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魔 - xp1024.com
《与魔》


第一章 来自长安的谜题

南北十一年,寒意料峭的横山州下起了大唐境内的第一场雪,雪很大,以至于从拒北城往外的那条宽阔道路上尽是些银装素裹的雪国风光。

这座位于大唐最北的拒北城因为临近大雪原的缘故,一年四季至少也有三四个月在下雪。

曾经有位游历至此的江南道诗人这么描述它,“地白风色寒,雪花大如手。”

……

……

城北一处极僻静的小院里,有位眉清目秀的少年正端坐在木椅上,认真瞧着石桌上躺着的一只…蟋蟀!

少年略显蓬乱的头发仅用一根草绳随意扎起,他的面容清秀,眼神极为专注的盯着桌上那只蟋蟀。

院里的积雪堆了有三尺厚,风刮的像刀子般生疼,尽管他身上穿着极厚的冬衣,但裸露在外的双手以及小脸也已经被冻得通红,他却仿佛没觉察到这一点,仍顾着自言自语:“没道理,没道理……”

“哥哥,哥哥!”

院外传来了一道稚嫩的女孩声,随后小院的木门嘎吱一声被打开了道缝。

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女孩从门外探头探脑地往院子里瞧。

待看到坐在院子里石桌旁的少年后,小女孩的眼里便露出了一丝欣喜的神色,急匆匆便往少年处小跑而去。

少年当然也察觉到了小女孩的存在,他将视线从桌上的那只蟋蟀身上收回之后,便望向小女孩笑道:“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眼前的小女孩叫陈泥,是少年养父母的亲生闺女,自然也是他的妹妹。

自从七年前养父母因为意外双双过世之后,陈曳便独自一人撑起了这个家,抚养陈泥长大,也正因为如此,即便他不是陈泥的亲哥哥,但两人之间的感情却胜似亲兄妹。

陈泥灵动有神的眼珠子一转,走上前抱着陈曳的胳膊,笑嘻嘻说道:“南郭先生今天身体有恙,所以就让我们先回来了。”

“真的吗?难道不是你趁南郭先生不注意偷偷提前溜回来的吗?”陈曳故作严厉的问道。

“就知道瞒不过哥哥这个拒北城第一等聪明的人。”

陈泥立刻如同小鸡啄米般地点头承认了。

陈曳一时语塞,最后只能无奈地说道:“下不为例啊!”

当然了,这句话就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想要让这个小祖宗安安静静地在学堂读书,确实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好在这个小丫头虽然顽皮淘气,但是脑袋瓜子却极为聪明。再加上陈曳平日里有意无意地教导,所以在学堂里她的功课也是名列前茅的几人之一。

“对了哥哥,”

陈泥似是想起了什么,小脸上突然闪过一丝着急之色,拽着陈曳的袖子说道:

“我今天从学堂回来的时候在小叶巷看见那有猜谜的小摊,摊主说猜对谜题的人就能够得到一块长安城花灯会的手帕。”

“长安花灯会的手帕?”

陈曳一愣,却是觉得有些奇怪,雄城长安距离北国足有几万里之遥,就算有从长安远道而来的行脚商人,想来也不可能带一些手帕来出售吧。

更何况他知道,即便是长安花灯会上最寻常的手帕少说也要千百两银子,寻常人家根本不可能买得起。

或许是那个无良的小摊贩打着花灯节的噱头来吸引人去猜谜。

陈曳心里这样想着却是没有说出来。

因为他觉得如果让陈泥知道了那或许不是花灯会的手帕,岂不是白高兴一场?

她很少对女人家的东西这么感兴趣,所以便是假的也无妨。

更何况,手帕这种女人家的东西,其实应该都长得差不多吧?

陈泥也未必能知道真假。

陈曳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却是满面春风,不露丝毫痕迹地笑着点头,

“长安花灯会的手帕啊,那可是一件稀罕物,不就是一个谜题吗?哥最擅长解谜了,今天一定帮你把那块手帕拿回来。”

“嘻嘻,还是哥哥对我好!”陈泥眼睛弯的像月牙一样。

陈曳无奈的摇了摇头,如果今天没把那块长安花灯会的手帕拿回来的话,恐怕自己得把这小丫头叨叨死吧?

他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将石桌上的那一只蟋蟀装进了衣服右侧的口袋里面,检查了一番没有哪怕一根毛须落在外面之后,这才放心地将自己身上的积雪拍落了下来。

“快点,快点!”一旁的陈泥不停地催促着,拉着陈曳便向门外走去。

陈家的小院位于城北的北巷,巷子里总共十八户人家,陈家正好是第十八户,处在北巷的最里面,僻静无扰。

当陈曳和陈泥走出门的时候,一位皮肤黝黑,盘着发髻的矮壮汉子正好拉着驴车向小院走来。

他的脖颈间挂着一条白色抹布,额头上的汗水浸湿了几缕发丝,他拉着驴车正好停在了小院的门口,驴车上四四方方的堆着一小座煤炭。

“王叔,你今天来的挺早啊。”

陈曳看见了矮壮汉子后,主动笑着打了声招呼。

“是有些早,”黝黑的矮壮汉子憨厚一笑,点头说道:“前门的张大爷和吴大爷前些日子一起结伴去横山城探亲了。”

“今日北巷便只拉了十五户过来,想来应该够用段时日。”

“我早些出门,一会也能去孟叔那喝口烧子酒。”

陈曳觉得有些奇怪,不待他多问陈泥便有些着急地对王叔说道:“王叔,我和哥哥着急去一趟城西,只能劳烦您自己进院子里卸煤了。”

“不麻烦,不麻烦,卸煤这粗累活咋能让小曳操劳呢?咱们拒北城第一等聪明的人那可是日后要中状元的嘞!”王叔笑着露出了一口大白牙。

闻言,陈曳心底里却是有些过意不去,但是又实在拗不过陈泥,最后也只好说道:“那,麻烦王叔了,一会得空我去孟爷爷那请您喝口酒。”

“不打紧,有事别耽搁了,快些去吧。”王叔丝毫不在意地摆手笑道。

“谢谢王叔了!”陈泥冲着王叔甜甜一笑,便急匆匆地拉着陈曳往小叶巷的方向一路小跑而去。

……

……

紧赶慢赶,陈曳和陈泥花了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已经赶到了小叶巷,这丫头倒是一脸兴奋的毫无异样,陈曳却累的够呛,喘着粗气差点没缓过来。

“哥你快看,那个猜谜的摊子还在那摆着呢。”

陈泥左手拉着陈曳的胳膊,右手兴奋的指着一处人群齐聚的地方说道。

透过隐约露出来的人缝,陈曳倒是瞥见了陈泥口中说到的猜谜小摊。

简简单单的一张黄木桌,桌旁摆着用来插冰糖葫芦的稻草棒,只是此刻上面却零落随意的挂着许多用布缝制的白色小人。

每一个小人下面还都系着一颗铃铛,微风掠过便发出了叮叮当当的清脆声音。

插满白色小人的稻草棒旁,一位头戴毡帽的中年人正趴在黄色木桌上呼呼大睡,似乎丝毫感受不到周围的热闹。

桌前贴着的一张白纸上倒是方方正正的写了几十行字,看来便是那位中年人所提出的谜题:

“有一人甲,一人乙,其中一人只说假话,一人只说真话。”

“现在他们二人手中各握有一个包子,一个是江南道的小笼包,一个是倒山寺的斋戒素包。”

“如何在不强迫他二人的情况下得知哪个人手里握着的是江南道的小笼包?”

“只能选择二人中的其中一人提一个问题。”

第二章 小笼包与斋戒素包

既不是猜字谜,也不是花谜。

这个奇怪的谜题倒是让围观的众人有些摸不着头脑,长安的花灯会可以说是天下闻名,一些千奇百怪的问题也有所流传,但是像这样的问题却是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没听说过却也并不代表众人会放弃。

毕竟答对了就能得到一块长安花灯会的手帕,带回去讨好自己婆娘岂不是一件美事?

更何况答错了也没什么损失。

“我知道了!答案就是向其中一人提问,对方手里的包子到底是江南道的小笼包还是倒山寺的斋戒素包。”

围观的人群中突然有人惊喜出声。

“你没看纸上写了吗?一人说真话,一人说假话,就算他告诉你了那是什么包子,你怎么知道那就是真的呢?”

立马就有人想到了这一点,摇头出声反驳道。

“对啊…”最先回答的人尴尬的应道。

有两个人,其中一个人说的是真话,另外一个人说的是假话。

只能向他们其中一个人提问一次,并且根据那个人的答案判断出谁的手里才是江南道的小笼包。

只能提出一个问题,那么这个又问题该怎么提呢?

围观的众人又再度陷入了沉思当中。

陈泥皱着那好看的眉头已经有一会了。

对于这个奇怪的问题即便是以她那聪明机灵的脑子暂时也没想到答案。

这和平日里南郭先生所提出的那些关于四书五经的问题不一样,和花灯会上的猜字谜与猜花谜也不一样。

传闻长安那花名满天下的花灯会谜题便尽是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难道这个问题就是从长安花灯会上流传出来的吗?

陈泥小脸紧绷着开始思索起了谜题的出处,那神情简直像极了一个月事来了的小尼姑,满脸严肃却又憨态可掬。

其实她的心里现在就像被猫挠了一样地痒痒的。

一方面她很想出口问陈曳答案,一方面她又怕就连陈曳也想不出这道问题的答案。

长安花灯会的手帕得不到固然可惜,但要是与哥哥的形象比起来,陈泥毫不犹豫地便会选择后者。

三夺头筹不入长安,乡试会试俱是第一。

即便是在整个横山州,陈泥也相信自己的哥哥绝对是第一等聪明之人。

至于这种古怪的问题早已经脱离了寻常学问的范畴,偏激点叫做离经叛道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如果因为这个古怪的谜题影响了哥哥的形象,那才是因小失大。

心里打定了主意之后,陈泥便决定一会趁着人还多的时候便带着哥哥离开。

至于那块长安花灯会的手帕,等到哥哥以后去长安考科举的时候再给自己买一块就好了。

“哥,”

“小泥,”

陈泥和陈曳突然同时开口说道。

陈泥随即望眼瞧去想要看看陈曳的表情,却发现他此刻脸上的表情显得很正常,想要瞧出些什么的想法也落空了。

陈曳倒是没察觉到身旁陈泥的异样,他见陈泥没有继续开口的意思,便先说道:

“你对这个人提出的问题怎么看?”

闻言,陈泥黛眉继续紧皱,缓缓说道:“这道谜题的结果是要找出谁手里拿着的是江南道小笼包,想要分析出这道谜题的答案就得从谜题的条件入手。”

“一人说真话一人说假话,另外解谜的人还拥有一次向其中一人提问的机会。”

“所以,就必须借助这唯一一次提问的机会判断出谁是说真话的人,谁是说假话的人,以及两人各自手里拿着的各自是什么包子。”

最后,陈泥有些不太肯定地说道:

“只是用一次提问的机会,就要得出这么多答案,我觉得似乎不太可能。”

“哥,这会不会是一道没有答案的谜题呢?”

没有答案的谜题,照理说这样的谜题是不会出出来的,因为没有答案的谜题便等同于没有意义。

果然,陈曳笑了笑,然后摇头道:“不,这道谜题是有答案的。”

“哥,你已经知道答案了吗?”陈泥有些欣喜地看着陈曳。

不过随即让她有些小失望的是,陈曳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其实小泥你刚刚已经说过了,这道谜题最后的结果其实是找出甲乙两个人谁的手里才是江南道的小笼包。”

“这个才是关键,至于谁是说真话的人,谁是说假话的人,对这道谜题来说根本不重要。”

陈泥有些迷糊了,“可是,如果不知道谁是说假话的人,谁是说真话的人,那哥你怎么知道谁手里拿着的是江南道的小笼包呢?”

“这个因果关系看似是成立的,其实也不然,不过在解谜之前,我倒是想先认识一下这个老板。”

陈曳笑了笑,并没有立刻替陈泥解谜。

他们两个人基本算是最晚来的几个人之一,位于人群的最外面,所以距猜谜的小摊也最远,想要进去和那个戴着毡帽的中年老板说几句话还必须挤进去。

不过庆幸的是陈曳的名气在这拒北城里似乎还不是一般的大。

当人群里有人发现外面有人在往里面挤并且这个人还是陈曳之后,顿时惊讶出声道:

“好像是陈曳。”

“那个三中解元不去长安的陈曳?”

“是他,我在南城见过一次,他很少出门。”

人群熙攘,其中发生的动静自然也影响到了戴着毡帽的那个中年人。

他睁开了惺忪的睡眼,打了个哈欠,当陈曳刚开始往人群里挤的第一刻其实他便已经醒了,之后众人杂乱无章的对话也都一一传入了他的耳中。

只见他慢悠悠地坐直了腰,而后不紧不慢地正了正头上戴着的毡帽,两三缕灰白色的头发随意侧垂在耳边。

他饶有兴致的看着被众人仿佛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的那个少年,嘴角带着一丝笑意,眼中满是莫名的意味。

走到了小摊跟前,陈曳双手作揖,脸上带着一丝笑意问道:“不知道老板怎么称呼?”

这是他近距离第一次打量这个戴着毡帽提出奇怪问题的中年人,对方身上给他的感觉既像是一位良师益友,又像是一位仗剑侠客,让他如沐春风。

中年人嘴角噙着一抹笑容回道,“我姓徐。”

陈曳点头,“听说只要解开了徐老板的这道谜题,便能赢得一块长安花灯会的手帕?”

中年人眼中带着笑意,点头回道:“自然。”

“敢问这道谜题可是老板想出来的?”

陈曳的话里带着一丝疑惑也带着一分试探。

对于眼前这个身份不明的中年人他始终怀着戒备之心。

长安各州皆有花灯会,猜谜也从逃不脱字,花两个范畴,而对方出的谜题却并不在这两个范畴之内。

更何况现如今还远远未到元宵的日子,花灯会更是无从开起,既不是花灯元宵会上的谜摊,也不以谜图财,那么自然便会有其他因果。

也不知中年人是否猜到了陈曳的心思,他笑而不语,却突然站起了身来,辛辛苦苦正好的毡帽也不小心歪了一角露出了白鬓。

他的面容平庸无常,双眼却极为有神,他看着陈曳眼里的笑意更甚,说道:“如果你能猜出谜题的答案,我可以告诉你这道谜题是谁想出来的。”

……

……

第三章 修行人

小巷僻静,大街人涌,夜里落下的雪早已经被过往人的脚步踩化了大半,独独剩下那股子雪后的刺冷。

陈曳点了点头,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从对方的身上没有感到一丝恶意,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因为对方老奸巨猾隐藏极深。

不过陈曳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这次也不例外。

他开始细细琢磨起了这个谜题。

陈曳确实也已经知道了这道谜题大致的答案。

但是要如何让围观的众人都能听明白却还需要他在脑子里细细的梳理一遍。

沉酌再三之后,陈曳开口轻声说道:

“诚如您所见,其实这道谜题的答案很简单,我想大部分人都猜不出来的原因只是因为他们都被谜题里的条件所暂时蒙蔽了而已。”

“但是如果细细梳理的话却是不难发现这个答案。”

“答案就是——向其中一人提问,对方会说自己手里拿着的是什么包子?”

对方会说自己手里的是什么包子?

众人神情一愣,仍然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只是在一旁的陈泥以及戴着毡帽的那位中年人在听到这个答案后倒是似乎想到了什么,皆是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来。

“对方会说自己手里的是什么包子,这是我向其中一人提出的问题。先假设我向两人之中的甲提出了这个问题,那么就一共会有两种情况。”

“第一种情况:甲便是那个说真话的人,而乙则是那个说假话的人。”

“在这种情况下,当我向甲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首先他知道乙是说假话的人。”

“所以乙如果拿的是江南道小笼包,乙一定会说自己拿的是倒山寺的斋戒素包,而甲又是说真话的人,他会将乙说的话原封不动的还原给我,反之亦然。”

“因此如果甲告诉我乙会说自己手里拿着的是倒山寺的斋戒素包,那么江南道的小笼包一定便在他手里。”

“反之,包子则在甲的手里,这是第一种情况。”

“第二种情况:甲是那个说假话的人,而乙便是那个说真话的人。”

“在这种情况下,当我向甲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首先他知道乙是说真话的人。”

“所以乙如果拿的是江南道小笼包那就会说他手里拿着的是江南道小笼包,而因为甲是说假话的人的缘故,因此他会告诉我乙会说自己手里拿着的是倒山寺的斋戒素包。”

“反之亦如此。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甲告诉我乙会说自己手里拿着的是倒山寺的斋戒素包,那么江南道的小笼包便就在乙的手里,反之则在甲的手里,这便是第二种情况。”

陈曳嘴角微微上扬,“所以,答案就很明朗了。”

“无论甲是不是说真话的人,只要通过他的口里知道乙的回答,那么便知道了江南道的小笼包在谁手里。”

“原来是这样啊,没想到这个谜题的答案居然是这个。”

人群中有人恍然道。

“什么意思啊?我怎么没听懂呢。”也有人依旧困惑不解。

“果然聪明。”带着毡帽的中年人也点头赞赏道。

“谬赞了。”陈曳摇了摇头笑道。

他停顿了片刻后才接着说:“这个谜题虽然算不上难,但是能别开生面想到它的人也一定是位聪明绝顶之人。”

“这个自然,”带着毡帽的中年人温和笑道,他注意到了陈曳口中的‘也’字,对于眼前这位个子略矮的拒北城第一等聪明之人涌出了更多的好奇。

“作为这道谜题的奖励,那块手帕被我放在了客栈的房间之中,不知道小兄弟是否方便移步随我去取?”中年人依旧保持着满脸笑意。

“这个无妨,只是能否带上我的妹妹一同前去?”

陈曳对于所谓的长安花灯会手帕倒是不在意,相比之下他更关心能想出这道谜题的那个人。

只不过如果不带着陈泥一起去的话,恐怕她心里又会有些不高兴。

闻言,带着毡帽的中年人这才注意到了一直站在陈曳身旁挽着他胳膊的少女。

他失笑哑然,“难怪小兄弟你会来猜我的谜题,想来是这位水灵的妹妹给你下了死命令吧。”

听到中年人的话,一旁的陈泥倒是有些不好意思的羞红了脸,小声道:“人家哪有这么霸道。”

陈曳笑着摇了摇头,倒是没有再多说什么。

周遭聚起的人也因为谜题已经解出的缘故倒是都散了大半,剩下的一些人有心想要与陈曳说几句话却是也不好意思开口打扰。

都知道陈曳是拒北城里第一等聪明的人,所以如果能请得他来给自家子孙讲解一些经义论语上的知识想来对于科考都会有极大的帮助。

平日里机会难得,虽然陈曳对于向他请教的问题从来都不吝啬,但是毕竟他们能见到陈曳的机会太少。

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在陈家的小院里闭门不出。

只不过眼下陈曳有更重要的事,因此即便知道那些人的想法,却也没有帮助他们的打算。

在和中年人继续闲聊了一会后,他和陈泥便随着中年人一起往对方所住的客栈方向走去。

小黄桌子的四角固定有木轮,中年人一手拿着插满白色小人的稻草棒,一手毫不费力地推着小黄桌子往前走。

叮叮当当的清脆声音不断,光看这架势,倒是有几分算命高人的风范。

对于那形状怪异的白色小人,陈曳倒是有些好奇,原本他以为这是中年人用来卖的小玩意,但是后来发现却并非如此。

无论是猜谜还是这白色小人,对方似乎都没有用来买卖的打算,那么扛着这么多的奇怪小人用意何在呢?

“老板,你这稻草棒上插着的白色小人是什么东西啊?”

没等陈曳开口,一旁的陈泥便十分好奇的开口问道。

“就是一些小玩意罢了,倘若这位姑娘喜欢,可以随手拿几个去。”中年人仍旧温和笑道。

“真的吗?”

陈泥有些喜出望外,虽然她不知道这些白色小人是干嘛用的,但是心底里却对这些小玩意喜欢的紧。

中年人笑着点了点头,随后他便从稻草棒上摘了三个系着铃铛的白色小人,两个递给了陈泥,剩下的一个递给了陈曳。

“那就多谢徐老板了。”

陈曳犹豫了片刻便也欣然接受了。

“我姓徐,名述,排行老三,比你们年长十几岁,你们如果不嫌弃的话叫我一声徐大哥或是徐三哥都行。”中年人笑着说道。

“嘻嘻,谢谢徐大哥送我的小白人。”陈泥眼睛笑得眯起了一条缝。

陈曳也点头说道:“那便多谢徐大哥的馈赠了。”

“没什么。”叫做徐述的中年人笑道。

……

……

扶人客栈,拒北城里距北城门最近也是距南城门最远的客栈,有大唐朝廷的身影在其中,一般来说除了一些特殊的人外不会有人会选择这间客栈。

因为南城门是离开拒北城去往其他地方的唯一出处,更因为北城门外便是那片茫茫无尽头的大雪原。

当徐三带着陈曳和陈泥来到扶人客栈门前的时候,陈曳倒是有些意外。

从小在拒北城长大的他自然不会不知道这其中门道。

而且因为一些缘故,他甚至还知道,每年入冬的时候,这间客栈是不会接待那些行脚商人又或是游侠入住的。

“从南到北,大唐世人对于这片雪原的认知也已经越来越淡薄了啊。”

站在客栈的门口,徐三望着远处那片白茫茫的大雪原突然开口淡淡说道。

“徐大哥也是为了它而来的吗?”

陈曳的视线也随之望向了远处的那片大雪原。

他知道大雪原上生活着一些凶物,他也知道每年入冬之时这片大雪原都会给拒北城带来足以灭城的凶险。

他更知道每年入冬之后,这小小的拒北城里总会出现一些言谈举止或冷漠,或倨傲,或奇怪的人。

他们都住在这扶人客栈之中,世人称之为:修行人!

第四章 风光

二十三年前雪暴葬平原的那位侠客便是一位修行人,天下皆知其间事。

……

……

客栈的大堂很敞亮,摆得四四方方的桌子足有十几张。

桌子像是用江南道的古檀树做成的,带着一丝南方独有的檀香。

除此之外,在大堂的最南角竟摆放着一座高大到夸张的黑木柜台。

至少从陈曳的目光来看,这黑木柜台足足要比他高上半个头还多。

虽然说陈曳的身材不算高大,但是一张柜台居然要比他高半个头还是令他有些难以置信。

而更令他感到有些匪夷所思的是此刻居然有一个人正前趴在那张柜台上。

那人顾自拨弄着算盘,不时还提笔在纸薄上画着什么,他的神情极肃穆,后脑极奇怪的倒戴着一顶毡帽,额头处的几缕发丝极其随意的扎着。

尽管从相貌上来看这人的年龄应该不过三十左右,但是这不修边幅的怪异打扮以及那满脸的胡茬子着实令人有些忍俊不禁。

“没想到世上还有身材如此魁梧之人!”陈曳忍不住感慨道。

“大唐十三州的奇人异士可谓数不胜数,横山不过居偏隅三州而已,倘若有机会,不妨南下去见识一番。”徐三笑道。

陈曳的眼中亮起了一丝光。

南下……若是可以的话,想必自己早就在中解元时就已经去往长安了吧。

只可惜南北殊途,而他陈曳既不可能带着陈泥一起过颠沛流离的生活也不可能扔下她一个人呆在这大唐最北的拒北城里。

毕竟这小妮子除了自己,已经是举目无亲了啊!

陈曳收起了自己心里的想法,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却依旧云淡风轻。

“南下啊!哥哥,你去长安考科举的时候咱们不如先去其他州游玩一番,听南郭先生说南方很是有些北国没有的风景呢。”

陈泥小脸兴奋不已,倒是丝毫没有察觉出身旁陈曳的异样。

“徐老哥你是不是经常走南闯北的啊?那你一定去过很多州了,是不是有很多好玩的东西啊?”

“徐老哥…”

徐三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想到一会的功夫自己就已经从三哥变成了老哥。

不过陈泥这天真浪漫的性格颇有些讨他欢喜,因此对于这称呼他倒是也丝毫不会反感。

“大唐十三州我也只不过去了大半而已,途中倒却是有些奇人奇景。”

“像长安城那花名满天下的花灯会,又如江南道那铜雀春深锁二乔的高建台筑,再者似江塘州三年方可一遇的千里浪潮等……”

“这些都是世间一等一的奇景,除此之外,北国这拒北城外遥遥不及尽头的大雪原自然也算其中之一。”

徐三话中的奇人奇景听得陈泥心神向往,激动不已,令她恨不得立刻变成一只飞鸟飞往南方。

她暗暗在心里下定决心,这次等陈曳再中州试第一时,一定要让哥哥他前往长安赴科举,然后再带上她这个小书童,游山玩水,惬意悠哉。

兄妹二人各有想法,只可惜这所想却并未凑到一块去。

陈曳瞧见陈泥小脸上那藏不住的一副心动模样,生怕她再继续问下去,连忙开口转移话题,

“徐三哥所言确实奇异非凡,我和妹妹若有机会一定南下去见识一番。”

徐三闯荡多年岂会看不出陈曳话中含义,他笑着说,“也对,南下之事若有机会再说,咱们还是先去拿那块手帕吧。”

果然,一听到手帕两个字陈泥便两眼放光了起来。

毕竟南下的事情还为时尚早,但是这长安花灯会的手帕却是实打实的近在眼前。

“哈哈,”

徐三忍不住笑了起来,不像那些心机城府极深的女子,陈泥这藏不住心事的小脸确实极容易令人心生好感。

“我的房间就在二楼,咱们上去再说吧。”

客栈的楼梯便在大堂的正中处,是一段曲折四绕的木梯,通向幽深的二楼。

柜台后那名身材极魁梧的奇人依旧在拨弄算盘写写画画,对于大堂里的过往来人都毫不在意,对于谁上了二楼也依然不闻不问,漠不关心。

照理说,即便是一家普通客栈的掌柜也不会如此懈怠。

更何况整座拒北城都知道扶人客栈里住着修身己命的修行人,无法与寻常人家同语。

连长安城那座红墙之内对于修行人都得礼敬三分。

上楼的时候,陈曳在藏在楼梯后的一张桌子上发现了正趴着呼呼大睡的店小二。

他也是无奈摇了摇头,真是有什么样的掌柜就有什么样的店小二啊!

而后,他便和陈泥一起随徐三走上了二楼。

幽深狭窄的楼梯处突然间一下空阔明亮了起来。

走廊墙壁上挂着一些山水墨画,入眼之处只有寥寥的数个房间,而徐三的房间正好位于二楼的最深处,正正遥对着北门外的那片荒芜大雪原。

令人心静的檀香弥漫在整个二楼,显然这些房间甚至是走廊墙壁全都是用古檀树雕刻而成。

想必也只有真正的大人物才能在这北国偏隅之地弄出这一方宝地吧?

陈曳心惊却不语,仔细留意观摩起了墙壁上的一些书法墨画。

自幼饱读诗书的他很轻易便能认出这些书法墨画绝对都是当世大家之作,却如此随意地挂在一间客栈的走廊墙壁上。

不简单!

这是很轻易便能得出的一个结论,而如果往更深一处点想,能够住在这个地方的绝对不会是一般的修行人。

要知道每年入冬以后来到这拒北城的修行人少说也有一百多人,但是能够住在二楼的却不过这寥寥的几个,二者地位自然不可相提并论。

“这座客栈的二楼确实修建的不同一般,陈兄弟你若有心可以细细观赏一下。”

徐三看出来了陈曳所想,不过这倒是也没什么,毕竟他此行前来本就不是为了单单的解谜而已。

至于生平姓名与名声?他早已视如草芥,知道与不知道都无妨。

“下次吧!若是还有机会的话希望能再来叨扰一次徐大哥。”

陈曳发自肺腑的感慨道。

自幼聪颖好学的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之多的大家之作,虽然心痒难耐但毕竟现在还有正事。

“无妨,有空你便可以来客栈找我,我近些日子都会一直呆在这。”

徐三点头微笑,对于陈曳的态度他一直保持着友好,自然乐得在这种小事上帮一些小忙。

“来,先进屋再说吧。”

说着,徐三便推开了屋门。

屋内的摆设倒是不似走廊那般奢侈,亮光很是通透,仅仅是正常的布置,窗户倒是略微大一些,能够透过打开一丝的窗户缝隙望到远方的一片白茫茫雪原。

房屋中间的木桌上有一方座台正燃着淡淡的香味。

“没想到这扶人客栈的二楼屋内屋外的差异竟如此之大。”

陈曳环视了一圈,心里倒是更加奇怪了几分。

屋外的走廊墙壁上挂满了诸多大家名作,而屋里的墙壁上却是毫无摆设,空阔无比。

“哈哈,陈小兄弟你可能不太清楚,这间客栈二楼的房间其实都是各有所主,并不属于这间客栈。”徐三笑了笑说道。

“不属于这间客栈?”陈曳一怔。

“没错,所以屋内屋外的环境装饰才会差异如此明显,我虽然没去过其他的几个房间,但想来风格应该也是各有迥异。”

徐三一边笑着,一边坐在了桌旁。

“徐三哥,我听人说扶人客栈其实是长安里某位大人物开的,这是真的吗?”

陈泥倒是没有想太多徐三刚刚那番话所代表的意思,便一屁股坐在了桌旁好奇的看着徐三问道。

“算是吧。”

徐三笑了笑,既没有正面承认倒也没有否认。

只见他娴熟地拿起了茶壶,先是用热水冲淋了茶壶,茶嘴,然后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灰色的布袋,从布袋之中用木筷取出了些许清绿色茶叶放在了茶壶里。

热水倒入,茶香四溢,带着一股空谷清冷的味道,甚至比客栈里的那股子檀香效果还要明显的多。

“来,陈小兄弟,陈泥妹妹,请喝茶。”

徐三沏了两杯茶后,一摆手笑道。

闻言,陈泥双眼一亮,便直接举起了茶杯一饮而尽,丝毫没有大家闺秀那种优雅的姿态。

“还不多谢徐大哥。”陈曳有些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

“谢谢徐大哥。”陈泥含糊不清的说道。

“哈哈,无妨,若是觉得好喝便多喝几杯。”

说着,徐三又往陈泥已经空荡荡的杯子里倒满了茶水。

“哦,对了,差点把最重要的事忘了,”

他突然一拍额头,随后站起身来向屋内门帘之后的木床走去。

从床旁的木柜里取出了一个古朴生香的木盒。

“这就是那块手帕,希望能合陈泥姑娘的心意。”

徐三笑着将木盒递给了陈泥。

木盒略重,盒面上雕刻着一只正展翅待飞的雏凤。

雕纹栩栩如生,木盒在手上更是有着一股令人心静的清凉之感。

连盛放的盒子都如此不凡,无论怎么看这手帕都必定不是什么凡品。

“对了,”徐三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说道:“这手帕还有一个名字。”

“叫作轻容纱。”

……



第五章 轻容纱

“轻容纱?”

陈泥精致的小脸蓦然一愣,这三个字还是她第一次听到。

以往只是听人说远在万里之外的雄城长安内每年都会举办天下闻名的花灯会。

而花灯会上的手帕每一件都出自深宫红墙中那位大家之手,千金难寻,但是‘轻容纱’这三个字她还是第一次听说。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陈泥并没有听过轻容纱这三个字,但是陈曳却并不如此。

长安城的花灯会闻名天下,花灯会上的手帕也自然是千金难求,但那也只不过是相较于寻常人家来说。

对于一些商豪富贾来说,便是豪掷千金为博红颜欢心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只是说到底这都只是那些在花灯会上售卖的寻常手帕而已。

长安城闻名天下的花灯会,每年都会吸引成千上万的人参与。

每年都会有许多千奇百怪的谜题,而猜对最多谜题的人便能成为那一年的‘谜魁’,得到来自深宫红墙之内的奖赏。

那个奖赏便是所谓的——‘轻容纱’!

由红墙之内刺绣坊中那位女子圣手所织出的巧夺天工之作,一年也不过仅有一件产出,算是真正的价值连城之物。

其余打着女子圣手名号的手帕也不过是一些坊间的噱头罢了。

仅仅只是为了一道谜题便送出如此贵重之物?

这块手帕如果是深宫红墙之内赏赐给徐三哥的,难道他就是去年的谜魁?

不对,去年甚至再往前数的几年间皆没有一个姓徐的谜魁。

更何况如果他真的是谜魁,那么以他能够赢得谜魁的本事难道还会猜不出这道谜题吗?

还是有其他的原因?

陈曳依旧默不作声,心里却在一瞬间涌起了多个疑问。

徐三细细品完了杯中的茶后方才放下了杯子,嘴角微微上扬,

“其实这块手帕是长安城一位故人交给我的,我曾欠她一个人情,因此不得不帮她这个忙。”

“帮忙?”

陈曳心中稍加释然,紧接着却又更加疑惑了一分。

“没错,就是帮忙,”徐三点了点头,接着笑道:“她让我来横山州找一个能解开这道谜题的人,并且把手帕交给他。”

“个中原由也不曾对我交代,毕竟我自己可没那夺得谜魁的本事。”

“因此我在从横山城过来的这一路上放出话来,承诺能够解开谜题的人便能够得到这块手帕,也算是一举两得。”

“不知道徐三哥的那位故人是谁?”陈曳紧接着问道。

费尽周折只是为了在横山州找到一个能解开他谜题的人,那么便应该有所求。

更何况,为什么偏偏是横山州,大唐疆域无比辽阔,十三州各有人杰,又为什么要在偏隅北国的横山州找解谜人?

这一刻,陈曳心中倒是对徐三口中的那位故人涌出了更多的好奇。

“这个嘛,”徐三顿了顿,然后笑着摇了摇头,“日后你便能知道她是谁,现在的话我却是不方便透露太多。”

闻言,陈曳虽然心底有些遗憾,倒是也没再多问什么。

徐三既然现在不愿意透露那人的姓名,那想必这也是那人所交代的。

再多询问恐怕也得不到答案,又何必费那唇舌。

不过好歹自己也知道了那道谜题是他那位所谓的故人想出,而那块手帕是那人所赠。

那么以后就一定会有与那人碰面的机会。

“其实以陈曳你的聪明才智,想必如果去那长安花灯会的话,也是有夺得谜魁的机会的。”

徐三正视着陈曳说道。

“长安的花灯会啊,”陈曳感慨了一声,眼中露出了几分希冀。

对于那早已经天下闻名的盛会他自然也是有所期待,毕竟流传在世的那些谜题尽皆都是出自于长安的花灯会。

唉,可惜!

陈曳转头看了一眼正爱不释手抚摸着木盒,一脸傻笑的陈泥,苦笑不语。

即便以他一州解元的身份也不可能让州府答应带上一个女子一起前往长安赴科考,毕竟朝堂之事向来不容女子参与,更遑论又是科考。

如果选择自己南下,路中凶险定然又少不了……

难啊难!

此时一旁的陈泥似乎是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她正顺着木盒铜扣拴住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把木盒打开了一丝缝。

而后,一股奇特的清香便突然充斥在了整个房内,一样的沁人心脾却又和茶香不同,带着一股似花的淡淡香味。

一块平纹薄形的花织手帕正静静地躺在其中木盒之中。

四方轻微折角,薄若蝉衣,复杂的花纹更是显得精美异常。

“举之若无,真若烟雾,确实是当世无双之作。”陈曳由衷赞道。

陈泥罕见地安静了下来。

她的双手捧着木盒,视线一直紧紧盯着木盒中的轻容纱,生怕它化了,消失了,以致于连自己哥哥的声音都听不进去了,俨然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

见状,徐三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摇头笑道:“要我说,这轻容纱对于女子的吸引才是当世无双。”

陈曳哑然一笑,“也是。”

“对了,徐三哥。你也是一位能飞天遁地的修行人吗?”

徐三摇了摇头,笑道:“这世上能够飞天遁地的修行人恐怕还真没有几个,我也只不过是一个会使些皮毛道法的江湖术士罢了。”

“那徐三哥这次也是为了那大雪原上的凶物来的吗?”

“你知道凶物?”这一回倒是换成了徐三略有诧异。

毕竟凶物的存在寻常的平民应该是知道的,不然整个横山州恐怕都要大乱了。

“知道一些,因为我和小泥的父母双亲就是修行人,就死在那片大雪原之上。”陈曳轻声说道。

“唉,原来如此。”徐三轻吐出一口气,说道:“你说的没错,我这次来拒北城的主要目的便是为了那片大雪原上的凶物。”

“其实应该说不光是我,此刻拒北城里的所有修行人也都是为了那些凶物而来。”

“毕竟稍有不慎的话,恐怕整个横山州都会毁于一旦啊!”

“那些凶物真的有如此可怕吗?”陈曳心中一紧,忍不住开口问道。

徐三点了点头,说道:“寻常之人即便再如何强壮,手持刀剑再怎么锋利,都无法伤到那些凶物,而对于它们来说,攻城掠地几乎都算是轻而易举。”

“除此之外,它们最喜杀戮,因此修行界也称它们为——‘魔’。”

……

……

第六章 大雪中有人死于火(上)

入夜。

陈家的小院之中。

陈泥抱着装着轻容纱的木盒心满意足地睡去了,而陈曳一个人却静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想着白日里在扶人客栈时徐三说的那些话,心情始终无法平静下来。

凶物,魔,雪魔。无论哪一种称呼都代表着它们凶险嗜杀的性格,对寻常人的危害。

而以它们的生命力,防御来说,也唯有修行人才能对它们造成伤害。

没有人知道它们是怎么出现的,也没有人知道大雪原上到底有多少雪魔。

唯一知道的就是,它们会在每年入冬之后向拒北城袭来,而到那个时候,也就是城里的修行人前赴后继在生死之间战斗的时刻。

陈曳的养父母便是死在了那个时候,死在了茫茫的大雪原上。

他依然还清楚记得在那年的那个夜晚,养父养母走之前对他说的那句意味深长的话,

“用功读书,考取功名,然后带着你妹妹往南去吧。”

当时陈曳不懂这句话,现在他懂了,甚至于他想到了更多。

也许有一天拒北城外再也拦不住那些凶物,也许有一天春花灿烂漫山开的南方也会出现这些凶物,也许

南下吗?陈曳心里叹了一口气,犹豫不定。

而这一夜,拒北城又下起了大雪。

“听说了吗?南面那边死人了。”

“是在四读巷那边吧,听说好像是被烧死的,还是一个小伙子,没想到年纪轻轻就寻短见。”

“唉,谁说不是呢。”

第二天清晨,当陈曳还在小院之中扫雪的时候,院外的小巷里却突然传来了两人的对话。

陈曳停下了手中的扫帚,心里却是觉得有些奇怪。

自寻短见然后用火把自己烧死了吗?

如果说真的想不开的话,那么为什么不上吊呢?

想到这里,他突然对于那个死人产生了一丝兴趣。

可能是因为拒北城从来都没出现过用火来自寻短见的人。

只是对于陈曳来说,他并不太相信有人会用这样的手段来自杀。

四读巷虽然是位于拒北城的南面,但其实距离陈家所在的北巷并不算太远。

陈曳不过用了半柱香的功夫便已经赶到了四读巷,而在他赶到的时候,巷子里已然围起了不少人。

巷子最深处一间小院外,一具已然烧的焦黑的尸体正横趟在地上。

四周还都是堆起来的雪,应该是暂时被挪到了巷子里,城主府里的几位士兵正在清扫院子里的痕迹,烧焦的味道依旧有些刺鼻,而在尸体的旁边,陈曳还看到了一位意料之外的人,徐三。

“徐三大哥,没想到你也来了啊。”

挤到徐三身后,陈曳有些疑惑的说道。

毕竟对于一个修行人来说,此时最需要关注的应该还是北城门外的那片茫茫大雪原吧。

正观察着尸体的徐三听到这句话后就转过了头来,待看到是陈曳之后,他皱着的眉头也是轻舒了下来,轻笑道:

“心中有些疑惑,所以过来看看,倒是你这个三中解元的人居然也来了。”

“我也和徐三大哥你一样,心里有些疑惑。”

陈曳嘴上说着,双眼已经开始打量起了地上躺着的那具焦尸。

可以说是惨不忍睹,尸体除了右手摊开的手掌那部分之外,其余地方几乎都已经被烧成了焦炭,连面容都已经看不清了,烧焦的味道还令人有些作呕。

“徐三哥,他是死在院子里的吗?”陈曳出声问道。

“不,他是烧死在屋里的。”徐三摇了摇头,然后接着说道:

“我来的时候正好衙役们把他从屋里抬了出来,听衙役说这个小院除了他也没有别人住,咱们进小院看看吧。”

陈曳点了点头,随后和徐三一起进入了小院。

小院不算宽阔,院里的雪埋得足足有一尺之厚,几位城主府的士兵正在收拾屋内那些烧的漆黑的物件,准备一一送往城主府去。

“徐先生!”

“徐先生!”

看到了徐三之后,几位士兵都连忙恭敬称道。

很显然他们也知道徐三作为修行人的真正身份,所以话语之间十分小心翼翼。

“我们两人就是随便看看,你们继续收拾吧,不用管我们。”徐三一摆手说道。

“是!”士兵们连连应道。

果然修行者的身份无论走到哪都受到万人敬仰啊!

陈曳心中一边想着,一边继续打量着这不大的小屋之内。

石砖砌成的床也已经烧的炭黑,屋内的木桌木椅也已经烧的只剩下一小截而已,其余的东西基本都算是烧成了灰,煤炭烧完后的残渣倒还依旧能辨认出。

城主府的士兵们收拾完那些烧的只剩残渣的东西之后,便带着那具尸体向城主府走去。

城主府里会有专门的仵作来验尸,毕竟对于拒北城来说,每年死去的人可不算少,清楚准确地知道每一个修行人的死因,便对后来人应付那些凶物多了一分保障。

“你有什么看法吗?”徐三突然问道。

“我觉得很奇怪。”陈曳点头道。

“是吗?”徐三有些好奇陈曳口中奇怪的地方。

眼前的这整间屋子几乎都已经烧成了灰,可以算是完全没有什么头绪。

“我觉得奇怪的地方有三个。”

“第一,为什么是用火?如果是寻短见的话,那么上吊或者是服毒应该是最快最省事也最没有痛苦的办法了吧。”

“第二,尸体。屋子里基本上算是烧的只剩下了灰,但是尸体却并没有烧到那种程度,再怎么想,他的身体也不可能比这些木石更耐烧。”

“第三,他的右手手掌是摊开的,如果是被火烧死的,那这样的痛苦应该是寻常人无法忍受的,这种情况下他的右手应该是握紧的状态才对。”

陈曳安静地说完之后,徐三随即也陷入了沉思?

这三点奇怪的地方细细分析的话确实便像陈曳所说。

只是对于一般人来说,想要完全注意到这三点却没那么容易。

“这么说,他应该是被人杀的。”徐三说道。

“对了,徐三哥,你心中的疑惑又是什么?”

陈曳突然想到了刚刚在四读巷子里时,徐三对他说的那句话,他也是因为心中有些疑惑所以才来看看的。

“我吗?”

“我是因为他死于火所以才来的。”

“因为他死于火?”陈曳更加不解,这个原因就是徐三心中的疑惑?

“这是因为我的功法和能力所致,只要我愿意我便能够借助大雪,看到拒北城内外方圆十里每个地方发生的事情。”徐三解释道。

“事实上因为大雪原的缘故,我虽然没有刻意观察拒北城,但是如果说城里有人自焚的话我应当不会没注意到,毕竟就算他再怎么紧闭门窗,火烧的气息和热量却是关不住的。”

“但是,我也是直到今天清晨才知道有人被火烧死,因此心中有些疑惑才想要过来这里看看。”

“再结合上你之前说的那三点奇怪的地方,恐怕……”

徐三眉头紧皱,突然沉默了起来,这其中的沉重意味即便陈曳他并不是修行人也已经感受到了。

恐怕他是死于修行人!

……

第七章 大雪中有人死于火(下)

被火焚烧成焦尸的人其实是死于修行人。

这个结论无形之中给徐三带来了极大的压力,他心里隐隐有一种不详的感觉。

照理说,这二者之间本应没有什么交集。

对于一个寻常人来说也绝对不会胆敢去冒犯一位修行人,但是他却死在了一个修行人的手上,而且还被伪装成了自焚而死。

这一切甚至还是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发生。

“徐三哥,拒北城里的修行人全部都住在扶人客栈里吗?”陈曳开口问道。

“应该是,”徐三点了点头。

“除非,”他顿了顿,然后说道:“那个人的实力比我高出不少又或者是隐匿的能力十分卓绝,否则应该无法避开我的探测。从这件事情来看,恐怕这个可能性也是最大的。”

“他冒着暴露的风险也一定要杀掉这个人,这就说明死去的那个人应该知道点什么,不过烧成这样,恐怕就算是仵作也无法辨别出这是谁吧。”陈曳自言自语道。

徐三有些不解的问道:“只要让城主府查一下这间小院的主人不就能知道死人的身份了吗?”

“不对,”陈曳摇了摇头,“徐三哥你还记得先前我说的第二点吗?这间屋子烧的几乎什么都不剩了,但是那具尸体却并没有焚烧到那种程度。”

“所以我猜,这里可能并不是那位修行人杀人的地方。”

徐三一怔,瞬间明白了陈曳的话,“你的意思是那个修行人是在别的地方杀掉的这个人,然后把他带到了这里用火来毁尸灭迹吗?”

“没错,那个修行人应该是先把房子点燃了,然后才把他扔到了屋里,再加上昨晚风雪很大的缘故,所以火势蔓延的不够快,才会导致尸体烧的比较慢。如果真的是这样,恐怕死的人并不止一个。”

“所以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查一查拒北城里失踪的人。”陈曳说道。

“陈曳你说的没错,”徐三表示认同的点了点头,“我会让城主府多加派一些人手,搜查一下城里失踪的人以及近期来的陌生人,还有扶人客栈里的修行人我也会一一询问。”

“唉,”他忍不住叹了口气,“希望这件事与大雪原无关。”

陈曳也点了点头,如果这件事与大雪原有所关联的话。

那么不仅仅是城里的修行人,甚至于整个拒北城或者是整个横山州,恐怕都会面临着极大的危险。

……

……

拒北城的城主在官职上是率属于大唐朝廷的三品官员,而在身份上,其本人又是一名成名多年的修行人,实力高强。

在徐三看来整个拒北城里实力比他强的恐怕也就一两个而已。

因此关于修行人杀人这件事尽管还并没有一定的证据,但是徐三还是提前透露给了那位名叫付落的城主。

后者显然也是大惊,当下正是关键时刻。

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么这后果显然不是他们所能承受得起的,于是他当机立断,立刻派出了城主府里所有的官兵借着排查火情隐患的由头暗暗搜查着失踪的人数。

而这个结果很快地便查了出来。

扶人客栈二楼属于徐三的房间里,陈曳正和徐三相对而坐。

听完徐三从城主府那得到的消息后,陈曳喃喃道:

“去除掉五个出城的人,现在城里一共有三个人失踪,那也就是说,那具尸体应该就是这三个失踪的人里其中之一了。”

徐三点头,“应该就是如此了,接下来就需要查明死去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徐三哥,那三个失踪的人都分别是谁?”陈曳问道。

“一个就是那间小院的主人,叫张刘儿,他自己一个人住在那间小院,平日里都会在南城的小巷附近挑担卖豆腐。”

“还有一个是住在北巷里的一位叫田切的砖瓦匠,他也是一个人居住,官兵去到他家的时候,家里一个人都没有,甚至连屋子里的水都已经结成冰了。”

“而最后一个是一位叫王保的卖煤人,住在城西,他的家人说昨日他去北巷送煤之后就再也没回来,城里的人也都不知道他之后去了哪。”徐三说道。

“王叔?”陈曳的脸色有些难看。

他没有想到失踪的人里居然会有王叔,同时陈曳的心中也有一股隐隐说不出的愤怒。

作为一个本该受人敬仰的修行人,对方却将平民视为蝼蚁,随意杀之踩之。

就在昨日去答谜之前,陈曳还见到了来送煤的王叔,但是到了第二天清晨,王叔却奇怪的失踪,甚至有可能已经是被杀害。

陈曳心底里希望王叔还活着,只是被对方给关押囚禁了起来,希望那具已经被烧焦了的尸体并不是王叔。

但是如果不尽快找出那个杀人的修行人的话,那么这一丝心底的希望注定也会落空。

“呼!”

他轻吐出一口气,渐渐平复了心情,开始梳理起了自己脑子中昨天发生的事情。

昨天在去小叶巷进行猜谜之前,他还见到了前来送煤的王叔,这时候陈家应该是送煤的最后一家。

也就是说,等王叔搬完煤之后,应该就会先顺着路去孟爷爷那喝酒。

“徐三哥,在北巷附近有一家小酒馆,送煤的王叔去过那里喝酒吗?”陈曳开口问道。

“没有,”徐三摇了摇头,“当时北巷附近的人都问过了一遍,也包括那间酒馆,但是没有一个人看见他去哪了。”

“也就是说,在王叔卸完我家的煤到去孟爷爷那喝酒的这一段路程里,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而这件事情才是导致他被掳走的原因。”陈曳若有所思的喃喃道。

“换句话说,在那段时间之前,其实那个修行人可能就一直藏身在北巷附近”

“田切?”

陈曳疑惑不定。

他虽然知道北巷里有这么一位砖瓦匠,但是因为对方经常早出晚归再加上独自居住,所以他也几乎从来没见过对方几次。

这么看来恐怕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那个修行人才会选择在田切家躲藏起来吧。

“你是说那个修行人一直藏在那位叫田切的砖瓦匠家里?”徐三忍不住问道。

“应该如此,正是因为他藏身在那里,所以才会不小心被王叔发现,而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他才会选择对王叔动手吧。”陈曳沉声说道。

“他一连杀了三个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徐三的声音里隐隐压抑着一股愤怒。

修行人修身己命,但并不代表可以将平民视为草芥,这样的修行人甚至与那大雪原外的雪魔又有何区别?

陈曳并不愿意承认徐三说的话,那就是包括王叔在内的三个人都已经被杀的断论。

但是聪明的他其实心底里也很明白,恐怕王叔真的已经

“只有等到真正抓到他的时候才能知道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了。”陈曳长出了一口气说道。

徐三望着窗外的那片茫茫大雪原,叹道:

“大雪原上的雪魔袭来的日子已经没有几天了,我有一种预感,如果不在这之前找到那个修行人的话,恐怕横山州会有大劫”

第八章 作修行

横山州恐怕面临着一场劫难陈曳和徐三心中都怀揣着这件大事,各自沉默地望向了窗外的那片茫茫大雪原。

“徐三大哥,其实我一直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陈曳突然开口问道。

“什么问题?”徐三转过头来看着陈曳。

“修行人和凡人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区别?又或者说,怎么样才能成为一个修行人?”陈曳认真地看着徐三问道。

“原来是这个问题,”徐三恍然,其实他并不意外陈曳会提出这个问题,他甚至还觉得陈曳可能会更稍早些时候问他,比如第一次进扶人客栈的时候。

徐三想了一会功夫后才回答道:“其实修行人和凡人之间可以说有不同之处,也可以说没有不同之处。”

“这就好像是人的一生之中拥有不同的阶段一样,从孩童到成人再到老翁,这三个阶段你可以说它不同,也可以说它都相同。”

“修行人也一样,说到底它也只不过是人一生之中另外一个特殊的阶段而已。想要达到这个阶段很简单也很难,有人顺其自然,有人逆流而上,因人而异。”

“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那就是感受自己体内所存在的灵气,学会使用它。”

“能够学会如何使用自己体内的灵气,便已经能够算是一位初步的修行人了。”

“这过程其实与人本身又是很类似,例如有的人力气很大,而有的人力气却很小。”

“除去先天的限制之外,这区别存在的原因主要还是因为力气大的人经过了各种各样、长年累月的锻炼,因此他的力气在不知不觉之中变大,而修行与这并无两样。”

“唯一最大的不同可能就是,修行的第一步,感受体内灵气存在的这一过程要远比那些锻炼难得多,这也是为什么许多凡人都无法成为修行人的最主要原因。”

“原来是这样,”陈曳恍然,然后接着问道:“那这个灵气到底又有什么用处?”

“刚刚说的那一步算是修行人的第一段境界,等你能够使用灵气之后,灵气具有的种种奇妙能够帮助你完成寻常人想象不到的事情。”

“最简单的比如抵御寒冷,常人过冬可能需要极厚的棉衣棉裤来御寒,但对于修行人来说却可以使用自己的灵气来使身体散发出热量抵御寒。”

“还有例如水下闭气、自身行走和奔跑的速度、力气等等都可以通过灵气来提升到一个难以想象的程度。”

“也得益于灵气的缘故,所以修行人的寿命也不能用常人的寿命去衡量。”

“不过灵气如果使用过度也会存在着加剧死亡速度的危险,我也曾见过许多因为过度使用自己体内灵气最终衰竭而死的修行人。”

“真是神奇。”陈曳忍不住赞叹道。

尽管徐三话中提到了过度使用灵气存在着一定的危险,但很明显的是利大于弊,而这也令他有些心痒难耐。

“是不是心里很想成为一个修行人?”徐三仿佛看透了陈曳般笑道。

“确实。”陈曳倒是毫不隐瞒地点了点头。

“陈曳,其实如果你愿意的话,等拒北城的事一了我就可以引荐你加入我的师门。”

徐三突然收起了笑容,正视着陈曳说道。

这个想法并不是徐三临时起意,他甚至早在前天陈曳解开那个谜题的时候就萌生出了这个想法。

在他看来以陈曳所具备的这种聪明才智即便根骨只是一般也没有什么关系,修行更看重的其实是悟性。

“这个”陈曳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情。

倒不是陈曳并不想加入徐三的师门踏上修行之路。

而是他自己现在并不是孑然一身,他还有一个妹妹陈泥,有所牵挂。

所以无论做什么决定他都需要考虑好这个决定对于陈泥的影响。

因此在不完全了解清楚之前他很难做出决定。

徐三从陈曳的神情之中读懂了他的后顾之忧。

但徐三心中却并不在意,在他看来以自己师门的开明程度绝对能够让陈曳放下他心中的包袱。

“这件事倒是先不用着急,等城里的事情都结束了我可以带你去我的师门看一看,到时候决不决定加入再由你自己考虑。”

徐三并没有说出他刚刚的心中所想,因为这本就是一件小事。

“那陈曳就先提前谢过徐三大哥了。”陈曳松了一口气,笑道。

“无妨。”徐三笑着一摆手,而后说道:“这件事不急,倒是拒北城里那个杀人的修行人,现在他的藏身之处才是最大的问题。”

“说实话,以我的观察来看,恐怕最多不超过五天,大雪原上的那些魔物们恐怕就要袭来了,如果到时候城里发生什么混乱甚至动摇到了临天阵的根基那才是真正的灾难。”

“临天阵?”陈曳有些惊讶,他其实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

“其实这个并不算什么秘密,基本上所有的修行人都知道它的存在。”

“在拒北城外有一座大阵,名叫‘临天阵’。这个阵法从城池的西北、东北两处方向延伸而出将整个大雪原都围在了其中,它才是真正阻隔雪魔的最主要依仗,而拒北城的北城门便是这个大阵唯一薄弱的地方。”

“这个地方是当初大阵在形成之际所留下的一道生门,后人为了阻挡雪魔便在那道生门处建了一座城池,也就是后来的拒北城。”

徐三细心解释道。

“拒北,拒北原来这就是拒北城的来历。”陈曳喃喃念道。

陈曳继续问道,“那这座大阵平常都是一直在维持吗?”

“没错,”徐三点头,“生门的力量虽然也算很强,但是如果经过长年累月的冲击迟早有一天会失守。”

“所以每年入冬的时候都会有修行人来到拒北城,除了阻拦前来攻城的雪魔之外,还有一个任务就是检查修缮临天阵,维持它的运转。”

“只要临天阵完好,那么即便大雪原上的雪魔能够上天入地也绝对逃不出来,这也是拒北城的北城门常年关闭的原因。”

“那这几日北城门开启不会对临天阵造成影响吗?”陈曳一惊连忙问道。

“这倒是不会,”徐三摇头,“这几日开启北城门是为了让城里的修行人提前了解大雪原的环境,毕竟到时候拦截雪魔的地方距离北城门越远越好,所以修行人大多汇聚在那,如果有什么意外发生,也足以在一瞬间关上城门。”

“我最担心的事情是那个修行人在大雪原上魔物袭来的时候,趁着城里的防守力量薄弱伺机破坏临天阵。”

“假使生门被破,那么整个大阵都会崩溃,到时候大雪原上的魔物就会四散而去,涌入北国,拒北城也会在第一时间化为灰烬!”

“而这个后果是我们万万承担不起的。”

“所以倘若陈曳你想到了什么又或者是发现了什么,一定要在第一时间通知我!”徐三沉声道。

陈曳神情凝重地点头应道,“好!”。

第九章 三个人

阴月十四,也就是初冬过后的第十四天,大雪过后的第三日。

拒北城依旧还是风平浪静,守城的禁令也已经下达持续了三日之久。

在这期间,拒北城南城门暂时关闭,城主府的官兵严阵以待地把守在城门口。

允许城外的人入城,却不允许城内的人出城。

关于大雪之中死于火的那人,城主府早已贴出了自焚的告示,而关于失踪的两个人,后者也作出了禁令的措施。

目的就是为了找寻出拒北城里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的那个神秘的修行人。

为此,城主府的官兵甚至已经借着预防雪灾、检查火情等等由头搜查遍了整座拒北城,却依旧还是一无所获。

不过在陈曳的建议之下,他们倒是在失踪三人里的其中之一田切的家中小院里找到了两具已然冻得僵硬的尸体。

其中一具就是田切,而另一具尸体,便是曾经来给陈曳家送煤的王保。

“哥哥,王叔真的已经死了吗?”

陈家的小院里,陈泥突然抬起了头看向陈曳问道。

她的双眼通红,声音甚至还听得出带着一丝颤抖,她把小手揣在怀里握紧,甚至因为太过用力的缘故指甲已经将手掌掐得有些发紫。

这已经是陈泥问陈曳的第六遍了,同样的问题,但她却没有哭。

即便陈泥双眼通红得已经让人有些害怕,她也强忍住了没有哭。

她想起来了王叔死去的那天就是自己拉着哥哥去猜谜的那天。

或者应该说分明是因为自己拉着哥哥去猜谜,王叔才会被人杀死的那一天。

她心里想道只有等到那个杀人的人被抓到了她才会哭。

在城主府的官兵们找到王保尸体的时候,陈曳也曾经犹豫过是否要把这个消息告诉陈泥。

他知道陈泥心里一定会责怪自己,但是他也知道如果不告诉她,只会让她在以后的日子里更加自责而已。

所以陈曳只能选择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陈泥,同时他也决定了一定要抓住那个杀人的人。

猜到王叔和田切的尸体在哪里其实并不是陈曳的侥幸。

前天在扶人客栈里和徐三的那番交谈之后他便已经隐隐想到了。

杀人的修行人是因为藏身在田切的家里后被田叔意外发现的。

之后他又去往南边的四读巷里杀死了独自一个人居住的张刘儿,并且用火烧了屋子希望伪装成自焚。

但是他的手段又很粗糙,甚至于并没有过多考虑如果有人失踪会不会给自己带来暴露的风险,也就说明其实他并不在意暴不暴露。

换句话说,他在意的应该是什么时候暴露。

这个修行人的目的很大可能便是为了临天阵的生门而去。

他想要破阵,然后放魔入北国,为此甚至不惜在徐三以及城主等实力强大的修行人面前犯险。

砰,砰,砰。

三道轻缓的敲门声响起,陈泥随即抬起了头望向院门,通红的双眼之中亮起了一丝泪光。

而陈曳也知道此刻敲门的人是谁了。

“徐三哥,进来吧!”

嘎吱!陈家小院的门被推开了,鬓角发白的徐三推着他那辆四角带轮的小黄桌走了进来。

他的右手依旧还拿着那插满白色小人的稻草棒,但是与上次不同的是,白色小人身上不再挂着那些清脆响亮的铃铛而是系上了密密麻麻的血红色细绳。

与此同时,不只有他,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人。

一个是头发胡须皆白,身上散发着些许威严气势的老者,他的神情淡然,唯有在看见陈曳的时候嘴角方才微微笑了一下。

陈曳见过这位老者,不止一次,因为他就是拒北城的城主付落。

每一次送陈曳去横山城参加州试的人便是他,从徐三的口中陈曳也得知了这位名叫付落看似垂垂老矣的老者也是一位实力强劲的修行人。

而最后一个人,当陈曳目光转向他的那一刻,心脏便不由自主地多跳动了一下。

曾经在扶人客栈里,陈曳也见过他。

当时的他就趴在那张高大到不可思议甚至要比人高出半个头的柜台前,打着一张算盘,倒戴着一顶毡帽。

而第一次看到他的陈曳就感叹世界上居然还有身材如此魁梧的人。

今天的他依旧倒戴着那顶旧毡帽,只是手中却没有拿着那把算盘。

陈曳注意到他的手掌很大很宽厚,指缝、掌心都能够明显看到厚厚的老茧。

他就站在徐三和付落的身后却比他们又高大出了许多。

如果按照陈曳在他家乡时人们对于身高的计量方法,那么他应该足足有着三米之高。

是一个十尺之高的怪人。

“这位是付落城主,陈曳你和他老人家应该认识。”

徐三指着身旁发须皆白的老者向陈曳说道。

“州试的时候时常劳烦付老。”

陈曳点头应道的同时躬身示意尊敬。

“陈曳他可是我们拒北城或者说是横山州第一聪明之人,三中解元却不入长安,我一直很欣赏他,这次也幸亏有他在,否则的话拒北城恐怕就有大祸了。”付落捋着胡须笑道。

“付老言过了。”陈曳拱手回道。

“这位是扶人的现任客栈老板。”

徐三指着一旁的高大魁梧男子说道。

后者微微点头,说道:“我姓铁马。”

声音浑厚甚至还带着一丝奇怪的热气。

尽管不知道为什么,但是陈曳却下意识地觉得这位姓铁马的高大男子似乎要比付落城主和徐三大哥还要强上许多。

“铁马先生!”陈曳微微躬身尊声说道。

“陈曳,听徐三说你已经知道那个修行人藏身在什么地方了?”一旁的付落突然开口问道。

“是,付老,我大概已经猜到了。”陈曳点头道。

“那陈曳你就说说吧。”

徐三沉声说道的同时,他右手拿着的那根稻草棒上竟然有一个白色小人迅猛飞出,遥遥浮空挂在了陈家小院的正上方十米的地方。

血红色的系带越看越是粘稠,渐渐地,陈曳甚至感觉整座小院都已经温暖了起来。

这就是修行人的手段吗?

陈曳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并不如此。

这样神奇的手段即使他已经对修行有所了解却依然还是感到一丝惊奇,不过他也很快便收起了心里的这一丝异样。

陈家的小院之中,徐三、付落城主以及扶人客栈的老板铁马先生都注视着陈曳,就连一旁的陈泥目光之中都带着一丝希冀。

“其实再找到田切以及王叔的两具尸体的时候,我就已经大概猜到了他藏在哪”

他深吸了一口气之后这样说道。

第十章 关于蟋蟀孵化的两个条件

“因为一件特殊的事情,我大概想到了那个修行人当时很有可能就藏在田切的家中。”陈曳说道。

“如果说小院足够大的话倒是有可能藏得住一个人,不过那个田切的小院我们都去看过,即便是一个修行人恐怕也不可能一直藏在院子里不被发现吧。”付落有些迟疑的说道。

徐三也随之点头,说道:“那日你和我说完之后,我便特意去查看了一番。”

“小院之中确实不像能够藏身的地方。”

“所以我在想,那个修行人会不会是将那名砖瓦匠杀死之后藏身在了他的屋里?”

“一开始我也曾这样想过,不过我方才也说过,有一件特殊的事情使我脑子里产生了别的想法。”

陈曳顿了顿,然后才说道,“如果他不是藏身在院子里呢?”

“不是藏在院子里,”付落和徐三皆是楞了一下。

最开始说那个修行人藏身在田切院子里的正是陈曳,但是现在他又提出对方并不是藏身在院子里。

他们二人没有明白陈曳这句话的意思,困惑不已,但是一旁的另外一个人却听明白了。

“你的意思是,他就藏身在土里吗?”那位姓铁马的高大男子突然开口问道。

陈曳点了点头,说道:“我想,那个修行人当时就应该是藏身在这积雪和泥土之下。”

“藏身在泥土之中?虽说修行人有灵气护体,但是如果想要长时间地藏身在密不透风的积雪和泥土之下也不是一件容易之事,除非……”

付落喃喃念着,神情也随之变得更加沉重。

“除非那个修行人已经到了灵力足以生生不息的那个境界,”

一旁的徐三沉声应道,他的脸色也和付落同样凝重了起来,显然这个消息对于他们来说并不是一件什么好事。

“既然能躲得过徐三的灵湖之感,那么即便是那个境界也不足为奇。”姓铁马的高大男子点头说道。

他顿了顿,然后低头看向陈曳,问道:“不过我很想知道的是,陈曳你是怎么知道那个修行人藏身在积雪泥土之下的。你不在修行界之中,这样的事情对你来说应该是天方奇谈吧?”

陈曳表示认同的说道,“一开始我确实没有想到他会藏身在积雪和泥土下面,不过前两天我曾经问过徐三大哥一个问题。”

“那就是,关于修行人和常人之间的区别。”

“徐三大哥告诉我,修行人和常人最大的区别就在于能否感知使用自己体内存在的灵气,修行人能够使用灵气完成各种玄妙不可思议的手段,就像现在这样。”

陈曳指着自己笑道:“常人穿着极厚的棉衣过冬,而修行人却并不需要,因为灵气能够散发出热量抵御寒冷。”

“徐三大哥说到这的时候,我便感觉自己似乎隐隐忘了些什么事情,直到从扶人客栈回到家里的时候,我才想起我忘记的那件事情。”

“那就是,”

“我曾经在北巷之中捡到了一只刚刚死去的蟋蟀。”

陈曳这样平静说道。

“一只刚刚死去的蟋蟀?”

不仅是徐三,拒北城的城主付落,陈泥,甚至就连那位姓铁马的高大男子一时之间都愣住了。

他们并不明白陈曳这句话中的意思。

“蟋蟀,又或者说蛐蛐,这种虫子在北国确实是很常见。”

“不过这种虫子照理只会在夏季出现,但是我在大雪掩埋的拒北城里却捡到了一只刚刚才被冻死不久的蛐蛐。”

“这件事曾经让我困惑不解。”

“我知道蟋蟀这种虫子一般会在夏季产卵,然后一直需要等到冬天过去,直到第二年的将夏之期才会孵化。”

“换句话来说也就是,蟋蟀如果想要孵化,那就需要两个条件。”

“第一个条件,它需要一定的温暖气候。”

“第二个条件,它需要湿土。”

“拒北城入冬以来经常大雪,城里的土早就变成了冻土,既不满足温暖的条件也不满足湿润的条件。”

“所以一定是因为某个原因造成了泥土变暖、积雪融化,最终才孵化出了这只蟋蟀。”

“而直到我从徐三大哥那听到了修行者灵气的种种妙用之后,我也就明白了,蟋蟀孵化的原因正是因为修行者的灵气。”

“因为有一个修行者一直悄悄地藏身在蟋蟀夏季产卵的土里,以灵气抗寒,导致土里的温度渐渐回暖,积雪也随之融化”

陈曳静静说完之后,在场的其余之人皆陷入了沉思之中。

这件事乍听起来似乎很匪夷所思,但是细细一想其实事实便是如此,前因后果紧密联系起来之后,他们对陈曳那细致入微的心思皆是感到一丝惊艳。

“如此看来,那个修行人倒确实很有可能便像陈曳你所说的一直藏身在泥土之中,”城主付落捋点头沉声道。

“只是,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付落老眼之中透露出一丝不解。

那人以极大耐心耐力藏身在积雪和泥土之下多日。

这期间甚至不吃不喝,如果说是为了掩人耳目似乎也有些过于谨慎小心了吧?

“恐怕还是因为我的灵湖之感吧,”徐三沉声说道。

铁马先生轻轻点头,说道:“他没有十足把握能够一直躲避你灵湖之感的探知,所以才选择了采用这种手段。”

“只要躲到大雪无法直接触及的土里,即便这需要耗费自身的灵气,他也甚至在所不惜。”

闻言,付落转头看向了那位姓铁马的高大男子,说道:“这么说,那个修行人就算已经摸到了那个境界也只会在你之下。”

得出这个结论算是一件好事,至少说明对方还没有达到令拒北城里所有人都束手无策的地步。

而得出这个结论的过程其实也并不难。

因为不管是付落还是徐三,他们都知道眼前这位复姓铁马的男子在境界上已经摸到了那一个极其玄妙的地方。

这种感觉对于徐三来说尤其更甚。

修行界里的人都知道他的灵湖之感能够让人在所属的感知范围内无所遁形。

尤其是在北国冰天雪地的气候里,这种将自身灵气与神识能够依附于大雪探查的手段更是他无往不胜的利器。

但此刻在徐三的眼前就有一位能够完全屏蔽掉他感知的人。

即便那人已经真真切切的出现在了徐三的面前,就像一堵高大的墙那般挡住了他所有的视线。

但是他的灵湖之感也完全感知不到对方的存在,就像空气一般无影无形。

这个人,就是眼前这位复姓铁马,身材高大到怪异的男子。

……

……

第十一章 杀人应当有缘由

天南与北国隔着临仙江而望,甚至可以说是两个世界,但修行并不如此。

大唐只有一个修行界,毗邻大雪原的北国在其中,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天南也在这其中。

铁马当心便出身于天南。

他年仅不惑便已然在整个修行界都拥有了莫大的名声,他的身材魁梧足有三米之高,而他的道法也是如此。

拥有灵湖之感的徐三自认差他极多,在拒北城守城多年的老城主付落也深感输他一境,所以在当下的拒北城里,他便是最强的修行人。

“被他杀死的人有三个,两个埋在土里,一个死在火中,我想,杀人应当有缘由。”铁马当心说道。

他所说的杀人应当有缘由并不是指被修行人杀死之后藏尸在积雪和泥土之下的田切和王叔,而是指那个被火烧死,或者说伪装成被火烧死的那个人——张刘儿。

杀他的缘由又在哪?

“应该是煤。”陈曳平静说道。

铁马当心神情微异,他突然想到了死去的那个叫做王保的人。

“第一个被修行人杀死的田切是一个喜欢待在家中,独来独往的人,即便是住在北巷之中的我也不曾见过他几回,应该也是因为这一点,他才会成为被那个修行人选中的对象。”

“而王叔发现他死去的原因也很简单,那就是——”

“他已经很久都不曾买过煤了。”

“常人并不会修行,自然也就不会用修行人的手段过冬,他们只会用常人的方式来抗寒,那就是烧煤。”

“在北国,人人都以烧煤来取暖。”

“他死去的时间应当极早,这之后便一直不再买过煤,想来王叔那天应该是出于担忧,想要上门去问问情况,于是便发现了田切已然被人杀死在了家中,同样地,之后他也死在了那个修行人手上。”

“只是通过这件事,那个杀人的修行人却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煤。”

“他不需要煤,别人需要,但是他又不可能去亲自买煤。而为了掩人耳目,他也无法住在城里的客栈中。”

“他也不敢住在那些没有人的小院,因为他并不确定院子的主人会在什么时候回来,又是否会发现自己的踪迹,尽管这种可能微乎其微但也真真切切地存在着一丝风险。”

“他还是只能暗中躲藏在别人家中。意识到了这一点之后,他便想要规避掉这个风险,只有死人是没有风险的,于是他又想到了一个办法。”

“那就是在杀掉那个人之后,让别人都知道这个人已经死去。只有这样才是最安全的,因为死人是不需要用到煤的。”

在陈曳说完之后,徐三等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陈泥的双眼依旧通红甚至还泛着泪光,徐三和付落若有所思,铁马当心闭眼低着头一语不发。

陈曳抬起了头却并没有看到想象之中的雪花。

他看到了飘在小院上方十米处的那个白色小人,血红色的系带就像柳枝一样在摇曳,大雪簌簌地落在院子之外,只是系带粘稠的味道就像血一般。

陈曳想到了他还没有说出来的那一个问题,因为他也不懂。

稍稍过了一会,徐三心中便有了结论,断定道:“这么说来,那个修行人此时应该就藏在那个被大火烧过的院子里。”

拒北城的城主付落随之叹了一口气,垂垂老矣的面庞甚至升起了一抹红润之色,说道:“如此,就由我们三个去见一见他吧。”

一语不发的铁马当心轻轻点头,他的想法也是如此。

雪魔袭来的日子迫在眉睫,眼下的拒北城里最需要的便是稳定。

既然对方为了临天阵能够不吃不喝数日之后一连暴起杀三人。

那么你也很难断定在那片小院的积雪泥土之下是否真的只是藏着一个人。

虽然这种可能性并不大甚至可以说是很小。

能够威胁到临天阵生门的人在这世上总计不会太多。

而这其中的绝大多数又都站在门里的这一侧。

想要推开门并且能够推开门的人仅仅只是凤毛和麟角。

徐三同样想到了这一点,于是他的神情稍稍放松了下来。

而后,他望向了一旁沉默不语的陈曳,说道:

“这件事较为凶险,对方的境界不明,之前所说也仅仅只不过是我们的一些猜测而已。”

徐三顿了顿,接着说道:“陈曳你并不是修行人。所以为了安全起见,你还是不要随我们靠近那座小院了。”

徐三并不知道陈曳在想什么。

但他猜测陈曳应当是想要亲眼去看看那个被他断言藏在积雪泥土下的修行人。

这其间的风险太大,他并没有十全的把握在这过程之中不会发生什么意外,所以不去才是最好的方法。

只是,道理这般,却不一定便该如此。

至少陈曳心中是这样认为。

“我应当去看看。”

他没有说想要,说的是应当。

杀人应当有缘由,结尾也应当有开头,那么他就应当去看看。

他的眼神坚定,语气坚决,似乎没有一丝回绝的余地。

徐三叹了口气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拒北城的城主付落沉着一张脸正准备开口呵斥他几句。

倒戴着毡帽的铁马当心却突然说道:

“好!”

说这话的时候铁马当心正低下半个头看着陈曳。

之后,他的视线又立马转向了一旁的白墙之上,既像点头又像摇头,也不知到底好还是不好。

初冬十四,夜色将黑的时候,北国又是大雪,从临仙江的东头一直下到了横山州。

拒北城内的南面有一处陋巷,积雪盖了几尺厚,天色还没完全黑下去,巷子中却安安静静。

因为无人,自然安静。

从四读巷子最深处的那座小院一直往外的十余户人家皆是如此。

有一股肃杀的味道渐渐充斥在了这巷子深处,那座小院便是中心。

推着小黄桌的徐三第一个踏雪而入,稻草棒上的那些白色小人高高挂在这巷子上空,血红色的系带连成一片如同天南的火烧云。

随后,拒北城城主付落第二个走进巷子,他捋着胡须一语不发,浑浊的老眼之中透着一股杀气。

第三个走进巷子里的人是铁马当心,他戴着毡帽,走的轻快,脚步却极重,别人是踏雪无痕,他是踏雪成坑,但他浑然不在意。

最后一个站在巷子口的人是陈曳,他想了想。

最后还是走了进去。

第十二章 藏在泥土中叫作屠二的修行人

北国三州有一句话,人生有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

而张刘儿便是一位少见的苦人。起早贪黑,三更睡五更起,做驴子的工作,得仅能糊口的小钱。

他是一位卖豆腐的苦人。对待工序繁杂、一触即碎的豆腐,他小心翼翼地一干便是十多年。

他并不乐在其中,甚至已经厌烦了许多年。

但他欢喜的是,在这之间他攒了点钱。

讨不上婆娘,买一头驴却是够了。

咿…呀!小院门后的木梁有些被雪冻住,推开之时发出的声音并不太利索,甚至还有些老气横秋的味道。

入眼之处是平平的雪白一片。

院子里的积雪明显还要比巷子中厚上许多,墙角下的石磨也是如此。

徐三第一个站在小院的门口,却并没有第一个走进院里。

那座四角带着轮子的小黄桌斜斜地倚住了木门的一侧,小院的门口便又更狭窄了一些。

徐三靠在门上轻呼出一口热气,白蒙蒙的很快便满是冰雾,令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这个时候,第二个人到了。

老城主付落还是捋着他那雪白的胡须走来,走到小院门口的时候,他看到徐三站在那望着院子里。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进行过多的思考,而是先徐三一步将左脚迈向了院子里。

在脚底轻轻触到积雪将要浅印出那脚印之时,他的右脚却突然停住在了门槛之上,左脚也就举落不定。

付落的神情有些困惑,最后,还是收回了左脚。

咦?

铁马当心是第三个走到小院门口的人,他轻疑了一声,之后便停在了小院门前正好是三尺之外的地方。

他稍稍低着头向院内望去。

这一眼,便让他觉得有些意思。

他脑子里突然回想起了某些事情,于是发自肺腑地感慨道:“没想到在北国还能看到魔州的法。”

老城主付落自然也听到了铁马当心的话,他恍然,于是下沉一口气,向空无一人的院子里喊道,“魔州既已在大唐之外,又何必来到这大唐之内?”

四处无声,不知他这一句话是在回答铁马当心还是在说给别的人听。

魔州本不在大唐之外,所以自然也本不叫魔州。

数百余年前,它还是大唐的第十四州——临仙州。

噗嗤,噗嗤

有轻微的翻雪声在此间响起。

徐三面色凝重,小黄桌的木轮不停转动,抵着木门咔咔作响,老城主付落的右脚也终于踏进了门槛之内落定。

铁马当心直直往前走了几大步,平整的雪面瞬间便被他踩得稀碎。

他是第三个走到小院门口的人,却是第一个走进小院的人。

陈曳恰巧就站在小院三尺之外的地方看到了这之前,这之间以及这之后的光景。

那里正是属于修行人的世界。

距离墙角下那座磨豆腐石磨不过五六尺距离的地方,那个修行人便是从那慢慢地向上不断翻雪,先是露出了一个头,再然后是身体,最后才是下肢

他像狗刨一样爬了出来,姿势狼狈,极其难看。

而这也与陈曳心中所想的那种破土而出的方式存在着一些差距,但好在终归是有人爬了出来。

他定下心神,开始向对方望去。

那人相貌平常,眼窝却是很不自然地有些深陷,他深吸了几口气之后,潮红的面色逐渐有了褪去的趋势,最终露出了一张苍白的脸庞。

果然是修行人!

陈曳在看到对方那一尘不染的白杉之后便默默想道。

片刻之后,那人神情漠然回道:“我不知道什么魔州,我来自临仙州。”

“大唐早已没有临仙州。”老城主付落沉着一张脸,依旧还是这句话。

“临仙州是临仙州,又与大唐何干?”他反唇讥笑。

“既与大唐无关,你又为何来大唐?”

说话的是徐三,他神情平静地看着那个修行人,右手拿着的那根稻草棒更是将棒头直直指向了后者。

“我知道你,徐三。”

那人笑了,却并没有直接回答徐三的问题,而是径自说道:

“你那号称灵湖之感的神识确实让人有些厌烦,即便我是阁里第二个最会隐匿的人也不得不像老鼠一样躲在这地洞中,幽幽不见天日,伸手不见五指,又让我想起了在阁里的那些日子。”

“真的让人有些厌烦啊。”他摇头叹气,又重复了一次这个定论。

紧接着,他又抬头看向了比他高出许多的铁马当心,讥讽道:

“不愧姓铁马,与朔州的铁马又有何异。既然是天南的修行人,又何必来趟这北国的混水?”

“大唐只有一个修行界。”铁马当心低头望着对方平静回道。

那人眼中的讥讽意味更浓了些,却没有再说什么,不过站在小院三尺之外的陈曳却注意到了他眼中还藏着的那一丝慎重。

而这个时候,那个从土里刨出来,来自魔州的修行人也注意到了陈曳。

他深陷进去的眼眶像是有幽幽鬼火冒出,有些意外:“三尺之外?”

是的,三尺之外。

不在你丈厘之间。

魔州最出名的遁法便是丈厘之间。

近能毫厘之间,远可千丈之外,踪迹难寻。

只是世上很少有人知道丈厘之间不仅仅是一个遁法,它还是一个阵法。

阵法范围之内皆是遁法,从小院门口踏出的那第一步开始便已经深陷在这其中。

是属于对方的世界。

徐三有灵湖之感,老城主付落有多年修行的直觉。

所以他们都没有轻易地再往前一步。

这一点,那个修行人也并不觉得奇怪,修行臻至他们那般境界做到如此又有什么值得好奇怪的?

唯一让他感到疑惑、困惑甚至于不解的是陈曳所处的那个位置。

恰恰是三尺之外。

只是为什么是三尺之外?为什么不是四尺,五尺又或者是六尺?

他有些头疼的想道。

其实答案很简单,仅仅只是因为铁马当心而已。

他是世间少有的几位知道这丈厘之间死处的人。

丈厘之间,不去三尺之地。

于是陈曳此刻所站的位置便正好是距离小院的三尺之地,一厘不多,一厘不少。

如此,便不在你世界之内。

“杀三还在魔宗内吗?”铁马当心开口问道。

小院之中的那个修行人神情不变,只是他那双眼睛却是极轻微地缩了一下,说道:“谁是杀三?”

“一日三杀,便是杀三。”铁马当心轻笑了一声,说道:”你不知道吗?“

那人沉默。

他当然知道。

所以他对陈曳正好站在三尺之外的这件事开始不再感到疑惑。

一日杀三人,便是叫作杀三的人。

他想起了七年前在奉天阁内见过一面的那个人以及对方在世间行走的规矩。

在奉天阁外,一日只会见三人,一日也只会杀三人。

所见之人必是他所杀之人,多少年来皆如此。

所以奉天阁外应当无人见过他。

“当年他从魔州出来,第一个见的人便是我,第一个想杀的人也是我。”

铁马当心似乎是看穿了他的想法,一句话便直接点出了他心中的疑惑。

既然知道杀三,那么必定见过。既然活着,那么必定没被杀。

杀人不难,难的是想杀之人杀不了。

这或许便是杀三数年来未再出奉天阁一步的原因。

于是,从积雪和泥土中爬出来的那个修行人不再遮掩,他说道:“我从奉天阁来。”

“世名,屠二。”

第十三章 风雪中各凭手段

从奉天阁出来的人没有名姓。

这本就是修行界都知道的事情。

他们只以自己取的代号在世间行走,一如杀三。

又如在此间的屠二。

“许多年前,我与杀三第一回碰面的时候也是这般。”铁马当心说道。

他当然知道奉天阁人自报世名的意思,因为当时的那人便是撂下了一句‘世名杀三’之后便向他一剑刺来。

那光寒一剑至今在目。

屠二说完之后并没有像当年的杀三一样立下动手,他的神情也很是平静。

他转头看了一眼小院之外。

徐三依旧站在小院门口却没有进院来,老城主付落也一步不让地守在门前。

再加上飘在院子上空不知不觉已经围成一圈的那些白色小人。

对方的阵势很明显是在防备自己的手段,因此他只能慎重。

“你不出手吗?”

屠二看着站在院子之中的铁马当心,沉声问道。

从踏入小院的第一步开始便已经是丈厘之间的范围,照理是属于屠二的世界。

但是他没有一丝把握。

既然杀三都杀不掉那人,他自然也不行。

所以他只能等!

等待对方出手的机会,只要有迹可循,有机可寻,他便依然有逃出去的一线希望。

“你在等我出手,而我,也在等一件事。”铁马当心回复他说道。

屠二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这是他在世间行走多年所磨炼出来的直觉,他一直对此深信不疑。

“似乎差不多了吧?”

铁马当心转头看向了徐三,而后者轻轻点头示意。

飘在空中的白色小人不知在何时已然变大到了一尺左右大小,血红色系带一动不动仿佛凝在了那儿,有一股强烈灵气的波动从那上面一圈一圈震荡开来。

屠二面色说不出地难看,而就在这时,铁马当心动了。

他的身躯开始更加挺拔,手臂更加粗壮,身上那薄薄的单衣更是如风吹般鼓了起来,甚至他的肤色开始变得有些黝黑。

但无论怎么样,这种变化都在以旁人能够轻易看出的程度在迅速进行着。

也包括屠二。

风里雪里忽有铸铁声。

铁马当心开始向前奔跑,一步踩出一个雪坑,小院里的世界本是屠二的毫厘之间,但是铁马当心却不受此影响,他气势浑厚的像一座山像一块黑铁。

他根本不在乎什么阵法或者遁法。

朔州铁马家的体魄一向如此。

更遑论他是铁马当心,魔宗奉天阁杀三也杀不掉的铁马当心。

陈曳站在小院三尺外的地方将这一幕看得真切,但他不在修行者的世界之中所以看不明白。

在他看来,铁马当心不过是突然向前跑了几步,而屠二却不知为何愣在了原地。

前半句并不像他所想,后半句却相差无几。

屠二看到那座宛若小山一般的三米高黑影开始向自己冲来,带着浑厚的打铁声。

他有些明白了为什么阁里的杀三会杀不掉对方,他也因此叹了口气。

他知道这一拳自己接下必死,因为属于自己的世界已经被那人冲撞得支离破碎。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屠二终于作出了决断,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狠意,是对自己的狠意。

人不能妄图去实现力所不能及之事,但逃跑并不在这其中。

奉天阁有两种遁法,一为丈厘之间,一为血遁。

丈厘之间更为出名,在奉天阁里也备受尊崇。

但这并不代表它便是魔宗内最强的遁法。

无论是从诡异程度、速度又或是遁法距离来看,血遁都要在丈厘之间之上。

只是它的缺点也很明显。

会瞬间抽空修行者体内的灵气,甚至还会折损到寿命。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没有魔宗门人愿意使用这门诡异的遁法。

但,眼下便是使用血遁的唯一时机。

屠二苍白的脸颊突然有了一抹不正常的潮红,站在小院门口的徐三以及老城主付落蓦然感受到了他体内此刻如同沸水一般涌动的灵气。

这情形与修行者的自爆有些类似。

彭!

铁马当心一拳重重轰来的时候,屠二的身体便怦然炸成了一团血雾。

五万四千四百四十九滴暗红色血珠悬浮在空中,之后,猛地四散疾射而去。

小院的积雪在刚刚那一瞬之间已经被铁马当心右拳带出的猛烈拳风四处震散开来,撞到了小院的墙面上。

之后,墙面也裂开了许多细小的石缝。

铁马当心收拳而立,他对于屠二的血遁并不感到意外。

陈曳站在原地也看见了这玄妙的一幕。

紧接着他又看到了一幕,那些四散而去的血珠在即将射出小院之时却仿佛撞到了一堵无形的墙。

悬浮在空中却无法寸进。

“修行人都知道徐三有灵湖之感,连魔州魔宗都对此有所耳闻。只是也有许多人不知道的是,灵湖之感可不仅仅只是有探查的手段而已。”老城主付落站在小院门口摇头失笑道。

他眯着眼望向那些被困在空中无法逃出的许多血珠,脸上笑意便更加盎然了些。

“如果境界相仿,这世上估计没有几个人能拦得住魔宗的血遁。当然,徐三的灵湖之感并不在其中。”

铁马当心走过来说道,他的脸上也浮现出了一丝轻松。

虽然他的境界实力要比屠二强上许多,但是面对魔宗的血遁他也没有什么头绪。

飘在半空中的小人正在缓慢、匀速地往内一圈一圈收缩,五万多滴血珠能够活动的空间也越来越少。

最后,当只剩下不过半尺之地的时候。

五万四千四百四十九滴暗红色的血珠又聚合到了一起。

屠二面色惨白的瘫坐在院子里,他浑身的灵气都已经被血遁一气抽光,自然便没有了逃离的希望。

只是他不明白的是奉天阁的血遁为何会逃不出徐三的灵湖。

“这没有什么道理。”屠二摇头说道。

“如果没有时间布置的话,我的灵湖没有一线希望拦住你。”

徐三叹了口气说道,尽管刚刚他确实拦下了对方的血遁,但是其间付出的精力也只有他知道。

他脸上有着掩饰不住的疲惫之色。

因为灵湖之感耗的便是修行者心神。

如果屠二能够再多坚持一刻,两人之间的胜负手恐怕便会反转。

屠二瞬间便明白了这一点,他也想起了自己一直没有开口询问的那一个问题。

“你们……是如何知道我在这的?”

第十四章 魔州、北国和长安

“你们是如何知道我在这的?”

屠二想不明白,因为这本就没有什么道理。

他藏在积雪和泥土之下,院中更是布置了奉天阁的阵法丈厘之间。他浑身的灵力偃旗息鼓没有一丝多余的波动,甚至还有阁内的诸多手段。

他相信自己的隐匿功夫,毕竟在临仙州的奉天阁内他足以排得上前三。

所以即便徐三的灵湖再如何细致入微,照理也应当发现不到自己的踪影。

但他还是被发现了踪影,因此而问道。

“想要知道这个答案不难。只要你先说出你又是为何不远千里来到这拒北城,我们自然便会告诉你答案。”

老城主付落看着屠二说道,他的面色依旧凝重,心中并没有完全放松警惕。

拒北城之事关乎重大,即便已经抓到了屠二也不能说便是高枕无忧。

要知道临仙州距离北国极远,再加上其已经不处在大唐之内,而奉天阁更是被世人称之为魔宗,所以屠二北上的路程一定会有诸多风险。

冒着风险行事,便已经不是魔宗的风格。

这其间,定然有猫腻。

屠二沉默不语。

他当然不可能回答老城主付落的这个问题。

他也并不担心面前的这三人能够从自己身上知道什么。

因为从临仙州奉天阁出来的那天起,他就已经有此后手,留下了阁内那人的手段。

世上还没有人能够破解那人的手段,徐三不行,铁马当心也不行。

至于酷吏严刑?这在阁内本就是门人每日的功课,没有什么好担忧的。

“看来只能试一试搜神了。”

老城主付落轻叹了一口气,如果可以他当然不愿意用搜神的手段,毕竟搜神也是对修行者自身神识的消耗。

在这其中,还存在着双方神识碰撞较量的风险。

只是如果不用搜身,那么显然无法得知什么。

徐三的神识因为灵湖之感已经消耗得所剩无几,而铁马当心本就不是注重神识修炼的修行人,朔州铁马家向来只重视体魄。

所以搜神的唯一人选,自然便落在了老城主付落的身上。

修行之境,一是清弄,二是灵韵,三是寸法,四是不羁。

其五便是解意。

老城主付落便是解意境的修行人。

他于此间修行多年,神识和灵气皆有入寒之意。虽然没有徐三那般的极玄妙手段,但也胜有年岁所累积下的深厚。

老城主付落脸上的皮更加皱了些,他伸出右手按在屠二头颅正中央的灵泉穴上,浑身的衣裳随之无风鼓动了起来。

一道神识顺着屠二的灵泉穴进入了他的识海。

如果识海此时能有修行者,那么便会发现那道神识在进来之后便化成了一道乳白色的朦胧光。

其中正是老城主付落的面容。

老城主付落皱着眉头,他的神识进入了屠二识海之后才发现里面竟然是空荡一片。

无论是修行人还是寻常人的识海都不应当是如此。

每个人的识海之中都会存有人的记忆碎片,而搜神便是一种强行掠取识海记忆碎片的手段。

只是屠二的识海却是一望皆无。

许久。

“唉!”

老城主付落轻叹了一声,而后将手从屠二的头颅上收了回来。

“如何?”

徐三心中一紧,连忙问道。

“无法。”

“这般手段我从来都不曾见过。”

“对方远在我之上。”

老城主付落摇头之间,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三句话。

“魔宗之人的手段还是太过神秘。”徐三也只能叹道。

魔州脱离大唐已经有数百年之久。

在这之间,没有人知道去往魔州的路怎么走,也就没有人知道魔州之内到底是一副怎样的光景。

魔宗隐在魔州之中,世人除了知道它叫奉天阁外便再一无所知。

而这本就是一种危险。

“既然如此,恐怕只能去长安里试一试了。”铁马当心突然说道。

他想到了一个人,一个住在长安之中的人。

那人没准能破解魔宗这神秘的神识手段。

“长安?”

徐三和老城主付落皆是楞了一下,但紧接着,他们便明白了铁马当心话中的意思。

徐三摇了摇头,说道:“这事恐怕不妥,那人毕竟姓李。”

那人姓李。

这便是此事不妥的原因。

无论是谁都很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因为长安城内的李姓之人仅有一家。

尽皆住在那座深宫的红墙之中。

“搜神手段存有一定风险。如果出了什么意外,”

老城主付落的声音很是沉重,他并没有再说下去。

只是这后面的意思无论是铁马当心还是徐三,又或是站在小院外的陈曳都能轻易明白。

如果出了什么意外。

谁来担当此事?

又或者说,谁又担当得起呢?

“这是唯一的办法。”

铁马当心沉默之后依然这般说道。

他知道徐三和老城主付落心中的顾虑,即便是他自己心中也举棋不定。

他也知道拒北城在这数十年来已经处于一个极其尴尬的位置,当代圣上对于北国的微妙态度,天水宗的虎视眈眈等等。

但是他也知道,大雪原外的那些雪魔并不仅仅只是如传闻那般,是一些茹毛饮血的野兽而已。

大雪原的凶险,远远在世人所想之上。

因此即便这是唯一的办法,他也愿意一试。

铁马当心的沉默便是他的决心。

徐三和老城主付落明白了他的意思,最后也终于有了自己的论断。

“既然如此,”

“等到拒北城的事情结束,就去长安一趟吧。”

徐三和老城主付落并没有说谁去长安。

所以这话中的意思便是一道去长安。

等到拒北城的事情结束之后,他们会跟着铁马当心一起,南下去长安。

铁马当心点头,沉声道:“好!”

四读巷里所发生的属于修行人之间的那场战斗便这样落下了帷幕。

除了陈曳之外,便再也没有人知道那场间发生之事。

从魔州奉天阁而来的屠二被关在了扶人客栈之中。

在送他南下到长安城之前,暂时便由铁马当心和徐三一起看守。

老城主付落依旧回到了城主府中。

陈泥从陈曳口中知道杀人的修行人已经伏法之后,终于关门大哭了一场。

在这之后,失踪的王切和田保二人也有了正式的通告。

二人是死在城外的雪灾之中。

城主府没有将他们死于修行人的事情告知家属,尽管有人疑惑为何他们会在大雪之日出城,这事不合乎情理等等。

但终究还是被城主府压了下来。

陈曳明白老城主付落的用意,因为徐三也跟他说过。

大雪原魔物袭来的日子将近。

而来到拒北城里的修行人也逐渐多了起来。

第十五章 酒馆从来只有喝酒和说话两件事

北巷附近的那间小酒馆近来很是热闹。

前些日子从拒北城外来的那十数位修行人,闲暇无事之时便会来这间酒馆喝喝酒,说说话。

原因有几处。

一、小酒馆的老板姓孟,已经是一位年近古稀的老者,但他梳着寸头,从不戴毡帽,因此看着极精神。

二、他酿的酒也最是烧烈,较之天南那些酸酸甜甜的酒水来说,更合北国修行人的胃口。

三、因为这里真的很偏僻。

深巷小道。

僻静无扰。

更像是修行人的世界。

陈曳来到这间酒馆的原因并不在于修行人。

而是因为他曾经答应过死去的王叔,请他来这里喝一顿酒。

他没忘,因此便来了,来喝一碗酒。

只是当他推开门的时候,却有些意外。

酒馆的小屋之中已经只剩下了一张空桌,并且有一人已经坐在了那张桌子旁,正端着一壶烧酒,吃着两三叠花生米。

除此之外的三张酒桌都坐满了人,各自聊着闲话。

没想到修行人也喜欢喝烧酒。

陈曳心里这样想着,只好移步走到了那人身后,轻声问道:“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那人停下了手中的筷子,想了想,然后说道:“可以。”

声音清脆,是一位姑娘。

陈曳这才发现对方虽然是仅仅露耳的短发,但确实是一位姑娘。

尽管这位姑娘穿着一身黑衣,背后绑着一把黑色的铁剑,喝酒直接对着壶嘴,显得有些粗鲁。

但总之,她确实是一位姑娘。

毕竟那被酒桌挡住的胸前风光实在是有些凶险。

难不成是修行的结果?

陈曳有些不太确定的想道。

之后,他坐在了那位姑娘的对面,位置正好背对着酒馆的门口。

从墙上的窗户望出去,视线之外是有些积雪却没什么人的小巷,还是那副熟悉的光景。

“小子,来些什么?”

看着很是精神的孟酒站在柜台后笑眯眯问道,那有些油光的寸头看起来也还是那么一如既往的滑稽。

陈曳曾经在心中想过,孟酒年轻之时一定是一位油腔滑调的无赖地痞,以至于他到现在这般年龄了却还是操着一副为老不尊的基调。

但好在他还有一位孙女,小家碧玉,贤良淑德。

世俗的套路大抵便是从这总结而来。

“他每次来不都是一两烧酒和两碟花生米吗?”

柜台后的厨房里掀起了门帘,一位面白如雪,双颊微红的女子从厨房中走了出来。

女子系着青色围裙,看着孟酒,面无表情说道:“您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声音柔糯很是好听,只是在陈曳听来却并不如此。

他连忙说道:“清秋姐说的对,孟爷爷,还是老样子。”

“什么老样子?谁是你孟爷爷?”

孟酒斜着头瞥了陈曳一眼,同时又转过头来看着孟清秋,没好气说道:“你看看这小子,白头粉面的,油腔滑调,油嘴滑舌。”

“哪不好坐?非挑人姑娘身旁凑,一双贼眼盯着胸口半天都不打转,一会喝点烧酒趁着酒劲岂不是还要轻薄于人家?”

果然。

系着青色围裙的女子将目光转了过来。

孟酒的声音并不算大,但问题便在于此时在这酒馆之中的,十之有八九都是修行人,听力自然不能与常人相比。

坐在陈曳对面,那位穿着一身黑衣,背着黑色铁剑的姑娘同样也是一位修行人。

那么她自然也听到了。

她秀眉上扬,有些怀疑地看着陈曳,心里不太肯定对面这长相清秀的少年怎会做这无耻之事。

但老人之言又怎会胡乱说道呢?

如此,黑衣姑娘很是生气地瞪了陈曳一眼,而后便咕咚咕咚地一气将酒壶中的酒喝光了。

之后,她用袖子擦了擦嘴,冷哼了一声便背着那柄黑色的铁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小酒馆。

在这之间,系着青色围裙的女子一直将目光停留在对方身上。

直到那位姑娘走出酒馆之后。

女子方才转过头来,又是看了陈曳一眼。

酒馆里的气氛有些古怪,陈曳却只觉得头皮有些发麻。

尤其是系着青色围裙的女子望着他的目光,让他有些如坐针毡。

好在那女子很快地便掀开了厨房的门帘,转身走了进去。

陈曳轻舒出一口气,望着柜台后的孟酒,苦笑道:“孟爷爷,你就别再开我的玩笑了。”

“这可真是一点都不好笑。”

“不让你小子吃点苦头,你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这么多天没来,是诚心让我孙女难过吧?”

“我可就这么一个孙女,如花似玉。”

“你居然敢不知足?”

孟酒站在柜台之后冷哼说道,老眼之中尽是嘲讽意味。

一旁的客人也顺着这热闹,尽皆好整以暇的看着陈曳。

陈曳苦笑摇头。

哪里是他不想经常来,分明是他不敢经常来。

最难消受美人恩便是说的这个道理。

感情之事,复杂,复杂。

北国的酒最是烧人。

尤其是在忽有大雪之时。

陈曳端着一碗烧酒,望向窗外的寂静小巷,摇头不语。

外面的雪下得极大,以致于他想喝完这碗酒便离开的想法也只能落了空。

系着青色围裙的女子依旧在小酒馆里的厨房之中忙活,只是桌上那一碟又苦又辣,又酸又甜,放尽人生百味的花生米却是让他有些下肚难安。

又吃完一粒花生米后,陈曳决定收回先前对于孟清秋的评论:贤良淑德。

“听说前些日子天南又来了几位修行人,风雪楼那位也在其中。”

“不过是来图些世人名声罢了,有什么好奇怪的。若是真有心杀魔,怎么不让他师兄来?”

坐在陈曳前方桌子上的两位修行人正在说话。

最先开口的那个修行人并不太确定的说道:“听说沉舟杀心太重,所以年前便已经被师门长辈关了禁闭。”

另外一个修行人怒气上涌,大骂道:“去他娘的杀心太重。”

“谁不知道这是风雪楼里那些老迂腐的算计?”

“来的那位平日里便只会吟诗作画,修行却至今不过清弄境,如何和他师兄相比?”

“想要来雪原练刀?只怕那握笔的手连刀都提不起来。”

最开始那人接过话茬,点头道:“天南年青修行人我佩服的不多,沉舟确实算一个。风雪楼的刀法能够练到他那般程度,也确实无愧于天水宗对他的评价。”

另外一人冷声说道:“沉舟的名号自然当之无愧,北国雪原,天南湿林,魔州鲸海,他哪没去过,再说了——”

顿了顿,那人面露嘲弄,说道:“杀心太重,难不成还能用笔作修行?”

最先说话的那人摇头,说道:“唉,毕竟长安在那,南方行事总归是要安分一些的。”

“不说了,来,喝酒!”

大唐东定三十年,第三任圣上驾崩。

时年太子登基,是为唐煜帝。

五年之后,煜帝改年号为南北,而至今已有十一年。

自那之后,北国便再无多少南来修行人。

第十六章 养猫女子,字画书生

小酒馆里系着青色围裙的女子叫作孟清秋。

她比陈曳要长两岁,家住邻近,幼时更是一个学堂读书,当然算得上是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

陈曳的养父母曾经央人说过媒,想要作主替陈曳定下和孟清秋的这一门婚事。

对方也很欢喜。

唯一不同意的就是陈曳。

当然,也只有他。

后来陈曳的养父母过世,便再没有人提过这件事。

古黄色的铜镜安安静静的立在梳妆台上。

孟清秋盯着铜镜里呈现出的那张面貌,有些出了神。

“我不好看吗?”

孟清秋心中这样想道。

她看到镜中自己的面容确实有些憔悴。

眼袋下的眼圈今天有些发黑。

嘴角边那颗极小的黑痣还是那么的若隐若现。

她便沉默不语。

“这总归是他害的。”

她又这样默默想道。

这些日子拒北城不太平静,有人放火自杀,王叔死在雪灾,偏偏那个家伙整日里还往四读巷和北城门那跑。

她有些睡不好觉,因此而憔悴。

今日酒馆里那个身材极好样貌出众的黑衣姑娘与他是什么关系?

难道他喜欢那样的姑娘吗?

年后州试他如果再中解元的话还是否会留在城中?

她忽然觉得有些心烦,问题这么多但却没有一个答案。

喵。

一声轻轻的猫叫声在房内响起,梳妆台下慢慢走出了一只白猫,它扭着长长的尾巴,走到了孟清秋的身下。

白猫乖巧地站起了身子,将前爪搭在了她的膝上,睁着天蓝的眼睛看着她。

那蓝眼之中似是有疑惑,似是有不解,但总归有那么一分安慰的意思在其中。

喵,喵。

它看着孟清秋又这么叫了两声。

“陈皮啊陈皮,还是你好。”

她笑了笑,一把抱起白猫放在自己的大腿上。

白猫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手掌,之后又伸出爪子舔了舔,最后蜷着身子并且舒舒服服地睡去了。

养猫的女子从来不会有忧愁。

孟清秋对这句话开始深以为然。

她顺着白猫的身体抚摸它的白毛,掌间摩挲传来的光滑柔顺之感确实让人有些爱不释手。

猫从来都不会拒绝人。

只有人会。

忧愁渐去,她怅然若失地想道。

“陈曳,你觉得这幅画如何?”

扶人客栈二楼的廊道之中,一名很是书生打扮的青年正指着墙壁上挂的一副山水画问道。

他嘴角含笑,手中还拿着一把折扇,玉簪稳稳地扎在梳起的发髻上,望向山水画的目光不时掠过一丝称赞之色。

眼前的画是江南道山水大师严峻的长岭江。

眼前的人是从天南风雪楼来的修行人,于蔚然。

风雪楼是天南江陵州的修行大派,因为某些原因也是北国最常见到的修行界宗门。

所以扶人客栈的二楼之中便有一间风雪楼的房间。

于蔚然作为当下唯一一个风雪楼的弟子,自然便住在了那房间之内。

这便是陈曳与他相识的前因。

至于后果?

自然是因为二人皆好字画。

“严峻的画风趋向写意,以虚带实,侧重笔墨神韵,确实是当世大家之作。”

陈曳眼中紧盯着墙上的那副山水画,感受到画者泼墨书豪的那种体味,也忍不住开口赞道。

于蔚然点了点头,感慨道:“长岭江是严峻大师最为出名的泼墨山水图,我一直心神向往,今日终于在这里一睹为快。”

“说来,宗门之中那些老迂腐也总算是做了一件顺我心意之事。”

陈曳知道他话里的意思。

于蔚然来北国当然不是他本意,而是风雪楼里那些老者的安排。

风雪楼以风雪气出名。

道法多有迅捷、缥缈、连绵、厚重等特点。

风雪楼的弟子无论用刀、用剑,还是用枪、用棍都能发挥出风雪气莫大的威力。

只是以风雪气的特点来说,用刀者还是最多。

例如于蔚然的大师兄沉舟。

他便是一位用刀过盛的修行人,在天南与北国都极富盛名。

于蔚然的名声也很大,因为他便是风雪楼里的那个奇葩。

喜好山水字画,最不愿舞刀弄剑。

从不参与宗门大比,也不听学堂讲课。

修行境界至今还停留在清弄境中境。

宗门大庆之时公然提出风雪楼弟子应该多些风雅爱好,例如琴棋书画。

等等。

据说如果不是于蔚然的修行天赋惊人,早就被风雪楼里的那些老迂腐打断四肢丢出楼外了。

这次派他来到这北国雪原,便是那些老迂腐想要练一练他的刀。

不管是杀鸡刀还是宰牛刀。

总要见见血不是?

陈曳转头看向于蔚然,说道:“其实我很好奇,既然你不愿意修行,为什么要加入风雪楼呢?”

于蔚然想也没想便回道:“你当我愿意?都是家里长辈逼得。”

“不过后来我倒是觉得风雪楼这名字不错,大师兄也不错,就是刀枪棍棒什么的太过无趣了。”

“寄情山水,澄怀观道,岂不是更好?”

陈曳笑道:“你应该去倒山寺。”

因为从倒山寺里出来的僧人们最常说的一句话便是:澄怀观道,静照忘求。

闻言,于蔚然却是有遗憾,说道:“那年倒山寺开寺门的时候倘若我没被父亲打断右腿,此刻估摸着也差不多该是画道大家了。”

倒山寺从不轻易开寺门。

所以寺门大开的时候也必定会有人进寺、有人出寺。

赶上了便是机缘,赶不上只好认命。

陈曳说道:“修行不也挺好的吗?”

于蔚然声音不知觉的陡然提高了三分,尖锐了起来:

“何来好处?”

“修行一事最是枯燥无聊,断然没有半分好处。像那些楼里的老迂腐,动不动就入定、闭关,短则几个月,长则数十年。”

“大好时光都浪费在了那鸟不拉屎的洞府之中,简直就是倒山寺里的木鱼——”

“冥顽不灵,难以点化,愚蠢至极。”

陈曳心中倒是觉得修行一事看着颇有趣味,应该并不像对方所说的那般令人生厌。

所以他说道:“听说修行可延寿。”

于蔚然冷笑道:“那又如何?倒山寺里那座最大的木鱼也敲了有几百年了,不还是日日念的华严经,没有半点新意。”

陈曳接着说道:“听说修行能去百病。”

于蔚然说道:“无稽之谈,前些年清一谷的三谷主不正是咳死的?”

陈曳看了于蔚然一眼,心想这等宗门秘事你都知道,不会是随意胡诌的吧?

陈曳只猜对了一半。

倒山寺里那座最大的木鱼确实已经敲了几百年。

倒山寺僧人日日念的也确实是华严经。

只是清一谷的三谷主却不是咳死的。

他是被人打成重伤,弥留之际咳出了最后一口鲜血才死的。

当然,这在于蔚然看来并无什么区别。

最后,陈曳说道:“听说顾恺之也是一位修行人。”

于蔚然想了想,然后回道:“画家里总有那么几个不务正业去修行的,”

“那么修行人里出一个画中圣手自然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再说了,如果他不是觉得修行无趣,画什么画呢?”

第十七章 此间诸般手段的人们

从扶人客栈二楼下来之后,陈曳便和于蔚然向北城门一道走去。

离雪原怪物袭来的日子越渐趋近。

北城门也开了有些日子,身批厚重盔甲的军卒严阵以待地守在城门口,审视着过往来路之人。

这里向来就是拒北城内的禁忌之地,除了住在扶人客栈里的那些修行人之外,城中的百姓是断然不会来此的。

因此陈曳才想要走出城去,看看那片属于修行人世界的大雪原究竟有什么奇特的地方。

走到城楼下的时候,军卒没有拦住他,想来是因为老城主付落已经交代过的原因。

身为坚守城门的城卫军,他们当然需要知道能够在此间出入的人有多少以及都是谁,住在扶人客栈的修行人在其中,陈曳自然也在这其中。

城卫军的统领是一位身披三翎黑色铠甲的将士,他站在城楼之上,很是严肃地闭着双眼。

只有当城门楼下有人走出城去或是有人进城之时,他才会微微睁双眼看一下。

陈曳和于蔚然走出城去的时候,他照常睁眼看了一下。

之后,这位身披三翎黑色铠甲的将士眉头便更加紧皱了些。

他不明白为什么大雪原如此凶险的地方会来一个清弄境界的修行人,他也不明白老城主为什么会对一个寻常人推崇备至。

他需要思考的事情有些多。

除此之外。

还有,如何才能更好的抵挡住雪魔的进攻。

以及,不羁身的时候该怎样去解那一道意。

等等。

地处北国,便想的极多。

李地北睁开了眼,再次往城楼下看去。

出了城去便是一望无际的广袤雪原,白茫茫一片,甚至连一棵树,一个低谷都没有。

大雪原的温度要比拒北城内骤然下降了许多,脚下的积雪也并不像城里的那般柔软,相反,甚至还有些生硬,像踩在了岩石之上。

远处,还能看到三三两两的修行人,或在雪中埋着什么,或扛着沉铁前行,或盘膝打坐,或仰望天空。

只有那股子死寂的气息最是让人感受深刻。

陈曳感觉到有些寒风刺骨,即便他身上穿的极厚似乎也没有什么作用。

于蔚然也打了一个寒颤,忍不住说道:“见鬼!这是什么破地方,怎么这么冷啊?”

陈曳转头瞧去,发现于蔚然也穿的极为厚实,完全不像一个修行人的模样。

“那是什么?”

陈曳指着前方好奇问道,那里有一座数十丈之高的黑色柱状建筑,最上面是一座方台,一个修行人正盘坐在其上。

于蔚然看了一眼,说道:“那是摘星观的观星台。”

陈曳接着问道:“有什么用处吗?”

于蔚然说道:“摘星观是阵法大派,他们的观星台便是阵法的阵基,能够将每个人体内不同的灵气汇聚成一体。每年在这大雪原上,至少都会搭数十座观星台,彼此之间形成大阵,甚至能够与拒北城的临天阵遥相呼应,自成一界。”

“那些埋在雪里的银白色尖刃是什么?”

“那是朔州的寒品银山刺,上面应该涂了剧毒,只要雪魔大群袭来,这些尖刃便能发挥意想不到的功效。”

“那个巨大的黄色铜钟呢?”

“那应该是雪中寺的法宝——禅钟,只是在天南从未见到过它的踪影。”于蔚然有些不太确定的说道。

远处那口巨大的黄色铜钟旁,正有六七位身着白色袈裟的和尚盘坐在雪中,他们围着禅钟,手中攥着一把佛珠不停转动,喃喃念道着什么。

陈曳转头看着于蔚然,有些好奇他的手段,问道:“风雪楼准备了什么?”

于蔚然摇了摇头,然后说道:“来之前,楼里那些老迂腐倒是给了我一些东西。不过我嫌太重,便没有带来。”

陈曳心中更加奇怪,说道:“那你到时候如何应付雪魔?”

于蔚然神情自然的说道:“看着便好。”

陈曳终于明白了为何这位从风雪楼来的修行人名声如此不佳。

当然没有别的原因。

仅仅是他脸皮实在太厚,也实在太过无耻而已。

扶人客栈二楼属于徐三的房间之中。

徐三正端坐在房中间的桌子旁沏茶,茶香顺着热气缓缓升腾,还是那般的舒心。

可惜啊可惜。

当徐三看到坐在对面的那位黑衣姑娘端起茶杯便是直接一饮而尽后,只能暗自摇了摇头。

黑衣姑娘抿了抿嘴,皱着眉头,有些不满意说道:“三师叔,你这茶可真是又苦又涩!早知道我应该买一坛小酒馆的烧酒回来。”

徐三叹了一口气,看着黑衣姑娘,说道:“喝茶讲究审,观,品三道。你性子急,多学学此道对你修行大有好处。”

黑衣姑娘撅着嘴,说道:“我还是喜欢喝酒。”

徐三不慌不忙地给自己沏了一杯茶,然后看向黑衣姑娘,问道:“宗内最近如何?”

黑衣姑娘笑得很是灿烂,回道:“极好。”

徐三一怔,已经明白了点什么,忍不住问道:“你不会是偷跑出来的吧?”

黑衣姑娘立马摇了摇头,认真说道:“当然不是了,走之前我已经给师傅留下了纸条。”

徐三有些无奈,甚至连入口的香茶都已经觉得不是滋味,如同白水。

他当然了解黑衣姑娘的性子,多说也无益,于是只好说道:“既然来了便在这多呆几日吧,大雪原对你的修行也算裨益不小。”

黑衣姑娘没有接过徐三的这个话茬。

她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说道:“三师叔,我听说这拒北城里来了一个魔州的修行人,很是神秘。”

徐三当然明白黑衣姑娘的小心思。

魔州的修行人很少出现在大唐境内,最喜欢与人打架的她当然不愿意错过这个机会。

不过这件事事关重大,非分之想自然要早早了断。

徐三正色说道:“以你现在的境界去见那人,恐怕不过一个呼吸就会死在他手上,想要与人交手,还是多修行几年吧。”

闻言,黑衣姑娘倒是没有丝毫沮丧之意,反而是接着好奇问道:“三师叔,那人也是解意境吗?”

徐三点了点头,说道:“已是解意第三境,与我一般。”

“难怪我打不过,”

黑衣姑娘有些遗憾,又接着说道:“魔州的人既然从那片鲸海出来了,为何不多来几个呢?”

“总归有和我境界相同的吧。”

徐三摇头失笑,说道:“魔宗倾巢而出可不是什么好事。”

黑衣姑娘歪着脑袋似是又想起了什么,笑得甚至露出了小虎牙,说道:“对了师叔,大雪原的事情一结束你是不是便要南下去长安啊?”

徐三说道:“不错。”

黑衣姑娘双眼亮光,说道:“师叔,带我一起去吧。”

徐三想了想,笑道:“可以,不过”

“你得先帮我做一件事。”

第十八章 尽头一道黑潮

生死不过两道墙。

修行在于墙间行走。

来到北国雪原的修行人很多,但大抵都是为了破境、解法而来。

这与天南的那片湿骨林以及围着魔州的那片鲸海一般无二。

于是。

北国三州之一映州的雪中寺来了七位雪衣僧,架起了禅钟。

幽州来了十数位独行的修行人。

天南清水州的摘星观来了十五位阵师,一连搭了三十三座观星台。

江陵州大派风雪楼里的老迂腐派来了于蔚然。

朔州的寒品银山刺一连埋了十三里地。

除此之外。

城主府的城卫军。

从山下城而来的黑衣姑娘夏虫。

以及老城主付落,徐三,铁马当心。

也在这其中。

“雪魔之中也有强弱之分,所以为了便于行事,我们通常也会用修行人的境界去区分它们。”

“像最常见也是最多的雪虫,便是差不多相较于清弄境的修行人。”

北城门的城楼之上,于蔚然望着城外的大雪原说道。

陈曳点了点头,之后他转头看向于蔚然,发现对方的神情却很是平静,心中有些诧异,问道:“你真的不下去吗?”

下去自然指的是下楼出城去。

陈曳站在城楼之上是提前经过了老城主付落的准许,因为这里既能远眺到大雪原上的状况,又正好处于临天阵的范围之内,很是安全。

只是陈曳没想到于蔚然也会出现在这里。

于蔚然有些奇怪的看着陈曳,说道:“为什么要下去?清弄境界的修行人下去不就是送到雪魔嘴里的一块肉吗。”

陈曳想了想,说道:“修行不正是如此吗?”

于蔚然更加奇怪了,说道:“修行为何是如此?”

陈曳哑然无语,事实上他并不是一个修行人,修行一事大多也是听别人所说,自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于蔚然的这个问题。

于是陈曳只好转移话题,说道:“这还是我第一次站在这看大雪原,也不知之后雪魔来袭的时候到底是一副怎样的光景。”

于蔚然说道:“听说是一片遮天连夜的场景,壮观程度要远在天南湿骨林和魔州鲸海之上。”

陈曳看着城楼下不过一百多位的修行人,生出了一个疑问,说道:“这么多的雪魔光靠这一百多位修行人能抵挡得住吗?”

于蔚然想也没想的回道:“自然是抵挡不住。”

“不过,”话音未落,他接着说道:“抵挡雪魔大群从来不仅仅靠的是这些修行人。”

“你知道为何楼里的那些老迂腐会让我来大雪原吗?因为他们觉得这里适合我。”

“既然适合我,那便不会太危险。因为在这雪原之上还有着三道防线。”

“像是摘星观的那三十三座观星台,皆是能够与临天阵连成一体,形成一个封困的大阵。这个大阵能够借助临天阵的阵法之力以及星辰之力,绝大多数的雪魔都会被阻挡在阵法之外,甚至还可借用星辰之力轰杀。”

“这便是阻拦雪魔大群的第一道防线。”

“不过因为这个大阵毕竟是由那三十三座观星台连接而成,阵基便在于此,雪魔大群的力量太强会导致阵基的损坏。等到三十三座观星台都损坏,阵法自然便会消失,但这需要一段极长的时间。”

“在这段时间之内,能够出现在阵法范围之内的只有一种雪魔,那就是生活在大雪原积雪中的雪虫,成千上万的雪虫便是对于阵法内修行人的第一次试炼。”

“虽然雪虫只相当于修行人的清弄境,但它们的数量极多,又占据着地利,所以寸法境以下的修行人很难对付它。雪虫进到阵法范围之后,大部分又都会死在朔州的寒品银山刺上,活着的顶多只有三五只结群成对。”

“这时便是试炼的最合适机会。在此间的大多修行人其实都是处在修行的第二境灵韵,这个时候如果他们能够从雪虫的寒气之中学到点什么,那么对于以后自然大有益处。”

“楼里那些老迂腐的用意也是这般,让我与雪虫战斗,从中去感悟自己的道法。”

“原来如此,”陈曳恍然的点了点头,接着问道:“那等这第一道防线崩溃以后呢?”

“第一道防线崩溃以后,自然便是阻拦雪魔大群的第二道防线。”

于蔚然遥遥指向了前方大雪原上数百丈之外的那口黄色大铜钟,从映州雪中寺来的那七位雪衣僧人依旧围着禅钟打坐念经。

“据说雪中寺的禅钟原本只是寺内的一口普通鸣钟,只是寺内敲钟的老僧佛法高深,百十年过去竟让黄钟沾染上了一丝禅意,从此便具有了伏魔之能。”

“等到雪魔大群冲破摘星观的大阵之后,那七位雪衣僧便会用佛法驱动那口禅钟,光凭钟鸣之声便足以震死许多雪魔。”

陈曳远远看了一眼那口黄色铜钟,心中倒是没想到那口看着极其普通的黄色大钟竟然便是大雪原上的第二道防线。

陈曳对此有些改观,接着问道:“那最后一道防线呢?又是什么?”

于蔚然说道:“禅钟的钟鸣之声结束之后,雪魔大群会有一段呆滞的时间。这个时候便是那些境界要更为高深的修行人出手的时刻,灵韵境的修行人如果还留在那片雪原之上,只会九死一生。”

于蔚然转过头来,正视着陈曳的双眼说道:“人命,便是大雪原上的第三道防线。”

“每年来到大雪原的那些修行人皆是如此。”

“十中存一,在他们之中将近九成的人都会死在这里。”

陈曳沉默不语。

之后,他不解问道:“为何不多派一些修行人来此?”

于蔚然摇了摇头,说道:“除了北国三州每年都有许多修行人来之外,天南那些修行宗门很少有愿意来大雪原的。”

“甚至可以说,除了出于某些原因的一个摘星观以及半个风雪楼之外,便再无其他宗门。”

陈曳还是不解,问道:“为何?”

于蔚然说道:“原因极多,但终归只有一句话。”

“大唐有南北,而陛下认为修行人的世界亦是如此。”

雪原上的红日还未完全落下的时候,烧红的光线便已经被拉得极长。

从拒北城的城楼之上远远望去,像是一个女子有些含羞的梨涡。

雪原上的那种平静或者说是死寂已经到了让人有些胸闷难受的程度。

就像是夏日里大雨将至时的那种闷热之感。

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从城头的第一个修行人开始,一直蔓延到了雪原上最后一个修行人的心头。

陈曳站在城楼上也感受到了这些许的异样。

雪原似乎又要下大雪。

他这样默默想道。

“终于……来了。”

于蔚然嘴上喃喃念道的同时。

落日的最后一丝光芒被一个极细的黑点盖住。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黑点

最后。

视线的尽头。

一道黑潮正汹涌而来!

遮天蔽日!

……

……

第十九章 独木桥上画一幅叫作经世的图

大唐有许多异地。

例如北国的大雪原,天南的湿骨林以及魔州的鲸海。

大唐也有许多奇景。

像湿骨林缥缈迷雾中层出不穷的死人白骨。

像鲸海每日都会一跃数丈破海而出的鲸群。

像江塘州三年才能一遇的千里浪潮一线天。

像倒山寺倒垂在云雾中,飞流直下三千尺的主峰。

等等。

但是许多从天南第一次来到此间的修行人却都不曾见过此时此刻的这番场景。

他们遥望着远处,面色凝重甚至还有一些发白。

尽管那一道黑潮离他们还极为遥远,也依然还在视线的尽头,但是那种铺天盖地的气势迎面扑来后,却是让他们觉得十分厚重、极其辛涩。

他们的脚下猛然用力想要像老树盘根那般稳稳地站住身子,但大雪原也随之轻轻颤了起来。

这种颤动的幅度极其轻微,此刻落在他们的身上却仿佛一座大山压在肩头。

他们的身影不再那么坚定,不再无可动摇。



有人瘫坐雪上,有人跪于膝前。

“这便是雪魔大群吗?”

有修行人望着那道黑潮喃喃念道。

又是一年寒冬日。

北城门的城楼之上。

陈曳凝视着那道视线尽头的黑潮,心中震撼难以言说。

尽管已经在拒北城内生活了十数年,但这却是他第一次站到这北城门的城楼之上遥望着前方的情景。

因为身处临天阵阵法之内的缘故,他并没有感受到那种铺天盖地,汹涌而来的气势,他也没有感受到正在轻轻颤动的大雪原。

因此他站得很稳,甚至还能稍稍踮起脚来想要弥补自己身高的劣势,看一看远处的落日去了哪?

他看到了落日仿佛被那道黑潮吞入了腹中。

原本一马平川、银白国度的大雪原正在逐渐被黑暗所取代,这之间的过程发生得并不算快,但是每当大雪原被那道黑潮蚕食一分,他心中的异样便也随之多一分。

这样的情绪很是奇怪,他也从来没有体会过自己当下的这种情感。

“这是害怕吗?还是别的什么?”

这是他从未有过的经历,因此不太确定。

陈曳逐渐感知着这种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情绪,心中终于明白,默然想道:“是的,这是害怕。”

雪原上寒风刮来地时候像是春风般拂了面,恐惧也往往不过是第一秒最可怕。

陈曳想到了自己还身处在临天阵的阵法范围之内,那有些温暖的气息让他渐渐安定了心神。

他转头向一旁的于蔚然看去,却是蓦然愣住了。

不知在什么时候。

于蔚然面前忽地出现了一座黄木制成的画架,画架正中间平铺舒展着一张画纸,画纸上空白一片,什么都没有。画架左右两处上角有夹子固定住了画纸,画架下还有伸展出的一处木槽,里面方方正正地放着一座砚台,砚台中研磨着些许墨水。

于蔚然拿起画架左上角挂着的一支羊毫毛笔,先是在那砚台里蘸了蘸些许墨水,然后笔尖轻轻正对着那张空白的画纸,缓缓落笔而下。

笔尖在距那张画纸不过一寸距离的时候停住了,于蔚然的神情肃穆,眉头也紧皱了起来。

停住的时间不算太短,却也不算太长。

陈曳默默数着,知道应该只过了十五个呼吸的时间。

这之后,凝神静气的于蔚然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的眉头舒展开来,神情轻松了许多,手中的羊毫毛笔更是重重往前一划,肆意揉转,在那张白纸上留下了一个大小适中,不圆不方的墨点。

微风再过,他轻挑眉问道:“如何?”

陈曳知道于蔚然是在问自己对于这一个墨点的看法。

但实际上他并没有什么看法。

因为这仅仅只是一个墨点而已。

所以陈曳摇头,说道:“不懂。”

这个答案似乎也并没有出乎于蔚然的意料,因为他的神情还是那般自然而然,或者说是陈曳根本看不出他情绪上有什么细微的变化,除了方才笔尖落下画出那一墨点之后的那些许得意之外。

于蔚然自顾自地说道:“我原本以为我还需要更多一些时日才会画出这一点。”

陈曳开口说道:“画画不需要如此麻烦。”

是的,在陈曳看来画画本就不需如此麻烦,不过是一勾一划,一撇一捺,一点一圆之间的事。

这本就是一件如此简单的事情,又何必那么麻烦。

于蔚然转过视线,看着陈曳笑道:“自然,但”

“修行需要。”

这是陈曳第一次从于蔚然口中听到关于他的修行,他有些好奇,便接着问道:“这就是你的修行?”

于蔚然的两道眉毛轻扬得如同在跳舞,他的语气也说不出地轻快,甚至是有一些欢愉,“是的,这便是我的修行。”

“从我七岁再入清弄境的那时起,我便在想我该如何再修行。”

“要知道,这本就是一件世上最复杂的事,但我却把它想的太过于简单,所以这一次我想要再麻烦一些,再更慎重一些。”

“我曾经中锋用笔,也曾经画过一些画,在我看来,或是在其他人看来,似乎都很是不错。但我还是想重画一幅,需要落下第一笔,”

“为此我本以为我要看上几年,走上几年,甚至是数十年才会落下这一笔”

最后,于蔚然又转过了头来,说道:“陈曳,这便是我的修行。”

这是于蔚然第二次这般说道。

因为确实是如此。

这本就是真真切切地属于他自己的修行。

陈曳摇头说道:“我虽是不懂,但总觉得修行应该在于破境。”

“吐纳打坐,修炼功法应该也是为了这般。”

于蔚然说道:“我一直在修行,自然我也一直在破境。我瞧不上那些老迂腐的修行之道,也不必像他们那般枯坐数十年,生死之间求所得。”

“大道三千,那是阳关道。而我,是独木桥。”

陈曳很难得地听懂了于蔚然最后那一句的意思,世人皆走阳关道,但唯独只有独木桥上面永远只会有一个人。

修行原来是如此麻烦的一件事,或者说这件事被想得太过简单了一些。

陈曳心中叹了口气,点头说道:“确实麻烦。”

于蔚然笑了笑,他知道陈曳已经认可了自己的说法,而这本也在他意料之中。

“这画叫什么名字?”

“这画便叫经世吧。”

第二十章 星光落在左手上

大雪原上的雪魔与修行人最大的不同便是在于对天地灵气的使用。

修行人打坐吐纳将天地之中的灵气经由头顶的天灵盖吸入,而后经过识海,汇聚到小腹的神田之处,最终再由此充斥到全身的奇经八脉之中。

在这一个过程之中灵气本质上还是灵气,雪魔则与此不同。

它们当然也吸纳天地之中的灵气,不过灵气在入了雪魔的体内之后便会变成一种寒气。

这种寒气极具雪原之寒又带有一丝毒性,即便是修行人中了雪魔的寒气也很难在第一时间摆脱对其的影响,他们往往会因此被冻住灵气,即便是深处烈火之中也无济于事。最终奇经八脉会被寒气堵塞,甚至因此而神田受损,性命堪忧。

因此想要阻拦雪魔,最安全的办法便是进行远距离的攻击。

正如此间摘星观的那三十三座观星台。

远方那一道黑潮刚刚出现的时候。

拒北城外深入大雪原距离最远的周元明便已经在第一时间反应了过来。

作为清水州古派的摘星观以阵法出名,观星台的妙用世人皆知,概括而来便是五个字:临、阻、杀、惑、移。

周元明作为摘星观的松堂讲师自然对这阵法五决熟稔于心。

所以在他发应过来的时候,便在第一时间用了摘星观御阵的第一字真决——临。

三十三座观星台在雪原之上的布置看似极其混乱,实际却暗合着摘星观大阵每一角所处的方位。在周元明使用阻字决的第一瞬,其余从摘星观来的弟子们瞬间便已经明白了周元明这位松堂讲师在心中的布置。

数十丈之高的黑色观星台在雪原上忽有暗暗淡光发出。

观星台顶部的方台之上,周元明闭目盘膝而坐,他的神情最是肃穆,右手背在腰后作出了拈花手势,左手放在膝腿之上,一股属于寸法境修行人的气势从他身上弥漫而出。

修行第一境是清弄,第二境是灵韵,第三境便是寸法。

何为寸法?方寸之间皆是道法。

摘星观的修行人本就最擅在方寸之间画阵图,更遑论在此间盘坐的更是一位真真正正的寸法境修行人。

三十三座观星台之中位于雪原最深处的那一座,忽然灵光大作。

方台之上凭空显现出一道三尺六角芒星图,周元明随后睁开了双眼,他的神情依旧肃穆,声音却是带有一丝暖意,“临!”

简简单单的一个临字。

便在方寸之间显道法。

周元明缓缓站起身来,他伸出左手,手掌平平摊开伸过了头顶。之后便是哗的一声,天空散了一处云,九天之上垂直而下一道星光,恍恍惚惚,最终却落在了他的左手之上。

“临!”

“临!”

“临!”

死寂的大雪原上便是寒风吹拂都有三分音调,此时一连十四道声音随之响起,更是醒人心神。

这十四道声音之中同样仅仅只有那一个字——临!

回过神来的那些处于阵法之内的修行者们皆是眼含震惊向前望去。

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第五道

总共十五道星光从乌云中落下,落在了他们的左手上。

星光有些黯淡,甚至星柱也有粗有细,但在那方台之上此刻举着左手挺直而立的十五道身影却是如此星光可见,如此清晰明目。

之后紧接着的便是那十五座观星台。

如同黑夜里的蜡烛一盏一盏点亮之景,十五座观星台渐渐亮起了厚重深邃的星光,星光仿佛汇成了一条星河,又从十五座观星台渐渐流向了剩下那十八座方台上无人的观星台。

最后,三十三座观星台皆是闪熠起了星光,每座观星台黯淡都恰到好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像是夜空中三十三座指人前行的灯塔。

北城门的城楼之上,看到这一幕的于蔚然神情微异,而后他便想了想,最终还是拿起了羊毫毛笔,在那张已经画了一个墨点的白纸上又添下了第二笔。

“摘星观的观星台若是用来看星星,想必那一定是一副上好的星光图。”

收笔而立的于蔚然有些遗憾的说道,他的神情依旧还残留着些许的讶异。

这在陈曳看来确实是一副难以见到的光景,便如同大雪原上的那三十三道星光那般。

他轻声说道:“此景甚美。”

于蔚然也表示认同的点了点头。

这时,从那三十三座观星台一直到拒北城城楼下的那片雪原上,温度逐渐回暖了起来。积雪开始不再那么冰冷生硬,寒风变成了春风,便是城楼上的于蔚然和陈曳也感到了这些许的温暖。

于蔚然简简单单的说出了三个字,“临天阵。”

陈曳讶异,问道:“摘星观的阵法已经和临天阵开始呼应,自成一界了吗?”

于蔚然再次点头,说道:“这种温暖的灵气便是由临天阵转换而来,如果雪魔到了这阵法范围之内,便会因为这温暖灵气实力下降,与体内寒气冲突,实力越强的雪魔作用力便越大。估计寸法境那般实力的进来便会死,灵韵境重伤,也就清弄境的雪魔能够勉强前行。”

“原来如此。但是灵气无法蔓延到积雪之中,所以这大阵才会对于雪虫的影响微乎其微。”陈曳喃喃念道。

于蔚然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你说的没错,也正是这个原因才会在雪中埋下朔州的寒品银山刺。”

陈曳沉思问道:“既然雪虫能够钻入地底之下,那么它岂不是也能够直接从地底中前行,从而绕过拒北城?”

“那不可能,”于蔚然摇了摇头,“没有一只雪魔能够从拒北城的地下逃离。”

“为何?”

“因为在过往的无数年间这已经被证明过了很多次。”

“倘若有一次成功了呢?”

“这……不可能。”

“事情的论断总要有所缘由。”

“你说的有理,但这终归不可能。”

城楼之上的对话始终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远方那道黑潮也是如此。

视线极好的李地平也在这城楼之上,他高目远眺着那道黑潮,也因此要看的比别人更多些。

这或许便是他神情凝重,沉默不语的原因。

因为他看到了那道黑潮已经渐渐吞吃了大雪原的一半,再有大概半盏茶的时间或许便要直接撞在了那第一座观星台上。

他还看到了在那道黑潮的最前方,有一座始终深陷在阴影之中的巨大身影。

阴影令他始终看不清那道身影的模样,但他看得真切地是,那确实是一道巨大的身影,就像大雪原上的一座小山。

并且那座小山还在一直不停地往前走。

第二十一章 蓄势三千丈的第一拳

星光下泻数千丈。

那道阴影之中如同小山一般的身影便是向着星光亮起的地方走来。

视线之中黑潮行进地速度并不算快,但是李地平知道,每当大雪原的银白被那黑潮吞噬一分,它便很有可能已经行进数里。

“照这个速度,恐怕再有十五个呼吸的时间便会撞到第一座观星台上。”

李地平视线紧紧盯着前方,他侧在一旁的右手也因为过度紧张,四指并了起来,但是大拇指却弯扣在掌内,是一种怪异的竖掌方式。

也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的心稍稍平静一些。

十四,十三,十二

他心中默默数着自己呼吸的时间。

三二一!

终于!

当李地平数到一的时候,他的眼中便满是如刀剑般锐利的光芒。他微躬起了身子,平平直竖着如同刀般的手掌,绷紧地小腿更是像弹簧那般压缩了起来。

他深吸了几口气,向前踏出一步,浑身灵气也随之骤起。下一秒他脚尖猛踏便欲要直接飞射而出,他想要直接飞过这数千丈雪原以及那三十三座观星台,然后径直飞向那座阴影之中的小山,之后的事便以命来搏。

但就在他神情、全身都紧绷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一只强有力的大手忽然拍在了他的肩头。

“我去吧。”

平平淡淡三个字,便像此刻拍在他肩头的那只满是厚茧的大手一样温暖。

李地平泻出了一口气,神情轻松了下来。

他没有回头就已经知道身后的人是谁。

因为那只大手真的很大!

那道黑潮终究是到了第一座观星台前方的七丈之地。

阴影之中的那座小山停住了脚步。

但黑潮并不会。

此时奔跑在黑潮最前方的是一群被雪白雾气所笼罩的生物,偶有雾气散去,便能看见那藏在雾气之后的同样是雪白身躯,似鹿非鹿。

径直站在第一座观星台上的周元明直视着一幕,他的左手依旧托着那道从天而降的第一道星柱,声音很是沉重:

“雪魔鹿踏来了!”

鹿踏是修行人对于那似鹿非鹿的雪白生物的称呼。

原因自然很简单,因为它长得有些像鹿,并且极喜欢用踩踏的方式攻击。

鹿踏群行进的速度很快,这短短的距离几乎是转瞬即至。它们的眸子中满是寒冷之意,审视着那直直站在前方高台之上的身影更是流露出了一种残忍的味道。

这与对方身处的位置无关,与那道虽然不太明亮但还是刺眼的星光也无关。

这仅仅是出于本能。

而已。

咿!咿!咿!

极尖锐的鸣叫声响彻在雪原,一头头雪白的鹿踏高高扬起自己的前半身,鹿蹄子只有四根指骨,两根长的两根短的,这时便如同四道锋利的小刀,那清寒之光便是看着都有些心惊!

第一头鹿踏的蹄子狠狠地撞在了观星台上,无形的阵法像是水波一样扩散,那位松堂讲师周元明左手托着的星柱没有一丝一毫颤动。

然后紧接着便是第二头、第三头、第四头鹿踏

城楼之上。

于蔚然看见这一幕,有些感慨的说道:“摘星观这阵法的最厉害之处,便是能够将一处受力均匀分配到阵法的每一点,那三十三座当作阵基的观星台甚至还能做到将受力逐渐传递一部分到地底之中。”

“那位松堂讲师也做得极好,心中没有一丝慌乱,落在他左手上的星光也没有一分外漏。”

话音突转,于蔚然在话中却是提到了周元明这位松堂讲师,他的脸上甚至于还有着些许称赞之色。

陈曳自然也在望着那道黑潮,但是黑夜里又如何看得真切。

他因此而疑惑,问道:“你看得清楚吗?”

于蔚然点头说道:“当然。”

陈曳心中想着黑夜视物或许便是修行人最基本的道法,以至于这位清弄境的修行人于蔚然都能看得清楚。

这么想着,陈曳的不解便稍稍减轻了一分。

只是,于蔚然却很快又解释说道:“我站的这么高,当然便看得远。”

陈曳一怔,紧接着便忍不住说道:“我也站的高。”

于蔚然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回他:“可是你”

“生的矮。”

拒北城的北城门距离雪原上的那第一座黑色观星台大概有三千丈的距离。

不管是对于修行人还是雪魔来说,在平常都几乎只是短短数个呼吸的距离。

但是在雪魔鹿踏群疯狂践踏那座观星台的时候。

有个修行人从城门口开始向雪原上那座观星台跑去。

那人生的极高像一座小山,那人跑的极慢像一只乌龟。

他的眉眼寻常,但是却倒带着一顶毡帽。

他的每一步落下都是一尺深的雪坑。

他那只布满厚茧,大有力的右手逐渐握成了拳。

他只是吸气,还没出气。

他的目光越过了三千丈的距离落到了那道阴影之中。

“这人”

“真高啊就像一座山。”

“他的步伐真是沉重”

他跑过了离北城门最近的修行人,耳旁尽是惊讶之声。

于是他加快了速度。

“道法也能如此吗?”

“师叔,此话何解?”

“道法怎能如此?”

“师兄,你在说什么?”

他跑过了离观星台稍远,离北城门更远的修行人,耳旁尽是疑问,偶有震惊之声。

然后,他加快了速度。

“先生果然是先生。”

“真高,真高啊。”

“像一座小山那么高。”

“不,应该是像一座大山那般高。”

他跑过了离观星台最近的那些修行人,耳旁只有称赞之声。

他加快了速度。

“先生,请!”

“先生,请!”

“先生,请!”

他一连跑过了三十二座观星台,一连响起了十四道或显稚嫩、或已苍老、或深沉、或干净的声音。

他跑到了第一座观星台的位置,视线向上望去,站在方台上面的那个人向他点了点头,轻声说道:

“先生请!”

他同样点了点头,目光再次落到了那道阴影里。

他开始轻轻地呼气,然后目光凝成了一道线。

前方有数十只鹿踏,前方有厚重雪雾,前方尽是雪魔,前方还有一道阴影。

但他浑然不在意。

他开始凝神,而后大雪原的灵气便像是热水一样被煮沸,最后又渐渐趋于平静。

城楼之上的于蔚然神情肃穆,一言不发的便掏出了那只羊毫毛笔。

气以直养而无害,劲以曲蓄而有余。

他跑的很慢,出拳的姿势也很是简单,仅仅只是曲臂、平伸、向前这三个动作。

但却仿佛雷霆万钧在此间。

“轰!”

大雪原忽地震动,许多修行人皆是猝不及防地跌了一下,如同狗吃屎一般很是狼狈。

而后,城楼之上的陈曳,于蔚然听到了一声惊雷。

李地平也听到了一声惊雷。

雪原上的修行人也听到了一声惊雷。

临天阵内、拒北城内都听到了一声惊雷。

平地一声惊雷起,城内满是好奇透过窗外向天望去的寻常人。

只是雨却不下在那。

蓄势三千丈的第一拳自然便是要向前打出三千丈。

拳风哗地一声破空向前,那道黑潮因此被打穿了一道长线,就像是黑暗之中突然亮起了一抹银白。

之后的雪原之上,那三十三座黑色观星台外,漫天血雨簌簌下

幸存下来的一些雪魔开始龇牙咧嘴着向后缓缓退去,勇气和本能都已经丢失在了那一拳之中。

拳劲与风的最深处是那一道阴影。

阴影被打散,露出了那座小山一般的身影。

那是一头熊。

第二十二章 鱼和熊掌之间事

一人一熊,隔着漫天血花六目相对。

铁马当心自然只有两只眼睛,但是那头像小山一样的熊却有四只眼睛。

所以是六目相对。

铁马当心从那四只眼睛中看到的是一片大海般的平静,同时因为那道阴影已经散去的缘故,他也看到了更多的地方,并且也看得更加清楚。

那确实是一头熊,虽然长着四只眼睛,虽然它的身材还要比铁马当心高出三四丈。

但铁马当心看得真切,它的头颅很大并且很圆,肩背高高隆起,四肢粗壮,它的爪子侧扁而弯曲,带着一丝寒光。它像人一样站着,四肢皆有五个很宽的熊趾,手掌和脚掌也因此看着很是肥厚。

确实是一头熊的样子。

“你是谁?”

一道很是平静、厚重的声音直接在铁马当心的脑中突兀响起。

神识传音。

对方虽然不会说话,但却会使用类似修行人的手段。

铁马当心有些诧异,但是还没等他回话,那道声音便接着再度在他脑中响起。

“狐狸来这有许多年,却从未提起过你。”

“不过这也正常,毕竟它是狐狸。”

这个时候,铁马当心眼神稍稍凝重了一些,他用神识回道:“那么,你又是谁?”

“你可以叫我”那道神识轻轻停顿了一下之后方才响起,“游鱼。”

“游鱼?”铁马当心诧异。

“不错。我觉得这个名字极好,虽然我似乎并不需要名字。”

铁马当心点了点头,神识回道:“有理。”

那道神识又在铁马当心脑中断断续续的响起,带着一丝他分不清的语气,像是称赞,也像是嘲讽。

“狐狸总说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因此唤我游鱼。”

“它总是这般聪明。”

“或者说,它总认为自己聪明。”

铁马当心先是沉默,然后才用神识回道:“所以它行事应该会很省力。”

熊的那道神识继续响起,“这也有理,它总是闻到一丝事不可为的味道便会毫不犹豫地直接放弃,所以它从不觉得累。”

“但这样又太过无趣,”

“我和它不同,”

“我喜欢事不可为却偏要一连试三次。”

“如此等我站在临仙江畔喝水的时候,鱼和熊掌自然便能兼得。”

那道神识的语气太过平静,仿佛就是在阐述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而已。

铁马当心摇了摇头,神识回道:“你破不开临天阵,自然也去不到临仙江畔。”

“这总要试过之后才知道。”那道神识最后一次响起。

之后的气氛便有些怪异。

隔着上百丈的距离,铁马当心与那头叫作‘游鱼’的熊再次陷入了沉默的对峙之中。

黑潮里的雪魔纷纷绕开了铁马当心的身躯继续向前,只留下这二者在原地。

雪魔鹿踏死得很是干净,连一头尸首都没有留下来。

因为在那道拳劲轰出的时候,它们正好在扬蹄践踏着摘星观的大阵。

周元明不担心远处的那头熊会走到观星台下,因为只要他摘星观的阵法没破,这里依然是临天阵的范围之内,是属于他的世界。

更不用说此刻还多了一个铁马当心。

“凝神静气,不要懈怠。”

周元明站在黑色观星台的方台之上用神识传话,他的视线扫过一次远处的那两道身影之后便不再继续关注,因为他注意到了那道黑潮正在继续向前涌进。

托着那道星柱的左手已然有些发酸,周元明知道恐怕有些松堂弟子也已经到了自己的极限,正在苦苦支撑着。

但是时机还未到,因为星光只能落下一次。

“周师,雪妖要来了!”稚嫩的声音突然在雪原上响起。

说话的年青弟子因为境界尚浅还未学会神识传音,加上心中又有些着急,所以自然只能大声叫喊。

雪妖的数量相较于鹿踏要少了许多,但是论其对摘星观大阵的影响却又要在鹿踏之上。

因为它能够御雪作风。

境界上更是相当于修行人的灵韵第三境。

年青弟子因此而心急,他看着远方那座直面黑潮的观星台,看到了那位平日里和蔼可亲的松堂讲师即使背对着他们,身躯也依然挺直,如同一棵雪中的寒松。

他便无法再保持沉默。

周元明没有听到年青弟子的提醒,因为他眼神一直紧盯着黑潮之中偶有出现的些许银白之色,他知道那便是雪妖的位置。

雪魔之中只有鹿踏和雪妖是浑身皆白,鹿踏死后,雪妖自然便很好认出。

黑潮之中,那偶尔出现的一点亮白之色是一具浑身雪白的飘影,其上有淡红两点,便是雪妖的眼睛。

雪妖没有四肢,自然也无法着地,它始终飘在雪面三寸之上,御雪作风。它也不会像鹿踏那般,扎成一堆然后扬起蹄子,露出那最柔软的肚皮让人欣赏。

它喜欢在风雪之中夺人生机。

周元明自然知道雪妖对于大阵的威胁,所以他为此而等待。

黑潮再次行进到了他所站的观星台下,密密麻麻的雪魔开始前赴后继地攻击着摘星观大阵,但是雪妖还没有。

那一些银白亮点始终游离在黑潮的尾部,距观星台极远。

但是渐渐地,雪原上的风雪开始大了起来。

周元明望向黑潮尾部的目光越发亮了起来,他托着那道星柱的左手也始终稳定。

那些银白亮点游离到了黑潮的正中央。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犹豫,最终还是没能放下左手。

周元明想要再等等,等雪妖行进到观星台的三尺距离之内。

因为那儿才是属于他自己的世界。

北城门的城楼上来了一位姑娘,穿着一身黑衣,背着一把黑色的铁剑。

她叫作夏虫,从横山城或者说是山下城而来。

她对于大雪原似乎很感兴趣,以致于从城楼下到雪原那深处之间这三千丈的距离,她都看得很慢很是细致。

当她看到了那站在极远处的那一人一熊后,神情便很是兴奋,嘴中还喃喃念着:

“那个就是铁马当心吗?果然如师傅说的那般,很高,很高。”

“那头熊又是什么?居然长着四只眼睛,那打起架来岂不是眼观八路?”

夏虫看着看着便忽然觉得有些手痒,她想要去摸一摸自己背着的那把黑色铁剑。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把手伸到背后摸索了半天却始终都摸不着、够不到那把铁剑。

“姑娘,你的手”

“似乎短了些吧。”

一道好心的提醒在夏虫的背后响起,却是让她炸了锅,差点脱口而出两个大字——

放、屁!

她神情很是凶狠地转过头去,待看到那道声音的主人后。

她的表情便又更加凶狠了一些。

“是你?”

第二十三章 便是八寸半

陈曳曾经在杂文轶事里看到过许多次类似这样的对话。

人群熙攘、灯火阑珊的地方。

女子被轻拍肩膀,之后面露诧异地转过身去,待瞧到站在自己身后的那人后,便轻声问上这么一句话,“是你?”

然后那人回她,“是我。”

之后的故事便是花前月下的发展。

只是当夏虫转过头来的时候,陈曳看着她脸上那有些凶狠的表情,心中想说地那两个字就生生被他吞了下去。

他当然知道对方就是酒馆里曾经遇到过的那位黑衣姑娘,毕竟她背着的那把黑色铁剑是如此地显眼。他当然也不是出声嘲讽对方,那确实是一句发自内心的好意提醒。

兴许是多说了一个字的缘故。

你的手似乎是短了些,这么说或许会好一点。

陈曳心里想着便沉默了下来。

而夏虫心中想的是,不想见的人总是会相逢第二面。

她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陈曳一番,发现这个少年确实很清秀,但是说话行事却并不如此。

除此之外,他还有些矮。

之后她又看了看,神情微异,问道:“你不会打架?”

陈曳一怔,心想这是什么问题。

但是没等他回答,夏虫便又自顾自的点头说道:“原来你不是修行人,那么一定不会打架了。”

陈曳顿了顿,问道:“修行人与打架有何关系?”

夏虫轻哼了一声,原本她并不想回答这个可恶少年的问题,但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最后还是回答了,

“因为修行就是打架。”

陈曳转头瞥了一眼站在远处的于蔚然,发现他正皱着眉头站在画架后,苦思冥想着该如何落下第三笔。

陈曳转过头来看着夏虫,然后一脸真诚地说道:“姑娘,你说得有理。”

闻言,夏虫的脸色方才好看了那么一些,说道:“还算你这个矮子有那么一点眼力见。”

摘星观的大阵在黑潮雪魔群的攻击之下依旧固若金汤。

这与善于破阵的雪妖还未全力出手有关。

也与周元明这位松堂讲师有莫大的关系。

先前在那些银白亮点游离到黑潮正中央的时候,他忍住了心中的想法而没有出手,也因此避开了一个陷阱。

一个雪妖设下的陷阱。

星光如果在那时落下,雪妖们就会直接钻到身旁土其的腹中,以此来躲避攻击。

雪妖能够钻进以防御著称的土其腹中,这是修行界没有几个人知道的一件事。

只是虽然避开了这一个陷阱,但摘星观松堂的那些弟子有大半都已经到了自己的极限,还在苦苦支撑着,不让左手上的星光落下。

“移!”

周元明肃穆的声音又在雪原之上响起,正是摘星观阵法五决里的移字决。

其余十四座观星台上,那些松堂弟子们尽皆一愣,然后焦急说道:“周师,不可。”

摘星观大阵最妙之处便是在于一个移字。

斗转星移。

既能将受力均匀分配到大阵的每一点上,也能将大阵各处的受力汇聚到同一处。

周元明的移字便是后者。

他竟是想以一己之力托起这十五人的星光。

这件事已经有些匪夷所思,即便他是寸法境的修行人恐怕也难以做到。

“移!”

周元明的声音再一次响起,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松堂弟子面有不忍,但终究还是只能听从周元明的话,渐渐将自己左手之上的星光通过摘星观的大阵转移到了最前方的那一道身影上。

问星光有多重,这世上能够作出这个回答的人不多,但是此时此刻的周元明绝对在这其中。

摘星观其余十四位阵师的星光都已经透过移字决转移到了他的左手上,星柱的宽度甚至渐渐长到了惊人的八寸半宽,至此便停了下来。

沉重得像是一座山。

周元明左手已经无法托着这道八寸半宽的星光,所以他现在站在观星台的方台之上,双手已经重叠合在了一起。

摘星观弟子知道这已经算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尽管周元明已经用了右手,尽管这是十五人的星光。

但它是八寸半。

许多年来摘星观的八寸半。

便是观中那些大物来此,最多也只能做到这般。

他们的神情尽是敬佩自豪之色,唯有周元明却不如此。

星光最终还是八寸半。

他的神情因此有些遗憾。

九寸星光,三伏昼夜。

那么八寸半星光又如何?

周元明突然开始笑着摇头,之后豪爽的笑声便传遍了整个雪原,

“便是八寸星光也能让你神魂俱灭。”

那些银白的亮点已经游离到了黑潮的最前方,甚至能清晰可见那一个个暗红之点。

风雪忽地大作,如同这世上最可怕的灾难来临。观星台外突然看不清了任何事物,唯有白白的一片,甚至于摘星观阵法之内的温度都在明显下降。

只是星光落下地时候风雪并挡不住。

站在风雪前的那道身影终于将双手徐徐落下,他的神情轻松,嘴角还有一丝微笑,浑然不像平日观里那个讲课严谨以及严肃的松堂讲师——周元明。

风雪遇火会消融。

没人知道遇到星光会如何。

直到雪原上那道星光亮起。

那只如同小山一般,叫作‘游鱼’的熊眯着眼睛向那处星光看去,它的神情很是平静,神识漠然传道:“真是令人生厌的光。”

站在它对面,那位同样很是高大的男子笑了笑,神识回他道:“亮的正好。”

叫作‘游鱼’的熊继续眯着怪异的四只眼睛,传道:“你在等他?”

铁马当心摇了摇头,回道:“不,我在等你。”

叫作‘游鱼’的熊很难得的笑了一下,只是那咧开的大嘴却显得很是凶险,“你在等我什么?”

铁马当心也笑,他看着那头还要比他高出许多的熊,说:“我在等你放弃。”

这句话并不是用神识传音。

但叫作‘游鱼’的熊听得懂。

它因此而觉得有些意思,同样地,它也觉得有些想饮人血了。

就着星光,也是正好。

许多人都正在望着星光亮起的地方。

站在城楼上的陈曳也是如此。

他的视线不好,但也能清楚看到那道黑潮的面积因此而减小了一半,露出了大雪原本来的面目。

一片隐藏在夜色中的暗白。

陈曳突然想看看于蔚然如何画这一道星光,转头看去,发现他正在持笔沉思。

”这光真是刺眼。“夏虫眯了眯眼后这样说道。

陈曳看了她一眼,说道:“星光怎会刺眼?”

夏虫又说道:“我是在替雪妖说的。”

是的,星光怎会刺眼。

没人会如此觉得,除了雪妖。

在那道星光落下来的时候,它们吱吱尖锐叫着,在黑潮之中疯狂乱窜,想要去找平日里那熟悉的柔软腹部,然后舒舒服服地钻进去。

但是星光太亮了。

它们找不到土其。

自然也就找不到唯一生还的路。

独独剩下那依旧大作的风雪。

第二十四章 阵内外,骄阳与骤雪

星光亮起,雪妖消融。

那道黑潮更是因此折损了将近一半。

这对它们来说或许是一件很伤脑筋的事情,但这绝对不是一件能够让它们停下脚步的事情。

在这世上的阵法只会有两种破解之道,一是巧取,二是强攻。

既然巧取不行,那便强攻。

于是剩下的那些雪魔们很快便散了开来,彼此组成了十余道黑潮,分在各个不同的方位,将那第一座观星台围了起来。

摘星观布下的大阵迎来了最为险峻的时刻。

黑夜里无数雪魔开始群起而攻之,以一副极不畏死的姿态,或是撞击,或是远攻,前赴后继地挥洒着妖血。

雪妖死后留下的疾风骤雪更是在此时为那十余道黑潮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它们的攻击方向变得难以预测。

再加上先前那八寸半星光落下的时候,周元明这位松堂讲师就已经耗尽了自己的灵气与神识。

局面因此变得更加凶险。

周元明此时的脸色已经有些发白,他神情忽有恍惚,脚下发软更是险些站立不稳。

显然托起那道星光的后遗症要远比他想象的严重许多。

不过好在这是摘星观的大阵。

阵外虽有骤雪,但是阵内也有骄阳。

所以他就绝对不会成为那块木桶里最短的木板。

与此同时。

成千上万的雪虫已经通过深入雪底穿行到了摘星观的阵法之内。

从周元明所在的第一座观星台到最后一座观星台之间的距离,有许多已经被妖血染黑了的雪层,如果挖开积雪,甚至还能看到一些密密麻麻的黑色蠕虫尸体。

大部分雪虫都死在了朔州的寒品银山刺上。

但问题在于雪虫的数量太多,所以总会有那么几只、几十只、几百只能够在雪里找到正确的前行道路。

甚至可以是更多。

摘星观的十五位阵师自然无暇顾及这一情况,他们正面对着最大的凶险,因此需要全力以赴去维持阵法,如此才能够尽可能的多拖延一些时间。

雪虫也很聪明的不去攻击观星台。

因为它们知道螳臂很难挡得住一辆大车。

阵法之内那从临天阵借来的温暖灵气几乎充斥在了阵法里的每一个角落,这样的感觉很舒服,便是与天南的春风拂面也相差无几。

修行人感受着那温暖灵气从自己头顶的天灵盖逐渐进入识海的过程,就像是阵里有一轮暖阳正照着他们。

甚至许久都未曾松动的境界壁垒都因此开始裂出了一道缝隙。

这些从神识、身体上而来的美好感觉并没有让他们放松警惕。

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脚下的雪里是不是会突然射出一道寒箭,然后便有千百只可怕的恶心黑色虫子顺着那洞爬到了他们的身上。

雪虫虽然在阵内活不长久,但它们的数量实在太多。

而无论什么东西只要密集到了一定的程度便足够可怕。

虫子更如是。

城楼之上。

于蔚然已经收笔而立,他看着自己眼前的那张画纸,神情很是满意。

“雪虫已经进到阵法的范围之内了,你不下去吗?”一旁的陈曳问道。

于蔚然想了想,说道:“我还没画完。”

陈曳看了一眼他的画,上面只有一个黑点,一道黑线,以及两个大圆。

他有些好笑,说道:“这就是你苦思冥想了许久的画?”

于蔚然很自然地点头说道:“大好山河,锦绣之作。”

陈曳摇了摇头不再多说什么,人与画,他皆不懂。

黑衣姑娘夏虫站在城楼边望着雪原上的场景,眼中似有跃跃欲试之色,但不知为什么却又有一丝犹豫。

陈曳心中好奇,因此问道:“你不是喜欢打架吗?怎么也不下去。”

“我怕虫子。”夏虫很是坦然地说道。

陈曳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女子怕虫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这本就没有什么值得好奇怪的。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眼前这位怕虫的黑衣姑娘取名叫夏虫。

这便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咻!

雪原上突有一道寒箭从积雪之中射出,带着冷冽的气息。

少女立时花容失色,尖叫着后退到了一旁,浑然忘记了自己是个修行人的事情。

少女身旁的青年却是猛然出手,用自己手中的尖刀如同闪电一般刺入雪中,妖血渐渐染黑了刀尖。

青年收刀而立,面露坚毅之色,望向一旁的少女说道:“师妹,你小心一些。”

少女轻拍胸口以此来缓缓平定心中的惊吓,同时说道:“师兄,幸好有你在。这些雪虫太可怕了。”

她的小脸依旧还煞白一片,望向脚下雪层的目光之中也不时闪过一丝害怕之色。

青年摇了摇头,说道:“雪虫不过是相当于清弄境的雪魔,只要你静下心来便足以应付。”

少女自然明白青年说的便是事实,只是当她真切看到那些蠕动在雪中的黑虫之后,即便道法学的再好也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师兄”少女面露犹豫之色。

青年轻叹了一口气,却是没有再说什么。

这样的场景发生了太多次。

那么城楼上自然也会有人看到。

“没想到摘星观的大阵和临天阵结合在一起,居然能够将灵气转化到这样惊人的程度。难怪三师叔说大雪原对于我的修行也有许多帮助。”

“不过萤雪的性子太过柔弱,这么早就让她来大雪原,也不知道那些长老是怎么想的。”

夏虫看着雪原上那位少女的表现直摇头说道。

“倒是城下的稳重出乎了我的意料。”

夏虫看到了那位面露坚毅的青年之后又夸赞了一番。

陈曳奇怪地看了夏虫一眼之后,问道:“他们是你的师弟师妹?”

“是啊。”夏虫点头。

陈曳又问:“我怎么觉得那个青年看着比你要年长。”

“是啊。”夏虫再次点头。

“那你为什么是他师姐?”陈曳更加奇怪。

夏虫挺着胸脯,很是骄傲地说道:“当然是因为我打架比他强了。要知道,那年”

陈曳突然开口打断夏虫,说道:“可是你都不敢下去。”

夏虫语气一滞,然后便很是凶狠地看着陈曳,“谁说的?”

“谁说我不敢下去?”

第二十五章 穿行在雪中的那一剑

夏虫背着那把黑色铁剑的身影很是四平八稳。

或者说,是那把黑色铁剑如此。

她从城楼上纵身一跃到雪原的时候,身体轻盈得如同一只轻拂湖面的惊寒鸟,与在酒馆喝酒时的样子截然不同。

灵韵境的修行人距离城楼不远,所以陈曳借着远眺的目光便能够稍稍看清一些雪原上的情景。

他看到一些修行人正狼狈应付着积雪里的雪虫,还有一些修行人手臂、大腿处都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寒冰。

在那道黑色身影跳到雪原上的时候,这些情景又有变化。

“如何?”

于蔚然走了过来,他看着那道跳到雪原上的黑色身影,眼中有一丝诧异闪过。

夏虫在雪原上一直犹豫了很长时间都还没有向前跨出一步。

陈曳于是说道:“她似乎真的有些怕虫。”

“这很正常。”于蔚然说道。

陈曳点了点头,之后又看向了于蔚然,视线停留在那张画架的白纸上许久,突然问道:“为什么要这么画?”

于蔚然一怔,顺着陈曳的目光也看了一眼自己所作的那副画,说道:“事情发生当然有其先后顺序。”

陈曳轻挑眉,接着问道:“这和画画有什么关系?”

于蔚然想了想,说道:“先有一点,方有一线,最后才有一圆。”

陈曳很干脆地说道:“还是不懂。”

于蔚然对此并不奇怪,说道:“画画与行事一样,都有先后顺序。顺序对了才能画出一副好画。”

陈曳沉默了许久,但并不是在思索于蔚然说的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行事都有先后顺序。

他由此想到了一个问题。

站在雪原上的夏虫轻吐出了一口气,神情有些复杂。

她的目光望着前方不远处的那一小片雪原,至今还未踏出一步。

雪虫已经行进到了那个地方,从天南和北国其余两州来的灵韵境修行人也在那个地方阻拦着雪虫的步伐。

其中自然也包括与她师出同门的柳萤雪和楼城下。

那个地方并不危险,毕竟说到底雪虫也只是相当于清弄境的修行人,攻击手段也很是单一。

况且经过朔州的寒品银山刺之后,雪虫的数量已经减少了足足有九成之多,剩下的最多不过三五只结群。

更不用说她还是一个寸法境的修行人,距离修行的第四境不羁也不过仅有一只胳膊的距离。

便是在寒山之上,似她这般年龄却有如此境界的人也找不出几个。

只是境界与道法有时候却和胆子大小并无什么直接关系。

当然夏虫的胆子也很大,在寒山之上都找不出几个能够比她胆子大的人。

不过她唯独怕一点——虫子。

因此她的师傅替她取了一个名字,便是夏虫。

她望向那一小片雪原的目光很是平静,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师兄,你说这积雪下还会有多少雪虫啊?”

柳萤雪看了一眼身旁的楼城下,惨白的小脸上尽是藏不住地担忧之色。

“应该不会有多少了。”

楼城下用手中的尖刀挑了挑脚下的积雪,发现雪原上的积雪已经在临天阵那温暖灵气的影响之下,有些融化变软了。

他知道雪虫最喜欢藏在坚硬的积雪层中穿行,凿洞,温度便是它最大的敌人。

在来大雪原之前,他曾刻意学习过这些知识,对于最常见的那些雪魔在某些方面都有足够的了解,例如攻击手段,又如生活习性。

“啊!”

忽地又是一声惊呼响起。

那名叫作柳萤雪的少女急急退出数十丈避开了一道从雪中射出的寒箭。

“师妹,凝神静气。”

楼城下望着这一幕,沉声提醒道。

柳萤雪脸色苍白,但听到楼城下的话总归是定下了自己的心神。

她取下了自己腰间挂着的那一束青索,运足灵力向那寒箭射出的地方猛猛抽去,甚至还带起了一丝破空之声。

雪虫固然能够在积雪之中躲藏,但是现在的积雪已经有些融化变软,因此在柳萤雪的那一道攻击之下,却是闪躲不及。

啪的一声闷响,积雪直接翻了开来,无数黑色的妖血瞬间便染黑了雪面,雪虫的甲壳也已经裂开,向着四面八方射去,如同利箭。

看着这一幕,柳萤雪依旧是有些害怕,向一旁的楼城下望去。

楼城下点了点头,尽管柳萤雪的闪躲还有些慌乱,反击也不够迅速,但总归是凭借自己杀了一只雪虫,这对于她日后的修行总有裨益。

便在这时,又有异变发生!

先前射出寒箭的那层积雪中,又有一道寒箭向着柳萤雪猛地射出!

少女刚刚才杀死一只雪虫,正是心神放松懈怠之时。

面对着这射来的第二箭,她的神色慌乱,显然已经闪躲不及。

楼城下也是脸色大变。

照理雪虫如果结群便会一起攻击,但是先前却只有一只雪虫射出寒箭。

谁能想到那积雪中居然还藏着另外一只雪虫?

他反应的速度不可谓不快,在第二道寒箭射出地时候,便立即已经将自己的尖刀向那道寒箭掷去。

但问题在于,寒箭在空中飞行的速度要远比尖刀快得多。

尖刀还没来得及撞碎那道寒箭,寒箭便已经射到了那名叫作柳萤雪的少女脸前。

忽然,一道如同酒杯摔碎的清脆之声响起。

寒箭没有射穿那名少女美丽的脸颊,而是撞在了一柄黑色铁剑的剑身之上。

那柄黑色铁剑长得方方正正,剑身也很是宽厚,寒箭撞在上面顿时便碎成了细微的冰渣。

“夏师姐!”

少女柳萤雪看到了这柄黑剑之后,顿时心生惊喜。

只是她之后环顾四周却是没有发现那个想象之中的身影。

来的只有一把剑。

站在北城门的城楼下,夏虫向前掷了一剑。

没人看到她是如何摸到自己背后的那把黑色铁剑的。

只看到铁剑在空中一连穿过数百米,最终无比准确地挡在了那道突如其来的寒箭之前。

之后,那把黑色铁剑也并没有掉在地上,也没有继续向前,更没有掉头回到夏虫的手中。

而是猛地窜入了雪中,剑身在雪层之中穿行。

积雪融化得不算太快,但那柄铁剑却仿佛在河间游动,它的速度很快,剑身也很灵活,它穿过了一只只躲藏在雪中的雪虫,黑色的妖血瞬间便染透了那一小片雪原。

最后,那把黑色铁剑破雪而出,直直插在了城楼下的积雪上。

夏虫望着那柄离自己不算太远的黑色铁剑,神情却忽然紧张了起来。

剑柄上面有些发黑,想来应该是浸染了太多雪虫的妖血所致。

她小脸发白,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之后又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怯怯地走了过去。

第二十六章 人死之声

穿行在积雪之中,进入到摘星观大阵之内的那些雪虫都死了。

尽皆死在了一柄方方正正的黑色铁剑之上。

这件事听着便是如此不可思议,更不用说是亲眼所见。

那名叫作楼城下的坚毅青年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夏师姐将那些雪虫都杀净,这趟雪原之行算是彻底结束了。”

柳莺雪暗暗欢呼雀跃了一下,心想这样可怕的虫子,夏师姐不杀难道还留待着自己杀吗?

想到这,她便又四顾望了一番,终于顺着那柄黑色铁剑破雪而出的方向看到了夏虫。

后者正苦着一张小脸站在黑色铁剑旁,一动也不动。

从天南来的灵韵境修行人不少,便是北国的映州和幽州也来了数位。

夏虫御剑将雪虫都杀死之后,有人受其恩德,心中默默感激,有人却并不如此想。

“将这些雪虫都杀死,我们还如何试炼?”

“不错,宗内长老本是让我来雪原用雪虫练刀,如此还有何用?”

“北国寒山当真是好大的威风!”

那一小片雪原上有诸多出身天南的修行人都先后开口表达了不满。

同是北国的映州和幽州修行人虽说没有出声,却也是紧皱着眉头。

“夏师姐出剑是为了救人,事出有因还请诸位道友请勿见怪。”楼城下抱拳环视一圈说道。

“这位道友说的有理,先前若不是那一柄铁剑飞来,我就中了雪虫的寒毒了。”

“想要练刀,一会还有雪魔大潮,有的是机会让你练。”

受了夏虫一剑恩惠的修行人也随之开口说道。

那一小片雪原因此便吵闹了起来。

摘星观的大阵拦住那道黑潮已经过去了许久,三十三座观星台都有了些许的损坏。

大阵的阵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要有一座观星台彻底毁坏,那么其余的观星台也会很快随着崩塌。

那十数道黑潮或许也是知道这一点,所以一直围攻着周元明所在的第一座观星台。

黑潮之中大多都是相当于灵韵境修行人的雪魔,偶尔会出现那么一两只类似寸法境修为的。

先前站在方台之上的周元明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盘膝而坐,他闭着双眼,竭力吸引着大阵之内的天地灵气往他身上涌来。

八寸半星光落下的时候他已经将身体里的灵力消耗一空,便是神识也所剩无几。

但所幸地是他正处在临天阵和摘星观大阵的范围之中,那些充斥在空气中的温暖灵气便是滋养神识和恢复灵力的最好手段。

摘星观来了一十五位阵师,尽皆出自松堂。

除了周元明这位松堂讲师之外,其余的十四人都是松堂的弟子,其中还有几位是观内多年的外门执事。

在他盘膝而坐恢复的这段时间内,便是这十四位松堂弟子竭力操控着摘星观的大阵抵抗黑潮的进攻。

“周师,大阵最多还能坚持一盏茶的时间。”

有颇为年长的松堂弟子神识传音沉声道。

周元明睁开了眼,脸色稍有遗憾,他的灵力和神识都还未完全回复,否则一定还能多撑些时间。

他转身向后面的其他观星台看去,除了他之外的那十四位松堂弟子脸色皆是有些发白,气息不稳,显然已经早早到了自己的极限。

周元明轻叹了一口气,神识传道:“准备向后退去。”

摘星观的观星台作为大阵的阵基自然有形成阵法的功效,只是如果没有摘星观弟子的道法加持,大阵的威力便会下降不止一筹。

除了周元明之外的那十四位松堂弟子听到传音后,皆是开始向后撤去,借着阵法之力还留存的这段时间,他们至少能撤到雪中寺的那几位雪衣僧之后。

只是在撤退的过程当中,有松堂弟子回头看了一眼,却是发现周元明这位松堂讲师并没有随着他们向后撤离的意思。

他也并没有继续盘膝坐在那座方台之上。

周元明向北而立,一身衣决在风中飘飘,只留下了一个身影给那松堂弟子。

“周师……”

那名松堂弟子看着周元明的身影先是一愣,而后,便低下了头。

他看到那道身影突然遥遥伸出了一指,指向了他身后的拒北城。

松堂弟子们明白了周元明的意思,开始不再回头,沉默着向拒北城的方向疾行而去。

摘星观大阵的重担落在了周元明的肩上,就如先前的那道八寸半星光那般。

唯一不同的只是这重担没有先前那道八寸半星光来得更加沉重。

即便如此,却也压的他肩头有些生疼。

周元明沉默着望向了大雪原的北方,此时有数不清的雪魔铺天盖地攻来,它们似是察觉到了大阵所发生的些许细微变化,所以攻击地更加疯狂了许多。

但周元明想看的不是它们。

他望向大雪原北方的尽头,想看的是一个人。

“弟子终是止步寸法,再无半分可能不羁身。”

“多年来松堂授课也就到今日吧。”

“师傅当年若是你没深入雪原,摘星观又何至如此?”

周元明嘴里喃喃念道,眼角却是很少见地湿润了。

观内授课讲学的松堂讲师一向以严肃相貌示人,何曾有过现在这幅模样?

只是他现在面北而立,又有谁能看到他这幅模样?

松堂讲师依然还是那个严肃的松堂讲师。

他周元明也还是周元明。

八寸半永远还是八寸半。

只有九寸星光才是真正的三伏昼夜。

周元明笑了起来,没人知道他的笑容是悲伤还是失落。

人死之时总有声音。

摘星观的大阵比想象之中要多坚持了一盏茶的时间。

这便是周元明死前最后的声音,他替摘星观那其他十四位阵师多争取了一盏茶的逃离时间。

而从清水州摘星观来的这位松堂讲师最终还是死在了雪原之上。

没有人看到他最后的尸体,雪原上的修行人只看到了那道黑潮将周元明连同那座观星台一齐吞了下去,之后便浩浩荡荡地向拒北城的方向袭来。

雪原上灵韵境的修行人都已经撤离到了拒北城内,站在城楼之上望着这一幕。

他们的脸色有些惨白。

就像此刻站在雪原最前面的那七位僧侣的雪白衣袍。

分外明显。

……

第二十七章 蒙山施食

人活世间,便各有生死。

即便是修行人也如此。

有人一心向死,如那从清水州摘星观而来的松堂讲师周元明。

也有人一心向生,像是在此间的许多修行人。

只是那七位披着雪白衣袍的僧侣站在雪原最前的时候,却没人知道他们向死还是向生。

世人都知道大唐只有三座名寺。

第一座是长安城外那皇陵旁的白马寺。

第二座是倒插山峰云雾中的倒山寺。

第三座便是北国映州的雪中寺。

那七位雪衣僧从映州来到拒北城的时候,将寺中的禅钟也一并带了过来,这在往常数十年间都是很少见到的一件事。

须知禅钟响的是佛音,所以需要佛法去敲动。佛法如果不到,伤到的只会是自己。

为首的经义堂三海僧自然也明白这一点。

他双手合十,轻声说道:“今日晚课该是蒙山施食了。”

其余六位僧人皆是手持佛珠,低头应道:“是,经座。”

三百里外有潺潺水声,

城墙楼下忽有僧人讲经,

佛陀呢喃之音,

生死起落之事,

不外如此。

摘星观的周元明被那道黑潮吞下之时,站在他身后很远的雪原上的修行人都没能看到他向死的一幕,但是有一个人看到了。

因为那个人所处雪原更深处,所以看的真真切切。

之后,他心中便生出了一股闷气,身形因此变得更加高大。

“这道阵法一破,北国便只剩临天阵了。”

那头叫作‘游鱼’的熊神情微冷,它的双足陷在雪原上一处雪坑中,身形依旧稳重的像是一座大山。

不远处站着一个身形很是高大的男子,同样深陷在一处雪坑之中。

这一人一熊身处的数百丈范围之内,皆是大大小小的雪原深坑。

男子看了一眼黑潮行进的方向,神识很是平静回它道:“北国还有许多。”

话落,男子顿时再度飞掠而出,脚下用力之际那处雪坑又深陷了几分。

他的身形不算太快,甚至有些笨重,但却生出一种令人无法躲避的感觉,仿佛一座大山已经压在了你的肩头。

拳劲未到时先是拳风至。

那头叫作‘游鱼’的熊神情更冷,它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雪坑之中,便任由铁马当心的拳风掠来,丝毫没有躲避的打算。

拳风极其劲烈,便是大雪原上那冰冻不知多少年的坚硬积雪都被吹裂了开来,但是吹到那头熊身上的时候,却仿佛如同轻风拂过一般,只是吹起了几缕熊毛而已。

之后,铁马当心的一拳重重轰在了它的胸膛之上,响起了沉重的暮鼓之声,雪坑随即再度深陷数丈。

那头叫作‘游鱼’的熊神情却依旧没有一丝一毫变化。

“果然是熊。”

铁马当心收拳而立,看着对面那头脸上毫无表情的熊,只能摇头遗憾说道。

他话音未落之际,熊便忽地挥动起了自己的右掌,隔空向铁马当心拍去。

掌风浓烈丝毫不逊色于铁马当心的拳风,极其宽大的熊掌狠狠拍在他身上的时候,却是响起了一道厚重的打铁声。

也仅此而已。

铁马当心冲着那头叫作‘游鱼’的熊咧嘴笑了笑。

它鼻息呼出冷哼了一声,漠无表情的神识传音道:“真是一块废铁。”

“彼此。”

佛经响起的时候,总有莲花显现。

从映州雪中寺来的经义堂经座三海僧带着六位弟子诵念起了晚课讲义,之后禅钟那黄色的铜钟表面便忽有一朵雪白莲花生成。

原本沉闷的钟声也随之忽然悠扬、洪亮了起来,开始在大雪原上回荡。

向拒北城扑来的那一道黑潮并没有在这钟声之下停住它们汹涌的步伐。

但渐渐地,黑潮之中每隔一个呼吸便会有许多雪魔突然怔在原地,而后身体碎裂死去。

蒙山施食需要诵念的经义极多,只是三海僧闭目诵读的速度却是很快,每一次唇齿轻启便有十数句经义从嘴中迸出。

但即便是这样,因为他诵的是蒙山施食,便不可能在那道黑潮扑来之前念完。

三海僧微微睁眼向前看去,眼中无悲无喜。

论境界他只是寸法境的修行人。

论佛法,他却是一位足以在经义堂讲义的经座。

大唐三座名寺,白马寺守皇陵,倒山寺守山门,只有雪中寺僧人一袭雪衣僧袍踏遍大唐十三州,将佛中经义讲给众生听。

他们在修行界的名声不及前二者,但论及经义又有谁能比得上雪中寺里的僧人呢?

关于蒙山施食,三海僧方才念到那句——愿以此功德,普及于一切。

下一句是什么,三海僧终究没能念了出来,那道黑潮汹涌而来,他成为了第二个被吞下的修行人。

佛经讲义至此便停了下来。

禅钟亦是如此。

那道黑潮也随之骤停。

禅钟之声停下地时候,黑潮陷入了很奇怪的平静之中。

这种平静从雪魔的心中由内而外,也因此让这道黑潮再一次停了下来,甚至比铁马当心那三千丈外一拳轰来的时候还要停滞更久。

三海僧带着的六位经义堂小僧因此幸免于难。

仅凭剩余他们六人的佛法不足以敲响禅钟,但蒙山施食并没有因此停了下来,先前三海僧该念的下一句是——

“施食与佛子,皆共成佛道。”

忽地,城楼之上骤然飞出了一道身影,径直飞过了一千多丈的距离,最后直直砸在了那道静止的黑潮之中,砸出了一道震撼人心的沉重闷响。

那人落地便穿行在黑潮之中,手中无刀但刀气肆意纵横,一颗颗或狰狞或诡异的雪魔头颅簌簌着高高飞起,切面平滑光整,甚至连妖血都是一瞬之后才喷涌而出。

与此同时。

天中突然出现了一个个白色的小点,仔细瞧去才发现,那竟然是一个一个奇怪的白色小人。

城墙楼下一把方方正正的黑色铁剑疾行而来,很是四平八稳,剑身之上还染满了黑色的妖血。

白色小人落在雪原上向那道黑潮跑去,渐渐地越跑越大,最后甚至变成了十丈之高的白色雪人,它们挥舞着长枪,血红丝线缠绕在枪头之上像极了一把寒光出世的红缨枪。

第二十八章 黑夜中最后一个问题

初冬过后第十七日,拒北城内一位常观天象,很有经验的老者料定未来十日之内北国都不会再有大雪。

拒北城内因此乐得一片热闹,城中住民各扫门前雪,不时还会出来串门拜访左邻右舍,浑然不知道昨夜在北城门外爆发的那一场惨烈之战。

昨晚大雪原上那道黑潮停住地时候。

从城楼之上飞入黑潮中的李地平,一剑御出四平八稳的夏虫,以及那从空中漫天而落的白色雪人都杀了极多的雪魔。

生生将那道黑潮杀到只有先前的十分之一!

之后从天南来的少许修行人以及北国三州的数十位修行人也都杀入了黑潮之中,灵韵境界的修行人在城楼上看着这一幕,光是那遍地的雪魔尸首以及那淋漓的妖血就让他们有些心寒。

醒过神来的雪魔们咆哮着继续不畏生死地上前进攻,数量上只剩先前十分之一的它们依旧远远多于此间的修行人。

最后死于黑潮之中的修行人足有五十多位。

天南清水州的摘星观死了七位阵师,其中甚至还有周元明这位松堂讲师。

从北国映州雪中寺来的那七位雪衣僧最后只活下了一位最是年幼,修为尚浅的僧人,连经义堂的一位经座三海僧人都死于魔口。

拒北城内的守卫军也死了大半,北国的那些独行修行人活着的也所剩无几。

最后那些杀不尽的雪魔们还是被临天阵阻挡在了拒北城外,终究没能逾越那雷池一步。

而雪原上最后也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深坑。

在北城门的城楼之上遥遥望去便能看到那个深不见底的雪坑,其范围足足有着十里之远。

站在坑底向上看,你甚至会觉得这是两个世界。

许多站在城楼上的修行人都目睹了那个深坑到底是怎么来的,所以问及之时,他们只会摇头苦笑。

过程有些匪夷所思,但确实是一个身形高大的人和一只长着四只眼睛的熊打出来的。

这一人一熊从大雪原的深处一直打到了拒北城外,余波稍稍沾及便会像那积雪一样裂开。

甚至到了最后,那一人一熊才是杀掉雪魔最多的存在。

没有什么飞剑快刀,也没有什么极玄妙的道法。

只是那一人一熊的两拳碰撞,无数往来而已。

“你这么快就要离开拒北城了吗?”

陈家的小院之中,陈曳看向于蔚然有些奇怪的问道。

雪原上的那道黑潮才刚刚过去数个时辰,所有修行人都还留在城中,但是于蔚然却是突然来到陈家的小院之中向陈曳告别。

“就是,先前你答应我的那副画呢?”一旁的陈泥也是噘嘴表达着不满。

于蔚然和陈曳相识之后,来过陈家的小院做客数次,曾经答应过亲手替陈泥画一幅极美的画像,好让她留念。

于蔚然轻叹了一口气,说道:“昨晚我在城楼上一连画了三笔,之后心中灵感便停住了,因此我想要去北国的其余两州看看,接着画那副图的第四笔。”

“我没想到这一笔会落的如此快,不过——”

“既然已经画了,就断然没有停止的道理。”

“至于陈泥妹妹的那副画像,”于蔚然顿了顿,然后看向一旁的陈泥接着说道:“等我画完那副图之后再替你作画如何?”

“你说话算数吗?”陈泥黛眉微皱,有些将信将疑。

“自然。”于蔚然点了点头。

陈泥将目光看向了陈曳。

陈曳轻轻点头示意,陈泥只好不太情愿的答应,噘着嘴说道:“好吧,看在哥哥的份子上就相信你一次。”

“接下来你要先去幽州还是映州?”陈曳接过话问道。

于蔚然想了想,说道:“我准备先去映州。昨日看到三海僧人讲经后,我突然想去看看那座匿于风雪之中的寺庙。”

陈曳接着问道:“你不准备先回风雪楼吗?”

“若是让楼里的那些老迂腐看到我还是清弄第一境,想来定然少不了一顿禁闭。”于蔚然摇头说道。

“还是先不回去了。”

“对了,你昨夜最后问我的那一个问题究竟是什么意思?”于蔚然突然问道。

陈曳一怔,方才明白于蔚然问的是昨夜他在城楼上向对方问的那一个问题。

明白过来后,陈曳却有些沉默。

因为他昨夜问于蔚然的那个问题是——摘星观大阵的阵基对于整个大阵的作用。

于蔚然说道:“昨夜我没回答你,是因为我对摘星观的阵法不太懂。今日也去问过一些别的修行人,他们似乎也不太了解。”

“不过阵基,想来应该就是控制大阵和临天阵连接的最关键之处吧。”

陈曳开口问道:“也就是说只要控制了阵基,就能控制住整个阵法?”

于蔚然点了点头,说道:“世间阵法的阵基都是日此,不过除此之外,摘星观以观星台作为阵基应该还有着其他妙用。”

陈曳轻叹了一口气,又沉默了起来。

于蔚然似是想到了什么,疑声问道:“你是在担心临天阵?”

陈曳轻点了头。

于蔚然摇头说道:“陈曳,这应当是你杞人忧天了。”

“摘星观的大阵固然是和拒北城的临天阵连接到了一起,但是充其量也只不过是借助临天阵那转换灵气的手段,即便它以三十三座观星台作为阵基,也不过只是座上客,根本不可能做到反客为主控制临天阵。”

“其次,想要控制摘星观大阵的阵基,那就需要神识和灵力。”

“雪魔想要控制摘星观的大阵,首先需要用神识抹去摘星观修行人留下的烙印,这一点或许雪魔能够实现,但是布置阵法还需要修行人的灵气去催动。”

“如果摘星观的大阵能够像临天阵一样自行转换灵力,那么这一点就不算什么难题。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雪魔体内只有寒气,根本无法催动修行人的阵法。”

于蔚然眼中带着一分笑意,曾几何时他也有过像陈曳这样天真的担忧,但随着越渐修行,他才发现拒北城的这一道阵法是多么稳固、凌厉。

阵名便是临天,世间又有何道阵法能与之相提并论。

于蔚然走出陈家小院之门的时候,陈曳又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陈泥有些疑惑,问道:“哥哥,你不是还有一句话没说吗?”

最熟悉陈曳的人就是她,也因此她看到陈曳的神情就知道他心中犹豫不决,应当是还有一句想要说的话没有说出来。

陈曳一怔,然后摇头笑道:“是啊,还有一句话没说。”

“只是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说了也很是麻烦,或者说是这事情有些棘手。”

“想来还是不对他说了,免得误了他去映州的行程。”

陈曳说的话让陈泥更加摸不着头脑,她的小脸上尽是不解之色,问道:“哥哥,你究竟想说什么啊?”

“我想说的是……”

“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此啊。”

小院之中,陈曳最后的神情很是无奈。

第二十九章 事情发展的先后顺序

小巷之中。

积雪被扫到墙角根下堆了起来,一条羊肠小道从巷子中最深处蜿蜒而出,那人走出院门的时候便是顺着这条小道走到了大街上。

之后是北街,泥瓦巷子。

最后在一座客栈的门前停了下来。

那人没有多想,便直接走进了客栈之中。

“你说有一个很麻烦的问题?”

徐三看着站在他眼前的陈曳说道,同时神情还有些讶异。

从魔州来的神秘修行人屠二已经被抓到,大雪原上那道黑潮也已经退去,未来的短暂几天内北国更是不会有大雪。

徐三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问题会很麻烦。

“确实很麻烦。”

“或者说,是很棘手。”

“和临天阵有关。”

陈曳开门见山的直接说道。

徐三端起茶杯正准备喝两口,忽然听到这话,手便僵在了半空。

临天阵关系着北国的命运,是能够阻拦那道黑潮的最重要手段,倘若临天阵有什么问题,那确实很棘手。

徐三的面色因此很是凝重。

他发现陈曳的神情不似开玩笑,忍不住问道:“真的?”

陈曳点了点头,说道:“应该是的。”

徐三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你等一下。”

这件事情有些非同小可,因此他需要再找两个人来。

“什么事情?”

铁马当心推开房门后问道。

他的双眼平静,只是脸色有些苍白,因为今天没戴着那顶毡帽的缘故,头发也显得有些散乱,他的声音也不像之前那般厚重,应该是受伤了。

陈曳对此并不感到意外,那晚黑潮袭来的时候,铁马当心和那只熊在大雪原上转战了数十里,双拳碰撞,一直打到黑潮退去才作罢。

一人一熊因此都受了些伤。

“和临天阵有关。”徐三沉声说道。

铁马当心的面色也凝重了起来,他稍稍低头穿过了门框,径直走进屋内坐了下来。

铁马当心视线转向了陈曳,停顿了片刻,问道:“是陈曳发现了什么吗?”

陈曳点头说道:“想到了一个问题。”

铁马当心不再多问,既然发现了一个问题并且还让徐三特地用神识传音将他叫来,那就说明这个问题一定有些棘手。

扶人客栈不算太近,因此老城主付落来的也是最晚。

他走进屋内的时候,虽然气息和脸色都和往常一样,但是陈曳注意到付落的那双老眼却是更加浑浊了一些,或者说不像平时那般有神。

在城楼之上的时候,于蔚然曾经和他说过,这便是神识消耗太多以至于神魂受损的情况。

修行人以神魂控制神识,老城主在神魂上的造诣也远非寻常修行人可比。

在那道黑潮袭来的时候,虽然他没有直接出手,但是神魂却是融入到了临天阵之中,以此来稳固阵法,防止出现什么意外。

所以老城主虽然看似正常,但其实他才是受伤最严重的那个人。

他颔首坐下之后,先是端起了那杯徐三替他沏好的茶喝了一口,方才问道:“到底是何事?”

徐三看了一眼陈曳,后者轻轻点头,说道:“昨夜在城楼上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

“和临天阵有关。”

陈曳说到这的时候,老城主付落的神情也严肃了起来。

“不过在这之前,我想知道临天阵的阵基是不是就在拒北城的地下?”陈曳突然问道。

铁马当心和徐三都看向了老城主付落。

他捋着胡须,沉默片刻之后方才说道:“你猜的不错。”

“临天阵的阵基确实就在拒北城的地下极深处,修行界里有此猜想的人很多,虽然从未有人承认过,不过这也不算是什么重要的秘密。”

陈曳又问道:“如果能够控制阵基,是否也就能控制临天阵?”

老城主付落很干脆地摇了摇头,说道:“这世上没人能控制临天阵的阵基。”

陈曳沉默了一会儿,依然继续坚持着他自己的看法,说道:“我曾经说过,事情的论断总要有所缘由。”

他说完后,铁马当心、徐三以及老城主付落都沉默了起来。

之后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不知徐三喝了多少杯茶,沏了多少杯茶。

总之先开口的是铁马当心,他看着陈曳平静说道:

“这在修行界算是一个很大的秘密,从前知道的人便并不多,现在就更少。”

“其实临天阵并不是一个阵法。”

“或者说,它不是一个纯粹的阵法。”

陈曳有些意外,这个答案确实出乎他的想象。

铁马当心顿了顿,然后接着说道:“很多年前,在这个大阵刚刚立下的时候,有一个修行人将自己的神魂融入到了阵法之中,之后因为某些原因,最后那道神魂成为了临天阵的阵基。”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说这世上没有人能控制临天阵的原因。”

世上的阵法都会有阵基,阵基能够易主的原因便是在于,修行人的神魂将神识落到阵基之中,能够强行将宿主留下的神识抹去,如此便能控制阵基。

但是临天阵的阵基本就是一道神魂,你想要控制阵基,就需要抹去这道神魂。

只是如果神魂消失,也就意味着临天阵的阵基消失,大阵顷刻便会崩溃,也就提不到控制二字。

陈曳明白了铁马当心话中的意思之后也陷入了沉默。

这是一个很玄妙的死局。

“那道生门呢?”

“生门便是那位修行人留下的。”

“尽管后人在那生门处补上了许多阵法,甚至还建了一座拒北城,但是论封困之力还是远远比不上临天阵。”

陈曳轻叹了一口气,他心中隐隐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却始终不知道出自什么地方。

“陈曳,你到底发现了什么问题?”

徐三终于忍不住看着陈曳问出了这句话。

在徐三问出那句话之后。

房间之内有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之后,最先开口的是陈曳,他这样说道:“事情的发展一定都有其先后顺序。”

二楼房间之中的徐三、铁马当心和老城主付落皆是一愣,完全不明白陈曳这句话里的意思。

陈曳顿了顿,接着问道:“先前在那座张刘儿的小院里抓到屠二之时,你们还记得他说了什么吗?“

徐三思索了片刻,回道:“他说他从魔州来。”

“不是这句,”陈曳摇了摇头。

徐三一愣,问道:“那还有什么?”

陈曳平静说道:“在小院里的时候,他曾经说过徐三大哥你的灵湖之感很是让他厌烦,不得不让他躲在地底中来逃避你的探查。”

徐三点头,说道:“不错,他是说过。可是”

“这似乎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地方吧?”

“我后来才发现,这句话其实才是最奇怪的地方。”

第三十章 第二个修行人

房间之中还飘着些许茶香,窗外遥遥望去还能看到雪原上那个范围十里之远的雪坑。

铁马当心低头细细思考了一段时间,还是不明白屠二在那座小院里说的这句话究竟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屠二为了躲避徐三的灵湖之感从而藏在积雪和泥土之下。

在没有见到屠二之前,他和徐三本就在心中作出了这个论断。

铁马当心视线扫过徐三和老城主付落,发现他们二人也是紧皱眉头,应当是在思考陈曳那句话的意思。

“其实屠二说的和我心中想的相差无几。”

铁马当心放下手中的茶杯之后说道。

“当时的我也是如此。”陈曳开口说道。

“不过后来在城楼上的时候,于蔚然对我说过一句话。”

“先有一点,方有一线,最后才有一圆。”

“这句话突然让我想到了一个人和一件事。”

“你们还记得王叔吗?那个送煤人。”

铁马当心轻轻点头,说道:“记得,死在了屠二手上。”

“那王叔为什么会死在屠二手上?”陈曳反问。

徐三不太明白陈曳反问的意思,但还是开口说道:“之前你说过,应该是因为煤。他发现死去的田切有许久都不曾买过煤,上门询问的时候死在了屠二的手上。”

“所以这样还不够奇怪吗?”

陈曳轻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捡到的那只蟋蟀说明当时应该有修行人藏在田切院中的地下,而王叔上门的这件事也说明了田切应该也死去了很久。”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徐三大哥来到拒北城的时间。”

“他恰恰也是在那天才来到拒北城的,也就是应该在田切死后。”

“那么那个修行人为什么要藏在地下?”

“是为了躲避灵湖之感吗?不,人都没来又有什么好忌讳的。”

“之前的论断不过是我们先入为主的观点而已,屠二也正好顺水推舟了一下。”

“事实上,他应该有别的目的。”

房间之中沉默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直到桌上的茶开始沸腾之后,徐三、铁马当心和老城主付落方才回过神来。

“你的意思是还有第二个修行人?”

铁马当心的神色十分凝重,如果这个猜测是真的。那么,

那第二个修行人现在在哪?

他是谁?

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他又做了一些什么?

“可是大雪原上那道黑潮袭来的时候,临天阵的生门并没有被破。”

徐三迟疑了片刻之后说道。

“如果不是为了生门而来呢?”

说话的是铁马当心,他低敛着双眸,语气也很凝重。

之前陈曳问的那几个问题,以及现在所提及的这件事,这些结合起来令他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一个有些匪夷所思的猜测。

“他是在找临天阵的阵基。”

老城主付落深叹了一口气说道,脸上的皱纹更加皱了起来。

“这不可能!除了城主府的那道门之外,其他地方都有寒墙阻挡。”

“而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受住那寒气从而穿过寒墙。”

徐三摇了摇头,显然还是不相信他们这个有些匪夷所思的猜测。

老城主付落沉默了一会儿,断断续续地说道:

“我守那道门已经有了许多年,那寒墙上散发出来的些许寒气确实至今都令我神魂为之颤栗。”

“我也相信这个世上如果真的有能够穿过那道寒墙的修行人,也必定是那个人。”

“只是这么多年来,我还发现了另外一件事。”

“那就是寒墙的寒气会在每年的某一天突然减少,而那一天……”

“恰好就是雪原怪物会袭来的日子。”

城主府坐落在拒北城的正中,是一片占地极广的青色屋檐古宅。

陈曳在这城中生活了十多年,却也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

庭院中古树林立,树梢上积雪还多,院中小道却已是扫得干干净净,日光透过树林落下一抹斜光,落到了池塘上。

虽然院中有雪,但是城主府里的温度却和外面截然不同。

那一塘池水还没有结成冰,甚至不时还能看到水中游过的鱼儿。

穿过庭院,陈曳跟着老城主付落、徐三和铁马当心来到了一间房屋门前。

屋门也是用檀树做成的,有些许镇人心神的香气,老城主付落推开门后,屋内的情景倒是让第一次来此的陈曳有些意外。

房屋很是空旷,或者可以说是空无一物。

唯独在屋内最深处的墙壁上,有一扇很是宽大的黑色铁门。

“这里就是那个入口,也只有从这里进才能不受那寒墙的寒气影响。”

老城主付落看着那扇黑色铁门,脸色凝重说道。

“进去看看吧。”

铁马当心点头说道,他伸出右手想要去推开那扇黑色铁门,却是发现要比想象之中的沉重许多。

即便是以他的气力都需要费些功夫。

铁门一共分为两扇,一左一右,两扇门都被推开的时候,一丝寒气悄然从那门缝中冒出。

那寒气直逼人心底,尽管此刻陈曳穿的极为厚实却也完全抵挡不住那丝寒气,从心中生出一股颤栗之意。

他看了一眼铁马当心,发现在寒气渗出的时候,他正好站在门前,正对着门缝,应该就是为了挡住那寒气。

“这寒气真是厉害。”

铁马当心神情很是感慨的说道。

他转过身来后,陈曳却是发现他的胸前已经结上了一层厚厚的冰。

门后是幽深的一片黑暗,老城主付落按动门旁的一个开关,方才有微弱的烛光亮起。

趁着烛光隐约可见那是一片片旋转向下的阶梯,旁边的墙壁呈青色,上面似乎还结着一层冰霜,但是那股令人心悸的寒气却是再也感受不到了。

老城主付落走在最前面,铁马当心、徐三其次,陈曳走在最后。

阶梯很长,一直旋转通向拒北城的地下深处。

陈曳一直默默数着墙边的油灯数量,直到数到三千盏也依然没有走到阶梯的尽头。

甚至他已经开始呼吸紧促,身体出现了些许异样。

但是这股异样也只出现了片刻,有一股温暖的气息渐渐地从徐三身上传来,之后陈曳便恢复了正常。

“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老城主付落终于开口说话。

只是视线还是有些昏暗。

但是借着那微弱的烛光,陈曳还是稍稍看清了些这地下的样貌。

这依然是一个房间。

只是它的面积不大,并且四周包括上下都是厚实的深青色墙壁,有点像一个昏暗的地下室。

在视线的最前方,这地下室的正中位置。

安安静静地摆放着一块黑石,大小似井口那般。

那块石头的颜色很深邃,似乎不像是黑色,但确实能吞噬人的视线。

陈曳看了那块黑石许久,始终没能看出什么异样。

之后他视线往上,看到了在黑石的最上方,房间顶壁那深青色的寒石中缓缓渗出来了一滴水。

那滴水越渗越大,悬在寒石上晃了许久,最后终是承受不住而落下。

“滴、答。”

它轻轻坠在了黑石的正中央,因此发出了一道清脆响。

第三十一章 欲穿石的滴水

幽静并且有些幽暗的拒北城地下极深处。

那块黑石就静静地躺在这地下室的中间。

然后在黑石上方大约三丈的房顶青壁处,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渗出一滴极清澈的水珠,最后准确无误地落在黑石上,发出一道伶仃的清脆声。

这地下太过安静,以致于这道清脆声听起来是如此的刺耳。

陈曳觉得这一幕有些怪,只是不知道具体怪在什么地方。

但是老城主付落、铁马当心以及徐三都知道。

所以他们的脸色是陈曳从来没有见过的凝重,或者说,是阴沉。

就像暴雨将来前的那片乌云。

“滴水想要穿石,谈何容易。”

老城主付落最先沉声开口,打破了这一片安静。

“问题在于,这水究竟已经滴了多久。”铁马当心轻叹了一口气说道。

徐三摇了摇头,说道:“这个修行人把自己的神魂化作水,以此来抹除临天阵的阵基,等到黑石被它滴穿,它的神魂自然也就成了新的临天阵阵基。”

“只是这样做,真的有一线可能吗?”

黑石的表面很是湿润,甚至于黑石的底下都已经被从天而降的千万滴水攒出了一小片泥潭。

很显然滴水已经落了许久。

只是为何从来没人发现过?

老城主付落对此很是不能理解,对于那个将神魂能够化作水的人更是如此。

他沉声说道:“在这个世上能够将神魂做出如此极其玄妙手段的人,以前我以为只有一个人。不过从前些日子的情况看来,现在应该是两人。”

徐三沉默,然后说道:“魔州、长安。”

铁马当心也点了点头。

长安城深宫红墙之中的那个人,以及在魔宗修行人屠二脑中留下神识手段的另一个人。

“也就是说,这道神魂很有可能就是魔宗里那个修行人所留下的。”

老城主付落脸色有些难看,因为他想到了一个人,或者说他只是想到了一个名字。

因为他根本没见过那个人。

即便是在如今的修行界里,那些活了数百年的老者、修行宗派的大物也都不曾见过那个人。

他被称为修行界里最神秘的人。

甚至有传言,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他这个人。

“魔宗宗主吗?”

铁马当心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道。

他曾经见过杀三,自然知道魔州的奉天阁有多可怕。

如果魔宗宗主真的存在,这个世上能与之较量的修行人又有谁?

“魔宗如果真的有一个宗主,又何必困守魔州这一州之地?“徐三神色很是平静地说道。

“也对。”铁马当心自嘲笑道。

老城主付落也随之点头,然后说道:“即便不是魔宗宗主,但眼下的情况也已经不是咱们三个能够独自解决的了,这拒北城……”

“恐怕要来一次迁徙了。”

“迁徙?”

陈曳神情一愣,没有明白老城主付落口中所说的迁徙是什么意思。

“我赞同。”

“这里已经不是常人能呆的地方了。如果将来某日这水滴真的滴穿了黑石,不是修行人留在这里也不过只是送死而已。”徐三也点头说道。

“虽然拒北城的寻常人不多,不过迁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铁马当心说道。

“北国三州里最合适的地方应该只有一处——”

“横山城。”

老城主付落看着徐三说道。

“我这就通知师门。”

一旁听着这三人讨论的陈曳终于明白了老城主的意思,将不是修行人的寻常人都迁徙到横山城,从此之后,拒北城就是一个完完全全属于修行人的世界。

迁徙的命令下达得很快,也许是因为事关重大,城主府在第二日的清晨便贴出了告示。

大雪原将有一次大雪崩,整座拒北城都会毁于一旦,所以为了城中的居民着想,城主府将会安排住民向南迁徙。

迁徙到的地方是北国横山州的州城——横山城。

与此同时,北国的第一大派寒山宗也会派来修行人负责带队,帮助拒北城的住民迁徙到横山城。

陈家的小院之中。

“哥哥,咱们真的要迁去横山城了吗?”

陈泥神情有些兴奋的问道。

相较于那些在城里生活了很多年的老人而言,其实陈泥对于拒北城并没有多少感情。相反只要留在这里,她还会经常想起过世的双亲。

况且横山城作为横山州的州城,无论是学堂还是私塾先生都肯定要比这拒北城强上许多。

所以当老城主付落提出要迁徙的时候,陈曳心中并没有多少反对的意思。

“可是家中东西这么多,怎么带走啊?”

陈泥突然苦恼了起来。

院子中的那一株翠竹是她和陈曳亲手栽的,当然要带走。

家中摆着的那些徐三大哥送的白色小人,当然也要带走。

还有学堂的书册、陈曳读的经义、杂篇,锅碗瓢盆,酱醋油茶,等等。

要带的东西光是数便需要半天,人却只有两个。

搬家可真是一件难事。

陈泥咬着嘴唇想道。

陈曳想了想,说道:“听说寒山宗的修行人会帮忙咱们搬家,他们应该会有办法。”

听到寒山宗三个字,陈泥突然来了兴趣,问道:“我听说寒山宗是北国的第一大派,里面有很多修行人,我还听说那座寒山是北国的第一高峰,能爬上去的人世间少有”

陈曳摇了摇头,苦笑道:“你这么好奇寒山宗的事情,还是去问徐三大哥吧。”

“徐三哥就是寒山宗的修行人吗?”陈泥歪着头问道。

陈曳点头,说道:“先前我听他说过。”

闻言,陈泥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小脸突然高兴了起来,说道:“那哥哥你岂不是可以修行了?”

“不对,我也可以修行了。”

“我要去买把剑!”

陈泥嬉笑着便跑出了小院门,浑然不顾自己头上还扎着的那两个麻花辫。

“修行吗?”

陈曳望着陈泥那小跑出去的身影有些出了神,嘴中喃喃念道。

他翻出自己藏在怀里许多年却始终未看过的那本青色小册,上面装订的书线都已经散了开来,唯独第一页那几个字还依旧清晰可见。

白话灵解。

第三十二章 此去横山作修行

修行人的第一境是清弄。

陈曳并不知道这个境界的名字因何而起,但是他知道想要进入这个境界,要做的第一步就是——感受灵气存在。

天地之中有灵气,修行人经过打坐吐纳之后体内也会有灵气。

若能感受到灵气的存在,清弄境也就成了一半。

白话灵解便是一门打坐吐纳的法门,是陈曳的双亲去世之前所留下的唯一遗物。

只是因为当年的那句话,他从来没有翻开过这本青色泛旧的小册子。

但是今日陈曳突然觉得,他似乎应该翻开这书看看了。

北国十日无雪,自然是难得一见的好天气。

从窗纸外透进来的微光明亮恰恰正好,陈曳走进屋中,坐到桌旁的木椅上,从怀里拿出那本白话灵解,翻开第一页细细读了起来。

人有识海、神田。神田是灵气在体内流转的中枢站,识海是神魂的寄托之所。修行者能够感受神田之中灵气的存在,也能够领会识海之中的神魂诸多妙用。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神田和识海。

感受神田的存在便是成为修行人的第一道门槛。

陈曳按照书上第一页所记载的诀窍,心神稍稍沉静下来,胸中一口气息下沉去感受神田的存在。

这个步骤并不困难,即便是许多常人都能够做到。但是很多人做不到的是,无法感受到自己神田到底在哪儿,这才是第一道门槛。

仅仅只是过了大约五个呼吸的时间,陈曳便忽然感觉到体内有一股微弱的如同旋涡一般的吸引力传来,腹部之处还有被撕裂的微微痛感。

这旋涡的中心部分那痛感产生的地方便是神田。

陈曳眼中尽是惊讶之色,虽然他自信自己应该有修行的天赋,但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进行的如此顺利。

眼下感受到了神田的存在,那么这第一道门槛也算迈了过去。

紧接着,神田的感受还未在心头消去,陈曳又忽然发现,自己对于天地的感知似乎也发生了一种很玄妙的变化,像是

有一滴清澈的水滴滑过了肌肤。

又像是一缕和煦的春风拂了面。

紧接着,他开始发现自己的头顶有一股清凉之意像是流水一般蜿蜒入体,直直流到了神田所在的地方,陈曳开始觉得自己的头脑开始变得更加清明,视线变得更为清楚,就连力气似乎也有改变。

这种美好的感觉让陈曳有些得意。

“看来我生来便是修行人。”

他嘴角噙着一抹微笑,如此想道。

寒山宗来的修行人很快便来到了拒北城。

除了两城之间的距离本就不算太远之外,还有一点原因就是因为他们是乘着惊寒鸟来的。

惊寒鸟生于北国寒山,性喜寒,温顺近人,飞行速度极快。

这样的场景常人很少能见到:拒北城的南城门大门处,一只通体雪白,喙短翼长的大鸟安安静静地站在城外,那温和的眸子不时转动,很是好奇地打量着大门处排着队的人们。

“咱们就是乘坐这个大鸟去横山城吗?”

“当然不可能了。惊寒鸟应该是寒山宗的修行人乘坐的,咱们应该是坐马车。”

拒北城内排着队的人们看着惊寒鸟纷纷议论了起来。

“各位,我是从寒山宗来的修行人林澄山。受长老之令,负责保护大家迁徙事宜。路上若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唤我。“

一位眉眼很是干净的青年从大鸟身后走了出来,他的神情温煦,看着便很容易令人生成一分亲切之意。

寒山宗虽然只来了林澄山这么一位修行人,但实际上夏虫以及来拒北城历练的柳萤雪和楼城下也都会随着城里的队伍回到横山城。

路上照理不会有什么意外,但是为了以防万一,有所安排也是正常的。

往南迁徙的队伍排得很长,尽管拒北城里的住民不多,却也有着数千人,再加上收拾的一些家具行李,自然有些麻烦。

“各位如果有重物不便携带的,可以先交给我,到了横山城我会再统一还给大家。”

林澄山很快地也发现了这一个问题,于是微笑着说道。

远行会遇到的各种麻烦事,寒山宗显然都已经做好了准备,不说安排的多贴心,但至少也是应有尽有。

陈曳背着书篓,里面装了许多册厚厚的书籍,走出拒北城南城门的时候,他回头望了一眼这生活了许多年的地方,有些感慨的说道:

“下次再回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拒北城内那间距离北城门最近的客栈二楼,徐三想着昨天陈曳说的那些话以及他现在的样子,忍不住喝了一口茶,有些倍感欣慰。

以徐三的灵湖之感自然看得出陈曳身体的异样,而令他有些惊讶的是,仅仅只过了一天不到的时间,陈曳便已经感知到了自己的神田,成为了半个修行人。

既然已是修行人,此行又去的是横山城。那么除了上山,又能去哪儿呢?

徐三视线穿过大半个拒北城,望着那渐渐驶出城门的马车车队,笑着轻声道:

“也许比你想的要早一些。”

裹着一层铁的木轮碾过宽阔的官道,积雪留下一道浅浅的车辙印,拒北城迁徙的车队缓缓前行,向着横山城的方向驶去。

这几日北国都没有大雪,但是天气却还是有些微凉,马车之间很是闹腾,有人哭泣,有人期待,有人咒骂,有人欢喜。但随着行进的路程越远,这闹腾也就渐渐安静了下来。

最后方的那辆马车车帘掀开一角,陈泥探出头来看了眼,秀丽的眉毛顿时便飞舞了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坐马车,心中自然有些小激动。

“夏虫姐姐,横山城离这里远吗?”

陈泥转头向车厢里看去,很是高兴的里面那位黑衣姑娘问道。

闻言,正在一遍一遍擦拭黑色铁剑的夏虫顿了顿,说道:“估摸晚些时候应该就能到。”

坐在夏虫对面的陈曳却是有些无奈。

夏虫当然是徐三安排与陈曳和陈泥一道同行的,借口是为了保护他们二人一路的安全,实际当然是徐三藏着的一点私心。

北国最大的修行界门派是寒山派。但这并不代表北国便没有其他的宗门,宗门之间互抢天才弟子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所以徐三才会派夏虫和陈曳、陈泥一道同行。

即便拒北城的地下深处没有出现那一道神魂化作的水,他也早就作出了这个决定。

“也不知道三师叔到底欣赏你哪一点。”

正又一遍擦拭着黑色铁剑的夏虫嘀咕了一声说道。

车厢的空间很是狭窄,陈曳自然也听到了这句话,不过为了避免尴尬,他只好选择装作没听到。

看着沉默不语的陈曳,夏虫又是皱了皱眉头,冷哼了一声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坐在车辕上看了半天风景的陈泥有些无聊,转身回到车厢之后,她望向夏虫,鼓起勇气问道:“夏虫姐姐,你能教我修行吗?我也想当一个修行人。”

虽然看陈曳不爽,但不知道为什么,夏虫却是很喜欢陈泥这个小女孩。

所以她几乎想都没想就点头答应:“没问题。”

“我有蜂刺、螳断、蝶隐、蝉鸣这四种剑法。”

“你想学哪一种?”

第三十三章 关于虫的四种剑法

如果在修行界里提到那些极富名声的年轻修行人,人们总是会想到一些记忆里熟悉的名字,例如风雪楼的沉舟,天水宗的朝暮,寒山派的夏虫,等等。

但是如果再细细问道,却很少有人知道风雪楼的沉舟出的是什么刀法,天水宗的朝暮使的是什么道法,寒山派的夏虫又用的是什么剑法。

人们只知道在过去的数年甚至是十年间,他们是修行界里最出采的年轻人,曾经如何酣畅淋漓地破过一场境,曾经如何剑法卓绝地败过一些人,而已。

蜂刺、螳断、蝶隐、蝉鸣。

安静的车厢之中,夏虫一口气说出了自己使的四种剑法,并且直接问道陈泥想学哪一种。

但是她却没想想一个从未修行过的小女孩,连识海和神田都还不知,又哪里懂得什么样的剑法凌厉,什么样的剑法长绵呢。

更何况这四种剑法的名字全都和虫有关,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姑娘家该学习的东西。

陈泥抿着嘴唇,声音轻弱地有些像飞过门帘的蚊子,“夏虫姐,这些剑法的名字都好……”

话还没说完,陈泥便突然红了小脸,有些不太好意思开口说出后面的几个字。

夏虫却很是一副我懂的表情,甚至于还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如果不是我打不过师傅,又怎么会让她给我起这些名字呢?”

“夏虫姐姐的师傅?”陈泥忽然却来了兴趣,小脸红扑扑的问道:“他也是一个修行人吗?和徐三大哥有关系吗?”

夏虫想了想,很认真的回道:“师父大概算是北国第一的修行人吧。曾经听师叔说过师父年轻的时候排行第二,那就应该是师叔的二师姐。”

“二师姐寒山派掌教是一个女子吗?”

坐在一旁的陈曳却是有些好奇的开口问道。

他虽然曾经听徐三说过夏虫是寒山派掌教的关门弟子,但是却从没有听过关于寒山派掌教的任何事情。倒是坊间的传言都说那是一位天下无几的修行人,身材魁梧就如同天人下凡。

夏虫轻哼了一声,方才回道:“师父当然是女子了。”

陈曳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自言自语道:“我还以为寒山派的掌教会是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

“哼,井底之蛙。”夏虫微微嘲讽回道。

陈曳毫不在意夏虫的言语嘲讽,轻笑问道:“之前你在大雪原上使的剑法是哪一种?是蜂刺、螳断,还是蝶隐、蝉鸣?”

听到了陈曳正在问及自己的剑法,夏虫神情便突然有些兴奋了起来,她的双眼放光,简直就像是一只见到了羔羊的野狼,语调也不知觉地上升了三分,说道:“我在大雪原上使的只不过是蝶隐的第一式,用神魂控制黑剑,不仅能够上天入地,灵气充足的话我御剑三十里也不是问题”

“蝶隐,这剑法不错。”陈曳毫不掩饰的夸赞道:“名字也不错。”

本来听到陈曳的评价,夏虫还有些高兴,心想你这个矮子虽然境界修为以及做人行事都不怎么样,但总归比较诚实。

但紧接着她又听到了陈曳的后半句,顿时便不满说道:“这名字怎么听都不顺耳,何来不错一说?如果是我,一定会取飞龙,攀凤之类的名字,威武霸气。”

“取个虫子的名字,打起架来气势就先输三分。”

陈曳突然觉得夏虫这小女孩儿一样的脾气倒是有些可爱,轻笑道:“既然你觉得这名字和虫有关,又十分难听,那么改了不就是了?”

夏虫闻言又是一声冷哼,说道:“我曾经和师父说过,在没打过她之前,起名一事便顺着她的心意来。我夏虫作为寒山派的大师姐,当然得说到做到。”

陈曳眼中笑意不减,继续问道:“那你觉得你这辈子能打得过你师父吗?”

“为什么不能?”夏虫神情疑惑,之后她一脸正经地说道:“等到师父老了的时候,不就打得过她了吗?”

陈曳笑意盎然,不禁伸出一个大拇指,夸赞道:“姑娘说的有理,当真是冰雪聪明。”

夏虫心中高兴因此有些得意地昂起了头,嘴上却依旧不饶人,还是那句话:“哼,还算你这个矮子有那么一点眼力见。”

不知是寒山派的马车行进速度太快,还是拒北城和横山城之间的距离确实没有那么遥远,在落日还没完完全全落下的时候,远处一座孤傲雪白,欲要直插入白云中的陡峭山峰便突兀地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横山城又叫山下城,这两个名字的由来皆是因为前方的那座山峰。

世人皆知的北国寒峰——寒山。

“横山城快到了,再加快点速度。”

林澄山的声音从空中一道盘旋的雪白影子上传来。

迁徙的车队继续向前,走进了一片密林,向着已经处于视线之中的横山城继续前进。

密林间还有些许微弱的阳光,车队一路安静前行,大约过了两三个小时,有一道阴影忽然从远处蔓延过来,一直笼罩到了他们的头顶。

窗帘外面的阳光突然变暗,陈曳有些疑惑,之后掀开帘子向外看去,只见一片气势古朴的黑色城墙突兀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这片城墙极高高到仿佛没有尽头,遮住了车队上方的半空,也遮住了那道还在散发余热的落日,细细望去,唯独只能看到城墙头上的一处黑点,似是一座烽火台。

这座巨大到不知方圆多少里的城池便是北国第一大城——横山城。

陈泥瞪大了眼睛看着远处的那座黑墙,问道:“哥哥,这个就是横山城吗?好,大啊。”

陈曳并不是第一次来横山城,但不管是第几次来,他都依然会被这座巨大的城池感到一丝震撼。

他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说道:“是啊,这就是横山城。”

占据不知方圆多少里的横山城中,那座孤傲的寒峰离众人越发的近。

但是寒峰的面目却依然令人看不清,浓浓的白雾笼罩着这座寒山,令它除了一丝孤傲之外,又多了一分神秘。

第三十四章 万家灯火下破境

横山城作为北国第一大城,自然是一派雄浑壮阔吞天下的气势。

城内从东到西,每隔数百米的距离便搭建了一座宽大的城门,用以疏通进出城时拥挤的人群。

即便是这样,此刻陈曳掀开车帘远远望去,那十二个大开的城门前还是早早就已经排起了极长的队伍,来往行人川流不息。

他来过横山城数次,对此倒是早有心理准备,也不惊讶。只是一旁的陈泥却是第一次来到横山城,东张西望地很是好奇。

拒北城只有一南一北两个城门,横山城却是足足有十二个城门,其占地之广可想而知。

这次从拒北城迁徙而来的居民们,便是被安排在了横山城里南城区域的一片宅院建筑中,那儿是专门为了让拒北城居民入住而建。至于入住的小院钥匙以及地契,也已经在前些日子就发到了每个人的手中。

东张西望的陈泥终于注意到了前方那列极长的队伍,苦着一张小脸埋怨道:“哥哥,横山城的人怎么这么多啊。”

“横山城毕竟是北国第一大城,听说早在东定二十年的时候就已经是百万之城,现在又过去了二十多年,想来人口应该已经更多了。”

陈曳看着前方那座雄城说道,每次提及此事,他的神情总是有些感慨。

要知道拒北城里不过也才数千最多一万的人口,但是与之相距不远的横山城却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是人口百万的雄城了。如果真的论及规模,恐怕整个天下也就只有长安城能够稳压横山城一头。

车队已经行进到了横山城的面前,在半空中盘旋着的那道雪白身影上又传来了林澄山的声音,说道:“横山城已经到了,各位乡亲入城后照着分发的地契找到各自的住址即可。至于大家的行李,我会先帮各位提前放至家中,如果有什么遗漏的东西,可以到城南的清花巷二号小院找我。”

话落,那只雪白的惊寒鸟便在空中打转了一圈,然后从城墙的上方直接飞入了城内。

无论是御剑还是骑乘,横山城自然不会允许修行人直接在空中飞行,只是惊寒鸟需要另当别论。

林澄山直接骑着惊寒鸟飞入到了横山城中,队伍中有不少人望着这一幕眼中都闪过一丝艳羡,甚至这其中还有不少修行人。

惊寒鸟体内生有寒气,飞行时所吐出的气息很适合北国修行人的修炼,只是惊寒鸟全都栖息在寒山之上,寻常人往往也只能够远远观望而已。

只有真正的寒山派弟子,才有机会骑乘惊寒鸟。

这也是每年都有许多修行人想要拜入寒山派门下的原因之一。

“怎么这么慢啊!”

“还要等多久啊?”

排队进城的队伍很是漫长,即便十二个城门昼夜不停的开着,也总是有如此熙攘的人群。队伍中不时有人出声埋怨,但无论再如何不满,排队的队伍也始终保持着整齐。

这里是横山城,是寒山的脚下,那么无论你是修行人还是寻常人,都必定要守寒山的规矩。

陈曳和陈泥乘坐的马车位于其中一只队列的中间,直到骄阳完完全全地落了下去,才终于挤到了城门处。

“文书。”守城的军士一脸漠然的说道。

闻言,陈曳从怀中掏出那张拒北城城主府开具的入城文书,递了过去。

军士接过他递过来的文书,仔仔细细核查了一番,确认了那文书上盖的拒北城城主红印是真的,又检查了一番陈曳和陈泥随身携带的行李,方才点头说道:“过。”

至于坐在车厢最里面的夏虫,军士既没有出声询问,也没有提出质疑,神情照旧那般漠然,只是站在一旁的陈曳却是看到了军士藏在眼中极深处的一丝敬畏之色。

横山城的城洞有些幽深,再加上太阳已经完全落下的缘故,此时更是显得有些神秘。但好在,很快城洞里便突然地明亮了起来,一盏盏漆着深红色的灯笼在城洞上方依次亮起,如同蜡烛被一盏一盏点亮,透过灯纸像是斜斜洒落着一道晚霞。

陈曳和陈泥牵着马车随着前方的人们向城洞的另一面出口走去,陈泥看着这灯光心中便有些好奇,掂着脚抬头四处张望,问道:“这灯笼是怎么突然亮起来的?”

