人。

小元大吼一声:“谁?”见没有回应,小元心想定是哪个熊孩子捉弄自己,举起手中鸡腿,大咬一口,恶狠狠地说:“再笑,我就这样咬断你的脖子!”

当她回到倚仙阁时,连鸡骨头都嚼干净了。她心满意足地舔舔手,进了门。

倚仙阁里一如往常,酒香袭人,春意正浓,宾客与佳人都已醉眼朦胧。小元大剌剌走上楼。

楼下虽然喧闹,楼上却十分清静,小元推开门,房内铜鼎中的飘出缕缕烟雾,小元“啊……啊……啊嚏”一连打了三个喷嚏。

“姐姐,你又熏这么浓的香。这是花香吧,我喜欢昨天那个用梨子熏的。闻着就好吃,显得这房里什么都好吃,连这桌子椅子都好吃。”

屋内一个女子将手中的《乐章集》放下,抬起头来。虽然小元称她为姐姐,二人却长得一点也不像。小元十分丑陋,獐头鼠目且腹大如鼓。那女子却长得千娇百媚,肤如凝脂,目似秋水,有百媚横生之躯、倾国倾城之态。

美人儿掩嘴笑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变文雅些呢?昨儿熏的叫‘江南李主帐中香’,是果香,今日这个叫‘返魂梅’,是花香。是名臣韩琦创制,由大学士苏东坡传出来,十分难得的。”

“为什么要文雅呢?文雅又不是烧鸡。照我说,瑶卿姐姐你天天学人,样样都要学足,会不会忘本啊?”

“我倒愿意生而为人,最好早生个一百多年,能与柳郎见上一面。”

小元噗哧一笑:“一百多年前柳三变如果真见到了你,非得吓死不可,那时你的样子和我现在也差不多……”

原来小元和这叫瑶卿的女子并不是人类,乃是镇江城外的两只灵狐。狐狸活五十岁就能变成妇人,活一百岁就能变化成美女,活五百岁能知道千里之外的事。每活一百岁生一尾,到一千岁十尾又合一尾,如果活到一万岁就能和天沟通,唤做“天狐”。这小元正好五十岁,刚会幻化人型,瑶卿却已经三尾,法力甚高。

二狐所居之地叫银山,这银山葬了一位名人,正是“白衣卿相”柳永。瑶卿百年来常见到清明、新年时分,远近的青楼女子都打扮漂亮,到柳永墓前祭奠,举行“吊柳会”。三个月前,小元无意中听到参加“吊柳会”的姑娘们传言“云瞳珠”在临安府出现,于是二狐决定下山寻珠。

世人只知“云瞳珠”是一粒异常珍贵、非常值钱的夜明珠,却不知它的来历:十五年前,上古至宝云瞳在茅山被雷轰得碎裂,有一极小的碎片落入水中,被一巨蚌吞食,腹中珍珠与云瞳碎片溶为一体,遂成云瞳宝珠。后巨蚌被渔人捕获,云瞳珠被辗转倒卖,已不知所踪。若修行之人食了此珠,可立增千年道行,位列仙班,是三界之内人人争夺的至宝。

下山后,瑶卿化身青楼女子,栖身于勾栏之所,对外宣称卖艺不卖身,且不喜金银,只爱明珠。她虽不卖身,但已有三百年道行,以狐狸精倾国倾城之美貌与媚入骨血的风情,将临安城的男子迷得神魂颠倒,一时艳名大振。卿瑶也收到了一大堆明珠,但却没有一颗是云瞳珠。

瑶卿心中焦急,小元倒十分自在,它生性贪吃,除了满足口腹之欲外,其它事情都奇懒无比,特别是修炼,经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它又好酒如命,没月亮不能修炼时要喝几杯,月亮出来了庆祝有月亮又要喝几杯。临安城美食美酒众多,勾栏瓦舍遍地,瑶卿派她出去打探珠子的下落,她便在临安城内从早逛到晚,吃不重样,玩不重样,每次出去,都吃得大腹便便、满脸油光回来。渐渐腹宽半丈。功力更差,变幻的人形人不人狐不狐,丑陋之极。

瑶卿与小元的父母均已归天,二狐因机缘巧合相依为命,姐妹相称,瑶卿对小元十分疼爱,也不好骂她,见了她只是摇头叹气,毫无办法。

瑶卿见小元调侃自己,嗔道:“你才来没几天,人间的油嘴滑舌学得倒快。”

小元粗声粗气地说:“我才不要学人!人类实在是狡诈。今日我到平日去惯的小店买烧鸡,店家居然将一文一只买来的黄雀,卖四十文一只给我!”

瑶卿边听边笑:“这店家确实不厚道,但低买高卖从来都是做生意的规矩。后来你付了四十文?”

“自然没有。”小元十分得意:“我拿了一百文给卖黄雀的少年,让他过几天腌好了八只黄雀酢到倚仙阁来,合着,合着,合着几文一只?”

“不到十三文一只。”

小元想起少年说的那些美味的菜名,口水一下流了下来:“那少年会做很多菜!等我们回家时,一定要把这小子带回去。姐姐,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啊?”

“等找到云瞳珠罢。”

小元却烦躁起来:“姐姐,这临安我们都找遍了,云瞳珠怕是不在这里,不如先回家休息几年再来找,当然,除了那不少年,还得抓个会做烧鸡会酿酒的厨子回去。我现在每天都要把尾巴夹起来走路,磨得腿都出血了,十分劳累,这人模人样的日子真不是狐狸过的!”

瑶卿微微一笑:“你才过了几天就累了?他们人类,从生下来开始就要学习夹着尾巴做人,还要一辈子戴着一层又一层的面具做人,至死方脱,不比你辛苦得多?”

小元噘撅嘴,说到:“那我们为什么还要修炼成人?”

“修炼成人,方可进一步修炼成仙。”

“我看人类也没几个炼成仙了的。”

瑶卿并不回答这个问题,走到窗前:“你看这临安府的锦绣繁华,岂是我们在山野僻林中能想象得到的?就算不能成仙,在这人间天堂住着,不比在银山好得多?”

小元生性粗豪,总盼着回银山过自由自在的生活,见瑶卿这般说法,看来是要长居此地了。张大了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有心岔开话题,于是对着门纵声大叫:“阿黄,阿黄,你进来一下!”

门外一个龟公一溜小跑推门进来,问美人:“瑶卿姑娘,有什么要吩咐小人?”

小元招手道:“过来过来,让我看看你的尾巴。”

阿黄莫明其妙地说:“什么尾巴?”

小元在他股后一抓,阿黄疼得一蹦而起:“小元姑娘你为何非礼小人?”

小元皱眉道:“没有啊?”又伸手去扯阿黄面皮:“让我看看你的面具。”

瑶卿乃是倚仙阁的大摇钱树,小元仆仗主势,那阿黄虽然疼得泪水盈眶,却不敢动弹:“哎呀我的娘啊,疼死小的啦,我又犯什么错啦?”

小元见他窘样,哈哈大笑。

瑶卿以团扇轻掩玉面,笑道:“小元你又在胡闹了,放开他吧!”

阿黄拭去颊上泪珠,转眼换了副面孔,轻笑道:“瑶卿姑娘,岭南来了位姬公子,听说姑娘喜爱明珠,特携至宝‘云瞳珠’前来相见,目下正在偏厅等候,姑娘见是不见?”

小元与瑶卿同时惊叫道:“你说什么?”

瑶卿旋即醒悟到自己的失态,细语问:“是云瞳珠么?你可亲眼见到了?”

阿黄摇头:“姬公子送给姑娘的东西,小的哪有福气一见?听姬公子说这宝珠珠径盈寸,夜间光亮如月照室内,而且冬暖夏凉,置于堂上十分舒适,姬公子说,世间只有瑶卿姑娘可配得上此珠,特此送来以博姑娘欢颜。”

小元怪叫一声,就要下楼。

瑶卿忙拉住她,阿黄只觉眼前黑影闪了两下,以为自己眼花,定睛细看,瑶卿和小元仍站在原处。

瑶卿细声细气地说:“那你就请姬公子上楼一见吧。”

正文 第三章 离歌茫茫珠有泪

小元眼见即将大功告成,兴奋不已,对瑶卿说:“明天就回家!不,一会儿拿了珠子就走!哎,姐姐,我现在就去厨房里把厨子抓走,在城郊等你啊!我再也不穿裤子啦!”

瑶卿笑道:“又发失心疯了!珠子还没见到,也不知是真是假,等珠子到手再说吧。”

说话间,阿黄已将姬公子带上楼来,小元喜不自禁,低吼一声,几乎要冲出门去,瑶卿忙将其拉住。

一会功夫,阿黄与姬公子就到了门口,轻轻叩门。

瑶卿细语道:“小元,请公子进来罢。”

小元将门打开,一见姬公子,噗哧一笑:“哎呀,这位公子,看到你好亲切啊!跟照镜子似的。”

那姬公子长得黑胖粗壮,小眼眯眯,与小元有九分相似,小元觉得有趣,忍不住出言戏弄。

瑶卿在屏风后见到姬公子,也强忍笑意,而阿黄早已暗笑了一路,此刻听闻此言,下唇都被咬红了。

姬公子呵呵一笑,也不为意,伸手从袖子里取出两个金元宝,一个递给阿黄,一个递给小元:“你们下去吧。”

阿黄趁机两笑并作一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双手接过:“谢谢公子谢谢公子!”

小元却对金元宝不屑一顾,把手一伸:“珠子呢?”

姬公子一愣:“宝珠在下自然会交给瑶卿姑娘,就不劳小姐芳驾了。”

小元咧嘴笑道:“这位哥哥,你长得和我一样粗鲁,说话儿倒文雅得很,那请进来吧。”

姬公子走进房门,转过屏风,见一个美得惊心动魄的美人儿坐在案前,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立时魂飞天外,不由自主地谦卑起来,结结巴巴道:“小生,小生见过瑶卿姑娘。”

瑶卿起身道个万福:“小女子这厢有礼了。”

小元十分着急:“快把珠子拿出来啊!”

姬公子迷迷糊糊地在怀中掏出个锦盒,递到瑶卿手上:“宝珠在此。”

小元一把抢过,口中说道:“我替姐姐看看是真是假。”伸手便揭开锦盒。

说时迟那时快,盒中一道红光射出,正射中小元额心,小元猝不及防,大叫一声,往后一倒,竟晕了过去,锦盒旋即关上。

瑶卿一瞥之下,已知盒中宝珠是真,但不知是何人在这装珠子的锦盒上种下了一个符咒,难怪用什么法术都不到这珠子。兀自惊魂未定,就见小元一双大足渐渐变小,裤子后面开始鼓起来,眼看尾巴就要露出来了,忙暗中使个“障眼法”将小元的丑态掩盖住。

姬公子肉眼凡胎见不到那道红光,只见小元居然晕了,捡起锦盒道:“这位姐姐她怎么了?”

瑶卿道:“她是见到珠子欢喜过度了,我扶她上床休息片刻就好。公子稍候。”

瑶卿把小元放在自己床上,放下围幔,回身道:“公子请坐。”

姬公子盯着瑶卿美丽的脸庞,不由咽了口口水:“小姐请坐。宝珠在此,请小姐笑纳。”说着就要打开锦盒。

瑶卿忙说:“且慢!”

此时房门呯地发出一声巨响,瑶卿与姬公子转头一看,不由得都大惊失色。

门口立着位凶神恶煞的瘦高和尚,房门正是被他一掌打烂。只见他将手中法杖在地上重重一顿:“闲杂人等立刻出去!”

姬公子财雄势大,气得浑身发抖:“你这和尚好生无礼!且不说瑶卿小姐愿不愿意见你,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吧?何况你一个出家人,也出入这等声色之地,如何对得起佛祖?”

妓院老鸨带着阿黄和几个打手跌跌撞撞赶上前来:“你这和尚,居然敢自己闯上来,也不打听打听我们这倚仙阁是什么地方!就是皇上来了,想见瑶卿姑娘也得先付钱!”

和尚嘿嘿冷笑:“愚民愚妇!”也不理会旁人,只盯着瑶卿。

瑶卿见来者不善,对老鸨说:“妈妈你先带姬公子下去,大师是我的故人,我与他叙两句就来。”

那和尚笑道:“你倒好心,怕吓着他们。和尚却想让他们看看你的真面目。”

瑶卿道:“姬公子你将锦盒给我,先随妈妈下去吧。”

那和尚身形一动,已站在姬公子前,一把抢过锦盒。

姬公子猝不及防被他一抢得手,心中焦急,大吼一声扑上前去,和尚大袖一挥,姬公子肥胖的身体腾空而起,正摔在瑶卿床上,闷哼一声,晕了过去。

几个打手见和尚凶狠,不由都倒退几步。老鸨寻思这会武功的和尚八成是对手妓院请来抢瑶卿这棵摇钱树的,挡在瑶卿面前:“你这恶和尚,想到我倚仙阁来抢人,先过了我这关再说!”

和尚将手中法杖在地上重重一顿,二楼走廊楼板登时烂了一个大洞,那楼板足有半尺厚,由上好楠木制成,十分名贵,老鸨心如刀割,扑将上去尖叫道:“我的房子!老娘和你拼了!”

和尚冲着老鸨大吼一声,众人只觉得声浪震天,肝胆俱损,人人胆战心惊,老鸨哼都没哼一声,已经口吐鲜血,晕了过去。

和尚冷冷道:“此女乃是百年狐妖,和尚今日来替天行道,不怕死的就留下,怕死的快快退避三舍。”

语音未落,人已走了个干干净净。

瑶卿道:“看来大师今日是不会放过我了。瑶卿自问从未害过一个人,修炼也未曾采食一人精气,大师为何要与我过不去?”

和尚冷冷说:“邪魔妖孽,人人得而诛之。”再不多话,欺身向前,瑶卿急退几步,眼珠发出幽幽绿光,她注视着和尚的眼睛,柔声道:“大师真的这么绝情?”

那和尚与她眼神一对,暗叫不好,眼前瞬间出现了数十个绝美的女子,寸缕不着。环绕周围,柔柔扭动,风光旖旎之极。纵有十载修为,和尚也把持不住,不由心神俱乱,血脉贲张,一口真气全散了。

瑶卿趁他分神,拍灭屋中蜡烛,抓起他手中锦盒就跑。

和尚手中一松,脑子顿时清醒,大吼一声:“妖孽,哪里走!”手中法杖一顿,口中念念有词,室内金光大盛,瑶卿被金光笼罩,完全动弹不得,瘫倒在地,慢慢露出原形。

和尚双掌合十,轻念咒语,瑶卿越缩越小,最后变得只有拇指大小,被和尚收入袖中。

那和尚正待离去,突见地上瑶卿流的鲜血,张嘴一吸,鲜血尽数入腹,一滴不剩,方始转身离去。

姬公子晕了一会,悠悠醒转,正好借着月光见到瑶卿露出原形,被和尚收入袖中,正待起身讨回云瞳珠,突见和尚张嘴饮血,吓得魂飞魄散,心道这和尚怕也是妖怪变的,大气也不敢出一口,趴在床上一动不动,估计和尚走远了,才慢慢摸下床来。冷不防又在床上摸到个毛茸茸的物事,定睛一看,正是小元的原形,闷哼一声,又晕了过去。

正文 第四章 倚仙火起昼连天

小元醒来之时,浑身剧痛,仔细一看,自己已现了原形,被五花大绑,裹得如同个粽子一般缚在一张木椅上,木椅放在房间正中,姐姐不知去向。

妓院中人全都手持木棍,好奇又兴奋地盯着小元,见小元睁开眼,阿黄尖叫道:“醒了醒了,狐妖醒了,大家小心!”

老鸨躲在阿黄身后,一挥手:“泼!”

“哗”的一声,几桶屎尿同时泼在小元身上,小元浑身恶臭,几乎被自己臭晕过去,恍惚中,还听到了那小孩子哈哈哈的笑声。

小元又急又怒:“你们敢往我身上泼粪!都活腻了!姐姐,姐姐!你们把我姐姐弄到哪去了?”

阿黄上前就是一脚:“叫什么叫!你这狐妖,骗得我们好惨!平日里欺负爷爷欺负得过瘾吧?今日我得连本带利钱一同还给你!”

小元又疼又气,拼命挣扎,本来这种普通绳子根本奈何不了她,无奈她是被符咒打晕的,全身瘫软:“我姐姐呢,你们把她怎么了?”她抬起嗓子高声大叫:“姐姐,姐姐!姐姐你在哪儿?”

一个粉头幸灾乐祸地说:“你的姐姐啊,被法师收走啦!这会子估计已经走到阎王殿了。你们看看,我早就说过,瑶卿长得这么美,不是人,是狐狸精变的,你们就是不信!妈妈,快把这只小的烧死,送她和她姐姐见面去吧!”

小元大吼一声:“谁敢!我必化为厉鬼夜夜缠住你们!”

众人往后退了几步。一时鸦雀无声。

阿黄眼珠一转,笑道:“你们别说,见一只狐狸说人话还真是挺新鲜的。”在老鸨耳边说了几句,老鸨听得眉开眼笑:“这个想法好,这个想法好!”

旁人听不到阿黄说什么,小元是狐狸耳朵,听力极佳,把阿黄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他对老鸨说的是:“天底下有几个人见过活的狐狸精?等张天师到了,请他做法制住这只小狐狸,再打断它的四条腿,把它关在笼子里,变个人头狐身,收费观看,出钱陪聊,价高者还可听狐狸唱歌,由狐狸斟酒,陪宿,以此作为我们倚仙阁的招牌节目,这不是一条极佳的生财之道吗?”

老鸨胆子大了些,向窗外张望:“张天师呢,张天师怎么还不到啊?阿黄,你请的张天师从哪来啊?不会是从龙虎山赶来吧?”

“我还,真不知道他是从哪来的。反正他就住在郊外的道观里,我已经差人尽快赶去了。”

小元一阵眩晕,骂道:“阿黄你,你……我姐姐来到倚仙阁,给你们挣了多少银子,于你们不但无仇反倒有恩,你们好毒!”

阿黄嘿嘿一笑:“狐狸精进青楼,那是术业有专攻,合适。”

众妓哄堂大笑。

阿黄脸涨得通红,愈发得意,上前一步:“小元你冷不冷?”

小元不知他意欲何为,没说话。

阿黄取来一支蜡烛,靠近小元:“不如,你把你们俩到咱们倚仙阁干嘛来了告诉我。你看这蜡烛万一烧着你了,多不好。”说着,把蜡烛斜置,滚烫的烛油啪啪啪地滴了下来,有几滴滴到小元面上,小元吃痛,嗷地叫了一声。

“说不说?”

“我说了你也不会信。”

“那就说真话!”

“你把我姐姐带过来,我就告诉你。”

“她被法师收走了。那法师是个替天行道的好汉,专救人间疾苦,收服邪魔妖怪……”

老鸨翻个白眼:“阿黄!”

阿黄忙闭了嘴,又凑到小元面前:“你们要那么多珠子是何用意?”

老鸨被阿黄一提醒,忙到柜中翻,将装明珠的匣子翻了出来。她见匣子里珠光宝气,高兴得笑个不停,又惋惜地说:“说起来,咱们倚仙阁还是需要狐狸精的。哎,小元,你能变成你姐姐的样子么?”

小元又气又急,尖叫起来,又弓起身子想要挣脱。绑着她的椅子随着她的挣扎剧烈地摇晃起来,老鸨和众妓见她凶相毕露,一脸妖气,吓得连声尖叫躲开。屋里乱作一团。

阿黄好容易主持了一回大局,成为重要人物,连声道:“不要怕,不要怕,这小狐狸已被捆牢,张天师马上就到了!”众妓推推搡搡,不知谁推了阿黄一把,阿黄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前一倒,张开双臂直直向小元倒去。

绑着小元的椅子呯地倒在地上。阿黄正好摔在上面。

小元看准机会,张口咬去,正好咬到阿黄的耳朵。

阿黄吃痛大叫,手中的蜡烛脱手而出,一下点燃了小元的尾巴,小元的尾巴瞬间火光熊熊。

小元剧痛,大叫一声,身子带着椅子向上冲,变成了火把的尾巴点燃了旁边的帷帐,小元身下的椅子很快也烧起来,瑶卿的房间登时亮如白昼。屋里散发出浓烟。

几个跑得快的姑娘已经挤出了房门,老鸨大叫:“来人啦,走水啦,走水啦,快来人啊。”

倚仙阁陈设华丽,房内全是易燃物品,火势瞬间扩大,老鸨急得声音都嘶了,阿黄更是吓得面色如土。原来火灾在宋代极为常见,几乎年年都有火险。临安府人丁兴旺,共达一百五十万之众,建筑密集,年年只要起火,就会死人。在南宋《庆元条法事类》当中,“放火”被列入十恶,是与谋反、篡位、儿女谋杀父母、妻子谋杀丈夫等同一级别的刑事犯罪,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可以减刑,因此老鸨十分紧张。

阿黄眼见火势越来越大,顾不得多想,说声:“我去找人救火,我去找人救火。”直接开溜了。

小元在烈火中被烧得死去活来,四处翻滚,身上的绳子虽然被烧断了,烈火中的烟雾却熏得她晕厥了过去。脑中闪过小时候住过的洞穴、妈妈的样子以及和姐姐初到银山的情形,又想起初到临安那一天吃到烧鸡的狂喜,模模糊糊地想,我这是要死了么?在晕过去之前,耳边又响起了奇怪笑声,还是那个小男孩的声音:“金甲,你见过长着兔子尾巴的狐狸吗?真好笑。你定是搞错了,它怎么可能是偈语中的那只狐狸?”

那张天师来到倚仙阁时,老鸨正在楼前哭天抢地,半裸或全裸的恩客和姑娘们狼狈不堪逃出火场,一见道士打扮的张天师,老鸨马上扑上去:“天师大人您可来了,救命,救命哪!”

“狐妖呢?”

“烧死了,快施法救火,先救火!”

阿黄请来的张天师本是一个江湖骗子,装神弄鬼骗口饭吃,此刻见那火势猛烈,扑救不得,摇摇头,高深莫测地说:“天意不可违,天意不可违啊。”背着手走了。

正文 第五章 纵使相逢不相识

三天后,莼之拎着食盒站在倚仙阁的废墟前,愣愣地看着残垣断壁和几个废弃的水囊、唧筒,几个“倾脚头”在废墟中翻找值钱的物事,少年问道:“这位大叔,请问倚仙阁是不是搬走了?”

“烧光了!”

“那倚仙阁的人呢?”

“跑了!不跑等官府来抓吗?这倚仙阁防火不力连累旁边的天上人间都被烧光了,这次怕是知府大人都要被怪罪啰。”

“大叔可知道,倚仙阁这次大火,有没有人被烧死啊?”

“这倒没听说,算是万幸了。”

莼之想起三天前小元流口水的样子,心想她必定会回倚仙阁取这黄雀酢,于是挑了块石头坐了下来。

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天渐渐黑了起来,莼之腹中饥饿,忍不住打开食盒看了一眼,香喷喷的黄雀酢静静地躺在食盒中,莼之大大咽了一口口水,又盖上了食盒。过得一会,忍不住又打开一条缝看上一眼。

如此这般折腾了几次,莼之似乎听到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定睛去看,却又没看到什么。

趁他回头张望之际,一只黑乎乎毛茸茸的动物轻轻地掀开食盒的盖子,悄悄地爬了进去。

爬进食盒的正是小元。那日她被大火烧得三魂不见了七魄,这几天一直昏迷着,虽然被水淋醒过,但旋即又晕了过去。此时莼之掀开食盒,黄雀酢浓烈的香气引得她苏醒过来,凭着本能,爬进了莼之的食盒,一顿大嚼。

待莼之听到动静揭开食盒时,八只黄雀酢全都没了,一只奇丑无比的动物正啃着最后一点雀骨。只见它身上有火烧过的痕迹,半边身子被烧得毛皮卷曲,另外半边的毛有一块没一块的,尾巴形状更是奇怪,猫不猫狗不狗,它吃得极香,嘴里还咂咂有声。

莼之大怒,吼道:“我打死你这,这,这小野狗!”

小元吓得窜出去好远,莼之紧紧地跟在后面追。

小元跑着跑着,遇到了一群觅食的野狗,吓得折回来,正撞上莼之,她也不客气,嗖地钻进了莼之的怀里。

莼之把野狗赶开,想把小元拉出来,小元两只小短手紧紧地揪着莼之的衣领,无论如何也不肯松手,再拉衣服定要被扯烂。

莼之累得气喘吁吁,见这丑动物被野狗吓得不轻,眼泪啪啪滴了下来,于心不忍,只得坐了下来,不再扯它。

夜色越来越深,莼之坐在湖边,看湖边游人三三两两结伴而行,一阵冷风吹过,莼之抱着小元,胸口十分温暖,心想这断了尾巴的小野狗体型细小,晚上睡觉抱着它倒是十分暖和舒适。

莼之回想去年这时,自己还在父母身边无忧无虑,而此时,自己孑然一身饿着肚子坐在这陌生地方,父母生死未卜,父亲要自己找的人也找不到,不知何时才能和家人团聚,不由悲从中来。叹口气:“你出来吧,我不打你了,我也常饿肚子,知道饿肚子的难受。”

小元细声细气地说:“我不出来,我怕那些狗。”

莼之见小元居然会说人话,这一惊非同小可,惊叫道:“妖怪啊!”

小元也跟着尖叫:“妖怪啊!”

莼之拼命去扯小元,小元更是紧紧抓住他的衣服,尖叫道:“快跑啊,有妖怪啊!”

莼之心痛衣服,不停拍打小元:“你你你,你快放手,不,快放开爪子,我衣服要烂了。”

“我不放,我怕妖怪。”

这时,小元又听到了那个细细的声音:“嘻嘻,金甲,妖怪自己怕妖怪。”

小元紧紧抓住衣服,探头望去,并未见到人影,她颤抖地说:“这里不仅有妖怪还有鬼。咱们快离开这儿吧!”

莼之又好气又好笑:“你,你这小妖狗,你是怎么学会说话的?”

小元凝神想了一会,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那你在倚仙阁做什么?”

小元又想一想,仍是摇头:“我不记得。”

“那……”

“不记得。”

“那你跟着我干嘛?”

小元指指食盒:“你有好吃的。”

趁它松了一只爪子,莼之忙伸手去扯,那小元虽然失忆,反应却仍然迅捷,把身子一转,顺着就爬上了莼之的脖子,四条腿全都环在莼之的脖子上,这下更扯不开了,莼之挣扎了一会儿,累得满头大汗,坐下呼呼喘气。

这时一位白须老者走过,好奇地看看莼之,莼之忙问道:“老伯你买颈巾吗?上好的狗皮颈巾,十分暖和,你只给我两文钱,我就卖给你。”

“两文钱?”那老者满身酒气,手里拿着个酒葫芦,眼珠一转:“甚好,甚好。”把葫芦小心地系在腰间,从钱袋里掏出两文钱,递给莼之。

莼之接过钱,指指自己的脖子。

小元反应过来,莼之是要把自己卖掉,迅速扑起,在老者鼻子上狠狠一抓,复又抱回莼之的脖子,速度如闪电般快。莼之只觉得脖子一凉,还没看清,脖子上又一暖,莼之心想这下糟了。

那老者吃痛,捂着鼻子大叫起来:“谁抓我,谁抓我?你你你,你使的这什么妖术?”

莼之瞪大眼:“大伯,我没有使妖术啊,你的鼻子怎么出血了?”

那老者看看自己双手,果然有血,走到湖边,俯下身去洗鼻子,骂骂咧咧:“哪个小兔崽子敢暗算我神算子,等我作法收了你。”

小元俯在莼之脖子上,轻声说:“咱快跑吧。”

莼之不敢多说,心想一时也不可能扯掉这小怪物,只得顶着小元一溜小跑,离开了老者。

小元见莼之速度甚快,一眨眼已窜出去数丈远,十分得意:“喂,你喝酒吗?”

“哪来的酒?”

“我刚闻到老头子身上有绝世好酒的味道,就取来了。”说着递过来一个葫芦:“你尝尝,你再不喝,我就要喝完了。”

莼之喝道:“你居然偷人家东西!快还回去。”

“你先尝尝再骂嘛,真的好喝极了!”说着拨开了酒塞。

一阵浓香直冲莼之天灵盖,他惊道:“好香!”又摇摇头:“我不喝偷来的东西。”

“你先试一口再说。”

莼之思想斗争了一会,折腾了这许久,实在口渴,而且那酒,实在是太香了!于是接过葫芦喝了一小口。谁知那酒入口清洌,一过喉咙就觉得醇馥幽郁,再入肺腑,舒畅瞬间传遍全身,酣畅难言,绝非人间能有的美味。

莼之半天没说出话来,又大喝一口:“这,这是什么酒?是王母娘娘的琼浆玉液么?”

小元见他喝得急,忙夺下葫芦,一口饮尽:“你嘴上说不喝,身体却很诚实嘛。喝了这么多,我都没有了。”

莼之劈手拿过葫芦,往嘴里倒了倒,只喝到两滴,惋惜地咂咂嘴,顺手把葫芦扔到一边。

那老者洗完了鼻子,抬头已不见了莼之,骂骂咧咧走了几步,伸手在腰间一摸,想拿酒来喝,没想到摸了个空,瞬间发作:“好个小贼,敢偷我的‘酒中仙’……”

小元耳力甚好:“快跑,那老头子追来了!”

“在哪?”

“二十丈外。”

莼之点头,发力狂奔,小元突然说:“哎,等会,我内急,要虚恭了。”

“哇,这个时候你要撒尿?”

说话间,一阵热烘烘的液体已顺着莼之的脖子流了下来,莼之旋即闻到一股极骚的尿味,中人欲呕,几乎要晕厥过去:“你,你是什么鬼东西,尿的尿居然臭成这样,你,你是不是黄鼠狼的儿子?”

“对不起啊,我一下没憋住。黄鼠狼是谁?我不记得,但我应该不是他儿子。不能聊了,你快跑,老头子追来了!”

“你,你,你快从我脖子上下来,”莼之气喘吁吁地说:“我,我要把你交给他。”

“可是你也喝了他的酒啊!”

莼之气极,又无可奈何,只得拔足狂奔,那老者年迈体弱,跑了一会,在原地喘气,跳脚道:“小兔崽子,你,你等着,你以为你跑得出我神算子的手心吗?等我抓到你,一定扒了你的皮!”

小元听他骂得狠:“他叫你小兔崽子耶,你是兔子的儿子吗?”

莼之没好气地说:“他不是骂我,是骂你!”

小元十分诧异:“啊?骂我的?我怎么记得我不是兔子的儿子?”

“你可能是乌龟的儿子。”

小元不知莼之在骂自己龟儿子,诧异地问:“真的吗?”

“真的!”

小元笑嘻嘻地吊到莼之背后,冲那老者做鬼脸,老者气极,弯腰拾起一块碗大的石块,使出吃奶的气力,对着小元扔过来,小元啊呀一声,向后一滑,滑到莼之胸前,双臂仍然吊在莼之脖子上抱着莼之。

莼之听到动静,扭头望去,眼睁睁见那石块直奔自己飞来,躲避已然来不及,蹲下石头必然会正砸中头,若要自己不受伤,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转过身去,用小元挡住石块,或者直接卧倒,但可能会把小元压扁,若是大力侧过身去,可能会把小元甩出去。

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莼之急急向右边一斜,呯地一声,石头仍是结结实实地砸在了他的左肩上。

正文 第六章 冲冠原为酒中仙

这一下砸得十分之重,莼之眼泪一下冒出来,他忍着剧痛,驮着小元跑了好久,方才摆脱神算子。

神算子在背后跳着脚大声咒骂,慢慢的,声音越来越小。

莼之喘着气,抹着汗,坐在路边歇脚,说:“喂,龟儿子,你可以下来了吧。”

“我不下,我一下来你就跑了。刚才那下,很痛吧?”

莼之没好气地说:“能不痛吗?”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挡?”

莼之犹豫了一下:“我被石头砸一下不要紧,你一个个子这么小的小怪物,若是被砸一下,可能就要去见阎罗王了。好了好了,没有危险了,你走吧。”

小元心中感动,却不知如何表达,只得紧紧抱住莼之,没话找话:“那个老头子,他叫神算子,会不会算出来我在哪?”

“那老者自称神算子,若他真是神算子,怎会算不出自己的酒会被你偷喝?可见是个走江湖的骗子。走吧走吧,别跟着我了。”

小元摇摇头:“我不走,我要跟着你。”

莼之吓唬它:“你再不下来,我就到前面找张天师收了你。”

“这句话,很耳熟。”小元努力想了想,“可是我想不起来在哪听过了。张天师是谁?”

莼之没好气地说:“抓妖怪抓鬼的都叫张天师!”

“哦。”

“我说,你下来吧,回家找你爹娘去。”

“可是,我记不得我的爹娘在哪里了。”

“你是从倚仙阁爬出来的,你家是不是在那儿啊?”

“倚仙阁!我记得,烧鸡很好吃。”小元口水一下淌了出来:“哎,你饿了没有?”

莼之的肚子适时咕咕响起。

“你饿了。”小元凑近莼之的耳朵,“你等我片刻,我闻到烧鸡的味道了。”说着爬了下来,嗖地窜了出去。

小元速度甚快,转瞬不见身影,莼之大喜,拔足就跑。奔出数丈,见小元没有追来,方始慢下脚步,走回自己栖身的破庙去。

通宝在破庙中卧着,见小主人回来,亲热地扑了上来,莼之愧疚地摸摸它的头:“今日没给你带吃的,睡吧。”把身上的钱藏到神像后去。

这时通宝冲着庙外狂吠,接着就听到小元的声音:“哎,哎,吃烧鸡吗?”

莼之走出庙外,见小元叼着一只烧鸡站在门口,不知从何处偷来,大惊道:“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你身上,有,有我的尿。”

通宝从莼之身来冲出来大叫,小元怪叫一声扔掉烧鸡,窜到莼之怀里。

莼之又好气又好笑:“你,你个小妖怪……通宝,别叫了。”拾起地上的烧鸡:“又冷又脏,怎么吃啊?”

小元从莼之衣服中探出头,见通宝仍对自己怒目而视,把身子往回缩一缩:“你这里有水么?把外面冲一下,拿几片树叶裹好,埋在火灰里,片刻即热又不会烧糊。”

莼之没好气地说:“我今日走了一天进城给人送东西,哪有时间去取水?”

小元竖起耳朵听了下:“三十丈外有眼泉水,你这可有瓦罐?我去取来。”

莼之心想这小妖怪倒勤快,有它在身边,吃喝怕是不用愁了:“庙里有。”

“你,你把那狗拴起来吧,我怕他咬我。”

莼之突然想起那日小元姑娘也是这般怕狗,想到当日约定,有些惆怅,于是蹲下身子,小元忙把头也缩进了他衣服里。

莼之对通宝说:“好通宝,这是我的朋友,以后你对它好点儿,它,它是只,对了,”转向小元:“你倒底是什么?狗?黄鼠狼?”

小元小心地探出头来:“我是狗。你叫通宝是吧,我也是狗,以后咱们自己狗不吓自己狗啊。”

莼之忍俊不禁放声大笑,通宝呜咽了两声坐了下来。小元窜入庙内,取了瓦罐就跑,跑出几丈复又回返:“你衣裳脱了,我带去洗洗吧。”

莼之道声好,把外衣脱了,交给小元。走进庙中,打着火折子,点些碎柴,生起火来。

庙门破旧,莼之裹着张被单坐在火旁,火被穿堂风吹得忽明忽灭,通宝突然大叫起来。

莼之以为小元回来了:“好通宝,别叫了,是你的自己狗回来了。”想起小元滑稽的样子,又笑了一回。

通宝仍是冲着庙外狂吠,一阵风把庙门吹开,莼之披着被单走到门前,未见小元身影,复又掩上庙门。

这时,庙门外叮叮两声金属落地的声音,似乎有人向庙门掷了小石子,莼之打开庙门,见地上落了两枚铜钱。

他俯身拾起铜钱,心中诧异:这荒山野岭的,怎么有人扔铜钱玩。

那铜钱却突然从他掌中飞起,径直飞入庙中,直奔庙中那倒塌的神像而去。

莼之张大了嘴,头跟着铜钱转:这是什么戏法?铜钱竟会自己飞来飞去?

一个瘦削的白须老者从黑暗中走出,一脚踹在莼之后背,莼之结结实实摔了个嘴啃泥,抬头一看,不是神算子是谁?

小元叼着瓦罐回到破庙时,远远已听到那神算子的怒吼:“你把我的酒全喝了?那我的‘酒中仙’呢?”

小元不敢从正门进入,绕到侧面从窗外往里望去,只见莼之被绑得结结实实,通宝不知是死了还是晕了,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莼之鼻青脸肿,身上没衣裳,绳子深深勒入皮肉中。

莼之摇摇头:“我真的不知道什么‘酒中仙’。我喝了你的酒,赔你便是。那神像后面有个钱袋,里面还有九十文钱,你都拿走吧。”

那神算子长得仙风道骨,脾性却着实暴躁,他怒不可遏,又是一脚:“九十文钱?我那‘酒中仙’是人间至宝,九十万文钱也买不到。”

想了一想,又取出一根绳子,将莼之缚到石柱上,从怀中掏出个葫芦来,拔开酒塞,放到莼之前面。

莼之闻到那酒香,正是适才喝过的那种,不由深吸一口气:“好香!”

“死到临头还犯馋!我那‘酒中仙’若有半点闪失,我就,我就,我就永远不许你吃冰糖葫芦!”

莼之见这老者凶神恶煞,却说出不许吃冰糖葫芦的威胁,一下愣住了。

小元闻到酒香,腹中似有千万条馋虫要爬出来一般,口水哗哗地流,简直一刻也不能忍耐,瞅见神算子转身的一刹那,一阵风窜入庙中,抢了葫芦窜上房梁,不歇气地喝了个精光。

那神算子眼前一花,葫芦又不见了,气得哇哇乱叫,找了半天才在梁上发现葫芦,而小元已窜出庙外,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莼之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神算子够了半天也拿不到葫芦,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我的‘酒中仙’啊!我最后一点‘醉蓬莱’啊!”

神算子样子苍老,这哭闹动作却如三岁小儿,情形诡异,莼之想笑又不敢笑。

小元喝得周身舒畅,本来还在窗外得意洋洋地偷看,此时见神算子崩溃失控,一时有点茫然。

这时空中传来金属掠风而过的声音,莼之抬头望去,见又飞来两枚铜钱,贴着庙门,径直飞到神像后面自己藏钱的地方,张大了嘴,心想,今日是什么日子,这世间最怪的事情全让我碰了上?首先是狗会说话,然后喝了世间最好喝的酒,接着铜钱会飞,老头子赖地,这,这,这又是什么怪人来了?

铜钱一落地,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便并肩走了进来。两人不过二十一、二岁,均身着白衫,长相俊美,不沾半点凡俗之气,望之令人艳羡。莼之见那女子一双妙目望向自己赤裸的上身,自卑羞愧之意油然而生,恨不得地上立即裂开一条缝,好让自己钻了进去。

那神算子本来还在地上打滚,此时见了两人,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一把抱住年轻女子,鼻涕和眼泪全蹭在她雪白的衣服上,哭道:“娘,我的‘酒中仙’和‘醉蓬莱’全都没有了……”

那年轻女子拍拍他的头,满脸宠溺地说:“好啦好啦,娘知道了。不要哭啦,娘来想办法。”

莼之初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此刻听年轻女子也自称神算子的娘,惊讶得下巴都要掉到地上去了,那年轻男子过来替他松绑都忘了说多谢。

小元懵懵懂懂趴在窗外,那年轻男子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向小元伸出一只手臂:“你进来吧。”

那年轻男子目光平和,声音温柔,却十分坚定,小元不由自主地爬到他臂膀上。

众人在火堆边坐下,小元爬到莼之身边坐着。皱皮鹤发的神算子依偎在年轻女子怀中撒娇,画风违和,莼之低着头不好意思看。

莼之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张了张嘴,又把问题收了回去。

神算子指着小元:“爹,娘,你算算我的鼻子是不是它抓的?”

那男子掐指一算,眉头皱了起来,年轻女子见他表情怪异,掏出三个铜钱在地上卜了一卦,也是面色大变。

莼之见二人神色不对,张了张嘴,终是不敢问出自己想问的问题,指指小元:“我想知道,它到底是什么动物,居然会说话?你们的铜钱怎么会飞呢?”

年轻女子柔声说:“她原是镇江城外银山上的狐狸,已经成精了。不过遭逢变故,失了两魄,因此失忆。”

莼之挠挠头:“狐狸精?世间真有狐狸精,不是说很漂亮很妖媚么?原来真身这么丑!难怪被狐狸精迷住的人要找天师来抓它,实在是很吃亏啊。”

年轻男子哈哈大笑:“你这孩子在金国都学的什么……”

莼之听得年轻男子口中说出自己来历,如五雷轰顶,脸上的笑容一下僵住了,声音微微发抖:“你,你,你是何人,你怎么知道我的来历……”

年轻女子嗔怪地看丈夫一眼:“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莼之犹豫了一下,看看年轻男子,又看看年轻女子:“我叫施莼之。”

年轻女子道:“莼之,今日天色已晚,我的算儿须回府吃药歇息了。明日你在此庙中等候,我会来找你,你可以问一个你想知道的问题。”

“什么都能问么?”

“是的。但只能问一个。”

“为什么?”

女子并不回答,两人带着神算子飘然离去。

正文 第七章 波诡变幻醉蓬莱

莼之一肚子问题,苦苦思索明日该问哪个。小元见他严肃,不敢打扰。时已半夜,几只老鼠从洞中探出头来,好个小元,快准狠地捕了三只,举到面前:“你吃么,施莼之?”

莼之摇头:“我这名字叫不得。若被旁人听了,怕是会有麻烦。你叫我魏富贵吧。”又自言自语道:“我真是糊涂了,有旁人的时候怎么能让你说话呢?你记住,有人的时候,不能说话,一个字都不能说。”

小元点点头:“好。我记得了。魏富贵你饿么?不饿啊?那我自己弄点吃的。”动作利索地用爪子划开老鼠,取出内脏,用水和着泥包好扔进火堆,又摘了点树叶把烧鸡包好,埋入仍有余热的柴灰中,添柴加火,然后就流着口水坐在火边,一眼都不眨地盯着。

莼之见这能说话的小怪物正在烹饪,自己今日的奇遇实是闻所未闻,遇到的尽是怪人怪事,不由心潮激荡,望着火出神。

过得半晌,小元欢呼一声:“吃东西啦!”扒开成块的泥团,那鼠皮一撕即掉,鼠肉和烧鸡都烧得喷香,通宝呜呜地叫着,小元把一块鼠肉扔出老远,通宝扭头看了看,并不动弹。

小元叹口气,看了看手中鸡腿,迅速啃了两大口,才扔出去,通宝摇摇尾巴过去,欢快地吃了起来。

小元哭丧着脸:“好心疼,我舍不得。狗不是吃屎的么?”

它表情十分沉痛,更显样貌丑陋。莼之忍不住大笑起来,想到自己自从到了临安,唯有今日才畅怀大笑,都是被小元逗的。心想这小妖怪虽然丑陋无比,倒也十分可爱,虽说失忆,吃东西的法子倒一点没忘。它抓老鼠这般熟练,又十分怕狗,看来真是只狐狸。想起那年轻女子说它也遭逢过变故,失去记忆,不由心生同病相怜之意,摸了摸小元的头。

通宝明显吃醋,放下鸡腿,在一人一狐边转来转去,发出呜呜的声音。莼之笑一笑,也摸了摸它的头。小元冲通宝做个鬼脸,继续大吃。又举起鼠肉要莼之吃,莼之本不想吃,无奈腹中饥火上升,撕了一小块肉嚼了,竟然鲜香皆备,不由食指大动,把一只老鼠吃得干干净净。

过了一会,小元吃饱喝足,熟练地钻到莼之怀中,通宝也偎依过来,一人一狗一狐,在庙中沉沉睡去。

这一宿莼之睡得十分不安稳,梦见自己小时候在书房内读书的情形,母亲教自己金国文字,父亲却执意要自己背《孟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又说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

一觉醒来,见天边微明,小元仍在自己怀中酣睡,尖尖的吻部正对着自己的鼻子,口水把自己衣服都流湿了,心想今晚若还这样睡,须得把它嘴套住才好。

通宝甚为警醒,见小主人醒了,也睁开眼睛,过来舔舔莼之的手。莼之把小元轻轻从怀中抱出放在被单上,与通宝出了庙门,绕到庙后的小树林内。

树林里有座新坟,坟周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通宝轻车熟路地用尾巴清扫灰尘,莼之点着三支香插上:“权叔,我昨日遇到了很奇怪的事情,原来这世间确有狐仙精怪,那自然也是有天庭黄泉了,那你在地下必定能听见我说话。今日我会问那女子,何时能回到中都。您的尸骨,待我回府禀明父亲后再派人来接回。”说罢在地上呯呯呯地磕了三个响头。

拜祭完权叔,莼之回到庙内,见小元已将火堆生好,瓦罐里咕噜咕噜地煮着蘑菇汤,见他回来,小元忙把瓦罐取下,摸出不知从哪掏来的鸟蛋打入罐中,又放入几个野果:“好了,魏富贵,咱们得趁热吃,片刻之后这野果就会变酸,鸟蛋也会变老。”

莼之尝了一口,那汤果然风味奇特,既有野果的酸又有蘑菇的甜,鸟蛋和蘑菇更是鲜嫩多汤,味美异常,心中突然有了个主意:这小狐狸精精通烹饪,煮东西的才华一流,实是个烹饪天才。若是把它做的食物拿到临安城去卖,想必会生意兴隆,很快能攒够盘缠回家,说不定,还会遇到给了一百文钱的小元姑娘呢。

吃过早饭等了一会,小元无甚耐心,说是听到了蜜蜂的声音,兴冲冲地去找蜂巢了,莼之留在庙中等那白衣女子。一直等到隅中时分,白衣女子才出现。

今日她并无同伴,独自一人前来,莼之迫不及待地想问问题,女子摆摆手:“你须得先把‘酒中仙’归还我儿,我才会回答你。”

莼之深深作了一个揖:“我确实未曾见过什么‘酒中仙’,敢问那究竟是何物?”

白衣女子指指莼之的肚子:“‘酒中仙’是一条银色小虫,昨日你喝最后那两口酒时,它和酒一同入了你的腹中。”

莼之大惊,不敢说话,心想难道她要剖开我的肚子么?悄悄捏了捏插在后腰上的弹弓。

白衣女子猜中他心思,莞尔一笑:“不需剖开你的肚子,只须引它出来。”取出一条绳子:“不过须委曲施公子一下。”

“又要将我绑起来?”

“那‘酒中仙’最爱好酒,它见了好酒必诱你喝下。若是将你双手绑住,你不喝酒,它自会自行爬到酒中,待它爬出就可松绑了。”

“可是……”

见莼之犹豫,白衣女子说:“不绑住你定会忍不住。”

“还是先试试再绑吧。”

白衣女子轻笑道:“你这孩子。那这样,我只绑你的手,不绑脚,你觉得有危险可以跑。若你还是不放心,等你的小狐狸回来守着你好了。它是你的福将,马上就回来了。”抬头看看太阳,掐指一算,皱眉道:“人算不如天算,这小狐狸听到水声,又去抓鱼了。”

莼之想象小元撅着屁股抓鱼的样子,噗嗤一笑。

白衣女子表情认真,轻轻颦眉:“我是修道之人,绝不会为了一条虫害你性命。只是这‘酒中仙’是我儿心爱之物,他已时日无多,做娘的须要替他取回。”

莼之张了张嘴,说了一个字:“他……”想起女子说过只许问一个问题,生生把话憋了回去。又张了张嘴,还是没说一个字。

女子举起绳索:“你若肯现在让我绑住你,我便告知你我儿的事。”

“不算我问的问题么?”

“不算。”

“你能算出我想问你什么问题么?”

女子摇头:“世间万物皆可度,惟有人心不可测。”

莼之想起过去父亲每日下了朝便会给自己授课,他也教过自己这首香山居士的《天可度》:“天可度,地可量,唯有人心不可防。但见丹诚赤如血,谁知伪言巧似簧。……阴阳神变皆可测,不测人间笑是瞋。”那时自己在父母膝下承欢,并不为意,现在想见父亲一面,却比登天还难。鼻子一酸,伸出手去:“你绑吧。”

正文 第八章 昨日笙歌风吹散

那女子说话轻声细语,绑起人来却毫不含糊,顷刻就将莼之的双臂绕到后背,绑得结结实实,剩下的绳子绕了两圈,从他口中绕过,莼之的嘴便再也合不拢了。女子十分满意,嘱其坐好。

她从怀中取出个小木碗,入庙内倒了点水,取出个很小的葫芦,从里面倒出条细细的小虫来。那小虫不过半寸,全身金光灿灿,有口有眼,一入碗就欢快地游起来,游着游着,身上的金色开始变淡,碗中的水渐渐溢出酒香来,香味越来越浓厚,越来越醇,莼之只觉得肚中有千万个小爪子在抓自己,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喝了这碗酒,我要喝了这碗酒。”

女子知他难受,说些话儿引开他的注意力。柔声说:“施公子受苦了。这条虫名叫杜,你腹中那条名叫康,两虫一阴一阳,乃是夫妻,是西王母当年在昆仑赠与周穆王姬满的。三年前我师妹无意中在大安府的姬满墓中带出赠于我,造酒之时,先把杜放入水中,再把康放入,就可以造出天下最好的酒。‘酒中仙’、‘醉蓬莱’却是我那小儿随口起的。”(大安即西安)。

女子语气平平淡淡,莼之却听得发懞,心道西王母与周穆王难道不是传说中的故事而是真么?难道杜康原来竟不是夏朝的第五位国君,而是两条虫?心想我是不是在做梦?可眼前情形和身上的绳索,却是真真切切的。

女子继续说道:“不过酒造好后,两条虫却不能放在一起太久,否则康就会把杜吃掉,自己一家独大。虽说康吃了杜后放入水中能造出最美味的好酒,可那酒却性子太烈,人类无福消受,喝后即亡,好酒便变成了穿肠毒药。想来世间万事无一不如此,乐极生悲,物极必反。”

“那你们是如何知道这法……”莼之忍耐不住,大着舌头问。猛然醒起自己只能问一个问题,生生把最后一个字憋了回去。

女子见他脸憋得通红,轻轻说:“施公子可听过华阳真人么?”

莼之摇头。

“我与外子都是华阳真人的徒弟,在茅山华阳观随师父修行。师傅说过,修行之人须得灭人欲,我们俩均不相信。后来生下算儿,果然得了怪病,”那女子面色凄凉:“我和师兄于道法上颇有心得,如今都已逾三十,容颜不老,可我儿今年才十岁,却如同百岁老儿之貌,大夫说,他已时日无多了。”

莼之不忍,劝道:“天下如此大,将来兴许会有法子救他……”

女子摇头,眼中泪光盈盈:“师父说,我夫妻俩知晓天机,师兄又性情坦率,泄露天机太多,老天必将此报报在后代身上。人可以改运,改命却是万万不能的。因此,我只能帮你算一个问题,多了又要报在算儿身上。”

莼之不敢再劝,过了一会,那女子擦擦泪,把碗举到莼之唇边,举起手指,示意莼之不要说话。

美酒就在口边,莼之全身都在冒汗,似乎有千万条小虫在自己全身游走一般。愈发觉得口干舌燥,可又不敢伸长脖子喝掉那酒,只得强行忍住,生怕自己喝了会惹恼这女子,没法问到想问的问题。

挨了一会,莼之果然觉得酥痒难耐,觉得有条小虫慢慢爬出自己口中,心中恐惧,强行忍住,大张着口,好在那小虫离嘴越近,爬得越快,过了一小会,女子喜道:“得了。”

看那碗中,果然多了一条通体银色的小虫,它游得飞快,象是在找杜一样。

女子看看太阳,倒了些酒进刚才的葫芦内,又用头上的簪子小心地挑出已经全部透明的杜,放进葫芦,再取出另一个葫芦,小心地将剩下的酒和康全数倒了进去。

莼之长呼一口气,想活动下酸痛的手臂:“可以把我绳子解开了吧!”

“公子稍安,片刻即好。”那女子用簪子在自己指尖上一刺,以鲜血为墨,在葫芦上画起符来。

此时,一阵黄风卷过,那小元不知何时回到了庙前,闻到酒香,欢呼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了女子手中两个葫芦,顷刻跳到庙顶,举起葫芦就要将酒一饮而尽,那女子和莼之大惊,同时尖叫起来。

莼之喝道:“这酒喝不得!小妖怪你把葫芦放下!否则,否则……啊,来不及了。”

那女子见小元根本不听任何言语,瞬间饮尽葫芦中的酒,恼怒之极,三尺白绫向上一抛,便将小元卷了下来,小元骨碌碌地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全身沾满灰尘,奇丑无比,叫人不忍直视。

莼之全身冒汗,心知小妖怪的性命堪忧,自己怕也难逃此劫。

白衣女子将小元和莼之绑在庙前,拔下簪子向小元走去,看来是要将小元开膛破肚取那杜康二虫了。那通宝本来听莼之的在庙中趴着没有出来,此时也感觉不对,低吼着扑上来要咬白衣女子。

白衣女子哼了一声,一掌拂过,通宝嗖地飞到庙顶上,再也无声无息,不知死活。

莼之见她红了眼,想必是气极,忙说:“既然用酒能把杜康引出来,不如再取些酒来如法炮制?”

女子喝道:“除了‘醉蓬莱’,世间之酒,哪有杜康能看上的?”

小元见那女子杀气腾腾走过来,知道闯下了大祸且连累了莼之,吓得不敢再作声。

白衣女子走到小元面前,正待剖开它的肚子,突然倒退一步,惊道:“这,这是何故?”

此时正是正午时分,日光大盛,小元的身子在阳光下突然变色,一会变成青色,一会变成金色,一会变成银色,十分绚丽,莼之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心想这杜康二虫正在小元体内打架么?

那女子沉默一会,声音微抖,问道:“你可是吃过一颗树特别小,果子却特别大的枣子?”

小元的身子此刻突冷突热,它见自己不停变色,也吓得不轻,牙齿发颤:“我我我,在曾经在一个富贵人家的后院里见过一颗很瘦很小的枣树,树上只结了一颗枣,特别大,差不多有魏富贵的头那么大,特别清香,就吃了。”

“那枣,可是有酒味?”

“嗯,是有酒味。”

“核呢?”

“我看那核可以咬碎,扔了可惜,也吃了。”

“然后呢?”

“说来也怪,我一把枣子摘下来,那树就缩到地下不见了。”

女子颓然倒退,喃喃道:“我远走海外一年寻访乌孙国,都没找到这青田核,居然让你吃了。天意,天意。”

莼之听此言语,突然想起旧时父亲与自己闲谈古今,说《古今注》中记载了一个故事,古时候海外有个乌孙国,飘渺难寻,有客因机缘巧合,从乌孙国取得一枚青田枣核返回中土,赠与刘章。那枣核大如斗,刘章剖开枣核,以核盛水,顷刻成酒,名曰青田酒。此酒须随饮随盛,久置则苦不可饮。看来小狐狸吃的,就是这青田核吧。

此时小元身上颜色忽金忽银,最终迸出银光,美丽异常。女子呆呆地看着它:“你骨血中有青田核,杜康入你腹即化为精血。杀了你也取不出来了。”

莼之小心翼翼地说:“上天有好生之德,你若为这两条小虫杀生,令公子的寿命怕是会更短。”

女子听闻此言,眼中杀气褪尽,流下两行清泪,也不过来解开莼之身上的绳子和小元身上的白绫,黯然离去。

那女子走出数丈,又回头说:“你父亲要你找的人在福建龟山福清禅院,唤作了无禅师。此人连我师父都找不到,你找不找得到便全凭你造化了。”方始缓缓走开。

莼之呆立原地,内心五味陈杂。他原想问自己何时能回中都与家人团聚,可那女子直接告知的是去找人的事情。自己来临安已经半年,父母若是安好,必定会想法子接自己回去……他不敢再往下想。只想若是有人抢了我的心爱之物,我母亲定也会这般难过。

小元却若无其事低头看自己:“魏富贵,我的毛怎么又变成黄色了,要是一直是银色就好了,那我多漂亮。”

“你过来咬断我身上的绳子,我们看看通宝去。”

小元滚到莼之身边,咬断绑住他的绳子,却说什么也不肯上庙顶去看通宝,莼之只得自己爬上去把通宝抱了下来。通宝身体冰凉,竟是死了。

通宝是莼之从临安街上捡来的小野狗,权叔死后它一直陪着莼之。莼之当下大哭一场,将通宝葬在了权叔坟旁。

正文 第九章 月色彷徨照孤峰

小元虽不谙世事,但见莼之难过,也不敢多说,莼之埋葬通宝之时,便在庙外生火烤鱼,莼之转回来时,鱼已烤好,香气四溢。小元欢喜地举着鱼,讨好地问:“你吃么?”

莼之摇摇头。

“你试试吧,”小元一边说一边流口水:“我这鱼是用蜂蜜烤制,叫美珍鱼,临安城中也没有的。”

“我没有胃口,你自己吃吧。”

小元不再相让,吃了两条,留下四条给莼之:“我去后山转转,看看还有什么好吃的。”

莼之坐在火旁,思绪万千,感伤不己。

也不知坐了多久,火渐渐灭了,天边出现了火烧云,莼之呆呆地望着绚丽的天空,心想这天下如此大,我却如此渺小。几个月前我还在母亲膝下承欢,此时却孑然一身,赤手空拳,似天地间飘飘一沙鸥。今晨起身,通宝还在自己身边摇尾,此时却已堕入轮回之道,也不知它下一世会不会投个好人家,能否得以善终?那白衣女子夫妇称得上是神仙眷侣,却有个怪诞之极的儿子,天意如此残忍,究竟是为什么?

此时身后有脚步临近,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师弟,前面有座庙,咱们歇歇脚可好?”

“好。”

莼之扭头望去,只见两个风尘仆仆的青年和尚走了过来,其中一个身高九尺,腰阔十围,手里握着根禅杖。另一个十分瘦削,个子也不高,鼻直口方,握着一件用布包着的物事,长约丈八,可能是不慎跌落水中了,裹布是全湿的,看轮廓包着的是柄枪。

胖和尚见到烤鱼和在旁枯坐的莼之,赞道:“好香的烤鱼!”

莼之心情阴郁:“二位师父若是饿了,取下自用便是。”心想和尚也吃肉,这世事真是没有章法了。

二僧对视一眼,也不客气,坐下来便吃。莼之仍是呆呆望着天边。

二僧吃饱,轻声商议,瘦和尚向莼之行了个礼:“小施主,我二人在临安城南出家,离此处还有几十里,如今夜色已晚,我们俩今夜想在此借住一宿,明日一早便离开,不知小施主可否行个方便?”

莼之道:“二位师父请随意。我也是过客。”

瘦和尚问道:“小施主,你这里可有清水?”

莼之点头:“里面有的,师父自取便是。”

胖和尚过来助他解开枪上的包布,将包布晾在庙外。两个和尚一起进了庙堂,见这小庙虽然破败,到处漏风,庙内倒是打扫得干干净净。地上被当成床的茅草堆收拾得整整齐齐,茅草堆上有块很旧的破布权作床单,但也浆洗得十分清爽,铺得平整熨帖,还有一张薄被,叠得好好的。

瘦和尚轻声对胖和尚说:“这少年倒是个体面人。”见庙里有水,拿出块干净的布,浸湿了拭擦枪身。

此时天边还剩最后一抹亮光,两个和尚没有点灯,莼之在庙外瞟了一眼,见那枪身在黑暗中也金光闪闪,忍不住入内观看。和尚见他一个黄黄瘦瘦的流浪小儿,也不避忌,细细拭擦。

莼之眼尖,见那枪杆上有四个极小的字,念道:“沥泉神矛!”

传言岳飞被诛杀后,所著兵书和他的兵器“沥泉枪”不知所踪,宋高宗、完颜亮和江湖草莽各色人等都在找这两件东西,但十九年过去了,岳飞仍是戴罪之身,这两件遗物也从未有过确切的线索。人人均言岳将军精忠报国,却被朝廷诛杀,死前愤然毁掉了这两件至宝。没想到今日这枪居然在这里出现了。

胖和尚不曾料想一个流浪儿居然识字,疑心大起:“你识字?你究竟是何人?”

莼之心情阴郁,正觉得人生无趣,淡淡说道:“我是汉人,自然认得汉字。”

莼之在金国时,虽然父亲贵为当朝翰林,母亲是金国大将军之女,但父亲思念故国,日日要莼之习汉字,学四书,又常教他品茶弈棋,谈古论今,时时对他说:“你要永远记住,你是个汉人。”此时和尚问起,便脱口而出。

瘦和尚原本一直坐着没抬头,听莼之所答,略感意外:“你这少年,倒是十分老成。”

莼之黯然道:“庄子云,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想明白了自然老成。”

胖和尚正要说话,瘦和尚突然轻声说:“静如师兄,他们来了。”

话音未落,那胖和尚静如已如疾风般欺身至莼之面前,一句得罪,在莼之肋下一点,莼之马上动弹不得,心知被点了穴道,只是未想到静如身长八尺、腰阔十围,动作却如此灵活,自知遇到习武高僧。

静如将莼之塞到供桌下,又坐回瘦和尚身旁,二人若无其事地交谈,也不把枪藏起来,仍在细细拭擦。

莼之僵卧在供桌下,看不到外面的情形,十分惊惶。顷刻,两个和尚取了火折子,点起了蜡烛,开始大声交谈。

瘦和尚道:“将军壮志未酬,我二人今次从岭南岳霖处取得这沥泉枪,明日埋到将军坟前,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

静如叹道:“将军文武全才,有此人才,是我大宋之幸。只可惜遇上秦桧那奸贼,也未曾留下兵法遗作,不然金狗也不会如此倡狂……”

莼之虽长在北地,却一直敬仰岳飞将军,听到此处,心知两个和尚均是忠良之士,心下稍宽。又想,他们大声说将军未曾留下兵书给来的敌人听,难道来者是金国人?

又过了一会,莼之闻到一阵淡淡的甜香。其时富贵人家和下层人士都喜欢熏香,但从未听过和尚也熏香。

莼之纳闷这两个出家人为何要随身携带熏香,还要在这荒陋之地点起来?突然反应过来,过去自己从未闻到这种香味。这不是和尚点的,而是有人正在下迷香!

只听胖和尚道:“今日走了这许多路,身子倦乏,洒家先行歇息了。”

瘦和尚也道:“今日的确困顿,我也歇息了。”

莼之无法出言示警,心想若一会敌人搜庙,定会发现自己。急得满头是汗。可眼皮却越来越重,又想到小元,心想小妖怪去找吃的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会不会被什么大妖怪吃掉了?

此时两个和尚已鼾声大作,莼之又急又怒,强撑着眼皮。过了一会,听到推门声,旋即从供桌下看到几个人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他迷迷糊糊地想:来者脚都很小,身子很轻,全部是女人。

进入庙内的一共六人,全数着夜行衣,黑巾蒙面。入庙后,为首一人小心地探了探二人鼻息,直起身子,几人说了几句话。

佯装入睡的二僧暗暗心惊,不仅因为来者全是女人,而且她们说的并非汉话,而是党项语,看来是由西夏而来。

西夏立国时即全民皆兵,人人能战斗,并无兵民之别。当年李元昊倾国入寇,不过四五万人,老弱妇女举族而行,于是设立了专门的女子军队,女子也参加战斗,这种女兵谓之“麻魁”。女子在西夏国地位很高,西夏立国百年来,女子主政者过半。

黑衣女子对地上的沥泉枪并不十分感兴趣,取了枪后又来翻二人的包袱,见包袱内只是些衣物,为首的女子十分恼怒,踢了静如和尚一脚。

胖和尚在心中把她十八代祖宗问候了个遍,却仍忍耐未动。

几个人没找到要找的东西,唧唧咕咕商量了几句,换了两个人来搜二僧身上,仍无甚发现。又在庙中四处翻看,果然发现了供桌下的莼之。

几人大喜过望,一拥而上,顷刻把莼之扒了个精光。莼之只有极少残存的意识,迷迷糊糊任人摆布。

几个黑衣女子把他的衣服翻来覆去地摸,最终也一无所获。

众人又商量了几句,为首的拨出一把匕首,递给最瘦小的一人,手目示意,让其杀了莼之和二僧。

那小姑娘眼睛很大,吓得瑟瑟发抖,刷地流下泪来,说什么也不肯动手。

党项一族民风素来彪悍,女子也凶狠果敢。可这小姑娘显然是异类。

为首的黑衣女子突然拜倒,其余几个都学她的样子跪倒在小姑娘面前,似乎在求她动手。看来这小姑娘地位十分尊贵。

小姑娘迫不得已拿着匕首,哆哆嗦嗦地向莼之走去,走了两步,叮的一声,匕首跌落地下。

二僧不明白她们为何非要要求这女子杀人,难道是在训练她?暗暗运功准备救人。

为首的女子捡起匕首,塞到小姑娘手中。

小姑娘从无声流泪变成大声哭泣,扔下匕首,逃出庙去。

为首的女子挥挥手,几个人皆追了出去。

过了一会,就闻到火油的味道,原来那些女子竟取了硬物顶住庙门,放起火来。

两个和尚猛地起身,胖和尚破口大骂:“这些妇人恁地狠毒,用迷香、放火,都是下三滥的手段!取了枪还杀人,洒家要杀光她们!”

瘦和尚被烟熏得咳嗽不止:“师兄,忍一忍气,还是听师父的不要多生事端,骗过她们就行了。”

胖和尚狠狠地跺了一脚,扛起莼之,破顶而出。

正文 第十章 心生于法缘于境

小元下午出去找吃的,山中野果鸟蛋甚多,它吃饱后在溪边睡了一觉,醒来见月亮已升了起来,又圆又大,月光在溪水之上熠熠生辉,整个山涧都晶莹起来,美景当前,不似人间。小元脑中一部分记忆苏醒过来,旧时瑶卿拜月修炼的情形隐约浮现,它情不自禁学着记忆中瑶卿的样子,闭眼汲取月之精华。也不知过了多久,觉得全身舒畅无比,低头看看自己的毛发,真真是银光闪闪,十分漂亮,心想我得回去给魏富贵看看去。

顺手摘了几个野果下山,回到庙前,小元大吃一惊,那庙堂烧得只剩骨架,几根柱子噼里啪啦地响,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更没有莼之的踪影,倚仙阁起火那晚的苦痛片段在脑中闪过,小元对着月亮嚎叫起来。

莼之醒来时,觉得头痛欲裂,口干舌燥。打量身处环境,发现自己身处一间禅房,身上的衣物已经洗净,房内只有一桌一床,十分清静。桌上有碗清水,忙端过来一气喝完。

此时,房外有人说:“这叫排成形势,黑丛丛万里干戈;摆定机关,白皎皎一天星象。清忠师兄你输了!来,罚酒!”

莼之推门出去,见夜色已深,一老一少两个和尚在月下手谈。年轻的和尚不到二十岁,僧衣敞怀,样子狷狂,老和尚目似寒星,长眉如雪,左袖空荡荡的,右手端着碗酒,一饮而尽。

禅院里有个半月型的小鱼池,鱼池里种着睡莲,池里游着几条通体金黄的金鱼,莼之自小生长在官宦之家,却从未见过这么奇特的鱼。

二人见莼之出来,看他一眼,也不多问。

老和尚对年轻和尚说:“来来来,再下一局。”

年轻的和尚口气极大:“不下了不下了,再下一万局你也是输,寺中这酒可不够罚的。”

“你为何这般肯定我再下一万局也是输?”

“输赢皆缘于境,心生法生。”

老和尚大笑:“妙极。”向莼之招招手:“你来。”

莼之随二僧走出禅院,见这禅院孤零零建在一座山峰上,不远处有一塔,塔高七层,约四十余丈,巍峨庄严,气宇不凡。

老和尚和年轻和尚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走,莼之慢慢跟着,心怀疑惑,依稀想起昏迷之前的事情,心知自己来到这里,可能和那两个来借宿的和尚有关。不知小元如何了?

走了半盏茶的功夫,一转弯,眼前豁然开朗。原来这山峰矗立在一条大江边,向下望去,江水浩浩荡荡自西向东奔腾而去,江面开阔雄壮,江风吹来,莼之精神为之一振,头痛立止。

禅院下有一大片建筑群,似是庙宇。老和尚立定,凝视山下庙宇,道:“当年我与师兄在此出家,好不快活。有一日我二人在禅院喝酒,恰逢钱塘江潮信大至,师兄以为是战鼓响,贼人来了,便跳起来,摸了禅杖,大喝着抢出来。众僧笑起来,告诉他不是战鼓响,而是钱塘江潮信响。他听了拍掌笑言,称应了智真长老送他的偈言‘听潮而圆,见信而寂’,当下沐浴,在此处圆寂而去,算来已有四十年。”

莼之听到此处,脑中灵光一闪:“难道你竟是……?”

年轻和尚笑道:“好机智的小施主。”

“都是些前尘旧事了,如今老纳法号清忠。我师兄圆寂后,我便日日夜夜守在这里。这位是道济师父,在灵隐寺修行。”

老和尚说道:“自皈依我佛以来,我日思己过,回想旧时杀孽太重至生灵涂炭。每思及此,如芒在背,夜不能寐。”

莼之虽不明为何老和尚要与自己谈论此节,但见老和尚动容,也不由肃穆。

和尚说完,继续向前走,言语间三人已来到塔前。那塔正在修建,已修至塔顶,塔身自下而上塔檐逐级缩小,极为庞大富丽。

老和尚指着塔顶道:“过去,塔的顶层设有明灯,为夜晚航行的船只指路。宣和三年,此塔曾毁于兵火。五年前,当今皇上下旨重建,如此已快建成了。”

年轻和尚叹道:“此塔历经劫数,同时,也在俯瞰众生。看这世间悲欢离合、兵戈杀戮、国运民生。”

老和尚转过身来对着莼之,摊开掌心。他掌心放着一只极精巧的白色玉雕,雕的是一只通体纯白的海冬青,正是莼之的贴身之物:“此物可是你的?”

莼之点头。

老和尚语气严肃:“阿鲁补可是你的名字?”

“不是。这是我好朋友送我的。”

原来莼之与那完颜亮的大儿子完颜光英(阿鲁补)年纪相若,完颜亮素来十分倚重汉臣,重视汉朝文化,阿鲁补出生后,一度寄养在同判大宗正完颜方家里和永宁宫及徒单斜也家,和汉臣子弟包括莼之一同学习中原文化。阿鲁补热爱中原文化,与莼之尤其交好。正隆四年八月,皇子狩猎,阿鲁补射猎了一只乌鸦,完颜亮十分高兴,赏赐了许多珠玉黄金,阿鲁补嘱匠人将其中两块最精美的玉石雕成海冬青模样,用汉字刻上“阿鲁补”与“施莼之”的名字交换佩戴。

“你的好朋友是金国太子?”

莼之闭嘴不答。

老和尚将玉佩还给莼之,转身望着滔滔江水:“我听徒弟说你是汉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金国亡我大宋之心一直不死,真要开打,在金国的汉臣怕是都不得善终。”

年轻和尚叹道:“听闻那金国皇帝完颜亮十分残暴,之前将宇文虚中与他的家人们同日焚死,几岁的孩子也不放过;几个月前,又将翰林施宜生一家三十余口尽数斩首,施宜生本人被扔进油锅活活烹死了。”

莼之胸口脑中轰地一响,如被大铁锤狠狠锤了两下,晃了两晃,晕了过去。

莼之醒来之时,瘦和尚端来一碗药:“贫僧静远。这是道济师父亲手为你煎的,趁热喝吧。”

莼之还想着道济和尚讲的话,不知真假,心如刀割,也不言语。

那静远和尚见莼之不动,便把药放下,坐在旁边,将莼之睡着之后发生的事情讲了一下,莼之听到夜行女子本有杀他之意时,心里十分惆怅,口中自言道:“若是她当时下了手,也是解脱。”

静远合掌道:“阿弥陀佛。”

莼之转过头,闭眼道:“我想再睡一会,劳烦小师父关上门。”

半夜,天开始下大雨,老天象知道莼之心中苦痛一般,倾盆大雨不停歇地下了整整两天两夜。莼之两天没进滴水滴米,心中只想着如何报仇。

第三日,莼之起身来到清忠和尚禅房,倒头便拜:“师父,请收我为徒。我想习武。”

清忠和尚道:“你若无处落脚,可以在此带发修行,做个闲俗和尚。”

莼之砰砰砰地在青砖上磕头,磕得额上鲜血淋淋:“师父,我便是施宜生的独子,我施家三十余口被完颜亮全数斩杀,父亲更是活活被烹死,那完颜亮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过去父亲常告诫我,要永远记住自己是汉人,如今,金人之祸已逾四十年,求师父授我武艺,教我岳飞兵法,我当活剐完颜亮,雪国耻,报家仇!”说着掏出完颜光英所赠之玉雕,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清忠和尚默然无语,口中念道:“阿弥陀佛,施主节哀!”并不答应他的要求。也不再看莼之,只是闭眼念佛经。莼之跪在地上,砰砰磕头,额上磕得鲜血淋漓,眼泪与鲜血混在一起,落在嘴角,又是咸涩又是血腥。

正文 十一章 怀旧空吟闻笛赋

莼之哀求清忠收自己为徒,清忠默然无语,并不答应他的要求。莼之跪在地上,砰砰磕头,磕得额上鲜血直流。

良久,清忠叹了口气,睁眼对莼之说:“你须应允我三件事。”

莼之大喜点头。

清忠道:“第一,学了武功须替天行道,永不得欺强凌弱;第二,永不得做对大宋社稷与百姓不利之事;第三,永不得宣称是我的弟子,你也不必落发,但必谨记佛门慈悲,渡人者自渡之,自渡者天渡之。若你违此三条,自然有人来收你。”

莼之当即咬破手指,举手发誓,又呯呯呯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拜谢,泪流满面,良久才起。

“三更时分你到我房里来罢。”

这夜夜凉如水。莼之在禅床上心潮澎湃,辗转难眠,窗外突然有人“咄咄”叩了两下:“魏富贵,魏富贵,你把窗户打开。”

莼之把窗户打开,小元嗖地钻到他怀里:“魏富贵,我找你找了三天啦!原来你竟躲在这里。”

莼之鼻子一酸,心想此时这世上挂念自己的就只有这个小妖怪了。见小元风尘仆仆,轻轻抚了抚它的头:“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闻啊。我鼻子很厉害的!不过白天路上有人,不方便,要等晚上才能找你,可这两天又下雨,把你的味道洗掉不少,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呢。”

莼之轻抚它的毛皮:“咦,你好象……”

“你也发现了?虽然白天我的毛还是黄色的,但这几天一到晚上就会变成银色,漂亮得我自己都不习惯。”

莼之噗嗤一笑:“可你的尾巴还是没长出来。到底怎么断的?”

“我不记得了,好象是被火烧的。喂,别说我了,我给你带了鸡腿。快吃吧。”

莼之见那鸡腿上沾着许多小元的口水,想来它定是无数次想吃又忍住了,犹豫了一下,抬头望见小元热切的眼光,大口咬了下去。

小元欢喜得在莼之身上腻来腻去。

一人一狐亲亲热热地在禅房呆了一会,莼之看看已经快三更:“我出去一下。你在屋里呆着,千万别到处乱跑!这可不是荒山野岭,让人发现了可了不得。”

“我也要出去。我看那边有座塔,我得去拜月,我发现每拜一次,我的毛就漂亮一点儿,尾巴也会变长一点。”

“真是个有上进心的小妖怪。去吧。当心点,别让人看见。”

“知道了。”

莼之来到清忠禅房,清忠正襟危坐:“日间我许了你习武之愿,但岳飞兵法却无法授你。岳将军有兵书留世,本是讹传,但金、西夏等国却虎视眈眈,难免骚扰忠良之后,故我才让静如静远两人前往岳霖处取出将军之枪。果不出所料,有人一路跟随,终于在那庙里用了手段取走神枪。”

莼之大感失望,将信将疑。纵观宋朝举国上下,有光复失地的决心和能力的宋军统帅,惟岳飞一人尔。那岳飞胸中有雄兵百万,即使被罢官,也犹如猛虎在山,“飞虽不掌兵,亦足以强国。”他被奸相诛杀之前,宋朝仍山河破碎,周围恶狼环伺,用兵打仗之法是其一生心血和智慧的结晶,况且他还有孩儿存活于世,于国于家,于情于理,岳飞不留下兵书给后人的可能性并不大。

“静如静远两位师兄甘冒风险,且将沥泉神矛拱手相让,更像是为了故意隐瞒兵书去向,求师父传授,助徒儿复仇!”话一出口,就知不妥,自己生长于金国,身上又有完颜光英字样的玉佩,很容易被误以为演苦肉记来骗岳飞兵法。

清忠却未发作:“古语云一叶障目。你如今一心复仇,心智扭曲,今后难免伤及无辜。为师年少时也是暴戾之人,杀人如麻,近年浸润佛法才追悔莫及。细想当年所杀之人,实有大半罪不致死,每念及此,如芒在背。而今你对我所述有疑问,也很正常。金人曰:撼山易,撼岳家军难,世人都不相信岳将军无兵法传世,以为岳家军百战百胜靠的是精妙兵法,均不明白神鬼莫测的兵法固然重要,可那战场之事瞬息万变,又岂是依葫芦画瓢、纸上谈兵能掌控的?我虽无法授你岳飞兵法,但你尽可将《孙子》《吴起》《六韬》读熟,为师自会指点,但要切记,要信书,但不可尽信书。”

莼之不敢再追问,跪下行了拜师礼。清忠又交待他不必剃度,以俗家弟子身份习武即可。

自此,清忠便开始传授他武功,但只是简单的内功心法。他细细查验过莼之擅长的弹弓和射箭,嘱其先练三年内功和弹弓:“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内功基础打好了,将来才能学精妙功夫。你年幼气力不足,现下练些精巧功夫更占便宜,当年达摩禅师以一苇渡江,昔日水泊梁山有位没羽箭张清,擅用飞石,使诸将胆裂心丧。众人皆唤他作飞石虎。他曾以飞石击杀阿里奇和耶律国宝,立下征辽第一功。可见任何功夫,只要练到极致均有大用处。金之国拐子马皆选能射之人,我大宋神臂弩也有极大杀伤力,日后若你上战场,这弹弓之术有大用处。”

莼之如醍醐灌顶,对清忠感激不已。每日闻鸡起舞,内功日渐深厚,弹弓之法也更精准,过了几个月,已能弹无虚发,指哪打哪,而随着力道增强,拉开大人所用的硬弓已渐渐不在话下。这禅院中静远静如吃素,清忠却并不禁荤腥,每每道济来访,会带些好酒好菜,清忠也常叫莼之陪二人进食,莼之休整了一段,渐渐长得越来越结实了。

那小元白日躲在莼之房内,晚上便在峰顶拜月。塔内的佛像还未塑好,塔内空荡荡的,钱塘江水日夜奔腾不息,小元和莼之常在半夜爬到塔上,并肩坐着等那太阳出来。小元被烧掉的毛渐渐长长了,颜色越来越美,尾巴却始终没长出来,虽说它常常自称自己“漂亮得不象实力派”,但看着样子还是比较怪。除了静如和静远发现厨房时时不见食物,山上老鼠小鸟越来越少,半月池中的鱼一天少一条外,一切都很平静正常。

转眼到了七月,每年农历七月十八,是“鬼王潮”来临的日子。传说鬼王在这一天,总要派些鬼兵出来抓人回江里吃。清忠这几日受了风寒,新疾旧患,总不见好,身子越来越虚弱。

这天道济云游回来看他,开出个方子,要用新鲜狐狸血做药引,静如静远商量着到城郊去抓几只狐狸回来,道济笑嘻嘻地问莼之:“你去么?”

莼之吃了一惊,心想这道济素来机敏,莫不是发现自己偷偷藏着小元?仔细观察,见那道济嘻皮笑脸没个正经的样子和平日无甚不同,道:“我武功低微,去了也只是添乱。再说师父身边总是要留人照顾的。”

正文 十二章 前事无踪楚云空

话开两朵,各表一枝。

小元在六和寺拜月修炼之时,瑶卿正在地狱门前苦苦挣扎。

瑶卿被和尚拍晕,悠悠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收在一个葫芦内。葫芦十分窄小,无法转身。瑶卿试着用手触摸那葫芦,手却如同被雷击一般疼痛,心知这葫芦定是种了符咒。

葫芦左右各开了两个极小的洞透气。瑶卿透过那洞口望去,见自己所处之地为一间十分简陋的茅屋,葫芦就放在一张破桌子上。月光从屋顶的破洞射进来,正照在桌前。

屋里没人,屋子的正中间有两个墓穴,穴里放着两具棺材。瑶卿惊惶不已,不知是何情形。

这时,门被推开了,借着月光,瑶卿见抓住自己的和尚端着一盆水走了进来,将盆放在桌上,仔细地洗手。

洗完后,他转身走到屋角,柔声叫道:“幼卿,幼卿,我回来了。”

瑶卿定睛细看,屋角有一张挂帘,帘后有张极简陋的床,床上似乎躺着个极瘦的女人,和尚掏出一把刀,在自己腕中一抹,将掌心向下,腕中伤口的血便一滴一滴地滴入床上那女人的口中。

瑶卿见此情景,有些毛骨悚然,心知这和尚床上这名叫幼卿的人,定是快死了,因此连棺材都准备好了。和尚为了救她,才抢了云瞳珠,并不惜以自己的鲜血伺她。月光自破屋顶射下来,照得和尚的脸格外狰狞。瑶卿不明白,他抢了云瞳珠,还要把自己抓来的目的是什么?另一具棺木是谁的?

瑶卿四处张望,想找机会逃走。见对面墙上写着一阙《浪淘沙》,字迹娟秀,柔中带刚,似是女子所写:

目送楚云空,前事无踪。谩留遗恨锁眉峰。自是荷花开较晚,孤负东风……

从葫芦中望出去,看不到后面。虽然只见到半阙,而且身处险境,瑶卿仍然忍不住在心中赞叹“好词”。作者兰心蕙质,文笔风流,不知是何人,又和这和尚、床上的女子有什么关系?又想到小元,不知她生死如何,心里不由着急。暗暗凝结真气,想恢复功力冲出葫芦去。

那和尚足足滴了半个时辰血,方才向后一仰,躺在床边的地上养神。一只手还紧紧握着床上女子的手。

瑶卿运功至丹田时,肋下和腹下突然一阵剧痛,她惨叫一声,心知自己经络已被和尚打断。打坐的和尚听到叫声瞬间惊醒,睁开眼来。

他身子晃了一晃,站起来向瑶卿走来,走得近了,瑶卿见他样子十分疲倦,一张脸在月光下白得吓人,心想,这人虽然力道惊人,法力高强,但若一直用自己的血为这女子续命,怕是命不久矣。

瑶卿脑子瞬间转了十几转,决定先开口:“大师,你把我抓来可是为了这女子?”

“是的。”

“你想救她?”

和尚将葫芦盖打开,倾倒下来,瑶卿咕噜噜地滚了出来。

“我要你腹中的金丹。”

狐仙的修炼有三种方式,一是拜月凝华修仙法,汲取月之精华,跪拜月亮,以吻部突入月亮的中心,对着月亮深呼吸,直到明晃晃的月亮把身体胀满。月华在狐毛上凝成晶体,吸入腹中结成金丹。狐狸的身子日渐透明。这也叫内结金丹,羽化登仙之法。这种金丹能解百毒,人吃了能起死回生;第二种方法是采补术,以吸食男子精血帮助修炼,体内并不结丹,成精速度快,但是损人利己,往往会遭天谴;三是乘人睡觉时,吸取人的鼻息,此法成效甚慢,而且深入人群,十分危险,基本没有狐狸用。世间狐狸为求速成,多以采补之术修炼,是以有金丹的狐仙极少。

“狐狸精,你修行也不易,你若肯自己吐出来,我就放你一条生路,你在这山中潜心修炼百年后,又可成精。你若不肯,我便将你活活剖腹取出金丹。虽然功效大减,但我走遍天涯海角,再找两三只狐狸剥皮取丹也非难事。”

瑶卿知道和尚此语不虚,他未曾在自己醒来之前动手取丹,想来还是想让自己心甘情愿作法吐丹,以迅速让那女子痊愈。但他似乎只知狐仙金丹可起死回生,并不知道云瞳珠的法力强似狐珠万倍。可若自己真吐出了灵丹,他未必会放自己一条生路。于是装作害怕,脑中急速转动,思忖脱身之法。

这时,天上突然响起了闷雷,由远而近,茅屋似乎都开始震动起来。

过了一会,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有个少年说道:“爹,前面有间茅草屋,咱们先去避避雨,等雨停了再走也不迟。”

和尚往外看了一眼,迅速将瑶卿塞回葫芦里,把床上的女子放入左边棺材,拉上挂帘,自己掀开右边的棺盖,躲了进去。想来是希望过路之人见了棺材嫌晦气,马上离开。

紧接着,走进来许多人,一个粗豪的声音道:“就在这儿避雨吧。天宝,点上亮!”

瑶卿从葫芦上的小洞向外看去,见到一个唇红齿白、纤细瘦弱的小道士走过来,听话地燃起火石,取出两根蜡烛点在桌上。

他见桌子、椅子都十分脏,吹了吹灰,又用袖子擦了擦椅子:“爹,你坐!”

桌上飞起的灰尘扑扑扑地落到葫芦上。瑶卿心想,这小道士,眼睛不知往哪看,居然没发现我。

一个年长的道士坐了下来:“这天跟女人的脸一样,说变就变。”

瑶卿心想这家人倒奇怪,父子都是道士,不知是先生了儿子再和儿子一起当道士,还是当了道士又生了一个小道士呢?而且这小道士长得如此俊秀,老道士却其貌不扬,言语粗鄙,想来小道士的长相随的母亲。

再望向墙边,不由大吃一惊,墙边整整齐齐地立着十二个人,都直挺挺地站着,身上裹着黑色的尸布,头上都戴着一顶高筒毯帽,额上压着一张黄色的符纸。

瑶卿想起曾听说过湘西境内有赶尸人,把死在异乡的人用赶尸的方法运回家乡,赶尸人累了,会在专门的客店歇息,遇到下雨天不好走,要在客店里停上几天几夜才继续赶路。瑶卿思忖道,那和尚自然不会在棺材里睡上几天几夜不出来,赶尸人想来也有些本事,不知会不会打起来。

蜡烛渐渐亮起来,小道士发现了棺材,惊呼道:“爹,这里有两具棺材!咱们快走吧。”

老道士瞪了小道士一眼:“没出息的东西!你老子象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走江湖养家糊口了,你都十五了,还什么都怕!咱们这么多人,有什么好怕的?马上要下雨了,走到哪里去?那些茶叶、丝绸、铜钱淋了雨,或者被人发现了怎么办?”对着那十几具尸体喊道:“洪大哥,马三哥,四周无人,大伙都过来休息下吧。”

只见立在墙边的尸体们纷纷动起来,原来竟是活人扮的。他们纷纷解开身上带的货物,围着桌子坐下,叫嚷着要升火烫酒喝。并无人在意那棺材,想来他们走南闯北,死人算不得什么。

瑶卿这才明白这群人是走私贩子,装成赶尸的道士和尸体在夜间赶路,这样不论是官兵还是土匪,都不会上前盘查。心想天下之大,真是无奇不有。暗暗乞盼有人好奇捡起葫芦,揭开符咒,自己好溜走,逃脱和尚魔掌。

小道士十分伶俐勤快,很快升起了火,烧起了热水,又取出干粮伺候他爹吃下。顺手将葫芦往地上一放。

众人在桌边开些粗俗的玩笑,小道士十分不自在,收拾好东西,笑笑走开。

有人和他爹开玩笑:“老袁,你这儿子面皮太薄,过两年娶了媳妇会不会生儿子?”

天宝爹瞪了那人一眼,粗声粗气地说:“天宝,过来!”

天宝佯装没听到:“爹,那边墙上有字,我看看写的是什么。”走过去念墙上的《浪淘沙》:

“目送楚云空,前事无踪。谩留遗恨锁眉峰。自是荷花开较晚,孤负东风。客馆叹飘蓬,聚散匆匆。扬鞭那忍骤花骢。望断斜阳人不见,满袖啼红。”

读了一会,他以掌代缶,轻声哼唱起来。

瑶卿心想,这小道士真是个痴人,居然还唱上了。只听得一句,便大为惊讶,因那小道士音如天籁,悦耳之极。他摇头晃脑,甚是愉悦。屋里的人都静了下来,认真听那小道士唱曲。

有个粗豪汉子道:“天宝唱歌真好听,和他娘一样。”

瑶卿历来爱听小曲,此时听了天宝清亮动人的歌声,虽然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却生了爱才之意,心中盘算着,怎么找个法子提醒这少年速速离开,以免恶和尚跳出来杀人。

谁知老道士听了这话却极恼怒,跳将起来,啪地打了小道士一个耳光:“你又学那个贱人!”

天宝眼圈一下红了,捂着脸小声说:“她不是贱人,她是我娘!”

众人忙上前拉扯。姓洪的汉子道:“袁大哥,他娘是他娘,天宝是天宝,我看天宝这孩子是个好孩子。去年冬天我带天宝进城,我去逛春香楼,想叫一个粉头帮你调教儿子,寒冬腊月的,他宁愿在春香楼外站一夜,也没进春香楼一步!”

见老道士面色稍缓和,马三哥也道:“这孩子是我们中识字最多的,虽然他胆子小,但为人最讲义气,上次我在山上被毒蛇咬了,他硬是一口一口帮我把毒血吮出来,嘴都肿了,你说,这么,这么……说书先生上次怎么说关云长关二爷的,对,义薄云天,这么义薄云天的孩子,将来必成带头大哥,如果是我儿子,我疼都来不及,哪舍得打?”

又有一人劝道:“老袁,你可不能怪娃娃,天下哪个孩子不想娘亲呢?天宝这孩子孝顺,这两年跟着你走南闯北,吃不好睡不好,吃下这么多苦头,也不过是为了想再见他娘一次,你就不要再当着孩子的面说什么贱人贱人了。”

姓洪的汉子又道:“大哥,我觉得这孩子又聪明又孝顺,你将来必能过上好日子,享儿孙福。”

叫天宝的小道士听了这些话更委屈,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却不敢再出声。

老道士看看天宝的脸已经肿了起来,知道适才下手太重,又懊恼又心疼,面子上也挂不住,再不言语,独自走出茅屋去。

天宝犹豫了一下,晃了两晃,没有追出去,想来是少年的自尊心占了上风,蹲在火堆边佯装照料火。

这时,瑶卿听到装着女子的棺材里传来一声深深的叹息声,似乎女子醒了。

天宝蹲在地上,离棺材近,也听见了,哇地跳起来,连滚带爬躲到马三哥身后,睁大眼睛盯着棺材:“马三哥,你可听到有女人叹气的声音?”

“哪有什么女人叹气?”

天宝吓得瑟瑟发抖,指着棺材:“真的,就是这儿传来的,在棺材里面!”

这时,棺材里的女子又发出了一声长叹,这下好几个人都听见了。

马三哥道声"邪门!"众人刷地从腰间拔出剑,聚拢过来。

正文 十三章 望断斜阳人不见

说时迟那时快,和尚已从右边棺材中跃出,众人还没看清是什么物事,他已啪啪两掌拍灭了桌上蜡烛,又频频出手,茅屋中众人猝不及防着了道,惨叫连连,想来都已丢了性命。

瑶卿心想:人类常说妖精鬼怪最坏,可妖精鬼怪何尝象人类这般热衷于屠杀自己的同类。这和尚本是佛门中人,却如此残暴,自己一定要找机会逃走,以免和他一同堕入那无间地狱。

和尚飞出棺材的一瞬间,天宝已经趁乱躲在了桌子底下,一边无声地哭一边爬,本想爬到门边溜走,但和尚打得他的同伴尸身乱飞,被堵住了去路,只得就地躺下装死。

黑暗中他感觉有个人也爬了过来,浑身冰冷,看来吓得不轻,靠着自己躺着。过了一会儿,更是伸手搂住了自己。

天宝的父亲心中烦闷,自顾自走出去,突然听到茅屋中惨叫,大惊失声,喊着“天宝,天宝!”就往屋里冲。

天宝听到父亲的脚步声,顾不得危险,站起来奔到窗边:“爹,杀人啦,杀人啦!你别进来,这里危险!”

“天宝,天宝,你别怕,爹来救你!”

“爹,你别管我,你快跑,快跑!”

那和尚哼了一声,飞身出门,一掌把天宝的爹打飞,他呯撞在茅屋外的土墙上,土墙倒了一片,压在他身上,再无声息。

天宝脑子轰地一响,急火攻心,一口热血从口中喷出:“爹!爹!”

瑶卿见天宝身子晃了两晃,就要倒下。暗暗叹息,觉得这俊美的少年可怜之极,母亲失踪,父亲以这种惨烈的方式在自己面前死于非命,一生的命运就此改变。心道明明人类之残暴胜于猛兽,他们骂人时却偏还说什么禽兽不如。

这时,一个人走近天宝,将他轻轻扶住,瑶卿细看之下,大吃一惊,扶他的人竟然是那被放入左棺中的女子,不知何时她竟从棺木中出来了。

天宝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转过脸去,一张冷冰冰的脸已贴了上来,那女子惨白的脸上流下两行血泪,甚是瘆人,轻轻说:“表哥,你回来了?我等你等得好苦。”

天宝以为死人诈尸,吓得心神俱裂,向后直挺挺地一倒。

那女子见天宝晕了,面上虽无表情,却能听出声音中的关切之意:“表哥,你这是怎么啦?”

瑶卿心想,她已经活转过来,就用不上我的金丹了吧?

那和尚双手血淋淋地进来,见那女子立在屋中,扑了过来抱住女子,喜极而泣:“幼卿,幼卿,你好了?羊皮卷,羊皮卷果然没有骗我,用这法子,七日你真的会醒来!”

女子愣愣地看着和尚:“你是谁?”

和尚愣住了:“幼卿,你不认识我了?我是表哥啊。”

瑶卿大吃一惊,原来他竟是女子的表哥,看这女子叫天宝的样子,似乎对表哥感情极深,可她居然会认错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和尚热泪盈眶,紧紧抱着女子:“幼卿,幼卿,我错了,你看看我,我是表哥啊。”

幼卿似乎很茫然,不停地想推开和尚。过了一会,和尚身上的血腥味吸引了她,她张开嘴,向和尚肩上咬去。

和尚吃痛,本能地推开她。

幼卿倒退两步,被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一绊,直挺挺地倒下去,再也无声无息了。

和尚发了疯地扑上前摇晃幼卿,但幼卿再无动静。

瑶卿见他双目通红,已近癫狂,待他稍平复,出言提醒:“这位姑娘似乎不见了胎光和爽灵这二魂。你再这样摇晃她,只怕会把肉身摇散。”

和尚扭头吼道:“适才她是如何醒来的?”

瑶卿道:“你放我出来,我便告诉你。”

“你现在就说,不然我烧了你!”

瑶卿见天宝动了一下,似乎马上会醒来。心知这小道士一醒,和尚肯定要杀了他,自己要想脱险,唯一的法子是让这小道士揭了葫芦上的符咒。因此可不能让和尚杀了他,忙说:“是这个小道士,唱了墙上的浪淘沙,你的表妹就醒过来了。”

和尚大喜,抓起天宝,啪啪啪连扇数个耳朵,天宝被扇得嘴角流血,悠悠醒转。

见杀父仇人就在身边,天宝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双手死死掐住和尚的脖子。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和尚虽然力大,想把天宝打开,天宝却是横了心要和他同归于尽,无论如何也不放手,和尚被掐得直翻白眼,举起右掌,往天宝头上拍去。

瑶卿忙叫道:“你若是打死了他,你表妹再也不会醒了!”

和尚和天宝相斗,根本听不进瑶卿的话,瑶卿眼见天宝就要被打死,那自己更没法子逃走了,叹息一声闭上了双眼,心想,黄泉路上要和这小道士结伴而行了。

过得半晌,瑶卿睁开眼,却见和尚并未劈死天宝,而是在他脑后击了一掌,把他打晕了。

那和尚坐在地上喘息半晌,走到女子倒地之处,抱起她,紧紧贴着她的脸,泪水如决堤之水哗哗地流,瞬间湿了衣襟。口里喃喃说着什么。

瑶卿见他悲痛欲绝的样子,不由动容,心想这和尚虽然残暴,对表妹倒是情真意切。

那和尚哭了好久,才确信表妹真死了。把她的尸体放入棺材内,恋恋不舍看了很久。

瑶卿看着满地横七竖八的尸体,心下悚然,过了一会,那和尚将尸体全部拖到门外,堆在一起,一把火烧了。

那怪和尚烧了尸体后,在前院挖了个坑埋了。然后就守在棺材前等表妹醒来,可幼卿再也没醒过。

和尚从怀中掏出一块小小的羊皮卷来,咬破中指,滴了一滴血上去。

瑶卿看不到羊皮卷上写的什么,见那羊皮卷颜色古旧,残缺不全,是年代久远之物,心想这和尚已是古怪,这羊皮卷更是匪夷所思,竟要滴血观看。只见和尚口中喃喃念道:“月圆之夜午夜时分取成精的狐狸,缚其四肢,以青丘山无昼木所制木刀剖其腹取珠……”

瑶卿在葫芦内心急如焚,心想不知这和尚将云瞳宝珠藏在何处,他若让那女子服下珠子,此时已经起死回生了,看来他并不知道云瞳珠神奇之处。那午夜一到,他就将剖开自己取丹了。如果将云瞳珠的秘密告诉他,他会放自己走吗?

又见那和尚咬破食指,再滴一滴血到羊皮卷上,和尚看了又自言自语道:“原来青丘山离此处只有五十里路。”

瑶卿听到青丘山三个字,惊惶不已。原来这和尚竟将自己带到了鲁境?青丘山原是狐王白漪影所居之地,白漪影其人十分神秘,正邪难辩,在狐族中有传说它杀子民如麻,也有传说她爱民如子。现在看来,这羊皮卷定是有人故意放到人间引诱人类捕杀狐仙而设,也可能是为了云瞳珠。可这人有如此手段,为何不直接来倚仙阁取?而要用这羊皮卷指引这和尚把自己掳到此处?现在想来,三个月前,小元在银山上听参加吊柳会的姑娘们说云瞳珠在临安,回来告诉自己,也十分可疑,暗暗后悔自己行为轻率,在脑中急速思考如何脱身。

那和尚看了一会,将羊皮卷放在桌上,端起桌上木盆,一盆水兜头兜脸向天宝泼了上去。

天宝咳了几声,醒转过来。和尚象拎着小鸡一样把他拎到棺材前,要他唱歌,天宝嘶叫道:“我爹呢?你将我爹弄到哪去了?”

“少废话,唱!”

“你快告诉我我爹在哪里,不然你便是杀了我,我也不会唱。”

“他去了他该去的地方。你再不唱,我便将你的肉,一块块割下来喂狼。叫你生不如死。”

天宝亲见父亲和同伴被和尚打死,也知和尚八成简单粗暴处理了他们的尸体。满脸都是泪,浑身都在抖,却努力站直,挺着瘦弱的身躯,倔强地说:“你今日若没有割死我,终有一日,生不如死的人会是你。”

和尚大怒,一掌把天宝扇得老远,天宝呯地撞到墙上,哇地吐出一大口血,又晕了过去。

正文 十四章 山穷水复疑无路

和尚坐在棺材前,问道:“狐狸精,他适才怎么唱的?”

瑶卿道:“我没听清楚曲调。歌词是墙上的《浪淘沙》。”

那和尚抹了抹脸,坐在棺材前,柔声唱起来,唱了一遍又一遍,唱着唱着流下泪,直至嗓子嘶哑。

瑶卿心想,这和尚用情至深,他表妹不活转过来,他一定会疯掉,杀了自己和天宝。可他表妹怎么可能活转?现在自己要做的不仅仅是自救,还有天宝的一条命,也不能不管。

和尚凄然道:“表妹,你父亲逼你嫁给那武将,我气极出家,你寻到寺里来找我,苦苦哀求我回家。我却弃你而去,你留下一首诗就寻了短见,这都是我的错,”从怀中掏出从瑶卿处抢来的云瞳珠,打开锦盒,放入幼卿手中:“表妹,我心中其实早已把你当成了妻子,你生前我没银子买这么大的明珠给你……”

那明珠一掏出来,桌上的羊皮卷突然被一股黑风卷起,自幼卿手上一掠,将珠子一裹,迅速从窗口飙了出去。

和尚大吃一惊,捡起法杖追出去,突地屋顶破了一个大洞,卷入一阵黑色的旋风,将幼卿的尸身裹住,向上升去。

和尚顾不得云瞳珠和羊皮卷,回身来救,那旋风将幼卿尸身越卷越高,眼看就要从屋顶的破洞飞出去了。

和尚大喝一声,手中法杖一顿,口中念念有辞,在屋顶结了一层金色的结界。旋风去势顿缓,停顿了一下,蓦地涨大,速度加快。同时发出呜呜声,风声初时似细语呢喃,渐渐越来越大声,汇聚成洪流,与和尚形成拉锯之势。

瑶卿感觉到整个小屋都在晃动,似乎就要塌了。只见和尚脸色越来越难看,口中所念越来越乱,终于口中吐出一滩黑血,结界呯地破了。

和尚面如金纸,五脏六腑均被震伤,再也挡不住旋风,大喝一声,顺手从地上抓起仍在昏迷的天宝,向那旋风掷去。旋风突然分成三股,一股卷着幼卿的尸身,一股卷着云瞳珠和羊皮卷,另一股裹起天宝和装瑶卿的葫芦向上飞去。

和尚见幼卿的尸身越来越远,已经出了屋顶。绝望地嚎叫一声,将手中法杖向上抛去,直直插入旋风中,旋风停了一停,张开了一个大大的口子,将幼卿的尸身自屋顶吐了下来。

“呯”地一下。幼卿被重重摔在屋角。

和尚摇摇晃晃地起身,拼尽全力走到表妹身边,见幼卿的尸身被摔成了两截,面目全非,十分可怖。大哭起来。

瑶卿在旋风中看着和尚的样子,觉得心里十分难受。

和尚哭了一会,突然仰天大笑:“老天爷,老天爷啊,你好狠心!”竟躺进棺材,一手抱着幼卿的尸身,一手向自己头上拍去,拍得头骨俱裂,气绝身亡。

这一连串的变故看得瑶卿瞠目结舌,身在旋风中头晕脑胀,瞥到月亮极大极圆,冷冷地挂在空中。

两股旋风渐渐合二为一,裹着天宝和瑶卿向上飞去。天宝仍然昏迷不醒。瑶卿全身穴位被封,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心想自己自诩已修炼了三百年,法力高强,谁知下了山才知道自己的谋略和法力根本不堪一击。最可怕的是根本猜不出是何人施法,目的何在,也不知这风将要去往何方,只能听天由命了。

这时,一阵若有若无的横笛声传来。吹的是《梅花引》中青鸟啼魂这一段,那笛声如泣如诉,婉转袅袅,象玉梅千枝万瓣凛然寒风间,有一只青鸟正在梅枝朝天而啼。

瑶卿拼命向外望去,只见月色如银,不远处有两个俏生生的少女正御剑飞行,一个十四五岁模样,身着白衫,鹅蛋脸杏仁眼,身材修长,皎洁的月光洒在她的身上,衬得她美丽惊人,象从画中飞出来的仙子一般。吹笛的正是她。小些的女童才七八岁,红衣红裙,圆滚滚的大眼睛异常明亮,脖子上挂着个碧绿碧绿的竹哨。她梳着两个小抓髻,看来是道门中人。

她们速度极快,笛声越来越近,瑶卿心知这是求救的好机会,但也知道人类,特别是佛门、道门中人,自认为有斩妖除魔的使命,见了狐仙,常常一言不合就先斩了再说。心中焦急,又不敢出声。轻声唤道:“天宝,天宝,天宝!”

可天宝仍旧昏迷,一动不动。黑风见有人前来,上升速度越发快。

那女童见黑风速度极快,道:“姐姐,前面有两股怪风,我去瞧瞧。“

笛声戈然而止,吹笛少女放下笛子,出言制止:“阿卉!”

“我就瞧瞧!“

“你还嫌上次的事不麻烦?”

女童格格格地笑:“什么事?我不记得了。”说罢向白衣少女做了个鬼脸。

白衣少女警告道:“阿卉,这次我可不会管你!”

“娘说过,要你好好照顾我。”阿卉口中说着,暗暗运功。她年纪虽幼,御剑的功夫却俊的惊人,身子如鸟儿一般飞过来,一眨眼,已到了黑风旁。

“白阿妍,有一股风里有一张羊皮卷和一颗大大的夜明珠,另一股风里面好象有一个人!”

“先救人!”

白衣少女忙将笛子举到嘴边。笛曲骤然一高,变得凄厉起来,声声入耳挠心,钻入裹着天宝的旋风之中,旋风似大浪遇到礁石,碎成水滴,向外迸去。上升之势瞬间减慢。原来这笛子便是少女的武器。

另一股黑风见势不妙,迅速地飞走了。

笛声入耳,瑶卿头痛欲裂,心神不宁,暗叹,吹笛的少女真好手段。

女童胆子极大,飞到风边,将手伸入黑风中,拉住了天宝的手,叫道:“这里真的有个人,我,拽,不,动!”

瑶卿弄不清这两个小姑娘来历,一动不动,也不敢说话。

女童一手拉着天宝,一手从脖子上掏出个碧绿碧绿的竹哨,嘟起小嘴,呜呜地吹起来。

“哎呀,是谁敢惹我老白的闺女!看剑!”

一个身着青衣的矮胖中年男子自远处御剑飞来,左手一指,一道白光对着旋风射过来,那白光撞到旋风,跌落地下,竟是一段甘蔗。

女童气极:“老白!你射出的是甘蔗!”

两个女孩子十分美丽,青衫男子却又黑又胖,小眼眯眯,他嬉皮笑脸地说:“哎呀,我搞错了。”

白衣少女停了吹笛:“白沐阳!这是玩的时候吗?”

“好好好,女儿们教训得是,”青衫男子喝一声:“妖怪,看剑!哎,没出鞘,我重新来啊!”

瑶卿见白衣少女直呼父亲的名字,心想这家人当父亲的没父亲样,当女儿没女儿样。但她们的爹在这时玩甘蔗,实在是太不应该。

女童和少女知道父亲不靠谱,齐声叫道:“娘——!娘——!”

不远处一个少妇喝道:““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刷刷刷射出三把剑,剑发出嗡嗡的声音,铮地一声在空中聚合成一把,向旋风直直射来。

黑色的旋风见势不妙,吐出天宝和瑶卿,飞速掠走,很快和卷走羊皮卷、云瞳珠的黑风汇合,消失得无影无踪。

三把剑排成一排,极速向下飞去,托住了正在下坠的天宝。

几个人都从剑上跃到地上,叫白沐阳的中年男子俯身看了一眼天宝:“还有救,不过我身边没有带金桃胶。”

女童嚷嚷:“老白!那我们带他回家吧。”

吹笛少女忍不住了:“金桃胶如此珍贵,怎能用在来历不明之人身上?阿卉你不要再胡闹了,刚才你不乱来,哪会惹这桩麻烦事?”

少妇性格十分沉稳:“阿妍,你妹妹也是好意,就带上吧。”

阿妍哼了一声,不再反对,阿卉得意地做了个鬼脸。

白沐阳弯腰背起天宝,向前走去。

少妇皱眉道:“沐阳,你累不累?要不要到前面市集买头驴?”

白沐阳与阿卉同时说道:“当然不要!”

阿卉奶声奶气地说:“我爹一定会说,贵着呢!宁愿自己当驴。”

少妇与阿妍一同摇头叹气。阿妍道:“那我自己先回庄,把黑叔骑来驮这个人。”

少妇道:“近日似乎有些不太平。阿妍,你陪你爹在后面慢慢走,我带阿卉先回庄,再骑马来接你们回庄。”

阿卉道:“可我想陪爹爹。”

少妇脸色一沉。阿卉不敢再说话,吐吐舌头转移话题:“咦,这里有个很小很小的葫芦,好可爱。可能是这个哥哥掉的。”拾起装着瑶卿的葫芦,揣入怀中。

少妇道:“沐阳,你要记得你是当爹的,小心些,当心生变。阿妍,有事吹哨。”

正文 十五章 峰回路转夜云轻

天宝醒来之时,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笑嘻嘻的女童,正拿着画笔在画自己。自己身处一间木屋内,家具虽旧,却擦拭得一尘不染,窗外天色已暗,屋内无烛,床幔边挂着一株灵芝,芝上有九枚果实,枚枚发光,照得屋内如白昼。自己上身赤裸,身上盖着一张洁白的被单。

天宝想起自己晕倒之前被和尚打伤,动了一下,觉得腹部有点异样,掀开被单一看,自己腹部居然有一个大口子,还整整齐齐地缝上了线,但并无痛感,大惊道:“敢问仙童,此处是仙境么?我的肚子,我的肚子怎么了?”

女童脆生生地答:“什么先童后童的,我叫阿卉。此处是鹊山,这里是我家的鹊苑。我爹是个大夫,我们在路上碰到了你,他发现你肚子里全烂了,都是血,就把你带回来清干净帮你缝上了。我也帮了忙呢。”

天宝喃喃道:“肚子全烂了还能缝上么?”

“当然能啦!喂,你说一句话,”女童取来一条丝巾,放在天宝伤口上:“再说一句,我看看漏不漏风。”

“我真的没死么?”

女童双眼圆溜溜的,唇边两个浅浅的酒涡,生得玉雪可爱。她做个鬼脸:“我们还没蒸过你,不知道蒸的你会不会死。”

天宝不好意思地笑了,指指床幔边的灵芝:“这是何物,竟会夜间发亮,如同点灯一般?”

“夜光芝啊!我娘不喜欢蜡烛和油灯的味道,我爹就去了趟茅山,从句曲涧采回来的。嗯,你肚子不漏风了。”

“这是何处?离临安有多远?”

“这里是鹊山。临安是什么?”

天宝苦苦在脑中搜索与鹊山相关的印象,却一无所获。

阿卉取出几张图画,歪着头得意地说:“你想看看你是怎么来这里的吗?”

天宝接过图画。原来这小小女童画工奇佳,将自己在茅屋前昏迷的样子和在庄中被救治的样子一张张都画了出来,天宝这才想起父亲惨死的情形:“那和尚,那和尚……”

“死了。”

丧父之痛瞬间涌上来,天宝的心痛得缩成一团。想起父亲这些年来,虽然对自己十分严厉,可赚来的铜板一个都不舍得用,全部埋在床下。说是要留着给自己娶媳妇,将来还要让自己和孙子能读书,孙子将来能当个秀才。又想起母亲失踪后,村里人都传说她嫌家里穷跑了,父亲抬不起头来,常常凶巴巴地不许自己提母亲,可每每半夜醒来,常常见他在灯下笨拙地替自己补衣物。又想起荒年时,家里只剩一个红薯,父亲恶狠狠地吼自己,让自己吃掉的情形。淌下泪来:“我何时可以下床?我得回去安葬父亲。”

阿卉见天宝哭了,有点手足无措:“你,你羞羞脸,这么大还哭鼻子。”结结巴巴地说:“那小屋中,那小屋中什么都没有。我爹看了,说只有一个和尚和一个女人的尸身。其他人似乎都被烧掉了。”

天宝心想,原来那恶和尚也死了,只是可怜了父亲:“我得回去看看。我现在能走吗?”

阿卉道:“现在不行。明天就可以了。明天鹤仙缕就不会裂开了。”

“鹤仙缕是什么?”

阿卉指指天宝腹部:“就是这根用来补你肚子的线。鹤仙缕取初生仙鹤颈下羽毛,以天山雪莲汁浸泡三年,再与蓬莱金蝉丝混合纺制而成,这三样东西都很难找,所以十分珍贵,人若受伤,用鹤仙缕缝好,十二个时辰伤口就能长好。修补肚子的金桃胶简单些,取桃花源中未开过花的千年桃树上的眼泪,用桑木盛了,在烈日下晒七七四十九天即可得。涂抹于大片的伤口上,三日可愈合。”

天宝听说世间居然有此等奇物,张了几次嘴,没好意思问出:“你们是神仙么?”这样的话,只得问道:“我睡了几日了?”

“三日三夜。”阿卉见天宝情绪平复,放下心来,打个哈欠:“我困了。我叫娘来看看你。对了,你睡觉时老仰着,药王的千金药方里说‘屈膝侧卧,益人气力,胜正偃卧’,快改改。我去叫我娘和我姐姐来瞧你。”

天宝见这女童伶俐异常,对医书了如指掌,突然想起,过去走江湖时曾听人闲聊,说是黄河北岸有座扁鹊山,又称鹊山。战国名医扁鹊退隐江湖后在此山中隐居炼丹,收了几个徒弟,在山中种植种种奇珍异木,也时时下山遍游九州寻药。那山终日浓雾缭绕,山周环绕着鹊山湖,湖水浩荡无边,山水相连。过去有想求道成仙之人去找这山,荡舟水面,看似很近的鹊山,却总也划不到山脚,个个悻悻而归。又想到父亲死得好惨,将来即使能回到那间小屋,也不知能不能找到父亲的尸身,让他入土为安。当下又大哭一场。

过了一会,门被轻轻叩响了,一个美貌少妇走了进来,她面容温婉如玉,身上有淡淡的药香,柔声道:“公子醒了?是因伤处疼痛啼哭么?”

她身后跟着一个姿容绝美的少女,少女身着白衣,衣上绣着一朵淡淡的山茶花,身上也是花香。她的眼睛、阿卉的眼睛和少妇长得一模一样,但她的眼睛最明亮,犹如一泓深潭,望一眼就要醉倒。

天宝脑中轰地一响,胸中一静,不由自惭形秽,不敢抬眼望那少女,心道:“人间哪会有长得这么好看的女子?我定是入了仙山了。”

“我,我是想起父亲了。听阿卉说,是你们救了我,我,我给你叩头!”忽地想起自己并未着上衣,羞红了脸,忙跳回床上用被单遮丑。

那美貌少女却落落大方,似乎并无“男女授受不亲”之观念。

少妇和少女走到床边,少妇道:“公子可否掀起被单,让我与小女查看一下。”

天宝迟疑地不知该不该揭开,少女噗嗤一笑,她的笑容明媚无双,天宝觉得整个房间一瞬间都亮了。

少妇道:“这是小女阿妍。她自幼习医,人体是自小便见惯了的,公子不必拘于俗礼。”

天宝方始闭着眼把被单揭开,少妇和少女同时把头探过来查看,少妇细细看过后,道:“公子已经无大碍,我有一事,想问公子。”

“夫人请讲。”天宝见这少妇温婉如玉,不由也文雅起来。

“外子先前为公子施治时,发现曼陀罗对公子无用,最后用了漆树汁,才能为公子行那剖腹之术,敢问公子可曾吸食五石散?”

“五石散,什么是五石散?”

“一种,迷药。食之十分燥热兴奋。但吃惯了,蒙汗药、麻沸散、曼陀罗对你都没用”叫阿妍的少女的声音也好听得不得了,天宝愣了一下,才摇摇头。

少妇见他表情怪异,不再追问:“明日一早,我让哑叔送你出庄。”

“我,我不知该往何处去。”

少妇皱眉道:“你家在何处?”

“我家原本在檀州,后来逃兵祸到了江南,家里太穷,我娘跟人跑了,我爹,在茅屋内被那恶僧杀了。”于是把在草屋发生的事详细讲述了一遍,说到父亲遇害之处,又是痛哭。

少妇待他平静一些,问道:“那你有何打算?”

“我,我不知道。我想,我要先回到那屋中,找到父亲尸身让他入土为安,再,再想法子找我娘。”天宝鼓足勇气道:“诊金,诊金将来,我会还你们的。”

少妇摆摆手:“诊金之事不必挂怀。那日我们一家偶然路过,能救你一命,也是缘分,可惜未曾搭救到其他人。我们在屋中也并未见到你父亲和同乡,想来,已经仙逝……那片林子不大干净,不知是何邪物作祟,虽说人间习俗是入土为安,但,人生各有境遇,生命可贵,公子还是不要再去为好。”

此时,阿卉捧着个不盈一握的小葫芦冲进来:“娘,娘,你快来看!这个小葫芦里关了一只小狐狸!是活的!是活的!”

原来阿卉临睡前把这趟出门找到的宝贝倒在床上把玩,发现了瑶卿。

瑶卿此时伤势已非常严重,加之对眼前之人不知底细,更不敢动弹。

阿妍啧啧称奇,一双妙目越发显得水汪汪的:“娘,这是何物?”

阿卉道:“嘘,小声点儿,爹听到有这等稀罕物件,必定要打主意拿去卖钱。”

白夫人皱眉道:“这是一只狐狸精,想来是着了道,被人封在葫芦里,你在哪捡的?”

“在林子里啊。”

阿妍道:“哎呀,你还是快扔了吧,那个地方我想起来就不舒服,万一这是什么邪物,把魅影怪招来……”

少妇面色不悦:“晚上不要提那三个字。你去取个无患木盒,将这小葫芦装好。”想了一想,转身问天宝:“敢问公子贵姓?”

“我,我姓袁。”

“袁公子,上天有好生之德,我虽不喜狐狸精,也不愿出手杀它。此处向南不远处,有座青丘山,山上时有狐仙出没。这青丘山是公子回江南的必经之地。明日一早,烦请公子将这葫芦带到青丘山去,将这葫芦放到青丘山脚后,即可回转家乡。我会备一笔盘缠给公子,你回乡后做点小本买卖,想必能保得一生衣食所需。”

天宝跟着父亲走南闯北,假装赶尸走私,很少见人好面色。此时见这如生神仙一般的白夫人一家,不仅救了自己,还帮自己把后路都想好了,心中一热,跪了下来:“小的性命是夫人一家救下的,不知如何感激报答,断不敢收那盘缠,将来若有机会,必将诊金送到府上。”

阿卉笑道:“你怎么可能找到我家呢?这是师祖华阳真人亲自布置的……”

白夫人打断阿卉的话:“袁公子不必多礼。此事就此决定,公子今夜好生歇息,明早我叫哑叔送公子出山。只一样,这园中种了许多珍贵的药材,拙夫安排了许多猛兽把守,公子切切不可到处乱跑,否则,必会误了性命。”

正文 十六章 扬鞭但看马蹄急

一说到猛兽,阿卉就来劲了,做个鬼脸:“园中有豹子!可凶了,你怕不怕?”

天宝见阿卉天真烂漫、憨态可掬,点头道:“怕。”心里却想,草屋中和尚比一般的豹子可狠毒多了。想到阿卉一家的救助,又觉得世间还是好人居多。

过得一会,阿妍取了木盒回来,天宝见那无患木盒乌漆墨黑,心想,无患木是何木?这个地方的东西怎么都闻所未闻,不似人间所有。

阿卉万分不舍地把葫芦放入木盒,叹了口气:“你们大人,这也怕,那也怕,我长大了可不要变成这样儿。”

此时,窗外扑棱扑棱飞来一只乌黑的鸟儿,停在窗棂上。

阿妍过去摸了摸鸟的头,从它爪上取出一张纸条,打开看了看,俯近母亲,在她耳边说了一句:“玉婆婆病得很重,似乎是中毒了,乌鹊从堂庭山带回了玉婆婆亲手写的信。”

阿卉耳尖嘴快:“医神竟会病重?世间哪有她不会解的毒?姐姐你可看清了,是玉婆婆亲手写的?”

白夫人面色不悦:“阿卉!你咋咋呼呼的成何体统?女孩子要知书达理,喜行不言色。”

阿卉吐吐舌头。

白夫人向天宝行个礼:“袁公子早些歇息。”带着两个女儿匆匆离去。

母女三人走后,天宝独自留在木屋中,闭眼回味那叫阿妍的少女的一颦一笑,这种胸中酥麻、脑中混乱、全身发软又精神高涨的感觉实是平生未遇。

他见窗外有莹光闪耀,便慢慢下床走到窗边。天上月光明亮,不远处有一座山峰高耸入云。半山腰隐约有大片灯光和庄园。自己所在之所是山脚的一所园子,园里种了大片植物,那些植物连绵不绝,不知这园子到底有多大。幽幽花香随夜风阵阵飘来,闻之十分惬意。

木屋的窗边有一小池,池中种着各色睡莲,池底有大如鸡卵的石头,其色如金,光照柔和,映得那池水十分光亮,如一面大镜子,将园子近处都照亮了。

天宝不知池水中发亮的石头到底是何物,愣愣地盯着看。寻思等将那葫芦送到青丘山后,就回林中小屋收拾父亲和马大哥他们的遗骨,送他们回乡后,便回到鹊山。如果进不了庄,就在山脚搭个小屋住下,阿妍姑娘出入之时,总是能看到几回的。又觉得自己不再找母亲了十分不孝,那林中的女尸十分可怕,不知还有没有别的妖魔鬼怪,翻来覆去一晚上,天亮时才迷迷糊糊入睡。

睡了两个时辰后,阿卉就领着一个满面皱纹的跛足老头来了,阿卉郑重地把木盒和两片金叶子交给天宝。

“天宝哥哥,这是哑叔,他会送你出庄。出了庄,你会看到一棵特别特别大的老桃树,”阿卉张开双臂做了个环抱的动作:“桃树下有一匹黑马,你叫它叫黑叔就行了,黑叔会带你去青丘山,到了青丘山,你让它自己回来就行了。你千万不要上山,一直往南走,就能回到江南了。我娘说,叫你万万不可再回那片林子。另外,这些钱给你。盒子你拿好,小心点儿别摔坏了。”

天宝不好意思地问:“敢问阿卉小姐,我原来……的衣服呢?”

“你那套道士衣服?娘说太脏了,你就穿现在身上这套吧。”

“阿卉小姐,你能不能带我面见令堂和令姐,我想当面向她们道谢告辞。”

“她们出门了。”阿卉转身向哑奴做了个手势。

哑奴向天宝招手,天宝只得跟着他出了小木屋。

木屋外是一个十分阔大的园子,种着各种各样的植物,一眼望不到头。并没有白夫人所说的猛兽,天空中飞着成群的黑色小鸟,象喜鹊,又不太像。

园中种的植物天宝都没见过。有一种象大蒜一样的植物,叶中心抽出一根长长的条,茎端开花,花呈白色,花心橙红,香味极清新,闻之令人为之一振。阿卉蹦蹦跳跳过来摘了一朵,递给天宝:“这是柰祗花,特别好吃。你试试。”

天宝接过学着阿卉的样子食那花心,果然甜爽难言,滋味绝妙。

园子里还有一种草,结的果子和麻雀一模一样。路旁又有两株大树,树上的花一朵朵开出来,一开出来立即变成蝴蝶飞走了,天宝边走边惊叹,哑奴见惯不怪,毫无表情地在前面慢慢走。

走到门边,阿卉向天宝挥挥手,大声说:“我在这玩一会,你自己走吧。门上那个是护门草,有生人通过就会大声叫骂,你别怕,捂着耳朵快点儿过去就行了!”

天宝恋恋不舍地和阿卉挥手。过那草木组成的门时,护门草果然发出震耳欲聋的骂声,和人声一模一样,即使捂着耳朵,也吓得天宝连滚带爬。

出了园子,不远处就是湖,湖边有舟,哑奴示意天宝上船,天宝回头看半山腰的庄园,已被云雾环绕,不知所踪了。

上了船,哑奴解开纤绳,拿起橹划了起来。天宝打手势问他要不要自己帮忙划,哑奴摇头。指指自己的耳朵,意思是能听见,又张开嘴,口中空荡荡没有舌头。

天宝大骇,不敢再问。心想,看来这人只是说不出话而已。他的舌头不知是生下即无还是后来被割掉的?见他满面皱纹,心生怜悯,握了握他的手。

哑奴点头微笑。大约是明白了天宝的意思。

划得一会,到了湖心,小舟突然缓慢地转起圈来,哑奴打个手势,示意天宝坐好,拿起船橹在船舷边敲了两下。

天宝最后一次望向园子,发现才在湖上划出几丈,园子和庄园都已被云雾遮盖,踪影全无了。

那哑奴示意天宝抓住船舷,天宝还没搞清楚什么状况,小舟就剧烈地旋转起来,水底生出一个大大的漩涡,把天宝和小舟猛地吸了进去。

天宝吓得惊惶大叫,但一入水面,小舟立即停止打转,平稳地在漩涡中间滑行,滑了一小会,小舟出了水面,竟然已到岸边,天宝和哑奴身上的衣服一点没湿。

天宝摸摸怀中,木盒和金叶子仍在。想了想,打开木盒把葫芦揣入怀中,把金叶子小心地收到盒子里。

湖岸与那园中景物完全不同,是天宝熟悉的人间景色,萧瑟、清冷,群山冷漠地俯视大地。岸边果然有株极大的老桃树,甚丑,树下拴着一匹瘦骨嶙峋的黑色老马,黑马其貌不扬,额上有白毛,一直长到口上。

天宝上了岸,哑奴示意他骑马,旋即调头。天宝目送哑奴离去,心里各种滋味,回想这几日的经历,觉得就象做梦一样。

天宝过去解开马绳,见它瘦得皮包骨头,心道,我坐上去准会压死它。

老马的眼睛象会说话一样望着天宝,天宝摸摸它的头:“马大哥,黑叔,我没骑过马,你能慢点儿吗?”

老马居然眨了眨眼。

天宝见它能听懂人话,心想,听得懂是对的,听不懂就不是这庄主家的马了。好奇地问:“你都怎么进庄呢?你总不能坐船吧?”

那老马看他一眼,并无表示。

天宝只得上马:“那去青丘山吧。”老马撒开蹄子就跑,差点把天宝甩下马背,原来竟是匹风驰电挚的神骏。

正文 十七章 浮沉世事风云急

那老马跑得飞快,“得得得”上了一条山道。

马背上并无马鞍,把天宝颠得翻江倒海,吓得紧紧揪住老马的鬃毛,过了一会,又抱住马脖子。忍了一小会,着实难受,忍不住大叫起来:“啊,啊,啊!马兄,马叔,黑叔,不,黑马爷爷,可否慢一点儿?”

不知是不是错觉,天宝觉得老马见自己狼狈,居然咧嘴笑了一下。

然后速度果然慢了下来,天宝刚长舒一口气,老马又飞奔起来,速度越来越快,这等极限体验刺激之至,天宝不由尖叫起来:“啊——!啊——!”

“哟,好俊的马呀!”

山道边站着个黑衣黑裤的女子,身段窈窕,相貌却甚丑,笑吟吟地用右手食指和拇指放进口中,对着天宝和瘦马打了个响哨。

宋代女子生活得自由开放,“岸边两两三三,浣沙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语”,对过路的男人笑着指点的情形十分常见,但能在外面对人打响哨的女孩子,天宝是闻所未来闻。天宝大叫:“姑娘闪开!闪开!”心里暗想这女子真是豪放。

女子哈哈大笑:“好咧!我闪了!”闪到一边,把路让了出来,不知为何,黑马跑得越发快了。

过得一会,只听身后马蹄声急促,天宝抱住马脖子,放低身子,扭头一看,原来是刚才那女子不知从何处牵出一匹极骏的白马,从后面追了上来,与黑马并肩而驰。

天宝骑的老马这下越发来劲,简直要飞起来了。

二马在窄窄的山道上争先恐后往前奔,另一边就是万丈深渊,天宝吓得紧紧闭上眼睛,不知速度究竟有多快,只听得风在耳边呼呼地吹。

那黑衣女子大笑:“黑叔,好久不见了!白家最近吃食不精么?还是你老了?跑得这么慢!”一勒缰绳,白马一声嘶鸣,从天宝头上飞了过去。

天宝听得头上有风声,抬一看,那女子所骑之马竟跨过一道两丈宽的鸿沟,稳稳地落到对面去了。

黑马却在悬崖前急止,前蹄高高抬起,天宝被晃得快吐了,腹中之物冲出咽喉,又晃回腹部,这感觉好生难受。

那女子十分得意,掏出个葫芦来大喝了一口:“好酒,真是好酒。黑叔,你跨过来,这酒就送你喝。这可是现今天上地下排名第一的酒中绝品‘昆仑觞’,我从吴道子墓中取出的。原来他被人葬在一座汉墓中了,我找了好久。”

天宝心想,原来这姑娘是个盗墓的。和自己过去装赶尸匠的职业倒有异曲同工之妙。正想怎么套个近乎,突然瞥见身下黑马口水直流,跃跃欲试,显然是要飞过鸿沟去喝那女子手中之酒了,吓得魂飞魄散、牙齿打颤:“马爷爷,马祖宗,马神仙,求你了,别过去,那个,那个……”

那女子见天宝吓得不轻,十分得意,哈哈大笑,又冲着老马晃了晃葫芦。

那女子皮肤甚黑,天宝在心中暗骂:“你这个嫁不出去黑姑娘!丑就算了,还这么贪玩,看谁敢娶你?”

老马后退两步,眼见是要跨过去了。天宝吓得全身发软:“马祖宗,马爷爷,求让我下马……”

黑马甩甩头,长嘶一声,跨了过去,毕竟是老了,脚力不如白马,晃了好几晃才立稳。

天宝浑身瘫软,大汗淋漓,从马背上滚落,躲到一旁呕吐。

女子纵声大笑,抱着老马的脖子喂它喝酒。老马十分享受,瞬间把酒喝得一干二净。

天宝半晌才说出话来:“姑奶奶,求你别喂酒了,我还要赶路,你把这马祖宗灌醉了,那我就是醉驾啊。”

那女子乐不可支:“它醉了我就把我的马送你。白沐阳太小气,两个小妮子也是,黑叔平时没酒喝啊。来,伸出手来,”把一个小纸片放入天宝手中,天宝一看,是一张剪纸,剪了一匹白马,那女子所骑之马早已不见踪影:“你,你,你刚骑的它?”

“对啊。送你了。”哈哈一笑,晃晃葫芦,见一滴酒也没有了,摸摸黑马:“我要去接人了,鹊庄见啊。”

天宝一抬头,已不见黑衣女子踪迹。他愣了半天,脑子发晕,摸摸怀中木盒和葫芦都在,才放下心来。

那老马喝了酒,摇头晃脑喜不自胜,天宝叹口气:“马爷爷,马祖宗,你还能走吗?”

黑马点点头,示意天宝上马,又从原路跃回悬崖对面,天宝连连大叫,叹气道:“我这小命不被妖魔鬼怪杀死,就是被鬼怪妖魔吓死。”

黑马喝了美酒,情绪高涨,马蹄轻快,在那山道上跑出花样来,一会撅个左蹄,一会晃个尾巴,一会用耳朵在岩石上蹭一蹭,风骚之极。

天宝一身冷汗,头晕脑涨,只得紧紧抱着马脖子,一动不动,心想,我还是自己走回白家的好。

跑了两个时辰,马才停了下来。

天宝抬头看到前面有座十几丈高,光秃秃的小山丘:“这就是青丘山?这么矮,一根草都不长,怎么会叫山?”

又见小丘后不远处有一座大山,山上植被青葱茂密:“后面那座才是青丘山,对吗?”

老马见天宝没有下马的意思,又抬起一只前蹄,指指小丘,天宝有点害怕,但也不得不下马:“马叔,我有点害怕,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好吗?”

老马点点头,天宝向前走了几步,回头一看,老马仍在原地。抬眼看那小丘,不过十余丈高,丘上有许多青色的大石块,阳光照在石块上,发出莹莹的光。

“好奇怪的石头,质地与一般石头不同。这是什么?”

天宝走上前去看,突然听到身后有马蹄之声,回眸一望,那老马已绝尘而去。

天宝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这马真是比人还精,至少比我精。

天宝从怀中掏出葫芦,打算随便找个地方放下就走。瞥见葫芦上有两个极小的洞,忍不住凑上去看。

突然,一个黑影从一块大青石后跃了出来,恶狠狠地从背后向天宝扑来。

瑶卿从葫芦中看到,忙叫声:“天宝,快跑!”

天宝没想到这狐狸精能说话,本能地把葫芦往空中一抛,转身就跑。正好与扑过来的东西迎面遇上,原来是一只黑色的似狐非狐的怪物。那怪物两跃三跃,就到了天宝后面。它的叫声却不是狐狸的叫声,而是人类婴儿啼哭,十分响亮。

天宝没命地向前跑,全身透心凉,心想,白家把我治好送到这来,莫不是为了把我送给这怪物吃吧?我真傻,世间哪会有什么生神仙!

那怪物体型细小,动作迅速,从左跃起,一下跳到天宝头顶,爪子扒着他的头,俯下身来,对着天宝的脸狠狠啃下去。

正文 十八章 别有幽愁又生波

天宝几乎是本能向上一掌,啪地重重击中怪物的鼻子,那怪物双爪一松,掉到地上,捂着鼻子,象婴儿一般大哭起来。

天宝向后一退,被地上石头一绊,呯地摔在地上。刚好摔到葫芦边。

瑶卿在葫芦里叫道:“天宝,你想法子扯掉它正中间那条尾巴!”

怪物听到葫芦中有声音,突然跃起,扑到葫芦上。天宝不知哪来的勇气,向前一扑,扑到怪物后面扯住了它正中间的那条尾巴,居然一扯就掉了。

怪物大哭起来,慌不择路跑了。

天宝心兀自狂跳,捧起葫芦:“它是什么?你又是什么,怎么会说人话?”

瑶卿道:“我是狐仙,已有三百年道行,前几日被那恶僧封入葫芦中。刚才那怪物是狐鬼,它生前是狐狸,被人抓住剥皮,活活痛死的。死后魂魄无所依,便在这青丘山上游荡,附身于道行浅的狐狸身上,化作涂山氏的样子,遇到人便会把人的眼睛吃了,然后抓回洞穴剥皮。”

天宝回想那怪物绿莹莹的眼睛,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瑶卿说着说着,声音小了下去。

天宝从小孔往葫芦里瞧,见瑶卿坐在葫芦里喘气:“你怎么了?”

“我全身经络被封,刚才说这么多话耗了许多气力。疼痛难言。”

“那怎么办?这个葫芦,好象没有塞子,不知是怎么把你关进去的。”

瑶卿声音有点抖:“这葫芦冷得如同冰窖一般,好冷。”

天宝想了想,将葫芦贴肉放入怀中,过了一会又掏出来看一眼,问道:“你好了吗?”

瑶卿力竭,声音越来越小:“好些了,谢谢公子。”

天宝见她气息奄奄,小跑起来,心想这样身子比较热,想必这狐狸会好得快些。跑了一会,问道:“这青丘山是你的家么?你为什么会被关在葫芦里?”

瑶卿慢慢回答:“我是被小屋里那个恶和尚关进这葫芦里的。这个地方,是狐王过去的领地,青丘宫就在这里。”

天宝想起父亲来,心中一痛:“我爹也是被那恶僧杀的。”

瑶卿道:“公子请节哀。”

天宝又跑了一会,擦去眼角的泪,问道:“狐王就是九尾狐?就是妲己?”

“妲己是九尾狐是世人传说而已,她是个人类。”

天宝跑得气喘吁吁:“哪会有这么狠毒的女人?必定是妖。你们狐狸精还真厉害,能把一个国家给灭了。你灭过哪个国家?”

瑶卿小声道:“天要商灭,天子想要商灭,商才会灭,否则,即使妲己是九尾狐,她也灭不了真龙天子的国家。”

天宝停了下来,想了想,道:“好象挺有道理的。这些道理我都没听人说过,我读书不多,认得的字也不算多。”又想自己这般粗鄙无知,白家小姐怎么会看上自己?心里暗暗着急。竟愣在那里。

瑶卿回道:“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公子若愿意,我躲过此劫后,便教你读书。”

天宝愣了一下,停了下来:“这个什么周王传,什么什么山海图,我都不懂。我们俩都由白夫人一家所救,我只是听白夫人嘱咐送你过来。读书一事,若日后有缘再见,我一定向你请教。不过我听说,狐狸精以迷惑男人修炼,若我把你带在身边,我会死么?”

“当然不会。那都是讹传。天宝,你能先带我去找青丘宫么?听说就在后山,翻过这小丘就到。如果你害怕,你将我放入林中即可离去。待我脱困,会来找你。”

“我,我不敢去。”

瑶卿沉默了。

天宝想想,小心翼翼地说:“那狐鬼,它应该不吃葫芦,但他吃人啊。”

瑶卿叹口气:“好。天宝,那你找个向阳之处,把我放下,你便回江南吧。”

“你知道怎么回那林子么?我得去把我爹和同乡的尸骨送回家。那个女尸,你说,她还会再起来么?”

瑶卿沉默了一会,告诉天宝,和尚已将他父亲和同乡的尸体全烧了:“你找不到的。那林中太邪门,还是不要再回去了。”

天宝无声地流下泪来。

瑶卿道:“天宝,你是个好孩子,人和父母的缘份也是注定的。尸身是不是回乡安葬,并没那么重要。”

天宝没有说话,激烈地思想斗争。瑶卿又说:“天宝你走时挑一块小小的青石带走,青石内是上好的玉石。你回到江南拿去卖了,能值一大笔钱。若你想回白家,将我放下,沿着来时的路一直往回走就可以了。”

天宝心中感动。问道:“那青丘王,我找到了她,她会吃了我么?”

“自然不会。这土丘不过十几丈高,很快便可翻过去,天黑前狐仙不会出来,那狐鬼已经跑远,你翻过这土丘,将我放入林中即可离去,不会不安全的。”

天宝咬咬牙,向山丘上爬去。那土丘向阳处除了土就是大青石,可一转过背阴处,象到了另一个世界,眼前一片黑压压的树木,不知是何缘故,天色也立即暗了下来,天宝心想,这就是妖气冲天吧。拿出葫芦:“将你在此处放下可好?”

瑶卿道:“谢过公子。”

天宝想了想,脱下外衣:“把你包起来?”

瑶卿摇头:“不必了。公子你离去吧,我今日是得救还是命丧于此,凭天意做主吧。”

天宝问道:“若将你放在这儿,无人搭救,你可以活多久?”

“我也不知。”

天宝狠狠心扭头走了,待到下了山丘,心里越隐隐不安,越走远,不安的感觉越强烈。一跺脚,心道罢了罢了,我这条命本来就是捡来的。转身回去。

待走回放下瑶卿之处,天宝傻眼了: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可是葫芦不见了!四周找了,均看不到踪迹,天宝心里更是着急,不知瑶卿是得救了,还是遇到危险了。

天宝望着不远处黑压压的树林,思想斗争了很久,想起阿妍的清丽容貌,心道,我可不能死在这里,我须得回去亲自谢过阿妍的救命之恩再回来找这狐狸精。又想,这狐狸精被困于葫芦中,是它命中有此一劫,它自己也说了,今日是得救还是命丧于此,凭天意做主。

回身走了两步,又想那狐狸之前提醒自己快跑,实是救了自己的,还教自己拣玉石发财,如此离去,似有失道义。又想,天宝你傻了吗?它是一只狐妖,和妖怪讲什么道义呢?又摇头:和那茅屋中的恶僧相比,这狐妖要善良得多啊。天宝咬牙打定主意,朝着树林深处寻觅而去。

树林深处不见阳光,渐渐凉意愈来愈盛。

走了没多久,林中隐隐传来歌声,歌声百转千回,婉约动人。

天宝闻得人声,恐惧去了一半,朝着歌声一路寻去。越走近,听得越真切。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唱到一半,声音象根金线一般清亮地向上一抛,响遏行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又慢慢低下来:“暮霭沈沈楚天阔。”这是柳永的《雨霖铃》。坊间会唱者众,可这女子唱得清丽悱恻又凄婉动人,想必天籁之音莫若如此。

天宝心中一惊,这歌,正是旧时母亲爱唱的,这人的声音比母亲的还美,不知究竟是何人,是不是从母亲处学得此歌?心中全然没了恐惧,朝着歌声处的密林走了过去,要看个究竟,心中也期盼,瑶卿便在这林中。

正文 十九章 猿声满天风声恶

林中全是大棪树,每一株都有一尺之粗,树上的果实已经开始变红。

再走近,就见一群人围坐成圈,似乎在举行宴会。走前细看,原来并不是人,而是一群周身白毛的白猿。他们象人一样穿着绸缎衣衫,全身挂满金光闪闪的黄金饰品,每只白猿腹部都有一块巨大的金牌,从腹部直悬至脐下。众猿面前都有小几,几上放着佳果美酒。上座的白猿高大壮硕,白髭及胸,身躯甚胖,腹部高高隆起,象有六个月身孕的女子一般。

每位白猿后面都站着一个侍女,竟然全是人类。那些女子均纤白秀美,人人额上都有烙印,烙的是上座白猿的头像。有的面上鼻青脸肿,显是受了不少皮肉之苦。这些女子除了端果倒酒,有的还在帮白猿抓跳蚤,更有甚者,正在被上下其手,而中间唱歌的那位歌女年纪与天宝相若,满脸都是泪,面上还未烙像,但脚下戴着脚镣。

一曲唱罢,众猿轰然鼓掌,一猿道:“三太子,此女今夜应该归您享用。您为了万千子民殚精竭思,经常忘记自己身子,消瘦了许多,令属下十分感动。”

那歌女身子抖个不停,泪水哗哗淌,却不敢哭出声来。

“三太子威武!三太子万岁万岁万万岁!”众猿轰然叫起来。

天宝见这些白猿人模人样已经吃惊,现见它们居然也会说人话,一时恍惚:“怎么妖怪都变成人了,此处不是青丘山狐狸的地盘吗?这几日我是在做梦么?”

又有一猿上前道:“三太子近日的确消瘦不少,应去山下抓一胖子,清蒸食之以形补形。肾就生吃,再派人去西山取那虎王之鞭,以上等人参炖汤为好。”

那上座白猿十分赞赏:“我曾听唯一天降真神——我爷爷说过,虎王之鞭食之可夜御百女。哪位爱卿愿前往替我杀虎取鞭?”

众猿均不说话。

猿三太子转向右边:“右相,汝可愿走一趟?”

坐在右边的一只老猿慌忙上前道:“那西山虎王一贯嚣张,坏事干尽不得民心,皆因从未聆听唯一天降真神的教诲,我等必有一天将西山铲平,活捉虎王,将其后代全数送入光明宫改造思想,将虎国从世上抹掉。只是那西山路途遥远,现在去取,赶不上天降真神的诞辰庆典。老猿王是我大光明国乃至人间、九天、地府,全人类全妖界全仙域的太阳,臣虽万死也不能错过庆典!听闻左丞相家中有一根虎鞭,不如请左相回家取来献于太子陛下,岂不两全其美?”

猿三太子向左边望去,那左边一只大猿闻言惊道:“我家中怎么会有这等珍稀物事?如有,我早就双手奉上了。别说区区虎鞭,只要三太子想要,我自己的猿鞭都可以奉献!”说着取出一刀,褪下黄金护具和裤子,作势要割。

猿三太子甚是受用,点点头:“我怎么会吃左相的猿鞭?左相果然忠心,此女今夜便归你享用吧。”

此言一出,众猿肃穆。过得一会,均向前俯首叩拜:“三太子万岁万岁万万岁!臣等也愿奉献猿鞭!”

那歌女见左相形貌凶恶,嘤地一声,晕了过去。

三太子一挥手:“直接送到左相卧榻上。”两个白白胖胖的人类女子马上过来,抬着她走开。

那左丞相喜不自胜,三拜谢恩:“三太子万岁万岁万万岁!天降真神光耀九天、人间和地府!”

天宝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道这些妖猿实在恶心,还是先走为妙。悄悄走开,又忍不住回头看那可怜的女子一眼,心想,不知回去找白家的人,他们肯不肯来帮忙救这女子?又恨自己没有武艺,自身难保,之前不能保护父亲,现在不能救人。心道,这世道这么乱,光天白日之下妖魔鬼怪到处恃强凌弱,横行霸道,自己还是得学些功夫。

这时,他头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差点叫出声来。抬头一看,一只小猿在他头顶的棪木上冲他挤眉弄眼,手里还捏着一堆果子。

天宝心想不好,低着头快步离开。那小猿见他不理自己,啪地扔过来一块石头,砰地正中天宝后脑。

天宝强忍着才没叫出声来,突然听见一块石头掉在地上的声音与别有异,一看正是装着瑶卿的葫芦,心中大喜,捡起葫芦,见瑶卿已不能动弹,忙放入怀中飞速离开。

那小猿见天宝逃跑,尖叫一声,一队白猿守卫飞奔而至,将天宝团团围住。

天宝很快被扭到那妖猿面前,卫兵道:“禀三太子,我们抓住了一个奸细。”

天宝道:“我不是奸细,我是过路的。”

三太子胖脸一板,几个下属早已凶神恶煞扑上来:“是不是二太子派你来的?”

天宝急忙争辩:“我不认识什么二太子!”

那左相跳起来,一脚把天宝踢出一丈外,喝道:“搜身!”

天宝身上的两片金叶子、葫芦和无患木盒很快就被白猿士兵搜出,那猿三太子冷冷地问:“这金子是我堂庭山特有之物,你说不是奸细,这金叶子是哪来的?”

右相凑前看了一看,小声说:“从此物手工看来,似是人类的工艺。”

三太子眼睛一瞪:“右相是说,我错了?”

右相吓得啪地跪倒,不住掌嘴:“老臣不是这个意思,老臣年老眼花,看错了。这就是我堂庭山特有之物。”

左相马上向前一步:“右相‘眼花’,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按律当判剜刑!”

右相吓得不迭磕头:“三太子饶命,三太子饶命!臣愿将功赎过,亲自审问这奸细,将二太子谋反证据查个彻彻底底!”转身将天宝一扑到地,瞬间变脸,巨大的爪子紧紧掐着天宝的脖子,咆哮道:“说,是不是二太子派你来此窥视?”

那老白猿手臂粗长,天宝被掐得直翻白眼。

左相嘿嘿冷笑:“右相似乎急不可待要将奸细灭口?”

右相向左相怒目而视:“左相你处处针对我,不知是为何?”

左相一脸无辜:“我一心为我大光明国着想,能有什么私心?倒是右相,适才诸多借口,不肯替三太子去取那虎鞭,此时又想将这奸细灭口,难道是为了破坏太阳节庆典么?去年太阳节庆典上,你假托喝醉,打翻百花酒坛,对三太子大不敬,今年又想做什么?”

那右相恼羞成怒,放开天宝,直扑向左相,左相推开面前的果盘,咆哮着迎了过去,厮打在一起,旁边的猿群在旁啸叫着,捶着胸口助威,那三太子也不阻拦,看得喜笑颜开。

只见这两个大白猿纠缠在一起厮打啃咬,右相终究是年纪大了,体力不支,慢慢落了下风,连续挨打,站立不稳,又被左相咬伤了右耳,痛得直求饶。

那三太子挥挥手:“右相居心叵测,现解除其公职,将其家产充公,女眷为奴,光明宫禁军由我直接统领,右相本人先关押起来,庆典过后送去挖金子。”

那右相身子抖得象筛子一般,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众皆大呼三太子英明万岁,自有白猿士兵过来拖走右相。

天宝见这妖猿十分凶狠,随心所欲,对自己的右相尚且如此,心道:“今日必会葬身此处。今日怕是没有前几日的好运气了,能得阿妍姑娘亲自救护。”

猿三太子拿着葫芦观察良久,瑶卿一动不动,众猿和侍女也不敢动,三太子烦闷,道:“这就是个普通葫芦,扔了吧。”

左相忙上前,恭恭敬敬双爪捧过:“这葫芦被太子这么一握,实是葫芦祖坟上冒了青烟,我想将此葫芦放入我家祠堂内供奉,也好叫我一家大小都沾点贵气。”越说越激动,越说越真挚,双目竟泛起泪花。

天宝瞠目结舌,此猿面皮之厚、入戏之深实是听说未听,闻所未闻。

猿三太子显是倦了,打个哈欠,马上有几个人类侍女过来敲背捏肩,并不敢看天宝一眼。天宝见她们大多面黄肌瘦,弱不经风,显是受了许多苦,心道:“将来我有本事,必救你们脱困。”

三太子又打了几个哈欠:“我乏了。这个奸细就交给左相审问。回宫。”

三太子起身站立,竟比左相还高胖许多,壮硕无比,几只白猿抬着凉轿过来扶三太子上轿,一个老妇人拿着一条粗藤,恶狠狠地将几个人类侍女的脚拴在一起,拖着她们跟着三太子的凉轿离去。几个侍女走得踉踉跄跄,显然身上有伤。

天宝不明为何这人类老妇为何要帮这群妖猿管理女奴,而且对她们如此凶恶。

众猿叩拜恭送三太子离去,有士兵过来强行将不肯跪拜的天宝按下。

走了几丈远,那三太子突然回头,见左相跪在地上,仍毕恭毕敬地捧着石头,高举过头顶,方始放心离去。

正文 二十章 横流乱世山河哭

天宝和几个女奴被拴在一起,穿过树林,带往左相府中。

这片树林极大,有许多参天大树,株株都有三人合抱之巨,不知长了几百年了。

众人走了很久才出林。林外又是一大片青翠的竹林,愈往里走,轰隆隆的水流声愈大,出了竹林,一条湍急的大河咆哮向前,沿河边行了数十丈,那河水突然奔腾向下变成瀑布,原来河的尽头是悬崖。

士兵将一众奴隶用粗藤结结实实地捆在一起,将粗藤的这头捆在河边一块大石之上,将众人自悬崖抛下。此时阳光已西斜,照在瀑布之上,射出一道光彩夺目的彩虹。天宝和众奴吓得心神俱裂,忍不住惊声尖叫,哪有心思欣赏这美景,瀑布的水冰冷透心,将众人衣裳尽数打湿,沾在身上,说不出的难受。

天宝心道:“若此次能平安脱险,我必定寻访名师,努力习武,再不让人这样摆布。学成之后,要守在阿妍身边,一生一世保护她。”想想又十分泄气,自己如此境况,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到阿妍还未可知。

猿兵计算粗藤的长度十分精准,天宝和众奴正好吊在离地一丈之高的地方。

那河水浩浩荡荡从悬崖坠落到一个碧绿的大湖之中,湖面极宽,瀑布落到湖面,很快被吞噬掉,溶入水中。

天宝悄悄问众奴:“你们逃跑过吗?”

一奴反问:“怎么跑?”

天宝抬头见那湖边全是悬崖,最高处高耸入云,叹口气道:“当我没问。”

湖边有两名猿兵把守,见众人被抛下,嘻嘻哈哈地过来解开粗藤,顺手在几名女奴身上揩油,几名女奴表情麻木,默不作声,显然是习惯了。

天宝想出言制止,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过了一会,那左相乘坐的凉轿被粗藤稳稳当当地从崖上吊下,抬到邻近的悬崖边,天宝抬头望去,绝壁中间凿了一个石洞,洞口隐约站着两名猿兵。见有人来,士兵如法悬下粗藤,将凉轿和众奴吊了上去。而几名猿兵则迅速地攀爬上去,天宝心道:“若是将来逃跑,用火烧了这粗藤,这左相和猿兵必定会摔死。”又发愁:“若无人帮忙,自己可不能在这崖上爬上爬下。”

左相的相府洞口极小,只能站立两人,单人凉轿刚好可通过,行得几丈,内里即豁然开朗,石厅足有两个少林寺大雄宝殿那么大,陈设很简单,四周石壁上悬挂的全是猿三太子的画像,有写字的,开会的,读书的,骑马的,身着战袍的,还有指点江山的,有一张画的是它意气风发,脚踏在一只老虎的身躯之上,那猿三太子画得高大威猛,光芒万丈,老虎却画得十分瘦小猥琐,眼角流泪,正在讨饶。天宝心道,这些白猿也太不要脸了,这般扭曲世事。

有猿兵过来,一脚踹倒天宝:“你看什么?”

左相挥挥手,几个凶恶的母猿过来把女奴都拖到后堂,大厅少了许多人,只留下天宝和左相以及两个猿兵,显得十分宽敞。

天宝心想,若是现在扑上去与他拼命,不知能否逃出去?马上又否定了自己:就算自己能杀了这妖猿,打倒洞口的士兵,也决计逃不出这青丘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见机行事了。

那左相在正中石椅上坐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天宝做出十分害怕的样子,小声道:“我叫郑三。”

“你到这青丘山干什么来了?”

“路过。”

“你要去往哪里?”

“我没什么要去的地方,随便逛逛。”

左相举着小葫芦:“这葫芦和木盒有何用处?”

“葫芦是我在路边随手捡的,贪它精致,小得可爱。木盒是我娘走之前让我装金叶子的。”

“你是说,金叶子是你娘给你的?你家在何处,家中很多金叶子吗?”

天宝摇摇头:“我没有家了,我爹死了,房子也被烧了。所以我娘跟别人跑了,走之前给了我两片金叶子,让我以后自己管自己。”

那左相心想人类最好两样叫“孝道”和“面子”的东西,这少年这样说自己父母,想必不会有假。点头道:“人类女子,大多水性杨花。每天不用鞭子抽上几下,总是不守规矩。”

此时,一个人类老妇从后堂出来,俯首在左相耳边说了几句:“宋国那边的奸人来了。在后院候着。这次带来的货色不错,请左相过目。”

那左相听了高兴不已,双目贼光闪闪,顺手把葫芦往地上一扔:“行了,这个郑三不审了,带下去关起来。”

那老妇又道:“新送来的歌女软硬不吃,请左相明示。”

左相挥挥手:“你把这郑三带过去,当着美人的面狠狠打,让那美人看看什么是皮开肉绽,生不如死。你听着,美人儿吓吓就行,不能吓死,三太子新赏赐之物,若是这么快就出了差错可不好交代。我去洗浴,你叫奸人直接把新来的货选几个一起带到卧室吧。”转身离开。

老妇一迭声答应,目送左相离开。

天宝见那老妇面上谄媚的笑容,悲从中来:这些妖猿不知害了多少人类性命,而帮着他们对付人类的居然有许多人类。

左相一走,老妇瞬间变脸,指指天宝:“你,跟我来。”

天宝被反捆着,趁其不备,假装跌倒,将葫芦从后面握在手中。

老妇带着天宝穿过石道,推开一道极隐蔽的石门。

天宝眼前一闪,已进了一间十分华丽的卧室,四周到处金光闪闪,室内器皿均为黄金所制,卧室正中摆着一张巨大的床,竟是整块黄色水晶雕成,精美异常,床边还有各种奇怪的绳索和XX玩意。

那歌女面色苍白地站在屋里,看到老妇进门,一脸惊恐:“你们,你们别过来。”

老妇冷笑道:“到了这大光明国,你还立什么贞洁牌坊?左相见你是三太子赏赐之物,要与你共寝,是看得起你。”

歌女哭道:“你,你不要过来,你若过来,我便一头撞死在这里。”

老妇一转身,啪地一个耳光扇向天宝,天宝猝不及防,被打翻在地,一时鼻血长流不止。

歌女惊叫一声:“你打他做什么?”

老妇却哈哈大笑:“我打他,是示范给你看,什么叫生不如死。左相说了,你若今日乖乖从了他,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若不从,便如同这废物一般下场。”话音刚落,又是一耳光,打得天宝眼冒金星,咬牙切齿。

天宝被捆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气得几乎要吐血:“你,你帮着妖怪欺负自己人,你到底是不是人?”

“在这儿,人可不是好当的。”

歌女眼泪潸潸而下:“是小女子连累了公子。”

老妇突然笑道:“不打他也可以。”从头上拨出簪子,猛地刺向天宝左臂。

天宝惨叫一声,鲜血直流。

老妇笑道:“戳也是一样。”

“你且住手,不要伤他。”歌女抹去眼泪,对老妇说:“我是一苦命下贱之人……”

天宝以为她要顺从毒妇,忙喊道:“姑娘,你是猿三太子赏赐给左相的,这毒妇不敢把你怎样,你千万别从了她!”

老妇听了,冷笑道:“小哥,你很有气节嘛!”手中簪起簪落,又在天宝身上连扎数下。

天宝剧痛,手中葫芦失手掉到了一边,他咬着牙不想叫出声,下唇都咬出血了。

歌女泪流满面,对天宝道:“因我连累公子受这些苦楚,只能来世结草衔环偿还你了。”话毕,竟一头撞向石墙。

天宝惊叫一声,老妇急走过去,只见歌女已头破血流不醒人事,老妇心叫不好,暗骂道:“短命的小贱蹄子,死在这里,岂不是会连累我?”当下解开了天宝的绳索,指挥天宝上前抬头,自己抬脚要将歌女抬出卧室。

天宝内心悲愤不已,小心翼翼抬起那歌女,摸到她身上尚有余热,一步一步往前走,胸中有热流涌动,心中恨极自己没有本事救人。思忖要找个机会打晕这恶妇再逃跑。

那歌女被人颠了一颠,突然睁开眼睛,双眼空洞地望向天宝,吃力地说:“哥哥,我看到娘来接我了。哥哥,我想回家,你答应我,千万要带我回家。”

天宝泪流满面:“她还没死,这位大娘,她还没死!”

老妇不耐烦地说:“没死也快了。停下干什么?继续走!”

“可她还活着!你要将她送到哪里去?”

“送到犬舍!她辱骂猿三太子和光明国,罪该喂狗。”

天宝全身发抖:“人怎么能喂狗?况且她还活着!”

老妇登时发作,将歌女双足一抛,冷笑道:“人在这里,连一只蝼蚁也不如,为什么不能喂狗?这世间都是人吃狗肉,人奴役动物,所谓天道循环,今日换成动物奴役人,狗吃人肉,没什么不对!小子,你最好闭嘴,因为若是我禀报错了,我就得死。若是我要死,那你就得先死!”

歌女手突然动了动,天宝忙抱住她,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天宝不知所措,瞥见适才掉到地上的葫芦就在一旁,忙悄悄拾起握在手里。

歌女的嘴张了几次,艰难地说:“哥哥,我想家了,我想回家。”

天宝悲愤交集,柔声道:“妹子,我答应你。一定带你回家,我一定带你回家,可是,哥哥忘了,咱家住在哪儿了?”

歌女用尽全身气力,说道:“傻哥哥,咱家住在檀州密云县小檀村哪。村口有条小河,你就把我葬在河边,陪着咱娘吧。”说完便赴黄泉而去。

天宝见这歌女居然是同乡,热泪盈眶,泣不成声。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废物。心想,这世间坏人妖魔如此之多,自己若有本事,也不会眼睁睁着着父亲、同乡和这歌女惨死在自己面前而束手无策。

那老妇见惯不怪:“这回是真死了,走吧。”

“不用你抬,我来抱她!”天宝全身是血,将歌女的尸体抱于怀中,一步一步向前走。

正文 二十一 当时只道是寻常

那临安府是人间天堂,而钱塘江却总是充满戾气。钱塘潮水如万马奔腾,气势磅礴,江边民众常在观潮时被江水瞬间卷走,从此与家人阴阳相隔,但每年仍然有很多人观潮。

这几日清忠受了风寒后一直不见好,旧伤新患,病得越来越重。道济带静如静远到城郊去抓狐狸,留下几颗药丸,叮嘱莼之:“明日我应当可以回来,若是你师父半夜发作,就将这药丸先给他吃上一粒。只可惜没有药引,效果不会太好。”说罢便与静如静远出门了。

晚上,莼之在禅房伺候,清忠睡到半夜,咳得厉害,竟咳出血来,莼之大惊,见清忠面如金纸,气若游丝,不由又惊又怕,流下泪来。

清忠道:“这都是当年征战留下的旧患。好不了啦。”

莼之大哭。

相处的日子虽然不算长,但清忠于自己亦师亦父,将莼之的丧父丧家之痛抚平了不少,莼之心中早已将这六和塔旁的小小禅院当成了自己的家。此时见清忠又将与自己生离死别,不由心如刀割、哀哀欲绝:“师傅,我不知道您病得这么重,我房中就有一只狐狸,我这就去取它的血。”

“我早已知晓。你房里和身上有狐狸毛,厨房总是丢吃的,半月池中的鱼也都没了,静远告诉过我,你养了一只小狐狸,道济也知道。你小小年纪,身负血海深仇,身世可怜,那狐狸日日与你相伴,便如同家人兄弟一般,你舍不得它,原是合情合理。”

莼之十分惭愧,大哭不止。

清忠道:“傻孩子,别哭啦。”取出一本书:“你跟我的时间不长,没来得及传授你什么功夫,你身形俊秀,也不适合练我的拳脚硬功夫,我这里有一本旧友所著之书,你照着练吧,以你的天资和刻苦,十年之内,必有所成,只是,只是师父不能亲眼看你杀那完颜亮了。我和你两个师兄说了,如若你遇到难处,不得视而不见。那道济是世间一等一的聪明人,你若有疑问,尽管问他。我已和住持说过,将来我走了,你便留在这里栖身,过几年大了再下山也不迟。”

清忠说了这许多话,又是一阵猛咳,莼之心急如焚,忙奔回房内,见小元睡得正香:“小元,小元!”

小元迷迷糊糊推开他:“好困,别闹啦。”

莼之狠心用绳索绑住它四肢,那小元一个机灵醒来:“魏富贵你要干什么?”

见莼之满脸是泪,又惊又怕:“你这是,要杀我么?”

莼之抹了把泪:“师父快死了,需要一点狐狸血做药引子,好小元,求你了,给我一点吧,只要一点儿。”

小元拼命挣扎:“我不给,我不给,快放开我!”

莼之拿出小刀,小元急了,妖性毕露:“魏富贵,你敢伤我,我必杀你全家!”

见小元急了,莼之泪如雨下:“我全家都死光了,都被完颜亮给杀啦,可是师父还活着,现在还活着,我需要你的血让他活着啊!”

小元愣愣地看着莼之,少年俊美的脸扭成一团,小元第一次觉得他十分陌生,它感受到了人类的痛苦,但同时心中又有种酸楚的感觉弥漫开来:“你要救他,便要牺牲我么?”脑中闪过倚仙阁起火那天自己被绑在椅子上的片段,不由得头痛欲裂,妖性大发,暴喝一声,挣断绳索,夺路而逃。

小元挣脱绳索,从窗户跃出后,气愤难平,窜进厨房,将厨房内乒乒砰砰乱砸一通,搞得遍地狼籍。

一只老鼠吓得从墙角窜出,小元嗷地一声扑上去,一爪揪头,一爪揪尾,生生从中间扯断。那日在倚仙阁的片断在脑中不断闪回,它发狂般奔上山顶。

四下无人,清风习习,六和塔肃穆而立,又圆又大的月亮悲悯地看着这世间。

山下钱塘江一如继往奔腾向前,小元痴痴看了那江水许久,心想,这水要流向哪里去呢?会不会流到一个真正疼惜自己的人那里呢?

“姐姐。”小元轻轻吐出这两个字时,觉得胸中有些许暖意。

“姐姐,姐姐,姐姐。”它喃喃说了好几遍。隐约记起,自己好象有个姐姐,很疼爱自己的姐姐。

它决定,去趟倚仙阁找记忆。

莼之回到清忠房内,清忠见他面上泪痕未干,伸出瘦削的右手,摸摸他的头:“傻孩子,别伤心啦。我吃了药,好多了。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从枕下取出一枚玉环,“岳将军临死前,随身携带的只有这玉环。他死后,狱卒隗顺冒死将他的尸体偷背出临安城至九曲丛祠,葬于北山,伪称贾宜人坟。隗顺死前将这一惊天秘密暗授,将此玉环悄悄交于我手。”

莼之接过玉环,摩挲半晌,见那玉环十分普通,并无出奇之处。

清忠招招手:“你近来听话。”用极小的声音对莼之说:“当朝太祖出身行武,为保江山长治久安,重文抑武,又使兵将分离,致军队十分羸弱,我泱泱大国,竟无一人可与群狼对抗。鹏举将军死前,将遗物藏于一稳妥所在,钥匙便是这玉环。”

莼之大惊:“遗物中有兵书吗?”

“遗物到底是什么,有无兵书,我也不知道。但岳家后人应当知道。岳将军已蒙难十数载,几个月前,我特遣静如静远往岭南寻鹏举将军后人,却见西夏人、金人都在旁监视,想必都是为岳将军的兵书而来。静如静远怕将此环交于岳霖之手反而会为他带来灭门之祸,于是又带了回来。我已近耄耋,此次病症来势汹汹,怕是时日无多。目下我就要归去见那帮老兄弟了,身边却只剩你一个小小娃娃,只得将这重任托付于你。这也是天意,莼之,你答应师傅,将来无论如何,都要将此环交还于岳家后人。”

莼之点头应允,将玉环收入怀中。

清忠道又是一阵猛咳,过了一会,咯出大滩血来。

莼之吓得面无人色,哭得肝肠寸断,把这一年没哭的泪水全流出来了。

清忠道:“傻孩子,别伤心啦。为师过去杀戮太重,当年断臂之后,我形同废人,才悟出善恶报应的道理,从此行善积德,与过去的兄弟相比,现下我已是善终,知足了。”

见莼之仍伤心不已,清忠说道:“佛经有云,一刹那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当年我的兄弟个个英雄盖世,叱诧风云,如今皆已成空,坟头的草都几人高了。细想人的一世不过是天地的一念,你是名士之后,铮铮好儿郎,无须为我要离这皮囊而去伤心。”

小元在夜色中狂奔下山,伤心、失望、意外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想喊却不知道该喊什么,风在耳边呼呼划过,胸中燃着的火激得它沿着钱塘江不知跑了多久。

凭着记忆,它找到了倚仙阁,那里仍然是一片废墟。

它想钻进废墟中看看,却发现此处早已成了流浪狗的天堂,横七竖八躺的全是狗。吓得扭头就跑,跑着跑着,想起魏富贵温暖的怀抱。不知不觉,又回到了六和塔。

它悄悄在清忠房外偷看,见莼之趴着睡着了,面上泪痕清晰可见,那清忠老和尚靠床坐着,嘴角带血,气若游丝。床旁的木桌上胡乱放着一碗水和一张带血的面巾。

小元在屋外转了几圈,悄悄进屋,一老一少仍然一动不动,想是倦极了。小元一咬牙,用爪子在掌心划了一道小口,滴了三四滴血进碗里,小眼眨巴眨巴地十分心痛自己,望着莼之心道:“魏富贵,我可是为了你才划破自己,这老和尚要是还救不活可就是他该死啦。”

正文 二十二 家国万里图一醉

清忠睡了一会,迷迷糊糊闻到一股酒香,睁眼一瞧,香味是从床边的桌上传来的,那酒香极浓,直冲脑门。清忠精神一振,喝道:“拿酒来!待我喝罢上阵杀敌!”

莼之被吓醒了,马上又被酒香吸引了:瓷碗内的清水变成了一碗血红血红的液体,看着是血,却散发出浓浓的酒香,正是“醉蓬莱”的香味。

“徒儿,这是什么酒?”

“这是,这是,红酒。它有个称谓,唤作‘醉蓬莱’。”

其时红酒十分珍贵。市上有四种酒,分别是黄酒、果酒、配制酒和白酒,黄酒生产工艺复杂,果酒产量极少,配制酒多为富贵人家饮用,民间自酿的多为白黍米酒。偶有红色的酒,是在大米酿造的非蒸馏酒中时添加了红曲,成品酒的颜色是红的,但并不称为红酒。苏东坡在陕西做官时用葡萄和糖酿过红色的酒,不放酒曲,酿的是原汁葡萄酒,甜度很高,度数很低,称为“蒲桃酒”,也不称为“红酒”。

“好红酒!这名字也好!想必味道极佳,取来!”

桌上的这碗酒,色泽、香味都十分特别,入鼻之初十分清淡,顷刻爆发,香气瞬间传遍全身,让人热血沸腾。

莼之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白衣女子送来的?这不可能啊。“杜”“康”已被小元吃下肚去,也就是不会再有“醉蓬莱”了。

莼之见那酒色如血,突然想到:“这不会是小元的血吧?”抬眼望向窗户,果然见窗棂边有一根闪闪发亮的狐狸毛,小元来过了!这碗中,就是它的血。莼之心中又感动又惭愧。

清忠接过瓷碗,一饮而尽:“好酒!好酒!这红酒香醇又清口,入口即爆发,回味无穷。继而周身发热,通体舒展。是世间少有的佳酿。这酿酒之人,将满腔热血都注入酒中了!从哪来的?”

“我,不知道。师父,您吃一粒药丸吧!”

清忠摆摆手:“不必了,好徒儿,我要去了。”摸摸莼之的头:“我走后,你们将我葬在我师兄坟旁即可。虽不知是谁送来,但今日得饮此酒,武二死而无憾了,哈哈哈!”笑得三声,含笑而逝。

莼之跪在清忠遗体面前大哭。不知跪了多久,哭了多久。直至天边泛白,道济和静如静远回到禅院。

三人在城郊转了一晚,一只狐狸都没抓到,急急转回禅院,还是赶不及送清忠最后一程。

接下来的几天,莼之都浑浑噩噩,众僧将清忠肉身封缸后,遵照他的遗愿,将他安奉于两位师兄的坟边。

按住持安排,静如和静远重回山下六和寺,莼之告诉住持自己想为清忠守坟三年,住持感其孝心,点头应允。

静如和静远帮莼之在后山搭了间小小的木屋,约定由静远隔几日上山给莼之送一次食物,安顿下来。从此莼之便在那木屋中独居,按师父给的书练功。

那书没有署名,不知是何人所著。作者是个十分有条理的人,字迹十分清秀,写了棒法刀法枪法三种功夫,其中着墨最多的是枪法。莼之猜测作者是清忠过去的兄弟,也在六和寺中病逝的忠武郎。

莼之又思忖,完颜亮为一国之君,身边全是侍卫,要近身杀他怕是有难度。自己人小力弱,练棒法刀法均难占便宜。若将来在战场上相见,枪法倒十分称手。除此之外,还有一法,便是远远用箭将其射毙。当下打定主意,专练枪法和箭法。

于是在木屋前自制了个靶子,打算明日下山买把枪和一些弓箭来练习。取出钱袋,看到里面的九十钱,想起当日神算子给了两枚铜钱后,气急败坏地说晚上找自己算账,晚上果然找到了,他和他的父母来之前,都是先有两枚铜钱飞来,不知是何道理?把钱袋里的钱全数倒在桌上细细检查,果然发现了六枚铜钱凹陷处有极淡的血痕。

莼之不知为何抹了血的铜钱可飞来飞去,将钱置于掌上说:“来,飞一个我看看,飞一个我看看。”说了几次,听到头顶梁上有极轻微的笑声,正是小元的声音。

莼之佯装不知,走到屋外,在太阳下细看那铜钱,除了有极淡的血痕,闻之有淡淡腥味外,这些铜钱与普通铜钱并无不同。

原来这几天小元一直躲在后山,莼之的木屋一建好,它就溜了进来,盘踞梁柱之上。夜里莼之睡着了,它便下来睡在其侧,听着莼之熟悉的心跳,安心地入睡。莼之醒来前,又溜回梁上。

小元有心与莼之和好,却拉不下面子,想等他着急来找自己。谁知莼之十分淡定,该吃吃,该睡睡,除了每日打扫几位师父的墓周,便是在屋内看书练功。小元等了两天,今日终于忍耐不住,在梁上轻笑两声,希望莼之听见。谁知莼之这呆子仍是一无所知,小元心想:“你眼睛瞎了,难道耳朵也聋了吗?”

这日太阳落了山,莼之生火煮饭,还到后山抓了几只麻雀,再切些细细的姜丝,取了几粒红枣洗净,去核填入麻雀腹中,小火隔水清蒸。

小元在梁上见到,心想,魏富贵,你不放酒就蒸不好吃啊!忍耐不住,想从梁上冲下来亲自下厨,见莼之一直不离开,气得在房梁上啃了两口木头。

过了一会,莼之蒸好了麻雀,又做了个香煎豆腐。莼之将菜端上桌,却不动筷吃麻雀,只吃豆腐,小元馋得口水顺嘴淌,就要从梁上下来。莼之却将那麻雀放入食盒,出门摆到了清忠坟前。

他一转身,小元就偷走了清蒸麻雀。

回到木屋,莼之已经熄灯睡觉,小元在他鼻前连放两个屁,莼之只是皱了皱眉,就转过身继续睡。小元气得不轻,三下五除二窜出门去,将莼之树的箭靶挖了出来,远远扔到山腰。又将莼之贴身藏着的玉环偷了出来,藏在房梁之上。

第二日,莼之见箭靶没了,也不着急,选了棵最粗的大树,用小刀将树皮削去一片,做了一个箭靶。小元心想,这树我拔不动,那晚上我就把整张靶子全部抓烂,看你往哪射!

傍晚的时候,道济来了。拎着个酒葫芦,说是找到好酒,带来给清忠尝尝。他在清忠坟前摆上酒菜,又将那酒洒到地上,坐在坟前说了半天话。

小元躲在屋内梁上,闻到酒菜香气,口水直流却不敢动弹。不知为什么,它一直很怕道济,这个小和尚虽然整天嘻皮笑脸,狷狂无礼,随地坐卧,但他的眼睛十分通透,象是能看透世情,看透每个人在想什么一样。他在的时候,小元从来都很小心不敢露面。

莼之陪道济拜祭了师父,回到小屋,二人在屋前坐下,莼之取出那几枚铜钱:“道济师兄,你可知这铜钱为何能飞行寻人?”

道济接过铜钱,凝视半晌,一拍大腿:“我明白了!”

正文 二十三 半缘修道半缘君

道济接过铜铁,突然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口中啧啧道:“果然鲜美!”

“鲜美?这铜钱能吃?”

道济笑道:“非也非也。听说在南方有一种虫子,名字叫蚁蜗,又叫青蚨或鱼伯。它形状似蝉,颜色美丽,味道极鲜美。它产卵后,将母青蚨的血涂在八十一枚铜钱上,再将子青蚨的血涂在另外的八十一枚铜钱上,埋东行阴垣下,三日复开,每次去买东西,先用母钱或先用子钱,用掉的钱都会再飞回来。世人称钱为青蚨,也是这个原因。”

“那为何这几枚铜钱飞过来后,就不再飞走呢?”

道济哈哈大笑:“因为青蚨的血味道鲜美,有人已经偷偷舔了多次。血的气味弱了,母钱便找不到他了。”

莼之知道道济说的是小元,也知道它正趴在梁上偷看:“舔这青蚨血的人,将血吞入了肚中,那母青蚨会不会飞到来找它要孩子啊?”

“那倒不会,只是,只是,有可能血中的卵在这人腹中生长,待虫卵成熟,一张嘴,一放屁,都会飞几只青蚨出来。”

小元吓得差点叫出来,忙捂着自己的嘴。

莼之赞道:“一张嘴一放屁就会飞青蚨出来?哇,画面太美啦!敢问师兄,可有法子医治?”

“我可不知道,得回去翻翻本草经了。”

“所以说,大人教小孩子没事不要乱吃东西是很有道理的。”

两人说了会话,道济起身道别。莼之又蒸了几只麻雀,小元坐在梁上生闷气,莼之抬头道:“还不下来,凉了就不好吃了。”

小元从梁上跳下:“不放点酒就蒸,味道很腥的。”若无其事地坐下来吃饭:“你什么时候去翻翻书,看看怎么把这青蚨卵从我身上逼出来。”

“我觉得,那个神算子的父母应该有办法。”

“那咱们快去找他们吧。”

莼之一摊手:“你把人家的心爱之物吃了,人家不杀你就不错了,还要求人家解救,怕是,难。”

“那怎么办,我可不愿意一张嘴就飞虫子出来,好恶心。”

“咱带点礼物去,兴许他们肯救你。”

“带什么,你这穷得叮当响……”见莼之上下打量自己,嚷道:“哇,你不是想把我送掉吧?我跟你说,你休想甩掉我,我余生每一天,每一个时辰,都要和你赖在一起。”

莼之笑道:“只可惜你不是个姑娘家。不然我定会十分感动。”取出一碗,装上清水,正色道:“我想让你滴两滴血下去。”

“哇!又来,这回又要救谁?”

“救你自己,也为了……”莼之没有再说下去:“白衣女子说过,酒是她儿子最心爱之物,而且他已时日无多。那日在山神庙,她并没有杀我们,还告诉我到福建龟山福清禅院去找人,前几天我见你的血滴入水中,变成了红色的‘醉蓬莱’,我想,我想,若是带这酒去,神算子必定十分高兴。”

“啊,万一他天天要喝,那我就死定了,非被抓住天天放血不可。”

莼之皱眉:“也对。不如滴在水缸里试试?万一一滴血可以变一缸酒,一年滴个一次,还是可以的。”

一人一狐出了木屋,小元在爪心轻轻划了一道小口子,滴了一滴血入水缸中,血一入水,就迅速滚动,将周边的水全数吸进了血滴内。那血滴越来越大,越滚越慢,颜色也越来越淡,水缸里的水也慢慢平静下来。

莼之俯身喝了一口,赞道:“好酒!”原来整缸水都变成了白酒,虽然酒色不浓,但酒味浓郁,入口如刀,余味无穷。

小元十分兴奋:“原来吃掉杜康,自己的血滴出来会变成好酒,那以后我不愁没好酒喝了!”想想又眨巴眨巴眼睛:“这个事情好象哪里不对,哦,我不应该喝自己的血。魏富贵,你说,如果我把血滴入钱塘江中,这钱塘江会不会变成酒江?”

“若钱塘江变成酒江,那一定会有人千方百计找到你,若你想被人抓去放血剥皮,你就去滴。”

小元吐吐舌头:“当然不想。”

第二天一早,莼之去看那酒缸中的酒,放置一夜后,酒香更浓,取了两个葫芦,在酒缸中打了两葫芦酒,找了一块石板将缸盖好:“走,我们下山找神算子去。”

“上哪找?你怎么知道他在哪?”

“他嗜酒如命,临安城内,哪的酒最好他自然就在哪里。何况,今日举行新酒开沽仪式,他这好酒之人必定要去凑凑热闹的。”

宋人好酒。宋朝酿酒技术已十分成熟,酒品繁多,酒的质量颇好。上至宫廷,下至村寨,酿酒作坊星罗棋布,分布之广数量之众,都是空前的。酒税历来是朝廷重要的财源,官府为了促进酒的销售,经常组织所属酒库举行声势浩大、热闹非凡的评酒和宣传促销活动。临安其时共有十三座官酒库,每年清明前开煮新酒,中秋前新酒开卖,以鼓乐和青楼女子迎酒穿市,热闹非凡。

小元听到有这等集会,喜不自胜,又发愁:“我怎么去呢?”

莼之背了个竹篓,将小元藏入篓中,抓了些蘑菇木耳盖在小元身上,扮作卖山珍的:“你别喝太多了发酒疯啊,不然别人抓你去剥皮做围巾。”

小元瓮声瓮气地在篓中说:“你们人类太坏,我们什么时候剥过人皮当围巾、做伞?”

莼之愣了一会:“千百年来都如此啊,天地为大,人为上,动物为末。”

小元从竹篓中站起,探出头来:“千百年来都如此的就对么?”

莼之无言以对,岔开话题:“听说狐狸精都会幻化成人型,为何你只会说话不会变人?那你就可以走着去品酒了。”

小元愣住了:“我,不记得了。”

莼之见它难过,安慰道:“不会变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人是这世间最狡诈残忍的动物,你们妖怪吵架,可以骂:你怎么象人一样!然后对手回骂:你才象人,你们全家都象人。”

逗得小元哈哈大笑,又问道:“你觉得,我是不是很笨啊?”

莼之又道:“有时候笨是福气。太聪明的人都很难快乐。比如我爹,就是一个太聪明的人,从宋朝逃走投奔金朝,结果又忘不掉故土故人……”

小元见他红了眼眶,忙说:“魏富贵你看,我尾巴又长长了一点点,你见过长着兔子尾巴的狐狸么?”

莼之果然被逗笑了。

小元道:“我觉得自己说的这句话很耳熟,但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莼之笑了一回:“慢慢想。现在可以把玉环还我了吗?”

小元吐吐舌头,从梁上把玉环取下来。莼之正色道:“其他事情都好说,这是大事。”取了本书,在中间挖了个洞,将玉环藏进去,用油纸包好,埋在床下:“小元,若是将来,我报仇失败死了,你一定要替我把这件东西,送到岳飞将军的儿子手中。”

小元用爪子捂着耳朵:“不许说死。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正文 二十四 良夜月明念浮生

除了十三座官办酒库,临安还有十九座极大的民办酒楼,今次的新酒开卖会在民办酒楼丰乐楼举行。莼之和小元到时,丰乐楼前已是人头涌涌,热闹非凡。

丰乐楼又称东子楼,建于政和年间,为京师酒肆之甲,饮徒常千余人。后从东京汴梁迁徙至临安涌金池畔,可北望西湖及孤山的楼外楼。

那楼气派之极,楼共高三层,前后共五座。一楼散铺七八十副桌凳,楼上每层各有六十间雅间。楼与楼之间各有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端端是瑰丽宏特、高彻云汉,上可延风月、下可隔尘嚣。登楼可俯瞰西湖,视野极广,一望万里,千峰连环、柳汀花坞、游船画舫历历在目。

此时,各酒库的样酒均排列整齐,往丰乐楼而来。

莼之和小元挤在人群中,见每一库均有三五个人举着根长竹竿,竿上挂着三丈多高的白色布条,上书酿酒师和酒名:南酒库选到有名高手酒匠刘一品,酝造一色上等醲辣无比高酒竹叶青呈中第一;中酒库选到高手酒匠李大嘴,酝造一色上等醇馥幽郁高酒皇都春……

接着是大鼓乐队,然后是数担样酒。样酒后面是拿着琴瑟的女童,跟着是三等官私青楼女子,她们今天的作用是在大堂伺候客人选酒。接着是骑着高头大马的酒库专知官,个个穿着簇新的紫色新衣,戴着官帽,十分神气。

众人涌进酒楼试酒,丰乐楼内里也十分宽敞,从欢门入主廊约百余步,南北天井,两廊皆设小阁子。数十个青楼女子早已聚集在走廊等待酒客呼唤,她们浓妆艳抹娉婷秀媚,巧笑倩兮地招呼酒客们。大厅里各色美酒让人目不暇接,那些酒名也十分雅致,有竹叶青、思堂春、凤泉、宣赐、有美堂、中和堂、雪醅、珍珠泉、皇都春、皇华堂、齐云清露、留都春、锦波春、秦淮春、丰和春、琼华露、蓬莱春、蓝桥风月、万象皆春、紫金泉等数十种。

小元闻到酒香,在竹篓中十分着急:“魏富贵,说好的有酒喝呢?看到神算子了吗?”

“还没有。我正在找。”

高贵的客人都在二楼品酒,跑堂的喜气洋洋大声报出从欢门而入的贵客姓名:

“守起居舍人、权中书舍人虞允文虞大人到!”

“ 资政殿学士张焘张大人到!”

莼之听到张焘的名字,浑身一颤。抬眼望去,那张焘是一年近七十的矍铄老者,与一身材高大、相貌雄伟的美男子相携入了丰乐楼,想来便是虞允文大人了。

莼之呆呆地站在丰乐楼门口,失魂落魄。小元在竹篓中不敢大声叫唤,可又馋得不行,见外面人太多,也知道危险,不敢乱动,只得吮自己的爪子解馋。

莼之见那张焘神采奕奕,毫无病容,心想父亲叫自己到临安来找他,定有道理,他肯定知道父亲为什么会被完颜亮杀掉。又想此时自己是带罪之身,若非要上前相认,也不知这官场老油条会否将自己扭送回中都找完颜亮领赏。不如找到神算子的父母,问问情况再说。

举目望去,丰乐楼前人头攒动,人人喜笑颜开,神算子和他的父母并不在其中。

莼之在丰乐楼旁扮做卖木耳的,守了半天仍无收获。时间越久,莼之的失望越大,一颗心沉到了谷底。心想神算子八成已经死了。

小元在竹篓中睡着了。丰乐楼的宾客进进出出,来来往往。

又等了很久。直至华灯初上。

天一黑,小元就窜出了竹篓,不知到何处找吃的去了。

莼之饥肠辘辘,沮丧不己。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苍凉感浮上心头。小元带了两个烧饼回来给他,莼之默默吃完,对小元说:“回去吧。”

此时两顶官轿停在丰乐楼前,其中一辆特别宽大。过了一会张焘和虞允文出来了,两人红光满面,显是喝得十分尽兴。

二人作揖道别,莼之见那虞允文俯身在张焘耳边说了什么,于是慢慢走近,边问小元:“小妖怪,你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小元凝神细听,看四下无人注意自己,爬到莼之颈上,低声说:“他们俩在说待虞大人从中都回来再聚。”

莼之在脑中迅速盘算,马上就要到十月了,金宋两国又要互派正旦使了。这个虞大人要去中都,定是担任正旦使,自己如果能混入亲兵队伍或是家仆中跟着去,就能近距离刺杀完颜亮了。打定主意:“小妖怪,咱们跟着这个虞大人的官轿,看他住在哪儿。”

“哪一顶?”

“自然是最宽的那顶四抬轿。”

轿子流行于东晋,因其时国都位于江南,南方马少,轿子十分方便,于是开始流行。到了北宋,百官办公乘马,重臣老病者才可坐轿。宋室南渡后,百官开始普遍乘轿,但轿的大小有严格规定。虞允文的轿子是四抬的,显是越级乘坐。除了因为他身高六尺四,大概是皇帝特别宠爱他。

小元不懂这些,说道:“哎,魏富贵,你看那里有个姑娘,一口气买了二十种酒,不,她还在买,她把所有酒都买了一些,她会不会是来帮神算子买的?”

莼之转头望去,丰乐楼内果然有个十四五岁模样的少女,身着淡绿色纱裙,头上戴着一支款式极为简单的簪子,正在买酒。她五官精致,眸如晨星。未施粉黛,皮肤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面上神色清淡,象不食人间烟火一般。

她随身带了数十个精致的小银壶,一个小伙计正在卖力地帮她把酒装入壶内。莼之一眼看出那些银壶工艺精美,显然价值不菲,而且都是古物。

另一个小伙计眉开眼笑地在她后面,拿个算盘算帐。那姑娘冷冷地回身看了一眼,取出一块银铤:“别算了。除了酒钱,剩下的你们俩分吧。有没有蔷薇露和流香酒?”

那伙计见她出手如此大方,笑得嘴都快裂了:“回姑娘,这两味极品美酒均系大内酿造,皇家特供,小店没有。”

“哪里有?”

“只有宫里有,皇上家。”

“那你们有羊羔酒吗?”

“姑娘真是行家,那羊羔酒乃西夏特产,近年少见,小店也没有。”

羊羔酒是以精羊网数斤蒸熟批片,糯酒浸一夜,研烂,加鹅梨数枚同研细,用纱滤汁,入糯米饭,加麹酿造而成。莼之在中都喝过一次,那酒色泽温润,味极甘滑,在中原很少见。

不知是不是错觉,莼之觉得这少女与那白衣少妇眉目间有几分相似,心想,买这么多酒,是不是要去看神算子呢?看看虞允文已经上轿,对小元说:“小妖怪,你有没有办法在虞大人的轿子上留点味道?”

小元心领,迅速窜出去,很快又窜了回来,笑嘻嘻地说:“我在后面那个轿夫鞋上留了点尿。过十天半个月再去找,都找得到他。”

那少女买完了酒,轻轻报出一个地址:“一会送到此处。”

两个伙计面色大变,对视一眼,将银铤还了回来:“小的不敢去。姑娘你还是到柜台结帐吧。”

莼之轻声问:“小妖怪,你听到她叫他们把酒送哪去了吗?”

“听到了,让送到将军山南麓的……乱葬岗。”

正文 二十五 乱葬岗头风波恶

将军山南麓有很多坟墓,也有些无主尸骨,拉到那边随便刨个坑就埋了。从十年前起,将军山就有许多闹鬼的传说,说得有鼻子有眼,有的说,亲眼见到走夜路的人被女鬼摄了魂;有的说,见到绿色鬼火听到鬼哭回来就变傻了;还有的说,有僵尸夜间下山吸人血的。最出名的一个传说是,将军山有上古僵尸,晚上出来作祟,会将新下葬的女尸拖回自己坟里当老婆。后来,有人去给亲人上坟,发现百余座女性死者的坟都被扒开了,尸骨不知去向……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从此临安人晚上都不愿意去将军山。

那两个伙计见这少女清丽绝伦,衣饰华丽出手阔绰,却没有带随身的丫鬟,面上又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还提了这么诡异的要求,便悄悄往她身后瞧,瞧见她有脚有影子,才舒了一口气。

“这位姑娘,可否明日白天再送?”

“我从北方来,要到将军山去看一位故人,他死之前最爱到你家酒楼喝酒,每年的新酒沽卖会,他也是必来的。今天是他的生辰,我必须在今夜将酒送到他的坟前,明日赶回家。”她又取出两件东西:“目下还早,现在去,亥时前定能回来,一人一个,送不送?”

两个伙计一看,竟是两只银甲虫,做得栩栩如生,精致异常,想来十分值钱,不由自主咽了口口水,两人在一旁嘀嘀咕咕商量了半天,少女微微颦眉:“再不上路就太晚了。”

这时,旁桌两个酒客使了个眼色,上前道:“姑娘,我们俩正好住在南苕溪边,回家要路过将军山,不如我们替你送去。”

少女将两只银甲虫递过来,面上仍无欣喜的表情,淡淡道:“那走吧,早去早回。”

两名男子对视一眼,将银甲虫揣入怀里。高个子男子又拿出个大布袋,将那些装满酒的精致银酒壶尽数收入袋中。

矮个子男子上前来对少女说:“姑娘,你今天碰到我哥俩尽管放心,你去打听打听,十里八乡,谁不知道我黑皮路熟,办事牢靠。”

年长一点的伙计看看二人,劝道:“姑娘,不如明日我陪你去将军山。今天实在是太晚了,此处前去将军山还有段路途,你孤身一人,万一有什么差池或是遇上坏人……”

少女细言细语道:“此处是临安,天子脚下,哪会有什么差池和坏人呢?”

