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明月出天山 - xp1024.com
《一轮明月出天山》


第1章:塌陷的房子和塌陷的官(一)

北方人大都以面食为主,面食又分为带馅和不带馅的,带馅的面食吃起来省事,连菜带主食搁一块好下咽。人们最常吃的带馅的面食无非是饺子、包子,不过张明望喜欢吃的是馄饨,馄饨皮薄,连馄饨带汤,只一碗就能饱腹。

“张兄弟,机电二厂的老住宅要动迁了,听说北面的老小区,都让你拿下,你带带哥几个啊?”张明望对面站着的那人光着膀子,皮肤黝黑,他身后跟着四五个人,汉子眉开眼笑,一边说着一边给张明望递烟。

张明望没接他的烟,喝完碗里最后一口汤,然后用筷子把碗里的馄饨皮扒拉到嘴里“于德志,我这真不缺抡大锤的力工,搬运工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干,我这每天拆出来的废铁得运到前营子的废品收购站。”

于德志憨厚的笑了笑“这你放心,我们哥几个身板好得很。”

“嘿,看得出来,但我也跟你说明白了,活给你也行,但你带来的人手脚都给我干净点,那些废铁都过了称。”

“张兄弟你放心,他们几个跟我一个村的,都是老实人。”

“那行,运一趟三角钱,三轮车我那有,一天能运十来趟,钱当天下午结,你看行吗?”

“行!行!”于德志想都不想就答应了,他身后那几个汉子也是一脸兴奋。

张明望笑了笑,指着另一桌埋头吃饭的胖子说道“回头你们让陈稳看下身份证,登记下。”

1985年,是张明望最难受的一年,他18岁高中毕业入伍,之后一直在东北边疆的某骑兵连当兵,那时候部队上高中文化的人不多,他入伍的第四年成为了少尉排长。

但也是在那年,国家开始了“百万大裁军”,部队上的战友,几乎每一个人都面临着进、退、去、留的选择和被选择。他比别人更担心,虽然他所在的连队有着几十年的光荣历史,是立过赫赫战功的英雄连,但每每看到进出部队的坦克和装甲车,他心里都不是个滋味。

1986年的春节,他和家人一起过的,过了正月十五,他就去辽西市矿务局下属的矿材厂的保卫科的当科长,但他不到一年就被厂子开除了。被开除以后,他索性单干了,正赶上市区旧城改造,到处都在拆房子,他联系几个以前部队的兄弟,又跟家里亲戚借了点钱,搞了这个拆迁队。

(一)

八十年代末,外地人来到这座辽西小城,肯定猜不出哪里是市中心,因为整个城市拆得七七八八。辽西这座小城地下埋藏着丰富的煤炭资源,曾是中国的煤都,地下的煤从清末一直挖到了现在,连着挖了快一个世纪。现如今好多居民住宅区的地下都是空的,一到夏天遇到暴雨天气,总会有几家房子塌掉。

去年夏天,辽西市连着下了两个星期的暴雨,矿材厂家属院一下子塌了三条胡同,总共二十四户房子全都陷进地里,这二十四户里就有张明望的大哥家,大哥张明博腿被砸断了,伤得挺重,起码得卧床一年,大嫂脑袋被瓦片砸了下,出了不少血。老娘跟二哥住一起,倒是没伤着,不过听说大儿子出了事,被吓得不轻。

老张家算是走运的,至少没出人命,掉进深坑的那户人家伤亡更是惨重,家里两位上岁数的老人,送了医院也没抢救过来。

发生事故的当天晚上,矿材厂的厂长杨爱华就跑到医院慰问家属,但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想把事情压下去,后续来的几个矿务局的大领导也是差不多的意思,工人家属院那边出了这么大的事,敷衍了事自然不行,重伤和死了人的家属说要到市政府告状,厂领导这才慌了神,第二天召开紧急会议。

张明望在厂里算是最年轻的干部,厂里领导给他们保卫科下达的任务是看着那些家属,防止他们闹事,怕伤者家属矿务局和市政府告状。

开会的那天,张明望第一个站起来跟杨爱华说“杨厂长,那些老房子地底下都空的,今年不拆明天还得塌。”身边的老刘大哥一个劲的拽他,可愣是没拽住。

“小张同志,你刚来咱们厂里,有些情况不了解,咱们厂旧家属院二十条胡同,每条八户人家,一百六十多户,都拆了那得多大的工程,家属们都住哪去?”杨爱华早就摸透了张明望的性子,不紧不慢的说道。

“一百六十户,两栋楼十个单元放得下,厂里的工程队动工的话,不用半年就完事,我看咱们厂西门外新盖的家属楼正打地基呢。”他说完这话身边的保卫科的老刘大哥一个劲的使眼色。

“小张,杨厂长有他的难处,安置拆迁户也得花钱啊。”

“对啊,小张,外面建的那两栋家属楼,是矿务局早早批下来的,是分给优秀工人和厂里干部的住宅楼,名额都是订好的。”

“张明望,怎么哪都有你?你没老婆孩子,你不知道,我家三个孩子都挤在五十四平的房子里,好不容易说明年分房,怎么你还要我让出去?”