车厢里传来夏虫的声音,她解释道:“灯笼里的烛火是用修行人的灵气点燃的,你们看那些从灯笼中间穿孔而过的白线,灵气便是从那白线里传来的。”

“之前来横山城几次都是白日,还真没注意过原来这城中的灯火都与灵气有关。”陈曳有些感慨说道。

走出城洞的另一面出口。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穿行在各座雅楼、高宅之上的万家灯火。

仿佛整座横山城空中都在飞着孔明灯,明晃晃的烛光让这座硕大的城市像是依偎在了一道巨大的殷红晚霞之中。

在拒北城,每到夜里便很少能看到有人在街上行走,也很少能看到除了酒馆之外还有如此明亮的灯火,所以陈泥很难想象一座浑然与拒北城不同的城市夜间竟是这样的一副场景。

从城门口望去是十数条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街道,万家灯火将平坦的街面照耀地极为清楚,陈泥甚至能看到那青石上到底有几条纹路,除此之外,街上的行人也很多,还有许多热闹的摊市。

有人像她一样驻足仰望着空中的灯火。

有曼妙身材的女子在热闹的摊市前买着胭脂花粉。

有酒馆里传来的吵闹之声以及浓浓酒香。

有猜谜的小摊,卖一碗馄饨的小馆,推着煎饼小车的北国老婆婆。

还有腰间佩剑的青衫男子,背后负刀的刀疤狠男,以及似这样的许多修行人。他们偶尔也会停下脚步,饶有兴致地看着接头耍卖杂技的艺人,丝毫没有那种修行人与寻常人之间的隔阂。

这里是寒山脚下的横山城,有的是陈泥想象不到的景致。

她张着小嘴微微呼吸,小脸已经涨红地如同一只红彤彤的苹果。

她小手紧紧攥着陈曳的袖子,浑然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已经兴奋地不似平常,呢喃道:“哥哥,我喜欢这里……”

听着这句话,陈曳笑了笑倒是没有丝毫奇怪,看过横山城的万家灯火,又有谁愿意去黑暗之中生活呢?

他正准备轻声说道些什么的时候,转过去的视线却忽然愣在了陈泥的身上。

随后他嘴角的那一抹笑容也僵住了。

忽地又有一声惊呼。

车厢之中不断一遍又一遍擦着剑的夏虫突然轻咦了一声,有些难以置信地说道:

“清弄……境?!”

第三十五章 一眼清弄

这世上没有生而知之的人,但也许会有能够一眼便清弄的人。

夏虫作为寒山派的大师姐,曾经见过无数不可思议的破境过程,但是像这样的方式,她还是第一次遇到。

年纪尚幼的小女孩连神田和识海是什么都不知道就已然跨入了清弄境。

她的神情依旧还停留在那股兴奋上,视线还不时的打量着满天的灯笼和烛火,浑然没察觉此刻自己身体上的变化,也没感受到周遭的天地灵气正在拼命地从她头顶的天灵盖处涌入,就像看见了羔羊的野狼那般疯狂。

又过了一段时间,夏虫的脸色突然顿变,因为她发现周遭的天地灵气似乎有些过于浓郁,并且这浓郁程度还在不断上升中。横山城因为位于寒山脚下的缘故,本就算是灵脉之地,再加上此刻陈泥一眼清弄,就像是在急流的大河里突然生出了一个漩涡,灵气找到了出口便纷纷往这涌来。

这个情况如果在持续十分钟,这些灵气就会远远超过陈泥神田所能够承受的程度,甚至于会让她爆体而亡!

察觉到这一点后,夏虫便准备立即出手,先用寸法境的修为暂时将这一片天地的灵气封住,至于会不会耽误陈泥的进境就不是现在需要去考虑的事情了。

嗖!忽地一道破空声响起!

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

四道身影突然从极远处飞来,出现在了半空中,而后徐徐落地。

“夏虫,别出手,让她先破境。”

为首的一位仙风道骨气质的老者突然开口说道,他看向陈泥的目光还带着一丝惊讶,甚至于是有些震惊。

其余的三道身影也是如此。

本来已经有些疯狂的天地灵气在那四道身影飞来之后便骤然平息了下来,虽然依旧有灵气向着陈泥的身上涌去,但是其速度十分平缓,丝毫不会对陈泥的身体造成任何损伤。

天空中突然飞来四个人,落在了自己的面前,然后用怪异的眼神打量着自己。

陈泥有些迷糊,但看到对方的手段知道应该是修行人,所以一时之间也没敢说什么。

于是气氛便突然诡异了起来。

之后又过了一段不短的时间,那四人中一位穿着青色绿衫,相貌秀丽的女子突然有些欣喜地说道:

“气息稳定下来了,真的是清弄境。”

为首的那位仙风道骨老者捋着胡须,脸上的笑意此刻却怎么都藏不住,问道:“这位小姑娘可是来横山城准备拜入我寒山门下的?”

陈泥奇怪的看着老者,不知道对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也不敢张口回话。

夏虫没想到陈泥的破境居然会引来宗内执法堂堂主、灵药堂堂主、藏书阁卢长老以及黑市的季倌长老这四位长辈。

平日里见到这四位中的其中一位就已经是极难的事情,更不用说是四位一齐现身。

“卢长老,这位少女是跟着他哥哥一起来的。”

夏虫望着那位仙风道骨的藏书阁卢长老开口说道,同时还指了一下站在旁边的陈曳。

闻言,藏书阁的卢长老方才将视线转移到陈曳的身上,神色却是平常,点头说道:“半个清弄境。”

“虽然不比你妹妹,但也勉强算是一块修行的料子。少年,你可愿意加入我寒山派?”

陈曳有些无奈,这寒山派的前辈高人说话行事真是像极了街头那些招摇撞骗的神棍,如果不是先前他确确实实看到对方是从极远处飞来,恐怕此刻还真会拒绝。

不过既然已经知道对方就是寒山派里的长者,本就是为修行而来的陈曳自然点头,说道:“我愿意。”

卢定颇有些欣慰地看着眼前这清秀的少年,觉得对方虽然资质不算上乘,但是这干脆利落的性格却极讨他欢喜,只是他不知道的是陈曳也仅仅才开始修行不久。

“既然准备入寒山派,那我再多问你一句,可愿意……”

“等等,卢长老,这话为时尚早。”

卢定还没把话说完,站在一旁的执法堂堂主赵行尸便突然开口打断道。

陈曳把视线转向这位执法堂主,正好发现对方也在向自己看来。

赵行尸脸上毫无表情,目光古井无波,再加上那一身素白的衣袍,确实有些行尸的味道。

他说道:“既然想入寒山派,自然就要遵守宗门的规矩,照理只有灵韵境的内门弟子才可拜师,所以在你们境界还未到的这段时间里,只能在外门修行。”

卢定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他当然知道宗门有这条规定,但是在场的这四人于宗门的地位都不一般,仅仅只是一条无足轻重的规定,又何必死守?

灵药堂的堂主叫冯金玉,是一位笑容满面的中年胖子,先前其余三位说话的时候他都一直保持着沉默,直到执法堂的堂主赵行尸开口之后,他才跟着说道:“我觉得赵堂主说的有理。”

“宗门既然有此规矩,咱们身为长者自然不该带头违背。”

“这位少年以及少女既然还没到灵韵境,那也不用着急拜师。寒山派里别的不多,良师还是有那么几位的。”

“当然了,”灵药堂堂主冯金玉突然话音一转,和善笑道:“我身为灵药堂堂主,对于境界还是初境的弟子自然有几分义务,平日里你两若是缺什么修行的灵药,尽管来我这拿。”

卢定的脸色有些难看了起来,没想到这平日喜欢笑里藏刀的冯胖子居然来了这么一手。

站在一旁的夏虫心中更是有些愤懑,想到往常她去灵药堂拿一两株灵药时总会被这胖子百般阻挠,苦口婆心地教育一番,说什么灵药是外物、不利于修行之类的话,现在倒好,居然自己贴上去送灵药。

呸,真是无耻!

夏虫心里唾骂了一声,之后又不禁想道,还好三师叔早有安排。

“四位长老,这两人其实是三师叔引荐加入宗门的,他老人家想要让师父将他们收入门下。”夏虫面无表情的说道。

“徐三?”

这回换成了执法堂堂主赵行尸的脸色难看了起来,陈曳和陈泥如果真是徐三引荐加入寒山派的,那么他用脚指头想也知道,徐三当然不可能同意让他二人拜到自己的门下。

要知道在寒山派里,和他关系最不好的人就是徐三。

“夏虫,这不会是你用来推脱的借口吧。”

黑市的季倌轻笑了一声,然后好整以暇地望着夏虫说道。

夏虫心里暗暗紧张了起来,三师叔确实安排了让陈曳和陈泥加入到宗门之中,只不过最后那半句想要让他们拜到寒山掌教门下的话,却是她自己胡扯的。

没想到却被黑市的那个老女人看出了一丝端倪。

一旁的灵药堂堂主冯金玉,先前在听到夏虫的话后心中还紧了一下,此刻又听完了季倌的疑问,再一看夏虫那故作镇定的神情,心中便明白了七八分,笑眯眯说道:“既然是掌教想要收的弟子,那自然不用受什么外门内门规定。只不过最近似乎也没听到掌教说她要收新的弟子啊?”

夏虫暗骂了一声四只老狐狸,神情依旧佯装镇定,心里却在快速想着用什么样的理由能够先把眼前这事搪塞过去。

就在这时。

一道寒意突至。

第三十六章 一只寒蝉飞来

前面有满是灯火的街道。

后方是人影攒动的城门。

只是这一道寒气来地是那么突如其至,就好像在平静的湖面上落下了一块巨石。

水波扩散,瞬间将这前面与后方隔离成了不同的世界。

陈曳他们正好置身在这两者之间,是第三个世界。

这个世界仿佛有堆积了许多年的无数积雪在里面同时融化,寒意就像世上最为寒冷的刀光,刺地人全身生疼。

陈曳倒吸了一口凉气,尽管他已经几乎算是半个修行人,也穿的十分厚实,但是此刻也依旧无法抵挡这股寒意,脑中深处不由生出一股颤栗之意。

他甚至觉得拒北城地下那极深处的寒墙似乎也就只是如此。

之后,他转头看了一眼,背着黑色铁剑的夏虫和陈泥脸色都很正常,只是一旁的执法堂堂主赵行尸,灵药堂堂主冯金玉以及藏书阁卢定长老和黑市季倌长老这四人的脸色并不如此,看着有些许异样。

紧接着,他又发现这四人的视线同时转向了前面极远处那座隐在黑暗中的山峰。

横山城的夜晚很是灯火通明,但这满天的烛火灯光仅仅只蔓延到了寒山的脚下,那座举世闻名的北国第一山峰依旧匿于夜色之中。

陈曳的境界仅仅只是半个清弄,自然也就做不到似赵行尸他们四人那般黑夜视物,但他心想只要一直随着这四人视线的方向看着,便总归能看到些什么。

之后过了一段不算是太长的时间。

他看到了一只虫子。

一只在黑夜里似乎正朝着这边飞来的虫子。

随着那只虫子飞到灯火明亮的地方,陈曳便稍稍有些看得清了。

他看到那确实是一只虫子,是一只正扑扇着翅膀的蝉。

冬天里怎会有蝉?

陈曳心中不解,但很快地他就听到了人群嘈杂声中隐隐藏着的一丝蝉鸣。

执法堂堂主赵行尸脸上毫无表情,灵药堂堂主冯金玉轻叹了一声,藏书阁的卢定长老苦笑着摇了摇头,黑市的季倌长老美眸中闪过一丝遗憾。

陈曳看到那蝉不紧不慢地飞到了陈泥的面前,之后他听到了一道很是寒冷的声音。

“陈泥,你可愿意做我弟子?”

这道声音不像酒馆里那青色围裙姑娘孟清秋一样清冷,也没有夏虫的声音那般清脆。

只有独独两个字,寒冷。

这声音响起的时候,又让陈曳重新感受了一遍刚刚那可怕至极的寒冷。

而更让他感到可怕的是,这道寒冷的女子声竟然是出自于……一只蝉?!

“掌教。”

执法堂堂主赵行尸、灵药堂堂主冯金玉、藏书阁卢定长老、黑市的季倌长老都在那只蝉说话之后开口称呼道。

寒蝉又扑腾了一下翅膀,说道:“我有意收她为弟子,若是她不愿意,再由你四人争。”

四人皆是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然后将目光转向了陈泥。

而陈泥望着扑腾在自己面前的那只奇怪寒蝉,心中却是更加奇怪了。

一只蝉要收自己当弟子?

这四人都称它是掌教?

所以寒山的掌教竟然是一只蝉?

站在一旁的夏虫自然发现了陈泥眼中的那一丝奇怪,所以连忙解释道:“师父在寒山之上修行,很少亲自现身,平日里有事往往都是用寒虫传话。”

陈泥这才恍然,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掌教大人,这件事情需要我哥哥决定。”

说完,陈泥望向了陈曳,目光之中带着一丝询问,而那只寒蝉以及赵行尸四人也皆是将视线转到了陈曳身上。

陈曳心中有些犹豫不定,这件事虽然看起来似乎对于陈泥好处极大,但是一来他并不知道这寒山掌教的性子,二来也不知道做这掌教的弟子又是否有什么职责、危险。

寒蝉似乎是看出了陈曳心中的顾虑,于是说道:“既然你们是徐师弟引荐来的,不妨可以先在城里住着,问过他的意见之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此时一旁的藏书阁长老卢定开口说道:“掌教,可以先让他们在外门修行,免得耽误了自身的进境。”

寒蝉声音依旧寒冷,说道:“恩,此事就由你们负责吧。”

寒蝉说完之后便扑扇着翅膀转身向远处那座匿于夜色之中的寒山飞去。

在它的身影消失之后,灵药堂堂主冯金玉却是忍不住松出一口气,苦笑道:“这寒气似乎又更可怕一些了。”

执法堂堂主赵行尸点头表示认同,说道:“便是你我的神魂看来都能轻易冻住。”

卢定捋着白须,沉吟了一会儿,望向陈泥说道:“既然掌教真的有意收你为徒,那这些日子你可不能松怠修行。”

“藏书阁有许多关于清弄境的书籍,你需要多看些,领会神田和识海的要领。”

卢定又转身看了一眼陈曳,却没有再说什么。

先前他想收陈曳为弟子的大部分原因还是在于陈泥这个一眼便清弄的人,但是眼下掌教出面,恐怕收陈泥的愿望是要落空了,所以卢定也不再提及收陈曳的事情。

性子再如何受他欣赏,资质不到依然无法在修行一路上走地更远。

这样的例子在寒山出现过无数回。

最后也都消失在了修行的大道上。

陈曳和陈泥住的地方位于南城的一处小巷中。

和拒北城时一样,也是一座幽静的小院,无人打扰。

这里的夜景不像在横山城主城时那般繁华,但也有着令人心安的宁静,想来可能是出于对拒北城居民的考虑,所以才会将这片区域设计成如此。

夏虫随着赵行尸他们四人一齐回了寒山,临走前还特意嘱咐陈曳,明日里一定要带陈泥去藏书阁看看。

想来那里应该确实有些不错的修行法门。

先前陈泥一眼清弄,甚至连神田和识海都不知是何物,如果在不知不觉地继续胡乱修行,恐怕就会有走入歧途的危险,这个时候能够借鉴古人的路子方才是正道。

“藏书阁啊……”

陈曳有些期待起了明日,对于卢定长老后来的沉默其实他心中并无什么感觉,就像于蔚然说的那般、做的那般,修行本就是自己事,又何须在意他人之见?

第三十七章 四大奇书

第二日清晨,天还未完全亮起的时候。

陈曳和陈泥所住的小院便突然响起了一阵很是急促地敲门声,敲门之人显然很是不耐烦,差点没将那木门敲成两半。

陈曳从房中走出到院里,将木门打开后望去,神色便顿时有些无奈。

站在门外的果然是夏虫,依旧背着她的那把黑色铁剑,还看着自己冷哼了一声,然后问道:“陈泥呢?”

“不就是去藏书阁吗?”陈曳叹了一口气,说道:“昨日夜里你不都跟我说过了吗?寒山是不能随便上的,非寒山的修行人以及外门弟子都没有资格上山,而且藏书阁也不在寒山上,在青吟街的最深处。”

夏虫又是一声冷哼,说道:“没想到你的记性还挺不错的。”

“不过昨晚回山后师父对我交代,让我今天来指点陈泥的修行。说是藏书阁里有几本适合她的书,所以师父才特意让我带她去看那几本书。”

“毕竟她的修行天赋可不是某人能够相比的。”

陈曳不知道自己又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位姑奶奶,以至于她又对自己冷嘲热讽了一番。

如果是酒馆和城楼上的那两次,也不至于一直咬着自己不放吧。

难不成是属狗的?

陈曳心里想着却是有些出了神,浑然没注意到自己的视线已经稍稍有些降低,并且放到了某些不太恰当的位置之处。

夏虫说完之后发现陈曳没有什么反应,视线停留的方向有些奇怪,而且目光还很呆滞。

她有些疑惑,便顺着陈曳的视线渐渐往下。

然后一道愤怒的尖叫声在巷中响起。

夏虫的脸烧红了起来,一直红到了耳根,便是天南那最出名的火烧云也不过如此。

她怒不可遏地看着陈曳,而就在这时旁边小院的木门也正好被人推了开,走出来一位系着青色围裙的姑娘,面带好奇地向这边望来。

陈曳在夏虫的那道愤怒声后便回过了神来,只是第一时间映入他眼帘的却是一幕很是凶险的风光。

这风光一时之间让他有些愣住,而等他抬起头后

夏虫死盯着他的愤怒神情,旁边小院砰然砸上发出巨响的木门。

这不禁令陈曳的嘴角浮现出一抹苦涩。

寒山派的藏书阁在北国很是出名,传言这阁中藏有无数道法典卷,修行秘籍以及古往趣事。

而这样一处极为重要的宗门重地却并不在那寒山之上,仅仅只是青吟街最深处的一座古朴阁楼。

穿过横山城十二道城门外位置最朝南的大街,之后再走过冰糖葫芦很是出名的葫芦巷,便是横山城的青吟街。

陈泥一边拿着刚刚买的冰糖葫芦,一边有些奇怪的望着身旁的夏虫,问道:“夏虫姐姐,你怎么了?脸色好像不太好啊。”

夏虫瞥了一眼身后的陈曳,又是冷哼一声,却并没有开口说什么。

陈泥心中更是好奇,又吃了一颗冰糖葫芦正想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却是被陈曳的话给打断了。

“没想到寒山派的藏书阁竟然就在横山城的一条小街上。”他这样说道。

夏虫嘲讽说道:“难不成要放在寒山上让你看书的时候瑟瑟发抖吗?”

本意是为了转移话题,却没想到又引来了夏虫的冷嘲热讽,陈曳面上有些尴尬,只好故作咳嗽了一声,继续说道:“都是修行人,总归不会那么怕冷吧。”

夏虫继续冷哼了一声,说道:“寒山派的弟子你可知有多少?你又是否知道在寒山上的弟子有多少?”

“整个修行界都清楚世上寒山的寒气最寒,也就某只井底之蛙不知道而已。”

陈曳本以为夏虫是在故意让自己难堪,但听到她的这一番话之后,他又觉得似乎并不是如此,好奇出声问道:“之前听到那位执法堂堂主说过,寒山派只有灵韵境的弟子才能够拜师。难道也和这寒气有关?”

听到这个问题,夏虫很是有些意外,她没想到陈曳居然能从赵行尸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中便猜想到了事情的真相,不过这本就不算什么秘密,即便她不说,陈曳和陈泥很快也能知道,所以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于是她点头说道:“你猜的不错,灵韵境的弟子才能拜师这件事和寒气确实有所关系。”

“这规矩本就是祖师定下的,因为寒山的寒气太过寒冷,所以即便是在山脚,那寒气也不是清弄境的修行人所能够承受的。”

“而境界高的师长们平日里又都在寒山上修行,因此有位祖师便定下了这个规矩。不到灵韵境的弟子便不能拜师,也就是宗门中的外门弟子。”

藏书阁的卢定长老开始觉得这条规矩无足轻重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因为这个规矩本是为了避免那些境界不够的弟子被寒气所伤才立下的。

但是他是看管藏书阁的长老,藏书阁建在青吟街的最深处,根本不在寒山之上,自然也就不用担心什么被寒气所伤。

陈曳很快也想到了这一点,紧接着他又想到了另外一件事,问道:“既然寒山上的寒气如此惊人,那为什么掌教还要收陈泥为徒呢?”

“陈泥上山不是也会被寒气所伤吗?”

“还是说掌教并不打算让她上山修行?”

事关陈泥,为了不让他们两人过于担心,夏虫只好继续耐心解释,说道:“寒山的寒气当然是普通的修行人所无法承受的。不过师父并不一样,昨日夜里,你不是也看到了那一只寒蝉吗?”

“那只寒蝉便有驱除寒气庇护身体与识海的作用。”

“即便是我也无法承受师父洞府里的寒气,不过只要有寒蝉在,就不用担心寒气。”

“原来如此。”陈曳点了点头说道。

陈泥在一旁继续顾着吃自己的冰糖葫芦,天真烂漫的神情很是讨人欢喜,夏虫看了她一眼,心想不愧是一眼便清弄的修行人,怪不得连一直闭关的师父都对她极为看重。

即便是自己偷偷跑出横山城的时候,寒蝉都没有离开过寒山山峰。

她又想到师父让自己指点陈泥去看的那四本书,心中这想法便更甚了些。

因为那四本书的名字分别是,繁路、朝花、连山、青囊。

第三十八章 朝花镇我意

回首寒山数千年,总有一些品行古怪的祖师们喜欢留下些书籍或是手册,好让后世的弟子们用心去读,去体会他们藏在字里行间的深意。

所以青吟街深处的那座藏书阁里才会不仅仅只有道法心得,还收藏着许多前人留下的短诗长歌、游历手札等等。

而在这诸多的典藏之中,有着四本书堪称寒山最奇,书名分别是:繁路,朝花,连山,青囊。

繁路是寒山创派祖师留下的修行心得。

朝花是出自三代祖师笔下的玄妙道法。

连山是一篇短记,不知来于何处。

至于青囊,仅仅只是一本菜谱,翻开第一页便是教你如何杀鸡。

……

越往青吟街的深处走去,横山城那嬉闹的气氛便越是安静,时不时还能看到捧着墨色册子在痴痴阅读的修行人,他们腰间往往挎着一把长剑或是快刀,再不济也会穿一件袖子极为宽大的衣袍,好能方便地在里面藏些东西。

两手空空,袖中清风,又怎会像是一个修行人?

很多人都会如此想,甚至夏虫也是这般,所以才会整日里背着她的那把黑色铁剑到处奔波,唯独陈曳并不觉得如此。

他问道:“寒山就没有那样的道法吗?”

“你指的是什么?”

与修行有关,夏虫的语气便总是显得那般热切,以致于陈曳都觉得她应该是有极为罕见地人格分裂症。

陈曳想到了在城楼上看到的那片星光以及穿行在黑潮中的那刀气,说道:“像是摘星观的手托星光,又或是城楼上那位在黑潮中刀气纵横的军士。”

夏虫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便是她自己都觉得这两种道法很是玄妙,即便与三师叔的灵湖之感比起来也毫不逊色。

只是因为事关寒山,这里又在寒山脚下,那么总归要让他人的威风稍稍灭掉一分。

“摘星观的道法确实很是玄妙,不过许多年来他们一直都被天水宗压着一头,年轻弟子里更是没有一个出采的,长安每年的花灯会都已经有些年头没去参加了。”

“至于李地北嘛,他出身不凡,总归是要有些玄妙道法的。不过曾经听执法堂的赵长老说过,他的刀法已经有一半误入歧途了。”

论及对修行界的认知,陈曳这个一半的修行人又如何比得上已是寸法上境的夏虫。

但他仍然有些好奇,问道:“那么,寒山呢?御剑而行虽说也很厉害,但总归是大路上众人皆知的手段,与他们相比似乎是差了极多。”

夏虫脸色瞬间便冷了下来,她自己便是一位经常御剑杀敌的修行人,那么陈曳的这番话岂不是也在嘲讽她?

“修行人讲究的是打架强弱,道法再如何玄妙也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一力皆可破之。”

夏虫的声音很是冷冽,神情也极其自信,说这话的时候她并没有过于大声,但是周遭的环境实在太过于安静,以至于夏虫的这番话有许多人都听到了。

有一位手中捧着简册的年轻人因此而停下了脚步,目光向这望来,轻笑说道:“许久未见,师姐的话还是如此没道理。”

没想到寒山派里居然还会有年轻弟子反驳夏虫。

陈曳对此很是好奇,向那人望去,发现对方梳着发髻,双眼极其有神,如同昨日夜里横山城里的灯笼那般明亮。而更为重要的是,这人既不佩刀,也不负剑,更没有很是宽大的袖子,只是一副寻常的打扮。

看到那人,夏虫的眉头便有些轻皱了起来,但言语之间却并没有丝毫退让,反问道:“如何没道理?”

“你看了这么多年的朝花,不也只是论境第二。”

寒山派三年便会举办一次论境大会,只有年轻的弟子们才可以参加,互相比较修为道法,以论境的排名决定弟子里的长幼顺序,因此也是宗门之中最为盛大的一件事。

在过去十年里的三次寒山论境中,夏虫都拿到了第一,成为了寒山派的大师姐。而除了夏虫之外,还有一个人三次皆是第二,仅仅只输给夏虫一人。

那人便是寒山论境第二的元镇。

那年轻人继续笑了笑,毫不在意地说道:“三祖师的朝花写的太过晦涩深奥,我才疏学浅自然看不太懂。不过胜在多年研习,纵是脑子愚笨心中也总会有些所得,因此后年论境也盼着师姐能多出几剑。”

世人往往只知道夏虫在寒山过去十年的三次论境中皆是第一,却并不知道她用的是什么剑法,但是元镇知道。

因为那三次论境之中,也只有他才能逼得夏虫那四种剑法齐出:蜂刺、螳断、蝶隐、蝉鸣。

夏虫轻哼了一声,虽然她表面装作不在意,但是心中自然不是如此。

三次论境,元镇每次都逼到她险些落败,甚至如果不是有一年她在境界上稍稍占有优势,恐怕就不是十年未败的夏虫了。

“朝花你看到第几卷了?”夏虫突然开口问道。

闻言,元镇神情有些遗憾,之后却又摇头笑了笑,这一幕落在旁人眼中却并不知道他是失落还是满意。

而他的这幅神情在陈曳看来,确确实实有着那么一丝潇洒的味道,所以无论是失落又或是满意,也就没有什么太大关系了。

就像他头上的那发髻一样,只要是发髻,梳地方方正正就够了。

“第三卷,朝花镇我意。”

青吟街的最深处,那座在北国很是出名的清雅阁楼便藏于此地,隐在一连片耸起的高筑楼台后。

陈曳他们走到藏书阁门口的时候,陈泥正好将手中拿着的那根冰糖葫芦吃完,有些意犹未尽的说道:“真好吃。”

夏虫仔细嘱咐着二人藏书阁里的规矩,说道:“外门弟子只能在藏书阁里的一层看书,夏虫你进去后就跟卢定长老说你要看繁路、朝花、连山、青囊这四本书。师父说你对哪本书有感觉就去看哪一本,若是都看不懂就去看一些其他的书,像是白话灵解、修行二三事都可以。”

陈泥点了点头,应道:“好,夏虫姐姐我知道了。”

夏虫又转过头来看着陈曳,说道:“既然你也想要修行,那就首先进清弄境。”

“白话灵解虽然最为常见,但也是一本极为稳固的修行法门,最适合还未入清弄境的人修炼。”

“一会你进去之后,仔细阅读这本书即可。”

陈曳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没想到一向对自己恶语相向、冷嘲热讽的夏虫居然会好心指点自己,难不成真是精神分裂,时好时坏?

夏虫似乎是察觉到了陈泥心中的想法,又是一声熟悉的冷哼,说道:“等你成了修行人,就可以和我打架了。”

“到时候……”

……

第三十九章 读不懂,请别看第二眼

夏虫的话是如此简单,威胁却来地很是行之有效。

看到她眼中极深处的那一抹跃跃欲试之意,陈曳便有些无奈。

世上女子生来就小气,怎知修行后也是如此。

夏虫站在藏书阁门前,背后的那一把黑色铁剑十分引人注目,先前在街上她与元镇交谈时,碍于二人名声,没有寒山弟子敢于向前搭话。

但现在元镇走了,寒山最为出名的两位年轻弟子不再争锋相对,夏虫那人畜无害的表情自然给了旁人极大的勇气。

有位眉目尚稚的绿衣少女犹豫之后,向前走了几小步,轻声问道:“师姐,我有一处进境不明,能否请您帮我解惑?”

夏虫毫无犹豫的点头应道:“当然可以。”

绿衣少女得到回复后神情欢喜,立马将自己心中的疑惑说出:“关于识海神魂的凝练,我按照修行二三事上说的用灵火去刺激天灵盖,但不知为何总是有一股钻心之疼。”

夏虫摇头说道:“修行二三事说的用灵火去刺激天灵盖一事,指的是体内神田处凝聚产生的灵火。如果你用天地之中的灵火去刺激天灵盖,那只会让你的识海受损。”

听到回答,绿衣少女方才明白自己的修炼方法为何不对,之后她的心中更是松了一口气,幸好自己感到不适后便没有继续再往下修行,否则识海受损也就没有了进境灵韵的可能。

藏书阁里最多的便是外门弟子,对于清弄境的他们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早日进入修行的第二境灵韵,从而拜入寒山上某个师长的门下。

因此绿衣少女的问题也不仅仅只是自己的问题,藏书阁里关于清弄境的书籍不多,大部分也都极为笼统、模糊,误有判断的弟子大有人在。

于是夏虫回答完绿衣少女的问题后,很快便有第二个外门弟子提出来了自己的问题,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

夏虫也是来者不拒,不厌其烦的站在藏书阁前回答起了众人的疑惑。

而陈曳只好拉着陈泥,迈着好奇的步子缓缓走进了藏书阁。

藏书阁这座清雅阁楼站在外面看着很是寻常,进到里面之后

也依然很是寻常。

陈曳四处望了一圈,发现在这藏书阁的一楼里横着一连摆放了十数个书架,每个书架上都几乎摆满了各式书册,有的是用丝线装订,有的甚至还是竹简制成。

门口一处青色的柜台后,昨日夜里便已经见过的卢定长老正躺在摇椅上闭目养神,旁边是一座小圆桌,上面摆着一小碟毛豆。

陈曳和陈泥走进来后,卢定闭着的双眼便睁了开来,微笑说道:“你们也来看书了。”

陈曳轻轻点头,回道:“有劳长老了。”

卢定手中拿起了一旁碟子上的毛豆,手指轻一用力,略有硬毛的毛豆壳便顺着侧脉裂了开来,露出其中圆润光滑的毛豆。

“来藏书阁想看什么书?”

陈曳想了想,说道:“我想看白话灵解和修行二三事这两本书。”

卢定点了点头并没有丝毫意外,甚至于眼中还有一抹赞赏之色。

他看守藏书阁已经有了许多年,知道很多弟子都喜欢在此找一些很是出名的道法,浑然不顾自己的修为境界,最后的结果当然也是尽不如人意。

万丈高楼平地起,修行的第一块砖自然最为重要。

而白话灵解和修行二三事,便是这第一块砖最为合适以及恰当的锻造之法。

卢定扔入嘴中一颗毛豆,说道:“在第一个书架上,白话灵解和修行二三事都有很多本,你可以在这里随便看,不过不能带走。”

之后,他一边将嘴中嚼碎了的毛豆咽下,一边将目光移到了陈泥的身上,问道:“陈泥你呢,想看什么书?”

陈泥神情很是自然的回答卢定,说道:“我想看四本书。”

卢定眼中赞赏之色更甚,说道:“嗯,不错,多看书对修行裨益不小。书名是什么?”

陈泥皱着眉头,有些不太确定的说道:“我想想啊,好像是叫什么繁花、朝路、连囊、青山。”

听到这四本书名,饶是卢定在藏书阁里坐镇了许多年也是一脸茫然,丝毫没有半点头绪。

他心里想着难不成这是近年来寒山上某些长老的大作?

一旁还未去看书的陈曳顿时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无奈说道:“卢长老,她说错了。书名应该是繁路、朝花、连山和青囊。”

卢定恍然,说道:“我说嘛,怎么这四本书我没听过,原来是繁路、朝花、连……”

“等等?!”

说到一半的卢定突然便回过了神来,紧皱着眉头问道:“你刚刚说的是繁路、朝花、连山和青囊?”

陈泥如同小鸡啄米一般点头,说道:“对,就是这四本书,是夏虫姐姐说的。”

听到夏虫的名字,卢定心中便有些明白了此事,但他紧皱的眉头却并没有因此舒展开来。

繁路、朝花、连山、青囊。

这四本书是寒山藏书阁的四大奇书,每年都有许多来慕名拜读的寒山弟子。

便是卢定他年轻的时候也曾苦苦阅读过繁路,但却也是白白耗费三年而已。

最为奇特的是,这四本书读的懂的人就能一直读,读不懂的人却始终都读不懂,而这一点也与境界无关。

如今的寒山派里,也就只有元镇一人能读朝花,并且为之花费了许多年也才读到第三卷。

境界越是低的弟子读这四书便越有可能陷入牛角尖中,不知不觉便会空空浪费数年修行时间,而且这样的弟子每年都有不少。

尽管卢定明白寒山掌教的用意,但他也不太看好陈泥能够读懂哪一本书,因为这与天赋和境界无关,更何况陈泥是一眼清弄的天生修行人,更不该因此而浪费时间。

“这四本书,繁路、连山和青囊都在最后一个书架的最上面那层放着。”

“朝花被元镇借走了,不过还有一本手抄,就在前面第二个书架的最下面那一层里。”

最后,卢定沉默了一会儿,轻声叹了口气,嘱咐陈泥说道:

“如果你第一眼就读不懂,千万不要再去看第二眼。”

第四十章 书中自有万事屋

读不懂的书何必再看第二眼。

那么读得懂的书呢?

自然需要反反复复多翻几遍。

陈曳对于卢定长老的话深以为然,他也一直都是如此读书。

陈曳走到第一座书架后便停下了脚步,因为按照刚才卢定长老所说,白话灵解和修行二三事便是应该摆放在这里。

果然,陈曳视线从书架的最上层向里面扫去,有许多本白话灵解以及修行二三事整整齐齐地摆放在这一层。

不仅如此,书架从上往下数的四层也都摆有数量不同的这两本书。

在修行界,关于如何成为一个修行人以及之后又该怎么修炼的书籍有很多,许多人都想要去寻求那些举世闻名的道法,但是在一些宗门之中,更为推崇备至的却是白话灵解和修行二三事这两本书。

论其根本,便是因为这两本书写的足够清楚。

陈曳从书架最上面一层随便抽出了一本青色的册子,正好是之前已经看过几页的白话灵解。

这本书也是他养父母留下的唯一一本关于修行的书,不过此刻他手上拿着的这本却是要比怀里的崭新一些。

翻开第一页,浅淡的墨香轻嗅可闻,内容也和陈曳之前看的一模一样。

人有识海、神田。

开头便是这几个字,他没有直接翻过这一页,而是接着这个开头继续细细读了起来。

论及境界,陈曳现在已经能够感受到了自己神田的存在,算是半个清弄境的修行人。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尝试着去感受从神田往外流动的灵力,试着使用它。

能够做到这一步就算是进到了修行的第一境——清弄。

按照白话灵解上介绍的法门,只要盘膝打坐吐纳,心神下沉就能逐渐感受到灵力的流动,不过陈曳并没有着急开始进行这一步。

贸然开始修炼不一定便是好事,像刚刚在藏书阁门前向夏虫寻求解惑的绿衣少女,她不正是因为没弄清楚用什么灵火,所以才会一直被困在清弄上境吗?

陈曳想要先多看看,从书中寻求万事的解决之道。

陈泥的眉头在翻开手中的那本书之后便一直紧皱着。

甚至于她的神情也有些痛苦。

那是一本白色鹿皮作成的书,封面写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大字——繁路。

繁路是寒山派创派祖师留下的修行秘籍,这么多年来都不曾听说过有谁能看地懂,更不用说是陈泥了。

即便她是一眼清弄的天生修行人,但是寒山数千年来,似她这样的人也不是没有,却依然没有一个人能够读得懂繁路。

甚至于大部分人在翻开第一页后,连那书页上写的第一个字是什么都看不清。

是的,繁路的奇便是在于三个字——看不清。

能看清的人未必看的了,看得了的人又未必能看得懂。

只是如果连字都看不清,又何谈能不能看得了。

陈泥正好是处在看得的清与看得了之间。

她翻开第一页后,看到开头四个大字便是:天人感应。

但等到她视线继续往下,想要继续看的时候,脑中深处却突然一颤一颤地疼了起来。

这种疼痛感伴随着读的字数加剧,在看完第一页后陈泥小脸便有些煞白,无法再翻开第二页。

甚至于先前才读完的第一页内容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就已经忘却了。

陈泥合上了手中的书册,皱着眉头说道:“这书真怪。”

她把繁路放回到了最后一个书架上它原本的位置,紧接着把目光转向了繁路旁边的一册面积更小,墨青色封皮的书。

书的正面没有字,侧面刻着两个龙飞凤舞的小篆:连山。

陈泥仔细抚摸着连山的书册封皮,觉得放在手中的触感要比先前那本繁路强上许多,她的神情也因此而满意,自言自语道:“这本书还不错,又小又轻,想来应该没有多少字。”

翻开连山的第一页,陈泥好奇的目光望去,发现第一页很是洋洋洒洒地写了一篇序文。与繁路不同,这些字体墨迹看着便极为清楚,她心中对于连山的喜欢之情因此又更添了一分。

连山第一页的第一行写道:此去山外六万里。

陈泥满意地点了点头,嗯,不错,这字迹龙飞凤舞,墨香清澈,一看就很有学术气息,就像私塾里南郭先生教的三字经那般。

紧接着陈泥向第二行看去,当刚看到第一个字‘四’的时候,手中的小册却像是压上了一座小山般突然变重了许多,她的小脸顿时吓得立变。

紧接着藏书阁的地板传来一声噗通巨响。

坐在门口摇椅上的卢定笑着摇了摇头。

同在藏书阁里的其他弟子对此情景也并不奇怪,低声谈论中皆是满满的笑意。

“又是连山。”

“这位师妹这一跤摔的可够惨的。”

“估摸着往后十年她再也不会打开连山看了。”

“哈哈,据说当年夏师姐打开连山后摔地屁股重伤,连着两个来月没下床。”

陈泥从地上爬起来后,小脸很是恼怒地将那本手中的小册子狠狠拍在了书架上。

屁股上传来的疼痛感令她恨不得把这本小册子撕成两半,但是先前她尝试的时候发现,别说撕成两半了,就连撕开一个小口子都无法做到。

这就是寒山四大奇书中的连山:想要看得懂,先承连山重。

经过前面两次尝试,陈泥有些担心害怕了,看着眼前的第三本书——青囊。

她的小脸尽是犹豫之色,在书架前站了半天也没有伸手去拿。

过去了一段很长的时间后。

陈泥似乎是想明白了,脸上一副决绝的神色,小手颤颤巍巍地伸出去拿书架上摆着的那本青囊。

青囊的封面与白话灵解很是相似,都是一层浅浅的青色纸皮。入手之后的触感也和其他书籍相差不多,重量也不算太沉。

陈泥秉着呼吸,很是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青囊的第一页。

开头是五个平平常常的大字:杀鸡的方法。

这难道也和修行有关?

陈泥的神情有些不解,之后她又向下看去。

往后数十行的密密麻麻字体确实都和杀鸡有关,便连如何拔毛、抹脖子、放血都讲的极为清楚,看的陈泥小手更是一抖,显些连书都没拿稳。

看完第一页的杀鸡方法后,陈泥咽了口唾沫,小脸上尽是紧张的神情,颤颤巍巍地说道:

“杀鸡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第四十一章 纸上谈兵修行法(求推荐票)

繁路看得清但无法看下去。

连山看得下去却拿不动。

青囊看得清、看得下去也拿得动,但是真真切切看不懂。

寒山四大奇书,除了剩下的那一本朝花,陈泥已经放弃了其余的三本。

而当她拿起只剩手抄本的朝花后,又会如何?

藏书阁里的卢定长老不知。

寒山那位掌教不知。

夏虫、元镇都不知道。

心神沉浸在白话灵解中的陈曳也是如此。

夕阳的余晖从横山城的西面斜斜洒来,穿过了大街小巷,穿过了胡同巷弄,最后落到了城中的每一处角落里。

此时最为安静,因为每个人都在享受着远方天际的最后一道光芒。

万家灯火还未亮起。

夜市里的煎饼老婆婆还在推着小车从胡同里赶路。

卖杂耍的班子正着急地收拾道具。

酒馆的老板正在炒几个小菜,一会儿好招待客人。

在穿过葫芦巷的那条青吟街深处,楼里的人们依旧还在安静看着书。

对于他们来说,读书需要的只是一本书,吵不吵闹,灯光明亮不明亮都没有太大的关系。

窗外的最后一抹阳光正好透着窗纸洒在地板上。

陈曳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背靠着书架坐在了地上。

他的手里正拿着一本青色的册子,眉头紧皱,目光之中时而闪过一丝疑惑,时而闪过一丝释然。

不知过了多久,总之是那道最后的阳光消失在藏书阁的地板上许久之后。

陈曳合上了那本青色的册子,双目也随之紧闭。

偶尔有路过的寒山派外门弟子,在瞧到陈曳坐在地上的这副神情后心中很是不解。

白话灵解和修行二三事固然是锻造修行第一块砖最为稳固的法门。

但是像这人这般不顾修行,先是看书的又会有谁?

旁人往往都是映照着书上所写,然后在贴切着自身的情况,一步一步按部就班的修行。

哪里会像陈曳这般?

众人不解的目光多了,自然也就开始见怪不怪,心里只当他是好高骛远的一个粗浅少年罢了。

藏书阁里的灯火较之城中不太明亮,但也胜在光线很是柔和。

在天色已经渐黑之后,这间幽静阁楼里的修行人也就越来越少。

卢定依旧坐在门前那柜台后的摇椅上,桌旁的那碟子里永远摆放着至少三两个毛豆,他闭目养着神,浑然一副正在熟睡的模样。

陈曳睁开了眼,眼中闪过一丝遗憾之色。

花费了一天的时间,他已经将手中的这本白话灵解看完,只是还有许多地方仍然觉得晦涩难懂。

就像旁人所想的那样,他未先修行,便试图去学修行法门,那么总归会有一丝纸上谈兵的味道,这些晦涩难懂的地方便是因此而生。

只是陈曳觉得这并不算什么问题。

纸上谈兵也是修行法。

修行会有无数情况,有人感悟不到神田,有人体会不到灵力,有人先天气窍不通,无法与天地共鸣。

这无数种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而陈曳所做的事情就只有一件。

那就是推测。

没错,推测自己的修行境况,推测这种做法与那种做法的区别以及后果,甚至是推测修行里每一步的难处。

没有人像他如此修行,因为也从来没有人像他这般读书。

但无论是好还是坏,这样纸上谈兵的修行,进境总之会很慢。

不过陈曳不急,因为他想到了于蔚然说的那一句话。

修行是一件麻烦事,总归要慎重一些。

背靠着书架瘫坐在地上的陈曳突然笑了笑。

随后他把书合上想要起身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坐姿因为太久没变的缘故,双腿已经有些变得麻木。

于是他把书放在了腿上,右手撑着地板,缓慢艰难地靠着书架站起了身。

书架上的书摆放地有些凌乱,想来因为是白日里许多弟子借阅的缘故。

陈曳摇头叹了口气,并没有直接将自己换到腋下夹着的那本青色册子放回到书架上,而是先动手整理起了杂乱的书籍,直到一本一本地将书放回到原来的位置并且排列整齐后,方才将那本册子重新插回到最上面那一层的书架上。

这一幕发生之后,像是酣睡在摇椅上的卢定嘴角却突然扬起了一抹满意的笑容,也不知道是那毛豆太过好吃还是很欣赏某人的做法。

陈曳顺着目光向屋子的最里面望去,隐约看到最后一排书架那似乎还站着一道身影。

他向前走去,在书与书的缝隙间确实看到了陈泥的那一张小脸。

或者说,是一张笑脸。

因为陈泥实在是笑得太过开心,像是嘴里塞了无数的冰糖葫芦。

陈曳有些好奇的走到陈泥的身旁后,发现她正拿着一本名字叫作天南游记的书正看着,聚精会神显然都没发现天色已经黑了。

“那四本书看的如何?”

本来不想打扰陈泥,但是天色确实有些太晚,所以陈曳只好借着这个问题先打断她。

“啊。”

陈泥一声轻呼,转过头来才发现是陈曳在说话,于是说道:“原来是哥哥啊。”

“你刚刚问我什么?”

陈曳有些无奈,只好再重复一遍,“我刚刚问你,那四本书看的如何?”

听清陈曳的话后,陈泥原本开心的小脸瞬间便拉了下来,有些气呼呼地说道:“真是四本破书!”

陈泥终究也还是没能看懂寒山四大奇书里的朝花。

陈曳并不觉得奇怪,白日里读书还未完全投入的时候,他便隐约听到了旁边寒山外门弟子的议论,知道陈泥读的那四本书是寒山的四大奇书。

寒山上已经有许多年都不曾有人捧起那四本书细细研读,除了十年论境第二的元镇。

陈曳也因此有些好奇,想要去仔细拜读一番。

不过与行事一样,读书当然也有其先后顺序,他喜欢按顺序做事,自然也就喜欢按顺序读书。

“先回家吃饭吧。”陈曳建议道。

天黑了当然要回家吃饭,陈泥心中当然也是这般所想。

所以在陈曳说完之后,她便一股脑的点头说道:“好啊好啊,我早就饿了。”

她把手中的那本天南游记放回到了书架的原处,便和陈曳一道出了藏书阁的大门。

临走之时,她还冲着躺在摇椅上的卢定做了一个鬼脸,算是小女孩心中天真浪漫的感谢方式。

出了藏书阁后,街上还是那般明亮,灯火阑珊的地方也早就已经没了那个背着黑色铁剑的身影。

陈曳和陈泥穿行在横山城的大街小巷之中,各有所喜,各有回味。

一道烟花突然在空中绽放。

然后有许多孔明灯向深邃的夜空缓缓飞去,映衬着城中的这万千灯火,这一幕应当算是北国难得一见的好景。

街上有驻足的行人呓语,紧接着又埋没在了人群里嘈杂的吵闹声中。

那一句隐约是,“那个日子也快到了啊。”

(求收藏和推荐票)

第四十二章 寒山大祭

寒山招收外门弟子的日期将至。

横山城里大街小巷都开始谈论起了这件事。

除却极少数已经被宗门长者同意的弟子之外,剩下大部分想要拜入寒山门下的修行人都需要经过寒山统一的考核。

当然,这也不仅仅只限于是修行人。

若你有足够好的修行天赋、悟性、品性,便是屠夫也能大道可期。

而今年的考核依旧在大祭之日。

属于陈家的小院之中。

“寒山大祭?”陈曳看着眼前的夏虫好奇问道。

“这是每年入冬后寒山都会举办的大典,其一是为了祭祖,其二便是为了选拔外门弟子。”夏虫说道。

寒山大祭算是北国这一年里最大的盛事之一,除了三年一次的论境之外,很少会有机会能够看到寒山上的诸多修行人。

陈曳当然也知道这件事,他还知道寒山大祭上会有许多想要拜入寒山门下的修行人去参加,但他不懂的是既然他和陈泥都已经算是寒山派的外门弟子了,为何还需要去参加大祭。

夏虫似乎也看懂了陈曳的疑惑,开口解释道:“虽然你们两个现在理论上已经算是外门弟子,但毕竟这件事还没有经过正式的通告。”

“况且寒山派弟子的身份玉牌也会在寒山大祭上发放,你们需要参加完宗门祭祖,等待考核结束才能拿到玉牌,如此才算是真正的外门弟子。”

“原来是这样。”陈曳点了点头后不再纠结,转而问道:“那寒山大祭在什么时候?”

“初冬二十五,也就是三天后。”夏虫说道。

“今年主持大祭的正好是藏书阁的卢定长老,幽州那边据说也会来几个出名的修行人。”

陈曳有些奇怪,问道:“映州和天南都不来人吗?”

夏虫摇了摇头,说道:“映州雪中寺虽然和咱们交好,但是这种事情他们寺中的僧人从不参与。至于天南就更不用说了,摘星观和风雪楼往往都是数年才会来参加一次大祭。”

“若是年年都来,长安那边自然会有一些别的想法。”

”徐三大哥也会在寒山大祭的时候回来吗?“

“三师叔应该不会回来,毕竟拒北城那边还需要他坐镇。”

“不过前些日子你问他的那件事不是已经得到回复了吗?”

夏虫话中说的那件事是指寒山派掌教想要将陈泥收入门下的事情。

陈曳当时犹豫不决,之后便写了一封信给在拒北城的徐三。

而徐三的回答也很是简单,仅仅两个字:机缘。

得到回复后的他也将心中的那块大石放了下来,答应陈泥拜师于寒山掌教。

这或许如徐三所说,是属于陈泥的机缘。

想到这件事,陈曳对于寒山大祭突然产生了一丝兴趣,以往他来横山城的时候都没能赶上过这个日子,所以也从来没看见过寒山大祭的情景,当然,之前他也对此并不感兴趣。

但现在不同。

现在的陈曳想要去多了解一些寒山,无论是它的哪个方面。

所以他问道:“大祭上寒山会如何考核那些想要进入外门的修行人?”

“考核的方式往常都不会太难,不过也和主持大祭的长老有关。去年主持大祭的是黑市的季倌长老,她出的考核题目是在一天之内找到寒山的黑市在哪里,并且从黑市之中得到一株寒气草。”

“而去年通过考核的好像只有三个人。”

陈曳一怔,然后说道:“只有三个人通过。这个黑市这么难找吗?”

夏虫神情很是认真地想了想,之后说道:“黑市应该不难找,不过想要进去或许有些麻烦。”

陈曳盯着夏虫的目光更加奇怪了些,连她这位寒山的大师姐都承认要进黑市有些麻烦,那又如何让初进修行之境的这些人完成考核。

“那今年呢?卢定长老会出什么样的考核题目?”

夏虫皱着眉头,有些不太确定的说道:“卢定长老往常都是出些和书有关的考核题目,在那四位长老里他应该算是最好说话的。”

陈曳点了点头,这点倒是没有出乎他的意料。

虽然接触的时间尚短,但是无论怎么看这位藏书阁的长老脾气都似乎更加温和一些。

像那位执法堂的堂主赵行尸气质有些阴冷。

灵玉堂的堂主冯金玉看着有些笑里藏刀的意味。

至于剩下的黑市季倌长老。

她是一个女子,又是一个修行人,想来脾气肯定古怪。

“这考核虽然还不知道是什么题目,不过你和陈泥是三师叔引荐来的,又经过了师父的首肯,想来应该不用参加。”

“当务之急,你还是需要赶紧进到清弄境,要知道”

陈曳觉得夏虫说的话很有道理,直到听到最后那几句。

他忽然觉得这话听着的意思似乎有些不太对,抬眼望去,夏虫依旧在苦口婆心的念叨着什么。

言语之间甚至还要比陈曳本人更加迫切地希望他早些进境。

陈曳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女子记仇的本事难道也是修行出来的?

青吟街深处那座很是安静的幽雅阁楼之中。

藏书阁的卢定长老依旧躺在他的那张摇椅上,旁边也依旧是一碟位置摆放正好的毛豆,他伸出左手便能很轻易地从碟子中拿起一颗毛豆,剥壳入嘴。

初冬后的阳光很是温暖,透过那一层薄薄的窗纸更是暖的他困意渐起。

卢定在躺椅上伸了个懒腰,准备先安安静静的睡上一觉。

就在这时,一道充满寒意的声音突然在他脑中响起,令他神魂都差点为之一颤,困意瞬间全无。

“今年的考核让那个少年也参加。”

正是前些日子那从寒山上飞来的寒蝉的声音。

卢定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掌教已经在寒山上苦修了许多年,大祭之事从来不会过问。但是今天却破天荒地提及了这件事,还有她话中的那个少年。

那个少年又是谁?

卢定想了半天也没想到,只好用神识向寒蝉问道:“不知掌教说的是谁?”

那只蝉寒冷的声音继续在他脑间响起,“陈曳。”

“陈曳?”

卢定神情有些意外,如果掌教说的是陈泥他倒还能够理解,毕竟掌教曾经在前些日子说过想要收她为弟子。

但是陈曳并不是陈泥,不是那一眼便清弄的天生修行人。

那么他又有什么地方是值得掌教去特意提及的?

卢定想了许久也没想到答案,心中依旧疑惑。

“我想要再看看他。”

蝉的寒冷声音最后一次响起,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替他解答心中的疑惑。

卢定躺在摇椅上睁开了眼,自言自语说道:“看来今年似乎应该要难一些才好。”

第四十三章 若是论修行

拒北城车队驶出城门向横山城迁去的时候,曾经有一封书信送到寒山之上。

信从拒北城里的扶人客栈送出,送信的也不是信鸟,而是一个飞行在云层之上的白色小人。

这件事情从始至终都只有两个人知道。

一个人在客栈中,一个人在寒山上。

距离寒山大祭的日子将近,便是城里的住民们也知道这件事。

大街上小巷中尽是关于谈论此事的声音。

青吟街深处的那座藏书阁里也少了许多人影。

照理来说,寒山大祭的考核选拔已经与他们无关,但是今年主持考核的卢定长老却是突然心血来潮,宣布让所有的外门弟子也一齐参与这次考核选拔。

当然了,无论成绩如何都不会对这些已经入了宗门的弟子产生影响,但即便如此,外门之中也产生了好些道怨言声。

“又参加一次考核选拔?真不知道卢长老心中是怎么想的。”

“若是输给那些还未入宗门的师弟们,岂不是要在山上的那些师长面前丢尽脸面?”

“丢脸只是小事,不过如果真的输了,日后进境灵韵挑选老师之时恐怕还会有些影响。”

抱怨之言许多,毕竟无论是谁都知道,寒山的选拔考核从来不会按照套路出牌。

若比的是修行,他们自然有信心。但如果比的是其他,胜负之手谁又能知道?

也正是因为如此,有许多外门的弟子近些日子都在自家小院中安心潜修,准备即将来临的寒山大祭以及考核选拔。

陈曳当然也知道这件事,不过这并没有影响到他。

这几日来,他依旧还是早起洗漱后便去藏书阁读书,中午吃饭时回家,午休小憩一会儿后又继续去读书,直到天黑后方才回去。

如此往复已经持续了有几天。

初时陈泥还有极大的兴趣与他一起去读书,后来这小丫头便乐得去横山城的胡同巷弄里玩耍,不时还会去寒山上找夏虫。

寒山掌教已经在昨日正式将她收入门下,按照寒山派的规矩来说,陈泥也就成为了寒山掌教的第二位真传弟子。

北国第一的修行人收徒,这件大事也会在寒山大祭的时候通告并且传遍整个北国。

藏书阁中,陈曳把手中拿着的书放到了第一座书架的最上面那层,之后又揉了揉眼睛,目光有些疲累的向左扫去,从先前那本书的旁边抽出了一本白色的册子。

他背靠着身后的书架翻开了第一页,目光虽是疲惫,但嘴角却不知在什么时候捎上了一抹笑意。

之后看的兴起,他便又直接顺着架子一屁股坐在地上,盘起膝来将书横着放在了大腿上。

这本白色的小册名字叫若是论修行。

陈曳觉得这书开头写的有些意思,虽然不及白话灵解直接,也不如修行二三事那般详细,但确实写出了一些新意,便细细看了起来。

“谈及修行,世人往往只知破境、练法,因此枯坐百十年。”

“这法子太蠢,依我看来早就该改。”

“清弄一词出自水调歌头的那句起舞弄清影,语意甚美,这境在我看来也最是中正。”

“灵韵源于道法天成的灵犀神韵,这牛过于成精,这境让人捉摸不透。”

“寸法应当是出自天南第一大派的摘星观,他们总言自己方寸之间皆是道法,若是去卖点把戏也许正好。”

“至于不羁一境,我也不知。只是这名字起的如此潇洒,世上此境中的大多人却都是活成了一只狗。”

“解意,解天下意气。当年第一个进此境的人想必也是一位极自信之人,只可惜千万年之后连姓甚名谁都无人知晓。”

“看了这么多,你也该合上此书了,但一定记住,写此书的人叫作林漓,淋漓尽致一词便是缘于我。”

“作于大唐东定十八年。”

看到这,陈曳只好无奈地摇头一笑,随后将这本白色的小册子合上。

这位写书的人显然也是一位极自信的修行人,字里行间皆是傲气,更是妄言淋漓尽致这词便是源于他自己。

别人的书论及修行是讲如何破境,进境。

但是这位叫林离的写书人却不同,他只讲每个境界的由来历史,以往一些出名修行人或是宗派的糗事,浑然不提该如何修行。

陈曳倒是觉得这样的写法颇为有趣。

若是那个喜欢画画的于蔚然来了,想必也一定会对此书推崇备至,甚至是供奉于高阁,好每日点香跪拜。

陈曳抬头向窗外望去,发现天色已经渐渐要黑,阁中的灯火也已经早早点了起来,一楼却是冷清不似往常。

他把手中的这本‘若是论修行’放回到了书架之上,开始向外走去,心里一直在回味着这几日里读的那些书。

白话灵解、修行二三事、神田识海初解以及若是论修行。

除了最后才读的那本若是论修行之外,其余的三本书读完之后他都有许多不明困惑之处,甚至于读的越多,不明之处便越多。

不以自身的修行情况去印证书中所记的法门,自然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若是对于旁人来说,此刻恐怕早就已经按捺不住心中的悸动,直接照着脑子里记下的那些法门开始修行。

之后若是一日千里也就再不会第二次翻开这些书。

事实上这样的修行人在世上有很多,只是陈曳当然不在其中。

他读书一向很有耐心,便是重读个十遍八遍也很正常,这样的读书方法或许很慢,但却能够面面俱到的做到一些细致之处。

书中自有万事屋,所求所想也许都能够在书中印证。

陈曳如此想如此读书,所以在横山州三年来才无人能够夺他一州解元的头衔。

走出藏书阁,他向青吟街外的方向看去,夜色深黑,万家灯火如往日一样热闹,但不知为何却总是百看不厌。

世人枯坐百十年仍不厌修行,或许也是这番道理。

陈曳有些感慨藏在了心间,但并没有悟到什么。

他脚步轻快顺着那条熟悉的葫芦巷向外走去,巷外灯火明亮的地方传来一声声叫喝。

那里不知在什么时候突然来了一些街头卖艺的人,巷子里卖冰糖葫芦的小贩也不知道趁着天黑热闹去了哪儿摆摊。

他开始想道,这世间一切的事物时刻都在变化。

就像横山城入了夜会有些吵。

小贩会随着人群的方向移动。

煎饼过了时间会凉,便是薄脆也会变软。

不过走出了这条熟悉的葫芦巷子后,陈曳又很快改变了想法。

因为他突然觉得横山城还是那个横山城,小贩还是那个小贩,煎饼也还是那个煎饼,除了薄脆。

变软了的薄脆咬起来都毫无口感,又怎么能叫作薄脆?

那应该叫作薄软。

第四十四章 晴川道上,一气成花

对于北国的修行人来说,寒山大祭是一件大事,无论有没有可能通过考核进入寒山外门,但至少这个机会曾经无比真实的摆在了他们的眼前。

横山城因此来了许多修行人,其中大部分都来自于北国的幽州和映州,也有极少数的修行人从天南远道而来,他们孑然一身自然便不用去理会长安城里的态度。

今年寒山大祭的日子正是北国又下大雪之时,天气苦寒,横山城里却依旧是热闹异常。

不少住民站在街头看着那些匆匆赶往晴川大道的修行人,谈笑间便指指点点了一番。

晴川大道位于横山城的中轴线,是从城北往城南走的必经之路,一直延伸到了寒山脚下,也是横山城里最长最为宽阔的街道。

寒山大祭的庆典便在晴川大道的尽头处举办,因为倚在寒山脚下的缘故,那里的大雪往往会下地如同刀剑一般刺人。

不过横山城的住民们当然不用担心此事,因为大祭开始的时候,寒山大阵会将风雪都挡在城池之外,一直持续数日之久。

横山城内的天色还未完全亮起,陈曳便带着陈泥乘坐马车离开了南城,来到了晴川大道尽头两旁的小巷中。

风雪势大,吹得人也有些发冷,但周遭却并不冷清,相反人群最为拥挤。

远处有一片极为密集的树林,栽种的都是些年岁已久的老槐树,从树梢往上看去便是云雾朦胧的景况,也不知那是雾气还是吹雪。

陈曳知道老槐树林里有直接通往山上的一条羊肠小道,他虽然没有走过,但听陈泥说,那条路走起来很是轻便,丝毫不受寒山寒气的影响。

应该是阵法的缘故。

陈曳心里深知这一点,之后他的视线从那片老槐树林里转到了旁边的那座高台上。

一副仙风道骨模样的卢定长老已经坐在高台正中央的宽椅上闭目养神,左右两边还有三四个同样宽大的木椅,坐着一些人。

映州的雪中寺并没有派僧人来参加大祭,但是幽州来了几位很是出名的修行人,其中两位正好就坐在卢定长老左右两旁的宽椅上。

左边坐着的是一位看着不过三十的男子,他穿着一袭青衫,脸上没有什么神情,身上偶有沾染飞雪也并不在意。

右边坐着的是一位秀丽女子,清雅妆扮,长裙及地,面容看着像是一位二十来岁的姑娘,但神情之间又有一丝成熟的韵味,她正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嘴角时不时还会露出一丝笑意。

陈曳并不认识这两人,但是周旁的许多人显然都认了出来他们,谈论言语之间满是震惊。

“没想到幽州竟然来的是双飞客。”

“便是三年一次的寒山论境也很少能看到这二位的身影,今年他们居然会来参加寒山大祭。”

“天南地北双飞客,这一对夫妻果然去了哪儿都是形影不离。”

高台之下,有许多面无表情的修行人驻足,目光隐隐望着老槐树林之后的寒山,彼此之间都流露出了极大的敌意。

此时距离寒山大祭还有整整两个时辰,陈曳特意提前过来,自然不是为了像其他住民们一样,站在晴川大道的两旁,对着高台以及高台旁的修行人指点谈论一番。

昨日在藏书阁读书的时候,卢定长老突然对他说今年的寒山大祭便是外门弟子也要参与。

所以今日他只好先提前过来,准备迎接寒山大祭上的外门考核。

想到此事,陈曳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陈泥,神情却是有些无奈,这小丫头因为被寒山掌教收入门下的缘故,已经成为了寒山派的亲传弟子,所以自然不用参加外门考核。

陈泥显然很是高兴,垫着脚尖努力地向人群外望去,嘴里还不时嘟囔着:“人这么多,一会儿怎么看啊?”

“夏虫呢?她怎么没来?”

陈曳没有在高台上看到夏虫的身影,因此有些奇怪。

这种热闹之事,以她和陈泥这样的性格应该不会错过才对。

陈泥左顾右盼的望着晴川大道上尽头那座高台,回道:“夏虫师姐说她可以在山上看。”

“在山上看?”

陈曳怔了怔,问道:“在山上怎么看得清?”

陈泥想了想,说道:“夏虫师姐说在山上能看的更加清楚些,因为站得高。”

又是这句话,陈曳嘴角忍不住抽了一下,打死他都不相信站的高就能够看的更清楚。

那句俗语分明说的是站得高才能看得远。

不过话虽如此,但是陈曳却注意到高台上的寒山长者还真的只有藏书阁的卢定长老一人,其余的长老以及内门的那些弟子们似乎都在寒山上并没有下来。

难不成祭祖也不需要弟子到场?

陈曳心中想着,晴川大道两旁的那些胡同巷弄里人群却是越发地拥挤了,甚至于那些平日里在城中穿行的小贩都趁着这个机会在一旁叫卖。

显然没有人愿意错过今天的这场盛事,更有甚者已经开始打起了赌,赌谁谁谁能够最先完成寒山大祭的考核,先他人一步进入外门。

高台旁站着的那群年轻修行人神情各异,陈曳在他们其中还见到了几位眼熟的外门弟子,在藏书阁中曾经有过数面之缘。

一望无前的晴川大道上不见人影,两旁忽然升起了青白色的水幕,围观的人群渐渐安静了一些。

风雪不在城池中,冷意渐去。

之后,晴川大道的远处开来了一片花。

这纯白的花骨朵开的很是突兀,也很是生冷,一朵接着一朵,像是雪白色的浪潮涌来。

白花逐渐从众人视线尽头,那座横山城最中的城门处一直开到了晴川大道尽头的高台下。

在晴川大道上形成了一条纯白无比的雪道,看着便令人心静,清新的花香更是醒人心神。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这条从远处开来的花道上,于是鸦雀无声。

陈曳站在人群外的角落里,看着这场间的情景,他忽然觉得有些眼熟。

他想起了在藏书阁里读的一本书中曾经见过这种花,还有前些日子夏虫在提及寒山大祭时也说过它的名字。

寒气草。

生于极寒冷之地,吸食寒气成长的奇异花草。

寒山去年的外门考核便是去黑市里找到一株寒气草。

而最后,只有三个人通过。

(ps:差点忘记一件重要的事情。)

(感谢打赏的各位:高级农民,我是山二丁,灵凌mira,中电巨子,十年何止一首歌那么短。)

(感谢给我投推荐票的各位!)

(谢谢各位的支持。)

第四十五章 从山上往下看的人

寒气草开到晴川大道深处的那座高台下后。

一直仿佛在酣睡中的卢定长老却是突然睁开了眼,神情严肃不似平常。

之后他扶着椅子把手,缓缓站起身子,踱步走到了高台正中间。

看见高台上突然站起身来的这道人影,无论是从幽、映二州来的修行人,还是那些本就住在横山城中的住民都纷纷微鞠躬致意。

不仅仅是因为卢定那寒山四大长老之一的身份,更是因为今日的寒山大祭是由他主持。

对卢定不敬,便是对寒山不敬。

“寒山大祭,开始!”

卢定长老面无表情看着晴川大道两旁的数千人说道。

不知道是他说话的声音真的有些洪亮,还是隐隐中用了修行人的手段。

总之这句话几乎同时清清楚楚的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并且不太震耳。

卢定说完这番话后,本是云雾缭绕的寒山开始渐渐散去白雾,一直散到了山腰处。

那座神秘孤傲的山峰从下至中开始将自己的面容展现在了众人面前。

远远望去,只有一个字:白!

雪白一片,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北国本就大雪,但是与视线远处的那座孤山比起来,又完全算不得什么了。

一道昏沉的乌云盘在上空,深冬骤雪一直很是疯狂地簌簌下着,那绕山而转的石径此刻连在哪都看不到,山腰之上的部分更是被层层雪雾笼罩着。

陈曳没有见过雪山,但他心想,便是寻遍整个大唐又上哪去能找到这样的第二座寒山?

答案自然是找不到。

因为这本就是世上无二的北国寒山。

雾气散完之后,尽管晴川大道两旁的人们依旧无法看清寒山山腰上的面容,但总归已经看到了许多。

如果不是寒山大祭,这样的场景又有什么时候能够看到?

寒气草随着城里的微风轻轻摇曳,淡淡清香飘荡在每一个胡同巷弄之中,卢定长老的声音落下之后,没过多久寒山上便突有许多黑点出现。

众人细细看去,发现黑点原来竟然是一个个身穿黑色衣衫的内门弟子。

他们踩在惊寒鸟的背上,不断在雾气之中穿梭,同时还会传来阵阵庄严肃穆的清鸣之声。

难道先前那些散去的寒气,是被惊寒鸟们不断扑扇翅膀形成的劲风吹走的?

陈曳站在人群中望着这一幕,心中觉得很是新奇。

惊寒鸟依着寒山而栖,又和寒山上的修行人们结下道缘。

这样亲密似友人一样的关系确实很有意思,在那些杂文之中都很少能够看到。

卢定目光望着远处,直到那些站在惊寒鸟背上的内门弟子都出现之后,方才继续说道:“寒山弟子,祭先祖!”

声音很是低沉,但一直回荡在山峰之间,城池之中。

惊寒鸟们听到声音之后便尖鸣了一声,调转方向,开始面对着寒山穿行在空中。

而站在它们背上的内门弟子们也都微微躯身并且低下了头。

之后是闭目,心中默念祭拜经义。

站在高台正中的卢定长老也是如此。

那些已经入了寒山派的外门弟子们同样肃穆,照着师兄师长们的样子祭拜。

周遭的人群依旧保持着安静,甚至于连喘气之时都有些令人紧张,生怕发出过于嘈杂的声音。

陈曳、陈泥也都按着礼数在心中默默悼念着祭拜的经文。

前些日子夏虫特意教过他们这些事,这也是寒山弟子们入门后都必须学的一段经义。

心中诵念经义的时间有些长,但没有任何一个人流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直到过去许久之后,站在高台正中的卢定长老方才睁开双眼,微微向着寒山点头示意,说道:“结束。”

没有过于繁杂的步骤,也没有什么冗长的言辞讲说。

卢定长老说完结束两个字后,停留在空中的那些惊寒鸟们又是尖叫了一声,然后便载着背上的内门弟子飞回了那座寒山。

陈曳望到惊寒鸟飞往的方向是寒山的山脚处,并没有直接飞向山腰或者是更往上的位置。

与此同时因为雾气已经散去的缘故,他总是隐隐有一种被许多人注视的感觉。

似乎从那座寒山之上有许多道或是好奇、或是冷漠、或是平静的目光正在向这边望来。

陈曳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卢定长老接下来说的一句话却让他无暇思考这件事。

“祭拜结束,接下来是寒山外门弟子的考核!”

先前在风里雪里雾气里的寒山上。

那蜿蜒曲折盘山而上的石阶小径便藏在了雪中,这小径依山而建,总共有七节盘山道。

在第一节盘山道处,隐隐有个散着光亮的山洞。

洞口开扩地很是方方正正,洞前的积雪也总是不过一会儿便被扫净。

洞里有道身影,目光透过风、雪和雾气,向横山城那座高台的方向望去。

接着那些惊寒鸟将雾气都扇走之后,它便看的更加清楚了些。

但它觉得有些无趣,因此决定默不作声。

第二节盘山道的位置处并列排着十数个洞府。

与第一节盘山道旁的那个山洞不同,这些洞府都建的很是正常。

洞府门前有盆栽,有一池清水,这些都不受寒山寒气的影响。

应该是因为布下了阵法的缘故,所以这些洞府的主人们也不用每时每刻去扫那门前的积雪。

如果在仔细等待一会儿,甚至还能够看到雪白的惊寒鸟们从寒山脚下清鸣一声后盘旋穿行在这洞府之间。

这里是寒山派内门弟子们住的所在,他们带着一丝兴趣的目光向横山城看去,不时还会有交谈声在山道间响起。

“听说今年卢师叔决定让外门的师弟们也参加考核。”

“不错,我也听说了这件事,师弟们因此还颇有一些怨言。”

“换做是我也少不了抱怨一番,不过毕竟是卢师叔,总归不会那么离谱吧。”

“哈哈,这话有理,说来咱们寒山每年的外门考核似乎总是不变。”

“卢师叔考藏书阁读书,冯师叔考采摘灵药的本事,倒是季倌师叔的那个黑市考核真的有些麻烦。”

“是啊,去年我就是参加完季倌师叔的那个黑市考核之后,才进入到外门的。当时可是费劲了千辛万苦才换回来那么一株寒气草。”

“这些都不算什么,你们可还记得有一年是执法堂的赵行尸师叔负责主持寒山大祭?”

“你说的是传闻里……去幽州杀人的那次吗?”

“我也听说过一些此事的消息。据说那年考核完后,进到寒山的只有元镇师兄和林师兄两人。”

“除此之外的其余人都尽皆死在了幽州,也是从那年之后,赵长老便再也不负责咱们寒山的大祭了。”

“元镇师兄杀人时道法惊人,读书时又安静无言。赵行尸长老一直对他青睐有加,甚至于觉得师姐天赋并不如师兄,听说就连第四山道的师长们也有好些持此观念。”

“师兄毕竟能读朝花,因此我觉得他一定能胜师姐。”

“我并不如此想,我总觉得师姐的剑法更为直接一些。”

内门弟子们的交谈声在洞府之间来回传荡,最终也都消失在了这第二节山道上。

而在这之间,每当他们的视线稍稍往上看去,那一定是尊敬并且有些狂热的目光。

因为在寒山的第三节山道处,仅仅只会有两座简单的洞府在那儿。

寒山内门的弟子们在许多年前便已经明白了一件事,这世上闻名于天下的那些大修行人,大多都在初入修行之时便已经崭露头角。

师兄是如此,师姐也是如此,像那天南风雪楼的沉舟、天水宗的朝暮也都是如此。

第四十六章 生活总是麻烦

“接下来……是外门弟子的考核。”

卢定长老的这句话来地很是直接,毫无半分铺垫以及征兆,让场间众人脸上的神情都是有些尴尬。

明明上一刻他们还在心中默念着祭拜经文,气氛是何其严肃。

但是这一秒祭拜仪式刚刚结束,就突然间宣布外门弟子的考核开始,不知情的人甚至还会以为这老头是在匆匆应付了事。

站在高台下欲要参加考核的那些人神情都是一愣,唯有已经进到外门之中的那些弟子并不惊讶,对此情景似乎早有心理准备。

事实上这也很正常。

寒山四大长老之中,本就是藏书阁的卢定长老最为经常主持寒山的大祭,他们早就见怪不怪。

晴川大道两旁围观的人们之后也开始纷纷议论了起来。

“不知道今年卢定长老的考核是什么,我很期待啊。”

“可别像往常一样,又是去藏书阁里读书。”

“我觉得以这老头的性子来说,恐怕还是如此。”

“唉,这四大长老之中我还是最为喜欢季倌长老的考核。”

“我也是,卢定长老考核太过无趣,灵药堂的考核太过功利,执法堂的考核又太过……血腥。看来看去,还是黑市的考核最有意思。”

陈曳听到旁边众人的议论声,心中倒是因此泄了一口气。

如果这考核真的只是考读书,那对他来说自然算不得上什么难事。

就算是考查那些藏书阁里的修行功法,陈曳也有很大的把握。

毕竟这多日以来,他每天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不停地翻看这些功法书籍。

过了仅仅一会儿的时间,在众人的瞩目之下,卢定长老轻轻点了点头,然后缓缓说出了今年寒山大祭的考核内容。

“今年的考核内容总之不会太难,但应该有些意思。”

卢定长老的这句话让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

不会太难,但应该有些意思。

这又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要考大家倒背书籍的本事?

还是看谁剥毛豆快?

一些外门弟子想到平日里卢定长老的为人,脸色便突然难看了起来。

“上来吧。”卢定长老突然对着一旁点头说了一句话。

之后众人诧异的目光投去,发现从高台的左侧上慢慢走上来了一个人。

那人头上戴着厚重的草帽,像是在遮挡风雪,但是脚下却很奇怪的穿着一双木屐,走路姿势一拐一扭,显然极其困难。

帽檐遮挡住了那个人的面容,但从那娇小的身形来看,似乎是一个女子。

这是什么意思?

欲要参加外门考核因此远道而来的那些人完全不懂。

站在晴川大道两旁围观的众人也很是费解。

甚至就连那些已经入了寒山,平日里与卢定长老朝夕相处的外门弟子们此刻都一脸茫然,没有丝毫的头绪。

卢定长老脸上露出一抹满意地笑容,然后指着那个戴着草帽穿着木屐的人说道:“这就是你们今年的考核题目。”

闻言,先前坐在他旁边那位穿着青衫的男子也被勾起了兴趣,目光向戴着草帽的那个人望去,眼中有些诧异之色。

长裙及地的秀丽女子也露出了一丝惊讶的神情,转头向一旁自己的丈夫看去,目光中带着询问。

北国幽州最为有名的两位修行人,天南地北双飞客,此时都对这位戴着草帽的神秘人产生了一丝兴趣。

以他们的眼光自然不难看出草帽下的那人仅仅只是一位寻常人。

但是这个寻常人此时却是身染着寒山的寒气。

不待台下的众人发问,卢定长老便微笑着说道:“第一、我旁边的这位姑娘不小心被寒山的寒气侵入了身体,所以现在急切需要治疗。”

“第二、那些能够按时把我想要的东西带回来的人就算是通过了外门考核。”

“第三、时间是两天,我在藏书阁里沏茶等你们。”

卢定长老说的这三句话让许多人听的云里雾里,心中更是莫名其妙。

但是也有一些知情的人此刻不禁仰天长叹出一口气,无奈议论道,

“中了寒气需要治疗。卢定长老的意思不就是让咱们去黑市里换一株寒气草吗?”

“绕这么大的一个圈子就是为了说这个?”

“或许他老人家觉得如果说的太过直白那不就和季倌长老一样了嘛,所以才会多费些口舌。”

“唉,原以为今年的考核会容易一些,没想到却和黑市沾上关系了。”

陈曳有些奇怪,不知道卢定长老说的这三句话到底和黑市又有什么关系,好在巷子里也有一些见多识广的人当即便给出了答案。

“寒山的寒气不一般,如果沾染上了寒气,体内就会生出寒毒。而寒毒的化解需要一整株寒气草熬成汤药方能奏效。”

“但问题就在于寒气草只有黑市才换得到,所以这应该才是今年考核最大的难题。”

“晴川大道上不也有寒气草吗?”旁边有人疑惑问道。

说出答案的那人摇了摇头,说道:“你不妨可以去试试,看看现在能不能蹿到这大道上去采寒气草。”

“如果你破不开寒山阵法的话,就还是老老实实的去找寒山的黑市吧。”

“况且,就算你能在这大道上采到寒气草。一会儿阵法收起的时候,这草也会随着枯萎。”

“这又是为何?”

“没什么好奇怪的,寒气草本就是吸收寒气成长,晴川大道上能一瞬间开出这么多的寒气草是因为此时阵法里的寒气太强,一会儿阵法散去,寒气也就没了。”

“这么短的时间内,寒气草内部根本无法吸收太多的寒气转化,所以一定会跟着枯萎。只有那些长年累月吸收寒气生长起来的寒气草才能够治愈寒毒。”

“原来如此,那这么看来还真是非去黑市不可了。”

晴川大道两旁,高台建筑之下,谈及黑市的人有许多,但无论是谁,他的话中总归会透露出一个意思,那就是麻烦。

黑市在哪,是一个麻烦。

如何进去,又是另一个麻烦。

最后,怎么从里面换到一株寒气草,那也是一个麻烦。

生活总是麻烦。

而这三个麻烦就像是三块重石一样,压在了参加考核的那些人心里。

第四十七章 五大家常有趣事

寒山祭拜先祖的仪式结束,晴川大道上的阵法也就随之消失。

大道上那一瞬间开出的许多寒气草,果然也如巷子里的那人所说,没过多久便枯萎死去了。

但外门的考核只是刚刚开始。

卢定长老给出的时间是两天,是一个不算长也不算短的时间。

陈曳在那条巷子里时也曾听别人说过,当年执法堂堂主赵行尸长老主持考核的时候,给出的时间期限是一个月。

也就是那一次,他们去幽州杀人。

最后回来的只有元镇和林澄山,活着的、通过考核的也只有他们二人。

卢定长老说完那三句话之后,没过多久他便带着那位头戴草帽身染寒毒的姑娘回到了藏书阁中。

从幽州来的那两位极其有名的修行人天南地北双飞客,似乎一齐去了寒山之上,只是不知道去的是第几山道。

晴川大道尽头处立起了一块黑色的石碑,碑面很是平整光滑,就立在那片通往寒山的老槐树林左侧的不远处。

这碑叫报信碑,是专门用来记录通过外门考核的弟子名姓所用,也算是通报整个横山城以及北国的方法之一。

等到两天之后,寒山便会按照这碑上的名字一一发放身份玉牌。

不过因为卢定长老今年心血来潮的缘故,参与寒山外门考核的不仅仅只有那些尚未入门的人,还有寒山外门的弟子也在其中。

这碑如何刻倒是成了一个问题。

这件事也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但总之是一个有趣的看点。

比起前几年卢定长老出的那些考核题目来说,要有趣的多。

当然,也有人持着不同的意见。

“去年的考核便是和黑市有关,今年又是如此。那些外门的弟子们如果有心的话,其实在一开始就会占据极大的便利。”

这观点分析的很是透彻,事实上很多人在卢定长老出完题之后便已经想到了。

今年的考核其实是倾向于寒山外门的弟子们。

因为他们在去年就已经知道了寒山的黑市在哪里。

众人如此想,但寒山的外门弟子们心中却又是另外一个观念。

横山城里有一半的人都知道黑市在哪里,但问题的关键在于,黑市的入口每年都在变。

如果你找不到黑市的入口,那么即便你知道黑市在哪里又有何用?

卢定长老出的这一题,虽然在某些程度上是在偏袒外门的弟子们,但实际上也给他们带来了极大的压力。

从山上往城中看的师长们若是看到,外门的弟子们还不如那些尚未进派的少年少女,心中又会作何念想?

抱着这样的想法,寒山的外门弟子们成为了今年城中最热衷于寻找黑市的那些人。

晴川大道是横山城最为漫长的一条大道。

街道两旁开着许多热闹的坊市、面馆以及客栈等等,但却唯独少了江南道很是兴盛的青楼。

或许也是因为这里地处北国、天寒地冻的原因。

毕竟青楼的姑娘们若是穿的少了,岂不是要冻的发烧感冒?

时至正午,刚好是吃饭的时间。

陈曳顺着晴川大道往前走的时候,正好就在旁边看到一家椒盐麻鸡面馆。

店铺生意很是红火,队伍直直排到了街上。

怕辣怕麻的陈泥不在身边,于是陈曳没有多想便径直走了过去。

先前外门考核开始后,小丫头觉得暂时无趣,便从老槐树林里上了寒山,准备等到第二天晚些时候再下山来看看热闹。

这些天来她不再看书,而是跟着夏虫开始学起了一门打坐吐息的功夫。

据她说这是寒山掌教自己悟出的一门道法,在寒山派中也只有她和夏虫二人学过。

小丫头还一脸期许地说道,“将来等我能够御剑飞出千百里,就能到处去玩了!”

陈曳笑着摇了摇头,御剑千百里岂是一件容易事?

不过人有所兴趣总归是一件好事,生无所好岂不是和行尸走肉一样。

椒盐麻鸡的香味顺着小店里的厨房向外飘来,带着一丝麻意勾起了过路之人的食欲,于是排队的队伍又壮大了许多。

陈曳排在队伍中突然开始觉得热闹有时候也不是一件好事。

但很快地,他的这个想法又随着人群中的议论声再一次改变。

“报信碑已经立起来了,就等今年第一个入门的弟子出现了。”

“黑市不是那么好找的,两天时间未免有些太短了。”

“是啊,我记得去年考核的时候,黑市的入口竟然是在城东的那处垃圾场附近,又酸又臭的味道得亏那些考核的弟子们能够受得了。”

“各位,实在不好意思,打扰一下。小弟是从天南来的游人,第一次参观寒山派的大祭,心中很是好奇你们先前话中谈论的那个黑市,能否细说一下。”

“难怪你不知道,原来是从天南来的。”

“黑市和藏书阁是寒山派的两个重地,在整个北国声名都很大。不过和藏书阁不同,寒山派的黑市很是神秘,想要进去就得先找到它的入口,并且这个入口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改变。”

“藏书阁我知道,不过这个黑市又是作什么用的?”

“听说里面有许多世上难寻的珍贵宝物,所以很多人都慕名而去。”

“是吗?如此神奇我倒是想去看一看了。”

“哈哈,这位兄弟,想去黑市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黑市虽然神秘,但这么多年以来,整个横山城里知道它在哪的人不说有一万也有八千,只是能够进去的却是寥寥无几。”

“既然是一处集市,想必找遍横山城应该不难发现吧?”

听到外地游人最后说的这句话,队伍中有知情的人笑着摇了摇头,伸出右手指向了游人的下身,然后又用脚轻轻跺了跺面馆里的地板,有些神秘的说道:“黑市……在这里。”

“在地下?”那位外地游人突然一愣,显然不太相信这个说法。

那位跺脚的人接着笑道:“当然,横山城有多大,黑市几乎就有多大。”

跺脚之人的言语间满是自豪之意。

但是没人觉得不该如此,甚至还觉得应该更大声几分。

因为这里是横山城,横于寒山之前的北国大城。

“客官,您的面来啦!正是一碗又香又麻的椒盐麻鸡面,您趁热嘞!”

面馆里小二热情的招呼声在适当之时总会响起。

陈曳看着他端着的那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心里感慨自己应该是来对了地方。

而那位外地游人依旧一句两句,甚至和热情的北国大哥们开始谈论起了江南道的青楼姑娘有多水嫩、长安的花灯会又是多么有趣

面馆、酒馆、青楼、茶坊、还有客栈。

世上五大家总是不缺有趣之事。

排在那二人身前的陈曳突然面带起了笑意。

第四十八章 寒山黑市之猜想

一碗热气腾腾的椒盐麻鸡面,再加上一小勺辣椒油。

人间美味大概不过如此。

可惜还缺一壶烈酒。

陈曳因此有些遗憾,心想倘若此时能够一边喝着烈酒,一边品尝这热面,那该有多好?

先前排了极长时间的队后,他才终于在面馆东南方位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张空闲的小桌。

坐在桌旁,目光向外,正好还能看到那条很是宽阔的晴川大道。

不过门外排得极长的队伍有些挡住了视线。

这间面馆因为地理位置的缘故,每日上门顾客总是络绎不绝,再加上此时又正好是饭点,所以队伍排得比陈曳想象中要长了那么一些。

他还听说顺着晴川大道再往前走数百米,还能遇到一家卖山楂的小店,生意更是兴隆。

无论春夏秋冬哪个季节,总有络绎不绝的人群去那儿买山楂。

店名叫作小师妹家的山楂,在横山城很是出名。

几日之前,陈泥嘴里还一直嚷嚷着想去尝尝那家的山楂,只可惜他一直都忙于在藏书阁中看书,因此还没来得及带她去。

不过今天时日正好,因此他决定吃完这碗面后便去看看。

看看那小师妹家的山楂有多好吃。

顺便再看看那做山楂的老板又是否真的是一位小师妹。

爆炒过的鸡肉因为淋上了些许麻油的缘故更是鲜嫩,再加上面馆师傅揉到正好的面条,这一小碗椒盐麻鸡面也无愧于它十文的天价。

要知道拒北城里最贵的一碗面也不过才两文钱,来这儿却大概只能喝上一小勺麻油。

也幸亏得陈曳是一州解元,每月都能从长安方面领取到固定的俸禄,否则还真吃不起这一碗面。

面馆里很是吵闹,陈曳大概花了两盏茶的时间,方才细细品尝完这碗面条,碗里的鸡汤也全都一滴不剩的喝完。

之后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块干净的布,擦了擦嘴,确认嘴角没有沾上一滴油水后,便起身走出了面馆。

横山城里那些正在参加外门考核的人中,恐怕也就他最不着急。

出了面馆的小门后,陈曳又想起先前决定去看看的山楂店,便正好顺着宽阔的晴川大道向前走去。

沿路上不时还驻足游览了许多热闹的小店,有卖棉鞋的,有做衣裳的,应有尽有。

与夜里的横山城不同,白天虽然少了那些推着小车的贩子,街头卖艺的游人,但也有一些其他味道。

往前又走了数十米,陈曳视线向前望去,突然看到了一条很是壮观的黑龙。

乌泱泱的人群排成了一条几乎横穿晴川大道的队伍,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很是焦灼,但却没有一个人选择离开这只可怕至极的队伍,时不时还能听到这样的讨论声。

“还要排多久啊?我都已经来了三个时辰了。”

“才来三个时辰着什么急?我天还没亮就已经来这排队了。”

陈曳有些愣住,顺着队伍的头部看去,他隐约能看到那是一家门面有些狭小的店铺,店铺上面挂着一个木匾,上面写着七个平庸无常的大字:小师妹家的山楂。

若是静下心来细细闻着,还能闻到一股很是好闻的香味,有种山楂的酸甜,又有一丝像是花草的芬芳。

店铺深处偶尔还会传来一个少女略带哭意的柔弱声音,“大家不要抢了,今天我就做了这么一点山楂,已经卖光了。”

“明日我再早起多做一些”

少女柔弱的声音很快便淹没在了嘈杂排队人的埋怨声中。

看着这情况,陈曳当下便是轻叹了口气,知道今天恐怕是尝不到这小师妹家的山楂了。

但他同时也知道了一件事情,所以现在的心情并不算太过糟糕。

他开始转身向着晴川大道的另外一个方向走去,不再继续往前。

因为前面的人太多。

所以陈曳觉得黑市的入口一定不在前方。

晴川大道的尽头是那片老槐树林,之后便是寒山。

陈曳没有走到那片树林里,而是左转走进了之前看寒山大祭时的那条僻静胡同,这样做的理由并不是因为他有什么想法。

相反,恰恰是因为没有什么想法,所以他才会选择挑一条较为熟悉的路走。

这也和那些在横山城里苦苦寻找黑市入口的人相同。

寒山黑市在地下,入口位置却每年都在变,并且这变化没有什么规律,一切仅凭那位黑市长老季倌个人的喜好。

基于这个原因,大家都没有什么想法,也很难有什么想法。

他们唯一相信的就是,瞎猫总会碰上死耗子。更何况如今有这么多只瞎猫,死耗子仅仅只有一只,早晚都会碰到。

陈曳也是一只瞎猫,不过因为一些显而易见的事情,他倒是知道这入口既不会在晴川大道的起始处,也不会在这晴川大道的尽头。

晴川大道的起始处那里人过于拥挤,而这尽头处的老槐树林又算是外门弟子的禁地。

寒山城里知道黑市的人不少,甚至于进去过黑市的人也不少,那么黑市的入口就一定不会在人太多或是没有人的地方。

所以这两个地方可以排除。

这是他如此想的原因。

同时他还知道一件事,那就是黑市的入口一定会在这附近。

因为陈曳记得很清楚,在他和陈泥初到横山城的第一晚,那位黑市的季倌长老便是从城门正对着的寒山方向飞身而来。

所以黑市的入口就一定会在这晴川大道的附近。

只不过虽然知道这一点,但是想要知道它具体在哪也并不是一件容易之事。

陈曳叹了口气不再去多想,脚下继续顺着那条不知道什么名字的巷子向前穿行,看见路口左转还是右转全凭心中所感。

这样找的方法虽然很笨也很费力,却不一定收效甚微。

或许在下一个转角,入口便会出现在眼前。

想到这里,陈曳脑中又回闪起了之前面馆里那些人所说的话,去年的入口便是藏在一片烂果烂菜之下,腐臭的味道很是让那些参加考核的人痛苦不堪。

他开始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今年的入口会正常一点,同时他脚下步伐加快,渐渐地便走过了七八个深巷小道。

穿过转角,陈曳心中又想起了一句诗。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想起这句诗大概是因为触景生情,不过此时此刻却似乎并没有出现那柳暗花明的又一村。

在他穿行过了不知道名字的第八个胡同后,一道白墙突然出现在了眼前。

第四十九章 幽深不知几许

墙在眼前,而路在身后。

这该如何走?

陈曳心中犹豫不决,同时他目光向前望去,发现眼前这堵厚厚的白墙竟然是用大块的青冈岩砌成。

墙面平整而没有一丝缝隙或是不平处。

他暗自惊奇,又向前走了几步,手掌贴着墙面,从上到下仔细摸索了一番。

掌心间传来的触感很是光滑,这砌墙之人的工艺更是让陈曳有些钦佩。

砌墙当然算不上是一件难事,但是能将墙面砌成如此,总归谈不上容易。

紧接着,他抬头向上看去,又发现了这堵厚墙的另外一个好处——

那就是它仅仅只比自己高出约莫一个头的距离。

这么看来,这堵墙便应该能够翻过去。

他心中有此想法,于是不再继续考虑是否按着原路返回,而是决定翻过这堵不算太高的墙。

陈曳往后退了几大步,一直退到了巷子的转口处,之后深吸了一口气,脚下猛然用力向前冲去。

在快要一头撞到墙面上的时候,他伸出双手稳稳按在了墙最上面的边沿,双脚蹬在墙面上,想借着这股力道向上一跃然后直接侧身翻过去。

若是换做之前,那么这定然是一次极其漂亮、极其完美的翻身越墙。

但他似乎忘了自己已经是半个修行人的事实。

即便未至清弄,身体之中也时刻被周转的灵力温养着,骨骼筋骨远胜寻常人。

于是他纵身一跃之时跳的比想象之中有些高。

之后摔了一跤,很是狼狈。

青冈岩砌成的厚墙另一面,似乎是另外一条僻静的不知名深巷。

巷子深处很是幽静,不知道通向哪里,唯有在前面稍稍拐角的地方有些许光明洒在地上。

陈曳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脸上有一许尴尬之色。

好在周围无人,这抹尴尬很快也就变成了好奇。

他向前望去,看到了散在地上的光亮,突然觉得这个巷子似乎安静的不太寻常。

这附近明明有一条晴川大道,是横山城最为热闹的街道。

就算巷子里再如何没有人,也不应该一丝声响都没有。

听不到晴川大道的热闹声,听不到巷中人家的言语声,听不到鸟鸣,听不到猫叫。

一切都很安静。

唯有那些许光明。

陈曳定了定心神后,便抬脚向前走去。

翻过墙来本就是为了顺着路走,又有什么好犹豫的。

厚墙和巷子那拐角之间的距离并不远,仅仅只是数丈左右。

陈曳走到那儿的时候,耳中依然听不到任何声音,那光亮落在了他的鞋上碎成了光斑。

一片树叶忽然从巷子拐角的另一头被风吹来。

这风很清爽,但无冷意。

叶子飘落在了他的鞋上,然后光斑落在了叶子上。

最后是一道突如其来的声音轻轻落在他耳边。

“转角处可能并不如你意。”

陈曳一怔,不知道这声音从何而来。

是随风而来?

还是风随它至?

他想了想,说道:“我喜欢顺着路走。”

那道声音继续响起,“墙便是路的尽头。”

陈曳摇了摇头,说道:“墙挡住了路的尽头。”

又过了片刻,微风不在,那声音才又响起,像是落到了实处。

“你想顺着路去哪?”

陈曳说道:“我想顺着路往下走。”

那声音悠悠,“地下无门。”

陈曳回道:“但它应该有路。”

声音不再继续响起,陈曳等了一会儿后,便径直走过了那个巷子的拐角。

身影消失在光明中。

寒山黑市在地下。

陈曳不知道脚下这条不知名深巷的尽头是否会是那黑市。

但他知道自己并不在往下走。

因为他来到了一处山坡。

先前那巷子拐角处长了一棵很是高耸的老树,树枝遮天蔽日地盖住了整个巷子。

因此阳光洒下的时候唯有透过树缝隙之间的那些许光明。

陈曳顺着路走,最后走到这老树之下,发现这竟然是一处山坡。

能够眺望到坡下的许多其他条巷子,甚至还能遥遥看到那条横贯东西的晴川大道。

这或许才是路的尽头。

陈曳似乎有些明白了先前那声音话中的意思。

他站在原地开始仔细观摩起了身旁那苍天的老树,心里觉得刚刚那随风而来的叶子应该就是出自于它的手笔。

和这条不知名的巷子一样,这棵树也不知道是什么树,虽然生的极高,但确实不是横山城中那最为常见的老槐树。

老树的枝叶很是繁茂,遮挡住了许多东西,例如阳光变成了光斑,寒风变成了微风。

陈曳站在树下许久,还是没能发现有什么奇怪之处。

这就是一棵普普通通的老树,尽管它生的很是枝繁叶茂。

但他决定爬上树去看看。

就像于蔚然和夏虫说的那样,站得高或许能够看得更加清楚。

老树虽然看起来年岁已久,树皮干枯,树干都有些弯曲。

但陈曳爬上去的时候,发现这树皮却是十分的牢固,就像死死紧贴在了这老树的躯干上一样。

北国地寒,许多树木在寒冬的时候都会裂开树皮,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但是这棵树却并不如此,因此想来不会太过普通。

经过之前翻墙的教训,这回陈曳便有了经验,他双手紧紧抱住老树,不再使用过多的力气,同时用膝盖顶住了老树的躯干。

之后他膝盖松开,双手用力向上攀爬一截,然后膝盖再用力顶住,稳住身形之后,如此反复。

再加上这棵老树够大,树围够粗,树皮牢固的原因。

他爬地虽然慢但很是轻松。

有些像是一只不太灵活的猴子。

很快地,陈曳就爬到了第一节树枝的位置处,他站在粗壮的树枝上向前方望去,发现这老树的枝叶实在很是繁茂,将视线全部挡住,只能看到那一片暗沉的绿荫。

于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向树的第二节树枝爬去。

这一次,他除了看到那片暗沉的绿荫,还看到了一个用杂草搭成的鸟窝,只是里面既没有大鸟,也没有雏鸟,更没有鸟蛋。

他继续向上爬,心里还想起了一句话:爬树需要胆子大。

陈曳不知道自己的胆子够不够大,但他知道自己应该是有些恐高的,所以一直不敢往地下看并且爬的越来越慢。

他甚至在想如果踩在下一节树枝上还是什么都看不到,自己又该怎么下去?

这难道叫作爬树难下?

他的想法有很多,但总之一个都没有应验。

因为在第三节树枝的旁边,树干上出现了一个深黑树洞。

幽深不知几许。

第五十章 灵河畔的少年

陈曳看着树干上的那个黑洞,觉得除了幽深之外还有一丝寒意。

他站在树枝之上,老树茂盛的枝叶在外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墨绿色屏障,日光、寒风都因此被阻挡在外。

树下的地面看起来要比这黑洞更为真实。

但他只觉得这一幕有些可怕,心里想着如果可以从头选择,一定不会再爬上树来。

只是现在骑虎难下,需要做一个决定。

陈曳想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最终还是决定进到那个幽深的黑洞中。

他先将右脚伸进洞里,向下试着一探却发现根本碰不到底,所以只好先用力踩着黑洞里的树壁,慢慢地将头再伸进去。

洞里很是黑暗,没有一丝光亮,但底下有寒风吹来,直刺人内心深处。

陈曳呼出一口气,双手开始在洞里胡乱摸索,找到了一处能够借力的凸起处,之后他将半个身子也伸了进去,最后才是左脚。

做完这一切后,现在只剩慢慢向下落地的过程。

也庆幸因为黑洞里无光,此刻才能让他做到心中镇静自若。

寒风不断,时间却过得很慢。

陈曳谨慎小心的慢慢往下落地,但却一直没有探到地面。

即便我的速度像是一只蜗牛一样慢,也不至于如此吧?

他这样想着,心情因此沉重,就像此刻他的手臂一样,尽管已经是半个清弄境的修行人,身体素质也远胜以前,但现在也传来了一丝酸楚之意。

如果直接放开手,让身体逆着寒风坠落,他并不确定自己是否会直接摔死。

不过以这风的力度来看,这样的可能性至少要比安稳落地多上一些。

幽深的树洞之中,陈曳很难得的叹了一口气,是带着些许无奈的意味。

好奇心会害死猫。

他以前总是不信这句话,现在倒是深信不疑。

原本就不用去黑市,又何必费此功夫。

只不过还是那句话,骑虎已经难下。

所以办法大概只有一个,那就是将虎打死。

在陈曳慢慢往下攀爬的过程当中,树洞底下吹来的奇怪寒风却是越来越冷,并且很令他苦恼的是,这寒风正对着他的裆部吹来,令心里总是有阵阵凉意冒出。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寒风再没有向上吹来的时候,幽深的树洞里突然变得不再那么黑暗。

这时候,陈曳便能稍稍看清一些自己的手,他又连忙低着头向下望去,发现了一片很是亲切的殷实地面。

地面离他的距离大概有两三米,树洞却似乎已经到了尽头,这一幕让树洞里的陈曳愣在了原处。

之后他想了想,决定直接从树洞中跳下去。

于是陈曳双脚不再用力踩着两边的树壁,同时他双手微微放开,身体顺着树洞便滑了下去。

落地之后他稳稳站住了身子,脚下传来的厚重、踏实之感也让他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儿。

总算是落地了。

这树洞要再幽深一些,只怕自己就要摔死了。

这时,迎面而来一道寒风。

陈曳向前看去,眼中先是一抹惊奇,紧接着又变成了赞赏。

一望前方是有些陡峭的山洞,地势不平,光线昏暗。

而陈曳眼中的惊奇是因为在这山洞之中竟然还有一道大河。

河水湍急,声音轰隆,寒风更是顺着这河水的方向吹来,河道两岸与山洞里地势不同,并排列着十分整齐,有一些人为的意味在其中。

树洞直通地下,而地下这山洞之中又凿出了一道大河底岸,更何况这地方寒风不断,河水却还能依旧保持着湍急态势流向山洞深处。

陈曳眼中意味因此变成赞赏。

山洞深处又吹来一阵刺人寒风。

但他突然不觉寒冷,相反,还觉得从神田的位置处有一道暖意在游遍全身,心里更加暗暗称奇。

“这河是灵河,是寒山的灵脉所化,能够在这里呆着,便是呼吸都能算作修行。”

昏暗的山洞深处走出来一位少年。

寒风带起了他的衣衫,袖口处有一只白胖大鹅,但陈曳只注意到了他眼中的一丝不解。

“我已将那口井封住,你是如何下来的?”

那口井。

陈曳有些怔住,突然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这黑市的入口似乎从来都没有说过有几个。

入口可以是一个树洞,当然也可以是一口井,又或者是别的什么。

“我是从树洞中掉下来的。”他回道。

少年也先是一愣,很快便明白了这件事,点头说道:“原来通往地下的路不只有一条。”

之后,他又叹了口气,脸色无奈,说道:“那我费尽气力封住那口井就没有多大意义了。”

“你也是来参加外门考核的?”

又过了片刻,陈曳这般问道。

少年点了点头,回道:“我叫高欢,从幽州来。”

“我叫陈曳,算是……这横山城人。”

叫作高欢的少年脸上有些许诧异,但他不再多想,而是准备告别。

“前面便是寒山的黑市,你我算是最快进到这里的人,之后如何通过考核全凭各自手段。”

说完,少年便头也不回地向山洞深处走去。

顺着那河水湍急流去的地方。

幽州之人说话都是如此直接吗?

陈曳这样想着却并不着急像高欢一样往前走去。

灵河在旁,他想再看看这难得一见的风景。

于是与高欢不同,他开始逆着灵河流水的方向朝山洞的另一头走去。

寒风从山洞深处吹来,正好也是逆着灵河流去的方向。

陈曳顺着风走,脚步当然便加快了不少。

他走在陡峭的山洞里,一旁是水声湍急的灵河,头顶因为光线昏暗的缘故根本看不清这山洞顶壁的面容。

其实他是想看看这顶壁之上到底有多少个洞。

这样或许就能知道黑市到底有多少个入口。

高欢从一口井里来到黑市,但又说已经将井口封住,这说明他在从井口跳下来之前,就已经知道了那是通往黑市的入口。

更不用说,他还知道这旁边的大河叫作灵河,是寒山的灵脉所化。

短短的几句话,透露出其实他对这黑市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但又不是太过于清楚。

否则不会去想着封住那口井。

幽州那又是一片什么样的地方。

漫步在灵河岸边,陈曳觉得连思考事情都顺畅了些,但很快他就走到了山洞另一处的尽头,是厚重的山壁,确实无路。

这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

他不再继续向前,而是蹲在岸边,双手捧起了一许河水。

发现这水实在是过于清澈,毫无杂质,那么想来这水里也应当没有鱼、虾、蝌蚪与青蛙。

他用这清澈的河水洗了把脸,之后便朝着来路的方向返回。

第五十一章 寒山黑市之换物

寒山黑市藏于地下,又隐在山洞之中。

陈曳顺着灵河之水流去的方向,渐渐往山洞深处走去。

先前从幽州来的那名少年高欢早他一步走进了山洞深处,现在如果进行顺利的话,恐怕已经换到了一株寒气草。

只是不知道其余那些参加考核的人又有几位能来到这地下。

陈曳不再多想,低头穿过了前方的一处山洞拐角。

昏暗的洞内景况突然随之明亮了起来。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条宽阔大道,许多店铺分立在两旁,街道上很是冷清,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影,但是这光实在是有些明亮。

陈曳疑惑地抬头望去,发现在这山洞的顶壁,竟然出现了一条从东到西的星河,仿佛悬挂在这洞顶。

光便是从星河上发出。

“这就是黑市吗?”

陈曳看着这条冷清大道,觉得眼下情景与自己心中想的有些差异。

他顺着大道往前走去,发现两旁的店铺几乎都没有人在,没有木匾,也不知道店名是什么,甚至有的店门口已经都落满了灰尘。

寒风接着从大道前头吹来,风劲很大险些将他头发吹乱。

前方隐约有些人影,还有一些吵闹之声。

陈曳径直向前望去才刚刚发觉自己并没有看到这条宽阔大道的尽头。

那么,这条大道又有多长?

他怀着一丝疑惑,走向这漫长大道。

黑市的一处小店之中。

“年轻人,这里是黑市,想要什么东西都需要去换。”

黑衣老者笑眯眯的神情还是一丝未变,这番话也已经说了十多遍。

高欢有些无奈,无论他好说歹说,对方始终都不同意换给自己一株寒气草。

无论是金钱银两,还是道法秘籍。

“这位老人家,若是想要什么东西不妨可以说来听听。如果我有,一定拿出来与您交换。”

他看向这满头已经尽皆是白发的黑衣老人,不由得无奈说道。

黑衣老者枯槁的脸上又是微微一笑,说道:“既然这样,那”

“若是我想要学一学你的春酒呢?”

听着这句话,高欢脸上的神情微变,目光盯着这位黑衣老者,有些不太确定地说道:“您是如何知道的?”

黑衣老者笑意不减,说道:“这又有什么好难猜的。”

“你想要寒气草,想来应该是参加外门考核的年轻人。”

“而你说话带着幽州的口音,显然是从幽州来,并且又是第一个到这黑市来的人。”

“你身上的衣服用金线花织成,袖口处还缝着玄鹅的图案。”

“这些事明摆着便是告诉人,你与那两位有关。”

“让我来猜猜,你应当是高浊的后辈子弟吧。”

高欢怔了一下,方才回道:“那是家父。”

“原来是幽州双飞客的儿子。”

黑衣老者听到高欢的回答后,眼中倒是很难得地诧异了一下。

没想到幽州的天南地北双飞客竟然会把自己儿子送到寒山来。

这令他有些意外,之后又继续说道:“既然是他们的儿子,寒山便没有不将你收入外门的道理,又何必费这功夫来黑市换寒气草。”

高欢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想做的比他们更好。”

天南地北双飞客坐镇幽州许多年,威名早就传遍北国,甚至是临仙江外。

便是长安城内都能听到他们的轶事。

但是现在高欢却说,想要做的比他们更好。

这话不算过于直接,但意思却很是明确。

黑衣老者因此很是欣赏地看了他一眼,说道:“这话如果是幽州别的人来说,我会以为这人疯了。”

“但既然你是高浊和柳半月的儿子,那么这话便总归有一分可信之处。”

“只不过寒山黑市从来不卖东西,只讲以物换物。”

“这一株寒气草,你若想要……”

“拿二十年来换,如何?”

高欢一怔,问道:“二十年?”

“二十年后,若你做的没有他们二位好,就来这替我看店,你可愿意?”

黑衣老者双眼平静不起波澜,而语气也是如此,根本没有一丝询问的味道。

少年笑了笑。

笑容很是天真烂漫以及自信。

他一把拿过黑衣老者手里的那株寒气草,头也不回地向着这间小店外面的大街上走去。

脚步轻快,没有丝毫停留的意思,就像春酒的味道那般,总是直抒胸臆。

黑衣老者看着那离去的身影,想起当年在幽州时的情景,嘴角生出一抹笑意。

“你若只是一人,又如何能够做得比他们更好?”

走过那条不知名的山洞大道,穿过一片陡峭山坡。

之后,才是寒山黑市。

陈曳站在山坡上往下看的时候,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一幕很是熟悉,像极了他之前站在老树旁的小坡上见到的那情景。

身旁不时有许多修行人路过,每个人脸上的神色都很平静,并没有因为见到一个生人而露出诧异目光。

这里是寒山黑市,一切皆有可能的地方,所以就算是来了一头熊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小坡下面是许多街道,街道两旁又开着琳琅满目的店铺,茶楼、酒馆、客栈,比之横山城中也不逊色半分。

唯独不同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人并没有太多,不像横山城里那般过于嘈杂和拥挤。

陈曳走过山坡上的那一小段石阶来到这黑市中,顺着最中间的那一街道往前慢慢走去。

第一家店铺落在了他的眼里,木匾上写着‘说话茶馆’四个字。

店铺最里面坐着一个精瘦老头,也不出声吆喝,有些无聊地看着人来人往。

“老板,茶怎么卖?”有人站在门口向里询问。

老头斜着瞥了一眼,淡淡说道:“泡一壶茶,换一本摘星法。”

询问那人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道:“您说的可是摘星观的摘星法?”

老头嗤笑回道:“难不成这世上还有第二本摘星之法?”

闻言,那人摇了摇头,不再说话离去了。

只是一旁听到老头言语的人,却并没有忍住自己心中的不满,呵斥道:“摘星法是摘星观最出名的道法,又岂是一壶茶水能够与之交换的!”

老头似乎完全不理会门前那人的谩骂,侧着身子开始打起了瞌睡。

而这样的情景在黑市之中发生了太多次。

甚至陈曳在走过一家很是破烂的店铺门口时,还看到了这样的几个字。

“愿以杀人换烈酒。”

字迹潦草但是带着一股冲天的杀意,看着便那么心悸,店里之人也一定不似寻常。

只是每个提着酒进去的人,最后都是一脸愠意地走了出来。

唯独只剩下店铺里传来的那一声饱嗝,以及有些癫狂的一个字。

“滚!”

第五十二章 这与此无关

愿以杀人换烈酒。

在那间很是破烂的小店之中,又有一个小女孩哭着从里面跑出来。

她手里还紧紧握着一个酒葫芦。

这当然不是为了杀什么人,女孩只是听娘亲说过这小屋里的人嗜酒成魔。

为了一口好酒,便是杀人的勾当也能干。

于是她趁着家中无人,便偷了父亲藏在柜子后的一小葫芦好酒,想要让这屋子里的人尝尝。

但那人只说了一个字,“滚!”

陈曳看着这一幕发生,心里只觉得这黑市奇怪,纵然是换也不该是这么个换法。

一个苹果能换一个梨,但是又如何去换一块金子?

他不懂,便继续顺着这街道向前走去,然后又看到了更多。

一壶茶想换摘星观的摘星之法。

客栈天字号房一晚想换朔州名器一柄。

便是青楼姑娘的一曲清词也想换长安城内花灯会上的轻容纱。

走遍黑市,陈曳发现大多都是漫天起价的怪异之人。

那么为何此地又会被许多修行人推崇备至?

在一间门脸狭小的店铺中,陈曳看到了答案。

他看到了一只活着的雪妖,眼中红光凶恶,被一条黑色深沉铁链锁在了笼子之中。

善以破阵破法的雪妖竟然对这看似普通的铁链和笼子毫无办法。

这一幕让他很是吃惊。

很快他又发现这雪妖显然已经被关了许久。

因为门口的台阶上早早便落满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想来应是很久都没有人出入过了。

所以他也没有在这间狭小的店铺中看到那位卖雪妖的人。

但陈曳看到了一句话,就简简单单的写在了屋子的白墙上。

“以此妖换幽州鬼马。”

雪原黑潮来袭的时候是何等一片壮观惨烈的景象,即便是如摘星观松堂讲师周元明以及雪中寺经座三海僧人这样的修行人都死在其中。

但是卖这雪妖的人却能够从那黑潮之中抓到一只活着的雪妖,并且囚禁于此。

更何况活着的雪妖天生便是善于破阵的妖魔,想要囚住它自然就需要极强的阵法。

这件事无论怎么看都极其困难。

那这幽州鬼马又是何物?

陈曳不解,又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了这条街道尽头。

面前是一间不知道名字的小店,店里好整以暇地坐着一位黑衣老者。

除此之外,似乎什么都没了。

不知道这间小店卖什么,也不知道这间小店的主人想要什么。

但,陈曳突然觉得似乎可以进去看看。

于是他推开了小店的木门,走了进去。

祁清明在黑市呆了数年,曾经见过许多寒山弟子来此。

这其中,最让他感到惊艳的是元镇。

其次才是夏虫。

除此之外,他觉得寒山小辈之中再无什么出采之人。

直到今日那位从幽州来的少年走进他店中。

“我想要做的比他们更好。”

祁清明坐在小店之中,脑中不时还能想起少年平淡说出的这一句话,以及对方眼中的那抹自信。

他唇角微起,露出一抹很难捉摸的笑容。

天南地北双飞客坐镇幽州更久。

他并不认为少年能够做的比他们二位更好,更不用说是在二十年之内。

所以祁清明才愿意将那一株寒气草换给高欢,以此赌他未来二十年。

在这黑市之中开店,当然要有利可图。

他觉得这一赌约定然是自己能够获胜,甚至于还想着等到高欢来这儿看店之后,自己再去幽州看一看如何?

小店木门被推开的声音将祁清明的思绪拉回到了眼前。

又是一位清秀少年。

他嘴角笑意更甚,不待那少年说话便直接问道:“参加外门考核的寒山弟子?”

少年怔了怔,点头应道:“是。”

祁清明仔细打量了一番少年。

嗯,半个清弄境。

年纪约莫在十五之上。

衣着普通,也无什么法宝名器。

想来修行资质一般,也没有什么出采家世,不过能够找到黑市总归有些悟性。

祁清明笑容更加和蔼,说道:“你是第二个来到这儿的考核弟子。”

“不过在你之前那位已经换到了寒气草,此刻或许都走到了藏书阁。”

“你应当清楚黑市的规矩,准备用何物来换寒气草?”

在自己之前那位,应该说的就是那位告诉自己灵河的少年吧。

陈曳心里想道,突然有些好奇对方的选择,出声问道:“我想知道,他用什么交换的寒气草?”

祁清明神情有些遗憾,说道:“总归是他人之秘,不能言说。”

陈曳点了点头,不再去纠结高欢的事情。

之后,他又想了想,问道:“您想要什么?”

听到这句话,祁清明嘴角又抹起了笑意,说道:“我与人换物一向喜欢看对方有什么。”

陈曳补充了一句,说道:“我什么都没有。”

祁清明眯起了眼睛,目光从陈曳身上不断转移,先是他的眼睛、然后是胸膛、胳膊,最后停留在了手指处。

这位少年似乎确实什么都没有。

但这样也很合适。

祁清明微微笑道:“等你成了寒山的外门弟子后,替我抄书三千卷,如何?”

陈曳一怔,没想到对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去藏书阁抄书三千卷?

那得抄到什么时候。

更何况,卢定长老会答应吗?

祁清明似是看穿了陈曳所想,说道:“卢定会答应的,况且,我让你抄的就是一些简单的修行法门而已。”

“如何?这个交易对你来说应当很划算吧?”

祁清明的目光很是明亮,他的想法也是如此。

在这黑市呆的数年间,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并不仅仅是去促成一件对自己有利的买卖。

便是三万卷寒山的上等道法对他来说都毫无用处,更不用说是简单的修行法门。

他更喜欢做的事是去揣摩人的内心,并且对于这件事一直是乐此不疲。

对面的那位少年心中已经开始犹豫,大概不过十秒,应该就会做出最终决断。

祁清明又是笑了起来,但这笑容很快就僵住。

“我想,还是算了吧。”

陈曳如此说道。

祁清明神情微异,说道:“你不准备入寒山外门?”

陈曳回道:“我已经是寒山外门弟子了。”

祁清明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寒山外门弟子他当然都认识,只是却从来没有见过陈曳。

那也就是说,是新入门的弟子?

但无论怎么样,到手的鸭子又怎么能让它飞了呢?

他故意沉着脸说道:“就算是寒山的外门弟子,难不成也不考虑这考核之事了吗?”

“输给新入门的弟子不打紧,但若是最后连考核都没通过。”

“山上的那些师长们会对你作何感想?”

“日后你又如何挑选师长,承师于人?”

“这些事情,你可想过?”

陈曳诚实回道:“没想过。”

祁清明的脸色方才好看了那么一些,说道:“既然如此,现在你还准备放弃考核吗?”

少年突然笑了起来,笑容很是简单,但他接下来说的话却是有一些复杂。

“我从来就没说过要放弃考核。”

“只是这已经与此无关了吧?”

第五十三章 真是一群蠢材

“与此无关……”

少年神情自信,似乎已经料定如此。

祁清明只好继续装作不明,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在这黑市之中转了一小圈,虽然远远还没逛完,但我发现卖寒气草的似乎只有您。”

少年顿了一下,如此说道。

祁清明颔首说道:“这没什么值得奇怪的,黑市里从来都不会出现两间同样的小店。”

陈曳也随之点头表示认同,这件事他当然也发现了,也因此才会得出接下来的结论。

“想来,您一定认识卢定长老。”

祁清明神情平静,继续回复他:“这更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认识他的人在这黑市里有很多。”

“可是卖寒气草的却只有您一位。”

“所以您也一定知道外门考核的意思。”

说到这的时候,祁清明很是意外的看了眼前的少年一眼。

但依然没看出什么奇特之处。

他当然知道外门考核的意思。

所以才会意外。

“你也知道?”祁清明眼中带着笑意反问道。

少年又是点了点头。

“是吗”

“那这样很不错。”

祁清明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之色。

寒山大祭的时候,卢定曾经说过三句话,概括起来大概就是:

一、有位姑娘中了寒毒。

二、把他想要的东西带回藏书阁的人,才能通过外门考核。

三、时间期限是两天,他会在藏书阁里泡茶等着。

而今天就正好是寒山大祭后的第二天。

“听说第一个从黑市带回寒气草的人是幽州来的一位少年。”

“这还用听说?报信碑上已经刻出来了,那少年叫作高欢。”

“大祭的第一天就能通过外门考核,甚至还远在那些外门弟子之上,这少年不简单啊。”

“不过为什么现在都还没有出现第二个通过外门考核的人?”

横山城里议论渐起。

青吟街深处,寒山藏书阁中。

外门弟子庆照临将背囊中小心安放的一株寒气草拿出,放到了藏书阁大门旁边那座小圆桌上。

圆桌旁横横摆放着一座摇椅,桌上还有茶具以及正在烧的热水。

摇椅上坐着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闭着眼睛不时摇晃着宽大舒适的椅子。

“师叔,这是我从黑市里拿回来的寒气草。”

庆照临看着卢定的眼中掠过一丝自满。

虽说要比幽州来的高欢慢上许久,但总归也是外门考核第二个通过的人。

他心里因此有些志得意满。

更何况作为外门的大师兄,他还知道一些隐秘的事情。

那位夺得外门考核第一的幽州少年,出身很是不凡,对于黑市的了解没准还在自己之上。

所以即便是输给他也没有什么好值得在意的。

庆照临心里还想到了今年去往黑市的路,以及那位在黑市里卖寒气草的黑衣老者,心情便更加愉悦了一些。

那位老者跟他坦言,今年一共只有两株寒气草。

高欢拿走了第一株。

他拿走了第二株。

那么换而言之,他就是今年仅仅通过外门考核的那二人里的其中之一。

不远的将来,想必也定然是进境可期,内门无阻。

庆照临的脸上春风得意,但卢定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如坠冰窖。

“在外门呆了这么久,连这么简单的一个考核都不明白。”

“还是去多读一些书吧。”

坐在摇椅上的那道身影从始至终都没有睁开过双眼,去看桌上的那株寒气草以及春风很是得意的庆照临。

他只是摇了摇头如此说道。

庆照临很快便回过了神来,脸色虽然有些苍白,仍是带着一丝不甘:“师叔,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卢定依旧闭着眼,淡淡说道:“一会儿你就明白了。”

参与外门考核的人们回来的很快,原因当然很简单。

寒气草一共便只有两株,高寒拿走了第一株,庆照临又拿走了第二株。

他们就算费劲千辛万苦去到黑市里,也再无法从祁清明手中拿到寒气草,所以当然要回来。

至于那些连黑市入口都找不到的人就更不用说了。

藏书阁门口人影渐多,都围在了小楼门前,没有一丝往常的安静。

“庆师兄的脸色似乎很是不好。”

“我也看到了,不过师兄不是已经拿到寒气草了吗?这又是为何?”

“估摸着应该是因为输给了那个从幽州来的小子。”

“嗯,也对,不知道那人究竟是走了怎样的狗屎运,第一天就能拿回寒气草。”

议论之声不绝,甚至已经有了一些吵闹。

卢定的眉头因此皱了起来,说道:“安静。”

这位看管藏书阁的寒山四大长老发话,人群里自然不再议论,开始变得鸦雀无声。

卢定躺在摇椅上睁开双眼环视了一圈,因此有些遗憾的摇了摇头。

这一幕落在众人眼中,皆是心想这位宗门长辈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

卢定神情平静,淡淡说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今年的外门考核应该只有一人通过。”

人群之中哗然一片,之后又沉默了一段时间。

先前曾向夏虫求解的那位绿衣少女谷雨鼓足了勇气后,向前走出一步,说道:

“师叔此话不对,庆师兄也拿回了一株寒气草,又怎是只有一人通过考核?”

少女又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接着问道:“师叔莫不是因为那人是双飞客的儿子,便有所偏颇?”

这话落在众人耳中更是如同一道惊雷炸开。

“天南地北双飞客的儿子?”

“高欢,姓高,原来如此”

“外门考核怎能如此行事?”

“没错,就算是卢师叔与那二位交情匪浅也不该如此。”

谷雨的话一开头,便有许多外门弟子也跟着嚷了起来。

卢定师叔曾经在幽州呆过许多年,与坐镇幽州的天南地北双飞客更是一起论道过许多次。

虽然那二位看着都很年轻,但其实早在数十年前便已经是名声大噪的修行人。

几十年的交情固然不一般,但是寒山外门的考核规矩又怎能因此乱来。

这实在是一件令众弟子感到荒唐至极的事情。

卢定躺在摇椅上,表情倒是依旧不悲不喜,直到人群里那些愤恨、不平的声音都完全落下之后。

他才不急不慢说道:“你们都是如此觉得?”

卢定视线最先望向谷雨。

少女虽然平日里优柔寡断,但在此刻却是毫不犹豫地说道:“是,师叔。”

卢定点了点头,视线接着望向第二个寒山外门弟子。

那弟子犹豫了几分,也一咬牙说道:“弟子也是如此想的。”

“弟子也是。”

“弟子也是。”

“弟子也是。”

卢定的视线最后望向了站在他身旁的那位外门大师兄。

庆照临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师叔,弟子也是这般想。”

卢定开始摇头叹气,无奈说了一句话。

“真是一群蠢材。”

第五十四章 您的话毫无深意且有些直白

寒山四大长老之中,卢定向来是脾气最为温和并且也是最为好说话的那位。

但是先前他却丝毫不留情面地说了一句,“真是一群蠢材。”

人群之中那些还未入寒山门下的人们便不禁在想,这一群蠢材里是否还包括着自己。

庆照临的脸色有些难看。

他入寒山外门时间最久,境界也最是深厚,步入清弄上境已有三年,距离修行的第二境灵韵也仅有一步之遥。

虽然远远比不上夏虫和元镇。

看上去似乎也与那些内门弟子们相差一线。

但总归也算是不可多得的修行之才。

就算谈不上天才,但又怎能用蠢材这样的字眼侮辱?

“师叔若是觉得弟子们愚钝,也请将话说明。”

他沉着一口气说道。

卢定斜着瞥了他一眼,却没有第一时间开口。

在外门之中庆照临的境界最为深厚,步入清弄上境已经有三年之久。

他当然知道这位年轻弟子的意图。

或者说,是野心。

藏书阁一楼之中有一本天南的修行秘法,叫作三千日夜,讲究的是一种厚积薄发之道。

破境有感之前先用此秘法将境界压住,破境之后灵力冲破神田,道息涌动,甚至能够一跃数境。

秘法取名叫三千日夜,意思便是修炼之人如果能够压制破境三千个日夜,就是一跃灵韵到寸法也不是什么难事。

庆照临初学这本秘法之时便如获至宝,如今算来也已经压了一千多个日夜。

应该已经快到了自身的极限。

卢定心中想到,又不禁暗自叹了一口气。

三千日夜讲究厚积薄发,这秘法看似玄妙,但在卢定看来却是跳过了修行中最重要的感悟这一步。

用灵力强行冲破神田来达到一跃数境,这种修行又有何意思?

当年元镇在外门时,不过三个呼吸就放下了这本秘法,夏虫更是从始至终都没看过此书一眼。

唯有你深陷其中。

如果在学此秘法之前,能够先多看看白话灵解和修行二三事,倒也无妨,可惜你是弃之如敝屐。

学会三千日夜自然不算愚,只是你至今还不明白,这又实在太钝。

可惜啊可惜

卢定四视扫了一圈,正准备开口说话的时候,一道微喘着气的声音突然从人群之后响起。

“长老,不、好意思,我来迟了。”

众人好奇向后望去,看见一位清秀少年脸色潮红,正半弯着身子喘气,手中还提着一个黄色的牛皮纸袋。

人群里见过陈曳的弟子不少,只是没一个人知道他的名字,现在看他急匆匆跑来,手中还提着一个纸袋,有些弟子似是想到了什么,神情微变。

“寒气草不是只有两株吗?”

“应该不是寒气草,或许是别的东西。”

卢定自然也注意到了陈曳手里拿的那个黄色牛皮纸袋,他觉得有些眼熟,但一时之间还未想起在何处见过这个袋子。

“我想起来了,那是清茶坊的袋子。”

“这人莫不是想拿茶叶假装成寒气草?”

“这怎么可能,便是傻子也不会做出此事。”

人群又是一阵议论。

卢定眼中却闪过一丝讶异。

陈曳看到藏书阁楼前已经聚集了这么多人,心中便有些无奈。

他今日一大早就已经出门了,但是实在没想到横山城里的那座清茶坊便是早上也如此人多。

他一直排队到刚刚,方才买到了一小袋山茶,之后便立即向青吟街赶来,但还是晚了一会儿。

陈曳抱歉说道:“为了去买卢定长老想要的东西,耽搁了一段时间,实在不好意思。”

“卢定长老想要的东西买?”

众人又是一愣。

寒山黑市只换物,从不用金银交易,这个少年难不成是口误?

那也就是说,这或许真的是第三株寒气草?

庆照临先是一愣,立即向前踏出一步,断然道:“这不可能,黑市那位先生告诉过我,他手里一共就只有两株寒气草,一株在高欢手上,一株在我手里。”

“你袋子里装的绝无可能是寒气草!”

庆照临的声音坚定没有一丝迟疑,外门弟子中几位平日里与他关系交好的师弟也跟着说道。

“大师兄说的不错,寒气草只有两株。”

“你拿着的绝对不可能是寒气草!”

站在一旁的卢定脸色沉了下来,目光望向先前开口的那位外门弟子,喝道:

“我寒山何时来的大师兄?我这个长老怎么不知道?”

庆照临是外门的大师兄,但这并不代表着弟子们便能称他为大师兄。

寒山以论境排名决定弟子长幼顺序,十年论境第一的夏虫是大师姐,那么就自然就不会有大师兄。

当然,私下里弟子们可以不用称呼夏虫为大师姐,但是却绝对不能称呼别人为大师兄。

此为寒山一忌。

那名犯了忌讳的弟子在卢定目光下瞬间便回过了神来,脸色很是苍白。

大师兄这三个字,平日里都是他们几位师弟对庆照临阿谀奉承的称呼,不曾想今日却是一时嘴快说了出来。

犯了寒山忌讳,说不定还会因此招来执法堂的目光。

庆照临的脸色更加难看了起来。

那名弟子颤颤巍巍说道:“先前弟子一时口误,望师叔原谅。”

卢定长老脸色阴沉,但却并没有再追究这名弟子的言语过失。

今日如果站在这儿的是执法堂的赵行尸,恐怕这名弟子就要去面一面寒山雪壁了。

卢定目光转向陈曳,问道:“你也是来交寒气草的吗?”

陈曳摇了摇头,回道:“我没换到寒气草。”

这一次说的是换,而不是买。

卢定眼中有了些许兴趣,继续问道:“你去过黑市?”

“去过。”

“那你没找到卖寒气草的那人?”

“找到了。”

“所以,寒气草已经没了?”

“我去的时候还有。”

“那为何没带回来?”

“难道是那人与你交换的东西太过珍贵?”

“是有些麻烦,不过应该算不上珍贵二字。”

“既然你找到了卖寒气草的那人,他又还有寒气草,所言之物对于你来说也仅仅是一些麻烦,而不算太过珍贵。”

“那你为何没换寒气草?”

谈论至此,卢定的眼中已经是满满的笑意。

陈曳想了想,老老实实说道:“因为长老您说的话毫无深意并且又有些直白,所以我觉得没有必要去换寒气草。”

“我只是想去逛逛黑市而已。”

第五十五章 楼前微风一些话

先前卢定评价寒山外门弟子为一群蠢材。

此刻陈曳说他说话毫无深意并且有些直白。

谷雨性子向来最直,听到这番评价后,忍不住便噗嗤一声笑了开来。

周围弟子虽然心中也觉得有趣,但是大多都忍得极好,即便是少数定力不够的,也只是在嘴角抹上了一层浅浅的笑意。

哪里敢像谷雨这般直接笑出声来。

庆照临脸上毫无表情,只是一直盯着陈曳手中的那个牛皮纸袋,不知道心中在想些什么。

卢定笑着摇了摇头,然后指着那纸袋向陈曳问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话题转移的很是明显,但是卢定的言语又极正常,丝毫没有尴尬之意。

“这里面是清茶坊的山茶,是我排了六七个时辰才买到的。”陈曳说道。

“山茶……”

卢定带着一丝笑意点了点头,不再继续询问。

之后他又抬头看了一下天色,发现已经是昏黄一片,落日快要消失了踪影。

城中有几处地方甚至是开始亮起了灯火。

“那今年的外门考核就到这里吧。”

“虽然很让我失望,但总归有两名弟子通过了考核。”

卢定的这番话又让众人惊讶。

师叔先前不是还不承认庆师兄通过了考核吗?

怎么这会儿又改变了主意?

难不成师叔因为那少年一句话就改了性子?

看着众人诧异的目光,卢定倒是毫无异样。

他接着说道:“第一个通过考核的人,是幽州来的高欢。”

这句话没有出乎众人意料,早在昨日高欢就已经将寒气草带了回来。

他不是第一,谁是第一?

望着那独自站在一旁的幽州少年,外门弟子们心里又都各有想法。

听谷师妹说,这人便是坐镇幽州数十年的那两位大修行人的儿子。

而寒山又向来有去幽州行事的惯例。

因此有弟子已经在心中盘算着该如何合适、不失时宜的去处理好与高欢的关系,以求将来在幽州时的一分保障。

听到卢定长老宣布的结果,高欢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

因为只有他的内心才是真正平静。

这次外门考核,他占据了诸多便利,便是黑市里的那位老者也没有过多为难自己就把寒气草送出。

这只是一次简单的考核。

与幽州之事相差极多。

所以他无法生出一丝波澜。

庆照临的目光也在打量着高欢,他知道对方是天南地北双飞客的儿子。

他也曾经去过幽州一次,因此知道这二位是怎样的修行人。

都说虎父无犬子,那如果是虎父和狮母的儿子呢?

庆照临不太确定。

尽管他已经入了清弄上境三年有余,但也不敢说一定就能稳胜对方。

不过如果我能够再多忍耐一些时日

他想到了自己学习的那门秘法,心中又有了一些自信。

就算我这次只是第二,但我依然还是寒山外门的大师兄。

“第二个通过考核的人是……”

“陈曳。”

在一片寂静中,卢定突然宣布了一个令人意外的结果。

众人打量着高欢的视线还没收回,心中甚至还在打着各自的算盘。

因此听到卢定说的这句话后,他们一时之间还未能反应过来。

有位弟子更是想都没想,直接开口说道:“庆师兄不愧是咱们外门第一的”

话还没说完,这位弟子便陡然意识到了什么,脸皮一抖,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地意味。

最先反驳的还是谷雨。

她连忙说道:“师叔,您刚才说错了。”

卢定摇了摇头,平静说道:“我刚才没说错。”

“第二个通过考核的确实是他。”

陈曳?

是那位买茶的少年?

为什么是他?

他凭什么通过考核?

“师叔,弟子不解。”

庆照临虽然面上还是平静,但眼中已经是有了些许怒意。

卢定看了他一眼,回道:“你不解的事情有很多。”

“但偏偏最在意这件鸡毛蒜皮的小事。”

鸡毛蒜皮的小事。

庆照临只觉得这个说法有些荒唐,外门考核虽是小事,但事关他自己名声,这又能小到哪里去?

没等他继续反驳,卢定便指着陈曳微微笑道:“你既然明白了,那就告诉他们吧。”

寒山大阵在外。

北国大雪也因此吹不进来。

但总有一些微风掠过,带着卢定最后说的那句话。

庆照临最先将目光转向陈曳,他当然要寻求一个说法。

但在这之前他想听听,这位被师叔断言是第二个通过考核的人又会如何说。

接着是藏书阁小楼前的众人。

谷雨心中也有不解、疑惑,因此她看着那位少年的目光也很是认真。

别人专注看着你的时候,总需要说些什么。

便是一句您好也不算太过失礼。

但是陈曳知道,如果此时真的只是说一句问候,恐怕才是真的失礼。

所以他的沉默只是片刻。

“先前我已经说过,卢定长老的话毫无深意并且有些直白。”

陈曳又重复了一次这句话,只是众人却忘了去看看卢定此时的表情。

“寒山大祭的时候,关于考核他说了三句话,算是考核的规矩。”

“第一条我记得他说有位姑娘被寒山的寒气侵入体内。”

“而第二条是这样说的:那些能够按时把我想要的东西带回来的人就算是通过了外门考核。”

“所以高欢把第一株寒气草带回来的时候,就算通过了考核。”

说到此处,众人神情没有一丝疑惑,因为事情的发展本就是如此。

陈曳顿了顿,又接着说道:“但是,等第二个人把寒气草带回来的时候……自然就无法通过考核了。”

谷雨蹙着秀眉问道:“这又是为何?”

“因为这已经不是卢定长老想要的东西了。”

陈曳脸上一片平静,唯有目光很是笃定。

他对自己的说法深信不疑。

“寒山寒气之毒需要将一株寒气草研磨成粉末,熬煮服下后解毒,这件事在横山城中几乎人尽皆知。”

“所以你们应该也知道,解毒其实并不需要第二株寒气草。”

“那么等到第一株寒气草送到,那位姑娘的寒毒被治愈之后。”

“寒气草也就不再是卢定长老想要的东西了。”

“所以第二个送到寒气草的人无法通过外门考核。”

“原来是这个意思。”谷雨嘀咕了一声。

庆照临站在原地依旧沉默。

明白了这外门考核的真正意思之后,人群中有些弟子对于这个题目很不服气,但也只能在心中暗自抱怨。

“那为什么你是第二个通过考核的人?”谷雨又问道。

“因为……我带来了第二件卢定长老想要的东西。”

“茶?”谷雨眼中诧异。

“那就是他说的第三点了:时间是两天,我在藏书阁里沏茶等你们。”

“如果想要的东西仅仅只是寒气草,那从头到尾就注定永远只会有一个人通过考核。所以卢定长老又加上了这第三点,在藏书阁里沏茶等人。”

“既然想要沏茶,当然就需要茶叶。”

“卢定长老的桌上向来只有毛豆,倒是今天应该会准备一副空茶具,所以就差茶叶。”

众人视线向屋子里的那一张小圆桌看去。

果然看到了一副空的茶具,以及已经烧开了许久的热水。

“这就是为什么我说卢定长老的话并没有深意。”

陈曳又补充了一句。

谷雨眨了下眼睛,觉得这考核好是荒唐,但是她又不敢明言。

就算性子再怎么直,此时心中的想法若是直接说出口,说不准卢师叔会恼羞成怒将她直接扔到雪壁去也不一定。

但她很快又想到了陈曳先前说的那一句话,眼中带起了笑意。

“你刚才不是还说卢师叔的话过于直白吗?”

陈曳一怔,然后想了想,说道:“我说的应该是有些直白。”

“总归是这个意思。”

谷雨又说了一句,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她想借着这个问题来调侃一下卢师叔想出来的怪异考核。

陈曳没有察觉到少女的想法,依旧点头说道:“如果卢定长老不让那姑娘作那副打扮的话,倒确实没有这个意思。”

“但是……”

“草帽,人、木屐,这三样加起来实在是太过直白了一些。”

……

(跪求推荐票)

第五十六章 当年幽州杀人事

草帽,人,木屐。

加起来其实只是一个字:茶。

这实在算不上是什么深奥的谜题,也正如陈曳说的那样,或许过于直白。

但是卢定心中对此并不在意。

陈曳以为这一点仅仅只是为了给那些参加考核之人一个提示,实际却并不如此。

每逢外门考核他就喜欢这般出题,这其中难道真的没有深意?

卢定脸上带着笑意,说道:“年纪大了便总是喜欢唠叨一些废话,可能没有深意也确实直白,但总归有些意义。”

“对于我在外门考核上说的那三句话,你先前已经证明了自己理解的足够透彻。”

“只是你却猜错了一点。”

陈曳仔细地想了想,觉得自己的想法应该没有出现什么偏颇,因此问道:“能否请长老言明?”

卢定嘴角含笑,又环视了一圈四周的人群,这样说道:“我知道你们心中都有不满。”

“寒山外门考核为何总是拘于这些徒有其表的形式。”

“为何我总是喜欢考你们读书写字,等等。”

“你们之中有人初来横山城,而有人却已经在外门呆了很多年。”

“但论及根本,你们都是为了修行而来。”

“修行五境,清弄、灵韵、寸法、不羁、解意,在你们心里真的只是日夜打坐、吐纳灵气这么简单?”

“夏虫不断尝试新的剑法,元镇日夜不停地读朝花,像他们二人都还如此慎重,你们又何必太过急躁?”

“其实我读了许多年书后才明白一个道理,修行并不只是在于破境。”

“不断去学习一些高深的道法,追求更高之境带来的快感,只会断送自己的修行道路。”

“藏书阁一楼中有许多不错的书,就算是一本游记,对于现在的你们来说也应该远比那些道法更为重要。”

说到这儿,卢定突然顿了顿。

之后,他转头望向一旁沉默不语的庆照临,平静说道:“你在外门呆了很多年,便是元镇都只能是算作你的晚辈。”

“他初来寒山时的情景你可还记得?”

庆照临接着沉默,过去一会儿后方才说道:“元镇师…兄,初来之时杀气惊人。”

“当年幽州杀人事,听赵师叔说,他做的最好。”

卢定点头,接着庆照临的话说道:“确实如此,但你应该不知道一件事。”

“元镇当年在幽州仅仅只杀了一人。”

“杀人最多的其实是澄山,当时他的境界也稳压元镇一头,是清弄上境。”

庆照临一怔,这件事他在寒山多年却从来没听人说起过。

很快他眼中又闪过一丝不解,既然如此,为何当年考核第一不是林澄山。

“你很疑惑为什么元镇才是当年的外门考核第一。”

“原因很简单,这原本是一个秘密,但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们。”

“因为衣襟是他杀的。”

衣襟

这人是谁?

众人不解。

但听到这个名字后,庆照临脸色便有一些苍白。

他只知道元镇是当年考核第一,却并不知道原来那位衣襟的死因竟然是他。

众人之中除了卢定和庆照临以外,还有高欢也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所以他的神情也很是感慨。

当年幽州杀人事,寒山那么多弟子之中,又有谁会真的想着去杀衣襟?

除了元镇。

高欢又想起了在家中每次提及对方时,父亲总是对之推崇备至的态度,他眼中敬重便更多了一些。

沉默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庆照临还是不愿相信这件事,说道:“就算师兄再如何天才、道法惊人,也绝无可能杀得了衣襟。”

蚍蜉再怎么努力又如何能撼动得了一棵苍天大树。

“最先出手的是高浊和柳半月。”卢定说道。

天南地北双飞客?

原来如此。

这样总算还有些可能。

虽然心中这般想,但庆照临眼中还是有一丝不解。

并不是不解对方如何才能杀掉一位解意境的大修行人。

而是不解一只蚂蚁为什么会生出想要抬头去看一看天空的想法。

蚂蚁不总该是往地下钻吗?

他沉默了许久,又问道:“既然衣襟是师兄杀的,那他诸多感悟在身,为何至今仍是寸法。”

这是庆照临最后一处想不通的地方。

“杀了解意多年的衣襟,诸般感悟加身,从此修行五境再无阻碍。”

“这是一件无论谁都会觉得很不错的事情,但他并不如此想。”

“他入了外门之后,开始日夜于藏书阁里读书,浑然不顾修行进境,我便觉得有些意思。”

“之后我又看了他几年。”

“三千日夜他拿在手中不过几个呼吸就舍得放下。”

“四大奇书从始至终只看过一本朝花。”

“对于修行,他从来都不急。”

“而你这些年来唯一想的事情,就是压住自己的破境,好能一跃灵韵到寸法。”

庆照临沉默无言,身影更显落寞。

他闭上双眼,心中很自然地便浮现出了那门天南秘法。

因为他对书里的一笔一划早已熟稔于心。

自己难道真的太过执着?

清风无言,没有答案。

他还是没能想清楚。

或许也是因为舍不得。

“师叔我想去雪壁看一看。”

庆照临突然说道。

庆照临离去的背影落在众人眼中各有不同。

这位在寒山外门最久的弟子最重声名与进境。

即便学的是三千日夜,也还是急了那么一些。

谷雨望着师兄离去的身影,眼中尽是担忧。

她心想雪壁总是那么冷,以庆师兄的境界能够撑得住吗?

卢定神情却很是平静。

道理说过许多遍也就成了废话。

若是时间还够,他当然会让庆照临顺利破境到寸法。

修行全凭自己心意,知道走错路了再回头也从来不晚。

“他的修行错在一个急字,人也如此。”

“草帽、人、木屐的用意你现在能否猜到?”

这句话,卢定是对陈曳说的。

而陈曳一怔,还是不明白卢定的意思,于是摇了摇头。

“人皆是一字。”

“庆照临是急,而你”

“我觉得应该是一个敏字。”

“既是机敏聪慧的敏、也是敏而好学的敏。”

“但唯独不是敏于道法的敏。”

“我读书多年,却也明白笔墨终是有限,唯有尝试本身才更有意义。”

“事情自然而然最好。”

第五十七章 两不相忘

卢定向来都认为修行是自己事。

所以他这么多年来也才生出过三次收徒的想法。

第一次是在当年元镇从幽州回来后不久。

第二次是在陈泥一眼进清弄时。

第三次是在陈曳来藏书阁读了许多天书后。

想法都未能实现,但他总归是寒山的四大长老,需要时当然要照拂年轻弟子一二,也因此才会指出庆照临以及陈曳修行的不妥之处。

庆照临多年都未入内门,许多弟子都以为他是天赋不够,无法进境灵韵。

却没人知道他很早之前便已经学会了极难的天南秘法三千日夜,想要借此一跃灵韵至寸法。

他压住破境之感一千余个日夜,怎么看都不算是过于急切。

但卢定长老不认为如此。

学习三千日夜本身就代表心中有一丝迫切。

所以他一言指出便是希望庆照临能够放弃三千日夜压住的道息,破境而入灵韵,从头再来。

至于陈曳的修行方法,不能算是不妥。

卢定也并不知道这样是否正确,如果是在平常,他会很愿意花上几年再慢慢看这样修行的效果。

但是最近北国不太平静。

拒北城的临天阵出现了一道神魂之水,幽州又将有大事发生

多年未现身的掌教更是做了一个在他看来有些荒唐的决定。

种种因果,令他心里有些不安,这样的感觉自他许多年前不羁解意之后便再没有出现过。

所以他才会说出最后的那几句话。

笔墨终究也是有限,唯有尝试本身才更有意义。

言外之意便是,请你快些破境。

清弄至灵韵或许很难,但他知道陈曳再往前走一步却不难。

因为陈曳已经是半个清弄,进境到清弄甚至可以说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卢定长老说完之后,陈曳心中当然也在考虑这个问题,是否要开始尝试破境?

白话灵解、修行二三事他早已经看完,甚至不只是一遍。

打坐吐纳、魂通识海、灵火凝练他也都已经看了许多遍。

神田在哪儿他也了然于心。

便是一些不常见的问题,例如气窍不通、灵感薄弱等等他也都有对策。

除非是书中没有出现过的情况,否则他便断然不会有进境失败的可能。

既然如此,还需要等什么?

陈曳突然觉得,其实这样似乎也不错。

既不强求也不趋避,让事情自然而然进行。

有所决断之后,他朝着卢定长老点了点头。

后者脸上一抹笑意,说道:“今年寒山的外门考核就到此。”

晴川大道的尽头处。

一块黑碑安静立于此地。

上面刻着两人之名,第一人叫作高欢,第二人叫作陈曳。

今年通过寒山外门考核的便是他们二人。

这件事在偌大的横山城中仅仅只是荡起了一道极小的水花。

因为有一件事突然传了开来,更令众人震惊不已。

寒山掌教,那位北国第一的修行人,于近日又收了一位亲传弟子——

一位从拒北城迁徙而来的少女。

少女叫作陈泥,之前入城,一眼便清弄。

城里尽是谈论此事的住民,对于陈泥这第二位亲传弟子皆有各自的看法。

“我原本以为寒山的第二位亲传弟子会是元镇。”

“论及天赋,元镇当然不会输给这位新进亲传弟子。不过寒山派收徒向来只看合不合适,否则当年执法堂的赵行尸长老就会直接收元镇为徒了。”

“一眼便清弄,这样的修行天赋,我从来都不曾听过。”

“生来便是修行人大概就是说的那位陈泥吧?”

“你真的想要进入寒山外门?”

卢定看着面前这位寒气已经渐去的姑娘,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

寒山外门的考核已经结束,通过考核的只有高欢和陈曳。

那么能够进入外门的自然也就只有他们二人。

前段日子这位姑娘冒然闯进那片老槐树林里染上了寒山寒气,他原本以为是不小心所致。

现在看来,恐怕并非如此。

对方或许是一心为修行,所以才会想到走上寒山。

草帽已经摘下,姑娘的容颜秀丽但是有些憔悴,或是寒山寒气生成的寒毒所致。

她之前想要上山只是为了试试,若是能够寻觅到寒山派里的人教她修行之道自然好,若是找不到也权当看一番风景。

姑娘并不知道老槐树林里有寒气,也因此染上了寒毒。

她的修行之心,初时确实没有卢定想的那么坚定。

只是后来

寒山藏书阁的卢定长老请她帮忙,一来既是帮她治愈,二来又正好当作外门考核。

她当然没有犹豫地便应允了下来。

草字头、中间人、木屐底。

她没有想到这是一个茶字,所以在听到那个家伙说的话后,姑娘心里便突然有了一些失落。

他还是那么聪明,而自己……还是那么笨。

就会做一些厨房之事,酿一点酒,连针线活都不会。

姑娘黯然了许久,却没有想到什么更好的办法。

之后等到寒气渐去的时候,那种仿佛从身体里流失去什么东西的感觉令她很不舒服,或者说,是令她很不安。

这座大城太大,门前的巷子太绕,巷子的拐角和不认识的人都太多。

还有城里的姑娘太过好看,还尽是一些修行人。

以前他从家里出来后顺着小道就能从自己家门前走过,那里只有一间酒馆,所以无论怎样他每月总会来那么几次。

但是现在酒馆没了,尽管她特意和爷爷选在他家小院旁住下,这么多天来和他也没有见过一面。

大概是见过半面……

因为他当时只顾着看那位黑衣姑娘,却没有看我一眼。

修行人与常人两不相望。

真是如此吗?

但她心里并不想如此。

她觉得这个望字应该换成忘。

两不相忘,这样才对。

于是姑娘眼神中带起了一丝希冀,说道:“我也要修行。”

卢定长老有些为难,但并不是为难于不知道是否该答应眼前姑娘的请求。

而是为难于不知道该如何小心并且不太伤人的回绝她。

“修行会很苦。”

他尝试着说道。

姑娘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从小就喜欢吃苦瓜不怕苦。”

卢定一怔,心想这又如何能一样。

但他很快就明白了,这大概只是姑娘推托的说法而已。

应该是怕自己的回绝吧

“修行有时会很疼,就像寒气入体那样。”

“我每天都很疼。”

“修行终有面对杀人时。”

“我曾经拍过鱼,还杀过鸡。”

“你应该知道这如何能够一样。”

“我会努力。”

许久之后。

卢定看着倔强的姑娘,长叹了口气,说道:“若是你能等到明年,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明年吗?

姑娘紧咬着嘴唇不说话。

而就在这时,微风轻至,带来了一句话。

“如果你不怕黑,我可以教你修行。”

第五十八章 寒蝉凄切之法

寒山弟子的玉牌是用寒玉制成,摸在手中自有一股冰凉之意,听说经常佩戴更是能够静人心神。

打造玉牌的师傅隐匿于寒山的黑市之中。

陈曳去到黑市时并没有见过这位师傅,所以此刻心里想着,如果有时间一定要去拜访一下。

当面感谢对方把自己的名字刻的是如此劲挺。

除此之外,陈曳还对一个人感到兴趣,那就是高欢。

但是横山城太大,对方住在城中的哪一处,他也不知。

外门之中也都没无人知晓。

从幽州来的这位少年似乎一向喜欢独来独往,有些孤傲,难以接近。

有意与他处好关系的那些外门师兄们无处下手,心中也很是无奈。

即便是偶尔能在藏书阁见上一面,却也不好多说什么。

毕竟读书清净地,卢定师叔向来不喜喧闹。

而与外门的寒山弟子不同,陈曳对于高欢感到兴趣的原因,是因为他觉得考核时除了自己之外,高欢应该也明白卢定长老的意思。

这个想法没有什么依据,但他直觉如此,便深信不疑。

高欢知道除了寒气草以外,通过考核的东西还有茶。

但他仍旧去往黑市,封住了那口井,甚至还不惜以自己的二十年为赌约去与祁清明作交换。

这个意思最为直接,也最为自信。

甚至陈曳觉得这样的做法很是潇洒,像极了书中的那些大修行人。

藏书阁小楼前的人群散去之后,陈泥才兴致勃勃的来到此处,两手各拿着一株冰糖葫芦。

待听到陈曳说热闹已经过去之后,陈泥的脸上便闪过一丝懊恼之色。

先前她从山上下来,穿过葫芦巷来到青吟街的时候,在巷子里又看到了那位卖冰糖葫芦的老板。

之前几天因为寒山大祭的缘故,这位老板扛着草把不知道跑去了哪儿卖冰糖葫芦,但今天外门考核将要结束,他便又回到了葫芦巷中。

守株待兔的顾客有些多,尽是一些女孩儿、姑娘。

仿佛她们总是欢喜不尽这酸甜。

陈泥走过的时候,小脸犹豫了许久,内心激烈挣扎。

最终还是决定买上一株冰糖葫芦。

毕竟寒山大祭年年都有嘛。

她自然而然地冒出了这样一个想法,却完全不说卖冰糖葫芦的老板一年四季也总是出现在这葫芦巷中。

陈曳无奈地看着自家妹妹,却并不知道说些什么。

“以前倒是无妨,但现在你既然是寒山派的第二位亲传弟子,总要顾及一些修行。”

“好早日破境到灵……”

灵韵还没说完,陈曳看向陈泥的眼中又闪过一丝震惊。

当然不是震惊陈泥那小嘴怎么能一口吞下一大颗冰糖葫芦。

而是震惊于陈泥的气息。

相较前几日,她的气息此刻似乎很是不稳定,但也因为如此,才能够让陈曳察觉感知到她的进境。

比起初时的清弄似乎又要进上一大步!

清弄至灵韵或许不难,但总是一件需要日积月累的事情。

但陈泥每隔数日便有所精进,这如何能不让他震惊。

“小泥,你最近吃过什么灵丹妙药吗?”

陈曳突然想到了这一种可能,他在藏书阁看书时曾看过,许多灵异的奇花草都能过帮助修行人进境,如果炼成丹药则更为效果惊人。

陈泥嘴里含着山楂球,有些含糊不清说道:“我吃、过冰糖葫芦。”

“你进境这么快,不会有什么隐患吧?”

陈曳眼中有一丝担忧之色,修行太快当然不是一件好事,书中有许多类似的例子,最后往往都是走入歧途,再无法继续前行。

“掌教师父说,我这样顺其自然很好。”

陈泥皱着眉头想了想,然后说道。

陈曳更加奇怪,修行如此之快在掌教眼里都是顺其自然吗?

“你最近学习了什么道法?”

陈曳想到了庆照临学习的那门天南秘法三千日夜,他曾经在藏书阁里读过此书,知道这是一本压住破境灵感,用以跃境的秘法。

这样的秘法看似神奇,但是按照卢定长老所说却是不利于修行。

因此陈曳怕陈泥在藏书阁里学到什么奇异的道法,行类似拔苗助长的事情。

陈泥把最后一颗山楂球咬掉,有些意犹未尽地看着手上的竹签,心想早知道刚才应该买三串冰糖葫芦。

喜好甜食的女子似乎总是这样,买之前只想着买一串,买的时候却觉得应该买两串,买完之后又开始后悔,认为应该买三串。

陈泥将心中的想法藏住,眼巴巴的看着陈曳,说道:“最近我就学了一门夏虫师姐教的吐息法。”

“好像是掌教师父很多年前写过的法门,让夏虫师姐教我。”

“不过夏虫师姐说这法门很是乱七八糟。”

“乱七八糟?”

陈曳脸上神情一愣,心中很是奇怪。

寒山掌教既然是被称为北国第一的修行人,又怎会胡乱写些道法?

“夏虫师姐最近好像又想了一招新剑法,前些日子说过要教我。”陈泥又补充了一句。

陈曳表情很快变成了无奈。

以夏虫的性子,恐怕想要教剑是真的,乱七八糟却是胡编。

为了以防万一,陈曳想了想还是准备详细问问,说道:“那门吐息之法叫什么?”

陈泥皱着眉头,语气不太确定地说道:“嗯…夏虫师姐说,好像是叫寒蝉凄切。”

“寒蝉凄切好像?”陈曳无奈。

陈泥老实点头,说道:“师姐说反正是和虫有关的名字,不管是寒蝉、寒蝶还是寒蛙寒狗,总是一样的。”

“蛙和狗怎能算是虫子。”陈曳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陈泥说道:“我也是这般说的,不过师姐说世上可恶的东西都和虫子一样。”

“算了,不说她了。你修行这门吐息之法时,身体有什么奇怪的感觉?”陈曳摇了摇头问道。

听到这个问题,陈泥想了想后说道:

“近来我总是感到神田往下附近有一些异样,像是有一个漩涡在里面胡乱吸扯,只有在吃饭进食的时候才会好一些。”

陈曳皱着眉头回想着修行二三事和白话灵解,却是并没有想到什么类似的情景。

“这还真是奇怪的现象……”

“哥哥,这异样之感现在又来了。我、我觉得、我需要一串冰糖葫芦!”

第五十九章 狗吠一声雨夜惊雷

常说少女情怀总是春。

但是有位少年却觉得少女情怀只在于酸甜一词。

为了吃一串冰糖葫芦,便是胡说也能如此正经。

陈曳很是无奈,但好在也知道了陈泥身体应该没什么大碍,因此放下心来。

她修行进境之所以如此迅速,除了那一眼清弄的天生资质之外,应该还有着那门吐息道法的原因在。

寒蝉凄切之法。

这门打坐吐纳的道法,陈曳在藏书阁里从未看到过。

便是这奇怪的名字也是第一次听。

寒山掌教许多年前写下的道法。

但是在寒山的藏书阁中却找不到。

或许不在一楼?

陈曳摇了摇头,不再去多想。

之前他还在考虑是否开始破境,但是再看到陈泥的进境速度之后,心中便已经有了答案。

“总不能让你落下太多吧。”

陈曳嘴角稍含笑意,带着陈泥走过葫芦巷,往小院走去。

当然,一同回家的还有第三串冰糖葫芦。

时光流水。

转眼便过去数天。

横山城依旧每日热闹,寒山外门却是平静了许多。

从幽州来的少年高欢开始与众人熟悉了些,也透露出了一件事让外门的师兄姐们很是意外。

他初来时是清弄中境,神田灵力还未饱满,但总归是出身不凡,没人敢小瞧于他。

但没有人想到他的道法竟然很是平庸,甚至于有些不堪。

之所以众人会知道这件事,是因为高欢曾和某位外门的师兄讨教过一次。

师兄神情紧张,比试时更是手脚都不太利索,但他没想到的是,对方的道法却更为稀松平常,拳脚也一般。

比试的结果最后是高欢惨败在了那位外门师兄手下。

这件事情令很多人都不解。

那日藏书阁楼前,谷雨曾说过高欢是幽州那二位的儿子,那即便资质悟性再如何平庸,又怎会如此…不堪入目。

难不成天南地北双飞客空有一身解意三境的修为,却教不好一个弟子?

这个想法实在是有些荒唐,令众人无法相信。

而除了高欢,今年寒山另外一位通过考核的弟子也是寂静无声。

仿佛寒山上完全没有这个人一般。

藏书阁里时常读书的师兄师姐们也是好几日未曾看到陈曳的身影。

似乎没人知道他干吗去了。

更有甚者还以为,这人是因为自己的妹妹天赋太过卓绝而心生怯意,再也不愿修行。

这个说法实际上也很荒唐。

但不知道为什么,愿意相信它的人不在少数。

或许是因为那位少女已经独自走过了寒山的第一节山道。

高欢不堪,陈曳无声,这二事都远远没有少女所做之事更为引人注目。

整座横山城都在看着陈泥。

应该说,是整座横山城都看到了陈泥。

元镇入寒山十年有余,夏虫自小便在山上长大,所以他们二人走过那一节山道的时间,都无法用来和少女作为比较。

但是仅从年纪上来看的话。

陈泥显然是最为年幼的那一个。

她虚岁不过十四,境界却已至清弄上境,更是能够穿过老槐树林、荫间小道,独自走上寒山的第一节山道。

寒山许多年来,除了进境灵韵以外,很少有人能用这个方法上山。

毕竟在第一节山道之处,有位师叔在那儿蹲伏了许多年。

寒山大祭开始的时候,栖于寒山脚下的惊寒鸟们曾经短暂吹开过山腰之下的浓雾。

当时在第一节山道处,那个开扩地很是方正的幽深山洞里,便有一道目光平静向山外望来。

这道目光来自寒山的一位师叔,但它没有名姓,在这里已经蹲伏了很多年。

每有寒山的外门弟子想要从这里走向更高处的时候,它总会因此陷入思考。

这对于旁人来说当然是呼吸、喝水一样的寻常事。

但它很是厌烦这样。

所以如果那名寒山弟子凑巧未至灵韵,并且也没有什么能够让它铭记于心的味道,它就会轻吠一声,赶人下山。

昨日那位拿着一串冰糖葫芦的少女独自一人便想要上山,身旁既没有夏虫也没有寒蝉。

它原本想要清清嗓子就赶她下山,但谁料到她嬉笑一声竟拿着冰糖葫芦来到了自己的洞府里。

难不成她不知道自己是她师叔?

何以对长辈如此不敬?

果然是夏虫的师妹,简直一个品性。

不过

那冰糖葫芦的味道倒确实不错。

就是有些太酸,又有些太甜。

思考对于它来说是一件很累的事情,它因此厌烦。

所以在脑子里回想了这许多问题之后,它便有些困了,睁着惺忪的睡眼,想要先舒服地咪上一会儿。

但它抬眼看去,又发现这洞府前的落雪实在是太多。

城里的阵法延伸不到山上,因此雪总是能落到这里。如果不清扫的话,要不了一会儿就能堆积成一座大山,挡住山道。

它呼出一口热气,从山洞里走出来到洞前,接着抬起后足,稍微使了一些劲便将那些积雪捣了下去,顺着山道外的峭壁直直落到了山脚处。

尽管山洞距离山脚很近,落雪毫无杀伤力,但突然有雪落到自己头上,惊寒鸟们心中还是不忿,因此而愤怒地鸣叫了一声。

真是一群傻鸟。

守着山道的它向下望了一眼,很是不屑地想到。

明明知道这里总会有雪落下,却还一直呆在这,不是傻又是什么?

不再去管那些惊寒鸟们的怪叫,这位奇怪的寒山师叔在洞里踌躇了几步之后又作了一个决定。

它准备趴睡在洞口。

这样积雪多了之后能够让它很是方便地行事。

正当这位师叔已经摆好体位,准备舒适入睡的时候。

远处老槐树林里走出来了一个人,向着这山道走来。

那人神情颇为自信,眼神中更是有一些摄人的精光。

他从荫间小道走出,人还未至山道,声音就已经远远传了过来,很是洪亮。

也因此打扰了这位师叔的小憩。

“弟子宫小明,希望师叔准许上山。”

宫小明?

这名字真傻,这人

它睁眼望去。

发现这人倒确实已进灵韵境,年纪尚幼,面相尚可,气息也还算过得去。

在外门或许算是不错的一位弟子,一般来说也应该让他上山去。

但是它觉得这个叫作宫小明的弟子说话声音实在是太吵了一些。

这又不是在拜山头,哪里需要这么多废话,更何况——

扰它清梦,它便拦道。

这也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于是,山道上突然传来了一声狗吠。

似雨夜惊雷。

第六十章 高欢不堪,陈曳无言

月光如线,长至人间千里。

陈曳从房中走出到院里的时候,横山城已经安静了许多,独剩那些还在亮着的灯火。

他坐在院中的青石桌旁,目光就像这月色一样平静。

高欢不堪,陈曳无言,这几日里横山城中总在疯传这个说法。

他虽没有走出房门一步,但透过陈泥的嘴也知道了这件事。

从幽州来的少年高欢道法不堪这件事确实很出乎陈曳的意料。

他知道天南地北双飞客是闻名于世的大修行人。

修行境界多年以前就已经是解意第三境。

与寒山的四大长老、徐三以及拒北城的老城主付落一样,都算得上是世间少有的大物。

出身如此不凡,道法却平庸无常,这当然很令人惊讶。

也很奇怪。

心中想着事情的陈曳突然低头看起了月光。

他发现地面上像是降了一层霜。

寒气渐重,夜风呼啸。

应该是寒山大阵之力渐渐消散的缘故。

他又想起了从那个树洞上掉下去之后,在灵河畔和对方见过的那一面,心中突然觉得高欢道法不堪或许是真。

但他天赋如何,又有谁能说得准。

至少陈曳无法去评断。

即便他已经完全进到了清弄境。

清弄有三境,分为下境、中境、上境。

寒山外门弟子之中,当然要属清弄上境的弟子最多,毕竟他们入了寒山至少已经一年有余。

占据诸多修行便利,一览世间少有道法,自然破境迅速。

接下来只需等待灵火烧出识海神魂。

他们也就能够水到渠成的破境至灵韵,得到上山的机会。

之所以说是机会,而不是资格,自然是因为守着第一山道的那位师叔。

外门弟子能否上山、如何上山,全在于那位师叔一念之间。

陈泥清弄上境就能够独自上山,便是得了它的应允。

显然那位师叔觉得第二山道的寒气对于陈泥来说,并不是一个问题。

去年入到寒山外门的弟子宫小明在前些日子终于成功进境灵韵,但他却没有能够得到师叔的应允上山。

寒山内门的弟子常年都住在第二山道处,那里有许多空闲下来的洞府。

陈泥倒并没有选择自己的洞府,而是依旧和陈曳一起住在三灯巷的小院中。

这件事也是有些出乎寒山弟子们的意料。

第二日清晨,街边卖豆花的老妪挑着担子还在收拾东西的时候。

旁边一座小院的木门突然被推开。

少年仰头望了望天色,没有过多思考便走出到巷中。

随后他将院门轻轻关上,顺着巷子外的方向向外走去。

横山城还有一半的面积处在黑暗之中,城中的人也还在沉睡,卖豆花的老妪更是还在收拾东西。

陈曳却早早就醒了过来。

今天他不准备去藏书阁看书,而是想要去灵药堂看一看。

寒山外门弟子每进一境便能去灵药堂里领取一株寒气草,用以修行。除此之外如果想要获得灵药,就需要灵玉堂冯金玉师叔的首肯。

与藏书阁的方向不同,灵药堂位于晴川大道上,距离陈曳上回看到的那家山楂店并不远。

这才是今日他早起的原因。

拿到那株寒气草后排队去买小师妹家的山楂。

晴川大道的灵药堂里。

百无聊赖的鱼欢正望着门外大街发呆。

横山城总是这样,夜晚太过热闹,以致于这城里的人大多都没有早晨。

但是作为轮值的弟子,她还需要看守灵药堂到傍晚,才会有下一个弟子来接替她。

想到这儿,鱼欢脑中又浮现出了前些日子新进到寒山外门的那两位师弟名姓。

高欢不堪。

陈曳无言。

每当寒山外门考核与黑市有关的时候,能够通过考核的人总是不会太多,而能够通过这考核的人也总是不那么简单。

偌大的横山城中,除了灵药堂也就黑市的那位叫作祁清明的先生手里有寒气草。

灵药堂当然不可能给那些参加外门考核的弟子寒气草,所以他们就只能去黑市里找祁先生换草。

黑市的那位祁先生虽然不属于寒山派,但是和四位师叔的关系都不一般,想要从他那儿换到寒气草其实是一件比较困难的事情。

所以能够换到寒气草的师兄们自然也不一般。

鱼欢知道,在去年通过考核的三位师兄之中有两位清弄上境,而宫师兄更是在前些日子就已经进境灵韵。

虽然他上山时没能得到师叔的应允,但总归要比其他外门师兄们强上不少。

至于今年的考核。

鱼欢曾听冯金玉师叔说过,因为今年的考核是藏书阁的卢定师叔所出,所以考核之前就已经和祁先生约定好了一件事情——

在一定程度上不会太过为难考核的弟子。

季倌师叔考核的时候,总是喜欢限定通过的人数,所以去年只有三位师兄通过了考核。

那是因为季倌师叔的重点本就在于此。

但卢定师叔却并不是这样,若是机敏的人够多,今年的考核便是十位二十位通过也有极大可能。

只是没想到今年通过考核的却只有两位。

第一位是从幽州来的高欢。

第二位是陈曳,似乎是从拒北城迁过来的,听说还是一位了不起的读书人,曾经拿过三年横山州的解元。

鱼欢摘了一颗葡萄放到嘴里,酸甜味道刺激着味蕾,让她一瞬间便清醒了许多。

“高欢一入外门就已经是清弄中境了,但是没想到却连外门里的马三元都打不过。”

“那可是幽州的天南地北双飞客啊,解意第三境的大修行人。”

“还有那个陈曳,前些日子都还没有进到清弄,最近更是毫无声响。”

“高欢师弟再如何道法不堪,总归每日能见到他与人比试,没准哪一天能悟到什么绝妙道法呢。”

“若是能够像元镇师兄一样,手捧一卷朝花读,那该有多好?”

鱼欢吐出了葡萄籽,也终结了脑中一瞬间闪过的这些诸般想法,因为这距离她实在有些遥远。

她现在心中最大的期望就是能够早日破至清弄上境。

这样就能够再得到一株寒气草。

运气好的话,没准还能够借助这一株寒气草烧出神魂。

在鱼欢心中展开无限美好遐想的时候,一位少年走到了灵药堂的门前。

然后他停了下来。

第六十一章 烂漫少女总有千般问题

少年站在街上向灵药堂内瞧了几眼,之后便径直走了进来。

鱼欢看到那张清秀的面容觉得很是陌生,但心里知道对方应该也是寒山的弟子,否则不会进来。

不待她多想,那少年便开口说道:“这位师姐,我是来领取寒气草的。”

果然如此。

鱼欢点了点头,好奇打量着少年,说道:“先给我看一下你的玉牌。”

少年从袖中拿出了一块寒玉放在柜台上。

入手极其冰凉,鱼欢拿在手中很自然地就知道这一块是真的寒玉。

她把玉牌翻了过来,看到了这位少年的名姓——

陈曳。

“你就是陈曳师弟?”

鱼欢眼中突然来了兴趣,看着少年问道。

少年一愣,然后似是想到了什么,无奈地点头回应。

“按照宗门的登记,你在考核之前就已经是外门弟子了啊。”

鱼欢翻开了一本厚薄,从上面找到了关于陈曳的信息,因此很是惊讶。

“确实如此。”陈曳回道。

“我还以为只有你妹妹是提前入了外门。”

鱼欢小声嘀咕了一句,便不再多问。

她很显然在最近的这一段时间内都没有去过藏书阁,否则不会有此疑惑。

“按照这上面记载的……你入外门时还没到清弄境?”

鱼欢抬起了头,看着陈曳疑惑问道。

外门考核常有还未修行的人来参加,但是能够提前进到外门的弟子却很少能够见到还是一个寻常人的。

“半个清弄境,还差一小步。”陈曳接着回道。

“原来是这样,”鱼欢点了点头,半个清弄境总归也算是有些修行资质,虽然她在陈曳这般年纪时就已经快至清弄中境了。

“按照咱们寒山的规矩,想要领取一株寒气草,你需要真正进境至清弄。”

陈曳没有感到一丝奇怪,这件事他早就已经知道。

所以才会在刚刚破境成功之后,便来灵药堂一趟。

平常陈曳气息隐匿的时候,常人当然察觉不到他的境界。

鱼欢不过只是一个清弄中境的外门弟子,在这方面也与常人无异。

因此在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陈曳便运转起了修行二三事中的一门吐纳之法。

灵气波动的程度不算明显,但是作为一个修行人,鱼欢当然能够察觉到。

她也因此判断出了陈曳确实已经进境清弄,那么自然也就能够从灵药堂中领取一株寒气草。

“规矩你应该知道吧?一次破境只能够领取一株寒气草,如果想要再领,就只能等到你进境清弄中境的时候了。”

鱼欢不厌其烦地嘱咐道。

陈曳点了点头,说道:“这个我知道。”

鱼欢拿起柜台上的笔,低着头在那本厚薄上写了一些东西,之后将其合上,抬头说道:“现在灵药堂里还有三株寒气草,还好你来的早。”

陈曳心想看来自己运气不错,脸上也带起了一丝笑意,问道:“这寒气草都是从哪儿摘的?”

这个问题其实陈曳早就想知道,自从进城以来,他也就只有在那日寒山大祭的时候看见过一片寒气草,除此之外,无论在城中的何处都没见到过。

就算是在黑市时,灵河旁也没有一株花草的迹象。

鱼欢说道:“寒气草都长在山上,听冯师叔说那地方位置极高,便是内门弟子都无人能够接近。”

“外门大祭的时候,晴川大道上也会长满寒气草,不过是因为大阵的缘故。”

陈曳又问道:“大祭的时候我曾看过,这寒气草看着好像长得很快,但是为何在寒山上却数量极少呢?”

鱼欢蹙着眉头,不太确定说道:“我听内门的师兄说过他们虽不敢去那儿采,但曾远远见过,山上的寒气草应该长势颇旺。”

“既然长势颇旺,怎么灵药堂里只有三株寒气草?”陈曳好奇问道。

鱼欢想了想,解释说道:“应该和冯师叔有关。”

“师叔总是觉得借助灵药不利于修行,所以除了规定之外,很少会给弟子们灵药。”

陈曳点了点头,这样的说法在修行二三事中也有过提及,不过白话灵解的作者却认为适当的灵药更有利于修行。

观念不同,却说不上什么好坏。

鱼欢从背后的药柜之中取出了一方小木盒,直接便交给了陈曳,里面装的应该是寒气草。

“这个木盒的功效很是不错,能够防止寒气草里的寒气流失。”

“如果不是放在木盒里,最好就要在一个月内使用完寒气草,生吞、熬煮、煎药都可以。”

“对了,这个木盒比较稀少,寒山弟子一人只会有一个,你要妥善保管。”

鱼欢细细的嘱咐着陈曳,生怕有什么遗漏。

“谢谢师姐。”

陈曳道谢了一声,便准备拿着木盒向外走去。

鱼欢突然似是想起了什么,问道:“陈泥师姐既然已经是清弄上境,怎么不来灵药堂领药呢?”

陈泥师姐

听到这个称呼,陈曳便很是无奈。

他管鱼欢叫作师姐,鱼欢又管陈泥叫作师姐,这实在是有些混乱。

只是谁让那丫头是掌教的弟子,寒山的第二位亲传弟子呢?

“应该是掌教师叔的吩咐吧。”陈曳回道。

鱼欢露出一副明白的神情,但又马上问了另外一个不太相关的问题。

“听说师弟你曾经是横山州的解元。”

陈曳说道:“自幼读过一些书,考过几次科举。”

“那为什么不南下去长安呢?”鱼欢很是好奇。

南下去长安考取功名,再不济也能入朝廷当一个文职,就算比不得修行人清闲,但也胜在声名利禄皆不忧。

怎么看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长安太远。”陈曳简单回答道。

“师弟,既然你是陈泥师姐的兄长,那想来资质天赋应该不差,怎么如今才是清弄下境呢?”

鱼欢又抛出了一个问题。

陈曳心中很是无语,甚至于不禁想长叹一口气。

怎地这灵药堂里的师姐总是有问不完的问题?

难不成真的过于无聊?

“人各有命吧。”最后他无奈回道。

“还是师弟看的开,之前我总以为你是受了打击,所以这些日子以来才不闻声响。”

“不过陈师弟你也不必过于灰心,毕竟还有高师弟在。”

“他虽然考核名次在你之上,境界也比你略高,但总之,也没有什么特别出采的地方。”

鱼欢很是感慨地说道。

“师姐是在……安慰我?”

“是啊,我想这样你应该能安下心来去修行,也不会白白浪费了这株寒气草。”

“师姐还真是乐于助人啊。对了,还不知道师姐的芳名是什么?”

“我姓鱼,叫鱼欢。”

“感谢鱼师姐的教诲,若是没什么事,师弟就先走了。”

“陈师弟,其实我还有一个问题。”

第六十二章 小师妹家的山楂

灵药堂距离小师妹家的山楂并不算远,甚至可以说是很近。

穿过数家店铺之后,便能看到那块书法平庸的招牌。

陈曳本来起的极早,就是为了去这家山楂店买一份山楂,但是他没想到灵药堂里的那位鱼欢师姐问题实在是太多了一些。

所以当他出来赶到小师妹家的山楂店铺门口之后,那里已经排起了一小队长龙。

不过庆幸的是并没有前些日子正午时陈曳见到的那条黑龙恐怖。

他也因此松了一口气,开始往队伍尾部走去。

小师妹家的山楂是一位少女开的,年纪正芳华,但并不是寒山的弟子。

陈曳听陈泥说过,大概是十年前,这位少女的姐姐曾经带她来到这横山城安定,当时的少女还是孩童,而她姐姐则去参加了那年寒山的外门考核。

正好那一年便是去往幽州杀人时。

少女的姐姐并没有回来。

之后又过了几年,城中便开了一间山楂店,店名就叫小师妹家的山楂。

小满在横山城里已经呆了好多年。

久到曾经她自己都以为这里便是家乡。

但记忆深处那浅淡的些许画面每时每刻都在告诉她,她和姐姐都是从别处来的,就像是无根浮萍一样来到这儿。

小满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吃山楂,酸酸甜甜的味道她总觉得很美好。

姐姐也时常都会给她买山楂吃,还有葫芦巷的冰糖葫芦。

可是后来姐姐去了幽州,便再也没有回来。

小满很是伤心,在偌大的横山城里也很是无助。当时年幼的她以为姐姐是抛下了自己,再也不会回来了。

也正好就在那段日子里,小满第一次见到他。

她知道站在自己身前的他,因为记性一直不错的缘故,所以她还清楚记得姐姐在走之前,被窝里两人聊天时曾经提到过他许多次。

除此之外,小满还记得一件事——他当时看着自己的目光很复杂。

虽然她至今也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但是自打那以后,她便又能吃到酸酸甜甜的山楂了。

甚至于之后还开了一家山楂店。

店名是他亲手写的。

就叫小师妹家的山楂。

木牌也是他亲自挂上去的,当着很多人的面。

小满当时虽然年幼,但也明白姐姐并没有从幽州回来,也就不算通过外门的考核。

如何能够叫作小师妹。

在横山城里开店,店名还明目张胆的这般起。

小满很是不安。

她总怕会有山上的那些修行人来把自己抓走,把店铺拆了。

但是她渐渐发现,根本没有人来问她为何以小师妹的名义开店。

山上偶有修行人来的时候,也都是安安静静的排队。

那些她在大祭上见过的傲气十足的弟子们来到店中表现也很是规矩。

小满初时心中十分不解。

后来她便隐隐有了些许猜测。

这或许是因为他叫作元镇的缘故。

幽州之事很复杂,但从来都不曾那般凶险。

那年为何寒山外门弟子里只有元镇和林澄山二人回来,这也常常令赵行尸不解。

他担任寒山执法堂的堂主已经有许多年头,主持考核也有数次。

每次都是去幽州行事,却从未那般。

修行往往便意味着凶险,有人杀你为夺宝,有人杀你为钱财,这都是修行界里经常能够遇到的事情。

他不想寒山弟子日后在外游历时,纯洁的像是一张白纸。

所以无论是外门考核,还是内门历练,他总是喜欢带着弟子们去往幽州。

为此有些死伤也是在所难免。

但唯独只有那次,寒山弟子几乎死绝。

赵行尸的目光很是幽冷,他向来不信什么凑巧以及刚好,所以这么多年以来执法堂一直在暗中做着某些事情。

今年天南地北双飞客突然来到寒山,又带来了一个线索。

这也与他暗中查的那些事有关。

所以赵行尸正在考虑,是否让他再去一趟幽州。

只是又该以何等名义才能瞒过寒山上的其余长老以及寒山掌教。

晨光透过窗纸洒进屋内,但屋中依旧有一片始终都不曾散去的阴影。

“高浊和柳半月或许过几日就要回去幽州了。”

一道声音悄然在屋内响起,像是从那道阴影的方向传来。

“他们见到掌教了吗?”

赵行尸看向了那道阴影后如此问道。

“不知。”

阴影里的声音很是干脆利落,完全听不出什么感情存在。

赵行尸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道:“他们说的那件事你认为有几分可信。”

“高浊和柳半月的话当然可信。”

“只是那件事我不信。”

阴影里的声音回道。

“这和我想的一样。”

赵行尸轻轻点了头,高浊和柳半月坐镇幽州许多年,他们说的话当然是可以信的。

但是那件事却不一定。

天南地北双飞客看到的或许也正是别人想让他们看到的。

赵行尸在房间踱步数次,又长叹了一口气。

“后年论境,你觉得谁会赢?”

这个问题很直接,赵行尸问的是谁会赢,但阴影知道这是在问他——

元镇和夏虫,谁会赢。

“夏虫赢得可能极小。”

阴影回话很是迅速,但很快又停顿了一会儿,说道:“至少是现在。”

夏虫是寒山掌教首徒,在过去的十年里一直是论境第一,寒山之中也只有元镇能够和她一较高下。

但是元镇如今已经读到朝花的第三卷朝花镇我意,道法玄妙堪称寒山弟子之首。

在阴影看来,夏虫绝对没有可能赢过元镇。

但,只是现在。

元镇多年以来一直是惊艳绝伦,却总是输给夏虫一线,原因便在于——

夏虫创招太快。

她总是在不断尝试新兴的事物,将之糅合到剑法之中,并且乐此不疲。

这同样也是一件无比惊艳的事情。

赵行尸明白阴影的意思,但他觉得阴影的这个回答还是有些保守。

夏虫创招太快同样也有可能误入歧途,未必能在后年论境时再有新意。

赵行尸说道:“我不太看好夏虫。”

阴影同样也知道赵行尸的意思,因为后者多年以来便一直是如此。

“夏虫未必能在后年论境时再有新意,但……元镇已经注定只能看到朝花的第三卷。”

“第四卷夏莺至我窗,他若是强看定会曲解其意。”

阴影说出了藏在心中的看法。

这也令赵行尸很是沉默。

很多人都认为寒山上能够读朝花的只有元镇一人。

但是赵行尸知道,除了元镇以外,还有一个人也曾正确的读过朝花——

便是这道执法堂中多年都不曾散去的阴影。

阴影当年也是读到朝花的第四卷夏莺至我窗后,曲解了其意,从此便成为了一道始终散不去的阴影。

这也是寒山朝花的奇:若是读不对,便会身埋祸根。

“我会跟他说,不读夏莺至我窗。不过以他的性子来看,或许早晚会翻开这一页。”

“所以当年的那件事需要尽快查清,但是这次要慎重一些。”

赵行尸的声音在执法堂中轻轻响起。

最后又泯于阴影之中,不生一丝波澜。

第六十三章 小满

门面有些狭窄的山楂店前。

排队等着买山楂的人们逐渐形成了一条长度惊人的黑龙,横着穿到了大道对面。

陈曳排在黑龙的头部位置,距离店铺的位置并不算太远,心想为什么小师妹家的山楂会如此受欢迎。

因为在他看来,就算这山楂再怎么好吃,终究也只是甜点,不应该生意如此红火。

甚至他转头向后望去,还发现了几个寒山外门弟子的身影。

修行已至清弄境,还会如此在意口舌之欲吗?

他心中不解,但很快又想到了前些日子吃过的那一碗椒盐麻鸡面,立马笑着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就算是解意境的大修行人应该也难以抵挡那碗面的诱惑吧。

进店出店的人很多也很快,尽管这队伍排得极长,却没有人想着插队捣乱。

似乎每个来这儿买山楂的人都很重规矩。

“小满姑娘做的山楂真是不错,自打上次吃过一回,我孙子便一直念叨着要再尝尝。”

“是啊,可惜就是这山楂数量太少,想买的人却太多,所以我每回都得起个大早来排队。”

原来这间小师妹家的山楂的老板叫作小满。

陈曳仔细想了想外门那些师姐们的名字,发现确实没有一位叫作小满的师姐。

寒山外门弟子少有一呆数年的,清弄至灵韵或许有些麻烦,但对于他们来说并不算是一件太难之事。

除非也是像庆照临那般学了三千日夜,心中有想法和野心,否则不至于如此。

这么看来陈泥说的那件事应该也是真的。

陈曳若有所思的想着,又过去了一会儿,排在他之前的那些人都渐渐买到了山楂而后离去。

他抬脚越过门槛,走进了山楂店中。

“您早。”

柜台后面,传来了一道给陈曳带来新鲜感的声音,很有少女的那种蓬勃朝气与活力。

他向柜台方向望去,看到一位戴着白色绒帽的少女正极为专注地看着他,眉眼如画,笑靥成花。

店内空间略微拥挤,但没有其他人。

显然这位小满姑娘并没有雇用其他小工来帮忙。

“嗯……来一份,还是来两份山楂吧。”

陈曳想了想,还是觉得既然都排了这么久的队,不妨多买一份山楂。

一份给陈泥,另一份可以留着自己尝尝。

“好的,山楂两份,谢谢您的光临。”

小满用很是欢快、开朗的声音说道。

柜台上摆满了山楂的盒子,是很少见的纸盒,上面还画着一些花草图案,很有少女的小心思在其中。

不过陈曳觉得这样倒是挺好,透过纸盒,他能闻到一丝淡淡的芬芳,有些像是山茶花,与普通的山楂有很明显的区别。

陈曳从小满手中接过两盒山楂,将钱付完之后便走出了店门。

晴川大道上的人影已经渐多。

他顺着一条小巷向家中走去。

山楂做起来的步骤很是麻烦。

需要先把新鲜的山楂去蒂去核,然后再用净水蒸熟,之后放入冰糖粉一起搅拌,加上些许酱料,让其凝固成块。

小满数年以来一直都是自己做山楂,但与别人家的山楂不同的是,她用来煮山楂的水是清泉水,冰糖粉是用奇异花朵的花粉作成的,至于酱料更是她细心熬煮的花蜜。

所以她做出来的山楂总是带着一丝花香,既有酸甜,也不会太过腻味,清淡正好。

不过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每日做出来的山楂总归不会太多。

先前陈曳来买山楂的时候,小满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她并不认识陈曳,自然也就不知道他是寒山的外门弟子。

所以她说的是‘您’,而不是‘师兄’。

这时门外又进来一人买山楂。

小满抬眼望去发现竟然是寒山内门的楼城下师兄。

她心里因此有些紧张,说道:“楼师兄早。”

小满曾听别人说过楼师兄是完全属于执法堂的弟子,因为后者的师父就是那位执法堂的堂主赵行尸。

赵行尸在横山城里常有一些凶名,这或许也与平日里的行事作风以及多年前的幽州那件事有关。

小满数年前就已经知道姐姐是死在了那次考核之上,尽管她也知道这是姐姐自愿参与的,但还是无法对执法堂生出一些好感。

所以长久以来,如果可以的话,她总是对和执法堂有关的人与事都保持着避之不见的态度。

楼城下对于少女的心思也很是明白,所以他颇为无奈地说道:“小满师妹,我想来买三盒山楂。”

“楼师兄想吃山楂的话,小满可以让人给你送去。”

“就……不用特地跑来排队了吧。”

小满稍稍低着头,轻若蚊吟的声音在屋中响起,但话中之意却很是直接。

楼城下心中苦笑,面上继续佯装不知,看着她继续说道:“麻烦他人总归不是一件好事。正好我最近很闲,出来一趟也算是散散心。”

“对了,我之前与你说过每月可以去灵药堂领一株灵药。”

“你怎么没去?”

听到这话,小满抬起头,有些不安地看了楼城下一眼,说道:“我听人说,灵药堂里的灵药只有寒山的弟子才能够领取”

她眼中掠过一抹微微的失落,继续说道:“我曾经试过,但是元师兄说我天生诸窍不通,所以无法修行。”

楼城下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事我当然知道,灵药堂的规矩当然也不可违反。”

“不过每月让你去领的也不是寒气草,只是一株有些许灵气的草药而已。虽然算不上什么灵药,但总是对你有些裨益。”

“你整日做山楂肯定很劳累,如果不注意身体,在北国这样的天气里很容易就会生病。”

听到楼城下的这番话,小满眼中的不安、紧张之色便减轻了一些。

但她还是有些局促地说道:“若是让寒山的师长们知道一个外人常去领灵草,总归会对元师兄的名声有所影响,这样不太好。”

楼城下先是摇了摇头,然后说道:“寒山内门和外门的弟子大多都知道你现在是寒山的小师妹,又如何能够算是一个外人?”

“没有人会对此有意见,也没有人会对元师兄有意见。”

小满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就算内门外门的师兄们不会对元师兄有意见,但是山上的师长们说不准便些会有什么想法。”

“因为这实在是一件荒唐的事情。”

她心想,姐姐没有通过考核自然不能算是寒山的小师妹,而自己诸窍不通就不更用说了

听到小满的话,楼城下脑中先是想到了自己印象中的元镇师兄,接着又想起了山上那些师长们的话。

他便有了一个肯定的答案,微微笑道:“荒唐,或许有时候也是不可避免的。”

第六十四章 城中万事皆好

元镇师兄多年以来一直对山楂店里的小满姑娘照拂有加。

这件事陈曳当然还不知道,陈泥也不甚了解。

但是外门和内门之中知道此事的人有很多,寒山上的师长们也有不少听到过这个传闻。

从未参加过外门考核且全身诸窍不通的少女开了一间店,店名叫作小师妹家的山楂。

当然有些师长对此不满,甚至是心生怒意。

他们虽是在山上苦修多年,常久不问派中事务,但是这种荒唐之事又岂能放着不管?

所以在几年之前便有一位年纪颇长的师兄专门从更高处的山道上走下来,为了这件事准备与元镇谈话。

楼城下当时刚进内门不久,亲眼见证了这之间的过程。

那位年长的师兄不过数个呼吸就败在了元镇手上,之后沉默不语地走了回去。

当时元镇师兄还是灵韵,初读朝花不久。

而那位师兄却早已寸法多年,身渐不羁。

这件事也让整座寒山都极为震惊。

陈曳顺着清花巷向家中方向走去,手里提着两盒山楂,怀中揣着一个细长木盒,脚步轻快,心情似乎也很是不错。

晴川大道的人太多,虽然热闹,但确实有些嘈杂。

所以他专门挑了这条清花小巷走,一会再穿过数个胡同,便能直接到家。

他的脚步也才因此轻快。

至于为何心情不错自然是因为今天排队买山楂确实没有花费多少时间,浪费时间去做一些无意义的事情向来是陈曳不喜的。

走在这寂静无声的清花小巷中,他突然想到了似乎内门的一位师兄就是住在这里。

好像就是之前曾经帮拒北城住民迁徙的那位师兄。

似乎是林澄山师兄?

陈曳突然想到此事,便觉得有些奇怪。

寒山的内门弟子大多都会在山上住下,那些第二山道处的诸多洞府更是因此而生。

他读过数遍修行二三事以及白话灵解,知道这其中原因是与神魂有关。

识海神魂一烧出,初时是极为的脆弱以及不稳,这个时候如果有寒山的寒气帮助,就能够迅速达到稳固神魂的效果。

若是能够在山上修行多年,经过日积月累的打坐吐纳,神魂还会带上一丝寒山的寒意,对于日后修行进境有极大的帮助,所以寒山的内门师兄们从来都不会有选择长住在城中的。

即便是元镇与夏虫都是如此。

林澄山师兄是当年唯一一个和元镇一同从幽州回来的寒山弟子,在寒山的外门和内门之中也有莫大的名声。

但他每日都深居在城中小院里,还常常愿意做一些远行的杂事,这让众弟子们都很是不解。

陈曳走过林澄山住的那间小院时,发现院门关的很紧,门前也有许多积雪,想来很久都没人出过院门。

他诧异的看了一眼,心里想着,既然路过了是否要前去拜访一下。

毕竟之前来到横山城的一路上,对方曾给过许多帮助,再加上如今又是自己的师兄,于情于理都该如此。

但陈曳很快又想到,既然林澄山师兄不愿住在山上,而是选择独自一人住在这僻静的小院里,那就说明他应该是喜欢清静,不愿被人打扰。

所以陈曳没有停下脚步,径直走过了清花小巷,穿到一处胡同中。

陈曳和陈泥住的那间小院位于三灯巷中。

巷子里少有人家,除了一位每日挑担卖豆花的老妪,也就孟酒与他的孙女孟清秋住在这里。

前些日子陈曳曾经上门拜访过邻近的那间小院,孟酒正在琢磨着横山城哪里适合开一间酒馆,而孟清秋却不知道去了哪儿。

听孟酒说,她最近每日早早就起,会出去一段极长的时间,直到夜色很晚才回到家中。

陈曳心想,她或许也是在寻觅着开酒馆的合适之处。

他走到三灯巷里的时候,那位买豆花的老妪显然已经回到了巷中,空担子就那么随意地扔在了院外,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小院,似乎没有什么动静。

而就在陈曳准备进院的时候,旁边小院的木门却首先被推了开来。

孟清秋走出院外看到陈曳也是一怔。

紧接着,她目光扫到了陈曳手中提着的木盒,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让人很难猜透她的想法。

“早清秋姐。”

既然看到了自然要打声招呼,虽然陈曳的心中有些许尴尬。

听到问候,孟清秋的秀眉本是有稍稍上扬的意味,但听到之后的那另外半句话,她便又轻轻蹙起了眉头。

她比陈曳要年长两岁,所以陈曳总是管她叫清秋姐,这是一件很正常或者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所以多年以来她也只好默认这个说法以及称呼。

但是现在已经有些不一样,不一样之处在于身份以及环境的微妙转变。

沉默了一会儿,孟清秋说道:“听爷爷说,你已经入了寒山的外门。”

陈曳点了点头,回道:“前段时间大祭时候的事情。”

孟清秋当然知道。

因为她当时就在那里。

她接着问道:“以前你总是喜欢读书,现在怎么……”

她想问现在你怎么却喜欢起了修行,但是出于某些原因,她没有把话说全。

陈曳好像一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说道:“修行和读书都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那你还会……”

她又想到了一个问题,但不知为何沉默了起来。

“还会什么?”

这一次,陈曳倒是毫无头绪,一脸茫然的看着孟清秋。

“你还会去参加州试吗?”

声音有一些细微处并不像平常那般清冷。

她其实心里有一些紧张,也有一些期待,庆幸的是陈曳既没有看出来也没有听出来。

他皱着眉头想了想,认真说道:“州试除了前年以外再无什么新意。”

“我应该不会再去参加了。”

孟清秋心中松了一口气,但是在脸上却没有丝毫表现出来。

“院子里,有几坛我和爷爷刚刚酿好的酒。”

“横山城什么都好就是酒馆的酒有些贵,听说味道也一般。”

“院里的架子上还有我煮过的一些花生,毛豆。”

“我托那位卖豆花的阿婆替我买来的,虽然贵了一些,但是味道要比拒北城的鲜很多。”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浑然没有平常清冷的样子,这话也有些云里雾里,但好在陈曳听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笑着向前走了几步,递过手里拿着的一盒山楂,看着孟清秋的眼中有些许暖意。

“孟爷爷酿的酒,清秋姐煮的花生和毛豆,横山城还真是万事皆好。”

第六十五章 师兄不妨一试

横山城的城东地带有一片很是开阔的空地。

因为临近垃圾场的缘故,那儿总是没有什么人路过,也因此成为了寒山外门弟子们彼此之间比试道法的地方。

高欢通过外门的考核之后,除了在藏书阁读书之外,最喜欢做的就是来此与人比试。

外门弟子中要属马三元师兄的境界最低并且实力最弱,但他还是要比高欢胜上一筹。

这是近些日子以来寒山外门的师兄们聊天时总会打趣调侃的一件事。

陈曳在前几天也已经正式进到了清弄境。

关于修行人之间的比试,他虽是在书里看到过许多,但总归是没有亲眼见过,因此心里也很是好奇,于是趁着今日无事也来到了这片空地。

空地的周围是一大圈密林,再往前走数百米便是那臭气熏天的垃圾场。

虽然已经快时至正午,但这里依旧还是没什么人影,和晴川大道上的热闹情景简直天差地别。

陈曳站在空地的东侧,正好靠着一棵绿荫小树,目光向空地上望去。

修行臻至清弄境,他的视力总之好了许多,以前便是看着街上路过的姑娘都有些模糊不清,现在却不会如此了。

这也是修行的一大好处——明目。

空地上正有两位寒山外门的师兄正在互相切磋比试,拳脚生舞,甚至于还能听到猎猎风声。

陈曳在修行二三事上看到过这种拳法,叫作基础拳式,是清弄境修行人最常用的功法之一。

基础拳式重在练体,需要长年累月的修行,并不是能够速成的功法,但同样地,若是对这门拳式浸淫极深,说不准便能够悟出一些其他的意思。

陈曳曾经在拒北城的城楼之上看到过铁马当心的拳。

拳劲撼山,拳风裂地,当真是可怕至极。

也不知他是如何才能练出这样的拳来。

陈曳想得出神的时候,场上的情况突然危急了起来。

原本一直占据着上风的那位师兄在拳劲击出还未回撤之时,不小心被另外那位一直被动防守的师兄抓到了一处细微破绽。

那位防守的师兄以一手基础拳式的捞月落将对方直接按倒在地,赢得了此次比试。

而被按在地上的师兄则是叹了口气,心里苦笑不已,觉得自己若是方才再细心一点,总归不会让人有机可乘。

但同时他也明白了自己的基础拳式到底有何不妥之处。

论及对于这门拳式的掌握,他明显要比对方强上许多,所以也才能一直占据着上风,让对方苦于防守。

但他最大的问题在于,招式回撤的时间过长。

纵然不是高手过招,但对方只要能够撑住一段时间,便很有机会能够找到一个恰当的时机反击。

赢得比试的那位外门弟子笑了笑,说道:“曾师兄,这次侥幸承让了。”

曾月明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说道:“不算侥幸,林师弟你的基础拳式学的确实比我好。”

林叶摇了摇头,说道:“基础拳式虽是外门弟子常常研习的道法,但我知道曾师兄你破境清弄上境之后一直在学习柳叶剑。”

“所以这次我能够胜过师兄,还是侥幸。”

柳叶剑是一门剑势飘忽的剑法,学习难度要远在基础拳式之上。

曾月明最近数月一直在苦苦研习这门剑法,便是希望在进境灵韵之后能够有所小成。

可惜柳叶剑的剑招实在太多,变招太快,所以曾月明这数月以来也没有什么进展,今日才会约林叶一道来这空地比试。

既是为了散散心,也是希望能从拳脚的比拼中得到一丝灵感。

就在曾月明和林叶二人交谈之时,空地远处南面渐渐走来了一个人。

曾月明有所察觉便向南望去,眉角轻扬诧异说道:“又是他。”

林叶正疑惑曾师兄说的是谁,视线随着投去,顿时苦笑道:“原来是高师弟。”

从南面走来的人确实是高欢。

这大概也算是他每日都必做的功课了——与人比试。

高欢走到空地上,目光向着四周扫了一圈,待看到远处站在小树下的陈曳后,眼中微异。

高欢不堪,陈曳无言。

横山城中尽是打趣这二位寒山新进弟子的声音,他自然也听过许多次。

对于自己的风评,高欢心中完全不在意。

但他觉得有些奇怪的是,陈曳为何会无言。

从始至终明白外门考核意思的就只有他们二人,只是彼此的选择完全不同而已。

他只为考核第一,陈曳却并不在意。

但他也知道,对方不像是一个会寂静无声的人。

尤其是在先前的那一眼之后,高欢对于自己心里的这个观点又更加笃定了一些。

“他已经快要清弄中境了啊。”

“真的够快。”

高欢的眼光很是准确,甚至就连陈曳对于自己境界的认知都没有他来得准确。

所以他很是感慨,接着说道:“不知道今日哪位师兄愿意与我比试?”

空地上的人影虽然不多,但是寒山的外门弟子却不少,只不过听到高欢的这一句话后,却是没什么人心动。

比试的目的在于更进一步加深对功法的感悟,他们又不是天生便喜欢打架的大师姐夏虫,自然不愿意与相差极多的人比试。

这样只是在浪费时间。

四处无声,高欢当然也明白他们的意思。

但他并不在意。

“师兄们的胆子越渐修行便越小吗?”

这是很简单的激将法,但是简单的方法总会有显而易见的成效。

“高师弟连马师弟都打不过,还是先回去多多学习一番吧。”有位站在空地外的外门师兄嘲讽回道。

高欢眼中闪过一丝异光,看向那位师兄说道:“马师兄的基础拳式学习一年有余,拳法老辣,想来在外门应该没有几位师兄能与之相比。”

“师兄不敢与我比试,其实也是怕输给马师兄吧?”

那位外门师兄目光冰冷,说道:“马师弟的拳法老辣,这我还真不知道。”

“倒是高师弟你,出身如此不凡,为何道法却如此不堪?”

“倒不如学学那位新进门的陈曳师弟,一直安静呆在家中或者是去藏书阁读书岂不是更好?”

“出门在外,总是有些风险的。”

高欢没有因为那位师兄的这句话而感到生气。

他目光平静,毫不在意地说道:“师兄不妨来一试。”

第六十六章 再是一败

先前出声嘲讽高欢道法不堪的那位外门师兄叫作王余。

他是去年通过寒山黑市考核的三位弟子之一,修行境界已至清弄上境,基础拳式娴熟,实力要远在马三元师兄之上。

高欢一入外门便是清弄中境,再加上他出身不凡的缘故,外门那些弟子纵然不愿与其比试,也不会直接拒绝。

但王余不如此。

就算日后要去幽州行事,他也并不以为意。

当年元镇师兄去往幽州时,何曾看过他人眼色?

所以即便知道这是高欢的激将法,他也没有过多考虑就走到了空地上。

高欢见状微微一笑,说道:“请问师兄名讳?”

“王余。”

“原来是王师兄。”

站在绿荫小树下的陈曳看着这一幕很有兴趣。

自入门以来高欢已经一连数败,甚至于连同是清弄中境的马三元师兄都赢不了,但现在他却要挑战外门里境界实力都位于前列的王余师兄。

这实在是一件极为有趣的事情。

宽阔的空地上,两人说完话后便遥遥对望着。

王余的神情很是平静,根本瞧不出一丝什么异样。

而高欢的神情则有些认真。

他看着对面王余师兄的眼神平静一片,选择站定的方位十分巧妙,甚至于就连轻轻呼出的气息都平稳地不起波澜。

王余的眼神渐渐有了些许异样,脸色稍有凝重。

“柳叶剑?”

场外的曾月明脸色也是微变,眼中闪着异光。

柳叶剑的剑势飘忽,剑招极多,变招太快,绝对是寒山藏书阁一楼中那些最难以修行的剑法之一。

曾月明同样也是去年进到寒山外门的那三位弟子之一,所以论及天赋,他和王余都算是外门中最顶尖的几人,修行境界已至清弄上境,距离灵韵也不过只差一把火的距离。

而他至今都未烧出神魂其实最大的原因就在于这一门剑法——

柳叶剑。

曾月明想要将这门剑法学至小成后再进境上山。

所以他对于柳叶剑的熟悉程度算是在场的这些人里最高的。

就在高欢摆出那个站位,露出那个气息时,他便已经无比肯定,高欢想用的一定是柳叶剑。

只是

曾月明和王余的眼中都是不解。

你手里无剑,又如何使剑法?

答案来地很快,因为高欢是最先动的那个人。

周遭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在紧盯着空地,他趁势起招,身形一动便已至王余身前,这速度很快,对方显然还没有反应过来。

陈曳目不转睛的看着高欢出招。

他看到高欢突然选择了左手成拳,气息转接的极其突兀,也因此有了一顿停滞的刹那。

王余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他右臂横挡便轻易接下了高欢的一拳,接着灵气涌动,以更为雄浑的境界气息将高欢震退了回去。

“先是无剑起柳叶剑的剑招,接着又用左手使基础拳式的右边拳法。”

“简直是毫无章法,粗劣不堪!”

王余站在原地,目光很是冷冽。

在他看来高欢道法再如何不堪都无所谓,毕竟修行从来都是自己事。

但是柳叶剑和基础拳式是多年来寒山外门最为常见、也最受欢迎的拳法剑法。

高欢在前人呕心沥血创下的招式间胡乱篡改,这令他无法接受也很是愤怒。

高欢身形站定,呼出一口气,面色稍微有些红润,但并没有因为王余师兄的愤怒而有所改变,说道:

“只会剑法若是他日无剑呢?”

“只会右边拳法若是只有左手呢?”

“难不成便不使了?”

王余神情渐渐也平静了下来。

他当然没法说高欢的这做法有何不对。

所以如果心中有什么不满,当然要用拳头来说话。

场外的曾月明看到这一幕,沉声道:“王余要用基础拳式了,在外门之中就属他对这拳法的造诣最深。”

一旁的林叶不解说道:“以王余师兄的境界和实力,其实刚刚就能取胜。”

“高欢出身不凡,心中自然有些傲气。他将柳叶剑和基础拳式按照自己心意改动,在一定程度上便是在否定王余走过的路。”

“他应该是想要告诉高欢,这千百年来为何基础拳式总是如此练。”

曾月明淡淡说道。

他猜的也不错,王余心中想法便是如此。

也因此,高欢此刻的神情已经专注到了一定地步。

一阵轻风吹过都有可能触动他敏感的神经。

基础拳式以右手起势,向来是大开大合的章法拳招,王余气息平静下来,便是让高欢能够有所准备。

因为他只想做一件事——

让高欢输得不冤。

暮色落下,晚霞灿烂,街边小贩在巷子之中吆喝。

高欢,又是一败。

城里处处热闹,唯独寒山上不如此。

在第三节山道处的某座洞府中。

有位梳着发髻的年轻人躺在石床上捧着一卷书册,眼神极为专注地看着。

这两页年轻人已经翻了很多次,但他不明白自己理解的意思究竟对不对,所以看地很慢也很慎重。

旁边的洞府中偶有一声哼哈的兴奋声传来,年轻人也因此皱了皱眉头。

“师姐创招时总是像只猴子一样。”

元镇瞥了一眼洞壁,心中默默说道。

他不知道把那件事告诉夏虫是对还是错,但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有些后悔——

前段日子在青吟街遇到的时候,夏虫曾问元镇朝花读到了第几卷,元镇告诉她自己已经读到了第三卷,朝花镇我意。

便是从这件事之后,夏虫才又有了创招的想法。

寒山剑法颇多,她却总喜欢自己创招,并且乐此不疲。

这在寒山弟子们看来太怪,在元镇眼中也一样。

旁边洞府中的兴奋之声越来越大。

元镇轻叹了一口气,将手中捧着的那卷书册合上,渐渐向洞府外走去。

站在洞府前的山道上,他伸了一个懒腰,目光向城里望去。

此时寒山有大雪大风与大雾,但尽皆拦不住他的目光。

因为在多年以前他就已经读过并且也读对了朝花的第一卷:乱花渐欲迷人眼。

元镇目光很是平静,透过方向能隐隐知道他是在看那条横穿大城的晴川大道。

有道声音突然落在他耳中。

“来执法堂一趟。”

元镇神情有些意外,不是因为这道突如其来的声音,而是因为晴川大道上的某位姑娘。

他看到那位姑娘走出店门后不小心摔了一跤,爬起来后却又紧接着摔了一个屁股蹲。

这实在是有些马虎。

他因此叹了口气。

“师叔,何事?”

“与幽州有关。”

听到那道声音的回复,元镇目光便陡然平静了下来。

第六十七章 因为平静而热烈

寒山执法堂在晴川大道尽头不远处的一座黑屋里,距离那片老槐树林极近。

与众人所想的不一样,执法堂里没有什么阴森炼狱,也没有什么恐怖刑具,这只是一间简单的黑屋。

除了桌椅再无其他,更没有什么密室与暗道。

屋外的阳光始终无法透过窗纸照到屋子中的每一处角落,因此黑屋里也始终有一道挥散不去的阴影。

赵行尸坐在屋子正中的宽椅上,目光望着窗外有些出了神。

其实,他是在想一些事情。

执法堂距离那片老槐树林极近,所以从山上下来了什么人,他坐在执法堂里当然最先知道。

高浊和柳半月没有在山上御剑离去大概是因为寒山的大雾。

但即便如此,以他们二人的御剑速度,即便是徒步下山再离去赶回幽州,恐怕也只需要一个时辰不到的时间。

这也是为什么他们能够放心来参加寒山大祭的原因。

如果天南地北双飞客离开太久,幽州一定会有些事情发生。

但赵行尸并不是在担心高浊和柳半月无法按时赶回幽州。

他是在想,如果把他们二人拦下来呢?

这样是否会有不同的局面出现?

这个想法在天南地北双飞客刚来横山城的时候就已经在赵行尸心里滋生。

阴影觉得此法不可行,他也知道这是一件风险很大的事情,所以这几日来一直在思考。

就像他对阴影说的那样,这一次要慎重一些。

黑屋的木门被人推了开来,但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赵行尸知道门被推开的原因是因为屋里的光线明亮了一些。

他抬头望去,声音不起一丝波澜,“高浊和柳半月已经要走了。”

走进屋里的那人先是一怔,然后蹙着眉头想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最后才坦然说道:“我拦不住他们。”

阳光正适,晴川道上行人嬉笑,酒楼上有两位临窗而坐的人正在交谈。

“我看不懂这样的做法。”

陈曳看着摆在桌上那碗毫无温度的冷面,皱了皱眉头,然后抬头望向桌对面的高欢。

窗外的声音实在有些吵闹,但高欢并没有什么感觉。

他神情很是平常,说道:“这对我来说是必须学会的事情。”

陈曳脑中浮现高欢在城东那片空地上输给王余的那一幕,眉头便更加紧皱了些。

无剑起柳叶剑招。

左手使右路拳法。

最后王余堂堂正正的一记基础拳式攻来,高欢便干净利落的败了下来。

这样的改动并没有带来任何一丝成效,反而是有些作茧自缚的味道。

因此陈曳说道:“就算你想这样改,但总需要浪费一段时间,这在我看来没有什么必要。”

柳叶剑招当然可以改成无剑之招。

基础拳式当然也可以改成左路拳法。

但,这需要时间。

浪费时间去做这样的事情,在陈曳看来确实没有什么必要。

这也是约高欢来酒楼的原因,他想知道对方是怎么想的。

或者说,他很好奇对方是怎么想的。

高欢目光望向窗外,看着大道上路过的熙攘人群,神情便有了一些异样。

他说道:“横山城很热烈。”

陈曳眉头舒展了开来,回道:“因为城里的人很多。”

“这或许是一个原因,不过在我看来这并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他转过了头,目光注视着陈曳,仿佛有黑水泛起了一丝波澜。

“因为横山城很平静,所以才会热烈。”

陈曳一怔,这话让他不解,又不知为何让他觉得有些沉重。

高欢接着说道:“幽州也有许多人。”

“它挨着临仙江,就算没有横山城这样的大城,所以人也一定会比横山州多。”

“但是幽州却从来没有热烈过。”

“你知道为什么幽州会有修行人去大雪原,而寒山一向会有弟子去幽州行事吗?”

陈曳摇了摇头,说道:“不知。”

高欢说道:“大雪原雪魔来袭是一件无比可怕的事情,而幽州同样也有一件相差无几的事情。”

“这便是原因。”

陈曳先前舒展开的眉头又轻轻蹙着。

他回想起自己看过的书,突然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无论是游记还是杂事亦或异闻,似乎都没有过多提到过幽州,往往只是一笔带过。

明明幽州就在横山州与临仙江之间,若是想要渡江去往天南,总会路过其地。

那么为何没人记述过幽州?

“横山城里寻常人和修行人擦肩而过算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但是在幽州,寻常人不会近修行者身前三尺之地。”

“因为在那里,每一个修行人都需要想一个问题——如何才能活下去。”

“所以他们不会让一个陌生人靠近,即便不是修行人。”

“而我这般学剑并且如此练拳的原因就只有一个,我希望去幽州的时候能够做得更好一些。”

“寒山素来就有去幽州行事的习惯。”

“但除了当年的那次之外,外门的弟子们总是不会深入其中。”

“只是现在不一样。”

“那些外门的师兄们不知,内门里新进的师兄们也大都不知道,但我从幽州来当然很清楚。”

“走在幽州,如果你没有剑,一定要学会如何无剑起剑招。”

“如果你没有右手,一定要记得你还有左手。”

青吟街深处,寒山藏书阁中。

躺在摇椅上的卢定静静将嘴里的毛豆咽下,目光透过街道向某个高处看去,同时神识穿破浓浓云雾落到那里,“这件事太过荒唐,我不会同意的。”

那是一处雪雾皆浓的山峰,除了卢定的神识传音,还有一只寒蝉扑扇翅膀正飞着。

“我的想法也是如此。”

从寒山地下又传来了一道神识之音,有些莫名的微妙情绪。

“我认为掌教说的可行。”

“应该可以一试。”

老槐树林旁的黑屋以及晴川大道的灵药堂里先后有声音传来,然后在山峰之间响起。

“你忘了当年你带着外门弟子们去的那次吗?”

卢定眼中闪过一丝怒意,声音通过神识传到那间黑屋里。

黑屋里很久都没有声音响起。

寒蝉突然开了口,说道:“这件事是高浊和柳半月对我说的。”

“这是幽州无数年来最有希望的一次。”

地下传来的那道声音接着响起,“那个人是杀不死的。”

寒蝉静默,之后平静说道:“只要找得到他,自然就杀得死。”

从地下深处传来的声音随之沉默。

最后说话的还是卢定,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道:“但是又有谁能找得到他呢?”

第六十八章 去见人亦或杀人

在酒楼谈话的时候,陈曳并不知道高欢说的那些话到底是什么用意。

他对幽州并没有什么了解,但心中却突然生起了一分敬畏之心。

北国三州,映州有寺庙,横山州有寒山,唯独幽州似乎什么都没有。

天南地北双飞客只是在幽州呆了许多年,威名便传遍了天下,甚至没有人认为不该如此。

寒山藏书阁中的那些游历传记,对于幽州也仅仅只是稍稍提及,甚至于连幽州有什么壮观景致、有什么极为出名的修行人都不曾说过。

但是寒山素有去幽州行事的习惯,虽然陈曳也知道,这习惯通常只是对于那些寒山的内门师兄们而言。

外门弟子去幽州,只有当年执法堂的赵师叔主持考核的那次。

而那次考核的结果是,只有元镇师兄和林澄山师兄二人回到了寒山。

也是自那之后外门考核便再无去幽州的时候。

但不知为何,高欢却认为今年去幽州的一定会有寒山的外门弟子。

甚至于开始学习起了柳叶剑和基础拳式。

陈曳想到他从幽州而来,而外门考核的时候又有那两位坐镇幽州许多年的大修行人在。

他心中便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或许天南地北双飞客来寒山与高欢并没有过多的关系。

寒山那处山峰之间的谈话持续了许久。

便是寒蝉亲自发话也无法改变卢定长老的观念。

在他看来,让寒山外门的弟子们去往幽州本就是一件凶险之事。

如果有内门师兄们照拂,一路结伴的话,或许还能够在幽州走的更远。

但是现在掌教竟然要让内门和外门的弟子各自分散开来,独自前往幽州。

这是什么意思?

这样的做法只会注定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都无法走的太远。

所以寒山掌教的用意令卢定长老很是不解。

他更不明白的是,为什么高浊和柳半月上山以后,掌教就会突然改变了心意。

但无论怎么样,至少他不会同意。

这也就够了。

卢定的强势有些令其余几人始料不及,山峰之间也因此沉默了许久。

寒蝉飞在空中沉默,灵药堂里没有声音传来,寒山地下也再没有异响,最后还是那座老槐树林旁的黑屋里传来了一道神识之音。

只不过这声音并没有落到山峰之间,而是直接落到了青吟街深处的那座小楼之中。

听完那道声音,卢定长老紧皱着的眉头方才稍稍舒展开一些。

但是这件事情并不寻常,所以他还需要在心中深思熟虑一会儿。

直到过去许久之后,他才轻叹了一口气,声音继续在这寒峰之间响起。

“我只有一个要求,这次去往幽州只凭弟子们自愿,修行境界至少须是清弄上境。”

卢定长老的声音很是坚决。

那只飞在雪雾中的寒蝉也没有过多考虑。

寒冷声音陡然响起,“可以。”

寒峰间的谈话落下不久之后,这个突然的决定便经由某人的口传到了陈曳耳中。

“真的要去幽州?”

陈曳看着眼前多日未见的夏虫,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这和高欢的猜想似乎一致。

“当然了,外门的师弟师妹们虽然也能去,但是境界必须进至清弄上境。”

“你还是老实呆在城里看着师妹吧。”

夏虫神情很是兴奋,甚至于连那平日里藏地极好的小虎牙露了出来都毫无察觉。

“你也去?”陈曳有些无奈。

夏虫理所应当说道:“我修行到现在还未去过一次幽州,这次当然不会缺席。”

陈曳问道:“之前你怎么没去过?”

夏虫回道:“因为师父不让。”

陈曳点了点头,接着说道:“我也想去。”

“你?!”

夏虫愣住,然后仔细看了眼陈曳,眼中有些意外,轻咦了声,说道:“居然快到清弄中境了?”

“修行速度还挺快的嘛,不过还是不够啊。”

夏虫笑容又灿烂了起来。

只要还未到清弄上境就行,这样照顾师妹的职责就能交给他了。

“在出发之前破境到清弄上境不就行了吗?”陈曳说道。

夏虫轻哼了一声,说道:“你以为破境是吃饭喝水吗?随随便便就能破境。”

“虽然说去幽州的时间在一月之后,但是以你现在的程度是远远不够的。”

修行破境当然不是吃饭和喝水,陈曳自然也知道境界的壁垒没有那么容易就能破开。

但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想法,所以会有五成把握。

不过这件事当然无法对夏虫说明。

“这次去幽州的有多少人?”陈曳继续问道。

“没多少人,”夏虫摇了摇头,说道:“这次去幽州全凭师弟师妹们自愿,所以想要去的没有几个。”

“就是元镇他都不去。”

“元师兄也不去?”

陈曳眼中闪过一丝意外,虽然只是见过一次元镇,但他觉得那位捧着朝花的师兄似乎应该不会缺席这件事才对。

夏虫说道:“或许是因为当年的那件事吧。”

“当年的那件事?”

陈曳一怔,心里想着在外门时听过的那些传闻里似乎也隐约有说到过一件事。

“我也是听三师叔说的。”

“当年的那次考核之中,似乎有位师妹与元镇的关系很好,只是那位师妹却没能安然回到横山城。”

夏虫很少见的轻叹了一口气。

陈曳又想起了卢定长老在藏书阁小楼前说的那些话,继续问道:“听卢定师叔说,元镇师兄在幽州杀了一位叫做衣襟的修行人。”

听到衣襟的名字,夏虫的眼中便有些许亮光,“这也是我认为他做过的最难的一件事。”

“衣襟是幽州那人的首徒,进境解意已经很多年,便是天南地北双飞客都很难杀掉他。”

“寒山这么多年来去往幽州的弟子里,也从来没有人想过去杀他。”

“偏偏就元镇这么想,这么干了……”

夏虫越说越兴奋,眼中的亮光就像横山城的灯火一样通明。

陈曳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片刻后,他又想起了一件事,笑着问道:“如果是你呢?”

夏虫神情茫然,“什么是我?”

“如果是你去到幽州呢,你会想着去杀衣襟吗?”陈曳问道。

听到这个问题,夏虫紧蹙着眉头很是认真地想了想。

过了一会儿,她的声音方才在小院中继续响起。

“我应该不会想着去杀衣襟,不过”

“我一定会试着去看看幽州的那个人。”

第六十九章 敬畏并且好奇

多年前去往幽州的寒山弟子之中,只有元镇一人想要去杀死衣襟。

他尝试了多次并且最终做成了这件事,也因此被寒山师长们称为修行界里难以一见的天才,获得诸般赞誉。

多年之后他手捧朝花已经读到了第三卷,道法玄妙堪称是寒山弟子之首,但却不准备再去幽州。

或许正如夏虫所说,那是一片对于元镇师兄来说抱有遗憾的地方。

陈曳将心思收回不再多想。

站在面前的夏虫脸上那兴奋雀跃的神情一直不曾散去,他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多日前这女人还希望自己赶快破境,好能跟她压低境界后打上一架,但是现在知道寒山将会派弟子前往幽州之后,她便再也不提及这件事了。

“以你的性子去了幽州岂不是天天找修行人打架。”

“我还没去过幽州,不好说。”夏虫想了想说道。

“掌教真的答应让你去幽州了吗?”陈曳嘴角微微笑意。

“当然。”夏虫眼中闪过一抹紧张的神情。

这女人还真是不懂得什么叫作掩盖情绪啊。

陈曳摇了摇头,颇为无奈地说道:“你不是还要教陈泥修行吗?”

“师妹破境很快,已经是清弄上境,不过因为她学的是寒蝉凄切,所以不会太快烧出神魂。”

“师父或许会有一些想法,但那也应该是灵韵之后的事,正好我能在这段时间去幽州。”夏虫说道。

陈曳继续问道:“这次去幽州的都有哪些师兄?”

夏虫蹙着眉头,不太确定说道:“我特意问过卢定师叔,知道元镇他应该不去,其他弟子并不太清楚,但是听师叔的意思,去的人总之不会太多。”

“不过听说外门考核那个排在你前面的高欢也会去幽州。”

陈曳点了点头,心中并没有一丝意外。

高欢当然会去幽州,这一点没有人会觉得奇怪,不过他做出那般举动应该还是有着什么缘故。

他肯定知道去往幽州的日子不会太远,所以才并不去尝试着破境到灵韵。

寒山弟子入门之后能够去灵药堂领取一株寒气草,以此作为基石,他破境到清弄上境的可能应该足有九成,所以他如果觉得时间充足,一定会去尝试烧出神魂。

毕竟修行人只要烧出神魂,水到渠成的进境灵韵之后,便有了御物杀敌的本事。

而灵韵境界的寒山弟子更是能够直接跳过柳叶剑前面的基础剑式,直接学习御剑道法。

高欢一直不断学习近身的攻击招式,很有可能便是因为陈曳的猜测。

而且,应该还有一点

陈曳突然想到了什么,神情微变,问道:“这次去往幽州难不成是各自独行?”