伙计又道:“姑娘是外地人,不知道将军山闹鬼闹得厉害,我们当地人晚上都不敢去的。”

正在收拾银器的高个子男子喝道:“你一个伙计,怎么这么多话,有我兄弟俩陪着姑娘,能有什么差池?再说了,这世上哪会真的有鬼?谁见过鬼?”恶狠狠地盯着伙计,伙计不敢再言,悄悄看那姑娘,她面如湖水,十分淡定。伙计摇摇头,自顾自己忙去了。

莼之心道:如果她是去拜祭神算子,那我也去拜祭一番。如果她不是去拜祭神算子,这两个男子不像好人,我去提醒照应一下也好。

两男一女出了店门,少女说要去寻找香烛纸钱,一个时辰后在将军山汇合。两个男子更为高兴,不迭答应了。

莼之想了想,跟在那两个男子后面,不紧不慢往将军山而去。

两个男子见身后跟着个背了竹篓的少年,认定他是将军山的山民,也不为意,嘀嘀咕咕地边走边说。又十分警惕,每走一段都要回头看。

小元听了一会,道:“魏富贵,这两个人是坏人,他们商量着要劫财劫色,还要将这姑娘卖给,卖给什么万花楼。不如我们去追那个姑娘,叫她不要去将军山了吧。”

“那姑娘衣饰华丽,显然是富贵人家的小姐。这种姑娘一般都娇纵任性,说什么她也不会信的。”

那两名男子脚程快,莼之渐渐落在后面,小元见路上无人,从竹篓中爬出,趴在莼之肩膀上,莼之低声道:“小妖怪,你好象又重了。”

“谁说的?我最近吃不好睡不好,轻了。”

莼之一直以为小元是公狐狸:“你们狐狸也要娶老婆吧?象你这么不注重仪表,有母狐狸嫁么?”

“我不知道。以前的事情我全部都不记得了。”

“听说狐狸喜欢在坟间居住,不知将军山有没有你的同类。”

小元一愣,说道:“你不是打算把我扔在将军山吧?我习惯吃人类煮熟的食物,习惯每天和你睡一起,我那个,我和我的同类没有共同语言,无法相处。”

莼之想的是,找完颜亮报仇是凶多吉少,如果能在走之前把小元安置好是最好的,没想到它竟然猜中了自己心思,轻轻说:“我觉得你最近变聪明了。”

一人一狐相对无言,又走了许久。

莼之道:“我过两月要去金国,没办法带只狐狸上路。”

“那我就在六和寺等你回来。”

“万一,我没杀成完颜亮,反被亮颜亮杀了呢?”

“那我就去杀了完颜亮,替你报仇。”

莼之心里感动,叹口气道:“可惜你没有法术,如果你有法术……”

“皇帝是真龙,世间没有法术可以杀他。”

莼之心想也是,半晌没有说话。又问:“那你怎么替我报仇?”

“以命换命。”

莼之胸中一热:“小妖怪,你……”

“我以前听说,人或动物死了,都会投胎,也许下一世,我投胎成人呢。”

“你听谁说的?我听说的是人死如灯灭,一切皆空。”

“我,我以前好象有个姐姐,我好象是听她说的。”

莼之脑中灵光一闪:“你姐姐就是养你的人,叫小元吧?她跟你一样贪吃对不对?我上次去倚仙阁就是去找她的,谁知倚仙阁被烧了。”

“小元这个名字,真的很耳熟……”

“我觉得,应该给你起个名字了。喜欢什么,胖胖?圆圆?壮壮?铜钱?珍珠?”

“圆圆吧。如果我的姐姐叫小元的话。”

“好,就叫圆圆,其实你有没有考虑过叫胡发财,这个名字与我的魏富贵比较相配?”

“我姓胡,胡圆圆最好听。胡发财算什么事嘛……”

一人一狐在清冷的月光下且行且笑,小元闻着两名男子的味道给莼之指路。

“其实你有没有考虑过,如果带着我,找人和偷听都很方便?”

“可是把你藏起来不方便啊。”

“哦。那我自己去中都,在中都等你。”

“中都过两个月就很冷了,十月从这里出发,到中都大约要四个月,那些公主、娘娘、小姐都要开始戴狐狸围巾、狐皮帽了。”

“哦。那我再想想。”

越往将军山走,行人越稀少,接着就一个人也看不见了。

将军山上果然有许多坟茔,阴风阵阵,远处还有星星点点的鬼火闪耀。

“魏富贵,你怎么不怕鬼呢?”

“父亲说过,鬼不可怕,可怕的是人。”

“哦。”小元点点头,又说道:“我小时候就认识你就好了,这样可以一起长大。”

莼之笑道:“我小时候很顽皮,经常捉弄我家的猫狗,它们都不喜欢我。”

小元岔开话题:“那两个人是坏人,又比你大这么多,你怎么也不怕?”

“父亲说过,好男儿路遇不平之事,需挺身相向,扶弱除强。”

“可是你好象还没有学会什么拳法剑法。”

莼之拍拍插在后腰的弹弓:“打人先打脸,打脸先打眼。我是神弹手,专射歹人眼睛。你也可以帮忙。”

“那一会我去找些尖尖的石头,保证一射即瞎。”

莼之愣了一愣:“你倒是比我狠毒。”

“若不先射瞎了坏人,你怎么打得过?”

“你吸了半年月光,好象变聪明了很多。”

“小声点,我闻到味道,他们就在前面了。”

“走,我们绕到后面去。”

那两名歹人坐在一棵树下,借着月光眉开眼笑地看那些银壶。

矮个子歹人笑道:“老六,幸好你叫我去喝酒,才撞上这桩美事。光这些银壶,已经够我们几年用度了,不知她身上还有什么珠宝首饰。”

高个子歹人突然道:“黑皮,你说,她一个姑娘家,怎么会这么大胆?将这么多银壶交予我二人,又在晚上来这将军山?”

“应该,应该是,钱多人傻任性?”

“谨慎能捕千秋蝉,小心驶得万年船。我先绕到后面埋伏下来,待她来了,你骗她喝下那迷魂汤,她若肯喝自然是好,如果不喝,我再网住她,岂不更稳妥?”

“此计甚好。嘘,来了。”

“几个人?”

黑皮看了一会,肯定地说:“只有她一人。”

正文 二十六 荒野尖山似剑芒

今夜的月光明亮异常。整座将军山都象被洒上了一层银粉,连散乱在山间的墓碑都显得闪闪发亮,不知名的小虫子偶尔鸣上两声,有种凄绝的美感。

绿衣少女缓缓走上山坡,黑皮笑迎上去:“来了?”

“你的同伴呢?”

“他突然腹痛,出恭去了。这大热的天,姑娘渴了吧,先喝口水。”

少女看了一眼他递过来的水囊,并没有接。

“他去了多久了?”

“才去不久。姑娘您要把酒放哪?咱们先过去,我一个人拿得动,不用等他。你不是明天还要赶路吗?来,你在前面带路。”

绿衣少女点点头,走到了他前面:“你跟着我。”

走了几步,黑皮又道:“姑娘你真的不喝水吗?”

绿衣少女没有表情,说:“不喝。”

“你是怕水囊脏吧?”从腰边取出一节竹筒:“那你喝点冰雪甘草汤,我下午在城里买的,要带回去给我闺女喝的,没人喝过,干干净净。不大凉了,但解暑还是极好的。”

少女犹豫了一下,见黑皮眼光灼灼地望着自己,满脸堆笑,接过竹筒拔开竹塞就往唇边送。

莼之和小元趴在树上:“小妖怪,你去抢下来。哎,你也不能喝。”

小元道:“好,我忍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树上窜下来,抢了少女手中竹筒,飞速逃走,没入坟茔间。

少女轻叫了一声,一张俏脸在月光下显得更是白得吓人。

黑皮暗叫声倒霉,说道:“姑娘莫怕,可能是山中的小猴子。”

少女稍稍安心:“走吧。”

莼之觉得奇怪,这姑娘不过十四五岁,胆子还真大,跟着两个陌生人来这荒山野外就算了,黑夜中被不知何物抢走东西也只低低叫了一声。

那黑皮背着布袋跟在少女身后,袋中银壶轻轻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姑娘你随身行李放在客店中了吗?临安啊,有的客舍也不太平,会丢东西。”

“我只带了这些银壶,是我这位朋友生前最喜欢的物件,客舍中并无财物。”

莼之几乎认定,这姑娘要拜祭的就是神算子了。在树上见年长的歹徒老六取出条绳索,在一丈外的一棵大树后埋伏,大约是想勒晕这少女,心想需先解决了他才好。

过了一会,小元回来了。

莼之压低嗓子道:“小妖怪,我打那个年纪大的眼睛,打伤他,就无法作恶了,你去对付这个年轻的,咬伤就行了。”

“好。我有点困。”

莼之大惊:“你该不会喝了那竹筒中的甘草汤吧?”

小元争辩道:“我只喝了一小口。”

“你明知汤中有迷魂药,还喝?”

“天这么热!要不你穿件皮衣试试,忍不忍得住不喝?”

莼之叹口气:“那速战速决。咱们拖了这姑娘就跑,不然你一会睡着了我还得背你。”

“好。”话音未落,小元已从树上窜了下去,直扑黑皮脸上。

莼之手起石出,叭叭打出两子,正中老六双眼。老六捂着眼睛惨叫起来。与此同时,黑皮又被小元袭击,双眼被抓得鲜血淋淋,大声惨叫道:“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莼之从树上跳下来,拖着那吓呆了的少女就跑:“姑娘快跑,这二人是坏人!”

那少女却一跺脚,面有愠色:“哪里来的野小子,坏了我的大事!”

莼之愣住了。少女挥手甩出一粒暗器,将黑皮的环跳穴封住。黑皮双腿一软,瘫在地上,仍是大声惨叫:“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小元随手一挥,扔掉一颗眼珠。莼之大惊:“小妖怪,不是叫你别伤他太重吗?”

小元不以为然地说:“我还给他留了一只呢。他若不受重伤,咱们跑得掉吗?”

少女望了小元一眼,竟不惊讶小元会说话:“这狐妖,是你养的?”

“我捡的。”

少女冷冷道:“人妖殊途,你最好与它分道扬镳,免遭不测。”

小元听了此言,十分恼怒,飞速上前,向少女脸上抓去。

少女抬手喝道:“大胆狐妖!”从袖中射出条极细的银色绳索,将小元捆得结结实实,小元拼命挣扎,那捆妖索越缩越紧,接着变成无色,肉眼看不见了,小元被捆成一团,连嘴都张不开了。

莼之见小元被捆得象团毛线一样,心疼不己,也知道这等法术自己解不开。向那绿衣少女拱拱手:“这位小姐,这只小狐狸是我心爱之物,与我情同手足,它虽是狐狸精,却从未害过一人,今日他取那歹人眼睛,也是为了救你。请你大人有大量,饶过她适才不敬之罪。”

小元浑身被捆,动弹不得,只要一动,身上的绳索便更紧一点。见莼之低声下气求那少女,气得眼睛中要冒出火来一般。

少女冷冷说:“人妖相伴,天道不容。”

老六见两人在交涉,那少女十分厉害,心知中了陷阱,忙转身开溜。

少女哼了一声,掷出一枚暗器,正中老六背后大椎穴,老六哼都没哼,整个人象泥一样瘫软下去。

莼之向少女道:“我和这小狐狸今日本是有其他事情要办,是它听到这两位歹人欲对你不利,叫我赶来救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一点,怕是许多人都做不到。”

“狐妖十分狡猾,要蛊惑人类,自然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还请姑娘行个方便,我们还要赶路。”

“我是捉妖师,见过的妖怪比你吃过的米饭还多,今日若放它走,明日不知要害了多少人的性命。不使霹雳手段,何显菩萨心肠?”

莼之心想这少女怎的如此固执,心下烦燥,冷冷道:“敢问姑娘,这世间妖害的人多还是人害的人多?”

少女从未想过此节,一时呆立当场。

莼之道:“昔日秦国大将白起,全歼韩魏联军于伊阙,斩首二十四万人,领兵攻楚放水淹鄢城,军民死伤数十万,长平之战,活埋赵军四十万人;曹孟德在徐州屠城,鸡犬无余,泗水不流;八王之乱历时十六年,死九百五十万人,流尸满河,白骨蔽野;冉闵基本灭绝匈奴和鲜卑、羌族、羯族;石虎亲手将长子石宣拔掉舌头,砍断手脚,剜去眼睛,扔进柴堆活活烧死;黄巢所过之地,死八百万人,百姓净尽、赤地千里;金主完颜亮,将人活活扔进锅里烹死,比妖怪何止坏百倍千倍,你为何不用你的霹雳手段去对付他?”

“他们,这些,都是魔王转世。我捉这狐妖,原是为了救你。”

“我不必你救,我也很后悔今天带它来救你。请你放了我朋友,我们要离去了。”

少女悻悻收回捆妖索,哼了一声:“你性命将来若有闪失,后悔就来不及了。”

莼之抱起小元,冷冷道:“借过。”

少女走上前去,对黑皮道:“带我进落头娘娘的洞穴。”

黑皮拼命摇头:“我不认识什么落头娘娘。”

少女叱道:“休要狡辩!你二人每日夜间在这将军山上扒女尸的坟取骨,又诱骗少女上山,还四处购买、偷盗初生婴儿做成这人肉饺子,不是为落头妖炼金身是为什么?再不老实我一剑杀了你!”

黑皮吓得瑟瑟发抖:“我,我和老六,受人之托扒坟取骨,并不知为何。我,我只是为了挣两个钱,诱骗少女上山、做人肉饺子都不是我干的。女侠,我上有七十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幼儿,我……”

少女哼了一声,在二人怀中将银甲虫取回,又在老六的布袋中翻出一个小小的食盒,又从身边取出个一模一样的,换了老六食盒。再取出老六的皮袋子,将银壶中的酒全部倒进了皮袋子里,将银甲虫放入酒中,不知何故,那甲虫入酒即化。

莼之见她十分老练,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听到头顶有个阴恻恻的妇人道:“朱碧,你从北方追我一直追到这儿,把这人肉饺子换成符咒饺子,又取了这数十种酒制成酒囊,放入这银制之物,是想破我功力,烧我洞府罢?”

莼之抬头一看,吓得瞬间石化:一个没有身子的美女头正从自己头顶飞过,往那绿衣少女飞去。

正文 二十七 百年女妖怨愁鸣

小元趴在莼之肩膀上,幸灾乐祸地说:“有热闹看了。”

莼之犹豫了一下,掏出弹弓。小元说:“魏富贵,你不是打算帮忙吧?她刚才可是要杀了我!”

莼之道:“她是捉妖师,只不过,只不过是在履行职责。”

小元气呼呼地窜上树:“捉妖师,捉什么妖?妖和人相比,人才更坏。你看这山活得好好的,妖也活得好好的,你们人又在这里树墓碑,又挖坑埋人,又吃动物,搞得妖不聊生,妖界应当训练捉人师。”

“哈哈哈,金甲,这只小狐狸真的很好笑,而且她说得还挺有道理的。”小元又听到了那个男孩子的声音,声音熟悉,好象以前在哪听过,却完全想不起来,脑中残存的记忆搅成一团,小元头痛起来:“谁,到底是谁在说话?”

莼之却没有听见有人说话,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美女头。

被叫作朱碧的绿衣少女哼了一声:“我朱氏一脉与你们落头族的恩怨今日要做一个了断。”

那妇人以耳朵为翅膀,飞行速度很快,一眨眼就到了朱碧面前,她的黑发足有半丈长,飘扬在脑后,画风诡异,莼之甚至在一瞬间产生了“这是一个梦,我在做梦”的想法。

“哈哈哈哈哈哈”,落头娘娘对着朱碧发出尖利刺耳的笑声,声音一入耳,莼之开始头晕,脑中乱成一团,不由自主捂住耳朵想逃开。原来落头娘娘的武器是声音。

朱碧迅速向后跃出,转瞬已到五丈外。同时挥出手中捆妖索,落头娘娘向上飞起,避过捆妖索,又向朱碧飞去。

朱碧向上洒出一把暗器,小元看得真切,从树上跳到莼之肩上,道:“这个小姑娘很有钱,暗器都是铜钱。”

莼之心神稍定,复又拿起弹弓。

小元道:“你疯了么?咱们看看热闹就走吧。”

“要走你先走。”莼之举起弹弓,射出一粒飞石。

落头娘娘后脑呯地中了一子,转过头来:“小娃娃你也活得不耐烦了吗?”突然张开嘴:“哇——”地大叫起来。

莼之面前的石碑和树木纷纷迸裂开来。

“魏富贵,快跑!”

莼之转身就跑。朱碧向上跃起,挥出捆妖索,缠住了落头娘娘的头发。落头娘娘尖叫一声,向上飞起,朱碧整个人都被吊了起来,左手忙挥出一把铜钱。那落头娘娘在铜钱中左闪右避,向上窜起,竟没有一枚射中她。而朱碧被越吊越高。

“快松手!快松手!”莼之见朱碧已离地三丈高,又射出两子,但并未射中那落头妖。

朱碧左手挥出一物,“啪”地钉在树上,又迅速收紧,扯着朱碧往下降。她右手一扬,天女散花一般打出一大把铜钱,那些钱围着落头娘娘滴溜溜地转,劈啦啪啦地射过去。

落头娘娘大吼一声,许多铜钱被声浪一阻,叮叮当当地落到地上。朱碧在自己身上一扯,铜钱便从地上飞起,直飞入她扯开的口袋里去。

莼之思忖:会自动飞回口袋的铜钱,或许就是涂了青蚨血的子母钱。心中对她和神算子一家有关系又信多了两成。

落头娘娘见铜钱越来越多,形势不妙,整个头俯冲下来,张口向朱碧面上咬去。朱碧手中一松,站立不稳,顿时跌了一跤。

“哇!”小元幸灾落祸地叫道:“这牙,被咬上了必定很惨。”

“小妖怪,你真的见死不救?”

小元叹口气道:“想当英雄是种病,得治。”怪叫一声,向上一扑,咬住落头娘娘的头发往后扯。

落头娘娘吃痛,忙向上飞。小元紧紧咬住不肯松口。落头娘娘大吼一声,震得朱碧、小元和莼之心头发颤。

莼之哇地吐了一口鲜血。黑皮和老六直接晕了过去。

朱碧一咬银牙,喝道:“收!”

捆妖索唰地往回收,将落头娘娘向下拉了半丈。莼之忙射出数子,其中一枚打中落头娘娘左眼,她哀嚎一声,哭了起来。

那哭声说不出的凄惨难听,入脑入心,每个人的心都跳得极快,胸口象要裂开一般。小元支撑不住,松开嘴落到地上,用小爪子捂着耳朵。

落头娘娘的头围着朱碧飞,边飞边哭,朱碧身边的树木纷纷裂开,朱碧一口热血从口中涌出,噗地喷了出来。莼之又射一子,落头娘娘转向他,莼之叫道:“快跑,小妖怪你们快跑!”

落头娘娘向莼之飞来:“小相公你本事这么小,义气还这么大。可惜啊,今天谁也跑不了!”

朱碧道:“落头妖,你居然练成了‘百鬼夜哭’!不知有多少少女和婴儿死在你这哭功下,今日我就要替天行道!”

“朱氏后人果然好眼光,认得我这‘百鬼夜哭’,今日就让你试一试滋味。”

“落娘,这几个小娃娃,送给我玩吧。”小元又听到了那个小男孩声音,而且听上云和这个美女头妖怪是认识的,为了壮胆,小元大喝一声:“谁,是谁在说话?”

莼之和朱碧却显然没有听到,仍聚精会神地盯着落头妖。

朱碧娇叱一声,身形暴起,直冲那落头妖而去,左手挥出捆妖索:“落头妖,看我捆妖索!”

落头妖急向右飞,朱碧右手甩出一张网,落头妖正好飞入网中。

朱碧见落头妖中计,大喜,急向右跃出,上下翻滚了几转,将落头妖裹得严严实实。

落头妖哇地大哭起来,朱碧站立不稳,身子晃了两晃,噗地又吐了一大口血。

此时,将军山似乎也颤抖起来,坟茔里、地底下纷纷响起凄厉的哭声。几个坟头上已冒出了鬼影。

山上突然不知从何处起飘起了大雾,莼之已看不清小元和朱碧了。

小元哭丧着脸:“魏富贵,这下咱俩真要一起投胎了。”

朱碧见势不妙,凝神屏气,左手反点自己内关、郄门和膻中穴,护住心脉,冲莼之和小元叫道:“我拖住她,你们俩快跑!”

小元冲下树来:“魏富贵,跑!”

莼之道:“小妖怪,朱姑娘网住了落头妖,你跳上去用石块堵住她的嘴,快!”

小元叹口气,从树上跃下,捡起一块石头,又蹭蹭爬上树,后退两步,嘭地跃起,向落头妖冲去。

那落头妖见它跃到面前,忙闭了嘴,以牙咬下唇,双眼恶狠狠地瞪着它。她的哭声一停,地底和坟茔间的哭声马上也停了。

小元不敢碰那网,大叫:“快把她拉下去!捏住她的鼻子!”

朱碧凝神用力,拼命向下拉。落头妖耳朵扑扇得飞快,拼命向上飞,双方力量均衡,僵持在空中。

离朱碧最近的一座坟墓爬出来一个脸烂了一半老头,双臂向前伸,眼看就要掐到朱碧的脖子了。

莼之从地上爬起来,挡在朱碧前面:“你,你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就,我就……”就如何,自己心里却也不知道。

“童子尿!童子尿!你快对着他尿!”朱碧叫道。

莼之脸憋得通红:“这,这,这成何体统!”

“别婆婆妈妈的,快尿!”朱碧俏脸惨白,眼见要撑不住了。

“我,我,这里这么多人和鬼,我尿不出来!”

“这小妖怪真笨啊,金甲,定是你搞错了,绝不可能是它!”那小男孩又在小元耳边说道。

这次另有一个年纪稍大的少年说话:“再看看罢。”

小元看不见说话的人,骂骂咧咧地说:“说旁白的群众演员给我滚出来!鬼鬼祟祟的算什么英雄?”灵机一动,腾空转了几转,对准落头妖放了一个屁。

那落头妖受不住恶息,哇地吐了出来。朱碧手上一松,马上向下拉到底。小元看准时机,将石头啪地塞入了落头妖的口中。

朱碧掷出一张符,将石头牢牢地封在了落头妖口中。

那妖在网中横冲直撞,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朱碧扬手向上挥出一物,“嘭”地一声在空中爆开,绽放出一朵绚丽的金色菊花。一些原本已经从地底爬出来的灵体又缩了回去。

莼之没办法尿出童子尿,小元见莼之挡在朱碧面前,大吼一声跳过来,挡在莼之前面。冲那老鬼呲牙咧嘴,老鬼愣了一愣,竟向后退了几丈。

朱碧晃了两晃,眼看又要吐出鲜血。小元叫道:“你别晕啊,我们扛着你可跑不快。这么多鬼,可怎么办?”

朱碧气若游丝:“先,找,一个地方避一避,天亮后,天亮后……”话未说完,晕了过去。双手仍紧紧抓住那网住落头妖的网。

“喂,说好了不晕的……魏富贵,怎么办?”

莼之见越来越多的灵体聚集过来,雾气越来越浓,那断头妖在网里折腾得越发凶狠,对小元说:“你找棵最高的树爬上去,看看附近有没有什么洞能躲的?”

“躲洞里有什么用?你准备用石头把鬼挡在外面?”

“我准备在洞口洒,洒……”

话未说完,小元已知莼之的意思,忍不住笑起来,见莼之脸涨得通红,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三下两下爬到树上:“喂,没有洞,但前面有个新修的青石大坟,是空的,进去吗?”

“进!”

“那这个头,这个头怎么办?”

“找个有盖的棺材把它封进去!”

莼之抱着朱碧向前冲,小元不停冲周围呲牙咧嘴,落头妖在网中拼命挣扎。冲到了那新彻的坟前,莼之已累得直喘粗气:“附近,附近,哪,哪里有,有,棺材?我去找一个把……”

“你先尿了再去啊!那边有只女鬼飘过来了!”

“你,你,往里面点,转过身去!把,把落头妖也转过去。”

“怎么转?我可不敢碰那网。”

“把朱碧姑娘往里塞,我去找块石头压着这网……”

小元嘴里嘀嘀咕咕地不知在抱怨什么,使出吃奶的力气把朱碧往坟里推,手底却突然一空。原来这坟底竟然是空的,底下有一个大洞,洞上只搁了块青石板。

“魏富贵!”小元只来得及叫了一声,就被朱碧牵着,带着落头妖“砰”地掉了下去。

莼之裤带还没解开,忙回身去救,却只拉到朱碧一只脚,被拉得一个踉跄,头重脚轻,也栽了进去。

正文 二十八 古墓迷踪影重重

不知过了多久,小元悠悠醒转,发觉身处一个漆黑无比的环境。过了一阵,眼睛适应了黑暗,见自己躺在朱碧身上,莼之在旁边昏迷着。

它爬过去探了探莼之的鼻息,确认还有气,才放下心来。

那落头妖在不远处的角落里,一动不动,小元思想斗争了一会,终是没有过去查看。又等了一会,心想,这落头娘娘口中的石头不知道摔出来没有。推了推莼之:“魏富贵,魏富贵醒醒。”

莼之轻轻哼了一声,慢慢醒来。

小元又过去推朱碧:“喂,喂,你醒一下。”朱碧仍是一动不动。

“这是什么地方?”莼之全身都痛,摸着头问。

“可能,”小元看看周围环境,身下铺着的是精美的青砖,两边墙上有壁画:“可能是坟墓。”

莼之慢慢坐起来:“将军山墓葬群,当然是坟墓。”

“好象是个有钱人的坟墓。”

莼之看看周边,墙上的青砖雕有精美的石狮、石马、石虎,惊讶地说:“这种工艺不是一般的有钱人负担得起的。”

那石道略为倾斜向下,目测十分之长,不知通往何处。想必几人从上面直掉下来,顺着石道滚到了此处。

莼之稍一思索:“我知道了,我们方才躲的那个青石大坟,八成是盗墓贼为了掩人耳目建的。无人时,就从青石板下到墓里行那偷盗之事。朱碧姑娘还好么?”

“蛮安静的。不吵不闹,也不骂人了。”

莼之忙爬起来察看,忽地哎哟一声跪了下来,原来他右腿剧痛,显是受伤不轻。

“怎么啦?”

“腿好象断了。”

“啊?”小元三步并作两步跳过来:“魏富贵,你要不要紧?”

莼之苦笑道:“没人帮忙的话,怕是出不去了。朱姑娘怎么样?你快去看看。”

“刚才看过了,有鼻息,活着。让我看看你的腿。”

“你还是,先去看看落头妖吧,找个东西,把她压住。”

“好吧。”小元走出两步,复又转身:“那边黑,说不定有鬼,我怕。”

“可你是妖怪啊。”

“妖怪也怕鬼。”

“你……”莼之气结,“鬼都在上面。这里没有。”

小元愣了一秒,突然道:“既然这里是坟墓,为什么鬼不进来?是不能,还是不敢?”

莼之马上明白了它的意思,觉得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此处,此处,此处定有古怪。咱们快想办法离开。”

小元叹口气:“一个晕的,一个腿断的,还有一个人头,怎么离开?”

莼之声音都抖了起来:“天,天亮了必定会有人经过此处,到时再呼救……”

小元嘀咕道:“熬得到天亮再说吧。”

“周围可有什么照明之物?”

“又红又绿身上应该有。”

莼之一愣,明白小元说的是朱碧,笑起来:“你好象一下聪明了好多。”慢慢爬到朱碧身边,轻轻摇晃她:“朱姑娘,醒醒,你醒醒。”

朱碧嗯了一声,仍是十分迷糊。

角落里落头妖却轻轻动了一下。虽然只是非常轻微的动作,小元却看见了,连滚带爬往莼之身边奔,尖叫道:“要醒了,魏富贵,落头妖怪要醒了!而且她嘴上的符也快掉了!”

“快封住她的口!”

“用什么封?这里又没石头!”

“看看朱姑娘身上有什么法宝?”

“她身上的法宝我碰了也会受伤,你去翻。”

“这,男女授受不亲,我怎么可以翻她怀中的东西。”

小元扭头一看,那落头妖已经带着网向上飞起数寸,正拼命扭过头来。

“快点,快点!”

莼之急中生智,脱下左脚僧鞋,向小元抛去:“接着!”

小元从地上跳起去接,后足在朱碧胸口使劲一点,弹上空中,接过僧鞋,又踩着朱碧的肚子,向上跃去,及时地把鞋狠狠地塞入了落头妖的口中,卡住了岌岌可危就要掉下去的符咒。

莼之惊出一身冷汗,右腿这一动弹,痛得倒吸一口冷气,抬手擦了擦汗。

那朱碧醒转过来之时,迷迷糊糊觉得有人在自己胸口狠狠戳了一下,又在小腹抹了一把,睁眼之时正好看到坐在一边的莼之抬起手。猛地坐起,啪地扇了莼之一个耳光,咬牙切齿地道:“趁人之危的小淫贼!”

莼之捂着脸还没反应过来,小元已跳了过来:“又红又绿你干什么?”

朱碧的心脉之前几乎被震断,强行封住穴道才暂时无性命之虞,此时肝火大动,又伸手动作,一大口血直向上涌,哇地吐了出来。

莼之见她气恼成这样,略一思索已明白:“适才,是小元跃到你身上接我的鞋,不是我的手……”

“闭嘴。再说我杀了你!”

小元十分生气:“是我踩的,你怎么乱冤枉魏富贵?再说你那里那么小,有什么好摸的?”

莼之喝道:“小妖怪!你闭嘴!”

朱碧被它这番话气得几乎要再晕过去,反倒冷静下来:“再说一句,我就拿你喂这落头妖。”

那落头妖被封住了口,仍是拼命在网中挣扎。莼之道:“朱姑娘,杀我俩的事情以后再说吧,现在这落头妖就要出来了!”

朱碧哼了一声,强撑着从怀中掏出一张符,向那落头妖抛去。正中额心,那落头妖蹦了两蹦,便不再动弹。

小元的双眼在黑暗中十分明亮,朱碧低头看看自己的血迹,见胸口和小腹的衣服上,小元沾了灰尘的爪痕十分明显,心知错怪了莼之,但又没有台阶可下,于是哼了一声,假装没看到。

两人一狐相对无言,莼之心中气苦,又无法辩驳,再不看朱碧一眼,对小元说:“小妖怪,咱们找条路,想办法出去。”

“你能走么?”

莼之摇摇头:“不能,但呆在此处我也不愿意。”

“那往回爬,爬到落下来的洞口下面再说。”

“好。”

莼之以手撑地坐起来,慢慢往前挪,挪了一丈,回头见朱碧孤零零坐在地上,叹口气道:“朱姑娘,此处不宜久留,咱们一起走吧。”

朱碧呆坐一会,慢慢爬起来,走到莼之身边,扶起他向前走。

莼之张嘴道:“适才……”

朱碧干脆利落地说:“闭嘴,永远不准再提此事。再提我就把这小妖怪收了。”

小元叫道:“有没有搞错?你们俩聊天怎的又关我事?”

莼之右手搭在朱碧肩头,一拐一拐地向前走。朱碧腮边有几缕发丝拂到莼之脸上,麻麻酥酥的,莼之心中一荡,心想这朱姑娘虽然凶,身上的味道倒是十分好闻。

朱碧突然停步:“当心!”

小无眼睛好,看到黑暗中迎面飞来数件物事,再近些就看见了,是人头,和落头娘娘一模一样的没身子人头,而且是七八个!惨叫一声:“哎呀!那落头娘娘的相公爹娘儿子邻居发小奶娘都来了!”

正文 二十九 引路花谢胡蜂现

那群落头妖有男有女,个个来势凌厉,朱碧受了伤,眼见打不过了,拖着莼之迅速向后撤:“找一找,有没有出路或者门!”

小元迅速地沿着墓道周围跑了一圈:“没有!”

落头妖越来越近,莼之道:“朱姑娘,你想法子带上小妖怪先走,别管我了。”

朱碧从怀中掏出个用线系着的竹哨:“吹响它。”

莼之接过竹哨,放到唇边,撮起嘴用力吹,却只吹出极轻的声音。

“用真气,用嗓子吹不响的!”

莼之讪讪道:“我,我没有内力。”

朱碧银牙一咬,双掌做了个手印,右手打出个剑指,在面前画了一个圈,迅速结了一个结界。

飞得最快的落头妖转眼飞到面前,嘭地一声撞在结界上,摔到地上。

几个后来的落头妖见前锋受挫,在空中停了下来,几个人一对眼,突然齐声开腔,哇——地叫了起来。

小元吓得躲到莼之身后,莼之忙捂住耳朵。

朱碧原地坐下,右手打出剑指,又结了一层结界。

从怀中掏出个符咒,咬破舌尖,滴了一滴血下去。向空中一扬,那符咒变成了一朵金色的玉兰花,向墓道后方缓缓飞去。

莼之和小元看呆了:“这是什么?”

“引路花。”

“你有这个,为什么不早拿出来用?还要骗那黑皮和老六带你进落头娘娘的洞穴?”

朱碧白了小元一眼:“此物喜闻尸气,是盗墓找棺椁用的。在地上没用。”

那引路花缓缓向前飞去,落到一堵墙前,叭地掉了下去。

朱碧奔向前:“快找找,墙上有没有机关?”

两人一狐手忙脚乱找了一顿,什么也没发现。

落头妖齐声大叫,第一层结界撑不住,裂了。

“又红又绿,快,快再结一层。”

朱碧颓然坐下:“我心脉受损,已无力再结,今日就是你我忌日了。”

莼之在墙上又找了一下,仍是一无所获。他摸摸小元的头:“你先走吧,找个黑暗地方躲起来,他们找不到你的。以后别那么贪吃了,好好修炼。”

小元摇摇头,钻进莼之怀中:“我才不走。魏富贵,你冷不冷?说好了,咱俩一起投胎啊,投在一家当亲戚吧。”

莼之心中一暖:“好,那就一起投胎。”又转向朱碧:“朱碧姑娘,敢问人死后下到那地府,是不是会见到已死的亲人?”

朱碧摇摇头:“人若下到地府,要先过奈何桥,喝那孟婆汤,前尘旧事都会忘记,与亲人纵使相逢也不相识。”

莼之流下泪来:“那我不能死,我还没杀完颜亮,为我施家三十余口人报仇。”

“你的武功差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怎么杀?”

莼之气结,默然不语。

小元伸出小爪子替他抹去泪水,安慰道:“魏富贵,你们人类常说命,这就是命。”

朱碧突然道:“你想报仇,也不是没有办法。”

那群落头妖穿过了第一层结界,眼看第二层又要裂了。

莼之大喜:“什么办法?”

朱碧冷冷道:“你剖开自己的胸腹,让这小狐狸趁热吃掉你的心和双目,我取你的魂魄封入它脑中,让它增强功力,替你去杀完颜亮。之不过,此法太过阴损,施法之人会即死,七七四十九日之后,这小狐狸也会被雷劈死。”

“这……”

小元看了看莼之:“你别看我,我绝对不会吃你的心和眼睛。又红又绿,你的这个引路花能不能再飞一次,它怎么失灵了?”

“这是我弟弟的,我平日并不常入古墓,不过机缘凑巧放在身上。它从不失灵,今日失灵,只能说是老天爷要我今日命绝于此。”

第二层结界破了。落头妖一阵欢呼,疾飞过来。

莼之道:“朱姑娘,今夜得罪之处还请见谅。咱们来世再见吧。”

朱碧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施……”

小元突然道:“这花从不失灵,也许指的是……”

朱碧和莼之同时叫起来:“下面!”

几人手忙脚乱在地上乱摸,小元摸到一块微凸的青砖,用力去按,但青砖纹丝不动。小元怪叫一声,向上跃起,猛地冲青砖跳下去,青砖微微一动,地面轰隆隆地裂开来,露出个一尺见方的洞口。两边的墙上突然升出数个铜制龙头,从龙嘴中哗哗地流出细沙。

墓道四面墙都在迅速向中间聚拢。不过一瞬的功夫,墓道已显得十分狭窄。细沙淌出的速度十分快,很快把墓道地面盖满,填了几寸。

墓道倾斜向下,最低处即机关所在处,看来是建造者为了防止盗墓设立的机关,就算有人触动机关进了主墓室,也没有退路,出不去了。

落头妖见状,忙向后飞。那角落中的落头娘娘见此情形,拼命挣扎。

小元叫道:“魏富贵,快跳下去!”

莼之一跛一跛地向前走,指指落头娘娘:“朱姑娘你要不要放了她?不放她要被沙子埋掉的。”

“你给我闭嘴!”朱碧见他走得慢还婆婆妈妈,呯地一掌把他打了下去,自己旋即跳下。她怀中跌出个小小的乾坤袋,也浑然不觉。

青砖缓缓合拢,小元一溜烟钻入洞口,那指路花也从地上飞起,晃晃悠悠飘落。

青砖在头上合拢了。

借着引路花发出的微弱光芒,看出这间屋子十分狭小,方方正正的,什么都没有。但并不觉得空气特别污浊,想必有通风之处。

暂时脱离了危险,大家都松了下来,朱碧长吁一口气,顾不上找出路,原地坐下,运功疗伤。

莼之被她打得趴在地上,索性平躺闭目休息。

小元见那引路花落在地上一动不动,伸出小爪子拨弄它,那引路花上的血迹慢慢干了,又变成了一张符。石屋陷入黑暗中。

莼之轻声问:“小妖怪,你累不累?”

“不累。就是有点馋了。好久没吃东西了。”

莼之听它说吃,腹中饥火上升,不由咽了口唾沫:“下午你找了什么好吃的?”

“下午运气很好,丰乐楼做了两笼蟹黄包子,被我吃光了。”

莼之想象来端包子的伙计的表情,笑了起来。

小元自顾自数下去:“我还吃了半只烧鸡、一盘蒸鹿肉、一碗盘游饭,还有一味三鲜笋炒鹌子,啧啧啧,丰乐楼的厨子跑得好快,差点追上我……”说到此处,突然灵光一闪,脑中闪过自己屡屡在倚仙阁偷东西吃,倚仙阁的厨娘拿着大勺在后面追自己,追了半晌追不上,叉着腰骂道:“小元你上辈子是饿死鬼投胎,下辈子定会投胎变成饿死鬼!”喃喃道:“我想起来了,我叫小元。”

莼之大惊,失声道:“那日我遇到的小元姑娘是你变的?”

朱碧被他一嚷,心神稍许不宁,忙运功将心中烦闷强压下去。莼之见朱碧身子晃了两晃,自知惊扰了她,压低声音问道:“难道你是只母狐狸?”

小元抱着头想了半天,痛苦地说:“我不知道。”

朱碧突然睁眼道:“有声音。”

小元听了一会,跳起来:“这是蜜蜂的声音!快跑,我上次偷蜂蜜时被蛰过,很痛!”

莼之惊道:“这是古墓,怎么会有蜜蜂!”

朱碧站起来:“不是蜜蜂,是金环胡蜂,被它蛰了的人三日内必疯。通常用来守墓。”

莼之环顾四周,墓室方方正正,既无门无窗又无出路:“这,这,这往哪跑?”

正文 三十章 百年怨仇宿命归

“声音是从左边传来的。”朱碧迅速起身:“在这里!”

借着小元眼睛中发出的光,莼之见那墙上本无裂缝,此时墙体轻轻抖动,青砖迅速地向两边裂开,转眼裂开个一尺宽的裂缝,蜂群的声音越来越近,依稀看见黑压压一大片物事飞来:“小妖怪,快到我衣服里来!”

朱碧一摸怀中乾坤袋,已不知所踪,不知掉到何处去了,心想不妙。想想回头道:“脱衣服,快!”

莼之愣住了:“啊?”

“脱衣服!”

“这根本堵不住!”

朱碧问:“你身上有水么?”

“没有!”

朱碧紧紧皱眉,喝道:“快脱!”

莼之见朱碧面色惨白,不敢耽搁,迅速脱下衣服递过。

朱碧从袖中掏出粒蜡丸,掰开取出粒黑乎乎的药丸,咬破指尖,滴了一滴血下去,将那药丸和衣服同时抛出。莼之的衣服一沾上那药丸,即撑开变硬,象个屏风一样将洞口遮得严严实实。

莼之看得呆了:“这,这是何物?”

“这叫万里冰川。也是我弟弟做的小玩意,从西夏黑水河底取万年淤泥加入密药而成,遇水即膨胀凝结。不过不能坚持太久,但撑到天亮应该没有问题。”

莼之从未听过此等药丸,结结巴巴道:“令弟,令弟还真是,古灵精怪。”

朱碧脸上没有一丝笑意,板着脸说:“他自幼在古墓中长大,还发明过更古灵精怪的玩意儿,比如让人吃了长尾巴的‘碧玉妆成一丈高’。”

莼之问道:“意思是人吃了要长一条一丈长的绿尾巴?”

“上次曾家二小姐吃了就长了一条,吓得一个月没敢出门。”

小元高兴极了,忙问道:“狐狸吃了也会长尾巴么?”

朱碧不及回答,洞口传来金环胡蜂砰砰砰撞在衣服屏风上的声音,声音越来越闷,想必飞在前面的蜂被冻住了,后来者仍前赴后继地扑上来,撞在前蜂身上。

莼之忧心忡忡地说:“朱姑娘,不知天亮前还会有什么妖物,你还是要想个法子,尽快带我们出去才好。”

朱碧冷冷道:“没什么本事还想当英雄的人,最后都会拖累人。”

莼之面红过耳,几乎要找条地缝钻进去。

小元脑中记忆正在打架,努力回想自己是不是叫小元,无暇护着莼之,也因为朱碧是一名捉妖师,不敢多说。

“我心脉受损,需静养七日,方可运功。”朱碧指指上方:“你们天亮后可从原路出去。落头妖白天必须将头接回身体,天亮必定不在外面。”

“先不说如何打开这青砖,单讲上面墓道已被沙石填满……”

“沙石会漏下来,填满这间屋子前,你有机会爬出去。”

“这,似乎太过冒险。”

莼之突然想起一事:“我们掉进来的那个青石大坟,如果是为盗墓而设,那么应当有人进来过,可是墓道和这里都没有尸体。”

“墓道里全是落头妖,它们炼那不坏金身需要女尸,至于男尸,吃了便是。”

“连骨头也不留么?”

“一滴血都不会剩下。”

“朱姑娘,你看起来这般年少,为何会成为捉妖师?”

朱碧叹口气:“这落头妖之所以成妖,和我朱家也有莫大关系。我家先祖是三国时吴国名将朱桓,其时南方有一部族,名为‘落头族’,头能脱离脖颈飞起来,来去自如。这一部族并不是妖而是人,族内巫术盛行。他们崇拜昆虫,经常举行称为‘虫落’的祭祀仪式。我先祖朱桓为人高傲,重财轻义,四处讨伐山贼,以保一方百姓安宁。某日在山寨中救出一绝世美人,那美人自愿嫁与朱桓为妾,朱桓爱之甚笃。

一日半夜,朱桓发现美人晚上睡觉的时候,头无故飞了出去,只剩下无头躯体,一摸,微微有股热气支撑,气息极其微弱。天蒙蒙亮时那美人飞回,头会自己寻找脖颈复位,白天再看,一点痕迹都没有。第二天晚上,美人的头再次飞走,朱桓用被子将她的身体蒙住,守在身边。天快亮时,小妾的头飞了回来,见被子遮住脖颈,难以复位,不禁烦躁起来,在空中忽上忽下,几次落在地上,唉声叹气。朱桓忙揭开被子,那美人的头迅速地飞到脖颈处复位了。朱桓认为美人是妖怪,不敢再留在身边,一纸休书休了她。

后来,朱桓率军南下征讨,遇到了脑袋会飞的部族,也就是落头族。这才知道落头族是人不是妖。落头族骁勇善战,南征大军一时难以取胜。朱桓下令军士手持铜盆夜半偷袭落头族村寨,趁族中男女在酣睡,个个没了脑袋之时用铜盆遮住他们的脖颈。

天亮时,成千上万颗脑袋从外面飞了进来,由于铜盆覆盖,那些飞回来的脑袋无法跟脖颈复合,逐渐丧失气力,纷纷坠地摔得脑浆迸裂,登时毙命。”

这故事听得莼之胆战心惊,想象那些人头坠地脑浆迸裂的惨状,全身都冒出汗来。

朱碧又说道:“朱桓见自己的小妾也在,于心不忍,将她身体上的铜盆拿开,那美人复位后,向天发毒誓,要报灭族之仇。从此隐入深山练习巫术,渐渐地真的成了妖。以人血为饮,从男子身上盗取骨血精气,食用美丽少女和初生婴儿的尸体炼不坏之身,害了很多很多人。也许是报应,朱桓于赤乌元年得了狂病病死,临死前嘱子孙后代一定要消灭落头妖,以保百姓安宁。从此我们朱家子孙便世代修习捉妖术。这几个落头妖是落头族仅存的,我听闻他们在江南出现,便马上赶了过来。观察了好多天,才骗到黑皮和老六,如果适才你们没有捣乱,我能骗得落头娘娘吃了我的符咒饺子,喝了那些酒,就算她练成了‘百鬼夜哭’,也不是我的对手。”

莼之十分惭愧,讪讪问道:“这百鬼夜哭很难练么?”

“不难练。不过,不过要生下龙凤胎,再将丈夫与一双儿女都吃掉,才能练成。所谓虎毒不食子,吃自己的孩子,是天地间最惨绝人寰的事情,因此哭起来,人人伤悲,百鬼齐哭……”朱碧摇摇头,面有戚戚之色:“我原以为,这世间没有妖或人能做到这一点,能做到的,只有魔。这落头娘娘必是为了与我决一死战才出此策。”

莼之听得毛骨悚然,全身发冷,半晌才道:“仇恨的力量竟如此之大。无情无欲是以为魔。”

小元道:“妖修炼成仙须先炼成人,要耗费千年之久,你们人修炼成仙只要百年,这落头妖居然舍得将人身炼成妖。”

朱碧黯然道:“他们可能认为,这是他们的宿命。”

莼之喃喃道:“是啊,人人均有宿命。”

朱碧叹口气,黯然道:“我本以为杀了最后这几个落头妖,我朱家两姐弟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我们的下一代也不必再习这捉妖之术。谁想到,老天不让我如愿,想来,这也是宿命。”

小元突然问道:“宿命是谁安排的呢?为什么每个人的命自己不能做主?”

朱碧从一生下来,便被日日灌输捉妖杀落头族便是自己的命运,竟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宿命,宿命自然是老天安排的。”

“老天凭什么安排每个人的宿命?我们是他的玩具吗?”

“金甲,这小狐狸才吸了半年月华,竟然聪慧至此。是不是因为它之前三魂七魄丢了一魂五魄,这样修炼心无旁骛,进展较快?”

小元又听到了那个小男孩的声音,火冒三丈地说:“什么人天天装神弄鬼?给我出来!”

“我就不出来!”那小男孩咯咯地笑起来。

小元转向朱碧:“你听到有人说话吗?”

朱碧摇摇头:“没有。”

小元撇撇嘴:“你是不是功力太浅啊?”

朱碧勃然大怒:“你这小妖怪懂什么,我朱家……”

莼之见她动怒,忙道:“朱姑娘请息怒,她不懂事,她是妖怪嘛。你当心身子。”

朱碧心中一阵烦闷,口中发腥,忙强行将怒火压下。

小元仍在多嘴:“妖就不懂事么,不懂事的人更多。”

朱碧闭眼不再看它,运功缓缓修复心脉。

莼之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小元道:“也不知道外面天亮了没有。”

“没有。”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你还没有饿得肚子咕咕叫。”

小元满意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我这个肚子很厉害,可以装很多东西。”抬头看看头顶青砖:“不知道能不能打开。”跳将起来使劲顶了一下。

小元还没落到地上,地面就开始震动。青砖迅速向两边裂开,地底寒气逼人,下面是黑乎乎的水面,不知有多深,散发出腐朽的尸臭味。还有不知是什么动物的低吼声,让人不寒而栗。

小元吓得连滚带爬往边上跑,莼之一瞥之下,大惊:“朱姑娘,水里有很多人!活人!长了獠牙的活人,全游过来了!”

正文 三十一 暗夜险境处处惊

朱碧看了一眼,简短地说:“是赤鱬,人鱼的一种。人面鱼身,喜食人尸,河底应当有无数尸体,是事先放入,喂食它们的。”

莼之听了,打了一个寒战。

朱碧扫了一眼石屋,指指先前金环胡蜂来处:“钻进去。”

“这……”

小元动作极快,已首当其冲钻了进去。

地上的裂缝越来越大,莼之也迅速瘸着腿钻进洞内。洞内狭小,眼看朱碧进不来了,又忍着腿痛钻了出来:“朱姑娘,你进去吧。”

朱碧道:“你把万里冰川往前推,顺着向里爬。”

“被金环胡蜂蜇了怎么办?”

“三日内出去还有救,现在若是掉下去了,马上变鱼食。”

莼之不再多言,再次钻入洞内拼命向前推。那万里冰川冻得极牢,莼之使出吃奶的力气仍纹丝不动,此时地面已几乎全部缩入墙面,莼之在洞内面向墙壁侧身道:“朱姑娘,你,你能进来么?”

朱碧侧着身子,以臂为支点,一点点爬了进来,洞内拥挤得无法呼吸,两人肌肤相接,朱碧的体温从后背传来,莼之心中一荡。

小元被挤得几乎全贴在那万里冰川上了,喘息艰难:“我跟你们说,再挤我,我就要被挤出屁了。”

朱碧干脆利落将小元断尾一折,塞入它肛门。

小元嗷地叫起来。

万里冰川的那一边,金环胡蜂在蠢蠢欲动。

朱碧道:“小狐狸,你向万里冰川吐口唾沫。”

“屁屁塞住了,吐不出来。”

“我这里还有张封口符,你想试试吗?”

小元忙呸地向堵在前面的万里冰川吐了口唾沫,那万里冰川无声无息软了下来,小元一下没了支点,啪地掉了下去。

朱碧努力凝结真气,自觉有些力气了,随即向外一劈,掌风扫过之处,几只金环胡蜂啪啪掉在地上,想来是死了。

两人迅速从洞口爬出,见所在之地又是一个方方正正的石室,比先前的大许多,石室正中摆着一副石棺。石室的角落有一大缸,缸内有灯芯,点着长明灯。旧时长明灯有两种,一种用人鱼膏制成烛,可燃烧千年,一种为双层结构,里面容器内装灯油,外层装水,用以冷却灯油,灯芯以醋泡制。此灯为后者。

洞口周围落了几只金环胡蜂的尸体。石室四周墙上挂了七八个西瓜大小的蜂巢,一群群的金环胡蜂正从蜂巢内飞出,嗡嗡嗡飞速聚集过来。

莼之见那金环胡蜂只只大如成年男子拳头,腹背金黄相间,心道这蜂居然如此之大!

小元吓得说不出话,紧紧抱着莼之的脖子。

朱碧临危不乱,聚力于掌心,扭头道:“你躲到石棺里去!”

莼之使出吃奶的力气,才将那石棺打开一点,棺内有一老年男子尸体,六十出头,头戴金冠,身着龙袍,尸身未腐,皱眉握拳,面目栩栩如生。

莼之道:“这位棺主,今日小生借宝棺一用,实在多有得罪……”

“别废话了!快钻进去!”

一人一狐合力将棺盖推开了一尺,迅速钻入棺中,将那男尸轻轻往旁边挪动,躺了下去。那石棺十分宽敞,居然不觉得十分拥挤。

朱碧又拍了一掌,打死几只飞在前面的大蜂,强撑着爬进棺中,与莼之合力盖上棺盖,但仍是晚了一步,一只体型稍小的金环胡蜂飞了进来,被一同关在棺内。

那金环胡蜂毫不客气,对着最近的小元就是一蜇,小元痛得尖叫一声,蹦了起来,头撞在棺盖上,呯地起了一个大包。

朱碧单手一抄,食指和中指夹住金环胡蜂的头部,咔嚓剪断。

“朱姑娘,小妖怪被蛰了!”

“我知道。”

“又红又绿,怎么办?我要疯了么?”

“三日内出去,就有救。”

小元哭丧着脸说:“等不了三天,我现在已经疯了,我觉得这个死人,刚才动了一下。”

朱碧神色大变:“不好,可能他沾了活人之气,要尸变。”

莼之这一晚过得十分刺激,危机一个接一个,苦笑道:“出去要被蜂蜇死,不出去要成为僵尸的腹中之物……”

朱碧冷静地说:“打开棺盖,我来打散蜂群,你我合力将他抬出棺外。”

小元忙道:“朱姑娘你是我见过的最美貌最聪明最厉害的姑娘!”

朱碧冷冷道:“你不用奉承我,出去后,我会救你。”

小元讪讪闭嘴。

“一,二,三!”两人一狐合力推开棺盖,在石棺外飞舞的金环胡蜂立即警觉,聚拢过来。

朱碧自棺中坐起啪啪拍出几掌,将蜂群打散,爬出棺外,与莼之将那男尸扯出去,靠棺放在地上,那男尸沿着石棺滑了下去。

朱碧在那男尸口中取出一物,迅速爬回石棺,将棺盖合得严丝密缝。

过得一会,听到外面金环胡蜂嗡嗡的声音,想必全部蜇在了那尸体身上。

莼之小声道:“不知,这墓主是何人?”

朱碧指指棺盖:“有字。”

小元眨巴眨巴小眼,借着它眼睛发出的光,莼之见棺盖上刻着许多密密麻麻的小字,上书:“王者以天下为家,何必物在陵中,乃为己有。今朕以将军山为陵,不藏金玉,人马、器皿皆用土形具而已,庶几奸盗息心,存没无累。”

莼之十分内疚:“虽然不知是哪位皇上的寝陵,从这段文字来看,他是个十分开明的好皇帝。”

朱碧冷冷道:“天底下最不能信的就是文字和话语。若薄葬如此,豁达如此,为何费这么大周折建这机关重重的寝陵?”

莼之十分内疚:“自然是为了尸身不被,我等这样的不孝子民糟蹋。”

此时棺外传来金环胡蜂嗡嗡嗡的声音,想必那皇上的尸身被蛰了无数下。朱碧对莼之的言语呲之以鼻:“不孝子民?你真是当奴才当习惯了。这尸体定不是皇帝本人的,是个遮眼法罢了,用来骗盗墓人的。”

莼之心道这朱姑娘说话真是不留情面:“何以见得?”

“因为这墓室机关重重,若无珠宝,何必费此周折?“

“保护尸身也说得过去。”

“那便不用在河道里养那许多赤鱬了。赤鱬生长在青丘山,数量稀少,要弄这么多赤鱬运到此处耗资巨大,也十分不易。养赤鱬在墓里有三个目的,一是守陵,因为它们喜欢以人为食;另外,阴阳师制作墓碑时通常需要赤鱬鳞加入石料之中,做护墓所用,防止有人用法术找到主墓室;三是要将赤鱬鳞放在这尸身口中,保住他心中怨气,若有生人闯入,他沾了人气即成僵尸,对一切活物格杀勿论。这个世上,绝不会有皇帝将自己的尸身制成武器。”

莼之压低声音:“一切活物格杀勿论,那我们不动,是不是就没事了?”

朱碧道:“不被他发现就是。但天亮后,僵尸会回石棺睡觉,那时他会发现我们是活人。”

“那怎么办?”

“现在还有时间,我在这棺中用功,希望天亮前能恢复一部分功力,撑到太阳出来,他功力会大减。我们再想法子出去。”

小元一直没说话,突然道:“这石棺这么大,从何处运进来的?”

朱碧道:“你这小狐狸精倒是挺聪明的。封墓之时,定在通道处设立了机关或者将通道封死了。”说话间,石棺外突然传来乒乒砰砰的声音,过了一会,嗡嗡声全没了,想来是那僵尸爬起来了,将屋中金环胡蜂剿杀得干干净净。

朱碧将食指放到唇边,示意安静。

两人一狐在石棺中一动不动。

朱碧闭目运功。莼之躺在她旁边。莼之自幼家教严格,府中丫鬟多是金人,十分粗壮,莼之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从未见过朱碧这般纤细秀美的江南少女,更没有如这般耳鬓厮磨过。饶是棺外凶险未测,莼之仍有点心猿意马,忙告诫自己非礼勿视,闭目养神。

小元在二人头顶蜷成一团。突然又听到那个小男孩说:“金甲,不管是不是它,我们把这小狐狸带回去玩吧。”

小元压力山大,但只得佯装没听见。

过了一会,一个小元从未听过的年轻人的声音出现了:“小主人,若不是它,就别带回去了。狐狸不用再吃了,它们的秘密你已经全部知道了。”

小男孩道:“你没发现这只小狐狸有点与众不同吗?”

两人对话小元听得一清二楚,而莼之和朱碧却一点反应都没有,想来与从前一样,他们根本没有听见。听二人对话,小男孩是要把自己吃了,恐惧慢慢弥漫开来,小元身子微微发抖,上下牙齿打战。更糟的是,它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咕叫起来。

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动静,棺外的僵尸缓缓走过来,脚步声越来越近,莼之听见了它粗重的鼻息声。

正文 三十二 步步危机步步催

朱碧突然小声说:“张开嘴。含着这赤鱬鳞片。”

莼之反应也很快:“这是刚才你从僵尸口取出来的?”

“这样他会认为你和他是同类,不会伤你。”

莼之为难地说:“这实在是难以……”

“你腿断了,跑不掉。”

小元突然道:“我没吃过这个赤鱬鳞,什么味?”

莼之对小元这彻彻底底的吃货本质佩服得五体投地:“你还真是不挑食。”

朱碧轻声说:“我擦过了。你快含着,小狐狸可以藏在你身下,如果他揭开棺盖,你们俩一定要屏住呼吸装死。”

”那你呢?”

“天快亮了。我搏一搏看能不能制住它。”

莼之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朱碧小小年纪,又是女孩子,周身却充满着侠义之气。虽然她脾气不温柔,但她若不管素昧平生的自己和小元,定能活着离开此地,她美貌天成却不矫情不扭捏,又舍身忘死、除恶护弱,这份情怀饶是许多大丈夫也做不到,实在令人动容。

当下道:“朱姑娘,我来帮你。你指挥我,该怎么做?”

朱碧简短利落地说了两个字:“装死。”

莼之将赤鱬鳞放入口中,那赤鱬鳞不过指甲盖大小,银色,薄得近乎透明,可能适才朱碧仔细擦过了,并无想象中的恶臭。但莼之还是觉得一阵反胃。

石棺外的僵尸走到棺前,伸手想推开棺盖。莼之和朱碧拼命顶住。僵尸推了一会,没了动静。

僵尸分为18种:僵尸、血尸、荫尸、肉尸、皮尸、玉尸、行尸、诈尸、汗尸、毛尸、走尸、醒尸、甲尸、石尸、斗尸、菜尸、绵尸和木尸。其中最凶狠的是僵尸和血尸,怨气最大的是荫尸和斗尸。另外,还有一种僵尸王叫旱魃,黄帝大战蚩尤时请她来过,据说她全身长满白毛,走行如风,所到之处赤地千里生灵涂炭。

棺外的僵尸正是斗尸,是临终前一瞬间以巫术封住心中怨气而成,它沾染生人之气,吸食人血后便成最厉害的血尸。适才朱碧取出了它口中赤鱬鳞,又未吸食人血,是以愚蠢但不太厉害。

这短暂的平静让棺内两人一狐十分紧张。因为看不到棺外情形,也不知僵尸准备下一步干什么,朱碧气力未复,适才顶得十分吃力,全身都被汗湿透了。棺内又闷,莼之的断腿又开始痛,觉得这短短瞬间简直有一甲子那么长。

那僵尸推不开石棺,后退了一步,抡起拳头,呯呯呯地砸起棺盖来。

虽然知道不那么容易砸烂,朱碧和莼之还是非常紧张。又过了一会,僵尸腾地跳到棺盖上,上上下下地蹦,以身作锤想砸烂棺盖。砸了几下见石棺不裂,又跳到地上,用身子使劲地撞。

这僵尸气力极大,石棺被它撞得不停晃动,这力道委实惊人。石棺内的两人一狐被晃得头晕目眩,莼之腹中一阵翻江倒海,眼见就要吐出来了。

朱碧皱眉道:“这样不行。石棺要倒了。大家都得死。我出去与它斗上一斗,找到机关或引他到火边,你躺好。”

莼之拼命摇头,伸手拉住朱碧的手,朱碧见他手心全是汗,满脸关怀之意,面上一红,甩开莼之的手,推开棺盖跃了出去。

那僵尸正撞得起劲,棺盖突然开了,一个美丽的少女跃了出来,一时反应不过来,呆在当地。

僵尸低吼一声扑上来,朱碧身段灵活,在屋里左闪右避,僵尸力大无穷,但行动缓慢,视力不好,全凭听敌人的呼吸声辨明对方方位,朱碧在屋内挪腾,它只得跟着她转。朱碧沿墙看了一遍,没发现异样,觉得机关可能在长明灯附近。因为僵尸怕火,就算机缘巧合醒了,也不会过去动。

莼之在棺内装死,听到外面的动静,内心十分不安,对小元说:“你含着这赤鱬鳞。”小元正想试试味道,求之不得,连忙点头。

朱碧伤势未复,在石屋中挪腾一会,额上即冒出细密的汗珠。那僵尸很怕火,每当朱碧跃到长明灯边,均不过去。

朱碧体力不支,微微喘息,见那僵尸又扑过来,心中焦躁起来。一转身见到莼之正艰难地从石棺中爬出,躲在棺后。那石棺棺板颇高,莼之爬出去的时候,断腿碰了一下棺沿,痛得呲牙咧嘴。他身着内衣,手握着弹弓,冻得直打哆嗦。朱碧受伤未复,乾坤袋又不见了,身上只剩几粒暗器,思忖还要照顾莼之简直是雪上加霜,见他动作不灵活,气不打一处来,心中暗骂:“愚不可及的蠢猪。”

莼之爬出棺外,屏着呼吸拼命往长明灯处爬。见朱碧吃紧,呯地拉动弹弓射出几粒石子。僵尸并不怕痛,石子对它毫无用处,但朱碧左闪右避,一直抓不到,眼睛渐渐变得血红。莼之此时招惹,它十分恼怒,转身大吼一声跳将过来,头上金冠啪地掉在了地上。

莼之被那声大吼带来的腥臭熏得几乎要晕过去,蜷着腿就地一滚,滚到棺材侧面。

僵尸视力不好,活动不灵活,无法转弯,只得跟着莼之转。

朱碧明白了莼之意思,瞧了一会,稍稍喘息,打出一颗暗器,僵尸大吼一声转身扑过来。莼之趁机爬了几丈,又打出一弹。

僵尸跳过棺材,一跃到了莼之前面。莼之前无去路,眼看就要命丧当场。小元从石棺中跃出,从后跳到僵尸头上,向他眼睛抓去。

小元口中含有赤鱬鳞,那僵尸一时恍惚,不明来者是敌是友。这一愣神的功夫,小元将他两个眼珠都抓了出来,又用小石子将他的鼻孔塞住。

僵尸大吼一声发狂,在石屋内乱转,状极恐怖狰狞。朱碧打个手势,莼之和小元悄悄地爬到了长明灯边。

莼之慢慢脱下粗布袜子,包了一粒石子,伸入油缸,沾满了油,拟以弹弓射出。

朱碧以目光示意他等一下,迅速脱下外衣,扔入油缸。

那僵尸在狂怒中乱砸,听到细微动静,一阵风一般扑将上来,朱碧迅速捞起衣物扔过去,啪地打中僵尸,僵尸身上已沾满了油。莼之迅速将装了石子沾了油的袜子在灯芯上点着,向那僵尸体掷去。僵尸身上顿时火光熊熊。

那着了火的僵尸在室内乱窜,狂乱之下向上跃起,将石室撞了一个大洞。洞内即刻有液体漏下,初为细流,渐渐越来越大,朱碧道:“快躲开,这是水银!”

小元见那僵尸吓人,吓得跳到莼之怀中抱着他的脖子。

朱碧捉妖无数,从未遇过如此情形,那僵尸给烧得嗷嗷叫,呯地摔到长明灯的油缸上,将油缸砸碎后不动了。

缸中的油迅速着火漏出,与水银渐渐融合在一起,眼见就要爆炸了。

油缸一破,墙角漏出一个小洞来。朱碧大喜,原来这油缸后果然有机关,细细查看后默然不语。

莼之见朱碧表情,望向那洞,见那洞不大,人是无论如何也钻不过去的,知道逃生无望,低头道:“小元,你可以钻出去,快从这里走。”

“你呢?”

“我留在这里陪朱姑娘。”

“你走我才走。你不走,我也绝不独自活在这世上。”

朱碧从怀中掏出个竹哨挂在小元脖子上:“这是通风口,是为了引入新鲜空气,让长明灯长燃设立的,必定直通到外面。你从这里到了墓外,吹响这竹哨,自会有人来救你的魏富贵和我。”

小元见那火势越来越大,虽然不信朱碧所说,也只得死马当活马医,眼含热泪,转身就跑。

朱碧与莼之相视无言,朱碧指指石棺,扶起莼之。

莼之心知即使是躲到石棺中也难抵得住爆炸。何况这水银还在源源不断流下来,心中恼怒自己愚蠢,害了这如花似玉的女中丈夫朱碧:“朱碧姑娘,我叫施莼之。你的命是我拖累的,若不是我逞强,你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若有来世,希望能做牛做马报答姑娘。”

朱碧凄然一笑,叹口气道:“算了,都是命。”

两人相扶着走向石棺。满地的水银热气腾腾,沸腾起来,石室眼见就要爆炸了。

正文 三十三 舍生离别心上秋

那小口果然是通风口,并无机关。小元顺着通风口一直向前,跑出十丈外,转念一想即使自己赶得及到墓外吹响竹哨,也不可能有人来得及救魏富贵,那朱碧姑娘定是为了让自己离开才想了个这理由。想起与莼之朝夕相处的日子,心痛得一抽一抽的,泪流满面地转头往回走。心道,我死也要和魏富贵死在一起。

耳边又传来那小男孩的声音:“金甲,你看,这小狐狸现在和人一样,居然还哭,肯定不会是它了……”

小元崩溃大哭:“是谁,到底是谁?你给我出来!”

那小男孩仍在嘻笑:“你看看你,哪一点象狐狸精?想救你的魏富贵也不是没法子,只要你答应跟我回家,生生世世当我奴仆,我马上让金甲帮你救他。”

小元不假思索地说:“我答应。”

那小男孩一阵沉默,小元哭道:“你快叫金甲去救他,你快出来去救他……”

“这么痴情的狐狸精,妖性都没了,真是闻所未闻。把青丘王白漪影的脸都丢光了。”那小男孩叹息道:“罢了罢了,金甲,你先放下云瞳的事,去救那两个人吧。”

朱碧和莼之已存必死之心,并排躺在那石棺之中,听得棺外水银沸腾的“扑扑”声,心中凄凉。

温度越来越高,二人忍受着皮肤灼伤的剧痛,莼之问道:“朱姑娘,被炸死之人,死的时候痛么?”

朱碧避而不答莼之的问题,淡淡道:“我不怕死。自十二岁起我就一个人独来独往,行走江湖,四处捉妖,从来无人与我并肩而行,如今,有人并肩一起死,黄泉路上有个伴,已是意外的福气了。”

莼之一阵心酸,强作镇静道:“生亦尽欢死当睡。下辈子,你想做什么人?”

朱碧犹豫了一下,轻声道:“若有下一世,我想投胎到普通人家,当个普通的小女子,在父亲母亲身边长大。读书写字,喝茶绣花,相夫教子,织布烹饪过一辈子。我还要亲手学会做好吃的点心,比如滴酥鲍螺、香糖果子给我弟弟和相公、儿子吃,你呢?”

“我不想再生于官宦之家,不想父母惨死,我想当个普通的猎户,打猎养马,闲时读书,与妻子喝茶吃点心。”

朱碧听他这愿望竟似与自己的愿望相对一般,面上一红,不再说话。

石室中已有爆炸声,二人呼吸困难,皮肤热辣辣的越来越痛,自知死期将至。

朱碧轻轻叹口气,说道:“我本以为今日就要脱离苦海,没想到竟会死在此处。”

莼之流下泪来:“朱姑娘,此次是我连累你,过奈何桥时我定不喝那孟婆汤,来世再还这拖累之罪。”

朱碧扭过头,见莼之眼角落下泪来,轻轻替他拭去。莼之的面皮上一痒,闻到朱碧的发香,心中一荡,情不自禁伸手握住她白得如玉一般的手:“朱姑娘……我……”

朱碧突然侧过身来,轻轻拥住了莼之:“我一直想知道,拥住一个男孩子,是什么感觉。”

莼之脑中轰地一响,胸中如山崩地裂一般。也伸手揽住了朱碧:“就是,就是很温暖的感觉。”

轰地一声,石室的地面被炸了一个大洞,二人感觉到石棺在迅速地向下坠,呯地落水。不知是不是掉入了适才养满赤鱬的暗河中。

石棺极重,棺盖被水流一冲,即顺流飘走。河水迅速涌入石棺中,一股奇大的力道吸着石棺向水底沉,朱碧道:“快游出水面。”

一切发生得极快,莼之反应不及,右腿又痛动弹不得,呛了两口水。那水又苦又臭,喝下去居然意识开始模糊起来,恍惚中觉得朱碧抓着自己的手,在努力拉自己。莼之心想不能再连累朱姑娘,拼命抽手,在挣扎中隐隐见到岸边坐着一个青衣人,似乎在垂钓。

朱碧也见到了,大惊,不知对方是人是鬼,居然在这邪门地方钓鱼?

这暗河中有无数大大小小的漩涡,朱碧扯着莼之,慢慢气力不济,最后一个印象是岸上那人站起来撒了一张渔网,将自己象一条鱼一样网上了岸。

莼之醒来的时候,身处一间华丽的石室之中,墙上有精美的彩绘壁画,色彩艳丽,绘着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还有一只金光灿灿的金凤凰,竟由纯金打造镶嵌在墙内。

莼之身下的床是一整块汉白玉雕成,床沿也雕着凤,价值不菲。

石室中间,有一张光彩夺目的硫璃桌子,放着数件瓷器。有数个叠式小盒,想必是食盘。还有茶壶和茶杯,无一不精致绝伦。

莼之见那瓷器晶莹润泽、清澈碧绿,釉层极薄极光滑,表面如冰似玉,认出是自己过去在完颜亮宫中见过的唐五代时王室专用的秘色瓷,不由呀了一声。心想这难道是皇宫么?

靠墙处放着一张紫檀书案,桌上有文房四宝。

莼之好奇走近,见案上放着数本佛经。桌子正中有几张精美的白绢,有人在绢上写了三个字:观自在。

墨迹还未干透,显然写字之人刚刚还在这里。

石室边有块屏风,屏风后似乎有极大空间。莼之想了想,走了过去。

屏风后又是一间卧室,更加华丽,装饰得叠金流彩,墙上有几面巨大的铜镜,镜前放着珊瑚制成的梳妆台,台面放着女子梳妆之物,象是个女子闺房。

朱碧躺在一张同样华丽的汉白玉石床上,床边坐着一个青衣人。一动不动,似乎正凝视着床上的朱碧。

听到莼之的脚步声,青衣人缓缓转过身来,映入莼之眼帘的是一张英俊得令人惊讶的脸。他年纪很轻,深目高鼻,肤色黝黑,眸子是奇异的紫色,想来并不是中原人士。

“朱碧姑娘如何了?此处是何处?你是何人?”

那青衣少年摆摆手,意思是叫莼之回到原来的石室,不要吵醒朱碧。

莼之见他关心朱碧,心下顿宽,心想这人可能就是朱碧的朋友或亲人,小元出了古墓吹响竹哨后,赶来救了自己和朱碧。那此处可能是朱碧姑娘的家,原来她家竟豪富如斯。可在家中使用龙凤图案和皇室专用的秘色瓷,似乎是灭族之罪啊。

莼之当下向青衣人鞠了一躬:“多谢兄台搭救。”

青衣少年微微一笑。两人回来原来的石室,他做了个手势,莼之随他坐下。青衣少年从袖子里取出一把小巧玲珑的金弹弓递过来,说的汉话:“这是公子的吧?我替你修好了。”

莼之接过弹弓,心中涌起暖意,一迭声道谢:“谢兄台!这是我九岁生日时父亲亲手为我做的,于我有莫大意义。”

少年摆摆手,意思是叫他不用再谢,又从桌上取过一个茶杯放在莼之面前,伸手为莼之斟茶:“公子可知道这是什么茶?”

莼之虽生长在金国,但父亲是福建人,酷爱品茶,府中也收藏不少好茶,天下好茶均品尝过,于是信心满满地说:“自然知道。”

莼之闻得那茶味极醇,道:“这是普洱。至于是哪一种……”探头过去细看,吃了一惊。其时喝茶大都点茶,要将茶叶蒸后榨去茶膏,再加水研磨,后填入模具中压制成饼状,再烘干。喝茶之时,先以开水浸渍茶饼,刮去其上的膏油,用箝子夹住茶饼在微火上烤炙干爽。接着将茶饼以净纸密裹槌碎,把敲碎的茶块放入碾槽中碾成粉末,细筛几遍,撮一把茶粉,放入碗底,加水搅匀,打出厚沫,最后才能端起茶碗细细品尝。

而这青衣少年递过来的茶壶内居然是并未研磨的整片茶叶,壶内叶片片片舒展,直立于杯中,实是前所未见,想了想,说:“此茶叶片有野性美,非原始森林中的百年老树不能产出。”

青衣少年微笑着点点头.

莼之又想了许久,觉得不象福建的茶,于是端起茶碗,闻其味,轻呡一口茶汤,许久才说:“茶汤透亮、清红如琥珀,茶香纯净、醇滑甘厚、喉韵上佳,而且此茶能直立于杯中,我从未喝过这种茶,连听都没听过,还望公子赐教。”

青衣少年十分有耐心,莼之苦苦思索之际,便微笑地看着他:“施公子可觉得这茶有何不足?”

莼之见他叫自己施公子,坚定以为他是朱碧的弟弟:“要说不足,便是这茶具了。此茶野性十足,后劲醇厚,用这秘色瓷茶具十分不妥,应用民间茶农自制的粗陶杯饮用,以茶树旁的山泉水烹制,才可称得上浑然天成,野趣盎然。”

“公子果有妙论。今日两次听闻公子辩论,均让小生十分佩服。公子称得上是人中龙凤。”

莼之贪那茶香似酒,又深吸一口气,啜了一口茶。并未注意少年语中“两次听公子辩论”之辞,又突然想起,自己的脚好象不痛了,望向伤腿。那青衣少年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般:“适才公子熟睡之时,我替你敷了药,想必此时已好了。”

莼之忙起身又鞠一躬:“多谢朱公子救命之恩。”

那少年也不接话,闲闲道:“你适才喝的是曼松茶,我从大理国无量山的香唐族处带出。当地人并不制作茶饼,而是烘炒后直接泡饮,茶汤不苦,舌底生津,回甘无穷,此茶从未流传世间,是以公子不知。”

莼之见他不喝,问道:“这般好茶,为何朱公子不喝?”

那少年道:“我最喜欢的茶刚好喝完了。”

莼之好奇心大起:“哦?想必是极少见的佳品?”

青衣少年笑道:“并不少。我最喜欢你家乡的茉莉花茶。茉莉玉骨冰肌,乃国色天香中的天香。采茶的少女傍晚将一朵朵半开茉莉采下,夜半时先以玉兰打底,再逐渐加入茉莉,放在锅里和茶一起炒,一边炒,茉莉受热,一边就开了,香气慢慢渗入茶叶里,整个房间都香气四溢,这时,炒茶的少女全身都是花香和茶香,再用手指把茶叶一片片地卷成茉莉花的样子,两片茶叶儿就是一朵花。优美之极,人世间,没有什么茶比这茉莉花茶更美了。”

莼之见他谈吐文雅,突然觉得他话中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是如何知道我的家乡在何处的?问道:“令姐何时能醒来?”

青衣少年突然掩嘴笑道:“你以为朱碧姑娘是我姐姐?”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她是我家小主人明日的早餐。”

莼之脑中轰地一响,手中茶碗呯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全身的血液象流过雪山一般一点点冷起来:“你说什么?”

那少年如女子一般妩媚一笑:“我说她是我家小主人明日的早餐。”

莼之牙齿上下打颤:“早餐?”

“是啊,这孩子喜欢吃人,特别是美貌女子。”

莼之受到的震撼无法用言语表达,心象一块巨大的石头,在耳边撞出“呯呯”巨响。

青衣少年见莼之面色惨淡,安慰道:“施公子你放心,我们绝不会吃了你。因为我家小主人答应了你那只小狐狸不会吃你,可我们没有答应不吃朱碧姑娘。”突然皱眉道:“我倒是担心他吃下朱碧后,变成她的模样玩。不行,我得去毁了她那张脸。”

莼之心知遇到妖怪了,全身僵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见那少年起身,忙向前一扑,双手拖住他。

青衣少年见莼之紧张,奇怪地问:“你不是不喜欢人类么?这世间妖害人多还是人害人多?昔日秦国大将白起,全歼韩魏联军于伊阙,斩首二十四万人,领兵攻楚放水淹鄢城,军民死伤数十万,长平之战,活埋赵军四十万人;曹孟德在徐州屠城,鸡犬无余,泗水不流;八王之乱历时十六年,死九百五十万人,流尸满河,白骨蔽野;冉闵基本灭绝匈奴和鲜卑、羌族、羯族;石虎亲手将长子石宣拔掉舌头,砍断手脚,剜去眼睛,扔进柴堆活活烧死;黄巢所过之地,死八百万人,百姓净尽、赤地千里;金主完颜亮,将人活活扔进锅里烹死。”竟将莼之在古墓外说的话,一字不差全复述了出来。

莼之心想朱碧姑娘是捉妖师,这妖肯定是跟了她很久,要伺机消灭她。艰难地张开嘴:“你,你是何妖?”

少年又笑了一笑,他的笑容十分明亮迷人,莼之却觉得这笑容让人恐惧得无以复加。

“我不是妖。”他又补充道:“也不是鬼。”

“那,那,那你是什么?”

“你猜猜。”

莼之猜不出来:“此处,此处是何处?”

那青衣少年有心逗他:“这样吧,你猜出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便放了朱姑娘。或者,你把你的三魂七魄交给我,换她活命。”

莼之全身发热,心怦怦怦地跳。强行让自己镇定,站起身来,深呼吸几口后环顾四周,此地如此华丽却是石室,布置得这般雅致,却无门窗。墙上的砖与之前墓道中的砖又一模一样,脑中灵光一闪,或许自己仍然在古墓之中!可这墓,是谁的呢?

白玉床和墙上都雕着凤,有书桌和梳妆台,看来墓主是位皇后。桌上秘色瓷为越窑特产,吴越国开国君主钱镠曾规定,秘色瓷要专供吴越国王室所用。临安历史上是吴越国国都,看来这墓十有八九是吴越国的某位皇后的安眠之地,案台上有数本佛经,墓主定是虔诚的佛教徒。

吴越国历三代五王,至公元978年纳土归宋,历时近百年。五王之中喜欢佛教的,只有一位,即末代皇帝钱弘俶,但他未立后,有三位妃子。与他志同道合喜欢佛教的只有一位,当下道:“此地为吴越国末代国主钱弘俶宠妃黄妃之墓。”

说完之后,莼之全身紧绷,暗暗握住了拳头,打算若不能救朱碧,就和她一起死。自己的三魂七魄万万不能给这怪物。

那少年没想到莼之居然猜到了,笑吟吟的脸骤然变色,板成一块,一句话不说拂袖而去。

莼之长出一口气,瘫在石椅上。此时,余光瞟到书架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动,扭头一看,书架上一本书后面露出一块不起眼的羊皮卷来,轻轻抖动,就象在对自己招手一般。

正文 三十四 青丘浮云遮望眼

那青丘山白猿国左相的卧室中也有一块羊皮卷。葫芦掉在地上之时瑶卿从洞里瞥见了。

瑶卿小声叫道:“天宝,天宝,你看那床上枕边有一块羊皮卷,我瞧着跟茅屋里恶和尚手里那块很相似,你将它取来,定有用处。”

天宝扭头一看,华丽的大床上果然有一块不起眼的羊皮卷,就放在枕边。与华贵的寝具十分不协调,但天宝怎么也记不起和尚茅屋里也有一块羊皮卷。

不知是不是眼花,天宝觉得,它竟抖了一抖,就象在对自己招手一般。

天宝见歌女头上有个细细的银簪,便悄悄拔了下来,假装一个踉跄,摔了一下。将银簪甩到那床边。

老妇转身又是一个耳光,厌恶地说:“贱奴,蠢成这样,你想保命,就给我利落点。”

天宝的耳朵和脸火辣辣地痛,用袖子一擦,看到了血迹,想来耳内被打出血来了。天宝压抑住怒火,将歌女放在地上:“婆婆,她的簪子掉了,我替她去捡。”

恶妇眼中一亮:“金的还是银的?”命令道:“捡来给我!”

天宝顺从地过去,一手扶着床沿,一手去捡:“应当是银的。”悄悄将羊皮卷攥在手心。

恶妇伸出手来。天宝假装害怕:“婆婆,我旧时听老人说,如果拿了死人的财物,她的魂魄会缠着你。”

恶妇两手叉腰,双眉竖起:“我呸,你个贱奴想吓我?婆婆我什么魂魄都不怕,这簪子我要定了。”端详一会,满意地插在自己头上。

恶妇眼睛转了几转,说道:“贱奴,你给我再搜搜,看看还有没有那贱货落下的首饰!”

天宝转过身,趴在地上往床下瞧。俯身之时,不小心将葫芦掉了下来。刚想拾起,瑶卿从小洞中见那恶妇在天宝背后,抽出一把短刀,正狠狠地向他刺来。

瑶卿用尽全身力气大叫:“天宝小心!”

老妇不知发出声音的女子是何人,吓了一跳。待她回过神来发现声音是从葫芦里发出的,天宝已抓住了她的手开始反抗。无奈天宝人瘦力弱,三下两下被她一脚踹出一丈外去。

她捡起葫芦,恶狠狠地说:“等我先杀了你,再将此会说话的妖物上交左相,又是功劳一桩。”赶上前去,双腿压住天宝的胳膊,整个人跪坐在天宝肚子上。一手扼住天宝喉咙,将手中的葫芦放在地上,腾出手来,抽出把短刀向天宝刺去:“贱奴,今天婆婆我必须找个替死鬼,这贱货是因为你欲行不轨,自行了断了的。而我则帮左相解决了你这个贱奴。适才我还在担心不好自圆其说,原来你还有个帮凶,这下就说得过去了,哈哈哈哈。”

天宝被扼住喉咙,呼吸困难,看着那亮闪闪的短刀离胸口越来越近。瑶卿眼睁睁看着天宝将要死去,觉得这少年十分可怜,在葫芦里急得掉下泪来。

眼见形势危急,瑶卿将真气凝结于头顶,向上一顶,头触到葫芦,如雷击般剧痛,但葫芦从地上直冲向老妇的脸,呯地击中了她,老妇眼睛被撞得流血,捂住眼睛大叫一声,向后一倒,俯身过去。

天宝翻身坐起,学着老妇适才的样子,骑坐在她背上,顺手抓住床边围幔,迅速地绕在恶妇脖子上,拼命地勒她。

那老妇年纪虽长,气力却十分之大,反手过来抓天宝,天宝的大腿被抓得鲜血淋漓。她双足又在地上乱蹬,蹬了许久才不动了。

天宝整个人都虚脱了,坐在地上,那老妇死不瞑目,头偏向一侧,双眼向上翻,瞪着屋顶。天宝哇地吐了起来,边吐边哭。

哭了一会,想起瑶卿,扑上去一看,葫芦裂了一个口子,瑶卿一动不动,身子慢慢变得透明,想来是要灰飞烟灭了。

天宝眼中含着泪水,无声地哭泣,不知为自己还是为那歌女和瑶卿的悲惨命运。将葫芦贴身放好:“小狐狸,我带你出去,我带你去青丘宫,我去求青丘王救你。”

石屋内并无衣柜木柜,天宝边哭边将老妇的尸体拖到床上,用被子盖好。

将老妇尸体藏好后,天宝神志恍惚,又抱起地上歌女的尸体,一步一移,艰难地向外走:“妹妹,我答应了你,就一定要做到,我要带你回家乡。”

天宝走到石门前,却突然发现,那门,无论如何都推不开了。仔细回想老妇动作,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推开就进来了。

天宝急出汗来,抱着歌女抱久了,十分疲倦,只得将那歌女放在地上。仔细研究那石门。发现石门边有九个凸起的小点,石门四周共有九条小石条。

摆弄了半天,仍然不知如何打开,颓然坐下,捧起葫芦看,发现瑶卿仍然人事不醒,身子似乎又淡了一点。

天宝绝望地说:“小狐狸,我们俩今天怕是要死在这儿了。”又在心里说:“阿妍,来世再见了。”

这时,石门机关突然动起来,咔咔咔响了起来。

室内并无地方躲藏,天宝只好扔下歌女,站到床幔后面。

门咔咔咔一共响了九下,石门滑动,闪进来两个千娇百媚的女子,想必是左相府中的女子。

一进屋来,年长的女子便道:“这里有人。”

年轻些的女子惊呼道:“三娘,地上有个死人!是个人类。”

“什么,难道她们也不是人类?”天宝大惊。

叫三娘的女子在空中嗅了两下,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来到床幔前,掀开床幔,见到了躲在后面的天宝。柔声问道:“公子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那声音娇媚入骨,天宝竟乖乖回答:“我叫天宝。在这里,在这里……”

三娘不等他说完,妩媚地一笑,眼睛眨了两眨,天宝发现自己竟然动不了也说不了话了。

三娘马上变脸,转头对年轻女子说:“杀了吧。没什么用,可能是左相府中的贱奴。”

天宝眼睁睁地看着年轻女子的手伸过来,突然在自己脸上一掐,十分轻佻地说:“可惜年纪太小,不然……”那柔若无骨的玉手顺着脸向下一滑,掐住天宝的脖子,突然发力。

正文 三十五 风起云涌妖王现

天宝渐渐意识模糊,脑中最后的影像是阿妍美丽的眼睛。手中捧着的葫芦啪地掉在了地上。

“小五,慢着!”

年轻女子吓了一跳,松开天宝,捡起葫芦递给三娘。

三娘接过一看,惊呼道:“这里有个经脉尽断的姐妹!你是袁天宝?你怎么会在这里?”

天宝咳了半天才说出话来,大惊:“你们是谁?”

三娘笑道:“我曾经路过那小屋,化作一阵黑风,想从和尚手中将你二人救出。没想到遇上白家两位小姐,将你们抢了去。”

天宝回想瑶卿和阿卉都和自己说过这段经历,虽然仍有疑惑不知三娘是敌是友,但想自己一个无用少年,她骗自己也没什么好处,便点了点头,将被白家救醒之后的经历告诉了三娘。

三娘道:“必须马上把瑶卿姑娘送到宫中请圣主亲自施救,否则它就要灰飞烟灭了。”

天宝跟着三娘和小五出门,见左相府已成炼狱。双目所见之处,净是白猿的尸体和人类奴隶的尸体,间或有几只狐狸。

小五得意地告诉天宝,这本是青丘宫的地盘,被白猿占了数载,白猿在此悉心修筑各项工事,还将青丘宫全贴上了黄金。青丘宫的狐狸一直韬光养晦,直到今日才趁夜色进攻了白猿国,白猿损失惨重。

天宝听了暗暗心惊:这妖界争斗听上来与人界并无区别。自己听到的事情简直象个寓言。

天宝和瑶卿被带到洞口,猿兵守卫已全数换成女兵,天宝肉眼凡胎看不出真身,猜测她们都是由狐狸化成。

三娘押着天宝,用藤蔓将他绑好从洞口放下,年轻的狐狸精小五晃了两晃现了原形,原来是一只十分漂亮的黄毛狐狸,口里叼着葫芦,从洞口一跃而下。

天宝被带到谷底,又被吊上去,回到竹林内。

天宝对刚才小五变脸要杀自己之时的狰狞仍心有余悸,心想,乱世出妖孽,到处都是妖,虽然瑶卿救过自己,性子也十分温和,但终归是妖,不知何时会变脸,有机会一定要逃回鹊庄,和人在一起。

三娘见他表情复杂,笑道:“我们圣主法力高深,通晓今古,定有法子救瑶卿。”

“她叫瑶卿?”

小五咯咯地笑:“她是比较少见的狐仙。”

三娘也笑:“我们正需人手收复失地,圣主还要派员渗透到人界,慢慢蚕食,她在临安呆了那么久,救活了效力圣主最合适不过了。”

天宝心道:“这到底是个什么世界,狐妖要蚕食人间?妖怪的前途是什么?成人?成仙?”却完全不敢把这种疑惑表现出来。

三娘和小五将天宝和瑶卿又带回了下午的大树林,来到一株大树前,在树干上叩了几下,大树轰隆隆移开,地上露出一个大洞来。

天宝见了,暗暗心惊。白猿一定没有想到,敌人离自己近在咫尺。

下得洞去,眼前是一段狭长暗窄的地道,三娘和小五均现了原形,天宝只得俯身往前爬。爬了数十丈,面前三个岔路口,各有狐兵把守,没有带路的人,是绝对找不到正确的道路的。如此这般又走了五六条岔路,一直向下,来到一片极广阔的广场,明晃晃地点了许多灯,亮如白昼。广场周围各有洞穴。有狐狸进进出出,还有市集,有狐狸在交换物品,与人间市集无异。见到天宝,众狐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若不是亲眼所见,断然想不到这地底有如此广阔的世界。又想,这些狐狸藏在白猿地底数载,这个青丘王真是厉害之极。

又走了许久,才来到青丘王的地下宫殿。

宫殿中摆满了奇珍异宝自不待言。青丘王以白狐原形示人,它端坐在王位上,气度雍容,眼睛十分明亮。身后拖着九条蓬松的长尾,但并不显臃肿,每一条尾巴都恰到好处,十分漂亮又显得气场强大。

天宝不由自主地畏缩起来。心想,原来狐狸精这么漂亮。

青丘王见了天宝,微微一笑,虽然她并未幻化成人形,但这一笑十分妩媚。天宝结结巴巴地想介绍自己,青丘王微一抬手,示意他坐下不必再说。

天宝呆呆地看着青丘王,觉得她不笑的时候,让人不由自主想巴结她。心道难怪戏文里说,斩妲己的时候要把狐狸精的眼睛蒙住。

仿佛看透了天宝的心思,青丘王微笑地转向天宝:“妲己不是我变幻的,世人所传九尾狐之事,大都是空穴来风。”

天宝面红过耳,十分不好意思,心想它是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的?青丘王轻笑一声:“这世上所有人,见了我一定会想到那个著名的人间女子妲己。袁公子叫我漪影吧,鄙姓白。”

虽然知道青丘是千年狐妖,天宝听了她软糯的声音,仍是不由心中一颤。

小五将葫芦呈上,白漪影看了一眼,叹了口气,道:“这恶僧的手段,真是邪恶之极。”

天宝结结巴巴地问:“这,这位狐仙姐姐,是否有救?”

白漪影慵懒地换了个姿势:“自然是有的。世间万物,均一阴一阳,一正一负,这便是天道。”

天宝大喜:“求,求圣主救救瑶卿姑娘,我和她,也算患难了一场。若不是为了救我,她也不会伤得这么重。”

白漪影见他紧张,格格一笑:“袁公子怀中的羊皮卷于修炼之人是进阶法门,于凡人则是杀身祸端。不如我替公子保管吧。”

天宝并不知这羊皮卷有何用处,只是隐约觉得,这羊皮卷并不是吉祥之物,而且看此情形,不将羊皮卷呈上,她是不会救瑶卿了,何况自己只是凡人,狐妖想要,自己也绝不可能留得住,于是老老实实呈上。

白漪影见了羊皮卷,眼中光亮一闪而过,显然十分欣喜:“袁公子果然豪爽。不如留在我青丘国中效力,荣华富贵指日可待,胜过你在人间流离。”

天宝坚定地摇了摇头。

白漪影柔声道:“公子还有何心愿?或许我可以助公子完成。”

天宝心想,这青丘王答应救瑶卿,自己也就放心了。抱拳道:“左相府中有位歌女,是我同乡,临死前求我送她回乡安葬,我答应了她。答应了人家的事情,是一定要做的,而且我还要去寻找父亲和同乡的遗骨,也要带回家乡安葬。”

白漪影微微颔首:“三娘,你陪他去一趟吧。”

天宝忙推辞:“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三娘笑道:“不陪你,连这青丘山你都出不去。我陪你,三日三夜即可返回。”

白漪影轻轻道:“如此我便在宫中等公子回来。”

天宝向白漪影鞠了一躬:“多谢圣主美意,只是天宝另有打算。不会再回青丘山。”

白漪影轻笑一声:“你可是想回鹊庄学医?昨日我卜卦,算出白家近日将有劫数,鹊庄将夷为平地。白家大小姐会遁入空门,青灯古佛了此一生,袁公子不再记挂她为好。”

天宝并不笨。见青丘王执意要让自己回来,虽不明是何用意,也知如果再推辞,她定然不高兴。这狐妖身段慵懒,语调温柔,句句话却都如暗夜中的刀剑,让人不寒而栗不敢推辞。

过去父亲教过自己:死人脸没有笑面虎可怕。意思是笑嘻嘻的人有时比凶巴巴的更阴毒,想必这就是笑面狐的样子了。而且它说到白家有劫数,虽不知真假,却也心急如焚:“是何劫数?还望圣主打救。”

正文 三十六 灵虚幻境来路寒

白漪影眼波流转,笑了。轻声说:“打救白家一事,待你从檀州回来后再做打算吧。”向手下轻轻地挥了挥手。

三娘过来拉拉天宝,道:“袁公子,我们走吧。”

天宝只得又鞠了一躬:“那我从檀州回来后来看这位,这位葫芦中的狐仙姐姐,她真的不要紧吗?”

此时,有狐兵匆匆进来,喜气洋洋地说:“抓到猿三太子了。”

白漪影笑道:“带上来罢。”

那猿三太子穿着普通猿兵的衣服,显然是想混在普通士兵中逃过搜捕。衣服十分狭小,他身子胖,穿上身上紧绷绷的像随时会裂开一般,颇为滑稽。小五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众狐再也忍耐不住,哄堂大笑。

猿三太子完全没了白日的跋扈,见了白漪影满脸堆笑:“臣叩见青丘圣主!圣主万岁万岁万万岁!”

白漪影十分客气:“松绑罢。”闲闲地拿起一碟点心,递过来:“三太子可饿了么?”

三太子咽下一口唾沫,伸手来接。

白漪影突然脸色一变,将手缩了回去:“我今年已经九千岁了,你说我万岁,那就是说,我将命不久矣?”

猿三太子的手在空中转了一个弯,啪地打到自己脸上:“我说错了,我是说青丘圣主您寿与天齐,千秋万代,一统三界!”

白漪影听得颇为开心,仰头大笑:“三太子真会说话儿。哄得朕十分开心,来人,赐座。”

马上有狐兵端了把椅子上来,猿三太子松了口气,坐了下去,肚子上的衣服却呲地裂了。

白漪影一愣,哈哈大笑起来,连天宝都忍俊不禁笑起来。

白漪影将点心又递过来,猿三太子伸手接过,狼吞虎咽吃起来。白漪影随意拿起羊皮卷,拂了拂衣袖。

猿三太子一见,张大了嘴,含着食物含糊不清地说:“这,这,云瞳怎么会在你这里?”

白漪影轻描淡写地说:“云瞳珠也在我这里呢,已经与云瞳合二为一了。现下法力极强。”

猿三太子咬牙切齿地说:“此物自从宫变后便下落不明,定是我二哥偷走,将此物献于你,以求你为老大报仇。”

白漪影十分满意猿三太子的反应:“你不喜欢你大哥二哥,我倒很喜欢。但这云瞳并不是他给我的。“端起茶杯喝了口茶:”话说回来,你怎么能亲手将自己一母同胞的大哥喂狗呢?”

猿三太子沉默了一会,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他罪有应得。”

猿三太子的表现显然达到了白漪影的预期目标,她十分得意,走下宝座,走到三太子面前。边走边变身,待下了台阶,已幻成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真真是风情万种,妖媚难言。天宝虽是个才十五岁的少年,也看得心呯呯呯跳,不舍得把眼睛移开。心想,这狐狸精真是美到骨子里了,比那阿妍妹子还胜上一两分。

“三太子,你想不想见见你二哥?”不待猿三太子回答,白漪影拍拍手,后室转出来一头高大的白猿,与猿三太子倒有九分相似,想来就是猿二太子了。

猿三太子大惊:“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猿二咬牙切齿地说:“小仨儿,你没想到你也有今天吧?”

猿三恍然大悟:“难怪这狐妖能绕过护城河,直入太阳宫,你,你这叛徒!”

猿二道:“叛徒?哈哈哈哈哈,你可有一刻当过我是你一母同胞的二哥?从小你就坏,诬陷我偷穿父王龙袍,偷坐父王龙椅,挑唆父王将我赶出宫外流放外域。夺宫后又找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将大哥喂狗,还四处捉我,若非漪影打救,我早已成恶犬腹中美餐!你才是叛国者,有什么脸面说我是叛徒?”

白漪影笑吟吟地看着两兄弟,柔声道:“听闻人间有句话,叫成者为王败者寇。我觉得这句话十分有道理,我一个妇道人家,执青丘这么多年,也累了。能与我共同治离分享这白猿、青丘国土的,只能是最强者,不如你二位……”

她话还没说完,猿三早已扑将上去,一口咬住了猿二的耳朵。

猿二不甘示弱,抡起巨大的拳头向猿二头上锤去。二猿各出狠招,斗得难舍难分。

天宝被这骨肉相残的情形吓得胆战心惊。白漪影看了一会,打了个哈欠,突然说:“我看二位的力量是差不多的。今儿就打到这里吧。咱们来猜一个谜吧。谁猜中了,白猿国皇位便归谁。”

猿二猿三同时望向白漪影,白漪影笑得花枝乱颤,举起羊皮卷:“我让你们各猜三次此物我从何处得来。”

猿二太子、猿三太子眼中都发出贪婪的光芒,嘴唇动了几动,都没有说出一个字。

天宝心中却想,这叫云瞳的羊皮卷究竟有何门道?

“猜不出来?”白漪影睨着猿三太子,笑嘻嘻地说:“告诉你吧,此物收在你最想不到、最信任的一位下属的府中。”

猿三太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嘴唇又动了几动,仍是没说出一个字。但面色如土,显然心中十分震惊。

白漪影拍掌笑道:“对了,就在左相府中。”

猿三太子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一个字都没有说。

白漪影又问:“天上地下人魔妖三界,人人在都找它。三太子,你可知此物怎么用?”

猿三太子摇摇头。

白漪影伸出长长的指甲,在猿三太子裸露的腹部一划。猿三太子惨叫一声,肚皮上已被划了一个深深的口子。

白漪影嫣然一笑,将纤纤玉手举到唇边:“嘘,三太子这么大声,会吓着奴家的。你留神看着,我教你用。”

猿三太子面如死灰,瘫软在地。猿二太子心头一松,知道白漪影要替自己除掉弟弟了。

白漪影将那毫不起眼的小小羊皮贴近猿三太子流血的腹部,羊皮卷一触到血,立时动了一动。白漪影愉快地数道:“一,二,三……七!好了。”

那羊皮吸了七滴血后,突然暴涨,刹那间变成一席之大,牢牢地吸住猿三太子的肚子。猿三太子惨叫一声,还来不及反应过来,肚皮已被生生扯烂,被羊皮卷吸了进去,身子一下断成两截。掉在地上。

大殿中鸦雀无声。众狐个个胆战心惊,吓得说不出话来。只有猿三太子的惨叫余音绕梁。

羊皮卷迅速在地上一裹,众人定睛再看时,猿三太子的两截残躯已被羊皮卷吃得干干净净,地上一点痕迹都没有。羊皮卷逐渐缩小,迅速缩回原来大小。

猿二太子靠近青丘王:“漪影,你辛苦了,为我做了这么多事……”

白漪影笑笑,又掏出一块羊皮卷来,伸手在猿二脸上一拂,猿二觉得脸上一痛,伸手去摸,发现手上有血迹,抬头一看,两张羊皮卷同时暴涨,向自己飞来。一左一右,附于猿二身上,吃完猿二,合为一张。

白漪影待羊皮卷缩小后,笑盈盈地收入怀中。摆摆手说:“三娘,你带袁公子上路吧,天亮了就不方便了。”

正文 三十七 冷露无声百年身

瑶卿醒来之时,发现自己在一个洞里,躺在一张石床上,石床边有一泓深绿色的泉水。

石床边站着一只美丽绝纶的九尾白狐,正注视着自己。心知这定是青丘王了。于是起身便拜。可是一动身子,觉得浑身剧痛,哎呀一声,又躺了回去。

青丘王叹口气:“你为了救一个人类,把自己弄成这样,值得吗?”

瑶卿轻声说:“世间万物,原应平等。人不该看不起妖,妖也不该看起人。那少年为救我才陷于此地,我救他原也是为了自己,他现在何处?”

“他很好。”

“当日与我一同出山的还有一位妹妹,叫小元,不知现在如何,请主上明示。”

提到小元,白漪影脸色一变,冷冷地说:“她目前挺好,其它的,若有机缘,你日后自然会知道。”

瑶卿见她表情突变,感到十分奇怪。想起那茅屋中和尚滴血入羊皮卷时,羊皮卷上显现的字是要他用青丘山上无昼木制成的刀剖开自己的腹部取丹,想来那羊皮卷便是传说中无事不知的云瞳碎片,是它要和尚将自己与云瞳珠带到茅屋中,教和尚取自己的腹中狐珠救表妹,又趁机吃掉云瞳珠,而夺了云瞳的黑色旋风定是白漪影派出的。只是她如此不喜欢根本没见过面的小元,原因到底是什么?

白漪影又轻轻一笑,换了面孔,问道:“瑶卿,你想成仙么?”

瑶卿老老实实回答:“想。”

“那你为何不和其他同伴一样,吸食人的精气,走那捷径呢?”

瑶卿道:“我觉得世间万物自有存活这世上的理由;世间万物也自有各自的使命和位置,人类男子绝不是为了让我们吸食精气的目的存活的。因此不敢逆天。”

白漪影面无表情,不知对瑶卿回答是否满意。慢慢说:“瑶卿,你听说过妖修炼成仙的么?”

瑶卿仔细想了想,摇头道:“没有。”

“想过这是为何吗?”

瑶卿想了许久:“我不知道。”

白漪影缓缓道:“关于成仙的法子,各类典籍和传说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我已试过百余种,终归不成。此次闭关,还让白猿占了我青丘国境,今日方始夺回。我历千年才明白其中有两处关隘:我们成妖需要百年以上,妖成人又需千年以上,这个过程已是各有机缘,艰辛之极。成人之后,还要修炼三百年,方可成仙。其中妖成人是最难的,因为妖性与人性相悖;而成人后又要无欲无求,即将人性化掉方可成仙,不亚于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因此自盘古开天地以来,从未听闻有成功者。”

“那,我们该何去何从?”

白漪影道:“象你这样有人性的狐仙,我已经多年未见过了。你是一只非常特别的狐仙。我想你应当比较容易成仙。九天玄女曾在青丘山留下了一个灵虚幻境,据说入内者可以成仙,你可愿意一试?”

瑶卿紧张得浑身是汗,白漪影又说:“你全身经脉俱断,现在醒来,全靠我以真气注入你体内,不试一试,终归是一死。”

瑶卿这才明白,白漪影将自己弄来,是为了试验成仙的法子。只得硬着头皮说:“那我就试吧。”

白漪影柔声道:“瑶卿,你需将狐珠吐出交给我。”

狐珠是狐仙的法宝,可起死回生,但必须由狐仙自行吐出,强取或打死狐仙后便无法力,吐出狐珠的狐仙会法力尽失,瑶卿犹豫了一下,心想狐珠可以从头再炼,目下自己全身经络已断,白漪影要杀自己易如反掌,不从也无别的法子,只得慢慢吐出狐珠。

白漪影取了狐珠,喜道:“你看一看这泉水。”

瑶卿转过脸去,发现初时一看,泉水很浅。再细看时,又觉得深不见底,要把人吸进去一般。

白漪影在那泉水前跪下,口中念念有词,泉水翻滚起来。

烟雾越来越大,瑶卿渐渐看不清白漪影的面孔,只听到她慵懒的声音:“你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开口说一个字,发出一点声音。”

瑶卿来不及仔细思索白漪影的话,烟雾越来越大,意识越来越模糊,不由自主地将嘴张开,把金丹吐了出来。待烟雾散尽之时,她发现自己已经投胎转世,成为了一名婴儿。

虽已转世,但瑶卿脑中记忆并未消失,清楚地记得小元和天宝,还有白漪影的嘱咐: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开口说话,发出声音便会有很可怕的事情发生。

在幻境中,瑶卿的父亲是个穷酸秀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一心想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平日里只是读书,靠出租祖上留下的两亩薄田度日。

秀才给新出生的婴儿起名叫田甜,大约是希望她的人生苦尽甘来。

田甜的母亲生产时难产去世了。田甜是个非常安静的婴儿,从不哭闹,邻居都说,田家生了个哑巴。

以成人意识从婴儿长起,才知道婴儿长大成人十分艰难。婴儿的皮肤异常细嫩,田家穷苦,衣物被褥均以粗布制成,这令田甜全身皮肤疼痛,十分不舒服。而一岁以前的婴儿,又常能在夜间看到奇奇怪怪吓人的东西,偏偏又没法子说出来也不能哭。尿湿了说不出来,饿了说不出来,食物烫了说不出来,凉了也说不出来,掉到床下面了说不出来,遇到上来玩的孤魂野鬼戏弄也说不出来,别的孩子还可以以大哭表达,田甜却完全不能出声,苦不堪言。

田甜生来多病,日日需扎针吃药。田秀才又是个非常粗心的父亲,有一次田秀才抱着田甜边烤火边看书,看得太入神,火塘中的火烧伤了田甜的脚,痛得她撕心裂肺,眼泪一直掉,他没发现;还有一次,他把田甜放在背篓里,上山采药,田甜从背篓里倒栽出去,头磕出血来,他也没发现……磕磕碰碰,田甜受尽苦楚,但始终没说过一句话,发出过一丁点儿的声音。

过了十几年,田甜大了,长得清丽秀美,我见犹怜。田甜十六岁那年,田秀才第十八次参加科举名落孙山,再不对自己学而优则仕抱希望了,在镇上支了个摊子代写书信,田甜则替人洗衣贴补家用,镇上的浪荡子趁田秀才不在,对她调戏侮辱,她总是一声不吭。

镇上有个书生,名叫余飞,长得文质彬彬、长身玉立。田甜对余飞芳心暗许,余飞也非常喜欢这个秀美的少女。这一年,余飞要到省城乡试,临行前送给田甜一对家传手镯,寓意订情。田甜红着脸收了。

余飞走了几日,镇上有一户恶霸看上了田家宅子,要以很少的钱强买。余飞父母自然不同意,恶霸派人绑了余家小儿子,假装是劫匪,要余家拿巨款来赎,余家二老只得卖了房子赎回儿子。

等余飞二十天后回到家,发现父母和弟弟已无栖身之地。写了状纸告到官府,但并不能证明绑匪与恶霸有关系,反而被打了出来。余飞只得寄望十月后乡试的结果出来,自己能高中,再上省城告状。到田家提亲的事自然也就搁了下来。田甜知道了,只是默默流泪,别无他法。

某天余飞的弟弟在镇上看到绑架过自己的土匪,追上去想拉他上衙门,却被打得吐血,回家躺了两天就死了。

余飞把父母送到乡下,夜里偷偷来到田家与田甜告别,要田甜另许他人。田甜的心痛得绞成一团,仍是没有说话。

余飞离开熟悉的家乡,上山落草为寇,成为山大王的军师。官府抓不到他,把田秀才和田甜抓了。

在县衙里,田秀才和田甜受尽了酷刑。田秀才抵受不住,在供状上画了押,胡乱指出几条余飞逃走的路线。

田甜每日流着泪受刑,看着父亲满身伤痕,日日不是被鞭打就是被火烧,百般折磨惨不忍睹,仍然一声不吭,也不肯画押承认与土匪勾结。

如此捱了一个月,知州大人来巡查,狱中犯人和家属都去鸣冤翻异,田甜仍然无法出声,只是跪在知州大人面前不停磕头,磕得头破血流。

知州大人复阅过宗卷后,认为田秀才、田甜与山贼案并无直接关联,事有可疑,理有可悯,让田甜父女出狱了。

田秀才在狱中受尽磨难,回到家只剩了半条命。田租收入不够吃药,父女俩生活困顿。

过了几个月,有个年近六旬的商人,看上了田甜,要纳她为妾。

田甜等了三个月,仍是没有余飞的消息,于是应了那商人,嫁了过去。

出嫁的前一晚,田秀才拉着田甜的手,老泪纵横:“孩子,爹没有本事,生在我家,委屈了你。”田甜泪流满面,紧紧地抱了抱父亲。

商人家中已有一妻三妾,本已勾心斗角,田甜嫁过来后,见商人十分宠爱她,竟联合起来对付她。污蔑她偷夫家的财物接济田秀才,并与下人有染。

商人大怒,一纸休书将田甜赶出了门。田甜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一声不吭,没有辩解。

又过了一年,余飞夜里下山,接了田甜和田秀才上山。

两人在山上过了几年快乐日子,感情非常好,生了一个男孩。孩子十分活泼可爱,能说会道,余飞抱着孩子和田甜说话,想尽办法逗她,田甜仍不说话。

有天夜里,官兵打上山来,有个兵士抢了孩子,抓住男孩的两腿扔了出去,孩子的头摔在石头上,顿时脑浆迸裂,鲜血洒了一地,田甜爱子心切,忘记了白漪影的嘱托,失声喊道:“我的孩子!”

灵虚幻境中又起了浓雾。待烟雾散去,瑶卿满脸是泪,站在白漪影面前。

瑶卿声音颤抖:“那是我的上一世么?”

白漪影点点头。

瑶卿艰难地问:“我会灰飞烟灭?”

“你低头看看自己。”

瑶卿这才发现自己全身赤裸,变成人的模样了,大惊道:“这,这是为何?”

白漪影笑道:“你本来可以成仙,因为说话,被灵虚幻境扔了出来。你在灵虚幻境中早已忘记自己是狐狸身,从灵虚幻境中出来时,只记得自己是一位痛失爱子的母亲。再为救人牺牲自己,你身上人性已多于妖性。境由心生,如此而已。”

“我变成人了?”

白漪影思忖半晌:“我明白了。你在灵虚幻境中,已克服掉了喜、怒、哀、惧、恶、欲,唯有爱没有忘记,是以人性多于妖性。若成人后,再将爱也忘记,就能成仙。”

瑶卿心想:“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死了都无动于衷,成仙也没什么意思。”

白漪影突然叹道:“我已经活了九千岁,若还不能成仙,这皮囊也不能再用啦。只是,我一直没有进那灵虚幻境的勇气。”

瑶卿回想那灵虚幻境中的情形,兀自心痛,喃喃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白漪影神色落寞,将瑶卿之言重复了一遍:“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九百年前,我也有过很关心的人,若是当时我入这幻境,大约也会变成一个真正的人……”

瑶卿心想,这白漪影已九千岁,妖性极重,想必不能跨过由妖及人的变化,道:“凡有边界,即如地狱,若无边界,更胜地狱。”

白漪影愣了半晌:“你悟性倒好。你走吧。”

瑶卿尴尬地站着没动:“我该去何处?”

白漪影哈哈大笑:“你现在已经有倾国倾城的外貌和狐狸精三百年的智慧,走到哪里都会活得很好。只是有一条你须记住,这世上最凶险的地方在人间,人心险恶,有的时候人比妖要坏上百倍、千倍。”

瑶卿谢过白漪影,走出了青丘宫的大门,走入了茫茫黑夜。

正文 三十八 狭路相逢伤秋暮

天宝与三娘原路回到白猿国左相洞府,找到那歌女尸身,在空地上火化了,将骨灰装入瓦罐中,细心地用布包好,背在背上。

三娘见他认真,问道:“这女子是袁公子的红颜知己么?”

天宝摇摇头:“昨日之前我并不认识她。她临死前神智不清错把我当成哥哥,要我带她回家,我答应了。我爹说,大丈夫须一诺千金,遵守承诺。”

三娘不以为然:“你们人类规矩忒多。若人人如你一般一诺千金,哪会有这么多争端。怕的就是,有人遵守,有人不遵守。”

天宝道:“别人是别人,我是我。”

三娘见他认真,轻笑一声不再多言。

两人重返竹林,天宝无意中见西边有熊熊火光:“那边着火了。”

三娘道:“那是不昼木。”

“不昼木,难道是一棵树?”

“嗯,是棵永远不灭的树。已烧了不知多久,风吹雨打都不会灭。火势非常大,三里外不能近人,鸟是无法从不昼木上空飞过,会被烧成黑炭。”

天宝咋舌:“日间我没注意。永远不灭,倒是很适合你们狐狸藏东西。”

三娘听了这话,突然变脸,动作极快掐住天宝的脖子:“你是如何知道的?”

天宝被掐得直翻白眼:“我是说,我是说,你们狐狸会挖地道,如果从地下挖条地道过去,把东西藏在树底,永远没人能偷走你们的东西。”

三娘这才放手。天宝心有余悸摸摸自己的脖子,心想,这么明显的事情,笨蛋才想不到呢。

当下无言。天宝暗暗思忖,妖始终是妖,有机会一定要逃走。

他跟着三娘穿过来时的树木,往山丘走去。黑麻麻的树林里时有狐兵盘查,有认识三娘的,大声告之她战况:“老猿王已被正法。”

三娘长出了口气。

出了树林,天宝心想:这个鬼地方,我是不想再来了。虽然猜不出青丘王为什么要三娘送自己回家,想来动机并不单纯。不知是不是和云瞳有关。

二人下了山坡,见小五身着男装在坡下站着,象在等人。

三娘却并不意外,笑道:“我也换个男装比较方便。”转身幻化成一位中年男子。

“小五姑娘也陪我去?”

小五伸手在天宝屁股上一拍:“袁公子果然聪明。”

天宝非常愤怒,正待发作,三娘笑道:“小五别闹了,办正事要紧。”

小五格格格地笑:“这就是狐狸精的正经事啊。”

天宝是在昏迷的状态被下带到鹊庄的,又从鹊庄骑马骑了许久到了青丘山,并不知道那密林在何处,想当然地认为密林十分之远。谁知三娘带着他,七拐八拐,翻了一座山头,天色刚亮,竟已经到了。

虽然已经天亮,但密林中参天大树极多,清晨的阳光渗不进来,森林显得暗无天日,不知名的鸟叫得十分瘆人。

三娘突然说:“嘘,有人。”

小五大大咧咧地说:“这深山老林中,哪会有什么人?”

三娘道:“我闻到酒香了。是猿酒。”

小五抽抽鼻子:“还真是!难道有漏网跑了的白猿在此处饮酒?”

原来,白猿善采百花与杂果酿酒,常于春夏采百花、鲜果于石洼中酝酿成酒,那酒味奇特,浓香溢发,数百步外可闻。狐狸也好酒,此次灭白猿国,缴获了许多猿酒,狐兵听说个个都可以分酒喝,均喜不自胜。

几人轻手轻脚顺着酒香走去,见到了十分诡异的情形:林间的空地上有驾马车,车上摆着一副黑色棺木,棺盖掀起,一个干枯的老者尸体躺在棺内,看起来有上百岁了,三个年轻人围着那棺材,一女一男均身着白衣,十分俊俏,另一个身着黑衣的女子满脸泪痕,正端起酒坛往那死尸口中灌酒,口中还念念有词:“算儿,我来晚了,这猿酒,今天就让你喝个够!”

天宝大吃一惊,这少女正是前几日在山道上与黑马斗脚程,又喂它喝昆仑觞,说要先回鹊庄的那位黑衣姑娘,她到底是何人,为何在此出现?

小五闻到猿酒香味,按捺不住,旋风一般冲上前去夺酒:“如此好酒,喂一个死人,不是暴敛天物么?”

她速度太快,三娘叫都叫不住。拉车的马一惊,昂首嘶鸣,双足离地,眼看就要把那棺材掀到地上去了。

黑衣少女反应极快,滴溜溜一转身,将酒坛向上一抛,轻巧地拉住马缰绳,稳住马匹,又跃起接住酒坛,在旁边树上一点,抱着酒坛向上直冲出密林,竟站到树梢上去了。

她这身极俊的轻身功夫把天宝看得目眩神摇,不由自主地轻喝一声:“好!”

小五十分不服气,右足在棺材边缘一点,也要冲上去。棺材边的青年男子见她冲撞了马,害得棺材差点被掀翻,此刻脚又踏在棺材上,无礼之极,不由勃然大怒,提气纵身向上,“啪”地打了小五一记重重的耳光。

小五被这二人的功夫惊到,心知自己不是对手,却也咽不下这口气,仰天一啸,现了真身。原来是一头巨大红色的狐狸。

她凶相毕露,轰地扑到那青年男子身上。

青年男子就地一滚,小五狐尾骤然变长,将他裹了起来,呯地甩出去,眼见要重重地甩到树干上了。

三娘见情形不妙,忙飞身过去接住,将他轻轻放下。

树上的少女见青年男子吃了亏,从树顶跃下,将酒坛举过头,咕咚咕咚全喝了下去。那酒坛内至少还有一斤酒,她身材纤细,没想到十分能喝,一会功夫,一滴不剩全进了口中。天宝看得呆了。

她喝干净酒,将酒坛顺手一抛,那酒坛不偏不倚正好将小五罩住。口中念念有辞,又喝了一声:“定!”酒坛立即牢牢吸住地,象长在了地上一样,小五在其中动弹不得,使尽浑身解数也出不来。

三娘忙跃上前,向那三人行礼:“蓝少侠、玉女侠这厢有礼了。小五道行浅薄,为妖粗鄙,还望三位看在我家主人份上恕罪则个。”

被称作玉女侠的美貌少妇神情凄凉,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棺材中的老者,轻轻抚了抚老者的脸,语气温柔:“算儿,娘亲要盖上盖子了,一会再见。”

天宝听得毛骨悚然,这少妇居然这般温柔对个死尸说话,而且她还是这百年老尸的娘亲!

少妇显然不愿在此纠缠,温柔地说:“师哥、玉琪,咱们该启程了,不然下雨前赶不到鹊庄了。”

那青年男子十分听话,悻悻过来,狠狠瞪了三娘一眼,帮着玉瑶抬起棺盖,十分小心地盖上。

虽然小五已被叫玉琪的黑衣少女收入了酒坛中,青年男子仍是气愤未平,冷冷道:“你们不好好在青丘山呆着,跑到这密林中来,想必是因为盛夏将至,身上毛皮太厚不舒服了吧?”

三娘见他暗指要剥了自己的皮,暗暗防备,仍满脸堆笑:“蓝少侠见笑了。适才听闻少侠和玉女侠要去鹊庄,这几日我家主人正在清查白猿国余孽,路上时有路障,”伸手取出一块令牌:“庄主如不嫌弃,可取此物作为通关信物,也好节省许多口舌。”

男子见她态度恭顺,气消了一些,但未接那令牌,冷冷道:“我华阳门几时怕过青丘王?”

三娘仍是满脸堆笑:“庄主和夫人占星卜卦之术独步三界,自然不怕我家主人。我家主人常说,十分仰慕二位风采,希望能得以一见。若二位办完了事,从鹊庄到青丘国并不遥远……”

玉瑶打断她的话:“我夫妇二人已退隐江湖不问世事了。玉琪,上天有好生之德,你把那小狐狸放了吧。”拉着马缰绳向前走去。

名叫玉琪的黑衣少女也十分听少妇的话,一脚将酒坛踢破,小五滚了出来。

小五恨恨地瞪着他们。

夫妻二人看了一眼天宝,慢慢走开。

玉琪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马,置于掌心,吹了一口气,口中念念有辞,片刻功夫,那纸马竟变成了一匹真的白色骏马。正是昨日天宝见过的白马。

她转身上马,道:“姐姐、姐夫,我先走一步,把前面青丘妖狐设的路障给你们扫了。”她看了天宝一眼,虽然吃惊,但见他并无被劫持的迹象,懒得理他,一吹口哨,白马立刻绝尘而去,身姿潇洒之极。

天宝心生艳羡,想开口求救,跟他们回鹊庄,张了两次嘴,始终不敢说,生怕被三娘和小五一掌击毙。

待马车走远,小五问三娘:“三娘,这几个是什么人?”

“他们都是华阳真人的徒弟。”

小五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难怪……”

天宝问道:“三娘,华阳真人是谁?”

小五抢着说:“传说他是仙人。”

“这世上果真有仙人么?”

“有魔自然就有仙。圣主昨天说得很明白了。”

三娘摇摇头:“哪有那么容易成仙?我看世人说他是仙人也是讹传。当年茅山发生变故,就压死了两个小道童。他若是仙,还能让自家道童这般惨死?”

小五撇撇嘴:“我看那棺木中的人已经死了,如果白沐阳真能起死回生,也和仙人差不多。”

天宝心想,前几日自己都半死了,还被白家救了回来,这棺材中的老者虽然看起来象是死了,但玉姑娘喂他喝酒,那肯定是还没死透,有得救的。

正文 三十九 萧声满天秋色里

三人继续向前走。又走了半天,出了森林,来到一座山谷。

小五说口渴,三娘说听到前面有水声,请天宝去取些回来。

天宝放下背上背着的骨灰,顺着水声找去,果然见到一条小溪。

小溪边有一间木屋,屋前清扫得干干净净。

一个中年女子抱着一盆衣服从屋里出来,见了天宝,脸色大变,急急奔入屋内。

天宝正纳闷她为何如此怕自己,一个男人从屋里走出来,激动不已,对天宝说:“公子来了?”

天宝很诧异:“你在等我么?”

“是的,请进来吧。”

男子打开门请天宝进屋,天宝见他甚为友善,想想进了屋。

屋内也干干净净,家具不多,妇人站在桌边,面上表情颇为紧张,一眨不眨地盯着天宝。

天宝迟疑地问道:“你们在等我?”

男子点点头,声音轻轻发抖,强作镇静,指指少妇:“这是内人。你,你坐一坐。”走到里屋去。

妇人给天宝倒了一碗水,天宝点头称谢,没敢喝。

过了一会,男子从屋里牵出一个男孩,那男孩长得瘦瘦小小,眼睛显得极大,滴溜溜地转。

男子他举起男孩的左手:“这是我儿子,这孩子从出生起就握着拳头,十五年来,无论我们用什么方法,他都不肯松手。”

天宝望向那少年,诧异这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的少年居然和自己一样大,而且他的拳头果然握得很紧。

“我儿子的身体也很不好。而且无论我们用什么法子,他从来不笑,不说话,也不松手。村里的人都说这孩子是怪物。我们只好带着他搬到了这里。前日,山里来了一个过路的算命先生,到我家来歇脚,我请他给我孩儿算了一卦。先生说,这孩子上一世有桩心事未曾了结,我夫妻二人须在此处等一个人,由他帮我儿子了结这桩孽缘。”

天宝想了想:“难道你们认为那个人是我吗?”

“按先生说的时辰,应当就是公子了。”

“你要我做什么?”

“公子试试,能不能让他把手张开?”

天宝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去握住了瘦小少年的小手。

少年并没有什么反应,男子和妻子对视一眼,甚为失望。

天宝道:“看来,是算命先生算错了。”

那少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天宝,突然微微一笑,左拳伸开来,把手伸到天宝面前,他的掌中豁然有一张两寸见方的羊皮卷。

“这……我在青丘王那里见过这个,在密林里也见过……”天宝伸手取过羊皮卷,因为太过惊讶,有些语无伦次。

男子和妻子松了口气,倒头便拜:“多谢恩公。”

门呯地被推开了,小五和三娘站在门口。

男主人对着三娘惊道:“你,你不是前日那个算命先生么?”

小五格格一笑,伸手从天宝手中抢过羊皮卷:“让我瞧瞧它有什么神通。”

三娘急忙叫道:“小心!”

话音未落,那羊皮卷在小五手中暴涨成一张席子那么大,瞬间将小五吞噬掉。又变成两寸大小。

几个人吓得都说不出话来。

三娘对羊皮卷也甚为忌惮,取出一个木盒,吩咐天宝:“你把它装到木盒中,再给我。”

天宝小心地捡起羊皮卷。回身看了一眼,见那妻子吓得发抖,男主人和儿子吓得说不出话来,说道:“我们先出去吧。”

出了木屋,天宝将门带上。三娘又把那小木盒递过来:“装到木盒里。”

天宝并不听从她的吩咐,只是翻来覆去地看那羊皮卷:“三娘,你先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不如回青丘山面呈圣主,请她解释吧。”

天宝再傻也知道青丘王让三娘和小五引自己来到此处是为了这羊皮卷了。脑中浮现出阿妍美丽的脸庞,心想应当交给白家:“三娘,我要这羊皮卷并无用处。只要你送我回到鹊庄,我便把此物装到盒内交给你。”

三娘见他不肯就范,也知他在打什么主意,冷笑一声:“难道你以为鹊庄那几个草包可以救你?我在林中就卷过此物,会拿你没办法?”口中念念有词,天宝觉得天旋地转,无数张脸在眼前浮现。眼见要晕了。

此时,天空传来一阵如泣如诉的萧声,三娘愣住了。

那萧声幽幽怨怨,不绝于耳。三娘面色大变,惊叫道:“紫金萧!”现了原形,连滚带爬地跑了。

天宝躺在地上,头很晕,脑中影像象走马灯一般乱转。

萧声停了,阳光十分刺眼。

一个高大的身影俯下身来查看他的情况,挡住了阳光。天宝努力想睁开眼看清那人的面目,却怎么也睁不开,只想沉沉睡去。天宝闻到那人身上一丝极淡的清幽味道,似乎是沉香,瞬间让人觉得心神宁静。

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迅速逼近。

天宝心想:“又有人来啦。”

天宝睁不开眼,听到那马蹄声在不远处停了下来,有人下了马,走了过来。在自己身侧站住,并未说话。

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玉琪。”

玉琪姑娘半晌才说话,语带哽咽:“师父,你清减了。”

“我很好。”

天宝终于睁开了眼睛,见到两个人分别站在自己的两侧,一个是去而复返的玉琪姑娘,她满脸是泪。泪痕之下,露出白皙晶莹的皮肤,想来是面上涂了什么,掩盖了真实面目。另一个是位仙风道骨的中年道士,正微笑地看着玉琪。

天宝心想:“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仙人华阳真人么?”

中年道士指指天宝:“这是青云,你先带他回鹊庄。我去接青玄,明日来与你们汇合。”

玉琪高兴得眼睛闪闪发亮:“真的么?两个师弟都找到了?”

“道长您看错了,我叫袁天宝。”

道士微笑道:“不会错的。明日我会解释,你先和玉琪回鹊庄。你手里的羊皮卷给我吧。”

道士语气虽轻却有股令人顺服的力量。天宝顺从地从怀中掏出那羊皮卷递给道士。

道士接过拢入袖中,玉琪恋恋不舍地看着他,轻轻叫了一声:“师父!”

道士想想,拿出一幅卷轴:“这几日我画了一张三清仙仗图,你带在身边玩吧。”

“好。”

道士转身离去。

天宝满肚子问题全堵在胸口,不知该先问哪个,见玉琪姑娘仍痴痴地望着道士的背影,轻咳一声:“他是你师父?”

玉琪摇摇头,又点点头。

“不是?是?”

玉琪点点头,又摇摇头。

天宝糊涂了,心想女孩子的心思太奇怪,还是不问为妙。

天宝回头看那小屋,门窗紧闭,想必那男子和妻子吓坏了。叹口气道:“玉琪姑娘,我之前带了一个姑娘的骨灰,来此之前交给了那两只狐狸,不知还能不能找回来?”

玉琪道:“你一走,就被她们扔到山崖下了。”

天宝甚为难过,眼圈红红的:“可是我答应过她的。我还想把父亲和同乡带回家乡安葬,但他们已经被烧成灰了,那个树林我也找不到了……”

玉琪安慰道:“肉身不过是皮囊。现下你须和我尽快回庄,否则青丘王派人来夺你,我也不知能不能保得住你。”

“我只是个凡人,它为何要夺我?”

“凡人可不能手触这羊皮卷。”

天宝大吃一惊,内心翻腾:难道自己竟不是个普通人么?难道自己将来会出人头地,甚至成为法力高强的神仙么?

玉琪见天宝张着嘴不说话,道:“先回庄吧。”

天宝喔了一声,上马前又问道:“它们都要夺的羊皮卷究竟是什么?”

“它的名字叫云瞳。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其他的还是等师父告诉你吧。走,我们去鹊庄。”

天宝心中翻腾,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的命运开始改变了。

正文 四十章 一寸相思千万绪

与此同时,莼之在临安将军山的古墓中盯着书架上那张会动的羊皮卷,想过去看看,但又不敢。

这时,听到隔壁呯地一声,像是朱碧掉到床下去了。

莼之回头看了一眼羊皮卷,疾步跑过去。

果然是朱碧想起身,却体力不支,摔到了床下。

“这是哪?我们死了么?”

莼之将朱碧扶上床躺好:“我们仍在墓中。一个紫眼睛的西域人救了我们,我不知道他是谁,但他吃人,他还有个小主人也吃人。他说他不是妖也不是鬼。”

朱碧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轻轻说道:“不是妖也不是鬼,自然是魔了。”

莼之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是捉妖的,那有没有人负责猎魔?”

朱碧沉默了一会:“魔的力量太强,人类猎不了。”

“那神仙干什么?”

“神仙……”朱碧语塞:“那魔现在身处何处?”

“他走了。他说他家小主人答应了小狐狸不吃我,让我猜此处是何地,如若猜中便不吃你,我想我是猜中了,所以他气急败坏地走了。也不知小狐狸现在出去了没有,它吹不吹得响你那哨子。”

朱碧也不明是何情形:“你养的那只小狐狸法力低微,根本是妖的最底层,怎么能说得动魔族不吃你?除非……”

“除非什么?”

“传说,魔与妖不同的地方是妖从不讲规矩,更低级粗劣。但魔是很高傲的,他会让你选择,用最宝贵的东西和他换生存的机会。”

“最宝贵的东西?难道小妖怪以命换命了?”

朱碧摇摇头:“在魔看来,人或妖的命根本就不值钱。”

“那是什么?”

朱碧沉吟道:“永生永世的自由或者它的魂魄。但奇怪的是,这小狐妖的自由应当不能换你的命,魔族对它高看一眼不知何故?”

莼之胸中热流涌动,眼圈红了:“与人相比,这小妖怪对我有情有义,它只不过是投胎投到了狐狸肚子里而已……朱碧姑娘,将来你再捉妖,须得仔细分辨好妖坏妖。”

朱碧默默点了点头。

“你能走么?我们要如何才能出去?”

“几日内怕是动不了了。”

两人劫后重生,却又发觉无法出去,莼之内心如焚,慢慢蹲了下去,突然啪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朱碧知他心中焦虑,觉得自己没用。但又想不出如何安慰他,半晌才说:“你若愿意,我可以教你些粗浅功夫,将来若有机会,你得遇名师,学些更高明的功夫,定可以救出你的小妖怪。”口里虽然这么说,心中也知道双方力量太悬殊,这话实在没有说服力。

莼之不语。过了一会问道:“你相信邪不胜正吗?”

“我是……信的。”

莼之叹口气:“为何我目之所见,全是惨绝人寰的事情。”

“正也好,邪也罢……这世间的事情,终归是会平衡的。”

二人不再说话。莼之道:“那边有一张很奇怪的羊皮,自己会动,从一堆书后面冒出来,像在向我招手一般,是什么东西?”

朱碧闻言大惊:“扶我去看看。”

“你别动了。我去拿过来。”说罢跑了过去。

“哎……小心。”

莼之已经将羊皮卷取了过来,朱碧见他毫发无损,表情十分怪异。

“朱姑娘,你为何这样瞪着我?”

朱碧胸口起伏,显然十分激动:“你,你背上是不是有个双鱼胎记?”

莼之大惊失色:“你,你是如何知道的?”

“因为她父亲是我华阳弟子。”

石室外走进来一个中年道士,长身玉立,风采斐然。

朱碧知道自己安全了,眼眶一热:“真人!”

中年道士无声无息出现在门口,莼之再次受惊,嘴唇抖了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道士解释道:“人在六道中轮回沉浮,但胎记是生生世世不变的。我是你上一世的师父华阳真人。上一世你是我观中道童,你的道号是青玄。”

莼之背上确有双鱼印记,下意识地握了握手掌,不知该说什么。

朱碧欲起身行礼,华阳真人摇了摇头。

“孩子,我看看你的伤势。”搭住朱碧的手腕把了把脉。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盒:“先服一粒九宫玉露丸,再到鹊庄调理几日。”

朱碧谢过华阳真人。吞了那九宫玉露丸,自去用功疗伤。

莼之双目灼灼地望着这华阳真人,问道:“你能帮我把我的小狐狸救出来吗?”

华阳真人微笑道:“它有它的命运,青玄你不必太挂心。”

莼之听华阳真人叫自己叫青玄,感觉十分怪异:“你为什么要找我?”

“你与我华阳观因缘未尽。”

“那你为什么现在才找我?”

“你是它找到的。不是我。”说罢伸出手去,那羊皮卷象听懂了他的话一般,从莼之手中挣脱,摇摇晃晃飞到华阳真人手中。

华阳真人环顾四周:“青玄你猜对了,此地正吴越国末代国主钱弘俶宠妃黄妃之墓。”伸手在空中一取,墙上一把黄金雕成的大弓自行脱出,飞了过来,落在华阳真人手里。

华阳真人微微一笑,将金弓递给莼之:“这就是钱鏐射潮的那把涛头弩。”

传说钱塘江内有潮神,每年八月十八是它的生日,千百年来,潮神必定在生日这天乘着白马视察领地,它手下的潮兵会抓许多在江边行走的村民百姓回去供他享用。

吴越国开国君主钱鏐有勇有谋,把江浙治理得井井有条,但钱塘江却总整治不好,大潮经常在堤坝快修好进冲上来,把堤坝冲得七零八落。

于是钱王的命令手下在钱塘江边搭起了一座高台,准备万名弓箭手,待八月十八潮神出现之时,万箭齐发,直射潮头。而钱王手中射伤潮神的那把弓,称为涛头弩。

莼之将信将疑地接过来,哎哟一声,险些跌到地上。他见华阳真人拿在手里象轻飘飘没有份量一般,没想到竟然极重。

“它能否射死完颜亮?”

华阳真人并不正面回答问题:“青玄,持静念方可解诸滞碍之业,除荡众苦罪源。”

莼之不太懂他的意思,执着地问:“我用它能不能射死完颜亮?”

“若一心报仇,便不可解悟,获清净光明。”

莼之见他文绉绉地劝自己放下愁怨,不再说话,心里却是不服的,又觉得有些怪异。

华阳真人见莼之表情,笑了一笑,又将那涛头弩放回了墙上。涛头弩又变成了壁上石雕。

此时,朱碧已运功完毕,华阳真人掏出三张纸马,变作三匹骏马,对二人说:“先到鹊庄吧。”

莼之学着二人的样子跨上马。

道士口中念咒,古墓轰隆隆裂开,白马跃上地面,绝尘而去。

莼之听得耳边风声呼呼作响,两旁景物飞速后退,热血上涌,忙抱住马颈闭了眼睛。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听到华阳真人一声轻喝,自己已经站在地上,面前是一座雄伟的庄园。

那庄园筑在一座湖中。周围云雾袅绕,仿佛人间仙境。三匹马直接踏水过去,越近看得越清楚,越震撼,莼之禁不住轻叫一声:“呀!”

第二卷 梦中不知身是客 四十一 薄雾浓云愁永昼

白沐阳正率领众人在庄前迎候,莼之见众人均丰神俊朗,心情大好。再一细看,居然有神算子的父母在内,玉瑶向他微微皓首,莼之见二人神色平静,想来神算子尚在人世。激动之余又想起小元已不在身边,血酒也在古墓内遗失了,无法将那血酒送给神算子,不由暗暗神伤。偷眼看朱碧,她面上仍是淡淡的,不由怀疑在古墓中发生过的事情是不是做梦?偶尔撞上朱碧的眼神,朱碧微微一笑,莼之才稍稍心安。

朱碧见了莼之热切的目光,面上一红,扭过头去,在他身边低声说:“这些都是华阳真人的弟子。真人一共五个徒弟,入门之前,大徒弟白沐阳学的是悬壶之术,他妻子杜婉如出身无量山天剑门,站在她身边的是他们的大女儿白阿妍;二徒弟蓝拥雪是占卜世家蓝家的大公子,和四徒弟玉瑶是夫妻;我父亲是三徒弟朱修远。真人的五徒弟叫玉琪,是玉瑶的亲妹妹。”

白沐阳是个性情中人,见了莼之十分激动,红了眼圈,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好,好。”莼之有点不自在。

杜婉如向莼之介绍鹊庄:鹊庄分为鹊苑、鹊舍、鹊庐三处,共有三个园子。山脚的园子是鹊苑。山顶的鹊舍是养鹊的地方,还种了些喜阳需要沃肥的植物和药草,最大的园子是山腰的鹊庐,也就是现在莼之站的地方,周边的植物都珍贵异常,人间难得一见。

莼之举目望去,鹊庐周围佳木葱茏,一汪清泉自山顶流入园中,于花木深处曲折流出。泉周种满奇花异草,奇怪的树木上停满了喜鹊,园内有一池碧水,有仙鹤翩跹起舞,莼之看得呆了。

入得屋内,更是惊叹不己,原来这巍然而立的庞大建筑竟以一根根的整木筑成,极其雄伟。根根原木直耸入梁,斗拱交错,阳光和清风自木隙之间渗入,屋内十分舒适。

朱碧轻声告诉莼之:“这些全是无患木。”

“无患木是什么意思?不会生病的木头?”

朱碧笑道:“捉妖师以无患木击杀百鬼和魑魅,世人以此木刻成神像可驱鬼。因此叫做无患木。患应当是忧患的意思。”

莼之认真地问道:“此处很多鬼怪么?”

“当然不是。白庄主悬壶之术十分高明,世间罕见,有些难治的病人,他会带回来医治。这山中多瘴气。无患木可避瘴气。病人生病时体质虚弱,邪气容易入侵,住在这样的房子中,是非常安全的。因此,鹊庐中收治病人的地方就叫无患阁。”

众人坐定,有哑叔端上一盘桃子,莼之见那桃极大,只只都有二三斤重的样子,轻声问朱碧:“这是桃么?”

“是吧,好象是叫勾桃。”

这时,一个蹦蹦跳跳的红衣小女孩吃力地捧了一只极大的桃,自后堂出来,递到华阳真人面前:“师祖,你吃这个,这个是我亲手摘的。”

众人见她天真可爱,都笑起来。白夫人嗔道:“这孩子。师祖不吃这些的。”

华阳真人指指莼之:“阿卉,你将这桃送给那个哥哥吧。”

阿卉十分舍不得,仍听话地把手中的桃送到莼之手中。莼之腹中饥饿,那桃芳香扑鼻,他仍坐得笔直。

众人望向他,华阳真人道:“他是青玄。”

众人面上都露出惊喜的表情,玉瑶更是发出一声低呼,与丈夫对视一眼,均想:“好在上次没有伤他。”

莼之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华阳真人一笑:“吃吧。”

那桃极清甜,并无平日见过的桃子的脆爽,入口即化,甘美的果汁顺着喉咙下滑,周身清爽,好吃得让人想把舌头一齐吞进去。

阿卉坐回自己座位,眼睛不眨地盯着华阳真人。华阳真人扭头对她微微一笑,阿卉突然起身,走到母亲身边,想和母亲说什么。

华阳真人微笑道:“昨天来的那个孩子还好吗?”

白沐阳道:“他在青丘山沾染了妖气,师妹在替他运功祛除,听师妹说他是青云,但我查验过了,他身上并无双鱼胎记。”

“哦?那云瞳还在他手中吗?”

蓝拥雪和白沐阳对视一眼,骤然同时起身,一齐拍向华阳真人。白夫人子迅速将阿卉阿妍拖到身后。

这下变故太快,莼之大吃一惊。

华阳真人向上飞起,浮在空中,笑道:“你们这些不肖徒儿,怎么打起师父来了?”

白沐阳吼道:“何方妖孽敢到我白庄撒野!”

那华阳真人格格一笑,显了原形,竟是个十分漂亮的男孩,比阿卉大一点,只得十一、二岁,眼珠与莼之在古墓中见过的青衣人一模一样,是紫色的。

朱碧忙拉着离他最近的莼之向后一跃。

莼之反应过来,这男孩八成就是古墓中青衣少年口里的小主人。难怪在古墓中他来得那么快。

白沐阳大怒:“华阳门与你们魔教素无纠葛,你幻化为我师父,是准备和正道开战么?”

男孩说:“没有啊,我最近闷得狠,出来玩玩。”大眼睛眼波流转,望向小女孩:“阿卉,你这么聪明,不如跟我去我家玩玩吧。”

那男孩速度奇快,一眨眼功夫已到杜婉如面前,伸手去扯阿卉。

众人皆惊叫起来。

屋里乱成一团,全部人都扑了上去。男孩身子滑得象泥鳅,转了几转,杜婉如忙护着阿卉跟着他一起转。

阿妍心急,拔地而起,自他头顶跃下,抓住男孩衣领向上提,小男孩被拎着离地而起,仰头一看,长啸一声,瞬间变脸,阿妍一下见到了自己最恐惧的东西,吓得失声惊叫,冷汗直飚,小男孩趁机一掌打过去,阿妍口吐鲜血,呯地落到地上。

阿卉吓得尖叫起来。

白沐阳又怒又急,大吼一声扑上去,抓住男孩的肩膀,那男孩扭头一看,面露凶相,眸子突然变成血红色。杜婉如失声叫道:“沐阳小心!”几个人同时扑上去抢救。

一阵金色的旋风从门口卷进来,瞬间卷起小男孩和白沐阳向外飞。杜婉如根本不敢出剑,玉瑶仙子一道白绫甩出,裹住白沐阳的一条大腿,拼命向下拉。

白沐阳被两股相反方向力道拉扯,不由大声惨叫。

那小男孩在旋风中格格一笑:“哟,白庄主要被车裂了。”他的笑声十分天真,情形却万分危急。

朱碧和莼之靠门口近,不约而同向上跃起,朱碧抱住了白沐阳的另一条腿,莼之抱住了小男孩。旋风迅速扩大,把他们都卷了进去。

小男孩气鼓鼓地扭过头来,莼之看着他的眼睛,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口烧得滚烫的油锅和瑟瑟发抖的父亲,完颜亮正喝道:“把他扔到油锅里去!”

莼之的心仿佛停止了跳动,喃喃道:“父亲!”

第二卷 梦中不知身是客 四十二 天飞路长魂飞苦

此时,莼之耳边响起一阵如泣如诉的萧声,那萧声入脑入心,莼之马上清醒过来。

众人惊喜地叫道:“师父!”

来者正是华阳真人。金色的旋风见势不妙,吐出白沐阳、朱碧和莼之,飞速缩小,象条蛇一样从草丛中溜走了。

众人半天没有说话:这魔族一个小孩子已经如此厉害,这么多人都被他骗过了,而且师父来了,他还能全身而退,那其他魔族战士会厉害成什么样子?

莼之怔怔站着,觉得这几天像做梦一样。

众人收拾完毕,自去医治伤者。

华阳真人一一查看后,反倒对朱碧十分担心。白沐阳瘸着腿过来看了看,华阳真人对着他低语几句后,白沐阳更是神色凝重,说道:“碧儿,你在古墓中服下的并不是九宫玉露丸,而是魔教的乌金丸。”

朱碧一听,几欲晕厥。

人人皆知,那乌金丸是魔教中人入教时必吃之物,若无解药,服食之人七日内会变妖,二十一日入魔,最终六亲不认,终身效忠魔教教主。传说一千年前魔教利用此物控制了人界和妖界,其时天地变色、生灵涂炭、万物齐喑,后来佛界道界,甚至亦正亦邪的几大宫主同时出手才整治好。

朱碧凄然拜了一拜:“真人,你可知道我父亲在何处?我想见一见他。”

华阳真人面色仍然平静,道:“他很好,你无须忧心。阆苑元圃中定有解药,我即刻与你启程去昆仑。”

白沐阳道:“这乌金丸若有药可解,当年……”

华阳真人缓缓说:“无魔便无道,有魔便有道。”

这话安慰不了朱碧,她呆呆地站着,心中凄惶。

白沐阳掏出个药瓶道:“此处有七粒神农丹,朱姑娘你七天服一粒,虽不能解乌金丸之毒,但可暂时遏制毒性,争取到四十九日时间。”

朱碧默默接过,收入怀中。凄绝地看了莼之一眼,向白沐阳行个礼,自去收拾行装。

莼之内心如焚,却也不敢多说。

华阳真人又将莼之和天宝叫到偏厅,白沐阳紧紧跟着他。

莼之和天宝互相看了几眼,猜测对方也是刚来到此处,心中都有无数问题想问。莼之看看华阳真人,见他虽与那小魔头变幻的形象一模一样,但神态超凡脱俗,目光深邃从容,仿佛看透了世事人心,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天宝之前见了白沐阳一行人的本事,已大为羡慕,现下见了华阳真人,无法表达心中的激动,见华阳站着,忙跑过去搬椅子。

“天宝,莼之,你二人过来坐下。”华阳真人捋捋胡子:“你们与我虽是初见,却深有缘分。”

天宝和莼之对视了一眼,心中所想都是同样两个字:“缘分?”

华阳真人缓缓说道:“自盘古大仙开天辟地以来,天地间有仙、魔、妖、人、鬼五种生灵。天地无穷,正邪转变无常,有些邪魔歪道,以妖法修炼,吸食天地灵气,妖力惊人,于是天地间又有各种以灵气凝结而成的宝物,以制衡邪魔。我华阳洞天被称为天下第一福地,皆因观中有个百丈金坛,坛内藏着上古至宝云瞳。”

二人都不是第一次听到云瞳的名字,也知道是羊皮卷,只是不知云瞳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云瞳便是天地的眼睛,天上地下,发生的所有事情它都记录在案。若有邪魔恣意妄为,云瞳会示警。华阳观的使命,便是守卫这云瞳。十五年前,我闭关修道,观中几个徒弟全部出门办事去了,突然天降陨星,毁了百丈金坛。那云瞳裂成碎片散落人间,观中有两个小道童为抢救云瞳,以身殉职。我旋即出关和徒弟们一起,寻找两个道童的转世和云瞳碎片,历十五年才找到了道童,碎片却还差几片。”

天宝和莼之越听越惊,对视一眼,心中隐隐觉得,华阳说的两个小道童,或许与自己有关。

华阳看了二人一眼,说道:“想必你们已经猜到了,你二人,便是观中道童转世。”

天宝凝神听华阳的话,真真切切地听到他说:“天宝,你上一世叫做青云,莼之,你便是青玄。”

天宝先是一愣,接着内心雀跃不己,却不敢表露。莼之脑中一片空白,心想这怎么可能?

华阳看看二人表情,道:“目下云瞳碎片还未找齐,朱碧姑娘的父亲和我将继续寻找碎片以重炼云瞳。你二人与我华阳门因缘未尽,现我有意重收你们入我华阳门修道,助我重炼云瞳,你们可愿意?”

天宝高兴极了,连连点头。

莼之却低了头,半晌才说话:“即便真如您所言,我俩是华阳观中道童,那,那也是前世的事情了。”想起父母,眼圈一红,黯然道:“我这一世的恩怨都还未了结,又怎么顾得上前世的因缘。”

天宝十分诧异:能入这活神仙门下学道,用村里人的话来说,是几辈子才修来的福气,他怎么还不愿意?

白沐阳直肠直肚,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哎,你这个娃娃,多少人想入华阳门而不得,你还……”

华阳真人看了白沐阳一眼,白沐阳知趣地住口。

华阳说道:“你们都已经见识过魔族的厉害,更是亲眼见过妖族涂炭生灵,人命不如草芥。若不能重炼云瞳,重建三界正义秩序,恐怕在你了结今生恩怨之前,人间已成炼狱。匡扶正义乃人间正道,也是我道门中人天职所系。”

天宝想起白猿宫中的遭遇和惨死的歌女,胸中涌起一阵热流,昂首道:“师父,我愿刻苦学道,重炼云瞳以匡扶人间正道。因我亲眼所见,那白猿国的妖猿杀人,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它们,它们还把活人送去喂狗。这些妖魔,存在这世上一天,好人就一天没好日子过。”

莼之听了有些惭愧,默默无语。过了一会,问道:“这十五年没了云瞳,世间岂不是没了章法?”

“山中七日,世上千年。”

白沐阳劝道:“师弟,先放下个人仇怨,安心修道吧。”

莼之情绪复杂,流下泪来:“即使能放下仇怨,恩情也能放得下么?”

华阳却不正面回答,望向窗外:“于天地而言,万年也不过是一转瞬,人间恩仇如细土微尘,更是渺不足道。”

天宝没有说话,眼睛闪闪发亮。他原来的人生目标是带歌女、父亲和同乡的尸骨回乡安葬,再四处寻找母亲,但对于一个孤苦无依的十五岁少年来说,这个目标其实是十分沉重艰辛的,自己也隐隐知道,希望渺茫。此时华阳提出要他重入华阳门,正好给了他一个放下那些任务的理由,心想入得华阳门,能学到本事,以后去找母亲的胜算更大,更能斩妖除魔、行侠仗义,最重要的,还能时时日日见到阿妍,还实在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华阳转过身来,见莼之仍然愁眉不展,微微摇头,叹道:“青玄,我不强迫你。你可先在我门下静心修行,为重炼云瞳作准备。”停了一停,继续说道:“我答应你,重炼云瞳之后,你若仍执着于尘世的恩怨情仇,可以随时离开华阳门。”

莼之心想,重炼云瞳不知要等多久,不顾家人的恩怨而以世人为重的不是凡人而是圣人,自己是万万做不到的。咬了咬嘴唇,说道:“我之前在临安已拜了一位师父……”

华阳真人摇摇手:“无妨。”接着正色道:“你二人重回师们,需牢记一句话:地狱门前僧道多,修行人堕恶道更快。若学道为私欲,轻者堕入恶鬼道,重者灰飞烟灭。”

莼之想,学法术为了报仇不知会不会堕什么道?

华阳真人仿佛看透他的心思,说道:“上士修道、中士修法、下士修术。我们为了匡扶正义才学习法术,但不能沉溺于法术,而是要不断修炼,去除心魔。”见二人懵懵懂懂,说:“这些东西,将来会再给你们细讲。”

天宝和莼之皆默然不语,心中各有所思。

华阳真人道:“万事皆有因缘。我还有要事要办,你们今日先歇息,我回来前,由玉琪师姐先教授你们。”又转身正色对白沐阳说道:“为师多次告诫你,成大事者绝不能喜怒形于色,你本身痴迷药草花卉,已经耽误了修行,此事为师尚还可理解,可你一天到晚像个顽童一般嘻嘻哈哈,绝非华阳未来掌门应有的行为,我不在的时候,望你静心思过,好自为之。”

白沐阳低了头说好。

华阳真人便走出偏厅,携了朱碧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天宝恭敬目送华阳离开。华阳走了很远他才想起来,自己忘记告诉华阳,白漪影说白家近日将有劫数,鹊庄将夷为平地。白家大小姐会遁入空门,青灯古佛了此一生。又想,说不定这是白漪影骗自己的,在这鹊庄中说狐妖的威胁,岂不是自讨没趣?想了又想,终是把话咽了回去,不敢透露半句。

天渐渐黑了。远处传来狼嚎和不知名的动物叫声,莼之紧了紧衣服,觉得山中的夜风实是冷澈入骨。心想若非自己莽撞,朱碧不会陷入如此险境,那魔族实在狡诈可恨,虽然未取朱碧性命,却又骗她吃下乌金丸,令其生不如死,简直比被直接吃掉她还要残忍百倍!也不知华阳真人能不能救得了她。又想起小元,不知道这小家伙现在如何了?为了救自己,它究竟用了什么与魔族交换?他们可会让它吃饱?会不会发现它滴血成酒的秘密而天天折磨于它?

要担心的事情太多,莼之深感自己弱小,心中憋屈,抬头望向天,大吼了一声。

第二卷 梦中不知身是客 四十三 身外草木皆有情

莼之站在门口发愣之时,天宝回了屋,把众人刚坐过的椅子一一摆正。

阿卉从前厅过来,说母亲让自己带天宝和莼之去睡房。“我们现在这所园子在鹊山山腰中间,叫鹊庐,房子分前后两座,前厅是无患阁,是给病人住的,不过爹爹一般不会把病人带回来,最多放在山脚哑叔那边几天,上次天宝哥哥住过的。来,穿过这个院子,就是咱们自己住的安泰阁了。”

阿卉抬起手来,打了个呼哨,空中飞来一只乌鹊,乌鹊的口中衔着一株发光的灵芝,芝上有九枚果实,枚枚发光,瞬间照亮了院子。

天宝是已经见过夜光芝的,莼之却是第一次见,他初时以为是造型奇特的灯,细看那果实的确是自己在发光,并不是内里点了蜡烛:“这是何物?”

“这是夜光芝。我娘不喜欢蜡烛的味道,我爹就专门回了趟茅山,在句曲涧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两株,移回鹊庄,种了两年才种成功呢。庄里现在都不用蜡烛。”

天宝赞道:“你爹对你娘真好。”

阿卉做个鬼脸:“我也这么觉得。可白阿妍觉得我爹没我娘长得好看,还说如果她长得更象我娘,一点也不象老白就好了。”

天宝笑起来。

莼之回想起刚见过的白家四口人,阿妍长得与白沐阳其实一点不象,不过她年纪尚幼,不如杜婉如身段修长曼妙罢了。倒是阿卉小脸肉嘟嘟的,一笑起来就是张嘴大笑,毫不矜持,与白沐阳十分神似。

走入天井,闻到一阵浓郁的药味,乌鹊飞到天井中间,照亮了一个石头砌的池子。池子里热气腾腾,阿卉骄傲地说:“这是正始池。是老白,不,是我爹倾毕生所学,配制灵药而成。老白说,修行的人泡一个时辰,可抵凡人修炼十日,我从小就泡的。”

天宝听得有这等捷径,心想华阳是真人,几个徒弟都这么厉害,鹊庄怎么会有事?白漪影定是乱说吓唬自己的,一颗心慢慢放了下来。

阿卉步履轻盈,走得飞快,很快把天宝和莼之带到安泰阁:“我娘说,怕你们俩不习惯,请你们睡同一间房,互相好有个照应。”

天宝嘴甜:“谢谢阿卉。”

阿卉又做个鬼脸说道:“嗯,其实吧,是因为房间不够。我爹实在太小气了,当年建这房子的时候舍不得多建几间。他说他的小气病是娘胎带来,没法子治的。”

天宝想笑又忍住了。莼之心想这阿卉的脾气和小元倒有几分相似,她们俩如果撞一块一定很热闹。想起小元,又暗暗叹了口气。心道这小妖怪对自己有情有义,或许自己应该留下来用心学习,将来才会有本事救它。

乌鹊飞到一间屋子前,停了下来,阿卉接过夜光芝,从斜背着的小包里掏了点什么喂给它吃,乌鹊吃了高兴地飞走了。

天宝由衷地赞叹:“阿卉,你能让小鸟听你的话,真厉害。”

阿卉笑嘻嘻地说:“是琪姑姑训练的。这么大的园子,不靠它们哑叔可忙不过来。进来吧。”

推开门,阿卉将夜光芝插在墙上,屋内立即光亮如白昼。屋子不大,收拾得干净清爽。陈设也很简单,不过一张圆桌几张圆凳,两张窄榻前各放了一个蒲团,想来是打坐用的。窄榻上各放了两套青布短衫,应当是白夫人为二人准备的。

天宝不迭声地谢谢阿卉,并把莼之想问的话问了出来:“阿卉,我们的师父——华阳真人,究竟是何路神仙?”

阿卉愣了一下:“神仙?他不是神仙。”

天宝不死心:“我过去走江湖的时候,听说真人两字不是一般修行人能当得起的,得道仙人才能叫真人。”

阿卉笑起来,歪着头调皮地问:“莼之哥哥,你知道真人的典故吗?”

莼之淡淡道:“道家高人一般称天师,但民间也把学识渊博的道家高人称为真人,指修炼成身心内外真如不二的人,不一定非得有神通。前朝把庄子、列子、关尹子皆封为真人了。”

虽然阿卉和莼之并无取笑天宝的意思,天宝还是闹了个大红脸。

阿卉见他发窘,说道:“我听我爹说,师祖虽然是凡人,但自幼颇有仙缘,与别的孩童不同,因此他的父母才将他送到茅山华阳门中修行,后来他刻苦修行,年纪轻轻就成了掌门人。这也算有点神通吧。”

天宝窘状稍缓,看看莼之,知道这个少年并无讥讽之心,而且他读过很多书。心中艳羡,见莼之心事重重,也就笑笑,不再开口聊天。

阿卉告辞后,两人各自拣了一张床,上床睡了。

天宝累了,很快入睡,睡得十分香甜。

莼之却怎么都睡不着,心里一直记挂着等天亮要找蓝拥雪和玉瑶问父亲和朱碧的事,想叫他们算算自己何时能报仇,怎么救小元,又想蓝夫人不喜欢小元,加之算卦会坏了神算子的性命,想来他们不会告诉自己。想得多了,更觉难眠。辗转反侧,听到身旁的天宝发出轻轻的鼾声,索性披上衣服,轻推房门走了出去。

风已住了。山中的空气十分清冽,头顶稀稀落落有几颗星星。莼之没有目的,借着微弱的月光在庄中乱走。

“嘿,小子!”莼之吓了一跳,见白沐阳在身后。

“睡不着?认床?”

莼之点点头。

“走,跟我去山下花圃。”

“这么晚还要去种花?”

白沐阳咧嘴一笑:“我园中有株奇花,必须此时浇水。”

“哦?此花定是十分名贵了。听说您是大夫,向来悬壶济世,这花能治病救命?”

白沐阳摇摇头:“这花什么用都没有。”

“什么用都没有?”莼之狐疑地问道。

“是的,什么用都没有,它就是一株花,很罕见的一株而已。可是,花花草草和人一样,都有存活在这世上的资格不是吗?我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快死了,我就带了回来,悉心照料。”接着,白沐阳的语气变得骄傲起来:“我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才摸清它的脾性。”

“花也有脾性?”

“自然有的。这世间万物,哪样没有脾性?违了脾性,便逆了天道。”

莼之点头,心想白沐阳这几句话倒是十分通透。

二人说着,已走到了山下,白沐阳抬抬看看月亮,回身压低了嗓子对莼之说:“时辰到了。你在这里等我。不要吵醒她。我悄悄进去浇水。”

第二卷 梦中不知身是客 四十四 同看漫天杨花雪

只见白沐阳果然蹑手蹑脚、鬼鬼祟祟走到花圃中去。借着月光,莼之见他取出一块白纱,轻柔地盖在一株植物上,从腰间取出个小葫芦,轻轻在纱上洒水。小心翼翼地生怕吵醒了这花儿一般。

莼之哑然失笑,植物再有脾性,又怎么会吵得醒?这白沐阳对花草象是对情人、儿女一般温柔,真是个花痴。

过了一会,白沐阳出来了,抹抹额上的汗,心满意足地轻叹了口气。

莼之微笑问道:“这花为何只能半夜浇水?”

“此花生在高山悬崖之上,性格温顺柔弱,却品性高洁。她名叫淑女花,你何时见过淑女大白天洗澡当众吃饭的?”

莼之哑然失笑,觉得他说话十分好玩:“花的性格……您是如何知道的?”

“我日日见它们,如同见熟人一般,怎会不知?”

“哦。”

白沐阳滔滔不绝地说:“此花生于高山之上,生性最高洁,空气不好,太冷太热,浇的水不是微凉的山泉水,浇花的人亵渎了她,她便宁死都不会开花。她若是不喜欢养花的人,枝条都会拉下来,浇水、养育、和它聊天说话儿的法子对了,才会长得精神抖擞。”

“那它快开花了?”

白沐阳摇摇头:“此花三年开一次,上次开是一个月前。”

“还要等上两年多才开花?这花极其美丽?”

“很普通。不起眼。”

“你这样浇花浇三年,只为了几朵不好看的花儿?”

“花草和人一样,没有贵贱之分。就象我治病救人,总不能长得漂亮的人就精心诊治,长相丑陋的就随便治治吧。何况它性子高贵,绝不低头,是花中龙凤。”

莼之听他说得有趣,大笑起来。笑罢又想,这人居然花这么多时间在一株很难照顾,又开不出美丽花儿的植物上,难怪华阳真人要批评他不适合当掌门人,但他着实是个性情中的妙人儿。

二人慢慢走回安泰阁。白沐阳接着问道:“对了,你是青云还是青玄?”

“我也不知道。没记住。”其实莼之是记得的,华阳说自己是小些的道童,叫青玄,只是他心中对此事存疑,对要不要留下来也没想好,便推说不记得了。

白沐阳说:“叫本名也挺好的。我叫你莼之吧。”

莼之点点头:“如此甚好。白庄主,”莼之犹豫了一下,问道:“我今天听了真人的话,始终半信半疑,真人说我的前世是观中道童,可是前世的事,谁会记得?”

白沐阳笑笑,说道:“师父不会骗你的。他自幼在茅山长大,品行端正,广得赞誉。有一年天下大旱,灾民无数,附近乡绅捐了大笔财物、医药和食物,交与他去乡下发放。下山时,他路遇饿虎拦路,为保赈济之物完备,不惜割肉喂虎,等到了山下,已失血过多,差点丢了性命,你说,这样的人会骗你吗?”

莼之见白沐阳语气诚恳、为人朴实无华,心想如此说来,华阳真人倒真是个高义之人,点了点头:“是的,这样的人不会骗我。那云瞳的来龙去脉您知道吗?要如何重炼?”

白沐阳道:“此事太过复杂,我只能简单说一说。云瞳是三界神物,能记录天下地下发生的所有事情,以维护三界正义平衡。各方势力经过多年考察寻觅,才一致决定把云瞳放在我们华阳观中保管。这也能说明,师父的人品世间罕见。”

莼之心想,华阳真人定是十分厉害,本领很大,各界高人才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放在华阳观中,可如果他这么厉害,又怎么会没保护好云瞳,让它被劈成碎片呢?

不待他问出口,白沐阳说道:“云瞳一事,十分蹊跷。当年放置云瞳的地方在百丈金坛内,非常隐秘,防护森严,除了师父和我们几个,谁也不知道在哪里。最直接毁了云瞳的法子是直接劈开百丈金坛,而要劈开百丈金坛,必须使用天剑门的无量剑,还要以华阳门独门功夫揭开金坛上的符咒,无量剑已失踪九百年,从未现身人间。而且当时师父在闭关,我们几个都在华山,世间根本没有能揭开符咒又拥有无量剑的人或妖魔。所以为什么云瞳会被劈成碎片,怎么劈的,谁劈的,至今是个谜。出事后,师父马上派出蓝师弟和玉瑶、朱师兄分头去找云瞳碎片,又派我在此地建了这鹊庄,准备等找齐了碎片后重炼云瞳。不过,此事难度极大,云瞳是天地至宝,各路妖魔,甚至人间的君主,人人欲得之,大家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莼之默默听着,突然问道:“若是没查清缘由,如何能保证重炼后,云瞳不会再次被毁?”

“师父早已秘密重建百丈金坛,并精心经营了十五年,如今的百丈金坛固若金汤。若云瞳能成功重炼,定能护它周全。”

莼之想了想,又问道:“鹊庄安全吗?”

“这是一块极难得的虚空之地,周围布满了结界,有妖魔靠近,结界外就会万雷齐发,将妖魔烧成灰烬。”

莼之心中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那个小魔头就混了进来……”

白沐阳苦笑道:“我也想不明白此事。后来师弟说他是魔王之子,法力比很多小仙都高。而且他太狡猾,化身为师父,趁中庄中有个空档,混了进来。”

“是何空档?”

“魔族的天敌是龙。”

“龙?世间真的有龙?”

“自然有的。庄中有一条龙,但是近日……”白沐阳欲言又止:“这些事以后再慢慢告诉你。”

沉默了一会,白沐阳突然站定,郑重其事地对莼之说:“师父肩负重任,因此常常忧心我不成材,担心我将来担不起掌门大任。可是相比修行,养花种草更让我快活,因此我花了很多精力和时间在花圃药圃中,而且,最重要的原因是,我学习法术毫无天份,我自己知道我是不成的,”他拍拍莼之的肩膀:“你天庭饱满,双目有神,学问智慧必好,好好修行,将来接手掌门之位比我合适。”

莼之摆手:“养花种草固然好,可你是大师兄,担任掌门是你的责任。就算你不想当,华阳门还有那么多师兄妹,个个都比我合适。”心中暗道,我施家与完颜亮有血海深仇,无论真人和你怎么说,我也是要去报仇的。自己父母的仇都报不了,谈何肩负天下人安危的重任?

白沐阳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说了句:“这些年来,师父忧思太重,四处奔走,没有教过我们法术,玉琪倒是聪慧过人,略有小成。但华阳门掌门之位历来传男不传女,师父找你们回来,也是这样考虑的,希望有人能继承他的衣钵,将华阳门发扬光大。其实人的一生中可以选择的东西并不多,每个人都有每个人命定之路,多想无益。”

莼之心头一震,心想这白沐阳看起来嘻嘻哈哈,实则内心清明,十分通透,又想,他的意思是我命中注定要肩负守护云瞳的重任么?真要如此,自己岂不是不能去报仇了?默默地不再说话。

白沐阳笑笑:“别想了,想也无用,回去睡吧。”

第二卷 梦中不知身是客 四十五 松林鹊声水连天

当夜无话。

莼之回房睡了没多久,天就亮了,玉琪在门外轻扣木门叫二人起床。

二人急急起来,天宝动作极快,麻利地收拾好了自己,抢先开门将玉琪引进来。莼之见他殷勤,低了头慢慢把床单扯平,将放在枕边的弹弓放入怀中,去把窗户推开。窗外空气清新,树木的清香随风而来,乌鹊在空中飞来飞去。

莼之深吸口气,精神为之一振。听得天宝在背后殷勤地搬椅子,和玉琪闲扯,顿了一顿,见天宝的床没整理,顺手帮他扯扯被子,拉平床单,才回到桌边和玉琪说话。

玉琪今天穿了件淡青色的衫子,粉黛不施。她的皮肤晶莹雪白,像要滴出水来一般,俏脸上黑白分明的眸子明亮清澈。

莼之心道:“美目盼兮四个字大约是为她造出来的。”

天宝跟玉琪回庄后,玉琪是易容的,当时她曾替他袪妖气,但灯光暗,又在疗伤,虽然距离近,也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此时他怔怔地端详着玉琪精致的五官,心想,这与自己在山道和密林上见过的黑衣姑娘完全是两个人啊。

玉琪见二人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大大方方道:“这便是我本来的模样儿。吃东西吧。”在桌前坐了下来,取出两株形如同人手的红色植物递给二人。

莼之脸红了,心想这玉琪生得钟灵毓秀,行事举止却如同青年男子一般大大方方,毫不扭捏,颇有丈夫气,奇的是,两种气质在她身上毫不违和,看着十分舒服。

莼之接过那植物,见它生得如同小儿手掌一般,皮肤肌理无一不象,甚至还有手指甲,逼真之极,奇道:“这是什么?”

“此物名为玄见果。食之于修行有益,我们都吃的。”

天宝用手抹了抹,一口咬下去,那玄见果甘美鲜嫩,又脆又甜,竟停不下口,于是不停地吃下去,边吃边说:“师弟快吃,这个果子真的很好吃。”

莼之见他吃得香甜,嘴角流出红色的汁液,仿佛喝了人血一般,觉得怪诞。将玄见果用袖子擦了又擦,才举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竟然苦涩无比,差点吐了出来。

玉琪见他表情怪异,微微一笑:“玄见果于修行有益,内心甜蜜者食之会觉得十分香甜,内心愁苦之人食之味苦。如果某日你食之无味,离化骨成仙就不远了。”

天宝问道:“那天天吃,很快就能成仙?”

“玄见果树一年长一片叶子,每长四十九片叶子才能开一次花结一次果,因此极为珍贵,虽然对修行大有好处,但数量稀少,因此偶尔才能品尝一次。你们俩运气好,正好昨日哑叔收了几个回来,我和白师兄都吃过,便让给你们了。”

天宝听完甚为后悔,心道不该吃那么快,应该慢慢品尝。

莼之心中感动:如此珍贵之物,玉琪和白沐阳让自己和天宝两个人吃,的确是把自己和天宝当师弟爱护了。于是忍住苦涩,默默不语努力吃完。

食毕,玉琪带着二人往山顶而去。

一路上空中都有乌鹊成群结队地飞来飞去,仔细观察,似乎七只一组,排列成队,井然有序。

“这些鸟好似在排队一般。”天宝上次进庄时是晚上,离开得又早,也是第一次见此情形。

玉琪道:“它们在播种、捉虫和洒水。”

天宝和莼之看得心旷神怡,赞叹不己。

“师父不喜欢有闲杂役人在庄里。鹊山一共三个大园子,不训练它们根本不可能照料得过来。即便如此,这些鸟也仅能负责种药浇花捉虫,日用之物均需定期到庄外购买。”

莼之心想:庄里定有秘密不能为外人所道。又想,若是自己能学会这驯鸟之术,那找完颜亮报仇岂不容易:“这鸟是如何驯服的?实是神乎其技。”

玉琪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和训练人差不多。不过多费些功夫。”

莼之觉得她的眼神通透,仿佛看透了自己所想之事,心虚地不再追问。

天宝心情愉悦,心想鹊山在外人眼中看来是神仙之地,现如今自己也是庄中一员了!这些天自己从一个假装赶尸的走私小贩,如同做梦一般,就到了这由乌鹊播种洒水的鹊庄中,现下正跟着一个神仙般的师姐去练功,实在是幸运之极!胸中生出自豪,昂首挺胸向前走。

玉琪体态纤细,身姿却潇洒,步履极快。天宝走惯山路,莼之走得有些吃力, 十分勉强才跟得上她。两人都走得热气腾腾,玄见果的好处显现出来,迅速地化成热量,在周身上下滚动,十分舒服。

三人向山顶攀爬, 渐渐听到鸟语,闻到植物的清香。走近一看,是一大片松林,穿过松林,又越过一个小山坡,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片壮阔无比的景色。只见初升的太阳从对面山峰探出头,给山峰和天上的云彩描上了耀目的金光。天上流云掠地,阳光闪耀,郁郁葱葱的松树林生机勃勃,树杆树叶都变成了金色,金灿灿地在清风中招摇。

松林边有一大片空地,目之所及之处,一泓碧水绿意幽幽,仿佛一位沉睡的仙子。湖面泛起薄雾,不知名的白色鸟类从湖面掠过,阿妍身着白衫站在湖边吹笛,阿卉仍是一身红衣红裙,坐在地上听姐姐吹笛子。笛声清幽,仿若天籁。

三人慢慢走近。一曲吹罢,阿妍回眸嫣然一笑。天宝心里泛起温柔的涟漪, 怔怔地看着阿妍,心道:“阿妍真好看。”

阿卉瞧见天宝呆若木鸡,捡起一片石块,迅速在细沙上画了一张脸。画中之人正是天宝,他眼睛正直勾勾瞪着前方,十分传神。阿妍瞧了,扑哧一笑。

天宝十分难堪,脸红红地低了头。玉琪用手轻轻一拂,沙地上的画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轻咳一声:“青云青玄,坐下来。阿妍、阿卉,你们到那边去用功。”

阿妍应了,带着阿卉走到离湖更近一点的地方,盘腿坐定,开始练功。少顷,额顶冒出缕缕细烟。

莼之听到玉琪这样称呼自己,心里觉得怪怪的,本想说叫莼之就好了,又觉得自己多此一举。

玉琪缓缓道来:“各门各派修身的法子十分多,有行气、导引、内观、存想、服食、辟谷、外丹、内丹等等,哪种最好最正宗,各门各派争论不休,已有数百年之久,尚未分出胜负。可是我想,大道至简,古之为道者,莫不为自然,世事无非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那么我们修行,也可以按这个法子,由简至繁。再按万物归三,三归一,二归一,一归道的法子,由繁至简,至极至反至顺后入道。”

莼之默默听着没说话,天宝听不太懂,但努力地想把玉琪说的每一个字都背下来,两个人都很认真。

玉琪又说,佛教有云,外息诸缘,内心无喘,心如墙壁,可以入道,我们也可取来一用。当下教了二人打坐呼吸,与天地共频的法子,嘱二人每日晨起即到湖边呼吸水气,吸收天地精华,持之以恒。

天宝脑中一会空空如也,一会胡思乱想,激烈地思想斗争:要不要把白漪影说的话告诉庄里的人,好提前防范?阿妍这时在想什么呢?

莼之心想,玉琪敢融汇贯通各派各教精华,大大方方说出来,单这份见识,已超过许多宗师了。当下由敬生畏,认认真真按玉琪说的心法打坐,可口中玄见果的味道仍在,十分苦涩。越想把思绪放空,越容易被干扰,脑中尽是旧时在中都与父亲相处的情形,间或想起小元的安危,想到在生死关头与朱碧相约来世再见,无力与焦灼感深深地笼罩了他。强行把思索拉开,却又想起白沐阳昨夜说的话,心想,若白沐阳所说属实,当时华阳在观中闭关,几个徒弟都在华山,那揭了云瞳上符咒的,会不会是华阳真人自己?隐隐觉得这个谜团里,可能藏着件极大的秘密。自己似乎被卷进了一桩大秘密中,这个大秘密定与华阳叫自己和天宝重回华阳门有关。

第二卷 梦中不知身是客 四十六 暗雨惊雷入鹊庄

过了两个时辰,玉琪唤几个人休息,莼之和天宝腹中玄见果早已消耗完毕。肚子饿了,咕咕声此起彼伏,阿卉听到,笑了半天。

阿妍有点不好意思,低头取出笛子擦拭,天宝又饿又窘,说:“师弟,我们到湖边去散散步吧。”

玉琪微笑道:“刚刚开始修行的道家弟子,都要过食物这一关的。阿卉,不要再笑了。”

阿卉吐吐舌头:“我来画画给你们看吧!”随手捡了根树枝在沙地上画画,她画得极快,莼之见她摹的是吴道子的《降魔盘龙图》,虽然是画在沙地上,却画得栩栩如生、吴带当风,龙须隐隐有苍劲如铁之意,不由暗暗惊叹,这小小女童画功如此精妙,不知是何人所授?

天宝未习丹青,却也看出阿卉画得不错,真心实意地赞道:“阿卉你真厉害。”

阿卉愈发得意,正要说几句,玉琪皱眉道:“这幅不好。作画之时除了用笔,还要用心了解画中事物的关系,胸有成竹,完全理解笔法之间的转换后才下笔。就算不一气呵成,也要笔断意不断。”

莼之旧日在家中也常习丹青,心想玉琪姑娘于丹青一术见识颇高,难道阿卉的画是她教的?又看了看沙地上的画,忍不住道:“除了了解画中事物的关系,还要了解笔墨与纸张的关系。阿卉还小,想来练字时间还不长。而且在这沙上画画,不比在纸上,很难苍润而不枯涩死板。但画成这样,我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阿卉听了,拍掌叫好:“莼之哥哥真厉害,把我想说说不出的话都说出来了。莼之哥哥你来画一个给我看。”

莼之道:“我的字尚可,研习时间很长,画画却很差。以后你画画,我题字是可以的。”

玉琪点头:“是的,阿卉你该先练字,字好了,水墨笔与那柔软的纸的关系才能理解透,画画起来自然事倍功半。”

阿卉忙站起身,向莼之行了一礼:“莼之哥哥,以后你就是我的笔墨老师了。”

天宝见阿妍也微笑地看着莼之,心中羡慕,忙转个话题问道:“天底下真的有龙么?”

“自然有的。”阿卉抬起头来,骄傲地指着面前的湖:“天目湖底就有一条小龙,是我从天山带回来的。娘说,很多坏人都想要龙脑,过几个月它就要正式渡劫成龙了,这段时间龙的力量是最弱的,而庄中人手不足不能保护它,所以娘给它喂了丹药让它睡觉,待时辰到了才唤醒它。”

莼之脑中一闪,白沐阳昨天说魔族怕龙,而那小魔头正是趁中庄中有空档混入庄中的,这空档定是指小龙在昏睡了。只是龙在昏睡,小魔头是怎么知道的?难道庄中有奸细么?在心中默数鹊庄中的人。

阿卉说着,树枝一转,寥寥数笔即画出一个小姑娘抱着条小龙:“我捡到它的时候,它还是个龙宝宝呢。娘说,等我生日时,可以把它唤醒,让我骑着它上天玩一趟。而且,魔族最怕龙,等小白渡劫成功,鹊庄就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了。”

天宝踟蹰了一会,问道:“我从没见过龙。我原来以为只有神仙才能养龙呢。”

阿卉笑嘻嘻地说:“我见过很多龙,但从来没见过神仙。世间龙这么多,若只有神仙能养,他们哪忙得过来?”

莼之望向碧绿的天目湖,淡淡道:“若世间真有神仙,为何有不平之事从不见神仙管?人人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为何我见到的恶人都活得好好的?若世间真有神仙,那战争和瘟疫中死去那么多良善孝顺之人,又如何解释?还有那些被奸人所害的好人,骨头在地底都化成泥了,坏人还活得开开心心的,这又是为何?”

玉琪认真地看了一眼莼之,心想这的少年不知受过什么委屈,竟这般愤世嫉俗?

阿卉得意洋洋的情绪被莼之几句话打断,十分不服气:“我娘说,世间万物守恒。人多时,神仙会想法子减少一些,比如派些恶人下凡,如果人太多了,来不及清理,神仙就会派大魔王下凡发动战争……”

莼之听得嗔目结舌,后背发凉,又觉得似乎有点道理,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山上突然刮起了大风,刚刚还十分灿烂的太阳不见了踪影。

众人抬头一看,天上乌云迅速汇集。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十分吓人。阿妍跺足道:“白阿卉,你又犯忌乱说惹祸。快闭……”

阿卉不服气:“谁犯忌了?”突然,一个极响的炸雷轰地把她身边的一棵松树劈开了。接着,炸雷一个接一个地在周边炸开,阿卉吓坏了,面色惨白,自己捂住嘴不敢动。

玉琪反应极快,站起来提着阿卉手臂向前跃去,轻呼:“你们三个跟上,快跑!”

玉琪轻身功夫很俊,迅速将阿卉和莼之、天宝往山坡上带。阿妍身若蛟龙,窜到前面,把山腰上的一棵树一掌劈断,树轰地倒下去,露出一个洞口来。

莼之和天宝气喘吁吁地向前跑,雷一个接一个地在四人身后炸开,在这电光火石之际,玉琪将阿卉一甩入洞,回身抛出一条白绫,卷起莼之、天宝两人,唰地扯进洞里。

雷声稀了。阿卉吓得脸色煞白:“不是说云瞳毁了么?”

阿妍瞪了一眼阿卉,轻喝道:“不要命了?还说!”

阿卉不敢再出声,抱膝坐了下来。

莼之心想阿卉为何会说起云瞳一事?难道有些事不能说,说了云瞳便会示警?可云瞳既然已毁,那阿卉说云瞳之事,是谁在炸雷警告?重炼的云瞳是不是没有原来的记录了?它有没有记录下究竟是谁揭了符咒,劈碎了自己?

过了一会,洞外渐渐亮起来,看来危机过去了。

众人松了一口气。

天宝紧紧抿着嘴,内心充满了不安。心想原来这鹊庄并不安全,难道白漪影说的是真的?

突然,一个巨响的炸雷劈在湖面,湖水翻滚起来,声音越来越大,阿卉尖叫道:“小白,我的小白!”

莼之和天宝向外望去,看到了一幅永生难忘的景象:一条白色的巨龙从湖面窜出,向天空扶摇而上,又怒吼着掉下来,压塌了一大片树木,它的尾巴受了伤,渗出蓝色的血来。

阿卉的泪水夺眶而出,不顾一切地奔出山洞,阿妍道:“危险!”

玉琪回头说:“你们在这呆着。”和阿妍追了出去。

天宝说了句:“阿妍,小心!”

阿妍并未回头,边跑边掏出颈上竹哨,拼命地吹。

莼之向外望去,那白龙倒下时压塌了数十株树木,龙血流出,把土地都染蓝了。天空中的乌云渐渐散去,东边青丘山方向却聚起一股黑气,卷起龙卷风,迅速逼近。

第二卷 梦中不知身是客 四十七 纫残补缀妙洗骨

此时在山腰的鹊庐里,白沐阳和杜婉如心事重重,嘱哑叔将师兄师妹请过来。

那日蓝拥雪和玉瑶到达后,白沐阳以一块万年寒冰制了一个冰盒,让神算子躺在冰盒里,又以大量蓍草编成被子,盖在神算子身上,暂时将其血脉命门封住,但这只是延缓了他向死亡迈进的速度,并未根治。

冰窖在无患阁下面,玉瑶上来的时候,眼睛红红的,显然刚看完儿子,又哭过了。神算子虽然已经被冰冻了,但看上去似乎仍然在衰老。婉如安慰她三年内不会有变化,玉瑶流着泪,对丈夫说:“我想以后在冰盒边睡,陪着算儿。”

蓝拥雪道:“我陪着你便是。”

白沐阳劝道:“那万年寒冰会将你二人身上血脉也冻住,实在不适合守候在旁。”

婉如见她痛不欲生,吞吞吐吐说,以前看到过几块残缺的龟片,提到过这种早衰病。

玉瑶大喜,问:“有说医治方法吗?”

“有是有。不过……”婉如看了一眼白沐阳:“龟片上说,要将病人身上的鲜血尽数放光,再输入九十九个初生婴儿的鲜血。”

白沐阳断然拒绝:“我知道这种方法。此法太过邪恶,以九十九条人命换一条,皆是我名门正派所为?”看了看蓝拥雪又看了看玉瑶:“纵使阿妍阿卉……”

蓝拥雪打断他的话:“师兄,不要再说了,我知道。”

玉瑶只是垂泪,不再说话。杜婉如问道:“蓝夫人,你可想过再生一个孩儿?”

蓝拥雪道:“再生一个,我们怕……”

众皆不语。

白沐阳慢慢说道:“人是天地间最聪明的生灵,因此寿命不长,总有郎中治不好的病。只有神仙,才能跨过生死。”

“跨过生死……”玉瑶喃喃道。

蓝拥雪知道妻子在想什么,轻轻握住她的手,问白沐阳:“难道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白沐阳道:“有。一千年前,乌灵宫曾有一门手艺,叫纫残补缀,可以将断臂残脚修补好。这倒没什么稀奇,稀奇的是可以将待死之人的骨骼拆下清洗,重新组装,要几岁便是几岁模样。”

玉瑶惊道:“真的么?”

白沐阳继续说道:“传说发明纫残补缀术的是个女人。她亦正亦邪,没人知道她的面目和名字。要不要救人,全凭她的心情。她还发明了乌金丸。对,就是朱碧被骗服下的那种。后来因为魔族占了她的乌灵宫,又用乌金丸控制了人界和妖界,导致天地变色、生灵涂炭,爆发了乌金战争,此人下落不明,纫残补缀术从此失传。”

玉瑶面上表情由惊喜变为失望,叹了口气。

蓝拥雪焦燥起来,道:“既然已经失传,师兄你还说这么多做什么?”

白沐阳举举手,意思是叫蓝拥雪稍安勿燥:“前几日,庄里来了位病人,我发现,她被人洗过骨了。”

“啊?!”蓝拥雪和玉瑶同时从椅子上站起来。

玉瑶急急问道:“无患阁里有病人吗?病人在哪?是什么人替他洗的?”

白沐阳摇头:“我不知道是何人替她洗的,病人不在无患阁,我让她住在药圃中了。”看看了玉瑶,小心翼翼地说:“这病人,便是堂庭山的玉婆婆。”

蓝拥雪和玉瑶这一惊非同小可,对视一眼,说不出话来。

谁知白沐阳接下来说的话,更让他们惊诧:“其实,我认识玉婆婆已经十四年,互通消息切磋医术,也已经有十三年了。”

此言一出,蓝拥雪和玉瑶更是面色大变。

蓝拥雪愤然道:“当年若不是此人勾引瑶妹的外公,令她外婆携家人愤然出走,路上遇到魔族,瑶妹又怎么会家破人亡?玉瑶玉琪两姐妹自幼便成孤儿,玉婆婆虽然不是直接凶手,却有莫大责任!白师兄你是知道这些原委的,为何还要和这妖妇交往?”

白沐阳轻咳一声,脸色尴尬。

原来玉瑶和玉琪是亲姐妹,是堂庭山玉家之后。她们的祖父玉辰君医术高超,救人无数,被世人尊为医神。玉辰君还年轻的时候,某天外出采药,从野外带回来一个奄奄一息的六岁女童。

玉辰君对女童悉心医治,过了没多久,女童就完全康复了。这女童十分美丽,自称父母都是山民,被强盗所杀。

她虽然来历不明,但着实聪慧过人,在医术上更是显出惊人的天赋和悟性,医术过目不忘,有时甚至可以发明新的验方,还能偶尔启发玉辰君。玉辰君十分惊喜,于是悉心教导。女童长到十八岁,已经读完了玉庭庄中所有藏书,比玉辰君亲生的儿子玉泽洋还要厉害得多,和玉辰君一起研究了很多验方,玉辰君把对儿子的热忱全部转到了她的身上。

她二十六岁那年,六十六岁的玉辰君休了夫人,娶她过门,将所有医书和珍贵药材、玉家全部秘方都交给了她。

玉辰君的原配妻子——玉瑶和玉琪的外婆,带着儿子、媳妇和两个孙女儿愤然出走,在路上遇到了魔族,路过此地的华阳真人只来得及救下七岁的玉瑶和刚出生的玉琪。见两姐妹无家可归,带她们回了华阳观,收为弟子。

玉瑶和玉琪两姐妹一直认为,自己和父母命运转变,罪魁祸首就是这个女童——现在人称医神的玉婆婆。

见白沐阳尴尬,杜婉如温柔地替丈夫解释:“十四年前,有天沐阳出门采药,遇到了一个身中奇毒的病人,沐阳使出浑身解数也毫无办法,眼见那人要命丧黄泉,一个路过的中年妇人指点了几句,竟将那人医好了。后来这病人便一直留在庄里。”见蓝拥雪询问的眼神,婉如点点头:“对,就是哑叔。”

玉瑶苦笑道:“想来,那妇人便是玉婆婆了?”

白沐阳面色有些不自然:“当时我并不知道她便是玉婆婆,她独自住在林中一间小屋内,待救活哑叔后,我上门拜访,与她交流悬壶之术,十分痛快。两年后她回了堂庭山,我才知道她就是玉婆婆。不过,不过,这时我已经习惯了与她讨论,于是常常用乌鹊与她传信,交流生僻病例。”

玉瑶知道白沐阳痴迷医学,他于医学正如师父如修道一般痴迷,当下点点头:“若我是你,大约也会这样。”

“多谢师妹大度。”

婉如道:“后来,沐阳与玉婆婆一同研究治疗早衰症,又怕你们知道了不高兴,更不敢说了。”

蓝拥雪不高兴地说:“她研究早衰症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白沐阳解释道:“行医之人,总是想治好天下所有病症,她应该没什么别的居心。我也没告诉过她,算儿得了这个顽疾。我是想,以我一人之力,断然不能治愈算儿,如果加上医神的渊博学识,大约还有希望,但我和婉如怕你知道了……”

玉瑶知道,白沐阳是怕自己知道治疗算儿的方案里有玉婆婆的功劳,自己会左右为难:“你也是一片好心。她,那个人,现在如何了?”

白沐阳说:“前几日,她从堂庭山传来讯息,说是中了毒,命不久矣。”

蓝拥雪道:“她是医神,天下没有她不会解的毒。”

婉如道:“我和阿妍去看了,发现她的确身中奇毒,已经不省人事。但同时,她的状况非常奇怪。”她看了一眼丈夫。

白沐阳接着说道:“她不仅中了毒,还被人洗了骨,但不知何故,身子洗骨成功了,头却仍是老妇模样,想来,想来这洗骨人技艺不精,害了玉婆婆,或者,玉婆婆是自己为自己洗骨,搞成这样子的。于是我便把她接了回庄,一为了救人,二也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出法子救算儿。”

蓝拥雪粗声粗气地问:“那师兄你为何前几日没说,今日才说?”

“因为我并没有把握。告之你们,不过徒添烦忧罢了。但今天早上,一批乌鹊从堂庭山过来,其中有一只,我确认是我养的,它的骨骼被人清洗过了。”

杜婉如接着说:“这只乌鹊本已十岁,目下骨龄只有一岁。非常健康。想来,有人在玉婆婆身上做了一次洗骨的实验,没有成功,但过了这些天,他在乌鹊身上再试,已经成功了。”

白沐阳缓缓道:“书上说纫残补缀术非常难学,学会之后可以令世间所有动物和人类重获新生。但学练纫残补缀术过程痛苦异常。要以特制药水浸泡手指数年,将手指拉得比常人长一倍以上,才可徒手拆骨。”

玉瑶道:“也就是说,只要找到这个手指比常人长一倍会纫残补缀术的人,算儿就有救了?”

白沐阳和杜婉如同时点头:“是的。”

蓝拥雪突然问道:“这人为何要洗这只乌鹊,还专程让它飞回鹊山?是想告诉你洗骨人已经重现江湖吗?”

