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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


第一卷 青梅斜雨蕊平枝 第一章

叶荫出生在1973年春天的一个下午。

作为厂里最年轻的劳模,已是临产期的荣脚肿的只能穿丈夫彦四十三码的鞋子,却还是一直坚持上班。那天中午她觉得实在挺不住才去了医院,去了就被留下住院。

荣闭着眼睛觉得自己疼得快没了意识,隐约听到一个人说脐带绕颈太紧,必须在孩子整个娩出前将脐带剪断。另一个叫道来不及了,孩子要出来了。

之后两人一起喊道“快找林老师。”

听到“林老师”三个字,荣的心安稳了些。

当时的林眉雅正在扫走廊。

那个年代,林眉雅这个妇产科主任当然也没能例外,她每天的工作就是打扫妇科病房的卫生。

林眉雅走进产房时,孩子的头部已经穿过脐带的缠绕娩出来了,她连忙平稳地托住,边利落地操作边轻声对那两个医生做讲解,跟以往一样。

突然,旁边的两个医生觉得这个小婴儿像被谁用力推了一下蹦了出来。

是个女婴。

她似乎并不乐意来到这个世界,林眉雅把她抱在怀里时她几乎没了呼吸。脐带在女婴细细的脖子上竟然绕了五圈!

林眉雅顾不上讲解了,在女婴身上尝试各种急救的办法。修长优雅的手指虽然由于经常拿拖把而显得粗糙,但此刻它们丝毫未受影响,灵活的动作着,从容镇定。

没人记得这个女孩儿离开母体的时间。当她终于哭了出来,屋里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疲惫不堪的荣瞄了一眼墙上的钟,十六点十分,而这个时间,被当作孩子的出生时间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病房是一楼,外面长着一棵高大的泡桐树,也许阴天,叶子稠成乌亮的老绿色,浓浓密密的遮住了窗户。

于是,在和彦说起给孩子取名字时,荣立刻想到了“荫”字。

之前荣认准自己会生个儿子。五六个月时她觉得孩子在肚子里动得厉害,而且她喜欢吃酸的东西,娘家腌的酸菜被她一个人吃了一半。常言道酸儿辣女,她猜这一定是个男孩儿,见到她的人也都这么说。所以荣给想象中的儿子取名尊。

结果让她很失望,但想想自己也是女的,却比懦弱没有担当的弟弟强多了。而且头胎生女儿也好,可以带弟弟妹妹。彦很喜欢女儿的样子也让她安心,他说“荫”是和自己的姓最相配的名字。叶荫叶荫叶荫,彦反复念叨,说,真的好听。

彦把荣照顾得妥妥帖帖,让同屋的几个产妇都羡慕不已,要知道其中一个女人因为生了女儿,丈夫直到她出院都没再出现。

一个女人如果有个流泪的月子,她的一生恐怕也会有流不完的眼泪。荣暗自庆幸。

只是当荣翻看着让彦从家拿来的黄历时她的心情立刻低落下来,叶荫的阴历生日竟然和荣的奶奶同一天,连时辰都一样!

那是个不喜欢自己自己也不喜欢的人。

因为是家族里在世的最年长的人,老太太被奉为老祖宗,每年生日时都很隆重,荣的父亲去世后荣作为家里的长女每年必须代表一家人出现在想到头晕看着眼花的流水宴上,所以不得不记住那个特别的日子。去年生日后,据说因为生日当天贪嘴吃了几块年糕导致胃肠不好,老太太没几天就在睡梦里仙逝了。虽然这个年头不能大操大办,但毕竟是老喜丧,家里还是偷偷守了两天灵,荣跪得膝盖着实疼了几天,心里却庆幸终于结束了。

荣把黄历扔到床头柜上,彦不明就里的安慰被她生硬的打断了。

第二天荣又见到了林眉雅,林眉雅没资格查房,是来收拾卫生的。

荣依然叫她林主任,问孩子没事吧。

林眉雅说刚看过了,没事,都正常。提到孩子,林眉雅忧郁的脸上挂上了淡淡的笑意,说,六斤九两还多点,快七斤了,很少有女孩儿这么重。不胖但身长比别的婴孩儿要长些。

荣放心了。健康的孩子总能让人省心些。她对林眉雅道谢说多亏了她。

这倒是真的。没有林眉雅,叶荫十有八九被那条近乎一米长的脐带勒死了。

叶荫就这样侥幸的来到了这个世界。

也许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叶荫只在保温箱里观察了一夜就没什么事了,和其他婴儿住到了一起,而且不哭不闹,尿了饿了只是皱皱眉,婴儿室的医生护士都很喜欢这个不费事的孩子。

一个小护士抱起叶荫洗澡,叶荫黑亮的眼睛定定的望着她,小护士笑道,都说这么大的孩子还看不清东西呢,可为什么我觉得这孩子很认真的在看我啊。她贴贴叶荫的小脸,用手去捋叶荫的额头,又道,为什么这么小的娃娃就爱皱眉呢。

旁边的老护士指着叶荫胸前的一颗明显的红痣说,知道吗,胸前有痣的女人都是不肯喝孟婆汤,带着前世记忆来寻找旧情人的。

小护士笑起来,根本不信,但还是接了老护士的话说,看来还是个勇敢的女娃,可不是谁都敢不喝孟婆汤,得记着多少事啊。

林眉雅来看叶荫,听见她们的对话,也随着笑笑,想,是啊,活着的人有多少也想喝孟婆汤能忘了今生的苦楚呢,这确实是个勇敢的女娃。她接生的孩子太多,难产差点死掉的也不少,此刻她因为老护士无意的一句话记住了叶荫,一个不肯喝孟婆汤的小女娃。

林眉雅对彦的印象很深。

即使做了这么多年妇科医生,她也很少遇见生了个女儿还这么高兴的父亲。

那天得知林眉雅救活了叶荫,彦激动得握着她的手说了好些感激的话,谦卑而诚恳,让她恍惚想起年少岁月里身边的男人们,此时此地这样有礼的男人已不多见了。

所以当彦送来一枚桃木书签时,她惊奇他原来是个木匠,可细想想也没什么奇怪,就是这样的年代,自己不是也在扫地嘛。

书签很薄,薄得让她惊奇那枝兰花是怎样雕上去而不破坏木质。而彦的细心也让她感动,他一定是看到了她衣领上的兰花。

桃木上的兰花和衣领上的那朵兰花一模一样。

彦说桃木能辟邪。

说的人和听的人都无奈的笑笑,不需言明,对林眉雅来说,辟邪也是种祝福吧。

第一卷 青梅斜雨蕊平枝 第二章

对着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太无趣,荣更喜欢自己的工作。孩子像是个玩意儿,偶尔逗逗还好,何况,叶荫除非不哭,哭了就不容易停下来。荣说这真是只倔牛,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在牛年生孩子。有几次荣实在烦了,就把哭着的叶荫扔在屋里,自己去别人家聊天了。不是人家提醒,她几乎要忘了。

因此邻居的女人们对荣的印象都不太好。当然只是背后说说,当着她的面时还是说些好话。

住在这条胡同的人大多在一个单位。荣在单位是有点小权的。外国专家的生活起居由她负责管理,所以食堂的师傅们会隔三差五的送她点剩下的面包块,有时小灶里多添两勺菜也给她装起来。邻居们都吃过这些东西,在那个年代绝对是不可多得。

虽然,这不是荣挨家送的,而是谁去找彦碰上了彦一定拉住吃点。

只有隔壁李姥姥家会收到荣主动送来的这类小礼物。因为在荣和彦工作忙时,李姥姥会帮他们照看家里,而且李姥姥的儿子树是荣的中学同学。

荣以前多多少少有点喜欢树,树不仅帅气而且成绩一直是年级第一名。但树不喜欢荣。他后来爱过的瑾、娶了的萍都不是荣这种类型。

他们也没成为异性好友。当然还是因为树不喜欢荣。荣虽然为人不坏,可她的豪气和担当总是拔尖好胜的成分多些。

比如,树的文笔好喜欢写东西,每次演出的串联词总是由他来写。荣和另一个女孩儿都擅长朗诵,所以荣作主持另一个女孩儿领诵诗歌是最合理的安排,但荣偏偏不同意,她既要主持又要领诵。班主任一向喜欢荣的能干聪明也便迁就她了。树看着另一个委屈的女同学不能不觉得荣太霸道。

出尽风头的荣并不介意别人的感受,女同学的眼泪只是更让她认定胜者为王。树对班里另一个男生讲,荣像成长时出了差错的蔷薇,带刺的枝条格外强壮,而花朵就那么两枝。

荣行为大大咧咧,心可不是那么大气。知道了树的话心里很气,又不好当面去问,每次见了树都是冷冰冰的,树也不像有些男生那么迁就她,两人互相都是爱理不理的样子,偏偏两人因为演出又要经常合作,这种情况很是尴尬。好在读高中的树很快就下乡了,荣因为读中专留在了城里。

无论如何,比起在那些年的运动里骂长辈打老师的女生,荣还是好的。那时荣和树都是瞪着惶惑的眼睛,心比身体更想远离那些不堪的场面。

树走前偷偷去看挨了批斗的班主任,刚要出老师家的门,荣闪了进来,手里拿了个小小的包裹,估计是吃的,两人都吓了一跳,连招呼都没打就该走的走该留的也没多留,树走出不远回头看荣已经出来了。两人仍是分头各回各家没有说话,并且彼此守口如瓶。

也许因为共守着一个秘密,两人再见时虽然只是点头微笑却胜过千言万语。

后来荣嫁给了彦,单位分给两人的房子就在树家的隔壁。彦在后勤,树做了司机。

也许在评判善恶方面的标准一致,成了邻居的两人倒能和平共处。尤其是荣,因为有了彦,或许已经忘了少女时树带给她的不快。

树也结婚了,娶了来自乡下的萍,一个温顺的女人。那是个整条街都公认的好女人。一次树喝醉了对萍说,自己这辈子唯一一件顺利的事就是娶了她。但清醒时他淡淡的,像所有大男子主义的男人一样。萍在树说那句话的时候太感动了,没有细想为什么是顺利而不是满意不是幸福甚至不是庆幸。也许,能守候在这个自己看了第一眼就想嫁的男人身边无论如何都是知足的。

萍的存在对荣很不利,参照物太好时离参照物很近总不是好事。

第一卷 青梅斜雨蕊平枝 第三章

彦和萍一样,都来自农村。

怎么看彦都不像干粗活的木匠,更像个白面书生,甚至比荣还要白净些。荣喜欢好看的男生。

彦和树长得有一点像,却说不出是哪里像。荣暗自有点小庆幸,或者是得意。

树有双漂亮的杏壳眼,和李姥姥很像。彦是细长的丹凤眼,据彦说也是随了自己的母亲。

树的眼睛看人总像戏谑似的,仿佛在告诉你他知道你喜欢他而他并不在意。当年,对于荣这种心高气傲的女孩子实在是大不敬。而彦不同,他的眼睛望着你的时候,如同已经牵起了你的手,让你不得不溜号不得不遐想。

有人说树是漂亮,彦更有味道。荣觉得树是英挺,彦虽好看未免文弱。有点退而求其次的感觉。

可从另一个角度说从不开玩笑的彦又很是高贵,许多年轻女工喜欢他,有事没事找他,但他总是一本正经的样子让荣觉得安心。

彦的毛笔字写得好极了,过年时邻居们都让他写对联,钢笔字都写不好的人们在那一刻对彦简直有一种膜拜,荣就是在那个时刻看上他的。

然而好多年后荣半开玩笑半幽怨的说,怀春的少女遇上的可不一定是春天。

其实,彦最初不答应做荣的对象,对荣说自己配不上她,一个美好的托词竟让骄傲的荣有了被追求的感觉。荣后来也承认从始至终都是自己主动,颇费了些周折才逼彦就范。

即使是自己主动也不影响荣良好的自我感觉,彦怎么会不喜欢自己,漂亮能干根红苗正,多少人家都盼望着娶自己进门呢。

不得不说别人的想法是有几分道理的。荣在娘家住的那条街,甚至包括周边的几条街,都可以说是最美的,因为姓乔,好事者叫她小乔,又凭添了几分妩媚。父母都是极普通的长相,荣不像父母,或者说是挑了父母最精华的部分长了出来。如果不是出生在家里的土炕上,真的要让人怀疑是不是抱错了。而且荣自小便表现的精明能干,不像有些窝囊的父母倒很像颇有点主事才干的奶奶,可惜荣和奶奶并不亲,而且无论后来自己如何得势也未管过大伯家的事情。亲戚都说荣冷漠,倒是奶奶想得通,说若换了自己也是这样,不管就不管吧。

随着年龄渐长,接受的赞美越来越多,荣就越来越相信自己是上天掉在彦这个刚进城的男人身上的大馅饼。彦作为一个被馅饼砸到的幸运儿,她的态度自不是初识的样子。

两人结婚了,荣的本性更一览无遗,一次她又为点小事发火,彦笑笑,说,我想起来一句诗“人生若只如初见。”

不通诗词但聪明的荣对这句话领悟得倒是极快,她瞪彦一眼,不再说话。

其实,彦一直有点怕她那连走路都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美则美矣,可彦从来不太喜欢斗霜傲雪的腊梅。

花终归是花,不必有荆棘的精神。

这似乎也是树当年的意思。

荣只有在说起小时候的事情时才会露出与平常不同的样子。彦就会抱住她轻轻地拍她的背,荣感觉暖暖的,很安心,有时会呜咽着靠在彦的肩上睡去。彦不爱说自己的事情,偶尔提起,荣也并不感兴趣。

和树两家立栅栏时,荣又是一副明察秋毫不肯吃亏的气势,树望着荣笑起来,荣讨厌他的笑。

树突然感叹道,彦真是好人。荣眨着眼睛一下子不知该回些什么。一个帮忙的男同事笑弯了腰。

仔细想想,树表达了好几个意思。彦确实是好人。有荣对照着,彦很厚道是好人。彦竟然娶了荣这种女人他当然是好人。

荣实在不知道被很多人称赞的自己为什么偏偏在树的眼里就变了样。突然荣对树怒道你的眼睛是哈哈镜吗?树一本正经的对荣说我欣赏你的直率。荣望着树似笑非笑的眼睛很清楚这仍然不是什么好话。

的确,很多人夸荣又聪明又能干,还这么好看。那个年代人们还不习惯说“秀外慧中”这种词。每次邻居夸荣时总会说生这个姑娘真比养个儿子还强。荣的得意就布满全身。

这得意来得并不容易。

母亲因为第一胎生了荣这个女儿受了婆家许多气,荣永远记得母亲常常呆呆望着她说,你要是个男孩儿多好。但后来母亲从不承认自己说过这话,也许她觉得一个两三岁的孩子不会记这么多。不止这个,还有一件让荣与母亲之间永远有了距离的事情,她一样清清楚楚的记得。荣四岁的时候因为母亲生她之后一直没再怀孕,奶奶竟然想把荣和大伯家的弟弟换了,因为大伯家在农村有两个男孩儿,换了之后两家就都有了男孩儿,而且换来的男孩儿可以享受城市户口带来的很多便利。

荣清楚记得母亲竟然答应了。倒是邻居们纷纷来劝阻,恰在这时母亲发现自己又怀孕了,换走荣的事便搁浅了。荣在成长的岁月多次想到幸好生下的是个弟弟,否则自己不知在哪个穷乡僻壤过着砍柴烧火的日子呢。只是随着年龄渐长想到这句话时会伴着不同的表情,从最初的恐惧到后来的轻轻一声冷笑。母亲从不承认自己曾经答应换走她,自然,她也就没有等到一句道歉。

荣知道,对母亲来说,无论自己多能干,母亲的荣誉感也在生弟弟安那天享尽了。所以荣偏要活出个样子来。她看得出邻里们对母亲的羡慕是真实的,母亲的受用也是真实的。对于这些她常常在心底轻哼一声。成年后的荣对安这个家里唯一的男丁很照顾,但小时候却极不待见。叶荫听姥姥不止一次说起四岁的荣拖着刚出生没多久的弟弟的衣服在炕上来回走,一副拖死他的样子。