夏虫小嘴微张,有着些许惊讶,说道:“你怎么知道的?”

果然。

陈曳叹了口气,神情稍稍凝重。

如果寒山弟子们是结伴前行,高欢又何必浪费时间去学什么无剑招式以及左路拳法呢。

他应该知道或许是猜到了,这次去往幽州是独行而不是结伴。

寒山那年外门考核的时候,初时是结伴前往,到了幽州之后才分散开来,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令很多人都死在了幽州。

之后内门师兄们再去幽州一般都会三两同行。

但是今年却要弟子们独自前行,去往幽州,应该是有什么用意在其中。

陈曳不知觉便皱起了眉头,过了一会儿后,又问道:“如果是独行的话,总要有个碰头的地方吧?”

夏虫点了点头,说道:“寒山弟子们聚集的地方在临仙江畔的寒歌城。”

“临仙江畔……”

“也就是说,我们需要横穿整个幽州?”陈曳喃喃说道。

“你说错了。”夏虫看着他说道。

“啊?”陈曳神情有些茫然。

“是我,不是我们。”夏虫瞪了他一眼后说道。

陈曳苦笑了一下,知道这种事情如果再和夏虫争论肯定是自讨苦吃,于是改口说道:“也就是说,去往幽州的弟子们需要横穿整个幽州才能碰到?”

“应该是这样的。”夏虫说道。

没有什么原因却特地让寒山弟子们去幽州,那应该是希望有某些事情发生。

决定独行而不是同行,说明这些事情应该只有独行才会发生,或者说独行发生的概率要大一些。

集合的地方又选择在寒歌城

陈曳问道:“所以不能乘坐惊寒鸟直接飞到寒歌城?”

夏虫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说道:“直接飞到寒歌城那这还有什么意思?”

是啊,这样当然就不会有什么其他的意思了。

陈曳叹了一口气,说道:“所以可以预见的是,独行的路上一定会有某些事情发生。”

当夏虫和陈曳在小院里的谈话结束之后,横山城里依旧还是一如往常。

城中没有住民知道这件事,这也说明了寒山并不想这件事情让别人知道。

阳光很热烈,但一切都在暗中进行。

就这样过去了几日。

寒山上的通知便通过玉牌传到了每个寒山弟子的脑中。

神识传音是灵韵境修行人才可能拥有的手段,对于那些还未烧出神魂的弟子们来说,这枚代表着身份的玉牌便能当做是传音的媒介。

陈曳当时正在院子里闲坐,听到玉牌里传来的声音后也并没有任何意外。

这件事情早在几日之前他就已经通过夏虫的口中得知,而且经过这几日的思索之后,他还是依然决定去幽州看一看。

人对于未知的事物应该报以敬畏之心。

陈曳对于幽州绝对足够敬畏,但这并不是意味着什么。

寒山黑市在地下,与藏书阁齐名,他也同样对其敬畏有加。

但是在之前去往黑市的时候,他即使恐高也还是想到了爬上那棵老树,归根结底便是因为他对黑市还有足够的好奇。

书中对于幽州的记载极少,这是他对幽州好奇的第一个原因。

高欢那日在酒楼上临窗说的话,是他对幽州好奇的第二个原因。

寒山上那几位师叔以及师姑们的安排是他对幽州好奇的第三个原因。

出于这三个原因,陈曳决定暂时不再去逛完寒山的地下黑市。

他要去幽州看看。

第七十章 葡萄的正确吃法

清风来到巷中带起些许凉意,转眼便是一周。

这些日子北国有了许多变化:天空不再有雪,寒风也不再凌冽,城里的阳光很是温暖。

但唯独热闹的大街是从来不变。

鱼欢百无聊赖地坐在灵药堂中,目光望着门外的那条晴川大道出了神,只是胡同中小贩中气十足的吆喝却总能穿过几处建筑清楚落到她的耳中,打扰她正在干的事情。

看,也是一件事情。

或者准确的来说应该是——发呆也是一件事情。

她看着这条大街已经整整一个上午,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变化,穿行而过的人们还是那么吵闹,灵药堂里的寒气草也总是那么少,想要偷偷吸一些寒气的想法只能遗憾落空。

这一切都太过无聊,所以只好发呆。

“如果我是清弄上境就好了。”

鱼欢的心里突然冒出了这样的想法,她想到了一周之前玉牌里传来的声音——

清弄上境以上的弟子可以前往幽州。

虽然不知道去幽州干吗,但总归要比在横山城里干坐强吧?

不过内门的师兄们好像对于这件事情都忌讳颇深,不太愿意提及。

听师叔说,想要去的好像也没几人。

毕竟元镇师兄都不愿意去,那应该真是没几个人了。

鱼欢想到了内门里的那些师兄们好像大多都极为崇拜元镇师兄,平日里便是师兄的一言一行都视为真言,偶尔在藏书阁看到也都是远远就让开,就连正常的搭话都很拘谨紧张。

那么师兄都不去,他们就更不会去了。

想到这儿,鱼欢又有些无聊的拿起了一颗葡萄塞进嘴里。

红嫩的果肉迸出微甜的汁水,虽然没有人们总说的天南葡萄甜,但好在这嘴里的味道确实来自于葡萄。

北国冰天雪地,如果不是偷着在冯师叔的苗圃里摘了一大串,又哪里能尝到这样的味道呢?

寒山外门弟子那么多,没几个人愿意来这灵药堂干这看守的枯燥活,如果不是能偷点葡萄吃,鱼欢当然也不会来。

可惜冯师叔的苗圃里没有种着寒气草,要不然悄悄进去吸一点寒气就抵得上自己好几天的苦修了。

鱼欢突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但这个想法很快就被忘在了脑后,因为灵药堂的门外走进来了一个人。

“陈曳师弟?”

鱼欢看到走进门里的那个人之后便有些惊讶。

她记得陈曳上次已经来过灵药堂里领取过寒气草了,短期之内应该不会再来才对。

难不成也是想来看守灵药堂然后偷葡萄吃?

鱼欢有些不太确定。

“鱼师姐,我来领寒气草。”

陈曳走进灵药堂,很是直接的说道。

经过上次的教训之后,他知道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办完自己的事情,然后果断走人,不给对方一丝空隙。

鱼欢并不知道陈曳心里的想法,但她听到这句话后便很是震惊,小嘴微张说道:“陈曳师弟你不是前些日子才领过寒气草吗?”

似是又想起了什么,鱼欢猜测问道:“难道是师弟你的寒气草枯萎了?”

“就算是这样,冯师叔也是不会答应再给你补一株的。”

陈曳苦笑了一声,说道:“上回我来的是清弄下境,但是现在我已经是清弄中境了,所以应该还能领一株寒气草吧。”

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就能够从破境到清弄中境?

就算有一株寒气草应该也不可能啊。

鱼欢有些怀疑的看着陈曳,问道:“师弟你不会是在骗我吧?”

陈曳无奈,还是运转起了一门修行吐纳之法。

屋子里的天地灵气有轻轻涌动的趋势,并且这波动程度很明显已经超过了清弄下境的范畴。

因此鱼欢很是吃惊,喃喃说道:“真的是清弄中境。”

“师弟你的破境速度好快啊,都快赶上陈泥师姐了。”

寒山外门弟子之中清弄上境的有不少,清弄中境和下境的则更多。

鱼欢经常在灵药堂里偷葡萄轮值,因此大部分弟子来取寒气草的时间以及频率都很清楚,对于每个人的破境速度她绝对算是最有资格评比的那个人。

一般来说,想要从清弄下境修行至清弄中境往往都需要一两月的苦修,但是现在陈曳仅仅只花了一周多的时间便成功进境,确实算得上是近些年来寒山外门破境最快的弟子之一。

“偶有所得,不过也算是我走运了。”陈曳回道。

鱼欢点了点头,不再多问,破境总归算是每个人的私密之事。

“还好现在灵药堂里有最后一株寒气草,否则师弟你就必须得等上些日子才能来了。”

听到灵药堂中还有一株寒气草,陈曳便悄然松了一口气。

毕竟这株寒气草对于他来说很是重要,如果耽搁上几日恐怕就会出一些问题。

“对了,师弟你带木盒来了吗?”鱼欢突然问道。

“带了。”

陈曳从怀中将那个小木盒掏出递了过去,交给了鱼欢。

鱼欢接过木盒后,还是先在那本厚薄上把该写的信息都写上,之后才拿着木盒转身走向背后的药柜,从一节抽屉中取出了一株寒气草放到了盒中。

“对了,师弟——”

在把木盒交还给陈曳的时候,鱼欢又睁大起了眼睛看着他。

眼中有那么一丝很是让陈曳熟悉、有些后怕的味道。

他接木盒的手差点一抖,连忙轻笑着抢先说道:“师姐,你知道一件事吗?”

鱼欢眼中闪过好奇,问道:“什么事情啊?”

陈曳指着柜台上的那一小串葡萄,认真说道:“葡萄的吃法。”

“葡萄的吃法?”

一听到葡萄两个字,鱼欢便来了兴趣,先前想要问陈曳的问题也直接抛到了脑后。

“葡萄还有什么吃法吗?”

陈曳说道:“我曾经在藏书阁里的一本杂书中看过,葡萄原本产自天南,而那里的人们吃葡萄都会有一个习惯——”

“那就是他们从来都不吐葡萄皮。”

“吃葡萄不吐葡萄皮?”

鱼欢小脸微红,有些拗口的念了出来。

陈曳笑着点了点头,说道:“对,千万不能吐。”

鱼欢眨了下大眼睛,很是不解,说道:“这个吃法好奇怪啊。”

“他们为什么不吐葡萄皮啊?”

“师姐,你试试就知道了。”

第七十一章 修行之事多繁杂

寒山弟子将要去往幽州的这件事在极小的范围之内不断扩散,但始终不曾造成什么大的影响。

原因便是在于藏书阁卢定师叔所定下的那个规矩——修行已至清弄上境的弟子才可自愿前往。

这个规矩可以说是让弟子们都松了一口气,虽然寒山素来就有去幽州行事的习惯,但那都是建立在有师长带队并且弟子们可以结伴的前提下。

但是今年去幽州既没有修行境界与阅历都颇高的师长带队,也没有可以结伴同行的师兄弟。

这实在是一件有些凶险的事情。

也因此,外门和内门之中愿意前往的人不多,但是本就从幽州而来的高欢却想要准备参与这件事。

这令那些师兄们都感到了一些意外,不过他们更为关心的还是,对方是否能在期限来临之前成功进至清弄上境。

因为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只是没有人知道的是,在三灯巷深处的那座小院里,还有一位同样刚刚进到寒山外门的弟子也想要去幽州看一看。

他的境界正好也是清弄中境。

修行之事多繁杂,除了打坐吐纳让神田灵力饱满,还需学习对敌、迎击、逃跑的诸多相应道法。

对于清弄境的弟子来说,这确实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修行进境灵韵,脑中识海便能因灵火而烧出一道神魂,待得神魂稳定巩固下来,便是御剑飞行的手段也能使出,虽然还是无法做到凌空虚度那般神奇,但在大多数常人眼里也已近乎仙家手段。

之前还在拒北城的时候,陈曳曾经问过徐三师叔是否能够凌空虚度,当时他的回答是不能。

以他已经解意第三境的修为都无法做到这般,就更不用说是清弄、灵韵境的寒山弟子了。

所以御物便已经算是修行人最常用的道法之一,但是如何御物以及御物的距离也是两个比较重要的关键所在。

夏虫的四种剑法之中以蝶隐最为隐秘、变幻莫测,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她御剑实在御得太好。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那就是她的御剑距离。

在雪原上的时候,她即使站在城楼之下也能够御剑穿行在雪中,将那些雪虫都尽数杀死,其御剑距离已经远远超出了可以想象的范畴。

同样,对于境界尚低的弟子们来说,如果可以,他们当然也想要将自己的攻击距离无限拉长。

这样即使发现敌人过于强大也能够极早逃跑。

只是对于还未至灵韵境的陈曳来说,这件事对他来说却并不太可能,眼下需要完成的是另外两件事。

第一件事自然就是趁早破境至清弄上境。

如果境界未到,就算心里想要去幽州一行也肯定不会得到师叔们的同意。

第二件事就是学习一些难易程度较低但很实用的手段。

进境灵韵对于陈曳来说实在是有些遥远,更何况即使他现在能够烧出神魂,也完全没有时间借助寒山的寒气去巩固境界。

因此当务之急自然是要先学习一些别的手段,例如在外门弟子之中较受欢迎的基础拳式以及柳叶剑。

基础拳式是近战拳法,是属于逼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施展的手段,相比之下柳叶剑就较为好一些,即便陈曳现在没有神魂也无法御剑,但是如果将前面的基础剑式掌握得够好的话,兴许能够斩出一道掠空剑光。

这是去幽州之前他最为迫切也最希望能够完成的一件事情。

柳叶剑的剑招经录以及基础拳式的图谱,他早在数日之前就已经深深熟记在了脑中。

按照剑招的记载,柳叶剑的第一剑式快叶主要重在一个快字。

在无法以神识御剑之前,将剑招苦练到一个快之极致也是清弄境里较为常见的事情。

虽然有许多弟子都主张进境灵韵之后再学习此类道法,但还是有一些天赋异禀的人在清弄境时就已经道法凛然,甚至能够一战灵韵。

就像此时坐在小院桌旁的夏虫。

“无论是谁,只要看过柳叶剑的剑招经录就都会知道这第一剑式快叶主要重在一个快字,但是想要做到这件事却并没有那么容易。”

“快叶的剑招虽然不像之后的几种剑式那么繁杂,但也算得上是藏书阁一楼里难得一见的程度。”

“如果你变换剑招之时有那么一丝停滞,转换之间就一定会有破绽露出。”

夏虫细细看完陈曳使出的柳叶剑后,便摇头说道。

在她看来,陈曳刚刚的剑法既没有达到一个快字,也没能做到那种转换随心的程度。

每次变招如果都没有新意,那么只需要一眼的功夫却足以让对阵之人看透。

陈曳收起手中的长剑,额头上微有汗水沁出。

这长剑是去黑市里找一位长者打造的,每位寒山弟子的第一把武器大多都是在那位长者手下锻造而出。

为此陈曳也付出了日后要替那位长者带回一两玄铁的承诺。

长剑的重量并不轻,尽管不是用玄铁打造而成,但是沉铁的重量也不会相差太多。

柳叶剑的第一剑式快叶重在一个快字,所以陈曳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夏虫会带着他去打造这样的一柄长剑。

“这剑太重,我刚刚只是练了三处剑招就已经感到有些酸疼,想要在这两三周内做到快叶的一个快字,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陈曳看着夏虫说道。

想要去幽州看一看的这件事情,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瞒着夏虫,因为在横山城内,现在最适合也最能够帮助他的人也只有对方。

“如果你是想让我放弃去幽州,这样的做法实在有些无耻。”

沉默了一会儿,陈曳又说道。

夏虫轻哼了一声,丝毫不在意陈曳的话,说道:“你以为我是你吗?”

“既然是打的赌,我当然会好好教你。等到期限已满,你既无法破境又对柳叶剑掌握不够,师妹就归你了。”

寒山掌教当然不会答应让夏虫去幽州。

因为她本身就是一个变数。

变数放在计划之中只会造成不必要的意外。

所以夏虫想要偷偷去幽州看一看,当然了,这样做的前提就是有人能够帮她看住陈泥。

这么多年以来,她对于师父那只寒蝉的休憩时间很是了解,觉得只要自己小心掌控好时间,绝对能够偷偷地跑出城去。

至于其他几位师叔。

虽然平日里他们对于横山城的一切事物都无比关心,但是等到寒山弟子们将要出城的那一天,师叔们总会放松警惕的。

夏虫的计划或者说想法很是美好,但这一切的前提都在于她必须找到一个帮她看住师妹的人。

而这个人,当然就是陈曳最为合适。

第七十二章 他或许长于这二事

“快叶虽然重在一个快字,但这并不代表它剑招不稳,刚才你的剑锋比出剑时要低了一寸,这就是你握剑不稳的缘故。”

“还有,你虽然已经将快叶剑式的招数都熟记于心,但是换招的速度还是太慢,说明你在出剑的时候总是在想应该出什么剑好。”

“这个问题如果不解决,你以后和别人打架的时候,一出招就会全是破绽。”

三灯巷的陈家小院之中。

夏虫不留情面的将陈曳练剑时的不足之处都一一指出,神情很是平静,言语也很是老辣直接。

陈曳明白夏虫话中的意思,他握剑不稳是因为觉得长剑过于沉重,不过这个问题随着时间总能解决,最为关键的是他出剑时的方式。

就像夏虫说的那样,他已经习惯于做事之前先思考,就算是练剑也一样。

剑光掠过的速度越快,他想在心里考虑的事情就越多,这样的怪异感觉是多年来他的习惯导致,如果想在这短短的时间之内改正,实在是有些困难。

陈曳轻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的右肩已经有些酸疼,说道:“出剑不稳不够快的问题,我希望你能够在幽州期限到达之前帮忙解决。”

夏虫一怔,然后轻嘲说道:“之前以为你有些聪明,没想到却只是小聪明。”

“你这出剑换招的陋习不改掉,就算能去幽州也无法走太远。”

陈曳说道:“我知道。”

夏虫冷哼了一声,继续说道:“知道你还着急考虑别的问题?如果你能先改掉这个毛病,兴许还有一点希望。”

陈曳回道:“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些想法。”

“不过我希望能够先把出剑不稳、不快的问题先解决。”

听到这儿,夏虫便很是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就连她自己都暂时没想到什么好办法能够在短时间之内解决这个毛病,但是陈曳却说已经有了一些想法。

不管这句话有几分真假,但既然他已经这么说了,夏虫也不再去多问,毕竟她心里巴不得陈曳练剑无果,这样他也就不会想着去幽州看一看了。

“握剑不稳以及出剑不快的原因其实在你找我帮忙之前,我就已经想到了。”

“所以我才让你选择用沉铁打造长剑。”

“你熟知剑法,知道柳叶剑第一式的特点重在一个快字。”

“其实很多外门的师弟们也都知道这个道理,但是快往往是由另外一个效果带来的——”

“那就是稳。”

“只有出剑足够稳的人,速度才会足够快。我见过许多师弟,为了契合柳叶剑招的特性,专门去打造一柄轻剑,单纯追求速度,再配合上灵力涌动的效果,在极短的时间之内,他们就能够达到一个快字。”

“不过在我看来这样的快字不堪一击,如果遇到实力较低的对手倒是无事,但是如果遇到实力相当的对手,灵力冲撞、招式互拼的时候,他们出剑的效果就会大不如以前,在先天上便输了一筹。”

“你现在以沉铁重剑去练快,便能打下一个很是稳固的剑法基础。”

陈曳站在院中若有所思,他本就是一个聪慧之人,自然能够听懂夏虫的话。

练剑如果没有其他目的,单纯只是为了一个快字,那么自然用轻剑最好。

但是如果想要与人争斗、比试,重剑则更为稳固。

剑式再快如果不够稳重,也就像无根的大树一样,没有半分苍劲可言。

“那我接下来还是不断用这长剑去练习剑法?”陈曳问道。

夏虫摇了摇头,说道:“你的基础比我想的还要差。”

“完全不像是一个清弄中境的修行人。”

“接下来的几天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就可以了。”

陈曳问道:“什么事?”

“持剑。”夏虫说道。

“持剑?”

陈曳蓦然一愣,并不明白夏虫所说的持剑是什么意思。

“持剑就是一种姿势,你需要用手握住长剑,然后保持与肩膀齐平,如果能够坚持一炷香,再接着换手练。”

“这样或许能有些成效。”

陈曳的表情有些无奈,用沉铁打造的长剑,要持剑与肩齐平,并且坚持一炷香的时间,先不去理会做成的可能性有多大,这样的做法也实在是太过辛苦了一些吧。

夏虫看到陈曳的表情后便知道了他的想法,又是冷哼一声,说道:“如果怕累怕苦,还是老实在横山城里修炼到灵韵境,这样就能够学习神识御剑的手段了。”

灵韵

陈曳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还是练持剑吧。”

说罢,他便照着夏虫说的那般,右手抬起,试着将长剑横持与肩齐平,并且尽量保持着剑身的稳定。

只不过这件事情确实要比想象之中难了那么一些。

他刚刚将剑横持起来一会儿,剑身便已经有些控制不住地轻微抖动了起来。

陈曳的右手也在轻微的抖动。

汗珠渐渐从他的鼻间渗出、滑过、然后落到地下。

大概过了二十秒的时间,沉铁做的长剑便咣当一声掉到了地上。

夏虫见状一愣,忍不住说道:“你还真是弱啊。”

这语气没有丝毫嘲讽的意思,仿佛就是在阐述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就是这样才让陈曳觉得有些尴尬。

他脸上很是难得的染起了红晕,说道:“应当是先前练剑累了的缘故。”

夏虫很是怀疑地看了他一眼,倒是没有再追问。

陈曳又接着捡起长剑试着去横持。

这一次,在过去了一段稍长的时间后,他手中的长剑才掉落到地上。

陈曳也因此松了一口气,心想这样总该不被小看了吧?

“没想到你居然连剑都握不住,而那个排名在你前面的高欢师弟更是整日里想着练无剑招式,简直是两个笨蛋师弟。”

夏虫的嘲讽很是恰当、合适的响起,以致于让陈曳刚松的那口气又是憋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她又想起了什么,接着嘲讽说道:“就这样还想去幽州,也不知道你们两个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陈曳视线望着右手横持的长剑剑尖,那一抹银白之色让他内心稍稍平静了下来。

修行是一件与读书不太一样的事情,但也有许多相同之处。

让人心安便是其中之一。

“我就算了,高欢他应该比你们想的要厉害一些。”

陈曳仔细地想了想,然后说道。

夏虫不屑回道:“因为他这般练剑与练拳吗?”

“如果时间足够倒无所谓,但是想在这极短的时间之内练出成效,就算是我都不可能。”

“其实我倒是认为他或许长于这二事。”

“你凭什么这么认为?”

“因为我突然觉得,人应该只有在熟知的事情里才会生出要另辟新径的想法。”

第七十三章 十年前后之间

“不对,基础拳式想要练出成效,你这下盘功夫实在差的太多。”

“持剑能坚持半盏茶了?嗯,总算是有了一些能看得过去的进步。”

“不过除了持剑以外,现在你还需要每天练习横扎马步。”

“去幽州的想法还是早些放弃吧,我怎么看你都来不及了。”

去往幽州的期限转瞬即至。

晴川大道尽头那片老槐林旁,有几位弟子正在仰头望着天。

寒山大阵散去之后,横山城中气温渐寒,但这对于早已进至灵韵境的他们来说几乎没有什么影响。

虽然今年去往幽州的方式有些变化,但这也相当于是一场历练。

外门之中,那些想要去幽州看一看的师弟已经被他们劝退,这不是什么以大欺小,幽州之事极为凶险,对于尚未烧出神魂的修行人来说就更为如此。

那几名弟子之中有位穿着旧衣的青年神情很是冷漠,他的眉毛极淡,如果不仔细瞧去的话甚至只能看到那一双有些窄的眼睛。

周围不时有其他弟子向青年看来,脸上的表情也很有意思。

“没想到藏见师兄也要去幽州。”

“我已经有许久都不曾见过藏见师兄了。”

“我也是,自从当年藏师兄论境输给元镇师兄之后,就一直在闭关,很多新进的师弟们甚至连藏师兄一面都不曾见过。”

处于众人视线的中心,那位青年面上却毫无什么表情,就连先前的冷漠都已经渐趋于无。

但他极淡的眉毛突然一挑,然后目光便望向了老槐树林后的寒山之上。

先前那里有一道目光望来。

藏见不仅知道那道目光是来自于山上的何处,他还知道那道目光是来自于何人。

元镇十年之前入了寒山外门,第二年开春便参加了论境,以灵韵境的修为一败诸多弟子,最后憾负于夏虫的四式虫剑。

但是很少有弟子还记得,在那年论境的时候,有位内门的师兄曾经将元镇逼入绝路,二人先后比试了三次方才彻底分出胜负。

当年的那位师兄便是藏见。

与外门的庆照临一般,他们二人当年都算是元镇的师兄。

只不过在亲眼见过元镇之后,他们一人闭关多年寻找破境之感,一人停留外门学习三千日夜,所愿只有一个——

都是为了能够再与元镇师兄一较高下。

寒山内门外门的诸多弟子之中,可以说一直抱有此想法的就只是藏见和庆照临二人,其余的师弟们感慨于元镇师兄的道法玄妙无双,早在心里便已经失去了那种野心。

闭关将近十年,藏见觉得自己的心境早就已经修炼到波澜不起的境地,但是先前元镇的目光望来,他仍然还是乱了一丝呼吸。

一读朝花许多年,自上次论境之后就再未出过手的元镇到底已经臻至何种境界,他并不知道。

但他知道就算自己再闭十年死关,也完全没有可能胜过山上的那人一线。

那人的道法早在多年前就堪称无比玄妙,现在又读过了朝花,修行进境更是远超其他弟子,和夏虫师姐一般皆是寸法之境。

如果自己仍在灵韵,又何谈超过二字。

所以藏见决定不再闭关,他要去幽州寻求一线突破灵感。

蕴积十年的灵力有朝一日破入寸法,他有信心能够以雄浑的气感胜过那玄妙道法。

说来,他和庆照临的目的从始至终都是一样。

既然灵韵境时永远无法胜过你,那就寸法再来比过。

藏见转身不再去注意元镇的目光,但他视线的尽头,晴川大道的另一边,有位少年正在向此走来。

十年前藏见初入寒山时也是那般意气风发,甚至是不可一世。

此时他看到从大道另一边走来的少年,眼中便生出了些感慨意味。

“高欢师弟竟然真的来了。”

“他一连在城东空地输给了近十位外门的师弟,居然还有此妄想。莫不是他以为自己从幽州而来就能够一路无阻?如果不是在天南地北双飞客坐镇的寒歌城里长大,如此自大之人早就已经死在幽州野外。”

“高欢毕竟还是外门的小师弟,想法有些年轻也有些大胆,内门之中愿意一去的师兄都是无几,更别说连神魂都还未烧出的他们了。”

晴川大道两旁,内门和外门的弟子都有许多,虽然他们并不愿意去幽州犯险,但是自然不会错过这件大事。

看到高欢走来的身影后,他们或是一叹,或是摇头,竟是没有一个人看好。

“你叫高欢?”

等到高欢走近之后,藏见突然出声问道。

一旁的寒山弟子还在发愣,不知闭关多年的藏见师兄为何要问这件事,难不成也是觉得高欢小师弟太过无知,想要出言劝阻?

高欢看着自己面前那位穿着旧衣的青年,眼中也有诧异。

这衣服实在太旧,就像是许多年都未洗过缝过一样。

但是这位师兄的目光却是过于清澈,像是雨后一尘不染的街道。

“是,师兄。”高欢颔首回道。

藏见笑了笑,接着说道:“听说你是从幽州来的?”

高欢点头表示回应。

藏见说道:“既然从幽州刚来,又为何要去幽州。”

高欢脸上没有什么过多情绪,干脆利落地回道:“回家看看。”

藏见笑意不掩,眼中的欣赏也是如此。

高欢从幽州而来,自小在临仙江畔的寒歌城里长大。

现在他说要回家看看,言外之意自然就是我要横穿幽州安然抵达寒歌城。

这样的自信确实像极了当年的自己、当年的庆师兄以及十年来山上的那人。

藏见不在问话,继续沉默,但是他先前的表情以及态度,实在让旁边的众人有些难以信服。

如果这是自信,当然很出采。

但是这位新进外门的师弟言行明明是另外两个字——狂妄。

如此之人又何以能够得到藏见师兄的欣赏?

晴川大道旁的外门师兄王余最是不服,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一向最为敬重的就是藏见师兄、其次才是夏虫大师姐以及元镇师兄。

寒山内门之中见过藏见的弟子都没有几个,更别说是外门,但是王余不一样,因为他自小便是和藏见师兄出身于同一个村庄。

甚至如果不是当年藏见师兄天资足够惊人,令得寒山上的那些师长们对于村庄生出了一些特别的关注,他又如何能够通过季倌师姑的考核,从而进到外门呢。

所以王余无法认同高欢。

或者说,是无法认同藏见师兄居然认可甚至是欣赏高欢这件事情。

“幽州之行不是今年你们那躲猫猫一样的简单考核。”

“就算你现在已经进境清弄上境,也不会有半分希望。”

“他日若是在幽州遇到凶险,难不成还要让内门的师兄们专门去救你吗?”

第七十四章 请来一剑春酒

藏见的目光向神情有些激动的王余望去,他觉得这名外门的师弟有些眼熟,但是一时之间还未想起对方其实就是自己的老乡。

他在上山闭关几近十年,当时王余确实还是一个孩童,所以认不出来当然不足为怪。

王余的句句严厉质问落下,高欢依旧没有什么情绪生出,周遭的外门以及内门的一些师兄们却因此皱起了眉头。

在他们看来,王余说的当然并不为过,幽州之事若真的是那么简单,又怎么会没有几个人愿意去

往前几年,纵是再如何严苛,但总归是有让弟子们抱团的机会,只是今年卢定师叔说完这件事之后,他们就已经知道了这次并不似往常。

寒山弟子分开进入幽州,在幽州最南,那座临仙江畔的寒歌城碰面,而且没有规定赶路的时间。

这实在是一件不太寻常的事情。

“王余说的不错,高欢师弟你若是想要参与幽州之事,两三年后照样会有机会。”

一旁的曾月明也突然开口说道。

其余的外门以及内门的师兄们都没有说话,但脸上神情也皆是这个意思。

就算你已经进了清弄上境,但是幽州对你来说还是太早了一些。

高欢当然听出了师兄们的言外之意,但还是那句话,他没有什么特殊的情绪生出。

因为这没有必要。

他是幽州之人,自幼便在寒歌城里长大,只是这并不代表他是一只坐井观天的青蛙。

如果寒歌城真的算是一口井,那这口井应该足以与幽州齐大。

“我记得师叔所言是清弄上境就可前往幽州。”

“我已经破境三日有余,境界稳固,灵力涌荡,为什么不能去幽州?”

高欢看向王余说道。

而对方的脸色则瞬间有些难看了起来。

如果真的只是以规矩而言,王余当然知道高欢有足够的资格前去幽州,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便是他自己都毅然决定放弃这次幽州事,难道这还看不出?

王余沉声说道:“莫说是清弄上境,便是已至灵韵境的诸位师兄里都有极多不愿去幽州,难道你觉得自己已经能够一战灵韵?”

高欢说道:“这之间并没有什么太大关系。”

“就算是解意第三境的衣襟也会死在一个清弄境的修行人之手。”

“所以,我自然也能够活着走到寒歌城。”

藏见的眼中抹上一层赞赏,他觉得这位外门的师弟真的很是自信,但这自信却又没有一丝过于盲目的味道。

因为高欢先前的话中就透露出了这个意思:我即使打不过灵韵境的修行人,但我绝对能够在幽州安全的活下去,最终走到寒歌城。

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极度自信的修行人当然很厉害,但是这样的修行人在藏见看来会有一个缺陷——不能输。

一旦输给别人,从此就会再无往日信念,之后才华逝去境界跌落,最终泯然众人矣。

而高欢的性格在藏见看来,正好很合适。

既不会太过自信,也不会略输傲气。

“你既然知道衣襟死在一个清弄境的修行人之手,就更应该知道当日卢定师叔在藏书阁前时说过,那个修行人是元镇师兄。”王余面色阴沉的说道。

“无论那人是谁,总是一个清弄境的修行人,与我何异?”高欢说道。

高欢的大放厥词令王余心中的不满已经到达了一个极致,就算是旁边围观的师兄们眉头也皱的很是厉害。

元镇师兄一入修行便不凡,就是师姐以及传闻里的沉舟、朝暮二人在他们看来也应该会略输师兄一筹,但是现在高欢却说与元镇无异。

这不是夜郎自大又是什么?

“前些日子你在城东空地才输给我,又如何能够与元镇师兄相提并论。”

“你若是执意要去,就请先让师兄们心服口服。”

王余拦在了高欢的身前,语气低沉浑然没有一丝玩笑之意。

看到这一幕,藏见的嘴角捎上了一抹笑意,围观的师兄们却觉得高欢应该不会接受王余的挑战。

因为没有胜算的战斗就没有意义。

众人想法如此,事情若是顺应道理,自然也该这般继续。

高欢没有想到这么多,他只是觉得有些麻烦。

答应是一个麻烦,不答应又是另一个麻烦。

但或许不答应的麻烦会更大一些?

所以高欢皱眉,点头,然后轻声应道:“好。”

晴川大道两旁,没有人想到高欢会答应王余的挑战,所以高欢说话的时候,他们有些怔住,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是否该上去劝阻一番。

外门的弟子们总是在城东那片空地互相切磋比试道法,但是现在如果再跑过去显然有些来不及,那该怎么办?

难不成就在晴川大道上较量?

就算现在街上行人不多,但是一会比拼起来,剑法拳法齐出,声势浩大,五光十色,总会引来旁人注目,到时候又该如何向师长们解释?

就算师长们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执法堂里的赵师叔也愿意不作其声,但是万一引来了夏师姐的目光,师姐又自压境界与我们比试,这可怎么办?

城东那片空地之所以会成为外门弟子们经常比较的地方,就是因为那个地方距离寒山算是最远,一东一西,师姐若是不刻意去看,断然不会注意到。

但是眼下此地距离那片老槐树林不过数十米的距离,师姐若是再看不到,那岂不是和熊瞎子一样?

林叶站在一旁犹豫了许久,他瞧见诸位师兄们虽然面色难看,却没一个人想要出声阻止此事,他又想到了当年进门之后,自己意气风发与师姐比的那一回剑,便不禁苦笑了起来。

当年比完剑后,他一连三月都再也提不起兴趣去练剑法,这种恐怖的回忆连看都不想再看一次。

所以林叶向前踏出了一步,想要言劝王余师兄和高欢师弟作罢此事,他唇齿准备轻启之时,站在一旁安静了许久的藏见师兄却先开了口。

“无妨。”

林叶一怔,看向藏见师兄的目光有些轻疑,心里想着师兄的意思是劝架无妨还是他们二人比试无妨?

藏见目光轻移看了林叶一眼,算是给了他一个答案。

于是街道上的气氛便彻底安静了下来。

既然藏见师兄说了话,一会就算师姐兴起也自然不会找我们练剑。

王余目光稍稍冷冽,说道:“这些日子不知道你是否已经想通了?”

高欢说道:“不知道王余师兄说的是何事?”

“基础拳式,柳叶剑法,或者”

“请来一剑春酒。”

第七十五章 这就是柳叶剑

请来一剑春酒。

这句话有些嘲讽的意味在其中。

因为众人皆知,春酒是幽州天南地北双飞客中高浊的剑法,直抒胸臆,被赞为北国最快。

但是王余料定高欢不会,不然也不至于那般乱学柳叶剑。

街上的寒风掠过,藏见站在二人不远处面色平静,他虽然闭关已经近乎十年,却也听过春酒这二字,与王余不同的是,他或许还是此处这些人中,少有的真正见过春酒的人。

当年那道剑光是真正快到了极致,否则也不会在日后逼得解意多年的衣襟死于师兄之手。

藏见有些感慨,是因为想到了往事,但紧接着他眼中又有了一些惊讶,是因为看到了站在王余对面的高欢慢慢将身后背着的剑囊解了下来。

前些日子的城东空地处,高欢输给王余是输在了对方娴熟多年的基础拳式,无论是左路拳法还是无剑之式在当时连气机都无法做到浑圆如意。

所以在高欢将剑囊解了下来之后,王余以为他是想通了这件事,不在去刻意追求柳叶剑和基础拳式的改法,欲要以这两门功法最初的面貌来一决胜负。

但是高欢卸下剑囊之后的话却是让他再次面色一沉。

“背着剑比总归不太方便,沉铁什么都好,就是实在太沉了一些。”

王余目光更加冷冽了一些,说道:“不用剑你以为能赢我吗?”

对于擅长近身战斗的对手,当然是以远攻最为稳妥,就算无法御剑,但只要剑法使出,对方就不得不考虑暂避其峰,大开大合的拳法也会受到一些影响。

毕竟又不是朔州铁马家的惊人体魄,如何硬抗沉铁打造而成的长剑。

高欢站在原地没有说话,但目光渐渐凝成了一线,然后是一点。

寒风中忽有微波扩散,像是湖面被拂,这种感觉极其微妙,在第一时间就察觉出异样的寒山弟子没有几位。

藏见自然是其中之一,他的目光如炬,视线落处一览在前,有些心细的师弟们更是因此而发现,师兄确实已经感到了兴趣。

只是不知道对谁。

远处的乌云暂时遮住了太阳,灰黑色的天空之下,晴川大道尽头处的异样却没有引起过多人的注意,在街道上积了一会儿工夫的落叶被卷至到了半空中微微作舞,先是簌簌响,然后没有落下。

王余的面色很沉重,与刚刚的阴沉截然不同,倒不如说是有些凝重。

他进境清弄上境已有许久,便是灵韵也不过半步之遥,但是即便如此也很难做到像眼前的这般气势,自神田汹涌而出的灵力几乎要将晴川大道上的落叶全都卷了起来,这样的事情实在令他很难去相信。

“就算你的气机浑厚远胜于我,但是道法在前,你赢不了的。”

王余摆出的姿势并不是基础拳式的起手式,而是藏书阁一楼中的另外一门拳法——抱山式。

这门拳式重在以磐石劲力防守对方的攻击,招式厚实,最常见的用途就是抵御那些进攻凛然的道法,僵持之中以绵长之势取胜。

一旁在场的诸多外门以及内门的师兄见此都是不禁暗暗点头,在他们看来王余的选择极为正确,没有任何一丝破绽露出,面对浑身气机如此暴涌几近灵韵境修为的高欢,使用抱山式来以不变应万变确实明智。

但,藏见摇了摇头,轻轻叹出口气。

众人还未去想为何师兄要摇头叹气,那些在半空之中微微作舞的树叶开始纷纷落了下来。

随着一声雷般乍响,高欢的右手猛然探出,食、中二指并在了一起,像是利刃剑法一般直刺王余面门而去。

树叶还未落地,异响犹在耳边回荡,半途中那些挡在高欢二指前的树叶都尽皆粉碎,沿着那道两人之间不长的弧线,像是无可阻挡。

一直以抱山式守势的王余没有时间去想为何这高欢的一击来地如此之快,他心神警惕,早在异响初生便已经有所反应,脸上甚至连惊讶、震惊的神情都没有,反而能隐隐看到一抹平静之色。

你的这一击再快又如何能够比得上师姐的出剑。

王余心中的平静便是由此而来,他甚至已经料定这一击未果之后,对方定会拉开距离后撤,再觅进攻时机,等到了那时,压力就会全然落在对方的身上。

可惜王余并不知道,先前站在一旁观战的藏见师兄轻轻叹了口气,否则就不会生出这样的想法。

昏沉的天色在乌云渐过那一瞬间便再度明亮,席卷而至半空的树叶初将落地,卷叶裂风而来的那二指就静静停在了王余面前的三寸之地。

如果高欢愿意,先前这二指作剑就会瞬间穿过王余的脑袋。

众人震惊无语,不是因为王余以抱山式输给了高欢,而是他们根本没看懂高欢是怎么做的。

这二指应该是他苦练多日的无剑之法,但是问题在于这出剑怎会如此之快?

或许不能叫快。

因为先前他们分明都清楚看到了那在空中直刺而出的剑影,尽管高欢已经快梭如电。

但是在下一瞬,那二指剑影却突然穿过了王余严阵以待的抱山守式,来到了他的面前三寸。

这如何叫他们不惊讶?

王余眼中还是难以置信的神色,先前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但是直到现在却都没能反应过来。

那二指剑影快吗?

并不。

但为何他却能突然穿过自己的守式?

“师兄,你输了。”

高欢撤手,平静说道。

王余沉默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直到高欢将要从他身边走过之际,方才有些苦涩问道:“这是什么?”

“这就是柳叶剑。”

入寒山一月有余,高欢在外门之中仅仅只学了一门剑法和一门拳式。

在这之前,外门之中的所有师兄都认为他是在凭空浪费时间,但是现在高欢以这二指作剑击败了同为清弄上境的王余,他们便有些沉默。

天南地北双飞客坐镇幽州许多年,是世上闻名的大修行人。

这对夫妻的儿子又怎么可能平庸不堪呢?

意识到这一点已经有些太晚,但他们总归明白了这件事。

第七十六章 向南去

“你的剑法不错,在外门里应该能排到第二。”

藏见看向高欢的目光中带有一丝兴趣,也丝毫不掩饰自己对于这位外门师弟的欣赏。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藏师兄先前看好的那人就是高欢。

只是刚才那如此惊艳的二指剑影在藏师兄眼中也只能排第二?

那外门里又有谁的剑法是第一?

“多谢师兄的夸奖。”高欢看着这位面生的内门师兄,又有些好奇,问道:“不知道师兄的名讳”

“我叫藏见。”

高欢的疑问还未说完,藏见便微笑着点头说道。

“原来是藏师兄。”高欢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

闻言,藏见眼中有一抹讶异,说道:“你认识我?”

“当年曾经见过一面。”高欢说道。

藏见一怔,然后笑意有些奇怪,说道:“原来你还记得。”

“真是不容易。”

高欢以自己改正的一式柳叶剑法击败了外门师兄王余。

这件事并没有引起过多的注意,因为他们二人比试的过程实在是太快,或者可以说王余输的太快,所以恰好能够注意到这件事的人很少。

晴川大道两旁自然也再没有哪位师兄出言多说什么,他们眼力或许不够毒辣,但也能够轻易感受出,先前高欢的那一剑足以一战灵韵。

就是内门之中的数位师兄都不敢言说一定能够胜过高欢。

当然,这件事也很令他们感慨。

初入寒山外门是清弄中境,神田灵力都未饱满,但是不过一月有余便已经修行进境至如此地步,这样的天赋确实是寒山少有。

不愧是那对夫妻的儿子。

“这么看来,今年外门跟着师兄们去幽州的只有高欢了。”

“外门之中本就没人愿意去,除了今年新进的那二位师弟,只是不知道那位考核时排名第二的陈曳师弟有什么想法。”有位外门师兄突然开口说道。

其余之人闻言皆是摇头一笑,寒山今年一共就只有两人通过了外门考核,高欢本就从幽州而来,所以这次去往幽州也算有些缘由。

但是那位陈曳师弟实打实的是横山州人,难不成也会和幽州有什么瓜葛?

再者,就算他有些什么奇怪的想法,卢定师叔定下的清弄上境条件便是一道对于新入弟子来说的天堑。

灵药堂寒气草的药力之效远远不足以帮助破此境界。

晴川大道上尽头处站着的人影并不多,除却藏见以及高欢,也就只有四位内门的师兄,而这或许也就是今年欲要前往幽州的那些人。

只是这些人中却没有元镇以及最喜热闹与打架的夏虫二人,这实在是有些令人奇怪。

太阳渐升,时间过去的很快,清晨的寒气散去,便是老槐树林之后的那座巍峨山峰似乎雾气也淡了一些,偶有被日光惊醒的鸟儿胡乱鸣叫了几声。

密林之后寒山脚下的惊寒鸟们今日倒是出奇的安静。

难不成是师叔还未睡醒的缘故?

高欢看着那片密林入了神,眼中意味令人很难猜出这位少年整日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藏见也是静静站着,山上不再有目光望来,他的心境很快便进入了近乎死寂的地步,闭关多年,虽说在境界上没有太多所得,但是在其他的方面却有了许多意想不到的收获。

这也是他想要去幽州看一看的原因。

日光更加热烈,从晴川大道的东头照耀而来的光亮忽然有了一些暗色,众人转头望去,那里又走来了一个人。

“是陈曳师弟。”

“他来这里难不成是要?”

“或许只是来看看。”

高欢的目光在议论响起的时候也随之投了过去,然后生出了一丝不明的意味。

清弄上境

破境真的就像喝水一样吗?

他心里微异,面上却没有表现出任何神色,尽管不知道为什么陈曳也要去幽州,但这件事情确实有了一些意思。

外门考核的时候,他和陈曳是最快进到黑市的两个人,但是在他与黑市的祁先生交谈许久的时候,陈曳却并不着急于去换寒气草。

考核一共有两种通过的方式,他选择了第一种,对方选择了第二种。

从结果上来看似乎是自己领先了一筹,但是高欢知道事实并不是如此,只是两人的目的不同而已。

不过这次去幽州,他们二人的目的必然能够一致——

因为临仙江畔的寒歌城只有一座。

陈曳走近之后,看到街道上以及两旁站着的诸位师兄、还有高欢,并没有露出太过异样的神情。

他最后选择站的位置正好还在街道之上,独处一角,只是这样的站法似乎本身就在说明着什么。

不愿去往幽州的那些外门师兄们都选择站在了大道的两旁,而站在大道正中的是藏见师兄以及高欢,其次是那四位内门的师兄,现在陈曳选择的位置虽然乍看有些远,但也确实是站在了晴川大道之上。

难不成,他也要去幽州?

众人眼中又有一抹疑惑流露而出,只是因为先前高欢的缘故,并没有人开口说些什么言劝之语。

“今年准备去幽州的只有这么几人吗?”

不远处的那间孤立黑屋之中突然传来一道幽冷声音,其中还有些许微怒之意。

是赵师叔。

众人心中一惊,更是收紧了气息,既不敢说话也不敢露出异样。

“很好,很好。”

没人说话,赵行尸幽冷的声音又接着从那间黑屋之中传来。

之后,短暂的一小段时间过去,黑屋的木门突然被人推了开来,屋内的黑暗仿佛也在那一刻延伸到了屋外,遮盖住了晴川大道,并且还在不停地向外扩散。

先前炽烈的日光也随之暗淡了下来,陈曳惊讶着抬头望去,发现在天空竟是出现了一道巨大的黑影。

惊寒鸟们,不知在何时遮天蔽日一般盖住了烈日。

半个横山城都陷入了微微的黑暗之中。

“想要乘坐哪只惊寒鸟,从哪走,从哪个方向进入幽州,全凭你们自己的想法。”

“不过只有一点,向南去。”

“直到你们能够看到临仙江畔的那座寒歌城为止。”

第一章 慢刀

巢天小镇再往南就是幽州的西北大城——风城。

幽州多年不曾散去的雾气即使是在与横山州接壤的密林里也是湿意渐重,林徐曾经听镇中的一些人说过,这方圆数十里还好,但是越在荒外、越近南方的地方,雾气就会越重。

甚至,临仙江畔的雾气已经浓重到了经常会让江湖面上的船夫迷失方向的程度。

林徐紧了紧心神,不再去多想,对于出生至今也就去过风城的他来说,这些都太过遥远,远远没有先前那只从林间掠过逃走的棕兔重要。

棕兔常年生活在密林之间,这些雾气对它们来说自然不会有什么影响,所以如果论及速度,当然要比在密林间穿行的林徐快上许多。

这件事情他当然也知道,至于为什么穷追不舍,总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浅淡原因在。

“真是晦气。”

在密林间一路穿行了许久之后,林徐轻骂了一声后靠在一棵树下,紧皱着眉头向前望了望,却发现已经连那只棕兔逃跑的方向都探查不到。

这样如果再往前去的话,或许徒劳无功不说,可能还会遇到一些不能遇到的人。

他叹了一口气,知道今日什么收获都没有,可能就要收拾东西准备回去,还好背后负着的箭筒里有一小块前日剩下的干馍,味道虽然比不上家常的小菜,但是总归能够先填饱肚子。

林徐嚼着有些发涩的干馍,目光也越发冷了下来,几里之外的那处水泊便是那些人的老巢,并且这道密林也一定会是对方前往小镇的必经之路。

既然抓不到棕兔,那么就只好请你去死。

这就是他们原本的打算。

林徐眼中渐渐趋于一片平静。

巢天小镇之中。

“你考虑的如何?”

张饮不急不慢地拿起了桌旁的一杯热茶,然后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女子。

那女子看上去极为柔弱,秀发仅是简单用发带挽住,一根样式老气的发簪穿插其中,虽然是一副寻常妇女的打扮,但也丽质难掩。

女子脸色有些发白,不知是本来如此,还是因为张饮先前以及此刻说的话。

“跟我去风城,既能住在深宅大院衣食无忧,也不用担心你儿子的问题。”

“他若是想要读书,我可以让他上最好的学堂。”

“他若是想要修行,我虽然教不了他,也能替他寻觅一个良师。”

“这对你们母子来说,断然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张饮的语气极其正常,目光似乎也很是平静,但是女子隐隐能够感受到那投来的些许不明意味,这让她浑身有些难受。

自从丈夫捕物不幸死去之后,对方便借着收租、观地等各种由头日日来此纠缠,已经快两月之久。

巢天小镇上的许多住宅都是风城大院张家的地产,张饮又是张家长子,在这方圆数十里之内完全算得上权柄滔天,他所说的话或许不假,但是女子还是轻咬着嘴唇不愿答应。

张饮在城中本就有正房太太,便是侧房小妾都有数位,如果真的跟他去了风城,自己受苦当然事小,但是深宅大院里的人又会如何看待自己儿子?

倘若勾心斗角起来,又岂是自己孤儿寡母能够应付的。

这也是她万分不愿答应的事情。

但拒绝也是一件麻烦的事情,尤其是坐在对面的人还是一位喜欢谋划的人。

所以女子很灵性地选择了沉默。

张饮的眼中有一抹淡淡的欣赏,女子不回话或许在别人眼里是无理,但是在他看来正好。

因为他不喜欢话太多的女子,缄默无言更有一番风味。

“你的时间不多,好好考虑,而且你应该知道我的性格。”

“我不喜欢在一件事情上浪费太多时间。”

有时候让人妥协并不需要过多逼迫,张饮心里很清楚这一点,他也并不担心对方会跑到什么地方,所以决定今日到此就好。

巢天小镇往北那片密林外的山脉里有许多凶兽,长期吸收了灵气以及幽州之雾所致,远远不是这普通的母子二人能够抗衡,至于小镇东南西三个方向,就更不用说。

跟了自己或许需要吃些苦,但总归还是活着。

只要活着,那就有意义存在,无论是将来想要反抗,还是想要逃跑,甚至是……杀掉自己。

张饮觉得这样也很有意思,嘴角带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不再去看女子的表情,起身向外走去。

屋外是一片有轻微雾气弥漫的小镇,镇中的阵法只是寻常小阵,所以无法完全阻隔幽州之雾,如果长年累月在这生活,对于常人来说只会有更多的坏处。

“大公子,如何?”

屋外隐着一道身影,在张饮走出来后便现出了面貌,是一位黑衣装扮的老者,模样寻常,有些老人斑,脸上的神情此刻恰恰是正好,一分恭敬,一分不卑,不多也不少。

“她很快就会同意。”

张势平静开口,心中已经断定了女子将会作出何等的选择。

这件事情虽然有些麻烦,但是只要得手,他能够从中获取的更多。

因此他才会愿意不厌其烦,甚至是一波三折的去促成这件事。

其中的根本原因就在于,他并不是一个修行人。

或者说——他还不是一个修行人。

全身诸窍不通当然无法修行,但是这世上并非没有可以打通气窍的方法。

法门难寻,条件苛刻,这对于他来说都不算是什么麻烦。

关键就在于——那名丧夫不久的女子。

哦,不对,是寡妇。

张饮这般想着,嘴角又带起了一抹淡淡笑意,向着巢天小镇外面的方向走去,黑衣老者默默跟在他的身后,始终保持着三尺左右的距离。

很快他们就走出了镇中小桥,渐行至小镇路口。

其间路过了一处草屋,屋上墙壁灰尘满满,蜘蛛网清晰可见地挂在屋檐上。

但是草屋前的那条小径却很是干净,还落着几道分外明显的湿泥脚印。

张饮因此停下了脚步,看向那处草屋,有些意外的问道:“最近有人来过?”

黑衣老者一怔,回道:“不太清楚。”

时至关键,任何一件小事都有可能影响最终的结果,所以张饮要远比黑衣老者想的更加警小慎微一些。

就在他静静观察的时候,草屋的木门突然被人推了开来。

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人,面貌清秀有些稚嫩,像是一个未至及冠的少年,而最重要的一点——

他并不是巢天小镇中人。

第二章 我想了一月要杀他

张饮知道眼前这人不是巢天小镇中人的原因很简单——

因为他从来都不曾见过对方。

由于某些隐事,他对于巢天小镇的任何事情都足够了解,镇里有几户人家,几位猎头,几匹马,几头牛等等,无论巨细,都曾经详细的观察过。

这座草屋之前的主人也是一位猎户,只是那位猎户早在一年之前就已经死在了密林捕物之时,独身一人的他自然也没有妻子以及儿女。

而且张饮清楚的记得,在他前些日子来到巢天小镇的时候,这草屋小径分明还是灰尘堆积,毫无生气。

也就是说,是近日才来的?

张饮心中一瞬间掠过了很多想法。

之后,他稍转身,目光斜着瞥向了后方的雾气中。

身后隐在些许雾气之中的那位黑衣老者,是风城张家数年前请来的一位先生,身份神秘少有人知,张府上的下人只知道这位老者姓鹤,平日里都以鹤上客相称,除此之外便再无所知。

看到张饮的目光,鹤上客就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声音像是凝成了一线轻轻送入他耳中。

“是一个修行人,清弄上境。”

听到这话,张饮极慢并且仔细地又看了一眼草屋小径上站着的那人,发现通过衣物、模样还是无法认出这人的来历。

而这件事本身就说明了一些问题。

他因此取消了心中的盘算,开始沉默向着巢天小镇之外走去,彼此无声。

修行人当然无法让他沉默,他沉默地原因只会有一个——这少年的来历很微妙。

或许是从南面极远处而来,或许又是从北方来。

但无论从哪个方向而来,这都是一个麻烦。

鹤上客身形再度隐于雾气之中,在这之前,他浑浊的双眼还是深深看了那人一眼,有莫名的意味掠过。

张饮最后选择了沉默,但是他不知道的是,先前这位风城张家的神秘上客曾经生出过一些别的想法,这些想法与他相悖,并且差点就付诸成了现实。

鹤上客打消念头的原因是因为张饮的身前突然出现了一位少年。

少年拿着一把尖刃的杀猪刀,刃头直直对着镇中小道上的张楚,眼中尽是警惕之意,佯装平静的说道:

“你如果再来,我一定会杀了你。”

张饮看了少年一眼,但没有第一时间就回话。

他当然认识眼前拿着杀猪刀的这位少年,所以无论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都需要思考一些事情。

“这样对你和你娘亲都是一件好事。”

张饮淡淡回道,语气不似少年,是真正的平静。

“呸!”

少年用力啐了一声,冷冷说道:“你以为你的想法我不知道吗?”

“我娘是不会去风城的。”

“像你这样的人无法修行是一件全天底下最好的事情。”

张饮并没有被少年的言语激怒,相反还微微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容看着就阴柔,落在少年眼中更是仿佛就像一个恶魔般。

少年知道这些年来眼前的这人为了寻求传说中的修行之法,开始疯狂在风城周遭找人,少年的娘亲只是那其中的一环,并不是必需之人,但是即便如此,只要去了风城,以后命运如何就再也无法握在自己手里。

因此就算幽州城外有这雾气,少年也不愿进城去。

“如果你们能按时交出粮米,或者是抓到一只棕兔,当然可以让我放弃想法。”

“谋事在我,成事在你。”

张饮不再去理会少年的愤怒面色,向着巢天小镇的道外走去,外面的雾气比镇中要稍微浓一些,因此鹤上客也是半步不离的一直跟在身后。

少年铿的一声将杀猪刀插入到了自己大腿左侧的裤兜之中,神情很是沉默,他并不傻,当然知道就算这把杀猪刀磨了再久也是断然不可能杀掉那个人的,就算对方诸窍不通,并不是传闻里的修行人。

“你为什么想要杀他?”

有道声音突然出现在了身后,令少年大吃了一惊。

他转身向后望去,发现竟是这些日子以来一直住在草屋之中的那个怪人,再次冷冷说道:“他对我娘的想法很恶心,我自然想杀他。”

“就凭一把杀猪刀吗?”那人继续问道。

“这不关你事。”

“我只是觉得好奇,你应该看出来了,他的身边跟着一个修行人。”

“那又怎么样?”

“你杀不掉他。”

少年先是静默,之后眼中突然有一丝狠意流露而出,大声喊道:“我一定能够杀掉他。”

“这段日子,他来的时候都是正午刚过一刻,每次都会选择风城北侧的那条林间小道,他在我家呆的时间从来都不会超过半盏茶,就连出镇的时间、小路也从来不变,那个人跟着他从来不会超出太远,就连入厕、谈话、喝水都要一试再试。”

“他这么谨慎,所以我一定要杀掉他。”

少年看似在胡言乱语,但是那人很真切地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很吃惊这位少年竟然做了这么多事。

“你想了多久要杀他?”那人微微笑道。

少年握着左侧裤兜黑色刀柄的手轻轻用力了一些,木讷说道:“一个多月了。”

听了少年的回答,那人有些赞赏,说道:“那你觉得自己还差什么?”

少年抬头看了他一眼,不甘说道:“我每日跟着他们的行踪已经一月之久,他应该已经心知肚明,所以我又对他说了一定会杀死他,像他那么谨慎的人,这句话在某些层面来说或许能够让他放松一些警惕,但还是不够。”

“有个修行人在跟着他,就算他入厕、睡觉应该都不会离开他半步,只要那个修行人在,想要杀他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如果他独身一人的话,在暗地里偷袭他,这样会有些希望。”

“但即便是如此,这件事想要办成也远比我想的要难。”

那人一直静静听完少年的不甘话语,有些感慨说道:“幽州果然是一个奇怪的地方。”

“没想到你这么小就已经学会了如何恰到好处的表露情绪。”

“甚至于连什么时候说什么话都已经考虑了这么多,这样真的很不容易,但这样也真的很累。”

“还有……”

“你的计划不错,我也想知道愿意帮你杀他的人是谁?”

第三章 幽州难事三之二

少年并没有因为那人说的话而流露出什么意外的神情,摇头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但是他却又不自觉地去摸了一下裤兜中的杀猪刀,少年以为自己做的很是隐秘,然而一切都落入了这个修行人的眼中。

那人微微笑道:“我叫陈曳,从横山州来。”

“横山州……”少年眼中极快闪过一抹异色,但心中的戒备并没有因此松懈下来。

风城在近,张家里的修行人可谓有不少,谁知道眼前这人是从横山州来的,还是张饮派来监视的?

“你与我娘说的时候,不是说不小心迷路走到这儿的吗?”少年紧着声音问道。

陈曳知道这位少年还是在试探自己,并且很喜欢以情绪和语言来给别人造成假象。

先前在小镇口的时候也是这样,张饮过于谨慎,自然不会不知道少年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在做的事情。针对这一点,这位少年决定将话说明,对于聪明谨慎的人来说,这本身就是应付他们最好的办法。

之后看到陈曳,少年在不知道他身份的情况下又怎会说尽实话?他甚至觉得陈曳可能是风城暗地里派来的人,所以在这之后说的话以及作出的表情,都只有一个目的——

让张饮放松警惕。

不过应该有几句话是真的。

少年想了一月有余要杀人。

也明白杀张饮的最大问题在哪。

所以他一定会知道杀人这件事情不能亲自动手,或者说亲自动手没有任何希望。

幽州与横山州接壤的那座山脉常年有寒山布下的大阵存在,这么多年以来没有人能够擅自穿过那座山脉,这件事情巢天小镇的人自然也知道。

既然没有逃跑的后路,也许就会殊死一搏。

但是陈曳觉得少年一定有一个计划。

同时还有一个愿意帮他杀人的人。

“你叫什么?”陈曳突然开口问道。

少年沉默许久,回道:“白慢。”

数日之前,晴川大道上惊寒鸟们曾经尽数飞出,形成了一大片乌云。

当时欲要去往幽州的寒山弟子一共只有七位。

所以这件事情就透露出了一些别的意思。

赵行尸师叔这样的做法自然是想让寒山弟子们的行踪不暴露,漫天都是惊寒鸟,就算城中的人看到了,又有谁能知道哪只惊寒鸟的背上坐着人?

惊寒鸟一直背着他们飞到了那座幽寒山脉之中,其中的入口有许多,分别通往幽州不同的方向。

陈曳选择的那个入口正好进来之后便是那片密林。

之后是巢天小镇,以及幽州大城风城。

他并没有选择一来就进入到风城之中,因为对于幽州还一无所知,所以陈曳与小镇上这位少年的娘亲商量过之后,在这草屋之中住了几天。

在这几天之内,他发现了一些感到意外的事情。

巢天小镇有一座微弱的阵法,抵挡着镇外的雾气,但无法尽数消除。

幽州之雾与寒山的雾气不同,这雾带着些许毒意,长年累月吸入会让人身体衰竭,甚至在这雾中,陈曳的感知下降了许多。

除此之外,就是人。

巢天小镇上的住民有数十所,但是几乎见不到串门拜访的景象,这种情况不太寻常,或许也与那始终弥漫着的雾气有关。

白慢的娘亲叫白浅,原先是小镇一位猎户的妻子,但是在几月之前却突遭横祸,丧夫而成为了一个寡妇。

“那人为什么想要你娘去风城?”

草屋之中,陈曳看着白慢问道,这是一个他有些在意的问题。

“张饮的想法路人皆知,或许他根本就没想着要隐藏。”

“听说他一直想要成为一个修行人,可是全身的诸窍不通,根本无法修行。”

“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找一些女子,要么娶进风城张家,要么就是买了去当个丫鬟。”

“所以很多人都猜,这一定与他无法修行的事情有关,或许是些什么阴冷的法门也说不定。”

白慢看着陈曳说道,也令后者陷入了沉思之中。

草屋只是用粗糙的茅草简单搭起来的,既不御寒也不挡风,屋里始终有些生冷,白慢穿着兽皮棉衣自然不怕这股寒冷,但他的目光渐渐凝了起来。

幽州少年这才发现——对面这人只穿了一件白色的衫衣,一件实在是单薄得有些过分的白衫。

“刚刚在屋外的时候,你说你是从横山州来的?”

白慢沉默了一会儿后问道。

话落,陈曳这才回过神来,看到少年的目光便知道了些什么,微微笑道:“你发现的有些慢。”

听到这番回答,白慢便忍不住看着他问道:“你真的是一个修行人?”

“我如果不是修行人的话,恐怕刚刚就会有些事情发生了。”

陈曳想到了刚刚站在草屋小径上的那一刻,便忍不住感慨说道。

张饮确实只是一个寻常人,毫无半分灵气的味道。

但是那名老者不同,陈曳能够感受到在先前的那一刻,那道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太久,还有一些迟疑的意思在其中。

寒山以幽寒山脉为阵基布下了一道惊天大阵,以稳定程度来说足以算得上是北国第二的阵法,而天南地北双飞客又坐镇在幽州最南、临仙江畔的那座寒歌城,临仙江畔是幽州鬼马们的栖息之地。

这么多事情仅仅只是为了一个人。

一个藏在幽州许多年的人。

解意多年的衣襟既是他首徒也是他衣襟,甚至他还有第二徒,第三徒

在来幽州之前,夏虫就曾经说过,幽州之雾很难散,衣襟很难杀,这个人很难找。

这是当年幽州的三难。

还好现在只剩下了其中两难。

当年幽州杀人事,很难杀的衣襟已经被元镇师兄杀死。

“我凭什么相信你?”白慢声音沉重地说道。

他的神情与先前流露出来的皆有不同,但或许这才是真。

“我说什么应该都很难让你相信。”

“不过同样也是这个道理,你做什么应该都很难去杀掉一个修行人从不离身的人。”

“所以你只能相信我。”

白慢很快就沉默了下来,但不是因为对方的态度。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你为什么会认为我杀不掉他,就算那个修行人是一个麻烦,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陈曳眼中有些笑意生出,白慢的这句话让他觉得这少年要比自己想的更加聪明一些。

第四章 寻人

在来幽州之前,陈曳和夏虫打过一个赌,如果他既没有破境至清弄上境,也没有将柳叶剑练到娴熟之境,就让她去幽州。

庆幸的是,他在期限到来之前刚好做到这一步。

所以陈曳觉得自己当然是一个聪明的人。

至于为什么认为眼前的这位少年比自己想的还要聪明一些。

是因为他觉得少年接受自身处境的速度足够快,并且很懂得去揣摩人的内心想法。

这样很不容易。

只是还不够。

“想要杀他的办法只有一个,但你应该知道,这件事是不太可能的。”

陈曳看着白慢说道。

他大概猜到了少年心中的想法,以自己为诱饵将那个修行人引开,然后让第二个人出来将张饮杀死。

这样的计划看似有些希望,但其实风险也极大。

首先,即使白慢成功将那个修行人引诱离开了张饮身边,但是以他的能力,绝对无法推延太长时间。

其次,如果那人真的像白慢所说足够谨慎,就绝对不会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

就算最后真的如白慢计划的那般发展,那个愿意帮他杀人的人也未必能够杀得了张饮,就算后者不是一个修行人,但也未必就没有什么手段防身。

白慢有些疲惫地揉了揉双眼,似他这样年纪的少年,就算再如何成熟此刻也已经感到了些吃力。

这些日子以来,为了制定那个计划以及摸清张饮的习惯,他几乎就没怎么睡,眼底还隐隐有些血丝。

“我之前的计划本来是准备利用张饮。”

“巢天小镇再往南去就是密林,密林过后就到了幽寒山脉,接下来的日子我会一直跟着他,让他觉得已经摸清了我的想法。”

“等到合适的机会,他来小镇的时候,我就藏在小镇口,这件事情断然瞒不过那个修行人,这把杀猪刀到时候会派上些用场,我希望能够吸引他们两个足够的注意力。”

“如果顺利的话,我应该会在小镇口就被他们擒住,等到准备走进屋里的时候,林叔会在远处用利箭攻击,这也是一个幌子。”

“我已经被擒住,同时林叔已经现身,如果张饮放松一丝警惕的话,或许会让那位修行人去追林叔。”

“就算他依旧小心也没有关系。”

“因为我还有后手。”

陈曳静静听完了白慢的计划,但并没有去问那个后手是什么,他心中已经隐隐猜到了少年的盘算。

前面两件事太过明显,很容易就会让人以为白慢的目的是想要引开那个修行人,之所以如此设计,应该都是为了那个后手作准备。

张饮只是一个寻常人,想要杀他的办法当然有很多,但肯定不会是那把明晃晃的杀猪刀。

或许真的如白慢说的那般,有一些成功的可能。

只是

“你有没有考虑过把张饮杀死的后果?”陈曳突然问道。

白慢一怔,说道:“你是指风城张家的人?”

“不,”陈曳摇了摇头,说道:“是那个修行人。”

“一个少年在眼皮子底下把人杀死,你觉得他会有什么想法?”

白慢沉默了起来,这个问题他确实没有想过,将张饮杀死之后,他能想到风城张家或许会有一些反应,但这并不是太关紧要的事情。

张家除了张饮之外还有次子、庶子,他们的野心也很大。

无论他们想要做些什么,都绝对需要一段时间。

而这段时间,就是自己和娘亲趁势逃离的机会,只要再往南去离开风城附近,就一定会安全许多。

“那个修行人只是风城张家的一位上客,在张饮死后没有必要替张家卖命。”白慢说道。

“这不是卖命。”

“这件事情或许在那位修行人看来只是顺手而为。”

陈曳语气很平静,这反而令白慢抬头看了他一眼,脸色一紧,问道:“你也是一位修行人,能否知道张家那位上客的具体实力?”

“看不出。”陈曳说道。

“你觉得比你强还是比你弱?”白慢继续问道。

“不好说。”陈曳再回道。

白慢有些恼火眼前这人的无知,说道:“你从横山州来,又是寒山的修行人,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陈曳笑了笑,说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寒山的修行人?”

白慢看着他说道:“我可没有天真到你说什么都会信的地步。”

“不过那个东西是不会说谎的。”

白慢指着草屋里墙角处的一张灰桌说道,那里斜斜摆放着一个剑囊,里面还插着一把剑。

“这种剑囊的外皮很明显是用柳藤编织成的,幽州因为这该死雾气的缘故,很少有柳树能够长成这样的程度。”

“再加上你出现的地方是密林里,所以你应该没有说谎,是从横山州来的。”

“况且你看着也就比我大几岁,却已经是一个修行人。而且你的实力绝对不会太弱,否则张饮绝对不会放着你不管。”

“之所以刚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猜应该是因为他心里对你有些忌惮。”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这样的剑囊,我在风城中曾经见到过,便是图案都一模一样。”

“那人应该和你有些关系,这也就说明了你不是独行一人。”

“因此我认为你一定从寒山来。”

陈曳没有对于白慢的分析感到惊讶,因为他听到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你刚刚说,在风城里见到过一模一样的剑囊?”

白慢一怔,不知道为什么陈曳表情是如此奇怪,难不成风城里的那人真的和他没有关系?

“前些日子的事情。”

“前些日子……”陈曳若有所思。

过去了一会儿,他唇角轻扬,笑道:“你不是想救你娘吗?”

白慢眼中微闪过一丝兴奋之色,他说了这么多的目的其实就是一个——说服眼前的这个修行人来助自己一臂之力。

这是在发现陈曳的修行人身份之后,白慢在脑中一瞬间勾勒好的想法。

他语气甚至都有些掩饰不住的兴奋,说道:“我已经有了一个更好的想法,只要你能帮我……”

白慢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陈曳给打断。

“我什么时候说了要帮你?”

他眼中掠起笑意地看着白慢。

“你刚刚不是说……”白慢疑惑的抬头看向他。

“我们需要去风城。”

第五章 死神看人,半闭半睁眼

寒山来到幽州的弟子算上陈曳在内一共也只有七人,可以说能够这么快就碰到的概率实在很低。

但这也是一件很令人心安的事情。

不过白慢在风城里曾经见到过的那个寒山剑囊,想来应该不会是高欢。

因为陈曳觉得对方一直有自己的想法,进到幽州之后也不会过多停留原地,而且他本就是幽州之人,不用去努力打探一些常知之事。

也应该不会是藏见师兄。

虽然陈曳对于在山上闭关了近十年的这位师兄完全不了解,便是连名字都是之前临行时听来的,但是他清楚记得一件事——

藏见师兄并没有背剑囊。

白慢抿了抿嘴唇,声音有些干涩,说道:“你确定要去风城?”

陈曳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但很快就猜测到了少年的想法,问道:“你怕走漏风声?”

白慢点了点头,说道:“风城毕竟是张饮的地盘,如果我们两个人一起出现在城中,我觉得他一定会生出些别的想法。”

陈曳笑了笑,他知道白慢是在替自己考虑,先前张饮顾忌于自己的实力身份未明,并没有选择出手,但是如果在风城,这样的忌惮可能就不复存在。

“如果照你说的那样,他是一个足够小心谨慎的人,就不会着急出手。”

“趁着这段时间,只要我们找到风城里那个背着剑囊的人,你的计划就可以稍微改改了。”

白慢怔了怔,问道:“你想怎么改?”

陈曳眼中平静,说道:“杀人是一件难事。”

“但既然决定去做,就一定做好、做彻底。”

“或许斩草除根也是这个道理?”

白慢沉默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但还是没能想明白。

“你为什么要帮我?”

“虽然我想要说服你甚至是请求你来帮助我,但是就连我自己都没能想到一个足够好、足够合适的理由。”

“幽州的这把雾就像一把慢刀悬在每个人的脖颈之上。”

“不用我说,你也应该知道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陈曳知道白慢的这些话并不是想试探自己,这应该是这位少年由心而发,确实想不明白的一个问题。

陈曳神情如常,只是眼中微异,说道:“我不是幽州人,没有那么多的顾虑。”

“我想要帮你的原因也很简单——”

“你娘是一个好人,这样很难得。”

陈曳乘着惊寒鸟落到幽寒山脉之后,最终选定了其中一个入口走到了巢天小镇外的那片密林之中。

当时因为幽州怪雾的缘故,他差点迷失在了密林里。

毕竟他虽然境界已经破入清弄上境,但还未烧出识海神魂,在辨向这件事上甚至还无法比上那些常年呆在深林里的猎户。

庆幸的是,陈曳在密林之中胡乱穿行的时候,遇到了白慢的娘亲白浅。

那个柔弱的女子当时在密林里找棕兔,看到陈曳迷路之后便好心把他带出了那片密林。

幽州这把雾不仅是一把悬在寻常人脖颈上的慢刀,还是灭杀百花树草的原因所在。

幽州没有粗壮杨柳,春风来时春意已去三之二。

盛夏中午亦没有绿荫老槐树,独剩那把雾,像死神看人,半闭半睁眼。

粮食弥足珍贵。

人命却并不如此。

所以幽州之人独往来。

这对于读了许多年书的陈曳来说,让他觉得有些不舒服,甚至是沉默。

而这样的事情与拒北城外大雪原上群魔来袭的时候相比也不逞多让。

白慢带着陈曳走出草屋、小径,渐渐走到小镇里的深处,他们母子二人便是住在那里,屋子后还圈了一小片地,种了些瓜果蔬菜,但是因为雾气的原因产量不多,勉强只够两个人吃饭。

“幽州这把雾撒了很多年,听我娘说,自打她出生的时候就有了。”

“种豆不得豆,种瓜不得瓜,便是一只兔子都能变成鬼影。”

白慢的眼中藏着一丝怒意,对于这把幽州怪雾,多少年来似他这样的少年都曾仰天控诉。

本是蓝天,奈何雾浓。

陈曳眼中也是一抹感慨,之前在密林的时候,他曾见过一只粽兔,确实是鬼魅如影,即便是他这样的清弄上境修行人,对此都没有什么办法。

就更不用说寻常人了。

棕兔常年吐纳幽州这把雾,在某些方面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甚至可以说与雪原上的雪魔也有一些相似之处,只是没有那嗜杀的性格。

“棕兔有什么用处吗?为何这么多人都想去抓它。”陈曳问道。

“不知道。”白慢摇头,说道:“想要抓棕兔的也是风城的张家。”

“这件事已经进行了有些年头,不过棕兔实在太难抓了。”

“我爹……还没出事的时候曾经抓到过一只。”

“但他后来还是选择放走了。”

陈曳眼中疑惑,问道:“为什么要放走?”

“一只棕兔不是足够抵你们一年的租收了吗?”

“所以他不适合当一个猎户。”

白慢语气很是平静,对于自己过世的那位父亲似乎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情感在其中。

渐渐,小院的篱笆出现在了白慢和陈曳眼前,做饭时的炊烟顺着窗户飘出屋外,与那把雾气有些相似。

幽州瓜果蔬菜有些干涩枯瘪,成熟时天然就少了一些该有的日照与水分,但是此刻的晚饭香气却完全没有将这一点显露出来。

“你娘很会做饭啊。”

陈曳当然也闻到了这股饭香,忍不住开口赞道。

白慢瞥了他一眼,说道:“你从横山州来,难不cd没吃过一顿好饭?”

“我虽然没去过那儿,但也能够猜得到,横山州的瓜果蔬菜肯定不会像幽州这样。

陈曳想了想,觉得晴川大道上的那碗椒盐麻鸡面算是不错,但和这股香气比起来似乎还少了一些东西。

白浅就站在小院的门口,倚着篱笆向小镇外的方向望着,眼中有些焦急。

待看到渐渐走来的白慢之后,这位柔弱的女子眼中便生出了一抹欢喜之色。

接着又看到白慢身边的陈曳后,白浅便有些吃惊,不知道为何自己儿子会和他走在一起。

要知道前些日子,白慢还对于她从密林里带回来这位陌生人而有些情绪。

“陈先生。”白浅礼貌的打了声招呼。

“今天来蹭顿饭,多麻烦您了。”陈曳微微笑道。

白浅有些拘谨,连忙说道:“不碍事的。”

“您请进。”

第六章 未发生就已肯定的那些事

红烧茄子,清炒西兰花。

白浅和白慢的晚餐要比陈曳想的还要简单那么一些。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小镇阵法的缘故,幽州的瓜果蔬菜倒是没有那么分明的四季区别,或许还有那把雾气的原因在。

“晚饭比较简单,希望先生不要介意。”

白浅有些歉意的看着陈曳说道。

陈曳摇了摇头,失笑道:“这样已经很好。”

“对了,您叫我陈曳就行,不用叫我先生。”

白浅对于这个称呼倒是有些固执,说道:“您是从大山那边过来的,和我们不一样。”

白慢坐在桌旁不声不响,少年心里还在想着要和陈曳去风城找人的事情,已经有些出了神,所以也就没有注意到自己娘亲和陈曳之间关于一个称呼的讨论。

巢天小镇再往北就是那片密林,穿过凶险密林就是幽寒山脉,听人言,那座黑山之中有更为凶险的一些野兽,就算是有许多年经验的猎户也不敢独自一人进山。

但是白浅心想,她在遇到陈曳的时候,他一人在密林之中,说明已经安然穿过了那座黑山。

所以这样难道还不是先生吗?

她心中稍稍一紧,因为看到白慢竟是完全没顾坐在一旁的这位先生,而是自己一人动起了筷子。

“白慢,你去给先生盛碗饭。”

听到自己娘亲的吩咐,白慢欲要伸出的筷子便突然僵在了半空,他奇怪的看了陈曳一眼,问道:“他自己有手,为什么要我给他盛饭?”

白浅皱着眉头说道:“先生是来做客的,你要懂些礼数。”

陈曳连忙说道:“没事,我自己来就行。”

白浅依旧执拗说道:“这怎么能行?白慢,你快去!”

白慢觉得娘亲今天有些怪异,对于陈曳的态度似乎过于热情。

但他没有多想,听着白浅的话起身离桌,去拿了一个空的木碗,然后从陶罐里盛了些饭把木碗填的很满,盛饭时还用饭勺使劲压了压,直到木碗实在盛不下去之后,这才走了回来。

看到白慢摆在自己面前的这一大碗米饭,陈曳便有些无奈。

修行人虽然还无法完全做到辟谷的这般地步,但对于口食之欲确实已经没有那么强烈,换句话也就是说,陈曳的饭量已经比以前小了许多。

这一大碗饭也是一个难题。

白浅没有看出陈曳的想法,有些欣慰地看了白慢一眼,觉得自己的儿子果然聪明。

幽州之人独往来,她们一家三口在巢天小镇已经住了很多年,但是在丈夫出事,张饮胁迫时,镇中却没有一人愿意出头,白浅没有因此而生出些什么想法。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句话虽然有些不耻,但很直接。

就像她的为人一样也很是直接。

原本,她是想要在过些日子,等稍微询问清楚这位先生的来历之后,再考虑那件事。

但是看到今天白慢和陈曳走在一起的一幕,她就知道来历应该不会再是问题。

白慢与丈夫在密林里一起捕猎多年,对于识人几乎拥有野兽一般的直觉,从未有看错的时候。

所以这样就够了。

茄子很明显有些干瘪的样子,只是在经过红烧之后,口感却变成了有些干脆,很巧妙地将食材的天生不足转化为了另外一个特点。

至于眼前的这盘清炒西兰花。

陈曳眼中更是闪过一抹赞赏,味道正好,不咸不淡,口感也正好,尤其是里面放着的些许胡萝卜干,味道更是不错。

白浅注意到了陈曳的神情,脸上便有些欢喜,先前害怕怠慢了这位先生的想法总算渐渐平息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她尝试着问道:“先生您走到密林里迷路已经有些日子了,不知道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白浅的话没有直接点明心中之意。

陈曳也一时之间没有想到她的意思,回道:“应该还早,因为我要去寒歌城看看。”

寒歌城。

听到这三个字,白浅便有些轻蹙眉头,微微失望了起来。

幽州很大,大城无数,但是无论是哪一个幽州人,都必然会知道寒歌城这三个字。

因为寒歌城是幽州南北之中光明最盛的地方。

但它在幽州最南,临仙江畔。

所以这样也最难。

难于开口。

白慢不言不语,已经顾自扒着吃了许久的饭。

就在白浅的问题说出之后,他便隐隐猜到了自己娘亲的意思,伸出去夹菜的筷子也不禁轻轻颤了一下。

知母莫若子。

他当然知道娘亲的打算。

不过他不会答应,所以停下了筷子,看着白浅说道:“我们会杀掉张饮的。”

白浅眼中有些许苦涩,喃喃说道:“就算他愿意帮咱们,这件事也不可能。”

白慢沉默,然后接着说道:“是我和陈曳。”

白浅怔了怔,一时没能想到白慢所说的陈曳是谁,但很快就明白了这句话,也因此更加紧张,将视线转向陈曳,说道:

“陈先生,那是一个修行人,而且还是风城张府里的上客,就是说为仙人也不为过,和密林里的猎户完全不一样。”

白浅的脸上有焦急之色,显然她以为陈曳对于这件事并不太过了解,所以才会愿意答应帮忙。

但是这样的做法令她很不安。

“其实……我原本是希望您能够将白慢带出幽州,如果可以走过那座黑山的话,张家的人是断然不会去追的。”

白浅一咬牙将心中的想法直接说了出来。

陈曳苦笑了一下,其实如果可以的话,这样当然是最为稳妥的办法,不过寒山大阵立在幽寒山脉,那是一个庞大到难以想象的阵基,他能够顺利穿过黑山的原因是因为于寒山的玉牌。

玉牌里很显然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手段,所以才能够让他不受其阻,安然穿过。

而无论是白浅还是白慢,他们都是幽州之人,既没有寒山玉牌也无法得到寒山的应允,所以这样是肯定无法穿过阵法的。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座大阵存在,但是在来幽州之前,师叔们就已经传音说过,除了寒山弟子以及某些得到寒山认可的修行人之外,大阵不会打开通道。

陈曳沉默了会儿,说道:“那座黑山上有些修行人布置的手段,白慢是走不过去的。”

听到这话,先前白浅眼中的希冀也渐渐暗淡了下来,但很快又听到了一句话。

“不过……那个人肯定会死。”

第七章 惊兔

那顿饭最终吃得有些沉默。

白浅并不知道陈曳要如何去帮助自己和白慢,但是她知道即便他们能够将张饮顺利杀死,也依然会有很大的风险等待着需要去面对——

在风城张家反应过来之前,她和白慢需要迅速往幽州的南面赶去,并且试图躲避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修行人千百里追杀。

无论如何,事情朝哪个方向发展都不会安稳。

在此之前,白浅觉得自己应该多做一些准备,例如摘些瓜果蔬菜,做一些方便携带的炊饼,带上房里的寒弩等等。

月光平静如水,一夜凄凉无话。

幽州这把雾在夜晚越发浓密,如果有寻常人不小心走在屋外,甚至于连呼吸都会感到有些难受。

风城之中那个同样背着剑囊的寒山弟子究竟是哪位师兄,这件事情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

最重要的事是究竟能否顺利找到这位师兄。

陈曳躺在草屋里的床上想到了很多。

如果真的将张饮以及那位张家上客都顺利杀死,之后又该如何善后?

风城东面和西面是一片开阔荒原,北面有幽寒山脉,没有寒山玉牌根本无法通过,所以能够安然逃离的方向只有山谷树木城池较多的南方。

这是一个唯一解。

好处是根本不需要陈曳去多想就能很快得出。

坏处是对于其他人来说也是如此。

如果风城张家得知张饮被杀死的这件事太晚,并且内部阻力也足够大的话,或许希望更大。

但无论如何,张家之中最后接手张饮权力的那人也必定会象征性的做些样子,或是派出修行者将杀人者抓回,或者是直接杀死。

放弃的可能或许也有。

陈曳轻叹了一口气,侧着翻了个身子,因为想了太多事情的缘故,此刻大脑已经有些劳累,他只想安安稳稳的先睡上一觉。

但是这张用石砖随便堆砌成的小床实在是有些生硬,尽管他已经在这儿住了几日也还是没能习惯。

“还是横山州好一些啊。”

陈曳无奈想道。

第二日清晨,白慢早早就已经来到了草屋前的小径上。

陈曳推开屋门时,除了看到这位幽州的少年以外,还看到了一个人。

他因此有些意外。

“你就是陈曳?”

林徐紧抿着削薄的嘴唇,严肃看着陈曳问道。

陈曳打量着这位巢天小镇之中唯一的猎户,心里猜测他或许就是那个愿意去帮助白慢试着杀死张饮的人,而且也应该有一些本事,否则白慢不会去把这件事交给他。

“我是陈曳。”陈曳点头回道。

林徐眼中有些沉重的意味,他没想到白慢口中的那人居然如此年轻,看着也就比白慢大上三两岁而已,实在不像是一位传说中的修行人,同时他还注意到了一件事——

他背着剑囊。

这是要去风城?

这件事情白慢出于某些原因并没有选择对林徐说明。

但是这位深耕密林多年捕物的猎户凭借着自己细腻的观察发现了这一点。

林徐在心中盘算犹豫了许久,还是选择将话说明,因为无论白慢是如何想的,他都有责任必须去知道这件事。

“你们要去风城?”

听到林徐的问话,陈曳这才知道白慢并没有选择将这件事情告诉他,于是把目光转向了站在一旁的这位巢天小镇少年。

白慢稚嫩的小脸很是沉默,过了一会儿后,才对林徐说道:“昨晚决定的事情,我们准备去风城看看。”

林徐声音沉了下来,说道:“在白浅作出决定之前,张饮或许不会把你怎么样,但是如果你们两个人一起出现在风城,很难说他会有些什么别的想法。”

“而且风城里属于张家的修行人有很多,我不建议你们现在就去。”

林徐说的话当然有道理,陈曳和白慢当然也明白这件事情。

不过虽然有些风险,但是如果能够找到内门那位师兄,杀张饮这件事或许就会有转机。

白慢说道:“张饮做人谨慎,就算知道这件事也应该不会大张旗鼓,或许他会有些想法,也会来试探一下。”

说到这儿,他看向了陈曳,话里的意思很明显,那就是——

张饮或许会来试探一下你这个出现在巢天小镇的修行人之深浅,而如果你连这第一道坎都扛不住,那么杀他这件事情只会是妄言。

陈曳微微笑了起来,并没有因为白慢的言外之意而生气,相反还觉得这个少年实在是有些意思,谨慎、细心、待人待事有些冷淡,但内里却又并不完全如此。

“这件事情不用担心。”他说道。

虽然昨日出现在巢天小镇中跟着张饮的那位上客境界实力如何,陈曳并不知道,但这也并不妨碍他内心生出的些许信心。

专程背着剑囊也是如此。

若非这样,来到幽州的自然不会是他。

林徐看着陈曳的目光之中依旧还保持着一丝怀疑,尽管从剑囊以及白慢的话来看,能够知道陈曳的身份来历一定不在幽州,但是对于一位突然出现在此地的陌生人,他还是会有一些别的想法。

这也是林徐在密林捕物多年并且能够安全活到今日的原因所在——

从不完全相信任何人以及事物。

“这件事情我觉得不妥。”

“杀人在即,任何一丝异样都有可能让张饮改变他的行事习惯。”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习惯,无论是人还是物,当年白慢的父亲能够万幸捉到一只棕兔便是因为完全摸清楚了它的习惯。

这对于行事来说极为重要。

毕竟风吹草动兔子惊,棕兔尚且如此,更不用说是人。

白慢冷笑了一声,突然说道:“大半个幽州什么都在发生,山坡入陷,河流在枯,一些根本不被关心的流民,一路藏在林间的棕兔麝熊和蛇鳞。”

“任何事情都有可能会是他改变自己习惯的缘由。”

“这样有些冒险,但是我愿意去一试。”

一月之前白慢的计划还是谨慎细微,也因此在张饮的面前表演了多次,伪装的很好。

但是在与陈曳碰到之后,他对于这件事情的态度就有了一些不太寻常的改变。

林徐不知道这样的改变是好还是坏,但是他知道接下来的发展已经完全不在自己的预想之中。

</br>

</br>

第八章 岂还有笑容?

风城是幽州西北第一大城,坐落在距幽寒山脉二十里外南面的一处平原。

路过风城再往前,就是一大片山谷、杂树林,也算是幽州难得一见的景致。

林徐依旧坚持着自己的看法,认为此刻进城风险极大,所以他也并没有跟着陈曳和白慢准备去往风城。

而是继续在小镇口那片密林处布置起了一些陷阱。

这是对于即将到来的那件事所做的一些手段。

走在密林间,雾气要远比小镇上浓重许多。

白慢的面色如常,但是呼吸渐渐已经不再紊乱,就算他捕物的经验在如何丰富,对于这把雾依旧没有什么抵抗力。

不过好在他也习惯了。

这把慢刀并不会那么快就落下,只要知道这一点也就没有什么可怕的。

陈曳斜着看向少年的时候,脚下不经意踩过了一截枯枝,发出了咔嚓的声音,在安静的密林之中格外明显。

这里雾气渐重,但是密林却长势极好,陈曳知道这也是因为幽寒山脉就在不远处的关系,这座庞大到难以想象的阵基将阵法之力也微微辐射到了这里,因此才会有这么一片密林。

“我觉得你对于他似乎并没有过多的信任。”

陈曳突然看着白慢问道。

白慢走在密林间很是沉默,听到陈曳的这话也依旧是如此,他不再伪装情绪以及表情后,总是喜欢沉默寡言。

这一点其实与高欢有些相似。

或者可以说,在幽州长大的聪明人皆是这般,因为他们需要在空闲的时间里想很多事情。

“我不会完全相信任何人。”白慢回道。

陈曳察觉到少年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呼吸很隐秘的停顿了那么一下,显然内心并不像表面上那般平静。

“他愿意帮你杀张饮,我以为你会很相信他。”

白慢摇了摇头,说道:“这是两件事,所以没有太大关系。”

陈曳又问道:“你的父亲也是一位猎户?”

白慢眼中平静,说道:“如果他真的是猎户,当年就不会放走一只已经抓到手的棕兔。”

“如果他真的是猎户,林叔就更不会跟我说,他是在去抓棕兔的时候死的。”

陈曳若有所思,问道:“是刚刚的那个猎户?”

“恩。”

陈曳看出白慢心里的情绪泛起了一丝波澜,因为先前的那句话明显带着些说不清的情绪,只是他自己可能还未察觉。

密林间的赶路似乎要远比陈曳想的长久一些,雾气朦胧的前方始终还未能瞧到一点光亮,而白慢的呼吸也随着雾气的浓烈而开始有了一丝急促。

风势阴柔,在走过了一大段坡路之后,前景终于有了一些变化。

潺潺水声悄然而至,灌丛之后还隐约有着车队的影子,血红的旗子插在马车箱子上,透过雾气隐约能瞧见那似乎是一个正行小篆的‘补’字。

白慢深吸了一口气,停下脚步,然后也挥手示意陈曳暂停。

紧接着,他身形很快便躲到了旁边的灌丛之下,猫着身体沉默不语。

白慢显然很熟悉这林间的一切,所以即便是在那车队之中有位正端坐着的修行人也貌似未能发现他的踪迹。

陈曳也照着白慢的做法躲在灌丛下,拨开一些乱枝,视线向水声传来的方向瞧去。

灌木丛前处是一小片溪水。

水质不清,尘土混杂。

但是那车队里的人对此却并不在意,一位右臂上显露着刀疤的男子正神情漠然的用水壶装着溪水。

不远处血字大旗插着的马车后载着的是一座木制牢笼。

牢笼里关着数位女子,黑沉无光的铁链将她们的双手,双脚都绑在了牢笼的木杆上,除此之外还有暗银色的项圈将她们的脖颈连同木杆也锁在了一起。

项圈显然不够粗宽,所以被锁住脖颈的女子们脸色都红得发紫,只能嘴鼻尽用,使出浑身的力气去呼吸密林间的这把雾气,如此才能苟活。

牢笼旁靠着车队里的另一位男子,睡眼惺忪,面色木然,似乎对于一切都漠不关心。

除此之外的数位守卫都是黑衣装扮,面色警惕的观察着四周。

车队的目的地应该也是密林前的那座大城,所以在装完溪水之后,车队便缓缓向前驶去,逐渐消失在了灌木丛前的那片小径上。

陈曳趴在灌木丛下沉默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白慢倒是面色如常,在车队离去之后,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便起身穿过了灌木丛,缓缓走向那片浑浊的溪水。

“先前那些是什么人?”

沉默结束,陈曳突然开口问道。

白慢转头看了他一眼,并没有立刻回话,而是俯身用手舀了一大捧溪水灌入嘴里喝下,这样重复几次之后,方才慢慢回道:“是补天局的人,应该是要去风城卖物,不过这和我们没有什么关系。”

陈曳继续问道:“补天局是什么?”

白慢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是幽州北部很出名的一个镖局,专门在各个大城之间贩送货物。”

陈曳眼中有一抹寒意,说道:“刚刚那座牢笼里的就是他们的货物?”

“这没什么稀奇的,”白慢顿了顿,接着说道:“她们有些还会出于自身所愿。”

“至少这样不用整日活在城外的雾气中,也不用整日去考虑到底如何才能种出一地长势颇好的果蔬。”

“北部大多都是这样。”

陈曳怔了怔,说道:“北部?”

“幽州只是通常的叫法,但是在这里,多年来一直分为南北两部,北部经常能够见到刚才的事情。”

“南部距离那座寒歌城越近的地方或许会少见这些事,但那也只是从地上转移到了地下。”

“就算那两位最了不起的修行人多少年来一直想要改变这样的境况,也始终无法得愿。”

白慢很是详细的解释给了陈曳听。

陈曳轻轻叹了一口气,他一直以为北国三州都是像横山州那样的平静祥和,尽管有大雪原的威胁存在,但那也和人心无关。

读书多年,他也总认为人心是最美好的一件事情——

情义两花,点缀其中。

像大雪原上的诸多修行人一样。

只是到刚刚那一刻,他方才明白当日高欢在酒楼上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幽州同样有一件与雪魔来袭相差无几的事情。

这样又岂还有笑容?

</br>

</br>

第九章 物集不能买的少女

穿过雾气浓重的那片密林,风城便豁然出现在了眼前。

这座幽州西北部的大城要比陈曳想象的更加辽阔一些。

尽管比不上横山城那雄壮的英姿,但是屹立在迷雾之中也有一丝如同凶兽的气息。

城楼下只有一座宽大的城门,城门口也并没有看守着城门的军士,偶有表情冷漠的人群穿梭来回。

“进了风城,无论你愿不愿意,都会真正落入张饮的视线之中。”

白慢看向前方的风城,沉着声音说道。

“这和我想象的有些不太一样。”

陈曳眼中有些诧异,他原本以为风城的门口一定会有很严厉的看守,但是却没想到真正的境况竟然是如此。

白慢说道:“我没去过其他地方,但是听说幽州北部的城池大多都是这样。”

陈曳问道:“这附近除了风城以外,还有其他城池吗?”

白慢想了想,说道:“再往南走,出了那片山谷之后,听说就是三蚕城的势力范围,补天局的老巢也在那儿。”

三蚕城

既然需要穿过一大片山谷才能到达下一座城池,那么陈曳觉得那位内门师兄还在风城里的概率应该会很大。

只是找到那位内门师兄后,还会有一些问题。

比如不愿去帮助幽州的一个陌生人,比如不愿在风城停留太长时间,等等。

陈曳怀揣着这些问题,一言不发的和白慢一起走向了风城。

走过宽广的城门,城中的景象倒再没有让陈曳过多讶异。

屋檐林立,街道平广,没有横山城热闹的贩卖声,也没有街头甩卖把式的艺人,城门进后的左处,先是一座高大的铁山出现在他们二人眼前。

铁山上尽是一些破铜烂铁,有些是箭弩,有些是长剑快刀,但都已经锈迹遍布,腐朽不堪。

铁山前有许多光着膀子的苦汉正扛着这些废铁前行,低头沉默,穿过长街,渐渐往城中走去。

“他们这是在干嘛?”陈曳疑问道。

白慢说道:“虽然我不知道具体的用途,但应该和风城的护城阵法有些关系。”

“阵法?”

陈曳先是一怔,而后才发现自走进风城之中,幽州的那把雾气确实已经消散渐淡到了察觉不出的程度,甚至于连空气似乎都干净了许多。

“能够住在城中是许多幽州人的奢求,在这里至少不用担心城外的雾气。”白慢说道。

“原来是这样你上次是在风城的哪处见到剑囊的?”

“在物集,从这里到那儿还需要半个时辰的路程,一会儿张饮应该就会知道我们进城的消息,虽然不清楚他会采取什么做法,但是最好要快。”

白慢说完之后便抬步向前走去。

陈曳点了点头,随后也跟着白慢的脚步离去,前进之处正好是那座黑山的另外一个方向,同时他还注意到白慢开始不停去抚摸自己大腿侧边的那把尖刃杀猪刀,作出了一副流露杀意的表情。

周遭的一切并没有什么异常,甚至都没有人将目光投来,也因此陈曳才很是佩服这名小镇少年的细心,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不会停止思考。

这样真的很难得。

风城的物集很有名。

不仅仅是因为这里能买到一些幽州很少见的新鲜瓜果蔬菜,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这里经常会卖一些有趣之物。

像在几日之前,物集便卖出了一件从幽州南方运来的东西——

某座幽州南境大城中城主的掌上明珠。

当时那位清秀少女被一根寒锁链拴住锁骨关在牢笼之中。

周遭不乏围观的人群,而那位少女最后被人买去时,神情已经近乎木然死意一片。

不过事情的结尾到这里并没有结束。

那位将少女买去,一脸兴奋、自得、阴邪的胖子刚刚走至物集市口,便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剑光斩断了身子。

鲜血凄凄洒了一地,但是没人知道那剑光从何而来。

少女木然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希冀之光,只是令她失望的是,也并没有人出现救她。

自己那在南部有些威名的父亲即使在这里也很难有些什么作为。

这件事情她早就已经知道。

刚刚竞言买到少女的胖子还未走出物集市口便被剑光斩死,这件事情自然也引起了张家的注意。

那位鹤上客曾经来到过这里,徘徊了许久也未能找到那道剑光出处。

物集背后的那个人同样也是如此。

之后,很多人都以为那道出于某些原因斩出的剑光再也不会出现。

只是等到三日后又一位竞得少女的买主走出物集时,也依旧被那道剑光斩成了两断。

甚至于,想要将少女带走的那位神秘卖主也开始选择沉默无言。

这剑光实在是藏的太好。

没人能找到它从哪斩来。

也因此那位少女开始被称为——物集不能买的少女。

白慢和陈曳来到物集的时候,正中高台木笼里的少女第一时间映入了他们眼中。

白慢皱着眉头,有些疑惑。

这位少女几日之前他就已经见过,知道这是风城物集欲要出卖的物品,但是这么多日以来,又怎会一直卖不出去?

陈曳看到这一幕,眼中先是一怔便尽是冷意。先前在密林之中,他就已经看到了补天局的人欲要出卖那些被关在牢笼里的女子,没想到在这物集之中又见到了这一幕。

“你之前就是在这见到剑囊的吗?”

白慢沉默了一会儿,点头说道:“是。”

陈曳四处望了望,发现人影虽然不少,但却并没有一个背着剑囊的人影。

牢笼里的少女此时正抓着木杆发呆,这已经与数日前的那木然、死意大有不同,那道寒铁锁链早在之前就已经被剑光斩断却又丝毫没伤到毛发,这几日来除了给她送饭的小厮,也再也没有能靠近并把她带出物集的人。

风城物集无数年来的恶名尽在这些日子渐毁,但它毕竟还是物集。

所以补天局才会将那些卖物再次送到这里。

白慢前些日子走的太快,没能看到那道剑光,也因此不知道为何这风城里的物集已经渐渐有些不太像以前的样子。

但这样是一件好事。

白慢默默想道,事情只有改变的越多,那个坐在大院中的人才会越急,杀他也就越容易。

就在这时,那道密林间的车队缓缓从街角转来,睡眼惺忪的那位修行人先是打了一个哈欠,然后睁眼定睛望向这里,神情渐重,薄唇紧抿。

</br>

</br>

第十章 轻贱以卖物

补天局的车队行走在街道之上,那位睡眼惺忪的修行人却神情渐重,目光直视着这边而来。

物集里的气氛顿时有些不一样。

本就被关在牢笼里的少女待看到车队之后,神色顿时有些后怕,蜷着身子猫在一角,瑟瑟发抖。

陈曳眼神有些沉重,与心情一般,他并不知道那位修行人的境界如何,但是仅凭直觉也隐隐能感觉到,如果自己贸然出手,恐怕会有极大的凶险。

白慢突然向前走了半步,身子挡在陈曳之前,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有异?”

先前那位在密林溪边盛水的男子突然开口问道。

他注意到了身旁这位同伴的怪异表现,神情不再淡漠,而是带着阴冷之意扫视着街道四周。

在补天局里,敏觉一向被大人推崇备至的这位青年既然不再瞌睡,那就说明一定会有些不妥的地方。

风城里的张家不可能对补天局动手。

至于物集背后的那人,应该也不至于如此。

那么,到底是谁?

男子摸了摸右臂上的刀疤,沉默不发,这些年来,每到有事将要发生的时候,他都喜欢去摸这一道刀疤。

再回想起当年在三蚕城中那位刀客的一言一行,心神便总能平静下来。

睡眼惺忪的修行人没有回话,但警觉却始终保持着,修行进境灵韵,神魂之感便能探知数里甚至是数十里外的风吹草动,所以他的敏觉才会在补天局里极为出名。

马车渐行在街道之上,街面看着平整无比,但是他能清楚感知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事情。

裹铁马蹄一步又一步。

左边的石头低了些。

右边的石头高半分。

街道旁的门户要属那座酒楼关得最严密。

密林里藏在灌木丛下的两人此刻躲得很谨慎。

一旁门户里孩童提着刀看着醉汉,终于向前走了一步。

前处拐角里藏在屋檐下的那位女子,目光恨意分明。

还有物集里木笼中央的那位少女,是很熟悉的恐惧味道。

这一切都在他眼前。

只是

为何微风吹过的时候

街道之前处处是剑意,森然竟如此?

更夫陡然拉住了手中的缰绳,决定不再向前。

在他作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刀鬼也很是讶异,于是从补天局来的整支车队都随之停了下来。

木笼里被关着的女子们趁着车身不再摇晃的这个机会,努力抻着脖颈向笼外拼命呼吸着新鲜空气,泥泞不堪的脸庞那抹紫红分外明显,但随着她们的努力,终究还是变成了红润的颜色,平息下来。

刀鬼的目光很幽然。

当年刀光一过,他便觉得自己再无命可言,所以将自己起名为刀鬼,意思便是刀下之鬼。

幽州南境大城他去过很多次,早已不畏什么凶险,就像那句话说的——

已经死过一次的人再面临生死,总会平淡一些。

刀鬼知道更夫是补天局中神魂最敏的那人,尽管远远不如近旁横山州那座山上的灵湖,但也足以在幽州里绝唱一方。

而连他都觉得有些问题,并且还难得一见的停下了向前的脚步。

那么,这自然会是凶险。

无论是风城的张家欲以蚂蚁吞大象,还是物集背后的人想要改变北境无数年来的格局,想来都不会轻易让他们回去。

“你能看到是谁吗?”刀鬼问道。

更夫默思了一会儿,方才说道:“前面藏着一把剑,但是我看不到。”

刀鬼也因此而沉默,但并不是因为更夫说的他看不到。

而是因为前半句——前面藏着一把剑。

张家里的鹤先生不以剑意出名,物集背后的那人更是从来都不沾此道。

那么,前面藏着的那把剑究竟是谁的?

刀鬼沉默至此,忽然决定上前试试。

街道对面向着物集走来的补天局车队忽然停了下来。

这一幕让许多人有些意外。

陈曳和白慢都藏在人群后向那儿望去,心神渐渐静了下来,无论对方是因为什么原因停下脚步,此刻都绝对不能暴露出任何异样。

只是他们不知道的是,在先前更夫一眼看来的时候,自身境况就已经不似自己想的那般隐蔽。

刀鬼慢慢向前走来,穿过笔直的大道,踏过了物集门口处的那座牌楼,微风依旧在,但并没有哪把剑从旁边突然斩来。

他没有感受到什么细微的异样,也因此转身向后看了一眼。

更夫的眼中有些疑惑,不明白为何刀鬼都已经站在了那些剑意的正中央,却还是听不到一丝声响。

风中还是藏着一把剑,他依旧坚持着自己的这个观点。

但既然那把剑没有什么话想说,或许也就不必太过去纠结它的藏处。

补天局的车队缓缓前行,最终还是进到了物集之中,按照这里的规矩,他们把关着的那数位女子连同木制牢笼一起推着放到了物集的高台处。

这件事情他们已经做了很多年,所以轻车熟路就已经做完,接下来只需要等待那些感兴趣的人来竞言以买物即可。

木笼里关着的这些女子之中,有某座大城城主的结发之妻,有某位出名修行人的师妹,有某处福地之中的住民,有在以前远近闻名的闺秀,也有姿色尚可的落难流民。

她们大多都来自幽州的南方,有些出于自愿,有些出于被迫。

补天局的车队一路载着她们北上,在沿途不断卖出这些女子,之前木笼里足足有二十多位,但此刻已经只剩下寥寥的六人。

她们的神情凄然,面容不再姣好、雍容、华贵,相反还有些泥泞不堪,披头散发,模样如此除了因为刚刚被俘反抗而吃过的那些苦头以外,还有她们于落难之后的一些小心思在。

只要没有人愿意买她们,也许还有希望。

若是等到被人买去,幽州这把雾分隔南北,路远迢迢,又有谁会来救自己?

刀鬼并不关心这些卖物的想法,他也并不在意。

木笼门被打开后,他眼神淡淡一瞥,这些原本高傲的女子便一个一个乖顺如猫地走了出来,站在高台上,沉默无言。

高台下常有目光投来,这些女子纷纷低着头,希望不被人认出,但是如果偶有疑惑、猜中身份的言语响起,她们还是会轻轻颤抖,紧接着装作毫不知情的模样。

竞言以买物的规矩很是奇特,但也很是残酷,对于从横山城远来的陈曳来说更是如此。

他看到了高台之下,有人向着左数的第一位女子,竖着伸出了一根手指。

</br>

</br>

第十一章 亦如远去的秋

竞言以买物的规矩很简单。

不用说话。

不用写价。

只需要伸出你的手指即可。

一根手指等于一方良田。

世事就是如此荒唐,尽管这些站在台上的女子出身来历大多都不凡,但此刻在物集之中也等若一些家禽,被人以良田论价。

亲眼目睹了这件事也让陈曳的心情沉到了谷底。

第一位伸出食指的男子是风城南区的富商,家中良田有近千亩,区区的一方良田当然不算什么。

这位姓王的富商挺着肚腩,眼中有些莫名的光彩,他看上了高台上最左边的那位女子,因为在多年以前去往幽州南方的时候,他曾经见过这幅面容。

当时这位女子站在城楼上,与那位身为大城城主的丈夫琴瑟和鸣,令无数人都为之艳羡。

但是时过境迁,没想到多年以后,这位幽州南方某座大城城主的夫人居然被补天局给掳了过来,一路卖到了风城。

女子披头散发,脸上还有些血污、泥痕,照理说这样的样貌不会引起众人的注意,但问题就在于这里是物集,很多年来有无数出名的女子都在这卖出,买进。

故意扮丑、装疯、甚至是自尽的女子也有很多。

他们已经习惯了这幅景象。

看到有人伸手示意,并且是以一方良田的价格欲要买下自己,女子心中便尽是苦涩,先前期盼也随之落了空。

原以为只要能多撑一些时日,就能等到丈夫来营救自己。

但是没想到补天局的车队越渐北上,路途就越发顺利,甚至于都已经走到了幽州最北的这座风城。

生在幽州,长在幽州,女子当然知道风城,也知道这是幽州北方少有的几座阵法强大的城池。

城中没有那把雾气也是这般缘故。

只要阵法开启,就算是解意境界的大修行人都很难能够闯进来。

更不用说自己那位仅仅只是寸法境界的丈夫。

认出第一位女子身份的人当然也不止那位姓王的富商,除却风城之人以外,物集还会有周边的一些大城人赶来,因为某些缘故,幽州北方之中有物集的仅仅只是三座城池。

风城、三蚕城是其中之二,还有一座在幽州更为偏南的地带。

第二位参与竞言的人正好就来自于风城之外,是从三蚕城旁的湖畔城赶来。

湖畔城名声规模都不如三蚕城以及风城,但是这第二位参与出价的人却要远远比那位姓王的富商强上许多。

他是湖畔城的城主,叫作午意,本身便是一位修行人,进境灵韵多年,距离寸法也仅仅只有一步之遥。

在王姓富商落下手后,午意便伸出了右手,三指竖立,代表着他愿意出三方良田的价格。

物集中围观的人并没有过多反应,因为物集的买卖才正要开始,出指代表的是以良田为单位,但这还并不是竞言以买物的关键所在。

在午意落下手后,王姓富商又紧接着伸出了五指,神情犹豫半分,连左手的五个手指也用上了三个,最后为了第一个女子,他愿意出八方良田的价格。

这对幽州来说,已经是很难得的价格。

“我出一株冠心草。”午意淡淡说道。

此言一出,人群中终于有了些许哗然。

竞言以买物本不用说话与写价,但是如果价钱实在超出十指能够表示的范围,出价人当然也可以选择用说话来代替出指。

这也就是竞言。

午意开口之后,也就代表着这第一个女子已经正式进入了竞言的环节,接下来要出价的人也只能用言语进行。

一株冠心草算是开了一个头。

很快就有人出三株冠心草。

之后那些出价人口中最多的也还是冠心草这三个字。

“冠心草是什么?”

陈曳盯着那座高台,出声问道身旁的白慢。

“是一些雾气浓重的地方才会产出的怪草,听说是幽州少有的能吸收那些雾气的植物。”

“毒效很大,常人只要稍微闻一闻都会很快死去,但不知道对修行人是否有用。”

白慢轻轻回道,他虽然没有见过冠心草,但是因为谋划一月的那件事,所以也曾经去调查了解过这种怪草。

但因为冠心草的摘取很难,需要冒着雾气的凶险才有可能采到,并且价格昂贵、再加上功效如何并不清楚的缘故,他最后还是放弃了使用这样的方式。

不过说来,他原本想要杀死张饮的方法与冠心草也有些相似。

一番轮流交替但并不嘈杂的竞言结束,左边第一位女子最终还是被湖畔城的城主午意买了去,足足付出了二十三株冠心草的价格。

这样的成价在物集这些年来都很是少见,也说明了午意对于那位女子的执念很深,势在必得。

被一言断定生死的女子看到午意后神情更是凄苦,她当然知道这位湖畔城的城主,因为当年她的丈夫曾经与其有过数次照面,并且还差点将对方杀死。

被买去之后的命运如何,女子大概能猜到,所以她蜷着身体迟迟不愿走下高台,如果可以,她宁愿现在就咬断舌根自尽,但是脖颈处的那个暗银色项圈真的扣地很紧,以致于她的唇齿根本没有除了微张以外的多余气力。

刀鬼脸色沉了下来,看到这第一件卖物就如此不自知,眼中便有了些许戾气。

补天局里训物的方法有很多,也很神秘,如果不是必要,他当然不会在一群旁人面前展示,但眼下就似乎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杀鸡儆猴多年以来总是人间不变戏法。

“无妨,她不愿意,就让我来。”

午意笑了笑,看向刀鬼说道,他的语气平静,神情也如此,但唯独眼中的那抹疯狂令人不敢直视。

竞言结束,卖物自然就归买主所有,所以刀鬼也不会有什么意见,点了点头后便示意对方自行处置。

女子娇躯有些不受控制地轻微抖了起来,眼中那抹苦楚开始慢慢变成害怕、恐惧,她看到那个满眼疯狂的男人渐渐向高台走来,走上了台阶。

第一节台阶。

第二节台阶。

第三节台阶。

女子眼泪不知在何时流了出来,同时身体因为颤抖幅度太大的缘故,竟是直接瘫坐在了地上。

看到这一幕的午意眼中疯狂更甚,还有一些兴奋。

他故意像一个常人一样慢慢走上台阶,就是为了享受这样的时刻。

终于,他走过了第四节台阶,即将迈过第五节台阶走上高台。

就在这时,微风轻至,然后带来了一道光。

一见寒光,他便身分两半。

亦如幽州远去多年的秋。

</br>

</br>

第十二章 数万缕风的去处

微风还未彻底拂去,午意的两半身躯就洒着鲜血倒在了台阶上。

两张断脸的表情,一半是兴奋,一半是疯狂。

刀鬼的脸色瞬间便因为这一幕而阴沉如水,他目光向一旁的更夫望去,试图从这位补天局里神魂最敏的修行人处得到答案。

只可惜,他看到的只是一抹深深的疑惑。

这道剑光与其说是来的太快,倒不如说是来的太过突然。

这物集之中确实有许多森然剑意的痕迹,也很明显确实是一个人故意留下,但是在剑光斩来的时候,这却完全没有什么异象发生,仿佛就是一道轻风拂来,然后简简单单地就将人斩成了两半。

台下的众人见此也并没有流露出什么特别的情绪,之前数日风城的物集里就始终有一道剑光在阻止别人带走那位少女,原本他们以为这是有位修行人与少女有旧,一时无法将其带走,所以才出此下策。

但现在看来,物集里的这道诡异、奇怪的剑光恐怕是为了另外的一些事情。

想到这里,一些人脸上才有意外的神情闪过,他们不太相信斩出剑光的那人想法会如此幼稚,因为这样的人在幽州从来都无法活得太久。

剑光来去无踪,高台上的那第一位女子因此逃过一劫,眼中还留有余悸。

刀鬼面目阴晴不定,试图凭借自己的能力去捕捉到这位修行人的轨迹。

更夫在这之间沉默了许久,之后又过了很久,他眼中的那抹疑惑突然有些变化,开始渐渐变淡,变得略带一丝兴奋,略带一丝钦佩。

风中来往皆是剑意,四面八方都是剑光。

即使他神魂最敏也一直无法察觉出那把剑究竟藏在哪里,不过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人也一直没有动——

除了刚刚斩出一道剑光的那一刻。

就在刚刚那极短的时间之内,更夫以神魂探查出了数万缕轻风的流动方向,有一些轻风向南而过,有一些轻风旋于空中凝成了短暂的气旋然后散去,还有一些被建筑、楼檐、人挡住而迂回川流。

而在这数万缕轻风之中,只有其中一缕才是完成了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轮回。

从哪儿吹来,又拂往哪儿去。

那位不知名修行人藏剑的本事实在是太过于好,以致于更夫在午意初死之时都在怀疑物集是不是布下了一道惊天的大阵,所以才能以偷梁换柱之法让他无法察觉出半分异象。

庆幸还是那一缕带来了剑光的轻风给了他答案。

更夫眼中光彩明亮,视线一直紧紧遥遥盯着某处,那里是物集北处第三座宅屋上的一块乌黑瓦片。

他没有说什么话,亦没有用神识传什么音、示什么意。

但就在他如此做之后,高台之上便霎时有一道凛然刀气斩过屋檐。

刀鬼的刀没有藏在哪处,却很少有人能够注意到他的刀,实际上他一直将刀背在自己的身后,只是因为那柄刀实在有些怪异——

刀身太薄,刀短如刃,刀色银白,还用白布缠了三圈。

所以没有什么人能够注意到他一直背着短刀,也没有人注意到那刀气是如何斩出。

远处的屋檐被斩去了一角,碎瓦砸落在屋顶发出乱响,不偏不倚,正好是第三座宅屋。

众人的视线随之向那望去,但依旧没有看出什么,除了被砸起的浓重灰尘以外。

很快,尘土渐渐散去,有个人影很是突兀地在屋顶出现。

目光齐聚,那人却并不在意。

他先是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尘,又捡起屋顶上的一片砖瓦,在屋檐上慢步,走到了刚刚刀气掠过的地方。

第三座宅屋被刀鬼斩去了屋檐一角,因此漏出来了半个黑洞,隐约能见到屋中住人恐惧的目光。

他把那片砖瓦盖在了半个黑洞上,做完这件事,方才不慌不忙地落到街上。

“若是下雨,这屋子被你斩过也就算毁了。”

落到街上的那人并没有背着剑囊,但他的上衣实在太旧,就像是吸附了这世间无数的灰尘泥土,令人不忍侧目。

刀鬼声音阴沉,看着那人问道:“你是谁?”

那人笑了笑,回道:“这不重要。”

寒山弟子之中,若是论来剑最快,当然是夏虫无人可比。

但要论及哪把剑藏的最好,入门多年的那些寒山弟子们都知道,那一定会是清风自来的藏见师兄。

十年前的寒山论境,夏虫剑法最快,剑招最繁,剑势最厚,因此毫无争议的夺得了论境第一。

除她之外的另外三名寒山弟子则各有风采。

元镇道法最玄妙。

藏见剑光最神隐。

庆照临境界与剑法最中正,但不幸输给了夏虫,无缘最后一战。

之后元镇和藏见曾先后比试了三次。

道法玄妙,树叶、飞花、细雨皆是杀招的元镇仅仅只是被藏见两袖中的清风就拖入到了苦战之中。

最后元镇险胜藏见,在最后一战中却输给了夏虫。

但内门里的许多师兄们都还清楚记得,当时元镇师兄输了后曾对夏虫说过一句话——

“如果是藏见来跟你打,应该会更有意思一些。”

挥一挥衣袖就能斩出剑光的藏见师兄当然很强,就算他困于灵韵十余年也依旧如此。

而且很少有人知道的是,其实他还是徐三的弟子,曾经亲眼见过那片灵湖,也曾经学习过很多年那种灵感。

所以更夫神魂再敏也始终没有觉察出藏见所在。

陈曳目光向前望去,自然看到了街上的那人就是内门里的藏见师兄。

尽管他也惊讶于先前藏见风里来的一剑,但是此刻的危急情况却让他心底一沉。

现在补天局的那两位修行人已经隐隐锁定了藏见师兄,街道两旁或许还藏着些早就准备好的其余修行人,他们断然不会让这个在物集里堂而皇之杀了人的修行人遁去。

唯有鲜血方可祭耻辱。

一片死寂安静之中,更夫却并没有在意其他人的想法,因为在此间的人中,就属他的内心要最为困惑。

“你来自何处?”

看到问话的是最先发现也是唯一一个发现自己所在的人,藏见神情便很是意外。

他以为对方是切实捕捉到了自己的所在,所以才会在众人无声的时候将视线投来。

但很快他又想通了一件事——

原来你是跟着风找到我的啊。

</br>

</br>

第十三章 藏见!藏剑!

这两件事情,或者说这两种方式有很大差别。

如果他是切实捕捉到了自己的所在,那就说明只要自己略有纰漏就很难离开对方的视线之中。

但是如果他是跟着风向才能找到自己所在,那么只要自己再不出剑,遁去并不是一件难事。

藏见嘴角笑意浅淡,很快又摇了摇头,回道:“这也不重要。”

刀鬼站在高台上已经许久未动,他手里握着那把短刀,眼神像鹰隼般尖刺,藏见的身影、神识中的味道都已经被他死死锁定。

刀鬼相信,就算对面那人神识手段如何更巧妙,也再翻不出花来,所以才会放任更夫与他的闲谈絮语。

“我在幽州从来未见过你。”更夫说道。

更夫所说当然指的不是幽州北方,而是切切实实的整个幽州。

补天局善于掳人卖物,几乎可以说是行走于整个幽州的黑暗之中,除却那片临仙江畔光明太盛的地方,又有哪里是他更夫没去过的呢?

并且,因为一些隐事,他知道这位藏剑极好的人断然不会来自于寒歌城。

所以他想知道——你究竟是从哪来的?

藏见猜出了对方话中的试探之意,但是那句‘这也不重要’并不是因此而生出的掩饰之语。

因为这真的不重要。

既然他来到了幽州,师弟们来到了幽州,师兄也来到了幽州,那么幽州发生的一切都不会太过重要。

无论是三蚕城里的补天局,还是风城里的张家,亦或是那卖物进物的幽州物集

尽皆也是如此。

藏见的微笑以及沉默给了更夫一些联想,只是这些联想对于他们来说却并不是什么美好的事情。

刀鬼站在一旁始终冷面相对,直到此刻才问道:“说完了吗?”

他面朝藏见相对而立,只是这话却并不是在问藏见,而是在问更夫。

刀鬼的意思也很是明白,如果你说完了,就让我先试一试。

无论是从哪来,还是往哪去,这都需要刀尖舔血试一试。

更夫沉默着点了点头,刀鬼没有看他一眼,但不知为何就已经知道了他的示意。

那把刀身缠着白布的短刀握在他手中,本该是有些滑稽的画面,但是不知为何,这一幕落在众人眼中竟是有寒意生成。

幽州之人独往来,但这并不代表幽州之人不闻轶事。

补天局的刀鬼、更夫在幽州凶名显赫,是真正行走在黑暗中的人,尽管他们二人停滞灵韵已经多年,但是杀过的寸法、不羁也有许多。

修行五大境,从来不像世人想的那般泾渭分明,当年衣襟死在寒山元镇之手,夏虫多式虫剑大败不羁道人,也是这番道理。

藏见感受着刀鬼的气息,也很自然而然地就平静了下来。

这二人境界相同,都是修行第二境灵韵,除此之外他们还有一些其他的共同之处。

例如,多年未进寸法,困于灵韵。

神田灵力宛若一片大海。

生平对于自身最为自负,却都输给过一个人。

陈曳并不知道藏见师兄到底是否背了剑囊来,但他知道——

如果有,现在或许是一件坏事。

如果没有,这又会变成一件累事。

但无论如何,藏见此刻既然没有背着剑囊,也就不会有慢慢解下剑囊,拿出铁剑的动作。

也因此没有什么征兆。

他那一剑来地霎时突兀!

像是疾风骤雨般快斩而过。

刀鬼的身前逆着寒流斩来了一道风,风速比之先前要更为急骤、凌冽,甚至于生出了朵朵轻易可见的气旋,令众人为之惊叹。

刀鬼目光幽冷,握着的那把短刀也随之斩出,逆着寒流、急风与气旋而过。

刀气和剑光相撞的瞬间,必然是火花飞溅的灿烂时刻。

藏见的剑太过飘忽,刀鬼的刀太过于煞,此番相遇,从街道那座牌楼下到之前的数百米处,无数气旋随之消散、破裂,无数火花在空中一闪而过、飞逝。

这番情景太过壮观,以致于高台上的女子都竟是有些看痴了眼,浑然忘却了自己此刻的处境以及那未来的悲惨命运。

台下物集里的众人心神也是如此。

能够一直保持清醒的不过寥寥几人。

陈曳看着这风剑与飞刀碰撞的一幕,心里不断闪过无数的想法,猜测出了无数种不同的局面、结果,从而也得出了许多种将事情进行下去的方式。

白慢眼中平静,但只有他自己才明白,自己是如何竭尽全力才能够压制住心神不被摄入其中,不因道法而产生迷妄,这对于一个寻常人来说很难,如果不是多年来始终有把慢刀悬在脖颈间,他也很难能够做到这一点。

只是眼前的境况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

风城之中发生了这件突如其来的事情,他便再也无法去试着猜测大院里坐着的那个人会有什么想法,他甚至觉得可能在较长的一段时间内,那个人或许都不会再出风城一步。

第三个一直保持清醒的人是更夫。

他目视着这一切,却始终没有透露出有什么想法或者是行动。

这一点也让人很为之疑惑——

何不趁着此刻试着将那藏剑之人杀死?

对于这些猜测,更夫所做的仅仅只是在心里默默数着一些事情。

数剑光的数量,数气旋的数量,数风来的角度,数风去的方向,以及数人心。

这样持续的时间太过于长久,尽管他的神魂最敏,神识磅礴,但此刻的脸色也已经有些苍白。

但是他还在数,并且目光越来越发明亮

第四个保持清醒的人藏在牌楼旁拐角处的屋檐下,因为恨意分明的目光令她始终游离在火花气旋相生相灭的一幕之外。

她藏了很多天,就是为了等一个人。

为此甚至不惜从幽州的南方跋山涉水而来。

只是因为现在时机还不够成熟的原因,所以这位藏在屋檐下的女子一直保持着沉默与木然,除此之外的其他事情都已经被尽力排除出了识海。

时间过去很慢,每一秒都仿佛揪住了人心。

众人目光齐聚的地方,变化始终在缓慢却坚定不移的进行着。

整条街道都开始灿然,火花与气旋生出、破灭的速度也越来越快,甚至有的已经开始在屋檐之上飞烁。

偶有屋顶灰色的瓦片碎裂数块,挺立的屋檐被斩去一角,而那两人汹涌如大海一般的灵力也是让此间的诸多修行人震惊。

屋檐下,女子的双眼渐渐亮了起来。

里面是恨意的光。

</br>

</br>

第十四章 不相干的风以及铁簪

漫天皆是火花与气旋。

藏见与刀鬼接连激烈碰撞,一刻都不曾停下,仿佛他们二人神田中皆是有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一片大海。

苗渺躲在屋檐下的目光一直都停留在刀鬼的身上,眼中的杀意是如此分明,根本就不曾考虑过去做些什么掩饰。

对方的气势此刻连绵不绝形同一座大山,所以现在当然不是最好的一个出手时机,她从寒歌城里一路赶来就是为了杀他。

为此就算再等待多久都是一件值得的事情。

陈曳的眼睛一眨不眨,专注看着这街道之上的变化,心中还在不停计算着局面的得失,无数火花被气旋泯灭,无数气旋被火花蒸发,这实在是世上最复杂也最难以谋划的局面。

灵韵境的道法再如何缥缈虚无,也很难像此刻的二人一样做到如此地步,不仅仅是因为那消耗极快的神田灵力,更重要的原因是要做到他们这样真的很难——

一瞬之间,风中剑光与刀气不停碰撞无数次,甚至众人只是看到藏见挥了挥衣袖,刀鬼只是抬了抬右手,空中便已经乍现无数意象。

很难有人能够在这样的局面下再去计算接下来的事情,除非这个人本身就能看懂这可怕的剑光与刀气。

恰好,更夫就是场间的这第三个人,虽然不是第四个以及第五个,但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再继续等待下去。

经过了许久的计算,他的神识再如何磅礴也已经消耗极大,脸色有些惨白,但目光之中隐隐有些不明意味。

藏见与刀鬼之间的战斗没有几个人能够看得懂,也没有几个人能准确预测出场上的情况,但是更夫知道,其实刀鬼在出手之时就注定会落入下风。

论及境界,他和藏见一样,都是多年灵韵。

论及灵力,他神田之中的那片海也未必会比藏见小。

论及刀气凛冽,在更夫看来他与藏见二人也是相差无几。

唯一的不同就是——藏见的神识实在太过磅礴,已经隐隐有种超过场上众人的感觉。

其实先前他藏身于屋顶瓦片下而没人能够发现,留下的无数剑光掌控物集多日就已经说明了这个问题,更夫心中甚至还想着,就算是与自己相比,恐怕这个人还略胜一筹。

无数剑光隐于风中,无数刀气擦起火花,想做到这一切除了需要消耗浩荡的灵力之外,还会对神识造成损耗。

神魂控制神识落入万物,无声无息之间就像流水一样在慢慢减少。

然而直到此刻,藏见的面色还是如常,但是刀鬼脸上却已经隐约有了一些红光。

所以无法再等下去。

更夫眼中闪过幽光,一团荧火突然在街上出现,这团火焰在急骤烈风与绚烂火花中仿佛不值一提,但它却能稳稳停留在空中。

绿色的火焰只是片刻便急掠而去,卷过街上的诸多碎瓦,尽皆燃烧了起来,与刀鬼再度斩出的火花一道瞬间便压过了藏见带起的漫天气旋。

场上的情况骤然直下,藏见的眉头也紧皱的很是厉害。

这团荧火是更夫的灵火形成,本身就有极大的威胁,再加上此刻刀鬼的火花,威力瞬间上涨了不止一倍。

就算他灵力再如何汹涌如海,识海中神识再如何磅礴,都已经渐渐感到了吃力之感。

此刻就算想要撤手离去都已经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局面渐渐倾斜于补天局的这二人,但是这种倾斜速度并不够快,甚至还极为缓慢。

一团、两团……数十团灵火骤然出现也没能加快速度。

街上的无数气旋疯狂转了起来,汹涌的风中剑光和灿烂火花、萤火僵持在了一起。

苗渺的目光在此时达到了一个最为明亮的程度。

牌楼旁拐角处的屋檐下于是突来了一道不相干的风!

风劲急切,虽然比不上街上的气旋、火花、萤火,但是吹来的时刻却恰恰正好——

直指高台上那个握着短刀的人。

刀鬼眼中平静一片,甚至没有过多意味,他当然不可能不知道旁边藏着一只老鼠,只是不用在意而已。

当年自己杀这只老鼠的姐姐时也是这般。

风中猛然出现一道人影,正是苗渺,她眼中杀意尽显,手中一柄寒光长剑直直刺向了刀鬼的咽喉。

灵力疯狂涌动之下,她的身形很快,几乎是在气旋生出、破灭的一瞬间就来到了刀鬼的脸前,但苗渺没有在那对眼睛中看到任何意味。

这种漠视的感觉令她不禁咬紧了嘴唇。

境界才至清弄上境的她就算再如何剑法凛然也很难能够杀得了一个刀道大家,因为对方本身就经常在刀口舔血,知道如何应付近身以及远处的敌人。

所以苗渺从始至终也并没有想着这一剑要去杀刀鬼。

补天局的更夫神魂最敏,和刀鬼二人多年以来一直结伴行走在幽州的黑暗之中。

她知道只要自己靠近对方,就断然不可能藏得住身形,但是想法却并不一定。

她对刀鬼当然杀意最盛,所以才更要确保一件事——

一定能够杀掉他。

为此,更夫才是必须先死的那个人!

寒光长剑转风的速度很快,并且也来得很是突兀飘忽,刀鬼的脸色直到此刻才有了些许变化,更夫神魂最敏,神识磅礴,灵火威力不在他刀气之下,但是只有一点最为致命。

那就是更夫很难应付近身之后的杀招。

他没有想到这只老鼠突来一剑竟然是为了杀更夫,但是现在知道也已经有些晚,如果这只老鼠不再靠近自己,又如何才能够阻止它?

“你果然是想要杀我。”

更夫没有出现苗渺想象之中的意外,反而是笑了一声。

这笑容落在她眼中,浑身立刻寒毛乍起。

出于女子本身便有的某些极其灵验的预感,苗渺借着侧剑将身形微微向外摆动,这个决定也让她自己救了自己一命。

一道尖锐细箭从高台上飞射而出,瞬间穿透了她的腹部,直直钉在了牌楼的柱子上。

苗渺闷哼一声便摔在了高台下,眼中目光却有些怔住,喃喃道:“簪子?!”

没错。

先前那道尖锐的细箭便是一枚极其普通的铁簪,神识御物向她刺来的那人也是一个女子,恰恰就是那位先前才被藏见救下的女子。

女子的脸色有些愧疚,但很快就化为了一片令人心寒的冷意,身为南方某座大城城主的夫人,就算再如何愚笨,她也早早就已经到了灵韵境界。

那一枚铁簪其实是向着苗渺的心脏刺去。

但不知道为什么,对方竟是突然在空中转了身形,以致于铁簪只是简单的穿过腹部。

不过这样也就够了。

</br>

</br>

第十五章 银瓶在乍破之前

“为什么?”

苗渺的声音很是冷淡,但并不是在向那个女子询问,而是在问更夫。

她想不明白一件事——如果说这本就是一记诱饵,那又何必让湖畔城的午意出面。

更夫神识一边御着灵火,一边平静回道:“因为我答应了放她回去。”

早在生出萤火之前,更夫就已经向那位女子传去了一道神识之音,只是因为周遭所有人的注意都放在了他的身上,所以没有人能够及时注意到女子面上的阴晴变化。

苗渺左手捂住腹部流出的血,眉头轻皱,不知是因为伤口带来的疼痛还是因为更夫说的话,接着问道:“她为何信你?”

补天局的凶名、恶名在幽州几乎算是众人皆知,这个三蚕城中的最大势力号称是一个镖局,却从来只干掳人卖物的事情,多少年来幽州南部有无数人想要让它消失,却从来不曾如愿。

就算是寒歌城中的天南地北双飞客一齐来到三蚕城,对于护城的阵法也依旧没有什么办法。

所以苗渺无论怎么想,都觉得物集高台上的这位女子都不应该与虎谋皮。

在先前的愧疚隐隐散去之后,女子眼中已经尽是冷意,看到苗渺不解的目光,她平复了下气息,便顺着高台台阶渐渐走下。

“我没有办法。”

走到苗渺面前,女子沉默了很久才说出这句话。

在经历过之前湖畔城城主午意的目光之后,女子心里早就已经默默发誓,如果能够再一次回到那座无比熟悉美好的南方大城去,她愿意做任何事情、付出任何代价。

铁簪稳稳扎在牌楼的柱子上,在说完这句话后,她就慢慢向那儿走去,毫不费力地轻易拔出了铁簪,然后再次向着苗渺走来。

先前虽然躲过了致命的一击,但是穿体而过的铁簪还是将苗渺的神田毁坏,多年修炼积攒的灵力在那一刻也全都化作一汪流水付诸东去。

她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修行人,所以神情也很是平静。

唯一的些许遗憾就是没能杀掉刀鬼。

女子握紧了手中的黑色铁簪,神情闪过一丝犹豫,却又很快坚定了起来,对着苗渺的天灵盖猛然刺下!

铁簪带起一丝冷风,女子灵韵境的修为其实本能以神识御簪,可惜她实在是有些紧张,并且也无多少修行经验,所以在此刻便犯了一个大错。

铁簪还未刺到,苗渺便紧咬着嘴唇,忍受着神田破损的疼痛,用尽全身的气力向女子踢出了一脚。

这一脚没有多少力道,但已经足够将女子踹倒,趁着这个机会,她靠着台阶艰难地站了起来,喘着粗气看着对方。

神田已破,灵力尽散,苗渺已经知道今天或许就是自己在幽州的最后一日,但是正如先前所说,她还有些遗憾。

她杀不掉刀鬼,自然希望有人能够杀掉他。

此时站在街上对面那位清风自来的男子就是她最后的希望。

只要自己还活着,至少那位已至灵韵境的女子就不会将铁簪再次对准那人。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苗渺不再去管腹部伤口处流出的血,双手撑在台阶上,目光微冷的看着那位刚刚被她踹倒的女子。

女子倒在地上,本就是泥泞不堪的秀脸更是肮脏了许多,目光有些怔然,完全不明白既然事已至此,对方又何必垂死挣扎。

但也因为苗渺的这一脚,女子终于记起了一件事情——

自己是一个修行人,已臻灵韵,可以神识御物杀人。

刀鬼的刀气火花以及更夫的灵力萤火,几乎牵扯了藏见所有的心神。

但他也注意到了远处在那座高台上发生的事情。

如果湖畔城的城主午意上台的时候,他没有出剑阻拦,或许此刻的场景会完全不同,那位不相干的女子也不会被一道铁簪击穿神田。

但世事没有后悔,如果真的发生,只能尽力去挽。

藏见目光因此越发明亮,街上的景象又开始生出了另外一些变化。

漫天遍地皆是疾风气旋,无数剑光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向前斩出,无数道火花与无数团萤火在此刻都纷纷被湮灭。

风城之中真真切切地刮起了一阵风。

藏见毫无保留的全力出手并没有给更夫带去一丝意外,相反,对方的眼中还有着一抹不明的意味。

先前更夫在出手之前进行了无数次的计算,知道如果想要把藏见留下来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对方对于神识的运用手段即使是自己也很难看破。

所以除非能够将对方逼迫到实力尽出的地步,否则绝对无法促成这件事。

同样是因为藏见的第一次出剑,才让这位补天局中神魂最敏的修行人觉察出了他的弱点。

修行之人当无情,如果连这一点都无法做到,何以得窥大道。

疾风气旋在眼前,更夫突然问道:“都说寒山是北国第一山,你既然在那儿呆了多年,为何连修行这件事都想不明白?”

藏见轻皱眉头,但并不是因为对方猜出了自己的来历,而是因为在这个关头,他居然还有心情说话。

这件事情透露出了一丝诡异的味道。

物集中的陈曳看到更夫开口,心中也是悄然生出了一丝不安,无论是在谁看来,此刻的街上藏见师兄都占据着绝对的优势。

那为何更夫会问这样的一个问题?

陈曳脑中快速闪过进城后的画面,眼中意味也就越渐沉重。

风城中的张家与补天局分属不同的势力,所以没有理由会帮更夫与刀鬼。

那么唯一的变数就只剩下了一个,物集背后的人。

先前台上的木笼中始终关着一位少女,或许就是那个人出手的缘由。

想到这些,陈曳也就渐渐平静了下来,背后的剑囊稍往下倾了一些,篓口处正好对着肩头,能够很方便就拔出剑囊中的沉剑。

白慢站在陈曳的身前,所以并没有察觉出异样。

就这样,此刻还在街上并且内心之中真正做到平静如水的那些人,都在等待着各自的一件事。

银瓶在乍破之前,早已有无数波澜生出。

</br>

</br>

第十六章 她眉眼之间是一道神魂

北国寒山有一座黑市,隐在地下许多年,世人皆知。

而幽州北部同样有类似并且恶名昭著的物集,只是听说过此地的却基本都是幽州人。

与寒山的换物一样,物集当然也有自己的规矩。

那就是竞言以换物。

无论是谁,无论是从哪来,想要在物集买到卖物都需要遵守这个规矩。

在前些日子的风城之中,因为那座被关在木笼之中的少女,多有一些对于物集的嘲讽讥笑之声,也正是因为这件事,在风城之中看守了多年物集的那人才会想要不惜一切找出那道剑光真正的出处。

物集前的那条青石大街已经碎裂了一地乱石,不停还有灰瓦从空中像是雪雾一样簌簌下着。

因为藏见剑光气旋的缘故,这些灰瓦都被风流搅成了近乎尘雾的状态,刀气的火花以及灵气凝成的萤火在疯狂的气流下节节败退。

但是藏见心中的那丝不安却是越来越浓重。

在寒山上闭关的那十年,他曾经跟着徐三学习过灵湖,并借此掌握了神魂的诸多妙用,可以说还要比更夫更加敏锐一些,无论是在探查还是隐匿等方面。

风城虽然很大,不过此刻在他神田中汹涌流出的那一片大海之下,至少物集附近是完全的无所遁形。

神识中并没有感知到其余修行人的异样,观望的人很多,但是欲要出手并且敢于出手的始终还未出现。

除去那位秀脸惨白,正试图捡回自己修行人手段的女子,以及那支在空中飘飘欲坠的铁簪。

再没有其他。

那么,究竟为何心中会有不安?

更夫的问题一直未能得到回答,因为藏见除了清风以外再无声音。

对于在幽州极其少见的这样年轻又惊艳的修行人,自补天局长大的他眼中也不禁闪过一丝敬佩,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样的隐意往往也就是杀意!

“修行自当无情,否则如何破开迷妄一入寸法。你从寒山来到幽州,应当知道想杀你的人会有很多,如果你能聪明一点,或许会活得更长久。”

更夫的声音穿过强劲、猛烈的风势传来。

他的无数团萤火甚至已经有些火光暗淡,但却依然留有余力以及心思去说一些话。

藏见沉默了许久之后,又再一次开口,平静说道:“我不认为我会死。”

“这样很可惜……”

更夫突然面有遗憾的说道,只是说话的对象却不是藏见。

他是在对旁边那位先前被苗渺踢飞的女子说话。

突然之间!

一道黑光在疾风乱流中骤然穿过,速度之快仿若拉成了一道影子,气旋破开的小口仅仅只是一瞬便就再度恢复原状。

然而气旋之后的那人身上被穿破的血口却无法再合上。

闷哼之声响起,藏见脸色顿时便苍白了下来,望着那道凝在空中稳稳不动的铁簪,眼中有一丝震惊以及不解。

大海如果被劈开一道缝,海水转瞬就会将裂缝填满。

但如果是海岸裂了呢?

海水不再束缚于两岸陆底,将寻到自由。

先前那支铁簪穿过苗渺的神田,令这位从寒歌城里来的女子多年修炼积攒的灵力一朝尽毁,但是那时的铁簪却很是笨拙,完全与此刻不同。

很明显,铁簪在刚刚又发生了某些隐秘的变化。

否则以那位女子的境界修为,断然不可能穿过藏见的清风。

在那顷瞬之间,藏见的反应也可谓已经做到了极致,在铁簪穿来时便有避开的想法生出,身形微微错开一寸,可惜还是不够。

他的腹部神田虽然没有因此被整个贯穿,但是也已经被铁簪的余风伤到根本。

一个细微的溃点出现,海水将会不断慢慢流出。

或许以他的灵力雄浑程度来说,这样也还能够坚持数日,但已经有些于事无补。

女子转过身来,不再去管瘫坐在台下的苗渺,而是向着藏见的方向望来。

她的双眼有些空洞,还有些木然,已经完全看不到先前的恐惧、冷漠等情绪。

藏见皱着眉头,渐渐有些明白了这件事情——

女子或许是被控制了神魂,或许是被抹去了神魂。

因为有位修行人就藏在她的识海之中。

也难怪他察觉不到

“我说过,这样很可惜。”更夫微微笑道。

这一次,他是在对藏见说这句话。

刀鬼站在一旁静默,不再斩出刀气,那把短刀再度被收回。

更夫的萤火也已经暗灭。

因为,青石大街上的清风已经悄然停了下来。

藏见神田中的大海虽然在静静外流,但毕竟还是一片大海,寒山藏书阁里的诸多杀招也还未一一使尽。

但是他知道已经没有什么必要。

因为站在对面的人也还远远未到出尽全力的地步。

“没有想到从寒山来的弟子会有像你这样的人。”

那位女子的眉眼间渐渐出现了一道人影,神情冷漠,向此看来。

这位诡异的修行人从眉眼间出来之后,女子的瞳孔便渐渐又恢复了一些黯淡的光采。

这是一道神魂,是属于某位修行人的神魂。

女子清醒回来之后,看到自己眼前的这道神魂,神色便立时煞白。

“为了一件卖物停留在风城数日,甚至还因此毁了自己的修行前途,真是愚蠢至极。”

那道神魂看着藏见继续冷淡说道。

藏见沉默了会儿,说道:“你是什么时候进去的?”

那人讥笑,回道:“论及神魂的探查感知,我当然不如你和更夫。不过只要能够吸引你的大部分注意,对于神魂的控制我要比你强很多。”

“尽管如此,我也不得不佩服一个灵韵境的修行人居然能够做到这一步。”

藏见低敛着双眼,没有回话。

他能够轻易感知出那位从女子眉眼间出来的神魂的气势,是真真切切的一位寸法境修行人。

而且与寻常的寸法修行人还有些不同。

因为他控制神魂的手段便十分奇怪。

不是以神魂控制神识再进到女子识海中。

而是直接将自己的神魂请了出来。

闲庭漫步走出了属于自己的世界。

神魂如果离开识海,很显然就会有无数危险,所以修行界往往都是以神魂控制神识再达到各种妙用。

但是这人对于这一点却似乎毫无顾忌。

街道远处渐渐走来一个人,是和女子眼前的这道人影相貌相同、身材相同的一个人。

人影渐渐虚幻了起来,化为了一道白光穿入到了来人的眉眼之间。

“你的神田已破,神魂再敏也已经只是空中楼阁。”

来人说道。

</br>

</br>

第十七章 既被目为一条河

神田已破,灵力之海渐渐消散,纵然神魂再如何敏觉,神识再如何磅礴,也就像那人说的已经是空中楼阁。

藏见看着从街道远处走来的那个人,眉头紧皱始终不曾放松,一个寸法境的修行人虽不常见,但也不至于让他心神警惕。

但是一个精通神魂控制道法的寸法修行人就会愈渐可怕,对方道法如何、神魂怎妙你都无法知晓,也无法以常理去度之。

“你就是物集背后的人?”藏见看着那人开口问道。

那人回道:“如果你始终隐匿不发,一直等到更夫离开风城,我不会从街道的背后走到这儿来。”

“但是就像他说的一样,你太愚蠢。”

“仅仅只是为了一件寻常的卖物,就不惜暴露自己的藏身所在,断送修行前途。”

藏见神情平静,说道:“既被目为一条河,总得流下去。”

刀鬼冷冽说道:“不知今年寒山又有几条河流到幽州?”

更夫在一旁微微笑道:“像他这样的人,就算是在寒山也绝对不会多见,可惜河流始终无法汇到那条江里。”

寒山常有弟子来到幽州行事,不过像藏见这样独身一人的却很是少见,更何况还直接现身在幽州北部的风城之中,这是一件很需要勇气的事情。

不过也就像更夫说的那样,这里距离临仙江太远,河流需要穿过荒原、乱林与大城,注定无法汇到江中。

人群渐有哗然声起。

对于幽州之人来说,临近的横山州并不算太过陌生,他们当然也知道横山州里有座北国第一的寒峰,寒气惊人,世间唯一。

现在寒山上有位灵韵境的天才弟子现身幽州北部的风城,并且一连斩了多人,打破物集的规矩,那么接下来就会有些意思了。

究竟是物集和补天局的三位修行人成功将寒山弟子擒下,还是这位寒山弟子能够再一次隐在风中全身而退?

藏在人群中的陈曳目光在此时也凝重了下来。

现在的这幅局面在他看来已经算是无比凶险,一个寸法境的修行人,两个灵韵境的补天局之人,或许以实力天资来说,更夫和刀鬼要更为危险一些,但是物集背后那位寸法境的修行人也很难见的懂得神魂控制道法,三人如果合力,几乎已经可以说是死局。

在寒山藏书阁的时候,陈曳曾经看到过关于控制神魂的道法,知道这是一种惊人并且危险的手段,与神魂抹去他人阵基神识一样,都需要面临着神识碰撞的风险,所以如果修炼此种道法的人信心不够,很少会直接施展。

以藏师兄的境界实力来看,他的神识磅礴程度应该在那位寸法境的修行人之上。

应该可以不用担心神魂控制的手段。

但是如果自己出手的话,或许很难能够扛得住。

可是如果不出手,以藏师兄神田受损的状况来看,街道上的这三个人只需要多花费一些功夫应该就能够慢慢拖过灵力流失的时间。

陈曳默默盘算了现在的状况之后,一颗心更是沉到了谷底。

白慢瞥了一眼陈曳的脸色,也是隐隐察觉出了他的某些想法,向着轻轻摇了摇头。

意思明确当然也只有一个,白慢是在告诉他,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也千万不要想着出手。

从刚刚的情况来看,白慢已经发现了那两位补天局的修行人显然不是一般的修行人,所以之前在密林里到底是否借着幽州这把雾瞒过了对方的眼睛,这一点他也无法确定。

不过只要自己这方选择不出手,那么寒山修行人的事情绝对会让他们尽快赶回三蚕城去,这也为他们正准备谋划的杀张饮一事提供了某些便利——

趁乱方有良机。

更何况,在白慢看来,以现在的状况就算陈曳冲出去也很难救得了对方,既然成功的概率近乎没有,这件事就是一件无需去做的事情。

在幽州长大的少年从小就学会了一件事:去计较得失。

可惜陈曳知道自己应该无法做到。

他心中轻叹了一口气,觉得一会儿无论如何也要拔剑去帮助藏师兄,否则往后的余生一定很难睡得安稳。

而就在这时,屋顶上又传来了一道懒洋洋的声音。

“师兄,你有麻烦了啊。”

在拒北城的时候,雪原上曾经去过两位寒山的内门弟子,一位是执法堂赵行尸师叔的弟子楼城下,一位是内门的某位师妹柳萤雪。

这位内门的柳师妹一向性子最为柔软,优柔寡断,拥有女子修行的所有缺点,所以寒山上的几位师叔才会让楼城下师兄带着她去雪原上见见血。

此番幽州行事,内门的楼城下以及柳萤雪都没有来到幽州,但是内门中却来了一位与他们二人都有些关系的弟子。

也正是先前物集大街旁屋顶上传来的那道声音的出处。

寒山内门极出名的师姐——柳凄。

既是赵行尸师叔的首徒,亦是柳萤雪的亲生姐姐,杀伐果断,性子利落,入了山门之后最喜欢干一件事:在寒山黑市之中寻人。

所以内门之中也就属她的道法最为怪异。

既有寒山之意,又有天南韵味,各学一分,自成一派。

在横山城中又常被人称为‘黑市女侠’。

柳凄站在屋顶上说完这句话后,便轻飘飘落至了街上,像是一片秋叶。

更夫的眉头在此刻皱得很紧,与藏见不同,他并不是感知不到这第二位寒山弟子的气息,相反,在柳凄刚刚进入神识范围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来了一位修行人。

但问题是,她来得实在太快!

明明上一个呼吸还远在十数条街道开外,而这个呼吸将至却已经出现在了眼前。

“原来你还没走啊。”

藏见看到柳凄出现,眉头便舒展了开来,轻笑道。

“是没走。”

“不过我可不是夏虫师姐,见一个修行人就一定要和对方打上一架分出个胜负,所以师兄也千万别指望着师妹能帮你出手。”

“一对一嘛,或许还有戏。”

“可惜这里有三个人,我看咱们还是跑路吧!”

柳凄环视了一圈说道。

藏见一怔,然后嘴角又有笑意。

虽然他入门要比柳凄早几年,之后也一直在山上闭关修行,但是并不代表不了解她。

在初到幽州的那短暂几日里,他就渐渐知道了一件事情——

这位师妹不仅道法怪异,就连性格也是如此。

……

</br>

</br>

第十八章 黑市女侠

场间局面再有变化,这也令得陈曳一直紧绷着的弦稍稍放松了下来。

他虽然对于这位内门师姐不甚了解,但是既然补天局的两位修行人以及那个物集的寸法境修行人都没有选择出手,也就说明一件事——

心中对此有所忌惮。

柳凄的话落下后,刀鬼便再度皱眉问道:“你又是谁?”

与更夫一样,对于这位突然出现的又一位寒山弟子,他的心里也是有些疑惑以及轻微不安的感觉。

先前她出现并且说话的时机太过正好,恰恰就是刀鬼再度想要斩出刀气的一瞬间。

那句话不仅打断了他的气机,也打消了某位修行人的念头。

柳凄淡淡瞥了一眼街道对面屋顶上的那位雀斑老者,嗤笑了起来,说道:“没想到这风城里的修行人居然这么多。”

“先是两个不简单的灵韵境,然后是一位懂得神魂道法的寸法境,现在又来了一个。”

“不过我们寒山弟子倒也挺多的啊。”

说这句话时,柳凄的眼神便有一丝诧异闪过。

她当然注意到了陈曳,尽管这位外门小师弟的剑囊做过一些伪装,但是在横山城的时候,她曾经见过陈曳,知道这位少年是寒山新进的弟子,与高欢一样。

更夫并没有读懂柳凄的意思,以为她是在说自己以及藏见二人,笑了笑说道:“就算你们有两个人,想要跑应该也没有那么容易吧?”

“寒山既然有什么想法,何不让那几位山上的大修行人来此呢?”

“多年以前不正是这样吗?”

解意境的几位师叔当年也来过幽州,并且呆了许多年,一是为了幽州这把雾,二是为了撒雾的人。

可惜这两件事都没有什么结果。

藏见以及柳凄自然都知道这件事。

因为解意境的大修行人无论从哪来,如何动,都会落入到有心人的眼中,这才是几位师叔愿意让弟子们来到幽州的原因。

一直在物集背后的那人不知在何时低下了头,目光也已经木然了有段时间。

在更夫以及刀鬼吸引了柳凄的注意力后,他便一直在准备着一件事。

神魂道法虽然凶险,需要消耗神识,但是对于眼下的情况来说,这样也是逼不得已。

他能隐隐感知到藏见的神识太过于磅礴,知道自己的神魂道法很难对这位寒山弟子造成什么影响。

但是这第二位寒山女弟子却不然。

就算是北国第一的寒山,也不可能同时出现两位灵韵境里灵力神识皆如海的天才。

一道轻风拂过街面,然后是悄无声息的阴冷神识拂来,顺着柳凄的眉眼之间径直钻入。

原本无声无形的神识在进到识海中后便化作了一把幽寒匕首,散发着杀意,寻找着识海中神魂的所在。

柳凄神色顿时微变,但很快又皮笑肉不笑的说道:“果然到了幽州还是保命要紧。”

物集那位寸法境的修行人缓缓抬头,轻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也会?”

柳凄微笑着点了点头,说道:“我学的杂,劳您费心了。”

先前那道神识化作匕首悄无声息钻入柳凄识海,可惜还未寻找到她的神魂所在,便突然被识海中一张巨口吞噬了进去。

神识被切断联系,物集那人自然就知道了这一切——

原来这位寒山的女弟子也懂得神魂道法。

一人以攻,一人以防,短时间之内很难再分出高下,恐怕还需要等到神识耗尽。

那人皱着眉头,心中因此举棋不定。

物集的规矩被打破,卖物停滞,买主身死,这三件事在他看来其实都不算是什么大事。

物集能够在幽州北境存活这么长时间,当然是因为懂得趋利避害,否则当年寒山那几位解意境大修行人来的时候,早就已经将他们尽灭。

但是如果说要放这二人离去,心中当然也不愿答应。

他瞥了一眼补天局的更夫以及刀鬼,眼中意味很是明显。

既然神魂道法无法对这寒山的二人造成影响,我这位擅长此道的寸法境修行人甚至还不如你们二位来得更有威胁一些。

更夫没有再说什么,青石大街上又有团团萤火生出,既然知道藏见的神田已经被破,那么本就无需太顾忌,只要等到对方那一汪大海变成河流变成小溪,这场争斗自然会是己胜。

柳凄的面色也肃穆了下来,她当然知道身旁藏见师兄的境况不算好,否则也不会特地回来。

当然,她也不像藏师兄那样太过于执着美好。

就算高台上的那许多女子死尽,柳凄也不会去管她们,因为这不关她的事。

“师妹,一会儿你记得带高台下的那位姑娘走。”

藏见的声音突然落在了柳凄的脑中。

她一怔,有些不明白这句话,神识回道:“为什么?”

藏见无奈,传道:“如果你不救她,她肯定会死。”

柳凄瞥了一眼跌在高台下的苗渺,面无表情回道:“这和我无关。”

对于这位性情古怪的师妹,藏见有些头疼,传道:“救人一命,总是佛门报果。”

柳凄神魂冷笑了声,回道:“师兄,我是寒山弟子,生平最喜杀生吃肉,不是庵中尼姑,也不信什么佛门报果。”

藏见传道:“以你的遁法就算是带着人,也绝对不会有什么危险,所以这件事只能你来干。”

柳凄紧蹙眉头回道:“师兄应该知道我的遁法现在只能够带一个人。”

藏见传道:“这样就够了。”

柳凄心中突然有些微恼,她冒着风险来到这里,原意就是为了带藏见离开,而现在他居然让她去带那位不知死活的姑娘跑路,难不成他是要准备自己留下殿后?

她冷笑回道:“师兄,你在山上闭关十年为何性情还是如此幼稚?!”

藏见一愣,不太清楚柳凄这句话的意思,又蹙着眉头在心中细细回想,却还是没能想起与这位师妹之间有过什么瓜葛。

柳凄继续传道:“师兄难不成是忘了当年在黄村的事?”

听到这话,藏见先是一怔,然后似是又想到了什么,嘴角捎上了莫名的笑意,传道:“原来是你……”

“是我。”柳凄没好气的回道。

北国还真是小啊。

藏见心中有些感慨,之后神魂又传了最后一句话给柳凄。

刚才他说过,不信今天会死在这里。

而每一句话的背后总会有一个或者是无数个原因。

</br>

</br>

第十九章 救人遁去

寒山黑市很奇特,除了换物,还能见人。

例如愿以杀人换烈酒的酒徒。

横山城每到黑夜就点燃万家灯火的守烛人。

等等。

柳凄作为城中众人称赞的黑市女侠,当然在其中见过无数的人,对于黑市的了解,寒山之中除却季倌师姑,再无其他人比她更清楚。

也因此她的道法很是驳杂。

无论是寒山的道法,还是天南的遁法,又或是长安的镇魂兽,样样都会一些。

但问题在于,以她现在的境界来说,遁法再如何精妙恐怕也无法支撑逃离太远,就算她的神田灵力运转最快,但毕竟不是一片大海。

就像溪水再如何湍急,潺潺而去也很难翻出什么像样的浪花。

藏见和她之间的神识传音很快,并没有耽误太多的功夫,几乎是在更夫灵火生出时就已经交谈完毕。

柳凄沉着脸色,并没有因为计划确定而如释重负,就像对面的那二人一样,她也想不到师兄的脱身手段在哪儿。

就算神魂再敏,道法再怎么玄妙,又怎么可能避得开两道全神贯注的杀意?

直到藏见又对她传了最后的一句话。

萤火来地很快,像漫天焰火砸落,一片森然绿意。

以神识结出的这些灵火对于神田中灵力的消耗并不算大,但是能够做到如此地步,更夫的神识磅礴程度还要远在柳凄的想象之上。

身旁再起疾风与火花。

急骤的剑光与突兀的刀气接着碰撞在了一起,她倾斜着瞥了一眼,知道以藏见师兄的那片大海度过这段时间并不算难,神田虽然被破,但只要能够回山去找到黑市里的人,或许还会有办法。

补天局的两位修行人,一者牵扯住了藏见大部分的心神,一者则准备困住柳凄。

四人同是灵韵境的修行人,对于道法、神魂也都有各自长处,短时间之内当然无法分出个胜负。

但就像藏见善于藏剑、更夫敏于神魂、刀鬼烈于刀气一样。

柳凄也有自己的擅长之事。

天南遁法仅仅只是一种道法,寒山里会的人不多却也不少,很难说是一种长处,不过在这些人之中,唯独只有她一人能将遁法用至出神入化的地步。

原因很简单,因为神田灵力周身运转的速度,柳凄要比别人快很多。

当萤火生出来到面前时,她灵力已经运过二十三转,对于更擅神魂道法的更夫来说,已经足足是他的三倍有余。

仿佛就像消失在了原地一样,柳凄的身形一瞬而过,以一种极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在更夫的感知之中来回移动。

萤火很难能够攻击到她。

除却神魂攻击,也很难有什么手段能够对她奏效。

物集的那位寸法境修行人再次凝神送去一道神识匕首,不求能够对其奏效,只是希望这位寒山的女弟子防守神识攻击的时候,再无法运转灵力御使道法。

但很可惜,柳凄识海之中的镇魂兽虽然仅仅只是凝练出了一张大嘴,却也已经足够安稳,这种神魂抵御的道法实在太过惊艳,根本无需宿主分出心神来结出神识抵御。

所以那道神识化作匕首依旧无法对柳凄造成什么影响。

她在街上不断穿移、不断擦过身旁的萤火、疾风与火花,这一幕看上去如同于在刀尖跳舞,令物集中的众人皆不禁为之惊叹。

更夫眼神隐晦,青石大街的距离并不长,尽管对方因为为了躲避萤火而无法直接来到自己面前,但是以这样的速度和灵活,实在很难阻止。

补天局这位神魂最敏的修行人依旧还未想到对方的目标其实并不是他自己。

其实就算在场的所有人也是一样。

没有人会想到,柳凄御出遁法进攻竟然是为了跌坐在高台下的那名女子。

因为这样的想法以及做法实在太过幼稚。

所以在柳凄身形来到高台下,一把猛然拉起女子立刻向外遁出的时候,众人怔了许久。

她的速度很快,带着一个人即使略有变慢却也很难去阻拦,但是更夫紧皱的眉头却并不是因为这件事。

对方费尽余力难不成就是为了救一只不相干的老鼠?

他有些不太确定,但嘴角笑意越来越盎然。

如果柳凄选择带着藏见离去,他们就算想要留下寒山的这两位弟子也需要花费很大一番功夫,甚至还会有些得不偿失。

但是既然现在一人已经远去,那么另外一个人就算是头凶兽也已经不再那么有威胁。

更夫瞥了一眼街旁屋檐上的那位老者,知道风城张家的这位上客应该不会出手,这些年来张家的野心很大,甚至已经将手伸到了三蚕城中。

那位无法修行的张家长子性格最是谨慎,如果不是有一些把握,又怎么可能做出犯险的事情?

他和刀鬼经常来到风城的物集其实也有这番原因在。

如果有什么异样,补天局当然希望先一步动手,而不是等到对方万事俱备,只欠一道东风的时候。

陈曳看到柳凄出现的时候,心中便松了一口气。

但是他没想到,这位内门的师姐遁法祭出竟是没有带藏见师兄远去,而是去救了那位先前出剑袭击更夫的女子。

这样的做法其实倒是有些藏见师兄的行事风格——

为了物集的女子停留在风城多日,甚至是不惜出一道剑光从而暴露了自己所在。

陈曳在心中轻叹了一口气,目光一直紧紧望着青石大街上的变化。

如果一会儿藏见师兄能够安然脱身倒还好,否则风城的事情就真的要比自己想象中麻烦太多。

他默默盘算着情况,同时很是隐秘的伸出手去拉扯了一下白慢的衣袖,眼神微微示意,告诉对方让他先行离去。

张饮的目光此刻应该全在青石大街上,就算注意到白慢的离去也不会有什么想法,更何况为了某些隐事,他本就不会为难白慢。

让白慢离去是因为陈曳觉得补天局的那位修行人应该知道自己和他之间的关系。

先前在密林中就算有幽州的雾气遮掩,应该也没能逃过这位修行人的眼睛,毕竟对方能够根据一道剑光就察觉出藏见师兄的所在,绝对不是简单的修行人。

如果一会儿真的要出手,以白慢的状况当然会很危险,所以离开才是明智之举。

不过好在,至少张家与补天局并不是同道中人。

白慢神情沉默,但完全明白陈曳的意思,也明白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以及自己已经无法劝阻的结果。

他点了点头,同时轻言了一句‘小心’,身形便很快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br>

</br>

第二十章 寒霜意

柳凄身形远遁的速度很快,带着那位神田同样被破的女子转眼就消失在了青石大街上。

先前不愿答应藏见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她的遁法真的只能再带一人离去,即使灵力再过数十转也很难填补量的差距。

所以最后藏见对她传了一句话,促使她决定帮这个忙并且先行离去。

那句话同样很简单,仅仅只有三个字。

“寒霜意。”

修行界道法万千,各有风采,像天南风雪楼的风雪气就很出名,将灵力转化至缥缈、连绵、厚重的风雪气,从此刀光剑影再无弱处。

沉舟刀气过盛便是因为体内风雪气太重,神田灵海已经尽数化为风雪湖泊,所以他初来幽州之时,一刀便斩断了三蚕城中某位修行人的魂魄。

自那之后,补天局便多了一位叫作刀鬼的人。

而藏见对柳凄说的‘寒霜意’三字是寒山派与风雪楼齐名的道法,只是却并不重神田与灵力。

寒山寒意深重,这种危险不仅仅是对于凡人肉体,也是对于修行人识海深处的神魂而言。

山上越高处的寒气就越是可怕,甚至能够轻易冻住神魂,内门之中的大多弟子平日都只在第二山道上修行也是因为如此。

寒山掌教教给陈泥的那门寒蝉凄切之法对于寒气的掌控几乎已经达到了一个可怕的境地,陈泥如果借助这门道法烧出神魂进境灵韵,也就能水到渠成的掌握寒霜意。

学会寒霜意的寒山弟子神魂皆会带有入寒之意,换句话来说,他们的神魂道法将会更加可怕。

藏见并没有学过寒蝉凄切,所以在初入灵韵时他也并不会寒霜意。

但是他在寒山的第三山道上闭关了十年,这十年里除了将神田的灵力汇成一片灵海,他还学会了另外一件事——

如何以寒霜意御神魂道法。

青石大街上的局面千变万化。

碎裂一地的乱石砖瓦让这条街道看上去也很是狼藉。

藏见站在街道远处,脸色越发苍白,神田之中的灵力本就在不断流失,他又选择了奋力一搏,漫天清风带起剑光,令这段灵力流失的过程不断加剧。

气旋与火花又一次陷入到了僵持的境地,对于更夫以及刀鬼来说,占据着灵力优势的他们根本不用太过着急,只要拖过一段时间,藏见的剑光自然再也亮不起来。

出于这样的心态,所以在众人看来,局势似乎又回到了藏见这一边。

毕竟这满天的疾风气旋实在是太多,街道上无数被森然剑意划过的痕迹,密密麻麻的仿佛落叶上的脉络。

鹤上客在屋顶上看着这一幕毫无表情,这位风城张家的上客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无人能知,甚至就连张饮恐怕也不会太过清楚。

风城物集背后的那人叫作王抱山,与鹤上客一样同为寸法境的他对于街上的一幕也再没有什么情绪生出,其实无论是物集的规矩还是补天局的卖物,对于他以及更夫、刀鬼二人来说都不重要,他们更在意的是藏见,这个从寒山来的弟子。

既然在风城能够看到一位寒山的弟子,那也就说明在幽州的其他地方同样可能会有寒山弟子出现。

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所以在想清楚利弊之前,王抱山决定先暂时看看,更何况以他的神魂道法根本不足以威胁到藏见。

在这风城之中,他已经有许久都没见到过寒山来的弟子,在看到藏见之后,心中除了忌惮也有一丝赞赏。

这名寒山上的弟子天资实在太过卓绝,如果不是性情有缺陷,一定能够在幽州走的更远。

就像多年以前在三蚕城中的那位刀客以及寒山上杀掉衣襟的那个人。

王抱山脑中突然回想起了这两个人,眼里尽是不清不楚的意味。

他并没有见过沉舟或是元镇,不过听过许多次这二人的事。

沉舟渡过大江来到北国,并没有选择坐惊寒鸟去横山州,而是千里一行径直穿过幽州,在当年的三蚕城里刀气正盛,让刀鬼输的心服口服。

之后又去了北国雪原,杀了无数雪魔。

而元镇虽然不曾听过此人其他事迹,但是在幽州谁会不知道他呢?

王抱山自嘲的笑了笑,心里想着连衣襟都能杀掉的那个人如果再次来到幽州,又该是一副怎样的光景?

他的想法无数,终究只是在脑中想想,但回过神来看着这满天的大小气旋,便突然感觉有些不对。

同样的场景如果一日出现第二次,当然会有一些不对。

这漫天不断生出的疾风气旋越来越多,甚至已经大小不一,形状各异,但是唯独数量是随着时间日益增多。

察觉到这些异样的还有更夫。

他当然也想不通为什么藏见要不惜耗费如此之多的灵力,不断带起疾风斩出剑光,就算这些气旋能够遮住风城的半边天,也绝无可能伤得了自己以及刀鬼。

但很快,他就知道了答案。

因为气旋之中又有意象生出。

在大雪原上的时候,徐三曾经借着灵湖撒下漫天的白色小人,杀了无数的雪魔。藏见作为他的弟子,虽然无法做到这一点,但是做到现在这步已经足够。

每一道气旋之中都凝练有神识,大小不一、形状各异说明他已经到达了自己的极限,再多分裂出神识去控制恐怕也无法如愿。

所以藏见不再带起疾风。

他的脸色苍白,但双眼在此刻却极为明亮,无数的气旋开始逆着旋转,发出了急劲的风声,识海深处一道寒白之色的人影陡然睁开了双眼。

一片寒霜从他的脚下开始不断结出,蔓延着整条青石大街。

刀鬼心中的不安在此刻达到一个极致,那把短刀上挥出的刀气带起最灿烈的火花欲要拦住那片寒霜。

但忽然,他发现短刀上开始结出一片寒霜,接着是自己的手臂、胳膊,双腿

更夫脸色很是难看,先前在识海中突然生出一片寒霜,他以磅礴的神识不断抵抗,但是消耗太多也太快,所以面色渐渐苍白。

他看到刀鬼已经被寒霜结住,而远处的那片寒霜也已经渐渐蔓延到了自己脚下,眼中幽冷之意更盛。

“就算你能冻住我们,但是以你现在的状况强御道法,很快就会变成一个废人。”

“你以为还能逃得出风城吗……”

更夫的话还未说完也被寒霜冻住。

这一幕令得众人再次惊叹,但人群中不乏有怀着恶意的一些人存在。

藏见双眼渐渐暗淡了下来,终究没忍住喷出了一口暗血。

神田已破,寒霜意重,这两件事都比他想的要难一些。

“似乎真的走不出风城了。”

藏见心中苦笑一声,如此想道。

</br>

</br>

第二十一章 霜多掸几次

寒山上的寒霜意冻得不仅是肉身,还有修行者的神魂。

内门之中能够以此意御道法的只有藏见一人,就算是夏虫以及元镇都不会,在寒山上的十年闭关之中,这是他所得的最大一件事。

看到街道尽头被那片寒霜冻住的更夫、刀鬼以及王抱山三人,藏见便不禁苦笑了一下。

先前他能够说服柳凄先以遁法带着那位姑娘离开,除了自己当年与她有旧之外,更为重要的原因就是寒霜意这三个字。

寒山的寒气有多重多可怕当然也只有寒山的弟子才会知晓,在柳凄看来,既然藏见师兄已经领悟到了这门寒意,那么即使神田被破,逃跑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惜无论是她还是藏见,都低估了这门寒意之重。

神魂睁眼的那一瞬间,纵使他神田灵海一片也已经被一气抽光,寒霜的威力固然惊人,但耗费的神识以及灵力也是如此。

最为糟糕的事情是——

他的神田已经破损,就算再如何打坐吐纳,也很难再恢复灵力。

物集中的修行人很多。

大多都与风城、物集、补天局无关。

他们或是为了买新鲜的瓜果蔬菜,或是为了买物集卖的有趣之物,或是为了打探一些事情而来。

青石大街上那三位可怕的修行人被从寒山来的天才弟子以寒霜暂时冻住了身体。

而那位寒山弟子无论是气势还是境界此刻都萎靡到了一个低谷。

这些修行人心中因此便有一些想法生出——

如果能够在这三位可怕的修行人恢复之前将那名寒山弟子擒住,会有什么样的回报?

在这些利益熏心的修行人尚且摇摆犹豫之时,补天局车队之中其余的那些护卫便手持长刀,一脸杀意的径直向藏见砍去。

尽管他们只是一些清弄境界的护卫,既无玄妙道法也无绵长气感,但问题在于藏见此刻的境况真的不容乐观。

他沉着双眼,仔细观察这提刀而来的十数位护卫,心中默默计算着这些人中会有几个能够成功来到他的身前,之后又该如何应付。

街面上的寒霜犹未散去,这些来自补天局的清弄境修行人刚一进入这个世界,神色便皆是蓦然大变,甚至有几个境界稍低的已经开始身体发紫,僵在了原地无法动弹。

先前那漫天气旋御出的寒霜意已经足以比拟寒山第二山道的寒气,并且还要略甚一些,这些境界未至灵韵的护卫冒然闯入,当然会被寒气所伤。

诡异的一幕令物集中的修行人也是按捺住了躁动的心。

十数位补天局的修行人一入寒霜街道便已经瘫倒数位,剩下的纵使再有不适也是紧咬着牙向前而去,随着他们距离藏见的距离越来越近,那股寒意也就越渐深重。

尽管他们也明白,如果强行硬抗这道寒气,恐怕会给体内带来难以修复的创伤,但依旧还是不管不顾的向前慢行。

噗!

有名护卫神田终究还是受不住了寒意,在体内碎裂开来,汹涌而出的灵力一瞬间将他激荡成重伤,也因此喷出一大口鲜血倒下。

紧接着,是第二位、第三位

倒下的补天局护卫越来越多,但是藏见眼中却并没有一丝喜悦生出——

最终还是有一个人坚持走到了他身前的三尺之地。

那名护卫紧咬着牙关,尽管面色青紫,浑身气机跌宕起伏,但依旧还是举起了长刀。

刀面结有一层淡淡的寒霜,像如水月光。

这一幕美丽得像极了黄村的那个夜晚。

藏见轻叹了口气,眼中森然之意渐渐敛去。

他的神田破损,神识全无,光以神魂的攻击只能在三尺之内生效。

可惜那名护卫足够警惕,始终不愿过于靠近,那把刀终于还是在三尺之外落下。

噗嗤一声!

一颗大好人头高高飞起,最后跌落在了寒霜街面上。

木笼中那位少女内心不忍,捂着眼睛不敢去看,但很快就想通了一些事情,觉得自己如果能够出去的话,一定会替这位情深义重的公子哥报仇。

周遭的人群突然开始渐起一些意料之外的哗声。

少女心里有些奇怪,松开小手,茫然地缓缓睁眼向前看去,又是一声啊的惊呼,她惊讶地捂住了小嘴,眼中尽是欢喜。

断头处并没有鲜血喷出,因为寒霜早就已经结成了一层冰面。

一剑寒光正好也在那藏见身前的三尺之地。

少年背着剑囊,篓口大开,面色看上去不太好,但是那横持长剑的样子实在是给人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藏见怔了许久,这一剑他当然认得出,知道是柳叶剑。

这剑囊也很熟悉,是寒山弟子的剑囊。

这位师弟,有些面生,不过在晴川大道上以及先前的时候曾经见过。

只是这一式快叶太稳,稳到足够快。

这一只剑囊也太花,各种针绣稍稍有些改变了它的模样。

这位师弟也有些太过于没有头脑。

这些想法令藏见又是长叹了一口气,在看到某副场景后又说道:“你这样不够把霜掸掉。”

陈曳的双腿、剑身也结上了一层寒霜,正皱起眉头强忍着心中的不适试着将这层霜掸掉,却始终无法如愿。

听到藏见师兄的话后,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多掸几次就够了。”

“如果继续下去真的很难离开。”藏见无奈说道。

陈曳笑了笑,并不在意,说道:“师兄,形式是必须的。”

“先前你师姐应该示意过,让你先走。”藏见又说道。

陈曳想起了当时那位柳师姐瞬至高台下后,确实很隐蔽的对自己使了一个眼色,但是他总觉得这好像与藏见说的意思不太相同。

师姐的眼神分明是带着一丝鼓励的味道。

陈曳回道:“师兄你也应该说过,不信今天会死在这里。”

藏见忽然觉得有些头疼,心想这次来幽州的这几人怎么都不懂得敬重师兄,偏偏喜欢按照自己所好行事。

柳凄如此,陈曳也是如此。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二人总归还有一些长处。

柳凄当然不用说,她常年呆在黑市,道法虽然驳杂,但是会得实在太多,神田灵力运转在寒山弟子之中她最快,很少会有吃亏的时候。

至于陈曳。

想到这位外门的师弟以及刚刚的那一剑,藏见眼里很难得的闪过一丝赞赏。

在寒山弟子之中,这一剑快叶当然不是最快的,甚至都不足以在内门比较。

但是这式快叶真的很稳。

剑身刺入喉咙穿过脖颈,寒霜从剑身结成冰霜延至剑柄,他始终还未动过一分。

或许就像师弟说的这样,霜多掸几次就掉了,人

自然多杀几个就怕了。

藏见突然想道。

</br>

</br>

第二十二章 等

补天局那些挎刀而来的人中,最后一个护卫的头颅就静静躺在街面上。

冰霜难解,血痕无几。

寒霜意形成的寒霜确实有些不太一样。

如果是寻常冬日冷天结出的寒霜,多掸几次也就掉了。

可是无论是先前死去的那名护卫还是此刻站着的陈曳,都被寒霜所困。

这也是为什么先前藏见会说——这样是掸不掉的。

陈曳轻皱着眉头,横持长剑对着物集众多修行人而立,因为先前的那一幕来得太快,所以并没有太多人愿意再上前。

但接着又有人生出了一些想法:街面上又出现的这第三个修行人应该也是寒山的弟子,但是他的境界并不高,先前一剑穿过时很明显只是清弄上境。

这剑虽然快,但是如果以神魂御物远攻,那威胁就等于没有。

每一个修行人都很清楚清弄与灵韵这两境之间的差别,最大的不同就在于神魂的妙用。

纵然你剑光再如何快再如何稳,只要我在你的剑光之外攻击,你就很难有什么应对的良策。

想到这些的修行人并不少,其中灵韵境的就更占了绝大多数,虽然不像更夫以及刀鬼那样是很棘手、麻烦的灵韵境修行人,但是因为幽州这把雾的缘故,幽州灵韵境的修行人大多神识都不错。

很快。

就有一位目光板直的男子再度站了出来。

他从袖中的一方小盒中取出了两枚通体银白的梭刃,上面有参差不齐的刃槽,浅淡的血迹都还未擦去。

男子目光通亮,很快两枚梭刃就破空而去,青石大街很迂回,但此刻两边站着的正好是一条直线。

对于御物尚且还无法做到更好的男子来说,这样更是一大便利。

梭刃在空中穿行的速度很快,幻化成了一道白影,散发出了淡淡的杀意。

但是在下一瞬进入冰霜街面上后,它的速度却很明显地降了下来。

藏见的寒霜意并不仅仅只是在目光所及的地方,街道牌楼在往前都已经是属于寒山寒意的世界。

无论是谁,无论是世间何物,就算是一道神识、一道清风落在此处都会变慢。

突如其来的变异让男子脸色微变,却也让陈曳心中松了一口气,右手剑尖一挑,他很轻松就将这两枚梭刃拨了开来。

男子皱着眉头,识海之中的神魂不断紧密联系着梭刃上的神识,但是因为寒霜开始结出的缘故,最终还是没能将其御回。

他脸色阴晴不定了很久,最终还是阴冷着看了陈曳一眼,重新退了回去。

这两枚梭刃就算是要打造应该也需要花上许多功夫,平日若是在别的地方,确实是御物杀敌的好手段,可惜却遇到了寒山难得一见的寒霜意。

这一幕也让物集中其余的诸多修行人沉默不语。

“等,只要等到寒霜消失,或许就有机会。”

人群中有位修行者低语了一声,其余的修行者也是目光一亮。

既然寒霜的世界里,诸多手段都会受挫,而如果光比拼近身后的手段,他们又都没有信心能够赢得站在藏见身前的陈曳,那么等待自然就是一个最好的方法。

他们已经看出,街面上的寒霜与冻住更夫、刀鬼以及王抱山三人的寒霜有些不同。

那三人身上的寒霜呈现深青色,光是靠近就能感受到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很明显要比街面上的寒霜要重许多。

所以如果不出意外,应该也是街面上的寒霜先散去。

心中主意打定如此之后,他们就不再尝试着出手,而是站在原地静静紧盯着陈曳以及藏见。

陈曳眉眼凝重,心情也是如此。

物集里那些修行人的举动意图明显,他当然能够猜得出来,但问题就在于就算他是寒山弟子,就算他翻过许多寒山道法,对于这寒霜也依旧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藏见轻叹了口气,说道:“若是他们愿意靠近,以师弟你的柳叶剑或许还有很大的希望。”

“但是现在局面至此,接下来的事情就更难了。”

如果能够多杀掉几位修行人,其余的人自然不会再妄动,可惜对方却并不准备给这个机会,所以藏见才会觉得局面很是艰难。

接下来无论是要杀人、还是逃跑都会是一件极困难的事情。

陈曳想了想,问道:“师兄,这霜就没有办法解掉吗?”

藏见说道:“用神田灵力去对冲消耗是现在解霜的唯一办法,但是即便这样将霜解完,以师弟你的灵力程度来看,恐怕还会差一些。”

“更何况,如果要面对接下来的追杀,神田灵力尽损又如何能够去杀人。”

“等到一会儿霜解了之后,兵分两路还有点希望。”

陈曳沉默不语,心中当然也明白藏见师兄这个建议的真正意思。

兵分两路之后能够安全逃离的肯定会是陈曳自己,因为对于那些修行人来说,藏见显然会是他们的首要目的。

这位能够以神魂道法冻住更夫、刀鬼、王抱山三人的寒山弟子要更为重要,神田破损,灵力神识皆无的他此刻也最为虚弱。

只是如果真的这样做,

那先前出来的意义又在哪?

陈曳很快就摇了摇头,说道:“既然寒霜无法解,那我们也等它慢慢消失。”

“我还是不信自己和师兄会死在这里。”

藏见声音低沉,表情也是如此,说道:“等到寒霜一解,你在短时间之内身体还是无法恢复到原先状态,更何况你还未至灵韵,也没有学过天南或是山上的遁法,比起物集之中的那些修行人,先天就落入了下风。”

陈曳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城外向北有片密林,之后就是幽寒山脉。”

藏见摇头,说道:“幽寒山脉太远,能够安全逃到那里的几率太低。”

“只要藏见师兄能够走到幽寒山脉就行了。”

“我会在密林里等他们,以幽州的这把怪雾以及这些人的境界来看,灵韵境在密林里与我无异,应该有很大希望能够拦住他们。”陈曳说道。

藏见皱着眉头,片刻之后才再度说道:“问题在于从这条街道处到那片密林之间的距离。”

“你身体受寒霜影响,很难在短时间之内发挥其效,但是他们却并不受此影响。”

陈曳说道:“我只留一半灵力。”

这一次换作是藏见沉默了许久。

最后他还是摇头说道:“这样不行。”

</br>

</br>

第二十三章 闲谈之下的隐意

陈曳只留一半灵力的意思很明确——

以另外一半灵力尝试着去解这片霜,就算无法完全解掉,但肯定会比等待在物集之中的那些修行人要更快。

这样的做法或许足够支撑跑到城外的那片密林之中。

但是同样会有很大的风险。

所以藏见才会说这样不行。

“就算密林里有雾,但是你只剩一半灵力就想要去阻止这么多修行人,太过危险。”

“等到寒霜一解,追杀而来的恐怕还不只是那数位灵韵境的修行人。”

“而且……”

藏见瞥了一眼地上的那颗冰霜人头,继续说道:“其实师弟你不擅杀人。”

得出这个结论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柳叶剑讲究快,所以就断然没有将人头切断的道理,陈曳一剑快叶虽然很稳,但是却很明显是第一次杀人,对于力道的掌控并不算好。

藏见的说法直接并且犀利,径自指向了陈曳的最大弱点。

先前第一剑快叶斩来,他已经坐到了稳、快二字,但还是将那名护卫的人头斩了下来,之后他的面色又有不适,也是因为第一次杀人的缘故。

从未杀过鸡、拍过鱼,一直在读书,那么当然对于这件事情会有一些反应。

只是由于寒霜冻人的缘故,所以心底的那些异样才很好的被压制了下来。

但是如果是在密林里,寒霜不再,这个弱点或许将会被无限放大。

陈曳无奈承认道:“杀人对于我来说确实还是一件难事。”

藏见笑了笑,说道:“你才初来幽州,适应的过程没有必要在这里停止。”

“如果你愿意,还可以去往更南的地方。”

陈曳看着这位面色苍白的内门师兄,突然说道:“师兄,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藏见并不意外,说道:“师弟请说。”

“师兄为何先前要出剑?”

“你是指救那名铁簪女子的一剑?”

“对,师兄应该也能察觉出补天局那两位修行人的不凡,出剑便意味着风险。”

“当然只是为了救人。”

“师兄不会觉得这样很可惜吗?所救之人并不是一个好人。”

“人性本恶,人性本善,这都一样。”

“难怪先前柳师姐会说师兄你的想法太过幼稚。”

“或许是因为我不常与她交谈的缘故。”

“我猜师兄守在风城是想要救很多的人。”

“师弟确实聪明。”

“可是这样做不到。”

“不试试又如何能够知道。”

听到这话,陈曳嘴角终于流露出笑意,说道:“是啊,就像师兄你说的,不试试又如何能够知道——师弟究竟是不是擅于杀人。”

藏见怔了很久,方才无奈苦笑了起来。

世上有一眼清弄的修行人,但没有生而知之的人,也自然不会有天生便擅于杀人的人。

杀人是一件事情,既然是一件事情就会有开头以及结尾,这之间是熟悉的过程。

陈曳对此并没有什么信心,但总归需要去尽力做好这件事。

寒霜散去的时间并不算快,还很是漫长。

不过与更夫、刀鬼以及王抱山三人的霜面相比,似乎都不算什么。

先前在屋顶上观看着这一切的张家那位鹤姓上客,不知在何时就已经离去,没有人能够猜透风城张家之中那位长子的想法。

但至少也是一件好事。

对于陈曳来说,这样少了一个境界实力都未知的敌人。

对于物集中的那些修行人来说,这样少了一位与自己争夺回报的劲敌。

沉铁打造的长剑结上了寒霜,陈曳以及藏见看似在平淡闲趣的聊天,甚至还有说有笑,浑然没有去管这道寒霜的意思。

这也令物集中的那些修行人心中疑惑。

青石大街的寒霜几乎截断了半座风城,如果绕一个远路再来到此处,谁也不知道寒霜是否会在之前消失,也没有谁愿意去做这个无谓的赌博。

只要在这里看着,自然就不会害怕对方逃走。

但是问题在于——我们不急,难道你们也不急?

等到寒霜渐去,灵韵境的修行人便能够一边御使道法,一边追赶,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都处于绝对的优势。

如果是换做他们在对面,此刻就算不去试着解霜,也应该尽力寻思一些别的解决之道,或者是闭目养神好以应付接下来的追杀。

很可惜的是,如果这些物集之中的修行人能够再走进那个寒霜的世界,就一定会发现在寒霜之中此刻又有灵气涌动的明显趋势。

风城之中的灵气不断向着陈曳汇集,这一个本来无比明显的举动在寒霜意的遮掩之下倒是无人察觉。

剑身上的寒霜当然不用着急尝试去解,因为这还是障眼法的关键所在。

自陈曳站立位置处身后已经不断有寒霜微化,他神田之中的灵力疯狂涌动,有一半都处于毫不保留的状态去与寒霜意对冲碰撞,同时又不间断运转着打坐吐纳的道法,从天地之中吸取灵气。

藏见眼中渐渐有一抹赞赏生出,这样的方法如果集市之中有修行人愿意绕开这座冰霜世界,从别的小街迂回而来,或者是冒着风险跳到那些屋顶上,很轻易就能看破他身后的那条寒霜路径正在渐化。

但是陈曳对于自己的想法却有足够自信,认为没有人会冒着错失的风险去甘愿做这些事情。

因此毫不犹豫的便去做了。

物集之中的那些修行人果然也只是静静注视着这里,始终只在关注三件事——

陈曳剑身上的寒霜。

街面上的寒霜。

空中的寒意。

他们料定只要这三样东西还在,对方就一定也还被困在自己形成的那个世界中。

人常会被双眼所见欺骗,这也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陈曳和藏见的身后渐渐出现了一条青色小径,是街面上的青石颜色,他们二人的身形挡得极好,物集中刚好没人注意到这一点。

“师兄,准备好了吗?”

陈曳低头佯装沉默,轻声问道。

藏见点了点头,回道:“随时都能走。”

陈曳低头继续说着,“按照师兄说的,绕路需要多花费至少半盏茶的时间,这样应该足够跑到城门处,再进密林之前或许会有一些速度快的灵韵境修行人追来,但是只要坚持进到密林里,至少就会多添几分胜算。”

藏见沉默了许久,说道:“从密林走到幽寒山脉的那段路,给我三十个呼吸就足够。”

</br>

</br>

第二十四章 山,还是山

幽寒山脉之中有吸食雾气后发生了些许变化的凶兽,虽然不至于像雪原上的雪魔那般嗜杀,但也实在说不上温顺二字。

藏见师兄此刻灵力、神识皆无,三十个呼吸的时间无论怎么看都不太够。

不过陈曳知道,这应该是师兄最后的底线。

所以他沉默了一会儿后,便点头应道:“好。”

空中有些微风轻轻而过。

物集里的修行人心神始终在紧盯着对面的陈曳以及藏见二人。

而他们并不知道的是,先前在屋顶上观看着一切的那位张家鹤姓上客在离去之际,曾轻轻撂下了两个字——

蠢货。

风城的中央区域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府邸。

府邸之中有许多身披黑甲的护卫来回巡逻走动,戒严的一处僻静庭院之中,很难得的有一棵苍劲的老树。

院里的地面上洒满了落叶,落叶上跪着一个人。

张饮抬头看着老树下站定不知在想些什么的老者,眼中有一丝不解。

很快,院里起了一阵风,落叶微微被吹动,鹤上客的身形出现在了院中。

与张饮一样,鹤上客神情恭谨的跪在了树叶上,说道:“是从寒山来的。”

老者原本闭着的双眸微微睁开,说道:“你看到了什么?”

鹤上客回道:“补天局的那两人还有王抱山被一片寒霜冻住了神魂,恐怕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才能够解开。”

“物集里一共出现了三个寒山的修行人,两位灵韵第六境,一位清弄上境。”

“以境界实力来看,还是藏在物集里多日的那把剑实力最为出众,寒霜也是他的道法,大概是寒山上一位极为出采的天才弟子。”

“另外一位灵韵第六境的女弟子还未怎么展现过实力,但是她的遁法很快,就算是我都追不上。”

老者脸上渐渐有笑意生出,说道:“寒霜应该是寒霜意,灵韵境里能够领会此意的人几乎没有,就算是当年的元镇都没做到。”

“这些年来寒山的内门弟子之中没人展现过这寒意,应该是在山上闭关十年的藏见。”

“你的遁法虽然比较粗劣,但是既然你都赶不上,那她神田灵力运转应该很快,内门弟子里能够做到这一点的除了在黑市里见过某个人的柳凄,不会再有其他人。”

“第三个人呢?”

鹤上客继续跪伏着回话,说道:“那第三个修行人曾经我与大公子在巢天小镇之中见过,他的剑法虽然尚稳,不过应该是第一次杀人,在那三位寒山弟子之中最为平庸。”

老者说道:“今年寒山外门之中来的只有高欢和陈曳两位弟子,如果是高欢,应该不会选择从风城的方向往南,那就应该是陈曳。”

张饮在一旁沉默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问道:“老师,为何不让鹤老出手?”

“有补天局以及物集的修行人牵制,想要杀掉他们应该不是难事。”

老者摇头微笑,说道:“你在这跪了这么多年,性子虽是跪的沉稳了一些,但还是太过年轻。”

“野火烧不尽的故事难道还不清楚?”

张饮一怔,野火烧不尽的故事他当然清楚。

但是问题在于——这三根野草是长自寒山,如此又如何能够烧尽?

老者看到自己这位学生眼里的不解,便明白了其心中所想,叹气说道:“让你跪了这么多年,现在看来或许也不是一件太好的事。”

“如果烧不尽那座山,烧草又有何用。”

“那座山仅凭老师是烧不完的。”

张饮双膝跪着,神情虽然恭敬,但话语却并不如此。

老者没有因此恼怒,相反还点头回道:“当然。没有谁能够凭一己之力烧掉那座山。”

张饮又低头说道:“那座山外的山更是如此,人再多都无用。”

老者又回道:“这也当然。山,还是山。”

张饮不解,问道:“那为何老师执意不愿出手?”

“只要将那三个寒山弟子杀掉,将今年来幽州的其余寒山弟子也尽皆杀之,寒山数年之内就不会再多派修行人来此。”

老者摇了摇头,回道:“寒山弟子又哪是那么容易杀的。”

张饮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如果老师愿意出手,这件事情就会很容易。”

老者笑了笑,眼中有些莫名意味,说道:“他们的身上长着第三只眼睛,我又如何出手。”

“不过这样也很有意思,这大概是一盘棋。”

“第一手还未落定,棋子也还未走到棋盒中。”

“当然了,谁又会是棋子呢?”

庭院里的落叶不断,老者慢步徐走,周遭跪着一老一少,仔细恭谨的听着这些意味不明的话。

老者嘴角又忽有无数笑意生出,说道:“我记得你还有两个野心很大的弟弟。”

张饮不明白老者的意思,但还是回道:“两个蠢货而已。”

“所以你很聪明,一直不愿破开诸窍去修行。”

“你从十余年前便想要继承我的衣钵,为此也放弃了很多其他东西。”

“不过我一直很好奇,如果让你放弃一切,你又是否愿意?”

老者看着张饮问道。

张饮将头叩了下去,额头抵着地面,眼中闪过一抹欣喜,说道:“请老师示意。”

老者说道:“成为一枚棋子,我便教你修行。”

张饮没有丝毫犹豫,便应道:“学生愿意。”

风城多年以来的那个传言自始至终便有一半是假的。

风城张家的长子张饮虽是一个天生诸窍不通的人,但从来都不是无法修行。

而且资质也并不像别人想的太差。

相反,他自出生起便已经被这位幽州老者看出,天资之高甚至要在补天局的更夫以及刀鬼之上。

只是这么多年以来,他始终不曾修行。

因为张饮很清楚,若是走了别的路,就很难能够再继承老者的衣钵。

“巢天小镇的白慢原本也是一枚足够好的棋子,他的修行天赋与你相差无几,所以我才打算让你将那位女子娶进城中。”

“让他心怀恨意去修行。”

“可惜,既然寒山弟子出现在了他身边,那么这枚棋子或许也只能放弃。”

老者神情略有遗憾,轻叹了口气。

张饮头低的很紧,对于自己这位老师究竟找到了多少棋子虽然并不清楚,但是他知道,这件事情并不需要他去关心。

“白慢一直想要杀我。”张饮低着头突然说道,“为此还准备了蛇鳞的胆汁。”

老者眼中闪过一抹赞赏,说道:“那还真的是可惜。”

蛇鳞的胆汁最毒,但唯独需要一点——混于水。

白慢很清楚无论用什么都很难杀掉张饮,就算想要去买一株毒草毒花都会落入他的眼中,所以从始至终少年都不曾将希望放在自己以及林徐身上。

他唯一的后手就是蛇鳞的胆汁。

只要将胆汁放入小镇的那口井。

张饮就必死无疑,因为他在去巢天小镇的这么多次里,除了说话这件事,做的最多的就是喝茶。

在他选择用井水泡自己带来的茶叶时,就会因此被蛇鳞胆汁毒死。

不过井水入毒,同样也就意味着小镇之中的住民很快也都会一一死去。

就算白慢愿意言明,仅靠小镇外密林里的那条小溪生存也是一样的结果,只是刀落下的快慢而已。

</br>

</br>

第二十五章 斩空带来五分钟

寒霜结在飞檐形成一束冰棱,无论是谁靠近都会心生寒意、体表结冰。

陈曳以及藏见身外有一条青石小径。

这是撤离寒霜意的世界唯一的道路。

在渐渐调息,神田灵力又一次运转之后,陈曳双眼便缓缓趋于平静,纵然他没有像柳凄师姐那般快的运转速度,但是在熟知白话灵解以及修行二三事之后,打坐吐纳的道法行速在内门也算不错。

修行人的基础有千般变化,唯独讲究此道的人境界最中正、浑厚。

藏见赞赏的看了陈曳一眼,不再多言。

纵然他灵力、神识此刻尽皆于无,但是多年修行带来的好处始终存在,就算只以单纯的拳脚而论,他也远比在场的诸多修行人强上许多。

陈曳目不斜视的看着前方,突然说道:“师兄,一会我斩断飞檐上的冰棱,然后咱们就赶紧跑。”

藏见没有问陈曳这般做的原因,但却看了一眼那悬挂在牌楼飞檐上的冰棱,说道:“距离太远,除非能够隔空斩出一道剑光。”

陈曳点头说道:“我想试试,之前在横山城的时候还未来得及。”

藏见突然问道:“谁教的你剑法?”

陈曳回道:“夏虫师姐。”

藏见微微笑道:“那可以试试。”

以柳叶剑势斩出隔空剑光当然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但是如果要以清弄境界来做成此事,难度就会往上翻许多。

在藏见脑中识海的记忆里,寒山这么多年来将这件事情做得最好的应该就是夏虫

也只有自小就被掌教收为弟子的她,才会愿意花费时间去做一些这样的事情。

陈曳低头轻轻吐息,目光看着那道悬在空中却仿佛坚不可摧的冰棱,凝神静气。

隔空斩出剑光,难事有三:灵力的运转,方向的把握,以及剑法的熟知。

其实这也与刀气无异,只是因为剑身带着寒光,所以看着就更像一道光。

并不规则的冰棱面上映射出这个寒意世界最原本的面貌,无数白色寒气在其上飘散,就像冬日里的一壶热茶,如果试图用手去摸,那么下场自然就会和此刻已经被寒霜意冻住的那三人一般。

物集里的修行人时刻都在注意着陈曳,很快就发现了一些异样。

他们看到这位仅是清弄境的修行人忽然横持起了长剑,剑身上的寒霜犹未散去,剑尖就隐隐对着牌楼上的屋顶。

众人随即抬头望去,发现那里的屋檐处原来结上了一道冰棱。

这是要干什么?

每个人的心中都闪过疑惑,紧接着就看到了答案。

陈曳横持长剑,神田之中的灵力早就已经像热水一样煮沸,修行人平日打坐吐纳讲究一息一转,在与人比试、御使道法的时候就会将这个过程加快许多。

白话灵解之中没有过多提及,不过在修行二三事中曾详细描述过这之间的过程。

加剧的过程越快,吸取天地灵气转化灵力的速度也就越快,换而言之,道法的气息也就越绵长、磅礴、以及坚不可摧。

以清弄境的修为就想斩出剑光,灵力的运转至少也要达到一息三转。

之前柳凄祭出天南遁法的时候,神田灵力已然达到了令人惊叹的一息二十三转,所以几乎没有什么人可以拦得下她。

陈曳尚且做不到这一步,不过倒是觉得三转已经不是什么难事。

因为他的基础道法掌握的实在是足够好,所以全力催动之下,很快就达到了这一临界值,周身开始疯狂运转着灵力,又渐渐往剑身上引导而去。

很快长剑就发出了嗡嗡之响。

众人都看到了这一幕画面,但是他不知为何要催动灵力注入长剑。

难不成是想隔空一剑杀人?

难道你忘了先前在寒霜意的世界中连御使之物都已经丢弃的那位修行人?

没有过多的时间让这些心中更加疑惑的修行人多想。

陈曳很快就斩出了这一剑。

依旧是柳叶剑的第一式快叶,只是因为受寒霜的影响,尽管灵力达到了三转,与先前的那一剑相比还是慢了一些。

剑身震荡,一道约三寸长的银白剑光隔空斩出,疾行冲天。

在众人的视线里,那道剑光并没有真正完成冲天的壮举,仅仅只在牌楼屋檐下的毫厘之地就陡然消散在了空中。

剑光的方向并没有偏失,剑法的掌握也已经足够熟练,但是因为受限于灵力的不足,这道剑光还是略微差之一线。

不过好在剑光的凌厉气劲稍稍触碰到了那道冰棱,裂出了一丝冰痕。

陈曳抬头直直看着这一幕,神情无奈几欲叹气,但很快又微微笑了起来。

那道冰痕不断蔓延,很快冰棱就碎掉了一小半,裂成大小不一的碎冰下坠。

“斩空!”

柳叶剑第一式是快叶,第二式叫作斩空。

在那道冰棱终于还是碎裂了开来之后,陈曳眼中凌厉之色闪过,挥动长剑很快就斩出了第二剑。

以他现在的境界,第二式斩空即使再如何娴熟也就只能斩出一道风。

但是对于此刻来说,已经足够。

天上飘着些乌云。

地上又来了些劲风。

在那群修行人茫然的眼中,不过刹那就看到了破裂而下的许多碎冰被那道斩来的劲风吹过了牌楼,仿佛瞬间就化成了一道扑面而来的湿润之风。

他们还未来得及多想,突如其来的恐怖寒意就令身体僵在了原地,眼中的茫然很快也就散去,化为了一片浓重的愤怒以及不甘。

在那个寒霜世界之中原本看似动弹不得的两个人竟是拔腿就跑,完全不再转过头来看一眼。

尽管这条青石大街足够长,藏见奔跑的速度也并不快。

但是就因为先前的变故,他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两道身影渐渐消失在了大街上。

时间过去的并不算久,有人却觉得极其漫长。

在看到陈曳以及藏见消失之后,他们也就不再顾着什么保留实力、螳螂捕蝉的想法,而是不断以自身灵力去消磨身上的寒意。

有些境界臻至灵韵的修行人因为有神魂神识的便利,提前一步挣脱了寒意的束缚,阴沉着脸疾行而去。

一些境界还未够的修行人就只好忍着怒火,慢慢等待寒霜解去。

而在第一个修行人远远出现在陈曳身后的时候,

正好是他在心里默默数着的第五分钟。

……

</br>

</br>

百章感言

昨天应该是正好更的第一百章。

虽然上架没有感言,上推荐也没有感言,不过我突然觉得百更还是想写些东西的。

这本书成绩很差,几乎没什么人看,但它还是写到了一百章。

以后也会写到第二百章、第三百章。

当然了,我对自己没有什么信心。

我坚持写下去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真的太闲了,无事可做,无剧可追,无爱可谈,无钱可花。

人生四大虚无之事,让我只能在床上躺着并且内心极度空虚的写一些废话。

我尽量争取做一个真正的男人。

接下来,是一首最近看到的诗,写的很不错,至少我很喜欢,希望像我一样空虚、寂寞并且冷的咸鱼看了之后也能喜欢——

纽约时间比加州时间早三个小时,

但加州时间并没有变慢。

有人22岁就毕业了,

但等了五年才找到好的工作!

有人25岁就当上ceo,

却在50岁去世。

也有人迟到50岁才当上ceo,

然后活到90岁。

有人依然单身,

同时也有人已婚。

***55岁就退休,

川普70岁才开始当总统。

世上每个人本来就有自己的发展时区。

身边有些人看似走在你前面,

也有人看似走在你后面。

但其实每个人在自己的时区有自己的步程。

不用嫉妒或嘲笑他们。

他们都在自己的时区里,你也是!

生命就是等待正确的行动时机。

所以,放轻松。

你没有落后,

你没有领先。

在命运为你安排的属于自己的时区里,一切都在准时。

</br>

</br>

第二十六章 生死

陈曳并不清楚一件事——

飞檐上的冰棱能够阻止那些修行人多长时间。

所以在斩出柳叶剑的第二式斩空之后,他就一直在心里默默数着。

直到第三百秒过去,也就是正好五分钟的时间,身后远处便隐隐出现了一个修行人的身影。

那个修行人在街道之上奔行的速度很快,几乎宛若一道魅影,尽管陈曳和藏见已经使劲全力向前疾行,距离还是在不断拉近。

风城的城门渐渐出现在了陈曳视线之中,街道前处两旁不断投来诧异的目光,庆幸的是城门处并没有人露出要拦下他们的意味。

风城张家的态度在这一刻已经足够明朗。

一道破空响声在身后隐隐响起。

陈曳神情微变,刚刚踏下的右步陡然用力,身形借着这股反冲之力向左挪移了数个身位。

一枚寒针瞬间穿行而过,紧紧刺进了街面的青石之中。

同时因为这个变故,那名一直紧跟在身后的修行人也是再度拉近了与他们之间的距离。

藏见面色很是凝重,在距离城门还有数个呼吸之远的时候就让那些修行人追上,实在是一件不太幸运的事情。

这条街道很是笔直,并且也没有什么遮挡之物,只要对方不断御物袭来,他们就不得不躲避攻击,从而延缓速度。

最好的办法就是——

趁着还没有其他人追来的这个时机,先将那个修行人杀死!

恰好陈曳的心里也同样生出了这个想法。

距离风城的城门还有一段距离。

时间也始终在缓慢并且坚定不移地流失着。

许寸的眼中幽冷一片,为了先别人一步追赶这两位寒山的弟子,他不惜自燃识海神识,也终于如愿成为第一个看到这两道身影的人。

他们奔行的速度极快,那位清弄境的修行人也就算了,但是为何另外一人也如此之快?他神田中的灵力以及识海中的神识都应该已经所剩无几才对。

许寸对此有些不解,同样也有些忌惮。

所以他并没有盲目追赶,而是不断催动神识御针穿行,逼得前方的那两道身影不断闪躲,降慢速度。

银针最小,所以耗费的神识也可以说是忽略不计,不过为了确保这一杀招的威力,这些银针他都特定在冠心草的汁液之中浸泡过许久,只要被针穿刺伤到,随着时间推移,就算是寸法境的修行人也难以抵挡这古怪的毒素。

看着不断穿行而过的街道景色,城中之人诧异的目光,许寸心中那抹迫切也就越发火热。

不是所有的修行人都能够住在城中,无论是谁想要住在城里都要不断缴纳税收,幽州这把雾没有人能够长期吐纳抵抗。

同样也是为了家中的妻小,许寸知道如果这件事情能够办成,或许就能从补天局里换到一座小院也犹未可知。

藏见显然不是普通的寒山弟子,先前那个寒霜的世界至今也让他心中为之颤动,像补天局以及物集那样可怕的修行人在那股寒霜来袭之后都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力,北国的寒山果然是一个可怕的地方。

想到这些,他心里的火热又稍稍冰凉了一些,尽管前方的那两道身影已经越来越近。

许寸很清楚对方会有怎样的想法,一个灵韵境的修行人不断跟在他们身后,会对他们造成很大的阻碍,甚至会让物集里的其他那些修行人很快追上来。

所以他想,如果自己是对方的话,那就一定会想办法先杀掉自己。

银针不断破空穿梭刺去,那两人躲避的身形开始显得很是狼狈不堪。

许寸嘴角闪过一丝冷笑,心里更加确定了先前的猜测。

以神识御银针也是为此做的准备,如果想要擒下他们或者是杀死他们,当然会面对一些风险,所以许寸从一开始就没有展露过自己的杀招。

银针只是一个掩人耳目的戏法。

他藏在腰间的两枚飞刀才是真正的手段。

随着破空银针去的越多,陈曳以及藏见两人的速度也就延缓得越慢,终于在距离城门处仅仅三个呼吸距离的时候,许寸的身形就已经来到了他们的五尺之后。

无数的破空之声乍然响起!

千百枚银针在此刻闪着冷光急振穿梭而去,满天几乎全是针影。

许寸眼中平静一片,紧紧盯着前方的二人身影,同时御动这千百枚银针对于神识消耗当然极大,不过他也相信对方无论是选择防下来还是躲避,同样需要耗费极大的精力。

在这之后,只要他再突然御动腰间的那两枚飞刀,成功的几率就会大上许多。

在这位幽州修行人的视线之中,银针转瞬就来到了陈曳以及藏见二人的身后。

但是意料之中的两种场景都没有发生。

因为这满天的千百枚银针仿佛扎入到了泥潭之中,挣扎着难以动弹。

许寸的脸色骤然一变,很快心头就生出了浓重的不安之意,身形随之骤停,同时借助着落地的反弹力立刻向着反方向跃去一步。

一剑从前处突然返回刺来,陈曳握着长剑的神情平静且带着一丝冷冽。

先前银针被藏见恢复了一些的神识控制在了空中,不过能够争取到的时间绝对不会太多,为此他就需要在这极短的一瞬试图去杀掉这位幽州的修行人。

这返回的一剑依旧是柳叶剑的第一式快叶,与平常相比,这一剑要更稳三分。

陈曳握着长剑的右手以及鼻尖已经微微有汗珠渗出,他返回一剑的速度很快,寒光闪过的剑尖几乎转瞬就已经来到了许寸的咽喉处。

不过这位幽州的修行人却并没有慌张,相反还是阴冷一笑。

两道寒光在剑尖临近的前一刻从他腰间飞出,径直向着陈曳的脑袋以及脖颈穿去。

论及速度,许寸明白即使这位寒山清弄境的弟子再如何算计,也断然不会被自己的飞刀更快。

在之前物集的时候,他就已经见过了这道剑光,知道只要自己小心一些就足够应付。

电光火石的转瞬间。

青石大街上喷洒出了许多鲜血。

寒光剑尖毫无阻挡地顺利刺穿了这位幽州修行人的咽喉。

而那两枚以神识御出的飞刀,被一只悬在半空之中的白色布偶挡在了陈曳的面前。

陈曳毫不停滞,转身便撤剑离去,没有半分犹豫,但在这之前还是轻轻留下了一句话。

“抱歉。”

这一幕发生得极快,许寸根本还未意识到什么,冷笑依旧还停留在嘴角。

但他的思绪已经远去。

去到了幽州的另外一座小城,去到了泥泞小巷里杂草遍生的小屋前。

那里有位孩童整日呆坐在门槛上,目光始终在望着巷子之外的方向。

</br>

</br>

第二十七章 灵偶

在拒北城的时候,徐三曾经送给过陈曳一只白色布偶。

他当时虽然并不知道这白色布偶的具体用处,但还是选择了一直将其带在身上,直到先前在物集与藏见聊天时才知道了这其中的一些事情。

作为徐三唯一的弟子,藏见看到灵偶时便是一怔,他当然清楚灵偶的作用,也更加清楚师父很少愿意将灵偶送给别人。

以前在他境界还是孱弱的时候倒是也有过一只灵偶,不过后来就已经被徐三收了回去。

灵偶的使用方法当然也很简单,可以用神识御它杀敌,亦可以用灵力激发它护主。

漫天银针穿刺而来的时候,藏见恢复的些许神识都用在了控制银针上,而陈曳并没有进境灵韵,所以也并没有神识,但是他神田之中有灵力。

这只灵偶就是他的后手。

果然那位灵韵境的幽州修行人最后也藏着一记杀招,那飞刀的速度无论如何都要远比陈曳的剑光快一些,如果不是灵偶能够防御的话,鹿死谁手恐怕还真未可知。

将许寸杀死之后,陈曳以及藏见甚至没有停留一分便迅速穿过街道的最后一些距离,奔出城门,向那片密林而去。

很快又有一些修行人从街道远处奔行而来,在沿途之中看到了许寸的尸体,眼中又各有一抹凝重。

这位比他们速度还要快上许多的修行人竟然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就死在街上,说明对方肯定还有一些雷霆手段隐藏未发。

这些修行人相视一眼,彼此点了点头,然后开始结群继续向城外追去。

既然单独一人会有风险,那么只要数位灵韵境修行人一起出手,就算对方再如何算计也只是困兽之斗。

经过长时间的剧烈奔行,藏见的脸色已经愈发苍白。

先前他强忍伤势,神魂控制神识抵御银针更是间接加剧了神田的崩溃,那片密林已经渐渐出现在了眼前,但同样地,身后已经出现了很多身影。

藏见轻轻向后一瞥,脸色更加有些难看了起来,灵韵境的这几位修行人如果结伴,那么就算密林里的雾气再如何浓重,仅凭陈曳一个人也很难能够拦下他们。

“林间有雾,或许我们可以尝试直接向幽寒山脉而去。”

陈曳同样也发现了后方的那一幕画面,但对于藏见师兄的这个建议,却是摇了摇头,说道:“师兄应该明白,如果径直往山脉跑的话,不出数个呼吸就一定会被对方追上,到了那时才是真正的困兽之斗。”

“所以还是按照先前的计划。我留在密林里,只要师兄能够快些跑进幽寒山脉,这件事应该就算成功了。”

陈曳的语气平静,仿佛这个计划也像他说的那般很简单,不过藏见知道其实并不是如此。

一个人拦住来敌首先就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其次,等到自己跑进幽寒山脉之后,如何逃离也是另一件难事。

想到这些,藏见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三十个呼吸。”

“三十个呼吸过去,你就想办法撤退,他们一定会往幽寒山脉追来,不过至少也应该需要数个呼吸的时间,这样就足够。”

陈曳没有半分犹豫,点头说道:“好!”

很快,他们的身形就进入到了密林之中。

之后不过短暂的两三个呼吸,先一步赶到的数位修行人也随之进入了密林里。

幽州这把雾实在神奇也实在诡异,甚至还很是可怕。

幽州无数年来的无数修行人都被困于这一片雾中,就算是天南地北双飞客那样的大修行人、寒山上的诸多长者对此都毫无办法。

撒雾的那个幽州修行人究竟有多强也是一件陈曳不愿去想的事情。

但至少,此刻这片雾气给他带来了足有五成的成功几率。

境界越是高深的修行人来到幽州受到的限制也就越大,相反,清弄境的修行人却几乎不受到任何影响,只要小心避免长期吸入雾气即可。

密林里的断木枯枝很多,这里因为接壤幽寒山脉的缘故,所以即便没有阵法落下,也依旧保持着某些生机。

树木不断枯萎衰老,又不断焕发生机,自从很多年以前幽州的那个秋天雾气撒下之后,这里就一直是如此。

在短短的三十个呼吸之内,藏见穿行在这密林之间,身形很快就消失在了视线处,向着远处的幽寒山脉而去。

陈曳藏身在一棵老树的枝干之上,接着雾气以及枯叶隐着身形,气息收敛尽皆于无。

不断有嗖嗖的穿林之声紧接着响起。

近处有三位修行人一同奔来,神情警惕,没有半分松懈,手里还都各握着刀剑。

在密林之间当然无法以神识御物杀人,因为你很难锁定对方的位置到底在哪。

这三位修行人同样知道这件事,所以也觉得对方很可能会借着这片密林伏击,却暂时还未能想到藏见已经片刻不停地向远处的那座黑山奔去。

陈曳视线几乎凝成了一点,手中长剑更是悄然已经伸出,又一个呼吸之间,这三位修行人身形奔近,正好来到了他所藏身的那颗老树之下。

一抹寒光突然从头顶上空乍现!

三人之中最中间的那位修行人面色顿时微变,神识无法锁物,但是用来防敌还是有着一些妙用,至少能够争取到一些反应的时间。

那人狼狈着立刻向前一滚,手中握着的横刀向上迎击,将寒光撞偏了一丝。

剑光因此擦着他的后背落下,淋漓血痕遍布,瞬间就生出了火辣辣的痛感,但是这位修行人的眼中却是闪过了一抹兴奋。

在他遇袭的这一瞬间,另外两人的反应也很快,手中长剑便立刻向着寒光袭来的地方刺去,但是却被一只悬在半空之中的白色布偶给挡住了攻击。

借此机会,陈曳身形纵身一跃,进到了一处灌木林中消失不见。

那位后背被擦出血痕的修行人看着先前的一幕,皱眉说道:“那位灵韵境的寒山弟子应该已经神识尽无才对,但是先前那只古怪的白色布偶很明显应该是以神识御使的。”

另外一位修行人似是想到了什么,说道:“应该是传闻中寒山徐三的灵偶,或许有自行护主的功效。”

第三个修行人也是点了点说道:“解意境大修行人的手段无法以常理度之,如果那位寒山灵韵境的天才弟子还留有余力,先前那一剑袭来的时候,应该就能够趁势将你杀死。”

受伤的人很快也明白了这个道理,说道:“确实。”

他们之间的交流很快,甚至都没用到神识传音,在想通了这件事之后,也立刻进到了那处灌木林,追踪着陈曳的身形而去。

</br>

</br>

第二十八章 三十个呼吸向山而奔

奔进密林,陈曳藏在树枝上向下偷袭一剑,之后又借着灵偶防御的时机消失在了灌树林之中。

这一系列过程发生得如同电光火石,在那三位修行人选择追他而去之后,也仅仅才过去了三个呼吸。

藏见神色红润,微闯着粗气不断向幽寒山脉奔去,在密林之间灵活穿行,跃过乱石、溪涧,片刻都不曾停下。

身后雾气浓重,已经没有修行人的踪影,但是这还不够,等到陈曳逃跑消失之后,他们一定会顺着这条密林小道试图在幽寒山脉之前阻拦。

三十个呼吸向山而奔。

现在还剩下十数个呼吸,还不够!

藏见眼中渐渐一片凝重。

柳叶剑第一式是快叶,第二式是斩空,第三式叫作斩魄。

斩魄求的是斩断神魂六魄,从一定本质上来说与神魂道法有些相似,除了消耗海量的灵力之外,还需要修行者拥有磅礴的神识。

从横山城来到幽州,陈曳尽管已经破境至清弄上境,但是距离灵韵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自然也就无法斩出这第三剑。

而在密林之中,第二式斩空的剑光也很难能够施展开,一是因为雾气实在太重,二是因为树枝林叶的遮挡。

所以自开始起陈曳就已经知道,密林里最有效也最方便施展的手段只有——快叶。

那紧跟着进到林中的三位修行人依旧没有选择分开行动,在陈曳的第一剑未果之后,他们就也直接蹿进到了那道灌木林里。

四周是静谧的树林,白茫茫一片,很难以神识锁定修行人的位置,这三人行进的速度并不算太快,一直是照着先前声音传来的方向前进。

尽管无法知道对方的具体位置,也依然能够以声来辨向。

偶有微风从南来,却吹不散林间雾气。

三人中有一人轻轻落在了树枝上,在经过先前的又一次谋划之后,他们决定让两个人作为诱饵,一个人藏在树上作那在后的黄雀。

徐三的灵偶实在太过棘手也太过神秘,除却寒山弟子以外的其他人,很少有能够知道它秘密所在,这三位幽州的修行人当然也不知道。

所以他们无法确定陈曳使用灵偶是否需要耗费灵力。

突然有人踩在了一截枯枝上发出了清脆的异响。

南风北来的方向突然风势急切了起来!

密林里漏不下一颗星星,林间却仿佛出现了一地寒光。

先前那位被一剑擦伤后背的修行人并没有过多慌张,相反神情极其镇定,在这一剑来袭的瞬间,眼神紧紧盯着握着剑的那道人影。

与先前的一幕有些相似。

他再度握着横刀用力狠狠向前劈去,刀身带起了强烈刀风,白刃正好撞在剑尖。

一瞬涌来的巨力让这位已经受伤的修行人不禁一连退了数步,而陈曳也是因此落地,身形还未稳定,一旁便又有寒风刮来!

白色的灵偶再度悬在空中,抵挡住了旁边的刀光。

陈曳眼中平静,额头鼻尖尽皆有汗,微闯着粗气,身形再度借着这个机会向一旁跃去。

而就在这时,头顶树枝上猛然落下一道凌厉剑光!

他脸色微变,没有提前料到这里还会有一剑在提前埋伏。

因为雾气的缘故,对方无法探测到他的动向,他也同样探测不到对方的动向。

对方提前落位,目的很明显就是为了避开陈曳的出剑以及灵偶的防护。

这个结果也极其显著,尽管陈曳反应很快,立刻侧身扑跃,但剑光还是擦着他的左肩落下,削下了一大块肉,顿时鲜血淋漓。

从树枝上落下的那人眼神阴冷,身形站稳之后很快又向着陈曳斩去一剑,旁边一直紧跟着的其余那两位修行人也趁此机会追了上来,分别准备拦截陈曳逃跑的两个方向。

局面立刻进入到了凶险之境,这一剑如果陈曳防御,就会让另外那两人阻断自己的逃跑方向,但是如果不防御,至少左手就会完全被斩断。

一直在修行且少有与人比试经验的陈曳在这一刻就暴露出了自己的不足——面对实际战斗的反应以及处理并不够准确。

这与出剑之前的思考还不同,是他的另外一个缺点。

在横山城小院里的时候,夏虫曾经说过他出剑之前往往还需要思考,是一大缺点。

之后学剑的日子里,陈曳克服这种缺点的方式其实有些投机,那就是提前就设定好自己的出招套路,出剑方向、出剑招式、回撤步数等等。

这一切都在出剑之前就想好。

这种做法当然不可能达到见招拆招的地步,但是足够他暂时弥补出招的那一瞬间隙。

由此带来的坏处就是另外的这一个缺点。

面对对方突然的出招,他的判断以及处理都会慢上一瞬,而这一瞬就足以影响整个局面。

剑光凌厉斩下,就在陈曳还未有所决断的时候,远处的密林间突然来了一道冷箭!

箭速很快,几乎是转瞬即止,甚至要比剑光还快一些,同时这也说明了其实这道箭射来的时间要比那个修行人出剑更早!

冷箭撞偏了剑光的反向,同时也吸引住了三位修行人短暂的目光。

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陈曳脚下用力,猛然向前奔行,身形再度消失在了林间。

“看来他们两个人已经选择分开了。”

那位剑身被冷箭撞偏了的修行人冷笑了一声,说道。

尽管因为这一箭令他们又再一次失去了陈曳的身影,但其实对于他们三个人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原本他们忌惮的藏见已经选择和陈曳彻底分开,而且在无法动用修行人的手段之后,只能选择借着雾气在林间放箭,这也就说明了一件事——

他们无法走出这片密林。

否则,只需要极短的时间就会被人追上,束手待毙。

微光浮动的林间,另外一位修行人很快看了眼地下的冷箭,说道:“这箭来的虽然快,但很明显力道不足,应该是在你出剑之前施放,看来那位灵韵境的寒山天才弟子现在已经近乎常人。”

“另外一人,出剑很快又有灵偶护身,是一个麻烦,不过再不会有什么大的危险。”

后背依旧带着血痕的第三个修行人立刻便明白了这些话的意思,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既然这样,咱们就分散去找。”

</br>

</br>

第二十九章 人在深山深处

密林之间的杀意渐渐开始弥漫,但却只来自于五个人,分别是——

风城物集中一路跟来的那三位修行人、陈曳以及先前一箭射来的人。

距离三十个呼吸的时间已经过去,按照原本的计划,此刻陈曳或许应该更早一些撤出密林,往相反的方向逃离。

但是出于某些原因,他还停留在这一片密林之中。

密林之间的某处,雾气浓重,寒风呼啸。

藏在一棵老树后的白慢视线忽然转至了一旁,沉声说道:“他们三个人已经分开,现在是逃跑的最好时机。”

“只要不往幽寒山脉逃去,他们一定会以为你们已经回到了横山州。”

陈曳微喘着气,额头有些许汗水沁出,肩膀上的伤势倒是稳定了下来。

他当然知道白慢说的话就是此刻最好的方式,只要向幽寒山脉相反的方向逃跑隐匿一段时间,对方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应该都不会再穷追下去。

但是,这样不够。

“这是一个很难得的机会。”

他看着白慢的目光渐渐明亮了起来。

白慢皱着眉头,说道:“什么意思?”