白沐阳摇头:“我不知道。或许是炫耀,想要和我比试医术吧。”

玉瑶对白沐阳说道:“白师兄,烦你带我去看看玉婆婆和那只乌鹊。”

这时,山顶突然传来炸雷的声音和示警的哨声,众人面色均大变。原来这鹊山是华阳真人费尽心血才找到的一块虚空之地,又施法结了一个巨大的结界,庄内绝计不应该有雷鸣电闪,这太不寻常了。

第二卷 梦中不知身是客 四十八 龙血遍洒黑风恶

蓝拥雪第一个冲出门去,杜婉如道:“蓝师弟,这里不能离开人……”

蓝拥雪马上会意,迅速地退了回来。

杜婉如十分沉着,握了握玉瑶的手:“我和沐阳过去查看,你们在这里守着算儿和那件东西。”与丈夫匆忙出门,向山顶奔去。

山坡之上,阿卉三年前从天山带回的小龙已长成大龙,受了伤,蓝色的血流得到处都是。

传说天山玉龙是魔族克星,它的血更是疗伤圣药、成仙圣品,人妖两界无人不想生饮,少者可增百年功力,多者可羽化升天。龙脑更有起死回生的奇效,因此阿卉带回这小龙后,为避免灾祸上身,杜婉如思忖此地为虚空之地,妖魔族都进不来,于是设法令小龙沉睡湖底,想待它长大能自己保护自己后才唤醒它。现在看来,它是被雷从湖底炸出来了。

阿卉跪在龙躯边,早已哭成泪人儿。阿妍和玉琪正努力想在龙身上结一层结界,阻断气味外泄,无奈阿妍功力不高,十分吃力。

南边青丘山方向一股乌黑色的龙卷风正迅速地向此地滚动。

夫妻俩对视一眼,杜婉如祭出一道符咒,白沐阳与杜婉如同时拍出一掌,符咒轰地涨开,瞬间在山头结起一层结界,切断了正在向外传播的龙血的味道。那黑色龙卷风速度减慢,迟疑地在原地打转。

符咒虽然奏效,白沐阳却不敢掉以轻心,迅速查看小龙的伤处,抹上金桃胶止血,回身对妻子说:“尾断了,须静养三日。”

杜婉如抬头看看那股黑风,发现黑色旋风越来越细了。

玉琪和阿妍也看到了,以为黑风闻不到龙血的味道,将要离开,松了口气。

婉如突然大惊失色,道:“沐阳!”

玉琪和白沐阳同时望去,发现黑风细了是因为有一股不易被察觉的无色旋风正在吞食它。

阿妍和阿卉吓呆了:“魅影怪!”

魅影怪是魔族最重要的武器,魔王以上古神兽的血和人、妖、鬼心中怨气炼成,无色无形,在天地间不停打探消息,撷取魔王想要的一切。遇到有法力的妖或人,直接吞食下去,化为自己的功力,显然它们发现了妖气,吞食了下去。

眼见那黑风越来越细,魅影怪吞完那股妖气,肯定会到这山头来。如今虚空之境内有雷击,定是结界已有纰漏,玉龙又小,而且受伤昏睡无法迎敌,魔族随时可以攻入,鹊庄岌岌可危。

杜婉如与玉琪对视一眼,玉琪点点头, 将阿卉拉起,带她飞速返回到石洞里。

“你们几个躲在这里不要动。青云青玄,看着阿卉别让她出来。”

山坡下,杜婉如干脆利落地对丈夫说:“沐阳,我出庄去迎敌,你想法子把龙血的气味盖一盖。再把它移入湖中。”

白沐阳的手在抖:“你一个人迎敌实在太过凶险……”

婉如道:“你有别的法子?小白如今身形庞大,能拖一时是一时。”

“我们可以避一避。”

“我们都避了那样东西怎么办?”

白沐阳面色如土,不再多言。

“师兄,慢着!我有办法了!”玉琪快速奔向湖边:“婉如姐,来帮我!”

众人十分疑惑,几个孩子在洞内眼睛也不眨地望着她。

玉琪身形奇快,边奔边摘了几根树枝依次抛向湖面,身子轻盈地在这些树枝上一点,顷刻来到天目湖中。如大鸟一般向上腾起,轻喝一声,双掌击向水面,湖水被掌风击中,轰地拍上岸来。

婉如会意,也学着她的样子,将湖水拍上岸。

几个人齐心协力,很快将龙身到湖边的地全打湿了。

阿卉忘了哭泣,赞道:“琪姑姑真聪明!”

天宝看了一会,轻声问道:“师弟,她们是要将湖水引到龙的身边么?龙不是受伤了么,它游不动呀?”

莼之摇摇头:“不是。我想,她们会用……”

天宝会意,“冰!”三个孩子同时说出来。

坡下几人很快将湖水拍上岸,白沐阳从怀中掏出一个葫芦,婉如跃到空中,一边向下泼洒药粉在湿了的地面上,地上的水遇粉即凝,地面瞬间结了一层薄冰。

玉琪轻身功夫委实惊人,扑到龙身之上,轻喝一声:“起!”抱着龙躯往下滑。

白沐阳和杜婉如都在后面推,庞大的白龙动了一下,开始下滑,刷地滑到了湖边。

到了湖边,几个人都有些力竭,阿妍跃到龙首之上,推了一把龙角。

湖水泛起涟漪,向两边分开,龙终于入水了。

杜婉如奔到那被龙血染蓝的地上,将未被冰块盖住的蓝色土全部用衣服包起来,莼之、天宝和阿卉见了,从洞里跑出来帮忙,如法炮制,将土运到湖边抛入湖内。

还没做完,已听到结界砰砰被撞的声音,黑气已经完全不见,想必被魅影怪吃干抹净了。这结界遇到妖魔本应闪电行雷,将靠近的妖魔打得灰飞烟灭,不知为何完全没有动静,难道结界已经被破了?

情形危急,白沐阳急中生智,掏出怀中麻沸散,向被撞的结界之处抛洒,那撞击之声果然变缓,再过片刻,居然响起了鼾声,声音象一个壮汉的鼾声中夹着无数人在哀哀地哭,入耳令人极不舒服。

婉如抽出剑,阿妍取出笛子。白沐阳道:“三思啊夫人,只要开打,魔族马上会来,玉龙又受了伤正在昏睡,此地若是让魔族攻破,我们都担不起这责任!”

阿妍性子急,对父亲不肯正面迎敌十分不满:“白沐阳,那你说怎么办?”

杜婉如轻喝道:“阿妍,不许这样对你爹说话!”

阿妍一跺脚,转过身去。

玉琪道:“师兄说得对,一旦交手,就没有退路了。我去引开他们!”

从怀中掏出一匹纸马,口中念念有词,将纸马变成真马,跨上马背,绝尘而去。

过了一会,结界外的声音渐渐远去,想必是被玉琪引开了。众人均松了一口气。

莼之叹道:“这玉琪姑娘的才智、担当均有古风,是一等一的人才。若是男儿身,定是安邦治天下的栋梁。”

此时阿妍和母亲走下坡,天宝见到她湿衣服下曲线毕露的身体,浑身一热,面上一红,马上转过眼睛去,又忍不住偷偷再瞄一眼,再迅速转开。

莼之将他微妙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心中不齿,道:“袁兄,非礼勿视方是君子所为。”

天宝大窘。面上一阵红一阵白,讪讪地想扯开话题。想起白漪影的预言,向白沐阳叫道:“庄主,我有事对你说。”

莼之只当他故意为自己开托,鄙夷地走开。

天宝奔到白沐阳跟前,说:“我前几日在青丘听青丘王说了一句,说鹊庄将有劫数,会夷为平地。”看了一眼阿妍,生生将“白家大小姐将遁入空门,青灯古佛了此一生”咽了回去。

白沐阳刚经过一场大劫,心惊胆颤尚未平复。师父不知何时回来,庄内藏着两件干系重大的东西由自己守护,自觉肩头责任极重,此时听天宝这样一说,十分不悦,一改平日嘻嘻哈哈不正经的模样,板起脸来:“你这黄毛小子,休要在此胡言乱语!虽然那狐妖已逾九千岁,但再聪明的妖也比不过人!难道师父的预测之术还比不上它么?此处为虚空之境,有我等在此,怎么会有事?你再胡言乱语,我即刻将你赶出庄去!”

天宝脸红一阵白一阵,又窘又有点恼火。

第二卷 梦中不知身是客 四十九 露重风多世事奇

玉琪引开魅影怪后,回到庄内,见白沐阳、杜婉如、蓝拥雪、玉琪坐在无患阁的前厅,都没说话,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环顾四周,率先开腔:“这鹊庄本是虚空之地,为何今日阿卉在山上说云瞳的事,会引来雷击?和当年雷击万丈金坛的是同一个人吗?如果是妖族、魔族,他们怎么能调动雷公?还有,当年到底是谁揭开了华阳门人才能揭开的符咒?这么多年,我们连算都算不出来!”

这是华阳门最大的秘密,一直没有答案,也是众人心中最大的恐惧,从未有人敢说出来,今日玉琪重提此事,众人脸色同时大变。

白沐阳神色凝重,说:“刚才青云说,他在青丘宫听白漪影说,鹊庄将有劫数,会被夷为平地。我训斥了他。但是,今天庄中炸雷实非寻常。”

蓝拥雪和玉瑶自神算子病重后,按照师父的嘱托,已不再占卜。此时听玉琪和白沐阳说了这话,夫妻二人对视一眼,蓝拥雪从怀中取出三枚铜钱卜卦。连扔六次后,他和玉瑶的脸色都变得很难看。

玉琪见卜出来的是艮卦:“艮卦为终止之象,不知是说何事走到尽头?”

白沐阳道:“师弟师妹,别算了,除非重炼云瞳,否则我们永远搞不清楚,到底是谁、为了什么缘故劈碎了万丈金坛。我们已过了十几年平静日子,可最近同时发生这么多不寻常的事情,须打醒精神应付,不可轻敌。从明天开始,我要细查所有结界。明日就是花涧集了,现在庄中人多眼杂,为免生意外,婉如,你把哑叔和新来的两个孩子带出去逛逛吧。”

婉如点点头,又说道:“敌人不知是不是同一人。今天劈雷的,可能是冲那件东西来,也可能是为了灭掉华阳门,或许连朱碧在古墓中吃下乌金丸,支开你们师父,都是计划的一部分。”

蓝拥雪道:“如果这些都是计划好的,那这个敌人比魔族更善于算计,更为强大,那就太可怕了。”

玉瑶柔声道:“多想无益。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淹。白师兄,烦你先带我去看看玉婆婆和那只乌鹊。”

“那去药圃吧。”

鹊山地貌奇特,山上有湖有泉,泉水也有两股,一冷一热,粗细相同,从山顶向下流,直至鹊庐。白沐阳依冷泉建了无患阁给病人住,依热泉建了给家人住的安泰阁。又将冷热泉引向一处,在无患阁和安泰阁上面向阳处建了一个药圃。

药圃是鹊庐的禁地,除了白沐阳和华阳真人,其他人都没进去过。众人忧心忡忡来到门口,见那两股泉水流入花圃时不过四五岁幼儿手臂粗细,冷泉被引入各处灌溉植物,热泉在灌木丛中积成一个一丈见方的水池,十分隐秘。

白沐阳在水池的另一边开了一个小口,泉水自这个小口处流出去。因此水池中的水平线始终不变。

此时,这水池中的水已变成墨色,池中坐着一个双目紧闭,毫无意识的老妇人。虽然已经多年未见,玉瑶仍然一眼认出,池中那人,就是嫁给祖父的玉婆婆,是她害得祖母带着父母、自己和妹妹远走他乡,在路上遇到了魔族,几乎灭门。

此时玉婆婆面色惨白,满头银发。露在温泉外的头上挂着厚厚的冰霜。乍一看,象墨色的水面上浮着一颗被冻成冰疙瘩的头颅。十分骇人。

“这是石化大法么?”

白沐阳摇摇头:“石化大法是以功力将血脉冻住,渐渐变成石块。玉婆婆这种是中了毒,渐渐凝成冰人。两者症状相似但有细微区别,至于是什么毒,我闻所未闻,也毫无办法。玉婆婆来到庄上时,寒气已自脚底升至腰腹,人也没有意识。我将她放入这温泉,以泉水热力为她驱寒,寒气从头顶百汇穴排出,暂时护住了心脉。但能不能恢复意识,现在还不知道。”

蓝拥雪转过身去,玉瑶和玉琪上前查看玉婆婆的身体,果然是妙龄少女的模样。

看过玉婆婆,白沐阳又把众人带到了后山的鹊舍。

常见的喜鹊头颈背尾的羽毛是黑色的,身体的其他地方蓝、灰、白色相杂。通体纯黑的乌鹊为鹊山独有,是不是名医扁鹊培育的无人知晓。白沐阳来到鹊山后,除了和玉琪一道训练乌鹊播种、洒水、捉虫外,还花了一年的时间令母乌鹊与公信鸽配对,生出了一批会送信的乌鹊,训练它们专门在玉庭庄和鹊山之间往来。美中不足是这些小乌鹊寿命随父不随母,只有十一二年。这只被洗过骨的乌鹊已经十岁,相当于人类的耄耋之龄,这次从玉庭庄回来后,却散发着浓郁的青春气息,吸引了白沐阳的目光,发现了异样。

进了鹊舍,众人一眼认出了那只幸运的乌鹊,因为它体型是十岁的乌鹊,却毛光水滑,精气神十足。白沐阳将它腹部羽毛拨开:“这种乌鹊,每长一岁,腹部就多一圈花纹,三天前它出庄时有十圈,现在只有一圈了。体型也变小了,还有它的毛,小乌鹊的毛是灰色的,越长越黑,到十岁时已是全黑,这乌鹊的毛却是半灰半黑。”

“洗过骨,它应是灰色吧?”

白沐阳道:“我猜测,洗骨法是洗骨头,外皮和羽毛的变化是由内及外,逐渐变化的。”

玉琪脑补了一下神算子骨骼是小孩,皮肤是老人的样子,看看玉瑶,玉瑶的表情很怪,可能也正在想这件事情。

白沐阳指指乌鹊左足:“此处有一道极淡的疤痕,想必那人是从此处下刀缝补。”叹道:“若有人学了这门技艺专为世间女子洗骨,定会富甲天下。”

蓝拥雪道:“世间女子对外貌的追求原比男子疯狂得多。”

玉瑶不悦,轻咳一声:“白师兄,这洗骨之人是谁,你可有头绪?”

“洗骨人是谁我不知道,但我大致可以猜出他在哪里。玉婆婆是在堂庭山昏迷的,这乌鹊也是昨天放出去,经过堂庭山回到庄内,所以,洗骨人或许还在堂庭山。”

蓝拥雪和妻子对视一眼。蓝拥雪道:“那就去。”

白沐阳一愣:“你们要去堂庭山?”

夫妻二人同时点头。

“这一路十分不太平,而且,我担心这是个陷阱……”

玉瑶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师兄,你别再说了。我是一定要去的。”

蓝拥雪轻轻握住妻子的手:“你想去哪,刀山火海,我陪着你便是。”

玉瑶道:“如果是陷阱,算儿就托付给你们了。我夫妇二人绝计不会将敌人带回庄内。”

白沐阳叹了口气:“你们出庄前去药庐取些解毒疗伤药,再取些能对付敌人的毒药吧。”

玉琪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

玉瑶猜中妹妹的心思道:“玉琪,若是我没有回来,等算儿到时限了,你就将我们一家三口葬在一处吧。”

第二卷 梦中不知身是客 五十章 兰心蕙质云出岫

蓝拥雪和玉琪去堂庭山了。

玉琪心神不宁,扎到藏书室去查书,莼之和天宝在自己房中打坐了许久,饿得前胸贴后背时,阿卉终于来叫二人吃饭了。

见阿卉又带着自己往山上走,天宝忍不住问道:“阿卉,咱们是去吃午饭吗?”

阿卉点点头:“我们午饭是吃松果的。”

天宝和莼之对视一眼,肚子同时咕噜咕噜地叫起来。觉得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到了松林,远远望见阿妍正围着一株松树转动,她速度极快,又姿势灵动,动作飘逸优美,身上的裙裾轻摆,如同正在翩翩起舞的蝴蝶仙子一般。

莼之在金国见惯了将士们舞刀弄枪,金国女子虽然也喜骑射,但武功高的却不多,来到中原,连接见到朱碧、玉琪、玉瑶、婉如几位,此时见这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阿妍,似乎也身怀绝技,不由深深赞叹。

天宝看得呆了。觉得空气中弥漫着松叶的清香十分好闻,深吸了好几口气:“阿妍姑娘在练什么功?”

阿卉正要说话,一只小松鼠突然跳到她手上,它双眼亮晶晶的,十分活泼,跳来跳去,尾巴拂得阿卉手心痒痒的,阿卉被逗得格格笑:“她在练穿云飞波呢,这不是华阳门的功夫,是我娘教给她的。”

莼之和天宝一齐望去,阿妍正跃到松树顶上,在树梢上疾行。她速度极快,身姿优美轻盈翩然,衣袂飘飘如同唐代飞天图里的美人儿一般,松树却不甚晃动。

天宝仰着头想,仙女大概也不过如此了。

平日里内敛的莼之也忍不住喝了个彩:“这穿云飞波应当叫惊鸿游龙舞。”

阿卉骄傲地说:“姐姐现在练到第三重,等到第九重就可以真的穿云飞波了。”

天宝羡慕不已:“你是说,可以在云端穿过,水面上飞吗?”

阿卉做个鬼脸:“到那时我就可以叫姐姐装鬼吓人玩了!”

莼之微笑,觉得阿卉的性格清新可喜,浑然天成。

见众人来到,阿妍转了一圈,足尖在树上一点,就跃到了三人身边,莼之见她气不喘,身形稳,忍不住赞道:“旧时有诗云,‘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想来便是指的这门功夫了。”

阿妍也不扭捏,点头微笑道:“我也听过这诗。”

天宝读书不多,忙岔开话题:“这门轻功是不是世上最快的?”

阿妍摇头:“听说幽渺宫有门轻功唤作幽渺神行,比穿云飞波还要快上十分。”

“世上竟有这么快的轻功,那岂不是形如鬼魅?”

“传说幽渺宫主神出鬼没,快得不可思议,是以世间无人见过她的真面目。她使的便是幽渺神行,”将手中拎着的小篮子举到大家面前:“好了,别聊了,吃饭吧。”

莼之见篮内全是松果,有黑有绿,阿卉取了一枚绿色的,掰开来,取出几粒瓜子大小,晶莹剔透的松籽。

“这是什么?”

阿卉从姐姐手中接过:“我叫它绿小子。挺好吃的。”

莼之和天宝早上吃的玄见果早就没了,腹中空空,见了这等稀罕的午饭,觉得似乎更饿了。

天宝从阿卉手里取了一粒塞到嘴里,一种极刺激的冷感从口腔冲上天灵盖,一时说不出话来。

莼之见他表情怪异,迟疑了一会:“午饭就只吃几颗这个吗?”

阿卉见天宝和莼之的表情,笑起来:“只吃这个,但可以吃很多。老白说,吃上一千枚这种松果,顶人家练一年轻功。我和姐姐从小就吃的。”

天宝觉得舌头冷得要僵了,又不好当着阿卉的面吐掉,勉强说:“这能吃饱吗?”

阿卉指指到篮子:“还有果子呢。不够我再去摘。”

阿卉脚尖轻轻一点即跃上树顶,象阵风一样围着松树转了一圈,从树上噼里啪啦拍落了一堆松果。小小年纪轻功着实了得。

几个人找了块石头坐下来,天宝细心地用手拂了拂石块:“阿妍你坐。”

阿妍笑一笑,坐了下来。

莼之取了一个黑色松果,掰开外壳,发现黑色松果的外皮没有想象中坚硬,内里是果肉状,黑乎乎的,一口咬下,又酸又涩。还有沉重的松油味,难吃得马上要吐出来。

阿卉笑嘻嘻地看着二人:“你们刚吃不习惯,千万别吐。等我一会儿。”钻进松林,取了两朵绿色的花来。

莼之见那花儿十分漂亮,花瓣也晶莹剔透,有淡淡的松香味,笑道:“这又叫什么?绿美人?”

阿卉说:“不,绿阿卉。”

意思是自己是美人了。莼之和天宝都笑起来,天宝说:“这花儿不如小阿卉漂亮。”

阿卉道:“那就叫绿小卉好了。来,含着。”

那花一入口,口中又酸又涩的味道马上变得清凉无比,一股酸爽的滋味直冲天灵盖,整个人都精神了。

“我爹说,这种松树只在此处有,它结的松果和开的花也只在此处有。食之可化体内浊气,吃上几年,自然就会穿云飞波了。”

阿妍斯文地吃着透明的松子:“又吹牛,若是吃了就会穿云飞波,我就不用这么辛苦练了。你们别听她的。”

阳光从松树上洒下来,阿妍的脸仿佛在发光一般。天宝向阿妍望去,见她如玫瑰花般娇俏的嘴唇一张一合,竟然头晕起来,低了头去啃松果,不敢看她的脸。

阿卉不需要含花瓣,吃松子吃得津津有味,她吃得快,吃完就捡了根小树枝在地上圈圈画画,一会功夫竟把四个人的模样都画了出来,莼之探头一看,实在是妙致毫巅、笔笔传神。惊道:“究竟是谁教你画画的?”

阿卉努努嘴:“玉琪姑姑。她这几天画的那幅神仙图才真是惟妙惟肖呢。吴道子也比不上。”

吴道子被称为百代画圣。苏东坡曾说:“画至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事毕矣。”据说他在长安兴善寺当众表演画画时,长安市民扶者携幼,蜂拥围观,画至精彩处,人人惊叹。他擅长以状如兰叶的笔法来表现衣褶,画上之人有飘动之势,人称“吴带当风”。

莼之心想玉琪不过二十出头,画功再好,也不可能比吴道子强。哦了一声,并不接话,心中是不信的。

阿妍十分聪慧,看出莼之心思,说:“我娘说,玉琪姑姑是世间最聪明的姑娘。”

天宝忙点头:“你娘说的,肯定没错。”

莼之低头笑了一笑。倏地想起朱碧,不知她现在如何了?到了昆仑没有?

阿妍阿卉吃得快,莼之和天宝根本吃不下,午饭很快结束。阿妍拍拍身上的尘土站起来:“琪姑姑叫我下午带你们去火屋练功。”

阿卉骄傲地说:“我已经练到能躲十只烈焰鸟了,姐姐已经练到二十只了!”

“什么烈焰鸟?”

“一会到了你就知道了。走吧。”

阿妍和阿卉带着二人下山,来到山腰的一间石屋前。阳光在头顶跳跃,脚下只有沙沙的脚步和阿卉嘻嘻哈哈的笑声,美丽的阿妍就在眼前,虽然这路程颇长,天宝却觉得实在是太短了。

石屋由青石筑成,外墙沿雕的是常见的石瓶、寿石图案。并无什么特别。

阿妍站在屋前说:“火屋里有会喷火的烈焰鸟,进去后就把门关好,烈焰鸟很珍贵,跑了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们要想法子将桌上的石松果取来。”

阿卉做个鬼脸:“跑了我爹会揍你们,毕竟他是世界上最小气的人。”牵着阿妍蹦蹦跳跳地离开。

第二卷 梦中不知身是客 五十一 石屋烈焰火鸟亡

一进门,石门就呯地一响在身后关上了,两人眼前一黑,倒抽一口冷气,原来这石屋方方正正,并无窗户。屋内一丝光亮都没有,黑乎乎的好不瘆人。

天宝说:“师弟,这是叫我们瞎子摸象啊,你看到桌子和松果在哪了吗?”

莼之摇摇头,摸索着向前一步,还未说话,突然听到两声怪叫,屋子正中,轰地喷出两团火来。

借着火光,两人都看到了屋子中间有张石桌,桌上放着两个石雕的松果,桌子上方飞着两只全身火红的怪鸟,山鸡大小,连眼睛都是红的。想来就是阿妍说的烈焰鸟了,火正是从二鸟口中喷出来的。石桌和桌上的石松果都被烧得通火。喷出火后,二鸟落到了地上,依偎在一起。

天宝下意识地往比自己矮的莼之身后一躲。莼之没有动。

天宝有点不好意思:“吓我一跳。”慢慢走回来,与莼之并肩站在一起。

两个少年看着那怪鸟,天宝轻声问:“师弟,你有什么法子能取到石松果吗?”

“叫我莼之吧。”莼之慢慢说:“它们的脖子很短,脚也短,说明跑不快。但它们的翅膀很大,想必飞起来很快。我来试试。”

莼之脱下一只鞋,往屋顶一抛,怪鸟见空中有活动之物,齐向上飞去,轰地向鞋喷出火焰,鞋嗤地烧起来了,瞬间化为灰烬。二鸟十分兴奋,示威般冲着着天宝和莼之吐出火焰,吓得莼之和天宝紧靠墙壁贴着,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更别提去拿那松果了。

莼之道:“这两只鸟,是同飞同进的。我可以用石子打瞎它们的眼睛,但又怕庄主不高兴。”

“别打!你没听阿妍说,这鸟很珍贵吗?拿不到松果顶多被骂蠢,打坏了这稀罕鸟儿,说不定就要被赶出庄去了。”

莼之看了一眼天宝,心想这少年倒是十分精明。盯着烈焰鸟,轻轻往左动了一动。

两只火鸟相亲相爱地依偎在一起,一见莼之移动,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摆出戒备的姿势,动作一致,不差分毫。

“原来这火鸟见了活动之物才喷火,但我想,它总不能无穷无尽地喷。”

“你的意思引诱它们不停喷或者等它们累坏了喷不出火了再取松果?好办法!那咱们是分开走还是一起走?”

“当然是分开。”

“好,我走左边你走右边。来迷惑它们。”

“我不是这个意思,天宝你可读过《武经总要》?”

《武经总要》是宋仁宗命文臣曾公亮和丁度以五年的时间编成的一部规模宏大的兵书,莼之的外公是金国大将军,这些兵书,他自幼便读熟了的。可天宝并没有看过,心中自卑,口中却称:“读是读过一点,现下全忘光了。”

“《武经总要》里有圆阵和车轮阵,原理我们可以借来一用。”

“哦,什么原理?”

“车轮循环滚动的原理。”

天宝虽然读书不多,人却很聪明,马上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我们以车轮循环的法子对付它们?”

“是的。你看,这两只火鸟是一同行动绝不分开的,而且,他们只攻击活物,我们虽然只有两人,但也可如车轮一般,循环往复消耗它们的体力。”

“明白了。我先跑。我支持不住再换你。”

“今日先试探它们的实力,看能撑多久。”

天宝点点头:“我先来吧。”在地上慢慢走起来,火鸟的头果然随着他转起来。莼之站在原地细心观察。

天宝慢慢跑起来,火鸟果然也慢慢跑起来,待天宝快跑,它们开始展翅飞起来,对着天宝鸣叫。天宝跑得若离它们近了,它们就会弓起身子喷火。

莼之注意到,火鸟准备喷火时,先是头上冠子竖起来,接着眼睛发红,轻叫一声,开始喷火,火焰最远能烧到一丈,只要跑离一丈之外,便不会被烧到。但若是想抓住它们,必定会被烧到。

天宝沿着石屋跑了五圈后,后背已经湿透,有两次差点被烧到。两只火鸟却仍然神采奕奕。

莼之从地上站起来,冲火鸟把另一只鞋扔过去,火鸟果然上当,转头追起他来。

天宝长吁一口气,就地卧倒休息。他躺在地上,发现莼之消耗火鸟体力的法子和自己不同,他不象自己一直向前跑,他是扭扭曲曲地跑,跑出去几丈又退回去,边跑边观察火鸟,每到转弯处就向前猛冲,火鸟向前飞的速度很快,却因为脖子短,转头转方向并不方便,莼之转方向时,火鸟要好一会才能反应过来,被他耍得团团转,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有几次还差点撞到墙上。

莼之还伺机向上跳起,因为离火鸟非常近时,火鸟会喷火,可当它们喷出火来时,莼之已经落到地上了。等它们向下转头,莼之又已经跑开了。

天宝看着莼之,心情很复杂,既赞赏又有一丝妒忌:自己一直自诩机灵,但这个比自己小一岁的少年,似乎比自己聪明一些,最主要的,他读了很多书,比自己有学问。

莼之折腾了半天,气息明显粗滞,天宝休息够了,爬起来继续逗弄火鸟。他学着莼之的样子,按“之”字型前进后退,两只火鸟的动作越来越迟钝,连羽毛的颜色也没那么火了。莼之躺在地上微微喘息,眼睛却没闲着,目不转睛地盯着两只火鸟。

如此循环三次后,火鸟累得不行,天宝也学着莼之的样子引那火鸟喷火,火鸟的火一次比一次小,象是已经到了强弩之末,莼之突然从地上爬起,叫道:“小心!”

两只火鸟本来在石屋上方盘旋,突然冲着天宝俯冲下来,哇地一张嘴,喷出两股巨大的火龙,天宝没想到火鸟突然变化策略,跑是来不及了,胸中一静,心下这下死定了。

说时迟那时快,莼之一个滚地趟,抱着天宝就地一滚,滚出两丈去,火鸟双双哀鸣,口中各掉出一粒红色的小珠子,啪地掉到地上不动了。

天宝和莼之面面相觑。

“天宝,这鸟是被我们累死了么?”

天宝一屁股坐在地上:“这下完了,你出的这个主意……白师兄会不会把我们俩赶出去啊?那可如何是好?”

莼之也坐下来:“闯了祸,被赶出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见天宝一脸沮丧:“你放心,若白庄主追究下来,我一人承担便是。”

天宝有点过意不去,脖子一梗想说两人一起承担,想想阿妍美丽的面庞,又把话咽了回去,讪讪道:“那就辛苦师弟你了。”

莼之心想,若是白庄主怪罪下来,自己就找个荒山,打猎为生,努力练习箭法。待箭法练好,去杀了完颜亮,再给父母修座衣冠冢,守着他们的坟过一辈子便是。

两人忐忑不安地坐了一会,莼之起身道:“天宝,别在这里等了,去找庄主承认错误吧。”回头见天宝迟迟疑疑没动,捧起两只死鸟:“那我自己去吧。”

天宝见莼之独自向前走,背影十分瘦削,突然内疚:“师弟等等我,咱们一起去。”

第二卷 梦中不知身是客 五十二 晓看淬火映红霞

天宝走了两步,想起两只火鸟死之前各吐了一粒红红的珠子,回身拾起,握在手中,与莼之一起回鹊庐。

练功的石屋在鹊舍后面,走回鹊庐还有很长一段路,二人都没有说话,天宝紧紧地握着那两粒红珠,心想如果白庄主要救火鸟,可能要将珠子塞回火鸟体内吧?

此时已是夏末,天气仍然炎热,园中虽然有许多树木,天宝仍觉得很热,手心沁出了汗珠。莼之看他一眼:“若白庄主追究,我一人承担即可。”

天宝情绪复杂,看了看莼之,咬牙道:“我们俩上一世是同门,这一世又是同一天入庄,也算兄弟,自然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与你一同承担便是。”

莼之犹豫了一下:“若能一人承担便没有必要牺牲两人。若你能留下来,我希望你可以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我最想学的是蓝师兄和玉瑶师姐的占卦之术,若是我被逐出庄外,将来你学会了,能帮我算些事情吗?”

天宝并不想与莼之一同承担,不过面子上挂不住,才口不对心地说要一同承担,此时莼之这样说,他暗暗松了一口气,但又觉得让年龄比自己小的莼之一人承担责任十分不应该,内心纠结,手中珠子握得越发紧了。突然觉得手中剧痛,原来手中的珠子竟突然燃烧起来,在手心冒出火光,天宝哎哟一声,将手中的珠子扔了出去。

那珠子滴溜溜滚了出去,掉到地上。

“这,这是为何?”

二人对视一眼,疾步向前,蹲下身子去看,那两颗珠子静静地躺在草地里,仍兀自在冒火。

“这鹊庄,的确是处处透着古怪。”天宝嘟囔着。

珠子上的火渐渐熄了,两人谁都不敢伸手去拣。

莼之说:“这珠子可能遇水即燃。”心中盘算着,若是将这珠子穿在箭上,射入完颜亮口中腹中,他必死无疑。莼之盯着那珠子,见珠子不过小指甲盖大小,颜色象朱砂一般,极光滑。初看平平无奇,细细一看,珠子表面有光圈浮动,在阳光下似乎在流动变幻。见珠子上的火已经熄灭,莼之用袖子包住手,拾起两粒珠子往安泰阁走。

两人走到鹊庐门口,杜婉如正从屋内出来:“你们来得正好,正要找你们。”

莼之举起手中的鸟和珠子,轻轻说:“白夫人,我把烈焰鸟累死了,这是它们吐出来的珠子。”

婉如见天宝和莼之面上表情,笑道:“哑叔做了酸梅汤,刚刚冰镇好,进来一起来喝。你们师兄今天心情好,不会因烈焰鸟死了责罚你们的。”

莼之和天宝进了鹊庐,果然见白沐阳满脸喜色。天宝心想,早上山顶才被雷炸过,现在他还这么高兴,想来白漪影说鹊庄会被毁是假话。

莼之走上前:“庄主,烈焰鸟……”

白沐阳眼睛一扫,把脸一板:“你们两个小兔崽子,挺会花钱的啊,这鸟活的在花涧集上卖,至少要一百两银子一只!”伸手把珠子拿走:“现在只剩淬火珠,只能卖五十两一粒了!”

莼之和天宝见他并不在意,大大松了口气。

阿卉蹦蹦跳跳地进来了,她左肩上趴着一只小松鼠:“娘,娘,这只松鼠特别聪明,总来找我玩,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马立。将来出门我坐马背,它就威风凛凛地站在马头上。”

白沐阳哈哈大笑:“闺女,这名字起得不错,直观通透,简单粗暴。”

阿卉咧嘴大笑:“娘,你帮我给它缝件衣服吧!”

杜婉如还没说话,白沐阳道:“你娘哪有空,她明天要和琪姑姑一起带莼之和天宝到花涧集去。你去找姐姐缝。”

“琪姑姑出庄了!说是想到个能唤醒算哥哥的法子,她去取了。”

白沐阳皱眉道:“还有我不知道的法子?”转身对莼之和天宝说:“明天就是一年一度的花涧集,是江湖上最盛大的集会,你们去见见世面。另外,拥雪师兄和玉瑶师姐到庄外去接一个人,派乌鹊传了信,也是明天回来。回庄最快的路便是横穿花涧集,你们跟着婉如一起去接,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转身见阿卉扑闪着大眼睛望着自己,说道:“你不要假哭,你还是不能去。”

阿卉抱着松鼠看着白沐阳:“老白,你今天好象特别高兴,为什么?你已经查到雷击是怎么回事了吗?”

白沐阳笑而不语。

婉如嗔道:“你这孩子,不能这样和你爹说话。“

“那定是又种出什么新奇的花了?是什么,让我看看吧。”

婉如过来轻拍她:“好了好了,喝过酸梅汤就带两个哥哥去把烈焰鸟埋了吧。”

晚饭吃得很早,是在偏厅吃的,哑叔已备好了长条形矮桌,桌边放着蒲团,白沐阳和杜婉如也进来和孩子们一起吃。天宝和莼之学着众人的样子盘腿坐下。

和早餐、午餐相比,晚餐份量大得令人感动。但只有一道菜。

这道菜是一种黄色的蘑菇,每个人面前都放着一大盘,蘑菇每朵都有面碗那么大,散发着诱人的清香味。莼之撕了一条送到嘴里,惊喜得想叫出声来,因为蘑菇的味道鲜美异常,滋味绝妙。

阿妍吃得很斯文,阿卉吃得比姐姐还快。天宝在阿妍面前不好意思吃太多,莼之见大伙都吃得津津有味,心想白庄主精通医理,两个女儿小小年纪均武功出众,鹊山的食物吃了肯定延年益寿增强功力,更是食指大动,吃了不少。

杜婉如象看穿了他的心思,微笑道:“食用此物需运功化开,不宜贪多。”

阿妍阿卉吃完一朵果然便在桌旁盘闭目运功,待头上冒出缕缕白烟,才睁开眼睛继续吃。

白沐阳教二人以华阳门独有的心法将蘑菇化掉,莼之学得快,很快觉得神清气爽,通体舒泰,天宝因阿妍坐在一旁,杂念颇多,试了许久也无法凝神静气,睁开眼时,见到白沐阳正皱眉看着自己,低声与杜婉如说什么,显然是不高兴了,心里一格登,低了头不敢看他。

饭后,阿卉蹦蹦跳跳地把二人带到院中水池边:“爹说了,从今天起,你们俩每天泡两个时辰。”

阿卉骄傲地说:“正始池是我爹倾毕生所学,配制灵药而成,修道之人泡一个时辰,可抵凡人修炼十日,能去除杂念,凝神静气。我从小就泡的,听娘说,杂念太多的人,第一次泡会很不舒服。但必须要坚持下去。”

天宝想,把人的杂念都洗干净了,以后我见了阿妍小姐就不会胡思乱想了么?那成仙就容易了?隐隐觉得,没有杂念,当神仙也不怎么快活。

待阿卉转身,天宝和莼之慢慢脱了衣服泡下去,天宝跟父亲走南闯北,与一群粗豪汉子泡澡是常事,与莼之同池而浴,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莼之却全程皱着眉。

那水池不深,水温很合适。只是药味太浓烈,二人初时需憋气,泡了一会才慢慢适应。刚适应气味,慢慢地天宝又觉得水温越来越高,越来越高,烫得他叫出声来:“好烫!”

几乎与此同时,他听到莼之声音发抖,哆嗦着说:“好冷!”

天宝忍不住跳出池子,见莼之只说了那一句好冷后,再无言语,抱臂坐在池中,在月光下也能看出他嘴唇发乌,浑身抖个不停。

天宝愣了一会,又跨进了池内。苦笑道:“这鹊山的水啊,湖啊,云啊,松树啊,人啊,没有一样不离奇的。”

莼之冷得一直抖,紧闭着牙关不说话。天宝泡了一会,又忍耐不住,想爬出池子,见莼之冻得一直抖,道:“师弟,可能你身子弱,若真受不了,就先出去一下吧。”

莼之摇头:“我,我,还,还受,受,得住。”

天宝闭目泡在池中,脑中浮现出阿妍练功时的俊美丰姿,又想,我泡过的这池水,阿妍也是泡过的,不由心猿意马起来,身上骤然一热,池水一下烫得他再次叫出声来:“哎哟!”

杜婉如和白沐阳在二楼能看到水池,白沐阳道:“小一点的那个孩子背上有双鱼标志,是青玄无疑,大点的这个……身上既无印记,资质又差,杂念还这么多,绝不可能是青云,师父定是搞错了。”

婉如温柔地说:“你师父说他是,定有他的道理。”

白沐阳突然想起一事,嘿嘿笑了起来。

婉如道:“又发什么失心疯了?”

白沐阳说:“我第一次配好药方倒入正始池时,自己也下去试泡了一下。也是觉得很烫,当时,当时……”俯身在妻子耳边说了几句轻薄话,婉如飞红了脸:“孩子们都这么大了,你也不怕丑。”

白沐阳嘿嘿笑着:“你说,下面这小子在想谁?”

婉如想起日间见到天宝看大女儿的眼神,心中已明白了几分,心内隐隐有一丝忧虑,却怕丈夫又生气,轻描淡写说道:“若不是这些年世道不好,这孩子在家乡应当已经成亲了。他有可想之人,原属正常。”岔开话题道:“不知蓝师弟和玉师妹要带回来的人是谁?会不会就是那个洗骨人?”

白沐阳道:“只可惜云瞳毁了,不然现在就可以知道。真希望重炼云瞳能顺顺利利的。”

杜婉如突然脑中灵光一闪,隐约想到了为什么这个叫天宝的孩子身上并无华阳门人都有的双鱼标志。可那灵光只是一闪而过,转瞬即逝,她并没有抓住。

第二卷 梦中不知身是客 五十三 结缘今世来生因

在二楼的另一间房里,阿妍捧着本《莺莺传》在读,不知看到了什么,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阿卉正在画一幅美人图,已经画到了美人的眼睛,可怎么也画不好,气得想把笔摔了,突然见阿妍笑得高兴,撅嘴道:“姐姐你又看这种书。回头我告诉娘去。”

阿妍道:“这书中的红娘煞是有趣,我是想,如果家中料理家务的不是哑叔而是红娘该有多好。若当时娘身边也有一个红娘多好。”说完深深叹了口气。

阿卉不懂阿妍的心思:“为什么?”

“因为……跟你说你也不懂,你是个小傻瓜。”

阿卉不高兴了:“你才傻呢。老白说了,我长大后定会活得比你快活。”

阿妍冷笑一声:“象他那种快活么?他是快活了,可是娘快活吗?”

阿卉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歪着头问道:“娘怎么不快活了?”

阿妍岔开话题:“你在画什么?”

阿卉边画边说:“画仙女呢。成仙了想变成什么样就什么样,多好。姐姐,你看过这么多书,真的没有见到过脉望么?”

脉望是《天书仙卷》上记载的,说是古书中有种极微末的小虫叫蠹鱼,它若吃到书页上印的神仙二字,就变化成为“脉望”。找到“脉望”服了,当时就能脱胎换骨,飞升成仙。不过这种东西极难找,是以只在传说中存在。

阿妍翻着手里的书,漫不经心地说:“世上若是真有这种东西,吃了就会换骨成仙,哪还会有人刻苦修炼?”她翻着书,突然惊喜大叫:“啊呀,蠹鱼!书上写的是真的,我这本书上真的有蠹鱼!”

阿卉激动不已,抛了画笔:“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阿妍哈哈大笑,阿卉知道上当,扑到姐姐身上扭她。

天宝耳力极佳,隐隐约约听到阿妍的笑声,心神一荡,池中之水又是一阵发烫,不由得又惨叫一声。跳出池去。

莼之抬头看看天宝,心想这个少年真是太奇怪了,跳来窜去的。

二人又泡了一会,过了一会,阿卉下来了,兴高彩烈地展示成果给莼之和天宝看。二人忍俊不禁笑起来。原来她给小松鼠做了身小衣服,还缝了顶小帽子,用丝带拴在脖子下面,把松鼠装扮得十分滑稽。松鼠浑身不舒服,在她手心扭来扭去,小爪子在身上乱抓。

莼之道:“这么热的天,它定是热坏了。”

话音刚落,那松鼠从阿卉手中跃起跳到了正始池中。“吱”地叫了一声,扑腾了几下,然后在池中游了起来。

“哎!马立,你回来!”

两个少年被松鼠逗得大笑,天宝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小松鼠边游边在身上扒,扒了几下,衣服掉了。只留了个歪帽子在头上,十分滑稽。

莼之突然想起小元来,叹口气,伸手帮它把帽子摘了下来。

阿卉在正始池边蹲了下来:“把它递上来给我。”

小松鼠象知道阿卉的意图,不肯上去,在正始池内围着莼之绕圈。

天宝呆呆看着,心想若是阿妍姑娘也有宠物,派我养就好了。每日可以同她多说好多话。

“马立,你还游上了!我要下来抓你了!”

莼之心想,虽说阿卉还小,但若真要下来,男女授受不亲,自己或天宝岂不得娶她:“阿卉,这可使不得,我替你抓上来吧。”伸手去捞那松鼠,不料那松鼠极其灵活,身材又小,把个正始池搅得水花四溅也没抓到。

见阿卉嘟着嘴,莼之灵机一动,说:“这正始池,泡一个时辰便如练了十天半年功,这松鼠又吃过山上的松子,不知它能不能泡出轻功来?”

阿卉听了很兴奋,拍手道:“那我就有只穿云飞波鼠了!好,以后每天我都让它泡几个时辰,比你们泡得久。”

莼之道:“这么浓的药味,不知你的马立能不能受得住泡那么长时间。”

阿卉很骄傲:“当然可以。”

话音刚落,小松鼠呛了两口水,双眼一翻,两腿一蹬,晕了过去。

“哎呀,马立,马立,快把马立递上来给我!”

阿卉捧着松鼠马立去抢救了,天宝和莼之相视而笑。

“天宝兄,你过去走南闯北,可听过花涧集是什么?”

天宝在咬着牙忍受那正始池的热力:“我没听过。师弟,你不冷了么?”

“冷啊。”

天宝犹豫了一下,慢慢走到莼之身边,低声问:“师弟,你心中有何事?”

“……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每每想起一个姑娘,池中的水就会变得极烫,如果不想,便安然无事。我在想,泡这个药水,会不会让我们把心中所思所想所望之事,淡忘掉?”

莼之内心惊惶,觉得天宝说得有道理,嘴上却说:“不会的。道法有云,不忘初心,方得始终。这个池子应当是清除戾气,凝结真元的。”想起父母死因,心中一紧,一阵极冷的寒意骤然袭来,忙闭目养神,清除杂念,才慢慢缓和过来。心中也开始隐隐不安,要成仙的人,大约是要忘记人生的爱恨情仇的,可是,若是放下了,怎么对得起生自己养自己的父母?

天宝见他冷得发颤,表情异常痛苦,心想,师弟心中不知藏着何事,象是比我还难熬。

晚上莼之包在薄被里半天没缓过来,还是觉得冷。莼之闭目养神时,听到天宝说:“师弟,今天幸好有你护着我,不然我真的要被烤熟了。”

“这是应该的,你不必放在心上。”

天宝幽幽说道:“有一年我和父亲路过黄州,那里流行吃一种烧猪肉,叫东坡肉,特别好吃。我一直想再去黄州吃一次,你扑上来救我之前,我在想,乖乖,一会可以自己吃自己的东坡肉了。”

莼之哈哈大笑,觉得身子不那么冷了,心想这个土里土气的少年也挺有趣的:“据说,过去宋人,不是,过去黄州的老百姓是不大吃猪肉的,苏轼发明的东坡肉香糯诱人,他将做法告诉黄州百姓后,满大街都是东坡肉,异乡人到了黄州,都要试上一试的。”

天宝黯然道:“是的,我父亲也很爱吃。可惜,他再也不能起身带我去吃肉了。过去我父亲活着的时候,常常责骂我,他被人害死后我才明白,原来被他责骂狠打也是一种福气。总好过现在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世上游荡。”

这番话一下触到莼之痛处,他觉得胸口一阵发紧,张了张嘴,道:“我父亲也是被奸人所害。”

于是两个少年说起各自少时经历和这几年的遭遇,莼之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只说父亲原来做官,后被奸人所害。天宝不好意思说自己和父亲扮赶尸走私,只说自家做小生意,在路上被强盗打劫,导致天人相隔。

故事不全,情感却是真的,两人相互唏嘘不己,聊至半夜,已觉惺惺相惜。

天宝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又大又圆的月亮,突然说:“师弟,咱们现在都是苦命的孤儿,不如结为兄弟吧,在这世上,也算有个亲人了。”

莼之犹豫了一下,想起上次结拜的义弟是金国太子完颜光英,他现在已变成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了,实是造化弄人。

天宝十分敏感,见莼之半晌不语,以为他是官宦子弟瞧不起自己,道:“我开玩笑的,你别当真啊。”

莼之过意不去,忙从床上起身:“走,到园中去。带上,带上,这里没有酒,带上水吧。咱们今日就以水代酒,滴血为盟,结为兄弟。”

二人来到园中,天宝见夜色极美丽,突然来了兴致,轻轻哼唱起来。

天宝不知他唱的是何处的民歌,只觉得他的声音十分好听。

过了一会,两个找到一块空地,正准备对着月亮起誓,突然听到听到一声娇喝:“什么人?”

两人吓了一跳,见阿卉捧着马立笑嘻嘻地走了过来:“天宝哥哥你歌唱得不错嘛,你们俩鬼鬼祟祟的干嘛呢?”见地上插了三根香,拍手道:“我知道啦,你们在玩结拜!怎么不叫上我呀?”

莼之道:“这么晚你怎么还没睡?阿卉,你快回房吧。”

“我刚把马立救过来,想带它吸点月华。我不回房,我要看你们结拜。”

莼之道:“别闹了。”

阿卉眼珠转来转去,突然说:“哎,你们结拜没酒怎么行?书上说要滴血酒的,不能用水。”

莼之十分诧异:“这庄中是清修之地,怎么会有酒?”

阿卉狡黠地一笑:“我们庄里有个大酒鬼你们忘了?她房中全是好酒。”

天宝大喜:“那你快去偷,不,取来吧。”

莼之好久没喝过酒了,听到好酒二字,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

阿卉突然说:“我去拿酒是要冒风险的,可你们没酒又不能结拜,不如这样吧,你们带我一起结拜,这样你们多个妹妹,我多了两个哥哥了!从此我们几个要以吉凶相,相,相……”

“相”了半天没说出后面的话,想必是忘记了。

天宝插嘴道:“吉凶相照、祸福相依、死生相托。”

阿卉拍掌道:“对对对,就是这几句话!你们同意让我一起结拜吗?”

天宝道:“我没意见啊,师弟你呢?”

莼之知道阿卉贪好玩,心中喜爱阿卉的天真烂漫,却又觉得与阿卉结拜十分不妥。阿卉见莼之犹豫,道:“我先去拿酒,你慢慢想啊。”

过了一会,她满头大汗捧着个葫芦和三个碗回来,给天宝和莼之一人倒上一碗,又给自己倒了一碗,捧着碗眼巴巴地看着莼之。莼之哭笑不得,又觉得这小小女童着实憨萌可爱,叹口气:“好吧,就一起结拜。”

于是三人行了拜月滴血结拜之礼,按年龄大小结成了异性兄妹。相互约定从此吉凶相照、祸福相依、死生相托。

莼之交待阿卉:“三妹,这是我们三个的秘密,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阿妍姑娘和你父母,人前仍叫我们本名吧。”

阿卉道:“知道了,放心吧!”蹦蹦跳跳回房去了。

第二卷 梦中不知身是客 五十四 久别重逢沧海事

这晚天宝和莼之都睡得不够,但天一亮,莼之便起身整理房间了。他自幼锦衣玉食,极爱干净整洁,遭逢变故后,学会了亲自动手,一切也要干干净净。倒是天宝,跟着父亲走南闯北,生活得粗糙,虽然是他手脚勤快,毕竟不如莼之讲究。于是莼之通常在整理完自己的床后,帮他把床铺再拉扯一下。久了,天宝都惯了,有时被子也不叠,直接就让莼之整。

过了一会,哑叔送来两身灰色衣服,有点大,莼之见款式和哑叔身上穿的一模一样,心中有点不舒服。

天宝却完全没有反应,还挺高兴:“赶集还有新衣服穿!”

莼之边擦桌子边冷冷说:“给你一身家奴的衣服也这么高兴。”

天宝看他脸色不好,不再说话。眼睛余光瞟到哑叔,觉得他被莼之的那句家奴说得有点不高兴,过去拥着哑叔的肩膀:“我喜欢。我觉得哑叔穿灰色挺帅啊。”

那哑叔满面皱纹,每一条都刻着“愁苦”二字,和帅字差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也知道天宝故意逗自己开心。笑笑走了。

两人换好衣服,见门口已经备好了马车,拉车的是天宝骑过的黑马和另一匹白马。

黑马见了天宝,咧嘴一笑,天宝上次骑它吃过苦头,此时见它得意,心里嘀咕,面上仍是笑嘻嘻的,摸了摸它额上的白毛。

两人一掀帘子,见婉如也穿了一身一模一样的衣服,心中疑惑。

婉如笑道:“所有参加花涧集的人,都要穿这身衣服,因为市集上什么人都有,主办的花家为了维持三天的正常和平交易,要求参加者都身着不显露身份的衣裳。穿上这身衣服,意味着同意遵守花涧集的规矩。”

莼之这才明白白家并没有把自己当下人的意思,面上微热。天宝瞧着他,轻轻一笑。

那马车十分奇特,十分狭长,不过三尺宽,却有丈半长。里面摆着几个长形箱子充作座位,箱子和箱子之间距离很近,刚好放脚,几个人进了马车面对面坐着。哑叔的驾车技术很好,坐在车里看不到外面风景,但能感觉速度很快,瞬间出了鹊庄。天宝听到呼呼风声,掀开窗上的帘子往外一看,原来马车走在山路上,一边是悬崖,另一边是万丈深渊。而哑叔还一边赶车,一边不时从腰间取下葫芦喝上一口,吓得忙闭上眼睛放下帘子。

“白,白夫人,哑叔喝醉了能赶车吗?”

杜婉如神态自若:“能。”敲敲对面的箱子:“白阿卉,里面闷不闷?”

就听到阿卉格格的笑声:“谁坐在我上面?让一让,让我出来。”

莼之听到声音是从自己身下的箱子里传来的,吓得忙站起来,阿卉果然打开箱盖跳了出来,小松鼠马立正趴在她肩上。

阿卉腻到杜婉如身边:“娘,你怎么知道我在车上?”

婉如伸手替她理了理头发:“你每年都吵着去,你爹每次都不同意,独独今年你没大吵,早上又没起床,我就知道你打主意要混进车里了。”

阿卉吐吐舌头,在母亲身边坐好:“我爹实在太小气了,生怕我花钱,我又不是姐姐,才不会乱花钱呢。”掀开帘子让松鼠看:“马立,很高是不是,你怕不怕?”

那松鼠又被穿了一身灰色的小衣服,十分搞笑。

婉如道:“这么大的丫头了还这么贪玩。你去看看热闹可以,不要惹祸。否则,后果你是知道的。”

“知道啦。规矩我记得非常清楚。要不我来告诉天宝哥哥和莼之哥哥吧。”

婉如拍拍她的头:“好了好了,还是我来说吧。”转向天宝和莼之:“花涧集是一个集市,每年举行一次,每次三天。由陌上花家主持,已延续三百年。交易的货品不是寻常人间能见到的东西,在这三天,人、妖、魔三界无论有何恩怨,都要放下,各取所需,等价交换。若有需要仲裁之事或争斗,花家会出面解决。”

莼之忍不住问道:“那花家的功夫是天下无敌的啰?”

婉如摇摇头:“不,花家不靠功夫。”

“那,那如何解决争端?”

阿卉嘴快:“花家靠的是祖传神弓。若有争斗,只要祭出神弓,神弓自会将失德之人射得灰飞烟灭。”

天宝惊道:“这么厉害?”

莼之心想若这神弓放到人间,人间就不会有坏人了:“真希望有机会见识神弓的神奇力量。”

几个人说些闲话,阿卉十分兴奋,叽叽喳喳问个不停:“娘,你在花涧集上见过的最奇怪的东西是什么?”

“墓地。”

“墓地?哪的墓地?”

“那时我年纪还小,你外公带我去花涧集买剑,就看见有人围着一个摊子,说是有人卖墓地。挤上前一看,摊子上摆了一个斗大的桔子。”

“桔子?”

“卖东西的人指着那桔子说,那就是他卖的墓地。要价百万金。”婉如摇摇头:“很多人围着看,但并没有人买,也没有人肯以家传绝学更换。”

莼之默默听着:原来还可以以功夫换商品。

“后来呢?”

“后来听说,那人卖给了陌上林家。林家并没有付百万金,而是以交换的方式,换了那个大桔子。”

天宝听得直咂舌。

阿卉托着腮:“桔子为什么是墓地?林家用什么东西换了那桔子?”

杜婉如道:“我也不知道。”

莼之默默想了一会,说:“前朝宰相牛僧孺曾著《幽怪录》,里面说了一个巴邛人的故事,说他家里有个桔园。有棵老桔树上长了两个大桔子,剖开后,看到每个桔子里面都有两个鬓眉皤然、肌体红润的老叟相对而坐,正在下象戏,也这是后世称象戏为‘桔中戏’的原因。后来,其中一个老翁说饿了,要吃点龙干肉,从袖子里抽出一根形状象龙的草,一块一块割着吃,那草还边割边长,吃完后,老翁含了一口水喷那草根,草根随即化为蛟龙,四个老翁乘坐在上面,蛟龙脚生风云,腾空而起,上天去了。”

婉如道:“你的意思是,这个桔子……”

莼之点点头。

阿卉兴奋不已:“和修仙有关!如果是墓地,那是说,人死了放进去,可以尸解成仙?可是桔子这么小,要怎么把人放进去?”

莼之问道:“那林家买了这桔子后如何了?”

杜婉如摇头:“不知道。林家一向神秘,极少行走江湖,买了那桔子后,这么多年,真的没有他家的消息了。”

莼之道:“或许真的都修炼成仙了,或许和他们被换走那样东西有关。”

阿卉突然跳起来,抱住莼之的手臂摇了一摇:“莼之哥哥,你真聪明。”

莼之闹了个红脸。天宝见这情形,面上微笑,心里却有点异样的感觉,心道莼之读书多,果然比自己更讨人喜欢,不由自主想到,若是阿妍喜欢上他就糟了。

婉如轻轻在阿卉头上一敲:“女孩子家,这象什么样子!”

阿卉吐吐舌头。缠着莼之:“莼之哥哥,你还看过什么有意思的书?”

莼之道:“我自幼被父亲和外公寄以厚望,别人家都是请一个先生,至多加一个武术教头,可我有四个。其中一个先生很有趣,他喜欢读这些杂书,房中都是。我便也读得很杂。”莼之想起过去的时光来,心底又是一阵绞痛。扭了脸去看窗外,掩盖面色。

天宝听他这样说,想起自己小时候常被父亲责打,认识的为数不多的字还是在村里一个落魄秀才家帮工,他断断续续教的。心中五味陈杂,一阵心酸,低头去逗小松鼠。

婉如见二人脸色,岔开话题:“一会在花涧集上,你们可以去逛逛,我接到玉瑶阿姨了再一起回去。”

阿卉又跳起来,在母亲脸上亲了一口:“娘,你真好。给我点银子吧。”

婉如嗔怪地说:“你这小丫头。”从怀中取出三封银子,递给三个孩子:“青玄青云,你们也带点银子,看到喜欢的小玩意儿,也可以买回来玩。但有一条,魅影族的东西不能买。”

天宝问道:“魅影族?是上次在后山挡的那些?”

阿卉直摇头:“他们好可怕,无影无形,穿上衣服后,只有衣服在走!”

天宝道:“那不是鬼么!”

“不是鬼,鬼是只有中元节才能出来,也见不得阳光。魅影怪是魔族最重要的武器,魔王以上古神兽的血和人、妖、鬼心中怨气炼成,虽然他们怕火和龙,但他们无色无形,射不中打不着,很难对付。”

正说着,马车突然一颠,两匹拉车的马齐声嘶鸣,阿卉揭开帘子一看,尖叫道:“娘!”

婉如望了一眼车外,面色大变,跳出车去,铮地拔出剑来。

天宝和莼之也跟着下了车,一望之下,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莼之更是差点叫出声来:在马车的前方,一辆金光灿灿的马车在半空中飘浮着,八件灰色衣服也飘在空中,显然就是婉如说的魅影怪。他们身上套着缰绳,承担了拉马车的工作,马车上坐着一个身着灰衣的小男孩,正是前几日假扮华阳真人,想把阿卉抢走的魔族小男孩。他的手里抱着一只毛绒绒的小狐狸,小狐狸脖子上挂了个玉牌,它眼睛亮晶晶的,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莼之,眼中滚出泪珠儿来。

莼之失声叫道:“小妖怪!”

第二卷 梦中不知身是客 五十五 长恨春归无觅处

那男孩摸着小元,皱眉道:“它是妖怪。可是你不能直接叫它小妖怪,它有名字,它叫小元。”

小元趴在小男孩怀中一动不动。它深深地看了一眼莼之,闭上眼睛,象是要睡着的样子。

莼之心里很难受,不发一言,心想我能用什么换到它的自由?

那魔族小男孩向阿卉挤挤眼睛:“小妹妹,你想不想坐金马车?”

阿卉大声说:“不想!”

“你们都回车上去。”杜婉如将车上布帘放下,对阿卉说:“你别出来。”

走上前去,仰头对魔族男孩说:“花涧集市举行的三日内不得争斗,这规矩你们魔族应当也是懂的。”

小男孩呵呵一笑:“此处离花涧集还有一百六十七里路,根本还不到花家的势力范围。再说,若非因为买卖货物动粗,花家才不会管。”

杜婉如知道他说得有理,嘴上却说:“花家无情箭最公正,可不会不管。”

小男孩轻笑一声:“阿姨,你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这么天真。阿卉,你想不想坐金马车?我这里有一种很好吃的糖,你想试试吗?”

阿卉在车中大声道:“我不想坐金马车,我自己家有马车,你快走开!”

小男孩笑道:“人类真是有趣,特别是小孩子。阿卉,你娘打不过我的,如果想活着离开这里,你只须告诉我一件事,我马上放你们走。”

阿卉小孩儿心性,一掀帘子跳下车来。莼之马上跟着下车,天宝也跟着下来了。

那通人性的黑马见状,往前走了几步,挡在阿卉面前。阿卉人矮,只到黑马的肚子,轻声道:“黑叔,我没事。”黑马这才让开。

婉如按住剑,暗暗戒备。莼之站在阿卉前面,天宝见状,也站上前去。

阿卉拉着莼之的手,对着小男孩眨了眨大眼睛:“什么事?”

莼之心想,这魔族小男孩定是想知道上一次他扮华阳真人,阿卉是怎么知道的。

天宝却想:“他定是想知道鹊山的秘密。”

小男孩笑嘻嘻地说:“你猜。”

阿卉眼睛转了两转,面上一松,说:“我知道了,你想知道上次你扮祖师爷爷哪里扮得不象被我发现了?”

小男孩点点头。

阿卉道:“我说了你真的会放我们走?”眼睛望向母亲。

杜婉如不知小男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向前一步,道:“阿卉,回车上坐着。”

小男孩看出母女二人心思,哼了一声:“我金鹏说过的话,什么时候不算数过。只有你们人类,才出奸滑狡诈,喜欢出尔反尔。”

众人心头都是一震,阿卉道:“这很简单。我拿了个勾桃过去你没吃。”

“华阳真人不是不吃这些东西么?”

“你是说了不吃,可是你看桃子的眼神很象我爹看见金叶子的样子,那种喜欢是藏不住的。然后莼之哥哥吃的时候,你轻轻抿了一下嘴。但这都不算什么,最主要的……”

“还有什么?”

“祖师爷爷喜欢熏香,他身上总是有股淡淡的沉香味道,可是你身上的是狐狸味儿。”

金鹏恍然大悟,在小元背上轻轻一拍:“原来是你出卖了我!今天回去就把你的皮剥了。”

莼之忍耐不住,大声说道:“你把它放了,把我的命拿去。”

金鹏邪魅地一笑:“我偏不拿你的命,也不放它。你要怎么办?”

莼之内心如焚,眼圈红了,望向小元。小元大声说:“魏富贵,我很好。你放心。”

众人见这小狐狸居然会说话,均吃了一惊。阿卉看看手中的马立,心想,一会我得问问莼之哥哥怎么教会小家伙说话的。

金鹏突然一抬手,几个魅影怪向上飞起,金马车骤然升高,莼之还没反应过来,金鹏已将小元抛了下来。

几个人没料到这变故,小元惨叫一声,莼之泪如雨下,大叫一声,冲上前去。婉如飞身向上,想接住小元,那金鹏却又一挥手,一个身着灰衣的魅影怪从半空中把小元捞起,送到金鹏手上。

金鹏哈哈一笑,向众人招招手,金马车急速驶走。

莼之立在原地,脑中全是金鹏的笑声,不由泪流满面。

天宝见莼之哭得十分伤心,过去搂着他的肩膀:“师弟,别哭了,咱好好学,练好本事,将来去把你的宠物抢回来。”

“它不是宠物,它是我的朋友。它是对我最好的朋友,它救过我。”

阿卉见莼之伤心,扁着嘴说:“莼之哥哥,你别哭了,你哭得我都伤心了。”

婉如摸了摸阿卉的头:“傻丫头。”

几个人上了车继续向前走,各有心事,闷闷地没人再说话。

婉如淡淡道:“青玄,人人都说命运命运,你可知道什么是命运?”

“命运便是人一生不能所及不能控制的……那些事情。”

婉如道:“命运一语出自术家易。你的小狐狸认识你,落在金鹏手里是命,刚才金鹏把小狐狸抛下来,又突然改变主意,让魅影怪从半途截走它,就是运。命不能改,可运会变。”

莼之含泪道:“我明白了。多谢夫人。”

阿卉小心翼翼地问道:“莼之哥哥,你能不能告诉我怎么教会那小妖怪说话的?”

“它原本就是妖。”

“哦。娘,我怎么能把马立变成妖?”

婉如道:“藏书室中的藏书众多,你若有心去读,自然会知道。”

莼之听闻此言:“夫人,我能不能进藏书室看书?我已经很久很久没看过书了。”

婉如一笑:“你愿意读书再好不过。阿卉,明日起,每日晚饭前你同青玄一起去读两个时辰书。青云也去。”

天宝喏喏道:“我识字不多……”

阿卉快言快语道:“我教你。”

“好!”

莼之突然说:“施莼之。我叫施莼之,白夫人,请叫我莼之。”

婉如看了一眼莼之:“好。”

阿卉突然哈哈哈笑起来。

莼之面上一红:“给人起外号可不好。”

阿卉笑个不停,也不说话。

天宝很快反应过来,想笑不敢笑,瞧了瞧莼之,忍住了。

婉如微笑道:“西晋的时候,有个大才子叫张翰,是吴江人,他在洛阳当官,有一天见秋风起,想起吴中的苑菜莼羹、鲈鱼脍,十分思念家乡,竟然辞官回乡了。莼鲈之思便是思乡之意。阿卉,你读书要再用功些了。”

阿卉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天宝面上没有表情。

莼之早已知道自己名字的典故,也知道父亲给自己起这个名字的深意,婉如的解释触到了他的痛处,当下不再说话,默默向外望去。

婉如把几个人的表情都看在眼里,心想青云人很聪明,但读书太少,华阳门的三门绝学:易、医、堪舆,怕是都学不会了,倒是青玄,未来前途无限,接替掌门之位更为合适。

第二卷 梦中不知身是客 五十六 陌上公子世无双

马车又行了半日。远远望见一大片绿色,行近一看,是一大片碧绿如玉的湖水,湖面一望无垠,水面有白色小鸟飞翔,天蓝如洗,几个人心胸顿时开阔,觉得心旷神怡。莼之也暂时放下了愁闷。

婉如让三个孩子下车,向哑叔点点头,哑叔自驾车离开。

三个人跟着婉如走到湖边,莼之道:“陌上,我还以为是纵横阡陌的意思。”

阿卉道:“若从陆地走,去花涧集是要走小路的。”

天宝初时以为陌上是个地名,现在听两人这样一说,显然还有别的意思,没来由地缩了缩脖子。

几个人走到湖边,见湖边有一大片细软白沙,一艘画舫正向岸边驶来。

阿卉雀跃不已,冲大船挥手,扭头对天宝和莼之说:“坐船很好玩的。”

画舫渐渐驶近,舫内传出古琴声,弹的是《流水》。

古琴曲《高山流水》相传为伯牙所作,最初高山、流水本为一曲,至唐分作两曲,至宋《流水》又分为若干段,船舱中人弹的是后几曲,表现的是万壑泉水由涓涓细流汇成洪流,并逐渐汹涌,汇入浩瀚汪洋,形成惊涛骇浪,奔腾不息之势的情形。

莼之忍不住击掌道:“能将《流水》演绎得音和韵雅,委婉清新又大气滂沱,到底是何方高人?”

天宝听不懂这琴声好在何处,没有说话。

画舫少顷靠岸,一个白衣公子走上船头,拱手行礼:“白夫人好!阿卉好!两位小相公好!”

阿卉高兴得又蹦又跳:“陆离哥哥!陆离哥哥!”

莼之抬头望去,只见白衣公子肤色黝黑但极英俊,气宇轩昂英气逼人,不由心生倾慕,暗暗赞道:‘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说的大约就是这等人才了。《离骚》有云:‘斑陆离其上下’,陆离配花字妙绝,名字也好。

宾主还未行完礼,画舫内忽然射出一只黝黑的铁箭,直穿入水,湖底一阵翻腾,一股黑烟轰地升起,花陆离一挑眉,纵身跳入水中,旋即又从黑烟中跃上甲板,真真是矫若游龙。

“陆离哥哥,你在做什么?”

花陆离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和深深的酒窝。他摊开手掌,将手心一枚毫不起眼的青色珠子展示给众人。

“这是何物?”婉如问道。

“清水珠。”

阿卉问道:“陆离哥哥,清水珠是做什么用的?”

“置于浊水之中,可泠然洞彻。无清水饮用时置于海水中即变清水,能救人命。今早西域来了几个胡商买了此物,旋即坐船返乡,居然还没出花家地界,就被抢了。”

阿卉点点头:“陆离哥哥,刚才神弓射的是谁啊?”

“一条猪婆龙。”

莼之忍不住问道:“你家这神弓连龙都能射?”

天宝笑道:“师弟是个书呆子,猪婆龙不是龙,是鼍。”

莼之闹了个大红脸,拱一拱手,低声道:“谢大哥指点。”

天宝和莼之同时入庄,天宝心中或多或少有点竞争意识,他在学识与见识上远不及莼之,好容易压倒一次,心中有些得意。

当下众人上船,一进船舱便吃了一惊。只见地上铺着波斯地毯,那地毯上的花卉以金线缝成,十分华贵,船舱两边,整整齐齐地放着两排小几,三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侏儒围坐在船尾的一张小几喝酒,见了众人,同时咧嘴一笑。

阿卉笑道:“这些小人儿真好玩儿。陆离哥哥,他们是哪来的?”

花陆离笑道:“似乎是伏牛山来的。咱们现在去陌上,你们坐一下,我去换件衣裳。”

几个人在船舱左边一张小几边坐下,莼之见那些侏儒面前只有一个小小的银壶,心想,这些矮人喝酒也用这么小的杯子,倒是有趣。

这时有红衣少女从舱外进来,呈上茶点。杯中装的是梅花茶,热汤一冲,梅花即在杯中绽开,十分清雅。点心是栀子花做的,香甜可口又沁人心脾。莼之吃着点心喝着茶,望向开阔的水面,心中的郁闷减轻不少。

阿卉对吃的并不感兴趣,眼睛也不眨地看着那几个侏儒,一个侏儒微笑着向阿卉招招手。阿卉轻声问:“娘,我能过去么?”

婉如道:“别节外生枝。”

阿卉说声好,眼中却露出不甘心的神情,过了一会,她怀中的小松鼠嗖地窜了出去。阿卉高兴地说:“娘,我去追马立。”

婉如嗔怪地说:“你这小丫头。”

小松鼠果然奔到那几个小矮人边上去,阿卉笑嘻嘻地跟过去,一个小矮人咧嘴抓起马立,端起手中酒杯就给马立舔了一口。

那小松鼠初时有点懵,马上回过神来,两只小爪子扒着酒杯,欢快地嘬起来。那小酒杯配着小小的松鼠倒是刚好。

三个小矮人瞧见马立有趣,哈哈笑起来。阿卉啊呀一声,抢上前去,把马立的脖子揪起来。她闻到马立身上酒味,吃了一惊,不再玩闹,将马立抱在手上,回到婉如身边,低声说:“娘,他们的酒好香。可那个酒壶那么小,为什么他们每个人杯里的酒都是满的,而且还在往外倒酒?”

婉如看了一眼,道:“世事无奇不有。”

阿卉嘟嘟囔囔:“琪姑姑也不知道在哪,若是她在,定会知道这其中奥秘。”

莼之望向窗外,画舫开得又快又平稳,想是舱底有许多船工在一齐划。

天宝见那湖面开阔,婉如在和阿卉说话,莼之在发呆,于是信步走上甲板,轻轻哼起小时候母亲教给自己的一首小曲子。

“公子唱的可是《竹枝曲?》”

天宝回头,见适才全身湿漉漉的陆离已换了一身青色衣裳,越发衬得他丰神俊朗、面如冠玉。

陆离与天宝并肩站在船头:“公子所哼唱的曲子,是四川东部民歌吧?这些年兵连横结,我好久没听过了。”

天宝愣了半晌,这歌曲是母亲小时候经常哼唱的,自己并不知道是何地的民歌 ,母亲说她是小时候被人拐卖到檀州的,也不知家乡在何处,莫非母亲是四川人?

陆离见他若有所思,拱手道:“这位小兄弟,你能再唱一遍吗?”

天宝有点不好意思,顿了一顿,又轻轻唱起来。

花陆离面露喜色:“你还会唱什么歌?”

天宝摸摸后脑勺:“过去我和我爹走南闯北,听过的歌基本都会。”

陆离大喜,拉着天宝走进船舱内,对婉如说:“白夫人,你这小徒弟借我用用?”

婉如温柔地说:“他是沐阳的师弟。”

陆离哈哈大笑:“他唱歌非常好听,而且会很多歌。今日太阳落山前我会把他送回集上。”

婉如微微一笑:“你肯跟花公子去见见世面吗?”

天宝听得有这等好事,忙不迭点头。

第二卷 梦中不知身是客 五十七 正是陌上好时节

花陆离十分高兴,从怀中取出一串珍珠手链,走到阿卉面前,弯腰替她带上。

那手链颗颗珍珠浑圆,十分华贵抢眼,最难得的是一串链子上二十几粒珠子粒粒一般大,这可不是花钱就能买得到的,不知花家费了多少心血才寻着,婉如忙道:“这么贵重的东西不能给小孩子玩。”

陆离笑道:“白夫人不必见外。这是母亲大人特意叮嘱的,小阿卉戴着开心就好。我祖母还备了份薄礼给您和阿妍姑娘,晚辈也准备了一些新奇花卉种子给白庄主,过三日会派人送到庄上。”

杜婉如微笑着行了个礼,不再推辞。

陆离见阿卉手上的小松鼠浑身酒味,笑道:“这小松鼠倒象是蓝庄主家的算儿养的。阿卉,我叫人帮它洗个澡吧?洗干净了再送还给你。免得它发酒疯把你链子扯断了。”

阿卉对珍珠手链爱不释手,不迭点头,陆离拍一拍手,一个使女走了进来,将松鼠抱走。

陆离又对婉如说:“祖母还吩咐,等忙完花涧集的事情,宫里的贡品也准备得差不多,今年桂花茶就下来了,届时我亲自去接您和白庄主到庄上喝茶。”

婉如点点头:“有劳。”

陆离摸摸阿卉的头:“阿卉,上次我送给你姐姐的茶点,她吃着可欢喜?”

天宝心里一紧:难不成,这花公子也喜欢阿妍?心中一阵自惭形秽,人没来由地象矮了两寸下去。

阿卉眨眨眼:“欢喜得狠,只分了我一口,其他人谁都不让碰。”

陆离笑咪咪地说:“今年的桂花糖非常好,我给你备好了。随时欢迎你和姐姐来吃。”

阿卉拍掌道:“太好了!我最爱你家的桂花糖了。爹娘平日不准我吃糖,这回我在你家要吃个够!”

天宝心中五味陈杂。心想阿妍能嫁花陆离这等人才家世的人,实在是绝配,自己应当为她高兴,但浓浓的酸楚味道仍控制不住地在心中弥漫开来,心想,如果自己生在花家,穿上花公子这身衣服,怕也不会比他差多少。

莼之猜想,花陆离的母亲和祖母亲自备礼物给杜婉如、阿妍、阿卉,大约是走内眷的路子,想给花家和白家订亲。而阿妍这次不来,是因为亲事没正式定下来,不好与陆离直接见面。想来花家约秋后白家来聚,也是为了两家的亲事。这花公子与阿妍姑娘倒是绝配。阿妍姑娘虽说自己也很出色,可世间女子婚嫁,大都要靠投胎投得好,父母有本事,为她选的夫君才都是一等一人才。

众人哪里想得到天宝、莼之这一会儿功夫各自想了这许多。阿卉摸着珠链,高兴得手舞足蹈,嘟囔爹爹看了定会很高兴。

陆离摸摸她的头,与众人告别,带着天宝走出船舱,回到甲板上吹了个口哨。

船工从船尾放下一条小船,陆离拉着天宝从船上跃下。天宝心怦怦跳,紧紧闭着双眼,直到脚踏在小船的船板才敢睁开眼睛。

小船儿划得飞快,不如大船平稳,天宝初时还正襟危坐,后来忍耐不住,用手抓住船舷。花陆离见他面色苍白,笑道:“北方人初次坐船都这样儿。很快就到。”

“您要带我去哪儿?”

陆离指着前方:“看见那座山了吗?那是明珠山。山上有鲛人。你可听过鲛人的事?”

“过去走江湖时听人说过,这世上真的有鲛人么?”

“自然有的。”

“你要我做什么?他们吃不吃人的?”

陆离笑道:“鲛人甚友善。不过这一位,很奇怪。”

“奇怪?”

陆离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她非常爱笑,从来不哭。”

天宝一愣,忍不住笑起来。

陆离也笑,露出深深的酒窝和雪白的牙齿:“我也觉得很好笑。可是,她如果不哭,就没有眼泪,我也没有鲛珠。你知道我们花家主业是干什么的吧?”

天宝摇头。

陆离诧异地问:“白夫人不和你们说江湖上的事么?”

“我到鹊庄才几日。”

“难怪。我们花家是做面膏和香粉胭脂的。”

“女子用的那些?”

陆离语气凝重:“是的,花家的出品自古为皇家御用。当今天子后宫众多,宠妃刘贤妃艳名盛于天下,她不知从何处得知鲛人能滴泪成珠,若加入面膏中有永葆青春的功效。可锦瑟她总笑,从来不哭,若再取不到鲛珠,我花家怕是将有灭门之灾。”

“明白了,你想让我唱歌逗她哭?”

陆离点点头:“锦瑟说她曾经哭过一次,是小时候在海面上听过一支曲子,听完后非常伤心,但她并不知道那支曲子叫什么。”

“那我应该唱什么?”

“你把你会的,伤心的难过的歌,全部唱一遍。”

天宝点点头,心想:既然花家有神弓,那么他们即使不是神仙,也有不少神通,为什么要怕人间的皇帝?

小船划了两柱香的时间。陆离说:“到了。”

阿卉趴在窗户上,见到小船上的船工十分得力,小船如离铉之箭一般向前窜去,很快变成了湖面上的一个小黑点。回身问道:“娘,陆离哥哥把天宝哥哥带到哪去了?去见什么世面,干嘛不带我去?”

“此湖可通大海。听说湖边有座山,有鲛人居住于山中。大概是去那儿了吧。”

阿卉拍手道:“我明白了!”又做个鬼脸:“陆离哥哥真贪钱!”

婉如嗔道:“你个小守财奴,拿了人家的珠子高兴得合不拢嘴,还好意思说人家贪钱?陆离定是为了做面膏,并不是为钱。”

阿卉一摊手:“我贪财是因为我是我爹的女儿啊,谁叫你嫁给我爹呢?”

莼之脑子转了几,结合婉如说的山中有鲛人和阿卉说的贪财,心中大概明白,问道:“花公子带走天宝,是因为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么?”

阿卉竖起大拇指:“莼之哥哥你真聪明。”

莼之真心实意地说:“我远不及你。”

阿卉甜蜜地笑了,用手指沾着茶水,在小几上画起那几个胡人侏儒来。

过了一会,使女把洗得干干净净的小松鼠送了回来,可能洗太舒服了,那小鼠呼呼大睡,憨态可掬。阿卉左看右看,十分满意:“这应该是世间最可爱最香的小松鼠了。”

第二卷 梦中不知身是客 五十八 沧海月明珠有泪

那明珠山临湖之处也是一大片白沙,山上植被茂盛,开满了不知名的小花,姹紫嫣红,空气中弥漫着花香,蝴蝶和白色的小鸟在花丛中飞来飞去。

下了船,陆离随手在路边摘下一片厚厚的长叶子:“得罪了。”

天宝顺从地让他把自己的眼睛蒙上,陆离带着他东转西转,绕来绕去,绕得天宝头都晕了,陆离才解开天宝眼睛上的叶子,边说些闲话:“锦瑟喜欢花和蝴蝶,这些花都是我花家培育的,能四季盛开。”

天宝睁眼看到,前后左右都是大片大片的鲜花,完全没有路,若无人带领,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鲛人所在之处。

天宝心想,鲛人可滴泪成珠,如果被坏人抓走,日日打她,想必也能得到珍珠,小心些是应该的。

两人来到一个山洞前,走了几丈就到了尽头,陆离蹲下来,推开一块大石块,地上出现了一个黑乎乎的洞口。

他抓住天宝的胳膊:“我们要下去了,你若是害怕就闭上眼睛。”

天宝点点头,陆离单手提着他纵身一跃,另一只手又迅速地将石块复位。这份功力委实惊人。

天宝听到耳边呼呼的风声,想必这洞极深,害怕得闭上了眼睛,又向下了许久,才落到地上。

天宝睁开眼睛,“哇”地一声叫了起来。

原来这洞极阔大,很黑。但空中飞舞着无数萤火虫,许多萤火虫停在洞顶和石壁上,熠熠生辉,仿如满天繁星,又似闪亮珠壁。

面对这如梦如幻的美景,天宝瞠目结舌,陆离笑道:“我第一次见到,也和你一样惊讶。古人称萤火虫为‘熠燿’是很有道理的。要说吟颂这美景最佳的诗句,当数南朝梁简文帝的《咏莹》:‘腾空类星陨,拂树若生花。屏疑神火照,帘似夜珠明。’”

天宝听不大懂诗文,只得点头称是。

洞底很湿滑,陆离提醒天宝小心,天宝小心翼翼跟在陆离后面,心道如果花公子青年才俊,文武双全,家世极好,若与阿妍订了婚,自己真是一点机会也没有了。想想说道:“公子你的轻功真好,要是我也会这门功夫就不会这么胆小了。”

陆离一愣,旋即说道:“白家有门穿云飞波,比我家的轻功强。若白夫人同意,下午回到集上,我送你点小玩意儿。”

天宝大喜,谁知脚下一滑,啪地跌了一跤,身上衣物全部湿了,陆离大笑。

两人走了数十丈,来到一个极其开阔的石洞,石洞内全是纯白的钟乳石,闪着幽幽莹光。一块巨大的石瀑自天而降,极有气势,石瀑下是一个深塘,远远望去那石瀑就象从洞顶奔腾直下,落入深塘中一般。

塘边有一株巨大的珊瑚树,足有两人高,光彩夺目,将方圆五丈内映照得恍如白昼。

陆离来到塘边,柔声唤道:“锦瑟,锦瑟。”

天宝没来由地心中一紧,不眨眼地盯着水面。

过了一会,塘水悄无声息地向两边分开,一个笑嘻嘻的少女浮上水面。她满脸稚气,肤白如玉,眸如明星,一头海藻般的卷曲秀发长至腰间,她穿着一件薄如蝉翼的衣裳,浑身上下竟没有一滴水。

天宝觉得口干舌燥,心怦怦怦跳个不停,张了几次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陆离笑道:“锦瑟长得好看吧?”

天宝艰难地点点头:“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间女子都好看。”心想,只有白漪影可以与她比一比。

锦瑟格格一笑:“谢谢。花陆离,他是谁啊?”

“他叫天宝。很会唱歌。”

“哇!太好了!”锦瑟双臂一撑,坐在珊瑚树下,以手托腮,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天宝,娇憨可人。

天宝见她下身是条金灿灿的鱼尾,诚心诚意地赞道:“人间女子长两条腿,实在太丑了。”

锦瑟格格格笑得花枝乱颤:“你都会唱些什么歌呢?”

天宝在脑中努力搜索,将会唱的歌全部唱了出来。从《曲洧旧闻》、《大宋宣和遗事》到凄凉的《月子弯弯照几州》,锦瑟听了都笑得前仰后合,天宝十分沮丧,嗓子都沙了,见锦瑟笑得灿烂,一屁股坐在水塘边,喘着气:“我没有歌了。”

锦瑟见他沮丧,又笑起来。陆离一直充满希望地看着她,此时也坐了下来,满脸失望。

天宝看着锦瑟,叹口气,对陆离说:“世界上是不是有一种叫笑药的东西?”

锦瑟听了,笑得越发厉害。

陆离也笑,笑着笑着红了眼圈:“我花家,此次怕是在劫难逃。”

锦瑟愣愣地望着他:“陆离不哭。”游过来抚摸他的脸。陆离握着她的手,两人毫不扭捏。

天宝望着一人一鱼两张绝美的脸庞,觉得这画面恍惚似在梦中。心里十分欣慰,陆离这般喜欢锦瑟,或许对阿妍好,只是因为两家关系好,不会想要娶阿妍。

锦瑟道:“你等我一下。”转身潜入塘中,过了一会,捧着一个尖尖的贝壳和几条水草浮上水面。

陆离马上明白,失声道:“锦瑟……”

锦瑟咬着牙,将那锐利的角划向自己左臂,“嗤”地划出一道大口子,伤口淌出金色的血液。锦瑟痛得眼泪夺眶而出,晶莹的泪珠儿象雨一样滴在塘中,变成了一颗颗光彩夺目的金色鲛珠。

天宝被感动得热血沸腾。

陆离流着泪用水草将锦瑟的伤口包好,锦瑟面色苍白:“陆离,我要回去休息一会儿。你先去罢。”鱼尾一摆,潜入水中。

陆离将浮在水面的鲛珠一颗颗收好,天宝默默过去帮忙:“锦瑟姑娘对你真好。”

陆离默默点头。小心地用一块汗巾将鲛珠包好放入怀中,向天宝招一招手,两人一前一后自原路返回。

走回适才天宝摔跤的地方,天宝心想,我没把锦瑟的眼泪唱出来,花公子答应的东西大约是不会送我了。

陆离突然道:“你叫什么?想要什么?”

天宝大喜过望:“我叫袁天宝,可是我,并没有唱出锦瑟的眼泪。”

“君子一诺千金。”

“可是……”

“无妨。只是今日的事,你不得向任何人提起,否则,”陆离一掌击向身旁一块钟乳石,那石块呯地迸开,粉尘四溅。

天宝吓得不知怎么说话:“花公子请放心,放心。”

陆离问道:“你能到白家学艺,你父母非常高兴吧?他们想让你学悬壶之术还是堪舆?”

天宝心痛得一缩:“我母亲失踪了。我父亲被一个恶和尚杀了。尸骨无存。这才入了白家,至于学什么,我还不清楚。”

陆离想想道:“白夫人的飞剑可斩妖除魔,华阳门的法宝也很多。我们花家花多,我有一种异花,唤作寻亲花,种出花来可用于寻亲,若你需要,可以赠送给你。”

天宝大喜:“那我便可以找到我娘了?”

陆离点点头:“此花需在月圆之日种下,以鲜血灌溉。三日即可开花。若你母亲或其他亲人在三千里内,它会带你到她面前。”又授了他四句口诀,听他背了三遍,确信他已经背熟,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丝袋:“这里共有三粒寻亲花的花种,走遍神州都够了。希望你能如愿找到母亲。”

天宝高兴得眼圈都红了,接过那做成花朵形状的精致丝袋,仔细地收入怀中,恭恭敬敬地朝陆离鞠了一躬。

两人乘船向另一方向驶去,眼前出现了一大片五彩缤纷的花田,象一幅绝美的画卷在眼前徐徐展开。远处有大片金碧辉煌的建筑。陆离指着房子道:“那是我们住的陌上居。”

天宝心道,人和人真是不同。投胎在花家,是自己如何努力都追不上的。

船越开越近,渐渐能看到花田中有许多红衣少女在采花,花田旁有个极大的广场,广场上灰扑扑的一大片,再细看,全是身着灰衣的人。广场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想必就是花涧集市了。

天宝上了岸,自有身着红衣的少女迎上前来,引他穿过一大片花丛来到集上。陆离叮嘱她要带天宝找到白夫人,拱了拱手,道声“后会有期”便匆匆离去。

第二卷 梦中不知身是客 五十九 陌上集市风光好

眼前的情景比天宝想象的还要震撼骇人,无数身着灰衣的生灵在市集上挤来挤去,一望无际,密密麻麻。除了地上,空中还飘浮着许多生灵,有身着灰衣的鸟类、魅影怪、奇形怪状不知是何物种的生灵,还有外形酷似人类,长相俊美的魔族男女,他们眼睛一律是紫色,发色却各有不同,无论男女,都留长发。天宝看了几眼,没有看到适才见过的金鹏。

红衣少女告诉天宝,想来花涧集卖货,需提前预定档铺,否则根本不能进场交易。认真地叫天宝记下她的编号,说明年若是想卖货一定要联系她安排档铺。天宝嗯嗯应允,眼睛看个没完。

每个档铺就是一张桌子,桌上摆满了琳琅满目、莫名其妙的商品。买卖双方都很和气,个个眉开眼笑。

许多红衣少女在集市上走动,看起来在替买卖双方当翻译及维持秩序。

天宝跟着红衣少女一路走过去,觉得那些档口卖的商品均匪夷所思,若不是亲眼所见,自己真是做梦都梦不到。

有个肤色黝黑渔民模样的人在卖一个比脸盆还大的贝壳和一根金光闪闪的龙须;有个猎户模样的人在卖三个比拇指还小的小人儿,一边大声叫卖:“地精煲汤,可祛除百病,延年益寿!”天宝忍耐不住,停步观看,那几个小人儿被关在一个笼子里,两男一女,象是一家人,女人坐着垂泪,男人坐着生气,小的那个是个年纪很小的小男孩,对即将到来的悲惨命运一无所知,高高高兴兴地在母亲怀中撒娇。天宝想到如果真有人买了将这一家三口煲汤,那可真是惨绝人寰,打了个冷战,不敢再看。心道,这世间之事,就是一个链条,每个人,每样生灵都在链条上绑着,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暗下决心,即使不能与阿妍在一起,也要好好用功学好本事,不成为链条最前面的虾米。

前面有个书生模样的人在卖一支破笔,说是神笔马良的笔,可画物成真,有人让他示范下,他闭目不理,众皆哄笑;最大的档口是花家的,卖的全是女子香粉胭脂,档口前围着许多顾客,十几个红衣少女在当众替她们试货,有个老妇,脸上抹了十几种颜色不同,深浅不一的胭脂,天宝经过时,她正好拿起一面铜镜,咧嘴一笑,笑容销魂,把天宝吓了一大跳。天宝还见她们在热 卖一种叫神仙水的东西,无数女人围在神仙水前状若痴狂,好奇地问:“这神仙水喝了能成仙么?”红衣少女耸耸肩:“不是用嘴喝的,是给皮肤喝的,据说连用二十八天可以换成婴儿一般的皮肤。”

“真的么?那世上岂不是没有老妇了?”

少女嘿嘿一笑,并不回答。

有一个档口卖的是行囊,档主请来了一群妖里妖气的狐狸精在档口的正上方展示,她们个个美艳无比,身着薄纱,每人背着一个那名为哎马司的行囊飞来飞去,甚是引人注目,档口前有许多男子在均驻足欣赏,有个书生的嘴张得太大太久合不拢,被旁边卖药丸的药丸张拉走治疗了。

红衣少女艳羡地说:“哎马司是每个女人的梦想,就是实在是太贵了。”

天宝想起在青丘宫中遭遇和白漪影,打了个寒战。扭了头不敢再看狐族,安慰少女道:“将来你也一定会有的。”

少女嘻嘻一笑:“山下有仿品卖,仿得一模一样,下个月我发了月钱买个仿品背背也是极好的。”又问道:“你饿不饿?前面有食肆,可以试吃。不用钱。”

天宝面上一红,心想:难道我脸上写着个穷字么?脚却不听使唤地跟着红衣少女向前走。

食肆区门口有人在发粉丝,天宝见人人手里握着三根粉丝往前走,心想,前面有地方可以煮么?不过才给三根也太少了,塞牙缝都不够。

少女轻声说:“这粉丝不是给你吃的,一会你到前面试吃了食品,觉得好吃,便投到档铺前的小筐里,三天后,我们花家会根据粉丝数量评出今年的食王大赛第一名。记住,你只有三根粉丝,只能投三次。”

入了食王大赛的场地,少女欢快地吃起来,天宝见那些吃食奇形怪状,顾客也极怪,有种粘糊糊的绿色液体,一群猴子热热闹闹地排着队在试吃,少女说这是一种浆果汁,猴子爱吃;还有一个档铺,卖一种巨大的油炸蚯蚓,被一群鱼面人身的顾客围着,也有活的蚯蚓,他们沾着绿色的辣油直接食用,说这叫种吃法叫蚯生。天宝看了,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将手中粉丝交给少女:“我不吃了。我见到白家二小姐了,我过去了。”

少女见阿卉果然在前面,愉快地与他道别。

阿卉见了天宝,高兴得跳了起来:“天宝哥哥,你回来啦?陆离哥哥带你干吗去了?”

她手里拿着许多稀奇古怪的零食,还拎着一只鲜红色的青蛙——如果真的是青蛙的话。想来平日里在鹊庄没有别的吃食,到了这花涧集上,对于她来说,最大的诱惑就是零食了。

小松鼠马立的脖子上挂着一串小小的项链,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莼之跟在阿卉后面,抱着一大堆同样稀奇古怪的东西。

天宝犹豫了一下:“就随便逛逛。”

阿卉早已猜到他被陆离扯去唱歌催泪,见他不肯说,也不说破,笑着说:“我娘给你的零花钱呢?你想买什么就买吧。”

天宝想起上次白夫人还给了素昧平生的自己两片金叶子,后来被白猿抢去了。真心实意地说:“阿卉,你娘对我这么好,今后我一定好好报答她。”又问道:“白夫人去接人了?”

“嗯。过一阵她会来找我们一起回家。”

天宝看看莼之手中的东西,有一块粉红色的肉块:“师弟,你买了块肉?”

“这不是我买的,我没有买东西。”

阿卉笑道:“这是太岁!”

“吃了可以成仙的?”

“这是假的,葛粉做的!真的千年难得一见,吃了可以成仙。谁找到了肯定自己吃啊,哪会拿出来卖!我买这个回去骗老白玩的。对了,我们碰到船上那几个小矮人了,他们在卖那把酒壶。有个财主花了十万金买走了,说是倒进去是水,出来会变成酒。你说神不神奇?”

莼之扯扯天宝:“师兄,我刚在前面看到有卖《阴阳妙诀誌》的,不如我们合伙把那本书买了,一起看吧。”

“讲什么的?”

“昔日李淳风曾著《阴阳妙诀》,这本书叫《阴阳妙诀誌》,应当是讲历史上占卜学发生过的重大事件吧。”

天宝摇头:“我想给阿妍姑娘,和白夫人、白庄主带点礼物回去。”

莼之不甘心:“还有《河图洛书》!你不想看吗?”

他不知道天宝根本不认识多少字,对看书毫无兴趣,更不知道《河图洛书》有多么珍贵。

天宝又摇了摇头。

莼之道:“如果没选到合适的东西,你就把钱先借给我,日后我还你。”

天宝不知莼之的父亲曾贵为金国翰林,外公是金国大将军,家中富可敌国,过去从未为钱发过愁,此时肯低声下气地求人,已是十分不容易。心想,你哪有钱还我?

“再说吧,再说吧。”

阿卉摸摸浑圆的肚子,突然说:“我吃饱了,也逛够了,娘还没回来,不如我们去花涧集最热闹的地方去看看吧。”

莼之和天宝同时问道:“哪儿?”

“超级鸟声海选现场。去年的状元得了十锭金子,还成了大威,听说今年的奖金更高,有二十锭金子那么多,天宝哥哥,你唱歌那么好,若是你肯学鸟叫,一定能得奖。你可以买下那个书摊上所有的书送给莼之哥哥。”

莼之问道:“什么叫大威?”

“大威就是粉丝特别多,说话很多人听,不管他胡说了啥都有很多人都无脑相信的人,因为特别威风,所以叫大威。”

第二卷 梦中不知身是客 六十章 花涧集市鸟声狂

天宝和莼之被阿卉带到了一个彩旗飘飘的地方。

密密麻麻的人群围成一圈,三个人好容易才挤了进去。

人群中放着一张大圆桌,桌上堆了一堆金光灿灿的金元宝。想必就是获胜者的赏金了。

圆桌边摆着七张椅子,每张椅子上都坐着一个身着金色华服的人。面对围观的人群,背对圆桌,正在各自向人群挥手微笑。

天宝看着金灿灿的元宝愣了很久。问道:“怎么比赛?”

“你先看他们,看一会就懂了。”

天宝转头看着坐在椅子上的人问道:“那些是什么人?为什么不穿灰色衣服呢?啊,他们都长着翅膀!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鸟人?我还以为鸟人是骂人的话呢。”

莼之道:“《拾遗记》称尧帝时代有人见过全身长满白毛的人在空中飞翔,人称飞人。所以正确的叫法是飞人不是鸟人。”

阿卉说:“我听我娘说过一次,飞人是夜莺和人类的后代。”

天宝张大了嘴:“鸟和人类成亲?”

阿卉奇怪地看着他:“很出奇吗?就拿龙来说吧,龙与牛成亲可生麒麟,与鲲成亲可生蛟与鲸成亲可生蜃,与狮成亲可生狻猊,与狮成亲可生狻猊,与狼成亲可生睚眦,与熊成亲可生貔貅龙,与鹰成亲可生大鹏……”

天宝问道:“可是好端端的,人为什么要学鸟叫?”

阿卉道:“说是为了人类和鸟类互通有无,和平相处。鸟族在云南设立了鸟乐学宫,这些参赛的大都是学宫的弟子,也有自行练习的鸟乐爱好者。这些主考官都是学宫的老先生。”

此时,一只白色大鸟驮着一个少年,扑棱扑棱飞到半空,那少年显然十分怕高,双目紧闭,不敢向下看。紧紧抱着鸟的翅膀。地上的人都仰头向上看。

大鸟叫了一声,少年张了张嘴,没发出一点声音。

大鸟又叫了一声,少年仍然没出声,一个背上长翅膀的人叫起来:“他便溺了!”人们哄堂大笑。

大鸟扑棱扑棱飞下来,少年捂着脸跑了。

莼之看他的裤子,果然湿了一大片,摇摇头,心想这评判之人竟不安慰他而是取笑于他,真是有失师德。

天宝轻声问道:“鸟乐到底是什么?”

阿卉乐不可支:“就是学鸟唱歌。”

又有一只白色大鸟托着位中年男子飞到半空,那中年男子显然有备而来,大鸟轻轻鸣叫后,他就开始张嘴,模仿夜莺发出清亮的鸣叫声。初时那叫声清脆而微弱,渐渐地象从远方飞来一般,声音越来越大,抛入每个人的耳朵。

一个坐在椅子上的人按捺不住,激动地飞到空中,不住鼓掌。

围观的人群受其感染,掌声又热烈了一些。那男子受了鼓励,声音越发高昂。

又一个坐在椅子上的人飞到空中,拼命鼓掌,看起来非常兴奋,好象中了奖的样子。

阿卉瞧得高兴,咯咯咯地笑。

有观者在旁议论:“这叫声华而不实,投机取巧,两位考官居然装得这么兴奋,实在不公。”

天宝问道:“这位兄弟,请问比赛如何定胜负?”

“目下报名的一共十六位考生。每位考官背对考生凭叫声盲选,每位可以选出两位心仪者。心仪考官数多者胜,若数目接近,就再比一轮。”

此时有个男童骑着大鸟一飞冲天,飞得极高,众人皆惊叹。

男童胆子很大,有心炫耀御鸟之术,在海选现场上空盘旋了两圈才停下来。

早有人低声议论:“此童子是鸟乐学宫祭酒大人的孙子,今年第一次参加海选,人人皆知他善于御鸟,他这样出场,考官们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大鸟停下来之后,那男童立于鸟背之上,清清嗓子,开腔唱了起来。声音清亮,果然悦耳。

一曲未完,果然有四位考官转了过来。接着,又有一位考官转了过来。

“五位!”众皆哗然:“这小小孩童有望折桂了。”

天宝道:“怎么这些仙兽也搞人间腐败这一套?”

莼之道:“平心而论,小童唱得不错,惟才是举是正途。”

天宝对莼之的话不认同,但没有说话。

阿卉道:“天宝哥哥,你去吧。那边有个弃赛的,多了一只鸟。”

天宝道:“我不去了,我不会学鸟叫。”

阿卉笑道:“这有什么不会的,你声音好听,直接上去叫几声也不止两位考官心仪。若有三四个考官心仪,已有胜算。就算只有两个考官心仪,也能得一锭金子。”

天宝连连摆手:“我怕高。”

莼之诚恳地说:“大哥,你就上去试一试,得不了状元,得个探花也是好的。”

天宝十分不悦,涨红了脸:“好好的人学什么畜生叫?我不去。我不要赏金。你们想要,自己去叫。”

莼之叹了口气,低声道:“若我会叫,我就自己上去了。”

这时,有人在背后拍了拍他,低声道:“兄台可是想上去参赛?我可以帮你。”

莼之想回头看看是谁,那人却低声说:“不要回头。”接着那人塞了一件物事塞入莼之手心:“吞了此物即会鸟乐。你获胜后赏金分一半给我即可。”

莼之张开手心看,原来那人往自己手里塞了一枚小小的蜡丸。

“你是谁?为何不自己上去?”

那人沉默了一下,老老实实地说:“这是我在一个古墓中找到的。我也拿不准有没有效。”

莼之心想你倒老实,自己不敢试叫我去试。

“古墓中找到的?除非是公冶长的墓,否则都是假的。”

那人大惊,声音高了两度:“你怎么知道我是在公冶长的墓里找到的?”

“《论语义疏》里说过,公冶长是世间唯一会鸟语的人……”

阿卉、天宝听到声音,同时回头,阿卉跳起来:“朱墨哥哥!你怎么来啦!”

莼之回头一看,不由大吃一惊,站在自己后面的人和朱碧像得出奇,乍一看,还以为是朱碧女扮男装,但他比朱碧高了一个头,是个很英俊的少年,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一身灰衣在他身上极其熨帖,只是他的脸色也如朱碧一般极其苍白,想来是终年不见阳光的原因。莼之想起朱碧说过有个弟弟从小在古墓中长大,八成就是这位了。

“阿卉!你都长这么高了!”朱墨眼睛往阿卉后面看:“你琪姑姑来了吗?”

“她没来,她出庄办事去了。”

那少年极其失望,哦了一声。

阿卉道:“朱墨哥哥,有件事你还不知道吧?朱碧姐姐中了毒,师祖带她上昆仑了!”

“什么毒?”

“乌金丸。”

少年大吃一惊:“她怎么会惹上魔族的?”

莼之道:“令姐中毒时,我和她在一起。”将那临安古墓中的经历简要地说了一遍。

朱墨听完莼之的话,面色更白,眼睛眨了又眨,显然在极速思考。他弯下腰来对阿卉说:“阿卉,师祖可说过几时回鹊庄?”

阿卉摇摇头。

“如果师祖带朱碧姐姐回到鹊庄,请务必叫乌鹊通知我。”取出个木盒:“这里有块古墨,为韦诞亲制。十分难得,你一定要替我转交给琪姑姑。”

韦诞是三国时魏国的制墨名家,能书善画,能制笔制墨,享有“仲将之墨,一点如漆”的美誉,韦誔亲制的墨存世极少,想来是朱墨费了很大功夫才找到,莼之和天宝同时想:原来朱墨喜欢玉琪。

阿卉眨眨眼:“好。”又补充道:“你对玉琪姐姐可真好。”

朱墨神色凝重,也不接话,将另一枚蜡丸塞入莼之手中:“传说这种药丸吃了便能听鸟语说鸟语,我从公冶长墓中取来,想必不会假,只是时日过久,恐有质变。这里不家一粒,可能是一样的,也可能是刚才那粒药的解药。你自己决定吃不吃,赏金我不要了。”

又对阿卉说:“我去找乌金丸的解药,你回到庄上,有什么消息及时通知我。记得把墨给琪姑姑。”说罢转身大步走开。

阿卉道:“莼之哥哥,公冶长是谁?”

“是孔夫子的女婿。他善解鸟语。”

天宝问道:“这位叫朱墨的小哥准备去哪里找解药?”

阿卉看了莼之一眼,见他眼中亮光一闪,知道他已想到。笑道:“莼之哥哥你真聪明,天宝哥哥你还没想到吧?那我们仨人中你最笨!”

天宝脸上火辣辣的。没有说话。

莼之见天宝神色,道:“三妹,你真是不会聊天。”

阿卉得意地说:“这点我随老白。朱墨哥哥是千年难遇极有天份的搬山奇才,自然是去墓中寻找解药。我听娘说,盗墓的人分为四大门派:摸金、搬山、卸岭、发丘四派。朱墨哥哥的父亲擅寻穴找墓、机关阵法,也就是搬山派。”

天宝仍一脸懵懂:“去谁的墓?”

“你猜猜。”

天宝摇头:“我猜不出来。”

阿卉笑而不答。

天宝看看莼之,见他眼睛发亮,显然也想到了,而且也不打算告诉自己,觉得自己又一次感受到了来自比自己有学问的人的森森恶意,又想起陆离的风采,胸中腾起一股极重的烦闷。

阿卉问道:“莼之哥哥,你要不要吃这个药上去比赛?”

莼之低头看看手心的两枚蜡丸,认真地摇摇头:“我不吃。”

天宝突然说:“我吃,给我!”

莼之忙握住拳头,把手缩了回去,冷静地说:“若此物真由公冶长墓中取出,迄今已一千六百年,无论真假,都不应吃下去。若是有毒,那就因小失大了。”

天宝却发了狠,抓过莼之的手,劈手抢过蜡丸:“给我!”

莼之见天宝十分坚决,不再抢夺,对阿卉说:“不知道松鼠吃了这药会不会学鸟叫,那想必挺有意思的。”

阿卉抱紧小松鼠:“你想得美!我的马立将来是要成仙的。”

天宝心生自暴自弃之意,心想,你的宠物松鼠的命也比我好。马上掰开一粒蜡丸,见那壳内是一颗心型的药丸,象是一颗小小的鸟心。

阿卉忙道:“天宝哥哥,你还是先别吃,我没带任何解毒的药品在身边。真要吃,等我娘来了再吃。”

天宝象没听见一般,把鸟心塞进了嘴里。

第二卷 梦中不知身是客 六十一 少年轻狂独黯然

天宝不听劝,把鸟心塞进了嘴里。

莼之和阿卉目瞪口呆。

天宝将那药吃了下去,初时并无反应,过了一会,便觉得脸上发痒。忍不住用手去挠,谁知越挠越痒,又过了一会,手也痒起来,忍不住呻吟起来。才哼了两声,嗓子也开始发痒,想咳嗽,张了张嘴,却根本发不出声音。

莼之见他表情古怪:“大哥,你怎么样?”

阿卉见他脸上哭不哭笑不笑的表情,小心地说:“好象没变色,我爹说,中毒的人脸会变成紫色、绿色或者黑色。”

天宝指指嗓子,张张嘴,仍是说不话来。

莼之道:“阿卉,我觉得情形不对,有什么办法帮帮他?”

“解药呢?吃解药啊。”

天宝被她提醒,忙掰开另一粒蜡丸,蜡丸内又是一粒鸟心,天宝闻了闻,合上了蜡丸。

“一样的?!”莼之和阿卉异口同声地问道。

天宝艰难地点点头,用手揉着脖子。

阿卉拉拉莼之的衣服,小声说:“莼之哥哥,天宝哥哥的眼睛好象变红了。”

天宝觉得眼睛也开始痒了。

阿卉害怕了,往莼之身边靠了靠,声音抖起来:“莼之哥哥,他好象要变成一只鸟了。我觉得我爹也解不了这毒。”

天宝的眼中流露出巨大的恐惧,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出一声清脆的叫声。

这叫声十分惹人注目,考官们集体向这边望过来,莼之在天宝肩上一按,低声说:“大哥,镇静。”

天宝指指自己的喉咙,想说话,却又轻叫了一声。

在船上遇到的那几个小矮人挤了进来,他们每个人背上的包袱都鼓囊囊的,想来是装着价值不菲的金子。

那几个小矮人长得一模一样,来逗阿卉怀中的小松鼠,笑得十分开心。有个考官走了过来,问天宝:“公子将这鸟乐演绎得情真意切,声音悦耳如天籁,为何不上场参赛?”

一个小矮人道:“之前我们在船上听过他唱歌,也是非常优美!若他上去参赛,必是今年的海选状元!”

“哦,公子还会人乐,人才难得啊。请上场比试。”

天宝额上全是汗,衣衫都湿透了。连连摆手,却再也不敢张嘴,生怕在众目睽睽之下长出羽毛,变成一只大鸟。

那考官又劝了几句,天宝低着头想挤出人群,一个年长的考官堵在他面前,连拉带拽道:“人才难得,人才难得啊,老朽从未见过公子这样的当世奇才,堪比公冶长。”

莼之忙拦住,道:“各位考官,我大哥生性害羞,我与他说几句就来。”低声对天宝说:“大哥,你不上去叫几声,怕是难以脱身。不如上去哼几下,哼完咱们马上走。”

天宝见周围围得如同铁桶一般,几个清秀的女子热切地望着自己,毕竟年少不经事,被几个围观群众一激,一咬牙,跟着那老年考官来到圈子中间。

那边有人牵了一只大鸟过来,天宝见那鸟有一人高,咬着牙也不敢爬上去。拉扯了几下,热情的考官连哄带拽将他推到了鸟背上。

刚抱住鸟脖子,大鸟就展开翅膀,猛地冲上去。天宝忍不住大叫:“救命,救命啊,我怕高啊!”

可从他嘴里发出的却是十分清脆悦耳的鸟叫,老考官捻须点头,十分赞赏他的表现:“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大鸟越飞越高,天宝眼睛闭着,控制不住地一通乱叫,考官们十分激动,一下有六个考官飞到他身边,议论声此起彼伏:“这位公子的鸟乐发声自然,乐感强烈,实是百年未遇之奇才。”

“他的叫声空灵自然,饱含深情,让人仿佛看到了雨后密林中连理树上的鸟哥鸟妹。”

“这种演绎鸟乐的方法极其新鲜,具有鸟乐领域开天辟地的意义。”

“公子的鸟乐复古怀旧,让我想起了小时候故乡的空气和少年时光的味道,这味道清新自然,耐人寻味,引人泪奔啊。”

可怜天宝吓得心神俱裂,在鸟背上叫得声嘶力竭。那大鸟显然对他的叫声十分欣赏,在天空忽上忽下,摇头晃脑,十分惬意享受。

天宝全身发紧,一阵尿急,心想不好,我也要便溺了。

此时观众中突然闹了起来,三个小矮人同时叫道:“我的灵芝!有人偷了我们的灵芝!”想来是他们卖了酒壶后买了灵芝。

众皆轰然,推推搡搡地抓小偷。注意力暂时从天宝身上转移开去,天宝心想,我这鸟语不知道这大鸟能否听懂?

“兄弟,能不能下去?我叫完了。”

那鸟回应了一声,不知是何意思,但看它表情似乎是听懂了,扑棱扑棱地落到地上来。

天宝大喜,下了鸟背就走,几个考官上来拉他:“公子有望成为此届海选状元……”

天宝甩开众人,撒腿就跑,莼之和阿卉只得跟着他跑。

阿卉又转回身去:“莼之哥哥,你先跟着他,我替他领了赏金就来。”

莼之跑了两步,见天宝没有回头的意思,想了想低声对阿卉说:“我们应该跟着大哥,我怕他出事。”

阿卉道:“花家的神弓上射天神下射妖魔,有他们在,集上十分安全。”

莼之仍然放心不下:“他吃了那心型药丸,不知还会有什么变化。不要等赏金了,走吧。”

阿卉看了看桌上的金元宝:“这是很多钱啊,若是我们把这些钱带回家,老白一定要笑足三天的。你难道不想买书了吗?”

莼之摇摇头:“我想买。可是我们不应当为了赏金不管大哥啊。”

阿卉有点不耐烦:“哑叔一会就来了,我让他去找天宝哥哥吧。什么时候发奖啊?天宝哥哥得了六个心仪,现在是最高的。我们留在这里帮他领奖吧,不然就算放弃了。”

此时众人仍在闹哄哄地抓贼,三个小矮人十分气愤,大声嚷嚷请白家祭出神弓。

莼之见天宝在人群中挤得不知去向,心中焦急:“哑叔何时会来?大哥中的毒,白庄主可有法子解?”

阿卉眼睛盯着金子,心不在焉地说:“应该有。”

此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阿卉转头一看,失望地说:“哑叔,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哑叔打个手势,示意二人跟自己走。

阿卉道:“我不走,我要等比赛完,拿了赏金才走。目前天宝哥哥是最高分的。”

哑叔连连比划,阿卉嘟着嘴不高兴。莼之劝道:“哑叔这么着急,定有原因。还是听他的吧。”

阿卉一挥手:“哑叔,你先去找天宝哥哥,把他带到车上再来找我们。”

哑叔咿咿呀呀比划,莼之见他表情焦急:“阿卉,这花涧集每年都开一次……”

“知道啦!”阿卉千金小姐的脾气显露出来,不高兴地转身离开。

此时有人大叫:“神箭来了,神箭来了!”

莼之听得头上嗖地一声,一只黑黝黝的铁箭破风而来,呯地射中了一个孕妇的肚子。

那孕妇哎呀一声,倒在地上现出原形,原来是只狐狸,大肚子里咕噜噜滚出一株巨大的灵芝。

莼之见那被射中的狐狸表情痛苦,连声哀嚎,想起小元来。不忍再看,转身离开。阿卉满脸不高兴被哑叔拖着往前走,莼之心想,人和人还真是不同,有的父母喜欢孩子会读书,鹊庄并不缺钱,这小丫头却天天想着挣钱讨父亲欢心。

三个矮人欢呼一声,把灵芝拾起装在包裹里。众人围着那神箭啧啧赞叹。

第二卷 梦中不知身是客 六十二 溶骨危情无言对

哑叔引路,莼之与阿卉跟在后面,从人群后向右走,绕到了一大片花林前。

莼之心中担心天宝,问道:“哑叔能找到天宝师兄么?”

“自然可以。花涧集虽然人多,地方却并不大。放心吧。”阿卉真是十分财迷:“唉,我真是可惜那些赏金啊,再等一会就能拿到了。”

“大哥会不会变成一只鸟?白庄主可能医治这怪病?”

阿卉心不在焉:“我爹应该有办法,放心吧。说不定另外那粒药就是解药呢?”

哑叔没有反应。莼之知道他能听懂,但因为没有舌头不能说,想起天宝说过,白沐阳将他从阎罗殿拉回来的事,稍稍安心。

三人走入林中,喧哗渐远,林子甚大,全是一种树。种得密密麻麻,树上开着淡紫和粉红的花,一团团簇拥在一起,灿若云霞,莼之见那树枝干光滑,竟没有树皮,奇道:“这是什么树?”

阿卉笑道:“你猜猜它叫什么?这树特别好玩。你看!”说着伸手在树干了轻轻一摸,那树立即枝摇叶动,抖个不停。

“怕痒树?”

“聪明!它就是怕痒,只要一碰就会使劲抖。”

莼之瞧着好玩,童心顿起,张开双手抱住树干。

那树果然发作,噗噗噗抖个不停,莼之大笑起来。

阿卉边走边说:“我爹说,这树全身是宝。它的根、皮、叶、花皆可入药,即可活血通经又可止血解毒。它没有树皮,所以又叫‘猴刺脱’,意思是猴子都爬不上去。马立,来,你试试。”

那松鼠马立本来趴在阿卉肩头,此次闻言顺从地跃上树干。怕痒树的树干极光滑,马立由上自下一直溜,速度极快,眼见就要落地了,它居然懂得用前爪撑了一下,顺势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安全着陆。逗得阿卉格格笑,将它捧了起来。

莼之觉得这小松鼠情形有点不对劲,但什么地方不对劲他又说不出来。

阿卉笑了一阵,突然说:“咦,马立怎么突然能听懂我说的话了?”捧起小松鼠,亲了一口:“你好聪明!正始池才泡过一次就成精了。”

莼之旋即释然。心想这小松鼠如此聪明,大约真和泡正始池有关系。

怕痒林颇大,树又密,不小心就会碰上,碰到后那树就抖个不停,落得人满头满身都是花瓣。阿卉喜欢看花落下的样子,摸个不停。莼之心想,若是在皇宫周周种上这样一些树,御林军都要省不少,只要有人一进来,树就会动啊。

出了林子,就见白家的马车停在路上,蓝拥雪和玉瑶站在车前。

“我娘呢?”

玉瑶面色凝重:“在车里。”

“娘,娘!”

玉瑶轻轻拉住阿卉:“阿卉,车上有病人,你娘正在替他敷药。”

“啊,是谁啊?”

“我们也不知道他是何人。”

阿卉听到母亲正在替人治病,心想定是他们遇上的病人,她平日见父亲施治见得多,胸有成竹地说:“哦,他病得重吗?我也会救人,让我也看看吧。”

玉瑶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递过来:“阿卉,今日你在集上见了什么有趣的事儿,画给姑姑看吧。”

阿卉马上忘了病人的事,应声好,高高兴兴地在地上画起来。

莼之道:“阿卉,天宝师兄还没来……”

阿卉这才想起来,抬头对哑叔说:“哑叔,你去找天宝哥哥吧。他向东跑了。”

哑叔领命离去。

“能找到吗?”

“放心好了。这里哑叔熟得很。”

莼之稍为放心,低头见阿卉画的是超级鸟声现场的情形,人物景象无不维妙维肖,忍不住赞道:“不出十年,阿卉你的画技当世定无人能匹。”

阿卉边画边说:“那是因为你没见过琪姑姑的画。她画得比我好上一百倍,一千倍,我再画一万年也不如她一个小指头。”

莼之没有说话,心中却不以为然,心想这小小女童喜欢玉琪,说话夸张也是有的。

马车的门帘突然被掀开,婉如脸色不好:“此人命在旦夕,我已试过多种方法均无法止血,须马上启程回庄由外子亲自施救,否则他绝无生机。”

“娘,谁在车上?让我看看。”

说时迟那时快,阿卉手中的小松鼠马立突然跳起,窜进了马车。

“马立!”阿卉也跟着钻进了车里。

婉如阻拦不及:“阿卉!”

阿卉掀开了车帘后尖叫一声,倒退了三步。

黑马哼了一声,大约是对阿卉尖叫吓了它一大跳表示不满。

阿卉狠狠瞪了它一眼,问道:“娘,车上是什么?”

婉如叹口气:“你象你爹,总是这么毛毛躁躁!上车吧。我们马上启程回庄。”

阿卉躲在玉瑶后面不敢上前,玉瑶道:“阿卉别怕,姑姑抱着你。”

“我,我想骑黑叔自己回去,让莼之哥哥陪我吧。”

莼之好奇心大盛,车上到底有什么会把阿卉吓成这样?

婉如道:“如果分一匹马走,没到鹊山,此人定已血尽肉碎身亡。”

蓝拥雪手伸向怀中想掏铜钱:“我算算。”

平日里十分温柔的玉瑶一反常态,狠狠地瞪了丈夫一眼。

蓝拥雪讪讪把手缩了回来。

婉如道:“上车吧。”

玉瑶想想说道:“若我们全坐车,必会拖累车速。若能御剑……”

婉如道:“此人伤势太重,无法直立。”

玉瑶眼圈儿红了:“他是算儿唯一的希望了。”突然向婉如行了一个礼。

婉如叹口气,伸手去扶玉瑶,玉瑶却不肯起身。

莼之大致明白,车上这人可能是蓝拥雪和玉瑶仙子找到的能救儿子的人,可这人伤势极重,玉瑶想叫婉如行御剑之术迅速带他回鹊庄,婉如认为无法御剑。

少顷,婉如叹口气:“都上车吧。天快黑了,花涧集虽然有神弓护卫,回庄的路上却人妖混杂,绝不能将你们留在此处。我给这两匹马服点紫河车和鹿茸。速度可加快数倍。”

黑马听了这话,象人一样叹了口气。

众人齐齐望向婉如,婉如道:“上次也是紧急情况,给它们吃了这两样东西,后来,黑叔流了三天鼻血。”

黑马点点头,又摇摇头。

婉如干脆利落地塞了两粒药丸进黑马口中:“黑叔,事出紧急,只能再委屈你了。”黑马又叹了口气,仰头咽下。

婉如道:“阿卉,好了,上车吧。”

阿卉却说什么都不肯上车,仿佛车上有让她极恐惧的东西。

蓝拥雪伸手在阿卉耳后安眠穴一拍,阿卉哼都没哼,睡了过去。

婉如将阿卉抱上车,招呼莼之:“上车吧。”

莼之上了车,见车上躺着个惨白得毫无道理的年轻人,整个人如同白面捏成一般。他身上又有无数伤口在同时向外渗血,虽然已敷了厚厚的药,仍然无法减缓血从体内冒出来的速度,他身下垫的被褥已全部被血浸透。他的脚趾头、手指也在出血,恐怖的是,他的手脚象是已经流完了血,正在与身体分离,脚掌和手掌吊着,皮肤被拉得很长很长。他的身体仿若一根被加热过的柔软的蜡烛,随时会变成一滩泥溶到地上。

他的脸白得象白纸,头顶正在渗血,让人不由担心他的脖子会被拉长,头也会象手脚一样与身体分离。

那小松鼠马立安静地趴在旁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病人。

莼之再有定力,也控制不住内心极大的恐惧。只得强忍着不吐,也不敢看这奇怪的病人,心想,扁鹊再世怕也不能治这闻所未闻的怪病吧?低着头小声问:“白夫人,他得的是什么病?”

“我听外子说过一次,乌灵宫有门恶毒功夫称为溶骨术,病人中招后,全身会有七七四十九个伤口同时流血,血慢慢会被放光,然后手脚与头便会象蜡烛一样逐渐溶解,中招之人,每一刹那都承受巨大的痛苦。而且,痛苦异常却口不能言。”

玉瑶道:“此人刚中招不久。有人抢在我们前面给他施了溶骨术。”

婉如干脆利落地说:“先回庄。”

莼之不敢看那病人惨状,低声道:“为何会有人发明如此狠毒的功夫?蓝庄主,若你能把我也拍晕,小生将不胜感激。”

“师弟,以后叫我师兄吧。”

“师兄,请将我拍晕。”

于是蓝拥雪在莼之脑后一拍。莼之眼前一黑,迷迷糊糊嘟囔了一句:“记得接天宝。”

婉如温柔地说:“哑叔会照顾他的,放心吧。”

莼之嗯了一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二卷 梦中不知身是客 六十三 直把疏狂渡幽梦

天宝挤出人群后,慌不择路往来时的路跑。

他穿过花丛来到湖边。湖水一望无际,湖面上有风吹来,甚为凉爽,天宝见无人跟来,心情稍稍平复,在湖边细沙上坐了下来。掏出另一粒蜡丸细看,心想会不会真的是解药呢?又想,再吃一颗,说不定真的会变成鸟。

此时头上鸟叫,天宝抬头看看,头顶有几只白鸟在飞,还有几只在湖面上飞,心想还是收起来好,万一被什么精怪鸟兽抢走了,自己岂不是一辈子不能说人话,那将来要对阿妍姑娘说话,只能叽叽喳喳叫,她怎么听得懂。又想若有天见了母亲,怎么告诉她父亲临死的情形?叫么?叹了口气起身,心想还是该尽快回到鹊庄,兴许白庄主有办法呢。

天宝慢慢走回头。心道不知道超级鸟声比完了没有,自己有没有得到赏金呢?如果回到刚才人山人海的现场,自己当场变成一只鸟,应该会被当成妖怪抓起来吧。想想把袖子卷起来看,见手臂上并未长出羽毛,身上也不痒了,才慢慢放心,心想可能药效过去了。

走了几步,心想得试试自己的声音如何了,张嘴轻轻叫了一句自己名字:“天宝,袁天宝。”声音却仍是鸟叫。只得泄气地闭嘴。颓唐地坐在路边的石头上,见花涧集上仍是人头攒动,心想阿卉和莼之师弟不知在做什么?

一个熟悉的身影穿过花丛走过来,笑咪咪地示意天宝跟自己走。正是哑叔。

天宝见到哑叔,很想抱着他大哭一场,扯扯他的衣服,指指自己的嘴。轻轻叫了一声。

哑叔咧嘴笑了起来。

天宝内心五味陈杂,双颊发烫,低着头跟在哑叔后面。心想,如果别人吃了这鸟药,也象鸟一样叫,大约我也会笑。

哑叔突然立定,转身比划了半天,天宝才明白他的意思,从怀中取出剩下的一枚蜡丸,递过去。

哑叔掰开蜡丸,将鸟心取出,示意天宝张嘴。又取下腰间葫芦,举到天宝面前。

天宝明白他的意思是要自己就着葫芦中的酒把这药丸吃下去,心想我不能听你的,无论如何也不肯张嘴。

哑叔比划了半天,天宝仍不肯吃,哑叔有点急了。

天宝鼻子一酸,委屈全涌上心头,呜呜地哭起来。

但他很快就不哭了,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哭声也是鸟叫。

哑叔咧嘴一笑,比划了一下,意思是叫他不要着急,又将药丸和葫芦举到他嘴边,再次示意他吃下去。

天宝看着哑叔热切的目光,心想,你哪知道这是什么啊,就逼我吃。

哑叔象猜透了他心思,笑咪咪地继续让他吃。又指指天宝的耳朵。

看看哑叔,觉得他不象要害自己的样子,心想再坏还能坏到哪去?眼一闭,心一横,将那药丸吞了下去。

哑叔见他听话,高兴得小眼睛闪闪发亮。又递过葫芦来。

天宝接过葫芦,大喝一口。那酒初入口时味道极淡,旋即在口中爆发,轰地一下,天宝懵了。

紧接着,耳朵开始发痒,痒得天宝要叫出声来。

哑叔突然伸手在天宝背后点了两下,将天宝横放在地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天宝全身穴道点了十几个,天宝全身酥麻难耐,说不出的难受。眼睁睁地看着哑叔的手掌缓缓压上自己的头顶。心想,完了完了,这是要打死我了。

哑叔的手掌十分温暖,一股暖流从头顶注入天宝的体内,化做一股热气,在自己的五脏六腑间流走,全身暖洋洋地说不出的舒服,耳朵也不痒了。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过了一会,竟睡着了。

天宝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驼在一匹白马背上,被哑叔牵着走在一条山道上,问道:“哑叔,咱们这是回鹊山么?”

哑叔回头咧嘴一笑,天宝这才发现自己又能说话了,猛然想起睡着之前,哑叔让自己吃了那粒药丸,并在自己身上运功,想来是哑叔把自己治好了,一下从马背上一下直起身子:“我怎么又会说话了?”

哑叔笑咪咪地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天宝心想,难道他想告诉我,我的耳朵也和原来不同了么?

“哑叔,咱们现在是回鹊山么?”

哑叔摇摇头。

“那咱们去哪儿?”

哑叔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指指前面的路。

眼见问不出什么了,天宝只得闭嘴。

哑叔牵着马,慢慢向前走,山路上十分安静,阳光穿过树叶在路上和哑叔身上摇曳。树叶的清香时时传来。

天宝突然觉得很安心。想起了小时候跟在父亲后面回家的情形,自从母亲走后,宁静的生活节奏被打乱了,父亲变得愤世嫉俗,动不动就揍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安心的感觉了,天宝觉得自己好笑,居然在一个并不熟悉的白家哑奴身上找到了回家的安心。

哑叔一直没有回头,天宝想起睡着之前他在自己头顶运功的情形,那种温暖、全身舒坦的感觉实是前所未有,想想自从父亲去世后,自己日日都有奇遇,也算不幸中的万幸吧。

走着走吧,山路渐渐越来越潮湿,慢慢到了一个山谷里。山谷中落着多年积累的厚厚的叶子,脚底软绵绵的。

又走了数十丈,山谷渐渐收窄,两边的悬崖越靠越近,最后挤在一起,勉强能容一人侧身过去。

哑叔指指右边一小块草地,示意天宝把马牵过去吃草。自己则从石块中挤了过去。

草地上开着不知名的小花,天宝觉得,能闻到清草的芳香,会正常地说话,真好啊。忍不住轻轻哼起小时候母亲唱过的《竹枝曲》来。

马儿吃了一会草,天宝扭头去看哑叔,发现他还没回来,于是也从石块中挤了过去。

石块另有世界。眼前豁然开阔,山两边的悬崖长满青苔,向中间延伸,然后粘在一起,弯成一个弧形,如同一个倒放的葫芦一般。天宝心想,如果这山是活的,我们这是自己进了它肚子里了。

但是哑叔不知所踪。天宝四下打量,发现右边悬崖上斜斜长了一株巨大的树,哑叔灰色的身影在那陡峭的悬崖之上手脚并用,爬得飞快,天宝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原来这哑叔深藏不露,有一身好轻功,他上去要干嘛?想叫他又不敢,生怕自己叫了,哑叔分神掉下来。

哑叔瞬间爬到那棵树旁。天宝看不清他到底在干什么,心想难道那树上藏着什么宝贝,神奇的果子之类?这么危险,总不是为了掏鸟蛋吧?

这时,头顶飞过两只小鸟,叽叽喳喳地叫着,天宝心念一动,觉得鸟叫声与平时不同,因为自己能听懂鸟语了,两只小鸟说的说:“有人偷娃娃,有人偷娃娃!重睛鸟,有人要偷你的娃娃!”猛地想起莼之说过,公治长不仅能说鸟语,而且能听鸟语,想来,自己刚刚吃下去的药丸起作用了。

第二卷 梦中不知身是客 六十四 一匣深藏不露锋

这几日发觉前文须调整,暂停更新。待更改后继续。多谢诸位。

《云中之瞳》第二卷 梦中不知身是客 六十四 一匣深藏不露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 梦中不知身是客 三十七 夏有凉风冬有雪

道藏内容十分庞杂。计有仙家著作、论集、科戒、符图、法术、斋仪、赞颂、宫观山志、神仙谱录、道教人物传记以及与道教有关系的阴阳、易学、墨家、兵家和杂家等,又有天文、五行、占卜、方技等林林总总。

莼之随手翻开一页,见书上写着《正统道藏》正一部:

北帝伏魔经法建坛仪

夫伏魔经法者,教传自古,派演于今。经实上帝所宣,法乃圣师所授。有体有用,行之者摄伏邪魔。无上无宗,修之者进登仙品,功高日月,德合乾坤。秘篆玄符,用之者如人病之得药。灵章宝咒,叩之者似谷响之传声,天丁雷吏之挥诃。

……

莼之只看了一眼,就傻了眼。看看阿卉,正朗声读着手中的书:“大乘妙林经卷上:元始天尊时在不思议山七宝城中、元阳宫内师子座上,八威备卫,端坐闲居,身心不动,经七小劫,不起于座,放大光明,遍照十方无量国土,微尘世界无不遍及。时彼三千大千世界无量国土诸仙真圣洗然惊叹,异口同音……”只读了一次,便合上书页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

莼之心道这小丫头真是太聪明了。不由面上微醺,硬着头皮看看自己手中的书,却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天雷隐隐。巳。地雷轰轰。卯。龙雷卷水,辰。水雷波翻。子。社令火雷。卯。霹雳交横。寅。机缄一发,摄捉邪精。艮。急急如律令……

叹口气道:“阿卉,不用比了,我现在就背你上山去。”

阿卉格格一笑:“骗到你啦!这是我昨日背过的!”

莼之俯下身子:“昨日背过的,也非常厉害。来,我背你上山去。”

“先欠着先欠着,把今天的书背了再去。”

阿妍笑一笑,自去低头看书,莼之又看了一会,叹口气放下书:“这些书,为何不学就背?硬背下来有何用?”

阿卉道:“师祖让背的,总归有他的道理。我觉得背起来很好玩。因为都没有人能背得过我!”

“我也是从小就背的,背惯了,觉得很舒服。”

莼之微笑:“那我试试。”低头去读,不知不觉,读了进去,果然觉得心神安宁。

午饭仍然是松子,其他人都不在,不知道忙什么去了。莼之饿得头晕眼花,吃了好些松果。

阿卉笑道:“莼之哥哥,你饿的时候是不是觉得松果也非常好吃?”

莼之有气无力地说:“我饿成什么样都觉得松果还是不好吃。”

天宝本来一个人坐在一边,眼睛是红肿的,想来是之前向白沐阳和杜婉如诉说过往经历时触到了伤心之处。此时他听了这话,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阿卉边吃边问:“天宝哥哥,你为什么要哭?”

天宝面红过耳,看了一眼阿妍:“我没有哭,我,这里风大……”

“我爹常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长这么大,我只见他哭过三次。”

阿妍啪地一下,轻拍在阿卉嘴上:“老白长这么大,你只见他哭过三次……”

“对对对,是我长这么大,老白只哭过三次。不对,是我长这么大,只见老白哭过三次。一次是娘受伤,一次是我病了,还有一次是他养的一株果树死了。娘受伤那次我们在庄外,遇到了强敌,老白开始还笑嘻嘻地开玩笑,还用甘蔗当剑和敌人打架,后来发现敌人很厉害时已经来不及了,娘为了救 他被刺了一刀,伤得好重。老白手边又没有药……”阿卉突然压低声音:“你们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神仙吗?”

阿妍翻个白眼:“又来了。”

阿卉也翻了个白眼:“你让我讲完。”

天宝迟疑地问道:“真人不就是神仙么?”

阿卉愣了一下:“神仙?他不是神仙。”

天宝不死心:“我过去走江湖的时候,听说真人两字不是一般修行人能当得起的,得道仙人才能叫真人。”

阿卉笑起来,歪着头调皮地问:“莼之哥哥,你知道真人的典故吗?”

莼之淡淡道:“道家高人一般称天师,但民间也把学识渊博的道家高人称为真人,指修炼成身心内外真如不二的人,不一定非得有神通。前朝把庄子、列子、关尹子皆封为真人了。”

虽然阿卉和莼之并无取笑天宝的意思,天宝还是闹了个大红脸。

阿妍见天宝发窘,说道:“师祖虽然是凡人,但自幼颇有仙缘,与别的孩童不同,因此他的父母才将他送到茅山华阳门中修行,后来他刻苦修行,年纪轻轻就成了掌门人。这也算有点神通吧。”

天宝窘状稍缓,十分感激阿妍为自己解围。心中一阵心念潮动。看看莼之,知道这个少年并无讥讽之心,而且他读过很多书,艳羡不己。

“让我说完,让我说完。那时娘被刺了一刀,伤得好重。老白手边又没有药,他以为娘就要死了,哭得好伤心……后来我就向着东边磕了三个响头,请他们给娘送点药来,到了半夜,客栈的窗户外面果然挂着几昧药!而且,而且,每次我们有危险的时候,只要我向着东边磕头,一定会有一个不知名的影子英雄来救我们。”

阿妍站起身来:“我真的不想再听你的奇思妙想了。”

阿卉吐吐舌头:“你们信吗,你们信吗?”

天宝忙点头:“信的信的,我信的。”

莼之微笑着向阿卉点点头:“我也信。”

“就是嘛!”阿卉象个小大人一样拍着大腿,认真的样子逗得莼之和天宝大笑起来。

“还有一次是我生病了!还有一次是他种的长生果被狗偷吃了,他哭得好伤心,比我生病了还要伤心一点点……”

“长生果?”

阿卉摇摇头:“我不能说。”

莼之心想,若这小小女童所言不虚,那就是有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神秘人在保护着鹊庄。他的目的是什么呢?泄露庄中有空档,以致魔族入侵的人又是谁呢?

第二卷 梦中不知身是客 六十五 重睛鸟亡入神宫

过了一会,外面没有声音了,想必大鸟已经毙命。天宝刚松了一口气,突然隐约听到人说话的声音,和哑叔对视一眼,又紧张了起来。

侧耳细听,只听到一个女孩子站在头顶悬崖上说:“这么大的山火,重睛鸟都没躲过,再烧就要烧到秘境了!”

另一个女孩子也惊慌失措地说:“那怎么办?快点去通知大师姐吧。”

“通知大师姐也没用。这么大的火,怎么下去查看?不要命了?再说,咱们幽渺宫机关精密,就算露出宫门,没有双瞳石,又有谁能进得去?”

“说得也是,我们先避一避吧。”

两个女孩子渐渐走远。天宝松了口气,对自己异常敏锐的听觉惊喜异常,觉得幽渺宫三个字好生耳熟,似乎在哪听过。

哑叔显然也听到了。他面露喜色,两人栖身的洞十分狭小,他居然手舞足蹈起来,右手在天宝大腿上啪啪啪呯呯呯地乱拍,一副喜不自胜的样子。

谷底的叶子渐渐烧完,火龙顺着叶子继续向两边烧去。哑叔探头出去看了看,指指外面,示意天宝在洞里呆着,自己就要跃出去。

天宝道:“哑叔,我也一起去吧?”

哑叔想了想,点点头,拎着天宝的腰带,轻盈地跳了出去。

天宝脖子上的伤口一扯,痛得险些叫出声来。他知道附近有人,硬生生地把叫声咽了回去。

谷底的火小了,但烟雾仍然很大。天宝被呛得十分难受,忙用手捂着嘴。跟着哑叔向前走。

走着走着,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猛然想起,这么大的烟,呛得自己十分难受,可是,眼睛居然没有一点被熏得睁不开眼的感觉。

那大鸟的尸体倒毙在侧,已被烧得焦黑。哑叔提着剑,把天鸟的眼珠也挖了出来,天宝觉得他可能是要吃,觉得一阵反胃,不敢多看,扭过头去。

哑叔带着天宝向收紧的狭窄石块走去,那石块被烧得极热,如果象刚才那样挤过去,定会把前胸后背的皮肉全部烫伤。

哑叔看了看,停步取下腰间的酒葫芦,晃了晃葫芦。 天宝听出,葫芦中的酒所余不多了。

哑叔向天宝眨眨眼,天宝竟然从那眼神中看出一丝顽皮来。

他将腰中软剑又拔了回来,取下外面裹着的腰带,将葫芦中的酒倒在了一半在腰带上。腰带浸了酒后,变得湿漉漉的。哑叔握着腰带,将内力运于掌上,不知用了什么功夫,那腰带上的酒水渐渐变白,居然变成了冰凌子,腰带变成了一条冷冷的冰腰带。

他将那长长的腰带在左侧石块突出处裹了一圈,石块遇冷,咝地腾起一股白烟。哑叔又倒了些酒下去,运功将腰带冰冻。石头发出轻轻的咔咔声。待腰带上的冰凌被烤得快干,哑叔取下腰带,石块上裹过腰带显出一道白色印记。

哑叔这才提起软剑,在石块上白色印记处切下去,如同切豆腐一般,轻松地将石块削了一块下来,原本只容一人侧身过的缝隙瞬间大了一倍。

天宝看得精彩,几乎想大声叫好。

哑叔得意地一笑,招招手,让天宝跟着自己,走入那弧形的山谷内。

石壁上的青苔和杂草已被烧得干干净净,地上的落叶也全部变成了灰烬。哑叔在圆弧形的山谷内踱来踱去,踱来踱去,绕了几圈。突然拔地而起,以掌风扫开右边石壁上的烟灰。

烟灰扫开后,露出一幅画,隐约是一只眼睛的图案,那眼睛里有两个瞳仁,和刚才天宝吞下去的小鸟的眼珠一模一样。

哑叔眉头紧锁,在石壁前坐了下来,不知在思考什么。又数次抬头看上天空。

天宝抬头看看,天上没什么特殊的,只是日头开始西斜。看了一会,见哑叔不说话,也坐了下来。

夕阳的余辉渐渐移动,当最后一缕光线射到石壁上时,奇妙的事情发生了。眼睛图案左边的瞳仁金光一闪,那金光极细微,可哑叔和天宝都看见了。

哑叔大喜,在石壁左边瞳仁上轻轻叩了三下,停顿一下,又叩了两下。

天宝对音律极为敏感,听哑叔叩来叩去似乎是一首曲子的节拍。

再叩了数下,石壁慢慢裂开一道尺半宽的缝隙。一溜台阶呈现在眼前,一直通向地下。

哑叔示意天宝跟着自己。入了缝隙,沿着台阶向下走,走了几步,身后一黑,缝隙在背后悄无声息地合拢了。

天宝十分紧张,见哑叔胸有成竹的样子,深吸一口气,跟着走了下去。

只过了一小会,天宝就适应了缝隙中的黑暗,只见那台阶一直向下,通往一片幽深的地下暗河。暗河十分平静,什么声音都没有。

空气十分潮湿。

两人很快到了台阶下面,再往下走,就直入暗河里了。

天宝停了下来。哑叔做了个手势,示意天宝跟着自己,继续向下走。他跨入了水中,水很快没过了他的头顶。

天宝大惊。那暗河看起来深不见底且冷彻入骨,让人觉得一入水便入了阴曹地府,绝不可能回来了。

天宝脑中念头一个接一个,过去听过的鬼故事全在脑中浮了上来:哑叔会不会是那种引些青壮少年给妖魔鬼怪吃的人啊?

他努力想看清水中的情形,见目光所到之处,哑叔的身影模模糊糊,似幻似真,但仍在沿着台阶向下走。想起刚才哑叔是让自己在洞外等的,但自己并不愿意,而且,以他的身手,要制服自己比捏死那只小鸟还容易啊。

于是心一横,跟着走了下去。

那水果然十分冰冷,天宝连打了三个寒战。

越往下走水越冷,水没过胸口的时候,呼吸困难起来,天宝硬着头皮向下走。过了一会,哑叔在水中稍停,作了个手势,叫天宝继续向下。

天宝心一横,憋着气低头入水,见那暗河竟然不过一人深浅,哑叔已经站到了水底。才知这是有人设了个障眼法,阻止人继续向下走。

哑叔憋着气站在一堵石门之前,那石门上也刻着一只双瞳的眼睛。

不知哑叔动了什么机关,门缓缓开了。

暗河的水居然没有流动,象被什么透明的东西全部挡在了外面一般。哑叔抬手扯扯天宝的脚,指指门,先跨了进去。天宝忙憋着气,跟着走了进去,门又在身后缓缓关上了。

第二卷 梦中不知身是客 四十五 猿声满天风声恶

是夜,天宝

《云中之瞳》第二卷 梦中不知身是客 四十五 猿声满天风声恶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 梦中不知身是客 四十六 横流乱世山河哭

天宝和几个女奴被拴在一起,穿过树林,带往左相府中。

这片树林极大,有许多参天大树,株株都有三人合抱之巨,不知长了几百年了。

众人走了很久才出林。林外又是一大片青翠的竹林,愈往里走,轰隆隆的水流声愈大,出了竹林,一条湍急的大河咆哮向前,沿河边行了数十丈,那河水突然奔腾向下变成瀑布,原来河的尽头是悬崖。

士兵将一众奴隶用粗藤结结实实地捆在一起,将粗藤的这头捆在河边一块大石之上,将众人自悬崖抛下。此时阳光已西斜,照在瀑布之上,射出一道光彩夺目的彩虹。天宝和众奴吓得心神俱裂,忍不住惊声尖叫,哪有心思欣赏这美景,瀑布的水冰冷透心,将众人衣裳尽数打湿,沾在身上,说不出的难受。

天宝心道:“若此次能平安脱险,我必定寻访名师,努力习武,再不让人这样摆布。”

猿兵计算粗藤的长度十分精准,天宝和众奴正好吊在离地一丈之高的地方。

那河水浩浩荡荡从悬崖坠落到一个碧绿的大湖之中,湖面极宽,瀑布落到湖面,很快被吞噬掉,溶入水中。

天宝悄悄问众奴:“你们逃跑过吗?”

一奴反问:“怎么跑?”

天宝抬头见那湖边全是悬崖,最高处高耸入云,叹口气道:“当我没问。”

湖边有两名猿兵把守,见众人被抛下,嘻嘻哈哈地过来解开粗藤,顺手在几名女奴身捏来捏去,几名女奴表情麻木,默不作声,显然是习惯了。

天宝想出言制止,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过了一会,那左相乘坐的凉轿被粗藤稳稳当当地从崖上吊下,抬到邻近的悬崖边,天宝抬头望去,绝壁中间凿了一个石洞,洞口隐约站着两名猿兵。见有人来,士兵如法悬下粗藤,将凉轿和众奴吊了上去。而几名猿兵则迅速地攀爬上去,天宝心道:“若是将来逃跑,用火烧了这粗藤,这左相和猿兵必定会摔死。”又发愁:“若无人帮忙,自己可不能在这崖上爬上爬下。”

左相的相府洞口极小,只能站立两人,单人凉轿刚好可通过,行得几丈,内里即豁然开朗,石厅足有两个少林寺大雄宝殿那么大,陈设很简单,四周石壁上悬挂的全是猿三太子的画像,有写字的,开会的,读书的,骑马的,身着战袍的,还有指点江山的,有一张画的是它意气风发,脚踏在一只老虎的身躯之上,那猿三太子画得高大威猛,光芒万丈,老虎却画得十分瘦小猥琐,眼角流泪,正在讨饶。天宝心道,这些白猿也太不要脸了,这般扭曲世事。

有猿兵过来,一脚踹倒天宝:“你看什么?”

左相挥挥手,几个凶恶的母猿过来把女奴都拖到后堂,大厅少了许多人,只留下天宝和左相以及两个猿兵,显得十分宽敞。

天宝心想,若是现在扑上去与他拼命,不知能否逃出去?马上又否定了自己:就算自己能杀了这妖猿,打倒洞口的士兵,也决计逃不出这青丘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见机行事了。

那左相在正中石椅上坐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天宝做出十分害怕的样子,小声道:“我叫郑三。”

“你到这青丘山干什么来了?”

“路过。”

“你要去往哪里?”

“我没什么要去的地方,随便逛逛。”

左相举着小葫芦:“这葫芦和木盒有何用处?”

“葫芦是我在路边随手捡的,贪它精致,小得可爱。木盒是我娘走之前让我装金叶子的。”

“你是说,金叶子是你娘给你的?你家在何处,家中很多金叶子吗?”

天宝摇摇头:“我没有家了,我爹死了,房子也被烧了。所以我娘跟别人跑了,走之前给了我两片金叶子,让我以后自己管自己。”

那左相心想人类最好两样叫“孝道”和“面子”的东西,这少年这样说自己父母,想必不会有假。点头道:“人类女子,大多水性杨花。每天不用鞭子抽上几下,总是不守规矩。”

此时,一个人类老妇从后堂出来,俯首在左相耳边说了几句:“宋国那边的奸人来了。在后院候着。这次带来的货色不错,请左相过目。”

那左相听了高兴不已,双目贼光闪闪,顺手把葫芦往地上一扔:“行了,这个郑三不审了,带下去关起来。”

那老妇又道:“新送来的歌女软硬不吃,请左相明示。”

左相挥挥手:“你把这郑三带过去,当着美人的面狠狠打,让那美人看看什么是皮开肉绽,生不如死。你听着,美人儿吓吓就行,不能吓死,三太子新赏赐之物,若是这么快就出了差错可不好交代。我去洗浴,你叫奸人直接把新来的货选几个一起带到卧室吧。”转身离开。

老妇一迭声答应,目送左相离开。

天宝见那老妇面上谄媚的笑容,悲从中来:这些妖猿不知害了多少人类性命,而帮着他们对付人类的居然有许多人类。

左相一走,老妇瞬间变脸,指指天宝:“你,跟我来。”

天宝被反捆着,趁其不备,假装跌倒,将葫芦从后面握在手中。

老妇带着天宝穿过石道,推开一道极隐蔽的石门。

天宝眼前一闪,已进了一间十分华丽的卧室,四周到处金光闪闪,室内器皿均为黄金所制,卧室正中摆着一张巨大的床,竟是整块黄色水晶雕成,精美异常,床边还有各种奇怪的绳索和奇 淫 玩意。

那歌女面色苍白地站在屋里,看到老妇进门,一脸惊恐:“你们,你们别过来。”

老妇冷笑道:“到了这大光明国,你还立什么贞洁牌坊?左相见你是三太子赏赐之物,要与你共寝,是看得起你。”

歌女哭道:“你,你不要过来,你若过来,我便一头撞死在这里。”

老妇一转身,啪地一个耳光扇向天宝,天宝猝不及防,被打翻在地,一时鼻血长流不止。

歌女惊叫一声:“你打他做什么?”

老妇却哈哈大笑:“我打他,是示范给你看,什么叫生不如死。左相说了,你若今日乖乖从了他,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若不从,便如同这废物一般下场。”话音刚落,又是一耳光,打得天宝眼冒金星,咬牙切齿。

天宝被捆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气得几乎要吐血:“你,你帮着妖怪欺负自己人,你到底是不是人?”

“在这儿,人可不是好当的。”

歌女眼泪潸潸而下:“是小女子连累了公子。”

老妇突然笑道:“不打他也可以。”从头上拨出簪子,猛地刺向天宝左臂。

天宝惨叫一声,鲜血直流。

老妇笑道:“戳也是一样。”

“你且住手,不要伤他。”歌女抹去眼泪,对老妇说:“我是一苦命下贱之人……”

天宝以为她要顺从毒妇,忙喊道:“姑娘,你是猿三太子赏赐给左相的,这毒妇不敢把你怎样,你千万别从了她!”

老妇听了,冷笑道:“小哥,你很有气节嘛!”手中簪起簪落,又在天宝身上连扎数下。

天宝剧痛,手中葫芦失手掉到了一边,他咬着牙不想叫出声,下唇都咬出血了。

歌女泪流满面,对天宝道:“因我连累公子受这些苦楚,只能来世结草衔环偿还你了。”话毕,竟一头撞向石墙。

天宝惊叫一声,老妇急走过去,只见歌女已头破血流不醒人事,老妇心叫不好,暗骂道:“短命的小贱蹄子,死在这里,岂不是会连累我?”当下解开了天宝的绳索,指挥天宝上前抬头,自己抬脚要将歌女抬出卧室。

天宝内心悲愤不已,小心翼翼抬起那歌女,摸到她身上尚有余热,一步一步往前走,胸中有热流涌动,心中恨极自己没有本事救人。思忖要找个机会打晕这恶妇再逃跑。

那歌女被人颠了一颠,突然睁开眼睛,双眼空洞地望向天宝,吃力地说:“哥哥,我看到娘来接我了。哥哥,我想回家,你答应我,千万要带我回家。”

天宝泪流满面:“她还没死,这位大娘,她还没死!”

老妇不耐烦地说:“没死也快了。停下干什么?继续走!”

“可她还活着!你要将她送到哪里去?”

“送到犬舍!她辱骂猿三太子和光明国,罪该喂狗。”

天宝全身发抖:“人怎么能喂狗?况且她还活着!”

老妇登时发作,将歌女双足一抛,冷笑道:“人在这里,连一只蝼蚁也不如,为什么不能喂狗?这世间都是人吃狗肉,人奴役动物,所谓天道循环,今日换成动物奴役人,狗吃人肉,没什么不对!小子,你最好闭嘴,因为若是我禀报错了,我就得死。若是我要死,那你就得先死!”

歌女手突然动了动,天宝忙抱住她,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天宝不知所措,瞥见适才掉到地上的葫芦就在一旁,忙悄悄拾起握在手里。

歌女的嘴张了几次,艰难地说:“哥哥,我想家了,我想回家。”

天宝悲愤交集,柔声道:“妹子,我答应你。一定带你回家,我一定带你回家,可是,哥哥忘了,咱家住在哪儿了?”

歌女用尽全身气力,说道:“傻哥哥,咱家住在檀州密云县小檀村哪。村口有条小河,你就把我葬在河边,陪着咱娘吧。”说完便赴黄泉而去。

天宝见这歌女居然是同乡,热泪盈眶,泣不成声。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废物。心想,这世间坏人妖魔如此之多,自己若有本事,也不会眼睁睁着着父亲、同乡和这歌女惨死在自己面前而束手无策。

那老妇见惯不怪:“这回是真死了,走吧。”

“不用你抬,我来抱她!”天宝全身是血,将歌女的尸体抱于怀中,一步一步向前走。

第二卷 梦中不知身是客 四十七 青丘浮云遮望眼

葫芦掉在地上之时,瑶卿从洞里瞥见了一样东西。

瑶卿小声叫道:“天宝,天宝,你看那床上枕边有一块羊皮卷,我瞧着跟茅屋里恶和尚手里那块很相似,你将它取来,定有用处。”

天宝扭头一看,华丽的大床上果然有一块不起眼的羊皮卷,就放在枕边。与华贵的寝具十分不协调,但天宝怎么也记不起和尚茅屋里也有一块羊皮卷。

不知是不是眼花,天宝觉得,它竟抖了一抖,就象在对自己招手一般。

天宝见歌女头上有个细细的银簪,便悄悄拔了下来,假装一个踉跄,摔了一下。将银簪甩到那床边。

老妇转身又是一个耳光,厌恶地说:“贱奴,蠢成这样,你想保命,就给我利落点。”

天宝的耳朵和脸火辣辣地痛,用袖子一擦,看到了血迹,想来耳内被打出血来了。天宝压抑住怒火,将歌女放在地上:“婆婆,她的簪子掉了,我替她去捡。”

恶妇眼中一亮:“金的还是银的?”命令道:“捡来给我!”

天宝顺从地过去,一手扶着床沿,一手去捡:“应当是银的。”悄悄将羊皮卷攥在手心。

恶妇伸出手来。天宝假装害怕:“婆婆,我旧时听老人说,如果拿了死人的财物,她的魂魄会缠着你。”

恶妇两手叉腰,双眉竖起:“我呸,你个贱奴想吓我?婆婆我什么魂魄都不怕,这簪子我要定了。”端详一会,满意地插在自己头上。

恶妇眼睛转了几转,说道:“贱奴,你给我再搜搜,看看还有没有那贱货落下的首饰!”

天宝转过身,趴在地上往床下瞧。俯身之时,不小心将葫芦掉了下来。刚想拾起,瑶卿从小洞中见那恶妇在天宝背后,抽出一把短刀,正狠狠地向他刺来。

瑶卿用尽全身力气大叫:“天宝小心!”

老妇不知发出声音的女子是何人,吓了一跳。待她回过神来发现声音是从葫芦里发出的,天宝已抓住了她的手开始反抗。无奈天宝人瘦力弱,三下两下被她一脚踹出一丈外去。

她捡起葫芦,恶狠狠地说:“等我先杀了你,再将此会说话的妖物上交左相,又是功劳一桩。”赶上前去,双腿压住天宝的胳膊,整个人跪坐在天宝肚子上。一手扼住天宝喉咙,将手中的葫芦放在地上,腾出手来,抽出把短刀向天宝刺去:“贱奴,今天婆婆我必须找个替死鬼,这贱货是因为你欲行不轨,自行了断了的。而我则帮左相解决了你这个贱奴。适才我还在担心不好自圆其说,原来你还有个帮凶,这下就说得过去了,哈哈哈哈。”

天宝被扼住喉咙,呼吸困难,看着那亮闪闪的短刀离胸口越来越近。瑶卿眼睁睁看着天宝将要死去,觉得这少年十分可怜,在葫芦里急得掉下泪来。

眼见形势危急,瑶卿将真气凝结于头顶,向上一顶,头触到葫芦,如雷击般剧痛,但葫芦从地上直冲向老妇的脸,呯地击中了她,老妇眼睛被撞得流血,捂住眼睛大叫一声,向后一倒,俯身过去。

天宝翻身坐起,学着老妇适才的样子,骑坐在她背上,顺手抓住床边围幔,迅速地绕在恶妇脖子上,拼命地勒她。

那老妇年纪虽长,气力却十分之大,反手过来抓天宝,天宝的大腿被抓得鲜血淋漓。她双足又在地上乱蹬,蹬了许久才不动了。

天宝整个人都虚脱了,坐在地上,那老妇死不瞑目,头偏向一侧,双眼向上翻,瞪着屋顶。天宝哇地吐了起来,边吐边哭。

哭了一会,想起瑶卿,扑上去一看,葫芦裂了一个口子,瑶卿一动不动,身子慢慢变得透明,想来是要灰飞烟灭了。

天宝眼中含着泪水,无声地哭泣,不知为自己还是为那歌女和瑶卿的悲惨命运。将葫芦贴身放好:“小狐狸,我带你出去,我带你去青丘宫,我去求青丘王救你。”

石屋内并无衣柜木柜,天宝边哭边将老妇的尸体拖到床上,用被子盖好。

将老妇尸体藏好后,天宝神志恍惚,又抱起地上歌女的尸体,一步一移,艰难地向外走:“妹妹,我答应了你,就一定要做到,我要带你回家乡。”

天宝走到石门前,却突然发现,那门,无论如何都推不开了。仔细回想老妇动作,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推开就进来了。

天宝急出汗来,抱着歌女抱久了,十分疲倦,只得将那歌女放在地上。仔细研究那石门。发现石门边有九个凸起的小点,石门四周共有九条小石条。

摆弄了半天,仍然不知如何打开,颓然坐下,捧起葫芦看,发现瑶卿仍然人事不醒,身子似乎又淡了一点。

天宝绝望地说:“小狐狸,我们俩今天怕是要死在这儿了。”又在心里说:“娘,来世再见了。”

这时,石门机关突然动起来,咔咔咔响了起来。

室内并无地方躲藏,天宝只好扔下歌女,站到床幔后面。

门咔咔咔一共响了九下,石门滑动,闪进来两个千娇百媚的女子,想必是左相府中的女子。

一进屋来,年长的女子便道:“这里有人。”

年轻些的女子惊呼道:“三娘,地上有个死人!是个人类。”

“什么,难道她们也不是人类?”天宝大惊。

叫三娘的女子在空中嗅了两下,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来到床幔前,掀开床幔,见到了躲在后面的天宝。柔声问道:“公子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那声音娇媚入骨,天宝竟乖乖回答:“我叫天宝。在这里,在这里……”

三娘不等他说完,妩媚地一笑,眼睛眨了两眨,天宝发现自己竟然动不了也说不了话了。

三娘马上变脸,转头对年轻女子说:“杀了吧。没什么用,可能是左相府中的贱奴。”

天宝眼睁睁地看着年轻女子的手伸过来,突然在自己脸上一掐,十分轻佻地说:“可惜年纪太小,不然……”那柔若无骨的玉手顺着脸向下一滑,掐住天宝的脖子,突然发力。

第二卷 梦中不知身是客 四十八 风起云涌妖王现

天宝渐渐意识模糊。手中捧着的葫芦啪地掉在了地上。

“小五,慢着!”

年轻女子吓了一跳,松开天宝,捡起葫芦递给三娘。

三娘接过一看,惊呼道:“这里有个经脉尽断的姐妹!你是袁天宝?你怎么会在这里?”

天宝咳了半天才说出话来,大惊:“你们是谁?”

三娘笑道:“我曾经路过那小屋,化作一阵黑风,想从和尚手中将你二人救出。没想到遇上白猿国的士兵,将你们射了下去。必须马上把瑶卿姑娘送到宫中请圣主亲自施救,否则它就要灰飞烟灭了。”

天宝跟着三娘和小五出门,见左相府已成炼狱。双目所见之处,净是白猿的尸体和人类奴隶的尸体,间或有几只狐狸。

小五得意地告诉天宝,这本是青丘宫的地盘,被白猿占了数载,白猿在此悉心修筑各项工事,还将青丘宫全贴上了黄金。青丘宫的狐狸一直韬光养晦,直到今日才趁夜色进攻了白猿国,白猿损失惨重。

天宝听了暗暗心惊:这妖界争斗听上来与人界并无区别。自己听到的事情简直象个寓言。

天宝和瑶卿被带到洞口,猿兵守卫已全数换成女兵,天宝肉眼凡胎看不出真身,猜测她们都是由狐狸化成。

三娘押着天宝,用藤蔓将他绑好从洞口放下,年轻的狐狸精小五晃了两晃现了原形,原来是一只十分漂亮的黄毛狐狸,口里叼着葫芦,从洞口一跃而下。

天宝被带到谷底,又被吊上去,回到竹林内。

天宝对刚才小五变脸要杀自己之时的狰狞仍心有余悸,心想,乱世出妖孽,到处都是妖,虽然瑶卿救过自己,性子也十分温和,但终归是妖,不知何时会变脸,有机会一定要逃回鹊庄,和人在一起。

三娘见他表情复杂,笑道:“我们圣主法力高深,通晓今古,定有法子救瑶卿。”

“她叫瑶卿?”

小五咯咯地笑:“她是比较少见的狐仙。”

三娘也笑:“我们正需人手收复失地,圣主还要派员渗透到人界,慢慢蚕食,她在临安呆了那么久,救活了效力圣主最合适不过了。”

天宝心道:“这到底是个什么世界,狐妖要蚕食人间?妖怪的前途是什么?成人?成仙?”却完全不敢把这种疑惑表现出来。

三娘和小五将天宝和瑶卿又带回了下午的大树林,来到一株大树前,在树干上叩了几下,大树轰隆隆移开,地上露出一个大洞来。

天宝见了,暗暗心惊。白猿一定没有想到,敌人离自己近在咫尺。

下得洞去,眼前是一段狭长暗窄的地道,三娘和小五均现了原形,天宝只得俯身往前爬。爬了数十丈,面前三个岔路口,各有狐兵把守,没有带路的人,是绝对找不到正确的道路的。如此这般又走了五六条岔路,一直向下,来到一片极广阔的广场,明晃晃地点了许多灯,亮如白昼。广场周围各有洞穴。有狐狸进进出出,还有市集,有狐狸在交换物品,与人间市集无异。见到天宝,众狐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若不是亲眼所见,断然想不到这地底有如此广阔的世界。又想,这些狐狸藏在白猿地底数载,这个青丘王真是厉害之极。

又走了许久,才来到青丘王的地下宫殿。

宫殿中摆满了奇珍异宝自不待言。青丘王以白狐原形示人,它端坐在王位上,气度雍容,眼睛十分明亮。身后拖着九条蓬松的长尾,但并不显臃肿,每一条尾巴都恰到好处,十分漂亮又显得气场强大。

天宝不由自主地畏缩起来。心想,原来狐狸精这么漂亮。

青丘王见了天宝,微微一笑,虽然她并未幻化成人形,但这一笑十分妩媚。天宝结结巴巴地想介绍自己,青丘王微一抬手,示意他坐下不必再说。

天宝呆呆地看着青丘王,觉得她不笑的时候,让人不由自主想巴结她。心道难怪戏文里说,斩妲己的时候要把狐狸精的眼睛蒙住。

仿佛看透了天宝的心思,青丘王微笑地转向天宝:“妲己不是我变幻的,世人所传九尾狐之事,大都是空穴来风。”

天宝面红过耳,十分不好意思,心想它是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的?青丘王轻笑一声:“这世上所有人,见了我一定会想到那个著名的人间女子妲己。袁公子叫我漪影吧,鄙姓白。”

虽然知道青丘是千年狐妖,天宝听了她软糯的声音,仍是不由心中一颤。

小五将葫芦呈上,白漪影看了一眼,叹了口气,道:“这恶僧的手段,真是邪恶之极。”

天宝结结巴巴地问:“这,这位狐仙姐姐,是否有救?”

白漪影慵懒地换了个姿势:“自然是有的。世间万物,均一阴一阳,一正一负,这便是天道。”

天宝大喜:“求,求圣主救救瑶卿姑娘,我和她,也算患难了一场。若不是为了救我,她也不会伤得这么重。”

白漪影见他紧张,格格一笑:“袁公子怀中的羊皮卷于修炼之人是进阶法门,于凡人则是杀身祸端。不如我替公子保管吧。”

天宝并不知这羊皮卷有何用处,只是隐约觉得,这羊皮卷并不是吉祥之物,而且看此情形,不将羊皮卷呈上,她是不会救瑶卿了,何况自己只是凡人,狐妖想要,自己也绝不可能留得住,于是老老实实呈上。

白漪影见了羊皮卷,眼中光亮一闪而过,显然十分欣喜:“袁公子果然豪爽。不如留在我青丘国中效力,荣华富贵指日可待,胜过你在人间流离。”

天宝坚定地摇了摇头。

白漪影柔声道:“公子还有何心愿?或许我可以助公子完成。”

天宝心想,这青丘王答应救瑶卿,自己也就放心了。抱拳道:“左相府中有位歌女,是我同乡,临死前求我送她回乡安葬,我答应了她。答应了人家的事情,是一定要做的,而且我还要去寻找父亲和同乡的遗骨,也要带回家乡安葬。”

白漪影微微颔首:“三娘,你陪他去一趟吧。”

天宝忙推辞:“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三娘笑道:“不陪你,连这青丘山你都出不去。我陪你,三日三夜即可返回。”

白漪影轻轻道:“如此我便在宫中等公子回来。”

天宝向白漪影鞠了一躬:“多谢圣主美意,只是天宝另有打算。不会再回青丘山。”

白漪影轻笑一声:“我是为你好。”

天宝并不笨。见青丘王执意要让自己回来,虽不明是何用意,也知如果再推辞,她定然不高兴。这狐妖身段慵懒,语调温柔,句句话却都如暗夜中的刀剑,让人不寒而栗不敢推辞。

过去父亲教过自己:死人脸没有笑面虎可怕。意思是笑嘻嘻的人有时比凶巴巴的更阴毒,想必这就是笑面狐的样子了。

第二卷 梦中不知身是客 四十九 青丘迷思来路寒

白漪影眼波流转,向手下轻轻地挥了挥手。

三娘过来拉拉天宝,道:“袁公子,我们走吧。”

天宝只得又鞠了一躬:“那我从檀州回来后来看这位,这位葫芦中的狐仙姐姐,她真的不要紧吗?”

此时,有狐兵匆匆进来,喜气洋洋地说:“抓到猿三太子了。”

白漪影笑道:“带上来罢。”

那猿三太子穿着普通猿兵的衣服,显然是想混在普通士兵中逃过搜捕。衣服十分狭小,他身子胖,穿上身上紧绷绷的像随时会裂开一般,颇为滑稽。小五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众狐再也忍耐不住,哄堂大笑。

猿三太子完全没了白日的跋扈,见了白漪影满脸堆笑:“臣叩见青丘圣主!圣主万岁万岁万万岁!”

白漪影十分客气:“松绑罢。如今猿国已灭,鹊山很快也将夷为平地,归我统辖,白沐阳的女儿,也将堕入空门,青灯古佛了此余生,大事已定,不用紧张了。”闲闲地拿起一碟点心,递过来:“三太子可饿了么?”

三太子咽下一口唾沫,伸手来接。

白漪影突然脸色一变,将手缩了回去:“我今年已经九千岁了,你说我万岁,那就是说,我将命不久矣?”

猿三太子的手在空中转了一个弯,啪地打到自己脸上:“我说错了,我是说青丘圣主您寿与天齐,千秋万代,一统三界!”

白漪影听得颇为开心,仰头大笑:“三太子真会说话儿。哄得朕十分开心,来人,赐座。”

马上有狐兵端了把椅子上来,猿三太子松了口气,坐了下去,肚子上的衣服却呲地裂了。

白漪影一愣,哈哈大笑起来,连天宝都忍俊不禁笑起来。

白漪影将点心又递过来,猿三太子伸手接过,狼吞虎咽吃起来。白漪影随意拿起羊皮卷,拂了拂衣袖。

猿三太子一见,张大了嘴,含着食物含糊不清地说:“这,这,云瞳怎么会在你这里?”

白漪影轻描淡写地说:“云瞳珠也在我这里呢,已经与云瞳合二为一了。现下法力极强。”

猿三太子咬牙切齿地说:“此物自从宫变后便下落不明,定是我二哥偷走,将此物献于你,以求你为老大报仇。”

白漪影十分满意猿三太子的反应:“你不喜欢你大哥二哥,我倒很喜欢。但这云瞳并不是他给我的。“端起茶杯喝了口茶:”话说回来,你怎么能亲手将自己一母同胞的大哥喂狗呢?”

猿三太子沉默了一会,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他罪有应得。”

猿三太子的表现显然达到了白漪影的预期目标,她十分得意,走下宝座,走到三太子面前。边走边变身,待下了台阶,已幻成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真真是风情万种,妖媚难言。天宝虽是个才十五岁的少年,也看得心呯呯呯跳,不舍得把眼睛移开。心想,这狐狸精真是美到骨子里了,比那阿妍妹子还胜上一两分。

“三太子,你想不想见见你二哥?”不待猿三太子回答,白漪影拍拍手,后室转出来一头高大的白猿,与猿三太子倒有九分相似,想来就是猿二太子了。

猿三太子大惊:“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猿二咬牙切齿地说:“小仨儿,你没想到你也有今天吧?”

猿三恍然大悟:“难怪这狐妖能绕过护城河,直入太阳宫,你,你这叛徒!”

猿二道:“叛徒?哈哈哈哈哈,你可有一刻当过我是你一母同胞的二哥?从小你就坏,诬陷我偷穿父王龙袍,偷坐父王龙椅,挑唆父王将我赶出宫外流放外域。夺宫后又找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将大哥喂狗,还四处捉我,若非漪影打救,我早已成恶犬腹中美餐!你才是叛国者,有什么脸面说我是叛徒?”

白漪影笑吟吟地看着两兄弟,柔声道:“听闻人间有句话,叫成者为王败者寇。我觉得这句话十分有道理,我一个妇道人家,执青丘这么多年,也累了。能与我共同治离分享这白猿、青丘国土的,只能是最强者,不如你二位……”

她话还没说完,猿三早已扑将上去,一口咬住了猿二的耳朵。

猿二不甘示弱,抡起巨大的拳头向猿二头上锤去。二猿各出狠招,斗得难舍难分。

天宝被这骨肉相残的情形吓得胆战心惊。白漪影看了一会,打了个哈欠,突然说:“我看二位的力量是差不多的。今儿就打到这里吧。咱们来猜一个谜吧。谁猜中了,白猿国皇位便归谁。”

猿二猿三同时望向白漪影,白漪影笑得花枝乱颤,举起羊皮卷:“我让你们各猜三次此物我从何处得来。”

猿二太子、猿三太子眼中都发出贪婪的光芒,嘴唇动了几动,都没有说出一个字。

天宝心中却想,这叫云瞳的羊皮卷究竟有何门道?

“猜不出来?”白漪影睨着猿三太子,笑嘻嘻地说:“告诉你吧,此物收在你最想不到、最信任的一位下属的府中。”

猿三太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嘴唇又动了几动,仍是没说出一个字。但面色如土,显然心中十分震惊。

白漪影拍掌笑道:“对了,就在左相府中。”

猿三太子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一个字都没有说。

白漪影又问:“天上地下人魔妖三界,人人在都找它。三太子,你可知此物怎么用?”

猿三太子摇摇头。

白漪影伸出长长的指甲,在猿三太子裸露的腹部一划。猿三太子惨叫一声,肚皮上已被划了一个深深的口子。

白漪影嫣然一笑,将纤纤玉手举到唇边:“嘘,三太子这么大声,会吓着奴家的。你留神看着,我教你用。”

猿三太子面如死灰,瘫软在地。猿二太子心头一松,知道白漪影要替自己除掉弟弟了。

白漪影将那毫不起眼的小小羊皮贴近猿三太子流血的腹部,羊皮卷一触到血,立时动了一动。白漪影愉快地数道:“一,二,三……七!好了。”

那羊皮吸了七滴血后,突然暴涨,刹那间变成一席之大,牢牢地吸住猿三太子的肚子。猿三太子惨叫一声,还来不及反应过来,肚皮已被生生扯烂,被羊皮卷吸了进去,身子一下断成两截。掉在地上。

大殿中鸦雀无声。众狐个个胆战心惊,吓得说不出话来。只有猿三太子的惨叫余音绕梁。

羊皮卷迅速在地上一裹,众人定睛再看时,猿三太子的两截残躯已被羊皮卷吃得干干净净,地上一点痕迹都没有。羊皮卷逐渐缩小,迅速缩回原来大小。

猿二太子靠近青丘王:“漪影,你辛苦了,为我做了这么多事……”

白漪影笑笑,又掏出一块羊皮卷来,伸手在猿二脸上一拂,猿二觉得脸上一痛,伸手去摸,发现手上有血迹,抬头一看,两张羊皮卷同时暴涨,向自己飞来。一左一右,附于猿二身上,吃完猿二,合为一张。

白漪影待羊皮卷缩小后,笑盈盈地收入怀中。摆摆手说:“三娘,你带袁公子上路吧,天亮了就不方便了。”

第二卷 梦中不知身是客 六十二 幽渺深宫无重数

天宝走进石门之时,觉得步伐十分沉重,门内象有一道气墙,把水全部挡在了门外。门后并无一滴水,进去后,天宝立刻呼吸畅顺。

眼前是一条长长的石道,哑叔继续在前面慢慢走,天宝的眼睛有点涩。忍不住揉了又揉。

石道的尽头又是一扇石门,门上有四个大字:幽渺秘境。门的左侧同样刻着一个双瞳的眼睛。但那双瞳处凹了下去,看起来象盲了的双瞳。

哑叔掏出两块黑黝黝的石块,塞入凹处,竟然严丝合缝,门又轰轰轰地开了。

进了那大门,天宝大吃一惊,原来两人身处之地左右两侧和头顶都是巨大的水晶,有莹莹水光从水晶外透进来,看来这禁地是修在水底。整个地宫晶莹剔透,如梦如幻,天宝忍不住道:“修这禁地的人也太阔气了。也可能这是块极大的水晶,直接从里面掏了一个洞来当禁地。”

哑叔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将手指放在唇边,示意他不许再说话。

天宝从未见过哑叔如此凶狠的表情,吓得用手捂着嘴。

再往前走,眼前出现了七扇一字排开并列的石门。

哑叔愣住了,不知接着该怎么走。

在原地站了许久后,哑叔推开了正中间的一道门。

天宝眼前一闪,见面前放了个巨大无比的黑色柜子,不知是何种材质所做,看上去十分坚固。柜子上是密密麻麻的抽屉。

天宝不敢说话,心想这种柜子我在中药铺里见过,哑叔来这儿,不是为了偷什么药吧?

哑叔犹豫了半天,柜子上没有任何标记,他两次伸出手去想拉开正对面的抽屉,又两次把手收了回来。向天宝打个手势,出了门,又推开了右边的一扇门。

门后仍然放着一个一模一样的巨大柜子,柜子上是密密麻麻的抽屉。

哑叔凑到抽屉前看了看了半天,抽屉上十分光滑,什么都没有。

哑叔有点焦躁。在柜子面前喘着粗气,伸出手去,又收了回来。

天宝见哑叔如此紧张,十分好奇抽屉里是什么。头顶突然掠过一道黑影,天宝抬头一看,头顶上刚刚游过一条巨大的鱼。

哑叔也吓了一跳,顺手把面前最近的一个抽屉拉开了。

天宝探头一瞧,啊地叫出声来,抽屉里居然放着一对眼珠子。眼珠上鲜血淋漓,似乎是刚刚从人脸上剜出来里一般。

天宝惊诧不已之际,那眼珠自己跳了起来,啪地落到了地上。

周围的抽屉全都轻轻颤动,有东西在抽屉里轻轻跳跃的声音,天宝心想每个抽屉里可能都是这样的眼珠。不由觉得头皮发麻。

哑叔想捡起地上的眼珠,那眼珠十分滑溜,又从他手里滑了出来。

每个抽屉里都有东西在敲打,声音越来越大,十分骇人。

哑叔平日里都不紧不慢,此时十分焦灼,捡起地上眼珠塞回抽屉里。啪啪啪拉开了好几个抽屉,各看一眼,又迅速关上。

哑叔站在原地想了一会,拉开了第三道门。

天宝心惊肉跳,怕他又惹得抽屉里的东西敲打或是跳出来,见地上有数颗碎石,弯腰抓了一把拢在袖子里。

第三道门内的柜子里放的全是舌头。天宝发现哑叔的手在微微发抖,显得十分激动,突然反应过来,哑叔的舌头兴许是被人割了,难道就收在此处?这些舌头不知被施了什么法术,十分新鲜,是不是可以再装回口里?到底是什么人割了这么多舌头放在这里!

哑叔开了几个抽屉,又关上。舌头全部一模一样,哑叔显然不可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条。

天宝沉下心来,心想这些柜子不知是如何排列的?总不会是按百家姓排的吧?

头顶有黑影飘过,又游过去一条鱼。

哑叔仍在苦苦思考。渗透下来的光线渐渐移动,天宝抬头看去,依稀看到头顶有一个圆圆的象月亮的光球。

光线继续移动,月亮移到了正中间,天宝有点恍惚:今天这月亮怎么走得这么快?

月亮照到头顶正上方时,是最光亮的时候。哑叔猛然惊醒,随便拉开一个抽屉,抓了一条舌头就走。

天宝心里七上八下,生怕什么地方冒出个怪兽。

两人沿着原路迅速返回,天宝边走边胡思乱想:这两边水晶墙如此好看,若是能掰一块下来就好了。送给阿妍她定会喜欢。就算她不要,水晶很值钱,白沐阳定必高兴。

哑叔不知在墙上又点了什么,门轰轰轰地开了。

天宝松了一口气。心想出了门就安全了吧。

谁知两人迈出门跨入走道的那一瞬间,头顶哐地落下一个铁笼子。把两人关在了笼子里。这笼子以精铁制成,十分坚固,不用钥匙,根本不可能打开。

哑叔面色大变,迅速在原地坐下,在自己的头上肩上点了数下,以指甲伸入口中一划,口中渗出许多血来,十分骇人。天宝见他从怀里掏出个药瓶,又将自己舌头划伤,敷上药,将那舌头塞入口内,闭目开始运功。

天宝急了,心想,你好歹先想办法出去再说啊,否则有人追来,必定将这舌头再抢走,说不定还会割了我的舌头呢。

突然,头顶传来非常奇怪的咔咔声,天宝抬头一看,石块向两边缓缓分开,地面向上升起,装着天宝和哑叔的笼子被托了上去。

天宝再也忍不住了,大叫:“哑叔,哑叔,我们要被人抓住了。”

哑叔象没听到天宝的话一般,闭目运功。

天宝捏了捏袖中的碎石,抓了两粒握在手中,打算自卫。

秘境筑在水底,笼子向上升,渐渐入了水,天宝连忙闭气,又忍不住眯着眼看,有奇怪的尖嘴鱼在笼子外游过,哑叔仍然如同坐忘一般一动不动,天宝心想一会来几条水蛇就惨了。

幸好笼子很快出水,天宝长出一口气,四周望去,月亮明晃晃地挂在天上,照得周围十分明亮,自己所处之地为一条河谷,那河水流淌得十分急,笼子被冲得东倒西歪。

岸边突然飞出两条软鞭,一前一后卷在笼子左侧,将笼子向岸上拉去。但拉笼子的人在树丛中,不知是何人,也可能是机关。

天宝大骇,心想这下死定了。

哑叔突然睁眼,嘴里说了两个含糊不清的字。

天宝忘了自己身体险境,惊喜大叫:“哑叔,你怎么说话了?”

哑叔又说了一句什么,仍然语音不清。笼子被迅速地拖上了岸。

天宝听到头顶有个细细的声音说:“这两个偷东西的蠢人要被幽渺娘娘砍手了。”

“啊,人家好怕,人家不要去看。”

抬头一看,两只小鸟正从头顶飞过,天宝看看哑叔,心想要告诉哑叔自己能听鸟语了。

笼子离岸边越来越近,哑叔突然发力,双臂拉住笼子的精铁栅栏,生生将两根铁条向外拉开了一个大口子。这份力道实在太惊人,天宝张着嘴看呆了。

哑叔将他向外一推,说了个字。天宝这回听清了,是个“走”字,只是,声音是个小姑娘的。顾不得细想,挤出笼子,跳到水里去。

哑叔旋即也跳入水中,两人顺水向下游去。水流十分急促,两人被推着迅速向下游而去。

岸上突然出现数名黑衣女子,一边追一边大声咒骂呼喝,但河水湍急,声音很快越来越远。

哑叔十分得意,放声大笑。他的声音仍是少女的声音,还十分娇嗲,天宝闭上了眼睛,心想,哑叔,我真受不了你的声音。

第二卷 梦中不知身是客 六十三 静夜云瞳出幽渺

两人漂了半个时辰才上岸。哑叔道:“天宝,今日之事,你能保守秘密吗?”

“我是可以……你自己能忍得住不说话吗?”

“自然可以。天宝你为什么扭过头去?”

“我,暂时,还没适应你的声音。哑叔你到底是什么人?你的舌头是怎么没了的?”

哑叔的声音娇滴滴的:“我姓颜,被奸人所害割了舌头。本想今世没有机会找到这幽渺秘境,没想到为了带你找重睛眼珠,居然知道了幽渺秘境所在之处这个大秘密。哈哈哈哈哈。”

哑叔仰天大笑,天宝看着他满脸皱纹,听着他娇嗲肉麻的笑声,叹了口气。

一老一少沿着河道向下走,路上没有人,月光亮闪闪地洒在河面上。河堤上石头甚多,天宝走得甚是吃力,见河道弯弯曲曲不知流向何方,想起适才骇人的情形,一阵寒意从后背升起:“咱们现在是回鹊庄吗?”

“是的。明早出了山谷,我们买一匹马,两日即可回到鹊庄。”

“听说玉琪师姐会用纸变成马来骑,哑叔你会不会?”

“我不会。玉琪是十分难得的道门奇才,只可惜跟错了师父,又十分贪酒,酷爱画画,所以大部分精力用于找古墓中陪葬的好酒,搜罗好画上了,心思并不在道术之上。”

天宝大骇:哑叔的意思是华阳真人不好?想想问道:“哑叔,你这么厉害,为什么还要躲在鹊庄?”

哑叔叹了口气,突然吟了几句古诗:“此生如梦何其苦,前事似幻不可忘。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天宝并不知他将两首诗的精华改改合二为一,心想,现在哑叔的声音这么好听,若我和他一起去瓦肆勾栏唱曲定十分受欢迎,而且他居然还会填词……

突然想起一事,迟疑地说:“哑叔,我刚才好象听到了两只鸟在聊天……”

哑叔毫不意外:“我带你来找重睛眼珠就是为了让那药丸发挥作用。”

“你是说,我以后能听懂鸟语了?真的?”

“自然是真。而且你的听力已比普通人好上十倍之多。”

“那我还能说鸟语吗?”

“你可以试一下。”

“哑叔,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哑叔十分坦率:“我是为了我自己,为了天剑门。”

天宝心一沉:“你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练我天剑门的功夫。”

天宝大惊:“你也是天剑门的?你是白夫人的同门?”

哑叔叹口气:“是的。不过她并不知道,也从未怀疑过。”

天宝见他脸色忧郁,心想,这哑叔是白夫人同门,但白夫人并不知道,而且他还被人割了舌头,脸上被剁得乱七八糟,想必有什么惨烈身世,不敢再问,默默跟着他向前走。

过了一会,哑叔说道:“我天剑门曾鼎盛一时,声威盖世。特别是九百年前,天剑门出了两个奇才,天赋、功夫都不相伯仲。若他们双剑合璧,定能一统天下甚至三界。可异后来他们俩被奸人所误,以致反目成仇,互相厮杀。”

“他们为何反目成仇?”

“自有天地古今,便有无数痴男怨女。英雄豪杰也抵不过红尘情仇、造化弄人。”

见天宝傻乎乎听不懂的样子,拍拍他的头:“你人很聪明,但需得多些读书。我的意思是,这两个奇才是一男一女,因爱生恨。”

“啊?”

“本来,他二人双剑合璧,斩妖除魔纵横三界。而且有我天剑门的无量神剑加持,已将青丘王都赶到老巢了,眼见妖界就要灭绝,那青丘王使了一计,亲自出马幻化成一个美女勾引师兄,并离间二人。师妹对师兄误会越来越深,二人就此决裂,相爱相杀,连无量剑都不见了。天剑门自此开始衰败没落,到现任掌门杜瑞,功夫已是稀疏平常,杜瑞不得已将女儿杜婉如嫁给了白沐阳,以托庇华阳门。”

天宝这才明白为什么杜婉如与白沐阳一美一丑,性格迥异,却结为夫妻,原来有此内情。又想象那两个奇才纵横三界,令天上地下风云翻滚,却因青丘王的奸计落得如此下场,心下感慨,又觉得青丘王十分厉害,想起前几日差点死在三娘手里,不由惶惶。

哑叔正色道:“天宝,过段时间华阳真人回来,定会让你和莼之选择学习哪门功夫,跟哪个师兄师姐。你要投入白沐阳门下,并趁机学习白夫人的硬剑功夫,我会传授你软剑功夫,将来你要双剑合璧,重振我天剑门。而且,你要答应我,一生一世忠于天剑门,一生一世保护白夫人。”

“可是,白夫人并不是华阳门下啊,她不会传授我剑法。”

“此事我自有打算,会安排好。到时白夫人问你有何要求,你要求学习她的剑法即可。”

天宝点点头。想想又问:“为何你不选莼之?他比我聪明得多。”

哑叔道:“他一心想为父报仇,学了剑法第一件事自然是复仇。金主完颜亮是天子,哪有那么好杀的?很可能没杀成完颜亮反而会引来杀身之祸。即便他侥幸杀了完颜亮,天剑门重出江湖的消息很快会传遍天下,为鹊庄和天剑门引来无尽灾祸,白夫人一家就危险了。”

天宝心想这长相丑陋的哑叔心思居然如此缜密,而且忠心护主,实在是人不可貌相,想想又说:“可是我,识字都不多。”

“明日半夜起,你到我屋里来读书。”

当下二人边走边说,哑叔将天剑门的功夫路数粗略道来,原来天剑门的功夫内外兼修,硬剑派是外家功夫,软剑派以内家功夫见长,将真气蕴于软剑之上破阵杀敌。天宝道声明白,当下在河滩上下跪磕头,行了拜师之礼。

二人继续赶路。天宝改称哑叔为师父。

“师父,华阳真人是神仙吗?”

“自然不是。”

“如果他不是神仙,为什么会有人把看守云瞳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他?”

“传说华阳真人有三项绝学——医术、占卜、堪舆,但我从没见他用过,他的徒弟们倒是各有本事,特别是那个叫玉琪的小徒弟,各项技艺都会一些,十分聪慧。可惜她好玩好酒,又花了大量的时间找酒和画画,除非有契机改变,她也不可能再上一层楼了。这些徒弟们各会一些法术,但他们始终都是凡人。想来华阳真人的本事极大,不然怎么守护云瞳?”

“云瞳真的能知天下地下所有的事么?华阳真人说要重炼云瞳,怎么炼?”

“我不知道。大概是用什么道家秘技。若我知道,早就重炼无量剑了。”

“你说无量剑能斩妖除魔?”

“无量剑是我天剑门无上至宝,传说可以劈山砍石、杀死魔王。之不过在九百年前那场争斗中离奇遗失了。这九百年间,天剑门的弟子无一天不在寻找这把剑,却一直找不到。将来你若有机缘能找到此剑,一定要交给白夫人。”

天宝应了,问道:“哑叔,你的声音以后会不会变回你自己的?”

“若有机缘找到几样东西应当可以,若找不到,就只能这样了。”

“这幽渺宫究竟是干什么的,怎么收藏了那么多手眼舌头?”

“过去江湖上有三大门派,分别是乌灵宫、青丘宫、曼陀宫,青丘宫是妖王白漪影所居,其余两宫的主人都是极其出色的人类,各有绝技。后来乌灵宫和曼陀宫都被魔族所灭,并入麾下。十几年前,江湖上突然出现了一个非常神秘的门派,唤做幽渺宫。传言幽渺宫主是一名年轻的绝色女子,此女半人半魔,行如鬼魅,专斩天下妄人之手脚耳眼鼻舌,收入这幽渺禁地,以示警戒。”

天宝打了个寒战:“她们要这么多人的器官做什么用?”

哑叔却未直接回答:“一千年前乌灵宫也曾斩人四肢,取人心肝。与幽渺宫的手法一模一样,所以我怀疑魔族灭了乌灵宫后,原来的乌灵宫主的后人建了这幽渺宫。”

“手法一致,倒是十分可能,可我还是想不通,她们要这么多人的器官做什么用?”

哑叔又说:“乌灵宫宫主医术十分高明,什么病都能医好,可她对有一件事束手无策。”

“长生不老?”

哑叔赞许地看着天宝:“你果然聪明,就是衰老,此事无人能解。”

“我在青丘宫见白漪影四处寻找云瞳,就想过这个问题,它已经九千岁,或许对它来说,长生不老比一统三界更重要。”

哑叔点头:“乌灵宫主曾发明过一种洗骨法,可以将人骨重新清洗,重焕青春。可是这种清洗也不能治本,到了时间,该老死的还是会老死,她就试验将年轻人的肢体重新组装,因此斩了无数的手脚耳鼻。”

天宝默默点头。

哑叔又说:“据说乌灵宫的眼线遍布九州,所斩之人均为妄人、负心人,从未错斩过一人。幽渺宫也一样。”

天宝听了这闻所未闻的奇闻,惊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半天才说道:“从不错斩一人?听起来她们象是有师父说过的那个云瞳。”

哑叔愣住了,停下脚步:“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天宝你很聪明!我们走快点儿,马上赶回鹊庄。将此事告之白庄主。”

天宝想想又小心地问:“师父,你打算告诉他,你能说话了?”

“不亲口说。我会想办法。”

两人走了半宿,出了山谷,所幸幽渺宫的人并没有追来。天宝松了口气,突然想起幽渺宫三个字是在哪听说的了,是上次阿妍说世上有比穿云飞波还要快上十分的功夫,叫作幽渺神行,幽渺宫主便会这门轻功,行动起来如同鬼魅,想来她们割了人家那么多舌头,挖了那么多眼珠,定是因为会这幽渺神行了。

谷口有个集市,哑叔买了两匹马,两人打马快走骑了半天,回到了鹊山附近。天宝在路上发现袖中碎石在发光,掏出给哑叔看,哑叔说这叫帝王石,十分罕见贵重。

“这么贵重的东西,为何会随便扔在地上?”

哑叔说道:“那幽渺秘境中机关阵法无数。而最厉害的阵法都是随时辰阴阳转换而变幻,因此没有派人把守。想来是某人闯了进去,葬身于机关之下,他带的帝王石便留在原地了吧。”

“为何叫帝王石?得到的人可以当皇帝么?”