第一卷 青梅斜雨蕊平枝 第四章

荣的奶水不足,只好给叶荫订牛奶喝,但过了一阵子荣对彦说不能订了,我要攒钱买料子裤,总不能别人都有只有我没有。

听了荣的话愣住的彦张了张嘴,想说那么贵的裤子怎么会别人都有呢,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他知道管不了。工资不交给荣,她的吼声怕是会吓坏叶荫。也许年轻的彦并未想到只喝米汤会给叶荫的身体造成怎样的影响。

叶荫不爱喝米汤,饿得常常哭。

墙壁隔音不好,家家都没什么秘密,后来叶荫大了,有人指着荣的料子裤告诉叶荫,那是她的奶粉钱。

叶荫总是饿哭。萍觉得她可怜,有时喂她点自己的奶,可森是男孩子,萍也没有多余的奶水经常给叶荫吃。

想到自己的母亲为了自己可以不要尊严拼了命,彦想不明白荣的行为。不知彦是不是因为这件事对荣的态度淡了些。

生完孩子彦一直给荣洗衣服,但出了月子后荣还是让彦给自己洗内衣,这本是彦的体贴,荣看到的却只是驯从。

母亲懦弱父亲死后自小就当家的荣从来没有被人厉声喝止好好教育过,也许她真的缺少一个能这么做的人。彦不是这样的人,他觉得母爱本来是个自觉自愿的责任,强求不来。换做是树绝不会容忍荣这么做妈妈。

荣看出彦的倦淡,就拿叶荫撒气,襁褓中的叶荫已经开始对母亲的情绪承担责任。

彦和荣的话更少了。好在荣很快就上班了,白天两个人谁也顾不上谁,晚上家里如果没有叶荫的咿呀学语,空气就仿佛冻结了般。

那时李姥姥帮一户养羊的人家剪羊毛,人家偶尔给她点羊奶,其实森也爱吃,但哭闹的叶荫总因为李姥姥的不忍喝去了一半。

也许因为总吃不饱,叶荫没能继续婴儿时胖胖的样子,明显瘦了下来,有些娇弱,总是怯怯的坐在大人身边很长时间不说不动,只有看到装了羊奶的瓶子才会急着去够。

那时森就懂得让着叶荫,把奶瓶推给她。

森只比叶荫大一岁。

荣懒得给叶荫买衣服,说小孩长得太快。也懒得洗洗涮涮,只有彦得闲时给叶荫收拾。男人带的孩子,再用心也少点什么,尤其是女孩儿,总让人觉得不透溜。

好在叶荫长得干干净净,是个沉默乖巧的孩子,有人和她说话,她会垂下头,再用大眼睛偷偷的看人,和彦一样漂亮的丹凤眼,羞涩而温和,让人不自觉地想亲亲抱抱。遇到喜欢叶荫的人,彦也会比平日话多些。

李姥姥和萍都很喜欢叶荫,萍有时给叶荫洗脸洗头,扑上粉编个小辫,彦回来见了高兴极了,说真是个漂亮娃娃。树不在家时,彦会到隔壁帮忙搬煤倒脏水。两家处得很是亲厚。

见叶荫没什么衣服,李姥姥用各色旧毛线给叶荫织了件毛衣,叶荫穿上后萍笑说荫荫真的跟花猫一样了。原来叶荫因为吐字不清把“姥”发成“袄”的音,听到的人本就笑说是狸猫来了吧。

李姥姥的巧手是远近闻名的,谁家的破毛线她都能掂量着织出漂亮的东西。叶荫有个好看的娃娃,就是李姥姥用了几家的废线织出来的。

得空时彦做了两个小车,叶荫和森可以推它们走路。也许这是最早的学步车。

叶荫的姥姥只给荣的弟弟安带孩子。安比荣晚一年结婚,孩子却只比叶荫小两个月。是那个年代不常见的奉子成婚。荣气得跟妈妈说了几次,弟弟这婚结得太早,就是因为自己不在家,不然比安大了两岁的惠怎么敢来这丢人现眼。

荣说得妈妈很不自在,荣的爸爸也比自己小两岁。何况一个巴掌拍不响,总不能全怪惠,而且惠除了没正式工作也没什么不好,彦最初也是临时工啊。

荣说这就是最大的不好。

所以,倒不是姥姥不愿意带叶荫,或者叶荫的舅妈刁蛮容不下叶荫,而是荣瞧不起弟妹,懒得经常见她。

她的娘家没一个是她喜欢的人,都是她上辈子亏欠了的人,这辈子来讨债的。

他们也未必愿意见她,只是离不开她的帮助。

第一卷 青梅斜雨蕊平枝 第五章

所以,叶荫算是邻居李姥姥带大的。

邻居们都知道,李姥姥带叶荫是因为善良,萍能同意也是因为善良。

那次荣在外面生了气,回来时正赶上彦要出去,说自己赶一个活现在就得走。本来是要和彦说一说发泄下,让他安慰安慰自己,结果彦根本没时间听,亲亲熟睡中的叶荫跟荣打个招呼就走了。

望着彦的背影荣气得发疯,这样的时候叶荫就成了出气筒。

李姥姥和萍听见荣吓得大叫就急忙跑过来,原来荣竟然把睡着的叶荫打醒了,叶荫吓得厥了过去。

李姥姥很生气,对吓哭了的荣说,你要是后妈早被那些气不过的人捶死了。萍虽没说话,心里却很瞧不起荣。问也没问荣李姥姥就把叶荫抱走了。

哭归哭,荣还是荣。

叶荫那晚睡在了李姥姥家。

萍怕森不愿意,还想哄他答应,没想到森主动把自己仅有的玩具一把木枪递给叶荫玩。叶荫不喜欢木枪没有接,森有点失望,自己抱着木枪睡了。

李姥姥给叶荫擦擦脸,发现叶荫左侧内眼角有颗小小的痣,不仔细看看不出。李姥姥说,这么个小人儿就这么爱皱眉,都是这颗哭痣闹的,什么时候点了去。

其实,叶荫虽常常蹙眉却是不爱哭的。

那夜,萍怕她再抽搐就搂着叶荫睡,在萍的怀抱里叶荫睡得还算安稳,只是小眉头始终皱着,简直不像一个小孩子的脸。

萍叹口气,摸摸叶荫的头,还好没有发烧。孩子受了惊吓如果发起烧,后果就不太好了。

那夜萍倒是没太睡好。叶荫握紧她的一个手指,她不敢松开手,怕弄醒叶荫。

从那天起,晚上如果只是荣一个人在家,叶荫就希望留在李姥姥家很不愿意回家睡,荣高兴时一定接她回去,不管叶荫愿不愿意,不高兴了就随她睡在李姥姥家。

那天李姥姥和萍之所以能在荣发火时及时赶到并把叶荫带走,是因为彦离开家的那个下午请求萍和李姥姥照顾叶荫,他心疼女儿甚至流泪了,她们也明白他忙起来时确实顾不上叶荫。而荣是个怎样的母亲不用他说,邻居们早看在眼里。

李姥姥和萍立刻答应了。李姥姥说这不还有森吗,一只羊是赶两只羊是放,没什么累不累的。萍也跟着点头让他放心。彦千恩万谢的离开,不需他嘱咐,婆媳俩也知道该对荣守口如瓶。

萍和李姥姥都不可能告诉荣,彦对她有多失望。

早上醒来,叶荫对正坐在她身边好奇盯着她看的森笑了。

森那时还缠着萍要奶吃,但萍的奶水已经不太多了,就羞他,他不怕,拉住萍的裤子不肯松手,萍说给叶荫吃吧你看她都快饿哭了,森点点头松开了妈妈的裤腿。

看着叶荫贪婪的吃相,森馋得吧嗒嘴却不再要,大家看着他止不住笑。

然后,森把自己的宝贝狸猫虎子抱给叶荫。这是一只头上长着王字的猫,颇有点老虎的架势,森从来不肯给别人抱。那猫也怪,竟然肯听森的,就乖乖待在叶荫的怀里。若森不让抱有人强抱,虎子便张牙舞爪的一脸凶悍。

一个邻居奇道,瞧,肯让叶荫抱,乖得……像只猫。

这语无伦次的话引得大家哄堂大笑。再看叶荫和森,两人已经抱着虎子去一边玩了。

因为总在一起,森对叶荫像哥哥一样,有了明显的保护欲。哪个男孩儿抢了叶荫的东西,森都会拦住,说,她是女孩子你欺负她干吗。

森极淘气,有时李姥姥怎么说他都不肯听,打他就像给他拍打衣服上的灰尘,他毫不在意。叶荫在旁看着根本不说话,过去用力推森一把,森就势坐在地上立刻老实了。大家哄笑说森将来一定是个怕媳妇的。

问叶荫将来给森做媳妇好不好,叶荫想想认真地回答,可他是我哥哥呀。萍说哪有孩子这么小你们大人就开这种玩笑的,但还是有人常常逗两个可爱的小人儿。

一次彦听见大家的玩笑,他摸摸叶荫的头对叶荫说,是的,荫荫说得对,森是你的哥哥,要记住了。

第一卷 青梅斜雨蕊平枝 第六章

李姥姥的老伴是个卖烧酒的老头。他走街串巷卖酒时会从人家扔掉的青菜里捡些好的,或者隔三差五去钓鱼来改善伙食。他们家似乎很少需要买东西,毕竟一家五口只是树一人有正式工作。虽然贫穷,一家人总是和和气气的让邻居们觉得暖暖的。

不知荣在心里有没有羡慕过树一家的和美。彦却明白,对于需要听者仔细辨别乡音的李姥姥和在街道做些零工常常难得说句话的萍,荣打心眼里瞧不起。虽然她们带叶荫,荣也是没办法将就着的意思。

荣挑不出萍的毛病,一个乐于帮助人又常常沉默的女人几乎是完美的,但她并不喜欢萍。

好在不用给李姥姥家钱,只是送些米面过去或者把单位里带回来的东西分给他们些。

也许,在荣心里这样已经足够。

习惯了不付出会以为付出是件简单平常的事情,因而看轻爱,和给予爱的那些人。

时间久了,荣忙起来时甚至会忘了家里还有个孩子。

叶荫是那个年代少有的独生女。本来彦想再生个孩子,正赶上这时单位决定送荣去学习,在提升自己还是生孩子的选择上,荣挑了前者,偷偷打掉了一个已成形的男胎。因为是男孩儿荣也偷偷掉了几次眼泪。

术后荣长时间的流血,终于彦从别人那里知道了真相,他非常失望,但什么也没说,对于荣,要求不出结果,除非结果是她自己决定的。这是彦在和荣结婚后不久就知道了的。

荣常常念叨自己如果没生孩子,做事情还会更顺些。就像自己的妈妈,如果没有自己和弟弟可能早就摆脱了奶奶和大伯一家的欺负,活得肯定轻松许多。而且,荣认定自己儿女运差,生叶荫也没选个好时机。因为坐月子时她错过了一次可能提干的机会,很自然怪在了叶荫头上。

甚至叶荫长大后也听到了这种说法,她总是自觉不自觉的想自己欠了荣很多。

森和叶荫一样是独生子,大家都猜是因为树酗酒的缘故。每当有人问起萍为什么不再生一个,李姥姥就抢着说,我不是也只生了森一个吗,有几个娃是命里带着的,自己哪做得了主。而且我们森结实的顶两个男娃呢。萍只是红了脸,低下头,没人看见她的眼中有泪。

荣和萍不一样,没人敢问。

小孩子的好处是即使你不管她也会如期长大。像荒野里的树。

叶荫五岁了。

荣从来没给叶荫过过生日。彦为了避免麻烦也不会刻意提起。因为荣只要想起和叶荫同一天生日的奶奶,就会像遇见劲敌的刺猬,全身的刺都会竖起来。

只有李姥姥想着,到时候给叶荫下碗面条煮个鸡蛋。

在鲜有的想起那个特殊日子的时刻,荣会没头没脑的骂叶荫,仿佛是叶荫自己选择了那个出生日期一般的不可饶恕,以至于叶荫长大后每次想起那个从来没见过面的太奶时,总会觉得自己刚刚被脏水浸过。

第一卷 青梅斜雨蕊平枝 第七章

叶荫长大一点后完全没有了在娘胎里的活跃,经常坐着一动不动,荣失望极了,怀疑是不是脐带绕颈造成这孩子智力出了问题,才总这么木雕泥塑般呆呆的。

其实,叶荫不过是喜欢静静的观察身边的一切。一个找食物的蚂蚁或者采蜜的蜂儿她会盯着看很久。然后绘声绘色地讲给爸爸听。但不会讲给荣听。她怕荣,荣不生气时声音就很大,生气时就是吼了,叶荫本能的小心翼翼地躲着她。

荣竟然看不出来,只是觉得叶荫呆呆的。

其实,叶荫很爱荣,出自天性。叶荫觉得荣极美。如果有人问叶荫谁最美,叶荫会发自内心的说妈妈最美。荣听见也是无所谓的样子,因为叶荫说得没错。

小小的叶荫总想为荣做点什么。叶荫喜欢鲜花觉得荣也一定喜欢。她用了一下午时间在几个邻居家的前庭后院找她觉得好看的花,身上被蚊子咬出了包也坚持着。这些不那么漂亮的野花并没有讨来荣的欢心,倒是野花上的泥土弄脏了地面让荣心烦,但荣终于忍住了没有发火,只是说以后不要再采这些花了。叶荫仔细看着荣的脸色,有点失望,讪讪的走开了。

荣在心里感慨为什么叶荫和别的孩子怎么看都觉得那么不一样,她喜欢晴晴那种看见自己就搂住自己亲昵的孩子,叶荫却从来没有过。

叶荫也确实有点特别。

叶荫不是个合群的孩子,这并不是说她对哪个小伙伴有明显的爱憎。不合群似乎是种气质,孤独的气质。森却是个孩子王。叶荫也不排斥和其他孩子一起,但只有森一个人在的时候她会觉得更放松自在些。

别的小姑娘抱着洋娃娃玩过家家,看到毛毛虫会哭喊着找妈妈,但叶荫不怕毛毛虫,和森一起数毛毛虫有多少条腿。因为喜欢在草木中钻来钻去,叶荫身上常常被树枝戳破皮,森倒是没什么。

萍说到底是女孩子皮肤嫩。但什么都影响不了叶荫的兴致,萍只好嘱咐森看着叶荫,有时她不得不承认荣说得不错,叶荫确实是个麻烦的孩子。李姥姥却不在意,说小孩子还不都是爱玩的。

叶荫最危险的一次事故是被汽车刮倒飞出去了好几米,起因是那天下了雨后她好奇的跟着一只蚯蚓。好在除了头破了缝了几针外竟然安然无恙。

从那以后,森每次和叶荫走路都让她走里面。

李姥姥说这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从厂里赶回来的荣望着头上缠着纱布的叶荫说这孩子真是天生磨人。但终归有些心疼,给叶荫买了好些好吃的。

看见吃的叶荫开心起来话就多了,不再注意荣的脸色,絮絮的给荣讲白天自己做了什么,还问荣小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小时候有很多荣逃避的回忆,叶荫的某个提问像要把她推进泥潭。不知道为什么荣突然就怒了。怒得叶荫莫名其妙,也让逐渐懂事的叶荫在那次之后陷入一种随时可能爆发的情绪紧张。