“我刚修行不久,在杀人这件事情上还没有你来得熟练。”

“密林里有幽州的这把雾,所以这会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陈曳笑意微起,同时话里的意思也很明确。

白慢沉默,正因为明白了陈曳话中意思的缘故,所以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复。

密林里有雾气、那三个人已经分开,这两件事凑在一起确实是一个很难得的机会,但无论是什么机会,都会有一丝风险。

密林里的三个人并不是简单的修行人,否则先前自己的那一箭就不会奔着对方长剑的射去。

“他们有三个人,而且我观察过刚才的情况,你杀不掉他们。”白慢很是直接的说道。

陈曳说道:“这片密林虽然很大,不过论及对这里的熟悉,现在没有人能够比你更强,一会儿从风城里追来的修行人或许还会更多,但还是因为这雾气的缘故,他们不会结伴。”

“幽州之人大多独往来,修行人也如此。”

“趁着这个机会,我想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弥补自己的短处。”

白慢依旧皱着眉头,说道:“你的那位师兄此刻或许已经穿过了幽寒山脉,杀张饮以及那位上客的事情凭借你没有什么成功的可能。”

“那么,我为什么还要帮你?”

陈曳说道:“凭我当然杀不掉那位张家的鹤姓上客,不过还会有人帮我们。”

白慢并不打算放过这个问题,而是继续刨根问底:“除了物集里出剑的那人,又还会有谁?”

陈曳点头说道:“我师姐。”

白慢看了他一眼,说道:“她带着人,应该早就离开了风城。”

“自然。”陈曳点头说道:“不过她也一定还在附近。”

白慢说道:“风城附近藏身之处很少,她既然带着一个麻烦就没有道理再给自己找第二个麻烦。”

陈曳回道:“在她从屋顶跳到街上的时候,其实你就应该明白,如果事情并不顺利,她一定不会太快离去。”

“否则又何必也在风城逗留多日呢?”

白慢沉默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说道:“这样的想法真是愚蠢。”

“就算能够救得了物集里的一个人、两个人又或是十个人,二十个人,又怎么可能救得了整座风城的人?”

陈曳摇了摇头,颇为感慨的回道:“师兄想救的不是整座风城的人。”

“他想救的是整个幽州的人。”

“不过或许师姐想救的应该只有师兄一人。”

风城距离幽寒山脉最近,同时也就意味着距离寒歌城最远。

陈曳选择从这里进入幽州的理由很简单,只是想多看一些幽州的风景。

藏见师兄的理由太过理想也太难,柳凄师姐的缘由又太过隐晦。

但是因为这些凑巧的各种原因,七位寒山弟子已然有三位都相聚在了一起。

三十个呼吸刚刚过去一半的时候。

藏见几乎就已经奔行出了那片密林,浑身大汗淋漓,同时也紧蹙眉头、喘着粗气。

神田中不时传来的隐隐剧痛并没有令这位寒山弟子停下脚步,相反,他依然在不断试图提高着自己行进的速度。

密林里的雾气在风城方圆算得上是最重,在剧烈奔行之下,他已经吸入了极多的雾气,就连识海中盘坐着的那一道寒白神魂都蒙上了灰色的阴影。

对于常人来说,幽州之雾是悬于脖颈的慢刀。

对于修行人来说,幽州之雾除了是一把慢刀,更是束缚神魂的枷锁。

雾气进入到识海被神魂吸入,日积月累便会阻断修行大道,这也是为什么在幽州即便是一处大城陋室也如此珍贵的原因。

如果没有阵法之力阻隔,修行人只能不断消耗着自己的灵力来抵挡雾气,这也是他们万分不愿的一件事情。

不过此刻的藏见却并没有过去多顾及这些雾气,他不断在林间奔跑,神田损伤越来越重,因为没有灵力护体的缘故,神魂上的枷锁也要比想象中来的更快。

可以说,现在的藏见已经彻底近似于一个废人。

一段陡峭的山坡奔过。

记忆深处的那座黑山终于出现在了眼前。

密林虽大,迷雾虽绕,但凭借生来便具有的极佳灵感,藏见还是在三十个呼吸之内就跑出了密林,另一个最重要的原因也是密林里再没有修行人追来。

他停在山脚前,望着密林的目光隐隐有一抹担忧,很快又轻叹了一口气,迈步奔进大山。

乌黑的幽寒山脉里仿佛连一道光都渗不进来,或许也是因为幽州已经有很久都不曾见过炽热的阳光。

这里如同世上最黑暗的深渊。

一些既困于雾气,又得益于寒山大阵的凶兽在此生活了很久,灵智已经初开,更是有着堪比神魂的敏觉之处。

身上带着寒山味道的修行人它们从来都不会去想着攻击、甚至是吃掉。

但是因为某些原因,此刻从密林里出来的那人在进到山脉之后,有无数凶兽已经选择了蠢蠢欲动。

它们的境界并不算太高,最多也只有灵韵境的实力,只是对于现在来说已经足够。

因为即便是清弄境的凶兽出现在藏见面前,也足以给他带来九成的凶险。

“杀掉他,或者被我杀。”

深山深处,无数凶兽脑中依然还回荡着先前另外一名男子的平静声音。

对此不安,它们并没有摩拳擦掌,怒目相对,而是选择了俯首听命。

因为从山的背面走来的那人气息实在太过可怕。

简直和多年以前的那名清弄境少年一般无二。

</br>

</br>

第三十章 难与不难两件事

一位修行人神情警惕的行走在密林之间,脚下不经意踩过一截枯枝也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在幽州,无论是在城里还是在城外,杀人都是一件常见的事情。

除非能够拥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僻静小院,有阵法之力围绕,如此其余的修行人便很难能够破阵闯入。

也是为此,物集之中才会有诸多修行人愿意追击陈曳以及藏见来到此处。

密林在巢天小镇与风城之间,雾气浓重要远远超出这个修行人心中设想,他心中开始感到一丝不安,很快耳畔又传来了呼啸低鸣,鬼哭啾啾,像是有一道幽魂在发声。

这位修行人蹙着眉头,反应很快,目光几乎在转瞬之间就望向了声音传来的地方,一枝冷箭闪电般自密林之间袭来,径直射向了自己。

噗的一声闷响!

冷箭并没有射中这位修行人,而是直接扎进了背后的树干上,锐利的箭尖就像捅破一张纸一样轻松就将树干穿了一个小洞。

这位境界将近灵韵境的修行人在一瞬间作出的判断以及反应极为正确,并没有被突袭而来的冷箭伤到。

而就在他心神渐渐放松下来之时,背后又隐隐传来了一道寒气逼人的冷意。

他还未转过身去,一抹银白剑尖就已经穿透了他的身躯,出现在了眼前。

这位修行人看过这把剑,在先前物集的时候。只是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原来这剑比自己想的还要更快一些。

陈曳收剑而立,身形很快就消失在了此处。

而那名修行人眼中生机渐去,直接瘫倒在了树下,脸上贴着在幽州很少见的微凉叶片,艰难地喘着气,想要尽力挽回自己体内不断流失的希望。

又是一道凌厉的箭矢飞来,瞬间从他的眉眼之间穿透而过,稳稳扎在了树上。

“杀人并不仅仅只是刺他一剑就行了,先前那样的情况,或许他活下来的概率很小,但既然只要没死,就依旧存在意外发生的可能。”

行走在密林里,白慢的声音就如同寒风一样冷酷,眼中也并没有什么波澜生出。

陈曳看了他一眼,少年很快又补充说道:“我自小便在密林以及山脉附近捕物,虽然几乎没怎么杀过人,但是杀过的野兽以及凶物都有很多。”

“如果你不懂得给他们致命一击,他们就会在临死前狠狠咬你一口。”

陈曳说道:“人不一样。”

白慢很少见的冷笑了一声,说道:“无论是兽还是人,只要与你敌对,便没有什么不一样。”

“之前在小镇上的时候,我记得你对我说过,杀人是一件难事,所以要做好。”

陈曳无奈说道:“做好与做绝应该是两件事情。”

白慢说道:“在我看来没有什么区别,如果你继续抱着这样的心态深入幽州,根本不可能走到寒歌城。”

“还有,你除了不擅长杀人以外,很明显也没杀过几个人。”

陈曳问道:“因为我先前没有再补一剑?”

白慢摇了摇头,说道:“是因为别的事情——你虽然出剑很快也很稳,一瞬间就让对方再无反抗之力,但是你收剑的时候剑身总会轻轻颤动一下。”

“修行人的方式我虽然不懂,却也知道这是你的一个缺点。”

虽然知道白慢足够聪明,但是对于这位幽州少年的细心,陈曳还是感到一丝钦佩。

在风城一剑杀掉第一个人的时候,其实他便已经有些不适,只是因为当时的时机太过紧张以及巧妙,所以这种不适就被他很好的渡了过去。

此刻在密林里杀掉第二个人后,陈曳心中的那种不适又渐渐浮上了心头,尽管没有体现在表面,但其实他收剑时心境总会泛起一丝波澜。

剑身当然也无法再稳住。

杀人很难,杀人不难,对于每个人来说,这都是两件不同的事,是起和终两点之间的过程。

就像对于横山城里的林澄山师兄来说,杀人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因为他已经杀过了无数的人。

而对于元镇师兄来说,杀人或许不难,但绝对会是一件慎重的事情,否则师兄当年千里幽州又怎会只杀了衣襟一个人?

所以对于陈曳来说,他希望杀人于自己而言不再是一件难事,却也不希望杀人变成一件易事。

杀人只要不难就足够。

“你有没有想过要修行?”陈曳突然看着身旁的白慢说道。

白慢瞥了他一眼,回道:“当然想过。”

“是为了杀人?”陈曳问道。

白慢毫不掩饰地点了点头,说道:“只有杀过足够多的人,才会避免被人杀的局面。”

陈曳说道:“以你的箭法,其实就算是修行人,如果不大小心也很容易被你杀死。”

白慢轻嘲笑道:“这又如何足够?”

“一箭寒光,就算再如何算计、小心也杀不掉张饮,杀不掉张家那位鹤姓的上客。”

陈曳叹了口气,说道:“所以你才想要用全镇人的生死去换张饮的命?”

白慢站在原地怔了很久后,喃喃说道:“原来你知道。”

“在巢天小镇的时候,我看见你在那口井旁边徘徊了许久,我想以你的性格,应该不会去做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后来你又说想要杀死张饮。”

“而不论是你还是另外那位猎户,其实都只是掩人耳目的手段吧。”

“我一直在猜你真正的后手或许就是那口井,而且我也注意到了那日去你家吃饭的时候,在桌上摆着的茶杯。”

陈曳平静说道。

原本的想法被说出,但是在白慢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因为此刻并没有什么伪装的必要,在雾气之中没人能看清他的内心。

“你说的很对,一月之前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陈曳心里叹了一口气,少年的杀人计划到底有几分胜算他并不知道,只是这样的方式却很难令人赞赏。

巢天小镇之中唯一不受雾气影响的就只有那口井,因为那本就是阵法的阵基,这道微弱的小阵如果连饮水都无法护住,小镇里的人又该如何生存?

“我想教你修行。”他突然说道。

白慢眼中有诧异闪过,很快又隐在其中消失不见。

与在几日之前小镇里的时候一样,少年还是不明白陈曳做法的用意。

“教会一个想要杀人的人去杀人的手段。”

“这应该和你的想法不太一样。”

白慢还是没有立刻就答应下来,而是平静说道。

陈曳脑中突然回荡起了横山城中的某个身影,微微笑道:“我只会先教你入门的办法。”

“至于杀人的手段,我想等你去到横山城的时候,应该有个人会很喜欢和你说这些。”

</br>

</br>

第三十一章 晦暗去往南方

陈曳的话中透露出了许多意思,即便是在幽州长大的白慢,此刻呼吸也不禁渐渐加重了一分。

两人不断在林间穿行,躲避着从风城物集追来的诸多修行人。

在彼此沉默了一段时间之后。

白慢忽然说道:“横山城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陈曳看了他一眼,嘴角有些笑意,说道:“我以为你会先问我另外一个问题。”

白慢说道:“我确实也很想知道你为什么觉得我一定会去横山城。”

陈曳说道:“没有什么依据,只是直觉而已。”

“至于横山城……那是一个万事皆好的有趣地方。”

白慢说道:“密林里的修行人已经越来越多,你准备什么时候离开?”

陈曳想了想,说道:“很快。”

密林里的杀人事并没有发生太多起,白慢的杀意很重,但是陈曳的心境很稳定,尽管他也并不知道自己杀的几人里究竟又有几个该被杀,几个不该被杀。

物集里的修行人费劲气力、冒着风险追到这片密林里,用意当然不必多说,所以不管他们的身后藏着一个怎样的故事,他都不会有太多想法。

就像那句话说的——杀人者人恒杀之。

夜色更渐暗沉,密林里几乎见不到任何光亮,陈曳以及白慢刚刚离去不久。

还在追查的许多修行人便突然醒悟了过来,觉得寒山的两位弟子恐怕已经出了密林。

因为林间已经有一会儿未曾听到箭矢声以及人被杀声,也再没有人发现他们的身影。

这些修行人很快又想到,既然对方已经不在密林里,那么很有可能正在往幽寒山脉赶去,或许是因为觉得再如何周旋也于事无补的缘故。

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想法,既然这两位寒山的弟子开始放弃挣扎,那么这对于他们来说都算是一件好事。

密林通往幽寒山脉的出口处一直有几位修行人在这里静静守候。

守株待兔的做法是因为他们料定陈曳以及藏见一定不会在密林里被人抓到或是杀死。

很快,密林里的哗声传来,这几位修行人脸色微变。

去往幽寒山脉的出口已经被他们守住,那么陈曳以及藏见又怎么可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逃离?

尽管不愿去相信这件事情,但是密林里十数位正在往外涌的修行人却是最好的证据。

为首的修行人眼神隐晦,示意旁边的数人,让他们先一步赶往幽寒山脉,只要在那两名寒山弟子翻过大山之前截下他们,一切就还有希望。

就在密林里枯树簌簌而动时,从远处的山道上渐渐走来了一个人。

所有准备前往远处那座黑山的修行人都不禁因此停下了脚步。

因为来的那人气息实在太过可怕。

就像是黑夜里来了一道炽阳。

风城之中冻住更夫,刀鬼以及王抱山三人的寒霜已经解去,但是他们的脸色都有些许难看。

为了趁早从寒霜之中挣脱,不仅灵力有很大的损耗,就连神识都所剩无几,寒霜的世界确实足够可怕,如果先前被冻住的不是他们三人,恐怕早就已经死在了这个世界中。

刀鬼的脸色相较其余两人要苍白许多,因为神识不够磅礴的缘故,寒霜世界对于他的伤害要更甚一些。

“这么长的时间,恐怕那二人早就已经翻过了那座黑山。”王抱山说道。

更夫平静了很长时间,说道:“物集里的修行人少了很多,他们一定不会太过顺利。”

刀鬼说道:“在风城等?还是回三蚕城。”

更夫突然说道:“灵韵境里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强的人。”

刀鬼知道更夫说的是藏见,也知道他这句话背后的意思——这样的人既然来到了幽州,那么就一定会有无数事情随着发生,等待或许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刀鬼默然,心里又想到了其他的事情。

灵力汹涌如海,神识磅礴一片,道法玄妙,神魂凛然,灵韵境里确实从来都不曾见过像藏见这样的修行人。

如果是放在那年之前,他也一定会觉得藏见就是灵韵境里最强的修行人。

不过现在的刀鬼却只能说道:“他很完美,但无法做到最强。”

更夫知道刀鬼遇到过天南风雪楼的沉舟,也知道刀鬼这两个字的由来,只是除了刀鬼以外,幽州并没有其他人与那人比过刀法,也没人见过那人的刀法。

所以更夫实在想象不出,什么样的灵韵境修行人能够做到比藏见更强。

刀鬼又接着说道:“那座山上还有两个人。”

更夫的脸色突然微变,刀鬼的意思很明确,既然现在像藏见这样的弟子都来到了幽州,那么寒山上的另外两名弟子又会在哪里?

修行界最惊才绝艳的三位年轻修行人之一,与天南风雪楼的沉舟、天水宗的朝暮齐名的夏虫。

还有那位虽然名声在天南不显,在北国也并无太多人知晓,但却能杀死衣襟的元镇。

更夫叹了口气,说道:“他的神田已破,注定会返回横山州,就是不知道夏虫和元镇会不会来到幽州,尽管大人一直想要见见这两人,但现在不是一个合适的时间。”

从那座黑山另一面翻山越岭走来的修行人,渐渐来到了密林之前。

他的双眼平静,面色淡然,没有什么表情,也没有什么举动。

密林里所有的修行人目光都停留在了他的身上,之后便很难再转移,隔着三尺距离相对。

走近之后,这些修行人便能稍微清楚一些感知到了那人的境界,或许也是因为后者从来都未曾想过要遮掩什么。

那气势过于可怕,却并不是在于寸法之境的修为,没有人能够想明白自己心中那股深深的惧意到底来于何处。

很快,就有人警惕问道:“你是谁?”

那人静静横扫了一圈,目光却依旧没有生出什么变化,说道:“你们想去哪儿?”

他的声音像是许久都未曾说过话,有些干涩、拗口,只是不知为何却没有人想要回答他的问题。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有些人疑惑、有些人畏惧、有些人杀意渐生、有些人想转身离去。

林间突然来了一道风,也落在了他的身上,但却没有拂面而去。

之后,在小径、在路边、在溪岸、在夜色下。

无数修行人的尸体开始纷纷倒下。

鲜血流入小溪。

晦暗去往南方。

</br>

</br>

第三十二章 并不融洽之女子言谈

暮黑夜穹下,密林西南处有一片极其幽静的荒原。

荒原某座高山坡下有一处山洞,隐在夜色之中,外露着一丝微弱的火光。

顺着这个方向再深入千百里也依旧是荒原,所以很少会有人来到此处,也因此,柳凄在救了苗渺出城之后便直接来到了此处。

其实最好的办法当然是直接向着南方而去,只要顺利离开风城以及三蚕城的范围,危险就会越来越小。

但是因为某些原因,柳凄并没有选择往南去。

而是依旧隐匿在风城附近。

山洞深处燃着一堆篝火,苗渺脸色苍白的围在火堆旁一言不发,眼中木然,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柳凄捡起木柴走进山洞里,瞥了一眼沉默的苗渺,同样没有说一句话,顾自拿着劈好的木柴扔进火堆里。

自从风城里出来,找到这一处隐地之后,苗渺以及柳凄之间便一直没有说过话。

夜色已经渐渐深沉,风城里始终还未有些什么明显的反应,白日里那些追出城外的修行人出于某些原因也并没有再安然回到城里。

藏见以及陈曳二人的状况也犹未能知。

柳凄心里当然有一些着急,不过脸上却始终不曾显露半分。

看着火光在洞里逐渐旺盛,散发出来的热量慢慢带动山洞里的温度上升,苗渺终于有了一些温暖的感觉。

在神田被破之后,她的灵力就一直在不断流失,直到入夜之后,神田已经成了空荡荡的一片,再加上识海里并没有神魂的缘故,幽州的雾气以及寒冷便是对于她来说现在最大的危险。

好在还有一道火堆。

苗渺沉默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看着火光才终于开口,说道:“救我是你的想法还是他的想法?”

柳凄看了她一眼,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嘴上却说:“当然是我的想法。”

说出这句话,不知为何柳凄就稍稍心安了一些。

而听到这句话,同样不知为何,苗渺的心里也渐渐安静了下来,之前那些杂乱纷纠仿佛是找到了某处出地,顿时宣泄一空。

但她有些落寞,说道:“谢谢你,我欠你一个人情。”

柳凄轻嘲回道:“我不需要一个废人的人情。”

苗渺正木然望着火光,里面映出了一个女子的容貌,她正在想这人是谁,又听到了柳凄的冷嘲,便抬头看去。

坐在火堆对面的那个姑娘很漂亮,秀眉俏眼,脸上虽然冰霜一片,但是真的很漂亮。

不过她不是火光里的那个女子。

苗渺有些怔住,终于记起了火光里的女子是谁。

原来是自己啊。

她自嘲一笑。

柳凄突然说道:“你住在哪儿?”

苗渺说道:“寒歌城。”

听到这三个字,柳凄眉头便不禁轻蹙了起来,寒歌城在临仙江畔,在幽州最南,距离天南也就一条大江的距离,那么为何她会不远千里来到风城?

“是为了杀那位刀客?”

苗渺知道柳凄的意思,所以沉默着点了点头,也因此又招来了后者的一声冷笑。

“不过清弄上境就敢妄想去杀一位灵韵境的修行人?”

“更不用说那名刀客神田灵力足以比拟藏见师兄,一条小溪怎么可能胜过一片大海。”

苗渺知道杀刀鬼很难,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很愚蠢,但还是有些失落说道:“我听说当年衣襟也是死在一个清弄境的修行人手里。”

“所以觉得只要足够耐心,就一定会有杀刀鬼的机会。”

柳凄皱了皱眉头,说道:“又是一个被元镇师兄坑害的蠢货?”

“如果你道法能有师兄半分玄妙,别说是那个叫刀鬼的人,就算是物集里的那三人也绝对难逃一个死字。”

“不过你的资质连我都不如,也居然会有这样离奇的想法。”

苗渺并没有选择回击柳凄,在物集里的一切发生之后,她便不再像以前那般刚硬,寒歌城里的美好让幽州其余的地方都像是肮脏的一片黑暗。

她有些愧疚,说道:“你说,他还能跑出城吗?”

柳凄心里忽然有股火气生起,微怒道:“你以为师兄会是像你这样的废物吗?”

苗渺沉默。

怒意散去,柳凄又瞥了一眼这名神田被破女子的神情,接着说道:“物集里还有一位师弟,就算师兄有所失算,也一定能够安全逃离。”

苗渺又轻轻问道:“你们从寒山来是准备去寒歌城吗?”

柳凄有些意外,说道:“你倒是没有我想象之中的蠢。”

苗渺说道:“我以前在寒歌城的时候见过寒山弟子,所以见过你的剑囊,心里觉得你们可能是想去那儿。”

柳凄看了一眼自己脚下的剑囊,心里便不再有疑问,即便是到幽州来,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做些伪装或者是把剑藏起来的举动。

因为这并不是一件重要的事情,神田灵力运转最快的她如果使用天南遁法,无论是在哪儿都很难有人能够将她拦下来。

倒是因为苗渺的直觉,她忽然觉得眼前的这名姑娘其实本应该更聪明一些。

“既然你是寒歌城里的人,那么想来通过幽寒山脉的阵法应该不难,寒歌城太远,我带着你不会有太多的把握能够安全走到那儿,所以明日我会把你先送到横山州。”

苗渺原本以为柳凄会选择扔下自己,但是没想到对方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因为寒山大阵以及幽州的缘故,她从来没有去过幽寒山脉的另一面,再加上此时神田灵力被破的缘故,对此不安便又更重了一些,说道:“我没去过横山州,而且”

柳凄说道:“横山州比幽州这个破地方强太多,你不用担心别的什么,翻过黑山就会有人带你去寒山。”

“而且你还能坐惊寒鸟,能够看到雾气之上的北国面貌,无论怎么来看都会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听到惊寒鸟,苗渺眼中便流露出一抹好奇,说道:“我常在城里听人说起过,寒山的惊寒鸟性情很温和,很可爱,和临仙江边的鬼马完全不一样。”

柳凄说道:“我还没见过鬼马,不太好比较评断。不过惊寒鸟对于生人不会太亲近,你一定要记得不去摸它头上的那一缕红毛。”

</br>

</br>

第三十三章 杀人便是救人

巢天小镇去往风城的那片密林以及林外的小道上,无数修行人脖颈间都出现了一道细微血痕,他们的脸上还依旧保持着生前的神情,浑然没有半分面临死亡时的那种恐惧。

密林里的那条小溪被鲜血渐渐染红,更加混杂不堪,偶有吹过林间的寒风仿佛都带着血腥的味道。

没有人知道这些修行人到底是如何死的,也没有人看到从远处那座黑山里曾经走来了一个人。

他翻过黑山、走过密林,穿过大道,路过风城也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顾自走向了南方,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之中。

幽州近天南,但白日总是暗沉一片,自从许多年前那个深秋里有位修行人撒雾之后,便再无炽阳与三季。

这里已经过了无数个寒冬,也一直只有寒冬,浓雾之上微淡光线投射而下,依旧无法照亮整片幽州大地。

但好在密林里的情景总是稍微清楚了一些。

陈曳站在密林外的入口处,神情凝重的看着这血腥一幕。

白慢眼里惊疑不定也保持沉默了许久。

一道腥风吹来,少年不禁抿了抿嘴唇,问道:“会不会是黑山里的凶兽干的?”

陈曳轻轻摇了摇头,说道:“凶兽杀人,死状不会是这样。”

白慢当然清楚这件事,凶兽就算破天荒的从那座黑山里下来,之后又跑到这密林之中,杀人又怎么可能只有脖间一线?

少年之所以这样问,完全是因为无法相信眼前的这件事情。

白慢呼吸渐重,喃喃说道:“这么多的修行人全都死了?谁能做到这样的事情?”

陈曳仔细看了许久密林里的情景,又说道:“这些人应该是在顷刻之间被杀,而且脖颈间的血痕无论是深浅还是长度都完全一样。”

听到这句话,白慢有些不太相信的说道:“你的意思是,他们或许还是同时死去的?”

陈曳说道:“无论是哪个死去的修行人,都是面目朝上而倒,那个杀他们的人应该是从黑山的方向走来,同时这也说明了一件事,他们毫无还手之力,甚至是都没有意识到什么便一起被那人杀了。”

白慢沉声问道:“为什么?”

陈曳说道:“很简单,如果他们能够意识到恐惧,就不会再有勇气面对黑山。”

“这样可怕的修行人就算是我遇到,也只会想到转身逃跑。”

白慢沉默了下来,直到过去了一段较长的时间后,才开口说道:“那个人是从横山州来的,你有什么眉目吗?”

陈曳摇了摇头,说道:“这样的修行人我从来都未曾见过。”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他甚至还想到了一件事,如果是夏虫来到此处,又是否能做到像这个修行人一样的雷霆手段?

不过就像白慢说的那样,那个人既然是从黑山走来,那么一定就来自横山州,而且还很有可能与寒山有关。

无论是哪一点,都足以让陈曳去沉思再三。

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道簌簌响声,白慢小脸微变立刻向后望去,发现来人是昨日风城里逃走的两名女子之后,方才稍稍放松下来。

柳凄带着苗渺转瞬就来到了密林之前,这名在寒山内门之中神田灵力运转最快的弟子,此刻也不禁俏脸凝重。

“是谁干的?”

陈曳摇头说道:“不清楚。”

苗渺看着眼前的这两人觉得有些眼熟,之后才想起在风城的物集里曾经看到过他们,那名少年毫无灵力的波动,应该就只是一个幽州的寻常人。

那么,第三名寒山的弟子应该就是少年旁边的人。

苗渺仔细看着陈曳,心想既然这位师弟已经安全站在了这里,那他的那位师兄应该也已经全身而退才对。

想到这里,她的嘴角便有了一抹浅浅的笑意。

陈曳并没有注意到柳凄师姐身旁这位女子对自己的关注,他看着柳凄紧蹙的眉头以及凝重的神情很自然也猜到了一些事情。

柳凄看了许久,也看到了许多,她看到了每位死去修行人的脖颈上都有一道极淡的血痕,也看到了这些血痕无论是深浅长短都完全一样。

而且因为本身境界的缘故,她比陈曳想的还要更多。

这些血痕并不像是刀剑所致,倒更像是被炽烈的阳光烧伤,因为柳凄在血痕上面没有感受到刀意还是剑意,神识落在上面是一股温暖的感觉。

寒风吹拂一夜,雾气掩住树林,即便过去了这么久,血痕依旧散发出些许热意,这实在是令人有些难以想象的事情。

也因此,她说道:“这人要比师兄强,强很多。”

虽然柳凄话里并没有说是哪位师兄,不过陈曳下意识觉得应该是在说藏见师兄,接着问道:“如果和元镇师兄比呢?”

柳凄摇了摇头,神情还有一些茫然,说道:“这样的道法我从来都不曾见过,不过元师兄我也已经两年没有见他出过手。”

“我无法判断,不过如果是以两年前的那场论境来看,无论是夏虫师姐还是元镇师兄,都远远不及此人。”

寒山两名实力最为出众的弟子在柳凄眼里都远远不及此人,那么这个从黑山那边走过来的人又有多强?

陈曳忽然觉得有些头疼,原本只是想杀掉张饮,但现在局面却变得有些杂乱,无论是风城里的藏见师兄、柳凄师姐,还是那个在密林里杀了数十人的修行人,都远远超出了他的意料。

“对了,师兄呢?”柳凄突然问道。

陈曳回道:“藏见师兄现在应该已经跨过了黑山,如果运气好的话,或许会有师长们直接带他回横山城。”

柳凄点了点头,心里的一丝紧张终于在此刻彻底放下,同时眼中也闪过一抹赞赏之色,说道:“师弟,你做的不错。”

陈曳嘴上有莫名的笑意,看着柳凄说道:“师姐,还有一件事或许需要你的帮忙。”

柳凄没有丝毫犹豫便点头应道:“可以。”

陈曳奇怪看了她一眼,说道:“师姐不先问问我是什么事?”

柳凄很自然说道:“除了杀人以外,幽州又会有什么麻烦事。”

“或许也有可能是救人。”

“这也一样。在幽州,杀人便是救人。”

</br>

</br>

第三十四章 山上雷霆奔走

密林里的谈话除了愉快以外,也很快。

陈曳甚至都没有说是什么事情,柳凄便已经点头答应,至于其中原因,他心里隐隐有些猜测,因此嘴角也始终有一抹笑意。

“说吧,杀谁?”柳凄很干脆的问道。

“张饮。”陈曳说道。

听到这个名字,柳凄眉头轻微蹙起,说道:“风城张家的人?”

陈曳点了点头,说道:“是风城张家的长子。”

“如果是那位次子或者是庶子还好办一些,但是要杀张家的长子,师弟你既然这么聪明,就应该知道再进城去意味着什么。”柳凄说道。

在一旁沉默了许久的白慢突然说道:“杀他不用进风城。”

柳凄看了这位幽州的少年一眼,又转头看向了陈曳,眼里的意思很明显——

这人是谁?

陈曳说道:“他是巢天小镇里的住民,因为某些原因准备计划杀掉张饮,而我不巧欠他一个人情,师姐又正好欠我一个人情,所以想来师姐应该也欠他一个人情。”

柳凄说道:“所以你们想让我帮忙杀掉张饮?”

白慢摇头说道:“不是,我们想让你帮忙杀的人是张饮旁边始终跟着的那位修行人。”

“如果杀不掉,至少也要缠住他。”

柳凄说道:“那个修行人是什么境界?”

陈曳回道:“不清楚。”

柳凄又说道:“那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陈曳回道:“等。”

“如果能够顺利杀掉这位风城张家的长子,还有一件事我希望师姐也能帮忙。”

柳凄奇怪的看了陈曳一眼,说道:“师弟,我只欠你一个人情。”

陈曳微微笑道:“是啊,但是我准备救更多的人。”

出了密林再往北,是寒山大阵立下的幽寒山脉。

这座黑山自从很多年前幽州起雾之后便一直屹立于此,无数年来始终都不曾被幽州修行人打破。

昨日黑山里进来了一个修行人,身上有寒山寒气的味道,但可惜神田已破,神识皆无。

黑山深处那些生活在此无数年的凶兽迫于某位修行人的威慑,准备将那位寒山的弟子杀掉,但是它们并不愚蠢,知道如果在寒山大阵里直接对寒山弟子出手,那么简直与自杀无异。

这些既吸食幽州之雾,又吐纳黑山灵气的凶兽在某些方面来说几乎已经与人无异,尽管受限于环境的限制,在它们之中从未有哪只凶兽能够身渐不羁,但在幽寒山脉之中已经足够。

足够聪颖、足够狡诈。

深山里一片针叶林中,有只浑身倒刺形若山猪的凶兽正趴在巨石之上,它的眼眸半睁半闭,庞大的身躯里不断有灵力疯狂涌动的趋势。

无论是大雪原上的雪魔还是黑山里的凶兽都有神田存在。

而且因为身躯结构上的不同,它们的神田要远比寻常的修行人大上许多,神田里的寒力或是灵力在先天上也要比修行人更为汹涌。

这只凶兽的灵力虽然远远未至藏见那般恐怖的境地,但也已经足以令人为之侧目,在灵力不断涌动的情况下,它浑身的倒刺开始尖锐竖起,体表之上隐隐有紫色雷弧游走。

寒山大阵立于此地,曾经降过无数黑雷,也因此黑山的许多凶兽都会以灵力激发雷电,这几乎已经成为了它们的本能。

尽管紫色雷弧不及黑雷可怕,但是深山里的无数凶兽都开始不约而同的做这件事。

很快,黑山之上便有无数雷霆在奔走!

它们当然不是要以这紫色雷弧杀死那位寒山的弟子,而是准备以此异象让寒山大阵降下一道黑雷。

寒山弟子如果是死在黑雷之下,自然就会与它们无关,寒山上的长者之后发现,也只会以为是因为这位弟子识海里生存着某些东西,才以致于让大阵激活。

藏见此刻还停留在黑山山脚处,他望着漫山的雷霆在奔走,神情凝重,始终未曾向山上走去。

寒山大阵突然出现异样,密林里的修行人也始终未曾追来,这两件事都令他心中嗅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味道。

那名从黑山走出的人始终不曾让藏见看到。

这样也很容易,因为只要那人愿意,世上就很少有人能够看到他。

数十名修行人死在林间,他逐渐往南走去,并且在这之前,于黑山深处留下了一句话。

这些事情一直待在黑山山脚下的藏见都还未知,他只是有些发愣的望着山上,心里想着——这雷电到底何时才会停歇?

尽管藏见是寒山的弟子,但因为他在山上闭关太多年的缘故,对于黑山里的这道惊天大阵始终不曾有过深入的了解,也因此并不知道,雷霆奔走的下一刻,或许将会有一道惊天黑雷降下。

山脚下的小径上突然又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

藏见目光凝紧向后望去,便立刻怔了怔。

“怎么是你?”

苗渺看到远处黑山的山脚下站着一个半天未动的人影,心里便一直有些害怕,幽寒山脉在幽州也同样出名,不过都是一些恶名。

如果不是先前柳凄说,黑山里有大阵存在,那些凶兽只要嗅到她身上有寒山寒气的味道,就不会过多为难她。

她当然不会愿意一个人来翻这黑山。

尽管现在已经不是黑夜,但问题在于,这里又与黑夜有什么区别?

如果不是山上那漫山的雷霆闪烁,就连脚下的小径她都无法瞧见。

所以她一直轻踮着脚步走路,却没想到那个站定的人影突然转过了身来,直直的看着自己。

因为实在太暗的缘故,苗渺很难看清那个人的脸,直到那句‘怎么是你’之后,她才愣了片刻,小心走近几步借着雷光终于看清了一些。

是那个在风城物集里的人。

“是你!”苗渺有些欣喜的叫道。

藏见继续问道:“你怎么来了?”

苗渺说道:“是你的那位师妹让我来的,说是翻过黑山就会有人带我去横山城。”

藏见皱着眉头,问道:“你是寒歌城的人?”

苗渺点了点头,眼中有些亮光,在这黑暗之中分外明显。

“我能跟着你吗?”

藏见又是一怔,才想到这位姑娘或许是怕黑,无奈说道:“可以,不过我们要等到山上的雷电消失才能上去。”

</br>

</br>

第三十五章 黑雷劈临

黑山上无数雷霆在奔走,渐渐形成了一片雷海。

蕴积将近一日的雷弧愈发刺眼,在黑夜中开始照亮一切,山峰上的乱林,山腰处的流瀑,无数跳动争鸣的凶兽。

从远处的风和善吹来,藏见的神情却越来越肃穆、凝重,尽管他此刻神田灵力、识海神识皆无,但并不代表作为修行人最基本的感知也已经失去。

他能分外清楚的感受到山上的一切都在变化,甚至是那座大阵——

平日里一直寂静沉睡的寒山大阵已经渐要苏醒。

一旁的苗渺看到山上这恐怖的景象,早已小脸发白,又忍不住说道:“这山要怎么翻过去啊?”

藏见凝重说道:“黑山已经不太正常,现在上山恐怕不出一秒就会被雷电杀死。”

苗渺想起先前柳凄说的话,接着问道:“柳凄说过只要有玉牌在,就不会被大阵之力伤到,只要有寒山寒气的味道,也不会被山上的凶兽所伤。”

藏见摇了摇头,回道:“大阵已经开始变化,无论怎样都只能等它开始停下,这和我来的时候已经不太一样,恐怕还会有些凶险。”

听到凶险二字,苗渺脸色便又煞白了几分,喃喃说道:“难道山上的那些凶兽会冲下来先把咱们两个咬死,然后再吞食、啃骨吗?”

藏见突然觉得有些好笑,说道:“你在风城的物集里连补天局的那两个人都敢出手,怎么现在又突然怕起了黑山上的凶兽?”

苗渺说道:“更夫和刀鬼就算再如何可怕总归还是人,黑山上的凶兽听说就连城主以及城主夫人都要敬畏三分。”

藏见先前已经知道苗渺是从寒歌城而来,所以此刻当然也就知道她口中所说的城主以及城主夫人到底是谁。

天南地北双飞客坐镇幽州,高浊很多年前就已经是寒歌城的城主,而城主夫人自然就是他的夫人柳半月,那位在天南以及北国都很出名的女子剑客。

不过藏见还知道的事情是,高浊以及柳半月并不是对黑山深处的凶兽敬畏三分,而是在对寒山立下的大阵。

这座大阵以庞大的幽寒山脉为阵基,算是北国除了临天阵以外的最强阵法,甚至还要比横山城里的黑阵以及寒阵强上一线。

为了封锁那位神识撒雾的幽州大修行人,这道阵法出自很多名家之手,更是有寒山掌教的无数寒识落于此处。

所以黑山里的凶兽也断然不会生出跑下山去的想法。

藏见说道:“这里有神识感应,凶兽如果想要跑下山来,大阵瞬间就会降下黑雷之力,让这幽寒山脉附近的数百米都变成一座雷笼。”

说到此处,他的脸色便突然微微变了变。

大阵降下黑雷之力的原因大致会有几点,感受到了神魂不明的幽州修行人,感受到了黑山深处凶兽的逃离,以及感受到黑山里正有剧烈变化正在发生。

翻过黑山就能够见到寒山的修行人,但问题在于,在幽寒山脉的另一面又会是不同的世界,浑然感受不到这里正在发生的一切变化。

而此刻山上目光所及之处的一切变化,恐怕都是在吸引大阵的黑雷降临!

想到这一点,藏见的脸色很快就难看了起来,尽管不知道这番变故到底是因何而生,还是立刻大喊道:“快离开山脚。”

苗渺对于他的突然变化很是措手不及,以致于脸上都还是茫然的神情,直到藏见猛然拉住她的手开始往外狂奔而去时,这才反应过来。

但并不是对于离开黑山的山脚这一行为产生些许反应。

而是对于此刻藏见正紧紧拉住自己的手而有了一些微妙的感受。

苗渺的脸色很红,但好在黑山脚下并没有什么光亮,所以藏见也就没有注意到。

直到奔行了数十米后,她才吞吞吐吐问道:“我们……要去哪啊?”

藏见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浓重,眉头紧蹙,回道:“先离开幽寒山脉的范围再说。”

就在这时,一道浓黑墨水般的雷光穿破云雾,如刀斧般骤然劈下。

幽寒山脉附近数百米甚至近千米的范围之内顿时便成了一座黑雷的牢笼。

无数黑色雷光阻断了藏见以及苗渺离去的道路。

她这才明白为何先前藏见突然要拉着自己往外跑,小脸由红接着转为白,说道:“现在还出得去吗?”

看见黑雷封路,藏见便继续苦笑了一声,说道:“如果不怕死,当然就能出得去。”

苗渺继续不安的问道:“那怎么办?山上好像也开始降黑雷了。”

藏见回过身去,果然看到了黑雷在山上落下的一幕,先前那些在黑山上奔走的无数雷霆都已经乍然消散,那些在山峰各处跳动争鸣的凶兽也已经偃旗息鼓。

一些境界实力灵智皆算弱小的凶兽在第一瞬就已经化为了白骨。

寒山大阵的黑雷引动九天,威力要比大雪原上那三十三座观星台的大阵还要强许多,如果雷霆之力倾泻而下,甚至能够与清水州摘星观里的那座大阵一较高下。

藏见知道此刻大阵里的黑雷应该是由那些凶兽引发的,威力甚至远远不及大阵的十分之一。

但是连深山深处的凶兽都需要隐匿来躲避黑雷,以他现在的实力又如何能够抗得过去?

三步过前是无数黑雷,身后山间同样也是无数黑雷。

所以无论怎么想,都只能在山脚处与黑雷最外围地方之间的数百米距离内活动。

苗渺看到这一幕,脸色便渐渐平静了下来,说道:“等到这黑雷散去,咱们还是有逃离的希望的。”

藏见说道:“你难道没发现这黑雷正在不断往里收缩吗?”

苗渺怔了怔,细细看去,果然发现是藏见说的那般,黑雷正在以极其缓慢但却无比坚定的速度向黑山的方向移动,换言之,他们身处的牢笼将会越来越小,他们也将面临无处可藏的境地。

再次面临死亡的威胁,这位从寒歌城来,修行经验并不足的女子并没有再像先前那般慌张,倒是与在风城时的那股狠意以及淡然有些相符。

苗渺只是沉默,心里虽然有无数想法,但却都不是对自己。

……

……

</br>

</br>

第三十六章 无人记忆的朝露

苗渺的姐姐叫苗芡。

在寒歌城的时候,无论何事都有她在苗渺身前,刮风下雨皆如此,直到补天局的人将苗芡掳去并且杀死之后,苗渺的一切都开始改变。

城里的小院,窗前的牵牛花藤,屋外的静谧小道,每逢早晨总会传来的油果香。

苗渺知道姐姐为了这一切付出了何等样的凶险,在幽州,想要得到什么总是那么难,所以她才会恨刀鬼入骨,宁愿从寒歌城里出来,也要一路追到幽州北境。

藏见看到苗渺的脸色并不如常,知道这位女子可能有些心事,这也很正常,他们终要面对不断收缩的黑雷,也自然要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

“其实这样或许也挺好的。”

苗渺目光正盯着数十米外的黑雷,突然这般说道。

藏见问道:“好在哪儿?”

苗渺低头回道:“至少不用再去想一些烦心事。”

藏见轻叹了一口气,紧接着一屁股坐在了脚下的草地上,草叶上还有湿意、露珠,但是他已经不太在意。

苗渺也跟着一起坐在了草地上,并排而坐然后看着远处的黑雷不断临近。

“横山州应该很好吧?”苗渺说道。

藏见点了点头,说道:“大唐没有比横山州更好的地方。”

苗渺眼里有些遗憾,说道:“我没去过天南。”

藏见说道:“我也没去过。”

苗渺一怔,问道:“那你还说大唐没有比横山州更好的地方。”

藏见很自然说道:“这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苗渺不再去质疑他的观点,接着说道:“我在寒歌城里总听人提起夏虫和元镇这两个名字。”

藏见说道:“这很正常,夏师姐剑法新意太多,元镇道法太过玄妙,就算是在山上那些闭关想要身渐不羁或者已经不羁的师兄师姐里,也没有人能够比他们两个更强。”

苗渺说道:“那你呢?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灵韵境修行人。”

藏见说道:“或许是因为你见的少。”

苗渺摇了摇头,说道:“我在寒歌城里见过很多的人,无论是从横山州、映州来的,还是从天南来的。”

“对了,你叫什么?”

“藏见。”

“我叫苗渺。”

草地上那些无人记忆的朝露湿意实在太重,此刻没有灵气护体的二人都感到了有些寒冷。

苗渺下意识的靠近藏见挪了挪身子,问道:“你为什么要来幽州呢?”

藏见想了想,回道:“在山上呆久了,觉得再呆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意思。”

“幽州是一个适合修行人破境的地方。”

“所以我来了,想要更进一境,然后和他再比一次。”

苗渺说道:“是元镇吗?”

藏见问道:“你怎么知道?”

苗渺说道:“因为你刚刚没有称他师兄,所以我觉得应该是他。”

藏见怔了怔,之后才笑道:“是啊,我当然不甘称他为师兄。”

苗渺紧接着说道:“可是寒山的元镇不是很强吗?当年衣襟被城里的很多修行人追杀,之后又消失不见,听说最后拎着他人头走回来的就是元镇。”

藏见点了点头,说道:“幽州三难,无数年来都没人能做成这三件事,衣襟解意已经很多年,境界实力甚至还要比师父以及四位师叔强上一些。”

“元镇能够杀掉衣襟,当然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同样,他也是一个可怕的人,朝花已经读到了第三卷,恐怕就算是师姐现在也不如他。”

“可我还是不太甘心。”

藏见又轻叹了口气。

“我不想像我们坐着的草叶上的这些朝露一样,始终无人去记忆。”

苗渺睁着双眼看向远处,安静听完了藏见的话,长长的眼睫毛又在黑夜里忽然颤动了一下,说道:“没人记得住朝露,可是现在这股冷意是实在的,都快冻得我发抖了。”

黑山脚下的这一片狭小的黑暗之中,藏见转头看向了苗渺,目光分外明亮,说道:“你说的有些道理。”

苗渺觉得现在的场景很是尴尬,于是开始转移话题,说道:“你为什么没有背寒山弟子的剑囊呢?”

“你不是也喜欢用剑吗?”

藏见说道:“小时候还在黄村的日子,我最喜欢和邻近的玩伴玩藏物的游戏,不管是藏人还是藏鸡藏狗,总是我藏的最好。”

“之后跟着师父去了寒山修行也依旧如此,后来我又见到了北国最快的剑法,我很喜欢那样直抒胸臆的方式,不过却觉得这并不适合我。”

“我更喜欢把剑法与想法都藏起来,让对方来猜。”

“这便是我的修行,所以我不需要背剑囊。”

苗渺觉得藏见说的话太过随意,就像他的修行方式一样,世上修行事不该是按部就班的慢慢渐入佳境吗?

她因此嗔道:“难怪你打不过元镇,哪有这样随便修行的。”

藏见摇了摇头,说道:“修行是一件慎重的事情,但并不代表就是单纯的破境。”

“我喜欢顺着心意来,元镇和夏虫师姐也是如此,就像师姐一样,她从来不求破境,但剑法创的越多破境的速度也就越快。”

苗渺眉头轻蹙,忽然想起了在寒歌城的时候,似乎城主和城主夫人当年在讲堂时也曾经说过类似的话,当时她觉得有些高深,现在却觉得和藏见很像。

藏见又说道:“天南地北双飞客也是一样的。”

“他们的修行之道世人皆知,所以幽州之雾如果不散,他们便再无可能更进一分。”

苗渺震惊说道:“可是,城主和城主夫人已经是解意境的大修行人了啊。”

“再进又能进到哪儿去呢?”

藏见轻笑了一声,说道:“修行何曾有过尽头。”

“你既然知道幽州的这片雾,就应该知道这样的修行人要比高浊和柳半月更加可怕。”

“我听师父说,当年那人散尽磅礴神识去撒雾,由此却更进了一步,之后的北国里便再无人能够找到他。”

“所以掌教才会在黑山的大阵里落下无数神识,双飞客才会多年以来始终坐镇寒歌城里,甚至临仙江畔才会有络绎不绝的鬼马嘶鸣。”

突然听到这些隐秘,苗渺的小脸又煞白了一些,说道:“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

藏见说道:“我都快死了,当然没有必要骗你。”

苗渺连忙说道:“可是我也快死了啊。”

藏见接着补充了一句,说道:“所以我才告诉你。”

苗渺看着那片已经近在三尺之外的黑雷,有些出了神,懊恼说道:“早知道我也按照自己的心意去修行就好了,没准现在都已经烧出神魂,或许还能进境寸法,也有可能身渐不羁,甚至是神魂解意了。”

“这样不仅能够杀掉那个人,还能像城主大人一样坐镇在寒歌城里。”

“无人记忆的朝露实在太过悲惨了!”

</br>

</br>

第三十七章 又笨又傻又绝望的期盼

“如果我的神田没有被破就好了!”

“如果我在风城物集的时候能一剑杀掉更夫就好了!”

“如果我早些烧出神魂就好了!”

“如果我能够像城主大人那样就好了!”

“……”

黑山脚下属于苗渺以及藏见两人的世界终于只剩下了三尺范围。

苗渺忽然站了起来,开始不断大声喊出一个又一个如果。

一旁的藏见不知在何时已经斜躺在了草丛上,目光直直望着黑山之上的景致。

无数个又笨又傻又绝望的期盼落下。

深邃黑雷依旧在不断慢慢蚕食着属于他们二人的世界。

两个神田被破、灵力流失的修行人对此完全没有任何办法。

苗渺终于也安静了下来,说道:“看来山上真的没人。”

“我们就要死了。”

藏见眼中依旧是那座黑山,然后说道:“是啊,我们就要死了。”

“修行界会有转世之类的道法吗?”

“我听说过神魂夺舍的故事,不过这和你也没太大关系。”

“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神魂。”

“我能够现在烧吗?”

“哪来的火?”

“雷火可以吗?”

“应该不行。”

苗渺彻底放弃了挣扎,又学着藏见的姿势斜着并排躺在了一起,目光悠远,但眼里除了那座黑山还是那座黑山。

“我还以为你在看星星。”

藏见视线未移,无奈说道:“现在是白日,哪来的星星。”

苗渺小脸有些微红,忘记了自己进山之前外面所处的时间,解释说道:“这里这么黑,我还以为已经到了晚上。”

藏见突然说道:“你见过星星吗?”

苗渺立刻摇头,回道:“没有。”

“幽州有这把雾,连太阳都见不到,又上哪去看星星。”

“不过我听说星河的景致很好看,还能够实现修行人心中的期盼。”

藏见说道:“不过是些蒙骗孩童的谎话罢了。”

“而且星河再美又如何能够比得上剑光之美。”

苗渺歪头看了藏见一眼,好奇问道:“藏见,你在寒山有喜欢的师姐或者是师妹吗?”

藏见表情没有一丝变化,回道:“没有,这种事情和修行无关,我没有兴趣。”

苗渺又问道:“是没有爱慕的女子还是没有这种想法?”

藏见回道:“都没有。”

苗渺继续说道:“那柳凄呢?”

藏见眉头轻蹙了起来,说道:“这和你没有关系。”

“反正我们都要死了,说说又有什么关系。”

“没有什么可以说的,师妹仅仅是我在黄村的幼时玩伴而已。”

“她也会藏剑吗?可是我看她背着剑囊。”

“每个人的道法不同,师妹神田灵力运转在寒山弟子之中最快,所以没有比她更快的遁法。”

苗渺点了点头,回道:“难怪她拉着我的时候那么快。那寒山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天才弟子呢?”

藏见很难得的笑了笑,看着黑暗天空轻轻说道:“因为它就是地上的一颗星辰。”

苗渺目光里闪过一丝向往,说道:“可惜我去不了了。”

黑雷又微渐缩进了一分。

她忍不住缩了缩自己的双脚,生怕被雷光擦到,同时开始侧着身子看向藏见,眼中又是好奇光芒。

“你知道城主和城主夫人的故事吗?”

藏见说道:“很多人都知道,我也一样。”

苗渺问道:“那你说为什么城主夫人当时会看上一个在酒家打酒的小厮呢?”

这个问题藏见想了很久,但依旧没得出什么答案。

出身不凡的天南女子修行人为何会看上一位寻常的酒家小厮,这个问题很多年前就已经让这世上的无数人困惑。

直到高浊名声大噪之后,众人才觉得或许是因为柳半月早就看出了这位北国常人的天赋资质。

藏见觉得这个答案也很符合实际,说道:“应该是觉得高浊不凡吧。”

苗渺摇了摇头,说道:“我听城主夫人说过,当时她的境界也才是清弄境,就算出身不一般,又哪来的慧眼能够看出城主的天资呢?”

藏见点头,然后说道:“这也有些道理。那你觉得是为什么?”

苗渺很自然的回道:“人间情事我又怎么会懂呢?”

“我连星星都还没看过。”

说完了这句话,周遭又陷入了极度安静的氛围里。

两人呆呆的看着山下的黑夜,彼此无言,静静等待着最后的黑雷来临。

但这一个过程实在要比他们想象的更加遥远。

藏见突然说道:“你在寒歌城里见过高欢吗?”

苗渺回道:“远远见过一次,不过好像和城主的气势差很远,城里也有很多对他的质疑声。”

藏见赞道:“那他真的很不错。”

苗渺疑惑问道:“为什么?”

藏见说道:“因为他很懂得藏拙,所以我也很欣赏他。”

苗渺说道:“他在寒山很厉害吗?”

藏见轻轻摇了摇头,说道:“应该会在幽州很厉害。”

苗渺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黑雷缩进的范围越来越小,现在她只能蜷着身子侧躺,而藏见已经盘坐了起来。

这位灵韵境里堪称怪物的天才弟子,此时目光微微有些失望,轻叹道:“我终究还是成为了一滴无人记忆的朝露。”

苗渺依旧蜷着身子,说道:“我先前已经替你祈过福了。”

“如果有轮回,你一定会是这世上最强的修行人。”

藏见低头看着脚下的草叶,又说道:“我想出去看看。”

苗渺翻了一下身子,正准备安慰他两句的时候却突然睁大了眼睛,急切说道:“你快看!”

藏见苦笑了一声,回道:“我只是说说而已,或许刚迈出第一步就会死在黑雷里。”

苗渺忍不住立刻爬了起来,开始在草地上蹦跳,同时双手挥舞,大声叫喊。

藏见看到她这幅模样,心中苦涩便不禁更重了一些,说道:“就算你再怎么跳也是跳不出这阵法范围的。”

“不是,”苗渺一边挥着手一边说道:“你快看天上。”

藏见怔了怔,随后抬头向天上望去。

深沉的天空里黑暗一片,万物皆有裂痕,唯独天没有。

但是因为此刻这个环境的缘故,藏见能无比清楚的看见幽寒山脉的天空裂了一道缝。

而那里正好是某道光进来的地方。

</br>

</br>

第三十八章 深山之外,行人剑来

那是一把剑。

在这黑暗之中它亮如一道白光。

背后是猛虎般严酷的大阵黑雷,脚下是一条曲折而蜿蜒的山径。

再更远处,是缓缓流淌的密林小溪。

再背后,是一望无际的风城和枯寂明净的苍茫荒野。

在剑之上,是白日静静闪烁却看不到的星星以及此刻深沉到揉进血肉里的夜幕。

剑身之上仿佛隐约坐着一个人影,正准备穿破此处的万雷与迷雾,去往幽州的广袤大地。

苗渺很是卖力的大声呼喊,很快,声音就惊动了剑上的人。

白光骤然劈下,一把宽大的黑色铁剑直直插在草地上,无数黑雷被剑阻挡在了三尺之外。

原先坐在剑上的那人咦了一声,说道:“怎么是你啊,藏见师弟。”

藏见看着来人,不禁苦笑道:“师姐,你又偷摸跑出来了。”

夏虫小脸稍稍有些微红,说道:“我可不是偷摸跑出来的。”

藏见问道:“师姐准备去幽州?”

夏虫点了点头,之后视线又不断在藏见以及苗渺身上来回转移,最后仔细看了藏见一眼,眼中有些诧异。

“你们的神田都破了?”

藏见说道:“我们的运气不太好。”

夏虫说道:“难怪这大阵有些奇怪,看来是有人想要杀你。”

藏见沉默,其实这件事情早在先前深山里的凶兽显露异样之后,他便隐隐猜测到了。

只是他想不到的是,究竟是谁想要杀他,又是谁能够御使得动这深山里的万千凶兽。

藏见说道:“师姐,得请你帮个忙了。”

夏虫神情忽然紧张了起来,说道:“不会是让我帮忙把你们送回横山城吧?”

“这件事我可办不到。”

藏见笑了笑,说道:“不是这件事。”

“我想请师姐帮忙,把这雷斩开。”

说话的时候,藏见的手正指向头顶的那片深沉黑夜,那里有无数黑雷劈临而下。

“原来是这件事,”夏虫轻松出一口气,很爽快应道:“没问题。”

一旁的苗渺早已小嘴微张,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传闻里寒山的大师姐夏虫此刻就出现在了她的眼前,不仅御剑穿雷,甚至还准备将雷斩开,这样的事情实在是超出了她的想象。

雷声不断,恍若灭世。

无数带着生命气息的凶兽都藏在深山里,不敢露头也不敢过于去探视,尽管这黑雷远没有达到大阵最恐怖的程度,但也实在不是寻常人能够抗衡的。

很快,夏虫就站了出来,手里握着那把黑色铁剑。

其实这样的画面很有一些滑稽之感,因为那把黑色铁剑实在是过于宽大,看起来就像占据了眼中的半片光景。

苗渺神情无比紧张的看着这一幕,小手纠缠在了一起,完全不知道夏虫接下来到底要干什么。

藏见很平静,表情平静,目光也平静,他知道这件事情对于师姐来说算是一个麻烦,不过他也很想知道,如今的她如果想要斩断黑雷究竟会出哪一剑。

蜂刺、螳断、蝶隐、蝉鸣。

这是夏虫的虫式四剑,在寒山弟子之中名气很大,许多年来,有许多弟子都想要根据这四式剑法的剑招来破解夏虫的路数,可惜无人能够成功。

藏见记得,两年前的那场论境里,自己坐在山洞里往外看的时候,夏虫的四式虫剑已经都各自创到了第八招。

夏虫抬头看了看天,目光悠远宁静,她渐渐改成了用双手握住那把黑色铁剑,气息涌动如同世上最壮烈的火山在此刻喷发。

幽寒山脉附近的这片黑夜里,无数黑雷仿佛找到了引导处,纷纷往她所处的位置疯狂劈下!

但是,雷光尚未落地就已经被剑尖延伸出去的气息斩碎!

这是何等样锋利的气息,甚至就连站在一旁的苗渺以及藏见都感受到了浑身仿佛有数万枚银针正在扎入血肉。

黑暗之中,夏虫终于一剑斩空,如同黑暗中最耀眼的光芒绽放。

剑光破开黑雷,破开迷雾,甚至没有耗费过多气力就不断升空,斩在了最原本的大阵上,无数黑暗紧缩,凝聚在那儿,防止这道突如其来的剑光斩开夜空。

时间过去了很久,黑暗不散,剑光也不散。

但是黑雷已经停止,深山里无数凶兽开始冒头迷茫看着头顶,心想这道剑光又是哪来的?

很快,它们眸中又闪过深深的一抹害怕,低着头继续钻入到了深山里。

凶兽们并没有认出剑光的主人是夏虫,因为夏虫也从来没有来过幽州,但是它们的敏锐之感落在空中,纷纷感受到了这一道剑光的恐怖。

在这无限的僵持之中,一点寒冰突然在黑夜里乍现,然后将剑光冻住并且又随之蔓延了起来。

夏虫脸色微变,藏见脸色也微变,唯有苗渺一脸茫然。

这一剑斩开黑雷,竟然是惊动了寒山掌教落在此处的寒识,这件事甚至还要比群兽躁动引动黑雷更来得令人震惊。

所幸那寒冰只是为了冻结剑光,并没有做出其他的事情。

夏虫轻拍胸脯松了一口气,眼中有些笑意,说道:“还好。”

藏见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师姐,这是你新创的剑法吗?”

双手斩空的剑式,藏见从来都未曾见过,而且黑夜下的这一剑明显要比蜂刺锐利,比螳断气盛。

夏虫说道:“这一剑是我新想的,不过还没有名字。”

“先叫它不知名一剑好了。”

黑雷被夏虫一剑斩破,此刻大阵又恢复到了最初的状况,藏见以及苗渺只要翻过黑山,便能顺利回到横山州。

同样,这也意味着幽州之事对于他们而言已经结束。

藏见眼里有些微淡失落,虽然同样藏得极好,但还是被夏虫注意到了。

她抿了抿嘴唇,又说道:“你的修行之道最喜欢藏物,无论是剑还是神识。”

“也许将来也能像幽州的这个人。”

藏见摇头,说道:“我的神田已破,我知道这世上有恢复的办法,不过此生再也没有什么希望。”

夏虫知道藏见说的是什么事,神田能够恢复,境界能够如初,但是此生就再也没有和元镇能够一较高下的希望。

“或许,你可以去黑市看看。”

</br>

</br>

第三十九章 次子庶子

柳凄在黑市里找过许多人,所以在这之后的数年里她便成为了寒山弟子之中神田灵力运转最快的人。

除此之外,像是长安的镇魂兽,摘星观的神识裂箭,也都一一学过不少日子。

夏虫的意思就是让藏见去黑市里寻找其他的办法。

如果神田恢复也再难寸进,那又何必费劲气力去做这件无用的事。

藏见脸色微变,心里突然有些明白了夏虫说的话,但就是因为明白了这句话,心里才会更加犹豫。

黑市里除了能够治好他神田的那位盲者先生之外,还有一个人。

也正是夏虫话里隐意的那个人。

他轻叹了口气,说道:“我手里没有烈酒,又如何能够让他教我。”

夏虫眉头也紧蹙了起来,说道:“这倒是一件麻烦事,能够打动他的烈酒已经越来越少了。”

藏见说道:“其实我一直想知道,他为什么会留在黑市里。”

夏虫说道:“听说是为了等一坛酒。”

藏见依旧不解,问道:“这天下还有什么烈酒是他没喝过的吗?”

夏虫说道:“当然,就像这幽州的春酒一样。”

“在神识撒雾以后,临仙江畔的杏子林再无踪影,幽州便再也没有了春酒。”

“这是高浊数十年来最遗憾的一件事。”

藏见意外的看了夏虫一眼,说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夏虫很自然说道:“听季倌师姑说的。”

“所以无论怎样,你都可以去找找,只要能够寻到足够好的烈酒,自然就能请得动他。”

藏见苦笑说道:“这大概是黑市里最难的一件事了,我宁愿去摘星观里偷一本摘星法喝下那壶茶。”

夏虫说道:“喝下那壶茶就只能止步解意。”

藏见说道:“我只想赢他一次。”

夏虫又说道:“那这样也不够,他已经快把第三卷看完了。”

藏见忽然觉得有些荒唐,说道:“第二卷他应该看了五年,第三卷怎么会这么快?”

夏虫想了想,说道:“大概是他看得很开心?所以就看得快一些吧。”

藏见说道:“真是一个妖孽。”

夏虫说道:“是的。”

藏见又想起了先前的那一剑,无奈说道:“师姐你也是。”

一旁的苗渺早已忍受不了,大喊道:“你们都是!”

愿以杀人换烈酒。

六十年前天下无几的大修行人酒徒萧索从来都没有神田。

补天局的更夫以及刀鬼都被某位寒山弟子以道法冻住,物集背后的王抱山对此也无可奈何,甚至最后追出去的数十位修行人都已经死在了密林里,脖颈间只留有血痕一线。

风城里的事情一波三折,自然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以及兴趣。

城中最大的那座宅院里。

某位神情阴翳的年轻人坐在小屋之中,闭目养神了很久,但其实是在想一些事情、等一个人。

砰,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没有等到年轻人的同意,屋门便被径直推了开来。

“看起来不像是寒山弟子能够做到的事。”进来的人很干脆说道。

年轻人睁开了眼,问道:“为什么?”

那人回道:“因为太过可怕。”

年轻人因此沉默了下来,之后才说道:“连你都觉得可怕,那应该不是他们。”

“敖歌,我还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那人很自然耸了耸肩,说道:“当然可以,只要稍后的一段时间里,你不会因此反悔。”

年轻人说道:“我最后悔的事情只有当年没能在父亲死后直接杀死他。”

敖歌却并不觉得如此,回道:“张饮哪是那么容易能够杀死的。”

年轻人阴冷说道:“一个废人如何能够安稳坐在那个位置。”

敖歌回道:“但是他已经坐了很多年。”

年轻人说道:“所以现在也该下来了。”

敖歌问道:“那么,你要让我做什么事?”

年轻人说道:“风城到巢天小镇的那片密林旁有一处湖泊,杀掉那里的人。”

敖歌想了想,问道:“那些流寇是张饮的人?”

年轻人平静说道:“是的,所以我需要先让他看不见城外的事情。”

敖歌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后便直接退出了屋门,之后并没有立刻走出这片宅院,而是向前继续穿过了数个曲折的廊道,在一间并不显眼的杂屋前停下了脚步。

敖歌推开了杂屋那年久失修的木门,望着书桌后目光有些木然的那人,直接说道:“他让我去杀白马湖的流寇。”

那人正望着墙上的一幅山水画,因此目光才显得有些呆滞,听到敖歌的话后,他便收回了目光。

“看来张季很相信你。”

敖歌点头说道:“毕竟我已经替他做了九件事,还差最后一件事。”

那人又面无表情说道:“我又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答应了替他做十一件事。”

敖歌笑了笑却并不在意,回道:“你说的也很有可能。”

“所以你应该考虑该让我做的第三件事到底是什么。”

那人说道:“我不相信你能做到任何事。”

敖歌回道:“这自然。”

那人又说道:“所以如果张季让你做第十一件事,你一定不会去杀张饮。”

敖歌又笑了起来,说道:“这也自然,我不愿去面对那位鹤上客。”

“那只是一个笑话。”那人接着说道。

“其实你很明白你不能杀他的原因,当然了,我也很明白。”

“还有一个人也明白,不是吗?”

敖歌深深看了这位张家的庶子第一眼。

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认真看过对方,因此这一眼看出来些不同的景象。

张庶的表情很有意思。

那分明是猜出了一些事情的意思。

敖歌说道:“你观察的很仔细。”

张庶说道:“因为你出现的太过刚好。”

“一位身已不羁,心无尘埃的修行人断然不会没有道理的去做些事情。”

敖歌又说道:“不过我答应你的三件事是真的。”

张庶轻轻点头,说道:“这我也知道。”

“张饮比我想的还要聪明、危险许多,所以我不想去面对他,这是我的第三件事。”

敖歌重复了一句,说道:“张饮是杀不死的。”

张庶说道:“我只是想让他走的更快一些。”

敖歌点了点头,不再多问,转身退出了这间杂屋,开始往宅院最中间的那座庭院里走去。

</br>

</br>

第四十一章 白马湖的流寇

密林里有一处泥尘混杂的小溪。

它迂折弯曲,最终顺着崎岖地势流入了密林旁的那处湖泊。

在幽州,无数山川、湖泊、百草花木都在改变,所以数百年过后,能够唯一保持原样的就只有这座白马湖。

当然是因为某些人以及一座隐匿阵法的缘故。

白马湖旁是幽州流寇的栖身之所,他们喜欢藏身在这里,为补天局以及北境其他的人提供一些便利。

风城张家的次子张季观察了很多年,才最终得出了流寇背后是张饮的事实真相,对于自己的这位亲生大哥,他没有哪一天是不想对方去死的。

在当年风城张家的老家主过世之后,他便一直后悔没有直接将对方杀死,以致于让张饮得到了后来那位鹤上客的支持。

不过现在也不晚。

张季手指轻轻叩着桌面,嘴角忽然出现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敖歌很强,身已不羁、心无尘垢,可以说在风城之中,无论是物集背后的王抱山还是张家的这些上客,都远远不及他。

他就是风城最强的修行人。

而想要让这样的修行人听自己的话,当然需要一些手段。

在将他那位伤势病重的愚妻治好之前,敖歌曾经答应过替张季做十件事。

将白马湖畔的流寇全部杀死是他的第十件事情,但很明显不会是最后一件。

张季微微笑道:“对于一个有野心的人来说,永远不会有最后两个字,其实敖歌你早就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即将快要走到正中庭院的敖歌也突然笑了笑,说道:“我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可惜一直不明白的是你。”

敖歌收紧笑意,走进了庭院里,那里果然跪着一位年轻人以及一位老者。

这样的情景许多年来他见过了无数次,不再奇怪但依然需要慎重。

他没有走进庭院里,而是站在廊道里说道:“张季让我去杀白马湖的流寇。”

庭院里的落叶不断,老树却始终不曾光秃,这番道理当然也是因为树下的人。

那位老者脸含笑意,转过了身来,说道:“张庶呢?”

敖歌斜着看了一眼张饮,然后说道:“他似乎已经知道了一些事情,希望张饮走的更快一些。”

正跪在落叶上的张饮微微诧异,抬头说道:“没想到张庶要比我想的聪明。”

老者依旧笑着,说道:“既然这都是他们想要做成的事情,那就满足他们。”

“以你的修为,杀掉那群废物应该用不了太久。”

“有没有想过和我们一起走?”

老者发出的邀请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另外一种含义,张饮脸色变了变,鹤上客也很是疑惑。

敖歌摇头说道:“她在哪儿,我在哪儿。”

老者说道:“你应该明白这样的病无法治,破开这道心妄,你便能立进解意。”

敖歌说道:“天下大道我不懂,这和我无关。”

老者面露遗憾,说道:“你既然得益于老师的神识,就不该依旧停留在此。”

敖歌眼中陡然紧缩了一下,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老者笑了笑,说道:“这么多年以来,你始终不曾走进这个庭院,我一直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敖歌说道:“我从不走进别人的世界。”

老者说道:“你应该知道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敖歌点头说道:“那也一样。”

老者称赞说道:“难怪补天局的人一直想要找你。”

“你的修行天赋之高,在我看来幽州无人能及,实在不该浪费在一个凡人的身上。”

敖歌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已经说过,这是我的事情。”

“我只想知道灵叶在哪儿?”

老者想了想,说道:“幽州应该还有三片,一片在寒歌城,一片在望南涧,一片就在补天局里。”

敖歌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老者又微微笑了起来,说道:“你应该还有其他想要问的事情。”

“我也很想知道你究竟想要知道些什么?”

敖歌看了这名老者一眼,开口问道:“我想知道,你究竟是谁?”

这庸庸碌碌的黑白世界敖歌从来就不懂。

他住在青石大街之外的第六座小院里,生而四十年,有二十年都活在别人的称赞以及忌惮之中。

他已经二十年都未曾拔剑,

可他本身就是一把剑,

常在三尺之外爱一个人,

那里不是他的世界。

昨日物集里的变故始终不曾给城里的住民带来过多影响。

没人去替那些物集里的女子感叹命运,也没人去担心那些出了城再未回来的修行人,因为这始终和他们没有太大关系。

刘阿夏慢步踱出了屋门,叫作‘小巫’的狗一直在脚边不停叫唤。

她巴巴地活着,每天打水、煮饭、按时吃药,以浑身的疼痛取悦这整个人世。风城里仅有的医馆里的行医先生说,她很难活过二十五。

可是她还是活到了四十,容颜也几乎未变,只是这一点她并不知道。

在干净的院子里,刘阿夏最喜欢听小巫的叫声,有时候会觉得像以前某人说的,天空里突然飞过的恍惚的麻雀儿。

可是她并不知道麻雀是什么,只知道这是一种坚强的小鸟,也已经忘了这句话到底是谁说的。

除了小巫,刘阿夏每天都在忘记一些事情、每天也都在努力去记住一些事情。

跟着小狗叫声,她渐渐走过了第六座小院,这时候院门被推了开来,里面走出来一个人。

“你要去哪儿?刘阿夏。”

刘阿夏。

她隐约想起了这是自己的名字,因此有些局促地说道:“我去看外婆。”

“你还记得我是谁吗?”那个人问道。

刘阿夏茫然地摇了摇头,问道:“您是谁?”

那人说道:“我叫敖歌,是你的邻居。”

刘阿夏突然‘阿’的一声,脸上染过微红,说道:“原来您叫敖歌……我记住了。”

那人点了点头,说道:“那你去吧。”

小巫摇着尾巴,蹿过去舔了舔敖歌的小腿,才带着刘阿夏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巷子中。

她跛出大街,跟着小巫径直走过了风城里的一处田埂,又继续向北,去外婆家。

过了很久,刘阿夏和小巫终于走到了外婆屋后,那里只有一块墓碑。

她这才想起,原来外婆已经死去多年。

</br>

</br>

第四十二章 白马湖的流寇(后续)

白马湖只是密林旁的一处小湖泊。

借着这幽州大雾的便利,湖泊中央的小岛上始终有些人存在,被称之为‘白马湖的流寇’。

阴暗的地下囚牢里,关着十数位披头散发,面容姣好的女子,她们衣不蔽体,双手双脚因为长期被铁链锁住的缘故,已经脱了许多层皮。

这些女子彼此之间都很沉默,从来不曾说过一句话,偶尔会有眼神阴邪的男子挂着一抹不明笑意在其中挑选一番,拖着选中的女子离开,然后肆意做事。

物集里来自补天局或者其他地方的卖物如果卖不出去,一般都会送至这里。

除此之外,他们还喜欢去周遭的小镇、更远处去寻找自己中意的女子,借助幽州这片大雾以及白马的威名,从来都不曾失手。

只是很少有人知道的是,白马湖的流寇背后站着某位性格谨慎的人。

巢天小镇里。

“白马湖里的流寇应该和张饮有很大关系,甚至就是他的人。”

“风城之外的事情,我猜测有一大部分都与这些流寇有关。”

白慢看着眼前的陈曳以及柳凄说道。

陈曳问道:“也就是说,如果想要做成那件事,这些流寇必须要先杀死?”

白慢点头,说道:“没错,而且必须是在杀死张饮之前,否则如果有异样落在他眼里,以他谨慎的性格来看,断然不会再随便走出城来。”

“接下来要考虑的第二件事……就是风城的阵法。”

说到这儿,白慢又忍不住看了陈曳一眼。

对方的那个计划实在很大胆也很疯狂,但是如果能够成功,那么势必将会改变风城无数年来的格局。

问题的关键还是在于——张饮。

陈曳说道:“只要找到风城的阵基,将其中的神识抹去,自然就能激活护城的大阵,这一点你不需要太过担心。”

柳凄说道:“阵基是一道阵法的关键所在,应该就藏在风城的张家宅院之中,就算能够将张饮以及那位上客顺利杀死,之后也是一件麻烦事。”

白慢说道:“照着铁山旁那些苦汉的行进方向,或许可以顺利找到你们所说的阵基。”

陈曳摇了摇头,说道:“风城的阵基应该不在那里。”

听到这句话,柳凄以及白慢都投来了疑惑的目光。

陈曳接着说道:“这件事太过自然也太过明显了。”

柳凄说道:“护城的大阵在幽州肯定会用那些铁器,毕竟因为这片雾气的缘故,这里早就没有什么像样的灵脉。”

陈曳说道:“所以我才会说这件事太过自然。”

白慢说道:“风城无数年来的格局一向如此,就算自然、明显,也没有人能够夺去阵法的控制权,或许是出于这一点。”

陈曳说道:“这也有可能,不过阵基的事情可以进城之后再说。”

“只要能将张饮顺利杀死,风城这件事我觉得至少就会有八成的可能成功。”

柳凄说道:“其实我很不懂。”

陈曳目光看向这位内门师姐,对方又说道:“师弟你这么聪明,没有什么道理去帮师兄,他的想法一向不够聪明。”

陈曳说道:“我觉得藏见师兄很像一位真正的兄长。”

柳凄怔了怔,又自嘲一笑:“这倒是,没有谁会比他更像一位师兄。所以在来之前,我就觉得他一定无法走的太远。”

陈曳说道:“师兄的想法很美好,只是运气不太好而已。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我相信从风城开始,幽州一定会发生某些变化。”

“当然了,这只是一种直觉。”

柳凄说道:“直觉有时候就等于你认为的答案,不是吗?”

这次换到陈曳一怔。

他微微笑道:“师姐比我想的也要聪明许多。”

风城这件事发生之后,还停留在城里的更夫以及刀鬼便接到了一封从远方传来的书信。

神魂最敏的更夫读完这封书信后,眼中立刻流露出了震惊的神情。

之后,补天局的一行人便以极快的速度离开了风城,迅速往三蚕城的方向赶去。

那些尚未卖出去的卖物都被搁置在了风城的物集之中,王抱山对此并没有什么兴趣,于是这一行马车以及那位最先在木笼中的少女命运再次未卜。

被更夫允诺放离的那位南境某座大城城主的夫人,终于离开了那座木笼。

她欢喜的将出城去,但还未来得及辨认记忆里那座熟知的城在哪儿,便又被一骑白马掳走。

醒来时已经是被铁链锁在了阴暗的牢笼里。

湖心小岛四周的雾气很重。

白马湖的阵法特地将周遭的雾气全部集中在了湖面之上,目的就是为了遮掩去往岛上的路。

白马湖流寇其实要远比世人想的多。

一骑白马自始至终不过是种掩饰。

但即便如此,许虚最近几日眼中的戾气还是难以散去,甚至已经折磨死了好几个女子。

以他寸法境的修为以及明面、暗地里的身份来说,很少有能够让他不太舒心的事情。

唯独只有站在他背后,那个风城里的人。

走出地牢,来到光线稍微明亮一些的庭院中,许虚看了眼旁边的手下,问道:“怎么样,找到了吗?”

那位手下摇了摇头,神情微紧,回道:“府里的人说大公子出城了。”

许虚冷笑一声,说道:“出城?他一个废物,连清弄境的修行人都无法应对,又岂会一连数日出城。”

“补天局的人呢?”

那名手下连忙回道:“已经匆忙赶回三蚕城了。”

许虚说道:“这么说,那批卖物现在还在物集里?”

那名手下说道:“应该是。”

许虚这才觉得心情舒畅了一些,说道:“那女子的味道还不错。”

“这批卖物的质量看来要比我想的好。”

“想办法去弄来。”

那名手下立刻就领会了许虚的意思,但还是稍有犹豫问道:“是不是先问一下大公子的意见?”

许虚眯起眼睛看着这名手下。

对方很快就打了个冷颤,连忙说道:“属下这就去办。”

许虚说道:“这件事办完回来,昨天那个女人就归你了。”

这名手下心里立刻就生出一丝火热,说道:“谢谢大人!”

</br>

</br>

第四十三章 神魂分灭是病

风城张家的次子张季野心很大,也一如既往的表现了出来。

无论是在敖歌面前还是在其余那些下人、甚至是风城里的其他修行人面前,他都毫无掩饰的说过想要做些什么。

这样的表现在众人看来很是自大,在张季看来恰是正好,在张庶看来又过于愚蠢。

唯独敖歌没有什么想法。

当年为了救刘阿夏的神魂分灭之病,张季给过他一片灵叶,伤势因此稳定了近十年。

所以敖歌答应替张季做十件事,白马湖的流寇就是第十件事。

密林里的雾气很重,但那个从风城出来的人却并没有走进密林里,他顺着城外的大道向西北走了几里地,来到了一处湖泊前。

头上顶着簑帽的船夫持着一叶船桨在湖面上远远而来。

船夫的表情遮掩在帽子之下,声音在这比密林里还要更加浓重的雾气之中却极其响亮。

“去哪儿?”

白马湖何时来过船夫?

敖歌轻轻一笑,知道这是那位流寇首领近些年来用以自防的手段,但在他看来这实在是太蠢了一些。

“不去哪儿,就在这看看。”

船夫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湖面上,那一叶小船划着水离去的速度却是如同旱地奔马一样。

湖心小岛的阵法将周遭的雾气全都聚集在了岛四周,因此便是天然的一道屏障,隔绝神识,也隔绝上岛的路,这也是为什么白马湖的流寇一直能够肆意做事的缘故。

湖旁还有一棵很难见的苍劲大树。

是四方岸旁唯一的一棵。

敖歌就靠在这棵大树下,面无表情的看着白马湖,船夫也再未来探视他,当然,就算是探视也是无用的。

道法隐于心间,便无尘无垢。

身已不羁许多年的敖歌,修行天赋在那位老者看来冠绝幽州,甚至与当年的高浊一般无二。

但很少有人知道他的故事,也很少有人知道他的想法以及道法。

湖面上的雾气很快就破开了一处暗角,船夫载着一个人又渐渐来到了岸边。

那人神情倨傲,眼底还有些阴冷,先前在岛上,他就听船夫说过岸边来了一个怪人,现在看到对方竟然是靠在了大树下,这其中的意味不得不令他去深思。

“你是谁?”那人很快问道。

敖歌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那人强压住心里因此而升腾起的一丝怒气,沉声说道:“你应该清楚这里是白马湖。”

敖歌说道:“我知道。”

那人又说道:“既然这样,还不快滚?!”

敖歌又是看了他一眼。

船夫的表情很好掩藏在了簑帽之下,再加上雾气渐重的原因,他相信无论是谁此刻站在湖旁,都一定认不出来自己。

但敖歌很快又问道:“白马湖上有几个船夫?”

那人见到对方无视自己的话并且也无视自己的存在,怒意很快就浮现脸上,作为白马湖的流寇,何曾受过这样的待遇?

而作为一个灵韵境界的修行人,他又如何能够忍受这番对待?

“无论你是谁,今天都很难再离开这里。”

“记住我的名字,刘趣。”

敖歌说道:“你们要去风城?”

刘趣阴笑了一声,说道:“你猜的不错,不过这样很无趣,知道吗?”

“那就不用去了。”

敖歌站在树下挥手横过,一道寒光自掌间飞斩而出,刘趣的笑容依旧还凝固在脸上,人头却是轱辘一声跌落在了岸边,滚了几圈。

鲜血洒出,尸体轰然倒下。

船夫依旧保持着沉默,就算是看到这一幕景况也如此。

直到敖歌又说了一句:“白马湖应该只会有一位船夫。”

他才哑着声音回道:“一座湖可以有无数船夫。”

敖歌说道:“也可以有无数流寇。”

船夫揭下了簑帽。

正好是许虚的面容。

敖歌曾经在张家的宅院之中数次见过这位流寇的首领,也早在刚才就已经知道了对方的真实身份。

他感慨说道:“看来无论是蚂蚁还是大象,生存都是一件难事。”

许虚一副船夫打扮,平静说道:“狡兔三窟也是这番道理。”

敖歌说道:“但你应该清楚,我不会让你走。你既然特意找了个人来试探我,就应该早些明白这个道理。”

许虚说道:“只要我还未死,一切都不算晚。”

“不过我原以为来的应该是鹤村,没想到居然是你。”

鹤村便是那位鹤姓上客的真名,敖歌知道,但他不知道的是原来许虚也知道。

“你并不认识我。”敖歌说道。

许虚点头,说道:“当然,否则我又怎么会多带一个人来。不过我在庭院里见过你,你应该是张季身后的人。”

“这么说来,想要杀我首先是张季的想法,其次才是张饮。”

敖歌说道:“你如果早些离开,或许还有希望。”

许虚说道:“但希望不大,所以我还是决定留下来。”

敖歌忽然觉得有些意思,微微笑道:“理由。”

许虚平静看着他,说道:“我不认识你,不过我知道张季一直在找灵叶的下落。”

“这么想来,你应该需要灵叶。”

敖歌双眼渐渐低垂,说道:“你不可能有灵叶。”

许虚又点头说道:“这是一件不幸的事情。”

敖歌突然回道:“你知道的很多,这才是一件不幸的事情。”

许虚突然笑了笑,说道:“灵叶的作用只有一个,延缓神魂分灭的死态。”

敖歌眼中寒光渐渐散去,又接着平静注视着许虚。

“你应该清楚这个世上几乎没有人能够治这种病。”

敖歌注意到了许虚口中的‘几乎’两个字,这代表着另外一种意思。

即便强如他,此刻心境也不禁有些波动,问道:“是谁?”

许虚说道:“我不知道他是谁。”

敖歌眼中寒意尽显,但没等他说话,许虚又接着说道:“我只知道他在哪儿。”

说到这里,敖歌已经明白了许虚的意思,因此在沉默了一会儿后,他便说道:“我可以放你走。”

许虚说道:“他在寒山的黑市里。”

白马湖旁的那个死人死去很长时间之后,鲜血开始凝固,面目开始发白。

敖歌靠在那棵唯一的苍劲树下,轻叹出了一口气。

人间大道都与他无关,除了刘阿夏。

他忽然觉得有些疲惫,一是因为她神魂分灭的病,一是因为寒山的黑市。

跨过黑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只是病还需要治。

</br>

</br>

第四十四章 远行千万剑

不起波澜的湖面,在雾气之中铮亮一方天地却终究还是被掩盖了下来。

敖歌靠在树下想了很长的时间,还是没能够想明白许多事——

例如,许虚为何会知道寒山黑市里有能够治神魂分灭之人。

又如,庭院里的那个老者又到底是谁。

再如,此刻岛上的那位与许虚面容完全一样的替死鬼又从哪来?

还有,远处的那座黑山究竟该如何跨过去。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目光开始逐渐如剑般锋利,直视着隐在雾气之中的湖心小岛。

此刻,在岛上有一百二十三道属于生命的气息。

幽州之雾不知为何拦不住这个不羁修行人的神识,并且开始化作一阵轻风远去。

小岛上最外围的高楼上是十数位灵韵境的修行人。

再往里,是聚众在一起的其余流寇,境界不一,气息或有强弱,尽是一些嗜好杀戮之辈。

轻风顺着地底的方向迂回,很快又去到那暗无天日的地牢中,除却心怀死意或是已经死去的女子,剩下大多都在挣扎求生,甚至屈服。

那位容貌、神情与许虚几乎完全一样的阴冷男子正端坐在自己房中,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跪在地上、神情凄苦的女人。

湖心小岛并不大,但众生各有相。

尽管那里的戒备也很是森然,对于敖歌来说,却都算不上是什么问题,或许真正有些麻烦的是地牢里的那些女子。

只是这麻烦很快也就被他故意抛诸脑后。

湖面吐纳云雾,敖歌稳站在大树之下,有如雨定下了一天,那阵轻风陡然折返,终究还是回到了他的身体之中。

很快,树下便纷纷斩落了无数落叶。

从他身体之中涌出来的千万把剑,无声无息之间,开始向着湖心小岛进发。

“听说大人准备将物集里这次的卖物全部弄到白马湖来。”

“看来我们又能蹭点汤喝了。”

两个神情愉悦的流寇正在彼此交谈,但有一剑斩过,二人立死。

高楼上的视野并不清楚、远阔,但问题在于形式总是必须的,站在高楼中负责盯守远方的流寇正无聊打了一个哈欠,但有一剑斩过,他的头颅从高楼跌落到了平地上,无数鲜血溅落地面。

“昨日那个女的可真不错。”

“听说还是南方某座大城的夫人,怪不得细皮嫩肉,完全不像这附近的那些乡野村姑。”

双眼圆睁,面露回忆之色的流寇正讲到了最关键之处,但有一剑斩过,自那张微微张开的嘴之上的部分被剑光斩去,鲜血一瞬就喷溅在了旁边那位同伴的脸上。

而同伴只是一怔,还并未能来得及去想发生了什么事情,头颅就已经高高抛起不再属于自己。

“过了昨日,你应该已经明白了反抗我的下场是什么。”

“现在抬起头来好好看着我。”

“告诉我,你以后应该怎么去做。”

安静的房中,似许虚的那名男子正享受着这片刻的时光,他看着自己脚下跪伏着的女子,就像在看一只正在四处张望的蝼蚁。

脚动的方向就是那蝼蚁命运的方向,在众生之上的感觉要比世间任何事都来得更加令人愉悦。

他嘴角渐渐抹上一层笑意,因为女子百般艰难的开了口,尽管她声带哭意,喉咙嘶哑,双眼红肿,衣衫破烂,神情又凄苦。

只是这满足还未能来得及化作喜悦,渐渐,一种恐惧之感涌上了这名男子的心头。

他惊骇地发现自己突然听不到了女子的哭饶声,也听不到了岛上的四处响动。

一道迷幻的人影自他识海中惶恐飘出。

但有一剑斩落,是人是鬼是神是魔,也请你再轮回来过。

雾气下的白马湖,白马湖中的寂静小岛,岛里的高楼屋宇,地下的暗牢深狱。

自敖歌身体之中涌出的千万道剑穿破云雾在远行,来到这岛上杀了一百二十三个人。

有人身首异处,有人脖颈一线,有人七窍流血,有人神魂斩灭。

无论是谁,无论是男还是女,无论是恶还是善,无论是强还是弱,最后都尽数死在了剑之下。

夕阳也远去。

只是这幕光景始终都在云雾之上,幽州之人已经有很多年都未曾看过。

敖歌在树下安静等了很长的时间,一直等到在外游荡的那些流寇回来,又将他们全部杀死之后,才缓缓向着风城的方向走去。

身已不羁,代表着他很少会有感到浑身无力的时候。

心无尘垢,又代表着他很少会再感到劳累。

人间、大道,都与他无关。

他脸上没有表情,眼底也没有情绪,没有喜悦、没有悲痛、没有愤怒、亦没有自责。

白马湖畔的千万剑远行始终不是一件值得敖歌去铭记的事情。

他看了一眼天,觉得还是有些晃眼,脚步不禁加快,很快就走到了风城的城门处,之后走进那条青石大街,走过曲折的一截,离自己住的小院逐渐越来越近。

属于张饮的人并没有来监视他,但是属于张季的人却在远处的屋顶上看了很久,敖歌依旧没有什么表情,穿过前方的街道,很快就进了一旁的巷子中。

第一座小院。

第二座小院。

第三座小院。

第六座小院,

第七座小院。

这里离敖歌的住处已经远在三尺之外,当然不是属于他的世界。

可他还是在这座小院前停下了脚步,并且轻轻叩响了木门。

之后,僻静的小院之中先是有欢快的狗叫声响起,然后才是一阵轻快、有些慌乱的脚步声。

刘阿夏推开了木门,看着站在自家院外的那名男子,神情有些迷茫,轻声问道:“您是?”

敖歌看着她眼神开始变得复杂,因为他已经很明显的察觉到了刘阿夏忘记事情的速度正在加快。

或是也是因为灵叶延缓神魂分灭的死态又要快到十年期限。

他强颜欢笑,说道:“我住在你的隔壁,我叫敖歌。”

‘啊’,刘阿夏轻呼了一声捂住小嘴,之后可能又觉得自己这样不太友好,充满歉意的说道:“我的记性不太好……”

“不过现在我记住了,您叫敖歌,对吗?”

敖歌点了点头,问道:“我可以进去吗?”

刘阿夏也点了点头,然后让开了身子,笑容很暖他心,说道:“当然可以。”

“您请进。”

</br>

</br>

第四十五章 那些记住又忘却的事

院子里的一切都很祥和。

趴在地上的黄狗小巫,笑颜如花的姑娘刘阿夏。

敖歌走进院里,找到那处熟悉的石磨,在旁边的木棚下还有一把摇椅,上面布满灰尘,显然很久都没有人再坐上去。

院中还有一方小石桌,四围摆放着石墩。

他坐在其中一个石墩上,感慨说道:“这么久了还是没变。”

刘阿夏怔了怔,问道:“您指的是?”

敖歌说道:“你、小巫、院子。”

刘阿夏有些吃惊,又问道:“您是怎么知道小巫的?”

显然,院子在这位幽州姑娘看来也远远没有那只普通的黄狗重要。

敖歌解释道:“我住在你的旁边,时常听到你在院子中叫小巫的名字。”

刘阿夏恍然点了点头,目光又转向小巫,它也欢快地站了起来,摇动尾巴似是在说些什么。

“我和小巫已经很多年了。”

敖歌在心里默默说着,我当然知道了。

可他还是装作一副意外的神情,说道:“这样真的不容易。”

刘阿夏感慨说道:“是啊,我常常在想,如果小巫走了,我是不是也到尽头了。”

敖歌说道:“别瞎想,人只要不乱走就不会走远。”

院里的气氛开始越渐沉默,因为刘阿夏在先前那一句话后就开始保持着沉默,她觉得这位邻居先生的话里有一些关心的味道,而她也不排斥,也不厌恶,这样很令她心慌,所以不再说话。

一旁的黄狗小巫似乎察觉到了这奇怪的气氛,耷拉着脑袋看着面前的两人,也不再走动并且不再叫唤。

最终打破沉默的还是敖歌。

他说道:“最近怎么没去看行医先生?”

刘阿夏并没有去疑惑为什么敖歌会知道自己常去看病的事情。

她摇了摇头,直接说道:“先生虽然是一个好人,不过治不好我的病。”

这话也很直接,不过在敖歌看来,前半句是假,后半句是真。

那位行医先生又怎会是一个好人,如果不是自己,他当然只会是这世上最坏的人。

他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脸上却毫无表现,说道:“抓点草药总归能减轻一些你的偏头痛。”

听到这话,刘阿夏神情有些不自然,开始转移话题,说道:“我发现您的面相看着很熟悉也很亲切。”

敖歌笑了笑,说道:“或许是因为我是一个好人?”

刘阿夏看了一眼在他小腿旁不断打转的黄狗,有些诧异,却也点头说道:“难怪小巫也这么喜欢。”

敖歌伸手摸了摸小巫的头,它湿润、有些粗糙的舌头不经意间舔过他的手掌。

他对小巫也笑了笑。

刘阿夏看着他也笑了笑。

小巫看着这两个人也一起笑了笑。

世上的一切都很好,唯独你总是喜欢忘记一些重要的事情。

你记得陪伴你多年的小巫。

记得回家的路,记得院子里的石磨、摇椅和石桌。

记得风城里那位人心歹毒、面目和善的行医先生。

记得自己有位住在风城里十条大街开外的外婆。

记得青石大街,记得此间小巷。

记得自己的病治不好。

记得如临地狱的疼痛。

只是始终记不住我的名字。

小巫的笑声一如既往的欢快,和狗叫实在没有什么明显的区别。

刘阿夏的笑容也很快乐。

唯独敖歌的笑容里藏着一些失落。

夜色渐暗之后,白马湖旁又来了几个人。

柳凄看着四周明显的血迹,塘边倒下的几具死尸,神情又不禁凝重了下来。

“是密林里的那个人吗?”

陈曳注意到了她的异样,因此问道。

柳凄摇了摇头表示不是,这也是她再次神情凝重的原因。

不大的风城,不大的密林,不大的湖泊边,竟然是一连出现了两位可怕的修行人,境界实力都要远在补天局的更夫、刀鬼之上。

白慢细细看着那些已经死去的人,眼神中有异样流出,说道:“是流寇。”

陈曳一怔,问道:“你确定?”

“是他们。”小镇上的那位猎户林徐也沉着声音说道。

“我曾经跟踪过他们很多次,对于其中一些面孔很熟悉。”

柳凄疑惑问道:“难道是和这些流寇有仇的修行人?”

陈曳摇了摇头,说道:“应该不是。”

“有这样的境界实力,如果真的有仇,又何必等到现在。”

白慢说道:“或许是张家那位次子或者是庶子的想法。”

“除此之外,应该没有人会去想着杀这些人。”

陈曳看了他一眼,说道:“这样的可能性应该最大。”

白慢又说道:“不过……”

“真的要将流寇杀尽的话,他是怎么穿破迷雾去到岛上的?”

“这里没有船,难不成飞过去?”

柳凄若有所思,说道:“如果没有雾的话,飞过去只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但是这湖面上的雾气很明显已经被阵法聚拢在了一起,浓厚程度甚至还要超过密林。”

“这样来看,恐怕很难实现。”

白慢猜测道:“我想他或许和我们想的一样,等人出岛,等人回岛,然后再一一杀尽。”

陈曳否认了他的想法,说道:“守株待兔的方法太浪费时间,应该不会。”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足够强,这样就没有必要。”

柳凄问道:“那,现在咱们怎么上岛?”

陈曳想了想,说道:“上岛的风险我始终觉得太大,而且我还觉得现在或许可以走了。”

柳凄一怔,问道:“为什么?”

“白马湖的四周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棵树,而且那些死去的人也全都死在那棵树的附近。”

“没有人死在别的地方,说明回岛的流寇都选择了这个方向,而杀人的那个修行人应该也知道这棵树就是出岛入岛的关键。”

“他对于这里很了解,也很愿意花费时间去等待,所以我觉得岛上应该不会再有活着的人。”

陈曳平静的说完了自己的观点,令一旁的三人都陷入了沉思之中。

白慢说道:“既然这样,那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白马湖的流寇如果全都死尽,张饮对于风城之外的事情就不会再像从前那般清楚,但是他也有可能会一直躲藏在张家之中。”

陈曳看着他说道:“你不是已经有计划了吗?”

白慢点了点头,说道:“我会再进一次城。”

</br>

</br>

第四十六章 一树花生出两叶不同

风城外多年未变的事物开始变化,风城里那些隐藏在黑暗下的人们也开始逐渐浮出水面。

整座幽州都在变。

对于张季来说,这当然会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敖歌只是他手里最锋利的一把镰刀,既然杂草已经割完,那就该把它继续打磨。

接下来是去杀一只鸡,它很孱弱,却依然有可能啄伤自己的手背,张季的信心发自内里生出,但又为了以防万一,他穿过了宅院地下的那条少有人知的暗道去到了物集中。

“你应该知道我不会帮你。”

王抱山看着眼前的青年说道,神情平静,语气也如此。

张季在来之前就已经知道这会是一次开头万难的谈判,但好在他还有一些筹码,也相信会有一个美妙的结果。

“我已经有五成的胜算。”

王抱山摇了摇头,说道:“他如果这么好杀,就不会坐在那个位置上始终未曾下来。”

“况且张家无论是谁的张家,风城还是风城,物集还是物集。”

“我没有理由帮你。”

张季说道:“补天局的更夫和刀鬼已经走了。”

王抱山说道:“你的消息还算灵敏。”

张季又说道:“幽州无数年来的那位大修行人再现踪迹,无论是补天局还是物集,都应该很有兴趣去看一看。”

王抱山已经明白了张季的意思,却还是面无表情说道:“就算补天局的修行人无法插手,物集的其他人也不会对这件事过问。”

“但我已经说过,这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必要。”

张季说道:“之前说的只是前提,没有这个前提,我杀他无望。”

“有了这个前提,我杀他的事情就会容易得多。”

“而且,我相信我的筹码会让你感些兴趣。”

王抱山看了他一眼,问道:“很少会有让我感到兴趣的东西。”

张季说道:“如果是风城的阵法呢?”

王抱山怔了一下,看着这位风城张家的次子,然后问道:“这算是什么?”

然而在那双眼睛里,他只看到了属于野心的光芒在其间静静流转。

往往,野心就等同于疯狂。

“你在寸法境界停留了很多年,所以也始终呆在风城的物集之中不曾离开,就算再给你数十年的光阴,你也应该清楚身入不羁的可能性有多低。”

“风城的阵法自然比不上幽州的其余大城,但是透过阵基去观雾,它会提高这个可能性。”

张季的声音很平静,只是话语里的意思却并不如此。

大城阵法关系一个城的全部,阵基落在谁的手里,风城也就会在谁的手里。

阵法开启,加上幽州的雾气缘故,甚至可以拦住像高浊和柳半月那样的大修行人。

幽州拥有这样阵法的大城并不多,而这儿刚好就是其中一座。

王抱山看着张季,并且沉默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之后,他开口说道:“你想怎么做?”

张季的嘴角露出笑意,说道:“白马湖的流寇已经尽数死去,抢夺物集卖物的人已经不会再出现。”

“顺着事情原本的方向发展才能够让那个废物安心,当然,杀他真的不是一件简单容易的事情。”

“所以这只是第一步。”

王抱山心想,原来在过往那些年里,抢夺物集卖物的流寇全是那位张家长子对于自己的试探。

“那位上客不死,你应该清楚杀他的难度。”

张季说道:“那些苦汉中有三十四人已经步入修行,其中六个是灵韵。”

王抱山摇了摇头,说道:“这样不够。”

张季说道:“他会出城。”

王抱山若有所思,说道:“那可以试试。”

物集的阴暗平屋里,那位风城张家的次子顺着暗道离去之后,王抱山又笑了笑。

城门处那些苦汉之中有三十四位属于张季的修行人,这确实是一件令他有些没想到的事情。

不过他还没想到的事是,这位野心很大的次子似乎又太过着急了一些。

苦汉一共有四百一十二人之多,除却那三十四位属于他的修行人,除却那些真正的苦汉,剩下的人又会属于谁呢?

“这世上最令人感到悲叹的就是你自以为自己知道了全部。”

平屋里的书柜被轻缓移动,背后黝黑的深洞里走出来了一道身影。

他的名字叫张庶,张家庶子。

王抱山看着他,说道:“他想的不错,可惜你却想的太好。”

“有时候我甚至会觉得你才是张家最聪明的那个人。”

张庶摇了摇头,说道:“如果张饮不走,张家最聪明的人永远不会是我。”

王抱山说道:“不过先前他说的话很令我心动,这应该是你开不出的筹码。”

张庶看了他一眼,说道:“可是他无法成功,不是吗?”

王抱山笑了笑,说道:“这也有些道理。”

张庶又面无表情的接着说道:“张饮知道张季要杀他,但他自己本来就想杀掉那些流寇。他也知道我想要杀掉张季,因为我已经知道了他要离开,这也本就是他一开始就透露给我的秘密。”

“铁山的那些苦汉不过是些暗地里的小手段,就算是宅院里的上客们也不过鱼肉,真正算得上重要的除了那位鹤姓的上客,当然还有张饮他自己的想法。”

“他想做的事情有很多,而每一件都是通过别人的手帮他做成,只是他的想法我始终猜不透,唯独张季的想法太简单太蠢,一树花生出两叶不同,可我还是很难想象这样的两个人会有血缘上的直接关系。”

王抱山钦佩的看了他一眼,说道:“你做的事情比我想的还要多。”

张庶回道:“我想的永远比做的多。”

过去一会儿,王抱山似是又想到了什么,问道:“他要走是因为想去幽州南方看看?”

张庶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想过多知道关于他的事情,这样太危险。”

“不过既然出不去这个牢笼,他远行的目的或许只有一个:去看一看,无论是看人还是看景。”

“当然,这也只是我的猜测。”

王抱山神情平静,说道:“这又有什么难猜的。”

“现在那里应当是幽州百年难得一见的热闹。”

</br>

</br>

第四十七章 谁不在雨中?(一)

穿过风城再往南,走过那座三蚕城,便是望南涧,之后是奔子栏,梅里雪山。

幽州无数年来最强的那位大修行人终于开始显露足迹。

这是一件意义悠远、意味深长的事。

敖歌在刘阿夏的小院之中呆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出来时,街道小巷行人已渐去,夜色欲暗。

停留在屋顶上的那些人,铁山旁不断背起废铁穿过此间街道的苦汉,或明或暗,或直接或隐晦,无数道目光都在向他望来。

敖歌知道这些目光分别来自于何人,当然也知道这些目光背后藏着的意思。

流寇尽死,那些答应过的事情已经做完,但这还不是最后,无论是那位聪明的庶子还是那位愚蠢的次子都在看着自己,无论是明面上还是黑暗中的人也都在忌惮自己。

他慢慢地从巷子里走了出来,目光平静直视着远处,稍过去了一会儿,他又沉默着转身走回到了小院门口,轻轻拉开木门,径直迈步走了进去。

没有说任何话并不代表没有做任何事。

这便是他的回答。

给那位野心很大的次子,给那位聪明隐忍的庶子,给物集里的修行人,给四面八方而来的目光——

小院到巷子口之间的二十六尺距离,那是属于我的世界。

我与你们无关。

你们也与我无关。

所以请不要试图走进我的世界。

那样,会死。

“这样的回答真的很令我安心。”

张庶听着身后阴影里传来的声音,笑了笑说道。

“公子,什么时候开始?”

阴影后走出来的苦汉平静问道,他的面容坚毅,相貌寻常,倘若直接扔在人海之中绝不会让谁再看第二眼,看着也实在与那些真正的苦汉没有什么区别。

张庶眼中尽是一些自信的神色,说道:“不用着急,总会有人先行一步。”

那位苦汉似是露出憨厚笑容,回道:“从今天过后,风城就该是公子的风城了。”

张庶望着窗外的世界,又微微笑了笑,说道:“这件事我已经想了很多年。”

街上突然开始下起小雨,屋外又传来轻轻的敲门声,苦汉的身影消失在阴影里。

“我们已经准备好了。”从屋外进来一位少年。

张庶看着对方,说道:“在哪儿?”

少年回道:“就在那片密林里。”

张庶说道:“你应该清楚这件事的重要性。”

少年说道:“当然。”

张庶意味不明的笑了笑,说道:“那其他的人呢?”

少年回答:“我一个人来就够了。”

张庶说道:“看来你还是不信我。”

少年点头,说道:“我从来不信任何人。”

听到这句话,张庶才满意的笑着说道:“这样很好。”

庭院里的某间宅屋中。

眼神阴翳的张季正冷冽看着坐在下方的黑衣男子。

那名黑衣男子抹了抹额头的冷汗,继续说道:“敖歌的意思很明确了,就算他没说话,但是那巷子口的杀意实在太过分明,就算属下愿意进去,只怕……”

“也走不过三尺。”

张季说道:“这就是你的回答吗?”

黑衣男子恰到好处的保持缄默,因为他知道张季的这句话显然不是再对自己说,因为那阴冷的目光已经顺着窗外望向城里的某处。

“他的那位愚妻呢?”张季又问道。

黑衣男子回道:“也在小巷中,这两日应该不会再出来。”

张季冷冷说道:“她这几日没去看行医?敖歌应该不会发现这一点才对。”

黑衣男子艰难的回道:“事实上,那女子确实再没去看行医,或许是出了一些什么差错。”

张季不再说话,渐渐走到窗边,负手开始看着屋外的廊道,走过的张家下人神情都很小心,甚至不敢多说一句话。

杀鸡当然可以不用镰刀。

但镰刀的锋利很难再有类似替代的手段,存在就是一种威胁。

这样有些可惜,只是机会难寻。

“一切照旧。”

黑衣男子听到这句话,一直紧着的心脏骤然才放松下来,既然一切还照旧,那么自然他就不用再担心眼前这位年轻人的想法以及杀心。

“属下这就去办。”

正待他转身的时候,一柄短刃突然从背后刺穿了他的身体。

刃尖还带着血红,很快又有灵力的波动传来瞬间震碎了他的神田,在意识还算清晰的时候,黑衣男子轻动嘴唇,艰难转过了身来看向那神情平静的年轻人。

张季知道这位跟随自己多年的属下想要说什么。

所以他阴冷说道:“我不需要一个怕死的人去替我做事。”

黑衣人惨然一笑便直接倒在了地上。

幽州这把雾隔绝神识,切断望向朝阳与日落的目光,拦住了世上一切美好的事物。

却唯独拦不住大雪,拦不住寒风,拦不住骤雨急来。

一滴雨水和另一滴雨水在天空不断追逐,最后落在了街面的青石上。

无数滴雨水掉下,青石大街上逐渐雨声淅沥。

宅院里有一辆华贵的马车驶出大门,车夫神情警惕地张望着四周,马鞭扬起陡然劈下,马车开始奔跑,在雨水街道上行进的速度很快,转瞬便消失在了街道尽头。

雨中的很多道目光都在看着那辆驶出的马车,之后也随着一一消失、离去。

但也有人折返,有人依旧在雨中看着那座宅院。

马车离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过去,宅院大门旁的小门又突然被人打开。

一位戴着簑帽的人慢步走出,直接来到街上,并且开始向着城外的方向走去。

他的脸遮掩在帽下,无法看清神情,也无法看清目光,神识落在他的身上很快就被那披在身上的蓑衣吸了进去。

他毫不在意的在雨中前行。

那些修行人开始脸色微变,既忌惮于这件古怪的蓑衣,又忌惮于那披着蓑衣的人。

很快,他就走过了青石大街,走出了城门,并且在即将离去之际,又转头看了一眼雨中的风城,之后身影才消失在尽头。

想要等着的人。

想要遂愿的人。

想要出城的人。

想要杀人的人。

想要杀那些想杀人的人。

此刻谁不在雨中?

</br>

</br>

第四十八章 谁不在雨中?(二)

大雨突至,雾意开始湿重。

那骑马车自打奔出城门之后便一路未停,厚重的马蹄踩踏着泥泞大道,同时不断飞溅出雨花,车夫的神情却愈发凝重。

大道前方有十数位修行人早已等待一旁。

在雨水中黑影骤然分明。

车夫拉住缰绳,黄马劲住马蹄,他看着眼前众人沉默且一语不发,但杀意在这里是何等样的清晰并且直接。

无论是谁都很清楚眼前的人来自哪里,车夫当然也知道,他也明白对方的目的是什么,却还是说道:“如果不想死,就赶紧让开。”

为首的一位修行人看着车夫说道:“车厢里的是谁?”

“是那位鹤上客,还是一个废人?”

车夫神情平静,说道:“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情。”

那人又笑道:“可这正好是我想知道的事情。”

车夫从车辕上下来,一把扯去头巾,额头的刀疤在雨中同样分明,自然也引起了对面那人的注意。

“原来是何苦。”

看着车夫的面容,那人有些诧异说道。

“可惜,你这又是何苦?”他又很快笑道。

“就算你是风城张家里的第二上客,仅次于那位鹤上客,也应该明白烂泥扶不上墙的道理。”

“一个废人是坐不稳那个位置的。”

在那人看着何苦的时候,何苦也在看着他,直到对方说完这些话。

这位之前张家的第二上客,此刻的车夫才慢慢回道:“你叫什么?”

“我虽然知道你是张季的人,灵韵进境了十三年,刀法老辣,神魂不错,杀过很多人,可惜却一直都不知道你叫什么。”

那人眼中神色很快微变,却又立刻隐藏不见,说道:“原来你看过我。”

何苦笑了笑,说道:“你一直在看我,却不知道我看过你,这实在是一个笑话。”

那人也笑,说道:“这么说来,车厢里应该没人?”

何苦说道:“我之前已经说过了,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情。”

那人说道:“杀了你我自然就会知道。”

雨下在二人之外的世界,亿万滴雨珠溅起浑杂的泥尘,马蹄不进,马声不扬,其余的人也平静。

叫作何苦的车夫,那位不知名的修行人,无人淋雨。

但谁不在雨中。

一袭簑帽蓑衣的那人行进在雨中,并不着急,但他走出城门后望了望,决定向北走。

这件事情开始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又切实在一些人的计划之中。

密林渐渐出现在前处,但还是无人出现在他眼前。

他轻轻笑了笑,笑声被雨声遮盖住无人知,自风城里他身上那件蓑衣吸尽了许多道神识之后,便再也无人浪费时间与精力来看他,此刻出了城就更不用说。

阵法之外是雾气的世界,谁又能穿破迷雾远行一道神识?

那人很快就走进了密林之中,甚至没有一丝犹豫。

紧随其后的又是十数位杀意分明的修行人。

进到密林里,这些修行人开始四处分散,架起弩箭,藏身在树枝之上,借着浓雾骤雨躲避别人的探知。

如果是杀一个修行人,弩箭的作用当然微乎其微。

可如果是杀一个常人,这一箭足够。

他们在密林之间不断穿行,速度要远远在那位披着蓑衣戴簑帽的人之上。

很快,就有一道冷箭自雨林之间呼啸射出!

穿破了并不茂盛之树枝杂叶以及从天而落的无数滴雨珠,径直射向披着蓑衣的那个人。

箭头寒光折射出另一个世界的面貌。

只是那个人依旧很平静,寒箭的速度很快,几乎成为了一道雨中的魅影,直接重重砸在了他后背最中间的一处,旋转擦起淡淡火花,又被雨水淋灭,而那股冲击力已经带到。

那人踉跄一下险些被寒箭射倒在地,可惜蓑衣依旧毫无异样。

远处射出弩箭的修行人脸色不禁变了变,显然很难相信这一幕。

能够挡御神识,能够拦下寒箭,风城何时出了这样的一件蓑衣?

自己身在物集多年甚至连听都不曾听过。

“不要小瞧那位废物的手段。”

为首的一位修行人很快从林间跃过,平静说道。

那位拿着弩箭的修行人也紧咬着嘴唇,再度跟了上去。

穿着蓑衣的那人拍了拍自己身上的泥土,甚至不曾转身看来,这样的举动又透露出一丝诡异。

在为首的那位修行人隐晦的目光之中,他又开始向前慢行,渐渐走到了一处浑浊不堪的小溪前。

因为骤雨初来的缘故,落在地上的雨水裹匝着更多的尘土形成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泥潭,泥水之后漫出,顺着地势又渐渐流入到了小溪之中,才会因此浑浊不堪。

那位修行人看到披着蓑衣的那个人缓缓弯下了身子,用双手捧起了一着溪水,并且毫不在意地灌入嘴中。

他的神情顿变,几乎是嘶喊着大声道:“不是他,快回去!”

从风城里跟出来的这十数位修行人突然明悟,不惜一切开始涌动神田之中的灵力,疯狂往风城的方向赶去。

披着蓑衣的那人又是笑了笑,接着喝下这对他来说尤其不堪的溪水,目光很是明亮,说道:“谁会不在雨中呢?”

树林间渐渐走出来一个人,还是那名相貌寻常的苦汉。

他看着披着蓑衣的张庶,既有钦佩亦有不解,问道:“公子已经吸引了张季三成的人马,就算有这件蓑衣也很不容易,只是……”

“这样做的用意在哪?”

张庶摘下簑帽,任凭雨水淋在头上,发髻渐乱后又干脆直接取下固定的银饰,说道:“当然没有什么用意,只是为了不如他意罢了。”

“其实我也很想看看,两片叶子之间究竟会有什么样的不同。”

苦汉又是笑了笑,称赞道:“虽是还听不懂公子的意思,但想来应该还是一件不容易之事。”

张庶看着他也微微笑道:“现在可以回去了。”

苦汉一怔,然后问道:“公子不准备再等等吗?密林里也许还有其他人在。”

张庶说道:“不是他的人,也不是我的人,当然就会是别的人,这样无妨。”

苦汉点了点头,走近几步撑起一把黑伞为他挡雨,二人开始往风城的方向走去。

但谁又不在雨中?

</br>

</br>

第四十九章 谁不在雨中?(三)

张庶和那位苦汉离去之后,密林里剩下的人当然只剩别的人。

与他无关,与张季也无关。

被一路吸引至此的那十数位修行人在发现他身份的瞬间就已经再往风城赶去,甚至都没注意到藏在密林间的那些其他人。

白慢走出一处隐秘的灌木林,来到溪水前,面露诧异,看着溪水说道:“张庶出身不凡,但我实在没想到他也能喝下这溪水。”

“他比我们想的要聪明。”

陈曳也来到溪水旁,看着此刻那里面泥泞不堪的浑浊而说道。

柳凄从极远处的树枝上瞬间落在近旁,也很疑惑,说道:“他的用意在哪?为了让张季和张饮彼此互斗才吸引了这十多位修行人来到密林里。”

“即是分散张季的注意力,也是为了能让那两位亲兄弟势均力敌。只要在拖一会儿,等到胜负分出,他不就能轻易掌控张家了吗?”

白慢摇头说道:“他的话当然不能相信。张季隐忍的实力要远比张家的任何一个人强,这件事自始至终都只是他说的而已。”

陈曳想了想,说道:“而且,这位张家的庶子应该有事情在瞒着我们。”

“或许还会是一件很关键的事情。”

林徐背着箭筒慢慢从远处走来,说道:“我看到那些修行人都走了,并且也没有再继续往前的意思。”

柳凄看着陈曳,也看着白慢,说道:“他应该没有理由骗我们,因为我能察觉到他心里藏着的对张季以及张饮的杀意。”

“镇魂兽是不会出错的。”

陈曳知道柳凄的识海之中已经凝练出了长安镇魂兽的一方巨口,对于识海间的微妙情感很是灵觉,所以她说的话也应该是正确的。

陈曳平静看了一眼其他三人,说道:“他的意思其实已经很明显了,先引一些修行人来到密林里,又故意暴露身份,这样就算再如何进行下去,张饮和张季也都不会再来密林。”

“而我们如果想要继续做成那件事,就不得不跟他一样走出密林。”

“他是在逼我们放弃密林里的布置,去风城。”

白慢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这样的话应该会很危险。”

柳凄依旧紧蹙眉头,问道:“现在风城里最为紧要的应该是那两兄弟之间的胜负,如果我们悄然进城,应该会比之前安全许多吧?”

陈曳摇了摇头,说道:“张庶对张季以及张饮两人的杀意其实只是来源于一件事。”

柳凄怔了怔,还是不解问道:“什么意思?”

白慢接着说道:“他的意思是,张庶之所以想要杀掉张季以及张饮,其实是因为他想要掌控整个张家甚至是风城。所以”

“任何对他来说无法掌控的事物,一定都是消失最好。”

“他同样也想杀掉我们。”

柳凄轻叹了口气,说道:“果然幽州之事除了杀人再无其他。”

她又转头看向陈曳,问道:“那接下来该怎么做?”

白慢和林徐同样也在看着陈曳。

他平静说道:“先前我已经说过了,他比我们想的要聪明。”

“所以他很清楚我们的处境,也给了我们一个唯一解。”

“当然也只有是去风城。”

“不过,”陈曳顿了顿,突然微微笑道:“谁才在雨中呢?”

风城里有无数修行人开始动了起来。

他们聚群奔行过大街,不断搜索巷子胡同中的每一处细微角落,成千上万座宅屋上都有眺目远望的黑衣人,嘈乱、谩骂更是络绎不绝。

唯独青石大街旁的一处小巷中难得安静。

刘阿夏听着外面不时传来的雨声以及吵闹声,眉头紧蹙,有些不安的说道:“小巫,咱们是不是该出去看看?风城里好像发生了一些事。”

小巫‘汪汪’沉闷叫了两声,意思很明确,当然是不支持她的这般想法。

刘阿夏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情,说道:“我知道隔壁的敖歌先生说过不要走出去,可是行医先生还在别处,如果真的是发生事情,他年龄那么大一定很难顾得了自己周全。”

小巫耷拉着脑袋,不再叫唤,看似也处在犹豫两难的境地。

都说狗最识人性,可惜这只活了很多年的老黄狗却依旧没能闻出那位行医先生最内里的味道。

很快,刘阿夏就忘记了敖歌的嘱咐,小心翼翼推开了院门。

小巷外的世界都是雨,小巷里也是雨。

只是外面是血雨,里面是雾雨。

目光所及的地方尽是身穿黑衣的人,他们结群成对又与其他一些同样身着黑衣的人拼杀在了一起,刀光剑影漫天是。

真是一个可怕的世界。

刘阿夏面色有些发白,但想起那位面容和善,慈祥和蔼的行医先生,又逐渐鼓起勇气向外走出了一步。

小巫就跟在她的身后,龇牙咧嘴,一脸凶相。

可惜的是,在旁边的那第六座小院里,无人看到这一幕。

风城往南是去往三蚕城的宽阔大道。

何苦与那位不知名的修行人在大道最中间的位置处拼杀。

其余那些修行人神情警惕,很快就上前掀开了马车车厢的帘布,里面果然空无一人。

他们彼此沉默,甚至看都不看自己的那位首领一眼,瞬间便转身后撤,往着风城的方向疾行而去。

何苦注意到了这一点,眼底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又激荡起浑身灵力向对面雨中的那人一刀砍去。

刀身斩过雨水带起寒光,却又紧接着被另外一柄横刀挡住。

不断拼杀之间,无数刀斩出、被挡,他们二人渐渐没有谁再愿意去花费灵力做一些遮挡雨水、回暖身子的多余事情。

于是雨水不断顺着脸颊、耳畔、发髻流下。

横刀、长刀不断来回。

那位不知名的修行人眼底隐晦的目光不曾散去。

何苦刀疤上的发梢低垂着雨线。

这二人虽是没有似藏见那样的汹涌灵力,也没有似刀鬼那般凌厉的刀法。

但毕竟这是一个最冰冷的世界,不在城中,不在檐下,雾气里大雨倾盆,水珠中雾气又分明,神识趋于无用。

躲闪的每一次刀光都是在与死亡擦边,这开始成为了一件最冰冷的事。

……

……

</br>

</br>

第五十章 谁不在雨中?(四)

风城西南处的那片荒野同样大雨磅礴,水雾之中没有半分人烟。

有一老一少在荒野上行进,老人的脸色枯槁,像是历经无数年风雨的老树,一旁的年青人神情看着平静,不紧不慢的始终跟着老人的步伐,并且维持着一个固定又微妙的距离。

之所以说这个距离微妙,是因为它恰好是三尺。

这样的默契一直保持了很久,老人与年青人在荒野上也同样行进了很久。

很快,老人点头说道:“修行的第一步应该要明白的道理当然只有一个,不轻易走进别人的世界。无论是怎样的大修行人都一定会有世界之外无法触及的东西,这件事敖歌做的最好,他对于距离的认知已经到了一个极其精妙的境界。甚至可以说,如果将来他能够进境解意,必是不输高浊的存在。”

年青人看着老人的眼中露出一抹疑惑,问道:“风城里的修行人有很多,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敖歌会是最强的那一个。”

老人笑了笑,说道:“因为他是一把剑。”

年青人并未听懂老人的意思,却也不再去纠结。

雨珠溅落在身体之外,他回头瞥了一眼远处的那座大城,继续向前走去。

老人明白年青人那一眼的深意,但并不在意,说道:“每个人都会有机会。”

年青人明悟似的点了点头,又问道:“那老师觉得机会最终会落在谁的手里?”

老人微微笑道:“不在手里,就在山里。”

年青人沉默了很久才轻叹出一口气。

幽静庭院中,老树依旧不断在落叶,雨珠瓢泼肆意敲打着叶片发出噼啪的响声,之后又掉在了树下那人的头上。

树不再有新叶长出,也自然不会再有跪在叶面上的人。

雨中很快有一个人从远处渐渐走来,脚步声与雨声仿佛融入到一处。

树下坐定了很久的鹤上客缓缓睁开了眼睛,看着那人诧异问道:“我没想到会是你来。”

敖歌坦然回道:“除了我,没有人更合适。”

鹤上客又问道:“你不用去看着她吗?”

敖歌神情平静回道:“那是我的世界,所以他们不会有这样愚蠢的想法。”

鹤上客笑了笑,说道:“如果你不急,先请坐。”

院中无石桌木椅,只有四处的无数积水以及落叶,鹤村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而坐在树下,但敖歌并不想知道这件事。

他走进了院中,随意坐在了落叶、积水之上,与鹤村四目相对,眼神平静让人读不懂他的想法。

鹤村说道:“风城修行人中你是无可争议的最强,但其实你应该明白,我并不是风城的修行人。”

敖歌简单回道:“我知道。”

鹤村说道:“可惜先生很欣赏你,认为你的天赋在幽州已经无人能及,甚至与当年的高浊一样,这件事一直让我有些质疑。”

敖歌看着他,平静问道:“质疑什么?”

鹤村也在看着他,说道:“男欢女爱终究只是一件肤浅之事,如此庸俗字眼,何以能够走近大道?”

敖歌说道:“这和你无关。”

鹤村冷意更甚,问道:“那现在的你究竟和谁有关?你生在风城,长在风城,四十年来始终不曾离开这儿,而你今天走进院里又是什么意思?”

敖歌说道:“你应该猜到了我的意思。”

鹤村眼中杀意渐渐弥漫,说道:“莫要忘了你是一个幽州的修行人。”

敖歌看着他沉默了一小会儿,低垂眼眸,说道:“幽州也好,那座山也好,这都一样。善恶我亦不分,有她之处安吾身,你早该明白这个道理。”

话音落下,很快就有还在空中飘零的七片叶子突然被斩开,无数雨水也被切断,异象的尽头是盘坐在树下的人。

鹤村的神情一瞬之间变得很复杂,一是因为他没想到走进院里的人会是敖歌,另外便是因为他没想到这样的一剑会这么快就来。

这位风城张家的上客此刻挥袖拂去,毫不费力便挡下了敖歌突然涌出的一剑。

在物集的时候,鹤村也曾惊讶于藏见的剑藏地是何等样好的境地,但又与敖歌不同,这一剑确实不是如何斩来,而是从对方身体之中涌出。

一位不羁境的强大修行人如果决意要杀死一个人,雷霆手段又怎会只有一剑。

千万道剑开始同时涌出,很快这庭院之中便成为了一个剑气世界。

鹤村背靠着老树,坐在这千万剑气之中,说道:“你应该知道要在这里杀死我是一件何等样困难的事情。”

敖歌说道:“当然,否则又怎会是我来。”

树下的一切除了落叶当然只有积水,就算有无数剑气的最尖锐之处指着鹤村的咽喉,他依然神情平静,坐定有如老树。

这里是风城张家宅院的最中间,是在某些人意想之中的阵基藏处,而那棵老树或许就是风城阵法的阵基。

当剑涌出身体,来到树下却再无法寸进的时候,敖歌就轻易感受到了确实有一道阵法在这里存在。

杀尽白马湖流寇的远行千万剑对于这阵法居然没有半分作用,这也很让他诧异。

“这道阵法不错。”

僵持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敖歌才开口说道。

鹤村说道:“你已经足够锋利,可惜剑断然无法刺穿铁。”

敖歌有些遗憾的说道:“因为我没想过你会这样接剑。”

鹤村说道:“没有人会选择用手去接剑,更何况是像你这样的剑。”

敖歌说道:“我只是没有想到像你这样的人有朝一日也会放弃这样的机会。”

鹤村看着他平静问道:“什么机会?”

敖歌说道:“当然是杀我的机会。其实你也已经想了很多年了,不是吗?”

坐在树下的鹤村笑了笑,说道:“是啊,可惜这么多年以来,我始终不曾见过你走进别人的世界。你让我感到过于小心,却又让我感到一些害怕。”

敖歌说道:“而我今天进来了,这将会是你杀掉我的唯一的机会。”

鹤村说道:“换句话来说,也是你杀掉我的唯一的机会。”

</br>

</br>

第五十一章 谁不在雨中?(五)

庭院里两位修行人对视而坐,一人身已不羁,一人寸法多年,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这都必然会是一幕凶险万分的景象。

然而实际的情况却与此大相径庭。

敖歌坐在雨中,无穷无尽的剑气不断自他身体之中涌出,迷蒙的水雾里雨珠、落叶偶被一剑斩去,又被鹤村的轻拂一袖带走。

雨势不断,剑气也不断,鹤村的眉头也越来越紧皱。

庭院之中有老树落定,阵法隐匿于此,借助这道力就算敖歌再涌出更多的剑也断然无法杀掉自己,那么他又何必一直如此,甚至是还有一些着急?

但无论心中怎么想,此刻敖歌就盘坐在对面,无论鹤村再怎么试图努力也断然无法杀掉这位风城最强的修行人。

况且,他又想起了之前先生曾经评价敖歌的一句话——

敖歌是一把很有意思的剑。

“怎么样?”

林依脸色有些发白的看着眼前的家丁,作为风城张家的长媳,本该是风光无限的她此刻却显得很是憔悴。

那名家丁神情犹豫,说道:“没找到大公子。”

林依惨笑一声,然后跌坐在椅子上,喃喃道:“他到底去哪儿了?”

家丁紧着声音说道:“或许大公子只是暂时外出而已。”

林依有些咬牙切齿,说道:“他又不是什么修行人,就算外出又能去到哪?现在他那个弟弟的野心已经快要弄得满城皆知,风城里到处都是修行人,难道他就一点都不知道吗?”

家丁苦笑了一声,说道:“二公子就算再如何过分,想来应该也不会对您不敬的。”

林依眼中还有一丝恨意,说道:“难不成今后就让张季说了算吗?”

家丁试着说道:“或许,夫人可以试试去找三公子。”

“张庶那个废物?”林依冷笑了一声,说道:“一个庶出,无权无势,又能怎么做。”

“你再去问问那些上客,只要能够得到他们的支持,张家就还是长房说了算。”

“是。”家丁应了一声便退出屋子。

林依脸上阴晴不定了很久,眉眼之间还有些犹豫。

风城里有许多黑衣修行人彼此之间在拼杀,其中大多数又都是张季的人,除却那些铁山旁的苦汉以及隐在暗中的修行人,还有一些是来自物集。

张季在自己的屋子里一直等待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这之间不断有黑衣人进出,向他汇报城中最新的境况以及那个人的去向。

“他不在往南去的那辆马车上,但是车夫是何苦。”

一位走进房中的黑衣人很快说道。

听到这句话,张季眼中的神情才开始微变,风城里的拼杀已经持续了很久,那些其他的修行人无论是境界还是实力都出乎了他的意料,尽管如此他也很有信心能够获得最后的胜利,只是多耗费一些时间罢了。

他从来不曾想过走出城去的那个人以及那一骑马车里会有张饮的身影,但是车夫为何会是何苦?

风城张家的第二上客出现在那里,鹤村也始终在庭院中未出,那么谁来调动其余的那些上客?

难不成他指望自己那位愚蠢的正房妻子能够御唤得动心高气傲的修行人?

张季阴沉着脸色,说道:“继续找,棋盘就在这里,棋子都已经落定,难不成下棋的人还会消失不成?”

黑衣人应了一声,身形很快消失在张家的宅院之中。

风城之间的这场争斗来的快,去的也快,大雨都还未停歇,城中那些属于张季的修行人便已经将一切石子排得一干二净。

铁山旁、大街处、小巷中,一切与张饮有关的人与事都在不断消失。

但也因此,张季心中愈发不安。

风城里始终未能找到张饮的身影,风城外也没有,尽管在无数人看来,这场争斗已经是由风城张家的次子获胜。

不过张季想的是,连下棋的人都不知道在哪里,又何谈什么胜利?

他很难得地走出了屋外,身旁有位黑衣人撑着伞,虽然并不是像张饮那样诸窍不通,但是他的境界也不过只是清弄上境而已。

权势要比修行更有意思。

所以张季渐渐往那处庭院中走去,他知道鹤上客一直在那棵老树下盘坐,而风城阵法的阵基也在那里,将一切石子排净只是为了让他能够方便的将阵基收入自己手中,这样无论谁愿谁不愿,之后的风城也就只会是他说了算。

推开那扇木门,院里的情景很快映入他的眼中——

老树遮住庭院,幽深僻静,落叶不断,此刻又有大雨瓢泼,院里盘坐着两个人。

一人坐在树下。

一人坐在雨中。

他们平静相对,空中又有无数异象。

张季的神情很快变了变,问道:“你为何在这里?”

敖歌没有回头,说道:“来杀他。”

这样的答案很有深意甚至是危险。

风城的阵基位于此处,神识落入此地的鹤上客很明显就是那位控制阵法的人,因为张饮只是一个废人。

张季沉着声音说道:“这不是你该碰的东西。”

敖歌依旧平静说道:“我对阵法并没有兴趣,只是来杀他。”

张季心中在此刻愈发不安,说道:“谁让你来杀他的?”

敖歌是风城里最强的修行人,但是多年以来对于小巷之外的人或物从来都不关心,他只在意自己那位愚妻,甚至是为此也显得很愚蠢。

现在这样的人来到此处要杀掉鹤村,那么背后必然会有其他人的意思。

张饮不可能有这样的想法。

张季有过,但之前已经被敖歌拒绝。

所以究竟会是谁?

难不成是王抱山?

很快,张季心中的疑惑就有了答案。

“是我让他杀的。”

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

庭院外又走进一个人,他的脸上带着微笑,身旁还始终跟着一位苦汉。

张季看着那人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为什么会是你?”

张庶说道:“你应该知道我的野心也很大。”

张季眼中阴冷说道:“只有野心没有实力只是空想。”

张庶依旧微微笑道:“所以你很愚蠢。”

</br>

</br>

第五十二章 谁不在雨中?(六)

庭院之中的景象张季曾经幻想过很多次,但自始至终都未曾想到这一幕。

敖歌坐在庭院里和那位上客一较生死高下,而这背后竟然是张庶的意思。

他的野心很大,张季当然也清楚。只是,一位庶出的偏房血脉,本身亦不是什么境界高深的大修行人,就算有野心又会有什么影响?

张季看着他的目光渐渐冷了下来,很快又注意到了那位苦汉,说道:“原来铁山旁也有你的人。”

张庶微笑说道:“当然。”

张季说道:“就算这样你也应该清楚赢的可能性有多少,物集站在我这边,那些上客们不会出手,整座风城现在到处都是我的修行人,这已经是我的世界。”

张庶说道:“你或许还记得我名字的由来。”

张季眼中寒光不散,庶之一字很有些意思,所以对方才会自愿将名字改为张庶,如果是在之前,他当然会以为这是为了掩盖野心的计谋,但现在忽然有些不同。

张庶继续说道:“掩耳盗铃的事情做了也没有什么用处,就算我叫张庶也好,叫张伏也好,都断然掩盖不住我的野心。不过这也无妨,我喜欢将事情变得直接一些,所以张庶这个名字在我看来正好。”

“原本我以为就算张饮比你要聪明许多,也应该会折损一些东西,但是我没想到他却选择了不争,这样又比我想的更加聪明。”

张季目光幽冷,说道:“什么意思?”

张庶看着他说道:“你不是一直在找他吗?难道都没猜到他已经离开风城了吗?”

张季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风城基业在这,阵法阵基在院中,城外有雾,他诸窍不通,为什么要离开风城?”

张庶的目光中透露出了一丝怜悯之色,说道:“坐井何以观天?”

张季沉声道:“那你呢?”

张庶笑了笑,说道:“我的野心只在井里。”

张庶的话透露出了许多事情,但无论是哪一件事情都是张季不愿去相信甚至是深思的。

这盘棋还未下完,下棋的人却始终都未曾在意,如果这些真切属实,那些棋子又是从哪来的?

张季的脸色忽然有些发白。

张庶笑着说道:“当然都是我的人。”

“他没有必要在铁山旁或者是在物集里安置一些人或事,这个道理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张季神情又渐渐平定,说道:“原来一直都是你。”

“这么说来,何苦也是你的人?”

张庶摇了摇头,说道:“不,何苦是他的人。”

“如果不是何苦,又如何能够将你身边最强的修行人拖到此刻都未能回来呢?”

“做不成这件事,我又如何会走进这庭院中。”

鹤村是风城张家的上客,神魂掌控着风城的阵法,一直跟在张饮身边形影不离,但无论是张庶还是张季都清楚,这并不重要。

张季准备以全城大势以及物集里的王抱山来胁迫鹤村放弃。

而张庶想的更简单,让敖歌杀掉鹤村,然后让阵法彻底落入自己手中,这个想法他当然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所以何苦才会出城,张季身边那位进境灵韵十三年的修行人才会离开,而张庶和那位苦汉才会走进院中。

想通一切或许很难,但是想通这件事并不需要太长久的时间。

张季很快就明白了,却说道:“我不懂,他为什么会帮你?”

张庶说道:“因为我很早之前就已经猜到了他要走,所以我什么都不想做,而你想做的事情却实在太多了一些。”

张季眼中阴冷,说道:“就算如此,你难道以为自己便稳操胜券了吗?物集离张家的距离并不算太远,你既然知道这么多的事情,难不成还不知道我去过那里?”

张庶笑了笑,说道:“我当然知道,其实你也要比我想的更聪明一些,允诺给他的那件事是我断然无法拿出手的。这样的疯狂确实让人害怕,所以就算我觉得你无法成功,也不得不留下一些后手。”

张季说道:“补天局的更夫以及刀鬼都已经离去,何苦在城外,鹤村和敖歌在院里,你在铁山旁安插多年的苦汉此刻也在这里,你又能有什么样的后手能够拦住他?”

张庶说道:“你应该知道物集里前些日子发生过一些事。”

张季皱着眉头,很快便想到了什么,说道:“是那些寒山的弟子?他们还未离开幽州?”

张庶笑道:“能不能杀掉王抱山我当然不清楚,不过这也不重要。”

张季沉默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说道:“那个走出城去往密林的人是你?”

张庶点头说道:“当然只会是我,如果不是这样做,他们又怎么会来到风城里。”

张季嘲讽说道:“你算计一切,没想到居然连他们也要杀。”

张庶笑意温和,说道:“如果他们只想着往南去,我不会有这样的想法,可惜世事总与愿违。”

“就像张饮那位愚蠢的正房女人一样。”

张季看了他一眼,说道:“你杀了她?”

张庶摇头说道:“还没。想了想,我还是决定先来杀你。”

说完这句话,站在他身旁那位一直保持着沉默的苦汉便走了出来,神情平静直视着张季。

张季同样也是一位修行人,隐约也能察觉到自己和这位苦汉在境界和实力上的明显差距,但庆幸地是,此刻他同样不是一个人。

站在他身旁的那位黑衣修行人站了出来,双方开始直视而对。

张季冷笑说道:“就算你想要杀我,他想要杀我,无数的人都想要杀我,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想的很清楚,现在这庭院之中真正有能力能够杀掉自己的只有敖歌和鹤村二人,但是他们断然不会心生杀意。

所以只要能够拦住张庶身旁那位苦汉,此局便解。

“当然。”张庶笑了笑,说道:“否则我又何必做那么多事呢?”

张季心中开始生出一丝不安,很快,他就看到自己身旁的那位黑衣人渐渐向前走去,一直走到了张庶的身旁,然后开始转身静静看着自己。

</br>

</br>

第五十三章 谁不在雨中?(七)

那位黑衣人的目光是何等样平静,以致于此刻的庭院里除了雨珠敲打叶片的声音便再无其他。

一切都开始寂静无声,张季只觉得有些心寒,而且这股寒冷一直蔓延到了他身体里的每一处,是无论喝下怎样的烈酒都无法暖起来的寒冷。

“不,我不相信!”他怒吼着说道。

张庶怜悯的目光又再一次投来,说道:“无论你信与不信,摆在眼前的事实总是真切存在。”

“补天局的更夫和刀鬼已经离去,物集的王抱山难以来到这里,尽管外面还有一些属于你的修行人,但是你应该清楚这样的绝望再无法挽回。”

张季的脸色忽然白了下来,目光之中充斥着一丝悔意。

甚至于因为刚刚怒吼时过于用力的缘故,他的声音开始嘶哑,喊道:“不要杀我!我可以放弃一切,就算是你把我的神田废掉也可以。”

张庶微微笑了起来,说道:“神田可以废掉,灵力可以流失,就算是神魂也可以封困,但唯独一个人的野心是无法浇灭的。”

“你既然也算是我的兄长,那就请稍微聪明一些。这里是幽州,你脚下的一切不是生就是死。”

黑衣人渐渐走了出来,这样的过程在刚刚也曾发生过,但无论是他走向对面,还是从对面走来,这两段距离对于此刻的张庶来说都是无比的漫长。

庭院里的敖歌和鹤村依旧在相视而对,院子里的景象已经成为了世间最凶险的境地,不断有着雨珠破裂四溅,不断有着落下的叶子被剑光斩开。

张季看着那位黑衣人,眼底深处还藏着一抹阴狠,事情发展至此,无论再指望谁当然都无法如意,但他毕竟还是一个修行人,即使未至清弄、未生神魂,也总归有些反抗的能力。

至于刚才说的那些话,当然并不是他心中所想。就像张庶说的那样,这件事从一开始便只会有生、死两个结果。

当然,谁想要杀他也都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因为黑衣人的境界他再清楚不过,虽是灵韵第五境,论及实力却其实要远比城外与何苦拼杀的另外一人弱上许多,又擅长极其刚烈的掌法,掌劲足以徒手裂山石。

所以唯一能够取胜的机会也只有在他出掌的时候。

很快,黑衣人手掌之间就涌动起了灵力,他纵步一跃,身形立刻就近到了张季身前,宽大的手掌此刻幻化成了一道雨中的魅影,裹杂着雨水凌厉挥下!

面对着这一掌,张季并没有像黑衣人想的那样去尽力躲闪,而是突然微微侧身,露出了半个身位的距离去横挡。

掌风拍下,径直拍在了张季的肩头,甚至能够听到一道清脆的骨裂声,张季受着这一掌,强忍着剧烈的疼痛,左手从腰间忽然掏出了一柄短刃,闪电般刺出。

嘭的一声闷响,刃头并没有像张季所想直接刺进那位黑衣人的身体,而是被一块坚硬的物体所挡住。

他瘫倒在地上,因为右肩碎裂的缘故,右臂已然无力地垂在肋侧,黑衣人站在原地依旧是静静地直视着他,而这样的目光甚至还要比刚才更加冷冽。

“你怎么知道我会用短匕。”张季阴冷看着他说道。

黑衣人声音有些微冷,说道:“我看过很多次别人的死相,当然能够猜到。”

张季神情更冷,说道:“我记得那些死去的人并不归你安排。”

黑衣人说道:“但我很想知道他们究竟是怎么死的,所以无论是哪一个死去的人,扔在哪儿,埋在哪儿,我都一一确定过。所以我也很清楚你会在最紧要的关头用什么样的手段。”

张季突然觉得自己确实有些愚蠢,即便是对自己身旁的人都不够了解,而为此付出的代价确实也是世间最惨痛的事物。

他绝望一笑,不再强撑着身体,全身开始平躺在庭院中,雨水不断冲洗着身体,噼啪敲打着双眼,冰凉的感觉不断从后脑处传来又传遍全身。

“想杀我就来吧。”

张庶看着他,神情是从未有人见过的平静,说道:“这么多年,最终还是我赢了。”

张季嘲讽说道:“可是你永远都没有赢过那个废物,这么说来,其实你连废物都不如。”

张庶点了点头,说道:“我当然不如他。这件事我早在十年之前其实就已经明白了,只是很可惜的是,你却一直都不够明白。”

“张家、阵基、风城,最后还是落到了我手中,尽管他认为这是一口井,那又有什么关系?井底的世界再如何微小对我来说也已经足够。”

张庶开始轻轻笑了起来,迈步缓缓向前走去。

和张庶不同,他并不喜欢用短刃,亦不喜欢长刀利剑。

他的境界已至灵韵,当然不算太低,但是论及如何杀人,他也并没有过多的经验。

杀人是何等样张狂的一件事,实在不符合一位隐忍多年的庶子能够做出的举动,所以这些年来,他也从未亲手杀过人。

今天当然会是第一次。

他走到了张季的身旁,居高临下的冷漠目光不断审视着这位自己名义上的兄长,而对方横躺在地上的目光同样也很冷漠。

这是一对冷漠的兄弟,冷漠别人的生死,同时对自己也最惜命。

张庶右手轻轻扼住了张季的咽喉,力道逐渐加大,而对方的呼吸也在慢慢紧促,甚至脸色开始轻微呈现紫红色。

他嘴角划过一个弧度,讥诮说道:“这样的感觉确实很不错。”

“可惜公子应该是最后一次享受。”

一道带着不明情绪的声音响起,随后是噗嗤的一声,短刃极其意外又突如其来地刺进了张庶的后背。

他瞬间如遭电击,慢慢僵直转过身去,发现那名苦汉正一脸木然的看着自己,而对方的手里也正握着一把短刃。

张季正艰难地微动嘴唇,却突然间喉咙涌动,大口大口地吐出黑色的鲜血来。

苦汉平静说道:“这枚匕首用冠心草的汁液泡过,所以只要在刺中的那一刻起,公子你就断然再活不了。我策反他的时候,当然也隐瞒了这件事。因为从始至终也只有我知道,想要刺穿公子始终穿在身上的铁衣,这样的匕首很难找。”

张庶并没有太多情绪,而是依旧平静的看着自己这位手下,说道:“我设想过无数的人会杀我,但从来没有想到会是你。”

苦汉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大概因为我本就是一位真正的苦汉,教我进修行的是公子,让我进张家的也是公子。公子给了我很多,也帮了我家人很多。”

张庶说道:“所以我还是不明白。”

苦汉眼底有一丝遗憾,说道:“因为我本就是他的人。”

张庶一怔,问道:“张饮?”

苦汉点了点头。

张庶开始大笑,说道:“看来我真的不如他。”

张季躺在地上微喘着粗气,目光同样不解,很快,那位苦汉又继续开口。

“铁山里的人无论是谁,其实都是他的人。只是他从来没做过这件事,所以也从来没有人知道,如果不是他在走之前让我杀公子,想来风城现在也该是另一番面貌。”

张庶能够逐渐感受到自己的生机正在不断流逝,冠心草的毒液配合这令人生痛的短匕,确实是世间最为致命的手段。

他目光开始远去,幽幽问道:“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还是想杀我?”

这次,苦汉沉默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说道:“他说他并不在意井下的世界。”

“只是,公子你始终不姓张。而张季,就算一心想要杀他,却又真切算是他的弟弟。”

“原来是这样。”

最后,张庶很平静的转头看着张季,叹道:“是我输了。”

</br>

</br>

第五十四章 雨中的人,再而三的剑

风城。

幽深的庭院中,聪明、隐忍、谋划一切的张庶生机在不断流逝,最终还是彻底的死了,死在他最为信任的那位苦汉手上。

张季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有些心寒,于是说道:“这么说来,他始终都知晓一切?”

苦汉知道张季说的是谁,也因此点了点头,说道:“当然。”

张季用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才接受了这件令自己心中更生恨意的事情。

他神情逐渐恢复平静,说道:“既然他选择离开这里,那风城阵法的阵基又在何处?”

苦汉说道:“有鹤先生在,这件事情想来应该不用二公子去担忧。”

张季强压住心头生出的一丝怒火,说道:“那照你看来,以后我该如何自处?”

苦汉看着他很自然的说道:“二公子既然本就不够聪明,那么以后自然还是愚钝的一些好。”

肩膀处骨裂的疼痛甚至还不及此刻眼前人言语的十分之一。

一位无法掌握护城大阵阵基的城主,大概只会是一个笑柄。

而这样的用意就算张季再怎么愚钝也已经有些明白——

虽然以后的张家是你说了算,但是风城还是风城,不是你的风城,所以无论是说话还是做事,你都应该明白并且认真遵循一个道理:谨言慎行。

张季的视线极其冰冷的看着这位苦汉,却始终未能令后者的脸色发生什么显著的一些变化。

铁山旁的那些苦汉们是风城里最不容易引起人注意的存在,所以无论是他还是张庶,都在合适恰当的时间里在这群人之中安插了一些属于自己的人手。

只是先前苦汉的行为以及一些言语已经说明了一件可怕的事情,那就是铁山旁的苦汉们从始至终就未曾是他们的人。

张季问道:“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张饮会选择相信你们,就算在一开始你们都是属于他的人,我和张庶对于这件事也都不知情。但是他既然已经离开了风城,你们就没有必要继续做这样的事情,他也实在不该有如此自信的掌控能力。”

苦汉平静回道:“如果是论及当一位说客,公子真的要比二公子您强上太多。”

张季听得很清楚,苦汉的言语之中始终称张庶为公子,而自己只是二公子,这样的称呼之间细微的差别其实也说明了一些事情。

他神情微异,之后又开口说道:“你对张庶的尊敬甚至还要比对张饮更甚一些,只是我没想到在杀他这件事上你也会毫不犹豫。”

苦汉并没有觉得什么不妥,说道:“因为这本就是两件事情。”

张季明白事情已经发展至此,无论自己再如何不愿也无法改变这样的局面,但他又想起了一个问题,问道:“你叫什么?”

苦汉摇了摇头,说道:“没有名姓,当然也没有必要有名姓。”

张季突然冷笑了起来,说道:“他既然想要推我出来当这个明面上的愚蠢话事人,却又不肯让我掌握阵法甚至是知晓更多的事情,难道他就不怕我放弃一切让这个计划彻底成空?”

苦汉看着他说道:“我不清楚这件事。”

张季叹了口气,知道就算自己再如何询问,恐怕也难以从这位苦汉口中知道更多。他强忍着肩膀处的疼痛,渐渐站起了身来,目光扫到庭院之中的敖歌以及鹤村,又是讥笑一声。

“张庶已经死了,你又何必……”

话还未说完,一旁的张季以及那位苦汉似是又想起了什么,顿时便变了脸色。

张庶已经死去,那么为何此刻的庭院里还满是剑气?

敖歌为何一定要去杀掉鹤村?

这样的事情应该本身就没有什么意义。

敖歌坐在雨中,眼中目光尽是锐利剑意,一往无前,就像此刻的话一般。

“他会死,你会死,当然他也会死。”

第一个他说的应该是鹤村。

第二个你说的肯定是自己。

那么第三个他,或许说的就是身旁的苦汉。

想清楚这件事情的张季脸色又顿时难看了起来,说道:“你难道是疯了?杀了我,就算你再如何强大,也始终无法救治一位神魂分灭的将死者。”

“幽州以前有四片灵叶,一片在你手里,十年之前已经给我。而另外的三片,很遗憾都不在这里。”

敖歌的声音很平静,但在张季听来却仿佛是这世上最严酷的寒冷降临。

苦汉的神情在这一刻也肃穆凝重到了极致,甚至是没有犹豫太多的时间,在敖歌声音将落下之际,他便一把拉着张季的手,身形迅速向外窜去。

庭院门口本是空旷敞开的大门却突然出现了一道无形的剑气立在原处。

苦汉身形骤停在门前,慎重看着前处,沉默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还是没有选择迈步出去。

张季自以为掌控了风城的一切,张庶自以为知晓了全部的事情,尽管他们二人都在某种程度上被人所欺骗,但是有一件事情自始至终便是对的。

那就是敖歌真的很强。

在风城的修行人里,再也无法找出像他这样的存在,就算是寒山的藏见师兄也远远不及他。

而这样一位修行人在门口处留下的雷霆手段,又如何是一位寻常人能够逾越的?

是的,在他面前,任何修行人也与寻常人无异。

苦汉自嘲一笑,便又慢步走了回来,一旁的张季先前还未能反应过来,但此刻已经反应了过来。

一日之内连续两次面对如此真实的死亡,确实是一件足以令人胆战心惊的事情。

他脸色又再次惨白了下来,说道:“究竟是谁?”

敖歌依旧盘坐在庭院雨中,没有说话。

他又忍不住重复了一次,声音还有些尖锐,“究竟是谁?!”

“是王抱山?”

“还是补天局的人?”

敖歌没有回答他。

但是苦汉摇了摇头,说道:“应该都不是。”

张季看着敖歌的背影,目光渐寒,说道:“你生在风城四十年,就应该清楚该如何合适的站在自己的立场上。”

这回敖歌终于开口说了话,但依旧是选择背对着他们二人,声音平静并且简单。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你们安静一些。”

……

</br>

</br>

第五十五章 三烬火星

庭院之中的景象坚持持续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敖歌的眉头渐渐轻微皱起。

树下的鹤村始终神情平静,并且也无论敖歌如何尝试,那棵老树下的方寸世界果真剑气不入,微风不渗。

他有些轻微讶异,说道:“这样的阵法我从来未曾见过。”

鹤村笑了笑,说道:“大概是因为你从未出过风城的缘故。”

敖歌点了点头,神情陷入沉思,一会儿后却又开口意外说道:“这不是阵法。”

鹤村面无表情说道:“这不是阵法又是什么?”

敖歌看着他,说道:“这是那个人留下的世界。”

物集之中的平静超乎了绝大多数人的想象。

那些不间断在城中拼杀的修行人并没有来到此处,也并没有去疑惑为何不能来到此处。

谁都知道物集背后的人是谁,以及物集代表着什么意思。

王抱山安静地站在屋中,看着窗外的一切已经有很长时间的沉默,物集在幽州已经有了很多年,他在这风城之中也已经有了很多年。

但就像张季说的那样,他停留在修行第三境寸法也已经有了很多年。

这些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尝试着去触摸不羁的壁垒,却始终无法如愿,最擅神魂道法的修行人先天在识海上就有非比寻常的造诣,但如果想要做到身化不羁,心无尘垢的程度,仅仅这样断然不够。

只是,如果能够将神魂融入到一道非比寻常的阵基中,感受一次那不同于神魂道法的奥妙,突破之感或许会来的更加快一些。

王抱山没想过自己无法进境不羁,或者说,他从来不敢这样想。

修行人一旦内心就开始畏惧,又如何能够让别人畏惧。

他的眼神逐渐敛于一点,然后向远处望去,他开始步出屋门,平静地往物集之外的方向走去。

很快,这样的脚步就开始停住。

王抱山轻皱起了眉头,说道:“你居然还没走?”

有道身影正守在他的前方,并且已经在这守候多时。

便是柳凄。

她说道:“事情还未解决,我为什么要走?”

王抱山看着这位寒山的内门弟子,眼神逐渐冰冷,说道:“你应该明白再次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什么事。”

柳凄说道:“那又如何?现在风城里除了你之外,那些其余的修行人都不在此处。”

王抱山说道:“所以你确信自己能够赢过我或是拦住我?”

柳凄摇了摇头,说道:“当然不是。不过我确信自己输不了,也确信至少能够拦住你一段时间。”

王抱山轻笑了一声,说道:“这话倒是说的很中肯,我听说镇魂兽出自长安,但是始终没能想到寒山上居然也会有弟子会这样的道法。”

柳凄说道:“山上只有我会,你不是也很想知道你的神魂道法到底能否穿破这半只镇魂兽吗?”

两人之间的交谈来得缓慢却激烈,神魂道法之间的较量更是无影无形的凶险。

站定原地,送去一道隐晦的眼神甚至就能激荡起识海无数波澜。

这世间如果有神魂无解之人,那一定是一位最为可怕的杀手。

王抱山的神魂道法以三夙,三焾,三烬为要诀,是物集之中最为出名以及神秘莫测的道法。

无数神识自识海之中涌出,化作细针、草木灰、火星骤然出现在柳凄眼前。

神魂的攻击最为可怕以及迅捷,像大多数的修行人如果要抵御这样的攻击当然也是要用同样的手段去防御,在这一方面就不得不去比较双方的神魂速度。

但是柳凄是例外。

因为她的识海之中有长年生存寄居的半只镇魂兽,所以就算神魂速度要比王抱山慢上一线,她还是在第一时间将无数细针抵御了下来。

不过柳凄的神情也并没有因此而完全放松。

细针是三夙,草木灰便是三焾。

这样的手段她也是第一次见到。

为了抵御细针,除却那半张仿佛要吞噬一切的大嘴之外,她的识海之中还出现了一堵用神识结成的白墙,无数细针便是林立插在了墙面之上。

很快,灰蒙的草木灰便再次来到,洒遍了整个识海的世界。

神魂视线再无法清明,甚至柳凄开始觉得有一些沉重。

这便是三焾。

最后来地渐慢却杀意骤生的是三烬火星。

火星来到,无数草木灰开始燃起,无数细针仿佛成了这世上最枯燥的干柴,点燃了动容一切的火焰。

柳凄的神情在此刻骤变。

神魂道法一波三折原来并不是三种不同的攻击,而是这三次攻击才是真正的一次神魂道法,当日在物集之中王抱山所展现的手段根本与这样的手段相提并论。

火焰熊熊,似是要疯狂地烧尽这识海之中的一切。

那半张大口散发出呜啸的凄鸣之声,根本无法抵御这样的火焰。

柳凄眼眸渐重,知道如果再继续这样下去,花费多年凝结出来的镇魂兽自然不用多说,就算是自己的识海恐怕也难以保全。

面对二者择其一。

她心底生出淡淡煞气,镇魂兽很快就吞吐着强烈的劲风,将识海之中的火焰尽数吸卷了进去,最后在燃尽的这一刹那,化为一道白光疾出识海。

王抱山平静看着她,说道:“镇魂兽的用处确实让人有些害怕,可惜,你只有一半。”

柳凄面色忽然有些苍白,强行斩断与镇魂兽的联系造成的受伤虽然不算太重,但也确实已经影响到了她的神魂。

“一半已经够了。”

王抱山笑了笑,说道:“刚刚你已经将镇魂兽连根斩断,现在你的神魂受创,根本无法再抵御我的攻击,何不趁早离去?”

柳凄看着他,忽然也笑了起来,说道:“先前那样的手段就算是你,应该也不是能够随意施展的吧?”

王抱山点了点头,说道:“对于神识的消耗很大,所以我不想再用第二次,当然如果我再用了第二次,你应该知道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其实我很好奇的是,你为什么会来拦我?风城张家的事情应该与你们寒山无关。”

柳凄说道:“既然师兄想要做一些事情,那么我这个做师妹的当然要帮他。”

“与谁有关都无所谓,今天”

“你一定会死!”

</br>

</br>

第五十六章 二十四转

柳凄说的话是如此平静不起一丝波澜,以致于王抱山的心中因此产生了一丝隐秘的不安,但他很快就将这不安撒去,原因也很简单,因为此时此刻此地根本没人能够杀掉他。

他轻笑了一声,说道:“那我倒是很想知道谁能杀掉我,你应该很清楚,如果论逃跑隐匿的本事我不如你,但是如果论及杀人的手段,我要比你强很多。”

“就算是寒山内门的天才弟子,修行至此也不过灵韵境,以你的神识和灵力程度,很难能够做到杀我这件事。”

柳凄没有说话,但她很快就开始涌动气息,无论是灵力还是识海的蠢蠢欲动都有迹可循,这些轻微的痕迹无一不在透漏着她内心深处密集的杀意。

王抱山眼底愈发冰冷,说道:“你执意如此?”

回应他的是一道突如其来的剑气!

柳凄一剑带着凌厉的寒光向前骤然刺来,剑光之急切宛若雷霆劈落!

修炼神魂道法的修行人最喜欢在别人的世界之外行事,但同样也最怕自己的世界之内有一位不善之客到来。

王抱山脸色微变,身形很快就暴退,同时神识尽出作用在那寒剑之上,以此拉开了二人之间的距离。

柳凄感受到自己这一剑传来的阻力,仿佛陷入到了世上最可怕的泥沼之中,但她依旧紧咬着嘴唇,灵力疯狂涌动,更是在这一刻突破了二十三转的限制。

寻常的修行人打坐吐纳是一转,即使是在与人拼杀也往往只能做到三到六转。

七转就已经是一件难事,而想要做到像柳凄这样的一息二十四转更是难上加难。

偌大的寒山之中,即使惊艳如夏虫元镇,老练如四大长老,恐怖如寒山掌教也依旧无法做到二十四转。

唯独黑市里的那个人才能轻描淡写之间做到这样的事情。

王抱山轻微感受到了柳凄神田之处灵力的异样,眼中更是有震惊之色流露而出,这样迅捷的灵力运转速度他在幽州这么多年从来未曾见过,也从来未敢想过。

神田灵力运转太快的好处就是无论御使何种道法都会快人一筹。

原本剑法与神魂道法相比,虽然凌厉但还是输在一个快字,不过经由这运转速度的弥补,此刻的柳凄倒是不断在逼得王抱山的世界不停后撤。

并不宽阔的小院空地处,剑法纵横,逼迫得一位寸法境的修行人不断躲避。

这样的事情如果是放在外面定然会引起轩然大波,因为这位寸法境的修行人还是物集之中一位极出名的修行人。

步入风城最先看到的那座铁山已经有了十多年的历史。

在这些年里,铁山旁的苦汉们始终也是风城之中最不引人注意的群体。

陈曳仔细地看着这座眼前的铁山,看着那些锈迹遍布的破铜烂铁,忽然有些讶异,问道:“这铁山一直都是如此?”

白慢点头回道:“很多年了。听说以前阵法出了一些问题,所以张家便搜集了很多旧器来维护阵法。”

陈曳若有所思地继续看了一眼铁山。

而白慢则是在看着他,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心中的疑惑,问道:“虽然我也能够猜到甚至是想到张庶想杀我们,但是你又是怎么知道林叔是他的人?”

陈曳转头看了这位少年一眼,说道:“原因你自己已经说出来了,正是因为张庶想杀我们。”

白慢一怔,说道:“这有什么关系?他想杀我们难道不很正常吗?”

陈曳说道:“为什么你会觉得他想杀我们很正常?张饮并没有死不是吗。”

白慢说道:“他想掌握张家甚至是风城,为此当然需要排除一些阻力,像你们这些寒山的弟子,当然就是最不稳定的因素。”

陈曳摇头说道:“你说错了,正是因为我们是寒山的弟子,所以对他来说才应该是最稳定的因素。寒山弟子常有来幽州行事的习惯,无论是谁都很清楚,我们的目的自始至终就只是临仙江畔的寒歌城,那么他又为何会觉得我们不安全,甚至是不惜杀掉我们?”

“原因很简单,因为他知道我和师姐真正的目的,或者是知道我们不准备立刻南去。”

白慢沉默了一段时间,说道:“所以你才让林叔去张家宅院?”

陈曳说道:“没错,我希望他背后的人还能够活着。”

这句话有些触摸惊心的意思,白慢忍不住脸色微变,问道:“你觉得张庶已经死了?”

陈曳也开始沉默,之后才说道:“我不清楚他是不是死了,但是我知道他和张季的处境一定都不会太好。”

白慢似是想到了什么,说道:“是张饮?”

陈曳点了点头,说道:“直到现在也依然没有他的踪迹,物集里没有,张家之外也没有,如果他还在庭院之中,那么张庶和张季的所作所为又有什么意义?”

“他或许已经不在风城之中……”

白慢觉得这个猜测实在是有些荒诞,说道:“他只是一个寻常人,如果选择出城,去到那些雾气浓重的地方甚至都没办法顺利的活下去,这样的做法实在太愚蠢了。”

陈曳说道:“在幽州,越往南的地方雾气就越浓重,对于一个寻常人来说是一个九死一生的险境,但我觉得对于他来说,或许不是。”

“我从某个人那里知道了一些事情,风城并没有你看着的那么简单,张饮亦如此。尽管那个人不愿意透露更多事情告诉我,不过我还是觉得他出城的概率很大。”

白慢平静说道:“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接下来最重要的事情应该就是掌握风城的阵法以及杀掉那位鹤上客以及王抱山。”

“先不说张家的事,你的师姐,她一个人能杀掉王抱山吗?”

陈曳忽然笑了笑,说道:“那或许需要看是哪一位师姐了。”

白慢说道:“你看着似乎很胸有成竹,那接下来咱们去哪儿?”

陈曳想了想,说道:“去张家,我也很想看一看那处庭院里究竟又会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br>

</br>

第五十七章 看不破情字

风城的阵法屹立很多年,其实有无数人都以为这道阵法的阵基一定是藏于张家宅院之中的某处。

就算是深知许多秘密的敖歌也不外如此。

那处庭院之中,雨珠溅落在地面上染湿了他的裤腿,老树下的鹤村始终神情平静的望着这位不羁境的修行人,不知在想些什么。

敖歌想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才终于将一些事情稍微想的透彻了些。

也因此,他感慨说道:“如果只是一个寻常简单的解意境修行人,断然无法做到这样的事情。”

鹤村知道敖歌这句话的意思,也很震惊他能够在这极短的时间之内洞悉一切。

庭院之中并无风城阵法的阵基,即使张季认为在这儿,张庶认为在这儿,风城里无数的人都以为会在这里,但它始终还是不在这里。

敖歌说道:“很多年前,我曾经在雾气浓重的城外看到过一位修行人的身影。”

鹤村回道:“我不知道你再说什么。”

敖歌说道:“庭院里的这个世界更不像是护城的阵法,与当年我见过的那人有些相同的味道。你应该清楚我说的是谁,因为幽州没有人会不知道他。”

鹤村笑了笑,说道:“可是,他最近应该是在望南涧出现过,奔子栏和梅里雪山或许早已经去了幽州十之七八的大修行人。”

敖歌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这个世上能够称之为大修行人的并不多,除却那些神魂解意解得极好的名客,在幽州应该也只有那个人的三位弟子最强。”

“这处庭院里的世界很玄妙,但并不足以达到能以神识撒雾笼罩幽州无数年的程度。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他究竟是谁,现在或许有了一些眉目。”

“既然衣襟已经死去,那么是抱琴,还是守书?”

除却雨声再无其他的幽深庭院之中,敖歌的这一番话让在此的三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幽州无数年来毫无疑问最强的那位修行人在望南涧、奔子栏以及梅里雪山都显露了踪迹,这件不同寻常的事情又让世人开始想起当年的情景。

解意多年的首徒衣襟,不见天日的暗沉幽州,除此之外,传言中那位修行人还有第二徒,第三徒。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那位修行人的第二徒叫守书,第三徒叫抱琴,同样都是北国极强的大修行人。

张季的脸色更显苍白,知道这样的秘密往往也就意味着自己将要面临的风险,而无论是谁,在这样的境地面前都很难再能保持平静。

鹤村平静说道:“你应该明白,知道这样的事情意味着什么。”

敖歌轻笑了一声,眼中流露出了些许令人心悸的杀意,说道:“神魂分灭本是一件在世上所见无几的事情,但唯独在幽州并不少见,你也应该明白这是为什么。”

鹤村忽然有些怜悯地看了敖歌一眼,对方的天份在他看来已经直追当年的高浊,甚至就连这样匪夷所思的剑道在世上都很难再寻。

但唯独这一点令他惋惜。

看不破情之一字,如何去看花、草、木、尘、众世界。

鹤村说道:“先生和大公子都已经走了,但唯独只有我留了下来,幽州无数年来的格局势必会有更进一步的改变,这是一件无论是谁都能够看得明白的事情。”

“我留在风城的原因你或许也能猜到。”

“但,先生是谁不重要,我想杀你还是你想杀我也都不重要。对于一个修行人来说,如何迈出下一步才是最为至关重要的事情。”

“你停留在不羁境已经很多年,当年的高浊修行五大境不过十年就已经看了个遍,你的天份并不输于他,唯独对于眼前的墙视若不见。”

最后,鹤村神情冷冽说道:“人会由于情乐而变得无用。”

敖歌看着他说道:“那又如何?”

在这样坚定的眼神之中,鹤村很难再去说些什么,尽管这是那位先生让他留下来的第一初衷。

幽深庭院的院门再一次被人推了开来。

走进来的是一位面容寻常、坚毅的猎户,他背着弓箭,神情肃穆,视线最先停留在了躺在院中的那具已渐冰凉的尸体上。

林徐眼中闪过很多复杂的意味,最终又消失不见。

张季自然注意到了这位巢天小镇的猎户,尽管他并不认识对方,但是在眼下的这个微妙时刻,任何不似平常的变化对他来说都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敖歌没有回头看林徐一眼,出声问道:“是陈曳让你来的吗?”

林徐点了点头,回道:“是。”

敖歌继续问道:“物集那边的事情都解决了?”

林徐摇头回道:“我不太清楚。”

庭院里的其他人并没有去过多深思这二人之间的关系以及物集那边具体发生的什么事情,他们都被敖歌第一句话里的名字吸引了全部的注意。

陈曳。

这人又是谁?

鹤村开口问道:“你今天来此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敖歌说道:“我已经说过了,来杀你。”

尽管这是相同的回答,但是在鹤村看来却是完全不同的意思。

刚进庭院时敖歌的杀意是如此清晰又直接,现在却是尽敛于心,而这样的区别也往往会有一些出乎人想象的目的。

鹤村有些意外,说道:“原来你是为了阵基来的,不过像你这样的修行人,从来不会无缘无故的做一些奇怪的事情。”

“所以,是寒山的那几位弟子想要风城的阵基?”

张季的脸色微变,因为鹤村的这几句话很难不令人去遐想。风城的阵法屹立多年,横山州的寒山也同样有多年的习惯,只是从来都不曾听说过寒山的弟子们来到幽州会想要去谋划一座大城的阵基。

因为这样的举动可以说是微妙,也可以说是危险。

鹤村面无表情继续说道:“幽州无数年来的大修行人显露踪迹,看来就算是高高在上的北国寒山对于这件事也再无法坐住,那么接下来的发展就会更加有意思了。”

“天南、映州,此刻是不是也有修行人已经来到幽州……”

</br>

</br>

第五十八章 树下世界

庭院里的对话简短却又饱含深意。

敖歌隐约猜到了那个老者的身份大抵便是传闻中那位修行人的第二徒或者第三徒。

鹤村也明白了敖歌的背后原来是寒山的那三位弟子,并且他们的目的还与风城的阵基有关,甚至于鹤村还想到了更多——

关于在幽州这件事背后的天南与北国的态度。

鹤村神情微异,说道:“前日我在物集的时候看到那位寒山弟子的神田已破,那位神田运转很快的女弟子也不太像是能够谋划这一切的人,所以那名叫作陈曳的第三名寒山弟子才是关键?”

“另外,你既然已经从先生那里知道了灵叶的下落,就应该明白寒山上是不会有灵叶存在的,就算他们常来幽州许多年。”

神魂分灭当然是种病,灵叶只能延缓却无法根治,在整个修行界里,能够治这种病的人真的存在吗?

就算是守书或者抱琴这样的大修行人都不知道,那么那位流寇首领许虚的话又为何能够让人相信?

其实道理很简单,因为敖歌根本没有去想这些问题。无论是真是假,即便许虚说的那人生活在魔州之中,他也只能一试。

只是眼前的这幕境况确实有些棘手。

树下的异象无论是不是阵法都已经超出了在场修行人的能力范畴。

没有人能破开这方世界。

城中一切几乎大定。

除却物集之中的三个人与张家那座幽深庭院里的数人。

大雨渐渐初歇,从淅沥的铁山街道旁一直走到张家确实需要一段稍显漫长的时间。

白慢走到宅邸之前,然后抬头看了一眼,转头问道:“怎么进去?”

陈曳有些奇怪,说道:“当然是走进去。”

白慢皱眉问道:“如果里面有张家的那些上客或者是其余修行人埋伏呢?”

陈曳笑了笑说道:“跟我们自然不会有什么关系。”

大门前空无一人,整座张家宅邸都十分安静,白慢还在思索先前那句话里的意思,而陈曳已经上前推开了那座门。

就像白慢说的那样,如果张家的上客们欲要杀他们,这当然会是一个极其难得的良机。

只是很可惜的是,没有人愿意出手,或者说,是没有人知道到底应不应该出手。因为张饮掌控风城多年,由此造成的直接结果便是没有人会去想着质疑他的安排,做一些多余的事情。

张饮没有算到这一幕,所以自然也就没有留着所对应的计策。至于那位可怕的老者有没有算到这件事却是无人知晓。

庭院里的世界到底是一副怎样的光景,陈曳曾经对此好奇并且设想过许多次,但是当他真正推开幽深庭院那处小门的时候,依然有些感慨。

“你来了。”

平静的声音响起。

敖歌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在直视前方的那棵老树,只是从他话里透露出来的意思来看,众人并不难明白来的人是谁。

风城一共来了三位寒山的弟子,第一位是藏见,第二位是柳凄,那么第三位还未见过的自然便是那位叫作陈曳的弟子。

张庶的尸体依旧还静趟在地上,雨水冰凉自然也就没有余温,唯独血迹说明了一些事情。林徐看着走进院中的白慢以及陈曳二人,神情却极其平静。

就像之前进城时在那座黑色铁山旁陈曳说的那般,巢天小镇的猎户林徐是张家庶子张庶的人,关于他们之前的打算自然也是林徐透露给张庶的。

所以即便知道对方是寒山弟子,张庶还是决定要杀掉他们。

张季的神情有些复杂,他自以为风城的局面都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但是却没想到无论是张庶还是张饮的算计却都要远在他之上,现在又出现了一位身份不明的寒山弟子

陈曳看了一眼地上的那具尸体,问道:“张庶已经死了吗?”

敖歌没有回头,只是简单嗯了一声。

陈曳觉得有些可惜,说道:“如果他还在的话,或许就能知道张饮到底去哪儿了。”

敖歌说道:“这对你来说没有什么影响,无论他在不在,只要拿到阵基就足够了。”

陈曳点头说道:“不过我没想到像你这样令师姐都足够敬畏的修行人会在这里停留这么久。”

敖歌依旧是没有什么表情,平静说道:“树下世界我无法破,那么自然城里也无人可破。阵基应该不在这里,你需要自己去找。”

树下世界无法破,那也就代表着世界里的那个人自然也杀之不掉。

陈曳忽然觉得有些头疼,如果放任一位已至寸法境,实力未明的修行人呆在风城里,这当然会是一个极大的隐患。

就算他们能够顺利成功找到阵基,掌控风城的大阵,但是以后呢?

陈曳看了敖歌一眼。

敖歌说道:“我当然可以帮你。”

对于这个答案,陈曳其实稍感意外,在幽州这个地方长大的修行者在他想来或许应该更为谨慎或者是狡猾一些。

敖歌明白陈曳的意外,但对于他来说,这确实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寒歌城太远,天南地北双飞客太强,那片灵叶自然无望。

补天局里的那人与自己相差无几,再加上三蚕城同样有一座阵法,所以这片灵叶也很难。

至于望南涧

再者说,就算能够再拿到灵叶,也只是再续命十年罢了。

病如果治不好,早晚便是一死。

张季眼神阴晴不定,现在的局面已经陷入了僵持之中,但很明显地是,只要能够得到敖歌的帮助,那么无论怎样都还有希望。

“寒山既然没有灵叶,你为何还要帮他?如果你帮助我掌握阵基,我可以替你去和补天局交涉。我知道他们手里还有一片灵叶。”

听到这番话,鹤村倒是有些惊讶,他没有想到原来这位张家的次子也知道幽州第二片灵叶的下落。

可惜这件隐事很明显已经无用。



一缕剑气从敖歌的身上渗出,就像一阵拂面的清风般向着张季吹去。

幽深庭院中的地面上再染几分红。

</br>

</br>

第五十九章 撒雾之因

一位不羁境的修行人想要杀人并非一定是雷霆万钧之势。

至少在敖歌剑气外涌到张季死去的这一段时间之内便无人察觉到细微异样。

这与藏见的藏还有些不同,是另外一种匪夷所思的剑道。

苦汉低头注视着脚下的水坑,神情看着沉默平静,其实内心里早已波涛汹涌。

就像他先前自己说的那般,铁山旁的苦汉自始至终便是张饮的人,而眼前的局面却不停在往意料之外的方向发展。

张家上客之中最强的鹤村被困在树下世界,而第二强的何苦还在城外,剩余的其余上客如果没有得到张饮的命令自然不会贸然出手,况且即便他们愿意出手,也很难说能够做出什么事来。

陈曳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位苦汉,他能够感受到对方的境界修为并不弱,至少也应该是灵韵第三境的修为。

同时,敖歌将先前庭院中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以神识传音到了他的识海中。

陈曳神情微异,说道:“既然你是张饮的人,所有苦汉都是他的人,那也就是说,阵基真的在那里?”

苦汉低视的目光中没有任何波动,说道:“我不清楚你在说什么。”

陈曳笑了笑没有再多说什么,同时将目光转向林徐。

过了片刻之后,他才开口说道:“我其实不太明白为什么张庶会选择一个不懂修行的人。”

这句话的意思很直接也很明确。

林徐神情倒是依旧平静,并没有摇头否认,对于一个猎户来说,直觉从来都很重要。

在陈曳让他来张家庭院并且张庶已经死去的时候,他就意料到了这件事情应该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林徐说道:“因为在幽州,无论是怎样的人都会想要活下去。”

在一旁的白慢突然说道:“当年你说过我父亲是去抓棕兔的时候死的。”

林徐沉默并没有作任何回答。

白慢看着他接着说道:“我从来都不信这件事,但是这么多年来你对我和我娘都很照顾,所以我只想知道他是不是你杀的。”

林徐轻叹说道:“杀他的是张庶。”

白慢眼中泛起不明的情绪,说道:“所以你为了活着就选择听命于他。”

林徐摇头说道:“他一开始就没想过杀我,但是他需要来利用我……来监视你。”

白慢沉声说道:“监视我?我只是一个凡人。”

林徐说道:“他知道张饮的目的是你,所以才会想到利用我的办法。”

听到这个回答,白慢沉默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他一直以为张饮是为了祭练什么邪恶的功法才盯上了娘亲,却没想到对方的目的原来一直以来都是自己。

陈曳开口说道:“大概是因为你的资质很好。”

白慢看着他,眼中依旧是不解。

陈曳继续说道:“我听敖歌说过这件事,庭院里有位身份不明的修行人看到了你的天分,想要让你步入修行之道。”

白慢说道:“那这和我娘亲有什么关系?”

“因为人会由于喜乐情感而变得无用。无论实力再如何强、天分再如何高的修行人一旦沾染此番因果,便只会断绝自己的修行之路。”

“更在修行五大境之上的那境中人皆能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只有以恨引你入道,再逐渐磨炼你的本性,你才会变成一个算是不错的修行人。”

“先生本也曾经夸赞过你的天赋,再加上你杀伐果断的个性,这份天资即便是在幽州也难寻一二,可惜你却与寒山有关。”

最后说话的是鹤村,他的神情冷厉,言语平静,就像是说出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陈曳开口问道:“修行为何要绝情灭性?”

鹤村看了一眼敖歌,讥笑道:“若他能够断妻之情,便能立进解意。若天南地北双飞客不妄执解雾,同样极有可能已进修行最后一境。”

“人的情乐对于修行本就无用。”

陈曳摇头说道:“那这样的修行又有什么意思?”

鹤村看着这位极年轻的寒山弟子,说道:“寒山修行道法极多,天才更是层出不穷,但唯独五境之上的大修行人却只有寒山掌教一人。”

“当年她斩断七情六欲才有了现在世间的第一寒气。”

“同样——”

鹤村突然站起了身来,伸手直直指着天空,大声说道:“这片雾为何能够遮蔽幽州这么多年,为何要遮蔽幽州这么多年?”

“北国之外有雪原,临仙江岸有天南,修行之道本就已经走了旁路,如果不匡正大道,日后雪魔北下或是天南来人,北国修行人又该如何自处?”

鹤村的声音震耳欲聋,发人深省。

对于幽州这片雾的原因世人大多都不清楚缘由,但他明显是最为清楚的那一些人。此间的大多数修行人都并不了解雪原上的雪魔,亦不了解天南长安城内那位雄心壮志的皇帝陛下,所以也很难理解鹤村的话。

在他们看来,这样的理由除了荒唐二字再无其他。

陈曳却很难得地有些感受,这次雪魔来袭亦不过只是过往千年里寻常的一次,却已经死了极多的修行人,再加上魔州修行人诡异的行迹,恐怕未来的某日还真会有雪魔冲破阻碍群涌南下的时候。

想来那也一定会是一副惨烈的境况。

陈曳轻呼出一口气,感慨说道:“原来这就是撒雾的缘由。”

鹤村继续说道:“过往千年之前,莫说是修行五境之上的大修行人,便是似天南地北双飞客那般的解意境修行人都无几。唯独这数百年来,幽州修行人强者愈强,隔绝天南诸多修行人的探视,便是长安城红墙之内的那位皇帝陛下想要北上亦无法作为。”

白慢冷冷说道:“所以为了修行人所谓的得道,便要逼死我们这些凡人?”

鹤村看着他眼中满是平静光芒,说道:“凡人不过蝼蚁。”

听到这句话,陈曳便摇了摇头,说道:“既然道不同,那就只好拔剑以对。我相信,幽州无数年来都未曾改变的格局这次一定会有些变化。”

鹤村突然笑了笑,说道:“你应该知道比这片雾更为悠久的其实是北国的寒山。”

</br>

</br>

第六十章 残蝉噪晚

悠久的事物并不代表在千年、万年的时光里总会不变。

幽州的雾,北国的山尽皆也如此,只是鹤村话中显然还有一些深意。

白慢转头看了一眼陈曳,问道:“接下来怎么办?先去找阵基吗?”

幽深的庭院里是一方世界,树下亦然。即便敖歌是不羁境中实在难见的强者,但也依旧无法破开那位老者留下的世界。

鹤村显然再无法被杀掉,那么阵基似乎已经成为了重中之重。

但陈曳却似乎并不是这么想。

他思索片刻之后,说道:“去物集。”

白慢问道:“去杀物集的那个人吗?”

陈曳摇头说道:“不,是先去救人。”

白慢怔了怔,问道:“那阵基呢?”

陈曳平静说道:“阵基其实一直就在铁山里。”

苦汉低头掩住的目光中在此时流露出一抹惊疑,但很快,就有一道剑气斩来!

敖歌说道:“看来你猜对了。”

在树下的鹤村看着陈曳突然开口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陈曳说道:“我听师姐说过,幽州因为这片雾气的缘故,所以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灵脉。像是风城这样距离黑山又最近的城池更是如此,所以如果要维持阵法当然就需要一些带有灵气的铁器。”

“风城造出一座铁山确实很聪明,只是先前令我奇怪的一点是,这么多年过去铁山却一直维持着原样。铁山旁的苦汉背着铁器去了哪儿其实根本无人知晓,尽管他们顺着大街来到了张家的府邸,但这里却并没有一片铁器。”

“悠久的事物如果始终不变当然是刻意的结果,阵法需要铁器,所以阵基在的地方当然会是铁器最多的地方。”

“同样——”,陈曳转过头来看着白慢,继续说道:“那里应该还藏着风城之中数量最多的修行人。苦汉里究竟有多少是真正的凡人,多少是修行人根本无法知晓。既然敖歌无法离开,所以我们要先去物集。”

骤雨已停,天色欲晚。

物集里的修行人在不知不觉之中却越来越多。

柳凄的眉头越来越紧皱。

除却王抱山以外的其余修行人尽皆是相同的黑衣打扮,目光漠视,毫无表情,悍不知死。

尽管他们的境界并不高,仅仅只是灵韵第二境左右的实力,但是诡异的身形配合那大开大合的招式确实令人有些心怯。

三烬火星确实是王抱山最为可怕的杀招,如果不是先前柳凄强行斩断了与镇魂兽的联系,恐怕此刻已经神魂受创而死。

但同样地是,这杀招对于王抱山来说消耗实在太大。

他目光阴冷的看着柳凄,后者正以极其灵活快捷的天南遁法躲避着诸多修行人的攻击,神田之中的灵力消耗渐渐达到了一个极高的数值。

物集这些神魂被泯灭的修行人同样是一记杀招,是王抱山暗中准备了很多年的手段,风城之中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可以说是少之又少。

“如果是那位寒山弟子在的话,或许我会被拦在这里。但是你的境界实力要差他太多,即便你的遁法很快,道法繁多。”

“以你现在的灵力流失程度来看,最多再有半个时辰便会空无一物。”

王抱山的声音透过场间的诸多黑衣修行人,径直送到了柳凄的耳中,甚至于为了劝退对方,他还隐秘地用上了一门慑人神魄的奇技。

如果是放在对方全盛之时当然难以奏效,不过柳凄现在的状况并不算好,识海之中少了镇守四方的镇魂兽,神田灵力又在不断流失,算是使用这门奇技的最佳时机。

果然,柳凄的身形虽然依旧在不断躲闪,但是速度与灵活性却要比先前慢上一线,这说明她的内心已经陷入了动摇之中。

对于这位有些怪异的寒山弟子,王抱山其实并没有多少杀心,因为他清楚想要杀掉这样的一位天才,往往需要付出比较惨痛的代价,而这种代价是一位困在寸法境多年的修行人所无法接受的。

所以他才决定采用这种迂回的方式,好让对方撤手离去。

时间过去仅仅一个呼吸,场上的情况又有了变化——

原本正在疲于应付那些黑衣修行人的柳凄身形突然又快了几分,就像一只灵活的金鱼般在狭小的空间之中不断挪移闪躲。

又是一种遁法。

而且……那门奇技已经无用。

王抱山的眼神阴冷,脸上一片寒霜。

“你的那门道法不错,只是很可惜,我曾经学过倒山寺的入门三静,对于镇守本心的能力要比你想象的更强一些。”

柳凄的声音从场中传来,令他的目光更加冷冽了几分。

过了一会儿后,王抱山又开口说道:“你真的决意要在这里拦我?我不知道你的自信到底是从哪来的,难不成真的以为我不会再用一次杀招?”

柳凄倒是很平静的说道:“当然不是。”

王抱山怔了怔,心头突然涌起一股淡淡的不安,紧接着场上的局面开始发生了急转直下的变化。

那些以物集秘法炼制出来的黑衣修行人尽皆都僵直在了原地。

“这些黑衣人神魂不在,显然都已经被抹去,如果想以神魂攻击令他们停止行动确实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唯独很可惜的是,神田算是他们最大的命门。”

“神田的灵力最磅礴,破坏神田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太过吃力,但是只要能够锁住神田,不让灵力流进流出,这些修行人自然就无法再动。”

柳凄从黑衣人中间走了出来,看着王抱山说道。

王抱山平静说道:“能够锁住神田的道法我记得是天水宗的不传之秘,没想到你也会,寒山果然可怕。”

柳凄说道:“除了天水宗当然还有别的地方拥有类似的道法,恰巧我曾在黑市之中见过一位盲者先生,他最擅锁住世间一切的事物,包括生老疾病。”

王抱山沉默不言,因为对方的这个回答让他心中的不安又加重了一分。

“我来到幽州除却别的事情,最想做的便是破境、修行,所以选择在你面前试图拦住你的人才会是我,但就像你说的那样,我拦不住你。”

“像是先前那样的神魂攻击道法如果再来一次,我必定会死,只是师姐又不一样。”

“你只是寸法境的修行人,这便是你的死因。”

柳凄的声音刚刚落下。

一声彷如利剑磨石的尖刺声音随之乍然响起!像是凄苦无比的九月残蝉在鸣叫。

夜色正晚。

王抱山神情微异,蓦然抬头向上看去,物集的上空静停着一把四四方方的宽剑。

宽剑上坐着一个人。

她,无聊地打了一个哈欠。

</br>

</br>

第六十一章 蝉鸣

残蝉噪晚。

这样的情景在幽州真可谓是百年难得一见——

因为这里无夏也无蝉。

“我看了这么半天都快睡着了,师妹你打起架来还是一如既往的无聊啊。”

宽剑上的那位姑娘直接这般说道。

柳凄脸上有些无奈,在寒山的内门外门之中便要属她的道法最繁杂,往年论境的时候,自己也是诸多师长、城中住民们颇为关注的一位弟子。

但唯独只有夏虫师姐不以如此,甚至还觉得自己打架无聊。

“倒山寺的入门三静,天南的遁法,长安的镇魂兽,神田灵力二十四转,还有那个盲老头的锁神田,你用了这么多却连他都打不过,这样的修行法真是无聊也无用极了!”

坐在宽剑上的夏虫不断在空中晃悠双腿,声音却几乎要震耳欲聋。

柳凄有些不忿,说道:“师姐你说的倒是轻松,他的神魂道法有些棘手。”

夏虫却觉得有些奇怪,问道:“棘手?有什么可棘手的?”

说完这句话,她便从宽剑上突然纵身一跃。

直接跳了下来。

王抱山曾经听到过很多次剑鸣,各种各样,像是一种锋锐到极致的金鸣,像是另一种干戈止息的低鸣。

但是他从来都没有听过这样的声音——

凄切到极致的剑鸣,就像是九月寒蝉在尖叫一般。

他很确定那声剑鸣便是从眼前静浮在半空中的那把宽剑上传来。

他也很确定从剑上跳下来的那位女子与他一般同样都是寸法境的修行人。

除此之外。

神田一般,并无大海。

识海缥缈,无根浮萍。

王抱山从来都没有见过如此直接的修行人,将一切不足与最短处都呈现于对方眼前的修行人。

他生出了些猜想,却又不敢去想。

“你是谁。”

片刻过去后,王抱山看着夏虫慎重的问道。

柳凄在一旁突然微微笑道:“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山上能够被我称为师姐的可只有一人。”

就像这句话说的那样,王抱山确实猜到了,事实上他也很难不猜到。

柳凄本就是寒山的内门弟子,神田灵力能够运转到二十四转,更是会诸多怪异道法。像她这样心高气傲的天才能够甘心称一声师姐的人,除了那位与沉舟、朝暮齐名的夏虫,又还会有谁?

王抱山神情微异,说道:“寒山上最卓绝的一位弟子居然也会来到幽州,这确实是令我有些没想到的事情。”

夏虫疑惑问道:“我来幽州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王抱山平静说道:“因为在过往这么多年里,这件事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夏虫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那说明我来的正好。”

王抱山看着这位人畜无害的姑娘,目光几乎是凝重到了一个极致,那把宽剑还悬浮在空中,这位在修行界名声昭著的寒山弟子却似乎在此刻有些托大。

论及境界,他与夏虫同样都是寸法境。

论及修为,他自认自己寸法多年,更是擅长神魂道法,即便再如何不敌对方,亦不至于输太多。

只是唯独心底的那股不安始终不曾淡去一丝。

夏虫等待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奇怪,问道:“你为什么还不出手?先前那门神魂道法我也想试试。”

“是因为害怕自损吗?还是说你在等我出手?如果你是在等我出手的话,那还是不要等了。因为我先出手的话,你就没有出手的机会了。”

王抱山眼底阴冷一片,如果可以的话,他当然不愿意再使用一次三烬火星,只是以现在的情况来看,恐怕这门神魂道法只有再用一次的道理。

没有多说一句话,很快,依旧是那灰蒙蒙的细针向着夏虫的识海漫天洒去。

几乎没有过多的阻拦,王抱山以神识化作的细针便几欲充斥在整片识海之中。

同时,这位名声传遍修行界的天才识海的最原本面貌开始呈现在了王抱山的眼前。

柳凄的识海极为复杂,先是一堵以神识结成的厚重白墙,再之后是凝练出来的半只镇魂兽大嘴。

寻常的修行人即便不像柳凄这般怪异,但也会以神识形成固物来抵御他的神识之针。

唯有夏虫的识海不同。

在王抱山的三夙细针全部都刺进这片宽阔的识海时,一片深灰近乎黑色的深邃大海缓缓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就像是一道令人绝望的深渊充斥在内心两岸。

王抱山在物集之中呆了很多年,见过许多难以想象的天才,例如补天局中那位与敖歌相差无几的女人,又如物集之中恶名昭著的阴影三剑。

他曾经见过数个可怕的神田灵海。

但是从来都未曾见过一次识海中的大海。

一片纯粹以神识形成的大海,或许这才叫识海?

柳凄当然无法看到发生在夏虫识海中的一幕,但是她很明显知道王抱山此刻的心情。

她看着对方的目光忽然有些怜悯,嘀咕道:“别说是你了,无论是谁的神魂道法只要见到师姐的识海都会绝望。要知道在论境的时候,那些擅长神魂道法的师兄弟们最害怕的就是遇到师姐了。”

夏虫没有学过抵御神魂道法以及神识攻击的手段,同样也不会什么长安的镇魂兽,但是因为御剑、学剑的缘故,她的识海之中有一片真正的大海。

无论细针再如何锋利依旧无法穿透。

无论草木灰再如何厚重亦无法埋盖。

无论火星再如何燎原终究无法燃起。

王抱山目光忽然黯淡了下来,是因为当机立断斩断那些神识攻击的缘故,否则的话,他的所有神识恐怕都会葬身在那片大海之中。

柳凄注意到了这细微的一幕,嘴角生出一抹微笑。

转瞬之后。

夏虫睁开了双眼,神情却没有任何变化,有些遗憾的说道:“这门道法不错,可惜你的神识还不够。”

王抱山沉默的看着她,尽管神魂道法无法奏效,但是这位已至寸法许多年的修行人却并不决定束手待毙。

他的想法在脑中瞬间运转了起来。

柳凄的遁法当然很快,不过先前锁住那些黑衣修行人神田的时候,她就几乎耗尽了自身的全部灵力。

至于夏虫。

只要逃出城外,就算是那片识海同样也无法在幽州的这片雾气里锁定自己的气机。

王抱山的想法一闪而逝,几乎可以说是只花费了半次眨眼的时间,但就在他神田鼓荡的时候,那声极为尖锐凄惨的蝉鸣又再次骤然响起!

九月的残蝉。

凄切的剑鸣。

柳凄看着这熟悉的一幕,小脸都忍不住白了几分。

寒山夏虫的四式剑法之一——

蝉鸣。

</br>

</br>

第六十二章 采红衣

蜂刺、螳断、蝶隐、蝉鸣。

这是寒山内门弟子里无人不知的四式最为可怕的剑法,在大雪原上的时候,夏虫曾经以一式蝶隐剑行百十里,杀尽了藏于雪原地底的雪虫。

那番情景至今依旧还停留在陈曳的脑海之中。

所以当他和白慢走到物集之外,听到一声极其凄切的尖锐蝉鸣之后,便不禁苦笑了起来,说道:“难怪提及天才总是绕不开夏虫二字。”

这番话当然有道理。

因为在凄切蝉鸣不间断尖叫时,无论是还在物集之外的陈曳、还是道法繁杂的柳凄、或是寸法多年的王抱山,皆是发现了一件事——

神田震荡、灵力几近崩溃。

柳凄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式剑法,却依旧还是小脸发白,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因为她发现相较于上次论境的时候,师姐的这式蝉鸣竟然是远远强上不止数倍。

正欲自神田喷薄而出的灵力如果受到突然的震荡会发生什么事?

就像是在已经煮沸的油锅里扔下了一片菜叶,而此时此刻的王抱山觉得自己便是那片菜叶。

这古怪的剑鸣不断响起,灵力一波又一波不断在神田里翻腾,汹涌之势已经完全失控。

这位已入寸法多年的修行人脸色在不断变化,先是惨白、再是血红,最后又渐渐变成了雪白之色。

终于!

噗嗤一声。

王抱山忍不住喷出一口暗血,眼神瞬间便黯淡无光了下来,身体轰然倒下!

柳凄走近几步,看着这位足以称强一方的修行人,忍不住摇了摇头。

王抱山的尸体躺在地面上,双眼半睁,毫无神采,仅从外表来看,断然无法知道这位修行人到底是如何死去。但是如果将神识侵入他的身体,那么便会发现神田之处已经崩溃,汹涌而出的灵力将五脏六腑尽皆震成了碎片。

“便是师姐剑法的余波都足以让我的神田无法动弹,更别说是你了。就像我先前说的那般,只是一个寸法境的修行人才是你真正的死因。”

“修行界里处于同境而能够和师姐一较高下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柳凄又将目光转向了夏虫,问道:“师姐,你接下来要去哪儿?”

夏虫想了想,说道:“路过三蚕城,去望南涧,奔子栏和梅里雪山。”

三蚕城是补天局的所在之地,已经算是北部之中最近南部的大城,而望南涧则是处于南北两部正中,除了幽州之雾以外还有浓重的煞气,奔子栏和梅里雪山则还要更凶险几分。

不过说到底,这个答案柳凄早就已经想到。

近些日子以来,整座幽州都在风传一件事:那位最强的修行人在望南涧、奔子栏和梅里雪山都显露过踪迹。

那里正好是数百年以来难得一见的热闹。

柳凄说道:“赵师叔说过要在寒歌城里碰面。如果师姐要这么走的话,花费的时间会长很多。”

夏虫说道:“我又不是参加考核的弟子。”

柳凄无奈说道:“师姐,你这是耍赖。”

夏虫忽然神秘地笑了笑,说道:“你放心吧,这次幽州行事会和以前有些不一样。”

柳凄一怔,还在思索夏虫的话以及这个笑容是什么意思,物集里又走进来了两个人。

“他已经死了吗?没想到这么快。”

自物集之外听到的那声蝉鸣响起不过才过去了一会儿,陈曳没想到这位寸法境的修行人却死的如此之快,甚至都没有做出什么反抗?

情绪不现于表的白慢看到躺在地上的王抱山,眼中很难得的出现了一抹惊异。

那日在物集的时候,他曾亲眼见到过这位寸法境的修行人,知道对方是掌管风城物集的人,实力可以说是强劲无疑,没想到在面对寒山弟子的时候,却是死相怪异,死的如此之快。

夏虫看着陈曳,说道:“你来的也太慢了吧。”

说完,夏虫看了一眼站在陈曳旁边的白慢,眼中有些奇怪,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一个不懂修行的寻常人在这里出现。

陈曳注意到了夏虫的神情,微微笑道:“我准备等幽州事情结束之后,引荐他入寒山。”

听到这句话,夏虫又看了看白慢,说道:“他不是寒歌城的人,过不去黑山,而且赵师叔不会答应的。”

陈曳知道夏虫的意思,自当年幽州杀人事过后,执法堂的赵行尸师叔对于幽州便更加慎重了许多,一位自幼生活在幽州城外的少年断然不可能得到应允。

站在一旁的柳凄开口说道:“澄山师兄当年不也是从幽州来的吗?”

夏虫摇了摇头,说道:“他虽然也出身幽州,亦不是寒歌城的人,不过不太一样。”

“林师弟他是在映州的那座寺庙里出生的,受过主持的佛光普照,是不可能被神魂夺舍的。再之,如果真的有比那位主持还强的修行人想要夺舍,他就算远在千里之外也能过感受得到。”

陈曳想了想,说道:“没事,幽州之事应该还要不少日子。”

夏虫点了点头,说道:“那接下来你准备干吗?”

陈曳说道:“既然物集的这个修行人已经死了,那接下来就是去找阵基。只要能够控制阵基,也就不用怕张家的那些上客或是别的修行人。”

“风城的这件事情也就算结束,我想要去补天局的三蚕城看一看。”

柳凄忍不住说道:“三蚕城和风城可不一样,那里有补天局,比前些日子那两人还要强的修行人一定存在。”

夏虫说道:“补天局比较棘手,我听师叔说过,三蚕城里有一位解意境界的修行人。除此之外还有一人,天赋很高,在十年之前同样是清弄境却差点杀死元镇。”

“杀死元镇师兄?”柳凄惊疑了一声,接着说道:“就算是师姐你在相同境界的时候,应该都做不到这件事啊。”

夏虫说道:“修行界里对于年轻一代修行人的认知本就存在偏差,就像元镇同不为天南知晓一样。幽州因为这片雾气的缘故,也不会有什么极负名声的天才,只是我曾经听师叔说过,沉舟当年来幽州的时候,与三蚕城里的那人战过,却未分胜负。”

“她叫采红衣。”

</br>

</br>

第六十三章 心藏大恶

没有人知道当年同是清弄境界的采红衣究竟是如何差点杀死元镇的。

也没有人知道那位从风雪楼远道而来的沉舟又是如何与她未分胜负的。

自然亦没人知道她如今的境界何如,是美还是丑,等等。

柳凄只觉得这样有些危险,既然对方当年便有那份天资,想来如今也断断不会是一位平平之辈。

她犹豫再三后,还是看着陈曳说道:“去三蚕城还是有些危险,往风城西南去可以避开。”

陈曳想了想,说道:“我的境界太低,实力太弱,其实这样正好。”

柳凄接着追问道:“那物集的事呢?那两位补天局的修行人现在应该也会在三蚕城。”

陈曳说道:“做些伪装即可,既然他们这么着急离去,说明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处理,发现我的几率并不大。”

夏虫补充说道:“为了以防万一,我们还是分开行事比较好。”

陈曳点了点头,这个提议显然也是为他着想,柳凄会天南遁法,夏虫更是实力卓绝,她们的安危并不用过多担忧。

倒是陈曳如果与她们二人继续同行的话,遇到危险时很难自保不说,还有极大的可能拖累她们。

“对了,还有那些被关在物集里当做货物买卖的人。”

陈曳突然想起了此行来的主要目的,既然决定要像师兄一样救下更多的人,首先要从物集开始。

物集里的建筑较为简单,只是一连片寻常的黑檐低瓦房。

每座房前都停放着从补天局或是其他地方来的货车,那些拉车的马耷拉脑袋,眼中黄浊一片,毫无一丝一毫的灵性。

白慢看着这一幕,说道:“这些马因为吸食雾气的缘故,寿命极短,而且大多都会在拉货的途中便死去,就算还活着的也会被利用好最后的时光,去繁衍更多的幼马。”

陈曳有些不解,问道:“它们为什么不能像棕兔一样吸食这些雾气生存?”

白慢摇了摇头,说道:“我也不清楚。在幽州能够吸食雾气生存的野兽只有棕兔、麝熊、蛇鳞以及临仙江畔的鬼马。”

“我曾经听说棕兔还好,麝熊、蛇鳞和鬼马因为这雾气的缘故更加可怕,甚至比一些修行人还要强许多。”

夏虫在一旁补充道:“我也听师叔说过,临仙江畔的鬼马能够在幽州日行千里而丝毫不受雾气影响,它们族群和寒歌城的关系很好,我曾经在山上见到过一次。”

陈曳点了点头,慢步走到第一座房屋前之后,他轻轻推开了木门。

屋内的面积并不大,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狭窄,在稍显昏暗的光线之中,首先映入陈曳眼中的是几双充满恐惧的眼睛。

与那日在物集里拍卖的情形一样,这些被铁链锁在房内的女子也尽皆都是物集上准备出售的卖物。

她们的手脚因为长期被铁链锁住的缘故,已经被擦去了一大片表皮,有些停留了许久还未曾卖出去的甚至开始伤口溃烂,流脓。铁链锁在墙上,一块有些破损装着冷饭剩菜的瓷碗就随意的摆在她们面前。

在陈曳刚刚推门进来时,甚至还有一位女子正艰难地抻直了脖子,将头抵在碗上用尽力气去吃饭,还有两三位女子目光木然的蜷缩在角落里。

白慢面无表情的说道:“就算是物集里也会有货物优劣的区分,这些应该就是在他们看来的所谓的下等货。”

那天藏见师兄在物集里无风自来,一剑杀掉那位叫作午意城主的时候,正好就有一位在牢笼里的女子此刻被锁在这间屋子中。

这位披头散发的女子慢慢认出了陈曳以及旁边的柳凄,渐渐紧咬住了有些干裂的嘴唇。

“你们不是风城的人吧,能”

“救救我吗?”

女子的双眼红肿,声音嘶哑,长发散开的时候脸上的鞭痕还清晰可见。

泪流不止。

陈曳叹了一口气,既是因为这些女子的悲惨命运,也是因为刚刚的那一句话。

幽州之雾同样也存于人心。

……

“既然救了她们,为什么不让她们离开呢?”

青石大街上,夏虫看着走在一旁的陈曳,有些不解的问道。

柳凄想了想,说道:“师弟应该是怕她们就算出了城去,也同样会被人抓走吧。”

陈曳说道:“风城有阵法守护,当然是比城外更加安全的地方。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让她们留下都是更为安全的决定。”

夏虫点了点头,但看着还微蹙着眉头的陈曳,又说道:“这里的事情到现在也快差不多结束,接着按照你所说的,阵基大概也有了眉目,所以你还在想什么?”

看着走在自己身前沉默不语的陈曳,白慢心里早已猜到了几分,平静说道:“他或许是在想,为什么刚刚那第一个女子说的是救我。”

夏虫一怔,疑惑问道:“这有什么好想的?不说救我,难道说杀我吗?”

陈曳苦笑了一声,脸上流露出无奈的神情,白慢生活在幽州多年,对于旁人的情绪以及心理确实都把握得极好,完全不像是一位十几岁的少年。

白慢接着说道:“在他的设想里,那个女子既然已经知道了你们不是幽州的修行人,那么该说的就应该是救我们而不是救我。”

“幽州之人大多不会去理会旁人的生死,就算是被当成货物的她们也如此,这样的事情你只要还在幽州便一定会遇到更多。”

柳凄突然说道:“我听说过今年外门考核的事情。其实师弟你的天份不错,但是唯独这心境太过柔和。”

“你初来幽州如果只想着救人又如何能够走地更远,就像藏见师兄,他即便身负神田大海也不过只走到了风城而已。”

这样的话题其实有些沉重,同样也是陈曳一直不愿意去面对的,仅仅只是走到了风城,自己便已经有无数的人想要去救,按照这样的救法,又如何能够顺利地继续走下去?

他忽然有些明白了幽州之事里最难的是什么——

当雾的浓黑遮断了人心,每个人都会渐渐变得如此:心藏大恶。

</br>

</br>

第六十四章 无人知的痛哭井

青石大街去往那座铁山的路程并不遥远,在此之间,仍然有许多意味不明的目光从远处、暗处望来。

发生在那处幽深庭院里的事情无人知,所以即便张庶和张季都已经死去,分属于他们二人的修行者依旧在尽职尽责。

倘若陈曳没有出现的话,这场争斗最后应该是张饮的胜利,因为尽管这些幸存的修行人大多都属于张庶,可他终究是最先死去的。

张季在城中的安排还有很重要的一环,那位面目慈善的行医先生。这原本就是他用来准备要挟敖歌的手段,后者当然也十分清楚,所以才会毫不犹豫地将他一剑斩死。

除此之外,还有风城张家的长媳,还在城外拼杀的何苦与那名修行人等等。

风城之事若是细看到这里确实还未结束,不过剩下的都是一些琐事。

陈曳也很想看看,若是交给白慢的话,他会如何选择去做。

如何救城、救人,又如何杀人。

这是这位幽州少年在入寒山之前的最大考核。

庞大的锈迹铁器山出现在眼前。

一位背着缺角铁斧的苦汉正欲走过之时,眼中有些很警觉的味道。

眼前的这二女二男停留在铁山前的时间有些超出他的预计,而对方那不断扫视打量的视线更是代表着某些威胁。

他停下了脚步,露出了憨厚的笑容,说道:“这里常有破碎的刀斧跌落,实在很危险,各位公子小姐还是不要在这里逗留的好。”

陈曳看了这位苦汉一眼,发现对方的表情看着确实很是真切,然而这句话的问题实在太大,于是说道:“其实这么说并不如威胁来地直接。”

苦汉笑容依旧,说道:“我不明白公子在说什么。”

陈曳说道:“我想来看看阵基。”

苦汉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很快,他便沉默着佯装低下头去。

电光火石之间,这位苦汉又突然一手摘过后背上的断斧,两手竖握地向着陈曳狠狠砍去!

他的境界确实不高,只是清弄中境而已。

他的攻击也并不突然,只是有些狠辣罢了。

基础拳式里有一手捞月落,陈曳面对着那一斧砍来,仅仅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便在斧风之间侧闪而过,然后起手以这一式捞月落。

苦汉被击倒在地,面目表情还未发生什么变化,又很快长啸了一声!

紧接着,铁山旁出现了极多的苦汉。

……

寒蝉凄切,蝉鸣本就是夏虫在听过数百乃至数千遍寒蝉凄叫后想出来的剑法。

就像很久以前说过的,她最喜欢也最擅长将一切事物都糅合进剑法之中。

于是这门剑法去除了寒蝉的寒意,极致突出一点:寒蝉凄切的叫声。

铁山旁有极多的苦汉,却没想到也有极多的神田。

但这对于夏虫来说都一样,又实在有些无聊,就像脚下出现了蚂蚁,一只蚂蚁是一脚,无数只蚂蚁同样也是一脚。

不过她没有杀人,因为在她出剑之前,陈曳就已经先一步开口阻止了。

夏虫有些不解,看着被陈曳最先击倒在地的苦汉更是如此,说道:“这些是属于张家的修行人,如果不杀尽,风城以后还会有麻烦。”

陈曳点了点头,说道:“但是你不觉得奇怪吗?”

夏虫问道:“有什么奇怪的?”

旁边的柳凄以及白慢同样将疑惑的目光投来。

陈曳接着说道:“太多了。”

夏虫一愣,接着问道:“什么太多了?”

陈曳说道:“修行人太多了。”

“这些苦汉能够被你的剑法困住,说明他们都有神田。也就说,他们都是修行人。一个不大的风城,张饮是如何培养出这么多修行人的?难道你不奇怪吗?”

夏虫理所当然的说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一群清弄境的修行人,横山城每年都会出现很多。”

陈曳无奈的一笑,还未说什么,一旁的柳凄却有些明白了他的意思,说道:“师弟的意思是,这或许与风城的阵基有关?”

“可是,阵基在哪儿呢?”

夏虫一脸茫然地扫视了四周,除却那座铁山之外完全没有感应到任何奇怪的气息。

过了片刻儿,她又有些惊疑地说道:“难道阵基真的在这座铁山里?可是除了那些微弱的灵气之外,并没有其余的味道啊。”

陈曳说道:“不如把这山斩开看看吧。”

这句话落下,夏虫奇怪的发现其余三人的目光都在看着自己,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柳凄更是理所当然的说道:“师姐,你还在等什么呢?这里除了你之外,可没人能做到这件事了。”

夏虫忽然有些后悔来到风城,将铁山斩开确实是只有她能够做到的事,但问题在于,这件事情太累也太麻烦了。

那些铁器虽然生锈、破损,但并不乏以往的灵品,更何况,在这座铁山里岂止是千把、万把铁器。

数十万把铁器堆成的铁山,简直可以说是一件上等的名器。

片刻过后。

夏虫一边愤愤不平地御使着那把四四方方的黑色宽剑斩下,一边听着旁边那些虚情假意的关心。

“师姐,还差一点,要不先歇会儿?”

“嗯,其实这事也不着急,可以吃完饭再来。”

“夏虫前辈的剑真厉害啊。”

伴随着又一声的砰响。

铁山被宽剑斩落了无数铁器,露出了一个狭窄、幽深的黑色洞口。

夏虫收剑而立,尽管已经斩了许多次剑,神情却依旧没有丝毫变化,看着这个出现的洞口说道:“原来真的在这里。”

陈曳看了一眼洞口,实在看不出什么异样,说道:“那我们就进去看看吧。”

铁山里的光线几乎算是黑暗一片,但洞口处的空间却要比陈曳想象得大一些。

除此之外,还有不知从何处吹拂而来的微风。

夏虫走在最前面,灵力自照,开始生出一团火焰点亮四周,黑洞里的一切都逐渐清楚了起来——

四处皆是厚重的铁壁,看似毫无缝隙却又有微风在洞室里不断流转,正中有一口青井,旁边的铁栏锈迹斑斑,显然很久都没人再进来过。

同时,伴随着微风渐重,似婴孩哭泣般的声音开始响起。

夏虫将神识落入到那口井里,很快就发现了一些微妙之处,先前在铁山外丝毫感受不到阵基的原因也是在于此。

阵法的阵基当然需要灵力,像是黑山的阵法便是以黑山为阵基,而黑山之底便生有一条灵脉,所以它百年不息,千年不止。临天阵的灵力来源其实是大雪原的寒气,因此城主府的那扇门才会如此难以打开。

即便是铁马当心的体魄也需要小心翼翼。

而铁山里的这口痛哭井却不同。

它并不以灵力滋养运转。

陈曳走到了井旁,向着幽深的井中望去,婴孩痛哭的声音越渐变大。

暗沉的井底看不到井水的存在,但洞室中的风便是从这里传来。

夏虫神情微异,说道:“难怪在外面感受不到这处阵基,也难怪需要这么多的铁器。”

陈曳一怔,问道:“什么意思?”

柳凄解释说道:“这口井应该是以无数人的神魂来维持运转,因此在外面根本无法感受到阵基的存在。只是这样的方式又缺少灵气,所以才需要这么多的铁器。既能当作障眼法,也能帮助稳固阵基。”

“而且,”夏虫顿了顿,说道:“这些被拘于井中的神魂应该都是那些苦汉的,井中既然有风,那就说明还有小阵,或许还有帮助修行的效果,也难怪那些苦汉都听命于张饮,仅凭他们是破不开这阵法的。”

陈曳想了想,问道:“那你能破开这井中的阵法吗?”

“能,”夏虫点了点头,接着说道:“不过会有几个问题。”

“第一,我只能强行破阵,所以是否会造成这些人神魂的损伤我并不清楚。”

“第二,阵法如果被强行破开,那些被拘束的神魂会在一瞬间回到他们各自的身上。”

陈曳暗自叹了口气,很快就想到了这样布置的用意——

如果不懂井中的阵法而选择强破,就等于破坏了风城大阵的阵基。

如果不破,阵基就算在你眼前也依旧无法将神识落入其上,变为己用。

陈曳思忖了一会儿,问道:“如果破开井中的阵呢?是否有办法将这阵基维持运转的方式变化一下,以这些铁器来提供灵力呢?”

夏虫想了想,说道:“这个办法应该可以,但同样也有一个问题。”

“之前这处阵基是以许多修行人的神魂为主、铁器里的灵力为辅才能不断运转。如果将神魂放去,那就只剩下了这些铁器,要知道越是庞大的阵法就越需要磅礴的灵力。”

“尽管这是一座铁山,但因为大多数都是锈器的缘故,想要提供维持大阵运转的灵力也会有些捉襟见肘,甚至能不能撑过一月时光都会很难说。”

这与陈曳原本的设想有些改变。

最初,他是想等风城事了,将阵基易主之后再开启大阵。这样即便这边三人离去,但是白慢还有风城的阵法。只要阵法还在,即便是解意境的修行人想要破阵也是一件难事,也就不用怕可能会袭来的修行人。

只是现在却有一些变化。

或者无法开启大阵,或者只能维持短暂的一段时光。

这是风城之事的最后一个难题。

</br>

</br>

第六十五章 流萤断续光

难事当然要有所解决,尽管这也确实有些棘手。

陈曳看了一眼夏虫,问道:“能知道大阵具体可以维持多久吗?”

夏虫紧蹙着眉头,开始散出磅礴的神识去感受整座铁山的灵力。

神魂在不断计算一切,她的脸色也逐渐在发白。

柳凄知道这是神识在渐渐消耗的结果,同时心里想着,以师姐的那片恐怖至极的神识之海都损耗至此,若是自己去计算的话,恐怕此刻都已经晕眩倒地了吧?

大约过去三十个呼吸的时间。

夏虫才缓缓吐出一口气,说道:“不超过二十八天,但至少应该能维持二十天。”

就算是她,当然也无法将大阵能够维持的时间计算准确,但是能够得出这样一个极小的时间范围已经是一件无比困难的事情。

陈曳点了点头,说道:“辛苦你了。”

大阵的持续时间至少能维持二十天,这大概算是一个不幸之中的大幸。如果算计无误的话,顺利度过幽州事了也并非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问题的关键当然还在于一个人——

敖歌。

自进入铁山之后,白慢便一直保持着沉默,直到夏虫得出结论之后,这位幽州少年才选择开口说话:“大阵只有二十天其实就已经足够。”

“张饮既然选择走了,就没有再回来的道理。补天局的修行人既然扔下了货物连夜赶回三蚕城,同样也不会在短时间内回到这里,剩下唯一不安的因素其实就只有还在城外的数位张家修行人而已。”

“不过只要他们回来时看到大阵已经开启,肯定不会在城外逗留太久。再者,只要麻烦那位庭院里的修行人多加注意城外,大阵便不用一直保持着开启的状态。”

白慢的建议其实陈曳也早已经想到,这样或许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是还有一些危险。

果然,柳凄便蹙着眉头说道:“王抱山已经被师姐杀了,谁也不清楚物集的修行人会在何时来到此处,大阵如果不一直保持着开启的状态,很可能拦不住别人。”

“况且,就算那位修行人再如何强,城外的幽州之雾依旧在,神识探查的手段便几近无用。”

陈曳摇了摇头,说道:“如果是这一点应该不用太过担心,他或许不受雾气的影响。”

柳凄一愣,问道:“为什么?”

陈曳说道:“还记得白马湖的流寇吗。”

“难道是他杀的?”

柳凄忽然想到了什么,说道:“他没去岛上?”

陈曳嗯了一声。

柳凄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幽州之雾是神识之雾,与寻常的雾气完全不同。无论是谁,即便是寒山掌教的神识落在幽州,也依然要受到极大的阻碍。

那么,那人究竟是如何做到以神识远行杀人的?

是不受雾气影响还是实力太强?

柳凄沉默了起来,因为无论是哪一个结论都会很惊人。

夏虫在一旁听了许久,始终未曾明白陈曳和柳凄谈话中的意思,因此有些迷惑的问道:“你们说的那人是谁啊?”

庭院里的一切都仿若是另外一个世界,是那位真实身份可能是守书或者抱琴的老者所留下的手段。

所以即便夏虫的神识再如何磅礴,也始终未能察觉到在风城之中还存在着一位同样与她可怕的修行人。

当然,这件事情是断然无法让她知道的。

陈曳心里无奈一笑,连忙转移话题,说道:“之前在树林里有些修行人被人杀了,我们是在说那个杀人的修行人。”

夏虫也想起了之前在林间看到的那一幕,只是不知为何,脸色却突然变得有些奇怪,并且欲言又止。

陈曳看着她的表情,奇怪问道:“你想说什么?”

夏虫想了想,还是决定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他们,毕竟日后在幽州继续行走的话,这也是一件需要稍加小心的事情。

“关于之前你们说的在树林里被杀的那些修行人,其实我后来也看到了。”

“不过因为我不知道杀人之人是不是幽州修行人的缘故,所以便一直没有说。”

陈曳想到了之前的结论,说道:“他是翻过那座黑山来的。”

夏虫小脸一愣,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陈曳简单说道:“因为那些人死去后,面朝的方向。”

听到这个结论,夏虫的眉头便轻微蹙了起来,轻叹道:“这么说的话,那就有些麻烦了。”

柳凄疑惑不解,问道:“这有什么麻烦?那人杀的不都是幽州的修行人吗?”

夏虫沉默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才缓缓说道:“因为他用的是寒山道法。”

“寒山道法?”

柳凄怔了怔,直接便摇头说道:“不可能,寒山道法重寒气、寒意,而那日我曾亲眼看过,那些死去的人脖颈间留下的血痕分明散发着奇怪的热意。”

夏虫说道:“寒山道法确实大多都重寒气、寒意,但唯独一个人不是。”

柳凄似是想到了什么,问道:“难道是黑市里的人?”

寒山黑市隐于地下,与横山城齐大,里面的人虽大多不是寒山弟子,但也有修炼其余道法而后入寒山道门的修行者。

如果是从黑市里出来的修行者,确实有这个可能。

然而夏虫却立刻摇头否决了柳凄的这个猜想,说道:“黑市里的人就算重投我们寒山门下,修炼的道法当然也无法算作寒山道法。”

柳凄沉声问道:“既然不是黑市的人,那又会是谁?藏书阁的道法我也很清楚,里面根本没有一本能够造成类似的死状。”

夏虫看着她问道:“藏书阁的道法你真的清楚吗?”

“当然,”柳凄很快就自信回道:“除却四大奇书,我……”

话还未说完,这位寒山的黑市女侠便突然变了脸色,并且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之中。

夏虫平静说道:“寒山道法大多都以寒气、寒意为主,无人特例,除了三代祖师以外。”

“他的道法自记载以来便是站立于寒之对岸。”

“那日林间死去的修行人,尽皆都是死于祖师的流萤断续光。”

林间死去的修行人都是死于三代祖师最出名的道法之下。

无论是柳凄还是陈曳都明白这件事情背后所代表的意思,因此也一直保持着沉默。

寒山只有一位三代祖师。

三代祖师只留下过一本记载道法的书籍,叫作朝花,是寒山的四大奇书。

当然。

现在的寒山里除却执法堂那片终年不散的阴影之外,也只有一人看过、学过那本书上的道法。

他叫元镇。

</br>

</br>

第六十六章 欲来的风雨,离去之人

纵使现事不尽如人意,柳凄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遇到这样的棘手问题。

于林间杀死那些修行人的竟极有可能是元镇师兄。

这实在是有些荒唐。

所以柳凄在很短的时间之内一连摇了数次头,显然还是难以去相信这件事。

接着她又想起了什么,便直接开口说道:“我记得出发之时,师兄不是还在山上吗?”

夏虫说道:“但其实在我来之前,他便已经消失不见了。”

柳凄怔了怔,又说道:“师兄实在没有道理去杀他们。再者说,即便是师兄杀的,他也不过只是杀了一些该杀之人罢了,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夏虫说道:“当年幽州杀人事他只不过杀了衣襟一人,现在初入幽州却已经杀了数十人。以他的性子来说,你应该明白这本身就意味着很不正常。”

“而且我在路过黑山的时候遇到了藏见和另外一位姑娘,有人想要杀他们,甚至还念动了黑山里的所有凶兽。”

“黑山凶兽?”柳凄脸色顿时一变,连忙问道:“那师兄他没事吧?”

夏虫摇了摇头,说道:“他没事,现在应该快到横山城了。”

听到这句话,柳凄便渐渐平静了情绪,说道:“所以师姐你的意思是,黑山里的事情或许也与元镇师兄有关?”