哑叔笑道:“传说是这样的。你收好,将来若是当了皇帝,要给白夫人封个诰命夫人。”

天宝笑着答应,心道我若当了皇帝,阿妍便是我的皇后,想着想着笑出声来。

鹊山湖边仍然停着上次天宝坐过的小船。哑叔告诉天宝在人前不能和他说话,抹了抹脸,恢复了木讷的表情。

第二卷 梦中不知身是客 六十四 莫向光明惰寸功

天宝不在鹊庄的三日间,白沐阳为了救那名中了溶骨术的年轻人,已经几昼夜没睡了,想尽办法终于令他止了血,但还没找到让他恢复健康的法子。万试万灵的神药金桃胶也毫无用处,他的骨头仍然软绵绵的象棉花糖。人也没有任何意识,他就是一坨有温度有心跳的人形棉花糖。但又不能冰冻他缓解病情,因为冰冻会让他的皮肉烂得更快。

白沐阳倔劲上来了,卷了个铺盖到无患阁与病人同室而居,把所有的医书都搬了过去。婉如怕丈夫生病,一直守在旁边伺候。

蓝拥雪和玉瑶在冰窖守着儿子,心思忐忑。阿妍和阿卉、莼之每日自去练功。因此没有人对天宝和哑叔回庄太过关注,更没人发现天宝和哑叔都与从前完全不同了。

天宝能听懂鸟语后,世界对他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广阔大门。但他坐忘更难了,在湖边打坐时,听着湖边各种小鸟的聊天声,浮想联翩,经常笑出声来。

莼之对当日在集上没有追上天宝一事十分愧疚,也不好意思提醒他。

这日几人在湖边打坐,两只乌鹊看他们练功,在旁闲聊:“我得说那个大一点叫天宝的,是我见过的最蠢的少年。”

“真的么?哈哈哈。可是他这么蠢还想得美,你瞧他看阿妍小姐的眼神,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啊。”

“癞蛤蟆为什么不能想吃天鹅肉?”

“自然是因为天鹅美,蛤蟆丑。”

“谁说的?我觉得天鹅根本不及你美貌之万一。这句话该改成癞蛤蟆想吃乌鹊肉。”

“哎呀,讨厌啦!”

天宝听得瞋目切齿。阿卉见了,轻声问姐姐:“姐姐,天宝哥哥好象要走火入魔了?”

“他这不是走火入魔。”

“那是什么?”

阿妍在阿卉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阿卉格格笑着拍拍天宝:“天宝哥哥,你是不是想出恭?”

每日饮食仍是两餐松子,一餐黄色蘑菇,玄见果再也没见过。天宝饿得头晕眼花,更没心思练功了。莼之悟性好,打坐次次都能坐忘,学习练功加饮食配合,渐渐步履轻快,眼神清亮,象个小道童的样子了。

杜婉如抽空检查了一次两人的练功进展,嘴上没说,心里却觉得天宝进展龟速,实在太笨。有次忍不住问白沐阳:“有没有让人变聪明的药方?”

“聪慧一事,实为天赋决定。用药将一蠢笨如牛之人改造得聪慧伶俐,岂不是逆天而行?昔日周文王……”

婉如见丈夫又将长篇大论开讲,忙打断他的话:“有这种药方吗?”

白沐阳说:“夫人,你知不知道打断别人的话,是一种很失礼数的行为?”

“那你到底会不会配?”

“想来世上并无此药方,否则,世上哪还会有蠢人?但是,如果能想法子配一昧开慧汤出来,定然十分有趣!比如把猪变得比猴子聪明!”说着说着,白沐阳手舞足蹈起来:“我去试试。”

杜婉如摇摇头,知道丈夫是顽童心态,最爱试验新药,不过有些主意在实现前他就忘记了。从此不问,也不再查看天宝的进度。

天宝乐得逍遥,于是每夜待莼之睡了,就溜出房,下到山脚的园子哑叔的小屋里去。

哑叔长相粗豪丑陋,实则满腹经纶,博古通今。他教天宝识字读书,让他读的第一本书却不是《三字经》、《弟子规》、《幼学琼林》,而是司马迁的《史记》。

哑叔最爱《史记》:“读史是最快的明智之法。太史公旷世之才,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千载之下读来,英锐之气和昭然文采兀自虎虎生威。最难得是的,太史公从不为尊者讳,不为亲者讳,不为贤者讳,此书称得上高视千载。”

虽然天宝听不明白哑叔对《史记》的评价,但十分喜欢史记中生动传神的故事,那些王侯将相、士人食客、先秦诸子、游侠刺客的故事给了他巨大的震撼和启迪,因此,他识字读书十分刻苦。

除了学习史记,哑叔还教天宝练剑。哑叔教的功夫属天剑门软剑派,讲究以气御剑,因此每日天宝的功课也是练气。华阳门的道术打坐讲究虚空,放空身子放空头脑,让自己的身体成为空空的容器,使气息与天地共振。而天剑门则讲究内炼神丹,引丹田之气在周身流转,再以凝神之法将内息加强,将功力聚集于丹田,再控制这种功力于剑术上,与华阳道术的练法刚好完全相反。

天宝自己发现了这一本质区别,心想华阳真人自己都没成仙,那练习他们的道术成仙至少要百年吧?反而练习天剑门的剑术更快变成有本事的人,不如练成剑术再练习道术,岂不是一举两得。

当下白天的练习做样子,晚上练功,打坐时正好睡觉。

哑叔不知从哪学来了一手好厨艺,特别是点心做得好,他见天宝日日只是食用松子蘑菇,便在晚间准备些点心,奖赏学习认真的天宝。天宝和莼之本来差不多胖瘦,回庄十日后,体重气色都明显有了区别。

玉琪不在,玉瑶接手了天宝和莼之的教学任务,她不再让天宝和莼之猎鸟,而是每日带着孩子们拜过文昌帝后便开始讲道。因为孩子们程度不一,便根据各自水平选择不同的书来讲。

莼之发现,阿卉极其聪明,几乎是过目不忘,阿妍虽然也很聪慧,但比妹妹差了一点儿。不过她非常认真,阿卉却玩心极重,因此学得颇为马虎。她们俩虽然年幼,却比莼之和天宝基础好得多,因此,下午仍旧练功,而莼之和天宝以道学一窍不通,玉瑶叫他俩这段时间下午以自己读书为主。

莼之原本聪慧,此时想尽快学成好替父亲报仇,学得异常认真,进展神速。

天宝识字不多,道藏更看不懂,听了几天后,觉得实在枯燥,心里觉得背这些劳什子道藏没什么用,加上晚上在哑叔那边学习,经常一坐下就开始打磕睡。玉瑶心中不喜,对他只是摇头,干脆让莼之在课余教他识字,说待识字多了再背。

莼之对婉如交给自己教天宝识字读书的任务十分认真,每当天宝开始瞌睡,莼之耐心地等他睡上一小会,便会推醒他教他识字背书。

有一日天宝实在困得睁不开眼睛,说:“你别管我了,你自己读吧。”

莼之望着天宝,问道:“大哥,你肯留在这里的原因是什么?”

天宝在心里说:“我天天看见阿妍,还想练好功夫,找到母亲,保护她,从此不再让任何人打她。也不让任何人欺负我。”嘴上却说:“我没有地方去啊。”

莼之认真地说:“你可听过‘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天宝一梗脖子:“自然听过。”

莼之笑笑:“那就好。”出门捡了一堆小石子堆在案前,“得罪了。”

“你,你要用这些石子做什么?”

“若你倦了,可小憩一刻,若犯懒不读,我便用石子打你的头。”

天宝犹豫犹豫地答应了,心里却有点不以为然,心想我躲到书架后面睡,你还怎么打我?

谁知莼之说到做到,只要天宝睡着了,不管他在藏书室的哪个角落,莼之信手拈起的任何一颗石头,以随身带着的金弹弓发出,都能准备无误地击中他。

有一次天宝躲到书架后面去睡,莼之弹出来的小石子,居然在天花上一弹,拐了个弯,弹中了天宝的鼻子,把天宝吓出一身冷汗。气冲冲地走到莼之面前,莼之抬眼望着他:“大哥,现在是读书的时间。”

天宝见他气度从容,自个儿先矮了一截,没好气地说:“我根本看不懂这些,你自己好好读便是。管我作甚?”

莼之正色道:“大哥,我们在鹊庄吃住,并无付出,受人恩惠,终归是要还的。我听白夫人说过,华阳门有个剑阵,唤作北罡七星阵,需七个人持剑摆阵御敌。何况师父也说过,将来重炼云瞳需你我之力,目下华阳门人丁并不兴旺,若有朝一日需你我组阵,无论我们中的谁功力不好,都必会引致组阵失败,拖累他人性命。所谓同心山成玉,协力土成金便是这个意思了。当然我也有私心,我希望可以早日重炼云瞳,我好离开鹊庄去报仇。”

天宝见莼之一脸正气,大义凛然,不由又是羞愧又是感动:“我知道了。”

自此再也不敢偷懒,即便听不懂,也硬着头皮狂背道藏,渐渐发觉,背道藏的作用十分神奇,那些尚不明其义的语句在头脑中一浮现,便能迅速平复情绪,心情宁静。渐渐有了些许领悟。

第二卷 梦中不知身是客 六十五 相思如海无人知

过了几天,白沐阳竟然真的配出了一款开慧汤。但他发现,他这汤虽然能让人在短时间内迅速变聪明,但有一个极大的坏处,那就是喝了的人以后会慢慢地失忆,最终变成一个白痴。因此不敢给人喝,又觉得倒了可惜,便叫阿妍拿到藏书室,供在文昌帝案前。

这天,天宝和莼之正在读书,阿妍拿了块布细细擦拭供奉文昌帝的案台,天宝忙过去帮忙。阿妍嫌两个人挤在一处不方便,把手中抹布交给他,走到莼之身边和他闲聊起来。

自从自幽渺禁地回来,天宝耳力极佳,听到阿妍在小声问莼之有没有看过一本叫《莺莺传》的书,又问他真实的大户人家的小姐是不是都有随身丫鬟,随身丫鬟是不是会帮小姐找书生当朋友。

这话由女孩子问出来,实在是大逆不道,十分出格。莼之微笑道:“大户人家是有随身丫鬟,但莺莺传的故事我觉得全是假的。”

“为什么?”

“书中说莺莺是相国的女儿,大户人家的小姐身边至少有十几二十个伺候她的丫鬟,总有一堆人跟着,不会只有一个贴身丫鬟,这些丫鬟都极守规矩,不可能教她与人暗通款曲,何况,大户人家四处是仆人,也没有这样的机会。这些都是元稹乱编的。”

阿妍听了,面上现出失望的神情,叹了一口气。

莼之见她失望,道:“故事的结尾,张生变心,认为莺莺是天下之尤物,认为自己德不足以胜妖孽,只好割爱。莺莺另嫁,张生也另娶。这就更加不好了。”

阿妍道:“那也比完全按父母的安排,守在一直自己不喜欢的人身边,过自己不想过的日子好。”

天宝听了大喜,心想看来阿妍不喜欢花陆离。

莼之看了看她,脑中念头转了几转,大致猜出她对父母的亲事十分不满,也对父母替自己安排的亲事十分郁闷,轻轻说:“人一辈子可以选择的东西其实是不多的。父母终归不会害你。”

“我娘就……我有时想,自己不是生在这里,或是男儿身就好了。”

莼之又道:“在我的家乡流行接续婚,父死则妻其母,兄死则妻其嫂,寡居和为夫守节的妇女在族内转房,由族人收继。还有抢婚和‘放偷’,抢夺妇女为妻妾之风盛行,妻女、宝货、车马,为人所窃也不加刑。”

阿妍吐吐舌头:“生在你家乡的女子真是悲惨,比我们还惨。”

“男子也一样。特别是宗室子弟,都实行世婚制。世家子弟的亲事,通常都要为家族利益服务的。”

阿妍见莼之虽然比自己小,学问既好,智慧也高,最难得的是少年老成,呆了一呆,自愧不如他聪明,扭头见天宝把案台擦好了,从壶中倒了一杯水供好。

莼之见杯子上有“天一生水”四个字,不由吟出“天一生水,地二生火,天三生木,地四生金。地六成水,天七成火,地八成木,天九成金,天五生土”这句话来,这是道藏中的话,阿妍又用赞赏的目光看了莼之一眼。

天宝心里有点不舒服。他和莼之虽然已经结拜为异性兄弟,日日同吃住同练功,兄弟感情与日俱增,但只要阿妍一出现,对莼之表现得比自己热情,或是有赞赏他的意思,天宝就心中焦虑,十分抓狂。

阿妍做好事情离开了。天宝低了头,默默平复自己的情绪。突然听到窗外的乌鹊群十分热闹,叽叽喳喳地热切议论:“金翼醒啦!”

“帮你洗骨的那人?”

“是的,就是他。”

“那他可以替神算子洗骨了么?”

“他一旦恢复意识,小魔头金鹏就能找到他,鹊庄怕是在劫难逃,哪还有时间洗骨?我看,咱们也快些逃走,不然魅影怪一来,此地定然成一片焦土。”

“可怜白家那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怕是难逃入乌灵宫为奴的命运啰。”

天宝闻言大惊,对莼之道:“我有点事,去去就来。”冲到山下小屋找哑叔。

小木屋的门关着,天宝自窗户向内望去,只见哑叔手里托着一物,正痴痴地望着,独坐发愣。

天宝定睛瞧他手中捧着的物件,是一支异常精致的宝石金丝编花钿,花钿由金丝编织成山茶花模样,中间嵌着一颗洁白无瑕的圆形珍珠,层层叠叠的花瓣上镶着小小粒的红色宝石,光彩夺目,精美难言。

天宝这一惊非同小可,因为阿妍有一支一模一样的金钗。她十分喜欢,有时会戴。今早在湖边打坐还见她戴着。听说这簪子是白夫人给阿妍的……

各种念头在天宝脑中转了好几转,他最终决定假装没看见。

“师父,师父。”天宝呯呯呯地敲门,象平日一样压低了嗓子说:“是我。”

哑叔迅速将首饰塞入自己怀中,起身开门,压低女声问:“什么事这么急?”

“我刚听几只乌鹊议论,说是蓝庄主他们带回来的那个年轻人醒了,它们叫他叫金翼。它们还说,他一旦恢复意识,那个小魔头金鹏就能找到他,鹊庄将在劫难逃,成为一片焦土。”

“金鹏,金翼,”哑叔沉吟着:“听起来象两兄弟。”

“如果是亲兄弟,难道那小魔头会对自己的亲哥哥下溶骨术这种毒手?”

哑叔叹了口气:“秦、汉、晋、隋、唐和本朝,哪个朝代没有手足相残之事?这并不新鲜。何况魔族生性邪恶,心狠手辣。”

“若乌鹊所言为真,这个金翼醒了,金鹏就能找到他,鹊庄将被夷为平地,那就应了青丘王的预言了。”

“青丘王有什么预言?”

天宝将青丘国中的遭遇细说,哑叔默然。起身拍拍腰间的软剑:“我去杀了这个金翼。”

天宝吓得脸色惨白:“可是,这只是几只鸟的看法……而且,如果这个金翼死了,就不知道上哪找会纫残补缀的洗骨人了。”

哑叔哼了一声:“和鹊庄肩负的使命、白夫人的安全比起来,神算子能不能重生根本不值一提。”

天宝小心翼翼地问道:“师父,鹊庄到底有什么使命?”

“重炼云瞳,匡扶三界正道。我现在要去杀了金翼。”

天宝脑子转了又转,始终觉得不妥,杀了金翼,神算子就没有重生的希望了:“不杀行不行?”

哑叔哼了一声,推门离开。

第二卷 梦中不知身是客 六十六 红衣佳人白衣友

天宝心情沮丧地走回藏书室,见莼之安静地坐在蒲团上读书。精美的雕花窗户开着,他身后是鹊山满眼的绿色。

莼之心无旁骛地握着书,几只乌鹊自觉地压低了声音,仿佛也怕打扰了他读书。

理智上,天宝知道哑叔是对的,何况这件事的后果可能影响到阿妍,更加会影响到自己和莼之,影响到鹊庄所有人。可是,如果任由哑叔杀了金翼,他的性命虽不是自己所害,却因自己而死,内心终归内疚。

莼之抬头看了他一眼,诧异地问:“大哥你怎么啦?脸色这么差。”

天宝张了几次嘴,终究说道:“没事。”

莼之笑了一笑,低头继续读书。

天宝终于忍不住问道:“二弟,我有个同乡,他无意中发现,官府正在捉拿的犯人是自己的熟人,他也知道,这个人可能是冤枉的,但是,如果他知情不报,日后可能会被牵连,但如果报告了官府,这个人是必死无疑的。如果是你,你怎么办?”

莼之道:“你听过‘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这句话吗?”

天宝瓦舍听说书的说过这件事,但不甚熟悉:“二弟,烦你再说一次。”

“晋朝时重臣王敦起兵作乱,其弟王导及家族受到了牵连。他便求周顗替他说好话。但周顗没有答应。其实周顗在皇帝面前一再求情,说王导是个忠诚的臣子,说尽了好话,皇帝采纳了他的意见,没有杀王导。王导不知道周顗救了自己,非常恨他。后来,王敦总揽朝政,想杀周顗,询问王导意见,王导沉默,于是周顗被杀。周顗死后,王导在整理文件才发现周顗极力为自己辩白的奏章。追悔莫及,内疚了一辈子。这就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天宝点点头:“我知道怎么做了。”冲出门去。又回头对莼之说:“二弟,我明白为什么要读书了。谢谢!”

还没到无患阁,听到一群乌鹊叽叽喳喳地哄叫:“杀人了,杀人了,无患阁里杀人了!”

天宝心想定是那金翼被哑叔杀了,快步向前跑去,跑着跑着全身都是汗。

无患阁里乱成一团,那叫金翼的年轻人已然止血醒来,在无患阁里跳来跳去,状若痴狂。他力大无穷,无患阁内的架子、桌子全被他掀翻在地,屋里一片狼藉。

天宝闻到一股奇特的浓香,似乎是从金翼身上散发出来的。再一细看,天宝脑子轰地一响:白沐阳双目紧闭倒在床边,哑叔额头破了,流了一脸血,也躺在地上,不知死活。

天宝整个人瘫软下去:原来死的不是金翼,而是白沐阳和哑叔。

乌鹊仍在呱噪:“白庄主终归是老了,手一抖,药下多了。”

“我看恰恰相反,因为老人是配不出这剂猛药的。”

“乌妹,你真聪明。”

“你说,咱们要不要去把白庄主啄醒,再砸下去,这房子就要塌了。房子再塌,他们少不得又象上次一样把我们赶走,住进鹊苑来。”

天宝听得此话大喜,原来白庄主还没死!一个箭步抢进无患阁,大叫道:“白庄主,白庄主,快醒醒!”

乌鹊并不知天宝听得懂鸟语,叽叽喳喳地说:“又来一个送死的。”

金翼听到动静,转身一看,仰头大吼一声。震得天宝耳朵嗡地一响。乌鹊群尖叫着散开:“要发狂了!要发狂了!”

天宝见他瘦得象骷髅,声音却如此之大,吓得心中一颤。

那金翼盯着天宝,眸子由紫色渐渐变成红色,口中伸出獠牙,一只胆大的乌鹊从窗口掠过:“金翼要吸血了,要变身了!”

“原来金翼是妖怪!这下麻烦大了。”天宝吓得腿抖个不停,打量四周,想拣一件趁手的物件傍身。

金翼大吼着扑上来,他语音嘶哑,声音却极大。

天宝转身就跑。

“快跑,快跑,快跑!”看热闹的乌鹊飞到树顶,叽叽喳喳。

天宝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向前冲,那金翼三下两下蹦到天宝面前,张开大嘴,向天宝脖子咬去。

天宝大骇,身子一矮蹲了下去,金翼十分亢奋,瘦骨嶙峋的手死死捏住天宝的肩膀。天宝想掰开他的手,那金翼却力大无穷,怎么掰都掰开不开。

阿妍自门口跃了进来,一掌拍向金翼,金翼身子晃了一晃,松开天宝,向阿妍扑来。

阿妍十分灵活,轻松闪过。金翼在原地站了一会,血红色的眸子闪过一丝紫色的光。似乎在思考。

阿妍退到父亲身边,蹲下来查看白沐阳的情形,金翼的眸子又闪了一下,天宝突然觉得屋内寒气逼人,金翼竟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一眨眼间来到阿妍面前。双手搭上了她的头顶。

天宝见阿妍有危险,内心如焚,大吼一声,不要命地扑了上去,金翼眸中紫光又一闪,向后一转,迎了上来,双手死死把住天宝,低头咬了下去。

他速度实在太快,天宝根本反应不过来,只得顺势向下一蹲,阿妍惊声尖叫。天宝听到她尖叫,瞬间忘了自己的危险,忍不住向她瞧去。突然觉得肩头一阵剧痛,那金翼竟死死地咬住了自己,正贪婪地吸着伤口的血。

窗外看热闹的乌鹊群也尖叫起来,有乌鹊道:“魅影怪,魅影怪!我见到魅影怪了!快逃命,快逃命!”

一群乌鹊哇哇地叫着向边上冲去,天宝强忍着恐惧和剧痛:“阿妍,魅影怪来了,快跑!”

阿妍拼命推白沐阳,白沐阳轻轻哼了一声。阿妍大喜:“爹,爹,快醒醒。”

有一只小乌鹊问:“妈妈,这个姐姐为什么不救哥哥?”

“别多管闲事,魅影怪要来了,快逃命!”

乌鹊妈妈带着小乌鹊飞开了,窗前顿时冷清了起来。

天宝听了小乌鹊的话,心中五味陈杂,肩头疼痛难忍,一瞬间产生了自怜自艾的心情,心想不如让这妖人咬死自己,死在阿妍面前好了。便不再躲闪,迎面猛地一拳砸在金翼脸上,那金翼满嘴是天宝的血,似乎更精神了,竟不觉得得痛,咧嘴一笑。

天宝觉得毛骨悚然。抬头望了望窗外的天边,有一朵巨大的云团正迅速滚过来。云中依稀可见一辆金色的小马车。

一无所知的阿卉抱着松鼠马立从门口路过。瞥了一眼,尖叫一声,跑了进来:“爹,爹!”

“阿卉,危险,快跑!”

阿妍和天宝同时出声示警,但已经迟了,金翼眼中紫光一闪,身形快得不可思议,双手已经搭上了阿卉的头。

第二卷 梦中不知身是客 六十七 魅影神珠无处觅

说时迟那时快,阿卉手中的小松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跃上了金翼的手,在他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

金翼本来就皮包骨头,此时手臂上的皮被马立的嘴扯了一大块下来,露出骨头来。

天宝、阿妍和阿卉同时倒吸一口冷气。天宝这才发现,金翼的手指长得出奇,比常人长一倍以上。

那金翼被马立咬掉一大片皮肉,居然没有一丝痛苦的表情,低头看着马立,仿佛忘记了手上还捏着阿卉。

阿卉就地一滚,躲了开去。

天宝道:“魅影怪要来了!你们看金鹏的马车!”

金翼一怔,听到金鹏二字,眼中突然紫光大盛。

阿妍心道不好:“阿卉,快过来!”

阿卉十分机敏,滚到姐姐身边:“爹爹怎么了?老白老白,爹,你快醒醒!”

天宝大叫一声,扑上去抱住金翼:“阿妍小姐,我拖住他,你们快跑!去找人来帮忙!”

阿妍一愣,心中感动:“要走一起走!”

阿卉从脖子上掏出竹哨,放到唇边,吹将起来。

马立趁金翼一怔的瞬间,跳到他脸上,啪啪啪在他脸上上打了几巴掌。

“马立!”阿卉心想不好,马立性命堪忧。

那金翼初时没反应过来。眼睛被马立拍了几下后,居然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也不伸手去抓马立,反而开始揉起了眼睛。

几个人都看呆了,金翼慢慢往地上一坐,闭上了眼睛,砰地向后一倒。

阿卉跳了起来:“他死了?”

天宝摇头:“不知道。”

马立嗖嗖地窜到阿卉怀中,打了个哈欠。

阿卉低头亲了它一口,马立晃了一晃,也合眼睡着了。

阿卉抱着马立嘟囔:“怎么刚醒又睡着了。”大着胆子走近一点,看了一下金翼:“姐,快来看,他也睡着了。身子好象又变软了。”

杜婉如跑了过来,在门口皱眉道:“为何会有龙涎香、麝鼠皮、犀牛角的味道?”

这几样是壮阳药的主要成份,阿妍脸刷地红了:“娘!”

天宝瞧在眼中,纳闷阿妍的态度,并不知她为何脸红。

阿卉逗弄着马立:“娘,我的马立怎么咬了这个怪人一口就睡着了?”

“白夫人,魅影怪要来了!”往窗外一瞧,云上的金马车清晰了许多,显然距离近了,但并没有继续移动。可能是金翼一入睡,它就找不到方向了。

杜婉如神色严肃,立在屋子中间,没有说话。少顷,走过去轻轻踢了丈夫一脚:“醒醒!醒醒!”

婉如一贯温柔淡定,天宝和阿妍、阿卉从未见过她如此表现,全都惊呆了。

白沐阳悠悠醒转,睁眼见到杜婉如,急急道:“夫人,快抓住那小子!我用药过狠了!”

婉如面上一红,轻轻啐道:“已经晕了。老不正经的!亏你想得出,给病人用壮阳药。”

白沐阳嘿嘿一笑。

阿妍面红耳赤:“娘,我先回房了。”

晚上天宝和莼之继续泡正始池,阿卉仍然带了马立来泡,这小松鼠已十分通人性,萌态百出,哄得阿卉开心不已。

天宝耳力极佳,听到前厅玉瑶在问白沐阳今天金翼醒了的事情。白沐阳为难地说,自己想了许多法子,只能阻止他外面的皮肉一寸一寸地腐烂,但他的五脏六腑还在慢慢腐烂。今日试了一法,醒是能醒,却狂性大发,状若疯癫,无法恢复正常替算儿洗骨,目下已经给他用了曼陀罗草,令其昏睡。

蓝拥雪和玉瑶冒险到堂庭山把金翼带回,本是对其寄予了厚望,希望救活了他,能替神算子洗骨,治好他的早衰症。此时见大师兄这样说,心凉了半截。

白沐阳看看两人脸色,犹豫了一下,说:“还有一个法子,不过,不过……”

蓝拥雪性子急,白净面皮涨得通红:“白师兄,不过什么,你快说呀!人命关天的事,你磨叽什么!”

“拥雪。”玉瑶扯扯丈夫,蓝拥雪于是住了嘴。

白沐阳叹口气:“除了狐珠,怕是没有别的法子救算儿了。”

蓝拥雪一惊:“狐珠能治早老症?”

白沐阳点点头:“世间最善于驻颜的生灵便是狐仙了。不过,须修炼五百年以上狐仙自愿吐出的狐珠才有功效。可哪有狐狸精会自愿吐出狐珠呢?”

玉瑶毫不犹豫地说:“那我马上启程去青丘宫,想法子取狐珠。”

众人都明白,她说的取,是去偷或是直接抢。但以青丘王的法力之高强,她成功的机会很小。

蓝拥雪不同意:“宝宝!算儿已经如此,你又何苦冒此大险?”

玉瑶见丈夫一着急,把两人在闺房中的私密称呼都说了出来,脸红过耳:“师哥,你说什么呢?”

蓝拥雪面上也一红,又一梗脖子:“在我心中,你就是要我呵护的宝宝!和算儿一样!怎么能让你去冒险?”

白沐阳也劝她不要去。

玉瑶的态度却十分坚决,说着说着语带哽咽:“如果救不活算儿,我就陪他死。我这当娘和要儿子一起下地府。他还那么小,一个人下了阴曹地府,得多害怕……”

蓝拥雪表情复杂,默默不语。

天宝听了玉瑶的话十分感动。又想起自己的娘,不知她现在何处,过得好不好?那几粒花陆离送的寻亲花的种子不知道放久了会不会不发芽?

白沐阳道:“去青丘宫之事,待师父自昆仑回来再做打算吧。”

“也不知师父何时会回来。”

白沐阳深深地叹了口气:“华阳门现下衰败如斯,我们都躲在这虚空之地,是因为有比救算儿更重要的事情。前几日,哑叔取来一封由乌鹊带回,不知何人发来的密信,说是幽渺宫可能有一片云瞳,若情形真实,我们没找到的三片云瞳有一片在幽渺宫,还有两片在青丘宫。只要师父回来,取回这三片,重炼云瞳指日可待。”

婉如不语。蓝拥雪道:“炼云瞳确实比……”

婉如虽然知道丈夫所言极是,但并不想听丈夫说出“比救儿子更重要”几个字,打断他的话,说:“我昨日看你们新来的两个师弟泡正始池,那个莼之背上有双鱼印记,学道也颇有悟性,是青玄无疑,可是那个青云,就是叫天宝的那个孩子,不仅背上没有印记,于道学也毫无悟性,我怎么看他都不是青云,不知师父会不会搞错了?”

天宝听到自己名字,忙闭上眼睛假装假寐,省得莼之和自己说话。竖起耳朵仔细听,一个字都不能漏。

第二卷 梦中不知身是客 六十八 曼陀谜思平地起

白沐阳沉默半晌,才缓缓说道:“我曾经为他施救,发现曼陀罗对他作用不大。当时我认为他可能服食过五石散。可今天那洗骨人吸食了他的血后,居然睡着了,而且,阿卉的小松鼠咬了洗骨人一口,也睡着了。”

蓝拥雪不解:“为什么洗骨人吸食这个天宝的血会睡着?”

天宝看着自己的手臂,心想:自然不是因为咬了我,如果咬了我就会睡觉,那我岂不是再也不怕人咬我了?心想,如果我自己咬自己一口呢?

又听到白沐阳郑重地说:“婉如和我都觉得,曼陀罗对他无效,洗骨人吸食了他的血就沉睡,也许因为,他就是失踪的曼陀公子。”

“你说什么?”蓝拥雪和玉瑶同时失声问道。

“曼陀宫的人自幼以曼陀花为主食,与曼陀同眠,血液中便有曼陀花,大后稍作修炼,呼气即能令人晕厥。听说当年曼陀宫被魔族铲平之际,有个歌女慌乱中抱了小主人逃出宫外,从此杳无音讯。这个叫天宝的孩子极会唱歌,焉知他不是被歌女教会的?此子于道术上毫无悟性,背上也不象莼之那孩子一样有双鱼图,我看,我看,”看了看蓝拥雪和玉瑶,鼓足勇气道:“他并非师弟转世。”

“不是师弟?那为何他也能取那羊皮卷而毫发不伤?”

白沐阳又道:“世间之事,一物降一物,许是因为云瞳怕曼陀罗。而且,重炼云瞳需要血祭九鼎,还有什么人的血比曼陀公子的血好吗?若非如此,我想不出师父把他带回来的理由……也是因为这件事,我才想起可以让洗骨人服用曼陀罗沉睡,以延缓他的病情。””

天宝听闻自己有可能会是什么曼陀公子,而且将被用于血祭九鼎,吓了一大跳。瞬间想明白一个谜团:自入庄以来,鹊庄中人个个都很有本事,他们却只叫自己努力修行,并没有教过自己和莼之法术,又要自己泡那正始池,正始池讲的是清净,想来,就是为了让自己忘却前尘往事,让自己干干净净地血祭九鼎?

想想自己一直信任的鹊庄的人可能都在算计自己,恐惧自天宝心底升起,他连打了几个寒战。望向莼之,见他光滑的后背上果然有一个若隐若现的八卦图,而自己虽然没见过自己的后背,但肯定没有。母亲和父亲都没有说过。如果白沐阳所言非虚,自己真是什么曼陀公子,那将自己养大的父亲和母亲并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而且现在自己的处境危如累卵。想到此节,汗珠从他额头上冒出来,啪啪啪地落在池中。

那松鼠马立本来在正始池中玩水,此时一动不动趴在池边,眼睛一下不眨地盯着天宝。天宝见他目光灼灼,眼神十分复杂,不象平日所见小动物那般清澈,似乎也听到了楼上的议论,偏着头正在想什么,吓了一大跳,心想难道这白家的松鼠也有门道?

好容易盼到了晚上,天宝一肚子谜团要问哑叔,既想知道云瞳的事情,也想说说今天听到的曼陀公子的事,想和他商量是否种一株寻亲花把母亲找出来,以搞清楚自己的身世。

晚上待莼之睡熟,天宝悄悄溜出了卧室,来到哑叔的小木屋,按约定的信号敲了敲门。哑叔过来开门,天宝闪了进来。

哑叔十分诧异,说了句:“今天怎么这么早?

“今天我听到两件事……”把听到的狐珠之事说了,说着说着,突然踟蹰起来,哑叔到底是何人自己还不知道,万一这曼陀公子的身份可以被人利用……还是不说没妙。

哑叔听天宝说狐珠的事,听得十分专注,屋外突然传来极轻的咔嚓声,象是有人踩到了园中的小石子,声音就在门外。看来有人正在外面偷听,而且肯定听到了哑叔说话。

两人对视一眼,都紧张起来。

小木屋的门突然被轻轻敲了三下。

哑叔铮地将腰间软剑拔了出来。用手作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然后躲到门后,示意天宝开门。

天宝从门缝中一瞧,冷汗刷地下来了,门外站着的居然是莼之!显然,他听到了哑叔刚才说的话。

虽然有时天宝对莼之学问长相都超过自己,众人都看高莼之有点不舒服,但二人早已结拜为义姓兄弟,朝夕相处下来,也有手足情深的感觉。他急得全身是汗,低声说:“师父,是莼之师弟。我们现在并不知道他有无恶意,而且他就算听到了刚才那一句,也一定不知道是你说的,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吧?”

哑叔也是第一次被天宝之外的人听到自己说话,一时情急拔出了剑,心知在鹊庄杀莼之显然是不可能的,轻轻把剑收了回去,示意天宝开门。

“师弟,你怎么来了?”

“咦,师兄你也在这里?”莼之很自然地跨入门内。

哑叔目光灼灼地看着莼之。

莼之见桌上摆着史记,顺手拿起一卷,翻了翻:“六经之后,惟有此书。此书使百代而下,史家不能易其法,学者不能易其书。”

抬头见哑叔和天宝都疑惑地看着自己,笑道:“哑叔,你这里有没有吃的啊?我日日吃松子蘑菇,已经饿出毛病了,经常脚软无力,视单成双,幻听成乐,刚才在门外还听见了一个娇滴滴的女子的声音。师兄,你也是来找吃的吧?”

天宝松了口气:“被你发现了。”

莼之笑道:“我早就发现了,最近我一直在清减,你却不瘦反胖,整个鹊庄除了哑叔这里,哪还有点心吃啊?所以今天我见你不在,就过来看看。”

第二卷 梦中不知身是客 六十九 浮生若梦欢几何

哑叔如释重负,咧嘴一笑,端出一盘点心让二人吃。莼之伸手取了一件,慢条斯理地吃了。

“真好吃!哑叔,我有个朋友,特别爱吃滴酥鲍螺和香糖果子,以后有机会我想跟你学着做这两样点心。”

哑叔比划着,意思是以后教他。

天宝也取了两件点心吃了,三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莼之已经是第三次发现天宝不在了,今天故意装睡想悄悄跟着他,谁知听到了哑叔屋里的女声还被他们发现了踪迹,只得主动敲门,撒谎说是专门来的,只是他以为哑叔屋里藏了个女人,万万想不到女声其实是哑叔发出来的。让他意外的另一件事情是,哑叔屋里居然有史记,难道他屋里的女人是个才女?

天宝吃完点心,和莼之一起出了门,寻思等他睡着再回来和师父商量。

小木屋外的水池里有大如鸡卵的石头,其色如金,光照柔和,映得那池水十分光亮,如一面大镜子,将园子近处都照亮了。天宝已知此物是蔓金苔,产于晋梨国。他跟在莼之后面,瞥见他的后背全被汗浸湿了,心中一动:难道刚才他说来找吃的,是假话?越想越可疑,莼之一向修行认真,怎么会放弃规矩,晚上找东西吃呢?

莼之似乎浑然不觉,伸手抹了抹汗:“今天真热。”

这时,园外的护门草突然大声叫骂,声音震耳欲聋,二人忍不住皱眉捂着耳朵。

半山腰安泰阁亮起了灯,有乌鹊衔着夜光芝照路,两个人速度飞快,足不沾地地下来了。

哑叔打开屋门冲了出来。天宝和莼之捂着耳朵,隐约见到门外有匹白马,马上趴着一个人。护门草大声叫骂,震耳发聩,那人却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马一进大门,便慢慢矮了下去,变成了一张白纸。马背上的人顺势趴在了地上。

几个人围了上去,哑叔将那人翻了过来,竟是玉琪姑娘。她身着黑衣,双目紧闭,浑身酒气,酣睡不醒。

莼之闻到她身上的酒味,不由心头一震。

因为那酒的香味十分熟悉特别,入鼻之初很清淡,顷刻爆发,香气如火焰一般瞬间传遍全脑,让人热血沸腾。正是小元曾经滴血入水而成的那种酒。之前莼之和小元带了两壶到临安去找神算子,在临安将军山吴越国黄妃的墓中遗失了。还有一大缸,留在六和寺后山的茅屋了,如果这个姑娘不是从这两处地方得来,那一定是有人知道了小元能滴血成酒的秘密。恨不能立即摇醒她,问清楚她是自何处得到这血酒的。

玉琪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包袱,哑叔轻轻抽了一下,她转了个身,又抱紧了一点。

婉如和阿妍已来到门前,阿妍定是刚沐浴过,头发还未干透,发髻上松松地插着那只山茶花的金钗。她身上有淡淡的澡豆香味,十分好闻。天宝的心一阵狂跳,好在有夜色掩盖,无人发现他的失态。

阿妍笑道:“古来美人多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琪姑姑,到家了,醒醒,醒醒。”

婉如见玉琪醉态可掬,又好气又好笑:“没个姑娘样,看以后谁敢娶。阿妍,将她扶到屋里吧。”

“我扶不动啊。”

哑叔忙上前帮忙。

莼之迟疑地说:“男女授受不亲……”

婉如嗔道:“哑叔,您先不急。阿妍,去取些艾条来,熏一熏她的百会和肝俞、肾俞穴。”

那叼着夜光芝的乌鹊懂事地照着亮。

几个人忙乎了好一会,玉琪睁开了眼睛。阿妍和婉如忙将她扶到天宝上次住过的小屋。

玉琪边走边看四周,嘟囔着:“我姐呢?”

“在守着算儿呢。”

玉琪从怀中掏出一个葫芦递给婉如:“交给我姐姐,试试这个能不能叫醒算儿。”

婉如问道:“这是什么酒?”

“我不知道,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的酒了。我用一幅吴道子的画跟一个同行换来的。”

莼之认出,这葫芦正是当时自己装酒的那个。不知是何人入了古墓取得换给了玉琪?

小元嘻皮笑脸的样子浮现在眼前,莼之想起初见时,她就给了自己一个馒头,又为了救自己的命,将永生永世的自由抵押给那小魔头金鹏;想起它在临安找自己找了整整三天,终于在六和寺找到自己;想起它大剌剌唤自己魏富贵的样子;想起上次见它,它在金鹏的马车上泪眼婆娑看着自己的样子……回想自己的人生境遇跌宕起伏,父母死后,这世上与自己最亲近,对自己最好的居然是一只狐妖。

莼之眼眶湿了,李太白的诗浮上心头: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冲口而出:“浮生若梦,这酒叫浮生若梦。”

众人均望向莼之,莼之解释道:“我,我在临安丰乐楼见过这种酒。他们叫它浮生若梦。”

玉琪笑嘻嘻地说:“浮生若梦?好名字。”

莼之想起后山那缸白酒,道:“是的,听说还有一款,叫为欢几何。”

玉琪面红如桃花,道:“那我一定要喝一喝,想来也是款极妙的酒。酿酒之人是天才!天才,天上才有的人才!”自行推开门,爬到床上呼呼睡起来。怀中兀自抱着那包袱,不知里面究竟是何珍贵物事。

婉如摇摇头:“好了,你们都回去吧。对了,为何你们都会在这园中?比我和阿妍来得还快?”

天宝结结巴巴地说:“我和师兄是因为,是因为……”

莼之十分冷静:“因为饿了。松子和蘑菇实在不顶饱。所以我们一起来这里想找点东西吃。”

阿妍笑道:“你们还真聪明,知道哑叔这里有可吃之物。”一摸头上,突然惊呼:“啊呀,我的簪子不见了,刚刚还在我头上的。”

婉如也紧张起来:“哪一支?”

“就是那一支,那一支。”

婉如十分着急:“定是落在这园中或路上了。还愣着干嘛,快去找!”

天宝心中一动,想起刚才哑叔俯身帮忙扶玉琪前,金钗还在阿妍头上,不由望向哑叔。

哑叔佯装在地上找簪子,慢慢向天宝走过来,趁众人不注意,悄悄地将一物塞入他的手心。天宝不用看也知道,正是阿妍的金簪。心中焦急:师父这是叫我藏起来还是还给她?

天宝抬眼望向哑叔,见他慢慢转身,实在不明他是何意思,此时叼着夜光芝的乌鹊突然飞至天宝头上,哇地一声,口中衔着的夜光芝啪地掉到地上,它大叫几声,旁人听不懂,天宝却听得十分明白:“在天宝手里!就在天宝手里!”

第二卷 梦中不知身是客 七十章 愿得白首不分离

天宝吓得心惊肉跳,根本没反应过来——除了自己,旁人都听不懂鸟语。下意识中蹲下假装捡起夜光芝,将手中金钗向后一抛,抛到了身后草丛中。

那乌鹊飞过去,叼起金钗,飞到阿妍面前。

天宝的心呯呯狂跳,口干舌燥。哑叔转过身来,神情也很紧张。

阿妍高兴地从乌鹊口中接过金钗,插回发髻上:“娘,在这里!找到了。”

婉如走过来,低声在阿妍耳边说了句话,莼之听不到,天宝和哑叔却听力极好,听得清清楚楚:“以后不要再戴这支钗子了。”

阿妍噘着嘴说:“它好看。”

婉如面上神色一冷,不再说话。婉如性情温和,平日里也很惯着两个女儿,但生起气来也是很吓人,阿妍不敢再争辩,讪讪取下钗子,转身道:“刚才掉哪了?我刚才没来过这边啊。”

天宝正要编句谎话,瞥到莼之抿着嘴,眼睛亮晶晶地不知正在思考什么,心想不好,刚才莼之离自己最近,八成看到师父把钗子塞给自己又被自己扔在地上的情形了。忘了编话儿,心中疑惑:这钗子到底有何重大干系?

回到安泰阁,好容易捱到莼之睡了,想下山去问哑叔,突然见窗外树上还有乌鹊立着,想到若庄上再有一人听得懂鸟语,自己每日去鹊苑哑叔小屋的事就瞒不住了,那自己要如何解释?想着想着竟不敢再去,渐渐睡着了。

谁知第二天醒来,哑叔居然被白沐阳派出庄去办事,不知何时回来,天宝心中的疑惑只得默默地先咽了下去。心想自己今后在这有着无数谜团的鹊庄内,说话做事都要十分小心。

阿卉听说玉琪回来了,高兴得又蹦又跳,等不及等她醒来上安泰阁,便拿了这几日画的画儿去鹊苑找她。

玉琪睡得十分香甜。待醒过来时,见手中包袱落在地上,包袱里的东西散了一地。阿卉正趴在地上聚精会神地看。那小松鼠马立也趴在她旁边看,也不知是否看得懂。

“琪姑姑,你画师祖的这幅画儿,画得真好。特别是眼睛,顾盼有神,流波欲语,我觉得不管从哪个方向看,他都在盯着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玉琪面上一红,忙下床将画卷了起来,笑道:“你这鬼丫头,总是乱翻人家东西。你须得先答应了我,不能告诉任何人我画了这幅画,我便教你。”

阿卉不迭点头,那小松鼠马立也学着她的样子点头,把玉琪逗得哈哈大笑。

“我在吴道子墓中找到了一种颜料,画眼睛的时候点一下,就会这样。”

阿卉拍手道:“哇,那下次画龙时,等到打雷的时候用这个点一下龙睛,是不是龙就会变成真的?那我就有两条龙了!”

玉琪愣住了:“你这小丫头……”

阿卉得意极了:“快将那颜料给我看看。”

“我正准备拿给你爹看一看,到底是什么原料做的,能否复制?”

“我先看看,我先看看!”

玉琪笑了,取出一个小竹罐。

阿卉揭开盖子闻了一下,又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沾了一点,放到唇边作势要舔。

“小心!”玉琪大惊。

阿卉收回手指,得意地格格一笑:“我逗你的,我才不会舔,万一中毒怎么办?”

“小调皮鬼,闻出来有什么原料了吗?”

“有曾青,还有一种是猜出来的,不知对不对。”

“曾青我也看出来了,还有什么 ?”

阿卉小嘴一咧:“你将前几日画的那张神仙图送我玩,我便告诉你。”

“那幅好么?”

“自然好的。依我说,比师祖画的原作还好。师祖的原作没画出天衣飞扬,满壁风动的感觉。”

玉琪面上一红:“别乱说话。你喜欢,我画完后你拿去就是了。现在可以告诉我这颜料中有什么了吗?”

阿卉犹豫了一下,说:“我觉得是蠹鱼。前几日姐姐说古书中有种蠹鱼,它若吃到书页上印的神仙二字,就变化成为‘脉望’。用‘脉望’和星使换还丹服下就可以成仙,我到藏书室把所有古书都翻完了,找到了两只蠹鱼。就是这种味道。”

玉琪笑道:“若这么容易成仙,世上哪还会有凡人。”

阿卉嘟着嘴说:“是不容易,我把书都翻烂了,也没见哪本书上的神仙二字被它吃了。我就想,它一定不识字,但若是画上的神仙,它见了说不定就会吃了。”

玉琪强忍笑意,道:“你要我那张画便是为了这个?想让蠹鱼吃掉画上的神仙,你再吃掉蠹鱼?”

阿卉认真地点点头。

“好,你拿走就是。”

玉瑶和蓝拥雪将玉琪带回来的酒放在神算子冰棺之中,抱着一丝希望,希望神算子能被这天底下第一好酒唤醒,然而他仍无反应。玉瑶眼圈儿一红,对蓝拥雪说:“可能只有去青丘宫一条路了。”

蓝拥雪走过去拥着玉瑶的肩膀,叹了口气:“瑶妹……”

阿卉正带着马立在园中玩,那小松鼠十分灵活,又似听得懂人话一般,听从阿卉的指挥上窜下跳,打滚作揖,逗得阿卉格格格笑个不停。

玉瑶眼泪在眼眶中打转:“若算儿健健康康,应当在这里和阿卉一起玩,一起笑。”

蓝拥雪叹口气:“你想去青丘宫,若不让你试一试,你终归是要怪我的。只要你不拿自己的性命去试,我都同意。倘若你非要拿性命去试,我虽不赞同,也定会在你身边陪你。”

玉瑶心中一热,低声道:“师哥,多年前说过的话,你还记得这么牢。”

蓝拥雪黯然道:“此生我所有快乐,均是你给的,而你所有不快乐,皆因我和这个孩子而起。”

玉瑶愣了一愣,红了眼圈:“没来由说什么此生来生的,日子还长着。”

蓝拥雪道:“你还记得那个艮卦么?”

玉瑶点点头。

蓝拥雪郑重其事地说:“我觉得,应该再算一次。”

玉瑶脸色发白:“若不是知晓太多天机,算儿不会这样,再占卦知晓天机,算儿说不定会立时归天。算儿昏迷后,我们发过毒誓,终身不再卜卦。”

蓝拥雪道:“我曾经算出鹊庄将有一场大劫。只是不知这劫何时来到,若能一算,至少能保全这几个孩子。你看,阿卉如此天真烂漫……”

玉瑶半晌没说话:“师父快回来了吧?”

“在师父眼中,那件东西比孩子们的性命重要得多。”

玉瑶忙掩住丈夫的嘴。半晌放开,幽幽地说:“这世间,自然有东西,比人命重要。”

蓝拥雪摇头,坚定地说:“世间最重要的便是人命,特别是孩子们的命。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比人命更重要,江山社稷、宿世恩怨,都不如现在活着的人重要。”

玉瑶不知该赞同丈夫还是反对,只得叹了口气:“若有那天,我削骨为烛,送你们脱险便是。”

蓝拥雪握住玉瑶的手:“你若赴死,我绝不独活。你若涉险,刀山火海,我都随了你去。”

玉瑶伸手拭去脸上的眼泪,强笑道:“我们经历过那么多次险境都活下来了,现在好端端的,说什么死啊死的。”向阿卉招招手:“阿卉,姑姑这里有瓜籽儿,你的小松鼠爱吃吗?”

第二卷 梦中不知身是客 七十一 慈母心碎年华老

玉琪一回来,阿卉和马立玩的时间少多了。因为玉琪不许她带马立进房间。

于是阿卉便将白家“穿云飞波”的轻功改良,教给小松鼠。自己进玉琪房里画画时,便让那小松鼠在窗外的树上练习。又吵着让白沐阳配开慧汤给马立喝。

杜婉如说她胡闹:“若是开慧汤有用,世上哪还会有蠢人?人人都成甘罗、曹冲了。再说,若是你爹的开慧汤真能让动物喝了药和人一样聪明,那你爹就危险了。青丘会第一个把他抓走,让他配药,然后,狐妖就该统治人间和三界了。”

阿卉噘着嘴不敢再提。

白沐阳见宝贝女儿不开心,把她拉到一边,悄悄说:“其实我已经制成了人喝的开慧汤,就是让你姐姐供在藏书室里的天一生水。只不过这世上的道理是‘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过于聪明的人常常命不久矣,这开慧汤喝完后会聪慧无比,但是半年后会失忆,慢慢变成白痴,也根本不认得你,你还想让马立喝吗?”

阿卉摇头:“那算了,我还是让它慢慢学吧。”

其实不喝开慧汤,马立也聪明得令人惊叹,“穿云飞波”学了几次就会了。它身形本来就小,练起轻功来,更是名符其实的“穿云飞波”。大尾巴拖在身后,颇为漂亮。

玉瑶想去青丘宫,每日钻入藏书室查找资料。但几个孩子的课程又不能拉下,于是每日会给阿妍、阿卉、莼之、天宝讲一个时辰的道藏,马立也老老实实坐在一边,而且似乎能听懂一样,听到精彩之处,现出喜不自胜的形色,天宝和莼之见了啧啧称奇。

天宝道:“再这样下去,它就要成精了吧?”

“自然是不成精,直接成仙,比你快。”阿卉做个鬼脸,将马立从玉瑶手中接过来。

莼之心想:“我又不想成仙。”

心里正想着,天宝问了出来:“玉瑶师姐,人成了仙后会如何?”

阿卉抢着答:“我娘说,成仙可以跳出六道轮回,管理人、妖、鬼三界。而且,可以长生不老。”

莼之突然问道:“长生不老有多长啊?”

“五百年吧。因为书上说王母娘娘每五百年举行一次蟠桃宴,受邀的神仙吃了蟠桃后,就可以活五百年了。”

莼之点点头,又问道:“如果没受邀吃蟠桃,那神仙也会老会死?”

阿卉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一时语塞:“自然,自然,自然不会,因为他们是神仙嘛,神仙总是会有办法的。”

莼之道:“应该是没有别的办法的。你想啊,玉帝如果没有这个法宝,那么多厉害的神仙,他要怎么管?”

玉瑶听几个孩子聊天,面上神色渐渐凝重,小声说:“以后不要再讨论这种问题了。”

“瑶姑姑,为什么不能讨论?”

“这不是我们该管的事。”

莼之点点头。

天宝心想,这个莼之和自己不是一个物种的,他想的问题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想到的。

玉琪见玉瑶教莼之和天宝比自己上心,乐得逍遥,终日在房中画画。阿卉见她画的图栩栩如生,羡慕地说:“琪姑姑,你画得这么好,这些人就象活在画中一般,若是我爹能发明什么药,一抹,这些人就从画上走下来,活了,那该多好。”

玉琪一本正经地说:“那你去问你爹,看有什么药能将画上的人变活?”

晚上吃完饭,婉如去取甜点,阿卉十分认真地将玉琪的话转告了。几个人都笑。

白沐阳听着,默然无语,突然手舞足蹈:“我有办法了,有办法了!洗骨人中的是溶骨术,从古至今,从未有人活下来过,但是,他的魂魄没有问题,好好的在躯干里呆着,若找到一个刚死之人的身体,再用朱师弟家祖传的招魂铃将其魂魄移过去,他就能不药而愈了。不过,朱师弟现在不在,没人会用这招魂铃。”

玉琪问道:“朱师兄的招魂铃在这里?”

“上次他走得匆忙,我放在药庐了。”

莼之和天宝张大了嘴,天宝心道:“这不就是鬼上身么?”

蓝拥雪忧心忡忡地说:“这是逆天之举,万一失败……”

玉瑶突然道:“移到我的身体里吧。”

蓝拥雪大惊,握住玉瑶的手:“瑶妹,你到底在说什么!”

玉瑶道:“我意已决,一定要救算儿,你们不必再劝。玉琪,我知道你跟朱师兄学过,你准备一下,今晚便将招魂铃取出来实施。”

玉琪突然站起来,一张俏脸涨得通红,语速极快:“姐姐,即算是我会,即算你愿意,可那洗骨人是魔族,他就一定愿意将魂魄寄身于你身上,成为一个凡人么?就算你将自己身子让给了他,救了他的命,他便一定肯替算儿洗骨么?我想说你很久了!姐姐,我们都是自幼没了母亲,你将全部的感情倾注在了算儿身上,我能理解。但是,”玉琪声音哽咽,泪珠在眼中打转:“自我出生第一日起,就与你相依为命,你就象我的娘亲一样,你若是死了,叫我怎么活得下去?这世上的许多事,岂是你想怎么样便怎么样么?我们每个人的命是自己的吗?你的命对我,对师父,对师兄,对华阳门,对重炼云瞳就没有意义了吗?”

玉瑶脸也涨得通红,激动起来:“玉琪!你别说了!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云瞳是天地人三界的云瞳,可是算儿只有我一个母亲!”

玉琪平日里为人潇洒,颇有男子气概,莼之见她真情流露,心道:这位玉琪姑娘有情有义有本事有担当,只不过,未能理解姐姐一片爱子之心。

天宝却想,如果可以将魂魄注入别人体内,那有这招魂铃的人,岂不是永远不会死?

蓝拥雪来拉妻子:“瑶妹,我们出去走走吧。”

玉瑶表情复杂,顺从地站起来。她的眼光中,有遗憾有委屈有苦楚有无奈,蓝拥雪捏一捏她的手,叹了口气。带她走出小厅。

两人在饭厅门口吹风,蓝拥雪找些话儿来逗她,玉瑶默然不语。

蓝拥雪道:“瑶妹,你看,天上的星星这么明亮,咱们成亲前你说过,要陪我到昆仑上去观星的。”

玉瑶凄然道:“还观什么星,难道把算儿扔在这庄中,我们自己去游山玩水么?”

蓝拥雪突然想起一事,皱眉说:“上次那个叫三娘的,还让我们夫妇俩到青丘山去面见青丘王,瑶妹,你觉得青丘王究竟意欲何为?”

玉瑶低着头,突然眼前一亮:“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

玉瑶道:“我要去一次青丘宫。”

蓝拥雪大惊:“你还是想去偷狐珠?青丘王白漪影是万妖之王,青丘宫机关重重,去盗珠胜算太低。就算你愿意舍身为子,重炼云瞳少了你可不行。三界安宁干系重大,也是一等一的大事。”

“你上次不是说孩子的命更重要么?”

蓝拥雪语塞,凄然地轻声道:“难道你就是为了算儿活着?”

玉瑶见丈夫面色,故作轻松地说:“我不偷,我去要。”

“青丘王怎么会给你?”

“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东西都可以交易,没有交易,是因为价码出得还不够高。”

蓝拥雪惊道:“你又有哪样东西是青丘王没有的?”

玉瑶认真地说:“你可听说过,‘流光渡’在青丘王手里?那‘流光渡’深不可测,威力无穷,可青丘王却并没有成仙,也未开疆扩土,你不觉得奇怪么?”

婉如拿着几碗冰酪走过来,正好听到两人说‘流光渡’:“你们在说青丘王的‘流光渡’吗?”

玉瑶点点头。

婉如说:“九百年前,我天剑门曾有一人,自青丘山盗出过‘流光渡’。据说‘流光渡’可令时光逆转,威力无穷。”

蓝拥雪和玉瑶惊道:“‘流光渡’在你们天剑门?”

婉如苦笑道:“那位前辈盗出‘流光渡’回到天剑门当天就和‘流光渡’一起失踪了,同时失踪的还有我天剑门的至宝无量剑。我天剑门以前分两支,我们这支是硬剑派,自无量剑失踪,硬剑派渐渐式微。软剑派的功夫又十分难练,从此,天剑门开始衰败没落。”

蓝拥雪问道:“那么,‘流光渡’也可能不在青丘山?”

玉瑶认真地说:“应该在青丘山。我刚刚听师哥说起前几日三娘请我们到青丘山面见青丘王这件事,才猛然猜出‘流光渡’还在青丘王手中,但它并未参透‘流光渡’的秘密。既然九百年前有人从它手中将‘流光渡’盗了出来,这就说明,白漪影并不能控制‘流光渡’,至少没有完全控制。如果‘流光渡’可以令时光逆转,那么,就是和时间有关系,那就可以解释它为什么想见我们。因为它想知道占卦的原理,继而解开‘流光渡’的秘密。”

蓝拥雪忍不住搂了搂妻子,神情十分兴奋:“对,占卦就是解开时间的秘密!与那‘流光渡’的秘密一脉相承,瑶妹,你真是冰雪聪明。”

婉如与丈夫从未如此亲呢,见之不由面上一红。

玉瑶见婉如表情,耳根子都红了,嗔道:“师哥!”

蓝拥雪说:“我要和你一起去。”

玉瑶道:“长生果马上要结果了,你留在此处帮师兄守好它,并且看好这几个病人,等我将狐珠带回来。”

蓝拥雪连连摇头:“若你有三长两短,我在哪也呆不住。我要陪你一同前去。”

“如我们一同前往,青丘王戒心会更重,我一人前往,兴许容易说动它。”

婉如道:“‘流光渡’系盘古大仙心脉化成。当年我天剑门偷出‘流光渡’的那位前辈曾说过,只有纯阳之躯可触碰‘流光渡’。你若想参透‘流光渡’的秘密,怕是还没碰到它,就灰飞烟灭了。”

玉瑶点点头:“那我带一个孩子去。”

婉如想起天宝在正始池中叫水热的样子,道:“若你真要去,带莼之较好。天宝年纪稍大些,心思怕是不如他单纯。”

第二卷 梦中不知身是客 七十二 欲上青天揽明月

第二天玉瑶将莼之叫到园中散步,将“流光渡”和狐珠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他,问他愿不愿意和自己一同前往青丘山。

莼之听到有“流光渡”这种可令时光倒流的东西,心怦怦怦地狂跳。根本没想危险不危险。

玉瑶见他表情,叹口气:“孩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人死后四十九天是中阴身,过了四十九天,就会投胎或是入鬼道,前世的事情都烟消云散不记得了。这个时光倒流对人世有效,对魂魄却无用。”

莼之被猜中心思,眼泪哗地流下来,一直用手抹,却抹来抹去也抹不干净。

玉瑶叹口气,怜爱地摸摸他的头。

碧空如洗,午后的阳光自树梢射下来,莼之心中积蓄的痛被玉瑶这一摸全涌了上来,他一屁股坐在树下,头埋到臂弯里,无声地哭了起来。

等他哭够了,玉瑶柔声道:“你毕竟还是个孩子。而且此事与你无关。此行吉凶未卜,你不想和我前去,我也不会怪你。”

莼之抬起头来,见到玉瑶紧张的眼神:“师姐,我跟你去。不过我有一个条件,就是回来后,你须将占星术授我。”

莼之进藏书室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找占卜的书,但一本都没有找到,阿妍说,因为神算子病重,华阳真人认为是对蓝家占卜泄露天机的处罚,因此白沐阳将鹊庄所有占卜之书全数毁了。而占星术对于莼之来说又实在太难,自行读书无法理解。

见玉瑶面有难色,莼之补充道:“师姐,我学占星术不求学全,只求学会看紫微星。”

紫微星即帝王星,玉瑶心知他是为了知晓完颜亮的行踪,叹口气:“天机不可泄露,正是为了维护天道平衡。你也看到了,我夫妇二人泄露天机,算儿遭了奇难。我可以授你些别的功夫。”

“天道又是谁定下的?如果真有天道,为何恶人活得好好的,好人死得早?我施家一门三十口人一夜之间尽数惨死,难道个个死有余辜?还有在宋金战争中死去的数以万计的百姓,又符合哪一条天道了?”

玉瑶被这倔强的少年问得哑口无言。犹豫半晌,道:“你在藏书室可见过《果老星宗》一书?”

“见过,还未读过。”

玉瑶道:“你自己先读,不懂的地方随时来问我。”

莼之大喜,纳头便拜。

玉瑶叹口气扶起他来:“自古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你可要想好了。”

莼之默然不语。

阿卉自远处奔来:“瑶姑姑,莼之哥哥,你们见到我的马立了吗?”

玉瑶怜爱地替阿卉拭去脸上汗珠:“瞧你这满头大汗的。”

阿卉笑嘻嘻地说:“最近马立跑得太快了。我和它捉迷藏很难抓到它了。”

玉瑶见阿卉笑嘻嘻的样子十分可爱,眉头舒展了些:“它学轻功比你可有悟性多了。”

阿卉撅着嘴说:“它一出娘胎就吃松子,身子又小,所以才跑得比我快啊。”

玉瑶笑道:“傻孩子!你衣服全湿了,来,姑姑带你回屋换换。”

阿卉扭头对莼之说:“莼之哥哥,你如果在园中见到我的马立了,就帮我带它回屋,好不好?”

“好。”

玉瑶牵着阿卉走远了。

莼之坐在松树下,心绪杂乱,自家中出事到现在,就象一直在做一场长梦一般,也不知这场梦到底何时能醒来。

小松鼠马立突然自头顶跃下,落在莼之肩膀上。

莼之叹口气,伸出手:“小家伙,到我手上来。”

那马立居然十分听话,爬到他掌中。

莼之见它身上的小褂子东倒西歪,十分滑稽,笑笑替它扯好:“你这小家伙。你的家在这松园中么?你是不是也很久没见过家人了?你的父亲教过你选松果吗?你想他吗?你喜欢人类吗?”

那小松鼠亮晶晶的眼睛眨了几眨,突然张嘴说道:“不喜欢。”

莼之大叫一声站起来,双手一抛,把马立甩出几丈去:“你,你,你,你,你成精了?”

马立在地上一滚,又轻快地爬了过来,站在莼之面前:“施公子,你能带我到青丘山去吗?”

“你,你先告诉我,你是不是成精了?你,你去青丘山做什么?”

“你别大叫。你坐下来慢慢听我说。”

莼之心中震惊,左右看看,并无人经过,于是靠着松树坐了下来。

那松鼠飞快地爬上他的手:“你能帮我把衣服脱了吗?阿卉真是个鬼精灵,扣子缝在背后,这天太热了。好,谢谢。我本是青丘居民,因机缘巧合,魂魄寄居在这小松鼠体内。”

莼之挠挠头:“青丘居民?你是人?”

“小声点儿。我是狐仙。”

“哇,那原来的小松鼠呢,也在这具躯体里?”

“我一进它的身体,它就睡了,只要我离开,它就会活转来。”

莼之压低了嗓子:“你,你到底是谁,为何要躲在松鼠体内?”

“我叫冬倌。是青丘山人氏。你若要去青丘山,最好带着我。”

莼之没有说话。松鼠补充道:“白漪影狡诈异常,你们不带我去,活着回来的可能性很小很小。”

“这,倒也是。只是,你是阿卉心爱之物,她怎么会同意我将你带走?”

一只乌鹊自头顶飞过,马立抬头看了看:“不能再聊了,这园中有太多乌鹊,你大哥袁天宝是鹊庄中消息最灵通的人,因为他能听懂鸟语,我们说过的话,只要乌鹊听到,就等于袁天宝听到。今晚丑时,你到山下鹊苑中,园中无人,我再与你细说。”说完,窜上松树不见了。

第二卷 梦中不知身是客 七十三 天下多少有情事

莼之和松鼠约的时间是丑时,可天宝翻来覆去没睡着,莼之也不敢出门,好容易他睡着了,莼之轻手轻脚刚下床,天宝又翻了个身,说了句梦话。吓得莼之心呯呯跳,还没走两步,就听到天宝在床上吧唧嘴,含糊不清地说:“娘,我好久没吃您烙的饼了。”

莼之心中一酸,轻轻将天宝踢到地上的被子拾起替他盖好才出门。

鹊苑在山脚,哑叔住着。从山腰的无患阁下去有些路途,山路上有些凉意,莼之独自己走在小道上,见月亮跟着自己,心想,月亮若是天空的眼睛,就能知道这世上发生的一切苦难和在黑夜中发生的一切罪恶了。

那小松鼠在鹊苑中等着,一见莼之就跳到他肩头。

“你是何时开始躲在这小松鼠体内的?你是从青丘爬过来的?”

“我是在花涧集上躲进小松鼠体内。”

莼之脑中灵光一闪:“花涧集!难道你就是那只偷灵芝的狐狸?”

“是的。”

“你死了吗?”

小松鼠叹了口气,声音细细的:“我用另一种形式存在这世上,算活还是算死?”

莼之听了这极富哲理的话,竟愣在那里,心想,父亲与母亲算活还是算死?

小松鼠继续说:“我若回到青丘山,便有法子恢复狐狸身。我青丘山本来是人间乐土,大家安居乐业,修炼功力,其乐融融。大约九百年前,青丘王白漪影突然性情大变,本来我狐族终身一夫一妻制,她突然规定男女不得混居,分为男女营,十狐为一户,互相监视,以防造反。自那时起,一个村一个村的居民经常无故失踪,而且大都是修炼五百年以上的狐仙。有传言说白漪影练功走火入魔,须常常服用千年灵芝,那些失踪的村民是被她取了狐珠去与乌灵宫换取千年灵芝了。前一阵子,我身边开始有狐狸消失,我知道就要轮到我们了,于是想法子混出了青丘山,化成了孕妇入那花涧集,想偷一株千年灵芝给白漪影,以挽救村民的性命。谁知被花家神箭射中,我慌不择路,躲到了这小松鼠体内。”

“狐鬼上身?”

“这叫夺心术,是我们青丘山的不传秘技。”

莼之挠挠头:“这个,我现在,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你是说,你要回青丘山?”

马立点点头:“是的,我想让你带我回去。青丘山离此地不过半日马程,但松鼠是绝不可能爬到青丘的。我还想让你劝说玉瑶仙子向白庄主讨一株灵芝带上,我好回山为父母买命。”

莼之听它说到为父母续命,心头一热:“那,我试试。”

“我不会白让你为我奔忙,到了青丘,我会指点你找到真正的狐珠并护你平安回到鹊庄。白漪影是绝对不会给你们的。”

莼之点点头,心中记挂着时光流转的事情,问道:“听说青丘王手中有件东西叫‘流光渡’,那到底是什么?”

“传说,盘古大仙开天辟地之后,头为四岳,目为日月,脂膏为江海,毛发为草,女娲娘娘将其心脉炼成‘流光渡’,后被九天玄女取出置于我青丘山下。是天地至宝,能控制时间。”

“既然是天地至宝,又在白漪影手里,她岂不是天地间最厉害的妖怪?”

“过去它是万妖之王。九百年前,她突然开始闭关,不理朝政,旁边的白猿渐渐蚕食青丘的地盘,将我狐族赶尽杀绝,近日才夺回。想来她并不懂得如何使用‘流光渡’。”

“九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松鼠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莼之一抬头,突然见到,远处一只乌鹊叼着一支夜光芝,有人正从小道上下来:“嘘,有人来了。”

莼之躲在树后。马立嗖地窜上了树。

来人是杜婉如。她径直走到哑叔的小屋前,推开了门,挥手让乌鹊飞开,又轻轻将门带上。

莼之十分纳闷,哑叔被白沐阳差遣去办事,并不在园中,白夫人深更半夜来此处意欲何为?而且,进了屋,也不点灯,她究竟在做什么?难道上次躲在哑叔房内的女人是她?

马立从树上轻轻跃到莼之肩头:“过去看看。”

莼之想了想,将鞋脱了下来。上次莼之在地上踩了一粒石子,让屋里的哑叔和天宝发现了踪迹,这次他十分小心。

马立站在他的肩头,莼之悄悄走到窗前,轻轻在糊窗的竹蔑纸上捅了一个洞,向屋内望去。

见婉如自怀中取出一块毛皮状的物事,揉了几揉,那毛皮居然亮了起来。屋里的东西照得一清二楚。但光照柔和,远远望来,不会发现屋内有人。

莼之心中赞叹:天下之大,不知有多少奇异物事是自己闻所未闻的。

马立眼睛也不眨地看着婉如。

婉如在哑叔房内小心里翻找,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找了许久,在床下翻出一本书,定定地看了一会,摩挲半晌,轻轻啜泣起来。

莼之与马立这一惊非同小可,看来杜婉如到哑叔房内就是来找这本书的,这究竟是本什么书?那天莼之站在天宝身后,确实看到了哑叔给天宝递钗子,天宝吓得扔到地上,被乌鹊叼起送到阿妍手中的全部过程。他觉得那天阿妍的簪子是绝不可能在哑叔站过的位置拾到的,那为什么哑叔手里的簪子会和阿妍的簪子一模一样呢?

婉如在屋内又翻了一下,不知到底在找什么,又小心地将所有的东西复位。将那块会发光的毛皮揣入怀中,向门走去。

第二卷 梦中不知身是客 七十四 不拟回头望故乡

莼之与马立忙闪到一边。见婉如走了,莼之悄悄来到门前,马立说:“你把窗开着,我在窗上望风。”

“屋里太黑了,你的眼睛能发光吗?我只取白夫人刚找的那本书看看,不会花很长时间。”

马立道:“狐狸可以,松鼠不行。”

莼之说:“那我们去取一颗池中发光的石头来。”

“那叫蔓金苔,传说产于晋梨国。”

莼之恍然大悟:“好象在《拾遗记》中读到过,又叫夜明苔。夫人适才拿的会发光的东西就没听过了。”

马立道:“应当是火鼠皮。火鼠生于南荒之外的火山中,恒居火中,遇水则死。揉搓它的皮毛,夜间可发光。我在白漪影寝宫中见过,她有一件以此皮毛制成的火鼠裘。”

“它不是狐狸吗?本来就有一身毛皮,还要这种裘皮大衣做什么?”

马立愣住了:“我从未想过这一层。听说将火鼠裘披在身上,可以入大火中而毫发无伤。我们青丘山有株不昼木,日夜不息地燃烧,不惧风雨,永不熄灭,想来,想来……”

“你觉得白漪影需要入这树中?”

“可能是的。”

“那,‘流光渡’在那火树中?”

马立佩服地说:“施公子的确聪慧过人。我便想不到这层。”

莼之在床下找到了适才杜婉如看过后泪流满面的书,打开封面一看,吃了一惊,那书从中间挖了一个洞,如同自己藏玉环一样,里面有张白绢包着根东西。

莼之取出白绢,见里面包着一根金钗。小心查看,似乎并无特别,只是一支做工很精巧的山茶花形状的金钗。正是阿妍常戴在头上的那一把,这簪子不是被阿妍拿走了吗?为什么又会在这里?

展开白绢,绢上仍有两滴未干的泪痕,滴在一阙手抄的词上,正是秦观的《江城子》:

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 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 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 韶华不为少年留。 恨悠悠,几时休? 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 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那字迹十分娟秀,似是女子手书。

莼之把金钗和白绢翻来覆去地看,马立有点紧张:“快走吧,万一有人来,怎么说得清楚?”

“好。”莼之又仔细看了一下,确认没有什么机关,才将金钗包好放回原处。马立长舒一口气,奔出屋外将蔓金苔放回池中。抬头看看月亮:“明日丑时,我们在此处集合。”

第二天一早,玉瑶匆匆过来找莼之:“算儿情形不大好,我想马上动身去青丘山,你简单收拾一下,一柱香后我们就启程。不必带太多衣服,可能明后天就回来了。”

莼之一惊:“师姐,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我想要一株千年灵芝带上。因为,因为我有个故人,住在青丘山附近。他,他病入膏肓,没有千年灵芝救不了。”

玉瑶深深看了他一眼,说:“好,我去找白师兄讨。记住,一柱香后就走。”

莼之动作迅速地收拾了两件衣服,拿出弹弓放进包袱里,想起上次使用弹弓,还是和小元、朱碧一起在将军山,失在古墓里,金甲拾到还给自己的。想想在弹弓上拴了根绳子,贴身挂在胸前。又觉得不知此次能否平安回来,若是弹弓落入狐妖之手,岂不污了。便把弹弓取下,塞到枕头下面,叹口气合上包袱。匆匆走到安泰阁去找阿卉。

“三妹,你的小松鼠呢?”

“你找它干嘛?”

“我,我瞧着它最近轻功练得好,想学几招,万一到了青丘宫要逃跑能用得上。”

阿卉哈哈大笑:“二哥,你终于会开玩笑了。我今天醒了就没看见它,八成上哪玩去了。到底什么事啊?”

“被你发现了。昨天我在园中看书,它调皮撕了我一页,我想带着那本书在路上读。”

“喔,这个小家伙越来越调皮了。昨天撕的现在肯定不知扔哪去了。哪本书?我再去帮你找一本带上。”

莼之本想以此借口找到马立,现在阿卉这样一说,大喜道:“《果老星宗》。我想读这本。”

“好,你等着,我去取。”…

阿卉匆匆向藏书室跑去,莼之心想,白沐阳才能养出阿卉、玉琪这样毫不扭捏,大大方方的姑娘。又想起朱碧,不知她究竟如何了,朱墨能不能找到解药?自己本事实在太小,什么也不能做。

正想着,小松鼠自树上跃下,莼之大喜:“太好了,你在这儿,玉瑶师姐说一柱香后就启程。”

马立道:“一会我躲在你的行李中随你们出庄便可。”

莼之道:“那,阿卉不见了你,该多伤心。”

马立叹口气:“于她而言,我不过是个小宠物,伤心也不过是几个时辰的事,这园中松鼠何止百只,她大可以再抓一只玩。”

“你能不能再夺魂一次,比如乌鹊什么的?”

“上次在花涧集是不得已而为之,再来一次,我真的要魂飞魄散了。乌鹊是鹊山独有,青丘是没有的,无法掩人耳目,而青丘宫中也有松鼠。”

莼之想了想问道:“原来那只小松鼠真的还活着吗?”

马立沉默。

莼之见阿卉远远捧着本书过来了,叹口气:“你去我房间吧,我一会就来。”

马立嗯了一声,从树上窜走了。

众人来送玉瑶和莼之,天宝听得乌鹊在边上叽叽喳喳地说:“青丘王狡诈凶狠,这二人定是有去无回。”

天宝想起白漪影杀猿二、猿三的情形,不由打了个寒战。走到莼之身边,低声道:“二弟,那青丘山我去过,青丘王异常狡诈凶狠,不如,你找个借口不要去了吧。”

“君子一诺千金,我已答应了玉瑶师姐,怎可出尔反尔?”

天宝心想,二弟真是个书呆子:“若是你不能活着回来,什么诺不诺的,有意义吗?”

莼之拍拍天宝肩膀:“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天宝道:“我过去救过一只叫瑶卿的狐仙,她留在青丘宫了,若你有危险,试试找她帮忙吧。”

“好的。”莼之心头一动,想起倚仙阁的瑶卿姑娘,听老鸨说,也是被一个和尚抓走的,那日在临安的茶楼,一群歌女要往瑶卿身上泼粪,也是说她是狐狸精……

抬头看看婉如,她和平日一样,面上挂着浅笑,仿佛昨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过去冲她行了一礼:“白夫人,朱碧小姐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被我连累才误服乌金丸,若这几日她回到了庄中,或是我回不来了,还请您备上她最爱吃滴酥鲍螺和香糖果子两味点心,以助她早日养好身子。”

众人都有些伤感,阿卉突然跑来,递给玉瑶一块白绢:“瑶姑姑,我画了张画儿,是算哥哥以前的模样儿,你带上吧。”

玉瑶眼圈一红,接过白绢:“阿卉真乖。”

“你办完了事儿,早点带莼之哥哥回来啊。”

“我答应你,一定将他安全带回。”

“莼之哥哥,我没什么好送你的,我有几粒松子糖,本想留着过年吃的,送你。我帮你放到包袱里吧。”

莼之吓了一跳,那小松鼠就躲在包袱里,怎可让她去翻包袱:“包袱一拆就乱了,耽误时间,糖我取一粒现在吃,其余的,等我回来我们再一起吃好不好?”

阿卉道:“也好!那你快点儿回来瞧我。”张开手心,露出几粒糖果。

鹊庄之人包括阿卉平日都是以松子黄菇为主食,其余吃食很少,这几粒松子糖,是阿卉最珍贵的东西之一了。莼之见这小小女童真情流露,心下感动,接过一粒糖塞入口中。

阿卉眯着眼睛问:“甜吗?”

莼之点点头。阿卉笑了。

玉瑶与丈夫说了几句,跨上马匹,挥手与众人告别,带着莼之向青丘山驰去。

第二卷 梦中不知身是客 七十五 乌云初起风盈袖

玉瑶与莼之一人一匹马,在山路上前行,莼之见玉瑶心绪不宁,也不开口,在心中默背道藏。

玉瑶突然说道:“紫微斗数看起来比较容易,但果老星宗一旦入门,就比紫微好。《果老星宗》难的地方主要是排盘,术数之道最核心的关隘是要讲究天地人,任何一个盘,都要体现三才、四象、五行、八卦。天盘即经纬,地盘即宫位,人盘即命宫。”

莼之并未听懂,老老实实地说:“我先记下来,将来再向您请教。”

玉瑶叹口气:“将来的事……我夫妻已不再卜卦,将来的事我也不知道。你学排盘前,先将《丹元子步天歌》背熟吧。”

“好。”

“观星之术,最直观的法子是观色,黄为正色,白为丧、贼,赤为血、旱、妖,黑为涝、煞,紫为吉,闪烁为贼、谋……”讲了许久,莼之默默听着,努力记住。

到了黄昏,已近青丘山。

青丘山十分巍峨,妖气冲天,落日洒在丛丛叠叠的树树上,显得林木幽深。山里没有虫鸣鸟叫,异常神秘。莼之紧张起来。

二人停马休息,马立在包袱中探出头来,爬上莼之的肩头。

玉瑶惊道:“这不是阿卉的小松鼠么,怎么会在这里?”

马立张了张嘴,莼之叹口气:“我来说吧。”

将马立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玉瑶,只不过隐瞒了发现婉如夜探哑叔小屋的事。

玉瑶道:“这也算是天意吧。”细细向那马立询问青丘王的习性,马立说自己年纪轻,只知道白漪影十分狡诈,喜怒无常。莼之将从天宝处听来的青丘王弹笑间杀了猿二、猿三的情形说了一遍。

玉瑶叹口气,对莼之道:“青玄,你若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莼之道:“蓝夫人,请叫我莼之。我对父亲的思念与你对儿子的忧心是一样的。我愿意陪你走这一趟,既是为了帮你救儿子,更为了学会占星术。”

玉瑶叹口气:“你这孩子,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将来若是我不能亲自教你,你去找福建龟山福清禅院的主院了无禅师吧。此人的修为并不在师父华阳真人之下,他十分低调,没有真人出名罢了。而且他是你父亲的故人,你父亲让你去福建找的,也是他。虽然他十分难找,但我想,故人之子到了,终归会见上一见的。”

莼之听罢浑身一震,这是他一直想问但没有问出口的问题,他知道玉瑶和蓝拥雪了为了儿子的病,不再占卜也不敢再泄露天机,因此一直没问。张了张嘴,不敢再问此人现状如何,拱手道:“谢过师姐。”

玉瑶听他改口叫自己师姐,不由一怔。她腰间挎了一个葫芦,拿起葫芦递给莼之:“这是变骨汤,你且喝下……”

莼之还未来得及接过,马立突然竖起身子:“我闻到同类的味道了。”

山路上果然奔过来一只狐狸,顷刻来到面前,边跑边转身,来到面前已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女子。正是玉瑶曾经见过的青丘王的手下胡三娘。

三娘双膝微屈,打个万福:“蓝夫人好。圣主已恭候多时了。她目光灼灼地望着莼之和马立:“这位公子是?”

马立下意识往莼之背后缩了缩,虽然它动作极细微,莼之还是感觉到了,心想,不知狐妖能不能看出马立的真身是一只狐狸?心里不由有点七上八下。不敢与三娘对视,偷偷看了看玉瑶,她倒十分镇定。莼之转念想:玉瑶定不会打无准备之战,也迅速镇定下来。

玉瑶道:“这是我师弟青玄。我带他来见见世面。那是他养的小宠物。”

三娘嗯了一声:“蓝夫人请随我来。”

莼之松了一口气。马立趴在他的肩膀上,极轻极轻地舒了一口气。

三娘边走边问:“蓝庄主与您伉俪情深,向来同出同进,今儿怎么没来?”

“他偶染小恙,正在休养。”

三娘点点头:“白庄主医术天下盖世,想来蓝庄主很快会痊愈。”她笑嘻嘻地说:“去年见到蓝庄主,他不仅一口拒绝了来青丘宫的邀约,还说要剥我的皮,我今天来迎夫人之前还十分紧张呢,谁知他竟病了。”

听话听音,玉瑶觉得三娘的话绵里藏针,不由暗暗戒备。

三娘却似无心一提一般,说完就岔开话题,再也不提此事。

翻过矮山坡,穿过一片密林,眼前出现了一片异常开阔的空地。树木都被伐了,留下一小截一小截树根,地上有火烧过的痕迹。

三娘还未说话,莼之已知这是有意为之,过去外公教过自己。

果不其然,三娘得意地说:“这不是起火了,是因为密林容易藏人,圣主夺回青丘宫后就吩咐砍了这片林子。这样站岗的士兵远远就能发现情况。我们圣主,是极有智慧的。”

再往前走,有狐兵人模人样押着一队白猿走过,白猿左肩上均穿着铁丝,被串成一串,它们身上伤痕累累,狐兵一扯,白猿立时哀声惨呼,听得莼之心头一颤一颤。

白猿过去,又有狐兵拉着一队人类女子走过,她们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个个额头上都有一块烙伤的伤痕,天气炎热,有一位额头上的肉已经开始烂了,情状可怖。

她们也如同白猿一样,肩上被穿上了铁丝。每个人的头都低着,有几位走得十分艰难,显然腿上也有伤。

莼之按捺不住:“这些姑娘犯了什么罪?”

三娘在前面带路,语气平淡:“她们都是妖猿太阳宫中的奴仆。我们接管了太阳宫,自然将奴仆们也接过来了。现下是要将她们卖到南边去,因为我们圣主生活简朴,用不了这么多女奴。我们圣主和妖猿不同,她爱民如子,为天下苍生殚精竭虑。”

莼之低着头,咬了咬嘴唇,想起华阳说过,妖族涂炭生灵如同草芥。若不能重炼云瞳,重建三界正义秩序,人间将成炼狱。此刻见人命在此果如草芥,不由悲愤异常,眼中一热。

马立见他眼中噙着泪水。自他左肩跳到右肩,尾巴一扫,已将他面上泪水扫尽。

玉瑶将莼之的表情看在眼里,心中焦急,这孩子耿直善良,一会可千万不要出事才好。

又走了一会,远远地望见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在阳光下金光闪闪,气势磅礴。

这宫殿巍峨雄壮得超出想象,玉瑶和莼之同时倒吸一口冷气。三娘十分得意:“这宫殿原本没有这等气势,妖猿国中盛产金子,本来我们打算早些光复,圣主说,待他们将屋子全包上金子再取老猿王贱命也不迟,这才拖到了今天。我们圣主是圣君,天地人三界,谋略胜过她的可不多。”

再走近些,便能看到金碧辉煌的宫殿后,有一株熊熊燃烧、火光冲天的大树,想来,便是马立说的不昼木了。

马立趴在莼之肩上一动不动,离宫殿越近,莼之越担心:“青丘王法术肯定高强,万一发现马立的身体里住着一只小狐狸怎么办?”

宫门就在眼前了。有许多白猿正在挖一条宽阔的坑道,有右臂上绑着蓝色绑带的狐兵手持皮鞭在旁监工,还有绑着绿色绑带的,数目不多,走来走去地查看工程进度,想来是些小头目。蓝色绑带的狐兵多以狐狸真身示人,绿色绑带的狐兵多的以人形示人,想来级别高的都是修炼得久,法力高些的。那些白猿背上均伤痕累累,鲜血淋漓,随着狐兵手起鞭落,白猿的哀嚎声此起彼伏。

莼之心知这是在挖护城河,心想,这狐王的智慧果然不在人类之下。

三娘轻描淡写地说:“这些皮鞭原是太阳宫里用来抽人类奴仆的,我改造了一下,在鞭上加上了小小的铁钩。打的时候,手一抖,就能扯下一小片肉来,铁钩不能太大,太大会伤着内脏。小小的铁钩最好,只扯下几片肉,过得十数日便好了,不会夺命少了劳力用。”

莼之听得心头一颤,不由停下了脚步。

玉瑶看了看他。

莼之低了头继续往前走,心中五味陈杂。

众人来到宫门前,莼之和玉瑶抬头见那宫门上书:望仙门。

第三卷 天秋月满夜千里 七十五 乌云初起风盈袖

玉瑶与莼之一人一匹马,在山路上前行,莼之见玉瑶心绪不宁,也不开口,在心中默背道藏。

玉瑶突然说道:“紫微斗数看起来比较容易,但果老星宗一旦入门,就比紫微好。《果老星宗》难的地方主要是排盘,术数之道最核心的关隘是要讲究天地人,任何一个盘,都要体现三才、四象、五行、八卦。天盘即经纬,地盘即宫位,人盘即命宫。”

莼之并未听懂,老老实实地说:“我先记下来,将来再向您请教。”

玉瑶叹口气:“将来的事……我夫妻已不再卜卦,将来的事我也不知道。你学排盘前,先将《丹元子步天歌》背熟吧。”

“好。”

“观星之术,最直观的法子是观色,黄为正色,白为丧、贼,赤为血、旱、妖,黑为涝、煞,紫为吉,闪烁为贼、谋……”讲了许久,莼之默默听着,努力记住。

到了黄昏,已近青丘山。

青丘山十分巍峨,妖气冲天,落日洒在丛丛叠叠的树树上,显得林木幽深。山里没有虫鸣鸟叫,异常神秘。莼之紧张起来。

二人停马休息,马立在包袱中探出头来,爬上莼之的肩头。

玉瑶惊道:“这不是阿卉的小松鼠么,怎么会在这里?”

马立张了张嘴,莼之叹口气:“我来说吧。”

将马立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玉瑶,只不过隐瞒了发现婉如夜探哑叔小屋的事。

玉瑶道:“这也算是天意吧。”细细向那马立询问青丘王的习性,马立说自己年纪轻,只知道白漪影十分狡诈,喜怒无常。莼之将从天宝处听来的青丘王弹笑间杀了猿二、猿三的情形说了一遍。

玉瑶叹口气,对莼之道:“青玄,你若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莼之道:“蓝夫人,请叫我莼之。我对父亲的思念与你对儿子的忧心是一样的。我愿意陪你走这一趟,既是为了帮你救儿子,更为了学会占星术。”

玉瑶叹口气:“你这孩子,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将来若是我不能亲自教你,你去找福建龟山福清禅院的主院了无禅师吧。此人的修为并不在师父华阳真人之下,他十分低调,没有真人出名罢了。而且他是你父亲的故人,你父亲让你去福建找的,也是他。虽然他十分难找,但我想,故人之子到了,终归会见上一见的。”

莼之听罢浑身一震,这是他一直想问但没有问出口的问题,他知道玉瑶和蓝拥雪了为了儿子的病,不再占卜也不敢再泄露天机,因此一直没问。张了张嘴,不敢再问此人现状如何,拱手道:“谢过师姐。”

玉瑶听他改口叫自己师姐,不由一怔。她腰间挎了一个葫芦,拿起葫芦递给莼之:“这是变骨汤,你且喝下……”

莼之还未来得及接过,马立突然竖起身子:“我闻到同类的味道了。”

山路上果然奔过来一只狐狸,顷刻来到面前,边跑边转身,来到面前已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女子。正是玉瑶曾经见过的青丘王的手下胡三娘。

三娘双膝微屈,打个万福:“蓝夫人好。圣主已恭候多时了。她目光灼灼地望着莼之和马立:“这位公子是?”

马立下意识往莼之背后缩了缩,虽然它动作极细微,莼之还是感觉到了,心想,不知狐妖能不能看出马立的真身是一只狐狸?心里不由有点七上八下。不敢与三娘对视,偷偷看了看玉瑶,她倒十分镇定。莼之转念想:玉瑶定不会打无准备之战,也迅速镇定下来。

玉瑶道:“这是我师弟青玄。我带他来见见世面。那是他养的小宠物。”

三娘嗯了一声:“蓝夫人请随我来。”

莼之松了一口气。马立趴在他的肩膀上,极轻极轻地舒了一口气。

三娘边走边问:“蓝庄主与您伉俪情深,向来同出同进,今儿怎么没来?”

“他偶染小恙,正在休养。”

三娘点点头:“白庄主医术天下盖世,想来蓝庄主很快会痊愈。”她笑嘻嘻地说:“去年见到蓝庄主,他不仅一口拒绝了来青丘宫的邀约,还说要剥我的皮,我今天来迎夫人之前还十分紧张呢,谁知他竟病了。”

听话听音,玉瑶觉得三娘的话绵里藏针,不由暗暗戒备。

三娘却似无心一提一般,说完就岔开话题,再也不提此事。

翻过矮山坡,穿过一片密林,眼前出现了一片异常开阔的空地。树木都被伐了,留下一小截一小截树根,地上有火烧过的痕迹。

三娘还未说话,莼之已知这是有意为之,过去外公教过自己。

果不其然,三娘得意地说:“这不是起火了,是因为密林容易藏人,圣主夺回青丘宫后就吩咐砍了这片林子。这样站岗的士兵远远就能发现情况。我们圣主,是极有智慧的。”

再往前走,有狐兵人模人样押着一队白猿走过,白猿左肩上均穿着铁丝,被串成一串,它们身上伤痕累累,狐兵一扯,白猿立时哀声惨呼,听得莼之心头一颤一颤。

白猿过去,又有狐兵拉着一队人类女子走过,她们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个个额头上都有一块烙伤的伤痕,天气炎热,有一位额头上的肉已经开始烂了,情状可怖。

她们也如同白猿一样,肩上被穿上了铁丝。每个人的头都低着,有几位走得十分艰难,显然腿上也有伤。

莼之按捺不住:“这些姑娘犯了什么罪?”

三娘在前面带路,语气平淡:“她们都是妖猿太阳宫中的奴仆。我们接管了太阳宫,自然将奴仆们也接过来了。现下是要将她们卖到南边去,因为我们圣主生活简朴,用不了这么多女奴。我们圣主和妖猿不同,她爱民如子,为天下苍生殚精竭虑。”

莼之低着头,咬了咬嘴唇,想起华阳说过,妖族涂炭生灵如同草芥。若不能重炼云瞳,重建三界正义秩序,人间将成炼狱。此刻见人命在此果如草芥,不由悲愤异常,眼中一热。

马立见他眼中噙着泪水。自他左肩跳到右肩,尾巴一扫,已将他面上泪水扫尽。

玉瑶将莼之的表情看在眼里,心中焦急,这孩子耿直善良,一会可千万不要出事才好。

又走了一会,远远地望见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在阳光下金光闪闪,气势磅礴。

这宫殿巍峨雄壮得超出想象,玉瑶和莼之同时倒吸一口冷气。三娘十分得意:“这宫殿原本没有这等气势,妖猿国中盛产金子,本来我们打算早些光复,圣主说,待他们将屋子全包上金子再取老猿王贱命也不迟,这才拖到了今天。我们圣主是圣君,天地人三界,谋略胜过她的可不多。”

再走近些,便能看到金碧辉煌的宫殿后,有一株熊熊燃烧、火光冲天的大树,想来,便是马立说的不昼木了。

马立趴在莼之肩上一动不动,离宫殿越近,莼之越担心:“青丘王法术肯定高强,万一发现马立的身体里住着一只小狐狸怎么办?”

宫门就在眼前了。有许多白猿正在挖一条宽阔的坑道,有右臂上绑着蓝色绑带的狐兵手持皮鞭在旁监工,还有绑着绿色绑带的,数目不多,走来走去地查看工程进度,想来是些小头目。蓝色绑带的狐兵多以狐狸真身示人,绿色绑带的狐兵多的以人形示人,想来级别高的都是修炼得久,法力高些的。那些白猿背上均伤痕累累,鲜血淋漓,随着狐兵手起鞭落,白猿的哀嚎声此起彼伏。

莼之心知这是在挖护城河,心想,这狐王的智慧果然不在人类之下。

三娘轻描淡写地说:“这些皮鞭原是太阳宫里用来抽人类奴仆的,我改造了一下,在鞭上加上了小小的铁钩。打的时候,手一抖,就能扯下一小片肉来,铁钩不能太大,太大会伤着内脏。小小的铁钩最好,只扯下几片肉,过得十数日便好了,不会夺命少了劳力用。”

莼之听得心头一颤,不由停下了脚步。

玉瑶看了看他。

莼之低了头继续往前走,心中五味陈杂。

众人来到宫门前,莼之和玉瑶抬头见那宫门上书:望仙门。

第三卷 天秋月满夜千里 七十六 金风未动蝉先觉

青丘宫前的禁军以狐狸真身示人,腰挎长刀,手持长枪,臂系金色布带,立于宫门之外。与金国羽林军建制相似。

入了宫门,阔大的广场上无数狐兵正在操练,大都仍是狐形,想来下层兵士功力较弱,修炼不够。狐狸特有的腥臭随风传来,莼之明显觉得马立的身子绷紧了。

玉瑶在想什么不得而知,显然也被此情形惊住了。莼之心中涌起一股悲壮之情,过去握住了玉瑶的手。

玉瑶嘴角轻轻动了动,柔声道:“好孩子。渴吗?”从腰间取下葫芦,递给莼之。

三娘回头看了一眼:“宫里有好茶的。圣主知道蓝庄主、蓝夫人爱喝乌龙,早吩咐下人备下了。是我疏忽了,你们走了这么远的路,我应该让内侍官在路口备些茶点迎候的。”

玉瑶在心里迅速盘算,为何青丘王并未事先算出蓝拥雪没有一同前来?

莼之也是真渴了,接过葫芦喝了一大口。葫芦中的液体极其清凉,全身一下凉爽了。

玉瑶又似不经意地说:“此物降暑是最好的,青玄你多喝点。”

莼之又喝了几大口。

过了广场,就是一片美仑美奂的江南园林。见莼之惊叹的表情,三娘笑道:“这御花园和苏州沧浪亭一模一样,我前阵子公干,还专门去了次平江府,将沧浪亭风物全画了下来。圣主还夸我办差办得好呢。”

玉瑶听了这话无甚反应。

莼之却惊诧不已。虽然自从认识小元后,他遇到了一系列的奇人异事,已将过去对世间的认知全数推翻。此时听了三娘的话仍然后背发凉,原来各路妖魔居然常到人间串门、公干。

御花园中也有太湖石,树也多,马立见到假山,唰地窜了进去。

三娘作势要动手抓它,莼之忙道:“这位大美人,这只小松鼠是我心爱之物,请手下留情。”

玉瑶道:“我也正犯愁,带它进宫见青丘王不甚庄重,就让它在这园中玩上几柱香时间,我们离开时吹哨他就会回来的。”

三娘笑道:“也好。”望向旁边一个狐兵,那狐兵心领神会,微微点头离去。想来是去抓马立了。

莼之在心中暗暗祈祷马立机灵,千万不要被抓住。

“请吧,圣主就在前面赏花。”

转了几转,眼前出现了一个一望无际的大湖,湖边种了无数的荷花,暖风吹来,荷香袭人,荷叶接天无穷碧,荷花映日别样红。

池边修了条长廊和一座凉亭,凉亭里有位背影极美的美人儿正在倚栏赏花。

莼之紧张起来,三娘望一望他,笑起来:“二位在此稍候,我去通传一声。”

玉瑶待三娘走远,塞过一张符咒,以极小的声音说道:“你刚才喝下的是变骨汤,一会情形不对或是取到珠子后,你便速将此符咒贴于心口,能隐身两个时辰。到时你不要管我,直奔出宫门,骑马离开。黑马会带你回鹊庄的。记住,出了宫门就不要回头望。”

“蓝夫人,那你呢?”

“放心,我会没事。”

莼之心道玉瑶有隐身符,定能全身而退,心下顿安。

玉瑶犹豫了一下,又用极小的声音说道:“若有意外发生,你也取了东西便走,不要管我。现在,尽量保持镇定。”

莼之恍然大悟,她带自己来,大约是打算迫不得已之时,牺牲自己,让自己带着狐珠回庄,本想出言劝两句,又不知该说什么。周围望望,并不见马立踪影,心想不知它溜出宫回到家里没有。想起它要的千年灵芝还在自己背上的包袱里,定会回来找自己。

三娘回来了,领二人上前去见青丘王。

青丘王挥挥手,三娘识趣地退开。

青丘王转身之时,莼之只觉得眼前一亮,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小步,四周似乎都静了下来。

莼之定睛看着青丘王,一张美得叫人屏住呼吸的脸呈现在眼前,她整个人周围象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一般,叫人顿时舍不得移开眼睛。她的皮肤洁净无瑕,眼睛深得如同潭水,在那弯弯的柳叶眉下发出令人眩晕的神情来,每一根头发丝都美丽得不可方物,因为太美丽,莼之产生了不真实的感觉,而她,似乎正压抑这种美,但这美,仍象利箭一般刺进了每个人的眼中、心中,挥之不散。

莼之没有说话,玉瑶落落大方道:“见过青丘王。”

青丘王微微一笑,莼之觉得这笑容简直让阳光都变温柔了。

“叫我漪影吧,我姓白。”声音也好听得无法形容。莼之几乎要怀疑天宝说的她在谈笑间杀掉猿二猿三太子的事情的真实性了,一时呆立当场。

狐狸精指指亭内桌椅:“请坐。”莼之看到她从雪白的衣袖中伸出一只如同玉雕一般的手,美得不可方物,一时心呯呯乱跳。

玉瑶轻咳一声,朗声道:“前一阵我和外子遇到您的侍从,说您想见我,不知有何见教?”莼之一震,想到朱碧如水的目光,很快恢复了清醒。

仿佛是阳光刺眼,白漪影眯了眯眼睛:“玉女侠今日专程前来,应该不是为了赴我的邀约吧?可是为了令公子的病?”

“自然瞒不过青丘王。”

白漪影笑吟吟地弯腰摘了一朵荷花,轻轻闻了一闻,转了话题:“这花儿是我最喜欢的,蓝夫人你喜欢什么花儿?”

玉瑶张了张嘴,还未回答,白漪影又转向莼之:“公子,你叫什么名字?”

她歪着头的样子像极了一个天真无邪的邻家少女。莼之拱了拱手:“见过青丘王。我叫施莼之。”

“施莼之,”白漪影眯了眯眼,似乎在脑中搜索记忆:“这个名字我听过。你父亲可是金国翰林施宜生?你至今仍在逃亡?”

莼之点点头。

青丘王柔声道:“你想你的父亲吗?”

“想。”

“想报仇吗?”

“……想!”

“你若要报仇,就不能成仙。”

“我不想成仙。”

白漪影笑了,向莼之招招手:“你来。”

莼之咬了咬下唇,望向玉瑶。

玉瑶摸不准白漪影究竟要做什么,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悄悄握住白绫,准备随时出招。但心中也知道,这无异于以卵击石。

莼之心一横,走了过去。

白漪影笑道:“好有胆气的小哥儿。玉瑶你不要紧张,我不过是唤他来瞧花儿。”

莼之走到白漪影身边,越近越觉得她艳光四射,不敢直视。仿佛她的美有种神秘的要把人吞噬的力量,不由微微头晕起来。

白漪影转身指着荷花:“莼之,你看我这花儿长得如何?”

“很好看。”

“你可知它们为何会长这如此好?”

“想来,想来,这宫中有上好的肥料、种子和园丁。”

“嗯,猜得差不多。你听过吗?用人的尸身做肥料,花儿会长得特别好。”

玉瑶觉得一股极冷的寒意伴着她淡淡的话语弥漫开来,心中十分紧张,额上冒出汗来。

莼之望了望湖中湖泥,果然十分肥沃,定了定神道:“这些荷花便是这样培育的吗?”

白漪影并不正面回答,笑道:“莼之,你来猜猜,到底是痴心人的尸身作肥料花儿长得好,还是负心人的尸身作肥料花儿长得好?”

莼之正在思索如何回答,白漪影轻轻颦眉,叹了口气:“这九百年来,我试过多次了,始终也没闹明白这件事儿。”

玉瑶听得毛骨悚然,一阵胆寒,想来这湖中湖泥全是由人的尸身组成了,那些随风轻轻摇曳的荷花儿登时幻化成了一条条不停挣扎的手臂。

莼之紧张得咽了一口口水。

白漪影把身子转过来,面上露出一种奇异的娇憨之气,柔柔问道:“莼之,你可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莼之拱一拱手:“我想,种花之术,用什么做肥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种花人是爱花、惜花的有心人。而这荷花自个儿,定然和天下的荷花一般,只爱正常的阳光、雨露和肥料,无论负心人还是痴心人的尸身,想必它都是不喜的。”

白漪影一愣,死死盯着莼之的眼睛:“这番话,你从哪里听来的?”

“我父亲教的。他说,天下大道,无一不在自然生息。治国如此,做人如此,学道如此,种花,更是如此。”

“我不信。你定是偷听过我和萧郎的谈话。不然你一个小小少年,如何能说出几乎一模一样的话来?”

玉瑶眼见白漪影眼珠由黑变得渐红,闪出冰冷的杀气。忙上前一步,拉开莼之,将他护在身后:“青丘王真是个风雅妙人,赏花赏得如此用心。不知您邀我前来,可是要探讨那流光渡的秘密?”

白漪影在极短的瞬间恢复了正常面色,微微一笑,莼之顿时觉得眼前模糊起来,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只得将目光移开。

白漪影笑道:“我为何叫你来倒不十分紧要。你是为何而来?我想来想去,我这宫中,只有一样,是华阳在别处找不到的,便是那能救你儿子命的狐珠了。你可是为它而来?”

玉瑶犹豫一下,点点头。

白漪影却话峰一转,说了另一件事:“听闻乌灵宫前一阵子跑了一名叛徒,他会一门秘技,可救你的儿子。可这叛徒中的是溶骨术,一般人可救不活他。我猜他现在就在你们鹊山?”

玉瑶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白漪影嫣然一笑,又说回狐珠:“说起来有件事儿,真是巧了,乌灵宫的使者昨儿就来了,要用一件奇宝换一粒狐珠。我想它们也是为了和你换那叛徒。你说,我是给他还是给你呢?”

玉瑶道:“想来您心中早有决断了。”

白漪影一笑,妩媚倾城:“人类果然比魔族聪明。幸好你们都活不过百年,不然,这世间一切物种都要被你们收服。”扭了一下腰,轻佻地说:“狐珠我多的是,可以给你一粒。不过,你打算拿什么来换?”

“自然是您需要的,我又给的了的东西。”

白漪影看了看莼之,眼睛水汪汪地象要滴出水来一般:“玉家两姐妹果然都聪明过人。在一刻钟之前,我还想让你帮我参透流光渡的秘密,现在,我改主意了。你将他留下替我种花,我便给一粒珠子给你带走。我甚至可以给你两颗五百年以月华凝结法炼成的狐珠,使你儿子服了,从此不仅无病无灾,还能长命百岁。”

莼之吃了一惊,望向玉瑶。

第三卷 天秋月满夜千里 七十七 山雨欲来风满楼

玉瑶摇头道:“我与师弟同来,自然要同回。这孩子有奇才,要参透流光渡的秘密,没有他不行。您总不会为了几朵花儿,放弃千秋大业。”

白漪影一阵娇笑:“千秋大业,哈哈哈。说得好。你若活到我这岁数,就全看透了。什么千秋大业,还不如养好几朵花儿有趣。你考虑一下,你将他留下,除了你儿子能重获健康、长命百岁,我还会教你救那魔族叛徒的法子。那是乌灵宫中极重要的人物,你若把他捏在手里,跟魔族要什么,大约金鹏那小东西都会给你。”

莼之看了看玉瑶。

玉瑶面色平静如水,摇摇头:“我带他来,是想帮您参透流光渡的秘密,以换取以月华凝成的狐珠。若圣主无心交易,我们原路返回便是。”

白漪影轻轻叹了口气:“我真是搞不懂你们人类。这么明显有利的交易都不做。好罢,你不肯就不肯吧。我带你们去看流光渡,不过,若是你们不能参透这流光渡的秘密,就留下做花肥吧。”

玉瑶和莼之对视一眼,玉瑶道:“若华阳真人的徒弟都不能参透流光渡的秘密,想来,世上更无人能参透了。只有一样,听闻肯以月华凝结法修行的狐仙并不多,而且吐出狐珠便要重新修炼,不知青丘王手中的珠子能否先交给我验货?”

白漪影愠道:“你担心我骗你?天上地下,只有神仙和人类才是最奸诈的!我妖界和魔族都没这习惯!你若参透流光渡的秘密,我自然将月华凝结的狐珠交给你,再叫三娘送你们回鹊庄。”

玉瑶面色微红,却坚持道:“请圣主先将珠子交予我验货。”

白漪影盯着玉瑶,眼中渐渐泛起杀气。

莼之觉得天似乎都暗了下来。白漪影冷冷道:“我便是不给你,将你杀了,强留你师弟,逼他参这流光渡的秘密,你奈何得我吗?”

玉瑶骗白漪影莼之能参透流光渡的秘密本是想保证他的安全,此时见白漪影杀气逼人,正待说话,莼之上前一步,淡然一笑,挡在玉瑶面前:“若您将华阳真人的徒弟杀了,便是与正道宣战了。只有我自愿留下才没有麻烦。流光渡干系重大,需得我悉心参悟,你若杀了我师姐,想来再过上一千年,我也想不出来。可是只要您先将狐珠给我师姐,再教会她救儿子的法子,我自然心甘情愿替您办事。”

白漪影见这小小少年如此沉着,面上杀气一褪:“我活了九千年,很少骗人,倒是你们人类狡诈奸滑,时常骗我。”

莼之道:“我还有一个条件。”

“帮你报仇?”

莼之点点头:“我不要你动手,我要亲手手刃完颜亮,我还想亲自问他,为何要杀我全家。”

玉瑶见莼之颈项和额头上青筋暴露,异常激动,将他拉到后面:“师弟,别说了。完颜亮是天子,狐族没法子接近他的。”

白漪影哼了一声:“完颜亮骨子里是魔,也不算凡人,一般的兵器根本奈他不何,我们是没法子接近兵营,但我有法子能助你杀这海陵王。施莼之,你可想清楚了?”

莼之点点头:“白姑娘你如此美貌,这青丘宫又是人间仙境,能在这宫中生活,常伴你左右是天大的福气!我想清楚了,只要杀了完颜亮,我就回到这里悉心研究流光渡的秘密,闲时帮白姑娘种花,再替你写一部传记,让白姑娘艳名传播天下。”

白漪影眼中亮光一闪,笑道:“写传记这主意甚好,我以前都没想到过。你小小年纪,却有如此担待,真是十分难得。”

莼之见她高兴,松了一口气。

白漪影格格地笑:“玉瑶,不如你收了这孩子做干儿子算了,他比你生的熊孩子可强多啦。他为了救你儿子,宁愿回到我这妖怪府里陪我。对了,我有一事不明,玉帝和如来都说,万物有灵,众生平等,可你们人类为什么总是骂我们?奸滑之辈说是象我们狐狸一样狡猾,忘恩负义之辈叫狼心狗肺,我们狐狸、狼、狗,似乎从来没有骂过你们。”

玉瑶被白漪影调侃得面色绯红:“这些都是读书人编出来的。”

莼之见玉瑶尴尬,道:“将来,我定要写书为你们正名。但,狐珠还是需先交我师姐验货。”

白漪影笑道:“你对你师姐倒是真好。这样吧,你跟三娘去验货,蓝夫人就留在这儿陪我说说话。”

莼之心想,自己一会可以隐身逃跑,不用怕白漪影,可是如果自己取了狐珠跑了,没来得及喝变骨汤的玉瑶就死定了:“我不认得狐珠,没法子验。”心想师姐定能明白自己心思,这才是两全之策。望向玉瑶,见她也正望向自己。

玉瑶顿了一顿:“师弟和我同去。”

白漪影没说说话,突然盯着玉瑶身上的葫芦:“听闻你们道门有种变骨汤,喝了后可以隐身两个时辰,九百年前,我被人用此法骗走过流光渡。你这葫芦中装的,可是变骨汤?拿来我看看。”

莼之吓了一大跳,玉瑶十分沉着,拨开葫芦盖,将变骨汤向湖中倒去:“这葫芦中装的是普通清水,青丘王若不放心,我倒了便是。”

“慢着!让我看看究竟是何物。”

莼之紧张得要叫出声来,玉瑶却落落大方地走上前,将葫芦递给白漪影:“您若不信,亲自喝上几口便是了。”

白漪影笑了一笑:“听闻华阳真人最擅长下毒,你这次前来,莫不是想要毒死我吧?”

玉瑶举起葫芦:“我师父不是那种人,从来不用这等手段,您若是不信,我喝给你看就是了。”

白漪影笑吟吟地说:“倘若葫芦里不是毒药,而是变骨汤,你喝了不就跑了吗?”

玉瑶叹口气:“若华阳门还有变骨汤,我们何至于躲入那虚空之地?”

白漪影格格地笑:“这倒是实话。你们华阳门的掌门人,实在是一代不如一代。”轻轻抬手,将葫芦扔进了湖中。

莼之听了心里一格登,白漪影说华阳擅长下毒,华阳不是人品高洁、世人景仰么?下毒岂是名门正派所为?

这白漪影十分精明,怕玉瑶下毒害自己,又怕葫芦中是变骨汤,玉瑶喝了隐身逃走,干脆把葫芦扔了。

眼见那葫芦慢慢沉入湖中,莼之心中焦急:自己是喝过变骨汤的,玉瑶还没喝,一会要怎么离开呢?

白漪影又道:“我这宫中,好久没来过活的人类了,给你们的人味一熏,实在是头痛欲裂。”从怀中掏出个金铃,向空中摇了一摇。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三娘就来到了面前,白漪影道:“三娘,你带玉瑶去挑一粒月凝狐珠吧。挑毕就带到宫里回我,施公子先在这里等着。”说罢转身缓缓离开。

玉瑶见白漪影精神不佳,十分纳闷:这千年狐妖神气不爽,怎会如此虚弱?回头看看莼之,见他正望向荷花池,心知他正在打主意去捞变骨汤,不由暗暗担心。

“师弟,你哪也别去,就在这里等我。放心,我很快回来。”

三娘也自怀中掏出个银铃,摇了两摇,马上有两个狐女端着热茶果品过来,这两名狐女均化为人类女子模样,臂上绑着金色绑带。

三娘道:“你们在此侍候施公子,一刻不得离开。”

莼之在凉亭中坐着,脑子不停地转,饶是他平日里冷静聪明,此刻也乱了方寸。见那葫芦正在慢慢沉下去,心想沉到泥里可就真找不到了。趁两名侍女不备,悄悄将符咒贴到心口。贴上符咒的一瞬间,莼之立刻发现,自己的手脚身躯不见了。两名侍女一回头,不见了莼之,大惊示警:“来人啊,人跑犯啦!”

三娘走出没多远,回头一看莼之不见了,迅速在玉瑶背上重重一击,扣住了她的命门。

第三卷 天秋月满夜千里 七十八 如临深渊履薄冰

莼之这一惊非同小可,爬到围栏上就打算往池里跳,想把葫芦捞起来,突然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从梁上跳下来,跳到旁边的栏杆上,张开爪子对着空气挥舞:“不要下水!湖中有毒!”

两个狐女吃了一惊,来抓马立,马立在栏杆上跑来跳去,一边大叫:“不要下水!湖中有毒!”

三娘哼了一声,在玉瑶脑后一击,将她击晕,掏出银铃摇了两摇,自有狐兵过来看住了玉瑶。

三娘三下两下来到凉亭前,伸手来抓马立。

马立迅速爬上凉亭的梁柱,三娘低吼一声,现了原形爬上房梁。

莼之隐身躲在一边,见三娘爬上房梁,吃了一惊,没料到狐狸也会爬柱子,而且比猫还爬得快,三娘恶狠狠的眼神让他心头一颤。

两名狐兵也现了原型,三只狐狸一起向房梁爬去。

马立见无路可逃,大吼一声向下跳去,落在半空被莼之伸手接住,揣入怀中,瞬间也隐了形。

三娘气急败坏跳下来,端起小几上的茶壶,向上跃起,将茶水向凉亭内和凉亭周围洒去。

她动作十分之快,茶水哗地一下倒了过来,莼之已经奔出了亭外,还是有一条裤腿被泼湿了一点,一名细心的狐兵指着他大叫:“在那里!小贼有一条腿被泼到了!”

三娘恶狠狠地扑上去,莼之情急之下,把裤带一扯,刷地把裤子脱了下来。

三娘的爪子抓到裤子之时,莼之已将裤子脱下,光着腿跑出去了。

边跑边懊恼自己莽撞,原来这隐身术用水就能破!这下不仅坏了玉瑶的大事还使自己和她都处于险境,想着想着眼眶热了,心想眼泪不能掉下来,生生收了回去。

三娘迅速向玉瑶奔去,取出银铃摇了几摇,几队狐兵快速集结,将昏迷的玉瑶围在中间,又将凉亭周围的出路围了个水泄不通。

“关门!将宫门全部关上!”

莼之怀中揣着小松鼠马立,后背渗出汗来,心道不好,若是衣服湿了,那隐身符大约也要掉下来,自己和马立将束手就擒。恨不得扇自己几耳光,惩罚自己的鲁莽。

三娘大声道:“施莼之,你跑不了了,你自己出来,我还可以请圣主饶你一命,你若不出来,我会在这里守到你的隐身术失效为止。”

叫喊了一阵,不见动静,与一名狐兵耳语了两句,那狐兵点头匆匆离去。

马立泡过正始池后耳力极好,已听明白三娘要狐兵去取行雨令旗来,准备唤醒湖中一条龙来降雨了。

莼之站在一座假山边,仔细观察有什么地方可以出去。四周都是狐兵,密密麻麻,只有不昼木边狐兵最少。

马立和他想到一起去了,不敢出言提醒,用爪子轻轻地在莼之左胸上划了一道。莼之略一思索,轻轻向左挪。

马立又向上划了一道,莼之心领神会地直行。七转八转,拐到了包围圈边。莼之发了愁,狐兵们守得严严实实,想悄无声息地溜出包围圈简直是不可能的。

这时,已有狐兵将行雨令旗取来,三娘手捧令旗,口中念念有辞,少顷,一条黑色的龙从湖底窜上天空,盘旋了三圈。刚才的睛空万里立即变得乌云密布。

莼之心想,原来这里也养了龙,难怪魔族无法吞并妖族。

一众狐兵也未见过如此情形,个个长大了嘴向空中望去,惊叹不已。

莼之瞅准机会,从两名站得疏离的狐兵中钻了出去。马立在他怀中轻吼:“跑!”

莼之不敢回头看玉瑶情形,没命地向前跑,抬头一看,那龙已降雨成功,已有雨滴落到了身上。

一名狐兵无意中回头,似乎发现了莼之的踪迹。

莼之急向后殿奔去,直到不昼木边。那不昼木热力惊人,莼之的衣服瞬间干了,重又隐身。

温度太高,不昼木近旁并无守卫。

四周都在下雨,只有不昼木边是干的,雨水落到不昼木上空即化为水蒸气,不昼木上雾气腾腾。

不昼木周围极热,莼之被烤得头晕脑胀,眼睛根本睁不开,眼见就要虚脱了。努力抬眼望去,那不昼木足有两丈粗细,十丈高矮,光秃秃的只有树干没有叶子也没有花果,大火烧得它通体通红,十分耀目。

马立道:“莼之,你信不信我?”

莼之已热得要晕过去:“有什么法子快说!”

“听说不昼木最热的是外边,内里反倒不热,如今之计,只能钻到树里去。你仔细看,树干上有个不起眼的洞,能容你通过,现在你以最快的速度跳进去。”

“这怎么可能,还未跳到树边我俩便已化为灰烬了!”

马立道:“我先跳,你跟着我。”

“定是你看错了。你走吧,回家与家人团聚,不要管我了。”

“我说过要护你平安回鹊庄,自然要说到做到。”马立从莼之怀中窜出,哗地一下跃到了火中。

它一从莼之衣服中钻出来,马上有狐兵发现了异样:“神木边好象有动静!”

众狐听到呼叫,哗地如流水一般淌了过来。

“莼之,闭着眼睛,跳进来!”

莼之咬着牙,后退一步,以极快的速度冲进了火里。

不昼木外围温度极高,瞬间把莼之身上衣服烫成了布条,符咒也烧没了。莼之现了身。跳入树中,树干内果然不热。他全身灼痛,回头一看,狐兵正往此处聚集。

马立在莼之脚下叫道:“快跳下来!”原来树干下面有一个大洞。

狐兵渐渐围了过来,莼之忙跃入洞中。

三娘过来查看,也不敢太近,道:“看来,一人一鼠慌不择路,逃入火圈,已被烧为灰烬了。收队罢,将玉瑶关入牢中听候发落。”

不昼木树干中的洞十分深,莼之向下落了许久,才重重摔到地上。

莼之被不昼木的热力灼得头晕眼花,在地上躺了好一会,才慢慢回过神来。

过了好久,莼之眼睛才适应了黑暗,但什么也看不见,只感觉自己身处之地十分阔大,伸手一摸,地底居然软绵绵的,如同铺了地毯一般,用手一摸,似乎全是树叶。奇怪的是,这树叶似乎并不干枯,也没有闻到霉味,莼之想起不昼木树身一片叶子都没有,心道难不成这不昼木的叶子不长在树表面,而长树心里?

莼之不敢出声,也不知道马立在何处,屏住呼吸听了一下,没有听到动静。轻轻活动活动手脚,似乎并未受伤。

身边突然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马立小声唤道:“莼之,莼之。”

“我在这里。你可知道此处是何处?”

“这是我们青丘山的禁地,以前老人们说,入禁地者会被摄魂。若是反对圣主,这神木也会摄魂。”

莼之一笑:“这和人类世界称皇帝为天子是一个意思。”笑完又犯愁:“我们能出去吗?”

“只能往前走了。你摔伤了吗?”

“没有,这地上好象有许多干树叶?”

“是的,不知从何处而来,这不昼木又没叶子。”

莼之慢慢站起来,发现身上衣物已被烧得只剩下后背一块布,空荡荡地勾在脖子上,索性从脖子上取了下来,扔到一边.心想幸好这地底并无光线,不然赤身裸体真不知如何自处。

马立道:“咱们往前走吧,看有无出路。”

“此处是青丘禁地,想来是出不去的。不过我有一事不明,这不昼木内并无火馅,白漪影要火鼠裘做什么?”

马立过了一会才答道:“我也猜不到。”

莼之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树底世界也不算太黑,有光线从洞口射下来,能看见一点。

两人摸索着向前走。黑暗中突然毫无预兆地亮起了两道亮光,这显然是一只猛兽的眼睛,它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莼之和马立。

莼之停下了脚步,知道这种距离与环境,无论如何也跑不出去。黑暗中他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马立的心跳声似乎都停了。

时间停滞了。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过了极短的一瞬间。

那猛兽向后一退,狠狠地扑了上来。

第三卷 天秋月满夜千里 七十九 劫后重逢话沧桑

那猛兽扑上来的一瞬间,莼之几乎是本能地向下一躺,在地上迅速打了一个滚。

那兽一扑落空,低吼一声复又前扑,莼之听到声音十分熟悉,感觉扑上来的似乎是头不大的动物,而且它身上有股熟悉的味道,不假思索冲口而出:“小妖怪!”

“魏富贵!”小元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

与此同时,马立大吼一声,从侧面扑了上来,咬住了小元的耳朵。

“啊呀!痛死我啦!”小元尖叫一声,伸手去扯马立。

“马立,自己人,都是自己人。”

马立还未来得及松口,小元已忍着痛,以极快的速度抱住了莼之的脖子,一边用手去扯马立。

“魏富贵,我高兴得,我高兴得,高兴得想咬你一口!”

莼之眼圈红了:“那你就咬一口。”

马立松了口,道:“你们二位这是久别重逢吧。这个庆祝方式还真是特别。啊,这位姑娘,你的尾巴,尾巴……”

“你是谁啊?”小元抱住莼之,在他身上蹭来蹭去,才发现他光溜溜的什么都没穿,马上忘了自己刚问的问题:“哇,魏富贵,你现在也太坦诚了吧。”

莼之大窘,把小元的爪子扒开:“你,你先放开,不,你快把眼睛闭上!”

小元嘻皮笑脸地说:“我不闭。坦诚相见多好,你看我见你也从来不穿衣服。”

莼之窘得不知如何是好:“你,你,先放开。”

马立道:“哇,你不是打算吸他精气吧?”

小元这才皱起眉扭头又问了一次:“你是谁?”

马立道:“我叫冬倌。是青丘山人士。”

“我明明听他叫你叫马立,再说青丘山何时有过松鼠?”

“我是和你一样的狐族,不过是因为一些缘故,被困在这松鼠体内了,等我,等我找到一些东西,自然可以恢复英俊潇洒的狐狸真身。你叫什么?”

小元哼了一声,不再理睬他:“魏富贵你怎么会在这里啊?”

“一言难尽。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的尾巴真的长长许多了。”

“我猜这尾巴还得长个十年才能变回原来的样子。昨日晚间金鹏,就是那个魔族的小魔头,给了我这根狐兵的带子,”小元指指右臂一根金色的带子:“偷偷把我扔在这里,叫我来找一棵火树,摘下一朵火树上的花给他。若我做到,以前的约定就作废,我就可以重获自由,重新回到你身边。魏富贵,我们一起回临安好不好?”

莼之见小元热情洋溢,一时哽咽:“好。待我从中都回来……”

小元拼命摇头:“我要跟你去中都,一时一刻都不要再和你分开了。我之前答应了金鹏,只要他不吃你,便生生世世在乌灵宫为奴。每天我都想,生生世世为奴不要紧,要紧的是再也不能和你在一起了。现在见了你,我想,在你身边死了,也比成仙还快活。”说着,把脖子上的玉牌一扯,狠狠地扔在地上:“我再也不回乌灵宫了!”

莼之心中热流涌动:“小妖怪,你……”

马立见一人一狐情深意重,十分不满,嘟囔道:“你们这些母狐狸,都对人类情有独钟,不肯嫁公狐狸,搞得我们青丘山光棍越来越多了。”

莼之正抱着小元感动不已,听到母狐狸三个字,浑身一机灵:“你是母的?”

小元甜密地点点头:“对啊,我最近恢复了一点记忆,我的确是一只母狐狸。”

“哇!”莼之忙用双手盖住身体:“你,你,你快放手。男女授受不亲,这这,这成何体统!”

“这会成——何体统?何体统是谁?为什么这会成何体统?”

“你快放开!转过去。”

“以前你洗澡我见过多次了,现在却羞答答的象个新娘子一样。”小元嘀嘀咕咕地转身过去。

见马立不眨眼看着自己:“你也转身啊!人家没穿衣服你又不是不知道!还看!”

“我在看你呢。你的毛怎么这么好看?好象还闪着光。你叫什么?”

小元得意极了:“我叫小元。我这会发光的毛,天上地下独一份。”

“我的毛一直不密,我可以摸一下你的毛吗?”

“哇,男女授受不亲,你要干什么?”

“可我现在是松鼠啊……”

小元大叫:“你想得美!松鼠没有你这么Y荡的眼神!不行不行不行。”

马立嘀嘀咕咕地转过身去:“说我Y荡,也不看看自己的眼神。”

虽然身在青丘宫中,此刻又在吉凶未卜的不昼木中,莼之与小元久别重逢,看小元与马立笑闹,竟然觉得此情此景十分温馨。

“咳,你们俩能不能在周围找找,有什么东西可以让我遮盖身体的?”

“那边有棵叶子很大的人树,我去捡几片叶子给你当衣服?”

莼之十分惊讶:“什么叫人树?这树中有树?”

“是一棵叶子很大的很奇怪的象人一样的树。我带你们过去。”

“那小魔头在附近吗?”

“他在乌灵宫。他昨天派了金甲把我卷到这里,又在前门叫阵,假意与青丘王谈事,借机打伤了她。我就趁乱跑到这不昼木中找火树上的花。”

“原来是这样。”莼之恍然大悟,“难怪青丘王看起来很虚弱的样子。对了,小魔头说你取了花怎么交给他?”

“小魔头说,我取到花直接撕碎就行了。然后等天黑从树里爬出去,跟在夜间巡逻的狐兵后面,混出宫门。宫外会有人接应我。”

“你能混进来,他们应该也能混进来啊?”

“魔族能幻化出狐狸的样子,但变不出狐狸的气味啊。魅影怪又喜阴怕火,而且这宫中还有龙。听说魔族最怕龙。”

莼之四处打量:“走吧。先去找东西盖着我,再想法子救玉瑶师姐。”一手把马立捞起来,一手护住下体:“马立坐我手上。小元你坐我脖子上。”

小元高兴地道声:“好。”又警告马立:“你眼睛不要乱看啊,你乱看我就挖了你的眼珠子!”

马立嘀咕道:“这么凶!你长得再好看,也没有狐狸敢要你。还是去祸害人类吧。”

小元从喉咙里低吼了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莼之的脖子上倒挂金钟,狠狠地揪住马立的耳朵,拧了两圈。

“啊!你放开我,你这个泼妇!”

“你敢骂我!”小元从莼之脖子上顺着莼之的手臂跃下,跳到莼之手上,拧住了马立的另一只耳朵。

莼之吃重,手臂一松,啪地一下,两只动物都掉到了地上。

小元极其凶悍,双手捏着马立的耳朵,将他狠狠压在地上。马立身子小手短,急得在地上乱蹬腿,却不能奈何小元半分。

莼之捂着身子道:“你们俩别打啦,办正事要紧。”

马立灵机一动:“小元,你快看帅哥,他手拿开了!”

小元明知马立在骗自己,还是忍不住扭头去看。

莼之道:“喂……不如你还是继续打它吧。”

一人一狐一鼠闹了一会,继续往前走。果然见尽头有一株十分奇怪的树,主干是人形,有眼有鼻有四肢,样子是一个闭目而眠,十分英俊的男人。那树干干枯如石,根部有很多叶子,树干内里发着淡淡的光,整株树象灯一样亮着,映得周围明亮起来。

莼之忙用手盖住下体:“这是一盏灯吧。”

小元摇头:“不是灯,树叶是活的!我刚才已经吃了两片大树叶了,很不好吃。”

马立嘟囔道:“不好吃还吃。”

“你饿的时候还挑食?说起来我又饿了……”话音未落,已经爬到树上,在其中一片树叶上咬了一口,“啊,烫烫烫。”小元龇牙咧嘴地爬下来,在树根上摘了两片叶子,在地上蹭了又蹭:“好了,没蚂蚁了,你盖着吧。你看,叶子是新鲜的,树是活的。”

马立突然说:“这树,这树……好象抖了两抖,叹了口气。”

小元喝道:“胡说八道!你耳朵又痒了吗?”

“真的,真的,我泡过正始池后,耳力很好,而且,你们看,它,它还流血了!”

莼之和小元向树望去,果然见那树被摘掉叶子的地方象人的伤口一样,流出了鲜红的血液,血红得触目惊心。被小元咬过一口的树叶则暗淡下去,不再闪亮。

莼之再看手中的叶子,也流出了如鲜血一般的液体,血一流完,叶子就迅速地枯萎了,卷成一团。

第三卷 天秋月满夜千里 八十章 玉漏迢迢死生难

见莼之手中叶子枯萎得缩成一卷,小元道:“别遮了,我不看便是了。”

莼之用手胡乱盖着自己,一边打量那奇怪的树:“马立,这树是你们青丘国的特产么?”

马立摇头:“不是,我从未见过这种树。”它闻了一下,皱眉道:“树汁好腥,和人血的味道一模一样。”

小元问道:“你们觉得,我能不能尝一下树血的味道?”

马立和莼之同时道:“不能!”

小元嘟囔道:“人家刚才没仔细吃嘛!那这是一棵……人树?这世上有这种树吗?”

莼之摇头:“没听过。我在书上见过,说大理国有种龙血树,树皮一旦被割破,便会流出殷红的汁液,像人体的鲜血一样,但它性喜高温多湿,此地显然不符。”

小元道:“不如我们把这棵树上的叶子和树皮全扒了,也许里面真有个人呢?”

莼之轻声却威严地说:“小元,别闹了。那金鹏叫你在此处取火树的花,定有他的原因。我们快去找火树吧。小魔头可有说过其他?”

小元吐吐舌头。在周围转了几圈:“他说树长在一个火湖中,这哪有什么湖。定是他搞错了。”

周围空间极小,的确没什么湖。马立趴在“人树”边仔细观察那树:“我从未听老人们说过这种树。你说,它会不会就是摄魂的妖物,久了修炼成了人的模样?”

小元有过在临安将军山的经历,道:“说不定这树上有什么机关,待我上去掰几下,也许会出来什么洞口通往火湖。青丘王不让你们靠近这不昼木,肯定有它的道理。”

小元手脚极快,莼之还来不及出言制止,它已经唰唰唰地爬到了那“人树”顶部,张嘴向“额头”处咬去:“树皮不烫。我把树皮撕光,看看你到底是树还是人?”

一口下去,树皮被撕掉一小块,那树居然树发出了痛苦的声音,但非常沉闷,仿佛一个人喉咙被堵住了叫不出来一般。

莼之的第一反应是双手捂住身子,马立也吓得不轻,躲到莼之背后。

小元哇地跳下来,壮着胆子喊:“喂,你到底是人还是树还是鬼还是树人还是人树还是树鬼?”

那树听了此言,居然抖了两抖。树干中又发出奇怪的低吼声。

小元道:“这是,这是有个人长在树里了?”又走上前去:“喂,你是不是长树里了?我帮你把树皮扒了放你出来?”

莼之道:“慢着!”

小元却已然上前,啪地掰了一根象手指的树枝下来。

那树啪啦啪啦地剧烈抖动起来,树干里又发出奇怪的声音,象被捂住嘴的人在惨叫,吓得人鼠狐同时后退了几步。

莼之道:“小元!我觉得,这不是树,真的是人,而且你弄痛它了。你刚才掰下来的,就是它的……手指!”

小元看看树和手中的小树枝,果然象人一样流着鲜血。怪叫一声,扔掉树枝,跳到莼之脖子上,紧紧搂着莼之。

马立见她动作夸张,嘀咕道:“你这也演得太浮夸了。”

小元凶狠地冲着马立呲牙,马立不敢再说。

几个人僵在那里,眼睁睁看着那树流血不止,莼之轻声道:“可惜我身无片缕,无法替你包扎。我们弄伤了你,抱歉。”向那人形树鞠了一躬。

马立沉默半晌,瓮声瓮气地说:“我想起来一件事,可能他中了封魂术。”见小元望向自己,马立说:“小元姑娘你别看着我,你实在太过美貌,你一望我,我就会忘记我要说什么。”

小元哼了一声:“我知道。”

莼之一脸懞:“原来小元是狐狸中一等一的大美人。那为何她幻化的小元姑娘如此丑陋?”

马立脸转向墙边,深吸一口气:“封魂术从道教封魂阵演化而来,封魂阵是你们茅山第一代掌教真人丘同生发明的,以十七枚沾了童子眉的古代铜钱伪造一个小七关,引冤魂入内,游弋其中。钱经万人手后,阳气极重,加上童子眉,便能抑制阴气流动。再将棺中的阴孽之气由活符引入锁魂阵,然后用真阳涎封死棺中尸身的阴脉,怨气在小七关中得不到尸身的阴气,可日益消散。那时他在身边养了一只小狐狸,这狐狸就是后来的青丘王,此狐极聪明,她将此法改良,研究出了通魂术。封魂术是将通魅,就是那十七枚沾了童子眉的铜钱埋于小树内,待树长大,便将活生生的活人以符咒封入树中,活人、通魅与树渐渐长为一体。施以毒咒,树木不死,此人魂魄肉身不灭。”

莼之听罢后背发凉:“这真是闻所未闻。世间人人均追求长生不老,似这般长生不老,那可真是生不如死。”

马立点头:“树会生虫,”它指着面前的树:“此人的体内可能每时每刻都有万虫咬噬,百蛇穿心。”

小元哇哇大叫,趁机又抱得更紧一点:“哇,我很怕蛇。”

马立认真地说:“我来保护你。”

小元瞪了他一眼:“你这三寸丁,先保护好自己吧。”

马立认了真:“小元姑娘,我说过这不是我的本来面目,待我恢复真身,定能亮瞎你的双目,护你一生一世。”

莼之觉得小元的丑脸都红了,不由微微一笑。

小元见莼之笑,红了脸:“你这矮子胡说八道什么,我是要和魏富贵呆在一起的。”

莼之忍住笑,又向那“树人”鞠了一躬:“这位兄台,若你真是中了封魂术,被封入树中,便抖一抖你的左,左臂罢。若不是,便动一动右臂。”

马立转过身来,三人紧张地望着那“树人”,只见他左边象手臂的树干缓缓地动了一下。

莼之大喜,又问道:“可有法子救你出来么?”

等了许久,那树一动不动,马立道:“想来他也不知道。”

“此法如何得解?”

“此法可能只有白漪影一人能解。白漪影是青丘王原来的侍妾,记载这邪术的秘典存于青丘宫中一处秘密地点,白漪影后来法力大增,以至杀了青丘王夺了权杖和王位,定是偷偷看过秘典。九百年前,她突然将秘典全数毁去。”

莼之十分聪明:“秘典中有解救之法?”

“想来是的,这样就只有她一人能解。”

莼之想了想,问那“树人”:“你可是九百年前被封进来的?”

那树轻轻抖了一抖,重又归于寂静。

小元道:“他若早就被封进来了,怎么会知道过了多少年?”

莼之在心中默默算数,小心地问道:“你被封进来那年,可是魏帝曹髦被杀、魏元帝登基那年?”

那“树人”听了,全树都剧烈地抖动,然后,左边的树枝清晰地动了动。

莼之叹口气:“你真的已经被封了九百年了。”

小元道:“封了九百年!什么仇什么怨!”

莼之想想问道:“封你进来的人,是青丘王吗?”

“树人”纹丝不动。

莼之又问:“可是一位姓白的姑娘吗?”

“树人”慢慢动了动左臂。

小元突然道:“这个人,这棵树,好象在流眼泪。”

第三卷 天秋月满夜千里 八十一 苦恨绵绵长啼血

小元说树人在流眼泪,莼之和马立望向那树,果然在它的“脸”上见到了触目惊心的血泪。

小元唰唰爬到树上,对着“耳朵”说道:“喂,若是把树皮全撕了,你能睁开眼睛吗?不不不,把嘴巴周围的皮割掉,你就能张口说话了吧?”

那树一动不动。

莼之在地上坐了下来。抱膝遮盖身体。

小元从树上下来,腻在莼之身边问马立:“喂,你能不能去打听一下,这封魂术有什么法子化解?”

马立瓮声瓮气地说:“若有人能化解白漪影的邪术,那青丘王的宝座就不是白漪影的了。”

小元大摇其头:“我真是不明白,为什么都想管着别人,都想坐皇帝的宝座。没事干吃点烧鸡不好吗?”

莼之大笑起来,想起从离开中都到今天,还是和小元在一起的日光快活。宠溺地地摸了摸小元的头,想想问那“树人”:“兄台可知这夺心术有无化解之法?”

“树人”的左臂动了一动。

莼之大喜:“有法子?”

“树人”的左臂又动了一动。

马立抱臂疑惑地看着那“树人”:“怎么可能?”

莼之想想问道:“难道……”

小元与马立同时问:“难道什么?”

莼之叹口气:“这位兄台的意思可能是想让我们帮他把树拨出来或者砍断吧。”

那“树人”左臂剧烈地抖动。

大家都感到了彻骨的寒意。但都无计可施。

那树人又抖了抖。

“这位兄台,我是不会拨掉你的树根的。阴阳依存,此消彼长。我要试试有什么法子救你。马立兄,”莼之对着小松鼠拱了拱手:“你可否帮我个忙?”

“你说。”

“我想让你带着小妖怪去偷件衣裳给我穿。我在此处等你们。”

小元嘟着嘴:“我不想离开你,让马立去偷吧。”

“他这么小个子,怎么能把衣服拿回来?对了,马立,为何有的狐兵是狐狸样,有的却是人形?”

“有的修炼得久了,外形就和人类一模一样了。有的功力尚浅,只能化得半人半狐。”

小元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嘿嘿一笑。

莼之道:“小元你可以装狐兵,偷东西和打听消息更方便。”

马立道:“小元姑娘,我跑不快,如果你能把我捧在手里就好了。”

小元哼了一声:“可我真的不想去啊。”

莼之道:“小妖怪,我这赤身裸体,实在是不成体统。你就帮帮我,去偷件衣服来吧。”

小元叹口气:“好吧。”一把揪住马立的尾巴,将其倒吊,“那我去啦,你一个人小心点。”说罢,拎着大声抗议的马立向洞口走去。

莼之坐下来,抱膝看着那树人,见那树人的血泪一直没停过。心道,这世间悲惨之事不止你这一件,可你的确惨痛绝伦。定定心神,闭目在脑中搜索读过的道藏,突地心头一动,想起紫霄真人谭峭所著《化书》,内有《死生》一章:“万物非欲生,不得不生;万物非欲死,不得不死。达此理者虚而乳之,神可以不死,形可以不生。”

莼之对那树人说:“兄台,道藏中有一语,我读与你听:万物非欲生,不得不生;万物非欲死,不得不死。达此理者虚而乳之,神可以不死,形可以不生。你能悟出‘虚而乳之’四字其中的道理么?”

那树人一动不动,莼之又说:“此书《老枫》章又说:是故土木金石,皆有情性精魄。虚无所不至,神无所不通,气无所不同,形无所不类。孰为彼,孰为我?孰为有识,孰为无识?万物,一物也;万神,一神也;斯道之至矣。”

那树人似乎有所悟,左臂轻轻一动。莼之大喜:“我理解的修行,本为虚化,无论是树身、人身、鸟身,形可以为万物,神却无所不至。万物一物也,万神一神也,斯道之至。我想,要破这封魂术,先要过自己那一关,理解形为虚妄。”

那树人大喜,左臂剧烈抖动,显然大有领悟。

莼之道:“《化书》一书十分深奥,我生性愚钝,理解不全,只看懂了几个字,便是一切皆化、万法归虚。人有元精,元精即魂魄,万物皆变、永无休止,万法皆虚,虚生万物。其中《形影》一章又说:以一镜照形,以余镜照影,镜镜相照,影影相传……是形也与影无殊,是影也与形无异。乃知形以非实,影以非虚……。若你读过《庄子》,与此文对照,便知照形之镜便如同庄周,照影之镜便如同梦蝶。若明此理,自然可化有形于无形。”

树人沉默半晌,身子剧烈抖动。显是又有领悟。

莼之继续说道:“我坐在这里陪你,待你领悟。”

树人左臂轻轻抖动,似乎在向莼之道谢一般。

这时,莼之身下的地面突然轻轻颤抖,一股强烈的热力从莼之坐着的地面传来,莼之大惊,不由站了起来,那树人不知为何也剧烈地抖起来。

过了一小会,那树杆内的红光突然变强,树人变成了亮红色,而且越来越红,越来越亮,如同有人同时在树干内点起了百盏灯一般,树干也变得越来越热,似乎那树人由下自上,从内里自燃起来。莼之惊得后退了一步。

树人渐渐地变成两种颜色,中间最红的部分是一个人形,那人形越来越清晰,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扭曲痛苦的表情。但那人形又与大树浑然一体,在树里扭来扭去,因此,树剧烈地抖动,那人不停张嘴大叫,发出痛苦的叫声,但从树外听来,异常沉闷,象被人捂住了嘴从喉咙中发出来一般。

莼之眼见这无与伦比的痛苦,震撼不已,大声问道:“这位兄台,我要如何帮你才好?”

那人在树里扭来扭去,树剧烈地抖动,被烤干的树叶哗啦啦纷纷脱落。足足过了一柱香的时间,红光渐渐暗淡下去,看来这火刑要结束了。

那人扭得几扭,突然奋力一动,努力把头从树干中向外突,莼之见他想出来,想上去帮忙,手一触到树干,就被炙热的树皮灼了一下,痛不可当。

树皮十分坚固,那人大吼一声,终于把口鼻突到了树皮边,莼之隐约听到他在树内说了一个字,似乎是:“剥……”

莼之犹豫一下,上前帮忙。树象烧红的铁一般热,莼之被烫得泪水直流,他忍着痛,将树人口鼻处的树皮撕了下来。被火灼过后,树皮变得十分柔软,但热力惊人,莼之的手上很快烫起了一个个血泡。

莼之咬着唇剥了一会,将树人嘴边的皮剥了下来,树上鲜血淋漓,莼之的手上也全是血泡。

又过了一会,树干渐渐冷了,越来越难剥,渐渐又凝成一块。莼之手上的血泡破了几个,痛得钻心,他仍不住地剥,那人的口鼻渐渐越来越清晰。

树皮很薄了,莼之的手痛不可当,停下来问道:“树兄,你可能说话了?”

树人沉默了一会,说了一句话。

第三卷 天秋月满夜千里 八十二 前尘旧事知多少

树皮被莼之剥得很薄后,树人沉默了一会,开口说了一句话。可能因为太久没说话,他口齿不清,说了好几次,莼之才勉强猜出他说的是:“帮帮我,杀了我。”

莼之心中也觉得受这种酷刑,实在是不如死了,一了百了,话到嘴边却变成:“这位兄台,你若死了,这些苦就白受了。还是再等等,看能否领悟《化书》……”话说出口,自己也觉得这安慰实在苍白无力。

那树人沉默半晌,莼之道:“否极泰来,或许经过……”

树人突然又一阵剧烈抖动,从左耳处的树洞里居然爬出一条黑色的小虫,啪地掉到地上。那树人张了张嘴,莼之听到他很清晰的声音:“求你杀了我!”

黑色的小虫在地上蠕动,速度极快地爬向莼之的脚,莼之吓了一大跳,向后一跃,那小虫停了一会,又向莼之爬来。

“这,这是何物?”

那树人并未回答,右耳中又爬出一条。不知他体内到底有多少条这种虫。

莼之打了个冷战,向旁躲开,后虫直接奔着前虫而去,二虫扭成一团,互相吞食,过得一会,前面的虫被吃了个干干净净。后虫在地上又扭了一会,呯地爆了。

莼之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心知这树人体内定有无数条这种虫子,日日如这般扭打噬骨,他这九百年间承受的痛苦绝非人间所有。白漪影实在毒辣。

莼之手足无措:“怎么,怎么杀?”

那人见莼之应了,嘴角似乎牵了一下,不知是笑是哭,慢慢说道:“照我的胸口来一剑。”

“我,我没有剑。”

“你运气于手,直接插入我胸口。”

这法子虽然血腥,但确实可救此人脱离苦海。

“我,我没有内力。”莼之羞愧起来,因为自己本事太小,数次无法助人,不由面色微红。

此时,地底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传来更灼热的热气。那树人又痛苦地抖了半天。

“这是火刑。地底有一条河,名叫不昼河,河中流淌着满满的火油。不昼河终年燃烧,时时爆炸,已逾万年。火河就象一盏油灯,不昼木便是这油灯上的灯芯。而这棵树中树,是白漪影自山外移来,以封魂术将我封入树中,将不昼木的叶子尽数摘下隔热,维持我不被被烧死又日日受火刑。你可否帮我将树根周边的叶子拨开?”

莼之一阵心悸,望向脚下。见地上软绵绵全是干枯的树叶,于是蹲下来用手拨开树叶,谁知那树叶异乎寻常地厚,树叶间枝藤缠绕,再往下,可能是因为年代久远,树叶更是凝结成块,十分难扒开。莼之拨了许久才拨了薄薄一层,双手都烫出了血泡,疼得钻心。十分艰难。

树人见他双手鲜血淋漓,又流出血泪来:“想不到我萧子轩一世英豪,竟沦落至此,还连累了小兄弟你。”

血泪越流越多,越流越快,莼之心想,再流下去这人可能就死了。

莼之伸了伸手,想替他捂住,又缩了回来,心道此人在这不昼木中苦熬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盼到有人前来,若是死不了,实在比死了还要残忍百倍。又想起青丘王说过:“我不信。你定是偷听过我和萧郎的谈话。不然你一个小小少年,如何能说出几乎一模一样的话来?”不知此萧子轩与她口中的萧郎可是同一个人?难道这萧子轩竟是众妖之王的情郎么?

“兄台何方人士,究竟因何事得罪了青丘王?”

在那树人断断续续的描述中,莼之得知,这被封在树中之人九百年前是天剑门的掌门人,名叫萧子轩。九百年前,因种种缘故,他与师妹杜凌雪得罪了白漪影,白漪影便以非常手段将他封入树中,以无昼之火日日烧灼他,又在他师妹身上下了极恶毒的诅咒,从她转世为人开始就将她改命,让她生生世世为娼或因情劫死于非命。并在萧子轩的眼中种下了一片符咒,萧子轩只要闭目,便能看到师妹在世间轮回浮沉的惨状。

萧子轩缓缓说道:“上一世她叫做臻臻,与表哥相恋,但被亲生父亲拆散。表哥出家当了和尚,她自尽身亡。白漪影又施计使他以邪术为其续命,活转过来又死了,尸身还被白漪影派人摔得七零八落,惨绝人寰。这人世间女儿家受的苦,这九世中她受了个尽。”

莼之脑中灵光一闪,想起在那茅屋前水缸中看到的情形,心知和和尚埋于一处的那女子便是萧子轩的师妹了。不由唏嘘万分。叹道:“这白漪影实是狠毒之极。”

萧子轩长叹一口气,慢慢说:“日暮终有时,情伤……情伤永不绝。”

莼之心想白漪影称他为萧郎,莫不是他与杜凌雪、白漪影三人有多情纠葛?

正待发问,突见那树噼里啪啦轻轻作响,树叶呼呼地长了出来,速度很快,很快就枝繁叶茂,被莼之剥掉的树皮,也迅速地一层层长了起来。莼之看得呆了。

萧子轩竭尽全力道:“这树很快就会长起来,你就再也听不清我说话了,我等了九百年才见到你,请务必帮我将根部的树叶移开,让我直接置于火网之上,以解我永火之刑。”

“你,”莼之不知如何劝他,知道任何言语都是空白的,憋了半天,道:“你应该活着出去,逼白漪影解了你师妹那个诅咒才是。不然她怎么办?”

萧子轩凄然道:“我刚在这里的第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是这么想的;再后来,我觉得那就是她的命;再后来,我只求速死,其余一无所想。”

“九百年了,我早已记不清师妹当初的容貌。过去的情意象梦一样,在九百年间消散了。我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都是孽缘,想来各人自有天命,自求多福是正途。”

话音刚落,就听到地上轰隆隆地一阵响,树根旁的叶子一层层卷开,露出腾腾的热气来。

萧子轩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只要我放下,心死了,这树就死了,诅咒就解了。”

莼之目瞪口呆,见萧子轩腿边的树叶一层层变薄,已能见到微微的火光,不由向后退了几步,想起去年在六和塔,自己为父母惨死悲恫不已,清忠说过一句“一切唯心造”,当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现下见了萧子轩,脑中如同被闪电划过一般,喃喃道:“地狱由心造,一切皆由心造。地狱由心造,一切皆由心造!”

萧子轩身上的树皮一层层地向下掉,如同人皮一般,他身上血淋淋地好不骇人,一堆堆的黑色小虫随着树皮掉在地上,一会就爆了。观之令人头皮发麻。

树一点点矮下去,莼之闻到了木头烧焦的味道,越来越浓,火已在树人脚下燃烧,萧子轩的全身却绽放出十数朵通红的小花。萧子轩抖得很厉害,想来痛极,他的语气却变得欣快之极:“白漪影,我马上就可以死了,你输了!”

莼之心中难过,五味陈杂,心知这对于他来说,是最好的结局了。

过了一会,萧子轩问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施莼之。”

“施莼之你听着,我现将天剑门掌门之位传授于你,本门镇山之宝叫无量剑,系燃灯道人所铸,藏在无量山一株白色茶花下,取之可号令八千天剑弟子。”

莼之道:“我不想当什么掌门!何况已过了九百年,什么花都死了。”

那萧子轩却不理,自顾自说下去:“那花由香唐族和香唐龙世代守护,无量剑匣的钥匙是两只山茶花状的簪子,那是我师娘当年打造的。一只在我的传人手里,一只在我师妹的传人手里,两簪合一方可开匣。”

莼之心中一动,莫不是哑叔和杜婉如手中那两只簪子?

“我不打算当掌门,我有我的事情要做。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使命,萧掌门你还是振作起来,自己完成自己的使命,重振天剑门。”

话音未落,那树叶一层层卷起,地底热力越了越强,莼之吓得又退了几步,萧子轩显然被烧得十分痛苦,声音却十分开心,树抖得厉害,他气喘吁吁、断断续续地说:“施,施莼之,你今日,今日入这不昼木,做我天剑掌门何尝不是天命所归啊!”

他声音突高突低,树抖得厉害,显然被烧得极痛苦。过了一会,火势稍减,萧子轩道:“你近前来,我有无量诀传你。”

莼之没有动,摆摆手:“你既已放下,便可以想法子出来啊。”

萧子轩一字一句地对他说:“我已是强弩之末,你上前来,这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牵挂的事了。”

莼之于心不忍,点点头,走上前去。

萧子轩说:“若领悟此诀,可练成无量神功,届时不仅可驾驭无量剑,还可上斩邪神外魔,下斩妄人妖兽。你千万要记熟,好好领悟:

天剑无量,至尊至上;除秽招将,人神咸崇。

云汉出世,上盘凌霄;严摄莹光,神锋耀天。

涤荡西东,律戒妄用;光射斗神,法象雌雄。

化气于身,日月同喑;神灵景震,九九归一。

突地,地底卷起一道热浪,一只长毛动物自树叶中钻了出来,莼之吓了一大跳,不由又倒退了三步。

褐色火鼠裘一滑,滑到地上,内里钻出一个不着寸缕的美人儿来,不是美艳绝伦的白漪影是谁?她娇叱道:“萧子轩,你想死?没那么容易!

第三卷 天秋月满夜千里 八十三 千载情伤断人肠

白漪影转头看到莼之,笑吟吟地说:“施公子,你也在这里呀?你还说不认得萧郎,他都将天剑门的掌门之位都传给你了,想来你也是天剑门下?”突然咬牙切齿道:“我早该想到,凌雪那个贱人的徒子徒孙安插了杜婉如进白家,那你定是杜婉如的徒弟,你和玉瑶假扮师姐师弟主动来我青丘山,原来是为了他?”

她的眸子瞬间由青变红,妖气大盛,莼之心慌之下,被脚下藤蔓一绊,竟摔倒了。

白漪影眼珠一转,吹了口气过来,莼之心道不好,发现全身已动弹不得。

萧子轩忙道:“白漪影,你不要胡来,不然我马上,马上……”

白漪影扭过头去:“马上什么?死给我看?我倒要看看,你待如何寻死?”

萧子轩道:“这九百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死,却死不了,我也认命了。况且,就算我死了,你也有法子再折磨我九百年,九千年。所以,我不死了,我选择将你忘掉。若是你不放过这少年,从这一刻起,我将放下我们之间的恩怨,慢慢将你忘记。过奈何桥的时候,我要喝十碗、百碗孟婆汤,永生永世都不会记得你。”

白漪影气结,半晌才哈哈大笑:“好,好,好。萧子轩,你果然,果然是聪明绝顶。那我便放过他的小命。但你想要这少年做你天剑门的掌门?那我便将你天剑门弟子全杀了,填入望仙门边荷花池里,再用你的无量剑,铸成九百九十九件奇巧玩意,比如无量压箱底、无量合欢像,送到临安的青楼里去。天剑门和无量剑都没有了,还要掌门作什么?”

萧子轩不再说话,过得一会,莼之见脚下树叶纷纷卷起,树人一截一截矮下去,心知萧子轩定是在心中默想如何放下。

过了一会,萧子轩的胸口处裂了个口子,一朵大的红花啪地打开花瓣,掉到地上,又在地上一闪,渐渐失了颜色,树身上的小花纷纷落下,纷纷暗淡下去。看来这树真的要死了。

白漪影气极,尖叫道:“不许忘记我!”飞身扑到树前,手动了几动,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将树皮纷纷剥尽,从树里拎出一个血淋淋的人来。

“天下男子,无人不梦想入我合欢帐中与我共渡春宵,你却总是不肯。快一千年了,你还是不肯!逼得我那年幻化成凌雪的模样,你才就范,今日我就要叫你乖乖听话!不许闭眼,你睁开眼看着我!是我,白漪影!”说到后来,已是嘶声尖叫。

莼之见那萧子轩虽然憔悴之极,仍能看出生了一张朗目星眉,俊美风流的脸,他紧闭双眼:“就算你用尽狐媚之术,你得到的也不是真正的我,是个畜生。”

“好,今日我就不用法术,非叫你就范不可!”白漪影怒气冲冲,拎着萧子轩,飞速地从莼之头顶飞过,手一挥,不昼木在头顶轰地一响,破了个大洞。

莼之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两人飞了出去。

躺在地上,从不昼木顶上的洞里,莼之看到了繁星满满的天空和明晃晃的月亮,加上不昼木熊熊燃烧的火焰,顿生今夕何夕的梦幻感。萧子轩的遭遇让他感慨不已,心想这比自己父亲母亲死了还悲惨,想起在六和寺看过的《华严经》,内有‘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几句,想着想着竟然痴了。

过了一会,听到小元怪叫一声:“魏富贵,你怎么用这个姿势等我,真是越来越坦诚了啊。快快快,有衣服了,穿上。鞋子我没找到合适的,因为狐狸的脚都非常小。咦,这树怎么变这样了?哇,头顶也破了个大洞。哦,地上也有个大洞。”

莼之回过神来:“你把衣服给我穿上就快跑吧,青丘妖王刚刚来过,不知使了什么法术把我定住了。想来一会就要回来杀我了。”

小元一听急了,一边给莼之套衣服一边在莼之身上乱戳:“喂,三寸丁,怎么解这定身法啊?”

马立还不及回答,瞥见白漪影留在地上的火鼠裘,惊喜地大叫:“这是火鼠裘!”

“适才她披着这东西从地上钻出来的。那树人说他是天剑门的掌门。”将小元和马立走后的情形简单说了一遍,不过隐瞒了萧子轩向自己传位的情形。

马立听得出神,听完了长叹一口气:“这就对了。九百年前白漪影就不正常,原来是中了这桃花劫。”

“喂,你快想法子解掉魏富贵的定身法,不然一会白漪影想起这火鼠裘,叫人来取,我们都得死在这里。”

马立苦笑道:“青丘山哪有人能解白漪影的法术?不过……”

“不过什么?”

“我想,这个叫萧子轩的之所以能活九百年,是因为白漪影给他服了狐珠……”

“哎呀,你别婆婆妈妈的,到底要说什么?行了,你别说了,我最讨厌死话唠了!怎么解这定身法?”

马立一摊手:“我还没想清楚,你催得我思路断了。”

莼之道:“小妖怪,你让他慢慢说。”

“你们都知道吧?狐狸修炼有两种法子,一是内结元丹法,汲取天地精华,化作自己的晶华,在腹中慢慢成丹。凡人食之,可以起死回生,也可以长生不老。另一种,就是吸食人的精气了,这种法子虽然快速,但体内不会成丹。肯用第一种法子修炼的狐狸,天下并不多,白漪影若想让萧子轩一直活下去,又不让他成仙,不让他获得超凡脱俗之法力,必须要不断寻找以内结元丹法修炼的狐仙……”

小元心中一动,仿佛想起了什么,怔怔愣在那里。

“必须什么?”

“必须找到以这种法子修炼的狐狸取丹,再设法让她自己把丹吐出来。强取的是不行的。”

小元摇摇头:“哪有狐狸肯把自己辛苦修炼得到的内丹吐出来?”又焦灼起来:“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要说,这其中取丹还不是最难的,难的是另两桩事体。一是要让萧子轩服下狐珠,但又要阻止他成仙,这要消耗极大的功力;再者,是让一个凡人一直这样活下来,但要瞒过阎王的小鬼可不容易;鹊庄是虚空之地,但青丘山不是,那么,它还要将这不昼木设成虚空之地。”

莼之也明白了:“你的意思是,白漪影的功力大部分用于这三件事了?”

马立点点头:“所以白猿才能入侵……”

“我也明白了。”小元反应过来:“所以你觉得白漪影的功力不高,这定身法不难解?”

莼之赞道:“小元果然变聪明了。”

马立又说道:“还有一件事……”

小元被莼之一夸,变得越发聪明:“火湖就在下面!”

三人一齐望向大洞,洞的下面,果然有一条熊熊燃烧的火河。

莼之问:“穿上火鼠裘就可以下去?”

小元见火河火光烈烈,道:“还是不要下去了。”扭头看到地上的红花,说道:“你说这是树人身上长出来的花?一,二,三……十七。一共十七朵。”

三个人同时反应过来:“这就是那十七枚通魅!”

马立摸头:“小魔头富可敌国,乌灵宫内珍宝无数,为何非要一朵花?总不会就是为了好玩吧。”

莼之想起玉瑶之前的言语:“好玩是绝不会冒险打伤青丘王的。这十七朵应当不是小魔头要的花。这下面的火湖,只有穿了火鼠裘才能下去,那花应该在下面。”

第三卷 天秋月满夜千里 八十四 灼灼不昼烈焰燃

马立点头:“想来是的。说不定火树和流光渡都藏在下面。”

小元急了,扑上去扭住马立的耳朵:“你关心流光渡干什么?我叫你先想法子解开定身法!”

马立想得入了神,似乎不觉得痛,捂着耳朵道:“哎,轻点。有了流光渡,什么法术都能解开的。这世上,最大的秘密就是时间。”

莼之隐隐觉得马立的表现有些怪异,见它对流光渡的兴趣非常大:“马立,我师姐带来的灵芝你可有拿回家?”

马立一机灵:“还没有。不过也不急了,如果能拿到流光渡,也不用怕白漪影了。”

莼之见马立表现,心知他定有事情瞒了自己,他入鹊庄没有他说的那么简单。所幸他对自己和小元,特别是小元似乎颇有好感,没有敌意。望向小元,见她咧着嘴,装出很凶的样子扭着马立的耳朵,马立好脾气捂着耳朵,不禁又觉得好笑。

马立望了望火鼠裘,对小元说:“这么大我穿不了,你穿上,带着我一起下去找吧。”

小元道:“那也得带我家魏富贵一起走,绝不能把他自己留在这里。你快想法子把魏富贵的定身法解开!”

马立说:“我没解过这定身法,时间这么急,万一走火入魔怎么办?我们先下去取流光渡吧。”

小元看看了莼之,没有动。

马立说:“自从盘古开天地起,从未有狐狸活到一万岁变成天狐。如今白漪影年已九千,近年来身子极弱,每日、每个时辰法力都在减弱。而且它昨天受了重伤,身子更加不好,功力大减,想来不到一个时辰这定身法便可自解了。我们先下去找东西。”

小元大剌剌在莼之身边坐下来:“我不走。我说过此生再也不会离开魏富贵一步,就是死也要死在一起。”

莼之心下感动,心道:小妖怪的确是除了我爹娘之外对我最好的人,不,动物,不,妖怪。

“那三个人一起下去。给你的魏富贵穿上,你背着他走?”

莼之道:“小妖怪,你背不动我的。快去吧。”

马立说:“而且,他这么高,腿也穿不上去。”

小元比了一下,火鼠裘依白漪影真身所制,虽然白漪影比一般狐狸高大,但对于莼之来说火鼠裘仍是太小,脚的确长了一大截,进不去。

小元急了:“你腿怎么这么长,藏都藏不住!”

莼之也知道今天想全身而退的可能性十分之小:“你和马立速速下去,兴许可以在白漪影回来前拿到东西,那我就有救了。”

“我不走。我怎么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小元在莼之身边一屁股坐下来,顺手捡起地上最大一朵红花:“这是花从树人胸口长出来的?”

马立趴在地上往洞里看:“小元姑娘,你到底下不下去?”

“不想下。”小元将花在手中把玩,忍不住撕下一片花瓣塞到嘴里,皱眉道:“和吃蜡烛一样,一点都不象花,味道这么差,这真是一朵没有上进心的花。”

马立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你什么都吃吗?”

小元将剩下的四片都塞嘴里,笑嘻嘻地说:“我还没吃过松鼠,特别是烤松鼠。这花真难吃,你们肯定不吃吧?”一边说,一边把地上的十七朵花全吃完了。

马立见小元调侃自己,翻个白眼,也知道莼之获救前,小元是绝不会离开他的了,叹口气道:“我出去找族中老人问问,有什么法子破这定身法。或者找人来帮忙,只是,我不知道有没有相信我。”

“好,那快去吧。”

马立走了两步又回身道:“白漪影最恨人骗她,若被她抓住,千万不要骗她,不要嘴硬。”

“知道了,快去快去。”小元在莼之身边躺下来:“我好象又回到六和山了。”

莼之心想自与小元相识以来,次次都是它救自己,生死关头绝不肯离开自己,这份情义已超过许多人类。于它而言,或许自己便是她全部的亲人、爱人。而于己而言,它不过是一个宠物,至多算是朋友关系。

一人一狐静静地躺了一会,都没有说话。

突然,轰地一声巨响,不昼木的洞口处嘭地被人拍开了一个巨大的洞,白漪影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

“哇!”小元怪叫一声,毛全都竖了起来,一跃向前,挡在莼之面前。

白漪影面白如雪,嘴角和身上全是鲜红鲜红的血,神情凶狠,眸子是朱红色的,模样十分惊悚,小元见她步步逼近:“你想干什么?”

她轻轻笑了一声,轻声道:“自然是吃人。”手指轻轻一拂,已将小元拍飞。小元重重地摔在不昼木的树壁之上,脑中嗡地一响,晕乎乎地眼冒金星。

莼之见白漪影气势汹汹,知道自己死到临头,反倒平静下来:“你将萧子轩如何了?”

白漪影仰头笑道:“这等不识抬举的负心人,自然是吃了。我将他生生开膛破肚,他眼睁睁看着我把他的心吃完了,还没断气。我又将他的眼睛挖了出来,细细品尝,味道还真不错。”

莼之听得一阵翻江倒海:“你这,你这妖怪,定会,定会……”

白漪影道:“定会如何?哈哈哈哈,你还想替他报仇不成?他不说,我还想不起来杀你,可他求我放过你,给天剑门留什么星星之火……”手一抬,莼之身不由己地直直立了起来。

白漪影仰头道:“萧子轩! 你听着,从此刻起,我要一个一个杀光和你、和凌雪、和天剑门有关系的人!”

莼之直挺挺地被吸得离白漪影越来越近,眼见白漪影状如疯癫,心知今日这一劫是过不去了,心道:父亲,养育之恩,血海深仇只能来世再报了。

小元被白漪影拍得晕晕乎乎,见莼之命在旦夕,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尖叫一声,扑到白漪影身上,一口咬住她的右臂,小元十分凶狠,生生把白漪影的手臂咬下一块肉来。

白漪影被小元突袭得手,剧痛之下右手狠狠掐住小元的脖子,往外一扯,手上力道加大,小元被掐得直翻白眼。

接着她左掌拍出,树叶哗哗地四处乱溅。呯地一声,地上又破了一个大洞。地底冒出红光万丈,热力惊人,熊熊燃烧的火河沸腾着。

白漪影轻轻哼了一声,走到大洞边,作势要将小元扔下去。

莼之急道:“不要杀它!你吃了我便是,放过它。它是你的同类、子民。”

白漪影妩媚地一笑。向小元吹口气,小元便幽幽醒来。白漪影象拎着件衣服一样拎着小元慢慢走回来。面目极美,步姿极美,杀气逼人。

第三卷 天秋月满夜千里 八十五 此曲终兮不复弹

莼之心急如焚,急火攻心,胸中一阵烦闷,口中腥甜,哇地吐了一口鲜血出来。

“你,你不要……”莼之也知道,这类语言十分苍白,见白漪影笑吟吟地十分得意,住口不说,长叹一口气:“你将我俩一起杀了吧。”

白漪影停了下来,又笑了一笑:“想一起死?我偏不成全你。”

小元见白漪影笑得狠毒,身子虽然动不得,嘴下却不停:“慢,慢着!我有话要说。”

白漪影根本不给小元实施诡计的机会,将根嫩葱般的手指放到唇边,做了个禁声的动作,意思是叫它不要说话。

小元道:“你放过魏富贵,我身子借你用。你用邪术上我身,去直捣乌灵宫好了。”

白漪影媚眼如丝:“好办法。只不过,可惜啊,可惜你咬了我一口,我想杀掉你。不然我真想移魂入魄,潜入乌灵宫,一统魔妖两界。”

小元叹口气:“你们为什么都想统领三界,统领三界究竟有什么好玩的?”

白漪影笑得花枝乱颤:“你和你那姐姐,真不是一家狐狸不进一家门,脾气一模一样。身而为妖,毫无妖性,你们这样也不觉得丢妖脸吗?”

小元听得此言,如五雷轰顶,脑中一闪,依稀记起曾有过一个姐姐,她旧时常常带着自己拜月,想起马立说的白漪影需取以古法修炼的狐仙的金丹,不知是不是已被这白漪影取了丹:“你,你,认得我姐姐?她在哪里?”

“你亲手把你的情郎从这洞里扔到不昼河里,我便告诉你。”

小元对白漪影怒目而视:“你休想!有本事你把我们一起杀了。”

白漪影道声好,抖一抖手,轻轻将小元向后一抛,正好抛入火洞中,又向莼之抛了个媚眼。

莼之动弹不得,全身发冷,见小元哼都没哼一声就没了踪影,脑中一片空白,半天才反应过来,心痛如刀绞,心道:小妖怪,这辈子是我对不起你。

白漪影出了口恶气,情绪好多了。又转向莼之,换了张面孔,柔声道:“施公子,你能不能告诉我,爱是什么?”

莼之反而冷静了:“爱就是,把爱人看得比自己重。爱就是牺牲,爱就是付出。”

“那你和这小东西相爱?”

莼之犹豫了一下:“是的。”

“那它现在死了,你可会移情别恋,比如爱我?”

“能移情别恋的,就不是真爱。”

白漪影叹口气,幽幽道:“你们人类为什么都这么倔强?还带坏了我的徒子徒孙。”

“这便是人与妖的区别。”

“我刚扔下去的小东西可不是人,是妖。”

莼之心中又是一阵绞痛:“它虽然外形不是人,但它有人性。”

白漪影笑道:“流光渡曾有谒语给我,说这只叫小元的小狐狸会夺走我青丘王之位,看来一点也不准,因为她现在已成青烟。金鹏那小魔头费尽心机送她进来青丘禁地,也无非想看看它是不是命这么硬,能不能在我手上活过今夜。”白漪影仰头大笑:“小魔头机关算尽,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流光渡天地间第一至宝的名头更是讹传,所以也不必再解什么流光渡之谜了。至于你,想下去陪她吗?”

莼之一时万念俱灰,淡淡道:“随你。”

白漪影瞥了一眼莼之,眼波流转,问道:“这树上掉下来那些通魅花呢?”

莼之闭目不答。

白漪影掐指一算,知道是被小元吃了,奔到破洞前向下望去,哪里还有小元的身影?转身看看莼之,思忖片刻,将他拎起飞出不昼木,抛到地上,交待众狐兵:“把他带走,和那玉瑶关在一起,将火鼠裘送回我寝宫。”

自有狐兵过来,七爪八脚捆了莼之,带往地牢。

待众狐走光,白漪影长舒一口气,坐下运功疗伤。原来吃人肉和暴怒是狐仙修炼大忌,她暴怒之下吃了萧子轩,功力大减,加之昨日重伤未愈,已然支持不住。

青丘宫地牢与人间地牢并无不同,十分脏乱,气味腐败。玉瑶就关在莼之对面监房。她身戴重镣,一直躺在地上昏睡,不知是何情形。

莼之见了玉瑶,十分内疚,心想都是自己莽撞才害人害己,把玉瑶和小元害成这个样子。本已万念俱灰,现在却想,须想法子救玉瑶逃走。

过了两个时辰,自觉下半身已经能动,但装作仍无知觉的样子躺在地上,看守的狐兵懒洋洋地倚在门口,也没给他上脚镣。

夜深了,一个美貌少女悄悄走进地牢,轻声唤道:“施公子,施公子。”

莼之扭头望去:“瑶卿姑娘!”

“我那妹妹小元,你可知她在何处?袁天宝公子可还安好?”

“天宝尚好,小元却,却被白漪影……扔到不昼河里去了。”

原来瑶卿被那和尚所擒收入葫芦后,在小屋中被白漪影派来的怪风卷起,和天宝一起进了白猿国,在猿国左相府中身受重伤后,被小五和三娘带回白漪影宫中,一直在修养生息,今天听人议论白漪影抓了一个叫施莼之的少年,算出小元曾与他相伴,便买通狱卒,匆匆来探望。

听莼之说完与小元的经历,瑶卿垂泪道:“小元它是被偈语所误。”

“流光渡的偈语是什么?”

“传说流光渡是盘古大仙心脉所炼,能逆转时间,自然也可预知未来。每次青丘王更迭,流光渡均有偈语,预言下任青丘王人选。”

莼之听了不语,心道若一切早已注定,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先不要说了。迟一点我来救你出去。”

“瑶卿姑娘,求你带我师姐一起走。”

瑶卿看看玉瑶,又看看狱卒,叹口气说:“这里是青丘宫,万妖之王的地牢……你先休息休息,养足精神。我半夜再来。”说罢匆匆走了。

莼之闭目养神,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心想不知师姐伤得重不重,此次没有拿到狐珠,不知瑶卿会不会有法子?想到惨死的小元,内心如焚。

不知过了一会,一个臂上系着绿带子的小头目来巡查,在牢门前看了一眼,大声训斥狐兵疏忽,没有给莼之上重镣。

狐兵忙立起身子,争辩道:“咱们这监牢极少关人类,之前备下的脚镣都发到贱奴营去了,根本不够用。是以此处没有备用的。”

那小头目一挥手:“行了,我来处理。”唤那狐兵开了门,进来踱了两步,突然自腰间抽出根棍子,提起来对着躺在地上的莼之的太阳穴就是一记狠敲,莼之闷哼一声,晕了过去。

第三卷 天秋月满夜千里 八十六 灵虚幻像百年身

瑶卿走出地牢,向不昼木而去。虽然知道希望渺茫,她仍想看看小元有没有生还的机会。

不昼木仍在熊熊燃烧,瑶卿躲过守卫,按莼之所言,跳进那大洞中。呯地一响,她落在厚厚的落叶上。

“谁?”

瑶卿还不及反应,已被仍在洞中疗伤的白漪影抓到身边。

“是你?来得正好。”

瑶卿动弹不得,暗暗叫苦,脑中急速转动思忖谎话,见白漪影面如金纸,恶狠狠地盯着自己,气势上先矮了一截。

“你是为你那结拜妹妹而来?”

瑶卿心知瞒不过,点点头。

青丘王道:“你上一次为了救一个人类,把自己弄几乎魂飞魄散,这次又为了一个所谓的妹妹,以身犯险,闯下禁地,是不想活了吗?”

“有些事情,是比活下去更重要。”

白漪影一怔:“为何你们说的都一样?为何我不懂你们在想什么?”

瑶卿鼓足勇气道:“我那妹妹,它现下身在何处?”

白漪影避而不答,轻轻一笑,换了面孔,问道:“瑶卿,你想成仙么?”

瑶卿老老实实回答:“想。”

“那你为何不和其他同伴一样,吸食人的精气,走那捷径呢?”

瑶卿道:“我觉得世间万物自有存活这世上的理由;世间万物也自有各自的使命和位置,人类男子绝不是为了让我们吸食精气的目的存活的。因此不敢逆天。”

白漪影面无表情,不知对瑶卿回答是否满意。慢慢说:“瑶卿,你听说过妖修炼成仙的么?”

瑶卿仔细想了想,摇头道:“没有。”

“想过这是为何吗?”

瑶卿想了许久:“我不知道。”

白漪影缓缓道:“关于成仙的法子,各类典籍和传说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我已试过百余种,终归不成。此次闭关,还让白猿占了我青丘国境,今日方始夺回。我历千年才明白其中有两处关隘:我们成妖需要百年以上,妖成人又需千年以上,这个过程已是各有机缘,艰辛之极。成人之后,还要修炼三百年,方可成仙。其中妖成人是最难的,因为妖性与人性相悖;而成人后又要无欲无求,即将人性化掉方可成仙,不亚于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因此自盘古开天地以来,从未听闻有成功者。”

“那,我们该何去何从?”

白漪影道:“象你这样有人性的狐仙,我已经多年未见过了。你是一只非常特别的狐仙。我想你应当比较容易成仙。九天玄女曾留下了一个灵虚宝镜,据说入内者可以成仙,你可愿意一试?”

瑶卿紧张得浑身是汗,白漪影又说:“你闯入禁地,已是死罪,不试一试,终归是一死。”

瑶卿已存必死之心,道:“那我就试吧。”

白漪影柔声道:“瑶卿,你需将狐珠吐出交给我。”

狐珠是狐仙的法宝,可起死回生,但必须由狐仙自行吐出,强取或打死狐仙后便无法力,吐出狐珠的狐仙会法力尽失,瑶卿犹豫了一下,心想狐珠可以从头再炼,目下白漪影要杀自己易如反掌,不从也无别的法子,只得慢慢吐出狐珠。

白漪影取了狐珠,马上放入口中。又从怀中取出一面镜子,道:“你看一看这块镜子。”

瑶卿细细凝视,觉得那镜子深不见底,要把人吸进去一般。再细看,就见镜中起了浓雾,烟雾越来越大,瑶卿渐渐看不清白漪影的面孔,只听到她慵懒的声音:“你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开口说一个字,发出一点声音。”

瑶卿来不及仔细思索白漪影的话,烟雾越来越大,意识越来越模糊,待烟雾散尽之时,瑶卿发现自己已经投胎转世,成为了一名婴儿。

虽已转世,但瑶卿脑中记忆并未消失,清楚地记得小元和天宝,还有白漪影的嘱咐: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开口说话,发出声音便会有很可怕的事情发生。

在幻境中,瑶卿的父亲是个穷酸秀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一心想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平日里只是读书,靠出租祖上留下的两亩薄田度日。

秀才给新出生的婴儿起名叫田甜,大约是希望她的人生苦尽甘来。

田甜的母亲生产时难产去世了。田甜是个非常安静的婴儿,从不哭闹,邻居都说,田家生了个哑巴。

以成人意识从婴儿长起,才知道婴儿长大成人十分艰难。婴儿的皮肤异常细嫩,田家穷苦,衣物被褥均以粗布制成,这令田甜全身皮肤疼痛,十分不舒服。而一岁以前的婴儿,又常能在夜间看到奇奇怪怪吓人的东西,偏偏又没法子说出来也不能哭。尿湿了说不出来,饿了说不出来,食物烫了说不出来,凉了也说不出来,掉到床下面了说不出来,遇到上来玩的孤魂野鬼戏弄也说不出来,别的孩子还可以以大哭表达,田甜却完全不能出声,苦不堪言。

田甜生来多病,日日需扎针吃药。田秀才又是个非常粗心的父亲,有一次田秀才抱着田甜边烤火边看书,看得太入神,火塘中的火烧伤了田甜的脚,痛得她撕心裂肺,眼泪一直掉,他没发现;还有一次,他把田甜放在背篓里,上山采药,田甜从背篓里倒栽出去,头磕出血来,他也没发现……磕磕碰碰,田甜受尽苦楚,但始终没说过一句话,发出过一丁点儿的声音。

过了十几年,田甜大了,长得清丽秀美,我见犹怜。田甜十六岁那年,田秀才第十八次参加科举名落孙山,再不对自己学而优则仕抱希望了,在镇上支了个摊子代写书信,田甜则替人洗衣贴补家用,镇上的浪荡子趁田秀才不在,对她调戏侮辱,她总是一声不吭。

镇上有个书生,名叫余飞,长得文质彬彬、长身玉立。田甜对余飞芳心暗许,余飞也非常喜欢这个秀美的少女。这一年,余飞要到省城乡试,临行前送给田甜一对家传手镯,寓意订情。田甜红着脸收了。

余飞走了几日,镇上有一户恶霸看上了田家宅子,要以很少的钱强买。余飞父母自然不同意,恶霸派人绑了余家小儿子,假装是劫匪,要余家拿巨款来赎,余家二老只得卖了房子赎回儿子。

等余飞二十天后回到家,发现父母和弟弟已无栖身之地。写了状纸告到官府,但并不能证明绑匪与恶霸有关系,反而被打了出来。余飞只得寄望十月后乡试的结果出来,自己能高中,再上省城告状。到田家提亲的事自然也就搁了下来。田甜知道了,只是默默流泪,别无他法。

某天余飞的弟弟在镇上看到绑架过自己的土匪,追上去想拉他上衙门,却被打得吐血,回家躺了两天就死了。

余飞把父母送到乡下,夜里偷偷来到田家与田甜告别,要田甜另许他人。田甜的心痛得绞成一团,仍是没有说话。

余飞离开熟悉的家乡,上山落草为寇,成为山大王的军师。官府抓不到他,把田秀才和田甜抓了。

在县衙里,田秀才和田甜受尽了酷刑。田秀才抵受不住,在供状上画了押,胡乱指出几条余飞逃走的路线。

田甜每日流着泪受刑,看着父亲满身伤痕,日日不是被鞭打就是被火烧,百般折磨惨不忍睹,仍然一声不吭,也不肯画押承认与土匪勾结。

如此捱了一个月,知州大人来巡查,狱中犯人和家属都去鸣冤翻异,田甜仍然无法出声,只是跪在知州大人面前不停磕头,磕得头破血流。

知州大人复阅过宗卷后,认为田秀才、田甜与山贼案并无直接关联,事有可疑,理有可悯,让田甜父女出狱了。

田秀才在狱中受尽磨难,回到家只剩了半条命。田租收入不够吃药,父女俩生活困顿。

过了几个月,有个年近六旬的商人,看上了田甜,要纳她为妾。

田甜等了三个月,仍是没有余飞的消息,于是应了那商人,嫁了过去。

出嫁的前一晚,田秀才拉着田甜的手,老泪纵横:“孩子,爹没有本事,生在我家,委屈了你。”田甜泪流满面,紧紧地抱了抱父亲。

商人家中已有一妻三妾,本已勾心斗角,田甜嫁过来后,见商人十分宠爱她,竟联合起来对付她。污蔑她偷夫家的财物接济田秀才,并与下人有染。

商人大怒,一纸休书将田甜赶出了门。田甜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一声不吭,没有辩解。

又过了一年,余飞夜里下山,接了田甜和田秀才上山。

两人在山上过了几年快乐日子,感情非常好,生了一个男孩。孩子十分活泼可爱,能说会道,余飞抱着孩子和田甜说话,想尽办法逗她,田甜仍不说话。

有天夜里,官兵打上山来,有个兵士抢了孩子,抓住男孩的两腿扔了出去,孩子的头摔在石头上,顿时脑浆迸裂,鲜血洒了一地,田甜爱子心切,忘记了白漪影的嘱托,失声喊道:“我的孩子!”

灵虚宝镜中又起了浓雾。待烟雾散去,瑶卿满脸是泪,站在白漪影面前。

瑶卿声音颤抖:“那是我的上一世么?”

白漪影点点头。

瑶卿艰难地问:“我会灰飞烟灭?”

白漪影笑道:“你在灵虚宝镜中本来可以成仙,因为说话,被灵虚宝镜扔了出来。你在宝镜中早已忘记自己是狐狸身,从宝镜中出来时,只记得自己是一位痛失爱子的母亲。再为救人牺牲自己,你身上人性已多于妖性。境由心生,如此而已。”

“我变成人了?”

白漪影思忖半晌:“我明白了。你在灵虚宝镜中,已克服掉了喜、怒、哀、惧、恶、欲,唯有爱没有忘记,是以人性多于妖性。若成人后,再将爱也忘记,就能成仙。”

瑶卿心想:“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死了都无动于衷,成仙也没什么意思。”

白漪影突然叹道:“我已经活了九千岁,若还不能成仙,这皮囊也不能再用啦。只是,我一直没有进那宝镜的勇气。”

瑶卿回想那灵虚宝镜中的情形,兀自心痛,喃喃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白漪影神色落寞,将瑶卿之言重复了一遍:“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九百年前,我也有过很关心的人,若是当时我入这宝镜,大约也会变成一个真正的人……”

瑶卿心想,这白漪影已九千岁,妖性极重,想必不能跨过由妖及人的变化,道:“凡有边界,即如地狱,若无边界,更胜地狱。”

白漪影愣了半晌:“你悟性倒好。你走吧。”

瑶卿尴尬地站着没动:“我该去何处?”

白漪影哈哈大笑:“你现在已经有倾国倾城的外貌和狐狸精三百年的智慧,走到哪里都会活得很好。只是有一条你须记住,这世上最凶险的地方在人间,人心险恶,有的时候人比妖要坏上百倍、千倍。”

瑶卿心想自己此时已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全无半点法术,想救莼之已不可能,于是谢过白漪影,走出了青丘宫的大门。

瑶卿回头看了一眼青丘宫的宫门,看眼前夜色茫茫,山远路长,深吸一口气,向临安方向而去,心道,从明天起,我便改名唤作夜舞。

第三卷 天秋月满夜千里 八十七 一句沉吟清宵半

莼之醒来之时,觉得头部剧痛。又觉得自己恍恍惚惚的,好象在马背上移动。

他抬起沉重的眼睛,扭了扭头,似乎看到自己躺在马背上,玉瑶在前面牵着马,满天星斗在头顶移动。

玉瑶温柔地说:“你醒了?你头受了伤,再休息一会吧。”

莼之迷迷糊糊觉得情形似乎很不对劲,心想玉瑶怎么可能带着自己从青丘宫中逃出来?可此时一阵不知哪来的甜香悄悄钻入鼻腔,他困得撑不住,又睡过去了。

莼之再醒来之时,天边已露出鱼肚白,自己和玉瑶已回到了鹊庄门口。

刚靠近大门,门上的护门草大声叫骂,玉瑶似乎太累,被护门草的叫骂声吓得差点从马背上掉下来。

园子里的小屋很快开了门,两人举着夜光芝奔出来,正是略显憔悴的蓝拥雪和玉琪。

蓝拥雪见了妻子,足不点地地飞身过来,一把将妻子从马上抱了下来。

玉瑶并无扭捏之态,也紧紧抱住了丈夫。

玉琪眼圈微红,笑道:“姐姐不过去了一天功夫,姐夫你就紧张成这样。”

“我这一天就象坐在火炉上一般,生怕,生怕……你若有什么事,我会恨自己一辈子!”

玉瑶身子略显僵硬,柔声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

护门草今天十分奇怪,仍在不住叫骂。而且声音越来越大。

玉琪道:“这护门草怎么不认得你了,叫这么久?莫不是生虫了?”走到门前去看。

护门草冲着玉瑶大骂,玉琪威胁道:“别叫了,你再叫我就把你的嘴缝上!”

那护门草马上闭嘴。

玉琪松了一口气,护门草却深吸一口气,复又大骂,言语越发尖锐:“你是哪里个阴沟里来的杂碎,敢到鹊庄来撒野?你是哪条沟渠里钻出来的蛆,想混进这世外虚空之地……”

玉瑶皱眉道:“这草害了病,莼之换了件狐兵的衣服,他只认衣服不认识人了,还是拔了清净。”

蓝拥雪摇头:“这可不成,师父回来要责备的。师父当年走遍海外七十二国才寻到这一株,你要拔了,世间便绝种了。我想它是害了病,等哑叔回来修剪一番自然会好。”

蓝拥雪弯腰从地上拔了一株不知名的植物,莼之闻到一阵恶臭,掩鼻道:“这是什么?”

玉琪道:“臭屁草。”

蓝拥雪走到门前,向上跃起,干净利落地把臭屁草啪地塞到了护门草的口中。

玉琪问道:“姐姐,你们……还顺利么?”

莼之也想知道玉瑶是怎么带着自己逃出来的,扭了脸去看玉瑶。

玉瑶不慌不忙说:“青丘王白漪影没有上当,我和莼之都被她关了起来,我装晕时听狱卒私下议论说青丘王被魔族奸细打伤,正在闭关疗伤,觉得是逃走的好机会,到半夜便打伤了狱卒,带着他逃了出来。”

莼之觉得这话有点不对劲,但不对劲在哪,他也不知道。

“姐姐,那你拿到狐珠了吗?”

玉瑶摇摇头:“没有。白漪影太过聪明,我骗不了她。”

蓝拥雪一迭声说:“没有就没有,你自己回来就好。”拉着妻子,心有余悸地说:“真是万幸。”

玉琪见姐姐姐夫亲亲热热,微笑转身问莼之:“青玄,你还好吗?”

“还好。”

“我带你回安泰阁,你先休息。”

莼之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侧耳细听蓝拥雪和玉瑶的对话。

“算儿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

“可惜我们还是没有狐珠。”

蓝拥雪安慰妻子:“你平安归来便好了。”

“那金翼呢?”

蓝拥雪一愣:“金翼?”

“哦,就是那个中了溶骨术的人,青丘王说他是魔族流亡太子,若是治好了他,就能把金鹏那小魔头捏在手里。”

莼之记得白漪影是说过这话,可是,当时好象并没说这人叫金翼。一丝不安隐隐从心底飘了出来。

“不知师兄种的长生果,能不能救他一救?”

蓝拥雪面色一变,紧张地看了莼之一眼,仿佛怕他听到这句话,拉着玉瑶就走:“你累了,先去歇息再谈此事。”

玉琪见莼之表情怪异,扭头看着他。

莼之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

莼之摸摸太阳穴被狐兵砸过的地方:“我也不知道我想说什么。”抬头看护门草,口中塞着臭屁草,仍将头扭向玉瑶的背影,呜呜咽咽不知在说什么。

玉琪陪着莼之慢慢走回无患阁去。莼之边走边问:“师姐,那个中了溶骨术的人有法子救么?”

“我也不知道,想来天无绝人之路。”

“青丘王的确说过,只要把他捏在手里,便可以问那魔族的小魔头要任何想要的东西,他究竟是何人?”

玉琪犹豫片刻:“听说乌灵宫宫主金涯子有一后一妃,正妻所生之子叫金翼,前些年不知为何,金涯子突然把皇后关入乌灵炼狱,金翼不知所踪。贵妃生的儿子金鹏聪慧过人,天赋惊人,小小年纪便辅佐金涯子治理魔界,成绩斐然。”

莼之出身官宦世家,对这些宫廷斗争原是自幼听熟了的,当下点点头:“明白了。若是这金翼活着,金鹏便不能继承宫主之位统领魔界。”心想,原来有这典故,那玉瑶从白漪影的只言片语猜出这人便是金翼原也合理。

又想到一事:“乌灵宫势力极大,又有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魅影怪,金翼能在哪藏这么多年?”

玉琪道:“这个问题……”她犹豫了一下:“可能是有人将他藏在古墓里了。”

“古墓?”

“有的古墓一半由地府管,一半由人间管。有时会有三不管地带,就象鹊庄一样,谁都找不到。朱碧的父亲目下也躲在一个这样的地方。”

莼之心想,难怪上次在古墓中会遇到金甲。也许他正在奉命寻找金翼,刚好碰到了自己和朱碧。

“不知道朱碧情况如何了?”

“师父亲自替她诊治,想来会逢凶化吉。”

莼之点点头。又问道:“朱碧的父亲究竟是何人?为何要躲在古墓中?朱碧病了为何不通知他?”

“实是无从通知。朱家是三国时吴国名将朱桓的后裔,当年朱桓因轻率蛮动,灭了落头族全族,使落头族由人道堕入妖道,为害四方,朱家也受了惩罚,被落头族诅咒:朱家子子孙孙世世代代,一到四十岁,就将,就将……”玉琪叹口气:“身首异处。”

莼之心下戚戚:“好毒的咒!”

“要解此咒,朱家后代必须亲手将落头族赶尽杀绝或是双方和解。和解是不可能的,只能将其赶尽杀绝了。落头族生活在古墓中,朱家便世代研究堪舆术。也是为了解这个咒,朱碧的父亲便白天寻云瞳碎片,晚上躲入虚空之墓,至于现在他在哪,谁也不知道。”

莼之这才恍然大悟,明白朱碧与朱墨为何面色苍白得不正常,原来他们常年在古墓内活动。她雪白的皮肤竟是因为从不见阳光造成的,也明白了为何她一个国色天香的妙龄女子竟要独身从事这么危险的捉妖工作,因为她根本没有别的选择。又想这朱家的命运和落头族的命运世代纠缠,究竟谁对谁错?怕是老天也分不清楚。眼前浮现出朱碧清澈似嗔的大眼睛,心中不由隐隐作痛。

玉琪脑海中却浮现朱碧的弟弟朱墨似笑非笑的样子,他对自己一往情深玉琪心中是知道的,前几日他在花涧集上托阿卉转交的古墨品相极佳,玉琪心中不是不感动的,只是玉琪心有所属……

二人各有心思,不知不觉走回了无患阁,天宝从园子里奔了出来迎接:“二弟,你回来啦!”

莼之胸中一热,也忘了不在人前显露结拜兄妹之事的约定:“大哥!”

玉琪见二人亲热,微笑起来。

莼之有点不好意思:“师姐,你别笑我们。”

天宝悄悄问:“你怎么突然改口叫玉琪叫师姐了?她对你好象也亲热得多了。”

莼之想了想道:“大约是经过了生离死别了吧。”

天宝打量莼之身上的衣服,笑道:“我在青丘山见过这种衣服,你为什么要换衣服啊?”