彦拿起零食让叶荫坐到院子里吃,却没有对荣说什么。彦的避让无疑变成了一种对暴力的默许。

也许荣更需要他的喝止,那种即使遭到顽抗也要制止恶念的无畏,如果做到了,对谁都有好处。

但彦的正义更多的是洁身自好,如果作为丈夫作为父亲他有缺点的话就是这个。

第一卷 青梅斜雨蕊平枝 第八章

被撞伤后好长时间李姥姥不让叶荫到街上去玩。森就安静的给叶荫拉皮筋让她跳,另一侧绑在树上。或者陪叶荫跳绳,两人面对面站着,森用力的抡起绳子,叶荫欢快的数着数。

相比这些游戏,叶荫更喜欢吹泡泡。用小木条没完没了的吹,看那些泡泡在阳光照耀下发出五光十色,一个个连在一起,有种喧闹的美丽,然后,又一个个飘散化作空无。

虚幻的繁华总是来得容易。也许她还体会不到转瞬即逝的悲凉。一个简单的动作就可以不断制造美丽让她非常欢愉。

这单调的游戏,森不感兴趣,却愿意陪着叶荫。虽然这一刻叶荫的眼里只有泡泡,他还是喜欢叶荫执着的样子。

叶荫在森的眼里不仅美丽,而且神奇。森永远都不会忘记,叶荫能引得蝴蝶落在肩头,即使叶荫轻轻摇晃身体,拎起自己的裙子转圈,蝴蝶也不会飞走。

十年后手掌大的蝴蝶早已在城市绝迹,但那画面森总会记起。

叶荫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名字,特别喜欢叶子。彦给她一个厚厚的本子,夹着她收集来的叶子。

森热心的帮她找各种各样他们叫不出名字的叶子。猴子一样爬到树上问叶荫要哪一片,叶荫拿到叶子笑了,森也笑,叶荫若不满意,森就又跳到树上。虎子有时陪叶荫等在树下,叶荫说虎子你去看看森在干吗,虎子真的好奇的跟上树看森,叶荫就会急切的唤虎子下来。森觉得好笑说你干嘛担心一只猫会摔伤?两个孩子一只猫玩得不亦乐乎。

和萍在院子里包包子的李姥姥看着他俩觉得好笑,对萍说森真有当哥哥的样子。萍迟疑一下说,男孩子小时候都对妹妹好,等娶了媳妇妹妹就怕变成了外人。顿了顿又说,怎么觉得叶荫不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呢,就希望森大了也只把她当妹妹。李姥姥说当然是妹妹,可这么小的孩子哪看得出来没福气呢。李姥姥似乎很不高兴,声调都变了。萍就不再吱声。

包子蒸好了,萍喊森,说把这个包子给妹妹吃。而不再说,给叶荫吃。萍改用了一种表达方式,而且后来一直这么说。

萍从不曾当面说过森,就随着他们玩闹。李姥姥觉得儿媳妇很顺着自己的心意,心想,那句老话真对,孝不如顺,自己真的挑到一个好儿媳。

婆媳的和美似乎比夫妻的和美更能成就一个和美的三代同堂之家。胡同里的人都很羡慕李姥姥。

其实李姥姥不止带着叶荫,常在她家吃饭的孩子大大小小的总有几个,也不是个个给钱,但都会赶上吃什么就跟着吃点。

萍跟婆婆一样,蒸好了包子馒头会很自然的塞到来家里聊天的邻居手里。别人做了什么好吃的也会想着给她们送来。

叶荫和森从这家串到那家觉得再正常不过,哪家做了好吃的,香味飘了出来早有孩子等在那,天经地义似的。胡同里的邻居热络得像常常走动的亲戚。

叶荫觉得妈妈和舅妈如果能这样就好了。她在一边默默羡慕着,手里拿着萍给的包子。说是肉包子,其实里面只有一点炸去了油的肥肉碎,剩下的都是菜,比荣从单位买来的包子差远了,但叶荫吃的津津有味。

也许因为吃过萍的奶,叶荫和她很亲。萍从不用香粉,叶荫喜欢萍自自然然干干净净的味道。萍的话少,叶荫就静静跟在她旁边。如果和李姥姥在一起,叶荫的话就多起来,问天为什么下雨,为什么打雷,李姥姥就告诉她是龙王布了雨,是雷公又生气了。

李姥姥识字不多,但会讲很多故事,比如《西游记》,叶荫最喜欢听哪吒的故事,他在莲花瓣上复活的情节让她浮想联翩。长大后,见到谁的名字叫“莲生”,叶荫就猜给他起名字的人一定也喜欢哪吒吧。

有阵子森淘气总揪猫的胡子,李姥姥立刻喝止,说别人揪你的头发疼不疼?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邻居笑道老太太还文绉绉的呢。森常一起玩的一个孩子认了好些字,叶荫和森也跃跃欲试。李姥姥说这是见贤思齐,他们做得对。叶荫奇道见贤思齐?这是哪几个字?李姥姥有点不好意思,说我不会写这几个字,就是听我的姐姐总说。叶荫哦着,想不到去多问为什么。

她只问李姥姥怎么知道这么多故事,李姥姥说是我的姐姐讲给我听的。叶荫问那个姐姐在哪,李姥姥摇摇头,叹口气去做活了。

后来叶荫只听故事,不问那个讲故事给李姥姥听的姐姐了,她看出李姥姥很伤感。

叶荫最喜欢听瑶品和二丫的故事,她常常被聪明淘气的二丫逗得呵呵笑起来,所以总让李姥姥一遍遍的讲。这时森就像个小大人似的感慨一句,又是二丫啊。

听着李姥姥的故事,看着晴亮亮的日光从自己家的房子扫过栅栏扫过李姥姥家的院子,小小的叶荫觉得如果栅栏上那个斑斑驳驳的光影一直停在那该有多好。

第一卷 青梅斜雨蕊平枝 第九章

瑶品和二丫是两个女孩儿。

瑶品的爷爷望是从山东逃荒来到关外的,带着怀孕的老婆和三个还年幼的儿子,一根扁担挑着所有的家当。到了一个村子时,刚好最小的儿子出生了,全家也就住了下来。在老婆坐月子那段时间里,望在村子附近找吃食,发现这个临海的小村很适合生存,山上有自然生长的果树,海里时时可以找到小鱼小虾,是典型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福地。望在一座荒山边上发誓,自己一定要为自己的四个儿子开出百亩地过上好日子。虽然这是个身高近一米九的壮汉,可为了自己的梦想也是早早累弯了腰,家境倒是真的逐年好起来。

望八十多岁了还是凌晨就起床出去捡牛粪。更看不得家里浪费粮食。瑶品爸爸是望的大儿子,为了父亲的理想同样辛苦劳作。

唯一的遗憾是瑶品的妈妈只生了瑶品一个女娃,在妯娌间有些抬不起头。瑶品的爸爸倒不是很在意。因为幼时家境贫寒自己没上过学堂,所以越发希望女儿多读书。不论谁说一个女孩儿读那么多书干吗,瑶品依然在父亲的支持下读了多年私塾。后来母亲身体不好瑶品没有读下去,到外地读大学的梦想就这样破灭了。瑶品偷偷哭过几次,但还是没有跟父亲要求继续去上学。

瑶品在这种极为郁闷的情况下遇到了二丫。

二丫是随着逃荒的人到了那个村子,爹娘在路上都死了。她到瑶品家要饭时,碰上了年龄相仿的瑶品,瑶品向父亲说情留下了她。外人看她们是丫环和小姐,但瑶品对她始终像姐姐一样。

可能因为年龄小,二丫很快忘了忧愁,恢复了乐呵调皮的天性,她带着瑶品爬树捉知了,偷偷的溜出去逛集市,有一次两人竟然还在天没亮时跑到海边,玩够了又洗了海澡!被瑶品妈妈知道了,打了两人的手心并且罚她们三天在房里不准出来。虽然知道是二丫的主意,但太太从未只打她一个人,骂也是连着瑶品和她一起骂。

瑶品爱看书,也想教二丫,但她不喜欢,她更喜欢追着老奶妈学着绣东西。二丫被瑶品逼着背诵《劝学诗》,倒是记得很牢,可也只有那一首。“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锺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若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

那时太小了,叶荫和森都没有想到去问李姥姥为什么会把那首劝学诗背得那么熟。

叶荫总爱问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瑶品嫁给了一个自己喜欢的男人。跟着瑶品陪嫁的二丫嫁给了瑶品丈夫的表弟,因为家道中落所以没有太强的门第观念,而且瑶品的父母又一再撮合。

听到这叶荫就不再问后来呢后来呢。在叶荫和森心里,那应该有着和童话故事一样的结尾,灰姑娘和白雪公主从此和自己的王子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他们知道的童话故事都是讲到这里就结束了。

第一卷 青梅斜雨蕊平枝 第十章

彦一直保持着写毛笔字的习惯。小时候还没上学,妈妈就凭着记忆写出她喜欢的诗词教彦识字写字,所以彦的字很像妈妈,而且记得的诗词多多少少有着很浓的女性痕迹。

彦也让叶荫写毛字,可叶荫总写不好,彦并不强求,后来叶荫高兴就和他一起写,不愿意写就在一旁看他写。倒是森很喜欢写字,这让李姥姥开心的嘴都合不上。萍觉得纸墨贵不说,而且森开始时总蹭脏衣服弄脏了脸,所以萍有点不愿意森练字,却立刻被李姥姥拦住,大字不识几个的李姥姥说字写得好是门面。

至于读诗,叶荫倒是很愿意。

叶荫不知道,彦曾经写过很多诗,只不过都散落了。他的梦想他的希望也随着那些字灰飞烟灭。

彦给叶荫买各种书,地理历史小说诗歌都有。叶荫很早就不看童话书了,彦买什么她就看什么,和森一起看。

叶荫长大了喜欢写诗,可能就是遗传吧。而森在考大学时选择了枯燥的哲学也许同样是受了影响。

这些都是后话了。

那天,荣从外面回来准备换了衣服化上妆再出去。

彦刚刚教会叶荫背晏殊的《采桑子》。也许,这不是适合叶荫这个年龄孩子读的诗,但这是彦的妈妈最喜欢的一首词。也是这样一句一句教彦读,依稀仿佛那样的日子那样的风不时会让彦恍惚,在恍惚中觉得温暖自在。小小的叶荫竟然读得很有味道:时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长恨离亭,泪滴春衫酒易醒。梧桐昨夜西风急,淡月胧明,好梦频惊,何处高楼雁一声?

荣很希望彦学会人情交际这些实用的东西,这样就不用自己一个人去应付外面的事情,但彦做不来,就像此刻彦一定不会答应和自己一起去同事家坐坐,他宁愿在家陪着叶荫念这些她烦透了的无用的长吁短叹。虽然最初认识彦时她那么着迷他的文学修养。

她不耐烦的打断叶荫,说彦只知道教叶荫一些没用的东西,又挖苦彦一个木匠用不着这么诗情画意。

叶荫看彦的脸白了,连嘴唇都没了颜色,她害怕的躲到彦的身后,不敢看妈妈也不敢看爸爸。

荣说得无所顾忌,拍粉的手因为动作太大打翻了粉盒,新买的紫罗兰香粉全都扣在了地上。荣心疼的叫了起来,这东西常脱销好不容易才求人买到。

叶荫只觉得味道刺鼻,竟然吐了起来。

彦什么也没说,抱着叶荫走出去转了很久才回家,看他们回来荣也没再说什么。

叶荫记得很清楚,那天自己第一次去了河边,认识了梧桐树。而且,从那天晚上开始,彦睡到了里间的床上。偶尔荣也睡在那。平时荣让叶荫跟自己睡大屋。

但彦再没有回到大屋。

也许,对荣和彦来说分开应该是最好的选择,但那个年代离婚是个丑闻,何况有了孩子。

无论有多少备选答案,但人往往还是觉得无从选择。

不知对荣而言,彦是不是根鸡肋。

第一卷 青梅斜雨蕊平枝 第十一章

孩子也许觉得父母是生来就在一起的,哪怕荣时常流露下嫁的无奈,叶荫也从来没有问过什么。叶荫只知道爸爸当年跟一个老乡到城里做活,租了姥姥家的偏厦住时认识了妈妈。

倒是舅舅有几次喝多了当着彦的面对叶荫说,你爸爸不知什么方法把你妈妈迷得五迷三道的非嫁他不可。当年有多少条件特好的人喜欢你妈妈啊,他们厂长的儿子就很喜欢她。

舅舅似乎觉得妈妈嫁的不好,叶荫虽然小听着这话也很不开心。叶荫搞不懂的是妈妈竟然没有制止舅舅反而一脸笑意。舅舅还说如果不是你妈妈能办事把你爸爸一步步办到城里来,可能就没有你了。姥姥也说,结婚前你爸爸把家里攒的几百斤粮票都吃光了。荣不爱听了说那也是我攒的。

回到家彦没说什么,荣知道他不太高兴,说就是开玩笑嘛。彦仍旧不说什么。荣很没趣。叶荫疑惑的望着父母,也不知该说什么。舅舅和姥姥的话叶荫好些没听懂。

彦却明白,虽然荣嫁给自己是自愿,但心里还是希望他知道自己是高攀了,所以不仅荣自己说,别人如果也这么想那就证明荣说对了。

彦也曾配合过荣的虚荣,因为希望妻子高兴。可是要靠贬损自尊来成全的宠爱一定不长久。

选自己所爱不容易,爱自己所选就更难了。对每个人都一样。

彦是高中毕业,那个年代高中毕业算是有些文化的。厂里本来想把彦调到销售科,他不愿意去,再后来想让他管理后勤,他还是不愿意。荣吵了多次,对于彦说的理由根本不能赞同,说再好的木匠也是木匠,管人总比被人管强,何况人都是往前走的,为什么不能把过去的事都放下。

但彦只愿意做木匠。荣也不得不承认当他专注地雕刻着,眉头就会舒展开,平静而愉快。可她不甘心。却又无计可施,好脾气的彦有着非常顽固的底线。

荣无奈的说也许一开始就是错的,我以为我能改变你。

许多时候,叶荫都能感觉得到,彦更喜欢和他那些工具相伴。

彦和它们的相处时间甚至超过了与所有人的交流。

一把小刀,彦告诉叶荫它比叶荫的年龄还大。握持的刀柄早从浅淡的木色转变成深棕,上面还有些小伤痕和残胶,那是岁月的痕迹,也是陪伴的记载。

叶荫很喜欢摸彦手上的茧子。彦常常一脸满足的笑意,摊开双手让叶荫小小的手指轻轻划过。

荣常带着半玩笑半挖苦的表情说,若说叶荫不是木匠的孩子没人信。

彦的手巧极了,无论多普通的一块木头经过他手里的刀雕雕刻刻,总能变成另一副样子,仿佛还有枝繁叶茂时的生命力。

叶荫似乎遗传了彦对树木的热爱,她的小手总喜欢轻轻抚摸彦的作品,认真的看那些她懂或不懂的花样,带着与生俱来的虔诚。

彦看到了就摸摸叶荫的头,或者抱着叶荫一起看,叶荫就伏在彦的胸口,问为什么心会扑通扑通的跳?彦说,因为它在和手一起劳动啊。

长大后叶荫想,爸爸的刀一定就是爸爸的马,给了他驰骋的感觉。问彦,彦笑笑,还是我闺女了解我。停停又说,人到了一定年龄,驰骋不再重要,它需要的条件太多了。当然,你说的也对,想象可以驰骋。这是爸爸说得最诗意的话。

这一幕许多年以后叶荫还记得。

每次彦雕刻时,就会投入得忘了身边的一切,甚至包括叶荫。

叶荫在旁边看着,总觉得这个时候的爸爸离自己非常遥远。但她喜欢。

彦休息时偶尔也拉拉二胡。想教给叶荫,叶荫不是很喜欢学所以拉得不太好,彦也并不勉强她。

有时荣出差了,彦刻东西会忘了时间。彦在停下来时突然意识到叶荫在一旁待了许久还没吃东西,于是有点歉意的对她笑笑,起身给她去做饭。这时父女两个没有语言的交流,却和谐温馨。