整个会议室都把矛头指向张明望,每个人的发言都有条有据,毕竟给厂里干部分新房的事是早就定下来的。

“行了,干什么都?小张,你家里有人住院,我给你放一周假,老刘这段时间就辛苦点,看着点矿总院的病号家属,有啥情况打电话通知我。”杨厂长说完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水,他眉毛拧在一块,眼皮耷拉着,但还是摆出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笑着安慰道“小张,你可是党员,是厂里的骨干,要起带头作用,不能跟厂里那些不明事理的家伙混在一起,你家里需要什么直接跟我说。”

“好嘞,领导你放心吧,小张,还不谢谢快领导。”老刘大哥嘴上爽快的答应着,低头给旁边坐着的张明望一个为难的眼色。张明望笑了笑对杨爱华点了点头“谢谢领导,你放心,我只做我分内的事。”

老刘大哥马上退休了,他以前一直是保卫科的科长,是厂里出了名的老好人。

六七十年代的时候,家家条件困难,厂领导家里都吃不饱饭,好多工人家里都烧不起煤,做饭炒菜都是用柴火,所以工人们下班的时候都从厂里往家“顺”煤。无论男女老少,上班都带着用编织袋缝的挎袋,下班的时候往袋子里装煤块,结实一点的袋子能装个二十斤煤;有的女同志力气小,家又离得远,她们就往饭盒里装煤,一饭盒煤块也够做顿饭的了。

那时候生活困难,工人每天往家带点煤,能省下不少。老刘当保卫科长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袋子小的,他能不管就不管;袋子大,装的多的,他就上前把袋子没收。

78年以后,工人家里条件慢慢变好了,可往家带东西的习惯却没改,前些年市场废旧金属值钱,厂里面的铁和铜就开始少了,开始是车床车间那边的废件总丢,后来丢原材料和电线,到后来连马上要出厂的成品都丢,厂里有的时候都开不了工。

一年多以前,杨爱华顶替了退休的老厂长,他是一个精明能干的领导,上任后的第一把火,烧的就是老刘,把他的保卫科长变成了副的,让刚复员的张明望当了科长。张明望头一个月,就抓了一百多号往家偷铁、偷煤的工人,二话不说全送去了街道派出所拘了一宿,放出来以后该罚款的罚款,该开除的开除,他二哥张明远也因此丢了国企的铁饭碗。

第二把火,烧的是厂里的营业部,把坐办公室的负责销售的赵主任调到了车间,把厂里能说会道的唐涛和谢佳明安排到了营业部,厂里生产的煤矿耗材最远卖到了山西,五金件卖到了安徽。

第三把火,烧的是厂里的工程部,平时在厂子喝茶睡觉的工程队,开始接外包的活,一来二去,还成了市内小有名气的工程队。杨海华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完以后,他就跟厂里的干部们保证,答应让所有的干部都住上楼房,这话说了不到半个月,盖楼的地就批下来了。

杨爱华在厂里的名声呈现两极化,中上层的干部们没一个不夸新厂长的,可底层的工人把杨爱华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因为工厂订单越来越多,工人的工作强度也越来越大,而工人工资只涨了一块七毛八。工程队的那些工人怨气最深,厂子分新楼房,没有自己的份,可盖大楼却是自己盖,这凭啥?以往分房子,都是他们盖房的工程队先挑。

时间一久,他的名声就和断工人“财路”、六亲不认的张明望一样差了,不过杨爱华比张明望好些,至少他得到中上层干部的“拥护”。

厂里工人背后里管杨爱华叫“二皮子①”,管张明望叫“阎罗鬼”,都不是什么好听的话。工人们私底下都说杨爱华以前在矿务局组织部的时候,就是天天给领导和干部们溜须拍马,才一步步升的官,当上矿材厂厂长的。至于那张明望传的更邪乎,谣言说张明望以前参加过对越反击战,手底下好多条人命,工厂的小姑娘见到他,打挺老远就避开。实际上张明望当兵那会压根就没出过东北和蒙东。