夏虫点头之后简单嗯了一声。

柳凄又忍不住说道:“会不会不是元镇师兄呢?翻过黑山来到幽州的修行人也未必与我们寒山有关啊,况且横山州那么大,一些独行的散修有时候同样也会来到这里,就算是映州的修行人也并非不可能。”

“更别说,只以那些死者脖颈间的伤痕便料定是三代祖师的道法吗?这会不会太过简单粗劣了一些。”

夏虫说道:“翻过黑山来到幽州的当然未必就是从寒山而来,仅以一个死人的伤口来看也很难看出是不是三代祖师的道法。”

“可是师妹你应该还记得,林间死去的那数十位修行人是一同死去的。无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远是近。他顷刻之间便能将所有修行人杀死,并且所造成的伤痕还完全一样。”

“极厉害的剑客或是刀客也许能做到这件事,只是伤痕一定不会一直带着热意。在我的认知里,他们的死相便只有一门道法才能够做到,那就是三代祖师的流萤断续光。”

柳凄喃喃问道:“可是元镇师兄完全没有杀藏见师兄的道理啊。”

夏虫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当年的幽州之事一直便是他的心结,而恰巧幽州的那位修行人又在最近显露了踪迹。如果元镇他杀意太盛的话,恐怕很有可能已经心生厉魔。”

柳凄理解了夏虫的言外之意,说道:“所以师姐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们在幽州遇到元镇师兄的话,最好不要轻易接触他,是吗?”

夏虫点了点头,说道:“那些死去的修行人你们也看到了,要知道三代祖师本就是数位祖师之中天资极聪慧的一位,他留下的朝花是四大奇书之一,里面所记载的道法太奇,就算是我也无法说能够稳胜现在的元镇。”

“所以你们避开他当然便是最好的情况。”

“但如果不幸相遇,而他又杀意太盛的话,切记一定不要出手。只要用遁法第一时间逃离,借助幽州这片雾的帮助,还是会有一些生还的希望的。”

柳凄无奈的一笑,笑容明显有些苦涩,说道:“幽州之行到现在也实在太过不顺了一些吧。先是藏见师兄不过数日便已经被破神田而回到了寒山,接着是这风城的阵基又被人布置了井中阵,现在还要面对一位不知道在哪里的元镇师兄。”

“或许稍后还会有补天局和物集的修行人追杀?早知道如此,我宁愿在黑市里再多呆数年时间去修行。”

夏虫看着柳凄说道:“你的天南遁法即使是我和元镇都很难追得上,只要小心一些,在幽州应该不会出什么差池。不过——”

夏虫顿了顿,又转过头来看着陈曳,说道:“倒是陈曳你的境界太低,实力太弱,在幽州甚至可以说是寸步难行。如果你再往南去,光是这片幽州之雾或许就会花费掉你十之八九的灵力。”

“况且三蚕城最近望南涧,你应该知道那里现在的状况,就算是灵韵多年像藏见那样实力的修行人都需要小心翼翼,所以我还是劝你不要再继续往前走了。”

陈曳当然明白夏虫对于自己的好意,但是他也从来不是一个喜欢做事半途而废的人。

所以几乎没有过多思索,他便摇头说道:“没事,这次机会很难得,我也很想看一看那位传闻之中的修行人到底是什么样。”

夏虫没有坚持继续相劝下去,因为她也明白像陈曳这样心有傲气的修行人很难会被别人说动,先前的劝言当然亦只是出于一番好意。

如果是放在数年之前的幽州,她大可以带着陈曳一起游历,只是现在那位大修行人终于显露了踪迹,寒山之上,黑市之中,甚至到更远一些的映州都有许多修行人开始意动。

寒山之上消失不见地其实并不只是元镇一人,随之不见的还有执法堂的堂主赵行尸师叔。

而除此之外,在黑市里,季倌师姑也正在言劝那人。

风雨欲来。

现在的幽州甚至可以说已经完完全全成为了北国最为可怕的地方。

夏虫脑中一想到这些事情,便忽然觉得手开始痒极了,这样的感觉甚至还要比那日在拒北城城墙上远看大雪原时更强烈一些。

“是啊,这或许是幽州数百年以来再也无法寻到第二次的良机了。”

风城张家的庶子和次子都已死去。

阵基所在的那口井中阵法被夏虫以一剑破开,井里所拘束的神魂分别都回到了苦汉们的识海之中。

他们的神魂开始完整,这便意味着不用再听命于任何人,做一些不顺于心的事情。

当然也有的人野心依旧很大。

那位面目和善的行医先生突然死于一道远行而来的剑气。

风城张家的长媳想要利用这位行医先生的愿望亦只好落空。

阵基落下了夏虫的神识,她将使用的方法教给白慢之后便很快就离开,一剑御行不断往望南涧的地方行去。

庭院里的世界在之后的时间里始终处于僵持之中,以至于很多人都还未知晓张家之中的变故。

那位叫作刘阿夏的姑娘和小巫在未找到行医先生之后,便又回到了小院里。

就像陈曳之前所设想的那样,风城的事看到这里还并未彻底结束,但那又该是属于白慢的故事。

两日后。

他离开了风城。

独身一人往幽州更南的方向走去。

</br>

</br>

第六十七章 神魂六分,多于阴阳

十日之前,陈曳还在横山城的时候,他便已经顺利破境,成功进到了清弄上境。

而在风城的这数日以来,破境之感并没有很快来到。

他距修行的第二境灵韵还有一段并不短暂的距离,但是如何以灵火烧出神魂却已经是需要提前去设想的事情。

同为外门师姐的谷雨便是因为错以天地灵火烧神魂的缘故,所以许久未曾进境。关于这一点,其实也是因为书中对于灵火的描述实在少的可怜。

即便是修行二三事或者白话灵解这样备受推崇的书册,也仅仅只是简单提了寥寥数句而已。

灵力自照,便可生出灵火。

这是一件再为简单不过的事情。

但是神魂有些不同,当然,每个人的神魂本就不同。

不过陈曳在藏书阁读书的时候,曾经看到过一本叫做秘宣平极州的书,上面记载了关于修行人神魂的五六之分。

五,金木水火土,五行俱全,神魂便大定。

六则比五更多一行,多在阴阳。

六分神魂天生便能衍生出更多的神识,可以在极大程度上省却修行人长年累月修行的过程。

在北国,几乎所有的修行人都是以灵火烧出五分神魂,从而进境灵韵。即便是强至夏虫、元镇也不外如此。

除却这法门偏僻的原因之外,更为重要的原因就是灵火难寻。

是的,烧出六分神魂,更多阴阳的灵火必须是天地灵火。

极燥灵火。

在北国这样千年寒冷万年冰霜的地方,当然很难生出这样的天地灵火。

陈曳一路走在枯寂的荒原之中,亦是忍不住在内心里叹了口气。

如果极燥灵火无法找到,最后当然只能以灵力自照生成的灵火去烧神魂,唯独可惜的是,五分神魂和六分神魂却相差于神识衍生的速度这一点。

这一点往往也就是最为重要的一点。

这世上有多少修行人是能够像夏虫那般因练剑而练出一片神识大海?

又有多少修行人是能够像元镇师兄一样手持朝花呢?

整座寒山,算上那些在更高山道处静心潜修的师兄姐们,也不过只有他们二人罢了。

风城往南,若是顺着大道直走,大概只需要数日的功夫便能看见三蚕城。

但是幽州雾重,那些原本栽种于大道两旁的绿木早就在多少年以前便已经尽数枯死,再加上某些刻意的原因,风城去往三蚕城的大道有半段的距离已经消失不见。

所以陈曳最后选择了那片枯寂的荒原。

如果懂得御剑飞行,那当然是最为直接的办法。

不过即便是灵韵多年的修行人往往也不会做此选择,道理也很简单,在雾气之中御剑飞行对于神识以及灵力的损耗都会达到一个极为恐怖的数字。

除非是能够像夏虫那般,识海里生出了一片真正的大海,灵力恢复的速度又无比之快。

否则便只有埋头赶路的道理。

荒原里的雾气较于大城附近要更加浓郁一些,想来应该也是因为杳无人烟的缘故。向前行去能够看清的范围也极为有限,寻常的修行人往往会在这片荒原里迷失路径,最后死于幽州之雾。

不过好在荒原还有些许好处——

尽管这里的雾气要更加浓郁,但是荒原的日光也同样更稍明显。所以即便是在荒原之中,陈曳也能借助这微弱的日光来辨别方向。

其实这才是陈曳最终选择这片荒原的原因。

除此之外,他还想到了一些其他的事情。

风城附近的雾气并不比荒原浓厚,但是遮挡日光的程度却要比荒原更深。

不同地方的雾气强弱分明。

那么,这应该是那位修行人所刻意造成的结果。

陈曳低头看着脚下的黄沙,同时心里想道,在望南涧的煞气以及奔子栏和梅里雪山的凶险或许也是刻意而为,而那位撒下雾气的修行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思索许久无果。

陈曳摇了摇头,便不再去多想。

至少这些事情距离自己还尚加遥远,眼前最重要的还是赶路。

走过往前的一处小沙丘,荒原里的视野逐渐又宽阔了几分,他抬头看了看头顶的雾气,发现日光几乎已经微弱的看不见。

应该已经快要落日,如果等到夜晚,这片荒原就会成为真正的迷途乡。

所以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在附近找一处栖息落脚的地方,等到明天日出之后再赶路。荒原里的另一点好处也开始体现了出来,这里的沙丘很多,荒山很多,所以无人住的山洞也很多,

几乎没有花费太多的时间,陈曳便在附近寻到了一处宽敞的洞府,里面甚至还有青石雕成的石桌和石椅,上面铺满了厚厚的一层黄沙。

想来在很久以前,这里应该也是一位修行人的居所。

陈曳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便在洞室里那张简陋的石床上开始闭眼打坐,吐纳道息。

荒原里的雾气只是重,对于修行人灵力的损耗却不及之前在风城附近,甚至陈曳还觉得,这个地方对于神识的屏蔽效果或许也要更弱一些。

可惜他还未烧出神魂,识海之中并无神识,否则就可以验证一下自己心中的猜想。

不过即便是这样,因为太过深入的缘故,他神田之中的灵力损耗还是达到了三成。

很快,以修行二三事中的吐纳之法数次运转过后,灵力便渐渐开始恢复。

半个时辰过后,神田灵力逐渐恢复完全。

同时,陈曳还发现自己神田里的灵力竟然是要比初进幽州时磅礴了许多。

这确实是一个有些出乎他意料之外的结果。

片刻后,他轻出一口浊气,缓缓睁开了眼睛,自言自语道:“难怪那位鹤上客会说幽州的修行人只是越来越强。”

“常年生活在此,就算心中不愿,神田的灵力也确实会不断精进。”

“但是这对于那些寻常人来说又太过无情了一些。”

他觉得有些遗憾,是因为觉得那位修行人的本意或许不坏,但行事的手段却让他无法认同。

收起心中的万千思绪,陈曳开始站起身来,重新打量着这个洞府。

</br>

</br>

第六十八章 荒原蛇鳞

荒原里的这处洞府要比陈曳想象的更加久远一些。

因为他发现了在石桌上留着的关于琐碎杂事的刻字,应该是在大唐天启年代之前所使用的南淮小篆字体,或许还有可能要在幽州这片雾撒下之前。

值得庆幸地是,陈曳曾经学习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前代古字,所以能够稍微认出一些石桌上刻字的意思。

“三十不羁,一朝解意。十道九行,尽于我里。”

字里的豪情不减,傲意不灭,不禁令人心折。

多年以前那位天纵奇才的幽州修行人,修行三十载,一朝解意后,意气风发的在石桌上留下了这样的字眼,确实是一位潇洒极了的大修行人。

陈曳一边感慨着,一边又将洞室石壁上的灰尘渐渐扫尽。

一些像是被刀斧凿过的刻痕立马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陈曳细细观摩着这些刻痕,很快就明白了这些刻痕组合在一起应该是一副关于荒原的地图,其中还标注了现在自己身处的方位,以及该走出荒原的方向。

同时,这些壁画也说明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这处洞室的主人应该是与撒下幽州之雾的修行人身处同一时代。

最后在石壁的侧边,陈曳看到了最后的一行字——

柳羿之雾,万古难破。

字里的疲意与沧桑之感迎面而来,仿佛呈现出了一位原本意气风发的修行人因为被困于大雾多年,最终却郁郁而死的一幕。

原来传闻里幽州那位无数年来最强的修行人叫作柳羿。

陈曳站在石壁之前默默想着,同时还想到了一些另外的事情。

这位不知名的修行人刻下了这些字,说明幽州的那位修行人与他应该是身处同一时代,而南淮小篆字体是大唐在天启年间之前所沿用的字体。

天启、东定、南北。

换句话来说,幽州这位叫作柳羿的修行人至少已经活了八百年之久,而在八百年前他便已经强到了能让一位解意境的修行人发出如此唏嘘的地步。

那么八百年后呢?

万古难破的神识之雾。

这样的修行人真的能够杀得死吗?

陈曳不禁叹出一口气,苦笑了起来。

翌日清晨。

陈曳慢步走出了这处不知名的洞府,开始继续往荒原之外的方向走去。

因为雾气的缘故,即便此刻已经日出东方,但依旧没有什么明亮的光线。借助着微弱的日光,陈曳便能稍稍辨清一些方向。

按照山洞里壁画所刻,这处洞府应该位于荒原里的中部,如果要走出荒原抵达三蚕城,那么还需要走一半的路程,并且只要一直往南方走即可。

途中还有数十座大沙丘、沙坡。

陈曳取下背后剑囊旁的水壶,用力灌了几口。

接着他一脸坚毅的向前继续行进,很快就来到了荒原最可怕的沙土之上。

沙土是荒原较为特殊的一处危险,这些散而不实的黄沙表面看着坚固,但可能其中隐藏着流沙旋涡,如果不小心踩到而没有及时脱险,那么就会深陷于其中。

许多修行人都曾经埋身于此。

陈曳小心仔细地慢步行走在沙土上,不断用脚尖轻探着前方的土面,就这样一路向前又走了数百米。

就在这时,突然有一股似有似无的危险之感渐渐萦绕在他的心头。

修行人六感敏锐,一些极强的修行人更是能做到天人感应的地步,所以往往这种警觉便意味着真正的危险。

陈曳的神情平静,但是浑身的注意力几乎已经绷紧到了一个极致。

突然!伴随着一声‘嗦’的怪异之响。

他身前不到一尺距离的沙土忽然生成了一个极小的旋涡,同时,一个极其细微的黑色尖点慢慢出现在了旋涡正中央。

黄沙不断在流下,那个黑色尖点开始渐渐钻出了沙土表面,露出了一个深黑的头部来。

流沙旋涡里出现的东西,那是一条蛇。

它在幽州还有一个名字,叫作蛇鳞。

陈曳紧紧盯着这条突如其来的蛇鳞,心里的戒备早就已经提升到了最大程度。

深黑色并且带有铁器光泽的鳞片。

深黑色的眸子,冰冷至极的目光。

以及,深黑色的蛇信。

陈曳从未见过这样的蛇,所以也并不知道所谓的七寸到底是不是它的弱点。

但他在第一时间就已经取下了剑囊中的重剑,持着剑柄以铁锋远远相对。

这条不请自来的蛇鳞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发动攻击,它只是慢慢竖直起了身体,不断吞吐着蛇信,仿佛是在感受着什么。

还在风城的时候,陈曳便听白慢说过关于蛇鳞的事情,不过因为白慢自己也未曾亲眼见过蛇鳞的缘故,所以陈曳对于这种幽州凶兽也可谓是一知半解。

唯一知道的事情就是,蛇鳞的防御很强,毒性也很强,即便是修行人被它咬上一口也很难应付它的古怪毒素。

过去了一会儿。

这条蛇鳞开始收起深黑色的蛇信,双眸中透露出幽幽的目光。

几乎毫无声响,它消失在了流沙旋涡之中!

陈曳顿时脸色一变,对方消失并不代表是取消了攻击,相反,还有可能是正藏身于地底,准备隐蔽的发动攻击。

其实,荒原的流沙之所以被称为一处可怕的险境,很大程度上便是因为这里的流沙之中生活着幽州数量最多的蛇鳞。

而且因为神识无可用的缘故,所以很多修行人都不愿从荒原里经道。

先前钻入流沙之中的那条蛇鳞很快就再次现身。

这一次,它从陈曳脚下极近的位置处,如同一道闪电般快速的探出,腥风蛇口带着深黑色的毒牙狠狠向着小腿处咬去。

陈曳的反应很快,也多亏了在横山城的时候经常练习柳叶剑法的缘故,重剑铁锋狠狠砸在了蛇鳞的黑色蛇头上。

砰的一声巨响!

蛇鳞被重剑砸到了一旁,蛇头上甚至还有明显的火花擦起,但它并没有就这样死去,而是继续挺直了身子,闪着幽幽目光停在原地。

陈曳苦笑不止,只觉得自己的手腕有些发麻。

先前那一剑就仿佛是砸在了一块厚重的沉铁上。

其实如果可以的话,他当然想要先发制蛇,但问题在于,即便自己用快叶或是斩空,这条蛇完全也可以钻入到流沙之中躲避攻击,然后再发动反击。

无论怎么想都没有一个较好的解决办法。

这又叫他如何攻击呢?

</br>

</br>

第六十九章 太阳下的两把木椅

翻过巢天小镇旁密林里的那座黑山,便算是完全来到了属于横山州的地界。

那日夏虫在黑山里将大阵落下的黑雷斩断之后,那些隐匿于深山深处的凶兽当然再也不敢出来找死。

无论是那道雷,还是那把剑,都断然不是它们能够招惹的。就算最先出现在黑山山脉里的那个年轻人也同样可怕,但他毕竟已经离去。

因此藏见和苗渺翻山越岭的过程要比他们想象的更加容易了一些。

走出黑山时,北国因为近来无雪的缘故,天气正好。

舒适的阳光洒在了苗渺的肩头,她眯着眼睛看着天上那个像是被火烧着的大圆盘,忍不住便说了一句,“好刺眼的阳光。”

藏见摇头笑了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

负责看守黑山的是寒山派的莫千师叔。

他修行多年,停于寸法便再没有寸进,于是便来到了与幽州接壤的这座黑山。

当莫千师叔得知从黑山那边翻过来的人竟然是藏见之后,很是大吃了一惊,很快便从山脚下的楼阁之中走了出来。

十年之前的藏见是何等样的风采,即便他后来输给了元镇,也依旧是在山上人人敬畏的内门师兄。

谁料再一见面,情景却已不似当初。

藏见看到这位鬓角已经有些发白的师叔,笑着说道:“莫师叔,好久未见,你的修行倒是落下了。”

莫千看着藏见,很快便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回来也好,幽州之事还有你夏师姐。”

藏见有些意外,说道:“我原以为师姐是偷偷跑出来的。”

莫千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如果不是有掌教的默许,她又如何能够偷跑到幽州。”

说到这儿,莫千又看了一眼站在藏见身旁始终未曾说话的苗渺,说道:“既然能从黑山里走出来,所以她是寒歌城的人?”

藏见点了点头,说道:“是的,不过她的神田和我一样也破了,所以我想带她一起去找那位先生。”

莫千说道:“嗯,若是论治人,那人的本领确实在北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不过最近他提的要求有些怪异,你还是多等一些时日再去找他吧。”

世上能治神田破损的人有几位,藏见并不清楚。但他知道的是,这样的人在北国仅仅只有一人,就藏于寒山黑市之中。

他双眼尽盲,年岁不老,虽然修行境界并不出众,但善于锁住世间的一切事物,亦包括生老疾病。

寒山黑市的四位鬼者先生之中,藏见对他敬意最重。

不过也像莫千师叔说的那般,即便自己再如何敬重那位先生,那位先生又再如何欣赏自己,黑市的规矩始终存在。

想要让人治病,当然需要诊费。

尤其治的还是神田破损这样的重病。

数个时辰过后。

惊寒鸟飞越一州终于抵达了横山城。

这座北国第一大城的雄伟面貌陡然呈现在苗渺眼前,令这位幽州女子的眼中露出了惊讶之意。

除此之外,藏于极寒冰雾里的寒山也开始若隐若现。

惊寒鸟开始穿破云层下落,但并没有选择落在寒山山脚。

它落在了横山城中的一处小院里。

这里是藏见的故居,是在他十年之前还在当外门弟子时所居住的地方。

苗渺是第一次走出幽州,第一次感受到没有雾气遮盖的北国世界,第一次看到这般雄伟的大城。

当然,也是第一次乘坐惊寒鸟。

一切都很新奇。

不过就像之前柳凄在风城外荒原里的那个山洞中说的那般,她并没有尝试去摸一摸惊寒鸟头上的那一缕红毛。

很快,从舒适的鸟背上下来的苗渺便一脸不舍地说道:“我可以养一只吗?”

藏见怔了怔,问道:“养什么?”

苗渺看着惊寒鸟,羡慕说道:“它。”

藏见无奈笑了笑,不再理会苗渺,然后走进小院,有些陌生地看着院里的一切——

墙角种的菜花早已死去多年。

屋子的门年久未修,甚至就这样大开着。

石桌少了一角,是当年自己练剑时不小心削去的。

那两把遮阳用的木椅倒是还完好,只是上面沾满了灰尘。

苗渺跟着藏见走进了小院,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待看到那两把遮阳椅后,她便忽然欣喜了起来,说道:“太好了,这里有两把可以躺的木椅。”

藏见觉得有些莫名其妙,问道:“这有什么好的?”

苗渺指了指天上,又指了指木椅,小脸上尽是愉悦的表情。

可惜藏见还是未能领悟她这番动作的含义,只好一脸茫然的看着她。

苗渺看到藏见的表情,只觉得他白白浪费了自己那极好的悟性,居然连这么简单的示意都还看不懂。

她提醒道:“今天的太阳正好。”

藏见怔了怔,接着问道:“然后呢?”

苗渺说道:“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亮这么温暖的阳光。”

藏见有些明白了她的意思,无奈说道:“你是想晒太阳?”

苗渺欣喜地点了点头,之后还直截了当的嗯了一声。

藏见又想起了什么,问道:“你不是还要报仇吗?”

苗渺想了想,说道:“君子报仇,可以十年不晚。”

藏见说道:“可你又不是君子。”

苗渺回道:“女中豪杰,当然也是君子。”

藏见接着问道:“神田怎么办?”

苗渺直接说道:“反正你师叔说最好过些日子再去看病,要不就先破着吧。”

过去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苗渺正无比仔细、认真地擦拭着小院里的那两把躺椅。

上面的灰尘都已经被掸去,一些极细微处的缝隙也用清水洗过。

藏见还从小院的主屋之中翻出来了两条凉被,挂在院子中晒着,可惜被子因为太久未洗的缘故已经发了霉。

不过对于一个一心想要晒太阳的人来说,凉被当然不是必须的。

所以,苗渺心满意足地躺在了木椅上。

藏见也躺在了木椅上。

北国许久未曾下雪的日光舒适温暖,正好顺着屋檐照在了那两把躺椅上。

苗渺觉得自己的神田渐渐有股暖流在游走,闭着眼睛满意地说道:“我好像看到了自己报仇的希望。”

藏见微微嘲讽道:“那说明你已经被晃瞎了。”

</br>

</br>

第七十章 黑市四鬼

寒山上近来无事。

内门弟子们依旧在潜修,外门弟子们也在潜修,那些闭关多年藏在山道上的诸多师兄姐们同样也在潜修。

没人知道寒山上少了两位杰出的弟子,也没人知道去往幽州的那些师兄弟里这么快就已经有人回来。

莫千师叔出于某些顾虑没有直接言明藏见的归来。

而藏见回到横山城后也很难得地没有去拜见那些师叔。

他带着苗渺尽了一回地主之谊。

像是小师妹家的山楂。

热闹、喧嚣的椒盐麻鸡面馆。

葫芦巷里的冰糖葫芦。

街头引人驻足的浪子把戏。

黑夜里的万家灯火,等等。

苗渺第一次体会到了乐不思蜀这四个字的含义,她没有想到原来在幽州之外的世界里居然要这么有趣。

当然,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做得最多的一件事还是晒太阳。

因为苗渺觉得这是自己重见光明以来所必不可少的东西。

穿过一处私巷,走进无人影的胡同中。

周遭的一切突然开始变化,不再那么热闹、嘈杂。

苗渺有些奇怪,看着一旁的藏见问道:“难道有什么老店是会开在这里面的吗?”

藏见说道:“当然不是。”

苗渺好奇问道:“那我们这是在干嘛?”

藏见简单的回了她两个字,“找路。”

苗渺没有接着问是在找什么路,因为他们很快就走到了胡同的尽头,那里是一座矮墙。

苗渺看着这面白墙,很直接的说道:“没路了。”

藏见上前用手轻叩了数下墙面,之后又趴在墙上仔细听了一会儿。

最后,他坦然说道:“翻过去。”

苗渺怔了怔,确定藏见不是在说笑之后,连忙说道:“可是这墙比我们要高,没有神田灵力的话要怎么翻?”

藏见有些无奈,说道:“你修行这么久,即便再如何笨拙,身体经过神田灵力的长期滋润也会有些变化。况且,这堵墙就算是凡人也能翻过去。”

果然,说完之后,藏见便特意演示给了苗渺看,几乎没有耗费太大的气力便直接翻身而过。

苗渺学着藏见的样子也翻了过去,只是落地的时候因为没有站稳的缘故,险些摔了一个屁股蹲。

当时陈曳在横山城的时候也翻过一堵墙,翻完之后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景象。

而苗渺站定身子,期待着向前望去的时候却并没有见到类似的景致。

她看到的是另一堵墙,比身后那座更高、更陡、更白。

藏见叹了口气,只说了三个字,“接着翻。”

苗渺心中的苦意还未来得及诉说,便看见这位寒山弟子就像一只灵活的猴子一样翻过了这第二堵墙,连背影都没有留下。

寒山黑市,藏于地下。

北国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苗渺当然也曾听说过。

事实上,在翻第二堵墙的时候,她便已经隐约猜到了藏见在找的应该就是黑市。

但是她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竟然连续翻了十三座墙。

甚至有的墙上还凿满了钉子。

藏见心里很是尴尬,黑市的入口很多时候都在变,自己又在寒山上闭关了十年,所以找起来当然有些费劲。

但好在翻完这十三座墙后,出现在他们眼前的终于不是第十四座墙。

这是一处斜坡。

倾于地底。

一眼望不到尽处。

藏见看着这处斜坡,说道:“黑市应该快到了。”

苗渺有些幽怨的说道:“我最后再相信你一次。”

之后,他们开始顺着这条斜坡一直往下走,并且走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不断有湿润的微风从斜坡的下方吹来。

苗渺好奇的问道:“横山城里还有河吗?”

藏见说道:“当然有。”

灵河当然也算是一条河,那些湿润的微风甚至也可以说成是灵风。

这条漫长斜坡的尽头是一处洞崖,幽深不知其中情景。

藏见和苗渺走进了洞中,首先听到的就是灵河的声音。

尽管神田已经被破,但是属于修行人的敏觉还在。

苗渺惊讶的说道:“好浓郁的灵气啊。”

藏见说道:“这条灵河是寒山峰下的灵脉,支撑着城中的数个大阵,北国很难再找出这样的第二条来。”

苗渺点了点头,说道:“我在幽州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浓郁的灵气,难怪你们寒山的弟子神田里的灵力总是用之不尽。”

藏见无奈一笑,心想神田里的灵力和这条灵河又有什么关系?

“快走吧,黑市就在前面。”

对于传闻里的寒山黑市,苗渺当然也有数之不尽的好奇心,走在暗沉的洞里,灵河在一旁不断发出哗哗的流去声,她很快问道:“黑市真的像传闻里那般什么东西都能买到吗?”

藏见直接说道:“当然不是。”

苗渺又问道:“那黑市里有什么有趣的东西或是人吗?”

藏见说道:“有趣的东西我没觉得有多少,不过这黑市里倒是有很多有趣的人。”

苗渺想到了什么,问道:“那位能治神田破损的人?”

藏见嗯了一声,又补充了一句,“不止那位先生。”

苗渺好奇问道:“那,有没有很强的修行人?”

听到这个问题,藏见很快就想到了一个人,直接说道:“当然有。”

苗渺问道:“和城主、城主夫人比起来呢?”

藏见想了想,说道:“应该还要强一些。”

苗渺显然有些不服气,说道:“这怎么可能呢?城主和城主夫人已经是解意多年的大修行人了,更何况,他们的剑法在北国无人能及。”

藏见点了点头,说道:“你说的不假,天南地北双飞客确实解意很多年了,他们的剑法在北国也很难有人及得上,不过我说的当然也是真的。”

“那人要比双飞客更强一些。”

“因为他在六十年前便已经到达了修行的第六境,尽管这六十年来他无心修行,但也是黑市四鬼之中最强的一位。”

苗渺问道:“我只听说过修行五大境的说法,又哪里出来的第六境?”

“你是不是在骗我,还有,黑市四鬼又是什么?”

藏见很是无奈,说道:“修行虽然有五大境,但是从来没人说过只有五境,所以当然就有第六境。而且,我也从来没有骗过你。”

“至于黑市四鬼,那是黑市里的人对于某四位先生的称呼。”

</br>

</br>

第七十一章 暗街上的赌鬼

就像藏见说的那般,黑市里当然会有许多有趣的人。

而如果让他来评断,那么其中最有趣的肯定会是那四位鬼者先生——

酒鬼、赌鬼、盲鬼、穷鬼。

黑市里的人喜欢直接以这样的称呼评论这四位,于是便有了寒山里黑市四鬼的说法。

“黑市四鬼?”

苗渺怔了怔,疑惑说道:“我在寒歌城的时候怎么从来都不曾听过。”

藏见对此并不意外,说道:“这个称呼本就是黑市里的那些人起的,黑市以外的人不清楚并不奇怪。”

“就像咱们现在要去找的那人,他就是黑市四鬼之中的一位。”

苗渺好奇问道:“是那位比城主和城主夫人还要强的修行人吗?”

藏见摇了摇头,说道:“不是,那位先生的修行境界并不强,一会儿到了你就知道了。”

说完,他们继续顺着灵河的河畔,一路往洞中深处走去。

吹拂而来的河风渐重。

苗渺突然感觉自己的识海好像慢慢地清明了一片,忍不住惊奇了起来,心想如果自己能够早日烧出神魂就好了,或许还能够在这条大河的旁边获得一些意想不到的好处。

很快,他们就走到了一条宽阔的大道上。

这条大街有许多冷清的店铺分立在两旁,但街道上却很是冷清,没有一个人影。

苗渺看着这奇怪的一幕,心里突然有些失望。

她原本以为黑市应该是一处极热闹的地方,有更好吃的糖葫芦,更好吃的山楂,更好吃的牛肉面

但是没想到这条长街竟是连人影都没有几个。

她的想法毫不掩饰,直接表现在了小脸上。

藏见看着她,有些无奈的说道:“我们还没到黑市呢。”

苗渺一怔,说道:“那这里是哪儿啊?”

藏见解释道:“这条大道叫作暗街,其实是那位赌鬼先生的地盘。”

苗渺看着这条几乎漫长望不到尽头的大街,小嘴惊讶得浑圆,忍不住说道:“这么长的一条街都是他的啊,那该多有钱啊。”

“不过这街道上怎么没人呢,难道是有鬼吗?”

说到这里,苗渺便忽然变了脸色。

藏见苦笑着说道:“鬼倒是真的有一个,不过是赌鬼。”

“我听师姑说过,这条暗街原本是黑市里一条最热闹的街道,许多人都在此开店,但是后来这些店主都因为和那个赌鬼打赌的缘故,将自己的店铺输给了他。”

“之后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原来如此,没鬼就好。

苗渺心里松了一口气,接着问道:“那这位赌鬼先生赢下这么多店铺到底是为什么?”

藏见有些无奈,说道:“不为什么。”

苗渺怔了怔,再次问道:“没有目的?”

藏见嗯了一声。

苗渺喃喃说道:“这人也太无聊了吧。”

“那,有人赢过他吗?”

藏见很干脆地摇了摇头,说道:“没有。”

苗渺有些难以置信,说道:“打赌不是靠运气吗?就算他运气再怎么好,又怎么可能一直赢呢?”

藏见叹了口气,说道:“事实上,确实没人能赢过他,所以后来师姑便不让他在黑市里作赌了。”

昏暗、漫长的暗街上,灵河旁的风势又大了几分,而眼前这条宽阔的大道好像没有尽头。

藏见和苗渺之间的讨论落下后。

前方便突然来了一道不耐烦的声音,像是带来了阵阵幽风,“喂,你们两个,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吗?说话声音这么大,还要让我怎么睡觉?”

苗渺的小脸很快就吓得煞白,说不出话来。

而藏见应该是想到了什么,一脸无奈地回道:“先生,现在应该是申时,太阳还未下山呢。”

那道声音接着传来,“你既然是寒山的弟子,难道还不清楚申时就是睡觉的时间吗?”

藏见忽然愣住,不解说道:“申时为什么是睡觉的时间?就算是午觉应该也有些晚吧,而且,这和寒山又有什么关系?”

那道声音在远方冷哼了一声,然后接着说道:“难怪你神田没破都打不过那个叫元镇的小子,实在是悟性太低,脑子太蠢。”

“话都说不对还指望什么修行吗?”

“听好了,我只说一次。”

“第一,这条街叫作暗街,是我打赌后赢来的。当然了,它以前叫作清光街,实在是一个蠢到无法听下去的名字。”

“我这个人喜欢在有风的河边睡觉,不喜欢阳光,我找遍了很多地方才发现寒山黑市里有这样一条适合睡觉的大河,所以就来了。”

“不过如果是你,你会容忍自己的床边时不时有千百只麻雀在叽叽喳喳吗?”

“所以我才和那些蠢货打赌,并且在赢下了所有人之后,把这条街改名成了暗街,把所有店铺都关了门。”

“这就是我打赌的目的。”

“第二,打赌是靠运气?这天底下大概只有蠢得像母猪一样的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凡人赌的是运气,修行人赌的是什么?当然是算计。”

“第三,你说季倌不让我在黑市里与人打赌?如果是你们寒山那位掌教来了或许能做到,她又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本事。”

“这些年我不打赌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我这个人有一个习惯,只会在一个赌约分出胜负之后再进行下一个。”

“而我和季倌立下的赌约已经五十六年三百一十二天了。”

“很快就是开盅的时候。”

“第四,为什么申时是睡觉的时间?”

“因为我从来都是这样睡觉。”

“还有,和寒山有什么关系?”

“因为我是在寒山的黑市里睡觉,当然会和寒山有关系。”

“行了,听明白了的话,你们两个蠢货就赶紧滚吧。”

听完从暗街某处传来的这一番通篇大论后。

苗渺便气的小脸通红,浑身颤抖,转头看着藏见,说道:“这就是你说的有趣的人?”

藏见尴尬的咳了一声,故作自然地将视线转到了旁边,说道:“修行人切记不要妄动肝火,这样不利于你将来的修行。”

苗渺咬牙切齿的说道:“难道母猪还需要修行吗?”

藏见认真的说道:“相信我,你一定比一头母猪更强。”

苗渺眼中绽放出怒火,“你!”

……

</br>

</br>

第七十二章 这是一头麝熊

幽州荒原的沙土上——

那条虎视眈眈的蛇鳞一直静立在沙里,吞吐着蛇信,好像是在等待着什么,瞳孔中泛起了幽光。

先前的那一剑尽管没有让它受到太大的伤害,但是它知道以对方出剑的速度来看,光凭简单的毒牙显然是无法杀死眼前这只猎物的。

陈曳看着对面的那条蛇,心情愈渐沉重,剑法无用的情况下若是上去贴身近战,那么极有可能中对方的蛇毒不说,还有陷入流沙旋涡的风险。

现在的局面只剩下了等待这个办法。

尽管陈曳也清楚,这条蛇同样在等待。

嘶,嘶。

突然,那条一直保持安静着的蛇鳞开始发出了清晰又冰冷的声音。

流沙的旋涡里不间断地开始有着沙子滑落,慢慢露出了数个大小不一的浅洞。

之后在这些洞里也传来了同样的嘶嘶声。

陈曳脸色瞬间就大变,那些流沙的坑洞之中传来的声音显然也是蛇鳞发出的,所以先前那条保持着安静的蛇鳞其实一直是在等待同伴。

这一件事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很快,浅洞之中开始有着黑色的头部陆续钻出,一条条泛着黑光的蛇鳞从沙子里爬了出来,冰冷的气息几乎弥漫着整片沙土。

蛇鳞如果以修行人的境界去划分,那么应该只有清弄上境的实力,仅仅只是比大雪原的雪虫稍强一些。

但问题便在于它们的防御实在恐怖,而且所身处的地方又极其方便躲藏、追击。

陈曳的识海中一瞬间闪过很多个想法。

如果继续迎敌的话,那么眼前这十数条蛇鳞完全不是自己能够去应付的。

如果逃跑,荒原上的沙土面积太过广阔,那些蛇鳞不断在流沙之中穿梭,很容易在自己的背后发起攻击,再没有进境灵韵、烧出神魂的情况下,想要面对这些隐蔽的偷袭对于修行人来说实在是一件太过困难的事情。

当然,陈曳还有别的选择,徐三师叔曾经送给他的那一只灵偶。

只要以灵力激活灵偶,以它的防御抵过这些蛇鳞的攻击便应该不是问题,不过灵力的消耗就又成了另外一个问题。

而且一旦使用灵偶,那也就意味着陈曳只能暂时离开这片沙海,取消继续往前的打算。否则在前方凶险未知的情况下,自己浪费了太多的灵力,还要抵御这片幽州之雾,实在是没有什么可能能够安然离开荒原。

难怪幽州的修行人很少有人愿意途经这里。

陈曳轻叹了口气,开始苦笑了起来。

看到眼前的这个猎物并没有在第一时间选择逃跑,这些生性谨慎的蛇鳞却没有立刻发起攻击。

当然,它们也不会继续这样静立下去。

很快,就有三条蛇鳞猛然窜入到了流沙之中。

其余的蛇鳞则在沙土的表面上缓缓向前爬行着。

它们是想以包夹以及偷袭的方法来杀死对方。

这样的杀人方法可谓是极细致又谨慎,与大雪原上那些纯粹以蛮力杀人的雪魔有着天然本性上的不同。

陈曳看到这一幕,神情凝重了起来,知道自己如果继续再坚持下去,很有可能今天就会死在这片不知名的沙土上。

他的右手已经伸入到了怀中,摸着那只白色的灵偶。

神田处的灵力渐渐开始涌动、散出。

飞沙猛然炸了起来,形成了一片肉眼不可见的沙雾!

数条黑影从沙雾之中如闪电般穿过,冰冷的尖牙与腥风仿佛就在咫尺之间。

那些蛇鳞们精心安排的攻击没有奏效。

但确切的说,这与陈曳也并没有什么关系。

飞沙炸起、蛇鳞窜出的时候,有一道黑影要比它们来地更快。

或者说,那道黑影提前站在了合适的位置在等待它们——就藏在黄沙里,用沙土盖住了脑袋。

只是陈曳没有感觉到,蛇鳞同样也没有感觉到。

所以那些张着腥盆大口的蛇鳞都被那道黑影正好抓在了掌中,死死地在空中挣扎着,却又无法动弹。

陈曳震惊的看着那道黑影。

而那道黑影钻出来后也一直在盯着他。

这是一头麝熊。

香味浓郁。

体型庞大。

脑袋上还有一些黄沙。

它把蛇鳞送入到了嘴中,开始慢慢嚼动,然后还在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

几乎没有太耗费过多的时间,那些被抓住的蛇鳞就已经全部在这头麝熊的嘴里消失不见,它的熊掌放了下来,然后又咧开了嘴,就像是一个开心的笑容绽放。

陈曳一直在打量着这头麝熊,直到对方进食完毕。

如果以境界来看,它应该是相当于修行人灵韵境的存在,自身实力肯定要远比蛇鳞更加恐怖,而且它的灵智应该也不低,否则不会想到把自己埋在黄沙里等待蛇鳞钻出来。

另外,它的牙口应该也很不错,竟然能够无视蛇鳞体内的剧毒。

想到这最后一点,陈曳便不禁苦笑了起来,幽州之雾隔绝神识、散尽毒意不说,居然还能培养出这样的凶兽出来。

能够修行、灵智不低、善于攻击、防御极高。

若是以后在不断修行,恐怕还真有可能像大雪原那头可怕的熊一样开山裂地。

不过,这也算是一件好事啊。

陈曳春风满面地看着眼前的这头熊。

荒原的沙土地带最可怕以及防不胜防的就是蛇鳞。

而现在,自己的身旁就有一头能够猎杀蛇鳞的熊。

他对着这头麝熊笑道:“换句话来说,你应该就是我的保镖了。”

麝熊当然听不懂眼前这人在说什么,尽管它灵智不低,但还未能达到识人意的程度,也不会修行人使用的神识传音的手段。

它唯一知道的事情就是自己还未吃饱,其余的那些蛇都跑了,而眼前,还有一大块散发出香气并且极其诱熊的肉。

很快,它就挥动了自己的熊掌,向着面前狠狠地拍去。

熊掌未至,剧烈的掌风便险些将陈曳晃倒,恐怖的力道可见一斑。

陈曳并没有选择出剑反击,而是脚尖猛然一窜,以极其灵活地转身避开了这道攻击,同时向着沙土前面的方向迅速跑去。

</br>

</br>

第七十三章 施定庵

麝熊身上的香气与蛇鳞不同,并没有什么毒性在其中。

相反,闻着这股香气,陈曳只觉得自己的识海开始一片清明,思绪通畅,比起破境时的快感还要更强烈数分。

他向前奔行的速度很快,但几乎是以纯粹的自身肉体在奔跑,并没有过多浪费神田之中的灵力,这也得益于麝熊身上唯一的缺点——

太过笨重。

地面震颤,身后的那头庞然大物依旧在锲而不舍地追击。

想来如果被它追上,将要面对的一定是如同狂风暴雨般的猛烈捶打。

陈曳心里无奈笑了笑,眼神却极为仔细、专注地看着地面上那些被麝熊奔行时震起的黄沙。

荒原沙土上的流沙漩涡当然也很可怕,甚至与后面那头熊相比还要更凶险一分。如果不幸陷入到流沙里,可能还会遇到蛇鳞。

所以麝熊的追击本身就是一枚探路石。

那些流沙漩涡里的沙子因为吸力的缘故并不会被它奔跑时厚重的力道震起,而只要一路看着地面上那些微微颤动的地方,就能够及时、准确无误的避开旋涡。

就这样,随着一人一熊的不断奔行,荒原上的数里沙土渐渐消失在了身后。

走过那条漫长的黑市暗街,接着是一片陡峭的山坡。

苗渺一路冷着小脸,再没有与身旁的藏见说过半句话。

稍微嘈杂的声音从坡下传来,一眼望去,是一座根本看不清尽头的地下城市。

数百条街道错综复杂,许多修行人的身影在其中穿行而过,还有琳琅满目的店铺。

山洞的顶壁是那条璀璨的星河,散落而下的星光要比阳光更加柔和一些。

苗渺站在山坡上看着这一幕,很快就忘记了先前自己曾暗暗发过的誓,喃喃说道:“这就是黑市吗?”

藏见嗯了一声,眼中尽是怀念的神色,自从十年前他在山上闭关之后便再也不曾来过黑市,这里依旧什么都未变,但还是横山城中最有趣的那个地方。

他们顺着山坡的阶梯开始往下走去。

一位身穿青衫的修行人从旁走过,口中还不停怨骂着:“这个穷鬼上辈子一定是穷死的……”

苗渺眼里尽是好奇的神色,等到那人走远之后,便压低着声音问道:“他在骂谁啊?”

藏见说道:“应该是那位穷鬼先生。”

苗渺说道:“为什么?”

藏见指了指一间叫作‘说话茶馆’的店铺。

苗渺向那好奇望去,看到了在这间店铺的门口竖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

一壶茶换一本摘星法。

黑市里这样的情景,藏见在多年以前就已经见过了太多次。

卖茶的穷鬼。

等酒的酒鬼。

无所事事的赌鬼。

还有喜欢下棋的那位先生,旁人总称他为盲鬼,只是藏见觉得像那样的肆意风流在黑市里也是独此一份,很难再寻。

二人不断在黑市错综复杂的街道之中迂回弯绕。

过去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苗渺看着藏见,实在有些忍不住了,问道:“还要这样走多久啊?”

藏见笑了笑,看着街头最尽处那间熟悉的暗屋,轻声说道:“到了。”

闻言,苗渺先是一怔,之后又快走了几步,停在那间暗屋的门前。

她抬头看了看,发现这处小屋竟是连茶馆那样的招牌都没有,屋门还半掩,台阶旁的围栏中种着一株瘦弱的月季。

藏见上前轻轻叩响了房门,说道:“先生。”

“进来吧。”

暗屋里没有一盏油灯。

当然也就没有一点光亮。

因此苗渺走进来时无法看清屋中那个人的面貌。

藏见倒是很熟悉地便从门前直接走到了那人的对面,然后弯身坐了下来,在他面前摆放着的是一个棋盘。

上面白子已落十八。

黑子将出第十九。

苗渺好奇地走近了几步,也学着像藏见那般盘膝坐了下来,趁着挨近仔细看着对面的那个人。

藏见看了棋盘一眼,笑道:“先生还是像从前一样。”

那人点头,回道:“倒是你许久未来,变化不少。”

苗渺看了一段时间,发现这人虽然双眼微闭着,但是手中落子却不断,并且无论是黑子还是白子,都是他一人在下。

棋盘很快就落满了。

白未负。

黑也未胜。

施定庵将手中的最后一枚黑棋放回到了棋盒中,说道:“棋盘棋子,非黑即白。世事道理,或左或右。”

苗渺听着这一番话有些迷茫,完全不明白这位闭着眼睛的盲者先生究竟在说什么。

很快,施定庵又说道:“黑市的规矩你应该明白。”

藏见眼中敬意浓重,回道:“是,先生。”

施定庵接着说道:“神田不好治,但日后你要帮我杀一个人。”

黑市多年以来,藏见从未听说过眼前这位先生的要求会是杀人,尽管莫千师叔也说过最近这些日子他的想法有些怪异。

藏见说道:“先生想杀的人我未必能够杀得了。”

这句话当然是真话。

尽管黑市里的人总说施定庵为盲鬼,但是谁都清楚眼前这人的神识究竟有多强。

他自盲以来,便以神识观照、外视万物,除却善于锁事,更懂神魂道法。

柳凄所学的那门源自长安的镇魂兽道法便是这位叫作施定庵的人所教。

施定庵闭着眼睛,说道:“若我替你治神田,你当然就有杀他的希望。若你不愿,希望也许还会更多几分。”

苗渺在一旁根本听不懂这二人对话的深意,急道:“你如果不治好他的神田,他又怎么帮你杀人呢?”

施定庵笑了笑,但没有回复苗渺的问题,而是重新从棋盒中拈出一枚棋子,问道:“想好了吗?”

苗渺当然一句都听不懂,因为她本就不懂寒山黑市的规矩。

神田破损难治,就算是在北国也只有眼前的这位盲者先生能够解救。

所以如果想要让施定庵出手,就需要以物换物,以事替事。

帮他杀一个人,这是黑市的规矩。

只是,他想杀的不过一人,这里却有两处破损的神田。

何解?

藏见神情极为正常的说道:“我总走右路,但这次选左。”

闻言,施定庵慢落下了手中的棋子。

非黑非白,是翠绿。

没有落在棋盘,而是落在了苗渺的头上。

他的神识也开始落下。

像是暗屋里涌出来了无数的清泉冷水与山间微风。

无光便以神识自照。

屋中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br>

</br>

第七十四章 明路

神识落下,如沐春风。

灵力外涌,如浸温泉。

苗渺还未烧出神魂,但这不代表她没有见识。

寒歌城中的修行人极多,几乎可以说是幽州最多,却从来没有出现过像眼前这位先生一样温暖的灵力,和煦的神识。

她张着小嘴,一脸怔怔地看着施定庵,小腹神田处很快就生出了一股灼热之意,伴随着轻微的疼痛。

神田破碎,如何痊愈?

便是长安城红墙内的诸多太医院圣手也无法说出解决之道,因为这本就是医术难治的绝症。

施定庵的医术当然也很高,否则不会被莫千师叔称赞为北国治人第一。

但即便是他,亦无法以医术治此病。

所以施定庵用的是道法。

他将神识落入苗渺的内里,灵力扩散包裹着她的全身,破碎的神田就像是碎成了无数片的瓷碗,神识进到此处,开始散发出了微弱的吸力,牵引着那些四散而落的碎片慢慢倾回。

苗渺只觉得自己的神田开始散发出了难以忍受的奇痒,小脸逐渐憋得通红,像是一颗煮烂了的苹果。

藏见不是第一次看见施定庵治人,但却是第一次见他用道法治人。

天南的医术确实是要比北国高明太多。

藏见在心里叹了口气,突然这般想道。

过去良久之后。

小屋之中的异象渐渐归于平静。

苗渺有些茫然地睁开了眼睛,还未来得及说几句话,便欣喜地发现自己的神田已经完整如初,甚至比起以前还要更加稳固。

施定庵依旧微闭着双眼,平静说道:“神田已经治好,等到幽州事了的时候,你再来找我。”

藏见知道先生是在与自己说话,极其恭敬的行礼,应道:“是。”

苗渺也很开心的说道:“谢谢先生。”

说完,二人便步出屋外。

屋门依旧半掩着。

苗渺看着那株瘦弱的月季,想起刚刚屋里发生的一切,又忍不住说道:“先生可真是太厉害了。”

藏见笑了笑,说道:“当然。”

苗渺嬉笑着转了过来,但很快笑容又凝在了脸上。

她看着藏见,仿佛发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情,震惊说道:“你的神田怎么”

藏见笑着点了点头,说道:“你没看错,我的神田还未治好。”

苗渺不解,问道:“为什么?”

“因为”

藏见顿了顿,说道:“先生给我指了条明路。”

在荒原上那处洞府里的时候,那位不知名修行人刻在石壁之上的地图在一些地方都留有标注。

除却荒原之外的三蚕城、望南涧,还有一个未知之地,正好就在荒原里,也处于陈曳准备前行的方向。

离开那片沙土之后,陈曳想要去的下一个地方就是那处标记的未知地。只是在这之前,要先甩开紧随在身后的那头麝熊。

穿过一处山岩,陈曳很快又继续转换了一个不同的方向,对于身形不够灵活、身材较为笨重的麝熊来说,这几乎是最有效的办法。

不过,他却小看了麝熊的耐心以及追捕猎物的手段。

沙土上的蛇鳞能够直接钻入到黄沙之中,所以麝熊除了用守株待兔的办法便再无什么更有效的手段,但是如果是在地面上追人,它的耐心以及充沛的体力便成了最锋锐的武器。

幽州之雾对于它来说几乎无用,而陈曳还需要考虑灵力的消耗,无法用尽全力长途奔袭。

另外还有一点比较棘手,那就是香气。

经过先前的几次尝试之后,陈曳便已经发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麝熊的香气有些特殊。

而之前在沙土上自己因为太过接近它的缘故,身体也染上了那股香气。

这股香气持久未散,每当自己转变方向或是想要隐藏躲避的时候,麝熊便能根据这股香气来知晓位置所在。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陈曳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暗暗想道原本只是为了借助这头麝熊来轻松跨越荒原沙土,却没想到又为自己招惹来了另外一个麻烦。

荒原里的景色实在是太过荒芜了一些,没有人烟,也没有树林,有的仅仅只是沙岩。

就这样,一人一熊便很快向前奔行了数十里,来到了一处岩山。

这座岩山几乎没有什么可以能够隐藏躲避的地方,看着也只是荒原中极其普通的一座岩山。

但是陈曳清楚的记得,这里应该就是那处不知名的标记之地。

那位三十便不羁进解意的幽州修行人所特意标记的地方。

身后又传来那阵熟悉的咆哮以及震颤。

陈曳苦笑了起来,几乎没有半刻停歇便又直接往山上奔去,一路跌落了许多的碎石,令得他的身形又更慢了几分。

倒是麝熊奔上山的时候依旧是那般凶残,一掌捶碎山岩,一掌拍断石刺,于是它和陈曳之间的距离又逐渐在拉近之中。

岩山底部是一条崎岖山道,但是到了山腰处便突然有了些变化,此间的小路开始曲折环绕,甚至还有多年前一道大湖存于此处所留下的湖坑。

陈曳没来得及如何察看,便又径自选了其中一条小道离去,麝熊照旧追随着那股香气不断狂奔。

山路无数,照理说,每一条都该是通往山顶的明路。

但是一段时间过去之后。

陈曳又看到了这处有些眼熟的湖坑,眼中闪过诧异。

身形未停,他在路口处撒下了一颗石子,这次选择了稍微靠右的山间小道前行。

麝熊很快也奔了出来,但对于眼前的景象却连看都未看,依旧不管不顾地在追赶着陈曳。

很快。

这一人一熊又回到了这处湖坑旁。

陈曳神情微异,身体便停了下来,打量着这一幕,喃喃说道:“不对啊。”

麝熊也停了下来,硕大的熊眼里闪烁着凶光以及稍许惊疑不定。

之后,凶光压过了惊疑。

麝熊狠狠地挥舞着熊掌向前拍去。

感受到劲风刮来,陈曳便苦笑着向一旁躲去,这回因为有些慌神的缘故,只好动用了神田之中的部分灵力催使道法,令得他有些心疼。

“难道你就没看出来不对吗?”

麝熊咧着大嘴不断挥舞着熊掌攻击,完全不听眼前这位人类的大声呼喊。

“真是一个熊脑袋啊。”

陈曳叹了口气,正想要再次离开的时候,湖坑旁的小径却被猛烈的熊掌拍裂了开来。

裂缝一直在蜿蜒蔓延,麝熊的攻击还始终不曾停下。

最后。

山径小道断陷。

湖坑旁出现了一个古怪的深坑。

</br>

</br>

第七十五章 岩山中的雾外世界

之所以说这个深坑古怪,当然是因为它出现的地点。

这处山岩身处在荒原之中,多少年来历经幽州的风沙侵蚀。如果说山路之下生有深坑的话,应该早就已经塌陷才对。

而寻常的山路上即便是再如何裂开也不会出现一个这般幽深的坑洞。

所以这一幕有些人为的味道在其中。

陈曳看着这个深坑,眼中很快有些诧异之色闪过,他从其中感受到了一些灵气在涌动的气息,而且这些灵气还与幽州的灵气有些不同。

那头麝熊同样也站在深坑的旁边,熊眼之中尽是疑惑。

陈曳并没有神识,所以感受不到深坑中的其余东西,但是它却闻到了另外一些味道,是在幽州从来都未曾闻到过的味道。

一人一熊正好隔着这处深坑相视而对。

麝熊古怪地侧着脑袋看了一会儿,只是始终未能察觉到什么危险,于是便很快就不再去管这一处深坑。

它看着站在对面的陈曳,继续咧开了大嘴,开始摩拳擦掌。

这头麝熊的境界虽然相当于已至灵韵,但其实威胁并不算高。因为它的速度不快,身形笨重,更没有像是蛇鳞一样的剧毒。

浑身上下唯独只有这股韧劲以及那可怕的防御。

不过这有时候也实在太让人有些厌烦。

陈曳轻叹了一口气,同时又想到了那位修行人在洞府的地图中所留下的标注。

既然那处标注所指的便是眼前的这座岩山,而在这古怪山腰处又出现了这样的一个深洞。

那么或许这处深坑下面的地方就是那人心中指向。

一瞬间掠过了许多想法。

陈曳突然将剑从剑囊之中拔了出来。

麝熊看到这一幕后便直接小退了数步,瞪着硕大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

显然颇具灵性的它是在心中暗暗计算着眼前这把剑所能够带来的威胁。

只是遗憾的是,还未等它想个明白,陈曳便突然笑了笑,对着它说道:“我只希望以后在幽州不要再看见你了。”

说完,他便纵身一跃,跳入到了深坑之中。

无尽的山风从深坑的底部吹来,甚至还有一些湿润的感觉。

陈曳的耳旁渐渐开始响起山石碎裂开来、落下后的回音。

他心中一直在默数着时间,身形下坠了几近百米后,突然将长剑灌足了灵力,猛然插入到了深坑的山壁之中。

长剑劈砍着山石不断向下,擦起浓重的火花与电光。

而借助着这股阻势,陈曳不断往下掉落的力道便渐渐在减少,最终他的身体非常平稳地维持在了洞壁之中。

紧接着,陈曳又试着往下看了看,却发现除了一片黑暗以外再也看不清其他的东西。

显然这个洞坑的深度还要远在他的想象之外。

他一手把着剑柄,一手不断在山壁间摸索,同时双脚开始蹬下,就像一只壁虎般在山壁上爬行。

这样的场景也让他想起来了在横山城的时候,当时去找前往黑市的入口时同样也是发现了一个树洞。

之后,他便从树洞中掉到了黑市里。

“看来我天生便与洞有缘啊。”

陈曳不禁在心里自嘲了一声,然后接着慢慢向下爬去。

上山是一个极累的过程,而下山若是脚下无路的话,当然也如此。

陈曳在那处深坑之中爬行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终于看到了底部。

清新的山风拂劲平缓,但却是与幽州寻常的风有极大的不同。

他轻轻落到了地面上,眼中落入了一处山谷。

绿树、小溪、红花。

以及,刺眼的阳光从山谷对面上方照来。

陈曳忍不住用手挡住了视线,内心之中却陷入了一片诧异。

不是因为这处藏在岩山之里的山谷。

而是因为这山谷之中居然无雾。

要知道,幽州之雾尽三千里之遥。即便是寒歌城外那条临仙江上同样无法避免此雾。

而诸多大城之中的阵法虽然能够将雾气阻挡在城外,但是也绝对无法做到山谷之中的这一点——

可见日月。

陈曳在原地怔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后才回过神来。

山谷之间的灵气十分浓郁充足,带动着他神田之中的灵力都开始稍微躁动。

之前因为逃避那只麝熊以及深坑中攀爬所消耗的部分,几乎只用了数十个呼吸的时间就恢复了过来。

山谷之外是一片绿意葱葱的树林,林间蜿蜒而出一条小溪,那些娇艳欲滴的红花便是生长在溪畔两岸。

山谷深处是白茫茫的雾气,不过与幽州之雾不同,应该是散发出来的热气。

陈曳看着山谷里的情景,眼中好奇便更多了几分,这处让那位修行人特意标记的地方,居然是幽州从未曾一见的雾外世界,这实在是有些难得。

他四处打量着周围,开始渐渐向山谷的内部走去。

山谷之中的景致与外面显然有极大不同。

尽管白色的热雾几乎遮掩住了陈曳所有的视线,但他还是能够隐约辨认出山谷里的地形。

这里面的灵气极为浓郁,甚至还要超出外面数倍,树林间流出的那条小溪源头应该也是在这山谷之中,而最为重要的是,这里应该还有一处极大的温泉。

飘荡弥漫在山谷之中的白雾应当便是这处温泉所散出。

接着往前行进了数百米后,陈曳眼前的白雾便稍稍稀薄了一些。

之后,他看到了一座石池。

一座完全用溪石搭成的池子,有些石子的表面还裹着一层薄薄的绿衣。

石池的最左侧是一块巨大的龙形青石,从龙的口中不断直泻出带有热意的泉水,然后溅起无数水花。

而池中的水大概只有齐腰深,清澈见底。

水面上,一眼望去尽撒红花。

看到眼前的这一幕,陈曳不禁开始心生赞叹。

这样的布置除了极具美感之外,天然便是一道阵法,石池之中的灵气足能够达到山谷之外的十数倍。

水溅落之声不断,白雾渐散一会儿后又慢慢浓重了起来,石池的最深处忽然传来了一声异响。

像是有人出水后所发出的呼气声。

</br>

</br>

第七十六章 一瓣飞花,将作道法

哗啦的拨水之声不断。

白蒙蒙的热雾随着这声音渐近也开始慢慢散去。

从石池的最深处走出来了一个人。

一个女人。

她的眉毛很淡,樱唇饱满,散在腰间两侧的湿漉长发甚至还在不断滴着水。

“你是谁?”

女子平静问道。

看着眼前这位极美女子身上还衣不蔽体,陈曳立刻有些尴尬地将视线转到了一旁,带着歉意说道:“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这里还有人。”

女子却似乎并不在意自己并没有穿衣服这件事,继续看着陈曳,说道:“你多看几眼也无事。”

声音不起一丝波澜,像是真正的平静。

陈曳神情微异,不知道女子这番话是什么意思,但依旧侧着头看着别处,说道:“我叫陈曳,姑娘……你呢?”

女子说道:“采也。”

采也。

陈曳默念着这个名字,接着问道:“你是怎么到这儿的?”

这处雾外的世界应该便是荒原洞府中那位修行人所标注的真正地方,既然那人与幽州撒雾的柳羿身处同一时代,那么说明这个地方应该也已过数百年之久。

陈曳能够感受到眼前女子的境界与自己相同,仅仅只是清弄境的修为,所以就不太可能是与这处雾外世界有关。

果然。

采也平静说道:“让人推下来的。”

陈曳有些诧异,问道:“让人推下来的?”

采也说道:“破开山腰处的阵法自然就能走到山顶,等到站在那处悬崖上,我也会忍不住出手。”

陈曳心中有些无奈,不知道说些什么。

幽州的修行人似乎总是这般,万事皆能平静,对于生死亦是如此。

而且,自这位叫作采也的姑娘从石池深处走出来后,他便一直侧着视线,这样说话实在是有些累人。

陈曳忍不住说道:“姑娘,你……是不是先穿上衣服。”

采也看着他,眼中依然没有流露出什么特别的情绪,便是声音也如此,“我刚刚已经说过,你多看几眼也无事。”

陈曳苦笑着回道:“这样不妥。”

采也捋着长发,漫不经心的说道:“没什么,你总归是要死的,那么只看一眼与多看几眼也没有什么分别。”

她的声音初将落下。

山谷中的一切都随着有了些变化。

龙口处喷溅出的泉水再无声音。

眼前的雾气浓重到隔闭浑身六感。

阳光尽散。

此处雾外世界骤然成了一方黑暗。

陈曳猛然回过了神来,却发现自己的浑身、鬓角、衣衫都已经被汗水湿透,唯独胸口中的那只灵偶散发出了些许凉意。

那是一道恐怖的杀意——

一道几乎将陈曳拖入黑暗深渊的杀意。

如果不是徐三师叔在拒北城赠送的那只灵偶突然散出一股凉意,恐怕他已经葬身在了那股杀意之中。

世上怎会有如此可怕的清弄境修行人?

陈曳再顾不得那位女子是不是穿着衣服,身形很快骤退,想要直接奔行出山谷。

看到这一幕,采也有些意外。

山谷中数年未有人影,直到今天才来了一人。

但是没想到这一个仅是清弄境界的蝼蚁,却能从自己的杀意之中很快清醒过来。

难道现在的幽州已经变化如此?

她忽然生出了些兴趣,于是玉手拂着水面,轻轻划过。

一瓣红花骤然飞出。

空中散开无数水珠。

陈曳身形距离山谷外仅有数十尺距离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右腿一凉,之后便是轻微撕裂的疼痛,低头一看——

伤口处卡着一瓣枝叶,深红似血,也在滴血。

接着,采也的声音不带情绪传来,“你若觉得能够出去,便再试试。”

陈曳忍不住苦笑了起来,一瓣飞花便能做到这样的事情,先前若是她有心的话,恐怕自己已经死去。

他站在原地,隔着很远的距离以及白雾,说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采也的声音传来,“你先进来。”

陈曳感受了许久,再没有察觉到那股恐怖的杀意,知道这位叫作采也的姑娘应该是暂时收敛起了杀心。

不过如果进去的话,就算自己有灵偶,恐怕也很难防得住她的飞花。

但是,不进呢?

会不会整座石池中的花瓣都飞将出来?

早知道还不如面对那头蠢熊。

陈曳心中无奈,说道:“姑娘要是有事的话,不如就这样说吧。”

采也的声音忽然冷厉了起来,“你确定?”

陈曳苦笑了起来,知道如果再不进去的话,恐怕就真的是漫天飞花径自来了。

不过想到一件事,他还是先叹道:“虽说白雾浓重,但总归还是有些不便,姑娘……你还是先把衣服穿上吧。”

再次走到那座石池近旁。

陈曳觉得境况忽然有了实在不同的变化,现在自己的脖颈间似乎随时悬着一把快叶飞刀,令他不禁有些紧张了起来。

采也确实已经穿上了衣服,一件深红似血的亵衣。

她站在石池中央,神情冷傲,下身还在泉水中若隐若现。

这一幕虽然美极却令陈曳还是不敢直视。

采也看着他,说道:“清弄境里,你还算是不错。”

陈曳苦笑了一下,回道:“若是不错,现在还会站在这里吗?”

采也笑了笑,只是那笑容虽美却实在称不上什么平易近人,“你能从我杀意之中醒来,当然就算是不错,若是在以前的幽州,你这样的清弄境足够引他关注。”

陈曳听到了两处有些值得注意的地方。

一,以前的幽州。

二,他。

采也继续平静说着,“现在幽州有何变化?”

陈曳依旧苦笑着,说道:“我不太清楚,不过听说柳羿在望南涧、奔子栏和梅里雪山都现过踪影。”

采也看着他,目光中忽然泛起了一丝波澜,说道:“你也知道柳羿?”

陈曳说道:“知道。”

采也问道:“你是幽州哪儿的人?”

陈曳摇头回道:“我不是幽州的人。”

听到这个回答,采也并没有太过意外的表现,说道:“原来你是寒山的弟子,所以这就是寒山剑囊?”

寒山弟子常有来幽州行事的习惯。

她自然也清楚。

倒是寒山的剑囊是第一次见。

陈曳简单的嗯了一声。

采也看着他,说道:“你又是如何破开山腰间阵法的?”

</br>

</br>

第七十七章 清溪

那处岩山的山腰间小路无数,并且还有一处湖坑。

若是按照常理来说,这些小径自当道道通往山顶。

但事实却并非如此,先前无论陈曳选中的是靠左还是靠右的山道,最终都走回了那湖坑的近旁。

原因便是在于山腰处有一座阵法。

采也当年曾短暂破开过这道阵法,因此寻得了上山的道路,尽管她之后被人推了下来,但是那座实在有些困难棘手的阵法却至今依然记得清楚。

陈曳说道:“我没有破开那道阵法,不过在那处湖坑的旁边出现了一个深洞,我是从洞里跳下来的。”

原来如此。

采也点了点头,很快就明白了陈曳所说的那个深洞是怎么回事。

这处岩山的主人显然精于阵法,而这应该就是他所留下的一道生门。

采也看着他,继续问道:“今年寒山一共来了几位弟子?”

陈曳想了想,如果把夏虫以及元镇师兄算上,再将藏见师兄去掉的话,那么就应该是八位。

只不过那日在林间杀人的究竟是不是元镇师兄,这件事还犹未可知。

因此,他回道:“应该是七位。”

石池中的水溅之声不断,热雾弥漫。

采也在池水中坐了下来,靠着池旁,只留下一个白皙细肩的背影暴露在陈曳眼前。

“寒山的道法很强,弟子也总是如此,当年便有一位能杀衣襟的清弄境怪物。”

“只是既然柳羿现在已经现了踪影,那么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幽州之事放在往前,常常都是寒山弟子们结伴而行,唯一一次不同也仅是十年前元镇师兄来参加外门考核的那次。

而如今幽州那位撒雾的大修行人柳羿终于显露了踪迹,那么按照采也所想,此处就更不应该出现一位寒山弟子的踪影。

毕竟这处山谷位于幽州的荒原之中,并不是前往望南涧最近的道路。

可惜她所不知道的是,这位寒山弟子的计划是要先去三蚕城看一看。

陈曳说道:“我在荒原一处洞府之中发现了一位修行人留下的地图,上面有这座岩山的标记,而且那个修行人应该是与柳羿身处同一时代。”

采也神情平静,说道:“那就是说,这处岩山中的世界就是那个人所留下的破解之法。”

陈曳点了点头,四处环视山谷,说道:“只要知道这个修行人是如何破解那神识之雾的,幽州就会再度重见天日。”

听到这番话,采也忍不住嗤笑了一声,问道:“这雾撒在幽州,在你看来是好是坏?”

陈曳平静回道:“这是一把慢刀,当然只有坏的道理。”

采也微嘲道:“像你这般想的虽然极多,但是与你抱着不同想法的人也不少。”

“况且,那人所留下的办法并不足以解开柳羿的雾气。”

陈曳怔了怔,问道:“为什么?”

采也脸上不带任何情绪,说道:“此处世界是以地势而建的阵法,岩山、山洞、山谷、树林、小溪尽皆暗含着阵法基理。”

“幽州再也寻不出这样的第二个地方来,所以自然无法用这个办法解雾。”

陈曳轻叹了口气,说道:“也就是说,如果想要解开这大雾,还是需要去找那位大修行人。”

采也说道:“这当然是最直接有效的办法,况且既然你说柳羿已经出现,那么接下来应该就是你们寒山上的那位掌教,这倒是数百年来都未曾见过的趣事。”

听到这位女子的一番话,陈曳很快就想到了什么,问道:“所以,你一直在此是被阵法困在了这个世界中?”

采也说道:“你明白的还算快。”

陈曳有些无奈,说道:“连你这样的修行人都出不去吗?”

采也平静说道:“我对阵法从来不感兴趣。”

这样的回答如果换句话来说,也就是对阵法一窍不通。

陈曳苦笑了起来,没想到一时的好奇竟然会陷入到这样的地步,他虽然在藏书阁中读过许多关于修行的书籍,但也对阵法完全不解。

浸在石池中的采也很快就站起了身来,那件猩红的亵衣看着便那么妖艳。

她慢慢转了过来,将长发随意打了一个结,看着陈曳说道:“这处阵法出不去,所以我才与你说了那么多。尽管你也是数年来唯一进到这里的人,不过就像我之前说过的,你终究是要死的。”

“但是我很好奇一件事,那就是寒山的道法。而你若是想要杀我,这也是唯一的机会。”

陈曳沉默了下来,他当然知道眼前这位女子并没有在妄言,因为那股杀意一直在若隐若现。

“如果能出去呢?”

采也看着他,问道:“如何出去?”

陈曳想了想,说道:“我是从那处深坑下来的,如果能够想办法挨近那个坑洞的话,或许就能够顺着爬上去。”

采也平静说道:“山洞的顶壁距离地面有数十丈之远,你掉下来摔不死并不代表也能飞上去,更别说你还只是一个清弄境的修行人,连神魂都未烧出。”

陈曳接着说道:“如果是你的话,应该可以很快破境进灵韵吧。”

采也神情漠然,说道:“我在这里没有可能进灵韵。”

陈曳顿了顿,说道:“那,总归会有一些其他办法。”

采也突然转身向着石池的深处走去,毫无感情的声音渐渐传来,“有什么办法你可以试试,不过我的耐心一向不好。”

“还有,不要再进这里。”

步出山谷,阳光便很清楚地照耀了下来。

树林间的溪水声犹在耳畔回响,只是如果再往四周更远的地方望去,却只能看到茫茫厚重的山壁。

陈曳叹了口气,开始往小溪走去。

先前在山谷里的时候,因为采也那道突如其来的杀意,自己浑身上下都渗出了许多汗,现在归于平静便陡然发现有些口渴。

很快,他就走到了这条山谷中唯一的小溪旁。

溪水清澈,而水面落花,慢慢径直流向远处。

若是放在幽州别地,这确实是再难以一见的景致。

陈曳双手捧起了一掌溪水,开始大口灌入嘴中。

沁甜的清溪要比巢天小镇那口井中的井水强上太多。

而他看着溪水漫慢流去的方向,突然心生了一些好奇。

</br>

</br>

第七十八章 两处流水的去向

小溪的源头来自树林深处,那里有一处隐壁,紧挨着山谷。

那么它流去的方向自然就值得深思。

在石池旁的时候,陈曳与那位叫作采也的女子说了许多话,知道了一些关于幽州以及此处阵法的事情。

只是。

其中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也同样是值得一件去慢慢细思的事情。

陈曳笑了笑,心里想着如果这里真的是一处无法出去的世界,那么你又何必特意让我去试试。

水面上的落花与石池中浸着的红花相同,似乎在这处山谷里便只生长着这一种花。

溪水流去的方向极其蜿蜒,但是流速却并不快甚至还有一些缓慢。

这与常理不同,那么自然便是阵法的缘故。

陈曳一路顺着小溪的岸畔向前走去,途经一处岩山的洞壁,洞壁上的灵气浓重,显然是无法凿开或者破坏。

溪水在此处蜿蜒去了另一个方向,陈曳没有过多停留,也继续跟着向前行进。

大约过去了数百米的距离后。

一座灰岩巨石出现在了他眼前。

既是阵法,自然便有阵基。

如果按照采也的说法来看,那么这处阵法里的阵基就应该是这座岩山、岩山里的山谷、树林、小溪。

幽州确实再也无法寻到这样的布置,那么破雾自然便是妄谈。

眼前的巨石挡在了陈曳的面前,散发出了浓重令人可怕的灵力,便很像是一处阵基。

它正好夹在两处山壁的中间,巨石下是溪岸,如果想要继续前行,那么只有两个办法,或者将巨石挪开、打碎,或者从溪岸中钻进去。

两个办法,各有问题。

若是想要将巨石挪开或打碎,以陈曳的实力自然办不到,而且既然这块巨石依旧存在,那就说明石池中的那位女子对此也没有办法。

若是想要从溪岸中钻进去。

陈曳看了看留出的那一丝缝隙,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山岩中的这方世界确实是一个浑圆整体的阵法,换句话来说,任何一件事物都有可能是阵基,想要凿坏溪岸、破坏巨石便与破解阵法无异,实在是太难。

陈曳轻叹了口气,开始顺着原路慢慢返回,路经途中,又再次看到了山壁顶上自己落下来时的那个深洞。

他停在原地,仰头望着这处深洞,发现洞中不断有着碎裂的石块掉落,山谷中的风也顺着那处深洞吹拂而上。

这应该就是布阵的那位修行人所留下的生门。

而既然一处阵法有生门,那就说明必定会有出去的道路。

而既然流水的方向被一座巨石阻挡,那就说明或许流水的方向就是出去的道路。

陈曳神情微异,很快又想到了一件事情——

这处山谷里,流水的方向应该有两处。

站在山谷之外,陈曳看着那始终散不去的雾气,脸上有些无奈。

在这个雾外世界之中,除却那条小溪流去的方向,当然还有另外一处方向。

那就是石池中的泉水。

石刻龙头口中一直不停地喷吐出泉水,但石池却从未溢满出来。

说明泉水也有流去的方向。

只是……现在要如何进去?

石池里的花瓣都飞将出来该怎么办?

陈曳想了想,还是觉得需要进去看一看,便站在山谷外向着里面大声喊道:“喂!采也!”

过去片刻,那道冷冽的声音便从雾气里传了过来,“何事?”

陈曳继续喊道:“你应该见过小溪尽头的那座巨石吧?”

白茫茫的雾气之中渐渐分开了一条通道。

采也披着血红色的绸衣,一脸漠然地从山谷中光着玉足走了出来,裙摆拖在地上,红花别在鬓角,说道:“见过,那又如何?”

陈曳说道:“水流的方向应该就是出去的路。”

采也当然知道这件事,说道:“那座巨石带有阵法之力,既破不开,也挪不走。”

陈曳说道:“但是还有一处。”

采也眼中虽然泛起了一些波澜,但是脸上却依旧没有什么变化,问道:“哪处?”

陈曳说道:“石池中的泉水,这是雾外世界里第二处流水的去向。”

采也明白了陈曳的意思,脸上慢慢寒霜一片,说道:“所以,你是想要进我的石池?”

陈曳无奈嗯了一声。

采也面无表情说道:“我当然不在乎你是不是进过我的石池,因为就像我之前说过的,你终究会死,不过”

“你难道是想让我以后浸你进过的池子吗?”

陈曳无奈说道:“或许在里面就能够直接找到离开这方世界的路。”

采也看着他,冷声问道:“石池里如果真的有这么一条路,又哪里来的积泉?”

陈曳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那座石池里并不可能会有出口,他只是想看看石池里的泉水都流去了哪儿,或许就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凡事总要试试才能知道,你既然在这里呆了这么多年,就应该很清楚,除了那座石池里便再没有其他你没看过的地方。”

采也沉默了下来。

就像陈曳说的这般,困在这处雾外世界的数年里,无论是山谷外的树林、小溪还是山谷内的其余地方,她都曾无比仔细、认真的察看过,除了这座石池。

石池里有常年不断的热泉涌出,却始终不曾溢出,说明在石池的下面确实应该有一处细小的出口,或许就与阵法有关。

采也轻微点了点头,说道:“你进来吧。”

山谷之内的景象陈曳已经看过两次,所以知道并没有什么可以值得注意的地方。

这里面的面积并不大,只是刚好能够容纳下这座大得有些超乎想象的温泉石池而已。

采也平常便是在石池的最深处浸着,那里正好也有一面洞壁。

她渐渐走到了池旁,慢慢脱下了身上披着的绸衣,露出了无比白皙的肩背,而里面穿着的还是那件深红亵衣。

接着是下身的细裙。

陈曳尴尬地将视线转到了一旁,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采也慢慢走进了石池中,不带情绪的说道:“你就在这等着。”

陈曳侧着视线,回道:“好。”

紧接着,石池的热泉里突然传来了水泡破裂的声音。

陈曳好奇的转过头来,发现采也的身影已然消失在了石池之中。

</br>

</br>

第七十九章 杀人更待何时(上)

其实如果可以的话,陈曳当然想要自己亲自下去看看。

一个聪明的人对于任何问题的答案总是有常人所不及的渴求。

但是,命显然是更重要的。

采也的境界虽然只是清弄,可是她的手段与实力却实在太过可怕,并且隐隐之中给他的感觉就像是一只被压抑着的母狮,杀戮才是她的本性。

“如果不是你的境界太低,我甚至会以为你就是夏虫说的那位叫作采红衣的女子。”

站在石池旁,陈曳看着除了落花便无一物的水面,不禁自言自语了一声。

之后又过去了一段很长的时间。

采也还是没有出来。

水面上的雾气变得更加浓重,这处热泉石池确实要比陈曳想象中更大一些,否则也不至于让她花费这么长的时间。

而就在陈曳等得实在有些百无聊赖的时候。

石池里渐渐有了一些动静。

无数的气泡开始扑腾而出,碎裂,迸溅开水花。

花瓣随着波澜骤起的水面四处飘荡。

很快,石池中便响起了扑的一声。

采也破开水面站了起来,水珠顺着她面无表情的脸庞流下,然后串成线。

她的黑发正好散在腰间,头上、身上尽是沾着一些红色的花瓣,倒是与身上那件血红的亵衣组成了绝妙的搭配。

陈曳看到这一幕时,甚至还未来得及去想自己是不是非礼勿视,便带着兴趣问道:“怎么样?有什么发现?”

采也没有回答,而是拿起了放在石池旁的木梳,先是梳起了长发,之后说道:“确实有一处水流的细洞,不过洞口太小,而且与山谷外的那座巨石一样,都有灵力的波动,不可能破坏,更无法知道水流的去向。”

陈曳轻叹了口气,说道:“所以也不是这里?”

采也梳完长发后,看着陈曳,平静说道:“细洞旁还有一颗鹅卵石,比小溪中的要大很多,同样也有灵力。”

说完,她便伸出了纤细的右手,手掌中心摆放着一颗寻常的石头。

陈曳接过了这颗石头,入手的触感有些冰凉,完全不像是在热泉中浸泡了无数年的石头,而且与这座石池的质感也完全不同。

就像采也说的,这颗石头的形状与小溪中的那些鹅卵石相差无几,但是要大上许多。除此之外,在这颗石头上还有清晰可知的属于灵力的波动。

“石池、树林、小溪、山谷、巨石,这些都有灵力的波动,所以可能与这处阵法有关,是组成起来的阵基。”

“可是小溪中的那些碎石再寻常不过,溪畔以及树下的花也都是如此,这些多到无法再多的东西又怎么可能会是阵基?”

“那么这颗石头为什么也有灵力?”

陈曳实在想不通这个问题,尽管这其中一定隐藏着一些秘事。

采也毫无情绪的说道:“我虽然不懂阵法,不过也知道阵基的道理。大阵的阵基不会有轻易改变、移换的道理,这处世界既然能够蔽雾多年,那就说明阵基足以稳固到了一个可怕的程度。”

“生门就是你下来的地方,只是现在根本碰不到,就算你觉得溪水流去的方向就是离开的道路,也终究破不开巨石。”

“如果你能进境灵韵,当然也有希望顺着那处生门再出去,唯一的前提就是”

“你能杀了我,或者逃过我。”

……

雾外世界很多年都未曾来过修行人。

所以当陈曳进来的时候,如果不是在山谷之中看到了某些不该看的东西,她也不会心生杀意。

只是他还是看了一眼。

那么与看了几眼也没有什么分别。

终究要死。

倒是让采也有些意外的是,这位清弄境的寒山弟子很快就能从自己的杀意之中清醒过来。

虎落平阳即使会被狗欺,又怎么可能打不过一只猫?

她觉得有些意思,所以暂时按捺住了杀意,如果陈曳能够找到除却那处生门以外的其余道路,那么也许她会等到出去之后再杀了他。

只是现在既然生门已无望,出口也难寻。

自己的耐心已经磨尽。

而他恰恰又多看了一眼。

那么,杀人更待何时?

稍稍平静下来的石池水面再次生出波澜。

采也站在水中央,黑发散在身后,她的表情毫无情绪,眼中慢慢生出杀意。

急骤的水花在她神田灵力的涌动下非情愿地变成了漩涡,整座石池中的花瓣都开始随波逐流。

“寒山如果有什么有趣的道法,你不妨都试试。”

冷厉无比的声音传来,像是腊月寒冬。

陈曳有些紧张的内心渐渐开始趋于平静,尽管他已经不是第二次感受,但是对面的那股杀意还是实在太过可怕了一些。

初见时便让自己眼生幻象,差点沉沦。

再见时依旧如此。

如果不是有胸口处的那一点凉意护体,恐怕对方都不需要出手。

陈曳看着采也,知道这将会是自己修行以来所要面对的第一个难以想象的危机。

无数思绪在他识海之中翻飞,欲要寻出一个最合适的答案。

转身遁去,没有希望能够从那些飞来的红花中寻到生机。

所以只能进攻。

但是那飞花太快又太利。

进攻的唯一办法就是比它更快,比它更利。

那么答案自然就清楚了——

柳叶剑。

横山州尽三千里之遥,算是天下屈指可数的大州。

但它只横一座寒山,所以也可以称之为三千里寒山。

只是,雾近天南的幽州同样也是三千里。

二者论远近相同,论及修行人又会差到哪儿去?

天南、长安将目光放在寒山已有多年,便是红墙之中那位意气风发的煜帝也是如此,没有人想到幽州会是什么境况,也没人想要去关注它是什么境况。

天南来的修行人都只愿御物或是乘行,飞过这片雾州,直接去往寒山。

以至于根本无人知晓幽州的年轻一代里同样有数位可怕的修行人。

采也站在水中,脸上没有表情,眼底没有情绪。

她就只是静静地看着陈曳,对方便已经心生莫大压力。

只是神田灵力稍一涌动,整座泛着灵力的石池便像是开水一般沸腾。

是的,寒山道法有趣。

但那也只是有趣。

再有趣的道法若是杀不了人,也只不过是水面上映衬出来的一片花影。

毫无意义。

</br>

</br>

第八十章 她在水中央(下)

陈曳想的很快,所以剑去的也很快。

柳叶剑式有三,他只会快叶与斩空,若是论及娴熟程度,当然要属快叶更胜一筹。

所以这一剑去的便是快叶——

凛然剑气斩过山谷里的白雾,径直向那站在水中央的女子而去。

尽管这一剑足足消耗了陈曳神田之中的不少灵力,但总归算是疾行百米。

转身遁去当然是死之一字,冒然上前同样也如此。

所以在陈曳的算计之中,这一剑隔空的剑光若是能够阻拦采也片刻的时间,他就会催动怀中的灵偶形成防御,然后上前以伤换伤,以命搏命。

“原来是柳叶剑。”

采也认出了这门剑法,毕竟柳叶剑在寒山弟子之中颇受欢迎,就算是在幽州多年的她也曾见过多次。

“这剑法应该有三式,我只见过其中两式,现在看来应该就是第二式和第三式。”

“你能从我的杀意之中很快醒来,我原以为会有一些更有趣的道法,但没想到你却只会这第一式。”

“实在是有些难看。”

剑气斩过的时间足以算得上是一瞬之间。

但就是在这一瞬之间,采也便面无表情的说出了这几句话。

语速很快,每一个字都清楚落入到了陈曳的耳中。

之后,她拂水一去,一片飞花骤然疾出。

快剑遇到飞花,究竟是剑气将花斩出两瓣,还是能够将它劈散?

在此刻的山谷之中,这两种情况显然都不是。

那片还沾着水渍的红色花瓣看着飞的缓慢,但却无比精准的拦在了疾行剑气之前。

而之所以说拦,不说撞。

是因为它悬停在了半空,在等待着剑气的到来。

之后,二者便开始相撞。

只是一瞬,花瓣一叶未散,剑气却渐渐消弭。

陈曳的眉头在此时紧皱到了极致,剑气未能斩过一片飞花,而站在水中央的她甚至没有拂第二下手。

无论怎么看,自己与采也之间的差距都要大得超出想象。

清弄境的修行人怎会如此之强?

再一次想到了这个问题,陈曳却没有时间去思索答案,因为那片飞花在阻断剑气之后,又穿过了白雾正朝着自己径直射来!

剑篓背在身后亦无法带来什么安心的感觉。

唯独只有手中的三尺寒光。

陈曳手腕疾速一抖,剑尖带着涌动的灵力刺向了那片飞花,澎湃可怕的力道猛然传来,震得他一连退了数步。

如果不是眼前所见确实是一片红色花瓣,陈曳一定会觉得自己仿佛砍到了一块厚重的黑铁上。

采也依旧站在水中央,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一幕,说道:“你应该还会一些其他的寒山道法吧?否则,你死的会比我想的更快一些。”

说完这句话,她纤瘦的白手再度轻拂而过。

这一次却是三片飞花。

寒山其余的道法?

陈曳当然会。

藏书阁里看过的书除却白话灵解以及修行二三事以外,当然还有别的。

例如那本秘宣平极州。

只不过按照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本书上的道法无法算作是寒山道法,如果不是陈曳翻开那本书,见到过某位师兄所留下的批注的话。

三片飞花从石池之中同一时刻飞出,但却分成了三处不同的方向,既无先后,也无强弱。

如果继续单纯的使用快叶或是斩空,那么自然无法挡住全部的飞花。

所以陈曳此刻在用的是灵力自燃之法,然后以御寒山柳叶剑。

修行人打坐吐纳往往是一息一转,在战斗中可以将这个过程猛烈加剧,以求换得道法的绵长气劲。

寒山弟子之中,神田灵力运转最快的当然是柳凄,一息二十三转即便是此刻站在水中央的采也都无法做到。

陈曳在风城时,曾经在不凭借道法的情况下将这一过程催动到了一息三转。

此刻经过了灵力自燃之后,他的神田仿佛像是一个煮沸的油锅,灵力沸腾得极其可怕。

很快,他就突破了三转、四转、五转

神田的灵力最终定格在了十一转。

他眼中摄出精光,挥动手中的长剑重重劈下,斩出了第二剑。

先前的第一剑是快叶,尚且拦不住一叶。

此刻的第二剑是斩空,依旧受困于清弄境无法斩出更多东西。

因为在风城的时候,陈曳的斩空就仅仅只是生出一道风,所以此刻当然也如此。

不过即便是风,当然也有不同。

神田灵力达到十一转后,陈曳剑身上所加持的灵力便足足达到了在风城时的数十倍,声势骇人!

斩空最后斩出的风便在这股恐怖的灵力下演变成了一阵锐利的剑风。

三片飞花射来,最终都无可避免的穿行在这剑风之中。

它们无可阻的势头稍稍有了一些停滞。

场上的情景在这一刻终于陷入到了僵持之中,剑风没有像第一剑的剑光时那般陡然消散,飞花也没有顺利的穿风而过。

时间很快就过去第二瞬,依旧是原样——

风未拂去,花未飞来。

陈曳的神情并没有在斩出剑风之后就放松,相反,他一直在紧盯着水池中央的采也,识海中不断在思索着渺茫的一线生机。

终于!

三片飞花和剑风的僵持到达了最终值。

红色的花瓣被风吹去无数花叶,只留下了花茎掉落在地。

剑风也消散无形。

“燃神田灵力的道法?在清弄境里便能燃至一息十一转的程度,寒山道法果然不错。”

采也的声音平静传来,而她的脸上依旧是面无表情。

秘宣平极州里的这门燃灵力之法其实是针对于灵韵境往上的修行人,清弄境的弟子根本无法修行。

但恰巧的是,陈曳在借阅这本道法的时候,看到了元镇师兄留下的批注。他将这道法稍微简化了一些,于是清弄境修为的弟子也能够学习使用。

陈曳持着长剑与采也遥遥相对,喊道:“你应该清楚,如果杀了我可能就再也无法出去这方世界。”

采也冷冽说道:“我不杀你也出不去。”

“如果能够知道这石子之中的秘密,或许就能出去。”

陈曳高高举起了左手,握着的正是先前从采也那取来的怪异石头。

采也沉默了下来。

石池之中的水却还未沉默。

</br>

</br>

第八十一章 一片花云在下雨

石池中浸泡多年的古怪石子带着一丝灵气,无论是谁都很清楚这其中当然会隐藏着某些秘密,或许还关乎着这处雾外世界离去的方法。

只不过,采也呆在这山谷中的时间实在太久。

久到她对于任何事情都已经再无法保持耐心,更不用说此刻站在她眼前的还是一个男人。

石刻的龙头处不断有热泉喷溅而出,水面在采也灵力的波动下未曾平静过一刻。

秘宣平极州上所记载的那门秘法确实厉害,能够将其简化至此的元镇师兄同样也是如此。

陈曳神田之中的灵力在达到了一息十一转后,再去感受站在水中央的采也便要稍微轻松了一些,远没有之前的那种恐怖与难以应对。

他的左手举着那颗石子,右手持着剑尖遥遥相对,身上的气势也在不断攀升,这是来源于灵力经过巨大增幅后所带来的效果,不禁令人侧目。

但看着这一幕,采也脸上却还是面无表情,仿佛世间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值得让其惊讶。

只是她很快就不再保持沉默,慢慢说道:“你似乎有了一些信心?”

声音冷厉,仿佛一柄利剑穿破迷雾,直指本心。

陈曳看着她,说道:“你的道法和杀意都很可怕,不过却要受限于这个境界。”

听到这个回答,采也轻微点了点头,表示对于这个说法的认可。

清弄是修行五大境的第一境,算是修行人的初始,尽管她现在距离灵韵亦不过只有一步之遥,但始终还是清弄。

她无法动用神识,那么飞花在空中再如何厉害也无法做到灵活驱使。

她的神田灵力也并非无限,终究会有消耗一空的时刻。

所以在三片飞花被那阵剑风斩落之后,采也沉默了一段时间。

正是在这段时间里,她的神田灵力开始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石池无法沉默,水面上的千百片花瓣很快就涌到了她的身旁。

“你的神田灵力现在是十一转,所以柳叶剑的第二式能够斩落我的三片飞花。”

“那么如果是千百片呢?这样的方法是否还能够应付过来?”

采也的声音落下后,无数花瓣开始升起。

滴答滴答的水珠掉落声不断,在空中形成了一条晶莹剔透的细线。

远远望去,就像是一片花云在下雨。

如果说站在对面的采也是一位灵韵境的修行人,那么陈曳相信她绝对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但眼前的她只是清弄境,识海之中没有神识。

而既然没有神识,便无法用神识。

就算漫天皆是飞花,她也只能够以纯粹的灵力来驱使,这样又如何能够保持平稳?

陈曳心中不解,但不安却越发浓重,修行人没有道理会去浪费自身的灵力做一些无用的事情,更何况还是在生死搏斗之中。

很快,无数花瓣便骤然疾飞而来!

陈曳曾经设想过的许多次情景终于变成了眼前的事实。

一片、一片、一片花瓣旋转散出无数水珠,锋锐的气息就像是在空中割裂而过的刀芒。

但悬停在石池水面上方的花瓣并没有全部飞出,这应该就是采也的解决之道——

既然无法以神识控制到每一片花瓣做到精准的程度,那么我就以灵力来促使每一次发动的攻击都会是自己的上限。

空中飞来了九片花瓣。

足足是先前的三倍。

陈曳看着这一幕,尽管心情无比沉重,但依旧只能向前斩去一剑。

十一转的灵力疯狂涌动,再次形成一道剑风。

这次,仅仅只僵持了片刻的时间。

最终的结果是,四片花瓣被斩落,三片被改变了轨迹,剩下的两片径直射向陈曳。

一片飞花割破左肘。

一片飞花擦过右腿。

采也远远看着陈曳,没有再说一句话,而紧接着又是九片花瓣飞来。

陈曳咬紧了牙关,再度斩出柳叶剑的第二式斩空,对方的攻击如同潮水一般连绵不绝,每一次都杀意盎然,如果在这样坚持下去,可能她的灵力还未耗尽,自己就要被飞花射死。

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近身。

躲过穿行剑风而来的剩余四片花瓣之后,陈曳身形向前轻微踏了半步。

尽管只是微不足道的半步,但好在之前他就与那座石池的距离很近,所以这个设想并非是无法实现的空想。

采也站在石池的中央,距离石池同样也不远,只是还是有些距离。

先前他们二人隔着白雾相对,视线被扰,所以觉得十分遥远。但是如果能够仔细关注,就会发现彼此之间的这一段路其实有些微妙。

漫天的飞花都是从那处石池之中飞出,所以陈曳当然想要再走近一些那座石池。

只要能够达到一个合适的距离,那么余下的剑光才是取胜之道。

采也看着自己飞将出去的花瓣虽然不断穿过剑风,并且在肆意割裂着对方的身体,却始终都不是什么致命伤,心中便生出了些意外。

这个结果并不是因为自己没有神识,操控无法达到精妙,而是因为那阵剑风正在舍弃磅礴的阻力,改为了极其绵长的后劲,导致飞花即使能够穿行而过,也失去了原本的方向。

有所舍,当然便有所取。

采也忽然觉得有了一些意思,在第五次九片花瓣飞出后,开口说道:“你离我更近,在之后能够改变飞花的轨迹便会越小,照现在看来,以命搏命的想法也只能再走半步。”

陈曳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手肘、大腿、膝盖,几乎遍布全身。

伤口的深度也越来越深,初始只是滴血,之后却成了流血。

就像采也说的,距离石池的水面越近,飞花受其剑法的影响便越小,对他造成的伤害便越重。

第五次飞花穿过。

陈曳又向前走了半步,浑身浴血,那模样看着便十分的狰狞。

但他距离站在石池水中央的采也仅仅只剩下了三尺。

同样,手中的青锋恰恰也是三尺。

采也静静的看着他的双眼,说道:“只剩一剑之隔了,那么这一次你又该怎么躲?”

……

</br>

</br>

第八十二章 四方不够的不错一剑

一剑之隔,三尺之遥。

不在你的世界之外。

亦在我的世界之中。

陈曳一剑寒光凛然正对着站在水中央的采也。

飞花来地很快,甚至要比之前更快,因为二人之间的距离仅仅只剩下三尺,几乎可以说是面对面相视而立。

就像采也说的,这一次该如何躲?

那片看着极其美艳的花云瞬间便飞出无数红花,每一瓣上面都有厚重的灵力在游动,采也无需再考虑没有神识所带来的麻烦,因为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

陈曳看着这无比凶险的一幕,却没有立刻斩出剑光来。

并不是因为采也的攻击来地太快,无法反应,而是因为这件事本就在他自己的意料之中。

神田之中涌动多时的灵力渐渐顺着全身游走到了胸口处,那里藏着一只白色的灵偶。

飞花斩来。

无数花瓣都纷纷洒落。

但却没有发生想象之中的猩红一幕。

白色的灵偶浮在空中,抵挡住了一片又一片的飞花。

采也神情微异,很快就认出了这只白色布偶,说道:“寒山徐三的灵偶?难怪你能从我的杀意之中清醒过来。”

对于这位寒山上极出名的大修行人的手段,显然这位幽州的女子要比其他人知道的更多一些。

这是陈曳所隐藏的后手,但并不是一记最终的杀招,灵偶当然也可以对敌,不过那同样需要神识。

所以在飞花骤然斩在它身上的那一刻起。

一直紧握寒光长剑的陈曳便动了!

并非是斩空,而是柳叶剑的第一式快叶。

因为对于这一式,陈曳早就已经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神田之中的灵力一共分作两处,一处灌注灵偶,一处御使剑法,甚至为了让这一记杀招达到最大的成效,灵偶处的灵力渐渐由五分降成了三分。

看到这一幕,采也很难得地笑了笑,那笑容像是无声的嘲讽,带着居高临下的蔑视。

灵偶中的灵力减少,也就意味着防御降低,它生成的无形气罩不在那么无坚不摧,甚至开始孱弱。

飞花已逝一半,但仍旧还有一半。

一片又一片的红色花瓣破开了这层气罩,割过陈曳身上的每一寸地方,甚至穿透伤口而过。

鲜血不断流出,染红了半座石池,他的伤势几乎可以说是将近致命。

但那一剑快叶终于到了采也眼前。

这是用自己性命为赌注、豪赌而来的一剑。

带着陈曳自修行以来最浓烈的杀意,它与仇恨无关,仅仅是来自于对生存的渴求。

所以这一剑是前所未有的一剑快叶。

更快。

更稳。

更加势不可挡。

采也笑容中带着一丝很平静的蔑视,或者倒不如说是带着一丝可怜。

在她看来——

陈曳几乎是以性命换来的这一剑快叶算是不错。

那只散发着灵力波动的白色灵偶不错。

他的谋断置之死地而后生,也不错。

但这一切都仅仅只是不错。

清弄境的修行人如果现在此处,或许难有能够挡住这充满浓烈杀意一剑的。

但那也只是对于清弄境的修行人来说。

我自修行以来,三十日便破境进灵韵,二十载已然寸法望不羁。

幽州三十岁以下里再没有比我破境更快的修行人。

我又怎会被这一剑杀死?

采也目光中带着可怜,伸出纤瘦的右手,握住了那千钧一发之间露出的剑影。

剑身不断震颤,灵力四散涌动,但终究还是被她稳稳地握在了手中,再无法寸进。

手掌中有鲜血流下,她平静的声音也很快随之落下,说道:“对你有些遗憾,只是简单地来说,不够。”

灵力不够。

境界不够。

快,不够。

稳,不够。

四方不够的不错一剑很难杀得了一个万事完美的天才。

陈曳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全部的心神都在这简单的一握以及不够二字中被击溃,识海中渐渐传来沉重之感。

他松开了一直紧握着的长剑,双眼渐闭,倾倒在了石池旁。

从黑市里那间属于施定庵先生的暗屋中出来之后。

苗渺便跟着藏见一直在黑市之中兜转,她的神田已经治愈,甚至灵力要远比以前更多,灵韵境的屏障就在眼前,杀人报仇的希望也再次重生。

只是她的心情还是有些不好。

藏见说,先生给他指了条明路。

可是他们二人在黑市里已经走过了无数的路。

明路又在哪里?

苗渺叹了口气,打破沉默,说道:“不如再回去求求先生吧,总归是要把你神田治好的。”

藏见看着她沉声说道:“先生说过的话又怎么能够更改?”

苗渺忍不住怒道:“可是这不是你说过的话吗?!”

寒山四鬼之中的那位盲者先生只治一人,但究竟治谁,你难道真当我笨吗?

就算你当我笨,可是我也不聋啊,先前没有反应过来,现在难不成还不明白吗?

苗渺的怒意很是突然。

藏见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说道:“刚刚不是说过了吗,先生给我指了一条明路。”

苗渺冷哼道:“那明路呢?在哪儿?”

藏见走到了前方一处很是破烂的小店门前,平静说道:“在这儿。”

苗渺完全不信这番说辞,目光一瞥,却看到了写于店前的几个字——

愿以杀人换烈酒。

字迹潦草,杀意惊人。

只是……为了一坛烈酒便能杀人吗?

苗渺喃喃问道:“这难道是一位酒鬼?”

杀人不为名利只为酒,苗渺从未听到过这样的修行人,她又忽然想起了在黑山里的时候,寒山的那位夏虫曾经对藏见说过,可以去找一人教他。

“是他?”

藏见点了点头,颇为感慨说道:“明路已经就在脚下了。”

苗渺忍不住问道:“可是咱们没有提酒来啊?”

藏见当然知道这件事,只是能够打动眼前这人的烈酒又上哪去寻呢?

他轻叹了一口气,目光渐渐坚定了下来,说道:“我想来试试。”

苗渺看着眼前那数个可怕且带着杀意的潦草字体,心中不禁幻想起了小屋里的情景。

为了一坛烈酒便能够杀人的修行人。

究竟长着一副怎样的面孔?

</br>

</br>

第八十三章 酒徒萧索

黑市里的街道无数,店铺自然也无数。

只是没有哪间店铺是像眼前这般破烂不堪。

苗渺很好奇那位写下‘愿以杀人换烈酒’的酒鬼究竟长什么模样,所以尽管那股杀气是如此的渗人,她还是义无反顾的跟着藏见走进了屋中。

屋里的视线同样极其昏暗,与在施定庵屋中时一样,因为没有烛光的缘故,藏见以及苗渺只能看到一个不太清楚的人影。

他坐在墙边的角落里,浑身上下的衣衫没有一处完整,一头极其蓬乱的黑发几乎将整张脸遮了起来,就像是阴影里的鬼魅一般。

地上散落着无数的空酒坛,碎瓷片,还有许多的虫子、老鼠在不停发出呲牙的尖锐声音。

屋中还有百年未散的酒气,仅仅只是简单地吸上了一口,苗渺便觉得自己有些头晕脑胀。

屋中进来了两个人,自然发出了细微的声音。

“酒。”

坐在墙角里的那道人影情绪不明,极其缓慢地说出了一个字。

之后浓烈的酒风从他的口中吹出。

吹死了一只兴趣盎然的老鼠。

苗渺没有看清这具体的一幕,但她隐约看到了最终的结果,心中不禁开始燃生出了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

藏见平静了下心神,说道:“能够让先生称赞的烈酒我还未找到,只是我的神田破了。”

“我想要让先生教我,如何能够不用神田去修行。”

说完这番话后,藏见便站在原地看着墙角里的那道人影,等待着对方的回答。

苗渺轻轻吸了几口气,想要平复下内心无比紧张害怕的情绪。

但是室内的酒气刚一入喉,她便忽然觉得有些呛嗓子,小脸涨得通红,并且很快就忍不住咳了出来。

这一声咳嗽在寂静的黑屋中极其的响彻,屋中的一切却依旧未变。

虫子们百无聊赖地盘成了一圈,那几只老鼠也并没有因为突然死去了一位同伴、听到一声怪异的声响便安分下来。

黑暗之中仅有这两种声音,自然也就没有藏见想听到的关于那道人影的回答。

他有些失望,尽管并没有言情于表,但是那稍低了数分的眉头还是很直截了当地说明了这位寒山弟子此刻心中的情绪。

苗渺离他最近,自然能够看到这份失望,于是忘却了心中的百般恐惧,开始忍不住向着那道人影喊道:“只要你能够帮他修行,我们一定可以帮你找到这世上最烈的酒。”

坐在阴影之中的那道人影还是沉默无言,没有任何想要回答的意思。

一只老鼠渐渐爬到了他的脚旁,开始顺着褴褛的裤腿向上钻去,接着,是许多的虫子以及更多的老鼠。

苗渺看到那道人影的身上出现了数道黑影,并且在发出呲牙的怪异声音,自然能够猜到这些是什么,她继续忍住头皮的发麻,强颜欢笑道:“我在寒歌城的时候曾经学过酿酒,实在不行的话,我可以花一些时间帮你酿酒。”

那道人影依旧沉默,没有因为这些捣乱的老鼠以及虫子有所情绪,也没有对苗渺的一番诚恳意切的话生出任何反应。

藏见叹了口气,知道就算再多说也无益,说道:“走吧,不要打扰先生了。”

苗渺没有立刻就走,小脸上反而有了一些怒气,心想就算你是黑市里了不起的修行人,境界修为远远超过我的想象,但是也没有道理一直沉默啊?

“我还会春酒的酿造法,这是以前的幽州最出名的酒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试试。”

那道人影听到春酒这两个字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手指,隐在黑发之中的双眼微睁,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

藏见和苗渺因为视线不清的缘故并没有看到这番异样,但很快,阴影中传来了一道平静漠然的声音。

那仅仅只是一个字——

“滚。”

之后。

啪、啪、啪。

轻微的像是什么细碎之物摔落在地的声音不断响起。

那道人影身上的黑影已经全部消失。

屋中也渐渐陷入了死寂,虫鸣、鼠叫再无法听到一丝一毫。

苗渺的神色有些恍惚,小脸也苍白一片,走起路来甚至还有哆哆嗦嗦的感觉。

藏见看着她,眼中生出笑意,说道:“现在知道在先生面前多嘴是一件何等可怕的事了吧。”

苗渺听着这番话,想起刚刚的那一幕,依旧留有余悸的说道:“就算是话多了一些,也没有必要这样啊。”

都说幽州修行人无情,但是苗渺在寒歌城的时候却觉得那里是一个极好的地方,城主以及城主夫人更是让人无比敬重。

与此相比,她倒是觉得那处破屋里的酒鬼更适合在幽州生活——

不翻脸也依旧无情。

苗渺又忍不住心中的好奇,问道:“那个酒鬼到底是谁啊?也是黑市的四鬼吗?”

藏见点了点头,说道:“酒鬼、盲鬼、赌鬼、穷鬼,这四位先生你已经都遇到或是见到了,运气不错。”

苗渺回想起这四人的言语,怨道:“不错的只有那位盲者先生罢了,最可恨的是那位赌鬼,不对,是酒鬼。”

藏见无奈说道:“你应该庆幸先前先生只是说了一个滚字,不然你恐怕就要和那些老鼠、虫子一样了。”

苗渺小脸又吓白了几分,喃喃问道:“他真的杀过很多人吗?”

藏见奇怪的看着她,说道:“那当然了,门前的几个大字你没看到吗?”

苗渺不解,问道;“可是不是没有人能够找到让他满意的烈酒吗?”

藏见说道:“嗯,所以这六十年间先生倒是没有怎么杀过人。”

苗渺怔了怔,很快就明白了什么,问道:“所以六十年前他杀过很多的人?还有,六十年前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藏见说道:“世上很多的人都知道先生的名讳,自然我也就知道六十年前先生杀过很多的修行人。”

“天南的修行界喜欢称他为酒徒萧索,不过现在或许要改成酒鬼萧索更合适一些。”

苗渺想到了一件事,震惊说道:“他就是你说的那位已进修行最后一境的大修行人?”

藏见眼中满是敬意的嗯了一声。

</br>

</br>

第八十四章 山中无事,松花酿酒

世上已进修行最后一境的大修行人,便是在北国也不过只有三位罢了。

寒歌城中执于解雾的高浊和柳半月或许算是极接近此境的人,但终归还是差了那么一步。

苗渺对于这样的事情显然很好奇,问道:“修行的最后一境到底是什么啊?还有,你们寒山上的那位掌教也是吗?”

藏见无奈说道:“我虽然知道修行还有最后一境,不过对此也并不太清楚。听师傅说,北国只有三位第六境的大修行人,掌教是一位,幽州撒雾的柳羿也是一位。”

苗渺接着问道:“那个酒鬼就是第三位?”

藏见摇了摇头,说道:“先生是天南的修行人,不算在北国里。第三位在映州,应该是那位雪中寺的主持吧。”

苗渺有些遗憾的说道:“我原以为城主和城主夫人就应该是北国最了不起的修行人了。”

藏见笑了笑,说道:“世事没有什么绝对,在幽州之人看来,天南地北双飞客当然是最了不起的修行人,在映州人看来,会是那位雪中寺庙的主持,而在我们寒山弟子看来,自然只会是掌教。”

苗渺看着他,突然问道:“可是你接下来该怎么办?那个酒鬼既然是了不起的修行人,他又不愿教你如何继续修行,难道真的要去找什么烈酒吗?”

藏见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北国应该很难找到了,或许要去天南看看。”

临仙江隔断南北,北国不过只是占了大唐十三州中的三个大州而已,论及地域当然比不上天南。

所以如果这世上真的还有能够让萧索称赞的烈酒,存于天南的可能性要大许多。

苗渺说道:“虽然寒歌城外就是那条大江,可惜我始终去不成,我记得你也说过不曾去过天南。”

藏见颇为感慨的说道:“是啊,临仙江上的幽州之雾太重,就是惊寒鸟都难以找到正确的道路,更不用说是我了。”

苗渺接着说道:“既然你都没有去过天南,又上哪去寻那一坛子烈酒呢?”

藏见说道:“总会有办法的吧。”

苗渺犹豫了一会儿,又说道:“其实我之前说的话都是真的。”

藏见迷茫的看着她,问道:“什么话?”

苗渺很是认真的说道:“我真的会酿酒!”

藏见无奈说道:“你不会是想把先生毒死吧?世上没有这种毒药的。”

苗渺有些生气了,说道:“在寒歌城的时候,我经常会酿一些酒卖出去,城主大人还买过很多次,甚至夸过我。”

藏见看到她的神情确实不假,忍不住问道:“那,春酒你也会酿?”

苗渺点了点头,说道:“会啊!还是城主大人告诉我的。”

春酒在幽州已经消失多年,酿造之法几乎很少有人知晓,但高浊以前便是酒家的小厮,他的剑法以春酒为名,自然是一位极懂此道的大家。

所以苗渺的话说出来后,便让藏见相信了七分。

他忽然笑了起来,说道:“如果是春酒的话,一定能够让先生称赞。”

苗渺想了想又说道:“可是……酿春酒需要春杏,数十年前幽州最后一小片杏子林已经消失了。”

换句话说,除非幽州再生杏子林,否则能够让萧索另眼相看的春酒就很难再酿造出来。

藏见想了想,问道:“除了春杏,还能不能用其他的东西代替?”

春酒是用春杏酿的,如果将春杏替换成别的事物,又是否能够酿出那种强烈直接的酒气?

苗渺在心里思考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发现还是无法得出答案,酿酒本就是一种需要尝试的事情,不到最后一刻谁也无法清楚酒味到底如何。

“我不知道,不过可以试试。我曾经听说寒山的松花性寒、味甘,或许就能够顶替春杏。”

山中无事,松花酿酒。

除却万般热闹的晴川大道,藏见在横山城中很长时间都未曾看见一些熟悉的人。

进门多年的那些师弟们未曾在空地上出现比试。

寒山上的目光也少了许多。

所以如果想要采山上的松花,恐怕也就只能自己亲自上山。

苗渺走出小院,背着篓子,脸上尽是好奇,问道:“寒山上不是有寒气吗?你现在神田都破了,还能去采松花吗?”

藏见也背着篓子,说道:“主峰的寒气虽然很重,但是在一旁的侧峰却要稍微好些,只要不去主峰,不往山腰之上走去,我应该能撑住。”

苗渺想了想,又说道:“我不是寒山的弟子,这样贸然上山会不会被抓起来?”

藏见说道:“没人会管你,只要你不被寒气冻死就行。”

苗渺忍不住问道:“寒山的寒气有这么可怕吗?”

藏见说道:“等你上山就明白了。”

寒山脚下的那片老槐树林是直接通往主峰的唯一道路,但是如果不去主峰的话,就不必从林间而过。

在林旁还有一左一右两条小道。

左边的小道是前往寒山雪壁的道路。

右边的小道才是去往侧峰的山路,寒山弟子之中,也鲜少有人愿意来这,因为侧峰是灵药堂冯师叔苗圃的所在处,被视为珍视之地。

当然,松花只需在侧峰山腰偏下处便能见到,并不用走到山腰以上,所以自然也就叨扰不到冯师叔。

藏见并没有通报任何人,带着苗渺,很快就从顺着晴川大道走到了老槐树林旁。

苗渺看到数十米外有两条小道,问道:“走哪边?”

藏见简单说道:“右边。”

说完,他便率先走向那了那条小道,苗渺好奇的看了老槐树林一眼,很快也就跟了上去。

侧峰的寒气确实没有那么逼人,所以这条峰下的小道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地方。

其实想来也很正常,若真的都像主峰那般寒冷,山上又能够种出什么灵药呢?

藏见走在前面,步伐却在不可察觉的范围之中渐渐变慢,神田破损之后,确实诸事皆难。

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脸上没有露出任何异样。

很快,侧峰的山脚就出现在了面前。

幽深僻静的林间小道上轻洒着薄薄的落雪一层。

</br>

</br>

第八十五章 苗渺的红鼻尖

北国已经有些日子未曾下雪,照理来说,城中也很难寻到仍有积雪的地方。

但是眼前的这条林间小径上便有一层薄薄的积雪,说明已经有很长时间都没人来过这里。

寒山的偏峰寒气也确实要比主峰差上许多,因此这里本就没有什么山道的划分,只有这一条上山的小径而已。

藏见背着篓子,踩过小径上的积雪,目光向着山上望去,同时仍旧不忘了嘱咐一旁的苗渺,说道:“寒山的寒气有些特殊,不是单凭灵力就能度过的,你初来可能不太习惯,但是一定要忍住,这对于修行来说也有莫大的好处。”

苗渺就跟在他的身后,听着这一番详细的嘱咐,点头道:“放心吧,幽州天气也一向寒冷,我早就已经习惯了。”

就这样,两人顺着这条上山的唯一小径,开始往山腰处走去。

松花长于松树之顶,论及功效,其实倒算是一味稍入流的灵药,但是它的灵气太低,对于修行人来说几乎无用,所以寒山山上的松花大多都当做城中住民们的药材。

晴川大道上的灵药堂里便有许多松花,不过已经都用清水煮过、晒干,无法用来酿酒。

所以苗渺提议,去山上寻一些新鲜的松花,然后用来试着酿酒,看看能否取代春酒之中春杏的作用。

石阶小道一路延上尽皆是积雪一片,但两旁却有许多的寒树,上面挂着一些果实,看着便十分诱人。

苗渺有些好奇,问道:“这些果子是什么?”

藏见看了一眼,说道:“是解冻果,能够稍微驱除身体中的寒意,但是论及功效要比寒气草差很多,一般都是用来卖给城中住民的。”

苗渺问道:“可是这地方好像许久都未曾有人来过了。”

藏见说道:“很少有人会用到解冻果,所以这里往常都是数月才来人一回。”

顺着小径继续向山上走去,寒气逐渐加深了一些。

藏见的神情尽管依旧平常,但是脸色却已经微微发青。

苗渺看到后忍不住说道:“其实采摘松花我自己一个人就够了。”

藏见笑了笑,说道:“没事,这点寒气和我在山上闭关十年时完全无法相比。”

苗渺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倒是没有再接着劝阻,继续向山腰走去。

就这样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绕过数处蜿蜒斜坡之后,一片洒着落雪的寒松林就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寒松林中的寒松皆很高,一眼望去仿佛直直插入了云雾中,树冠像是一把大伞,撑开后落满了白雪。

无数淡黄色的松花就长在这些寒松之上,静静地仿若孤傲清高的女子。

苗渺没有想到这里会有这么多的松花,也没有想到寒山的寒松居然长得这么高。

寒气忽来,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开始觉得四周有股令人心悸的寒冷。

藏见的脸色已经渐渐变成了铁青色,分明是中了轻微寒毒的迹象,但即便如此,他的神情依旧照常,只是有些疑惑的看着这些寒松。

“这里的寒气怎么会比以前浓烈这么多?不应该”

尽管还未能比得上主峰山道上的寒气,但是这山腰之间的寒冷显然已经不是常人所能承受的范围,如果不是他久作修行,身体素质不凡,恐怕也早已经寒气入心,被冻死在这里。

苗渺呼出一口热气,说道:“应该是你太久未来了吧。”

藏见点了点头,说道:“或许吧。”

“松花我去摘吧,正好你在树下可以接着,酿酒应该不用太多,四五朵足够。”

苗渺又抬头看了一眼寒松后说道。

这次藏见没有勉强,因为神田破损的缘故,此刻的他就连站在这里都已经很是吃力,更不用说去爬树摘花了。

“你小心一些。”

苗渺嗯了一声后,走到第一棵寒松的树下,戴着厚厚毛绒手套的双手扒着树干,两腿蜷缩,然后膝盖也开始夹着树干,就这样慢慢向树上爬去。

寒松虽然高悄挺拔,但是苗渺确实足够小心、谨慎,很快她就爬到了树枝的地方,近距离的望着数朵淡黄的松花。

慢慢伸出手去,触碰到松花之后,苗渺先是试着往上用了用力,发现如果要拔起来有些吃力,而且树枝上积雪太多,实在不太方便。

所以她从篓子中摸出了一把很长的弯刀,对着松花的根茎开始慢慢割了起来。

藏见站在树下望着,很快就看到了松花掉落在寒松林间的雪地上,他小跑过去后,将松花捡起放到了篓子中。

就这样,酿酒需要用的四五朵松花都被苗渺割了下来,之后她趴在树枝上,喊道:“我突然发现寒松的上部已经都被冻硬了。”

藏见脸上无奈,回道:“你再不下来,我就要被冻硬了。”

听到这句话,苗渺很快便顺着树干爬了下来,她的小脸雪白,鼻尖倒是冻的通红,像极了一个城中孩童们玩乐时搭的雪人。

“快走吧,这里好、好冷啊!”

回到横山城中的小院里。

那些摘来的松花甚至还保持着僵硬的状态,藏见的脸色稍微好了一些,但还是暗青一片。

除此之外,神田已好的苗渺也很是难受。

自林间下来的一路上,她打了无数个喷嚏,鼻涕甚至在鼻尖处冻成了冰渣,直到用热水洗了多遍之后才寒意消退。

之后,苗渺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呆呆的说道:“我感觉我的鼻子已经不属于我了。”

她的鼻尖还是通红,甚至用热水洗的时候还擦破了一点皮,这一幕看着便有些滑稽。

藏见说道:“这也是你无数个喷嚏换来的。”

苗渺有些恼怒,说道:“你不是说寒山偏峰的寒气没有那么可怕吗?我的灵力现在都还没有恢复过来。”

藏见想了想,心中还是不解,说道:“或许真的是因为我十年都未曾去过偏峰的缘故。”

苗渺说道:“算了,还是赶紧开始酿酒吧,趁着这些松花还够新鲜,我可不想再去爬一次寒松了!”

</br>

</br>

第八十六章 寻脉



当陈曳微睁开眼的时候,久日未见的日光正好透过树林间的缝隙倾洒而下,照在了脸上。

他打量着四周的一切,只觉得自己的识海现在像是被雾侵袭一般,沉重无比。

树间的清风拂来,带着一股淡淡幽然的花香。

耳边依稀可闻溪流声。

陈曳躺在原地怔了许久,之后,开始试着慢慢坐起了身子,在这个过程中,无数股被撕裂开来的疼痛生出,宛若被刀割一般。

他忍不住皱着眉头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全身上下有着无数道伤口,或细微、或深入、或狰狞、或血肉模糊。

但伤口处都轻盖着一片细瓣红花。

陈曳并不清楚为什么山谷之中的那位叫作采也的女子最终还是没有杀掉自己。

但他明白自己和对方之间的差距大到已经不可能用道法来弥补。

寒山长剑已断。

神田灵力只剩微弱的一丝仍在游走。

秘宣平极州的那门自燃神田灵力之法虽然可怕,其带来的后果也同样可怕。

但,最可怕的终究还是那人。

她的飞花凌厉无比,是足以排列在远攻上乘的手段,所以陈曳也才会不顾一切近她的身,想要在咫尺之内分胜负。

唯一没想到的事情就是——

近她之身后便断送了自己全部的希望。

“清弄境修行人怎会如此可怕?”

陈曳坐在林间的湿地上又再一次叹道。

尽管心中有些无奈,但他也清楚,这个问题恐怕也是自己不得不去明白的,如果想要离开这方世界的话。

“既然你是寒山的弟子,就不该有如此疑惑。”

林外响起一道不带着任何情绪的声音,之后是轻微的脚步声。

采也披着一身红衣慢慢走了进来,居高临下的看着陈曳,说道:“当年一月追袭,他杀掉重伤近死的衣襟时同样也是清弄。”

陈曳知道采也所说的他是谁,因为这件事情自入寒山以来,自己便已经听无数的人说起过。

“元镇师兄当然也很强,不过毕竟我不曾亲眼见过。”

“倒是你,为什么不杀我?”

采也伸出了右手,摊开手掌之后,上面摆着一颗寻常的石子,正好就是那颗在石池底部找到的古怪石子。

而此刻,石子上卡着一片红花叶。

那片叶子将这石头割开了一道浅浅的细槽,里面流动出了精纯的灵力气息。

采也平静说道:“这枚石子中的气息你应该能够感受到,像这样精纯的灵力已经不太像是天地之中灵气汇聚的结果,倒有点像是灵脉中的灵力。”

灵脉?

陈曳一怔,静下心来细细感受着这颗石子,发现确实和在黑市时看到的灵河有些相似之处。

“确实很像灵脉之中的灵力,不过这似乎有点太少。”

寒山的灵河几乎横贯横山城地下,以此庞大的精纯灵力才能够支撑起城中的数个大阵,就算是幽寒山脉那座黑山也是如此。

眼前这颗石子里流出的灵力虽然确实精纯,但是论及量来说,简直是天差地别。

采也当然清楚这件事,不过让她慎重、甚至是放过对陈曳杀意的原因同样也是这一点。

“幽州的灵脉早在这数百年间都已经枯萎,如果说还有什么地方会有灵脉的话,恐怕也只有这处雾外的世界。换而言之,只要能够找到灵脉的所在,切断它对于阵法灵气的供应,大阵自然就能破。”

“不过,整座山谷之中,能够见到的地方我都已经看过,除却这颗石子之外却再无其他。”

荒原中那处洞府里,那位不知名的修行人将这座岩山特意做了一个标记。

他曾留下‘柳羿之雾,万古难破’的憾言。

而此处岩山的世界之中,大阵又确确实实破了幽州之雾。

那么,这个修行人的意图到底是什么?

陈曳叹了一口气,说道:“所以你是想让我找找灵脉?”

采也看着他,说道:“幽州之中除却寒山的弟子以外,便再没有多少人见过灵脉。”

这就是不杀我的原因吗?

不过如果能够找到灵脉,早日从这里出去的话,借助着外面的幽州之雾,就算那飞花再如何可怕也近乎等于对自己没有威胁。

陈曳想到此处便直接说道:“可以。”

数日之间,陈曳浑身上下的伤势已经渐渐痊愈。

那些覆盖在伤口上的细瓣红花确实神奇,能够起到祛瘀止血的功效。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恐怕自己没有被杀死也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

阳光照旧洒下,他开始走出树林,往溪边走去。

这几日以来一直呆在林中,除了养伤以外就是在查看溪水的源头,那里是一处石壁,正好和山谷之中的石池挨着。

所以想来或许应该就是石池之中流水的去向。

而溪水的尽头自己已经看过,是被一座巨石挡住的前路,那座巨石同样也散发着灵力的气息。

在黑市的时候,灵脉是一条涌动的大河,灵力如水,循环不止,如此便生生不息。

那么如果此处世界也有灵脉的话,应该同样需要做到如此,否则数百年来这方世界之中的大阵又如何能够维持不变?

想到此处,陈曳便觉得事情已经有些清楚了。

灵脉应该就藏在溪水河流之下,自己过于关注流水的去向,反倒是忽略了小溪中的事物。

那么溪水中到底有什么?

陈曳走到溪岸之后,仔细观看着小溪水底,没有看到一只鱼、一只虾,也没有看到诸如水草之类的东西。

这溪水清澈,但也只是清澈。

除了飘在水面上的红花与河底的石子之外便再无一物。

他捡起了一枚河中的石子,发现这与在石池底部的那石子相同,就是略小一些,灵气也没有那么明显。

溪水中的石子带有微弱的灵气,说明这水中应当也有微弱的灵气。

它不是灵脉所化的灵水,但应该是从灵脉近处流出。

而石池之中的石子也有灵气,并且还要更强一些。石池中的水流出后又会经过山谷,到树林间,然后再汇成小溪。

所以,距灵脉最近的地方应该是那处石刻龙头?

</br>

</br>

第八十七章 三千溪石

怀着这一个想法,陈曳又再次来到了山谷之中。

采也并没有泡在石池的温泉里,而是静坐在一旁,似乎是在等待着他的到来。

陈曳眼中有些诧异,但是并未说什么,那座用灰石刻成的龙头依旧不断喷吐着热泉,仿佛用之不尽。

他走上前用手摸了摸,发现这座龙头的触感还与石池有些不同,而且从这里喷吐出的泉水也都带着明显的灵气。

“如果真的有灵脉的话,想来也只会在这里。”

采也点了点头,心中没有任何意外,其实这个答案她早就已经知道,只是如何破开这里去切断那条灵脉的灵气还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陈曳接着说道:“直接破开这座石池的可能几乎没有,否则小溪尽头的那座巨石也不会依旧存在,所以应该还要想想别的办法。”

采也平静说道:“这个修行人既然将阵法留下了一道生门,就说明这绝对不是一处死阵。寻常的修行人如果无法破解这道阵法,那么当然可以从那道生门离开,破阵的方法也一定存在于山谷中。”

陈曳看着她,说道:“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对阵法不算了解,那么又是如何通过山腰间的那处阵法的?岩山的山顶应该不是这位修行人想要让其他人进来的道路,生门才是。”

采也漠然说道:“我记得我应该与你说过,我是被人推下来的,所以破那阵的自然也就不是我。”

陈曳感慨道:“能够将你这样的人推下来,看来那个人也很厉害。”

采也面无表情说道:“我不过只是清弄而已,这世上有无数的人都可以将我推下来。”

陈曳说道:“这与境界其实没有太大的关系。”

采也说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陈曳笑了笑,说道:“就像你刚刚说的,这世上可以有无数的人将你从悬崖边上推下来,可是,这世上究竟会有多少人能够和你一起站在那儿?”

采也眼中意味不明,她的神情也极其平静,即便是提到那位将她推下来的人时也没有一丝波澜,是真正的毫无杀意。

看到这一幕,陈曳便更加无奈,说道:“既然你对仇者无恨,为何又要一定杀了我?”

采也说道:“她与你不同,当然,我也并非一定要杀了你,前提是你能带我出去。”

陈曳说道:“你既然知道灵脉在哪儿就应该明白,我也无法破开这座石池。”

采也平静说道:“破阵一定无需如此。”

陈曳怔了怔,感慨道:“原来你知道答案。”

采也摇了摇头,看着他说道:“我不知道答案。”

“我只是知道解答的过程罢了。”

岩山中的雾外世界是一方大阵,是多年以前一位与柳羿同时代的修行人所遗留下的产物。

生门是进阵的道路,并不是破阵的道路。

破阵的关键在于灵脉,也就是在于石池之下。

但是,石池有大阵之力,即便是境界高深的修行人来此也很难破坏。

所以采也自然也就知道了寻求答案的过程一定不包括于这件事。

陈曳伸开摊直了紧握的手掌,说道:“其实答案应该就在这里。”

采也静静望去,看到他手上是那枚在石池底部捡到的石子,而这个结论似乎又回到了最初。

她心中不解,但没有作声,依旧只是听、看。

陈曳继续说道:“我原以为山谷之中有两处流水的去向,不过其实并不是。山谷外的小溪是石池中的热泉,方向自始至终便只有一处。”

“小溪的尽头被一座巨石挡住,很难寸进,所以显然不是那位修行人留下的答案。”

“但是山谷之中有。”

“这座龙头中喷吐出的泉水带着极明显的灵气,显然也是一处阵法,那么如果在这里将水截断呢?”

“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采也沉默之后说道:“阵法或许会有改变。”

陈曳点了点头,说道:“所以这才是答案。”

说完,他将手中的石头扔进了那座龙头喷吐泉水的口中。

采也极仔细的看着,却发现石池还是未有什么变化,她抬头看了一眼陈曳,眼中很难得的有一抹不解。

陈曳对此倒并不奇怪,说道:“石子在石池底部,尽管比小溪中的溪石要大一些,但本质其实一样。”

采也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说道:“我去捡。”

陈曳说道:“我也去吧,这样能够快一些。”

一条小溪会有无数水珠、无数落花与落叶,却不见得会有无数溪石。

尤其当这一幕还是刻意而为的时候。

日落而息。

日出而往。

这样反复三天之后。

采也在小溪之中捡出了一千八百一十九枚溪石。

陈曳则捡出了一千一百八十枚溪石。

两人加在一起,算上那枚石池底的石子,正好是三千枚。

他们不断将石子往龙头的口中放入,初时一直未有变化,但是当数量达到四百枚的时候,采也便很清楚地发现了喷吐而出的泉水在减少。

因为石池的水面降低了一厘。

也就是说,水从灵脉近处而来,自石池中流到林间深处,这一数百年来的平衡已经渐渐在被打破。

当三千枚溪石全部放入到龙口中后。

泉水已经不再流出。

同样,林间的小溪也再无源头。

当不变的世界开始有了一点轻微地变化,那么一切都会改变。

溪水尽数流去,溪岸的满眼红花在以可见的速度凋零,之后是树木开始枯萎,山石越渐松垮。

久日得见的阳光暗了下来。

灰蒙的雾气开始从山崖之上漫入,很快就笼罩住了这一处原本的雾外世界。

采也怔住看了很久,被困于此处多年的她如今终再见到这层熟知的大雾,亦是无法很快平静自己的心神。

石刻龙头突然掉落了一角,之后是整个龙头掉了出来,石池裂出无数道细缝,开始变得不堪一击。

采也眼中一凝,很快就挥手而去——

一瓣红花将石池劈斩而开,露出了一条幽深不知去往何处的道路。

</br>

</br>

第八十八章 湖旁木牌前的隐意交谈

岩山中的世界从未有人这般出去过,所以自然也就没人知道这条幽深的地下之路到底通向何处。

但是采也并未犹豫,陈曳也如此。

浓厚精纯的灵风猛然劲来!

他们二人很快就顺着这条通道,消失在了雾气渐生的世界之中。

通道的视线昏暗,唯独那股灵风势头不断。

阵法溃散之后出现了这样的一条暗路,先前石池之中的泉水仿佛也都随着消失不见。

采也心中生出了无数的想法,却又很快被眼前豁然出现的一处湖泊打断。

这是一处散发着强烈灵气的湖泊,面积不大,却让人无法挪开视线。

因为岩山之中的灵脉就在水中。

陈曳看到了暗路一直到湖泊中的路面上还有着潮湿的迹象,而在湖泊的另一面,有一道开凿出来的溪岸,距离湖面大约数米的距离,上面同样仍旧带着些许未干的水痕。

“看来石池之中的水就是来自于这里,然后又从小溪处流回,尽管这道灵脉很小,但是用这样的办法便足以维持这数百年来的循环平衡。”

这湖中虽然有幽州难得一见的灵脉,采也的脸上却依旧是毫无表情,说道:“他的用意就是为了让人看到这道灵脉?”

‘他’指的是那位留下此处世界的修行人。

陈曳没有回话,而是走近了一些,接着便发现了这处湖泊其实仅仅只是占了湖坑的四分之三而已。

也就是说,湖中的水在这无数年间已经消失了许多。

湖旁偏僻处还立着一块木牌。

上面写着数十行墨文。

“这并非是一道完美的灵脉,自然大阵也就无法浑圆永久。”

“此处生门以及此处阵法存在的原因都仅仅只是为了破一个人的阵法。”

“那人以神识化雾,以自身灵力当做灵脉,在幽州布下这惊世一阵。破阵之法无人知,幽州数道灵脉也已经渐渐在枯萎。”

“而岩山中的这方世界便是我进境解意多年后想出的破解之道,同样也是一座阵法。阵基不是山谷一切,而是巧妙借助了灵脉以及这道湖泊。但借助灵脉之力虽然能够蔽雾,却也同样受限于灵脉止步于此。”

“幽州的修行人常说‘柳弈之雾,万古难破’,却也并非一定不可破。”

“破雾之道就在于水,而幽州还有一处能够这样布阵的地方——”

“梅里雪山。”

“以幽州千年间的第一灵脉再加上一处百里方圆的湖泊,阵法之力同样能够遍布三千里幽州,将他的神识之雾破除。”

“”

采也看到陈曳站在湖旁半天未动,很快也走近了一些,看到了这块木牌。

但木牌上的字体与在荒原中的那座洞府一样,也是南淮小篆,在过了近千年之后,幽州再无几人能够看得懂这种字体。

采也静静看着木牌看了很久,问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陈曳看了她一眼,说道:“破雾之道。”

采也继续面无表情的说道:“就算将这方世界的阵法记下来又有何用?幽州何处还能够布这样的大阵。”

陈曳沉默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后,说道:“梅里雪山。”

接着,采也同样沉默了下来。

幽州南北分隔同样已有数百年之久。

在这之间,有三个地方最特殊。

第一是望南涧。

第二是奔子栏。

第三才是梅里雪山。

而之所以将它列为第三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无论是幽州南部的修行人还是幽州北部的修行人,都需要从望南涧深处进到奔子栏之后,才能看到那座雪山。

翻山过去的另一面是北国三州的映州。

所以雪山同样也有一座大阵。

那道幽州千年之间最大的灵脉便是雪山大阵的根基。

陈曳在来之前就已经知道了这些事情,所以心中对于木牌之上的记载之法有些无奈。

站在木牌前的两个人各有想法,绕着湖旁的小径却渐渐又被扑涌来的湖水打湿。

“你想去梅里雪山?”采也很快就问道。

尽管陈曳从未说过这样的话,但是她的直觉便是如此。

“还未想好。”

采也眼中生出一抹不明的情绪,淡淡说道:“我会去。”

听到这三个字,陈曳又转头看了她一眼,却仍然未能从这张美丽平静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他想了想,还是说道:“那里除了镇山的大阵以外,应该不会再有什么东西。”

采也说道:“我想找的就是那座大阵。”

“雪山大阵不会让一个幽州的修行人安然离开。”

“那又如何?”

“你究竟想去做什么”

“我已经说过了,去寻阵。”

安静的湖旁,那块刻满幽州秘事的木牌前,两人隔着并不显长的一段距离相对,并且同样又沉默了下来。

采也的身上并未有杀气,眼中也没有杀意,她只是漠然的看着陈曳以及周遭的一切。

陈曳也在看着她,目光无惧,尽管站在对面的是一位实力远胜于自己的可怕修行人。

过了更长的一段时间。

采也的目光终于有了些变化,说道:“说来你既然是寒山弟子,那么应该最先想去的便是寒歌城。”

陈曳轻微点了点头。

采也继续说道:“望南涧里一共只有两处方向,其一往南,其二往东,涧外西处是三蚕城。”

“涧中有幽州的煞气,要远比大雾更危险,但这煞气却只存在于奔子栏外的三十里山岭之中。”

陈曳说道:“所以我没有道理去奔子栏,更没有道理去梅里雪山,更何况幽州无数的大修行人现在都在那里。”

采也看着他说了一句话,“其实这才是你会去那儿的唯一道理,不是吗?”

陈曳面色有些复杂,说道:“那么你呢?去那儿的唯一道理又会是什么?”

“你在山谷之中先是想要杀我,后来又放弃了杀我。你既然知道解答的过程,那么在我看来知晓答案便应该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

“而你从山崖之上被人推了下来,又真的会是一位清弄境的修行人吗?”

采也说道:“我在山谷之中就曾经告诉过你答案。”

陈曳静静说道:“因为我是寒山的弟子,所以就不该有如此疑惑?”

“你究竟知道一些什么?”

</br>

</br>

第八十九章 这只是一个关于丑小鸭的故事

湖畔、木牌前。

“我并非只是清弄境。”

这是沉默一段时间之后,采也所给出的一个答案。

听着这句话,陈曳开始仔细的看着她,接着又想起了在石池旁的那些飞花,说道:“与你被推下来有关?”

采也没有什么情绪以及反应,慢慢的说道:“这不过只是一个关于丑小鸭的故事,但是故事有些意思。”

“例如在数年之前,他们常喜欢称我为采红衣。”

故事的开头当然要在这十年中间里的某一天。

因为在十年之前,采也是真正的清弄境,也遇到过一位从寒山来的同样是清弄境的少年。

除此之外,他们还有一点相似之处——

都是修行界难以一见的天才。

只是那位少年在进寒歌城以前,曾经差点被她杀死。

是真正的杀死。

采也很快说道:“我被推下来时其实早已进灵韵。”

陈曳看着她问道:“所以你已经跌境?”

采也摇了摇头,说道:“有些不同,我的境界始终停滞清弄,但修行不会停。识海之中有一道环在拘束我的神魂,不过我能够清楚的知道,我早就已进寸法。”

陈曳停顿了片刻,说道:“我听师姐说过你,与天南极出名的修行天才沉舟不分胜负。”

采也眼中没有一丝异样,说道:“那应该是之后的事情。”

陈曳平静问道:“所以你想要去梅里雪山?那里究竟有什么能够帮助你?”

采也简单回道:“我说过了,大阵。”

陈曳说道:“那么你又为什么非要让我跟你去梅里雪山?”

采也看着他,慢慢说道:“这数年以来,总是有人喜欢站在山崖之上向下看我。”

陈曳沉默了下来,心想如果真是这样,就算我跟你去了,又如何能够挡住那人?

采也似乎是看出了他的想法,说道:“她没有那么快就能够找到我的道理,而只要解开对于神魂的拘束,我便能重新回到寸法。”

陈曳说道:“你被推下来时是灵韵,之后在山谷之中修行至寸法,但是你受限于境界,从未真正进过寸法。就算我愿意帮你,你又何来把握能够赢过那个人?”

采也面无表情的说道:“你忘了我的话了吗?这不过只是一个关于丑小鸭的故事。”

陈曳说道:“丑下鸭既然处心积虑抹去了一切短处,那便不再叫作丑小鸭。”

听到这句话,采也的神情忽然骤冷了下来,说道:“那又如何?她生下来就活在泥潭边,就算数年再怎么努力,又能飞去多远?”

看到这一幕,陈曳再次想起了石池之中的事情,轻叹道:“原来这才是你不杀我的理由。”

久浸石池中的采也并非是清弄。

她未下杀手的原因也并非是单纯想要自己破阵。

当看到石池中的石子是灵脉造就的结果之后,她便已经明白这方大阵迟早会有出去的一日,换言之,站在山巅上向下看的人也终究会有来找她的一刻。

所以她需要一个能够帮助自己走近雪山大阵的人。

采也捋了下长发,走到湖边捧起一些水,默不作声地喝完之后,漠然道:“我不想以生死来与你说这件事,因为这样对我来说同样有些风险,你应该明白我说了这么多话的真正意思,这是一场交易,也只会是一场交易。”

陈曳神情微异,想到了某种可能,眉毛轻佻问道:“关于元镇师兄,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后半句,在初站在湖边时他便已经问过,而采也的回答很简单,仅仅只是——

我并非清弄。

但是前半句是陈曳第一次说出口,亦并非是一句陈述。

而是一个问句。

流水的声音从湖泊中间传来,一道水波散出无数波纹,慢溢到了岸边,打湿了与这道湖泊距离最近的那人的鞋。

采也神情依旧平静,很快就说道:“我记得我说过,他杀掉重伤近死的衣襟时同样也是清弄。”

她的神魂受于拘束,所以看着是清弄境的修行人,其实内里却已经可以算作破境寸法多年。

那么从她口中说出的同样这二字便值得令人深思。

陈曳明白了她的意思,还是有些不信,转而说道:“既然是重伤近死的修行人,清弄境未必就无法将他彻底杀死,况且师兄是一位天才。”

采也忽然笑了一声,这笑容是如此的讥诮与冷淡,“既是重伤,也是未死,那么一位在幽州修行多年的解意境大修行人又如何会被一只爬在地上的蝼蚁咬死?”

湖畔又是一次沉默,已经不知是第几次。

十年前寒山外门考核的日子,执法堂的赵行尸师叔出于某些兴趣,将考核的弟子带到了幽州。

通过考核的仅有元镇以及林澄山二位师兄。

林澄山师兄在幽州杀了极多的人,元镇师兄杀了衣襟。

十年之后,幽州无数年来那位最强的修行人重新显露踪迹,而山上的元镇师兄已经消失多日。

巢天小镇外的那些修行人尽数死在三代祖师的道法之下。

而采也认为那人应与她同样。

那么究竟是心魔暗生,还是?

……

……

陈曳远眺湖面的目光渐渐收了回来,问道:“你知道幽州哪里有极燥灵火吗?”

采也看了他一眼,说道:“梅里雪山最多,奔子栏以及望南涧也有。”

秘宣平极州上所记载的关于神魂六分的法门所需要的便是一道极燥灵火,但陈曳不知道的是,这种灵火其实最常出现的地方便是灵脉附近。

例如梅里雪山的深处,那座正待喷发岩浆的灵脉周遭便有无数的极燥灵火。

知悉这个答案后,陈曳便不再去想关于之前的那些秘事,而是简单的问道:“如何走?”

采也的语气冷淡无比,说道:“避开三蚕城,直接进去望南涧,穿过煞气之后就是奔子栏,在这过程之中,我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都会无法出手。”

“所以你需要在看见那些煞气之前,做成一些事。”

陈曳看着她问道:“什么事?”

采也淡淡说道:“杀人、练剑、修行。”

……

</br>

</br>

第九十章 酒之骨

杀人、练剑、修行。

采也面无表情的说出了这三件不太简单的事情,之后又从湖旁走到了那座木牌面前,轻轻地稍一挥手,将那座记载着诸多隐秘以及阵法的前人遗物斩成了无数碎块。

“她或许也一样看不懂这块木牌,但留下终究还是有些冒险,我不想给她任何关于我的事情或者是线索。”

做完这件事后,采也又转过了头来,冷淡的看着陈曳,说道:“如果要去梅里雪山,我刚才说的那三件事便是前提。”

“或许也可以说成是一件事。”

“毕竟杀人只是为了练剑,而练剑是为了修行。你的那门寒山剑法如果仅是熟练第一式,那么与三蚕城里的那些蚂蚁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

对此陈曳并没有出声反驳,因为站在他面前的毕竟是幽州难以一见的修行天才,甚至就连夏虫都曾特意提起过。

采也接着平静说道:“倒是你的剑似乎被我捏断了。”

说到这儿,陈曳便有些奇怪的看了她一眼,问道:“其实我一直不懂,既然你近身之后的道法要更加可怕,又何必一直使用飞花?应该不只是为了方便吧。”

采也面无表情,说道:“正如我对那人无比熟悉一样,她对于我也十分清楚。无论是境界、修为、还是天资、道法。如果走出那方世界还依旧如常,她很快就会寻到我们的踪迹。”

“更不用说这还是在幽州,一个修行人不够聪明谨慎便断然无法生存的地方。”

陈曳依旧看着她,说道:“所以飞花有限,你将它当成用来逼迫对方与你近身的手段?这应该叫作修行还是算计?”

采也没有立刻回答,先前她的鞋子已经有些被湖水打湿,此刻毫无顾忌的开始从湖畔的小路旁走去,鞋子便越来越湿,甚至是开始渗水、然后留下了一行浅浅的脚印。

“有时候,算计也是一种修行。”

湖水又慢慢打来,将她留在岸边的脚印也慢慢吞没,之后退去,什么都不剩。

陈曳面露诧异的看着那道背影,说道:“这么快就要走?”

采也的声音从前处静静传来,“因为我无法知道那处山崖之上什么时候就会有一道向下望的目光。”

陈曳点了点头,之后又说道:“说来你对于灵脉似乎没有什么兴趣。”

采也沉默了片刻,说道:“无用的事物本就不必生出兴趣。”

听到这番回答,陈曳转头看着这处湖泊,脸上忽然生出些许笑容,心里想着——

原来幽州事除却危险以外,还有着一些别的意思。

酿酒的过程很是烦杂,对于一窍不通的藏见来说就更是如此。

庆幸还有苗渺,她在寒歌城中对于此事确实有无数的经验,如果放在修行上,一定能够算作是一位进境解意多年的大修行人。

但即便是如此,想要酿出一坛世上难寻的烈酒,让黑市之中的那位酒徒萧索开口也是一件万难无比的事情。

所以摘到松花之后,他们二人便一直待在横山城中的小院里,潜心研究,多日未出。

“酒曲是烈酒之骨,很关键,所以虽然少了春杏,但是在这一步上必须做到和之前一样,如果制曲就不够完美的话,一定没办法酿出让那个酒鬼满意的酒来。”

苗渺一边坐在石椅上拨弄玉米,一边对着正在摆弄木桶的藏见说道。

酒曲制成曲块之后还需要和高粱混在一起,寒山偏峰的松花花瓣入味之后,确实在一定程度上代替了春杏的作用。

玉米熬弄成浆,随后也倒入到了木桶之中,底下是一只圆锅,早就已经被藏见装满了水。

“这些谷物都已经发霉了,也能用来酿酒吗?”

苗渺细心说道:“就是因为发霉了,所以才能用来制酒曲。”

那些谷物全部被堆到了院中的角落里,是花了他们二人很长一段时间才从城中各个地方买来,现在酿酒的过程已经到了这一步,唯一欠缺的就是一处合适的地下窖室。

苗渺想到这里,便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如果在院子里不行的话,那就只能再去城中找找了。”

藏见轻轻点了点头,之后将谷物旁的火堆点燃,将那些已经发霉的谷物都围了起来。

制曲讲究将曲胚入室堆积,然后在闷热的环境之中制成曲块,越是浓重的烈酒就越需要极高的温度,但是眼下显然没有合适的地方。

所以苗渺只能选择在院中的角落里开始尝试。

时间逐渐过去,火堆燃出了无数火光,墙角里的谷物堆也终于有了一些异样。

苗渺眼中很快就捕捉到了这一幕,大喊道:“时间到了,你快上去踩!”

藏见先是怔了怔,然后忍不住问道:“踩?”

苗渺有些着急,说道:“对,就是上去踩。”

听到这句话,即便藏见是寒山内门杰出的天才弟子,也只能无奈跃过火堆,开始在堆积起来的谷物上不断踩踏。

“不要在一处地方太用力,四周要紧,中间要松。”

“对,你在右边再踩会儿。”

“……”

苗渺站在一旁不断大声指示着,很快,形如龟壳状的数十个曲块便渐渐成型。

藏见看着这一幕,有些奇怪的问道:“这样就行了吗?”

苗渺拿起了其中一块,细细闻了起来,喃喃说道:“似乎差不多。”

接着,她又将这些曲块重新堆在了一起,继续往旁边的火堆之中不断加着干柴,甚至还用上了神田之中的灵力去催发。

火堆遇到灵力,就像是点燃了最枯燥的干草,烧成了熊熊的态势,院中的温度也在这般逐渐升高。

苗渺距离那座火堆最近,所以汗水早就从额头、脖颈、腋间流出,但她的神情依旧还是极为专注,视线从未曾那些曲块之中移开半分。

“如果不用灵力的话,这一个过程需要的时间太久,可惜我的境界不够,灵力也不足,否则应该能够做的更快一些。”

苗渺的话里有些遗憾,脸色也随着灵力的不断流失变得苍白,但这个过程总归是在她的催化之下缩到了能力所致的最短。

很快,酒曲制完之后,木桶下的圆锅也开始被加热。

数个时辰过去之后。

一道淡淡的酒香开始在小院之中弥漫了起来。

</br>

</br>

第九十一章 寻一处酒家(上)

酒成之后酒香自然会四溢,甚至这股味道开始从院中飘到了院外,整条僻静的小巷中都清晰可闻。

苗渺耸动着鼻尖,脸上带着一丝兴奋,说道:“成了!”

藏见怔了怔,说道:“这就算成功了?我还以为酿酒会是一件极麻烦的事情。”

苗渺冷声道:“你以为?如果不是我在这儿,单凭你自己能够酿出酒来吗?况且,现在这些酒还不知道味道如何呢。”

藏见笑了笑,说道:“要不我来尝尝。”

苗渺看着他,问道:“你会喝酒吗?”

藏见有些奇怪,说道:“不就是一个喝字吗?与喝水应当没什么分别吧。”

苗渺叹了口气,说道:“喝酒这件事在于一个酒字,只论喝谁不会啊?便是河边的一头老水牛都要比你强上许多。”

听到这番结论,藏见脸上浮现一抹微浅无奈,说道:“既然这样,你来喝。”

苗渺小脸渐红,说道:“可是……我也不会喝酒啊。”

藏见心中更加无奈了,问道:“酒是你酿的,你竟然不会喝酒?”

苗渺冷哼了一声,说道:“谁说酿酒的人就一定要会喝酒了?”

院中的酒香四溢,站在墙角两旁的二人却都不知道接下来到底该如何做,彼此看着对方,陷入了沉默之中。

片刻后,苗渺突然问道:“要不,我们直接去拿给那个黑市里的酒鬼喝?”

藏见想了想,说道:“先生如果喝到太难喝的酒,说不准会杀人的。”

听到杀人这二字,再想起前些日子在黑市里那间破屋里的情景,苗渺紧张了起来,忍不住问道:“可,这不是寒山的地盘吗?”

藏见认真说道:“就算有十万座山压在先生身上,杀人对他来说也只不过是吹一口酒气的事情。更何况吹死你与吹死一只老鼠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苗渺有些不服气,说道:“我早已清弄多年,距离第二境灵韵也不过一道灵火的距离,而且在寒歌城的时候,我还曾经学过城主夫人的剑法。”

藏见微微笑道:“既然都能学剑了,为什么不学高浊的剑法呢?”

苗渺嘀咕了一声,“城主的剑太快了,根本看不清。”

藏见说道:“所以先生也是一样的。他的酒气便是刀气,如果说高浊的春酒是北国最快的剑法,那么先生的刀气就应当是天南最快。”

那日在黑市里的极暗破屋之中。

曾经有许多的虫子与老鼠爬到了酒徒萧索的身上。

之后他说了一个滚字,那些虫子与老鼠便尽数噼里啪啦的掉在了地上。

屋中的视线很昏暗,所以苗渺当时未能看清,造成这件事的结果其实是——

那些躺在地上的无数尸体都被切开了一道细微的伤口。

藏见当然也没看清,只是当年见过春酒后的他,曾经问过师父徐三一个问题,世上还会有修行人能够比这样的剑法更快吗?

当时的徐三在认真思索了许久之后,笑着说出过这样的一句话。

“剑法的话或许没有,不过论刀还有萧索,他们二人究竟谁会更快一些呢?其实我也很想知道。”

……

藏见的话来地很是行之有效,至少苗渺已经不再去天真的妄想,自己究竟是否会被那个酒鬼一口气直接吹死。

但带来的问题也同样棘手。

谁来喝酒?

如果只是随便找一个寻常的人来喝这酒,得出的结果又如何能够让他们放心?

毕竟黑市之中的那人虽是一位酒鬼,却是这世间最可怕的酒鬼。

苗渺想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终于想出了一个自己认为不错的办法,连忙说道:“如果非要找人喝酒的话,那么这个人也一定要是经常喝酒才行,不如我们去找那些酒馆的老板吧?”

“酒馆的老板?”

藏见怔了怔,觉得这个办法确实不错,不过横山城中的酒馆那么多,难不成要一一让人品鉴?真是这样的话,恐怕酿出来的酒都不够喝的。

“我们先去问问城中的哪间酒馆最好。”

苗渺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说道:“嗯,不错,看看哪间酒馆卖的酒最烈,就能知道谁最会喝酒了。”

打定这个主意之后,他们很快就将制好的酒装作了一个坛子里,在上面仔细谨慎的封好盖子,然后从数日未出的小院中走了出去。

巷中没有什么人。

于是藏见抱着酒坛子,直接便往巷子外的西处走去。

苗渺一言未发的跟了上去,但很快又忍不住心中的好奇,问道:“这是要去哪儿?”

藏见说道:“晴川大道,那里应该开着横山城里最大的一间酒馆。”

苗渺想了想,说道:“可是酒馆最大并不代表卖的酒最烈啊,我们应该去街上问问那些醺酒的酒鬼。”

藏见说道:“对于那些寻常的酒鬼来说,醺酒根本不需要考虑酒烈还是不烈,而且横山城太大,如果你要去听那些酒话,等找到时都不知道要过去多久。”

苗渺又说道:“那,直接去那间酒馆就能知道答案吗?”

藏见点了点头,很自然的说道:“当然。”

“那间酒馆自我入门以来便一直开在晴川大道最好的位置,这么多年以来始终未变。而既然是酿酒,总需要去买谷物,想来横山城中所有的酒馆都会因此偶尔碰面。”

“加上那位老板精于算计且过于无耻,所以不会再有比问他更快的方法了。”

“原来是这样。”苗渺故作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小巷距离晴川大道足有将近一里的距离。

藏见抱着沉重的酒坛子,步伐显然有些缓慢,苗渺倒是时不时的停下来,一会儿去买一串糖葫芦,一会儿看到那位推车的阿婆,又去买一个五香俱全且多辣的煎饼。

“酸甜咸辣,你倒是万般口味都不忌。”

“修行人又怎么可能会挑食呢?”

“我只听说过修行讲究不食。”

“难怪你神田都破了。”

“……”

一段稍长的时间过去后。

城中那条最长亦最热闹的大街出现在了二人眼前。

酒字木杆,遥遥可见。

……

……

</br>

</br>

第九十二章 寻一处酒家(下)

晴川大道在眼前,万般吵闹喧杂的声音从街上准确、成群的传来。

苗渺因此而皱了皱眉头。

这并非是她第一次来,但这一幕景象却是始终不变,让人无法安静的想一些事情。

不过那杆写着酒字白布的木杆不错。

又粗又长,十分显眼。

苗渺看着白布上那个极肆意张狂的酒字,说道:“就是那间酒馆吗?”

藏见点了点头,说道:“就是那儿。”

苗渺更加好奇了,说道:“怎么都没个招牌呢?”

藏见问道:“酒馆不是向来都无招牌的吗?”

苗渺说道:“前些日子没细看,不过我原以为只有幽州才会这样。”

藏见无奈说道:“现在你应该知道了,横山州也是一样。”

苗渺没有再说话,而是脸上带着好奇,率先从旁边的小巷中走到了晴川大道上,穿过那些拥挤的人群黑潮后,站在了那间酒馆的门前。

门前静立着一对白岩雕刻的石狮,酒字木杆就插在石狮的旁边,大门用的紫木有些像是江南道的紫檀,站在三尺外便能闻到那股幽香。

此时酒馆的大门还正紧闭着,里面倒是时不时传来嘈杂的人声。

除此之外,并无酒气、酒香与酒鬼。

“这也算是酒馆吗?”

眼前的一幕与苗渺的想象实在有极大的出入,她心想光是这番奢侈的装潢应该就要不少钱吧?那这里面卖的到底是烈酒呢,还是黄金酒?

藏见抱着酒坛子走过来之后,有些奇怪的看着她,问道:“怎么不进去?”

苗渺小脸忽然紧张了起来,说道:“不会是挂羊头卖狗肉吧,推进去一看其实是酒池肉林的污秽之所,然后扣着你便要上三五贯钱两?”

藏见笑了笑,说道:“说来我发现你身上的钱倒是不少,幽州不是不太兴这种东西吗。”

苗渺叹了口气,说道:“可是寒歌城里兴啊,无论做什么都需要钱,我这次出来怕留在家中浪费,就全部带在了身上。”

藏见问道:“你就不怕钱财全归了补天局的那位修行人?”

苗渺说道:“只有寒歌城里才能用,如果他想去花也是极好的,因为城里有无数的人都想要杀他们。”

“原来是这样。”

藏见接着笑道:“不过你不用担心,酒馆再贵,只要你不喝酒总归是不需要钱的。”

说完这句话后,他便将酒坛子放在了门前的石狮后,走进了酒馆之中。

世事证明即便这是一处昂贵的酒馆,也依然改变不了它嘈杂的事实。

极宽敞的大堂之中摆放着数十张同是紫木的桌椅,除却一些酒香,倒是檀香更重。

大堂之中有无数关于天南地北的言论响起,那些喝得红光满面的大汉,一口一个当年,一句一个曾经,几乎是说遍了整个修行界。

当然了,这些大多连清弄都不是的寻常人又如何能够知道修行界的秘事呢。

不过只是道听途说然后妄加揣测罢了。

藏见进来后没有找一处无人的桌子坐下,而是直接走向了大厅中的那座柜台处,苗渺紧跟着他,先前小脸上的紧张之色此刻已经变成了好奇。

柜台后站着一个胖子,眯着双眼,笑容和煦,一身宽大的白袍将那酒肚很明显的勾勒了出来。

“原来是藏见啊,你从不喝酒,这次怎么会来这里?”

“神田破了?”

“难怪,不过这样也好,借酒不说治伤,浇愁总是没问题的。”

不等藏见开口,胖子便笑眯眯的说了起来。

苗渺跟在身后,看到了柜台旁边标着酒价的木牌,小脸之上尽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上面只写着六个字——

一两酒,一两钱。

自进横山城以来,苗渺便觉得自己在黑市里看到的‘愿以杀人换烈酒’就已经是从未见过的可怕几字。

但与眼前比来,似乎还是远远不如。

一两酒便一两钱?

这间酒馆到底卖的是什么酒?

这种黑店正适合开在黑市中啊。

苗渺心里想着却出了神,完全没注意到柜台后的那位胖子正在笑看着她。

“黑市讲究以物换物,但我这人只图财,所以又哪会有什么地方能够比这条晴川大道更好呢?”

听到这句话,苗渺很快就回过了神来,看着那个胖子的目光稍是紧张。

接着她又听到了胖子问,“你既是寒山弟子,又是第一次来,总归要多喝一些吧。”

“嗯,先来两斤吧。”

两斤?!

听到这句话,苗渺的脸色几乎是瞬变,难以置信的目光转看向了藏见。

胖子的笑容却更加灿烂了,说道:“不愧是寒山内门出名的天才弟子。小九,从后面拿两斤酒来!”

藏见又说道:“对了,我喜欢烈一些的酒。”

胖子点头,“当然,酒不烈便无味。”

“说来,我最近好像听说有间酒馆的酒也很不错。”

“不过是一些市井的胡言罢了。”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毕竟那间酒馆看着便一般,想来怎么也比不上这里。”

“哈哈,寒山弟子的慧眼果然厉害啊,哪像那些胡同巷弄中的老酒鬼,说什么酒香不怕巷子深,其实是只能喝巷子中的酒罢了。”

“那巷子我去过一次,有些太窄,离我住的地方虽然挺近,不过倒是没有闻见什么酒香。”

“常在门前杀鸡,又哪会有酒香飘出来呢?再说了,那本就只是一些粗劣的黄酒而已。”

“巷子旁阿婆卖的煎饼倒是不错。”

“嗯?卖煎饼的那些阿婆也开始在那儿摆摊了吗?我还以为只有卖豆花的在。”

柜台前的谈话持续至此,藏见的笑容便也灿烂了起来,正好那位叫作小九的小二抱着一坛子酒走了过来,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说道:“老叔,两斤酒来了。”

胖子看着这一坛子酒,眼中同样有笑意,怎样都掩饰不住,说道:“藏见,你要的酒。”

“对了。”

藏见露出了遗憾的神色,叹道:“我突然想起师父曾经对我说过,修行一定要忌酒。”

听到这句话,胖子的笑容瞬间便僵在了脸上。

且大堂中,有些杀意。

</br>

</br>

第九十三章 甜豆花还是咸豆花?

横山城中有许多卖煎饼的阿婆,常年都在城中的各条胡同巷弄之中,但是豆花却极其少见。

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那就是要寻的那间酒馆门口常有人在杀鸡。

藏见抱着那个酒坛子,嘴角带着一丝微笑,很快就从晴川大道旁的巷子中钻了进去,也算躲开了这嘈杂拥挤的人流。

苗渺跟在身后一直看着他,忍不住说道:“先前那个胖子的眼神都凶狠成那样了,你难道就不担心吗?”

藏见有些奇怪,问道:“担心什么?”

苗渺连忙说道:“寻仇啊,你现在连神田都破了,他说不准就会找上三五个粗壮大汉,随随便便拿把刀就把你杀了。”

藏见无奈说道:“寒山就在眼前,他就算不是北国的修行人,又怎么可能会来杀我呢?”

苗渺怔住一会儿,说道:“那个胖子不是北国的人吗?”

藏见摇了摇头,说道:“当然不是。”

“或者是长安,或者是清水州,总归离北国有些远。”

苗渺又想到了刚才的那句话,感慨道:“他果然是修行人。”

藏见笑了笑,说道:“不是修行人又如何能够一眼就看出我神田已破,更不用说他还几乎看到了你全部的想法。”

苗渺暗自惊奇,又问道:“原来他不是猜的啊。”

藏见说道:“猜又如何能够猜的万分准确,更不用说世上女子的想法常让人捉摸不透。”

苗渺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说道:“那你知道他说的那间酒馆在哪儿了吗?”

“还不清楚。”

“不过一条巷子既有豆花在卖,又有人在门前杀鸡,倒还真是有趣。”

“知道的人应该也不少。”

那条巷子在藏见看来有趣,但在别人眼中就未必如此。

当然这与卖豆花的那位老妪也无关,只是和杀鸡这件事有些密不可分的联系。

“知道那条巷子的人还真不少,刚才那个酒鬼几乎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三灯巷这几个字,甚至就连旁边的那位少年也一个劲地在点头。”

苗渺心中有些担忧,并且情绪几乎在小脸上全部展现了出来。

藏见微笑说道:“看来世上还真有酒香不怕巷子深的道理。”

苗渺看着他,问道:“可为什么不喝酒的少年也会知道呢?”

藏见觉得苗渺说的也有些道理,或许巷子里的那豆花味道确实不错?

他没有说话,抱着酒坛子便走过了巷子的拐角,之后又向右转去,看到了另外一位卖煎饼的阿婆,周遭的人在此处开始少了些。

三灯巷在南城,相较于藏见自己住的小院更是要偏僻许多。

并且很快他又想起了一件事,似乎那里附近居住的都是原本拒北城的住民。

在山上闭关的时候,他错过了这件迁城的大事,只是后来听人说起过,也知道一些其中的隐情——

在拒北城出现了一位从魔州来的修行人。

时间就这样缓慢地流失。

脚下的胡同巷弄在片刻不停地转换。

南城距离晴川大道其实并不算太过遥远。

所以三灯巷很快也就出现在了藏见和苗渺眼前。

世上人常说,“酒香不怕巷子深”。

酒鬼们将这句话奉为喝酒的真言,并以此来衡量大多数的酒馆。

三灯巷中便有一间这样的酒馆。

但它实在太过幽深。

站在巷子口往里看,既没有那位卖豆花的阿婆,也没有在门前杀鸡的人。

准确地来说,看着像是巷中无人。

藏见看了一眼,觉得有些意思,心想横山城中虽然胡同巷弄无数,自己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巷子。

他抬脚往进走去,酒坛依旧稳稳地抱在怀中,苗渺紧紧跟在身后。

大约前行了百十米,另外一处岔口出现。

藏见看着这处岔口,说道:“难怪站在外面什么都看不到。”

岔口可以算作是另外的一条巷子。

也可以说这才是三灯巷。

因为一位卖豆花的阿婆正安静地坐在岔口进去数米处的墙边。

她的面前摆着一副担子,上面用一块白布盖住,旁边还有数个小碗,一碗是白糖,一碗是咸菜,另一碗是辣椒,最后一碗是酱油。

阿婆坐在一张竹子编织的小凳子上,脸上的皱纹很多,眼角几乎已经是眯成了一条缝,但她的笑容很和蔼,只是看着便令人亲切许多。

此刻巷子口来了两个人。

“要来一碗豆花吗?”阿婆抬眼望去,笑着问道。

“好啊好啊。”苗渺忍不住连连点头道。

藏见抱着酒坛子,脸上有些无奈,接着想道或许走到哪便吃到哪也算是一种修行?

苗渺并不知道这位寒山弟子在想什么,但她确实陷入到了一个极麻烦的问题之中——

豆花,到底是甜的好还是咸的好呢?

苗渺小脸上尽是犹豫之色,因为不管是甜的豆花还是咸辣的豆花,她都没有吃过。

“我要一碗甜的。”很快,她就咬牙作了决定。

阿婆听到后轻微点头,依旧是面带和蔼的笑容打了一碗豆花,然后在里面放了许多的白糖。

苗渺的眼中有些殷切。

像是矗立在墙头往外一探的青鸟。

藏见决定不再理会这个万般口味都不忌的女子,开始抱着酒坛默默地向巷子里面走去。

巷子极深,但也确实没有酒香溢出。

看来那个视财如命的胖子口中也并不全然尽是假话。

又行百十米之后。

一处无人闻的酒家陡然在他眼前出现。

仅是一间看着便普普通通的屋子,在外面的墙壁上简单写了一个酒字。

字是拿笔墨写的,很是娟秀,没有什么大家的味道。

酒馆也无酒香的味道。

藏见向前看去,看到了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子。

她坐在酒馆门前,拿着一把尖刀,面前是一盆热水,酒馆的柱子上拴着一只精神有些萎靡的鸡,正沉默地窝在那,也不鸣叫,也不啄米。

女子深吸了一口气,拿着尖刀正对准了那只鸡,寒光一闪,像是有凶恶的杀意将要降临。

鸡抬头看了一眼,之后又低下了头去,看着洒在眼前的无数米粒,终于是象征性的鸣了一声。

鸡声微弱,像是病老已残。

女子脸色很快就忍不住变了变,慢慢放下了手中的那把尖刀。

</br>

</br>

第九十四章 酒之声

斩鸡女子手持一把尖刀,心中却有无数善意。

藏见看到这一幕,忽然觉得有些感慨。

接着那女子转过头来看到了他,神情微异,很快就站起身来,满是歉意的说道:“让您见笑了,实在不好意思。如果是来打酒的话,爷爷就在酒馆里面。”

“你是在准备杀鸡吗?”藏见说道。

女子虽是点了点头,脸上却有些不好意思,轻声说道:“只是试试。”

酒馆门前常有人在杀鸡,想来应该就是眼前的这位姑娘,那把尖刀虽是平常无奇,持刀的人却没想到已是清弄上境,且气息稳定,像是久历修行。

藏见在山上闭关十年,虽然知道一些今年寒山大祭考核的事情,却并不清楚那位黑市里的季倌师姑也收下了一位不知名的弟子。

而眼前的女子恰是那名弟子。

寒山上更少有人知的是,她叫孟清秋。

当然了,这位理应算是外门的师妹也并不认识他。

苗渺捧着那碗豆花走了过来,看到眼前的一幕,好奇的问道:“这是在干什么?”

“没什么,”藏见笑了笑,接着说道:“我听说这间酒馆的酒不错,所以想来尝尝。”

孟清秋解开了腰间系着的青色围裙,掀开酒馆前的门帘后,说道:“正好今日爷爷的酒窖里新酿了一些酒,还未有人来买。”

酒馆中没有嘈杂的声音,自然也就意味着无人。

藏见抱着酒坛子进来后,发现这里确实有些冷清,大堂中只零星摆放着几张桌椅,有位清瘦的老头正倚在桌旁酣睡,响亮的呼噜声就像是正在大口呲溜着面条的食客。

孟清秋看见这一幕,眼中有些无奈,很快就上前拍了拍清瘦老头,喊道:“爷爷!有人来买酒了。”

孟酒被拍的有些烦了,呼噜声虽然已经停下,但仍皱着眉头说道:“告诉他,酒已经卖完了。”

“还有,那只鸡你杀完了吗?再不杀它可就快死了。”

孟清秋没有回话,倒是苗渺看着孟酒觉得有些奇怪,这位梳着寸头的老板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泼皮打滚的无赖。

“老板,你的酒卖完了,我这里还有一坛酒,可以让你尝尝。”

听到这句话后,孟酒陡然醒了过来,困意在此刻全无。

他怒睁着眼看了半天,发现却是两道陌生的面容,说道:“来酒馆卖酒?”

苗渺被这幅气势有些吓到,连忙补充道:“不是卖,是免费的。”

孟酒这才稍稍平静了下来,但语气仍是有些不善,说道:“什么破酒?”

苗渺嘀咕了一声,说道:“是我酿的春酒。”

“春酒?”孟酒怀疑的看了她一眼,接着说道:“你知道春酒产自哪儿吗?”

苗渺点了点头,说道:“知道啊,它是幽州的名酒。”

孟酒冷哼了一声,说道:“既然知道是幽州的名酒,还敢拿它来骗我?没有春杏也能叫作春酒?”

苗渺显然有些不服气,说道:“虽然没有临仙江畔的杏子林,但是我已经用寒山的松花来代替。味道就算无法完全一样,理应也该算是好酒。”

“寒山的松花?”

孟酒皱着眉头想了想,说道:“或许倒是可行,不过就你这样的丫头也会酿酒?”

苗渺说道:“酿酒又不是杀人,总归学了就会。”

孟酒没有再说些嘲讽的言论,转而说道:“那,你说的春酒呢?”

藏见将怀中的酒坛子放在了桌上,说道:“在这里。”

孟酒看着这酒坛子,眼中无悲无喜,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春酒是幽州的名酒。

他开了这么多年酒馆自然无比清楚这件事。

但问题在于,幽州最后一小片杏子林已经消失数十年,况且,春酒的酿造之法就算是在幽州也少有人知。

一个不过只活了二十年的女子也能酿出这等酒来?

孟酒心中当然不信,毕竟就算是他,在知晓酿造之法以及有春杏的前提下,也很难说就能酿造出那强烈并且直接的酒气。

不过既然酒在眼前,那么试试总是无妨的。

孟酒按着酒坛,慢慢打开了封的很紧的酒盖子。

一股带着涩意的酒气迎面骤然扑来!

如果说酒曲是酒之骨,那么酒气就应当是酒之声。

孟酒从未听到过这般晦涩的声音,像是在世间最重的苦意上又多添了一分辛辣,但缺点同样也很明显,不够厚重,不够强烈。

换句话来说,还不够直接。

“不过如果只论酒气的话,算是不错。”

孟酒面无表情的作出了这番评价。

之后,他取来了一个瓷碗,抱着酒坛将酒倒满,仰头一口便完全饮了下去。

苗渺期待的看着孟酒,只盼这位精瘦的老头能够继续作出一番还不错的评价来。

藏见脸上也带着微淡的笑意。

孟酒闭眼沉默了一会儿,很快便睁眼说道:“不够。”

苗渺怔了怔,连忙问道:“什么不够?”

孟酒看着她简单回道:“什么都不够。”

苗渺心中有些失望,自己辛苦酿出来的酒如果是什么都不够的话,那么就算再如何尝试又怎么可能打动那位黑市之中的酒鬼呢?

藏见也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叨扰老板了。”

孟酒倒是很难得的笑了起来,依旧是往常那副笑眯眯的面容,与先前怒气骤生时浑然是两副模样。

“什么都不够,换句话来说,也可以是什么都还差一点。”

“这酒的酿造方法确实应该出自春酒,但是你的水平还差了五十年,不过能够想到用寒山的松花来代替也算你有些聪明。”

“你们是想酿出像春酒那般的烈酒?”

苗渺连连点头,说道:“必须是这世上无可争议的烈酒。”

孟酒说道:“酒气想要强烈并且直接,除却你知道的事情以外,还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火候。无论是酿酒之中的哪一步,都必须做到一个完美的程度。”

“更不用说酿的还是烈酒之中酒气最烈的春酒。”

苗渺疑惑的问道:“那该怎么做?”

孟酒笑眯眯的看着她,说道:“很简单,让我来酿。”

“只要你把春酒的酿造之法告诉我,我就可以帮你们酿酒。”

“就算我酿的及不上春酒,但也应该不会相差太多。”

</br>

</br>

第九十五章 一件关于进境的非隐事

自湖畔小路出来后便已是荒原之外。

采也以及陈曳都没有过多的停留在那儿,即便湖中还沉着一道不知模样的灵脉,或许是山岩,或许是水藻,总之已无人知。

荒原外最近的当然便是那座补天局的老巢三蚕城。

至于为什么会是这个名字,陈曳也很好奇的问过采也,得到的答案却令他很惊讶。

三蚕指的是一门道法,补天局在幽州存在多年,城中解意境的大修行人始终未曾消失,便是因为这门道法。

蚕可结茧,亦可吐丝。

三蚕又分为茧蚕、丝蚕以及另外一种蚕虫。

所以那日采也能够二指接住陈曳全力一剑的原因就是因为这门道法。

用丝蚕包裹住自己的手指,便能无视锐利的剑气以及对方的灵力,这种无形之间的手段若是杀起人来,更不知道会比飞花强上多少。

但这样也十分明显,因为三蚕是幽州极古老的道法,城中曾经有无数人都见过采红衣的丝蚕。

如果让人看出采也的道法同样是三蚕,那么城中的那个人也一定会很快寻到他们。

在没有解开神魂中的拘束之前,无论采也究竟是不是将她看作一只丑小鸭,都只有逃避隐藏的道理。

“补天局中有四个人,现在都有极大的可能会在望南涧里出现。”

采也奔行的速度极快,像是有无数根丝线拉扯着身体在山石之间不断穿梭,陈曳在灵力渐渐倾出的情况下,也只能够勉强保持跟进她的步伐。

“现在雾气浓重的程度还要比刚才强上许多,你不用考虑灵力的损耗问题吗?”

陈曳对于这个问题一直很奇怪,因为在他看来,采也的神田灵力并非像藏见师兄那般是一片可怕的大海,且神魂在识海之中被拘束多年,那么就更应该受雾气影响才对。

然而实际的情况却并非如此。

前方十米处的山石突然碎裂了一小块,采也身体很快也停了下来,她的神情看着极其正常,语气亦是如此,“我曾得益于那个人的神识,所以这雾气对于我来说几乎没有太大的影响,不过倒是忘了你不行。”

自进幽州以来,陈曳是第二次见到能够不受雾气影响的修行人。

第一次是白马湖旁。

久住风城的敖歌能够以神识远行千万剑,杀人不动身,显然也不惧雾气。

陈曳看着她,问道:“也就是说你见过柳羿?”

采也简单说道:“没有。”

陈曳更加不解了,问道:“那又如何得益于他的神识?”

采也平静说道:“整片幽州大地都是属于他的世界,所以这也没什么可值得奇怪的。”

陈曳问道:“那么,柳弈算是你的师父?”

采也没有说话,很反常的沉默了一会儿,而这样的反应或许本身便能够算是一种回答。

“望南涧快到了,先前我说过,补天局里在她手下的四个人有极大的可能都会在那儿,这是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陈曳想到了某件事情,问道:“难道他们见过你?”

采也面无表情,说道:“除了更夫以外,其他三人应该不会认出我,但最麻烦的也是更夫,他的神魂在补天局中几乎可以说是最敏,就算是她也不能在其面前完全隐藏自己的行踪。”

“神魂最敏?”

陈曳想到了在风城之中看到的那个补天局修行人,他或许便是采也说的更夫。

那人能够依靠风动的方向便找到藏见师兄的踪迹,确实很可怕。毕竟藏见师兄还是徐三师叔的弟子,名传修行界的灵湖之感即便仍未领会,但神魂的敏觉也要远超出寻常的修行人。

这么想来,当日补天局的那两个修行人很快就离开风城的原因恐怕也是因为这望南涧中曾出现过柳弈的踪迹。

采也继续说道:“我虽然多年未出山谷,不过却很清楚一件事。对于幽州的修行人来说,寸法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进境的,我想他现在应该还是灵韵,这便是遇到他时的唯一机会。”

陈曳似乎有些猜到了采也的打算,轻声问道:“杀他?”

“与他交好的是王石,极擅用刀,而且刀法不错,他们两个人也有很大的可能会在一起出现。所以如果我要杀更夫,那么王石也必须一并死去。”

采也不带一丝情绪的幽冷目光静静地看着陈曳,意思显然很明确,那就是那位叫做王石的修行人必须你来杀。

陈曳现在万分确定一件事——

采也口中的更夫与王石便是风城之中出现过的那两位补天局修行人。

接着,他回忆起了那把短刀,以及握着短刀的那人,能够与藏见师兄比拼神田灵力的幽州刀客,实力甚至可以说是在灵韵之中难寻敌手。

这样的人要如何杀?

陈曳摇了摇头,简单说道:“我打不过他。”

采也没有一丝意外,对于王石,她显然要知道一些更多的隐秘,自她在三蚕城中时,对方的神田灵力便一直有汹涌成海的趋势,且刀法也不错。

对于陈曳这样的清弄境修行人来说,或许要难一些,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你在山谷中用的那门自燃灵力的道法,如果配合上灵韵境的修为,在我看来就会有一些希望。”采也说道。

陈曳说道:“你已经有很多年都未曾见过他。”

这也是一件不得不去深思的事情,多年未见的修行人就算是一夜灵韵进寸法也并非不可能。

采也说道:“他的刀法只是不错,但也只是不错。”

“只是不错的刀法在幽州便没有什么可能能够在数年之内破开识海中的迷雾。”

“识海中的雾气?”

陈曳知道幽州有神识之雾,是幽州无数年来那位最强的大修行人柳弈撒下,遮蔽幽州已有无数年,但他从未听过识海中的雾气。

“这并非是一件隐事,幽州的灵韵境修行人在北国最多,根本原因就是因为识海中同样也会渐生雾气。”

“将雾气除去,才有希望进境寸法。”

“如果做不到这一点,终老困死也只会是灵韵。”

</br>

</br>

第九十六章 这是三次完全一样的出剑

灵韵有六境。

补天局的更夫是灵韵第六境,那位原先叫做王石的刀鬼同样也是灵韵第六境。

他们在幽州生活多年,尽管能以神田中的灵力隔绝幽州之雾的毒意,却始终无法让自己的识海保持清明一片。

这同样也是一件困扰着幽州所有灵韵境修行人的非隐事。

采也看着前方不远处的那道峡谷隘口,知道望南涧应该就在隘口后不远处的山坡下。幽州北部最强大的两个势力补天局和物集,此刻也必定有许多的修行人在那儿。

望南涧深处与奔子栏接壤的三十里煞气是对于他们那些灵韵境修行人来说极难的一道题。

所以由此断定,更夫、刀鬼王石以及另外两个人也很有可能就在煞气之中。

想到这一点,采也便语气平淡的说道:“另外,你也不用担心一进望南涧便会遇到他们四个。”

“对于他们这些稍微大一些的蚂蚁来说,没有道理会去关心更小的蚂蚁之间所发生的事情。”

“而你想要寻极燥灵火,这将会是一个最好的机会。尽管梅里雪山拥有幽州最多的灵火,但是那个地方几乎可以说进不去,望南涧里我恰巧知道一个地方可能会有灵火。”

“如果用灵火烧出神魂,以寒山道法的有趣来看,应当会是稍微不一样的灵韵吧。”

陈曳有些惊讶于采也的博知,秘宣平极州上的道法可以说是世上少有的偏僻,而其中记载的关于神魂六分的法门则更是如此。

但采也只是听了一遍极燥灵火,便已经猜到了他打算用天地灵火来烧神魂,做到这一点除了需要极其细腻的想法之外,还需要有深厚的修行知识。

“难怪三蚕城中的那人即便能够和沉舟不分胜负,也依然要常去山巅之上看你,换做是我的话,可能会跳下来试着将你彻底杀死。”

采也听到这番话也依然神情平静,说道:“她舍不得离开泥潭后的新鲜的一切,自然也就不会来山谷之中将我杀死。”

“嗯,说的有些道理,但我也一直很好奇一件事情,她究竟是谁?在被称作你之前。”

“不过是一个整日活在我影子中的丑陋婢女罢了。”

三蚕城外数十里,穿过那片无人烟的峡谷隘口,便能看到幽州的望南涧。

这几乎是一条堪称幽深诡异的长涧,雾气浓重,毒意深邃,在峡谷和奔子栏之间当作串联的漫漫长道。

陈曳站在峡谷隘口向外看的时候,只觉得这像是一条弥漫着浓雾的不归路,被两边的高耸山峰夹立着。

涧外的雾气甚至已经开始在不断消磨着自身神田之中的灵力,而且这消磨的速度还在隐约不可察觉的范围之内逐渐增加。

“想要适应这里,就需要不断提高你神田灵力的运转速度,那门秘法对你来说终究不是长用之道。”

采也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之后便提先一步向前走去,幽州的浓雾虽然对她来说几乎无用,但同样能够做到一些其他的事情,例如她那一身刺眼的红衣几乎是在瞬间便消失于雾气中。

陈曳轻叹了口气,也很快就跟着走进了望南涧。

涧中有些湿气,周遭的视线还要比峡谷里更加白茫一片,好在采也的那一身红衣确实太过刺眼,所以陈曳能够隐约看清她的身形,加紧几步向前奔去之后,这样的情况便又改善了些许。

采也始终在片刻不停地向前走着,陈曳跟在她的身旁,因为辨向受到雾气干扰的缘故,所以他们的速度并没有放的太快。

想来如果采也能够进境灵韵让神识远行的话,眼前的状况或许也会得到改善,但既然此刻她困于神魂的拘束,陈曳又困于幽州的雾气,那么能够做的事情就只有先在望南涧中慎重前行,防止迷失方向。

时间缓慢地流失。

陈曳并不清楚已经向前行进了多少,但至少从采也依旧平静地神情之中能够察觉到应该没有遇到太大的问题。

砰。

一声轻响。

陈曳突然觉得自己似乎踢到了某些坚硬的东西,甚至脚尖有些生疼。

他低头看去,在雾气中渐渐看清了那是一具面色发青的尸体,穿着皮制的黑衣,腰间配着长剑,双眼浑睁,身躯僵硬,像是已经死去多时,但剑还仍旧插在剑鞘中,半分未出。

从气息来看,应是一位灵韵境的修行人。

除此之外,他脖颈间一道细微几乎看不见的血痕还在流血,并且是一滴、一滴、一滴的正在向外极缓慢地渗出。

想来如果不是因为血珠渗出的缘故,这道剑痕恐怕谁也不会注意到。

采也不知何时也停了下来,站在那具尸体旁边静静看了很久,目光虽然依旧波澜不起,但很明显已经不似寻常。

因为无用的事物对于她来说根本就不必生出兴趣,更不用说是为此而停下向前行进的步伐。

陈曳甚至还清楚的记得那一幕,她在湖畔小径旁平静离去的神情,是对湖中那道未见其样的灵脉真正的漠然。

“你看出了些什么吗?”

采也没有回避,直接作出了结论:“应该是那个人杀的。”

“那个人?”陈曳怔了怔,接着问道:“也是补天局中的修行人吗?”

“不,”采也简单地摇了摇头,回道:“是物集。”

“棘手吗?”陈曳问道。

“他不会在望南涧里多留时日,至少奔子栏和梅里雪山才是他想要呆的地方,那么对于现在来说,也就不算棘手。”采也说道。

陈曳无奈问道:“他也想杀你?”

采也脸上毫无情绪,说道:“他既然没有赢过我,自然就会想要杀我。”

陈曳接着说道:“那如果不幸相遇呢?灵韵境的修行人尚且未能作出任何反应便被他一剑杀死,你受困于境界应该也很难对付他。”

“这样的修行人要比更夫和王石强太多。”

采也再次摇了摇头,说道:“你说的很对,但还有一件事错了。”

“他并非是被人一剑杀死。”

“这是三次剑。”

“三次完全一样的出剑。”

</br>

</br>

第九十七章 阴影三剑

一剑落在脖颈间,之后便生出了微淡血痕。

躺在地上的这人剑还完全插在剑鞘中,甚至手也未能来得及放在剑柄上就已经死去。

即便这只是一剑,也已经快到了让他未能作出任何反应即死去的程度。

更何况这是三次剑。

完全一样的三次剑。

望南涧的雾气实在太过浓重,以至于陈曳开始觉得有些毛骨悚然,像是在远处、近处、暗处同样有无数柄剑正在对准着他,顷刻之间就会袭来。

他想起了在巢天小镇外死去的那些修行人,脖颈间的血痕同样也是一模一样,并且散发着令人惊异的热意,这一点却与这人稍微有些不同。

三代祖师的道法流萤断续光是一次分裂出无数的攻击。

陈曳看了一眼采也,心中有些疑惑,说道:“这样的出剑难道不会太过多余吗?一剑就能杀死的人又何必出三剑。”

采也没有同意这种说法,因为她的神情虽然还是平静,眉头却不自觉地轻皱了一些,稍后又简单作出了一个结论。

“应该是因为剑太快了。”

陈曳当然知道这位物集的修行人剑很快,那道血痕如果不是渗出血珠的话,恐怕仔细看去也只会认为是脖颈间的一道皱纹,这很明显是被极快的一剑所伤,但是又与是否出三剑有什么关系?

采也接着淡淡说道:“第一剑落下,第二剑斩出,第三剑将拔,这人才最终死去。”

“换句简单的话来说,他的第三剑和第一剑之间相差不过微妙一瞬。”

第三剑斩出,然后第一剑将至,世上还会有这样的剑法?

陈曳怔住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突然觉得自己对于修行界这些极具天资的天才都知之太少,无论是夏虫的剑法还是元镇师兄的道法,他都并没有亲眼见过其真正的面貌。

当然,还有眼前这位一袭红衣的女子。

以及这位出剑只快的杀人者。

陈曳心中生出的感慨极多,说道:“这倒像是一个疯子的练剑之道。”

采也轻微点了点头,很少见的同意了他的说法,继续平静说道:“幽州最快的剑无可争议是高浊,阴影向来想要比高浊更快,所以总是喜欢做一些多费力气的事情。”

“阴影?这算是他的名字吗?”陈曳有些奇怪的问道。

“或许是,或许不是,幽州已无人知。”

采也说完之后看了陈曳一眼,不再去管地上那具躺着的尸体,而是接着向前走去。

阴影杀人,向来三剑。

所以在物集之中,他又被称为阴影三剑。

他自多年前在望南涧看过属于高浊的剑法之后,便再不觉得世间剑法的繁杂是一件有多可敬的事情。

既然是剑,那么必定用来杀人。

既然是杀人,只要快就够了,又何必其他?

高浊的剑法像是一座大山横亘在幽州诸多修行人身前,纵然是解意多年的剑客之中,亦没有能够与之相提并论的存在。

但阴影除外,他是最接近高浊的剑客。

剑法若只是论快,在幽州足以算得上是第二。

然而即便是这样可怕、这样快的剑终究还是遇到了劲敌——

一位同样以剑闻名的修行界天才。

阴影漠然看着眼前的黑衣女子,身上的气息平静地像是一口波澜不起的古井,他心里暂时没有杀意生出,所以自然也就没有拔剑的打算。

被诸多修行人忌惮于内心深处的他面貌却很是寻常。

唯一值得让人意外的是,阴影的脸很白,像是梅里雪山久积多年的冻雪,毫无血色,只是看着便让人有些心惊。

“你是谁?”

阴影向来很少说话,所以声音听着稍有些生疏,像是不带感情的木偶。因此尽管他说的是一句问句,却又很难听出他的问意来。

话落。

他的注意力渐渐从眼前的黑衣女子转移到了别处,落在了那把她背在身后的黑色宽剑上。

在对方说出回答之前,阴影觉得自己已经能够提前确定一些事情——

例如,幽州没有这样的修行人。

以及,她很强。

黑衣女子没有照着常理回答,而是直接反问道:“你又是谁?”

现在他们二人身处的位置在奔子栏的极深处,距离梅里雪山也不过只剩数里之遥。

在从望南涧的煞气中走出来之前,他们也都杀了极多的人。

阴影觉得自己出剑只快,杀人更快,那么就应该是最快走到这里的人。

但是他没想到在奔子栏的深处还有这样一人与他相差无几。

阴影突然问道:“你是寒山的弟子?”

猜到这件事并非太难,因为能够在幽州出现的其余修行人,大多都是从横山州或者映州而来。那座寺庙无人练剑,也不会有女子,所以寒山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

况且,寒山常有弟子来幽州行事,他既是物集中的修行人,又岂会不知?

夏虫看着阴影,眼中忽然生出了一些兴趣。

她来望南涧自然是为了找柳羿,但从煞气中出来直到奔子栏的深处也未能寻到一些踪迹,原本以为这趟幽州行有些无聊的时候,却没想到此处还有另外一个修行人。

“嗯。”

她用鼻音长长的嗯了一声当作回答。

阴影无比白皙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说道:“所以你就是夏虫?那位以剑法闻名的北国天才。”

夏虫想了想,不知道该如何回他,尤其是在前半句以及后半句一同并列的情况下。

天才总是对与自己有关的事情不以为意。

阴影没有等她想出一个合适并且完美的回答,接着平静说道:“我听说当年的衣襟是被寒山弟子杀的,他此刻是不是也在幽州?”

夏虫还是在想,并且因此沉默了一会儿。

阴影最后说道:“有些意思。”

奔子栏深处的空阔针叶林之间,两位北国极出名的修行天才隔着数丈并不遥远的距离相对。

阴影并不在意夏虫先前的沉默,因为沉默便是一种回答。

他只在意她的剑究竟如何以及她又是如何被世人所称赞的。

因此最先出剑的便是他。

</br>

</br>

第九十八章 极燥灵火的去向

阴影并未曾见过夏虫,因为后者多年以来也从未进过幽州,但是眼下他却很清楚站在面前的这位黑衣女子一定会是她。

与同为寸法的境界修为无关。

也与那柄极其宽大的黑剑无关。

这只是属于修行人的一种灵觉,或者说是猜测罢了。

所以,他最后还是选择了先手出剑!

林间有雾,而雾中生风。

针叶林是奔子栏临近梅里雪山山脚的一片古怪树林,那些带着细针状尖刺的叶片常会随着风落下,之后又埋在地中,却并不腐朽。

阴影的一剑几乎可以说是无法看见,这也并非是因为雾气以及针叶遮挡视线的缘故,而是因为他拔剑确实太快。

夏虫只看到了他将手放在腰间的剑柄上,之后便立刻有着一道剑气斩来,甚至还一路斩断了无数在空中飘落的尖刺针叶。

她的小脸很快就凝重了起来,心里知道眼前这人的实力要远比在风城物集中的那人强上太多,尽管他们二人同样都是寸法境的修为。

铿!

一道响彻的剑鸣骤然生出。

原先背在身后的那柄宽大黑剑只是一瞬便挡在了夏虫的身前,灵力四散汹涌,在针叶林中几乎是形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

阴影突袭斩来的剑气仅是一个轻微的呼吸便已至。

之后,这无比快的一剑斩在了夏虫的黑剑上,那道屏障像是有着无形的水纹在波动,将附近数米里落下的针叶再次全部斩成了两半。

阴影就站在数丈外的地方静静看着这一幕,并没有再度试着拔剑,因为他很清楚,眼前的这人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够被杀死的。

更不用说他杀人向来是一连三剑。

所以这无比疾快的一剑仅仅只是用来知晓某些事情的问路石罢了。

陈曳跟着采也不断在望南涧中行进,一路上除却最先见过的那具尸体以外,又见到了数十个已经死去的人。

却并非都是被物集的阴影所杀。

他们之中有人死于剑,有人死于刀,还有人被利爪开膛破腹,死相极其可怕。

望南涧的雾气也确实深重,他们二人直到行进了这么远的距离都还未能见到一个活着的修行人。

采也轻踏着路上的青石向前慢行,上面还有一些仍带着水珠的绿藻,这件不太寻常的事情说明在不远的方圆数百米之内应该有一处小溪或是湖泊。

当然了,是湖泊的概率要极小。

而如果是小溪的话,至少代表着方向未错。

在神魂被拘束的情况下,识海中的神识同样无法动用,所以采也一直是在靠着数年前自己对于望南涧的认知来行进,这期间如果发现有一处地方不对的话,那么很有可能已经走错了方向。

雾中并无什么特殊的声音。

但采也很快又将手拢在了一起,静静的看着地面,像是在细心思索什么事情。陈曳注意到了她手中握着一瓣飞花,并且二指已经渐渐捏紧,神情却依然看不出什么变化来。

“有人在靠近。”

采也淡淡说完之后,陈曳很快也听到了雾气中隐约传来的细微声音,来人像是穿着马靴,在青石上不断发出了蹬蹬蹬的清脆之声。

脚步声渐近、拉长。

雾气中出来了一个人——

一副瘦弱颀长的身材,有些苍白的脸,他的神情阴翳,手中持着长弓,目光中带着一丝冷意,就像是一只盯上了猎物的鹰隼。

“在往前是朝南城占领的区域。”

阴翳中年人没有接着说下去,但话中的意思已经很明显,再往前是朝南城的区域,那么自然就不是你们该去的地方。

先前那故意发出的蹬石声应该也是代表着一种威胁。

只是陈曳没想明白的是,在这雾气的前面究竟有什么东西,竟然能够让幽州北部的一座大城中的修行人不合常理的阻拦在这儿。

采也平静看了阴翳中年人一眼,对于这件事情的其中隐情,她自然要比陈曳知道的多一些,否则也不会带他来到此处。

极燥灵火在北国本就难寻,横山州就不用作他想了,那座寒山的寒气是世间第一,再加上临近大雪原的缘故,所以不会有生出极燥灵火的可能。

映州也是同样,北国三州之中要属它大雪最多,与横山州的寒还有些不同,是属于冰天雪地的国度,很难生出天地灵火。

幽州的梅里雪山之所以被称为雪山,常年下雪,便是因为和映州接壤的缘故之一。但在梅里雪山的内部,其实却是有着一道炽热的岩浆,那里能够生出无数极燥灵火,但又根本无法进去。

望南涧和奔子栏靠近梅里雪山,所以得益于那道炽热岩浆的缘故,也有一些可能能够生出天地灵火。

进入望南涧后一直往东行数里,经过唯一的一条涧中小溪,便能看到一处山洞,那里面热意惊人,伴生有幽州极少见的木赤根。

如果说望南涧里会有极燥灵火的话,那么一定会在木赤根生长处的附近。

采也数年前来望南涧的时候曾经进过那座山洞,也正是因为看到了木赤根,所以才能够从中推断出某些事情。

“木赤根对于灵韵境的修行人来说几乎无用,你们就算占住了那处洞府,也不过只是在徒劳浪费时间罢了。”

采也的话说完后,那位神情阴翳的中年人目光几乎瞬间微变,木赤根在幽州极为少见,生长时需要惊人的热量,就像采也说的那般,对于灵韵境的修行人来说几乎无用。

因为木赤根最常见的用途只是用来巩固清弄境修行人刚烧出的神魂而已,但在功效上却又完全比不上寒山的寒气,或许对于神识的滋生也有一些微妙的帮助,却完全没有珍贵到能让一个大城中的众多修行人为之兴师动众的程度。

但是听到采也的这番话后,阴翳的中年人神情却逐渐冷淡了下来,接着说道:“既然你知道这件事,那么只好请你们去死了。”

一道利箭像是穿破云雾的银光骤然射来!

带着阴翳中年人浓重的杀意。

</br>

</br>

第九十九章 指间丝线

这杀意浓重并且直接,说明了那位神情阴翳的中年人确实想要尽快将他们杀死。

所以这疾行的一箭几乎用上了他神田中将近一半的灵力。

雾气之中破空声响起,陈曳极其专注地看着这射来的一箭,尽管从方向上来看,这人想要杀的应该是采也,但不知道为何他的心中也有微淡的不安生出。

飞箭至三尺之外。

陈曳甚至已经能够稍微清楚的看见那箭的形状,箭头不似寻常,是弯弯的月牙状,有朝前突出的两小片尖刃,箭尾处是白色的兽毛。

突然,噼啪的一声骤响!

飞箭上的两片尖刃在这一刻脱离了开来,化作两道疾行的银光,像是穿破云雾一般分别向着两处方向射去。

一处朝上,正好瞄准的是陈曳。

这位神情阴翳的中年修行人将神识附着在箭之上,依靠着神魂的便利,在远处就能够极为精准的将箭头分裂。

如果是寻常的修行人想要躲开这次攻击,恐怕是千难万难,但好在陈曳在山谷中时曾经见过疾行更快的飞花。

寒山长剑已断,终究剑身还在。

陈曳从剑篓中拔出只剩一半剑身的长剑,退步往后,紧紧盯着那道飞驰而来的银光。

破空之声不断,劲风涌动也不断,银光又隐在白雾中,很难追寻踪迹。

接着,三尺之间的距离几乎可以说是转瞬便至。

而陈曳反应挥剑斩出的动作也可以称作在霎那间。

修行人一经生死,任何微妙的动作都能够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寻到更前一步。在山谷中的时候,他还未能察觉到,但此刻快叶剑式斩出,这件清晰明了的事情便骤然浮现在了心中。

快叶,更快了!

断了一半的剑身万分准确地劈斩在了那道银光上,圆弧状的尖刃片不断旋转甚至擦出了浓烈明亮的火光来。

除此之外,分属于两个修行人的不同灵力也在器与器之间碰撞、消散。

之后便是僵持住的一段极长时间。

那箭叫作月牙箭,与寻常箭不同的便是箭头处的两片尖刃。

灵韵境的修行人若是以神魂控制神识落在箭上,便能实现千里一箭如水中游鱼的境界。

马南神情漠然地看着眼前二人,但识海中的神识已然消耗不少,两片尖刃一片朝上,那么另外一片自然就是去下。

朝上那片未能杀掉那名清弄境的年轻人,他并不意外。

毕竟真正的杀机都藏于别处。

采也松开了先前一直拢着的双手,纤瘦的身躯在微凉的雾气中显得格外单薄,她看着那道银光以及银光之后的箭,还有那位神情阴翳站在远处的修行人,用平静而不掺杂任何一丝情绪的声音说道:“两片尖刃,还有一只箭,幽州灵韵境的修行人何时变得如此天真了?”

马南还未清楚眼前这位一袭红衣女子口中所说的天真究竟是什么意思。

但他很快就看到了可怕的一幕——

那道银光被采也白皙的二指稳稳捏住,就像是被扼住了命运的咽喉一般,无法动弹半分,而那些涂抹在银光上的还要比冠心草更毒的毒液却没有生出任何作用。

失去了两片尖刃的月牙箭与寻常长箭无异,附着在箭上以及尖刃上的神识很快也就像是入了泥潭一般再无反应。

所以长箭最终只是擦着采也的身体而过,消失在了雾气中。

但微风带起了她鬓角的黑发,露出了半只尖尖的耳朵,模样看着有些可爱。

采也二指捏着刀刃,脚下正踩踏着青石,神情漠然的看着马南,而在上一刻,双方彼此之间的处境却要与此相反。

马南心中无比震动,惊骇地问道:“你究竟是谁?”

在他看来,能够挡住月牙箭并不是一件什么可怕的事情,但是能够在顷刻之间就抹除上面属于自己的灵力以及神识,这样的事情又怎么可能是一位清弄境的修行人能够办到的?

采也低着眼眸,随意拢了拢鬓角的发丝,这个动作并非是献媚,而是因为先前长箭带起的劲风确实吹地有些生乱。

她不喜欢将耳朵露在头发之外,就像也不喜欢向一只可怜的蚂蚁说些不为人道的秘密一样。

但是她的沉默无言却让马南心中的恐惧正在逐渐加深,越来越害怕。

接着,采也慢慢松开了捏着尖刃的二指。

泛着锐利银光的刃片从指间开始下落,但是没有落到脚踩的青石上,而是在白皙手指与青石中间静静悬停着。

就像是有一根看不见的丝线编织在刃片上。

马南看到这一幕,仿佛看到了世上最令人可怕的一幕,他的双眼中尽是难以置信的神色,想起了某些事情,喃喃说道:“采……”

剩余的二字还未来得及说出口,那片尖刃便被陡然甩了回来,旋转着割下了他的头颅。

鲜血凄凄洒在青石上,先前那枚白刃也接着掉落,陈曳看了一眼剑身上那个撞出来的细微豁口,说道:“我原以为你会用飞花。”

采也看着倒在青石上的马南尸体,平静说道:“你没听见他先前说的话吗,朝南城的修行人不止一个会在这里。”

陈曳神情微异,问道:“所以你想要尽快将他杀死?”

采也轻点了点头,接着说道:“人越多便意味着麻烦越多,而我的飞花终究只是有限。如果朝南城的那位城主也在这里,这种迷惑目光的手段就只会更加无用。”

陈曳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接着又极其认真地看向了采也的手指,肤色确实白皙,指间也无一物,那么这样又是如何能够徒手接住刃片甚至是捏断自己长剑的?

采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因为这本就不算隐蔽,甚至有些出声询问的味道,但出于另外一些在不远将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的缘故,她还是淡淡说道:“这便是补天局最出名的道法,换句话来说,也就是我的以及她的道法。”

采也平静抬起了右手,食指与中指轻轻拈住,之后又短暂分了开来,指间出现了一道晶莹剔透的丝线,像是雾气中的冰霜般若隐若现。

</br>

</br>

第一百章 不羁此身的着火小花(上)

一根晶莹剔透看着便吹弹可破的丝线,却能够稳稳接住灵韵境修行人全力袭来的刀刃,更不用说在山谷中时还曾经捏断过寒山的长剑。

这样的道法既是神奇,也是可怕。

陈曳看了一眼已经死去且尸首分离的马南,说道:“他应该是在外面负责警戒的修行人,也就是说,那些朝南城的其余修行人很快就会知道他的死讯。”

对于这件事,采也没有任何意外,她放下右手后平静说道:“杀一只蚂蚁与杀无数只蚂蚁没有什么区别,更何况这里是在望南涧,做一切事情便只有快的道理。”

说完,采也便直接越过了那具尸体,开始向着前处继续走去。

“如果朝南城的那位城主也在,我没有什么把握能够杀掉他,所以稍后你需要做好一些准备。”

远远的声音传来,陈曳没有去问要做些什么准备,因为话至此已经很明显了,如果他们继续往前真的遇到一位城主,当然只会有逃的道理。

那处溪流在前方,隐在更深的雾气中,大概算是望南涧里唯一的一条小溪,因此溪水本身便可以算作是在雾气中的引路石。

而朝南城诸多修行人占据了溪水旁的那处隐蔽洞府,自然是为了一些隐事。

自幽州那位最强的修行人先在望南涧中显露踪迹之后,这里便吸引了极多的修行人来此,原因为何?当然不是因为看热闹。

柳羿的踪迹或许与幽州的双飞客有关,或许与寒山那些大修行人有关,但对于幽州北部的修行人来说,又与他们何关?

纵使寒山掌教在此也杀不掉柳羿,更不用说是散掉千年之雾。

他们在望南涧甚至是奔子栏出现的唯一原因仅仅只是因为有利可图罢了。

就像此刻隐蔽洞府中那朵还未盛开的燃着火焰的小花。

晁笋很难得的在眼中露出了一丝不可言喻的贪婪,稍后他似是记起了什么,转过身来淡淡问道:“马南呢?还没回来吗?”

隐蔽的山洞本该昏暗无比,但此刻却被一道火光照耀得通透明亮,若是站在山洞外,即便隔着雾气或许也能够远远瞧见。

因此作为朝南城的副城主,晁笋需要在城主到来之前,将这一朵燃着火焰的小红花以及火光都遮掩至悄无人知的程度。

这期间如果有些意外发生,那么还需要将意外抹除。

手下一名黑衣紧身的修行人沉声说道:“已经过去一盏茶的时间了,他行事一向谨慎,应该不会犯错。”

就像陈曳说的那般,马南不过是朝南城负责警戒的修行人里的其中一位,所以将他杀死这件事根本无法拖延太久。

晁笋也很了解自己手下那名善使弓箭的修行人,知道他确实就像说的这般,性格谨慎从不犯错,所以在约定好的一盏茶时间过去后都未能回来的话,应是非他愿。

“去看看,不管是死了还是被抓了,总之不能让人靠近这里。”晁笋冷声说道。

手下那名修行人应道:“是。”

晁笋眼中有些冷光泛出,这朵燃着火光的红花可以算是望南涧中一个极大的秘密,如果让北部其余的那些城主都知晓的话,一定会放下手中的所有事情,然后马不停蹄地向这里赶来。

只是,一朵能够让寸法境修行人不羁此身的灵花为何会在此处出现?

如今的望南涧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连一向闭关不出的城主都很难得地让自己等人全部来此,难道真是与那位撒雾的修行人有关?

晁笋心里涌出了无数种想法,但看着眼前这道明亮的火光,终究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将情绪慢慢平复了下来。

从马南尸体倒下的青石小道上继续向前,采也和陈曳很快就来到了一处乱石斜坡,这里的地面开始陡峭,甚至渐渐倾斜往下。

且那道溪水声已经越发潺潺,在不远之外。

隐蔽洞府中那道火光以及火光中的红花在这里自然无法得见,但他们二人很快就在斜坡上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准确地来说,是别的修行人。

应该与先前死去的那名神情阴翳的中年人相同,都是幽州朝南城的修行人,甚至还穿着相同的紧身黑衣,脸上是相同的漠然表情与杀意。

没有多说一句话,那些黑衣的修行人直接便抽出刀剑凛然砍来。

见此,陈曳没有陷入到一丝慌乱之中,而是仔细的看着这些修行人,开始观察起了他们的刀、剑以及身上一些隐蔽的部位。

任何摆在明面上的往往都只是暗地里的前序。

就像死去的马南,他看着只会射出一枚月牙箭,但究竟藏着什么手段又有谁能知晓?如果不是被采也吓破了胆子,陈曳相信他一定不会死的那么快。

采也静静看着这一切,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虽然眼前的修行人都是灵韵境,比她如今要更高一境,但说起来也没有什么区别——

无论是飞蝼蚁还是什么别的蝼蚁,终究都还是蝼蚁。

先前在洞府中那位与朝南城副城主晁笋交谈的黑衣人是灵韵第六境,在这七人之中境界最高,他的刀极其狭长,看着像是在农田之中割稻用的镰刀,但是此刻骤然劈来就像是一道夺人性命的冷光。

站在斜坡上的一共有两人,一男一女,皆是清弄,看不出深浅。

出于多年的经验,那率先而来的黑衣人决定先杀死那名男子,于是那把狭长的刀快其余六人一步,先斩而至!

刀身凑近之后能够看清上面的银图以及握刀人的神情。

这种漠然生死的目光,陈曳在幽州已经见过许多次,所以早已习惯。

倒是如此狭长的刀他却是第一次见,与之相比,风城中那位补天局的修行人王石的刀则显得更像是一柄短刃。

依然还是断剑与快叶。

与此同时,还有秘宣平极州那门自燃神田灵力的道法。

陈曳一剑猛烈斩出,剑身霎时便与那把狭长的刀撞在了一起,黑衣人的眼中有冷冽光芒闪过,刀身上的灵力开始不断加重。

</br>

</br>

第一百零一章 这是沥青(下)

隐蔽的山洞之中一共出来了七位修行人,为首的那位黑衣人是灵韵第六境,算是最强。

因此那把狭长的刀落下后,厚重的灵力携带着可怕的气势,几乎想要一刀便将这断剑斩成两半。

可惜他遇到的却不是寻常的清弄境修行人,而是一位寒山弟子。

在横山城的时候,陈曳初学剑法便是得了夏虫的教导,因此他的快叶甚至还要比许多外门师兄更快。

后来在密林间,为了让藏见师兄安全回到横山州,他又和白慢配合,一同杀了极多的修行人,剑法在那时便已经变得更加纯粹直接了一些。

最后是在山谷中,面对同样仅是清弄境却无比可怕的采也,他在生死之际更是突破了一个层次,现在再单论柳叶剑的快,恐怕内门那些师兄里也无几人能够比他更强。

黑衣人眼中杀意暴起,但无论他如何倾尽全力,那柄已断一半的剑还是未能像想象中那般直接断开,先前仅是这一招便已经浪费了神田中的许多灵力,如果再继续下去,那么情况或许还会生变。

还好正在此时,其余六名修行人中的三人攻击也已至。

在他刚刚提前一刀斩来时,有三人很快向着采也而去,另外三人正好站在其余的三个方位上,以夹击的形态包围着陈曳。

他们所使用的武器与为首的黑衣人一样,都是刀身极其狭长的快刀,倒是境界未至灵韵第六境。

面对着即将到来的凶险一幕,陈曳的神情却是真正的无比平静,深邃黑色的眼眸中没有多余的一丝一毫波动。

他此刻的神田灵力已然达到了七转,但距离真正的上限还留有一段不小的空间,如果全力爆发的话当然可以击退眼前的黑衣人,但是其余三个方向的攻击却无法避免。

最理想的情况应该是抽剑遁去,只要以突然爆发出来的实力寻到一个最弱的点,就很有机会能够躲避开对方的包围。

虽然想法如此,陈曳却并没有这般做,若是换做以前,或许他会更喜欢这样谋算一些,但是在山谷中的那些飞花与采也二指间的细丝却告诉了他,对于修行人来说最重要的还是实力,也只是实力。

他心中静静生出了无数的想法,从其余三个方向来的攻击却在此刻骤至!

黑衣人能够感受到从那断剑上传来的澎湃灵力,知道这不是一位清弄境修行人该有的程度,那么对方神田灵力的运转速度应该很快,至少也该是五转。

能够达到五转以上便意味着很多事情。

例如,这位清弄境的修行人定当不是孑然一身。

还有,他或许还隐藏着别的一些杀招。

黑衣人眼中的阴翳更加暴躁,与此同时那三道从不同方向而来的寒光也纷纷斩落!

一位灵韵第六境的修行人。

两位灵韵第四境的修行人。

再加上一位灵韵第三境的修行人。

四面八方皆是刀光,无论你是出身于何处的修行人,今日都一定会死!

黑衣人眼中杀意盎然的如此想到。

在那位黑衣人第一刀落下的时候,采也就站在旁边静静看着。

其余六个修行人慢了一步之后也开始动身,有三位去寻陈曳,还有三位向自己而来。

她依旧只是静静看着。

寒山道法在她看来有趣,其实是因为当年她在遇到初入幽州的那位清弄境少年时曾经看见过一些。

当时还未通过考核的元镇师兄不知为何便已经学会了外门的柳叶剑,而且是三式尽会。

只可惜三式还未娴熟的柳叶剑遇到她还是差了一些。

同样元镇师兄也差点被她杀死。

但终归还是没死。

之后元镇师兄在寒歌城外杀了幽州的大修行人衣襟。

如果他诸般气运在身的话,现在又该是什么境界?

采也眼中生出不明意味的情绪,便在这时,那三人的攻击一齐骤至,甚至还要比陈曳那边更快一些。

“灵韵境的修行人既然选择近身,那就说明你们的神识或者薄弱,或者根本不懂得如何去利用神魂。”

采也淡淡说完这句后,这三人的眼中便很快有着一些微淡不安生出。

这名清弄境的修行人瞬间便能明白己方的短处,甚至神情看起来还如此平常,究竟凭借的是什么?

他们虽然不懂,但快刀并未有任何丝毫犹豫,还是如往常般骤然斩下,带着无比凌厉的气劲与灵力。

这三处方位选择的不可谓不巧妙,几乎封死了采也能够退避的所有方向,唯一留出来的空档还是他们默契设计出的陷阱。

只要采也选择了往空档处躲避,那么下一次攻击便会是斩命的三刀。

唯独很可惜地是,这想象之中的一幕却并未发生。

刀身斩下,刀风也落下,照理来说自然该是势如破竹,但此刻他们三人却只觉得刀尖仿佛陷入到了泥潭之中,像是有着千尺深的淤泥在百般牵扯。

之后,落在刀尖上的灵力渐渐消失。

这三位修行人的脸色几乎瞬变,没等他们想清楚究竟是为什么,细丝长线便从耳中、口中、鼻中、眼中忽然透体而出!

被血染红的细丝长线像是一只蚕茧,包裹着采也的周围以及她附近的那三位修行人,如果此刻另外一边的为首的那位黑衣修行人能够看到这一幕的话,一定能够认出这究竟是什么。

但他无暇去看,因为七人里已经仅剩他一人。

神田灵力若是五转,便能够算是周身打坐之中较为一快。

如果是七转,那么说明应该是出身不凡。

而如果是一息九转,除却出身以外还需不凡天资,在幽州之中已经很少能够得见。

陈曳在山谷之中时,凭借秘宣平极州的秘法能够达到一息十一转,借此涌荡的灵力甚至可斩飞花。

而在经过真正的生死劫难之后,他开始觉得修行与战斗不止算计,同样需要寻求灵感,借此突破。

所以四刀斩来的时候,他没有选择立刻遁逃,亦没有催动怀中的灵偶。

他只是简单并且满怀着热烈的欲望催动了那门秘法,然后就像是梅里雪山内部的那座无数年的岩浆开始喷发一样——

神田开始沸腾。

周身的血脉开始喷张。

他的脸色愈发血红,周遭的灵气与雾纷纷借此涌来。

十四转,十五转,十六转

陈曳只感觉自己体内此刻像是充斥着无数的血液,整个人都快要被一片灵海给吞噬殆尽。

道法似乎还能够继续催动,但他识海却很清明地停了下来。

就停在了十六转。

这一切看似漫长,其实不过微妙的半瞬。而剩下的另外半瞬,是他用尽全力、倾洒着自身所有的一剑。

寒山断剑,照样可鸣。

那四处而来的四刀被同样从四处而出的剑光斩断,连同着他们属于灵韵境的修为和尊严一道被斩的粉碎。

这并非是柳叶剑的第一式快叶。

自然也不是斩空。

这是陈曳在一瞬之前还未能够学会的柳叶剑第三式——

沥青。

</br>

</br>

第一百零二章 与血有关的回答

关于剑式的图录,陈曳早在横山城中时便已经看过,而对于他这种几乎过目不忘的人来说,当然不会有突然记之不起的情况。

有人说学会一门剑法是需要日积月累的辛苦修炼,这话想来不错,却也不是唯一的答案。

很多时候,修行人都会在灵光乍现的时候突破一境,那些平日里苦苦思索却无果的难题都会在极短的时间之内想得通透。

而在生死之间,这种可能性无疑又更大了一些。

这与当日采也在湖畔旁对他说的那句话也是相同的道理,杀人、练剑、修行,既是三件事,也可以是一件事。

那位仅剩的黑衣人眼中是一抹无法言喻的沉重,先前四刀斩下,他原本以为这会是一个必死之局,但是没想到这位看着仅是清弄境的修行人却在一瞬间爆发出了十五转以上的运转速度。

除此之外,那道剑光也很是神奇,一把断剑何以能够斩出四散的攻击?

黑衣人不懂。

但是有一位站在旁边的人懂。

她静静看了很久,之前脸上始终是面无表情,唯独在那一刻有了淡淡的笑意。

四散的剑光确实有趣。

寒山柳叶剑的第三式与其说是一道剑法,倒不如说更像是一道湖泊。

一剑斩来如同湖面拂波。

黑衣人先前一连退了数步,站在数丈之外微微调整着自己有些紊乱的呼吸,之后又向旁边看去,看到了那些七窍流血的尸体,眼中更是猛地一缩。

悄无声息便已经杀了三人吗?

他有些难以置信,或者说是不敢相信,幽州何时来了如此强的清弄境修行人?还是一连两位。

难道是

黑衣人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问道:“你们是寒山的弟子?”

陈曳眼中的情绪有些不太稳定,这是因为神田灵力无比躁动,连带着识海也开始渐生波澜的缘故。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他开口说出的声音与采也有些相似,像是没有任何的情感。

但黑衣人倒是完全不在意,反而是沉声说道:“既然是寒山的弟子,那么就算告诉你们应该也无妨,前处的洞府中有朵异花,与修行有关,却对于清弄境或是灵韵境的修行人来说无用。”

“这里与望南涧和奔子栏的交接处已经偏差了许多,如果要去奔子栏,应该从此处转身向着西南而去。”

幽州那位撒雾的修行人自在望南涧显露踪迹之后,又一路经过奔子栏,此刻应该是在梅里雪山的天顶,这与寒山那些修行人有关,但与他们无关。

只要能够守住这道异花,让久困寸法的城主大人跃进不羁,那么幽州北部的势力想必会再有一次变化,毕竟说起解意境的大修行人也只有那位三蚕城的城主一人罢了。

陈曳没有说话,而是直接看向了采也,目光中带着一丝疑惑,显然是在问那朵异花与极燥灵火难道有什么关系?

溪畔那处隐蔽的山洞自多年以前便有一股奇怪的热意,采也觉得这应该是因为与梅里雪山那道岩浆灵脉接近的缘故,现在又从黑衣人口中得知山洞中有朵异花,那么之前的推断应该已近九成真切。

如果望南涧中何处可以生灵火,则必定有异象可寻。

“难怪朝南城的那位城主不在此处也要让你们守住山洞。”采也看着他静静说道。

黑衣人身体微微僵住一瞬,但很快就恢复了过来,继续说道:“城主大人已在赶来的路上,从朝南城到望南涧这段不短的路程来看,最多再有一盏茶的时间便至。”

他的语气寻常,神情也完全没有傲慢之态,但却特意强调了路程不短以及一盏茶便至这几个字。

显然还是一句威胁。

寒山与朝南城无关,若是可以,自然没有哪位城中的修行人愿意与此事牵扯上联系,就算是那位城主大人也一定如此。

只是若一定不行的话,那么即便是此刻寒山的四大长老尽在幽州,也只剩下兵行险着的道理。

如何决断?

陈曳默默想着这个问题,但其实心里早就隐隐猜到了答案。

不是他得出的答案,是她的回答。

与血有关。

噗嗤一声,轻响骤起。

那名黑衣人脸上的神情还恰好停留在一丝平静以及半分隐晦的威胁上,一根极细的红丝线却突然从他鼻中中窜出,甚至还挂着些晶莹剔透的不可名状之物。

这一幕若是让陈泥看到,一定会吐出三日内吃过的所有冰糖葫芦。

但细线属于采也,她杀过无数的人,且三蚕城的丝蚕、茧蚕都用得极好,所以自然不会因为这一幕而生出些什么特别的反应。

陈曳仔细且认真的看着那名黑衣人,发现那些被鲜血染红的丝线其实是灵力所化,只是,为何采也的灵力能够在其他修行人体内出现?

这个问题显然和三蚕城的那门道法有关,如果不是具体修炼过的人恐怕真的很难能够知晓。

采也静静看着陈曳,似乎是在想一些事情,之后过去一段稍长的时间,淡淡说道:“之前已经说过,这是我的以及她的道法。”

“如果想要防备丝蚕的丝,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你周身灵力运转到最快,只要能够达到二十转的话,以现在的你来说应该能稍微察觉出一些异样。”

神田灵力二十转。

这对于大部分的修行人来说都会是一个极难达到的门槛,即便是曾在黑市中和守烛人学过道法的柳凄师姐此刻也不过刚刚突破至二十四转。

更不用说连灵韵都还未至的陈曳。

“不过你的那门自燃神田灵力的道法似乎有些缺陷,”采也看着陈曳,继续平静说道:“就算你日后再怎么修炼,恐怕最多也只能达到十九转的程度。”

“二十转对于修行人来说是一道分水岭,神田在二十转之后将要面临的将会是一道惊涛骇浪。”

“但这同样也是一个契机。”

“一个能够帮助我杀掉她的契机。”

陈曳说道:“那么如果不至二十转,我又该如何防备你的道法?”

“很简单,以神识观自照。”

</br>

</br>

第一百零三章 非她愿的与虎谋皮

以神识自照,便可观内在。

这是灵韵境修行人常用的手段之一,比起清弄境来说显然要更具神韵。

但眼前这处斜坡上死去的黑衣人也都尽是灵韵境。

想到此处,陈曳神情微异,很快问道:“如果以神识观自照就能防备你的道法,那么他们又是如何死的?”

采也没有意外,依旧是平静回答他,“没有人会去时刻关注着自身的情况,更不用说是在心中杀意渐生的时候。当然,如果是一些极为聪明的人,或许能够对此想出无数办法,但那都需要极强的实力和境界,显然与你无关。”

陈曳点了点头,心里已经完全明白了采也话中的意思。

但之后他又想起了一件事情,好奇问道:“那么当年元镇师兄遇到你的时候,他又是如何应对的?”

采也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只是简单说出了一个字。

“逃。”

溪旁隐蔽洞府中的那道火光随着时间的流失已经越发的盛烈。

就连站在它一旁数丈距离外的晁笋都能无比清楚的感知到这股热意。

这在雪日北国极其少见,对于幽州来说则更是如此。

因此朝南城中才会一共来了二十多位修行人,且尽皆都是灵韵境。

只是在先前出去负责四处方向警戒的四人之中,马南却未能准时回来,尽管之后他又派了七人出去打探情况,却也接着都完全消失了音讯。

这并不寻常的事情接连发生,自然很容易说明一些问题。

晁笋心中甚至开始生出了一些极坏的预感。

如果这处洞府让那些属于其他大城的修行人所发现的话,那么即便朝南城的实力再如何雄厚,也很难说就能轻易成功的独占这株异花。

就像距离此处最近的那座三蚕城。

虽然那位城主已进解意多年,照理来说也应该对这朵异花毫无兴趣,但幽州北部却有无数的人都很清楚,补天局中那位总穿红衣的女子近些年来最大的兴趣就是尝试进境不羁。

她停留在寸法不过才数年,按照修行界对此的认知,这样的过程至少还要在经历数年甚至是十数年。

只是她却一反常态,不愿再多加修行,或许这也可以说是对于自身实力以及天资的绝对自信?