叶荫戴着的手串就是在这样的饭后爸爸给她刻出来的。

手串的原料是些边角料。彦告诉叶荫,所有的木材都是森林送给人的礼物,不应该浪费。叶荫安静的看着那些小木块在彦手里变成各种形状的东西。这个过程漫长而有趣。

荣出差倒是让父女俩度过了两人都喜欢的静谧时光。

一次荣说好回来的那天,叶荫下午早早就坐到胡同口那个因为总有人坐磨得发亮的大石头上等荣回来。森领着男孩子们绕着几个胡同跑了好多圈回来,叶荫还望着公交车来的方向出神,最后被森硬拉回了家。

晚上彦下班回来说荣打电话说她要晚回来两天,叶荫偷偷的哭了,彦还是看到了,什么也没说,只是叹口气。

第一卷 青梅斜雨蕊平枝 第十二章

因为彦和叶荫隐忍的性格,三口之家大多数时间还是平静的。惹荣情绪急躁的更多是叶荫舅舅家的事情。

惠的妈妈去世了,办完手续惠把被子暖壶都拿回了家,荣当时没说什么,回到家就和彦抱怨弟妹眼皮子真浅,什么都是好东西。

彦说,东西都没怎么用,她觉得扔了可惜吧。

荣和他吵了一架,质问他为什么向着别人说话。叶荫躲到角落里,觉得舅妈和爸爸真可怜。

叶荫自己也常遭殃,不说话还是会遭殃。她太小,也实在说不了什么,是荣嘴里的木头疙瘩。叶荫倒真希望自己是个木头疙瘩,危险来了可以随时滚到角落里。

荣在外人面前脾气还好些,在家里随时都会发作。像个带着炸药的高效发动机,不断地驱动生活,如果哪天静下来就是没电了,但也有随时爆炸的可能。

叶荫和荣去舅舅家,姥姥端来了绿豆水,荣说自己待不了多长时间,叶荫姥姥看着荣风风火火的样子说了句你的屁股下是长了钉子的,坐不住。本意也没什么,不过是家常闲话,荣喝着姥姥绿豆水头都不抬哼了一声说你们不找我要钱我就坐住了。姥姥不说话了。叶荫也知道,舅舅给领导送的礼,表妹晴晴的学费,都是姥姥向荣伸手的理由。但荣这样说出来叶荫也替姥姥和舅舅尴尬。

长大后,叶荫觉得,自己的妈妈不是大姐,而是大姐大。

其实,舅舅家怎么也不至于揭不开锅,虽然只有舅舅一个人上班,但惠给别人做衣服都是收钱的,可姥姥跟荣说起的时候总是哭穷。

荣虽然知道,大多数时候仍然会把钱摔到桌子上。

拿未必比给愉快,但拿也是无奈的。

常常,叶荫看到舅妈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晴晴的脸没一点笑意。

一碗饭养个恩人,十碗饭养个仇人。荣也看得出弟弟一家的不快,自然觉得这句老话没什么错。个中情由却不容易说清楚。

当然对舅妈一家来说,一次嗟来之食也许是个意外,谁都有个心烦脾气不顺的时候,十次这个概率未免太高了。

舅妈惠对外很厉害,想占她便宜白做衣服的人肯定碰一鼻子灰,但在家里,她总是笑模笑样的让人舒服。荣在外面大方和气,冷脸子都丢到家里。

所以,叶荫觉得舅妈似乎比妈妈好些。

叶荫只是偶尔和妈妈去姥姥家。荣不提带她她就不会要求去。她不太喜欢和表妹晴晴玩。晴晴总是抢了她的玩具或者头花藏起来,她走的时候还是找不到,等她下次去的时候看见,表妹就一口咬定是自己的不肯还她。舅妈不管表妹,最多让表妹不要闹了,表妹根本不听。好在妈妈也不常去。

为了强调荣的地位,晴晴的名字是荣取的。

后来晴晴自己把名字改成了清清,说这样雅一点。

荣知道了,什么都没说。叶荫知道她还是在意的,但妈妈的特点是同意胜者为王,她觉得晴晴是个强大的女孩子,甚至当有人说晴晴像姑姑时她还有些得意。

晴晴改成了清清后,叶荫还是习惯叫晴晴。其实家里人都没改过来。

晴晴的嘴很甜,见到荣总是亲亲热热,不像叶荫跟荣分开时间长了见面时还会羞答答的。别的孩子叫姑姑,而晴晴叫荣姑姑妈,也许觉得有意思,她自己边叫边笑得前仰后合,荣也高兴,说这孩子喜庆。

叶荫非常羡慕晴晴。姥姥逗她说,瞧荫荫的眼睛要冒火了。其实叶荫不会冒火,她也喜欢晴晴开心的样子。

大一点了,晴晴更会说话了,经常说,姑姑妈,你知道吗,人家都说我长得像你,我太高兴了,因为我觉得你长得最好看了。这时舅妈就会附和说,是啊,那还用说,当年你姑姑可是这几条街上最漂亮的姑娘。说得荣喜笑颜开。

叶荫觉得,因为晴晴,妈妈似乎和舅妈的关系都好了些。

晴晴和荣的相似度确实比叶荫高些。尤其鼻子和眼睛。

荣高高的鼻梁非常骨感有着男人的刚毅,圆而深陷的眼睛在幼儿时期也许洋娃娃似的晶莹,成年后因为眼神的犀利,渐渐有了中性的感觉。晴晴的眉眼非常像荣,所以面部轮廓很有些荣的影子。但晴晴虽然还是个小女孩儿,便有种骨子里的娇媚全不像荣的凛冽气质,

如果说叶荫和荣有什么相像,那就是头发。叶荫的头发不是自来卷,但贴近额头的发质非常蓬松,有些自来卷的样子,很像荣,而荣的这个特点来自于她的奶奶。荣最听不得自己像奶奶,那是她最不喜欢的人,说过这话的人都被荣怼了回去。所以荣前额的头发都是梳到脑后,而叶荫的刘海不管她愿不愿意总是被荣剪得很短,显不出那个本来很美丽的自来卷。

从姥姥家回来的路上,荣说,你舅舅和舅妈这辈子没什么能耐就是生了个好女儿。

叶荫听出妈妈的话里有对她的失望,叶荫对自己也很失望。荣再冲她发火时,她想自己是真的不够好吧。

可是,一次叶荫听到晴晴偷偷对惠说自己叫荣姑姑妈是对了,姑姑简直就是个一生气就大肚子的癞蛤蟆,总是气鼓鼓的样子。叶荫听了才明白晴晴口中的姑姑妈是蟆不是妈,心里很替荣不高兴,但也没找晴晴理论,因为晴晴的比喻似乎没错。

当然叶荫也不会告诉荣。

第一卷 青梅斜雨蕊平枝 第十三章

彦带叶荫去过河边后,叶荫就喜欢上了那个地方。后来她常去,有时和森一起,告诉森哪种树是梧桐。

森更喜欢河边拴着的那个铁船。大多数时候叶荫安静的坐在岸上看着森跳上跳下,或者和森牵着手看船一侧黑漆漆的漩涡。

在那叶荫第一次看见了林眉雅。

这在叶荫的记忆里当然是她们第一次见面。

林眉雅爱穿绿色的衣服。那个年代男男女女都是清一色的蓝褂子,林眉雅也一样,不同的是衬衫,她常穿的是一件黑绿色的衬衣,颜色浓得像天黑时梧桐树上的叶子。

走近林眉雅,叶荫发现那件衬衣是有条纹的,她想这是不是叶子上的脉络呢。看着叶荫专注的望着自己,林眉雅笑了,轻声问她,你是谁呀。

叶荫呆呆的望着林眉雅,突然也笑了,很少笑的叶荫看起来可爱极了。

很多年后叶荫还记得她和林眉雅之间真正的交流是在自己六岁,那时爸爸刚教会她背诵那首有梧桐的词。

叶荫先是给林眉雅背了那首词,然后指着旁边的树问林眉雅这是不是词里的梧桐。一直微笑着听她背诵的林眉雅听见问话摇摇头,叶荫有点失望,她希望听见林眉雅的肯定。

林眉雅笑道准确的讲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词里的梧桐,但我知道这是泡桐树,词里的或许是青桐,当然也有可能是泡桐,我不能确定。梧桐还叫青桐,是梧桐科梧桐属落叶乔木。它的树冠是卵圆形,树干很直,树皮青绿平滑。而泡桐是玄参科。林眉雅的回答明显带着自然科学工作者的严谨。

叶荫听糊涂了,她太小还不了解植物的科、目、属的概念。

也许林眉雅想到了叶荫听不懂就不再讲下去。但还是说了句,其实我了解的是法国梧桐。之后她陷入了沉思。

因为这里看不到梧桐,叶荫很遗憾。

林眉雅解释道梧桐是阳性树种,喜欢温暖湿润的气候,因为耐寒性不强,所以北方很少见。

叶荫眨眨眼,问,就像牡丹吗,李姥姥说咱们这个地方种不活牡丹。

林眉雅夸她聪明,说差不多是一个道理。

叶荫也觉得林眉雅聪明,她懂得真多。其实,林眉雅聪明不假,但叶荫的问题不能够说明林眉雅的聪明,只能说明她的记忆力好,因为她多年不见的未婚夫是一个植物学博士。

后来,河边就成为叶荫最喜欢去的地方,甚至不要求森同去。她常常一个人坐在梧桐树下发呆,希望遇见林眉雅。

也确实常常遇见林眉雅,林眉雅有时只是对她笑笑,什么都不说,叶荫也会很高兴,安心的在林眉雅身边坐上许久。

梧桐树下,两个没有任何关系,却美丽和谐的身影。

有次突然下雨,林眉雅领叶荫到自己的住处待了一会儿,帮叶荫擦干身体时她看到叶荫胸前的痣,不禁想起了多年前医院里老护士的话,只是突然有同事因为急诊来找她,她没来得及告诉叶荫她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见到叶荫的人。

因为林眉雅喜欢穿绿色的衣服。深深浅浅的绿,像不同季节的叶子。

所以叶荫在心里叫她绿妈妈。

林眉雅接生过无数的孩子。但她一直未婚,没有自己的孩子。她很喜欢叶荫却不叫她荫荫,而是直接叫叶荫。叶荫喜欢,这让她觉得受重视。

叶荫从没当面叫过她绿妈妈,长大后叶荫一直在想为什么始终没告诉林眉雅自己叫她绿妈妈,叶荫自己也想不起来为什么。

第一卷 青梅斜雨蕊平枝 第十四章

森喜欢冬天,可以堆雪人打雪仗滑冰车。叶荫不喜欢,她怕冷。森说年可是在冬天过的呀。因为叶荫总盼着过年。不仅有新衣服穿,而且还有烟花。

彦会给叶荫买各色烟花。树也给森买。森和叶荫会把两个人的放在一起跟别的小朋友比谁的花色多,也常常等不及,提前几天就开始放了。当然,还是会忍着好奇心把最喜欢的留在年三十晚上。

森只放红色的鞭炮,把五光十色的烟花留给叶荫放。

森觉得叶荫兴冲冲的笑脸在烟花的映衬下像年画上最美的娃娃。他看着她就莫名的笑了。

那年冬天出奇的冷,几棵泡桐树冻死了。

叶荫觉得很难过。

春天来了,徘徊的林眉雅似是在寻找那几棵树。

叶荫递给她一支早开的迎春花,林眉雅接过花自语道,花朵太脆弱,树也并不绝对的强大。冬天太冷,它还是等不到春天了。

林眉雅非常清瘦,和以往有些不同,叶荫却又说不出有什么不同。她始终是叶荫心里的绿妈妈。

也许年龄大了些,有了林眉雅的对比,叶荫看着荣的时候总有些失落。同样是妈妈,她从没有拿萍和荣比较过。大了以后叶荫也想过这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也许,她比较的不是两个同为妈妈的女人,而是描摹她心目中母亲的形象。

荣在叶荫大了时数次说起自己怀叶荫时呕吐的痛苦,一次叶荫自言自语又像问荣难道这是不是我在胎儿时不喜欢来这里?让荣莫名的光火。

荣真的搞不懂这个小女孩儿到底是怎么回事每天在想些什么。有时候她心情不好给叶荫几巴掌叶荫一滴眼泪也没有,可有时候她只说了几句叶荫便哭起来。

叶荫轻易不哭,哭就会不停,如果可以的话,荣有时真希望手握生杀大权,举起她摔在地上一了百了。换个时候,她若心情好,也会给叶荫编各式好看的辫子或盘发。

叶荫盘发很好看,每次梳盘发,她就会很骄傲的和伙伴们炫耀妈妈的手有多巧。一个小伙伴问叶荫为什么不天天编漂亮的辫子,叶荫说我妈妈忙啊没有时间。

小孩子的世界总需要有些自豪来支撑,甚至假装被宠爱。有时候成人的世界还是会延续这种谎言,比如假装幸福。

不知哪天起叶荫想到荣这么不喜欢自己,是不是自己是要来的孩子。她去问李姥姥,李姥姥说不是,问萍,萍也说不是。她不信,觉得大家是为了让她安心。在一次她听荣说她是林眉雅接生的,立刻就迫不及待去问林眉雅,林眉雅说,你是我接生的,没错。叶荫信了,她只信绿妈妈的话。

叶荫有点失望。她无数次想象自己是被林眉雅送人的孩子,像大人们讲的故事里的情节一样。她没和任何人说过,包括森。这个想象让她觉得安慰,荣的辱骂也不那么难受了。

荣生气时,会用最难听的话骂叶荫,在一个生理卫生课都要男女生分开上的年代,荣毫无顾忌的骂出那些字眼,叶荫吃惊得忘了害怕。

荣这种样子会反复出现在叶荫的梦里,甚至在大学时还会梦到。梦里没了吃惊,只有害怕。一次又做了噩梦的叶荫被同寝的同学喊醒问她怎么了时,叶荫回答没什么,只是个经典的噩梦。是的,经典。

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所欲不遂。

喜欢的只存于想象,不喜欢的却如影相随,而其间伴随的所有情绪纠葛足够折损人生本该有的快乐。

叶荫如此,荣何尝不也如此。

所以,林眉雅带给叶荫的想象让她幸福得舒展。

事实上,林眉雅一生未婚,更没孩子。甚至,小城里的人们说不清她的具体年龄,只知道她来自上海。因为家庭成分不好毕业分来了这里。

没人说得清她的故事。

她寂寞来去,小城里没有和她走得很近的人。虽然很多家庭受惠于她。

临河的泡桐树不知为什么被砍倒很多,那年冬天非常冷,反常的冷,剩下的泡桐树也有些受了病,到了夏天,有一夜雨特别大,雷声震得小孩子们钻进大人的怀里,最大的那棵泡桐树也倒向了河边。也许因为长得太高,它的心越来越空。

和大泡桐树一起离开的还有林眉雅。

谜一样的林眉雅,谜一样的离开了。不知她是失足落入水中还是有意而为。总之,她就这样离开了。

知道林眉雅死了,叶荫在河边树下坐了好久,下起大雨才往家跑,夜里发起高烧接连几天不退。彦本想安慰叶荫,说死亡并没有什么可怕,所有人都会死,包括自己。叶荫听到立刻大哭起来。这让本来心疼她病了的荣感到烦躁,她不懂一个小小的孩子为什么会这么多愁善感这么的麻烦。