注:“①二皮子”:北方民间方言,多指脸皮厚,傲慢,不知羞耻。①指耍两面手法的人,也指对斗争的双方都敷衍的人。②指两面手法:耍~。③指不知羞耻的人。

第1章:塌陷的房子和塌陷的官(二)

事实上,人与人之间根本的区别,源于人的习惯和社会环境,即便是受过高等教育,有着独立人格的领导干部,在某些时候也会屈服于社会的不良风气和自身恶习。

厂里的干部开完会,老刘大哥就拉着他“小张,你今天会上也看到了,回头可别让老哥哥我为难,杨厂长刚到厂里不到一年,他肯定不愿意把事情弄大。”

张明望手里捏着烟头,火星子往水泥地上落“刘大哥,这次的事,你压不住,这次不像是往年,掉几个瓷砖,倒几栋墙,这次是出了人命,王艳兵他爸妈都没了。”

“我知道,厂里说给他们发抚恤金,杨厂长亲自去的,但不知道因为是,事情没谈拢!”

“杨厂长亲自谈的话,那给的抚恤金肯定不会少,莫非那王艳兵狮子大开口,还要敲厂子一笔?”

他说完递给老刘大哥一根烟,老刘接过来烟自己点上了“你到家属院打听打听,现在下雨天谁还敢在家里住?地底下都是空的,使劲一蹦都颤,耳朵贴着地面能听见地下的流水声,现在不光塌了的三个胡同,没塌的那些人也要搬出去住,管厂里要安家费,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啊。”

“要我说就把新盖的楼让出来给家属院的分了得了。”

老刘烟抽了一半,就丢在了地上,弯腰开车锁。

“唉,我也劝不动你,告诉你啊,咱们单位分新房子也有咱俩的份,你可别犯倔啊,这事要是搅和慌了,咱俩关系再好,我都得跟你急。”老刘跨在自行车上,使劲一蹬,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从饭店打包了三份馄饨和两个炒菜,给住院的大哥大嫂送去,矿总院的三楼骨科住的都是坍塌受伤的家属,他们一见到张明望,立马凑过来问他乱七八糟的事。

“明望,今天厂里开会咋说的啊?”

“对啊,我们都是厂里工人,这能不能报工伤啊!”

“厂里新盖的楼房,我们工人能不能分到啊?”

“这厂里面还没定下来,我大哥大嫂在那边,我老娘一个人照顾不过来,我先给他们送饭去了。”张明望心里很烦,这几个围上问他的人哪有受伤模样,这伙人十七八岁就接了父母的班,也不好好干活,到处惹事生非。这回家属院发生房屋倒塌事故,他们年轻跑得快,压根没事,纯是为了不上班住的院。

张家三兄弟的父亲七五年参加了援疆队伍,跟矿务局工程队入疆修路,修到一半的时候,驻地遇到了雪崩,他父亲就再也没回来。

大哥张明博第二年接的班,二哥和自己念书都是大哥供的。父亲走的早,家里也穷,大哥快三十的时候,才说上的媳妇。大嫂刘金凤,家是农村的,来城里以后,就一直打着零工。

“妈,大哥,大嫂,我来看你们了,身体好些了吗?”

“唉,老三,你可算是来了,你大哥想翻身。”母亲眼泪哗哗流着,抱着张明望的腰,开始哭诉起来。

张明望的母亲叫许桂琴,今年五十三,以前是厂里的质检,二哥高二打架被学校开除后,也找不到工作,一直在社会上鬼混,母亲怕他学坏,提前两年退休,把班给二哥接了,现在在家里开了小卖店。

安慰好了母亲,他才看到大哥,大哥无奈的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腿。右腿上打着石膏,手上缠着纱布,右手小指头缺了半截。再看大嫂,她脑袋缠了两层纱布,眼睛里全是血丝,脸上青了一大片。大哥大嫂送医院的那天他就来了,当时大嫂整个脸上都是血,大哥被砸的昏迷不醒,直接抬抢救室去了,才过了一天,俩人恢复还行。

“我从饭店给你们带了些饭菜,你们吃一口吧。”

“老三不用了,我刚回家给你大哥和咱妈做饭了。”大嫂声音沙哑,一说话把张明望吓了一跳。

“大嫂你嗓子怎么哑了。”

“房子倒得时候嘴里吃了些灰,不碍事的。”

“家里房子都塌了,你咋做的饭?大嫂你伤的也不轻,得好好养着。”