“说来话长。”

白沐阳看完了玉瑶,便来瞧莼之,说他身子并无大碍,开了一剂安神的药让他服用。

过了一会,玉瑶和蓝拥雪进来了,几个人坐下谈事,白沐阳让莼之回屋服药后好好休息几天。

天宝练功去了,莼之换下身上衣物,把小元偷来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枕边。闭上眼睛,脑中全是小元夸张的表情和赖兮兮的笑容。想起它为了自己付出甚多,上一次丢了自由,这一次更是丢了性命,尸骨无存,自己最对不起的就是它。将来自己若有能力了,必要替她报仇。又摇摇头,想想自己其实既没本事下不昼河中取无量剑,更没本事报仇,心中异常懊恼。

如此这般脑中思绪连连,翻来覆去许久才睡着,也许是太累了,也许是白沐阳开的安神药的作用,莼之睡了很久,做了很多很多梦,梦到朱碧,又梦到小元,还梦到了清忠和完颜光英,一觉醒来,夜色已深,内衣全都湿透了。

天宝已经回来了,在自己的床上发出细微的呼吸声。

床头静静躺着三个松果,想来是天宝给自己带回来的。

莼之躺在床上,默默想着心事。

天宝翻了个身,又在说梦话,这次说的是:“师父,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莼之不知天宝说的师父是哑叔,以为是华阳真人。心想华阳真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自己对他其实一无所知,便稀里糊涂入了华阳门,在这鹊庄住了下来。师姐师兄们似乎并没有好好给自己和天宝授课,也不打算好好授课,白漪影说华阳是历代掌门中最不成器的,还喜欢下毒,与白沐阳所说完全相反,当时玉瑶似乎也没有反驳,那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鹊庄有这么多不为外人道的秘密,想想人世间,各种诡异的事情太多,与人打交道心思太重,远不如与小元这种狐族异类打交道轻松。

又想,力量强大的人才能掌握命运啊!想起萧子轩说过山茶花的簪子是开剑匣的钥匙,又想起阿妍常戴着的山茶花簪子,上次自己看到哑叔偷偷把簪子递给天宝的事和婉如半夜进哑叔屋里的事,决定到哑叔小屋去将那山茶花簪子细细看一次。

于是悄悄了下床,往鹊苑而去。到了鹊苑,仍象上次一样,从池中捞起两块苔金蔓,轻轻推开了小屋。

莼之记得,上次见到的簪子藏在床底的一本书里,书从中间挖了一个洞,里面有张白绢包着根簪子。

弯下腰去,那本书仍然在床底,揭开封皮一看,莼之大吃一惊:内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第三卷 天秋月满夜千里 八十八 坐听荒城长短更

莼之低着头慢慢走回鹊庐,似乎听到了奇怪的动静。几只乌鹊突然扑楞楞地飞起来,呱噪地飞向夜空。莼之觉得有点奇怪,平日里,这些乌鹊日暮即归巢,这个时辰应该已经睡沉了,怎么会突然躁动?身不由己往前走了几步。

此时,突然有人从后面把莼之一拉。

莼之吓得差点大叫起来,被身后那人迅速捂住了嘴。

莼之感觉捂住自己嘴唇的手柔若无骨,有股淡淡的墨香。知道此人没有恶意,而且刚刚用过笔墨。

他点点头,轻轻扯扯自己脸上的手,身后那人慢慢放开了。

莼之扭头一看,站在自己身后的居然是玉琪。她以目光示意莼之向前看,莼之看了半天,才分辨出,在前面一株松树的树顶乌鹊的鸟屋边,背对莼之和玉琪,蹲着一个人。

那人身形苗条,长发飘飘,象是个女人。

莼之再细看,差点叫出声来,那是玉瑶!她深更半夜蹲在树上做什么?

只见玉瑶低着头,双手似乎捧着什么东西,悉悉索索好一会,抬起头来。

玉琪拉拉莼之,二人迅速地闪到一株大松树后。玉瑶环顾了一下四周,跃下树来,悄无声息地向安泰阁走去。

待她走远,玉琪示意莼之留在原地,跃上树去查看情形。

莼之悄悄探头看去,见玉瑶手里捧着个鸟巢,里面有两个空的鸟蛋蛋壳和一只不知被什么动物吃剩下的小鸟骨架。玉琪脸色十分难看,按玉瑶刚才的动作分析,这应该是她刚刚吃的。

莼之见了那蛋壳和骨架,脑中如电光火石一般,瞬间知道发生了什么。

待玉瑶走远,玉琪神情异常严肃,压低了声音问:“在青丘山究竟发生了什么?”

莼之心头清明,却实在说不出口:“这,这是……”

玉琪道:“狐妖对我姐姐用了夺心术?”

当下让莼之把在青丘山的遭遇再说一次,莼之慢慢回忆述说,不过仍然隐瞒了小松鼠马立的事和在不昼木中遇见萧子轩的事。

玉琪面色惨白:“也就是说,这个人并不是我姐姐,而是一只狐狸精?”

“我,我不知道。想来,想来,”莼之嘴唇蠕动着,半天说不出话。

玉琪自出生起就没见过父母,自幼与姐姐相依为命,玉瑶于她亦姐亦母,亦师亦友,此时听到这个坏消息,心中煎熬无法言说。她对莼之说:“你先回房歇息,此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否则,”她竖起双眉:“我会把你关到古墓里,你永远出不来。”

莼之虽然能理解玉琪想保护姐姐的心情,但听她这样威胁,心中不是滋味,觉得自己被轻贱了,淡淡道声:“我知道了。”

玉琪见他脸色,嘴角动了一下,算是表示微笑,不由后悔自己鲁莽粗鲁:“逗你玩的,我怎么会把你关进全是死人的古墓。你保密就好了。”

莼之心想,你这解释还不如前一句好听。点点头也不答话,转身回房。

玉琪知道自己焦灼了,暗暗叹了口气向藏书室走去,心想:师父,你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啊!连莼之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来园子里逛都忘记问了。

鹊庄这两日表面平静,内里暗潮涌动。各人各怀心思。

白沐阳总是钻在后山,不知在研究什么。阿妍阿卉专心练功,天宝每日盼着哑叔回来商量要不要种寻亲花以证明自己不是曼陀公子。

这天,天宝和阿妍套近乎:“阿妍,我看庄中种满了药材,你房中应该没有插过鲜花。在我家乡,太平花和长春花特别多,特别是长春花,好看极了,一年四季都开着,所以又叫月月红。花有红色、白色、淡红色,特别出奇的是,白色的月月红要种在晒不着太阳的地方,一旦它见着了太阳,就会变成红色。如果种些在院里,你每天一推窗就能见着,能闻着花香,是多么雅致的一件事,闲了剪几枝回房插着解闷也好。”(28)

第三卷 天秋月满夜千里 八十九 世事难测秋凉透

只见林中倒了一大片松树,扩出大片空地,空地中有人搭了一个小小的台子,台子边直挺挺地立着一个人,依稀可以分辨出是玉瑶的身影。

台子上坐着一个身着法衣的女道士,背影似乎是玉琪。她前面的小案上点着香烛和贡品,口中念念有辞,说了半天,莼之依稀听到两句:“紫氣東來乾坤引,八卦阴阳倒乾坤。”

莼之心中一动,以前听说过茅山一派有上百种法术,玉琪此时用的应当是招魂术,她要招的人可能是玉瑶。

正想着,土台边站着的玉瑶突然动了起来,玉琪却浑然不知,从案台上拿起一个金铃,叮叮当当地摇了起来,口中念道:“灵符招魂,听我号令!伏请堂庭玉门瑶女七魄元神……吾奉太上老君敕令,神兵火急如律令!”

玉瑶的身子仍是直挺挺的,但却突然快速地旋转起来,天宝呀地一声,叫了出来。莼之拼命捂住自己的嘴。

天宝的声音虽轻,在深夜中却显得特别突兀,玉琪一惊,扭头一看,被那直挺挺立着的玉瑶一掌击来,呯地飞了出去。手中的金铃铛地一声掉在地上。

玉琪重重地摔到地上,口中一甜,一口鲜血涌了上来,心道不好,硬生生地将血压了下去。

她在地上动了一下,十分艰难地想站起身来,那玉瑶仍然迅速地旋转,向玉琪转来。

天宝见闯了祸,愣了一下,在那林中小屋的情形从脑海中浮上来,后背全是汗,冷风一吹,不由打了个哆嗦,在心中盘算玉琪也许并没有看到自己。

莼之见情形诡异,心知玉瑶定然是中了夺心术,心中一沉,见天宝呆呆站在前面,然后迅速转身,看来是要逃开。大踏步走上前去,拉住天宝的胳膊:“大哥,我们去帮玉琪师姐。”

天宝没想到莼之也在,吓了一大跳,愣在那里。唯唯诺诺地说:“我们,我们并没有什么本事,她,她也没有教我们什么本事,怎么帮,根本帮不了的……”

莼之看了天宝一眼,正色道:“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纵然帮不了,也是要帮的。”

天宝仍然犹豫:“我们,我们还是去找人来帮忙吧,不然不仅帮不了玉琪师姐,自己,自己也会失了性命。”

莼之对天宝十分失望,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中有失望、有鄙视、有同情,不再和他说话,转身迅速向玉琪跑去。

天宝被莼之看得又羞又愧,又有点生气:你要当英雄自己当好了,凭什么拉着我一起垫背?何况我可能根本不是华阳门的小道童,我是曼陀公子。

脑中各种念头转了几转,心道玉琪已经看到自己了,如果自己不过去,想来今后的日子不好过,而且,这是鹊庄,就连阿卉都十分厉害,妖魔鬼怪获胜的可能性小,万一自己不过去,莼之告诉了白庄主、杜婉如和阿妍,那可就真是没脸继续呆下去了。特别是阿妍,会怎么看自己?将来白夫人、蓝庄主,可不会给自己好脸色,师父万一知道了,说不定会把自己赶出庄去!于是也向玉琪跑去。

那被人施了夺心术的“玉瑶”迅速地转到了玉琪面前,玉琪的经脉已被全数振断,使不出劲来,也无法运功,一丝力气都没有,眼睁睁看着“玉瑶”的手伸向自己的脖子,掐了上来。

莼之已经可以肯定此玉瑶中了夺心术,叫道:“她不是玉瑶,她中了夺心术。”

玉琪用尽力气说道:“捡起金铃,不停地摇!叫玉瑶的名字。叫她回来!”说到最后几个字,已被假玉瑶掐住了脖子,说得十分艰难。

天宝反应倒快,马上转身,动作迅速地捡起金铃,不停地摇,口中叫着:“玉瑶回来,玉瑶回来!”

假玉瑶狠狠地掐住动弹不得的玉琪,玉琪身负重伤,被掐得无法呼吸,脸憋得通红,喉咙里格格作响,眼见要香销玉陨了。

莼之大吼一声,扑将上去,拼命想拉开那假玉瑶的手。

假玉瑶突然扭过头来,邪魅地对莼之一笑。莼之觉得这笑容熟悉,以为是白漪影到了,本能地吓得手上一松。

假玉瑶力大无穷,手一挥就把莼之甩了出去。脸转向玉琪,脸色一变,手下加了把劲,玉琪软绵绵地瘫了下去,莼之眼泪夺眶而出,叫道:“你放开她!”

天宝见玉琪不行了,吓得不知所措。假玉瑶突然笑起来,笑声尖利刺耳,天宝吓得把手中金铃一抛,本能地想开溜。

莼之大吼一声:“不许停!”

天宝哆哆嗦嗦地捡起铃,继续摇起来,声音抖个不停:“玉,玉……”

玉琪被掐晕了,那中了夺心术的玉瑶被莼之拉得晃来晃去,干脆腾出一只手来,一把掐住了莼之。

天宝见二弟危险,大吼一声,死死拉住玉瑶的胳膊:“你放开他们!”

假玉瑶笑了一笑,放开莼之,一手捏着玉琪的脖子,将她举到空中,一手来拿天宝。

天宝向前一扑,抓起案上的剑,叫道:“你别过来,你别过来!”

玉瑶见了天宝手中的宝剑,将玉琪放下,转身来对付天宝,她身形极快,几个旋转已经到了天宝面前。举起手来向天宝天灵盖上抓去。

莼之惊得全身发冷,大叫一声扑上去,不顾一切地抱住了玉瑶。天宝十分机灵,趁着这个空档,一剑刺去,正中玉瑶胸口。

莼之觉得全身的血液都不流了,天地间寂静无声,只听到自己的心呯呯呯地跳动的声音,眼睁睁看着天宝举着的剑刺进了玉瑶的胸口。咚地晕了过去。

莼之醒来之时,发现玉琪人事不醒,玉瑶满身是血躺着,而一把沾满血迹的剑放在玉琪手里,天宝远远地躺在三丈外,一动不动。

莼之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玉瑶被天宝刺中,生死不知,按现在的情形,所有人都会认为是玉琪刺的玉瑶。想起晕倒之前的情形,望望天宝,见他仍是一动不动,心知他早已醒来,剑也是他放到玉琪身边的想嫁祸于她的,虽然知道天宝是为了救人,但心底仍然升起失望悲凉的情绪。胸中情绪激荡,拼命深呼吸,告诉自己,冷静一点,再冷静一点。

这时,玉琪轻轻动了一下,象是要醒了。

莼之坐起来,将脚边一块石头使劲一踢,将那石头踢到一丈外去。转身去看玉瑶,只见玉瑶已气息全无。

这时玉琪一个机灵醒了过来,扔掉手里的剑,扑上来抱住姐姐,见她身躯还是温的,趴下去听,胸口却全无动静,想来是死了没多久。

玉琪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居然愣住了,呆呆坐了一会,突然大叫起来:“来人啊,来人啊!”

又想起这里离安泰阁十分远,冲着莼之嚷道:“你,你快去,快去找人来,把白沐阳找来!”

莼之爬起来,绕过天宝时看了他一眼,他仍然装作昏迷的样子,一动不动。

莼之满脸都是泪,拼命往山下奔,边跑边喊:“白庄主,白庄主!”

第三卷 天秋月满夜千里 九十章 奈何人是梦中人

玉琪愣愣地坐在无患阁外,木然地看着白沐阳和婉如、阿妍进进出出。天宝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蓝拥雪问清缘由,大骂玉琪自作主张,偷了朱家的招魂铃偷偷施法,玉琪脑中一片空白,说不清为什么玉瑶会被自己手中的剑捅伤,蓝拥雪扑上来问莼之,莼之眼中含泪,只是摇头说不知道。

鹊庄是虚空之地,无法用法术回溯究竟发生何事,若要用,所有结界均会被破坏,后果不堪设想。

蓝拥雪大吼大叫半天,累了。坐在一旁,潸然泪下:“罢了罢了。定是我过去泄露天机太多,终有家破人亡这一报。”

玉琪五内俱焚,张了张嘴,没说什么。

莼之沮丧地坐在一旁,内心五味陈杂。

白沐阳双手全是血,出来告诉众人,玉瑶伤得太重,金桃胶和鹤仙缕也只能暂时延续性命,并不能令其痊愈。只能将她也冻起来,待师父回来后再想法子。

蓝拥雪冲进无患阁内去看妻子。

玉琪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师兄,我姐姐……”

白沐阳叹口气:“师父若在七日内回来,兴许还有救,或者,找到朱师兄,但现在朱师兄身在何处,谁也不知道。”

听到处此,莼之突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综合自己知道的所有讯息,白沐阳入华阳门前是学治病的,玉瑶和玉琪是医神之后,朱修远入华阳门前是学盗墓的,会招魂,也就是会起死回生,蓝拥雪入华阳门前是学占卜的,华阳的这几个弟子的本行,似乎都和人的生命长短死活有关系。而按照白漪影的说法,天剑门将婉如安插进了华阳门,华阳门似乎有个极大的秘密,可这秘密是什么呢?自己和玉瑶入了那青丘山,白漪影的表现始终不象有九千年道行与谋略的狐妖,它的目的,目前看来,似乎就是要一只狐妖以夺心术占了玉瑶的身子混到庄里来,事情发展到今天,达到它的目的了吗?

白沐阳见莼之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前方不说话,拍拍他的肩膀:“你跟我出来一下。”

莼之望了一眼玉琪,顺从地走出去。

婉如从屋里追出来,拉了拉丈夫,白沐阳望了妻子一眼,张了张嘴,又闭上,再张了张嘴,又闭上,婉如道:“我来问这孩子吧。”

白沐阳应了,转身回到无患阁。

婉如细细询问莼之晚上的情形,莼之照实说了前半截,后面为何玉瑶会受伤,一概说自己吓晕了,不清楚。

婉如深深看了他一眼,道:“以后有事,你先来告诉我,再做决断。”掏出两个竹哨:“近日庄里发生了很多怪事。你和青云刚入庄,什么也没学会,不能自保。如果有危险,就和阿妍、阿卉一般,吹响这个哨子,我很快就会来。”

莼之接了一个:“师兄的哨子还是您亲自交给他吧。”

婉如问道:“你是不是还有什么内情没告诉我?”

莼之低下头,感觉婉如在盯着自己,声音极小地答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婉如看了他良久,叹了口气:“你没有内力,吹这个哨子大约只有十几丈内的人能听见。我天剑门原讲究以气御剑,气宗剑宗合一,与其他门派相比,更以内力见长,而且练起来见效极快,若在正始池中练那内力,想来,三日你就能吹得响这哨子了。但自从我们天剑门的掌门师兄萧子轩失踪后,练内功的无量诀已失传九百年了。”

莼之心中一动,想起萧子轩曾一字一句地对自己说过的无量诀:

天剑无量,至尊至上;除秽招将,人神咸崇。

云汉出世,上盘凌霄;严摄莹光,神锋耀天。

涤荡西东,律戒妄用;光射斗神,法象雌雄。

化气于身,日月同喑;神灵景震,九九归一。

无量诀中这八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萧子轩已将天剑门掌门之位传了自己,若向婉如讨教,应当也不算违规。可自己怎么解释在青丘山中的奇遇?说了她也不一定会信,何况,玉瑶如今命悬一线,自己却平安无事,万一他们怀疑自己怎么办?

和天宝相比,婉如一直更喜欢莼之,觉得他天性更纯良,此刻见他眉头紧锁,苦苦思索,念及他连遭大变,前几日只身随玉瑶闯青丘山,昨日又目睹惨剧,心生怜悯,当下自内室取来一套袖剑:“今日我先授你一招剑法,你这几日去练熟。情形危急之时,先使出这招剑法,可以从容脱逃。这套袖剑一共有七十二枚极锋利的细剑,临阵御敌最好,但这个机关是我天剑门独有的。你看看,能猜出御剑的诀窍在哪里吗?”

莼之接过那袖剑,见它样貌普通,粗看不过是两块绑在袖子上的薄布罢了,并无特别

并无特别。但细细摸去,能在布里摸到薄如蝉翼的短剑,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再细看封边处,是由两条极细的金属封边的。看了看婉如,试探性地问:“这布封边是铜质,莫不是由它联结这些剑?”

婉如点点头:“这套袖剑唤作莹光,指的是出手时,如光一般快。直取敌人的眼睛、咽喉和胸腹。我们天剑门软剑派一共三柄神剑,分别叫无量、云汉、莹光。”

莼之想起无量诀中“云汉出世,上盘凌霄;严摄莹光,神锋耀天”几句话来,原来这四句话中的云汉、莹光指的是剑名。

婉如又说道:“使用此剑之时,两臂交叉手腕处摩擦碰撞,左手握拳捏住袖边,左袖便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出一套软剑,直攻双目,右手握拳捏住袖边,右袖中会射出软剑直射咽喉。软剑触到皮肉剑便象光带一般成环,死死缠住敌人,任他使出何种功夫和利器,都脱不得身。而且会随敌人动作轨迹而动,动得越厉害,剑便缠得越紧,你若想置他于死地,双臂向上翻,软剑内又会射出细刃,射穿头面和咽喉。我天剑门过去剑术独霸天下,目下无量剑和云汉剑都已失传,只剩凌霄剑和莹光剑了。莹光剑设计机巧,合初学者用。”

莼之幻想了一下被这象蛇一样的剑缠住的样子,不寒而栗。心想,难怪这剑叫严摄莹光,因为根本象光线一样无法摆脱。

“你若想放敌人一条生路,按此处把剑回收回袖套里即可。”婉如将袖剑上的一处小突起指给莼之看。

莼之细看,果然各有一处细小的突起。

“若是敌人功夫极俊,来不及把双臂交叉甚至双臂被砍了却又如何?”

婉如冷静地说:“此剑有两层,下一层以天蚕丝相连,在胸前交叉,若有人突然砍下你的手臂,或是刺中前胸,腹部,第二层的莹光剑将全数发出,缠住敌人的头面、胸腹,敌人必死无疑。天蚕丝水火不侵,刀枪不入,若有人砍到你身躯,以此物抵挡,也可以挡上一阵。”

“若有许多敌人呢?”

“动作快可一个个解决,若是动作不快,双手张开双手握拳,可同时对付两个敌人。若是敌人再多,那还是先跑吧。”

莼之听了莹光的好处,心想,这严摄莹光、神锋耀天后四个字却又何解?想来无量诀失传,天剑门的后人也并不知。婉如本不是华阳门的人,却将天剑门的宝物都拿出来了给自己,自己在青丘山时,内有私心不愿接受天剑门掌门之位,也因为自己鲁莽,导致玉瑶被俘,实在没脸接受这么贵重的防身物,于是诚恳地说:“此物太过贵重,留给阿卉小姐防身应该是极好的。”

婉如一愣,没想到这少年颇有侠义之风,道:“再好的武器也比不上我一直在她身边保护她。”

莼之默默点点头,想起自己父母和过去的富贵浮云,心中一酸,低声道:“我是说,我的命其实不如她的重要。”

婉如叹口气:“谁说的?这鹊庄,每一条命都重要。你先去练,等我得空了,教你和青云一点穿云飞波,有危险时,跑得快也好。”

第三卷 天秋月满夜千里 九十一 寸寸焚心寸寸灰

蓝拥雪坐在无患阁地底的冰窖之中,看着面前两个毫无生气的至亲至爱之人,欲哭无泪。

玉琪伤心不已,又说不出任何一句合适的话,呆呆地坐在姐夫身边。

良久,蓝拥雪扭头,哑声问道:“昨天晚上,你姐姐到底是怎么受的伤?”

玉琪的记忆慢慢恢复,已经大概猜出了是怎么回事,想必是天宝或莼之中的一个,为了救自己,情急之下拾起剑,伤了玉瑶。但此事因自己而起,若是说了,蓝拥雪怕是会杀了那孩子,或者两个一起杀了。因此只是摇摇头,一声不出。

白沐阳和杜婉如进来劝了几次,两个人都不愿出去。冰窖内十分寒冷,两人衣衫和头发上渐渐都起了冰渣,但谁也没有动。

过了一会,阿卉进来了,坐在玉琪身边,也不说话。玉琪见她冻得直哆嗦,平日里红红的嘴唇乌黑乌黑的,柔声道:“好孩子,这里太冷了,出去吧。”

“琪姑姑你不出去,我也不出去。”

玉琪眼泪又淌了下来,阿卉见她伤心,伸出小手,想抹去她的眼泪,却见有一粒泪珠被冻成了小冰珠,挂在玉琪的眼角,阿卉惊道:“琪姑姑,你,你的眼睛流血了!”

玉琪雪白的脸庞上挂着一粒血红的泪珠儿,望之触目惊心,凄艳绝伦,玉琪嘴角动了动:“是吗?”身子晃了两晃,显然昨天设坛作法,已经消耗了很多体力,加之伤心过度,此时已然支撑不住了。

蓝拥雪面向儿子和妻子,心痛如刀绞却不知说什么好,头也不回说道:“阿卉,扶你琪姑姑出去休息吧。”

阿卉道:“你不走,她也不会走的。我娘说,她的伤心绝不在你之下。其实,其实,其实她比你还要伤心几分。我爹说,人要是太伤心了,心脉会断掉的。”

玉琪听了此话,忍不住又流下泪来。

蓝拥雪突然站起身来,俯下身子在妻子冷冰冰的额头上吻了一吻,理一理她的秀发,也不看玉琪一眼,转身离开。

阿卉过去拉拉玉琪的手,玉琪叹口气,握住阿卉的小手,慢慢走出冰窖。

蓝拥雪来到无患阁,要白沐阳将庄中送信的乌鹊全部放出去通知华阳尽快回庄,白沐阳面有难色,吞吞吐吐想说什么,杜婉如柔声道:“蓝师弟,若是放大批乌鹊出去示警,青丘山和魔族,都会发现庄中出现了变故,而且,会知道鹊庄的确切位置和入口。若他们联手来攻,想来,想来鹊湖和鹊山的屏障和结界撑不了多久,我们几个,根本挡不住。”

“玉琪说,玉瑶是在青丘山中了夺心术?鹊庄有结界,若回来的是狐妖,怎么可能进得来?如果确实是狐妖,玉瑶现在昏迷,那夺其躯体的狐妖还在庄中吗?”

白沐阳沉默良久说道:“夺心术只是传说。我觉得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法术。鹊庄的结界在,狐妖应当进不来的。”

“可是她确实性情大变。”

白沐阳叹口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玉瑶现在身受重伤,如果七日内师傅能回来,或许可以救她。”

“白师兄,你种的那样东西,还要多久才能收成?”

白沐阳摇摇头:“我不知道。上次我以为即将结果,却又失败了。若是当年乌灵宫的宫主——发明纫残补缀术的那位还在世,或是,玉婆婆能醒来,我二人双剑合壁,或许一切难处都会迎刃而解。”

“吃了这果子,真的能长生不老么?”

白沐阳和杜婉如吓了一大跳,婉如道:“上次阿卉在庄中说云瞳的事,山顶被雷轰了,至今没有查出原因,这些事,就不要在这里再说了。”

蓝拥雪焦灼起来:“若是师父七日内不回来,我又该如何是好?算儿自幼便是如此,玉瑶却……”

白沐阳和婉如见蓝拥雪的眼圈都红了,不知该如何劝慰他好。蓝拥雪又道:“若是玉瑶不能恢复,重炼云瞳也不可能了。师父带朱碧上昆仑已经数日,究竟何时会回来?”伸手到腰间取出六枚铜钱,紧紧地握着,显然是想占上一卦,提前知道妻子和儿子的命运。

白沐阳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下去。

蓝拥雪紧紧握着铜钱,捏来捏去捏来捏去,最终害怕占了上风,终于还是放了回去。

这时,玉琪来到无患阁,婉如见她一身黑衣:“你要出门?”

玉琪点点头,对蓝拥雪说:“姐夫,我马上启程去找师父。”不等三人张嘴相劝,玉琪又道:“我已经想清楚了,若是两日内找不到师父,我就去找朱师兄,求他帮我为姐姐招魂,这几日姐姐就先拜托你们了。”

婉如心痛地捏了捏玉琪的手:“玉琪,最近情形不太平。你不妨再等几日,我们虽然没有放乌鹊出去,但你白师兄已想法子寻找青蚨王,寻得之后,两日即可催生出幼蚨,放出去寻师父。师父若在千里之内,很快就能得到讯息赶回来。朱师弟我们已十五年未见过,杳无音讯,怕是比师父还难找,你不要着急,以不变应万变,还是在庄中等消息吧。”

“师父若在千里之内,明日就可回,若在千里之外,两日可回。若是我找不到师父,我便不眠不休,踏遍天下墓穴把朱师兄找回来,求他帮忙。若二人都找不到,我也会在七日内回庄。”

蓝拥雪一直没说话,这时说道:“前几日庄中有惊雷,接着玉瑶中了夺心术,还被狐妖混了进来,这几日白师兄的果子临近收获,又发生了这些事,说明近日十分不太平,也许,四周已经危机四伏,你若出去,有个三长两短,你姐姐以后要怪我的。”

白沐阳和婉如也劝了很久,玉琪眼中瞬间泪光盈盈,咬着下唇,半晌才说:“有些事,太不太平,都要去做的。姐夫你放心,我定然平安归来。我还有许多事没做,我还要看着算儿长大成人,成亲生子,我还答应了阿卉,画完那张八十七神仙图给她。”从怀中掏出纸马,口中念念有词,跨上白马,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

莼之带着莹光剑,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卧房,心情十分复杂,见天宝面向墙侧卧着。他听到自己推门进屋,身子轻轻动了一下,又马上继续装睡。

莼之坐在自己床上,盯着天宝,盯了很久很久,天宝一动也不敢动,额上、后背全是汗。

过了良久,天宝听到身后没有动静,悄悄转过身来,迎面看到莼之仍然保持着直挺挺的坐姿坐在自己对面,狠狠地盯着自己。

天宝心虚,下意识地转过身去,莼之突然站起来,快步走到天宝床前,拽着天宝的胳膊,把他从床上拖得坐了起来。

天宝道:“当时你抱住了她。我才能一刺即中。”说罢闭上了眼睛,不躲不闪。

莼之犹豫了一下,呯地一拳,砸在墙上。将天宝甩回床上。心思重重地躺到了自己的床上。

莼之实在太累了,迷迷糊糊地入睡了,睡着睡着,觉得脖子上一凉,似乎有人将一把利剑架到了自己的脖子上,睁眼去看,握着剑想杀自己的,居然是天宝!

第三卷 天秋月满夜千里 九十二 当时共我赏花人

这一惊非同小可,莼之大叫一声,从床上弹起。天宝却瞬间不见踪影,原来是做了一个恶梦。

扭头一看,天宝并不在床上,不知去了哪儿,莼之愣了半晌,知道自己再也不能象从前一样,安稳地和天宝同居一室了。

这时,阿卉在门外叫道:“二哥,二哥,你在吗?”

莼之抹抹额上的汗,定定神去开门。

阿卉手里拿着一朵奇怪的花站在门口,花朵间有一张人脸,眼鼻口俱全。

莼之知道鹊山奇花异草多,也不为意:“你探头探脑的,是想进来吗?”

“嗯,我来看看你和大哥。”

莼之请了阿卉进屋,倒了两杯茶,自己先喝了一口,疲倦地问:“这是什么花?”

“这是,这是,开心花。用来玩的,就是我问你问题,如果你说的答案,它听了高兴,就会冲你笑一笑,如果它不高兴,就会哭了。”阿卉伶牙利齿地解释了一番。又问道:“天宝哥哥呢?”

“我不知道。”

阿卉道:“那,我们先来玩这个花吧。”

“可是我很累。”

阿卉下意识地低头去看那花,莼之惊讶地发现,那花居然啪地打开,花蕊中的嘴,微向上翘,眼睛弯成一道桥,竟成了笑嘻嘻的模样。

莼之脑中灵光一闪,大吃一惊,脱口而出:“你这是一朵,测,测假话真话的花?白庄主让你来测我的吗?”

阿卉避而不答莼之的问题,只问道:“莼之哥哥,你别管这是朵什么花,你只要告诉我,瑶姑姑是不是你杀的?”

莼之叹口气,摸摸阿卉的头,道:“事非经过不知难。人心复杂,你别再问我了。”

阿卉不依不饶:“我们三个在月亮下行了滴血结拜之礼,约好了要吉凶相照、祸福相依、死生相托的,你们都不肯说真相,算的哪门子吉凶相照?”

莼之仍然不肯说,闭目摇头:“我真的不知道。”

阿卉低头去看那花,花的嘴唇向下撇,啪啪啪掉了两行泪,显然莼之是知道真相的。

“你在撒谎!这花说你在撒谎。”莼之再看那花,已然枯萎。

“听到假话,这花就会死的!你撒谎了,莼之哥哥!”

莼之苦笑道:“你去问天宝吧,他知道的比我清楚。”

阿卉气鼓鼓地说:“好,我就去找他。你不和我说真话,我再也不理你啦!”

阿卉走后,莼之愣愣地坐了很久,心知终有一天,自己要被逼得说出真相。这岂不是把天宝摆上台?事非经过不知难,天宝当时刺伤玉瑶情有可愿,只是他嫁祸玉琪太过下作。莼之可以理解,但无法接受。

此时,害怕被盘问的天宝一个人漫无目地地在庄中闲逛,逛到了哑叔住的小屋,推门进去。想了想又回身到屋外取了块抹布,想擦一擦家具上的灰尘。再进屋时,见屋内家具灰尘并不多,仿佛昨天有人擦拭过一样,心想:“是谁会来擦桌子?莫不是师父回来了?”又摇摇头笑自己:这怎么可能!心道,师父,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

出了门往山上逛去,今天的鹊庄十分安静,仿佛连乌鹊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飞到哪里躲起来了。突然想到一件事,师父是能听懂鸟语的,如果他回到鹊庄,听到乌鹊们聊天,知道是自己杀死了玉瑶,会不会不听自己解释是为了救莼之和玉琪,而是直接打死自己?当时自己一念之差,认为反正是为了救莼之,所以将剑放到了玉琪手边,结果不仅被莼之看不起,连自己也看不起自己,这下好了,根本没脸见莼之,不敢回睡房,更怕面对所有的询问,以后可怎么办?边走边想,不知不觉走到了出事的松林边。本能地绕了过去,走着走着,走到了平日里见阿妍最多的地方——练功的湖边。

天宝坐了下来,回忆阿妍的一颦一笑,闭上眼睛,回想在这湖边闻到过的阿妍身上的清香,当日的情形历历在目,不由自主嘴角向上翘起,心道:“这些日子,真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就是死了,也不枉来这人世间一趟。”

那湖水十分平静,天宝想起湖底睡着一条天山玉龙,记起在花涧集上阿卉说过,龙与牛成亲可生麒麟,与鲲成亲可生蛟与鲸成亲可生蜃,与狮成亲可生狻猊,与狮成亲可生狻猊,与狼成亲可生睚眦,与熊成亲可生貔貅,与鹰成亲可生大鹏。自言自语道:“小龙啊小龙,若是你现在与鹰成亲,生一只大鹏鸟出来,带我离开这鹊庄就好了。”

这时,湖里传来一声极轻的笑声,天宝吓得向后一仰,几乎要跌倒,忙用手撑住,声音颤抖地问道:“谁?”

湖里的人没有回答,又轻轻笑了一声。是一位少女的声音。

天宝全身都抖起来,又问了一句:“你,你是水鬼么?”

“你才是水鬼,我是鲛人。”

天宝想起在陌上见过的锦瑟:“原来这湖中也有鲛人?白师兄怎么没有告诉过我?”想起锦瑟美丽的面庞,站起来向湖水鞠了一躬:“姐姐请现身相见。”

湖中的人娇滴滴地说:“你到湖边来说话。”

天宝有点紧张,那鲛人又道:“你怕我吃了你吗?我们不吃人,人很脏的。”

天宝近前一步,湖心泛起一阵涟漪,隐约能看到一条和人一样大的大鱼向湖边迅速游来。

“你,你叫什么名字?”

“你猜啊。”

“你的声音这么美,我猜你叫仙女儿吧。”

那鲛人发出格格格的笑声:“你真聪明。我的确叫小仙。”

说话间,一个美艳的少女从湖中浮上水面,天宝瞠目结舌地望着她露出水面的面庞和上半身:“你,你长得真美。”

“嗯。我知道。”那少女直接了当地答道。天宝见她坦率如斯,笑了一笑。

少女歪着头:“和你的阿妍相比,我美还是她美?”

天宝细看那少女,一头海藻般的黑色卷发,完美的蓝色大眼睛,肤白如玉,皮肤象丝一般柔滑,红唇噘着,十分娇憨,和锦瑟一样穿着一件薄如蝉翼的衣裳,浑身上下没有一滴水,也是个绝色美人。只不过,她身上的衣裳是黑色的,加之她气质邪魅,不如上次在陌上见过锦瑟清纯娇憨。心想,这鲛人怎么一股妖气?一时忘了问她是怎么知道阿妍的,结结巴巴地说:“自然,自然是你比她美,可是,可是我觉得,她更好看。”

少女翻了一个白眼:“瞎说八道。美和好看不就是一回事么?”

天宝却认了真:“自然不同。美是大家都觉得漂亮,可好看就是看着特别舒服,看了还想看,一辈子也看不够的,才叫好看,这个世界上美的姑娘特别多,但让人觉得好看得想看一辈子的,却不多。”

小仙笑得花枝乱颤:“你个小毛孩子还一套一套的。”

天宝突然想起一事:“我没听说过这湖中有鲛人,你什么时候进庄的?”

小仙眼珠一转:“说来话长,你先别管我了,你在这里唉声叹气的是想寻死吗?”

天宝黯然道:“或许真的只有这一条路了。”

小仙格格格地笑起来:“你想投湖啊?我在这里,你怎么会死得了啊?”

“你不让我死?”

“那倒不是,我是觉得你若是死了,会把这湖水弄脏。”

天宝悻悻道:“你说话还真直接。那我去别处死吧。”

小仙大笑起来。

天宝又问道:“这湖通向哪里?你从大海游过来的吗?”

“这湖不通大海,而是与山下的鹊湖相通,前阵子我受了伤,躲在鹊湖疗伤,有一天,闻到龙血的味道,就顺着游过来了。这湖中的龙血,疗伤是极好的,这里又舒服,就住了下来。”

天宝想起那日小白受伤之事,点点头:“你说这湖与鹊湖相通?那,我能从这湖里游到庄外吗?”

小仙摇头:“通是相通,只不过距离非常远,人类还没游出湖面,就会淹死了。”

“唉,那可怎么办?我又不能长一双翅膀,飞出去。”

小仙格格地笑:“你出去要去哪儿啊?”

“我出去,我出去要去找我娘。”

“你娘是谁?”

天宝想起在正始池中偷听到的事,自己的身份到底是什么呢?见小仙一双大眼睛一闪一闪地望着自己,摸了摸随身带着的寻亲花的种子:“我娘便是我娘呗。”

天宝摸着种子,心中寻思是不是应该把寻亲花种出来,等过几日花开了,就带着花走去找娘去,找到了娘,回到家乡好好过日子,也是好事。如果自己真是什么曼陀公子,能找到亲娘,岂不更好?可一想到若是走了,那以后都见不到阿妍了,心底不由一阵绞痛。

小仙仿佛看出他的心思一般:“这些年人间很乱,失去亲人的讯息也是常事,听闻陌上花家有种异花,唤作寻亲花,种下这花,三天就可以开花,到时它就会带着寻亲的人,找到自己的血亲。”

“你也听说过寻亲花吗?”

“旧时我们在海中的山上开酒馆,过往的船只都会停泊,上岸找我们喝酒,天下奇闻异事虽多,我们倒都略知一二。”

天宝点点头,突然想起一事:“小仙,那今年你多大了?”

小仙翻个白眼:“女孩子的年龄不能问的。”黑色的鱼尾一摆,转身游开。又回身道:“天宝,你不要告诉别人我在这里。不然白沐阳定要抓我活活剥了皮去做药的。”

天宝点点头,小仙嫣然一笑,潜入湖底。

天宝又在湖边挨到天黑,也不敢回安泰阁,肚子咕咕地叫,寻思着自己总不出现,庄中发生什么事也不知道,或许莼之这时已经说了呢?想到此处,心中焦虑起来,不由后悔那时一念之差,醒来后,将剑放到玉琪手里,假装与己无关。心想,自己被逐出庄去倒不要紧,阿妍会怎么看我?越想越着急,心想,我得去求莼之,永远不将此事说出去。

回到卧房,却没有见到莼之,屋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两人的床都整得十分清爽,包括自己的。想来是莼之象往常一样,帮自己整理了。不由又感动又羞愧,身上一阵热一阵冷,想起莼之过去耐心地教自己认字,给自己讲看不懂的道藏,半夜里给自己盖被子,结拜之后,他做到了对自己肝胆相照,自己却不假思索就做下了嫁祸之事,不由地抬起手来,狠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光。

第三卷 天秋月满夜千里 九十三 天一生水文昌劫

树皮被莼之剥得很薄后,树人沉默了一会,开口说了一句话。可能因为太久没说话,他口齿不清,说了好几次,莼之才勉强猜出他说的是:“帮帮我,杀了我。”

莼之心中也觉得受这种酷刑,实在是不如死了,一了百了,话到嘴边却变成:“这位兄台,你若死了,这些苦就白受了。还是再等等,看能否领悟《化书》……”话说出口,自己也觉得这安慰实在苍白无力。

那树人沉默半晌,莼之道:“否极泰来,或许经过……”

树人突然又一阵剧烈抖动,从左耳处的树洞里居然爬出一条黑色的小虫,啪地掉到地上。那树人张了张嘴,莼之听到他很清晰的声音:“求你杀了我!”

黑色的小虫在地上蠕动,速度极快地爬向莼之的脚,莼之吓了一大跳,向后一跃,那小虫停了一会,又向莼之爬来。

“这,这是何物?”

那树人并未回答,右耳中又爬出一条。不知他体内到底有多少条这种虫。

莼之打了个冷战,向旁躲开,后虫直接奔着前虫而去,二虫扭成一团,互相吞食,过得一会,前面的虫被吃了个干干净净。后虫在地上又扭了一会,呯地爆了。

莼之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心知这树人体内定有无数条这种虫子,日日如这般扭打噬骨,他这九百年间承受的痛苦绝非人间所有。白漪影实在毒辣。

莼之手足无措:“怎么,怎么杀?”

那人见莼之应了,嘴角似乎牵了一下,不知是笑是哭,慢慢说道:“照我的胸口来一剑。”

“我,我没有剑。”

“你运气于手,直接插入我胸口。”

这法子虽然血腥,但确实可救此人脱离苦海。

“我,我没有内力。”莼之羞愧起来,因为自己本事太小,数次无法助人,不由面色微红。

此时,地底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传来更灼热的热气。那树人又痛苦地抖了半天。

“这是火刑。地底有一条河,名叫不昼河,河中流淌着满满的火油。不昼河终年燃烧,时时爆炸,已逾万年。火河就象一盏油灯,不昼木便是这油灯上的灯芯。而这棵树中树,是白漪影自山外移来,以封魂术将我封入树中,将不昼木的叶子尽数摘下隔热,维持我不被被烧死又日日受火刑。你可否帮我将树根周边的叶子拨开?”

莼之一阵心悸,望向脚下。见地上软绵绵全是干枯的树叶,于是蹲下来用手拨开树叶,谁知那树叶异乎寻常地厚,树叶间枝藤缠绕,再往下,可能是因为年代久远,树叶更是凝结成块,十分难扒开。莼之拨了许久才拨了薄薄一层,双手都烫出了血泡,疼得钻心。十分艰难。

树人见他双手鲜血淋漓,又流出血泪来:“想不到我萧子轩一世英豪,竟沦落至此,还连累了小兄弟你。”

血泪越流越多,越流越快,莼之心想,再流下去这人可能就死了。

莼之伸了伸手,想替他捂住,又缩了回来,心道此人在这不昼木中苦熬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盼到有人前来,若是死不了,实在比死了还要残忍百倍。又想起青丘王说过:“我不信。你定是偷听过我和萧郎的谈话。不然你一个小小少年,如何能说出几乎一模一样的话来?”不知此萧子轩与她口中的萧郎可是同一个人?难道这萧子轩竟是众妖之王的情郎么?

“兄台何方人士,究竟因何事得罪了青丘王?”

在那树人断断续续的描述中,莼之得知,这被封在树中之人九百年前是天剑门的掌门人,名叫萧子轩。九百年前,因种种缘故,他与师妹杜凌雪得罪了白漪影,白漪影便以非常手段将他封入树中,以无昼之火日日烧灼他,又在他师妹身上下了极恶毒的诅咒,从她转世为人开始就将她改命,让她生生世世为娼或因情劫死于非命。并在萧子轩的眼中种下了一片符咒,萧子轩只要闭目,便能看到师妹在世间轮回浮沉的惨状。

萧子轩缓缓说道:“上一世她叫做臻臻,与表哥相恋,但被亲生父亲拆散。表哥出家当了和尚,她自尽身亡。白漪影又施计使他以邪术为其续命,活转过来又死了,尸身还被白漪影派人摔得七零八落,惨绝人寰。这人世间女儿家受的苦,这九世中她受了个尽。”

莼之脑中灵光一闪,想起在那茅屋前水缸中看到的情形,心知和和尚埋于一处的那女子便是萧子轩的师妹了。不由唏嘘万分。叹道:“这白漪影实是狠毒之极。”

萧子轩长叹一口气,慢慢说:“日暮终有时,情伤……情伤永不绝。”

莼之心想白漪影称他为萧郎,莫不是他与杜凌雪、白漪影三人有多情纠葛?

正待发问,突见那树噼里啪啦轻轻作响,树叶呼呼地长了出来,速度很快,很快就枝繁叶茂,被莼之剥掉的树皮,也迅速地一层层长了起来。莼之看得呆了。

萧子轩竭尽全力道:“这树很快就会长起来,你就再也听不清我说话了,我等了九百年才见到你,请务必帮我将根部的树叶移开,让我直接置于火网之上,以解我永火之刑。”

“你,”莼之不知如何劝他,知道任何言语都是空白的,憋了半天,道:“你应该活着出去,逼白漪影解了你师妹那个诅咒才是。不然她怎么办?”

萧子轩凄然道:“我刚在这里的第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是这么想的;再后来,我觉得那就是她的命;再后来,我只求速死,其余一无所想。”

“九百年了,我早已记不清师妹当初的容貌。过去的情意象梦一样,在九百年间消散了。我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都是孽缘,想来各人自有天命,自求多福是正途。”

话音刚落,就听到地上轰隆隆地一阵响,树根旁的叶子一层层卷开,露出腾腾的热气来。

萧子轩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只要我放下,心死了,这树就死了,诅咒就解了。”

莼之目瞪口呆,见萧子轩腿边的树叶一层层变薄,已能见到微微的火光,不由向后退了几步,想起去年在六和塔,自己为父母惨死悲恫不已,清忠说过一句“一切唯心造”,当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现下见了萧子轩,脑中如同被闪电划过一般,喃喃道:“地狱由心造,一切皆由心造。地狱由心造,一切皆由心造!”

萧子轩身上的树皮一层层地向下掉,如同人皮一般,他身上血淋淋地好不骇人,一堆堆的黑色小虫随着树皮掉在地上,一会就爆了。观之令人头皮发麻。

树一点点矮下去,莼之闻到了木头烧焦的味道,越来越浓,火已在树人脚下燃烧,萧子轩的全身却绽放出十数朵通红的小花。萧子轩抖得很厉害,想来痛极,他的语气却变得欣快之极:“白漪影,我马上就可以死了,你输了!”

莼之心中难过,五味陈杂,心知这对于他来说,是最好的结局了。

过了一会,萧子轩问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施莼之。”

“施莼之你听着,我现将天剑门掌门之位传授于你,本门镇山之宝叫无量剑,系燃灯道人所铸,藏在无量山一株白色茶花下,取之可号令八千天剑弟子。”

莼之道:“我不想当什么掌门!何况已过了九百年,什么花都死了。”

那萧子轩却不理,自顾自说下去:“那花由香唐族和香唐龙世代守护,无量剑匣的钥匙是两只山茶花状的簪子,那是我师娘当年打造的。一只在我的传人手里,一只在我师妹的传人手里,两簪合一方可开匣。”

莼之心中一动,莫不是哑叔和杜婉如手中那两只簪子?

“我不打算当掌门,我有我的事情要做。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使命,萧掌门你还是振作起来,自己完成自己的使命,重振天剑门。”

话音未落,那树叶一层层卷起,地底热力越了越强,莼之吓得又退了几步,萧子轩显然被烧得十分痛苦,声音却十分开心,树抖得厉害,他气喘吁吁、断断续续地说:“施,施莼之,你今日,今日入这不昼木,做我天剑掌门何尝不是天命所归啊!”

他声音突高突低,树抖得厉害,显然被烧得极痛苦。过了一会,火势稍减,萧子轩道:“你近前来,我有无量诀传你。”

莼之没有动,摆摆手:“你既已放下,便可以想法子出来啊。”

萧子轩一字一句地对他说:“我已是强弩之末,你上前来,这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牵挂的事了。”

莼之于心不忍,点点头,走上前去。

萧子轩说:“若领悟此诀,可练成无量神功,届时不仅可驾驭无量剑,还可上斩邪神外魔,下斩妄人妖兽。你千万要记熟,好好领悟:

天剑无量,至尊至上;除秽招将,人神咸崇。

云汉出世,上盘凌霄;严摄莹光,神锋耀天。

涤荡西东,律戒妄用;光射斗神,法象雌雄。

化气于身,日月同喑;神灵景震,九九归一。

突地,地底卷起一道热浪,一只长毛动物自树叶中钻了出来,莼之吓了一大跳,不由又倒退了三步。

褐色火鼠裘一滑,滑到地上,内里钻出一个不着寸缕的美人儿来,不是美艳绝伦的白漪影是谁?她娇叱道:“萧子轩,你想死?没那么容易!

[ .]百度搜索“”

第三卷 天秋月满夜千里 九十四 似此星辰非昨夜

莼之在藏书阁中呆了一天一晚,庄中的人并不知道。因为一早白沐阳和蓝拥雪就出庄去寻青蚨王了,婉如、阿妍母女守着几个人事不省的病人,因为担心庄中无人青丘宫和乌灵宫来袭,四处查看结界,没心思管几个孩子。

早上天宝见莼之没有回房睡,心道莼之也出不去,定是在生自己的气不想回房。于是四处寻他,听到乌鹊说他在藏书室,悄悄过去看了,果然见他一直在聚精会神地读书。想了又想,终是发窘,不敢面对他,没有推门进去。

阿卉见大人都没空,高兴没人管了,听天宝说莼之在藏书室用功,怕到了藏书室找他玩,他要抓自己读书,于是绕过藏书室跑到园中玩了一天。

傍晚,天宝捧了松子、黄菇去了藏书室,终是不敢推门面对莼之。悄悄地把东西放在藏书室的台阶上便离开了。

莼之在地上躺了一会,听到天宝的脚步声在门口转了一下又走了,走到窗口,见天宝给自己送了些食物来,心中也是五味陈杂。实在饿得紧了,于是待天宝走远,坐下来就吃,一口气将所有东西全部吃完,还是觉得饿。又走到园中,在地上拾了两个绿松果吃了,此时他已吃惯松果,不含花,也不觉得苦涩。

吃完松果还是饿得挠心,莼之心想怪了,过去自己一个人住在破庙中,曾经两天滴米未进,也没饿成这样。

原来那天一生水并不是使人增长智慧,而是透支未来,自然需要极多的能量。莼之饥肠辘辘,取了不离身的弹弓,啪啪啪射了一堆松果下来,也顾不上脏,盘脚坐在松树下就吃起来。吃了一阵觉得渴,奔回藏书室,将壶中的天一生水咕咚咕咚全部喝完,才觉得略为舒服了些。边喝边想《果老星宗》中的排盘,脑子清醒得如同被人开了头盖骨,用布细细擦了一遍一般。

喝完又坐回书架前,将《甘石星经》、《开元占经》全部搬下来,一目十行地读了起来。说来也怪,只要目光扫到的文字,便如同用刀刻在了脑中一样,待他看完藏书室内大部分藏书觉得饿了,又是一晚一天过去了。他开了门,想到园子里打松果吃。见乌鹊都归巢了,天边的火烧云绚烂之极,壮美得言语难以描述,看得一呆。心想,怎么还是黄昏?完全没有想到,这已是第三天了。

台阶上又有天宝送来的黄菇,莼之抓起就吃,吃完跑到松树下,又打下十几枚松果,用衣襟兜了,在台阶上一坐,两口一个,一个接一个吃了下去。

阿卉这两日玩得尽兴,想起两天没见莼之了,捏着只蚂蚱草,采了一把柰祗花,笑嘻嘻地往藏书室而来。

见莼之坐在藏书室的台阶上吃松果,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把花递过来:“奈祗花最好吃了。不过老白不让多吃。你拿了三个松果?能吃这么多?嘴都染绿啦!”

莼之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下食欲大增,不敢说自己已经吃了好多个了:“这果子也不大,两口就能吃一个。我一天没吃东西了,有点饿。这奈祗花为什么不让多吃啊?”

阿卉做个鬼脸:“贵呀!老白舍不得让我多吃,他说一朵奈祗花可以换一两金子。也不让我告诉你们这东西好吃。快,趁他不在,你多吃些。”

莼之想象白沐阳若知道女儿把这么贵的东西随便给人吃,一定会十分肉痛。接过奈祗花,见那花长得象大蒜一般,茎端开花,花呈白色,花心橙红,香味高雅,一口咬下去,满口清新,甜爽难言。

“把根也吃了吧。老白说,吃一根根茎至少一年不会染上风寒。”

莼之应了,把根也吃了下去。根部粉粉糯糯,别有滋味。边吃边打趣:“阿卉,你从小就吃这些长大,你爹有没有说过,这样能活到几百岁啊?”

阿卉骄傲地说:“我爹说了,这样吃身体好,至于活多少岁他倒不在意。他说,人活一天就要开心一天,若是不开心,活上一万岁也没意思。”

“那他所做的救人性命,让人活得更长些,岂不是无意义了?”

“有。他救活了人他自己开心啊。有三件事是最让我爹开心的,一是种好了花花草草;二是发明了新药,救活了人;三是手里的银子或金子又多了些。他以前还想发明一种药水,一泡就能把石头变黄金的。我娘说他痴心妄想他也不听,后来费了太多材料,他实在心痛,只得作罢了。”

莼之哈哈大笑:“我明白了,你上次在花涧集想要赏金是为了让你爹高兴。可你爹要那么多钱做什么?买药吗?”

阿卉犹豫了一下,小声说道:“莼之哥哥,我只告诉你,你可不许告诉别人。”

见莼之点头应允,阿卉才附到莼之耳边,小声说道:“我爹说,以前大家都是住在茅山的,后来观中出了变故,才躲到这虚空之地中来的。可是他也不知道这里以后安不安全。他想多攒些钱,万一,万一将来有什么变故了,我娘可以过得好些。”

莼之听了,才知道那其貌不扬、整天嘻皮笑脸的白沐阳对杜婉如用情极深。犹豫了一下,问道:“你娘长得这么美,她是怎么认识你爹的?”

阿卉望着满天红霞,轻声说:“我爹说,我娘嫁给他,是我外公做的主,她自己心里是不欢喜的。白阿妍也说过,将来她的亲事要自己做主,绝不让父母管。我却觉得,其实,其实我爹和我娘成亲挺好啊,我爹对我娘是极好的。”发誓似的扬起小脸:“以后我长大了,也要嫁给我爹!”

莼之哈哈大笑,不知不觉又吃了几株奈祗花。

阿卉突然停住说笑,定定地望着莼之:“二哥,你,你的头发怎么突然白了一撮?”

莼之摸摸头:“白了?怎么会,你看错了吧。我很渴,阿卉,我们去喝水吧。”

阿卉定睛看了莼之一会,伸手去摸他的头发,又瞧瞧自己的手指,确认莼之的头发并没有被什么白颜料染上,斩钉截铁地说:“真是白了!怎么回事?”

莼之十分口渴,焦灼起来:“不要管头发了,我非常非常口渴,哪里有水喝?藏书室里那几杯水味道很好,还有吗?”

阿卉“呀”了一声,奔到藏书室一看,大叫起来:“莼之哥哥,你喝了天一生水?”

莼之听她语音急切,莫名奇妙,又有点不好意思:“啊,我喝了,我实在是太渴了。”

阿卉啊呀一声跑出来,扯着莼之就走:“我们快点去找娘。”

“怎么啦?”

“天一生水是我爹配的,他说,喝了能瞬间变聪明很多,可是,可是,会慢慢失忆,变成白痴,到时,到时,你就不记得我们啦!”

莼之脑中轰地一响:“到,到什么时候?”

“半年,只有半年的时间,快,快去找娘,让我娘把你冻起来,等我爹回来再给你解冻。”

莼之口干舌燥,反倒冷静下来:“你爹可说过,喝了这水有办法救吗?”

阿卉一双大眼睛眨了又眨,眼珠在眼眶里打转,终是说:“还,还没有。”

“既是无法相救,那还冻起来做什么?我现在非常非常渴,好阿卉,先去找点水给我喝再来讨论这件事吧。”

阿卉擦掉眼泪:“我马上去。”

https: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三卷 天秋月满夜千里 九十五 琴歌萧萧笛声怜

阿卉去取水了。莼之在台阶上躺了下来。

台阶被阳光晒得尚有余温,暖暖的。莼之眯缝着眼睛,用手挡住照在脸上的夕阳,觉得眼眶发热,忙强迫自己把眼泪收回去,心中乱成一团,脑中居然响起小时候母亲常唱给自己听的“鹧鸪”、“臻蓬蓬歌”(31)。

莼之想起小时候快乐的时光,笑了一笑,心想,失忆、痴呆的人,是什么感觉呢?所有的痛苦、欢乐都不记了了吗?就象过去在街头见过的傻子、疯子,小孩子跟在后面吐口水也笑嘻嘻的,天冷了不知道,天热了也不知道,困了见了泥水也睡,饿了见了狗屎也吃上一块?

想到此处,莼之口干舌燥,闭上了眼睛,强迫自己静下来,回忆了一下自己十四年短短的人生境遇,心中有了主意。

过了一会,阿卉一手拎着一壶水,一手端着一只碗回来了,见莼之躺着一动不动,额上那缕白发异常刺眼,忍不住又哭起来,抽抽噎噎地说:“莼之哥哥,水来了。”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到碗里。

莼之翻身坐起,急不可待地接过碗,递到唇边。

“哎,这碗倒掉,脏,有,有我的眼泪。”

莼之笑嘻嘻地说:“我不嫌你脏。”端起来就喝,咕咚咕咚地一气喝了三碗。

阿卉见他这样,哭得更伤心了,眼泪在脸上哗哗地流。

莼之道:“傻丫头,别哭了,不是还有半年的时间想办法么?你爹医术盖世,会有法子的。再说了,就算没法子,我还会投胎转世的嘛,到时变只小乌鹊天天陪你玩好不好?你跟我玩可轻点儿,别拔我的毛做扇子啊!”

阿卉破涕为笑,想了想又哭起来:“你怎么知道你投胎能变成乌鹊回鹊庄呢,我又怎么能认出你来呢?”

“听说人投胎转世,身上的胎记是不变的,我背上有一个双鱼胎记,如果你见到背上有胎记的小乌鹊,那就是我啦。”

阿卉大哭:“可是转世后你就不记得我了,我不要你不记得我们。”

莼之道:“阿卉,你听我说。你是不是想我开心?”

“是。”

“哥哥有些事情要处理,我想知道,如果我要出庄,应该怎么走,可以回到中都?”

“你要去中都?中都是哪里?”

“是我的家乡。我想趁没有失忆前回去看看家里的人。”

阿卉头摇得象拔郎鼓:“不行不行,你要是出去,被坏人抓走了怎么办?还是等我爹或者师祖过几天回来给你治。就算我爹没办法,师祖定会有法子救你。”

莼之叹口气:“阿卉,我已经半年多没见过我娘了,我怕,以后我不记得她了。如果你不记得你娘,你想想她得多伤心?我答应你,回去见我娘一面,就回庄来治病。这样万一你爹或师祖治不好我,我也没什么遗憾了。到时就死在这庄里,变个小乌鹊天天陪你玩。”

“不会的不会的,师祖会有法子的。”

“就算他有法子,庄里这么多病人,也应该先替他们治,特别是你玉瑶姑姑。我还要半年才发病呢。待我去家乡见过我娘回来,这几个病人也治好了,再安安心心地让师祖给我治病多好。”

阿卉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用手背抹了抹眼泪:“那,我要去问问我娘去。”

“千万不要,你娘现在照顾几个病人,非常非常累,我现在还不碍事,不要去烦她了。”

阿卉低了头不说话,觉得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却不告诉娘,十分不妥,可又找不出什么理由来反对莼之的建议。于是叹口气:“你还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莼之哈哈哈笑出声来:“你会做什么?”

阿卉不好意思地说:“过去我病了,我娘都会说这句话,然后做她家乡的点心给我吃,小时候我总盼着生病,因为只有生病才能吃人间的食物。这会子一急,就说出来了。”

莼之摸摸她的头:“你娘的家乡是哪啊?”

“大理国。我娘说,她家乡是大理国无量山,那山特别特别大,特别特别高,特别特别漂亮。”

莼之猛地醒起,在那古墓中,那魔族少年请自己喝的曼松茶,正是从无量山的香唐族处带出:“原来是无量山!我知道,我家离无量山不远。”

“真的?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真的,无量山有个香唐族,善种茶是不是?”

阿卉拍掌道:“是的是的。我信你了,知道香唐族的人可不多。”

莼之道:“我家乡离无量山不远,我回来的时候去替你取你喜欢吃的点心,你最喜欢无量山的什么点心?”

“茶花酥!玉茶冻!”

“原料都是茶花吧?你悄悄地教我,怎么出庄,我见过母亲,就绕到无量山去,给你带好多茶花酥和玉茶冻回来好不好?”

阿卉高兴得眼睛发亮,使劲点点头:“白阿妍和我养的那匹黑马,能听懂人话,你只要告诉它要去哪儿,它就会带你去了。”想想又摇摇头:“还是不行,我娘知道了要骂我的。”

莼之见这小小女童十分机灵,叹口气:“阿卉,你爹可有过治不好的病人?”

阿卉点头:“有,但不多。”

“万一他治不好我,我又忘记我娘了,在死之前都没见她一面,你说,她将来若是知道了,得多伤心。若是你知道自己要失忆了,会不会想法子要见你爹、你娘和你姐姐一面?”

阿卉愣住了,内心激烈地斗争。

莼之又道:“这世上,最残忍的事情不是自己的孩子死了,而是,他还活着,却把自己的娘给忘记了。”

阿卉把自己代入这情境,听得肝肠寸断:“莼之哥哥,你,你别说了,我好伤心。”

“傻丫头,没什么好伤心的,黑马跑得这么快,我快去快回,说不定,我看完我娘,给你带回了茶花酥、玉茶冻,师祖和你爹还没回来呢。那时,我再好好医病,幸许会治好呢。”

“可是,你又没武功,你一个人在外面,要是遇到妖族、魔族怎么办呢?”

莼之取出莹光剑:“这是你娘给我防身用的,天下哪有不怕你们天剑门的妖魔鬼怪?”

好说歹说,又哄又骗,阿卉终于答应偷偷去牵黑马,让它带莼之出庄。两人约定两个时辰后在庄门口见,那时天黑了,阿妍也喂过马了,不容易被发现。

阿卉去了,莼之长舒了一口气,躺在地上。天色已经暗淡下来,零零星星地出现了几颗星星,月亮也显出倩影,天空中一片清朗气象。过了一会,一片黑中带赤的乌云飘过来,悄悄盖住了月亮。东北方的客星悄悄移动,离紫微宫又近了些。莼之越发肯定,这是天象示警,完颜亮要侵宋了。他回到藏书室,把没看过的书全搬了下来,一目十行地读起来,许多文字不及细想,先背了下来。

过了两个时辰,天色已全黑,莼之已将藏书室中的书全数读完,慢慢走到庄门口去,见阿卉小脸红扑扑的,捏着个布包袱在等自己。

阿卉见才两个时辰,莼之头发又白了许多,一阵心酸,抱歉地说:“莼之哥哥,这是我爹的一件旧披风,娘把它改成了包袱,搭在马背上可以当褡裢,如果你冷了,撕了缝线,就会变回披风。我爹没什么好看衣服,但这件可以挡雨,你带着吧。”

莼之笑道:“我怎么会嫌衣服不好看。你见了天宝,记得帮我和他说一句,我不怪他啦。”

“什么事不怪他?”

“小事。就象你和你姐姐吵嘴一样,明天就好啦。”

阿卉点点头,递过个小袋子,低声说:“这是青蚨钱,神算子哥哥的,反正他现在也用不着,你先用吧。”

莼之接过那钱:“就是会飞的那种钱对吗?”

阿卉点点头:“我听我爹说,这种钱是用母青蚨的血涂在八十一枚铜钱上,再用子青蚨的血涂在另外的八十一枚铜钱上,埋三天取出来,每次去买东西,先用母钱或先用子钱,到了晚上,用掉的钱都会再飞回来的。是玉瑶姑姑特别做给神算子哥哥玩的。我娘最讨厌这种钱,说用这钱的都是骗子。可是我怕你在外面饿肚子……你千万不要让她知道啊!”

莼之见这小小女童想得如此周到,眼里又一酸,想想自己全身上下最值钱的就是父亲送给你自己的金弹弓,却不能取出来赠送给阿卉,只得暗下决心,办完了事去找她爱吃的点心带回来给她。可谁知道这是不是最后一次见面?不敢再说什么,怕自己再说她又要伤心:“夜深啦,我该走啦。”

“那,你快去快回,看完你娘就回来看我。”

“好。”莼之递给阿卉一封信:“这里有封信,三个月后若我还没回来,就交给你娘。”

“这是什么?”

“一个朋友说了些天剑门的事给我听,我就写下来啦。”

“我不交,我等你回来自己给她。”

“好。”莼之翻身上马,黑马甩开马蹄,风驰电挚地奔出鹊庄。一人一马,很快没入了茫茫黑夜。

第三卷 天秋月满夜千里 九十六 原是人间惆怅客

一夜无话。杜婉如是第二天中午才知道莼之离庄的。

清早,阿妍取了特制的草料去喂马,却不见了黑马,在庄里找了许久也没找到。

阿妍和阿卉自幼精心伺养黑马,阿妍心知除了自己,庄中只有阿卉能指挥得动黑马,跑去问阿卉,阿卉初时不肯说,阿妍气极找来母亲,阿卉才吞吞吐吐说了原委。

阿妍自幼住在庄中,总是觉得不自由,听到莼之骑了黑马独自出庄的消息,与其说心痛黑马,不如说嫉妒他能出去,因此心情不好,没好气地说:“你让青玄骑黑叔去中都?娘去临安都舍不得骑。何况外面那么乱,根本不安全。”

阿卉伶牙俐齿回道:“如果你要失忆了,也会想回家看看娘吧?不安全也是要看的。”

杜婉如叹口气:“阿妍,算了。外面是不太平,莼之这孩子,有黑马陪着,会安全许多,何况现下庄中……希望他能平安回来。”却不再说下去,庄中如何。

阿卉见婉如并未批评自己,冲阿妍得意地做了个鬼脸。

阿妍在母亲那里碰了钉子,气冲冲地到园子里去练功,但精神不集中,总归练不成。于是坐在一株松树下,强迫自己入定,却听得头上乌鹊叽叽喳喳叫得好不热闹,抓起一把小石子,烦燥地冲头顶抛出去,一群乌鹊轰地飞起,四处散开。

阿妍又抓起一把石子,正要冲着旁边几株树抛去,突然见天宝拎着什么,畏畏缩缩地走过来。

阿妍正是十五六岁情窦初开的年纪,不是不知道天宝热切的目光表达了什么样的意思。她自幼观察父母的生活,觉得母亲不甚快活,母亲那么美丽文雅,父亲却是个不靠谱的人,嘻皮笑脸,满嘴胡言乱语,无非会种点奇花异草和草药,会替人治病,虽然他对母亲十分好,但他长相土肥圆,母亲嫁给他,实是委屈之极。早就下决心,决不接受父母的安排,嫁给他们认为正确的人。

她知道父母给自己定下了一门亲事,对方是陌上花家的大公子花陆离,也听说花陆离人材武功俱佳,虽然知道嫁给他并不委屈自己,但这门亲事是父母定的,她还是从心底觉得深深的厌恶。环境所限,她身边并无青年男子,唯一一个对自己有着热切好感的就是天宝了,这又让她觉得十分伤自尊,此时见天宝一付上不得台面的样子,哼了一声,将手中石子一抛,转身就走。

天宝正是到藏书室来给莼之送水的,这天他突然想起来,虽然莼之天天都吃了东西,但并没有喝水。他一直在藏书室用功不回房睡,想来是为了躲自己。心中又羞愧又后悔,希望通过自己送水递食物,能和莼之重归于好。也盼他不将实情说出。

内心深处,天宝还十分恐惧,莼之再不回卧房睡觉,庄里的人很快会发现异样,这样不用问,也不用莼之说一句,所有人都会知道是自己伤了玉瑶。自己无论如何解释,可能都难逃厄运。当时将玉瑶一剑穿心,只一瞬间他就清醒了,低着看时,那柄沾满鲜血的利剑,正被自己牢牢握在手里。

几乎是本能的反应,天宝把剑塞到了玉琪手里,而自己迅速地躺到了远处。他觉得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人对玉琪怎么样的。没想到莼之看穿了自己的心思,开始不理自己了。

但天宝又觉得莼之有些过份:自己是为了救莼之,不是有心的,根本别无选择。自己,还是个好人。

此时见阿妍对自己的表情,虽然与平时并无两样,天宝的心却一阵狂跳,总觉得,阿妍已经知道了真相,不仅知道了自己捅伤了玉瑶,而且知道自己诬陷了玉琪。见阿妍走开,舒了口气,低着头慢慢向前走。

阿妍走了两步,突然停住脚步,猛地回头:“青云,你过来。”

她的头发一甩,天宝几乎闻到了空气中传来的香味,过去阿妍如果主动叫自己,天宝能高兴好几天,此时,天宝却觉得身上热一阵凉一阵,仿佛心头压上了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阿妍小姐,你叫我?”天宝硬着头皮问道。心中盘算,如果阿妍问玉瑶的事,一概推说不知。

谁知阿妍并没有问玉瑶的事,而是问:“你有多久没见过青玄了?”

天宝犹豫了一下:“昨天傍晚我还见过他。”

“晚上他没回房睡?”

“他……这几天在用功读书,一直睡在藏书室。”

“他根本不在藏书室,他昨晚骑了我的黑马出庄去了!”

天宝大吃一惊,半晌没说话,转念一想,若是莼之走了,对自己实是天大的好事,又想,莼之多半是因为无法原谅自己,但又不想揭发自己,也不愿留下来面对大家的质询,才一走了之。

在天宝短暂的人生经历中,奔波劳碌的时间占大多数,在鹊庄生活的这些日子,实是他一生中最安宁幸福的时光,虽然他偷听到几个大人的谈话,担心过自己真是曼陀公子,要被血祭九鼎,但内心仍存希望,觉得这根本不可能,自己怎么会是什么身份尊贵的人?再说了,自己和莼之一样,可以碰云瞳而没事,那就证明,自己和他一样,是华阳观中的道童转世。因此,要他主动离开鹊庄绝不可能。推己及人,他觉得莼之做出这样的决定,又重新在外漂泊,十分艰难。不由羞愧之极,说不出话来。

阿妍见他傻乎乎的不说话,心中料定他是知情的,问道:“你怎么不说话?你知道他要去哪吗?”

天宝摇摇头。

“那你知道他家在哪吗?他说要去看他娘,他娘在哪?”

天宝大吃一惊:“他要去看他娘?他说他父母双亡啊,难道,难道……”天宝不敢再说下去,心想二弟十分重情义,定是因为被自己伤了心,说不定想到他娘坟前自尽。

阿妍见他半天不说话,气不打一处来:“怎么啦?说呀!”

“师弟,师弟他父母早亡,他说回去看他娘,不会是要到他娘坟前自尽吧?”

阿妍将信将疑:“他为什么要自尽?”

“想来,想来,我也不知道,想来……”

“好了别说了!我们快去找娘。”

两人刚走了几步,阿妍突然说:“慢着,别去了。”转身对天宝说:“我们出庄去找你师弟,你敢不敢?”

“我和你,就我们俩?”天宝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阿妍眼睛闪闪发光:“对,就我们俩。朱碧姐姐是十二岁就开始闯荡江湖,我娘是十五岁,琪姑姑也是十五岁,我也已经十五了,可以闯江湖了。”抬头看看天:“今夜三更,你在这里等我,我们出庄去闯江湖去。不,我们出去去找师弟去。你不许和任何人说,否则,我杀你灭口,再毁尸灭迹。”

天宝迟疑地站在原地,没有说话也没动。

阿妍见他犹豫,摇摇手腕上的金铃:“我有天剑门最厉害的功夫和凌云飞波,你怕什么?我会保护你。”

“我不是怕,我是,我的意思是,”天宝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不和你娘、你爹说么?”

阿妍翻个白眼:“和他们说了还出得去吗?你是不是怕?你怕就不要跟我去了,我自己去。”

“我不是怕!我是怕,是怕……”

“还说不是怕?怕得都结巴了。好了,今夜三更,你带两身衣裳,在这里见面。”

第三卷 天秋月满夜千里 九十七 云窗雾阁锁丘壑

今天是中秋节,祝大家节日快乐!

天宝坐在藏书室前纠结良久,天色慢慢黑下去,起风了,有点冷。天宝在心里盘算要不要告诉杜婉如,阿妍要离庄出走,可既怕说了阿妍不原谅自己,又怕跟着阿妍出庄,万一遇到危险,自己不能护她周全,更被她瞧不起。

听到头顶乌鹊叽叽喳喳地议论这事:“阿妍要带这小子出庄,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过。带了做什么用?”

另一只乌鹊道:“带着饮个马、背个包袱、擦个桌子也好啊。”

“饮马背包这么简单的事情,自己做就好了嘛,这小子没有莼之聪明,真有危险,就是个负累。”

天宝听得心情烦燥,恨恨地看了一眼说自己是个负累的乌鹊,心想,等以后我功夫练好了,第一件事就是把你抓住烤了吃。

那乌鹊见到天宝怨毒的眼神,打了个寒噤:“我怎么觉得这小子象能听懂我们说什么似的?”

“怎么可能?他若能听懂,幽渺娘娘定要割了他的耳朵去研究的。”

天宝听到幽渺娘娘这个名字,觉得好生耳熟,想起自己和哑叔从花涧集上离开去找重睛鸟,无意中找到了幽渺宫的入口,哑叔取了条舌头装入自己口中,才重获说话的能力。难道这幽渺娘娘到处收集天下功能奇特的器官么?心想这小鸟倒是给自己提了一个醒,父亲过去活着的时候常说“身怀异宝招横祸”,自己能听懂鸟语这事,坚决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了。

因此装作完全没听懂的样子,又恨恨地瞪了乌鹊立着的松树一眼。

“喂,你看他,又恶狠狠地瞪了松树一眼,看,又瞪石头了。所以他刚才应该不是听懂了瞪你。”

“他瞪来瞪去干嘛?眼睛痒吗?”

“谁知道。可以肯定的是,他是听不懂我们的话的。真要听懂了,鸟乐学宫非要请他当校董不可,技术入股,不用出资,即可坐拥千万家产。万一再上个新三板,那就资产上亿了。”

“新三板是什么?”

“是小微企业股权转让中心,就是割韭菜的地方。”

“哦。你真是渊博,我太崇拜你啦!哎,话虽是这么说,可是你看他,刚说可以当鸟乐学宫的校董,他眼睛亮了一下。”

一只一直在旁假寐的老乌鹊突然睁开眼睛:“上新三板没用的,根本没交易,新三板其实就是一个奖牌,奖给纳税大户的。”

年轻的乌鹊面子有点挂不住:“好了好了,别研究他个穷小子了,来,妹子,香你的男神一个。”

“哎呀,讨厌啦。这里这么多亲戚朋友……”

两只乌鹊嘻嘻哈哈地打情骂俏,母乌鹊看了看天宝,又说道:“你猜猜,这小子会不会去告密,说阿妍要离庄出走?”

“他,八成会。我看这小子品性不如莼之纯良。”

老乌鹊又说道:“华阳真人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两个时辰后就会到庄门口,他告不告密,阿妍都出不了庄了。”

两只年轻的乌鹊还没说话,老乌鹊补充道:“白沐阳和蓝拥雪也在回来的路上了。”

天宝听了暗暗庆幸,幸而莼之已经离庄,不然自己肯定要暴露的。就是不知道华阳真人会不会彻查玉瑶被捅的事情?想到这儿,又有点忐忑,心道这华阳真人是半个神仙,手中又有一片自己给他的云瞳,世间大约没有事情能瞒得住他。闭了眼,心想,听天由命吧。

天快全黑的时候,华阳真人带着朱碧回到了鹊庄。随后回来的还有白沐阳和蓝拥雪,两人显然找到了华阳的踪迹,跟着回来的,神情颇为宽慰。

蓝拥雪见了华阳喜不自胜,冲上去想拥抱师父,华阳眉头皱了一皱,白沐阳笑着扯了扯蓝拥雪。

“我,我这是如贫得宝、如暗得灯、如饥得食、如旱得云。师父,见到你真是太好了!玉瑶她,玉瑶她……”

华阳真人微笑道:“拥雪你还是这个脾气。有什么事情都不要着急,清静为天下正。”

蓝拥雪讪讪地退了回去。白沐阳本来想问朱碧是如何医治的,见蓝拥雪碰了个软钉子,把冲到口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朱碧看上去似乎已经恢复了健康,眼睛亮亮的,面色一如既往地苍白,但没什么表情,也不说话。华阳轻声吩咐阿卉带她回屋休息,阿卉过去牵朱碧的手,朱碧顺从地去了。白沐阳盯着朱碧的背影,许久没说话,内心隐隐泛起一丝不安。

天宝跟着婉如跑出跑进帮忙端茶递水,心中想的是:“华阳真人已经回来,他们找的青蚨王就没用了,不知我能不能讨来寻找我娘?那我的寻亲花可以先留着到最需要的时候用。”

今天婉如煮的不知是什么茶,她取了一只石头做的壶过来,在水里放了一小块黑乎乎的木头,水一沸,屋里异香四溢,令人沉醉。阿妍舀了一些普洱茶粉放入茶盏中,端到那石壶前等水。

天宝想帮忙,婉如温柔地低声说:“青云你先看。师父吃的茶与别不同,以后你会了再来伺候。”

天宝心想,喝这木头煮的水难道可以长生不老?压低声音问阿妍:“师父喝的这个水里为什么要放块木头?这是什么宝贝?”

阿妍噗嗤一笑:“真是有眼不识荆山玉。这是沉香。师祖最爱沉香的味道。”

说着,那沉香煮的水已经得了,婉如将水缓缓注入茶盏,慢慢搅动,再从茶面由缓至急注水,取了一只茶筅快速击打,茶汤表面浮起了一层细细的白色茶沫。

阿妍调皮地说:“娘,我最近练了一招好玩的,让我来。”

婉如笑盈盈地把茶筅递过来,阿妍打了几下,灵巧的手甩来甩去,茶沫上竟然出现了一朵山茶花的图案。

婉如见了,嫣然一笑。示意阿妍把茶端过去。阿妍骄傲地把茶捧到华阳面前。

此等吃茶法天宝不仅没见过,听也没听说过。原来茶沫上竟能打出花来!看得目瞪口呆,心想师父喝茶倒是讲究,寻常修道之人是不是也这么讲究?又见阿妍笑靥如花,明媚得如同阳光下的月月红一般,心中涌起一股自卑感。心道我可不能跟着你出庄去,我要留在庄里学本事,学好了才配和你说几句话儿。我得跟着哑叔把天剑门的软剑功夫学会了,再把你娘的硬剑功夫学完,成为天剑门掌门才配得上你。

华阳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表情甚是舒泰,环顾四周:“你们也喝。对了,玉琪呢?青玄这孩子呢?”

天宝一愣:奇怪,师父竟算不出来么?

阿妍抢上一步:“师祖,青玄偷喝了我爹配的天一生水,偷了我的黑马,出庄去了!说是要去看他娘,你快算算,他到哪儿了?我想把我的黑马要回来。”

婉如一扯阿妍:“阿妍!”

白沐阳听了大惊:“他为什么会喝天一生水?”

阿妍摇摇头:“我也不知道,白阿卉说的。”

白沐阳一拍大腿:“这天一生水喝下去……”连连摇头叹气。

华阳看他一眼:“还是这么莽撞。”

蓝拥雪扯了扯他:“师兄,让我先说玉瑶的事情。”对华阳说道:“玉琪师妹误伤了玉瑶,出庄寻您去了,她说若是寻不到您,就去找朱师弟。”

华阳真人星眉微颦:“这孩子……”转向白沐阳:“晚上你叫乌鹊给她传个讯息,叫她速速回庄。”

白沐阳点点头。

华阳又问道:“玉瑶现下如何了?”

天宝听了此言,眼皮抖了几抖,心呯呯地象要跳出胸口一般,心头电光火石一般转了几转,盘算华阳到底会不会算出来玉瑶是自己捅伤的?

第三卷 天秋月满夜千里 九十八 花褪残红秋意浓

不待华阳发问,天宝抢前一步,纳头便拜,将当日情形对华阳说了出来,说到玉瑶受伤的情形时,只说自己吓晕,没有看到。

蓝拥雪坐在椅子上,十分激动但又十分克制,握着茶碗的手一直在抖,仍然没说一句话。

华阳看了看天宝,淡淡地说:“玉琪也是为了救人。”想来信了天宝所说。天宝暗暗出了一口长气。

蓝拥雪霍地站起来,还没说话,华阳看了看他:“拥雪,你先坐下来。”

蓝拥雪还是没忍住:“师父,为何鹊庄有结界,狐狸精还能进来?玉瑶的魂魄现在何处?”

“这狐狸精应当道行极深,以至于瞒过了结界。至于玉瑶的魂魄,现时仍在她体内。”

“那玉瑶受伤,这狐狸……”

“剑正中胸口,狐狸精已然灰飞烟灭。”

白沐阳满脸狐疑:“招魂铃是朱师弟家传之物,玉琪师妹只跟他学过几天如何使用,并不熟悉,为何,为何要偷偷拿走,自己施法?”

华阳叹道:“玉琪素来鲁莽。但其心极善,想来此次是姐妹情深,以致酿成大祸。”

婉如看了蓝拥雪一眼,对白沐阳说:“玉琪定是怕你为了鹊庄的安全,大义灭亲。”

蓝拥雪听到婉如这样说,心道女人是细心些。猛然想起玉琪问过自己,姐姐回来后有何异样,当时自己觉得,玉瑶回来后在房帏之内热情异常,跟变了个人似的,只是不好意思说明此节,只说无甚异样。但想来玉琪已经猜到了,为了维护自己面子和姐姐的声誉,也因为自恃甚高,才想悄悄地独自解决此事。

想到此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有点坐不住。又想起玉瑶出事后,自己对玉琪的态度十分冷酷,心中涌起一阵内疚。偷偷看看华阳和白沐阳,似乎他们并未想到此节。

蓝拥雪心中羞愧,正想张嘴说:“玉琪是为了我的颜面……”其实此时房中诸人,除了白沐阳和阿妍,都猜出了白沐阳问题的答案,婉如看了丈夫一眼,对阿妍说:“阿妍,你带青云师弟把茶具收拾好,端到后面吧。”

阿妍和天宝出了门,天宝低声说:“阿妍小姐,今天,咱们还出庄吗?”

“师祖回来了,想出也出不去了。阿卉小时候有一次骑了黑叔溜出庄,想到青丘山去,结果师祖不知做了什么法,黑叔一直倒着走,把阿卉带了回来。”

“倒着走?阿卉去青丘做什么?”

“是倒着走。”阿妍想起旧日情形,笑嘻嘻地说:“阿卉那时还小,闹着要我爹给她抓只小狐狸来玩,我爹不同意,她就牵了黑叔半夜偷偷溜了出去。后来她在马背上睡着了,早上醒来一看,黑叔兴高采烈地倒着回到庄门口了,把她气得要命。”

“师父真厉害。那你,”他抬眼看看阿妍:“会求师父把莼之弄回来吗?”

阿妍说:“求也没用,师祖八成不同意。”

“为什么?”

“师祖常说,上士修道、中士修法、下士修术。上次阿卉太小,师祖定是怕她有闪失才作法。别的事情,是不会作法的。莼之这件事,”他八成会说,凡事要顺自然而为。莼之该回来之时,自然会回来,他不该回来,做什么也不会回。再说,庄中这么多重病人,师祖怎么顾得上别的?何况,他还要重炼云瞳。”

天宝想了又想,终是不敢问阿妍这重炼云瞳是怎么回事。又想,若是顺其自然,莼之应该是不会回来了。只是心头一直对重炼云瞳一事颇为害怕,血祭九鼎不知会把自己如何?

抬头见头顶松树上立着几只乌鹊,心想,这些乌鹊什么都知道,真是讨厌,若它们议论当晚的事被哑叔师父听了,不知会如何?要是发场大火把它们都烧死就好了。

有一只乌鹊与他眼神一对,轻声问旁边的乌鹊:“我怎么还是觉得这小子能听得懂我们说话?”

天宝一惊,心想,再也不能这样看它们了。想想问阿妍:“不知哑叔何时会回庄?”

阿妍耸肩:“不知道。你把这些东西拿回茶室吧。”

无患阁的大厅里,几个人正在商量玉瑶和神算子的事情。华阳听说了庄中响起炸雷的事,问得十分仔细。

白沐阳问道:“师父,这炸雷……”

华阳道:“为师结的这个结界,若有外魔妖族来犯,结界外会万雷齐发,将天魔外魔震得魂飞魄散、形神俱灭。结界内应当是风和日丽,雷绝计不应该打在鹊山上,你们,可看仔细了?”

白沐阳和婉如对视一眼,白沐阳道:“雷的确是在庄中炸的,还把,还把,”看了一眼师父,鼓足勇气说道:“把阿卉从天山带回的一条小龙给炸伤了。”

华阳沉吟半晌没有说话。又问起金翼的事,问得十分仔细。

杜婉如见华阳表情,想起一件往事,隐隐担心起来。白沐阳见妻子面上表情不对,有点莫名其妙。

蓝拥雪见华阳对金翼的事似乎比问玉瑶的事情还上心,问道:“师父,玉瑶和算儿……”

华阳看了看几个徒弟,道:“带我去看看瑶儿和算儿。我们再去山顶看看上次炸雷的地方。”

几人来到冰窖,蓝拥雪一进冰窖就鼻子发酸,跟在华阳后面,悄悄擦了擦眼泪。

华阳看了玉瑶和神算子,并未多说。又吩咐带自己去看金翼和玉婆婆。

蓝拥雪见师父没说什么,十分担心,跟在华阳后面,张了几次嘴,终于决定等师父全部视察完了再说。对白沐阳说:“我留下来陪玉瑶一会。”

杜婉如柔声道:“这边要料理一下,沐阳你带师父去吧,我陪陪蓝师弟。”

蓝拥雪摆手:“不用不用。”

白沐阳以为杜婉如怕蓝拥雪一个人呆着太伤心,便道:“我带师父去就行了,婉如你陪师弟,帮玉瑶,整整头发衣物吧。”

蓝拥雪鼻子又是一酸,不再推辞。

华阳真人和白沐阳走了,蓝拥雪坐在妻子和儿子冰冻的身体面前,潸然泪下。

杜婉如轻轻地帮玉瑶梳头。

蓝拥雪面色凄然,握着妻子冰冷的手,轻声道:“师妹,师父回来了,你有救了。”

婉如轻轻说:“众生皆难逃五劫。生死之事无非过关而已。”

本来道教中提倡乐生悦死,认为死即回归自然,不必伤感。好人死了能到上界,坏人又坠入轮回。蓝拥雪听了却十分不悦:“师父都回来了,你还说这些话作什么?”

婉如想了想,又柔声道:“我的意思是,过得此关,天高地阔;此关不过,无非忘却前生,继续修行而已。”

蓝拥雪十分狐疑:“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你觉得师父没有法子救玉瑶?”

婉如嘴角动了动:“我没什么别的意思。人力总是敌不过命数。”

蓝拥雪和婉如其实从未见过华阳救人,华阳真人一向宣称华阳门重修道不重修术,因此从来不亲自教徒弟们法术。他的几个徒弟均出身名门,在入华阳门之前就各自有各自己的绝学,入了门后,华阳并未教他们什么茅山术,但也不反对他们互相切磋。因此几个师兄弟互相学了不少东西,白家祖传的是医术,几个同门各学了些皮毛,蓝家祖传的是易,教给了玉瑶和玉琪。朱家祖传是的堪舆和搬山术,却因种种原因,只教了玉琪。

此时听婉如这样一说,蓝拥雪也担心起来,又问道:“难道你觉得师父没法子救玉瑶?”

婉如道:“我是说,庄中这么多病人,想来,想来,不能同时施救。”

蓝拥雪勃然大怒:“你的意思是,师父会选择先救那魔族洗骨人或者玉辰君的小老婆,而不先救自己的徒弟?为的什么?”

婉如不敢看蓝拥雪的眼睛,望向窗外,轻声说:“我不知道。”

第三卷 天秋月满夜千里 九十九 黄昏零落独自愁

蓝拥雪站在药圃外,忧心忡忡。又安慰自己,师父是半个神仙,朱碧吃了乌金丸都平安无恙地回来了,招魂本是茅山绝技,师父总归会有办法的。

过了许久,天色越来越黑,乌鹊似乎也知道蓝拥雪焦灼,悄无声息地飞开。

又过了一会,华阳和白沐阳出来了,华阳见蓝拥雪满脸担心,招招手:“拥雪你来,为师有话要与你说。”

白沐阳知趣地离开,华阳和蓝拥雪在药圃外立定。

蓝拥雪哑着声音说:“师父,玉瑶已昏睡了四日,加上她中夺心术的时间,已经超过五日了。”

“我知道。”华阳叹口气,转过身来:“我没有想到庄中有这么多危重病人。”

蓝拥雪一愣,痛苦地说:“先救玉瑶吧。她是您的弟子。”

华阳看了看蓝拥雪道:“玉瑶中了夺心术。救她便十分凶险,稍有不慎,她就会灰飞烟灭。如果能取得一物,就万无一失了。”

蓝拥雪急切地问道:“是何物?”

华阳撸撸胡子:“你先别急,听为师细细说来取得。”

蓝拥雪不明师父想说啥,心里七上八下等他说话。

华阳叹口气道:“鹊山被结了结界,在鹊山内招魂这是第一错。”

“您的意思是,灵体、魂魄虽然可以越过结界进来,但其实已经受损了?”

华阳点点头,继续说道:“天地养育万物,自开天辟地至今,经历过无数时间,万物生生不息。但天地没有增长过,若是只有生没有死,天地是没法子容纳这么多人的。所以人不能不死,这是情势而致。要是死了又都成了鬼,那天地也没办法容下这麼多的鬼。而鬼者,即归也。人死后,其精气归于天,肉归于地,血归于水,脉归于泽,声归于雷,呼吸之气化为亡灵而归于幽冥之间。可时间是不可逆的,这个谁都知道。”

蓝拥雪低了头说:“玉瑶她,只是肉身被人占了,并不是,并不是死了。”

华阳也不回答,继续说道:“因此,若要移魂入魂,便是要亡灵自幽冥逆时间而行,更改时间流逝产生的结果,除了使用招魂铃将魂魄凝结成形,还需使用流光渡定住时间,或者使时间逆转。”

蓝拥雪脑子轰地一响,浑身一冷:“那流光渡在白漪影手中,要如何取到?”

“拿东西和她换。”

蓝拥雪想起妻子去青丘山之前也说过,要拿东西和白漪影换狐珠。她想助青丘搞清楚流光渡的用法以换得狐珠救算儿,结果成了游魂野鬼。按照莼之叙述的过程来看,妻子去之前就作了两手准备,如果能搞清楚流光渡的秘密,就换回狐珠,可她又带了变骨汤,想来是想偷出狐珠,掩护莼之带回。

而蓝拥雪却此时才突然想明白此事,不由“呀”地一声叫了出来,啪地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

华阳诧异地看着他:“拥雪,你怎么啦?”

“我真是个笨蛋!瑶妹去青丘山之前,已经抱了必死之心了,我却,我却没有想到!当时我若是聪明一点儿,怎么都不会让她去的。”

“哦?”

“瑶妹说,瑶妹说,白漪影之所以体质虚弱,是因为年已九千岁,快将天人五衰,它虽有流光渡在手,却不懂得怎么用,才会想叫我们去助她搞清楚流光渡的秘密。瑶妹也是想这样换回那狐珠。她之所以要带青玄那孩子去,是想明白了一件事:流光渡是天地至宝,自己不可能搞明白流光渡的秘密,而就算能搞明白,也绝不可能活着回来,白漪影怎么会让一个知道渡光渡秘密的人,活着离开青丘山!”说到最后,蓝拥雪已是泣不成声:“我是,天底下第一号大傻瓜!我是天底下第一号大傻瓜!”

华阳见他情绪激动,轻声劝道:“你不要着急,为师会尽力解决此事。”

蓝拥雪道:“这世间之事,没有一样没有代价。我过去泄露天机太多,这,就是报应!”

华阳不忍看爱徒痛苦扭曲的脸,转过身去:“你不要太着急,此刻我们手中有可以与白漪影交换的东西。”

蓝拥雪听了这话,想起当时玉瑶也这么说,心里一痛,抬起头来:“哪样,哪样东西她没有?”

“无患阁中那个中了溶骨术的病人叫金翼,是乌灵宫主的第一继承人。他中的妖法叫溶骨术,是乌灵宫最恶毒最邪门的妖术之一。想来是被乌灵宫所害。”

“白师兄已经试了几天……”蓝拥雪的心目中,妻子的安危比儿子的健康更为重要,如何救那中了溶骨术的洗骨人,倒没有细想过,当下瞪着华阳,想知道他准备用什么去换狐珠。

“为师可以救活这个金翼。救了他后,一来可以替算儿洗骨,二来可以从青丘宫换来狐珠和流光渡。”

蓝拥雪恍然大悟,有点高兴,又有点惶恐:“师父您一向嫉恶如仇,今日为了算儿和瑶妹,竟打算救这魔王之子!只是,您救完他,瑶妹会不会,会不会……”

“魂魄一旦散了,就会各奔东西,如同青草上的露珠,见了太阳就会烟消云散,无法复原。因此,我会择机做法,将玉瑶的魂魄收入法器中,保她三魂七魄不散失,不受四十九天之限。”

蓝拥雪大喜,纳头便拜:“谢谢师父。”

华阳抬头看看天,掐指算道:“今天是十四,十五圆月子时,可开坛做法。明夜子时,我们就在山顶天目湖边开坛,只是,生死由命,拥雪你不必太过执着。”

此时,天目湖边,天宝正握着花陌离送给自己的丝袋出神。

湖中轻轻泛起一阵不易察觉的涟漪,水底一条巨大的白蛇,迅速地向湖岸游来,天宝盯着手中的丝袋,浑然不觉。心想若自己真是曼陀公子,华阳回来了,是不是马上就会将自己血祭九鼎了?

那巨大的蛇影悄无声息地靠近了岸边,天宝却浑然不觉。

待天宝觉出动静,湖面哗地掀起水声,一张绝美的面庞从水中浮起,白蛇变作了鲛人的模样,天宝惊喜地叫道:“小仙!”

小仙笑盈盈地问道:“你在这里坐了这么久,是在等我吗?”

天宝笑一笑:“嗯,是的。”

小仙撇撇嘴:“你小小年纪,就这么会哄人,你明明是满脸愁容,在此发呆。想求个清静。”

天宝仍然情绪不高,淡淡道:“哦,被你发现了。你真聪明。”

小仙笑笑:“我知道你手中的丝袋是从哪来的,是花家大公子送你的吧?他家的丝袋制成花朵型,很特别,辨识度极高,他家的花也非常奇怪,都要在月圆之夜子时播种,以鲜血灌溉,三日即可开花。”

天宝听到小仙话,大喜过望:“你懂种寻亲花?”

“自然懂的。明天是十五,明夜亥时,就是种花的好时机。”

第三卷 天秋月满夜千里 一百章 众芳摇落晓云空

十五,月圆。

华阳已为金翼施法一日,金翼的骨肉已不再溶解,华阳倦极,在房中打坐休养。

白沐阳守在金翼身边,见他的骨肉一寸寸不再溶化,兴奋不已。按师父的吩咐给他继续服用曼陀罗。

蓝拥雪不知华阳能否救得了玉瑶,心里七上八下坐不住,在园中一圈圈走着,听得安泰阁中隐约传来清幽的笛声。慢慢走过去,远远见到阿妍坐在安泰阁的屋顶上吹笛子。那又大又圆的月亮挂在空中,明亮的月光象给整个鹊山披上了一层银色的薄纱,阿妍的碧玉笛似乎也变成了银色,阿妍的衣袂和长发随风轻轻飘动,美仑美焕,宛如仙子。细看,她的旁边还躺着个小小的人,不是阿卉是谁?

蓝拥雪想起玉瑶刚到华阳门时,和阿卉差不多大,时常想家,也常常一个人爬到华阳观的屋顶上,不过不是吹笛子,她是一夜一夜地向堂庭山的方向看,后来,蓝拥雪会上到屋顶去陪她,也不说话,就坐在她旁边,有几次,她都流着泪在屋顶上睡着了,是蓝拥雪把她背回房的。

想起往事,蓝拥雪微笑了一下,心想,那时玉琪还在襁褓之中呢。阿妍阿卉两姐妹的命运比玉瑶玉琪好得多,大师兄白沐阳虽然痴迷花草药物,不问世事人情,但对两个女儿十分宽容疼爱,她们的母亲婉如也尽心尽力相夫教女,将鹊庄打理得井井有条,听说已经给阿妍定下了亲事,对方是世家子弟花陆离,花家世代制花制香和胭脂进贡皇家,又有祖传神弓,黑白两道都要卖面子给他,魔族妖界也不敢惹,江湖地位崇高。不比自己,家道中落,要托庇在华阳门,自己又性子急燥,常常性之所至就泄露天机,害得妻子儿子都得了报应。玉琪虽然冰雪聪明,却痴恋师父,将来,将来或许也是悲剧收场。不知她现在在哪?如果她再出什么事,自己真的会无地自容,不知该如何面对玉瑶和师父了。

再走近些,就见黑暗中有个单薄的身影,也和自己一样,正仰着头看着屋顶上的阿妍阿卉,一动不动,定睛细看,正是那个来历不明的袁天宝。

蓝拥雪想起白沐阳说过,这天宝可能是曼陀公子,因为那魔族太子咬了他一口,便昏睡了过去,而且麻沸散对他也无效。师父把他带进庄中,正是为了将来重炼云瞳时将他血祭九鼎。后来自己和玉瑶私下谈论,玉瑶说重炼云瞳居然这般毒辣,为达到目的不惜牺牲一个无辜小儿的生命,岂不是与妖族魔道没有区别,蓝拥雪当时不以为然地说,这就是他的命,生来就是为了血祭九鼎的,现在想想,自己那就叫嘴贱,当时瑶妹还很不高兴。现在回忆过去时光,即使是夫妻意见不同,拌几句嘴都是幸福甜蜜的。

蓝拥雪轻轻叹了口气,走到少年身后,听到他在轻轻哼唱一首歌,他声音极低,歌词听不清楚,音律却十分动人,那少年唱得很动情,伸手抹了抹脸,蓝拥雪走到他侧面,已能借着月光看到他满脸的泪水,不由呆了一呆。

天宝听到动静,迅速用手把泪抹干,扭头叫道:“蓝师哥好。”

蓝拥雪心情复杂,淡淡地说:“你还不去就寝在这里做什么?”

“我这就去。师兄,这些日子,谢谢你关照我。玉瑶师姐的事,你不要太过忧心了,师父誉满天下,是半个神仙,想来,玉瑶师姐一定会没事。”

蓝拥雪见他话语得体,心道,听说这小子练功不聪明,没想到接人待物却极周到,点点头:“承你吉言。”

天宝恋恋不舍地又看了一眼屋顶上的阿妍,快步去了。

蓝拥雪涌出一股恻隐之情,又叹气:如今的情形,哪有心思管人家的事情。

此时,白沐阳和婉如一人拿着一件披风,在屋子下面仰着头招呼两个孩子当心着凉,快点下来回屋休息,阿妍正是逆反的年纪,假装没听见,阿卉嘻嘻哈哈地逗着父亲,大声叫他猜谜,问他“一匹狼遇到大风雪会变成一种什么植物?”说是父亲猜中了自己就下来。

白沐阳连猜了几个都没猜中,阿卉脆生生地说:“是槟榔啊!”

阿妍停了笛,笑得快岔气。

蓝拥雪看着这幸福的一家人,一阵心酸,心道,普通人家最普通的天伦之乐,有时候在有些人身上,却难于登天。想起婉如此前似乎暗示过,师父可能不会先救玉瑶,不由一惊:果然被她说中了,她是怎么知道的?

快步走上前去打招呼:“大哥,大嫂。”

白沐阳点点头,一张黑脸涨得通红,扯着脖子说:“阿卉你赶紧下来,不然我在你衣服上洒痒痒粉。”

婉如嗔道:“当爹的没个当爹的样,当女儿的没个当女儿的样。阿妍、阿卉,时辰不早了,下来吧。”

阿卉撒娇:“娘,你来接我。”

婉如轻应一声,使出天剑门的绝学穿云飞波,提气轻跃上屋顶,拉着阿卉轻轻跃下。阿妍却把笛子一放,躺了下去看着又圆又大的月亮。婉如和白沐阳对视一眼,白沐阳刚要张嘴,婉如用目光制止了他,招一招手,飞来两只乌鹊,把阿妍的披风衔了上去,轻轻盖在她身上。

白沐阳道:“哎,这孩子,今晚庄中有事,她还不回房睡觉,回头影响师祖开坛怎么办?越来越任性了。”

婉如柔声道:“让她一个人呆会吧,一会我叫她下来。”

阿卉牵着白沐阳的手道:“爹爹,我今天看到《西山经》里说有种叫文茎的草,可以治疗耳聋,那有没有可以治疗失声的草?”

白沐阳果然精神一振:“自然有的,这世上的东西都是一阴一阳,成双成对的,治失声的药草叫条草,通常长在文茎附近。”

“那《西山经》为什么没提,长什么样儿?你去画给我看看。能让哑叔长出舌头来吗?”

“能长出舌头来的东西,自然也有的,不过我还没找到。”白沐阳牵着阿卉,对婉如说:“你一会叫阿妍下来,别耽误了师父作法,如果师父要人手,就来叫我。”

走了几步,又走回头,俯在在蓝拥雪耳边道:“蓝师弟,你不要太着急,师父定有法子帮玉瑶师妹。”白沐阳犹豫了一下,用极轻的声音说道:“我种的那样东西,今天下午已经开花了,想来很快就能结果,到时,应该可以帮到玉瑶师妹和算儿。”

蓝拥雪听他的意思是,如果华阳没法子,他也许能帮上忙,不由大喜:“真的吗?真的吗?”

“嘘!”白沐阳示意蓝拥雪小声点儿,微微点头。

蓝拥雪眼眶一热,哽咽道:“好,好,师哥,你,你好。”

婉如轻轻拍了拍白沐阳的手,白沐阳拍拍蓝拥雪的肩膀,牵了阿卉去了。

婉如抬头见阿妍没有马上下来的意思,对蓝拥雪道:“你师父正在养神,你也去歇息一会吧。”

蓝拥雪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大嫂,你是如何得知师父……”

婉如仰起头来看屋顶上的阿妍,不敢与蓝拥雪对视:“我并不知道。”

“那你,觉得……一会师父作法,能不能成功?”

婉如叹口气,抬头望向黑压压的山顶:“我并不知道。十六年,我天剑门一夜之间被荡平,我娘刚咽气时,你师父正好路过,也曾施法来着,但是,并没有救活我娘。”

蓝拥雪张了张嘴,没敢再问。

婉如看了看蓝拥雪的脸色,道:“但想来,想来玉瑶这次会吉人天相,终得圆满。”

“那天的情形是怎么样的?”

“那天,有人来偷我天剑门的无量剑,其实,无量剑早在九百年前已经不见了,只不过,我们天剑门秘而不宣,人人都以为我们还拥有无量剑,不敢来犯,天剑门才平静了这么多年,那天来的敌人横了心要夺无量剑,也都是些极有本事、武艺高强的恶人,一场恶斗之下,双方两败俱伤,真人到的时候,死伤遍地,我娘也刚咽气……”婉如陷入了回忆,面上现出痛苦的表情。

“我师父有没有救活其他人?”

“听我爹说,真人作法没有救活我娘,却无意,无意中救活了一个敌人,那是个女人,她的眸子,是紫色的。”

蓝拥雪失声道:“魔族?”

“后来呢?”

婉如摇摇头:“后来真人走了,魔族女子不知所踪。”又轻声道:“你师兄所培育的长生果极为珍贵,我叫他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你师父,你也不要说。”

蓝拥雪听她话中之意竟是不信任师父,不由怔住了。

第三卷 天秋月满夜千里 一O一 花开见障无人处

天宝在房里躺着,毫无睡意。自己打听不出来哑叔去哪了,也不知道他何时回庄,又怕偷听到的自己是曼陀公子的事情是真的,万一华阳已经拿回了云瞳碎片,真的将自己血祭九鼎怎么办?这血祭九鼎是要把自己杀了还是放血下去啊?虽说华阳是正派人士,但血祭二字听着总不象是好事。

那人鱼小仙昨天说今夜就是种寻亲花的好日子,自己要不要种?如果三日后能开花,自己要跟着花去寻找母亲吗?

天宝掏出花陆离送的花状丝袋,捏在手上细看,丝袋由上好丝绸制成,又软又滑,其实是一块小小的圆布,周边以金丝系着,金丝收起来,在丝袋中间绕了几圈,精巧地结成花蕊状。圆布就变成了一朵花状的小丝袋,象香囊一般大小。这金线天宝已不知拆过多少次了,此时轻车熟路地解开,但仍然不敢将那三粒种子倒到手心来看,只向里瞧,那三粒并不起眼的种子正静静地躺在里面。

房里很静,没有莼之的房间更是静得令人绝望,窗外没有乌鹊在吵,天宝觉得寂寞。将那丝袋举到眼前,以极低的声音问道:“我要种了你们吗?你们会长出根来吗?真的能带我找到我娘吗?”

问罢,房里窗外仍是异常安静,天宝觉得自己好笑,收好丝袋,躺了下去。从床上可以看到又圆又大的月亮已经慢慢爬到树梢,正是亥时。

天宝叹口气,心想,不知这时母亲是不是也在看着月亮想自己。想着想着,空中的月亮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过了一会,天宝竟回到了青丘山,又看到了那些穷凶极恶的白猿和那个被自己杀掉的老妇。那老妇正在狠狠地用皮鞭抽打一个女子,天宝心想,这毒妇不是死了么?老妇抬起头来,看到天宝,尖叫一声扑了上来:“还我命来!”

天宝吓得转身就跑,跑了一会发现老妇没有追来,白猿也没有发现自己和老妇的冲突,十分奇怪,扭头一看,见被鞭打的女子正死死抱着老妇,令她动弹不得,天宝觉得那女子好生面熟,定睛一看,惊呼道:“娘!”

天宝这一惊非同小可,大叫一声,醒了过来。

天宝全身是汗,坐在床上,环顾四周,才知道自己仍在鹊山,原来刚才是做了一个恶梦。但这梦如此真实,吓得天宝的心呯呯狂跳,后背冷飕飕的,一摸全湿了。走到柜前,拿出干净衣衫来换,这几天莼之不在,没人整理衣柜,衣柜有些凌乱,天宝看着莼之的衣服,突然想大哭一场,自己的一念之差,令莼之不肯见自己,决绝地走掉,想来是伤了心,也很看不起自己。

天宝愣了半天,心里又可怜自己又瞧不起自己,空落落的,慢慢走到山顶。

今天的鹊山也十分安静,安静得有点不正常,天宝心想,大约都是怕华阳吧。

路过那天出事的地方,天宝心里一颤。强行镇静,走到湖边。

湖面非常平静,湖水黑乎乎的,有点恐怖。

“小仙,小仙。”天宝在湖边轻轻地唤那鲛人,但没有一点动静。

天宝握着丝袋犹豫,抬头看看,月亮已经慢慢爬到中天了。山下的鹊苑黑乎乎的,只有放了苔金蔓的水池发着柔柔的光,象块大宝石,静静躺在山下。天宝在心中想,师父啊师父,你在哪里啊?什么时候才回来呢?万一你回来前我被血祭九鼎了怎么办啊?

天宝轻轻咬破自己的手指,舔了一舔,又等了一会,并没有想睡觉的意思。他摇摇头,笑自己傻。手中的丝袋仿佛在跳跃,似乎在对自己说:“把我种下去吧,种下去吧。看看会发生什么?”

天宝抬头看看月亮,又看看湖面,心想,我先种一颗下去,反正三天才开花儿,还有三天时间可以想要不要出庄去寻母亲。既然莼之可以出庄,自己当然也可以。

于是,他解开丝线,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捻了一粒象绿豆一样小的种子出来,放在左手的手心,注视了一下,又紧紧握住。

月光柔和地洒下来,天宝又伸开拳头,那小小的一粒种子,仿佛象羽毛一样轻,被风一吹就要吹走,天宝忙把拳头握好,伸出三个手指,和右手配合,困难地把丝袋结好,放入怀中。

那种子太小了,在天宝的手中,象随时要飞走一般。紧紧握了一会,又觉得在手心中仿佛比黄金还重,握得全身都热了,手都酸了。

月亮移到了湖顶,月光照在湖面上,湖水变得银光闪闪,明月如同冰盘一般清亮典雅,湖面就象阿妍的眼睛一样清澈纯净。

这时,湖水下面涌出一个蛇形白影,悄无声息地向湖边游来。

天宝浑然不觉。咬咬牙下定了决心,按照花陆离教的,在地上挖了一个浅浅的洞,将种子种了下去。

不知是不是错觉,天宝觉得那种子似乎象钻石一样闪了一下。天宝在心中默默地背诵花陆离教的四句咒语,背了两遍后,确认自己不会念错,在食指上狠狠一咬,将血滴了下去。

一滴、两滴、三滴、四滴……九滴,天宝一共滴了九滴血下去,然后口中念念有词。

湖中的蛇影见到天宝的动作,悄悄地停了下来。

那种子吃了血,慢慢膨胀起来,天宝忙按花陆离教的,轻轻地盖好土。又在种子周边滴血,滴了几滴后,血凝了,天宝皱着眉,又在伤口上咬了一口。痛得自己险些叫出声来。血终于滴够了一圈。

滴完后,天宝突然觉得天地间很静,抬头看看,月亮没有动。

湖水没有动。风没有动,松林也没有动,乌鹊也没有动,天地仿佛凝固了。天宝有点紧张,盯着面前的地。

地里的种子突然发出一声细小的噼声,象爆了一朵小小的灯花一样。刚刚滴下去连成了一个圈的血,发出淡淡的红光,仿佛土着火了一般。

接着,又是一连串细小的噼噼噼的声音,天宝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看见一株奇怪的植物迅速地钻出地面。那植物的茎非常非常细,顶上是破了壳的绿豆般的种子,它一钻出地面就迎风见长,速度极其快,每长一寸,就分出一支去,分支长出一寸,又分出一支,迅速蔓延。

天宝惊呆了,吓得不敢动。

那植物象绿色的流水一样,向周围淌过去,很快将天宝身边的地面全覆盖了。还从天宝的脚下钻了过去,迅速地占领了全部地面。

天宝见这寻亲花长势汹汹,有点愣神,心想,不是说,会长出一朵花,向着亲人的方向飞么?难道竟是要一直长到我妈现在呆着的地方去才开花?是不是我咒语念错了?又轻轻念了一遍咒语。

可是没用,那奇怪的植物仍然以流水的速度向一切空地淌过去,而且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目之所见之处,全被它覆盖掉,并向松木进发。

天宝额头开始出汗,心知此事不妙,思忖花公子是不是给错种子了?

说时迟那时快,轰地一声,脚下的植物突然燃烧起来。火焰瞬间把天宝包围了。那奇怪的植物还边烧边长,一直烧到松林边,松树开始燃烧起来,整个松林全着了,山顶变成了火的世界。适才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的乌鹊们成群结队地从松林间呱噪着、顺着滚滚的黑烟冲上云霄。

天宝站在熊熊火光中,身子被热焰灼得剧痛,眼前红彤彤,脑中一片空白。

第三卷 天秋月满夜千里 一O二 人间惆怅百花杀

华阳真人正在屋里养神,突然听得山顶一阵躁动,挂在墙上的七星剑霍霍作响,华阳怀里的缦天华盖亦动了两动。

七星剑和缦天华盖都是华阳门的镇山之宝,传说七星剑是正一真人张天师取上古神铁所铸,缦天华盖是紫虚元君魏夫人亲手制成。当年找到鹊山这个虚空之地后,华阳在一位高人的帮助下,用这七星剑作法在鹊山顶划上天师印,又用缦天华盖结了这个巨大的结界,将鹊庄全部笼罩在内。若要破结界,需同时毁掉这几样东西,令七星剑断、缦天华盖裂、天师印破,在华阳看来,这是根本不可能的,特别是天师印,依鹊山山脉划成,不怕水淹不怕雷击,除非用火将鹊山烧塌,否则根本不可能破。而魔族本身就极怕火,妖族更是没能力进鹊山。若有来犯,结界外会万雷齐发,把天魔外妖震得魂飞魄散、形神俱灭。他听说阿卉看到了有雷劈中天目湖中的天山玉龙,特意到山顶去看,确认结界没有破裂,心想必是小姑娘们看错了,龙性最淫,那玉龙快将成年,虽然被喂了药,但它在发情期迷糊乱撞,撞到结界上,被结界劈中受伤的可能性也是很大的。

此时见七星剑和缦天华盖都有异动,华阳慢慢走到窗边,不由大吃一惊,见山顶火光熊熊、浓烟滚滚,那火势更是奇怪,以不同寻常的速度向山下蔓延,仿佛不是火,而是一条正在张着大嘴,要把鹊山全吞下去的大蛇。

“百花杀!有人在庄中种下了百花杀!”隔壁白沐阳已经叫将起来,慌不择路向上跑。

“沐阳,危险!”杜婉如见丈夫象疯了一样向山顶冲去,急得声音都变了,走了两步又回身急急对阿妍说:“快去隔壁把你碧姐姐和阿卉带过来,和蓝师叔一起看着所有病人,我去看你爹。”

白沐阳说的百花杀是乌灵宫的东西,十分厉害,一经种下,方圆百里都将万物凋零,百年死寂,大罗金仙也没法子救。当年乌金战争中,乌灵宫便使用过两次此物,当时百里之内生灵死绝,大小领主闻风丧胆,纷纷归顺。因为过于歹毒,乌金战争后,盟军已将百花杀全数毁掉,为何此时竟会出现在鹊山?

华阳心中讶异,心想魔族怕火,难道有妖混进来了?口念咒语,祭起七星剑,御剑向山顶飞去,目光之及之处,火光熊熊,黑烟冲天,绿色的鹊山被迅速点着,烧光,变成了灰色,空中弥漫着巨大的焦味,乌鹊被烧得哇哇乱叫,有的乌鹊着了火,凄厉地叫着向空中冲,少顷,就变成了焦炭,直直掉下来,更有在睡梦中的松鼠、仙鹤,被高温烧成一道黑烟,哼都没哼一下就消失了。

白沐阳平日里嘻嘻哈哈,但鹊山种的花草药材是他的命 根 子,此时见火势汹汹,情形惨烈,马上就烧到药圃了,疯了一样向上冲,杜婉如跟在后面,拼命想阻止丈夫进入火场。

药圃的土地十分肥沃,天宝种下的百花杀以雷霆万钧之势向下蔓延,一眨眼的功夫,药圃已是一片火海。

白沐阳哭了。初时只是泪流满面,继而控制不住地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冲进药圃,三步并做两步进了石屋,掀开石板,下了地窖,跪在地上,用手在地上挖一株被罩在一个水晶罩中的植物,那植物十分奇怪,茎叶羸弱,顶上长着一朵极小的花,发着淡淡的红光,花下面结了一颗小小的人形果子,也发着淡淡的红光。

那植物长在一片极硬的地上,白沐阳的指甲断了,双手鲜血淋漓,仍然没把植物挖出来。

白沐阳疯了一样拼命挖,追来的婉如在门口叫他:“沐阳,沐阳,这里危险,走吧。”

白沐阳心痛如刀绞,但不敢掀开水晶罩,火焰已烧到了药圃,温度越来越高,那花发出明亮的红光,啪地一下,光灭了,白沐阳眼睁睁地看着那花枯萎,人形果掉到地上,化为泥水不见了。

这花是白沐阳穷十四年心血培育而成,眼见就要成熟,此时死去,白沐阳心中之痛无法用言语形容,杜婉如也惊呆了,愣愣站着,不知该说什么。

白沐阳跪下来,将植物连根拔起收入怀中。婉如呆了一呆,突然叫道:“救人!”白沐阳会意,两人一起出了石屋,向热泉跃去。

只见药圃中已成炼狱,火光熊熊,一只仙鹤被热力灼晕,从空中直挺挺地落下来,啪地掉在园中,婉如心道,玉婆婆可千万别被煮成肉汤了。

园中黑烟弥漫,婉如呛了几口烟,眼睛被熏得睁不看,喝道:“起!”

她背后射出一把剑,婉如拉着丈夫,使出穿云飞波,轻盈地一跃,跃上剑身,口中念念有词,御剑向前。热泉隐藏在灌木丛中,暂时没被烧着,但烟很大,天又黑,看不清下面的情形,婉如和白沐阳轻轻松了一口气,婉如御剑向下飞,飞到热泉上方,感觉热泉越发热了,甚至能听到热泉咕噜咕噜冒泡的声音,但不知玉婆婆如何,白沐阳心情不好,不想说话,只指指下面,婉如会意,御剑飞得越发矮了,白沐阳伸出手去,想将玉婆婆直接捞起飞高,手刚伸出,又向自己转了回来,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叫道:“玉婆婆,玉婆婆她不在这里!”

婉如大惊,心知今天庄中发生的事情定是极为麻烦、极不正常,但这和玉婆婆有什么关系却猜不出来,也不知道玉婆婆一个瘫痪、毫无意识的人,为什么会突然不见。

心神一乱,脚下剑就不稳,忙定神朗声道:“站稳了,我们飞高些去找!”

在这电光火石之际,白沐阳心想,可能是鹊山起火,热泉瞬间变高温,将玉婆婆体内极寒之气全数逼出,令其复元。若是玉婆婆复元了,以她和白沐阳一样痴迷医术与药材的脾性,那她去的第一个地方应当是同样有许多药材的鹊庐。握紧了拳头:“我到鹊庐去,你回无患阁照顾他们。”

婉如望丈夫一眼,已明其所思,道: “沐阳你站稳了,起!”

二人飞到空中,抬头望向已是一片火海的山顶,同时惊叫起来。只见熊熊烈火之上,一个满头银发的黑衣人——似乎是玉婆婆,左臂下挟着一个软绵绵的少年,正在与一条不知从何而大的庞大白蛇缠斗。华阳则御剑立在空中,身后几面令旗在空中旋转,一条水柱自天目湖直冲云霄,想来华阳正行御龙令,想作法召唤出湖底的玉龙降水灭火,同时正尽力护住结界。

那白蛇见湖水直冲向天,本已被烧裂的天师印渐渐又合拢来,巨尾一摆,发出震天一吼,将玉婆婆啪地一扫,玉婆婆吃痛松手,晕厥过去,与那少年一上一下落入大火中,想来是活不成了。

华阳正在行法,解救不及,白蛇已向他直冲过去,白沐阳失声道:“师父,危险!”

婉如向下一看,也失声道:“沐阳,火快烧到无患阁了!”

第三卷 天秋月满夜千里 一O三 岁晚花落转头空

华阳门今日所遇危机,远胜十五年前雷劈华阳观。其时雷只劈碎了云瞳,并不伤人,两个道童是死于百丈金坛倒塌。而此刻华阳平生最得意的杰作——鹊庄,看来就要毁于一旦了,可是敌人是谁,怎么进到这虚空之地,华阳还毫无头绪。

电光火石之间,几个人都想到,魔族怕火,那种下百花杀的应当不是魔族。可是百花杀这一灭绝千年的乌灵邪术为乌灵宫所有,乌灵宫又是被魔族所占,现下和华阳缠斗的白蛇,是与青丘分庭抗礼的南方妖族,难道,难道,魔族与妖族结盟了?这实在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自盘古大仙开天辟地以来都没听说过。若它们真的结盟,定不会仅仅是为了破鹊山结界!也不会只是为了云瞳或沐阳所培育的那株人形神果。华阳、白沐阳、杜婉如同时想到此处,三个人都心神大乱。

华阳见白蛇气势汹汹扑上来,心中诧异:看这蛇精体量,至少已有一千岁了,为何过去从未听说过此妖?更让人想不通的是,它是如何进入鹊庄的?而且结界居然并未示警,此刻也未行雷劈其,转目一看,百花杀的大火即将烧至无患阁,沐阳和婉如一时不知所措立在原处。

华阳本为化外高人,见此情形也不由焦灼,定一定神,以道家千里传音秘术对白沐阳说:“速速退回无患阁。保护庄中病人。”

白沐阳稍一犹豫,看了看玉婆婆和天宝掉下去的地方,什么也看不见,想来已经逝世,心里有说不出的万般滋味,却不及细想,对婉如说:“我们速回无患阁。”

杜婉如见那白蛇气焰熏天,二话不说,御剑掉头。白沐阳回头望去,师父又升高了数丈,祭出捉妖阵,此时他已同时布了捉妖阵,行了御龙令,还要护住天师印,身形微颤,十分吃力。

大蛇十分凶恶,嘶叫声震天,恶狠狠地向华阳扑来,危急之时,婉如口中念念有辞,喝道:“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身子一低,从背后刷刷刷射出三把剑,三把剑飞了一阵,铮地一声在空中聚合成一把巨大的剑,向大蛇直直射来。

那大蛇身躯庞大,却极为灵活,身子一扭,躲过了大剑,极为恼怒,黑头一转,向白沐阳和杜婉如飚过来。

华阳得到片刻喘息,定神将水柱自天目湖中升起,轰地向下一倾,浇灭了松林和湖边的火,火场登时腾起漫天烟雾。白蛇见火势减小,十分恼怒,又扭头向华阳撞去。

婉如急急对白沐阳说:“你先回无患阁,带他们去那里。我在此助真人一臂之力!”

白沐阳下意识望了望山下倾注了无数心血的鹊庐,握了握妻子的手:“好。你小心。不要恋战,速和师父一起回无患阁。”向上一瞥,突然瞥到白蛇尾上有一处金灿灿的,失声道:“婉如,你看,它尾上那处金色是不是金桃胶?”

婉如定睛一瞧,也嗔目结舌:“这是,这是阿卉的小白?”可小白是龙,这分明是条大蛇。沐阳道:“这是怎么回事?带回来的明明是一条天山玉龙。”

夫妻俩不明就里,婉如道:“情形险恶,我们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你还是先去无患阁。”

婉如跃下剑身,将丈夫向山腰送去,自己祭起另一把剑,向华阳飞去。

无患阁内并没有乱套。

大火熊熊而来,阿卉吓得脸色煞白,跑到阿妍身边,紧紧牵着她。阿妍虽然只有十五岁,却十分冷静,只向起火的山顶看了两眼,就动作麻利抓了两件厚衣服,搭在臂膀上,拉着妹妹去安泰阁找朱碧。

阿妍和阿卉在朱碧房里叫她出门,朱碧却象没听见一样,目光平视,坐在床上一动不动。阿卉把姐姐扯到一边:“白阿妍,我觉得碧姐姐有点不对劲。”

“还用你说?”

阿妍望着面色苍白、表情清冷的朱碧,觉得她象个雕像一样,不由害怕起来,伸出手去想牵她,又缩了回来。倒是阿卉,直接走过去,拉起朱碧:“碧姐姐,你的手好冷。”

朱碧眼睛里没有神采,看了看阿卉,问道:“你是谁?我的名字是碧姐姐?”

阿卉向阿妍望去,阿妍也一脸惊诧,阿卉十分机灵,道:“我是阿卉,是你妹妹,你叫阿碧。”

阿妍道:“姐姐,我是阿妍,也是你妹妹。”

朱碧一脸茫然:“我不记得你们了。”

阿妍指指窗外,“姐姐,火要烧过来了,我们去避一避吧。”

朱碧望望窗外:“避到哪里去?”

阿卉拉拉她:“我们先到隔壁去,和瑶姑姑他们一起。”

朱碧顺从地跟着阿卉和阿妍,任由她牵着,穿过天井,进了无患阁,下了冰窖。

蓝拥雪在冰窖里守着玉瑶和神算子,心乱如麻却无计可施,眼看火就要烧到无患阁来,心想届时冰窖将融化成冰河,玉瑶和神算子必死无疑。蓝拥雪打定了主意要兑现承诺,握着玉瑶的手,低声道:“瑶妹,你若赴死,我绝不独活。你若涉险,刀山火海,我都随了你去。”玉瑶静静躺着,无知无觉。蓝拥雪觉得眼睛酸酸的,却没有眼泪,静静坐着,心底和身子比冰窖还冷。

阿妍和阿卉冷得受不住,朱碧却似十分舒适自在,仿佛对冰窖的环境很适应,她望望蓝拥雪,又望望朱碧和阿妍,一言不发走到金翼身边坐下。

朱碧原本性子就淡漠,蓝拥雪在想自己的伤心事,没发现她异常,也不为意,

阿妍给阿卉穿上厚衣服,阿卉怕坐在冰上衣服湿了,一直站着。站得久了,脚麻,又没地方坐,又冷,哆嗦着对阿妍说:“娘让我们在这里等她?”

阿妍点点头:“你累了?”从袖中掏出一条手绢,想想又收了起来:铺在这冰里,和没铺也没什么两样。坐下吧,现在哪还顾得上衣服。

阿卉抱臂跳了几跳,走到蓝拥雪身边,牵牵他的手:“蓝叔,用六爻能算出鹊庄明日会如何吗?”

蓝拥雪摇摇头,不说话,也不知道意思是他不愿意算还是算不出。

阿卉不死心,又问道:“那,能算出碧姐姐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蓝拥雪抬眼看看朱碧,又摇摇头。

阿妍忙过来把妹妹带走,道:“阿卉,我们出去瞧瞧能不能看见娘。”

“还有老白。白阿妍,我有点担心,我有不祥的预感。”

阿妍突然生气:“你从哪学来的这句晦气话?再说掌嘴。”

阿卉低了头不再说,阿妍见平日里无忧无虑的妹妹面上表情凄惶,一阵心酸:“好了好了,我跟你开玩笑的。你在这里呆着还是跟我上去看看?”

“姐姐,我跟你一起去。”

白家的一家之主白沐阳一贯随便,不喜俗礼,两个女儿自幼散养,他不喜欢孩子们恭恭敬敬叫自己叫父亲大人,每次孩子们象朋友那样叫他全名他更高兴,于是两个女儿也习惯了,在家里家外都是互称全名,在外人看来,这是极不礼貌的,可白沐阳却引以为傲,婉如虽然觉得不妥,却生性温婉,不多干涉丈夫和孩子们的事情,因此,阿卉和阿妍之间也常常互称姓名,外人看了以为奇,白家的人却觉得天经地义。

这时阿卉突然叫阿妍不叫白阿妍,改口叫姐姐,想来是极害怕了。阿妍牵起她的小手,走出无患阁去,见山顶火势小了,但仍向无患阁烧来,四周尽是焦味和湖水浇灭了火后腾起的难闻气味,隐约能听到山顶的打斗声,阿卉十分担心:“姐姐,你觉得老白和娘什么时候能回来?他们现在在做什么?”突然想起天宝:“啊,姐姐,我们忘记通知天宝哥哥啦!”

第三卷 天秋月满夜千里 一0四 花落三生永不见

阿妍淡淡说道:“我去碧姐姐那边前找过他了,他不在房里。”

“那怎么办?”

“没办法。庄中发生这么大的事,我们不能到处乱跑去找他,也没有时间找。”

“可是,可是,如果没有通知到他,他被烧死了怎么办?”

阿妍犹豫了一下:“有师祖在,不会的。”心中却不知自己告诉妹妹的答案究竟对不对,想起天宝讨好自己的样子,不由难过起来。扭头见阿卉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望着自己,道:“白阿卉,你前几日把黑叔借给那个小子,看来救了他。”

“你不生我的气啦?”

阿妍叹口气:“可是如果黑叔在,怎么都能把你安全带出庄去的。”

阿卉的大眼睛眨了又眨,不知是怕还是难过,泪珠骨噜噜滚下来:“就是能带我走,我也不走,我要和你们在一起。白阿妍,我想娘和老白了。”

阿妍眼圈红了,别过脸去。

过了一会,说:“快把眼泪擦干,老白来了。”

阿卉破涕为笑:“我就知道没事。”

白沐阳片刻后就到了无患阁门口,那剑稳稳地落在地上,白沐阳神色凝重,一手一个,拉着阿妍和阿卉往冰窖走:“快下去。”

阿妍很少与父亲这么亲密,手稍稍挣了一下,就任由父亲握着了。阿卉忍不住说:“爹,天宝哥哥不见了。”

白沐阳不忍说出真相:“他在天目湖边。”

阿卉这才放心,想想又问道:“他能帮上师祖的忙?”

“也许。”白沐阳没有正面回答,快步走入冰窖。

白沐阳一向话多啰嗦,阿卉见他此刻突然语句简洁,狐疑地看了姐姐一眼。

阿妍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白沐阳 根 本不敢看两个女儿:“就是普通的山火,不过,我们得避一避。庄中病人多,小心些好。”

阿卉又问道:“爹,碧姐姐好象,好象把以前的事儿全忘了,连她自己是谁,连我是谁,她都忘记了。她是不是得了失忆症?”

白沐阳浑身一颤,已大概猜出为什么,乌金丸是没有解药的,若要服了的人不入魔,除了杀死他,就只有一个办法,做法封住她的心窍,让她变成活死人,无情无欲,无记忆不悲欢。他停了片刻,继续向前走:“你们快跟上。别问了。”

蓝拥雪和朱碧见三人进来,均没有表情。白沐阳轻轻叫了声:“拥雪,鹊山大火,快要烧到这里了,师父命我带你们到安全的地方去。”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蓝拥雪的表情绝望中带着淡漠:“你们去吧,我在这里守着玉瑶和算儿。”

白沐阳一愣,明白他是怕妻儿离开了冰棺,瞬间死亡。不再多说,快步走到冰窖一角,用剑去划冰墙。

阿卉走过去看:“老白,你在做什么?”

白沐阳招呼大女儿:“阿妍,过来帮帮我,墙上的机关冻住了。”

阿妍应了一声,快步走过去,瞥了一眼蓝拥雪和朱碧,见二人都没有表情,在心里叹了口气。从靴子里取出一把短剑,帮父亲划开冰。

冰窖是建无患阁时建的,白沐阳运了许多水进来泼在地上和墙上,以自制的寒冰散洒入水中凝结成冰,使整个地窖冻成一个大冰盒,治疗病人或是放置特殊药物、冰块时使用。冰窖下还有两层,是华阳设计的紧急避难所,机关就在墙上,此时也被牢牢冻住。虽然父女俩手中的剑都锋利异常,但要划开这冻了十几年的厚冰,仍是十分吃力。

白沐阳平日里喜种花弄草,疏于练功,人又矮胖,此时划起冰墙来,十分吃力,阿妍的头上也冒出了豆大的汗珠,阿卉心疼父亲和姐姐,冲蓝拥雪喊道:“雪叔,你干坐着就能救算哥哥和瑶姑姑么?”

朱碧一直淡漠地看着众人忙,此时见身穿红衣的小女童眼中泪珠直打转,白沐阳和阿妍一直在墙角劈墙上的冰块,跃起直飞墙面,双掌挥出,墙上的冰块轰地裂了。

阿妍惊喜叫道:“碧姐姐你的功力大进了!”

白沐阳面上表情却更凝重,他知道这是因为她被封住了心窍,无外界干扰,因此练功事半功倍,内力大增。过去曾有邪教想称霸中原,从乌灵宫重金秘密地购买了乌金丸,加以训练,练了一批没有感情没有痛觉的死士杀手出来。杀手的功力会在短时间内突飞猛进,寿命却变得极短。

白沐阳看看朱碧、身边幼女和几个病人,眼眶发热,哽咽着说:“碧儿,你,你辛苦了。”

阿卉高兴地过去抱住朱碧:“碧姐姐,你真厉害!”朱碧没有表情,推开阿卉,走回原来的位置坐下。阿卉的笑容凝在面上,望向父亲。

阿妍曾经在医书上见过乌金丸的介绍,也听父亲说过一次,不过时日久远,当时不以为意,此时见朱碧情形,又见白沐阳情绪表情,突然脑中灵光一闪,想起这些知识,一时呆呆站着,悲从中来。

“爹,碧姐姐她……”

白沐阳点点头。阿妍张了张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白沐阳又说:“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阿妍的眼泪夺眶而出:“爹,我娘还在山上做什么?”

白沐阳避而不答:“阿妍,你先闪开,我将机关推开。”

“我要去找她。”

“先做应该做的和能做的。”

“你……”阿妍不再说什么,默默地看着父亲将几块木块按顺序推了进去,木墙上轰隆隆地向左移开,原来这是一个暗门。

白沐阳对蓝拥雪说:“师弟,你将师妹和算儿背进去,我一会用寒冰散在下面再做一个冰窖。”

蓝拥雪却没有一丝高兴的样子:“听说这个冰窖下面有密道通到极深的地下,下面还有两层,里面存了够三年食用生存之物?”

“是的。”

“玉瑶的魂魄等不了这么久。你们进去吧,我在这里等师父。”

白沐阳不知如何和蓝拥雪讲道理,从他的角度来说,这么想很合情理。

阿卉突然问道:“爹,你身上带的寒冰散够了吗?”

白沐阳被阿卉一提醒,猛地反应过来:“在药圃中,已被烧光了。山下鹊苑有种,我去摘。”

阿卉走到蓝拥雪身边,道:“雪叔,你坐在这里是没用的。瑶姑姑不会喜欢你这样子。爹爹要在这里守着瑶姑姑、算哥哥和那个病人,你跟我一起去鹊苑摘寒冰散来救人。”

蓝拥雪心中知道,如今子时已至,今夜师父是肯定没法开坛做法了,随着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玉瑶还魂的希望越来越小,他心中恨自己不会武功,不能把师父替下来做法,也恨自己当初没想明白妻子的目的,没有阻止她去青丘,他觉得今日妻儿的结局,是自己一贯轻浮、泄露天机所致,心中的心痛、绝望、悔恨,种种情绪交织在胸中激荡,令他不知如何应对,顿生人生绝望得无趣。此时他看着阿卉清澈的眼眸,不由鼻子发酸:“我自己去,你留在此处,和你父亲在一起,我认得寒冰散。”

白沐阳道:“拥雪,如果,如果来得急,麻烦你帮我把我那株淑女花一起带回来。来不及,来不及就算了。”

蓝拥雪淡淡说了句:“它也有它的命。”望了妻儿一眼,向门口走去。

第三卷 天秋月满夜千里 一O五 鹊山迷思空许约

天目湖边,华阳和婉如与那白蛇斗得难分难舍,白蛇体量巨大,状若癫狂,婉如又射出数剑,那白蛇极大,皮硬如石,无一剑能射入。说来也怪,那白蛇对蛇如的剑,只是避开,并不攻击婉如,在空中一直全神贯注跟着华阳,华阳要对付它,就无法灭火和保护天师印,天色极黑,结界外隐隐响起雷声。

婉如越看那白蛇越觉得诡异,如果按华阳所说,结界并未损坏,遇妖会行雷劈之,那上次惊雷劈龙时,这龙已成妖了。可当时雷劈中的的确是龙,自己亲眼所见它流的是蓝色的龙血,自己还亲手推了它,手触到过龙鳞,是天山玉龙不会有错。可眼前这条白蛇尾部的金桃胶又的的确确是当时自己和沐阳亲手涂上的,而且如果是蛇妖,这等身量,至少千岁,千年蛇妖的妖气,是绝不可能在鹊山不被人发现的,看这白蛇,倒十分象褪了角、脱了龙鳞的玉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白蛇嘶叫着,又向华阳扑来,婉如道:“真人,我来引开它,你保护好天师印,再行斩妖令。”

华阳看婉如一眼,急速飞高,那白蛇随即跟上,华阳又急速下降,旋即又飞起,那白蛇不及华阳灵活,砰地狠狠撞到地上,一时静了下来,似乎是晕了。

婉如松了一口气。

天师印被火烧过后,残缺了几块,有些地方又被植物灰烬、乌鹊尸体覆盖,结界外已有非常怪的声音,天色很暗,看不清是什么,但结界未发雷声,想来是已被破坏,鹊山岌岌可危。

华阳急向上飞,想以七星剑和缦天华盖重新在山头划天师印布置一层结界,这时,白蛇在地上突然弹起,向上疾飞,婉如见它的样子象要冲出结界去,心道不好,急急御剑向上飞去,跃到它的头上,持剑在它双目间狠狠地插下去。那白蛇吃痛,大吼一声,带着婉如直冲上结界,婉如不及跳下,轰地一下,结界内万雷齐发,婉如被一道雷击中,瞬间失了知觉,从蛇头向下坠落。

白蛇也被击中,却长吼一声,仍然向箭一样冲向结界,华阳心道不好,这蛇有高人在操纵,顾不上救婉如,急急阻止那蛇,天目湖中突然飙出一股很腥的黑水,显然有毒,华阳忙向右避开,速度登时慢了下来,那白蛇毫无阻碍地撞上结界,轰地一下,结界迸出强光,白蛇被烧成灰烬,再也看不出本来面目。但同时,它这自杀式的打法让结界裂开了一个大洞,从洞里噼里啪啦地灌下黑雨。华阳倒吸一口冷气,因为那些黑雨,下的全是蛇!

低头望去,婉如正在加速坠落。向上望去,结界已经破裂,想来怀中的缦天华盖在对应处也破了一个洞。可以想象,那些蛇落到地上之后,天师印会烧死它们,但因为它们数量太多,天师印的能量终会耗尽,最终,鹊山将全部毁掉,所有人都不能幸免,虽然不知敌人是谁,但华阳知道,对手非常强大,而且,所有的环节都被他们算过了,这次的袭击计划严密,招招毒辣,对方可能精心策划了不止一年两年,或许他们是为了沐阳培育的人形果或云瞳而来,又或许,这根本是十五年前阴谋的继续。

华阳一阵胸闷,不知还有多么糟糕的场面在等着自己。他强打精神,放弃上层的结界,从袖中取出缦天华盖,口中念念有词,迅速修复它破了的洞,向下洒去,打算在山头重结一层结界,阻止那些妖蛇坠到山顶,进入鹊庄。

婉如在向下坠落,眼见要肝脑涂地,华阳知道只能放弃她,不忍再看,闭上了双眼。凝神守正,口中轻念咒语,在黑蛇与鹊山之间迅速地结了一层结界。

黑蛇很快落到结界上,结界霹雳巴拉连接闪亮,黑蛇被全数烧死。

华阳松了口气,抬头看看,空中黑压压的,也不知是不是还有蛇群会被人作法运来,拭去额头的汗,进入结界。

只见婉如浮在半空中并未落地,华阳一惊,定睛细看,一把大剑浮在空中,托住了人事不省的婉如。

庄中会御剑的只有婉如,想必又进来了外人,华阳轻喝道:“何人御剑?”

地上站着个瘦瘦小小的黑衣人,正运功御剑,华阳见那人身形熟悉,定睛细看,是沐阳收留了多年的哑奴。

想起庄中寻亲花开得蹊跷,刚才在空中与白蛇缠斗的玉婆婆来得也蹊跷,过去也没听说这哑奴会功法,怎么突然会御剑了?

华阳脑中急速转动,一跃到地上,扣住哑奴的命门:“你究竟是何人?”

问完这话,华阳想起哑奴根本不会说话,此时又救了婉如,显然不是敌人,他的御剑之术,是婉如所授也未可知。

但寻亲花是何人种下,华阳仍无头绪,虽然慢慢松开哑奴命门,仍警惕地观察周围环境。

哑奴抬头看看结界上,无数的黑蛇仍然不断落下,结界不时发出强烈的闪电和亮光,看着华阳,指指自己的嘴。摇摇头。运功将剑降下,跃到剑前,轻轻地将婉如平放在地上。地上已经并排躺了两个人,一个是堂庭医神玉婆婆,一个是华阳前一阵找回来的转世道童袁天宝,从他身上的衣物来看,他被大火烧伤,不知是死是活。

华阳见哑奴望着婉如时眉间神色温柔,心中一动,想起多年前见过一个人也曾这样注视婉如,但华阳见的那个少年十分英俊,无论发生了什么,也不可能变成哑奴的长相,而且,华阳亲眼所见也亲自查验过,那少年已经毙命。

华阳满腹狐疑,却也知此时不是追究此事的时机,比划着让哑奴迅速将三个昏死的人带到无患阁去。

哑奴点头,背起婉如,向山腰飞奔而去。华阳叹口气,原地打坐,口中念念有词,祭起灭火咒,以土为雨,向山腰的邪火盖去。

头顶的结界,突然一阵颤动,华阳不敢分心,只听得轰地几响,又闻到极大的焦味,想来,是有极大的蛇或是别的什么东西落了下来被结界烧死,敌人虽然现在不能进来,但这结界也撑不了多久,必须另想办法。

躺在地上的少年,突然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了奇怪的声音,似乎喊了一声疼。

第三卷 天秋月满夜千里 一O六 淬火美酒解奇毒

华阳将结界加固后又加了几张天师符,与哑叔一起,将玉婆婆和天宝带回了无患阁冰窖下的秘室。

这秘室极大,原是建鹊庄时无意中发现的地下洞穴,由十几个洞组成,清水、食物、应急的药物、照明的夜光芝应有尽有,足够十几个人同时生活三年。是华阳为极端情况准备的,白沐阳蓝拥雪一直都知道,只是没有想到,真的有用上的一天。

白沐阳和阿妍朱碧已将三个冰冻的病人搬到了中间最大的洞穴,然后静静地坐着,谁也没说话。

白沐阳见到妻子,欢喜得象个孩子一样,当着阿妍和阿卉的面流出了眼泪,又别过头去擦。

过了一会,蓝拥雪采回了寒冰散,还带回了淑女花。

白沐阳竟扑上去抱了抱蓝拥雪。

蓝拥雪将淑女花递给白沐阳,没有说话,拍了拍白沐阳的背,望了望华阳,将妻儿搬到了一间石室,在他们身边洒水和寒冰散。水一沾寒冰散,便立成了冰墙,将母子二人冻在了一起。

阿妍牵着妹妹的手站在母亲身边,阿卉跑到华阳身边,仰起头问华阳:“师祖,我娘她……”

白沐阳抱着花过来把阿妍拉走,道:“她不要紧的,不要紧的,是累了,累了。让她睡上几个时辰就好了。”

华阳神色疲倦,低声吩咐了白沐阳几句,自去自己的石室打坐养神。

白沐阳安顿好妻子,到大厅摸了摸玉婆婆的脉象,不由大吃一惊。

阿妍和阿卉以为玉婆婆是哑叔从热泉中带出来的,见父亲面色又变,问道:“玉婆婆怎么啦?”

白沐阳摇摇头,阿妍自己过去摸玉婆婆的脉象:“玉婆婆为什么右手有脉,左手无脉?左边冷得象冰,右边却正常的?”

白沐阳又摇头:“我真的不知道。”

白沐阳和阿妍一起仔细检查玉婆婆,见她身子一半黑一半白,一半冷一半温,想来是热泉温度逐渐升高,把毒逼出了体外,经过激斗,毒气又上升攻心,因此身子一半冷一半热。

阿卉看着父亲和姐姐忙了半天:“爹,玉婆婆怎么了?”

“玉婆婆之前醒了,因为热泉突然剧热,玉婆婆身上的毒被逼出了一半,但她为了保护我们鹊山,与敌人攻斗,因此毒气攻心,一半身子冷一半身子热,现在如果极高温的水,幸许能逼出另一半毒来。可石室中并没有热水。”

姐妹俩同时问道:“什么敌人?”

白沐阳自知失言,道:“我的意思是她去救火。与火妖相斗。”

两个孩子都是不相信的表情,阿卉看了看华阳,问父亲:“现在出去取热水行不行?”

白沐阳摇摇头。

阿卉从随身的小包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小心地打开,里面放着一粒淬火珠:“我上次从你书房里拿的,带在身边玩。扔到水里就可以了。”

“一粒淬火珠只能生一次火。”

阿妍突然说:“那边有间石室,里面有几十缸玉琪姑姑私藏的好酒,将淬火珠放入酒里就行了。待酒烧热,取火种放入第二缸,灭了火,把玉婆婆浸在前一缸热酒里就行。”

阿卉高兴地拍手:“白阿妍,你真聪明!”

白沐阳也很高兴:“水不能烧太热,但是酒可以!阿妍好女儿,你真聪明!我怎么没想到这法子?”

阿卉道:“因为你小气,舍不得用酒啊!自然想不到。”

白沐阳十分欢喜,不与女儿计较,父女三人齐心协力,将玉婆婆搬到玉琪存酒的石室,将淬火珠扔入缸中,那酒轰地烧起来,石室中登时明亮如白昼。

待酒烧到沸腾,白沐阳取一张纸点着,将火种扔入第二缸酒内,用盖盖住第一口大缸,再揭开盖,火便灭了,待酒温下降,三人便合力将玉婆婆放入缸中。玉婆婆放进去片刻,左臂即有了脉博,又过了一会,白酒变黑,待酒温下降,父女三人又如法炮制,将玉婆婆放到第二缸酒中,如此这般,五缸酒后,玉婆婆左右两边的身子全都变白了。

白沐阳大为兴奋,将玉婆婆拖出酒缸,阿卉见她仍昏迷不醒,担心地说:“毒都逼出来了,为什么她还不醒呢?”

白沐阳哈哈大笑:“可是她两边身子都热了。阿妍十分聪明!以热酒浸泡和以水浸泡不同,热酒比水容易渗入体内,温度又高,因此容易逼出剧毒,若有热的酒泉,她好得更快!目前奇毒已解,不过酒气入侵,她是醉了,这一醉,至少要三天才醒。让她好好睡一觉吧。”

“老白,若你不这么小气,早想到用酒,是不是玉婆婆早就好了?”

白沐阳作势板起脸:“你个小吝啬鬼!你爹我救人时,什么时候省过钱?当时她中的毒深入骨髓,若是用急热猛逼,也会虚脱而亡,现在能好,和这半年一直浸在热泉里是分不开的。?”说完,打了个哈欠。

“爹,你累了吧?”

“我去看看你娘,你们去碧姐姐那边看看吧。”

救活了玉婆婆,阿妍阿卉十分兴奋,阿卉对阿妍悄悄说:“我们跟着爹去看看娘醒了没有吧!我很担心她。”

阿妍将阿卉拥入怀中:“不用担心。”

姐妹俩平日里喜欢斗嘴,并不亲密。此时鹊庄大劫,顿时患难与共,同仇敌忾。

阿卉仰头问姐姐:“姐,娘要什么时候才醒来?”

阿妍这些年跟着父亲见识颇多,安慰道:“娘的确无大碍,让她好好睡一觉吧,醒了就好了。也让,也让爹和她单独呆一会儿。”

阿卉想想又问道:“我们躲在这里要躲多久?如果莼之哥哥和琪姑姑回来找不到我们怎么办?”

“娘说过,琪姑姑是天下最聪明的女子,放心吧。至于莼之,有不是有黑叔跟着吗?”

阿卉这才点点头。

哑叔在最大的石室中守着天宝,他耳力极好,仔细倾听婉如气息,见气息平顺,知无大碍,在心底深深地舒了一口气,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

他守在天宝身旁,见天宝全身被烧得厉害,半张脸被烧得皮都脱落了,露出鲜红的肉来,十分恐怖。又气息微弱,于是握着他的手,暗暗替他输入真气续命。

过了一会,白沐阳来到了大厅,为天宝敷药疗伤。阿卉不敢看天宝可怖的模样,跑到朱碧身边坐着。阿妍觉得天宝可怜之极,帮父亲为他敷药时就十分细心轻柔,白沐阳心中奇怪,看了阿妍两眼,阿妍没来由地红了脸。

朱碧眼睛也不眨一下地看着众人奔忙,坐在原地一动不动,阿卉牵自己手时也没有一丝表情,哑叔惊诧地看了她几次,见她象个活死人一般一动不动,心中明白了八分。

过了两个时辰,华阳调息完毕,将魔族太子金翼带到最下一层石室治疗,将缦天华盖交给白沐阳保管,吩咐他注意外面动静,在作法期间不可打扰,不然两人都会走火入魔,魂飞魄散。

蓝拥雪心中凄惶,知道子时已过,师父今天是没法子收回玉瑶的魂魄了,却还存一丝幻想,明日是十六,也会月圆,希望师父能出这秘室救治玉瑶。当下也不敢打扰,静静地坐在妻儿身边。

秘室中十分安静,哑叔在心中叹息,在石室中四处巡,他耳力极好,走到墙边,突然突然听到“索索索索”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向无患阁涌来,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听得人毛骨悚然,哑叔醒悟过来:山火已灭,但华阳布的第二层结界已经被敌人破了,无数条毒蛇正向无患阁涌来。在蛇群的后面,还跟着无数的狐兵。

第三卷 天秋月满夜千里 一O七 荒草残风万蛇滑

哑叔看看石室中众人,屏息听外面的动静,那漫山遍野的嘶嘶声昭示了敌人的强大。哑叔想起无患阁的门窗并没有关,也知道,即算关了,无患木砌成的墙也绝不能承受万蛇噬咬。

他扭头看看睡着婉如的石室,倾听她的呼吸声,看看自己看着长大的阿妍和阿卉,叹了口气,做了决定。

他大步走到白沐阳身边,见他握着妻子的手,睡得很沉。哑叔静静地立在石室外,看了看一美一丑,一黑一白的夫妻二人,走进去,轻轻拍了拍白沐阳。

白沐阳一个机灵醒过来,见自己竟不小心睡着了,吓了一大跳,见哑叔示意自己跟他出去,摆摆手,先从怀中掏出师父让保管的缦天华盖看了一眼,这一看,吓得手都抖了起来,缦天华盖破了两个小洞,而且洞还在慢慢扩大,这意味着师父结的结界又被敌人破了!此刻师父正在救那魔族太子,想来也是为了制衡魔族,才不顾辛劳,强行运功,可敌人显然比他想象的要强大,来得要快,师父却无法再施法,庄中已无可御敌之人,这可如何是好?

白沐阳看看昏睡的妻子和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又看看华阳的石室,全身冒汗,哑叔又招手,示意他跟自己出去,白沐阳情绪不好,又不想吵醒妻子,没好气地走出来,粗声粗气地说:“哑叔!我这里忙着呢!”

“白兄,请随我来。”

白沐阳亲耳听到哑叔发出了娇滴滴的女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哑叔竟然会说话,而且发出了女人声,

他还称呼自己为白兄,一扫平日的木讷迟钝,面上似乎发出光来,腰板也挺直了,似乎面前站着的不是相识十四年的哑叔,更不是自己亲手从林中救回的那个伤痕累累、奄奄一息的无舌人。

“我……”白沐阳跟着哑叔走出石室,却有些手足无措,脑子似乎都停转了,指指手中的缦天华盖,艰难地说:“我,我有重要的事情,这个,这个结界,我要去……”

哑叔看看了婉如,从白沐阳手中接过缦天华盖:“给我。找你师父没用。”

“你,你是谁?”

哑叔说:“我是谁不重要。我不是华阳门和鹊庄的敌人。”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锦盒:“请将这个交给婉如。”

白沐阳注意到,哑叔说的是婉如,不是尊夫人。看他神情,并无恶意,满腹疑惑:“你,你到底是谁?”

“我是一个活死人。二十年前便已死了的活死人。”哑叔说完这话,正色道:“缦天华盖破了,就没法再结结界了,现在鹊山上有无数条毒蛇,它们很快就会钻破这里的墙,钻到密室中来。到时所有人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敌人到底是谁?”

“我不知道。敌人是蛇妖,不是魔族,它们和青丘宫勾结,要破鹊庄,夺云瞳和长生果。”

白沐阳想说话,哑叔伸手示意他听自己说。

阿卉似乎听到了动静,往这边看了一眼。

哑叔急道:“没有时间了。把缦天华盖给我,我去作剜天蔽日之法,将华盖反转,这样,再也没有任何人、任何妖能找到你们了。等瞒过敌人,你们再设法出去。”

白沐阳看了看手中锦盒,他知道妻子有一个一模一样的,里面装的是一支金钗,这支金钗是妻子最心爱之物,他曾猜测这是妻子过去的情郎送的,此时心中明白了三四分:“你,你是天剑门的人?”

哑叔不承认也不否认:“这不重要,你务必不要告诉婉如有我这样一个人。因为我将去了,永不回来。”又叹口气道:“玉婆婆你可以信赖。可是火,却是天宝这小子放的。”

“什么?”

“我听逃出去的乌鹊说,百花杀是天宝种下的。具体情形,我也不知。等这孩子醒来,你们再细细问他吧,无论他是受骗还是有意,请转告他,永远不得对外宣称自己曾是天剑门的弟子。当年,华阳对不起我天剑门,如今,天剑门的门人种下百花杀,毁了这虚空之地,也是命数。”见白沐阳目瞪口呆,又道:“我没有时间解释了,蛇群还有半柱香的功夫就会涌到无患阁,我再不去就来不及了。”想了想又说道:“我和天宝这孩子师徒一场,若他被人所骗才毁了鹊庄,请放他一条生路。若他处心积虑混进庄中,任凭你们处置便是。”说罢,大步流星地走开。

白沐阳神志恍惚,如在梦中,阿卉和阿妍也发现了异常,阿卉刚想大声叫一声哑叔,被姐姐捂住了嘴:“不要惊了这么许多病人!”

阿卉压低声音:“姐姐,你觉不觉得,哑叔今天好象很不一样,刚才他是在和爹说话吗?”

阿妍道:“怎么可能在说话!不过我也觉得,他今天很不一样,好象换了个人一样。”

哑叔走到机关处,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两个正瞪着自己的女孩,象过去的十几年一样,咧嘴一笑,拨开了机关,钻出木墙。

墙轰隆隆地在哑叔身后关上了。

哑叔迅速将无患阁所有的门窗全部关上,从窗缝往外看去,见无患阁外已是黑压压一片,成千上万条毒蛇从四面八方蠕动向前,缠绕蜿蜒而来,有两条通体碧绿的小蛇爬得极快,已顺着窗外的树干爬上树枝,落到屋顶,顺着屋檐向下而来了。

虽然哑叔已有心里准备,却仍被这一望无际的蛇群吓了一跳,盘脚坐下,口中念念有词,无患阁中顿时金光闪起,金光向外延伸,给无患阁罩上了一个金光闪闪的罩子,原本已接近无患阁的蛇群不敢再向前,众蛇吐着蛇信,嗤嗤作响,围着无患阁圈成一圈,蛇圈快速地旋转,越积越高,竟慢慢变成铁桶一般,并不断向空中升高。

一个尖细的声音突然自无患阁外响起:“好个颜长卿,真好手段。华阳这蠢才,竟从不知徒弟的庄中有这么一位高人,真是有眼不识荆山玉。他那点微末法术和眼力,居然也欺世盗名了这么多年。哈哈哈哈哈。”声音又尖又细,不男不女,入耳让人有说不出的难过。

哑叔不敢怠慢,口中念念不止,无患阁外突然一静,哑叔正纳闷发生何事,突然听到“嘎啦嘎啦”的声音,声音初时就像溪水流动的流水声,尔后声音越来越大,就像无数小溪流水汇聚到了一起,渐成巨浪。声音整齐划一,蛇群如一阵一阵的巨浪拍在金光护罩上面,一次比一次猛烈,无患阁似乎都晃动起来了,哑叔觉得胸口如同被压上了一块沉重的大石一般,心知不妙。

第三卷 天秋月满夜千里 一O八 人生长恨水长东

蛇群对无患阁发起了攻击,哑叔被呯呯地震得心神俱乱,脸色越来越难看,口中所念越来越急,护着无患阁的金光护罩也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巨大的声浪如巨石一般呯呯呯持续不停地向哑叔心口敲上来,哑叔撑了一柱香的功夫,面如金纸,终于哇地一声,一大口鲜血喷射而出。

哑叔,不,杜婉如的师兄颜长卿,知道自己已被震伤,经脉俱损,已是强弩之末。他闭上双眼,将坎坷的一生迅速地回忆了一遍,想起年少时光,春光明媚,与婉如在开满鲜花的无量山上练功,婉如如黑水晶一般的眼眸注视着自己的样子,嘴角泛起温柔的笑意。

此时蛇群已经极近,金圈越来越小,众蛇都吐着鲜红的信子,直起身来,做攻击之势,只待妖王一声令下,便会如万箭齐发,直射入无患阁来。

此时风起,蛇群的腥味随风送入无患阁中,中人欲呕,颜长卿知回天无力,心中暗道:“罢了罢了。”呯呯点了自己的几个穴道,走到密室入口处坐下,掏出那缦天华盖和一把短剑,对着心口,一剑下去,竟将自己的心生生剖了出来。那心兀自在跳动,颜长卿将缦天华盖反过来,包裹活心,又将短剑掉转,剜出双目,摸索着放在缦天华盖之上。

颜长卿使出的这惨烈绝伦的法术唤作剜天蔽日,原是西域邪术,因机缘巧合被他从鸟语中得知,他当时还想,这法术如此悲怆,想来世间无人能做到,谁知自己竟有使用的一天。

颜长卿的双目一剜出,鹊山顿时天昏地暗,天目湖的水倒倾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哗地从天而降。与此同时,鹊湖之水迅速上涌,两水相接,茫茫不可辨方向。

颜长卿剧痛之下,神志已然模糊,口中念道:“韶华不为少年留,婉如,忘了师兄罢。”气绝身亡。

无患阁外昏天黑地,鹊湖的水位迅速上涨,天目湖倒倾而下,无数的狐妖和毒蛇被水冲散,鹊山哀鸣一片。

水面上,一群蛇扭曲在一起,变作个筏子,稳稳地托着一个黑衣男子,他立在蛇群之上,顺着蛇群流动而来,却因天地间伸手不见五指,找不到方向,也看不到无患阁之所在。

“剜天蔽日果然厉害。”黑衣男子,手一挥,那原本像水流一样的蛇群迅速散开,又缠绕在一起,组成一张宝座,黑衣男子坐了上去。

蛇群托着他越升越高,直升到天目湖的湖水中去。一入水,黑衣男子就变成一条黑色的大蛇,迅速向上游去,那些小蛇组成的蛇椅被巨浪轰地冲散,巨蛇一直向上游,却总也游不出水面,怒吼一声,又潜了下来。

天目湖的水和鹊山的水似无穷无尽,黑蛇见天地间仍是昏天黑地,张嘴哗地吐出一粒蛇珠。

蛇珠大如拳头,光盈数丈,一出巨口,周围顿时亮了起来。

借着光亮,黑蛇隐约看到无患阁在自己左边,喜不自胜,顾不上身边蛇子蛇孙已尽被淹死,低吼一声,向无患阁游去。却没有注意到,一片小小的羊皮卷,已悄无声息地飘到了蛇珠边,轻轻地贴住了蛇珠。

黑蛇正注视着无患阁,突然觉得蛇珠不如适才明亮,旋即听到一声娇憨的笑声:“郎君,您的蛇珠,妾身十分喜爱,既然您这么大方主动吐出来,我就笑纳了。”

黑蛇还未反应过来,就见一张羊皮突然暴涨,一下把自己修炼千年的蛇珠吞了下去。天地间又回复了黑暗。

那女人又娇滴滴地说:“颜长卿倒转缦天华盖,活生生自己剜心剜目,使出这剜天蔽日之术,阎王爷也要服他的狠劲,给个面子。现在,无患阁已被永远遮盖,再也无从寻踪,他们自己不出来,长生不老果和云瞳我们是拿不到了,不过,取了郎君你的蛇珠,我也可向青丘圣主交待了。为谢郎君厚赠,小女子来世定与您再续前缘,再行那销魂的好事。”

黑蛇来不及吼叫,已被一掌毙命。

无患阁的秘室本在地下,已存在了数万年之久,极深极静,除了白沐阳,众人浑然不知外面发生了如此惨烈的情形。

阿卉依偎在姐姐怀中,悄悄问道:“我刚才听到有个女人在和老白说话,是不是有人化妆成哑叔的样子进来了?”

阿妍还未回答,白沐阳走了过来:“阿妍,你娘有支钗子是不是在你这里?”

阿妍点点头:“爹 ,你问这干什么?”

“拿来给我吧。”

阿妍从怀中掏出支金钗,递给父亲。

白沐阳接过来,转身就走。

阿卉奇怪地问:“老白怎么突然变内向了?”

阿妍不知如何回答:“他今天是有点,有点沉默寡言啊。”

“哑叔说话,老白变哑。是不是有什么交换舌头的法子?”

“哪有这种法子,听着好恶心啊。”

“换脸换心都可以,换舌头,”阿卉强词夺理,想想又不对:“剪一半舌头匀给哑叔,定然,定然也行得通的。”

“你说得更恶心了。”

阿妍听妹妹说起换脸,下意识地看了天宝一眼。

天宝的脸已被烧得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将来要恢复原样,想来要父亲精心治疗很长的时间。

石室之中,婉如仍在昏睡,白沐阳背对妻子,打开了哑叔给的锦盒,见锦盒内有一白绢。白绢内包着一根金钗。展开白绢,绢上有一阙手抄的词,正是秦观的《江城子》:

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 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 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 韶华不为少年留。 恨悠悠,几时休? 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 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那字迹十分娟秀,不是妻子的手迹是谁的?

再细看那两支金钗,一模一样,毫无差别。

白沐阳想起一些往事,已猜到八成。哑叔定是婉如青梅竹马的师兄颜长卿。

当年自己去提亲之时,婉如曾说,与师兄已有婚约,绝不外嫁。

后来过了半年,婉如的父亲,天剑门的掌门,突然派人来提亲,说是门中有变,婉如的娘亲和师兄出了意外逝世,婉如已同意嫁到白家。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婉如从来不提师兄,只不过常常握着这金钗出神。阿卉出生后,她的心思全放在了两个孩子和鹊庄上,渐渐少了看钗子,后来阿妍讨要,便给了她。现在哑叔取出钗子,白沐阳明白,这钗子定是当年的定情物。回想这些年自己一家四口多次遇险,也多次有人暗中相助,自己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恩人是谁,现在想来,可能都是哑叔所为。

婉如曾说过,师兄一表人才饱读诗书,为天剑门中近三百年最杰出的青年,只可英年早逝,而且尸骨无存。

白沐阳回想哑叔形貌,实在是丑陋猥琐,虽然不知当年天剑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此人定是为了保护婉如,长久守在她身边,竟不惜毁容拔舌,这份深情,自己肯定是做不到的。想到此处,心中百味繁杂,已然痴了。

“这钗子,这钗子,你,你是从哪里拿到的?”

白沐阳不用回头已经知道,妻子醒了,而且,已经看到了自己手中的白绢和金钗。

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去,见到妻子苍白的面庞和蕴满泪水的眼睛,叹了口气,说道:“婉如,我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

第四卷 弓背霞明剑照霜 一O九 城中桃李愁风雨

那日,莼之骑着黑马,在黑暗中风驰电挚地奔出鹊庄,没入了茫茫黑夜。

跑了半柱香的功夫,莼之忍不住回头去看,鹊庄已隐没在一片浓雾中,再无踪迹。

夜里空气清新,头顶繁星满天,莼之心情复杂,深深叹了口气。

黑马奔了一阵,莼之又觉得口渴难耐,拍拍黑马的头:“黑叔,附近可有水源?”

黑叔停步不前,想了想,摇摇头。

莼之心想,千思万虑,倒把自己现在常常渴水一事给忘了。抬头去看那煞星,似乎向西南方向移动了一点,心中奇怪,揉了揉眼睛, 再细看,又象没有移动。心道自己可能是几天没睡,太累了。想到此处,嗓子里又一阵刺痛,仿佛有个小人从喉咙里伸出手来在拼命扯自己的喉咙,叫道:“要水,要水。”又捱了一阵,嗓子象着了火一样痛,连带着头也痛起来,全身都绷得紧紧的,只想一个字:水。

莼之扯了扯衣襟,哑着嗓子说:“黑叔,我实在是渴得不行了。”

黑叔想了想,撒开腿就跑,它速度极快,莼之被颠得翻江倒海,只得紧紧抱着它的颈项,生怕自己被甩出去。跑了几里,到了一片洼地,哑叔得意地停下脚步,努了努嘴。

借着星光,莼之惊喜地发现,洼地里长着一大片西瓜。

西瓜掩在一片杂草中,看来是些无人照料的野西瓜。

莼之记得西瓜要八月才长成,难道现在已经八月了?自己到鹊庄不到一年啊?心想真是山中不知甲子。近前去看,那瓜个头都不大,皮色也很浅,敲一敲,也很生涩。看看周边,恍然大悟。

原来此洼地四面环山,十分安静,四周的山虽然不高,但风也吹不进来,所以夜间也不凉。而且此处离鹊山并不远,可能附近地底也有温汤,因此温度比别处稍高,西瓜比别处早熟。

莼之跳下洼地,捧起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瓜,也顾不得仪表,高高举起在石头上一砸,瓜应声而碎。莼之抱着啃了起来。那瓜果然没熟,一点不甜,但胜在水份多,解渴足以。

狼吞虎咽吃了两口,莼之递给黑马一块,黑马也埋头啃了起来。

莼之实在太渴了,连吃两个西瓜,撑得肚子都要爆了,才觉得干渴稍解。加上许久未吃过松果以外的食物,觉得腹中十分不适,虽然毫无睡意,仍是捧着肚子往路边一躺。

天色比适才亮了一些,莼之心想,自己难道以后都不用睡觉了吗?不知头发是不是又白了些。心中喜忧参半,若是头发一直白下去,待回到中都,再在脸上涂几道皱纹,便没人会认出自己来,刺杀完颜亮报仇要容易许多。

黑马吃了半只西瓜,见莼之躺下,挨着他,打着响鼻,嗅嗅地面的气味,用前脚跪下来,四脚朝天在地上打了个滚。

莼之望着这瘦骨嶙峋的老马象老朋友一样在自己身边打滚,心情轻松起来。心想这时鹊庄中的众人大约都已睡熟了,白庄主、白夫人一家对自己都很好,今天自己不告而别,而且带走了黑马,是很对不起他们的,不过自己已经把藏无量剑的地方和无量诀都写在信上交给阿卉了,也算功德一件。等回到中都,就让黑叔带些燕京的糕点回鹊庄。如果自己能顺利地杀死完颜亮回到鹊庄,兴许还能在失忆前再见朱碧一面。

莼之望向星空,见煞星周围的赤色愈发明显了。再细看星空,又在东方见到一丝紫气,心中惊奇,一算星宿的位置,紫气所在之处,似乎正是青州地界。

这时,左边山上传来脚步声和说话的声音,莼之觉得奇怪,这种妖魔鬼怪出没之处,半夜三更,怎地会有人?听闻宋国每年秋天举行取解试,难道是赶考的学子?

黑马支起耳朵,用马蹄轻轻推推莼之,莼之会意,跃下洼地,在西瓜地里趴了下来,黑马也轻轻跃下,在莼之身边卧倒。

过了一会,有三人以藤条绑在身上,慢慢从山腰攀了下来。莼之心中惊讶,看身手这些人不是普通人,只是不知道深夜到这荒山野岭做什么?心中打定主意,一旦被他们发现,就装聋作哑一问三不知,伺机骑上黑马开溜,黑马跑起来象风一样快,他们追不上的。

那三人下到山底,休息了一会,一个粗声粗气的人问道:“张天师,可是到了?”

莼之偷偷探头瞄去,只见十丈外站着三个人,他们背对着莼之,从服装来仔细辨认,是一僧一道一文士。

过了一会,那道士转过身来,手持罗盘,定睛看了一会,又转了几圈,肯定地说:“就在此处了,方圆二十里之内。”

“你这……”语气粗豪之人就是那个中年和尚,他显然是个急性子:“你这,都折腾五十多天了,到底在哪里?方圆二十里!全挖一遍吗?再挖五十天,完颜亮都打到临安了,大宋要灭国了!”

莼之听到完颜亮的名字,心头一震,凝神细听下去。

“义端师父,你稍安勿燥,稍安勿燥,容我再仔细推算。”那老道抬头望着星空,指着天道:“你们看,东边那缕紫气,正是宝剑的精气上彻于天。那海陵王是魔王转世,不用燕王剑,不能伤他护体邪神。燕王剑这等神物,如无缘份,莫说五十天,就是找五十年,一辈子,可能也找不到。”

“你总说有紫气,哪有?哪有?”那和尚象是怒了,吼了一声。

老道道:“你资质平平,也没修炼过道家心法,没吃过道家宝物,见不到紫气,就以为我胡说。若不是为民族大义,我才不会理你们!别瞪我,瞪我也没用,越瞪,我找得越慢。”说罢,莼之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似是老道干脆坐了下来。

莼之第一次听说,完颜亮是魔王转世的说法,细想海陵王为人残暴狂傲,淫恶不堪,杀人无数,的确不似正常人所为,看来这几个人是来找一把叫燕王剑的东西要去杀完颜亮,按照这道士所言,必须取到这剑,才能杀掉完颜亮。这和尚和道士有点和不来,但显然都是抗金义士。道士说一般人看不到紫气,看来自己在鹊庄这些日子吃松子、蘑菇和玄见果是有效果的。

这时,另一个一直没说话的人开口了,是个中气十足的年轻人,他叹口气:“义兄、真人,你们别吵了,为今之计,大家只能抓紧时间精诚合作,因为我们时间不多了。我祖父奉命监造行宫,目下已经完工,那海陵王不日就要将都城迁过来,定是要正式出兵攻宋了。”

那叫义端的和尚丧气地问道:“幼安兄,你为何觉得海陵王迁都,就是要攻宋?”

“你想想开封府的特点便明白了。”

“愿闻其详。”

那叫幼安的青年说道:“开封为四战之地,交通固然便利,但无险可守,一旦攻破,必致灭国;二是开封府临近黄河,年年发水,多次被淹,根本不能作为都城;三是开封府靠近江南,比中都大兴府离江南近六百余里,且交通便利,运送辎重、进攻江南十分方便。因此,我判断那魔王迁都为虚,攻宋为实。听闻,完颜亮荒淫无度,他身边有个太监叫梁珫,曾在海陵王面前说高宗的刘贵妃,绝色倾国。海陵王当即命人备好无比奢华的洞房,准备迎娶刘贵妃。”那青年越说越愤慨,一掌击在一棵树上:“他要如何迎娶?不是准备入侵灭国强抢刘贵妃是什么?”

第四卷 弓背霞明剑照霜 一O九 城中桃李愁风雨

那日,莼之骑着黑马,在黑暗中风驰电挚地奔出鹊庄,没入了茫茫黑夜。

跑了半柱香的功夫,莼之忍不住回头去看,鹊庄已隐没在一片浓雾中,再无踪迹。

夜里空气清新,头顶繁星满天,莼之心情复杂,深深叹了口气。

黑马奔了一阵,莼之又觉得口渴难耐,拍拍黑马的头:“黑叔,附近可有水源?”

黑叔停步不前,想了想,摇摇头。

莼之心想,千思万虑,倒把自己现在常常渴水一事给忘了。抬头去看那煞星,似乎向西南方向移动了一点,心中奇怪,揉了揉眼睛, 再细看,又象没有移动。心道自己可能是几天没睡,太累了。想到此处,嗓子里又一阵刺痛,仿佛有个小人从喉咙里伸出手来在拼命扯自己的喉咙,叫道:“要水,要水。”又捱了一阵,嗓子象着了火一样痛,连带着头也痛起来,全身都绷得紧紧的,只想一个字:水。

莼之扯了扯衣襟,哑着嗓子说:“黑叔,我实在是渴得不行了。”

黑叔想了想,撒开腿就跑,它速度极快,莼之被颠得翻江倒海,只得紧紧抱着它的颈项,生怕自己被甩出去。跑了几里,到了一片洼地,哑叔得意地停下脚步,努了努嘴。

借着星光,莼之惊喜地发现,洼地里长着一大片西瓜。

西瓜掩在一片杂草中,看来是些无人照料的野西瓜。

莼之记得西瓜要八月才长成,难道现在已经八月了?自己到鹊庄不到一年啊?心想真是山中不知甲子。近前去看,那瓜个头都不大,皮色也很浅,敲一敲,也很生涩。看看周边,恍然大悟。

原来此洼地四面环山,十分安静,四周的山虽然不高,但风也吹不进来,所以夜间也不凉。而且此处离鹊山并不远,可能附近地底也有温汤,因此温度比别处稍高,西瓜比别处早熟。

莼之跳下洼地,捧起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瓜,也顾不得仪表,高高举起在石头上一砸,瓜应声而碎。莼之抱着啃了起来。那瓜果然没熟,一点不甜,但胜在水份多,解渴足以。

狼吞虎咽吃了两口,莼之递给黑马一块,黑马也埋头啃了起来。

莼之实在太渴了,连吃两个西瓜,撑得肚子都要爆了,才觉得干渴稍解。加上许久未吃过松果以外的食物,觉得腹中十分不适,虽然毫无睡意,仍是捧着肚子往路边一躺。

天色比适才亮了一些,莼之心想,自己难道以后都不用睡觉了吗?不知头发是不是又白了些。心中喜忧参半,若是头发一直白下去,待回到中都,再在脸上涂几道皱纹,便没人会认出自己来,刺杀完颜亮报仇要容易许多。

黑马吃了半只西瓜,见莼之躺下,挨着他,打着响鼻,嗅嗅地面的气味,用前脚跪下来,四脚朝天在地上打了个滚。

莼之望着这瘦骨嶙峋的老马象老朋友一样在自己身边打滚,心情轻松起来。心想这时鹊庄中的众人大约都已睡熟了,白庄主、白夫人一家对自己都很好,今天自己不告而别,而且带走了黑马,是很对不起他们的,不过自己已经把藏无量剑的地方和无量诀都写在信上交给阿卉了,也算功德一件。等回到中都,就让黑叔带些燕京的糕点回鹊庄。如果自己能顺利地杀死完颜亮回到鹊庄,兴许还能在失忆前再见朱碧一面。

莼之望向星空,见煞星周围的赤色愈发明显了。再细看星空,又在东方见到一丝紫气,心中惊奇,一算星宿的位置,紫气所在之处,似乎正是青州地界。

这时,左边山上传来脚步声和说话的声音,莼之觉得奇怪,这种妖魔鬼怪出没之处,半夜三更,怎地会有人?听闻宋国每年秋天举行取解试,难道是赶考的学子?

黑马支起耳朵,用马蹄轻轻推推莼之,莼之会意,跃下洼地,在西瓜地里趴了下来,黑马也轻轻跃下,在莼之身边卧倒。

过了一会,有三人以藤条绑在身上,慢慢从山腰攀了下来。莼之心中惊讶,看身手这些人不是普通人,只是不知道深夜到这荒山野岭做什么?心中打定主意,一旦被他们发现,就装聋作哑一问三不知,伺机骑上黑马开溜,黑马跑起来象风一样快,他们追不上的。

那三人下到山底,休息了一会,一个粗声粗气的人问道:“张天师,可是到了?”

莼之偷偷探头瞄去,只见十丈外站着三个人,他们背对着莼之,从服装来仔细辨认,是一僧一道一文士。

过了一会,那道士转过身来,手持罗盘,定睛看了一会,又转了几圈,肯定地说:“就在此处了,方圆二十里之内。”

“你这……”语气粗豪之人就是那个中年和尚,他显然是个急性子:“你这,都折腾五十多天了,到底在哪里?方圆二十里!全挖一遍吗?再挖五十天,完颜亮都打到临安了,大宋要灭国了!”

莼之听到完颜亮的名字,心头一震,凝神细听下去。

“义端师父,你稍安勿燥,稍安勿燥,容我再仔细推算。”那老道抬头望着星空,指着天道:“你们看,东边那缕紫气,正是宝剑的精气上彻于天。那海陵王是魔王转世,不用燕王剑,不能伤他护体邪神。燕王剑这等神物,如无缘份,莫说五十天,就是找五十年,一辈子,可能也找不到。”

“你总说有紫气,哪有?哪有?”那和尚象是怒了,吼了一声。

老道道:“你资质平平,也没修炼过道家心法,没吃过道家宝物,见不到紫气,就以为我胡说。若不是为民族大义,我才不会理你们!别瞪我,瞪我也没用,越瞪,我找得越慢。”说罢,莼之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似是老道干脆坐了下来。

莼之第一次听说,完颜亮是魔王转世的说法,细想海陵王为人残暴狂傲,淫恶不堪,杀人无数,的确不似正常人所为,看来这几个人是来找一把叫燕王剑的东西要去杀完颜亮,按照这道士所言,必须取到这剑,才能杀掉完颜亮。这和尚和道士有点和不来,但显然都是抗金义士。道士说一般人看不到紫气,看来自己在鹊庄这些日子吃松子、蘑菇和玄见果是有效果的。

这时,另一个一直没说话的人开口了,是个中气十足的年轻人,他叹口气:“义兄、真人,你们别吵了,为今之计,大家只能抓紧时间精诚合作,因为我们时间不多了。我祖父奉命监造行宫,目下已经完工,那海陵王不日就要将都城迁过来,定是要正式出兵攻宋了。”

那叫义端的和尚丧气地问道:“幼安兄,你为何觉得海陵王迁都,就是要攻宋?”

“你想想开封府的特点便明白了。”

“愿闻其详。”

那叫幼安的青年说道:“开封为四战之地,交通固然便利,但无险可守,一旦攻破,必致灭国;二是开封府临近黄河,年年发水,多次被淹,根本不能作为都城;三是开封府靠近江南,比中都大兴府离江南近六百余里,且交通便利,运送辎重、进攻江南十分方便。因此,我判断那魔王迁都为虚,攻宋为实。听闻,完颜亮荒淫无度,他身边有个太监叫梁珫,曾在海陵王面前说高宗的刘贵妃,绝色倾国。海陵王当即命人备好无比奢华的洞房,准备迎娶刘贵妃。”那青年越说越愤慨,一掌击在一棵树上:“他要如何迎娶?不是准备入侵灭国强抢刘贵妃是什么?”

第四卷 弓背霞明剑照霜 一一O 紫牛夜阑燕王剑

莼之听了这番话,心道此人倒是头脑清醒,见识高明。他名叫幼安,也怕完颜亮侵宋,定是宋人。

其时金国有人口300多万户,约1965万人,其中百分之六十是汉人,朝中也重用汉臣,韩常、孔彦舟、李成、郦琼、杜充、宇文虚中、张柔、张弘范,包括自己的父亲都身居高位,听这个叫幼安之人所言,其祖父奉命监造开封行宫,定是宋人在南京开封府的地方官了,难道如宇文虚中大人一样,是一名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汉臣么?

想起宇文虚中,莼之突然想到,当年宇文大人在金朝,每每派人持密信至宋朝告以金国虚实,金人每次南侵,他也想方设法予以阻劝,真正是身在金营心在宋。可恨的是,秦桧为报答金兀术在宋金和议中要宋朝保证不能轻易废掉宰相,把宇文虚中为宋朝内探的实情告予了金国,更尽迁宇文虚中家属于金国。宇文虚中得讯,急密奏高宗:“若金人索取我家属,请告知他们我的家属早已在靖康乱中失散。”不料,高宗赵构不仅不保护他,反而亲自下诏派中使前往宇文虚中家中,将其家人全部送往金国。金熙宗皇统六年,被高宗、秦桧出卖的宇文虚中和全家百余口惨遭屠戮。这与自己家的遭遇如出一辙。父亲出事前,曾作为正旦使者贺宋,回金国即残遭杀身之祸。在宋国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完颜亮震怒,难道,父亲也和宇文大人一样,是个孤独行走的英雄,当了宋朝的探子?这个叫幼安的青年人出身官宦之家,会不会知道原因?他心系故国,如果知道真相,想必会原原本本告诉自己。

莼之趴在草丛中一动不动,听到一僧一道一俗三人渐渐走远,心中拿定了主意:自己虽然熟悉中都的情况,但都城戒备森严,认识自己的人又多,要杀完颜亮颇有难度。而完颜亮要迁都,南京开封府的行宫已经建成,自己直接到开封府想法子混入宫中等他便是。又想,这道士不知是何来头,既然他说杀完颜亮需要燕王剑,那自己不妨去找到这燕王剑。

想到此处,凝神去看那紫光,似乎是一头牛的模样,心中惊奇,再细看,那紫光扑地一闪,竟不见了。

名剑出世,有紫气耀天一事,史上早有先例,《晋书·张华传》载:晋张华善望气,见斗牛间常有紫气,固命雷焕为丰城令访之。焕到县,掘狱屋基,得龙泉、太阿兩宝剑,华与焕各佩其一。后华死,失剑所在。焕死,焕子持剑行经延平津,剑忽跃出堕水,使人没水取之,但见两龙各长数丈,蟠萦有文章,光彩照水,波浪惊沸,于是失剑。王勃《滕王阁序》中“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虚”即指此事。

莼之闭上眼睛,仔细回想那紫光的模样,肯定那是一头牛的样子,心想,莫非这剑所在之处,和牛有关系?有神牛镇守、在石牛腹中?或是,在神牛转世之人手里?那道士说剑在青州境内应该没错,可看那发射出紫光之处,定然不在二十里内。

猜了许久也猜不出来,心想,青州地界和周边不知什么何处有牛,待到天亮,要去市集人多之处问一问才好。

见那三人越走越远,踪迹全无,莼之从地上爬起来,对黑马道:“黑叔,附近有没有市集?我们去看看。”

黑马不解,但仍然顺从地起身,又低下头,拱了拱西瓜。莼之会意,摘了两个小小的西瓜,一边一个,放入马背上的褡裢内。摸到褡裢里面有许多松果和几粒用丝巾包着的石蜜松子糖,知道是阿卉放入的,心头一暖。因为在鹊庄是很少松果以外的食物的,白沐阳和杜婉如不大允许阿妍和阿卉吃零食。阿卉说过,有一次求了哑叔很久,他才悄悄替自己做了二十粒石蜜松子糖,此时在这里见到,莼之知道阿卉定是把剩下的糖都给自己了。眼眶一热。

莼之上了马,见天色尚黑,道:“黑叔,你可知道最近的集市在何处?”

那黑马点点头,撒开腿就跑,莼之忙道:“轻点,别惊动了那三个人。”

黑马又点点头,仍是跑得飞快,马蹄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大声,莼之忍不住四周看看,见四下无人,那三个隐藏在黑暗中的寻剑人也无踪迹,长长地舒了口气。

黑马速度极快,莼之心想,这要跑到早上,可能在百里之外了,于是俯下身又对黑马说:“黑叔,你跑慢些。”

黑马点点头,脚下速度却不减。莼之道:“我要去附近的市集,您这是要跑到九霄云外去么?”

黑马十分享受奔跑的乐趣,速度仍然一点不减。莼之无奈,对黑马说:“哑叔,我要找燕王剑,你知道燕王剑在哪吗?”

好个黑马,又是点点头,撒开马蹄一阵狂奔,莼之见黑马如此情形,在马背上笑了起来。黑马也咧开嘴笑,一下奔出去几十里,莼之见头上星辰闪烁,耳边风声呼呼的,山林树木刷刷地向后退,不再对黑马提要求,反正说了也是白说,索性伏下身子,抱着黑马的脖子,在心中默默回想星象知识,闭目养神。

莼之闭目休息了一阵,竟觉得神清气爽,脑中十分清醒,不知跑了多久,黑马停了下来,莼之抬头一看,星月已隐,天边已露出鱼肚白,眼前出现了一片广阔的平川,西边一座巍峨的高山拔地而起,虽然天色还不太亮,也能看出十分险峻,山脚有一截残破的古墙,古墙边有一道巨大的干涸的河床,象地面裂了一个大伤口一般。

莼之心中奇怪,黑叔为何带自己到此处?见到河床,想起水,又觉得口渴,想下马吃瓜,又想,自己这种吃法,很快黑叔就要驼不动自己了。于是生生忍住,拍马前行。

坐在马上,离那截残墙越近,莼之心中越惊,自从学了星象和堪舆,他胸中大有堑壑,已隐隐看出,此地据山临河,有虎踞龙盘气势,莫非曾是兵家必争之地?

“燕王剑、燕王剑……”莼之猛然想起,青州附近的确出过一个燕王,是南燕国的开国君主,叫慕容德,他曾是后燕国丞相,北魏攻灭后燕时,慕容德率领后燕国余部南渡黄河一路东征,平定古青州全境,建广固城。史书有云,广固城“有涧甚广,因以为固,易守难攻,故曰广固”。

南燕被东晋名将刘裕灭国后,广固城也被毁了,民众尽迁。想来,这干涸的河床就是那条广涧了。难道燕王剑便在此处?

“燕王剑在这儿?”

黑马点头,又使劲摇摇头,一付无辜又欠扁的样子,莼之又好气又好笑,拍拍黑马的头,翻身下马,努力在脑中搜索和燕王有关系的知识,问道:“你的意思是,燕王是指慕容德,燕王剑就是传说中可斩妖除魔,被他陪葬的那把神剑,但你不知道燕王剑在哪?”

黑马点点头。

“史书上说,没有人知道慕容德的帝陵在何处,那也就是没人知道燕王剑在何处。”

黑马又点点头。

传说慕容德的帝陵所在之处一直十分神秘,千余年来无人知晓。元兴三年(404年)2月,青州地震,山摇地动,栖鸡惊飞,当夜慕容德惊忧成疾,撒手仙逝,年70岁。其帝陵早定,史载是夜子时,广固城内同时运出十具棺材,分别从四门而出,埋于山谷之中,对外宣称南燕帝葬于东阳陵。千载悠悠,无数盗贼和诸侯土匪都想找到慕容德的墓,取出墓内珍宝和这把传说中威力无穷的燕王剑,但从未有人如愿。

“那你带我我这儿,是为了叫我去找慕容德的墓?”

黑马又点点头。

莼之见它表情,忍不住笑起来,抬头看看,那缕牛形紫光自然早已无踪影:“行,我们等到晚上,看看那紫光还出不出现。”

黑马点点头,又摇摇头。

莼之心想,江湖能人异士极多,过去千年都无人找到燕王剑,自然是因为紫光未出现过,此刻紫气上露,想来是地形发生了变化。明天该到附近打听,是不是有地震或什么异常的事情发生过。

第四卷 弓背霞明剑照霜 一一一 当时红日照彩霞

莼之下了马,在平川上转了几圈,见广固城只剩了一截残墙,顿生无趣之感,干脆在断墙边躺了下来,心道,那南燕国开国皇帝慕容德英武神勇,聪慧睿智,既建学官又养兵厉甲、广农积粮,风头一时无俩,到如今,周亘山泽、旌旗弥漫的广固城也不过只剩下这截看不出本来面目的残墙。

黑马见莼之躺了下来,在平川上奔驰起来,莼之见它实在是喜欢奔跑,心道,这马如此矫健,不知是不是吃惯鹊山松果的缘故,吃平常马料不知会不会跑不了这么快?

耳边听得那马蹄得得得的,竟然有点想睡觉的意思,脑中迷迷糊糊地想:我似乎已经三日未眠了。竟慢慢睡着了。

一觉醒来,耳边仍有得得得的马蹄声,睁眼一看,天色仍然不亮,黑马在不远处撒欢地甩开马蹄奔跑,闭上眼又睁开,觉得脑子清醒,可看眼前情形,似乎只过了极短的一瞬间,莼之有点恍惚:自己睡着过吗?转念明白,这短短一瞬短到黑马仍然在跑,但休息的效果极好,显然是天一生水的神奇功效,大约是要把今后一辈子的聪明全提前用完,那没失忆的半年时间是不太用睡觉了。

黑马跑得非常畅快,头颈渗出细密的汗珠,奔回莼之身边时,心情极好,仰天嘶叫了几声。莼之心想,听家里马倌说过,世上有种日行千里的马叫汗血宝马,出的汗全是血色,却从未见过,这黑马也能日行千里,是否就是汗血宝马?于是一骨碌爬起来,用手去抹黑马的肩膀,果然摸到一手汗珠,却并不鲜红如血。

黑马见莼之用手摸自己,又举着手掌看,早已明白他心思,摇摇头。

莼之笑了起来。

笑过又觉得口渴难耐,从褡裢内取出西瓜摔开吃了起来。边吃边想,一会到市集上去买个几个大水囊才好。抬头对黑马说:“黑叔,我们一会到市集买几个水囊,你知道最近的市集在哪吗?”

黑马摇摇头。

莼之道:“那我们沿着河床向上游走,有水定会有人家,找到了人家就过去问问。”

一人一马慢慢走,莼之见那河床干涸开裂,硬得如同石块一般,裂口中一株小草也没有,想来此地很久没下过雨了。

越看那河床,莼之越觉得自己口渴,强行忍住,扭头不看,心想,得找个大夫问问才行,有什么法子能缓解这口渴,不然只能每天守在水池边了。

又走了一阵,莼之忍耐不住,下了马,把另一个西瓜也取出来吃了,黑马见他时时进食,仰头打了个响鼻。

莼之一边吃一边说:“黑叔,我不是嘴馋,我是真的口渴。”抬头见黑马鄙视地看着自己,连额上白毛都显得更刺眼了,道:“其实我真的吃不下了。您快带我找到市集买点水,不然但我要喷火了。”

那黑马一听莼之要自燃,下意识要往边上一跳,仿佛怕莼之喷火烧到自己一般,莼之见它模样滑稽,自嘲地笑了起来:“你放心,没杀完颜亮之前,我是不会自尽的。”

一马一人继续向前走,黑马这回走得极快,莼之听得耳边风声呼呼而过,心想:此马真是匹好马。若自己真的会喷火,下次见了完颜亮,叫黑马驮自己冲到他面前,自己抱住完颜亮同归于尽倒是好法子。又想,若真是这样,那黑马可能也没办法回鹊山了,还是自己混进开封行宫中更好。想到此处,下意识抬头看看,天色已越来越亮,那缕牛形的紫光自然无影无踪。

这时,黑马突然停下脚步,侧耳听了一阵,不知为何点点头,刷地冲了出去。

“啊呀……”莼之猝不及防,差点被甩下马背,忙努力抓紧,黑马愉快地奔跑起来,速度极快,莼之被不断后退的景物晃得发晕,忙闭上双眼。

跑了一阵,听到潺潺水声,莼之高兴之极,睁眼一看,见黑马驮着自己跑进了山里,一条清澈的小河映着紫红色的朝霞欢快地在眼前淌过,河边有一片茂密的树林,莼之欢呼一声:“谢谢黑叔!”跃下马去喝了个痛快。

口不渴了,莼之躺在河边眯着眼睛看着朝霞由紫变红,又变成金色,由浅变深,又由深变浅,直至太阳从山背后慢慢探出头来,奋力一跃,跃到山顶,将树叶染成了金红色。莼之心中的阴郁一扫而空,心想,就算自己离变成白痴只有半年时间,杀掉完颜亮报仇也足够了。

阳光暖暖的好不舒服,莼之低头见自己身上的衣物沾了许多西瓜的汁液,看看四下无人,对黑马说:“黑叔,烦你转过身去,我要脱了衣服洗一洗。”

黑叔鄙视地看了莼之一眼,打个响鼻,迈着骄傲的步伐钻到树林里去了。

莼之脱了衣服,仔细洗净晾在石头上等干,见那河水被阳光映得金光灿灿的,想了一想,捡了些枯枝,把金弹弓和莹光剑盖好,又用剩下的树枝生了火,把衣服架在火上烤,自己脱得赤条条地下水洗了个澡。在水中泡了一会,又觉得口渴,埋下头去又喝了不少水。

待抬起头时,突然见到一条鲜红的丝巾从水面飘过,丝巾上似乎还绣着金色的纹饰。莼之眼尖,见丝巾很大,工艺不似宋人之物,巾上所绣也不似金国纹饰,不由一愣。心道:这青州不是金国属地么?在这深山野地,为何会有这种东西?犹豫要不要捞起来看看,丝巾已经顺水飘走。

再扭头看时,见一个明眸皓齿,肌光胜雪的紫衣少女抱着自己的衣服正准备溜走。她服饰华丽,明艳之极,与莼之一对眼,动作加快,迅速直起身来准备开溜。

莼之大喝一声:“喂!那是我的衣服。”

少女做个鬼脸:“现在是我的啦。”转身就跑。

莼之急了,从河中站起要追,那少女回头望望,犹如一泓清水一般的双目在莼之裸露的身体上转了几转,学着他的语气:“喂,你的裸体让我看完了,你吃大亏了。”

“你!”