许久之后还会有人说起林眉雅,叶荫会很认真的听着但什么也不说。甚至彦也不知道她和林眉雅的交集。

被大家记得也好忘记也罢,一切终归云淡风轻。也许,这正是林眉雅希望的。

但叶荫会永远记得林眉雅,她是给了叶荫很多很多想象和慰藉的绿妈妈。

一次叶荫梦见林眉雅是河边那棵最高大的梧桐树,而自己是树上的叶子。

第一卷 青梅斜雨蕊平枝 第十五章

叶荫的爷爷去世前,彦带她回了老家。这年叶荫七岁了。

长大后叶荫听荣说彦的命是奶奶磕破了头才从同村一个男人手里救下,当时那双大手已把彦高举过头顶对准了石头。

叶荫没见过奶奶,只见过奶奶后来嫁的爷爷,也是木匠,爸爸的手艺就是他教的,他还给了爸爸一个可以挺直腰杆的好出身,让爸爸可以进城、做工。

奶奶是打水时跌到井里淹死的。有人说这个地主婆死了还糟蹋了口井,一辈子憨厚得连牲口都不轻易打一下爷爷拎了斧子站到那个人面前,没人再敢说什么。

已经卧病在床的爷爷见了爸爸竟然精神起来。不知为什么,叶荫特别喜欢被爷爷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抱着,她用她小小的手摸他沟壑纵横的脸时,他高兴得胡子颤颤的。他对彦说这个小女娃真好看,越长越像你妈妈年轻时的样子。他自言自语,那时我在你姥爷家给她打嫁妆,她的性子好极了,字也写得好极了。叶荫盯着爷爷的眼睛,里面装满了笑意。爸爸陪着笑不打断他,但那笑意还是很快逝去了,他闭上了眼睛,低声说你妈她不是不小心,她是熬不下去了,她的心熬不下去了,她去找她的亲人们去了。我一直没跟你说,你妈死后,我偷偷让人写了你爸的招魂牌和你妈葬在一起。如今我要去了,你把我埋在小溪旁边就行,不用碑了。过几年要是没人说什么了,你就给你妈那换个碑,把你爸的名字写上。

爸爸没把爷爷埋在小溪边,埋在了奶奶的墓旁。

叶荫知道了自己有两个爷爷,他们和奶奶永远的在一起了。她没有想为什么会这样,所以没有问彦,只是小小的心充满悲哀。

跪在坟前的彦和叶荫一样高。叶荫吃惊的发现只几日彦两鬓斑白,她摸摸彦的头发,怵然哭了起来。

离别是那么的感伤,爸爸的眉头一直扭成一个疙瘩,叶荫不去烦他,小小的她对离别有了自己的理解,离别让有些人分开,也让有些人分开后又在一起了。她太小表达不清自己的意思,于是这个想法像个小秘密。她守口如瓶。

后来,叶荫问爸爸奶奶的墓碑不换吗,爸爸说不换了,爷爷会理解的。爸爸嘴里的爷爷是哪个爷爷呢,叶荫没有问。

这不是叶荫第一次见到爷爷,两岁时彦就带她回过老家,只不过叶荫记不住了。她只记得五岁时她在爷爷家待过三个月,那是叶荫记忆中非常美丽甚至旖旎的一页。

爷爷家的房子上有两只碗口大的粉色的花。爷爷说那是大葱花。叶荫偷偷爬上屋顶,摸了又摸,是真的花,于是一整天都在屋顶看着花儿发呆,她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花。之前叶荫从来没到过任何房子的上面。坐在屋顶吹着清凉的山风,旁边还有美丽的花,真是太好了。傍晚时爷爷从田里回来,看到叶荫的样子笑了起来,他拿了一把大剪刀上了房,把花齐根剪下,让叶荫拿着,把她抱了下来。爷爷的胳膊很瘦但非常有力,稳稳地让叶荫觉得安全。

那个画面清晰得像电影的特写镜头一样定格在叶荫的脑海里,一个清瘦的老人把两只碗口大的粉花递给叶荫,他缺了几颗牙齿的嘴笑得大大的张开,和叶荫的一样。甚至叶荫的年龄越大那画面越清晰,想起时会让她泛起泪光。

爷爷家旁边就是一条小溪,清得连底下柔润细腻的细沙都粒粒分明。叶荫长大后时常想起那里,她甚至记得因为水流得缓慢,被一块大石挡住的部分显得格外饱满晶莹,浓润的像块果冻,小蝌蚪仿佛是嵌在上面的一粒粒果实。叶荫最痴迷的游戏是抓住它们再放回去,二黄就在旁边耐心的等她。

二黄是只极通人性的黄色土狗。它可以独自带叶荫到水边玩再把她领回家,天色渐黑时,叶荫如果不想回去,二黄就跳到水里拱她的腿推她上岸。叶荫后来遇到的狗和二黄比起来都有些娇气,锦衣玉食却少些二黄的灵气。一块玉米饼子就会让二黄非常满足。

叶荫至今喜欢“林溪”两个字就和这段记忆有关。

后来是爷爷把叶荫送回家的,又在叶荫家住了一周。荣对他很好,是对善良淳朴的敬重。并且给老人做了套新棉袄,买了质量非常好的雨衣雨鞋,老人高兴得一直说自己真有福,有这么好的儿媳妇。

彦很感激荣,足以让他担待她素日的暴躁。

荣发愁的是叶荫只在老家待了两个月,就说起了那里的话,白色的说成“漂白”的,黑色是“墨盒”的,弄得整个胡同的人都来逗她说话。

叶荫从爷爷家拿回了一张照片。是叶荫没见过的亲爷爷和奶奶的合影。照片里的人是那么好看,像老画报上的明星。叶荫一直觉得爸爸好看,但照片上的爷爷因为西装笔挺眉目舒展显得更精神些。奶奶穿着叶荫从未见过的旗袍,叶荫觉得她美极了,那是一张和爸爸极为相似的脸。

有时叶荫望着彦想,如果爸爸不是总锁紧眉头肯定会更好看些,所以她常常用小手去抚平彦两眉间的川字。并且好多次告诉彦自己长大了要给彦买西服,彦每次都听得笑嘻嘻的。

后来学了遗传学,叶荫懂了,一次美丽是意外,世代美丽一定伴着世代的富贵,这是大多数人眼里不那么公平的社会法则对美丽的成全。

那时还不流行仿古家具,但叶荫家里的家具都古色古香,非常好看。上面雕着葫芦,凤凰,桃子,来家里的人都夸漂亮,叶荫骄傲的说都是爸爸做的。后来叶荫去了爷爷家,看到一个黑紫色的桌子,非常像爸爸做的那个。问彦,他说那是奶奶用过的。叶荫再问些什么,爸爸摇头,不再回答。

长大了叶荫知道那是奶奶陪嫁的东西,土改时分给村里的人,爷爷费了好大的劲要了回来。因为对奶奶来说它很重要,妈妈说奶奶和叶荫的亲爷爷在那张桌子上喝的交杯酒。

妈妈说的时候叹着气,说奶奶真不容易。

叶荫突然觉得妈妈也有很温柔的一面,她对爷爷很好,还想接他来家里一起住,但他不肯。

叶荫有点遗憾,问为什么,妈妈说,可能因为你的奶奶在那边。叶荫不懂为什么,却不再问了,她望着妈妈发呆,眼里有泪光的妈妈真的很美。

是少有的一种美丽。

那一刻的美丽叶荫记了一辈子。叶荫认定妈妈非常善良,只是脾气不太好。

第一卷 青梅斜雨蕊平枝 第十六章

爷爷来家里是叶荫的珍贵记忆。那段时间妈妈爸爸的关系非常好,家里常有妈妈的笑声和爸爸好听的歌声。

甚至彦不太像往常那么留意叶荫,可叶荫喜欢那种状态的父母。彦很忙碌是因为荣怀孕了,很意外。彦写信告诉了刚回到老家的爷爷,并且说孩子生下来随爷爷的姓。回信仍然是邻居帮忙写的,说爷爷听着信都高兴得哭了。那个邻居也替爷爷高兴,说好人好报,爷爷回去一直夸赞儿媳,如果又得个孙子就再好不过了。

这次怀孕荣没太遭罪。六个月身孕的荣越发肤如凝脂,腰身也不是很显,只是丰满些。都说怀了女孩儿妈妈会漂亮,但没人当面和荣说。荣希望这一次是个儿子。

不管彦怎么反对,厂庆时荣坚持要领舞。跳鲜族舞的长裙正好遮住了她突起的小腹。在浅笑轻颦起舞弄影时,她仿佛还是全场最美的那支花,任一众小姑娘羡慕嫉妒。她不会注意到那些交头接耳中有对她的些许不屑,她相信自己就是该独领风骚。

最后一次彩排时荣滑倒了,失去了这个孩子。

李姥姥劝彦别太在意,彦说着没事,眼睛却红了。

李姥姥担心的和萍念叨。镜子摔一次能粘起来,再摔一次就粉身碎骨了。

叶荫并不知道父母之间的事情,只是觉得家里一下子安静了。那时她和森迷上了读书,两个总是闲不下来的小家伙在大人眼里也安静了许多。

胡同里的人都说,坐在大柳树下一起看书的叶荫和森像共读《西厢记》的黛玉和宝玉。

荣听见了也笑,说还真的像。碰巧荣那天歇着,带了两人去公园照了张相,租了给孩子拍照时穿的衣服。那些衣服其实就是戏服的样式,说是黛玉和宝玉穿的可以,说是梁山伯与祝英台穿的也行,头饰繁复美丽,衣裙环佩叮咚。

穿着戏服化了妆的叶荫和森很好看,叶荫难得看妈妈这么温柔,也十分开心,把袖子甩来甩去。森不喜欢这拖拉的服装,但看叶荫高兴,就很配合摄影师摆出造型。其实,森更喜欢其中一件很威风的元帅服样式的衣服,还配着一把刀,但想想叶荫不会答应森就没出声。

荣看出了森的心思,就租了他喜欢的那套让森单独照了一张。森惊喜的睁大眼睛,想象不出荣对自己这么好。

荣喜欢男孩儿,尤其是像树一样有男子气的,小小的森俨然有了树的样子。她喜欢森。

但森一直对她淡淡的,倒不全是因为荣总对叶荫凶巴巴的。

那是他三四岁时,总喜欢早上在萍和李姥姥顾不上他时跑到大门口对外撒尿。任她俩怎么说怎么吓唬都不听。一天早上他又偷跑到门口,正巧路过的荣刚上脚的鞋被浇个正着,荣不像一些大人骂他坏小子甚至还拍他的头,那样他反倒不怕。荣没理他,大声喊李姥姥说你们怎么教孩子的,然后狠狠瞪他一眼回家换鞋了。森忘不了那次荣看他的眼神,那不是生气的大人看孩子的眼神,倒像电影里的坏人杀人时的样子。

照片洗出后,大家都说好看。后来去公园的人看见那照片被摄影师多洗了一张用来招揽生意。

一个邻居逗荣,说这是丈母娘带着照的定情照,荣不以为然笑笑也没有反驳。

叶荫听见了还是一本正经解释,他是我哥哥。引得大家愈发笑了。

森把照片小心的保存在自己的一个小匣子里,那里装着他收集的所有的小东西。

第一卷 青梅斜雨蕊平枝 第十七章

森比叶荫早一年上学。叶荫常常带上虎子在森快放学时去胡同口接森。等到叶荫也上学了,两个人就一起走,虎子会送他俩到胡同口。森很乐意给叶荫背书包,叶荫就抱着两人带的水。下雨时,森背着叶荫,这样叶荫的脚就不会湿,脚不湿,叶荫就不会感冒。

日子一天天过去,森渐渐比叶荫高出了半个头,叶荫天天跳着脚说我比你高我比你高。

那个家家都并不富足的年代,却是两个小孩子惦念一生的童年。

森跟树一样有一个好嗓子。森参加学校的活动李姥姥总是又开心又自豪。把森的衣服喷上水,再用装了滚烫热水的杯子烫平。但后来有个电视节目到学校找森想让他拍几个镜头,李姥姥竟然为此来了学校,任老师怎么劝都不同意森上电视。在电视尚未普及的年代,这无疑是一个非常值得自豪的事情,森委屈的哭了,叶荫也很替森惋惜,她不停的求李姥姥,李姥姥却毫不动摇,对森说咱们就做普通人,本本分分就好,不出风头。这句话森和叶荫似懂非懂。树听到这句话面无表情什么都没说就去上班了。彦知道了摸摸叶荫的头说李姥姥说得对。叶荫问道森唱得那么好听,为什么不能唱给更多的人听。彦指指树上的鸟说,它唱得也好听,它唱歌只是因为喜欢唱歌,你能听到是因为有听到的缘分,这些都不是强求来的。叶荫还是似懂非懂,却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彦的话。

如果所有的日子都像平静的小溪涓涓而流,也许每颗有伤的心就可以从此安稳。但大多数人的日子,总会如奔腾的河流,任何起落似乎都那么寻常。

森清楚记得,自己十岁的那年冬天来得特别早。

一天,因为老师们都去参加一个活动,学生们下午很早就都放学了。刚走进大门森就发现屋门没有关,一个女人正和奶奶说着什么,她递给奶奶一个大信封,奶奶推拒着不肯收,但她痛哭着握住了奶奶的手,奶奶也流泪了。

森没有出声放下书包去了叶荫家却没有进屋,而是在叶荫家的大门里向外张望,待那个女人离开时他看清了那个女人,她十分美丽但异常清瘦,离开时就像风吹走了一片叶子。他依稀觉得见过她却一下子想不起来。

森走进叶荫家,叶荫正在削铅笔,看森进来就和森说语文课上的事情,森一直溜号根本听不见叶荫在说什么,他觉得应该回家问问奶奶为什么哭。刚出门就远远的看到了妈妈,和那个女人面对面站着。

萍往往都是这个时间去买菜,那天忘了拿粮票返回来取。森从来没见过妈妈那么凶,不知在说什么,那个女人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未待萍说完就转身离开了。森吓得躲了起来。

萍从不对森说大人的事,高兴的不高兴的从来不说。所以森非常不理解叶荫对父母的忧心忡忡。森顶多会在下班的时间问树怎么还不回家,萍会说爸爸忙啊,养家很辛苦,咱们这一大家子人。树回来时,萍会端上盆温水让树洗洗,就算毛巾在树伸手可及的地方,她仍然会示意森拿着毛巾等在树的身边。森喜欢这样。每次树擦完脸会伸手挠挠森的头,森就顺势拽起爸爸的衣襟去吃饭。

那天萍见过瑾回家前仍然是整理了情绪。但那晚她没有给树准备温水,是森准备的,萍的嘴动了下,终归没有说什么。

第一卷 青梅斜雨蕊平枝 第十八章

晚上吃饭时,森感觉到妈妈和奶奶还有爸爸之间有些奇怪。妈妈很冷似的,脸色惨白。而爸爸破例那晚上没有喝酒。

年底开家长会时,森惊诧的发现,那个女人竟然是霄的妈妈!他觉得她面熟就是在之前的家长会上见过。

霄是个优秀的学生,本来他和叶荫同级,但已经连跳两级,所以比森还高一个年级。

开完家长会,树遇到了瑾,瑾站住了直直望着树树却没有打招呼,甚至没有看瑾就拉着森走了,倒是森好奇的一步三回头看着瑾。他觉得这个女人的样子很可怜。

瑾望着树离开的方向呆呆的默立着,直到霄来找她。她轻抚霄的面颊,眼泪无声落下。霄吓坏了,又很想不通难道老师觉得自己不够好和妈妈说什么了?自己已经是全年级第一了。

他轻声对瑾说,妈妈下一次我一定能考全区第一名。

冬夜的风那么大,树骑得很慢,森安心的坐在后座上。树像一面墙遮着嚎叫的北风。

快到家了,森想自己从后座上跳下,树却伸手制止他,把车停稳后才把他抱了下来。树把森的帽子戴正,说,要好好学习以后上大学,爸爸没有那个机会但是你可以,一定要努力。在家很少说话的树,说了很长的一句话。森有力点头。

森那时虽然小,但也知道那段日子爸爸不太开心。同学的爸爸去读大学了,而自己的爸爸却不能去。

虽然恢复了高考,但对于树这种已经参加工作的人来说去读大学仍然很不容易,辞职的话首先要考虑一家老小的生活,如果带薪定向需要单位同意。树放弃了。虽然瑾动用关系让厂里同意树带薪上学,树却没去参加考试。萍终于松了一口气。彦根本没有尝试,因为夫妻不能两个人都去读书。单位同意荣报考,彦也很支持她但荣没有考上。荣没有为彦找关系,在成全自己还是成全彦这件事上,荣不需要细想就选择了自己,可惜落空了。