晁笋想到这一点,心情便有些沉重,幽州北部无论是哪座大城的修行人其实他都不惧,唯一的例外便是她。

就算是城主也无法在那名女子面前保持绝对的平静。

因为杀人于无形间的道法实在太过可怕了一些。

顺着斜坡再往前去,便能很清楚的听见溪声。

在隐约朦胧的雾气之中,陈曳很快就看见了一方清澈的溪水,正顺着涧旁的山缝中汩汩流出,带有幽州极难见的清新气息。

“难道这附近也有一处阵法?”

陈曳看到这一幕后,心中有些不解,因此问道。

采也摇了摇头,说道:“望南涧一向如此,是幽州少数几个无法以常理度之的地方。”

“所以奔子栏和梅里雪山也是如此?”

“嗯,但各有各的不同。”

溪水蜿蜒去往西南处,看这样子似乎正是奔子栏的方向,而采也所说的那处隐蔽山洞却并没有在溪旁出现。

至少陈曳在细致、认真的打量了一圈之后,还是未能够发现。

采也看到他环视的目光便已经知道他在寻什么,淡淡说道:“山洞需要沿着这小溪绕过山壁。”

“但那里现在还有数量不明的修行人。”

陈曳明白采也的意思,先前尽管他们二人在斜坡上就能够轻松杀掉朝南城的七人,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便拥有绝对的实力能够直接进入山洞。

那位朝南城的城主应该就像采也猜的那般,还在来的路上,时间也绝对要比那位黑衣人所说的一盏茶更长。

只是除此之外,陈曳还想到了一些其他的事情——

这里距离斜坡处极近,便是溪水声都能潺潺可闻,然而那位黑衣人却自始至终没有想过以长啸来示警。

或许这是有担心引来其他修行人的缘故。

但陈曳觉得,他不如此做的原因应该还是对山洞中的一切布置都极其放心。

只要他们七人无法按时回去,那么朝南城剩下的其余修行人便一定能够隐约猜测到外面所发生的情况。

在这种时候,山洞之中便不会再有修行人出来,一定会静静等到朝南城的那位城主到来为止。

采也没有仔细观察到陈曳的皱眉,她看着溪水往前流去的方向以及旁边的山壁,不禁说道:“没有办法将那些修行人引出来的话,风险太大。”

陈曳叹了一口气,认真说道:“恐怕是引不出来的。既然已经死了八个人,那么他们就没有再继续往外送死的道理。”

“况且如果我们尝试着这样去做的话,也很有可能会让对方猜到我们其实同样也在忌惮。”

采也并未说话,而是默默思索着陈曳的看法,很快颔首问道:“你有什么办法吗?”

陈曳依旧皱着眉头,心想接下来无论如何做都应该会是一件极麻烦的事情,而且还很可能会有避之不开的风险。

一段稍长的时间过去。

他看着采也的目光却突然怔了怔,问道:“朝南城对于三蚕城的态度会是如何?”

采也没有想到陈曳会问这个问题,但还是回他道:“自然会有所畏惧。”

陈曳继续问道:“是对于三蚕城那位城主的畏惧,还是对于补天局里那位想要杀你之人的畏惧?”

采也简单说道:“二者皆有。”

陈曳点了点头,接着说道:“既然是这样的话,引蛇出洞其实并不如与虎谋皮来的更为直接。”

采也静静的看着他,脸上没有一丝疑惑,也没有提出任何疑问。

但这本身应该便是她的询问。

“既然朝南城的修行人无法绕开三蚕城这座大山,而你又是十年之前的采红衣,熟悉补天局的那门道法。那么其实只要你愿意借助这件事情出面的话,或许局面就会变得更加容易一些。”

“所以你的办法就是让我去借助那只丑小鸭的威名?”

“这应该叫作与虎谋皮?”

采也的神情很是冷冽,这在平常极少能够得见。

陈曳脸上有些无奈,心想我当然知道这确实不是与虎谋皮四个字的正解,可是如果将另外那四个更合适的字说出来,以你的性格又岂会接受?

“但是,这个办法显然要更为简单直接一些。”

“只要他们能够忌惮于你的身份,那么无论山洞中究竟有多少修行人,至少风险会降到最低。”

听到这番解释,采也还是沉默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尽管脸上依旧是毫无情绪的冷漠,但是陈曳却能从她的眼神中读出并不明显的一件事——

这应该是非她愿。

</br>

</br>

第一百零四章 火花,丝线以及你是谁?

非她愿的事情有极多,而无论是哪一件几乎都会和三蚕城补天局中那只所谓的丑小鸭有些关系。

但采也同样不得不承认的是,小绿在一些事情上确实做的不错——

例如,数年前曾经和天南修行界极负盛名的风雪楼沉舟战成平手。

以及,令幽州北部数十座大城中的修行人都畏惧采红衣的威名。

还有,让更夫、王石以及补天局中另外两个心高气傲的人都甘心听命于她。

等等。

这些事情看着确实不像是一位简单的婢女能够做到的,即便是换作采也来,恐怕也就只能这般,很难能够做到更好。

但她终究只是一个婢女。

不过是自己从城外捡回来的一只孤苦伶仃的丑小鸭罢了。

即便天资再如何出色,心机再如何深重,手段再如何毒辣,她也只够资格被叫作小绿,甚至是连姓都没有。

想及此处,采也漠然的目光便有了一些极其轻微的变化,与眼前的事情无关,只是对于自身以及稍远将来所确立的笃定或者说是自信。

因为即便她言语间再如何轻视那名婢女,神情再如何对她鄙夷,但始终还是清楚一件事,她早已非当年那般孱弱,所以胜算很难能够超过五成。

顺着溪道绕过山壁,果然就能在雾气中隐约看见一方黑洞。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稍是明显的火光,散发出了盛烈而灿烂的气息。

陈曳转头看了一眼采也,发现她神情还是亦如往常漠然,很难以此判断其心中最后的想法究竟是什么。

采也没有等待陈曳的默默猜测,而是直接慢步走进了山洞中,在这过程之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停留。

山洞里是无比炽热的温度,与外面的天寒地冻相比,简直可以说是截然不同的两方世界。

洞中深处燃着一道火焰,照亮一切,但若是仔细看去却能够发现那是一朵着了火的小花。

火中的赤色花瓣并未在火光中燃烧或是殆尽,而是在不断蓬勃、不断散发出浓烈的灵气,它的根茎似乎深深扎在了洞中的土壤里,连带着附近数米的地面都开始变得通红。

陈曳看着这一幕,心想寒日北国何以生出这火花?

这时,一直蹲守在火花旁的那名黑衫男子却突然站了起来。

他的腰间并未佩刀或是佩剑,神情也波澜不惊,慢慢说道:“就是你们杀的人?”

从洞里深处又渐渐走出来了十数位黑衣的修行人,大多都与先前在峡谷外的那七人类似,握着一把刀身狭长的刀,一些少数的人或是背着弓箭,或是拿着长剑,也都杀意凛然的看着采也和陈曳。

这些属于朝南城的十余位灵韵境修行人算是一个麻烦。

却还不是最大的问题。

那名黑衫男子才是。

尽管他气息未有半分泄露,但就从能够蹲在那朵火花近旁这件事来看,便很能说明一些问题。

采也却仿佛未瞧见这一幕,只是淡淡说道:“林叶在哪儿?”

林叶便是朝南城的城主,在幽州北部算是较为出名,因为他的修道生涯尚短,被看作是很有希望能够步入修行第五境解意的修行人。

晁笋的心情很快就沉了下来,问道:“你是谁?”

他知道出现在望南涧此处的必定只会是幽州北部的修行人,因为那些寒山或是幽州南部的修行人此刻应该都在想着如何能够去到梅里雪山的天顶,根本无暇顾及望南涧中的事情。

采也没有回答晁笋的问题,而是直接说道:“这朵花不该是你的。”

晁笋眼神极其隐晦,其中藏着一丝极淡的杀意,说道:“仅凭一句话吗?”

“凭一根线。”

采也平静回道,之后伸出右手,二指分开,在指间出现了一根几乎视之不见的极细丝线。

洞中的火光强烈,温度几乎高的吓人,那根丝线摇摇欲坠且看起来似乎随时都会融化在这火光之中,模样也只是寻常无异。

那些其余的朝南城修行人见此皆是一怔,根本不懂这究竟算是什么回答,他们甚至已经准备好了刀剑,只待副城主一声令下便尽数上前。

但遗憾的是,晁笋清楚。

眼前这名女子的境界不过清弄,即便那丝线是再如何了不得的道法,也没有多大的可能能够杀掉自己,但是丝线本身便意味着另外的三个字。

晁笋目光有些复杂,问道:“你是补天局的人?”

采也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算是一种回答。

丝蚕是补天局的道法,但是向来只有够天份成为城主的修行人才能够修炼,这么多年来,晁笋始终只听说过采红衣能够用这门道法。

为何现在又出现了一位同样能用丝蚕的清弄境女子?

他有些不解,微蹙着额头问道:“你到底是谁?”

山崖上的事情不为幽州大多人所知,自然也无多少人能够知道当年的采也身旁还始终跟着一个唯唯诺诺的婢女。

而晁笋先前问的第一句‘你是谁’以及后一句‘你到底是谁’自然也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意思。

面对着关乎名与姓的问题,采也只是漠然的回道:“这也不是你该知道的事情。”

这话有些无视的味道,而晁笋只是沉默,并未因此生出些多余的怒火。

在幽州这种事情总是常见太多,所以怒火当然只会是多余的。

他的沉默并非为此,只是在犹豫罢了。

修行者为宝杀人的事情比比皆是,更不用说这是一朵足以让久居寸法的修行人能够跃进不羁的关键之物。

朝南城若是可以出现一位不羁境的修行人,在幽州北部的话语权自然也会大上许多,更何况,城主大人也并非只是寻常的寸法境。

采也似乎是看破了晁笋的心思,淡淡说道:“这朵花就算给了林叶也不过只是浪费罢了。”

林叶被认为是幽州北部城主中最有望进境解意的修行人,自然修行资质当是不错,那么能够比他更值得用这朵异花的,当然只有补天局中的那位采红衣。

晁笋默默想着这些事,眼底阴郁的光芒却始终未曾散去,之后他似是又想起了什么事情,突然微笑着说道:“我记得更夫、刀鬼、周岑和司祂他们四人,此刻应该都在望南涧的煞气中”

</br>

</br>

第一百零五章 等人、结茧以及破此境

望南涧与奔子栏临近的三十里煞气是幽州修行者中人尽皆知的一件事情。

补天局的采红衣以及那四位对她忠心耿耿的修行人同样也是如此。

更夫,刀鬼,周岑,司祂。

他们是补天局中最为出众的四位灵韵境修行者,修道生涯短暂,实力极强,距离寸法不过只差一步而已。

因此晁笋这句话既可以说是一句疑问,亦能够称作为试探。

倘若这朵火花真是补天局那位穿红衣的女子想要之物,那么她为何不亲自前来或是派其余四人而来?

一个仅是清弄境的修行人,就算会补天局的道法,可还不足以能够达到在望南涧中畅通无阻的地步。

采也很快就知道了他话中的深意,脸上的表情却没有生出一丝波澜,说道:“寒山的修行人已至,她当然没有会在这里的道理,更不用说是更夫、王石他们四人。”

晁笋眉头紧皱,觉得还是无法从这个回答中得出自己想要知晓的一些事情。

寒山的修行人已至幽州,他当然清楚这件事,补天局就更不必说。

如果采红衣想要找那位寒山夏虫或者是元镇的话,这确实是一个极难寻的机会。

但这句话很明显也无法得到佐证。

刚想到此处,晁笋又忽然记起了刚才采也话中的一个字,脸上神情微异,却又很快低下头去,假装看起了那道火花,同时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见此一幕,陈曳便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知道这位朝南城的修行人应该是从那个不太妥切的字以及语气上面,生出了一些别的想法。

他看着采也有些无奈,心想你若不是故意的话,又怎么可能会犯下一个如此简单的错误?

简单称呼那位婢女为‘她’也就罢了,却连语气都极其的寻常平静,丝毫没有恭敬之意。

这不会是一个补天局修行人应该有的态度。

采也当然感受到了陈曳的目光以及晁笋的异样,但她却并不在意,无论是脸上神情还是内里心境都是真正的平静。

与虎谋皮对她来说没有必要,狐假虎威自然更是一个笑话。

谁说清弄境修行人便不能一战寸法?

前人未有之事在她看来只不过是愿与不愿罢了。

就算晁笋想要继续留下,这些朝南城的修行人想要杀她,那位叫作林叶的朝南城城主想要这朵火花都无法令她心生波澜。

修行只在于顺乎心意。

因此采也漠视的目光始终看着晁笋,在静静等待他的回答。

此刻,山洞中的修行人无数,却没有一人能够清楚察觉到一股恐怖的杀意正在一位相貌极美的女子心中渐生。

陈曳猜到了些许,所以脸上是无奈的笑容,但这笑容很快也就消失不见。

晁笋没有察觉到这些异样,他低下头去自然也不是为了真的去看那株火花,而是在思考着一些事情。

沉默过后。

晁笋轻轻抬头,简单的笑着说了一句话,“既然是补天局的那位大人想要,我们朝南城自然不敢相争。”

他的笑容上看不出任何一丝异样,那份恭敬与敬畏恰到好处。

陈曳眼中有些意外,心里没想到这位朝南城的副城主要比自己设想的更加能忍一些,但这也同样是一个麻烦。

听到这句话后,采也的杀意也开始慢慢消失不见,但她还是静静看着晁笋。

意思很简单以及直接——

请,滚。

……

山洞中那些朝南城的修行人都离去之后。

陈曳看着那株火花沉默了一段时间,之后很快又将视线移到了静静坐在火光旁的那袭红衣上,说道:“那位朝南城的城主应该很快就会来到这里,那十数位灵韵境的修行人应该也是如此。”

采也简单抬了一下有些淡的眉毛,正好露出了那万年不变的冷淡神情,说道:“我知道。”

陈曳又低头看了一眼火花,慢慢说道:“他走的如此放心,说到底还是因为这株花还未到成熟的时机,就算我们想要染指此物,也不得不多等一段时间。”

“他虽不清楚我们的目的,但没想到却赌对了结果。”

“既然你说极燥灵火需要等待这花吸取足够多的热意才能够生出,那么接下来的局面就无法避免了。”

采也看着这株还在燃出火光的异花,淡淡说道:“灵火会在他们之前出现。”

陈曳眉角上扬,看着她问道:“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采也平静看了他一眼,说道:“我的道法虽然是以灵力结丝,但是这丝却并非只是一种。”

“常生在二指之间的那极细丝线是一门叫作丝蚕的道法所生出,能够消弭其他修行人的灵力和神识,同样也可以用我的灵力在别人的身体中寄生。”

“除此之外还有一门道法,是三蚕城的第二种蚕,叫作茧蚕。这门道法会消耗我极多的灵力,而结出的灵丝极粗、无形,它无法用来杀人,只能用来阻敌,但却比世间绝大多数的阵法都还要稳固。”

“所以你在洞口处布置了这第二种灵丝?”

“嗯。”

“那么大概能够阻拦多久?”

“一个时辰左右。”

“这么短的时间,就算我们能够等到极燥灵火生出,又能做什么?”

“破境。”

“烧神魂不是一件轻易的事情,更不用说是以极燥的天地灵火,那门秘法我只在一处看过,几乎没有什么经验可谈。”

“或许我杀不了林叶,但他一定无法杀死我,只是对你来说这还会有些不同。”

陈曳看着那道红衣身影,有些意外的说道:“原来这才是你的算计。”

采也漠然回道:“我不需要一个废物。”

“是吗?”陈曳笑了笑,说道:“我还以为是再听到那位朝南城修行人的话后,你有些急躁的缘故。”

采也沉默着没有回答。

陈曳接着说道:“补天局的那四位修行人既然现在都在望南涧的煞气中,所以你应该正在想,那位补天局中的婢女又在哪里吧?”

闻言,采也目光中泛起了一丝波澜,很快抬头看着陈曳,说道:“其实你比我想的要聪明。”

陈曳想了想,说道:“但我可能是要比你现在想的更聪明。”

采也一直看了他很久,尽管脸上表情再无变化,但还是不明白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

火光中再有异象突生。

</br>

</br>

第一百零六章 异花在火中燃烧的时刻

异花开始在火光中莫名灿烈了起来。

赤色的花瓣不断燃烧,发出了‘嘶嘶’的声音,紧接着又渗出了一滴一滴的红色水珠,然后被恐怖的火焰一瞬间蒸发成了白雾。

洞府中的温度正在以一个极其明显的程度缓慢提升。

陈曳神情疑惑,又不得不分出一些神田中的灵力来抵御这高温,同时嘴上问道:“这究竟是什么花?”

采也看着这道灿烈火花的目光中也有一丝诧异,说道:“不知道。”

陈曳怔了怔,问道:“连你都不清楚?”

采也摇了摇头,接着说道:“我只知道寸法进境不羁需要修行人极强的体魄,而这株异花既然与极燥灵火有些关系,那么对于寸法境的修行人来说就是一件再合适不过的异宝。”

陈曳好奇问道:“极燥灵火还与寸法进境不羁有关?”

采也说道:“除却天南朔州的铁马家之外,修行人想要让自身体魄快速变强,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就是利用极燥灵火。”

“这与铁匠铺那些锻造刀剑的方法有些类似。”

说到这儿,采也又看了一眼陈曳,平静说道:“但是修行人如果要引天地灵火进入识海,会有极大的可能将识海烧伤。”

陈曳点了点头,像这样的结论他早在横山城中时便已经知晓。外门考核的时候,谷雨师姐在那条青吟街深处也曾问过夏虫类似的问题。

修行人进境灵韵,最常用的办法便是以神田中的灵力生出灵火,然后引火进识海烧出神魂。

只是无数年来,修行界中当然有层出不穷的天才都曾质疑过这是否是唯一的方法。

答案最后是否。

以神田灵火烧神魂的最主要原因其实是因为它由神田生出,对于修行人来说就像是自己的手臂、手指一般可以灵活驱使,根本不用担心控制的问题。

所以天地灵火当然也可以烧神魂。

但它是由天地生出,本身便是一个变数,在进入识海之后谁也无法清楚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更不用说是极燥灵火。

秘宣平极州这本书上记载了关于以极燥灵火烧神魂的法门,上面同样也写到了此方法的危险性极高,在撰书者所属的宗门之中,九成九的弟子都因此而将识海烧成重伤或是身死。

但想到此处,陈曳便眉角扬起,说道:“我不觉得我会失败。”

采也继续看着地上的火光,脸上很是少见的笑了起来,那看上去有些像是无声的讥讽,但其实心里的想法却并非如此。

她很清楚陈曳其实是有些天份的,甚至这天份还要在小绿手下的那四个人之上。

在山谷中时,他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内便谋划出最佳的办法,面对自己的飞花不是采取远逃而是选择了近身,甚至怀里的那只灵偶也是一藏再藏。

在斜坡上时,他的剑法更是在极短的数日之内便突飞猛进,并且连加剧神田运转速度的那门秘法也再有突破。

这样的天份如果能再翻上数倍,或许也就差不多要及上自己了。

采也在心中这般淡淡想道。

异花一共有九瓣花瓣,先前已经燃烧掉了四瓣,还剩下五瓣。

陈曳看着这一幕,又突然问道:“既然这里有极燥灵火,为什么你当年没有试试呢?只是因为缺少道法指引吗?”

采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那么,在你看过的那门秘法上又是如何记述的?以极燥灵火烧出神魂的话。”

陈曳想了想,说道:“可让神魂愈发坚韧,生出神识的速度加快,在先天上便远胜于其他的修行人。”

采也接着平静说道:“如果已经是灵韵最强了呢?”

陈曳怔住了一段稍长的时间,之后由衷的感慨说道:“你比我想的还要自负一些。”

“我同境从未输过,自然可以是最强。”

“那你又是如何被她从山顶上推下来的?”

“这与修行无关。”

晁笋带着朝南城的修行人步出山洞之后,并未选择离开望南涧,而是就在小溪近旁不远处的那片山坡上停了下来。

那七具尸体还静静的躺在斜坡上,已然冻得僵硬的青紫脸上神情虽很正常,却还是说明了一些问题。

晁笋眉头紧皱的看着这一幕,心想先前那位会补天局道法的清弄境女子到底是谁?居然能够在他们毫无反应的前提下便将人杀死。

这个问题也是他今日想过的第三次。

而且,眼前这几位手下之中,有几人死去的方式很怪,或是鼻孔出血,或是眼珠出血,或是七窍皆出血。

晁笋虽然知晓补天局的丝蚕道法可怕,但却从未真正面对过。当然,如果可以的话,他也不愿去面对。

毕竟补天局在幽州的恶名可不仅仅只是靠掳人卖物而来。

嗖!

雾气中突然传来了破空声音。

一位青衣男子渐渐从雾中走到了斜坡上。

他的眉目寻常,黑发垂在鬓角,神情中有一丝隐藏极深的疲意,腰间无刀、无剑,但身上的气势却如渊似海,像是一只蛰伏的猛兽。

“城主。”晁笋向着这名青衣男子恭敬的称道。

同时,其余朝南城的修行人皆是跪倒在地,将头紧紧抵在地面上,不敢将视线抬起半分。

林叶没有直接询问,而是先慢慢走到了晁笋的身旁,静静看着那些趟在地上的尸体。

过了片刻后,他才开口问道:“她来了?”

晁笋当然知道林叶口中的‘她’指的是谁,所以摇了摇头后说道:“不是采红衣,但应该是补天局的修行人,而且也会丝蚕。”

“丝蚕”

林叶神情微异,很快又问道:“那人是什么境界?”

“清弄境。”晁笋回道。

“清弄境?”

林叶皱起了眉头,除却三蚕城现在的那人,世上还会丝蚕道法的女子应该就只有她才对,可又怎么会是清弄境呢?

“她穿的什么?”

“红衣。”

“还有用剑的一人?”

“嗯还有一位看样子十六七左右的少年。”

林叶看着死去七人里其中三人的剑伤,忽然笑了起来,说道:“寒山剑法?有些意思了。”

听到这番话,晁笋却很是震惊,心想先前那位少年是寒山的弟子?难道寒山上也有弟子会补天局的道法?

可是,寒山弟子来此干嘛?

这与奔子栏的去处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方向。

……

</br>

</br>

第一百零七章 抉择题

林叶看向远处斜坡外溪声传来的方向,很快又想到了更多的事情——

寒山弟子来到望南涧却没有去到奔子栏,而是和她一起出现在了此处,难道仅仅只是为了这样的一株异花?

纵然这朵花算是望南涧中的一个秘密,但这又与你们两位清弄境的修行人有什么关系呢?

林叶脸上的笑容始终不减,很难令人捉摸得透他的心思。

按照常理来说,一位寸法境的修行人在此刻不说勃然大怒,也必定不会像他这般轻松甚至是不以为意。

晁笋因此有些猜测不准,但还是出声说道:“她虽然不是采红衣,可还是懂得补天局的道法,那处山洞里的异花很快就会生出极燥灵火。”

这话当然是一句提醒。

补天局的道法除了丝蚕以外还有茧蚕,这是晁笋知道的第二种蚕虫道法,尽管传言中的第三种蚕虫要更为可怕,但在幽州却无多少人能够知晓,他自然也不太清楚。

只是眼前只有茧蚕也很棘手。

这种灵力之丝或许会消耗修行人太多的神田灵力,可是所带来的效果也是极其显著,堪比是一座防守的大阵。

更何况在那处山洞中,因为那株异花的缘故,天地间灵气的浓度要远比洞外更加浓烈,僵持下去必定不是什么好事。

林叶看向了晁笋,说道:“你认为他们要用这极燥灵火来干什么?”

晁笋摇了摇头,回道:“不知。”

林叶又是笑了笑,接道:“是啊,我也不知。”

晁笋虽是带着敬意的看了他一眼,但却直接反问道:“城主不是已经有些想法了吗?”

换作是其余的修行人,这句话或许有些不分尊卑,但他是朝南城的副城主,多少年来一直如此,所以林叶心中当然也不会有什么异样。

他只是静静看着远处,然后说道:“不过是些猜测罢了,还谈不上什么想法。”

采也并不知晓在不远处的那座斜坡上,那位朝南城的城主已经生出了一些极其接近事实的猜测。

但就算知道她也不会太过在意。

这并非是小瞧那位林叶,相反,采也知道在幽州北部的大城之中,除却补天局三蚕城以外,便要属这位城主最难对付。

只是此刻的她确实来不及去顾忌一些关于他的事情。

因为山洞中那株异花的九瓣花瓣已经都燃烧完了,最后只剩下了一根翠绿的叶茎,但散发出了难以想象的生机勃勃的气息。

温度骤然提升到了一个极致,甚至那些山洞中多年以来的山石都开始轻微融化,紧接着,地上又不断生出了一个一个黑点。

那些黑点在热浪中极速生长,露出了赤黑色的草根。

能够巩固灵韵境修行人神魂的赤木根,此刻就像遍地的杂草一般骤生。

这株异花要比采也所想象的更加厉害一些。

而花上慢慢燃生出的那道紫黑色火焰也是如此。

神田灵力如果自燃,可以生出一团灵火,那火明亮温和,极具世间一切美好的气息。

但眼前的这道火焰却与之截然相反。

它的火光有些暗淡,还是深沉的紫黑色,几乎很难说是能够照亮一寸世界,甚至这火苗还在不断的摇曳、闪烁,仿佛随时都会随着一阵微风而去。

唯一令人无法忽视的是,这道火焰的躁意就像是一头被囚笼困住无数年的猛兽所散发,那股疯狂、暴动的气息即使是微淡的火苗也足以令人心悸。

采也神情第一次凝重了下来,因为眼前的情况确实超乎了她的想象,清弄境修行人的识海不说脆弱不堪,但也绝对谈不上稳固。

如果引一道这样的灵火进入识海,恐怕神魂还未烧出就会将识海中的一切先全部燃烧殆尽。

陈曳同样也发现了这一点,因此而紧蹙着眉头,过了半响之后,又说道:“这株花似乎有些奇怪。”

他没有先说这道紫火奇怪,而是首先强调了异花。这一点令采也的注意力也渐渐从那道火焰上转移到了火之下的异花身上。

之前极燥灵火还未生出,异花的数朵花瓣便已经开始灿烈燃烧,而此刻这无比躁动的灵火出现后,这株异花反而像是受到了滋润,重新焕发出了更加强烈的生气。

这实在是有些奇怪。

采也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始试着出手,两指之间的那根极细的丝蚕线迂回在异花两端,之后开始慢慢收紧,欲要将它连根拔起。

只是这以神田灵力形成的丝线在将一靠近异花的时候,便瞬间被那道紫黑色的火焰给烧成了白烟。

采也摇了摇头,说道:“这极燥灵火温度太高,就算是我的丝线也无法靠近。”

陈曳依旧皱着眉头,问道:“没有什么其他的办法了吗?”

采也继续沉默了一段时间,似乎是在思索解决之道。

山洞中那些片刻便生出的赤木根很快又受不住这道热意而枯萎,之后再是更多的赤木根生出,循环往复,就像是不断在地面上泼溅墨水一般。

采也将目光转向了陈曳,说道:“办法或许有一个,不过要你来试。”

“什么?”

“寒山徐三的灵偶。”

“灵偶?”

“嗯,能够克制这热意的当然只有寒气,而在北国三州之中,没有什么寒意能够比寒山更强烈。徐三的灵偶能够在平常起到凝神静气的原因也是因为其中藏着一道寒气。”

“只要你御使灵偶接近这道火焰,用寒气或许就能够将它消磨下去。”

“那如果失败了呢?”

“灵偶中的寒气要是消失,种种灵效也会尽皆不在,变成无用,但这是我现在能够想到的唯一办法。”

采也平静的声音落下后,山洞之中便只剩下了陈曳的深思。

这是一道抉择题。

灵偶是徐三师叔在拒北城时送给自己的,来到幽州时更是在多次重要关头起到了极大的作用,甚至可以说,灵偶便相当于是陈曳的第二条命。

而此刻,他就面临着是否要拿这第二条命去一搏的选择。

如果失败,后果不言而喻。

而即便是成功,也仍旧还有烧出神魂一事的难处存在。

</br>

</br>

第一百零八章 隔岸相观,一场意义深远的对话

抉择之难在于舍得与舍不得,这又和是否是修行人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每个人一生或其短暂或其漫长的时光中也总会遇到这般以及那般的困难选择。

就像黑市那间台阶旁种有月季的暗屋中,施耐庵曾经对藏见提出的那个问题一样。

藏见最终还是作出了一个能够让自己稍是安心的选择,但如果非要去问的话,苗渺的神田破与不破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一个幽州的修行人纵然同属北国,也终究还是幽州人。

破屋中的大修行人酒徒萧索也不见得就会教他修行之道。

当然了,关于藏见师兄究竟是如何想以及做的,陈曳并不清楚。

他看着眼前的这道火焰以及火焰下的异花,仅仅只是神情微凛,便在极其短暂的时间之内生出了很多想法——

以极燥灵火烧神魂是一种险中求胜的方法,而想要做到这一步首先还需要用自己身上最强的防御手段灵偶来一赌。

只是

这极燥灵火实在太过可怕。

那无比疯狂以及躁动的意识仅仅只是轻微感受,便有一股强烈的灼烧之痛。

就算灵偶能够成功将这道热意稍稍降低,又于事何补呢?

没有任何防御手段的识海究竟如何吸纳这道火焰?

说到底其实自己也并非无法进境灵韵,就算只是坦然修炼,也至多不过浪费一些时间罢了。

陈曳的眼底第一次生出了犹豫的情绪。

采也站在旁边看到了这一幕,但并没有觉得任何意外,一个聪明的修行人行事本就该如此,更不用说现在还是与生死相关。

当然,她也很欣赏陈曳在最早之前言语中透露出来的自信。

却还是更欣赏现在。

在还未看到这道火焰时,任何人都无法根据一本修行道法上所记载的言语去感受到天地之间的恐怖,但在亲身见到后,每个人都会真切的知晓一件事,世上最强大的并非是那些名传天下的大修行人,而是这方天地。

在天地之间每个人都仅仅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蜉蝣罢了。

犹豫来于畏惧。

而畏惧,是世上那些大修行人在踏出修行生涯中至关重要的一步时都需要提前去学会的事情。

采也没有在那株异花旁多说一句话,而是慢慢从山洞深处走了出来。

那些布置在洞口宛若蛛网一般的无形之丝没有丝毫阻拦住她的步伐,但是此刻如果有别的修行人试图想要进入的话,不同的灵力之间就会发生碰撞。

说起来,三蚕城这门叫作茧蚕的道法真的就是一门阵法。

山洞外是那道小溪,在溪岸的对面静静站着一位青衫的男子。

采也看着他,而那人同样也将目光投了过来。

二人之间的对视仿佛一瞬间便生出了千万句言语。

果真是她,也果真是清弄境。

林叶看了采也一眼后便在心中默默这般想道。

那身红衣多年来还是未变,何其讽刺的是,此刻却尽都成为了别人衣裳。

“你比我想的要更早出来一些。”

林叶简单说完之后又发现那名寒山弟子不在,神情微异,接着问道:“原来不是你?”

这两句话听起来似乎有些矛盾。

但采也明白他的意思。

山洞之中的这处异花,对方自始至终便认为是自己所需,但却不曾想到过是另外一人。

“我原本以为是因为你跌境的缘故,所以才会需要这株异花来恢复境界,没想到你却将它让给寒山弟子。”

林叶的神情先是复杂,紧接着又渐渐平静了下来,说道:“但既然不是你,幽州还会有谁比我更具这份资格?”

听着这段陆陆续续的话,采也始终面无表情,直到最后那句疑问落下。

溪岸两畔,骤起无数微风,雾气开始四散,她的声音开始生起。

“是的,若是论资格,即便是我也只能比你略胜半筹。”

“可这株花给你终究只是浪费。”

林叶的神情微冷,问道:“为何?”

采也直视着他的双眼,说道:“因为你真的不需要。”

“一位随时可进不羁境的修行人要这花又有何用?况且,既然现在站在对岸的只有你一人,那就说明你忍境多年这件事情根本无人知晓。”

采也最后又补充了一句,“当然,除了我。”

林叶看着这位补天局最为出众的修行人,发现竟是有些无法看清她的真实想法,说道:“那么你呢?又是究竟为何出现在这里。”

采也说道:“我要做的事情自始至终便只有一件,你也应该清楚。”

“恢复原本的境界吗?”

林叶笑了笑,接着说道:“所以你的神魂是中了自己的道法?”

采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林叶。

两道溪岸之间的水声不断,流入前处不知去向的远方,而在先前雾气散去后,周遭环境自然也能稍微看清一些。

因此林叶的目光也转向了那处远方,同时接着说道:“黑山的大阵是惊世之雷,对你来说最有用但是必死。唯独梅里雪山的大阵不太一样。”

“命蚕如果将丝缠绕在你的神魂上,在神魂崩溃之前,它会提前先行陨灭,但这同样也有风险,况且”

林叶转过头来看着采也,静静说道:“就算他能进境灵韵,你们也始终过不去望南涧。”

采也问道:“因为他们?”

林叶说道:“因为她。”

他们指的是更夫、刀鬼王石等四人。

而她,自然指的就是那位婢女。

采也曾经试图想过对方究竟会在哪里出现,但却没有想到竟然会是望南涧。

那三十里煞气对于她来说应该已经无用才对。

“就像你知道如何解开命蚕丝一样,她也无比清楚。”

“所以只要提前在望南涧等你,你便没有任何办法。”

溪水两岸间意义深远的对话到这里基本已经算是结束。

但这结束并不是说两人的声音不再继续响起,而是指他们各自都已经明白了对方话中的最深意。

林叶没有带朝南城其余的修行人来便是这场对话的一开始。

采也看着他,淡淡问道:“那么,你要如何帮我?”

林叶的回答简单、自信并且直接,仅仅只是三个字。

“拦住她。”

</br>

</br>

第一百零九章 冰与火之争

幽州北部大城无数,即便没有几位解意境界的大修行人,也自然会有境界比林叶更高的。

但就算是那些不羁境的城主现在来到此处也不会有此自信——

说出先前的那三个字。

没有不羁境的修行人赢过那名采也的婢女藻绿。

就像也还没有人能在同境的较量中赢过采也一样。

“你这些年来始终停留在寸法境,不肯再往前更进一步,究竟是在想些什么?”

这是她唯一不解的事情,除此之外的那些隐秘,既然没有兴趣自然也就不会去问。

林叶没有回答采也提出的这个疑惑,而是直接说道:“我会在最合适的时候出手拦住她,但最多只能争取三天的时间。”

“所以你们要尽快。”

最合适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三天的时间又要如何争取?

这两个在旁人看来应是最为重要的问题,采也却终究还是没问。

她只是静静看着林叶,看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直到溪畔两岸的雾气又渐渐弥漫、回归,视线开始不清后,才最终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幽州之雾在望南涧中更加深重,对于一些修行人来说却近乎无用。

例如风城的不羁境修行人敖歌,便可以神识远行千万剑而杀人。

补天局的修行人采也,此刻出现在这里的朝南城城主林叶,也都不受此雾气影响,甚至还能够做到短暂的驱散近处之雾。

林叶站在溪水的对岸,雾气逐渐遮住了他的面貌,但声音还是无比清楚地传了过来。

“你解开神魂中的命蚕丝、恢复本该有的境界之后,将易崖的踪迹派人送到朝南城。”

“我相信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够知晓他藏在哪里。”

雾气终是更深,林叶的身影慢慢消失在了溪水对岸,对于就在咫尺眼前的这株异花却再无半分兴趣。

事实上他在幽州北部隐瞒了这么些年,或许唯一为的便是这件事。

三蚕城的城主易崖究竟藏身在何处?

采也面无表情的看着林叶消失、离去,心中想的也只有一件事。

你猜的不错,三蚕城里确实只有我知道他在何处。

毕竟那个地方光明太盛,若是藏着一只毫不起眼的蚕虫,又有谁能够发现呢?

发生在山洞外溪水两岸的对话结束后,洞中的温度已经再无可升,但除却那些不断枯萎又不断生出的赤木根之外,剩下不变的只有陈曳。

他的神田灵力消耗太快,尽管周遭的灵气浓度也十分惊人,可终究还是无法抵住这道极燥灵火所带来的这一可怕异象。

陈曳很清楚,自己必须在接下来这一段短暂的时间之内做出一个决定,否则的话,即便自己身上还有灵偶,也很难救得了灵力完全枯竭所陷入的困境。

秘宣平极州里同样也并没有对于眼下这一情况的描述。

时间逐渐流失。

神田中的灵力已经消耗将近九成。

陈曳在心中轻微的叹了口气,先是看着这道紫黑色的孱弱火焰,很快又想起了什么,将目光转向了山洞口。

他脸上的神情越发无奈,心想修行的决断若是真的要让自己来选,那你将这出处布满灵丝又是什么意思?

采也在先前一直沉默,直到走出洞口后也依旧未将那茧蚕丝解开,现在随着山洞中的灵气越发浓烈,这些丝线也开始散发出了强烈的气息。

除了她以外。

站在洞外,无人可进洞内。

站在洞内,同样也没有人可以走出洞外。

除非能在这有限的时间之内破开她的茧蚕丝。

没有再去考虑这些意料之外的事情,陈曳看着那道极燥灵火的目光开始平静了下来,接着是他的全身、呼吸、神田、识海。

当一切都达到足够平静的时候。

怀中的那只灵偶开始悬浮在了空中。

可怕的热意在它白色的身体附近蒸腾出了无数水汽。

嘁声不断,山洞中的温度渐渐降了下来。

原本藏在灵偶体内的那一股寒山寒气再遇到这无比极燥的灵火之后,终于是骤然爆发了出来。

四处可见的一片寒冰蔓延洞内,紧接着冰面上又燃起了无数火花,这诡异的一幕不断转换、僵持,陈曳也得益于此能够稍微恢复一些神田的灵力。

只是灵偶中的那股寒气终究还是太少,山洞中四处结出的寒冰随着时间渐长而不断在缩小面积,那道紫黑色的极燥灵火却丝毫未受半分影响。

陈曳见到这一幕,只好开始运起秘宣平极州的那门自燃神田灵力之法。

神田运转维持在了恐怖的十六转。

在全身不断涌动的灵力又尽皆汇成了一片灵海,灌注到了灵偶之中。

寒气悄然壮大了一些,场上的局面又再一次回到了僵持中。

但这结果其实要比陈曳设想的来地更早。

因为烧神魂破境的这一过程同样需要极多的灵力,这也是为什么清弄境的修行人大多都需要修炼至清弄上境之后才会开始着手破境。

因为神田的灵力便是另外一件难事。

极燥灵火最终还是无可避免地被减弱了一些。

它的火苗看起来更加黯淡,那股无比躁动、疯狂的意识也不再那么明显、令人生悸。

但陈曳的神田也已将近负荷。

这世上本就没有能够一直无碍御使的道法,就算是神魂道法也会消耗修行人的神识。

而当这种消耗达到一定程度后,就会令自身或是识海产生一些不可磨灭的损伤。

这将会是唯一以及最后的机会。

陈曳再次轻叹了口气,将一切情绪都排出,静静地看着这道紫黑色的火焰。

神田的灵火可以顺着周身经脉进入识海,但天地灵火自然不行。

所以陈曳需要做的就是按照秘宣平极州上所记载的方法,先是用自身的灵力将灵火慢慢围住,之后小心翼翼地勾动灵火来到头上的灵泉穴附近。

引火进识海的过程显然要更加缓慢,并且在此期间灵力外罩不能有一丝破损,就连全身的灵力运转都需要达到一个平稳的地步。

任何一丝波动都会让这道灵火直接将识海燃烧殆尽。

大概过了半盏茶的时间。

陈曳的身上、额头渗出了无数的汗珠之后,这道可怕的极燥灵火终于在灵力的维持以及法门运转下进入到了识海中。

朦胧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br>

</br>

第一百一十章 以神魂之目远望

天上地下,四方皆朦胧。

一片白雾飘荡在此间,散出无数缕可见的白丝,仿佛伸出手去便能轻易握在掌心,但这又与幽州的神识之雾有些不同,陈曳能够较为清楚的感知到一种柔和的情绪正在心中滋生。

这就是识海吗?

他神情微异的同时,眼中还有一些好奇。

这是他第一次运转法门,将心神投入到识海之中,神田中的灵力现在还包裹着那道极燥灵火,此刻也正静静地飘在白雾中。

按照修行二三事以及白话灵解上的记载,修行人识海中的神识形态大致可分为两种,第一种便是白雾,这种形态下的神识算是初始,孱弱不堪,很难支撑大规模以及长时间的战斗。

第二种形态则是为水,能够将神识在识海中初步汇聚成一条小溪,做到这一步便意味着你在神识的修炼过程中又更进了一些。

像夏虫识海中的那片神识大海,便是因为常年练剑、想剑的缘故才能够生出,那代表着一位修行人最本质以及客观上的实力。

陈曳目不转睛地望着识海远处,突然察觉到了一些异样——

那些神识飘荡的白雾似乎是受到了神田灵力的吸引,越发靠近起了那道已经进入识海的极燥灵火。

接下来就是最重要的事了。

陈曳闭眼轻呼出了一口气,在心中默默想道。

紧接着他全身的气息开始敛于死寂般的平静,神田之中的所有灵力经由周身的经脉流入了识海。

神魂到底是什么?

其实无数年前,当第一位清弄境的修行人看破灵犀的修炼方式,得出人族能够学习的方法之后,这一问题便不再是什么隐秘。

人的识海之中天生便有神识所化成的白雾。

而神魂便是灵力所生的灵火在神识白雾中燃烧后形成的一物。

简单点来说,可以看作是修行人灵力和神识的结合物。

神魂坐镇识海,便可控制神识,进而亦可做到神识传音、一剑御行千万里等等种种奇异之事。

除此之外,还有可以滋生修行者神识,使用神魂道法等妙用。

但神魂同样也是一处命脉,甚至对于修行人来说,这往往就是他们最大的弱点。神田之中因为有灵力涌荡的结果,许多修行人的神田都极其稳固,唯独识海不同。

如果没有学习过一些古老的镇魂道法,像是长安的镇魂兽,那么修行者往往只能以神识本身当做防御,以磅礴程度来一分高下。

在寒山上的那些弟子当中,夏虫从未学习过什么镇魂道法,也从不在识海中布置一些防御的手段,但那些学习了神魂道法的师兄长们对于她却始终没有什么办法,这最根本的原因就是那道神识之海太过磅礴。

而对于眼前的陈曳来说,一个同样在将来能够生出神识大海的绝佳机会就在他的识海中。

将灵力渐渐散去后,那道极燥的灵火便逐渐显露在了识海之中。

无数翻滚的白雾在靠近它的过程中已经消失不见,在这期间,陈曳的识海还会伴随着一股剧烈钻心的疼痛。

以天地灵火烧神魂的方法略有不同。

现在首先要做的并不是让灵火直接与神识接触,而是要借助修行人自身的神识与灵力将灵火慢慢剥离开来。

这个过程需要极为谨慎、细致与小心,因为如果稍有不慎的话,可能最后还未将灵火剥离出一丝,修行人识海中的神识便会完全消失。

陈曳盘坐在山洞的地面上,紧蹙着眉头,周遭的天地灵气始终不停地在汇入他的身体,渐渐转化成灵力又流入识海。

在这样反复的过程中,神田灵力运转的速度已经悄然来到了十七转。

距离采也当时说的真正上限还有两转的距离。

极燥灵火的火光几乎在一瞬间便照亮了识海四方,那些神识化作的雾气仿佛像是消融的冰,遇到热意后便很快就退散。

这个过程要比陈曳想象的更难一些。

但好在极燥灵火同样也并不安分。

那些神识自动退却,它却不停闪动着火光,在识海之中游离飘荡,追逐着那些能够滋养它的白雾。

灵力在识海中能够很轻易的便汇聚起来,在这期间也不断试图从火苗上率先剥离一丝。

如果没有灵偶中的寒意减弱这道极燥灵火的话,陈曳相信就算自己此刻的神田灵力能够达到十九转也很难对付它。

所以在经过了一段极其漫长的尝试之后。

那道紫黑色的极燥灵火终于是脱落了一丝火光。

那道火光在识海中下坠,像是星夜中最黯淡的一颗星辰,威力以及热意亦都远远不足极燥灵火本身。

因此灵力在一瞬间将它吞吃后并没有完全燃烧殆尽,之后,识海中的那些神识也很快都飘荡了过来,在陈曳的控制下渐渐进入到了灵力中央。

神识之雾没有直接被这一丝虚弱无比的火光烧成虚无。

而是在慢慢不断的攀升温度。

终于。

陈曳的识海中响起了一道微弱却极其清脆的滴答声。

那是一滴无比澄澈的水珠,从白雾之中滴落,映照着此方识海世界。

火光至此燃尽。

人的识海终究只是有限,从根本原因上来说,便是因为识海中的神识有限。

神魂是由灵力和神识构成,而这个过程无比漫长,需要将识海中的神识之雾全部燃尽才算完成。

之后神魂立于识海世界中央,又会衍生出更多的神识。

但想要以天地灵火烧神魂,除却灵火难控,风险极大以外,还有一件事情最为麻烦。

神识可能不够的问题。

火光要是燃尽,识海还有神识,那么修行者还可以用自身的灵力生出灵火继续完成烧神魂的过程。

但如果要是火光太盛,识海中的神识都已经烧完,而天地灵火还存于识海中,那么又该怎么办?

要知道神魂一成的霎那,修行者全身的灵力都会被灌注到那道神魂之中,根本不可能再有多余的灵力去泯灭那道火焰。

更何况,此处的这道极燥灵火,就算是想要泯灭也极为困难。

陈曳在不断剥离极燥灵火,不断烧神识这一重复漫长的过程之后,终于看见了自己的神魂雏形。

是一道朦胧似人形的雾气,像是有五官、身体,但又实实在在看不清。

神魂烧出后,就静静立在识海世界的正中央,似是在看着陈曳心神而来的目光。

这一对视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

陈曳很快就觉得身躯一震,神田之中的灵力尽数抽空,全部都涌入到了那道神魂之中。

他的面目渐渐清晰。

身材却依旧是与陈曳一般有些矮。

他看着陈曳,目光无神。

而很快,陈曳的心神就落入到了那道神魂之中。

以神魂之目远望。

此处世界又会是一番怎样的景象?

</br>

</br>

第一百一十一章 天上地下,四处皆火

识海尽雾的时候,即便心神完全沉入也同样无法看的太远,这和此刻的幽州其实也是同一番道理。

柳羿将自己的神识与灵力尽洒于此,那么幽州便可以算作是他的识海。

在这个绝对处于他的世界里,任何事情都将变得随心所欲。

例如,他想要这望南涧有一处小溪,那么这里便果真水声潺潺。

他想要奔子栏外有煞气,那三十里山岭便成了幽州诸多修行人的禁地。

他看好某些年轻人,想要教他们一些事情,于是幽州大雾便不再对他们加以束缚。

陈曳借着神魂的双眼看向这方世界,很快就从其中联想到了许多类似这样的事情,同时,幽州之雾对他来说也不再是那般神秘可怕。

事实上很多北国的修行人都能够联想到这些事情,但对于他们来说,最大的问题还是就算知道了又有何用呢?

谁能找到柳羿?

谁又能破开属于他的世界?

陈曳看着识海世界尽头的那处白壁,陷入了沉思之中,这个过程并未持续太长的时间,他的目光又开始转移,最终还是停留在了自己的身上。

先前站在远处对望,神魂看着就像是白茫茫的雾气,但此刻低头自看之后,他才发现原来这白雾下的身体是一道涌动着的清澈流水。

而那些白雾便是这些构成神魂躯体的流水正在不断散出。

是修行者识海最赖以生存的手段——神识。

神魂已经烧出,破境的过程也本该就到此结束。

但静静立在陈曳神魂对面的,此刻还有一道削弱了极多的火焰。

还是一道足以令很多修行人敬畏的极燥灵火。

神田之中的灵力想要恢复还要等待一段不太短暂的时间,而识海中的雾气想要生出同样也是如此。

在寒山的时候,陈曳就已经知晓,神魂刚一烧出是极为的脆弱不堪,任何识海之间的风吹草动都有可能让它受损,更不用说还是一道无比躁动的火焰。

所以现在看着眼前的这一幕,陈曳的心情却仿佛沉入到了谷底。

他在一瞬间想了很多的办法,又否决掉了这些想出来的办法,最后得出来的唯一结论就是——

听天由命。

终究还是要以神魂去搏,就算最后会落下什么隐患也只能在所不惜。

一具流水构成的神魂躯体。

一道现在极为虚弱的极燥灵火。

水与火相遇,本就该是无法相容的一幕,陈曳对此也并没有抱着什么幻想,但至少唯一的好处是,那道灵火似乎是在忌惮着什么,没有像之前那般追捕着识海中的雾气。

能够像是修行人一般思考的火焰,说起来实在是有些荒唐与滑稽。

但想到这一点后,陈曳的神情却再度微凛。

如果极燥灵火的状态能够慢慢恢复的话,这对于自己来说将会是最大的灾难。

心神完全沉入识海的同时,他便是神魂,神魂也就是他。

于是接下来的一瞬之内,陈曳试着伸出了右手,尽管这个幅度看起来似乎有些颤颤巍巍,但手掌平指的方向最终还是平稳地停留在了极燥灵火上。

雾气绕在他指间,很快生出了一些薄弱的神识,但却仿佛散发出了无穷的吸引力。

火光忽地闪了一下,那道极燥灵火在渐渐靠近。

一点白雾落在火苗上,连最微弱的声音都未发出便已经被烧成了虚无,但那道火光接着再度亮了一下,没有灵力的加持下,神识几乎可以算作是它最佳的养料。

这极为隐蔽的一幕完全落入到了陈曳的眼中。

他已经肯定了自己先前的想法以及猜测,也因此更加确信了必须要将这道灵火完全消灭的打算,否则识海中的一切终将都被它烧为虚无。

只是陈曳没有注意到的是,尽管先前那道火光亮了一下,火势却并非更强,而是有了一些无法察觉的减弱。

神识可以算是它的养料,但不是它的。

在识海中经过一些隐秘的变化之后,这道极燥灵火不再是简单的极燥灵火。

因此,陈曳在不断催动神魂靠近,让那些构成神魂的水和火焰不断接触的过程当中,他自己本身的神魂也开始变化。

这个变化极其轻微以及隐蔽,甚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内都没有显现出来,但是当那道极燥灵火在识海中近乎完全消失,而陈曳的神魂更是烧毁了将近一半之后,终究还是有了一些肉眼可见的变化。

那些被灵火烧损的部分,原本陷入空洞的右半神魂躯体忽然生出了一些火焰。

这火焰呈深邃的紫黑色,同样也在散发着白雾。

只是这白雾与左半神魂躯体所散出的白雾不同,是热意可怕到了一个极致的白雾,并且很快就在识海世界中继续燃生出了更多的火焰。

神魂到这里已经彻底烧成,静立在识海世界的最中央,一半是水平静无波,一半是火升腾不息。

这样的神魂在修行界中从未有人见过,所以陈曳眼中的震惊也始终片刻未停过。

接着,不知何处来的微风开始落在他的识海世界,那些冷淡的白雾开始渐成乌云,之后又突起下雨。

滴答滴答的声音慢慢变成了噼啪的瓢泼声。

一处极不起眼的水坑出现,然后是无数处反射着识海世界面貌的水坑形成。

最后一道小溪出现在了识海中。

与此同时。

天上,地下,溪水畔,水中央。

四方皆火,无处不燃!

那些散着热意的白雾所燃生出的更多火焰没有被这识海中的雨熄灭。

它们甚至在水面上与水珠在一齐欢腾。

陈曳能够清楚的感知到一道莫名的情绪在他神魂的右半边滋生,像是刚落世的婴孩一般,脆弱、无力,但惹人怜爱。

这该叫作识海还是火海?

这小溪与火又是否该叫作神识?

自己又是一道怎样的神魂?

陈曳心底三不知,但他在一睁眼的霎那,神魂微微意动时,插在背后剑篓中的寒山断剑便骤然而鸣。

溪涧旁的山洞中,同样无处不是火!

</br>

</br>

第一百一十二章 剑行三百米

修行人一大惊世骇俗手段便是御物。

剑行三里、三十里、又或是三千里也都尽是此番道理,但是当陈曳微微睁开双眼,看到神魂意动后生出的这遍地火花,还是有些怔住。

神识落在剑上照理应是春风无痕,所以又哪来的火呢?

很快他的心神接着沉入识海,又发现了奇怪的一幕——

那些在溪上的火焰似是在欢呼,闪烁、扑腾不止,而自己神魂躯体的右半部分也在散发出一股奇怪的热意。

插在剑篓中的寒山断剑静立在身前,那剑身同样也在微微发红,甚至还散发出了一些微妙的气息,先前那道清楚响彻的剑鸣便是从它身上发出。

陈曳能很清楚的感受到自己的神识就正在剑上,而这一切似乎也正是神识所带来的效果。

可其中不解还是有许多,一切都源于那道神魂。

不过说到底,修行界虽然在此世上有许多境界难以想象的大修行人,但若是真的论及对神魂的了解,却根本无谁能够达到那头灵犀的境界。

或许无数年前那位观牛以破境的修行人可以。

陈曳摇了摇头,不再去多想这些无用的事情,慢慢站了起来。

洞中原本没了极燥灵火,温度与热意便在很短的时间之内骤然下降,那些赤木根却并没有第一时间枯萎,而是散发出了压抑许久的生气,像是在争先恐后一般。

而那株异花的顶部在失去灵火后,又开出了一朵洁白无比的小花,像是一张在冲着陈曳微笑的笑脸。

他将神识落在花上,温暖的感觉又逐渐借此传递到识海中的神魂上,溪水也开始耐不住平静而溅动。

异花中还有残留许多的天地灵气,赤木根中同样也是如此,修行二三事上曾经记载过,一些能够安镇神魂的天材地宝其实只需要吸取它们体内的那些特殊灵气便可,根本不必熬煮或是生吞。

陈曳的神田已经空荡了许久,如果不在短时间内恢复的话,就会造成永久性的损伤,此后再难更进一境。

所以此刻山洞中遍地的赤木根以及那株异花便成为了最好的补品。

他将手放在根茎处,那些灵气便顺着此路直接进到了神田之中,在经由周身运转后变成了属于他自身的灵力,之后又从经脉入识海,滋润着那道神魂。

时间过去三十一瞬。

陈曳很快就从先前以及此刻的过程当中发现了自身的一些变化。

他的神田已经变得更加稳固与空荡,那些灵力若是放在之前足以灌满一位清弄上境的修行人,但现在却仅仅只是他的六分之一。

以及,他的左右两处掌心中间又各自出现了一种气窍,这意味着他吞吐天地灵气的速度将会远比之前更快。

“修行人进境灵韵,其最大的变化是神魂的出现。这意味着你将可用神识,可远行御物,同样可以杀人于无形之间。”

“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

“那就是你的两处掌中气窍的出现。”

“这两处气窍不仅仅只是意味着加强你的灵气转化速度而已。”

“它还与寸法以及不羁有关。”

山洞前的灵丝撤去,采也慢慢走了进来,被火光照亮的洞壁之间,那身极长的血色红裙要在遍地的火花之中更为显眼。

就像她的声音一样,只听一遍便很难能够再忘记。

听到这番话,陈曳的神情倒是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这并不算是一种隐秘,在修行二三事以及白话灵解上都有明确以及更为详细的记载。

将两处气窍修炼到足以御动体外灵气的程度,便不必在单独倚仗于神田。但这并非便意味着神田无用,因为在一些少数的地方,灵气还不足以能够达到维持自身体魄的程度,例如地下,例如天上。

“以极燥灵火破境便是这样吗?”

采也静静看着陈曳以及这四周散在地上的火花,说道:“似乎确实有些不同。”

陈曳没有说出自己识海中神魂与神识的异样,而是轻微点了点头,说道:“但破境的过程要比我想象的更难,而且,灵偶已经受损。”

采也没有丝毫的意外,接着问道:“那么……你能御物多远?”

御物考验的除却修行人的神田灵力以外,更多借助的还是神识。

神识越发磅礴的灵韵境修行人能够御物的距离也就越远,像夏虫在幽州行路便一直靠的是御剑飞行,因为她的神识确实太过可怕,根本无需在意这点程度的浪费。

陈曳先前神魂意动的时候仅仅只是稍微试了试,并未将神识全力落在剑身上,此刻在听到采也的话后,他也很好奇自己究竟能够御行多远。

在刚刚破境的灵韵境修行人中,御物的距离只要能够超过三尺之外便算是及格。

一些天份不错的或许能够将这个距离延伸到十数米,但也很难超过百米。

但世上总会有些人与此不同。

例如,夏虫当年进境灵韵的时候,一剑御行超过了三里。

元镇进灵韵的时候,飞花与落叶从寒山脚底飞到了第三山道上。

沉舟望着河对岸,刀气直临风雪楼。

天水宗的朝暮破境时倒确实无人知。

当然,此刻站在陈曳面前的也是一位与他们同样可怕的修行人。

他看着采也,眼神渐渐平静了下来,识海中的那小溪与火焰在雀跃,无数迸溅出来的水珠与火花经由识海而出,尽数落在了剑身上。

那是属于陈曳的神识,一出识海后便立刻归于无形。

但剑身上的那股微妙感觉又再一次出现。

他目光凝成一线,之后,识海间的神魂也微微睁开了眼!

一剑骤成寒光。

幽州的雾气仿佛也在这全力一剑下劈散了一些。

陈曳能够感受到随着剑行的距离不断变远,自己与它之间那股微妙的感觉便在逐渐变淡,并且终于在达到一个极限之后彻底消失。

他看着山洞外那翻涌的雾气,又接着看向采也,微微挑了挑眉,问道:“如何?”

采也眼中有些意外,但脸上还是毫无情绪,说道:“三百米。”

“还不错。”

</br>

</br>

第一百一十三章 山壁间的灰伞,请再来一次

只是刚刚进境灵韵,便能御剑疾行三百米,这在采也看来确实已经不错,但若是在别的修行人看来,恐怕还会是难得一见的天资。

很快,采也望向剑去的目光中微微生出诧异,因为她看到了一束火花在剑身上燃烧。

御剑疾行且速度太快的话,生出火来自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但那束火花是在剑掉落之后才慢慢燃起,与飞行的过程无关,那么只能是与陈曳的灵力或者神识有关。

想到此处,采也便又觉得更有意思了一些,嘴角生出一抹微淡的笑容,心想这就是你先前故意不说的隐秘吗?

寒山弟子却与火有关,实在是有趣。

陈曳此刻一剑最远的距离便是三百米,在达到这个距离后,他与神识之间的联系便已经彻底断开,那些落在剑身上的灵力就像是无根的浮萍一样飘荡,恰巧又在这时遇到了他那些古怪的神识。

于是一束灿烂的火花就这样生出。

陈曳没有看到这一幕,自然也就不知道采也已经由此想到了很多事情,而他隐瞒着这件事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只是因为实在没有告诉她的道理罢了。

他走出洞外,顺着先前的方向行走三百米,在一处溪涧旁的巨石上看到了那柄已断一半的长剑,而那束火花不巧正在数个呼吸之前渐渐熄灭。

陈曳捡起长剑后返回洞府,发现采也正在看着那些遍地的枯萎茎叶,问道:“什么时候出发?”

采也收回了目光,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平淡说道:“你的灵力已经恢复饱满了?”

陈曳点了点头,说道:“较之以前还要多出五倍。”

山壁间慢慢落下一层石灰,像是被火烧后形成的灰烬,无数根丝线在山石之间拉动,在霎那间便编织出了一层半月形的伞面。

石灰飘洒而下,落在了宽大的伞面上,变成了一把大灰伞。

采也静静站在伞下,说道:“还不够。”

这三个字从她口中说出并不陌生。

当时在岩山世界的石池中时,她也同样说过类似的字眼。

那次是四方不够的不错一剑,那么这次呢?

陈曳神情微异,问道:“还差什么?”

“你的神魂已经烧出,境界也进灵韵,神田中的灵力也远比之前更强,论及实力确实不再是清弄。”

“但你始终还只是一位刚进灵韵的修行人。你在清弄境停留的时间最久,对属于此境的战斗方式无比熟悉,这本身就会是一个问题。”

“寒山的柳叶剑法你会三式,可却太过粗劣,对于灵韵境的修行人来说,第二式以及第三式的出招方法以及时机都不会再与清弄境相同。”

“你需要明白现在的自己究竟该如何施展剑法,以及神魂中的神识又该如何使用。否则,你无论是遇到他们四人之中的谁,都很难能够撑住太久。”

采也看着陈曳的目光无悲无喜,声音也很平静,就像只是讲述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但这些平淡言语却在瞬间直指本质,无比犀利。

陈曳轻微点了点头,但很快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问道:“朝南城的修行人呢?”

采也没有说出自己与那位朝南城城主林叶的交易,而是简单说道:“走了。”

“走了?”

陈曳神情微异,接着说道:“这株异花不是他们势在必得的东西吗?”

听到这话,采也便淡淡嗤笑了一声,这异花能够助寸法境的修行人破境,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宝物,只是林叶自始至终便不需要。

这异花原本就会用作他人,例如那位朝南城的副城主晁笋。

“既然进不来,就没有理由再在这里待下去,望南涧最近的异宝会很多,就算不及此花,也都会是往常难得一寻的东西,没有必要强求于此。”

陈曳没有再接着追问这件事,转而问道:“接着我该如何修炼?”

这话落下,却无人回答。

撑在山石之间的那把灰伞骤然撤去,丝线隐在山缝间,本就无形,此刻又更加无影。

那些岩灰从伞面上跌落后还未及地便又被一股微劲向前洒去。

陈曳看着近在眼前的这些岩灰,仅仅只是怔了半瞬,神田灵力便很快就涌起,想要将此刻这些遮住视线的灰雾吹去。

但这些岩灰并未继续前涌,而是在他面前慢慢洒落了下来,甚至没有一丝一毫吹拂到身上。

在岩灰后出现的是采也那张极美冷淡的脸。

她的丝线不知在何时已经穿过岩灰,绕着陈曳手中的断剑拂身而上,静静悬在了脖颈间。

此刻只要她愿意,那么纵然陈曳的神识倾尽而出也不会比这脖颈间的丝线更快。

“先前在岩灰洒落的时候,山洞中能够遮蔽修行人神识的雾气其实早就已经不在,但你却没有发现这件事,是因为你还没有习惯于用神识去外探。”

“在岩灰遮蔽你视线的时候也是一样,如果你能发现第一点,就不会让我的丝线离你太近。以你现在的境界和实力来说,保持与他们太近的距离和直接寻死也没有什么区别。”

“而最后,我的丝线绕住了你的断剑,就算你的神识和灵力再如何涌动,对此也没有任何办法,手段太过单一。”

“这些事情和我一开始说的相同,你在战斗中的思维与习惯还在倾向于清弄境,但这里是幽州,没有时间让你去慢慢改变。”

采也撤去丝线,又转身向山洞深处走去,平静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陈曳的身上。

陈曳听着先前的话已经若有所思,但更为在意的还是第一件事。

山洞中的幽州之雾究竟是何时消失的?

是在极燥灵火燃烧的时刻,还是在采也走进洞中之后?

先前分神之后,他并未注意到这个细微的点,所以仍旧无法确定,但如果就像岩山世界那处湖畔木牌上最后所猜测的那样,幽州之雾其实说到底也是一座阵法的话

陈曳摇了摇头,将此刻这些多余的想法尽数抛出,看着采也认真说道:“请再来一次。”

</br>

</br>

第一百一十四章 青囊?

山中无事的时候,苗渺和藏见在城中的那座小院里试着酿了一次酒。

酿酒方法是依循着在寒歌城时高浊所传授给苗渺的春酒之法。

酒曲是用寒山偏峰上的极寒松花以及一些其余之物制成。

最后酿造出来的春酒有些特殊,酒气极涩、厚重,但在经营酒馆多年的孟酒看来,却还是缺少一味强烈、直接的辛辣感。

也因此,他评价为‘什么都不够’。

而什么都不够,同样可以是另外一个意思——

那就是什么都还差一点。

只要弥补足这些差处,北国最烈的春酒或许真就能以另外的一番面貌来重新展现。

三灯巷深处的那间酒馆门口。

一手拿着尖刀,腰间系着青色围裙的孟清秋正在出神地看着那只病鸡。

鸡被拴在柱子上,正萎靡地窝在门前,前面还撒了许多饱满的米粒。

苗渺从巷子口端着一碗甜豆花慢慢走来,一边津津有味地尝着,一边看着孟清秋,奇怪的问道:“都这么些天了,你到底要不要杀鸡?”

孟清秋回过神来,连忙放下手中的尖刀,有些不好意思的回道:“杀,只是还没想好怎么下刀。”

苗渺毫不在意的说道:“杀鸡不过就是抹一抹鸡脖子的事嘛,哪还需要想呢。你只需要绑住它的两个鸡翅膀,然后拿那把尖刀随便一划就行了。”

“之后拿热水泡一泡,烫一烫,鸡毛拔一拔,应该也就差不多了。”

苗渺的话很是直接、简单,但却说的孟清秋脸色越发煞白,好在她本身就很白,所以很难能够被直接察觉出来。

寒山外门考核的时候,虽然卢定师叔言明修行终会杀人,她一时心倔回了师叔曾经杀过鸡、还拍过鱼,但这些事终究都不是真的。

杀鸡、拍鱼便是杀生。

杀人同样也是如此。

人活世间,又如何能够轻易草菅别的生命?

孟清秋声音有些颤颤巍巍,说道:“苗渺,你真的杀过鸡吗?”

苗渺先是吸了一口豆花,然后不顾吃相地砸吧了几下,很是认真的看着她说道:“当然。”

这句话自然也是假的,寒歌城里她最喜欢吃的就是土豆饼,但从来不吃鸡肉,只是因为家住附近便有一位屠鸡户,曾经见过数次杀鸡的过程,所以才能够清楚说出来罢了。

孟清秋不知道这件隐秘,只是把她的话当真,钦佩的回道:“听师傅说,幽州的修行人大都心性坚毅,遇事果断,现在看着确实要比我强太多了。”

“师傅?”

苗渺更加奇怪了,问道:“你也是修行人?”

孟清秋秀眉微蹙,不太确定的说道:“算是吧。”

“修行五大境你知道吗?”

“知道,清弄、灵韵、寸法、不羁、解意。”

“神田、识海清楚?”

“嗯。”

“那么,神魂呢?”

“听师傅说过,是进境灵韵的唯一事。”

“可,你怎么境界全无呢?”

苗渺实在有些不懂,就算资质再怎么愚笨,只要修炼了打坐吐纳之法,那么身上总归都会有些灵力的味道才对。

但是孟清秋的身上确实什么都没有,除了那把尖刀。

孟清秋看着她,回道:“师傅说让我试试杀一只鸡,如果能够成功的话,或许便可以不问清弄事。”

“什么叫不问清弄事?”苗渺更加疑惑了。

孟清秋想了想,说道:“师傅说是神魂瞬成,即进灵韵的意思。”

听着这番话,苗渺却一脸震惊的说不出话来了,她端着豆花的左手微微轻颤,难以置信的问道:“你师傅究竟是谁?”

问这个问题并非是苗渺觉得那位高人实在厉害,只是单纯的被这种修行法气地不知道说什么而已。

杀一只鸡就能瞬进灵韵?

那要是杀一只大鹅、杀一只熊呢?

岂不是修行第六境,天下第一人?

孟清秋显然没有听出苗渺话中的隐意来,只是简单的摇了摇头,回道:“我也不知,只是知道师傅在黑市里修行而已。”

黑市。

苗渺忽然觉得自己明白了,有些可怜地看着孟清秋,但还未等她想清楚如何言劝对方的时候,酒馆里突然走出了一道身影。

那道身影属于藏见,但那道身影脸上的神色却仿佛不属于他。

是苗渺从未见过的复杂与微异。

藏见在酒馆中等了很久,自然也无聊地听着酒馆外的对话已经很久。

同样,作为入门极早的一位寒山弟子,又是徐三唯一的亲传弟子,他所知道的寒山隐秘也要比别人更多,因此才会在听到那番话后直接走了出来。

他看着孟清秋,终究还是无法忍住自己心中的疑惑,直接问出了两个字——

“青囊?!”

繁路,朝花,连山,青囊。

寒山藏书阁的四大奇书。

无数年来能够读这四书的人始终寥寥无几,在如今的寒山上,更是只有元镇能够读朝花,甚至连已进修行最后一境的寒山掌教都无法借阅。

繁路自初代祖师写完后便无人能懂。

朝花胜在道法最奇。

连山需有承山体魄。

而青囊,第一页仅仅只是杀鸡的方法,但恰恰也是关于杀鸡。

能够不问清弄事,一朝进灵韵的修行之法如果真的于北国存在,那么除了寒山的四大奇书不会再有其他。

所以藏见才会借此想到青囊二字。

但听到这两个字后,孟清秋却是一脸疑惑,就连苗渺也是很奇怪的在看着他。

“青囊是什么?”

藏见神情微异,问道:“你不知道吗?”

久住寒山地下黑市,又知晓青囊的除了季倌师姑以外一定再无他人,那么这位师妹又怎会不知道呢?

难道她根本没看过青囊?

孟清秋摇了摇头,说道:“从未听过。”

藏见开始沉默,他并不觉得自己的猜想出了错,却也不敢断定季倌师姑的这番教导又是否是错,毕竟在寒山里除了能读元镇的朝花和执法堂的那片阴影之外,就要属师姑她最熟悉四大奇书。

就像师父曾经说过的那样,师姑自解意以后便一直在读青囊,终年未变却又不受影响,那么总该知道一些旁人所不知道的隐秘。

就在藏见想到此事,眼神稍稍复杂的时候,酒馆的最里面突然传来了一道强烈到足矣穿破深巷与小道的烈酒酒气。

</br>

</br>

第一百一十五章 此处烈酒,醉死他人(上)

辛辣无比的味道仿佛只是一瞬间便冲破了酒馆的大门,那酒气之中还有一股极淡的微涩意,但却令人识海一片清明。

这是何等样的酒?

苗渺怔住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万分欣喜的说道:“春酒真成了?”

前些日子在酒馆里,关于孟酒说出的那个提议,她几乎没有过多的犹豫便开口答应。

因为苗渺也知道,对于城主大人来说,春酒本就是一门他不愿让其在幽州大雾中遗失的古技,那么多教一个人自然不会是错。

尤其此人还是珍爱酿酒的孟酒。

孟清秋闻着酒气,想着往些年里的情景,满是感慨的说道:“这酒大概算是爷爷酿出来的最烈的一次酒了。”

藏见的目光仿佛能够透过门前的布帘,看向酒馆深处,他的神情虽然看着平静,但其实心里的波动要远比苗渺以及孟清秋二人更甚一些。

在寒山上闭关的十年里,他每一天都在想着如何才能够赢过元镇,而即便如此也还是未能想到办法,所以才会决定动身去往幽州。

之后他神田被破,虽然知道黑市里的施先生能够治好此病,可还是无法平复心境。

因为就算千疮百孔的神田治好,又有何用?

如何能够及得上元镇的道法?

又如何能够挡住三代祖师最可怕的流萤断续光?

好在,这将会是他自修行以来最大的一次机会。

春酒难酿,在于酒曲难制,步骤繁琐。

其中任何一处细微的地方出错,都无法酿出那强烈、直接的酒气来。

不过在缺少幽州临仙江畔的杏子林后,孟酒曾经一度认为这世上再不会有春酒,直到今天。

厚瓷制的酒壶里,呈现淡寒白色的酒水在不断散发着酒气,涟漪几许,又折射出酒馆里的场景,而辛辣的味道只是稍稍一闻便能贯通全身,唯独对于识海又是一片清明。

站在一旁的精瘦老头神情有些疲惫,却完全掩饰不住其眉宇间的兴奋,他双手捧着这具酒壶,仿若痴恋红尘的仙女,许久都未能平复这番心境。

酒馆外慎重的走进来了三个人。

孟酒稍微回过了神来,看着走进来的苗渺,还是有些遗憾的说道:“寒山的松花居然能够酿出这样的烈酒,可惜我却无缘得见春杏,那该又是一番怎样的酒气呢。”

苗渺知道这是属于一个酿酒人的遗憾,就算是解意多年的城主大人也是如此。

世上爱酒的酒徒之中,除却萧索之外,还有高浊。

“城主大人常说,既然是雾就终究有散的一日,也许幽州的杏子林也会回来。”苗渺神情少有的无比认真。

孟酒叹了口气,不再去接着说这件事,转而看向藏见,说道:“这酒与春酒还是有些不同,除了太烈以外,因为寒山松花的缘故,还有一些寒意,所以甚至还要比春酒更难喝。”

孟酒口中的难喝二字并不是指这酒的味道,而是指对于喝酒之人的要求太高。

就算是经年酿酒、喝酒的他光是闻一闻酒气便已经觉得辛辣无比,这样的酒若是让寻常人直接喝下去,和直接饮毒又有什么分别?

当然。

这个问题不算问题,这件事也并不重要。

就算是世上最剧烈的毒药对于那人来说也等于无用。

更何况,这只是一壶酒。

萧索微微睁开双眼的时候,破屋中还是黑暗一片,那些老鼠与虫子都在恐惧地看着他,噌地一声便从先前这具像是死去一般的身体上开始疯狂逃走。

然而屋中世界有限。

并非黑暗即是乐园。

萧索情绪不明的嗯了一声,然后轻抬眼皮,又发现什么都看不见,于是开始试着慢慢站了起来。

这道本该隐晦的目光很快带来了一些别的事情,因为看着他的人实在太多。

寒山上,藏书阁里,执法堂中,灵药堂旁。

最近的还是黑市。

数道慎重的目光向此投来。

赌鬼在灵河旁的长椅上翻了个身,略有兴趣的嘀咕道:“酒鬼遇酒,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吗?”

那株屋外种着瘦弱月季的暗屋中,施定庵闭着双眼,手中的棋子自那人睁眼后便再也未落。

说话茶馆中,那位老头喝了一口茶,继续百无聊赖地看着屋外,但目光的方向与破屋重叠。

萧索慢慢步出了屋外,不断有着黑色的细微虫子从他身上掉落,噼啪一声之后摔在地上,四足朝天,死的僵硬。

那充斥着杀意的几个大字在此刻份外显眼——

“愿以杀人换烈酒。”

三灯巷的隐蔽酒馆之外,来了很多人。

那股酒气在穿破长巷之后终究还是减弱了一些,因此落在横山城中这些酒鬼的鼻子里,便成了百年难以一遇的好酒,丝毫未能体会到酒中的可怕。

“这到底是什么酒?居然这么烈。”

“只是稍稍闻一闻便已经如此,如果能够喝一口的话……”

这些满面通红的酒鬼站在屋外议论,春酒强烈无比的酒气还是未能让他们退却,与之相反,门前的人却越来越多,渐渐将酒馆的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苗渺脸色有些发白的看着屋外,说道:“这可怎么办?直接拿着酒出去的话,我估计他们一定要来抢。”

藏见很是无奈,说道:“只能等等执法堂的那些师弟来了,应该不用太久。”

横山城中如果有此异象,那些执法堂的弟子确实不会视之不见,可惜的是,因为某些缘故,晴川大道旁的那间小屋里,不断有着声音落在城中那些弟子的识海中。

他们脸色瞬变,很快就来到了三灯巷的附近,但是却并未走进去,而是不断带着周遭的那些住民们远离此处。

“楼师兄,三灯巷到底发生了何事?我从未见过赵师叔如此焦急。”有位年轻的弟子好奇问道。

楼城下想到了刚刚在识海中响起的声音,摇头说道:“我也不知,但应该是一件大事,否则不会惊动掌教。”

“掌教?”

那位年轻的弟子脸色微变,目光向寒山山峰看去,那里果真有一道无比虚幻的人影正在云层之上,目光投来,是无比可怕的寒气。

</br>

</br>

第一百一十六章 此处烈酒,醉死他人(下)

那道在云层之上的巨大人影像是经过日光与浓雾折射出来的薄影,放大了很多倍,依稀能够看出是一名站在山顶处的女子,神情模糊,长发极长仿佛坠在云底。

三灯巷外的那些城中住民在执法堂弟子的带领下已经离去很远,但是巷子深处的那些酒鬼们却并未有一人离去。

而那道目光所带来的强烈寒气只是一瞬间便让他们清醒了下来。

巷子中的世界悄然安静,酒鬼们顺着寒气骤临的方向往山上望去,同样看到了在云海之中的那道模糊人影以及更多的一件事——

那是寒冷的目光。

看着谁,谁便如坠寒山雪狱。

藏见透过酒馆的门帘也看到了掌教,神情微凛的同时,很快就想到了别处。

修行已进最后一境的掌教向此看来,仅仅只是为了一壶酒吗?

此刻,酒馆门外又传来了一道轻微的嘈杂声。

人群很快分开,一位穿着宽大白袍的胖子慢慢走了出来,眯着双眼,微微笑道:“这酒不错,卖给我如何?”

是他?

藏见眼中有些诧异,虽然早就料到这位晴川大道酒馆的老板会来此,却没想到他会这么早就来到此处。

看来先前的酒气确实足够强烈,甚至能够穿破城中的无数小巷。

想到此处,藏见便掀开门帘直接走了出去,看着那位白袍胖子,摇头说道:“这酒无法卖。”

是无法卖。

却不是不卖。

结果似乎一样,只是话中的意思不尽相同。

当然,听到这话,胖子并没有感到一丝意外,脸上还是笑容依旧,淡淡说道:“酒是无法卖,但酿酒法可以。”

黑市里的路无数,迷途自然不少,但通往地面上的横山城的正确之路却极为好找,黑阵的每一处阵基都有此番功能。

如果耐下心来,应该很快就能够出去,不过在黑市里显然还有一种更快的办法。

那道嵌在洞顶石壁上的星河散发出无数星光照亮黑市,而在星河两边的岸畔便有一个个不知其前处的幽深黑洞。

这些黑洞虽是黑市的入口,却并非是出口。

灵韵境以上的修行人就算想要御物飞出,都会遇到属于黑市这座大阵所降下的压力。

那些在黑市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修行人们对于这件事早已知晓多年,自然不会去试图尝试,因为就算是解意境界的大修行人也很难能够挡住黑阵的威力。

只是黑市的大阵虽然无比强,却终究还是拦不住一位经世多年的修行人。

萧索走出破屋后,神情平静地向着星河慢慢走去,那些在他身上的无数细微黑虫接连不断的掉下,那些照在他身上的星光开始分开然后碎成细碎光斑。

那些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万般事物就像轻风一样遇他两散。

黑市的空中,远远望去就像是下了一场黑雨。

见此一幕,街道上的无数修行人因此而停下了脚步,无数道或敬畏、或害怕、或疑惑、或沉思的目光看着这场黑雨,向着那衣衫破烂的身影望去。

在拒北城的时候,徐三曾经说过,凌空虚度就算是他也无法做到。

这并非是一句谦逊。

因为在修行界,能够做到这件事情的确实只有那些已进最后一境的真正大修行人。

徐三做不到,守城多年的老城主付落做不到,天南的铁马当心也做不到。

那么,这人究竟是谁?

横山城何时又出了这样可怕的一位大修行人?

停留在这些修行人心中的疑问许久都未曾消失,但那道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黑市中。

那位白袍胖子叫作唐谈,出身天南,是一位修行人且境界不凡,早已进境不羁多年。

而他不远千里来到北国,在横山城中开一间酒馆的目的也很简单,仅仅只是为了看两个人。

第一位是寒山那位境界无比高的掌教。

第二位是黑市里的一位酒徒。

论及对二者的认知,萧索在唐谈心中自然要更为可怕许多,毕竟当年发生在天南的惊世一事令很多人都难以忘却。

一望长河萧索。

一斩世间无人。

天南无可争议最快的刀,就算遍数这大世,这位酒徒也绝对有资格位列天下前十。

所以唐谈在来到三灯巷这间酒馆门前后,出声询问的不是酒,而是那酿酒之法。

“你的神田既然已破,为的就该是萧索的修行之法。不过酿酒法对于你来说却等于无用,而你也应该清楚,在横山城中没有人会比我出的价更为合适。”

藏见看着他许久,却完全猜不到这位修行人心中所想,最后说道:“酿酒法与我无关,你应该问她。”

唐谈顺着藏见的目光看到了苗渺,这位幽州的女子就站在门帘之后,正神情紧张地望着外面的情景。

“你叫苗渺?是幽州的修行人?我知道的虽然不多,不过倒是知道你想做什么。”

“无论是什么样的修行人,只要未进解意,就算是在幽州,我也能够帮你杀了他。”

唐谈脸上和煦的笑容不减,语气也十分平静自然,那一身宽大的白袍站在酒馆外面很难不令人注意到他。

苗渺怔了怔,心里更加紧张了,如果说以春酒的酿造法就能够换取刀鬼的死的话,那么这未免也太过简单了一些吧。

还未等她犹豫完,远处传来一道强烈、肆虐的酒气,甚至还要远远超出孟酒酿出来的春酒,像是有一道冲天的刀芒出现在了横山城中。

唐谈还未转头去看,只是稍微感受到了这道酒气,脸色便已经瞬间微变,向着三灯巷外的方向疾行遁去。

天南遁法在他这位不羁境的修行人手中展现出了更多的可怕处,几乎只是短短的一瞬便已经从酒馆门前来到了晴川大道正中央。

唐谈消失后,一道身影便突然出现在了他原先的位置处。

萧索静静的站在门外,身上的最后一只黑虫正好也落在了门前,虫身上是一道细微到根本无法看见的刀痕,没有丝毫虫血流出。

那股酒气从他的身上向四周扩散。

醉死了除他以外的此处所有酒徒。

</br>

</br>

第一百一十七章 身外之海

三灯巷的世界里,一位位红着鼻子的酒鬼在萧索出现后接连倒下,姿势各异,鼾声四起,像是饮过了这世间最烈的酒一般。

而站在晴川大道酒馆门前的唐谈眼中还留有一些余悸,出于某些往事的缘故,同样出身天南的他却不能够直接现身在萧索面前,否则吹来的不会是一道酒气,就该是一道快到无人的刀气了。

“清弄境都未入的常人如果闻到萧索的酒气,恐怕这一辈子都会醉死过去,永无清醒的第二日了。”

唐谈摇了摇头,目光之中带着一丝怜悯,但很快,他的注意力又从三灯巷的方向转移到了远处的那座寒山峰顶。

“好在,寒山那位掌教应该不会坐视不管。”

他自言自语的说完这句话后,便推门直接走进了酒馆之中,立刻将门紧紧关了起来,两耳不再去闻窗外之事。

就像唐谈说的那般,萧索身上的酒气无比可怕,常人闻之一口便足以大睡三年,这其实也是他无数年来饮酒所积攒下来的最直接结果。

作为这个世上最为出名的酒徒,除却那些早已遗失无数年的古酒,任何出名的烈酒他都曾尝过,任何足以伤人的酒气都会在他的体内悄然安息下来。

世上唯一一位没有神田的大修行人,酒气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便能够算是他的灵力。

当然,他的修行法也并未只是喝酒这么简单。

苗渺一直就站在酒馆的门后,透过那层薄薄的门帘看着巷子中的情景,唐谈从人群中走出来后说的那一番话确实让她有些心动,但还未等自己想出个决断,那位从天南来的胖子便又消失在了巷子里。

之后站在原地的是萧索。

面对寒山黑市四鬼里的这位酒鬼,苗渺心中当然还留有十分深刻的印象,当日的破屋,破屋中的老鼠与虫子,还有那个无比可怕的滚字。

这一切都让她此时的心境无比紧张了起来,并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破屋里的光线实在太过昏暗,以致于萧索的形象除却那头乱发外便再无其他,而现在他开始走出破屋,离开黑市,甚至是来到横山城的这条三灯巷,那么自身的样貌便再也无法隐在黑暗中——

破烂不堪的衣衫,长到完全遮住双眼的极乱黑发,还有一双不忍直视的草鞋。

苗渺注意到这一切后,便怔怔地想到了很多事情,这位可怕的修行人究竟有多久未曾出过门了?又有多久未洗过澡了?

等等。

藏见没有注意到苗渺的神情,也并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他只是在慎重地看着萧索,不知自己究竟是该出去还是退后。

不过师傅说的果然是真的。

萧索动身,酒气便会四散,那并非是他的灵力,事实上没有神田也无法拥有灵力。

可天地就是他的神田,那些游荡在外的灵气便是他的灵力。

酒气同样如此。

这样的修行人实在太过可怕了一些。

想到此处,藏见便又生出了无限感慨,既是对于萧索的畏惧,也是对于他的钦佩。

时间过去三瞬。

萧索来到酒馆门前也已经三瞬。

这三瞬的时间他什么都没有做却已经发生了很多的事情。

例如那些酒鬼闻到他身上的酒气后便轰然倒下。

例如酒馆中孟酒新酿出的那壶春酒的酒气开始渐渐被他压住。

还有,远处山峰上那道始终在看着这里且未曾移开的寒冷目光。

萧索漠视着这一切,隐在乱发下的双眼却无人能够看见,削薄的嘴唇突然微动,淡淡说道:“酒。”

声音不大,但足以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楚,并且在酒字落下后,又是一道酒气从他口中吹出。

还好藏见以及苗渺都站在酒馆之中,距离他还有数丈远的距离。

但那只拴在门前的病鸡闻到了这股酒气,眼中神采更加黯淡了下来,窝在原地开始打起了清晰可闻的酒酣。

苗渺小脸上的神色愈发紧张,藏见倒是慢慢平静了下来。

他从孟酒手中接过那壶酒之后,直接便走出了酒馆的大门,最后站在萧索身前不远,恭敬地将酒壶递了过去。

那壶盛着新酿春酒的酒壶始终悬停在空中。

萧索神情未变,也并未去接酒,仅仅只是静静的站在原地。

苗渺的脸上有些不忿,心想酒是你要喝的,现在又在摆什么谱?就算是了不起的大修行人,是修行界的前辈,难道就能如此吗?

略微躬身的藏见神情渐渐微凛,明明站在他面前的萧索始终未动,可是自己手中端着的这壶酒却始终在变——

正在变轻?

藏见实在无法忍住自己心中的好奇,于是将目光稍稍轻抬了一些,却惊异地看到了萧索的喉咙正在微微耸动,而且随着那耸动的进行,自己手中的酒壶确实在逐渐变轻。

酒尽。

萧索微微点了点头,淡淡说出了两个字,“不错。”

能够让萧索称为不错的酒当然算得上是这世间极为珍贵的烈酒,只是苗渺却歪着头,一脸疑惑的看着这位天南的大修行人。

他究竟是如何喝酒的?

这并非是她一个人的疑问。

事实上,看到这一幕的人都会有此疑惑。

藏见看了看已经空无一滴酒水的酒壶,无奈说道:“前辈果然厉害。”

萧索转过了头,隐在乱发下的双眼似乎是在注视着藏见,很快便平静问道:“你的神田破了?”

藏见点了点头。

萧索接着说道:“为何不去找施定庵。”

藏见回道:“除了我还有她,可先生他终究只需要杀一个人。”

萧索眼睛微闭,说道:“除此之外。”

藏见想了想,回道:“还有,重走老路也赢不过他。”

萧索看了一眼远处的寒山,说道:“那么,你想找我学什么?神田破损后的修行法光我知道的便有三种。”

藏见看着这位在世上最为出名的酒徒,认真说了一句话,而也正是这一句话让萧索的神情终于有了微微的异样。

“我想学前辈的身外之海。”

</br>

</br>

第一百一十八章 千万片雪花坠此人间

知晓萧索神田之事的人有很多,天南、北国,几乎可以说是遍布半个修行界。

但是能够准确说出这四个字的人却是少之又少。

原因则很简单,世上没有神田的人很多,可是没有神田的修行人却自始至终便只有他一位,这与神田受损还有些不同。

没有神田如何修行?

只有萧索想出了解决之道,并且最终成为了世上无几的大修行人,而那门秘法也被一些真正见过他刀法本貌的人取为了这四个字——

身外之海。

六十年前他在天南杀了极多的修行人便是倚仗如此,只是寒山的掌教进入修行最后一境应该是在二十三年前的事情,这期间不该也不会出现在天南。

那么她都不知道的事情,一位寒山的内门弟子又是如何知晓的?

萧索将目光又从寒山转到了藏见身上,平静问道:“你是听谁说的?”

藏见说道:“听师父说的。”

萧索接着问道:“你师父是谁?”

藏见回道:“徐三。”

萧索静静站在原地,识海之中不断翻过以前的事迹,却还是未能够想起任何关于徐三的事情。

寒山的解意境修行人徐三在修行界的名声确实很大,灵湖之感同样令很多人都无法忘却,但这终究也只是在这近二三十年间的事情。

而六十年前,萧索便已经来到了寒山黑市,之后从未出过那间破屋门前一步,更别说是关于修行界的事情。

周遭的温度逐渐变冷,那些酒鬼们还是躺在原地酣睡,苗渺与孟清秋就站在酒馆门帘的后面,片刻不停地看着门外唯二站着的人,心想你们究竟要说到什么时候?

那些酒鬼们就睡在这冰冷的街道上真的无事?

喝完新酿春酒后的萧索根本没有想到这些,他浑身开始泛滥着的酒气又在进一步扩散。

藏见能够清晰感受到这种感觉,此刻就像是陷入了一道无比晦涩的沼泽,那些四周原本清晰澄澈的天地灵气也在自己身旁生出了一个莫名的旋涡。

而他恰处在旋涡中央,煎熬正慢生。

修行人的神田经过多年修行,其中所储藏的灵力便能够越渐雄浑与磅礴,这一点藏见自然深有体会,在寒山上闭关的十年间,他虽然未能将掌中两处气窍修炼至足以破境寸法的程度,可还是积攒下了一片无比可观的神田大海。

然而每个修行人的神田终究有限,能够储藏的灵力自然也是有限,换句话来说,这样的大海始终就只是一片稍大的湖泊罢了。

如何能够与那掌中两处气窍直接御使天地灵气的本事来相提并论?

灵气慢慢收紧。

藏见的脸色已然变得有些微红。

而这一切的起因似乎都是来源于萧索,他静静站在藏见身旁已经很久,酒气四散却并没有直接作用在藏见身上。

“灵韵境的修行人只要能够做到一事,将那两处气窍修炼到足以直接使用天地灵气的程度,那么便可以称作是寸法。此境最早来于摘星观,他们的九寸星光甚至可以说是修行界里最直接的寸法境道法。”

“而我自生以来便无神田,宗门长辈视我无物,家中旁亲嫌我无能,之后将我赶出山门,断我修行念想,我也果真借此饮酒三十年。”

“可惜我生来便该是修行人。”

“没有神田又能如何?”

“我照着九寸星光的道法逐渐明悟,也就是你先前所说以及此刻所感的身外之海。”

萧索的极乱长发开始飘散,那双遮掩多年的黑眸中尽是肆意与张狂。

他的语气平淡,酒气却不停往外四散,渐渐涌出巷口,欲要向着整座横山城吹去。

感受到这酒气。

横山城中千百转迂回弯绕的灯盏在丝线上无名震颤,霎那间便又有许多道目光齐至。

晴川大道尽头,那座执法堂的小屋不知在何时便已经大开二门,赵行尸师叔的身影并未在其中出现,但是一片阴影却极快地蔓延而出,并且最先抵达到了三灯巷的外面。

酒气吹过阴影。

阴影便两散。

空中响起一道闷哼声,又在巷子间撒下了点点黑水。

此番声势甚至开始震动整座横山城。

那些修道生涯尚短的年轻弟子们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识海欲裂,疼痛难忍,脸色发白之际开始不断纵起身形远离此处。

而青吟街的尽头,又突然飞来一本白书。

白书没有封面,每一页上都尽是文字,竖立在空中,转成一圈,不断散发出纯白的光芒,与阴影同立两旁。

先后两位寒山解意境大修行人的天下意气却只能与这酒气分庭抗礼,甚至是逐渐趋于劣势,这一幕惊动了城中所有境界颇高的那些修行人。

更多的目光向此投来。

同时,城中寒气骤然降临!

阴影挡住日光,白书侧立成墙。

此处人间开始落雪。

先是鹅毛,再是白云,最后是棱雪。

千万片雪花坠在三灯巷的世界里。

那些被酒气醉死过去的酒鬼们很快就于心底打了一个此生最为可怕的冷颤,紧接着便醒了过来。

他们看到此番雪景,虽然猜不到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可总知晓这事麻烦大了,于是神情紧张的同时,很快就奔跑着离开了巷子。

千丝万缕的情绪落在了萧索的脚底。

他伸出手,接住一片棱雪,眼中有些意外,说道:“这二十三年间,你的寒气确实渐趋完美,再无弱点。”

从酒馆门前一直延伸出去的短短数十米雪路,此刻就仿佛是寒山最为可怕的雪狱,那些在其中关押着的雪魔所积攒多年的寒气与此相比,恐怕也就不过如此。

巷子外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

之后,慢慢走进来了一位女子。

女子的鬓间寒霜,长发皆白,一身极淡的白衣,容貌虽美但脸上的神情却像是万古不化的寒冰,仅仅只是看上一眼便能够带来识海最深处最为直接的刺痛。

雪下不下来都阻挡不了女子的白,而她白不白都掩饰不住这荒唐的寒意。

寒蝉飞在她身旁。

寒蝶振翅她腰间。

她不断走近,那雪路也就不断蔓延,像是要把人往这个过于寒冷的世界里带。

“你不该在今天走出黑市。”林蝉看着萧索平静说道。

萧索的乱发又落了下来,恰恰挡住了目光,但却挡不住那肆意狂傲的话语。

“对我来说,没有不该。”

“只有不愿。”

</br>

</br>

第一百一十九章 刀与酒

修行五大境。

清弄开始吸纳天地灵气为己用,神田中的灵力由此转化而来。

灵韵开始自烧神魂,以生识海神识。若是神识与灵力足够,便是御剑飞行三千里都不在话下。

寸法讲究以御天地灵气,借助掌中两处气窍,修行人无论是修炼还是战斗都要远胜从前,不在单单局限于自身的神田与识海。

不羁需求周身一百零八窍通达,既是炼体,也是炼神。

当这四境循序渐进,圆满无事,修行将会来到第五境:解意。

解天下道意,御万千澄气。

卢定师叔解的是读字,书生之气肆意风发。

那片阴影是多年以前的执法堂首座庭湛师祖,当年他解的是剑之一字,可惜后来因读朝花的缘故,不幸落入到了影中。

但他们二人的意气就算是在解意境中也难以一寻。

又如何联手也抵不过萧索的酒气?

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是修行的最后一境——

经世。

“经世多年的人一旦现世,便总会有惊世之举,这在天南那些修行人看来已是万古不变的道理。但你究竟进没进修行最后一境,他们不知,便还在等你行事。”

“这在我看来实在太过愚蠢。”

萧索看着慢慢走来的林蝉平静说道,当然,他的黑目又隐在了乱发之下,令人无法得以一见他的目光。

林蝉看着这位经世境多年的酒徒,说道:“那么,你认为该如何?”

萧索接着淡淡说道:“你进解意时解的只是一个寒字,之后又在寒山雪狱中呆了二十三年,雪原上的寒气似乎对你来说已经无用,北国无数的人也因此畏你为世间第一的寒气。”

“只是,旁人说事又如何能够令我信服?”

“寒山究竟有没有经世境的修行人,刀就能知晓。”

话落,寒山降雪开始有了不可觉察的一些延缓,日光被阴影已经盖住,而城门处的微风又渐渐变大,吹过了整座横山城。

之后,整座大城的灵气都开始骤然沸腾!

大街小巷,胡同巷弄,野草不断生长,青石很快锈斑。

一切异象很快来到。

而这便是萧索的身外之海——

身外天地,皆是我神田大海。

卢定师叔与庭湛师祖二人的道法竭力控制在三灯巷附近,也只能够勉强令这一番态势稍稍减弱,但好在很快就有其余的寒山师长们来到。

灵药堂的冯金玉师叔,黑市的季倌师姑。

他们神情严肃,站在不远处看着三灯巷中正在静静对峙着的二人,心里还是不禁沉了下来。

经世境的修行人如果不顾后果在横山城中一战,那么就算是寒阵与黑阵也无法阻拦,甚至整座大城都会有毁于一旦的可能。

这四位寒山的长者想到此处,开始毫无保留的倾力全出,这恐怖的声势又是不断令着那些年轻的弟子们身形暴退。

集这四位解意境大修行人的全力,终于是将萧索的动势慢慢平息了下来,而只要能够镇压住他的身外之海,将威胁收缩在三灯巷中,那么凭借掌教的寒气或许就能够镇压他。

无论巷外的人在如何想,林蝉始终只是静静看着萧索。

巷子中大雪已然瓢泼似雨,寒气全部直对酒气扩散的那一人,很快就令萧索感到了一些异样。

身外有海,身内有酒,这可谓是世间最完美的境界,但就是这样完美浑圆的修行人也还是感到了一丝寒意。

这本身便意味着很多其他的事情。

萧索能够感受到自己的神魂上正慢慢结出一片寒霜,而这是要比寒霜意还要可怕更多的寒气,自己周身运转的酒气甚至在这片寒霜下要减慢了许多。

他神情微异,很快却又不在意的笑了笑。

这笑容在乱发下看着是何等样的直接,就像是视若无物一般。

“你应该知道,这对我来说无用。”

寒意冻结神魂,自然是无比可怕的手段。

林蝉的雪除了能够冻结人的体魄,本身还是世上极可怕的神魂道法,每一片雪花中都蕴含着无比冰冷的寒霜意,就算是解意境的修行人来此,也很难逃过一瞬。

可惜就像萧索说的,这对于他来说仅仅只是无用。

当年他进解意,第一字解的是酒,第二字解的是刀。

刀泛滥着全身的酒气,快至无人,那么就算神魂正渐被冻,又有何妨?

更何况,此刻他们二人相隔不过数十丈,如此距离,正好还是对刀忌讳。

没有什么明显的异样发生,没有可见的刀气,没有震耳的刀鸣。

萧索的身前只是噌的一声破空响起。

一片雪花被穿破,还未破散开来,便又有第二片雪花在不远处破碎。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雪花一闪飞逝。

漫天落下的无数朵雪花都在破碎。

整条巷子里都是一片死寂,除了这不间断的噌之声。

林蝉的目光没有波澜,只是渐渐明亮,那些破空而来的刀气确实足够快,即便是在自己的寒气世界之中竟然都看之无形。

不过雪花无处不在终究还是意味着刀气无可遁形。

正当她这么想的时候,一道刀气却极其意外地斩过脸颊,但没有鲜血溅出,只是破开了无数的碎冰。

“不错。”

萧索脸色平静,称赞了一声,刀还是未停下。

只是瞬间,从天而落还未降至小巷半空的那些成千上万、乃至数亿的雪花同样都开始破裂。

一朵雪花破裂便是一次刀气斩出。

那么在这瞬间,萧索究竟斩出了多少刀气?

他的刀在哪里?

究竟又有多快?

看着不远处的这番异景,寒山上的那些师长们对于这位天南的经世境大修行人终于又有了一番重新的认识。

被极小一片身外之海包围住的藏见正在无比认真地感受着这一切,他的目光越来越亮,脸色却越来越苍白,不知是被这雪冻得发寒,还是因为别事。

那些落和未落的雪花全部已经破碎。

这意味着先前的那个寒意世界同样也已经消失。

于是,林蝉那一身极白的身影又重新出现在了巷子口,但却依旧神情冷淡。

萧索看着她,说道:“只是这样,还不行。”

刀气未曾一刻停下,在寒意世界消失之后,已经完全快至无影。

如果不是林蝉身旁不断有着水波一样的雪光闪过,相信没人会以为萧索正在出刀。

然而面对这一幕。

听着萧索的质疑。

林蝉还是没有说话。

与此同时,一片蝉声开始响起。

</br>

</br>

第一百二十章 听蝉的雪

此蝉无名,只是声噪。

萧索极其少见的停下了刀,伸手拨了拨眼前的乱发,露出一双平静无波的黑目来。

天上又开始落雪。

每落一片,蝉便鸣一声。

直到最后,无数片雪落下,蝉便鸣了无数声。

萧索能够感受到逐渐加于己身的压力,远比一座山、一片大海更为沉重,甚至能够让他身内运转了二百年的酒气开始晦涩、停滞。

先前的寒意世界确实厉害,但那也仅仅不过只是解意境的林蝉罢了,远未达到经世的程度。

能够在寒山雪狱最深处呆二十三年的修行人又岂会只有这般程度?

萧索很难得地笑了笑,黑目中仿佛无数星光亮起,那些停滞下来的酒气开始煮沸,幻化成了红色的血气,然后在身外具现。

蝉雪像哗啦的大雨一般簌簌而下。

血红色酒气形成的半弧罩不断抵挡着这密集的大雪,丝毫没有半分不稳、减弱或者是破碎的趋势。

与此同时,刀气同样不断凛然骤斧一般砍在林蝉四周的雪光上,疯狂地像是要将她直接斩成两半。

藏见没有说话,只是片刻不眨眼地紧紧看着这一幕,出于某些原因,他大概是横山城中唯一一位能够看清这场战斗最本质的修行人。

从天而落、响着蝉鸣的雪越来越密集。

横向而斩,无影也无形的刀气同样也越来越剧烈。

无论是掌教还是萧索,他们二人的声势都在随着时间攀升而并非减弱,攻防兼具,无比骇人。

忽然有无数细微声音响起。

那些声音像是刀身卷刃后斩在硬物上所发出的顿挫声。

在远处听到此声的卢定、庭湛等人神情微松,似乎是早就已经料到这一幕。

萧索眉毛轻佻,低下头看去,发现不知在何时,自己的那双草鞋上也已经结上了一层寒冰,尽管这冰无碍,但已至最后一境的他自然明白这背后的隐事。

经世境的修行人本不该相遇。

因为他们要彻底分出生死从来就不是一朝一日的事情,更会给人间带来天灾之祸。

但萧索从未想到此番对话会这么快就结束,刀气便是他所提出的疑问,响着蝉声的雪算是林蝉的回答,当然,除此之外还有脚下的寒冰。

“寒山雪狱的寒气仅是二十三年便已经能够驱使了吗?”

“是的。”

林蝉平静回道:“所以在这里你不会有赢过我的可能。”

萧索没有质疑这句话,却意味不明的说道:“你在横山城中或许能够算得上是世间无敌,可终究不是真的无敌,去到那里凭何杀他?”

林蝉说道:“除你我之外,还有高浊和庭湛。”

萧索没有说话,而是静静站在原地,乱发随意垂下继续挡住了那双满含酒气的黑目。

北国最快的剑法是高浊,寒山执法堂当年的首座庭湛,这二人皆精于剑法,更是解意境中极强的修行人,就算是在天南,解意境中也不会有人比他们更强。

其实若是可以的话,再让寒山上那些老者以及四大长老齐出当然是最为直接的办法。

无论是何等样的修行人,都绝对无法拦住这样的阵势。

但可惜的是,寒山还需要镇守雪狱。

萧索轻微点了点头,之后又转身去看在一旁不远处的藏见,淡淡说道:“看懂了吗?”

藏见怔了一会儿后方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原来先前的身外之海也是在为了教自己?

难怪自己能够清楚感知到萧索御使天地灵气的具体过程。

不过就算如此,想要学会身外之海也并非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啊。

藏见无奈回道:“嗯,只是不行。”

他能够明白萧索的运转,明白此间的原理,但还是无法做到这件事。

这与境界没有什么太大关系,仅仅只是因为身外之海太过深奥罢了。

萧索没有一丝意外,如果说仅仅只凭借一次感受就能够学会身外之海,那么他过去的二百年岂不是空度光阴?

“在我离去之前,你还有几日时间。”

说完这句话后,萧索便直接走进了这间不知名的酒馆中,倚在墙角处静静坐了下来。

林蝉看了他一眼,之后又看了巷外一眼,平淡说道:“解了吧。”

卢定还是有些不放心,尽管此刻萧索不再动身,但他始终都是一位经世境的修行人,不动用寒山雪狱里的寒气镇压他也就算了,也不该放任他坐在此处。

当日寒山大祭时的那番谈话,他自始至终便持反对态度,六十年前发生在天南的那件事即便是北国的修行界也早已耳闻,像萧索这样的修行人又如何能够轻信?

林蝉似乎察觉到了卢定的担忧,继续说道:“无妨。”

身处阴影里的庭湛也传去一道浑厚的声音,“他应该不会再妄动了。”

卢定轻叹了一口气,方才将那本白书撤去,阴影也开始散开。

日光再度落下,白墙消失,三灯巷子中的落雪只是霎那便已经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发生过任何事情。

楼城下来到巷子中后,看到了藏见正站在酒馆外闭目沉思,心里很是吃了一惊,但又不敢贸然上前询问。

藏见微微睁开了眼,看着他点头说道:“楼师弟。”

楼城下疑惑问道:“师兄,你不是去幽州了吗?怎么”

话未说话,楼城下的脸色便很快又变了变,紧接着神识探出识海,经过再三确认,发现并不是自己感知出错之后,有些忧虑道:“师兄,你的神田。”

藏见笑了笑,直接说道:“破了。”

楼城下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作为执法堂赵行尸师叔的弟子,他对于藏见自然无比了解,知道他一向想要与元镇师兄再次一较高下,所以才会结束在山上的闭关前往幽州。

只是现在神田破了,又要如何和元镇师兄比试道法呢?

楼城下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说道:“师兄你可曾去见过施先生?”

藏见说道:“见过了。”

楼城下突然怔住,心想难道以那位先生的医术都治不好藏见师兄的神田吗?

藏见很快就明白了楼城下的想法,对他笑道:“不用担心,我很快就会再去幽州一次。”

</br>

</br>

第一百二十一章 来自陈皮的小愤怒

楼城下虽然不明白藏见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始终还是替他此刻的处境有些着急,直接便问道:“师兄你还要去幽州?”

系着青色围裙的孟清秋从酒馆中走了出来,陈皮慢慢踱着猫步跟在她的身后,待晒到门外温暖的日光后,便直接喵了一声。

孟清秋听到了那句话,同时心里还想到了一些别的事情,于是好奇的目光开始向着藏见望去。

藏见说道:“做事当然不能半途而废。”

楼城下觉得藏见师兄的为人虽然很好,但这同样也是一个极大的问题,而作为师弟的自己则必须要懂得如何恰逢时宜的直言不讳。

“师兄,你的神田既然已经破了,就没有再去幽州的道理。况且,就算是去也只会拖累师弟与师长们,倒不如先留在横山城里去向师叔们询问一些解决之道。”

楼城下的话虽然有些过于直接,但是藏见却并不在意,只是笑了笑,然后说道:“如果没有把握的话,我不会再去的。”

楼城下陷入了沉默,并没有直接开口去问藏见的把握究竟是什么,而站在一旁的孟清秋从先前的对话中便已经明白了他们二人的身份。

此刻,识海里想起某个可恶的家伙,她犹豫了片刻后,也慢慢走上前去,问道:“幽州的事情还没有结束吗?”

藏见转头看了一眼,并不知道她此番问话的用意,所以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复。

幽州之事就算不是什么太过隐秘的事情,也不方便直接言说。

而看着孟清秋的楼城下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神情微异,出声问道:“你是季倌师姑新收的那位师妹?”

孟清秋点了点头。

陈皮歪着脑袋蹲在她的脚边,也点了点头。

见此情景,藏见怔住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很快就想起了之前被酒气打断的那个问题。

既然这名欲要杀鸡的女子真是季倌师姑的弟子。

那么,先前那一幕果真是青囊?

藏见有些感慨,但都藏在了心里,无论青囊究竟是不是如此修炼对他来说都不重要,因为那本书本就不适合他。

或者说,寒山的四大奇书都不适合他。

楼城下没有注意到藏见的异样,笑着说道:“我也是听庭湛师祖说的,季倌师姑新收了一位弟子,住在三灯巷中,没想到真的是你。”

虽然已入寒山,可孟清秋终究还不算是一位修行人,言语间还是有些拘谨,说道:“师兄在幽州的时候可曾见过陈曳?”

“陈曳师弟?”

藏见眼中的笑意掩饰不住,说道:“见过。”

孟清秋小手揪着围裙,眼底尽是紧张的情绪,而陈皮又在旁边‘喵喵’叫了两声,像是在替她出声询问一般。

可惜猫语实在太过晦涩难懂了一些。

就算是身为修行天才的藏见也完全无法领悟。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孟清秋犹豫了很久之后还是问道。

藏见想了想,认真回道:“师弟他既然能够在幽州走的很远,就应该不会太早回来。”

“是吗”孟清秋听后怔了怔,脸上有些勉强的笑道:“谢谢师兄。”

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陈皮突然又喵叫了一声,然后半站起身子,将爪子搭在藏见的膝下,天蓝的猫眼看着他,全身的白毛也随之炸起,像极了一只浑圆毛绒的白球。

但那澄澈的目光中,此刻是小愤怒。

忘却过往修行事,这在破境之初极难,是一段需要时间去慢慢适应的过程。

就像一位右手用刀的修行人倘若某天心血来潮,开始试着用左手,那么怎样都不会感到舒服。

如果放在平常,采也自然也不会去关心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望南涧的煞气终究还是将临身前,只要能够顺利穿过煞气进到奔子林,去往梅里雪山的希望便会凭空增添许多。

为此,朝南城的城主林叶是一个关键。

顺利破境灵韵的陈曳又是另外一个关键。

她需要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帮助陈曳掌握修行人神识与神魂的用法,以及摒弃过往那些太过直接且危险的进攻手段。

甚至可以这样说,她需要帮助陈曳重新进行一次简短、深刻的修行。

幽州,望南涧。

溪畔,隐洞。

那些被排斥在外的神识大雾渐渐变成了一团灰色气体,挡在了那处隐洞的唯一入口前,同时也屏蔽着修行人神识的感知。

但隐洞深处的声音却无法被遮蔽。

里面不断有着山石崩塌、碎裂或是剑砍的震动声传出,溅起的浓重灰尘甚至有时候还会穿过洞口,洒到那条无比清澈的望南涧小溪中。

距离陈曳破境灵韵已经过去三日。

这三日间,他无数次尝试着以剑法突破采也的丝线,却始终没有取得过一次成功。

无论是快叶、斩空还是沥青,甚至连偶尔出其不意的基础拳式也无法起到作用。

落下的山石,溅起的尘土,两处岩壁间的宽度,甚至是一颗碎石与一株杂草。

无数细微的事物背后都能够凭空生出采也的丝线。

她的道法在越复杂的地方就越可怕,但是幽州却很难寻到像荒原一般的空阔地带。

陈曳喘着粗气,身上的长衫早就已经被汗水打湿、蒸干、又打湿,散发出了一股明显的汗臭,他握着断剑的手开始明显颤动,已经无法做到保持相对的静止。

采也就站在不远外静静看着他,两手侧在身旁,十指的指尖上尽是无影无形的丝线头。

神田的消耗达到了极致。

神识同样也如此。

陈曳紧盯着她的身形,勉强挥动右手,寒山长剑重重斩下,又是一式斩空的剑气疾出!

但与之前并不相同,这一道剑气快若一只游鱼,并且不断在山石之间转换方向,甚至还会故意擦着山洞地面,激起无数尘土来掩藏行迹。

这种神识与灵力两相结合的手段确实要远远胜出单一直接的灵力。

但采也的目光还是平静,甚至都没有移动些许的站位。

她已经准确预知到了陈曳剑气而来的方向。

于是,两道丝线骤然拉在山石之间。

剑气很快就斩过。

线未两断,而剑气已经消散。

采也看着这一幕,只是淡淡说道:“继续。”

</br>

</br>

第一百二十二章 何处天黑,何处雾深,何处便煞意凛然

无法直视那丝线,便无法突破这堪称是完美的防御。

事实上陈曳很清楚,如果采也愿意的话,只需要一段极短的时间就能够将自己彻底杀死。

神识就算是一条活跃溅动的小溪又如何?溪上燃着火又如何?

他没有办法在丝线形成之际立刻生出反应,那么就算雾在与不在都是一样的结果。

“并非是我太快,只是你太慢了而已。”采也还是站在远处适时说道。

“神识的运用应该是自然而然的一件事情,并不需要那些细致完美的谋划。其实这也与你本身有关,聪明的人总是喜欢想太多事情,但这本身便很多余。”

“你应该早就明白了我说的这番道理,可惜身体却还未记住,时间虽然不多,这也是必须的一步。”

就像采也说的,聪明的人总是喜欢从任何事情上联想到更多,这种习惯早已根深蒂固,无法改变也没有必要改变。

她想要做的仅仅只是让陈曳能够完全适应识海中神识的到来,以及在任何局面下都不要忘记自己已经是一位灵韵境修行人的事情。

但陈曳却从先前的话中想到了一些别的事情,这也是他早就持有疑惑并一直想问的事情。

“幽州之雾不仅仅只是对你无用这么简单吧?”

听到这话,采也神情没有任何意外,其实此刻还在山洞外徘徊的幽州大雾就已经算是一个回答,但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在望南涧中的事情,她还需要说的更加清楚直白一些。

“我能够控制一定范围内的幽州大雾。”

陈曳神情微异,接着问道:“是因为柳羿?”

“嗯。”

采也淡淡说道:“除了我之外,物集的阴影同样也是如此。在幽州,值得他一见的修行人都会得此便利。”

柳羿是修行最后一步经世境的修行人,堪称无数年来幽州最强,那么值得他一见的修行人,自然也会是修行界中数百年难得一见的修道天才。

陈曳由此想到了敖歌,还想起了另外一个人。

“你那位婢女也是?”

采也静静看着陈曳,很快说道:“从她推我下来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有资格一见柳羿。”

“但也正是因为这样,她已不是完美的寸法境。”

陈曳微微挑了挑眉,说道:“她既然已经寸法数年,又不受幽州之雾干扰,补天局的丝线道法便只会在你之上,为何不算完美?”

采也说道:“因为她太想杀我。”

“这便是最大的弱点。”

“望南涧的煞气对她来说无用,但对于更夫、王石他们四人来说却是无法绕开的一道难题。”

陈曳明白了采也的隐意,神情有些意外,说道:“原来你想杀的是他们四个。”

采也是三蚕城补天局中那位极神秘的修行人易崖当年捡回来的孤儿。

而她的婢女藻绿同样也是一名孤儿。

主与仆之间其实本质上没有什么相同,但在进了补天局之后却有了堪称是天差地别的身份与对待。

采也学的是补天局中只传城主的三蚕道法,丝蚕、茧蚕以及命蚕。

藻绿最开始却只能学一些简单的打坐吐纳之法。

采也是补天局中从上至下地位最为尊贵的第二人。

藻绿却只是她的婢女。

采也自进城以后便只需做一件事——修行。

而藻绿却还需要像凡人那般空度光阴。

仇恨由此埋下。

万般自然。

所以在当年的悬崖之上,藻绿没有过多犹豫便将采也推了下去。

“然而你又知道些什么呢?”

此刻的山洞中,采也嘴角生出了一抹嘲弄的笑容,不知是在嘲讽小绿的多此一举,还是在嘲讽三蚕城中补天局最深处的那件隐事。

时间很快就又过去两日。

溪畔的隐洞前已经堆起了一座如同小山般的尘土。

溪涧旁有块巨石。

陈曳正坐在上面仔细擦拭着剑身以及自己的脸,顺道还能清洗一下将近一月都未曾洗过的头发。

溪水蜿蜒流去的大约十丈距离处,有厚重的雾气围绕成了一个蚕茧般形状的圆体,里面不时传来轻拂流水的声音。

此处距离望南涧煞气所在的地方说起来并不算太远。

所以也就意味着幽州大部分修行人最开始的选择都不会是这个方向。

因为最近出现的天材地宝很多,尤其是距离煞气更近的地方。

一些陈曳在藏书阁时看到过的奇花异草都已经出现,像是能够帮助修行人提高神田中灵力程度的聚灵草,以及毒性堪称无解的臭臭花,等等。

这些奇花异草生长的条件只有一个,那就是需要极其浓厚精纯的灵气。

然而重宝意味着抢夺,抢夺便意味着杀戮。

此刻的望南涧也是数百年来未曾一见的血腥。

如果陈曳能够最先看到这番情景的话,一定能够借此联想到更多的事情,可惜此刻他还在溪畔。

断剑的剑身上有着无数道细微的豁口,上面沾满了尘土,这都是采也的丝线所劈砍出来的后状。

陈曳捧起溪水很快就将剑身擦拭干净,之后抬眼看了看,发现那处雾气还是缭绕。

很快,前处的雾气悄然散去。

采也披着红衣直接走了过来,裙摆浸在清澈的溪水中,那双洁白的玉足在荡起的波光里也显得更加好看了几分。

她摘下鬓角的红花,看着陈曳淡淡说道:“走吧。”

陈曳点了点头,收起断剑,然后问道:“那么,煞气的方向该如何找?总不至于一边散雾一边认路吧。”

采也走上溪岸,平静说道:“何处天黑,何处雾深,何处便煞意凛然。”

听到此话,陈曳先是怔了一段时间,很快就诧异着向四周远处望去。

远处果然有一片要更加深沉与黑暗的地带。

偶尔有一道明亮的剑光亮起,偶尔有一只灰色的惊鸟飞过,但也都立刻消失在了那片黑暗中。

一道微风从那儿吹来。

带来了一些久去不掉的涩重腥意。

陈曳神情有些慎重,问道:“那就是望南涧的煞气?”

采也看着那个地方,神情淡然,说道:“嗯,望南涧中最危险的地方。”

</br>

</br>

第一百二十三章 无人生还(第四更)

“别,别,别杀我!”

“这花我不要了,这灵石我也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

满脸惊恐的修行人早已瘫倒在了地上,双手后撑在身后的泥土上,不断疯狂地蹬着腿后退。

在他的四旁已然躺下了三具尸体,鲜血如花绽放,乱臂横飞,开膛破肚,残忍的场面几乎令人无法直视。

不远处的树下有一朵散发着奇异恶臭的花朵。

花旁的泥土被挖开了一个不浅不深的坑洞,里面半埋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石头,散发出了强烈的灵气。

是毒性强烈的臭臭花与灵石。

噗嗤。

一剑穿过的声音响起。

那名修行人神情发愣地看着自己右掌,那里不知在何时已然被削去了两根手指,鲜血在不断流出,强烈的剧痛袭来,心中的恐惧令他不断颤栗着身体,紧接着便又发出了一声极其痛苦的嚎叫。

“嘘,小声点好吗?”

“人活着总不是一帆风顺的,我也一样啊。”

树下静静走来一名男子,身着白色的长衫,发髻端正,脸上带着无比温和的笑容。

他右手握着的长剑还在不断滴血。

离那修行人也越来越近。

走到身前后,周岑看着他,很认真的说道:“放心,我不会杀你的。”

听到这句话,那人便再顾不上手掌的疼痛,神情狂喜,连连叩头,喊道:“谢谢大人,谢谢大人,谢谢”

噗嗤!

又是骤然一声。

那名修行人还未说出最后的大人二字。

周岑手中的长剑便已经挥过,落下。

“我说过不杀你自然就不会杀你。”

周岑看着地上的一幕,心里很是满意,捡起那朵臭花与灵石后,开始收剑向远处慢慢走去。

但修行人的两只眼珠已经被长剑挖出,淋漓的鲜血一瞬间喷溅染红了地面。

最后,就像周岑说的那般。

他未杀他。

他也确实还未死。

山岭的密林间。

司祂从另外一处方向走近,微蹙着眉头说道:“放了一个活口?”

“不。”周岑笑了笑,说道:“现在应该死了。”

“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着自己身上不断流血的声音,在地上像只虫子一样四处乱爬,最后或者害怕而死,或者流血而死,这样的死法真是太有趣了。”

司祂神情冷冽,说道:“杀人就是杀人,不要做一些多余的事情,浪费大人的时间。”

周岑看了他一眼,眼中忽然生出笑意,说道:“其实我一直在想,杀她又该是一件多么愉快的事情啊。”

司祂停下了脚步,冰冷说道:“她不是那么好杀的。”

“所以这样才会更有意思,”周岑的笑容更加灿烂了,接着说道:“真想脱下她的那件红衣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

“会是一件丝线织成的鲜红肚兜吗?”

“还是空无一物?”

“她的神田究竟有多大,识海中又是什么?真想挖出来看看啊。”

“或者将她绑在我的楼台上,替我生一个孩子,似乎也不错?”

周岑的笑容已经变得有些癫狂,司祂看着他的目光却慢慢有了一些变化。

幽州灵韵境的修行人想要破境寸法在这世间同境之中最难。

而在雾气已进识海的情况下,如果顺着心魔修行,那么离死也就不远。

司祂目光可怜的看着他,突然问道:“你还能活多久?”

他没有劝周岑放弃心魔,因为这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三蚕城补天局的修行人中,最过妄执的便是喜欢杀人的周岑。

听到这个问题,周岑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望着被雾遮蔽的天空,说道:“是啊,我究竟还能活多久呢?”

“一天?十天?还是十年呢?”

“那么杀了她,再杀了自己?”

“哈哈,有趣,有趣。”

这位灵韵第六境的修行人脸上又生出了病态癫狂的笑容,继续提着剑往有异响传来的方向走去。

山岭密林一处乱石旁,从映州来的数位修行人正一脸欣喜地看着眼前的绿叶小草,浑然不知身后将临的危险。

“居然是聚灵草?没想到幽州的望南涧还会有这样的异草出现。”

正当他们交谈之际,一道刀气很快就斩过,接着是无数团森然的绿色萤火燃烧开来。

这数位修行人还未及时反应便已经死去,唯独剩下那株生意盎然的聚灵草。

刀鬼王石和更夫皆是一脸漠然的走了出来。

距离乱石不远的一棵树影下。

从寒歌城来的一名女子神情警惕地行走在煞气中,而且因为神识守限的缘故,这名容貌姣好的女子始终察觉不到周遭的变化。

先前她和另外一名师兄分散之后便再也寻不到师兄的踪迹,所以此刻只好一个人继续向前行进。

女子心里想着,城主大人应该已经快到梅里雪山的天顶了,只要能够确认幽州那位大修行人的具体踪迹,寒歌城里的那些其余长辈们很快也就会一同来到此处。

幽州无数年来的格局肯定会有一个改变。

就在女子心中遐想无限美好之时,一张苍白无比的脸庞突然在前处大树的树枝上出现。

女子看着这张脸庞,便直接惊喜地喊出声来,“师兄!”

但很快,一股莫名的寒意便从她的脚底渐渐攀升到了识海之中。

望南涧与奔子栏接近的那三十里山岭间尽是幽州煞气。

这煞气除了能够隔绝修行人的神识以外,还带有强烈的毒意。如果稍有不慎,毒素可能就会慢慢侵入神田以及灵海,对之后的修行产生极大的影响。

此刻的山岭间,因为某些缘故,无数天材地宝以及奇花异草都在层穷不断的出现。

而那些境界高深的修行人都前往了奔子栏更深处,像是那片针叶林,或者是梅里雪山的附近,根本无暇顾及望南涧中的事情。

如果藻绿不是在煞气中等待某人的话,应该也早就去往更深处。

但破境终究还是没有比杀死那人来的更加诱惑一些。

于是煞气山岭中,除了补天局以外的其余修行人,都在很快的被杀死,无论是南部还是北部,无论是幽州还是映州,无论是物集还是寒歌城,只要在林间出现的陌生脸庞都在一一死去。

一名女子静静站在山岭上望着远方,脸上尽是浅淡笑意,煞气绕着她弥漫,裙摆被微风吹得翻飞,身上赫然也是一袭与采也完全相同的红衣。

在她四周,无数丝线缠绕在山岭的树木、山石之间,就像是一张极其庞大的蜘蛛网,直接拦住了前往奔子栏的道路。

附近已然死了数十人。

无论是清弄、灵韵,还是久进寸法,甚至连身已不羁的修行人都已倒下。

无人生还。

尸体被整整齐齐地叠成了一座小山。

“那么,你会在哪出现,又会怎么出现呢?”

“我很期待啊”

“小姐。”

女子突然飞身坐在尸山之上,笑着这般说道。

</br>

</br>

第一百二十四章 学不会的剑(第五更)

煞气比雾气更黑,绕在树旁便能洒下一片树影,这无法与夏日遮挡炎热的树荫相比,但也确实是与四周不同的他方世界。

那张脸挂在树枝上,远处看着只是有些苍白,但若是走到树下,就能看到人皮从脖颈出已经被利刃割开,有些泛卷,树枝也已被染红,脖颈以下的位置不知去了哪里。

那名女子看到不久前还与自己坐而论道的师兄此刻已经惨死,甚至是身首异处,寒意便直接从脚底冲到了识海中,之后渗透到全身上下每一处。

“高浊能够在幽州畅行无阻,无人敢拦,可并不代表你们也一样啊。”

周岑提着长剑从树后慢慢走了出来,脸上虽有温和的笑容,但目光却是无比可怜地看着这位正在轻微颤抖的女子。

女子很是后悔没有听城中老人的劝言,便和师兄直接从城中任性的跑了出来,原来城外和城内真是两个分外不同的幽州

周岑没有理会女子内心中的诸多想法,也没有继续往前走去,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怜爱的目光很快就化成了一片渗人的寒光。

“听说高浊在城中从不藏私,他的剑法谁都可学。”

“那么,你的剑呢?”

听到这句话,女子才忽然记起了自己还有一柄长剑,想要伸手去拿,但却发现手臂已然变得有些僵硬,应该是先前害怕得颤抖的缘故。

多费了数个呼吸的时间,那柄寒光、长直、利刃的快剑终于被她握在了手中。

剑身尽管不稳,女子还是紧紧握着剑柄,横持长剑径直以对周岑,神田之中的灵力在此刻亦不敢有丝毫保留,倾泻而出。

若是以天南朔州的铁马家修行人来看,这柄长剑足以算得上是寒品,价值千金,世间少有。

世上修行人无数,剑客也无数,唯独剑有数。

除却那些极少数的大器以及稍多的名品,便要属此种寒品最为珍贵。

高浊的佩剑便是一柄世间大器,剑名千里,同样是一种酒。

而柳半月的剑就叫作半月,虽是名品长剑,但要逊色于千里。

寒山之上,同样拥有世间大器的仅仅只是庭湛师祖一人,他的剑叫作影。

周岑的长剑较为普通,距离寒品还有一段距离,这一点,那位女子定下心神后很快就已经知晓。

“他就算了,你还有些意思。”

听到周岑的这句话,女子怔了怔,之后目光渐渐坚决,强行镇定说道:“你的境界不过和我一样,都是灵韵,但你的剑还未入品,就算你能够偷袭杀了师兄,现在也再没有机会可以杀我。”

周岑温和的笑了笑,点头应道:“你说的对,所以,你的剑法到底是什么呢?”

“能够和北国最快的剑学习剑法,寒歌城出来的修行人总该有些不同吧?”

“倒是千万不要和他一样啊,否则会死的太快也太惨。”

女子紧紧地咬住嘴唇,甚至咬到出了血,借助着这股疼痛,她先前又被唤醒的内心恐惧正在慢慢平静。

寒歌城内的修行人与寒歌城外的修行人,两者之间最直接的不同就是杀人数量。

女子一路出来,在幽州南部杀过几个飞贼与流寇,在望南涧也杀过数位北部的修行人,但与补天局的周岑比起来,这可怜的数字与不曾杀人也没有什么分别。

所以她很快就沉不住气,挥着手中的寒品长剑疾行刺去,神田与识海不敢有所保留,因此这破空的一剑声势倒确实不凡,甚至吹荡起了一阵劲风。

说来,因为这大雾的缘故,幽州灵韵境的修行人在城外又与清弄境相同,任何远攻的手段都很难奏效,于是剑法常以近身为主。

关于这一点,女子的决断并没有错误,唯独可惜的是,这一剑的错误太多,鄙陋百出,就像是一位初学剑法的门徒。

周岑的长剑没有太快挡出,而是在女子寒剑将要刺到咽喉时才动,他提着长剑的右手向上轻挥,寒光掠过,仿佛融入到了煞气中成为了一道黑影。

剑身迅速准确地抽在了她的手腕处,之后便是咣当的一声轻响。

女子脸色忍不住一变,想要立刻抽身远逃,但是随后左膝与右膝传来的被剑身抽打的剧烈疼痛却令她跪在了地上。

周岑握着长剑在女子的身上反复翻蹭,直到先前的血迹完全都擦拭干净后,慢慢开口问道:“这就是高浊教出来的剑?”

女子尽管脸色惨白,但却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我在补天局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寒歌城里有什么像样的剑法流出,他又如何能够被称为北国最快?”周岑继续问道。

女子还是沉默。

嗤的一声,长剑刺入了女子的大腿,瞬间又拔了出来。

周岑借着剑尖上的血在女子脸上画了一只老鼠,然后露出满意的笑容,“说话。”

“城主大人的剑自然是北国第一,只是我们愚笨学不会罢了。”女子忍着疼痛回道。

听到这番回答,周岑的笑容渐生嘲讽,说道:“学不会的剑法如何能够称作第一?”

“当然了,他愿意教你们这些老鼠,本身就是一件最蠢的事。”

女子倔强地抬起头,冷声道:“要说老鼠,谁能比得上你们补天局的那位城主呢?”

周岑的笑容僵在了嘴角,但只是短短的一瞬便又恢复了原样,之后意味深长的看着女子,说道:“是啊,易城主他当然是只谨小慎微的老鼠。不过,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听着这句话,女子的脸色很快就变得无比苍白,先前她只顾着替城主辩驳,一时口快,却没想到在那句话中暴露出了很多问题。

三蚕城的城主易崖藏身多年,在补天局中都没有多少人知晓,更不用说是远在临仙江畔的寒歌城了。

能够知晓这件事的人,身份地位定然不凡。

司祂从远处慢慢走来,神情漠然的说道:“别杀了她,日后会有用。”

“那么,只能这样了。”

周岑有些遗憾的说道,而这幅表情落在女子的眼中就像是世间最可怕的恶魔一般。

……

</br>

</br>

第一百二十五章 我在尸山上等你

不远处的那三十里山岭,黑色的煞气就像是一张狰狞大开的兽口,正安静蛰伏着等待人进去。

偶有微风从其中吹出,满是厚重难去的血腥味道。

山岭之间一片安静,但很难瞧见有什么人烟的踪迹,那处小溪蜿蜒至此便消失了踪影,再无法听见汀灵的流水声。

陈曳站在山壁之下,看着远处的这一幕,沉默不语,很快又有一些尘土从山壁上洒下,但没有落在他的身上或是头上,而是落在了陈曳及时抽出的长剑剑身上。

采也看了他一眼,不可觉察地轻微点了点头,之后又将视线转移到了前方的山岭之间。

在幽州出现此雾之前,望南涧本来有一道奔腾在山崖两涧之间的大河,能够一直顺着奔子栏流向雪山山底。但即便此刻大河已经不在,那千年万年的自然痕迹还是残留了一些。

溪畔的隐洞与这山岭之间其实并没有一段太远的距离,陈曳与采也比预料多花费了一些时间的原因也很简单——捡宝。

天地之中的灵气并没有明显浓郁,但确实是有层出不穷的天材地宝。

甚至还有不少能够促进神识衍生的宝物。

得益于一颗从古怪青树上摘下的奇异果实,陈曳识海之中的神识小溪变得更加宽阔了一些,那些始终溅跃不停的水珠甚至已经能够迸出到溪岸上。

清弄境的修行人不断打坐吐纳,便能日渐饱满神田之中的灵力,由此分为上、中、下三境。

而灵韵境的修行人除却灵力的积攒以外,还多了识海中的神识需要修炼,所以灵韵的境界划分要比清弄更为细致,分为了六境。

按照每个人识海与神田的程度来看,此刻的陈曳应该算是灵韵的第二境,修炼速度足以算得上迅捷无比。

虽然与更夫、王石等人相比还有一定的境界差距,但这已经不再是一道无法弥补的鸿沟。

时间慢慢流失。

陈曳与采也却很快就来到了山岭外的一处平石后。

这里已经快要接近三十里山坡的外围,那近乎黑色的煞气仿佛就在眼前。

陈曳神识稍微探出,落在了煞气中,顿时便觉得识海酷寒一片,像是有冷刀刮过般生疼。

与此同时,神识小溪的水珠里开始生出轻微至几乎不可见的黑色粒点,要远比寻常的幽州大雾作用更加强烈。

其实如果陈曳能够有足够的神田灵力与神识支撑的话,此刻倒是可以御起寒山长剑飞到空中,落在山岭最高处的那片山崖上,以此避开守在煞气中的某些人。

或者像那些解意境的大修行人,骤然御剑飞行在罡层之中,完全避开幽州大雾。

可惜无论是哪一种,都需要自身极为高深的境界。

所以王石、更夫等人才会选择不断在煞气之中杀人。

因为这是陈曳和采也绕不开的一条必经之路。

陈曳看了采也一眼,问道:“直接进去吗?”

雾气很暗,天色更暗,此时已经来到了幽州的夜晚,微弱的光线照在采也的脸上,是幽暗、平静的表情,此番情绪很是能够感染人心。

“明天再去。”

说完这话后,采也便静静走到了平石后,向四周寻摸了一会儿,捡起了一些枯枝,然后灵力涌出,生起一团火焰。

火光映照着她的侧脸,沉默无言。

陈曳也在篝火旁围坐了下来。

作为修行人的他们自然不惧严寒,毕竟又不是寒山的寒气,生出这团火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只是为了照亮四周的黑暗罢了。

山岭外的平石很静,完全看不出有其余的修行人路过,可这些散在地上的枯枝在某种程度上便暴露了他们曾经的踪迹。

那些走进山岭里的修行人究竟是消失在了雾气之中,还是去到了更深处的奔子栏?

这些事情对于采也来说都不重要。

她当然知晓在山岭里的最深处,那只不再似从前的丑小鸭一定正在静静的等待着自己。

不过同样,她也在等她。

多年未断的仇恨总要有一个结束的钉打上,否则冤冤相报何时能了?

篝火落在陈曳的脸上,却拉出了一个斜长的影子,他往火堆里继续递着枯枝,眉毛微微一挑,说道:“等到这件事做完,你有什么打算?”

采也看了他一眼,又继续看起了火堆,直接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这里的天材地宝太多,都是我在书上看到过的珍贵无比的修行物,说明地底应该有些变化,灵气的浓度在以一个可怕的程度提升。”

陈曳重复不停地在进行着递枯枝的动作,言语也未落下,“我能够想到的唯一原因,只与灵脉有关。”

“而恰恰梅里雪山便有这样一道灵脉。”

采也抱膝蹲在一旁,神情没有任何变化,说道:“灵脉千年不变,受到柳羿的影响,有此波动也很正常。”

陈曳放下了手中的最后一截枯木枝,同时神情也沉默了下来。

采也借着篝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发现这位寒山弟子脸上的表情很是有些意思。

或许是猜测出了什么?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

采也眼底生出一抹意味深长的情绪,接过了那截被陈曳放下的枯木枝,但并未直接递进火堆之中,而是用手拿着在脚旁的泥土上钩画了起来。

最后一点火光很快也就消失,幽州的夜晚真正来临,然而却没有能够照亮四周的星光或是月亮,山岭与平石之间只是寒意。

采也在黑暗中静静看着远处,没有什么情绪,那截枯木枝被她拿在手中,不断被剥落下了一些细微的木屑,而脚下的泥土上是一个无旁人得以一见的隐字——

“死。”

四处山峰皆静。

不远处的山岭间,有座孤山的四周也很安静,几乎可以说是死寂一片。

但这座孤山与他山不同,并非山石构成,孤山上层层叠叠的黑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在这里还有厚重到令人难以久呆的血腥味。

这是一座可怕的尸山。

经过多日以来的杀戮,已然变成了山岭间最高的那处山峰。

此刻尸山上静静的坐着一名女子。

她在等人。

等着杀人。

</br>

</br>

第一百二十六章 人间孤魂太多

清晨时分,天光亮起,朝日万般艰难地透过幽州大雾洒下细碎光斑。

熄灭多时的火堆旁,采也微微睁开了眼,看着不远处那被煞气笼罩的山岭,说道:“差不多了。”

一夜未睡,只是不断打坐吐纳的陈曳也睁开了眼,经过最近这些日子的修炼,在不催动秘宣平极州那门自燃灵力之法的前提下,他的神田运转已经来到了第四转。

这意味着他将很轻易就能突破之前的上限,提升至采也所说的神田灵力第二十转。

“在进去之前,你应该可以把一些稍微隐秘的事情告诉我了吧。”

采也没有看他,依旧是望着山岭,脸上没有什么特殊的情绪,平静说道:“她此刻应该就在望南涧里等我。”

“不过在你破境时,那位朝南城的城主林叶和我说了几句话,他会在合适的时机替我拦住她一段时间。”

“但这个时间不会太长,所以如何迅速穿过煞气以及奔子栏就是我们现在需要考虑的问题。”

陈曳神情微异,说道:“你选择相信他?”

采也说道:“我相信的是利益本身。”

陈曳点了点头,接着说道:“那么,其余那四个人怎么办?”

更夫,王石,周岑,司祂,补天局灵韵境中最强的四位修行人,无论是哪一位出现在陈曳面前,都还不是现在的他能够力敌的。

就算采也本身实力不凡,但也很难说能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分出胜负。

采也淡淡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应该是在望南涧的最深处等我,那里紧挨奔子栏,是必不可少的一条路。”

“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三十里山岭间发生的事情她不会那么快就知晓。”

“而我们想要在奔子栏穿行无阻的话,首先要做的就是杀死他们。”

“还记得在隐洞中的那数日修炼吗?”

陈曳静静听着这一番话,很快就明白了采也的意思,目光诧异的看着她,心想原来山洞中的那一幕自始至终都是为了这件事。

很快,陈曳和采也就离开了平石,开始踏足充斥着煞气的三十里山岭。

一路上其实并不少见其余修行人所留下的踪迹,或者他们已经往煞气深处走了很远,或者已经走到了奔子栏。

陈曳很想这么去假设,只是地上那些还未彻底消失的血迹却极力在否认着这一点。

忽然脚底传来一阵刺痛。

陈曳向异样所在的位置望去,很快皱了皱眉。

那里的泥土稍微露出了一根细小的银刺,淡绿的茎叶从银刺尖头处长出,刺上的绒毛一半是白,一半是黑。

“地刺?”

采也听到陈曳的话后也停下了脚步,转身低头看去。

地刺并不是幽州特产的灵草,实际上只要在灵气浓郁充足的地方都有可能生存它的草根,但它的草根极其稀少,很难见到。

而这种灵药的用处也很唯一,就是使被地刺扎到的修行人神田暂时麻痹,无法使用灵力。

煞气中很快飞身而出一道黑影。

那人手中握着长剑,寒光对准的却并不是陈曳,而是距离他要更远一些的采也。

对于这次偷袭,采也并没有提前感知到,毕竟她此刻的境界还是清弄,神魂被命蚕丝束缚着,根本无法调用神识。

不过她也同样没有一丝慌张,只是淡淡瞥了那道黑影一眼。

那人心中很快生出一丝浓烈的不安,不过看到因为被地刺扎到而暂时无法使用灵力的陈曳,这丝不安又悄然淡去。

望南涧最近生出的天材地宝很多,尤其是在被煞气包围的三十里山岭中,但是里面因为有补天局那四个人的存在,实在太过危险。

所以在煞气的外围处,还藏身着一些幽州的修行人,他们大多都生性谨慎,自然不会贸然进去,同时借助着煞气的便利,就能够轻易设下埋伏去杀死一些路过的修行人。

没有什么比杀人更来之有效的修行方法。

那些珍宝、道法秘籍,与其浪费自己诸多时间去搜寻,倒不如守株待兔来的直接。

黑影想的很美好,将地刺的草根埋在土里让它发芽的计策也很完美,如果先前只有陈曳一人的话,或许他已经得手。

可惜他还是没有忍住自己心中的贪婪,即使是两人也要选择出手,这也与地刺的草根很稀少珍贵有关。

如果放之不管,那么只是凭白浪费。

那道寒光顷刻便至,剑尖闪着一烁银花,黑影修行人的境界是灵韵,剑法早就修炼到了无比娴熟的程度。

可惜剑尖却始终停在采也眼前,无法寸进半分。

丝线无形,肉眼不可见,但并不代表感受不到阻力。

那人眼中一抹惊异,却没有半分的迟疑,而是很快又从怀中掏出了一柄短刃,向着采也凌厉飞出!

丝线霎那间再度拉出第二根,从采也的指尖一直粘连到远处的山石缝间。

短刃的速度很快,但是冲击力并不足够,在被丝线稍微缠绕之后便悬停了下来。

啪的一声。

银白色的短刃骤然分成两半!

无数细针从两片刃身之间射出,伴随着无数灰色的尘土扰人视线。

剑身可阻,刀刃可挡,但这无数细针才是真正的杀招。

站在一旁的陈曳眼中只是赞叹,这样的修行人确实聪明,幽州大雾对于其他人来说应该只会是百般不利的环境,但他却能够利用雾气对于神识的阻挡,设计出这一环接一环的杀招。

可惜实在相差太多。

陈曳脸上有些遗憾,心想如果能够将这聪明放在正道上,那该又有多好呢?

尘雾散去。

视线清明。

数百根银针全都刺到了丝线上。

一根银针便是一根丝线,在先前的那一刻,采也向前伸出的手掌上出现了一道丝线织成的白花。

黑影眼中的惊骇还未散去便轰然倒地,剑尖被折了下来,就插在他的心脏处。

三十里山岭的外围终究不过只是数百米的阴森小道。

在猎物出现的期间,有人愿意出手,有人继续蛰伏,有人杀招百出,有人拼死一搏。

唯一无可避免的事情是,死去的人每一刻都在增多。

那些被折磨死的、被斩首的、被断去四肢、被破开神田的修行人都死在这山岭里。

人间孤魂太多。

这也不过只是沧海一粟罢了。

</br>

</br>

第一百二十七章 你好,幽州少年

三十里山岭的某一处黑岩山峰下,一棵苍劲挺拔的老树直直而立。

树身上绑着一位女子,粗硬的铁索一连缠绕了数圈,与此同时,女子的腹部神田处还裹着一层白布,上面还有些许殷红的血迹渗出。

自寒歌城跑出来之后,曾伊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竟然会沦落至此——

神田被破,灵力全无,还落在了补天局修行人的手中。

而与自己一同出来的师兄也已经惨死在山岭里。

曾伊只要一想到周岑那温和的笑容便会不寒而栗,心底生出无限的恐惧。如果可以的话,她当然愿意现在就死去,因为补天局的恶名即使是在寒歌城中也有很多人知晓。

假使真要将自己卖到哪座遥远偏僻的小城去,给那种粗俗不堪的人当玩物,那下场简直要比死还难受一万倍。

腰间的冰冷铁链捆的很紧,曾伊低着头打量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眼里尽管焦急无比,却又没有任何的办法。

除却神田被破以外,此刻她还中了轻微的冠心草汁液之毒,虽然不至于毒发身死,但是浑身上下已经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力气来反抗。

四处一片安静,经过近十日以来的肆意杀戮,此刻在这煞气之中已经再没有除了补天局以外的修行人,只能听到偶尔的寒风呼啸声。

老树后方忽然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听着这道不急不慢的脚步声,曾伊的脸色逐渐在变白,身躯又开始不由自主地轻微颤抖了起来。

周岑背着长剑,慢慢走到了树前,认真的看着曾伊说道:“你不用这么害怕,在没杀掉她之前,你总归是安全的。”

“当然了,这也要取决于你究竟是不是有什么有趣的身份。”

“不过在问你之前,先让我先好好想想。嗯高浊和柳半月肯定和你没有关系,他们这对夫妻应该只有一个儿子,也没有什么旁亲。”

“那么,是那位姓曾的副城主?还是千宝阁的什么人?不过听说千宝阁的背后是天南的某个大派。”

“或者,寒歌城里还藏着什么其他手眼通天的大人物?”

“好了,”周岑温和的笑着,对曾伊说道:“你可以开始回答了。”

曾伊虽然依旧在害怕的颤栗,可是却始终紧紧咬着嘴唇,沉默不语。

周岑目光中有些可怜的看着她,说道:“沉默吗?这可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啊,稍后如果我的事情忙完,可能会将你的衣服剥光,像一只可怜的羊羔一样扔在寒歌城的外面,然后在你洁白的身体上写下一些粗鄙的字语,你猜猜你家中的那些长辈们会是一副怎样的表情?”

“那些与你相识甚至是偷偷爱慕着你的男人们又会如何想?”

听着这番话,曾伊身体颤抖的程度不断在加剧,眼中的恐惧在无限放大,识海中不断生出一幕幕相关的场景——

父亲、母亲的悲痛,疼爱自己的祖父的失望与伤心,还有城主大人、城主夫人,等等。

这种恐惧终于在某一刻再也无法忍住,曾伊的泪水瞬间决堤,崩溃地哭喊道:“你杀了我吧!”

“不,”周岑无比怜爱的看着她,说道:“你现在是我全部的乐趣,我怎么会舍得杀了你呢?”

曾伊心中已经绝望了,万般仇恨地看着他,说道:“城主大人就在梅里雪山,你很快也会死去的。”

“高浊?”

周岑突然笑了起来,说道:“北国最快的剑还会有时间能够来到望南涧吗?还是说你觉得会有别的旁人来救你?”

“其实就算有别人来了又能如何呢?我记得我应该说过,那种学不会的剑法无疑就是这世上最无用的剑法。”

“就像你的那位师兄,空有与我相同的境界,但是孱弱的就像是一只刚刚孵生的小鸡,只会在地上趴着哀嚎,让我杀他时连一丝一毫的兴趣都提不起来。”

最后,周岑的神情平静了下来,补充道:“当然,寒歌城中的修行人,终究有一日也都会死尽。”

“是吗?”

微风拂过树下,突然在此时带来了一道声音。

那声音源自一名少年,一身白衣不染半分脏血与尘泥,手持寒山长剑,正从远处慢慢走来。

少年久住幽州。

且出身于寒歌城。

寒山弟子来到幽州的原因当然不是为了赶路,只是为了寻人。

那枚象征着身份的玉佩里匿有一丝属于掌教的寒识。

能够通过黑山的大阵也是因为此寒识。

十年之前的那次考核,参与的那些少年少女们也都发过一枚临时的玉牌,里面同样是一丝寒山掌教的寒识。

没有人知道那些在考核中消失的弟子究竟去了哪儿以及被谁杀死的,因为玉牌之中的寒识仿佛消失在了偌大的幽州之中,从那之后的寒山行事便要变得谨慎了许多。

高欢知道这其中最深处的含义,寒识相遇会在掌教的识海中生出感应,遇到高深境界的修行人同样也会生出警示之感,这便是寻人的最关键之处。

如果十年前林蝉不是在闭关的话,或许就能够在第一时间找到杀人者的踪迹。

所以,十年之后的这一应对办法也是寒山上诸多长者与高浊,柳半月这些北国大修行人计划里的最重要部分——

既然你故意暴露踪迹引我们前来,那么我们自然会试试你究竟是不是真的这么难杀。

对于父亲与寒山师长们定下的计划,高欢并不知晓太多,但是聪慧的他同样有着自己的计划。

于是在两月前,他来到了横山州,通过了寒山的外门考核,成为了一名寒山弟子。

之后又乘坐惊寒鸟来到了幽州,抵达了望南涧。

但他并没有选择直接离去,前往寒歌城,而是选择了在望南涧里停留下来。

因为那时的高欢也在破境——

先是破境灵韵,接着又破灵韵第一境。

短短十数天过去,高欢的境界已经从清弄上境破至了灵韵第三境。

没有人知晓他的进境为何如此之快,甚至还要超过有所奇遇的陈曳。

但此刻的高欢确实已经是寒山外门弟子中,无可争议的第一。

</br>

</br>

第一百二十八章 此处春风,身前半月(上)

少年的声音很淡,眉毛也极淡,白衣的袖口处是一只用金线花织成的白胖大鹅,口音中带着很明显的幽州味道,他执着寒山长剑慢慢走来,一匹高大的黑马静静跟在身后。

周岑在看着他。

被绑在树上的曾伊也在看着他。

前者只是觉得有趣,后者心里却开始焦急。

“你怎么也来了?快离开这里,回去寒歌城。”

曾伊不敢在言语之间直呼高欢的名字,因为要是让眼前这位像恶鬼一样的修行人知道高浊唯一的儿子出现在了望南涧,很难想象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周岑从曾伊焦急的呼喊中听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味道,但他倒是还未联想起这名幽州少年究竟是谁,毕竟若是论识人,不是谁都能够像寒山黑市里的祁清明一样无半分错漏。

树下的血腥味道很重,与曾伊却没有太大的关系。

尽管周岑的那把剑已经清洗得足够干净,可终究还是杀了太多的人,因此散发出了令人难以想象的戾气。

这是一位在灵韵境里足够可怕的剑客。

剑法不追求多余的事物,只是为了杀人。

高欢当然清楚这一点,否则也不会出现在此处,况且幽州之人虽然多无情,可他是高浊的儿子,寒歌城未来的城主,便没有道理会放弃城中的每一个住民。

他手中持着的寒山长剑开始平伸而出,冰冷的剑尖远对着周岑,周身气势开始慢升。

那匹高大的黑马见此一幕,缓缓蹲伏下了身子,呼出浓重而炽热的鼻息,但只是静静看着。

曾伊的祖父是寒歌城的那位副城主曾秋水,她在城中的身份不凡,自然与高欢曾经见过无数次面,换句话来说,她对于高欢已经足够无比清楚以及了解。

城主大人确实是一位世间再无第二的修行人,他的剑法最快,杀人只在想法念动之间,但城主唯一的儿子却未能学到这一点。

寒歌城中,有无数的人都知道高欢很是平庸。

破境缓慢。

剑法拙劣。

很难与天才二字挂上钩。

可他终究还是高欢,是幽州天南地北双飞客两位解意境大修行人的儿子,绝对不能在望南涧中被补天局的修行人击败或是俘虏。

此刻的曾伊已经开始忘却了心中的所有恐惧,目光里是强烈至极的愤怒,声音甚至因为太过用力的缘故,已经开始嘶哑,“你在这逞什么能?快骑着鬼马回去!”

幽州鬼马只栖息在临仙江畔,与寒歌城的关系甚是紧密,而能够与一匹鬼马同行的少年自然只会是寒歌城里的人。

周岑想到此处,觉得这位少年的身份应该很是不凡,于是笑了笑,问道:“所以,你又是谁呢?”

曾伊的身份到现在都还未吐露出来的唯一原因,便是因为她知晓如果补天局知道了她的身份,将会生出很多的麻烦,所以她只能寻觅一个合适的时机去果断寻死。

这种道理便是任何一个愚笨的修行人都会知晓,甚至周岑也只是因为兴趣而随意问问,并没有抱着期待能够得到什么直接的答案。

可是很快,寒风再度吹来了一道让他感到意外的声音。

“我是高欢。”

少年平淡说道,声音没有一丝起伏与波动,平静的脸上同样没有多余的情绪。

听到这句话,曾伊的呼吸便直接一滞,脸色又更加苍白了几分,看向高欢的目光也由失望慢慢变成了绝望。

寒歌城城主的儿子与副城主的后人同时被补天局囚禁俘虏,这无疑将是寒歌城数百年来最大的一件丑闻,甚至还会影响到它在幽州的地位以及威信。

周岑想到这件事后,脸上的笑容开始越发灿烂,说道:“既然你是高浊的儿子,那么我绑在树上的这只可怜的老鼠就应该是那位副城主的后人?”

“有趣,有趣。”

“寒歌城经此一事之后,还能够像从前那样屹立在临仙江畔不倒吗?还是说你真的学会了高浊的春酒,觉得能够在此将我杀死?”

知道高欢的身份之后,周岑却没有急着下手,因为他知道如果对方一心想逃的话,自己是无论如何都追不上的,幽州鬼马在煞气之中可一日奔行三千里,几乎可以算是这世间最快。

所以他在用言语算计高欢,只要对方情绪不定,冒然上前,那么便会形成一个最好的机会。

因为幽州大雾的缘故。

周岑以及曾伊都无法清楚感知到远处的高欢究竟是什么境界。

但他们二人对此都并不关心。

周岑只想着自己的算计应该已经成功,因为高欢正持剑慢慢走来。

曾伊却像是认命般地低下了头,但其实心里却是在不断思索着如何能够在束缚下自尽以及杀掉之后将同样被囚禁的高欢。

数百米的距离顷刻便至。

高欢开始奔行,身影越来越快,那持着长剑的白色身影在这深重的煞气之中无比显眼。

周岑很快就感受到了这番气势,目光开始可怜的看着他。

灵韵境吗?

还未走到灵韵的最顶峰就有如此自信?

周岑解下了背后的长剑,远比高欢更加可怕的气势骤然而出。

银白色的长剑确实足够快,几乎只是一道白影,但落在周岑的眼中,不说陋相百出,也绝对算不上是一记精妙的剑法。

高欢眼中没有任何波澜,双手握着剑柄,由下至上,像是握刀一般斩过。

剑气疾行斩出,但却是一道极其诡异的半月弧形状。

周岑眉毛一挑,剑尖想要直接刺向那道半月形剑气,但是令他很快神情微凛的是,那半月般的剑气却突然开始自动扩散,散成了无数如同皎洁月光般的白点。

身前的半月,密不透风的杀机。

这道剑气几乎没有任何一处显露出来的破绽,不仅如此,在快的同时还难以追寻踪迹。

那些白点每一个都缥缈难定,散发出了强烈的灵力气息,说明这并不是虚招,而是真真切切的剑法杀招。

这究竟是什么剑法?

周岑心中一瞬间掠过了无数的想法,但始终没有想到什么完美的解决之道。

曾伊听到声势抬起头来,正好看到那一轮皎洁的明月,眼中震惊一片,很是难以置信。

半月剑?!

</br>

</br>

第一百二十九章 此处春风,身前半月(下)

灵韵境的修行人自烧出神魂之后,自身的计算能力将会提升百倍不止,再加上识海中的神识不断提升,这种能力还会不断叠加。

周岑早在数年之前就已经破境至了灵韵第六境,杀过无数的人,本身的剑法早就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甚至可以说是灵韵境中难寻敌手。

而他的识海即便远远不及夏虫的那一片大海,但也足以堪称是一道庞大的湖泊,可窥万事。

然而即便是这样的计算能力与剑法程度,还是在那身前的半月剑光下感到了有些极其少见的束手无措。

剑气散开后化成了真正的无数光点,曾伊没有在幽州看到过月亮,但她瞧着这无比皎洁的一幕,眼中只剩下了满满的赞叹。

就算是真正的月光也就不过如此吧?

城主夫人的剑法总是这么美!

天南地北双飞客里,高浊的剑法北国最快,取名为春酒。而他的妻子,那位出身不凡的天南修行人柳半月则是以自己的名字取为剑名和剑法名。

半月是一把剑,同样是一门剑法。

周岑最开始未能反应过来,因为他从来就不曾见过柳半月的剑法,此刻看着不断逼近的月光亮点,识海之中很快就浮现出了这二字。

如何完美的破解半月剑法?这是一个几乎没有答案的难题,不过好在高欢的半月剑同样也没有臻至完美。

他的境界不过灵韵。

修行不过十数年。

自然不可能斩出真正完美的月光来。

周岑想到这些事情,内心中刚刚的波动便悄然平静了下来,身形不断在暴退,很快就离开了树下百米。

寒风骤起,煞气凛然。

纵使他退的再快也还是不及这道疾行的剑气。

那些月光来到了面前。

一阵密集激烈的碰撞声不断在山岭间响起。

周岑的长剑快至无影,织成了一道青色的光幕,不断将那些月光打落下来,期间甚至还有强烈明亮的火花生出。

曾伊借着远眺的目光能够稍微看清一些,周岑那道挥剑形成的青幕看似完美,但却很难能够防住半月的所有剑光,更何况高欢先前的那一式应该是散月。

月光既然可散,那么照样可聚。

果然。

随着月光亮点不断被击落,那些散开的还游离在外的剑气又骤然形成了一道半月镰刀。

这镰刀般的半月剑气轻易撕开了青幕,顺着周岑的右臂斩去。

剑气脱离太远,因为雾气的缘故,神识便很难将它控制完美,否则这道剑气就应该是直冲命门而去。

周岑眼中的寒意在此刻冰冷至极,身上聚敛的杀气开始全部外放,半月剑法确实神奇以及凶险,但是高欢的境界就是这门剑法此刻最大的破绽。

半月镰刀因为灵气已经消散一大半的缘故,本身就已经不够稳定,周岑的剑在短暂的霎那间刺出,快若一道闪电,直接将这道剑气穿透了一半。

剑气在逐渐消散,但并未完全消失,那些剩下来的剑气擦着周岑的身体斩过,瞬间便将他的衣衫割裂,血肉横飞,看着极为惨烈。

周岑没有躲开所有的剑气,所以此刻身体正在不停地流淌着鲜血,但是那张脸上却又慢慢生出了笑容,温和无比。

这画面看着便有些阴森诡异。

曾伊只觉得自己的识海有一片寒意生出,头皮发麻。

高欢看着他,淡淡问道:“寒歌城的剑法如何?”

周岑笑得更加开心了一些,微微点头说道:“不错。”

“我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这样有趣的剑法了。”

“我也很久没有遇到过像你这样有趣的人了。”

“如果不是她快来了,我还真想再和你多玩一段时间啊。”

高欢微微挑眉,说道:“你认为自己已经能够破了我的半月剑吗?”

周岑看着他,神情终于是认真了起来,说道:“剑法不可破,可不代表人也是如此啊。”

剑与剑之间的争斗,大多时候都只看谁的剑更快,谁更先至。

柳半月的剑法确实很难破解,但那始终是建立在剑气已经斩出的前提下,剑法本身在于多变,而并不只是追求一个快字。

所以这样的剑法即使再如何难以破解,也终究会惧怕一位比你出剑更快的修行人。

在幽州,无可争议的最快当然是高浊,其次便是物集阴影的三剑,在他们二人之后,出剑之快没有能够明显追得上他们的修行人。

但周岑毕竟练的是杀人剑法。

这种剑法本身就是快、准、狠。

再加上久经杀人,他无比清楚如何出剑更为刁钻,更快,更让人猝不及防。

所以在周岑声音完全落下的时候,异变便已骤然突生。

他手中的剑忽然变成一道银光,如长龙般破空而出,之前暴退的近百米距离瞬间便已拉近,浓烈的灵气味道在身上绽开,明显就是一种遁法。

出剑极快,再加上遁法之快,这剑要比先前的高欢来地更快。

看着这一幕,曾伊的一颗心仿佛被揪了起来,目光不敢稍有半分错漏。

高欢的神情没有任何细微的变化,还是那般淡然平静,就算对方已经祭出遁法,骤来一道剑光也是如此。

他究竟在想什么?

半月剑又是何时学会的?

他真的会春酒吗?

在一瞬的时间内,无数想法在曾伊的心中极快掠过。

然后,剑至。

周岑看着高欢的眼睛,从那平静的目光中很快就看到了毫不掩饰的浓烈杀意。

他没能想明白为什么,下一刻手中的长剑便瞬过,高欢同样开始紧握着寒山长剑斩出。

两剑剑身并没有碰撞到一起,因为周岑的剑更快,于是那柄长剑直接、准确的刺入到了高欢的右肩处,炸开血雾,突如其来的力道还震飞了他出剑的方向。

高欢的剑擦着周岑的耳畔而过,斩下一缕黑发。

就在这交集的瞬间,周岑看到这位幽州少年的眼中还是平静,还是杀意凛然。

他先前没能想明白的那个问题是,为什么高欢要故意慢一刻出剑。

直到周岑看到对方右手正紧抓着自己的剑身,左手却快若闪电般疾风伸出!

二指亦可作剑。

指尖划过,便等同于剑身划过。

剑法是寒山柳叶剑。

剑气化为了此处的一道春风微拂而过,冰凉的感觉顷刻间在周岑的脖颈处慢慢扩散,之后喷溅而出的血雾在空中绽开了一朵盛烈的红色血花。

“只为杀人的剑如果不持杀心,终究只会是一把钝剑。”

高欢拔出了刺穿自己右肩的那抹剑尖,看着生机渐去的周岑平静说道。

</br>

</br>

第一百三十章 两位少年,一件杀人事(第四更)

有趣这两个字有时候真的很有趣。

在当年初入补天局的时候,那个女子一脸平静的看着自己时,说的同样也是这两个字,之后一线便破了自己的剑法。

快与不快又有何用?

真的有趣吗?

周岑眼中的光芒慢慢黯淡了下来,识海中不断回闪而过那血红的一身长衣,嘴角停留在最后的一丝癫狂笑意上。

补天局灵韵境中最强的四位修行人之一死了,死的是这般简单与直接,甚至都还没有完全动用过自己的杀招。

曾伊看着高欢,神情很是复杂,觉得这位白衣少年变得是如此陌生,如此可怕。

那句‘我是高欢’就已经是他第一步的算计了吗?

他早就料定对方在知道他身份后就不会妄出杀招?

还有,那半月剑法明显已经练到了无比娴熟的程度,散月和聚月糅合的非常惊艳,他又为此藏了多少年拙?

这些问题一一闪过,在她的心里慢慢勾勒出了一个惊人的事实——

高欢是一位真正的修行天才。

周岑倒在树下不远处,鲜血一直流到了树根底部,那匹先前蹲在一旁的高大黑马慢慢站起了身,吐着炽热鼻息走来。

一团火花在曾伊的铁链上生出,很快就将这看似坚硬无比的铁链烧出了一个细小缺口,然后噼啪的一声断成两半。

幽州鬼马的鼻息向来炽热无比,再加上它们自身独特的灵力,甚至可以说与天地灵火也没有什么区别。

曾伊怔怔地看着这一幕,很久都没能回过神来,直到高欢平淡的声音又在她耳旁落下。

“我让鬼马先带你回去。”

曾伊抬起头来,看着他问道:“那你呢?”

高欢说道:“我要留下来。”

听着这话,曾伊眼底又有些微怒生出,如果是放在以前,她当然不会有什么反对的情绪,甚至可能还会陪着高欢一同留下。

可是在遇到了周岑后,曾伊就已经明白了,境界、实力如果未够的话,在幽州本身就是一件无比危险的事情,并且,他们各自的身份都极为特殊,几乎可以说是不容闪失。

“你留下来又能做什么?柳羿自然有城主大人以及寒山上的大修行人去找,现在幽州的局面很明显与往常不同,只有呆在寒歌城里才是绝对的安全。”

“更何况,你已经受伤了,先前如果不是周岑放松警惕的话,你一定会死在他的剑下。”

高欢神情平静,说道:“可他终究还是死了。”

曾伊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高欢低头看了她一眼,又看了远处的煞气一眼,说道:“我还有三个人要杀。”

曾伊怔住了片刻,很快就明白了高欢说的三个人究竟是谁。

补天局灵韵境里最强的四个修行人既然已经死了一个,那就还剩三个,这对于补天局来说其实是一件几乎不会造成任何影响的事情。

可对于高欢来说,或许就是难得一见的机会。

曾伊摇了摇头,语气坚决,说道:“杀他们三个人同样也有极大的风险,而且就算你将他们杀了又有何用?补天局的采红衣,物集的阴影三剑,他们才是幽州年轻一代里最出众的人。”

高欢说道:“我杀不了他们,但可以杀他们。”

前一个他们指的是藻绿以及阴影。

后一个他们指的是更夫,刀鬼王石以及司祂。

曾伊自然明白,眼神百般复杂,接着问道:“如果真的遇到他们了呢?你又该怎么办?”

高欢摸了摸黑马的鬃毛,说道:“没有人可以抓得住我。”

这话极其自信甚至是自负,如果是以前的曾伊当然不会相信,但她终究还是在这短短的数日之内有了一些潜移默化的改变,开始从心底里觉得高欢说的话似乎并不假。

可她还是想不明白,高欢又从哪里来的自信能够在那二人面前全身而退?

鬼马在一旁被高欢摸得有些舒服,眼中看着他是一道亲近的暖意,此刻又垂下了头,对着坐在树下的曾伊轻轻低鸣了一声。

“你的神田已经破了,还是尽快回去寒歌城吧。”

鬼马的意思与高欢相同,于是不停用后蹄刨动着泥土,划出数道勾痕来。

曾伊叹了口气,说道:“那你小心,山师兄他已经死了,我不希望你也出事。”

高欢微微点了点头,将鬼马的缰绳放到了曾伊的手中,说道:“还有,回去之后,你需要帮我一个忙。”

走进煞气深处,识海之中不舒服的感觉便要更为强烈了一些,好在这种感觉随着不断的适应又稍微减轻了一些。

陈曳并不知道此刻在山岭的十数里外,补天局的那位周岑已经被高欢杀死,同样,高欢也并不知晓陈曳也出现在了这里。

两位修道生涯尚短的少年于杀人之事上有了一些不谋而合的想法。

高欢是因为多年的执念。

陈曳是因为一路看过的那数十甚至成百具死相惨烈的尸体。

采也当然也能够猜到陈曳心里的想法,平静说道:“杀人对于他们来说从来都只是顺便的事情。”

“不过在遇到他们四个之前,有些事情你还需要知晓。”

“论及境界,他们都是灵韵第六境,但彼此擅长各不同,弱点也极具明显。”

“更夫的神魂最敏,论及神识探查的能力还要在我的那名婢女之上,如果不是有煞气阻挠的话,这三十里山岭对他来说将会是最大的便利。”

“不过他太过注重神魂与神识的修炼,当年还在清弄境时便已经稍有弱相,在四人之中其实算是真实实力最弱的。”

“王石的刀法不错,神田灵力增长的速度在当年就已经很可观,现在应该算得上是一片灵海,神识是他的唯一弱项,如果不是在这雾气中的话,你想要杀他完全没有任何一线希望。”

“周岑的剑法在灵韵境里已经算得上足够快,即使比不上阴影,也很难对付。不过他应该是除了小绿以外最想要杀我的人,这也是他此刻最大的弱点。”

“至于司祂。”

“还在补天局的时候,我就对他不甚了解,但他应该是这四人之中最强的一位。”

“如果遇到他的话,你尽管逃就好。”

</br>

</br>

第一百三十一章 平分秋色(第五更)

高欢离开树下后,曾伊并没有在第一时间选择骑着鬼马离开。

原因其实很简单,寒歌城在望南涧外,如果想要回去就必定需要从内往外走。鬼马的速度或许无人能及,能够顺利带着她轻松离开,但这将有可能会暴露高欢的踪迹。

所以曾伊在原地停留了一段时间,准备等待一个最为合适的时机离去。

当然,没有什么举火为号,她只需要静静坐在马背上等着就够了。

鬼马能够听至三百里外的动静,任何风吹草动都难以逃脱它的感知,只要是在幽州,就算是徐三的灵湖之感也很难及得上它。

所以它自己就会挑选一个最为合适的时机离开。

三十里的山岭对于修行人来说不过只是极短的一段距离,不必浪费太多的时间。但如果这山岭之间尽皆是煞气与大雾,那么无论是谁,向前行进的速度都不会太快。

采也的神魂被命蚕的丝线束缚着,因此停留在清弄境界多年,藻绿当然知晓这件事,同样也知道她已经从那处雾外世界离开,但是却并不清楚她的身旁还跟着一位寒山弟子。

所以,煞气里的布置还要比采也想象的更加简单一些——

停留在山岭最外面的是更夫以及王石。

再往里深入便是周岑。

而如果这三人都无法拦住采也或是被她杀死,那么她将遇到补天局灵韵境中最强的修行人司祂。

最后才是那座山岭间最高的尸山。

主仆倘若能够相见,必定也会是最凶险惨烈的一幕。

陈曳不断思索着采也先前说的那些话,心中很快就生出一些疑惑。

例如,你见他们已是数年之前的事,何以能够断言他们如今的境界与强弱?

再者,你又为什么会认为那四人不会一齐出现?

更夫真的像你说的那般最弱?

司祂真的就是补天局灵韵境里最强?

对于这些疑惑,陈曳却始终一直保持着沉默,但并非是他不愿询问,而是因为一股微弱的危险感自他走进山岭后便一直在心头淡淡萦绕着。

在巢天小镇外的密林以及风城里,陈曳都曾经见过更夫以及刀鬼,对于他们的实力其实已经有了一个较为清楚的了解,这一点他没有直接对采也言明,为的就是从她那里知道更多关于补天局的隐秘。

幽州之雾散不散并不是他们这些灵韵境界的修行人所能够决定的,但是眼前的那四位补天局修行人却必须死。

采也与陈曳始终保持着数丈的距离,没有靠的太近,同样没有离得太远,为的就是如果再有像地刺那样的埋伏手段出现,他们这般站位也能够很及时的形成防御,互相驰援。

当然,采也对于自己极为自信,藻绿也是如此,所以想象之中的埋伏并没有出现。

又行了数百米后。

那股危险的预感在陈曳的心里浓重到了一个极致,几乎可以说是已经坐立不安的程度。

山岭的密林里,很快就走出来了两道身影。

他们没有做任何的掩饰或隐藏,便直接从树后走了出来,神情没有变化,像是等待多时。

更夫先是看了陈曳一眼,之后才看向采也,并且静静看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最后,他慎重以及认真的说道:“既然你真的出现了,那么我们只好试着杀死你。”

对待昔日补天局中的第二人,更夫的心里其实仍然带着些敬重,刀鬼对此倒很是漠然,站在旁边一语未发。

采也没有丝毫意外,淡淡说道:“这么多年过去,不知道你们是不是还像以前那般孱弱。”

孱弱这二字如果是别的人来说,刀鬼只会立刻斩去一刀,但是眼前说这话的人是采也,所以他只能继续保持着沉默。

风雪楼的沉舟强得令人害怕。

而眼前这人无论是天资还是悟性都绝对不在沉舟之下,如果不是占据了多年的境界便利,他也同样不会认为自己能够杀掉她。

但现在终归是灵韵战清弄。

尤其是神田之中已成一片大海的刀鬼。

四人之间的战斗若是细细划分,那将会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例如,双方究竟是要二人对二人,还是彼此各自为战?

更夫与刀鬼配合多年,之间的默契当然要远胜采也与陈曳,所以仅仅只是在稍微片刻的犹豫之后,他们就已经做好了决定。

那名在风城之中遇到过的寒山弟子就算此刻已经破境,也不过只是初进灵韵不久。更夫要比他占据着更大的优势,有望在短时间之内将他杀死。

采也虽然境界只是清弄,但毕竟是当年补天局中最具天赋的那个人,再加上无比可怕的丝蚕道法,能够和她一战的人自然只有刀鬼。

场上的局面很快就这样骤然分开。

刀鬼几乎没有多说一句话,立刻便握着短刀斩出了数十道刀气,这些刀气离的太远,又无法用神识控制方向,所以只能是大概的指向一个范围,很难精准到毫厘之间。

但这本身就是他的用意,出于这些刀气的缘故,采也只能被迫移动身形,与陈曳的距离瞬间又拉开了数十米。

更夫在这短短的一霎那,便提前猜到了采也的落脚处以及陈曳将要身动的方向,神识之火无法攻击,但并不代表他没有其余的手段。

一柄寒剑骤然疾出,极为刁钻的指向陈曳的脖颈处。

这一系列的事情都发生在顷刻之间,足以看出更夫与刀鬼之间的默契。

唯独可惜的是,刀气落处四面八方,没有一道真正能斩到采也,她指间的丝线在林间不断拉伸,收缩,很快就形成了完美的防御。

更夫的剑也未能直接将陈曳杀死。

两抹剑尖的直接碰撞,结果是生出无数灿烂的火花。

在山岭之间,陈曳从那些死去的修行人身上捡到了一把完好的长剑,再不用受那把断剑的影响,所以此刻的柳叶剑法也可以说是真正的快若一叶。

双方第一次之间的交手,可以算作是真正的平分秋色。

没有谁胜。

自然也没有谁负。

</br>

</br>

第一百三十二章 雷霆一剑,霎那生火

剑光照亮山岭。

刀气纵横林间。

无数丝线编织着盛烈、密集的丝幕,然后挡住刀气,拦下剑光。

场上的战斗始终在如同天平一般进行,没有倾斜于哪方,但是采也游刃有余的神情还是带给了更夫与刀鬼极大的压力。

灵韵有六境,需要神识与灵力的不断累积,之后若是想要破境寸法,那么关键在于掌中的两处气窍。

为何采也会认为自己早就已进寸法,便是因为这两处气窍在她看来早就已经修炼到了一个足可以说是可怕的程度,丝蚕道法本就是极考验灵力的运转速度。

所以,她的气窍在多年修炼之后要远远胜出刀鬼与更夫。

关于这件事,身为补天局中藻绿手下修行人的更夫以及刀鬼自然也知晓,所以他们的应对也很简单以及直接,仅是一个字耗。

即使你的丝蚕无一处破绽,但终归要浪费极多的灵力,而如果论灵力的存储,清弄境的你又如何能够比得上刀鬼神田之中的一片大海?

因此,刀鬼的攻击才会是不顾一切的远斩刀气,无法将每一次攻击精准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并不重要,只要紧紧咬住采也唯一的弱点,那么自然胜利有望。

事实上,藻绿对于采也的熟悉确实已经无旁人能及,如果不是雾外世界中的唯一变数她并不知晓的话,那么今日的局面恐怕就会真的像她预料那般。

不过变数终究还是存在。

而且这个变数已进灵韵,此刻是灵韵第二境。

在溪畔隐洞中的时候,采也使用丝蚕道法无数次破了陈曳的剑法,让他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就像一块海绵般疯狂吸取着经验。

现在又过去数日,望南涧里,煞气中,陈曳与幽州的其余修行人也有过很多次的交手。

他的柳叶剑无论是第二式还是第三式都已经到了无比娴熟的程度。

但这并不是采也最终的目的。

隐洞中的修炼只有一处与其他不同,那就是雾气。

那里始终没有雾气,自然也就无法再阻拦神识,而寒山的柳叶剑,第二式斩空与第三式沥青本就是在灵韵境修行人手中才能发挥出全部威力的剑法。

在来到煞气山岭之前,采也曾经淡淡提过一句,煞气与雾是更夫、王石他们四人绕不开的一道难题。

那么结合上这隐洞中的无数次修炼,陈曳很早就已经明白了她的计划——

雾散之后,请去雷霆一剑。

在两剑不断交手的片刻霎那间,更夫眼里的阴郁始终挥散不去,心中一股淡淡的不安自先前便已经生出,可他还是不明白这不安究竟来自哪里。

眼前这名寒山弟子的剑法确实不错,可惜境界还太低,神田灵力还未饱满,再加上他的杀人数与自己相比差之太多,所以对于每一处微妙机会的把控都稍有逊色。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与他之间的交手将会随着时间不断倾斜于自己。

那么,为何不安?

陈曳并没有用出全部的实力,事实上因为雾气的存在,他也无法将柳叶剑发挥到如今的最佳境。

这一点对于更夫以及刀鬼来说同样也是如此。

他们之间的交手现在只能以波澜不惊来形容,更夫的剑法要远不如周岑,但终究也是一位站在灵韵最巅峰的修行人,杀人经验无数,因此他懂得如何合适的出剑以及回挡,并且正在利用这经验上的差异不断消磨着陈曳。

就像他想的那般,局面似乎该是接着如此发展。

可惜现世并非如此。

煞气里的寒风呼啸,夹杂着山岭上的无数细石飞卷到了空中,很快又簌簌般朝着四处砸落。

更夫淡漠的挥出一剑,之后又飞身退去。

谨慎且短暂的攻击令他始终游刃有余。

但很快,在他再度撤身之际,煞气中突然散开了一道细线。

极淡的日光落在了更夫的脸上,将他的神情照耀得无比清楚。

煞气之中本该是昏暗一片,因此这日光来地是极其刺眼与突兀,更夫甚至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有这样的亮光照耀自己,因此停在原地怔了半刻。

仅仅只是半刻,此时的局面便有了骤然不同的变化。

陈曳的短发有些凌乱,但眼神还是那般冷静,神情极其认真的等着这一刻的到来。

沥青并不合适。

快叶不够直接。

所以,这到来的一剑是斩空。

神识落在剑上,长剑开始低鸣。

雷霆之势般的一剑斩出!

这一幕很快就将更夫拉回到了眼前,但疾行的剑光已经斩出,近在身前不远地。

他没有时间去想为何这附近区域的雾气突然消失,因为在这道剑气中,死亡的地平线似乎正在像他挥手。

“就算这样难道就能杀死我吗?”

更夫毫不掩饰自己的微怒,神识很快涌出生成了无数阴森绿火,拦在剑气前无风自燃。

雾气一旦散去,陈曳可以斩去雷霆一剑,更夫同样能够霎那生火,归根结底还是在于那半刻的时间太短以及更夫醒的太快。

再加上他的神识同样很快,因此在最后的关头还是形成了一道帮助防御的火幕。

剑气斩过阴森燃烧着的火幕,两处神识开始直接碰撞,更夫的防御还是太过仓促,以至于火幕并没有将剑气全部拦下。

残存的部分如同银光继续疾行斩过,不过声势与威力都已被消磨掉了极大一部分,很难能够将更夫直接杀死。

然而。

陈曳冷静看着剑气的目光中开始有了一些极其细微的变化。

识海中,活跃溅动的溪水开始慢慢平静,溪面上的那些火花开始放大,欢舞,散发出了难以令人想象的气息。

陈曳的神魂是此处的第二个变数。

也是无人知晓的一个变数。

剑气之尖霎那生出一点火光,这火光轻微到并不足以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采也微蹙着眉头,刀鬼看了一眼之后又继续收回了视线。

他们二人离得太远,没有发现那一点微弱的火光。

最后还是更夫发现了,他看着这一幕,忽然呆住了。

剑气不够强烈,因此只是将他的身体割裂开数道细小的血痕,但是剑气之尖的那点火光很快就从血痕中进入他的身体。

更夫感到了极大的危险,眼瞳猛缩,很快就喷出一口鲜血。

鲜血在微弱的日光下仿若开出一朵红花。

更夫难以置信的低语声戛然而止。

“怎么可能?”

</br>

</br>

第一百三十三章 刀客的本质在于不惜他命与己命

更夫倒下的很快也很突然。

至少刀鬼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他便已经喷出如烟花般盛烈的鲜血,眼神黯淡无光,显然已经彻底死去。

那粒火光是陈曳的神识生出,但是却与极燥天地灵火相似,恐怖的摧毁能力不过一瞬间便将更夫全身的经脉烧毁了九成。

何等样的强者都无法在这种情况下存活,更别说仅仅只是一位灵韵境的修行人。

局面于此刻不再平衡。

采也的神情还是很平淡,那些丝线不停拉扯,借助着山石、树林的位置不断在隐秘靠近。

不过刀鬼的停怔只是片刻,他的刀气始终不间断斩出,身体也从不过于靠近那些能够牵扯丝线的地方,并没有露出能够让她直接得手的破绽。

丝蚕这门道法的强大并不仅仅在于近身,还在于悄声无息之间便能将灵力形成的蚕卵种到对方的体表或是体内,之后只要相隔不是太远,便能够用道法在对方身上结出灵丝。

那日在溪旁的斜坡上,朝南城死去的几位修行人便是因为距离采也太过接近,被她种下了蚕卵。

如果他们的神田灵力能够达到二十转的话,倒是能够借助那无比迅捷的流转速度将蚕卵冲破,但这终归是一件困难无比的事情。

刀鬼的神田之中是一片灵力大海,可是他最多也只能达到灵力的十一转,所以,他对付采也的办法就是不近身。

他们二人之间的攻防还在继续,只从场面上来看的话,刀鬼一直在攻,采也一直在防,但是实际的情况却与此不同。

陈曳静静看着这一幕,脸色却有些苍白,先前那神识引出的极燥灵火确实可怕,但是他的识海同样出现了一些问题。

那些无风大躁的火花开始燃成无数火焰,神识结成的小溪在这可怕的火焰下不断被蒸发出水汽,识海之中传来了一阵隐隐的疼痛。

对于陈曳来说,那些溪水是他的神识,那些火焰同样也是他的神识。

可一个修行人的神识居然会两相冲突,这在诺大的修行界中都是极其少见的一件事。

位在识海世界正中央的神魂在不断平息着神识之间的冲突,随着火焰悄然无声息,那些溪水也重新恢复到了活跃迸溅的状态。

识海无事后,陈曳轻呼出一口白气,神情平静下来,重新仔细看着刀鬼与采也之间的战斗。

更夫死去的事实几乎没有对刀鬼造成太大的影响,尽管他们二人在补天局中相处最久,但他毕竟是一个刀下之鬼,从来就没有什么特殊的情感。

陈曳没有试着出手在他看来也是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不过这样也正好。

又是一刀斩过。

刀鬼的速度慢了一些,短刀与身上的刀鞘不断摩擦,发出难听刺耳的声音来,这是从先前到现在这段并不短暂的时间里,他唯一露出的破绽。

采也目光平静一片,当然不会错过这个良机。从她指尖拉出的极长丝线借着一处岩石飞过长空,穿破云雾与煞气,落在了刀鬼的刀身上。

这期间的整个过程非常短暂。

之后,细线如同泼溅开一朵水花,以刀身为起始瞬间蔓延而上。

短刀骤然再斩。

刀身上的丝线竟是被刀鬼斩断,发出了极其轻微的撕拉声。

但这已经足够。

采也的灵丝已经从刀身上牵扯到了刀鬼的身上,他的左臂被缠上了一根细丝,突然收紧的力道拉住了身形,令他很难再像之前那般灵活游走。

境界之间的差距如果真的要弥补,那么对于采也来说自然是越近越好,随着这根丝线的拉紧,她不断穿行在林间前进,与刀鬼的数百米距离在逐渐缩短。

云雾煞气不曾散去。

这在刀鬼看来也很是自然,她既然还在清弄,就没有必要去散雾,否则便利的只会是自己。尽管刀鬼也很惊异于采也竟然能短暂散开幽州大雾这一事实,但是现世里的情况却不容他多想。

距离拉近,对于采也来说是唯一能够快速分出胜负的办法。

对于刀鬼而言,这同样也是唯一的机会。如果更夫还活着,他当然不会以此冒险,但是既然现在已经以一敌二,那么终究是要兵行一些险招。

对于刀鬼的那柄短刀来说,数百米的距离太过漫长,他无法将真正的刀刃付诸在刀气上,那么无论如何都不是最强。

一位刀客向来不惜他命,所以真正的刀法往往都会出自无数人的命下。

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比杀人更能精炼刀法,这还是风雪楼的沉舟教给他的道理。

那位从天南来的年轻修行人,修道生涯不过十数年,杀气便已经那般凛然。

在刀鬼看来,他更像是一位真正的幽州修行人,无人能及,未来必定是这世间最强的刀客,最强的修行人

思绪拉回眼前。

那身血色的红衣越来越近。

无数丝线从刀鬼的头顶,身旁,四周穿行而来,就像是将要形成一个无可逃脱的蚕茧,然后要把他悍然吞下。

刀客的本质在于不惜他命,这话不错,但这只是一句断句,并非一个完整的真理。

它的后半句应该是——

‘不惜己命’。

是的。

刀客的本质在于不惜他命以及不惜己命。

丝线的蚕茧形成的最后一刻,无比璀璨的刀光开始亮起,裹挟着他神田之中的那一片浩瀚大海。

这么近的距离,就算没有神识,你也无法避开了吧?

那么你又是否能接得下它?

刀鬼的眼神越来越淡,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这是他最后的杀招——

以命换命的全部一刀。

生死相争的时刻,任何一个细微的决定都有可能影响最后的胜负乃至生死。

巨大的丝线蚕茧形成。

里面响起嘭的一声巨响,之后空中绽开浓重的血雾,蚕茧收缩,化为了一朵停留在空中的洁白云朵。

簌簌血雨洒下,这无比血腥的一幕却是这般无比美丽。

刀鬼已经死去,但他留下的最后一刀还未死,正灿烈于天地中,穿行于林间。

采也的神情是极其少见的凝重,那道刀气太快,就算没有神识控制也根本无法躲开,再加上那肆意可怕的如海灵力,这一刀很难。

杀掉刀鬼的丝线蚕茧已经消耗了采也极多的灵力,此刻她面临着这道刀气,只能够将最后的灵力全部用茧蚕道法的极粗丝线上。

数根粗壮的丝线拉出,但仅仅只是阻挠了那道刀气片刻。

接着,刀气不断逼近,丝线被斩又接连不断生出。

陈曳的神情早在刚才便已经微微变化,在看到丝线很难拦住刀气后,很快也用自己的全力向刀气斩去破空一剑。

剑气斩在刀气上,不过只是消耗了一小部分。

采也的眼中还是平静,开始伸出右手去直接硬碰刀气。

尽管有防护的丝线覆盖在手上,但仅是片刻,她纤细的手上便被割出了数十道血痕,与此同时,那道刀气却是微微偏了一丝方向。

陈曳瞬间就明白了采也的用意——

既然刀气无法接下的话,那就想办法尽量改变它的方向,这个办法或许就可行。

想到此处,他很快开始奔行靠近,期间也不断斩出数剑,帮助采也去改变刀气的方向。

时间不断流失,丝线接连被斩,那道刀气相比之前已经骤降一半威力,但还是凌厉无比。

很快,茧蚕的最后一根丝线被它斩断。

采也的灵力运转还未能来得及生出下一根,自然也就再无法拦住。

刀气猛烈而过,好在方向已经被拨乱了许多,仅仅只是擦着采也的右肩,不至于将她斩成两半。

但是强烈至极的灵力还是炸开了一道狰狞的伤口。

采也右肩处的红衣已经全部消失,鲜血直流,到处都是,甚至已经能够见到清晰的肩骨,右手也已经被削去了许多的血肉。

这模样看着便惨烈,可她的表情还是平静,看着先前的丝线蚕茧处沉默不语,眼中生出一抹淡淡的赞赏。

</br>

</br>

关于本书

每条书评我都会看,任何建议与批评都虚心接受。

也希望大家能够及时发表书评表达自己的意见,嗯,不然我怕自己可能某天就跑偏到火星上去。

没写过这么长的小说,没什么文笔和掌控力,一切仅凭爱好。

当然是纯粹的为爱发电,毕竟不指着它吃饭,如果各位愿意让我加顿餐,那我也是不介意的。

一切支持的形式都无比欢迎,推荐票、月票、打赏、书评、收藏等等都可以,不在乎是不是看盗版,量力而行就好。(ps:如果有条件,还是希望看官大爷们能够支持订阅,自动订阅压力大,订阅一下首章也是可以的嘛。)

嗯,大概就这样,再一次祝愿大家春节欢乐。

明年是我本命年,也祝我自己爱情事业双丰收。

第一百三十四章 煞气树荫下,再相逢

刀气擦过采也,之后径直穿行在林间,一路上的无数山石与路面都在刀气下全部碎裂,最后形成了一条数百米长的深沟。

这番景象确实有些可怕,陈曳苦笑了一声,又走近几步,出声问道:“你没事吧?”

采也的右肩此刻还在不断流血,白骨就露在外面,右手也几乎被削去了一半的血肉,这伤势看着便极其狰狞、严重,如果再不继续控制的话,也极有可能会进一步加重受创,甚至是威胁到生命。

很快,神田灵力稍事恢复之后,她左手轻划,一道极细的丝线骤然飞出,从不远处的林间树梢上捎来了许多暗绿的叶子。

灵力细丝接着来回缠绕,很快就将手掌处与右肩上的那些经脉暂时缝合了起来,因此而减少了将近一半的出血量。

之后叶子纷纷洒落在伤口上,算是代替白布与药酒,形成了一个简单的包扎。

陈曳眼中生起一抹赞叹,由衷说道:“没想到你的丝线还能做到这样的事情。”

采也面无表情的说道:“任何道法都会有当年创式者未能想到的用处,修行人如果只懂看书与照搬,又如何能够在大道上走得更远?”

陈曳微微点头,说道:“嗯,你说的很有道理,不过我正在想,你那位婢女又会怎么使用灵力的丝线?”

采也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脸色平淡的很快转身,向着前处迈步走去,也并没有因为身上的伤势而放慢脚步。

山岭间的雾与煞气在深处越发浓重,前方应该还有补天局的其余二人以及那位婢女,就算朝南城的城主能够帮忙阻挠她,但是余下的局面怎么看都是无比严峻。

陈曳想到此处便轻叹了一口气,很快也跟了上去。

林间的光线甚至还要更为黯淡,几乎是只能瞧见近前不过几米的景象,采也尽管没有放慢脚步,但却始终轻轻蹙着眉头,神情有些凝重。

煞气对于修行人的伤势本就会有一定的影响,就算她对于灵力丝线的运用再如何奇妙,也并不可能在极短的时间之内让其痊愈。

如果继续接着往前的话,伤势一定会影响到接下来的那场胜负,而她就算再如何算计应该也很难杀掉司祂。

对于三蚕城的这门最强道法来说,最令人忌惮的其实并不是丝蚕的细线与茧蚕的粗线,应该是命蚕的命魂线才对,它能够直接作用在修行人的神魂上,可以说是这世间绝对一流的神魂道法。

可惜采也的境界目前却仅仅只是清弄,神魂本身就被命蚕的丝线束缚着,根本无法动用识海中的神识。

再缺少最强手段以及受伤的情况下,该如何对付那位补天局灵韵境中最强的修行人?

陈曳看了她一眼,说道:“我的建议是,先离去。”

采也沉默了一段时间,接着说道:“时间不够。”

“等到梅里雪山真的聚齐太多解意境的大修行人,大阵顷刻之间就会提升到一个我根本无法抗住的程度。”

“或许只能一搏了。”

除却命蚕之外,她当然还有隐藏的其他手段,但并非是什么凌厉无比的杀招,能够起到多大作用也犹未可知。

不过修行对于采也来说一向是如此,为何她能知晓灵力丝线的百般用处?当然不是从那本仅记载道法的书册上看来。

同样,此刻的陈曳也有她所未知的手段,并且也绝对堪称是一记杀招——

秘宣平极州的那门秘法加上神识化作的极燥灵火,只要采也能够在一个最为恰当的时机将雾散去,那么此中一剑绝对可怕至极。

但是无论是自燃神田灵力的秘法还是神识的手段,对于他本身的负荷都太过于重,如果不能一击致命,很难能够再行第二次。

陈曳似是想起了什么,很快又问道:“那位朝南城的城主呢?”

采也明白他的意思,但只是轻微摇了摇头,说道:“他只会帮我拦下她,不会去做一些多余的事情。更何况,谁都不知道那人究竟是否会提前出现。”

“林叶必须等到她出手之后再现身,否则就算他已经破境不羁,也很难撑过太长的时间。”

陈曳神情微异,问道:“就算是境界之间的鸿沟也无法弥补道法间的差距吗?”

采也淡淡回道:“不如说在道法本身上的差距才应该是双方境界之间的鸿沟。”

朝南城的城主林叶确实算得上是幽州修行人中天资卓越的那少数几位,但终究还是差之采也与藻绿一线。

一线可以是毫厘,同样也可以是千里。

因此她从未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林叶身上。

只要拖到能够抵达梅里雪山就好。

神魂上的丝线如果消失,她也很想看看,自己与那名婢女之间究竟会有一番怎样的不同?

煞气穿过树梢,寒风也不断,一片暗沉绿叶从上慢慢飘落,落在了小径上。

采也停下了脚步,目光静静的望着前方。

陈曳疑惑的看了她一眼,也很快停了下来。

山岭间渐渐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像是踩在一些树叶与枯枝上发出的咔嗤声,与此同时,气氛逐渐开始紧张,陷入了一种足以令大多数人窒息的氛围中。

寒风带来了一道白色的身影,同时也带来了一道声音。

“没想到会是你。”

从树身后走出来的高欢看着陈曳,神情满是诧异,同时又注意到了旁边的那一袭血色红衣,目光在此停留很久。

很快,高欢就带着一些慎重的问道:“她是谁?”

如果按照常理,他应该会认为采也是寒山上的某位师姐才对,毕竟他除了藏见以外就再不认识什么内门的弟子。

但是出于心中的直觉,他认为这名红衣女子应该不是寒山弟子。

陈曳没有想到竟然会在望南涧里看到高欢,不过联想到他在横山城中的行事以及那番酒楼的谈话,很快也就释然,顿了片刻后说道:“她叫采也,在数年前还算是补天局的修行人。”

充斥着煞气的树荫下,此番再相逢并没有带来任何意料之中的对话。

因为高欢在听到陈曳的这句话后就开始沉默。

采也同样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高欢。

</br>

</br>

第一百三十五章 我可以杀她吗?

高欢很快就注意到了陈曳口中说的补天局三个字,再加上她姓采,以及这一身血色的长裙,立刻就从其中联想到了更多的事情。

“你是采红衣?”他神情微异的问道。

这并非是一个无端由来的随意猜测,而是根据于他曾经从某个人口中听到的某个传闻。

传闻没有多少人知道,因此高欢曾经不信,现在看来或许就有那么一分真实。

采也眉毛微微一挑,脸上一瞬间展现出的风情无比迷人,并没有直接承认,同样没有否认,而是反问道:“你又是谁?”

清弄境界的一位修行人,就算她姓采,穿着一身显眼的红裙,是补天局的人,但也没有什么理由能够直接从这些特征联系到她是采红衣这件事上。

除了自己以外,采也从来就不信什么直觉,所以对方既然如此说话,那么就一定有一些背后更深层次的原因。

采也将目光转向了陈曳。

高欢也看着陈曳。

两道平静的目光却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压力。

陈曳脸上有些无奈,说道:“你猜的不错。”

接着,他又补充道:“他叫高欢。”

前一句是给高欢的回答。

后一句是替采也解惑。

高欢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后,便将目光收了回来,很快又注意到采也的右肩处洒落着一些树叶,右掌也是如此,长裙右肩往下似乎是被斩去了一大块,还能隐约从树叶缝隙间看到底下的伤口。

“她受伤了?”高欢有些意外的问道。

陈曳知道这一句还是在问自己,依旧无奈地冲他点了点头。

而一旁的采也已经从高欢这两个字上猜测出了事实,淡然问道:“高浊的儿子?”

陈曳不知道是不是在问自己,想起他们二人刚才的对话,还是点了点头。

高欢的情绪在此刻有些变化,陈曳这才注意到他的境界竟然还要比自己更高,气势之盛好像已经是灵韵第三境?

“我可以杀她吗?”

“你知道这将会是一个最好的机会,在稍后的数年甚至是数十年间,或许再也遇之不到。”

高欢的声音平淡如春风,但其中隐藏着无比认真且强烈的杀意。

陈曳知道他不像是在开玩笑,出声问道:“你真的有把握吗?”

“当然没有。”高欢极淡的眉毛一挑,说道:“不过还有你在,两位灵韵境的修行天才难道还杀不掉一只落难的土鸡?”

土鸡二字让采也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高欢特意强调的落难一词也并没有多少作用。

她只是看了陈曳一眼,然后又看了高欢一眼,目光开始望向远处,静静说道:“你究竟是想杀我还是想让补天局不复存在?”

高欢没有加任何掩饰,眼神冷然的回道:“补天局在幽州存在这么多年,早已到了该消失的时候。当然,你们也一样。”

这话中的你们指的是所有补天局的修行人。

采也当然知道他的意思,接着说道:“易崖如果不死,就算你杀再多的补天局修行人又有何用?”

“况且,我和林叶的交易,他难道没有告诉你吗?”

听到易崖二字,高欢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

听到林叶二字时也是如此。

但他的内心究竟是如何想的,并没有什么人能够知晓。

当然,采也不只是猜测。

既然是高浊的儿子,此刻又出现在望南涧里,那么本身就说明了一些问题。最重要的事情是他能够猜到自己的真实身份,这就很有意思了。

况且,林叶的那个问题实在太过不隐晦。

这世上究竟是谁最想找到补天局的易崖?

当然只会是高浊以及寒歌城中的那些修行人。

如果说柳羿的雾是幽州这千百年来黑暗背后的最深层次原因,那么易崖就是这三百年来幽州最黑暗的修行人。

他究竟在哪无人知晓,但是境界却在一天比一天强大,因为三蚕城的阵法与他的神魂有关,所以透过阵法便可窥一斑。

除了高浊,他将是幽州最有希望能够成就最后一境的修行人。

甚至因为幽州之雾的缘故,易崖破境的希望还要在高浊之上。

一段各隐深意的沉默过去。

高欢看着采也,问道:“你知道他在哪儿?”

采也平静说道:“当然。”

高欢点了点头,挑起的眉头舒缓下来,直接问道:“所以来望南涧与补天局现在的那位采红衣有关?”

陈曳没有想到他这么快就已经猜到了真正的事实,并且也在好奇那位叫作林叶的城主与他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说道:“你猜的不错。”

这件事在之前绝对算是幽州的一件隐秘,不过既然采也已经点破,那么隐瞒也就再没有多大的意义。

高欢平静说道:“他是我父亲的关门弟子。”

真相还要超乎陈曳的想象,幽州北部一座大城的城主居然是高浊的关门弟子,这件事如果真的让旁人知晓,那么北部的局面骤然便会生变。

采也同样有些意外,尽管她已经知道了他们二人间的关系应该不是一般,但也没有想到林叶居然会是高浊的弟子,难怪他要忍境多年。

“补天局的四位灵韵境修行人都在这里,而你们来此的目的又与她有关,所以那位采红衣现在就在望南涧中?”高欢很快又问道。

陈曳想了想,回道:“嗯,还有,更夫,王石已经死了,现在只剩周岑以及司祂。”

高欢说道:“那就还剩司祂。”

陈曳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问道:“周岑也死了?”

高欢点了点头,又说道:“那么,司祂的实力如何?”

这句话显然不是在问陈曳。

采也微微摇头,说道:“除了藻绿以外,没人知晓。”

高欢平淡说道:“林叶师兄来到望南涧是为了替你拦住那位采红衣?这里前处只有奔子栏与梅里雪山,也就是说你需要到梅里雪山借助大阵恢复你原本的境界?”

“所以,司祂只能我们来杀?”

他一连提出的三个问题都无比精准的切中了重点,不禁令采也看向他的目光之中多了一些意外之色。

“你说的很对,不过他虽然不好杀,只要借助雾气,同样也有一些机会。”

“关键就在于你们二人之间的配合。”

</br>

</br>

第一百三十六章 其剑花生火,其掌间寒霜

距离那座尸山更往南去的十里地。

一棵高大的青树屹立于此,树梢上静静坐着一个修行人。

他穿着黑色的长衫,相貌寻常,倒是目光正在远方,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树梢之上的雾气与煞气并没有越渐稀薄,反倒是比地面上还要浓重,对于幽州灵韵境的修行人来说,在破境寸法之前,识海之中久居于此产生的雾气影响需要尽数去除,通常可见的办法就是不断精纯自己的识海神识并且还要尽量远离幽州大雾。

但是这个过程本身就要极为漫长与痛苦,因此幽州大多的修行人终此一生都会停留在灵韵境,再无法寸进。

说来这与天南的两处修行人又有一些类似。

摘星观的摘星道法能够展现出不可思议的威力,但是摘星观的修行人却大多都受寸法境障碍的困扰,掌中的两处气窍太过坚硬的同时,换来的就是破境最难。

朔州的铁马家则与此不同,他们家史的极强体魄堪称是世上第一,可惜不羁过后却没有几人能够成功解意,现如今的铁马家里更是只有铁马当心一位解意境的大修行人。

在采也的估算当中,以更夫,刀鬼以及周岑三人的天赋来看,破境到灵韵至少也需要十五年以上的时间,而在十年之前他们不过只是刚刚烧出神魂,因此距离寸法还有一段距离。

只是司祂究竟需要多长的时间才能够破境,这是一件几乎无人知的事情,采也甚至隐隐有些想法,他或许已经快要摸到寸法的边缘。

更夫死在陈曳的剑下,刀鬼死于采也的丝线牢笼里,周岑被高欢以伤换命算计至死,除却司祂以外的其余三人都已经死去。

现在三蚕城补天局里剩下的灵韵境修行人中,再没有能够像他们这般厉害的人物,所以只要司祂也能够死去,无论愿与不愿,补天局必定会受此影响,无法像往常般活跃。

静坐在树梢上的司祂并不清楚这件事,但是他隐隐觉得应该是有些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否则山岭间不会如此安静。

修行人的灵感本就不会无风自来,更何况是已经将半只脚都踏进寸法的他。

很快,树下的远处慢慢走来一位极美的女子,血红色的一袭长衣,裙摆及地,鬓间别花,从雾气之中突然出现。

司祂看着她,目光渐渐变得凝重,很快就站了起来,身形微动,如同秋叶轻落至地面,隔着十丈左右的距离相对。

“没想到你真的来了。”

采也平淡说道:“你很意外?”

“是的,”司祂的声音倒是平静听不出起伏,说道:“毕竟一位清弄境的修行人照理来说很难赢过我们。”

“不过既然是你,我当然会给足尊重。在我预料之初,你或许能够闯过更夫和王石那关,但应该杀不了周岑。”

“现在看来,却只是受了一些微不足道的伤势?”

司祂的眼力确实毒辣,已经能够看出采也身上的伤势绝对不是微不足道的程度,而他故意这般说,仅仅只是为了在对方的心里种下一枚阴影的种子。

已经有多少年自己未曾这般做过了?

司祂心里有些感慨,还是静静看着对面的那道红衣身影。

如果是其余的修行人,或许这种手段有效,但毕竟此刻站在山岭间的是采也,她的境界虽然不算高深,但是心境要远远胜过司祂,自然不会因为一些言语生出什么不必要的反应。

采也目光慢慢下移,然后看着他平静说道:“你不该离我这么近。”

在她开始说话的时候,数十根丝线从泥土中骤然射出,林间那些洒落的无数残叶在先前成为了最周全的一道掩人手段。

司祂距离采也不过十丈。

这个距离要远不如刀鬼那时慎重。

所以丝线拉起的时候,即使他并没有被任何事物束缚,似乎都有一些避之不开的势头。

不过丝线并没有完全收拢。

伴随着一道冰冷的银光划过,数十根丝线嗤啦一声便尽皆两断。

司祂的脸色自始至终都未变过,就连身处的位置也还是先前十丈,在刚刚的那一霎那,他只是轻抬了一下双手,向外挥斩一圈,之后又落下,仅此而已。

采也看向了他的手掌,有些意外,说道:“原来是手?”

补天局四位灵韵最强的修行人中,更夫注重神识的修炼,刀鬼只是练刀,周岑的剑法与人都很变态,只有司祂始终不明。

现在看来,他的最强手段应该就是双手,难怪身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武器。

司祂开始走近,同时也开始说话,“其实我并不是很畏惧你的丝线,无论是茧蚕还是丝蚕,对我来说都没有用,无论你是怎么杀掉他们三人的,都不可能杀掉我。”

“所以,我也并不担心离你太近。”

十丈的微妙距离不断在拉近,司祂侧在身旁两侧的手掌开始不断生出寒霜,冷气散在雾里,很快就形成了一片冰雾。

“与他们不同,我知道你能够散去一定范围里的雾气,不过就算是这样对我来说也不算麻烦。当然,我也清楚你并不是那么好杀,但这也是建立在你未伤的前提下。”

近至三尺后。

司祂的寒霜掌风骤然挥出。

空中结成了一条清晰可见的冰路,那些从树梢往上处的枯黄树叶洒落在上面,很快就生出了厚重的寒冰来。

寒霜斩来,是一道还要比刀更加凌厉的掌风。

采也的灵丝又在身前结出,接连不断的阻拦着它,但是司祂并没有给她过多的时间以及第二次机会,一道一道掌风劈来,就像是要在林间生出世间最冷的九月寒霜。

忽然,哗的一声。

雾气散开了一线。

但这声音并不是雾散发出的异响,而是一道疾行正来的剑光所发出的破空声。

寒霜之外。

那柄来之极快的寒剑剑尖上生出了一朵灿烂无比的火花,开始照亮林间阴暗的四处。

这火花看着就像是在空中经过高速摩擦后生出的火光。

但是一股隐隐的悸动却在司祂心中悄然升起。

</br>

</br>

第一百三十七章 霜花繁星,黑暗的鱼(第二更)

剑花生火,将地上的落叶映衬得反射出一道晚霞,散在林间的寒霜有了不同程度的轻微融化。

这个时机掌握得恰到好处。

正好是司祂一掌挥下还未撤掌之际。

借着他的这片刻失神,丝线穿破了空中结出的冰霜,隐在林间无影无形,向要害处疾射而去。

这两处夹击不可谓不刁钻,几乎是封锁了司祂后撤以及前进的所有空间,如果没有那数日在隐洞之中的修炼,就算陈曳和采也对于时机的把握再如何完美,也不可能做到这般程度。

看着那道不断在拉近的火花剑尖,感受着前处不断传来的无数破空声,司祂的脸色却始终还是平静,局面落入下风的唯一原因是因为他先前距离采也太近。

但这本身就是他的试探。

一位清弄境的修行人,就算天资再怎么可怕,又如何能够连斩三人?更何况,补天局的灵韵境修行人之中,本就属他们三人最强。

司祂笑了笑,双手开始平伸而出,掌间的两处气窍此刻就像是两道散发出了可怕吸引力的漩涡,他身体附近的天地灵气开始不断流动,雾气骤然被搅散。

剑尖与火花来到身前,感受到了这股强烈的阻力,因此而停滞半分。

陈曳的脸色微微变化,一道冰霜掌意劈来,他借着剑尖之力立刻后撤,险之又险的避开了这道冰掌。

采也的丝线同样被乱流搅乱,然后轻易被挡。

“先前我说过,你的丝线对我无用,但这并非是小瞧于你。”

“而是因为此刻我们之间的境界差距已然是一道鸿沟。”

司祂与采也的距离最早是十丈,后来拉近到三尺,在陈曳的一剑与采也的丝线同时攻击未果后,这个距离又在变远。

但这次却是采也的主动后撤。

尽管她的丝线是越近越强,但是也不可能凭借清弄境的实力就能够杀死一位几乎可以说是寸法境的修行人。

“你还不是真正的寸法。”

骤停片刻后,采也抬头看着他说道。

“没错,”司祂微微点了点头,接着说道:“我的神田还未扩大,灵力还与之前一般,不过就是识海有了一些变化,但是在这雾气中又很难有什么作用。”

“但即便是如此,我能够窥见的天地也已经不再仅仅是一口井。”

清弄注重神田灵力。

灵韵讲究识海神识。

但寸法与这二境不同,是修行五大境中极其特殊的一境,此境可窥天地。

无论是何等样的修行人,就算神田再如何庞大,灵力也终究有限。

摘星观的道法能够以御星光,所需要浪费的灵力更是一个庞大到难以想象的数字,因此他们掌中的气窍才会如此那般坚硬。

世上没有哪位大修行人能够比天地更强。

所以寸法求的便是天地之力。

天地之间的灵气若是无限,那么修行人自身的灵力也就无限。

换句话说,寸法境的修行人在灵气充足的地方是不可能被耗死的,只会被杀死。

司祂的声音很平静,但他与采也之间的谈话却给了一旁的两位寒山弟子心中极大压力。

如果只是灵韵,那么集合三人之力还是有极大的希望能够得手。

可一位寸法境的修行人,身外的天地灵气始终在涌动不止,近身再如何强的剑法也很难将他直接杀死。

司祂淡淡瞥了一眼陈曳,然后又看着采也慢慢走近,说道:“难怪你能杀死他们三人,不过先前的剑法有些熟悉,是寒山的剑法?”

“没想到寒山的弟子也会帮你,这实在是一件有些可笑的事情。”

先前雾气散开的那道小线很快就消失。

陈曳的身影同样也消失在了雾气中。

采也眼中有着一丝疲意,散雾需要消耗的是她浑身的精力,再加上受伤的缘故,她现在身体的状况已经不容乐观,就算还未到达极限,但是也差之不远。

司祂并不在意雾气究竟何时会散,又何时会聚,就算藏在雾气里的那名寒山弟子骤然再来一剑也无妨,彼此之间境界的鸿沟差距足以让他无视这一切。

最重要的是采也。

最重要的事是她必须死。

除此之外的任何人与事都可以忽略。

林间再有寒霜生出,但不再是那微薄的一片,而是满目可见的寒霜。

司祂影响的范围不过是近前数米,但是这数米之内的天地灵气却能为他提供无限的灵力,此刻他的冰霜一掌,威力要远比之前强出数倍。

采也看着那骤来的一掌,知道以自己现在的实力是断然无法挡住的,不过好在双方的距离在之前就已经拉远,那么只要照着对付刀鬼时的办法,就能够避开这一掌。

丝线拉出,不断在掌风前形成阻力,再加上它的速度其实并没有刀鬼的刀气那般快,所以采也能够在一瞬之内侧身半步。

最后。

掌风同样只是擦过。

一瞬间就在她的左肩上结出冰霜。

但这只是第一掌。

灵力处于无限的司祂根本不需要在意自身的消耗,一掌又一掌的寒霜劈出,很快就将采也的全身四处都结出了冰霜。

那件血红色的长裙上多了十余道白色。

采也的长发有些凌乱,日光透过大雾、透过树叶落在她的脸上,看着却还是那般平静。

司祂并不知道她的倚仗在哪儿,心中的警惕却从没有一刻放松,这从他一直只是慢慢走近这点上就能看出。

寒霜结成一片,林间的温度渐渐降低。

司祂终于再一次站在了采也身前的三尺之地上。

而有些荒唐的是,他第二次听到了那句话。

采也看着他的平静目光中慢慢生出一丝别的情绪,是可怜?还是认真?

“我也说过了,你不该离我太近,更不该试图靠近我。”

散在落叶之下的灵丝就像是画了一道霜花中的繁星,那些突然亮起的无数光点其实是采也在先前埋下的茧蚕的蚕卵。

就像丝蚕能够结出蚕卵种到其余修行人的体内一样,茧蚕同样可以结出蚕卵。

而这些蚕卵,依照四方而洒,将会是一道阵法。

与此同时,雾气里有一道灵活的剑光袭来,就像是黑暗里游动的鱼。

</br>

</br>

第一把三十八章 鬼马如何蹄疾?(第三更)

林间地面亮起无数白光,浓郁的灵力气息仅仅只是片刻便扩散至四周,那些天地之中的灵气开始渐渐平静,然后远去。

这道阵法是用茧蚕的蚕卵形成,唯一的作用就是隔绝天地灵气。

而采也刚刚说的话同样还有深意。

距离越近,丝蚕道法也就越可怕。

但这距离的拉近往往是采也需要主动算计。

之前她后撤数十米,借此往地上洒下许多蚕茧的蚕卵,之后司祂如果不试着走近,那么也绝对不会触发这道阵法。

司祂几乎只是一瞬就明白了采也的布置。

“就算你的布置相当于将我从寸法拉回到了灵韵,可你已经再无法动弹,仅仅只靠先前那名寒山弟子的剑,难道就能杀掉我吗?”

“你是不是太小瞧我了?”

司祂的声音冷冽响起,夹杂着一丝微怒的情绪。

就像他说的,林间的灵气即便不在,可他还有神田,神田之中的灵力同样极其饱满,更何况他掌中的两处气窍曾经借过天地灵气,要远远胜出灵韵境的修行人。

采也没有说话,只是紧紧的盯着他,此刻她自身的伤势要远比司祂说的更加严重,甚至随时都有可能倒下,所以必须要抓住那个最关键的时刻。

恰在此时,那道快若游鱼的黑色剑光骤至。

雾气散开,剑从司祂的背后袭来。

但他早有防备,很快就转身劈去一掌。

灵活无比的剑光自然不会是柳叶剑,这剑法也并不出自寒山。

司祂看着袭来的那人,突然发现其相貌和先前那名寒山弟子并不同。

还有一人?

掌风劈去与剑光相遇。

司祂怔住的时间只有短短的半瞬,而就是在这半瞬之内,紧接着发生了两件更为突然的事情。

黑暗中出来的另一人,手中的剑光开始呈现半月弧状,威力凝于一线的寒霜掌风劈去后,它开始消散,散成了林间的无数月光。

高欢从剑篓之中抽出了另一把剑,将剑横于身前,持剑的姿势却与那日在晴川大道上王余所用的拳法起式相同。

以剑用抱山式?

身在远处的陈曳看着这一幕觉得有些哑然,很快眼中又生出笑意与钦佩。

不愧是高欢。

寒霜一掌全力劈在高欢的第二柄剑身上,抱山式顷刻之间便溃散,但终究还是挡住了极大一部分的掌力。

他喷出一口鲜血,身形跌跌撞撞,但眼神却始终无比认真的看着司祂,直到散去的月光又开始汇聚。

寒歌城的半月剑法。

那些皎洁如月光的剑气无比灵活地穿过树叶、穿过枯枝,形成了一轮圆斩,几乎近在司祂身前。

一股危险的气息袭来。

司祂眼中的瞳孔猛地一缩,左手想要继续挥出掌力的时候,此刻的身后又来了一把剑。

先前他面对着高欢的转身,此刻成为了陈曳眼中的背影。

两处雾散,两处剑光。

采也柳眉紧蹙,额头、鼻尖渗出许多细汗,显然维持雾气的消散对于现在的她来说也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空中划过一道盛烈的火光。

那柄剑此刻正熊熊燃烧着火焰。

陈曳不再有所保留之后,识海开始一片骤变,小溪溅跃,火花欢呼。

他的双眼深处,仿佛一半是寒光,一半是火光。

剑身因此开始燃烧,并且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轻微融化。

采也看到这一幕有些诧异,高欢同样,司祂自然也如此。

两道剑光将至。

对于陈曳来说,因为神识的问题,他无法在一定的距离之内将剑控制完美,因此只好持剑穿行,直到剑光近至对方身前。

所以在他与高欢的设计里,半月剑将会逼迫司祂的空间,令他无法腾出手来应对陈曳的剑。

火剑才是真正的杀招。

局面稍纵即逝,对于此刻的司祂来说,无论是身前的剑还是身后的剑都会是一个麻烦。

但那月光形成的圆斩毕竟与他正面相对,因此没有任何犹豫,司祂就已经悍然出手,以寒霜的掌意去抵消这轮圆月。

半月剑法无论再如何神奇可怕,境界之间的差距确实存在。

司祂仅仅只是被震退了数步身形,那道掌风便已经将剑光震得消散,但陈曳那把燃烧着的剑光也已经快要抵至。

满是破绽的背影出现在剑光之前,似乎顷刻之间就被会被剑身穿过。

陈曳眼中极度专注的神色并未消失,反而是越发强烈,司祂的身上满是灵力涌动的气息,说明他并未放弃,那么就一定还藏着些后招。

距离仅剩三米的时候,陈曳紧紧盯着那道背影,骤然斩去火光一剑!

异变在此时发生。

浓重的雾气开始出现在司祂的身后。

陈曳剑光上那些燃烧着的神识瞬间便失去了对他的锁定,进入到了雾气之中。

“能够控制幽州大雾的可不只是你们。”

司祂平静的声音从雾气里传来。

采也沉默无言,高欢、陈曳同样如此。

他们三人都是沉默,但并非没有回答他的声音。

回答他的是山岭间响起的一道极其响彻的嘶鸣声。

远处奔腾而来一道黑影!

那黑影比飞剑更快,只是霎那便直接跃进了司祂控制形成的大雾里,高大的身躯瞬间将那道藏在雾气里的身影撞飞了出去。

正好撞在了那道疾行而来的火光之前。

……

幽州之雾对于鬼马无用。

因此它能够精准的找到雾气之中的每一个人。

而它又如何蹄疾?

当然是因为自身灵力特殊,要比绝大多数修行人的飞剑更快。

剑光穿过司祂的后背,燃烧着的火光仅仅只是片刻便将他烧成了灰烟,可怕的温度让人难以想象。

采也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地上,看着陈曳诧异说道:“没想到真的被你猜中了。”

陈曳拿着只剩剑柄的断剑走来,说道:“他的手段没有人知晓,所以只能在此基础上不断猜想,寸法境,天资过高,神田灵力比刀鬼更强,能够达到二十转,神识无解,又或是遁法很快等等,控雾同样是其中之一,不过无论他有什么样的后招,似乎都很难逃脱这个死局。”

“他不知道我和高欢的存在,在最开始只会以为是你一人,不过他一定会很谨慎,因为凭你一人是杀不掉他们三个的。”

“所以我的提前暴露让他很快就现出了一张底牌,如果他不是已经进境寸法的话,那时就会死去。”

“之后你的道法与高欢的出现,让他以为这就是我们最后的底牌,可惜这并非是一个三人之局。”

“当然,最重要的是,鬼马太快。”

</br>

</br>

第一百三十九章 腥风,血雨,尸山(第四更)

陈曳的心思确实足够缜密。

在来到司祂面前时,他便已经提前设想出了很多种可能,并且针对每一种可能都进行了计算,最后得出了这一个堪称完美的杀局。

司祂的天资与实力确实不凡,可惜境界还未完全稳固,无法算是真正的寸法境,因此最后也是被极燥灵火烧的只剩下了灰尘,随着一阵寒风消失在了山岭之中

神识散去,陈曳的识海此刻宛若翻江倒海一般疼痛,但是他的神情却还是极其平静,看不出任何异样。

幽州一事到现在为止,已经出现了五位能够控制大雾的人。

风城里的敖歌,物集的阴影,以及补天局的采也,藻绿和司祂。

这五位修行人唯一的共同处就是天资出众。

所以也就是说,这五人必定都见过柳羿,而且因为某种缘故,他们甚至能够控制一定范围内的幽州大雾。

再加上先前的那门道法

陈曳眼中慢慢生出一些异光,采也的茧蚕道法看上去和阵法几乎没什么区别,那些光点应该就是阵基,而这道阵法应该就是之前他们谋划时采也所说的那门手段。

其实在隐洞之中的时候,他就已经有些怀疑,在看过先前那一幕后,这种怀疑又逐渐在加深,此刻便不禁看着采也想到——

你究竟想要隐瞒什么?

突然,静静站在树下的那匹高大鬼马抬头嘶鸣了一声。

远处的树后,很快就走来一位面色有些苍白的女子。

高欢看了一眼鬼马,又看了一眼渐渐走来的曾伊,平淡说道:“你先回去吧,别忘了我说的那件事。”

曾伊点了点头,轻声应道:“嗯,我知道了。”

很快,鬼马就带着她向望南涧外的方向奔行而去,消失在了雾气之中。

采也慢慢站起了身来,血红色的长裙有些褶皱,唯独那片别在鬓发旁的红花还是鲜艳。

她身上被司祂掌风带出的寒霜已经开始慢慢消散,但是伤势却仍然没有痊愈,平静说道:“现在只剩她了,但接下来生与死的可能将会各占一半。”

高欢皱了皱眉,说道:“不是还有林叶师兄吗?”

采也面无表情的回道:“林叶的境界如果已进不羁,应该能够撑住很长的一段时间,可是她的攻击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也将会很快。”

“因为那山岭的最后一片平地很有可能会是完全属于她的世界。”

陈曳和高欢都在这一瞬间联想到了采也的道法,陷入了沉默之中。

丝蚕是用神田灵力形成的,因此无论是再如何巧妙的运用之法,灵丝都必须从灵力处开始延伸。也就是说,如果不是种了蚕卵的话,丝线只能从采也的身上发出,而面对那些御物穿行的手段,其实并没有什么太过有效的办法。

但是如果修炼了这门道法的修行人进境寸法,那么局面就会有些不同。

天地之中的灵气将变成你的灵力,这也就意味着灵丝将在你的世界之中无处不在。

陈曳突然说道:“修行人得窥天地的空间也应该只是有限。”

采也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说道:“当然,否则便没有人可以在不杀死她的前提下离开望南涧。”

高欢平静说道:“没有什么可算计的,既然林叶师兄无法先出手的话,那就只能一搏,她对你动杀心的那一刻便是一个最好的机会。”

精于算计的修行人之间,谈话总是如此简单与简短,高欢只是从先前的片语当中便明白了采也和陈曳的意思——

无论藻绿能够得窥的天地范围究竟有多大,林叶的雷霆一击都会是至关重要的作用,因此他只能隐在暗中,等待着藻绿的第一次出手。

之后如果那片平地都是藻绿的世界,那么他们只能配合林叶试图将藻绿杀死,否则便没有人可以离开望南涧。

而如果不是,在林叶的悍然一击之后,他们则必须找准能够离去的地方,快速逃离望南涧。

无论是哪种情况都有着极大的风险,换作旁人自然不会去如此行事,但高欢本身就极为自信,此刻身上更是带着一件寒歌城的重宝,自认能解开这世间大部分的死局。

所以没有稍加犹豫,他便直接说道:“如果不行,我有把握带你们安全离去。不过在那之后,你还是需要将易崖的踪迹告诉我。”

采也没有去问他的把握究竟是什么,而是淡淡点头说道:“可以。”

林叶与采也的交易为的就是易崖的踪迹。

而高欢忍至此刻,甚至不惜使用身上那件重宝的目的也是为此。

这两件事让陈曳的神情有些微异,心想究竟是一位怎样的修行人才会招致如此之多的杀意?