“你什么你,你别想叫我负责任,我也没钱给你。”少女身形灵活,一下跑出去几丈远。莼之只得蹲回河中,大声叫道:“黑叔,黑叔,有贼,有女贼偷了我的衣服!”

紫衣少女听到他叫,跑得更快了。莼之见黑叔不知跑到哪去了,沮丧地叫道:“喂,喂,你全拿走了我怎么上岸啊?”

那少女头也不回:“我刚才不是给了你一条丝巾吗?”钻到密林中不见了。

莼之见自己刚脱下的贴身小衣和还未干透的外衣被那少女偷得干干净净,一件不剩,她一个女孩子,要男装作什么?而且这少女脸皮极厚,居然反客为主调戏男人,实是平生闻所未闻的奇葩。气得火冒三丈,嗓子更象是要冒火一样,又埋下头喝了几大口水。

“啊!”树林中突然传出一声尖叫,那紫衣少女突然衣冠不整地从密林中跑出来,看情形刚脱了自己衣服,正在换刚刚偷到手的莼之的衣服,就遇到了什么骇人的事。

她边跑边整理衣物,待奔到小河边时,已经基本穿好,冲着莼之叫道:“别愣着了,快跑!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吗?”

莼之莫名其妙又怒气冲冲:“跑什么看?我穿什么跑?”

那少女指指小河的上游:“别穿了,快跑!不然这些大蛇要咬掉你的……小蛇了!”

莼之一愣,才反应过来这少女言语极污,不由勃然大怒。但在发作前礼节性地向上游看了一眼,果然吓得面色苍白:上游密密麻麻地飘下来许多蛇,把河面都铺满了。一时太过惊惶,等反应过来才往岸上爬,少女却扑通跳了下来:“笨蛋!那边安全我能跑过来吗?”她语速极快:“后面树林里蛇更多,向那边跑!”

第四卷 弓背霞明剑照霜 一一二 美人如花见天真

莼之犹豫了一下,那块丝巾早已飘远。水中和树林中传来蛇群的腥味,莼之有点紧张,怕黑马在树林中被蛇咬死,迅速向岸边走去,边大声叫着:“黑叔,黑叔!”

小河中的水仅到少女半腰,少女在水中走得飞快,很快上了岸,回头见莼之并未上岸,而是往反方向走,不知他是想去拿莹光剑和父亲做的弹弓:“喂,我就看了一眼,你也用不着去喂蛇寻死吧,快回来,那边危险!啊呀,现在后面也看到了。”说着说着,格格格笑出声来。

莼之是宋人,父亲一贯要求他以汉人礼仪立世,加之金国也一向在全国推行宋人律法和规矩,如此厚颜无耻的女子实在闻所未闻,怒极转过身来,赤条条地对着那少女:“你看你看,谁怕谁!”

少女哼了一声,抱臂道:“你长得也没什么特别的啊,又不比人家多一点什么,又不少一点什么,我干嘛要怕?”

莼之喝道:“你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

“太瘦,滚不动!”

这时,黑马一声长嘶,从树林中奔出来跑到岸边,显然也是遇到蛇了。莼之迅速上岸,取了莹光剑和金弹弓,赤条条地跨上黑马。

黑马待他坐好,身形矫健,两步就跨过了小河,向对面奔去。

那少女被黑马惊呆了,道:“喂,美男子,你这匹马是传说中已经灭绝了的的卢马吗?”

莼之瞪她一眼:“你有多远滚多远,不然我把你衣服剥光扔到蛇堆里去!”

少女笑嘻嘻地说:“就凭你的武功?还不定谁扔谁呢。”

莼之不再理她,俯身对黑马说:“我们快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黑马点点头,正要迈开腿,莼之又说:“等等,还是找个山里人家,讨件衣服先。”说完,狠狠地瞪了那女流氓一眼。

“不用讨,我还一件给你就是了。”那脸皮极厚的奇葩少女双足一点,身形快得莼之几乎没有看清,就轻盈地跃上了马背,坐在莼之后面,将刚偷的莼之的外衣盖在莼之身上,还极其自然地伸手环抱住了莼之的腰。

莼之浑身一热,面红耳赤,竟说不出一个字来。他一是惊诧这少女有一身极俊的轻身功夫,二是被她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的作派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三是赤身裸体被一个美貌少女抱着,全身酥麻,一时血流在全身乱窜,心呯呯呯地象要跳出嗓子眼了。

少女格格一笑:“你紧张了。”

莼之瓮声瓮气地说:“我才没有。”

少女俯身下去,摸了摸马的额头和脸颊,黑马舒服得眯起了眼睛。

“果然是的卢!你叫什么?黑叔吧?我刚听你叫他黑叔,”少女见莼之面红耳赤,在马上十分不自在,又格格一笑:“黑叔,带我们去一个没有蛇的地方,离蛇越远越好。”

莼之清清嗓子,道:“这么多蛇出来,怕是要地动了。黑叔,回原路,向山外走。”

少女又伸手撸了撸黑马的耳朵,她每次从莼之背后俯身,靠近莼之,莼之全身就绷紧,心呯呯呯地跳上一阵。黑马被少女撸得舒服之极,又眯了眯眼,双耳竖直,长嘶一声,象离弦的箭一样弹了出去。

莼之紧紧抿着嘴不说话,黑马速度极快,少女高兴得大声欢呼。

莼之身上只有一件外衣,没有绑带,只得一手紧紧裹住自已的身体,还拿着莹光剑和弹弓,一手抱着马头,见少女大呼小叫,忍不住骂道:“你是得了失心疯,今天忘记吃药了吗?”

少女根本不理他,时时俯下身撸撸黑马的耳朵,黑马得了鼓励,跑得更快了。

一气跑出去四五里,黑马才慢了下来,少女高兴得眼睛发亮,跳下马背,从胸前取出个小布袋,掏出一物,举到黑马嘴边。

莼之喝道:“你做什么?”也从马背上跳下来。

少女见他身形不如自己灵活,笑嘻嘻地说:“你好笨哦。你别紧张,我见它出了很多汗,喂它吃点盐巴。”

见莼之不解,少女解释道:“马和人一样,每天都要吃盐,而且比人要吃得多。如果它今天跑得多,出汗多,不吃盐,就会不舒服,吃不下饭,心也不好好跳了。”

黑叔不停地舔着少女的手心,甚是享受。

莼之问道:“你是何人,为什么对马这么熟悉,你偷我的衣服要去做什么坏事?”

少女想起适才莼之没衣服穿狼狈的样子,格格一笑:“我是……”又黑又亮的眼睛灵活地一转:“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莼之见她娇憨可爱,转过脸去:“我什么话也不想听。”

“又甩脸色。我告诉你就是了。”少女声音变得低沉起来:“我被我父亲许配给了一个老头子,而且,那个老头住在离我家很远的地方,我不开心,也不喜欢老头子,就跑了。我家里原本养了很多马,我见马倌养马见得多,就会了。至于你的衣服,我是想,换件男装,我爹派来抓我的人就认不出来了。”

莼之心道,这般豆蔻年华的美貌少女,被亲生父亲逼着嫁给老头,实在是悲惨,偷自己衣物,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心中气消了一大半,道:“那你也应该给我留一件啊,你也不想想,我没了衣服,怎么上岸!”

少女摸着黑叔的鬓毛:“我本来想把我的女装换给你的,谁知林中有那么多蛇,我刚扔在地上,一下子爬了几条上去,我就不敢拿了。你不要生气了,一会到前面市集,我赔你十套好了。”

莼之道:“不要十套,有一套就够了。”

“应该的,应该的,别客气。”那少女歪着头看着莼之,表情十分天真烂漫:“那我们和好了?”

莼之微微一笑:“孩子气。”

“我叫陶陶,你叫什么?”

“我叫……魏富贵。”

“哇,这个名字真没品味,我家倒夜香的小厮就叫王富贵。”

莼之翻个白眼:“真不会聊天。若是在瓦舍说书,你这种人在书里,最多活一回就死了。”

“瓦舍是什么?说书又是什么?”

莼之心想,这少女果然不是宋国人,可她的汉话又十分流利,难道也是在金国的宋人?问道:“你是住在金国的汉人吗?”

少女低了头,黯然道:“我要是汉人就好了,我听说汉人有句话,叫虎毒不食子,汉人中肯定没有把自己女儿嫁给比我爷爷年纪还大的老头子的。”

莼之动了恻隐之心,叹口气:“这世上的人,各有各的不幸。汉人把女儿嫁给老头的才多,生在帝王家的公主,常常被送到很远的大漠或者吐蕃去和亲,她们嫁的,通常也是老头子。”

少女睁大了眼:“你是说,和亲就是汉人想出来的?这些人真是太坏了!这世上,小姑娘就该配少年郎,哪有嫁给快进棺材的老朽的!”

“那你是哪国人,你的汉语是跟谁学的?”

“我……”少女摇摇头:“我不能说。哎,你知道市集在哪吗?我去给你买衣服。”

“你这,一身小衣,也没法上市集啊!”

“我穿了衣服的啊,为什么穿小衣不能上市集?”

莼之心想,原来这是个傻姑娘,叹口气:“你娘没教过你为什么?

少女认真地说:“我娘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死啦。我爹说,我是母豹子养大的。”

莼之一怔,顿生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叹口气:“难怪你这么生猛疯癫,原来是母豹子养大的,罢了罢了,找到市集,买了衣服再说吧。”

少女本来板着脸,见莼之一脸同情,噗嗤一笑:“生猛疯癲,这真是第一次听说。我骗你的啦!我只是常跟母豹子玩,喝过它的奶。我爹常跟我大哥说,这世上最会骗人的,都是女人,你以后要小心点女人。”

莼之在心中暗骂:“疯子。”

“你这里的头发,为什么是白的?天生的?”

莼之心知,头发全白之日,大概就是自己完全失忆之日,摇摇头:“我不想谈这个。”

少女吐吐舌头,不再多问。

第四卷 弓背霞明剑照霜 一一三 吾有杯酒慰风尘

黑马驮着两人顺着河床而下,水流越来越细,越来越浅,渐渐河床露得越来越多,山势也渐平,莼之心中思忖,附近定是发生过地动,那些蛇才会从洞穴中纷纷爬出来,前几天定是也地动过,才导致南燕王的帝陵被震开,燕王剑紫气外泄。

那叫陶陶的少女见莼之默默低头不说话,以为他不高兴,笑嘻嘻地说:“你想什么呢?别担心,一会快到了市集,你把外衣给我,在没人的地方等我,我去买回来好了。”

“我又光着?你休想!”

“那你说怎么办?”

“你把衣服还我。你光着,在没人的地方等我。”

“行了行了,我们等会找一找有没有人家,我再去偷一套好了。”

“偷偷偷,偷什么偷,我问你,你为什么自己内衣都要换成男装?”

陶陶理直气壮地说:“因为我小衣是全红的!不换你的白衣服,从领子上能看出来。”

“你!”

“不要紧的,一会我挖个坑,把你埋在里面,用树叶盖着你的身体,你睡一觉,我很快就带衣服回来了。”

“那就这么办。不过,不是埋我,是埋你。”

陶陶不住摇头:“我怕蛇。我不干。”

“那你穿这件外衣,我穿内衣。”

“那不行,我是女孩子,这件外衣盖不住。你又说不能穿小衣去。”

“就一套衣服,两个人,你说怎么办?”

“那只能……”少女眼珠骨碌碌乱转:“杀了的卢马,披着马皮去市集了。”

黑马一听,惊惶不已,长嘶一声,抬起前蹄,身子后倾,莼之吓得忙紧紧抱住马脖子,陶陶却猝不及防,一翻而倒。

莼之心道不好,这少女要命丧于此了。

好个陶陶,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双手反撑,一个鲤鱼打挺,重又跃上马背。把莼之吓出一声冷汗。

见莼之愣愣地看着自己,笑道:“看什么看,没见过马术好的美女吗?”复又抱住莼之,狐疑地问:“这马听得懂人说话?”

莼之连连摆手:“哪有这种事?你听神话故事听多了!”

“的卢马是神骏,日行千里,但我没听说过它能听懂人话啊。”陶陶俯身下去,对黑马说:“我骗你的,你真笨!马皮根本不值钱,我怎么会杀了你呢。”

黑马知道刚才失态,连忙装出一幅痴呆的表情。

莼之心道不能和这疯疯颠颠的少女混在一起,轻咳一声,翻身下马:“它定是跑累了才突然失足,下来吧,让它休息一下。对了,你的马术从哪学的?”

陶陶顺从地下马,还得意地拍了拍马头:“我们家乡的女孩子都会马术,骑得都好。俊不俊?”

“你的家乡在何处?”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啰。”

莼之见她不肯说,也不勉强,道:“陶陶,此处已经没有蛇了,我还有要事要办,这身小衣送给你了,我穿这件外衣到市集去买衣服,我们就此别过。刚才上游出现了这么多蛇,怕是要地动了,你也尽快离开此地吧。”

“喂,你把我一个人扔在这荒山野岭,我要是遇到强盗可怎么办?”

莼之被这拎不清的少女弄得哭笑不得:“你,你偷我衣服之前,本来就是一个人在荒山野岭里啊?黑叔将你驮到这里,已是人情。”

“可是我们认识了,还骑同一匹马来了这里,这不就是,宋人说的千年修得共马骑?”

“你……”莼之见这少女胡搅盲缠地要跟着自己,突然心头一动,想起初识小元时,她也是这样非要跟着自己,莫非这少女是小元转世?忍不住伸手拉了拉陶陶的手臂,轻道:“小元,是你吗?”

“哎呀,轻点!什么小元小方的,你发失心疯了?”

莼之悻悻收手:“得罪了。我是失心疯了。”

“小元是谁?”

“一个,和你一样调皮的朋友。它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是女人吧?”

莼之不置可否,拱一拱手:“我真的要走了,就此别过。”

“喂,喂,你至少把我带到山下有人的地方啊,不然这得走多久!”

莼之不再说话,上马离开。

陶陶没有再施展轻功跨上马背,而是叫了一句:“魏富贵,你会回来找我的!”

莼之摇摇头,轻轻对黑马说:“黑叔,走吧。”

莼之走了半里路,突然反应过来:“黑叔,快回头,这小女贼偷了我的弹弓!”

原来,莼之下马后,已经把莹光剑装在袖子上了,弹弓却一直没地方放,捏在手里,陶陶在他装莹光剑时顺手接了过去,莼之忘了拿回来。

紧赶慢赶赶回原地,陶陶果然还坐在原地,嬉皮笑脸地把玩弹弓,见莼之回来,道:“才分开一会儿,你就想我啦?”指一指他的头发:“你这里,染白一撮头发挺帅的。”

莼之又好气又好笑:“姑奶奶,你别玩了。我真的有事,再不去市集,今天晚上又找不到……”

“你在找什么?”

“我,没找什么。”

“难找吗?”

“想来,是难的。”

陶陶眼睛眨了两眨:“好巧,我也在找东西。这样吧,我们搭个伴儿,我帮你找到你要找的东西,然后,你陪我去找到我要找的东西。你看,你一个人,洗澡时多个人帮你看衣服也是好的。何况你武功又这么差,瓦舍说书时,一定活不过两回。”

说到洗澡,莼之又口渴起来,不由咽了口口水。陶陶十分机灵,马上从软靴里掏出个扁扁的银酒壶:“你渴吗?”

莼之思想斗争了一小会,觉得这少女天真烂漫,虽然武功高强,却毫无防人之心,她一个人出门,怕是不安全。何况嗓子的确渴得冒烟,想了一想,接过那酒壶,喝了一大口。

那酒十分奇特,入口极淡,继而一股暖意自舌尖升起,迅速把五脏六腑中游走了个遍,焦渴顿解,舒畅得让人形容不出来:“好酒!这是什么酒?”

“这是我上次执行任务时,从宋国的临安带回来的,酒名很好听,叫作慰风尘。”

“果然是好名字。”莼之又喝了一大口:“你一个女孩子,孤身一人到底打算到哪去?”

陶陶认了真:“我要去临安。我听我爹说过,如果我们能找到一本宋国的书,那个老头子就不会要强娶我和家里的姐妹了,听说这本书在临安,所以我要去临安找书。”

莼之默默不语,众多线索在脑中转了又转,突然道:“你姓李,从兴庆府来,你要找的书是一本兵书。”

兴庆府是西夏国都,陶陶大惊失色:“你,你怎么知道的?”

“你扔在水面的那条丝巾,以金线装饰,织工极好,十分精美,不是寻常人家能用得起的,你却随随便便扔了,显然出身大富之家,从纹饰看,虽然我不知道是哪族的图案,但可以肯定既不是宋国也不是金国,那就只剩下西夏、蒙古,蒙古没有这么好而且象宋国的工艺,你又如此任性妄为,定是从小就被人宠坏了;从酒壶、丝巾和你的脾性推断你的家世,你的父亲定不是为了钱财才将你或是你的姐妹嫁给老头子,而你的汉话说得极好,蒙古人并不推崇汉化,除了金国,要求宗室子弟学习汉儒文化的,大修孔庙及尊奉孔子为文宣帝,还有西夏的仁宗;你刚说你曾经到临安执行任务,普天之下,只有西夏全民皆兵,女子成为‘麻魁’后会直接参加战斗;从你对马匹的了解来看,你见过很多好马,蓟北之野、高寒之地,有美草甘泉、长山阔野,才能养出好马,这也与你们西夏地域条件相符;如今天下形势,正是辽亡金兴,宋室南渡,西夏处于金朝的包围之中。西夏的仁宗一向附金和宋,曾选派工匠织造‘百头帐’献与金世宗,如今的金主完颜亮生性好淫,仁宗为达到两国修好的目的,让宗氏女和亲的可能性极大;如果有人告诉你,能找到一本宋人的书就能解除婚约,那这本书定然珍贵之极,普天之下,除了女人,让海陵王念念不忘的,只能是岳飞将军的兵书了。”

第四卷 弓背霞明剑照霜 一一四 万里神州心如风

陶陶听了这一长段话,坐在地上,仰头看着莼之,大眼睛眨巴眨巴不知在打什么主意,愣愣地把弹弓递过来。

莼之接过弹弓,见自己刻意涂黑的地方没有被擦净,松了口气。

“这弹弓好沉,什么东西做的?”

“石头。一种很重的石头。”

“我还以为有黑色的黄金呢,不过,黑色的就不能叫黄金了,应当叫黑金。”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说不定这就是呢。”莼之见她没话找话,心想离这疯姑娘越远越好,把弹弓捏在手里,向陶陶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开。

陶陶忙起身,一下扑上来,拽住莼之的胳膊:“你觉不觉得,我们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你说什么?”莼之大吃一惊。

“我是说,你这么聪明,而我武功这么好,我们俩加起来刚好文武双全,是天造地设的好搭档,这样找兵书要容易多了。”

“我不需要搭档,我也不打算找兵书。”

“那你需要妻子吗?我嫁给你。”

“你说什么?”莼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是这样想的啊,岳将军的兵书肯定很难找,万一找不到,我或我家姐妹总有一个要嫁给完颜亮的,还不如先嫁了算了。嫁过的妇人,或许他不肯再要,父亲也不敢再献给他了。何况,我,那个,见过你的裸体了,我,”陶陶一挺胸:“我要对你负责任。”

莼之张了张嘴:“你……疯了吗?”

陶陶理直气壮地说:“没有啊。我嫁你很合适啊,你猜得很对,我是大夏国公主,大夏国和金国,无人敢得罪海陵王,肯定都没人敢娶我啊。”

“这个理由很充分,但是……”莼之指指陶陶身后:“咦,那是什么?”准备等陶陶一回头就跨上马开溜。

陶陶却并不上当,眼睛都没眨一下,死死拽住莼之:“这种把戏我四岁就会了。你不肯娶我?那我娶你。”

“你……”莼之瞠目结舌,半天才说出话来:“女子怎么娶男子?”

“就入赘嘛。生了孩子跟我姓。我养你。”

“你是不是,真是母豹子养大的?”

“御花园里有一公一母两头豹子,父王说,喝豹子奶的小孩强壮,我就天天和豹子在一起玩,混了很多年。”

莼之竖起大拇指:“混这个字,用得好,精准。”

“那我们马上成亲吧。我带你回兴安府。”

莼之气笑了:“你到底知不知道,成亲是什么?”

“就是我们俩住在一个寝宫里,然后生小孩。”

“生,生,生小孩的事,还是要从长计较,现在我渴了,你能不能先帮我打点水来?”

陶陶从另一只软靴中掏出一个同样精美小巧的银壶:“慰风尘醉人,你喝点茶吧。”

莼之见她总从靴子里掏东西,好奇地去瞟,陶陶拧开银壶的盖,亲手递到莼之嘴边:“我们大夏国人,茶酒是从不离身的,每日必饮。”

莼之想拒绝,无奈十分口渴,接过银壶:“我自己来吧。这是什么茶?”

“是你们宋国的茶。我的汉人老师给它起的名字是锁清秋。”

莼之喝了一口,觉得香气袭人,风味特别:“名字好,茶也好,里面有桂花,但还有一丝淡淡的香味,十分清雅,还加了什么?”

陶陶笑得眼睛弯成一道桥:“我加入桂花、菊花磨成茶粉煮的。很香吧?你喜欢喝茶,以后我天天煮给你喝。”

莼之口渴缓解不少,见支开陶陶也无望,索性坐了下来:“陶陶,我不能娶你。”

“你已有哈敦?”见莼之之不解,陶陶会意过来:“哦,哈敦就是汉人说的妻子。”

莼之又摇头。

“你觉得我配不上你?”

“当然不是。”

“你有喜欢的人了?”

莼之犹豫了一下,朱碧清丽的面庞浮上心头:“有没有都不重要了,”莼之一字一句地说:“我得了重病,只能再活几个月了。”

陶陶听了,大大咧咧地在莼之背上一拍:“我以为什么事呢!原来是这个!我宫里有巫师,很厉害。等成了亲,我带你回宫,凡是生病的人,喝下他给的神水,全都好了。”

见莼之不信,陶陶指天发誓:“真的!”

莼之小声嘀咕:“疯疯颠颠,满嘴跑马车,谁娶你谁倒霉。”

“你说什么?”

“我说,我病得太重,不能连累你。”

陶陶面上现出关心的神色:“你的病是一着急、一生气就口渴吗?我看你刚才拼命喝河里的水。”

“差不多。”

“这也好办啊,我天天带着水跟着你就行了。”

莼之咬咬牙,道:“其实,我喜欢男人。”

陶陶显然被难住了,咬住下唇:“我可以克服。”

莼之心想,这真是遇到拿终身大事当儿戏的疯子了,还是得溜走。正在动脑筋的时候,陶陶问道:“我今年十四,你几岁?”

莼之摇摇头:“我十五。我们家的男丁,都有一种怪病,一到十六岁就死了,我不能耽误你。”

“你爷爷,你爹都是十六岁死的?那你是怎么来的?”

莼之语塞:“他们,他们成亲生子早。”

陶陶哈哈哈笑起来:“你这个人不大会撒谎,可能是因为练习太少了。你若真喜欢男人,我看到你的身体,你怎么会面红耳赤?”

莼之僵硬地站着,心里暗暗叫苦,苦思如何摆脱她。

陶陶见莼之脸上表情不好,似乎马上要发作,眼珠一转,飞身跨上黑马:“黑叔,走!”

黑马长嘶一声,驻足不前,陶陶又在软靴中一拔,拔出一刀锋利的小刀,高高举起,就要向马头扎去。

虽然明知她在作势吓唬黑马,莼之还是大大吃了一惊,失声道:“不要!”

陶陶得意地扭头:“那你上来吧,先到市集去买衣服。这次我坐前面,你抱住我的腰。”

莼之无奈,扭扭捏捏上了马,却不敢抱住陶陶的纤腰,陶陶喝道:“你穿成这样,不紧紧贴住我,是不守夫道,想到市集上招摇过市吗?”

莼之骂了句:“疯子!”

陶陶得意洋洋:“对,这是我的小名,父王和宫里的人都叫我叫小疯子。”

莼之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俯身对黑马说:“出山,去找市集吧。”

黑马看二人耍花枪耍得早不耐烦,还要假装痴呆,听了这话,高兴极了,几乎是足不沾地地飞奔出去。

刚跑几步,听到后面有人喝道:“好俊的马!”

陶陶回头一看,吓得花容失色:“黑叔,快跑!”

莼之见陶陶脸色煞白,觉得身后的声音好耳熟,回头一瞧,果然是一僧一道和一个身材魁梧的文士,似乎就是昨天晚上寻宝的三人。

三人一见陶陶,同时色变,和尚指着陶陶说:“小疯子你下来!”

“快跑!”陶陶几乎尖叫起来。

黑马得了指令,撒开腿就跑。莼之听到风声从耳边呼呼而过,再扭头看时,心想那三人必定已成三个小黑点,不料那叫幼安的年轻人和义端和尚竟施展轻功,紧紧相随,黑马这般神骏,也未甩开他们多远,特别是那年轻人,功力着实惊人,一直紧紧地跟在离黑马十丈远的地方。

“你到底干了什么坏事,他们要追你?”

陶陶扭头看看,并不回答莼之的话,双手在马头上一撑,整个人跃起,在空中转了一个身,稳稳地落到马背上时,换了一个方向,变成与莼之面对面地坐着。黑马速度极快,她这招使得十分漂亮,只见她抬起双腿,夹住莼之的腰,两只靴子中刷刷射出一把暗器,向后面的人射去。

莼之腰间一阵燥热,面上一红,扭头看去,幼安和义端为躲暗器,向旁一偏。暗器是躲过了,速度却慢了下来,与黑马一下拉开了距离。

莼之目瞪口呆,轻轻说:“这靴子,真不错。”

第四卷 弓背霞明剑照霜 一一五 且将紫檀烹新茶

黑马一阵紧跑,很快跑回广固城断墙处,阳光十分灿烂,陶陶与莼之面对面坐在马背上。她得意得手舞足蹈,兴奋得脸上的皮肤闪闪发光,莼之闻到她头发上的清香,见到她亮晶晶的眼睛和红润娇艳的嘴唇,心道:古人形容美人艳若桃李,原来是真的。

陶陶见莼之发怔,笑嘻嘻地问:“我好看吗?”

“我,我根本不知道你好不好看。我脸盲。”

陶陶弓起食指,“笃”地在莼之头上敲了一记:“说谎水平太差!你不是脸盲是脑残。”

莼之摸摸头,作声不得。

“他们为什么追你?”

“我偷了那和尚的兵器。”

“你四处偷人东西做什么?你们这些蛮族,就爱偷抢汉人的东西。”

陶陶翻了个白眼:“草原上的狼一生下来就是吃羊、吃小动物的,对羊来说,被狼吃当然不是一件好事,但是对于狼来说,不让它吃羊,不是也不公平吗?”

莼之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一时无法辩驳,呆在那里。半晌才说:“可你们不是狼,你们是人。人之所以是人,是因为人对同类会爱护、怜悯和帮助。”说着,也觉得自己的观点很软弱。

陶陶双掌在马背上一拍,身子腾空,稳稳地落到地上。

黑马见她又去掏胸口的小布袋,知道又有盐巴吃了,马上停下脚 步,把头凑过来。

陶陶一边伸手喂黑马吃盐,一边说:“我父王说过,狼永远是狼,人却常常不是人。”

莼之听了这话,心中赞同,觉得无法辩驳,也下了马,坐在断墙边。

“到市集买了衣物,我们便分道扬镳。”

“你说分就分?我又没同意,”陶陶慢条斯理地说:“我估计,现在黑马也不同意了。二比一,不分。”

其时盐价极贵,莼之的确不能时时喂马吃盐。

“你!”莼之望向黑马,黑马忙闭目假装没听见,仿佛那盐巴美味之极,需细细品味。

莼之想了想问道:“你把那和尚的武器放到何处了,快些还给人家,不然你一个人的时候,是跑不掉的。”

陶陶笑道:“你在关心我?”

“我的确有要事要办。不能带着你。”

“那你把黑马送我,不然我跑不掉,会被和尚杀死。”

“这黑马也不是我的,是我借的。你把偷的东西还给人家就是了!”

“还不了。我烧了。”

“烧了?”

“昨天傍晚我在林中烧小鸟吃,刚走开一会,这和尚就走过来,坐下来就把我烧熟的小鸟吃了!三只全吃了,一只都没给我留!吃饱了还去洗澡,”陶陶见莼之面上表情尴尬,拍拍他的肩膀:“我没偷他的衣服,嫌他长得丑。”

莼之越发尴尬,陶陶笑起来:“我就把他衣服和随身带的棍子偷走,烧掉煮茶了。那根棍子极硬,可能是紫檀的,值不少钱呢。烧起来香味真是醇厚,所以,你刚喝的茶这么香。”

莼之见陶陶十分得意,心道:“这姑奶奶骄纵任性,胆大妄为,和她在一起迟早误了我的大事。”于是正色道:“陶陶,你是金枝玉叶,我们俩实在不相配,何况我身患重疾,半年后一定会离开人世。你嫁人的目的是为了不嫁给完颜亮,我答应你,我死之前,一定帮你杀了这狗贼。”

陶陶听了这话,怔住了,面上表情又感动又意外:“完颜亮哪有这么好杀?”

“你不是说过我很聪明吗?”

“可是,天下想杀完颜亮的人那么多,其中不乏聪慧之人。”

莼之想了想,道:“陶陶,你可知我是何人?”

陶陶摇头。

“我是华阳门华阳真人门下弟子,我师父是天上地下,一等一的聪明人,尤其精通道医、占卜、星象、堪舆……”为了骗得陶陶离开,莼之把从鹊庄听来的华阳的事迹加油添醋地说了一遍,接着又说:“我师父怕大金亡我之心不死,决心为民取害,因此,派我来刺杀完颜亮。”

“那你为什么在这里?完颜亮不是在中都吗?”

莼之指指头顶:“我师父夜观星象,知道完颜亮是魔王转世,普通兵刃奈何他不得,须在此地取一件叫燕王剑的神器才可杀他。”

见陶陶将信将疑,莼之将在金国听来的完颜亮的轶事说了几件,陶陶才点点头:“你们汉人说,知己知彼,百战不贻,你对那魔王如此了解,显然做了充足准备。”

“所以,我们俩最好分开行动,我去刺杀完颜亮,你去寻找兵书,一个月后到此地汇合。如果我没杀掉完颜亮,你可以用兵书解除婚约,如果我杀掉了,你就将兵书带回你们西夏,你父王定会重重赏你。”

陶陶听得眉开眼笑:“此法甚妙。魏富贵,你真聪明。”

莼之心想,岳将军的玉环被我埋在临安了,你上哪找去?微微一笑:“过誉了。那,我们就此别过?”

陶陶装傻,伸手把莼之衣服扯了扯:“衣服开了,要别一下。”

莼之略不自在,拱一拱手,准备转身走开。

陶陶叫道:“我们俩相识一场,一起去市集,买了衣服吃顿饭再分开吧。”

“不,不要了吧,我是修道之人,我只吃松果。”

“松鼠才只吃松果。走!”陶陶不由分说,拉着莼之上马:“你坐好了,坐我后面,我来挡住你露在外面的身体。”指指南边:“黑叔,向那里走。十里外赶牛山有个庙市,热闹极了,很好玩的。”

莼之心想,看来她是不愿意和自己分开了,她金枝玉叶,想怎么玩都行,自己还要办正事,一会到了市集上买了衣服,把这疯姑娘灌醉或拍晕,找间客栈让她睡一夜,今晚那紫光再现,自己取到燕王剑便速往开封而去,永不与她见面了。心里这样想,嘴上问道:“你来了几天了?对此地这么熟悉。”

“我昨天刚到啊,在林中遇到了几个樵夫,听他们说的。”

“你很会社交嘛。”

陶陶见莼之舔舔嘴唇,知道他又渴了,从软靴中掏出小壶递过来: “还行吧。那几个樵夫说,当年黄帝大战蚩尤时,屡战不胜,于是捉了一只夔牛,用它的皮做了一面战鼓。敲着这面战鼓黄帝才打败了蚩尤。后来黄帝把夔牛的头和骨骼埋在了这座山上。大家从此就叫这山叫赶牛山。”

莼之喝了一口茶,听到牛字,心头一动。夔牛是上古神兽,“出入水则必有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若传说属实,黄帝把夔牛的头和骨骼埋在了这座山上,可能是风水局中的“仁定四海、八方来朝”,那南燕王的帝陵和燕王剑,会不会也在这儿呢?

第四卷 弓背霞明剑照霜 一一六 山有木兮木有枝

黑马脚程快,两人一马很快到了赶牛山,路上见到有三三两两的行人,想来快到市集了。

众人见到只穿了一件外衣,衣不蔽体的莼之和穿了男子内衣的陶陶,指指点点。

莼之浑身不自在:“我们不能这样去庙会。”

“那你说怎么办?”

莼之见前面有座石拱桥,道:“你在这里下马,我牵马躲到桥下去,外衣给你,你去买了衣服,速速回来解救我。”

陶陶噗嗤一笑:“我就知道你面皮薄。”指指桥洞:“下面杂草有半人高,说不定会有蛇窝。”

莼之想到一窝缠绕蠕动的蛇,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不再说话。

陶陶指指黑马身上的褡裢:“你包袱里有没有能遮盖身体的东西?”

莼之突然想起阿卉说过,这个褡裢是婉如用白沐阳的一件旧披风改的,只要解开扣子,就可以当披风用,还能挡雨,心想自己真是糊涂了,为了衣服急了半天,眼前就有衣服。大喜道:“有办法了!”

当下二人下马,莼之把褡裢从马背上拿下,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掏出来,陶陶兴致勃勃地看着:“你真的带了这么多松果。”

莼之嗯了一声,将钱袋在身上束好。拿起那包松子糖,异样的滋味自心头浮起:“不知阿卉让我把黑马带走,有没有挨骂?”

陶陶见莼之捏着一包丝巾包的东西发愣,突然发力,抢了过来,莼之急了:“你干什么?”

“看看。”见莼之伸手来抢,陶陶三下两下,借力石块和树干,跃上一株树上,坐在树干上,双足一翘一翘的,去看手里的东西。

莼之大怒:“你给我下来!”

“不下。我打开看看,你这么紧张,到底为了什么?”说着一层层揭开丝巾,做了个鬼脸:“是五粒糖。我还以为什么宝贝呢。”

“你还给我。”

“好啊!”陶陶眼珠转了几转,自树枝跃下,将手背到身后:“你先答应娶我,我就还你。这是哪个姑娘替你做的?你为什么这么紧张?”

莼之深深呼吸压住火气,然后伸出手来,盯着陶陶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拿来!”

陶陶见莼之神情严肃,先矮了半截,将糖和丝巾往莼之手心一放,做个鬼脸。

莼之本来想将披风让给陶陶用,毕竟她是金枝玉叶,让众人都看到她穿小衣的模样实在是大大的不象话,此时见她总是没轻没重的开玩笑,还拿走糖果,实在是十分无聊。板起脸不再说话,自顾自将披风披在身上系好,又将松果全部捡起来,用披风兜住,骑上马,拱一拱手:“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陶陶见莼之神色,不由愣住了,她的母亲因病早逝,但仁宗的皇后罔氏知书达理,聪颖贤能,对陶陶视如己出,怜其幼年丧母,对她十分疼爱,养成了她娇纵蛮横的性格,宫中从无人敢拂她意,此时见莼之生气,不由恼怒,又觉得十分新鲜,竟愣在原地。

莼之骑着黑马向市集而去,走了一会,心下不忍,心道,这姑娘身着内衣被弃于路旁,万一遇到歹人,坏了清白,岂不是一桩天大的罪过?又想,她武功高强,遇到一般的歹人,想必无恙,遇到厉害的歹人,自己在场,也是无用。思前想后,叹口气,还是对黑马说:“黑叔,还是回去接那小疯子吧。”

扭头走了不过十丈,一拐弯,就见陶陶身着一件褐色广袖罗袍,得意洋洋地走过来。那衣服破破烂烂,打了好几个补丁,显然是个高大男子的,穿在纤细的陶陶身上,十分滑稽,她边走边挽头发,见了莼之和黑马,欢呼一声扑上来,抱住黑马的头:“黑叔,你这么快就想我了?”

莼之仍然板着脸,淡淡道:“上马。”

陶陶吐吐舌头,不敢多言,翻身上马,坐在莼之后面,乖巧地问:“我帮你捧着松果吧?”

“不用。衣服哪偷的?”

“不是偷的,是买的。”见莼之肩膀一抖,想来他又十分不高兴,忙解释道:“衣服是一个准备去市集讨饭的乞丐的,我付了一张金叶子买的,够他吃半辈子的了。”

“抢的吧?”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莼之嗯了一声,心中虽然不大信,也不便再说。当下无话,二人向那市集而来。市集在一个小镇上,庙会就在小镇最繁华的街上举办。熙熙攘攘挤着许多摊贩和游人,巡游队伍正在巡游,以神牛为前导,宝盖幡幢随后,后面跟着诸般杂耍,热闹非凡。人人伸着脖子向前看,根本没人注意莼之和陶陶,莼之松了一口气,下了马,找了间成衣铺,进去买衣服。

成衣铺的伙计见了衣衫褴褛的二人,并不热情,指指角落的粗布衣裳,示意二人自己去挑,自己伸长脖子去瞧店外的热闹。

莼之不以为意,陶陶却双眼一瞪,准备发作。莼之冷冷看她一眼,陶陶讪讪地放下叉在腰间的双手,啪地一拍柜台,从怀中取出一片金叶子,往柜上一抛。

那伙计听得啪地一声,吓了一跳,正要发作,一见这么多钱,马上眼睛从瞪得滚圆变作弯成小桥,满脸堆笑地出来伺候,陶陶哼了一声,正要训斥:“你这不知死活……”见莼之仍是冷冷地看着自己,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给我和这位小爷拿些合身的好衣服出来。”

“好咧。”伙计手脚极快,马上取了十几套内外衣出来给二人挑选。边狐疑地看着陶陶,心道,这明明是个姑娘家。

莼之道:“我要一套粗布衣裳即可。”

陶陶白他一眼:“一套怎么够?一套晾衣服的时候光着身子容易被人偷走。”说完,自己觉得自己十分机智有趣,哈哈哈笑起来。

伙计也笑得哈哈哈的,莼之想起早上陶陶见到自己裸体的事,脸刷地红了。伙计瞧瞧这奇怪的男子和明显女扮男装的女子,越发觉得好笑,笑个不停。

莼之选了一套褐领青衫,在后堂换好出来,过了一会,陶陶换了一身雪白的长衫出来了,虽然她挽着男发,仍然掩盖不住丽色,唇红齿白,有种英气逼人的妩媚,十分吸引人,伙计看得呆了,莼之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留在店外的黑马,都欢快地轻轻嘶叫了一声。

伙计讨好地说:“天哪,小姐你穿男装要比真正的男子好看一百倍一千倍。”

陶陶却把脸一沉:“谁告诉你我是小姐?”低头偷偷看看自己的胸口,凶巴巴地说:“去给我找块宽布来!”

趁陶陶在后堂重新乔装男子,莼之把披风重新扣成包袱,把东西装好,指指柜上银子,轻轻走出店外,伙计见他对这美艳少女并不在意,心道:“这可能是个有怪癖的富家公子,有众多美貌姬妾,因此舍得甩下这天仙般的姑娘。”

莼之在店门口轻轻抚摸黑马的鬓毛,轻道:“咱们走吧?”

黑马望向成衣铺,不肯挪脚,莼之无奈:“她和我们本不是一路人,不要搅在一起好。”

黑马这才点点头,莼之见前面人山人海,间或听得有人大声叫好,心知可能是有人在说书,牵着黑马慢慢穿过人群。

莼之本不想听,但那说书的中气好足:“赶牛山有句由古传至今的谚语,唤作‘牛山有幸三尺土’,意思是这赶牛山向来是帝王将相长眠之所,山的北麓葬有名相管仲,东麓睡着齐桓公与齐景公,西边有田齐威王、齐宣王、齐湣王、齐襄公四王之墓,话说才高八斗、七步成诗的曹植曾携倾国倾城的大美人甄宓同此山,你道一男一女在山上会发生什么……”

莼之越听越心惊,心道,这赶牛山葬了这么多帝王,得亲眼去看看风水才行。正想挤到近前去细听,突然听到身后成衣铺乒啷乓啷打将起来,刚才还一脸谄媚的伙计被人从店里呯地打到街中间,他嗓子沙哑,极为惊惶:“来人哪,来人哪!杀人啦,杀人啦!”

第四卷 弓背霞明剑照霜 一一七 满江风浪夜如何

莼之一看,心知必是陶陶惹事,拍拍黑马,示意它回头,自己疾步走回成衣铺去看,成衣铺前有若干人等围观,那伙计在中间急得团团转,一见莼之,立即扑上来,紧紧抱住他,哭丧着脸说:“公子!出事了,出大事了!”

莼之见成衣铺中门大开,陶陶仰面八叉躺在地上,气息全无的样子。她腹部插着一柄匕首,雪白的衣服上浸满了鲜血,十分骇人,莼之大惊,抢上前去,抱起陶陶:“陶陶,陶陶!”抬头吼那伙计:“发生了什么事?”

那伙计支支吾吾道:“适才你离开,小相公还好好的,我,我转了个身……”边说边退,退到门边,象是生怕莼之打自己一样。

莼之疑惑,低头去看陶陶,突见她乌黑的睫毛微微颤动,嘴唇仍是鲜嫩欲滴,面色十分红润,突地醒悟,一把推开她,却见陶陶噗嗤一笑翻身爬起,显然是和伙计配合,唱了一出苦肉计要骗莼之回来。

莼之十分懊恼,迅速起身,转身就向门外跑,只见那面目可憎的伙计张开双臂,挡住门口,说道:“我帮你堵住他!两张金叶子。”

“成交!”陶陶尖叫道。

门口的观众十分兴奋,推推搡搡挤得人越发多。

莼之对着那伙计冲过去,一下撞开这猥琐男子,可门口人多,莼之叫道:“今天铺里的衣服全部免费送,大家随便拿!”

不知谁先带头,欢呼一声,围观的人轰地全部挤进店里去,那伙计慌了:“假的假的!”

莼之跳上黑马:“快走!”

陶陶被人群挤到了墙角,费尽气力才挤到店外,门外哪还有莼之身影?

好个陶陶,提起一口真气,双足一点跃上屋顶,施展轻功在屋顶上疾行,很快就见到了正试图穿过重重人群的黑马和骑在马背上的莼之。

在屋顶疾走,本已惹人注目,何况还是腹部插着一把匕首的浑身是血的美貌白衣少年,不知是谁,叫起来:“诈尸啦!诈尸啦!”

人群瞬间骚乱,有人在大叫“张天师”的名讳,有小孩子吓得大哭的热闹,陶陶又好气又好笑,脑筋一转,故意阴恻恻拉长了声音:“冤有头债有主,前面骑黑马的小子你站住,我便放过这镇上百姓。”

这话一出口,人群中先是一静,接着几个人迅速扑到黑马旁边,有的抱头有的抱脚,还有的扯住莼之,衣服都快拉烂了。黑马天生神力,被一群莫名其妙的人扑上来抱住,十分恼火,扬起后蹄,就要踢飞身后的人,莼之忙道:“不可伤人性命!”

陶陶哈哈一笑,左手在腹中一拔,拔出半截假匕首,往怀里一揣,自屋顶直接跃下,跃到黑马背上,由后自前抱住莼之,甜蜜地说:“哥哥,你跑不掉了。”

莼之气得火冒三丈,举起手来向抱住自己的手臂打去,啪地一响,陶陶呀地一声叫了起来。

莼之停下马,头也不回:“你下去!”

陶陶默不作声。莼之冷冷道:“你一个姑娘家,怎能如此没脸没皮?下去!”

过了一会,莼之觉出背上有热乎乎的水滴一滴一滴地滴下来,想来是陶陶掉眼泪了。

陶陶讪讪下了马,莼之硬起心肠不回头看她一眼,扬鞭离去。

走出不多时,听到陶陶尖叫一声,又听得一粗豪汉子叫道:“你还想跑?”陶陶叫道:“魏富贵!救我!”身后一阵骚乱。

莼之仍然没有回头,心道,同一个法子骗我两次,你也太懒了。

“黑叔,跑快点,别理那小疯子。”

黑叔却不放心,回头望了一望,掉转身子,向陶陶奔去。莼之心知情况有变,抬头望去,见先前甩掉的义端和尚正揪着陶陶的胳膊,高高举起那醋坛大的拳头,在陶陶面前晃,陶陶吓得花容失色,双足乱蹬,叫幼安的年轻人皱眉站在一旁:“师兄你当心这小疯子的靴子。”

义端和尚立刻放下拳头,扭住陶陶另一只胳膊,向下一压,陶陶整个人都被压到地上,整张俏脸贴到了地上,和尚又抬起一条象腿,半跪在陶陶大腿上,陶陶被压得尖叫,看热闹的人群哄笑起来。

莼之看得心头火起:这和尚也太粗鲁了,根本不象出家人。

那叫幼安的青年身材魁梧,强壮如虎,双目炯炯有神,太阳穴鼓鼓的,莼之在鹊庄听白沐阳说过一次,内力练得高明的人,太阳穴会鼓。

幼安上前,在义端耳边低声说了两句什么,义端和尚点点头,将陶陶从地上拽起,陶陶双手被扭到身后,面色苍白,显然是极痛,尖叫道:“我要斩了你!”

义端和尚喝道:“把我的紫檀杖交出来,不然我先剥了你的皮,砍了你的爪子。”

陶陶道:“你放开我!你敢绑我,不想活了!”

“僧爷我今天就绑了!你快把紫檀杖交出来!”

“死和尚,臭秃驴!你快放开我,不然我斩了你。”

和尚见陶陶身处险境,还口出狂言,笑道:“你不交出来,我就将你卖入那烟花之地换酒喝。”

围观的人纷纷点头:“原来是个女贼。”

幼安皱了皱眉,面上神情有些不悦,上前又说了几句,和尚不高兴了:“幼安兄弟,这小贼偷的不是你的东西,你自然可以这般斯斯文文讲什么仁义之道。我那紫檀杖,十分难得,有钱也难买到!”

莼之心想,这刁蛮小妞怕是从未吃过这等苦头。这两人武艺高强,打是打不过的,不知能不能叫黑马冲上去,趁其不备,抢了陶陶就走?

“黑叔,你说,咱们能不能冲进去,抢了陶隗就跑?”

黑马拼命摇头,显然对义端和尚和幼安颇为顾忌。

莼之叹口气,道:“我爬到那边酒馆二楼,用弹弓打他们,他们必定来追我,你过去撞开和尚,接那小疯子吧。”

黑马点点头,莼之从路边抓了一把小石子,走上酒馆。

酒馆的人全趴在临街的走廊上看热闹,莼之个子不高,根本看不到下面,也不可能挤到走廊上,于是挑了个靠窗的桌子,爬了上去半跪着,幸好伙计也在走廊上,楼内无人。

莼之掏出怀中弹弓,冷静地搭好石子,啪啪地打了出去,一粒正打在那和尚后脑,石子虽然不大,却十分尖利,那和尚啊呀一声,一摸后脑,摸到一手血,勃然大怒:“是哪个小杂种!”

义端和尚转过身来瞧,莼之马上又打出一粒石子,正中他的额头,和尚吃痛不浅,大吼一声,放开陶陶:“是谁暗算?给老子出来!”

站在走廊上看热闹的人群早已发觉莼之,齐向后望去,幼安向酒楼指一指,和尚大吼一声跃了过来:“小杂种,洒家今天要剥了你的皮!”

黑马长嘶一声,冲躺在地上的陶陶而来,它来势汹汹,围观的人群发出惊叫,让出一条路来。

幼安接手揪住陶陶,站在原地没动,见黑马过来,将陶陶向后一拉,陶陶瞅准机会,一个高抬腿,要从靴子中发射暗器,幼安吃过这靴子的亏,身子向下一矮,但手里仍死死捏住陶陶的胳膊。

陶陶身子突然向右一扭,幼安旋即也向右转,陶陶又向左扭,幼安也扭过去,陶陶身子猛地下蹲又起身,幼安捏住她的胳膊一下被挣脱一只,心道不好,迅速转到对面,把陶陶向里一拉,陶陶胳膊被扭得卡地一响,显然是脱臼了。陶陶痛极,大叫一声,胳膊软绵绵地垂了下去。

幼安迅速揪住她另一只手臂,向里一扯二人变成了面对面,陶陶与幼安挨得极近,张嘴就向幼安的肩头咬去,幼安吃痛,呯地一掌把她打飞。

旁边的人群轰地散了:“死人了,打死人了!”

第四卷 弓背霞明剑照霜 一一八 欲持一酒慰风雨

莼之见陶陶呯地落在地上,一动不动,就算没死,显然也伤得极重,心中焦急。心想这两个人,对一个女子下此狠手,看来不是什么好人,见幼安走上前去俯身查看,忙打出一粒大石子,打中了幼安的太阳穴。

幼安回头之际,黑马奔到陶陶身边,陶陶睁开眼,顺势在地上一滚,往马腹下一钻,用没脱臼的手抱住马脖子,喝道:“快走!”

幼安身手极敏捷,见陶陶装死,心中大感意外,虽然自己只使了四分力,但能硬生生挨上自己这一掌的人并不多,这小姑娘内力深厚得超出自己想象,不知她小小年纪,是如何练到这般境地的?

他见陶陶抱住马脖子就要开溜,忙抢上前去跳上马背,陶陶马术了得,见势不妙,双腿一伸,靴子向上一踢,又要发射暗器,幼安双掌在马背上一拍,向上跃起,莼之连忙连弹几颗尖石,呯呯呯向幼安射去。幼安听得背后风声,身子一斜,伸腿在墙上轻轻一蹬,斜斜转了个方向,避开莼之的暗器。

黑马十分机敏,幼安在空中翻滚之际,象离铉之箭一般奔了出去,顷刻将人群甩在后面,身姿潇洒之极,连幼安都忍不住喝了声:“好马!”

莼之见幼安和那和尚无论如何也追不上陶陶了,颇为欣慰,心道刚才见那和尚已从楼下进门,自己要如何应对才好?突然被人呯地一掌击中,后背一阵剧痛,晕了过去。

陶陶见人声已渐远,从马肚下面翻身上马,身子一动,牵动脱臼的右臂,痛得叫出声来。回头看莼之并未追来,俯身对黑马说:“魏富贵那小子在哪?他能找到你吗?”想想又说:“我真是糊涂了,刚才出手相救的,除了他,还有谁!”于是拍拍黑马,翻身下马,单手从衣襟下沿撕了一块布,用牙咬着,把右臂绑了一下,固定起来。

莼之只晕了一小会,被人拍面颊拍醒了,睁眼见自己躺在地上,周围没有别人,想来是怕事都跑了或是被幼安他们劝走了。叫幼安的年轻人蹲在自己面前,义端和尚气鼓鼓地坐在桌边。觉得口干舌燥,全身都痛,嘴里有重重的血腥味,想来自己受伤不轻。

幼安武功不错,人还算和气,见莼之醒了,问了一句:“你自己能起来吗?”

莼之后背剧痛,试着动了一下,哎呀叫出声来,心想,不知是不是骨头断了?觉得实在口渴,看了看桌上的茶壶。

幼安人十分机灵,过去端了一杯茶过来。义端却十分暴躁:“你还给他水喝?”

幼安没有说话,蹲下来伸手递过茶,莼之接过来,却哎呀一声叫了出来,复又躺下,显然极痛。

幼安微微扶起莼之,将茶杯递到他唇边:“小兄弟,你骨头没断,我替你检查过了。但可能内脏受了伤,你能起来就过来坐,不能起来就躺在这里,我问你的话,你答就是了。”

莼之喝了茶,对幼安颇有好感,点点头:“我知道我那个朋友拿了这位大师的紫檀杖,只不过,目下我囊中羞涩,无法赔偿。”

义端和尚是个火爆脾气:“无法赔偿你说个屁!那你说怎么办?我是卸了你的一条腿还是废了你一对招子好?要不将你的小媳妇儿捉回来,卖入那烟花之地,做个千人睡、万人枕的小婊子,可能能赔得起僧爷的紫檀杖。”

莼之冷冷地看了和尚一眼,道:“地狱门前僧道多,口业罪报严重,这位师父想必忘记了?”

幼安也觉得和尚太粗鄙,眉头皱了几皱。

义端站起来就要踢莼之,幼安拦住了。问道:“小兄弟,你是哪里人,你那个朋友偷义端师兄的紫檀杖做什么?”

莼之心想,若是告诉他实话,紫檀杖被烧了煮茶,自己怕是要被这和尚剥皮拆骨,于是说道:“我朋友说,前日她好不容易抓了几只小鸟,在林中烧了,还未食用,这位大师正好路过,趁她不在,不问缘由把三只小鸟全吃了。她气愤不过,便把紫檀杖藏了起来。”

幼安这是第一次听到缘由,心中不由对义端和尚之前没有说清前因有点不满,望了和尚一眼。

莼之发现他面上表情微妙,猜测他并不知情。

义端和尚被幼安看得有点尴尬,大声喝问道:“藏在哪儿了?”

莼之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我烧了!”楼梯口传来个清脆的声音,三人齐抬头望去,见陶陶吊着一条右臂直冲冲走过来,白玉一般的脸上沾满了灰尘,一身雪白的衣裳也脏得不成样子,下襟还撕掉了一大块,十分狼狈,可表情却无所畏惧,坦坦荡荡地走过来。

莼之急了:“你回来做什么!”

陶陶道:“我回来找你啊,不能让你被恶人欺负了!”

莼之心道,这刁蛮公主虽然任性,倒颇讲义气。明知自己打不过,还回来找自己,不由十分感动。

义端和尚一拍桌子:“你才是恶人,疯子!快说,把我的紫檀杖藏哪了?”

陶陶昂头道:“我不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告诉你了吗?我!烧!了!”

义端和尚大怒,抡起拳头就要向陶陶头上砸去,幼安伸手格住:“师兄稍安勿燥,问清楚再说。”

陶陶却不理这两个人,蹲了下来,单手从软靴中取出两个小银壶,在莼之面前晃了一晃:“慰风尘还是锁清秋?”

莼之见两个银壶一模一样,道:“酒吧。”

义端和尚经过这番折腾,也是口干舌燥,见那银壶十分精美,价值不菲,想必装的是一等一的好酒,不待陶陶拧开壶盖递到莼之嘴边,一把抢过来,就要往口边送。

幼安忙道:“师兄!”

义端突然醒悟:“小疯子,你是想骗我喝吧?壶里有毒?”

陶陶耸耸肩:“随你怎么想。”

莼之躺在地上,口干舌燥,心道,这和尚着实可恶,这叫幼安显然与他不是一种人,不知为何混在一起。

义端看了又看手中银壶,终是不敢喝,将壶放在桌上。

“你把我的紫檀杖藏到哪去了?”

陶陶走到桌边拿回银壶,扶起莼之给他喂茶:“你受了伤,酒运气血,还是茶好。”对义端的问话充耳不闻。

义端和尚大怒,幼安见他又抡起拳头,道:“义端师兄,这两个都是小孩子,不如交给我来问吧。”

陶陶头也不会:“不必问了,紫檀杖是我烧的,我赔你便是。你,”陶陶指指幼安:“去拿纸笔来,我写张字条,你们拿这个字条到我家去取几条金星紫檀好了。”

义端和幼安对视一眼,都十分惊讶。原来,紫檀极为贵重,民间素有一寸紫檀一寸金的说法,而紫檀中以金星紫檀最为罕见,豪富之家也不见得能收藏一件金星紫檀家什,这小姑娘一开口就说到家里去取好几条,一般人家养出来的小家碧玉,怕是听都没听过金星紫檀,看她小小年纪,武功不弱,想来是名师所授,而且,她手中的小银壶,精致异常,的确不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

义端和尚将信将疑,反问道:“你家在哪?我们去取几条?”

陶陶关切地看着莼之,头也不回,不耐烦地说:“随便。你拿得动几条就拿好了。”

陶陶太过大方,义端反倒不信:“这对少年男女定是瞒着家里私奔出来的小情侣,想把我们骗开好逃跑。”不由握紧了拳头,眼中渐渐聚起凶光。

莼之见和尚面目愈发狰狞,暗暗着急。陶陶要写字条让这两个人去取东西,想来是要叫他们去兴庆府的夏国皇宫取金星紫檀了,心道陶陶长在深宫不知人心险恶,只要她字条一写,这二人见了西夏文,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不知要生出多大的事端来。可如今,自己和陶陶都受了伤,对方武功又高强,不赔这紫檀杖肯定无法脱身,脑子迅速转了几转,有了脱身的法子,道:“娘子,你扶我起来先。”

陶陶对莼之叫自己“娘子”十分惊喜,忙脆生生应了句:“哎,相公,我在呢。”说完,觉得相公娘子两个称呼好不新鲜,十分有趣,格格格地笑了起来。

第四卷 弓背霞明剑照霜 一一九 斜阳不理兴亡事

“你家在哪里?”义端和尚问了一句。

陶陶瞧着莼之,笑得眼睛弯弯的,面上红扑扑,随口道:“你猜。”

义端和尚见她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叫自己猜她家,自然是调侃了,勃然大怒,就要发作。幼安面上也渐渐显出不耐烦的表情。

莼之见二人表情,转向幼安,淡淡说了句:“你出身官宦之家,为何会与这位师父为伍?”

义端和幼安大惊,义端忘了发作,幼安问道:“你是何人,如何得知我来历?”

莼之道:“你天庭饱满,显然是少年得志;眼光有稜,可照映一世之豪;背胛深厚,足荷载四国之重。兄台绝非池中之物,应速回开封府布置大事,而非在此帮人寻找什么紫檀杖。”

幼安听了这句,更是惊心:“你究竟是何人?要我回南京做什么?”

“我与兄台一样,是个汉人。不过略通些相面堪舆星象之术。我夜观星象,知道北边有个灾星将要南下,并在南京盘踞,兄台龙睛凤目,眼神有威,双耳齐眉,是胸怀大志的好面相,若能做那替天行道的好事,皆不利国利民?”

幼安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么隐秘的事,这小小少年是怎么知道的:“小兄弟,你到底,到底还知道些什么,是如何知道的?”

“我说过,我略通相面堪舆星象之术。”

幼安将信将疑,和尚按捺不住,吼道:“幼安兄,不要听这小骗子胡说八道,找紫檀杖是正经。”

陶陶见幼安表情,心中已明白了几分:八成莼之说的事情对上了一部分,把二人暂时唬住了。她心道,原来这个魏富贵说的是真的,他真的会相面识心,断地堪舆。不由又紧张又心动,觉得这少年比刚才又帅了许多。

幼安却道:“你还能看出什么?”

莼之在脑中竭力搜索《麻衣神相》《太玄》上的知识,却只能记得个大概,面上不敢表现出来,仍是淡淡的,指指义端道:“这位师父天庭狭窄,两耳招风,与家人缘分浅。 耳无垂珠,修行难入门,眼如羊刃,须防刀光剑影,意外凶厄。”

义端的确是年少丧母,跟着父亲四处流浪,后因为一件小事,扯上人命官司,隐姓埋名投入山门,修行是假,避祸是真,听莼之说得属实,越来越惊诧,捏着的拳头渐渐松开:“你,你这少年,果然有两下子,你还看出什么?”

幼安却说:“出家之人,与家人缘份当然浅。你若能算出我的来历和到此处做什么,我便信你。”

莼之在脑中急剧搜索有关开封地方官的线索,却没有一丝印象,似乎没听父亲说过。想起开封在牛山的西南方,于是装模作样掐算了一通:“你自西南来,来此处,是要找一样东西。”

幼安大惊,紧紧闭着嘴,和义端对视一眼,两人都难以置信地看着莼之。

莼之继续说道:“万事都有缘分和因果。这位师父与紫檀杖的缘分,到前日为止,不必太执着了。至于施主你,额有伏羲骨和日月角,将来定会出将入相。”

幼安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喜,被莼之敏锐地捕捉到了,莼之继续道:“施主你周身紫气。昨夜我夜观星象,此处再向东南八十一里处,有紫光耀天,想来,是你命中注定的武器要出世了。你若能得到此物,将来定会立下不世奇功。”

幼安越听越心惊,这与自己来寻找燕王剑的目的不谋而和。而且青州正在牛山的东南方向四十里处,想来,那老道的大致方向是对的,不过地点偏差了一些,昨晚三人挖了整晚,老道也没说明白燕王剑到底在何处,义端一怒之下,将老道赶走了。转瞬之间,幼安脑中念头转了几转,不由渐渐信了莼之,想想又问了一句:“我那命中注定的武器……究竟是何物?”

莼之闭目养神,好半天才睁开眼:“我闭目回忆那紫光,似乎是一把剑。对,应该是一把名剑,天下英雄都想得到的名剑。”

幼安满脸惊喜,已信了莼之九成九:“请少侠指点,我要如何才能取到那名剑?”

莼之又闭目养神,两个人作声不得,面面相觑,心中都想着一件事:这小子究竟是什么来头,小小年纪竟如生神仙一般?

半晌,莼之才睁开眼,招招手,示意幼安近前来,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那燕王剑是上古神物,被南燕王慕容德带入帝陵陪葬。如今将要问世,它选定的持剑之人,将会杀死一个魔王,永载史册。明夜就是月圆之夜,正是宝剑出世的好时机,你速与这位师父往东南走八十一里,记着,整整八十一里,一里不能多,一里也不能少,到时你们会看到一座紫气冲天的小山,照着紫气外泄之处挖下去,定能得到神剑,成就不世奇功。”

幼安听到燕王剑几个字,心中又信了一分,心想,如此隐秘之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被这少年知道,看来,他是真有神通。望向和尚,见和尚一脸狐疑,二人走到一边去商量了一会。

莼之见二人神态,知道幼安和和尚已信了十之八九,心中窃喜,但仍不敢表露。

陶陶小声问道:“你说的魔王是谁啊?算了,不问了,你给我看看,我能不能找到那本书?”

莼之点点头:“能。你要一直向临安走,到了临安,去六和塔,沐浴烧香磕头七七四十九天,下山后三天之内就能找到了。这一路十分艰辛,但你只能一个人面对,否则就不灵了。”

陶陶本来听得眉开眼笑,听到这里,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你是说,我不能和你呆在一起,我要自己去,你不陪我?”

莼之点点头:“我陪你,你就找不到了。”

陶陶皱着眉头,眼睛眨了又眨,眼珠转了几转:“那我不找了。”

“啊?”

“我决定了,先跟你一起玩,陪你做完你要做的那件事情,才去找书。”说着,压低声音:“你怎么把燕王剑的下落告诉那个人了?”莼之还没说话,她就眉开眼笑:“我知道了,你是骗他们的!”

莼之见她变脸变得快,低声道:“你这么高兴,是不想脱险了吗?”

说话间,义端和幼安转回来:“敢问少侠如何称呼,师从何处?”

莼之道:“我自天宫院而来。师父叫华风真人,师祖是李淳风。”

那和尚一拱手:“李淳风我听过,我听过!他很厉害的!你们道门玄学,果然神奇。我这兄弟对你十分佩服,想即刻启程去找那燕王剑,只不过,在明夜月圆之前,要赶到八十一里外,只能向少侠讨一样东西了。”

莼之已经猜到他在打黑马的主意,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仍是淡淡的:“我有什么东西能入大师的法眼?”

“我哥俩想借少侠的的卢神马,马上启程去寻找燕王剑,明日取到宝剑,即回到此处,将黑马还给少侠,少侠和这位,”和尚看看陶陶,踟蹰良久,小心措词:“和这位,这位小女英雄一起在此修整养伤,岂不是皆大欢喜?”

陶陶听到不再向自己讨要紫檀杖,又叫自己小女英雄,高兴极了,脆生生道:“和尚你好眼光!居然也认识的卢马!”

和尚连连摆手:“是幼安兄弟看出来的。”

莼之心中暗暗叫苦:这和尚和年轻人,比自己想象的精明得多,黑马比紫檀杖更罕见,值钱得多,且不说黑马是鹊庄财物,自己没有资格外借,就是借了,他们不还的可能性也是极大的。就算他们打算还,但若真去了八十里外,没有找到剑,回来找自己算账,自己和陶陶哪还有活命的机会?

第四卷 弓背霞明剑照霜 一二O 日动风凉夏日长

见和尚和幼安盯着自己,莼之道:“不是我不想借,实在是借不了,原因是……”

莼之在脑中苦苦思索借口之时,陶陶突然插嘴道:“刘表的谋士蒯越说过,的卢马‘骑则妨主’。”

莼之会意,点头道:“此马的确不吉,前几任主人和借马的人都从马上掉下来摔死了。所以我师父叫我把它带回天宫院祈福。”

幼安和和尚对视一眼,和尚道:“我们只借一天,不妨事的。取到那燕王剑即刻到这里和你们俩汇合还马。”

莼之瞥见他醋坛大的拳头又握了起来,不借肯定是无法脱身了,心想得下去和黑马说一下,叫它找机会甩了二人,约个地方与自己汇合,于是说道:“的卢最通人性,我下楼去行驯兽之法,以确保二人安全,等法术成功,便马上交给二位。”陶陶关切地问:“你能动吗?”

幼安上前:“少侠稍等。”走上前来,将手掌搭在莼之胸口,缓缓注入真气。

莼之觉得胸口一阵温热,痛感顿减。

陶陶眼见莼之面色由青转红,张大了嘴:“汉人好厉害!”

和尚问道:“你不是汉人?”

莼之怕又生事端,忙道:“她和我们一样是汉人,不过在中都长大。”

陶陶十分机灵,点点头:“是,我是在中都大的汉人。我是说,我们汉人好厉害。这位英雄,你的相马之术跟谁学的?”

幼安见她学江湖切口,不禁莞尔,收了掌,缓缓吐纳:“我先生叫刘瞻,号櫻宁居士。”

莼之听罢,浑身一震。原来,櫻宁居士刘瞻时任金朝史馆编修,是莼之父亲施宜生的好友,二人常有诗词相和,惺惺相惜。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他的学生。

莼之对父亲和父亲好友的诗是极熟悉的,想起旧日时光,鼻子不由一酸。

三个人都发现了莼之面色变化,定睛望着他。

莼之强作镇定,闭目道:“幼安兄的内力真好,我再无胸闷之意。尊师的《樱宁居士集》中‘马上西风吹梦断,隔林烟火路苍茫’、‘一点清香透云雪,是中哪得杏花天’为其中上佳,果然是名师出高徒,难怪幼安兄文武全才。”

幼安见莼之对自己老师的诗作十分赞赏,立时心生亲近:“这位兄弟,还不知如何称呼呢?”

莼之一阵冲动,几乎要把自己的身份全盘托出,他特别想知道在中都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一直受到海陵王信任和宠爱的父亲遭受厄运。此时窗下的市集恢复了正常,十分热闹,阳光从窗棂里射进来,灰尘在光圈中缓缓跳舞。莼之两次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陶陶抢答道:“他叫魏富贵,和我家倒夜香的小厮同名。哈哈哈哈。”

义端和幼安都莞尔,见莼之谈吐文雅,身怀异宝,想来是世外高人,这俗气名字是假的,见他不愿说实话,也不勉强。

幼安也不点破,点点头:“这位女公子,容在下替你把手臂复位。”

陶陶一听,头摇得象拔浪鼓:“不要不要,一动就痛,就让它慢慢长好吧。”

幼安道:“好。”慢慢走到窗边去看:“咦,下面人山人海,在看一个绝代佳人。真的很美貌。”

世间女子,凡有三分姿色的,总认为自己有七分,有七分姿色的,大都以为自己有九分。听到有美女艳名时,总是忍不住要比上一比。陶陶一听,果然上当,丢下莼之走到窗边去看:“哪里?哪里?”

“那儿。下面,看到了吗?”

趁陶陶探头,幼安手起,冷不防抓住她脱臼的手臂,迅速向上一抬,只听得“咔嚓”一声,陶陶的手臂已然复位。

陶陶被吓了一吓,脱口而出:“大胆!本公主斩了你!”动动手臂:“咦,我的手好了!!”一抬头,见几个人都望着自己,知道大事不好,自己已然在无意中暴露了身份,不由瞠目结舌,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学家里小戏子说话学惯了。我不是真的公主,好玩的。我,我就是这样的女汉子。”

莼之见义端目光闪烁,不知在打什么主意,幼安也愣在原地,估计对陶陶的解释不大信,已对她身份起了怀疑。以和尚的贪婪,若是捉住一个真的异族公主,岂不是奇功一件。脑中转了几转,道:“你这淘气丫头,这种话以后不要再学了,你是无心玩笑,被人听见,岂不是灭门大罪。幼安兄,适才我算了一下,尊府可是在西南方,是开封府?”

幼安看了陶陶一眼,拱手道:“我姓辛,山东济南人士,祖父系开封知府辛赞,目下确实居于开封。”

莼之点点头:“此时已是吉时,我这就下楼祈福,兄台与大师即刻骑黑马往东南而去,以免误了大事。小疯子,你随我下楼。”

陶陶应了一声,过来跟着莼之下楼。莼之装模作样,围着黑马转了几圈,低声念了几句经文,又在马耳边低声嘱它驮和尚和幼安回青丘,想法子独自回头,今夜一更在广固城断墙边见面。

黑马听了点头表示理解,幼安和和尚在楼上见了,对这淡定冷静大方的少年又信了几分。等莼之招手,早忘了陶陶自称公主的事,欢欢喜喜地下楼,拱手道谢,牵了黑马离开。

莼之和陶陶站在楼前目送二人和黑马离开,陶陶欢欣鼓舞:“终于送走瘟神了!”

莼之狠狠瞪了她一眼,拱一拱手:“就此别过,别再跟着我。”

陶陶知道他心疼黑马:“一匹马罢了,我叫父王赏你一百匹。你还不满意?哦,我明白了,养马很贵,那我再赏你一片草场,你就养得起马啦!”

莼之见陶陶歪着头、兴致勃勃的样子,真是可爱漂亮极了,心中不由一荡。又正色道:“你还是回兴庆府吧,江湖险恶,以你的心性,活过三天就算不错了。”

陶陶点点头:“我也觉得坏人很多,所以,我决定了,我要跟着你,因为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啦!比父王朝中的大臣们都聪明。”

莼之站定:“公主陛下,草民我身负重任,随时都有生命危险,而且我没有你武功好,我靠自己的脑子只能保护我自己一个人,现在为了救你,我的黑马都送出去了,你不要再跟着我了行不行?”

陶陶见莼之异常严肃,眸子中的光芒暗淡下去:“哦,我知道了。”

莼之转身就走,陶陶在身后哎了一声,莼之想起她黯然的神情,硬起心肠没有回头。

“哎,我有东西送你!”

莼之摆摆手,仍然没有回头。

第四卷 弓背霞明剑照霜 一二一 从此无心爱明月

见他就要头也不回地离开,陶陶小跑几步,拉住他的手:“你等等!我真的有东西送给你。”

“不用了。”

“你等一小会,就一小会。我马上就脱下来了!”

莼之心道,难道她要把内衣还我?不对啊,在成衣铺已经换掉了。

过了一会,一件带着体温的衣衫递了过来,莼之低头一看,是一件薄如蝉翼的黑色衣服:“这是,这是什么?”

“这叫乌绡衣。是用极细极韧的乌金丝加上万年细藤、大腹园蛛的蛛丝织成的,轻薄柔软,宝刀利剑都难损伤,还可防毒,化解敌人内力。江湖险恶,以你的武功,活过三天都难,就是在瓦舍说书人口中,可能也只能活一回。所以,我送给你了。”

莼之心中一暖:“这么贵重的东西,你,你自己留着吧。”

陶陶摇摇头:“江湖险恶,我要回宫不玩了,你穿上吧,一定能用上。”

莼之十分感动,这陶陶虽然任性,对自己却真心实意,但他不能表现出来心中所思:“我不能要。就此别过。”将乌绡衣塞回陶陶手中。

陶陶接过乌绡衣,眼泪在眼眶中打转,莼之登时手足无措:“你,你哭什么?哭来做什么?这,有什么好哭的?”

党项女子向来敢爱敢恨,说话直接了当,陶陶抽抽噎噎地说:“人家喜欢你嘛,你这么狠心就走了,不让我跟着,连我送你的东西也不肯要,我哭一会还不行吗?我从小就没有娘,宫中的人十分势利,对我不好,后来皇后善待我,处境才好一点儿,你武功这么差,刚才都逃走了,还肯回来救我,你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陶陶见她眼泪象断线的珍珠一般一粒粒往下滚,莼之话都说不好了:“你,你,你,你贵为公主,这成何体统?”

陶陶汉语似乎学得不好:“这会成——何体统?何体统是谁?”

这话好生耳熟,莼之一时恍惚,喃喃道:“小元,是你吗?”

“小元是谁?你两次把我错认她了。”陶陶第二次听莼之叫自己小元,大感纳闷:“她长得很象我?”

“不象。她和你一样神经,也是个小疯子。”

“她现在在哪里?”

莼之神色落寞:“她死了。为了救我而死。”想起小元嘻皮笑脸的丑样子,一阵心痛,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父母报仇还有可能,要杀那千年妖王白漪影替它报仇是绝不可能了,小元就象烟一样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又想到自己也将慢慢地失去记忆,忘记这一切,忘记小元、朱碧,自己的血海深仇,以及这个世界一切和自己有关的东西,这世上的人也会慢慢忘记自己,在这个落寞的人世间,自己和小元一样,都象刮过水面的风,不会留下一丝痕迹。不由喃喃道:“君埋泉下泥削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陶陶虽然学习汉文化,但并不精通诗词,听了这诗,又见莼之表情,大概猜出个意思,于是道:“你已经失去了一个小疯子了,现在你遇到我,应该大大地珍惜啊!”

莼之又好气又好笑:“你,你这不象公主作派啊。都不象女孩子。”

“你又不认识几个公主。我们大夏国的公主都这样。不,也不完全象我。”

“你为何与别不同?”

“我以前很怕血,一见血就会晕倒,不省人事,因此,不能当麻魁。父王费了很大力气派人训练我。”

不知不觉,二人并肩走了一段。市集上仍是十分热闹,陶陶道:“如果你不要我的乌绡衣,那你就得让我跟着你。”

莼之直摇头:“我真是没见过你这样的公主。”

“你没见过象我这么美貌的公主?”

“象你这么美貌的公主见过,象你这么厚脸皮的美貌公主没见过。”

“其实我还有很多优点的,不信你让我跟着你?”

莼之叹口气:“那一起走吧,以后我们以兄妹相称。”

陶陶歪着头想了一会:“你们汉人,兄妹是不是不能成亲?”

莼之道:“别贫了,把你的乌绡衣收起来,到前面去问问,最近牛山有没有地动过?”

陶陶心知这就是同意自己跟着他了,应了一声,欢快地跑到前面去打听了。

过了一会跑回来:“前面那些人都说,十天前牛山地动过,但很轻微,很快就过去了。”

莼之点点头:“好,我们这就去牛山看看。”

“去做什么?”

“去找杀完颜亮的法子。”

陶陶高兴极了:“魏富贵哥哥,我想唱歌。”

莼之吓了一跳:“在这里?”

陶陶点点头。莼之上前一步,猛地捂住她的嘴:“别!”

陶陶扑哧一笑,莼之心知她是在逗自己,叹口气道:“走吧。”

陶陶弯腰取出小壶:“富贵哥哥,还剩一口茶,你喝掉,我去买些茶水装满。”

莼之一直口干舌燥强行忍住,见陶陶如此善解人意,不由一怔。

陶陶十分聪明,猜到莼之在想什么:“我从小就没有母亲,宫里的奴才都很势利,对我照料并不精心,许多事我都是自己做的。”

当下二人打听清楚了牛山方向,原来牛山离庙会不过一里路,二人又回到成衣铺换了两身干净衣裳,陶陶仍做男装,慢慢走到牛山去。

陶陶十分兴奋,说个不停,多是些童年趣事和宫中异事,莼之默默听着,偶尔问几句,见陶陶十分能说,心中暗暗叫苦,这姑娘是个话唠,这回不得清静了。

走了一里路,就见到了一座郁郁葱葱的山,山顶林木秀美,云气蒸腾。

山下有一个茶棚,陶陶拉着莼之去歇脚。

茶棚里只有一个老婆婆,陶陶嚷着肚子饿,婆婆笑眯眯地端了两碟点心出来:“这是我孙子的零嘴,姑娘你这么饿,就先吃吧。”

陶陶见那装点心的碟子虽然粗糙,点心却十分精致,一碟是紫色的,一碟是薄薄的芝麻烧饼。

陶陶不知道紫色糕点是什么,抓起一个小烧饼往嘴里塞:“真香!这叫什么?”

“周村烧饼。”

“这个呢?”

“紫薯糕,别的地方见不到呢。”

陶陶嘴里塞满了食物,招呼莼之:“烧饼又酥又香又脆,快试试!”

莼之见陶陶吃得香,红艳艳的唇上挂了几粒芝麻,俏皮异常,忍不住想在她唇上舔上一舔。

陶陶见他定定看着自己:“看什么呢?没见过美女吃烧饼?哇!这个紫薯糕也非常好吃,快试试!”

莼之回过神来,面红耳赤,这才想起自己已许久未进食了,却似乎完全不饿,喝了一碗茶,快步走出茶棚去,从包袱里取了一个绿松果来吃。

吃完回到茶棚里,见陶陶和老太太聊得正欢,老婆婆十分健谈,见二人不象本地人,主动说起牛山的来历,和陶陶在樵夫那里听来的差不多:黄帝在涿鹿大战蚩尤,屡战不胜,便在东海流波山捉了一只夔牛,用夔牛皮做了一面大战鼓,把牛头、牛骨埋在山上,以后每年夏天雨季、淄水爆发,夜间,就听见山上牛叫。后来人们称此山为牛山,当地人春耕和秋收后,都会前往祭山拜牛,祈祷山川神牛保佑平安和取得好收成。

莼之喝了三碗茶,干渴稍解,细细观察那牛山,见那山虽然不高,但丰林秀美,云雾萦绕,果然是块山环水抱的风水宝地。

老婆婆又说:“你们别看这山不高,里面睡着许多大名士大英雄呢。”将莼之在集市上听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陶陶有点迷惑,低声问道:“这儿怎么会有杀完颜亮的法子?”

“一会我们上山上去看看就知道了。”

两人结了账,慢慢走上山,莼之边走边看,突然想起一事:千年来,慕容德的帝陵都无人知晓具体地址,会不会和慕容皇族的墓葬习惯有关? 西夏是西漂的拓跋鲜卑建立的国家,和慕容鲜卑是同一支,说不定陶陶会知道慕容皇族的墓葬习惯。

第四卷 弓背霞明剑照霜 一二二 察砂观水寻龙脉

“陶陶,你们大夏国的君主离世,安葬时如何防止盗墓贼?”

陶陶犹豫了一下:“我们有多年传下来了几种防止盗幕的法子:一种是‘潜埋虚葬’,建帝陵时,会把墓室隐蔽起来,地面上无树无封,不起坟丘,不立寝殿,没有任何标记,让人难以寻找;一种叫‘伪葬’,也就是虚葬,就是把墓主人的尸体秘密葬于一处,同时在另外一处或多处也设置墓地,备齐礼仪文物,供祭祀、供奉之用,迷惑盗墓贼;还有一种法子叫招魂葬,如果有人客死他乡、尸骨无存,就用这种法子,通常皇家不会。”

“如果是‘潜埋虚葬’,后人不去真的帝陵祭祀吗?”

“当然去的。”

“那怎么找帝陵?”

陶陶眼光闪烁,终是摇摇头:“我不知道。”

莼之见她不肯说,也不勉强,心想,我正好验证一下书中学来的知识,看看此处是不是好穴,如确是此处,待到晚上,紫光再现,就能找到燕王剑了。抬头见山顶云汽蒸腾,心想古书有云:“气之发从山巅,直起冲上,下小上大如伞,此为真气,若横于山腰者,乃去雾之气,非真气之发也。”此气从山顶而发,为真气无疑。书上有又说‘龙脉之地,必有上升之气’,此地有无数名人帝王的坟墓,此条是应了。

二人走得高了些,莼之默默回忆书上说的地理五诀:觅龙、察砂、观水、点穴、立向。对陶陶说:“走,我们到山顶去。”

陶陶肤色极白,走了一会,额上冒出细密的汗珠,双颊如盛放的桃花一般妖嫩,见莼之低头想事,递过茶水。莼之接过咕咚咕咚喝了,又递回去,不说话也不看她一眼,继续低头向上走。

“喂,你傻了?”

“嗯。”

走着走着,莼之突然往地上一猫,蹲了下去,抓起一把沙土,摊开手心细细看,陶陶见他面露喜色,问道:“这土里有什么?”

莼之口中喃喃道:“石要细腻可凿,土要坚实难锄。石若刚燥,土若松散则不吉。土石的颜色以红色黄白为上,青次之,黑为下。”

“什么?”

“没什么,走吧。”

又走了一阵,路过一条小溪,莼之掬起一把水就喝,陶陶见他喜上眉梢,狐疑地问:“你在搞什么?不是刚喝过吗?”

“品水味可知地脉之美恶,你也喝喝,好甜!”

陶陶见那溪水虽然清澈,但水面上飘着落叶和细枝,噘着嘴说:“我不渴,您自便。”

陶陶噘嘴的样子极为娇俏,莼之心想这姑娘真好看,她虽然不如千年狐狸精白漪影那般美艳绝伦,却自有一番娇憨动人,不由呆了一呆。

陶陶见他眼光,大大方方地问:“魏富贵,你觉得我好看吗?”

莼之面上一红,小声嘀咕:“你好不好看关我什么事。”

“魏富贵,我国有个名人说过,觉得一个姑娘好看就要大声说出来,免得日后后悔。”

“哪个名人说的?”

“我奶娘。”

莼之强行忍住笑,低头继续向前走。心想,公主的奶娘,的确算名人。

牛山植被极丰,越往上走越凉爽,快到山顶,溪水和热泉就随处可见了。阳光透过树林照下来,照到水面上,林间雾气腾腾,二人宛如穿行在仙境中。莼之生出心思来:若能长眠于此,实是一大幸事。

走到山顶,莼之细审气势,见整个牛山山脉分脊起伏有晕,脉有生气,再观势,这山脉势远形深,朝宗顾祖如舐尾之龙,不错,这就是最好的龙势!不由大为兴奋。

陶陶见他眉眼舒展:“喂,你傻笑什么呢?”

“好一个负阴抱阳。走,我们看看那边。”

陶陶莫名其妙,见莼之转来转去,口中念念有词:“蹲踞停蓄,如虎屯象驻,牛眠犀伏,对了,这正是卧龙之势。分合向背,主客正从……”

“喂,你到底在干嘛?”

莼之大为兴奋,手一伸:“水来!”

陶陶递过一壶:“茶没了,有酒。”

莼之接过,仰头一饮而尽:“好,我们下山吧。”

“下山?”

“下山找个旅店歇息,准备陪你去临安。”

原来,刚才莼之已完成了寻龙点穴中的觅龙、察砂、观水,已断点此山有龙脉有帝陵,至于慕容德的帝陵在何处,必须支开陶陶再回来查看为好。心里盘算着一会找个旅店把陶陶安顿好,半夜来牛山仔细寻找紫光,紫光泄露之地,就是慕容德长眠之所,也是燕王剑藏锋之处。等自己取了燕王剑与黑叔汇合后就可以杀完颜亮了。天亮后陶陶醒来,自己早跑到八百里外了。

陶陶狐疑地问:“你不是说,这里有杀完颜亮的法子?”

“嗯……”莼之盘算着说:“完颜亮将毙命在一个有水的地方。”

“啊,谁告诉你的?”

“我刚喝了水,水里有讯息。”莼之信口胡诌,笑着向下走。

“那,那把什么燕王剑呢?”

“这里的风水说,用不上了。”

“我读书不少,你别骗我,风水会说这个?”

“配合星象,就能看明白了。”

“你从哪学的星象?”

“我师父教的。”

陶陶虽然觉得不对,也挑不出什么毛病,走了一会,没话找话说:“幸好你是道士,道士可以成亲,和尚好象不行。”

“和尚也可以,还俗即可。”话一出口,莼之马上反应过来,道: “我是一个将死之人,还成什么亲。”

陶陶本来和莼之并肩而行,突然驻足,转身面对着莼之,正色道:“你不准死。我不同意你死,我会叫父王找世间最高明的大夫给你治病。”

莼之见她表情严肃,十分认真,心中一暖。心想这西夏公主李陶陶虽然少年心性,贪玩胡诌说要嫁自己,这两句倒是说得情真意切。小元死后,唯一关心自己死活的就是她了。心中虽然温暖,脸上仍是淡淡的:“你我认识还不到一天,素昧平生,我的生死与你何干?各人自有各人的命运,时间到了,就要离开。”

陶陶咧嘴一笑:“因为你是我见过的最有趣的人,我觉得你很好玩。”

莼之一向少年老成,从没有人说过他好玩:“哦,这倒从未听人说过。”

“真的真的,你长了一张十五岁的脸,但经常皱着你的小眉毛板着你的小脸,象五十岁的老头子,特别好玩,就象在茶里放了胡椒,酒中放了蜂蜜一般好玩。”

莼之听了这评价,肺都快气炸了,面上仍是不动声色:“谢公主夸奖。”

陶陶拍拍他的肩膀:“不客气,我也是实话实说。”走走又认真地说:“其实我之前都是胡说八道的,但我在集市上被那恶和尚抓住,你回身来救我,我心里是感激的。”

莼之张了张嘴,没说话。陶陶又说:“你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不贪图赏赐肯犯险的人。我在大夏国是公主,人人都想讨好我,为了赏赐救我那不稀罕,稀罕的是你这种什么都不图的。”

莼之道:“义之所在,生死以之。”

陶陶愣了一下:“我没听过这句话。我的意思是,你武功差得象一坨狗屎,回来肯定要被打,你还肯回来救我——虽然你肯定救不了我——所以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好人。”

莼之听她说自己武功差得象一坨狗屎,稍有不适:“我现在不是救了你吗?”

陶陶点点头:“谢谢。所以我要以身相许。”

莼之面红耳赤,连连摆手:“不用客气不用客气,不用了不用了。”

“那我不以身相许了,你以身相许给我好了。”

莼之脸憋得通红:“你脸皮这么厚,你父王知道吗?”

“当然知道。不然他干嘛叫我小疯子。”陶陶又眉开眼笑地说:“说起来,我还真没喝过放了胡椒的茶和放了蜂蜜的酒。一会试试。”

莼之深深呼吸数次,强行压住情绪,慢慢说:“想来,想来风味必定奇特,那我们下去找个旅店落脚,试试。”

“附马所言极是。”

第四卷 弓背霞明剑照霜 一二三 美酒酩酊谢西风

牛山下只有一间极小的旅店,店小二说,没有房间,全都住满了。他说此时正逢庙会,房间早就定出去了,一间都没有。二人实在要住,可以到隔壁村子去试试,又说,此地民风淳朴,入夏以来,很多人都睡在路边树下,很安全的。

莼之没想到会没有房间,暗暗为难,去年自己在临安住了半年破庙,一个人好办,住哪都行。如果带着陶陶,没有房间,等自己溜走了,她一个人睡在路边,万一遇到歹人,岂不是一桩坏事。

莼之还没说话,陶陶环顾四周,店里只有一个老头背对柜台坐在角落里,勃然大怒,一拍柜台:“你胡说八道!你这店里只有一个客人,怎么会住满?把掌柜的叫出来!这间店我买了!”

那伙计仍是满脸堆笑:“客官您有所不知,小店只有五间房,的确是住满了,附近是牛山市集,十分热闹,客人们都出去玩了。每年这个时候找不到房间的客人,总有几个口气大说要买店的,掌柜的交待过,除非他死了,不然是不会卖这个店的。您二位还是请到隔壁村子看看吧。”

陶陶一愣,紧接着问道:“那你们掌柜的什么时候死?”

想必掌柜的从未交待过伙计,遇到这种问题该如何回答,伙计扁着嘴答不上来,面上表情又想哭又想笑,眼睛直往前面瞟。

陶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小小的店堂那个背对柜台坐的客人是个干巴巴的瘦削老头。他坐在角落里,面前摆着一碟软羊,一坛黄酒,一碟带皮生猪肉,一把割肉的小刀。桌边摆着张石凳,石凳上架着个精致的小炭炉,老头正在亲手烧肉,带皮的猪肉块被串到树枝上,在烧得旺旺的炭火上反复翻滚,在火上烧得吱吱响。

干瘦老头吃一口羊肉,端起酒杯抿一口,满足地长叹一声,又去翻那猪肉。猪皮里的油渐渐渗了出来,啪,啪,啪地滴到火上,每滴一滴,炭火就亮一次,猪皮变得油汪汪,香气四溢。

陶陶大剌剌地走过去,在干瘦老头对面的桌子坐下来:“喂,原来你是这家店的店主啊,我还以为你是客人呢,我和我师兄要住店,你还有房吗?”

老头看她一眼,笑眯眯地说:“姑娘你要不要吃块炙肉?”

“我问你话呢。”

“世间没有一件事比吃重要。先吃了再说事。”老头眯着眼,从炭炉上取下一条猪肉,递给陶陶:“饿了吧?”

陶陶犹豫了一下,没有接过来。老头面色一沉:“这么好的东西都不吃,还算个人吗?”

莼之见这奇怪的老头视吃为极大的大事,心念一动,上前一步:“老伯,我有一个炙肉的法子,你定然未试过。”

老头转过脸来,将串着猪肉的树枝递过来:“我以为,这已经是人间一等一的美味了。”

陶陶扑哧一笑,正要说话,莼之忙说:“小疯子,把你的盐巴拿出来。”

陶陶不知他要做什么,弯腰从靴子里掏了出来。

莼之将那猪肉浸入黄酒中,复又架到炭火上翻烤,酒香遇热迅速渗入猪肉中,莼之手持盐巴,在表面抹上几抹,继续翻烤,盐粒轻轻溶解,莼之将猪肉递给干瘦老头:“得了。”

老头闻到与酒香、烤盐粒混合的肉香,早已垂涎欲滴,迫不及待放入口中:“好烫,好烫,啊呀烫死我了,真好吃啊真好吃!”

莼之道:“还可以用茶粉或是石蜜裹着烤,风味也很特别。”

老头对着莼之竖起大拇指:“年轻人,果然会吃。这才是天下第一美味。”

陶陶又笑:“您真是没吃过好东西。”

老头眼睛一瞪:“你这小丫头,真会胡说。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小姓魏,贱名富贵。掌柜的,你们还有房间吗?若有房间让我住下来,我可以和你一起交流烹饪的法子。”

老头睁大眼睛:“房间的事一会再说。小兄弟我跟你说,有件事儿太巧了,我叫吴有财!咱哥俩的名字,是一对啊。”

陶陶忍不住说道:“一个未富贵,一个无有财,人生还有什么希望?”

莼之哈哈一笑,老头也哈哈哈笑起来:“你这个女娃娃,有点聪明!若是烹调手段也和我这富贵兄弟一般高,也就勉强配当他的丫鬟了。”

陶陶柳眉倒竖,一下站起来:“你说什么?我堂堂,我,我还不配当他的丫鬟?”

老头摆摆手,意思是要陶陶把座位让出来,拉着莼之坐下,又牵着他的手,诚恳地央求道:“富贵兄弟,你坐下来,你还有什么烹饪的法子,先说说。”

“这……”

“算了,等会再说,你坐一下,等等我啊。”说着将吃了一口的猪肉串捧着,一溜烟上了楼,许久也不下来。

陶陶等得无聊,坐在吴有财的座位上,见到面前黄酒,拱起手心,倒了几滴,伸出舌头舔了一舔,吐了吐舌头,歪着头道:“这酒真难喝。这老头是个乡巴佬,什么好东西都没吃过,也没喝过好酒。”模样儿娇憨之极,莼之又呆了一呆。

那吴有财却突然在身后怒道:“你胡说!”

两人抬头看去,吴有财站在背后,脸憋得通红,气极败坏地说:“此酒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尝。因为这酒是我的小美亲手酿的!”

陶陶背着手,板着小脸说:“你喝过的酒太少了。且不说临安大内的流香酒,蒙古的羊羔酒,就说湖州的六客堂,越州的蓬莱春,镇江的锦波春、浮玉春,建康的秦淮春,常州的金斗泉,扬州的琼花露,苏州的齐云清露,秀州的清若空,严州的萧洒泉,还有吴府的蓝桥风月,杨郡王府的紫金泉,杨驸马府的庆华堂,张府的元勋堂、天南海,刘挚手酝的天苏酒,杨万里自酿的桂子香、清无底、金盘露、椒花雨,杨世昌亲酿的蜜酒,哪一个不比你这酒强上百倍千倍?”

吴有财见陶陶一气说了这许多酒,惊得目瞪口呆:“这世上,真的有比这我家美美亲手酿的酒还好的酒?”

陶陶眼珠一转:“那是自然,”又从靴子里掏出小银壶:“你凑过来,我给你喝两滴我自己随便酿的酒。”

吴有财乖乖地凑上来,一屁股坐在地上,仰头张开了嘴,陶陶玩心顿起,真的只滴了两滴在他口里。

吴有财抿了这两滴酒,愣了半天,突然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喊:“美美啊,美美,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过了一会,楼梯嘭嘭嘭地响起来,陶陶和莼之抬头望去,同时倒吸一口冷气:一个极胖的中年女子,正艰难地下楼来,她身宽半丈,足有三百斤重,那可怜的楼梯被她压得吱咯吱咯响,仿佛马上就会倒塌了一般。

她相貌极丑,嗓音也极粗:“有财,什么事啊?”

“美美,不得了了,这里有两个小孩子,烤的肉比我烤的好吃,酿的酒也比你酿的香上百倍,这可怎么办啊?”

陶陶见那女子面大鼻小,眼睛如同绿豆,实是丑陋不堪,居然叫美美,不由笑出声来:“喂,老头,你心上人姓贾还是姓甄?”

“甄,她叫甄美丽,是不是很贴切?”

陶陶再也忍耐不住,哈哈哈纵声大笑。

甄美丽对她的笑声颇为不满,粗声粗气地问:“小妞,你笑什么?”

“我自然是笑你,笑你……”

甄美丽走得慢,吴有财一直用充满爱意的目光望着她,柔声问道:“小美,这两个年轻人一个烹饪比我厉害,一个酿酒比你厉害,怎么办?”

“把他们的脚砍了,留下来烹饪酿酒。要是不同意,杀了就行了。哪有这么多废话。”

陶陶一听,一拍桌子站起来,刚想张嘴,那吴有财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啪啪啪啪,把两人周身穴道全点了一遍。陶陶自诩武功高强,此时却连反应都没反应过来就着了道,不由又惊又恼:“放开我,放开我!不然我灭你满门!”

甄美丽在陶陶俏脸上扫了几扫,皱眉道:“好讨厌的小妞,先割了舌头吧。再说也该送秋敬了。”

吴有财道:“小美你千万不要生气,千万不要生气,生气会变不漂亮,我马上割了她舌头。”抓起桌上切猪肉的刀,向陶陶走过来。

站在柜台后面的小二见甄美丽下楼,吴有财将二人穴道点了抓起刀,知趣地掩上店门,溜了。

牛山下只有一间极小的旅店,店小二说,没有房间,全都住满了。他说正逢庙会,房间早就定出去了,一间都没有。二人实在要住,可以到隔壁村子去试试,又说,此地民风淳朴,入夏以来,很多人都睡在路边树下,很安全的。

莼之没想到会没有房间,暗暗为难,去年自己在临安住了半年破庙,一个人好办,住哪都行。如果带着陶陶,没有房间,等自己溜走了,她一个人睡在路边,万一遇到歹人,岂不是一桩坏事。

莼之还没说话,陶陶环顾四周,店里只有一个老头背对柜台坐在角落里,勃然大怒,一拍柜台:“你胡说八道!你这店里只有一个客人,怎么会住满?把掌柜的叫出来!这间店我买了!”

那伙计仍是满脸堆笑:“客官您有所不知,小店只有五间房,的确是住满了,附近是牛山市集,十分热闹,客人们都出去玩了。每年这个时候找不到房间的客人,总有几个口气大说要买店的,掌柜的交待过,除非他死了,不然是不会卖这个店的。您二位还是请到隔壁村子看看吧。”

陶陶一愣,紧接着问道:“那你们掌柜的什么时候死?”

想必掌柜的从未交待过伙计,遇到这种问题该如何回答,伙计扁着嘴答不上来,面上表情又想哭又想笑,眼睛直往前面瞟。

陶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小小的店堂那个背对柜台坐的客人是个干巴巴的瘦削老头。他坐在角落里,面前摆着一碟软羊,一坛黄酒,一碟带皮生猪肉,一把割肉的小刀。桌边摆着张石凳,石凳上架着个精致的小炭炉,老头正在亲手烧肉,带皮的猪肉块被串到树枝上,在烧得旺旺的炭火上反复翻滚,在火上烧得吱吱响。

干瘦老头吃一口羊肉,端起酒杯抿一口,满足地长叹一声,又去翻那猪肉。猪皮里的油渐渐渗了出来,啪,啪,啪地滴到火上,每滴一滴,炭火就亮一次,猪皮变得油汪汪,香气四溢。

陶陶大剌剌地走过去,在干瘦老头对面的桌子坐下来:“喂,原来你是这家店的店主啊,我还以为你是客人呢,我和我师兄要住店,你还有房吗?”

老头看她一眼,笑眯眯地说:“姑娘你要不要吃块炙肉?”

“我问你话呢。”

“世间没有一件事比吃重要。先吃了再说事。”老头眯着眼,从炭炉上取下一条猪肉,递给陶陶:“饿了吧?”

陶陶犹豫了一下,没有接过来。老头面色一沉:“这么好的东西都不吃,还算个人吗?”

莼之见这奇怪的老头视吃为极大的大事,心念一动,上前一步:“老伯,我有一个炙肉的法子,你定然未试过。”

老头转过脸来,将串着猪肉的树枝递过来:“我以为,这已经是人间一等一的美味了。”

陶陶扑哧一笑,正要说话,莼之忙说:“小疯子,把你的盐巴拿出来。”

陶陶不知他要做什么,弯腰从靴子里掏了出来。

莼之将那猪肉浸入黄酒中,复又架到炭火上翻烤,酒香遇热迅速渗入猪肉中,莼之手持盐巴,在表面抹上几抹,继续翻烤,盐粒轻轻溶解,莼之将猪肉递给干瘦老头:“得了。”

老头闻到与酒香、烤盐粒混合的肉香,早已垂涎欲滴,迫不及待放入口中:“好烫,好烫,啊呀烫死我了,真好吃啊真好吃!”

莼之道:“还可以用茶粉或是石蜜裹着烤,风味也很特别。”

老头对着莼之竖起大拇指:“年轻人,果然会吃。这才是天下第一美味。”

陶陶又笑:“您真是没吃过好东西。”

老头眼睛一瞪:“你这小丫头,真会胡说。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小姓魏,贱名富贵。掌柜的,你们还有房间吗?若有房间让我住下来,我可以和你一起交流烹饪的法子。”

老头睁大眼睛:“房间的事一会再说。小兄弟我跟你说,有件事儿太巧了,我叫吴有财!咱哥俩的名字,是一对啊。”

陶陶忍不住说道:“一个未富贵,一个无有财,人生还有什么希望?”

莼之哈哈一笑,老头也哈哈哈笑起来:“你这个女娃娃,有点聪明!若是烹调手段也和我这富贵兄弟一般高,也就勉强配当他的丫鬟了。”

陶陶柳眉倒竖,一下站起来:“你说什么?我堂堂,我,我还不配当他的丫鬟?”

老头摆摆手,意思是要陶陶把座位让出来,拉着莼之坐下,又牵着他的手,诚恳地央求道:“富贵兄弟,你坐下来,你还有什么烹饪的法子,先说说。”

“这……”

“算了,等会再说,你坐一下,等等我啊。”说着将吃了一口的猪肉串捧着,一溜烟上了楼,许久也不下来。

陶陶等得无聊,坐在吴有财的座位上,见到面前黄酒,拱起手心,倒了几滴,伸出舌头舔了一舔,吐了吐舌头,歪着头道:“这酒真难喝。这老头是个乡巴佬,什么好东西都没吃过,也没喝过好酒。”模样儿娇憨之极,莼之又呆了一呆。

那吴有财却突然在身后怒道:“你胡说!”

两人抬头看去,吴有财站在背后,脸憋得通红,气极败坏地说:“此酒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尝。因为这酒是我的小美亲手酿的!”

陶陶背着手,板着小脸说:“你喝过的酒太少了。且不说临安大内的流香酒,蒙古的羊羔酒,就说湖州的六客堂,越州的蓬莱春,镇江的锦波春、浮玉春,建康的秦淮春,常州的金斗泉,扬州的琼花露,苏州的齐云清露,秀州的清若空,严州的萧洒泉,还有吴府的蓝桥风月,杨郡王府的紫金泉,杨驸马府的庆华堂,张府的元勋堂、天南海,刘挚手酝的天苏酒,杨万里自酿的桂子香、清无底、金盘露、椒花雨,杨世昌亲酿的蜜酒,哪一个不比你这酒强上百倍千倍?”

吴有财见陶陶一气说了这许多酒,惊得目瞪口呆:“这世上,真的有比这我家美美亲手酿的酒还好的酒?”

陶陶眼珠一转:“那是自然,”又从靴子里掏出小银壶:“你凑过来,我给你喝两滴我自己随便酿的酒。”

吴有财乖乖地凑上来,一屁股坐在地上,仰头张开了嘴,陶陶玩心顿起,真的只滴了两滴在他口里。

吴有财抿了这两滴酒,愣了半天,突然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喊:“美美啊,美美,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过了一会,楼梯嘭嘭嘭地响起来,陶陶和莼之抬头望去,同时倒吸一口冷气:一个极胖的中年女子,正艰难地下楼来,她身宽半丈,足有三百斤重,那可怜的楼梯被她压得吱咯吱咯响,仿佛马上就会倒塌了一般。

她相貌极丑,嗓音也极粗:“有财,什么事啊?”

“美美,不得了了,这里有两个小孩子,烤的肉比我烤的好吃,酿的酒也比你酿的香上百倍,这可怎么办啊?”

陶陶见那女子面大鼻小,眼睛如同绿豆,实是丑陋不堪,居然叫美美,不由笑出声来:“喂,老头,你心上人姓贾还是姓甄?”

“甄,她叫甄美丽,是不是很贴切?”

陶陶再也忍耐不住,哈哈哈纵声大笑。

甄美丽对她的笑声颇为不满,粗声粗气地问:“小妞,你笑什么?”

“我自然是笑你,笑你……”

甄美丽走得慢,吴有财一直用充满爱意的目光望着她,柔声问道:“小美,这两个年轻人一个烹饪比我厉害,一个酿酒比你厉害,怎么办?”

“把他们的脚砍了,留下来烹饪酿酒。要是不同意,杀了就行了。哪有这么多废话。”

陶陶一听,一拍桌子站起来,刚想张嘴,那吴有财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啪啪啪啪,把两人周身穴道全点了一遍。陶陶自诩武功高强,此时却连反应都没反应过来就着了道,不由又惊又恼:“放开我,放开我!不然我灭你满门!”

甄美丽在陶陶俏脸上扫了几扫,皱眉道:“好讨厌的小妞,先割了舌头吧。再说也该送秋敬了。”

吴有财道:“小美你千万不要生气,千万不要生气,生气会变不漂亮,我马上割了她舌头。”抓起桌上切猪肉的刀,向陶陶走过来。

站在柜台后面的小二见甄美丽下楼,吴有财将二人穴道点了抓起刀,知趣地掩上店门,溜了。

第四卷 弓背霞明剑照霜 一二四 青山一道意外声

吴有财恶狠狠地走过来,陶陶见那切猪肉的刀十分锋利,闪着寒光和油光,心想这生猪油奇臭,我可能不能让这刀碰到我。平日里的伶牙利齿马上变成了结结巴巴:“你,你敢割,割我的我的舌头,我就,我就……”

吴有财眯着眼:“你张开嘴,乖啊,这刀很锋利,我割快一点,不会痛的。”

陶陶忙紧紧抿住嘴。

莼之急道:“慢着!你不能割她的舌头。”

吴有财笑道:“我想割便割得。”

“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二位技艺如此高超,烤出来的肉和酿出来的酒却不如我和我,我师妹?”

吴有财愣住了:“为什么?”

“你先解开我们的穴道,我就告诉你。”

吴有财武功极高,却十分没有主意,望向仍在楼梯上艰难移动的甄美丽,甄美丽摇摇头,脖子上和脸上的肉颤了几颤。

“小美说不能解开。”

“小美姑娘定是怕解开穴道后我们逃跑,那这样,你只解开我一个人的,我肯定不会抛下我的同伴跑的,而且我保证,她再也不会乱说乱叫了。”

吴有财向陶陶望去,陶陶忙说是的是的。

吴有财又向上望去,见甄美丽点头应允,伸手在莼之胸口一推,莼之觉出一股极大的力道一冲,全身穴道立解。

莼之心想,这干瘦老头和胖女子武功如此之高,不知是何来头,居然躲在这穷乡僻壤开一间这么破的小旅店。甄美丽说的割舌头给宫主送秋敬究竟是什么意思?

吴有财见莼之若有所思,不耐烦地说:“我都给你解开了,你怎么还不说?”

莼之摸摸鼻子:“因为你们俩各缺一样好东西。”

“是什么?”

甄美丽一步一挪,终于到了三人面前,已是累得气喘吁吁:“快,快!”

吴有财点点头,徒手将那烧得通红的小炭炉拎起,往地上一放。陶陶见他做得十分自然,皮肉无伤,心知这老头的武功高得惊人,怕是已经练成了少林绝技金钟罩,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吴有财一脚将石凳踢到甄美丽背后,甄美丽往下一坐,屁股把石凳盖得严严实实。她满意地轻叹一口气,翘起肥肥的手指,向莼之一点:“你说吧,缺什么?”

“缺果老舌和天狗鼻。”

吴有财和甄美丽同时皱眉问道:“是什么?”

陶陶看了莼之一眼,强忍住笑。

莼之诚恳地说:“张果老好酒,天下的人都知道,可是张果老还有一个绝技,世人却都没听过。”

吴有财十分好奇:“到底是什么?”

“就是尝香。”

“尝香是什么?”

“尝菜的香气。菜没做好之前,微张开嘴,品尝空气中的菜香,可知缺了什么,多了什么。火候够不够。”

吴有财张大了嘴:“有这种事?”

“自然有的。”

“那天狗鼻又是什么?”

“比天狗还灵敏的鼻子,有这种鼻子的人,在酿酒的时候,只要闻一闻,就知道还要加什么,酿的火候够不够,加不加水,加哪的水,加多少。”

甄美丽十分感兴趣:“这果老舌和天狗鼻是天生的还是练出来的功夫?”

莼之心想,若说天生,这二人自诩做菜酿酒天下第一,要想继续当天下第一,将自己和陶陶杀了即可。于是说道:“这两门功夫一共九层,是一层层练出来的。”

吴有财大喜:“是练出来的?”突然给莼之作了个揖:“好兄弟,你就教教我吧。”

甄美丽顺手抓起桌上的筷子,整把向陶陶掷过来,筷子分散而行,啪啪啪啪打中陶陶几个大穴,陶陶的穴道应声解开。这份准头着实惊人,陶陶吃了一惊:“哎哟,这门功夫不错。”

甄美丽笑眯眯地说:“女娃娃,你若觉得好玩儿,将练天狗鼻的法子教了我,我将这筷子解穴法传了你,如何?”

陶陶心知这胖女人能掷筷子解穴,功力高不可测,与她对抗可没好处,满口答应:“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坐了下来。

甄美丽又向莼之招招手:“来来来,你坐到我身边来,我看看你的果老舌。”

莼之后背发热,面上却不露声色:“若从外观就能看出来,还是仙人的舌头么?”

“有道理。”甄美丽点点头,突然抓起一把筷子,啪啪啪啪将莼之和陶陶的穴道又点上了。

这回连哑穴都点上了,陶陶和莼之只剩眼珠能动,暗道此次凶多吉少,惊惶不己。

“美丽,你这是做什么?”

“我看这两个小鬼眼珠乱转,又说得天花乱坠,你去看看他们的行李,有没有司……那样东西。”

吴有财应了一声,过来把二人身上的东西一件件掏出来,到陶陶时,伸手到她靴子里去掏,将小壶和一把匕首掏了出来,陶陶被他的手挠了几下,痒得钻心,却又动不了叫不出,难受之极,怒火逐渐燃烧,心道本公主非放火烧了这间店,砍了你们项上人头不可。

江湖上的事,莼之只在六和寺和鹊庄零星听过一点,只知江湖险恶,不知道这二人什么来头,怕他查到自己的袖剑,认为自己是天剑门的人,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在脑中急速思索甄美丽说的“有没有司……那样东西”究竟是什么。

吴有财动作好生敏捷,将二人身上东西全掏了出来,捧到甄美丽面前给她看,莼之见他忘了搜自己的袖子,松了口气。

甄美丽将这堆零碎东西扫了两眼,对陶陶身上一大堆金叶子和几粒极大的宝石并无兴趣,却拿起莼之的弹弓翻来覆去看了许久,将弹弓握在手里片刻,莼之见她手心一滴滴沁出黑色的油墨,知道她正在运功,将自己涂在弹弓外面的黑色松油全部化去。

甄美丽将松油化去后,反倒将弹弓放下,细细看自己手心黑色松油,又拿过剩下的几个松果,闻了半天,放下松果,抬手将陶陶的穴道解了:“你们是什么人?”

莼之急得冒出汗来,生怕陶陶把实情说出来。

“我们,我们是华阳真人门下弟子。”陶陶一边将从莼之那里听来的话全部复述了一遍,一边走到吴有财身边:“我师父华阳,是当世第一高人,这世间的事,没有他不知道的。”

“果然是华阳,”甄美丽点点头:“这松果是鹊山独有的绿松果,我早已知道你二人出自华阳门下,不过,华阳何时收了你们二人为徒?”

“没有多久啊。”陶陶已经走到吴有财前面,一抬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啪地给了吴有财一耳光。这一巴掌甩得又准狠,吴有财的脸一下肿了起来。

吴有财猝不及防,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一时反应不及,居然愣住了。

陶陶双手叉腰:“我的脚岂是你碰得的?”

莼之见甄美丽一对又粗又浓的眉毛紧紧地拧了起来,心提到了嗓子眼,心想,这下小命休矣。

第四卷 弓背霞明剑照霜 一二五 明月何曾是两乡

谁知吴有财挨了打,捂着脸委屈地看着甄美丽:“小美,她打我!你不是说,这世间只有你一个女人能打我吗?”

莼之大吃一惊,愈发肯定吴有财是被甄美丽控制了心智。

甄美丽挥挥手:“我看到了。我先问完问题,再打她给你出气啊。”转向陶陶:“女娃娃,你再细细说来,天狗鼻要怎么练?”

吴有财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终是把要说的话忍了回去,老老实实地坐在一边等甄美丽问完。

莼之见了,暗暗心惊,心道这胖女人有点门道。吴有财武功这么高,却对她言听计从,如同三岁小儿一般,难不成也是中了什么控制心智的妖术?

陶陶眼珠一转,望了望莼之,摇摇头:“师父不让我们告诉外人。”

“他是你师兄,”甄美丽指指莼之:“你很喜欢他吧?”

陶陶大大方方点头。

“那,如果我要杀了他,你也不肯说吗?”

陶陶忙摆手:“不要杀不要杀,我告诉你便是。”

甄美丽满意地笑了,眯着眼睛说:“你果然很喜欢他。”

陶陶落落大方地点点头:“我是很喜欢他,虽然他的名字很难听。”含笑看了莼之一眼。

莼之全身穴道被封,听到陶陶表白,顿生荒诞之感,心想这店里的人全部不正常,不知陶陶会怎么编。

陶陶不慌不忙地说:“师兄的功夫怎么练你得问他,至于我的,第一层极简单,就是不停地洗鼻子,用我师父自制的药水,每天七次,洗上整整一年,把鼻子洗得干干净净。”

吴有财听得目瞪口呆:“一天洗七次,鼻子会不会烂?”

“当然不会。”

“然后呢?”

“然后就是第二层了。闻,闻天下各种各样的酒,每天闻。分辨各种酒有什么不同。”

甄美丽点头:“这有点道理。然后呢?”

陶陶见甄美丽点头,不由得意忘形:“然后就是练啦。第三层第四层第五层练喝酒。第六层到第九层练酿酒。”

“你师父的药水,你可知道配方?”

“那我可不知道。”陶陶见甄美丽眉毛竖了起来,心想说不知道那她岂不是可以杀掉自己了?忙说:“可是我师兄知道。”

甄美丽和吴有财一齐望向莼之,陶陶道:“快把他穴道解开,问他。”

吴有财走到莼之身边就要伸手解穴,甄美丽突然说:“慢着!”

陶陶和莼之一惊,吴有财停了下来扭头看着甄美丽。

“华阳真人的弟子,怎么会学酿酒烧菜?道门中人,怎么会随身携带这么多金银珠宝?这么会做饭,脚上还有泥,有财,把他们带开分头问,到底来这里来做什么?”

莼之心道,这女人心思好缜密,望向陶陶,见她大眼睛扑闪扑闪的,不知在打什么主意。见她脚动了一动,心想傻姑娘,这两人武功这么高,你怎么跑得掉?突然想到一件事,刚才吴有财从陶陶身上掏出了很多财物,这开着小店的二人,应当从没见过这么多钱,可甄美丽和吴有财却毫不在意,这真是十分蹊跷。她问吴有财自己和陶陶身上有没有的那样东西究竟是什么?

甄美丽也发现了陶陶的脚在动,笑眯眯地说:“你跑不了的。”

陶陶说:“我知道。”

“好了,有财,你把这个小孩带到后厨去问吧。”

陶陶眼珠转了又转,语速极快:“不用带他去后厨,我全告诉你。我和我表哥是从家里跑出来的,路上遇到了华阳真人,看我们可怜,就教了些做菜酿酒的法子给我们,想让我们开个小店,我们……”

甄美丽一拍桌子,身上的横肉全部抖了起来:“闭嘴!”掷了几根筷子点了陶陶的穴道:“有财,把这个孩子带到后厨去问话。”

陶陶动弹不得,气得火冒三丈,却又无可奈何。

吴有财走到莼之身边,莼之心想,只要他解了我的穴道,我就用莹光剑锁住他的咽喉,再来要挟这个胖女人,叫她放了陶陶。

吴有财点点头,也不解开莼之的穴道,直接扛起他就往后厨走,莼之被他直挺挺地扛着,嗓子又干得要冒烟,说不出的难受,不由在心里骂了这二人祖宗十八代。

甄美丽突然说:“有财,你再问问他,脚上的泥从哪来的?”

莼之被吴有财扛着,听到这话,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明白了,这个村子离牛山最近,这条路是上下牛山的必经之道,这二人在此处开店,观察来往行人十分方便,或许与牛山布满帝陵有关系。而甄美丽早就发现了自己和陶陶脚底的泥,她想问的身上有没有“司……那样东西”,也许是盗墓定穴用的司南。只是不知此二人究竟是职责在身的守墓人,还是盗墓贼?

到了后厨,吴有财将莼之放了下来,运功冲开他的穴道:“小兄弟,你没什么不舒服吧?小美她就是这个脾气,来的客人都喜欢问得一清二楚。你实话告诉我吧,你们从哪来?到这里干什么?”

莼之心道,总是问得一清二楚,更说明不是普通的店。如果都问清楚了还仍然在这里开店,说明可能杀人灭口过。望向窗外,见后院几畦菜长得郁郁葱葱,菜地异常肥沃,想起白漪影的荷花池来,不由打了个寒战,心想这菜地下是不是埋了死人?转脸见灶台上放着许多蘑菇,心生一计,夸张地说:“蘑菇用来做拨霞供最妙。”

“拨霞供是什么?”

“以汤烫熟蘑菇和兔肉的吃法。鲜得让你能吞掉舌头,天下美味,它排第一。”

吴有财张大嘴:“有这种吃法?为什么叫拨霞供?”

“兔肉入汤,会变成云霞般的色彩。你这里有兔子吗?我试给你看。”

“后院有,后院有。我马上去捉一只来。我还没吃过云霞色彩的菜呢。”吴有财几乎忘记了自己的任务,转身要出后厨的门,又返身回来:“你还是先告诉我,你们到这里来做什么吧?”

莼之不慌不忙地说:“外面那个是我表妹,她爹贪图钱财,将她许给了一个老头子做老婆,她就拉着我私奔了。路上遇到了华阳真人,可怜我们孤苦无依,又怕我二人坐吃山空,便教了我们这个练果老舌和天狗鼻的法子,好让我们将来也开一间店,过上你和你的小美这样的生活。”

吴有财被说得眉开眼笑:“我和小美的确是神仙眷侣。那,你脚上的泥是哪沾上的,是牛山吗?”

莼之点点头:“我和表妹刚从牛山游览下来。牛山没什么好玩的。”

吴有财道:“明白了,你在这里等我啊,我去告诉小美你们没有什么问题,我马上回来,你教我做拨霞供。”

“除了拨霞供,我还会做美珍鱼、麦当娜、肯德鸭、海底抓,难得遇到吴兄这么热爱美食之人,若能和吴兄切磋厨艺,定是人生一大快事。”

吴有财笑逐颜开地说:“那叫小美进来一起吃象云霞一样的兔子肉。若真是象你说的这样好吃,晚上就可以进山了。”伸手又把莼之的穴道点上了。

莼之被他一会点穴一会解开,气血阻滞,十分难受,又暗骂了他祖宗十八代千百万次。心想不知陶陶会如何回答,是否已经露馅,引来杀身之祸,另外 ,吴有财说的菜好吃晚上就可以进山又是什么意思呢?

第四卷 弓背霞明剑照霜 一二六 抛神忘魂因双瞳

吴有财走了两步,想了想,弯下身子,扛起莼之又往店面去,把莼之放在陶陶面前。

陶陶也动弹不得,与莼之大眼瞪小眼。

“小美,我问完了。这位小兄弟会做天下第一的美味。”

甄美丽没好气地说:“我还没问完呢!这小妞什么都不肯说,你去把她的脸划花。”

“他们俩都还是娃娃,武功又这么差,根本不可能是来盗,盗那样东西的。”

“不管他们是不是来盗东西的,我还是想划花她的脸。”

“好吧。”吴有财拿出刀,边走边自言自语地说:“她长得已经这么丑,划花岂不是多此一举?”

陶陶听吴有财说自己丑,肺都快气炸了,见吴有财越走越近,手上的刀寒光闪闪,心呯呯呯地跳,又急又气。

吴有财走到她面前:“女娃娃,要怪就怪你命不好,小美不喜欢你的脸蛋。”瞥见莼之脸涨得通红,显然十分愤怒,回过身来皱眉对甄美丽说:“小美,若是划了她的脸,她表哥不肯做那天下第一美味怎么办?”

“那就剁了他的手。”

“可是,可是,他做的炙肉十分美味,这女娃娃酿的酒又异常香醇,到底有几把刷子。如果他肯做,我们就不用练功了,今天晚上就可以进山取东西。”

甄美丽看着陶陶,看了许久,陶陶被她恶毒的眼光看得发毛,后背衣服全湿了。

“有财,你说得对,若他做得好吃,今天就可以进山了。那把她扔在地窖里吧。如果这小子不老实,马上卸了她的手脚眼睛耳朵当秋敬。”

莼之已是第二次听到甄美丽说秋敬这个词,始终不明白什么意思。

吴有财走到莼之面前,向莼之作了一个揖:“小兄弟,你若同意做那道天下第一美味的菜,我现在就解开你的穴道。你肯做吗?肯做就眨一眨眼睛。”

见莼之眨眨眼,吴有财拍开他穴道:“你如果能好好做菜,小美是不会为难你的表妹的。”

莼之心想,甄美丽太胖,不会一起进山,她会留在店里看着陶陶。当下之计必须让陶陶先走,自己于他们有用,陶陶走了也不会难为自己:“有财兄,你把她穴道也解了,因为我做菜需要她帮忙。”

吴有财扭过头去看甄美丽:“小美,他做菜要表妹帮忙。”

甄美丽瞪着莼之:“这女娃娃的穴道不能解!小子,我先告诉你,你若做不出天下第一美味的菜,我就把你和你表妹活埋掉!”

莼之看看陶陶,见她面色发白,显然是真的吓到了,道:“我要她帮忙当然有我的道理。这道菜要放酒,只有表妹的鼻子才能闻出放多少合适。”

“真的吗?”甄美丽和吴有财都露出不相信的表情有的。

“有一些步骤,必须由十四岁的少女完成,比如茶叶,放入菜里之前,须由她在胸口捂上半个时辰。”又问道:“你们说的晚上进山,是要把这菜做给什么人吃吗?”

吴有财答道:“不是给人吃的……”

甄美丽重重地咳了一声,吴有财自知失态,收了口。

莼之听了此话,十分疑惑,要做天下第一美味的菜,但并不是给人吃的,是什么缘故?

“解开我表妹的穴道吧,这道菜做起来非常耗时。我们得抓紧了。”

甄美丽的目光在莼之和陶陶脸上扫来扫去,又抛出几根筷子,点中了莼之的环跳穴,同时解开了陶陶的一部分穴道:“好了,你们俩个娃娃,就坐在这里煮吧。”

“这样不行,我们没办法准备佐料。”

吴有财笑眯眯的:“小兄弟,你吩咐我就是了。”

莼之叹口气:“好吧,你去替我准备一口铁锅、一块铁板,一斤上好的白酒、一斤上好的黄酒,一斤上好的碧螺春,一块猪油膏,一碗白芝麻一碗黑芝麻,两只幼龄兔子,各色蘑菇各半斤,再准备一斤上好松茸、一两芥辣,一个小石磨,一把上好的尖刀。”

吴有财听着莼之吩咐,频频点头:“这些都有,这些都有,不费事的。”

莼之听罢更知此二人不是普通村民,且不说上好的松茸十分稀罕,很多人听都没听过,上好的白酒、黄酒、芝麻、碧螺春普通山民也是吃不起的。

陶陶抹了抹脸,坐在桌前不说话,大眼睛眨啊眨,盘算着要怎么逃走。

吴有财手脚很快,一会就把东西全搬到莼之面前了,甄美丽坐在旁边,不停流汗,吩咐吴有财:“你盯着,别让他们往锅里下东西。哎,刀别给他。”

莼之看陶陶一眼:“表妹,你把茶叶挑一挑,放入怀中。”

陶陶应了一声,细细地挑茶叶:“相公,我还是喜欢听你叫我娘子。”

莼之不说话,白了陶陶一眼,心想都什么时候了还贫。

陶陶见莼之白自己,撅着嘴说:“进这个店投宿是谁的主意?还不是你把我害成这样的!”见莼之又白了自己一眼,问道:“相公,这道菜好象不是师父教的,谁教你的?”

“我的一个朋友,叫小元。有财兄,烦你去杀了兔子,然后将兔肉切薄,要薄到透明。”

甄美丽道:“有财,你盯着他们,把兔子拿到我这。”

吴有财乐呵呵地把两只兔子递过来,甄美丽捏住其中一只,在兔头上一扯,那兔子哼都没哼就被扯得身首异处。甄美丽又伸出长长的指甲,在死兔的皮上轻轻划了几下,象剥香蕉皮一般把兔子皮剥了下来,又如法炮制,很快把另一只兔子也杀了,将兔身递给吴有财:“削成一片片的吧。”

陶陶和莼之看得目瞪口呆。

甄美丽说:“上次有个小妞不听话,想趁我睡着了溜走,我也是这样剥了她的皮,用她的皮做了一个灯笼,上面画上我喜欢的兰花儿,夜间走路点上,别有一番风味呢。”

陶陶面色煞白,不敢做声。忙按莼之说的,把茶叶全塞到衣服里去。

吴有财打了个哈欠,接着又打了一个。

“有财,你该吃药了。”

莼之一边选蘑菇,一边盘算如何找机会用莹光剑射伤这两个人。见吴有财精神不振,似乎就是一瞬间的事,甄美丽又叫他吃药,心里一动,问道:“有财兄,你和甄姑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吴有财又打了个哈欠,被莼之一问,愣住了:“我是怎么认识小美的?我忘记了。小美,我是怎么认识你的?”

甄美丽眉毛轻轻一挑:“我和你从小就认识。来,先吃药吧。”

吴有财一脸茫然,喃喃道:“从小?从小怎么认识的,小美,我是谁?我是谁?”

甄美丽面色一变,柔声道:“你是吴有财,我的夫君啊。有财,你该吃药了。乖,吃药吧。”自怀中掏出个药瓶,倒出一粒药递给吴有财。吴有财乖乖地接过药丸,正要送入口中,陶陶见那药瓶上刻着一只双瞳的眼睛,失声道:“双瞳丸!这是幽渺宫的双瞳丸!难怪你觉得她貌如天仙。”

第四卷 弓背霞明剑照霜 一二七 唯有人心不可防

甄美丽面色大变,在桌上抓起刚才扯下的兔头,向陶陶抛来。陶陶动弹不得,见血淋淋的兔头来势汹汹,非把自己的头砸穿不可,尖叫着举起手臂想阻挡,莼之与她离得远,解救不得,急中生智叫道:“有财兄,我表妹知道你是谁!快救她!”

吴有财抓起两根筷子飞掷出去,筷子直直地插入兔头内,带着兔头改变了飞行路线,嘭地被钉在了墙上。

吴有财三下两下跃到陶陶面前:“小娃娃,你知道我是谁?”

“我当然知道,我们就是来找你的!”

莼之心想这姑娘很机智啊,忙附和道:“对,我们就是来找你的。”

吴有财吼道:“你们是谁?我又是谁?为什么要找我?”

甄美丽见势不妙,颤巍巍地站起来,温柔地对吴有财说:“有财,人家累了,你来扶我。”

吴有财迟疑了一会,扭过头去,道:“好。”

陶陶突然说:“爹,你别过去。”

听到陶陶脆生生的声音,莼之、吴有财和甄美丽都大吃一惊,空气中的灰尘都停止了流动,店面一片死寂。

甄美丽迅速反应过来:“有财,别听她的,这小鬼骗你的。”

吴有财十分疑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陶陶声音清脆,又叫了一声:“爹,你仔细看看我,我是陶陶,你最中意的女儿啊。”

吴有财十分茫然:“小兄弟,她是我女儿吗?”

莼之见陶陶叫爹叫得非常顺口,面不改色的,心想这姑娘真是张嘴就来。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吸了口气,盯着吴有财,尽量诚恳地说:“这种事怎会有假,你何曾见过有随便叫人叫爹的?”

“那倒是。小美!这是我女儿。”

甄美丽咬牙切齿地说:“好狡猾的小鬼!有财,这不是你女儿,这两个小鬼是骗子。”

陶陶见双方胶着,问道:“爹,你是不是每天都要吃这个女人给你的药?每天正午时分必须要吃,若是不吃,就会非常非常困,但又非常难受,象有只小猫挠心一样?每次吃完,就觉得她又美了几分。”

甄美丽和吴有财都惊呆了,甄美丽象见了鬼一样看着陶陶:“你,你是如何知道的?”

“爹,你快来把我的穴道解了,还有你女婿的,一起解了。我带你去找解药。”

甄美丽尖叫道:“不能解穴。这两个小鬼是骗子,是你的仇家派来的!有财,快杀了他们!”

“爹!你睁大眼睛看清楚,我是你的亲生女儿陶陶!双瞳丸是幽渺宫不传之秘,吃了双瞳丸的人,会把睁开眼见到的第一个女人看成倾国倾城的大美人。”

吴有财抱着头,大叫一声蹲下去:“我到底是谁?谁在骗我?”

莼之道:“小孩子是不会骗人的。”

吴有财望着甄美丽:“小美,你每日叫我吃的大补丸,是不是双瞳丸?”

陶陶一口一个爹:“爹,你看看她装大补丸的药瓶,上面画着一只有双瞳的眼睛!”

吴有财迟疑地问:“小美,药瓶上……你给我吃的到底是什么?”

甄美丽气极,一身肥肉随之颤抖,她面目狰狞:“小鬼,你找死!”

陶陶尖叫道:“爹,快救我,她想杀我灭口。”

吴有财迅速挡在陶陶面前:“美丽,事情没弄清楚前……”

甄美丽恶狠狠地说:“有财,你让开!”

陶陶躲在吴有财后面,冲甄美丽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又带着哭腔说:“她好凶,爹,我好害怕。”

吴有财冲口而出:“别怕,爹在。”

甄美丽气得鼻子眼睛扭成一团,突然一拍桌子,桌上筷子筒里的筷子齐刷刷蹦起来,以万箭穿心之势向三人飞来。说时迟那时快,吴有财在空中转了一个回旋,用宽大的袖子将筷子全部拂开。

莼之习武时间不长,武功不高,不知这招厉害,只是瞧着吴有财袖子突然鼓起来,筷子打在上面铮铮铮地响,觉得十分神奇。

陶陶却知道,这是因为吴有财内力极深,运气于周身,才能使薄薄的衣袖坚硬如铁,成为盾牌。而且,甄美丽的武功远不如吴有财。

见吴有财占了上风,陶陶愈发乖巧:“爹,这个女人想连你也杀了!你没事吧?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你可千万不能受伤啊。”

莼之虽然不知道吴有财厉害在哪儿,却也看出甄美丽打不过他,又见陶陶嘴甜,还装作特别关心吴有财,觉得好笑又不敢笑,又想,这鬼丫头古灵精怪,小疯子这外号十分适合她。

吴有财被陶陶几句“爹”叫得柔情大发,又见甄美丽气得满面通红,肥肉乱颤,生出怜香惜玉之心,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表情十分尴尬:“小美,小美,我知道你并不想杀我,都是误会……”

甄美丽十分肥胖,动了几动,体力已然不支。坐了下去,直喘粗气:“你居然相信这两个小鬼!不信天天陪着你的枕边人。枉我对你痴心一片。”掏出一块手帕,抽抽噎噎作势哭了起来。

吴有财果然方寸大乱,手足无措:“小美你不要哭你不要哭,你哭得我心肝肾都要裂开了。可是,可是,这个丫头她又叫我叫得这么真……”

甄美丽突然放大声音,嚎哭起来,吴有财立即蹿到她身边,要替她擦眼泪:“小美你不要这样,我吃药,我马上吃就是了。”

甄美丽破涕为笑,莼之与陶陶的心都沉了下去。

莼之喝道:“慢着!吴兄,你再仔细想想,陶陶是你女儿啊。”

陶陶瞪着莼之,见莼之微微抬手,想起曾经看他在袖子上绑袖剑,知道他的武功与吴有财甄美丽差太远,担心他胡乱发剑引来杀身之祸,忙道:“爹,我脚麻。快把我穴道解了吧。穴道封太久气血阻滞,腿会坏死,你忘了我娘是怎么死的了吗?”

这招果然有用,吴有财惊讶地问道:“你娘,你娘是谁?”

“我娘便是你的结发妻子啊!”她指着甄美丽:“这个恶毒女人,为了得你专宠,居然以双瞳丸来害你忘记我,忘记弟弟和我娘!”

吴有财一听,自己居然还有个儿子,不由恍惚:“我真的都不记得了。你弟弟,他,他在哪里?”

“他还在家里苦苦等你回去,爹,”陶陶的眼泪说来就来:“你被这个女人骗走后,我和弟弟相依为命,有一次,弟弟还被邻居家的恶狗咬伤,差点去阴间见我娘,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再见您一面,现在,你居然不记得我们了,你说,我娘若是泉下有知,该有多伤心!”

甄美丽气极,声嘶力竭地喊道:“你胡说八道,你,你……我要杀了你!”

“爹,她要杀你的亲生女儿灭口啦!”

说时迟那时快,甄美丽使出全力一拍,她面前的桌子轰地向莼之和陶陶飞过来,吴有财解救不及,莼之知道再也无法躲开,闭上了眼睛。

第四卷 弓背霞明剑照霜 一二八 悲欢离合总无情

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陶陶突然从怀中掏出一块黝黑的令牌,

做了个非常奇怪的手势,双手交叉,将那眼睛状的令牌向上置于天灵盖处,又迅速放下,对着甄美丽。甄美丽大吃一惊,双掌立即伸出环成一个圈,大喝一声,生生把飞过来的桌子吸了回去,直直撞向她自己。她身形庞大,动作不灵活,桌子呯地一响,撞得十分重,甄美丽庞大的身子都被撞得晃了几晃,和桌子同时倒了下去。

吴有财俯身见甄美丽双眼紧闭,额头青肿,鼻血流了一脸,心疼得脸都扭曲了:“小美,小美醒醒,小美你醒醒呀。”

陶陶笑嘻嘻地说:“爹,她只是吓晕了,没事的,先把我们的穴道解了吧。”

吴有财并不理睬她,伤心地伸出手在甄美丽面上抚摸,眼中泪光盈盈,语带呜咽:“小美,着急了你打我,你打自己作甚么?”

陶陶望着缠绵的二人,做个鬼脸,小声对莼之说:“这双瞳丸还真厉害。”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小声对莼之说:“我父王有一个宠妃,曾得奸人指点骗我父王服食了双瞳丸,扰乱宫闱长达一年之久,后来母后请来高人治她,我贪玩拿了这个令牌带在身上,没想到今天用上了。”

莼之将信将疑,却也不再说话。

陶陶咳了一声:“爹,你先把我们的穴道解了,我好给你做解毒汤。”

吴有财又打了个哈欠,伸手一拂,陶陶和莼之觉得一股极大的力道裹住了自己的下身,穴道立时被冲开。

莼之口渴难耐,奔到有茶壶的柜台前,捧起茶壶,咕咚咕咚喝完两壶茶,目光四处搜索见店内再也无茶壶,想起适才在厨房见后院有水缸,火急火燎地奔了出去。

吴有财看得目瞪口呆:“我女婿他怎么喝这么多水?”

陶陶耸耸肩:“不知道。哎,你这里有天山雪莲吗?嚼上一株,双瞳丸的毒性立解。”

吴有财犹豫了一下:“还是先把小美抬到楼上睡房吧。陶陶,你来帮爹爹。”

“我?我抬不动。”

吴有财见莼之捧着肚子慢慢走回来:“富贵,你来帮爹把小美抬到楼上去。”

莼之抬头看看狭窄的楼梯和甄美丽庞大的身躯,叹口气:“去把铺盖拿下来铺在地上,等她醒了再自己上去可能还方便些。”

陶陶眼睛转了几转,亲亲热热地说:“爹,我去拿吧。你守着你的小美就行了。”不待吴有财点头,轻快的身子已经上了楼梯。

莼之心念一动,已知陶陶想到甄美丽房中去搜寻解药,道:“您这女儿十分孝顺勤快啊。”

吴有财问道:“富贵,你和陶陶自何处而来?以前的事,我真的全都不记得了。”

莼之平日极少撒谎,见已脱离险境,心想此人朴实温和,不如把实话告之他为好,又想万一无法解毒,甄美丽醒了,要吴有财杀了自己和陶陶可不妙:“我想,你离开后的情形,由陶陶亲口告之你更好。”

吴有财叹口气:“小美是世间最美丽的女子,她定然不会骗我,这其中应当是有误会。”

“您刚才说,如果有了天下第一的美味,就可以马上进山,进山到底是要煮饭给谁吃?”

吴有财看了看躺在地上的甄美丽,叹口气:“小美也是为了我。小美这般美貌,我却其貌不扬,小美说,山里有把剑,剑下封着一口井,那井水十分神奇,男子喝上一口,就能变得英俊潇洒,龙精虎猛,女子喝上一口,便能美貌如花,永不衰老。只是,看守这把剑的,是一只饕餮。”

“饕餮?”

吴有财点点头:“是的,小美说,此物极凶悍,又好酒贪食,要想取得井水,必须准备世间一等一的美味和美酒,诱它吃下。”

莼之想了想,道:“你们定是打算在其中掺上蒙汗药了。”

吴有财点点头:“是的。女婿你很聪明,陶陶眼光不错。”

莼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勉强笑了一笑:“你和甄姑娘在此居住了多久了?”

吴有财又打了个哈欠,露出茫然的表情:“我想不起来了。”

“你每天都练习烤肉和酿酒吗?”

“我,是的。”

莼之心想,这吴有财的烤肉之术不及小元万一,甄美丽酿的酒也品质平平,那这二人为何不去找些烹饪高手,而是要自己练习?她的目标定不是什么井水,而是燕王剑。她以药物控制武功高明的吴有财,定是假托练功,等一个时机或等什么人罢了。也可能根本不是什么饕餮要吃烤肉,根本就是痴肥的她自己爱吃罢了。

此时,陶陶从二楼一跃而下,见吴有财连接打了好几个哈欠,眼泪鼻涕一起流,举着个药瓶:“来,这是解药。”

吴有财抹了抹眼泪鼻涕:“什么解不解药的,你对小美有误会,她不会下毒害我。铺盖被子呢?你怎么没拿下来?”

“爹,你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信吗?”

吴有财嘟嘟囔囔不知道想说什么,甄美丽却在这时哼了一声,动了一动。

莼之和陶陶对视一眼,心中同时想到:吴有财武功极高,强迫他吃药不可能,他痴恋甄美丽,甄美丽一旦醒来,形势必将重新逆转。

“爹,你现在这么难受,如果不想吃解药,就必须再吃双瞳丸。我拿给你吧。”陶陶蹲下身子,从甄美丽怀中掏出画着双瞳眼睛的药瓶。

吴有财急切地道:“快快,快拿给我吃。”

陶陶道声好,递了过来,突然手一松,那药瓶在地上摔成了三片,双瞳丸滴溜溜滚了出来。

莼之闻得那药异香扑鼻。吴有财见了药,喉咙中发出低低的一声轻吼,急切地蹲在地上捡药:“怎么这么不小心!”

陶陶哎呀一声:“我来捡我来捡。”突然拾起破掉的瓷片,对准甄美丽的脸颊:“爹,若是你不吃解药非要吃毒药,我就划花她的脸。”

吴有财急忙摆手:“千万别千万别。”

“快吃解药!”

吴有财想了一想,突然说:“你划吧,因为纵使你划花她的脸,她仍然是世间最美的女子。可我若不吃这双瞳丸,她醒来要不高兴的。”

陶陶又好气又好笑,将瓷片对准甄美丽的喉头:“那我割这儿。我瓷片一下,她定会立时气绝身亡。”

吴有财果然慌了神:“你先放开,先放开,我吃你的药便是。陶陶,你这样对小美,是你娘教的吗?”

陶陶笑嘻嘻地说:“这招我从小便会,我娘早死了,要教我须得……”

莼之瞧着吴有财急得满面通红,对甄美丽的关怀溢于言表,智力如同三岁小儿,叹口气,觉得以双瞳丸控制皇帝,果真是好手段。想着口又渴起来,见吴有财将解药倒了一粒在手心,往口中送去,扭头去瞧后厨,心想得再去喝点水。突然听得陶陶一声尖叫,扭过头去,见甄美丽已然坐起来,一手扣在陶陶喉头,一手抵住她的命门,喝道:“你究竟是何人?”

第四卷 弓背霞明剑照霜 一二九 意外 阴晴无处问

说时迟那时快,莼之两臂交叉,双手手腕轻轻一擦,右手握拳捏住袖边,右袖中刷地射出一条光带,象蛇一样缠上了甄美丽的脖子。

甄美丽一惊,本能地伸手去抓,那软剑果然如婉如所言,越缠越紧,甄美丽吓得不敢再动,觉得嗓子痒,却半天没敢咳出来。

陶陶得了自由,立时跳起来,在甄美丽脸上啪地打了一记耳光。

吴有财见形势大变,突然一屁股坐下,抚掌痛哭:“自相残杀,自相残杀,家不成家啦。”

陶陶怕吴有财突然抓住自己,笑嘻嘻地绕到甄美丽身后,仍以瓷片对准甄美丽的喉头:“爹,快把解药吃了,我是为你好。”

甄美丽望着吴有财握着解药的手,眼中流露出恐惧又乞求的神情,摇头道:“有财……”

她一动,莹光剑收得更紧了,憋得她面红耳赤,脖子上已经勒出了一道血痕。

吴有财本来还犹豫,见她如此,马上将解药放到唇边。

甄美丽不敢再动,绝望地叫道:“药有毒,千万别吃,擒住这小骗子他自然会放了我!”

陶陶将瓷片对准甄美丽的眼睛,哼了一声:“你再不吃,我立时挖了她的眼珠子。”

“小美,为了你,就这是毒药,我也甘愿吃下!”

吴有财再不犹豫,将解药塞入口中直接咽下,甄美丽眼睛瞪得滚圆,喉咙里发出“格”地一声,叹了一口气。

陶陶笑道:“太好了!太好了。好了,你快去茅厕吧。”

吴有财道:“这又是为何?”

“一会就该吐了,吐上半个时辰,把腹中所残双瞳丸吐净,你就好了,会想起以前的事情了。”

吴有财皱皱眉,觉得那解药就要在腹中翻江倒海起来:“女婿,我药已经吃了,你们快放开小美。”

莼之道:“放了她,她立时就会杀了你的,你的女儿。”

陶陶笑嘻嘻地说:“等你回来,我们自然放她。”

“那……”吴有财道:“那我不去了,就在这里吐吧。”

“不要!”莼之和陶陶同时叫道。连甄美丽的眼睛也鼓了一下。

“那你先把瓷片扔了。”

陶陶眼珠一转:“好啊。”叮地一声,把瓷片抛在桌上:“反正这劳什子也没用了。”

莼之却不肯放手:“我这莹光剑须慢慢解开,如果我现在松手,你这位小美姑娘必定身首异处。你快去吧,吐完回来正好解开。”

吴有财想了又想,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突然向上翻起,点中了正得意洋洋的陶陶几个穴道,陶陶维持着手舞足蹈的模样,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你劫持我的女人,我也劫持你的女人。小美如果有个三长两短,陶陶也不会好过。好了,你们三个人乖乖在这里等我吧。”

吴有财的举动大大超出陶陶预料,他一转身,陶陶就破口大骂,骂得颇为难听,吴有财挥挥手,也不和她计较,往后门而去了。

莼之手握着莹光剑,见甄美丽扭成一团的脸和陶陶涨得通红的脸,忍不住笑了起来。

陶陶见他笑,一愣,收了骂声,闷闷地说:“今天我被点穴解穴这么多次,要不是点在我自己身上,还真是挺好笑的。”

甄美丽见吴有财吃了解药,知道大势已去,恨恨地说:“多管闲事的小鬼!敢与幽渺宫作对,是谁派你们来的?”

陶陶没好气地说:“幽渺宫算个屁,我自己派自己来的!”

“那你为何会有这双瞳令?”

“告诉你也不怕。我真爹曾被一个女人用双瞳丸控制,我从她身上拿的这个令牌。”

甄美丽眼睛眨了又眨,换了语气:“二位小英雄,你们来到此地,想来也是为那燕王剑,你们二位的武功路数我也弄透了,就凭你二人,想取得燕王剑无异于痴人说梦。我在此潜伏已一年有余,地宫也探过多次了,一直在等合适的机会作最后一博,所谓孤掌难鸣、独木不成林,你二人虽然机智,但要找到那地宫也非易事。不如我们冰释前嫌,一起合作,拿到燕王剑共图大事。”

莼之和陶陶对视一眼,陶陶问道:“怎么合作法?”

甄美丽以为她动心,向后院扫了一眼,低声道:“燕王剑由一只凶狠的怪物看守,凭你俩的身手是不可能拿得到的,为今之计,只能继续骗吴有财,以他的武功加上二位的智谋,定能手到擒来。”

陶陶没好气地说:“来不及了,我已经把解药给他吃了。”

“你叫你这情郎,速到后院骗他再吃一次双瞳丸就行了。”

陶陶道:“你想得倒美!我被点了穴,他一离开,你还不……”

莼之突然说:“你要和我们合作,须老实回答我几个问题。你答不答应?”

甄美丽又向后院望了一眼,点点头:“你快些问。”

陶陶和甄美丽齐齐望向莼之,谁知他问的第一个问题竟是:“你最爱吃的食物是烤肉吧?”

甄美丽一愣,奇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怪兽爱吃烤肉是假,实情是你自己爱吃,因此骗吴有财每日练习烤肉,为的是烤给你吃,是也不是?”

甄美丽面色微红:“是又如何?”

陶陶问道:“你是怎么找到燕王地宫所在之处的?”

甄美丽十分骄傲:“我们幽渺宫,天上地下的事无所不知无一不晓。”

莼之一愣,觉得这话好生耳熟,不由冲口而出:“幽渺宫也有云瞳?”

谁知甄美丽对“云瞳”二字毫无反应:“云瞳是什么?好了,问完了没?快放了我,一会有财就该回来了。”

陶陶也好奇地问道:“云瞳是什么?有了云瞳可以天上地下的事无所不知?”

莼之想起上次在鹊庄阿卉说起这两个字,鹊庄莫名其妙被雷击,自知失言,忙做了个“嘘”的手势。

陶陶一脸莫名其妙望着莼之。

莼之轻咳一声问道:“你被逐出幽渺宫后一直在此地么?”

过去莼之听过一次幽渺宫的名字,却不知幽渺宫究竟是什么来头,只是刚才听甄美丽说秋敬时间快到了,要割了陶陶的舌头,猜测这秋敬可能是要送人舌头去,那幽渺宫定是极邪恶之所在。邪恶的地方,对下属要求必严,而此女痴肥还放任自己吃肉,莼之猜测她过去也不规矩。她在此处靠双瞳丸控制吴有财,因此斗胆猜测她是单打独斗,是被逐出宫外的人。

此话一出,甄美丽大惊失色:“她有双瞳令,却不是幽渺宫的人,你使的是天剑门的莹光剑,为何却知道我被逐出幽渺宫?你二人究竟是何人?”

见甄美丽表现,莼之知道自己猜对了,说道:“我知此事,是宫主亲自交待。宫主叫你先行回宫,将寻找燕王剑的事情交接给我们,你上次去地宫是何时,地宫的情况究竟如何?”

甄美丽盯着莼之,脸上肥肉抖了两抖,没有说话,笑将起来:“好狡猾的小鬼,老娘差点就被你骗了。”

莼之一惊,知道自己最后一个问题有纰漏,但却不明纰漏在何处,只得紧紧握拳,怕她挣脱莹光剑:“大胆!你敢违抗宫主命令?”

第四卷 弓背霞明剑照霜 一三O 何曾吹落北风中

甄美丽翻了个白眼,道:“幽渺宫的人从不叫我们宫主叫做宫主,她另有称呼。好了,快放了我,不然一会吴有财回来,三个人都是死路一条。”

陶陶也翻了个白眼:“你是死定了,我们却不会。”

“他在江湖上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发现被我骗了这么久,我固然难逃一死,可要他要重出江湖,又不想这件糗事被人知道,你们两个的小命留着也是后患无穷,杀了最干净。”

莼之和陶陶均知她所言非虚,陶陶问道:“那你说怎么办?”

“两条路,一是骗他再吃一次双瞳丸,这几日一同去寻剑,寻到后,将他咔嚓即可;二是男娃娃你现在放了我,我解了女娃娃的穴道,三个人逃之夭夭,有多远走多远。其实,后一条是下下策。”

莼之和陶陶对视一眼,知道以吴有财的武功,他要想杀人根本跑不掉。

陶陶道:“你先把我穴道解了。”

甄美丽嘿嘿笑起来:“你叫你的小相公先骗吴有财把双瞳丸吃了,我就帮你解穴。”

“你先解开我的穴道。我马上让我相公去骗吴有财吃药,你最好抓紧时间,因为一旦回来,第一个死的就是你。我们倒不一定。”

甄美丽面色发白,强作镇定:“我解了你的穴道,你们跑了留我在此地怎么办?”

陶陶厌恶地说:“你肯定明白,你的选择比我们的少。你快解了我的穴道,我相公自然会去骗他吃药。”

谁知莼之摇摇头:“我不会去骗那位仁兄吃双瞳丸的。”

陶陶瞪大眼:“他可能会杀了你的。”

“我宁愿被他杀了也不会骗他吃这害人的邪药。”

“你!”陶陶刚想说什么,突然住嘴,三个人一齐望去,浑身酸臭的吴有财握着拳头,从后门走了进来。

从他身上的味道和苍白的面孔看来,他刚才定是吐了许久,吐得翻江倒海,很吃了些苦头,他恶狠狠地盯着甄美丽,显然是已经恢复记忆了。

他走了几步,眼中要冒出火来,又恶狠狠的,甄美丽被他狰狞的样子吓得不敢出声,半晌才艰难地说:“有财,一日夫妻百日恩……”

“我不叫吴有财!”他盯着甄美丽一步步走过来。走到甄美丽面前,一手掐住她的脖子。

甄美丽被掐得说不出话来,莼之忙在袖剑上找突起处,想把莹光剑收回来,心想万一一会“吴有财”要伤害陶陶或自己,也好有个防身的手段。

谁知“吴有财”突然松了手,甄美丽刚缓过一口气来,吴有财又伸出手掌,双手握住莹光剑,向外一拉,猛地一扭,莹光剑刷地一收缩,呯地一声,瞬间鲜血四溅,甄美丽身首异处,莹光剑也缩回了袖中。

陶陶尖叫一声,晕了过去。

莼之呆呆站着,脑中一片空白。

吴有财不再理会甄美丽,伸手给陶陶解穴,一边对莼之说:“我被这恶妇所骗,屡破淫戒和杀戒,这一年杀了近五十人,都在后院埋着,我已无颜重回少林。我不会再杀人,你快带她走吧,一会我要自焚,以洗清我身上的罪孽。”

莼之心想,原来他是少林派的。

“大师,你听我说……”

“吴有财”倦极,摆摆手道:“不要说了。快走吧。你表妹醒了替我谢谢她。”

莼之应了一声,过去扶陶陶,想想又说道:“大师如何称呼?”

“贱号不足挂齿。江湖险恶,人心丑陋,你们两个小娃娃出了这个门,就快些回家吧。”

莼之见他面如死灰,拱一拱手道:“壮士可是宋人?”

“我无名无姓,是方外之人。”“吴有财”转身去收拾甄美丽的尸身。

莼之心想,此人是个至情至性之人,须得救他一救。不慌不忙道:“一死以谢你误杀的亡灵固然是一条路,可还有另一条功德无量、将功赎罪的路,您可愿一听?”

“吴有财”没有转身,却停下手里的活:“你说。”

“您是中原人士,现如今宋国周围饿狼环伺,完颜亮即将侵宋,若能除掉这只饿狼,避免战火涂炭、白骨千里,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岂不是能以功抵过?”

“吴有财”转过身来,望着莼之。

莼之指着窗外的牛山:“我确是华阳真人的徒弟,我师父是当世高人,近日他夜观星象,算出完颜亮将侵宋。师父说,这老贼是魔王转世,需取燕王剑方能杀之。燕王剑就在眼前这座牛山里。若您有心杀贼,今夜我们便一同去取剑,若您仍然一心求死,我带着师妹即刻离开便是。”

莼之这样劝说,倒不完全是为了利用“吴有财”高明的武功取燕王剑,而是想救他一命,防他自尽。

“吴有财”的眼睛在莼之脸上扫了几扫,莼之坦然地与他对视。

“你和你师妹,为何武功路数差那么多?”

“我学习道藏堪舆星象为主,师妹其实才入师门,武功路数是过去在家学的,而且她出身豪富之家,十分调皮任性,因此师父让我带她出来历练一番。我该如何称呼您?”

“吴有财”犹豫了一下:“你仍然叫我吴有财吧。”

莼之知道他羞于提起自己的法号,也不多说:“有财兄,后院那些……”

“一会一把火都烧了吧。取到燕王剑后,你们要带回华阳门?”

莼之摇摇头:“师父让我们带着燕王剑到开封与他汇合。”

“为何到开封?”吴有财听到开封二字,眉毛一跳。

莼之见他面色有异,心想这人八成是离开封不远的嵩山少林寺出身的:“开封比中都大兴府离江南近六百余里,且交通便利,运送辎重、进攻江南十分方便,我师父算出完颜亮不日将移都开封,这也印证了他将侵宋。此去中都路途遥远,而且中都戒备森严,不如在开封府先潜伏下来,细细谋划如何取那魔王狗命。”

吴有财点点头:“我也听说过开封府正在大兴土木,规格颇高,想来只有皇帝亲临才会修得那般金碧辉煌。你师父术数精湛,算得不错。那就这么定,晚上我和你们一同去取剑,然后一同去开封刺杀海陵王。”

莼之心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吴有财有目标便不会寻死,只是这样就暂时甩不掉陶陶了。

吴有财突然皱眉道:“只是你师妹实在话多,过于吵闹,晚上入山取剑,怕会误事。不如点了她的昏睡穴,等我们大事成了再来接她。”

莼之还未回答,陶陶已睁开眼睛,想来早已醒来,偷听了许久:“我才不要和一群死人留在这里!”

吴有财其实颇为心软,见陶陶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叹口气道:“罢了罢了,那一起去吧。”刷地在甄美丽尸身上撕下一块布条:“不过,你得把嘴封上。”

陶陶见那布条上沾了几滴血,生怕吴有财真的用它来封自己的嘴,忙用双手捂住嘴:“从现在开始我变内向了,保证三棒子也敲不出我一个字。”

第四卷 弓背霞明剑照霜 一三一 终有弱水替沧海

夜渐渐深了,牛山象头巨大的怪兽进入了沉睡。莼之、陶陶和吴有财站在小店前打量牛山,感觉气氛诡异。

陶陶道:“这山有点怪,但怪在哪儿我不知道。”

吴有财道:“这山非常安静,没有虫鸣蛙叫,一声都没有。”

陶陶说:“对!就是怪在这里。”

莼之没有说话,拿着茶壶喝了一大口茶,默默地想:安静山地无生机,这山的确有点邪门。

陶陶站了一会,有点不耐烦:“我们在等什么?”

莼之抬头望望天,星辰还很稀,也没有紫光:“在等指示。”

“谁的指示?”

莼之避而不答:“时辰到了我会告诉你们。现在你们先去休息一下,我要去一去广固城。二更会回到这里和你们汇合,我们三更一起进山。”

陶陶一听不乐意了:“我不要在这里休息,我觉得后背阴恻恻的。我和你一起去广固城。”

莼之不想带陶陶去接黑马:“哪有阴恻恻?有什么好怕的。”

“这里,这里,”陶陶看一眼吴有财,压低声音说:“这里死了那么多人,说不定有鬼。”

“鬼有什么可怕的,人比鬼可怕多了。”

吴有财看莼之一眼:“小兄弟你说得很对。你见识高明,不愧是华阳真人门下高徒。”

莼之拱一拱手:“烦你照顾陶陶,我去接个朋友就来。”

陶陶见莼之转身要走,猛地一扑,双臂环抱住莼之脖子:“我也要去!”

莼之被她少女气息一冲,不由面红耳赤,想起在临安古墓中与朱碧在棺材中耳鬓厮磨,身上又是一热。轻轻去推陶陶,陶陶忙手上加力,死死抱住,莼之无奈,走了一步,仍是甩不掉陶陶,嘟囔道:“你肯定是胡小元投胎转世而来的。”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那个?这句诗好美,哎,你别甩了,我手都酸了。哎,你真的别甩了,你又甩不掉我,甩得一身汗,一会又该渴了。”

莼之气得笑起来:“好了,你放手,我与你同去便是。”

陶陶笑魇如花放了手:“我去帮你拿多些水带着。”

莼之拱一拱手:“有财兄,我去一去就来。”

吴有财点点头,抬头望着天。

陶陶果真话唠,说个不停,从宫里的吃穿用度到夏国男女殉情一直说到黑水城的城墙,莼之嘟囔道:“还真是满嘴跑马车啊。”

陶陶翻个白眼:“我是想告诉你,黑水城的城墙是绝计攻不破的,说不定慕容德的墓也是用这法子砌的。那你要怎么办?”

莼之心想,紫光既然外泄,定有缝隙,自然可以钻进去。至于紫光剑由怪兽守候,想来是甄美丽胡说吓唬自己的,她准备让吴有财去取剑,自然知道他有取到剑的能力。因为她自己也说了,幽渺宫天下地下的事无所不知。可惜她被吴有财所杀,无法得知更多。

正想甄美丽的事,陶陶突然说道:“幽渺宫好邪恶。”

“此话怎讲?”

“我父王有一个宠妃,曾从幽渺宫取得双瞳丸,骗我父王服食,扰乱宫闱长达一年之久,后来母后请来一个高人治她,将她拿下后,在她寝宫里,发现了许多人的肢体。刚才,我在甄美丽房中,也发现了许多人的肢体。”

莼之奇道:“她们要这么多肢体做什么?”

“我母后请来的高人,也就是后来留下来当国师的大法师说,幽渺娘娘喜欢收集人的肢体,分类摆放。”

莼之恍然大悟:“原来幽渺宫的宫主叫幽渺娘娘不叫宫主。刚才那个甄美丽也说要割了你的舌头送秋敬,幽渺娘娘要这么多人的肢体作什么?”

陶陶点点头:“我也是听了这句话才明白,甄美丽也是幽渺宫的人。有一次,我在母后寝宫偷听到大法师和母后说幽渺宫的事,他说幽渺娘娘医术惊人,可将人的残肢随意拼接,这些年,她不断在各地筛选合用肢体,逐一接到一些老人身上,想令他们长生不老。”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陶陶道:“世人都想长生不老,特别是拥有许多财富和权力的人,都不想被老天爷左右。因此有人修仙有人学佛,就算人中龙凤精明如秦始皇,英明如唐太宗,不都爱吃长生不老药吗?”

莼之听了半天没说话:“这些话是你父王教你的?”

陶陶道:“不,是大法师。大法师很有意思的,经常说很多很有意思的话,不过我父王也常说很有意思的话。”

两人走走说说,莼之喝了许多水,快到广固城时,陶陶越走越慢,话越来越少,连打好几个哈欠:“好困,你怎么这么能喝水又一点不困。”

莼之摇头:“我也不知道。”

“你说的那句雪满头,是因为你有一缕白色的头发吗?这是天生的?”

莼之百感交集,不知如何回答,闷闷地嗯了一句,不再说话。

“好困,我走不动了。相公你背我。”

“你自己选择要跟我来,就要自己走到目的地,我不会背你的。另外,我不是你相公,以后不要这样叫我。”

“你迟早会是我相公,我提前叫一叫罢了。不背我,那借个手臂我扶一下可以吧?”

莼之无可奈何伸出手,陶陶靠了过来,走了没两步,居然闭着眼睛睡了。

莼之心想,居然有人可以边走边睡!见陶陶小巧精致的鼻子上渗出细细的汗珠,睫毛一闪一闪的,苦笑一下,停了下来。路边有块大石头,莼之扶着陶陶走过去,慢慢坐下来,陶陶也闭着眼睛坐了下来,靠着莼之呼呼大睡起来。

莼之抬头望天,星星已一点点地出来,昨夜见过的紫光还无踪影。陶陶真的睡着了,睡得很香,山道上并无他人,十分宁静,时间还早,于是在心中默想读过的道藏,心头一片清明,书上的字一一浮现在脑中,许多读时不求甚解的问题一下全想明白了。不由大喜,细细考究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听到陶陶清脆的声音:“相公,相公,你怎么了?”

睁眼一看,陶陶拍拍胸口:“吓死我了,我以为你走火入魔了!叫也叫不动,推也推不醒。”

莼之抬头看看天,北斗星已已行至正南方:“咦,过了这么久了。”扯扯衣服:“走吧。”

走了两步,见陶陶低着头没有动:“怎么啦?”

“你说你有病快死了,是真的?”

莼之认真地说:“是啊,是真的。”

陶陶抬起头来,指着莼之的头:“是不是你的头发全白了,你就会死了?”

莼之摸摸头,心知定是头发又白了许多,心想失忆与死也真是差不多:“是的。”

陶陶的眼泪夺眶而出,突然跃起点了莼之几个穴道。

莼之大惊:“你做什么?”

“我不要你去找什么剑杀完颜亮了,我现在就带你回宫求父王和大法师救你。”

莼之刚说了两个字:“不行!”陶陶一伸手又点中了他的哑穴,将他平放在大石块上:“山下有人家,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匹马带你回宫。乖,不要动啊,我马上回来。”走了两步,想想又回转身来,在路边折了些树枝下来,将莼之平放在石块后面,用树枝树叶将他盖好,满意地说:“好啦,安全啦。”

第四卷 弓背霞明剑照霜 一三二 多情惟有秋庭月

莼之被盖在树枝下,动弹不得,树枝蹭得他肌肤瘙痒,十分难受。只得强行入定,再去回想那道藏上的知识。谁知过了一会,居然听到了幼安和义端的声音。

二人就在咫尺之间,想是走得累了,在石块上坐了下来。

义端和尚声音粗:“那小鬼好狡猾,定是和的卢马说好了,趁我们不注意甩下我们跑回来和他汇合!”

幼安叹道:“的卢确系神骏,若还能听懂人话,那真真是了不得。”

“待我抓到那两个小鬼,定要将他们剥皮抽筋,特别是那个烧了我紫檀杖的女娃娃,不先奸后杀难消我心头之恨!”

莼之听了这话,内心涌起一阵厌恶,过去在六和寺,从未见过出家人如此粗鄙,心想难道这和尚是个假的出家人?

幼安显然也是想到了此条,愣了一会,问道:“义端师兄,你上次说你在哪里出家?”

义端本为躲官非才入空门,又因不守戒律被逐,吱吱唔唔说:“一个很小的的寺庙,只有我师父一个人,师父帮我剃度后就圆寂了,我都不知道叫什么寺。”

幼安点点头:“义端师兄,我有句话想讲很久了。我不是出家人,于佛理不精通,但我想,虽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出家也好,入世也罢,铮铮好儿郎不必拘泥佛门戒律,但积功德、行善念,方能智性清静、明心见性啊。”

义端嗯嗯应着,莼之小心地屏住呼吸。暗暗着急,他们如果还不走,一会陶陶回来岂不是会撞个正着?

好在坐了不多时,义端和幼安边说前边还有一座客栈边走了,想来是在一间一间客栈找自己和陶陶。

莼之叹口气睁开眼,从树叶间隙望上夜空。夜晚的空气清冽,天空广袤深隧,无边无际,莼之心道天空如此阔大,若要给天空起个人间的名字,大约要叫无垠子。这地上发生过无穷无尽的历史和故事,有过世世代代无穷无尽的人、妖、狐,数量多得无法计算,若要把天地间发生的事情都记下来,写成一本书,大约只能称为无量之书了。天地的边界和延绵,究竟在哪里呢?突然心中一动,若天地无垠无量,比它们更大的是什么?自然是自己的心,若心在天地外,便比天地还大了。脑中一轰,豁然开朗:无量诀中的最关键的“光射斗神”“法象雌雄”不正是心无边界、事无分别之意么?

大喜之下,深吸一口气,在脑中默背无量诀:

天剑无量,至尊至上;除秽招将,人神咸崇。

云汉出世,上盘凌霄;神锋耀天,严摄莹光。

涤荡西东,律戒妄用;光射斗神,法象雌雄。

化气于身,日月同喑;神灵景震,九九归一。

心道,“化气于身”好理解,只是需要练出很强的内力方可使用,无量诀难懂之处在于,前几句都是讲剑法,并无修习内力之法,这内功是怎么练的?

想了许久也不明白,再睁眼时,陶陶已经回来,在她身后,立着一头黑驴。

“这个村子太穷了,一匹马都找不到。不过驴倒有几头,这是最听话的一头了。”

莼之借着月光,见她雪白的衣衫下摆有好几个蹄印,一张俏脸上又是汗又是灰,又好气又好笑又感动。陶陶费力地想把莼之搬上驴背,黑驴颇为不满,动了几动,把莼之颠得呲牙咧嘴,陶陶试了好几次都不能把他搬到驴背上。

莼之眼睛眨个不停,陶陶累得满脸是汗,伸手解开莼之的哑穴:“我解开你腿上的穴道,你自己爬上去怎么样?”

“快解开我的穴道,然后别管这驴了,快跑。”

“啊,为什么?”

“刚才义端和尚和幼安路过,还没走远,就在附近,咱们快跑。”

“他们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这个镇这么小,咱们俩都是异乡人,没了马,半天走不出多远,只要沿着附近的客栈一间间找,很容易找到。”

“有道理。那我马上带你回宫,快上来。”

“我的病暂时不碍事,我们先去广固城,这样才能跑得掉。”

“还是去见你朋友?”

“我说的朋友就是黑马,我们约好了在那里汇合。”

“啊,怎么和黑马约地方?”

莼之一本正经地说:“我通马语。”

陶陶一愣,翻个白眼:“瞎说八道。”

“小声点,快走吧。”

二人紧赶慢赶走到广固城墙,已经过了二更,莼之回头看天空,牛山方向隐约泛起了紫光。

莼之停下脚步,对陶陶说:“陶陶,我有一件事想求你。”

“哎呀,相公,我们俩还……”陶陶刚嘻皮笑脸说了一句,突然反应过来:“你这么有礼貌,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你要是想叫我一个人走就别开口。”

莼之道:“你听我说,我想叫你自己骑黑马回宫,把我的病情禀告你父王和大法师,把药拿回来给我吃。一来一个人骑马日行千里,兴安府不日便到,两个人骑那就要走上许久了;二来你可以避开那两个恶人;三来我可以把该办的事情办完,安心治病。”

“倒也有道理,不过,”陶陶问道:“万一我回来时你已经走了我上哪找你去?”

莼之诚恳地望着陶陶:“我不会走的,就算走,也无处好去。我师父叫我去取燕王剑,此事关系到天下万千百姓的福祉,而且,我取剑之时你若在旁,容易误伤。到时万一我不在牛山等你,你叫黑马带你回华阳门找我就是。就在附近。”

“它真的能听懂人话?”

莼之道:“当然。黑叔,黑叔,你在哪里?”

话音刚落,黑马从矮墙后跃出,咧嘴一笑。

陶陶叹道:“真是好马。对了,你头发,怎么好象比之前白得多了些?你练的这门功夫邪门得紧啊。以前宫中有个师父……”

莼之不理她说什么,走到黑马边:“好黑叔,烦你带陶陶回兴庆府的夏国皇宫。”

黑马点点头,莼之假装不舍,抱住它的头轻声说道:“把她送到夏国,想法子甩掉她,就速回鹊庄吧。”

陶陶掏出一块盐巴走过来喂黑马:“黑叔黑叔,你能听懂人话吗?”

黑叔点点头,陶陶欢呼一声:“那你会跳舞吗?”

黑叔扭过头,瞪了陶陶一眼。

陶陶乐不可支:“这马真好玩。”

莼之叹口气,心想黑叔免不了要被这任性的小妞折腾了。摸摸黑叔的脖子,轻轻说:“难为你了。鹊庄的大恩大德,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了。”

黑叔仿佛明白莼之的处境,轻轻用脸蹭一蹭他的脸。

“好了,陶陶,你马上上马回宫,一定要把药给我带回来,我等你。”

陶陶突然扭捏起来:“走之前,我想,我想牵一牵你的手。”

莼之见牛山方向紫光已大盛,在心里把陶陶骂了三百多遍,面上却淡淡的:“有什么好牵的,如果你实在要牵,来,我牵你上马。”

陶陶扶着莼之的手,轻松地跃上马背,恋恋不舍地说:“说好了,不许骗我,在这里等我啊。”

“不骗你。快去吧。黑叔,走!”

黑叔长嘶一声,绝尘而去。

第四卷 弓背霞明剑照霜 一三三 最是人间留不住

黑马和陶陶远了,莼之长舒一口气,即刻赶往牛山,见那紫光比昨晚亮得多,紧赶慢赶,终于在三更前回到了客栈。

吴有财仍然在客栈前坐着,抬头望着天,也不知在想什么。不过满头银发已经剃光,头顶果然有九个戒疤,身上穿的仍是俗家衣物,想来是因为没有僧衣。

当下无话,莼之捡了许多合用的小石子带着,吴有财取了一根铁棍做兵器,两人往牛山而去。

恢复了正常的吴有财十分寡言,莼之带路,两人一前一后往山上走。

“大师如何称呼?”

吴有财避而不答:“你师父可曾算出,那剑在何时重新问世?”

莼之抬头看看天,紫光越来越亮,从后山直射入云宵:“就在今晚。”

两人又走了一阵,吴有财突然说:“这山今天好静。”

“你不是说,每晚都静吗?”

“不,今天特别静。”说完便不再多说,走了数步,吴有财突然说:“小施主,你站在我身边来,我们俩作并肩一路走。太静了不是好兆头。”

莼之心中一暖,心道此人实在是个好人:“谢大师。”

话音刚落,脚底突然一阵摇晃,莼之站立不稳,头晕目炫。

吴有财运气稳住下盘,一手持铁棍一手拉住莼之,突然大喝一声:“闪开!”

莼之听到轰隆隆的声音,抬头一看,一块巨大的石头顺着山路滚了下来,定是刚才的地动使它晃动不稳了。

石头向下翻滚的速度极快,二人已躲避不及,吴有财气运丹田,铁棍在地上一点,拎着莼之拔地而起。石块轰隆隆地在脚下滚下去了。

莼之吓出一身冷汗:“谢大师救命之恩。”

“因缘和合,万法缘生。小施主不必放在心上。”吴有财回到了佛门中人的状态。刚说了这句话,大地又是一阵摇晃。他侧耳道:“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莼之细细听来:“没有。”抬头一看,地动之后紫光越来越亮,想来是地动将缝隙震得更大了。

“你没练过内功吧。这是一头极大的动物,声音是从后山传来的。”吴有财立定,回身望着莼之:“一会找到了燕王墓,我自己进去,你在外面替我守着。”

莼之心知他见自己功夫低微,怕自己进去有危险,守在外面不过是照顾面子的说法。

“大师,我知道你功夫好,可燕王剑在慕容德的墓中,真进了墓中,需要许多堪舆知识,你抬头看看,可有见到紫光?”

“紫光?黑漆漆的没什么光啊。”

“这就是我会的东西了。泄露紫光之处,正是藏燕王剑之处。”

“紫光?”吴有财睁大眼用力看了又看:“哪有光?小心!”

又是一阵天摇地动,山顶又骨碌碌滚下来许多石头,吴有财擎起铁棍,一阵乒哩嘭隆扫过去,把石块一一打开。

“好精彩!”莼之见他棍法精湛,忍不住喝彩,突然想起清忠给自己那本林冲所著的枪法,似与这棍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吴有财见莼之愣愣地看着自己的铁棍:“小施主,小施主?”

“您刚才的棍法出自少林?”

“这是少林的大金刚棍法。”

“我过去在六和寺,我师父曾授了我一套不知名的枪法,内有点、刺、挑、扫四招,与您刚才所用十分相似。”

“我适才所用,是棍法中最基本的六招,其中的确有点、刺、挑、扫四招。天下武功说到底,若追根溯源,都源于一个点。”

“此话怎么讲?”

“小施主为国为民以羸弱之身犯险去取燕王剑,我实在钦佩。这件事完成后,若蒙不弃,我可指点你几日,只是不知你师父是否介意。对了,你适才说六和寺的师父曾授你枪法,为何你会从佛门转到道家?”

不知为何,莼之觉得吴有财十分亲切,也许是因为他让自己想起了六和寺的清忠和师兄弟们,低了头,又挺起胸说:“此事说来话长,也是机缘所致。但,无论在佛门还是道家,我都是宋人。”

吴有财见他不肯说,也不勉强:“离山顶还有很长一段路,不如我携了你上去,一来节省时间,二来可躲过石块。”

莼之点头,吴才财说:“来,你握着我的手,准备……”

“哎呀!大师,等等我,把我也带上去。”

莼之听到陶陶清脆的声音,扭头一看,陶陶正俏生生地站在五丈外,大惊失色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陶陶抚着额头走过来:“啊,好痛,我左躲右躲,没被山上掉下来的石头砸中,却被大师铁棍扫碎的石子砸了两下,现在头很晕,非常晕。”

“你不是回,回家了吗?黑马呢?”莼之不敢暴露陶陶身份,模模糊糊地问道。

“我找了个客栈把它安顿好了。放心吧。”

“你为什么没回家?”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相公在哪,我便在哪,岂有怕危险独自偷生的道理,所以我要陪你去取燕王剑,再陪你去杀完颜亮,我要陪你当民族英雄!万死不辞。”

吴有财对陶陶吼叫的气概十分赞赏:“小施主好福气,有如此深明大义的妻子,等等,你不是说她是你师妹吗?”

陶陶反应极快:“师父已经把我许配给他了,杀了完颜亮,救万民于水火后就给我们完婚。若是杀不了完颜亮,我们便,便晚点再成亲!”

沉默寡言的吴有财很激动,一掌拍在陶陶肩头:“也是个女中豪杰,好!你二人一人各执铁棍一端,起!”拎起铁棍,棍上挂着陶陶和莼之,足不沾地向上飞奔。

“大师真好轻功!”陶陶见莼之气得满脸通红,吐吐舌头,做个鬼脸。

越近山顶,紫光越盛,显然三人离燕王剑越发近了,吴有财和陶陶见不到紫光,但同时听到了巨大的猛兽吼声,吴有财立定侧耳倾听。

陶陶问道:“这是什么声音?难道这里真的有饕餮?”

莼之道:“我也听到了。并不是传说中的牛叫。”

说话间,怪兽又吼了一声,陶陶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步:“相公,你不怕啊?”

莼之道:“怕。可是怕也要去。你现在回去还来得及,或者,你在外面替我们望风吧。”

陶陶一挺胸:“我说过,绝不让你独自冒险。”

“你去了只能拖累大师。”

陶陶又做个鬼脸:“我不管,你想甩掉我可没那么容易。”

陶陶的模样儿实在俏皮,吴有财微微一笑:“小施主,你就让她去吧。”

陶陶拍手道:“啊呀大师你笑起来真是太好看了,真是迷人极了,我好想一直不停地逗你笑。”

吴有财轻咳一声,又恢复了没有表情的样子,淡淡道:“我会全力护你二位周全,若是我不成了,也定会护你们平安离开。这个本事,还是有的。”

莼之不再说话,心想或许吴有财内心隐隐盼望在这场冒险中捐躯,以洗清自己受骗犯下的罪孽。

第四卷 弓背霞明剑照霜 悼念金庸

金庸先生走了。虽然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但还是很难过。

我看的第一本长篇小说就是金庸的,非常痴迷。这也是我自认为自己有点丈夫气,有点侠义心的原因。金庸小说,前期大都写少年的成长,到后来写出讲命运的《天龙八部》和讲官场的《鹿鼎记》,不仅越来越精彩,而且越来越深刻 。讲故事的功力,无人能出金先生其右。

故事是梦想,故事是鸡汤。人类是需要故事来对抗宿命的,非常感谢查大侠曾来过这个世界,给我们讲了那么多精彩美好的故事。

很多写故事的人,都是从对金庸先生的模仿开始的,包括我自己。我想,喜欢金庸的人,都有责任好好写,给世界留下美好的精彩的深刻的暖心的刻骨的故事。

先生曾在《神雕》里写道:

杨过朗声说道:‘今番良晤,豪兴不浅,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说着袍袖一拂,携着小龙女之手,与神雕并肩下山。

其时明月在天,清风吹叶,树巅乌鸦啊啊而鸣,郭襄再也忍耐不住,泪珠夺眶而出。

正是: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查大侠,一路走好。

第四卷 弓背霞明剑照霜 一三四 夔牛深锁燕王剑

几个人很顺利地到了后山。

怪兽的吼声愈发近了,吼声是从地底传出的,怪兽每吼一声,地便晃上几晃。

陶陶抿着嘴,也不嘻皮笑脸了,紧紧把着吴有财的胳膊。

紫光就在眼前,从一道狭长歪曲的缝隙中露出来。这时,从缝隙中传来一声巨吼,三个人同时心头一颤,显然怪兽就在脚底下。

莼之喃喃道:“难道世间真有饕餮?”

陶陶道:“如果真有这种什么都吃的怪物,在食物上抹蒙汗药倒是好主意……只不过,得多少药才够啊?”

吴有财问道:“是这里吗?”

“应该是这里了,剑气就是从这缝隙内泄出来。”莼之皱眉道:“但我有一事不明,如果燕王剑真是南燕王慕容德的陪葬品,此地实在不是一个好穴,不知是何人替南燕王选的?”

“此话怎么讲?”

“古书有云,前有高阜后有冈,东来流水西道长,子孙世世居官位,紫袍金带称君王。此山的龙穴应在前山,不在后山。你们看,这后山前后左右都无阻,不得水不藏风,此为败笔其一;近无山远无应,此为败笔其二;左无青龙右无白虎,败笔其三;明堂前倾,远景风流,为旷野明堂,败笔其四。在此地安葬,必会断送后代江山和身家性命。”

陶陶点头道:“他的继位者慕容超是南燕末帝,只当了几年皇帝就与亲族数千人同被斩首,难道,真因为有人骗了慕容德,说这是个龙穴?”

莼之道:“寻龙易点穴难,看不准也是有的。”心里却和陶陶的想法一样,因为这个墓穴的风水实在是太差了,是个明显的泄局。

吴有财见莼之眉头仍然紧紧锁着,问道:“小施主你还有什么想法?”

“帝陵怎会由饕餮守候?它什么都吃,说不定连墓墙都啃光,明显会破坏风水。”

吴有财道:“也可能它只守燕王剑,慕容德并不葬在此处。先别管是什么穴了,得想法子下去,只不过这个缝隙这么窄,初生婴儿也下不去。”

莼之道:“还有一事我一直想不明白,资治通鉴上说慕容德是被地动吓死的,想那慕容德是乱世豪杰,文韬武略风流倜傥,而且是一代明君,大忠大勇之人,怎么可能因为区区地动吓得心神俱裂,突然逝世?”

陶陶蹲下来,从缝隙往里面看:“没看到什么怪兽,但看到了墓道,其实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墓道。看不清。”

吴有财从怀中摸出一个火折子,点燃,从缝隙中扔下去,几个人都凑上去看,在火折子划下的一瞬间,果然见到了青石色的砖墙和壁画,砖墙上隐约可见凹凸不平的雕花。墓道内杂乱无章地立着十几尊武士石像。墓道尽头是一扇巨大的石券门,紫光是从门缝中泄露出来的,门上同样有石刻雕像,虽然画面一闪即逝,但几个人都看到了,门上雕着一头巨大的怪兽被铁链锁着,旁边站着一个勇猛的武士,铁链正紧紧拉在他手上。

火折子灭了后,陶陶眨着眼回忆:“怪兽是牛。但又不太象牛。”

吴有财道:“我看到也是牛,只有一只眼睛,头是白色的。”

莼之道:“我看到似乎还有一条很大的蛇。”

“这里的确是座帝王冢。”

“陶陶小姐,你是如何得知是这古墓的?”

“鲜卑旧制帝王墓葬形制一般为前后双室,前室有墓道、武士壁画,后室平面近方形,四壁略外弧突,四角攒尖顶,墓内无壁画。通常墓里一共有两道砖筑的封门墙,隔开前后甬道和墓室,后墓室就是主墓室,位于后甬道的最北端,主墓室东半部是放随葬品的地方,西半部为墓主人的石棺床。石棺床以15块方形石块拼砌。到了后来,墓内不再随葬武士雕像,也不在墓门雕刻武士壁画,改为在墓冢前方树立雕像;墓室改为单室。”

陶陶一气说了这许多,见吴有财怔怔望着自己,忙摆手道:“大师别误会,我可不是摸金校尉,我是在一本书上看到的。”

“原来是这样,你可在书上看到过,如何才能进入墓室?”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从前墓道进去,有无数的机关,那些石制的武士,都是制作精良的机关,个个可开山劈石。”

“那这道门后面是什么?我们直接找到主墓室的位置,想法子凿开墓顶可好?”

“凿不开的,墓室均以巨大厚实的山石砌成拱形,缝隙以麻鱼胶粘合,四处均吊着千斤闸。只要动了陪葬品千斤闸就会放下来,与墓主人一起长眠地下。”

三个人面面相觑。吴有财问道:“主墓室东半部是放随葬品的地方,那这活的猛兽,也是随葬品的一部分么?”

陶陶道:“墓内有活兽,我闻所未闻,想来,想来是从别的地方跑过来的。”见莼之默默不语,轻轻推他:“相公,你在想什么?”

莼之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但这想法稍纵即逝,心道可能进了墓,就能解开自己的疑惑,知道大忠大勇的慕容德为什么会突然暴毙了。于是蹲了下来,往缝隙中细看。那些石像沉默不语地立着。

陶陶也蹲了下来:“你是真的在看还是装着在看,这根本看不清啊。”

“我能看见紫光。陶陶,你知道西夏有些什么阵法吗?”

陶陶也很聪明:“你的意思是,这些武士不是随便排列的?而是一种阵法?大夏国没这种阵法。你说,会不会他们本来是整齐站立的,只是因为地动才移了位置?”

“不会,因为没有一尊石像倒下或倾斜了,肯定是固定在脚下的石块上了,靠地下的机关移动。通常机关是针对进了古墓的人,他们与石像面对面,这几天地动把这墓震开了,我们才得以在石像的顶上俯视它们,因此……”

陶陶耸耸肩:“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在头顶破解机关而不受其害?可那又如何,就算破解了机关,打开了门,我们下不去也取不到剑。可惜那臭和尚毁了我的马鞭,不然可以卷上来。”

莼之担心吴有财听到臭和尚几个字不高兴,忙晃晃手腕:“不打紧,你忘记了吗?我有莹光剑。”

吴有财一直皱着眉蹲在一旁,这时眉眼舒展开来:“小施主,你真聪明。难怪你师父派你来取剑,你这个小脑袋胜过十个武林高手。”

陶陶嘀咕道:“这头还小?大头大头,下雨不愁,别人有伞,他有大头。”

第四卷 弓背霞明剑照霜 一三五 玉树歌终王气收

莼之问吴有财:“大师可还有火折子?”

“还有两个。”

“陶陶,烦你到附近拾些枯枝,生一堆火。”

“做什么用?”

“我想看看门上的石雕。”

吴有财问道:“这门上所刻石雕是什么意思?”

陶陶抢着说:“通常帝陵所雕,都是墓主人在世时的丰功伟绩。”

莼之不答,盘腿坐下来,注视着黑麻麻的缝隙,掏出一个松果啃起来,陶陶吐吐舌头,自去拾树枝。

吴有财道:“我去帮女施主,你小心地动。”

二人拾好树枝,生好火,见莼之盘腿闭目,也不敢打扰。

过了一会,莼之睁开眼,把手伸到陶陶面前:“把你腰带给我。”

“干嘛?”

莼之也不多说,把自己腰带解了下来,又把手伸到陶陶面前。

陶陶不情愿地把腰带解下来,莼之将二人腰带绑在一起,一头绑上一根长长的树枝,将树枝点燃,自缝隙垂下去,仔细地观察墓室,特别是墙上和门上的石雕。

吴有财见不时地动,莼之和陶陶时时东倒西歪,大喝一声,将手中铁棍深深插入地下,也盘腿坐下,让莼之和陶陶握着铁棍。

莼之看了一会,说道:“道藏有记载,此阵唤作‘照胆伏魔阵’,失传已久,由高人取照胆神泉泉魂,作法注入石像心口而成。”

“照胆伏魔阵,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破了才能开墓门?”

“是的,我准备试试。”

陶陶大喜:“原来你这么厉害!难怪你的武功比狗屎还差,你师父还让你独自行走江湖。”

莼之看她一眼,自怀中掏出金弹弓,取一粒石子,瞄准一个石像的心口,砰地射了出去。

那石像纹丝不动。莼之又射了一粒石子,石像仍然没动。

吴有财突然说:“小施主你是想要振破这石像的胸口么?这个力度怎么够?”

莼之面上一红,好在夜色很深,看不出来,他讪讪地把弹弓递给吴有财:“有劳大师。”

吴有财没有接,径直走到一块大石边,运气抱起,抱到莼之身边,向下一劈,掌风过处,大石头全数裂成婴儿拳头大小的小石块。

莼之见吴有财手握石块,道:“大师请按我说的顺序击打石像胸口,击出一条缝隙,将泉魂放出即可。”

陶陶见吴有财显露了这手惊人的功夫,心道大夏国若有这等勇士,扫平蒙古和金国定会指日可待。

莼之清清嗓子,朗声道:“周流六虚,左六;一一无极,右一;三才日月,中三……”

如此数十下,被击中的石像果然按奇怪的轨迹移动,一一站立墙边。

莼之道:“九九归一,最后两尊,开!”

最后两尊石像被击中后,转了两圈,向石门边滑去,分别立于门侧,那石劵门轰隆隆地向后一滑,开了。

陶陶拍掌道:“你真厉……”

话未说完,石门内传来怪兽震耳的吼声,莼之猝不及防,胸口象被重重锤了一下,哇地一口鲜血吐了出来。陶陶口中也一阵腥甜,知道自己受了内伤,啪啪点了自己的穴道。吴有财内力深厚,并未受伤,却也被声浪震得倒退了一步。陶陶点了自己穴道,马上去点莼之穴道,吴有财出手极快,比她先点中莼之,迅速封了莼之耳上,肩上,胸口几个穴道。

“今天不能继续了,我们速速退回山下,我要运功为你疗伤。”

莼之张嘴想说什么,一口鲜血又吐了出来。

“相公!”

“不,伏魔阵已破,墓门已开,已经无法封上,我们不能走,否则会酿成大祸。”

吴有财叹口气,一手搭在莼之头顶,一手搭在陶陶头顶,缓缓注入真气。

陶陶不再多说,闭目运功,她原本内功功底深厚,又有乌绡衣防身,受伤极轻,吴有财真气一注入,便迅速复元。

吴有财诧异地看她一眼,将手收回,搭在莼之后背。

少顷,莼之哇地又吐出一口血。吴有财将手收回:“你胸口有积血,似是前两日受过伤,现下吐出来了,暂时无大碍,但需迅速解决此间事宜,下山服药延治。”

莼之闭目养神。陶陶知道莼之的积血定是在市集上受伤所致,定定地看着莼之。吴有财忍不住问道:“女娃娃你小小年纪,为何内力竟有数十年的修为?”

陶陶目光仍然停在莼之脸上:“以前有个人曾受我父亲恩惠,无以为报,我又喜欢江湖上这些事,他便将功力全数输给了我。”

“原来如此。”

莼之本来面若金纸,浑身冰凉,一口血吐完,胸中烦闷立减,闭目休息了一会,身子暖了过来。陶陶从靴子里掏出小酒壶:“这是大师店里拿来的酒,味道不行,你将就喝一口暖暖身子。”

吴有财想起自己被甄美丽控制时做出的傻事,面色绯红,假装没听见。

莼之喝了两口,那酒香味虽不醇厚,但胜在度数够高,喝下去感觉好多了,见那怪兽吼过后,燕王剑的紫光大盛,怪兽的声音低了下去,紫光愈来愈强,怪兽声音愈来愈低。过了一会,怪兽声音又大了些,紫光淡了下去,少顷又亮了起来,怪兽的吼声便又低了下去,似乎燕王剑与这怪兽在互为压制,此消彼长。

莼之呆呆地望着紫光发愣,突然啊呀一声叫出来。

“怎么了,魏富贵,你很疼吗?”

“我太傻了!”莼之突然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

脆生生的耳光声令吴有财和陶陶面面相觑。

莼之一字一句地说:“这个阵法,不是用来对付盗墓贼的。”

“此话怎讲?”

莼之沉默了一会,道:“这个阵法不是为了对付盗墓者的,而是为了对付里面那只怪兽的。所以才叫做照胆伏魔阵。”

“可是这的确是帝陵,哪有人在帝陵设什么伏魔阵……”

莼之道:“原因有四:其一,慕容德是大智大勇之人,绝不可能因地动活活被吓死;其二,史书有载,慕容德额头中央有隆起的半月形重纹,道藏上说,这是天下星宿下凡;其三,慕容德爱民如子,选此凶穴下葬,只有一个可能:他自己和燕王剑都是这个阵法中的一环;其四,慕容德隐瞒帝陵所在之处,除了防盗墓,更有可能是为了防有人把这怪兽放回人间。”

陶陶道:“我不懂。虽说里面可能真的有一只很大的野兽,但这怪兽定是从别处跑进墓中的。我还是那句话,哪会有皇帝把自己的龙体和什么剑设计成什么阵法?”