如果树不是那么爱喝酒,森的童年还是很幸福的。李姥姥不让树喝酒他只是“哦”一声,照喝不误。

萍劝过没有用,所以她就安慰李姥姥说他喝醉了就睡过去,不打人不骂人,喝就喝吧。李姥姥也念叨是啊人家喝醉了都是话痨,他只是睡觉一句话也没有。

其实树醒了比醉酒时更没有话。他的话在他年轻时和那个叫瑾的女孩儿都说完了。

那年三九的一个晚上,树酒后冻死在路上。

瑾的父亲原是市里的一位领导。本来不会有交集的树和瑾,因为下乡后分到同一个村里而相识。

很苦的地方却是两人心里最眷恋的地方,因为他们在那里遇到彼此。

之后的故事很流俗,瑾的父亲被批斗时,树是瑾的保护神,是唯一的依靠,他们回城时瑾的父亲已重回领导岗位,树连他家的门都没有进去,即使瑾以死威胁。再后来瑾的哥哥到李姥姥家以伤人自尊的方式说服了树。从此树拒绝见瑾,很快娶了萍,不久后瑾被保送到大学读书。并且听从家里安排嫁给了一个大学生,门当户对。

第一卷 青梅斜雨蕊平枝 第十九章

如果瑾和树真的放下过去从此陌路,也许会好过苦苦挣扎后的回头。何况,这回头不过是痛苦对望,谁都不能离开既定的轨道。

大学毕业后瑾被父亲安排在一个无足轻重却养尊处优的位置,晚来早走是常事,到最后索性一周去开一两次会应景。很少有人见过瑾笑,是单位里的冷美人。

当然,十年婚姻里她的丈夫柳见她笑的时候也不多。

霄习惯了寡言的妈妈,他也不是个多话的孩子。从小就觉得妈妈美极了像仙女,他曾经问过瑾,仙女是不是就长得像妈妈一样。

瑾笑了,和霄在妈妈年轻时照片里见过的一样。那张照片里妈妈旁边不是爸爸而是一个自己不认识的帅气青年。

瑾希望霄学习好但并不苛求。更不会和他讲人情世故。当霄的外公想教他时他虽然不排斥,但就像过了剪枝最佳时期的树木,让外公和舅舅感慨他像瑾一样太有棱角。

柳对瑾很满意,所以对瑾很好。

窗明几净,佳业余粮,娇妻爱子,每次柳端着热茶靠在沙发里想着这一切,就觉得满意。

但瑾不满意。

柳对她很好不假,但这好总不让她开心,倒不完全为了树。瑾觉得柳的好是种手段,是柳让他自己快乐的手段。她就是这么和自己的娘家人说的。比如,柳做好饭等她回家,并不是为了她开心,而是她开心之后那种惬意的氛围让他自己开心,所以那种爱是不完美的。父亲和弟弟听了都很不屑,觉得她矫情,说男人能做到这个份上已经十分难得,别鸡蛋里挑骨头了。

可树不是这样。他就是希望她开心。他开心于她的开心。

瑾也问自己,难道是自己太贪心了吗?难道不是因为见识过爱情真正的样子?

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人不是快乐的事,如果在婚姻里就更是悲剧,两个人的不快乐叠加成悲剧,爱的逃不掉,不爱的也逃不掉。

生下霄时全家奉为大事。瑾的爸爸破天荒的没有上班在产房外等孙子。

霄随瑾姓。这是瑾要求的,因为瑾的哥哥结婚三年还没有孩子。柳稍一犹豫就答应了瑾。不仅因为爱瑾,也因为岳父于自己更像是伯乐。而且瑾答应柳若再生个女儿就随柳姓。柳说如果还是儿子呢,瑾冲柳闭了下左眼说那就复姓,然后笑起来。

瑾少有这种调皮的样子,柳看呆了。生下儿子的瑾看上去异常开心。

瑾这一刻的样子让柳有种明媚的感觉,所以他至死都相信瑾有过想和自己好好过下去开始她自己新的人生的意愿。他选择性的遗忘了他很快就发现与其说瑾快乐不如说她兴奋,不太正常的兴奋。

柳后来忆起瑾的时候都是瑾那些美丽定格的瞬间,以至于他不太记得两人发生过什么大的起伏波折。也许真的从未有过。

可是,柳也承认,瑾虽然不是个复杂的人,自己却并不真的了解她。更准确的说,是不懂得她。但这不影响他宠爱她。

瑾喜欢用紫罗兰粉,柳就拿回紫罗兰来养,渐渐瑾倒是喜欢上了这种花。没有花店的年代,瑾甚至都没有想起问这花是柳从哪弄来的。

是柳的一个女同学颖给他的,她做园艺师,笑说自己是举手之劳。

瑾的死因在家里讳莫如深。

因为提前放学,霄是第一个看见瑾死去的人。否则应该是和瑾约好来家里取东西的瑾的哥哥。

浴缸里的水是暗红色,穿着白连衣裙的瑾的脸上竟有难得一见的笑意。摔坏的鱼缸玻璃划开了瑾的手腕。

之前瑾坚持把一个很小的装饰鱼缸摆在浴缸的扶手上,柳考虑到不安全几次拿开,瑾又拿了回去。霄也几次见到了这个情景。

第一卷 青梅斜雨蕊平枝 第二十章

霄一直以为父母的感情很好。因为瑾和柳从不吵架。霄长大后才明白相敬如宾的婚姻未必是幸福的婚姻。当年他不理解妈妈的抑郁,只以为妈妈天生就是那种性格。

在瑾死后柳寄情工作。其实,瑾在时,柳也只能寄情工作。

瑾去世不久,霄放学回家见到的一幕让他对父亲产生了误会。

颖来看柳,带来一盆开得很好的紫罗兰。她喜欢了柳好些年,在柳结婚后还是作为好友常联系,但她对瑾和柳之间的内情并不知道。一直单身的她再次对柳有了些暗示,因为是老同学加好朋友,柳正踌躇着不知怎样回绝,霄走了进来,看到紫罗兰霄立刻转身走开。

该走的人迅速告别。父子俩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柳觉得霄一定误会了什么,但霄不问,他也不知道从哪解释。即使父子关系一天天淡下去,他仍然不想说什么,只是告诉自己等霄再大些。

几年后霄又见到了颖,问柳是否因为这个女人伤害了妈妈。柳说不是。霄问那是什么。柳没有回答。

柳不想对儿子说出真相,也许,他自己也宁愿相信瑾只是抑郁,而非殉情。

霄没有再提起这件事。中学时因为外公家离学校近,他大部分时间都住在那。读大学后更是很少回家。至于柳没有再婚,霄理解为父亲对母亲的愧疚。

柳甚至不想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他懂得他们三个人是被那个年代念了魔咒。从某个角度说他对他们的感情充满慈悲。他曾经对瑾说过她应该早点告诉他。瑾却说那又能怎样。

是的,柳解不去魔咒,他的存在不过是多系了一个结。

瑾承认自己能遇上柳是福气。但柳不敢想这福气是否像禁锢了鸟儿的笼子。

很多年后柳才知道,紫色紫罗兰的花语是在梦中爱上你,对我而言你永远是那么美。

有人说萍带着个男孩儿不好再嫁。萍听到了不反驳也不理会。

虽然森是家里的单传,但关于森,李姥姥和老伴与萍没有过多商量就有一个共识,那就是大人们做的事一定得对森有益。萍先去了北京,过了段时间回来接森。没有很多人以为一定会有的对森的争夺,只有离开的人和留下的人彼此的不舍。至少人们看到的就是这样。

森跟萍去北京了,那年他13岁。

森本不想跟萍走,他不忍丢下奶奶,因为爷爷在树死后不久也猝然病逝,如今只剩下奶奶一个人。但奶奶说自己越来越老照顾不了他了,有句老话人挪活树挪死,让他一定跟着萍走。森求萍带上奶奶,可萍只是通过亲戚找了个保姆的工作,带上孩子已经恳求了亲戚很久,连森都要借宿在亲戚家。更何况每个进京的人都要介绍信,萍开介绍信颇费了些周折。

森虽然已经有了小小男子汉的样子可到底是个孩子。

那是他一辈子觉得最无力的时刻。

荣和彦过来告别,表示会照顾李姥姥,让母子放心走,只嘱咐森放假一定回来看奶奶。

李姥姥自树和老伴死后就时而清醒时而发呆,已经哭没了泪。

走的那天下着大雨,窗户上的雨仿佛是满盆的水倒下来,很尽兴的样子,以至于萍有些急了,怕耽误火车。终于,雨小了些可以走了。

森望望火车站的窗户,还有雨水在流着,他对叶荫说,你看,那像不像人的眼泪。

叶荫记得这是森离开时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

叶荫不说话,因为她看不清,她已经哭得看不清森的脸。

第一卷 青梅斜雨蕊平枝 第二十一章

叶荫呆呆的望着被萍拉上火车的森,甚至不知道火车是什么时候开走的,任由彦领着李姥姥和她走出车站。

后来,叶荫想起自己更小时候领悟的那个小秘密,也许只有死亡才能结束所有的分别,像爷爷奶奶,而生却会面对随时随地的离散

森走的当晚叶荫来月经了。

李姥姥告诉她别怕,耐心的教叶荫怎么叠手纸用。只是叶荫肚子痛得简直要昏过去,李姥姥说肯定是白天着凉了,就熬了红糖姜汤给叶荫喝。喝完了叶荫说好些了还是疼。李姥姥让叶荫像小时候一样把头枕在她的腿上,终于叶荫睡着了。

荣晚些时候回家了,彦去单位值班了,荣发现连热水都没有就一肚子气,到李姥姥家找回了叶荫,数落了一顿,说哪个女孩儿都会这样,没见谁这么娇气。

叶荫一如既往的沉默。

晚上叶荫很晚才睡着,也许是白天折腾累了,她睡得很沉,却被起夜的荣推醒,让她起床看看有没有弄脏褥子。还真是脏了,又挨了一顿骂,叶荫终于哭了。本来在外面窝了一肚子火的荣立刻狠狠地拍了叶荫几下,发泄完去睡了。叶荫边哭边洗褥子折腾到天亮。

第二天雨还在下,叶荫忘了穿雨鞋,没有森背起的双脚到学校已经湿透了,肚子就一直的痛,而且从此每个月的那几天都异常清醒。

叶荫开始了一生中失眠的日子。好处是再也没有把床单弄脏。

谁都无法相信,荣对于自己的奶奶有着无比清晰的记忆,以至于叶荫的每个生日都让荣立起全身的刺。所以每年的那一天叶荫都像被脏水泡过。

无论逆风还是浊雨,树木的年轮都准时的一圈圈画上去。

叶荫读中学了,是个大姑娘了。

长大的叶荫还是不爱笑。也许没什么值得笑。荣在厂里算中层了,还是那个把工作里的情绪带回家的人。彦在家时叶荫不那么恐慌,但荣的威严无处不在。

不笑的叶荫是真实的,眼神清冷孤傲。笑起来的叶荫五官都生硬很多,尤其没有笑意的眼睛真的像荣说的死鱼,叶荫自己也这么觉得。为了讨荣的欢心,硬挤出的笑容很难定格,甚至表情肌会轻轻的抽搐。也因为讨好,脊骨似乎跟着献媚的弯下,没了平时挺拔的样子。所以叶荫讨厌笑。

荣有多喜欢笑得如沐春风的晴晴,就有多不喜欢不爱笑的叶荫。

彦说这是一种恶性循环,希望荣慈爱些。荣不禁恼火起来说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自己从小到大经历那么多不幸不还是活泼开朗吗,况且慈爱不是老太太们才有的吗。

同班同学卓的一件立领呢料上衣叶荫喜欢很久,听课时眼睛甚至都会不自觉地落在上面一会儿,是卓的妈妈给她做的,布料很便宜,但做得非常精致漂亮。叶荫只是喜欢,不会跟荣说,说了也只会听到“还是想着学习吧”。

彦被请到外地做家具,给叶荫带回来两件衣服,叶荫非常喜欢,高兴的在身上比来比去,可荣偏要卖给同事一件,说小孩子不能一下子有那么多新衣服,只想着美哪还有心思学习,就像晴晴。

叶荫明白,请求没用,如果爸爸帮自己说话只会引发战争,于是不舍却迅速的交出了一件。

荣的话只能被执行,不能被商榷。否则家无宁日,包括姥姥和舅舅家。

几次提升不顺利的荣情绪一直不好,叶荫像是个垃圾桶,荣尽情地往里面倾倒情绪垃圾,比如惠是小市民,只知道贪钱一毛不拔;比如安窝囊得要命没个男人样;比如彦一味图安稳,没钱没势怎么能活得那么心安理得。

叶荫从小就不太亲近舅妈,因为她连个像样的故事都讲不出来,但她也不讨厌舅妈,因为舅妈会烙好吃的鸡蛋饼,她更不觉得舅妈小气,因为她想吃多少鸡蛋饼舅妈都给她做,以叶荫的年龄,判断小气的标准仅限于此。

舅舅安也没什么不好。见到她就抱着她说小荫荫你来了。

爸爸更没什么不好,是样样都好。

但叶荫什么都不说,说了就连自己也不好了。其实荣也总说她不好,不好看不听话不聪明,但荣向她发泄对别人的不满时叶荫自己就算躲过一劫。虽然叶荫眨着眼睛的样子并不十分配合,可好歹算个听众。荣有时也会突然转向骂叶荫一句,说她眼珠半天不转像个白痴。

长大后叶荫想,也许,这就像一个人倒垃圾时不太可能把垃圾桶摔了一样,顶多踢两脚。

第一卷 青梅斜雨蕊平枝 第二十二章

那阵子小城流行穿旗袍,可布料就那几种花色,所以走在一条街上会看见几个女人穿着同款同色的衣服,认错了人一点不奇怪。

惠刚学会做旗袍。正好彦出差带回两块花布给了惠和荣。惠就拿那块布料做了一件旗袍,修改了几次还真是合身,也给荣做了件,比自己的还上心,本来荣不想省手工费,觉得还是有名裁缝的手艺让人放心,可有名气的都很忙,怎么都要晚十天半个月,于是就同意穿自家出品的了。

试衣服时,叶荫和晴晴都在,晴晴迫不及待的把慧的旗袍穿上,不合身的地方用夹子夹住,又穿上高跟鞋,自以为美得要命,赖在镜子前面左照右照。

叶荫看得出舅妈一点儿不生气,甚至还有点得意自己闺女的漂亮。

舅妈也让叶荫试试,叶荫笑笑摇摇头。

荣的东西最不喜欢叶荫问东问西,即使叶荫真心的赞美也让她不快,更不要说像惠那样任由晴晴穿自己的衣服。她亲眼看见弟妹好好的一件呢子上衣被晴晴穿上后滴了墨水,染得再穿不出好样子来。所以,荣觉得叶荫对自己的东西不闻不问仿佛没看见是最好的。

这次荣倒是开恩般的允许叶荫试试,可叶荫不愿意。习惯是不容易打破的,她不想碰荣的东西。

晴晴不管她愿不愿意,像老鹰扑小鸡般扑到叶荫身上,按着她换上了旗袍。

叶荫看着镜子里陌生的自己,无所谓的笑笑。晴晴在一旁用屁股撞撞她说,你穿没我穿好看,我的屁股大。叶荫看看自己的屁股确实像没发育的小孩子。晴晴随即有点嫉妒的说,可你穿裤子好看。又小声在叶荫耳边说,如果你的胸我的屁股长在一个人身上肯定会出乱子的。