林间再往前,望南涧的三十里山岭也就将要走完。

最后的那片平地在斜坡之下,占据了最后一里地的范围。而平地之后就是奔子栏的地带,一大片针叶林里此刻倒是已经不剩什么修行人。

经过一日的苦战,天光渐暗,距离幽州的夜晚又不再剩下多少时间。

陈曳,采也以及高欢三人很快就从林间走了出来,看着远处那座高大到有些夸张的尸山停下了脚步。

一阵强烈至极的腥风吹来,仿佛带来了世间最肮脏不堪的气息,尽管陈曳已经在幽州杀了不少的人,此刻还是忍不住有些反胃,差点吐了出来。

高欢的神情同样也有些不自在。

唯独采也的脸色平常,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

远远望去,尸山的最上端静静坐着一个女子,神情不清,血色的长衣微微拂动,偶尔如果有灰鸟从上方飞过,很快就会洒下无数血雨,跌落在尸山之中成为一具死尸。

女子慢慢转过了头,投来了一道情绪不明的目光。

林间的腥风足够寒冷,但还是远远不及这道目光,陈曳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寒意炸起,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被拖进深渊之中。

“小姐,数年不见,你可还安好?”

腥风疾骤,一道听似亲切与平静的问候声很快落下,带来了难以想象的无数杀意。

</br>

</br>

第一百四十章 婢女款款而至(第五更)

那道身影还静坐在尸山上,充满关怀的声音便一道一道接踵而至。

“山谷里的生活过得可还舒心?”

“丝蚕和茧蚕的修炼可还顺利?”

“清弄境的修为可还适应?”

“……”

无数话语落下,像是在演绎这世间最为动人的主仆情感,然而面对着这一幕,采也的神情却始终没有什么变化。

尸山上的气息有些不同,除却尸体的血腥气外还有极其强烈、精纯的天地灵气味道,陈曳目光凝住看去,发现望南涧中那些出现的奇花异草、天地珍宝都在那名叫做‘藻绿’的婢女身旁。

她正在破境。

这是陈曳静静观察很久后得出的一个结论。

而关于这件事,或许可以算好,或许可以算坏。

好处是破境时的修行人定然无法全力出手,那么只要趁着这个机会将她杀死,自己等人就将再无后顾之忧。

当然,坏处也很明显,如果他们未能将她杀死,那么一位不羁境的天才将远远不是现在的他们所能够抗衡的。

想起敖歌是如何杀尽白马湖流寇的,陈曳便觉得全身上下,寒意遍体。

采也自然也看出了这件事,看向藻绿的目光慢慢便有了一些变化,说道:“这些年来,我的位子你坐得可还舒服?”

声音传到尸山之上,藻绿的神情还是不变,微微笑道:“等你死了想必会坐得更舒服一些。”

“说来,司祂他们四人已经被你们杀了?”

“这倒是让我有些奇怪,三只蚂蚁也能咬死四只老鼠吗?”

“老鼠吗?”采也无比可怜的看着她,说道:“原来你比我想的还要无情,小绿。”

“住嘴!”

不知为何,在听到小绿这两个字后,藻绿的脸色便骤然寒冷一片,阴冷暴躁的气息很快就从尸山上传来。

“他们为你办事多年,算是补天局里对你最忠心的修行人,最后的结果却也不过只是四只死去后不痛不痒的老鼠。”

“比起当年在山崖之上,你的境界与狠心确实与日俱增,只是我很好奇,你究竟知不知道司祂对你的情意?”

采也充满同情的声音接连不断的在坡上落下,之后又传到那座尸山之上。

从那道身影上散发出的气息开始越来越阴冷,躁动,甚至是疯狂。

突然,轰的一声。

尸山塌了。

“我可以停止破境,但你却无法停止前进的脚步。”

“识海中的神魂束缚应该让你很痛苦吧?空有一身强大的实力却无法发挥出来。”

“不过这必定不会是你最痛苦的事情。”

“小姐,我们真的好久不见了啊。”

尸山塌了后,坡下的平地上满是血色,那道红衣身影开始踏过尸山血海,慢慢往坡上走来,神情寒冷,气息如晦。

一路走来的过程之中,周遭雾气随她四散,天地灵气随她涌动,引动的异象极其可怕。

陈曳眼神无比专注地盯着藻绿,想要在最合适的时机先斩去一剑,防止突如其来的攻击令他们招架不住,这个决断可以说无比正确,既然对方已经慢慢走来,那么只要能够透过她的反击抓到一丝破绽,就有很大的希望能够通过此处。

藻绿寒冷的目光淡淡瞥了陈曳一眼,侧放在身旁的左手尾指微微弹动了一下。

一根极细的丝线骤然穿破空际而去!

陈曳没有感受到任何异样,但识海里突然却传来了一阵极其迫切的预警之感,他的脸色很快一变,立刻转侧身离开了原地。

藻绿距离山坡的距离还远在半里之上,但是那丝线穿行之快却是无法言明,陈曳的躲避即便已在第一时间做出,却还是被那根丝线穿透了大腿。

“你的杀意既然无法完全藏住,就不该直接在我面前出现。”

藻绿寒冷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高欢眼神微沉,问道:“你没事吧?”

陈曳摇了摇头,接着撕下一片袖口绑在了大腿的流血处,先前那丝线上的躁动灵力想要在他的体内扩散,已经逼得他神田灵力悄然运转到了十七转才镇压下去,但是流血还在逐渐加快,并不是什么好的兆头。

陈曳盯着藻绿沉默了一段时间,然后说道:“她的世界应该在半里与一里之间。”

高欢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很快就明白了陈曳是从先前的那道攻击上推测出的这件事,但即便是这样,藻绿的可怕还是让高欢感到了一丝无比沉重的压力。

婢女藻绿款款而至的这段半里之上的路程过得极其漫长。

采也只是静静看着那道身影。

陈曳与高欢也出奇的没有再试着斩去一剑。

藻绿同样保持着脸上的寒霜神情以及沉默,再没有发动一次攻击。

很快,陈曳就感受到了自身附近的天地灵气有些微微的变化,他紧紧看着此刻藻绿所身处的位置,很快就得出了一个较为准确的答案。

“应该是一里的九成左右。”

一里的九成,如果以此推断,来寻找她的世界所无法遮盖到的位置,那么就应该是

陈曳看了一眼身后不远处的树林,很快就说道:“以后面的树来计算,左侧西南处的第九棵树直直往前,就应该是在一里以上,正好是她所无法企及的地方。”

得到这个答案让高欢先前沉重的情绪稍微平缓了一些,尽管他有万分周全的手段能够带他们离开这里,但毕竟那件重宝是寒歌城里唯一的一件。

如果用完,就再也无法寻到第二件,机会只有一次。

距离不断在缩进。

天地中灵气的躁动很快就达到了一个极其明显的程度。

陈曳眼神片刻不眨的看着藻绿,在等待对方随时可能会来的雷霆一击,只要躲过这次攻击,那么眼前的道路便有极大的可能再无拦阻。

正待他这般想的时候,那一阵腥风却突然停了下来,灵气开始平静。

藻绿收回了将要迈出的下一步,静静站在原地,漠然说道:“你们很希望我出手?”

高欢闻言微怔。

陈曳沉默着,没有说话。

最后还是采也开了口,平静问道:“那么,你究竟要不要出手?”

“还是你在害怕着什么?”

</br>

</br>

第一百四十一章 林间落叶朝南(求推荐票)

“怕。”

“我需要怕什么吗?”

藻绿像是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话语,笑容绽放是那般开心,但眼中的寒光却是让人不敢直视。

“我的境界将进不羁,道法更是远远超出你的想象,现在的幽州能有几人比我更强?”

“当然了,小姐。”

“现在的你在我看来,真的就只是一只蝼蚁啊。”

藻绿看着采也认真说出了这番话,她的气息没有任何保留的在山岭间倾泻,逼迫着幽州大雾退散出了近五里之遥,如同一头无比狰狞可怕的凶兽在苏醒。

采也可怜的看着她,说道:“可你还是在怕。”

“你怕即使是这样的自己也杀不掉我,你怕得到的一切在明日将会消散成灰,你怕我恢复境界,也怕我从那个山谷之中走出来。”

“你怕了我这么多年,难道还不明白?”

藻绿的神情慢慢平静了下来,眼中的杀意也渐渐消失,说道:“我为什么要怕你?”

采也看着她,问道:“你不怕我又为何要学我?为何又要常在山崖之上看我?”

藻绿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只是沉默不语。

山岭之间陷入了一段诡异平静的停滞。

凶兽似在蛰伏,但陈曳只觉得紧张的情绪正在悄然蔓延,隐隐握着剑柄的手正在出汗。

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后。

“是啊。”藻绿忽然抬起了头,眼中有些轻微的迷茫,喃喃道:“可我究竟为什么要怕你?”

采也无比同情的看了她一眼,说道:“丑小鸭终究还是丑小鸭,肮脏的泥潭才该是你有的归宿。”

当这番声音落下之后。

陈曳原本以为山岭之间将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藻绿一定再无法忍住自己的杀意与气息。

但现世却与他所想相反。

藻绿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眼中情绪散去,平静说道:“自刚才开始,你们便一直用言语或是行为激怒我,想要让我出手。我只是不懂,究竟谁藏在你们的身后?”

高欢的眼神沉重无比,完全没有想到藻绿要远远比他们所想的更为冷静,甚至已经猜到了事实的真相。如果她选择一直不出手的话,那么局面很明显将会对他们不利。

等不到藻绿的雷霆一击,就无法让林叶寻找她的破绽。

只是就算他们主动出手,也很难有什么成效。

先前的那根丝线便已经宣告了他们彼此双方之间的实力差距。

局面僵持的时候。

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道轻微的脚步声。

从五里之外的雾气中走出来了一个人,那声音隔着这数里山岭很清楚的在每一个人耳畔响起。

藻绿情绪不明的目光随之投去,平淡说道:“原来林叶就是你们的底牌。”

五里山岭,顷刻便至。

林叶走到了陈曳、采也和高欢身前,与藻绿正视相对着,眼中丝毫没有惧色,是无比澄澈的一片光明。

藻绿看了他很久,看到林叶走近,自然也看到了那片光明,神情有些微凛,出声说道:“原来你是寒歌城的人。”

林叶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的看着她。

藻绿看着他继续说道:“你难道忘了自己的出身吗?”

听到这句质问,林叶终于说话了,只是淡然的一句回答,“林间落叶,本该朝南。”

幽州最南是寒歌城。

而林叶的这句话在某种程度上就已经暴露了朝南城的秘密。

藻绿看着他的目光慢慢寒冷一片,说道:“你不该对我说这句话。”

“没什么,”林叶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接着说道:“幽州的局面已经不会再像从前。”

“柳羿会死。”

“易崖会死。”

“补天局和物集都会消失。”

“你和阴影也会死。”

简短、直接的四句话,每一句落下,林叶眼中的光明便更盛一分,身上的气息跃起翻涌,就像是在山岭之间掀起了一波大浪。

最后一句话说完。

他的气息强烈到无法令人直视。

境界来到了不羁。

周身一百零八窍,每一处都在窥天地以借灵气。

幽州光明最盛的地方是寒歌城。

林叶是高浊唯一的弟子。

那么甚至可以这样说,他就是此刻山岭中光明最盛的修行人,识海不会受万般事物侵袭。

藻绿没有因此一幕而生出什么特殊的反应,只是平淡说道:“可惜你只是刚入不羁。”

林叶隐藏境界多年,其实为的就是不让补天局以及物集的目光放在他的身上,好方便他去查一些事情。物集的那位解意境的修行人虽然强,但还及不上易崖,更是没有任何希望进境修行最后一境。

幽州接下来的最重要事情将发生在梅里雪山的天顶,因此在接到那封从寒歌城而来的秘信时,林叶就已经开始破境,可惜还是时间太紧。

如果能够再有数年的时间巩固境界,那么他将有完全的把握对抗藻绿。

气氛逐渐平静。

山岭之间的微风不断,吹拂着雾气又慢慢在远退,很快就退至十里。

平地上的那些尸首散发出了难以想象的血腥味道,那些血水开始慢慢一点一滴汇聚到一起。

局面无事,但无论是谁都很清楚,这将是暴雨来临前的预兆。

一位已进不羁的修行人,师承北国最快的剑。

一位补天局的天才,天资可与寒山夏虫相提并论。

二人之间的一战,甚至还牵扯上了幽州北部的局面,所以无论是谁,一定都会抱着最浓烈的杀心,最凌厉的手段来应对这生死相争的时刻。

血水很快就汇成了一条血溪,在万千尸首之间来回流动,晦涩的气息在平地上生出,骤然亮起一方血色的红芒。

采也感应到了些什么,抬眼望去,看到了那道血光,神情微异,说道:“煞血阵?”

煞血阵是补天局秘传的阵法之一,炼制阵基需要极多的尸体与血水,但其过程极难修炼,需要不断的杀人,不断的炼制,算是阵法之中最邪恶的一种。

“就算林叶是你们的后手,但是去往梅里雪山的道理已经被我封了。你应该清楚煞血阵的威力,虽然凶险不足,但是借助血气足够拖住你们很久。”

对着采也说完这番话后,藻绿开始向前走了一步,血红色的长衣在微风中不断摆动,很快就化成了一道流影。

</br>

</br>

第一百四十二章 千里鹅毛

寸法境修行人的世界必定不会再是身前三尺之地。

所以藻绿突如其来的近身是一件谁都没有想到的事情。

她血色的长衣在寒风中化成了一道幻影,身形瞬间便至林叶身前,从上而下,右手抓出五根无形的丝线,凌厉挥下。

丝线仿佛将空气撕开了无数细口,寒风不断涌动,去势快若雷霆!

林叶的神情是少有的慎重,尽管他已进境不羁,但是终归还未稳固下来,此刻的实力不过只比以前强势三成,很难说能够将藻绿逼至何等样的地步。

面对着这无比快,无比狠辣的一击,林叶没有半分犹豫,骤然开始出剑。

作为北国最快剑法的唯一弟子,他当然也精于剑法。

拔剑纵然慢了半瞬,但迎面斩出的剑光也正好和藻绿挥下的无形丝线斩在一起,林叶眼中的光明忽暗忽亮,显然神识正在剧烈消耗。

这一幕看着就像是林叶的剑光凝滞在了空中一般。

二人的气势不断扩散,逼退着陈曳三人后撤了将近一里。

……

“这是真正的生死之争。”

采也看着林叶和藻绿平静说道。

高欢看了一眼远处的血海尸山,转头问道:“这阵法真的不可破?”

采也说道:“只凭我们三个很难,或者说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以我的预计来看,至少需要三天才有希望破开。”

“三天太长,”陈曳微微摇了摇头,说道:“谁也不清楚接下来的情况会如何,风险太大了。”

高欢静静看着前处的那道红衣身影,说道:“试着将她杀了呢?”

采也平淡回道:“他们二人交手的世界已经很难再进去了,换句话说,她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

“想要通过望南涧,现在就不得不直接面对她的世界,而从她的世界离开后,还有一道煞血阵正在等着你。”

陈曳的眉头微微蹙起,说道:“这就是她先前拉近距离的用意?仅凭一个人的控制范围很难将山岭覆盖完全,但是只要再有一位不羁境的修行人全力出手,就能够将通行的路变成唯一的战场吗?”

“真是一个可怕的女人。”

高欢沉默着没有说话,但眼里的凝重显然也是在肯定陈曳的说法。

“有解决的办法吗?”

片刻后,陈曳看着旁边的采也问道。

前处的强烈气息还在不断扩散,山岭之间已然倒下了半里树影,石壁崩裂,碎石被骤风卷裂,这番异象强大到有些可怕,任何人进去想必都会受到雷霆一般的波及。

采也沉默了会儿,说道:“无解,除非等到他们分出胜负,否则便没有任何办法通过前处。”

陈曳想了想,问道:“如果挖洞呢?地下的灵气稀薄到几乎没有,应该不会受他们影响。”

采也神情微异,没有想到他会想出这么一个办法来,说道:“办法或许可行,只是挖几里地需要多久?”

陈曳没有挖过,自然也就无法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说道:“不清楚,不过如果没有别的办法的话,只能强行试试了。”

高欢忽然说道:“我有办法。”

陈曳和采也将目光望向了他。

高欢神色平静,从怀里掏出来了一根洁白无比的羽毛,郑重的说道:“千里鹅毛,可以带我们直接去到梅里雪山。不过如果现在用了它,之后在梅里雪山遇到任何凶险的话,就将再无后手。”

“这是我原本准备带你们直接回到寒歌城的办法。”

陈曳讶异的看着那根羽毛,很快就感知到了一股极其精妙的气息,但这气息时隐时现,时而古老悠远,时而波澜不起,神识无论如何都无法落在它的身上。

这显然不是一件简单的器物。

至少在横山城或是黑市里,陈曳也从来没有见过类似的事物存在。

采也神情有些意外,这是很难得的情绪,但是她却没有察觉到这一点,看着那根羽毛问道:“这是那只大鹅的羽毛?”

高欢也有些意外,说道:“你知道?”

采也神情渐渐平静,说道:“这就是易崖想要找的东西,只是没想到会在你的身上。”

高欢听到这句话后神情微变,很快就明白了采也的意思,问道:“他在寒歌城?”

采也看了他一眼,说道:“我曾经答应林叶把这件事送至朝南城,不过现在告诉你应该也是一样。”

“他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消失在了三蚕城里,只是偶尔还会出现。”

“最后一次出现是在近十年前,那时的他神识已经光明,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幽州的修行人受大雾困扰,破境极难,原因便是因为识海中被吸纳而进的雾气。

黑暗不散,破境极难。

但这对于寒歌城的修行人来说却不是问题,寒歌城中的阵法自带世上最纯质无比的光明,能够驱散识海中的任何异物。

在寒歌城里,只要阵法不破,神魂道法也就无效。

而且在城中久住多年的修行人,识海会有所获益,神识将慢慢吸收那些光明气息。

如果易崖真的已经在寒歌城里停留多年,那么他的识海可能已经完成真正的蜕变,难怪这些年来他的境界越来越强,甚至快要摸到了修行的最后一境

高欢的眼中骤然有寒意生出。

陈曳的神情有些无奈,没想到这一根羽毛还能牵扯出这么多大事,出声问道:“既然它是一件重宝,那么究竟还用不用?”

“如果要用的话,是去梅里雪山还是去寒歌城?”

陈曳提出的两个问题在此时变成了两个真正的问题。

千里鹅毛究竟用不用?

用它去哪儿?

高欢既然知道了易崖在寒歌城里,自然是想要回去。

但是对于采也来说,却又并不如此。

当然,最后的结果还是要取决于高欢。

因此,陈曳在看着他。

采也同样也在静静的看着他。

高欢沉默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说道:“还是去梅里雪山吧,父亲应该快来了。城里如果没有他在,是不可能杀掉易崖的。”

</br>

</br>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世人不知的高浊首徒

鹅毛虽轻,但可至千里之外。

多年前那只白胖大鹅郑重拔下羽毛交给柳半月的时候,或许还未能想到,有朝一日此物将成幽州局面中最为关键的一环

高欢看了一眼前处正在生死相争的林叶师兄,铺天盖地的剑光像是无处不在,逼迫着藻绿的身形一连后退了数里,那些看得见看不见的丝线遇剑锋便直接两断。

林叶师兄看上去占据着绝对的上风,但是高欢心里很清楚,师兄的胜算其实很小。

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境界还未稳固的原因,最重要的是,师兄也没能学会父亲的剑法。

春酒是名震北国的最快剑法,千里是世间少有的快剑大器。

高浊确实从未藏私,寒歌城中有无数的修行人都可以观他剑而学剑。

只是这么多年来,却没人能学会他的春酒,当日在黑市的时候,那位祁清明先生对高欢说的话同样有这么一层隐意。

如果连春酒都不会,又如何能够比高浊更强,如何比他做得更好?

是的,无人会春酒。

高欢也一样。

尽管他的半月剑法真的已经练至娴熟,可以神识散月、聚月,可以二指作剑,可以剑身持拳法抱山式。自修行以来,他所接触过的道法总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洞悉与明悟,除了一门春酒。

高欢收回了目光,将万般情绪藏在了心底,最后静静的看了一眼这望南涧,说道:“走吧。”

话落,他开始举起那根鹅毛,神田之中的灵气尽数涌入。

洁白无比的鹅毛慢慢浮到了空中,柔和的光芒先是黯淡,然后盛放,并且散发出了令人难以想象的古老气息。

藻绿的脸色在这一瞬间有些微微变化,但是那道古老磅礴的气息却根本不容她的神识与道法靠近。

这是一根千里鹅毛。

灵气涌入,神识御控便可带人至千里之外。

梅里雪山还在望南涧的更深处。

因此那道白光大亮的时候,正好穿破了这两位修行人交手的战场,以及那道令人畏惧与退却的血海尸山,化为了一道白影消失在天边。

白光散去,山岭上的陈曳、采也以及高欢也已经消失无影。

藻绿的眼神阴沉可怕,身上的杀意肆虐的根本无法平息下来,她没有想到自己的诸般布置居然还是没有能够将采也拦在望南涧中,而看那道白光先前掠去的方向,应该就是梅里雪山。

当然,就算局面至此也未能说她已输。

即便采也能够成功借助雪山大阵解开神魂的束缚,但终究只能算是初回寸法,对于境界以及实力的把握必定只会在她之下。

只要将她杀了,一切都不会变。

在此之前,林叶就势必是要除去的一颗拦路石。

藻绿眼神寒冷无比,全身的气息开始暴涨,不再选择留手之后,那些灵力丝线同样有了极其明显的变化,并非再是数十根,数百根的出现。

山岭之间,树石两旁,雾气之下。

成千上万根丝线在穿行,任何事物都在顷刻之间粉碎。

就像是勾勒出了一个根本无法看见的丝线世界。

林叶正处在这世界的最中央,已经不羁的身上竟开始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血痕,之后这血痕在扩大,然后是第二道血痕

他身旁的天地灵气不断被划破一道细口,但是这攻击却来地无影无形。

“不愧是幽州最出名的修行天才。”

林叶由衷的赞叹了一声,尽管他与她分处两地,想法和行为都不同,但还是不想掩饰对于藻绿修行天份的肯定。

她的道法已经强到可怕,境界同样高深,修行不过二十余年便隐隐有了身渐不羁的趋势。

确实是一位可怕的女子。

当然,事已至此,没有什么理由会让此刻的林叶后退。

论及天赋,幽州人能想到补天局的采红衣,物集的阴影,却想不到寒歌城的任何人。

明明天南地北双飞客是幽州最受人尊敬的大修行人。

明明高浊才是北国最快以及最强的剑客。

但是他的剑法却无人能学会,传言也是因为如此,高浊从不收徒。

但林叶就是世人不知的高浊首徒。

就算不会春酒,他也不该并且不会如此废物以及无能。

林叶想起了那一袭敬重的身影,眼里的光明开始大放,识海中的神识开始有了轻微程度的燃烧。

山岭之中响起了一阵强烈、不甘的剑鸣。

他拔出了第二把剑。

这代表着自身的第二种剑道。

“师父是世间再无第二的剑客,我即便无法超越他,但握在手里的剑也不该被一道丝线捆住。”

剑光骤然两过。

丝线的世界开始出现了一道缝隙,然后慢慢溃散,山岭之间下起了无数尘石之雨。

林叶握着两把剑与藻绿相隔半里而对。

二人再没有选择第一时间出手,因为他们都很清楚一件事——

接下来如果再有异事发生,必定会是雷霆千钧的搏命时刻。

白光一路穿行在云间与雾气之中,速度极快,周遭的景象像翻飞而过的云海瞬息千变。

梅里雪山在最深处,处于奔子栏那片极其开阔的针叶林之后。

高欢倾尽而出全部的神田灵力,几乎只耗费了片刻的功夫就已经来到了那座巍峨的雪山之前。

白光慢慢消散。

他们三人落在了地上。

那根千里鹅毛缓缓飘落至高欢的手中,再无先前那道古老的气息存在,应该无法使用第二次。

高欢的脸色有些发白,显然是因为神识以及灵力剧烈消耗的缘故,他将鹅毛收入怀中后,看着前方的雪山,说道:“到了。”

陈曳抬眼望去,发现这座雪山高大到根本无法瞧见山顶,周遭是寒冷的雪气,而雪山的周围,似乎幽州的雾气变得有些稀薄,至少已经达到了灵韵境修行人足以神识传音的程度。

梅里雪山屹立幽州无数年,雪山底部有一道幽州千年以来最大的灵脉,但是这座雪山本身却极为神秘,除却因为大阵的存在,还有一点就是与这凶险的山势有关。

高欢将目光从雪山上收回,平静说道:“阔叶林就在雪山之前,里面的针果可以恢复修行人的灵力。在进山之前,我们可以多摘一些针果,做好完全的准备。”

说完,他便转身向着奔子栏的方向望去,目光中很快就流露出一丝异色。

奔子栏的那一大片开阔的针叶林已经荡然无存。

</br>

</br>

第一百四十四章 山雪并不是敌人

奔子栏那片无比开阔的针叶林在幽州存在了很多年,几乎可以说是与雪山同命,但是当高欢转身望去之后,却是并没有瞧见哪怕一棵针叶树。

山地上的落叶无数,几乎密密麻麻的铺满了整片奔子栏,这说明在不久之前这里确实应该是有一片宽阔的树林,只是出于一件旁人不知的隐事而消失在了此处。

但这又不仅仅只是简单的消失。

高欢仔细观察后发现,那些还留在原地的树桩切面都无比整齐与光滑,落叶里还掺杂着许多被切割下来的树皮,像是被无数道锋利的剑气割过一般。

这个结论可能有些荒诞,但他不得不去相信,沉声说道:“如果是真的,那么这人的剑法真的可怕,或许还要在林叶师兄之上。”

陈曳捡起了一片落叶,发现上面有无数细微的切口,不太像是长剑能够造成,倒像是无数根细针一瞬间穿刺而过。

采也看了一眼,平淡说道:“应该是阴影的剑气。”

“阴影?”陈曳蓦然一怔。

高欢的脸色微微变化,出声问道:“也就是说,他也很有可能在雪山?”

采也沉默了一会儿,转身看了一眼雪山,说道:“应该还有一人,否则他的剑气不至于变得如此认真。”

“可是”陈曳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神情微异,问道:“那些树呢?”

“就算他的剑法很快,极其可怕,能够将这一大片针叶林都切断,或许还能够将树身切成无数木块,但也不该完全没有一丝痕迹才对。”

“嗯。”高欢点了点头,说道:“这一点确实很奇怪。”

他们将目光投向了采也,心里尽是疑惑。

采也再次沉默了一段时间,神色变得有些慎重,慢慢走到了奔子栏的空地上,脚下的落叶堆叠了一层又一层,她轻轻拨开了这些落叶,很快就看到了令人震惊的一幕——

那些落叶下盖着的不是山石地面,而是深深的一层如同黄沙般的木屑。

陈曳看到这一幕只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头皮有些发麻,忍不住问道:“你的意思是,这些木屑就是之前的那片针叶林?”

采也看着他与高欢,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平淡说道:“这就是幽州第二快的剑,剑气的威力即使还及不上那些解意境的大修行人,但是出剑之快已经只在高浊之下了。”

高欢沉默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始终没有开口。

尽管他曾经听说过物集阴影的剑很快,但是也从来不认为对方能够及得上父亲。

北国无可争议最快的剑向来只是幽州的高浊,这是世人皆认的事实。

但是在亲眼见到阴影剑气所留下的现状之后,高欢不得不承认的另外一个事实是——

或许阴影才是幽州最有希望学会春酒的那个人。

陈曳看着这一幕,脸色变得极为沉重,很快又说道:“这些落叶盖在最上面,所以也就是说在针叶树倒下之前,树身就已经被剑气斩成了无数木屑?”

“那么和他交手的另外一人又是谁?”

采也想了想,说道:“如果不是那些解意境界的大修行人,那么应该就是寒山的那两个人。”

采也并没有具体说是谁,但是陈曳和高欢都很明白,她话里指的二人只会是夏虫以及元镇。

除此之外的寒山弟子里,绝没有第三人能够接下这样的剑气。

还有,这片针叶林的消失意味着很多事,最近在眼前的一件就是那些能够恢复灵力的针果再无法得见,也许多年以后奔子栏还能够长出针叶树,但那终究需要一些时间。

陈曳,高欢以及采也没有再去讨论这件事,而是稍事休息了一段时间之后,开始顺着雪花漫漫的山脚小道,走进了前路未知的雪山之中。

梅里雪山究竟有多高是世人未知的一件事。

但它的山势凶险却早已名传北国。

除却雪势极大之外,更为奇特的一点就是栖息、生活在此的那些雪精,但是雪精却并不是类似雪魔或是麝熊,蛇鳞的存在。

它没有生命,没有识海,纯粹靠的是雪山的大阵提供源力。

采也如果想要借助大阵消除神魂的束缚,那就需要不断往雪山高处爬去,直到她能支撑的大阵威压达到极限为止,在此期间就会必不可免的遇到雪精。

这件事虽然同样凶险,但是比起巢天小镇外的那座黑山却要好上了许多。

这也与立阵的那位大修行人有很深的关系。

佛门讲究六根清净,不与命争,因此这雪山大阵存的也不是最为本质的杀心,而是劝退之意。

只要你不再试图往上攀山,那么大阵之力便不会骤然降临。

山路崎岖,落雪繁重,落花同样也极多。

在蜿蜒徜徉的山间小道上不时能够看到雪雾之中盛开的梅花。

仿佛漫天遍野的雪色里都是点缀着的淡红花枝,那股苦寒中的芬芳很是幽然怡静。

采也走在雪径上,神情没有任何变化,雪山的大阵此刻对她来说似乎还未能造成任何影响。

山野间的雪景其实很是不错。

偶尔还会有稀薄的日光从雪山上的云层里透出,带着温暖与寺中香火的味道落在山径之间。

幽州大雾在此处彻底消失至无形的程度,对于神识的困缚早已失去了效果。

陈曳抬头看了看,发现这条雪径小道几乎看不见尽头,道路两旁的梅花同样也是如此。

“还要走多远?”

这话是在问采也。

因为谁都清楚,越往上走,遇到的凶险就会越大,再加上极有可能出现的那些境界高深的修行人,雪山之行当然是尽快结束最好。

就算雪山天顶的风光百年难得一见。

就算这香火的气息对于寒山弟子来说很是舒适。

就算山雪并不是敌人。

但这毕竟是属于那些解意境大修行人的世界。

物集的阴影以及很有可能是夏虫的另一人也都在雪山中,陈曳当然不想再遇到那般可怕的剑气。

采也突然停了下来,但并不是因为要回答陈曳的问题,而是因为在前处的山径上,雪雾里出现了一双黑色的眼睛。

</br>

</br>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一行陡然折返的脚印

那双黑色的眼睛里除却寒冷的雪气以外再无其他,没有情绪,没有生机,就像是一具被丝线操控着的木偶。

稍后,雪雾散开,它直接钻了出来,就倚在小道旁的梅花枝上,静静的打量着一切。

“是梅里雪山的雪精,就是不知道是什么境界的。”

高欢眼皮微沉,从剑篓之中抽出了把长剑握在手中,以应付随时可能都会到来的偷袭或是明袭。

陈曳这才注意到他的剑篓里竟然一共有四把剑,而且每一把都似乎不同,至少看上去,长短都不一。

先前说过,雪精是由雪山大阵生出的异物,没有识海,没有生命,因此如果用修行界最常用的办法来判断它的境界,显然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就算你的神识落在它的身上,最多也只能感受到那股寒冷的雪气。

陈曳对此其实并不是很清楚,不过好在身旁有两位对于这座雪山极其熟知的幽州修行人。

采也沉默无声,并且也没有打算祭出自己的灵力丝线,她的伤势其实一直就没好,再加上不断的奔波劳碌,甚至体内的情况已经很糟糕。

就算这只雪精的境界不高,威胁不大,但也不是现在的她所能够应付的。

“小心。”

高欢低声说了一句,因为前处的那只雪精正在慢慢靠近。

石阶上本是落雪,它踩在上面却没有留下任何脚印,就像是轻若一片鸿毛,但是两旁的梅花却在不断快速落下。

花瓣下成花雨,很好的遮蔽了视线,高欢没有办法直接以神识捕捉到雪精的存在,但是很聪明的选择了将其散在四周处。

这样无论雪精从哪个方向袭来,都会有所警示。

突然,嗖的一声轻响。

西处的梅花枝上飞窜而来一道白影,速度极快,瞬间便突破了高欢的神识。

雪色的利爪在空中狠狠挥来,带起的寒光甚至还要比快剑更刃。

高欢神情没有一丝慌张,长剑霎那斩出,直接挡住了那道雪色的利爪。

剑身与雪精的爪子开始接触,照理剑气足以将它斩成两半,但事实并非如此,高欢的剑正在结霜,一层一层,很快就蔓延到了剑柄处。

雪精吱呀的尖锐鸣叫了起来,雪色的利爪开始不断疯狂在挥舞,这样子看上去有些疯狂。

高欢眉头微蹙,不知道为何这只雪精不像传言说的,遇到稍微阻挠很快就会退去,反而是凶意十足,带着凛然强烈的杀机。

右剑被雪精的雪气结成了寒冰,并且就连在它的一只利爪上,无法撤回。

高欢左手探若闪电,另外一把长剑很快再次斩出,无比准确、直接地从雪精的心脏处穿透而过。

雪精还在疯狂,但是那双黑眼里的光芒渐渐暗淡,最后以剑身穿刺而过的那个位置处开始,它的身体慢慢像流沙一般滑落在了山道的石阶上。

陈曳看着这一幕,又看了看近处,远处,那些数百成千的石阶上同样堆着的一捧落雪,突然有股寒意在心里生出。

就在这时,一行脚印开始陡然折返,在最远处的那层石阶上落下了轻微的痕迹。

先前的雪精如果以修行人的境界来看,应该已至灵韵。

但是因为它攻击的手段太过单一,加上弱点很明显,所以要远比高欢这样的灵韵境里的修行天才弱上许多,大概算是修行界里正常的灵韵境水准。

但是如果说有成千上万只这样的雪精呢?

那行脚印最先出现在视线尽头的最后一层石阶上,之后慢慢开始往回折返,雪雾里看不清那道身影,当然不知来者是什么人。

陈曳唯一知道的事情就是,这些洒在石阶上的落雪或许在不久以前还都是一只只在山野里穿行的雪精。

但是它们此刻已经全都死去,化为了一捧让人踩踏的白雪。

脚印不轻不缓,是慢慢踏在积雪上形成,但是那道身影的速度却不慢,很快就来到了陈曳与高欢神识可至的范围之内。

修行界里如果贸然以神识窥探别人,当然是一件极其失礼的事情。

但是眼下是在幽州,此刻正处雪山中。

任何一道身影都有可能是满怀杀机而来。

因此他们不得不慎重。

神识穿破那层雪雾,落在了那道身影上,但他往回折返的脚步却没有任何影响。

这是一位面容平常的修行人,面颊有些消瘦,颧骨高突,鬓角侧旁有一缕似雪的白发。

陈曳无法感知到他的境界,那么就说明这位修行人应该已至寸法,这也符合能够将诸多雪精都杀死的条件。

高欢蹙紧的淡眉微微放松,将剑插回到了剑篓之中。

雪雾散去,那位修行人出现在了他们眼前,笑容很是温和,说道:“好久不见了啊,高欢。”

高欢眼中有些意外,说道:“没想到窦然二舅你也会出现在这里。”

窦然继续笑着说道:“千宝阁就算在寒歌城里呆了这么多年,却也从来没有见过这般热闹的事情,当然要来看看。”

“其他两位舅舅呢?”

“你的父亲呢?”

高欢与窦然的问题几乎在同时问出。

窦然怔了怔,很快就回过了神来,笑道:“他们还在寒歌城里,千宝阁毕竟还需要人坐镇。”

高欢点了点头,说道:“嗯,可惜父亲还在奔子栏里,否则倒是可以和窦然二舅一块同行了。”

“哦?”窦然轻疑了一声,说道:“奔子栏还有谁在吗?”

高欢平淡说道:“易崖出现了,父亲正在那儿寻他,应该很快就会到雪山来。”

听到这话,窦然的笑容突然有些微妙,感慨说道:“没想到城里谁都不看好的你却要比我想得更加出色,或者说,是聪明?”

“你父亲……应该还未来吧?”

高欢笑了笑,从怀里掏出那根羽毛,说道:“父亲在哪儿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把这件东西给我了。”

窦然沉默了一会儿,又笑了笑,说道:“大鹅的羽毛?难道你是在担心我出手吗?”

高欢很是专注的看着他,慢慢说道:“一位特意回来的修行人很难让我放心,就算他是我熟知十多年的舅舅。”

</br>

</br>

第一百四十六章 梅花与雪,总之无恨(求推荐票)

雪花山径上的对话发生的很快,结束的也很快。

高欢与窦然之间几乎没有多说太多就彼此沉默了下来,站在旁边的陈曳听着他们先前的对话注意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高欢的二舅叫做窦然。

但是他的娘亲柳半月却姓柳。

还有,他先前那句说出易崖消息的话也很有意思,是为了借此得到窦然的回答吗?

“这根鹅毛不该在你身上出现。”

窦然的神情恢复了平静,眼里是一丝冷光。

高欢眉毛一挑,轻轻甩了两下鹅毛,认真说道:“可它终究在我手里,二舅应该清楚,我能够随时离开。”

这幅神情确实是恰到好处的直接,与他在寒歌城中多年以来的形象完美契合,事实上如果不是如此,窦然刚才的回答便不会那么随意。

高欢点出易崖的那句话,在窦然看来自始至终都只是为了强调一件事,那就是指明高浊就在附近,然后借此来劝阻他可能会生出的某些杀意。

这也说明了在高欢的内心里应该已经发觉了一些不妥,之后果然不惜暴露了他最大的底牌,那根大鹅的羽毛。

但也只是仅限于此。

这番对话,神情以及动作确实成功打消了窦然刚刚生出的一些念头,并且让他产生了迷惑,对于高欢的印象只是简单停留在了聪明二字上。

说来,这也是因为他并不知道两件重要的事情——

大鹅的羽毛已经用过,无法再用第二次。

还有,高欢已经知道了易崖的所在之处。

落满积雪的山阶之上。

窦然选择的位置极为暧昧,离他们不远也不近,但正好应该是在一位寸法境修行人能够覆盖的范围。

高欢的神情没有一丝变化,唯独拿着鹅毛的那只右手始终停在半空中,像是在说明着什么。

窦然没有把握能够直接得手,自然就不会贸然打破寒歌城里这些年来的相安无事,其实他们与柳半月之间的关系已经众所周知。

但只要不点破,就算高浊的剑再如何快也无法对他们下手。

窦然突然笑道:“说来,似乎好久没有和你娘见过面了。这次回到寒歌城,也该去探望一下我这个妹妹了。”

高欢也笑了起来,说道:“二舅这么有心,其实倒不如多放一些在修行上。”

窦然的笑容停在了脸上,但瞧不出任何的异样,很快又微微点头,转身继续往雪山上走去,身影消失在了雪雾之中。

“看来应该是与他们有关。”

过去一段时间之后,高欢的声音在陈曳的识海之中直接响起,并且有些寒冷。

神识传音的手段。

说明在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段对话极其隐秘,至少不能让旁边始终保持着沉默的采也知晓。

高欢看似沉默的继续踏着山阶走去。

陈曳以及采也都慢慢跟在身后,雪山道上没有响起交谈之声,似乎他们二人也都不好奇先前那段舅舅与外甥之间的奇异对话。

但是神识却不断落在路道两旁,带来一句又一句的隐意交谈。

“他的回答确实能够说明一些问题,不过很难说易崖与他们有关。”

“易崖能够避开大阵的探查混进寒歌城,并且这么多年来始终无人知晓,那就说明寒歌城里一定会有内鬼,而且他的身份不会太过简单,应该是位大人物。”

“我想了很久,除了我这三位舅舅以外再想不到任何其他的人。所有人都以为千宝阁的背后一定是天水宗,但其实它身后站着的是天南的一大势力窦家。”

“他们久住寒歌城,除了监视的目的以外,最为看重的就是这根千里鹅毛。再加上之前采红衣说的,易崖也有同样的想法,所以我认为他们应该就是那个内鬼。”

“这根鹅毛既然这么重要,他刚刚为什么不试着冒险下手?”

“他们并不了解这件重宝。如果我那位二舅能够见过一次的话,或许会从这根鹅毛上看出些许异样,可惜他不知道,所以对于千里鹅毛的忌惮只能让他暂时放下杀心。”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他怕我浪费这根鹅毛里的气息。”

“既然鹅毛只有一根,而易崖和你的三位舅舅都想得到,如果仅是这个目的的话,那么他们几人怎么想都不该凑到一起去。”

“其实……千里鹅毛有两根,一根在我手里,另外一根还在寒歌城中。还有,我并不完全相信采红衣说的话,她毕竟是接触过柳羿的修行人。”

“你想要把她带到寒歌城去?”

“如果要找易崖的话,当然靠她最为直接,毕竟他们是修炼着同样道法的修行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也应该很想杀死易崖,并且还知道一些关于这其中的隐事。”

“当然……或许她不愿。”

“但是补天局的道法这么多年以来都一直在为易崖做嫁衣,她的境界跌落也与此事有关,这就是为什么易崖必须非杀不可的原因。”

“时间如果继续拖下去,他将是幽州第二个经世境的大修行人。”

一片梅花突然落在了陈曳的发间,冰凉的感觉瞬间就扩散了开来,他很快就明白了高欢的意思,寻人要用神识,而只有采也的神识能够寻到易崖。

他来梅里雪山的目的应该从始至终都不是为了等高浊,而是为了等待采也恢复境界与神识的那一刻,之后或是说服或是借助他所隐瞒着的某种办法,成功将她带回到寒歌城里。

陈曳沉默了一会儿,最后神识传去一句话,“你是想让我帮你吗?”

“我不清楚你们之间的关系,但是如果你不愿的话,看着就好。这片雾下死过很多的人,她也曾经杀过很多的人。带她来梅里雪山是一场交易,而等到她解开神魂的束缚,这场交易就已经结束。”

“其实这又再次回到了当初我问你的那个问题——”

“我可以杀她吗。”

听着这个问题,陈曳又陷入了沉默之中,并且是很长的一段时间。

事实上他开始对于采也确实没有什么好感,当初在山谷之中初见的时候,她便一片飞花差点将他杀死。

不过说到底,当时也总归有自己的一些错在。

后来,采也救了他,二人从荒原里的那处雾外世界一直到望南涧中,一直过得相安无事。

在溪畔的隐洞里又教过他数日,指正了他剑法里的诸多错误与不足,尽管这本意是出于为己。

之后,他们配合默契,杀掉了补天局的更夫以及刀鬼,还有司祂。

到现在,大抵已经无恨。

如此要是袖手旁观的话,或许还算不上是什么大道无情,但也终究不是他的道。

修行在于顺心,万般不愿皆可不做。

陈曳停了下来。

一片梅花落在他的眼前,带着雪霜。

他有些僵直的伸出去了手,接着这片梅花,突然笑了起来,然后传去一道神识——

“如果你相信我的话,就让我来说。”

</br>

</br>

第一百四十七章 人间最快,不过千里

漫长且极其安静的雪山小径上,高欢很快看了一眼陈曳,之后目光收回,继续无事的踏着石阶,留下风吹即散的淡淡雪痕。

“你真的有把握?”

“没有。”

“那么,事关重大,我不会答应你。”

“让我试试。还不行,你再来。”

“你应该很清楚,对于她这样的修行人来说,无论是什么样的机会都只有一次。”

“她在荒原的山谷里呆了很多年,先前你说她杀过很多的人,其实是把那位婢女的账也安在了她的身上,这不是一个能够让我安心的理由。”

“她被易崖收养之后就一直待在补天局里,就算近些年来杀人的不是她,但那隐藏起来的杀意难道你就真的感受不到?”

陈曳的神情平静如常,继续回道:“杀再多的寻常人也不可能积攒出她那样的杀意。其实我一直在想,她强烈的杀意究竟来源于哪里?”

“为什么易崖带她回城,教她修行,却成为了她最想杀的人?”

“仅仅只是因为想夺取她的境界与修为吗?”

高欢沉默了一会儿,神识继续响起,“这件事恐怕只有易崖才会知晓。所以她必须回到寒歌城,无论是以什么样的方式。”

“寒歌城对她来说本身就意味着很大的风险,如果城里有人知晓了她的身份,那么等到找到易崖之后,下一个死的会是谁?”

“我可以帮忙隐瞒她的身份。”

“她的身份真的能够隐瞒下去吗?”

“那你究竟想要和她说什么?”

高欢的情绪显然已经有些恼火,连带着神识的传音都变得躁动了起来。

“就像你做的那样,我想和她再来一次交易。”

梅里雪山的天顶,是一望无际的白,千年积雪落在平原上从未相逢过春风与夏日,因此死寂、寒霜一片。

照着往常,此处本应该无人。

但是近些日子以来,梅里雪山的变化却在逐渐趋于明显,最直观的就是灵气。

可怕的灵气正在慢慢经由望南涧袭来,一路穿行奔子栏,来到雪山山底。由此造成的异象也是幽州数百年未见的一幕,那些奇花异草,天地异宝层出不穷,吸引了半个幽州的目光。

能够做到这样事情的人。

在幽州自然只会是柳羿。

一道寒光飞逝而过。

平原上出现了第三位解意境的修行人。

雪山的大阵之力已经被渐渐压住,有了很大程度的衰弱,因此这第三位修行人尽管来自于幽州,却也不惧大阵之力,只要不试图破阵进入映州,那么自身安全便不用多想。

平原上的三道身影彼此站立的很是分散,遥遥以对,目光神情皆是隐在雪雾之中,事实上这也与他们彼此的出身有关。

一位是映州的解意境修行人,算是雪中寺的寺外客卿。

一位是幽州南部的大城城主。

最后一位修行人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袍,脸上的表情平淡却有些僵硬,正是寒山执法堂的堂主赵行尸。

自寒山弟子尽出横山城后没多久,他就已经从执法堂中赶来,原因自然是因为梅里雪山的变化。

那些玉牌中藏着掌教的一丝寒识,以此可以辨出幽州境界最高的那人。十年之前,那些参加考核的少男与少女大多失踪,寒山玉牌也不翼而飞,这说明柳羿需要玉牌中的那一丝寒识。

雪山的变化或许与此有关。

当年的赵行尸也由此知道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寒山之中,应有内鬼。

否则柳羿不会清楚掌教闭关的准确时间。

当然,在寒山上那些长者眼里,或许赵行尸才是那个最有可能是内鬼的人。

所以十年之后,就算知道这是一个局,他还是主动说服了各方,继续派出寒山弟子来到幽州,并且亲身入瓮,来看看这位幽州最强的修行人究竟有什么可怕之处。

如果你真的需要寒识来做些什么,那么终究会忍不住出手。

还是你真的觉得自己已经强大到了足以无视那几人的程度?

站在平原上的赵行尸默默想道。

寒歌城头。

近乎深黑的雾气缭绕在大城之上,尽管城内没有一丝雾气,但是却遮蔽住了所有往外的目光。

那道大江奔腾不息的声音始终不停响起,就像是敲响在城头的炽烈鼓声,一波更胜一波。

高浊就站在城头处,一身青衫,衣玦翻飞,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很难令人猜得出这位北国最快的剑客究竟在想些什么。

“你在看什么?”

柳半月微微笑着走到了高浊的身后,与他一齐站在城头处远望。

高浊收回了目光,望向自己的这位妻子,笑了笑,说道:“我在看他什么时候出现。”

柳半月的境界其实与高浊相差不少,所以无法捕捉到那远在千里之外的雪山气息,有些遗憾的说道:“可惜我的境界太低,这次不能陪你去了。”

柳半月的境界自然不低。

只是将要发生在雪山天顶的那一战,就算是解意中人都有极大的可能会死去。

这并非是一句戏言。

柳羿,寒山掌教林蝉,酒徒萧索,阴影庭湛,还有高浊。

这数人是如今北国真正最强的修行人,就算是徐三以及寒山的四大长老都无法与他们相提并论,镇守雪原的铁马当心或许足够,但剩下的修行人中,再无法寻到能够插手他们之间战斗的。

高浊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寒歌城还需要有人镇守,还有,那些寒山弟子你要照顾好。”

听着这番话,如果是换作别的女子,恐怕早就已经心生怒意。但柳半月与高浊相伴这么多年,自然知道自己这位愚笨的丈夫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道:“你每次说话都这样。我知道你不放心我,也不放心他,但是他们不知道,难道你这个作为父亲的也不清楚吗?”

高浊想起了高欢在寒山大祭前说的那一句话,嘴角生出了一抹温和的笑意,点了点头,说道:“那,等我回来。”

说完。

寒歌城内忽然响起了一声无比强烈、尖锐的剑鸣。

这声音扩散到了临仙江畔的对面,甚至传遍了寒歌城外百里方圆的每一处。

紧接着,是无数鬼马停蹄昂首的彻意嘶鸣。

就像是在欢呼着君王的出行。

城中骤起一道惊天白芒,甚至还要比日光强烈,比雷霆更快。

那剑穿行震梭在云层之间,城外的大雾骤然开始分隔,之后星星点点地散在天际两半,如同在为高浊主动让路。

但是如果有境界高深的修行人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那些雾气并非是主动退散,而是因被剑斩断。

“千里,斩雾,城主要出去了!”

“幽州还有谁值得城主出手吗?难道真的是要去破开三蚕城的阵法?去杀补天局的那位城主吗?那幽州北部的那些修行人岂不是都会出手?”

“蠢,以城主的境界修为,谁能扛得住千里一剑?”

“……”

寒歌城里尽是望向城头的殷切目光,那些修行人以及寻常的平民此刻都在想着一件事——

该如何欢呼城主的归来?

千里消失在了天际。

而千里之外的那座雪山,片刻之后就开始颤栗。

</br>

</br>

第一百四十八章 拾道

鬼马在幽州一日便可奔行三千里,雾气里当然没有谁能够比它更快,但是那把叫作千里的剑却是骤然穿行在罡层之上。

罡层的乱流几乎是肉眼可见的无数气旋,其中还隐藏着许许多多的暗礁,这种暗礁坚硬无比,就算是世间大器也很难在其上留下任何痕迹,穿行在罡层中的修行人如果稍微不慎,就有可能被暗礁摧毁御行的器物,从而摔落至罡层之下。

锋锐如刀割的罡风不断从四处吹来,幽冷与死寂的气息就像这世上最为黑暗的大狱。

但无论是风还是乱流都始终无法影响那道平稳的白光,更无法斩去站在剑身上的那道身影的一片衣袖。

幽州的大雾处在云层之上以及罡层以下,最为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罡层无气。

没有灵气。

没有空气。

没有雨水与云。

没有星辰与月。

更没有什么引人前行的盛烈日光。

在罡层之中御物飞行意味着自身消耗的灵力将会达到一个可怕的数字,事实上只要达到不羁境的修行人就可以稍微在罡层之中停留,但决计不可能能够一剑穿行近千里。

幽州的天南地北双飞客二人中,高浊的境界最高,剑法最快,修为最强,但世人其实并不知他的境界究竟已经高到了何处,剑法到底又快到了什么地步。

当年他进解意时解的是剑与快二字。

之后的数十年修炼里,境界更是日日攀升,在二十三年前就已经达到了此身世界中灵力生生不息的境界。

这意味着就算是身处于与天地隔绝的世界里,他依旧还会是万般完美的修行人。

……

千里很快就从寒歌城头来到了望南涧。

那阵强烈似日光的剑芒几乎照亮了峡谷两侧,灵气不断汇聚的不可见暗风被撕开了一个气口。

之后,剑身消失,望南涧再度归于黑暗。

但是那些望南涧中的修行人们抬头看到这一幕后,都是脸色微变,迅速往望南涧外的方向撤去。

而就在他们不断远离的时候。

千里很快就来到了梅里雪山,君临在罡层之中,再次发出了强烈、尖锐的剑鸣,整座雪山开始轻微的颤粟,那些堆在梅花枝上的积雪很快就从枝缝间落至地面。

稍后云层下的雾气散开,一道白光直直落在了天顶之上。

世间大器皆有灵,但大都桀骜不驯,能够御使它们的修行人不过寥寥数位,而且还都各需万般机缘。

白光消失,赵行尸师叔望眼瞧去,很难得的稍含笑意,向着剑身上的那名青衫男子微微点头。

高浊也微微点头,算是作了一番回应。

平原上,另外那位幽州解意境的大修行人则是很快靠近,来到高浊身前,“城主,您也来了。”

高浊简单嗯了一声,之后看了他一眼,问道:“其余的人还没来吗?”

重原城的城主朱温回道:“应该快了,至少物集的那位不会缺席。”

稍后将要发生在天顶之上的战斗,可以说是世间难寻,在北国八百多年以来的如尘过往中,也仅仅只有另外一场大战能够与此并肩。

就算是解意境的修行人也无法说便能够安全无恙,但他们还是有不得不来的理由。

当然不会是为了来捡什么天材地宝,似他们这等境界,这些身外之物就算不说无用,也很难能够提供什么帮助。

他们来此,仅仅只是为了拾道。

拾道同样可以说是一种修炼,但又有些类似于夺取别人的道果与感悟。

这也与补天局易崖的修炼方式不相谋和。

当年衣襟在寒歌城外被元镇杀死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认为他会拾衣襟死后留下的道意,从此诸般感悟加身,修行五大境再无任何阻碍。

但事实是,元镇并没有作出这一选择。

在寒山之中,他独自修炼,日夜读朝花,在二十来岁的年纪里便已至寸法,境界与修为都不在夏虫之下。

没有人说得准,如果他当年选择了拾道,又是否能够像如今这般惊艳,高浊也为他的自信与天资而赞赏有加。

但元镇这样的人毕竟只是世间极少数。

如果有一位解意境的大修行人死去,所修炼感悟的道意正在天地之间慢慢消散,那些境界孱弱的修行人则必定无法对此视之不见。

此刻的这些大城城主就是那些境界孱弱的修行人。

而柳羿。

将会是那个即将死去的大修行人。

事实上,最早得知关于梅里雪山一事的就是高浊与柳半月。

那些在幽州各处散开的消息,虽然不知是什么人发出的声音,但也未必全是假。

因为此处的异象断然不是一道阵法或是一位解意境修行人就能够简单引起的,藏身着一位经世境修行人的可能几乎可以说有九成以上。

尽管赵行尸师叔与庭湛师祖二人当初认为高浊看见的或许就是有人想要让他看见的,雪山的异象或许就是柳羿设下多年的局。

但到了最后,他们还是认为无妨。

原因很简单。

就算柳羿在幽州是最强的修行人,但也未必就是北国最强。

寒山掌教,酒徒萧索。

二人与柳羿同境,都是修行最后一境的大修行人,身外之海与雪狱寒气可以说是无比可怕。

高浊,庭湛。

一位是北国最快的剑。

一位是寒山执法堂当年的首座。

且他们都各自拥有一柄世间大器,分别是千里与影。

庭湛师祖还是在元镇之前第一位能够读寒山朝花的修行人,可怕之处足以一窥。

就算雪山天顶真的是一个局。

也没有半分可能能够将这四位大修行人全部杀死。

平原上除却来此的四道人影,便只剩层层落下的雪花。

映州多雪确实是一件世人皆知的事情。

但好在这雪还未至大雪原的那般程度,否则寻常的那些凡人又要如何过冬?

高浊站在平原上沉默无声,目光仿佛远眺至了那座江畔大城,那把白色的剑就跟在他的身后,不时发出一阵类似低语的剑鸣。

千里是一壶酒,也是一把剑。

当年高浊见它时,将剑旁的酒一口气喝了,也将剑带了出来。

之后的修炼岁月便是剑名响彻北国的一段艰辛过程。

但好在,拨开云雾终究还是会见到光明的。

否则他又何必来此?

……

……

</br>

</br>

第一百四十九章 登阶

高欢与陈曳之间的谈话最后以他自己的妥协为结束。

之后他也没有去详细询问到底陈曳要和采也进行一场什么交易。

事实上高欢很清楚一件事——

陈曳必定无法保证采也在寒歌城里的安全。

因为如果父亲不在,寒歌城里就没有人可以有此威信,即便是同为天南地北双飞客的娘也如此。

身后站着天南窦家的千宝阁以及曾伊那位身为副城主的祖父曾秋水,这两方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势必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一位补天局的修行人安然离去。

雪道之上的前行悄然无声,先前他们二人的交谈其实已经花费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再加上此刻各自低头迈步,这股沉默很快就变得有些奇怪。

陈曳转头看了一眼采也,发现她的神情倒还是像往常般平静,这位天资极好的女子其实性情真的有些古怪,不过一想到她的出身以及补天局在幽州的恶名和往事,他心里便也就稍稍淡然。

“现在的感觉如何?”

采也抬起了头,看着正在出声询问的陈曳,过了一会儿,说道:“大概还差一半,可能是因为灵气汇聚的缘故,原本的雪山大阵威力正在减弱。”

听着这个回答,陈曳倒是有些微微蹙眉,雪山越往上则越容易遇到境界高深的修行人,像他和高欢如今的境界对付一位寻常的寸法境便已经有些困难,更不用说采也的伤势一直没有好转的趋势。

高欢的那根鹅毛大概只能唬住他那位二舅,像是其他的修行人或许根本不知道这根鹅毛背后的意义。

正当他想着心中事的时候,一道强烈的剑鸣在云间响起。

梅花枝上抖落下了无数的积雪,恰好洒在了他们三人头上,冰凉的感觉瞬间从后脖处扩散到了全身每一个地方。

陈曳神情微异,很快抬头望去,却是只看见了一道强烈的白光停在雾气之外。

高欢听着这声剑鸣就已经知道来的人是谁,向着陈曳解释道:“应该是我父亲来了。”

白光落在山顶。

之后,雪山又颤粟了一下。

采也感受着这番异象,眉头很快紧蹙又舒展开,语气微微认真,说道:“不愧是高浊。”

陈曳眉毛轻轻微挑,有些讶异的问道:“这剑?”

高欢说道:“是千里,整个大唐都无几的世间大器,要远在名品与寒品之上。”

关于名品与寒品的锻造等级划分,陈曳在藏书阁时就已经知晓,更不用说雪原上的时候曾经也出现过来自朔州的寒品银山刺。

铁马家是天南大家,除却极强的体魄以外,便要属锻造修行人的器物能力最为出众,但即便是在这样的家族里,至今也没有一件世间大器存在。

“就算是雪中寺的那口禅钟,距离世间大器都还有一定距离。至少在北国,似千里这样的剑应该很难再找到第二把。”高欢又补充了一句。

庭湛师祖的佩剑虽然也是世间大器,但是知道这剑存在的人太少,事实上,在寒山里知道庭湛师祖存在的人就很少。

况且如果要认真来说的话,庭湛师祖或许已经不能算是人,物集的阴影只是叫作阴影,但是师祖却真的只是一片阴影。

剑在哪儿更是无人知晓。

陈曳望着雪山的天顶,很快想到了什么,说道:“既然你的父亲都来了,那我们必须抓紧时间了。”

“嗯。”采也柳眉微蹙,说道:“如果不趁早的话,稍后光是他们之间战斗的余波就足以令我们很难应付。”

高欢在看到千里的出现时自然就已经知晓了这件事——

父亲与千里如果真的全力出手的话,至少数十次雪崩是少不了的。

千里穿行罡层,从寒歌城头来到雪山天顶不过只是一段极为短暂的时间。

在这之前,平原上只有三位解意境的修行人。

但是山腰以及更高的位置处,其实还是有着不少的修行人正在慢慢攀爬着雪路山阶。

当然,有人是为了节省自身灵力,有人是为了避免直面雪山的大阵。

还有人,只是为了纯粹的看风景。

至少那位在山腰处停留了很久并且背着黑色铁剑的姑娘就是如此

夏虫在针叶林遇到物集的阴影后,曾经短暂的与对方交过手,也成功逼出了对方近乎全部的实力,那些剑气确实快到无人,整片针叶林都像是他的剑气世界。

最后那些针叶树消失,落叶全都洒在木屑上,她对此也很是吃了一惊,不过还好没有受伤。

说起来,夏虫还是有些怨言的,阴影来的很快走的也很快,只顾自己在林间出剑,却不肯给自己一展身手的机会。

遁法一遁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样子也能叫作打架吗?

她有些气愤,恰好梅里雪山里还有着数量极多的雪精。

于是,那些可怜的雪精最后都化为了一捧石阶上的白雪……

之后她就来到了山腰处,在石阶旁寻到一树极为好看的梅花,开始干起了一些琐碎杂事,像是耐心的挑刺,剪去多余的细枝,用手慢慢弄去花瓣间的雪泥,等等。

大概用了将近一盏茶的时间。

夏虫看着这枝梅花,心里觉得很是满意,又认真的想了想,便顺着盘起的发髻处慢慢插了进去,只留下一朵娇而不艳的鲜红小花露在外面。

远远望去就像是山野里的采茶姑娘。

如果没背那把剑的话。

山阶上突然生起了一股热意,那些积雪在热意下瞬间化开,很快就形成了一汪清澈的雪水。

夏虫拿着黑剑在水里浸了浸,之后寒风吹来,宽大的剑身上便结出了一层薄冰。

她仔细瞧着冰面上的自己,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后,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神情又有些遗憾,自言自语说道:“要是现在有酒就好了,就不用等到我带它回横山城了。”

“嗯,烈酒煮梅花,铁剑配女侠。”

“也不知道他们说的梅酒好不好喝……”

细细碎碎的声音还未在山野间完全落下,那阵强烈的剑鸣正好适时的响起。

夏虫的眼睛瞬间睁得很大,抬头一直看着天上,那道白光先是穿破云雾,之后慢慢落在了雪山的天顶上。

她的神情忽然慢慢兴奋了起来,喃喃道:“那就是千里吗”

一层又一层的石阶积雪开始融化。

</br>

</br>

第一百五十章 群像

寒山峰下,横山城。

三灯巷深处的那间酒馆里已经维持了数日以来的平静,再无人敢试图走进这里,因为前些日子那弥漫开来的酒气已经在城里传遍了,说是有位极可怕的修行人在此处修炼,常人若是靠近必死无疑。

当然了,卖豆花的那位阿婆倒是每日必在的,担子还是摆在巷子的岔口处,生意却清淡了不少。

不过老人家卖豆花本就不是为了赚钱,只是年纪大了,家中又无事,所以才想起来做一些豆花来卖,算是贴补家用。

萧索就坐在酒馆的墙角里,沉默无言了数日,期间也不进食也不喝水,就像是一位睡死在地上的酒鬼,倒也没人敢试着靠近他。

至少苗渺是不敢的。

在这数日里,她又亲眼见到一只蟑螂爬到了萧索的身上,之后就再也没出来。

想着蟑螂在里面产卵以及生小蟑螂的画面,苗渺的脸色便有些发白,甚至连手里捧着的咸豆花都觉得有些洒然无味了。

怪人还不止一个。

藏见在酒馆门口站了几天,眉头紧蹙,脸色倒是越来越苍白,甚至嘴唇都已经开始干裂。

神田破了之后,没有灵力的护持,他的身体最多也就是比寻常人强上一些,但还远远未能达到长期不进食、不喝水的程度。

如果不是还能够感受到他的呼吸的话,苗渺一定会打断他此刻的修炼。

除此之外,还有孟清秋。

她拿着那把尖刀已经犹豫了好几天,还是未敢下手,一人一鸡就在酒馆门前僵持着,以致于苗渺最近连一个可以搭话的人都没有,只能来往不停的去买豆花。

咸豆花,甜豆花,咸豆花,甜豆花

身上的钱都快花完了。

“怎么样?”

孟酒从酒馆的后院走了进来,出声问道。

苗渺叹了一口气,说道:“还是那样。”

孟酒的额头开始皱起,说道:“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苗渺正欲点头表示同意,又听见孟酒冷酷无情的补充了一句:“这小子死也就死了,我孙女可不能出事。”

她的双眼睁得浑圆,正想说几句话来反驳的时候,酒馆外却突然传来了异样。

一直静静站在原地的藏见忽然睁开了双眼,有些迷茫,有些疑惑。

天地之间的灵气正极其轻微的在逐渐向他靠近。

他怔然了许久,然后慢慢伸出一指去,指尖像是触碰到了水面,看不见的波纹很快就扩散了开来。两处掌心间的气窍有种微微酥痒的感觉,这是他之前从未体会过的感受。

神识落在那些亲近的灵气上,渐渐地,那些看不见的灵气化为了一阵清风,然后是一道微弱的剑气。

藏见能够感受到这道剑气确实是在受自己的控制,于是定了定心神,神识往前,转左,直行。

剑气斩在酒馆外的墙面上,只不过擦去了一点细碎的墙皮。

但是藏见看着这一幕,嘴角却忽然生出了一抹微淡的笑容。

苗渺愣住了片刻,之后脸上无比欣喜,很快就跑了出去,问道:“成功了?”

藏见想了想,说道:“应该算是吧。”

“你的天份不错,虽然还只是初步,但已经算是站在了寸法境的门前,接下来如何完善自身就是你自己需要去想的事情。”

萧索的声音落在酒馆内外,那无处不在的酒气让天地灵气都为之停滞。

他走了出来,目光开始望向南方,那里有一座雪山以及一把剑的气息让体内的酒气正在为之震颤与兴奋。

世间大器吗?

萧索笑了笑,开始往天上走去。

啪,啪,啪。

果然,一只一只蟑螂也开始掉落。

苗渺看到这一幕很是感慨,说道:“其实萧索前辈倒不如修炼御虫术来得更直接一些。”

雪山天顶。

解意境的修行人接连而至,很快又来了数位,并且大多都是出身于幽州,这件事倒是有些出乎了赵行尸的意料。

幽州最近这一二百年以来确实不断有人破境成功,只以人数来看,甚至已经超越了映州,快要赶上了北国最强的寒山。

这些修行人因为本就身处幽州,因此来的最快,向高浊请示了一番之后,就远远的站在了平原的最外侧。

而平原最中间的位置是高浊,神情很是平静,一袭青衫在寒风中最为显眼。

突然,一直在他身后的千里震荡了起来,发出了尖锐的鸣叫,震颤着整片平原以及雪山。

高浊的神情有些微异,目光很快向北望去,那里正有一道身影从罡层中肆意的漫步走来。

平原上的其余修行人同样也看到了这一幕。

那位修行人的身体周围是酒红色的气体,无视着罡层里的乱流、暗礁与罡风,缩地成寸,不断在用遁法赶路。

天南遁法?

萧索?

高浊和赵行尸很快就知道了来人是谁,但是其余的那些解意境修行人却并不知道,他们原本以为来此的应该会是寒山的那位掌教,但却没想到来了一位男子,因此心里很是震惊——

寒山何时出现了第二位经世境的大修行人?

萧索落在平原上,那些积厚无数年的雪都开始慢慢融化,他的目光被遮在乱发之中,但是那酒气却在一瞬间就扩散了开来。

酒气穿过高浊,他眼中流露出一抹异色,然后微微笑了笑,赞道:“果然是好酒。”

只闻酒气,世间最烈的酒确实是萧索无疑。

其余的修行人很快就猜到了这位修行人的身份,沉默了下来。

萧索看着眼前这位青衫男子,出声问道:“高浊?”

高浊微笑着点了点头。

萧索视线接着又稍微偏移了半分,落在了高浊身后的那把剑上。

千里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散发出了强烈、认真并且直接的敌意,显然萧索在它看来是一个极其可怕的威胁,否则不至于如此。

高浊笑着握住了千里,神情变得少有的郑重,一阵锋锐无比的剑风扩散振荡出去一圈,一连逼得数位解意境修行人慌乱后撤。

“千里。”

声音落在平原,只是淡淡的两个字,算是高浊对于萧索先前目光的回答。

萧索看着那道剑风,听着那两个字,觉得自己体内的酒气躁动无比,似乎真的很难再压住。

于是,他慢慢抬起了右脚,然后如疾电般骤然下跺!

一层酒气直直扩散,和千里的剑风碰撞在了一起。

</br>

</br>

第一百五十一章 雪崩

酒气与剑气相遇,梅里雪山很快就迎来了第一次雪崩。

深厚的积雪被气劲产生的余波不断往外推移,很快就从平原四边的山崖上崩飞而出,形成了一道汹涌的雪潮,看着倒像是挂在天际的一道雪线。

那些御物停在空中的解意境修行人们身形都很狼狈,甚至有的衣袖都已经被撕裂了一半,当下不敢再过于接近。

没有人想到高浊和萧索之间简单的一次试探就会造成如此大的异象。

萧索身形未退,慢慢平复着体内的酒气,眼中有些诧异,微微点头道:“不错。”

这二字评价不知指的是剑不错还是高浊不错,又或者剑与人都不错?

千里在斩出剑气之后也不再像之前那般抱有极大的敌意,但还是微微震荡着剑身,发出了轻若蚊蝇的剑鸣之声。

雪潮顺着陡峭的山体迅速冲下,携裹着浩浩荡荡的声势,从山顶处一直往下,冲毁了无数梅花枝。

雪精在山野间发出了刺耳的鸣叫声。

站在山腰处拿着黑色铁剑以及头上插着一枝梅花的那道身影倒是没有半分畏惧,就正正站在山道的最中间,改成了双手持剑。

雪潮来到身前的时候,夏虫握紧铁剑,向上斩了一剑,剑光从山径间疾行冲上,直接硬撞在了奔行而下的雪潮之中。

剑光在山林之间持续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成功将雪势分成了两半,雪潮绕开夏虫的身体,接着从左、右两边继续涌去。

当然,除夏虫之外也有数人并不畏惧这雪潮。

例如,高欢的那位二舅窦然。

物集的阴影。

以及,接近天顶的某位解意境修行人。

他们在此的原因也很简单——

拾道并非是一件强者便能占之的简单事,能够成功占据死去修行人道意的也未必就是此处最强,甚至还有可能不是一位修行人独得。

否则除了高浊,萧索以外,其余的人就算来了再多又有何意义?

谁能抢得过这位酒徒和千里?

被夏虫短暂斩成左、右两半的雪潮很快就在山腰下形成了两道余势稍小的雪流,尽管这积雪并不像大雪原的那般坚硬,甚至可以说是松软,但是从天顶处一路奔行而下的速度太快,这可怕的冲撞力甚至杀死了无数藏在山野之间的雪精。

如果不是夏虫恰好站在山道处斩去一剑的话,恐怕此刻的陈曳、高欢以及采也三人就要万般无奈的死在这雪崩之下了。

陈曳神情已经有些凝重,说道:“看来已经快要开始了。”

采也的脸色有些发白,甚至连嘴唇都已经慢慢失去了血色,高浊和萧索在天顶上的简单交手成功引起了雪山大阵的反弹,威力正在慢慢回升,甚至很可能一会儿就会恢复到往日的程度。

她已经感受到了识海里正在慢慢渗透进来一片雪气,神识在不断被消融。

天顶之上的那些幽州修行人也已经感受到了些许不适,不过好在雪山的大阵较为特殊,只要一直待在天顶处,不试图穿过大阵,以他们的境界和实力应该足够坚持数日。

“快了。”

采也简单说了一句后,眼神慢慢变得慎重一片。

他们很快又顺着雪阶往上行了一段距离,最后在山腰偏下的位置处停了下来。

采也的脸色已经从发白彻底变成了雪白,脸上结出了一片冰霜,身体在忍不住的轻微发颤。

随着距离的往上,她识海里的雪气越来越重,神识消耗的速度则越来越快,几乎只是过去短短的一段时间,神识已经快要空无一物。

雪气开始蔓延,在识海世界的最中央位置处找到了一道神魂。

这道神魂的样貌与采也完全一致,唯一的不同就是身上缠绕着无数根晶莹剔透的丝线,那些丝线散发着神识的味道,最为奇怪的一点是,这些丝线的神识散发出了些许光明的气息。

雪气在不断靠近,采也的神魂很快也在慢慢结出冰霜,那些丝线却并未在第一时间消失,而是在不断收缩,拉紧,如同附骨之蛆般与神魂连接在了一起。

“稍后,我、我说走的时候立刻、离开雪山。”

采也目光突然黯淡了下来,紧咬着牙关断断续续说出最后一句话,然后便直接闭上了双眼,眉头很是紧蹙,额间渗出了接连不断的汗水,身体还在不停地发颤,气息忽高忽低。

命蚕的丝线并不是简单的神魂道法,它的复杂程度甚至并不输于长安的镇魂兽,论及棘手程度,则还要更胜一些。

丝线如果真的捆在神魂上,想要消除确实很难,所以只能够借助雪山的大阵,这种慢慢叠加的阵力不会一瞬间将采也的神魂泯灭,因此成为了幽州之内唯一的办法。

不过消除丝线的同时,本身就意味着神魂的受损,所以对于时机的把握就会显得极为重要,神魂只要受损一点,境界的恢复将会变得极其困难。

如果神魂受损达到一半,那么修行人就将陷入长久的昏迷当中,直至慢慢死去。

高欢看着这一幕,神情慢慢变得凝重,向着陈曳传去一道神识,“这么看来,就算她的神魂解开束缚,境界的恢复应该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这对于高欢来说,自然是一件好事,只要采也的境界无法恢复,那么不管陈曳的办法是否有效,最后的结果都不会改变。

陈曳点了点头,回道:“不过如果她受伤太重,那么接下来会很麻烦。”

高欢微微挑了挑眉,很快就明白了陈曳的意思,无论是治伤还是逃离,如果采也受伤太重的话,确实会很麻烦,而且林叶师兄究竟能不能赢过藻绿还是一件未知的事情。

倘若林叶师兄真的未胜,那么藻绿一定会很快来到梅里雪山并且一路追袭,到时候谁能拦得住那位心狠手辣的女子?

陈曳想了想,突然说道:“实在不行的话,只能去搬救兵了。”

这话并不是用神识传的音,因此落在寂静的山野之间显得有些突兀,并且一直回荡在高欢的耳畔。

</br>

</br>

第一百五十二章 剪影

陈曳说的救兵自然是此刻在山腰处的某位背着铁剑的女子。

在之前看到物集的阴影与人交手后的那片奔子栏,他就已经隐约猜到了那人应该是夏虫,毕竟在风城分手的时候,她曾经说过要来望南涧。

而此刻梅里雪山又有如此大的异象,以她喜欢热闹的性子来说必定不会错过这件盛事。

高欢倒是没有联想至此,怔了片刻后问道:“救兵?”

陈曳点了点头,说道:“再往雪山上走,应该能够找到夏虫。”

“夏虫师姐?”

高欢的神情微异,倒是很快说道:“但再往上去,同样也有风险。”

先前高浊和萧索之间的初次见面就已经引发了一次雪崩,声势浩大几乎可以说是如同天灾,现在他们所处的位置是山腰偏下,距离雪山脚底其实并没有太远的距离,可是如果接着往上,很可能就会直面那些大修行人的战场,到时候就算想要逃离,都是一件无比困难的事情。

陈曳自然也知道这件事,不过这个办法虽然要冒着一些风险,但总归还是要比直面藻绿来的更加安全一些,虽说林叶已经不羁,可无论是采也还是高欢,都觉得他应该很难赢过藻绿。

那么陈曳必定要考虑接下来遇到藻绿的办法。

高欢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其实我留下的后手应该能够赶得上。”

陈曳疑惑的看着他,“什么后手?”

高欢说道:“从这里到寒歌城的距离足有千里,如果没人帮忙的话,林叶师兄就算能够拖再长的时间,她迟早也会追上来的,所以我让曾伊回去的时候替我带了一句话。”

“寒歌城那边应该很快就会有所反应。”

陈曳微一沉吟,应道:“嗯,既然是这样的话,那就不必冒险了,实在不行就在雪山脚下等等,那里的阵法应该对采也来说不会有太多影响。”

“接下来就看她自己了。”

陈曳将目光转向了采也,发现她的脸色已经由雪白慢慢转为了一丝青色,生命的气息几乎在此刻降至了最低。

识海之中。

采也的神魂已经结出了一半寒霜,并且这些寒霜在不断的碎裂,不断的剥落着神魂的血与肉。

神魂上的丝线消失了将近一半,因此采也已经能够心神完全沉入其中,微微的抵抗着寒霜对于神魂的伤害,但是同样,她也将亲身感受到这股来自识海深处的疼痛。

自从在城外的村落被易崖捡回三蚕城中后,采也曾经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杀戮,与同样年幼的一群孩童,就在密闭的三尺房屋内,不限手段,不限时间,只要将对方杀死,就能够走出来。

这样残忍以及可怕的修炼过程换来的就是她无比可怕的杀意以及不为万事所动的坚韧道心,之后便成为了补天局里唯一能够修炼三蚕道法的后继者。

不过这个后继者的背后,本身就存在着一些别的意义。

藻绿也是采也从城外带回来的孤儿,并且就是当年易崖去过的那个村落。

当然了,藻绿是真正的孤儿,但她不是。

补天局的道法背后所存在的阴谋如果简单来说,就只是夺取修炼有同样道法的修行人的道果。

但是这个过程要远远比简单二字更加复杂。

所以当丝线正在不断消失的时候,正在远处的某位修行人也能感受到,因为这本就是他的丝。

望南涧外的三蚕城中。

一座在城池最中央的阁楼里,正燃着数十盏油灯。

天色将暗,这处灯光却极为明亮,透过窗纸洒在廊道里,折射出屋檐上那些高挂的灯笼暗影。

三蚕城里只有一座阁楼,也只有阁楼的这一间屋中有光,城中大街小巷到处都是黑暗一片,且房里大多无人。

无数街角、桥下、屋檐上、池塘中都藏着身影。

对于这些身影来说,住在屋里只会是一件招致死亡的事情,所以就更不用说什么亮起灯火或是静坐在桌旁。

这是幽州北部之中唯一一座任谁都可以随意进入的大城,除了高浊。

当然,只要你够强,任何一间小屋也都可以占据,就算是那座阁楼也无妨。

补天局在幽州屹立这么多年,实力强大的修行人层出不穷,始终靠的就是这种残酷的修炼方式以及修为至上的唯一准则。

窗纸上的剪影极为清楚,是一道正捧着书册的身影,来回正在屋中慢慢踱步。

黑夜里有很多道窥视着的目光,但大多都不敢妄动。

油灯照亮的那道身影忽然停住了脚步,目光朝着窗外的某处方向偏去,沉默了会儿,然后轻笑道:“梅里雪山吗?”

“虽然有些可惜,不过倒也无妨了。”

看到这道身影似是有些放松、懈怠,灯影下很快就有一道穿行而去的快剑,在楼宇中快若惊鸿,片刻间,屋檐下的四处又骤起无数身影。

尽管这些身影里境界最高的也不过将进灵韵第六境,距离更夫、王石等人都还有极远一段距离,但是此刻形成的这一轮攻势却是密不透风,几乎围住了阁楼的所有方向。

油灯的火光微微摇曳,窗纸上的剪影因此飘忽了起来,但并未消失,慢慢又定在了窗纸上。

消失的唯有刚才本该发生的破窗一幕。

黑夜中那些骤起的身影赫然全都静止、悬停在了阁楼四方的空中,是被一根极长的丝线穿透了脑颅,就像是串起了无数的珠子般挂在屋檐下。

滴答的落血声四起,这些尸体在寒风里微微摆动,那根丝线的起始处却并不来自于屋里。

窗纸未破,窗门紧闭,那道身影还捧着一卷书,丝线自然不是从屋里穿出,但是身影紧接着的声音倒确实是由屋内响起。

“杀人是好的,这样没错,可惜没有意义的杀人也只是无用。”

“这个道理我在两百年前就已经明白了,可你们却还是不懂,难道柳羿的雾没有教会你们什么叫蛰伏与忍耐吗?”

那道身影在屋里笑了笑,之后手指轻微一动,丝线的那头,正在从百里之外不断破空穿行回来。

</br>

</br>

第一百五十三章 抽丝

天色渐黑,微亮。

时间慢慢过去一夜。

采也的气息也在这一夜之间经停了无数次低谷,如果不是紧接着的气息回转比较明显的话,陈曳甚至都会以为她已经死去。

雪山大阵在她身上结成的冰霜几乎已经覆盖住了全身,温度低的可怕,稍微一触碰就会有股刺痛的寒冷传来,在这一夜里,值得庆幸的是,雪山天顶上再没有任何异象传来。

高浊和萧索都在等,等梅里雪山的灵气完成全部的汇聚之后,看看那个人究竟想要做什么?

天顶处柳羿的现身几乎成为了一个定局,高浊甚至已经想到了这其中背后的缘由,或许是与他大限有关。

这世上再如何强的修行人也终究免不了与死亡的碰面,柳羿已经活了将近千年,这千年的时光在解意境的修行人看来其实就已经无比可怕,但终究还是有走到头的一日。

无论他是不是因为命限将至的缘故现身,寒山以及寒歌城方面对此都极有信心,以萧索和高浊的境界、实力来说,几乎可以镇压幽州的一切,况且在寒山上,林蝉与庭湛二人也在时刻注意着雪山的气息,顷刻之间便可驰援。

两位经世境的大修行人。

两位站在解意境巅峰的极强剑客。

足以无视一切阴谋与算计。

识海里的抽丝已经来到了最后的关头。

采也神魂上缠绕着的丝线仅仅只剩下了最后一根,但是这根丝线却极为麻烦,几乎从神魂的头部一直缠绕到了下腰处,如果真要将这根丝线除去的话,神魂的损伤至少会达到三成。

神识的消失可以由神魂慢慢衍生,可是神魂的损伤除了用漫长的时间恢复以外,就只能依靠世上那些极为特殊的异宝,例如整个幽州都无几株的灵叶。

刘阿夏的神魂分灭之病其实就是神魂的不断分裂与损伤,如果不是有灵叶帮助她稳定伤情的话,这位风城的姑娘早在二十年前就会死去。

但是这种异宝本身就极为难寻,补天局里虽然还有一叶,但即便是敖歌也不会认为就一定能在三蚕城中成功拿到它。

不说境界修为都无比高深的易崖,即便是藻绿就已经和他相差不多,足够在城里拦住他很长的一段时间。

面对这番抉择,采也没有做任何犹豫,还是继续选择承受着雪山大阵的压力,纵然神魂可能会损伤三成,她除丝之后的实力不会像预料那般恢复完全,但总归要比现在强上许多。

时间慢慢流失。

神魂上不断剥落下来的那些碎片其实是采也的魂屑,其中黏连着一段一段的丝线,这个剥落的过程之中伴生的那股疼痛是来自于识海深处,丝丝缕缕般深入骨髓,尤其是修行者心神沉入之后,这个感观便一直在慢慢放大。

坐在山阶上的采也脸上开始有了微微的血痕,是因为太长时间被冰霜冻住的缘故,此刻的她身上本就有伤势,神田中的灵力也早已消耗一空,根本无法抵御这股冰霜。

陈曳很快就注意到了这一幕,马上在她四周燃起了无数火焰,这些火焰是由他的灵力生出,如果要维持不灭,对自身的消耗也极大,不过算是此刻的唯一办法。

灵火的温暖很快就经由体表传递到了识海之中,采也的神魂虽然没有因此好转,但是她心神的疲惫倒是有了一些轻微的缓解。

晶莹的魂屑不断一丝一缕的剥落,散在识海里无影无形,远远望去倒是有些像洒落的露珠。

终于。

最后一小段丝线随着最后一片魂屑脱离了神魂。

那股极紧的束缚感顷刻之间便已消失。

采也来不及过多去感受这一切,微睁开眼后,有些虚弱的轻声说道:“快……走。”

丝线消失,但是雪山大阵并不会消失,如果不赶快避开大阵,她神魂的受创就会越来越严重。

陈曳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一句话,很快就将她背了起来,迅速往雪山的山底奔去,甚至已经不惜用上了秘宣平极州的那门秘法。

一路奔行了将近数百米,采也的气息逐渐稳定了下来,虽然还是虚弱,但总归不像之前那般飘忽不定。

梅里雪山处在幽州与映州的接壤处。

而寒歌城的方向则在望南涧外。

这意味着他们当然不会直接就离开雪山,否则如果在路上遇到藻绿,就会将自己完全置于危险之中。

在山脚偏上的二百米处,陈曳停了下来,没有转头,轻声问道:“阵法之力还有影响吗?”

“嗯这里无妨。”

采也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已经不像往常那般生冷,或许也是因为她此刻极为虚弱的缘故。

陈曳慢慢将她放了下来,倚坐在石阶上,灵火生出照耀四周,那些还残留在她脸上、身上的冰霜渐渐开始消退,然后变成了一道袅袅青烟。

神魂的损伤要比采也设想的严重,已经将近四成,这也意味着她境界与修为的恢复同样将变成一件困难的事情。

陈曳看到她坐在石阶上沉默无言,神情却还是如往常一样瞧不出什么情绪,于是问道:“丝线已经除完了吗?”

采也抬头看了他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点了点头,同时简单的嗯了一声。

陈曳接着问道:“需要多久才能够恢复境界?”

采也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大概会很久。”

听到这个答案,高欢微微挑眉,心里的戒备大致放下了一半,他并不担心采也在说谎,因为她此刻的气息确实极为孱弱,甚至还远远不如初见时。

陈曳想了想,说道:“如果你要养伤的话,其实有一个地方应该会很合适。”

听着这话,采也的脸上还是没有什么情绪,只是慢慢说道:“所以你想让我去寒歌城?”

声音有些冷淡,像是恢复成了往常时的状态,并且在问完这句话后,采也便抬起了头,静静的看着陈曳,似乎是在等待着他的回答。

</br>

</br>

第一百五十四章 最后一剑

陈曳沉默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然后说道:“嗯。”

回答只是简单的一个字,但并非代表这是简单的一件事。

补天局的修行人去到寒歌城,本身就意味着很多,至少那些杀意与杀心是必不可免的。

采也听着这个回答,神情没有什么变化,目光慢慢变冷,接着问道:“那么,寒歌城的大阵呢?”

陈曳说道:“高欢会有办法。”

“所以让我去替你们找出易崖?”

“嗯。”

“我为什么要帮你?”

“这会是一场交易。”

“既然是交易,那我能够得到什么?”

“你可以在寒歌城里养伤,躲避藻绿,直到恢复境界为止。”

“高浊此刻在雪山上,这件事只会是一个笑话。寒歌城里将有无数的人都想要杀我,你拿什么保证?区区灵韵境的实力吗?”

采也的神情终于变了,嗤笑与讥诮一片,看着陈曳很长一段时间,并且毫不掩饰的在表达着她的情绪。

“我只是寒山上一位普通的弟子,当然无法保证这件事,不过——”

陈曳停顿了下来,慢慢坐在石阶上,积雪虽然被扫清了,但是石面还是有些冰冷,他想了想,手掌放了下来,紧紧贴在石阶上散发出了一股热意,大概是觉得这样两个人都好坐一些?

“接着说,其实我是觉得你似乎也想去寒歌城。”

采也嘴角生出一抹微嘲笑容,问道:“只是因为觉得我想杀易崖?”

陈曳有些认真的回话:“嗯,倒确实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在于你透露易崖踪迹这件事。”

听着这话,站在旁边的高欢眉毛微微一挑,采也的神情没有变化,说着:“那不过是我和他的交易,有什么可值得奇怪的。”

“其实奇怪的点在于你告诉他的时间。虽然高欢当时犹豫了很久之后还是选择来到梅里雪山,但我在稍前一段时间里一度认为他会选择回到寒歌城。”

“当然,你也不可能猜到答案,如果雪山真的是你必不可少的目的,那么像你这么聪明的人,应该会选择到现在再告诉他。”

“所以,雪山和寒歌城或许都是你想要去的地方?”

采也的笑容停了下来,讥诮的目光消失,脸上终于有了一些像往常般平淡的神色,“你接着说。”

陈曳笑了笑,先是停顿片刻,再说道:“就像刚才说的,我真的没有办法保证你的安全,因为这件事我和高欢都无法做到,最多只能尽力去尝试。”

“不过现在的你,应该可以慢慢使用神识了吧?你可以在我的神魂上留下一些手段,如果进城之后真的面临生死,至少”

“我会保证你一定能够先杀死我。”

陈曳的神情很是认真,声音很快就落在雪道两侧,让旁边两个人的神情都有一些微微的停怔。

其实这个办法在高欢身上实施最为有效,寒歌城里没有人可以无视他的性命,当然也就没有比他更为合适的人质。

不过不管这究竟是不是用来掩人耳目的一种手段,终究还是需要将他的性命完全放在采也的手中,所以陈曳在之前谈论时,始终不愿与他多说。

关于这一点,高欢也很快就明白了,先前挑起的眉毛立刻落下,紧蹙了起来,直接回绝道:“不行。”

没有等陈曳继续说话,采也突然说道:“其实有一点你说的很对。”

“我确实想去寒歌城。”

“但你的神魂就不必了,我不喜欢欠任何人任何事,这算是雪山之行还你的。”

天光亮起。

望南涧最后那片平地上。

林叶与藻绿之间的生死相争已经进行到了最后的时刻,山岭间有无数的尘石碎落在地面,树木倾倒,落叶飘荡。

尸山血海倒还是那般粘稠与不堪。

林叶喘着粗气的眼神已然有了微微涣散,身上的气息也不再像初现身时那般强大,手里握着的两把剑,一把剑已断一半,另一把的剑身上也出现了许多明显的豁口。

相较之下,藻绿的身上虽然也有许多道被剑气割开的伤口,但其实都没有伤及根本,只是自身的消耗比较大。

将近一日的苦战。

二人之间的胜负其实已经分出,只是这样还不算结束。

藻绿慢慢走去,四周无数丝线在环绕,神情漠然,说道:“在幽州,输就是意味着死,你拖了我一夜,最后还是没能逃掉这个结果。”

“哈。”

林叶呼出一口气,笑了笑,手里的剑依然横指着,说道:“这样就够了。”

“你算是高浊的弟子吗?”

藻绿走到他近前冷淡问道。

“如果是,我想不出你为何要帮她。如果不是,你的剑法不错,境界还要在我之上,不会像是寒歌城方面简单安插于此的一位城主。”

林叶看着她,笑意渐去,很认真的说了一句,“我说过了,你会死,阴影也会死,补天局会消失,物集会不复存在,幽州将会改变。”

“至少——”

“是从现在开始。”

说完,林叶的气息便开始狂暴了起来,作为不羁境的修行人,他要明显比藻绿更强的一面就是体魄,如果不惜一切,周身一百零八窍能够在短时间内吸纳的灵气将会是寸法的数十倍。

若光论身外世界,他与藻绿都相差无几,对于天地灵气的争夺可以说是在五五之间,但就是这唯一的不同,将会成为他最后的杀招。

林叶不会春酒,出剑不像高浊和阴影那般快,因此剑法的威力到底还是要越近越强,如果能够近至三尺,那么藻绿的丝线再如何难以应对,至少以命搏命还有很大的希望。

两把剑都在疯狂震颤,附近的山石在顷刻之间漂浮,然后又滚荡了出去。

望南涧里骤然亮起两道剑光,一左一右,如同两条在空中咆哮着的巨龙,吞吐出了可怕的气浪。

巨龙的血口直直向着藻绿咬去,凶狠撞断了一根又一根丝线。

这是最后的一剑。

看着这一幕,藻绿的脸色微微变化,然后又再度恢复了平静,二人交手对于天地灵气的争夺确实在五五之间,但是此刻这位补天局的修行天才神田灵力运转已经在悄然之间突破了二十转。

</br>

</br>

第一百五十五章 飞影不定的流萤

柳凄在风城的时候,神田曾经突破了二十三转的限制,短暂来到了二十四转。光论灵力运转的速度,寒山弟子之中,即便是夏虫和元镇其实都不及她。

这也与每个人修炼的方向有些不同,就像柳凄说的,她学的杂,因此样样都会一些,在寒山里便向来有黑市女侠的赞誉,论境时也更受诸多城中住民的喜爱,是人气极高的一位弟子。

但是此刻的藻绿却还要比柳凄更加可怕,她的神田灵力不但突破了二十转,甚至已经来到了二十五转,那全身疯狂运转的灵力光是散发出来的些许气息就足以令人胆颤。

林叶的最后一剑来到身前。

两条巨龙来势无比凶猛,最终撞破了在空中形成的无数丝线,但却并没有继续前行,并非是剑气消散,而是因为平地间生出了一座丝线的牢笼。

这线肉眼可见,要远比麻绳更粗,而且结线的方式极为特殊,互相汇聚交叉在一起,就像是升腾而起的一座阵法。

茧蚕的线可用作防御,修行者的灵力越雄厚,丝线也就越可怕。

藻绿的眼神变得有些躁动,这是因为灵力运转太快的结果,“如果你破境更快一些,或许还有希望赢我,可惜。”

巨龙被丝线的牢笼阻挡在外,剑气便在慢慢消散,之后也就消失在了空中。

林叶的眼里有些遗憾,是一种说不明的情绪。

其实在更早之前,如果他愿意离去的话,是断然不会陷入现在这个困境的,不过毕竟高欢此刻就在雪山,如果放任藻绿离去,则会变成一件更加可怕的事情。

身为朝南城城主的自己当然是可以死的。

但是身为师父的儿子却不行。

北国最强的剑客由生到死都会是万般完美,不会也不该拥有任何一处弱点。

一道丝线在空中穿梭而过,不快不慢,像是意味着最终的结束。

但意料之中的血溅一幕却没有发生,而是突然响起了轻微的撞击声。

林叶身前出现了一道身影。

作为副城主的晁笋来的很是及时,并且不知从何处捡来了一枚铁盾,正好挡在了丝线前。

林叶见到这一幕怔了怔,很快眼底就生出微怒的情绪,说道:“你来干吗?”

晁笋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朝南城可以死去一位副城主,但是城主不能死。”

说来,世间之事往往便是如此巧妙。

林叶认为高欢不能死,否则作为师父的高浊就不会再是那位万般完美的修行人。

但在晁笋看来,唯有林叶不能死,否则朝南城将没有未来。

“不用争了。”

藻绿微嘲的看了他们一眼,语气慢慢阴冷,说道:“你们都会死,朝南城明日就将变成一座血海尸城。”

晁笋与林叶的四周开始不断有丝线生成,一根结成一根,强烈的灵力气息散出,要远远比先前那根丝线可怕太多。

林叶的眼神沉重,没有说话,手腕微微轻动,两柄长剑直线飞出,震出无形的气浪。

与先前那最后一剑的巨龙相比,这两柄飞剑自然不会是什么凌厉的杀招,接着他的声音很快就在林间响起。

“快走!”

晁笋皱着眉头,没有第一时间离去,而是深吸了口气后,猛然往前冲去,手里的铁盾扔在一旁,浑身的气势开始毫无保留的升起。

这位朝南城的副城主在用实际行动来让林叶撤离,但可惜的是尽管他已经快至寸法,但是真实的修为距更夫、王石都还有一定距离,更不用说是此刻的藻绿。

飞剑撞在蚕茧形成的牢笼里,甚至都未能令丝线弯曲分毫。

而那些继续在空中生出的灵丝没有半分停滞,如同灵活的剑光一般簌簌穿行,很快就穿过了晁笋的手,胳膊,膝盖,后背

他的脸色瞬间苍白了下来,很快就吐出一口鲜血,全身上下那十几个看似细微的伤口也在不断流血。

林叶眉头紧皱,上前一步接住了晁笋即将倒下的身躯,同时心里正在不断思索着,如何能够创造机会让他离去。

直接向后逃离?不行。

遁法?需要时间准备,恐怕逃不过。

无法。

没有任何机会。

那些看不见的丝线已经封锁了全部的退路。

如果是境界全盛时还能够凭借剑光离去,但是现在真的已经看不到任何希望。

林叶微微叹了口气,先前对于晁笋的愤怒慢慢变成了一种自责的情绪。

晁笋擦掉了嘴唇的血水,有些艰难的笑了笑,说道:“没事,城主你先走。”

说完,他先前按着林叶肩膀的左手便猛然一推,表情变得决绝,身形虽然微颤,但是奔行的速度却越来越快,向着那道远处的身影撞去!

“螳臂当车。”

藻绿漠然说了一句,手指微微轻抬,准备用这简单的一击结束这位修行人的生命。

落叶林间响起了奔行声,响起了微弱的丝线破空声。

突然,还响起了从远处传来的第三种声音。

那是一位年轻人的说话声——

“祖师说,流萤该有光,虽飞影不定,但可照世间一切隐晦。”

雾气散去后的天光本已有些明亮,但还是有道光比它更亮,在林间骤然生起,扑闪而过,亦明亦灭,形成了断断续续的白光线条。

丝线在光中开始断裂。

奔行的修行人在光中茫然地停下了脚步。

林间远处走来一人,捧书的白衣身影,衣袖不宽,相貌有些清秀,梳着方方正正的发髻。

年轻人停了下来,目光平淡如水。

看到这幕画面,林叶眼里的震惊始终不曾散去,心想这门道法究竟是什么?

藻绿沉默了很久,神情一直在变化,略异,慎重,凝重,沉重,直到所有丝线都在光中全部断裂后,她才沉重说道:“你是谁?”

世间所有相遇似乎皆逃不开这三个字。

年轻人想了想,微微笑道:“如果是藏见,应该会说不重要?嗯,那便不重要。”

藻绿能够感受到年轻人的境界并不比自己高,即便也是寸法,但离不羁应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这般想着又问道:“寸法不久?”

年轻人继续微笑道:“三年。”

这是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不过三年的寸法境,又有什么可怕的?

藻绿当然不会如此想,因为她从对面那道身影上嗅到的不是危险的味道,而是——

死亡的气息。

</br>

</br>

第一百五十六章 屹立于寒之对岸的道法

晁笋站在年轻人与藻绿之间,头上是扑闪而过的萤光,四处是不断啪一声之后就断裂开来的无形丝线,他看着这一幕只觉得有些难以置信甚至是荒诞,心里也不禁生出与林叶相同的疑问——

这究竟是什么道法?

藻绿还站在茧蚕丝形成的牢笼里,目光不再去看林叶和晁笋,而是始终看着年轻人,说道:“寒山元镇?”

在光响起的片刻间,她心里曾经涌出过数个名字,最后也都慢慢消失,只剩下了元镇二字。

对面的那道身影没有说话,自然也就没有回答,只是将手里的简册郑重收进怀里,目光望来,然后轻声说道:“你很强。”

“嗯?”

“所以要杀你是件麻烦的事情,而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你知道我是谁?”

“嗯,十年前我曾经见过这丝线,倒是只能狼狈的逃跑。自一路过来,我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不过总之……路遇不平若是能管,还是无法视之不见,尽管这确实很麻烦。”

“你刚进寸法三年,所以也就是说十年之前你放弃了衣襟的道?”

“那也是件麻烦事。”

藻绿的目光渐渐阴冷了下来,似她这般的修行人自然不会因为几句简单的话就道心动摇,即便此刻站在她对面的是寒山的元镇。

“那么,我若不愿走呢?”

元镇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说话,只是简单的轻挥了下右手。

朝北吹来一阵温润的风,吹得林间的落叶簌簌作响,晁笋被那阵风陡然带回至了元镇的身后,正好和林叶站在一块,目光前处是那道白衣背影。

“城主……”

晁笋的话还未说话,林叶便微微点了点头,给了一个回答。他的神情有些震惊,心想难道城主知道自己想要问什么?

所以寒山的元镇真有如此可怕?

藻绿没有试着出手,尽管在境界上,她是无可争议的要远胜元镇,但是出于心里直觉,她还是选择了在茧蚕丝保护的阵法里等待着对方的攻击。

她浑身的气息即便只是远远瞧着都已经无比可怕,神田灵力运转能够达到二十五转,连寸法境窥探的天地范围都会随着扩大,无论出于何种层面,藻绿的胜算都应该要大于元镇。

但是林叶却并不如此觉得。

因为与藻绿相同,他能从那道白衣身影上感受到一种压抑的气息,不像是失败,倒像是死亡的味道。

这股味道还要远远超出藻绿。

林间落下了无数的光,飘忽暗灭,那道白衣的身影却是越来越亮,灿若一道炽阳。

先前藻绿在空中生出的那些丝线都被萤光断裂,但是茧蚕丝还完好如初,此刻这些光又开始落下,朝着藻绿的身形而去,很快就砸在了那座丝线牢笼上。

茧蚕丝形成便相当于一座阵法。

只要宿主的灵力未尽,阵法便不可能被破,再加上藻绿此时的灵力运转是二十五转,足够坚持极长的一段时间。

若是论耗,元镇当然比不过她。

无数萤光砸在丝线上,反弹、消逝,然后发出了一连串噗嗤的声音。粗如麻绳的丝线上有着明显的灼烧痕迹,但还是始终坚持着,一根未断。见此一幕,飞影不定的萤光落下的速度却越来越快,甚至到了最后,就像是一片密集连绵的光之雨簌簌在下。

林叶眼里有些微微不解,无论怎么看,这丝线的防御都极为强大,那光虽然也很神奇,但既然突破不了这等防御,又何必加强攻势浪费自身的神识与灵力?

距离太近,受限于境界的缘故,元镇得窥天地的范围必定无法与藻绿相比,这便是第一个劣势。

双方的灵力运转速度相差明显,这是第二个劣势。

在这两个明显的劣势下,如果局面就这样僵持下去,自然对于元镇来说是不利。

所以没有人明白他这么做的理由。

但是,作为寒山第二位能读朝花的弟子,他的背后站着的,是寒山史上唯一一位屹立于寒之对岸的大修行人。

三代祖师本身就是一个极为特殊的存在。

他留下的朝花是四大奇书里道法最奇的一本,其上所记载的流萤断续光也是许多年前名声响彻天下的道法。

光是可以无处不在的。

即便阵法未破。

平静的茧蚕丝内,很快就蓦然生出了一点光亮。

这光亮极为微弱,仅仅只是在空中扑闪了片刻就陡然熄灭,但是藻绿的神情却很快瞬变。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萤光开始出现,外面是密集的光雨,里面是无数扑闪而过的光点,热烈的气息不过片刻就完全压过了藻绿。

“二十五转,确实很强啊,甚至还要比柳师妹的运转速度更快。”

元镇忍不住赞道,又很快说着:“可惜世间没有什么道法能够比祖师更强。”

光疾如雨,蚕茧的线开始剧烈颤抖,那些在阵内生出的光点开始生出火花,很快这座阵法就在这攻势下强行破裂了。

之后,光线在空中来回勾勒,复杂交错了起来。

藻绿从其中感受到了类似于蚕茧丝的气息,眼神再次阴冷。

想要用阵法困住我?

她的右手骤然生出一根丝线,拉扯住远处的山石,身形借助着这股力道,几乎瞬间便后撤了数百米,之后不断借助着丝线,以如同鬼魅一般的速度在山林之间穿行、叠影。

只是片刻的僵持,藻绿已经明白了元镇道法的可怕,知道仅凭借现在的自己很难胜过他,因此这些丝线只是迷惑的手段,她也并不准备再往梅里雪山的方向深入。

修行多年以来,除了在面对当年的采也以外,这还是藻绿第一次如此慎重的对待其余的修行人。

她的身影很快就要消失在林间,而就在即将奔行而出的霎那,又有一道强烈的光出现,然后挡在了她身前。

光线散去,那道隐在其中的身影渐渐清晰了起来。

同样的面容,同样的发髻,同样的白衣。

这是第二道元镇的身影。

“此为乱花。”

他微微点头,笑道。

藻绿怔住了片刻,而就是在这片刻,许多萤光便已经扑闪而至,没有时间再去多想此处为何出现了第二个元镇,她只能紧咬舌尖,不惜一切代价开始催动灵力的继续运转。

二十五转本就已经是极限,这番强烈的催动很快就让藻绿感受到了无处不在的撕裂疼痛,神田甚至很快就裂开了一道细小的缝。

灵力陡然提升到了二十九转,血红色的身影瞬间消失在了望南涧这片狼藉的山岭之中。

</br>

</br>

第一百五十七章 身与影

藻绿的突然离去在晁笋看来是一件无比奇怪的事情,但在林叶看来则要极为正常。

聪明的修行者对于自身的认知往往要比别人来的更为客观以及准确一些。

在晁笋看来,尽管寒山元镇的道法无比玄妙,但她毕竟是采红衣,又岂会轻易言败?

但事实上,林叶知道藻绿确实输了。

藻绿自己也很清楚这件事。

元镇的第二道身影出现的时候,当时无论她还有什么藏着的杀招或是后手未用,那分意外的停怔就已经宣告了她的失败。

如果不是她当时恰恰决定要离开的话,恐怕之后就不只是简单的受伤而已。

林叶默默看着那道站在林间的白衣身影,看着元镇那平淡如水的神情,眼里很快就流露出了一种复杂的情绪,记得还在寒歌城的时候,他就已经听师傅点评过——

夏虫在剑道上的天赋很高,自创的剑招已经颇有一些世上最顶尖剑客的风范,确实是修行界难以一见的天才。

补天局的采红衣修炼古老的三蚕道法,道法诡异、凶险,本身破境速度也很快,杀伐果断,与夏虫相比也不逞多让。

阴影的出剑确实快,尽管剑道修为与剑招都略输夏虫,但只凭剑法与遁法两快,便足以弥补前两项劣势。

但是在北国年轻一代的修行人里……如果真正要比,他们三人却还都输元镇一线。

换句话说,在高浊的眼里,北国最强的年轻人是元镇,甚至未来最强的修行人都有可能是他。

而当时,自己和年龄尚幼的高欢对此还都有一些不服,心中无法对那个陌生的名字产生任何一丝敬畏。

直到此刻。

先前关于萤火的画面开始不断在林叶的识海里回闪。

那些扑闪不定的光。

那些被轻易断裂的丝线,

那道气息和相貌完全相同的第二道身影,还有藻绿最后的狼狈。

这些画面一一闪过,林叶不禁在想,如果换作是自己的话,又会如何应对这种玄妙、复杂的道法?又该如何在不可能的情况下寻得一线胜面?

怔然许久,一声轻叹。

林叶眼神慢慢清明,轻声说道:“不愧是寒山的元镇。”

丝线已经消失,元镇的第二道身影也在消失,就像是海市蜃楼一般,化作了淡淡的白烟渐去。

晁笋看着这一幕,眼中又流露出了一些震惊的神色,心里想着先前那一幕不是幻觉?世间还有这样的道法吗?

白衣着身的年轻人只是笑了笑,从怀里再度拿出了那卷简册,极为专注、认真的看着,然后慢慢朝着梅里雪山的方向踏步走去。

补天局的煞血阵,狰狞的血海与尸山。

那些世间肮脏污秽的气息就像是遇火一般开始消融,全都消失在了光里,藻绿留下的手段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笑话。

而元镇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此处。

梅里雪山十数日以来的浩大异象终于落下了帷幕。

灵气汹涌的程度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正置身在大海的深处,任何一道惊起的大浪都有可能将自身小船掀翻,甚至已经有些修行人在心里萌生出了退意。

雪山天顶的变化几乎是在以一个肉眼可见的速度进行,那些落下的雪花,平原上的积雪都在慢慢消失,最后变成了一大片土黄色的地面。

雪山大阵的气息经过最早的反弹后开始回升,此刻却又不断被削减了威势,几乎可以算是自立阵以来的最低。

高浊与萧索算是站在平原最中心位置处的二人,对于这番变化自然感受最深,心里清楚知晓柳羿很快就出现,到时候对方隐忍千年的目的就会彻底公之于众。

幽州千年以来的局面也将迎来改变。

“赵长老,你先回寒歌城吧。”

高浊的声音突然在识海里响起,赵行尸微微点了点头,身形很快飘动,成为了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离开梅里雪山的解意境大修行人。

与经世境大修行人的一战,除却极少数解意境中最强的修行人以外,其余之人完全没有插手的可能,赵行尸先前来此也只不过是为了确认这件事是否是真。

此刻在感受到雪山大阵的变化之后,他已经很清楚,柳羿必定就在此处,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只需交给高浊和萧索即可。

柳羿还有两位境界同样高深的弟子,虽然不知藏身在哪里,但是在寒歌城缺少高浊坐镇的情况下,自然有可能会成为他们的目标。

那些在幽州历练的寒山弟子同样也极为重要,如果在他们抵达寒歌城后,玉牌还未能够有所反应的话,那也就说明柳羿剩下的两位弟子抱琴和守书应该不会再现身,幽州一事就将完全落在雪山天顶的一战上。

只是,柳羿究竟在想什么?

像他这般的修行人会如此简单的将胜负托孤在最后一场战斗上吗?

御物飞行在罡层上的赵行尸心中闪过很多疑问,但终究只能是轻叹一口气,往寒歌城的方向快速赶去。

雪山的山脚底下。

“要变天了。”

高欢看了一眼雪山的天顶后说道。

陈曳的目光也紧接着投去,雾气散去之后,那里的天色确实正在慢慢阴沉,有种风雨欲来的趋势。

雪山的变化清楚的映照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尽管大阵的威力在此刻降至了最低,但是一直有股压抑的感觉沉闷着无法散去。

林叶和藻绿之间的胜负他们未能知晓,自然也不会清楚一位与他们算得上是关系密切的年轻人正在从望南涧来到梅里雪山,并且,很快那道捧着书的身影就再度消失在了来此的路上。

或者说,是气息的消失。

采也的伤势在解开神魂的束缚后就在慢慢好转,神田的灵力借着雪山此刻的变化也在以一个很快的速度恢复,唯独识海中神魂的受损难以解决,因此脸色显得有些过于苍白。

她的目光也在静静的望着天顶,神情有些微异。

没有雾气遮挡的天光暗了。

自北方的天空里飘来了一道阴影。

恰至此时,雪山的天顶上却迎来了一道突如其来的身影。

</br>

</br>

第一百五十八章 衣褪,丝尽,人去

阴影遮住天光,很快就笼罩着整座梅里雪山。

平原上的那道身影在阴影下慢慢清楚,不再虚幻,但还是有道雾气弥漫在脸上,令人始终无法看清他的面容。

阴影就像一朵云从北方飘来,而他投射下来的这一大片暗光就像是他的剑气。

整座梅里雪山都感受到了压力。

或者说,是重力。

诸多解意境的修行人因此被迫降至了雪原的最外侧,甚至有的已经连站着的身姿都无法保持平稳,一脸惊骇的看向了那道阴影。

北国何时又出现了这样一位修行人?

当然,亦不是所有的人都不清楚此事。

至少,那道身影是明白的。

“高浊。”

“萧索。”

“还有寒山的庭湛吗?”

“那么这道目光是谁?寒山新进的那位掌教?这么快就已经经世了吗?”

“真是可怕啊。”

柳羿的轻笑声在平原上响起,那股压力却始终挥散不去。

高浊眼帘低垂,握着千里,身上的气息正在不断涌动,“已经快要千年了,就算是你这样的修行人,最后也难逃一个死字。”

柳羿的声音很快响起,说道:“没有谁可以一直活下去,这道理自然是对的。我也将面临大限,但是幽州不会死,它将一直长存。”

高浊眼中剑意微微散去,看着他说道:“你的道便是错的。”

柳羿笑了笑,回道:“是吗?我倒不这么认为。”

平原上的谈话并未再继续下去,很快就化为了一片奇怪且紧张的平静。

高浊在沉默。

萧索在沉默。

遮住天光的庭湛师祖也在沉默。

那些解意境的修行人更是慎重以及沉默。

柳羿的身体被一层淡淡的雾气笼罩,梅里雪山汇聚起来的灵气始终不停地在经由山体汇入他的体内,论此身中的世界,还要远比萧索更加完美以及强大。

已经经世八百余年的修行人,境界确实要远远胜出在场的任何一人,但他还是无法直接面对眼前这三人的合力,因此阵法便是唯一的后手。

雪山是一座大阵。

黑山又是另一座大阵。

再加上寒歌城头以及临仙江畔的诸多细小阵法,这千年以来,柳羿始终被北国的大修行人们锁死在幽州之内。

但即便是如此,也没有人能够忘记北国最强的阵法大家原先就是柳羿的事实。

幽州之雾是一道阵法。

而无论是雪山还是黑山的大阵,立阵的根本都不是为了以阵拦柳羿,只是为了通过阵法知晓他的踪迹——

如果阵法被破,藏在阵法里的那些神识就会落在他的身上,令他难以再遁去踪迹。

只是此刻,雪山的大阵还未破。

有第二道阵法在梅里雪山升起。

阵基就是那道藏在雾气里的身影。

藻绿离开望南涧,脸色便已经变得有些苍白,神田的伤势虽然严重,不过总归没有直接碎裂开来,只要静养一段时间就能够恢复。

但是令她真正感到有些畏惧的是——

那道白衣身影。

能够无视阵法防御的光,幻化出第二道身影的道法。就算是寒山,藻绿也从来没有听闻过这般玄妙的道法,而这种畏惧此刻在心里发芽生出,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内,她都无法再面对元镇。

这样的情绪其实已经有多年都未曾有过。

藻绿眼里慢慢平静了下来,自她和当年来北国练刀的沉舟一战之后,修行便几乎再未遇到过任何阻碍,一路以来杀过无数的修行人与天才,以此成就了采红衣的名声。

关于寒山的元镇。

她以往只是听过,从未见过。

但在今日见过之后,藻绿便不得不承认的一件事是——

至少在破境之前,胜他无望。

畏惧可以经由心生,自然也能经由心去,只要能够在来得及的时间之内破境成功,那么这种淡淡的畏惧就会在破境带来的自信以及强大下灰飞烟灭。

元镇虽然强,但毕竟只是刚寸法三年。

在破境的速度上,藻绿无可争议的走在了他的前面,甚至还要比夏虫更为接近不羁。

周身一百零八窍,她已经只差最后一处。

血色的长衣掠过街道,那些街旁两侧的身影见此一幕,只是继续蛰伏着缩了回去。

但三蚕城里的不同,很快就落入了藻绿的眼里。

那些高挂在阁楼四处的尸体,地上淌着的一大片血迹,以及那穿过一颗颗脑颅的不可见丝线。

很明显,在昨日,那人回到了三蚕城里。

屋里的烛火已经熄灭,因此窗纸上无法映衬出昨夜的那道身影,藻绿沉默了很久,在阁楼二层的廊道外也静静站了很久。

易崖不在城内。

原本这是一件秘事。

但对于她以及更夫、王石等人来说早就已经知晓,也无法说清对这位名义上补天局地位最高之人的情绪。

是畏惧吗?

还是敬重?

又或是什么都没有?

“孩子”

一道苍老的声音在屋内响起,很快也就在廊道上响起,慈和、安详、带着春风自来的一股暖意。

丝线慢慢消失,那些高挂着的尸体摔在了街道上,衬着四周的那些鲜血,阁楼就像是地狱里的一方莲台,屋檐下的灯笼白日里亮起了烛火。

藻绿目光里的神色正在慢慢消失,变得茫然,然后什么都没有,空洞洞的一片黑暗。如果此刻有人能够看到识海,就能发现她的神魂正在慢慢结丝。

命蚕无论是采也还是藻绿都修炼的不算完美。

归根结底的原因其实很简单。

因为教她们的那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写下过完整的道法。

这是补天局最大的秘密。

而如果在这道声音响起之前,藻绿心中能够持以足够的戒备,那么或许不会这么快就陷入到命蚕的道法里,保持住识海的清明,就算神魂结丝也能够逃出易崖的世界。

可惜。

“进来吧。”

慈和的声音继续响起。

藻绿神情木然的轻轻推开了屋门。

那道身影不在捧书,白发苍苍,身形佝偻,脸上长着黑色的雀斑,眼神浑浊黯淡,身上的气息就像是将要被风吹熄的烛光,飘摇不定。

没有人会相信这是一位解意境的大修行人。

更没有人会相信这就是那位易崖。

很快,这道苍老的身影便温和的笑了笑。

接着,那身在黑暗中极为显眼的血色长衣被慢慢脱了下来,静静落在地上。

女子就像是一具任人摆布的玩偶。

曼妙无遮的身体在窗纸上留下了于世的最后一道黑影。

“还不够啊……”

</br>

</br>

第一百五十九章 唱响北国的那座雪山(一)

寒山主峰最高处。

一片冻彻神魂的寒霜之中。

一位女子站在风雪里,遥望着远方,她浑身皆白,没有任何一丝尘垢,甚至还要比风雪来的更加纯粹。

世间最白的这位女子目光一直在望着千里之外的雪山。

幽州大雾其实遮不住似她这般境界的大修行人的目光,只是她也无法让雾散去。

可破阵法的唯有立阵之人。

因为柳羿就是阵基。

寒山玉牌还会是一个关键,侍琴以及守书两位修行人同样在幽州消失了许多年,没有人知晓他们继承了柳羿的多少衣钵,但是必定不会是寻常的解意境中人。

像当年在寒歌城外仅仅只输给高浊一招的衣襟。

如果他未死,幽州接下来的将要经世第二人恐怕就不会是补天局的易崖。

除此之外,寒山的内鬼也是一个极大的问题。

女子想着这些,目光渐渐由雪山转向了山下的大城。

北国如烟消散的数千年过往里,那些闻名于世的修行者之战终究都会有一个恰到其份的开始。

但雪山之战没有。

柳羿直接现身在了天顶的平原之上,很是突然,没有什么阴谋,也没有什么阳谋,一袭被雾笼罩着的身影就这样开始散发出了令人难以想象的威压。

这股威压确实已经远远超出了解意境的范畴,甚至与萧索身上的酒气开始遥相呼应,不断在平原上推出无形可怕的气浪。

那些停留在空中的解意境修行人看着那道身影,心中根本无法燃生出一丝敢于出手的勇气,境界的差距就像是一座大山横亘在了他们面前,畏惧便是此时的本能。

但有三个人除外,或者说,是两个人。

萧索在看着他。

高浊也在看着他。

阴影在很快的缩小,缩成了一小片的黑暗,正好笼罩住了柳羿的全身。

日光因此微微散开了一小片。

平原上的一切事物都开始拥有了自己的影子。

那些乱石,那些老树,那些修行人狼狈慌乱的身躯,这些影子很快在平原之上蔓延,弯弯曲曲,清楚可见,就像是无数柄快剑正插在地面上。

庭湛师祖解意时,第一字解的是剑。

因此他的剑道修为在北国几乎只在高浊之下。

而他的第二字,逼不得已解的是影。

很多年前,庭湛也曾经是寒山天资绝世的弟子,也是第一位能读朝花的弟子,甚至还要比如今的元镇更为耀眼。

但在他读错朝花之后,那股属于三代祖师的阴郁便不断在心里滋生发芽,几乎要化为将一切都吞噬殆尽的阴影。

世上还没有人能够破解三代祖师的道法,就算是庭湛也不能。

因此,他当年的第二字便解了影字,最后成功借助着此番意气与当年的世间大器‘影’合二为一,从此便成为了一片真正的阴影。

世人会死,流水会断,山崖可枯,但唯独阴影不散。

有光便有暗。

这也是为什么寒山上会放心让庭湛祖师先行来此的唯一原因。

因为他是一位不会死的‘修行人’。

平原上的无数道阴影里开始有剑气冒出,就像是热泉里不断汩汩上涌的气泡。

那些剑气速度极快,就像白烟一样飘荡,然后穿行在平原之上,接着疾行更快,洋洋洒洒的对着那道藏在雾气之中的身影射去。

剑气进入到雾气里,破开了无数细小的气孔,但最后又慢慢消失,柳羿就站在平原上没有做半分的躲避,硬生生接下了庭湛这试探的一击。

“确实是经世境无疑。”

平静的声音从天际的那道狭窄的阴影里传来。

千里从这道阴影里感受到了类似的气息,但是却并没有第一时间选择狰然剑鸣,以示自己的存在,它似乎也是对庭湛师祖这种奇怪的存在而产生了疑惑。

高浊微微点了点头,说道:“林蝉呢?”

“她还在寒山上,那边同样需要坐镇,不过随时可来。”

庭湛的声音继续响起,并且二人之间的对话甚至没有用神识传音,显然完全不惧在场的任何人。

“这么多年,没想到你还是解不开朝花的道法。”

雾气里传出一道淡然的声音,那些剑气也已经全部消失。

庭湛没有接着说话,只是始终维持着能够恰好将自己的投影遮住柳羿的微妙位置。

萧索觉得有趣,并没有撩开遮住自己视线的乱发,而是站在旁边沉默的看着这一幕,身体里的酒气正在告诉他——

某人,似乎要出手了。

“可惜寒山当年……”

柳羿的话还未完全落下,雾气便噗嗤的一声突然散开了一大片,甚至露出了藏身在里面的那道黑影。

高浊不知在何时又再次握住了千里。

剑气之快已经超出了在场所有人的预料。

平原上的地面很快裂开了一道剑气斩过的横沟,但竟然还是在雾气散开之后。

与此同时,柳羿身后的那道黑影里很快爬出来了一道似女子般妖娆的影子,缠绕在雾气之上,纤细的双手撑开了雾气将要愈合的部分。

剑气如雨。

黑暗的剑光让目光完全无法适应,揭开了雾气的帷幕。

高浊的剑在于快,庭湛师祖的剑则在于奇。

两柄世间大剑的合力出手,顷刻间便已见成效。

但与其说是配合默契,倒不如说是他们二人对于时机的把控都已经达到了一个无比恐怖的程度。

雾气里的那道黑影一直在沉默,尽管庭湛的剑光已经全部经由高浊撕开的口子穿行进去,但是却并没有发生什么显著的异样。

平原上的这道气息没有半分衰弱。

甚至,开始越来越强。

整座梅里雪山的灵气都开始沸腾,但又并非仅仅只是如此。奔子栏,望南涧,甚至望南涧外的那片荒原,荒原附近的三蚕城。

幽州北部大半的灵气都开始沸腾,牵扯而动的无数异象令幽州无数的修行人们开始神色巨变。

这是一道谋划多年的惊世大阵,以梅里雪山为根基,将近约三分之一的幽州都纳为了自身的世界。

此刻雪山的所有人,都身处在了柳羿的世界里。

</br>

</br>

第一百六十章 唱响北国的那座雪山(二)

梅里雪山以及更往外地域的剧烈变化很快就引起了一些别的反应,尽管解意境界的修行人对此大都还能适应,但是那些境界稍低的修行人却无法直接面对这种变化——

灵气的浓度正在以一个难以想象的速度提升。

平原上的积雪虽然已经消退,但是天顶以下的部分还积着不少时日的旧雪,云雾散去之后,因为遮住日光的那片阴影的缘故,新雪也不再落下。

总之,这些变化都很明显的落在各人眼里。

最接近天顶的某处梅花树后,物集的阴影抬头看着那片遮住天光的阴影,看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神情专注,目光平淡,令人很难猜到他的想法。

而此刻在他的身旁,还静静站着一位神情威严的中年人,短发,寸须,墨色长衫,隐匿在天顶近旁,目光一直悄然放在平原最中间的那三道身影上。

“高浊,柳羿,这番酒气又是谁?天南当年的大修行人萧索?原来他一直在寒山啊。”

“那么这道阴影呢?”

“这么强烈又无处不在的剑气,到底是谁”

阴影听着中年人的话,很快就不再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你这么想知道,为何不上去?”

中年人笑了笑,简单说道:“当然是因为怕死,不过——”

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大概是迟早会上去的。”

阴影没有理会中年人话中的意思,也没有理会此刻雪山甚至是更远范围里的变化,神识外探之后,他的视线里很快就只剩下了一个人——

握着千里的高浊。

当然,他知道对方一定能够感受到属于他的关注。

不过天顶上的局面一触即发,有无数道视线此刻都在看着高浊,看着萧索,看着庭湛,还有看着那道雾气里的黑影。

……

山腰上的那些修行人们可以无视雪山的变化,但是并不代表所有的修行人都可以如此。

像陈曳以及高欢的神情很快就有一些微微的变化。

神田之中的灵力受天地中灵气的影响正在慢慢躁动,从掌中两处气窍里微微流动的气流甚至是没有任何的章法在游走,仅仅只是这最轻微的异象,他们就已经感受到了全身的不适,稍后如果真的天顶上爆发出了唱响世间的战斗,那么他们很有可能就会丧生在这番余劲之下,甚至整座雪山都有可能崩塌。

这个预感有些匪夷所思,只是陈曳却突然觉得这件事似乎很有可能将要发生,很快问道:“你先前说的后手呢?还有多久才能来到雪山?”

高欢眉头微蹙,语气有些不太确定,“这里的变化不知是否会影响到那边,可能性想来是有的,但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在雪山待下去了。柳羿应该已经出现了,父亲和其余的修行人在天顶之上都不会注意到我们,所以接下来的事情或许也会有一些棘手。”

陈曳清楚高欢说的是什么事,离开雪山如果要往寒歌城的方向行去,除了飞行在罡层之上,就只有离开望南涧,然后顺道而行这一种办法。

那么路上很有可能就会遇到藻绿。

高欢看了一眼采也,很快又说道:“至少我们现在的实力是有的,再加上她的状态必定不会是最佳,只要拖一段时间,应该就能来得及。”

陈曳微微点了点头,说道:“嗯,那就先离开吧。”

事实证明,天地之中的异象确实是以梅里雪山为核心。

刚一离开雪山的陈曳和高欢很快就感受到了神田之中的微微平息,灵气尽管还是不似寻常,但诡异躁动的程度却要远比雪山中轻缓许多。

他们又行将近一二百米之后。

梅里雪山的天顶传来了一道震彻云霄的巨响。

……

高浊无比快的一剑配合庭湛极奇的剑气对柳羿造成了不知程度的伤害,尽管那围绕在他身旁的雾气并未散去,但是梅里雪山第二道阵法的突然发动却在说明着这位幽州大修行人的忌惮。

原本雪山的大阵并未被破,只是被这第二道阵法压抑到了一个冰冷的低谷中,而能做到这种事情的也唯有那位精于阵法且修为极强的柳羿。

将近三分之一幽州疆域的灵气经由望南涧、奔子栏,以及梅里雪山的数千丈雪峰,最后浩浩汤汤的进入到了雾气里。

那道黑影并未有任何变化,但是雾气却正在慢慢扩散,七尺、十尺、二十尺,很快就变成了似可伸手触云雾的高大人影。

遮住天光的阴影就在雾气之上,但庭湛只是沉默看着这一幕发生,平原上的无数道事物背后的黑影也都在沉默。

平原慢慢裂开了一条沟,黄岩下能够看到隐隐的寒霜白意,是一层冻结了许多年的深厚冰面。

千里正在微微震颤,这幅度越来越快,甚至已经快要紧压不住要倾散而出的剑意,远远瞧着这一幕的解意境修行人们慢慢落在了平原的最外围,彼此相隔不远,借助着各自分担压力来应对将要发生的可怕一幕。

经世境的修行人,再加上一道布置多年的大阵,二者相合确实有些可怕,至少在修为以及实力上足以胜过在场的任何一人。

萧索忽然生出笑意,拨开了眼前的乱发,酒气在此刻最为明显,但那平静、无视一切的目光里却没有半分的醉意。

此身世界里出来了一把刀。

不知在何时出来,何处现身,但在霎那间便已经吸引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刀把上简单的刻着一个酒字,银白的刀身也并不长,泛花的另外一面是黑耀岩的颜色,可以说是一柄怪异的刀。

同时。

很多修行人都开始注意到一件事——

天上,地下,四处,左右。

此刻竟然已经出现了三把世间大器。

再加上那道散着雾气的黑影,还有萧索,高浊以及庭湛。

这就是即将唱响北国的强烈一战吗?

这些解意境修行人眼里的目光大多都是复杂以及敬畏。

而很快,雪山就发出了一道巨响。

那是刀斩在雾上,剑穿过平原,以及无数道黑影迸溅出攻击的声音。

</br>

</br>

第一百六十一章 渐去的马蹄,天际的黑影

天顶的巨响发生之后,就此意味着的事情有很多,但无论是哪一件,对于那些境界低下的修行人来说都无疑会是一场噩梦。

经世境的修行人本不该相遇,更何况,此时的天顶上又并非只是两位经世境的大修行人。

波动最先扩散到了雪山山脚,之后便是奔子栏,望南涧。

陈曳觉得神田就像是燃烧着的一处火海,灵气很快就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开始在全身之中不安分地流动,无端的热意慢慢生出,并且给他带来了不算太好的预感。

“得赶快离开了……”

话还未说完,灵气立刻再一次涌荡,陈曳脸色顿时微变,喉间有股热血上涌的趋势,强压下后,忍不住问道:“还有多久?”

高欢的脸色明显也不太好,微蹙眉头,说道:“不清楚。”

异变发生的太快、太突然,无论是谁都无法再预料幽州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而就算他让曾伊在寒歌城带去的那句话是与鬼马有关,也无法保证就能在极短的时间之内抵达望南涧,更无法确定是否能够安全离开望南涧。

奔子栏长近十里,虽然比起望南涧来说要短,但因为近挨雪山的缘故,因此灵气的异变也比较明显。

陈曳、高欢以及采也三人不断在往外奔行,却始终还是无法比灵气变化的速度更快,那些过往埋在山岭地面深处的灵药种子开始疯狂的催发以及成长,出现异宝的概率甚至已经要远比数日之前更高。

利益可以熏心,自然也能杀人。

幽州一些还停留在奔子栏里的修行人心存侥幸,紧咬着牙关,开始在山岭里四处搜寻,身体里强忍着灵力的变化,不断采摘着地上的那些灵药灵草。

但是很快。

这些修行人就不约而同的开始出现异样,或是七窍流血,或是面部潮红,或是双眼突出,最后都全部轰然瘫倒在了地上。

采也的神魂虽然没有完全恢复,但毕竟境界上的优势已经开始渐渐体现,她的承受能力要远远比陈曳以及高欢更高,因此奔行时神情倒是还能维持平静。

一边要维持体内灵力的平静,一边却还要不断奔行,陈曳微微喘息之际,甚至已经开始感到了劳累,这对于已经进境灵韵的修行人来说是一件极难得见的事情,也在证明着他的心神损耗确实是在不断加快,或许就连识海中的神识都已经有了极大程度的损耗。

很快,在奔行至距离望南涧还有五里的时候。

开阔的那三十里山岭里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同时还有不断踩在落叶与树枝上发出的类似于咔嗤的声音。

嘶---

幽州鬼马嘶鸣的声音响起,在山岭之间此起彼伏,最后又慢慢消失。

黑影过隙,迅速穿破了被物集阴影斩断的那些针叶树桩,含着炽热火息的高大黑马霎那间便出现在了奔子栏里,停蹄昂首,再次发出了响彻云霄的嘶鸣声。

元镇离去之后,晁笋便搀扶着损耗极重的林叶离开了望南涧,很快就回到了朝南城中。

幽州北部的大城除了三蚕城以外,仔细算来应该是有三十一座。

而在这三十一座大城里,唯独朝南城的位置极为特殊,正好位于三蚕城与其余大城之间,几乎可以说是北部最为重要的第二座大城。

在数十年前,寒歌城方面就已经开始布局,在朝南城中安插了诸多修行人,甚至高浊唯一的弟子也在改名换姓之后进入到了城中。

当然,林叶本身就是朝南城一位修行人的名讳,借助于这个身份,又经过十数年的努力之后,现在的朝南城甚至可以说有一半的修行人身后都站着寒歌城的影子。

而他们最为重要的目的就是刺探出补天局易崖的所在。

朝南城的一座府邸里,晁笋皱着眉头正向林叶不断禀报着数日以来幽州北部的变化。

“不只是灵气在变,现在只要是在大城之外,地势都在慢慢改变,但是雾气并没有散去太多,只是在雪山附近的区域比较明显。”

“照这样看来,那些村镇应该很难撑过一日。”

大城的阵法可以隔绝雾气与天地灵气的变化,但是幽州那些村镇乡里却无法完美做到这一点,如果灵气的变化继续慢慢扩沿,幽州近三分之一地域里的大多数镇民都会慢慢死去。

林叶的脸色还有些苍白,很快就说道:“易崖的踪迹相信高欢应该已经知道了,只要通过师娘以及城里的那些修行人将他找出来杀死,那么幽州北部背后真正的黑暗就会很快散去,接下来就只需看雪山的最后一战了。”

“在此之前,开城门吧,让那些镇民们都进城。”

晁笋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城里的面积有限,就算开城,应该也很难容纳所有的镇民。”

关于这一点,林叶自然也想到了,但即便事实是如此残酷,只要能救一人也总归是好的,倒是在选人方面还会是件难事。

救谁放弃谁,都需要在最短的时间之内敲定出一个结果。

咻的一声。

窗外突然飞来一枝暗箭,穿破窗纸之后直直钉在了墙柱上,细长的箭身上还挂着白纸。

晁笋拔下暗箭,看着白纸上的内容,眼里的神色很快就由疑惑渐渐变成了讶异以及震惊。

“北部三十一座大城,已经有已经有超过二十座大城的城主都被杀了。”

林叶神情微异,很快就想起了望南涧里出现的那道身影,但紧接着便否定了这个猜测,摇头说道:“这么多大城,就算以他的境界和修为应该也不可能将他们全部杀死,而且,如果局面真的有变化,那些大城升起大阵,就算是师父也很难一座一座去破。”

“纸上说,三十一座大城的阵法都已经暂时被冻住了”

林叶似是想到了什么,很快下着命令,说道:“快速通知其余城里的那些暗子,配合好寒山方面的动作,让北部的所有镇民都就近进入到附近的大城里。”

“寒山?”

晁笋怔了怔。

就在这时,遥远的天边出现了许多道黑影。

</br>

</br>

第一百六十二章 使事物远大的有时只是一种气息

湖畔城,街道旁的老柳不久前才刚刚抽绿,在原先阵法的庇佑下焕发出了新的生机,算是原本的幽州城外所无法看见的一幕美景,可惜如今却有一些不同。

黑岩铺砌的街面上一眼望去尽是寒霜结成的冰面。

城里的微风有些寒冷。

年轻人站在城门口微微一笑,冲着街道旁那些保持沉默的修行人,慢条斯理说道:“你们的上任城主是被我藏师兄杀的,几日前死去的现任城主又是被元师兄杀的,照理,我也应该杀上几人,不过我的时间真的有限。”

“我知晓你们在城里的住宅都是拿命或是拿珍宝换来的,但现在已经不同,湖畔城外的镇民很快就要迁进城里,无论是住在桥洞下还是睡在街道上,总之都好,但是只有一点——”

年轻人的语气陡然变得认真了起来,接着说道:“一个人都不能死。”

“你是谁?”

“仅仅凭借这么简单的一番话就要我们让出城里的位置吗?就算大阵现在没有办法开启,但是你一个人就敢站在城门口,似乎有些不自量力吧。”

人群中很快就站出来了一位中年人,鹰钩鼻,狭长的重眉,目光阴翳,气息里带着微淡但足够清楚的杀意。

气息显现,是一位灵韵第六境的修行人。

年轻人继续笑着,点头说道:“嗯,灵韵第六境,倒是与我一般,那么你是谁?”

“湖畔城的副城主?”

“还是什么长老之类的人物?”

中年人继续阴冷说道:“你先把城里大阵的阵基交出来再说。”

在中年人看来,湖畔城的大阵之所以没有完全升起,应该是因为阵基落入到了眼前这位年轻人手里的缘故。只要能够重新找回阵基,将大城的阵法完完全全升起,就足够他们躲避接下来的一切灾祸以及城外的修行人。

可惜中年人不知道的一件事是——

此刻的幽州北部除了三蚕以及朝南二城,其余的三十城大阵都已经暂时停止了运转。

“我应该说过了,时间真的不多。”

“除了湖畔城,还有充城、界城以及大源城,再往南去可能还有三、四座幽州大城等着我,真是麻烦啊,明明元镇师兄最讨厌麻烦了,怎么还是惹了这么多的麻烦?”

“嗯,还有,师叔也真是的,这种小事又何必叫我来呢?”

“倒是听说柳凄也在幽州,不过什么时候我们这些寒山的内门弟子都变得这么闲了?”

“算了算了,就当是欠师兄的吧。”

年轻人摇头絮叨了一番,接着就突然不再说话,开始沉默,认真看着中年人的眼神极其可怕,就像是一头盯上了猎物的凶兽,而这种不安的感觉很快就给对方带来了一些浓郁几近死亡的危险感。

两道银白的刀光哗地一声破空而过。

就像是两道一瞬便过的淡淡长线。

围观的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何事,那位站在街道上的中年人突然开始脸色发红,双手紧紧捂着脖子,似是想要说话,但却只能发出一些吱呜的微弱声音,就像是一具被拉坏了的风箱。

一抹暗红在他手指间的缝隙里慢慢出现。

断断续续的血液开始滴落,接着渗出双手,尽管中年人也在拼命按压着伤口,身体里的灵气不断流转,想要将伤势稳定下来,可惜那道旁人未能看见的血痕却还是在慢慢扩大,最终四散扩开到全身

“擦伤即死,刀意真理。”

“这是红袖、乘风二把刀。”

“如果稍有得罪,也请您——”

“见谅。”

年轻人挑着眉毛说道,脸上那番认真的神情很难令人认为他这番话是有些许得意的味道在其中。

“还有,朝南城的那些暗子在哪里?接下来就交给你们了,我还要去另外的几座城里看看,麻烦,麻烦,麻烦,麻烦……”

年轻人念叨着麻烦二字慢慢走出了城门,背后的剑囊里静静插着两把银刀,天空中很快飞下一只通体雪白的大鸟,载着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湖畔城的城门前,只留下了一声响亮的唳叫。

幽州望北三十城,除却三蚕以及朝南二城,其余三十座城池的护城大阵都在同一时刻被寒气短暂冻住,之后几乎在每座城前都或快或慢的迎来了一道身影。

寒山内门的那些天才弟子,在接手元镇留下的残局之后,以极强的道法,惊艳的战斗经验,不断在快速改变着幽州北部的局面,以在梅里雪山天顶之上的大战彻底爆发之前将这些处在柳羿灵气世界里的镇民们快速转移到附近安全的大城里。

湖畔城、充城、界城、大源城、临城

一个个大城被解放,一个个污秽的修行人在死去。

那些与修行无关的镇民们怀着害怕的目光,颤颤巍巍着走进了临近的大城,他们之中的大多数生平都从未看过城中的景象,或是有些局促,或是有些忐忑不安,很快寻到一处屋檐、一处阴暗的墙角就能够心满意足的蹲下去,抬头看着那些不曾见过的垂柳,那些飞檐下挂着的灯笼,那些看着自己目光却微冷的修行人,却再不敢去妄自奢想一些别的事情。

人只要活着就总是好的,就算是低到尘埃里。

大源城。

抱着女孩的老妇有些疲累,倚靠在屋檐下的石阶上,用细薄的单衣裹着女孩,很久都没有起身。

石阶很是冰冷,因此女孩坐在老妇的腿上,安安静静,也不说话,偶尔倒是会小心的抬起头来,好奇打量着城里的一切,然后看到那些目光冰冷、没有情感的修行人走过后,又很快低下头去,揪着老妇怀里的一辫枯发,开始一根一根的数着。

“奶奶,我们还要回去吗?”

“想是要的。”

“哦”

听到老妇的回答后,女孩的情绪突然变得有些失落,眼巴巴的望着对面的街道,那里支着一个面摊,在城里的生意很是不错。

老妇轻轻叹了口气,从怀里慢慢摸出了一张冰凉的面饼,是用粗粮做的,味道虽然不好,但终归容易饱腹一些,“小倩,饿了吗?吃吧。”

“小倩不饿,奶奶吃吧。”

女孩收起情绪,故意织了一张笑脸出来,偎依在老妇的怀里缩了缩,很快又轻声说道:“原来城里也这么冷,和爹娘说的不一样呢……”

“奶奶,到底什么是修行人啊?”

老妇抱着女孩更紧了些,带着歉意的说道:“奶奶也不知道啊。”

女孩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念道:“咱们家地里的瓜果明年能长得好一些吗?”

“还有,爹和娘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我好想他们”

女孩噘着嘴,断断续续的说着一些话,眼睛却在某一刻忽然瞪得浑圆。

因为一双温暖的大手突然盖在了她的小脑袋上。

女孩有些生畏、紧张的转头看去,看到了一身陈旧、肮脏的长衣出现在了眼前,而那位年轻人的笑容很是温和,身上的气息就像老妇很久以前对女孩说起过的——

是春天的温暖的风。

年轻人并不介意女孩发辫上带着的灰尘和泥土,˙只是摸了摸她的脑袋,接着也在石阶上坐了下来,没有说一句话,而在对面街道的面摊旁,正站着一位眉目如画的姑娘,像是和那位老板轻声细语的在说些什么。

</br>

</br>

第一百六十三章 寒歌城

幽州最南,大城岸畔。

一道远远超出视野两端的大河湍流不止,哗啦声终年不断。

临仙江像匹墨绿的缎子,水面上的雾气极深重,借以拦住了两江隔岸诸多修行人的目光。在近千年前柳羿撒雾之后,天南与北国的来往便从此减少了许多,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方向难寻。

或许有境界高深的修行人可以选择直接飞过大江,但是对于世人来说,最常用的办法还是寻到临仙江面上那些颇有经验的渔夫,乘一叶扁舟在两地之间来往。

煜帝登基之后,长安城方面对此的态度则更加微妙,仅以北国三州的科试来说,举行科考的时间就要远比其余九州更晚半月左右,天南才子常说北国无文士,大抵也是对于此事的微言嘲讽。

此刻岸畔那座威严雄伟的大城旁,有一些黑影在雾气里慢慢走动,偶尔停下来,在江畔饮水,抖落一些身上的露珠,然后发出几道正常的吐息声,大都距离寒歌城不远,也不畏惧幽州这令人胆怯的雾气,或是从江面上吹拂而来的冷风。

鬼马群栖息在临仙江的岸畔,和蛇鳞、麝熊不同,没有流动换居的特性,可吸食雾气为生,世代于此已经多年,和寒歌城的关系当然也是极好。

梅里雪山天顶上的异动还未能传到南部的丘陵,北部三十大城的变化除却那少数几位布局的人,自然也没什么人能够知晓,任何消息都还未传到这里,因此寒歌城中的景象还是如往常一样——

热烈,平静,美好。

城头上始终站着一位青衣女子,握着细直长剑,望着城外去北的方向,目光停留很久。

幽州的双飞客在北国世人看来,一向是形影不离,恩爱有加,但是这次却不同,雪山上的一战要远比柳半月修道生涯这近一百年来遇到的任何一事都更加危险,寒歌城也确实需要有修行人坐镇。

但柳半月清楚,其实自己在与不在都是一样的,那位被北国修行人赞道最强的丈夫只是在担心罢了。

寒山掌教林蝉和酒徒萧索本就是经世境的大修行人。

庭湛是一片千年、万年遇任何事都不会消散的阴影。

再加上,剑法最快的他。

北国确实没有比这四人更为合适的杀局了。

柳半月轻叹了一口气,微微蹙起的柳眉却依旧没有放松一丝,转身开始向着城楼下走去,寒山的赵行尸长老已经到了,来幽州的寒山弟子们大多也都已经在寒歌城里。

只要在雪山平原上的那场战斗彻底分出胜负之前,她做好一切准备,那么就算易崖和柳羿的两位弟子想要做些什么,也很难会影响到寒歌城。

柳半月的身影消失在了城墙上。

远处的雾气里却慢慢出现了一个细微的黑点。

……

鬼马奔行的速度确实极快,要远远超出这世间的绝大多数修行人,再加上不受雾气影响的缘故,这番人数又会减少至九成更多。

掠过平整大道的黑影慢慢清晰,远处正快速奔来的那匹鬼马身上正坐着三位修行人,幸亏较之寻常的马匹来说,鬼马的马背要更宽阔一些,否则很难容得下三个人的身形。

鬼马不断奔驰,一路溅起浓重的尘雾与劲风,在最接近寒歌城的一处山丘上慢了下来,跃过横沟,却并没有直接前往那处人影不少的正城门,而是停在了那座大城一处极为偏僻的墙根下。

“呼……”

炽热的气息喷出,就像是点燃了一只挂炉,黑马抬蹄、落下、又抬蹄,在城墙根上慢慢发出了轻微的三下异响。

采也早早就已经落在了地上,目光平静的打量着这座幽州光明最盛的大城,不知在想些什么。

陈曳下马之后有些好奇,问道:“它这是在干什么?”

高欢解释道:“这是我和曾伊约定好的事,如果有什么意外的情况发生,鬼马就在这里落蹄三下,她这两日会安排人守在这里,应该就能知道这个消息。”

鬼马先前没有直接去到城门正中,但是陈曳却还清楚的记得那一幕,寒歌城的城门始终大开着,与在幽州北部见到的那些大城也并没有什么相异的地方,这样也有一些奇怪。

“既然城门看管也不严谨,那么幽州北部的修行人不是能够轻易混到寒歌城里吗?”

高欢神情平静,继续说道:“虽然幽州的其余城里会有很多属于别处势力的探子,但是寒歌城里却几乎不会,这也与它那座极为特殊的大阵有些关系。”

“无论是谁进城,都会落在大阵的观察范围之中,就算是我父亲那样的修行人也无法例外,而且大阵能够窥探的也不仅仅只是修行人的位置或是行动,甚至你身上流露出的微末杀意,引动的天地灵气,道法痕迹都会被看到。”

“所以这也是为什么幽州北部那些修行人不会来此的原因。”

“易崖能够藏在城里,一定也是在进城前得到了能够屏蔽阵法感知的那件东西。”

陈曳还想继续问话的时候,城墙近旁突然传来了一阵细碎清晰的脚步声,之后拐角处出现了一位女子,神情倒是没有太多意外。

“原来你们三个真的一起回来了。”

高欢点了点头,说道:“我需要一枚阵牙。”

曾伊很快就明白了高欢的意思,说道:“嗯,稍等一会儿,我去取。”

说完,这位神田在前些日子被破的女子便又走进了城里。

“阵牙是用特殊的石头磨制成的,而那种石头便是寒歌城的阵基,因此城里大阵的探查之力无法探知到佩戴着阵牙的修行人。”

高欢看着陈曳解释了一番,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所以,如果要找易崖,只需要去关注那些拥有阵牙或是带着阵牙的人。”

“你应该知道那些人是谁吧?”

“嗯,如果要准确细分的话,其实大抵可以算做是四方。除了我家以外,还有曾伊所在的曾家,我三位舅舅的千宝阁,以及主管大阵的……”

“一位和我父亲有关的长者。”

</br>

</br>

第一百六十四章 四季皆春的大阵

所谓的阵牙其实只是一枚表面光滑、带有微浅槽口的月形石头,石头内部有一些微弱的灵气在游动,想来应该就是与寒歌城这道大阵的阵基相同的灵气,也因此才能屏蔽掉大阵的感知。

而关于高欢先前所说的城里拥有阵牙的四方势力,其中有可能帮助易崖混入寒歌城的,陈曳在细细思索之后,首先就已经排除了两处。

双飞客当然不会有这个可能,高浊和柳半月在寒歌城坐镇多年,境界高深,修为深厚,本身就与易崖站在对立面,仇恨不浅。

其次,高浊与柳半月的那位老师应该也不会有这个可能。他主持寒歌城大阵的时间甚至还要远在高浊崛起之前,同样也要比三蚕城的易崖更早,是如今的寒歌城里修道生涯最为长久的一位长者,颇受城中修行人的敬重。

而剩下的两方势力在陈曳看来,都有可能会与易崖有关。

千宝阁,高欢的那三位舅舅与易崖拥有相同的目的,在城中停留多年为的就是得到大鹅的千里鹅毛,他们帮助易崖的可能性最大。

曾家,尽管曾伊与高欢一同长大,年纪相仿,看着也不像是心怀恶意的修行人,但毕竟那位副城主是她的祖父,而且是在近百年前才在寒歌城里带着曾家崛起,虽然没有什么暴露在外的明显目的,但是在一定程度上也存在着帮助易崖的可能性。

当然,最后总结来看的话,其实还是要属千宝阁的可能性最大,毕竟窦然当日在雪山时的对话就已经暴露出了一些问题。

高欢也清楚这件事,所以才会选择没有瞒着曾伊,除了相信这位熟知多年的旧识以外,更为重要的是如果想要针对千宝阁,那么在父亲不在城中的情况下,曾家也会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助力。

曾伊从城中一共带出来了两枚阵牙,一枚给了需要隐匿行迹的采也,一枚给了对此有些好奇的陈曳。

一行四人很快就从大城东侧的那墙根处慢慢走到了正城门,进入到了寒歌城中。

正至腊月,时间由初冬开始慢慢往北国最冷的月份流去,自拒北城那日雪魔来袭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将近三月。

寒山弟子们来到幽州也已经有近一月时间。

寒歌城的街道上纷纷洒洒着飘白的柳絮,在街道上重重叠叠成了雪山似的小堆,城外的寒风凛冽,城内的气息此刻却温暖似阳春,因为大阵的缘故,这座位于临仙江畔的唯一大城其实一直都是四季如春的胜景,或许偶尔会有一些带着寒意的雪花、冰雹落下,但大抵是无事的。

听高欢说,他的父亲高浊曾经也想过将那片多年前的杏子林栽种到城里,可惜临仙江畔的那些杏树却有些特殊,如果不是生长在江边,就算气候再如何适宜,也无法长出茁壮的枝芽。

街道上的行人其实颇多,尽管没有横山城那么热烈,但是一些面馆、酒馆还是比比皆是,微风和煦、凉爽又不会太寒,街道旁的那些民宿偶尔会能够见到一些万紫千红的植株,像是牵牛藤之类的也不少见。

商贩当然也是必不可少的。

“炸春饼啦,六文一个!”

“油条煎饼,豆浆热茶!”

“春风客栈,一夜包房最低一钱。”

“……”

陈曳走在热闹的街道上,听着那些两旁络绎不绝的吆喝声,突然略感奇怪,问道:“同是北国,没想到寒歌城里的物价居然还要比横山城更高。”

曾伊在一旁点了点头,说道:“其实在幽州,钱大多时候都是无用的,城主为了恢复多年前的幽州之景,数十年前就开始在寒歌城里推动流通铜钱。衣食住行都需要花费文钱,那些城外的人如果想要进城,算起来的花费一定不少,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吧,比起幽州其余大城的那些苛刻条件来说,这样是要好上太多了。”

“无须去寻一些稀有的珍宝,也不必缴纳太多的谷物食粮,只要能够想办法完成寒歌城每月对外提出的诸多劳事以及任务,就可以得到基本满足生活需求的文钱,可以在城里租一处小摊,或是买卖一些便宜的货物,这样下去日子总是越过越好的。”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挣到钱,这也与幽州城外的镇民有关,人太多了,寒歌城需要维持一个平衡,否则谁都活不下去。”

“如果真的放开限制,即使是十个寒歌城也很难容下所有的人,不过城主近些年来一直在努力控制城里所有物品的价格,也在不断改良那些镇落的阵法,至少寒歌城附近的镇民们是不用太过担心受到雾气的侵害的,就算种植的瓜果长势不好也不会因此饿死。”

街上缓缓飘落下了一片黄叶,飘白的柳絮飞舞着,说到这里,曾伊的神情便渐渐微变,笑了起来,说道:“城主有自己的坚持,带着寒歌城已经慢慢改变了幽州一半的地方。只要等到梅里雪山的局一破,大雾散去,这些问题就不会再是问题了。”

梅里雪山天顶的一战将会是少有的世人皆知的一战,寒歌城以及寒山方面不在准备对此隐瞒,除了雪山的动静实在太大以外,也是为了给幽州的百姓们带来一些对未来的信心。

听着曾伊的这番话,陈曳心里对此当然是有一些钦佩的,言情溢于言表,赞道:“难怪在幽州提及修行人总是绕不开双飞客的名号,高浊和柳半月两位前辈确实值得世人尊敬。“

街道走至尽头,很快就来到了柳河岸畔,这条城中的大河据说是很多年前的寒歌城主下令开凿的,引入临仙江的江水,最后在城中环绕一圈后又奔腾出城,算是一件颇具匠心的杰作,也是高浊当年想要将杏树栽种到城里的最主要原因。

柳河旁比起寒歌城的其余街道来说,位置有些偏僻,也算不上太过热闹,没有什么大的店铺或是嘈杂的吆喝声,因此倒是成为了下棋的最佳之地。

</br>

</br>

第一百六十五章 柳河岸,棋士地

柳河岸边的这条街上倒确实没有什么柳树,只是栽种着一棵年岁已久的老槐树,宽大的树叶以及枝条遮出了一片安静、宁和的区域,树身旁搭了一圈简易的环形状的木椅,一小片一小片透过密集树叶缝隙的微光洒落,偶尔也会落在那些人的身上。

树下有几位老者,还有几位年纪不长的年轻人,正围聚在一起谈笑指点,一座棋盘摆在木椅旁的石桌上,两位老人正在聚精会神的对弈,当然也有一些不太应景的声音,例如——

“卖豆花喽!”

挑着担子的小贩从街道尽头远远走来,声音可谓中气十足,响遏行云。槐树旁的一位年轻人很快就抬起了头,怒目以对,只差没有直接张嘴开骂,小贩见到这一幕,自知或许犯了河岸长街的忌讳,自然是讪笑一番,然后便迅速挑着担子离开,只留下了棋子不断落在棋盘上的轻微碰响声。

陈曳看着忽然觉得有些意思,在横山城以及拒北城的时候其实很难看到在街边落棋的一幕,这也与北国冰天雪地的天气有些关系,但是寒歌城因为大阵的缘故,倒是正好四季皆春,万事皆宜,方便了这些在长河岸边的棋士们。

高欢看了陈曳一眼,说道:“你若是感兴趣,不妨可以试试。如果能够下棋赢过这些老者们,倒是会有一件对你不错的事情发生,也算是一种机缘。”

“机缘?”

陈曳怔了怔,不太明白高欢话中的意思,站在一旁的曾伊倒是也很快笑了笑,替高欢接着说上了几句。

“高欢说的不错,只要下棋能够赢过诸老,就会得到寒歌城里的一番机缘。这座棋盘立在这可已经有好些年头了,当然了,你看到的那些年轻人其实也不单单是痴好下棋的棋士。”

陈曳细细看去,很快就发现了曾伊所说的那些年轻人的不寻常之处,说道:“他们都是……修行人?”

曾伊继续笑着点了点头,说道:“寒歌城里知道这件事的人其实有很多,当然每年每月每日都有很多人会来尝试,不过大抵都是输的,偶有能够赢上那么一两局的,也很难能够接着赢下去,那些在场的诸老虽说不懂什么叫修行,但浸淫棋道也有数十年了,棋盘上的纵横交错要比我们再清楚不过了。”

陈曳想了想,接着问道:“既然是机缘,所以也和修行有关?”

曾伊说道:“与修行有些关系,但是应该与你想的不太一样,既然来了,不妨去试试?”

陈曳转头看向了高欢。

高欢顿了顿,说道:“我要先去见我娘,将那件事情告知她。你和曾伊在这留下吧,采也跟我在一起比较安全,等商谈完结果我再来找你们。”

陈曳说道:“嗯,这样也好。”

……

临河的槐树渐渐撑出一道斜影,河面上飘来一道人影,是撑着一艘乌篷船的船夫,带着常见的簑帽,从不远处的桥洞下慢慢划来,这样的船夫在寒歌城里其实并不少见,柳河在城中交错复杂的十数条河道倒是为他们提供了营生的手段。

高欢和采也的身影很快就在槐树下消失,影子与微光分道扬镳,看那远去的方向应该是在朝着正南的城中央行去,那里有座高楼,或许也就是高欢的家住所在。

陈曳走近了一些,站在那些年轻人的更外面,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瞧着众人围观的这一局棋。

两位对局的老人显然都是此道大家,棋盘上落子已经一半,各占将近五分局面,或许还谈不上是什么惊心动魄的阵仗,但错综复杂却是少不了的。

曾伊在一旁看着,轻声细语道:“下棋我是懂一些的,但是这些老者们的棋局我却看不明白,只是见他们落子的时间长,棋盘上的棋子多,便觉得很是厉害。陈曳,在你看来,现在这二位老者谁占上风?”

论下棋,陈曳自然要比曾伊强出许多,在拒北城的十数年里,尽管他不曾与什么高超的棋士对弈,但是也见过、琢磨过历史上一些著名的棋局。

像是唐定最初时国师袁天罡和李淳风的那场棋战,最后历时三月,二人一共下了三百二十手,每一手都堪称是完美无解。

陈曳看着棋盘,神情微异,很快说道:“现在的局面可以说是平分秋色,那位执黑子的老者看起来像是比较重视中腹,棋风很是华丽,很快应该就会占据一些上风,但是那位执白子的老者的棋风却正好是走厚实的流派,恰恰克制一些黑子的风格,如果继续下去,黑子老者没有什么点龙画睛之手的话,我猜大致是他要输的。”

执黑子的老者眉宇间夹杂着一丝沧桑的味道,素衣着身,眼睛始终在盯着棋盘,就像陈曳所预料的,黑子老者在几手之后开始占据一些上风,但是棋局的变化却让他生出了一些不好的预感。

相反,那位执着白子的老者倒是捋着长须,嘴角生出了一抹微微的笑容。

良久之后。

执黑子的老者轻叹了一声,最终将手里拈着的那枚棋子放回到了棋盒里,说道:“今日之局,倒是我输了。”

坐在对面的那另外一位老者笑声不再掩饰,显得倒是颇为的开心,大笑道:“在这柳河岸边下棋十载,确难有遇你鹤层的时候,今日的这盘棋下得过瘾,赢得也过瘾。”

被称作鹤层的老者听着这番笑声倒是没有露出什么恼怒的情绪,微微摇头说道:“实在下不过你这老油滑子的路数,无趣的打紧。”

两位老者之间的谈话还在继续,倒是站在陈曳身前的一位年轻人突然转过了身来,有些狐疑的看了他一眼。

先前陈曳的那番话虽然是说给曾伊的回答,比较轻声细语,距离棋盘也没有那么近,但还是被这位最靠近的年轻人听在了耳里。

当然,最先年轻人也只是认为他是一位在旁边胡乱指点的书生,真实水平未必就高到哪里去。

只是棋局落完,年轻人倒是不得不正视起这位看似寻常的书生来了,思索一番后,开始双手作揖、行礼,带着疑惑问道:“敢问兄台是?”

</br>

</br>

第一百六十六章 岸畔的这一局棋(上)

关于这位年轻人的突然转身、施礼,陈曳心里倒是没有太多意外,当即便微笑着回应了一番,“陈曳。”

听着回答,年轻人开始轻轻念道起了这两个字,想是觉得有些陌生,很快又抬头看着陈曳,问道:“在此的棋士里倒是未曾听过这个名字,是寒歌城外的人?”

站在一旁始终保持着安静的曾伊突然笑了起来,双唇露出一道月牙儿,说道:“李天势,你在这里下棋应该也有一年了吧?剑堂的修行放下后,不知是否赢过诸老中的哪一位。”

被称作李天势的年轻人瞥了旁边的曾伊一眼,没有露出什么明显特别的神情来,说道:“剑堂的事情放一放也没有什么,毕竟春酒再如何学也是学不会的。至于下棋,只要时间足够,未必就没有机会,倒是你和这位兄台相识,所以他是寒山的弟子?”

关于曾伊的身份,寒歌城里自然是有许多人都知晓,曾家作为副城主曾秋水的本家,势力极大,而在北国能够得曾家人接待的想来除了那座寺庙里的和尚也就只剩寒山上的修行人了。

对话进行到这里,陈曳才注意到这位叫作李天势的修行人境界其实不低,至少也应该是灵韵境的修为。

曾伊点了点头,说道:“陈曳是寒山今年刚入门的弟子。”

李天势神情有些微异,说道:“刚入门的外门弟子?所以也就是和高欢一样?一路穿行幽州抵达寒歌城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情啊,厉朝山和苏锦河他们到城门前的时候也颇费了一些功夫。”

厉朝山和苏锦河也是寒山的内门弟子,在前往幽州的七位寒山弟子里,他们二人的境界和修为也只在藏见和柳凄之下,几乎可以说是灵韵境里实力算得上强劲的修行人。

至于七人里剩下的最后一位顾姓师兄,似乎却还未抵至寒歌城。

面对这番隐意的称赞,陈曳倒只是摇了摇头,说道:“运气不错而已,论实力自然是比不上厉、苏二位师兄的。”

李天势没有继续接着询问幽州之事,而是话锋一转,忽然说道:“既然来了寒歌城,剑堂是一定要去看看的,柳河岸的棋就算再有趣也需要时间,看上几日也就足够了。”

李天势的话里显然有一些深意,似乎是在劝诫陈曳不要将时间浪费在河岸的这一局棋上,与高欢先前离去时的嘱咐倒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意思。

曾伊听到这话只是笑了笑,说道:“剑堂难道就有什么区别吗?城主大人的剑不是那么好学的,否则寒歌城里就人人都会春酒了。”

幽州没有什么修行门派,也没有什么修行界的显赫家族。论及势力的分布,长久以来都是以一座座大城为根据,城池周围的那些镇罗村庄为分隔线,将南北地域分成了如同棋盘方格一般的局面。

寒歌城是幽州最著名的大城。

作为城主的高浊在数十年前就于城里创办了剑堂这一特殊修行所,寒歌城里的修行人可以任意去剑堂之中观剑、学剑,剑堂里也收纳着许多关于修行的典藏和秘籍,虽说比不上寒山的藏书阁,但也算是北国难以一寻的珍贵之地。

寒山弟子来寒歌城的时候,大都会去剑堂观剑。那里有高浊留下的春酒,还有一座拓着千里剑印的巨石,对于初见的修行人来说,自然会受益匪浅,所以李天势的话倒也不算是错,剑堂确实是要去看看的。

当年藏见也曾随师长们来过一次寒歌城,正好在剑堂门前有所感悟,虽然没有学会高浊的春酒,但之后还是被徐三收为了弟子。

李天势又瞥了一眼曾伊,接着看向陈曳,补充道:“曾伊说的倒也没什么错。”

陈曳微微一笑,作揖回道:“多谢李兄的指点与关心,剑堂自是一定会去看看的。不过今日闲暇无事,而我又对棋道颇感兴趣,所以倒是准备在这儿多逗留一些时间。”

李天势点了点头,没有继续再说什么,人各有所好,自己既然年长几岁又是自幼在寒歌城里长大的修行人,稍微提点几句也就算是尽到礼数了,没有必要强行安排别人,更何况陈曳的身旁还有曾伊在,想来也不至于犯些什么错。

三人间的对话结束之后,槐树下的棋局也已经重新开始,这次倒不再是先前的那两位老者对弈,而是换作了一位年轻的修行人和那位执白棋的老者。

渐至黄昏。

寒歌城里的景色渐渐有了一些变化,天光黑暗,灯光亮起,柳河上不断撑着船桨划过的那些乌篷船上也挂着明晃晃的灯笼,河里还飘着一些河灯,从桥洞下缓缓飘来。

这一幕远远看着就像是一条燃烧着火光的河流,河水静静流淌过整座寒歌城。

老槐树下,那些年轻的修行人与数位老者都已经离开了,倒是陈曳和曾伊还一直停留在原地,除却欣赏城里的夜景之外,也是在等高浊和采也,二人也有一句没一句的彼此聊着,说些横山城里的趣事,说些幽州的见闻,但话题大多还是与高欢有关。

“这么说,高欢他算是寒山外门考核的第一?”

“嗯,毕竟他是最先进到黑市里的人,对于自身也足够自信,修行天赋当然也极高。”

“其实,如果不是在望南涧遇到他的话,我应该会很难相信你说的这件事。记得城主自创办剑堂之后,虽然没有收徒或是开宗立派的打算,但是剑堂里的弟子们总归是以此自豪的,没有人不去剑堂看城主的剑,除了高欢。”

“他不去剑堂,也不在城里学剑,对于修行更不在意,听说是城主不愿让他进入修行人的世界,但其实在我们看来,倒或许是他自暴自弃的缘故,其实我们这些寒歌城里的人都对高欢抱有一些期待。”

“因为他是双飞客的儿子?”

“嗯。寒歌城在幽州的地位超然,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取决于城主的强大,但是你应该知道的,没有什么修行人可以一直活下去,而我们天份必定是不够的。”

“剑堂开了数十年,我们也去了十多年,城主从不藏私,却没人能够学会春酒,这不单单只是城主一个人的遗憾。”

“我明白,只是修行一事或许不用太过心急,高欢应该也有自己的想法。”

“嗯,现在看来或许是的。”

</br>

</br>

第一百六十七章 岸畔的这一局棋(下)

陈曳和曾伊的对话在柳河岸畔围绕着高欢谈了许久,之后又慢慢扩展至了别的方向,例如关于曾家的一些事。

“听高欢说,你的祖父是寒歌城的副城主?”

“嗯,祖父他算是和城主同一时代崛起的,在城里的威望也很高,只是他闭关已经很多年了,除了我父亲和两位伯伯以外,家族里也没多少人能够见他一面。”

“原来是这样。对了,你的神田破了,寒歌城里难道没有什么能够救治的办法吗?”

“想来是没有的,倒是城主夫人说等幽州事彻底结束后,准备带我去寒山的黑市看看,或许能够求得某位前辈出手救治。”

“嗯,说起来,藏见师兄倒是与你一样。”

“藏见吗?他的神田也破了?”

“在风城时破的。”

“没想到像他那样的天才也会和我一样。”

“你对师兄很熟悉?”

“或许不只是我,城里还记得他的人应该不少。当年在剑堂前,他是第一个有所悟的人,惊动了很多大人,害得我以为春酒会被寒山弟子学了去呢。”

“是吗?倒是不曾听师兄说起过。”

“寒山的天才弟子总是层出不穷,夏虫师姐,元镇师兄,还有藏见,柳凄,卓定……可惜我们寒歌城里始终没有特别惊艳的修行人,既比不上补天局的采红衣,也比不上物集的阴影。”

“至少,高欢很不错?”

“嗯,可终究还是有一些差距的,我倒是希望他能够赶紧去剑堂,苦修上个三五载,直到学会城主大人的剑法再说。”

“但他已经是寒山的外门弟子了,现在又已经烧出神魂、进境灵韵,想来回到横山城后就该准备进入内门了。”

“这么说,其实北国天才尽出寒山?”

河畔树下的谈话以曾伊最后一句笑着的反问为结束,街道尽头慢慢走来两道身影,挂着的火红烛光衬出一片拉长了的暗影,左边的那位女子正好也是一身鲜艳的红衣,此刻就仿佛融在了烛光里。

那二人很快就来到了树下。

高欢有些开门见山的说道:“事情我已经跟我娘说过了,她的想法和我一样。”

陈曳看了他一眼,等待着接下来的解释。

“寒歌城里的人太多,看着剑堂的目光也太多,现在没有人知道他在哪儿,就算千宝阁有极大的嫌疑,但就像你说的,也无法完全排除其余的可能,所以这件事只能够交给我们来查。”

曾伊的目光里有些疑惑,尽管她先前就已经知道高欢和陈曳似乎正在谋划些什么,但是却完全猜不到他们究竟在说什么。当然,关于采也的身份其实她也有些隐隐的猜测,只是却不敢直接说出来。

高欢顿了顿,很快就转过目光,说道:“曾伊,有些事情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不过还有一些忙需要你帮我。陈曳毕竟是从寒山初来的,对于寒歌城的情况不太清楚,这两日你带他在剑堂或者是柳河看看。另外,我知道你们家和千宝阁应该有些来往,我需要知道一些事情,不过——”

“暂时还不能让曾家的其他人知道。”

高欢的话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本身便代表着一些更深层次的意思。而至少曾伊已经清楚了一件事,他们正在谋划的那个秘密涉及到整座寒歌城,甚至还有可能与自己的家族有关。

尽管和高欢是幼时旧识,又被他救过一命,但是此刻让自己背着家族做一些事情,曾伊的眉头还是有些紧蹙,没有在第一时间答应。

高欢并不觉得奇怪,很快补充道:“涉及曾家的可能性很小,我要做的事情也不会针对你们,只是盯着曾家的目光也很多,所以我需要保证每一件事的隐秘。”

听着这番解释,曾伊思索片刻后,点了点头,神情郑重,说道:“好吧,我知道了。”

槐树下的谈话到此还未结束。

但接下来的数句话却是高欢与陈曳之间的神识传音。

“既然易崖的目的是为了千里鹅毛,那么我想他一定会试着去不断接近剑堂,但如果是我去,就会太明显,所以剑堂的事情只能交给你,而我这几日里会从千宝阁方面入手。另外,如果你发现了什么异样,先不要声张,易崖不是普通的修行人,他的实力很强,而且必定带着阵牙,大阵之力无法奈何得了他,想要杀他需要城里包括我娘在内的数位大修行人一起出手才有可能。”

“如果能够找到他具体在哪儿,也无法动用大阵吗?”

“控阵的修行人其实就是我之前说过的,我父亲和娘亲多年以前的老师,但是现在想要见他有些难,关键在于——”

“柳河岸畔的那一局棋。”

发生在梅里雪山天顶平原的惊世一战已经持续了将近一日。

在这短短的一日之间,半座幽州的天地灵气都在渐渐变化,从雪山传来的那番异动甚至已经惊动了寒山、雪中寺,两座大派里有诸多修行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而至。

自雪山脚底至奔子栏,外出望南涧的近一百里山岭与平谷也在不断改变,地面裂开了数条深不见底的深渊,期间更是不知震死了多少利欲熏心的修行人。

幽州北部的局面在寒山掌教林蝉刻意的谋划之下发生了一些多年都未能够见到的事情——

那些居住在城外的镇民们纷纷涌入了城内,借助着护城的阵法躲避那场大战带来的影响。

幽州望北三十城,元镇在去到望南涧之前,一路便已经杀了将近二十座大城的城主,修为与境界之高几乎可以说是冠绝北国年轻一代。

除此之外,身外之海初成的藏见以及内门里背负着红袖、乘风二把刀的卓定也都杀了极多的修行人,配合着朝南城方面多年以来的苦心经营,算是初步掌控住了幽州北部的局面。

算上朝南以及三蚕两座大城。

北部一共三十二座城里,有无数的目光都在看着那座雪山,尽管他们根本无法看到雪山上战局的变化,但是也都心系于此。

所有人都清楚,大战落幕的那一刻就是最后所有幽州人命运来临的霎那。

</br>

</br>

第一百六十八章 剑堂前的是与非

一夜微风,晨光拂晓。

院落里的落叶被一道年轻的身影扫成了立山的小堆,拢在了一起。铺在草地上的一条细小石径蜿蜿蜒蜒,一直延伸到院门处。宽阔的院子正中是一座用树桠枝为架的秋千,秋千的木板上正静静坐着一道红衣身影。

“你能认出易崖,换句话来说,易崖同样也能认出你。虽然柳半月前辈愿意保护你的安全,可等曾家以及城里其他的修行人知晓你的身份之后,未必就不会生出一些什么别的波澜来。”

“当然,我说了这么多,其实到得最后可能未必会发生,但是车到山前也未必有路,还是早做一些准备比较好。”

秋千挂着的木板在空中微微摇晃,发出了一些粗绳和木头拧紧后摩擦的声音,类似‘吱呀、吱呀’的,尖锐、难听。

采也静静听了许久后,神情依旧没有什么变化,倒是突然开了口:“你今日要去剑堂?”

院中的那道身影渐渐停了下来,将扫帚倚靠在了墙根处,然后简单的嗯了一声。

寒山的弟子来到寒歌城里,自然是有人会接待的。负责这些事情的其实大多也是曾家的修行人,在副城主曾秋水尚在闭关的这一段时间里,这个待人接物的任务便交给了他的大儿子曾廷,也就是曾伊的大伯。

包括赵行尸在内的寒山修行人们被安排住在了离剑堂不远的一处客栈里。

至于陈曳倒是没有住在那儿,而是选择了离柳河稍近一些的一座属于曾家的小院,这件事是曾伊安排的,曾家里未必就会有太多人知晓,但即便知晓了也没有什么大碍。

因为陈曳今日真的准备去剑堂。

剑堂,寒歌城最近中心区域的一座高楼,声明最显,地位最重,算是所有修行人来到寒歌城里必去的一处修行地。

与剑堂相比,柳河岸畔的那一局棋知晓的人则要少了很多,毕竟它的背后没有站着一位在北国世人皆知的大修行人。

曾伊来到院里的时候,正好高欢和采也已经离去,在昨日的那个计划定下之后,这位幽州的年轻人就不断的在做一些隐秘的事情,同时借助着曾家的影响力与帮助,想要试图从各个方面找出千宝阁的破绽。

当然,没有人知道高欢具体的计划是什么,就算是陈曳、采也都不清楚,曾伊自然也不会知道。

“今日要去剑堂的话,其实倒是不用做些什么准备了,厉朝山和苏锦河此刻也在剑堂里。”

曾伊走进院里后,看着陈曳说道。

陈曳笑了笑,说道:“嗯,毕竟是高浊前辈的春酒嘛。”

“你是初来,又刚入寒山不久,所以一些事情可能不太清楚。寒歌城的剑堂虽然出名,但其实真正重要的不过三物,分别是拓有千里剑印的剑石,城主大人的春酒修炼法,以及一道束之高阁的气息。”

走出院外,在还无些许人影的街道上,陈曳听着曾伊的话倒是有些愣了愣,虽然知晓剑堂里有高浊的春酒以及千里的剑印,但确实没有听过所谓的剑堂三物。

曾伊看到他的神情很快也笑了起来,说道:“倒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关于这三物,你虽然不曾听过这些名号,但也应该知道一些隐情,而我与你说起这些,只是怕你舍本逐末而已。”

舍本逐末?

陈曳神情微异,问道:“剑堂里还有其余的东西?”

“嗯。”曾伊点了点头,直接说道:“还有书。”

“虽然没有你们寒山藏书阁的多,不过胜在涉猎的方向不同,有些书涉及幽州的历史,应该算是北国仅有。”

听到这话,陈曳便微微挑了挑眉,准备接着说些什么的时候,曾伊又继续补充了一句——

“高欢说你在寒山的时候似乎就很喜欢看书,曾经待在藏书阁里一连看了数日。但是现在的情况有些特殊,所以他特意叮嘱我,让你看书的时间不要太长。”

说完,曾伊的笑容更加和善了几分。

陈曳无奈的看了她几眼,知道高欢的特意叮嘱应该是假的,倒是顺口一提有可能,不过好在也不是完全不让看书,至少得空的时候能够看上几眼吧?

这般想着,对于剑堂的好奇倒是更多添了一分。

很快转过一处巷口,陈曳和曾伊就来到了寒歌城正中央的长街上,虽然此刻时辰尚早,天色初亮,但是这条街道上的人影已然不少,甚至还有一些人与陈曳、曾伊相同,既是修行人,也为剑堂而去。

长街的尽头便是那座高楼,也是昨日在柳河岸畔的时候,高欢离去的那个方向。

剑堂前的人影不少,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热闹以及攒动。

不少道隐晦的目光向陈曳和曾伊投来,但大多都是停留在曾伊的身上,或许也是因为她的身份有些特殊——

既是曾秋水的曾孙女,也是剑堂弟子,颇受柳半月的看重与青睐。

当然,也有可能是听说了前段时间发生的那些事情,关于曾伊擅自跑出城去,结果在幽州北部被人破了神田,剑堂的某位师兄也死在了城外等等。事情算是有些不光彩,那些目光之中也大多都有些讶异,很快也注意到了站在曾伊身旁的陈曳,意味捉影不定。

事实上,有人的地方自然就会有争斗。

就算是寒歌城,就算是在剑堂前,也都无法作此例外。

“日前听三叔说起过,你和常林师兄私自出城跑去望南涧了,之后还遇到了补天局的修行人?”

“虽说你此番性命无事,但作为曾家的人,丢了颜面不说,还害了剑堂一位师兄的性命,实在不该再出来丢人现眼。”

端着高冷架势的女子走了出来,秀发玉簪,容颜美丽,从人群里走出的姿势落落大方,声音倒是极其平淡,没有一丝顾念家族亲情的味道。

“是我大伯的长女,也是我堂姐,曾家年轻一代的修行人里要属她最强,在剑堂研习的诸多弟子里,也绝对能够算得上是最顶尖的几人。”

曾伊的声音在陈曳耳畔轻微响起,接着,曾家的那位长女就走到了面前。

</br>

</br>

第一百六十九章 三物:黑石,剑画与鹅毛(上)

“堂姐。”

面对着这位女子语气里明显、直接的不善,曾伊倒只是轻柔的敬道了一声,神情里挑不出任何的一丝异样或是不妥处。

被称作堂姐的女子继续看了曾伊一眼,很快说道:“神田都已经破了,又何必再来剑堂?”

曾伊应了一声,低垂眼帘,继续说道:“是带寒山这位师弟来的。”

“寒山弟子?”

女子转过头来淡淡瞥了一眼陈曳,停顿片刻,接着说道:“厉朝山和苏锦河我知道,他们二人每日都会来此剑堂,也不会是藏见和柳凄。”

“初将入门?”

陈曳点了点头,算作是一番简易、直接的回答,心里也并未去考虑这个女子究竟是否对他抱着善意,继续保持着沉默,没有说话。

“我叫曾玥。”

“既是寒山弟子,最好还是住在灵训客栈里。”

众人想象之中的咄咄逼人一幕没有接着发生,曾家的长女曾玥只是简单与陈曳说了几句话后,就从剑堂中离开,顺着那条长街慢慢消失在了视线里。

至于她所说的灵训客栈,其实是曾家安排寒山诸多修行人入住的一间客栈,距离剑堂极近,就在长街尽头的拐角处,算是寒山方面常来寒歌城的落脚之地。

“堂姐的性子有些傲,倒不是真的难以相处,如果有些得罪的地方,还希望陈曳你不要介意。”

曾伊转过头来带着歉意的说了一声。

陈曳笑了笑,说道:“没事,你堂姐说的其实也没什么错。”

围在剑堂前的人影慢慢也散了,说到底,一位副城主的曾孙女和一位不出名的寒山弟子实在无法引起太多人的兴趣,先前如果不是曾玥的突然出现,想来这些汇聚的目光还会更早一些就消失。

剑堂的外观看着只是一座寻常的阁楼,只高二层,门前没有见到所谓的剑印巨石,倒是整整齐齐的摆放着两座银白如玉的白狮子,楼前的三层青石阶上有许多经年摩擦、踩踏后留下的明显痕迹,再加上门前的那根快要被踏平了的门槛横木,显然它在寒歌城里的地位还要比陈曳设想的更为重要一些。

进入剑堂后。

首先迎面而来的便是一阵风。

一阵强烈、直接、像是要吹开全身无数毛孔的澄澈之风。

陈曳的神情微凛,很快就从这阵风里感受到了微芒渐起的锋锐感,神田里的灵力开始不由自主地停顿、收缩,很快在经脉里流动。

在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座近乎铁马当心高的巨石,通体黑色,形状奇异,既不是圆石,也不是方石,像是望南涧山岭里那些嶙峋古怪的山石头。

而那阵风就是从石上吹来。

一座山石如何吹风?

尽管这幕奇景听上去有些匪夷所思,但却是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了眼前。

“这就是剑堂第一物,那些在剑堂里研习了很多年的修行人们习惯称它为‘千里剑石’。”

曾伊的声音在旁边轻微响起,倒是令陈曳很快就回过了神来。

千里剑石

陈曳仔细念着这四个字,目光又慢慢专注的放在了巨石上,未能及时注意到另外两道站在千里剑石前的身影。

这剑堂的第一物便是能够散发出微弱千里剑气的巨石,但对于这些在城里居住多年的剑堂弟子来说,他们早就已经习惯了剑石的存在,在经过了常年的日积月累之下,对于剑道的感悟已经不太需要剑石的帮助,因此那两道站在剑石前的身影其实和寒歌城没有太大的关系,倒是与陈曳相同,都是寒山的弟子——

厉朝山,苏锦河。

寒山内门里,除却夏虫以及元镇二人之外,其余的弟子尽数都还停留在灵韵境中,闭关十年的藏见是灵韵第六境,柳凄以及卓定也都早早便进到了这灵韵里的最后一境。

而论及实力,在藏见多年未出的情况下,其实内门之中向来是以柳凄和卓定为首,其次便是厉朝山和苏锦河这二位师兄。

他们的境界是灵韵第五境,这段日子一路从幽州北部杀来,其实本身就已经快要破境,现在又来到了剑堂,在受到千里剑石的微微影响之后,破境的过程便在悄无声息之间加快了一些。

尤其是站在巨石前稍微靠左的那道蓝衣身影,厉朝山。

很快。

剑堂里的灵气涌动就突然改变了方向,开始慢慢向着他靠近。灵韵破境讲究灵力与神识的一同积累,之后将掌中的两处气窍修炼到足够在体外御动天地灵气的时候,便就算是进入了寸法。

此刻的厉朝山尽管距离寸法还有一段遥远、艰难的路程,但却已经水到渠成的破了境,算是走到了灵韵境的尽头。

剑堂里的目光很快又被吸引了过来,天地之中的异象很明显,是有人在破境引起的,因此这些堂里的年轻人倒是有些忍不住自己心里的好奇,想要看看是谁在破境。

“是厉朝山。”

“寒山弟子吗?难怪能在千里剑石前有所感。”

“灵韵第六境,这么说起来,倒是已经与藏见、柳凄、卓定一般了。”

“这般比较实在是有些蠢,且不说闭关多年的藏见实力如何,光是柳凄和卓定又哪是厉朝山能够相提并论的,还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厉朝山今年应该年至二十了吧?”

“嗯,这倒是,虽说境界相同,但是破境的时间却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

剑堂中响起的那些声音并不轻微,多是一些在指指点点的年轻人,传到陈曳的耳中后,他倒是微微怔了怔,随后才注意到巨石前的那两道身影。

厉朝山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像是完全没有听到周遭的议论一般,破境成功后,他微微看了一眼还在旁边站定的苏锦河,之后便直接转身,准备往外走去,待看到陈曳后,微微点头示意了一下。

之后走过时,陈曳开口称了一句‘师兄’,算是对于先前那番示意的回应。虽然二人之间并不算太过熟络,但至少同是寒山的师兄弟,不失礼数的招呼自然是要打的。

厉朝山的离去并未影响到太多人,倒是站在剑石前的另外一位寒山弟子苏锦河偏头看了数次,之后神情又继续平静的专注起了巨石。

陈曳来到剑石前,那阵剑风的感觉越发强烈了。

就像是有无数道细小的剑气正在钻入到全身上下的万千毛孔里。

千里是世间大器,剑身蕴灵,其散发出来的剑意甚至能够经年不散,而这也是世上解意境里那些强大的剑客们不同之处。

解意时第一字解剑。

之后无论是剑气斩出、剑光掠过,还是一剑穿行三十里杀人,都不再是有形的境界,修行人所解的天下道意将会化为独特的剑意,之后若是此身世界趋近完美,又不断解出其余的道意,那么这剑意就会逐渐糅合成长,甚至能够达到一剑出而天下惊的程度。

就像庭湛师祖解的第二字影,高浊解的第二字快,他们的剑意在北国都算是最强的道意之一。

陈曳距离解意的境界自然还要差的太远,但在近距离感受到千里的剑气以及剑气深处隐藏着的那一丝高浊的剑意之后,他对于剑的把握确实有了一些新的感悟。

窥一斑可知全豹。

窥一叶便知春秋。

这番细小的变化对于初见的修行人来说,确实是不该错过的一次机会。

千宝阁,身后站着天南修行大族窦家的寒歌城势力,位于距离剑堂十条大街开外的南区,正好倚临柳河的河岸。

千宝阁的三个当家,分别是柳半月的三个哥哥,高欢在梅里雪山见到的窦然是他的二舅,境界在窦家的这三子里也算是最低的一位。

至少窦家家主的长子窦落也是一位解意境的大修行人,实力和修为都不在柳半月之下。

“现在高浊在梅里雪山,雪原一战有柳羿的牵扯,再加上城里有易崖在,只要小心谨慎一些,关于那件事就不会有失败的可能。”

“大哥,你究竟还在犹豫什么?”

千宝阁的二楼,密室里,一位神情与窦然有些相似的中年人正在沉声说着话,在他的身前静静站着一道临窗的身影。

窦家在寒歌城里谋划多时,甚至不惜与补天局背后的修行人易崖合作,为的就是在一个恰当的时机里夺取那件珍贵程度不逊色于世间大器的珍物,但是机会现在就摆在眼前,梅里雪山的平原一战几乎牵扯住了寒山与寒歌城最为顶尖的力量,所以窦城实在不明白自己这位大哥究竟为什么还不动手。

难不成真是被高浊吓破了胆?

窦落的相貌与窦然、窦城一样有几分相似,但是却要更显年轻几分,身上的气息要远比窦然以及窦城强大太多,来到寒歌城的时间也要远比他们二人更久。

可以说,天南窦家家主的三子里,要属长子窦落的修行天赋最高,实力最强。

但是窦城是知道一件在家族里没有多少人知晓的隐事的——

自己这位大哥曾经输给过高浊。

木纱窗外的城景颇为幽静,窗下正好是柳河的最后一段河尾,再更往前去就是城外那条宽阔的临仙江。清澈的河岸里此刻正游动着几尾黑影,偶尔一片落叶洒在河面上,那些黑影也要游过来嘬上一番。

显然落叶并不是它们想要的。

二层窗旁渐渐洒下了一些米食。

黑影们争先恐后地跃出河面,疯狂抢食着。

远处的河里又很快游来了一些黑影。

窗下的抢食的鱼儿们,临窗旁居高而立且一脸漠视的修行人。

这幕奇景几乎在寒歌城的每一日都会发生,以致于窦城真的以为自己这位大哥极其喜好喂鱼,甚至散失了一些修行人该有的野心。

“我是在提醒自己。”

窦落转过了身,有些漫不经心的说道。

窦城怔住,张了张口似乎是想要问提醒什么,但最终还是沉默了下来。

窗旁的那道身影接着说——

“我是喂鱼的人,不是抢食的鱼,只有鱼是会着急的。雪山的来信你应该看到了,关于二弟说的事那么你也知晓。大鹅的羽毛有一根在高欢的手里,另外一根还在剑堂。”

窦城的沉声打断了窦落的话,“所以没有比此刻更好的机会了,高浊不在,幽州异动,寒山忙于那些幽州镇民们的事,几乎算是自顾不暇,城里只有赵行尸一人而已。”

“只要牵扯住四妹和他,抢先一步拿到大鹅的羽毛,凭借咱们这么多年的布置,胜算很大。”

“大哥”

“你究竟在怕什么?”

听着这句话,窦落的神情却还是平静,看了窦城一眼,说道:“所以,你不怕吗?”

窦城几乎想都未想,冷笑了一声,反问道:“我怕什么?!”

“嗯,也是。”窦落轻轻点了点头,说道:“你还没有输过,自然不会怕。”

“只是如果你真不怕的话,那么又何必一直强调他的名字。”

窦城的眉头微微紧蹙,说道:“那不过是行事前的筹划罢了,等到拿到千里鹅毛,凭借着这么多年的布置,就算高浊再怎么强又能如何?”

窦落继续点头,平静的神情未变,接着淡淡补充了一句:“父亲已经老了。”

屋里的气氛在此刻突然沉寂了下来。

窦城的眉头蹙的更加紧了一些,几乎是要拧成了一条绳子,“父亲给你来过信?”

时过境迁,一位正值壮年的人经不住岁月的催刀慢慢变老自然没什么可值得奇怪的,只是在修行界里,修行人的变老往往还意味着另外一件麻烦的事情很快就要发生——

他要死了。

再如何强的修行人迟早都会死去。

没人可以永生。

更不用说是窦家那位在解意境呆了三百多年的家主。

屋里的光线陡然变暗,原来是窗户上的纱帘被拉了下来,然后盖住了外面的微光。

视线突然看不清,窦城倒是没有太过慌张,听着那些窗外河里鱼儿攒动的声音,心境渐渐平复。

接着,一道平静甚至是毫无感情的声音在屋里响起,压过了一切。

“父亲老了。”

“他快要死了。”

“他不再认为拿到鹅毛就能破境,甚至开始恐惧死亡,开始恐惧大限彻底到临之前的任何事与物。”

“在这一个月以来,他已经杀了四个婢女,三个家族的后辈,七个其余势力的弟子。再杀下去,窦家将会不复存在。”

窦城突然明白了自己这位大哥话里的意思,面色开始变得有些惨白,感到了一阵不寒而栗,喃喃轻语:“大哥,难道你是想……”

窦落无情的声音继续响起,“你害怕了?”

窦城没有说话,只是有些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沉寂之中没有丝毫微弱的声音。

在这屋里的每瞬每息让他第一次感到了什么是漫长。

</br>

</br>

第一百七十章 三物:黑石,剑画与鹅毛(下)

在千里剑石前的停留持续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直到那阵澄澈的剑风带来的异感慢慢减弱,变轻,陈曳才微微睁开了眼。

曾伊一直在旁边静静等候着,见到这一幕后便笑着开口问了一句,“怎么样,有什么收获吗?”

剑石对于修行人的剑道感悟当然不会仅仅止于此,也尽管很多寒歌城里的修行人都认为在适应的时间渐长之后,千里剑石的用处便不抵从前,但陈曳却觉得似乎不是。

高浊将这座巨石立在剑堂之中这么多年,背后应该藏着一些什么深意,或许与春酒有关,或许与世间大器有关。

总之,应该都是机缘。

陈曳笑了笑,点头嗯了一声。

“千里的剑石其实便是如此,第一次来收获最多,但随着来的次数越多,石上吹过的那阵剑风效用就会慢慢减弱,到现在,城中倒是无什么人整日留在这剑石前了,大多都是偶尔来瞧上一次。”

曾伊颇为耐心的解释了一番,道出了为何千里剑石前倒是没什么人影的原因。

剑堂里的气氛此刻极为安静,黑色的剑石位于在门前左侧的四、五丈石墙旁,除了陈曳以外也就只剩下内门的苏锦河师兄还在观摩。早在横山城的时候,其实陈曳是听过苏锦河这三个字的,晴川大道上的一些店铺经常能够看到这位师兄的身影。

与陈曳的身份不同,寒山的其余弟子大多都是无法从朝廷领取月俸的,虽说修行人用到世俗金钱的时候较少,但总归需要生活,因此寒山弟子们除了接一些师叔们派下的任务,还可以去城中寻一些老板帮工,当然,大部分的寒山弟子都会选择前者。

若是像夏虫、元镇那样实力可怕的,随便完成一个难度较高的任务就足够了。北国的物价毕竟比不上长安,长安城居大不易,在这里却没有这种说法。

不过苏锦河师兄经常在城里帮工,这点却成为了一些内外门师兄弟们诟病的地方,但是他的破境速度确实够快,当初入了外门仅仅停留一个月便已经烧出神魂,成功的走上了寒山的山道,现下更是成为了内门里境界遥遥领先的数位弟子之一。

幽州一事倒应该是他第一次远出横山城。

陈曳看了这位师兄数眼,很快就联想到了内门的另外一位师兄,和苏锦河不同,林澄山师兄却是经常选择外出,这二位师兄的想法都有一些奇特。

曾伊接着说道:“说起来,那位柳凄师姐这些日子倒是一次都没来剑堂。”

陈曳有些好奇,问道:“那这些日子师姐在干嘛?”

曾伊想了想,回道:“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偶尔也会去柳河旁看诸老下棋,不过也只是看,除此之外,倒是没别的什么了。”

柳凄师姐的性格及行事确实都有一些古怪,在横山城里的时候似乎就很少与人来往,整日在黑市里游荡,道法驳杂,会的实在太多。从某种程度来说,这是一件好事,也是一件坏事。

“高浊前辈的春酒在哪里?”

不再准备观摩剑石后,陈曳接下来的兴趣很理所当然的放在了那门在寒歌城无人可学会的春酒上,一方面是出于好奇,一方面也是想看看究竟这门剑法可怕在何处。

曾伊没有太多意外,事实上来到寒歌城的修行人里没有谁是不对春酒好奇的,剑堂三物之中,也就属春酒的剑画吸引住的目光最多。

“在里阁的大墙上,为了方便所有人的研习,城主大人留下的是一些剑画,上面还蕴藏着一些春酒的剑法味道。”

曾伊说完之后,便带着陈曳继续往剑堂的深处走去,千里的剑石所停留的是属于剑堂的外阁,面积不大,人影也不多。内阁在更深处,转过三处墙角,也就到了。

从内阁的最外围开始,剑堂里的人影便渐渐多了起来,越往里,人数也就越多,但是令人有些奇怪的一点是——

在最靠近剑画大墙的位置处,却仅仅只有数道人影。

“其实剑堂在最初是没有这种规矩的,不过不知是从哪位师兄开始,慢慢的对于位置都有了一些划分。实力越强,悟性越高的数位师兄就可以占据着离剑画大墙最接近的位置,大部分的弟子们只能站在最外面远远看着春酒的剑画。”

曾伊注意到了陈曳的目光,因此及时的轻声解释了一番。

陈曳问道:“城里的长者不管吗?”

曾伊摇了摇头,说道:“若是无顾的欺压,自然是会管的,但是这种情况弟子们大多是不愿意说的,难道要跟家中的长辈们说,因为打不过某位师兄,所以只能站在最远处看春酒的剑画吗?况且虽是离的远了一些,但终归还是能看清的。”

“城主大人的剑法也不是这么简简单单的靠占着好位置就能够修炼学会的。”

陈曳点了点头,同时不再去关注那数道静坐在最前的身影,也不再去理会拥挤在旁边的诸多身影,目光与在场的所有人相同,都放在了剑堂最里面那座宽大的石墙之上。

高浊在剑堂里留下的是春酒的剑画。

上面让人最先能感受到的也就是一丝春酒的味道。

可以说是剑气,也可以说是剑意,但与千里的剑石不同,这种微淡的味道并不纯粹、直接,甚至强烈程度也远远不如千里剑石上的剑意。

但它就是春酒。

北国最快的剑法。

像是有阵风在身旁刮过,忽然消失。

像是有道余音在耳畔响起,然后无声。

像是有丝缕明光在眼前生出,最后一闪即逝。

在短短的片刻之内,陈曳觉得自己的身旁、眼前、耳畔、鬓间似乎有无数种事物出现、消失。

他还未看清那座石墙之上究竟画的是什么,眼底的情绪便已经只剩下了一片震撼,并非不是没有见过所谓的大修行人,事实上在拒北城的时候,陈曳就已经见过了数位解意境的修行界前辈,后来在城墙之上观看雪原一战的时候也曾见过许多道法,许多强大、可怕的身影。

但是先前那番短暂如烟花一逝的异景带给他的震撼却要远远超出那些人,甚至隐隐有种和雪原上最后出现的那座深坑并驾齐驱的感觉。

那些强烈的情绪慢慢在心里像流水一样远去,陈曳的目光渐渐平静了下来,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轻缓吐出。

曾伊的嘴角忽然有抹笑容生出,像是带着淡淡的自豪。

心神平定,陈曳终于看清楚了黄墙上的那副剑画——

如果以画像来区分的话,这幅剑画应该一共分为了五大片,似乎也正对应着修行界的五大境界:清弄、灵韵、寸法、不羁、解意。

第一大片的剑画是关于神田灵力的运转之法。灵力流转的诸多奇怪经脉、打坐吐纳的具体法门、以及如何修炼特殊灵力的方法等等,都在这第一大片的剑画里。

事实上,似乎在场大部分人的目光都在专注的看着这一片的剑画。

“我们喜欢将这种特殊形态的灵力称之为春酒的剑元,事实上,这就是修炼春酒的第一步,尽管不是最难的一步,但至少……我是不会的。”

曾伊的声音在旁边轻微响起,陈曳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像是寒山的弟子们在寒山上修炼多年,神田中的灵力自身便会带有一丝寒意,以此就是寒山著名的神魂道法寒霜意的修炼基础。还有天南的风雪楼,他们的风雪气从一开始便是慢慢转化自身灵力为特殊形态的极强道法,像沉舟的体内便是一片风雪湖泊,刀势几乎永远不断。

而春酒的剑法如果想要快,自然也需要修炼出自身特殊的灵力。

这种灵力便被寒歌城里的诸多修行人们称之为了春酒的剑元。

只要按照剑画上记载的方法以及流转经脉的先后顺序,应该就能生出这种剑元,这与寒山因为地势改变的灵力属性还有些不同,纯粹来说的话,其实改变的应该只是灵力自身的形态。

陈曳并不清楚为何曾伊会坦然承认自己不会,但等他微微闭眼,开始按照这第一大片剑画上的方法开始尝试运转的时候,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神田里的灵力经过吐纳,吸收,挤压,转化,按照着春酒的法门很快就慢慢发生了一些变化,极小部分的灵力本身的状态开始变得有些不太稳定,散发出了像是利刃一般的尖锐气息,这应该就是曾伊所说的春酒的剑元。

这种剑元本身似乎是借助着灵力挤压碰撞然后产生的力道在快速运转,而且因为转化的过程太快,因此剑元可以说极不稳定甚至是危险,流动在经脉里甚至有可能损伤经壁,这种感觉与自燃神田灵力的法门有些相似,但因为只是纯粹上的借力,所以除却经脉所要面临的压力之外,运转期间并不会带来什么后遗症。

陈曳神田里春酒剑元的转化并没有全部进行下去,在第一次尝试的情况下,很多人都想到了先转化极小一部分的剑元,这样就算受伤也基本上不会有太大影响,接着只要等到日积月累的反复练习,能够熟练操控这一小部分剑元之后,春酒第一步的修炼过程应该就算成功了大半。

这种想法当然是正确的唯一解,事实上不用高浊多说,每个修炼春酒的修行人都会从这种办法入手。

转化后的那一小部分剑元慢慢开始涌出神田,试着准备进入到了经脉中。

陈曳极为小心、谨慎的进行着这一步,额头与鬓间渐渐都渗出了一些豆大的汗珠,这个操控的过程并非像他想的那般简单,甚至还要极为艰难,与破境灵韵时操控识海里的那朵极燥灵火一般。

时间慢慢流失。

那一小部分剑元终于进入到了经脉之中。

然而陈曳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这些剑元就像是脱缰的野马一样疯狂的在经脉之中运转,甚至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灵力的运用在于适时的运转以及万分准确的把握,例如若是要用剑,那么当剑法斩出的时候,修行者的灵力应该在顷刻间汇聚到手臂处。

但是春酒的剑元却显然无法做到这一点。

因为它实在太快了。

而且似乎还并不是单纯的快。

修行人灵力运转的速度本身是可以加剧的,虽然剑元的运转速度很快,但说到底也并未超出二十转的那道分水岭,那么究竟是为什么?

陈曳紧蹙眉头慢慢根据着剑元的流转在分析、推测,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后,逐渐得出了一个较为可靠的结论——

与生成剑元时的方法一样,剑元在体内的流转似乎也是靠借助着灵力之间的不断碰撞,而且根据碰撞的灵力密集程度,产生的力道也会有所不同,因此运转的速度本身就是一个不规则的变速。

没有规律的事物意味着不确定性以及难以预测的事实。

他们所认知的春酒的剑元大概就是类似于这种道理。

经脉的经壁在剑元长时间的流转下开始有了一些损伤,还好陈曳所形成的剑元在全身的灵力里只占据了极小的一部分,因此在经过上百次的流转后,这些剑元也就逐渐缓慢了下来。

最后慢慢变成了寻常的灵力。

陈曳睁开了眼,有些无奈的轻叹了一声。

曾伊带着笑意问道:“如何?是不是很难捕捉到剑元的踪迹?”

陈曳点了点头,颇为感慨的说道:“怪不得高浊前辈的剑法是北国最快,春酒的剑元如果单论运转速度就已经超过了十五转的程度,再加上它在经脉里与灵力的不断碰撞、变速,不规则的运动,想要完全掌握确实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听着这话,曾伊倒是有些微异,没有想到陈曳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就已经完全明白了春酒剑元的真正难处,记得堂姐当年好像是花费了数个时辰的苦思之后才说出的此事。

“其实高欢说的对,你真的很聪明,或者说,你的悟性应该很高?”

自己的悟性高吗?

其实陈曳倒并不这么认为,说到底只是因为每个人看待问题的方式、角度有些不同罢了。

其他的修行人只关注到了剑元的快以及难以捕捉,却并不习惯多想一步,去想想究竟它为什么快,究竟为什么飘忽不定,又是究竟为什么能够从普通的灵力转化成春酒的剑元。

这些问题涉及到了本质,但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却是这世上大部分的修行人都不愿意去多想的一件事。

剑画大墙前的身影还是那么密集,似乎所有的人都在试图着去努力掌控春酒的剑元,这些一直在剑堂里苦修的人里,或许有那么少数几位敏锐可怕的,能够凭借着自身出众的天赋完成这第一步的修炼,但这终究不是什么所有人可走的大道。

陈曳一直静静看了很久,突然说道:“剑堂的最后一物是什么?带我去看看吧。”

</br>

</br>

第一百七十一章 关于两滴雨水追逐的事

一道束之高阁的气息,这是先前曾伊说起剑堂三物时所提及的一句语焉不详的话,所以陈曳自然会有一些问题不太清楚,例如——

那究竟是一道什么样的气息?

又到底是由什么事物散发出来的气息?

曾伊明白他的意思,但是此刻却只能微抿薄唇,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这第三物是什么,剑堂的二楼从不让人上去,所以只能站在木梯之下感受一番。”

剑堂的构造分为千里剑石所在的外阁以及剑画大墙所在的内阁,除此之外便是二楼。楼梯口位于内阁的西南侧的角落里,鲜少有几道人影,老木搭制成的宽阔梯面上确实是铺满了厚厚的一层灰尘,想是很久都没有人踩着木梯上去了。

也确实就像曾伊说的,剑堂里几乎所有弟子都不太清楚这二楼里的那道气息究竟是什么。

另外。

陈曳站在远处,倒是瞧见在楼梯旁边的墙体里似是摆放着许多厚度不一的书册,墙体被设计成了类似书架的形状,每一层都摆放着这样的书籍,粗略看去,应该有数十座书架那么多,足以比得上寒山青吟街藏书阁一楼藏书的三分之一了。

“那处木梯便是通往二楼的路,站在那里就能感受到那道气息,旁边的墙架上是剑堂的藏书,从最左边开始是关于寒歌城的一些书册,像是记录了城里的大事,过往数百年的幽州历史等等,是由一代一代长者记录传下来的。”

“右边的墙架上摆放的则是道法、秘籍,其中大部分还都是幽州北部一些城池的不传之秘。”

“那些作恶多端的修行人被城主以及长辈们杀掉后,若是身上带有道法以及秘籍的,大多也就被带了回来。虽说幽州每座大城里的阵法都很难破,但是在过去那些年里,还是有几座城消失在了城主的剑下。”

“当然,并不是指屠城,城里的大多数人最后都来到了幽州的南部,安定了下来。城主和南部的其余城主们有过约定,在这方面是必定要倾力相助的,否则,寒歌城就不会再庇佑他们。”

曾伊用手指着墙架上的那些书册,一边替陈曳解释着书的由来、分类,一边讲解着关于高浊的往事,可以看出,在寒歌城修行人的心里,双飞客确实是一座令所有人敬重的大山。

二人慢慢来到了楼梯下,那道所谓的气息悄然从二楼的黑阁里漫出,却带给了陈曳一种颇为熟悉的感觉,没有太多思索,他就已经发现这道气息和在望南涧时高欢所使用的那根千里鹅毛几乎完全一样。

古老,厚重,仿佛就是这世上最为悠久的事物。

原来这剑堂的第三物就是千里鹅毛的气息吗?

陈曳心里很快就明确了这件事,但是脸上却是不动声色,没有露出丝毫异样。

关于今天此行来剑堂的主要目的,其实就是昨晚在柳河岸畔时,高欢对他神识传音的那番话——

易崖在寒歌城里隐伏多年只是为了这根千里鹅毛。

所以对方很有可能也已经知道剑堂的第三物的真正面貌就是他想要的东西。

那么剑堂里的任何人与事当然就值得关注。

此时在木梯下的数道身影里,几乎大多都是寒歌城剑堂的弟子,曾伊一边轻声介绍着对方的名姓,一边谈及着关于那人的家世,大抵都是一些寒歌城里的名门望家,不是过去的祖辈出名,就是如今家里的长者强大,如此云云。

其实高浊一路修行至今也不过将近百年,但是寒歌城的存在却已经有了数百年之久。在他之前当然会有一些实力与修为都极为强大的修行人支撑着这座大城的运转,此刻剑堂里的弟子们大多便是这些修行人的后辈。

像是上任刘姓城主所在的刘家,等等。

曾伊所在的曾家归根溯源其实也是很久以前城中的一大姓氏,只是后来曾家没落,一直到她的祖父曾秋水时期才又慢慢崛起,最终成为了这一任的副城主。

“这些家世清白,久住寒歌城的剑堂师兄弟们应该不会是你想要找的人。倒不是我故意探听,只是最近这两日高欢通过我这里查探的大多都是一些与千宝阁有关的散人。”

曾伊瞧着那数道身影突然说着,又对着陈曳轻声补充了一句,“虽然不知道你们到底想要找什么,但是剑堂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这里还有城主夫人坐镇,城中的长者们平日里也常会关注阁里的情况,就算真的有什么人混进了寒歌城,也不会在这里出现的。”

显然曾伊已经通过高欢、陈曳这几日来的行为猜到了一些事情,再加上关于采也身份的猜想,这位其实本身就聪慧的女子很快就联想到了他们的用意。

事实是,寒歌城历史上也不是没有过混入其余修行人的先例,毕竟阵牙早在大阵形成之初便已经存在了,易崖能够想到的事情,过往的数百年里自然不会有人想不到。

只是想要完成这件事的条件有些苛刻,而且无一例外,最后那些混入城里的修行人都暴露了踪迹。

曾伊的想法不算错,不过在陈曳和高欢看来却还有一些问题。

易崖不是一般的修行人,如果他真的是和千宝阁有暗中来往,那么很有可能已经知晓鹅毛的所在之处就是剑堂。

换句话说,若是他真的认为这根鹅毛难以到手,又何必潜伏在城中这么多年?

而这背后或许还隐藏着一个可怕的真相。

陈曳默默抬头看了木梯上的那处幽深阁楼一眼,不禁想道:如果他一直待在寒歌城的原因是为了在等待什么事情发生呢?

例如,如果他知道高浊将会在一段时间之内无法返回寒歌城的话。

这并不是一个空穴来风的推测,而是因为最近这些事情发生在一起,便足以串联成一根牵动寒歌城方面的长线。

幽州灵气的突然变动。

柳羿在梅里雪山的现身。

以及,高欢那位二舅窦然在雪山的出现。

无论是阴谋还是阳谋,在高浊一直待在寒歌城中的情况下,千宝阁和易崖想要夺取千里鹅毛的可能性近乎没有。所以说,易崖能够隐忍至今的背后也一定隐藏着某些隐事。

最坏的可能,便是和柳羿有关。

入夜,距离剑堂并不算太过遥远的一处院中。

秋千,草地,没有月色如水,自然也就没有石桌与酒。

趁着挂在院墙飞檐上的那盏红灯笼所散发出来的烛光还算明亮,此刻的院子里还有两道身影正静静站立着。

陈曳坐在秋千上,看着沉默了已有一段时间的高欢,忍不住挑了挑眉,首先开口问道:“事情不顺?”

“嗯。”高欢直接应了一声,神情颇为沉重,说道:“要比我想的还要麻烦一些。”

“与千宝阁有关的散修我和采也都仔细调查过了,除却年岁最久、已经没有查证根据的少数一部分人,剩下的人里面没有易崖的踪迹。”

陈曳点了点头,说道:“所以也就是说,要么易崖潜伏进城的时间比你想象的更早一些,要么他就从未在城里现身过?”

高欢说道:“考虑到千宝阁的特殊,其实我更相信后一个可能。如果阵牙真是我那三位舅舅暗中交易给易崖的,那么藏身在千宝阁里自然会是一个最安全的选择。现在梅里雪山的大战已经到了僵持的时间,恐怕还会持续很长的一段时间。”

“我最担心的事情就是在这段时间里,他们有什么阴谋。”

陈曳想了想,说道:“如果只是他们的话,实力应该还不够吧。”

高欢突然说道:“再加上柳羿的那两个弟子呢?”

“说到底,幽州也只是北国的幽州,寒歌城只是幽州的寒歌城,千宝阁的背后站着的是天南修行大家窦氏一脉,他们的立场从我娘的姓氏上你就应该看出来了。”

“无论柳羿死还是不死,幽州的大雾散还是不散,对于他们来说都没有什么影响。只要能够拿到千里鹅毛,我那位远在天南的外公就能借此跻身修行的最后一境,那么千宝阁就算存不存在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高欢的话说完之后,院子里便直接沉默了下来,唯独剩下那盏挂在飞檐上的灯笼,烛光忽闪明灭,照出草地上的两道身影。

高欢的担心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或许就是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

一旦千宝阁的目的达成,在雪山的胜负彻底分成之前成功遁去,那么就算高浊的实力再如何强也不可能危及到天南的窦家。

更何况,修行如果真的跨入最后一境,那么凭借着此番修为,那位窦家的家主立刻便能跻身天下有数的几人之一。

这也确实是让窦家足以孤注一掷的事情。

当然,是之前。

秋千的木板在烛光下晃了晃,草地上的黑影来回飘荡,像是夜色下的一抹幽灵。

那道先前坐在秋千上的身影慢慢站了起来,并且开始说话:“所以,你找我应该是有什么其他的事吧。”

高欢很直接地点了点头,说道:“无论能不能提前找到易崖,这段时间都应该是他们一直在等待的机会,所以,我希望能做好任何意外发生下的后手。”

“先前说过关于我娘的姓氏,其实柳姓是来自于我父母的老师。那位老者姓柳,是掌控城中大阵的大修行人。而柳姓也是寒歌城的一大姓氏,尽管现在没有明确的家族传承,但城里大部分的柳姓修行人应该都算是当年立阵的柳氏后人。”

“柳羿也是柳家的人,是千年以来柳家之中最惊才绝艳的天才。所以,寒歌城的阵法与幽州其余大城的皆有些不同,如果寒歌城里真的有什么意外发生的话,这道阵法将会是最关键的一点。”

“唯一的问题就是如果想要见到柳老的话,就必须要赢过柳河岸畔诸老。”

陈曳神情微异,很快想到了什么,问道:“这就是寒歌城的另一个机缘?”

高欢说道:“嗯,与剑堂不同,柳氏在很久以前就是幽州的阵法大族,像北国最强的临天阵的修缮也是经由柳家先辈完成的。阵牙的数量毕竟有限,只要城里的大阵能够第一时间降下大阵之力,就算是易崖那样的修行人也无法立刻抽身遁去,更不用说是其他的人。”

“如果能够在他们行动之前率先将大阵之力散在千宝阁四周的话,或许成功的希望还会更大一些。”

听完这番话,陈曳还是有些不解,说道:“既然是这样,为何不让你娘直接去见那位柳老呢?”

高欢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道:“阵法讲究的是规则,规则一旦立下,便很难打破。千里鹅毛的出处是天南,关于它的得与失也不会影响到寒歌城自身的安危,所以在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情况下,如果不是柳老自己愿意出来的话,自然谁都见不到,也包括我娘。”

陈曳忽然觉得有些头疼,寒歌城里的事情比他想象得要更为麻烦一些,再加上柳河岸畔那些下棋的老者,甚至已经可以说达到了棘手的程度,“下棋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我很难保证能够赢过那些老者。”

高欢没有丝毫意外,回道:“当然,所以这只是其中一处后手。关于棋事,你只需要尽力就好,另外还有一点,下棋倒是未必需要赢过全部诸老,只需要一直赢即可。”

“有个合适的人选,我已经跟曾伊说过了,不过剑堂还是要去的,或许城里有人正在盯着你,寒山弟子来到寒歌城不去剑堂的话实在有些奇怪。”

“嗯,最后一件事。”

“春酒的剑元。”

“如果你可以的话,不妨尽力试试。”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高欢的淡眉很明显在夜色下微微上挑了一些,倒像是自信的神情,陈曳见此觉得有些好笑,忍不住说到:“听说你从不去剑堂?”

“因为之前没有那个必要。”

“嗯?”

“学的方法可以有一万种,但他们也是学不会的。寒山大祭的时候,虽然最后是我第一,但是横山城里的很多人却都认为我并未赢过你。”

“嗯,是吗。”

“我和曾伊说过,你很聪明,不凑巧的是,我对此也很自信。两滴雨水在天上竞相追逐,最后总会有一滴率先掉到地上。”

“从明日起,我也会去剑堂。”

</br>

</br>

第一百七十二章 无花的树下,一群生动的人

柳河畔下棋的诸老一共有五位,除了那日陈曳见过的千鹤层以及柳源两位老者之外,还有其他三位,剩下的大多都是来此欲寻机缘的寒歌城中的年轻修行人。

关于河畔赢棋的规矩,其实大抵就是落在一个赢字。倒是并非需要全部赢过这五位老者,毕竟每个人的棋风都会有些不同,例如千鹤层的路数就被柳源克制,而在棋力相近的情况下,这一点也尤为重要。

“褚老的棋道水平到底如何我自然是不知道的,不过在五位诸老里,他老人家似是最不受欢迎的一位。当然,可能也有别的原因,既然高欢让我带你来找他,想来应该是有一些胜算的吧?”

柳河岸畔的那条静谧长街远处,慢慢走来两道身影,居左的是一位女子,正细心的说着些话,目光时不时会不经意瞟来,放在槐树下某位横眉怒目的老者身上。

关于这位老者,其实高欢有过一些详细的介绍——

褚随,下棋五位诸老之一,棋风霸道、强势,擅长三连星布局,布局速度极快,侧重点便是向中央发展。

当然,这些事情不仅仅只是高欢,事实上常年待在这柳河岸畔的诸多年轻人都明白这个道理,但是愿意和褚随下棋的却是没有几人。

“你小子到底行不行?不行就别来下棋。”

“如此落子与自缢又有何区别?真、真是一个榆木脑袋!”

槐树下远远便传来那位老者的破口大骂之声,言辞之激烈,语气之直接,确实是毫不留情面。下棋讲究心平气静,但这位老者倒是不尊此道,骂的兴起时,面色潮红,甚至还会喷出无数在空中飞舞的唾沫星子。

坐在他对面的那位衣冠正襟的年轻人神色有些尴尬,拈在手上的棋子一时之间倒是不知落还是不落,稍微犹豫片刻,又引来了老者的一痛叱喝。

旁边围观的人倒是不多,其余的四位诸老并不在,那些欲要下棋赢过各位长者的年轻人也寥寥无几,陈曳和曾伊走到槐树下的时候,那位年轻人正好长叹一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棋盘上的局面可谓是输的彻底,白子被黑子吃得几乎什么都不剩。

当然,陈曳还注意到了一些别的事情。

叫作褚随的这位老者性情看起来暴躁,但是流星的布局却是大气磅礴,就算这位年轻人心神能够保持镇定应该也很难赢过他。

近旁又走来了两道身影,还是瞧着有些陌生的面孔,褚随抬头仔细看了几眼,接着又低下头去,说道:“接下来是谁?”

一时之间,槐树下竟是有些悄然无声,那些围在旁边的年轻人们面面相觑,不知是被先前棋盘上相争的局势惊住了,还是只是简单畏惧于褚随的辱骂,或许二者也皆有之。

“一群废物。”

瞧着这一幕,褚随又忍不住低声喝骂了一句,两道横立的短眉之间,皱纹堆挤在了一起,大抵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褚随骂完后立刻又抬起了头,目光缓缓扫视了一圈,最后停留在陈曳的身上,静静看了一段时间,说道:“既然他们都不敢,你来?”

闻言,周遭的人瞬间便全都愣住了,看着陈曳的目光尽是疑惑,心想这人是谁?似乎以前从未见过啊。

曾伊听着也有些惊讶,小嘴微张,但很快就想着要开口回绝,下棋在她看来当然也是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的一件事,哪有一上来就打头阵的道理?

还未等她想好措辞,如何进行合适的回绝,槐树下便直接响起了一道简单、明了的声音——

“好。”

……

无花的树下,那些繁密的枝叶拢成一起,柳河上还未出现乌篷船以及船夫的身影,树下也没有什么能够醒人心神的花香可言。清晨的柳河岸畔,此刻除了落叶便是落子,前者没有什么声音,后者发出的第一响却震聩人心。

褚随看着棋盘上的第一枚黑子,眉头很快便微微挑了起来,浓重的鼻音哼出,发出了意味难明的一个字:“嗯?”

这个嗯字强调着老人的态度甚至是微怒。

旁边的年轻人们看着棋盘神色皆是微变,很快就纷纷低语议论了起来。

“落子天元?”

“这人怕是疯了吧?”

“莫不是……下错了?”

曾伊虽然对棋道不太熟知,但却也清楚陈曳这第一子所代表着的含义。下棋注重布局,若是按照常理来说,自然是先占角,后拆边,接着再向中间发展,褚老所擅长的三连星布局便正好是深谙此道,还有一句俗话说的也是这番道理,‘金角银边草肚皮’。而天元,位于棋盘正中,但也正因为如此,对于第一手而言几乎没有任何价值。

换句话说,这样的下棋,一般都代表着棋士对于自身棋力的无比自信,甚至还有一些蔑视对方的意思。就算是柳河畔的其余四位老者,也不会如此开局。

看着棋盘中央的这枚黑子,每个人的表情都很生动、精彩,在树下织出了从未得见的一幕。

褚随倒是没有像往常一般很快落子,反而是抬头看着陈曳,问道:“以前从未见过你,初来寒歌城?”

陈曳嗯了一声,没有接着说话。

褚随很快又说道:“既是初来,我便允你悔一步。”

陈曳说道:“先谢过褚老,不过我第一子确实要落天元。”

这句话一出,很快旁边又有哗然声响起。

“还真是天元,难道真是棋道大家?”

“不可能,瞧他年龄不过二十左右,境界也与咱们相同,怎么可能是什么棋道圣手,不过是一狂生罢了。”

“或许是什么新的流派吧。”

褚随脸上的神情微微有些僵住,眼底的怒意很快生出,但还是强压住问道:“真会下棋?”

陈曳神情认真,再次嗯了一声。

可能还真是什么新鲜的野路数?

这般想着,褚随的怒气倒是慢慢消散了大半,不再去强调这已经落了的第一子,从棋盒中很快拈出一枚白子来,落在了棋盘的三三位。

</br>

</br>

第一百七十三章 天元,三三,星位

棋道规则,执黑先行,而陈曳的第一子便选择落在了天元。

柳河岸畔围观的数道身影里没有人知道他的用意,就算是与他正对弈的褚老以及一同前来的曾伊也如此,而紧随其后,褚随的白子落在了三三位。

其实这倒并非是一枚离经叛道的落子,褚随还是选择了平日最擅长的棋风,稳定以及迅捷的风格令旁边的众人都是有些微异。

老者平日里的性格、言语都极为火爆,没想到在关键时刻却并没有失去理智,倘若方才他胡乱下子的话或许会被对方抓住这唯一的弱点,毕竟第一子就选择落在天元,也极有可能是持着扰乱对方心神的目的而来,但是这位浸淫棋道多年的老者显然也明白这一点——

无论你落子天元究竟是什么用意,我的三连星还是会一如既往的快速布局,老夫倒是也很想看看你究竟会怎么破。

怀揣着对自身棋力以及布局的自信,褚老倒是忘记了先前的愤怒,眉头慢慢放松下来,开始饶有兴致地等待着陈曳的第二子,准备再去仔细琢磨他的用意。

很快,轻微的一声响动。

第二枚黑子落下了。

正好是与棋盘三三位所对称的位置。

陈曳的神情还是平常如初,看不出来有任何一丝变化,但是旁边的那些年轻人忍不住看了棋盘一眼,接着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看了棋盘一眼。

第一子天元,第二子三三对称之位,风马牛不相及,这是什么棋路?