“没事的,咱妈上午买了点菜,我在你二哥家做的饭。”

“妈,你不是和二哥住一起吗?家里出这么大的事,老二他连面都没露?”母亲没说话,在一边给大哥喂馄饨。

“大嫂你这几天好好养病,就别做饭了,我请了一周的假,大哥这我看着,你和咱妈先住我那,大哥这我来照顾,我俩买着吃。”

“外面的饭菜多贵啊,你大哥住院要花钱,你二哥那边工作也被你搅和黄了,托人找工作不也得花钱?”许桂琴把碗放在桌子上,瞪了眼张明望。

“老二平时在厂里手脚不干净您也不是不知道,一捆没拆封的电线,他偷回家烧了卖铜,开除他是厂里的决定,再说他有手有脚干点啥活不行?”

许桂琴也知道没理,便不搭理三儿子,瞧了眼在一边吃馄饨的儿媳妇骂道“吃吃吃,嫁到我们家以后,就知道吃,你说你还能干点啥。”

大嫂猛地被她一吓,碗没端住,馄饨撒了一地,坐在床上,大嫂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行了,妈,你别一没事就拿大嫂出气,大嫂平常洗衣服做饭,从没亏待过大哥。”

许桂琴掐腰站了起来“你瞧你说的是人话吗?她要争气,我早就抱上孙子了!”

“娘这事”

“老大,你给我闭嘴。”

张明望看了眼大哥,大哥眼里有些无奈,他凑到许桂琴跟前“妈,你和大嫂到我那住,别让大嫂干活了,大嫂伤的也挺重,得好好休息,你还想不想抱大孙子了?”

许桂琴抱着肩膀,瞥了眼肿着脸的儿媳妇,嘴里嘀咕着“结婚一年多了,肚子也不见个动静。”

“行了,妈,你老人家先吃口饭,待会就回去休息吧,今晚我陪大哥。”他刚说完,外面就挤进来一群人,把门口堵得严严实实。

“阎罗鬼,你们保卫科的那群犊子是什么意思?”

“是啊,还学会拦人了是吧?”

“****,你们就是二皮子养的的狗!”

张明望挡在母亲身前,也不清楚是咋回事“一个个的都把嘴巴放干净点,啥拦人,我压根不知道。”

“大伙瞧瞧,他现在还装犊子呢!”

“来,我问问你,王艳红去矿务局告状,半道上被你们保卫科的人拦住了,现在人就关在你们保卫科,你敢说你不知道。”说话的人是王艳红的大哥,他家的两位老人都没抢就过来。

张明望搓了下脸“王艳兵,这事我真不知道,今早开完会,厂长就放我假了,现在老刘管事。”

“你他娘的放屁!老刘是啥样人,我们还不知道?就是你***的派人拦的。”王艳兵说完抄起门口放着的拖布就往张明望身上砸过去,张明望没抬手,身子猛地贴了上去,一米八的大个子,一下子就钻到王艳兵身前,胯骨使劲一拱,咚的一下,王艳兵就摔在了地上。这招是跟蒙东的牧民学的,牧民们想让马倒在地上,硬拉是拉不动,得用腰胯靠在马肚子上,双手搂着马头,使劲一拽,马就倒地上了。

“你***,我***。”王艳兵破口大骂,张明望根本不管他,拿条手巾就把他嘴给堵上了。

“把嘴巴给老子放干净点。”他瞪着眼睛,拇指粗的眉毛翘起,压在王艳兵身上,一只手反绞着王艳兵的双手。

“呜呜~”

“我跟你说说,我这人从不说谎,你妹妹被扣下跟我没关系,我大哥伤的这么重你们眼瞎吗?你们爱上哪告,上哪告,我巴不得你们去矿务局,去政府告状去。”张明望一下子把带头的人给收拾了,后面跟着来的工人一下子被镇住了。

“老三,快给你艳兵哥放开,你王大伯和婶子一下子都没了,他也是着急。”许桂琴生怕门外那些人一起上,到时候儿子吃亏,赶紧过来拉架。

张明望松开手,缓缓站起来“说说到底咋回事?厂里都说了出医药费还有抚恤金都全额报销,也跟你们谈了那么多次,怎么就谈不妥,还非得要去市政府和矿务局告状?”