叶荫笑起来,打晴晴的屁股。晴晴揽住她的腰,两人一起向镜子里望去,晴晴像荣,骨架粗壮显得丰满,叶荫骨骼秀丽修长飘逸。

晴晴目不转睛的欣赏着自己,看到叶荫含笑望着她,她挤挤眼睛说咱们都挺好看。

叶荫透过两人的空隙看见了身后的母亲,才看见荣也换上了新旗袍,而自己穿的原来是慧的一件旧旗袍。

叶荫心安了,又静静的望了会儿镜子。

尽管没有漂亮的衣服,叶荫还是努力的把自己收拾的清新雅致,这也多亏了李姥姥的巧手。旧时的布料她仔细掂掇着就能给叶荫缝一件别致的小袄。惠倒是也愿意给叶荫做衣服,可听了荣那句别把叶荫打扮得和晴晴一样只知道美不知道学习,就不好再做什么了。

老师也不太喜欢叶荫。虽然她不是个招人烦的女孩儿。同龄女孩儿每天朝气蓬勃的撒欢,叶荫却总像霜打了一样蔫蔫的,连笑都是怯怯的,让看见的人心里憋屈。

叶荫的作文很好,可也常常不是老师希望的那种。比如老师布置大家写秋游的作文,大家都会写秋高气爽阳光明媚这类的句子,只有叶荫很另类,写到天很高云很白,确是属于秋天的美丽,但我总觉得有春天的感觉,明媚而温暖。老师化了个大大的叉,心里恼怒,明明是秋天为什么像春天。

那天真的是叶荫的春天。她一直穿荣的一双旧鞋,叶荫的脚比荣小两个号,那双大鞋是很古老的带舌头的一款,那条坚硬的舌头因为宽松而上下移动,叶荫的脚背被硌破了。知道叶荫郊游,彦用自己仅有的零用钱买了双回力鞋给叶荫,叶荫高兴极了。温暖,总让人想起春天。

第一卷 青梅斜雨蕊平枝 第二十三章

叶荫承认自己确实比以前注重穿着,她说是因为自己已经长大了,没有说出的是她很在意同校的霄。

叶荫和霄的交集始于一次意外。那还是在小学。

森去北京后每天叶荫放学就不再立刻回家,总是在学校写完作业再走。一天她写完作业想起前几天在操场上看到一只漂亮的啄木鸟,决定再去找找。

这时,霄正玩双杠。旁边是邻居的两个孩子,姐姐正在领着弟弟玩沙子。

霄攀上了双杠,两条腿搭在一根上,后背靠着另一根,这是惯常的玩法。那天不知怎么回事,他的胆子竟然那么大,用两只胳膊搭住单杠,把头慢慢向地下探去。过了一会儿就撑不住了,霄刚刚看了一期《少年文艺》里面讲一个少年冠军就是这样摔下去截瘫了,他越发害怕更撑不下去了,于是喊那对姐弟帮忙,两个人却以为他开玩笑说什么也不肯过来,还哈哈笑起来。弟弟的鼻涕漫过了嘴唇像个痴呆儿,霄一辈子都忘不了他那副傻傻的表情。笑够了,他们起身离去,无论霄怎么喊他们连头都不回,摆明了他们对一个强者装弱势来骗人的鄙视。

好在霄的惨叫被叶荫听到了。她看了看霄的情形立刻想到了自己能帮助霄的最好办法。她没有去抱霄,而是弓起背对着霄的背,又用双臂做出背他的姿势,如果她用抱的姿势霄摔下来就不知道什么样了,因为她不可能抱得动他。她刚刚设计好姿势霄就掉了下来,霄毫发无伤。他站起来,脚边的叶荫瘦瘦的身体趴在沙子上画出一个歪斜的十字形,以至于他日后每每看见十字架上的那个人都会想起她。

霄颤抖着拉叶荫起来,两人的小手都凉浸浸的,手心全是冷汗。然后霄吃惊的发现,叶荫的额头划了个口子,只有大手指甲那么长却很深。

原来,刚刚走的那对姐弟一直用小刀削一块木头说是做个木剑,不知为什么那块没有剑形却有个锋利尖头的木块他们没拿走,而是把它插在了沙子上!

那时霄还不会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也没想到他或者叶荫的颈动脉,只知道自己很惋惜叶荫那张美丽的小脸被脑门流下的血迹弄得很难看,她的脸上还沾着一些沙子,混合着血液竟像刚刚打了架。

但叶荫竟然没有哭,问了他一句没事了吧。得到霄的肯定答复,她转身就走,等霄反应过来,已经不见她的背影。

霄第二天去叶荫的班级找过她,但叶荫没来上学,第三天霄见到她时,她的头上贴着纱布,她只淡淡的告诉霄,说头上缝了两针没事了,还说他不用再找她,然后转头走回教室,霄看到她的右腿有点跛,想来是被他摔下时撞到了,他当时竟然没发现。霄的感谢里还夹着歉意,本就不知说什么好,叶荫的态度更让他不知该怎样才好。

其实,叶荫不是对霄冷淡,只是不知该说什么好。霄斯文笔挺的外表不同于森的自在随意,叶荫看着霄竟然有些许的紧张。

叶荫的腿伤是荣造成的。

叶荫回家时,荣正在生炉子。彦在家她从不干这个活,那天彦恰巧不在家。荣宁愿在外面奔波也不爱做家务,何况是这么个简陋的小房子,她痛恨这种生活。叶荫进门时她正拿着炉钩子整理堵在下面的煤渣,冒出的烟灰已经熏得她一肚子的火气,看到叶荫沾着血迹的脸更让她跟心烦,她把炉钩子摔向她,炉钩子已经烧得发红的前端一下子勾在叶荫的衬裤上,叶荫的惨叫让荣清醒过来。带叶荫去医院的路上,叶荫感觉到荣的手在抖。叶荫想,她是怕我死掉吗。看腿伤时,医生把叶荫头上的伤也处理了。荣很懊悔自己弄伤了叶荫竟然没有想到问问叶荫头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荣给叶荫买了好多好吃的,叶荫每样都吃了些,挑了她认为好吃的递给荣,荣说就知道吃,但那语气带着笑,叶荫听着就很开心。

只是过了一个月叶荫的腿上留下了一个毛毛虫一样的疤。

所以,叶荫的腿形很美,从那年起却不再穿裙子。

又过了两个月霄参加完毕业考试就再没见到叶荫。他觉得叶荫很冷淡,也许这个女孩儿是笑话自己的文弱吧。霄是个好胜要强的孩子,从那时起,他开始了每天早上跑步,风雨无阻。

中学报道的第一天,叶荫就见到了霄,但霄没有看见叶荫,他正忙着帮老师整理新学期的教具、名册。叶荫有点遗憾。

后来,叶荫更不会主动去找霄搭话,因为霄实在太出名,他的各方面都异常优秀没哪个学生不认识他。

霄遇到叶荫时会冲她点头微笑,谁也没再提小时候那件事。这已经足以让很多女孩儿羡慕,问叶荫怎么回事,叶荫只说他们是小学同学。

渐渐的,少女叶荫有了心事。

叶荫常常望着天上的云发呆,通常是在想霄,觉得霄是那么有气质有才华,连名字都那么好听。

对于少女时的叶荫而言,霄比完美更完美些。

霄也成为叶荫努力学习的动力。霄毕业离校时找到叶荫,说,你一定要努力希望在我的高中见到你。

霄以全区第一的成绩考上了重点高中。

两年后叶荫也考上了,只是超过分数线不多。这也让她更加的崇拜霄。

第一卷 青梅斜雨蕊平枝 第二十四章

高中里,叶荫只是众多喜欢霄的女孩子中的一个。

霄并不清楚叶荫的想法,他对叶荫也有一点莫名的好感。他觉得叶荫是个高傲的女孩儿,和那些找借口和自己搭话的女孩儿非常不同。但是他已经高三了,正全力为了考进自己最喜欢的大学做准备,连一向热衷的校内活动参加的都少了,更无暇顾及其它。这也得益于外公的引导,霄明白做这个年龄最该做的事情才是一生成功的基石。

霄在这个年龄最佩服的人是自己的外公。外公是永远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为之一生努力的人。霄比同龄人成熟很多,当然就是有赖于外公的教导。

叶荫的朋友不多,在同学的眼里她是个奇怪的女孩子,美丽而忧伤。这个年龄的女孩子不该有的忧伤让她多了几许神秘。寡言又让她显得很高傲,这些足以让人敬而远之。

荣讨厌叶荫的样子,说,看晴晴多有朝气,你总是这么半死不活的。

彦不以为然,说,这就是青春。

也许,彦的意思是,青春,总有些忧伤的情调。

叶荫一度迷上了琼瑶的小说,它们给了叶荫很多想象。班里很多女生都看,老师见到就没收,说有什么好看就是穷造谣。但叶荫还是偷偷的看。

她问晴晴看吗,晴晴不屑的摇摇头,我觉得我每天过得比小说有趣多了。

朝气勃发的晴晴如期的、像大人们担心的那样,和班里班外的几个男孩儿打得火热,然后和其中一个踢足球的男孩儿认认真真的好上了。叶荫见过晴晴的小男友,帅帅的屌屌的。

大人们因为这个聚到一起开会,为了教育叶荫防患未然,荣让她也参加了。彦劝阻这个会无效,以加班为由拒绝参加。

看着晴晴倔强的样子,荣比安和惠更生气,也就更口无遮拦。说晴晴像她爸爸一样不知道好好读书就知道搞对象。

叶荫看着舅妈和舅舅的脸红得像块布。她尴尬极了,替每个人。

本来满不在乎的晴晴看见妈妈的脸由红转白,忍不住发作了,吼道,姑姑你说我就算了,说我妈干吗?我怎么样也是该我妈我爸管我,这是我们家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荣说跟我没关系,以后学费别找我拿,你的班主任有事也别找我!晴晴摆脱惠拉她的手大声嚷道姑姑你就是爱欺负人总是站在别人头上拉屎!荣似乎被她震了一下声音低下来说我哪有?晴晴说拉了还不知道所以你是失禁了。荣愣住了,气得发抖,片刻后站起来往外走。

叶荫听到了很脆的一声响,安给了晴晴一个耳光。

荣没回头。叶荫跟在她身后回家了。想,总算结束了。

晴晴搞对象的直接后果就是叶荫的日子更难过了。

荣先是强迫叶荫写了份保证不搞对象的保证书贴在墙上。从那时起,叶荫再没带过同学回家来学习。

之后荣说女孩儿穿得好就容易搞对象,于是,整个高中三年,叶荫只有两条裤子,秋冬一条春夏一条。坏了,李姥姥就帮她在里面打个补丁缝上,次数多得叶荫都说不清了。彦看不过去,给叶荫买了两条裤子,叶荫试都没来得及试就被荣退掉了。荣摆弄着买给自己一模一样的两件新裙子对叶荫说,这是为你好。

既然出于好心,做什么都可以心安理得。荣在讲解自己那些不合理的理由和解决方法时,总是能编得像圆规画出来的一样圆。彦和叶荫安静隐忍的性格让荣没有底线的不断的画着这样的圆。

荣从来就没在乎过胡同里人们的议论。皇后打扮的妈妈乞丐打扮的女儿,这些话在进到荣耳朵前就被荣的凛然正气吹散了。

叶荫在裤子有补丁后,简直就躲着霄了。幸好补丁厚起来时,霄已经上了大学。

叶荫也问过自己,如果自己可以打扮得和晴晴一样漂亮自在会怎么样,答案是,不会怎么样,霄若是一个遥远的偶像她也只是一个本分安静的观众,无它。霄在那个时候不是一个叶荫急于实现的梦想。叶荫非常肯定。

同样可以肯定,如果拥有一个女孩子正常能够拥有的一切,不止霄,大家会看到一个不一样的叶荫。

交集的一年匆匆过去了。

霄考上了理想中的大学。在高考前他送了叶荫一个本子,白色的封面上一片似叶子又似羽毛的浅褐色物体飘在那。高考结束了外公带他出国旅行回来后就到了大学开学的时间。

霄似乎记得叶荫拿到本子时说了句等你开学我去送你。声音轻轻的。

叶荫打过霄留给她的电话,都是霄的舅舅接的,因为叶荫没有可以留下的电话,霄的舅舅也就没有留下她的名字。

叶荫高二和高三的新年都收到霄寄来的明信片,说,希望在北京见到你。叶荫回寄的也只有明信片,一年一次。

森不同,叶荫和森几乎每周都会通信,森从来没有细讲自己和萍的生活,甚至努力把北京的学校生活讲得多姿多彩,但叶荫时常能感觉到森并不快乐。叶荫不知道该怎样劝慰森,说的最多的话还是关于李姥姥。只是森虽然也是每封信都会问到奶奶,但已经不再提接奶奶去北京,只说只要有可能自己一定会回去看奶奶。李姥姥也从未和任何人提起希望森来接走自己,可叶荫知道这是李姥姥的最大愿望,不是为了去北京而是为了和森在一起。一次她很不解的和彦说起这件事,彦叹口气说人最大的无奈就是所欲不随,不是森不想,是他办不到。并且嘱咐叶荫不要问森,又安慰叶荫说李姥姥还有咱们啊。

不知从何时起北京成为了叶荫最向往的地方,因为森和霄都在那。

第一卷 青梅斜雨蕊平枝 第二十五章

霄似乎记得叶荫拿到本子时说了句等你开学我去送你。声音轻轻的。

叶荫打过霄留给她的电话,都是霄的舅舅接的,因为叶荫没有可以留下的电话,霄的舅舅也就没有留下她的名字。

叶荫高二和高三的新年都收到霄寄来的明信片,说,希望在北京见到你。叶荫回寄的也只有明信片,一年一次。

森不同,叶荫和森几乎每周都会通信,森从来没有细讲自己和萍的生活,甚至努力把北京的学校生活讲得多姿多彩,但叶荫时常能感觉到森并不快乐。叶荫不知道该怎样劝慰森,说的最多的话还是关于李姥姥。只是森虽然也是每封信都会问到奶奶,但已经不再提接奶奶去北京,只说只要有可能自己一定会回去看奶奶。李姥姥也从未和任何人提起希望森来接走自己,可叶荫知道这是李姥姥的最大愿望,不是为了去北京而是为了和森在一起。一次她很不解的和彦说起这件事,彦叹口气说人最大的无奈就是所欲不随,不是森不想,是他办不到。并且嘱咐叶荫不要问森,又安慰叶荫说李姥姥还有咱们啊。

不知从何时起北京成为了叶荫最向往的地方,因为森和霄都在那。

叶荫的学习成绩不好不坏,很稳定的排在中间,所以考上普通大学非常正常,进京成了奢望。

叶荫谈不上多喜欢学医,但荣和彦都愿意她做医生。荣说看病多难,如果家里有了医生就方便了。彦觉得医生也是一门手艺,什么时候都用得到,叶荫性格安静也适合这个职业。对于叶荫自己,林眉雅穿着白大衣的形象有着挥之不去的力量,于是她报了医学院。

虽然第一志愿报了北京,但叶荫只拿到省内一所高校录取通知的时候却在意料之中。

她只告诉了森没有告诉霄。

她记得霄说,希望在北京见到你。

而森说,告诉我你考哪了我来看你。

彦很知足,碰到邻居就说闺女考上大学了。荣也难得的喜气洋洋。

森早叶荫一年考上了北京一所专科学校。那时,萍和森的户口刚刚落在了京城远郊。

森回来看奶奶也正好祝贺叶荫。

森没有做到每年都能回来,个中缘由他从来没说过。每次回来他都会静静的陪着奶奶,听她一遍遍讲他不在时发生的事情。比如她每次都会学叶荫第一次送他去北京时要哭昏的样子。每次都让叶荫红了脸。森就笑着听。

19岁的森已经长得又高又壮,很多邻居都认不出来了,五官依稀有点树的样子,还是更像萍。好久不见叶荫和森都有点害羞,两人似乎在通信时说话更随意些。陌生感刚刚消失,森该回北京了。因为还没到叶荫开学的时间,森没法送叶荫去大学,感觉有点遗憾,倒是叶荫送他到了车站。