褚随的眉头立刻耷拉了下来,没有说话,只是略微沉思片刻,然后拈起一枚棋子,落在了星位,亦四四位上。

这枚白子一落,褚随这位老者的目的便几乎可以说是堂而皇之了,星位处于四线,一般来说,星布局都重视取势,在过往的对局里,褚随的第一手往往都是落子星位,布局速度在诸老里算是最快,而今天他的第一子并非占据星位,选择落在了三三位,三连星的开局与以往稍稍有些不同。

见到这意料之外的一手,那些年轻人脸上的神情便又更加生动了一些,有的在皱眉苦思,有的在凝目注视,总之都各有所想。

第一子三三位,以及第二子星位,没有走寻常的小目、目外,这种路数其实算是少见,毕竟三连星的布局也需要棋士本身很深厚的功力。

陈曳几乎没有片刻思索,棋盘上很快就落下了第三枚黑子。

仍旧是与褚随的第二子星位所对称的位置。

看着这第三枚黑子,褚随的眉毛便上扬得很是高起,像是要印证什么,从棋盒里拈出一枚白子后,立刻就下在了棋盘上。

果然,陈曳也很快就落下了第四子,还是和褚随的白棋所对应的位置。

啪啪啪。

二人疾骤如风般地一连下了十数子,棋盘上的局面渐渐也就变得清楚。

“居然是这种路数?”

“这也能称之为下棋?”

“实在是无耻,无耻。”

尽管下棋时讲究旁人观棋不语,但此刻这些年轻人却实在是有些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怒,因此议论声便纷纷扬扬传了开来。

褚随的脸色看上去有些阴沉,盯着陈曳的目光就像是一头凶恶的猛兽,尽管这位老人家此刻还未大声喝骂出来,但是显然也已经忍耐多时,强忍着说道:“你果真要如此下棋?”

陈曳笑了笑,说道:“不合规矩吗?”

棋盘上当然没有不准模仿别人落子的规矩,但是因为执黑子要贴目的缘故,因此先下黑子的人几乎从不会有采取这种办法的。

褚随没有说话,阴沉着一张老脸,又继续下了一枚白子。

之后,柳河岸畔的无花槐树下。

二人便一直保持着沉默下棋,褚随没有像往常下棋时那般破口大骂,但是随着棋盘上的落子越多,脸上的皱纹便就越深了,不时还会抬起头来看几眼陈曳,或者横竖浓眉,深深吸上一口气,强压住心头的愤怒。

棋盘上,白子与黑子渭然对立,但白子的局势却渐渐变得壮大起来,声势浩大,慢慢胜出黑子一线。

在经营棋盘多年的这些老者手里,任何一丝优势都会很快转化为胜势,更不用说是像褚随这样擅长迅捷布局的大家。

槐树下的这盘棋胜负并未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执白子的褚随大胜,几乎将黑子吃得干干净净,枯藤编织的木椅上,陈曳还在微蹙着眉头认真、仔细的盯着棋盘,像是在思考什么。

褚随没有在第一时间斥责,对于先前那番下棋的经过似乎也忘却了,浓眉平直放松了下来,捋着那抹故意蓄的山羊胡子,淡淡说道:“小辈可懂下棋了?”

“多谢褚老的指点。”

陈曳起身微微行了一礼,倒是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的神情,也并未直接回应褚随那番话里的隐意,只是又看了几眼棋盘上的局势后,将棋子一颗颗收了回来,接着说道:“晚辈明日再来向您请教。”

褚随愣了愣,一时还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何在,棋盘收拾完毕之后,陈曳再次恭敬的微微躬身,然后便与曾伊开始往剑堂的方向走去,留下了柳河岸畔的许多讶异目光。

在行去的街道上,曾伊看了陈曳几眼,终究还是忍不住心里的好奇,问道:“你方才……难道是故意的?”

陈曳笑着说道:“你是指下棋吗?”

曾伊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陈曳想了想,说道:“三连星的布局很难赢,尤其对手还是像褚老这样的棋道大家。当然,这是指正常的下棋路数,如果想要在短时间内求胜,那么自然就不能用这堂堂正正的决胜之法,虽说歪门邪道似乎有些难登大雅之堂,但毕竟……”

“棋盘只求胜负。”

曾伊没有过多思索,便直接说出了自己的质疑:“可是,黑棋要贴目,白棋又是后手,在棋力相差的情况下,就算是模仿褚老的棋路,我也想不到有任何能够致胜的可能。”

“是啊。”

“所以关键就在于如何变招。”

长街上,曾伊看着陈曳脸上生出的微浅笑容忽然有些怔住,类似的情景,她在不久之前还曾看到过,就在望南涧的那三十里煞气山岭之中,透露出这般笑容的那人杀掉了补天局的周岑。

</br>

</br>

第一百七十四章 唱响北国的那座雪山(三)

从柳河岸畔的长街一路走到剑堂前,时间正好将近中午,和褚随褚老的那盘棋看上去二人下得都很快,甚至没有进行过任何思索,但其实耗费的时间不算短暂。

当然,这也与围棋本身有些关系,布局再怎么讲究迅捷,也只是就围棋而言,就相对其余的棋士而言。

剑堂前不断有人影进出,但并不怎么嘈杂,还极为安静,而剑堂里的情景倒还是与往日无异。

苏锦河师兄还是站在千里剑石前观摩着那一道世间大器留下的剑印,内阁里的绝大多数人则全都挤在剑画大壁之前,昨日陈曳曾经见过的曾家长女曾玥此刻也静静坐在墙壁前,算是最靠近春酒剑画的一道身影。

除此之外。

陈曳目光稍稍往内阁的那处木梯看去,发现与昨日相比,感受鹅毛气息的人要少了几位,墙架上那些书册前有寥寥几位年轻的弟子正在专注地看着道法。

曾伊有些好奇的看了他一眼,问道:“今日来剑堂是有什么事吗?”

女子的心思确实细腻,很快就已经发现了陈曳神情的微微异样,像是在找什么人?或者说,是在等什么人?

与千宝阁相关的散修中没能找到易崖的身影,那么意味着高欢要么将对方进城的时间再度延长,继续暗查。要么,就该考虑另外一件事。

不过与高欢不同的是,陈曳其实认为易崖在寒歌城里从未现身的可能性并不会太大,对方既然是补天局背后最强大的修行人,那么应该不会简单到将自己的一切全都赌在千宝阁的身上,他们之间如果真的有关系,大抵也是以合作为主,以此为基础,易崖或许也有一些藏着的手段。

事实上,陈曳甚至觉得,就算是千宝阁或许也未必能够知晓对方此刻的真貌。

如果易崖真的在寒歌城里待了很多年,那么也许街边的寻常小贩,酒楼里的小二掌柜,甚至是那挑着担子每日在城内卖豆花的壮汉,每道再普通不过的面貌背后都有可能是幽州这位强大的修行人。

当然,如果事情真的是这样,那么想在极短的时间之内找出他确实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所以高欢的猜测虽然与陈曳有些不同,但是为此准备的一些后手却算得上是正大无解。

“嗯,不过也算得上是无事。”

陈曳简单回了一句,视线慢慢放到了画着春酒的那座大墙之上,说道:“你以前也曾学过春酒吧?”

“嗯。”

曾伊应了一声,说道:“但是剑元形成之后运转得实在太快了,我尝试了几次也就慢慢放弃了,倒是堂姐的进境不错,今年应该看到第二片剑画了,听说堂姐的剑元很厉害,尽管还未学会春酒,也已经能够适用在其余的道法上。”

春酒的剑元是修炼春酒的第一步基础,但并非就是专用于春酒这门剑法。事实上,关于剑元的用处,陈曳在昨日就有过一些心里的推论,只以剑元来御用其他道法应该也可行,尤其是寒山柳叶剑这类本就注重剑速的道法。

内阁里的人影随着时间很快变得熙攘与拥挤,内阁正中的木质天花板上挂着的那盏红纸大灯笼微微摆动,细木的骨架在绢纱上映出一片黑影,烛光从红纸的镂空处漫出,洒在了剑堂的地板上,将画着剑画的大墙照得无比清楚。

忽有一声轻疑在剑堂外阁响起,“咦?”

接着,这道轻疑声便如同雪花消融一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是这番响动却并未就此结束。

惊疑不定的声音偶尔会在剑堂的某个角落里响起又消失,距离内阁越来越近,最终在短暂的十数息内便来到了内阁里。

红灯下的人影之中,这道突然造访剑堂的身影却与他们都有些不同。

“是高欢?”

“嗯,是他。”

“这是他第一次来剑堂吧?”

“听说他一月以前就已经拜入寒山了,不知为何又出现在这里。”

人群里的声音尽管已经在尽力压低,但是看见高欢身影并且心里对此有些疑惑的人实在太多,类似这般的讨论声很快就在剑堂里传开,最后也传到了距离剑画大墙最近的那两道身影耳中。

听到高欢的名字,无论愿与不愿,没有人会对此无视,就算是曾家的长女或是前任刘姓城主的后人也依旧如此。

寒歌城在幽州存在了数百年,前身又与柳家有关,追本溯源甚至可以说与幽州的大雾同样悠久,但剑堂却并非如此,仅仅只是存在了数十年而已。

剑堂三物,每一物都与双飞客有关,所以高欢如果来到剑堂,无论出于对城主以及城主夫人的尊敬,还是有感于双飞客给寒歌城甚至是幽州带来的恩惠,剑堂里的这些弟子们都只能放开一些便利——

例如,最接近剑画大墙的位置。

刘境听着剑堂内不断响起的声音,很快就站了起来,目光微异,倒是没有说什么话,只是静静打量着那道刚刚进入内阁的身影。

寒歌城在剑堂研修的诸多弟子里,只有他和曾玥二人已经看到了春酒剑画的第二片墙,论及实力自然也是他们最强,境界还要在刚刚破境的厉朝山之上,已经站在了灵韵境的最后一座高峰上,再加上没有神识雾气的影响,破入寸法的难度比补天局的更夫、王石等人要低。

其实如果不是因为春酒的缘故的话,或许他们二人一年之前便能开始试着破境。

站在身后稍远处的一位蓝衣年轻人看见刘境起身后,神情有些犹豫,说道:“刘师兄,其实……”

这位弟子的话还未说完,刘境便突然打断了他,开口说道:“既然他来了,那么这个位置便让给他。剑堂里学习春酒的人这么多,自城主以后却再无第二人,我虽然不信他是什么废物,但这件事无论是谁来都很难。”

“他如果能看清,城里的其余人自然也都会看清。”

“寒歌城城主的位置从来都不是父传子。”

刘境面无表情的说完这番话,接着就开始向剑堂之外走去,人群分开,红纸透过的烛光落在他的脸上,同样也落在了高欢的脸上,各自的面貌、目光都分外明显。

前者没有情绪,后者亦是如此。

刘境即将走过时,突然停了下来,问道:“你能学会吗。”

语调平淡没有丝毫波澜,因此听着倒不太像是一句问话。

高欢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刘师兄觉得呢?”

刘境没有回答,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后便直接走出了内阁,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剑堂众人的视线之中。

“刘境师兄是上任城主的唯一后人,因此很多人都认为他必定是城里最仇视城主的人,但是堂姐说过,没有人比师兄他更敬重城主了,因此剑堂的春酒剑画便成为了刘境师兄的执念,如果学不会的话,恐怕他是不会尝试破境寸法的。”曾伊在身旁轻声解释道。

陈曳转过了头,看着她认真的问道:“那如果学会了呢?”

曾伊沉默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说道:“刘境师兄一定会郑重的提出拜师的请求。”

人群的短暂分开,刘境的问,剑堂的轻语,这一切发生的很快,消失的也很快。

高欢在众多注视的目光下渐渐走到了剑画的大墙前,看着这门幽州最著名的剑法之画,神情却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

接着,他坐到了地上,平静的目光始终未变,神情慢慢变得庄重,气息开始涌动。

这一幕并不奇怪,任何试着凝练剑元的人都会有些控制不住的气息漫溢而出,人群里的视线没有因此而波动,倒是高欢来到剑堂,学习春酒的事或许很快就会传遍整座寒歌城。

同样静坐在一旁的曾玥瞥了他数次,接着也就不再关注,继续看起了自己的第二片剑画。

采也不在高欢的身旁,想来是因为剑堂的特殊并不方便让一个补天局的修行人前来,陈曳心里默想着这件事,注意力很快就从高欢的身上收回,也专注看起了那片大墙。

梅里雪原,天顶平原。

唱响北国的这一绝世大战已经持续了数日,在这期间,无论是哪一道最轻微的攻击都震慑着平原上的其他那些解意境修行人们,并且在他们心里留下了一个无比深刻的想法——

像这般强大的,真的还能够算是修行人吗?

异动传到了距离梅里雪山极远的那座黑山山脉里,无数凶兽感受到这股气息开始瑟瑟发抖,汗毛炸起,畏惧的藏身在山涧、洞崖之下,根本不敢露头。

寒山的数位长老站在黑山的大阵里,遥遥望着远处那座若隐若现的雪山,那四位大修行人之间的一战已经将幽州大雾逼退了将近一千五百里,因此倒是不再阻挠着一些远道而来的目光。

但是此刻的幽州野外,却变成了这世间最恐怖的炼狱,麝熊、蛇鳞、棕兔,大部分的幽州野兽仍未逃离开来的,最后都变成了一具鲜活的尸体。

雪山天顶平原的最表层已经消失不见,任何积雪甚至是黄沙都无影无踪,只剩下了深厚的一层冰面。平原上的雾气经过大阵的加持,曾经一度扩张到弥漫着整座雪山,但在那三人的气息下也仅仅只能做到如此。

雾气里很难看清柳羿的身影,更不用说是什么目光,尽管对于萧索、高浊、庭湛这样的修行人来说,即便神识有些影响也无大碍,但其他人自然不是,他们甚至只能通过听剑鸣、刀响或是一些什么其他的震动来判断局势的发展。

在这一日内,又在这片刻间,曾有无数道剑气从四面八方涌来,无数道剑气在雾气里的暗影中喷薄而出。

柳羿感慨的声音忽然响起,“庭湛的强我并不奇怪,只是没想到你的剑也这般完美,若只是单纯的快,应该还不足以令我困在原地。”

萧索本就是经世境的大修行人,出身天南,刀法在世上难寻一敌。

而庭湛,既是剑客,又学过寒山的朝花,最后身与神都和世间大器影相融在了一起,作为不死的修行人来说,本身的存在就意味着可怕。

但是高浊的强却与他们二人都不同。

“春酒这个名字倒是也有些意思。”

平原上吹来的风很快就被剑气切断,形成了流速不一的许多细小气口,剑鸣始终未曾停过片刻,响彻在天地之间,这些气流开始有些向罡层之中的罡风发展的趋势,显然也是出自某位修行人的手笔。

雾气里的视线较为阴暗,但突然却有一道极亮的光线出现,初始时还是细细的犹如薄丝一般,很快就在慢慢延伸、变长,最后拉出了强烈的白光。

剑光来自千里,仅仅只是最为纯粹的剑道真意,就像寒歌城剑堂外阁的那座剑石一般,但是无比强烈的气息却要远胜出千倍、万倍。

柳羿的雾看着混乱,搅成了一团,但其实这些雾气分散的规律在这数日的无数道剑气中已经不再是一个秘密——

雾气如果按单纯的强度来划分,那么一共可分为三十三层,越靠近柳羿真正身躯的雾气,威势也就越可怕,而且这股能够以一己之力抵抗三位大修行人全力出手的雾气,恐怕或许真正的面貌就是对方最擅长的手段,阵法。

千里的剑光亮起的不算太快,但是高浊的出剑却已经在此之前完成,关于世上其余的大剑客,他或许并不算了解,但对于自身的自信确实已经难有人能及上。

三十三层雾被斩消了大半。

庭湛无处不在的如影剑意开始四散而出。

接着,是萧索的酒气,萧索的刀气。

无论这是一道什么样的阵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生出,就算对方是北国阵道最强的大家,阵法本身没有任何破绽,但也无法拦住这些如九天雷打的攻击。

一力尚可降十会。

更何况这是千力、万力、十万力。

柳羿通过布置多年的大阵完成了对幽州近三分之一宽广地域灵气的汇集,之后便在短时间之内立刻生出了三十三重雾的阵法,用作短时间内的防御,高浊试探出了这一点,很快就连同庭湛、萧索一起破了他的阵法。

现在,平原上的雾气已经尽数散去。

最终只留下了柳羿体表如同一层盔甲般的厚重黑雾。

</br>

</br>

第一百七十五章 中央开花三十目(上)

时间流逝,剑堂内阁里高挂着的那盏红烛火却日日不灭。

春酒的剑画大墙前,高欢的身影已经成了一个惯例,他每日将近中午时才来,观春酒剑画两个半时辰,之后又离去,如此往复,雷打不动,自然又传出了一些非议。

“既是要学春酒,为何每日只看两个半时辰?”

“是啊,况且他只有下午时才来,其余的时间不知道去了哪儿?”

“枉我那日对他还有些信心与期待,现在看来,确实不及城主的万分之一。”

“莫说是城主了,连刘师兄他都远远比不上。”

剑堂里类似这般的声音入耳不绝,只是没人知晓的是,剑堂里除了这一道奇怪的身影之外,还有一人,同样也是中午来,观剑画大墙两个半时辰后便离开,或是在内阁的那节木梯下看看剑堂藏书,或是在寒歌城里逛逛,与高欢在某些事情上保持着一定的契合。

寒山大祭的时候,外门考核是寻寒气草,又与黑市有些关系,最后的考核结果,第一是来自幽州的高欢,第二才是陈曳。当然,关于谁高谁低初时确实有些议论,后来因为陈泥的缘故,横山城里便再无多少人对他们报以关注了。

一眼清弄的修道天赋即使是在寒山也已经有许多年未见,更何况是寒山掌教的亲传弟子。

所以高欢提出关于比试修炼春酒剑元的时候,陈曳心里当然也有一些异样,说到底,尽管他们的面容已经不显稚嫩,但从年纪上来算终归还是年轻。

年轻便意味着气盛,而气盛便是不会轻易服输的。

高欢的天赋出众,性情却有一丝隐隐的孤傲,在寒歌城里,对他抱以期待的人不少,对他批判贬低的人也很多,没人知晓他在除了观春酒剑画以外的时间里都在做什么,自然也就没人知晓关于两道年轻的身影欲要拯救整座寒歌城的隐事。

柳河畔,槐树下。

褚随抬头看着眼前那道年轻的身影,眉毛几乎要缠在了一起,忍不住说道:“怎么又是你小子?”

从大前日的清晨开始算起,这已经是陈曳出现的第四次。以第一局棋为例,他的路数实在是有些无耻并且可恶,若是执黑,第一子便落天元,接着从第二手开始模仿褚随下棋。若是执白,那么就更加干脆了,第一手便是星位或是三三,强占三连星的开局。

只是这样一味的单纯模仿断然是不可能赢棋的,因此脾气火爆的褚老昨日在赢棋之后,便曾言辞激烈的痛斥了他一番,言语直接,大抵是些‘无耻小辈’、‘怎可胡乱如此?’、‘下棋乃君子之道’一类的话。

原本褚随以为经过这一顿呵斥后,柳河岸畔应该再看不到这位叫作陈曳的年轻人身影,但没想到今日他却还是出现了。

其实陈曳心里也是有些尴尬的,昨日的那顿呵斥算是让他在这柳河旁出了名了,不仅仅是那些将此事宣扬出去的年轻人,最为关键的是,柳凄师姐正好也在槐树下。

直到现在陈曳也没忘记师姐昨日离去时那古怪的目光,而一位寒山弟子在柳河畔连着三日挑战褚老的事情也很快传到了剑堂里,甚至已经慢慢变成了戏弄褚老,蔑视寒歌城棋道大家等这类夸张的言论。

关于柳老的事情,除了高欢以外,其实剑堂里是有不少弟子都知晓的,听闻这些事情后,今日清晨出现在柳河岸畔的那些身影倒是要比以往明显更多一些。

“褚老,叨扰了。”

陈曳的问候刚刚落下,褚老便直接横眉以对,冷声回道:“你又来此作甚?似你这般无耻的小辈,老夫不会与你下棋的。”

棋道可谓是君子之道,在诸多棋士眼里自然是神圣不容亵渎的,褚随本身并非是一位君子,但在柳河岸畔的二十多年来,他也从棋盘里慢慢明悟出了一些道理,自然将此事看得极重。

陈曳的棋路在其他人看来是对前辈的不敬,但在褚随看来,则是对于棋道的不敬,因此回绝地很是果断、干脆,不容质疑。

陈曳无奈地看了一眼树下静静坐着的褚老,未曾想自己的方法倒是给老者带来了一些恶感,只是毕竟棋盘上的胜负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想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弥补自己棋力上的些许差距,那么除了这个办法便再无其他。

当然,这也是建立在陈曳本身的棋力其实很高的前提下。

槐树下那些围在旁边的十数道身影里,大部分都是在听到近些日子的那个传闻后特意赶来的,剑堂的位置在这些年成为了寒歌城的圣地,但是在这之前,高浊还未崛起时,寒歌城里最为重要的机缘其实是柳河岸畔的这局棋。

知道此事的寒歌城修行人已经不算太多,年轻一代里则更是如此,换言之,能够知晓此事并且来到此处的,都会是一些寒歌城里较为古老的家族里的子弟,例如槐树下隐隐被三、四人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的一位年轻人。

“虽是寒山的师弟,但未免太过粗鄙了一些。棋道乃正道,更是阵道,既想有所机缘,那便还是按着规矩来一些好。”

树下飘落一片叶。

年轻人的声音也轻落,披在身上的那件织锦披风在河畔的湿风下微微吹动。

曾伊的声音很快也就在陈曳耳畔响起,“是柳遇安师兄,他虽然很少去剑堂,但是听说极擅长阵道,在寒歌城的年轻一代里,应该是唯一一位见过柳老的人。”

“他的棋力很强?”

“倒并非一定能赢得过诸老,只是他毕竟姓柳。”

“柳家的后人?”

“嗯,说是后人,不过在幽州、寒歌城里,持柳姓的人有很多,也只是有这么个说法,认为城里柳姓的修行人都应该是当年幽州那个柳家的后代,但毕竟都是数百年的事了,除了那些长者,谁也说不准,所以对于柳师兄,堂姐倒是有些瞧不上的,大抵也是认为他能够见到柳老并非自身出众,只是借着一些祖上余荫罢了。”

曾伊的话断断续续地在耳边轻声说着。

陈曳看了他一眼,神情有些微异,这位叫作柳遇安的年轻人境界修为其实也很高,还要在自己之上,沉默了一会儿后,开口说道:“你的意思是不该这么下棋?”

柳遇安平静说道:“如你这般便不是下棋。若三岁的孩童坐在褚老对面,也学你一样天元、三三、星位起手,任何棋数只管照抄无误,不顾棋路变化,不思前后进退,长此以往又能够学会什么?”

“我只奉劝你一句,欲行正道便先正身,无论是修行、下棋还是学阵,皆如此。”

“有些道理。”

陈曳点了点头,接着问道:“那么,你认为该如何下棋?”

柳遇安说道:“堂堂正正,各凭手段。”

陈曳认真的问道:“若是赢不过呢?”

柳遇安说道:“那便接着学。”

槐树斜后处的柳河上慢慢飘来一叶轻舟,撑着船桨带着簑帽的船夫在河上唱着歌,声音嘹亮,几乎穿过了长街欲要传到那座安静的剑堂中。槐树下洒着的一层树叶有不少都被微风吹进了河中,坐在长椅上的褚随很快就抬起了头,目光有些微微的异样,因为先前响起了一道声音——

“堂堂正正的赢是赢,不择手段的赢同样也是赢,二者在我看来其实并没有什么分别,至于你说的话,我先前应该也说过了,确实有些道理,但并非是全部的道理。”

“棋盘只求胜负,是正是邪,是明是暗,一切都好,最终都只会落在一个赢字、一个输字上。再说的直接一些,你们的道理始终只是建立在一件事上,那便是我输了。若我学棋之后赢了,虽然过程称得上是死缠烂打、不行正道,但终归还是赢了,那么你们此刻又是否会出现在此处?”

听着这番有些离经叛道的话,坐在椅子上的褚随神情没有什么变化,但是柳遇安的目光却渐渐冷了下来,说道:“这位师弟的意思是棋士本身或许并不需要走得多好,只需要懂得如何照着对手下棋便可?”

“倒并非是这个意思。”

陈曳摇了摇头,说道:“不过这一步也未尝不是一条明路,若我开盘布局与褚老一样,中盘开始变手,那么谁又能知我最后是否会赢?”

柳遇安看着他,说道:“你已输了三日,还不够?”

陈曳想了想,说道:“输了三日,也学了三日,或许差不多够了。”

“呵——”

柳遇安突然嘲讽的笑了起来,看着陈曳的目光带着一丝讥诮,就连语气也是变得如此,“这么说来,你的棋力已经可比褚老了?”

陈曳并没有因为这嘲讽的一问而恼羞成怒,他只是认真的看着柳遇安,然后认真的回道:“棋力还差,但也未必赢不了。”

看着这幅认真的面容、目光,柳遇安脸上的神情便慢慢在消失,最后什么都不剩,那件光鲜的蓝色织锦披风突然跌落在了地上,不带任何情感的声音漠然响起——

“既然你如此自信,那我也想试试。”

槐树茂密的树枝遮着棋盘,幽州并不强烈的日光从树缝间落下,再落下,最后落在了棋盘上。

树下的空地处围着一圈人影,棋盘两边,是静坐着的两位年轻人。

曾伊经过目光再三确认之后,知道陈曳先前的自信并非是随口胡说,这才稍稍平静了下来。今天的这盘棋局与往日里和诸老的对弈并不同,是关系着这二人棋道理念的一局棋,其重要程度甚至已经达到了吸引很多道意料之外的身影前来的地步。

柳遇安不常去剑堂,但这并非代表着他的名声不显,实力不济,事实上他的境界在寒歌城的年轻一代里已经足够算得上是前几,即便比不过曾玥和刘境,也颇受一些城里长者的看重。

再加上,他姓柳,又曾经见过柳河岸畔的那位柳老,阵道实力比起其余方面来说,更是胜出数筹不止,所以在剑堂的地位几乎只在曾玥和刘境之下。

而像他这样精于布阵的修行人,就算再如何不碰棋事,棋力也必定要远远超出旁人。

今日之事在一定范围内传开后,便引来了一些人的关注,他们自然也很好奇,和柳遇安下棋的到底是谁?

槐树不远处,曾家那位长女曾玥神情平静,双手平叠放在小腹处,不知在想些什么,而刘境距她数尺距离,脸上同样也是一副波澜不惊的神色。

剑堂里这二位最出众的弟子出现后,自然又接着引起了更多的关注,之前那些对柳河畔的棋并不熟悉的年轻弟子在稍一打探之后,神情便立刻郑重了起来,同样也很好奇,虽说关于棋道他们并不太熟悉,但是在常年无事的寒歌城中,胜负便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所有人都想看看从寒山来的弟子究竟是否会有些不同,又是否能够赢过寒歌城里最擅长棋道的同辈修行人。

此时,街道的远处又慢慢走来一道身影,带给了在场的所有人更多的意外。

“高欢?”

“他不是该准备去剑堂了吗?”

“或许是听到剑堂里有弟子在谈论这件事吧?”

高欢的到来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尤其是已经观到第二片剑画的刘境,而就在他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一道突如其来的声音又在树下响起了。

“这么热闹?是谁在下棋?”

那道声音响起时还在街道的尽头,但在完全落下后便已经出现在了槐树下,刘境看到这道身影的同时,目光便微微一凛,嘴唇轻动,默念起了两个字,“柳凄。”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柳凄短暂的吸引了过去,就算是棋盘两面的那二人也是如此。

寒山内门的天才弟子,确实无法令人忽视,在传闻里的夏虫、元镇未出现时,她和藏见、卓定便几乎代表着内门最顶尖的天资。

虽说寒歌城和寒山的关系向来很好,但毕竟出身不同,剑堂里的弟子们更愿意看到的是某位师兄扬名北国、大唐,而不是仅仅在一座幽州,一座寒歌城内,有些许百十人知晓而已,旁人说起时,还要排在寒山的诸多弟子之下。

柳凄看到树下的那两道身影之后,神色便变得有些古怪,对着其中一人说道:“师弟,又是你在这儿下棋?”

陈曳无奈点头,回道:“是的,师姐。”

“不是老头了?”

柳凄看了看棋盘对面的那道身影,有些奇怪,但很快便想到了什么,仔细叮嘱道:“既然年纪相仿,那么师弟你应该明白吧?寒山弟子可没有这般就输的道理。”

陈曳苦笑了一下,说道:“是。”

柳凄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若是你真的输了,我一定会跟师父说的,让你去雪壁呆上数日。”

柳凄说完后,便没有人再说话,树下开始慢慢变得安静,而这种安静又渐渐带来了一股奇怪、紧张的对峙感。

柳遇安神情平静,执着一枚白子,说道:“请。”

陈曳没有回话,但脸色开始变得认真以及专注,耳畔、眼前,所有人、影、声、色都在消失,最后只剩下了这一方棋盘。

他执黑子。

自然先行。

于是第一手,天元。

</br>

</br>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中央开花三十目(下)

“天元?”

“又是天元。”

“说来,他也应该不会其余的棋路了。”

陈曳落下的第一子这次倒是没有给众人带来太多的意外,毕竟一连三日以来,他基本上都是如此,第一手强下天元,不过是空有一丝镇守四方的味道罢了,论及作用完全比不上占据星位或是先下小目、目外来得更加直接一些。

坐在一旁静静看着棋局的褚随也是紧蹙眉头,若还是像前些日子的路数,那么不管如何落子,陈曳都很难能够赢过柳遇安,那么他的自信究竟来自于何处?

尽管褚老已经是在场众人之中棋力最高的人,却也根本看不懂第一子下在天元能够带来什么益处,棋盘纵横十九道,世上的棋士也尽皆都是认可从边角起手,再往中央发展,根本没有什么是以天元起手,中央开拓的棋局。

柳遇安的神情很是平静,似乎根本没有去思索陈曳为何又要下在天元,他手里拈着的那枚白子很快就落在了棋盘上,然后发出了啪的一声轻响。

小目。

算是常见的起手。

褚随的眉毛微微轻挑了一下,似乎是有些欣赏这一手的意思,但眉毛还未放松下去,便又突然紧紧蹙了起来。

因为棋盘上又响起了一声轻响,陈曳的第二子没有任何犹豫,直接落在了三三位。

柳遇安的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回应来地也很快,白子落在了棋盘左上角的空白处。

接着,一片安静之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陈曳的身上,果然,他又是不加任何思索,拈出一枚黑子便直接下在了棋盘上。

星位。

褚随的眉头一直紧蹙着未曾松开,围观的人群里有些轻微的疑惑声响起。

“这该不会是……”

“褚老的三连星布局?”

“不,不会的,想必是巧合罢了。”

观棋的人们对于陈曳的这番开局有些讶异,其中数位曾经看过前些日子树下那机场对局的,更是对于这番起手有些熟悉,但在那时,落在这两处位置的是白子,而陈曳只是在棋盘的对称处落子而已,难不成是想照搬之前的棋局?

一些颇懂棋道的年轻人更是因此而微微愤怒了起来,如此生搬硬套,难不成你以为柳遇安师兄是傻子吗?

事实上,柳遇安的眼神确实变得更加阴冷了一些,心里默默想着,难道你学褚老的开局随便落几子就便是所谓的三连星布局了吗?不,这只是愚蠢罢了。

白子很快落下,这回是五五。

安静的柳河,无声的岸畔,长街上已经吸引了越来越多的身影,但大抵都是一些寒歌城剑堂里的弟子。

时间慢慢流失,人群围聚的里面,偶尔会传来一些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的轻微响动声。

自陈曳的第一子落下后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棋盘上的局面不再像初始时那般泾渭分明,黑子与白子此刻已经纠缠成了一片,互有吃子的情况发生。

双方约莫已经下了数十子。

落子的速度从最开始的不加思索逐渐在变慢,到现在,二人几乎都需要思索一段稍长的时间才能够决定落子。

现在的局势非常简单,双方都在厮杀,各占一方局面,只是谁也没想到的是,原来陈曳真的会三连星的布局。

第一子天元,第二子三三,第三子星位,之后目外、四五、六七。

在短短的数子之内,他便已经勾联出了一副从坐上边角往中央地带杀去的开阔景象,其大气磅礴的布局甚至让人怀疑他自身的棋力是否早就已经达到了似褚老那般的水准,只是一直在藏拙而已。

褚老的眉毛一直在上挑,松下,又上挑,因为棋盘的变化,这位老者的面部表情虽是一直没变,但眉毛的抖动却在说明着自身内心的波动,相比较于他的三连星,陈曳的布局并不快,但却是飘忽不定,一直到十数手才算真正完成,占尽一些先机。

但令他不懂的是,布局完成之后,理应本该继续往边角发展,直至封死白子的所有活路才对,但是陈曳的落子却是不行大道,竟然是在不断往中央发展,这样岂不是会给予白子一些难得的机会?

啪。

啪。

啪。

又一连下了数子,柳遇安的神情在此时慢慢放松了下来,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黑子要输了。”

围观的人里,不乏有一些懂棋的人,看了数眼之后便开口断定说道。

柳凄看了说话的那人一眼,微嘲道:“还未至中局阶段,何来要输的说法?”

那人没有因为柳凄的身份便有所顾忌,继续冷声道:“他太过自大,纵然在布局上略胜柳师兄一筹,但从棋路的变化来看,已经是必输无疑。”

陈曳的决策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自然也不会得到任何人的看好,在边角布局先行一招的情况下,却要一意孤行往中央蔓延,确实会面对被白棋包围的极大风险,但是棋盘的变化本身就有千种、万种,在棋局还未至中局的情况下,柳凄倒是认为陈曳并非就一定会输。

若是中央开花,遍至四方呢?

当然,执此想法的人确实也不止她一人,至少,坐在旁边观棋许久的褚老也是惊疑不定。

黑子的思路无比清楚、明确且极为大胆,直接进路中央,那么取胜之道便只剩堂堂正正的争四方,但是真的就会这么容易吗?

世上棋士为何大多以边路着手?

其根本原因就是因为从中央拓局太难。

柳遇安的眼帘渐渐垂下,拈起一枚白子落在了棋盘中央。

这一手出乎了绝大多数人的意料,但少数一些人却隐隐点了点头,表示出了对于他这枚落子的认可。

如果说陈曳持的真是如此简单、天真的想法,那么只要在占住地盘前,将边角的白子与中央的白子提前连接,形成一片固若金汤的边角,那么黑子便终究只能困守在中央,等待着白子的慢慢蚕食,独剩一片死局。

棋盘两侧的二人似乎都已经明确了各自的目的以及接下来的思路,落子的速度在先前的基础上又慢慢提升了一些,而棋盘上的棋子数量已经将近五十。

又一枚黑子落下,议论声再度四起。

“挂角?”

“为什么是挂角?”

“他不是想从中央开拓局面吗?”

挂角是布局常用的行棋手法,目的则是为了破坏对方完全占有角部,与对方分占角部。柳遇安最初是以小目起手,然后占据了棋盘左下角的一处星位,以此开始布局,而陈曳则是从左上开始慢慢往中央发展,但是此刻的挂角则是针对着柳遇安边角的布局。

难不成是想用这样的方式来延缓对方阻碍中央布局的速度?

柳遇安的眼皮微微跳了一下,但并没有去管这枚黑子,而是继续在棋盘中央落子,准备切断陈曳黑子之间的联络,让他无法再势成一片。

二人的变招来地极为突然,甚至有人已经喃喃念着诸如‘怎么能这么下棋’,‘没有道理啊’之类的话,褚随的神情倒是慢慢凝重了下来。

棋盘的局面至此,陈曳的三连星已经展现出了与他截然不同的布局方式,这种方式甚至有些匪夷所思,至于最后是否真的能形成突围之势,则大抵还需要看看。

无花的槐树下。

时间流逝。

那些落叶早已被众人踩成了细碎的叶片,柳河上远远停着一道乌篷船的黑影,曾玥闭着眼睛,安安静静地坐在离棋局不远处的一座长椅上,梳着双髻的丫鬟则会时不时从棋盘旁小跑出去,来到曾玥的耳畔小声说着什么,偶尔也会轻咬着嘴唇,露出些迷茫的神色,然后又小跑着过去。

柳遇安不懂剑道,不会春酒,曾玥正好与他相反,她的剑道修为惊人,能够掌控春酒的剑元,但不懂下棋,不会阵道。

至于为什么来此?大抵还是和柳遇安有一些关系的,更何况,与他对弈的还是一位寒山弟子。

局面已经快进中盘。

黑子如星星点点般被白子分割成了一块一块,尽管陈曳在中央布子许多,但看上去已经快要抵挡不住白子的攻势,围观的人里也大多都是一些摇头、微笑的神色,除了几位面无表情的人,几乎所有的人都已经认定了他的溃败。

至于曾玥那位小丫鬟为何会露出那番神态,原因则是来自于树下的那位老者。

褚随与旁人的看法并不相同,在白子层层推进的时候,他只是轻叹了一口气,开始摇头,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流露出几分慎重的神色。

小丫鬟很及时地便注意到了老者的神态,自然心里也是知晓褚随的身份的,但是她再三观看后,还是未能发现有什么不妥处,直到棋盘上又一枚黑子的轻轻落下。

这枚棋子放在棋盘上看着只是一枚毫不起眼的黑子。

但很快就带来了一些不一样的变化。

老人眼皮微微动了一下,轻喃道:“开始了。”

小丫鬟竖着耳朵听到了这句话,神情开始紧张地看着棋盘,咬着嘴唇在想,褚老说的开始究竟是什么意思?

棋子被围,无气之后便能提子,这是一件谁都清楚的事情。

那枚黑子落下后吃了一枚白子。

这就是褚老所说的开始。

柳遇安的手突然在棋盘上方停住,目光开始变得有些疑惑,举棋不定了许久,但最终还是慢慢落下了。

而从这枚子开始。

黑子落下地便越来越快,吃掉、提取的白子越来越多,虽然看上去似乎都是中央一些无关紧要的白子,但却带来了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变化,柳遇安落子的速度正在变慢,而且是越来越慢。

这位精于阵法的年轻人神情很快就变得沉默,直到那些白子都被吃完之后——

“这,这是……”

“怎会如此?”

“什么时候开始的?”

褚随轻叹了一口气,无比感慨的说道:“中央开花三十目啊。”

从边角到中央。

再从中央到边角。

就像有一朵野花忽地绽放,然后以燎原的速度迅速蔓延着整片棋盘,盘活了那些残存的黑子。

围棋讲究布局,哪有这么快就上来吃子的道理?

但是在这些白子都被吃掉之后,棋盘中央呈现出来的开阔局面,以及黑子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诸多后路,都在震撼着观棋的每一个人。

到这个时候,少数懂棋的人已经能够很清楚地判断出陈曳的真实棋力虽然不及诸老,但确实很高,甚至还要远远超出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人。

棋局的变化稍纵即逝,黑子在中央开花之后,便在以一个极为可怕的速度迅速串联着整座棋盘,将先前还在呈现包围之势的白子迅速分割开来,一步、一步蚕食着对方的势力。

以三连星的布局迅速变手,形成如今的棋局,之间不过落落布子七十余枚,但是形成的杀局却已经慢慢清晰,触目惊心。

布局阶段,双方各自都用了最长的一段时间。

但没想到棋局的中盘却只持续了极为短暂的一会儿。

白子的溃败已成定局,柳遇安却并没有直接认输,反而是紧蹙着眉头,继续不断在落子,试图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对局至此。

其实便已经算是结束了。

棋局已经进入收官阶段。

坐在树下的褚随很快就站了起来,浑浊的目光慢慢变得清晰,看了陈曳很长的一段时间后,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下转身离去了。

最后一枚白子落下。

胜负在此刻分出。

“实尖,虚镇,入腹争正面,唉,柳师兄输的不冤。”

“这棋路从未见过,若是有所准备还好,初遇的话确实难以对付。”

一些轻微的声音响起后,槐树下慢慢开始变得安静,每个人的脸上都很沉默,而这股沉默的源头便是来自于执着白子的那道身影。

精阵法、擅棋道的柳遇安师兄输给了传闻里只会照抄别人棋路的寒山弟子陈曳。

这是何等样荒唐的一件事?

然而事情还是发生了。

柳遇安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先前紧蹙的眉头已经不知在何时舒展开来,让人根本无法知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又或者,是什么都没想?

陈曳慢慢起身,看着棋盘对面的那道身影微微点头示意,在众多复杂的目光下,很快就离开了柳河岸畔这唯一的槐树树底。

柳凄微微笑着,说道:“我方才便说过了,只要是同等的比试,我寒山弟子便不会有输的道理,剑堂的各位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们,失礼了。”

渐渐地。

槐树下所有围观的人都慢慢散了。

最后只留下了那一道静坐着的身影。

他开始默默捡着棋盘上的棋子,偶尔会停下来,像是在思索着什么事,正午的日光并不强烈,但透过雾气与树枝,还是照亮了这一座棋盘以及这道年轻身影脸上的——

复杂难言的情绪。

</br>

</br>

第一百七十七章 午夜,檐下猫,春酒剑元

柳遇安输给陈曳的事情在不到半天的时间内便传遍了剑堂,尽管这些剑堂弟子们大都不太了解这位师兄,但并不妨碍他们内心里生出的一些微妙想法,尤其是在柳河岸畔亲眼观看过那局棋的人。

长街尽头的剑堂前,一些议论声开始生出。

“棋道和阵法我虽不懂,不过剑堂的诸般剑法还是会些皮毛的。既然寒山的柳凄说寒山弟子不会输,那么我们剑堂也不该就此算了。”

“卢师兄说的有理。”

“听说那位寒山的师弟刚入门不久,我们也应该挑一位入堂修炼时间不长的师弟去挑战。”

“嗯,是该如此。还有,陈曳的棋道虽说是有些剑走偏锋,但是只从布局来看,这人聪明得已经有些可怕了。他在和柳师兄下棋时,我曾经仔细观察过他的境界与修为,应该是在灵韵一境、二境左右,不能小觑。”

“这么看来,他的破境速度确实很快,不过这也并非是一件坏事。破境快,至少道法应该未必修炼得有多娴熟,咱们剑堂里……我记得廖白师弟前些日子应该已经进境灵韵了吧?”

“廖白师弟?嗯,这倒是一个好人选。他的剑法不在我们之下,对于剑堂藏书里的诸多基础招式、拳脚棍棒也一一都有过涉猎,甚至就连刘师兄都曾赞赏过他。在初进灵韵的修行人里,师弟绝对算得上是实力强劲的了。”

剑堂的屋檐就像被雨水冲刷过一般乌黑发亮,屋檐下高高悬挂着的灯笼在微风里轻轻晃动,一位面容年轻的弟子走过时,正好听到了这些剑堂师兄们谈论的话,眉头便微微蹙了起来。

关于清晨的棋道比试,他也有所听闻,至于输给那位寒山弟子陈曳的柳遇安师兄,这位年轻的弟子虽然知晓却并不熟悉,平常在剑堂里见到,双方也不过就是简单的问候一番,但是没有想到师兄们却是打着让自己去争回剑堂脸面的主意。

廖白沉默地走上石阶,在那盏摇晃的灯笼下稍微停留了半分,视线偏去一处,平静说道:“师兄们还是另寻他人吧,我不会去找他比剑的。”

站在剑堂前议论的那几道身影怔了怔,但很快便有其中的一人大步走了过来,看着廖白沉声问道:“师弟是害怕输吗?”

廖白摇了摇头。

那位师兄接着问道:“那是怕影响剑堂和寒山的关系?”

廖白还是摇了摇头。

听到这里,那位师兄神情便有些微怒,说道:“那师弟又为何要拒绝?”

廖白看着他,问道:“我为何要接受?”

师兄又怔住片刻,张了张嘴,刚想说些道义凛然的话,又被廖白接下来的回答给堵在了嗓子眼里——

“关于柳师兄输棋的事我听说了,只是和我并没有什么关系。至于师兄他强不强,棋下得好不好,其实和剑堂也没有什么关系。谁赢,谁输都是各自的本事,我来剑堂只是学剑的,而剑堂在这只是教剑的,除了这两件事以外,我什么都不关心。”

屋檐下的年轻身影,石阶上的谈话,作为初来剑堂学剑不久的廖白在说完这番话后,便慢慢走进了剑堂阁内,丝毫未顾旁边那些师兄们眼底的微怒情绪。

当然,也就像他说的,除了学剑以外,剑堂里便没有什么可值得关心的。

清晨在柳河岸畔的那盘棋下完后,陈曳便回到了小院里,采也正坐在秋千上微微晃着,看着他走进来后便看了一眼。

“这两日可有什么收获?”

陈曳想了想,还是问道。

采也神色平静的回道:“没什么,找到的几位很久以前与千宝阁有关的修行人也都不是他,再找下去的可能性不太大了。如果易崖不是在千宝阁里,那么就应该是在城里的哪处藏起来了吧?手里拿着阵牙,阵法起不了作用,挨家挨户去找需要的时间又太长,他应该是有别的打算了。”

他指的应该是高欢,关于这一点,陈曳倒是早就已经知道了,除却去见柳老的计划以外,高欢应该还有一些别的安排,以应对对方随时可能会发生的突袭。

“你的境界恢复得怎么样?”

在石桌旁坐下后,陈曳看了她一眼问道。

采也的脸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但很快点了点头,说道:“寒歌城里的气息不错,对我恢复神魂有些帮助,已经恢复了三成。”

二人一句、半句的说着,偶尔会提到一些有关易崖和寒歌城的事情,院外很快就响起了脚步声,曾伊推门进来了后,目光里还带着一丝微异,说道:“没想到这局棋你还真赢了。”

陈曳说道:“这几日与褚老的下棋让我学到了一些,否则的话,想要赢他应该会很难。”

曾伊摇了摇头,说道:“我虽然不太懂棋,不过听那些师兄们说了很多,大部分都是认为你的布局要比柳师兄更强。这么看来,明日褚老应该会继续与你下棋了。”

陈曳点了点头,神情没有任何意外,其实这本就是他今日与柳遇安下棋的最重要原因。如果一个光靠抄对方路数的棋士无法引起老者兴趣的话,那么自己确实应该展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例如与对方相近的三连星布局,例如那些突然的变手。

而在棋力相差的情况下,这些不一样的东西便是自己取胜的唯一希望。

关于这一点,褚老自然也是心知肚明的,所以必定也会懂得自己这数日来一味在模仿的用意。

如果易崖真的藏身在千宝阁,那么说明寒歌城将要面对的也仅仅只是千宝阁。但如果他不在千宝阁,甚至已经在寒歌城谋划多年了呢?

剑堂需要防范的不止是一位修行人,更不止是那些明面上的修行人,所以控制城池的大阵才会变得如此重要,如果能够得到那位柳老的帮助,将阵法的大部分威力都集中在剑堂附近,那么至少那根鹅毛的安全性便会平添几分。

陈曳默默想着这些事情,很快又轻叹了口气。

幽州还是幽州。

哪里都不算平静。

即便这里已经是光明最盛的地方。

剑堂正午的时候,内阁里的人影还是不曾减去多少,剑画大墙前盘膝而坐的那道身影在第四天,恰好是这个时辰,依旧是这个位置,来到了剑堂。

事实上,注意着这道身影的目光已经从第一天开始在慢慢减少,但总还是有些剑堂的弟子们在修炼之余喜欢默默看一眼坐在最前方的高欢,并非是什么恶意,也无多少善意,这些目光大抵只是复杂,不知该如何审视这个在寒歌城里身份有些特殊的人罢了。

春酒是他父亲的剑法。

亦是寒歌城最令人称道的剑法。

剑堂数十年来送走、迎来了多少修行人,那些南部大城的城主又有多少曾在这间平静的剑堂里观道法、看剑石、思剑画。

唯独高欢在寒歌城的这些年始终在浪费时间,不来剑堂学剑,最后又跑去了寒山,虽说在外门考核的时候是第一,但那种考核毕竟本身就与幽州的杀人事差之太多。

若真是城主的儿子,不会春酒便是一个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若日后想当城主,那么至少——

请向幽州证明你的剑。

剑堂内阁深处的那盏红纸大灯笼倾洒而下的烛光始终维持着不变,照着剑画的大墙,照着木梯旁的书架,照着屋里任何一处细微的角落,清楚平和。

时间正在慢慢流去。

两个半时辰很快就过去。

坐在最前的那道身影缓缓站了起来,身体遮住部分烛光,在宽大的墙面上暂时留下了一道黑影。

一些目光随着高欢的起身而微微睁开,看着他离开内阁、向剑堂外走去,然后又慢慢闭上了。春酒难学,因此每个来到剑堂里的人都是争分夺秒,甚至是不顾吃喝,日夜在此修炼,以期能在有限的修道生涯里真正的学会这一门剑法,百年后能够接过城主的重担,继续守卫着这座古老的大城。

木梯旁。

陈曳将视线从春酒的大墙上收了回来,继续翻开了怀里的一本厚书,接着昨日看过的部分继续,剑堂里有些目光偶尔会注意到他,但大多都是看了几眼之后便就走了。

剑堂里关于一些师兄谋划的那件事目前还处于最初的阶段,毕竟廖白已经明确表达过了自己的意愿,而在将他刨除后的情况下,想要找到另外一位境界合适且胜算要高的弟子也并不容易。

至少,数日的平静想是有的。

一下午的时间都在剑堂呆着,除却学习春酒,便是看那些剑堂的书。大城典册已经看到了将近一百年前,对于寒歌城的历史,至少陈曳已经有了一些其他的认知,至于春酒的剑元,倒是还没有什么比较好的办法。

当然,办法指的并不是按部就班的修炼过程,而是在掌控剑元方面能够切实起到作用的一些行之更为有效的办法。

窗外没有什么吵闹的声音,大抵是因为已经入夜的缘故,但寒歌城里很快便就下起了雨,雨势不大,也不密,淅淅沥沥地,很是静人心。

幽州的雾气能够阻挡大部分的天光,却无法拦住从天而降的亿万滴雨。没有见过月亮的幽州人或许无法明白什么是月色如水,但至少这些落在街道上的无数小水潭都与月光近距离的接触过。

陈曳没有入睡,也没有运转道法打坐吐纳,推开窗户,窗外的景色正好是一条静谧、幽深的小巷,雨夜里朦胧的烛火未必能够照亮所有的街道,但引人前进总是无错的。

他站在窗边,看着小巷外的微弱烛光沉默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烛光下像是有道极为瘦小的黑影,忽地一下便就蹿了过去,或许是猫狗,或许是老鼠,大小瞧不清楚,自然便无法判断。

陈曳嘴角忽然生出了一抹笑意,下一刻神识漫出,在黑夜里捕捉着那道不断奔跑的灵活身影,在一处屋檐下,看到了。

是一只猫。

在屋檐下很快就蹲着不动。

像是在避雨。

又像是在看着什么。

黑夜里的目光,目光里的黑夜。

究竟在看什么?

神识继续扩散,来到了屋檐前不远的一排土沟,那里已经积了些雨水。

一只融入到夜色里的老鼠闪着幽幽的目光,正在土沟里快速地穿梭前进,蹭着肮脏的泥水,探出到了沟外的世界。

猫扑了过去。

鼠目只是寸光,但迎面而来的大抵会是一副狰狞、贪婪的面孔。

只是落在某个人的眼里倒像是有些憨态可掬。

很快,猫扑空了,老鼠龇牙叫了一声,蹿去了更远的地方,两道一大一小的身影在夜色里消失。

陈曳收回了神识,那抹笑意接着扩散,然后——

他翻出了窗户,在夜色中也离开了这座小院。

修行大概是很有意思的。

不仅仅是与解那些字谜、怪题一样,在探知到真正的答案之前有着充满无穷妙趣的过程。更为重要的是,它能够让人明目、静心、醒神、开窍,还能够帮助一个人认清自身。

陈曳在夜色里慢行,情绪很快就变得有些不一样,是已经很久都不再有过的孩童时期的欢欣,就在这时,他想起了一个难题,是剑堂里的那堵大墙。

春酒的剑元开始自动运转。

他开始在雨夜里奔行。

前者很快,后者也很快。

耳中慢慢传来了流水声,逐渐清晰,之后便是雨水击打在水面上溅起的哗啦声。

那株熟悉的槐树在视线尽头越来越清晰,这条临着柳河岸畔的长街却几乎没有多少屋檐下的烛光,但陈曳很快就在槐树下那座棋盘的旁边看到了一道身影。

老人在树下静静站着,因为下雨的缘故看不清面容,只能够看见他身上穿着的那件暗青色的皮袄。

“这么晚了,您还不回家吗?”

陈曳来到了槐树底下,看着那位老人轻声说道。

透过茂密树枝的雨水像是串联成线的珠子,哗哗地不断落下,老人慢慢转过了身来,微微笑着:“这座城便是我的家。”

……

……

</br>

</br>

第一百七十八章 对话,一字静,大城夜雨

陈曳微微一怔,流转在体内的那股剑元突然速度变快,开始变得躁动、难控,先前心头生出的微妙情绪慢慢在雨水击打的声音下散去,但是春酒的剑元却在不知不觉之中转化了体内灵力的极大一部分,就像是要将全身上下所有经脉都肆意冲破一样。

夜色幽深,老人站在树下,雨水落下的珠帘散在他佝偻着的身躯四周。剑元的波动自然是熟悉的,毕竟会这剑、传这剑的人曾经也在这树下见过他。

“静。”

一滴清澈的雨珠落在了地上,毫无声息,但溅起了极小、极小的一朵水花。

陈曳感受到了四旁无穷无尽的微风在吹来,带着湿润的冰凉气息,在那清楚、平静的一个字下,似乎包裹住了全身,然后在慢慢渗透进去。

神田与经脉里已经转化成春酒剑元的灵力也感受到了这股气息,躁动的同时开始停滞,然后渐渐平息了下来,最终在接下去的数十次流转过程里又变成了再寻常不过的灵力。

陈曳先前有些变白的脸色很快就恢复了红润,看着这位树下的老者,收敛了心神,正色、躬身、行礼,说道:“多谢柳老。”

春酒的剑元先前自动运转,很快就超出了经脉所能够承受的极限,在心境微妙时,陈曳尚还能够在不知觉的情况下控制着剑元的运转,但是在心境解开,那股微妙的感觉离去之后,体内所遗留下的春酒剑元便就成为了一件无比可怕的事物。

如果不是奔行来到树下,看见这位老者,或许此刻陈曳的神田都已经在剑元的疯狂运转下被摧毁了。

而能够简简单单就镇住一位修行人体内灵力运转的,自然不会是一位寻常的老者,至少在这寒歌城里,应该只有一人能够满足这个条件。

穿着皮袄的老者神情很是平静,没有因为先前的那两个字而产生什么波动,雨水从槐树的枝叶中落下,又在他的头上分开,就像是在身前挂起了无数串细小的珠帘。这一幕仔细看着似乎并不值得惊奇,但是先前的那一字‘静’却还停留在陈曳的心里。

“你的棋下得不错。”

柳老微微笑了一声。

陈曳想了想,似乎没能想起什么,开口问道:“您,见过?”

柳老继续笑着,轻点头说道:“我一直在这儿,自然便见过。你的布局和中盘的变手都算不错,也很有趣,在这些年里,即便是我也从未见过这样的棋局。”

“你在寒山是谁的弟子?”

寒山弟子在烧出神魂、进境灵韵之后便能走上山道,挑选一位传道、授业、解惑的师长,这是在来幽州之前陈曳便已经知晓的事情,也算是寒山强于剑堂的一大方面。

毕竟剑堂的道法藏书虽然也多,春酒和千里对于年轻弟子的帮助也极大,但终归不像寒山有数千年的底蕴,山道上的师长们究竟藏着多少人,就连所有的寒山弟子们都无法说清。

陈曳摇了摇头,说道:“我在幽州时方破的境,月余之前还是清弄。”

听着这番回答,柳老又看了陈曳一眼,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道:“破境虽快,但寒山道法对你接下去的修炼并无益,回去之后不必急于寻师,认真看阵初、立井、秋葵三书就好。”

阵初、立井、秋葵。

陈曳默默念着这三册书名,识海里在不断涌动,但却没有丝毫的印象,应该是藏书阁里少有弟子问津的道法典册。

柳老似乎明白他在想什么,说道:“与修行算不上太大关系,但是能够帮助你加深对阵法的理解,寒山的藏书阁里就这三册关于阵法的书册写得最好,或许摆放的位置有些偏僻,不过卢定自然是会知道的,你回去后问他便清楚。”

陈曳点了点头,先谢了一声柳老,只是神情大抵还是有些古怪的,毕竟关于阵法,自己现在真的算是一窍不通,就算看这三本书应该也很难加深什么对阵法的理解。而对于柳老的这番善意,他自然还是心怀感激的,更何况,如果没有方才的那个‘静’字,恐怕此刻自己也就重伤甚至是死去了。

对于陈曳藏在心里的疑惑,柳老很快又给出了解答——

“你的破境走的是天地灵火的道路,寻到的那道灵火又太过强大,虽然最终还是顺利地烧出了神魂,但是你的识海里还残留着很多的灵火气息。随着你的境界不断提升,这些灵火气息会与你本身的神识发生冲突、碰撞,最终将识海烧的什么都不剩。”

“如果想要继续修行,阵道是解决此事的最直接办法。”

陈曳没有想到自己识海里的情况已经全部落入到了柳老的眼里,更没有想到识海中的那些火苗会隐藏着这么巨大的危险,其实在之前几次的战斗之中,识海里的异样便已经有些许发生的趋势,不过最后都被强压下来了。

关于这件事,他一直埋在心里,准备等到回到寒山之后再去请教境界高深的那些师长,甚至还未同高欢、采也说过。柳老提出的解决之道,在某种程度上已经稍微安了安他此刻的心,至少这个难题并非是无法可解。

陈曳又躬身行了一礼,尊敬说道:“多谢柳老的指点。”

受着这礼,柳老很快就从树下慢慢走了过来,微微颤巍的身躯以及手臂都在说明着这位老者悠久的修道年龄,还有本身不太乐观的境况。

陈曳目光微微一变,连忙上前,准备搀扶着老人的手臂。

“无妨。”

柳老笑了笑,又开始慢慢说着话,“虽是老了,但总归境界还在,不会摔一跤就死在这些水坑里的。那日见你下完棋后,我便觉得有些意思,后来你又赢了遇安,他其实受我教导多年,天赋不错,只是性子差了些。这么一输也未必是什么坏事。”

“只是……和寒山比起来,幽州的年轻人还是有所不及。”

“那位叫作柳凄的小女孩想来是应该发现了我一直在树下,所以常来看看,她的道法现在看起来好像驳杂,但其实野心很大,诸般道法如果能够融会贯通,等她将来进境解意,自身就会强于天下的九成人。剑堂这么多年来,像这样有野心的弟子并非没有,但最终都慢慢变了。”

“高浊太强,春酒太快,以至于他们的心里开始敬畏,就算修道资质再如何出众,最后至多也就像高浊一样了。”

“不过,我似乎是有些过于贪心了?”

柳老的笑容慢慢散去,长叹了一声,“像高浊这样的修行人,幽州若是能再多出几个自然会是一件好事。”

陈曳能够感受到老人的言语里藏着一些意味不明的深意,不仅仅只是在悠久的生命最后一段路程里所发出的唏嘘与感慨,想了想,说道:“至少,高欢是不错的。”

听到这个名字,柳老又生出了些笑容,无比感慨的说道:“是啊,只有他想要做得比他父亲更好,变得比他父亲更强,所以才会让你来找我吧。”

陈曳默默说道:“原来您知道。”

柳老转头看了一眼远处夜色里的飞檐,说道:“老了,但并非什么都看不到。至少,他在城里我是知晓的。不过我也很好奇,像你这样不太一样的年轻人又会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陈曳停了下来,目光好奇地随着他望去,轻声问道:“您是指?”

柳老收回远去的目光,转头看着陈曳,慢慢说道:“大阵之力无处不在,就算他有阵牙,又能怎么做?”

陈曳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回道:“如果只是一人,即便他是易崖,应该也很难行事,但毕竟就算是您,也很难说清楚他的背后究竟还藏着多少人,寒歌城的大阵倘若无处不在,这便是最大的问题。”

“城里的各处或许会有无数道修行人的身影在异动,大阵之力很容易便被分散,在尚且不知晓那件事的前提下,或许柳半月前辈也会被引动离开剑堂,城里诸多的大修行人站在明面上都能够被算计,那么他得手的可能性将会很高。”

雨夜里,听着这番大胆的猜想,柳老又慢慢向前走去,说出了一句让陈曳有些沉默的话,“是啊,这也正是我最担心的事情,寒歌城里究竟藏着多少鬼?而如果真的有无数只鬼在城里生事,那么,那根剑堂里的鹅毛又是否最重?”

时间过去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两道在雨中前行的身影来到了剑堂所在的那条长街上,陈曳的声音突然开始响起——

“您认为易崖拿到羽毛也不会是一件坏事吗?”

柳老摇了摇头,说道:“如果是之前,或许我会有些犹豫,但是在高欢进城后,我便已经改变了想法。大鹅的羽毛既然只剩唯一的一根,那么窦落和易崖都不会放过这唯一的机会。只是千宝阁成功的可能要比易崖更高一些,而一位远在天南的经世境修行人是不会对幽州产生任何影响的。”

“但这番推论,其实柳老您也并不确定吧?”

“是的,任何事情的可能性都会有,但既然我是主大阵的柳家人,那么轻重缓急便需要分得清楚一些。寒歌城最重要的并不是那根大鹅的鹅毛,而是这座大阵,接下来才是高浊、半月。或许最后得到鹅毛的是易崖,或许他借此真的成功进了修行的最后一境,但他毕竟不是先祖,在幽州是藏不住的。”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陈曳自然明白这个道理,而即便他自身再如何聪明,曾经解过多难的难题,也无法针对这个局设想出妥善的解决办法。护城的大阵不会将全部的大阵之力汇聚到剑堂以及千宝阁的附近,这便是柳老的回答,而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除了易崖之外,那些如果真的存在着的其余修行人开始异动的话,大阵之力便会对他们落下。

他们将要面对的,会是拥有着阵牙的少数一部分人。

但那一刻想必也不会太远。

不过对于易崖来说,同样有一件事是其所不知晓的,那就是他的存在已经被三个年轻人和一位正在等着他的女子剑客所知晓。

雪山天顶上的那一战必定会赢。

寒歌城里的这一战也未必会输。

长街走到了尽头。

一位脸颊瘦白、身形高大的年轻人出现在了远处,看着雨中的老者,声音有些淡漠,“您该回去了。”

柳老看着年轻人笑了笑,然后对着陈曳说道:“他是替我收棋的棋童,论起下棋,也很有意思,若是有机会,倒是想让你们二人试试。”

“今日我先走了。另外,既然你见到了我,那么柳河旁的规矩便不可破。”

“明晚,树下,我会先教你初入阵道。”

老者说完后,便有些疲累的向前走去,挥了挥手,拒绝着年轻人的搀扶,身影慢慢消失在了夜色雨幕之中。

脸颊瘦白的年轻人在离去之前回头看了一眼,目光意味深长。

一夜慢慢过去。

自梅里雪山爆发出那场惊世大战已经过去六日。

幽州南部的雾气在这六日以来变得更加深重,就像是宛若要降下灭世雷霆一般的浓墨乌云,堆积在临仙江畔以及江畔的寒歌城上,久时不散。

而在北部的天空上,飘着一道远远望去还能够清晰可见的剑云。

那云的形状倒垂而下,直直插在云霄里,看着就像是一柄出鞘的快剑,散发出了无数令人难以想象的气息。照理,雾气更重,视线便该更加不清,就算是神识也该无用。

但那朵剑云并非只是一朵简单的云。

实际上是幽州某位修行人自身道意的具现化,代表着这世上最为纯正以及可怕的剑道修为,即便是雾气也遮掩不住它的存在。

高浊与千里已经开始展露出了自身的全部实力,而在那朵剑云的旁边,短短的一日之间又慢慢有一道阴影生出,占据了天空的半壁,吞噬着所有张扬的色彩。

梅里雪山已经不再是一座简单的雪山,那里的战场已经变成了可怕到足以威胁到解意境修行人的炼境。

因此这些日子以来,寒歌城除了能够看到那些明显的异象之外,还能够看到源源不断进城,来自映州、以及幽州南部的一些修行人,他们将消息汇聚到剑堂之后,也就在城里暂时先住了下来。

谁都无法清楚战局接下去会如何发展,因此再贸然前去不过就是送死罢了。

但是,一股看不见的暗潮同样在寒歌城里涌动。

</br>

</br>

第一百七十九章 阵法之道

进入寒歌城的第六日过去。

时间来到了夜晚。

关于和柳老言谈的最后结果,陈曳已经告知了高欢,而他也并没有过多意外,或许早就已经在心里想到了这件事,只是草草应了一声之后,便又匆忙离开了小院。

这些日子他一直很忙,作为高浊的儿子,每日都在城里奔波。除了柳半月以外没人知晓高欢究竟在做什么,陈曳也很聪明的没有去问,但至少,目前为止每日下午去剑堂观春酒的剑画还是必不可少的,很多人都在惊疑他是否是在修炼春酒,更多的质疑则是来自于这两个半时辰。

当然,这对于高欢来说已经是能够空余出来的最多的时间,除了需要去查探那些散修之外,他还需要做好事情发生之前的准备,而这一切都需要避人耳目,为此也经常在城里随意兜转,让那些可能暗中盯着他的目光不会过早发现这边的目的。

除了这些事情。

剩下的大多便是和陈曳有关——

第六日的清晨,他如愿在柳河岸畔的槐树下又再一次见到了褚老。老人穿着黑衣,神情肃重,提前便摆好了棋盘与棋盒,旁边观棋的人影多了不少,但没人去坐那个空着的位置,而除了褚随以外,其余的五老之中有三位也都来到了柳河畔。

那局棋可以说是寒歌城年轻一代与河畔的诸老所下过的最精彩的一局棋。

陈曳输了六目。

但是那匪夷所思的开局手法以及比之褚老更快的变手,还是再次惊艳了观棋的人。

他的名声越来越显,白日里去往剑堂修炼的时候,注意着他的目光也就越来越多。

还有,木梯旁的那些藏书,大城典册已经翻到了近一百多年前,这里讲到了一些关于幽州北部修行人的事迹,包括补天局的易崖在内,原来敖歌和采也他们并不是在幽州最先出现的能够避雾的人,寒歌城有所记载以后,北部至少已经出现了七位,全部都是天资极为出众的修行人。

至于南部,大城典册里却并没有记载相关的事情。

另外,千宝阁的出现是在高浊崛起以及柳半月改窦姓为柳之后,至今不过八十年左右的时间。

曾家的出现要比千宝阁更早,最初是在近二百年前,一位叫做曾秋水的修行人突然崛起,在城中崭露强大的实力后,开始在城里成家立业,开枝散叶,短短的一百多年间,便从落魄的一个小家族慢慢发展成为了寒歌城里的第一大家。

最后,在大城典册这一百多年历史的记载里,对于主控着寒歌城大阵的柳老却没有半分事迹描述,甚至是对于当年柳羿所在的柳家同样如此。

因此,陈曳也认为柳氏一族的背后应该还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剑堂里的藏书论及种类,最多的当然还是一些幽州的道法,其中不乏北部和南部很多年以前流传至今的古老秘籍,所以对于陈曳在做的事情,曾伊倒是有些疑惑,也曾经委婉的提示过几次,不过最后还是放弃了。

昨夜的一场大雨淋尽了整座寒歌城,宽阔铺满着青砖的街道表面还有些湿润,从那间小院出来后的小巷、大街里,人影在慢慢消失,槐树下的空地积满了落叶,落叶上还积着雨水,脚步即使轻轻踩过时也会发出啪啪作响的声音。

陈曳来到柳河畔的时候,柳老的身影已经在河边驻足了许久,身躯微微佝偻着,面朝河边,目光像是在看天上的浓墨般的雾,又像是在瞧着更远处的事物。

寒歌城北边天空上的那朵剑云和遮住半片天的阴影在夜色里丝毫看不清。

柳老身体未动却突然说道:“来了。”

之后,老人便慢慢转过了身,挤在脸庞上的皱纹就像是无数道细小的褶子,历经沧桑的目光看起来要比身后的那方黑夜更加幽深,平静的声音接着响起——

“阵道讲究布置,天地方圆如果当做一座棋盘,那么阵基便是棋盘上的黑白棋子,像你昨日或是早上的布局便可算作是阵法,当然,初入阵道首先还是要从最基础的一件事情说起。”

“陈曳,你可知阵法的异同?”

面对着柳老的提问,陈曳想了想,回道:“从功效上来看应该各有不同,有的阵法讲究杀敌,有的阵法讲究防御。”

柳老点了点头,说道:“这可算是一处不同,那么除此之外呢?”

陈曳又认真地想了想,摇头回道:“不知。”

脚步轻踏着落叶的声音很快响起,柳老从河畔慢慢走了几步,来到了树下摆着围棋盘的那张石桌旁,从棋盒里捡出了一枚黑子落在了棋盘正中央。

“这是第一道阵法。”

黑夜里苍老平静的声音落下后,从槐树的各个方向很快就涌来了冷风,陈曳的神情有些微凛,识海中的神识落在了那枚黑色的棋子上,发现上面有着轻微的灵力涌动的气息。

柳老伸出枯瘦的右手,将棋子捡了起来,重新放回到棋盒里,之前的阵法在这一刻便陡然消散,周遭的环境又重新恢复了平静。

“世上的任何事物都可以是阵基,阵基的不同,便是阵法的不同。幽州的两座大阵,黑山大阵是以黑山为阵基,雪山大阵是以雪山为阵基,而凡此种种,都可以称作为固阵。”

“固阵的唯一要求便是阵基不能溃散,若阵基变动,那么大阵立解。”

“当然,一枚棋子和一座山脉还会有些不同,先前你的神识发现了什么?”

陈曳很快回道:“棋子上有灵力。”

柳老微微点了点头,说道:“将一枚棋子立为阵基,所需要的灵力不过是微末,但若是想要将一座山脉都立为阵基,那么将需要一个海量到可怕的数字,加之阵基里的灵力如果消失,阵法本身也会被破,由此二事便慢慢演变出了另外一种解决办法:寻源。”

“这个世上自然没有什么修行人的灵力是取之不尽的,因此再如何强大的阵法也总会有被破的一天。千年之前,北国最强的临天阵的修缮最重要的一步便是补充灵力,而且因为所需灵力太过庞大的缘故,这种补充往往还会折损着修缮阵法的修行人本身的寿命。”

“后来,关于这座大阵,一位年轻人提出了某种建议——”

“替大阵寻求一个万世不尽的阵法来源。”

“这也就是阵道在千年以来的最大变革,之后的数百年里,便出现了利用灵脉、灵石等为阵基提供力量的办法。”

拒北城的城主府的那道暗门之下,隐藏着的关于临天阵的秘密再次浮现在了陈曳的脑中,那些就算是铁马当心都需要慎重的寒气或许就是临天阵的力量来源。

所以只要大雪原的寒气千万年不变,这座北国最强的阵法便就很难以蛮力破之?难怪那位从魔州来的修行人想要去寻阵基

陈曳还在心里默默想着关于数月之前的一些事情,而柳老的声音则只是稍稍停顿了片刻,便就继续在槐树下响起,“阵基的选定是阵法的第一步,之后便是如何画制阵线、成型阵法。通常来说,越简单的阵法所需要的阵线便越少,诸如最基本的聚灵、唤风一类的阵法,大抵只用三至十道阵线。”

“当然,阵线也会有所分别,若是寻求阵法的威力以及稳定性,那么可以用空银沙、聚神线之类的物质。神识与灵力落下后,阵线就会隐匿在天地之中,是无法被修行人所查探到的,换句话来说,阵法如果已经成型,那么除了阵基以外,便大抵没有其余可以巧破的办法。”

“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种阵线较为特殊,那便是修行人自身的灵力。”

“灵力?”

陈曳微微一怔,轻疑道:“可是灵力应该是无形的。”

柳老看了他一眼,微微笑着,说道:“灵力在体内的流转本身是类似于气态,这自然是没错的,但有些特殊的道法却能够改变灵力外显的形态,例如补天局三蚕道法里的其中一种丝线。”

“灵力运转的同时施加极大的压力,便能够将它的形态稍微改变,之后再加上识海中的神识,便可以从这种状态的灵力中提取出一种比较奇怪的异物,阵道里将这种异物称之为灵线。”

“不过补天局的茧蚕丝线与灵线有些不同,只是单纯的灵力构成,至于是如何做到的?便只有修炼过那门道法的人清楚,或许是在修炼时曾经吸收过一些特殊的异物。”

“灵线是用作阵线的最常见之物,相较于其余奇珍异宝来说,虽然稳定性不够,也无法持续太过长久的时间,但至少提取方便。”

“我昨日曾与你说过,你识海里的问题将会随着不断的修炼而加剧,其中一种解决的办法就是立阵。黑市里应该会有镇魂石的存在,它可以进入你的识海充当阵法的阵基,之后只要你学会如何将灵力与神识结合,提取出能够当做阵线的灵线,那么阵道的第一步就算成功,看完阵初、立井、秋葵三书后,便能自己解决这个问题。”

柳老详细的解释说完,陈曳便开始陷入了沉思,在望南涧溪畔隐洞的时候,他曾经见过采也的茧蚕丝线,与丝蚕不同,那种丝线肉眼可见,似乎并不单纯像是简单的灵力构成,而且当时因为受制于神魂的限制,采也应该无法动用神识才对。

说明修炼补天局道法的前提应该是灵力本身需要发生的质的变化。

其实修行界里,像这类特殊的道法也并非只有一种,风雪楼的风雪气,补天局的三蚕道法,另外,寒山的寒霜意本质上也有一些类似。

微风吹过脸颊,陈曳认真思考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就着先前柳老所讲的关于阵法的大部分解释,提出了一些自己还不太明白的问题。

老者坐在石桌旁,微笑着进行答疑,柳河畔的这一幕在寒歌城里无人能够得以一见,因此自然也没人能够知道这第二道机缘已经被一位从寒山远道而来的年轻人切实握在了手中。

时间又慢慢流失,过去两日。

在槐树下与褚老对阵的第六局棋里,陈曳终于赢了一次,虽然只是二目半,但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已经很难得,消息传到剑堂里,没有引起太大的哗然,但是一些比较年久的弟子神情则是微微一变。

不管陈曳究竟是如何赢得,柳河畔的这局棋只要继续赢下去,或许对方便真的能够见到传闻里的那位柳老,阵道虽然对于修行人自身的境界、修为没有直接上的帮助,但毕竟也是一番机缘,对方若是触类旁通,很快破境也说不准。

因此前些日子定好的那场比试很快就在不知不觉中进行到了尾声,寒歌城剑堂初入不久且境界已经破境的弟子其实一共有三位。

除却廖白以外,其余两位分别叫做棋真、黄千。以境界来看,棋真的境界是灵韵一境,黄千的境界则是灵韵二境,但是如果真的论及剑法、实力等等客观上的因素,棋真都会是那位最恰当的人选。

这些日子以来,为了说服棋真前去挑战陈曳,这些剑堂的师兄们颇费了一些功夫,如果不是陈曳赢棋的消息又传来的话,或许这件事还要耽搁一些时日。

但庆幸,棋真自身对于那局棋的执念还要超过这些师兄们的设想,在进入剑堂前修炼的数年里,他也曾经试过在柳河畔下棋,但却始终未能赢过五位诸老,之后便加入了剑堂,开始关于剑法的修炼。

廖白是新人师弟中天赋最为出众的一位,但棋真也只是略微逊于他半分,剑堂里除却春酒以外的剑法一共有二十八门,分别来自于幽州南北两部的各座大城。

廖白学了七门剑法。

棋真学了六门。

从剑道上的修为来看,虽说他们二人还都只是初入剑堂不久的师弟,但其实因为出身不凡的缘故,修炼的年岁并不短暂,真实的水平还要超出一大部分的剑堂弟子,甚至也被寒歌城里的一些长者寄予了厚望。

因此当这位蓝袖青衫的年轻弟子来到陈曳面前,提出请求比试的时候,曾伊只是微微一怔,便语气坚决的回绝——

“不行!”

</br>

</br>

第一百八十章 剑与阵

蓝袖,青衫,翻领,身负二把剑。

剑堂的弟子上百位,棋真的特征在这其中绝对算得上是独树一帜。当然,注意到他们的目光并不仅仅只是木梯下的有数几道,春酒剑墙前的众多剑堂弟子里,还有不少人看到了这一幕,神情有些疑惑。

棋真师弟……想干吗?

曾伊看着他,沉声说道:“作为剑堂的弟子,首先要做的便是学剑、用剑以及护城。难不成只是因为堂里的柳师兄输了,你便非要与寒山的这些师兄师弟们过不去吗?”

棋真年轻的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听着曾伊的话,只是平静的转头看了她一眼,说道:“与柳师兄无关,我只是听说陈曳师兄在柳河畔赢了褚老,心里有些好奇罢了。若是光论棋道的话,我自然是比不过这位陈师兄的,但寒山向来也不是阵法大派吧。”

“寒山的柳凄师姐前些日子曾经说过,只要是寒山弟子,便没有道理会在同等的比试里失败。我的境界是灵韵一境,想来应该还要比陈曳师兄更低一些,入剑堂修炼的时间至今也才将近一月,比起寒山的外门考核还要晚些时日。”

“这样的比试并非是以势压人,师兄便应该没有道理拒绝。”

最后一句话,棋真是看着陈曳说的,语气平静,堂堂正正,并不掩饰自己话语里的好战之心,更不掩饰自己强烈的求胜欲望。

曾伊冷哼了一声,说道:“你进剑堂虽然还未至一月,但在自家修炼的时间已近十年,一步一步地慢慢破境至灵韵,听说就连剑堂收录的剑法也早早便开始研习了。”

“不过陈曳毕竟与你不同,他真正踏入修行之道不过数月而已。就算破境的速度很快,但你也应该明白,道法的修炼是最需要时间来沉淀的。”

就像曾伊说的,任何道法的修炼、学习都需要时间,修行者自身的境界或许可以通过天材地宝、奇遇等方式快速提升,但是自身对于各种道法的感悟却是旁人所无法给与的。

最简单的例子:每当剑道有所感悟,境界便能更进一分的夏虫。

剑堂里,木梯下,幽深的二楼传来的那道气息还是未变,始终那般悠久和古老,关于这只大鹅以及它身上的鹅毛,陈曳也曾涌出过许多好奇,但问题在于,就像柳河岸畔的那位柳老一样,无人知晓这鹅毛的来历,就连高欢都并不清楚。

剑堂旁边正在观书修炼的一些身影不时会张望而来,目光所至大抵便是那位蓝袖青衫的年轻人以及旁边的女子。

先前棋真说的话并未过多进行掩饰,因此他的意思很明确,听到的人也不算少。

陈曳慢慢合上了手中的大城典册,抬头看了棋真一眼,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道:“什么时候?”

曾伊微微一愣,神情立刻有些焦急,低声提醒道:“倒不是说觉得你并非赢不了棋师弟,但无论谁输输赢,便都会伤些和气。尽管寒歌城和寒山的关系也不会因为你们二人就生出不好的影响,不过没有意义的事情又何必去做呢?”

陈曳看着她,微微笑道:“是的,没有意义的事情便不必去做,不过我也想试试。”

棋真原以为自己发出的挑战不会这么轻易就被接受,因此倒是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顿了顿,说道:“既是我发出的挑战,那么时间便由陈师兄你来定。至于地点,剑堂门前如何?”

“好。”

陈曳简单应了一声,又想了会儿,最后补充道:“那便三天后吧。”

棋真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之后便背着二剑走了出去,曾伊看着他的背影,还是有些没忍住,说道:“虽然棋师弟的境界只是灵韵第一境,但他的真实修为其实要比很多师兄都强。我曾听堂姐说过,廖白和他是最近这些年里天赋最出众的两位师弟。”

“是吗。”

“那或许应该够了吧?”

陈曳将大城典册放回到了书架里,自顾自地笑着说了一句,曾伊没有明白他这两句话的意思,还想接着问的时候,剑画大墙前,那道静坐着的身影突然站了起来,扯出一道烛火下的黑影。

曾伊怔怔地看着高欢走出剑堂,背影消失在了众人的非议里,喃喃说道:“他究竟想做什么?”

陈曳看了一眼,平静说道:“既然是来剑堂,那么自然是为了学剑。”

木梯下沉默了一段时间。

“那么你呢?”

曾伊转头看着陈曳,柳眉在此刻稍蹙,认真且直接的问道:“你又想做什么?”

“他只看春酒的剑画两个半时辰,而你也是如此,每日往复来回应该已经有六日了吧?真的是在学剑吗?”

陈曳笑了笑,说道:“当然。”

听着这番回答,曾伊很快又想起了什么,神情微异,说道:“还有,你今日为何只看了两个时辰?”

观春酒剑画两个半时辰,是高欢每日雷打不动去做的事情,剑堂里除了曾伊以外,便没有人清楚其实陈曳也是如此。

春酒的剑元何其难学,又是何其难以掌握,便是日夜在墙前苦修的那些年轻弟子们也无法坦然说一句自己能有多少信心。

至于为何他们要一直待在剑堂中?

自然不是因为记不住繁杂的剑画图案,而是因为剑墙上同样有着微弱的属于春酒的气息,在某种程度上,这种气息可以帮助修炼,但即便如此,春酒还是无人学会。寒山来此的一些弟子若是对春酒感兴趣的,自然也曾来尝试过,像厉朝山和苏锦河都曾来过剑堂。

整个剑堂里,跨过第一道门槛的只有两人,分别是曾伊的堂姐曾玥以及前任刘姓城主的后人刘境。

当然,最后的结果还是一样。

世人皆可观剑画。

唯独学不会剑法。

仅从修炼的难度上来言,春酒甚至已经无限接近于寒山藏书阁的四大奇书,并且还与繁路、朝花、连山、青囊都有些不同,它的难并非是无从入手,而是堂堂正正摆在每个人面前的难。

春酒的剑元只要按照法门便必定能生出,但是它的运转过于快速,在全身经脉中流转的速度还在不断改变,彻底掌控也就因此变成了一件无比困难的事情。

当然,就像高欢说的,学习与修炼的方式有千百种,如果是想凭借自己对于灵力的控制力来完成,那无疑会是最困难的一种方法,高浊在创出春酒这一门剑法的时候,其实应该就只是单纯的凭借着自己那可怕的控制力,因此春酒的剑法里才会只有生出剑元的秘法。

简单点来说,那就是他身为修行者所具备的天资实在是要强出剑堂的这些年轻人太多。

至于高欢要如何解决关于春酒的这第一道难题剑元,陈曳并不清楚,但是自那日夜晚在槐树下开始涉及到阵法之后,他便忽然有了一些想法。

这些想法就像之前下的那些棋局一样,有些大胆甚至是匪夷所思,所以陈曳也曾经亲自询问过柳老这个问题,得到的答案是——

“可以一试。”

阵法的第一步是立阵基。

第二步便是绘制阵线,关于阵线的选取,柳老曾经说过,修行人大多以灵线为主。而灵线的生成,是由灵力受过压力之后,经由识海的神识提取而出,这个过程那晚虽然没有详细说明,但是陈曳后来已经清楚,这一步在阵道里唤作压灵。

压灵的重点以及难点在于对灵力生出的压力,必须恰到及时,不能有丝毫差错,否则灵力的状态始终都会维持稳定,无法提取出灵线,而由这个过程,陈曳便很快想到了关于解决春酒剑元过快的方法,那就是利用压灵的过程来减缓剑元流转的速度。

这并非是一条真正掌控春酒剑元的捷径,甚至被压灵的过程而减缓运转速度的剑元还能够兼具多少威力都会是一个无法说清的问题。

但是陈曳的设想如果真的成功,那么他就能够在零与一之间立下一个暂时的分界点,随着体内对于剑元转速感知程度的加深,对于它不断变速过程的慢慢适应,这第一道难题便不会再是难题。

事实上困扰着所有剑堂弟子的难点便是在于此,春酒的剑元无论是转动的速度还是变动的速度,对于他们来说都太快。即使他们转化的只是一小部分,也无法控制着剑元转速的减缓,因此只能在它满层的状态下去努力适应着这一难事。

“任何变速都是有过程的,只要在剑元碰撞之间施加压灵带来的压力,它的变速便会在顷刻之间变慢,而我就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估算出一个数值,只是压灵的过程同样也很难,甚至对于神识的消耗都极大。”

“而转化的剑元越多,对于我神识的消耗也就越多,在考虑到识海里异样还未解决的情况下,我便不能持续太久吗?”

“这倒是个麻烦的问题。”

屋内,油灯燃着的桌旁,陈曳自顾着说话,眉头微微蹙起,很快便又走到了窗前,看着窗外的那一条小巷沉默不语。

初入阵道,学会如何立阵基本该是第一件要做的事情。

但是因为白日里棋真来挑战的缘故,三天时间内,想要从立阵基过渡到绘制阵线自然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因此陈曳便只能有所取舍,稍稍改变了自己原定的计划。

不过这也并非是一件坏事。

隐藏在寒歌城的那道暗潮还未彻底涌动,谁都无法说清楚接下来究竟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这样的感觉有些像当时还在拒北城将要面对雪魔来袭的时候,是一种隐隐的不安,所以陈曳才会在认真思索之后决定答应棋真的请求,并且以三天为期,逼迫自己初步掌控剑元。

如果做不到,那么想要赢棋真便真的很难,识海里的异样在柳老那日言明之后,陈曳就已经不再想去过多的使用神识。

即便灵火真的很强,但是他毕竟无法完美的掌控,况且灵火本身对于识海的威胁也是存在的。

所以着手点最后又回到了压灵上。

陈曳站在窗前默默想着关于压灵的一切细微甚至是繁琐到每一点的步骤。

心神微动下,很快,神田里就产生了一星点特殊的灵力,在经过春酒的那门特殊运转之法后,这点灵力又发生了一些新的变化,散发、充斥着难以想象的尖锐气息,变成了春酒的剑元,而这本身便不断在旋转的特性也是产生这道气息的原因之一。

接着,这一小部分剑元慢慢涌出了神田,顺着陈曳身体里的经脉开始以一个可怕的速度在运转。

现在的处境与每位剑堂弟子所经历过的都完全一致,他所设想的解决之道便正好是此刻。

关于压灵的过程,陈曳只是听柳老讲解过,诀窍在于一种特殊的入气法门,这种法门被称作涣气,而在剑堂的藏书里,他也很轻易就找到了这则法门。

体表的气窍像是微微张开了一般,有种澄澈的风在体内外不断循环来回,经脉中的压力骤然增生,而这股力道在初始时过于巨大,并且很快给陈曳带来了一种胸闷气郁的感受。

他的脸色微微变化,只好先将涣气法门解开,经脉里的压力慢慢消失之后,那股难受的体感便也很快就随着消失,春酒的剑元片刻不停地还在经脉之中快速流转,经过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后,才逐渐又变成了寻常的灵力。

“压灵所产生的压力应该是来自于涣气的多少,所以如果要学会如何使用最恰当的压灵程度,应该还需要反复的尝试、练习,另外——”

“修行人身处的地方如果不同,那么涣气的程度恐怕也会有些改变。”

“不过初步看来,办法或许是可行的。毕竟高浊前辈的春酒剑元是作用在灵力上,而压灵同样也是如此,只要控制好两种法门的轻重程度与界限,互相有所抵消的话,我就应该能够得到稍微可控的剑元。”

“阵与剑吗……”

“接下来的三日,倒是不用去剑堂了。”

安静的窗旁,燃起的油灯光所照亮的那一道身影正在自言自语着,偶尔还会停下来,闭目一番,之后又睁开,然后像是总结一般再说些话。

窗外不远处的屋檐下趴着一只猫,睡得正酣,露出了可爱又认真的表情,像是梦到了什么。

除了窗前的人与屋檐下的猫以外。

夜色里的寒歌城此刻实在太静了。

而这种静谧的背后,所藏着的是一些不为人知的隐事。

……

</br>

</br>

第一百八十一章 阴影里有明晃晃的杀戮(一)

三日的时间很快就过去。

寒歌城一处宅邸中,棋真默默拿起向来形影不离的那两把剑,准备前往剑堂,一位扎着元宝形状发髻的小姑娘从门后摸了出来,睁着大眼睛说道:“棋真,你真的要去比剑吗?听说寒山的那些弟子们都很厉害,你要是输了,爹一定会很不高兴的,柴房伯伯也会训你,不如咱俩去放风筝吧?又好玩又简单,还有啊,那边的大碗面真的很好吃呢”

小姑娘认真地掰着手指头,絮絮叨叨的说着,同时还不忘了偷偷抬头看一下棋真的脸色,发现没什么异样后,便又说的更快了些。

棋真瞥了一眼这位小姑娘,伸出手去按在小姑娘的发髻上,将那原本可爱形如元宝状的发髻生生给按扁了一些,然后轻轻拍了拍,淡漠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连风筝都放不起来还想去剑堂吗?棋灵,你还是在家多和柴房伯伯好好修炼几年吧。”

棋灵稍微怔了怔,稚嫩、可爱的脸庞上很快就浮现出一抹怒色来,冲着那道远去的背影,大喊道:“棋真,你一定会输的!”

小姑娘又想了想,似是觉得这样还不够满意,连忙补充了一句,喊道:“你不信我,输了回来可别哭鼻子!”

安静的巷子里,棋灵幼稚的喊声开始传荡、徘徊,然后散去。

棋真默默走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身后不远处是棋府,身前不远处是巷外的长街,背后负着的两把剑,一把叫作流苏,一把叫作参鸢。

童言无忌,但并非全部不真。

棋灵说了那么多,至少有一句是万般准确的。

那就是寒山的弟子们真的很强。

除了夏虫,除了元镇,除了藏见,除了柳凄,还有一座曾近距离观过的大山挡在棋真的眼前。

红袖、乘风,是二把刀。

流苏、参鸢,是两把剑。

当年藏见与寒山长辈们来寒歌城的时候,另外一位外门弟子也在,玩世不恭的态度,随意的神情与那般可笑的双刀流,都给年幼的棋真带去了一些难以言明的感受。

“卓定师兄……”

“我不会输的。”

小巷里,棋真默默在心中念道一声,然后抬头平静看了一眼,先前将要迈出的一步却突然慢慢落定了下来。

前处,一道面无表情的人影挡在了巷子口,挡住了光线与唯一可以出去的地方,外面的长街里传来了一些不似寻常的吵闹声,听着像是打砸抢烧以及一些夹杂着的孩童哭泣声。

棋真沉默了一会儿,落下的那步又开始慢慢抬起。

“别动。”

那道身影面无表情,就连情绪也依然如此。

棋真看了他一眼,问道:“为何。”

那道身影继续说话,“因为剑堂今日不开。”

棋真顿了顿,说道:“剑堂从来不关。”

“今日——”

“便关了。”

那道身影的目光阴冷,浑身的气息都在此时弥漫开来。

一片极小极小像是雪花般的木屑从巷子口的树桩断裂处吹出,接着便是纷纷洒洒的木屑雪,这道来历不明的身影竟是将大树劈开了一截断面,然后以木屑作为利器发动了一次攻击。

每一细片甚至是粉末微点状的木屑里都包裹着这道身影的灵力以及神识,这样的攻击还要比什么漫天的银针、飞剑来的更加诡异以及难以防御,毕竟想要用神识操控这种细微的事物确实是一件无法轻易做到的事情。

棋真看着这一幕,神情开始变得认真,似雪一般的木屑在空中发出了凄厉而尖锐的破空声,甚至瞬间便将从巷旁小院里伸长出来的藤条碎裂成了无数小块,他的嘴唇轻微开启,发出了一些短暂易逝的声音。

“灵韵三境。”

“无防物、无利器。”

“神识灵敏。”

论及出手的时机,棋真已经慢了一瞬,但他并不在意,直到那些充满着杀机的似雪木屑都来到身前,将几乎所有可以躲避的地方都完完全全的遮蔽住之后——

剑动了!

负在身后的两把剑像是两道白线哗地一声破空穿过!

这一幕与当日卓定在湖畔城时的红袖乘风二把刀有些类似,但不同的是,棋真的剑更像是遍布空间的剑,虽是破空一线,但真正的杀伤力并不在于点。

剑身穿过的时候,那些木屑只是稍微坚持了片刻便已经散去,流苏与参鸢来到了那道身影的面前,带起的剑风甚至吹起了整条巷子中的乱石与积水。

石子落了下来,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积水被吹成了迷蒙的水雾。

那道身影自脖颈旁的右肩到左腿处出现了一道长长的剑痕,鲜血凄淋,滴答滴答地串成线落在地面上,先前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庞上织出了一些除了木然之外的神色,然后便轰然倒下。

两把剑如何只劈斩出一道剑痕?

那是因为一剑破势,一剑杀人。

棋真没有来得及去管为何在自己前行的道路上会出现一位满持杀意的修行人,他更关心的是——

寒歌城的大阵呢?

究竟为何不动?

先前在巷中,棋真便已经察觉到了大街上有些异样,很是吵闹,在倾尽识海所有神识的全力二剑将那人杀死后,他便很快来到了街上。

那些吵闹的声音瞬间拉近,仿佛就在耳畔响起。

远处,更远处,屋下,室内,奇怪的一些画面开始映入他的眼里,有很多道身影正在互相搏斗、拼杀,有的拿着刀、剑,有的是赤手空拳,每道身影脸上的表情都是那般狰狞与痛苦,街面上有无数新鲜的血迹,但看着应该还未有人死去,还有,这数十道身影里也并非全都是在生死搏斗,至少还有十数人只算得上是寻常程度的斗殴。

更为麻烦的事情是,这些人却都并非是修行人。

棋真深吸了一口气,神色凝重下来,瞬间便明白了为何寒歌城的大阵没有发动。尽管城里确实有无数道恶意在滋生,但却并不是每一人都该至死,甚至他们之中的大部分还都不是修行人,或许就连这古怪的行为都并非出自本意。

联想到先前拦在自己身前的那位古怪的修行人,一件更为可怕的事情开始在这位剑堂年轻的天才弟子心里慢慢浮现——

究竟是谁在操控这一切?

……

寒歌城中的某处小院里。

陈曳还在仔细擦拭着眼前一柄刚刚从曾家所借来的长剑,曾伊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不断说着一些话。

“千万不要小看棋真,虽然我真的不明白你的自信是从哪来的,但是他的剑法确实很厉害,自身的修为也很强。”

“我昨日和堂姐打探过,似乎棋真师弟幼时曾经得到过卓定的指点,你应该知道卓定吧?”

陈曳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曾伊看到这幕便又接着说了下去,“通常来说,修行人神识御物自然是御的越多,威力便越弱,但是堂姐说卓定是个怪人,从来都只背着他的两把刀,只御一刀的实力完全比不上御两刀,棋真和他很像,但是因为才刚刚初入剑堂的缘故,谁也没看过他出两剑的时候。”

听到这段话,陈曳嘴角便生出了一些笑意,说道:“不是说棋真比廖白稍微差些吗?既然没人见过他的全部实力,那么这番评价又是哪来的?”

曾伊说道:“自然是因为他们二人比过,虽然没人见过那场比试,但是棋真师弟后来自己说输给了廖白一招。”

“原来是这样。”

陈曳点了点头,很快就收起了手里擦拭完毕的长剑,插到旁边的剑篓中。

曾伊又看了他一眼,还是有些欲言又止,最后说道:“若是觉得赢不过,早些认输也并不丢脸,毕竟说起来,他修行的时间其实要远超过你。”

陈曳看着她,无奈问道:“难道你就认为我一点胜算都没有吗?”

曾伊说道:“虽说没有见过你出手,但毕竟从你的境界上来推断的话,很多师兄都认为你的破境太快了,也正是因为这样,修炼道法的时间必定不多,在境界差距有限的情况下,很难赢过棋真师弟。”

“嗯,这般说也有些道理。”

陈曳应了一声,背起剑篓准备往外走去,想了想,像是忘了些什么东西,从屋里的桌上拿了一些白纸,仔细叠了叠,然后揣在了怀里。

曾伊晃着秋千,好奇的看着他,问道:“你带白纸做什么?”

“记些东西,虽然我的记性不错,不过有些事情写在纸上要更加分明一些。”

“今日……不是与棋真师弟去比剑吗?”

“比剑浪费不了多少时间,要么我赢,要么他赢,接下来还得去剑堂看书,前日我翻到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但还没看完。”

“你还真像个书呆子,就是长辈们常说的那种,那种……”

“考科举的寒门士子?”

“对对,就是这种人。”

“嗯,也不算是什么坏事,你去不去?”

秋千在院子里晃荡了数圈,曾伊两只纤细的小腿前搭着,在草地上擦动,很快就停了下来,说道:“当然要去。”

高欢不在,采也不在,但若是按照以往的惯例,那么下午时应该能够在剑堂看见前者,至少二人之间关于春酒的比试还未结束,春酒的剑画可是一共分为了五片,每一片都对应着一个难题,剑元的控制不过仅仅只是第一步罢了。

当然,或许这第一步就能分出短暂的胜负。

推开院门。

陈曳脸上的微笑很快就消失了,曾伊怔怔地听着外面大街小巷里的各种厮杀声,小脸瞬间变得苍白,喃喃道:“我没听错吧?”

“大概是没有。”

陈曳低声说了一句,就在这时,一道突然的剑光骤然疾至!

院门狭窄,可以提供躲避的地方自然不多,而且陈曳的身旁正好就是曾伊,对方把握住了这个绝佳的机会,显然已经在旁边等待了很久。

那道斩出剑光的修行人就站在不远处的墙根下,神色癫狂,目光却早就已经涣散。

陈曳眼皮微微跳动,在剑光来之前便猛然将曾伊推倒了院里,神识骤动,剑篓里的那柄寒光长剑嗡的一声便疾速飞出,将那道剑光挡了下来。

那名修行人的神智已经有些不清,但癫狂的杀意却是如潮水般一波一波涌来,甚至完全不顾自身的消耗,俨然一副要同归于尽的架势。

长剑不断在空中穿行,幻化成了一道白影。

陈曳眉头有些微蹙,背对着曾伊问了一句,“这人是谁?你认识吗?”

先前被那一幕有些惊到的曾伊很快就回过了神来,站在院子口稍微往里的门槛处,仔细盯着那道已经癫狂的身影,有些不太确定的说道:“沙猛?”

片刻后,“确实是沙猛,千宝阁负责货物运送的修行人,我曾经在家中见过他。”

千宝阁?

陈曳的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生出,很快就不再去管这位叫作沙猛的修行人的生死安危,长剑穿破数道剑光,凌厉的剑气直接摧毁了对方的神田。

澎湃的力道传开,沙猛脸色一白,喷吐出了一口黑血,神色黯淡下来后便倒在了地上。

巷子外的大街上,拼杀声还在始终不间断的响起,传到院子前,令得曾伊的表情还是很难看,忍不住说道:“难道是千宝阁?可是城里的大阵为什么没有动静呢?难道柳老他”

陈曳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不太清楚,我去看看,你在院子里待着就好。”

曾伊点了点头,轻声道:“小心些。”

陈曳嗯了一声,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院前的巷道里。

梅里雪山天顶一战过去的第十一日。

在那数位大修行人还未彻底分出胜负之前。

远在幽州最南的寒歌城却迎来了自建城数百年以来都未曾有过的血腥杀戮,造成这件事的罪魁祸首目前无人能知,但是城里紧张危险的情况还是纷纷吸引住了那些长者以及剑堂弟子们所有的注意力。

高欢曾设想过的这件事却以一个他完全没有猜到的开局突然发生了。

整座寒歌城被一股恶意笼罩着。

每道不清不楚的阴影里都有明晃晃的杀戮。

护城的大阵因为城内发生的杀戮、搏斗数量太多的缘故,无法具体分辨出究竟哪一处该杀,哪一处该困,无法彻底进行运转的情况下,只能够将一些气息强大、杀意惊人的修行人彻底抹去,但这也仅仅只是杯水车薪。

能够救人的,必定还是人。

寒歌城中的每条街道上,开始出现了一些背着剑、爱恨分明且直接的年轻人。

他们来自剑堂。

眼神里藏着熊熊的怒火。

……

</br>

</br>

第一百八十二章 阴影里有明晃晃的杀戮(二)

院内开花。

门前一枝绿芽。

这是一座无人知的小院,在寒歌城最偏僻的角落里,旁边堆着造屋用的木桩,层层叠叠,高大到几乎挡住了全部本就为数不多的日光,只留下偏南的一角能够透些亮。

那枝绿芽不知在狭缝里生存了多长时间,翠绿依旧,算是这黑暗里最鲜明的色彩。

城内动乱,照理来说应该不会有人来此,但诡异地是,一道又一道的身影却开始接踵而至,气息强大,神情慎重。

最前方的是两道身影。

一袭绿衣、仗剑、明眸皓齿的女子。

一身素白衣袍、空手、表情僵硬的修行人。

半空中,不知是谁冷哼了一声,然后挥袖而去一道阵风,将院落的木门吹了开来,露出了院中的情景——

遍地开花,而院内的正中央静静坐着一位黑衣男子,闭目,平静,像是没有察觉到任何事情。

“易崖,你在寒歌城里潜伏这么多年,终究还是被我们找到了。”

一位老者沉声说道,身上的气息开始封锁着这座小院以及院旁的一切细小的地方,就像是给天地上了一幅枷锁。

黑衣男子微微睁开了眼,目光先后从为首的那位女子、素白衣袍的修行人等数道身影上转移,最后才落在了那位老者的身上,沉默了一会儿,问道:“这是什么道法?”

田姓老者神情自信,眼中闪过一丝轻视,说道:“锁天,出自我田家的数百年道法。”

“寒歌城真是没落了,这样的道法居然也能流传数百年。”

黑衣男子慢慢站了起来,看了老者一眼,那目光里充斥着高高在上的漠视,随着他的起身,院子里像是站起来了一位巨人,封锁着院落与天地的气息开始支离破碎,很快就什么都不剩。

田姓老者的脸色瞬变,道法被直接打破后,连带着自身的识海都受了伤,但却并没有第一时间退下,面色诡异的红润了起来。

三十六枚冰剑在空中突然成形。

朝着黑衣男子的位置疾行刺去!

“退下吧,不要丢人现眼了。”

漠然的声音继续响起,冰剑未能继续前进半分,死死地被一道丝线阻挡在了男子身前的三尺之地,最后在空中逐渐消散,变成了寒冷的冰雾。

看到这一幕。

为首的那名女子神情终于开始有了一些变化。

天光较暗的院内突然生起了一轮明月。

月光开始洒遍每一寸细微的地方,甚至就连木桩下盖着的小片阴暗地都在照亮,开着的那些奇花从根茎处纷纷断了开来,花朵摔在地面上,毒香消弭在月色里。

黑衣男子看着她,眼中流露出一抹赞赏,说道:“不愧是窦家半月。”

女子开口,声音清冷动听,“我姓柳。”

黑衣男子笑了笑,说道:“显然有人不这么认为。”

这数道身影最后,高欢看着这名黑衣男子,向旁边一位浑身都遮掩在斗笠下的身影轻声问道:“是易崖吗?”

斗笠下的那道身影沉默了一段时间,然后淡淡的嗯了一声。

二人隐秘的举动很快就让黑衣男子感受到了一些异样,他的目光放在那道斗笠上,完全不在意的笑了笑,说道:“既是我的弟子,又何必遮遮掩掩?”

易崖的弟子?

听到这话,每道身影的目光都微怔片刻,看了一眼站在最后方的斗笠里的女子,但却没有选择在第一时间说话。

早在寒歌城动乱发生之前,他们就已经收到了来自高欢的消息,知晓城里可能藏着一位幽州北部的修行人,但直到今日动乱发生后,他们才知道原来这位修行人竟然是易崖。

这件事的严重性要远远超出每个人的想象。

毕竟无可争议能够比易崖更强的在幽州也仅仅只有两位罢了,且都不在此处。

所有微异的目光最后都转向了柳半月。

她眉头微蹙,说道:“先把易崖杀了再说。”

站在一旁半天未说话的赵行尸也开了口,“对于寒歌城,现在这件事才是最重要的。那些花毒应该就是城内暴乱的原因,现在大城的阵法已经被迫分散,还不清楚他的目的和后手,要抓紧时间。”

旁边的数道身影很快便微微点了点头。

紧张的战局,一触即发。

千宝阁。

二楼临窗前。

那道喂鱼的身影依旧在洒着一些米食,窗下的河流里争先恐后地跃出了一些贪婪的黑影,鱼儿摆动尾巴,寒歌城里动乱的异象倒是没有蔓延到此处。

窦城来到屋里,看着那道身影,沉声说道:“大哥,都已经安排好了,这番布置至少可以让城里的这座大阵暂停运转三日左右。”

窦落望着河流的目光很快收了回来,说道:“那件事呢?”

窦城沉默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回道:“也已经让家中人去做了。”

“这样便好。”

窦落轻点了头,平静的脸上慢慢生出一些微笑,然而这神情落在窦城的眼里却是有着那么一丝残忍无情的味道,尤其是接下来的声音响起后——

“寒歌城的事情结束,幽州很快就会陷入更大的混乱之中,那将会是我们窦家再次崛起的机会,等到父亲一死,便提着他的尸首去月潭吧。”

窦城有些看不明白自己这位大哥作出的选择,神情沉默,问道:“大哥信易崖一定能够成事吗?还有……”

“鹅毛如果给了他,幽州还会是幽州吗?”

窦落看了他一眼,漠然说道:“这并不重要。无论是谁死去,都不会影响到我们的计划,窦家以前是在靠着父亲的脸行事,但日后不会了。”

“如果高浊能够死去,自然最好,如果谁都无法杀死他,那么这也是他们该考虑的事情。”

易崖种在那间小院里又被柳半月斩去无数根茎的花朵来于天南。

这种能够无视城中大阵镇魂效果,引起人心所有恶意的可怕奇花并没有名字,知晓它存在的人也必定不多,但若是谁真的看过,便一定能够回想起那片在大唐恶名昭著的阴森深林。

死人,白骨,断剑,锈刀。

天南湿骨林。

无名的乱魂奇花。

曾经于天南声名显赫的窦家在这件事上下了一个倾尽血本的赌注,甚至背后还藏着某座天南大派的影子。

当然,这是一件隐事,即便是身为设局之人的易崖也丝毫不知。

步出小院,来到太风街上之后,宛若炼狱一般的景象很快就映入到了陈曳的眼里,大街上有许多道杀红了眼的身影,走卒、贩子、掌柜、小二,任何身份在生死之间都化作成了一个笑话,每个人的识海里都只剩下了人心最纯粹的恶意。

天际无数道微微亮起的白光在坠下,每道被白光击中的身影都会被困在原地,陈曳看到这一幕,并不觉得有些欣喜,心情反倒是沉重了些。

寒歌城的大阵已经发动了。

但即便是柳老,此刻应该也断然无法分清楚城中的每一处细微状况,大阵只能将任何动乱都以封困之力暂时困住,由此也会带来一个严峻的问题:损耗。

这些日子随着柳老学习阵法知识的陈曳很清楚,阵基的灵气如果消耗完毕,那么自然阵法就会落至无用,寒歌城大阵的阵基是与阵牙相同的奇石,虽然本质奇特却比不上一道灵脉所蕴藏的灵气,尽管那座巨石也能够吸收天地中的灵气,但总归需要时间。

换言之,此刻大阵的封困如果将阵法之力全部耗尽,那么寒歌城将会有一段时间都无法启动大阵。

唯一能够解决的办法,就是那些一腔热血的修行人们,当然其中也包括剑堂的弟子。

太风街的不远处,数位剑堂的弟子正执着长剑与暴动的那些人们拼杀在一起。

剑光闪动,鲜血淋漓,场景看着很是惨烈,毕竟除了本身并非是修行人的住民以外,此刻任何异动的身影都必须尽快被击败,因此很难留手。

剑堂的弟子不过百余位,分散在寒歌城众多街道上大致也就只有四五人能够驰援,但问题在于,寒歌城里突然异动的人实在太多,其中一大部分还都是修行人,光从千宝阁里出来的就已然有近百位之多,不说境界如何高深,至少悍不畏死是真的,而在这一点上,则要比绝大多数的剑堂弟子们强上太多。

那四道白衣身影里,还有一位长相柔美的女子,剑风舞动得美丽动人,境界虽然只是清弄上境,但一时间却也缠着街上的三、四人来回缠斗,令他们无法脱身。

剑堂里境界达到灵韵的弟子虽说占据了一大部分,但像女子这般清弄上境的也很多,出于各个方面的考虑,负责调配弟子们的曾玥并没有将中坚力量聚集在一起,而是彼此分散,使得每条街道上出现的队伍都会保持着一个均衡的配置。

太风街的这四人里,女子的境界最低,其余三人则基本上都是灵韵二、三境,战斗应该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街上倒下了将近十道人影,但是他们四人的消耗也已经极大,至少那位长相柔美的女子额头上已经沁出了一层密密的细汗。

“清白师妹,舞轮剑法虽然剑势连绵,但毕竟你的境界还未至灵韵,这般消耗很快就会撑不住的,还是先在旁边休息恢复一下吧。”

四人里,一位看上去较为年长的剑堂师兄很快就注意到了辛清白的异样,一剑劈砍下去的同时,接替过了她的对手,为其在身后露出了一个空挡。

辛清白紧咬着嘴唇,说道:“师兄,现在街上暴乱的修行人还有很多,需要尽快解决。”

年长的剑堂师兄叫作云隐,算是四人里境界最高的一位,本身剑法就极为出众,因此才会带着其余三位弟子从剑堂前的大街一路杀至太风街上,辛清白说的事他自然也知晓,不过眼前暴乱的修行人实在太多,光凭他们四人也无法说一定便能解决,更别说是尽快。

一位脸色血红的修行人突然从街道旁边的巷中奔行而出,手里挥着一柄长斧砍来,云隐皱了皱眉,长剑横档下劈斧之后,快若一道闪电,瞬间便刺进了这名修行人的神田。

剑尖拔出,上面带着一点血红,辛清白还在犹豫着是否先暂时退去,很快,连带着她和云隐在内的四人似乎都察觉到了什么,齐齐变了脸色。

陈曳站在距离他们不算太远的巷子口处,目光有些微异,向着太风街的尽头那里望去——

近十道身影正在快速奔行而来,他们身上染尽鲜血,神情木然,看见任何一人就上去砍杀,每道身影上都散发出了令人难以小觑的杀意,与之前街上这些单纯只是暴乱的所有人都有些不同。

“三个灵韵三境,七个灵韵二境。”

云隐的脸色无比难看,声音很是沉重。

辛清白看着这群正在奔行而来已经杀得疯狂的一群人,虽然有些胆怯,但一想到城中此时的情景,便忍不住咬了咬牙,说道:“就算城主不在,身为剑堂弟子,我们也应该将城护好。”

云隐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四位年轻的剑堂弟子纷纷作出了视死如归的神情,那些身影奔行而来,无数剑气在宽阔的街面上隔着十余丈的距离相对,与对面的剑气相比,云隐等人的剑气看上去还是那般温和,丝毫没有什么杀气,但至少,他们认真的神情是不容忽视的。

最先穿来的剑光像是空中的一抹飞箭,四散的剑气凛冽无比,不知为何,尽管那些嗜血身影的每一击都是全力出手,但却仍能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保持全盛状态。

云隐看着这道剑光,尝试着努力地平心静气,片刻后,眼里暴射出一抹光芒,大喝道:“齐力先杀左数的第三人。”

短暂的时间内,这位叫作云隐的剑堂弟子便已经分辨出来最先而至的那道剑光究竟来自于谁,并且作出了一个绝对正确的决定。

剑堂弟子们唯一的优势大概便是在于还能够保持着识海的清明,因此对于战斗,他们并不会只单纯直接的交给本能。

在处于弱势的情况下,想要绝对的赢,那么自然是一个、一个去杀最好。

计谋未错,事实上这也是唯一的答案,但在云隐四人齐力斩出一击之后,那些身影却诡异地停了下来,并未贸然前冲。

啪,啪,啪。

嗜血的身影里,最先斩出那道剑光的人突然开始鼓起了掌,目光还是涣散,但满是血迹的脸上却扯出了一个阴森、可怕的笑容。

“这便是寒歌城的剑堂吗?有些意思,并非像尸叔说的那般无趣啊。”

声音开始在街上响起,令辛清白感到有些头皮发麻的是,说话的与鼓掌带笑的却并非一人。

接着,一道又一道的笑声开始响起,近十道身影里,有人开始弯腰捧腹,有人却保持站立不动,声音明显是来自于同一人,但却经由多张嘴吐出。

“好了,剑堂的弟子们,请接我远在数千里外的一击吧。”

那道笑声在此处戛然而止,开始变得淡漠、毫无感情。

话声落地短暂,异象来得更快。

对面的身影开始颤抖着喷出血箭。

从全身上下的毛孔里喷射出来无数道细小的血箭,比云隐等人的剑更快,比大多数的剑光更隐,每道细小的血箭里都殷红的折射着街面的情景。

云隐在这一幕下失神了片刻。

辛清白看着那些血箭来到自己身前,越来越近,血箭里的每一滴血珠都是那般清晰可见,仿佛触手可及。

她的脸色越来越白,尽管心里已经反应了过来,但身体却还停在原地。

要死了吗?

可是城主夫人的半月还没学会,城主大人的春酒还未去学。

还有,自己还不清楚寒歌城里究竟是来了谁。

澄澈的目光里滋生出一种莫名的情绪,像是畏惧,像是遗憾,更像是什么都有的沉默。

就在这霎那间。

一道剑光后至。

空中散落下来无数银屑,给辛清白的眼中带来了生动的色彩。

那是剑身在碎裂后所形成的银粉。

那是一柄快至无人的飞剑。

“看来,远来也未必是客啊。”

</br>

</br>

第一百八十三章 阴影里明晃晃的杀戮(三)

无数道细微的血箭漫天射来的时候,站在巷子口处的陈曳自然也看到了,来自遥远天南某座大派的这种邪恶道法其中还蕴藏着一丝对于修行者识海的蛊惑之力,因此云隐失神了片刻,辛清白在无限放近的过程里想到了很多事情却一动不动。

那道飞剑像极了一只离了弦的快箭,剑尖处开始冒火,剑身在慢慢碎裂然后在穿行的过程中被碾成细细的银粉。

辛清白回过了神来,震撼地看着这道飞剑直直冲入了漫天的血箭里,带起一阵可怕的狂风将这道邪恶的攻击冲地什么都不剩,之后那句话便在她的耳畔轻轻响起。

远来的当然未必是客。

辛清白瞬间回头望去,看到了一道穿着白衣的身影正从巷子口走来,渐渐来到了他们的面前,来到了距离那些尸首最近的位置处。

先前的一击是那些诡异的修行人所能发出的最后一击,在血箭全部喷溅完之后,他们体内所蕴藏着的生命气息便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

辛清白知道这一点,所以并不担心这道身影的安危,只是有些好奇地打量着,目光里不时还会闪过一丝疑惑,为什么飞剑只是在空中飞行就会碎裂?

云隐在飞剑冲入血箭里的最后一刻也看到了那奇怪的一幕,不同于一无所知的辛清白,这位在剑堂已经修炼了有些时日的年长弟子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事情,脸色很快便变了变,嘴里不断念着:“应该不会吧?不可能的,不可能……”

漫天的血箭被飞剑斩去,那些血珠就像是泼开的一道道水花,在太风街的街道上下起了一阵血腥、恶臭的脏雨。

血雾散去,血雨停歇,原先整洁的街面如同蛛网一般裂了开来,正中的位置处还有一道约莫深数尺左右的土沟,那些青砖不知去了何处。

相隔数丈距离的对面,喷溅出血箭的身影一道、一道都接连着瘫倒在了地上,但是那股充满着恶意的气息却并未消失,相反,还愈发强烈了起来。

“不错。”

“灵韵境里能够接我这一击的应该不会太多,让我想想,目前为止好像也就三人吧?”

“不过无事,如果师兄的谋划能够成功的话,我还会来找你的。”

平静的声音突然在那些尸首之间响起,在街面上徘徊、传荡许久。听着这番话的陈曳有些沉默,倒并不是对于这位神秘修行人的畏惧,而是在于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辛清白轻轻拽了下云隐的衣袖,脸上带着疑惑的小声问道:“云师兄,这人是谁啊?我怎么在城中从未见过。”

先前他们在太风街上拼杀的时候,其实云隐早就已经注意到了陈曳的存在,只是因为当时的情况比较紧急,所以并未去过多关注,现在平静下来后,看着站在前面的那道身影,微微蹙着眉头,有些不太确定的说道:“似乎在剑堂里见过……”

旁边的某位师弟脸色有些惊讶,说道:“好像是寒山的陈曳。”

“陈曳?”

云隐怔了怔,很快便想起了某件事来,问道:“堂内这些日子在传的要和棋真师弟比剑的那位寒山弟子?”

那位剑堂弟子点了点头,回道:“是他,据说刚入寒山修行不久。”

辛清白在旁边听到这话后,便又奇怪的问了一句,“修行不久就已经灵韵了吗?好快的破境速度啊。”

“是啊,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赢不了棋真师弟。”

辛清白想着先前的那一剑,忽然蹙起了眉,心里觉得如果单纯只以威力来看的话,这剑似乎是要比棋真的剑更强,可是,剑堂里除了廖白以外还没人能见过棋真的第二把剑,这样应该不好比较。

“云师兄,你觉得呢?他和棋真师弟比起来,谁会更强一些。”

云隐沉默了一段时间,看到前面的那道身影正在转身,慢慢走来后,突然却说出了一句惊人的话,“或许……是他赢。”

“自该如此……”

那位剑堂弟子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神情一连变了数次,不太确定的问道:“云师兄,你没说错吧?”

辛清白的脸色也有一些惊讶,尽管云隐说的是或许二字,但既然先提的是陈曳,那么也就是说,师兄认为这位修行不久的寒山弟子赢面要更大一些?

云隐没有立刻回答,因为陈曳已经走到了他们近前,这位稍微年长一些的剑堂弟子郑重地行了一礼,说道:“多谢师弟的帮助。”

辛清白与其余两位剑堂弟子很快也作揖行礼致谢,唯一不同的是,辛清白想着先前的那番谈,情不自禁便喊了师兄二字。

剑堂与寒山有些不同,并非是单纯的以修为强弱来划分长幼,辛清白入剑堂的时间算起来自然是要比陈曳拜入寒山更久,但此刻她的境界不过清弄,修为也要远逊于陈曳,因此感谢的话说出口后,便自然而然的变成了师兄这个称呼。

当然了,以寒山和剑堂之间的关系来看,这种称谓上的规矩也不必太过讲究。

瞧着这四人郑重的神情,陈曳很快说道:“剑堂的师兄们不必客气,只是举手之劳而已。现在寒歌城里应该还有在作乱的修行人,太风街既然已经无事,咱们便继续去城中各处看看吧。”

云隐笑着点了点头,说道:“说的也是,城里不知还有多少这样的人。等境况平定下来之后,我们再来找师弟郑重道谢一番。”

大街上,很快这四位剑堂弟子就和陈曳分开,开始往其余的街道处奔行而去,辛清白在离开时还忍不住回头看了好几次,眼里是藏不住的一些好奇。

陈曳倒是与他们相反,从街上死去的某位修行人身上捡起了一把长剑,开始向着截然不同的方向走去,寒歌城里发生的暴乱,背后隐藏着的一定还有更危险的事情。

而无论是什么,必定与那座剑堂有关。

……

……

“云师兄,你刚才为何会说觉得陈曳的赢面更大呢?”

远去的街道上,辛清白还是有些忍不住自己心里的好奇,尽管她并非是一个八卦的女子,但是因为从未离开过寒歌城的缘故,对于城外的人与事便有了一些甚至连自己都还未察觉到的关心。

听着辛清白的话,云隐识海中很快又回想起了那柄飞剑,再次沉默了一段时间,反问道:“你们觉得棋真师弟强在哪里?”

辛清白柳眉微蹙,几乎没有多想便说道:“棋真的剑法境界很高,虽然他去剑堂学剑的时间还不长,但毕竟在家里已经修炼很多年了。”

另外一位剑堂弟子很快也补充道:“剑堂的二十八门剑法,听说棋真师弟会六门,再加上他从未用过的第二剑,至少我这位师兄自认远远是不如他的。”

云隐点了点头,神情感慨的说道:“是啊,棋真师弟强在一个剑字上,可论及剑法,咱们剑堂又有什么能够及得上它呢?”

平淡寻常的一句话里却藏着一个惊心动魄的字。

初时,辛清白和另外剑堂弟子们都没有听懂,但慢慢地,他们的脸色便开始变白,甚至还要比先前遇险时更白。

那位剑堂弟子的声音有些颤抖,甚至就连握着剑的手都开始如此,“不可能吧,他才来几天啊?师兄你应当是猜错了吧。”

辛清白也使劲地摇了摇头,将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抛诸脑后,语气肯定的说道:“城主大人的剑哪有这么好学的?就算是寒山的那位夏虫大师姐来了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学会。”

云隐看了他们一眼,先是轻叹了一声,然后才慢慢说道:“春酒自然是极难学的,可他至少已经站在了第一道门槛上。”

……

</br>

</br>

第一百八十四章 雨中精湛的万千剑锋(万更)

春酒的第一道门槛是剑元,几乎可以说是难住了全部的剑堂弟子。

那片剑画大墙前曾经坐着过多少道日日夜夜苦思的身影,曾经折羽过多少位自认天赋卓绝的天才,他们初入剑堂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但在经过十年、二十年苦修都未能初窥门庭后便渐渐开始怀疑自己,贬低自己,最终泯然在这座攘攘的大城之中。

立在幽州最南的大城是寒歌城。

立在所有幽州修行人面前的大山是高浊。

柳羿虽是最强,但毕竟从未现身,神识撒雾的手段即便可怕也不如春酒那般直接、强烈。

而曾玥师姐和刘境师兄多年苦修也不过只是将将跨过了这道门槛,然后向着前方多行了一步。

现在云隐师兄却说那位入城不过十日左右的陈曳已经站在了他们二人的身后?

师兄这番话又要让我们如何接受?

那位剑堂弟子脸色苍白,一连摇了摇头,断然否认道:“不,我不相信,这件事实在是太荒唐了。”

辛清白只是刚入剑堂不久的小师妹,还不曾去到剑堂内阁看到春酒剑墙前的那一幕,更没有细细体会过什么是春酒的剑元,因此并不理解师兄们内心里的这番情感到底有多强烈,但她自然也是不相信的。

云隐再次叹了口气,面色复杂,说道:“我又如何愿意相信,可是一柄正在穿行的飞剑为何会自己碎裂?你们真的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吗?”

旁边的剑堂弟子脸色开始微变,惊疑不定,很快又说道:“或许是因为和那些血箭碰撞的结果?”

这番说辞当然不可能是真的。

辛清白开始沉默。

云隐也开始沉默。

远去的街道上,最后响起的还是一段怅然若失、有些遗憾的声音。

“那柄剑是在遇到血箭前便开始碎的,由内至外碎裂。”

“除了春酒剑法的剑元,这世上再没有这种灵力”

……

以阵法里压灵的过程来控制自身体内经脉的压力,从而将不断在变换流速的春酒剑元压制下来,达到能够勉强操控的地步。

这样别出心裁的办法在剑堂近百年的历史里或许不是陈曳第一个想到,但必定是他首先完成了这个匪夷所思的过程。

阵道知识本就繁杂深奥,更别提压灵更是绘制阵线最重要的一步,消耗识海神识的同时还会损耗修行者的心神。将压灵的过程运用在控制剑元上,听着似乎这般简单,但其实并不如此,这件事已经近乎相等于一位修行者同时使用两门道法。

如果不是因为识海中的神魂有些奇特的话,恐怕即便陈曳拥有着一份不错的阵道天赋,应该也很难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这件事。

当然,一道难题未必只会有一个解法,也未必会有什么所谓的正确答案。

至少,曾玥和刘境能够做到控制春酒剑元便走的不是阵法的道路。

从太风街离开后,陈曳很快就去到了寒歌城其余的街道里,城中发生的暴乱要远比他想象的更加严重,几乎在每条街道上都能看见被白光困住的修行者、被砍了数刀或是被刺了一剑后躺在地上伤势过重的身影。

“阿娘!”

远处,一位扎着辫子的青花碎裙姑娘神情凄苦,正失声地痛哭着,在她跪坐着的面前,一位小腹处衣服已经被微微染红的老妇正静静躺在地上,满地的砖瓦碎片,一片狼藉的乱象。

那位老妇小腹处应是被刺了一刀,鲜血还在不断外流,脸上勉强露出了笑容,紧紧攥着那位姑娘的手,说道:“外、外面乱,别管娘了。快些回家去吧,你阿爹还在等你呢……”

“不!”姑娘眼睛通红,哭着使劲摇头,“我不要,城主很快就会回来的,娘你要撑住!”

若是在平时,寒歌城里自然会有很多的行医大夫能够救治这样的刀伤,但问题便在于此刻的寒歌城已经陷入了混乱之中,那些医馆早就紧紧关起了大门。先前这位姑娘即便紧咬着牙一路狂奔,即便不断拼命敲着木门使劲哀求,也始终未能求到一位大夫前来。

空荡的街道上只剩下了姑娘无助的哭声和孤零零的背影。

最后,她一边哭泣着,一边将自己先前用来捧着老妇额头的手慢慢抽了出来,看样子像是准备转过身去试图将这位老妇从地上扶起来,然后背着离开这里。

“她现在还在流血,动作太大只会加重伤势,你先用布将伤口处绑紧,如果家住附近,能够回家去找到一些止血草药的话最好,没有也不打紧,一会儿记得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我先用灵力帮助阿婆稳定伤势,你不用太过担心。”

一道温和的声音突然在姑娘的耳畔响起。

她怔怔地抬头望去,脸上还梨花带雨,无助的目光里很快便出现了一道带着温暖笑意的身影,想着先前最后的那句话,姑娘忽然便知晓了什么,神情有些紧张,紧紧咬着嘴唇说道:“你是剑堂的师兄吗?”

“或许算是吧。”

陈曳简单的应了一句,未等那位姑娘提前说什么,便在那位受伤的老妇旁边蹲了下来,伸出手臂枕在对方的后脑下,神田里的灵力开始以一个平缓的速度,慢慢经由这位老妇的灵泉穴向其身体里汇去。

修行者的灵力自然并非是万能的,但在这种事情上还是能够起到一些明显的作用,姑娘的目光变得十分紧张甚至是担忧。

好在这个过程仅仅只是持续了一会儿,老妇枯槁的脸色便渐渐由白生出淡淡的红润,浑浊的眼中出现了一点光亮,恢复了些精神后,看着陈曳,慢慢微张已经有些干裂的双唇,虚弱的细声道:“谢谢这位大人……”

“没事,您还需要多注意伤势。”

那位穿着青色碎花裙的姑娘看着老妇的模样,很快便破泣为笑,用手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对着陈曳行礼及地,口中不停地说着谢谢二字,情绪激动便又哭了起来,甚至差点还要跪在地上。

陈曳扶着这位情绪有些激动的姑娘,轻声道:“好了,谢谢二字就不用说了,城里的动乱还未平息,你和阿婆先藏好吧,我还要去别处看看。”

姑娘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使劲摇了摇头,语气着急还带着一丝哭音,“城里太危险了,先前我见过的另外几位剑堂弟子也被那些恶人砍伤了,你是剑堂的师兄,应该清楚城主大人去哪儿了吧?还是赶紧去寻城主回来吧。”

姑娘说的情急,甚至将手死死拉住了陈曳的胳膊都还未知晓,在寒歌城里,即便修行人与常人之间并不太过冷漠,但也并非全然一点界限都没有。因此换做是平时,这位胆子有些小的姑娘自是不敢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的,眼下却暂时忘了顾忌。

高浊离开时,那日千里在临仙江畔振奎长鸣,因此寒歌城里的所有人都知晓这件事。只是身为常人的住民们却并不清楚寒歌城这位最强大的城主究竟去了何处,更不知道对方此刻在千里外的雪山上究竟在进行着何等样的搏斗。

他们不知,也并不妨碍将心里所有的期盼全部落在高浊的身上,毕竟幽州与寒歌城百年以来都是如此,习惯了在黑夜里有那么一柄高大的剑存在。

陈曳不知是否该说出事实的真相,沉默了会儿,看着姑娘那红肿双眼里透露出的隐隐殷切期盼,慢慢点头应道:“好。”

听到这个字,穿着碎花裙的姑娘眼睛又有些通红,像寒歌城人遇到高浊时的那般,深深作揖行了一礼,犹豫片刻后,又轻道了声‘小心’,之后便仔细地搀扶着那位老妇慢慢站了起来,开始向着远处走去。

长街上,碎花裙的姑娘不停在回首望来,陈曳能够感受到这数道目光,但前行的脚步却并未因此停下,他在继续前进,胸口中积郁着一股闷气无法发泄,澄澈深黑的目光中开始浮现出不一样的情绪,这种情绪带动着识海里的神识在雀跃,灵力在流转。

春酒的剑元在体内的运转变得更快。

陈曳的眼中生出了一抹明亮的火光。

他走过长街的拐角,来到了距离剑堂最近的那条清风大街上,一阵腥风吹来,街道上彼此对峙着的那些身影忽然都停了下来。

剑堂的弟子们怔怔地看着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又什么都说不出口,在他们的视线里,一柄寒剑突然诡异地在陈曳的手中燃烧、碎裂,银屑被烧成了飞灰,随着腥风消失在空中。

他的右手轻轻抬了一下。

那柄烧着的飞剑便呼啸着飞了出去。

隶属于千宝阁的那些修行人并没有因此慌乱,眼神冰冷地看着这柄飞剑脱手,但紧接着他们的眼神便有了一些惊慌,这段短暂的时间仅仅只是——

半瞬。

半瞬之间,一柄飞剑开始脱手,飞过数百米的街道,如同天星一般重重砸入了人群之中,砸出了一道震撼人心的沉重闷响。

火势兴旺,像是燃烧着的巨大焰花。

站在最前面的数位修行人被这番可怕的剑势生生给砸飞了出去,凄惨地躺在地上,大口吐着鲜血,喘着粗气,眼中还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师兄,这是什么剑法?怎么御剑如此之快?”

“最可怕的还是剑行后带来的那番剑势啊,一击竟能有这样的威力。”

“那道火光也很奇怪。”

“好像是陈曳……”

“和棋真师弟要比剑的陈曳?”

“嗯,是他。”

“不是说他才修行不久吗?”

“大抵是真正的修道天才吧,只是这究竟是寒山的什么剑法?”

剑堂弟子里为首那位较为年长的师兄沉默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听着旁边这些师弟师妹们的议论声,开始摇了摇头,静静说道:“这是什么,你们难道真的不知道吗?”

火光不散,依旧在街面上疯狂、肆虐的燃烧着。

这些剑堂弟子看着那道随手掷去一剑的身影慢慢走了过来,从地上随便捡起了三、四把剑,一把握在手中,其余的插在背后的剑囊里,又向着剑堂的方向走去。

他们的脸色越来越白。

就像梅里雪山的雪一样。

城中的动乱在进行到最后一个阶段的时候,寒歌城里又下起了雨。

雨势瓢泼,就像连绵不绝的帘幕一样维持在每条人影渐稀的街道里,屋檐下、暗巷中、桥洞旁,许多道忧心不安的目光在雨中来回交错,他们有些负了伤,有些虽然无碍但也受了惊吓,住在偏僻地带的未必敢回家,住在深宅大院的也未必就会安心。

故事发生的原由正安静地躺在剑堂阁楼的二层之中。

因此围在剑堂外的修行人自然也是最多的,其中仅有少数是中了湿骨林的花毒,其余的绝大部分都是身着黑衣的死士,神情木然,气息诡异。

剑堂的弟子大多都在城中各处的街道驰援,守在剑堂里的自然不多,只是这些黑衣的死士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却都没有办法走进剑堂一步,原因便是因为剑堂四周升起了一道阵法。

柳家是幽州多年前最出名的阵法家族。

窦半月在初来幽州的时候,曾经受过寒歌城里柳老的指点与教导,后来才改姓为柳,而她除却剑法一绝以外,更是城中有名的阵道大家。

这座阵法便是她在离开剑堂前所立下,已经提前准备了数日,二层中堆放着极多的灵晶,几乎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被人攻破。

易崖要寻,千里鹅毛当然也要留住,即便千宝阁这么多年来隐藏着这股极为可怕的实力,但也无法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他们只能不断尝试着以攻击来强行破开阵法。

剑光、刀影、疾风、强火,道法展现出来的异象如烟花般在剑堂门前宽阔的石街上盛放,剑堂里的弟子们只是冷眼看着这一幕。

“师兄,真的不出手吗?”

一位剑堂弟子脸上无比愤恨,看着站在最前面的那道沉默身影,忍不住便咬牙说道。

“等。”

那道身影仅仅只是说了一个字,便继续沉默了下去。

剑堂里境界与修为最强大的弟子有两位,一位是曾家的长女曾玥,一位是刘境。

作为前任城主的后人,刘境显然知晓的要比其余弟子们更多一些,剑堂的历史,双飞客的出身由来,以及千宝阁的目的,他都隐约知道一些,更加清楚剑堂的第三物究竟是什么。

能够让一个修行人有所感悟并触类旁通的,必定是在他那等境界里千年难见的珍物,天南月潭短暂出现过的经世境大鹅,千里距离不过转瞬便至的洁白鹅毛,任何道理在此刻都是简单、直接的——

无论是谁想要夺鹅毛,便都是剑堂的敌人,寒歌城的敌人。

更是他刘境的敌人。

况且。

“城主不在,你们便以为剑堂无人了吗?”

刘境在心里慢慢说了一句话,神情逐渐变冷,拢在宽袖外的右手正紧紧握着剑柄,看着那些剑堂外面的死士,就像是看到了一群真正的死人。

视线里只剩下刀与剑,火与血。

陈曳从来没有觉得这么累过,也从来没有生出过这样的情绪,他的眼皮慢慢在变得沉重,就连脚步亦如此。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手中的那柄飞剑断裂后,他又紧接着抽出另外一柄剑,等到剑囊里的剑都没了,便又去捡新的剑,街道不长,此刻却犹如一道走不到尽头的雨桥。

当然,与这些人间不平事比起来,或许一切也就都不那么重要了——

被屠杀的一家老小。

被刀剑砍到肠子淌地的姑娘。

被割了喉咙,砍去耳鼻手足的孩童。

寒歌城的住民近十万,死去的或许只是数十人数百人,但那些遍洒在街面上的血迹在大雨里不断冲刷,却怎么都无法洗干净。

寒歌城里除了那些被花毒蛊惑的修行人,还有一道世上最污秽的恶意在城里游走,他每到一个地方便杀光了见到的人,将生命视若无物,将此当成了一种趣事。

陈曳默默在街道上奔行,最初确实是想往剑堂的方向去,但后来看到这番炼狱般的景象后,便果断放弃了这个打算,一路紧追着那道转瞬即逝的恶意。

春酒的剑元对他来说已经成为了一个不小的负担,全身上下经脉所传来的疼痛,识海神识过多使用以及心神损耗所带来的疲累,再加上沿街不断在救治伤者,神田里的灵力也已经消耗过半。

现在的陈曳境况并不算太好,唯一支撑着他的,也仅仅只是三个字——

意难平。

他很难得的不再是以前那个行事冷静、遇事沉着的少年,数月修行所带来的变化并未改变心中的一腔热血,而所谓的大道无情听起来更像是一句讽刺的声音,什么样的大道才是无情?

陈曳明白自己胸中积郁不散的那股感受是什么,因为曾经在拒北城的时候,他便已经生出过类似这样的情绪,是一位少年对人间不平事该有的热血与愤懑,是一位寒山弟子对那道肆意杀人身影的真正的愤怒。

但即便是愤怒,他也并没有过多失去自己的理智,那道恶意的气息有些熟悉,应该就是辛清白、云隐等人最早遇到的那位神秘修行人,那时还有一句最关键的话。

这道恶意并没有真正的来到了寒歌城,他的境界无比强大,但本身还远在数千里之外,即便道法再如何可怕也无法在城中彻底施展。

况且,在那些血箭飞出的时候,陈曳就已经估算过,那人在城中控制着其余修行人所能发挥出的实力虽然强大,不过还未至寸法。

尽管现在并不清楚他的手段究竟是什么,但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后,陈曳可以肯定的一件事是,这位神秘的修行人所能控制的大多都是那些失魂而陷入癫狂的修行人。

一阵腥风微拂而过,街道上落叶在雨水的敲打下簌簌作响,道路两旁夹缝里的一些青草绿得盎然,道路正中的血迹却是蜿蜿蜒蜒,一路倾洒,延伸到了更前方。

“原来是你?”

“你跟了我这么久,到底想做什么?”

一位死去不久的修行人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胸口处还有一个明晃晃流着血的大洞,有些意外的声音却慢慢从他口里吐出。

站在街道远处的陈曳看着这一幕,听着那熟悉的声音,困意与乏意很快就全部消散,握着长剑,慢慢说道:“杀你。”

“杀我?”

“哈哈哈!”

“有意思,有意思,我已经好久都没有听到这两个字了。”

那道声音先是一怔,很快便玩味的笑了起来,笑声持续一段时间后,最后又慢慢变冷,毫无感情,波澜不起,“你是谁?竟然敢说杀我,区区灵韵蝼蚁当真不知死活吗。”

陈曳看着他,眼帘渐渐低垂,说道:“你根本不在寒歌城,即便境界再如何强大又能怎么样?城里还能够受你控制的人应该不多了吧?将这些符合条件的人全部杀去,你还能如何出现?”

那道声音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接着响起,“你说的不错,这座城的大阵比我想象得还要强大,但就凭你也想做成这件事吗?既是蝼蚁,便该有躲在地下避祸的觉悟。”

陈曳平静说道:“可惜我不是蝼蚁,你也并非像天一般遥不可及。”

“那你便试试。”

那道声音阴冷落下、消失,这位死去的修行人便再度瘫倒在了地上,这样的事情在过去的那段时间里,陈曳曾经见过不止一次,所以心里已经大致有了一些猜测——

他可以控制那些因为莫名缘故入魔了的修行人,可以控制刚刚死去不久的尸体,但却无法控制识海保持清明以及未死的修行人,并且控制的对象也并非能够随意转换,需要满足一定微妙的距离,而他所使用的道法也大多都是血箭、血河一类的污秽道法,并不能使用被控制者本身的道法。

尽管远在数千里外操纵着人与尸体听上去有些匪夷所思,但是实际的境况却根本不容陈曳多想,至少在他不断追逐的过程中,这个神秘的修行人便无法再像之前那般随意杀人。

寒歌城的街头,大雨淋漓的世界里,诡异令人生寒的一幕不断在发生,忽然有死去的修行人站了起来,忽然有正在发疯的修行人阴冷说话,一位不断捡剑的白衣身影在后面紧追不舍,对着这些尸体、这些修行人简单抬一下手,飞去一剑,便将他们斩的什么都不剩。

这一幕在寒歌城的许多街道上发生,自然看到的人也极多,那位将剑用至碎裂的修行人震撼着每一道投去的目光。

“这是春酒的剑元……”

“师兄,你没看错吧?”

“不会的,怎么可能会是春酒,应该是寒山的剑法,对,是寒山的剑法!”

“唉,别争了,确实是剑元。”

“这,为何山师兄您也如此笃定?”

“因为……曾师姐当年也是这般啊!春酒的剑元对于剑的负担太重了,即便是寒品的长剑都无法长年累月的承受,更别说是寻常的利剑。”

“……”

城中响起了许多道剑堂弟子们争喋不休的议论声,困惑、不解、失落、迷茫充斥在这些年轻剑堂弟子的心里,当然也有人不服,一直跟着那道身影在街上奔行,想要问问他这究竟是不是春酒的剑元。

最后。

他们来到了剑堂前。

大雨不歇,但大阵停了。

寒歌城的阵力在此刻消耗得已经差不多,只能勉强保持住现有的境况,无法再生出更多的困缚之力,城中的动乱到此也即将结束。

这些千宝阁的黑衣死士以及那道在城中不断靠着死尸、修行人迁移至此的恶意将会是最后一个难题。

高挂着剑堂二字的木匾就在屋檐下,堂堂正正,字劲意傲。

噼的一声骤响。

木匾被劈成了两半,摔在剑堂前的石阶上。

一半是剑,一半是堂。

众多剑堂弟子看到这一幕,神情皆是一怔,然后眼中生出了熊熊的怒火,目光死死地盯着那道最先出手的黑衣人。

剑堂内,无数道剑鸣四散而起!

站在剑堂门后最前方的那道身影眼皮微微跳了一下,慢慢抬起了头,握着长剑的手松开了一些,漠然平静的看着先前斩刀劈匾的那人,跨过门槛走了一步,站在剑堂的台阶上,冷道:“今日,你会死。”

“你们,也会死。”

离开阵法的保护,刘境的声音还未完全落下,这数十位死士里便有六人已经抢先一步出手,或是雷霆飞剑,或是劈砍刀气,或是劲烈掌风,带着杀意的六道攻击犹如划过天际的云烟,转瞬即至!

“师兄!”

“师兄!”

“师兄!”

剑堂弟子们担心的声音急促响起。

刘境慢慢开始拔剑,毫无情绪的声音响彻在剑堂门前,“这里不是你们这群蛇鼠蝼蚁该来的地方。”

剑出鞘。

剑鸣响起。

剑光大亮。

强烈到根本无法令人直视,就像是在门前斩去了一道光明。

比陈曳运转更快的春酒剑元就像是沸水一般在那道身影上运转,天地中的灵气更加疯狂,刘境这位前任城主的唯一后人在此刻展露出了自己全部的实力,可怕到甚至已经隐隐有些比柳凄以及卓定更强的趋势。

黑衣死士的那些攻击就像遇到了烈火一般瞬间消融。

这道剑光逼得他们不断后退,慌乱中甚至有一人、五人、九人渐渐死在了剑光下。

看着这一幕的剑堂弟子们目光中绽放出异彩,喃喃说着一些话:“师兄太强了!这就是春酒吗?”

陈曳站在剑堂外的不远处,能够很清楚地感受到刘境的境界已经在无限接近于寸法,再加上他对于剑元的娴熟掌控,相信如果不是强行压境的话,恐怕刘境此刻的实力已经足够和夏虫一较高下。

刘境持着长剑站在剑堂前,那剑身极长,通体翠绿,远远看去就像是一根鲜嫩的竹子,但那股锋锐的气息却令任何人都不敢忽视。

“这应该就是名剑绿拂吧。”

“是的,剑堂里就连曾师姐都没有的名品,是刘家传至师兄这一代的唯一名剑。”

围在剑堂前的死士一共来了五十六名,数量上远远超出所有人的设想,而刘境的第一剑斩出后,连带着发起攻击的六人,一共杀死了十五位。

剑光散去后,剩下的四十一位死士里慢慢走出来了一位气息强大的修行人,他的袖口上绣着一只白胖的大鹅,神情容貌与窦落、窦城、窦然三人都有些相似,境界是寸法。

那名修行人将双手负在身后,突然说道:“刘境,你本是前任城主之后,现在又学会了春酒的剑元,未来必定是极强的修行人,又何必替他们固守剑堂?我知道你应该有办法解开柳半月的大阵吧,只要你替我们窦家做成了这件事,寒歌城的城主我保证日后必定是你。”

“至于这些人你不用担心,我会替你将他们全都杀了,没有人会知晓这件事,你会像高浊一样成为受人敬重的城主。”

刘境看了一眼这位修行人,说道:“城主之位我自己会争,不用旁人来管。”

那名修行人没有因此而怒,继续平静说着:“你出身不凡,应当知晓我们窦家在天南的地位,寒歌城将无法再像从前一样,易崖此刻也在城内,城里为数几位境界强大的修行人无法前来,你应该很清楚我们之间境界的差距就像一条鸿沟。”

刘境漠然说道:“灵韵未必不可杀寸法。”

那名修行人眼神慢慢变冷,说道:“灵韵当然可杀寸法,但我不是一般的寸法。”

刘境平静说道:“我也不是一般的灵韵。”

谈话至此破裂。

空阔的剑堂门前,两道强大的气势开始慢慢升起,彼此沉默对峙。

正在这时,南面的街道上远远走来了一位面容年轻的剑堂弟子,他的长剑拖在地上拉出了一条长长的白线,剑尖处不断滴着血,然后将这条白线染红。

廖白站在南口,沉默无语。

接着,西面的街道上出现了一位蓝袖青衫打扮的年轻人。

棋真背着双剑,神情无悲无喜,身影不偏不倚,正好挡在西去大街的最中央。

两位剑堂年轻弟子的态度已经很明朗。

无数道目光在此刻忽然想起了什么,纷纷往东面看去,那里果真也有一道身影——

白衣湿透,剑身染血,背着剑篓,剑篓里还插着六把剑。

那位寒山弟子的目光很亮。

就像是黑夜里的一盏薄纸灯笼。

数日前,棋真曾经向陈曳发出过挑战,约定今日在剑堂门前比剑,之后寒歌城便突然发生了暴乱,他从棋府出来后一路经过数条大街,杀了极多的修行人,救了极多的难者,最终还是出现在了剑堂附近。

他曾经输给过廖白一剑,倒是未曾想到与后者的想法也会在今日不谋而合——

剑堂前无论是来了谁,剑堂弟子们都不会有怕的道理,更何况……你们既然敢将剑堂的木匾劈了,那便不会再有安然离开的可能。

窦彻作为窦家培养的修行人之一,本身境界也与窦然相差无几,再加上窦家最擅长的星、卦、月、河四种掌剑,他的实力其实不容小觑。

知晓这件事的刘境并没有急着出剑,尽管他距离寸法不过半步之遥,手中还握着名剑绿拂,但论及境界,他不如窦彻,论及真正的实力与修为,也并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只能慎重、再慎重。

实力最强大的二人对于彼此都有些忌惮,因此他们的出手必定也会是最慢,剑堂里的弟子们倒是很快就和那些死士们拼杀在了一起。

陈曳站在街道上暂时未动,先前一路追赶,不断使用春酒的剑元,他自身的消耗已经达到了九成,几乎可以说是疲惫不堪,此刻正好借助着有剑堂弟子们帮助的这个机会,一边疯狂吸取着灵气用以恢复,一边也能让识海稍微休息一段时间,以应付接下来的情况。

那位神秘的修行人必定是来到了剑堂附近,只是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目前还未现身。

先前千宝阁死去了十三位死士,陈曳原本以为他会在那个时机偷袭出手,试着将刘境杀死或者打伤,但预想中的一幕却并没有出现,这就说明对方应该还有什么隐藏着的计划。

对方究竟在想什么?

陈曳默默的想着这个问题,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突然在他的身后响起。

“陈曳?”

他回头望去,发现原来是最早在街上见到的那位新进剑堂的弟子辛清白,便微微点了点头,当做回答。

“没想到你也在这儿。”

辛清白好奇的看了他一眼,接着说道:“城里的动乱已经都平定了,云隐师兄说回来剑堂看看,这里果然还有千宝阁的人在,你的损耗应该很大吧?不用担心,你先留在这里恢复一下吧,我去帮师兄们杀敌。倒是如果可以的话,一会结束后我能请教你一个问题吗?”

陈曳有些无奈,没有想到这位剑堂师妹的话倒是挺多的,点头应道:“好。”

辛清白得到回话后便显得有些雀跃,美轮美奂的剑法在剑堂前舞动得煞是动人,犹如翩翩起舞的仙子一般,然而在这美丽之下却也隐藏着诸多的危险剑光。

局面陷入了僵持之中。

这些由千宝阁培养出来的死士们其实境界要比大多数的剑堂弟子们更强,如果不是最后来到剑堂前的弟子在数量上要比这些死士们更多一些的话,恐怕此刻的境况早就已经倾向了千宝阁一方。

刘境和窦彻还未动。

有两道可怕的剑光便已经在剑堂前的街道上出现。

廖白的剑。

棋真的剑。

作为新入剑堂的弟子,他们二人的实力在全部爆发出来之后,竟然是要远远超出其余剑堂师兄们许多,甚至就连窦彻都眯着眼睛瞥了他们一眼。

刘境看到这一幕,忽然便笑了,说道:“是否害怕了?”

“可笑。”

窦彻面无表情的说道:“我们窦家又有什么可怕的?”

刘境微嘲说道:“既然窦家什么都不怕,又何必选择在这个时候来剑堂呢?”

这番话说出来便很直接,就差没有直接挑明窦家畏惧于高浊的事实。

窦彻负在身后的双手握紧了一些,脸上还是平静,说道:“那又如何?”

刘境可怜的看着他,说道:“你们窦家在天南是修行大族,威望要远远盖过城主,可是如果天南的修行界知晓你们居然会如此害怕的话,不知又会对你们生出什么样的看法来。”

“够了!”

窦彻神情微变,很快便直接冷喝了一声,被掩盖着的伤痛被人直接揭开之后,这位修行人已经无法再保持着自己内心的平静。

他拢在身后的右手开始劈下。

一道清冷的月光开始升起。

刘境很快随着再次出剑,声音在同一时刻响起,“所谓的窦家掌剑真是一个笑话,无剑的剑法,如何跟春酒相比?”

窦彻的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但他的道心必定还在起伏,那不断暴戾挥斩出的掌中剑光自然就是最好的证明,这也是刘境所刻意营造的结果。

两道剑光相遇。

一者直接,就像高浊的字与剑,堂堂正正,强烈不遮。

一者迂折,零零散散的月光稍闪即逝,棘手无比。

陈曳认真的看着这一幕,很快就感受到了刘境身上与自己有些类似的气息,那应该便是春酒的剑元,至于窦彻,寸法境确实很强。

当然就像刘境说的,灵韵未必不可杀寸法。

只要实力没有绝对的悬殊差距,任何结果都有可能。

剑堂收录的剑法有二十八门。

此刻刘境用的是抚湖剑法,绵长如同碧海潮波一般的剑势,再加上春酒的剑元以及名剑绿拂,那些棘手的月光如何飞逝都无法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窦彻的神情越来越冷,再次挥掌落下的时候,拇指内扣,四指合并,突然换了一种竖掌方式。

天南窦家——卦剑。

八卦有五行,奉阴阳,天、地、风、雷、水、火、山、泽。

天卦。

一道竖直从上而降的剑光如雷电般瞬间劈下!

</br>

</br>

第一百八十五章 污秽的恶意

卦剑的强大便在于一个变字,天是乾卦,亦是第一剑,若是八卦形成便能互相搭配、自成一界,困缚万事万物,与阵法之道有些相似,因此在天南也素有阵法之剑的威名。

刘境当然清楚这件事,毕竟无论是卦剑还是半月剑,柳半月的剑法都要超出眼前的窦彻太多,寒歌城中,见识过这类剑法的人可谓是极多,无论是不是剑堂弟子,幽州的双飞客都从来不会拒绝传道于人,这也是窦家一直心生芥蒂的事情。

一道如同碧海潮波般的剑光从剑堂前的台阶上升起,不断起伏的剑势将从天而落的第一剑斩断,刘境的眼里忽然暴射出一抹惊人的剑意,先前与窦彻刻意保持着的距离在这一瞬间顷刻拉近。

卦剑如果配合上寸法境修行人得窥天地的能力将会变得无比可怕,第一剑只是开始,一共有八剑,等到八剑全部落下后,真正的卦剑便会形成,所以要破这样的剑法就必须比出剑之人更快。

春酒的剑元本身只是灵力的一种形态,自然也可以用在诸多剑堂道法之上,在这一点上,无论是刘境还是曾玥则都要比陈曳更强一些,因为论及控制剑元的法子,他们都不是走的阵法之道,识海神识的消耗还算不上太过剧烈,对于他们无限接近于寸法的境界来说,更形不成一种负担。

之前在长街上的时候,陈曳之所以只以抬手、飞剑的形式攻击,当然不是因为这样的出剑方式更强,事实上,这便是他所采用阵法之道的另外一个缺陷——

压灵的过程太过分散自身的注意。

一心二用本就已经是一件极难的事情,如果还要将剑元运用在诸如柳叶剑的深奥剑法之上,那么这种难度还会以一个更加巨大的趋势迅速提升。

说起来,阵法本就是取静之道。

陈曳站在远处,视线一直在仔细盯着刘境的出剑、换步、移形,先前他用抚湖剑法这类注重剑势连绵不断、气机磅礴厚重的剑法时,在出剑的霎那先是瞬间散去体内的春酒剑元,然后开始拉近距离,接着再形成剑元出剑。

这种出剑的方式出乎了陈曳的意料,他甚至没有想到过竟然会有人在剑元的形成、结束、形成这样的过程里悟出另外一种战斗方式,剑元的可怕之处其实就是在于一个快字,如果能够将春酒修炼到完美的境界,便应该能够达到极快或是极慢的地步,从而适应昊日苍穹下无数迥异的强大剑法。

只是想要达到这样的境界却很难。

刘境的办法则很简单。

我要用抚湖剑,那么无法将剑元变慢就干脆彻底将它散去,等到需要换剑时,体内再形成剑元。

这个过程说起来简单,但是要在战斗里做到如行云流水一般的流畅无阻,便需要数年如一日的枯燥的换剑练习。

窦彻的眼神在刘境拉近的瞬间便微微有了一些变化,陈曳在远处观剑便能发现的事情,他作为此刻接剑的人自然不会不清楚,事实上,这种剑法转换如吃饭喝水一般简单的剑客确实足够可怕,但如果真的论及变化,这世上又有什么东西能够比得上卦?

一道春雷乍响。

一阵惊风呼啸。

一座大山落地。

一片碧波潮平。

一瞬而过,一剑落下,然后便是一种卦象生出。

加上最开始的第一剑。

窦彻还剩下三剑。

天南窦家的卦剑将要完成。

寸法与灵韵相比,最强大之处便是在于掌中的两处气窍,尽管刘境的剑势很强,可以令窦彻得窥天地的空间始终无法放大,但对于他来说,战斗中如流水一般的巨大消耗还是一个严峻的问题,而且因为专注于剑道修炼多年的缘故,他神田里的灵力储备远远不如藏见、王石那般可观。

相反,窦彻却还能够留有余力,甚至可以说是游刃有余。

场面上的境况正在以一个不好的趋势渐渐倾斜于窦彻,不少剑堂的弟子们都注意到了这一点,神色有些微变,当下便有过来帮助刘境的想法。

“专注杀敌。”

刘境眉毛有些微微蹙起,察觉到那些弟子们的想法后,便直接冷道了一声。

窦彻嘴角扯起一抹弧度,淡淡的笑容看上去很是平静,说道:“第六剑。”

石阶前忽然生出了一阵热意,那道剑光劈斩而来倒不如说就像是一片火海围住了四周,此刻剑堂的四面以及八方已经有无数异样产生。

刘境的眉毛皱的更紧了一些,但他手里的剑并未停,还在转换剑法,剑堂收录的二十八门剑法,已经展现了六门。

第七门剑法,惊风。

“没用的,光是春酒的剑元或许能够让你在灵韵境里称王,但这终究只是浮萍根基一般的海市蜃楼,你想赢我无望,想阻止我窦家今日踏平剑堂更是一个笑话。”

窦彻看着刘境,眼里阴冷的目光不断在变化,再没有最初时的慎重,只剩下了一片微淡的嘲讽,他很清楚对方的强处,但千宝阁已经在寒歌城里开了八十年,难道剑堂里有什么他会不知晓吗?难道那二十八门剑法有何迥异他会不清楚吗?

说的再直白一些。

就连春酒的一招一式,一字一画他都已经深深刻在了自己的识海之中。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第八剑缓缓落下。

这一剑是兑剑,叫作泽。

空中无数细微的事物纷纷呈现,屋檐旁那株青翠的杨柳拍打着微风,平地前恍若拔起一座万丈高山,惊雷在脚下,烈火在蔓延,千百种幻象来回呈现。

卦象里,一切都是必然。

窦彻如春风拂面般笑着,伸出一指,指向了剑堂,自言赞叹道:“可奉天地,可呈万事,这便是我窦家卦剑,何其强大。”

那指落下。

那剑也落下。

刘境站在剑堂前,面色无悲无喜,看着这道斩来的卦剑,成为了剑至堂前的唯一一颗,也是最后一颗石子。

当然,一颗灵韵境的石子未必就绊不倒一位寸法境的修行人。

“简直可笑。”

堂前响起了一道冷淡的声音,在这之前已经有另外一道剑光先行斩出。

此处相逢。

人间生春。

刘境的剑比窦彻更快,即便后者的手指已经完完全全落下,包含万物的卦剑也已经斩来,但还是不如那道更加直接的剑光。

陈曳的眼中泛出了这道剑光的颜色,强烈到白,强烈到足够忽视一切。

春酒的剑元如果在修行者的体内生成一部分,便会对经脉造成极大的压力,在尚未不羁身之前,没有谁可以说无视这种负担,即便是不走阵道的刘境与曾玥也是如此。

所以剑堂弟子们常说的那第一道门槛里,并不包括剑元的转化程度在内。这数日修炼里,陈曳曾经试过多次,剑元转化的程度每一次最多只能达到体内灵力的半成,超出这个界限便会失控。

当然,这个暂时的界限即便不是指刘境,但在相同境界的情况下,这个数值也不会相差太多。

而先前的那一剑,陈曳能够感受到庞大的剑元灵力在流转,仅以自己的程度来判断,应该已经超过了三成,甚至还要更多。

剑已斩出,堪称势如破竹、摧枯拉朽。

刘境握着名剑绿拂,堂堂正正的站在剑堂之前,神情冷淡,气息强大,两道剑眉横挑,而在他面前的不远处,慢慢倒下了一道散发着强大气息的身影。

死去的窦彻还在笑。

手指僵硬。

笑容盛放。

他的鲜血飙出,洒在了剑堂之前。

刘境的身体就像是一座大山般不可撼动,看着这具尸体,语气平淡:“这般慢的剑,何以称得上强?”

“师兄!”

有位剑堂弟子见到对方的大将已经被自家师兄斩死,当即便惊喜喊了一声,走到近前后,似乎是察觉到刘境的气息有些变化,立刻神情微变,问道:“师兄,你没事吧?”

“没事。”

刘境皱了皱眉,虽然知道此刻自己的受伤也不轻,但在这些千宝阁的死士都还未全部铲除之前,他还不能够露出异样。

巨大的剑元转化确实是对经脉的一种极大负担,此刻的刘境表面上看去还无事,但体内数条最主要的经脉已经开始有破裂的趋势,淤血如果不赶快去除,势必也会影响到以后的修炼。

他目光缓缓扫视,蹙着的眉头很快便松了一些,这些千宝阁的死士们虽然境界偏高,手段凌厉,但毕竟在人数上还是差了剑堂弟子们不少,再加上弟子们相互之间默契的配合,窦彻的突然死去,局面正在往有利的方向发展,慢慢着,开始有一些死士们倒下、死去。

站在远处的陈曳还在不断密切关注着场上的变化,经过这段时间的恢复,他神田之中的灵力已经大致恢复到了五成左右的程度,神识的损耗虽然还没有那么快就能补充,但也已经不再像之前那般疲惫、困乏。

只是那位神秘修行人的踪迹还是令陈曳隐隐在担忧的一件事。

窦彻已经死了,死士们也不断有人死去,剑堂前的尸首到处都是,为何对方还一直迟迟不现身?

究竟还在等什么?

死士死士

尸体

尸体?!

陈曳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瞬间微变,朝着那些剑堂的弟子们急切喊道:“千万不要将他们杀死!毁了神田困住就好!”

声音如同天雷一般,骤然传遍了剑堂前的这一大片街道。

许多道或奇怪、或疑惑的目光瞬间向他望来,更有一些脾气火爆的剑堂弟子听到后只是冷冷哼了一声,说了句‘简直是妇人之仁’,接着便又与那些死士们厮杀了起来。

辛清白听到这道声音觉得有些熟悉,转过头去,发现是陈曳神情微变着在说话,便快行了几步,凑近后奇怪问道:“陈曳师兄,为什么不能杀他们啊?”

“还记得我遇到你们时发生的事情吗?对方可能是在等这个机会。”

陈曳快速解释了一句,识海里正在不断涌动,思索着究竟能用什么办法说服这些剑堂弟子们。

辛清白听到他的解释后微微怔了一下,想起那些漫天血箭的画面和那道有些阴冷的声音,脸色忽然便白了些,着急说道:“那该怎么办?”

陈曳看到了剑堂前的那道身影,眉头微微蹙着,说道:“只能先去说服他了,你跟我来。”

先前陈曳警醒众人的时候,那番话自然也传到了刘境的耳中,尽管知晓这位寒山弟子绝对不是敌人,但他也并没有开口阻止剑堂弟子们的杀人之事。

没有想到的是,对方竟然带着一位剑堂的新进师妹过来了。

究竟是想干什么?

刘境提着绿拂,双眼慢慢低垂,而他面前很快就响起了一道沉重的声音。

“我在太风街上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位神秘人,他可以操控死去的尸首和那些被惑乱的人,虽然这位修行人的本身似乎并不在寒歌城内,但是……他的修为很强,要远远比刚刚死去的那位寸法境修行人更强,我怀疑他是在等这些死士全部死去。”

刘境沉默了会儿,看着陈曳,问道:“有证据吗?让师弟们留手本身就会加大一些风险,如果没有的话,我不会开口。”

辛清白有些着急的说道:“刘师兄,这件事是真的,云师兄和朱、谭两位师兄也都曾见过,如果你不信的话,可以去问问他们。”

时间在慢慢一点、一点流失。

越来越多的死士在倒下,而他们拼死、不畏的气势看上去却并非像是要杀死剑堂弟子们,更像是要拖着人同归于尽。

刘境听着陈曳和辛清白的话,很快就注意到了这细微的奇怪之处,眼神微凛,声音随即传遍了街道附近,“暂时不要杀死他们,先将神田破坏就好。”

作为剑堂无可争议的一位师兄,刘境的话自然是要比陈曳来地更具威望许多,尽管剑堂弟子们还不清楚这番古怪的用意究竟是为什么,也几欲开口想要询问,但最终还是被生生压了下来,默默接受了这个命令,出剑时不再抱有直接的杀意,而是改为了破坏神田、制伏这些死士为主。

局面骤然一变。

剩余不多的死士里,很快就不再有人接着死去,偶尔有人被剑堂弟子们一剑刺穿神田之后,便被细铁绳索紧紧捆了起来,但剑堂弟子们的损伤也在慢慢扩大。

察觉到异样。

那些死士们忽然不再与剑堂弟子们厮杀。

他们身形快速撤到了稍远处,脸上的木然之意看着便令人生寒。

一道仿佛是这世上最为污秽的恶意突然降临,漠然着说了句话,“你以为这样就能拦住我吗?可笑的蝼蚁,可笑的寒歌城。”

</br>

</br>

第一百八十六章 眉梢死意,尸泽里的死人

尝水甜便可知井清,闻酒香亦能知酒烈。

人世间有无数种声音,屠夫的声音,小贩的声音,雨水拍打树枝的簌簌声,溪水践约岸石的湍流声,正气之声,糜烂之音,等等,等等。

而当剑堂前响起那道充斥着恶意的声音的时候,却并没有多少人率先想到了恐惧二字。那股气息降临,那便降了,又有什么可值得害怕的?

只是下一刻,千宝阁那些死士们的行为却让剑堂的弟子们脸色纷纷一变。

不远前的街道上,磅礴大雨中,这些穿着黑色紧衣、神情木然的修行人们各自将手里的刀或者剑慢慢举了起来,目光只是毫无感情的看着这座剑堂,然后开始在沉默之中等待。

那道漠然的声音接着响起,“开始吧。”

声音初落,一道冰冷的刀锋划过。

紧接着便是无数道冰冷的刀锋。

轱辘声不断响起,街道上跌落下来了一颗又一颗洒着热血的头颅,披头散发,眼神无光,整齐、淋漓、血腥的断面,染红了整条街道的凄凄鲜血,这诡异的一幕令许多剑堂弟子们都慢慢生出了些渗人的寒意。

千宝阁的死士们竟是在一瞬间开始互相厮杀,刀光剑影不断掠过,你一刀,我一剑,生生将身边同伴的头颅给干净利落地割了下来,而即便是在做这件事的时候,他们的情绪上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起伏。

纵然是死士,能够将自身情绪磨灭到如此程度还是超乎了很多人的想象。

陈曳有些沉默的看着这一幕,心情自然也是沉重的,但他无法阻止,也没有人能够阻止,这也意味着或许先前的猜测马上便要成真了。

从一开始,千宝阁就不指望着窦彻能够破开柳半月的阵法,至于他们为何等待?或许便是在等这道不知来历的恶意,对方在城内某处降临,然后便不断在快速接近着剑堂,之后一位死士将剑堂的木匾劈了,令群潮汹涌的剑堂弟子们纷纷从堂内走了出来。

剩下的,便是水到渠成的过程了。

死士们当然是要死的,而如果能在死之前多拉一些剑堂弟子们垫背则会是一件更好的事情。

“最初我便说过了,事了之后会去找你,没想到你却一直跟着我,这便是所谓的蝼蚁的不自知吗?”

遍地都是尸首,那些鲜血染尽街道后被积淤在了一些水沟里,血腥的味道并未被大雨冲散,反倒是分外明显了起来,那道声音不再像飘在空中般断断续续,而是开始落在了一些实处上,那位剑堂弟子的目光最先是望着某具静静躺着的尸体,那被刀刃斩断的血面里翻卷出了一些烂肉,然后慢慢钻出了一只通体莹白的虫子,光滑的体表上有许多细毛,镰足,黑目。

那虫子翻出来后便在细细嚼咽着这些烂肉,发出了清楚而富有节奏的吧唧声,那位剑堂弟子脸色开始有些难看,终于还是没忍住肠胃里面的翻滚,脸色煞白着跑到一旁吐了起来。

虫子渐渐变大,一位剑堂弟子冷眼瞧着这一幕,很快便拔剑斩去一道剑光。

肉躯溅出一些绿色的脏血。

那只白虫分成了两半。

然后又不管不顾的吞食了起来。

那位斩剑的弟子神情微变,似是有些不信邪,于是又再次斩去一剑。

这下子,白虫变成了三只。

“这到底是什么怪虫?”

那位剑堂弟子瞧着这一幕,喃喃说道。

一道身影突然出现在了弟子身后,目光微凛,有些沉重的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天南湿骨林的尸虫。”

“尸虫?”

“湿骨林?”

陈曳转过头去,发现果然是柳凄师姐来了,倒是这位学了一身稀奇古怪道法的师姐此刻脸色有些不大好看,像是慎重,更多的则好像是忌惮。

刘境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应该没去过天南吧?”

说这话的时候,尽管他的视线还是在盯着那三只白虫,但是谁都清楚,刘境的问题是在问柳凄。

“没去过,只是……”

柳凄停顿了会,接着说道:“应该不会错,我曾在黑市里见过那么一小只,被人豢养在罐子里。”

刘境问道:“有何用处?”

柳凄摇了摇头,说道:“不知。”

谈话只是持续了片刻,甚至就连柳凄的到来都没有能吸引在场剑堂弟子们的太多注意,所有目光都放在了那些尸虫身上,心里有些犹豫,并不清楚是否该继续出剑。

远在天南的湿骨林与魔州鲸海、北国雪原并称为大唐的三大险地,那么在那片疆域里必定会孕育出一些诡异、可怕的事物,以死人、白骨、腐尸为食的尸虫便是其中之一,甚至还颇受到那个宗门的喜爱。

柳凄忽然说道:“既然是尸虫,那就说明城里的人中的招应该便是乱魂奇花,尸泽里的修行人不好好待在湿骨林里,跑来北国做什么?”

“不愧是寒山派的弟子,连这件事都能知道。”

那道声音沉默了一会儿后再次响起,语气有些异样,而声音已经清楚到似乎就在耳畔旁不断回绕。

尸泽?

那又是什么?

湿骨林的名号几乎所有人都听说过,但唯独尸泽这两个字给在场的所有人带来了疑惑,剑堂弟子们的神情疑惑不解,甚至就连读过许多奇闻异志的陈曳也是如此。

柳凄目光微异,说道:“黑市里有位在湿骨林里待过很多年的前辈,他曾经告诉过我其实在那片危险的疆域里似乎也存在着一个修行门派,门下弟子都在尸泽里修炼。这件事在天南的修行界里应该有不少人知晓,但是在北国便没什么人清楚了。”

诡异的尸虫与从未听过的宗门,再加上那不断由虚幻变为现实的漠然声音,刘境握紧了手里的绿拂,神情平静,慢慢说道:“无论是谁,既然他要来,又拦不住,那便来吧。”

柳凄看了他一眼,又看了陈曳一眼,神情有些沉默,如果此刻是在幽州城外,那么局面或许便会轻松很多,即使她打不过,逃跑总是没问题的,但是剑堂就在身后,以寒山与寒歌城的关系来说,没有道理要将剑堂里的重宝拱手让人,只是…

尸泽里的修行人别说是在北国,即便是在天南都几乎从未主动现身过。

他们修炼的道法究竟是什么,这道声音的境界具体有多高,诡异的尸虫又是用来做什么的…

任何一件重要的事情都没有人能够知道答案,那这架又该如何打?

柳凄忽然有些恼火了起来,心想如果师姐能够省心一些就好了,没事去什么梅里雪山啊?那些大修行人打架关你屁事?现在好了,你不来,师兄也不来,万一一会儿尸泽里爬出来一位可怕的修行人可怎么办?

难不成让我上吗?

这样的想法并不持续太久,倒不是柳凄停止了在内心里的抱怨,而是因为那些死尸——

都被吃完了。

连带着毛发、血液与白骨,蚕食的什么都不剩,空旷的街道上只剩下了一些还染着些许血迹的黑衣,以及泛着冷光的刀器、剑器。

所有人的神情都开始变得紧张,开始如临大敌的等待着接下来会发什么事,雨幕里,对照着微弱的天光,那三只已经成长似半人之高的尸虫尖鸣着翻动了起来,将柔软的带着湿黏液体的腹部翻了过来,发出了奇怪的呼气声。

尸虫们开始聚合,然后又在慢慢成长变大。

时间过去第一瞬。

街道上出现了最后一只巨大的尸虫。

第二瞬。

尸虫腹部的白被破了开来。

先是一只手臂,然后是头,脖子,胸部…

一位修行人从里面爬了出来。

第三瞬。

尸虫膛里的肉被完全掏尽。

被那位修行人塞进了嘴里细细嚼着,他捡起了地上的一件黑衣,在众目睽睽之下慢慢套在了自己的身上。

最后。

风把屋上的落叶吹落,恍恍惚惚地落在了他的眉梢上,从天而降的亿万滴雨也被风吹着,偏离了原本的落定点。

然而风吹不动一具死尸。





从尸虫里爬出来的还是一具死尸,这件事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然而他们经过神识的再三感知之后,还是确定了这个有些匪夷所思的结果——

没有任何些微的生命气息。

那便是一个死人。

可这究竟是什么人?

有些剑堂弟子忽然头疼了起来,心想难不成要将一个死人再杀死一次?这么荒唐的事情也会有吗?

很快,在众人眼里是个死人的这道身影却开口说话了:“一位大修行人所留下的阵法自然是难破的,可惜说到底,阵法这种东西终究只是对活着的东西有用。”

柳凄看着他说话,忽然觉得有些意思,对于道法,她总是能够生出无穷的乐趣来,因此倒并不觉得诡异,问道:“你这是什么道法?”

那道身影眉梢上还是一抹鲜明的死意,淡漠着看了她一眼,然后慢慢抬手一指。

柳凄的表情忽然停在了上一刻,神识结成的招魂白花在她的识海里出现,这道花是死尸的道法,不同于陈曳最初见过的血箭、血河之类的粗浅攻击,是一道精妙到可怕的神魂攻击。

陈曳脸色微微一变,很快便握紧了手里的剑,准备抬手飞去,然而有道身影比他更快一步,剑光霎那间便斩在了那道身影上。

没有鲜血溅出,没有剑痕留下,那道身影漠然着一动未动,生生接下了来自刘境的一剑,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片刻后,他倒是慢慢蹙起了眉头,说道:“这就是所谓的春酒剑元吗?原来如此,确实有些意思。”

说完这句话,这人便直接掀开了自己的衣衫,用手拍了拍先前刘境剑光落下的位置,将那上面残留着的春酒剑元给直接抹去了。

强,无可争议的强。

尽管察觉不出这道身影的境界,但是刘境却不得不承认他的强大,并且要远在死去的窦彻之上。

“你的天赋不错,如果再修炼十年,或许可以跟我一较高下,只是现在也与蝼蚁无异。”

说完这话后,那道身影又接着伸出了一指,这次指的是持着名剑绿拂的刘境。

做完这些事情后,他慢慢环视着扫了一圈,背着街道向着剑堂,先前放下的病白右手似乎又要慢慢升起。

就在这时,四道凌厉的剑光从不同的方向斩来。

南面,西面,东面。

廖白,棋真,陈曳。

他们三人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只在那道身影欲要再次抬手的时候,便果断斩去了自己此刻最强的一剑。

棋真是两柄剑,因此是四道剑光。

穿破雨幕的四把飞剑先后来到了那道身影的面前,最快的是陈曳抬手的一剑,廖白与棋真则几乎是同时而至,剑堂弟子们看到这样的攻击,神情微怔的同时,很快也就反应了过来。

街道上,无数道剑光骤然升起,然后齐刷刷的斩在了那道身影上。

剑堂所收录的二十八门剑法在这极短的瞬间内来回展现了数遍。

铿锵之声不断。

这声势浩大的一击别说是刘境与柳凄,就算是寸法境的修行人也很难能够斩出,然而这些剑光不断落在那道身影上却像雨水一般跌落、散去。

“一只蚂蚁和一千只蚂蚁没有什么分别。”

那道身影漠然说了一声,手指接着便要慢慢抬起,这时,他的身上又开始燃起了火,相较于剑光,这道无比躁动的火焰却似乎给他带来了一些无法避开的伤害。

他的目光有些意外,轻疑了一声后,挥手又将这道火焰扑散,但这个过程却并没有先前那么顺利。

“原来是神识之火……”

呼的一声。

火光灭了。

那人转头看向了陈曳,目光微异,说道:“这就是你最后的手段吗?如果是的话,那便死吧。”

说完,他便开始抬指。

火焰嘭地一声接着生出。

街道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火球,燃烧着疯狂的火焰,将倾散而下的无数滴雨水蒸发成了白雾,将那道毫无生机的身影给吞噬了进去。

火光接着蔓延,扩散到了街边的一砖一瓦,似乎想要将触手可及的一切事物全部焚烧殆尽。

陈曳的目光瞬间便黯淡了许多,神田涌荡之下,嘴角慢慢渗出一道血迹。

识海里的疯狂异动已经令他无力再控制这些火焰,而在属于自身的神识被抽空之后,其实身体里的境况还要远比他想象的更糟,如果那些火星蔓延出识海或是危及到神魂,那么陈曳将毫无反抗的被自己杀死。

现在只能寄希望于识海的情况不再恶化,并且这一道倾尽全力的灵火能够起些作用,至少拖延到寒歌城里的强者回来。

然而境界与修为的差距在很多时候确实是无法弥补的。

即便这道灵火已经是陈曳现在所能操控最多的神识火光,但还是无法将那具死尸困住太久。

火光还在燃烧,那道身影便从火球里慢慢走了出来,眉梢处的死意更加浓重了一些,浑身的气息还是那般的强大与可怕,就像是要令在场的所有人都窒息死去一般。

那只病白的手掌终究还是慢慢抬了起来。

“不自量……”

食指伸出去所指向的方向还未完全落在陈曳的身上,那道身影便突然沉默了起来,然后将手慢慢又放了下去。

雨声里,不远处。

一片极小的泥坑被踩踏出了水花,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br>

</br>

无聊,夜话,分文不收

又要周一了,又要上班了,很累,感觉像是去做了无数次大保健,被抽干了灵魂,抽地一滴都不剩。

幽州篇快要写完了。

真的快要写完了。

这一分卷就几乎要写五十万字左右,我甚至都开始怀疑如果按照我的大纲继续写下去,有生之年还能写完这本小说吗?

最后,想了想,当然能写完,大不了就是双腿之间来一刀,对不对?哈哈,放心,开个玩笑,我都写了六十万了,你们还怕我跑了吗?

不过反正也没太多人看,我自娱自乐也挺有意思的,以前我在大学写第一本小说的时候,还是小白文的套路,还颇受当时的编辑赏识,一连给了好几个重要的推荐,。

嗯,后来我沉迷游戏,再加上首订的成绩不怎么样,就进宫了一回。

当然,也不是什么收获都没有,后来lol上了王者,大学挂了十几科,差点没毕业。

咳咳,这都是题外话了,大家的生活都不容易,我知道的,否则怎么会来看小说呢?还看我这个扑街写的小说,那还不都是因为没有男女朋友、没有和谐幸福的那些生活所造成的吗?

哈哈哈。

我懂的~

不过说起来,生活啊,真的就是充满了戏剧性。

我放弃了写小说,lol就上了王者,我挂了十几科,大四考试的时候就正好遇到替考的大哥坐我旁边,带我渡了一回劫,尽管这么些年过去,我也没什么成就,不过总之过得也没什么不好。

人生嘛。

没那么多大富大贵,大起大落。

明天是周一还得上班,熬过五天,我就还是被窝里的一条好汉。

说到这儿,又想起了我的六十万小说,真不容易,想起去年断更的那两个月,当时差点就又进宫了一回,现在我的第二卷也快写完了,不知道为什么,一想起我设定好的情节,便有些激动,睡不着。

高浊是个人物。

我相信大家应该多多少少能看出来一些吧?毕竟春酒那么难学。

或许有些小调皮会好奇接下来的剧情是什么,幽州篇当然还不能透露,但第三卷是已经定了的,主要故事会在长安发生。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长安应该会是个不错的地方。

但是更新确实是个问题啊,毕竟我懒,偶尔爆发一次就快要死了,真的很难理解那些大神们究竟是怎么一天写一万字、两万字的。

新华字典吗。。

太可怕了。

不过放心,我也是个有志向的大好男儿,今晚在被窝里,我暗暗下了一个决定——

一号到三十号里的某一天,我一定会万更爆发一次。

至少是一次。

至多?还是饶了我的小命吧。。。

哭!

这么一想,如果今年我还要写一整年的话,那么就是还有九次万更,大家真的赚了啊。

最近我除了在构思与魔第四卷的剧情,还在想下本书写什么,我起了几个书名,觉得还都挺不错的,例如剑夏,例如从天而降的三亿剑,还有一个书名,魔法君。

真的什么都好想写啊。

想写科幻。

想写都市。

想写仙侠。

写书是种病啊。

睡了,睡了。

再不睡明天该迟到了。

迟到就该扣工资了。

扣工资我就该不高兴了。

不高兴我就该断更了。

断更你们就该不高兴了。

你们不高兴就该把我打入冷宫了。

果然最后还是进宫。

00:00

大家晚安,各自好梦。

最后,感谢给我投了两张月票以及打赏了的书友好大一只人~

</br>

</br>

第一百八十七章 送客

雨声不断,剑噼噼啪啪的劈砍声也不断,那道眉梢带着死意的身影先是抬了下手,然后又慢慢放下了,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但这也并不妨碍那些剑堂弟子们捕捉到这个最好的良机,悍然发起再一次的攻击。

剑影重重,除了这道身影以外无人知晓的是——

在先前的霎那,街道的尽头曾有片极小的泥坑被人踩出了水花。

雨幕里很快就出现了两个人。

柳遇安神情慎重的走在最前方,那道身影带着死意的目光在他身上稍微停留了一瞬,很快便知道了先前踏起水花的人应该不是他。

视线接着缓缓扫向柳遇安的身后,还有另外一位脸颊有些瘦白、身形高大的年轻人。

剑堂弟子们瞧着那位年轻人,神情也都有些疑惑,他们中的大多数自然是认识柳遇安的,知晓这是一位主学阵法之道的师兄,不常来剑堂,但是跟在他身后的那人又是谁?看上去倒是更年长一些。

陈曳神情微异,很快就认出了那名年轻人的身份,是第一晚与柳老分别时遇到的那位所谓的棋童,今日他穿了件袖子宽大的无褶白衣,手一直耷在侧旁,跟着柳遇安从街道的远处走来,神情显得很是平静。

寒歌城里的异动在数十条街道、成百上千个地点里同时发生,作为主持大阵的柳老应该没有办法分心前来,更何况大阵之力即便散了,作为阵基的那座异石还必须保证完好无损,否则危害的将会是寒歌城真正的根基。

在这样的情况下,结合着那一夜与柳老的谈话,这位棋童此刻来到剑堂前,那么背后所隐藏着的深意应该还要更多一些,最直接也最重要的是,他来干什么?又是什么境界的修行人?

灵韵和寸法的界限仅仅只是一道鸿沟,因此如果陈曳有心的话,便能够用神识或是观气息辨认出这世上绝大多数的寸法境修行人,但是这样的办法在此刻的那道死尸上失败了,在柳遇安身后的那位年轻人身上也失败了。

类似这样的气息自陈曳修行以来还未如何真正的经历过,夏虫不算,她的境界即便不显,但是身上的剑气实在太重了,看着便让人心惊,采也的境界还未彻底恢复,还不够强大,也无法算作在内。

而除了她们二人以外,便只剩下元镇师兄和敖歌。

敖歌的感觉则更加类似。

那位年轻人走到剑堂前,然后停了下来,柳遇安看到刘境的神情一动不动,脸色便稍微变了变,接着很快走到石阶上,将一颗看上去并不显眼的黑石放在了剑堂门前,双眼里慢慢浮现出一抹暗光,一股奇怪的气息在他身上生出。

作为寒歌城剑堂里唯一一位学习阵道多年的弟子,事实上柳遇安的阵道水平很不错,压灵、抽线、画阵的过程可谓是一气呵成,那颗黑石的气息与阵牙有些类似,再加上先前他注入的几乎将近一半的灵力,至少就算是寸法境的修行人也无法说在短时间之内便能一定攻破。

那道眉梢带着死意的身影漠然看着他做完这件事,然后说道:“你应该知道的,这种事情对你我来说都没有什么用。”

这番对话有些奇怪,就连被那道身影看着的柳遇安都微微怔了怔,直到那位年轻人的回答开始响起——

“是。”

“但你逾界了。”

那道身影转头看了他一眼,冷声说道:“何来的界?”

年轻人神情平静,说道:“尸泽里的修行人离开那片密林便已经算是逾了界,即便你是尸君也一样。”

“可笑。”

被称作为尸君的那道身影嗤笑了一声,神情渐渐变冷,说着:“修行界哪来的什么界限?什么北国南国,什么正派邪道,不过都是看各自修为实力罢了。”

年轻人微微点头说道:“也有些道理。”

尸君的神情沉默了下来,片刻后,慢慢将病白的右手抬起,将食指落在了与年轻人眉心齐平的一条线上,嘭地一声,雨水在他指前炸开了一道细小的水花,然后散成了更多的微小雨珠。

先前尸君的两指分别在柳凄与刘境的识海里各自生出了一朵尸泽的招魂白花,将这两位最强大的弟子困在了长久的幻境里,现在面对着这位柳老身旁的年轻人,他伸出的第三指不再只是单纯的神魂道法,更兼具着于现世里强大到可怕的威力。

那破雨的攻击如同一道隐线瞬延到了年轻人的面前,宽大无褶的白衣袖子在空中挥了挥,只留下淡淡的白影,将无形的攻击拦了下来。

年轻人的眉头微微蹙了蹙,很快又舒展开来,恢复到了原先平静的神情。

尸君看着他沉默不语,没有想到尸泽里的神魂道法居然会有完全不起作用的一天,招魂白花即便不算多强的攻击,但除了湿骨林里的修行人,应该很少有人知晓这样的道法,那么幻境为何没有生出?还是说……他破除幻境的速度太快?

年轻人看着他,说道:“即便是尸虫的肉身,也很难让你发挥完全的道法,甚至这股实力还要比我想的更弱一些,或许也是因为你的本身太过强大。”

尸君接着沉默。

年轻人又说道:“不羁身再如何强大也不该像铁马家的体魄一样坚硬,听说尸泽里的幻境最为真实,那么眼前的你究竟算是真的还是假的?”

尸君还是沉默。

年轻人在此时微微笑了笑,说道:“我来这里只是为了送客,不管是死人还是活人,就算是一只苍蝇、一只虫子都要离开寒歌城。”

这句话说完。

尸君的眼神便微微变化了一些。

尸泽里的修行人以死尸、白骨为修炼根源,不断将自己体内的灵力转化为死力,再加上常年久居在湿骨林的缘故,同等境界的修为实力要远远超出大唐其余地界的修行人,甚至不惧任何神魂道法,不受阵法限制,但他们终归不是什么名门正派,自然不会堂堂正正的从尸泽走里出来。

所以寒歌城里的尸君并非是真正的尸君。

他的神识经由乱魂奇花送至了寒歌城,以尸虫的肉身为根基,再加上尸泽的秘法,可以短暂塑造出他现身的假象,实力、境界即便远远不如待在尸泽里的真正本身,但在寒歌城那些强大修行人被易崖牵扯住的情况下,很少再有人能够拦住他,更是唯一能够破开柳半月阵法的后手。

而这种秘法虽然强大但却有一个致命的缺陷,那便是作为提供肉身的尸虫不能被人杀死,否则尸君这道短暂的肉身也会随着慢慢崩溃,所以即便尸虫本身就难杀,他还是选择了以幻境迷惑所有的剑堂弟子。

那只最后的尸虫并未被他吃进体内。

这是一道极为真实的幻境。

在生境之前,尸君就已经确认了所有人都在幻境发动的范围之内,年轻人那时距离剑堂也还尚远,神识没有窥探,那么他又是如何知晓这件隐秘的?

一道光开始生出,隐匿在年轻人宽大的袖子里。

可怕的热意即便只是远远隔着都让人觉得像是自身要开始燃烧了起来,这股热意要强出陈曳先前的灵火数十倍、数百倍。

浓重的白雾弥漫了开来,将尸君的身影、年轻人的身影都完全遮掩住,剑堂弟子们看着这一幕,神情慢慢便有些焦急,尽管并不清楚柳遇安师兄带来的这位年轻人究竟是谁,但对方的立场显然是站在剑堂之上,否则不会拦下先前那位可怕的死尸。

白雾是雨水遇到可怕热意后迅速形成的,范围在以可见的速度变大,越靠近白雾的地方,那股热意也就越发明显,甚至已经达到了需要剑堂弟子们用自身灵力去抵挡的程度。

“究竟……怎么样了?”

“也不知那人能不能胜。”

在一些担忧的声音响起时,剑堂前的所有人很快便看到了雾气里的一抹光亮起,接着雾气便散了,雨水溅落的街道上,一只肥胖纯白的虫子正静静躺在不起眼的水沟里,几乎缩成了类似蚯蚓般的大小。

尸君的身上出现了无数道灼烧后产生的黑痕,脸上的神情像是有些意外,一片被烧断了的灰布片缓缓落在了积水里,白色的尸虫上突然响起了另外一道声音。

“师兄,没有想到寒歌城里居然还有和你一般强的修行人。”

这道声音听上去和尸君的声音几乎一样,甚至就连气息都相差无几,剑堂弟子们有些惊异,目光细细凝去,很快便发现了原来在那只尸虫的表面还藏着一只细小的黑色飞蝇,声音便是从苍蝇的身上传来。

尸君微微笑了起来,说道:“北国比我想的有趣。”

说完,那只白色的尸虫上逐渐生出了一个红点,红点扩散的很快,尸虫慢慢蠕动的躯体很快就变得僵硬、焦黑。

那只说着话的苍蝇也死了。

“尸虫和尸蝇都死了,可惜离的实在太远,不然该是好好享受一番的,那只寒山的蝼蚁,这次便放过你了…”

声音慢慢消失在了雨中。

尸君的身影也消失了。

那位年轻人卷了一截衣袖,神情淡然的向着柳河旁那株槐树的方向走去,剑堂弟子们肃穆着行了一礼,不知在什么时候回过了神来的柳凄倒是看着那道身影露出了些疑惑的神情。

陈曳站在雨中一直保持着沉默不语,插在剑篓里的剑被雨水淋过后原本应该该变得冰冷一些,但此刻却还散发着微温的热意。

他看着死在水沟里的那只尸虫,忽然记起了一些事。





寒歌城里的暴乱来地很快,去地也很快,仅仅不到半天的时间,那些被惑乱了心神的修行人便已经全部被困缚了起来,其中大多数的成功都是得益于城里的那座大阵,但还有不少的修行人是在剑堂弟子们的力战之下才能够被顺利击败。

寒歌城里发生的事情,无论是哪一件都惊动了城中的每一个人,况且千宝阁培养多年的那些死士在这么多年里竟然没有任何一人察觉,这实在是有些荒唐甚至难以相信。

不过好在一切都已经过去。

剑堂前紧张的局势在被那位柳老旁边的年轻人顺利解决之后,整座城里便只剩下了最后一位。

补天局的易崖。

在柳半月以及赵行尸两位解意境大修行人的围攻之下,没有多少人认为易崖能够安然逃离,更何况,除了柳、赵二人以外,城中所有不羁境的修行人也都一并去了那座偏僻的小院。

这番强大的阵势,谁能抵挡?

直到夜里某道身影来到陈曳所在小院的时候,才带来了一些出乎意料的结果。

“他没有死,是突然消失了?”

陈曳看着坐在对面的那道身影,神情微异,接着说道:“易崖的修为已经强大到了这种地步吗?”

高欢摇了摇头,说道:“很强,但还没有强到无可奈何的地步,如果不是那座小院里还藏着千宝阁一些修行人的话,他应该很难离开。”

陈曳说道:“既然阵法已经暂时升不起来了,他会不会已经出城?”

高欢说道:“不大可能,现在城里到处都是修行人,他没有办法隐藏自己的行踪,应该是躲在了某处隐蔽的地方。”

陈曳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说道:“那么只要接着去安排搜寻应该就能找到他了吧?你来找我应该是有别的事情吧。”

高欢沉默了一会儿,慢慢说道:“鹅毛没了。”

陈曳微微怔住。

高欢接着沉重说道:“还是在我们亲眼看着易崖的时候。”

鹅毛的消失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尽管谁也不清楚究竟那根鹅毛此刻是否落入到了易崖的手里,但是这本身便意味着一种极大的风险。

“我娘的阵法未破,易崖不在剑堂,我那两位舅舅更是已经消失在了千宝阁里,以这样的局面来看,被他们拿走的可能也不是没有,或许…这也是最好的情况。”

陈曳明白高欢的意思。

相较于易崖,如果拿走鹅毛的是窦家的修行人,那么因为对方远在天南的缘故,就算有什么计划,也很难能够波及到寒歌城,但这并非便是一件好事,那位窦家的家主如果借此进入修行的最后一境,或许会生出什么野心,在天南局面难以改变的情况下,北国当然便会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只是

陈曳不明白的是——

对方究竟是怎么拿走鹅毛的?





</br>

</br>

第一百九十章 第二位经世

雪山天顶,平原,一片骇然惊人的景象呈现在云雾之下,最早时的那片黄沙以及黄沙下的千年积雪都已经消失了大半,平原上只剩下了坚硬无比的一层极厚寒冰。

“已经……多久了?”

“不知。”

“胜负快要分出来了吧?”

“看剑云。”

断断续续的声音在平原的最边缘地带偶尔响起,这些在十数日之前还意气风发、强大无比的解意境修行人们此刻眼里只剩下了一片茫然无措,更有甚者气息已经萎靡到了一个低谷,但目光还在死死盯着平原的最中间。

柳羿快要死了。

无论是谁都想去试一试能否拾道。

那毕竟是一位经世境的修行人。

平原最南面仅剩的唯一一棵冻在风雪中的石树后,一道背着黑色铁剑的身影正无比专注地看着前方,神情略有紧张,时不时还会抬头看一眼天上的那朵剑云,自言自语着:“越来越大了啊……这是要破境了吗?这么快、这么快啊,好像只比师父差了一些,不对,师父不一样,她当年毕竟也……”

偶尔会有一道剑风掠来。

夏虫的神色便更紧张了一些,如临大敌一般,那把黑色的铁剑从背后迅速飞出,迎着风奋力斩去,这样的动作不知已经重复了多少次,即便是强悍如她此刻也已经感到了一些吃力。

这还仅仅只是一缕最微不足道的剑风而已。

若是在平原的最中央,那番战斗的境况又该多可怕?





平原的最中是一团看不清万物的灰雾。

那四位境界无比强大,修为无比可怕的修行人就在这团灰雾之中,平原上的所有目光都在望着这道最后的雾气,谁都很清楚,这将会是柳羿最后的手段,如果灰雾散了,那么他们便赢了,若灰雾一直不散,甚至就这样持续下去,那幽州……该何去何从?

雾气里。

寒冰上遍洒着无数细碎的黑色影点,那些黑点悄然没有一点气息,就像是人的影子一般随着日光而慢慢改变着自身的位置。

那么,光又是从哪来的?

酒红色的刀芒慢慢洒落,那柄刀身一半是黑曜岩的世间大器重新回到了萧索的手里,接着便消失在了平原上。

这位头发遮目的大修行人坐在了冰面上,对着那些影点说话,“如果不论林蝉的话,他便是我见过的最快进到此境的修行人。”

那些黑点影影绰绰,庭湛的声音也变得有些虚幻,“在我寒山的记载里,破境比他更快的只有三代祖师,至于掌教……应是无法算作在内的。”

萧索看着每时每刻都在斩出千万道剑气的千里,又看了一眼天上的剑云,平静说道:“这么说来,这应该便是他最后的执念了。”

庭湛情绪不明的嗯了一声,黑点慢慢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片深邃的暗影,“寒山解意境的修行人里,现在没有谁能够比他更强。”

萧索看了这片暗影一眼,问道:“你呢?”

庭湛沉默了一会儿,回道:“我只是一片阴影。”

“什么样的阴影能够活在烈日下?”

萧索淡淡笑着称赞了一句,接着又慢慢站了起来,世间大器被他收入到此身世界里,庭湛收起影狱的暗点,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二人已经看出来了高浊的异样——

那朵剑云无时无刻不在变大。

作为剑云的主人,他正在破境。

他也将要破境。

将柳羿彻底杀死。

他便是幽州第二位经世境的大修行人。



……

杏子林还未消失的时候,那些年里,临仙江畔的酒肆还有很多,高浊还是一位在酒家打酒的小厮,终日无事,只是守着那一片每年都在减少、再减少的杏子林,酿着幽州最出名的春酒。

那时候的寒歌城,城主还是一位刘姓的大修行人。

窦家的少女初来幽州,境界却只不过清弄。

补天局与物集的恶名传了很多年,幽州南境与北境的划分也并不明显,所谓大城的城主尚且只能自保,无人能拦得住那位三蚕城的城主。

易崖被认为是这二百年来幽州最黑暗的修行人。

一切情景都恍若昨日。

如今数十年过去。

当年的酒家少年已经成长为了幽州的剑道魁首,此身世界完美浑圆,春酒之快已是北国第一,是真真正正的大修行人。

所有人都清楚,拦住高浊破修行最后一境的并非是艰难无比的境界屏障,只是一道困他多年的执念罢了。

现在在梅里雪山,那道执念就在眼前。

因此这场战斗即便已经持续了十数日,高浊还是未能感到一丝疲惫,那朵剑云越来越大,象征着他的内心越来越完美无缺。

萧索和庭湛都已经停手,或是静静的站在雾气里,或是形成一片阴影散在雾气之下,离着梅里雪山还有近两千里之遥的寒山上,那位浑身如雪白的女子目光也在望来。

一剑。

又一剑。

第十剑。

第一百剑。

第一千剑。

……

雾气里最隐秘的那道身影接受着一道又一道的剑气,在这十数日里,每日的十二个时辰里,接受了高浊一剑又一剑的春酒。

他的气息开始渐渐衰弱,此身里的世界出现了一丝裂缝,境界、修为都不再像最初在雪原出现时那般强大与可怕。

他知晓高浊正在破境,也清楚对方将要破境。

在那种无比微妙的气息开始在雾气里扩散的时候,他只是无比感慨的说了一句:“以剑入修行的最后一境,在幽州的这么多年里,你还是第一个。”

千里轻轻鸣了一声,不知何意。

高浊的声音接着响起,也并非像想象之中该有一丝破境的喜悦,“这么多年以来,就算我一直在勤勉修行,击败了一位又一位的强者,也并非是幽州唯一的修行人。我曾经想过,如果不论立场与对错的话,易崖、华归是否一定会输给我,还有抱琴、守书。”

“我并不清楚幽州这近三千年历史里究竟还有没有与现在类似的时候,我只是简单纯粹的认为,这不该是一位肩负着一州之地的大修行人所该走的道。”

“引我入修行之路的是柳家后人,而我此生最强大的对手却是柳家的先祖。”

“但我无法留手,因为…您的道终究还是错的。”

雪山的最后一剑在此刻落下。

雾气骤然被斩成两散。

那道身影慢慢消融在剑光里,毛发血肉什么都不剩。

那朵剑云开始延伸,很快便遮住了幽州的三千里天。

千里铮然的剑鸣响彻了广袤的大地,穿过低谷河流,越过高山险阻,清楚准确地落入到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幽州第二位经世境的大修行人——

出现了!



……

</br>

</br>

第一百九十一章 雪山终章

“凡经世之人必有惊世之举,这算是他的证道之战吗?”

黑影里,庭湛充满感慨的声音传了出来。

萧索看着气息在每瞬每息之间不断增长、扩散的那道身影,轻轻笑了笑,说道:“惊世吗?在我看来似乎还差了一些,就像你们的那位掌教一样,即便横山城里再如何无敌,但终究只是一州无敌。”

“更何况这里是北国,越过大江到对面,还有天南。”

庭湛明白萧索的意思,无论林蝉和高浊再如何强大,终究只是北国人承认的强大,天南占据大唐近九州之地,论及修行者的数量是要远超北国的,如果他们二人没有什么真正的惊世之举,那么在天南修行界的认知里,终究还是算不得什么天下有数的大修行人,即便已入修行最后一境。

二人的谈话接着不断,远远望去,却像是萧索一人在自言自语,那片在他脚下的阴影就像是影子一般。

大雾散去。

一人一剑再次出现在众人眼前。

接着便是一道强烈至极的剑风。

剑云在天上不断翻涌,朝着梅里雪山的天顶下起了剑雨,得益于高浊的破境,本就是世间大器的千里在此刻变得更加强大,光是注视着剑身的视线都能令人感到一阵刺痛。

萧索的身体里有声刀鸣。

庭湛的影身里散出了泼墨似的黑点。

“城主……赢了?”

“柳羿死了?”

“道意,道意,柳羿的道意!”

平原上,一时之间响起了恍惚的声音,更多的则是焦急之声,那些大修行人们强行顶着那阵剑风,想要冒险进入到平原的最中,看看是否能够有拾道的机缘。

然而那阵剑风吹拂地越来越强,除了萧索与庭湛以外,根本无人能够接近。

剑风实际便是高浊的气息,若是放在以前,即便他再如何强大,也完全没有光凭气息便能够将同境修行人逼退的道理。

最边缘那株被冻在冰雪里的老树忽然碎裂了开来。

夏虫吃惊的轻呼了一下,铁剑再次严严实实地落在身前抵挡着那阵剑风,然后被一连吹退了数百丈的距离,差点便直接滚落到山顶下,忍不住说道:“好强的气息啊。”

另一边的平原上,一道诡异的气息突然暴起,瞬间便穿破了高浊的剑风,朝着柳羿先前死去的地方而去。

那道身影的速度极快,在冰面上穿行犹如一柄飞剑破空,看上去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感受到那股气息,庭湛以及萧索二人不禁都微微侧目了一下。

“那是谁?”

“是,是物集的华归!”

物集与补天局同名,自然背后也该站着一位解意境的修行人,相较于易崖来说,华归的修为或许算不上太过强大,但他的道法诡异、棘手程度在幽州算得上是首屈一指,曾经多次直面双飞客而不死,在幽州北部凶名赫赫。

萧索微微笑道:“有些意思。”

庭湛没有说话,寒山请来萧索参与围杀柳羿一事已经付出了天大的代价,自然不可能再指望对方出手,但华归对于幽州来说同样也很重要。

幽州将现光明。

至少,他也得死。

那片阴影快速分散开来,拦在了华归的必经之路上。

在雪山一战之前,华归并不知晓寒山庭湛的存在,更加不清楚这位曾修炼过朝花道法的剑客究竟有多么可怕,但是在经过雪原的一战后,他已经有些摸清楚了对方的手段,更加明白这片阴影是杀不死的,就像此刻的自己是在不断躲闪高浊的剑气,而他…

却是视若无物。

但。

这一幕终究还是会发生的。

柳羿的道就在眼前,困扰着他多年的那道根本看不见希望的屏障也就在眼前。

华归很清楚,如果没有什么际遇的话,他没有任何希望能够进到修行的最后一境,所以当际遇就摆在眼前的时候,无论如何,无论是什么境况,无论有多少希望,他都得去争。

距离平原正中还有七丈距离的时候。

庭湛的影身里穿行出来了无数道剑气。

接着华归的身后也慢慢呈现出了一道模糊的影子,那影子开始时极小,却像蛛网一般延伸出了许多丝线,逐渐清晰,绊在了他的双脚之上。

剑气如破空的气流呼啸而过。

华归的身影开始模糊,最后消失不见,完全消散在了被影子束缚的囚笼里,而当他再次出现时,已经来到了柳羿死去的地方。

“那是什么道法?竟然如此诡异。”

“不太清楚。”

所谓的道意其实指的便是修行者所留下的意念。

修行进到解意之后,识海便会有些变化,所以那些大修行人在身死之后,识海还会有一段极为短暂的弥留时间。

这段时间里,神识会以一种在天地之间无主游荡的状态存在,只要有其余的修行者对此能够契合,能够将这种状态的神识吸引到自己的识海里,便大致算是拾到了道。

那道雾气里的身影最终死去之后,天顶平原的最中间散着如星星点点般的游离神识。

华归以物集的秘法成功突破庭湛的封锁之后,本身的损伤已经达到了四成之多,再加上要时时刻刻不断躲避防御的剑气,体内的伤势还在继续加重,如果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之内,他无法安然离开的话,甚至不需要庭湛出手就会逐渐死在高浊的剑气下。

所以没有人知晓他的这番动作究竟是什么意思。

但每个人都很清楚的是,华归成功了,柳羿的道至少已经近在眼前、触手可及。

布置多日,牺牲秘宝,甚至不惜冒着陨落的危险,终于等到了这个时刻。

华归的眼里深处藏着一丝细微的热意,喃喃着:“来吧,都来吧,第二位经世境又如何?未来的幽州,我还是与你同境,而你还是杀不了我。”

他的手慢慢挥向了那些微弱的星点,感受到了柳羿所遗留下来的强大道意。

庭湛的阴影围成了一片,顷刻间便形成了一座影狱,“就算你抢到了柳羿的道,难道还以为能够离开吗?”

华归看着自己的手掌将要握住那些星点,笑容溢满了整张脸,说道:“我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平原上的所有人看着这一幕,惋惜叹了一声,神情满是遗憾。

剑云下。

高浊还在闭目,千里还在沉息。

破境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

影狱结成,意味着封锁住了狱里的一切人与物,这是属于庭湛与影的阴暗面,是由朝花的炽热所领悟出来的另一种道法。

“这招很强,确实能够杀死我,如果不是我留下后手的话。”

华归微微笑着赞叹了一声,很快,他的右手便无比接近了那些星点,然后……穿了过去。

星点没有像想象之中被握在手里。

而那股强大的道意确实就近在眼前。

华归的笑容戛然而止,脸色慢慢变化,默默说着:“不!这不可能……”

又过去一瞬,情绪平定后。

这位物集背后最深处的修行人眼里忽然生出一抹戾气,再次挥去了手。

如星点般的神识又再一次穿过了他的手掌。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我拾不到你的道?”

“为什么你的神识拒绝我?”

“幽州的黑暗不都是你一手造成的吗?”

“难道我还不够吗?”

“我凭什么不够?”

“我杀了这么多人凭什么不够?!”

“来吧,和我一起,成为幽州第三位经世境的修行人。”

华归眼底里的戾气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怪的情绪,这种情绪揪着他的内心,让他感到不安,感到害怕,是他自修行以后便已经有许多年都未曾生出过的情绪。

华归慢慢伸出去了右手,肩、肘处有些颤巍与轻抖,那些星点神识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忽地旋转了开来,如同银河里散落的无数星辰。

远远瞧着这一幕的平原众人呼吸顿时便微微紧促了起来。

柳羿的道…难道真要被物集的这位夺走了吗?

星点游离。

离开了原地。

像是雨水般慢慢渗入到了不远处那道闭目散发着剑气的身影里。

华归的神情怔住了。

所有人同样也都怔住了。

影狱里的剑气像是最炽热炼狱里的气息,似乎要绞杀一切。

华归沉默着没有说话,神情不再像之前那般癫狂,柳羿的道意最后成全了高浊,这势必会让对方破境的速度加快许多,但无论如何,雪山的事情都彻底结束了。

还真是一个讽刺的结局啊。

华归的嘴角掀起一抹自嘲的微笑,拉起了自己的袖子,冷冽说道:“得不到他的道难不成我就要死吗?可笑。”

他的手腕处系着一根细细的红线,打着复杂玄奥的鸳鸯结。

看到这一幕的萧索神情微微有了些变化,但还是沉默不语。

影狱里的三尺方圆本该是属于庭湛的世界,但在那根红线出来之后,这位寒山的大修行人便隐隐有了一种感觉,那根线——

似乎是不在他的世界之内。

来自遥远天南的秘宝,红线在黑暗的影狱里慢慢变亮,华归的身影再次虚幻了起来,像是要消失在这平原之上,同时,这一方黑狱也在瓦解。

局面继续下去,华归必定将坦然的离开雪原,但庭湛还没来得及想清楚究竟是谁在解他的道,影狱里的异动又发生了变化。

红线突然从华归的手腕上开始脱落了。

那结自解,慢慢在风里飘荡,然后落地。

平原外的某座山石之后,脸色极白、毫无血色的年轻人慢慢解开了自己手腕处的红线,漠然说道:“逃回来也是死,又何必那么难看。”

萧索神情微异,看了一眼远处的那座山石,遮在乱发下的眉毛轻轻挑动,忽然笑了起来。

红线脱落后便再无系上去的可能。

这种天南秘宝只求其一不难,求其二便很难。每根红线都有对应的另外一根,双双打结,可解天下万千道法。

华归即将远去的身影停滞了下来,脸上的神情也微微怔住半分,影狱里的剑气瞬间扑杀而至,将这位物集背后的修行人绞得什么都不剩,甚至连那残留下来的道意也一并吞噬地干干净净。

萧索看着黑影,先前挑动的眉毛慢慢落了下来,讶异说道:“有意思,万物皆可吞?”

庭湛沉默了一会儿,影狱里的黑影重归平静后,回道:“只要道法不破便可。”

萧索继续问道:“此身世界?”

黑影里传来了简单的一声嗯。

萧索笑了笑,目光转向两千里外的那座寒山,感受到了某种寒冷,说道:“寒山确实有趣,可怜天南之人大多不知。”

黑影里继续响起声音,“你不也是天南人吗?”

萧索抬头看了一眼天际的剑云,发现幽州的雾气似是消散地什么都不剩了,平静回道:“我只是我,既不属天南,亦不归北国,不喜万物,不恨过往。”

“这醉我的大世除了酒,什么都和我无关。”

剑云下,破衣褴褛、披发遮目的萧索离开了雪山,步步升空,在罡层的云端漫步,朝着更南的方向走去,那酒红色的身影就像是天际上的一轮红日。

看着这一幕,黑影里的庭湛开始自言自语:“待在黑市这么多年,一直只是为了那半罐屠苏吗?松泠、春酒、寒潭,这世上还有多少你未喝过的酒?”

庭湛又转头看了一眼高浊,无比感慨说道:“自身进境,又兼具他道,可怕,可怕,百十年后还有几人能够坦然接你一剑,不过这样也好,幽州之事……总算结束了。”

雪原的一切开始落幕。

远处的那座山石之后,阴影准备离开,一柄黑色的铁剑却突然出现,拦在了他身前。

“他不是你的师父吗?”

阴影看了一眼剑后的人,淡淡回道:“不是。”

夏虫微微有些不解,说道:“他教你修行,还不算是你师父吗?”

阴影依旧平淡回道:“不是。”

夏虫好奇问道:“那谁是你的师父?”

阴影慢慢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道:“你已经受伤了,拦不住我的。”

夏虫点了点头,又说道:“我只是有些好奇,没想到你会杀了他。”

将红线解开,确实等若阴影亲手杀了华归,这件事不仅夏虫不解,就连死前的华归应该都未能想清楚。

阴影说道:“他的道心破了。”

夏虫更加不懂,问道:“道心破了又如何?”

阴影无情的说道:“道心破了,迟早也会死,既然会死,又何必再回来?”

……

……

</br>

</br>

第一百九十章二章 幽州月色

雾气散去后,幽州还会是那个幽州吗?

静静立在雪原上的那片黑影里,有位寒山的修行人曾经认真的想过这件事,却又得不出什么结果。在世人看来柳羿或许是恶,但庭湛知晓这位修行人并非完全如此,那遗留下来用以成全高浊的道意便是最好的证明。

为何物集的华归无法拾柳羿的道?

自然是因为他们大道不同。

“但我还是不懂,你费劲心力布置这些事只是为了以死成全高浊吗?当年你算计行尸,夺了一些寒山玉牌,为的应该是掌教的寒识吧?你究竟想拿寒识做什么?山里的那个内鬼又到底是谁…”

许久之后,阴影里慢慢响起的声音在平原里传荡,萧索走后,平原上的数位解意境修行人也渐渐离去了,只留下高浊还在破境,这番过程将会持续多久时日不定,唯一可以料到的事情就是幽州将迎来一位要比柳羿更强的大修行人,所以出于各种原因,至少庭湛还不能离开。

“师祖,师祖!”

远远地,夏虫的声音从平原外围传来,那把黑色铁剑很快就飞到了阴影之上。

在寒山修行的多年里,关于庭湛这位神秘的师祖,夏虫虽然知晓其存在,却也从未近距离的观察过,此刻第一次接触,心里便产生了些好奇,坐在铁剑上正认真仔细的瞧着剑下的阴影。

庭湛的声音慢慢从阴影里响起,“何事?”

夏虫刚从剑身上下来便听到了这两个字,心里顿时觉得更有趣了,忍不住想着师祖究竟是如何藏在影子里的?不知道我的铁剑能不能插进去?

似乎是知道这位后代弟子的秉性,阴影里很快便响起了故作威严的一声,“嗯?”

夏虫怔了怔,接着心想师祖难道还有窥探内心的道法?

阴影里又响起了淡淡的一声嗯。

夏虫脸色立即便被吓得微微发白了,抱着铁剑连忙说道:“师、师祖,我先去寒歌城了,雪山就交给您了。”

有些颤颤巍巍的声音落下,铁剑随即消失在了平原上。

那片黑暗的阴影里响起了庭湛无奈的声音,“跟着徐三去天南看看也好,否则这番性子日后要如何挑起寒山的大梁来?”



……

雪山一战落幕后,在幽州持续了近千年之久的雾气便在慢慢消散,这番异动先是经由梅里雪山、奔子栏而至望南涧,又从望南涧的南、北两个方向不断蔓延。

三蚕城,那座城里最中央的阁楼多日以来一直保持着平静,飞檐下挂着的灯烛依旧在每日大夜戊时亮起,但屋里的数十盏油灯始终不再点亮,那一层薄薄的窗纸上自然也就不再出现某道剪影。

雾气扩散的异样最先来到了这座接近望南涧的北部大城。

城内无数藏在街角、桥下、屋檐上、池塘里的身影都注意到了这一幕,神情很是沉默。

雾气来自于幽州最强的那位修行人,千年不散。而近二百年来,补天局的行事一向借着这层大雾肆无忌惮,现在雾散了,难不成那人真的已经死了吗?

寒歌城的高浊既然已经强大如此,那么城主呢?

他究竟什么时候才会死?

他为什么还不死!





幽州望北三十城,异样经过三蚕城后,很快又扩散到了朝南城。

一处府邸的阁楼里,林叶负手站在庭院之中,茂密的树梢没有挡住他的目光,城际上方雾气正在消散,时至黑夜,一抹皎洁的月光慢慢洒在庭院里,又清又冷,将地面点缀得斑驳陆离。

树梢上挂着一层银色的缎带。

府邸外的街道上,有驻足观此异景的许多人影,城里的万千灯火与天际的月光比起来更像是不值一提的密林萤火,有人看着那一轮弯弯的明月,喃喃说道:“那……那是什么?”

细得像柳叶一般的月牙正在云层里缓慢地移动着,这番月光不似十五那般完美无缺,但对于幽州人来说,已经是多年未见的夜景,是真真正正的现世福报呐。

一夜月色,所有的怨恨与疲倦都暂时驱散。

有拄着拐的老者老泪纵横,颤颤巍巍地指着明月,激动说道:“这一定便是祖上说过的明月了,老天开眼,老天开眼啊!”

有黯光入室,一些年纪尚小,面容稚嫩的孩童们愣了愣,回过神来后便雀跃着推开了屋门,在街道上奔行穿梭,笑着,欢呼着,追逐打闹,说着些‘天上出来了个白玉牙’,‘好大好大嘞’的胡话,竟也没有一人现身喝止。

树梢上的叶子簌簌作响。

庭院里慢慢走来一位提着酒壶的身影,声音里也压抑着一丝激动与兴奋:“大雾散了,月色已现,城主……高浊、赢了!”

林叶怅然若失的情绪慢慢恢复,看着这抹月色,生出了一抹如孩童般的会心笑容,重复着:“是啊,师父赢了,师父真的……赢了。”

晁笋来到石桌旁,看着林叶负手静立的那一袭背影,眼里的喜色慢慢便转为了别的情绪,感慨说道:“这么多年了,城主虽然不说,但我也能隐隐猜到一些事,高浊赢了,您……便可以回去了。”

记忆里清晰的那座大城,剑堂里的诸多弟子,以及对自己谆谆教导的师父与师娘…

林叶想着这些事,笑着慢慢摇了摇头,“北部的事情还未处理好,现在不该是回去见师父与师娘的时候,况且——”

“今夜这些都不重要。”

“难得雾散天明、月色重现,来,倒酒吧!”

月色下,庭院里两道身影开始把酒言欢,笑声传出府邸庭院,感染着听到的所有人。

今夜的朝南城。

真是无处不欢声。

……

……

临城的城楼上。

一位背着剑囊的年轻人正坐在城垛口上,旁边静静半蹲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大鸟,雾气散去后,月光最先洒在了这位年轻人的身上,剑囊里那两把泛着银白光芒的刀看起来又更加冰冷了一些。

年轻人眉毛微微上挑,抬头看了一眼柳叶弯月,说道:“这么快便赢了吗?我原以为要多等一些时日,甚至或许还得掌教出手。”

那只雪白的大鸟也好奇地看了一眼天际,然后轻鸣了一声。

年轻人又自言自语着:“这样也好,我便能早些回去了,说起来,这件事情本来就和我无关啊,眉眼,我不是说我无情,只是因为山里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最近这些日子我正在和守寒师叔学刀法呢,你也清楚,它老人家一向喜欢呆在洞里睡觉,出来一次可不容易。”

被叫作‘眉眼’的大鸟听着这番话,不知为何竟高高地抬起了自己的下颚,淡黑色的喙口对着年轻人,呼出了一道冷白色的寒气。

惊寒鸟体内的寒气来自于寒山脚底,经由多日的积攒与炼化,在寒冷程度上甚至还要比寒山山道上的寒气更加冷冽一些。

卓定被这道寒气吹了一下后,立马便打了个冷颤,转头看了一眼这只大鸟有些像是生气的神情,无奈说道:“我知道你们不大喜欢守寒师叔,但它毕竟是大师伯当年亲自带上山的啊,论资排辈起来,确实是我的小师叔,长辈尊幼有序,我可不会帮你的。”

听着这话,大鸟又冷冷吐出一道寒气,扑展了几下翅膀,在夜色与月光下顺着城墙低空而飞。

城墙上堆着一座不大不小的尸山。

卓定看着眉眼离去,又看了一眼这座尸山,慢慢站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遥望着远方,突然意气风发指了指,笑道:“大雾已散,不管是一年还是三年,等我破境寸法便要去天南看看,北国这些剑客,可真是无趣透顶极了!”





大源城。

这些日子以来,城里收纳的诸多来自幽州小镇的镇民们都找到了合适的一方住处,年纪稍大、体弱多病的被安排在了一些宅邸屋里,正值壮年、身子骨硬朗的便住在街道角落里搭制的简易木棚下。

一些对此有怨言的修行者自然是不敢将情绪表现出来的,原因无他,只是因为——

那位寸法境的寒山弟子实在太强了。

即便大源城里有将近二十位灵韵境的修行人,但在走近、亲身感受到他身旁惊涛骇浪一般的天地灵气之后,便再也不敢生出动手的念头。

寸法境的修行人他们不是没有见过,相反,大源城的城主原先就是这个境界,低调、隐忍多年,北部根本无人知晓,但是如果论及气息的程度,即便是那位城主也远远不及这位寒山弟子。

大源城里的修行人有些苦涩,心想为何寒山弟子们都如此可怕?为何个个都是怪物?

护城大阵被冻结之后,先是城里进来的那位捧书身影,挥了挥手便将城主杀死。

后来又出现的这位寒山弟子,掌控天地的范围更是夸张地超出了寸法境的范畴。

因此迫不得已,他们只能让出一些自家里的空房,供给城外的那些贱民们居住,但这些修行人心里默默想的是,只要拖一拖,等到寒山方面无功而返之后,这些空房便能够再度收回来。

这番愿景很是自然。

直到那抹月光出现。

叫作小倩的小女孩趴在窗前,好奇地看着天上忽然出现的那一抹白色的像是柳叶的东西,转过头去问了一声,“奶奶,天上的那是什么东西啊?”

老妇慈祥的笑着,慢慢走到了窗边,抬头看了一眼,浑浊的目光里也生出了些迷茫的神色,“嗯,这是……奶奶也不知啊。”

小倩一眨不眨的看着月亮,听到老妇的话后便哦了一声,很快又想到了什么,稚嫩的小脸上生出笑容,连忙拽着自己的小裙子,推开屋门小跑了出去。

老妇无奈的声音在屋里响起,“慢些,慢些…”

路过池塘,穿过廊道,小女孩远远便瞧见了庭院凉亭里坐着的那一道身影,高兴地喊着:“姐姐,姐姐!”

苗渺回过了头来,看着这位小女孩,嘴角很快也生出一抹笑容,迎着女孩冒冒失失的行径,说道:“小心些,别跑太快了。”

小倩跑进亭内,抱着苗渺的胳膊,咯咯的笑着,显然很是开心,不一会儿又指着天上的月亮,问道:“姐姐,天上的那是什么东西啊?”

苗渺抬着头看了看,搂着小女孩说了一句,“小倩,那是月亮。”

小倩好奇问道:“月亮是什么啊?”

苗渺想了想,脸色慢慢有些变红,支吾道:“月亮,月亮就是,就是”

“月亮就是月亮。”最后,她强调道。

小倩眨着眼睛,又问道:“那,月亮能用来干什么啊?”

苗渺努力回忆着书里讲过的那些事,不太确定的说道:“嗯,好像,可以吃汤圆?”

小倩疑惑的问道:“月亮能用来吃汤圆吗?”

苗渺解释道:“是看见月亮了,就该吃汤圆了。”

小倩哦了一声,很快又抬头问道:“可,汤圆是什么啊?”

苗渺轻轻揪了揪女孩的辫子,认真的说道:“这个嘛,长大以后你就清楚了,不过你要记住,月亮啊,它是一个好东西。”

小女孩眉开眼笑的嗯了一声,匆匆忙忙又跑了回去,看这模样应该是要着急地将这些事情回去讲给奶奶听。

庭院无人之后。

苗渺怔然地看着天际,长长的睫毛上慢慢便挂满了泪珠,顺着秀美的脸颊流下,滴落在了衣襟上,月色朦胧浅淡,周围寂静无声,稍后响起的却只有这位幽州姑娘持续不断的啜泣,她不停拭去脸上的泪水,但是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擦都止不住,悲伤的说着:“城主,您真的赢了,真的赢了啊……”

“姐姐如果知晓了,也一定会很开心、很开心的……”





幽州月色重现,遍洒三千里山河,照亮了一切阴暗角落,这也注定将会是一件载入北国历史的大事。

以梅里雪山为原点不断往南、北扩散的许多大城都迎来了无数的热泪、呢喃与期盼。

但是在这些事情发生之前。

幽州最南的那座寒歌城里,发生了一件事。

……

……

</br>

</br>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