莼之指指石门:“你们俩见到的门上雕的怪兽是单目牛头,我却看到了一条蛇,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门上雕着的是蜚。古书有云,‘蜚状如牛而白首,一目而蛇尾。行水则竭,行草则死,见则天下大疫’,我推测南燕义熙元年,也就是慕容帝逝世那年,此地出现了蜚,为救万民与水火,在高人的指点下,慕容帝觅到了这把齐王的燕王剑,以天子之尊、下凡星宿之体慷慨赴死,目的就是为了镇住蜚。如今我们开了这墓门,破了伏魔阵,已酿成大祸。若蜚跑出墓来,必将杀龙吞云,此地将赤地千百里,瘟疫横行,饿殍遍野。”

吴有财和陶陶听了,半晌没说话,陶陶说:“我不信。”

吴有财哑着嗓子说道:“我信。小施主,可有补救之法?”

莼之脸色极为难看,低头不语。

第四卷 弓背霞明剑照霜 一三六 一山明月一山秋

陶陶本不想显露族中秘密,见莼之发愣,张了几次嘴,终于说道:“昔日鲜卑工匠修城或筑墓,若是不能牢固异常,会被直接砌入密室内陪葬。通常这密室在主墓室边不远处。”

莼之想了想,扭头道:“你的意思是,可能会有人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我猜不是可能,是一定会。”

“所以有法子有秘道可以进入墓室?”

“是的。”

吴有财不明白:“进去做什么?进去也打不过怪兽,我们应该想法子恢复这个伏魔阵。”

陶陶摇头:“如相公所言,此阵昔日由高人取照胆神泉泉魂,作法注入石像心口而成,如今石像已破裂,即算我们能恢复阵法,也没有能力将泉魂注入石像内。何况因为地动,墓穴已非密闭状态,蜚迟早会出来害人。”

吴有财叹口气:“我们今天会在这里,都是命。小施主,你在书上可见过这克蜚之法?”

莼之摇头。

吴有财急了:“那你这……”

“你容我想一想。”说罢,莼之便闭目不语,那怪兽吼声又起,陶陶望着吴有财,轻道:“大师。”

吴有财盘脚坐下,手心抵住莼之后背,为其注入真气抵御声浪。陶陶也运功抵御。

过了一会,莼之睁开眼:“世事相生相克,有佛便有魔,有蜚定有克蜚之法。陶陶,请告诉我如何进入墓内。”

“等等,小施主你想到对付蜚的法子了?”

“蛇窝的七步之内,必有七叶一枝花,在这古墓中,除了照胆伏魔阵,定有蜚的七叶一枝花。我想,就是可斩妖除魔的燕王剑。”

“有点道理。那你和陶陶在外面,我进去取燕王剑除掉蜚。”

莼之摇头:“我和你一起进去。”

“你内力极差,每天还吃松果为生,比一般少年都瘦弱,进去做什么?”

莼之小声又坚定地说:“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只有我能看出蜚的元神和燕王剑的剑气在何处。”

吴有财张了张嘴,看莼之一眼,终于还是直率地说了出来:“如果蜚的元神能破坏掉,昔日将照胆神泉泉魂注入石像布这个阵的人,为什么不直接除掉它?”

陶陶也望向莼之。莼之看她一眼,解释道:“蜚是上古妖兽,以武力除掉蜚的可能性不大,不然慕容德绝不会设一个这样的阵不让它出去。但是此地很容易地震,这个高人一定想到过此节,我想,应该是年久失修或是别的什么原因使机关出了岔子,导致墓穴外有裂痕。不过陶陶说过,主墓室四周均吊着千斤闸。只要动了陪葬品千斤闸就会放下来,与墓主人一起长眠地下。”

“你的意思是,可以修复机关或设法使千斤闸放下,令怪兽长眠地下?”

“是的,不过在放下千斤闸之前,需先找到燕王剑,破了这怪物的元神。才能困住他。”

“不行不行,你这个身子骨,一进去被怪兽吼一声就吼死了。”

陶陶目光闪烁:“大师,我过去曾被人注入内力,一个时辰就打通了任督二脉。”

莼之反应快,但面色十分不自然,不好意思地说:“此计不妥。你封住我的穴道即可。”

吴有财愣了一愣,旋即释然:“你们两个娃娃,都比我聪明。”也不顾莼之反对,点了他几个穴道,以掌抚莼之头顶,缓缓注入真气。

陶陶自在周边护卫。

过了一盏茶时分,吴有财收了手:“怪了,你毫无内力,但打通你的任督二脉似乎十分容易,象是打根基打了多年一般。”

莼之深身舒畅,道:“多谢大师。我在华阳门下曾日日浸泡正始池,并按道家修行方法吐纳入定,想来有些作用。”

吴有财一拍掌:“这就对了!道家修炼的法子果然精妙,当年我们修行洗髓经,需苦修十二载才能达到你目下的虚空境地。哎,待我们取了燕王剑,杀了完颜亮后,小施主你可否替我引见尊师,我想与他畅谈三天三夜,取佛门道家内功心法精髓,将我中华武林之术发扬光大,那我们还怕什么蒙古大金?”

莼之心想,这吴有财是个武痴,华阳的身手自己没见过,更无把握能否引见,倒是玉琪,不拘门派之见,与吴有财脾气相投,想来可以互通有无。当下点头:“我师父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此间事毕,我给你引见我师姐,她冰雪聪明,而且也无门派之见,讲究练功需博采众长,定能与大师相谈甚欢。”

吴有财极为高兴,抚掌道:“如此甚好!甚好!”

陶陶见吴有财高兴,说道:“大师,您内力如此深厚,若能再替他注入些内力,他学会将内力运于莹光剑上,一会下到墓里,就不仅仅只能自保,还将是非常好的帮手了,那我们岂不是胜算更大?要不,你也给我一点内力,我就更能帮你了。”

莼之见陶陶讨要吴有财辛苦练成的内力毫无羞愧之意,也不胆怯,面红耳赤道:“我不要了不要了。”

吴有财哈哈一笑:“你这个女娃娃十分狡猾,以后肯定要欺负相公的。不过你说得也有理。”当下又替莼之注入少许功力。又教他意守丹田,将内力贯穿于左臂之法。

莼之试了两次,颓然道:“我学不会。”

陶陶撇撇嘴:“你要这么快就学得会才怪了。”

吴有财说:“我当年学的时候很快就学会了,你怎么就不会呢?”

“大师您是天生的练武奇才,他不是。”

“能自保即可,走,我们下去吧。”

莼之知道陶陶是为自己好,明知自己学不会,也要骗吴有财为自己多注入一些内力。莼之自幼不善占人便宜,此时心中惭愧,不再说话,讪讪地跟着陶陶在平地上转来转去。

陶陶口中念着数字,转了几圈,指着一棵大树:“大师,洞口就在树下。”

“在树下?”

“为了掩人耳目,出来后,工匠们会将密道封上,种树或以大石堵死。”

“那是在树根下?”

陶陶点头。莼之见那大树足有一丈粗细,心想这要连根拔起十分为难啊,见吴有财皱眉打量大树,大喝一声,作势欲推。忙道:“慢着!”

陶陶笑道:“大师真是实在人。”

莼之看她一眼,道:“大师,分而击破较好。”

吴有财一点即透:“二位小施主果然聪慧。”抡起铁棍,绕着大树击打树干和根部,过不多时,奋力一击,大树轰地倒了。又以棍为刀,向下猛地劈了数次,弄出一个一尺见方的方形,大喝一声,将土块拍飞,地上果然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来。

待尘土散尽,吴有财嘱莼之跟着自己,陶陶殿后,跳了下去。

地道向下不过两三丈,就开始转平,十分低矮,只容人爬行。

地面湿气逼人,莼之跟着吴有财爬了几步,听到陶陶在后面抱怨地脏,心想陶陶贵为公主,虽然顽皮话多,倒也能吃苦。

吴有财以铁棍探路,遇阻则以棍通,很快爬到了密室内。

如陶陶所料,密室并无尸骨,而且与主墓室极近,因为已经能听到怪兽的沉重的脚步和撞击声了。

第四卷 弓背霞明剑照霜 一三七 古墓丽影幽怨生

吴有财转过头来:“这墙似乎如你所言,以巨大厚实的山石砌成,缝隙以麻鱼胶粘合,如何进去?”

陶陶道:“工匠会留后路,主管建陵的官员也是想到过的,因此主墓室边的墙由两组人修筑,也就是两堵墙,极其坚固,就算有人从后路进入墓穴,也难以进入密室。我有一把好匕首可以派上用场,只不过需时较长。另外,相公有莹光剑,只要弄开一块最小的墙砖,以莹光剑套取紫光剑即可。”

莼之知道陶陶所言非虚,其时西夏冶铁技术天下无双,西夏兵器最好,“夏国剑”锋利无比,十分贵重,各国君主均以拥有一把西夏宝剑为荣。但按她的计划,只取紫光剑,并无克制怪兽的法子。想来还是为了杀完颜亮,解自己婚约之忧。

吴有财也想到了:“你的意思是,把剑从这个小洞里取出来,那怎么破怪兽元神?”

“那……大师你再以掷出紫光剑,破怪物元神,以铁棍触动千斤闸的机关即可。万万不可把洞口弄大,让怪兽跑出来。”

吴有财拍了拍墙:“这石墙极厚,用匕首挖,不知要挖到何时。”

“其实这麻鱼胶并不难化,而且,怪兽已吼了近千年,石墙多少有些松动。掏供人进去的洞难,供手臂进出的却十分容易。”陶陶边说边从靴子里掏出小酒壶和匕首来。

莼之一望即知陶陶的意思:“大师,你的火折子不是还有一个?”

吴有财掏出火折子,莼之选了一块最小的石块,用那削铁如泥的匕首将石墙粘合处的麻鱼胶浅浅地掏了一圈,向陶陶伸出手去,陶陶叹口气,将衣服下摆撕了一圈布条下来:“你是在故意报复吧,总是要我撕衣服解腰带。”

吴有财不知前因,只以为小两口耍花枪,轻咳一声板着脸。

莼之也笑一笑,不再说话,将细布条沾满酒,塞入浅圈中,点火。布条围着小石块燃烧起来。

麻鱼胶以刀划十分坚硬,但烧却比想像中容易融化,烧了几根布条后,石块周围凹下去一圈浅坑。

莼之又向陶陶伸手,陶陶又沿着衣服下摆撕了一根布条。

如此这般四五次,石块周边的麻鱼胶陷下了浅浅一圈。吴有财摇头:“太慢了,还是我来吧。”运气于掌,向那石块狠劈下去。

“不……”陶陶要字没说出口,见吴有财掌风霍霍,便把后面的话收了回去。

吴有财轻喝一声,一掌劈下,陶陶和莼之听得一声闷响,吴有财收了掌,面上仍无表情,只说:“这石墙果然极硬。”显然他的高深功夫也无法对付这石块。

陶陶心想这大和尚的手掌定是痛不可当,却为了面子装作不在意,刚张开嘴想笑,被莼之狠狠瞪了一眼,硬生生地把笑容收了回去。

那石块虽然未被吴有财劈烂,却松动了些,怪兽的吼声听得越发清晰了。

陶陶突然把脸贴在墙上:“有人在唱歌!里面有个女人。”

吴有财和莼之对视一眼,莼之把耳朵贴在墙上,吴有财也凝神细听。

“这是古墓,帝陵,怎么会有人唱歌?定是你听错了。”

“真的真的,我真的听到了。”

莼之道:“胡说八道,满嘴跑马车。”

吴有财皱着眉问道:“小施主,嘴里怎么跑马车?”

莼之不好意思地说:“这是我编的一句话,意思就是,就是她听错了,乱讲话。”

“女娃娃,你真的听错了,以我的内力,并没听到有人唱歌。”

“听说,听说……”

“没有那种事情。”莼之口里说着,心里也开始七上八下起来,想起在鹊庄曾经见过的玉瑶的魂魄。

陶陶又听了一会,声音开始打颤:“她,她不唱了,我听得很清楚,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觉得她就在墙的那边,在墓室里,离我们很近,非常近。”

“咦。剑气!”莼之一扭头,见到一丝紫光自右边一道砖缝里露出来:“那块砖边上有缝隙,剑气泄出来了!”

吴有财想以匕首划开莼之所指的砖块,谁知手一碰到那砖,它竟然像活了一般,向后一退,露出一个尺半宽窄的大洞来。

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吴有财粗声粗气地说:“你俩在这里等着,我进去看看。”

陶陶道:“不要去,我们回去吧,这里好邪门。啊,那个女子,又,又唱起来了。”

“我倒要看看,是何人在此装神弄鬼!”吴有财将匕首交回给陶陶,铁棍一捅,墙上的大石头呯地掉下地去,洞口登时光亮起来,长明灯灯油的味道旋即飘过来,和莼之在临安黄妃墓中闻到的一模一样,想来主墓室中也点着长明灯。

陶陶吓得浑身冰凉,拉着莼之的手:“不,不要进去了,我怕鬼。”

莼之见吴有财已经钻入洞中,道:“那你在这里等我们,我陪大师进去找剑。”

“不要!你,你别去。”

“那你原路返回,在外面等我们。”

“不,不,不要,我不要一个人呆着。”

莼之望着陶陶,突然笑了:“原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疯子也有怕的东西。”

“谁怕了,我是觉得里面味道不好。”

莼之见吴有财整个人都钻进去了,拍拍陶陶的手,也钻了进去。

陶陶凝神细听,隔壁墓室一点动静都没用,而且歌声也没有了,更觉毛骨竦然,无可奈何之下,只得紧紧握着匕首,跟着莼之,也从洞里钻了过去。

一钻过去,就见长明灯灯火闪亮,满室光明,吴有财和莼之定定站着,没有出声。墓室四壁画满了精美的壁画,正中间摆着副巨大的石制棺椁,棺盖没有完全盖上,被推开了一些,一个头发乌黑的红衣女子背对众人,坐在棺边,双手伸入棺中,不知在做什么。从背影看,她身材削瘦,想来长相也我见犹怜。

吴有财握紧手中铁棍,喝道:“你是何人?”

那女子像没听见一般,没有回答。

“刚才是你在唱歌吗?”陶陶也壮着胆子问了一句。

女子仍然没有回答,没有回头也没有动一下。

莼之细细观察墓室,见紫光自推开的棺盖向上射出,光盈墓室。紫光剑定在这棺中。

陶陶又问了一句:“喂,刚才是不是你在唱歌?”

女子仍然没有回答。气氛诡异得陶陶心都要跳出来了。

此时,脚下传来震天响的巨大吼声,石棺轻轻颤动,紫光骤然变强,吼声又低了下去,女子却仍然维持原来的姿势没有动,但显然,怪兽就在石棺的正下方。

第四卷 弓背霞明剑照霜 一三八 盼得君归红颜尽

吴有财低声说:“你们俩在这里等着,情况不对就爬回去。不要理我。”朗声道:“这位姑娘,我与两位小友来到,来到贵地,是想为民除妖,想请教姑娘……”

陶陶紧紧牵着莼之的手,莼之的手心也全是汗。

吴有财握紧铁棍,在地上一点,话未说完,已借力跃起,从墙边飞跃到石棺边,稳稳地落在石棺另一边,与那女子四目相对。

吴有财脚一落地,还未说话,那女子受了震动,向前一扑,上半身呯地栽了进石棺里。

吴有财呆呆望着石棺,一言不发。

莼之心中诧异,牵着陶陶慢慢走过去,陶陶望着墙上壁画,咦了一声,又忙捂住自己的嘴。

走到棺边,陶陶紧紧用手捂着眼睛,从指缝中看那棺中之人。

只见那女子的头已滚入石棺,原来是个骷髅,想来已死了上千年了,但不知何故,头上秀发并未脱落。骷髅的手紧紧地握着棺中人的右手。棺中之人身着衮龙袍,体貌魁伟,额头中央隆起了一个半月形重纹,女子虽已枯朽,那棺中之人却面目如生,肌肤饱满。他口 唇乌黑,口中衔着一株未见枯萎的金色小草。左手握着一柄古香古色的剑,剑身没入胸中,想来穿透了后背,但他却面目安祥。伤口周围也塞着几株金色的草,和口中的草一样鲜嫩欲滴。

吴有财问道:“这是,这草是什么来头?”

“这是鹿活草。我听大巫师说过,鹿受了伤,鹿王把这草塞入伤口处,伤口会迅速愈合,刚死的鹿会复活。”陶陶低声道:“这个女子取这鹿活草定是经历了千辛万苦,却眼睁睁看着他的血流尽了救不活,得多么伤心啊。我刚才听到的歌声,凄婉绝伦,大约是这女子千年的执念。”

莼之仔细看周围壁画,画的全是一男一女相识相爱分离的情形,最后一幅画画的是有怪兽兴风作浪害人,巫师作法设阵,男子只身赴死,以燕王剑刺穿胸口,躺在石棺里的情形,旁边有一句诗,颜色暗红,似以人血写成,想来是这女子咬破手指所书:“墓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君归红颜尽,千载枉断肠。”

陶陶低声问道:“这诗的意思是不是说,过了一千年,这个慕容德会复活?这女子临死前写下这样的诗句,定然绝望到了极点了。”等了一会,见莼之皱着眉不说话:“相公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可能是这个女子破坏了这个阵法。千载之后会复活八成是别人安慰她说的。”

陶陶和吴有财顺着莼之的目光望去,见慕容德手背上、脸颊上都有淡淡的血痕,定是那女子在墙上写完血书后,抚过慕容德的面颊,又握着慕容德的手死去。

陶陶打了个冷战:“她一定很伤心很伤心。”

莼之没有接陶陶的话,继续说道:“男子为阳女子为阴,这些阴气破了这个阵,而且,她留下血痕,还拔过剑,否则蜚断然不能挣松索套。”

“原来是这样!不过你是怎地知道有索套的?”

“书上说的。”

吴有财用手碰了碰插在慕容德身上的剑,握住剑柄。

见他打算把燕王剑拔出来,莼之大惊失色:“慢着!”

“不是这样拔?”

莼之犹豫了一会,说:“这剑不能这样拔。而且拔了千斤闸就会放下来,别说破蜚的元神,我们都要死在这里。”

话音刚落,脚下传来“轰”地一声巨响,伴着蜚的嚎叫。紫光剑铮地发出一声长啸,放射出耀眼的紫光。

莼之饶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又被封了穴道,仍然血脉喷张,心似乎要跃出胸外来,陶陶虽有乌绡衣护体,内力也深,仍然全身一颤,觉得一阵恶心。

看看吴有财,果然淡定,以掌力同时为二人输入真气,两人也迅速镇静下来。

“此地不宜久留。小施主,你说怎么办?”

“须以纯阳血滴入燕王剑。”莼之说着走到棺前,伸手在燕王剑上一划,在掌心划了一道深深的划痕,血一滴滴极速地被燕王剑吸了进去,顷刻不见血光,剑吸足了血,发出一声低低的啸声。

“然后呢?”

“然后,我要看看蜚的样子,找出它的元神。”

“你疯了!”陶陶大摇其头:“不如我们取了剑就走吧,杀掉完颜亮也是为民除害。”

莼之冷冷看了陶陶一眼,知道她认为杀了完颜亮,自己嫁给完颜亮的危机就解除了,至于蜚是不是会出来害人,她根本就没考虑。

陶陶被他看得发毛,马上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红着脸辩解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我是说,你的力量不一定能对付那怪兽。你们汉人不是常说为力所之能及,成而不惑矣;行力所之不及,败而不明矣。”

吴有财皱了皱眉,正要发问,突然听到哈哈大笑,一胖一瘦一僧一文士从墙洞里钻了进来,不是别人,正是义端和尚和辛幼安。

义端和尚道:“我同意小美人的意见。”

吴有财握紧手中铁棍:“你们是谁?”

义端和尚大声道:“我们是这两位小英雄的朋友。”

陶陶向前一站,站到莼之前面,对吴有财道:“大师,这是个假和尚,冒充你们佛门弟子到处招摇撞骗。”

莼之见陶陶下意识地想保护自己,虽不喜她自私,仍是胸中一热,内心五味陈杂。将陶陶拉到身后,昂首道:“你们来干什么?”

在这危急关头,陶陶突然在莼之身后轻笑一声,小声道:“第一次见武功烂得象狗屎一样还逞英雄的人。”

辛幼安见吴有财的太阳穴全鼓了起来,知道他武功极高,拱一拱手道:“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和两位英雄、小女侠是一样的。”

陶陶翻个白眼:“不可能。我们是为了救万民于水火,你们,你们俩是觊觎这宝剑。”

“宝剑可斩天下恶人和大魔王,觊觎它,也没什么不对。看在你带我们来此地的份上,你欠僧爷的紫檀杖我就不和你计较了。”义端和尚说着,走到棺前,伸手就要拔剑。见到棺前女子的残躯,笑道:“这老东西,倒是好艳福。死了还有人陪葬,还紧握着他的手。”

吴有财见他口中污言秽语,人品卑劣,显然是偷偷跟踪陶陶来到此处,铁棍一伸,将他的胖手隔开,喝道:“拔不得!”

吴有财棍法极快,义端一时没提防,手臂被铁棍一抬,全身一震,已知吴有财内力深厚得匪夷所思。恼羞成怒道:“小道士拔得,小丫头拔得,僧爷我拔不得?”

幼安拱手道:“我们和几位的目的是一样的,都是为了杀完颜亮……”

话音未落,石棺下呯地一声巨响,地底一震,显然是蜚撞击所致,旋即,蜚巨大的吼声传来,震耳欲聋,义端和幼安同时色变:“这是什么?”

莼之被吼声一震,胸中一阵激荡,头一晕眼一黑,哇地一声吐起血来。

陶陶尖叫道:“魏富贵!”

燕王剑长啸一声,紫光大盛,墓室中几个人都看见了,幼安惊道:“果真有紫光!”

紫光一亮,那蜚的吼声被硬生生压了下去,越来越弱,想来注入莼之纯阳血的燕王剑重振神力,压制住了怪兽。

吴有财的铁棍仍然横在石棺之上,暗暗运气防范两名不速之客,见莼之受了重创,义端和幼安的功力都不弱,若自己去帮莼之疗伤,肯定不能护住燕王剑,而拖住二人送莼之和陶陶出去,以自己的智谋又绝不可能困住妖兽取走神剑,一时踟蹰起来。

义端见吴有财犹豫,面露喜色,眼中旋即又露出凶光,慢悠悠地说:“这个小娃娃受了重伤,若不迅速替他运功疗伤,怕是要死在眼前了。”

第四卷 弓背霞明剑照霜 一三九 吾有故人抱剑去

陶陶弯腰,刷地掏出匕首,目光如冰一般冷:“谁敢伤他,我便杀谁。”

莼之面如金纸,艰难地说:“大师你不必管我,我撑得住。陶陶,你扶我到棺边去瞧瞧。”

陶陶退到莼之身边,举着匕首,挡在前面。

“女娃娃,你扶你相公到我身边来。”吴有财想来是想一边替莼之疗伤一边防范两位不速之客。

幼安见吴有财和义端分列石棺两边,吴有财双拳握得紧紧的,义端的僧衣开始微微鼓荡,知道这两人都在暗暗运气,大战一触即发,当即向前一步,拦在义端与吴有财之间,将手掌搭在莼之胸前,运气于掌,为其输入内力。

义端没有想到幼安会放弃大好机会转而替对头疗伤,大惊:“义弟,你这是做什么?”

幼安却不回答,对吴有财点点头:“有劳大师把守,防那怪兽闯入。”

吴有财向幼安望了一眼,心想此人倒是个侠义之士,嗯了一声,眼睛也不眨地盯着义端。

陶陶手握匕首指指墓室角落:“你退到那边去,否则休怪大师和我对你不客气!”

义端眼珠乱转,恨恨地看了一眼幼安,心中盘算要分散吴有财注意力,自己拔了燕王剑就走。等千斤闸掉下来,这几人都陪着那怪兽长眠地底,也没人和自己抢宝剑了。心念已定,笑嘻嘻说道:“你这个女娃娃,总是把我想得这么坏,好了好了,让我先看看石棺可好?”

“不许看!”陶陶看了一眼莼之,见他面色渐渐红润,知道幼安的确是在替他疗伤,手中的匕首向义端一伸:“你不许过来!”

吴有财哼了一声,将手中铁棍往地上轻轻一戳,青砖咔咔作响,铁棍触地之处初时裂了一个小点,尔后青砖迅速向四周裂开,整块砖表面都变成了粉末状,吴有财又用脚轻轻一抹,青砖表面的粉末被平平整整地压得光洁如镜。义端见他显露了这手惊人的功夫,心知此人功夫之高实是匪夷所思,恨恨地看了陶陶一眼,退到了角落里。

陶陶这才暗松了口气,见莼之头上冒出热气,知道幼安已替他驱出体内淤血,不由对幼安好感大生。

义端坐在角落里,心中思忖若是与幼安联手,才可能拖住吴有财,夺剑而走,但听说在古墓中动了陪葬品会触动机关,偷偷打量四周布局找那千斤闸的机关,但这墓室设计精巧,并未找到。

陶陶见义端眼珠依次在几人脸上乱转,说道:“大和尚,你的紫檀杖谁给你的?”

义端哼了一声,并不多说。

陶陶又问道:“你和你义弟认识不久吧?”

义端仍然不说话。

陶陶眼睛瞟着幼安,笑嘻嘻地说:“以前我父亲常说,草原上有种狼,既狡猾又凶残,他们在捕食牧人养的羊群时,会收起尾巴,假装也是狗,与看守羊群的狗做朋友,再央求狗带它进羊群玩,你猜猜会发生什么事?狗不慎思,会被狼利用,人若不慎思,就会被坏人利用,这个故事你听过吗?”

义端知道陶陶发觉自己在找机关、想对策,故意说些话来引自己生气分心,闭目不答。

陶陶叹口气道:“这个墓室这么多灯,要做手脚可真不容易。若是技不如人,想要取剑后全身而退,最好的法子就是先杀了有财大师,但有财大师武功这么高,义弟又立场不坚定,墓里又有机关,那怎么办呢?只有一个法子,擒住女娃娃,让其它人投鼠忌器,先出了这个墓室,再逼大师取了剑送出来。至于其他人的死活,无关紧要。”

吴有财铁棍一横:“女娃娃,你站到我身边来。”

陶陶站到吴有财身边,吐吐舌头,向义端做了个鬼脸。

义端心思被陶陶说中,愤怒之极,狠狠瞪了陶陶一眼。

吴有财品性纯良,原是想不到此节,见陶陶笑得十分甜蜜,向她点点头:“女娃娃你也很聪明。”

说话间,幼安已替莼之疗伤完毕,吐气收功,站起身来走到义端身边坐下,向吴有财点点头,意为表明自己心迹。

莼之走到棺边,陶陶见他眼睛亮亮的,显然没事了:“魏富贵,你没事啦?”

吴有财与幼安武功其实不同宗同派,二人的内力分别注入莼之体内原本相冲,对伤势有害,但莼之修习道家心法已有时日,经脉又被吴有财全数打通,丹田如同巨大容器,容纳百川,所有功力入得体内,全化做无为之气,化解得干干净净,因此,倍感精神抖擞,向陶陶点点头,凝神望向棺中。

只见棺中之人安祥睡在棺底,身下并无金丝串珠锦褥,身上又未着华丽的玉衣,莼之见那棺底凹凸有致,似是雕了河流山川,星辰玄鸟,对吴有财道:“棺底有玄机。”

吴有财点头,运气推开棺盖。

陶陶见长明灯离得颇远,棺盖虽然推开,棺底仍然颇黑,莼之不一定看得清楚,义端贼眼骨碌碌地转,自己若是走过去点火,吴有财要护着莼之就顾不上自己,义端怕有可趁之机,从衣襟下摆处又撕了一条布条:“大师,你们少林不是有种铁砂掌?手心热起来,能不能点燃布?”

吴有财见她将布条慢慢缠在匕首上,会意点头,把手一伸。

陶陶递了过去,吴有财向空中一掷,那匕首刷地飞到长明灯上,点着了布条,又弯了个弯飞了回来,

吴有财运气于掌,那匕首直直地立在石棺上方一动不动,布条上的火光将四周照得十分光亮,莼之俯身细看那棺底花纹。

陶陶见他一幅痴了的模样,口中念念有词,问道:“你念叨什么呢?”

义端和幼安对视一眼,竖起耳朵听莼之说话,莼之也不避讳,指指石棺:“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衍八卦。”

布条渐渐燃尽,吴有财轻轻翻转手掌,匕首轻轻落在地上。

陶陶蹲下去,用手指捻起匕首的把:“好烫。你刚说的是什么意思?”

“棺底绘的是青龙白虎雀玄武,就是四象。”

“嗯,然后呢?”

陶陶掏出小酒壶,揭开壶盖,将匕首插入壶中,酒吱地一响,酒香四溢,陶陶取出匕首,笑咪咪地问:“喝吗?”

莼之接过壶,痛快地大喝一口,口中干渴减轻不少,道:“这叫苍穹天神阵。”

“然后呢?”

莼之又喝了一口酒,解释道:“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即四象天神,苍穹之气,南燕帝定是千年一遇的土命。方可镇住那异兽。”

“啊?就是,到底是什么意思?”

“青龙为木、朱雀为火、白虎为金、玄武为水。加上南燕帝为土,金木水火集聚在中央,由土相串,包容万有,由燕王神剑聚万有与苍穹无穷之气,直刺蜚兽元神。适才我为其注入纯阳血,已使此阵重新作用,蜚不能再翻身害人了。”

“果然不叫了,”陶陶皱眉道:“那一会用什么代替燕王剑好?我这把匕首行不行?”

莼之摇头:“蜚是上古妖兽,入水水枯,入草草死,取了燕王剑,蜚必然破阵而出,人间从此生灵涂炭,我们会铸成大祸。”

陶陶嘟着嘴:“可不取燕王剑怎么杀完颜亮?”

莼之想起父亲清朗的面庞,心中一阵狡痛,道:“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们不能取。”

义端眼睛转来转去,见莼之说不能取走宝剑,取了会有怪兽出来害人,心道自己可不能听这几个人摆布,趁几人凝神,突然轻轻抬手,悄无声息地发出数只细如牛毛的暗器。

第四卷 弓背霞明剑照霜 一四O 人生到处知何似

幼安离义端近,义端暗器一发,幼安已然听到破风之声,大喝一声:“住手!”一掌拍在义端肩头。

义端正全神贯注偷袭,被幼安一击即中,脚下一个踉跄,呯地摔倒,肩头咔地一声碎了,手臂软绵绵地垂了下去,后面发的暗器登时失了准头全掉在地上。

吴有财见情形突变,大喝一声,一手一个,揪起莼之和陶陶向外一掷,再抡起铁棍挥得密不透风,义端发射的毒针被棍风扫到,纷纷跌落地面。

陶陶眼尖,见吴有财动作虽然行云流水,那暗器却数量极多,吴有财眉头皱了一次,心中猜想他可能中了一枚毒针。

幼安武功高强,见吴有财动作稍有停滞,已然明白。

义端被幼安一掌拍碎了肩头,痛得龇牙咧嘴,捂着肩头睨了吴有财一眼,露出了极其得意的表情。

幼安面色铁青,向吴有财拱手道:“大师!让我助你疗……”

义端嘿嘿冷笑:“义弟,你这是演的那一出?”

幼安见吴有财面色发黑,掉在地上的暗器是一大把细细长长的银针,呈青黑色,显然淬有剧毒,转身将手掌按在义端头上,喝道:“把解药拿出来!”

义端技不如幼安,加之受了伤,闪避不及,又被幼安偷袭成功,恼羞成怒:“兄弟,你演英雄还演上瘾了?”

“解药!”

义端恨恨地看幼安一眼,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话:“我没有。”

莼之武功不好,可也看出吴有财为了救自己和陶陶,失了最佳闪避机会,义端和尚存心不良,不肯交出解药。

幼安怒气冲冲,在义端全身上下摸了一遍,果然未见任何药丸,而吴有财的脸色越来越黑,显然毒针上淬的是极厉害的毒药。啪地一掌拍在义端受伤的肩头:“你究竟是何人?从何处取得玄觉方丈给我的信?”

义端痛得全身发抖,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一滴滴向下滴:“信自然是玄觉大师亲手给我的。”

幼安知道自己上了当,见义端态度仍然嚣张,勃然大怒,手下力道加大:“解药在何处?”

义端强道:“我想不起来了。”

陶陶见幼安耿直火爆,义端奸诈狡猾,笑嘻嘻地走到义端面前,在他伤侧立定:“大和尚,你真的想不起来解药放在哪里了?”

义端咬着牙忍痛,恶狠狠地说:“对,想不起来了!”

“哦。”陶陶天真烂漫地笑着:“你伤得似乎不轻啊,让我瞧瞧。”

幼安见陶陶在这危急关头还在胡闹,心中不喜,恨恨地点了义端几个穴道,令他动弹不动,走到吴有财身后去,气守丹田,运功替他逼出毒气。

陶陶笑嘻嘻地在动弹不得的义端肩上拍了两拍,义端面色大变:“你这小婊子……”

众人望去,只见义端脸上迅速笼罩了一层黑气,有财、幼安、莼之都明白,陶陶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毒针刺入了义端体内。

幼安心想这小姑娘手法虽然狠毒,但这的确是逼出解药最好的法子,她的确聪慧过人。

义端此刻动弹不得,针毒顺着肩头迅速向上蔓延,义端的脸渐渐变成灰色,骇然呼喝:“义弟,义弟救我!”

幼安犹豫了一下,走到义端身边:“快把藏解药的地方告诉我。”

“我真的,真的没有解药,快,快,斩断我的手臂!”

幼安见他痛得脸灰一阵白一阵,不似作伪:“真的没有解药?”

“真的,真的没有。”

陶陶见幼安面上闪过一丝恻隐的表情,忙道:“你好毒!存心想害死有财大师,活该你自作自受。”

义端嚎叫道:“义弟,斩断我的手臂,求求你了,斩断我的手臂。”

幼安心生不忍:“这针上淬的是什么毒?”

“西域,西域木蝎。没有解药的,求求你,求求你斩了我的手臂。”

三个人见义端如此痛苦,同时望向吴有财,只见他面上黑气仍然未见变淡,只是他定力、内力过人,表情未变,正竭力运功想将毒逼出体外。

陶陶见义端痛得脸扭成一团,晃着手里的匕首:“你究竟是何人?告诉我实话,我马上替你把手臂削了。”

义端口里吐出黑血来,声嘶力竭吼道:“我是,我是,来不及了,义弟,求你求你杀了我!”

“你是何人?为何要骗我?”

义端忍着痛说道:“信是我从义端和尚身上拿的,我下药药翻他原本为那紫檀杖,后来取了这信,骗你是为了这剑。求你杀了我罢。”

原来,少林玄觉方丈与幼安的祖父辛赞原是旧交,得知斩杀完颜亮须取燕王剑后,写了一封信,派弟子义端前往开封寻辛赞,劝其诛杀海陵王,谁知在路上遇到假义端这个破落户,被他药翻,取了紫檀杖又害了性命,还拿了信到开封府找辛赞。辛赞看了信,找了一个略通道术的道人帮忙,派幼安与义端一同出来寻剑。

幼安见假义端已不成人样,缓缓抬掌,假义端在极度痛苦中抬头一看,见幼安红 颊青眼,双眸幌亮,如同异兽青兕,大惊道:“原来你的真身是头青兕,你力大能拔山,将来定有大造化。我死在你的掌下,不冤。”

幼安闭目,一掌把假义端的天灵盖拍碎。

莼之和陶陶见了此变故,面面相觑,幼安叹口气,脱了外衣盖在义端尸首上,走到吴有财身边继续助他疗伤。过了一会,吴有财将毒针从体内逼出,墓室里几个人都长出了一口气。

陶陶轻声问莼之:“青兕是什么?那假和尚的意思是这幼安也是怪兽么?”

“青兕是一种牛,道藏上说它是太上老君的坐骑。这假和尚定是中毒太深看错了,这明明是个人。”

陶陶嗯了一声,走到石棺边去看那燕王剑,莼之知道她在想什么:“你想都别想,把蜚放出来,你我皆是千古罪人。”

陶陶眼巴巴地看着那剑。

莼之道:“放心,我定会杀了完颜亮,你不会嫁给他的。”

陶陶唉口气,幽幽说道:“如果完颜亮真是魔王转世,普通的兵器根本杀不了他。那我就会嫁给完颜亮,然后就会象这个,这个姐姐一般,将来坐在你的棺前,伤心千年。”

莼之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你还真是,不太会聊天。”

陶陶道:“我们部族里若有恩爱男女殉情了,族人便会把他们二人的尸首用彩绸包在一起,再用羊毛毡裹紧,用草绳捆好。在高山上搭起高高木架火葬,传说这样他们就能升天。这个姐姐和南燕帝生前不能在一起,死后就让他们躺在一起吧。”

陶陶手伸了出去,想到棺中把女子头颅扶好放到慕容德头边,终是害怕,又缩了回来:“你来帮我吧。”

“最好不要动。”

“他们俩的手握得这么紧,一定想同棺而眠,你们汉人不是说,但愿,咦,那是什么?”陶陶突然指着慕容德的手,倒吸一口冷气,结结巴巴地说:“箍,箍,箍形玉!”

莼之顺着她手指之处望去,果然见慕容德手中握着一块玉,玉的一端露了出来,是一马蹄型的玉箍,不由也倒吸一口冷气:“此物,此物莫非就是传说中……”

陶陶点点头:“没错,就是传说中的通天器。”

第四卷 弓背霞明剑照霜 一四一 人生有酒须当醉

通天器是鲜卑神物,传说使用此物能与神仙交谈,尽知天下之事。莼之当时在书上看到此物,还想,此物与云瞳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一扭头,见陶陶目光灼灼地看着通天器,眼中射出渴望的光芒,知她已起了贪念。莼之还未说话,陶陶哑着嗓子说:“大巫师说过,这个通天器是来往人间与天庭的门,难怪这个女子觉得她的情郎会回到人间。而且,通天器可知天下事,有了通天器,就能知道如何赶走蒙古人,如何杀掉完颜亮,如何让我大夏国万世长存。”

莼之心中一动,心想,那也可以搞清楚自己全家为何会惨遭杀戮,父亲为何急叫自己离开家,自己离家后的情形究竟如何?

陶陶见莼之表情怪异,面上尽是渴望的神色,却又在尽力克制,胸前气息起伏不定,嫣然一笑,柔声道:“相公,我想要这个通天器,你去替我取来吧。”

莼之舍不得移开眼睛,盯着通天器看了好久,长舒一口气:“不能拿。墓里东西,不管多小,只要拿了,千斤闸都会掉下来,我们会全部被活埋在这里,最主要的,蜚会破阵出来害人。”

陶陶已料到他会这么说,轻轻说:“试一试不怕的。”

莼之板起脸:“你若要动,我便,我便……”

“你便如何?就凭你的武功,你能如何?”陶陶说着,眼睛望向正在专心疗伤的幼安和吴有财。

莼之上前一步,挡在陶陶和石棺之间,陶陶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盯着莼之的眼睛,秀丽的眉毛慢慢蹙了起来。莼之和她对视,陶陶突然一怔,面色发白:“我又听到歌声了!”

莼之心中疑惑,见陶陶面色认真:“我怎么没听到?”

“大概,大概是因为,因为我也是女的吧。好冷,这歌,听得我好冷。”陶陶往莼之身边靠了靠:“算了,我不拿了,我害怕,我们快离开这儿吧。”

莼之向正在疗伤的二人看去,见吴有财呼吸比先前平顺,轻声说:“我想守在这里,如果你怕,你便先出去。”

陶陶一跺脚:“你武功这么差,守在这里有什么用?”

“你先出去吧。”

陶陶咬住下唇,气呼呼地坐了下来。想想又觉得背对石棺不安全,换了个方向面对石棺坐着。

“喂,你们疗伤还要多久?”

吴有财和幼安并未回答她。陶陶抱住胳膊,往莼之身边靠了靠。

莼之看她一眼,也坐了下来。

陶陶耳边又响起如怨如泣的歌声,但她不敢再说,用双手捂住耳朵紧紧闭上眼睛。莼之挪了挪身子,靠近了些, 慢慢说:“这个女子可能和你有一样的家族血统,因此,你能听到她留下的声音,了解她的执念。”

陶陶轻声说:“她好可怜。”

莼之淡淡说:“天不老,情难绝。可死生契阔,生死离合原是人生常态。人总是争不过天的。”

陶陶自幼锦衣玉食,除了母亲早逝,别无忧愁。但母亲去世时她仍是婴儿,对母亲并无感情,何况宫中兄弟姐妹出生后都不在生母身边,全部由皇后抚养,因此并不觉得难过。虽然父王要她嫁给完颜亮是人生从未遭遇过的危机,但她轻易从宫中逃出,绕了一大圈路,一路边走边吃边看风景边捣乱,逃婚逃得反而有种莫名其妙的幸福感,说要嫁给莼之,原本也是玩笑成份居多,此刻听莼之说了这几句,触动心境,竟自痴了。不知不觉站起来,走到棺边去看一男一女两具尸首。恍惚中,墙上走下来一个娉娉婷婷的美貌女子,向自己行了一礼,牵着自己的手,指指慕容德:“好妹妹,你替姐姐将他带回这里可好?”

陶陶迷迷糊糊点点头,想想又问:“他回来了,天下岂不是会大乱?”

那女子笑吟吟地说:“自然不会。他只是回来陪我。来,帮姐姐把他胸口的剑拔出来,再将通天器放到他口中。”

陶陶点点头,握住剑柄,那女子见她听话,欣喜异常,道:“姐姐来帮你。”握住陶陶双手,两人合力,噗地一声,慕容德胸口的剑被拔了出来。

莼之见陶陶双眼发直,径直站起身,已知不妙,起身想拖住她的手,谁知她力道极大,速度又快,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已经将莼之甩开,跃到石棺边,低头诡异地一笑,猛地握住剑柄,将剑拔了出来。这一系列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待莼之扑到石棺前,她已将慕容德胸口的剑拔了出来。

四周一静。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陶陶扔下剑,掰开慕容德的手,将通天器握在手里。

莼之见大祸已成,呆立当场,脑中一片空白。

幼安率先反应过来,点了吴有财几个穴道,翻身至石棺前,捏住陶陶手臂:“小兄弟,应该怎么做?”

“应该,蜚,蜚要出来了……”

陶陶见行动受阻,尖叫一声挣扎起来,幼安一掌将她拍晕,通天器骨碌碌滚到一边。

幼安刚想说话,地底轰地一响,怪兽惊天动地地吼叫起来。

吼声着实惊人,幼安面色煞白:“这是什么?”

莼之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见墓室四个角迅速漏下沙粒来,有机关咔咔做响,看来千斤闸正在被放下来。

那蜚不知究竟有多重,莼之听到地下轰轰两声和铁链的声音,心想不知什么铁链能拴住这种怪兽?那蜚又吼了一声,莼之胸口一阵剧痛,脑中乱成一团,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吴有财本已将毒针逼出体内,此时被蜚吼声一冲,胸中一阵烦闷,象被重重锤了一下,体内真气一时乱窜,险些走火入魔,忙闭目收心,强行压制。

幼安听到蜚吼声惊人,想来是极危险之物,若不快些离开,几个人怕是都要死在这儿啦。见莼之呆若木鸡,心道把剑插回原处再说。

谁知还没取剑,左墙角的铁链咔咔咔坠了下来,墓室顶裂开一个口子,一块千斤闸从墓顶缓缓放下来,显然是要堵住门了。幼安大喝一声,拉住铁链。陶陶从地上直挺挺地站起来,一言不发,掐住了幼安的脖子。

莼之见状,忙上前想拉开她,陶陶却不知为何,力道大得惊人,也不扭头看莼之一眼,只一心一意想掐死幼安,莼之见她情形,想起玉瑶被天宝捅伤那晚的情形来,头痛欲裂。

这时,大地轰隆隆一阵闷响,剧烈地震动起来。

幼安竭力拉住铁链,双手已勒出血来,知道手快断了,支撑不了多久,心中暗骂:“屋漏偏逢连夜雨。”见陶陶力大无穷、目露凶光,哑着嗓子对莼之道:“这是鬼上身!小兄弟,拿剑拿匕首,杀了她!”

莼之见情形危急,幼安要自己杀了陶陶,心中乱成一团,想起那日玉瑶的情形,脑中浮出一个字:命。

第四卷 弓背霞明剑照霜 一四二 一滴相思到九泉

幼安渐渐力弱,铁链咔咔响了两声,又往下坠了一点。莼之机械地走到陶陶身边,去掰她的手。墓室右边的千斤闸咔咔咔地又放了下来。

“杀,杀了她。或者,或者砍断手。”幼安急得全身是汗,艰难地说出这几个字来。

莼之知道他说的是正确的,内心绞痛缩成一团,木然地拾起剑。

地底突然一阵剧烈摇晃,墓室下面的蜚一声长吼,撞向地面,墓室的地面轰地裂开了一条缝。

莼之站立不稳,手中燕王剑啪地掉在地上。

说时迟那时快,吴有财身如疾风,拾起燕王剑,重新插入慕容德胸口,抓起铁棍绕住铁链,大喝一声插入墙上,又一掌劈晕了陶陶。几乎同一时间,另一块千斤闸轰隆隆慢慢落了下来。

“吴兄!”幼安习武多年,适才的情形以吴有财的武功,若要自保,跃出这墓室即可,可他不仅没走,还中断排毒,运功运功救人,意味着前功尽弃,一会就算出去重新疗伤,不死也只能是个废人了。

吴有财拾起滚到墙角的通天器,重又塞回慕容德手中。蜚仍然在脚下撞击墓室,莼之道:“铁链可能断了,阵法已破,怕是,怕是压不住它了。”

吴有财插入墙上的铁棍已是强弩之末,眼见也要断了,吴有财拎起昏迷中的陶陶,从她进来时的洞里塞了出去,说了两个字:“快走!”

莼之转身走到石棺前,左掌在剑锋上一抹,钻心的疼痛令他忍不住啊了一声,手心的鲜血一滴滴顺着燕王剑流到慕容德胸前,燕王剑长啸一声,发出紫光,虽不如上次的耀目,想来也能顶一阵子。

幼安舒了一口气:“没事了么?”

莼之皱眉道:“蜚是上古妖兽,凡人用什么都杀不死它的。如今铁链已断,千斤闸一旦放下,石棺和整个墓室都会沉下去,将蜚牢牢压在墓下,这是布阵者设计的最后一道屏障。不过……”

“不过什么?”

莼之指指石棺:“要为此剑注入灵气。”

“灵气?”

“人为万物之灵,人之精气灵神俱存于血中,因此古人皆以人血铸剑,才可以使剑身贯注灵气。”

幼安和吴有财对视一眼,心下已然明白。

蜚又发出了低吼。

莼之接着说:“我在道藏上看到过一个阵法。一男一女跪立手扶宝剑,能形成阴阳其合之势。这样墓室塌下之时,燕王剑与这一对男女便成圆满之势,将其封印,保证蜚被困在阵中,被压在墓室之下,永不见天日。”

吴有财长长出了一口气,面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干脆利落地说:“我来。”

“大师!”幼安和莼之同时叫出起来。

吴有财从袖内取出一串持珠递给幼安:“这串持珠是我师父给我的,可他嘱我遵守的十戒五逆我破了大半,既无颜再回少林,也无颜自称少林弟子,更无颜苟活于世上,最好的归宿便是留在这里与蜚同归于尽,也算为国为民尽忠。辛少侠忠良之后,年少卓越,诛杀完颜奸贼一事交给你最放心不过,这串珠子给你做个纪念,杀敌之时,便如区区在你身边一般。”

幼安见那串珠色如密光如蜡,显然价值不菲,十分珍贵,想说点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莼之道:“其实,大师你不必……容我再想想还有什么法子。”

吴有财摆摆手:“我意已定。我也有一份礼物送你,同时有一事求你,你可否答应我?”

“大师尽管吩咐便是。”

“我落到今日田地,固然是自己破戒,但与那幽渺宫的妖术不无干系,少侠人中龙凤,慧根深种,若有机缘,将来替我捣烂幽渺宫,为民除害,我便算不白来世上一趟,无任何遗憾了。”

莼之心想,自己还有半年记忆,连能不能顺利杀了完颜亮报仇都不知道,如何应允得下来?抬头见吴有财热切的目光,想了想,点点头:“我会尽力。”

“好。”吴有财满脸的皱纹一下舒展开来,疾如闪电地将莼之周身穴位封住,大喝一声拔地而起,在半空中一个转身,脚上头下倒落下来,头脑与莼之头脑相接,莼之大惊:“大师,你做什么?”

吴有财也不答话,莼之只觉头顶热气不断涌入,顷刻全身都暖洋洋地好不舒服,又过了一会,热气排山倒海地涌了进来,莼之全身燥热难耐,胸口满得如同要裂开一般,想叫都叫不出来,闷哼一声晕了过去。

待莼之醒来,天边已破晓,莼之发现自己躺在半山一块平地上,身上穿着薄如蝉翼的乌绡衣,身上的伤处似乎全都好了,一点不痛,也不口渴,幼安正在闭目运功,陶陶抱膝坐在不远处,一动不动。初升的阳光给她镶上了一道金色的轮廓。

莼之轻吸一口气,轻轻动了一动,觉得通体舒泰,十分轻松,此时幼安正好收功,陶陶也转过身来,二人同时问道:“你醒了?”

莼之点点头,想起晕倒之前的情形,吴有财似乎将内力过给了自己,回头望去,牛山顶上仍是云雾萦绕:“大师他……”

幼安道:“他牺牲自己,长眠于你说的那个阵中了。他抱剑之前,将我们都送出了墓室。”幼安指指山顶:“墓室全陷了下去,一点也看不见了,那怪兽,也再无声息,想来已经被压在了山底,再不能出来害人了。”

莼之回想吴有财临死前的嘱托,默然不语。

陶陶关切地问道:“魏富贵,你没事了吧?”

“我没事。这件衣裳还是你穿。”

陶陶满脸内疚:“若不是我乱动,你也不会被蜚的吼声伤得那么重,连吐几口血,你武功那么差,这件衣裳你穿着罢。”

莼之心中一暖,望向幼安,幼安略略摇头,莼之心知陶陶没有看到吴有财将功力全数过给自己,仍以为自己的内力比她弱。慢慢脱下乌绡衣:“世间哪有女子牺牲自己护着男子的道理?我并不需要这样东西。”

陶陶眼圈一红,也不顾幼安在,拉着莼之的手说:“可是我很怕你突然死了。”

莼之见她动了真情,心道麻烦了,面上仍是淡淡的,将衣服递过来:“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怎么会突然死去。我师傅算过,我要过十六岁才死。”

“过十六岁,也,也不许死。”

莼之低声道:“你穿在身上,我心里更欢喜。”

陶陶听了这句,面上一红,不再推辞,默默接过乌绡衣。

莼之向幼安拱一拱手:“幼安兄,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没有燕王剑,也不见得不能诛了完颜亮这魔王,开封我熟,我打算先回行宫安排,以伺机杀他。”

莼之点点头:“我要去临安取一件东西,若能取到,于杀这恶贼大有益处,届时我来开封与你汇合,再行商议。”

幼安大喜:“也是一把剑?”

莼之摇头:“是一把弩。现在在临安一个古墓中,传说可以射杀魔王,只是我没有把握能取到。”

幼安拍拍他的肩膀:“自古英雄出少年。小兄弟你去做便是。”

莼之点点头:“那就此别过。”

一扭头,陶陶满面媚笑对着莼之,莼之叹口气:“想来你是不肯自己回宫的了?”

陶陶拼命点头:“听说临安有特别多好吃的,是不是真的?”

“那你自己去看看吧。”

陶陶大喜,跳起来在莼之面上一吻,幼安十分尴尬,扭过头去。莼之更是面红过耳:“你,你这,你这……”

“小疯子!我知道!”陶陶格格笑着先跑下去。远远抛过来一句话:“我去把的卢马牵过来,在山脚等你!”

莼之十分尴尬:“辛兄,我们就此别过。”

幼安爽朗地一笑:“一起下山吧,到山下再分手。”

莼之点点头,两人肩并肩向下走去。走了一会,莼之问道:“大师的法号是什么?”

幼安道:“不知道。我出墓室前问了他,他却只是摆摆手,没有告诉我。”

莼之点点头,过了一会,幼安突然道:“在那墓中,只有你的小娘子听到了歌声。鬼上身这件事,你怎么看?”

莼之心头一振,心知幼安的怀疑颇有道理,向前望去,陶陶苗条的身子,已经在十丈外了。

第四卷 弓背霞明剑照霜 一四三 大道青天行路难

莼之和陶陶与幼安到了山下即分手,幼安重重地握一握他的手:“凡事小心。”

莼之点点头。幼安走到陶陶面前,不知说了些什么,陶陶微微点头,幼安回头向莼之挥挥手,大步走开。

陶陶极为兴奋,叽叽喳喳说了一路,莼之也不搭话,两人眼神偶尔撞上了,莼之便笑一笑。走了半刻钟,陶陶突然问道:“你觉得我吵吗?”

“疯子哪有不吵的啊?”

陶陶心情颇好,也不恼他:“哦,那我不说了。”

莼之在心底轻笑,面上不动声色,问道:“幼安兄方才对你说什么了?”

陶陶扮个鬼脸:“你猜。”

“我不猜。”

“那我告诉你。”

“我不想听了。”

陶陶语塞,眼珠一转,问道:“喂,你……你渴了吧?你没醒时我去装了水。”

莼之接过陶陶递过来的茶壶,仰头大喝一口:“我好象没有之前那么容易渴了。”

“大概是因为吴师父把内力输给你了吧。”陶陶说着看了一眼莼之的头发,嘟囔道:“但头发还未转青。喂,你们华阳门道门正统,练功不是应该越练越年轻吗?”

莼之没有说话,默默走了一会,回身注视着陶陶的眼睛:“陶陶,我的头发全白之际,就是我逝去之时。”

陶陶认真地问:“你,你说的是真的?”

“真的。”莼之抬头望向远方,太阳已经全升起来了,天地间一片清朗:“我确是将死之人。”

“我不想让你死的。”

莼之笑一笑:“到了临安,也不知能不能取到涛头弩,但我死之前一定要杀了完颜亮。”

陶陶面上表情怪异:“你不要总把死死死挂在嘴上。”

“我真的会死。”

陶陶咬了咬下唇,认真地又说了一次:“我不想你死的。”

莼之并不接话。陶陶又问道:“涛头弩是什么?”

“涛头弩是过去吴越王钱镠射潮神的神弩,我凑巧见过。”见陶陶不解,解释道:“春秋时,越国被吴国打败,勾践夫妇被押往吴国,做了三年人质,吴国大夫伍子胥屡谏吴王警惕,吴王不听,反而赐剑要他自杀。伍子胥临死前留下遗言要人把他的眼睛挂在国都南门上,以观越国灭吴。吴王听了大怒,命人将吴子胥的尸体用鸱夷草包裹起来投入钱塘江中,传说伍子胥死后成了潮神,每当他发怒时,就乘着素车白马,在钱塘江中奔腾吼叫,常冲塌钱塘江的海堤,后来钱王求高人铸涛头神弩,直射潮头,才把潮神镇压下去。”

陶陶若有所思:“这个伍子胥脾气好大,难怪吴王不喜欢他。”

“他是真正的忠臣,却含冤而亡。”

陶陶看他一眼,道:“真正的忠臣是会维护皇帝的形象的。”

“不分是非维护形象的是奸臣。真正的忠臣,以为国为民为己任。”

陶陶认了真:“皇帝说你是忠臣你便是,皇帝说你不是便不是。史官听皇帝的。”

莼之想起父亲,心道公主和臣子视角不同,心中不悦,又觉得悲凉,没有接话。

陶陶见他脸色不好,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他在生气,忙问:“我等凡人能拿得到神弩吗?”

“拿不到,魔族才能拿到。”

陶陶听到魔族二字,下意识紧张地看了周围一眼。

莼之将她的表情都看在眼中,知道她孤身一人在外游荡定有内情,看来这内情与魔族有关。也不说破。

“那,魔族能听你的吗?”

“我想应该能。”

陶陶瞪着大眼睛:“你的意思是,魔族能听你的帮你取神弩?”

“是的。”

“为什么?”

“到时你就知道了。”

“你和他们有交情?”

莼之摇头。

“你要用华阳门的东西和他们换?”

莼之又摇头。陶陶一气猜了好多原因,莼之都是摇头。

过了一会就下了山,莼之和陶陶同时回头望去,牛山山顶仍然笼罩在一片云雾之间,看不清面目,似乎昨夜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又走了一阵,陶陶闷闷地说:“我爹也说过和坏人、魔族打交道的事。”

“他怎么说?”

“他说,邪不胜正是假话。只有……”

“只有邪恶才能对抗邪恶。”

陶陶瞪大了眼:“你怎么知道他说的这句话?”

莼之淡淡道:“我猜的。他一定说,只有邪恶才能对抗邪恶,只有邪恶才能战胜邪恶。”

“你……”陶陶立定:“父王说,你们汉人便是不懂这个道理,所以常被异族欺负。”

“过去我爹教我,人之初性本善。我觉得不对,有些人生来便是恶魔,大部分的人,生来便已是恶人。”

“因此要让自己强大!”陶陶眼睛睁得滚圆:“不如不要去找什么神弩了,我带你回宫吧。父王定会很喜欢你。稍加雕琢,定是国家栋梁。我大夏正是用人之际……”

“我若回去,你便回到原点。”莼之淡淡一笑,指指前面:“黑叔是在前面那间客店里吗?把它牵出来吧。”

陶陶愣住了:“什么原点?因为你是汉人,因此不肯跟我回大夏么?你们很多汉人也在金国当官啊。”

“把黑叔牵过来吧。”

陶陶见他不允,不再勉强,点头道:“好。你在这儿等我。”

过了一会,陶陶把黑叔牵来,两人上马,向临安而去。

那的卢马疯跑一阵,很快走了几十里,浑身是汗,见前面有个碧绿的小水塘,嘶鸣一声停了下来。

莼之也觉得口渴,翻身下马,陶陶十分殷勤:“你坐着歇息,我去打水给你喝。”

莼之摇摇头,牵着黑叔向前走,陶陶见黑叔瞪着自己,忙从靴子里掏出盐巴奉上。

莼之见周围并无青草,怕黑马饿着,从包袱里掏出最后一个松果:“黑叔,你吃吗?”

陶陶插嘴道:“你们华阳门修炼是不是真的不吃别的东西,只吃松果?你松果吃完了要吃什么?”

黑叔本来腹中饥饿,正要吃莼之托在手心的松果,见陶陶这样说道,停了下来,拿眼望着莼之。

莼之淡淡地说:“有什么便吃什么。旧日我在临安时,野果也吃,野兔也吃,蛇也吃。”

陶陶想起前几日的蛇群,打了个寒战:“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会有那么多蛇。”

“应当是要地动了。蛇居于地底,自然会先于人类知道。”

陶陶嗯了一声,又噗呲一笑。

莼之见她狡黠的笑容,知道她想起自己洗澡被偷衣服的情形来了,面上一红,正色问道:“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陶陶一愣:“我……我就是这样子的人呀。”

“若你真要和我同去临安,我们需约法三章。”

“第一是不再偷看你洗澡?”

莼之气结,道:“这一路很苦,很危险,若你仍然执意要去,第一便要放下公主的身段,一切听我吩咐。”

“有事的时候两个人一起商量不行吗?”

“不行。”

陶陶老大不愿意:“好吧。”

“第二件,便是望你自重。男女有别,而且我已有心上人,你不要再将喜欢二字挂在嘴上。”

陶陶愣住了,雪白的牙咬住下唇好一会,才问道:“她比我美?”

莼之不答。

陶陶又问道:“她好看还是我好看?”

莼之仍然不答,又说道:“第三件,便是事情办完你便离开,我俩从此再无瓜葛。”

陶陶一跺脚:“你!”

“你应允了,我们便上路。”

陶陶瞪着莼之,莼之见她粉脸气得通红,甚是娇艳,心中一动,又忙收敛心神,转过身去:“不说话,便当你应允了,走吧。”

陶陶见莼之冷若冰霜,愣在原地。莼之越走越远,陶陶咬了咬下唇,追了上来。

第四卷 弓背霞明剑照霜 一四四 荒野风清有奇人

二人骑了黑马往临安而去,莼之怕有人见了陶陶起色心,也怕又有人见了黑叔起贪念,尽拣荒山小路走,陶陶也不叫苦。走了一天,未见客店,也没什么吃的,好在陶陶临行前在客店买了一囊酒驼在黑马背上,莼之饿了便喝酒。酒虽不好,也可解渴饱肚,他在华阳门这么久,素来吃得少,十分能忍饿。陶陶却不知一路会没有客店,早将出发前买的一点干粮全部吃完,饿得前胸贴后背,也不停喝酒,喝到后来,有了醉意。

太阳下山后,周边仍是荒无人烟。陶陶倦极,二人找了个山洞,生起一堆火,围火而坐。陶陶极累,却嚷着要去打野兔,说要为莼之烤兔肉,莼之道:“这些事旧日我做惯了,还是我去。”

陶陶大着舌头说:“我去我去。我还要找些水来补充。”

莼之看看夜色已晚:“你还是留在这儿,我很快便回。”

“好。”陶陶说完好字,倒头睡着了。莼之示意黑叔守着陶陶,自己去找吃的。

莼之在外转了几圈,见这是座光秃秃的石头山,除了黄土便是大大小小的石块,一只小动物也未找到,山上无树,小鸟也未见多一只。转来转去也未能找到能当食物的东西,倒是遇到一条懒洋洋一动不动的大黑蛇,莼之想了想,悄悄拾起一粒小石子,举起弹弓打蛇,那蛇睡得正香却不知为何突然动了一动,头上红光一闪,睁开眼来,惊得莼之的些微醉意全散了,使出全力一击,小石子“嗖”地一声,破风而去,正中蛇目,并将蛇头一举击穿。

莼之没想到这一击力道如此之大,愣了半晌,明白这是因为吴有财临死前将功力全数输给了自己的缘故。当即跪下,向牛山方向磕了三个头。

起身后,又试着击出石子,却再也无此力道。原来他并无内功基础,少林寺的功夫路数更与华阳门有本质不同,因此虽然体内有洪荒之力,却无法控制。试了几次,再也发不出巨大力道,他在脑中努力搜索看过的书,均无运功心法,无量诀似乎也是让身体空灵的法子,只得悻悻起身,将蛇肉带回山洞。

陶陶在火边睡着了,睡得极香,长长的睫毛一动不动。装酒的银壶放在火边温着,莼之怕烫,小心翼翼用衣襟包着小壶,喝了一口,顿时周身舒畅,又连喝几口,十分惬意。手边并无瓦罐,不好煮蛇汤,本想烤蛇肉,又突然想起小元旧时做烧鸡的法子,便将死蛇卷成一团,撕下一条衣服下摆,浇上一点酒,扔到火堆边烧,过不了多久,蛇肉的香味散发出来,莼之用陶陶的匕首挑着,细细把皮剥了,见那蛇头上有一块红色肉瘤,也削了扔掉。

正在收拾,听到有人说了句:“好香。分点给我吃可好?”

按理说四下寂静无人,以莼之现实的内力修为,有人走过来,无论如何都能听见,可说话的人声息全无就来到了附近,此份轻功真是如同鬼魅。莼之吓出一身冷汗,酒意顿时全散了,本能地握住匕首站了起来。

扭头一看,是个眯眯小眼、农夫打扮的魁梧农夫,五十出头的样子,肤色黝黑,络腮胡子,眼睛虽小,却极明亮,一身打了补丁的旧衣浆洗得干干净净,虽然长相普通,整个人却干净利落,最打眼的是腰间系着一条蛇皮,蛇头没去掉,甚是骇人。他笑嘻嘻地说:“我天生走路无声的,吓到你了吧?”

莼之知道他在撒谎,看看熟睡的陶陶,见他似无恶意,犹豫了一下:“请坐吧。”

农夫盯着莼之手中的蛇肉,双眼放光:“酒可以去腥,用酒裹蛇肉以烧之,小兄弟你是个烹饪天才啊。”

莼之听到烹饪天才四个字,心里一抽,想起小元来,现在回想,与它相处的日子竟是离开中都后最快活的。看看陶陶仍然没有醒来的意思,将手中蛇肉削了一段递给农夫。

那蛇肉极香,外焦里嫩,农夫吃一口赞一下,吃得满嘴油光,说:“渴了!”也不客气,抓起银壶喝了一大口 :“肉是好肉,酒却差得狠,不知哪个山野村妇酿出来的。”将壶轻轻一甩,不偏不倚甩回原处,而且那壶轻轻落下,只轻轻叮地一响。

莼之知道这是个武功极高的人了,心道这农夫模样普通功夫却这么高,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不知他显了这身功夫意欲何为,也不说话,只拱一拱手。

农夫吃完舔舔嘴,眼睛也不眨地盯着莼之手中的蛇肉,道:“再给我一些吧。”他本意虽是央求,口气却毫不谄媚。

莼之腹中也十分饥饿,这一天一路没有找到一个松果,本想也吃些蛇肉,此时见那农夫身形瘦削,小眼睛直放光,不停咽口水,心想看来是饿得不轻,见陶陶仍然熟睡未醒,将余下蛇肉全部递过去:“都给你罢。我再去找一条。”

农夫也不客气,风卷残云般将蛇肉吃完,又说:“其实蛇皮很脆,也很好吃的。”

莼之见他不嫌脏,还不及请他自便,那农夫已将蛇皮捡起来,一点点吞了下去。吃完蛇皮不过瘾,又将蛇骨放入口中,嚼碎吃尽。莼之看得目瞪口呆,心得这人牙可真好。

农夫吃完,抹一抹嘴站起来:“过瘾过瘾!小兄弟豪爽,我记下你这一饭之恩了。来日定将报答,就此别过。”

莼之心道萍水相逢,你记下这一饭之恩却有何用?也站起来准备告别。还未来得及说话,那农夫已经转身离去。他身形极快,眨眼已在数丈外,瞬间不见人影。莼之在心中喝彩:“好俊的轻功!”

过了一小会,农夫就没影了,莼之哭笑不得,蹲下收拾垃圾,见陶陶仍在熟睡,叹口气,打算再去找吃的。又见火势渐小,于是在周边捡些树叶枯枝,往火堆里添柴。

忙乎了一会,突见那小眼农夫如旋风一般又卷了回来,也不说话,俯身在莼之扔掉的垃圾中用手扒了几下,手舞足蹈地说:“太好了!还在这里!”

“你在找什么?”

农夫也不答,突然跳到陶陶身边,啪啪在陶陶身上点了两个穴位,将她横腰抱起,往腋下一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狂奔出去。

这一下变故发生得太快,莼之惊得说不出话来,没想到这农夫是个恶人,自己好心给东西给他吃,他还掳了陶陶走,真真是引狼入室了!天色这么黑,他是怎么看出来陶陶是女扮男装的?

倒是黑叔机智无比,长嘶一声,一跃到莼之身边,莼之会意,上马即追。

那农夫回头看了,喝了声:“好骏马!”足不点地,加快速度飞奔向前。他腋下夹着陶陶,却丝毫不见吃力,莼之看得目瞪口呆,心想此人的轻功实在恐怖。

黑叔也从未见过跑得如此快的人,兴奋之极,长嘶一声,迈开马蹄狂追,农夫大喝一声:“好!”继续发力向前。

黑叔跑得更快,莼之只听得耳边风声呼啸而过。只得紧紧抱住马头。

黑叔是神骏,耐力极好,谁知那农夫抱着陶陶一气奔出两里,也丝毫不见疲倦,仍然神采奕奕,还兴奋得大叫:“跑得过我的马我还没见过呢,过瘾过瘾!”

莼之趴在马背上看他轻盈地东跃西跳一路向前,速度极快,姿势灵动,动作飘逸优美,心中一动,想起在鹊庄松林见阿妍练的穿云飞波。似乎与这农夫的步伐有异曲同工之妙,凝神细看,闭目回想阿妍当日姿势,见那农夫比阿妍的身形更为灵动,步伐变化无穷,当下看得入了神,体内内力不知不觉涌动,似乎也在随着那农夫的步伐流动。

那农夫又跑了一里,突然手舞足蹈:“是这里了。”将陶陶向上一抛,抛到一株大树的枝桠上,莼之见那树极大,陶陶稳稳地躺在枝桠上,仍然在昏睡,似乎并未受伤,稍放下心来。

农夫又一跃向前,跃到黑马面前,把黑马吓得急忙刹马腿。差点把莼之甩下马背去,小眼农夫见了哈哈大笑。

莼之见他步法精妙,黑马停了,仍然在脑中勾勒分析步法,也不说话。

农夫见莼之不说话,以为他生气,笑道:“我喜欢开玩笑,所以和小兄弟开个了玩笑,你勿要生气。”

莼之见他眼神温和,也不好发作:“一下跑出三四里路,这玩笑可不小。”

农夫哈哈大笑:“你往右看,便知我为何要开这个玩笑了。”

莼之闻到一阵腥味,向右看去,浑身的汗毛一下全竖了起来。

第四卷 弓背霞明剑照霜 一四五 万蛇相聚蛇王现

莼之按农夫所说向右看去,看到了一条浅浅的小河,河边有一个巨大的山洞,洞口密密麻麻一团团东西,定睛细看,是一团又一团缠绕在一起的蛇,细看之下每一团都有十几条蛇,而这样的蛇团,洞内不知还有多少。还有无数软糯的蛇,吐着信子,扭曲着爬过来,河岸上密密麻麻的都是,看得莼之头皮发麻,一阵恶心。

农夫咽了口口水:“再抓几条烧来吃可好?”

“我,我饱了。”

那农夫大笑起来:“你根本没吃东西,腹中饥饿,怎么说自己饱了呢?”

莼之红了脸:“前辈你轻功好俊。不过,你带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带你来看热闹。你猜猜这些蛇都要做什么?”

莼之摇头:“这里腥味太重,我看有些蛇都游到河中了,焉知会不会游过来,不如离开此地再说。你先将我朋友放下来吧。”

农夫看看陶陶,笑道:“这些蛇不会过来的。女娃娃喝了酒,又被我点了睡穴,睡得很香,不会有事的。坐下来看吧。”

“究竟要看什么?”

“这条山脉上的蛇王死了。他们聚在一起,要重新选蛇王。”

莼之大惊:“选蛇王?”

农夫不以为然地说:“蛇和人一样,成王败寇。人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蛇是大蛇咬小蛇,小蛇吃青蛙,青蛙吃蚊蝇。选蛇王可是百年难遇的热闹。所以我带你来看热闹。”

莼之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但人世间的真相被他这样粗鄙地说出来,又觉得尴尬。

农夫笑道:“我本来也不知道刚刚我吃了条蛇王,走出两里路,见到这么多蛇聚拢一处,想起吃的那条蛇极美味,头上有伤,应该是个蛇冠,才反应过来。”

“蛇冠?”

农夫伸出手来,手心里放着有块状若宝石的暗红色物体:“这便是蛇冠。我刚刚才从垃圾中翻出来,你刚打死的那条蛇便是蛇王。”

莼之想起白漪影来,轻咳一声:“蛇王的本事自是极大,岂会这么容易被我打死?”

“当时它可能正在睡觉。而且身边并无护卫。坐王位的,总是怕同类觊觎自己的王位,因此睡觉时不让护卫近身。但蛇王能被你误打误撞打死,实在是机缘巧合,万中无一的事情,”农夫上下打量莼之:“你小小年纪,内力不弱。而且准头好,一击即中蛇目,了不起!尊师是何人?”

莼之不想提吴有财的事,岔开话题道:“我以前见过一种叫穿云飞波的功夫,已经惊为天人,没想到天外有天,尊驾的轻功更胜一筹。”

农夫哈哈大笑:“好小子,我知道了,你是从鹊庄跑出来的吧?”

莼之失声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本来我还猜不到你的来历。但你说你见过穿云飞波我就知道了。这世上会穿云飞波的人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天剑门大弟子颜长卿,另一个便是杜家那小妮子了。颜长卿已失踪多年,你若见过穿云飞波,必然是从杜家那小妮子处看来的。此处又离鹊庄不远,你不是鹊庄来的,是哪来的?只不过,华阳应当没有本事教出你这样的徒弟,你师父另有其人。”

莼之怕他问下去,忙点头:“我确从鹊庄而来。”心中疑惑此人究竟是谁,为何会叫杜婉如小妮子?

农夫嘻嘻一笑,不再多问,蹲了下来:“来瞧热闻吧。”

对面的蛇缠绕得更厉害了,渐渐围成一个圆圈, 两条硕大的蛇正在蛇圈中撕咬。

二蛇均直起身子,张开大口攻击对方,左边的蛇十分凶悍,从地上弹起来,狠准稳地咬住对面蛇的腹部,那蛇吃痛,翻滚起来,试图将身上的蛇甩掉,左蛇死死咬住它,右蛇挣扎了没多久便直挺挺地不动了。

左蛇仍不松口,农夫看得津津有味:“这种蛇很狡猾,肯定没死。”

左蛇等了一会,慢慢松了口,滑到右蛇蛇头去。农夫歪着头说:“这蛇要死了。”

莼之不以为然:“那你可就错了。”

谁知话音刚落,刚才还直挺挺象死了的右蛇突然弹起,死死咬住左蛇的头。左蛇痛得拼命挣扎,右蛇死死咬住不放松,左蛇挣扎良久,终于一动不动了。右蛇得意地松口。

莼之看得十分紧张,也松了口气。

农夫道:“习武之人,都该来瞧蛇王争霸赛。左蛇有勇无谋,右蛇百折不挠,有勇有谋。可惜都不好吃。”

“好吃?”

“在蛇王争霸中最厉害的蛇,肉一定是最好吃。一会它们选出来了,咱就抓来,你再用刚才的法子烧一烧。”

“你叫我来,是来帮你烧蛇的?”

农夫不好意思地笑了:“是的。不过,我不会欠你人情的!”伸出手来,嘿嘿一笑:“来,我变个戏法给你看。小兄弟你看好了。”一转身将蛇冠抛出去,直抛到河对岸蛇群边。

蛇冠一落地,众蛇果然如果见了极为可怖的东西一样,拼命扭曲着四散爬开,有些离河近的直接下了河,密密麻麻一片,好生骇人。

莼之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农夫嘿嘿一笑:“我去拿回来。”顺手在树上摘了两根细细的树枝,向河对岸抛去,那树枝滴溜溜飘到河面上,农夫足尖一点,直飞起来,莼之不及看清,他已经几个转身,足尖轻飘飘在河上漂着的树枝上一点,借力飞到河对岸,捞起蛇冠,又转了回来,稳稳地落在莼之面前。

莼之问道:“好功夫,果然与天剑门的穿云飞波有差别。”

农夫笑了,一笑之下眼睛更小了,眯成一道缝:“你额头高耸,目如黑漆,果然聪明过人,见识广博。穿云飞波是雕虫小技,是天剑门的老家伙从我们家偷学了点皮毛创出来的。天剑门软剑派也好,硬剑派也罢,都不配给本少爷提鞋。”

莼之见他对天剑门极为不屑,心知他可能来头极大,又不好再问,只是觉得从他苍老的口中说出“本少爷”三个字十分可笑。

“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来来来,快将蛇冠吃了,你吃了后,蛇便再也不会咬你,见了你都绕着走。我欠你的人情就一笔勾销了。”

莼之心想,我看过那么多道藏,为何没见书中有这一记载?何况生吃蛇冠,终归不舒服:“我,我是道门中人,不吃这些东西。”

农夫哈哈一笑:“我不会害你的。”

莼之想了想,伸手接过蛇冠置于手心细看。一入手便吃了一惊:“好凉!”那东西莼之初从蛇王头上削下的时候还是个软软的肉瘤,谁知现在已变做极硬的石头。

“这也无法下咽啊!”

农夫见莼之不肯吃,笑道:“此物可遇不可求,极为珍贵。你想吃时,磨成粉用茶用酒吃了均可,若不吃,放在身上也可驱蛇虫鼠蚁。”

莼之听罢又将蛇冠递给农夫:“你常在田间耕种,想来比我更需要此物。”

农夫哈哈大笑:“小兄弟你真是世间一等一的厚道人。我自幼便爱吃蛇,蛇见了我都躲得远远的。你拿着吧。”

莼之见他宽厚侠义,心生亲近之感:“此物如此珍贵,还是你拿着。”

农夫认真说道:“虽然我不知道你们要去哪里,但如今正逢乱世,路途凶险,你们俩个小娃娃结伴上路,带在身上除了能避蛇虫鼠蚁,急用钱时卖给药铺也是极好的。价钱按等重黄金定就行了。”

莼之见他托着蛇冠,手掌直戳在自己面前,只得将蛇冠收入怀中。

农夫见莼之收了,笑逐颜开地说:“留心看,后面有条小蛇来了。”

莼之按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见一条金绿相间的小蛇慢慢地游进了蛇圈,游到了右蛇面前。

莼之不以为然,心想这小蛇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比大蛇厉害。农夫仿佛知道莼之在想什么:“若要以弱胜强,以小胜大,须从这小蛇身上领悟。”

莼之一震,定睛细看。

第四卷 弓背霞明剑照霜 一四六 溪云初起日沉阁

只见那小蛇周身绿色,绿中夹金,颇为漂亮,速度很慢,慢吞吞游到右蛇面前,突然停了下来,然后极缓慢地动起来。

大蛇比小蛇身躯大了两三倍之多,本来小蛇游至面前时还警惕地弓起身子,见小蛇越动越慢,越动越慢,渐渐地松驰了下来,扭动身子转开头去,根本没将小蛇放在眼里,小蛇悠悠地绕行,趁大蛇不备,突然一记弹跳,和方才大蛇胜左蛇一样的法子,咬住了大蛇的七寸。

大蛇吃痛,身子几乎要翻过来,拼命地甩。小蛇不慌不忙,咬死大蛇,然后将整个身子蜷了起来,一圈一圈地把大蛇卷住,把它的头全裹了起来。

大蛇拼命挣扎,奈何头被敌人裹住,小蛇行动极稳,按部就班地越裹越紧,越裹越紧,大蛇的身子和尾巴在外,象被火烤一般在河滩上跳个不停,那蛇力道极大,发出啪啪啪的撞击声,莼之看得心惊肉跳,心想小蛇很快就会被甩下去,然后被大蛇一口吞下肚去。谁知那小蛇韧性极强,一直死死裹住大蛇的头,大蛇挣扎了许久,渐渐没有气力,越动越慢,直至完全不动了。

小蛇这才松口,溜下地来。

莼之看得目瞪口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么小的一条蛇会杀死比自己大上许多倍的大蛇。

想必蛇群也没想到,见实力雄厚的大蛇死去,十几条蛇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

莼之道:“小蛇要被咬死了。”

农夫嘿嘿一笑:“我看未必.你留神看。”

只见那小蛇不慌不忙支愣着身子,判断形势,然后在蛇群中行云流水地穿梭起来,农夫看得津津有味,莼之看了看他的侧面,再看看小蛇,突然心中一动:这小蛇的步伐与穿云飞波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妙。

再定睛细看小蛇,它动作极其灵活,有缝即钻,毫无规律,左右穿梭,时而折返,灵活之极,仿佛全身都长了眼睛一般,虽然险象环身,却总是绝处逢生,在蛇群中片叶不沾身,大蛇们左拧右绕,却没有一条能堵住它。农夫看得很入神,一动不动。

看着看着,莼之闭上眼,在脑中将农夫的步伐、穿云飞波的步伐和小蛇运动的轨迹重合,大致知道了农夫的轻功、穿云飞波都有一部分是脱胎于蛇迹。

这时,小蛇轻松地绕出了包围圈,农夫大喜,一拍莼之:“蛇冠给我用一下。”

莼之睁眼掏出蛇冠,农夫手握蛇冠又跃过河,一众蛇等纷纷避开。那小蛇速度极快向前冲,农夫哈哈大笑,直追上去。小蛇速度惊人,左绕右绕,绕到洞穴前,一溜烟钻到洞里去了,农夫也跟着钻到洞里,众蛇纷纷避开,留下满地亮晶晶的粘液。

莼之愣了一会,见众蛇四散爬开,有的竟下了河向对岸游来,不由毛骨悚然,全身发冷,心想这条河如此浅,蛇冠又被这农夫拿走了,蛇群过来自己可如何是好?即算一会农夫能全身而退,回到此处,自己若是再烧一条蛇王,焉知这些蛇会不会一直追着自己报仇?想了又想,决定叫醒陶陶离开这个疯疯颠颠的农夫。

抬头看看陶陶,她在树杈上睡得正香,莼之叫了几声,她却完全没有醒的意思。莼之叹口气,黑叔仿佛知道莼之心思,咧嘴一笑。

“我爬上去,将她扔下来,烦黑叔在下面接着她。”

黑叔点点头。

莼之脱了鞋袜,手足并用向上爬,不多时便爬到陶陶身边。莼之伸手轻轻推她,见她并无反应,叹口气,见黑叔已立在树下,便将手臂绕到陶陶腰下,想将她拦腰抱起轻轻抛到马背上。

凑近陶陶,见她睡得满脸绯红,少女甜香的气息扑面而来,莼之心头一颤,想起白天陶陶咬着下唇问“她好看还是我好看”的模样儿,浑身一热,心道:“就算你是世上最好看的姑娘,也抵不过我和她生死过命,性命相付的交情。”将陶陶轻轻抛到马背上。

莼之跳下树,扭头望去,农夫仍在黑呼呼的洞内,不知抓到他想吃的小蛇没有,蛇群正在河滩上慢慢聚拢。黑叔也极怕蛇,驮了二人向前快速奔去,莼之怕陶陶掉下去,一直从背后揽着她,耳鬓厮磨,不由面红耳赤,心里既盼黑叔快点跑好解了自己负担,又隐隐希望这路永远不到。

黑叔一气跑出二十里,莼之见前面有座破房子,拍拍黑叔的头:“我们去歇息片刻。”

房子可能是山里猎人打猎时临时居住的,想必有些日子没人来了,四处都是灰尘,莼之好洁,脱了外衣把石头床擦拭过,才把陶陶放上去。看看四周无人,问黑叔:“被点了睡穴要多久才醒?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黑叔摇头表示不清楚,莼之想起道藏上有解穴的法子,回忆农夫的手法知道可以在耳后,胸腹处以内力替陶陶解穴,一是自己不懂控制内力,二是实在不好意思在胸腹之间替陶陶推宫过血,心道,她睡了也好,至少安静了。

走了半夜,又渴又饿,又不想再喝酒,走到后厨去看,见厨房的角落里码着一小堆柴,水缸里有水,米缸里还有一小把米,莼之大喜,赶忙支了锅来烧水,水还未开,窗棂突然被人拍了一下,一个洪亮的声音旋即响起:“小兄弟,咱们这次煮蛇粥好吗?一定很鲜!”

莼之一抬头,大吃一惊,只见那疯疯癫癫的农夫站在门口,腰上的腰带换了一条,莼之一看,正是刚刚蛇王争霸赛上的那条:“你,你是如何找到此处的?”

农夫狡黠地一笑,指指鼻子:“我有世上最灵敏的鼻子,比狗还灵,好用极了。”

莼之从未听过谁说自己鼻子这么好,笑笑道:“以前,我养过一头小狐狸,她鼻子挺好的。”

农夫点点头,将蛇从腰上取下来:“你来煮蛇粥。象刚才那般烧也可以。”

莼之不想接蛇:“洞里那么多蛇,抓它颇费功夫吧?”

农夫摆摆手:“小菜一碟,小菜一蝶。”又将小蛇递过来。

莼之皱眉道:“这蛇太瘦小了,没什么肉,烧或煮粥都不好吃,如果有面粉(注),将其裹住,放入芝麻油锅中炸上几炸,入口极香,外酥里嫩,倒是极好。”

农夫一拍大腿:“好主意!小兄弟你真是个天才。”

莼之一摊手:“可是此处,并无面粉也无麻油(注)。”

农夫道:“这好办,我去找有人的村子拿一些吧。”说罢将腰上的蛇解下来,从窗户抛进来。转身就走。

莼之看着那死蛇,想起河边一团团蠕动的蛇团,奔到窗口:“喂,喂!”

那农夫本已跃出半塌的院墙,听到莼之叫他:“我很快就回来了!”

“你,你先把我朋友的穴位解了……”

话音未落,那农夫旋风一般回来,又转到前屋,啪啪在陶陶身上点了两下,叫道:“好啦!你先生火,我很快便回。”

莼之走到陶陶身边去看,见她眼睛睁了一下,翻了个身又睡了,但明显不如刚才睡得沉了。想了想,给她盖了一件衣服,转身去后厨生火。

那农夫突然又回转身来,冲进后厨:“乌灵宫的小魔头来了,是冲你来的还是冲老子来的?”

莼之一愣,还不及回答,农夫抬头向外不知看什么,拾起地上的死蛇一溜烟跑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先避一避,后会有期!”

莼之走出院子,以他今时今日的内力,眼力已与前大不相同,细看一下,果然见到远远的天边隐约有一团黑云,速度极快,正向此处急驰而来。

莼之知道金鹏来了,无论是不是冲自己来的,终归不是好事。急走入前厅:“黑叔,乌灵宫的人来了,你带陶陶快走,找个地方躲起来。”

黑叔本来闭着眼睡觉,瞬间惊醒,抬起前蹄,正要迈腿,突然摇了摇头。

陶陶听到动静,翻了个身,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躲什么?”

第四卷 弓背霞明剑照霜 一四七 暮色苍茫薄远山

莼之叫黑叔带陶陶快走,陶陶醒了,迷迷糊糊坐起来问道:“躲什么?”

“乌灵宫的人来了。你骑黑叔快走罢。”

陶陶被吓醒了,眉毛跳了一跳,语速很快:“此事和你无关……还是你走吧。”

莼之大惊:“他们是来找你的?”

陶陶并不说话。过了一会,叹口气道:“想来是的。你快走吧。”

莼之盘腿坐了下来,说道:“是祸躲不过。若你不打算走,便坐下来一起等吧。”

陶陶点点头,盘腿坐在莼之身边,歪着头问:“难道你和他们也有过节?”

莼之反问道:“你和他们有什么过节?”

陶陶还未及回答,黑叔见二人都不走,打了个响鼻,从前厅跑了出去。

莼之一笑:“黑叔倒是聪明。”

陶陶附和道:“我觉得他能听懂人话。”往莼之身边靠了靠:“它能听懂吗?”

莼之心中紧张,竭力镇静:“你好象很害怕。”

陶陶嘴硬:“我才不怕。但你好象也不怕,为什么?”

陶陶还不及回答,门口有人轻笑一声:“两个小鬼胆子都大了不少。”

说罢,一个极英俊的青衣少年和一个小男孩出现在门口。正是莼之在古墓和鹊庄见过的金鹏和他的随从。

陶陶显然害怕极了,身子轻轻颤抖,强作镇定道:“我是人,不是小鬼。”

金鹏仰头大笑:“你这丫头,倒是有趣。”

那青衣少年眯了眯紫色的眼睛,一眨眼的功夫就来了陶陶面前,伸出手来,笑嘻嘻地说:“给我吧。”

陶陶挺了挺身子,强作镇静:“没了。幽渺宫派人拿走了。”

金鹏面上一冷:“难道乌灵宫还会怕幽渺宫不成?”转头对那青衣少年说道:“上次从临安宫中取的酱汁还有吗?一会生剐了这丫头,点酱汁吃宵夜。”

陶陶面色惨白,紧紧咬着下唇,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我,我很脏,不好吃。”

那青衣少年笑道:“脏?那我就剥光了你的衣裳,先扔到湖里洗干净,再把皮剥了,只吃肉,很干净的。”

陶陶抖得更厉害了,张了半天嘴,没说出一个字。

莼之向前一步,挡在陶陶前面:“我想和你们做个交易。”

青衣少年眉头皱了一皱:“我家小主人不喜欢太聪明的人。”

“你们派小元去青丘宫,可是它却没有回乌灵宫复命,你们不想知道为什么吗?我在青丘宫中见过白漪影。”

青衣少年和金鹏对视一眼,金鹏面上一冷:“那只小狐狸……”青衣少年轻咳一声,上前一步,阻止金鹏说下去:“它没有回来复命,定是无法完成任务,已死于非命。”

莼之心中一痛,见他逼上前来,将陶陶往自己身后拉了拉,又说了一次:“我想和你们做一个交易。”

金鹏眼珠一转,笑道:“你有什么可以和我做交易的?”

莼之看了看金鹏:“我自己。重炼云瞳时定有用处。”

金鹏一愣,嘴角慢慢浮起微笑:“你是如何知道这个秘密的?”

“我猜的。”

“你果然聪明,是人中龙凤。可惜了。”

莼之淡淡一笑:“人生一世,不过经历。”

青衣少年笑道:“若你真看得这么开,便不会想着要报仇,要做这个交易了。”

陶陶听得莼之说要用自己交易,浑身直冒冷汗,却又不敢出声,于是悄悄拉住了莼之的手。

莼之本想甩开,又觉得陶陶的手冷得象冰,心里一怔,不忍心甩开,轻轻握了握她的手。陶陶却不肯放手,莼之无奈,只得任她拉着。

金鹏见莼之面色微红,笑嘻嘻地说:“你们人之脆弱,全应在爱与怖二字上。”

莼之听了这句话,如当头棒喝,呆呆站着,竟自痴了。想起《妙色王求法偈》中几句话来: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陶陶见莼之怔怔站着,轻轻拉了拉他。莼之定了心神问道:“你手中有几片云瞳了?”

金鹏避而不答,青衣少年对莼之说道:“重炼云瞳需生人自愿活祭,异常痛苦,你可知道?”

“我猜到了。”

“那你想要什么?”

“我要三样东西,一是要乌金丸的解药。”

“可以。”

“二是要你放了陶陶,你们的恩怨一笔勾销。”

金鹏盯着莼之,陶陶紧张得手心全是汗,过了良久,金鹏点点头:“好。”

“我还要报仇。传言那完颜亮是魔王转世……”

金鹏的声音脆生生的:“他是魔,可不是魔王。”

“魔也好,魔王也罢,若无斩魔神器,我便杀不了他。”

金鹏语气轻佻:“那你为何不取燕王剑?”陶陶张了张嘴,想说几句,看了看金鹏又不敢说。

莼之正色道:“君子当知大义,晓厉害,有所为有所不为。取了燕王剑,蜚必然破阵而出,人间从此生灵涂炭,为小我而失大义,非我所愿。”

金鹏一笑:“那你打算用什么去杀完颜亮?”

莼之正视金鹏:“我要你助我取涛头弩。”

青衣少年摇头:“黄妃墓已毁,涛头弩也没了。

莼之大惊:“毁了?为何会毁了。”

金鹏轻飘飘地说:“我毁的。从鹊庄出来就毁了。”

莼之默然,心知金鹏定是从鹊庄出来后生气毁了黄妃墓。失望到了极点,一时茫然,轻轻叹了口气。

金鹏一努嘴:“你和我交易,我要先验货,让我看看你背上的印记。金甲。”

青衣少年应了一声,动作极快,刷地一下,已移到莼之背后,轻盈地在空中一掠,将莼之背上的衣服撕了一片下来,陶陶早已见过莼之裸体,这次不知为何,脸刷地红了。

金鹏慢慢踱到莼之背后,盯着莼之背上的双鱼图案,眯着眼看了许久。莼之一动不动站着,心中充满了耻辱。定神问道:“若没有涛头弩,还有何物可杀完颜亮这魔头?”

金鹏慢悠悠地说:“天地如此之大,奇能异士、神弓仙箭自然也很多。”

“比如?”

金鹏一笑:“我们先谈谈你吧。”

莼之道:“待我事毕,自会去找你。”

金鹏和金甲对视一眼,金甲眯了眯眼:“其实还有一样神物,比涛头弩厉害得多,可以诛杀完颜亮,不过,我们不能帮你取,只能你自己去取。”

莼之大喜:“究竟是何物?”

“沥泉枪。”

莼之失声道:“岳将军的兵器?”

第四卷 弓背霞明剑照霜 一四八 风景依稀非旧年

莼之听金鹏说起沥泉枪,想起在临安栖身破庙时,静如静远曾携了岳飞将军的沥泉枪在破庙擦拭,故意让西夏“麻魁”取走,以保护岳霖。转过身去问陶陶:“西夏曾派出过一队麻魁,在临安一所破庙夺走了沥泉神茅,你可知此事?”

陶陶惊道:“你如何知道此事?”

莼之避而不答:“枪现在在西夏吗?”

陶陶摇头:“枪是假的,回去就被父王扔啦。”

莼之将信将疑:“假的?”

陶陶点头:“的确是假的。”

莼之在心中琢磨,觉得静如静远用假枪骗过追兵,可能性还是很大的,转向金鹏:“沥泉枪现在何处?”

金鹏道:“水里。”

莼之问道:“水里?什么地方的水里?”

金鹏一笑,他稚嫩的声音与狡黠的神情极不相称:“金甲,你讲给他听。”

金甲点头:“当年岳飞被十二道金牌召回朝的路上,曾路过一座寺庙,寺里有位禅师告知他此去凶多吉少,劝他止步。岳飞却执意回朝复命,路过长江时,从上游游来一条几丈长的巨鱼,岳飞挺矛刺鱼,巨鱼受伤,带着沥泉枪沉入江中,消失不见了。”

“也就是说,这柄枪现在在长江下面?”

“是的。”

陶陶插嘴问道:“长江这么大,这要如何寻找?”

金鹏笑道:“此鱼已死。沥泉枪仍然插在它身上,静静地卧在江底。神器现世,总归有异象,以你的智慧,”金鹏看了一眼莼之额上的白发:“定然找得到。”

莼之下意识想摸头发,又忍住了:“岳将军路过的是哪座庙?”

“两浙西路镇江府金山寺。”

“岳将军离开金山寺后多久失了枪?”

“你果然聪明。他离开金山寺不过一个时辰便失了枪。”

莼之想了想问道:“那金山寺在江边?”

金甲道:“金山原是长江中的一个岛屿,金山寺便在岛上。”

莼之点头:“我明白了。”

金甲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瓶,望向金鹏,金鹏点点头。金甲从瓶中倒出一丸药,将药一掰两半,将半粒装入另一个小瓶递过来:“这是乌金丸的解药。另一半,等你办完事给你。”

莼之谢了,接过放入怀中:“我还有一事想问。”

金鹏眯了眯眼,以与他相貌不相称的阴森眼神扫着莼之的眼睛:“何事?”

莼之本想问金鹏让小元去不昼木中偷花意欲何为,想想斯狐已逝,多问无益,停了下来,叹口气。又问道:“传言流光渡可逆转时空,我想知是否属实。”

金鹏道:“流光渡可逆转时空,只是传言。若能逆转,白漪影何须四处寻找回春之物?”

“或许是它未参透流光渡的秘密。”

“若是时空逆转,银河之水必将倒灌,天地重回玄黄,宇宙重回洪荒。什么人妖魔,都不复存在。”

莼之轻叹一口气。

陶陶扯扯莼之:“此地到镇江有千余里,我们快些上路吧。”

金鹏瞟着陶陶,笑道:“我答应了他,自然不会再与你为难。待你事毕,金甲会来找你。”说罢便与金甲转身离去。

莼之和陶陶同时长出一口气,坐在地上。

陶陶更是不顾地脏,躺了下来。莼之扭头看她,正看见她也看着自己,眼神热切清亮,面上一热,扭过头去:“我们走吧。”

陶陶轻声说:“你为何不问我拿了他们什么东西?”

“你想说自然会说,你若不想说,我问也是白问。”

陶陶轻叹口气,正要说话,莼之道:“我们先去找黑叔。”

“好。”

二人起身并肩向外走,陶陶的肚子咕咕地响,自己先笑起来:“这声音真是难听得紧。不知道镇江有什么好吃的?”

“江南好,各种吃食你想都想不到。”见陶陶咽了咽口水,笑道:“你还能等到镇江?到附近找个镇子,先求几口吃的是正紧。”

“好!”陶陶跳到莼之身边,自然地挽起莼之的手臂,紧紧握住他的手:“你摸摸,我的手是不是不冷啦?”

莼之闻到陶陶发髻上的清香,脸刷地红了,甩了两下没甩掉陶陶的手,浑身都燥起来,立定身子,正色道:“你离我远点。否则我便将你交还魔族。”

陶陶吐吐舌头,不情愿地松了手:“你这个人,心热面冷。”

莼之哼了一声,并不多说。刚迈出破庙的门,就见黑叔在门外立着,陶陶欢呼一声:“的卢马!你真是匹神马!”一个箭步向前一迈,一跃上马,伸手来拉莼之,莼之见她步伐十分矫健,心中暗道一声“好!”全身一热,不自觉双腿一迈,和陶陶一样,一跃上马,坐在陶陶后面。

陶陶和黑马都愣住了。

陶陶道:“你怎么突然……”

莼之心知是吴有财输给自己的内力起了作用,不好明说,俯身对黑马说:“黑叔,烦你带我们去镇江金山寺。”

黑马长嘶一声,昂首抬步。

“等一等!”

莼之坐在陶陶身后,身体僵直,陶陶抓过他的手,抱在自己腰上。莼之浑身一热,陶陶道:“抱紧了,不然会掉下去!”

“我坐前面好了。”

陶陶扑哧一笑:“你坐前面是我抱着你,我坐前面便是你抱着我,有区别?”

莼之想起之前陶陶坐自己后面抱着自己,策马奔驰的情形,浑身又是一热,心想自己背上衣服还被撕开了一大块,人贴人更不象话:“那算了。”

黑马昂首向前,向镇江府奔去。

莼之僵直地坐着,用手捏着陶陶的衣服。陶陶见他紧张,呵呵笑起来,过了一会,索性放声大笑。莼之被她笑得面红耳赤:“别笑了,越笑越饿!”

突然有声音从身后传来:“小兄弟,不如先吃点东西——再走吧——”

莼之扭头一看,大吃一惊,只见那嗜好吃蛇的怪农夫正风驰电掣而来:“小兄弟,等等我!我把蛇带来了——”

“这人是谁啊?”

“我不知道。”

“他跑得真快!”

莼之回头去看那怪农夫的步伐,比从前面看又有不同,陶陶冰雪聪明,见莼之凝神,道:“黑叔,驾!”

黑马也素爱与人比试速度,见那跑得极快的怪人又来了,撒开腿勇猛向前,怪农夫见黑马加速,大喜:“过瘾过瘾!”

黑马毕竟是的卢神骏,那怪人不过两条腿,体力也不如黑马,但黑马驮了莼之和陶陶,稍拖累速度,奔出七八里路,仍未拉开距离。

怪人喜得手舞足蹈,大呼小叫,突然发力,一跃向前,一手一个,将陶陶和莼之悬空拔起,向后一抛。陶陶武功底子和躸术皆佳,娇叱一声,借力在怪人身上一抓,整个人吊在了他身上,再在他腿上一蹬,一个侧翻又坐回马背上。得意地向怪人做了个鬼脸。

莼之迎敌经验少,又不善于运用体内高强内力,被怪人向后一抛即使了重心,怪人武功高强,分寸拿捏得好,莼之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抬眼见陶陶已坐回马背,忍不住轻喝道:“好!”

第四卷 弓背霞明剑照霜 一四九 江风不定半晴阴

怪人见陶陶机敏,笑道:“女娃娃比男娃娃功夫好!你下来,我要与黑马比脚力。”

“我不下你也跑不过黑叔。”陶陶俯下身子对黑叔说:“快跑。”

黑叔喜不自胜,长嘶一声向前奔驰,怪人大叫一声,发力狂追,莼之紧紧盯着他的步伐,心念一动:“若是学会了他的步法,进完颜亮宫中岂不是如入无人之境?那些弓箭手也射不到我,骑兵也抓不住我。”不由自主跟着他,学他步法跑起来,发现他的步法中,只有一小半似穿云飞波,一大半儿不同,一时又模仿不来,因为不会使用体内内力,提气时一阵一阵的,一换气,又提不上来了,只得停下来在路过喘息,眼睁睁看着一马一人和怪人越来越远。

那怪人和黑叔跑了个不相上下,见黑叔神采奕奕,浑身的汗闪闪发亮,突然叫道:“喂,你停下来,停下来!老子不占你便宜,你等我!”

莼之正在喘气,突见那怪人旋风一般卷了回来:“到我背上来,我背你。”

“啊?”

“你怎么象个女娃娃一般扭捏?我要和你的马比脚力,它驮了个女娃娃,我驮你。这样才公平。”不由分说将莼之往背上拉,莼之自然不肯,他伸出手指要点莼之胸前穴位,莼之大惊,不由自主使出刚学到的步法,向后滑去。

怪人一愣,皱眉道:“小兄弟你好聪明!你内力极高,却全然不会控制体内内力是怎么回事?哎,黑马你跑慢点!你别啰嗦了,快到我背上来。待我跑赢了的卢马再细细问你。”

见莼之仍是摇头:“哎,你到底要怎样才肯让我背你?”

莼之自小恪守儒道,实在不愿让怪人背着自己乱跑,摇头道:“我要自己走。”

怪人见莼之态度坚决,顺手从地上捡起一粒小石子,啪地一下,打在莼之膝盖的血海穴上,莼之双膝一痛,几乎要跪了下去。怪人不容他叫骂,背起他就跑,莼之哭笑不得,正要反对,突然心念一动,趴在怪人背上向下看他步伐。

怪人见莼之老实,嘿嘿一笑,迈步向前,步履越来越快,莼之渐渐看不清他的步子,只得闭上双目,趴在他背上,凭借身体的轻微震动和方位移动的细微差别在脑中想象他的步法。

耳边风声呼呼吹过,莼之听着黑叔“得得得”的马蹄声和陶陶清脆的笑声,在心中默默盘算,觉得怪人和黑马应当已经一气跑出了四十里。

怪人的身体身体越来越热,呼吸声由初时平顺变成急促深长,终于步伐晦涩,速度慢了下来,莼之睁眼一看,怪人与黑马的距离大约在十丈左右,陶陶格格笑着:“你输啦!”

“输了输了,我承认我输了,不玩了不玩了。”怪农夫头顶冒着热气,将莼之放下,喘着粗气说 :“小,小兄弟,咱去,去升火煮蛇吃吧!”

陶陶伏下身子,将脸颊贴着黑叔的头:“你真是英姿飒爽、气宇轩昂,若是将你带回大夏,那在赛马会上定能赢得威风八面。”扭头见怪人和莼之都坐在地上休息,回身下马,牵着黑马慢慢走到莼之身边去。

怪人跑得过瘾,见黑叔前来,起身拍拍黑叔的头:“好样的,真是神骏!今日与你一战,在下输得心服口服。”

黑马得意地打了个响鼻。

陶陶见此人率真,与马说话说得一本正经,不由扑哧一笑。

怪人也嘿嘿一笑,招呼莼之:“来烧蛇吃吧?跑了这么久,你不饿吗?”

莼之却充耳不闻,低头望着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怪人衣服都被汗浸湿了,粘呼呼地好不舒服:“女娃娃,我要脱衣服了,你牵马去吃吃草吧?”

陶陶望望莼之,见莼之在发愣,不知他在想什么,心想他杀了完颜亮后,不知肯不肯带着黑马跟自己回夏国?见怪人已经开始宽衣解带,过去扯扯莼之的衣服:“陪我去喂马吧!”

莼之应了一声,却仍然坐着没动。陶陶见莼之闭目思索,脚不由自主地轻轻抖动,已猜了十之八九,他定是在细想怪人适才的步法,扭头问怪人:“这位跑得很快的前辈,我们应该怎么称呼你?”

“前辈我姓王,单字一个炎。”

“王前辈你爱吃蛇?”

“爱吃。”

“我也会做蛇。”

王炎一听来了兴趣:“说说,你都会怎么做?”

“我最拿手的,是桃花过江龙。”

“什么叫做桃花过江龙?”

陶陶呵呵笑了:“我的家乡也有蛇出没,每每抓到蛇,人们总是烤着吃。后来吃腻了,有个侨居的汉人就发明了这道桃花过江龙,味极鲜美,只要你吃过一次,定然念念不忘。”

王炎喜得双眼放光,腹中似有千百只小手在同时抓挠,几乎要手舞足蹈:“快说说快说说,怎么做的?什么味道?”

“这道菜味道极美,但很费功夫。要将桃花加入白酒中密封,浸泡三十天后,过滤去沫,成桃花酒,再抓活蛇浸泡。大蛇要三日方能醉死,这时将蛇肉切成极薄的肉片,以羊骨为底加入桃花酒,煮上一个时辰后,以沸汤浇淋于极薄的蛇肉之上,将蛇肉烫熟,这样做出来的菜既有羊肉的香醇,又有酒味的香甜,还有蜜桃香气,蛇肉十分甘美,加上特制的酱汁,滋味实是妙不可言!”

王炎听罢,大大咽了一口口水:“那可真要试试了。不过此时既无桃花,也无醉蛇,我可等不了一个月。那特制的酱汁是什么做的?”

“特制的酱汁是秘密,我能做出来,但不能告诉你是什么做的。至于做这道菜,没有桃花酒,任何果酒皆可,羊骨也能用牛骨代替,醉蛇嘛,用高度白酒浸泡只须三个时辰。”

“那太好了,我们到前面找一家客店,你马上做给我吃。”

陶陶看看莼之,仍在闭目思索,说道:“我不能白做给你吃。”

王炎忙从怀中掏出蛇冠,全然忘记已经许诺送给莼之:“此物叫蛇冠,是可遇不可求,极为珍贵的宝贝。放在身上,任何蛇都不敢近你身,若是被蛇虫鼠蚁咬了,磨下一点粉末吞服,一柱香功夫就好。”

陶陶伸手接过:“这么神奇?我看看。”看了半晌,摇摇头:“我还是不要了。此物虽然珍贵,我却不常去蛇多的地方,没什么用。”

“哎呀,你急死我了,那你想要什么?”

陶陶看看莼之,笑嘻嘻地说:“我想要你将你的轻功传授给我们俩。”

王炎一听,大摇其头:“那可不行,那可不行!”

陶陶偷瞄王炎一眼:“那就算了。那桃花过江龙最妙之处,就在蛇肉入口即化,酱汁香酥入骨,实是一大奇菜。”

王炎又大大咽了一口口水,思想斗争了一会:“本门规矩,收男徒弟不收女徒弟,所以我可以教这男娃娃。”

陶陶大喜:“成交!”

王炎看看莼之,也不叫他小兄弟了:“这小子好象突然傻了。喂,小子,起来拜师。”

莼之在低头闭目回想王炎步法,对二人对话充耳不闻,陶陶推了推莼之:“喂!”

王炎一个转身,瞬间到了莼之面前:“快拜师快拜师,我教你轻功。”

莼之抬眼迷茫地看着二人:“拜师?”

“这轻功是本门不传之秘,要学必须拜师。”

莼之正在偷偷琢磨他的轻功,此时听言,面红过耳:“我知道了。”

“那快拜师。”

莼之摇摇头:“我不拜。”

陶陶急了:“学了这门功夫,你要,要办事皆不是易如反掌?”

莼之老老实实说:“我是想学这门功夫,刚才也在想你的步法。如果确是贵派不传之秘,那我不想就是了。”

陶陶问道:“你为什么不肯拜师?”

“我并未脱离原来的师门,四处拜师,岂不是成了不忠不义之徒。”

王炎哼了一声,看看陶陶,想想那桃花过江龙不知有多美味,又咽了口口水,道:“你可知我是何人?天底下有多少人想拜我为师?”

第四卷 弓背霞明剑照霜 一五O 万里浮云阴且睛

那王炎为吃到桃花过江龙,要收莼之为徒,莼之却不肯。

王炎哼了一声,看看陶陶,想想那桃花过江龙不知有多美味,又咽了口口水,道:“你可知我是何人?天底下有多少人想拜我为师?”

陶陶忙道:“我想拜我想拜,我可以女扮男装。”

“不行。”

“我扮完完全看不出来是女的。”

“不行。”

莼之起身,向王炎拱手:“我不会再琢磨你的独门轻功,我还有事,就此别过。”

王炎道:“不拜就不拜,可是蛇你还是要帮我烧的,女娃娃你也要烧你说的这个桃花过江龙。”

“烧蛇可以,你教我轻功。”

“男娃娃拜师就可以教。”

“你……”陶陶大眼睛骨碌碌转:“王前辈,你这个名字是你的真名么?”

王炎哼了一声:“自然是真。”

“那……你的这门轻功一定是江湖中最负盛名的轻功‘神出鬼没’了?”

莼之正喝着小壶里的酒水,听了这话,一口酒扑地全喷了出来,拿眼望着陶陶,心知她这“神出鬼没”功定是临时编出来套话的。

王炎把手里的蛇递过来:“女娃娃你帮我烧好那个过江龙我马上告诉你。”

陶陶嫌死蛇脏,没有接:“我的家乡还有种吃蛇的法子,你定然没试过。”

“哦?是什么?”

“你把你的轻功名字告诉我,我便告诉你。”

“你先说!”

陶陶见他面有愠色,吐吐舌头:“我的家乡人出远门,常常带些小米,后来有人将小米磨成粉,加清水煮成米汤,放入瓦罐中煮沸,加入人参红枣,再将蛇肉片成薄如蝉翼的蛇片,放入煮沸的米汤中,一烫即食,米汤有米不见米,人参回甘,红枣清甜,蛇肉嫩滑,鲜美无腥,也是人间美味。当然,也要特制酱汁。这特制酱汁嘛,只有我会做。”

王炎听了,突然坐了下来,长叹一口气:“我自幼酷爱吃蛇,却从未想过蛇可以这样吃。”

“好了,该你告诉我,你这门功夫叫什么了!”

王炎突然扭捏起来:“我告诉了你,你可不许拜师,更不许强要嫁给我!”

陶陶和莼之对视一眼,陶陶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上下打量王炎,见他表情认真,不似作伪:“为何你告诉了我这门功夫的名字,我便非要拜师还要嫁给你?”

王炎见陶陶面有讥声,红了脸道:“我那女徒弟,当年就是听了这门功夫的名字,就非要拜师,最后还非要嫁给我。”

陶陶强忍笑意:“那你这门功夫究竟叫什么?”

王炎看了看莼之,又看了看陶陶,思想斗争了好一会,才轻轻说出四个字:“幽渺神行。”

“幽渺神行!”陶陶和莼之果然同时惊呼起来:“你是幽渺宫的人?”

王炎摇摇头,奇怪地问道:“你们两个小娃娃怎么也听过幽渺宫?”又叹口气,黯然道:“此事是我不好,唉。”

莼之见他表情沉重,问道:“究竟何事是你不好?”

“不说了不说了。女人狠起来,实在是太可怕了。”

莼之和陶陶对视一眼,莼之道:“好,我不问了。就此别过。”

王炎一把扯住他:“不行啊,你要拜我为师。不然女娃娃不肯烧蛇给我吃的。”

陶陶点点头:“对啊,我不烧的。”

王炎哭丧着脸说:“我自幼得了一种怪病,若是听到好吃的菜名吃不到,就会心口痛头痛全身痛,痛绝直至力竭而亡。”

莼之忍俊不禁:“哪有这种病?”

陶陶道:“世间奇人异士之多,超出你我想象,真有这病也未可知。你快拜他为师吧。”

莼之正色道:“我不拜。”

陶陶心中暗骂呆子,仰头对王炎说:“那你还是教给我吧!我拜。”

王炎摇头:“我活了三十岁,只收过一个女徒弟,就捅出个大篓子,搅得江湖上腥风血雨,万万不能再收女徒弟。”

陶陶和莼之听闻惊讶不已:这干瘦怪人看上去都有六十了,但他自己却说只有三十岁,而且他轻功这么好,为何江湖上没听过这号人物?

陶陶道:“那你就没有好吃的蛇肉吃了!”

王炎表情悲伤:“是啊。”

陶陶道:“我真的好饿,要找点东西吃了。”

王炎忙把手中死蛇递过来:“你想煮蛇肉吗?”

陶陶摇头不接:“我去打只兔子去。”

王炎又将蛇冠掏出:“小兄弟,这个送你,你再帮我烧一次蛇。”

莼之见王炎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摇头道:“我真的没有心思烧蛇。就此别过。”

王炎见莼之坚决,面色一变:“我不让你走你可走不了。”

莼之见他耍起无赖来,面露厌恶之色:“让开。陶陶,黑叔,我们走。”

王炎突然快速地旋转起来,瞬间移位到莼之和陶陶面前,伸手拉住了黑马的缰绳。

莼之浑身一震:这身形步伐与玉瑶被天宝刺中那晚一模一样,只不过他速度更快。难道庄中玉瑶并不是中了夺心术,而是一个会幽渺神行的人假扮的?他怔怔地立在当地,脑中象被一道闪电划过漆黑的原野,隐隐感觉,这一系列看似毫无关联的事件,似乎是一个巨大无比的阴谋!当下叹口气:“我烧给你吃,但你要将你那个女徒弟的事情告诉我。”

当下三人找了个避风的地方,生火烧蛇,这次莼之用的仍是酒,因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根本没有材料可用。此次小蛇太小,王炎三下两下吃干抹净,意犹未尽:“我再去抓两条蛇来。”

陶陶的肚子咕咕又叫了一回,嘟着嘴说:“我们都饿着呢,两条蛇可能只够你一人食用。”

王炎吃了东西,面皮都发光:“那我多抓两条来给你们吃。”

陶陶坐在火边:“快去快去,我真的好饿。”

王炎咧嘴笑道:“好咧。”

莼之坐下来用树枝拨弄火堆:“你刚吃饱,不如将女徒弟的事告诉我再去。”

陶陶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强忍着饥火,正准备去找东西吃,见时王炎听到女徒弟两个字,眼皮跳了一跳,便坐了下来。

王炎叹口气说:“我这徒弟,也是去抓蛇的时候遇上的。那时她才十一岁,生得聪慧灵秀,但家里太穷,于是跟着父亲在大理国抓蛇卖蛇胆蛇蜕蛇药为生,日子过得很辛苦,夜路走得多,迟早遇到鬼……”

陶陶捂着肚子插嘴道:“然后她就被蛇咬了?”

王炎摇头:“然后她爹病死了。她在市集上卖身葬父,我见她可怜又会抓蛇,于是便出钱葬了她父亲,将她带回无量山。初时倒也相安无事,她十分乖巧勤快,我着实过了一阵好日子,后来她越长越大,到了十四岁,便央我收她为徒……”

王炎回忆起往事,不知想起了什么,干瘦的面庞线条变得柔和起来,眼睛中的光芒也越来越亮,陶陶听得入迷,心道此人与他的女徒弟定是定了情了。

王炎说到此处,突然停了下来,半晌才说:“若我没有收她为徒就好了,世上不知道要少死多少人。”

“难道她竟用你教她的幽渺神行杀人么?”

王炎痛苦地摇摇头:“她若肯痛快杀了他们,倒也是一桩功德。”

第四卷 弓背霞明剑照霜 一五一 空山百鸟散且合

怪人王炎说起曾收过一个女徒弟,表情复杂,道:“她若肯痛快杀了他们,倒也是一桩功德。”

两人忘了饥饿,听王炎细说。

原来,那女徒弟不仅把他当成了师父,更把他当成了父亲和恋人,因爱生狂,非要嫁给王炎不可,王炎不愿,便做出了许多骇人听闻之事。王炎叹口气:“我父亲本是无量山香唐族的土司,族人世代生活在无量山,与世无争。无量山的蛇本来非常多,后来被我天天吃,小青又天天抓,都快绝迹了,族人怕我最后忍不住要吃大龙,要父亲杀了我和小青,父亲不忍心,便给了我一大堆宝石,叫我带小青离开无量山,自立门户。”

莼之听到此处,心头一跳,想起金甲在临安将军山的古墓中说从无量山香唐族中带出来过一些茶叶,而且天剑门也在无量山,杜婉如又嫁给了华阳门的大弟子,脑中的线索象拼图一般,一点一点都有了联系,当下凝神细听王炎说下去。

陶陶却忍不住问道:“你们族里有什么大龙?是很大很大的蛇吗?”

“大龙是真正的龙,是我族的守护神。住在无量山顶。”

陶陶没见过龙,也不相信世间有龙,还想发问,被莼之扯了一扯:“先让王前辈讲完。”

“我被父亲送走后,终日在大理国乱逛,带着小青四处抓蛇,不外出的时候,小青便刻苦练功,不过五六年,已将幽渺神行学了五成。她渐渐长大,天天吵着要嫁我,我拒绝了多次,见她越来越痴狂,心想给她订一门亲事,她就能忘了我,于是我外出云游避开她,也想替她寻觅合适夫婿,这时,她遇到了一个人。”

“什么人?”

“我只知道是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医术极好。小青留下一封信,就跟那个女人走了,还把我的宝石都带走了。过了一年,江湖上传出有一个叫幽渺宫的门派,极其神秘,宫主自称幽渺娘娘,专斩天下妄人之手脚,拔他们的舌头,挖他们的眼珠……”

莼之眼睛余光看到陶陶打了个寒战。

“这幽渺宫和小青有关系?”

王炎停了半晌,艰难地说:“小青在信里说,要去割一万条舌头,砍一万条臂膀,找到和我最相似的眼睛耳朵舌头臂膀,想法子组装成一个一模一样的我。”

莼之和陶陶目瞪口呆,陶陶心想此人长相如此丑陋,这小青姑娘真想不开,半晌才说:“原来是这样,真是因爱成狂。你,为什么不为了天下众生,娶了她?”

王炎苦笑道:“若是我娶她便能化解这场浩劫,倒也简单。我看了信后四处寻她,她却不肯见我,只说不宜见面。”

陶陶和莼之默然不语,莼之道:“照你这样说,小青今年也不过二十多岁?”

“她今年二十六岁。”

“此事不合常理。那个医术很好的女人究竟是什么人?”

“我多方打听,始终不知她的来历。”

莼之看看陶陶,见她表情复杂,心想得想法子知道她与幽渺宫的关系,或许拼图又能多拼上几块。

王炎叹口气:“事已至此,我别无他法,只得在外闲逛。四处打听那女人的来历。”

莼之问道:“乌灵宫与你有什么过节?”

“没有过节,他们总是想抓我,我猜是想抓了我与小青做交易。要不是我跑得快,早被抓住了。乌灵宫一向想称霸三界,幽渺宫如今势力极大,若与幽渺宫联手,想来胜算更大。”

莼之的脑子迅速转动:“你后来回过无量山吗?”

“没有。”

“乌灵宫的人去过无量山吗?”

王炎奇道:“他们去无量山做什么?我没听说过。”

莼之心想,魔族的天敌是龙,或许他们抓你并不是为了幽渺宫,为那条龙也未可知:“我随便问问。”

陶陶的肚子又咕咕乱叫:“好饿。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易容了是吗?”

王炎点点头。陶陶笑嘻嘻地说:“让我看看你长什么样吧。”

王炎摇头,认真地说:“我的脸长得太好看,却给我带来了太大麻烦,姑娘不看为好。”

陶陶心想此人实在自恋,扑哧笑出声来,突然伸手来揭王炎面皮,王炎一惊,迅速后退,陶陶呵呵一笑:“你的轻功比易容术哪个厉害?”

莼之心念一动:按王炎所说,小青嫁他不得,因爱成狂,抓了无数的人要复刻一个他,那他的长相应当极其英俊。可眼前这人虽然身形俊朗,面容却极丑,应当是易容了,而且这易容术十分高明,近在咫尺都看不出来。那夜玉瑶被招魂,使用的步伐便是幽渺神行,那么,和自己一起回到鹊庄的,应该是一个会幽渺神行易容术很高明的人!而那天自己和天宝看到的玉瑶的魂魄,应当也是人。这就解释了自己一直想不通的一件事:狐妖怎么能进结了结界的鹊庄?原来,进鹊庄的根本不是附身于玉瑶身上的狐妖,而是人!难怪护门草一直在大骂。

见莼之发愣,陶陶叫了他几声:“相公,你是饿傻了吗?”

莼之回过神来:“前辈,小生有两件性命攸关的事要请教,若你如实答我,我办完事后愿替你下厨三天。”

王炎眼睛一亮:“你说你说。”

“这世上会幽渺神行与你功力相若的人有几个?”

“我爷爷我爹旧时功力都比我好,但成亲生子后已经破功。世间幽渺神行比我好的,没有。”

“你那徒弟小青,功力如何?”

“她只练过上半阙,已是炉火纯青。”

“世间还有会幽渺神行之人吗?”

王炎摇摇头。

陶陶插嘴道:“你没教她下半阙?”

“幽渺神行只能童男子练习,教她也无用。”

“我明白了,就是因为你没教她下半阙,所以她一直抓不到你!”

王炎面色微窘:“是。”

莼之又问道:“你这易容术,小青会吗?”

“易容术是我们香唐族最擅长的,她是我徒弟,我自然要教她的。”

陶陶突然道:“啊呀,此功要童男子练,我不要我相公拜你为师了。”

两人齐望向莼之,见他仰头望天,不知在看什么。

“相公,你在看什么?”

莼之充耳不闻,额上冷汗潺潺而下:玉瑶果然是小青所扮,看来,青丘宫已和幽渺宫联手了。她混入鹊庄究竟意欲何为?可是那魔族小鬼也混进了庄中,魔族怕龙,若结界对魔族无用,那他们一定是知道,天目湖里的小龙被催眠了,庄中有内鬼!

“相公?”

莼之回过神来,站起来对陶陶说:“我不能和你一起去临安了,我要回鹊庄。”又对王炎说:“我知道小青在哪里,你想见她吗?”

第四卷 弓背霞明剑照霜 一五二 晦明变化惆怅生

听莼之说要回鹊庄,还说知道小青在哪里,陶陶和王炎同时“啊”出声来。

莼之对王炎说:“小青就在鹊庄。她受伤了,我想这时白庄主应当已经治好了她。我希望你去阻止她。”

王炎满腹疑惑:“你见过她?你要阻止她做什么?”

“我在鹊庄见过一个会幽渺神行的人,她假扮成华阳门的玉瑶师姐,潜入了鹊庄。我想她就是你说的那位小青姑娘。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是,她很邪恶。若你不想去,我便自己去。”

不待王炎回答,莼之转身对陶陶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们就此别过。”

陶陶惊呆了,结结巴巴地说:“你,说好的一起杀完颜亮呢?”

莼之问道:“完颜亮我会杀,鹊庄诸人于我有恩,如今鹊庄有难,我必须回去报信。义之所在,生死以之。就此别过。”

“我,我,我不走,我也不别过,我要跟着你。”

“你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我?你有什么秘密?”

陶陶不敢看莼之,声音很轻:“没有呀。”

莼之平静地望着陶陶:“每个人都有秘密。你不想说也无可厚非。陶陶,我已是将死之人,今日一别,怕是不会再见,若你另有他图,不妨直接告诉我,或许不用费什么周折,我能直接满足你的心愿。”

陶陶红了脸争辩:“我,我能有什么图谋?我只不过是喜欢你,想跟着你而已。”

“你为何要装作喜欢我?”

这一问让陶陶猝不及防,她面上一白,又是一红,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是喜欢你的。”眼眶中已有泪花。

莼之摇摇头:“喜欢一个人不会骗他。”

“你……”陶陶眼泪流了下来,伸手一抹,涨红了脸,咬了咬下唇,斩钉截铁地说:“我是为了不去和亲。”

“就算你嫁给了我,不去和亲,金国也仍然不会放过你们夏国,你必须按原计划杀了完颜亮,并且拿到岳飞将军的兵书,才能救国救自己。”

陶陶又羞又恼,脸从红转白,也不出声,晶莹的泪水一滴滴落下来。

莼之面上没有表情,仍是淡淡的:“兵书我也不知道在何处,即便知道也不会给你们夏国,因为我是汉人。完颜亮我是一定会杀的,不为你,只为我自己。”

“我,让我助你一臂之力。既为你,也为我自己。”

“没有人帮得了我,血海深仇我必须自己报。你若真正想为国效力,我有一计,可以助你。”

陶陶眼中泪光莹莹,咬着下唇,没有回答。

莼之道:“你可知金国哪两只部队最厉害?”

“铁浮屠和拐子马。”

“铁浮屠和拐子马里最重要的是什么?”

陶陶果然冰雪聪明:“士兵和马!”

莼之点点头:“女真一族原系渔猎民族,采珍珠、狩猎、农耕、打渔,并不善养马,一直从国外购买,而且满朝文武无人注意到养战马的重要性。靖康之耻时,金国共有战马五十万匹,大半是辽国战马。金国灭辽后,金国在全国设立了九处养马场,养马的人,全是投诚的辽国旧臣,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些年他们养的马越来越差,如今,金国的战马数量只有二十万匹左右。若金国要重振雄风,必须大量采马战马,纵观金国周围,能卖马给金国的,只有蒙古和你们大夏,现时蒙古诸部尚未统一,形势错综复杂,要从蒙古买马不可行,因此,只要你们大夏不卖马,或者不卖好马给金国,假以时日,金国便无战马可用。骄兵必败,灭辽灭宋后,铁浮屠和拐子马的精锐军队已全成酒囊饭袋,爬下马背容易,爬上马背难,你们只要等,金国必会灭亡。”

陶陶频频点头:“此计甚好。”又拉住莼之的手:“魏公子,我真心实意地想带你回大夏,大夏如今正当用人之际,父王定当对你委以重任。”

莼之摇头道:“我是汉人,断不会去你们夏国。何况,”莼之指指头发:“我真是必死之人。”

“父王会想法子救你的。”

莼之并不接话:“王前辈,陶陶,烦请二位转过身去。”

王炎和陶陶满腹狐疑转过身去,莼之把乌绡衣脱了下来,还给陶陶:“衣服你自己穿。我把黑马借给你,你快马加鞭回到夏国后就放他走,他自会回到鹊庄。别哭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魏公子!”

“就此别过。”

莼之低声交待黑叔几句,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王炎苦着脸跟在后面:“我最怕看女人哭了,最怕看女人哭了。”

“我也是。”

“那我先走了,在前面等你!”说罢,王炎使出幽渺神行,瞬间不见了踪影。

莼之叹口气,一步步往前走,觉得自己不仅饿得前胸贴后背,更象一条沙滩上的小鱼,快要渴死了,心想适才烧了两次蛇,先吃上几口,喝点酒再给王炎就好了。

那王炎冲到前面,突然又冲了回来,递给莼之几个野果:“吃吧。”往后看去,吐吐舌头:“她一动没动呢。”

莼之接过野果,回头看看陶陶,她仍然立在原地,虽然看不清她的面孔,但也想象得出她悲伤的神情,想将手中野果分两个给她,又怕自己硬不下心肠会带她走,陶陶看起来天真浪漫,却有太多心思和疑点,实在不能带回鹊庄去。

“帮我拿几个果子给她吃好吗?她也一天没吃东西啦。”

“不用给了,已经饿死了。”

莼之回头望去,果然见陶陶软绵绵地倒在地上,不知是饿晕了还是诡计多端又装晕来骗自己。

王炎嘟囔道:“女人就是麻烦啊。”

莼之叹口气:“那也不能不管啊。”说着回身走去。

王炎紧紧跟着她:“小青的事情,是怎么回事?”

“你先帮我把她救活,我慢慢讲给你听。”

王炎叹口气:“女人真的很麻烦啊。”

二人回身将陶陶扶起来,莼之见她面色苍白,浑身发冷,显然是饿晕了,仰头对王炎说:“还是吃点东西再上路吧。”

王炎点头:“我去弄吃的。你生火。”

莼之将陶陶放好,将阿卉送的披风给她盖好,黑叔对莼之叫自己送陶陶颇有不满,懒洋洋地走开。

莼之自去生火。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王炎就回来了,拎着三条蛇,一串小鸟。见陶陶面色如纸:“啧啧啧,这女娃娃都快饿死了。”从怀中掏出把小刀,在鸟喉处划开,双手一拧,鸟血就一滴滴地滴入陶陶口中,陶陶哼了几声,醒了过来,见王炎正给自己喂鸟血,坐起来,抓住小鸟,自己吮吸起来。

莼之虽然生长在金国,所接触的大都是贵族女子,从未见过如此彪悍的姑娘,摇摇头,心中暗道:这陶陶虽然长得好看,行事却十分野蛮,远不如朱碧冰肌玉骨,冷艳绝俗。

陶陶连喝了四只小鸟的血,缓了过来,擦了擦唇边的血迹,将小鸟以树枝串好,架到火上烧烤。

莼之也不说话,过去帮她。

王炎已将蛇皮剥好:“你们要不要吃蛇胆?对眼睛是极好的。浸在酒里,和酒饮用,更能清肝明目。”

“我要。”陶陶拿起蛇胆,眼睛也不眨地吞了下去。

王炎道:“你们羌族小姑娘个个象小野兽。”(注香唐族为彝族支系。)

火光映在陶陶脸上,她已经缓过来了,长舒一口气,见莼之表情阴郁,解释道:“以前我很怕血,见了血就晕,后来父王为了训练我,要姐姐们带我去杀人,我记得那是在一座破庙里,那个人是个很瘦的小乞丐,躲在一个神案下,她们迷晕了他,把他拖了出来,我还是怕得要死,怎么都下不了手,怕血溅到我的脸上手上身上,觉得血溅到我身上我就要死了,哭着跑了出去。后来回到兴安府,父王很生气,说我不是他女儿,关我了三天三夜,不给我东西吃,到了第四天,叫人牵来一只小羊,放了血让我喝……”

莼之听到这里,冷冷问道:“小乞丐不是你们西夏人吧?”

陶陶看一眼莼之,面上发窘,低声道:“的确不是。是个汉人。去年,父王派我去了临安,是在临安的一座破庙中。”

莼之全身的血一下冲到脑门,腾地站起来:“那座破庙离临安的有二十里,庙里还有两个和尚,你虽未亲手杀死那小乞丐,但你们取走了沥泉枪后顶住门,一把火把庙烧了!”

第四卷 弓背霞明剑照霜 一五三 无言谁会凭阑意

陶陶听了莼之的话,愣了半天,见莼之极之气愤,慌忙摆手:“不会这么巧吧?不……不,不是的。而且我没杀他啊……”

莼之冷冷道:“为了训练你不怕血,就把你带到临安,用汉人练手,用活人练手?冉闵果然没有说错:‘夷狄之族,人面兽心’!若上天真的有灵,我希望冉闵再世!希望‘杀胡令’再世!”

陶陶绝望地说:“可是我没杀他,我没杀他啊!”

莼之走到黑叔身边,牵起缰绳:“告辞。”

陶陶急了,站起来拉住缰绳,吐出一连串的话:“你们汉人有句话: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水藻。说的不就是弱小的动物总会被强大的动物吃掉吗?在我们草原上,只有两种动物,一种吃肉的,一种吃草的,吃肉的动物天生就会吃掉吃草的,从有天地起,就是吃肉的动物吃掉吃草的动物啊!”

“你放手!”

“我们的先祖尔玛,是炎帝神农氏的后裔,与你们汉族的先祖黄帝争斗,我们力不如黄帝,黄帝胜利后,我们沦落为奴,不也是愿赌服输吗?”

“夏虫不可语冰,曲士不可语道。告辞。后会无期!”

莼之上马,狂奔而去。

王炎愣了半天,看了一眼陶陶:“哎,你别哭啊,我最怕看女人的眼泪了。哎,小兄弟,等等我。”拔腿便追。

莼之一阵狂奔后缓缓前行,仍在为陶陶和她父亲视汉人之命如草芥生气。陶陶说了句不会这么巧,应当已经明白小乞丐就是自己了。即算不是自己,这些蛮夷之族历来视汉人为鱼肉,训练杀人都要杀汉人,还要到临安来杀,是可忍孰不可忍!突然想起小时候有一次见到父亲和宇文虚中大人喝酒,酒后父亲说道:“南国是故土,北国是亲人,七魂六魄归于何方?”当时父亲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自己还十分不解,这些年父亲在金国做官,却每每见金国权贵奴役宋人,想来他一刻不停地在煎熬着,无法安宁,定然十分痛苦。对父亲的思念又涌上心头,不知不觉泪流满面,也不出声,任由泪水在面上纵横。

过了一会,王炎追了上来,从后面跃上马背:“有福同享,有福同享啊。我问你啊,你在哪见到小青的?”

“在鹊庄。”

王炎叹口气,没有说话。

莼之问道:“你可知她为何去鹊庄么?”

王炎沉默不语。想想又问道:“你见到她时的情形如何?”

莼之大致说了,只是没有提到从青丘回来她就扮成玉瑶和自己一起回鹊庄,只说在外办事,一起回庄,自己昏睡时被调了包:“我那结拜兄长刺伤了他,白庄主医术盖世,想来现在已经好了。只是我不知她混入庄内意欲何为。我得通知庄里的人提防,还要通知大家去找真正的玉瑶。”

王炎叹口气,停了一会,幽幽道:“小青父母都死得早,她父亲更是在她面前咽的气,她是个非常怕死的小女孩。”

“你的意思是……”

“她对外宣称是要复刻一个我,可我见她她又不愿意,我猜想是那个医术很好的女人在操纵她。小青非常怕死,收集无数手脚眼耳,倒象在实验治病。”

“你是说,她混进鹊庄是为了白庄主或是……”莼之差点把云瞳二字说出口,又生生咽了下去:“或是鹊庄的珍贵药材?”

王炎忧心忡忡:“八成是。”

“她在信中谎称要复刻一个你是为了让你心生内疚?”

“我想是的。”

二人同时沉默,又几乎是同时说道:“女人真是太可怕了。”

莼之补充道:“女妖也是。”

王炎道:“若能无情无欲,想来许多女人要胜过男人。”

“若能无情无欲,想来人类要胜过妖魔。”

“可无情无欲之辈,也不能称之为人了。”

“王前辈,我觉得,世上没有神仙。”

“哦?何出此言?”

“我觉得世上只有人妖魔,所谓天道,也是编出来骗人的。行事诡异不守规矩的,便是妖;无情无欲,毫无人性,本领又大的,便是魔。人与妖,与魔是可以互相转换的。”

王炎听得瞠目结舌:“这话好象,好象,有一点道理。”

“人妖魔在这世上纠缠争斗不清,你何时见过神仙出来打救好人?这世上哪有天理?万事要靠自己。”

或许是因为王炎和小元一样是吃货,莼之觉得刚刚认识的王炎十分亲切,特别想和他说话:“若非我命不久矣,我真想好好和你学习幽渺神行,杀尽天下欺负好人的金狗胡狗,杀尽天下视人命如草芥的妖魔鬼怪。”

王炎奇道:“你才十五六岁,怎会命不久矣?难道你也易容了?”伸手来扯莼之面皮。

莼之痛得哎哟一声叫出来,捂着脸道:“我没有易容。我得了一种怪病,半年后就要死了。”

“白沐阳号称天下神医第一名,没法治?那小青进去做什么?”

“我得的病,他也治不了。”

“还有他治不了的病?什么病?”

“我中毒了。误服了一种药水,世上想来无人可解。”

王炎突然笑起来:“我还以为什么病,医生治不好的病你自己可以治啊。”

莼之将信将疑:“医生治不好自己怎能治得好?”

“医生医病,无论是针灸也好,汤药也好,均由外及内;而你自己有极深的内力,自己运功把毒逼出去,由内及外,岂不比由外及内要来得容易?你的内力有一甲子以上的修为,想来把毒逼出体内不难。”

莼之大喜:“真的可以?”

“可以啊。只不过你似乎不会控制你的内力。你内力如此深厚,若经我指点学会运用,再学习我的幽渺神行,想来三日即成。”

莼之犹豫道:“我已经两度拜师,再拜实在不忠不义。”

“为何要拘泥于你们汉人的师道?你刚刚自己说的,世上没有天道。照我说,没有本事,什么道都无用。你的毒不解,过半年就死了,更是什么道都无用。”

莼之默然不语。

“若你想学,不拜师也可,你须得替我完成一件事。”

“我能替你完成什么事?烹饪一个月?”

王炎面上一热,极小声地说:“你替我在华阳门给小青找一个夫君即可。”

“你……她……”

“我知道,要找一个相貌与我相似的极难,可是,她都二十六了,应当不会再拘泥于外貌了。”

莼之又好气又好笑:“你与小青姑娘有多少年没见过了?”

“有五年六年了。”

“那你可知她今时今日是否需要一个夫君?”

王炎张了张嘴,一个字都没说,又张了张嘴:“那你说,她需要什么?”

第四卷 弓背霞明剑照霜 一五四 草色烟光残照里

王炎要莼之替小青在华阳门招一个夫君,莼之反问道:“你可知她今时今日是否需要一个夫君?”

王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一愣:“那你说,她需要什么?”

莼之道:“我想她混进鹊庄定不是为了找夫君。”

王炎叹口气:“所言极是。罢罢罢,相逢一场也是缘分,今日你不用拜师,我来授你一套内功心法,救你一命。但你不拜师,幽渺神行是不能教你的。”

莼之犹豫了一会:“你救我一命,那你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好好活着。”

莼之听罢此言,各种情绪涌上心头,心里一酸:“我试试吧。”

王炎抬头看看天,捏了捏腰间的蛇:“已经这么晚了,咱们先找个地方休息,吃点东西后我来授你内功心法,明天咱们都换个模样再赶路。”

莼之也抬头看看天,天边乌压压地象要下雨,明知陶陶并不在后面,仍是忍不住回头往来时路看了一眼。

王炎微微一笑,也不说破。

莼之扭过头来,正好看见王炎讪笑,一愣,面皮红了起来,没话找话:“前辈你们出门都要易容么?”

王炎道:“倒也不是,我现在习惯了。”

二人走了一阵,其时所处之地为金国属地,许多心念宋朝的汉人已逃往南边,路边有不少凋零的旧房子,二人随便找了一间,刚进门,雨就哗地下来了。两人找了个不漏雨的地方坐着,莼之动手擦了擦桌椅,望着窗外发愣。

王炎问道:“你似乎不困,我想这和你内力深厚有关。”

莼之苦笑:“自我误服了一种药水后就这样了。其实我喝的并非毒药。”说罢,将“天一生水”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王炎。

王炎沉思片刻,叹道:“世上的事情终归是这样,难以两全。看来是要自己选是愚蠢而长寿的一生还是聪慧而短暂的一生了。”

莼之苦笑道:“我看如果此药无解,两样我都要经历了。人生一世,不过经历,我不怕变白痴也不怕死,只是我要做的事情太多,希望能来得及。”

王炎咧嘴笑道:“小兄弟你年纪小小,倒有几分英雄气概。来,咱们先烧蛇吃,正好下雨,不用四处去找水井。”说着将腰间的蛇解了下来递给莼之。

莼之哭笑不得,加之腹中也确实饥饿,只得走到后厨去烧火。后厨并无柴火,莼之用匕首劈了一张板凳作柴火,见那铁锅脏兮兮的,到院里接了雨水将蛇洗干净,串在木条上烧了起来。

少顷,蛇肉烤好,王炎闻到香味走了进来,也不怕烫,抓起蛇就吃:“味道真好,味道真好!”

莼之拿起另一条,还没下口,王炎就吃完了,舔了舔嘴唇。莼之一笑,将手中蛇扯了一半递给他。

王炎面上微红:“你这个小兄弟,真是个好人。我为了吃蛇,做错了太多事情。想来也是不争气。”

“你是说,收小青为徒的事情?”

王炎叹口气:“那件事,若我没有遇到她,教她幽渺神行……”

莼之低头慢慢啃蛇肉:“这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多若是如果。”

王炎不再说话。两人相对无言,默默把蛇啃完吃饱,看着窗外雨越下越大,王炎伸了个懒腰:“怕有三更了,我睡一会。你睡吗?”

“不知道,我还不困。”

王炎笑道:“这个天一生水真真厉害。来,我说几句口诀,你先记下来。”

莼之犹豫了一下,王炎道:“一会我睡觉,你可自行领悟。我念两遍总诀给你听:苍天空阔托日月,大地纵横引山河,莹光斗神有龙诞,化气于身无雌雄。”

莼之心头一动,无量诀的后几句中有光射斗神、法象雌雄、化气于身、日月同喑几句,这王炎的内功似与天剑门的内功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这个口诀更简易直白。

见莼之发愣,王炎奇道:“怎么啦?”

莼之拱手道:“前辈,你们香唐族与天剑门是何关系?”

“天剑门的创始人是我们的族人。”

“哦。”

“你将这四句背熟,细细领悟。然后想象丹田之气自下腹升起,散入五脏六腑,再自身体各处汇集成河,聚拢至天灵盖。再聚拢至眉心,再散入五脏六腑。若你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体内之内力便源源不绝,自生自长,迅速增长。”

莼之一点即透:“我明白了。”

王炎打了个哈欠:“那你自行运气七七四十九转,第一重功力即成。”想想又掏出蛇冠:“你去那边练吧,把蛇冠带在身上,免得蛇来寻仇,不敢咬我,结果咬了你。”

说罢倒头便睡,莼之摇摇头,自顾自走到角落里,稍稍收拾干净,坐下来盘腿运功。

说来也奇,过去在鹊庄,十分容易入定,今天脑中却时时浮出陶陶艳若桃李的面庞,努力了许久,才慢慢淡去,在心中默念口诀,听到窗外的雨声,却又想起陶陶不知有没有淋到雨,一个人没有马想必走得极慢,一路上并无避雨的地方云云。莼之突然发现,自己对朱碧从未有过这样强烈思绪,这个念头让他吓了一大跳,忙甩甩头,像要把陶陶从脑中甩出去一般。口诀念了数次,才慢慢入定,按王炎所说,想象一股丹田之气自下腹升起,散入五脏六腑,再将气由自己身体各处收集回丹田,汇集成束,慢慢从下而上聚拢至天灵盖。再聚拢至眉心,再散入五脏六腑。如此这般三五次,全身上下温热温热地好不舒服。已进入物我两忘的境地,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有没有七七四十九转,直至周身舒畅精神百倍方始收功。

扭头向窗外望去,大雨不知何时已停,天边微微露出曙光,看来这日竟会是个大睛天。王炎睡得极香,用一种很奇怪的扭曲姿势,右手捂着脖子,左手捂着右手,蜷成一团睡着。莼之心情极好,轻手轻脚走出去,在院子里深深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回到屋内,见王炎仍然用奇怪的姿势睡着,心道这可能是香唐族的习惯?又发了会愣,回头看王炎仍保持着奇怪的姿势,便轻轻走过去看他。

谁知一走近王炎,突见他身下窜出四五只黑乎乎的小动物,以极快的速度爬开,竟是些拇指大小的蝎子!莼之这一惊非同小可,倒退了一步,见那些蝎子均黑得发亮,心知定是极毒的毒物了,不知从何处而来,之所以见了自己就跑,应该是怕了自己身上的蛇冠。扑上前去把王炎翻过来,只见他人事不醒、口 唇面部发乌,面上表情极痛苦,鼻子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脖子上右手捂着的地方有两个深深的伤口,伤口周围红肿得咬人,想来此处是同时钉了两只蝎子上去。

第四卷 弓背霞明剑照霜 一五五 寒雨连江潜入夜

莼之大惊,心道被蝎子刺中定然极痛,为何自己一点声音也没听见,难道他的舌头也被蛰伤了?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会不会有人放迷香迷倒了他,再放蝎子害他?不然以他的功力,为何会有危险不知?

莼之掰开王炎的嘴,并未见舌头肿胀,再看他的脖子,肿得吓人,想来是肿胀之处压得他无法说话,也呼吸不畅,幸而左侧未受伤,尚可呼吸。

莼之不知该如何救治,拼命摇晃王炎:“王前辈,你醒醒,醒醒!”

王炎仍是一动不动。

莼之急出一身汗,心生内疚,心道若非他将蛇冠给了我,他也不会被这些毒物咬伤,命悬一线。猛然想起王炎说过蛇冠可驱蛇虫鼠蚁,也可以磨成粉服用。虽然他没说过磨粉服用有何功效,但想来可解蛇毒。只是不知能否解蝎子毒?

无论如何,死马当活马医,莼之四处张望,不知用什么能将这么硬的蛇冠磨成粉。走到后厨想找一个石磨,找了半天也没看见,只得在青砖地上磨起来。

那蛇冠硬极,磨得莼之双臂酸痛,却只磨了一点下来,声音十分刺耳,王炎仍然一动不动,莼之用手撮起粉末,放到王炎的伤口之上,片刻之后,红肿果然轻了些,肿胀平复了一点。莼之大喜,又在地上磨了数次,磨成粉末,敷到王炎伤口上。没想到王炎身上竟有九个伤口,难怪他中毒如此之深。将蛇冠用去一半,终于把伤口都敷完了。莼之累得瘫软在地,心想这王炎的易容术果然高明,他面上肤色与身上并无区别,脸上的人 皮 面 具也极为精致,迄今自己也未发现破绽,实是神乎其技。想着想着,手握蛇冠沉沉睡去。

片刻之后,莼之迷迷糊糊听到王炎“哎哟”一声,一个机灵醒了过来,见王炎嘴里骂骂咧咧,说的并非官话,而是莼之听不懂的方言。

莼之大喜:“王前辈,你醒啦?”想扶他坐起来,王炎哎呀一声,又倒了下去,显然极痛。

他捂着伤处:“是你救了我?这些挨千刀的黑肥尾蝎……”

莼之打断他:“现在我应当做什么?”

王炎叹口气,哑着声音说:“我很渴,小兄弟,你去外间弄些水给我喝。”

莼之应了,找了个葫芦舀了水给他喝,王炎仍然不能动弹,只得躺着,张大口让莼之喂,连喝了三瓢才缓过劲来,长叹一声:“蝎子蜇人真痛!”

“前辈,你说过蛇冠能解毒,我把它都磨成粉,你服下可好?”

王炎低声道:“我如今身中剧毒,内力尽失。平日里吃蛇太多,若此时把蛇冠全磨成粉服下,蛇王很快就会带着蛇兵蛇将把这里围成铁桶,把你我咬成筛子。”

莼之大惊:“那可如何是好?”

“你带我回无量山找我父亲,或是将我放在此处自生自灭,你自行回鹊庄报信。”

“回无量山肯定来不及,这两样都不行。”

“你放我在此处,自己走吧。”

“万万不可。”

“傻小子,你才认识我多久?你抛下我骑黑马回鹊庄报信,是天经地义的。”

“小人不义,君子行仁。我要带你回鹊庄,请白庄主为你解毒。”

“他解不了的。蜇伤我的是黑肥尾蝎,这世上最毒的毒物,无人可解。何况,我也没有时间了。最多一盏茶的时间,就会毒气攻心。”

莼之见他说得肯定,不知如何回答,王炎又说道:“小兄弟,你带着剩下的蛇冠,速速离开此地吧。这黑肥尾蝎通常居住在蛇穴附近,与蛇是好友,想来是因为我吃蛇太多,蝎子来替他的兄弟报仇来了。”说罢,还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莼之一阵心酸:“前辈你武功高强,为何……”见他面如金纸,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难道真的别无他法么?”

“若此时有一个内力修为极高的人,将内力自百汇穴注入我体内,或许可以逼出毒气。只不过,救治之人将内力全失,所以,世上哪有这样的人?”

莼之低头思索片刻:“王前辈,我倒是有内力,可我不会运用。”

“我不能要你的内力。”

“义之所在,生死以之,何况内力。我的内力也是一位前辈给的,用来救人最合适不过,若你伤愈后能化解幽渺娘娘心中怨气,让她不再害人,也算了却了那位前辈的遗愿。”

“你的内力深厚无比,有此内力之人,江湖上并不多,这位前辈是谁?”

莼之黯然道:“他是位大英雄,舍身取义,已葬身于牛山,可惜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

“这倒是奇遇。”王炎说着,眼皮慢慢耷拉下来,声音越来越小:“好累,我要睡一会儿。”

莼之心知他体内的蝎毒又再上攻,若不救治,定有性命之忧,拼命摇晃他:“前辈,王前辈,请将输送内力的法子告诉我。”

王炎嗯了两声,沉沉睡去。

莼之别无他法,深吸一口气,将蛇冠放到王炎胸口,把他拖到屋子中间,劈了一张桌子当柴,在他周围围成一圈,点上火,以防蝎子卷土重来,半个蛇冠无法抵挡。他坐在王炎边,将右手搭到王炎头顶百汇穴,按王炎所授口诀,默念数次,想象一股丹田之气自下腹升起,散入五脏六腑,再将气由自己身体各处收集回丹田,汇集成束,慢慢从下而上聚拢至天灵盖。再聚拢至左右手心,感觉那股暖流缓缓汇集到了手心,却总出不去,无法注入王炎体内,试了两次都不行,睁眼见柴火烧得差不多了,王炎仍是人事不醒。

莼之深吸一口气,躺了下来,按吴有财前辈的法子,将头顶百汇穴与王炎百汇穴相接,将丹田之气自下腹升起,散入五脏六腑,再将气由自己身体各处收集回丹田,汇集成束,慢慢从下而上聚拢至百汇穴,果然觉得头顶暖暖的,内力慢慢注入了王炎的百汇穴。

莼之大喜,如法炮制,不知过了多久,莼之力竭,全身冷汗,感觉就要虚脱了。缓缓吐气收功,睁眼看去,王炎的伤口果然渗出了不少黑血,他脸色好了很多,红肿之处也消了很多。

莼之长舒一口气,支撑不住,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听到一阵奇怪的“悉悉”声,莼之全身无力,努力睁开眼,见天色已大亮,火圈已燃烧殆尽,只剩灰烬和少许余温,密密麻麻的黑肥尾蝎正从窗户和门槛爬进来,不知究竟有多少。离二人不过五六丈远,莼之吓得去拿酒壶,想脱了衣服沾上酒,再点一把火,可全身瘫软无力,动弹不得。王炎仍在沉沉睡着,眼见二人要命丧此地,莼之暗叹口气,心道罢了罢了,闭目等死,脑中闪过父亲、母亲、外公的笑脸,闪过旧时在中都的生活,闪过清忠临死前的嘱托,闪过小元被扔入火湖中的情形,也闪过一个少女的倩影。

第五卷 千里烟波无归期 一五六 浮生若梦梦蹉跎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时鹊庄被埋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鹊山变做了一片汪洋,无边无际。世人已不知,在水的最深处有座密室,里面还有许多活人。

石室之中,婉如仍在昏睡,白沐阳背对妻子,打开了哑叔给的锦盒。

仿佛有心灵感应一般,不早不晚,婉如就在此时醒来。白沐阳将白绢和金钗递给妻子。婉如胸中有千言万语却无法说出一个字,眼泪噗噗往下掉。

白沐阳道:“鹊庄如今有大难。他刚刚上去了,说是将华盖反转,就也没有任何人、任何妖能找到我们了。”

婉如向丈夫点一点头,仍是一字未说,回到洞中,面朝里睡了下来。

白沐阳呆呆站着,不知该过去还是该走开,心中五味陈杂。

阿妍和阿卉走过来,见父母表情、情形奇怪,也不敢多说,阿卉扯了父亲,父女三人走到另一边去。

“老白,娘怎么啦?”

“你娘身子不适,要再休息一会。”

阿妍问道:“娘的金钗……”

白沐阳坐下来,默然不语。心想金钗是定情物必然无疑了,只是为何是两根一模一样的?婉如送给他的是什么?心中虽然如刀割一般,却不得不佩服哑叔对婉如的这份情意,心想若我是他,能否这样对待婉如?心中陡然生出若干豪气:他能做到,我自然能做到。又想,自己与婉如成亲这么多年,婉如心中一直挂念的是他,自己是没来由白白做了横刀夺爱者。抬眼见阿妍如黑水晶般的眸子注视着自己,张了张嘴,本想冲动地说:“爹不想你走你娘的老路,你将来想嫁谁便嫁谁。”说出口的,却终究是:“阿妍,去替天宝换换药吧。”

阿妍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隐约觉得情形不对。密室内安静得吓人,除了朱碧仍直直坐着,其他人都没动静。

阿卉走到婉如身边去,见母亲面朝石墙躺着,轻声叫道:“娘,娘,我是阿卉。”

婉如没有转身,道:“娘有点累,你去和姐姐玩。”

婉如一直温柔,特别是对两个女儿。阿卉在一天之内经历了诸多事情,莼之离庄、天宝被毁容,朱碧情形不对,鹊庄又被烧了,此刻见母亲一反常态对自己冷淡,不由扁扁嘴想哭。

矮矮胖胖的白沐阳走过来,搂住阿卉的肩膀:“走,陪老白看看玉婆婆去。”

阿卉摇摇头:“我要在这里陪娘。”

婉如的泪水将头发和枕头全打湿了。她抬手抹抹脸,转过身来,向阿卉伸出手:“来,到娘身边来躺着。”

自三岁后,阿卉就再也没有和母亲同床共枕过了,此时她见母亲眼睛肿着,显是刚哭过,以为娘是害怕,再也忍不住,泪水哗地涌出来,抽抽咽咽地说:“娘……”

婉如嘴角动了一动,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这是谁欺负你了?”

白沐阳见婉如面色凄凉,并不看自己一眼,显是心中极痛。他的心也痛得绞作一团:“我,我去看看几个病人去。阿卉,你陪你娘。”

阿卉走到婉如身边,把头埋进母亲怀里,婉如象小时候那样拍着她的背,温柔地说:“今天累坏了,睡一觉吧。”

阿卉不知不觉睡着了。

阿妍心中莫名地烦闷,走到天宝身边,见他的脸有一半被烧烂了,状态可怖。心想若他醒来知道自己的脸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不知受不受得了。如今庄中有劫数,虽然师祖也在,但密室中毕竟药材不多,师祖现在在全力救那溶骨人,不知父亲能不能帮他恢复原来的样子。此时,天宝不不知做了什么恶梦,眉头紧锁,额上汗水淋漓,口中说着什么,阿妍俯下身去,听他口里轻轻喊着:“娘,娘!”

阿妍想起自己从未给他过好面色看,不由心生怜悯,伸出一只手去帮他拉一拉被子。谁知天宝一把拉住她的手,道:“娘,不要走!”

依阿妍旧时脾气,必定甩了天宝就走,此时见他尚在昏迷中,不由动了恻隐之心,任由他拉着自己的手,没有挣开。

天宝拉着阿妍的手,似乎安心了许多,口中又念了几句什么,沉沉睡去。

待他睡熟,阿妍才红着脸抽出手来。见父亲坐在一个角落发呆,走过去坐下,轻声问:“爹,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白沐阳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没什么事。你不要担心。”

阿妍听他语气虚弱,心里更是没底,没话找话说:“我觉得这里好安静。安静得象聋子的世界。”

白沐阳想说点啥,又不知该怎么说,想了想问道:“天宝怎么样了?醒了没?”

阿妍不想说话,摇了摇头,白沐阳突然想起一事,啊了一声,快步走到天宝身边去。

阿妍见父亲面色突变,不明就里,也跟了过去。

白沐阳走到天宝身边,在他身上掏了半天,掏出了花陆离送给他的花状丝袋。心中所疑已成定论,不由面色发白,微微颤抖。

阿妍的注意力被丝袋吸引,没注意父亲面色大变。见那丝袋由上好丝绸制成,周边以金丝系着,编成一个精致的花状小丝袋。心里的第一反应是花陆离派人给自己送了礼物来了,面上一红。

“爹!”

白沐阳眉头紧锁,打开了丝袋,将剩下的两粒种子倒在手心。一颗心更是沉到了谷底,他说不出话来,静静地看着那两粒种子,各种猜测和情绪一齐涌上心头。

“这是什么?”

白沐阳转过脸来,见到女儿明眸皓齿的面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阿妍见父亲脸色难看之至,心中狐疑,伸出手来:“这什么东西,给我看看吧。”

白沐阳十分慌乱:“不行。我,这是,不是,这是我托陆离到海外给我找来的两粒极珍贵的种子,”他看看女儿,“你一个字也不能说,不然,我们就出不去了。”

阿妍吓了一跳,忙一迭声答应。想想又觉得不对:“为何说了就出不去了?”

白沐阳涨红了脸说谎:“这个种子,这个种子能听懂人话,是我们出去的关键。”

“种子听人话?”

白沐阳定定神,强作镇定:“是的。”

鹊庄奇花异草甚多,阿妍从小到大见得多了,心道护门草就会说话,那能听懂人话的种子也不稀奇,过了一会,又问道:“那为何这种子会在天宝这里?”

“是哑叔放的吧。”

阿妍哦了一声,不再追问。

白沐阳见她不再执着,在心底长松了一口气。

地底世界静得吓人,让人心慌,父女俩对视一眼,同时向婉如住的石室走去。

刚走了两步,突然听到哗哗的水声,阿妍扭头一看啊呀一声:“玉婆婆!是玉婆婆醒了!”

第五卷 千里烟波无归期 一五七 愁来惟愿酒杯深

白沐阳将百花杀的种子放入怀中,与阿妍走到酒缸边去,哗哗的水声果然是玉婆婆的手在酒缸中划动所致,但她双目紧闭,似乎并未醒来。

白沐阳略一思索:“将玉婆婆移出酒缸吧。”

当下父女二人合力移出玉婆婆,阿妍找来干净衣裳给玉婆婆换上,将她移至榻上。玉婆婆面色红润,显然干净衣服和被褥令她十分舒适,她手脚动了几动,又沉沉睡去。

白沐阳掏出银针,在玉婆婆百会、完骨、风池、天柱穴、筑宾等穴各扎数针,玉婆婆没有动,但面上酒气逐渐退去。

阿妍眼睛也不眨地看着父亲,默默在心中记背父亲扎针的顺序和深浅。华阳门中只有神算子和玉琪好酒,但神算子一直随父母在外游荡,玉琪内力极强,就算醉酒,稍作艾灸很快就会醒来,是以阿妍从未见过白沐阳为醉酒之人施针。

白沐阳收了最后一针,直起身子轻呼一口气,心中犯愁,现在鹊庄只剩玉琪在外面,怕是也不会破这剜天蔽日大法。如果无法从里面破解,那这许多人岂不是被活埋了?抬头见到女儿清亮的眸子,不忍心告诉她这些:“走吧,三日三夜后,玉婆婆应当会醒来。”

阿妍跟在父亲后面,忧心忡忡地说:“爹,为什么上面那么静?比我们刚下来时静多了。”

华阳叹口气,默默盘算该不该对女儿说实话。

阿妍跟在后面,见父亲低着头不说话,问道:“师祖今天晚上是不是要起坛为玉瑶姑姑作法,他为那个怪人治病什么时间可以治完?”

白沐阳抬头看看,苦笑一下:“你去,你去点点药材,看有什么可以给天宝用的。”慢慢走到蓝拥雪身边去。

蓝拥雪似乎突然老了许多,丰神俊朗的样子不见了,浑身上下都透着疲倦。

白沐阳叹口气,拿出个酒葫芦:“玉琪存了很多酒在这里,喝一点吗?”

蓝拥雪摇摇头。

白沐阳自己喝了一大口:“师兄弟一场,虽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能同年同月同日死也算是得偿所愿。”

蓝拥雪以为他说的是自己和玉瑶,伸手要酒,喝了一大口说:“我和玉瑶早说过,要同年同月同日死。”

白沐阳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罢了,或许这次真要如愿了。”

蓝拥雪见白沐阳忧心忡忡,不知他在担心无人能破剜天蔽日法,全部人都要死在这里。以为他在说玉瑶可能救不活,凄然道:“师父,师父说……”可师父究竟说了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白沐阳从怀中掏出一包干花,取出一朵放入酒葫芦中,晃了几晃,自己先喝了一大口,又递给蓝拥雪:“此花名为莫愁,加入酒中,顷刻便溶,饮之可令人乐而忘忧。”

蓝拥雪接过也喝了一大口,长叹一声:“师兄,生而为人,为何要受这么多苦?”

“从古至今,众生皆苦。还是当一株花好,无忧无虑,无喜无怖。”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喝了起来,一会功夫就将酒喝了个精光。在玉瑶和神算子的病榻前沉沉睡去。

阿妍在密室中走来走去,觉得心里发慌,这密室十分之大,又异常安静,静得吓人,虽然大人们都没说,但阿妍心中知道此次鹊庄遭遇了从未有过的大劫难,虽然师祖也在庄中,但明显地,外面的敌人十分强大,强大到华阳门根本抵挡不了。哑叔上去了这许久都没下来,不知道是不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阿妍走到母亲睡的石室前,见母亲和妹妹相拥而眠,母亲的面容十分憔悴,再扭头看看醉倒的父亲,心里愈发觉得堵得慌,母亲才貌双全,当年为什么不嫁给一个当世英雄?若是父亲英雄盖世,或许这一大堆人根本不用在这里等死。

阿妍在石室中乱转,猜想华阳正在替那可怖的溶骨人疗伤,而朱碧一直坐在原地,闭目练功。心中充满忧愁,无处可去,走到天宝睡的石室里,去替他换药。

药材容易失效,因此石室内存药并不多,天宝内脏受伤严重,烧伤之处太多,白沐阳用仅有的鹤仙缕替他修补了内脏后,以生地大黄紫草填补,又以金桃胶涂沫,但脸上已经无药可用,只得先剜去烧伤的坏肉,以金桃胶薄薄敷上一层,金桃胶又不够,因此天宝的脸凹凸不平,显得异常怪异。

天宝仍在昏睡,阿妍叹口气,心中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感觉。这个她一直看不起的少年,如今境遇悲惨,已经过了最佳的救治时机,将来即算是好了,也会变得奇丑无比。即使将来有机会换脸,也要看能不能找到合适的面孔给他换。虽然师祖说他和莼之就是青玄青云,但并未行正式仪式重入师门,若不是为了自己,他会不会已经和莼之一样离庄去寻找母亲了?那就不会有这样的悲惨遭遇了。在庄外他至少能过上普通人的平凡生活,至少俊秀的面容仍然还在。

阿妍低头揭开天宝身上的敷料,见他伤口在逐渐平复,性命应无大碍了。又揭开他面上盖着的面巾,发现脸肿得厉害,摸摸他的额头,居然烫得吓人!而且他意识不清,舌头肿胀,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心知不妙,奔到父亲身边去推他,可父亲多年不沾酒,而且适才喝的,又是加了莫愁花的烈酒,没有两三个时辰怕是醒不过来。

阿妍急得团团转,努力在脑中搜索救治的法子,可是过去并未见过多少烧伤的病人,想了许久也想不出来,密室中又无医书可翻,手边能用的药极其有限,转了几圈,想起左边有间空的密室,里面有一个一人高的大缸,装满了水。于是取了寒冰散,迅速奔到密室,在水缸上方砸了个洞,那缸一破,水哗地一泼,阿妍迅速将寒冰散抛上去,水流在空中变成冰柱,离地正好半尺远,又奔回天宝身边,试了一试,拖不动他。

环顾四周,能帮忙的只有朱碧,于是走回朱碧身边:“碧姐姐,你可以,可以……”

朱碧没有表情看了看她,阿妍见她面色玉白无瑕,清冷得不食人间烟火,秀色绝伦。只是昔时黑亮的眸子没有一丝感情,如同活死人一般,突然十分难过,泪水潸潸而下。

“碧姐姐,你,你还好吗?”

朱碧仍然没有表情:“什么事?”

“我想,我想,你帮我把,把天宝,”阿妍泣不成声,说不下去:“算了,我自己,自己想法子吧。”

走回天宝身边,阿妍边走边哭,又怕吵着几个病人、母亲和华阳,不敢出声,泪水将衣襟都打湿了,想想实在搬不动天宝,不如把冰块切了拿过来,先放在天宝身边,但这样又不如让冰块悬在他头上不化好。踌躇着想是不是把被子铺地上直接拖过去。突然听到轻微的脚步声,朱碧突然走了进来,一言不发,在天宝身上点了几个穴位,以捆妖索卷起天宝,足尖点地,飞到左边石室,将天宝轻轻置于冰下。

阿妍快步走到石室,见自己并未和朱碧说,朱碧却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心中大骇,心道碧姐姐怎么会如此聪慧?难道她竟会读心么?

朱碧走出石室,也不看阿妍一眼,走回原来的位置坐下来,阿妍愣了半天,才走进石室去看天宝。

第五卷 千里烟波无归期 一五八 子规啼月叹夜长

天宝被置于冰块之下,面上肿胀渐消。虽然仍在昏迷中,但意识渐渐清醒,觉得渴得厉害,张了半天嘴,却没说出一个字。嗓子干得要冒火,又痛得发不出一点声音。左右无人,天宝闭着眼睛回忆起昏迷之前的事来,渐渐想起自己是怎样种下了百花杀,怎样烧了鹊山,想起从湖里飞出的巨大蛇怪,想起那场灾难的细节来。那个暗示自己在月圆之夜种下“寻亲花”的小仙,来历可疑,自己早该想到,她怎么可能从海底游到这儿来!而最可怕的是,自己就算说出真相,告诉华阳和白沐阳种子是花陆离给的,他们也是不会信的。

天宝伸手到怀中去摸,发现空空如也,不知花陆离给的锦袋掉到哪里去了。这短短的几个月,他经历了三次绝望,一次是被恶僧所伤,结果被白家相救;一次是陷入白猿国,自己为求自保,被迫杀了人,被小五和三娘带回青丘宫,遇到华阳后脱困;而这一次,自己却稀里糊涂成为一枚棋子,亲手毁掉了鹊庄!这回怕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转危为安了,天宝心中只有一句话想问问老天爷:“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要把我推上绝路?”眼中淌下泪来,一哭才觉得眼睛也极痛,努力想睁开眼,又怕睁开眼什么也看不到,眼睛也被烧瞎了,不敢睁开,只得紧紧闭着。

密室之中非常安静,静得似乎能听得见每个人的呼吸声,自从吃了朱墨的药丸和重睛鸟的眼珠后,天宝不仅能听懂鸟语,而且听力极佳,加上这密室在重重水底,万籁俱寂。细微的水滴,轻轻的叹息,气息流转的声音,天宝都能听见。他努力想分辨阿妍的声音,却又什么都听不到。

这时,身下传来一声极轻的闷响,就在天宝睡着的地方的下一层。石室正对着天宝。天宝听出来,下面一层石室里有两个人在呼吸,其中一人在另一人身上拍了一掌,然后轻舒了一口气。

地底那人在说话:“你已无大碍,但我的功力也化去了十之八九。三年内不能恢复了。”天宝听出来了,这是华阳真人的声音,听上去很疲倦。

一个从未听过的声音说道:“谢真人相救。天上地下,除了青丘王,大约也就是你有这般本事了。”

华阳淡淡地说:“白漪影已经九千岁,而且被金鹏下了圈套,躲不过天人五衰,其实无力救你。若不是十五年前我被云瞳所伤,你现在应当已经好了。”

天宝反应过来,这个从未听过的声音主人应该是那魔族太子金翼。华阳方才是在运功替他疗伤。心下一宽:如果华阳有精力替这魔族太子疗伤,那想必庄中的人已全部得救,自己也不算罪孽深重。又想,其实自己种下百花杀,庄中并无人看到。那些乌鹊虽然看见了,但哑叔不在,或许自己可以混过去。

这时,天宝听到华阳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最近可见过你母亲吗?”

“她现在生不如死。”

华阳大惊:“她是堂堂魔族皇妃,地位崇高,怎会生不如死?”

金翼恨恨道:“若非因为你,她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

天宝闻言也大惊:魔族与正道一向誓不两立,为何华阳会和魔族太子讨论他母亲的处境?不由凝神细听,一时忘了身上脸上的伤痛。

华阳沉默了半晌:“我非圣贤。但是,她……”

那金翼似乎对救命恩人华阳十分不满,恨恨地说:“若非你造孽,母亲也不会被宫主怪罪,打入乌灵炼狱,受那永火之刑!生不如死!我更不会受这溶骨之苦!”

华阳显然十分激动:“原来她在乌灵炼狱!我,我找了她许久了。”

“你不毁了云瞳,又怎会找不到她?”

天宝听到金翼说了华阳毁了云瞳,大惊失色:华阳不是云瞳的守护者吗?为何会亲手毁了云瞳?他与这魔族太子的母亲,有着什么样的纠葛?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阴谋,为何自己会被卷入?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母子,我也想过如果不毁了云瞳,乌灵宫主就会知道你是我和你母亲……”

金翼冷笑道:“你是怕所谓的名门正道知道,令你英名尽毁吧?”

华阳不语。过了一会又说道:“可是云瞳的确不是我毁的。那天我揭开了百丈金坛上的符咒,想看一看云瞳究竟是如何记录人间万事的,也想看看你母亲在何处,刚一揭开,它竟被个炸雷毁了。我也因此……失了七成功力。”

金我翼又说:“乌灵宫主听闻云瞳被毁,一直在秘密查探,终于查出是你揭了符咒。他又多方查探,查出是你在无量山救了我母亲,并与其三度春宵。”

“所以你才……”

“是的!所以我才会被赶出宫,受这溶骨之苦!”

华阳默然无语,半晌才说:“我收到你母亲传给我的讯息,就四处找你,可怜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我能亲手救你。”

金翼又说道:“宫主说了,只要你能重炼云瞳献给乌灵宫,便会放了我母亲。”

“目下云瞳还未收齐,要重炼成功,也需时日,我手中现在是一片也没有……”

那金翼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金鹏手中有两片,青丘手中有两片,加上你手中的,就还差四片。你可知这四片都在哪儿吗?”

“有两片分别在两个孩子身上,还有一片,在福建龟山了无禅师手中;另有一片,我想可能是在幽渺宫。”

金翼顿了一顿,说道:“那好,你先把你手中的云瞳都给我吧。”

“都在沐阳那儿,我回头叫他拿来给你便是了。”

金翼的声音欣快起来,想来十分高兴:“如此甚好。但那白沐阳毛毛燥燥的,你就不怕拿在他手里丢了?”

“沐阳的夫人办事非常稳妥,白家的东西都由她保管。”

“到时你去要过来给我。”

华阳没有说话,顿了一顿道:“得找个理由,随便要我的徒弟们要起疑心的。”

天宝心想,这华阳不老实,之前自己手中那一片已经给他拿走了,他为何说全在白夫人手中?

“如今鹊庄被深埋水底,你做师父的要过来,亲自保管合适不过。”

华阳沉默了一会,说道:“剩下几片,在人间的两片简单些,金鹏和青丘手中的,怕是难拿到。”

“如今白漪影气数已尽,她那两片并不难拿,金鹏费了许多心思在白漪影身边布置,想必过不了多久,就可以拿到了。”

“这金鹏小小年纪,倒是十分能干……”

金翼显然对金鹏十分不满,哼了一声。

华阳又问道:“翼儿,你可知如何进入乌灵炼狱?”

金翼哈笑起来:“你当真以为你是半个神仙,可以闯入乌灵宫救我娘?无量剑你找到了吗?杜婉如真的不知道无量剑在哪里,你那大弟子岂不是白娶了她?我看她比白沐阳聪明得多,或许她知道无量剑在哪,不告诉你们华阳门罢了。”

华阳没有说话。

天宝越听越心惊,他心中对杜婉如有十分敬爱,此时听言,显然白沐阳娶婉如是为了一枚叫无量剑的宝剑,这华阳真人以及白沐阳原来品行低劣,只可惜了又美又良善的杜婉如,嫁给了二傻子一样的白沐阳。

金翼又道:“没有无量剑,想进乌灵炼狱救我娘根本不可能。”

华阳争辩道:“这世间,到底有没有无量剑,其实谁也不知道。当年你娘去无量山也没有找到。”

金翼反唇相讥:“她若不去找无量剑,哪会有你们的孽缘?”

华阳深深地叹了口气。过了一会,轻声说:“孩子,你已经大了,什么都知道了。你,你,你能叫我一声爹吗?”

听到华阳要金翼叫他爹,天宝惊得心都要停跳了,脑中一片空白。这才明白华阳与金翼的母亲是情侣,而金翼,是他和魔族王妃的孩子!

金翼没有说话,似有似无地哼了一声。华阳也没说话。

过了一会,金翼说:“其实没有无量剑,还有一个法子救我娘。听说青丘宫有门不传之秘,叫做夺心术。若我学了,我可以直接上乌灵宫主的身,然后下令杀了金鹏,放了我娘。”

华阳不以为然:“夺心术只是传说,青丘宫是否真有这门功夫,谁也不知道。我认为是没有的,因为若白漪影真有此功力,想来早就一统三界了。”

“你门下的玉瑶现在不就中了夺心术吗?”

“她并没有中夺心术。”

“不是夺心术?”金翼失声叫道。

天宝也吓了一跳,差点也叫出声来。

华阳缓缓道:“幽渺宫有门神乎其神的易容术,这个受了重伤的玉瑶,应该是幽渺宫的人。因为狐妖是破不了结界进不了鹊庄的。”

“那你为何要骗你那几个徒弟?”

“鹊庄遭此大难,现在还不清楚是如何发生的,无谓告诉他们,他们若知道敌人中又加上了幽渺宫,不过徒添恐慌。”

金翼叹道:“这幽渺宫的易容术如此神奇,连白沐阳和精明的杜婉如、玉瑶女侠的丈夫都没有发现。若幽渺娘娘肯与我联手,我便可以扮作乌灵宫主。事成之后,你可以和我娘找一僻静所在,去当你们的神仙眷侣。”

“幽渺宫极为神秘,从听说她们与人联手。”

天宝听了这几句话,脑中急速转动,玉瑶是在青丘宫被调掉包还是在回来的路上调的包?以白漪影和三娘的手段,玉瑶带着莼之从地牢逃出来根本不可能,如果假玉瑶是幽渺宫的人扮的,那就意味着青丘宫和幽渺宫已经联手了。

那金翼突然嘿嘿笑道:“找无量剑比找云瞳还难,那你早些重炼云瞳吧,到时我当上乌灵宫主,可以尊你为太上皇。”

天宝侧耳细听,盼着华阳和金翼继续聊下去,想知道自己在重炼云瞳中,将起到什么样的作用呢?

这时,石室外传来脚步声,是白沐阳和阿妍来了,两人边走边说,阿妍对白沐阳嗔道:“这里这么多病人,您怎么能喝酒呢?天宝的脸都肿了,我只得将他放在这里。”

白沐阳问:“他睡在这里多久了?”

阿妍道:“有两个时辰了。”

地下的华阳和金翼显然听到了父女俩的对话,同时屏住呼吸,再也没说一个字。天宝的心狂跳,全身冷汗潸潸而下,心中暗暗叫苦:“我命休矣!”

第五卷 千里烟波无归期 一五九 别有幽愁暗恨生

这时,阿妍问道:“爹,外面天应该黑了吧,师祖为那怪人疗伤,何时能结束?瑶姑姑可不能再等了。”

白沐阳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要不,我下去看看吧?”

“不许胡来!万一冲撞了师父,走火入魔,那就是两条人命!师父一向行比伯夷,绝不会随口说说,他说晚上会起坛为你瑶姑姑招魂,自然会起坛,你多事作甚?”

天宝听到白沐阳义正词严地训斥阿妍,心道:“你师父行比伯夷?这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白沐阳很少这样严肃地对女儿说话,阿妍自知理亏,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过了一会又问道:“爹,天宝的脸被烧得这样厉害,不知眼睛耳朵有没有事?”

天宝心想,阿妍还是关心我的,这庄里,最好的人就是她和杜婉如!本来正犯愁如何骗过华阳,听了阿妍的话,灵机一动:装作耳朵被烧聋了就行了!

待父女二人进了石室,天宝忙装作人事不醒,阿妍得意洋洋地说:“让他在冰下躺着果然有用!脸都不肿了。”

白沐阳见天宝没有清醒,道:“火毒内攻,令人烦躁、口干、昏愤闷绝,置于冰下是对的。”

阿妍被父亲赞扬,高兴地说:“我上次在《青囊经》里读到过!”

白沐阳取出银针,在天宝身上扎了几针,特别是眼眶之上,痛得天宝差点从榻上弹起来,只得缓缓睁开眼睛。

“你醒啦?觉得如何?”

天宝茫然地看着阿妍,半天没有回答。

“爹,他怎么啦?好象听不见我说话?天宝,你能听见吗?”

白沐阳将手搭在天宝腕上,天宝知道以白沐阳的医术,自己是瞒不下去的,心急如焚,眼中流出泪来。

白沐阳满腹狐疑,看了看天宝:“天宝,你怎么样?”

天宝使劲摇头。

阿妍俯身来看他的耳朵:“爹,他耳朵也被烧坏了吗?天宝你哭什么?是痛吗?”

天宝不敢回答,也不敢看阿妍的眼睛,只得闭上眼睛,半是害怕,半是郁闷,半是心虚,半是愧疚。

白沐阳对阿妍说:“阿妍,你去取些紫草膏来。”

阿妍应了,等她走远,白沐阳取出从天宝怀中找到的锦袋:“天宝,你睁开眼睛,看看可认得此物?”

天宝略略迟疑,睁眼看着那不知被自己摩梭过多少次的锦袋,全身发热,不知该如何回答。指指耳朵,摇摇头,表示自己听不见.

白沐阳满腹狐疑:“你听不见?”

这时,石室外传来阿卉的声音:“老白,快来快来,师祖出来了!”

白沐阳收好锦袋,看了天宝一眼:“你先好好休息。”走出石室去。

天宝知道,华阳定会亲自来石室查看自己的情形,心想这次无论如何,也要想法子离开这个地方。这些人有太多秘密,太多阴谋,连那人模狗样的花陆离都欺骗自己以对付鹊庄,他们究竟为了什么?

谁知华阳并未亲自来石室,他查看了玉婆婆、玉瑶和神算子,对蓝拥雪说:“那魔族太子已经脱险,他已经答应了我,今天稍作休息,明日便替算儿洗骨。”

蓝拥雪十分激动:“谢师父!那就只剩玉瑶……”

这时,天宝听到白沐阳轻声说了句:“蓝师弟,此次我必须据实相告。几个时辰前鹊庄的结界破了,无数毒蛇攻入庄内,哑叔使出了剜天蔽日,眼下怕是无法出去设坛了。”

几个人同时惊道:“什么?”

华阳厉声道:“你这哑奴究竟是何人?为何会这西域邪法?”

白沐阳心中早已知道哑叔正是婉如的师兄,却不敢直说,只是摇头:“他是我十四年前救下的一名病人,他说这剜天蔽日术是无意间学会的。他使出这残忍的法子是为了报恩。”

阿卉听出白沐阳话中漏洞,突然插嘴:“爹,哑叔说话了?”

白沐阳一惊,忙道:“我的意思是,他用手语告诉我的。他说敌人是蛇妖,不是魔族,若不用这剜天蔽日,大家都活不成。”

阿卉追问道:“爹,怎么剜天蔽日的?”

白沐阳摸摸她的头,没有说话。

华阳叹口气,缓缓道:“好个义胆忠仆。这就对了,敌人确是蛇妖。”

蓝拥雪的心落到了冰点,却不知该说什么,颓然坐下,又站起来问师父:“师父,你能破这剜天蔽日吗?”

华阳道:“拥雪,你稍等片刻,待为师弄清情形再做打算。”

蓝拥雪只得低头又坐下。

白沐阳道:“我想不明白的是,天目湖中的小龙,怎么会变成一条大蛇?”

阿卉扬起小脸,疑惑地看着父亲:“小白怎么啦?”

白沐阳叹口气:“我也不知道。”

华阳真人捋捋胡须:“我想,玉瑶……”

蓝拥雪也抬起头看着师父。

华阳真人继续说道:“我想,在玉瑶身上施夺心术的,不是我们认为的狐族,而是一条千年蛇精。蛇族与青丘互相勾结,青丘授了它夺心术,它附在玉瑶身上进鹊庄,若没有被发现,就会一直潜伏下来,结果被玉琪用茅山术赶了出去,玉琪功力不够没能将它打得魂飞魄散,这蛇精受了伤,躲进了天目湖内,顺势附在了小龙身上。”

听到这里,天宝十分疑惑,之前骗自己的小仙是蛇精变的?它与花家又有什么关系?

白沐阳道:“上一次在庄中,结界突然发作,将小龙炸出天目湖,受了重伤,不知和此事有没有关系?”

华阳沉吟半晌,道:“有人提前做了手脚,炸伤了小龙。才能方便此次蛇精入人侵,用夺心术占了小龙的身子。可能这是计划的一部分,甚至包括支开我和朱碧。”

“以蛇取代龙,目的是方便魔族入侵……难道魔族也参与了其中?”

“有可能。只是哑奴使出剜天蔽日是他们没想到的。”华阳沉吟了一会,转向白沐阳:“沐阳,你看,是谁在庄中做手脚炸伤了小龙?”

白沐阳涨红了脸,粗着嗓子道:“庄中只有我们和蓝师弟两家人和玉琪、两个小师弟。我们中没有奸细!”

众人沉默。阿卉从未见过父亲如此激动,听华阳说庄中有奸细,大大的眼睛中滚出晶莹的泪水。阿妍拉起阿卉的手:“妹妹,我们去看娘去。”

等两个孩子走远,天宝听到华阳又说话了,声音极其冷静:“为师当然不会怀疑你们。出事的那天,是青云青玄入庄的第二天吧?”

白沐阳迟疑地说:“可是,两个师弟,是您亲自……”

“青玄是那魔族太子带进庄来的,如果魔族害人,为何只有朱碧服了乌金丸,他却没有?他变节了或是被邪魔施了妖法也未可知。”

蓝拥雪一直没说话,此刻也插了一句:“他一离开鹊庄,就出事了,这也未免太巧了点……”

白沐阳拼命摇头:“莼之那孩子,眼神非常干净,没有一丝奸佞之色,他绝不可能是奸细!他是误服了我配的天一生水,过半年将失忆,伤心之下出庄去见他母亲去了。”

“上次那小魔头金鹏,是如何混进庄中的?”

白沐阳一惊,诺诺道:“我,我也不知道。”

“他进来的时候,护门草没有反应吗?”

“没,没有。他化身为你,那几天天气奇好,或许护门草打了个瞌睡也未可知。”

天宝听着白沐阳的分析,心道:“我以人头担保,二弟绝无害鹊庄之心!”却不敢出声,只得继续躺着装睡。突然想到一事,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过了一会,华阳果然说道:“青玄是被魔族太子带进庄的,又在出事前离庄,太过于明显,可能反倒不是他。”

白沐阳和蓝拥雪惊道:“您是说,是青云?”

华阳点点头:“其实,是他拿刀捅伤了玉瑶,他并没有说实话,而这正是蛇精入天目湖将天山玉龙夺心最关键的一步。”

蓝拥雪听到这句话,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奇怪的声音,但仍然没说话。

白沐阳捏了捏袖中装着“百花杀”的锦袋,心中已信了八分,只是他一贯忠厚,忍了忍说道:“他,那孩子,伤得极重。”

蓝拥雪哼了一声:“苦肉计不苦还叫苦肉计吗?”

华阳道:“宁可错杀也不能冒险。把他的药停了吧。”

白沐阳诺诺地说:“师父,他,他,他也是一条命啊!何况,现在我们并没有证据证明……”

华阳不悦,拂袖道:“愚不可及!”

第五卷 千里烟波无归期 一六O 离泪何时到九泉

天宝耳力极佳,华阳准备要自己的命,找了一个完美的借口,他全听到了。想起第一天来鹊庄时,华阳真人对自己和莼之说:“地狱门前僧道多,修行人堕恶道更快。若学道为私欲,轻者堕入恶鬼道,重者灰飞烟灭。”他还告诉自己和二弟:“我们为了匡扶正义才学习法术,但不能沉溺于法术,而是要不断修炼,去除心魔。”现在想来,十分讽刺。不由得心头一片悲凉,想起自己因母亲失踪,村里人都说她跟野男人跑了,个个看不起自己和父亲,想起父亲心情不好时打自己,想起在青丘见到白猿欺凌人类,不由仰头哈哈大笑,笑华阳这欺世盗名之徒,笑这疯狂的人间。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原来嗓子被烧坏了。

天宝心知此次必死无疑,自己在这世上无依无靠,上次在密林中本该和父亲一起死,被白家救了,却又要受这锥心之痛,在阿妍面前死去了,顿生自暴自弃之意:那我死得越惨越好,至少要吓得阿妍好多年都不能忘记我。

这时,华阳清清嗓子,扭转头来,对白沐阳说:“你一向有妇人之仁,不论坏人好人,都要救他性命。为师知道停药你下不了手,那你去将他冻起来,既不致死,又可与世隔绝养伤,等真相大白之日,再行处置。若他确系奸细,也可暂保庄内各人安全。”

白沐阳见师父不再强求要杀了天宝,点点头:“此法甚好。”

华阳点头:“那你去办吧。”

白沐阳走了两步,又回身道:“师父,我有一事不明。”

“何事?”

“这个孩子身上并无双鱼印记,学道术也无慧缘,似乎不象青玄转世,为何……”

“莼之那孩子身上有双鱼印记,是因为开了慧眼,这个孩子还未开慧眼。”

“师父,上次我替他救治,麻沸散对他不起作用;前几日,魔族太子咬了他一口,马上就睡着了,我觉得,”白沐阳鼓足勇气说:“我觉得,他象是传说中曼陀宫失踪的那个曼陀公子。”

华阳十分沉着:“他是曼陀公子也不出奇。上一世仍是我观中弟子。”

“若他是曼陀公子……”白沐阳看了蓝拥雪一眼,问道:“师父,重炼云瞳是不是要用曼陀公子血祭九鼎?”

华阳听了这话勃然大怒:“我华阳门名门正派,岂会为了一己私利用活人血祭九鼎?你究竟是从哪里听来的妖法?”

“我,我听一个朋友说的。”

“什么朋友?”

“一个,一个病人。”

“哪个病人?他怎会知道重炼云瞳的事?”

“一个,一个已经死了的病人。”其实白沐阳是听玉婆婆说的,此时见华阳大怒,不敢说出实话,只得硬着头皮撒谎。

“胡说八道!你快去办你的事。”

天宝听到此处,心冷到了极致,想起哑叔给自己讲过《史记·项羽本纪》的故事,心想这鹊庄和鸿门宴也并无二致,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在鸿门宴上,双方看似觥筹交错其乐融融,实则是刀光剑影,杀机四伏;这鹊庄内看似母慈子孝师恩满满,实则大奸似忠各自心怀鬼胎。

这时,已听到白沐阳走过来的脚步,天宝索性闭了眼不看他。白沐阳手中拿了寒冰散,在石室前站了半柱香的功夫,一动不动。天宝知道白沐阳在看自己,或许还在激烈地思想斗争,或许还对自己存有一丝恻隐之心,但天宝更清楚地知道白沐阳并不敢拂逆华阳的意思,心中一片悲凉,心里很堵,却哭不出来,在心底发出无声的深叹。

白沐阳终于走到天宝身边,低声说:“天宝,师父让我把你冻起来,这对你疗伤有好处。你相信师兄,待你伤痛痊愈,我定会想法子救你。”

天宝心如死灰,紧紧闭着眼睛。白沐阳犹豫了一会,低声问道:“我知道百花杀是你种下的,我从你身上拿到了花家的锦袋,这种子,这种子,是陆离给你的么?”

天宝本想在死前将此事告之白沐阳,此时见他紧张,突然有了报复的冲动,也未细想他是怎么知道百花杀是自己种下的,睁开眼看着白沐阳,摇了摇头。

“不是?”白沐阳掏出锦袋:“这分明是花家的东西,里面还有两粒百花杀。”

天宝盯着白沐阳,将他脸上的痛苦、怀疑、焦急看得一清二楚,想了想,仍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白沐阳面上一松:“我就知道不会是陆离。那,你这百花杀自何处得来?”

天宝见他放下心来,产生了报复的快感,张了张嘴,仍然说不出话来,于是抬起手来,用手指艰难地在白沐阳手心划了四个字:华阳真人。

白沐阳见了天宝写的字,勃然大怒,举起蒲扇大的巴掌,又强行压制怒火,把手放了下去。严厉地问道:“这种子是究竟谁叫你种的?”

天宝摇摇头,指指外面,又抬起手,在白沐阳的手心一笔一划地重写了一次“华阳真人”四个字,意思非常清楚:是外面的华阳真人叫自己种的。

白沐阳无论如何也不信,这时见天宝这般坚决,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愣了一会,带着一丝哀求小声说道:“天宝,我知道你是很关心阿妍的。若陆离是奸佞之徒,阿妍嫁过去,必将死无葬身之地。华阳门也将有灭顶之灾。”

天宝听了这话,觉得胸口又被重重锤了一下,痛得他透不过气来,也哭不出来。他定定地望着白沐阳,见他又急又怒,一张大脸扭成一团,痛苦异常不知所措,又想起阿妍玉洁冰清的俏脸儿,说不清的情绪此刻全都涌上心头,于是闭目再也不看白沐阳一眼。

白沐阳站了许久,知道天宝是不会说实话了,叹口气,取出寒冰散:“天宝,自你入庄以来,我并未对你有格外的照顾,但你在鹊庄遭此大难,无论是不是你放火,我也必定会将你医好。师父让我把你冻起来,我觉得也是一个好法子,待你身上、脸上的伤全好了,我便唤你起来。”

天宝听到白沐阳的话,不知道该回复什么,听到他拿出寒冰散,听到他打破另一口缸,开始制作巨大的冰块来冷冻自己,感觉身体越来越冷,对这个世界充满了仇恨和绝望,心道:“永别了,阿妍。父亲,我来找你了。”

石室内越来越冷,越来越冷,天宝慢慢没了意识,世界越来越模糊,离他越来越远,直至沉入那深深的虚无。

第五卷 千里烟波无归期 一六一 东边日出西边雨

莼之无力驱赶毒蝎,王炎又昏昏沉沉,毒蝎越来越近,悉悉索索的声音好不瘆人。莼之闭上双眼,脑中闪过短暂的一生,暗道罢了罢了,恩也好,仇也罢,只能待下一世来报了。

脑中闪过父亲母亲的笑脸,莼之胸口一阵绞痛,睁开眼来,努力去推王炎,叫道:“王前辈,王前辈,醒醒!醒醒!”

王炎动了一动,嗯了一声,又睡了过去。莼之用最后的气力强撑着坐起来,向门外望去,叫道:“黑叔,黑叔!”