这次叶荫没哭,只是静静望着火车远去的方向站了好久。

森在车上也出神好久,因为叶荫问他有没有去过G大学,森说自己曾经路过那,但没有进去,它在一个著名的景点旁边。叶荫听得认真,森看出她有心事,问她她却说没什么。

李姥姥送给叶荫一枚金戒指。看上去就是很多年前的东西,没什么款式,叶荫戴着大,就好好收着了。彦叮嘱叶荫一定不要弄丢了。

彦送叶荫到了大学。细心的帮叶荫摆好东西又嘱咐了好些话才离开。

叶荫抬起手对爸爸笑道,我带着它呢。

她的手腕细细的,小时候彦刻的那个木珠串带着刚刚好。

第二卷 竹马喑风蝶纵翅 第二十六章

时光飞逝,转眼就到了大五,因为已经开始临床实习又要完成论文,时间似乎过得飞快。

李姥姥去世了。她走得很安详。走前一个月森刚回来看过她。在她清醒的时候总会告诉周围的人,森就要来接她去北京了。

那天正巧叶荫在家,白天一直陪着李姥姥。她问李姥姥除了去北京还有什么愿望,李姥姥说想再闻闻海风。叶荫想等森再回来时也许可以实现这个愿望。

李姥姥没有再和叶荫聊天,她陷入了回忆里。叶荫只看她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嗅什么气味。

叶荫猜对了。

幸福虽然短暂但李姥姥每次想起都会深吸一口气昂起头,就像和那个人第一次到海边自己深吸海风时的样子。那个很帅穿上军服更帅的男人问她为什么这么用力吸气?好闻。腥味好闻?好闻,我喜欢。傻二丫。

在当地没有什么亲人,李姥姥去世也就没搭灵堂,荣和叶荫在李姥姥家里摆了牌位邻居们主动来守灵,那是这个胡同的人们最后一次聚在一起,因为不久之后这一片房子要动迁,每家每户都在手忙脚乱收拾东西准备搬家。

森在李姥姥出殡前一天赶了回来,叶荫已经在灵堂守了一天一夜。叶荫觉得心痛的像空了一样,不想说话。

森一支烟一支烟的抽,两人几乎没有对话。

第二天是叶荫去外地实习报到的日子,送完李姥姥叶荫直接去了火车站。

新家离老宅很远,陌生得叶荫每次回去都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叶荫一次次的把已经快二十岁的虎子抱到新家,荣本来很希望留下它给自己作伴,但虎子每次都会寻找机会逃脱固执的跑回老宅,直到老宅被拆掉再也找不到它。

一次又一次的失去,叶荫也越来越沉默。

不断的有新楼建起,老家的每条街道都变得陌生。唯一不变的是那条河。

河的两岸修了多条人行道,水泥地面干净却生硬让叶荫格外怀念那些可以留下脚印的土地。每次回家她都会去河边,仿佛饥渴难耐,有时一坐就一个下午。

还是习惯坐在河边仅有的几棵泡桐树下,不去看那些新生事物,仿佛一切都不曾改变。树皮像彦的手,叶荫的脸贴在上面常常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泡桐的周围是大片的草坪,上面插着请勿践踏的牌子,但没谁管它,很多人来来去去。

叶荫本来是个愿意遵守各种规定的人,但对这个牌子她也选择无视它的存在,这里是她的地盘,她的肆意的欢乐的童年都留在了这个地方,来,是她的权利,无论有什么结果都要捍卫的权利。

那天,她看见了一个很奇怪的老人。他坐在离叶荫不远的地方,从侧面看保养良好的皮肤让人说不出年龄,他的气质也告诉叶荫他不属于这个地方。来这里的人大都有着欢快的同行者,除了叶荫没人注意到他。

他一直静静的望着水面,泪水划过面颊他都没有擦掉。

叶荫看着他,很久,他注意到有人在观察他,他转过头,看见叶荫,对她露出一点笑意。叶荫确认他真的很老了,疲惫,苍老。

其实,他也不是很老,七十岁,比林眉雅大十岁。

十五岁时她是游泳冠军,是美丽的出水芙蓉。

可这条波平浪静的河竟然永远带走了她。

林眉雅在他的记忆里永远是十几岁的样子,年轻充满活力。

他很想和谁说说林眉雅,但眼前这个女孩儿太年轻了,他觉得她不会认识林眉雅。

其实,他太应该和叶荫聊聊了,叶荫会告诉他许多许多他想知道的事情。

也许,这和四十年前一别竟是一生相比算不得什么遗憾。

林眉雅的父亲是他大学时的老师,是个酷爱植物的学者。他们一直保持着师生礼,也是精神上的忘年交。

他比林眉雅大十岁,相恋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老师比师母大十二岁。师母出身名门后随夫留学,所以既能说流利的英语法语,也能作诗填词,还有一手漂亮的女红,老师常自豪的说自己的夫人是中西合璧。

印象深刻的是林眉雅的每条丝巾、手帕上师母都为她绣上一支绿色的建兰。那是老师从云南密林深处偶得的珍贵品种,而林眉雅恰是那天生日,所以乳名绿兰。

后来,林眉雅也会给自己的每件衣服绣上兰花。年少时她并不喜欢这些所谓的女红,最开始绣花是在妇科实习,为了练手技,她的老师常说一个外科大夫哪怕是男大夫也要有一双能绣花的手。也许她的血液里天生有母亲在这方面的天赋,很快,她的兰花就绣得仿佛出自母亲的手一般。

但林眉雅最爱的是梧桐。她妈妈笑说这是遗传。

据说,上海的法国梧桐最早就是林眉雅的曾祖父带来的。

他告诉林眉雅法国梧桐和中国梧桐在植物学上没什么关系,但林眉雅睨他一眼,娇俏的笑了,说,我都喜欢,它们的叶子好像啊,不是亲戚和我没关系哦。声音软糯的像冠生园的蜜糖。于是他不再讲什么专业,只说她爱听的话。

是的,她爱听的话。他都记得。那些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话。

他记得很清楚,林眉雅打趣他,说叔本华说过,植物学最适合无所事事而又疏懒的孤独的人研究。

自然,这话对如今年纪的他已没什么不对。

当年说这话的时候,林眉雅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脚下是悠悠流过的小溪,在波光粼粼的水上,林眉雅露出的一节小腿有层水珠,像从冷柜里拿出后在空气里放了一阵子的乳酪。他看得呆了,竟然没立刻意识到她在和他开玩笑。

对于感情而言,没什么比笑谈一语成谶更悲凉。

也许,经年缄默着的牢记才配得上那些往事。

叶荫没再和这个老人说话。她觉得有时候安慰其实是种骚扰。

每次坐在这个地方叶荫都仿佛坐到了时光机上,她不仅会想起林眉雅还会想起李姥姥,想起彦,想起萍,想起森。

也许,时光机最愿意送人们回到想去的地方见到你爱爱你的那些人。

第二卷 竹马喑风蝶纵翅 第二十七章

清华的死让旭省优秀毕业生的名额旁落,这意味着正常途径留校已经不可能。黄山的父母也不愿意他通过考研的方式留下,毕竟未来是个变数,无论是旭的留校还是和黄山的感情。所以,他们主张旭还是要先留校。

黄山作为省优秀毕业生留校不是悬念。旭却颇费些周折,最后终于留在了附属医院的妇科。黄山的妈妈说得委婉却讲得明白,让旭的妈妈接受得既感动又不伤面子。可是旭并不想去妇科,他最希望留在学校。对此黄山妈妈只说了句还是做医生好,愿意去学校等干得好了自然会过去。旭没有听明白,黄山听懂了不禁微微皱了皱眉,她庆幸旭没有听明白。

黄山带着旭跟随父母参加一个晚宴,席上见一个古董商一直盯着自己手上祖母绿的戒指,出来问妈妈为什么,妈妈笑道,你遇到了识货的人,那可是宫里传出来的东西。不是告诉过你那是你姥姥给我的吗。旭听黄山说过她姥姥的爷爷显赫一时,有几件宫里的东西不足为奇。

黄山的姥爷曾是国民党的军官,后来弃暗投明加入了共产党。黄山一直奇怪姥爷怎么能平安度过解放后的风风雨雨,妈妈说人永远都要识时务,这是成为俊杰的条件。

所以听完妈妈的话黄山开玩笑,姥爷要是不识时务,这个戒指就不知道是谁的了。黄山妈妈微微一笑说,而且也没你爸爸的今天了。黄山爸爸笑笑没说话。

旭望着岳父淡定的样子却笑不出来,黄山看到旭的神态忽然觉得没趣了。

倒是黄山的妈妈有意无意的问了旭一句工作还满意吗,旭盯着地面“哦”了一声,黄山妈妈又对旭说,给你办事的伯伯虽然是家里的老关系,可你毕竟和黄山正常留校不同,过两天你们去他家看看。旭又答了声“哦”,声音更低了。黄山急着打断妈妈说,知道了妈妈。她妈妈看了女儿一眼不再说话。

黄山去了机关。黄山妈妈希望黄山自己走仕途倒不是害怕旭会辜负她,而是她希望黄山有一个和自己这种修身养性的太太生活绝然不同的人生。她相信黄山会喜欢那种人生。至于旭,她越来越觉得他没有当官的样子,那么做医生总比做老师强些。

大多数同学还在为工作的事焦头烂额,旭和黄山已经到附属医院上班了。院长曾是妇科主任,很多同学都觉得旭进了妇科是别有深意的安排。

很快院里同意旭带薪读研,读院长的研究生。因为旭的学习成绩一直是年级第一,一切似乎也理所当然。

很巧,上班那天正是中国的情人节七夕。

黄山不擅长文字,这是她想了好久才写在贺卡上的:我希望,在你的爱里我花团锦簇,在我的爱里你枝繁叶茂。

旭笑笑,你肯定会一直漂亮,但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成才,成为你希望的那种才。

黄山有点郁闷,旭的笑意里怎么觉得有些无奈呢?对于想往上走的人来说妇科可是最好的科室,不像外科男医生那么多想出类拔萃难着呢。但旭又不是那种得便宜卖乖的人,所以,她不知道该对旭说什么。

后来,黄山觉得自己和旭是出现了程序上的错误,也许旭习惯了自己的仰视才会这样。

她想自己真是爱啃硬骨头,爱自己的自己不要,而这个搞不清是不是爱自己的男人却被自己当做宝贝。

刘珊珊对叶荫说,瞧,旭终于被黄山拯救得无以为报了。叶荫笑笑说难道你不希望遇到男黄山?刘珊珊想笑,可看看一脸忧愁的叶荫就笑不起来了。叶荫在老家找不到工作,留在这里也只能去哪个小厂的卫生所发药片,到时都不知工资能不能发出来。其实,叶荫更需要男黄山。但有过的几个,她都谢绝了。其中一个刘珊珊看着觉得还不错。叶荫却说你觉得不错就留下吧。

刘珊珊不知叶荫怎么想的,那几个男生哪个不比灼强呢。

问叶荫,叶荫说此一时彼一时,就不肯再说。

叶荫更不会说的是,看到走在一起的黄山和旭,也曾有过一点点异样的感觉。

其实连晴晴都劝过叶荫尽早为自己打算,晴晴说姑姑希望人陪着自然希望你回去,但回去了就全靠你自己,她借得上你的光你是好人,借不上光你就是恶人。反正我是要离开老家的,我妈妈说我过得好就好。

但晴晴想到的事情叶荫都是好久后才明白。从小到大叶荫比晴晴慢的就不止半拍。

毕业前夕,诗社最后一次活动,叶荫的小文美丽而感伤:烟花很美,总在遥不可及的地方绽放。回忆也很美,但总似烟花消散的夜空让人惆怅。

那一刻,旭想到的是清华。

第二卷 竹马喑风蝶纵翅 第二十八二章

毕业前的郊游,叶荫穿了中式的花布衣。旭是少有的一年四季穿衬衫的男孩儿,集体照时两人碰巧站到一起,刘珊珊把照片拿给带教老师看,带教老师说他们像三十年代的大学生,问是不是一对。

学给叶荫听,叶荫笑笑什么也没说。

旭写在叶荫纪念册上的是一首藏头小诗:

叶上月牙弯,荫下花气远。珍忆五载情,重缘相护看?

叶荫珍重四个字叶荫倒没在意,那个问号她看懂了,但觉得更像是个感叹号。是命运画上去的。

离校的当天旭给叶荫送来他画的素描,在旭毕业前离校的诗社成员都收到过。叶荫似笑非笑的样子,背景是只巨大的蝴蝶。叶荫说签个字吧,没准哪天你出名了它就值钱了。

云舒听到说,叶荫你还缺钱啊,现在就想把这么有纪念意义的东西典了。

叶荫像没听见一样,刘珊珊帮叶荫整理东西,想到即将分开已经偷偷哭了几次,谁也没心情理云舒。

荣求了单位来买料的车把叶荫带回去。还没有离校的同学都来帮忙搬行李,云舒也送叶荫到楼下,两人互望着笑笑没有说再见。刘珊珊哭得躲了起来。

阳光刺眼的早上,叶荫醒来时恍惚觉得自己还在寝室的床上。许多次当她醒来看清家里的窗户,对大学生活的眷恋都会化作两行泪。

荣还和当年一样,关心自己美不美超过一切。有阵子她喜欢干练的着装。本来健硕的骨骼随着年龄增长有些发福后就更不容易选到合适的成装,但这只是让荣花更多的时间去挑选衣服。每到周末荣就让叶荫陪她逛街,叶荫茫然的跟在荣的身后,走过那些永远觉得陌生熟悉不起来的地方。

遇到旧日同事说荣你还是跟年轻时一样竟然没什么变化。荣会非常高兴。如果再回忆当年她是多么聪明能干,是厂里的一枝花,她就会和人家聊上很久,即使人家看表她都不会发现。

但是叶荫看得出,荣没有朋友。在荣的眼里,与她相处的人都多多少少有这样那样的缺点毛病,独有她是完美的。如果非要她承认她有缺点,她可能也只知道自己的脾气有点急。她这个年龄的人有些已经含饴弄孙,朋友聚在一起也是图个乐子,没有谁愿意浪费时间精力迁就她哄着她。

荣每天很晚回家。叶荫觉得这样也没什么。叶荫并不知道在这个什么都传得飞快的小城荣的口碑已经很不好。一个女人只会因为作风正派不被人轻视却不会因此得到多少重视,何况关于彦的死有很多风言风语。知道荣名声的人即使最初很中意她也很快打了退堂鼓,不知道的在相处时了解她的性格之后就没了下文。所以荣找不到她认为不错的男人。毕竟大多数拖家带口的男人不像年轻时那么不管不顾。

但一切都不影响荣的自我感觉。第一次听见荣赞美她自己贤良淑德时,叶荫目瞪口呆。有人说过欺人容易自欺难,但荣轻而易举就做到了。发现荣连她自己都能骗时,叶荫什么都不想再说了。

有几个人给叶荫介绍对象,不说叶荫不喜欢,荣也没有一个觉得好。原因不同但结果一样让叶荫免去了荣的责备。荣设想着叶荫的男朋友,叶荫听着怎么都不像能出现在这个小城的男孩儿。一个介绍人多年没见叶荫不禁感慨叶荫一转眼就长成了大姑娘,荣叹口气,千万别希望孩子长大,她大了你也就老了。

分配的单位在叶荫上班不到一年就改制了,荣花了冤枉钱没处说只能说叶荫是倒霉命。虽然叶荫毕业前荣就一再要求叶荫必须回老家,但叶荫的倒霉永远都是叶荫自己的事。

叶荫想起了晴晴的话。

叶荫在家听了一周关于自己命理运数的评价,和惠借了一千块钱到了北京。荣也给了一千块钱,并且告诉叶荫,自己已经没钱了,以后只能靠叶荫自己。言外之意就是叶荫不能再向自己伸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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