门外无声无息,不知黑叔跑到哪去了。莼之心想,黑叔极聪明机智,想来见毒蝎太多,救人无望,已自行跑了。这样也好,鹊庄于己有恩,借马本属无奈,它自己回到鹊庄总比在这里被蝎子咬死好。

毒蝎速度极快,井然有序如潮水一般涌来,莼之敢再看,也支撑不住了,向后一躺,复又躺在地上,心道真是造化弄人,谁能想到自己会和这个香唐族的人死在一起?人生实是无常。

黑蝎越来越近,莼之突然听到马蹄声由远而近,再凝神细听,又没了。莼之心道可能是做梦,闭目等死,突然听到马鞭的声音破风而来,啪地一下,打在屋子的破门板上,门板应声而破,轰地一声巨响,倒在地上,压死了不少蝎子,也扬起一地尘土。莼之扭头看去,只见到一条长长的马鞭抽将过来,又是啪地一下,剩下的门板也砸了下来,使鞭之人却不知是谁。紧接着,鞭子收了回去,再抽回来时,抽在窗户上,啪啪两下,将两扇窗户也抽了下来,压死不少毒蝎。蝎子登时溃不成军,四散奔逃。接着一个轻盈的身影跃了进来,甩起长鞭,啪啪数下,将莼之和王炎身边的蝎子扫开。

“陶陶,你怎么来了?”

“快走!”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黑叔驮我来的。”陶陶扶起莼之:“快走!”

“王前辈……”

“我知道。你先上马。”

莼之全身无力,站都站不起来,陶陶弓着腰拖着他向前,毕竟是女孩子气力小,走了几步十分吃力,爬得快的蝎子已有几只近了王炎身边,她回身扬鞭,把蝎子打开,左手一滑,差点把莼之摔在地上。

莼之道:“把我放在门板上。把王前辈拖过来。”

“不行。”

陶陶继续把莼之向外拖,莼之见她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脸上因为用力而绯红,美艳之极,心中五味陈杂:“义之所在,生死以之,陶陶,将我放在门板上,把王前辈拖过来。”

陶陶翻个白眼,一跺脚,把莼之往门板上一扔,回身几鞭,把王炎身边的蝎子抽开,跃到王炎身边,努力拖他,王炎身形魁梧,陶陶走了几步,累得直喘气,往地上一坐:“我拖不动他!”

“那你先走。骑黑叔走。”

王炎哼了一声,眼皮动了动,陶陶推了推他,又啪地一巴掌打在他脸上,掌声清脆,王炎却仍是没动,陶陶想了想,从靴子里掏出匕首来。

莼之惊道:“你要做什么?你这小疯子,不要乱来!”

陶陶头也不回:“你觉得我要做什么?”

莼之挣扎着爬过来,只见陶陶手起刀落,已向王炎扎去。

莼之大惊失色:“不可!”

陶陶却不理睬他,擦着王炎左臂扎过去,原来有一只小蝎子已爬到了他左臂附近,莼之松了口气。

惊魂未定,就见陶陶甩掉蝎子,在王炎左臂刷刷划了两道深深的口子,王炎左臂顿时渗出血来,想来极痛,他啊呀一声,从地上弹坐起来。陶陶若无其事把匕首收好,对王炎说:“你醒了?那就走吧。”

王炎痛得龇牙咧嘴,瞪着陶陶,还未说话,陶陶说:“看看这有多少蝎子,你走不走?你不走我们走了。”

陶陶拖起莼之,吃力地向外走,王炎看看自己又看看莼之,知道是莼之救了自己,张嘴道:“小兄弟你的大恩大德我定当结草衔环……”

莼之并不想听这些:“你看看周围。”

王炎扭头看看周围,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捂着左臂站起来,跟着陶陶从门板上向外走去。莼之惊诧于陶陶的高明鞭法和她当机立断的果敢,虽然她露出了异族狠毒的一面,但这的确是当下最好的法子了。

院子里也有很多蝎子,陶陶一鞭一鞭地把它们扫开,三人拉扯着到了院门口,院外的蝎子并不多,陶陶把蝎子一一打散,将莼之扶上马,说:“王前辈,你现在也使不出幽渺神行了吧?你们俩坐马快走,突然有这么多蝎子,不是好兆头。”

“八成是蛇族来寻仇。”

莼之问道:“我们俩坐马,那你呢?”

陶陶把莼之昨日分别时说的话又说了一遍:“夏虫不可语冰,曲士不可语道。告辞。后会无期!”

莼之面上一红,低声道:“我……”

王炎道:“你们俩坐马,我走路吧。小兄弟,你为了救我内力全失,你们先走,我随后就到鹊庄来找你。”

“我是我,他是他,谁和他我们了,我又不去鹊庄。”陶陶扭头走了,莼之看着她窈窕的身影,张了几次嘴,却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王炎摸摸自己的脸,自言自语道:“这皮该换了。”

莼之回头望去,陶陶的身影越来越小,怅然道:“那我们找个地方换吧。”

“你不留她?”

“我留她作什么?”

两人看看地上,还有不少蝎子,忙骑上黑叔,往鹊庄而去。

黑叔和王炎比试过,有心戏弄,在路上东颠西跑,王炎身上有伤口,痛得龇牙咧嘴,莼之全身无力,叫苦不迭,喝了几次,黑叔也不听,颠得风骚之极。

莼之无法,只得紧紧抱住王炎,心道若是陶陶在此,想必有办法对付黑叔。王炎气喘吁吁道:“黑马、黑马,让我下来吧。实在是痛得受不了了,我的老骨头都颠散了。”

莼之虽然满怀心事,但想象自己和王炎的狼狈,忍不住笑起来,王炎又气又笑,也笑起来。

黑叔咧嘴一笑,开始慢慢走。

王炎问莼之姓名来历,莼之只说自己是汉人,叫魏富贵,父母被金兵所杀。王炎见他气度不似普通乡间小儿,既不愿说,也不勉强,转过话题说:“女娃娃的鞭法真不错,是名师所授。若不是她鞭法了得,我们都不能全身而退,刚才好象没见她带着鞭子?”

莼之记得听她说过义端和尚扔了她的马鞭,心想她可能是和自己分开后在哪偷的,也不好说破:“可能她刚才藏哪了。”

太阳正从东方升起,给一切都打上了一层金光,山河秀丽,莼之闭眼呼吸新鲜空气,?却满脑子都是陶陶俏丽的身影,只得强忍住向后望的冲动。

“无论如何,她救过我们。”王炎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有些事……”莼之摇头。

“魏兄弟,有些事,有些人,错过了就再也见不到了。”

“你不和小青成亲,除了因为幽渺神行是童子功不能破,还因为有别人?”

王炎沉默了一下:“没有别人。我的意思是,人是会变的,人变了,就和再也见不到了是一样的。”

“我没有时间想这些。”

二人同时沉默起来。王炎又说:“她一个人没有马,若是遇到坏人或是毒蝎,想来活不下去。”

莼之心绪起伏,终于扭头向后看去。

第五卷 千里烟波无归期 一六二 道是无晴却有晴

莼之听了王炎的话,心绪起伏,扭头向后望去。

王炎道:“魏兄弟,我作主了,回去找她。我们三个人一起去鹊庄报信,你再和她一起继续之前没有完成的事情。”

莼之低头不语,心知自己内力没有了,杀完颜亮的希望比从前更为渺茫。

王炎象是猜到莼之心思:“魏兄弟你的大恩大德……”

莼之疲惫地摆摆手:“勿要再提。”一摸怀里,弹弓又不见了,道:“这小疯子,偷了我的东西,快回去找她取回。”

王炎一笑,扯起缰绳,黑马掉头向后,莼之心里又盼见到陶陶,又盼见不到陶陶,索性闭了眼不去想。

过了不多时,王炎低呼一声:“女娃娃!”

莼之睁眼一看,陶陶正坐在路边,眼中满满都是笑意,手里把玩着一把弹弓,似笑非笑地看着莼之。莼之眼睛一睁开,她就做了个鬼脸,表情极为得意。

莼之见到她嬉皮笑脸的样子,悬着的心一下放下来。却板着脸跳下马去抢她手里的弹弓:“你这疯子,什么时候又偷了我的东西?”

陶陶身子一转,躲了过去,得意地晃着弹弓:“我救了你的命,自然要取报酬的。你若回来见我,我便还你,你若不回来……”

王炎抢先问道:“他若不回来,你便将这弹弓留作纪念?”

“我便找一百个长得象他的汉人,用这弹弓……”

莼之勃然大怒:“你要做什么?用这弹弓杀一百个长得象我的汉人吗?”

陶陶翻个白眼:“我便找一百人长得像你的汉人,用这弹弓打烂他们家窗户纸。”

王炎哈哈大笑,一拍莼之:“魏兄弟你这么凶,会吓着女娃娃的。她是好人,不会随便杀人的。”

莼之不再说话,一把抢过弹弓纳入怀中。

陶陶耸耸鼻子,做个鬼脸,伸出一根手指,戳戳王炎的脸:“你能不能教我这个易容术?”

王炎显然并不想教她,转个话题:“你想易容成谁?”

陶陶指指莼之:“当然是他啰。要一模一样。”

莼之板着脸:“你易容成我做什么?”

“去干坏事,让所有人都骂你。”

王炎哈哈大笑:“好,我们到前面找个地方来弄。”

陶陶问道:“三个人一匹马怎么骑?”

王炎道:“我马上将幽渺神行传授给小兄弟。”

陶陶佯装不悦:“你的意思是,你们俩骑马,我跑步?”

莼之板着的脸一下绷不住了,转过身去笑了起来。

王炎捡回一条命,心情极好:“那你骑马,我们俩跑步。不过,我中了毒,虽然捡回一条命,但内力尽失,魏兄弟为了救我,也内力尽失,我们俩会走得很慢。”

“我骑马,让你们两个没有内力的人跑步,传出去我还怎么在江湖上立足?”

王炎道:“那只能三个人一匹马一起跑步了。”

陶陶笑得前仰后合,莼之听着她清脆的笑声,阴郁一扫而光。把弹弓收入怀中,心想再也不能把父亲唯一留给自己的东西丢了。想到父亲,又想到自己内力得而复失,报仇一事愈加渺茫,忍不住叹了口气。

陶陶突然反应过来,上下打量莼之:“王前辈,你被黑肥尾蝎所伤,魏富贵怎么能救你,而且,他哪有内力?”

王炎刚想说话,莼之轻咳一声,王炎知趣地闭嘴。

陶陶眼珠转了又转:“你这面具是什么做的?这么象真的。”

“是树汁所制。”

“树汁?”

“取松树的树汁晒成树脂,加入家传灵药熬制而成。”

陶陶笑嘻嘻地对王炎说:“取了这面具,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吧。”

王炎面有难色:“若是你对我一见倾心……”

陶陶和莼之见他认真的样子,忍耐不住,同时笑起来。

王炎也不觉尴尬:“真的,我最怕女人对我倾心了。”

“那我暂时不看好了。不过你要去鹊庄,要不要再换个样子?”

王炎道:“这是自然。”

“那你换之前让我看一眼。”

王炎讪讪道:“到时再说吧。”

莼之咳了一声,对王炎说:“王前辈,有件事情我想告诉你。小青她扮成玉瑶的样子,混入鹊庄,被我大哥误伤,我出庄之时还未痊愈。”

“小青她受伤了?要不要紧?”王炎面色大变,声调一下高了起来。

“白庄主医术盖世,想来并无大碍。”

陶陶对王炎说:“你明明喜欢她,关心她,为何却不肯和她在一起?”口中说的是王炎,眼睛却瞟着莼之,莼之只得佯装听不懂。突然想起一事,正色道:“陶陶,我有一事要问你。”

陶陶吐吐舌头:“怎么突然这么严肃?你问吧。”

“小魔头跟你要的是什么东西?”

“没,没什么呀。”见莼之严肃地看着自己,陶陶不由自主地畏缩起来,低声说:“我说过,父亲有一个宠妃,是幽渺宫的人,她被发现后,自尽身亡,父亲在她身上找到了幽渺宫的令牌。后来,她的眼珠突然不翼而飞了。”

莼之打了个寒战,两人同时望向王炎,心中所想均是,幽渺宫收集人的眼珠、舌头,这定是小青所为了。

王炎叹了口气。

“她的眼珠和小魔头有何关系?”

陶陶低头不语。过了一会,抬起头来,眼中有泪珠在转:“当时,父亲被她迷得很厉害,不理朝政,朝中奸佞横行,我别无他法,四处祈祷,有一天,遇到了小魔头和他那个随从。”

莼之心里一咯噔,心知定无好事。

“小魔头告诉我如何收服那个女人,但是,作为报酬,我应该取来她的眼珠交给小魔头。”

“后来呢?”

“后来我按他的指点,果然收服了那个宠妃,但我实在下不了手挖她的眼珠。第二天,她的眼珠又突然不见了,我只得跟小魔头说是幽渺宫的人取走了。”

莼之见她认真,不再追问,转身对王炎说:“王前辈,我想尽快到鹊庄报信,你和陶陶在后面慢慢走,我骑黑马快些赶回鹊庄。”

王炎看看陶陶又看看莼之:“你和女娃娃骑马先走吧,留她一人在此,并不安全。我试试能否运功恢复些许功力,然后再追上你们。”

莼之看看陶陶,陶陶正紧张地望着他,见他并未反对,欢呼一声。

莼之问道:“王前辈,你几年未见小青,可还记得她的样子?”

“这是自然。”

陶陶冰雪聪明:“你想把我扮成小青的样子?”

莼之点头:“是要扮成小青的样子,不过,是把我扮成她。”

王炎大惊:“为什么?”

陶陶道:“自然是为了引蛇出洞。”

王炎争辩道:“小青不是蛇,不是蛇。”

“知道知道。”陶陶安慰道:“他是打个比方。还是把我扮成小青吧。”

莼之摇头。

王炎忧心忡忡:“小青如今的功力到了何种程度,谁也不知道。想来扮成她,有些危险。”

陶陶拉拉莼之:“你功夫烂得像跎屎一样,还是我扮她,安全些。”

第五卷 千里烟波无归期 一六三 岩幽谷隐藏风雷

“我从未听说过,有了危险,男人让女子在前面冲锋陷阵,男子自己躲在后面的。”

“在我们大夏,女子和男子一样要上战场打仗的!”

“不用多说了。我是汉人。”

陶陶望着莼之,眼睛闪闪发亮。

王炎看见陶陶的样子,暗暗叹口气。

三人走了一阵,找了间废弃的房子,安顿好白马,就坐了下来。王炎从怀中掏出个小小的铜葫芦,吩咐莼之和陶陶去生火,陶陶磨磨蹭蹭地不想去,王炎笑一笑,也不多说。从怀中掏出一把刀,走到院子里削了一截木头下来,三下五除二,雕出个人像来。又慢慢细雕了许久,吹了几下,满意地放在一边。

陶陶拿起面具,只见那是个五官秀美的女子,纤毫毕现,栩栩如生。陶陶惊诧不已:“雕得好精致!”王炎笑一笑,见莼之已经把火生好,专注地把葫芦放到火上细细炙烤,烤了一会,莼之和陶陶都闻到了松脂的香味,王炎轻道:“可以了。”

拔开葫芦盖,将葫芦倾倒过来,倒出些液态的松脂,小心翼翼地倒在刚才雕好的人像上,用手指一点点抹匀。

陶陶看得十分认真,莼之心中一动:陶陶古灵精怪,她这么关心这易容术,可能不仅仅是为了好玩。她若是学会这易容术,可做的事情太多了,姑且不说她回到夏国皇宫,就说她去了临安,想骗人的话,用易容术实是如虎添翼。不知她与幽渺宫、乌灵宫的秘密究竟是什么?不带她走怕她有危险,带她走又觉不安全,真是伤脑筋。

象是感觉到莼之在注视自己,陶陶扭头看他,见他若有所思,脑中电光火石一转,已知其心思,做了个鬼脸,有意卖萌:“这样看我做什么?没见过美女么?”

莼之微微一笑。

王炎此时已将松脂全部抹好,脱了一件衣服把面具盖好。听二人对话,说道:“他肯定见过美女,但没见过象你这么义薄云天的大美女。”

莼之心道:王前辈被陶陶救了一命,立场大变,也不觉得女人麻烦了,还夸陶陶是义薄云天的大美女,这听上去真是有点肉麻。

陶陶笑得花枝乱颤:“还从未有人夸过我义薄云天呢。”

莼之低了头,轻咳一声。陶陶仍在笑,王炎却脸红了。

过了一会,王炎又抹了一次。

一盏杯的功夫,王炎揭开衣服,喜道:“得了。”只见那松脂已与雕像已融为一体,王炎细心地将松脂慢慢揭下来,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呈现眼前。

陶陶忍不住拍掌叫好:“快盖我脸上试试。是不是盖上了就变做肤色了?”

“还未好。”

王炎将面具搭在腿上,解释道:“要有点温度才好进行下一步。不然粉末不能融入面具内。”自怀中取出一盒粉末,在松脂面具上涂沫,粉末一覆盖上松脂,就融为一体,十分贴服,王炎轻轻搓手,搓热后在面具上细细摩梭,又过了一会,面具渐渐变成肤色,陶陶和莼之看得呆了,大加赞叹。

王炎又取出根细细的树枝,慢慢地在面具上修饰描画眼眉,陶陶探头去看:“这树枝能画画?”

“我们寨子中的女子都用它来画眉。”

陶陶啧啧称赞,大赞香唐族女子聪明。

过了半柱香时分,面具一点点修饰好了。只见那面具上的五官精致得毫无缺点,陶陶叹道:“这个小青,是个美人儿啊。”

王炎将面具捧在手中凝视良久,轻轻叹了口气。陶陶和莼之对视一眼,各自沉默。

莼之心道这王前辈于小青心有深情,可能只是为了不破幽渺神行才拒绝了她。

王炎又取葫芦放到火上烧,倒出拇指大小的一点树汁在莼之的袖子上,待树汁干透凝结成块,帮莼之把袖子卷起,对莼之说:“本来如果有内力,直接用手掌划开也好。现下没有,那你戴面具时,加入一点沸水,化开后涂沫于脸上,再将面具贴好,换衣服梳头即可。记住面具与脸之间的空气要抹出去,不然说话吃东西时表情不自然。”

陶陶问道:“声音怎么办?”

王炎笑一笑,取出另一个铜葫芦:“给,变声茶,饮之可变声,在十二个时辰内男女老幼均可随心所欲。”

陶陶惊道:“还有这样的东西?给我试一口,给我试一口。”

莼之接过葫芦,并不理睬她。行礼道谢。

陶陶略为尴尬:“这茶是何地出产?”

“也是无量山的特产。”

陶陶嘟囔着:“难怪根本不怕人家学你家易容术,因为根本学不会。学会了也没这些东西好用。”

莼之心念一闪:“王前辈,这制面具的材料易得么?”

“树脂易,树粉难。变声茶更是三百年才能采得这一点。”

莼之点头,望向陶陶,见她目光闪烁,说道:“王前辈,你须多修整长时间后可上路?”

“一日勉强可以。但我内力尽失,没有半年恢复不了,速度定大不如前。我想到还是要到前面找地方买两匹马。”

“那我先去鹊庄。烦请李姑娘你护送王前辈前来。”

陶陶高兴地应了。她的表情印证了莼之的猜想。

莼之伸出手来:“王前辈,你练功不能被人打扰,这些变声茶、易容粉十分珍贵,我先替你保管可好?”

王炎高兴地说:“魏兄弟果然想得周到。”

陶陶十分聪明,知道莼之不信任自己。但刚才自己已经答应要护送王炎,现在反悔说跟着莼之来不及了,便也点头称赞此安排妥当。

莼之收起面具和两个葫芦,与王炎和陶陶告别,陶陶在后面喂了一声,莼之没有回头,骑了黑马往回走。

路过牛山时,见那山仍是云雾萦绕如昨,心想世人不会知道这里长眠着为国为民、大忠大勇的慕容德和吴有财。特别是慕容德,一代人杰,世人却都说他是被地动吓死的,真是千古奇冤。

过了一会,莼之又想起星象显示,海陵王即将南侵。而父亲作为海陵王眼前的红人、正旦使节,在宋国就安排了自己出逃,而且刚从宋国回到中都就被处死,十有八九有海陵王将要侵宋有关。父亲还要自己到宋国找张焘大人,张焘却推辞不见,想来父亲的死因张焘必定知道,而能让张焘害怕得不敢收留自己的原因,只能是两国之家的大事。莼之心想,自己等报完信,一定要杀了完颜亮报仇,还要将父亲的事情弄清楚,为其正名。

莼之在山下呆呆立了半晌,直至天上下起毛毛细雨,黑叔催促方始离开。

黑叔一路奔驰。一路无话。莼之内力全无后,又开始渴水,沿途找水喝,耽误了一些时间。不多时回到与陶陶相遇的树林时,想起林中有很多蛇,莼之头皮发麻,嘱黑叔绕开。又多走了些路。

如此过了三天,才回到鹊庄所在地界,一人一马疲惫不堪,到了地方,眼见一片白茫茫的汪洋,都呆住了。

良久,莼之俯身问道:“黑叔,你是不是走错了?”

黑叔生气地一跃,险些把莼之掀下马背。

莼之望着一望无际的水面,一筹莫展。黑叔在水边来来回回转,十分烦燥。

莼之无计可施,反倒冷静下来,坐下来闭目细细回忆道藏中有没有寻找地点和人的法子。

第五卷 千里烟波无归期 一 六 四 流年难负意不平

莼之怔怔立在水边,一筹莫展。觉得渴得不行,忍不住趴下去喝了几口水。

刚坐起来,就见黑叔竖起耳朵,打了一个响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莼之扭头一看,来者正是玉琪。

玉琪下了马,立在一望无际的水边,面色煞白:“发生什么事了?师弟,鹊庄呢,庄中的人呢?”

“我,我不知道。我是前几日出庄的,回来就变成这样了。”

当年算儿病时,玉琪答应过姐姐,终身不再卜卦,可如今这情形,不知鹊庄究竟发生了什么,无论如何也是要占一卦了。眼前的水面辽阔无边、风平浪静,玉琪手中的罗盘显示自己并没有找错地方,这里就是鹊庄。

她深吸一口气,掏出六枚铜钱,抛在地上,看了看,面色越发苍白。

莼之不知这卦相是何意思,玉琪愣了一会,拾起铜钱扔进水底。

“师姐?”

“算不出来,什么都没有。”

莼之不知该说什么。

玉琪从怀中掏出一张白纸,三下两下在手中撕成小鸟的模样,又咬破中指,在纸鸟眼睛处点了两滴血,口中念念有词,抛向空中。

二人紧紧地盯着那纸鸟。只见纸鸟瞬间变成一只大大的白鸟,振翅一飞,在空中盘旋,飞了一圈又一圈,直至精疲力尽,血迹干透,又变成一张纸,一头栽到水里,不见了。

“这,这是为何?师姐,你再试一次。”

玉琪面色煞白:“纸鸟寻人本是朱家祖传秘术,需要极深功力,为了找师父,我这几日已经用过两次了,此时有心无力,再也不能用。”

“这白鸟始终在湖面盘旋,并未飞往他处,他们,他们会不会在水里?”

话一出口,二人的心都沉下去。玉琪的身子越来越冷,觉得这一切灾祸都是从自己莽撞替姐姐招魂引起的,也不知自己出庄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难道庄中的人全数葬身水底了?

莼之道:“师姐,上次你在那密林中,试过一法,可以情景重现,这里也有水……”

“那缸水是死水,才能留住影像,这水是流动的,不行。”

说完,玉琪一阵眩晕,似乎自己也随着白鸟沉入了水底,正任由冰冷的湖水一点点把身体吞噬掉。她眼前发黑,胸口发闷,晃了两晃,就要倒下去。

莼之怔怔地盯着湖水。并未发觉身边的玉琪有何异常。

这时,有人从后面轻轻走近,莼之没有了内力,浑然不觉。而以玉琪的功力,本不该这么近才发现有人过来,只是她刚用过纸鸟寻人,又遭逢大变,心神大乱,此时发觉已然来不及躲开,大惊之下,不及思索是敌是友,没有回头果断反手一掌,同时向前一跃。那人呀的一声,却并未躲避,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掌。

莼之扭头望去,吃了一惊,玉琪疾转身子:“朱墨,是你!你怎么不躲开?”

来人正是朱墨。他有一张异常俊美的面庞,不过面色极白,一望便知是常年不见阳光,加上一袭白衣,象个从画里走出来的美少年。玉琪这一掌打得极重,他捂着胸口,揉了两揉,向莼之点点头,咧嘴笑道:“我正好皮痒。小兄弟,咱们又见面啦!”

玉琪知道以他的功力,完全可以避开刚才那一掌,可若是他闪开,自己力道落空,没有支点,八成要摔个仰面朝天,见他满不在乎的样子,问道:“疼吗?”

朱墨道:“不疼。小时候我曾在一个古墓中遇到一个老人,他说我得了一种怪病,需得有美人时时敲打。所以这一下真是舒服畅快之极。”

玉琪眉间阴郁不减:“又贫嘴!小孩子家不学好。”

朱墨笑嘻嘻嘻地说:“嘴不贫何以平天下?”自怀中掏一个小瓷瓶,倒了一粒药丸,送入口中服下。笑道:“你力气还挺大。”

玉琪并未回头,仍然望着水面:“以你的功力,这一掌不算什么。”

朱墨咧嘴一笑,从袖中取出一个葫芦递给玉琪:“我在曹孟德墓中取得的,我看酒坛子上写着‘龟虽寿’三个字。”

玉琪也不回头,手向后伸,朱墨把酒葫芦递过,玉琪拔开塞子,仰头大喝一口:“果然是好酒。若算儿在这,可以试试能不能叫醒他了。”眼圈儿一红,泪水夺眶而出,为了掩饰失态,走到黑叔身边,把那酒往黑马口中倒了一些。

莼之见黑叔喝得眉开眼笑,喜不自胜。心道:这个姑娘倒是真爱马。

朱墨见她把这么好的酒喂马,心疼得倒吸一口冷气。想想又取出一枚小小的玉如意,走到玉琪身后想递给她:“此物是甄宓的爱物。我还没见过如此精致的如意呢。传说甄宓小时候常梦到有一位手持如意的仙人守候她,想来此物是极好的。”

玉琪眼中泪光盈盈,并未伸手,也不回头,又喝了一大口酒,仍是望着水面,任由水上吹来的风把泪水吹干。

朱墨见玉琪不说话也不理自己,悻悻收起,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小兄弟,你先替你师姐拿着。”

莼之看看玉琪,伸手接过,瞧那玉如意通体晶莹碧绿,又有紫色、黄色、红色、白色夹杂其中。翡翠以双色较为常见,超过三色的已是极为珍贵,此件如意上有五种颜色,人称多彩翡翠,实是万年不遇的珍品。而且雕这枚如意的工匠利用不同的颜色,巧妙地雕出了云头和心形,工艺精巧,价值更高。想起道藏所言,道:“此物想来确是辟邪之物。《天皇至道太清玉册·修真器用章》有载:如意黄帝所制,战蚩尤之兵器也。后世改为骨朵,天真执之,以辟众魔。”

朱墨和玉琪同时转过身来望向莼之,二人这才发现莼之的头发白了一撮,玉琪问道:“你的头发怎么白了?”

莼之苦笑道:“我误服了白师兄所配的天一生水,记忆超群,但变得十分渴水,阿卉说半年后便会失忆,变成傻子。”

玉琪不知该说什么,半天没说出话来。

莼之反倒去安慰她:“还有半年呢,想来白庄主会想出法子来。”

玉琪叹口气。朱墨过来拍拍莼之的肩膀:“淡定,淡定。会有办法的。”

“可白师兄现下不知在何处。”

朱墨问道:“为什么?”

“我们也不知道,才离开几天,所有人都不见了。”

“怎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可怕的就是完全不知道。”玉琪怔怔盯着水面,突然转身问朱墨:“你刚说这酒是从曹孟德的墓中取来……听说曹操的墓在水下?”

朱墨惊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玉琪避而不答,指指水面:“你能下去看看吗?”

朱墨的叫声夸张之极:“我为何要下去?此处又无大墓。”

玉琪突然向朱墨拱手,郑重地鞠了一躬:“此地三天前还是鹊山,不知何故,突然变作一片汪洋,我姐姐姐夫、白庄主一家,我们华阳门所有的人都不知所踪,遍寻不着,我已别无他法。”

朱墨见玉琪突然行了个正式的大礼,有点手足无措:“你这是做什么?你这是做什么?”

莼之和玉琪异口同声问道:“你能下去看看吗?”

“你们是不是搞错了,那么大座鹊山,怎会变作一片汪洋?”

玉琪道:“不会错。鹊庄在水下。就在此处。”

第五卷 千里烟波无归期 一六五 时光只解催人老

朱墨不再嘻皮笑脸,抬头看看天,正色道:“若真是如此,恐怕鹊庄遇到了极大的危机。也不知水下是何情形。”

玉琪轻轻说:“若你不愿冒险,也是,也是人之常情。”

朱墨叹口气:“你说到哪里去了。我虽不是华阳门的人,我父亲是啊,何况你开了口。只不过,曹操的墓机关再复杂,也不会变幻无常,瞧上数日,总能找到进去的法子,而鹊庄的情形却无人知晓,而且可能在一直变化,此事凶险,我要想想怎么办。”

莼之来之前已知庄中的玉瑶是奸细不是狐狸精,又见玉琪情真意切,想来也不会是易容之人。而朱墨自己不熟,难辨真假,不知是不是幽渺宫的人,当下把玉瑶可能仍陷在青丘宫中的消息咽了回去。

朱墨道:“搬山秘术有许多法术不能在阳光下施用,太阳下山还需好几个时辰,不如先找个地方休息。吃点东西。”

玉琪摇头:“我不想吃,你和师弟去吃吧。”

朱墨叹口气:“你和我姐姐一样倔。”

莼之急问:“朱碧姑娘的踪迹你可知道了?”

玉琪也问道:“你知道你姐姐在何处么?我找师父也没找到。”

朱墨摇头:“我还不知道具体在哪。但我知道他们的确在附近。”

“真的?”

“真的。确实在附近。华阳真人的行踪,以我的功力是找不到的,也不知我姐姐的身子如何,”朱墨也盘腿坐下来:“只能在此守株待兔了。来,小兄弟,你也坐下来吧。”

莼之应了一声,觉得口渴难耐,又跑到水边喝水。回到朱墨和玉琪身边,见二人齐齐望着自己,苦笑道:“喝完天一生水后,我一直这样。”

玉琪道:“我想起来了,我听白师兄说过,若无药可解的毒,有极强内力的人可以自己把毒逼出来。”

莼之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鹊庄的事情解决后,我来教你内力。”

莼之点点头,心知是来不及的。

玉琪又问朱墨:“你可曾找到乌金丸的解药?”

朱墨摇头:“没有。但我拿到了一本书,上有乌金丸的制法。想来白庄主看了此书,可以找到配制解药的法子。”

“那太好了。朱碧有救了。”

莼之大喜。却不能表露出来,低了头平复情绪。

朱墨见二人愁眉不展,说道:“鹊庄的人都还活着。”

“你怎么知道的?”

“我生于古墓,长于古墓,我知道死人身上的味道,将死之人,一年前就有这种味道了。我前几个月见过他们,绝对没有。所以我知道他们都还在阳间。”

玉琪白他一眼。

朱墨讪讪道:“我最怕你不相信我。”抬头见太阳明晃晃地挂在空中,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把伞撑在玉琪头顶:“若你真要在此等候,我便陪你。”

“这伞从何而来?我适才未见你有带。”

莼之抬起头来,见那伞果然奇怪,折痕颇多,与日常所见油纸伞不同。

朱墨来了精神:“我自己做的。可折五次,收起来很小的。”

“你其实不应学搬山寻墓之术,若用流光渡返回鲁国,当个鲁班的门下弟子多好?”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娇笑:“我家主人有流光渡,可以借给二位一用。”

玉琪、朱墨刷地起身。莼之扭头望去,见树林中走出个千娇百媚的女子,骚气十足。

那女子见三人戒备,不敢再前行,远远行了个礼:“朱少侠、玉女侠、施少侠好。”

玉琪冷冷道:“这里是鹊庄地界,青丘的狐狸向来不敢擅入,因为我会格杀勿论。”

狐狸精远远立定,仍然娇笑:“我们主人常说,玉女侠英气逼人,今日一见,果然风采耀目,令人倾心。”

朱墨和莼之同时上前,挡在玉琪面前。

朱墨道:“你们青丘宫的不昼木已倒,乌灵宫、幽渺宫只要进攻,一攻即破,你还不快回去替白漪影收尸,却在这里作甚?”

那狐狸精格格娇笑:“这位少侠长得可真招人疼,姐姐真想和你共渡良宵……”

朱墨回头看了一眼玉琪:“喂,你要不要亲自出手打得她魂飞魄散?她居然敢调戏你未来的丈夫!”

莼之见朱墨嘻皮笑脸,似足了小元,加上他是朱碧的弟弟,不由心生亲近之感。虽然并无半分功夫,仍情不自禁往前走了半步,想挡在他面前。

玉琪狠狠瞪了朱墨一眼,对狐狸精说:“你有多远滚多远,我不想在这里杀你,免得脏了鹊庄的地方。”

狐狸精笑了,道:“玉女侠和两位少侠想必正在找鹊庄。青丘圣主叫我转告你,鹊庄被人用了剜天蔽日术封印在水下,世间无人可救出众人。”见三人愕然,又道:“但是,流光渡可带你返回剜天蔽日的前一天,甚至,可以带你回到你施法为令姐招魂的前一天来阻止这些事的发生。”

玉琪听了此言大惊,胸口上下起伏,过了半晌才强压下去:“白漪影她想要什么?”

狐狸精眼波流转,瞥着朱墨,格格笑道:“两位小哥,不如你们来猜猜吧。”

朱墨笑嘻嘻地说:“你家那只老狐狸已经九千岁,自盘古开天地以来,从未有狐狸活到一万岁,它自然是想要我替它找一块风水宝地,为自己修个冢了。”

“大胆!”狐狸精大怒,吼了一声现出原形,扑将上来。

莼之忙将手中莹光剑对准狐狸精,还不及左右交叉,狐狸精巨尾一扫,已将他扫开,玉琪见莼之就要落水,急急甩出一条白绫将他拉回。狐狸精凶相毕露,一爪拍向玉琪。

朱墨玉琪同时出剑,狐狸精扭头避开又向莼之扑去。

莼之一滚甩开身上的白绫,顺势从怀中掏出金弹弓向狐狸射去,呯呯两子全中左眼,狐狸精左眼鲜血淋漓,怒吼一声,向前跃起,眼见就要扑到莼之身上。

莼之反应极快,双手交叉,莹光出鞘,狐狸精也好生了得,见势不妙,已经来不及转向,突地身形缩小,嗷地一声跳开去。

玉琪和朱墨再次向狐狸精刺去,狐狸精避让不及,顿时化作一道黑烟,向玉琪和朱墨裹去。玉琪把剑舞得水泼不进,狐狸精一时奈何不得她。朱墨就势滚开,向黑烟射出一支极细的火箭,那狐狸精顾头不顾尾,被朱墨一射即中,复又幻成原型,轰地烧起来。

玉琪道:“留它一命!”

朱墨口中称好,同时已经扑上前去,一脚把狐狸精踹下水,又提气一跃,从湖面将狐狸精捞起,在空中一个转身,将它抛到玉琪面前,在自己落水前双掌击向水面,啪地一响,身形复向上飞,在空中又是一翻,稳稳地落在玉琪面前。

莼之见了朱墨这身极俊的功夫和潇洒之极的动作,忍不住低喝了声:“好!”

朱墨嘻嘻一笑,伸手收回还未落地仍然飘飘呼呼在空中的火箭:“小兄弟的没羽箭也好帅。”

玉琪见火箭邪乎,皱眉问道:“这不会是磷火吧?”

“正是。”朱墨得意地展示袖口:“这是我发明的,平日收于小竹筒之内,箭头上沾了极碎的尸骨粉,以尸油浸泡……”

莼之想起在古墓中听朱碧说朱墨爱发明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这才知道当时不为意,现在才知道,与朱碧在一起的每一刻的记忆都如此鲜活,刻骨铭心。心道,在箭上使用磷火,这是天才的想法。

玉琪没有接话,俯身查看狐狸精,见她被烧去了大半身毛皮,又被踢到水中,模样狼狈,还呛了水,直翻白眼,只剩了半条命的样子。伸出左掌,在狐狸精头顶注入真气,过了一会,狐狸精便悠悠醒来。

玉琪见她醒来,冷冷道:“若你不说实话,我便活活剥了你的皮,再把你扔到湖底喂鱼。”

狐狸精在转瞬间吃了大亏,心底畏惧,却扭头不答。

第五卷 千里烟波无归期 一六七 雁来人远暗消魂

狐狸精在转瞬间吃了大亏,心底畏惧,却扭头不答。

莼之见它不答,问道:“墨兄,最近你找到了什么好玩的刀吗?”

朱墨心领神会:“没有找到。但书生自有屠龙剑,我刚发明了一把风剪,用来剥狐狸皮最合适不过了。”

“何谓风剪?”

“这世间并无风进不去的地方。风剪便是极小的剪子,小到看不见,所以能将物什剪到最细碎。若要杀狐狸,将数把风剪自狐狸口耳塞入,这剪子便会自己运动,自内脏向外剪,将狐狸剪成肉泥,剩下的就是完整的一张皮,能卖高价。”

那狐狸精听得打了个寒战,忙问:“玉女侠想问何事?”

朱墨啪地一掌拍在它的头上:“自然是鹊庄的事!这还用问?”

狐狸精望向玉琪:“我说完之后你们会放我走?”

玉琪点点头。

狐狸精道:“鹊庄被人用了剜天蔽日术封印在水下。”它偷瞧玉琪面色,继续说道:“听圣主说,魔族联合幽渺宫设了一个套,攻破了鹊庄的结界,要夺云瞳。你们庄中有人便使了剜天蔽日术将鹊庄封印。庄中诸人此时应该还是平安的。只是被封印的人,若无人解救,将永远不见天日。”

三人见狐狸精瑟瑟发抖,心道此言应当不虚,鹊庄诸人还活着就好。

莼之在脑中搜索读过的书,想起藏书室中一本未具名的书里写过一点剜天蔽日术,称此法十分惨烈,要活生生剜出自己的眼睛和心脏覆盖于法器之上,尔后尸身不腐,化为石塑守护虚空之地。书中记录简单,未曾记载如何解这剜天蔽日之术,不知是否无法可解。可是这鹊庄之中,有何人会此术?

狐狸精见三人沉默,又道:“圣主让我禀告玉女侠,此法世间无人能解,只能用流光渡回到过去,阻止此事。”

玉琪冷冷问道:“白漪影想要什么?”

狐狸精抬眼看看三人脸色,没有再说下去。

“它想要什么?”

“圣主说,她想要,想要……”狐狸精鼓足勇气,小声说:“我们圣主想要白庄主的长生果。”见朱墨就要发作,忙说:“庄中诸人此刻还是平安的,只是不能拖太久,拖得太久,人人都会变为石像……”

莼之不等它说完,道:“若是白漪影自己会使流光渡,为何还要来抢长生果?”

“抢长生果的不是我家主人,是魔族和幽渺宫。幽渺宫与魔族关系密切,听闻幽渺娘娘是一绝世美人,美人最怕老,她听说白庄主培育了长生果,便想来抢,鹊庄被毁,与她有莫大干系!”

莼之已知此事与幽渺宫有关,只是,幽渺宫的小青混入庄中,青丘宫是脱不了干系的,心道,这狐狸精的话真真假假,不可全信。

朱墨见狐狸精眨眼,作势又要拍它的头:“流光渡我们不会用,借给我们也是无用。”

狐狸精眼睛快速眨动:“至于流光渡,青丘圣主与玉女侠联手,定能找出使用之法。”

“圣主圣主,一只狐狸也敢称圣主。”朱墨抬起手来,狐狸精怕他又要放火,轰地化作黑烟飘走,远远在空中道:“明日有人会来找你们。”

朱墨笑道:“这狐狸精,反应倒快。”回身望见玉琪愁眉不展,从地上拾起酒壶:“再喝两口?”

玉琪接过酒壶,果然又喝了两大口。转过身去望着无边无际的水面,半晌才说:“我现在还觉得象做梦一般。”

莼之明白失去亲人的苦楚,当下默然。突然见水面上驶来一艘大船。玉琪和朱墨也看到了。

朱墨道:“先躲起来。”

玉琪道:“不必。情形不会更坏了。”

莼之看看玉琪脸色,知其内心绝望,但又心怀一丝希望,她立在此处,是想让船上的人看到自己,好知道这船自何处而来,事情有无转机。

朱墨也猜出她在想什么,轻轻向她靠了靠。

那船初看极小,却驶得极快,极短的功夫已经开到十丈内,竟是艘很大很华丽的船。

朱墨眼神极佳,道:“船头有雕花,不知是不是陌上花家的船。”扭头见玉琪并无表情,道:“花家是友不是敌,有花家帮忙,总是好的。”

又过了一会,船靠近岸边,停了下来,自有船工搭了踏板,一个白衣公子走了下来,向三人行礼。正是阿妍的未婚夫花陆离。

莼之微笑回礼,想起上次和婉如、天宝、阿卉一起乘船去陌上的事,可此时已物是人非,小阿卉不知所踪。不由叹了口气。

朱墨知道花陆离是白阿妍的未婚夫,只是从未见过他。见白衣公子丰神俊朗,明眸含笑,自有一番风流,暗赞此人英俊潇洒,气度不凡,定是花家大公子了,当下也拱手还礼。

玉琪见了陆离,却将手中酒壶递过去:“喝吗?”

陆离并没有接,笑道:“如此珍品,我等凡夫俗子不敢暴敛天物。不如上船一叙。”玉琪点头,三人随陆离上船。

莼之走入船舱,见那船仍是上次那艘,突然想起一事,脑子轰地一炸,如同闪电划过黑暗的原野,瞬间照亮了天地。不由怔住了。

几个人都发现了莼之发愣,陆离扭头深深望了莼之一眼。莼之一惊,忙将发愣的表情收起。

朱墨见那船雕工精致,铺着波斯地毯,极为奢华,有红衣侍女侍立在旁,道:“啊呀,花公子,你家好生富贵,这船怕是神仙也住得。”

花陆离笑道:“公子见笑了。敢问公子可是姓朱?”

朱墨大咧咧在花陆离肩上一拍:“你是看我肤色苍白猜出来的吧。”

陆离摇摇头:“花公子不止面色白皙,而且身段灵活异长于常人,身上还藏了不少小机关,是以猜出。”

玉琪知道朱墨自幼颠沛流离,与父亲出入古墓多于出入居室,他只比陆离小几岁,见了这等气派,怕他会触景生情感怀身世,将酒壶递给朱墨:“这么珍贵的东西,连花公子也不舍得喝,你先替我收着。”

“哦,我还以为他嫌脏呢。”

陆离哈哈大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和深深的酒窝:“朱公子真是快人快语,甚是爽朗,合我脾性。只是朱公子说笑了。玉琪女侠请喝酒,正是江湖人人梦寐以求的事,我哪会嫌脏?只因我从小有个毛病,不能沾酒,一沾即全身红疹,苦不堪言。但我羡慕会喝酒的豪士,见人喝酒也是平生一大快事,请坐吧。”

莼之细细观察陆离,见他说话滴水不漏,又见他向红衣侍女拍拍手,不须话语,侍女已知他之意,端上茶点来。当日陆离叫侍女抱走马立去洗澡的情形浮现出来,脑中所疑之事越来越清晰,一片片的拼图又拼了两块上来,心呯呯呯地跳,后背不由冒出汗来。那小松鼠马立自从洗澡后就变得非常聪明,一定不是阿卉从庄中带出来的那一只,而是被花家偷梁换柱了。在脑中思忖花陆离的目的是什么,不知是不是与云瞳有关。蹊跷的是他本是白家女婿,等阿妍嫁过去,总有机会取得云瞳的,为何还要把小松鼠放入鹊庄?会不会是因为怀疑庄中有奸细?

第五卷 千里烟波无归期 一六八 去年花里逢君别

陆离见莼之不说话,转脸向着莼之,闲闲问道:“青玄师兄可是患了少白头?”

莼之点点头:“家传之病,并无良方可医。”

“若是白庄主都无良方,确实是十分棘手。”

玉琪和朱墨见莼之不说真话,也不知他所为何故,也不好当场揭穿。

朱墨见几个人打太极,忍不住想问花陆离来此所为何事,看了玉琪两次,见她面容平静,便忍了又忍。见舱外日头渐渐西沉,阳光映照得水面金光灿灿,走到窗边说:“能日日见到阳光真好。”

陆离说:“写夕阳之句,以柳三变‘夕阳闲淡秋光老’最佳。”

莼之扭头望去,淡淡说:“李义山的‘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也妙极。”

“此句似乎不符合小兄弟少年心境?”

莼之摸摸自己的头:“我头发都白了呢,已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心境。”

几个人都笑起来。

朱墨扭头问道:“花兄看完夕阳将去何处看月光?”

陆离见朱墨问到,笑了一笑,拍拍手,红衣侍女尽数离去,陆离作了个手势,四个人坐拢来。

陆离低声道:“我听探子说青丘宫联合魔族进攻鹊庄,便马上从陌上赶来。本应先走陆路,谁知陆路上全是狐狸和蛇,绕了另一条路也不通,再回头竟发现此地变成了一片汪洋。于是回庄调了船只过来,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鹊庄去哪了。玉女侠,你们庄中诸人还安好吗?”

莼之回想在青丘宫中经历,知道白漪影不会与魔族联手。见陆离表情真挚,心底升起一阵极冷的寒意。

玉琪道:“我几日前出庄去寻药,并未在庄中,庄内事宜并不知晓。适才,”玉琪停了一停,说:“有青丘宫的狐狸过来说,鹊庄是被魔族和幽渺宫联手攻击。”

“白漪影的话不能信。”

莼之低了头喝茶,在心中盘算显然陆离和青丘宫不是一伙的,不知他究竟是哪方势力。若白漪影的目的是长生果,那也不应当毁了鹊庄,鹊庄被毁究竟是意外还是预谋?

玉琪点点头,道:“它还说,鹊庄被人用了剜天蔽日之术,埋于虚空之所,因而此地成了一片汪洋。”

“那白漪影为何要通报消息给你?”

“她自称为了长生果。我想这不过是掩人耳目之言,它自然是为了云瞳。”

花陆离点头,又沉吟道:“我听海外的客商说过一次剜天蔽日之术,此法术十分难解,难道它竟能解?”

玉琪摇头:“它也不能解。它说可以将流光渡借给我,把我送回鹊庄出事的前一天。”

“流光渡?”

玉琪喝了口酒,说道:“白漪影已逾九千岁,马上要天人五衰,它想与我联手解开流光渡的秘密,自然是为它自己。”

花陆离道:“这世上从未有狐狸活到一万岁成为天狐。”

玉琪道:“我想和它合作。”

莼之和朱墨听罢均是大吃一惊。

陆离表情平静,波澜不惊:“让一只狐狸活到一万岁是逆天之举,会酿成大祸。”

玉琪没有说话,走到窗前望着粼粼波光:“我现在能理解为什么姐姐明知到青丘取狐珠不可为而必为之了。若不是我莽撞要为姐姐招魂,放了那只狐狸的魂魄出来,鹊庄是绝计不会变成这个样子的。你们都说有违天道之举不可为,可是姐姐于我,鹊庄于我,华阳门于我,比天道重要得多。”

莼之抬起头了,见玉琪身子微微发抖,知道她定是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由心生怜悯,几乎要说出玉瑶可能仍被囚在青丘宫中,鹊庄内的玉瑶是幽渺娘娘。偷眼望陆离,见他眼睛在急速眨动,知道他也在动脑筋。

过了一会,陆离端起茶碗喝了口茶,说道:“玉女侠果然是至情至性之人。”

玉琪轻轻道:“我现在才明白,人道重于天道。”

朱墨附和道:“你说人道重于天道,那自然是人道重于天道。你想做什么,我陪你便是。那些劳什子规矩我也不理会的。”

陆离端起茶杯:“二位真是洒脱爽快。来,我以茶代酒,敬二位一杯。”

朱墨又说道:“可是我觉得,这世上是没有夺心术的。若是真有,白漪影大可以不停地换躯壳,何须这么紧张要解什么流光渡之谜?”

莼之看了朱墨一眼,心想果然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玉琪就想不到此事。

玉琪听了如雷轰顶,怔怔地坐着。脑中反复浮现姐姐的面容。莼之见她模样,知道她已猜到,果然玉琪转过脸来:“青玄,你和我姐姐在青丘宫中的情形你再说一次。”

莼之看看陆离,犹豫了一下。

玉琪道:“花公子是自己人,但说无妨。”

莼之犹豫了一下,又说了一次。

玉琪听到姐姐被三娘扣住命门,戴了重镣陷在青丘宫中,眼中泪光盈盈。

花陆离皱眉道:“如此说来,也有可能,回到鹊庄的玉瑶女侠是有人假扮的?”

莼之点头:“极有可能。因为鹊庄有结界,狐妖是进不了鹊庄的。而且那天护门草一直在叫骂……”

玉琪脑子轰地一下,腾地站起来:“那,那我姐姐还陷在青丘山?我要去青丘山救姐姐。”

“玉女侠稍安,此事太过危险,我们应当从长计……”

莼之心想:这玉琪姑娘可能学东西很聪明,但也实在太过莽撞了。

“我等不了,一刻钟都等不了……”

玉琪还未说完,船身突然轻轻颤动,左边船舱响起一声清脆的“叮”声,陆离面色一变:“咦?”

玉琪见过花家神弓:“好象是神箭的声音。”

“是的,它从未错过。此处有不干净的东西。”话音未落,就听见嗖的一声,一只黑黝黝的箭破壁而出。

江湖上人人皆知,此箭一出,必有妖孽,朱墨和玉琪反应都极快,已然抽出兵器,盯着那神箭,就待它方向选定,便会一齐动手,斩了那不知何方来的邪魔歪道。

那箭果然厉害,速度极快,周身黝黑,闪着冷冷的光。朱墨还未看清,那箭已然飞到面前,朱墨见箭直冲自己而来,心道邪魔歪道竟躲在我身后?下意识向左边一躲,谁知那箭也向左一偏,仍然直挺挺冲朱墨胸口射来,朱墨大惊,可已经来不及避开,玉琪、陆离均是一愣,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已经明白,眼前的这个朱墨有问题。

第五卷 千里烟波无归期 一六九 何须更问浮生事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玉琪、陆离均是一愣觉得眼前的这个朱墨有问题。莼之却道:难道陆离要出手杀朱墨?抬手射出莹光剑,如蚕丝般的莹光剑瞬间出鞘,裹住了神箭。

朱墨道:“玉琪,快闪开!”就地一滚避开。

玉琪见他在生死关头先想的是提醒自己,心头一颤。

那神箭好生了得,被莹光剑裹住,居然叮地一响,缩小了九成,莹光剑也是神物,如光影随行,又紧紧地裹住神箭。那神箭铮地一声,突然暴涨,莹光剑也是神物,紧紧地裹住,那神箭左右乱抖一阵,直直向前飞去,莼之力弱,被箭一拖,拖了一个踉跄。

玉琪问朱墨:“你身上究竟有什么?快扔掉!”扭头对莼之道:“你的手臂会断!将莹光剑收回!”莼之往后收了收,无奈莹光剑一时无法收回, 忍不住低呼了一声。

这电光火石的一刹,玉琪抛出一张符,口中念念有词,喝道:“止!”

神箭暂时定住了。

莼之忙收回莹光剑。这时陆离从窗边飞身扑向前,死死拉住被符咒暂时镇住的神箭,可那箭只停留了一刹,便挣脱了陆离的手,继续向前飞去。莼之见这铁箭好生厉害,直冲朱墨而去,不由暗暗心惊,见陆离急切,不似作伪,不由疑惑。

陆离叫道:“快把身上的东西扔掉!”

朱墨略为犹豫,好个玉琪,迅速跃起,飞起一脚在朱墨胸前轻轻一踢,一个小小的瓷瓶从朱墨怀中跳将出来,朱墨惊道:“不要!”

那铁箭果然转向,直向半空中还未落地的瓷瓶射去。陆离飞将上前,一掌将朱墨拍开。

朱墨回过神来,就势一滚,双手一扬,以手捏符,结了个结界,船舱内登时漆黑一片。又顺手一捞,将瓷瓶收回掌中。暗暗施了个障眼法,仍将瓷瓶藏到身上,那铁箭失了目标,却仍在空中刷刷绕行。

玉琪盘腿坐下,口中念念有词,抛出几张符咒,符咒在空中围着朱墨转圈,轰地燃烧起来。

铁箭一下失了方向,落到地上静静躺着,突然又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声,仍向朱墨而来,三个人面色都变了。

莼之道:“将瓶子抛入水中!”

铁箭自地上缓缓升起,朱墨喝声:“破!”结界应声而破,金灿灿的夕阳猛地倾泻进来,朱墨快步走到窗边,一跃入水。那铁箭紧紧跟随,也入了水。

陆离沉声问道:“他身上到底带了什么?”

玉琪还未及回答,朱墨从水面冒出头来:“是我的朋友!”又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陆离狐疑地问:“他朋友?为何神箭会紧追不舍?”

玉琪不自然地说:“他自幼在古墓中长大……”

陆离见玉琪表情,点点头:“哦,我明白了!”走到窗边,轻轻一跃入水。

莼之已然明白,那小瓷瓶应当是朱墨从古墓地带出来或是养的邪门东西。

玉琪走到窗边去看水,默然不语,显是在思考玉瑶和鹊庄的事情。

过得片刻,陆离和朱墨同时爬上船来,自有侍女送上干净衣物替二人更衣。

朱墨换了陆离的华贵衣服,笑嘻嘻走出来,他身材不如陆离高大,穿着陆离的衣衫有些宽大,于是自行扎卷,倒别有一番风味。他捧着一堆从湿衣中取出的小玩意走出前舱,见陆离已气定神闲地坐在桌前与玉琪低声谈话,时不时露出雪白的牙齿,忍不住赞道:“花兄果然丰采耀人。”

陆离一笑:“家慈常取笑我肤色黝黑似胡商,疑心是产婆抱错了,何来丰采之说。”

适才在水底,陆离帮朱墨藏起了他的瓷瓶,又让神箭归位,朱墨对他好感大增,亲热地坐到他身边:“天下当娘的都喜欢贬低自己的儿子,我娘……”玉琪轻咳一声,朱墨猛地收口,不再多说。

陌上花家表面上是以花粉和物品贸易为生,实则还出售各种消息,所获颇丰。华阳真人的三弟子朱怀远的身世和去向一直成谜,坊间传说,他娶了个活死人,因此一直居于古墓。此时朱墨主动说起自己的娘,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谁知玉琪却不许他再说。

陆离不动声色,也不追问,笑吟吟地说:“铸这神箭时,有我花家先人的鲜血,因此,它能暂时听我吩咐,否则,谁也救不了你的朋友。”

朱墨点点头:“它真的是我很好的朋友。救过我好几次。”

莼之见朱墨率真,不由自主心生亲近之感。又怕他过于率直,不知人心险恶,会被陆离欺骗。看看玉琪,见她眉宇间忧思之色不减,不好多说,低了头喝茶。

陆离面色不变,笑眯眯地说:“人生得一知己殊为不易。”

朱墨看看玉琪,转开话题,对莼之说道:“小兄弟,你的袖箭好是好,却少了一样取物功能,那没羽箭则取用太麻烦,不能抢占先机。我空了帮你改进一下。”

莼之大喜称谢。

玉琪问道:“花公子家中的蛙人,不知何时归来?”

陆离走到窗边去看,自言自语道:“怪了,这时也该回来了。”轻轻拍拍手,自有侍女走上前来,陆离低声吩咐了几句。

过得一会,莼之见舱侧开了一道门,一只小艇悄无声息地划了出去,艇上坐着两个精瘦精瘦的汉子,皆手脚俱长,身着奇怪的装束,衣饰与平日所见布料大不相同,想来是陆离又派了蛙人出去了。

几个人继续坐下喝酒,说些闲话,又等了几柱香的功夫,天色渐黑,蛙人仍然没有回来。莼之观察陆离,面上并无焦灼之色,心道此人倒沉得住气。朱墨从一堆零碎东西中摸出一块琥珀非要送给陆离,陆离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朱墨,略惊未接:“朱少侠可知此物的珍贵?”

“再珍贵的物件,也不如朋友珍贵。你这个朋友,我认定了。”

莼之见琥珀内有一目,心道琥珀琥珀,乃虎目之精魄沦入地而化成,故称为“虎魄”,没想到真有虎目在内。

“这是我和一个同行换的,他说他从赵飞燕墓中取来。”

陆离一笑。不再推辞,纳入怀中,又敬了朱墨一杯:“朱公子后来到何处找解药了?”

朱墨和玉琪同时惊问:“你是如何得知的?”

陆离淡淡说道:“花涧集上的事情,没有我们花家不知道的。”

“我去他们魔族的祖宗墓里找了。虽然没有找到解药,但我找到半本书,上面记录了乌金丸的制法,我想白庄主看了,定然能配出解药来。”

“那是本什么书?”

朱墨犹豫了一下:“半部《乌灵医典》。我藏起来了。”

陆离默默喝了口酒:“天马上黑了,我要去鹊庄沉没的地方接蛙人,也想去查验发生了何事,情形可能十分危险,一会我安排三位先住下。”

玉琪道:“你去查验发生了何事,我自然是要一起去的。若能尽快解决鹊庄的事最好不过,我便能马上启程去青丘了。”

朱墨道:“你去,我也要去的!”

陆离顿了一顿,表情凝重地说出一番道理来。

第五卷 千里烟波无归期 一七O 只此浮生在梦中

陆离顿了一顿,表情凝重地说出一番道理来。

一九六 只此浮生在梦中

陆离说道:“华阳门经营鹊庄已十四年,以华阳真人在道术上的造诣,鹊庄本应无人能攻破,可如今鹊庄不仅攻破了,而且消失得无影无踪,除了敌人强大外,”他看了看玉琪和莼之,说道:“可能鹊庄内部也出了问题。”

玉琪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没有任何表情。

朱墨本想说点什么,一扭头见到玉琪晶莹剔透的面庞和清澈如水的眼睛,竟看得呆了,忘了想说什么。

陆离见了这少年痴痴的眼神,一刹那间想起许多往事,心中一软。忙把思绪拉回:“家严和家慈已为我和阿妍定下了亲事,鹊庄出事,我理应承担寻找营救他们的责任。但敌人究竟是谁,到底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所以无谓这么多人一起去冒险。”

莼之在心中思忖,陆离作为阿妍的未婚夫,家中豪富,在江湖上地位崇高,却也偷梁换柱把小松鼠送入鹊庄冒充马立,究竟是为了什么?

朱墨道:“既然这么危险,不如午夜后,我来做法试试探查。”

三人均知知道朱墨的法术是搬山道人的法术,玉琪道:“鹊庄有结界,看不到的,更何况现下被剜天蔽日术盖着。”

花陆离也摇摇头:“蛙人也等不了这么长时间。”拱手道:“此地离青丘山不远,那白漪影狡诈阴毒,朱兄弟又得罪了魔族,不如三位先乘船到陌上歇息,等我查探清楚再一同商议。”

玉琪摇头:“我还是跟你一同去。看过后,我好马上去青丘救姐姐。”

莼之心想,玉琪把鹊庄放在玉瑶之上,这个选择的确更为理性合理。

陆离摇头道:“如果鹊庄中确有内奸,你去了反倒影响判断。若我应允带你一同前往,也是鲁莽之举。”

玉琪虽然聪明过人,但师父也不止一次说过她莽撞,当下低了头,轻道:“就听花公子安排。”

大船侧面又开出一艘小艇,三人一同上艇,陆离挥手告别,乘坐大船离开。

小艇的船工是两个清秀的少女,见了三人,不住偷偷瞟,用方言聊天,莼之在鹊庄数月,闲聊的时候听阿卉说过一些青丘方言,大致知道她们在说三个人都长得好,两个少年中尤其是莼之,比大一点的还俊秀云云,只可惜少白头;又说玉琪不说不笑不解风情,年纪大的公子却都敢不看二人一眼,一直偷看玉琪,实在是太怕老婆了。

莼之听着少女稚语,低了头轻轻一笑。

两个少女对视一眼,疑心他听懂了,不再多嘴,五个人默然无语地坐在艇上。只听到哗哗的划水声。

天色越来越黑,莼之向下望去,水面极深,不知水底究竟有什么,望得久了,觉得黑压压的水象个巨大的怪兽,要把人吸进去吞掉一般,心知如若鹊庄众人仍然生存,必然是躲入了密室中,可若密室漏上一条缝……莼之不敢再想下去。

过得一会,一个苗条的少女问另一个稍胖的:“大公子说把客人送到哪?”

“送到莲花居。”

问话的少女极轻地咦了一声。

莼之听到咦声,忍不住看了少女一眼,少女没来由地面红起来,偷瞄一眼,低头专心划船。

那小船十分轻便,两个少女划得并不费力,小船在如同镜子般的水面上滑动,不过两柱香的功夫,就到了陌上。

陌上由无数岛屿组成,岛间有廊桥相连,或是由小船运输。远远望去,数个岛屿灯火通明,璀璨的灯光倒映在湖上,恍若天上星辰。最大的一座便是每年举办花涧集的主岛,听说花家人也住在这座主岛之上。远远望去,主岛熠熠生辉,好生气派。

朱墨道:“晚上看陌上花家,真真如神仙居所一般。”

莲花居筑在陌上其中一个小岛上,三人道谢上岸,自有更加俏丽的少女放下铁索桥,笑吟吟迎上来,引三人去住所。

少女介绍说自己叫云归,又说莲花居是单给来陌上做生意的客商居住的,莼之这才明白为何划船少女觉得奇怪,因为自己一行三人看上去的确不是做生意的商贾。

花家豪门大户,莲花居修得雅致清幽。假山水榭里九曲通幽,连廊巧妙地连着许多小小的院落,脚边水池里种满了各色睡莲,暗香袭人。莲花居中并未见到胡商,引路的少女解释说是莲花居极大,有九十九个小院之多,天黑后各人都在自己院内歇息,并不走动。又对三人说道:“三位贵客,莲花居是尊贵客人居住的地方,常有西域胡商出入,那些胡商总会带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因此,这里夜间的巡查是极严的,若有异象,神箭便会发射。神箭无眼,虽只射邪物,却难免误伤旁人,一会用过晚膳,贵客便在自己院中行动,不出院门为佳。即便是岛上发生什么事情,三位也不要出门。我叫云归,若有吩咐,只需拉一拉门前的小金铃,我便会前来伺候。”

三人应允,少女引三人到了一处小院前,莼之抬眼见门上并无题字,而如此小院有许多所,藏在岛上各处,一眼望去有不少灯火,想来少女所说九十九间所言非虚。

小院内有五间房,颇为精致。玉琪住正厢房,莼之朱墨各自挑了左右厢房,云归说要去准备饭菜,飘然离去。

朱墨平日少见此等排场,加上一路所见少女个个眉清目秀,颇有看头,心想这些姑娘可能月钱不低,不住赞叹花家有钱。

莼之突然道:“我觉得今天晚上我们俩应该在师姐的房间打地铺。”

玉琪和朱墨齐齐看他。朱墨道:“你也看出来了?只不过,我没看出这是什么阵法。”

莼之道:“这里是按青龙偃月阵的格局盖的房子。”

青龙偃月阵是古代阵法,将士呈弧形排列,形如弯月,是一种非对称的阵形,最坚固之处在月牙内凹处,真人作战时可迅速移动变幻。

朱墨皱眉道:“似乎又有些许不同。因为我没有看到月牙内凹处,这儿更象个半圆的月。”

青龙偃月阵是打战布兵的法子,莼之自幼熟读兵书,自然比朱墨和玉琪熟悉:“其实我们刚刚已经路过了月牙内凹处。那里设了三座假山。”

朱墨一点就透,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那里是设了三座假山。刚好挡住了视线,是个障目法。”

“这里是让往来客商住的,为什么要设阵法?”

“不知道。咱们姑且住下,静观其变便是。只不过,不宜分散,以免夜间生变。”

“这青龙偃月阵常见吗?”

“学过兵法的人应当都能看出来。平日多是客商居住,想来商贾中能看出来的不多。”

“那为何还要让我们住在岛上?”

花家地盘大,另找地方让三人住是肯定能找到的。

莼之道:“大约是不怕我们知道,或者是故意想让我们知道。”

玉琪紧紧颦眉,什么也没说。

过得一会,适才去准备饭菜的少女带着几个精致的食盒回到小院,在房中摆好饭菜,几个人坐下来吃饭。菜色有鱼有肉也有素斋,厨师手工巧夺天工,将菜肴做成各色各样鲜花蝴蝶模样,无一不栩栩如生。汤水更不知是何材质所制,汤面是一幅水墨画。朱墨见餐具食材精致之极,食指大动,举筷却又不夹菜,笑着说:“我从来没吃过这么漂亮的东西,都不舍得吃了。”

玉琪知他从小为了找云瞳,颠沛流离,居无定所,虽然十分精通堪舆,但因成长环境异于常人,人情世故单纯得不得了。心中微微一酸,柔声道:“等此间事了,姐姐带你去临安大吃十天。”

朱墨做个鬼脸:“你好狡猾,趁机叫我叫弟弟,这样我就不能娶你了。”

莼之见朱墨坦率,也微笑起来。

玉琪的小伎俩被撞破,坦然道:“我不是狡猾,我的确当你是弟弟。而且,我这一世都不会嫁人的。”

“为什么?”

“男女之事于修行无益。我要为了光耀华阳门好好修行。”

“真的是,你这话要是叫人听见定会笑你傻……”

“吃饭,吃饭!”

莼之先喝了许多水才动筷。玉琪吃得很少,朱墨一边吃一边赞叹,莼之想起旧日府中光景,一顿饭吃了许久。

几个人吃完,坐在房中喝茶,云归送来了三套胡服,还有头巾、假须等物,说是公子吩咐,让三人速速装扮成胡人到主岛去。

玉琪问道:“大公子回来了吗?为何要我们扮成胡人?”

少女还不及回答,空中突然响起呜呜的声音,少女抬头一看,不由花容失色,只见一支巨大无比的火红的箭带着尖利的呼啸声,自上空飞过,直向主岛方向而去。几个人忙奔出去,见主岛火光冲天,有人影来回惊惶奔走,似乎是在救火。

第五卷 千里烟波无归期 一七一 回首向来萧瑟处

云归惊惶失措,嘱三人在房中等候,说道:“岛上若是有事,神箭启动防御式,可能会将走动之人尽数射杀,最好不要四处乱走。”自己急匆匆走了。

几个人走出院门去看,只见主岛上的火越来越大,已亮如白昼。

朱墨惊道:“这么大火,似乎房子全烧起来了。”

玉琪忧心忡忡地说:“以花家的实力,应当无人敢动。不知是何种情况。”

莼之道:“这火来得蹊跷,我们刚上岛就起火了,不知与鹊庄的事情有没有联系。”

玉琪的脸色越来越凝重,朱墨道:“回屋喝杯茶吧,急也无用。我也不想被他们的什么神箭一箭穿心。”

三人在屋内坐下。玉琪道:“若是主岛被攻下,这里很快也会出问题。”

朱墨嗯了一声,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笼子,将笼门拉开,放出一只极其袖珍的木头小鸡仔来。

“这是什么?”

“我发明的大将无人鸡。”

莼之看那小鸡,果然昂首挺胸,鸡冠高高耸起,十分神气,颇有大将军的风度。

玉琪纵使忧心忡忡,也被逗得笑了一笑:“此物有何作用?”

朱墨掏出一张符,贴在木鸡背上,又拿出纸笔,在纸上画起来。那木头小鸡仔咯咯两声,竟在桌上跑了起来。

朱墨笔触一转,笔尖向上一甩,纸上刷地拖出一道向上的线,朱墨又在上端画了一个箭头。

“这是在做什么?”

朱墨笑嘻嘻地说:“稍安勿躁,等着瞧。”

小木头鸡仔咯咯叫了两声,双翅一抖,向上振翅一飞,居然冲上了天花。

朱墨又在纸上一划,箭头向左,那小鸡仔便向左直冲过去,冲出了窗户。

玉琪满腹忧虑,也被这憨态可掬的无人鸡逗得再次微笑起来:“你做的东西,着实有趣。这个能飞的大将无人鸡,是做什么用的?

朱墨边画边说:“这鸡肚子里没人,所以叫无人鸡。我设了个装置,连着木鸡的眼睛,它的眼睛看到了什么,装置便会转动,装置末尾的笔便会画下来。”说着在纸上画来画去,指挥无人鸡在空中飞来飞去,过了一会,画了一个回转箭头,要鸡转回头。

木鸡果然飞回头,又咯咯叫了两声,停在朱墨手上。朱墨揭开鸡腹,拿出一长串纸。

玉琪凑过去看,只见那纸细细长长,纸上果然有画,笔触虽然粗糙浅淡,但画的意思都能看明白,远处果然火光冲天,莲花居的周围有十只船只正在驶近,一些人头散布在岛上,可能是出来打探消息的住客和侍女。

三人所处的小院附近有一个纤细的身影。

“应该是刚才那位姑娘来了。”

“快把你这个无人鸡收起来。”

过了一会,适才匆忙离开的俏丽少女果然来敲门了。见朱墨与玉琪三人并未换上胡装,道:“烦请三位快跟我走。”

玉琪问道:“要去往何处?”

少女声音温温柔柔的:“有敌人入侵。大公子吩咐带几位贵客去安全处所汇合。”

三人跟着少女出了院门,七拐八拐,进了一座看上去差不多的院子。穿过前厅,后院有个小小的莲山池,池边有座假山,少女小声说:“稍候。”伸手在假山上掰了几下,假山转了起来,转了半圈,山后显出一个洞来。

少女弯着腰钻了进去,玉琪朱墨跟上,莼之殿后。进山洞时,莼之在洞口一块石块上一抹,食指破了点皮,留下了一点血迹。

少女在石壁上拍了三下,洞门又轰隆隆地关上了。

秘道斜斜向下,十分阴凉。朱墨走了一会,问道:“这秘道是筑在水里的么?”

少女诧异地问道:“是的。公子如何得知?”

“这里很凉,异常安静。只有水底才有这种安静。”

“公子好聪明。秘道是延伸到莲花池底的。”

秘道的墙上散发着幽幽蓝光,莼之伸手摸了一摸:“这墙会发光,是什么树?”

“这是大公子差人从夔州绍庆府买来的树木。”

“这树一直这样亮着?”

“大公子说,当地人叫这种树叫月亮树,夜间它是一直亮着的。”

朱墨啧啧称奇,说走南闯北,没见过这种树,这树比油灯强多了。

玉琪知道他说的走南闯北是指在各种古墓里,此树代替长明灯的确是好。轻咳一声,小心地问道:“目下敌人是谁可知道了?”

少女摇头:“玉姑娘一会儿见了大公子自己问吧,我们做下人的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

莼之想想问道:“似乎从未听说花家被攻击过。”

少女点点头:“是的,三百年了,陌上从未被人攻击。”

“那敌人定然很厉害了。”

少女不再回答,几个人又走了一会,斜道渐渐又略向上。

“要出去了?”

少女点头:“我划船送三位去主岛。”

“主岛不是正被进攻吗?”

“贵客到了就知道了。”

过了一会,果然到了秘道尽头,又是一座假山。少女打开机关,几个人出了假山,跨出院门,走了十丈,便是码头。

莼之默默记下岔路,闭目迅速回忆了一次。口中又渴起来。

朱墨啧啧称赞:“花家的秘道果然考究,在地下行走竟比地上快得多。”

“地上弯来绕去,秘道是直的。”

码头上没有人,停着一排小船,少女招呼几人上船,玉琪见主岛上仍是火光冲天,心道难道烧的竟真是花家主楼么?

少女认真摇船,莼之见她背影纤细,想来划船载三个人到主岛去颇为吃力,拿起船桨,坐到后面划起来。

朱墨道:“你把桨给我。”

少女扭头一看,一下慌了:“贵客快放下,奴婢不敢劳动贵客。”

朱墨见她面红耳赤,十分可爱,忍不住笑起来:“这有何不敢的?你是个女子,哪有我们男子坐着你一个人摇的道理?来来来,我和莼之兄弟来摇。不妨事,无人知晓的。等有人了就还你。”

少女顺从地把浆递给朱墨,朱墨边划边问道:“哎,花家给的月钱很高吧?”

少女噗呲一笑:“朱公子这回真的象胡商了。是比别人家的高上许多。”

水面上没有别的船只,少女指挥二人将船慢慢向右划去,主岛越来越近,几人看清了主岛的情形,果然是主楼烧了。岛上却并不喧闹,救火工作在井然有序地进行着。

少女显然也十分吃惊,接过船浆,默然不语划着船慢慢绕到了主岛的右边。

右边是莼之和阿卉、哑叔来过的怕痒林。林子甚大,全是猴刺脱树,密密麻麻的。借着火光,能看见树上开着淡紫和粉红的花,一团团簇拥在一起,灿若云霞。树枝十分光滑,没有树皮。

玉琪问道:“这是传说中的猴刺脱?”

少女点头:“玉女侠果然见多识广。”

莼之脑中灵光一闪,心道:此处设秘道真真是十分巧妙了。

玉琪也同时想到了,问道:“此林中有秘道?”

少女十分诧异:“玉女侠是如何得知的?”

朱墨几乎是同时不解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第五卷 千里烟波无归期 一七二 若将花比人家事

玉琪问此处是否有密道,众人都是一惊。玉琪解释道:“这树没有树皮,所以又叫‘猴刺脱’,说是猴子都爬不上去。”说着伸手在树干了轻轻一摸,那树立即枝摇叶动,抖个不停,玉琪身上落了不少花瓣。

朱墨见玉琪立在花瓣雨中,头上星光灿烂,面色被火光映得红彤彤的,自觉这画面美得惊心动魂,不由呆了一呆。

少女看着朱墨的样子,又是抿嘴一笑。

朱墨回过神来:“它怕痒啊?我明白了,因为它一碰就动,因此不用专人把守,只要有人碰到,立即会示警。而且它会落下花瓣,追踪敌人也方便。果然是隐藏秘道的好法子。我说,三皇五帝还没有花家这么般机敏。”

少女含笑道:“朱少侠说笑了。”

朱墨指着最大的一株树:“那秘道定在最大的这棵树下啦?”说着伸手摸了一下。

那树果然噗噗噗抖个不停,朱墨笑了起来。

莼之一愣,旋即明白,以朱墨的见识,见过无数秘道,定然知道,看上去最显眼的通常不是正确入口,想来他也并不信任花家,可能在树上做了什么手脚记号,和自己适才所为一样。

少女对朱墨和莼之的心思毫无察觉,带着二人,绕来绕去,绕到林子边上。

她周围看看,蹲了下来,在地上摸索了一会,摸到一块小石头,转了几下,地面悄无声息地滑动,盖板向下斜,滑出一个两尺见方的口子来。

朱墨和玉琪都是见惯秘道的,莼之却少见,探头望去,秘道尺半见方,斜斜向下,筑成光滑的滑道,也是由月亮树所筑,散着柔和的光。

“这滑道倒有趣。不过这向下方便,向上就麻烦了。姑娘,你叫云归是吗?”

“是的。”

“这名儿真好听。云归姑娘,你先下,玉琪你跟上,我殿后。这秘道怎么关?”

云归又是抿嘴一笑道:“人下去自然就关了。玉琪姑娘你先下吧。”

“她怕高,跟着你比较好。”

云归不知他是托词,站起来点点头:“好。”

朱墨扶了她一下:“当心。”

“谢谢。”云归双臂交叉,向下一滑。那滑道打磨得异常光滑,她一下就滑到了下面。

玉琪看了朱墨一眼。

朱墨一笑:“我知道瞒不过你。我刚抹了一滴青趺血在她身上,这样万一有事我们总能出得去。”

莼之心想,得找个时间把松鼠的事情告诉朱墨和玉琪。

玉琪点点头,迅速跟上。三人一前一后滑到了底下,头顶的秘道悄无声息地又关上了。

云归带着三人向前走,秘道是密闭的,不知为何,并不觉得气闷。朱墨左顾右盼,想知道从何处通气。

木墙发着柔和的光,越走越宽阔,岔道和门非常多。莼之边走边留心记下。见玉琪和朱墨各自不说话,心知他们可能也在暗记。

朱墨问云归:“你们大公子离此处有多远?”

“其实我也不知道。再往里我没进去过。一会会有人来接你们过去。”

又走了十几丈远,迎面走来一个打扮艳丽、仰着头的女子,年约四十,十分丰满。云归立定低眉行礼:“超姨好。”

那叫超姨的女子年纪比云归大了许多,十分傲慢,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云归忙低头道:“这三位就是大公子的客人。”扭头对玉琪和朱墨说:“超姨是二小姐的贴身亲信,她会带你们去见大公子,奴婢先行告辞。”

朱墨笑道:“云归姑娘,你不要总是一口一个奴婢,听着非常刺耳。”

云归听了这话,惊得脸都红了,忙望向超姨,超姨又哼了一声。云归讪讪转身打算离开。

那叫超姨的女子鼻孔朝天,向云归伸出手来:“慢着。你总是一见我就跑得比兔子还快,前几日你踩脏我的衣裳,是打算不赔了吗?那可是二小姐赐我的。”

云归声音很低:“那衣裳要多少钱?”

“昨天不是刚发了月钱吗?你的月钱都给我,勉强够。”

云归低了头说:“我月钱没带在身上。超姨,我家里还有弟弟妹妹要养,你那件衣裳,我已替你洗干净了,再说,它也不,也不……”

超姨笑道:“你是说,也不值你一个月月钱是吗?那好吧,我不要了。”

云归大喜:“谢谢超姨。”

“这样吧,你的月钱是五贯钱,你自扇五百个耳光,此事就此作罢。”

云归抬头看了超姨一眼,又看了看朱墨、玉琪和莼之,面皮涨得通红,眼眶红了,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低了头没说话。

莼之见云归面色,知其对朱墨颇有好感,皱了皱眉,正要说话,朱墨一个箭步跨上前去,拉起云归的手:“你陪我见大公子去。”

那超姨又哼了一声:“她是四等奴,划船送饭的粗使丫头,没有资格见大公子。”

朱墨笑道:“原来如此,敢问超姨你是几等奴?”

“我自然是一等。”

“一等奴?原来你也是个下人,我还以为你是上人呢。”

那超姨面红耳赤,恼怒不已,可又无法发作,一转身,啪地一个耳光扇在云归脸上。

朱墨大怒,跳起来啪啪打了超姨两个耳光。他身形极快,出手又重,超姨躲避不及,被打得头晕眼花。

“你做什么?”超姨尖叫起来。

朱墨喝道:“我最看不得狗仗人势的东西。”

超姨面皮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冷笑道:“公子好仗义啊。”扭头看了一眼云归。

这一眼十分阴毒,云归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只是垂泪。

玉琪拉了拉朱墨,嗔道:“这是该你打人的地方么?”向超姨行了一礼:“我这弟弟不懂事,超姨你莫放在心上。”

超姨再不说话,目光闪烁,在几个人脸上扫来扫去。

朱墨见云归吓得面色煞白,将她往自己身后拉了一拉:“云归,你不要怕,跟我走。”

莼之心道,这朱墨嫉恶如仇,是条好汉。又想昔日自己府中,可能也有这样的奴才,自己当时竟从未在意过。

“大公子和二小姐见客时,二等以下奴婢不得入内。这是花家历来的规矩。”

云归把泪抹干净:“朱公子,云归先回去了。超姨,我这就去取月钱给你送来。”

朱墨突然嘿嘿一笑,轻佻地向超姨吹了一口气。

几人正感奇怪,超姨突然觉得双颊一凉,又是一热,脸象火烧一般热辣辣地痛起来。

云归看超姨的脸象吹气一般肿了起来,惊得捂住了嘴。

超姨惊惶地捂着脸:“你,你在我脸上做了什么?”

玉琪转过身,轻喝道:“朱墨!这里是陌上花家,不是你的古墓。”

朱墨耸耸肩:“我没做什么啊。超姨,你听过一种叫金环胡蜂的东西吗?”

“那,那是什么?”

“金环胡蜂又叫杀人蜂,通常被人养在墓室中护墓,但凡有盗墓的人进去了,被它蛰到,必定全身溃烂,痛苦异常,听说,三日必疯,七日必死。”

超姨强撑着问道:“你在我脸上下的便是这金环胡蜂的毒?”

朱墨嘿嘿一笑,双臂交叉:“我只是说这种蜂很吓人,蜂毒特别毒,我什么都没做过。”

莼之在心中暗暗叫了一声好,那超姨骨头也硬,眼睛都要瞪出血来了,仍不开口讨饶。眼见双颊越来越肿,眼睛已经眯成一条缝,想必极痛。她并不开口求饶,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云归浑身一软,瘫在地上:“朱公子,超姨是二小姐的奶娘,二小姐一向对她言听计从,大公子也要卖三分面子给她。这回……”

“不怕,我自有办法。”

莼之低头想,虽然朱墨在此地动粗不妥,但这超姨的确是欺人太甚,想来,朱家二小姐也并非良善之辈。

玉琪知道朱墨一向嫉恶如仇,又生长于古墓,于人情世故一窍不通,此时超姨的头怕是已经肿得象猪头,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只得叹了口气,也坐了下来。在朱墨头上一拍,嗔道:“你这小子,总是这般任性。过去师父总说我莽撞,可你比我还莽撞。来,告诉姐姐,你的法子是什么?”

第五卷 千里烟波无归期 一七三 善似青松恶似花

玉琪问朱墨法子是什么,朱墨嘿嘿一笑,并不回答。

玉琪转向云归:“云归姑娘,你可知大公子在何处?”

“我不知道。”

朱墨对云归说道:“这个叫超姨的婆娘狗仗人势,欺人太甚,你不要在这里做事了。一会就去辞工。”

云归眼圈又红了,低了头不说话。

玉琪问道:“云归,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家里还有母亲和弟弟妹妹。我若离开花家,他们也不活不了了。”

朱墨大怒:“花家如此凶恶?离开花家家人也不能活了?是因为你知道秘道的入口吗?”

云归摇摇头:“这秘道四通八道,我所知道的只是极小的一段。”

莼之叹口气:“我想云归姑娘的意思是,离开花家很难找到这么高月钱的工作。”

原来其时一般佣工收入在三贯,而云归的月钱是五贯,的确是很高的月钱了。

朱墨笑道:“花家果然财大气粗。若为此事担忧,你大可不必。”从袖中摸出一枚玉佩,拉过云归的手,放在她手心:“给你,拿去换了钱,不要再受这劳什子气了。”

云归看着自己手心的玉佩,是一枚玉鱼,造型古朴生动,通身洁白无暇,光润亮泽,想来十分值钱,不敢相信有人会随手将这么贵重的东西送给素昧平生的自己,惊得手都抖了,面色绯红地推辞。

莼之看了一眼,说道:“玉鱼属西周最多。这条鱼也是西周的,它的奇特之处在于身上雕了鱼鳞,这极其罕见,能卖个好价钱,除了赎身,应该可保你全家十年衣食无忧。”

云归一听这么值钱,更是拼命推辞,说什么也不敢要。

朱墨和玉琪看了看莼之,心中暗惊莼之的博学,哪知他出身豪富之家,见惯了古董玉佩。

朱墨道:“云归,你拿着。不用带我们去见大公子了,你现在就去辞工。我保证花家不会对付你的,我会和他们谈妥。”

云归眼中泪光盈盈,突然跪倒,纳头便拜。朱墨脸刷地红了,忙把她扶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莼之和玉琪见朱墨面红,均微笑起来。

朱墨越发发窘,嚷道:“笑什么嘛你们。”

云归见他窘状,脸上还带着泪,又扑哧一下笑起来。

朱墨面上发热,转身挥手:“好了好了,拿了东西快走快走,女人就是女人,婆婆妈妈的。”向前大踏步走去。

莼之道:“云归姑娘,此地的确不宜再留。你回去卖了这块玉,做点小生意,平日照顾母亲弟妹,岂不美妙。”

玉琪拉拉云归的手:“我师弟所言极是。你切不可辜负了朱墨这小子的侠义之心。”也从袖中取出一物:“这件事我也要出一份力。这里有一张画,是我画着玩的,你姑且拿着,将来遇到难处了,也可换些银两渡日。”

云归接过那画展开。

莼之一望之下,暗暗叫好:玉琪给的是一幅《蝶戏图》,题诗为谢逸的《咏蝴蝶》。知道谢逸是著名的江西诗派临川四才子,爱写蝴蝶,其诗作雅洁清丽,他一共写过300首咏蝶诗,人称“谢蝴蝶”。

云归虽不懂字画的妙处,见那字写得绢秀骨气,蝴蝶画得栩栩如生,象要从画里飞出来似的,那花更是鲜嫩欲滴,不由看得呆了。心知定然能卖得极好的价钱,又是一顿跪拜方肯离开。

朱墨双手抱臂,在不远处笑眯眯地看着玉琪:“还说我多管闲事。”

玉琪莞尔一笑:“去办正事。”

三人走了几步,见面前有三四个门,不知该往哪走,索性坐了下来,等花陆离差人来找。

朱墨笑道:“这秘道中无人,倒是个聊天的好处所。”

莼之道:“未必。”

玉琪忧心忡忡:“不知外间是何情形。”

朱墨说道:“花家神通广大,想来不会有大碍。只是不知敌人是谁?所为何事?居然敢在陌上动手。”

莼之道:“历来众人争斗,不为权便为财。我想花家宝贝应当很多。”

玉琪皱眉道:“花家有神箭,有何宝物值得冒此风险?”

“或许不是凡间的宝物。哎,我前一阵进了魔族老祖宗的墓。你们猜猜个中情形如何?”

玉琪沉吟道:“墓在乌灵宫中?混是混不进去的,又没有无量剑,你怎么能入乌灵宫?”

朱墨颇为得意:“墓不在乌灵宫里。”

玉琪果然吃惊:“不在乌灵宫?你是如何知道的?”

“猜的。”

“怎么猜的?”

莼之道:“佛门中人常说‘有佛便有魔’,想来,魔佛离得很近。”

玉琪一点就透:“传说佛祖成佛之前,魔曾诱惑过他。所以你去了伽耶城?”

朱墨颇为得意:“魔的老祖宗之墓的确在天竺,和佛祖很近。”

“墓中有何物?”

“墓中之物实在是我没想到的东西。”

莼之道:“定然是那乌灵医典了?”

朱墨叹道:“小兄弟你实在是聪明过人。”

莼之苦笑道:“是天一生水聪明过人。”

“你是如何想到的?”

“花开两生面,佛魔一念间。我想来那乌灵医典既可害人,定然也可救人。”

朱墨赞叹地看着莼之,突然拉着莼之的手,诚恳地说:“小兄弟,我对你实在是佩服,如若不弃,不如我们现在就结拜为异姓兄弟吧。”

莼之面上微热,没有说话。

玉琪嗔道:“说风就是雨。先说正事,为何只有半部医典?”

“我仔细查看过,墓从未开过。想来那医典是因虫驻而失。”

莼之问道:“上有乌金丸的制法?”

朱墨点头道:“确有详细制法,而且乌金丸最早的用法是用来长生不老、延年益寿的。”

此话一出,莼之和玉琪同时大吃一惊,玉琪问道:“那为何后来成为害人之物?”

莼之迅即明白:“花开两面。所谓阴阳互体,阴阳化育,阴阳对立,阴阳同根。所以乌金丸既可害人,又可救人,乌金丸可令人身强体健,也可令人堕入魔道。”

玉琪沉吟道:“人入魔前,需全数服用此药,魔族不生不灭,兴许与此物有关?”

朱墨道:“极有可能。”

莼之听了二人的话,脑中灵光一闪,抬起头来:“朱兄,魔的祖先墓中躺着的是个人类吧?”

朱墨大吃一惊:“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是也不是?”

“墓中的确长眠着一个人类,但我并不知道他是不是魔的祖先……可你是如何知道的?”

“魔是贪嗔怨,魔是恨怨恼怒烦,是集恶之大成者。这些都是人类的缺点,只有人类才贪嗔怨,才恨怨恼怒烦,才需要长生不老,才需要研制乌金丸。魔族服用乌金丸,比人类力量强大且长生,但并非永生这也是他们需要抢夺云瞳的原因。因此他们以前是人类,或许……现在也是特殊的人类。”

玉琪和朱墨看着莼之,半天说不出话来。朱墨道:“你比我聪明得多,我一直不敢确定那是不是魔的祖先。”

“大乘佛教曰:‘无佛亦无魔。一念善,魔是佛;一念不善,佛是魔。’所以魔是佛的影子,所以魔既害人,又救人,乌金丸用对了,便令人长生不老,而用不对,则令人堕入魔道。”

玉琪问道:“那另外半部乌灵医典在何处?”

朱墨摇头:“我没有找到。”

莼之道:“我知道在哪。”

第五卷 千里烟波无归期 一七四 尽是沙中浪底来

莼之说知道另外半部乌灵医典在何处,朱墨玉琪皆惊,莼之慢慢道:“我想,这世上并没有另外半部医典。”

玉琪和朱墨同时惊道:“为什么?”

朱墨道:“那书没有写完,只有一些药物的制法,而无解药之法。定是有下部的。”

莼之摇摇头:“没有下部,他们不需要救人。他们,对生与死的看法,想来与你我不同。”

玉琪和朱墨听了默默无语,这时,朱墨突然小声道:“有人来了。有花香,是个女子。”

玉琪和莼之不如他鼻子灵敏,过了一会才闻到香味,还听到了细密的脚步声。

玉琪道:“应当是花家二小姐亲自来了。想来那超姨的脸情形十分不妙。”

朱墨哈哈一笑:“她的头,现在应当已经肿得象个猪头了。这花家二小姐出场都撒花吗,弄这么香。”

“听说她自幼吃花长大,是以周身异香。”

“啧啧啧,这么香艳。花哪有肉好吃啊,这二小姐真是想不开,姓花就吃花长大,那姓刀的可怎么办?”

玉琪嗔道:“又贫嘴,快站起来吧,坐没坐相的。听说花霓裳是花家三百年来最美的美人儿,待字闺中,正在招婿,你若能成为花家的女婿……”

朱墨本来已经准备站起来了,听玉琪这样一说,索性躺了下去:“我困了。”

“你这小子……”

“我小子先睡一会,做个抱金砖的美梦。你千万别叫我。”

过了一会,莼之也闻到了花香。

朱墨闻得花香越来越近,好奇这美绝花家三百年的美人儿究竟如何美法,不待玉琪再催,已经睁眼站起来。

玉琪白他一眼,笑了。

花家二小姐果然美貌,丰乳纤腰,大眼高鼻,明眸皓齿,与陆离不同的是,陆离肤色黝黑,她的皮肤白得象玉一般,朱墨远远看了,在玉琪耳边轻轻说道:“也不过如此。”

但那花霓裳娉娉袅袅过来,朱墨和莼之愈发惊讶,闻到她身上的香味是莲花香,奇的是那花香虽然清远溢香,但并不浓郁,毫无凌冽之意。

霓裳先低了头行了一礼,待抬起头来,向着三人未语先笑,双眸如同两轮弯月一般,十分妩媚,

莼之看得一呆,这才知道她的妙处在气息不在长相,心道:此女果然风流动人。

“见过玉琪姐姐和二位师兄。”霓裳亲热地拉着玉琪的手:“琪姐姐,你清减了。但还是这么美。”

玉琪素来大方,听霓裳夸得如此直接,略有窘色:“这是我师弟青玄,这是我怀远师哥的儿子朱墨。”

“青玄师兄好。朱墨少侠好。”霓裳语气极温柔,只拿水汪汪的大眼睛来望朱墨,朱墨觉得耳朵和眼睛都软软的,不自觉地站直了一些。

霓裳语气仍是温温柔柔的,仰着脸慢慢对朱墨说道:“那超姨是我奶娘,为人蛮横了些,若有失礼之处,请朱少侠原谅则个。”

朱墨本想讥讽几句,见到霓裳明艳妩媚的面容,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叫她在面上抹十天,再内服十日蜂蜜即好。”

霓裳伸出水葱一般的手来,接过瓷瓶,放入袖中又笑了一笑:“霓裳谢朱少侠大量。”

朱墨本想再说几句,看着霓裳水汪汪的眼睛,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玉琪忙道:“霓裳你千万不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朱墨也是好意,那超姨的确骄横无礼,所以他才小小教训了她一下,照理说,我们是外人,在你们花家出手十分不妥,但正是因为华阳门和花家有亲,他怕这些下人不懂规矩给你们花家带来麻烦,所以才出手,你可千万别怪罪……”

玉琪的说辞十分牵强,朱墨有些不自在。

霓裳却十分善解人意,不待玉琪说完,又是妩媚地一笑,她一笑,似乎整个屋子都亮了起来,饶是朱墨心中只有玉琪,莼之心中只有朱碧,心中也暗道:美人在骨不在皮原来是这个意思。

霓裳柔柔道:“琪姐姐你多虑了。我谢朱少侠还来不及呢。我那奶娘素日无礼,我们都是知道的。只不过她年纪大了,小时候又照顾过我,我们平日说她她也不听,碍于面子也就罢了。现在有人替我教训,实在是求之不得,哪会怪罪于朱少侠。”不待朱墨答话,又转身向朱墨行了一礼,柔声道:“霓裳在此谢过朱少侠了。”

朱墨嘟囔了一句,声音极小,霓裳只对着朱墨笑,也不看莼之一眼:“朱少侠似乎比我大一些,我叫你朱墨哥哥好不好?”

朱墨素来少与人交往,更未见过如此大方活泼的娇媚女子,面上一红,先自怯了。

玉琪笑着替他解围:“当然好。”拉一拉霓裳,转开话题:“外间主楼烧了,究竟是何情形?”

霓裳领着三人向前走,柔柔道:“请随我来,我们边走边说。我在内室一直没出去,只听说是几个波斯胡商来滋事,并无人员伤亡。”

“什么胡商敢如此大胆?”

“我们花家的箭,只捉妖魔,并不伤人。胡商是人不是妖魔,自然不怕。他们前阵子在花涧集上卖东西,以次充好,调换货品,被哥哥教训了一次,赶出陌上,罚他们永远不得入陌上贸易,是以报复。”

朱墨问道:“传言花家的铁军守卫,与临安城中禁军同一建制,骁勇善战,装备精良,那些胡商是怎么进来放火的?”

“还在查,我也百思不得其解。如今主楼被烧了个精光,所幸并无人员伤亡,奶奶吩咐大伙都避到她那儿去。哥哥现在还在上面忙,叫我先来带你们过去,他随后就到。”

走了几步,眼前又是几道门。

霓裳推开最右边的门,门后有十几级台阶,连着一条极长的甬道,也是斜斜向下。依稀看到下面灯火通明,是一个圆形的大厅,无人走动,但有桌椅摆件。朱墨笑道:“我小时候玩具太少,今天算滑够了。”

霓裳笑道:“朱少侠千万别滑下去,请跟我来。”

霓裳在前,下了六级台阶,玉琪和朱墨都以为她要滑下去了,她却伸手向右边墙上敲了几下,左边墙悄无声息地滑开一道门,霓裳转身道:“请从这边走。”

三人进了通道,走了一刻钟,见到大门和两名守卫,朱墨啧啧称赞:“果然聪明,我是想不到要走侧面的。”

霓裳道:“三百年前,我花家搬到陌上就开始建此秘境了,至今仍未完工。就是守了几十年的守卫,如无人带领,也走不出去。”

“那岂不是掏空了整座山?”

霓裳犹豫了一下:“不止。”

“莫非水底也有?”

霓裳笑而不语,莼之心道:若湖底也筑了秘室,那实在是惊人的大了。

霓裳道:“筑在水底的主意是哥哥出的。他说水底更安全。若有需要,可随时从水底离开,找地方上岸,从海路到高丽、日本或是波斯均可。若有敌人追踪,开闸放水即可。”

霓裳语气温温柔柔的,“开闸放水”更是说得轻描淡写,莼之却听得后背发凉,想象那敌人瞬间被洪流冲走淹灭的情形,不寒而栗。又同时想到一件事:花家费这么大周折筑秘境,究竟所为何事?

第五卷 千里烟波无归期 一七五 叠嶂浮云遮望眼

霓裳见三人沉默,柔声道:“本来不该告诉你们,但今日机缘巧合,几位进了这秘道,霓裳便多说了些。我花家原是周文王后裔,为华姓假作为花姓,一直颠沛流离。三百年前,家族里出了一位颇有经商天份的才俊,找到了陌上这么一块宝地,种花制作唇脂、燕脂、妆粉为生,后来因品质优良,为皇室御用,朝中达官贵妇也多有帮衬,与权贵往来甚多,不免卷入一些权谋争斗,于是开始修筑这个秘密场所。到了靖康之难,国家风雨飘摇,内忧外患,家中长辈开始主持扩建此地,目的是为将来收复山河出一份力,到了我们这一辈,最能干的是哥哥,他开始主持扩建海底和湖底的工程。”

朱墨听了热血沸腾:“没想到花家如此高风峻节,我还以为是唯利是图的生意人。”

玉琪微笑着没说话,不知在想什么。

莼之见花霓裳说得诚恳异常,暗想若此女在说谎,那实在是天底下第一会说谎之人。若她所言属实,花陆离把松鼠弄进鹊庄的目的与收复山河有关系么?

花霓裳又道:“这些年来我们是挣了很多钱,大半用于秘密采买精良战马武器,送往边境支持朝廷。”

朱墨频频点头,不住口地夸奖,霓裳抿嘴笑个不停,又走了几步,在墙上摆弄了几下,四人立着的地方缓缓下降,待降到底,高大俊朗的花陆离出现在眼前。

“哥哥,你回来了?”

霓裳撒娇要茶喝,陆离指一指桌面,道:“我刚刚下来,这茶才沏好,还没动过。”

霓裳看了一眼:“这几日我要减重,这个梅花茶不合适。我还是回去喝桃花茶罢。”于是自行离去。

陆离招呼朱墨玉琪莼之三人坐下喝茶。

众人坐定,玉琪心急如焚想要知道花家的蛙人是否找到鹊庄,见陆离虽然衣服仍然一尘不染,但一脸憔悴,发丝有灼烧卷烫的痕迹,想来是刚换过衣服,外间的情况令其疲惫不堪。

陆离闲闲喝了口茶,长舒一口气:“这是我平日无聊喝茶弹琴发呆的地方,十分狭窄,用来接待几位甚是无礼,今日事发突然,也属无奈。”

玉琪问道:“令妹说有胡商入侵?”

陆离放下茶碗道:“那是掩人耳目的说法,实际上放火偷东西的另有其人。目下陌上还有许多商人,为避免恐慌,故托辞称胡商报复。”

“可知道是何人进犯了吗?”

“知道。是个金国的商人,叫刘蕴古。”

莼之听罢,不由自主坐直身子来。陆离敏锐异常,看了他一眼。莼之又挪了挪身子。

“金国的商人?所为何事要放火烧你们花家主楼?”

“此人名叫刘蕴古,是个卖首饰的。每年都来花涧集,手头特别大方。做生意让利的我见得多,但每一单生意都亏本让利,只为交朋友的实在不常见。”

玉琪问道:“你的意思是,他另有所图?”

陆离点头:“我们花家做脂粉生意做到宫里,业内许多人都知道。此人多次请求面见,想让我帮他引见到六尚局(尚宫、尚仪、尚食、尚服、尚寝、尚功)。作为一个首饰商,想把生意做到皇家,这本不出奇,奇的是,他一个金人,经常和我谈起金国内部的虚实,喝多了还会哭,说他两个弟弟都在金朝当了官,可自己却郁郁不得志。还表态一定要助大宋,取中原,灭金国。我本来也不在意,乱世之中,什么人都有。但前阵子陌上秘密来了一个人,刘蕴古随后也到了,还悄悄打听此人的下落。我才反应过来他是金国的细作。”

三人均知这秘密到来的人定是十分重要了,只见陆离一字一句地说:“此人是福建龟山福清禅院的主持了无禅师。”

玉琪大吃一惊:“了无禅师?手中有云瞳的那位?”

“就是他。”

“他已失踪二十年,全天下的人、全天下的妖魔都在找他,他为何此时到你家来?”

莼之听到了无禅师的名字,如同被雷击一般,浑身发热,忙低头喝茶。

虽然知道此地绝对安全,陆离还是压低了声音:“了无禅师手中的不是云瞳,云瞳是讹传。他手中拿着的是一幅杨筠松亲绘的九州龙脉图。”

朱墨惊道:“九州龙脉图,就是《定龙经》?”

花陆离点点头:“杨筠松是唐代著名风水师,人称风水祖师爷,世人皆说‘天下风水出杨公’,著有《撼龙经》《疑龙经》《葬法》《倒杖》等,其中《撼龙经》共十一篇,专言山龙脉络形势。但传说中,杨公除《撼龙经》《疑龙经》外,还著有一部《定龙经》,绘尽天下龙脉。因龙脉关系到政权更迭,干系太过重大,一直秘而不宣。无人知晓究竟在何处。原来却在了无禅师手中。”

朱墨沉默了,胸口起伏不定,他学堪舆多年,唯一没见过的就是这《定龙经》了。忍耐不住问道:“那《定龙经》现在何处?”

“目下在一个安全的所在。了无禅师在福建受了伤,身子不好,恐时日无多,于是千里迢迢历千辛万苦将《定龙经》送往我处,嘱我送往临安,交予枢密使大人。谁知刘蕴古一路尾随至此。”

“他是如何知道的?”

花陆离看二人一眼,道:“《定龙经》也是一张羊皮卷。但是我觉得,了无禅师手中有云瞳这个消息,是完颜亮放出来的。”

玉琪冰雪聪明:“你的意思是,金人为了得到《定龙经》,放出风去,引得天下奇能异士都找了无禅师。他们只要坐收渔利即可?”

“是的。除了想当皇帝的人,谁都不会对《定龙经》感兴趣。云瞳就不同了,云瞳是妖族、魔族、奇能异士都想要的,只要放出消息了无禅师手中有云瞳,上天下地,无数人都会去找他,而了无禅师一旦被找到,金人马上也能找到他。”

莼之心想陆离分析得很有道理,以完颜亮的狡诈,此事极有可能。忽地想到,此人是父亲的故人,很可能完颜亮让父亲去找了无取这本《定龙经》未果,才恼羞成怒杀了他。念及此处,莼之的身子颤抖起来。

几个人都发现了莼之面色异常苍白,朱墨扶了他一把:“小兄弟,你怎么啦?”

“我头风病又犯了。”

陆离深深看他一眼:“可能密室里气闷,小兄弟不习惯。”

玉琪递过酒葫芦:“你患了曹孟德的病,喝一口他的酒吧。”

莼之摆摆手:“无妨,一会就好了,花兄请继续。”

陆离点点头,神色凝重继续说道:“了无禅师到后,我们迅速将其藏好,刘蘊古和几个扮成奴仆的细作遍寻不着,悻悻离岛,没想到他们离岛后趁夜色又回来了。可能是认定了无禅师躲在主楼,进不来又抓不到他,干脆放了一把火,想在惊慌奔走的人群中找线索,或是干脆逼他出来杀了,再烧掉《定龙经》,这样虽然自己取不到,对手也拿不到。”

朱墨和玉琪异口同声怒道:“好毒的金狗!”

“刘蘊古抓到没有?”

“没有。被他跑掉了。”

二人惋惜地叹口气。

莼之问道:“那了无禅师呢?”

花陆离表情沉痛:“禅师来此地之前已经和金人激战过,身负重伤,到得此地,已是强弩之末,昨日已经驾鹤西去了。”

众皆默然。莼之心中如天崩地裂,却强作镇定。

玉琪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问道:“请问贵府的蛙人可有回来?”

花陆离看了看玉琪,小心地说道:“回来了,但他们没有找到鹊庄。水底并没有。”

玉琪面色惨白,喃喃道:“鹊庄不在水底?这么大的一个园子,这么大的两座山,怎么会凭空消失呢?难道真有剜天蔽日之术?”

第五卷 千里烟波无归期 一七六 芒鞋踏破岭头云

陆离道:“我们陌上常有五湖四海的客人来到,我们一般安排他们住莲花居。”

三人不明白陆离为何突然说起此事,陆离道:“以几位的眼力,定然已经看出,莲花居是依青龙偃月阵布置的。”

朱墨点点头。

“此阵法最大的特点是岔路极多,极难追踪,又可依阵法移动,不仅可来无影去踪,而且每间屋子下面都有地道,方便窃听。若有敌人住在莲花居,移动机关,便可变幻阵法,迷惑敌人,一举全歼。”

几个人暗暗心惊。

陆离见几人表情,笑道:“安排几位入住,自然不是为了窃听你们的话,而是陌上有刘蕴古这件事,实在不方便。之所以要窃听,是因为我们花家表面上是做花脂生意,实际上我们为朝廷收集情报,隶属皇城司。金国、蒙古客商过来,都是住莲花居的。”

几个人讶异花陆离如此坦率,居然会把这性命攸关的秘密告诉自己,均大受感动,玉琪道:“你们花家生意做这么大,南来北往的人多,收集情报是最合适不过的了。为国为民,一门忠烈。”

“有一次,在莲花居的奴仆听到了两个西域客人的对话。其中一个提到了剜天蔽日术。”

“可有破解之法?”

陆离并未正面回答,而是说道:“剜天蔽日术是有人生生挖出自己的心和双目,放到合适的法器上,以屏蔽他想保护的东西。因此法太过残忍,老天爷也要给面子,因此什么法术都找不到此人想藏的东西。”

玉琪望向陆离,等他说下去。

陆离见玉琪紧张的神色,道:“但也不是没法子,那个客人前几日才离开陌上,我已经差人去追他,以重金相酬,请教他破解之法。待了解清楚,我简单安排一下家里的事,明天便和玉女侠一同出发,寻找鹊庄。”

玉琪大为感动:“你家里出了事情,你不在……”

陆离打断她的话:“剜天蔽日法其实十分凶险,破法宜早不宜迟。即算是为了阿妍,我也要去。”突然望向朱墨和莼之,拱手道:“朱兄,我有一事相托。”

朱墨一愣:“什么事?”

玉琪冰雪聪明,会意道:“此事的确是他最合适。”

莼之心想,应与《定龙经》有关。

陆离点头:“如今金人已经注意到我们花家,三百年的陌上居也烧了,虽然金人没有找到了无禅师,但一定会严密盯着花家的人。而墨兄你身怀绝技,来去无踪,所以我想请墨兄把《定龙经》送到临安交予枢密使大人。”

朱墨嘟囔道:“找鹊庄我在比较好……”

陆离忙道:“鹊庄的事墨兄就放心吧。我会亲自处理。”

玉琪想了想,说道:“令妹十分机智,朱墨有时有些毛燥,如果能让令妹陪朱墨去临安,我想就万无一失了。”

朱墨听玉琪这样一说,马上明白她的心思,是想制造机会让自己与花霓裳相处的机会,面上微有愠色:“难道花兄的妹妹不是花家的人?”

莼之却明白玉琪的想法:《定龙经》关系重大,若朱墨在护送途中稍有闪失,将无法向花家交待,若朱霓裳一同前往,能保证朱墨不被猜忌,而且花家神通广大,保护朱霓裳的同时也能保护朱墨。可花家的神箭适才想杀朱墨,现在又要派他去送《定龙经》,似乎,似乎,陆离在有意支开朱墨。难道他想利用玉琪进鹊庄?当下道:“我觉得师姐的意思是霓裳姑娘机智过人,一同护送能更好地保护《定龙经》。”

电光火石之间,众人均已明白,陆离仔细看了莼之一眼,心中暗想,这个俊美少年似乎比自己想像的要聪明:“霓裳可以易容打扮,她在江湖中虽然名气大,但见过她的人并不太多,知道她是花家二小姐的更不多。”

莼之想了想,说道:“了无禅师是我父亲的旧友,我想和朱兄一起去送《定龙经》。”

陆离眼中亮光一闪,眨了几下眼,显是在思忖这少年的动机,莼之解释道:“我的父亲便是因《定龙经》被完颜亮所杀。完颜亮为灭大宋,逼父亲去找了无禅师取这《定龙经》,父亲不从,便被那魔王生生……我施家三十余口人只我一人逃出生天。”

说及此事,莼之双目含泪,双拳紧握。陆离点头:“你想亲自己送此物,也是人之常情。”

朱墨忙道:“那便解决了,青玄和令妹去送《定龙经》,我和你们一起去找鹊庄。”

玉琪神色严肃:“《定龙经》干系重大,你又擅长此道,你去再合适不过了。”

“去送《定龙经》可以,但此事没那么急,我可以陪你找到鹊庄,也找到我姐姐,把解药给她配出来后再去。”

玉琪道:“国事即家事。此刻金人对江南虎视眈眈,枕戈待旦,早一天把《定龙经》送到临安,朝廷可以早一天做防范。”

朱墨认了真,说道:“我进过那么多墓,你也进过那么多墓,无论什么帝王,死后不都是几根白骨吗?只要对百姓好,江山谁家坐又有什么关系?何况若是龙脉真有用,哪会有江山易主之事?”

玉琪无言以对,道:“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江山落入异族之手。”

“我不管江山的事,我只管你的事。”

陆离看着二人你来我往,笑了。

玉琪苦笑道:“鹊庄如今情形不明,为何要大家一起去冒险?”

“那我怎么能放心你一个人去冒险?”

玉琪想了想:“若真是我们都出事了,谁能把乌灵医典交给我师父救你姐姐?又有谁通知师父来救我?”

朱墨语塞,也觉得玉琪说得有道理。

这时,花霓裳的笑声传了过来,花霓裳手里端着个托盘推门进来,她笑吟吟地说:“琪姐姐,墨哥哥,哥哥,小兄弟,来试试我亲手做的玉兰脆。”

玉琪望向那托盘,只见盘中摆着一圈油炸的玉兰花,花香油香扑鼻,伸手拈了一朵放入口中:“香甜甘美,外酥内软,滋味绝妙。朱墨你也试试。”

“我不饿。”

霓裳十分机灵,见朱墨气鼓鼓的样子,将托盘递到朱墨面前,撒娇地说:“这是我专门下厨为几位贵客做的。”

朱墨仍是摇头。

玉琪低声道:“真是孩子气。”扭头对花霓裳说:“霓裳,我和令兄将要去寻鹊庄,你与朱墨从临安回来后,便来接应我们如何?”

霓裳道:“好的。朱墨哥哥,几时能出发?”

三人一齐望向朱墨,朱墨勉强点了点头:“现在就可以出发。说好了,一办完事我们就来和你们汇合。”

第五卷 千里烟波无归期 一七六 芒鞋踏破岭头云

陆离道:“我们陌上常有五湖四海的客人来到,我们一般安排他们住莲花居。”

三人不明白陆离为何突然说起此事,陆离道:“以几位的眼力,定然已经看出,莲花居是依青龙偃月阵布置的。”

朱墨点点头。

“此阵法最大的特点是岔路极多,极难追踪,又可依阵法移动,不仅可来无影去踪,而且每间屋子下面都有地道,方便窃听。若有敌人住在莲花居,移动机关,便可变幻阵法,迷惑敌人,一举全歼。”

几个人暗暗心惊。

陆离见几人表情,笑道:“安排几位入住,自然不是为了窃听你们的话,而是陌上有刘蕴古这件事,实在不方便。之所以要窃听,是因为我们花家表面上是做花脂生意,实际上我们为朝廷收集情报,隶属皇城司。金国、蒙古客商过来,都是住莲花居的。”

几个人讶异花陆离如此坦率,居然会把这性命攸关的秘密告诉自己,均大受感动,玉琪道:“你们花家生意做这么大,南来北往的人多,收集情报是最合适不过的了。为国为民,一门忠烈。”

“有一次,在莲花居的奴仆听到了两个西域客人的对话。其中一个提到了剜天蔽日术。”

“可有破解之法?”

陆离并未正面回答,而是说道:“剜天蔽日术是有人生生挖出自己的心和双目,放到合适的法器上,以屏蔽他想保护的东西。因此法太过残忍,老天爷也要给面子,因此什么法术都找不到此人想藏的东西。”

玉琪望向陆离,等他说下去。

陆离见玉琪紧张的神色,道:“但也不是没法子,那个客人前几日才离开陌上,我已经差人去追他,以重金相酬,请教他破解之法。待了解清楚,我简单安排一下家里的事,明天便和玉女侠一同出发,寻找鹊庄。”

玉琪大为感动:“你家里出了事情,你不在……”

陆离打断她的话:“剜天蔽日法其实十分凶险,破法宜早不宜迟。即算是为了阿妍,我也要去。”突然望向朱墨和莼之,拱手道:“朱兄,我有一事相托。”

朱墨一愣:“什么事?”

玉琪冰雪聪明,会意道:“此事的确是他最合适。”

莼之心想,应与《定龙经》有关。

陆离点头:“如今金人已经注意到我们花家,三百年的陌上居也烧了,虽然金人没有找到了无禅师,但一定会严密盯着花家的人。而墨兄你身怀绝技,来去无踪,所以我想请墨兄把《定龙经》送到临安交予枢密使大人。”

朱墨嘟囔道:“找鹊庄我在比较好……”

陆离忙道:“鹊庄的事墨兄就放心吧。我会亲自处理。”

玉琪想了想,说道:“令妹十分机智,朱墨有时有些毛燥,如果能让令妹陪朱墨去临安,我想就万无一失了。”

朱墨听玉琪这样一说,马上明白她的心思,是想制造机会让自己与花霓裳相处的机会,面上微有愠色:“难道花兄的妹妹不是花家的人?”

莼之却明白玉琪的想法:《定龙经》关系重大,若朱墨在护送途中稍有闪失,将无法向花家交待,若朱霓裳一同前往,能保证朱墨不被猜忌,而且花家神通广大,保护朱霓裳的同时也能保护朱墨。可花家的神箭适才想杀朱墨,现在又要派他去送《定龙经》,似乎,似乎,陆离在有意支开朱墨。难道他想利用玉琪进鹊庄?当下道:“我觉得师姐的意思是霓裳姑娘机智过人,一同护送能更好地保护《定龙经》。”

电光火石之间,众人均已明白,陆离仔细看了莼之一眼,心中暗想,这个俊美少年似乎比自己想像的要聪明:“霓裳可以易容打扮,她在江湖中虽然名气大,但见过她的人并不太多,知道她是花家二小姐的更不多。”

莼之想了想,说道:“了无禅师是我父亲的旧友,我想和朱兄一起去送《定龙经》。”

陆离眼中亮光一闪,眨了几下眼,显是在思忖这少年的动机,莼之解释道:“我的父亲便是因《定龙经》被完颜亮所杀。完颜亮为灭大宋,逼父亲去找了无禅师取这《定龙经》,父亲不从,便被那魔王生生……我施家三十余口人只我一人逃出生天。”

说及此事,莼之双目含泪,双拳紧握。陆离点头:“你想亲自己送此物,也是人之常情。”

朱墨忙道:“那便解决了,青玄和令妹去送《定龙经》,我和你们一起去找鹊庄。”

玉琪神色严肃:“《定龙经》干系重大,你又擅长此道,你去再合适不过了。”

“去送《定龙经》可以,但此事没那么急,我可以陪你找到鹊庄,也找到我姐姐,把解药给她配出来后再去。”

玉琪道:“国事即家事。此刻金人对江南虎视眈眈,枕戈待旦,早一天把《定龙经》送到临安,朝廷可以早一天做防范。”

朱墨认了真,说道:“我进过那么多墓,你也进过那么多墓,无论什么帝王,死后不都是几根白骨吗?只要对百姓好,江山谁家坐又有什么关系?何况若是龙脉真有用,哪会有江山易主之事?”

玉琪无言以对,道:“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江山落入异族之手。”

“我不管江山的事,我只管你的事。”

陆离看着二人你来我往,笑了。

玉琪苦笑道:“鹊庄如今情形不明,为何要大家一起去冒险?”

“那我怎么能放心你一个人去冒险?”

玉琪想了想:“若真是我们都出事了,谁能把乌灵医典交给我师父救你姐姐?又有谁通知师父来救我?”

朱墨语塞,也觉得玉琪说得有道理。

这时,花霓裳的笑声传了过来,花霓裳手里端着个托盘推门进来,她笑吟吟地说:“琪姐姐,墨哥哥,哥哥,小兄弟,来试试我亲手做的玉兰脆。”

玉琪望向那托盘,只见盘中摆着一圈油炸的玉兰花,花香油香扑鼻,伸手拈了一朵放入口中:“香甜甘美,外酥内软,滋味绝妙。朱墨你也试试。”

“我不饿。”

霓裳十分机灵,见朱墨气鼓鼓的样子,将托盘递到朱墨面前,撒娇地说:“这是我专门下厨为几位贵客做的。”

朱墨仍是摇头。

玉琪低声道:“真是孩子气。”扭头对花霓裳说:“霓裳,我和令兄将要去寻鹊庄,你与朱墨从临安回来后,便来接应我们如何?”

霓裳道:“好的。朱墨哥哥,几时能出发?”

三人一齐望向朱墨,朱墨勉强点了点头:“现在就可以出发。说好了,一办完事我们就来和你们汇合。”

第五卷 千里烟波无归期 一七七 低头便见水中天

见朱墨答应,陆离眼中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喜色,点点头:“如此甚好。多谢墨兄。不过今日天色已晚,三位先在这里休息一宿,明日再出发为好。”

朱墨道:“现在就走吧。”

陆离道:“我还要准备些东西,而且为安全计,明日一早出发为好。”

朱墨叹口气问霓裳:“我们走水路还是陆路?”

霓裳道:“走地下。我们再悄悄上岸,能快很多天。”

“如此甚好。几天可回?”

“十天左右。”

朱墨点点头,拉着玉琪的手:“玉琪,你等我回来啊,危险的事情等我回来才做。”

众人见朱墨孟浪,禁不住莞尔。玉琪闹了个大红脸,甩了半天没甩掉朱墨的手。只得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快放手。”

花家兄妹一齐笑起来。

朱墨突然想起一事,对霓裳说道:“你的奶娘好些了吗?”

“好些了。”

“那就好。陆离兄,我想向你讨一个人。”

玉琪已知朱墨想要什么,微笑地看着他。

“我想要一个丫鬟,跟你们买也可以。”

“墨兄你见外了,说什么讨要和买,你看上谁送给你便是了。”

朱墨看看霓裳:“便是刚刚送我们过来的那个云归姑娘。”

陆离和霓裳均十分意外,霓裳一愣,马上明白朱墨是怕云归留在花家超姨报复她,面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表情。见哥哥不解,笑道:“那个小姑娘是很水灵机敏,我这就差人叫她过来。”

过了一会,有侍女过来回禀,说是云归的事情安排妥当了,她随时可以离开。

花家兄妹这才吩咐人带三人休息。到了客房门口,朱墨却不肯回自己房间,他看着玉琪的眼睛:“你让我陪你去鹊庄好不好?”

“怎么又来了?这么孩子气。”

莼之见二人口气暧昧,略不自在,朱墨闷闷地说道:“我进过的古墓十分多,有一次在商朝贤王武丁的墓中,见到一千多个头骨,有很多小孩子,连天灵盖都没长好就被殉葬了。”

玉琪和莼之都抬起头看着朱墨,等他继续说下去。朱墨正望向玉琪,见到她清澈的眼睛,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的意思是,很多时候,一瞬间,两个人就再也见不到了。那些被殉葬的孩子,可能一刻钟前还被母亲抱在怀中。”

玉琪低下头,说道:“你会长命百岁,我也要活到重炼云瞳、华阳门重新振兴的那一天的。”

“人生苦短,世事纷杂,为何要树立那么远大的理想,想要重炼云瞳的人那么多,让他们去炼好了,想拿到云瞳一统三界的人那么多,让他们去统好了,与你我何干?”

玉琪抬起头来,正好迎上朱墨的眼睛,那眼神中有太多的担心,她避开朱墨的眼睛 :“人一生下来,便向着死一步步走去,可是在生与死之间,总要做些什么。”

朱墨不知该如何说服玉琪,只得问道:“他,那个花陆离,他要如何解开这剜天蔽日术?”

“我不知道。”

“我想问问他再决定去临安还是跟着你。”

玉琪一直痴恋华阳真人,此次闯下大祸,根本不敢面对师父,心存侥幸希望可以在华阳真人回鹊庄之前解决此事。当下说道:““你已经答应了他明天就出发去临安,也因此讨来了云归,自是应当遵守承诺。以花陆离的实力和我的实力,若有危险,你同去也无用。而且,你跟鹊庄并没有直接的关系,无谓多牺牲一个。鹊庄的事不能再等,所以最好是我们先出发。”

晚上,玉琪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到了二更,有人轻轻敲门。

“谁?”

“琪姐姐,是我。哥哥请你到偏厅议事。”

花霓裳带着玉琪,七拐八拐来到偏厅,见花陆离一身黑衣,神色凝重。

“找到那个客人了吗?”

陆离点点头。

“他可知如何破解剜天蔽日法?”

“他知道。但他说从未有人成功过。”

玉琪心中一沉,全身都冷了起来。

“其实破剜天蔽日不难,难的是如何找到被法术掩盖的地方。只要找到地方,就能破。我想了很久,终于想到了法子,敢问鹊庄中是否有几片云瞳?”

玉琪犹豫了一下,没有说话。

花陆离解释道:“要破这剜天蔽日术,首先要找到鹊庄。听说云瞳碎片凑在一起,会互相吞噬,若庄中有云瞳,取一片云瞳靠近鹊庄,就能找到确切位置。”

玉琪这才点点头:“可是了无禅师手中的不是云瞳。”

“我知道。目前除了鹊庄的几片,乌灵宫有两片云瞳,青丘宫有三片。曼陀宫有一片,幽渺宫有一片。”

“消息准确?”

“准确的。”花陆离侃侃而谈:“乌灵宫力量太强,我们取不到,白漪影手中的三片,已熔为一片,不昼木被毁后,不知收到何处了。而且乌灵宫早已派人渗透入青丘,对白漪影手中的云瞳志在必得。曼陀宫当年破宫之时,有一个宫主最喜欢的歌女,抱着小宫主逃出宫去,曼陀宫中的那一片云瞳据说是她带走了,不知所踪。所以如今只有幽渺宫的好取些。”

“传言幽渺娘娘来去无踪,形同鬼魅。”

“我收到消息,她近日不在幽渺宫。云瞳收在幽渺秘境,离此处不远,若要取云瞳,我们需即刻出发,在日出前将云瞳取到手中。”

“即使能找到云瞳,但以你我的功力,应当都不能触碰。”

“我有办法。”

“是何办法?”

“船在密道外面等,一会上了船你就知道了。”

玉琪想去和朱墨告个别,又觉得去了他肯定又啰啰嗦嗦地不让走,叹口气随陆离匆匆离开。

陆离带着玉琪在秘道中走了不远,便出了秘道,上岸坐船。

小船悄无声息地走了两个时辰,渐渐入了山谷。两岸山影幢幢,玉琪心中没底,没有说话。陆离见她眉头紧锁,安慰道:“玉女侠不必过于担忧,事在人为。”

玉琪勉强动了动嘴角,算是笑了笑:“幽渺秘境把守是否森严?”

“幽渺秘境在幽渺宫后面,筑在水底,我们也是在修筑秘道时无意中发现的。可能因为修筑之地十分隐秘,也可能因为内有云瞳,幽渺娘娘没有派人把守。事实上,幽渺秘境依山而建,内设迷魂凼,进去了也出不来。”

“迷魂凼?此阵法已失传多年,传言由奇门八卦阵与千面九鼎阵结合而来,这幽渺娘娘究竟是何人,手下居然有这等人才?”

“幽渺宫崛起不过十数年,幽渺娘娘是个很年轻的女子,大理国人士,事实上,她身后另有其人。指点她建筑迷魂凼的应是此人。”

“哦?”

“据线报消息,云瞳也是此人带来,其人医术奇高,但行动不便,而幽渺娘娘的幽渺神行十分迅捷,因此二人合作,在宫中收了许多人的肢体。”

“他们要这么多肢体做什么用?”

“你可曾听闻王母娘娘蟠桃宴的传说?”

玉琪不明白没何陆离突然说起王母娘娘的事情来:“王母娘娘的蟠桃又称寿桃,食之可以长生不老,每年三月初三,王母娘娘便举办蟠桃宴,请众神仙来吃蟠桃。”

陆离点点头:“这些蟠桃,吃了只能长生,而不能永生。无论神仙、人类、妖魔,都只能长生,不能永生。”

玉琪知道师兄在按师父的吩咐培育长生果,点头道:“是的。你的意思是,这个医术奇高的人与幽渺娘娘斩人四肢耳鼻,是为了寻找令人永生的法子?”

“一千年前,乌灵宫的主人是一个医术奇高的女子,她发明了纫残补缀术,可以给人洗骨,洗后的人将重获新生。”

玉琪想起离开鹊庄之前师兄提到的洗骨人,没有说话。

“后来乌灵宫被魔族攻破,还发生了乌金战争,此人神秘失踪。”

“你的意思是,这个和幽渺娘娘一起建立了幽渺宫的高人与一千年前的乌灵宫主有关?”

“难道乌灵宫主活了一千年?现在便在幽渺宫?”

“这只是我的猜测。除了她,我想不出还有谁需要这么多肢体来试验。白漪影如今已九千岁,很快将天人五衰,她寻找云瞳、四处猎杀以凝结月华法修炼的狐仙,都是为了长生不老。”

第五卷 千里烟波无归期 一七八 朝看花开满树红

玉琪忖道:“鹊庄中有只乌鹊被洗骨成功,但那洗骨人偏偏中了魔族的溶骨术,这几件事,依你所见,有何联系?”

“第一,鹊庄被入侵,除了与云瞳有关,还有一种可能是与长生果有关。”

“你的意思是,白漪影派人混入庄中是为了长生果,而有人为了不让她得到长生果,干脆把鹊庄毁了?”

陆离点头:“白漪影手中有两片云瞳,加上云瞳珠,两片一珠合为一片,威力最强。魔族担心它力量太强,因此无论如何也要阻止她洗骨成功。但这只是我的推测。如果白漪影无法洗骨,魔族既可取得云瞳,又可控制虚弱的白漪影,从而控制青丘宫。第二,堂庭山有人会洗骨,此人可能与乌灵宫有关,也就是说,与幽渺宫有关。”

“魔族在洗骨人身上使出了溶骨术,也是为了阻止白漪影洗骨?”

“有这个可能。”

“奇的是,堂庭山在青丘山旁边……”

玉琪脑中的线索一点点清晰起来,但始终没有把拼图全部拼上。她没想到的是,眼前这个丰神俊朗的男子,才是鹊庄被毁的元凶。正是他给天宝的“百花杀”,才令鹊庄的结界付之一炬。

船行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花陆离掀开帘子向外看了看:“到了。玉姑娘你随我来。”

花陆离和玉琪停船靠岸,岸边立着一个纤细的人影,一身黑衣,黑纱蒙面,见了陆离,点点头,示意二人跟着她。

三个人七拐八拐,沿着小河走了许久,来到一面石壁前,陆离取出双瞳石,打开机关,带着玉琪进了秘室。

玉琪站在哑叔和天宝曾经站立过的地方,听到舌头眼珠在抽屉中跳跃的声音,瞠目结舌。

“果然,果然……”

“邪恶。”花陆离干脆利落地说道。

黑衣女子黑袍宽大,看不出身形胖瘦,只见她席地而坐,低头运功。

过得片刻,女子头顶冒出丝丝热气,月光从头顶的水晶射进来,时有鱼影游过,眼前的抽屉里口耳舌眼在跳跃,玉琪觉得有点恍惚。

陆离取出两枚丹药,自己先吃了一颗,又示意玉琪吞下一颗,再取两条汗巾,递了一条给玉琪,示意她把口鼻掩上。

过了一会,只见那黑衣女子走到柜前,不知开启了什么开关,巨大的黑色柜子向两边悄无声息地移开,地面露出一个大洞。洞里发出令人胆寒的猛兽低吼。

女子趴在洞口,取下面纱,向下吹气,玉琪闻到了强烈的曼陀罗味道,险些叫出“曼陀宫”几个字来。

女子吹了数下,洞里猛兽渐渐力弱,吼声低了下去,直至不可闻。陆离侧耳倾听,然后点点头,那女子立起身来,纵身一跃,跳入洞内。

玉琪望向那黑压压的深洞,后背发凉。不敢说话。

过了半柱香辰光,从洞内抛出一个锦盒,陆离拾起锦盒,向那洞口拜了几拜。动手将黑色柜子复原。

玉琪再也忍耐不住:“她不从此处上来?”

陆离轻轻说:“洞内猛兽,最爱吃活人。”

玉琪大骇,却又觉得是必然结果:“此女子,是曼陀宫的人么?”

陆离点点头:“此地不宜久留。迟点细说。”

二人匆匆离开,回到船上,陆离松了口气:“她是曼陀宫的宫女,当年魔族全歼曼陀宫,有些人逃了出来,她自幼以曼陀花为食,无法断绝,因此费劲周折来到陌上。”

“为了日日食用曼陀花?”

“普天之下,曼陀花比陌上还多的地方的确是没有了。”

“然后呢?”

“我娘收她为义女……为的就是今天。”

玉琪听陆离坦率,想了想问道:“曼陀宫当年有位小公子下落不明,花公子可有听闻?”

花陌离一愣:“听过,但那孩子下落不明。无人知晓去向。”

玉琪点点头,不再相问,小船悄无声息地向前滑动,来到了一望无际的水面上,又悄无声息地停了下来。

朱墨一早起来,收拾停当,跑到玉琪房间去拍门,有侍女路过,告诉朱墨:“玉女侠昨夜已经走了。”

朱墨悻悻走到莼之房间,见莼之正在收拾笔墨火漆,不知给谁写了信,朱墨道:“玉琪昨夜就走了。”见莼之并不意外:“你知道?”

“我猜到了。”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想……”莼之抬头看看门窗,压低嗓子,以极小的声音说道:“我想看看《定龙经》,再与师姐汇合。”

朱墨脑子转了几转,低声问道:“你不信任花家?”

莼之并不回答,只低头收拾东西。

朱墨小声道:“其实我也很想看。可惜玉琪非要让那花霓裳和我们一同去。”

“师姐是对的。而且,若不和花家的人一起去,我们更看不到。”

朱墨一愣:“你好聪明。”

莼之淡淡一笑:“借来的聪明,终归是要还的。”

朱墨见他认命,觉得他头上的白发越发明显了,不由叹口气,正要说话,门外有人来请二位与小组汇合。

花霓裳早已装扮完全,她把面孔抹黑,粘上了络腮胡子,又在衣服中塞了不少棉花,扮做了一个大汉。

“若都是夜间行路,倒也看不出来,只是有外人在时,你不可出声。”

“我们现在出发,走水底通道,然后出秘道行船,夜晚再走陆路,不会有人注意我的。”

“那样东西,可收拾妥当了?”

霓裳面上一红,低声说:“我缝在衣服里了。”

“如此……甚好。”

朱墨在脑中思忖,《定龙经》被霓裳缝在衣内,除非她洗澡睡觉,根本不可能看得到。玉琪的小师弟也不可能看到了。

三个人在秘道中走了一个时辰,出了秘道。可能因为秘道太复杂,出口无人把守,设在一个极小的岛上,岛上只有一株树,树边停着一艘船。

那船外表看十分普通,就是一般的商船,船上有几个商人模样的人,霓裳与他们点头后带着朱墨莼之下了底舱。

底舱出人意料地舒适安静,只有两个丫鬟两个船夫伺候,霓裳道:“这船看起来很大,其实走得极快。底舱设计独特,与上层独立运作,遇到险情,可以瞬间与主舱分开,独立运动。”

“若是有人在水底凿洞却又如何?”

“舱底准备了几艘轻便小舟,若有危险,驾小舟离开也是十分方便。小舟上装有清水和食物,可在大海上活十日之久。”

莼之点头:“如此说来,定是十分安全了。霓裳姑娘,家父与了无禅师是生死之交,其实我想和你们一起去送定龙经,还有一个原因。”说着,取出一封火漆封好的信来:“这是我从中都带出来的,家父也是因此丧命。”

“这是何物?”

莼之犹豫了一下:“父亲说,是《定龙经》的副本。”

“什么?”朱墨和霓裳同时惊道。

莼之将信递给霓裳:“此物珍贵异常,关系到我大宋龙脉,花姑娘你一起收着,到了临安,将正本、副本一起呈与枢密使大人,才不枉我施家丢了三十余口性命的代价。”

第五卷 千里烟波无归期 一七九 如花美人侯王印

霓裳双目闪闪发亮,伸手接过,见那信由火漆封着:“你居然,一直没拆开过?”

“事关重大,我如何敢拆?如今我是一介布衣,在临安呆了半年,也无法面呈枢密使大人,如今交给花姑娘你,是最合适不过了。”

朱墨脑子转了又转,明白了莼之的用心:若花家的《定龙经》为真,并不是为了支开自己和莼之,那霓裳就不会太在意此物;若花家的《定龙经》为假,定然会想拆开此信看个究竟。道:“我朱家世代研习堪舆,《定龙经》,能否,能否……”

莼之低了头道:“此物我已交与霓裳姑娘……”

朱墨想笑,面上却不露一点,转向花霓裳:“好妹子,我们学堪舆之人,见了此等稀世珍宝,实在是心痒难耐。”

花霓裳眼中光芒闪了几闪:“这……青玄师兄,朱墨哥哥十分想看,你意下如何?”

“此物不仅系着我施家三十余口的性命,还关系到国家社稷,朱兄你还是不看为好。”莼之又伸出手来,对花霓裳说道:“霓裳姑娘,烦请将此物还给在下。不是我不信任你,而是此物实在珍贵,家父有遗言,不得擅自拆阅,朱兄,你若是要看,看霓裳的正本岂不更好?”

霓裳面上一红,却并不扭捏,悻悻将信递回给莼之:“我已将正本缝在贴身衣物上,实在是不方便取阅。若现在拆了下来,再缝上去可就难了,非常不安全哪!”

朱墨面上佯作愠怒又不便发作的样子,瞪着莼之和霓裳。

莼之将信重塞入怀中:“还是我自己面呈枢密使大人吧。”又自言自语道:“其实有了正本,这副本还不如毁了安全,不然被完颜亮老贼取走就麻烦了。”

霓裳笑道:“莫说完颜亮不知道我们在此处,就是知道,我们也能甩掉他。好了,小师兄可口渴?这里有好茶,大家去吃茶吧。”

一个丫鬟走到后边,捧出个精致的茶盘来,内有四色小点心和一套精美茶具。

莼之见那茶盏是淡粉色琉璃所制,盏中有茶,热水一冲,杯内朵朵梅花盛开,惊道:“这便是汤绽梅吧?”

霓裳笑道:“二位先喝一口试试味道。”

朱墨和莼之喝了,果然清香泌脾,丝丝清润。朱墨赞道:“你们花家人真真活得清雅。不过,这时哪来的新鲜梅花?”

“此茶制法从林洪所著《山家清供》中学来。十月以后,用竹刀把即将开放的梅花花苞采下,通体蘸蜡放进蜜罐里保存。要喝的时候,自罐中取出用沸水冲泡,梅花就会在杯中绽放。”

朱墨啧啧称奇:“这些文人,亏他们想得出来。”

莼之道:“林洪的确是个妙人儿。《山家清供》中有一道菜,叫做《银丝供》,说的是张约斋这人好客,有天他又约了一帮人来家玩,喝了几杯后,叫下人上‘银丝供’这道菜,说是‘调和教好,又要有真味。’众客异常期待,结果下人端出来一把琴,上来一位琴师,认真弹了一曲《离骚》,这时大家才知道他说的银丝乃琴弦也。”

三人说了会子闲话,朱墨连打几个哈欠,莼之与朱墨对视一眼,心中清明,都知道茶中有蒙汗药。莼之自从喝了天一生水,基本不睡觉,蒙汗药对他完全无用。见朱墨犯困,说道:“昨夜没睡好,现在好生困倦,朱兄、花姑娘,我先睡一会儿。”当下佯装昏睡,轻轻打鼾。

朱墨道:“小孩子就是瞌睡多。”说罢连打几个呵欠,霓裳道:“怪了,我也好困,莫不是,莫不是……”自行躺倒睡了。

三暮看花落树还空

过了一会,莼之感觉刚刚送茶来的丫鬟轻轻走了过来,先用脚尖踢了踢最近的朱墨,又绕过花霓裳,蹲在了莼之身边。轻轻唤道:“小姐,小姐!”

花霓裳果然是装的,睁开眼睛轻笑道:“麻鱼草果然不错,比曼陀罗起效还快。”

丫鬟从莼之怀中掏出封了火漆的信封,递给霓裳,霓裳迫不及待地拆开,全然不顾会破坏封漆,莼之暗暗心惊,心想她八成是不想留自己的性命了。闭着眼睛,默默握住莹光剑。

信封内的《定龙经》是莼之依自己所学而绘,并不完全是假,侧耳细听,霓裳连呼吸都屏着,显是看得极认真。

丫鬟笑道:“小姐的妙计真好,本来只是骗开这两个乡巴佬,没想到居然会得到真的《定龙经》。现在找不找得到了无禅师都无所谓了。”

莼之听到了无禅师并未被找到,心中一热,眼眶也一热,莫名其妙地想哭。

“这两个人,要怎么办?”

莼之感觉霓裳站了起来,目光在自己背上扫来扫去,终于听到她说:“去拿点水来,一会把姓朱的小子泼醒吧。”

“带回陌上吗?”

“对,把他带回去,我还有用。”

“小姐是想让他去打探情报么?”

花霓裳哼了一声:“他那点雕虫小技……我留着他,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到朱怀远。”

那丫鬟拍得一手好马屁:“小姐真是冰雪聪明。”

花霓裳哼了一声,上前踢了朱墨一脚:“超姨是我奶娘,他都敢动,待我找到朱怀远后,定要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莼之躺在地上装晕,脑子急速转动:华阳门众人很少提到朱碧和朱墨的父亲朱怀远,不知又有什么秘密?

丫鬟又问道:“那这个小的呢?”

“留着无用,趁他睡着,扔到海里去吧。”

莼之听罢后背发凉,万万没想到,此女貌美如花,竟如此狠毒,胸中发闷,一股怒火直冲天灵盖,心中盘算,要先发制人,使出莹光剑杀了花霓裳,叫醒朱墨,烧了这条船后去救玉琪。

丫鬟叹口气:“小姐,我看这小子长得不错,不如喂些忘情水,让他失了记忆,卖到临安?”

莼之听到失了记忆四个字,不由苦笑。心道何需你们费气力?

“算了,咱们不缺那点钱。还是除了干净,免生后患。”

“行,我叫船工来一起把他抬到窗边扔下去。”

莼之脑子急速转动,若此时硬碰硬,自己并无把握能取胜,若趁花霓裳不备,用莹光剑控制住她,再要求船工把船开到安全的地方并且放了朱墨和自己,想来难于上青天。看来只能任由他们把自己扔入海里再想法子逃生了。只是自己在中都长大,不谙水性,或许在入水时用莹光剑勾住船,待行到水浅处再做打算。

第五卷 千里烟波无归期 一八O 暮看花落树还空

莼之脑子急速转动正想对策,朱墨轻轻哼了一声,转了个身。

花霓裳和小丫鬟吓住了,花霓裳连忙使个眼色,将莼之的伪《定龙经》往身下一放,就地躺下压住。小丫鬟立即蹲下,语带哭腔道:“小姐,小姐,小姐你快醒醒!这是怎么啦,三个人都晕了?”

朱墨眼开眼,正看到丫鬟满脸的泪痕,心中不由叹道二人好演技:“花姑娘,她怎么啦?啊呀,青玄师兄,青玄师兄怎么也晕啦?”

丫鬟抽抽噎噎地说道:“适才你们吃的梅花茶里被人下了蒙汗药……”

“这是你们花家的船,究竟何人如此大胆?”

“是小红,她刚才在,在这个少年怀里搜东西,被我撞破,跳水跑了。”

朱墨忙上前一步,在莼之怀中一摸:“啊呀,《定龙经》真的不见了!定是你家的小红偷听到我们在说此物,起了坏心眼,”转身看着花霓裳,作势要摸:“小姐怀中的《定龙经》正本可安好?”

丫鬟忙伸手阻挡:“慢着!男女授受不亲,你不能……”

朱墨一拍脑袋:“看我急的,都忘了礼数了。”大步走到桌边,抄起桌上的茶壶,哗地全浇在了花霓裳脸上。

花霓裳被淋得猝不及防,在心里把朱墨和华阳门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可那茶里有药,花霓裳不敢就此醒来,只得强忍着酸痒,一动不动。

丫鬟阻止不急,见小姐狼狈不己,忙道:“朱公子,这茶里有药啊!你越淋她不是昏得越久?我来看看!”伸手在花霓裳怀中摸索了一阵:“还在这里,还在这里!《定龙经》的正本还在!”

“那就好,那就好!”朱墨见丫鬟装出喜极而泣的样子,实在不想再看,转身去推莼之:“青玄,青玄快醒醒!”

莼之慢悠悠地醒来,一摸怀里:“啊呀,我的《定龙经》!”一抬手射出莹光剑,缠住丫鬟的脖子:“你是何人?我的《定龙经》在何处?”

丫鬟大惊失色,尖叫一声。

莼之恨她给花霓裳出主意要卖掉自己,轻轻向回缩手,那莹光剑又缠紧了一些,丫鬟被勒得直翻白眼,却再也叫不出来了,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

朱墨怕莼之下手没轻重,真把这花霓裳的心腹杀了,那就难办了。忙解释道:“快放开,这是霓裳姑娘的丫鬟,就是她发现《定龙经》被人拿走了。”

“我不信!”莼之摇摇头:“我们的茶里被人下了药,都睡着了,她要怎么说都行,《定龙经》上是我家上下三十余口的性命!”

丫鬟不停摆手,朱墨劝道:“小师兄,她好象有话要说,你先松开,听她怎么说再收紧也不迟。”

莼之这才慢慢松开莹光剑,喝道:“你如实说来,否则我定会要了你的命!”

那丫鬟撒得一口好谎:“我是自小和小姐一起长大的,怎么会下药麻翻小姐?小红是前一阵从外面买回来的,来历不明,想来她是细作。”

莼之点头:“倒也有理。她现在何处?”

“我进来的时候见她正抓着公子家的《定龙经》,我喝了一声,她夺门逃到下面,划了一条小船跑了。”

莼之故作焦急:“她水性如何?”

丫鬟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水性并不算好,公子若现在驾船去追,定能追回!”

莼之一把捏住丫鬟的胳膊:“你和我同去!不然谁知道小红长得什么样儿?”

“很好认,很好认的,小红既叫小红,生性便爱红衣服,全身上下全是红色。若此时去追,定能追上。”

朱墨道:“说得有道理,”转身向莼之说道:“青玄师兄,我和你一起去追,想那小红单枪匹马,就算划船,也划不过我们两个人。”

莼之点头:“你把小红的样子画下来给我!”

莼之心中恼怒丫鬟心眼甚坏,手下用了极大的力,丫鬟的手臂被捏得极痛,眼泪流了下来:“公子爷轻一点儿,奴婢受不住。小红,小红长得粗大难看,肤黑体胖,一身红衣,如今这水面上一望无际,公子只要向前划上一刻钟,就一定能看到她。”

莼之见丫鬟痛得泪流满面,也算出了口恶气,道:“那你速速带我们取船去追。”

丫鬟带着朱墨莼之下了底舱的下层,果见舱底放着四艘小船,丫鬟在舱边摸了一阵,侧边船板轰轰滑开:“二位公子请随意挑一艘。”

朱墨见那小船雕工精致,笑嘻嘻地说:“花家果然有钱,每一艘都一样么?”

丫鬟点点头,指着最漂亮的一艘道:“除了这一艘,这是小姐专用的,其他的客人都可以随意取用。”

朱墨道:“那我们就选这艘。”

丫鬟行了个礼:“这是小姐心爱之物,还请公子重选。”

朱墨笑嘻嘻地说:“你们花家把我兄弟的贵重东西弄丢,我们征用一下这条小船正是人之常情。我看这船好,肯定跑得最快。”

丫鬟面上表情惊慌,连连摆手:“公子使不得,若真用了这条,我定会被小姐责罚。”

朱墨道:“将侧板打开,本少爷要撑船出去了。”

丫鬟拧不过他,噘着嘴在船边摆弄几下,侧板轰轰地向两侧自分开,露出个大洞,正好让两条船并列而出。

朱墨和莼之合力将船推到舱边,上了船,向丫鬟挥挥手,划船出舱。

大海一望无际,莼之抬头看了看太阳:“朱兄,向北划,鹊庄离此地只有一百八十里。”

朱墨道:“你从何处得知?”

莼之指指太阳,淡淡道:“算出来的。”

朱墨得意地说:“适才在船上,我们俩配合得真叫天衣无缝。不然真不知如何脱身。”

莼之下意识地向后一看,见大船速度极快地开远了,低头默默想了一会,失声道:“不好,我们上当了!这船,这船定是破的!”

话音刚落,就见小船底部涌进海水来,海水涌入速度极快,越涌越多,莼之起身检查,苦笑道:“这船底是以麻绳捆绑连接,而麻绳并未捆死,半盏茶的功夫就会全部散架,船上之人定然死于海底。刚才那个丫头故意说是小姐的船,诱使我们选这艘。”

朱墨咬牙道:“臭娘们,下次让我见到定然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会游水吗?”

莼之摇摇头:“你快些自己逃命去吧。不要管我了。”

朱墨叹气:“你功夫这么差,生个再聪明的脑袋也没用啊。”

第五卷 千里烟波无归期 一八一 月明谁起笛中哀

朱墨叹气道:“你功夫这么差,生个再聪明的脑袋也没用啊。”

莼之面上一红,期期艾艾没说话。

朱墨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撕出一条船的样子,咬破中指,滴了三滴血上去,将那纸放入水中,宣纸即刻变作一条小船:“上去吧,不过,只能撑一盏茶的时间。”

莼之大喜,立即上了纸船,朱墨又取出大将无人鸡,在空中盘旋半晌,回到了朱墨手中,朱墨细细看过:“方圆十里没有岛和陆地。也只有花霓裳一艘船。”

“一盏茶的时间。那我们只能回到方才的秘道出口了。只是,机关好开么?”

朱墨笑道:“这难得到我吗?”

“让花家以为我们葬身大海了也好。”

朱墨叹口气:“没想到花家居然没有《定龙经》,要偷你那本。你那本真的……”

莼之道:“天可度,人心不可度。我那本是假的。”

朱墨点头:“我猜也是。若你有此物,想来也不能平安活到今天。”突然想起一事,一拍大腿:“既然他们没有,那所谓去送《定龙经》就是为了支开你我,他们究竟意欲何为?玉琪有危险了!”

莼之见朱墨心焦,道:“花家大费周章,想来原本为了用美人计收服你为其所用,支开你,自然是为了进鹊庄取云瞳方便。不过在成功进到鹊庄前,玉琪师姐不会有危险。”

朱墨叹口气:“世人都想要云瞳,统领三界真的好玩么?”

“世人总是想统领中原,统领三界,大约是为了,大约是为了……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古往今来,人们为了统领这统领那,实在是做了太多匪夷所思之事,易牙烹子,吴起杀妻,刘劭弑父,都是为了权力,为了统领一切。”

朱墨点点头:“始皇帝建功立业,一统九州,也不过是一堆白骨。”

莼之默默点头,望向水面,心道:“若不是喝了天一生水,等报了仇,能回到六和寺终老一生,倒也自在。”

朱墨见他面上阴睛不定,道:“要不,先划船,安全了再想这么重大的问题?”

莼之一笑,二人划着纸船回到小岛,朱墨打开机关,二人入了秘道。

一进秘道,朱墨踟蹰起来,苦笑道:“这秘道比我想得复杂,适才走得急,我没全部做好记号。”

“无妨。我记得路。”

“全部记得?”

“我自喝过那天一生水,几乎过目不忘。只是,用脑过度,头上的头发,”莼之指指头:“便会白上许多。还会口渴。”

朱墨见他坦然,难过起来,跟着莼之默默走了许久,问道:“白沐阳都没办法吗?”

莼之苦笑:“我不知道。我在鹊庄被淹之前已经出庄了,我知道自己将要失忆,觉得必须要去完成一些事。”

“你的事情办完了?那你为何又回来?你怎么知道鹊庄被淹了?”

莼之犹豫了一下:“我在庄外遇到一个人,见到他的身法,猜出幽渺宫的人假装玉瑶师姐混入了庄里,因此赶回庄报信,刚到水边就遇到你和师姐了。之前并不知道鹊庄被淹了。”

“你是如何猜到幽渺宫的人混入庄内?”

莼之简单讲了讲王炎的事情,朱墨问道:“他说他是香唐族的?”

莼之点头。

“听闻香唐一族历来与世隔绝,守着一条龙,他为何会轻易把这惊天秘密告知于你?”

莼之轻轻摇头:“我也不知道。”

“如今的情形似乎很复杂:香唐族守着魔族最怕的龙,与幽渺宫关系密切;幽渺宫的人已混入了鹊庄;陌上花家是奸细,正在混入鹊庄;青丘宫的人想与玉琪合作混入鹊庄;魔族你觉得魔族这时在做什么?”

莼之略一犹豫:“我不知道,应该也在做与云瞳有关的事情。”

“云瞳真的害了好多人。”朱墨道:“若是落在我手里,我会……”

莼之道:“弓箭是杀人的武器,也是保家卫国的利器,在不同的人手里,便有正义与邪恶之分。”

“邪恶通常战胜正义,所以,毁了干净。”

莼之默然,心想待鹊庄和报仇的事毕,定要去找到了无禅师,问清云瞳的秘密。

朱墨仿佛猜到他所想之事:“若你愿意,我想陪你去寻了无禅师,我也有事想问他。”

莼之心想,朱墨并不觊觎云瞳,那必定还是和《定龙经》有关:“《定龙经》可能并不存在。”

“我知道。只是,学了这么久堪舆,听到有此事,总是想看一看的。”

“想来花陆离所言是假。”

二人又走了一阵,朱墨道:“你果然脑力过人,这条路对了。”

莼之道:“若从此处沿路返回,便会回到他们的大本营,朱兄,你昨天是不是在莲花居的入口处抹了点什么?”

朱墨笑道:“好聪明的小道士。”当即取出一枚青蚨钱,口中轻念咒语,那铜钱在在手心轻轻颤动,咛地一声轻响 ,果然飞了起来。

莼之望着那铜钱,想起第一次见小元原形的情形,叹了口气。

铜钱慢慢地在前面飞,二人边观察四下是否无人,边慢慢往前走。所幸十分顺利未遇一人,青呋钱将二人带回了陌上的入口处。

出了秘道,虽然天色黑暗,二人仍能看出主岛上的大屋被烧得只剩轮廓。朱墨踟蹰起来:“若只是为了支开你我,这苦肉计的代价似乎也太大了。”

“可能还有你我不知的秘密,花家不过是将计就计。我想我们应当快些回到鹊庄,助玉琪师姐一臂之力。”

朱墨四处打量:“船倒是有,只是可能还未出岛就会被抓起来了。”

“若我没猜错,进秘道前,你在那个云归姑娘手臂上,也做了点手脚。”

“你……什么逃不过你的眼睛啊?”

莼之淡淡一笑:“我喝了天一生水,很快就是个活死人,老天爷总要给我点好处,比如能聪明些。”

“你觉得能信得过她么?”

“你有别的选择么?”

朱墨一笑:“你这少年,小小年纪,竟老谋深算如斯,实在后生可畏。”

半个时辰后,两人找到了云归。云归见了朱墨,高兴得眼睛闪闪发亮,听了缘由,二话不说收拾了包袱,带着两人划船出岛。

“路上可会有盘查?”

“自然有的,但我们可以从禁地绕过去,那条路无人把守。”

“既然是禁地,为何无人把守?禁地里藏着什么?”

云归摇头:“我不知道。除了大公子,平日里并无人上岛。传说,传说岛边有吃人的水鬼,因此无人敢去。也无人把守。”

“好,就走那条路。”

第五卷 千里烟波无归期 一八二 海底银涛万顷波

云归点头,默默地划起船来。

朱墨见她紧张,问道:“花霓裳是个什么样的人?”

“以前有个丫鬟长得和她有三四分象,人人都说,说得小姐也知道了,叫了那丫鬟去见她……”云归打了个寒战:“过了没几天,那丫鬟突然不见,大家都说,被霓裳小姐剥了皮了。”

莼之道:“看她身边人便知她是何作派了。”

几个人默默不语,划了一阵,朱墨问:“你家大公子呢?”

云归不待他问完,道:“大公子对下人很好,他经常出门,遇到危险,身边的侍卫从不退缩,都情愿为他而死。”

朱墨道:“那还好,想来是花霓裳见物起意,大公子不会对玉琪如何的。”

朱墨见莼之不说话,诧异地问道:“小师兄你怎么想?”

莼之闷闷地说道:“自古大奸似忠,大伪似真。虽不知花公子究竟是何人……我们还是快些走吧。”

云归见朱墨面色大变,安慰道:“从禁地绕过去,大约划上一个时辰再上岸,很快就能到原来鹊庄之地了。”

朱墨担心玉琪,闷闷地不说话。过了一会,突然问道:“小师兄,你想过如何入鹊庄吗?”

莼之闷声道:“想过。”

“如何入庄?”

“现在不能说。”

朱墨想想又问道:“你是每用脑一次,头发白发便多一些么?”

“嗯。”

云归听了二人对话,回头看了看莼之:“我的家乡有种药,唤作首乌,村里人都说久服可乌须鬓。到时,到时,”说着说着声音低下去:“若二位公子办完了事情,可到我家来吃首乌。”

莼之见她面红扭捏,不敢看朱墨一眼,心中暗笑,满口答应:“要去的,要去的。”

三个人又划了一阵,已离了陌上,都松了口气。眼见离禁地越来越近,云归显然越来越紧张。

“这禁地是从何时起成为禁地的?”

“从前此岛并不是禁地,大公子和小姐常上岛玩的。有一次大公子带了二十个人上岛玩,就他一个人回家,其他人都不见了。大公子说,是被水鬼吃了,只因他个子小躲了起来,才幸免于难。后来老夫人就下令不许靠近此岛了。”

云归指指前方:“就是这座岛,快到了,一会二位公子和我一起划快些,快点绕过去。”

朱墨道:“这世上哪有水鬼这种东西。”

云归瞪着眼睛:“真的有!”

朱墨哈哈哈地笑起来,云归红了脸:“朱公子为何笑得这般厉害?”

莼之听云归怯生生的语音,也微笑起来:“朱公子不怕鬼的。”

云归眼睛瞪得滚圆:“还有人不怕鬼,难道你是传说中的鬼见愁?”

莼之和朱墨一愣,哈哈哈同时笑出来。

朱墨道:“我是传说中的鬼见愁都愁。”

云归见二人笑得爽朗,面上火辣辣的,捂着面孔:“二位公子……能不能别笑了!”

朱墨笑罢,忍不住伸手揪了一下云归的辫子。云归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呆住了。

莼之知道朱墨自幼在古墓中长大,对这些俗礼并不熟悉,云归却是一名普通少女,见她此时她面色绯红,心想再呆下去,若是朱墨不娶云归,她是没脸见人了,忙拉朱墨:“好了好了,小声些。我们快点绕过去。”

三个人不再说话,各自奋力划船,只有哗哗的水声。

划了一阵,三人均闻到一阵甜香,云归咦了一声。

“何事惊讶?”

云归小声说:“这是兰花香,好久没人上岛了,我以为这里都荒芜了。”

莼之知道兰花极难养,心知定然有人时时上岛照看,那么此禁地有水鬼是有人在故弄玄虚,可是若要掩人耳目,为何又要种兰花?只要靠近此岛便 会知道闹水鬼实为无稽之谈。看看朱墨,见他神态,心知他和自己想法相同。

二人扭头看去,只见月光如银,映照在岛上,岛上长满 了大片大片的兰花,兰花边上,又种满了不知名的花,色彩绚丽,整个岛被月光笼罩着,那些花似乎都仰着脸在吸取月华,禁地如同梦幻仙境一般。仿佛置身梦中。

“这里,真美呀。”云归叹道。

朱墨皱眉道:“这个岛,这个岛上的花田,似乎是一个阵,但又不象,我拿不准……小师兄你看看。”

莼之仔细一瞧,默默在心中回忆自己读过的书里的阵法,突地灵光一闪:“这里有两个阵,是玄襄阵和六丁六甲阵。交叉而设,是以难看出来。”

朱墨细看:“果然是六丁六甲,自东西两侧切入,这玄襄阵我却没有看出来。”

原来,六丁六甲源自天干地支,为六丁神和六甲神的合称,其神共有十二位,六丁为阴神,六甲为阳神。六丁六甲放在一起,刚好是阴一半,阳一半。六西六甲阵出自茅山派,是茅山宗镇山之宝。道人使这阵法时往往配合符咒,以护住中间,威力无穷,那些鲜花,则是虚张声势的玄襄阵。

莼之皱眉道:“在此处设两个阵法,十分蹊跷。到底这禁地有什么?”

朱墨摆手:“此处不宜久留。我也不想知道有什么,咱们快去鹊庄吧。”

三人遂齐力努力向前划,今晚的月亮极圆,映照在水面上,水光闪闪发亮,莼之一时恍惚。

这时,岛上传来隐约的女子歌声,声如天籁,音如金珠落玉盘,悦耳之极,声音虽小却直钻入脑中,三人情不自禁一齐向岛上望去,只见岛上仍是空无一人,歌声正是那花阵的最中央传出来的。

歌声凄婉动人,如在海面闪烁的月光,三个人不知不觉全停了下来,凝神细听。

朱墨道:“这个女子,定然是个绝色美人儿。”

云归轻轻出了口气:“定然,定然美过二小姐。”

莼之没有说话,却也深以为是。

那女子唱着唱着,声音越来越低,直至几不可闻,万籁俱寂。

三人面面相觑,朱墨皱眉道:“这个女子似乎受了伤,元神涣散。云归姑娘,这个禁地是不是用来关人?”

“我没有,没听说过啊……”

莼之在心中思忖,禁地定是陆离自己作出来骗外人的,其实是囚了个女子在此,此人会是谁呢?

莼之道:“朱兄,我们上去看看吧。听声音,她将命不久矣,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见朱墨犹豫:“在他拿到那件东西之前,玉琪师姐暂时不会有危险。”

朱墨勉强点头,云归性子温顺,不敢劝说,只嘟囔着:“禁地也不知道有没有机关,你们就这样上去不妥当……”

朱墨皱眉问道:“这两个阵法交叉,其中定有数个陷阱,你可知如何行走到中间去?”

第五卷 千里烟波无归期 一八三 五行阴阳归太极

朱墨问莼之如何破阵,莼之仔细察看,喃喃道:“五行统一于阴阳,阴阳统一于太极。”

云归和朱墨眼巴巴地看着他,莼之闭目思索,然后说:“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找到根就可以了。”

云归完全听不懂:“什么根?”

朱墨大喜:“我明白了,意思就是花非花,雾非雾。青玄师兄,你在船上指挥,我去探探。”见莼之面露担心之色:“我探惯了古墓,你还怕我不能全身而退么?”

莼之点点头,深吸一口气:“你先按左三、前四,右二,后一的法子走几步。”

朱墨走了几步,莼之继续指挥,很快朱墨走入了花丛中,云归十分紧张,双手交叉,紧紧握着。

莼之在心中暗叹:“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众人皆苦。”

这朱墨突然立定,转身挥挥手,云归这才稍稍放松。二人屏住呼吸看着朱墨,过了一会,见他拾起一块石头,在地上轻轻地敲击,然后趴在地上,侧耳倾听,之后又重复动作。

云归听那声音传得极远,紧张地左顾右盼:“朱公子在做什么?”

“我想他是想听听地下有无密室。”

“朱公子……他好聪明。”

莼之见云归呆萌娇憨,不由微笑。云归抬头望见莼之,不由面红过耳。

过了一会,朱墨起身向下指指,意思是找到洞口了。

莼之放心不下:“云归姑娘,烦请你在这里等我们,看好船,我去助他。”

“你来看船,我……”

莼之并不接话,向云归点一点头,径直上岸。

来到朱墨身边,见他坐在一个黑乎乎的洞口边。

“下面是什么?”

“我不知道,是个天然密室。”说着站起身:“我下去探探。”

“哎,我和你一起去吧。”

“你……手无缚鸡之力,还是我去吧。”

莼之悻悻道:“那我替你做什么?”

朱墨笑笑,从怀中取出一条细绳,绳端连着一条五爪挂钩,随手一甩,将细绳缠在一块大石头上:“若是此绳抖得厉害,你就拉我上来。”

莼之不及点头,朱墨已经轻盈地一跃,跳入洞中,莼之的心提了起来,过了一柱香的功夫,那细绳轻轻抖动,莼之不知自己该不该拉,轻轻向洞里喊道:“朱兄,你还好吗?”

“好啊。”朱墨的声音很近,过了一会,他就笑嘻嘻地拉着绳子爬出洞口:“我带你下去看看。”

莼之回头看看船上的云归,虽然看不清她的面目,但见她用力挥手,便知她见朱墨安全十分高兴。

“拉紧这根绳子,我带你下去。”朱墨一手握绳一手轻轻提着莼之的腰带向下跃去,莼之觉得姿势怪异,全身不自在,朱墨笑道:“谁叫你没有一丝武功呢,若是学会杜家的穿云飞波,这时便不用我拉你了。”

那洞极深大,很黑,莼之吓得紧紧闭住双眼,朱墨笑道:“睁眼!”莼之突然发觉眼前一片璀璨,原来空中飞舞着无数萤火虫,许多萤火虫停在洞顶和石壁上,熠熠生辉,仿如满天繁星,又似闪亮珠壁。

莼之忍不住低声惊呼:“好似神仙住所。”

“确实有位神仙般的姑娘,不过,她似乎命不久矣。”

两人在潮湿的地上走了数十丈,来到一个极其开阔的石洞,石洞内全是纯白的钟乳石,闪着幽幽莹光。不过石洞内水深半尺,水面腥臭,飘着许多蛇尸。

莼之惊道:“想来是附近地动,突发大水,淹死了这许多蛇,顺着水流冲过来,这里面竟然有人住么?”

朱墨道:“我这些年闯荡西东,却万万没想在此处会有……”停了嘴不说:“一会你自己看吧。”

莼之满怀疑惑,又走了一会,果然见到一幅惊心动魂的画面。原来,前方有一块巨大的石瀑自天而降,极有气势,塘边有一株巨大的珊瑚树,足有两人高,光彩夺目,一个身材曼妙的女子正趴在珊瑚树上,一动不动,看不见面目,也不知是死是活。

“她是谁?”

朱墨道:“你看她的裙子。”

莼之这才细看,不由大吃一惊:“这是,这是鲛人?”

朱墨点头:“以前我也没见过。一直以为是传说,没想到世间居然真有鲛人。那,说不定也有水鬼。”

莼之只见那鲛人一动不动,一头海藻般的卷曲秀发长至腰间,她穿着一件薄如蝉翼的衣裳,可以看出她没有腿,而是长了一条金灿灿的鱼尾:“方才唱歌的是她么?”

朱墨道:“我想她受了伤,唱歌是求救?我一个人无法救她上去……”

“担心有诈。”

莼之说着,掏出弹弓,啪地射出一粒石子,正打在鲛人的背上。

鲛人仍是一动不动,朱墨道:“我过去看看。这鲛人若是花陆离在这养的,此地为禁地也说得通了。传闻鲛人滴泪成珠,花家做面脂生意,鲛珠正合用。”

那巨大的珊瑚树极为耀目,四周寂静之极,并无旁人。莼之猛地想起上次来陌上陆离把天宝带走的事,想来便是带到此处了,点点头:“应当是花陆离养的。我和你一起过去。”

二人淌水过去,来到鲛人身边,轻轻推她,鲛人仍是一动不动。

二人合力将其翻转,同时倒吸一口冷气,只见那鲛人人事不省,面色苍白,一张俏脸生得美轮美奂。

朱墨半晌才说出话来:“鲛人果然,果然美貌绝伦。”

莼之道:“她被蛇咬伤了。”

“你是如何得知的?”

莼之指指鲛人:“伤口在这里,这里和这里。蛇尸在那里。”

朱墨顺着他的手看去,果然见到鲛人身上数个伤口,几条蛇尸挂在珊瑚树的更高处。想象这些蛇逼近鲛人,同时咬上去的情形,不由打了个寒战。

“没有活蛇了,我查看过了。来,帮我一把。”莼之掏出剩下的小半块蛇冠,环顾四周:“这里没办法磨粉,我们把她移到没水的空地上吧。”

“你能治?”

“试试吧。”

二人合力将鲛人拖至空地,莼之将蛇冠全部磨成粉,灌入鲛人口中,又抹了些在伤口上,过了不多时,鲛人便悠悠醒来。

她睁眼的一瞬间,虽然面目憔悴,朱墨莼之仍觉得眼前似乎哗地一闪,同时点亮了上千盏油灯一般,不由屏住了呼吸。

“陆离呢,陆离在哪里?”

莼之朱墨面面相觑:“你要找花家大公子花陆离?”

那鲛人十分虚弱:“他在哪里?”

莼之望向她玉臂上的几处伤口,见那伤口仍然发黑,可手中蛇冠已然用完:“他在……你是他何人?”

“我是他的朋友。”

朱墨道:“我们带你去见他。”

鲛人惨然一笑:“我是不成了。蛇太多了。你们是他派你们来接我的吧?”

莼之见到鲛人眼中的凄然,点点头:“花公子去办事了,吩咐我们俩来接姑娘。”

“我知道他不会不管我的,不枉我,不枉我等了他这么久。”那鲛人目光涣散,似乎松了一口气。

“这位姑娘,你……我们带你去见他。”

鲛人摇摇头:“我真的不成了,我不想,不想陆离见到我不好看的样子。烦请二位,烦请二位……”话音未落,又晕了过去。

第五卷 千里烟波无归期 一八四 横波漫漫水连天

那鲛人说了几句话便晕了过去,朱墨忙上前一步,将手搭在她头上,为其输入真气。

一柱香的功夫,那鲛人渐渐苏醒,眼中有了些许光彩,张开櫻唇,吐出一粒明珠:“烦请,烦请将此物交给陆离,就说,就说锦瑟走了。”

说罢,自金色的鱼尾起,鲛人身上的颜色渐渐暗淡,越来越暗,渐渐变作灰色。

朱墨和莼之束手无策:“姑娘,姑娘,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救你为好?”

那鲛人勉力一笑:“希望二位公子不要告之陆离我死了,也永远不要告之陆离我死时是这般情形,就说,就说我回到来的地方去了。就说锦瑟一直很开心。”说罢便溘然长逝。

莼之和朱墨面面相觑,见那鲛人渐渐全身变作灰色,迅速腐烂,不多时,竟化作了一滩灰色的液体,渗到石头缝中去了。

朱墨将明珠收好,二人悻悻原路返回。

天边已露出鱼肚白,云归在船上急得团团转,见二人回来,松了一大口气,见二人神色凝重,乖巧地不敢多问,自顾自奋力划船。

划了一个时辰,果然看见了岸,云归正想跟着朱墨莼之走,朱墨劝她此去一路危险,叫她先回家安顿父母幼弟,又要了她家地址,称一定会去看她,云归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二人辨明了方向往前赶路,朱墨道:“听说,鲛人的灵珠若是吃下肚,可在水中呼吸,与陆上一般。”

“那倒是方便。”

“曹操墓便在水底,我上次去因为无法长时间在下水下,现在有了此珠,定可以进主墓室看看。”

莼之轻声又坚定地说:“可这是那位姑娘让转交给花陆离的呀。”

“你真是迂腐!这世上的宝贝在谁手里都不会长久,狭路相逢智者胜啊。何况,花陆离不是好人,你将此物给他,他更是如鱼得水。”

莼之坚定地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世间还是有道义二字的。”

“他若知道鲛人死去,定然十分伤心,不如我们拿了这珠子,假装没有上过岛。”

莼之面有愠色:“朱兄,我意已决,此事不要再提了。”

朱墨见他认真,不好再提:“你想过如何入鹊庄救人吗?”

莼之点点头。

“这么多人,就算找到了鹊庄,如何安全地带他们上来呢?”

莼之道:“山人自有妙计。”

两人如云归所言,花了一个时辰翻过面前的山,天色已然大亮,眼前一片白茫茫的沙滩,沙滩平整如镜面,望之心旷神怡。

莼之道:“这倒奇特。”抬头看看太阳:“往东而行,便能回到我们上船的地方,我朋友想来已到了。”

“慢着,水边沙地常易地陷。此地无人把守,定是因此缘故。”

“这可如何是好?”

“你若轻功了得……算了,当我没问。”

朱墨泄气地坐了下来,扭头看着莼之:“不如你吃了那鲛珠吧,游回去。也方便寻找鹊庄。”

莼之仍是摇头。

朱墨在心中暗骂他迂腐。

莼之道:“要不,你先走吧,找到玉琪师姐,助她一臂之力。”

“你打算如何?”

“我打算……我打算扎个木筏……”

朱墨哈哈哈笑起来:“你们这些富家子弟,实在是……”

莼之愠怒,又不好发作,红了脸道:“朱兄可有妙计?”

“你在鹊庄数月,难道没见过白夫人的穿云飞波么?”

莼之点点头:“我见过。”

“以你今时今日的聪慧想想穿云飞波的身形,岂不是一学即会?”

“可是……”

“穿云飞波练到第九重可穿云而过、水面行走,穿过这样的沙滩,只需第二重的功力,对内力无甚要求。行大事者若拘小节,想来会一事无成。以你的聪慧 ,想来花上三天,就能领悟精髓,过这沙滩应当是足够了。我等你。”

莼之面上一热,盘腿坐下,闭目回忆穿云飞波的身形步伐,脑中却冒出王炎的身影,还有那条在蛇王争霸赛上杀死大蛇的小蛇灵活的身形,一一浮现在脑海中,想着想着,王炎和阿妍的身影渐渐合二为一,莼之的腿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身子如小蛇般扭动,朱墨见他怪异的身形,呆住了。

过了半个时辰,莼之睁眼:“我会了,走吧。”

朱墨的表情非常惊讶:“我在一个古墓中看见过,看见过这般情形。”

“古墓里除了你以外的活人?”

“是壁画。画中的姿势和你一模一样。”

莼之脑中灵光一闪:“那古墓在大理国?”

朱墨没有说话,瞪着莼之:“你是如何知道的?那个墓没人进去过,我走时弄塌了。”

“穿云飞波脱胎于大理香唐族,若你看到,定在古墓之中。”莼之起身拍拍尘土,“走吧。”

朱墨见莼之闭目,深吸一口气,足尖轻点,轻盈地掠过沙地,目瞪口呆:“天一生水会令人聪明成这样么?”

二人很快掠过沙滩,来到相逢的地方,莼之四处寻找黑马和王炎、陶陶和身影,朱墨盯着水面道:“要救鹊庄中诸人,终归要把鲛人的灵珠吃了,潜到水下去看看。”

莼之道:“我已想好如何搭救众人,但我不想吃灵珠,也不想你吃。”

朱墨笑道:“你倒聪明。我姑且不问。可剜天蔽日术你待如何破解?”

“我有个结拜的大哥,跟我说过在青丘宫中,两片云瞳凑在一起会互相寻找,互相吞噬,鹊庄中有几片云瞳,我想这样可以找到云瞳。”

“你手里有云瞳?”

莼之摇头。

“那要找一片云瞳,让它引路?”

莼之点点头。

“这比破剜天蔽日术还难啊。”

莼之道:“我想了无法师手中有一片云瞳。或者,我就是云瞳。”

“此话怎讲?”

“我曾经在临安的一座古墓中见过一片云瞳,我靠近时,那云瞳不住抖动,我以手相持也平安无事。我师父说,我上一世是观中小道童,为抢救云瞳牺牲,或许,我身体里……”莼之看看自己:“有云瞳的碎片。”

“如此说来,十分合理。”

“可否将你那大将无人机放出来,看看黑叔和我两个朋友在何处?”

朱墨道:“我听听先。”趴在地上听了一会:“离此地不远了,但只有一个人。”

莼之心想,朱墨定是听到了黑叔的马蹄声和王炎的脚步声,那陶陶应当是坐在马背上了。

当下释然,坐在地上等。

过了一柱香的时间,马蹄声果然越来越近,王炎骑在黑马上飞奔而来,陶陶却不见踪影。

莼之立起身来:“你是怎么听出来一个人的?”

“若是两人同在马背上,马蹄声没有这般轻盈。”

王炎和黑马越来越近,莼之已能看清王炎身上有不少血迹,不由眉头紧锁,心道:“难道陶陶遇到危险了?”

第五卷 千里烟波无归期 一八五 朱雀桥边野草花

王炎一人一骑来到面前,莼之想问陶陶的去向,又怕王炎笑话,摸了摸黑马,想起陶陶喂它盐巴的事,轻声道:“要是有盐就好了。”

黑叔大力点头。王炎面色尴尬。

朱墨和王炎见面,各自介绍后,王炎把莼之拉到一边:“兄弟,哥哥有件事情对不住你。”

莼之心一沉,心想王炎知道自己喜欢陶陶,如此说法,定是陶陶有事。

王炎道:“那陶陶是幽渺宫的奸细,在路上她想杀我,我知道你喜欢她,没有还手,只是跑,在追逐中她不小心掉到悬崖下面去了。”

“她……”莼之心中一痛,哑着嗓子问道:“她,为何要杀你?”

“她……”王炎偷看莼之面色,小心翼翼地说:“我在她包袱里发现了一个蝎盅,才知道那些蝎子是她召来的。那是一种党项邪术,只要将蝎盅点燃,四周的毒蝎便会为她所用。我担心她要将蝎子带到鹊庄里去。”

“幽渺宫的奸细又是怎么回事?”

“传说小青派出数百名妙龄少女查找天下负心人,这些少女身上都有幽渺令,行走各地,幽渺信众均要予以方便行事。”

莼之想起前几日在吴有财店中见过甄美丽,见了幽渺令吓得魂飞魄散,将信将疑地问道:“幽渺令是什么样的?”

“是一种特殊的药水,种在少女手心,以特殊运功方式运功时,会显现出来。”

莼之心底绞痛,却不再多问,转过身去,淡淡道:“好,那我们准备进鹊庄吧。”

朱墨在一旁逗弄黑马,见莼之招呼,道:“可以走了么?要往何处去?”

“听闻有种茅山秘术叫纸鸟寻人,兄台可否用一次?”

“自然可以,只是,此事太过耗费心力,我想,我想……”

“你想先找玉琪师姐?我也是这个意思。”

朱墨一愣,旋即明白莼之是想通过花陆离寻找鹊庄,当下坐下运功。

莼之道:“王兄,烦请你脱了面具。”

“因了一会就能见到小青?”

“是的。”

王炎点点头,走到江边去洗脸,过了一会,转回头来,真面目果然英气逼人,十分俊朗。莼之见多识广,也没见过这般美貌的男子,不由一愣。

过了一会,纸鸟变作真鸟,向右飞去。三人对视一眼,莼之和朱墨骑上黑马跟着,王炎运起幽渺神行,跑在黑马前面。

莼之有过在沙滩上用轻功行走的经验,忍不住看着他的身形暗学起来。

白鸟向前疾飞,转眼飞入林中,密林中的路十分难走,三人跟得辛苦,王炎道:“我先走一步!”呼啸一声向前疾冲,瞬间不见了身影。

“此人是何人?为何会幽渺神行?”

“他是香唐族族长之子,认得幽渺娘娘。”

朱墨大吃一惊:“香唐族早已隐居山林,为何会出现在此地?而且,香唐族族长根本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国色天香的女儿。”

莼之也大吃一惊,失声道:“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

莼之愣住了,不由停下脚步,心想若此人才是奸细,又该如何?陶陶究竟是生是死?

突然想起在古墓中朱碧说过,朱墨在西夏黑水河中取过一种泥,做成了万里冰川,自己在古墓中还见过,用来抵挡金环胡峰:“你去过西夏?可知道西夏有几位公主?”

“只有两位,不是罔皇后亲生,是仁宗还未继位时所生,由罔皇后抚养长大。”

“此人自称香唐族族长之子,幽渺娘娘叫小青,是他徒弟。”

“香唐族族长之女倒是叫小青,已失踪数年。莫非与他有关?”

密林中的藤蔓越来越多,白鸟的影子越来越远:“朱兄,快将白鸟收回,不能让此人进鹊庄。”

朱墨应了一声,坐下念念有词,白鸟长鸣一声,转头飞回,朱墨伸手接住,纳入怀中。

“此人的确可疑,可是他又真的会幽渺神行。”

“他酷爱吃蛇,香唐族所在之地,蛇都被他吃光了。”

“你在何处识得此人?”

莼之原原本本把如何认识陶陶和王炎说了一次,还未说完,王炎已转回身:“那白鸟飞着飞着不见了!”

朱墨突然轻喝一声,从袖中抛出一张网,将王炎网了个结结实实。

王炎大吃一惊:“你这是做什么?”

莼之走上前:“你究竟是何人?真是香唐族族长之子么?”

“你们做什么?这能有假么?”指着朱墨怒道:“你是何人,为何蒙蔽我兄弟污蔑于我?”

“香唐族族长根本没有儿子。”

王炎低了头:“我是,我是……”

“你究竟是何人?”

王炎长出一口气:“我说实话吧,我是族长的儿子,但不是族长夫人所生,我的母亲是族长的侍女。”

“小青是何人?”

“小青,是妖女。”

“陶陶的事究竟实情如何?”

“她确实是奸细。”

一条长鞭从林外啪地甩过来,在王炎脸上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下,陶陶怒气冲冲地走进来:“我不是奸细!你这臭,臭……流氓,臭偷衣贼!”

朱墨和莼之扭头望去,见陶陶披着一件明显太小、破破烂烂的衣服,怒不可遏地冲进来,直奔王炎而去,王炎面上一红,脚下动作,竟带着网向后疾退。

莼之见陶陶平安无事,大喜过望,却不便表露:“又发失心疯了。”

陶陶路过莼之身边,清脆地说了一声:“相公,我回来了!”一转脸又怒目圆瞪喝道:“王炎你这个死了一半的人,你这个卑鄙无耻的狗东西,你给我站住!”

朱墨疑惑地问:“小师兄,你何时成的亲?”

莼之猛地想起朱墨是朱碧的弟弟,不由面红过耳,结结巴巴:“她是,她是个小疯子,花痴,逢人就叫相公的。”

“原来是这样,难怪她衣着奇怪,穿着件这么小的衣服就到处乱跑,她的父母竟不管她么?她叫你叫相公,万一一会叫我被玉琪听见了怎么办?”

莼之又好笑又发窘,心道如此境况,真的不能让人知道。而且陶陶和王炎身份存疑,带进鹊庄十分不合适,见陶陶和王炎一个跑一个追,轻声对朱墨道:“这二人身份不明,不宜带入鹊庄,不如我们走吧。”

“如此甚好,我们先甩掉这两个人,绕过去密林的那一边,从那边进林子找玉琪,省得麻烦。”

二人对视一眼,点头上马,俯身对黑马吩咐几句,拍马便跑。

第五卷 千里烟波无归期 一八六 黑云压城城欲摧

王炎和陶陶越追越远,逐渐进入密林深处,声响愈远,莼之和朱墨骑了黑马向前,莼之放心不下陶陶,不住回望。

朱墨道:“小师兄,我看你放心不下那个女子,不如还是问清楚再走吧。”

莼之咬咬牙,强作镇定:“不用了,她一个人行走江湖惯了,不会有事的。”

“她是你问的西夏公主么?”

“你是如何知道的?”

“党项女子历来彪悍,特别是宫里的女子,通常是麻魁首领,武功高强,她身手不错,内功深厚,想来得过高人指点而且有人输送了极高的内力给她,不然她不可能去追会幽渺神行的人,这世上很多东西用钱买得到,但内力肯定买不到;她使的那条马鞭,初看不起眼,其实非常值钱,是由好几种动物皮加上特制药水糅合制成,水火不侵,是极好的防身逃生武器,而且极其稀少,我在黑水河边一座古墓里见过,是皇后的陪嫁葬品,所以,这个女子的身份在西夏是十分尊贵的;她的那双靴子更是极品,十分轻便,而且可藏酒壶、茶壶,数种东西,内有匕首,可杀人后自动回收,这也是高级麻魁才会有的东西。”

“朱兄你果然见多识广。”

“可是,为何她会叫你叫相公?”

莼之面红过耳:“她疯疯癫癲,江湖人称小疯子。”

朱墨长出一口气:“果然是她,传言李仁宗的二公主貌美而疯癫,连仁宗都叫她小疯子。看来她是西夏公主不假,那,那就是那位所谓的香唐族长之子说了谎。”

莼之硬起心肠说:“不用管她,我们去见玉琪办正经事。”

“你确定么?那走吧。”

莼之在心中暗暗叹口气:“走吧。”

二人很快绕到了密林的侧面,朱墨皱眉道:“这林子好大,还是从里面穿过去比较快。”

二人驱马前行,见那密林越来越密,朱墨抬头望望:“一丝天都看不见了,想放白鸟也得等出去再放。”

黑马走着走着,地上藤蔓越来越多,不知为何,它突然迟疑停步。

莼之俯身问道:“黑叔,为何不走了?”

黑马立定不动,耳朵动了几动。

朱墨道:“我好象听到了喊救命的声音。是那个美貌男子的声音。”

二人下了马,朱墨在前,莼之牵着马向前走去。过了一会,果然见王炎和陶陶从侧面奔出,王炎跑得气喘嘘嘘:“你个臭丫头,趁我伤重未愈……”

“你个臭流氓,臭偷衣贼,卑鄙无耻的大臭虫……我叫人,叫人斩了你!”

朱墨皱眉道:“为何这密林看起来这么大,枝缠蔓绕他们却走得这么快?这是何道理?”

那王炎很快来到莼之和朱墨面前,躲在朱墨身后:“小兄弟救我,这疯丫头要杀我!”

“你给我站住,今天谁也救不了你!我斩了你,我劈了你,我抽死你!”

陶陶的马鞭啪地打了过来,朱墨见来势汹汹,鞭势司法局王炎

一把抱住朱墨:“小心!”

朱墨吃了一惊,冷不妨被他一抱得手,待要挣扎,王炎突地在朱墨颈后一敲,朱墨闷哼一声,软绵绵地晕了过去。

莼之大吃一惊,不自觉使出幽渺神行,想上前抢救。

“相公,当心!”

话音刚落,眼前地块突然下陷,王炎、莼之和朱墨哗地掉了下去。

黑马见到危险长嘶一声,转身就跑。

陶陶见状将长鞭一甩,裹起莼之,莼之被吊在了半空中,眼睁睁见朱墨人事不省,直往下掉下去。脚底的坑黑麻麻不知有多深多大。

陶陶显然拉得十分吃力:“你能不能提气……你这象狗屎一样的武功!破华阳真人怎么教的徒弟,抓着鞭子向上爬!快!”

莼之十分惭愧,抓着鞭子向上爬了一步,又扭头去看朱墨,他下堕的速度极快,已和王炎一样,看不太清了。

王炎是莼之自己引来的,还是自己叫黑马去接来汇合,并且在他身中蝎毒之际, 倾全身功力将他性命救回,此时他却暗算朱墨,而这个陷阱定不是一朝一夕挖成,朱墨危在旦夕,敌人是谁都不知道,情形似乎十分复杂,即算自己喝了天一生水,似乎也济于事,不能判断究竟是怎么回事,也无法救出鹊庄诸人,无法报仇,顿时浑身发冷,生出自暴自弃之意

第五卷 千里烟波无归期 一八七 霜重鼓寒声不起

王炎和陶陶越追越远,逐渐进入密林深处,声响愈远,莼之和朱墨骑了黑马向前,莼之放心不下陶陶,不住回望。

朱墨道:“小师兄,我看你放心不下那个女子,不如还是问清楚再走吧。”

莼之咬咬牙,强作镇定:“不用了,她一个人行走江湖惯了,不会有事的。”

“她是你问的西夏公主么?”

“你是如何知道的?”

“党项女子历来彪悍,特别是宫里的女子,通常是麻魁首领,武功高强,她身手不错,内功深厚,想来得过高人指点而且有人输送了极高的内力给她,不然她不可能去追会幽渺神行的人,这世上很多东西用钱买得到,但内力肯定买不到;她使的那条马鞭,初看不起眼,其实非常值钱,是由好几种动物皮加上特制药水糅合制成,水火不侵,是极好的防身逃生武器,而且极其稀少,我在黑水河边一座古墓里见过,是皇后的陪嫁葬品,所以,这个女子的身份在西夏是十分尊贵的;她的那双靴子更是极品,十分轻便,而且可藏酒壶、茶壶,数种东西,内有匕首,可杀人后自动回收,这也是高级麻魁才会有的东西。”

“朱兄你果然见多识广。”

“可是,为何她会叫你叫相公?”

莼之面红过耳:“她疯疯癫癲,逢人便叫相公,江湖人称小疯子。”

朱墨长出一口气:“果然是她,传言李仁宗的二公主貌美而疯癫,连仁宗都叫她小疯子。看来她是西夏公主不假,那,那就是那位所谓的香唐族长之子说了谎。”

莼之硬起心肠说:“不用管她,我们去见玉琪办正经事。”

“你确定么?那走吧。”

莼之在心中暗暗叹口气:“走吧。”

二人很快绕到了密林的侧面,朱墨皱眉道:“这林子好大,还是从里面穿过去比较快。”

二人驱马前行,见那密林越来越密,朱墨抬头望望:“一丝天都看不见了,想放白鸟也得等出去再放。”

黑马走着走着,地上藤蔓越来越多,不知为何,它突然迟疑停步。

莼之俯身问道:“黑叔,为何不走了?”

黑马立定不动,耳朵动了几动。

朱墨道:“我好象听到了喊救命的声音。是那个美貌男子的声音。”

二人下了马,朱墨在前,莼之牵着马向前走去。过了一会,果然见王炎和陶陶从侧面奔出,王炎跑得气喘嘘嘘:“你个臭丫头,趁我伤重未愈……”

“你个臭流氓,臭偷衣贼,卑鄙无耻的大臭虫……我叫人,叫人斩了你!”

朱墨皱眉道:“为何这密林看起来这么大,枝缠蔓绕他们却走得这么快?这是何道理?”

那王炎很快来到莼之和朱墨面前,躲在朱墨身后:“小兄弟救我,这疯丫头要杀我!”

“你给我站住,今天谁也救不了你!我斩了你,我劈了你,我抽死你!”

陶陶的马鞭啪地打了过来,朱墨见来势汹汹,鞭势凌厉,下意识地从袖中射出火箭,陶陶见马鞭就要着火,急急回收,王炎一把抱住朱墨:“小心!”

朱墨正在对付陶陶的马鞭,冷不妨被他一抱得手,吃了一惊,待要挣脱。王炎突地诡异地一笑,在朱墨颈后一敲,朱墨闷哼一声,软绵绵地晕了过去。

莼之大吃一惊,不自觉使出幽渺神行,想上前抢救。

“相公,当心!”

话音刚落,眼前地块突然下陷,王炎、莼之和朱墨哗地掉了下去。

黑马见到危险,长嘶一声,转身就跑。

陶陶见状将长鞭一甩,裹起莼之,莼之被吊在了半空中,眼睁睁见朱墨人事不省,直往下掉下去。王炎仍是露着诡异的笑容,渐渐发出大笑声。

莼之想:“这人为何像是中了邪一般?”低头望去,脚底的坑黑麻麻不知有多深多大。

陶陶显然拉得十分吃力:“书呆子你愣着干什么?你能不能提气爬上来……你这象狗屎一样的武功!狗屎一样的轻功!破华阳真人怎么教的徒弟,抓着鞭子向上爬!快!”

莼之见陶陶破口大骂,仪态全无,十分惭愧,抓着鞭子向上爬了一步,又扭头去看朱墨,他下堕的速度极快,已和王炎一样,看不太清了。

莼之心想,这王炎是自己引来的,是自己叫黑马去接来汇合,并且在他身中蝎毒之际, 也是自己倾全身功力将他性命救回,此时他却暗算朱墨,而眼前这个陷阱定不是一朝一夕挖成,敌人定是准备了很久。眼下朱墨凶多吉少,敌人是谁都不知道,情形似乎十分复杂,即算自己喝了天一生水,似乎也济于事,不能判断究竟是怎么回事,也无法救出鹊庄诸人,无法报仇,顿时浑身发冷,生出自暴自弃之意。

“别拉我了,你快些走吧!”

“当然不行,我生是你家的人,死是你家的死人,呸呸呸,我不会死的。你快点给我爬上来。”

莼之咬牙爬了两步,陶陶已支撑不住,马鞭几乎要脱手。

“别管我了,这样下去两个人都是个死。”

莼之用手来拔腰间的马鞭,那马鞭不知如何制成,牢固异常,陶陶趴在坑口,累得连骂的力气都没有了:“你这臭小子……”

“放掉我,自己回西夏去吧,只要不卖马给金国,不得罪蒙古,你国无忧。”莼之从怀中掏出金弹弓:“这是我爹留给我的,是我心爱之物,现赠于你,不枉相识一场,来世再见了!”

说罢将弹弓抛上地面,从袖中掏出匕首,准备割断马鞭。

陶陶见那匕首寒光逼人,知道是削铁如泥的宝物:“相公,不要!”

莼之惨然一笑:“我命不好,我服了。来世再见吧,陶陶!”

“你敢割断马鞭,我就和你一起死!”

“果然夫慈妻孝,好生令人感动。”从坑底升起几股黑烟,顷刻卷上地面,现出几个妖艳人形来,原来是几只狐狸精。为首的正是前日湖边被朱墨烧光了毛的狐狸精。

陶陶哪见过这等灵异怪事,几股黑烟变成了人形,还会说话,吓得张了几次嘴说不出一个字来,手抖得厉害。

“你们不要吓她!有事冲我来!”

“冲你来?你能解开流光渡的秘密么?”

“我……当然可以!”

“那就和我们一起去见青丘圣主吧!”

几只狐狸精又化做黑烟,一股一个,卷起陶陶和莼之,向深坑堕去,陶陶眼前一黑,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第五卷 归千里烟波无归期 知会

最近年终太忙,家里也有点事,做不到毎天更新。但绝对不会太监。十日后应该可以恢复正常。

谢谢大家。

《云中之瞳》第五卷 千里烟波无归期 知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