王艳兵脸色通红,也不好意思在说话,就眼巴巴的看着病床上的张明博“老张家大哥,你跟你弟弟说说这咋回事吧。”

张明博先是长叹口气,而后慢慢的说道“老三,你住单位宿舍,你不知道家属院那边的情况,我和你大嫂也没跟你和咱妈说过。”

“咱们老家属院盖了起码是建国是58年那会盖起来的,那时候高指标,瞎指挥,房子质量太差,然后光顾着上班近,选址的时候也没注意下面是矿区。前几年墙体就裂纹,咱们厂里的工程度在夏天来之前都要到各家各户检查一下,加固下墙体,查看下地面塌陷情况。”

“哥,每年都检查,那怎么还出事了?”

不等张明博说话,王艳兵红着脸喊道“二皮子当了厂长以后,先是让要厂里的工程队去外面接活挣大钱,然后又说要分房,工程队哪还有时间管咱们家属院,一年多时间一趟没来过。”

说到这王艳兵眼圈越来越红“我爹没的前几个星期还去厂里找工程队报修,我爹家里地面裂了可老大的纹,工程度接了市政处的活,根本没空管这事,老爷子自己拿了点水泥抹上的。”

“唉,咱们整个家属院现在都在塌陷区上面,地下的矿被挖没了,现在都是空的。”

“我们大伙跟厂里都反映好几次了,一点屁用都没有。”

“早先老厂长就说过,以后大伙住的房子都归个人名下,可这么多年过去,房子还是矿材厂的,如今出了事,说不管就不管啊!”

大伙你一言,我一语的,张明望听着心里也难受,就像一块石头堵在嗓子眼里面,他想安慰一下大伙,可他当了这么多年兵,也没碰到过这种事,他也不会像杨爱华那样,随随便便几句拉拢人心的话,就能稳定工人们的情绪。

“大伙静一静。”他在脑海里想了半天,才想出以前在部队的时候,团长上台讲话最常说的一句话。这话说出来确实管用,大伙都闭上嘴,眼巴巴的看着他。

张明望摸了下鼻子“那个大伙先听我说,这事肯定是厂里不对,但咱们也得讲道理,我先让老刘把王艳红送回来,今晚我和王艳兵带几个人,去找杨厂长家跟他把事情说清楚,大伙让一让,我去给老刘打个电话。”

第1章:塌陷的房子和塌陷的官(三)

杨爱华蹲在厕所里已经快半个小时了,他汗珠子滴答滴答的掉在地面上,他一直有便秘的毛病,当上厂长以后,和在矿务局团委坐办公室不一样,要操心的事太多,他的总爱上火,老毛病就更严重。

家属院房倒屋塌伤了人,他要求尽量满足家属要求,厂子赔多少钱他不在乎,他在乎的矿材厂完成制度改革之后,能挣多少钱。他要让全厂工人过上好日子,住上好房子,不用一到下雨天就担惊受怕。

所以他现在最担心的是工人家属闹事,事情闹大了,对谁都不好,他厂长的位置就岌岌可危了。他去年正月才调到矿材厂,之前他一直在矿务局团委办公室,是他主动要求调到工厂的,他是真想为厂子做点事。杨爱华的父亲杨诚,以前是市里矿院教授,天生一副文化人派头,在大学教书的时候经常和学院里的同事一起游山玩水,舞文弄墨。六十年代末,他们一家被下放到矿材厂做工,他在工厂里做了四年钳工,和一线工人没有区别。由于一些原因,他错过了1977年第一次高考,老厂长知道情况后,给他换了份工作,让他在厂里当夜班保安,第二年的高考,他考了全市第一。

杨爱华是有心劲的人,他想着把厂子做大做强,厂里的郑书记是个老油条,每天就在办公室里养花,开会露个面就回去,似乎只盼着明年退休。副厂长王广河是郑书记的女婿,除了会在背后损自己两句,其他的啥能耐没有。这俩人不碍他的事最好,他能风风火火,甩开膀子改革企业,半年的时间,就把死气沉沉的厂子盘活了,他也成了矿务局的改革先锋。

杨爱华也知道厂里工人传他的坏话,十有八九都是王广河编排的,在自己眼里,王广河根本是屁能耐没有关系户,早年靠着搞运动当上了车间主任,运动时带头批老厂长,给老厂长写黑材料。前几年老厂长平反以后,马上给他安排了一个闲职。王冠和不甘寂寞,他为了攀上郑书记的大腿,天天起大早去人民公园和郑书记偶遇,陪郑书记练太极拳,一来二去郑书记就成了他的老丈人,王广河当上副厂长,郑书记没少给他使劲出力。

厂里工人背后骂他杨爱华的,他根本不在乎,他只想让工人过上好日子,所以他问心无愧。

他很早就盯上工程队那一百多号人了,这么大的一支队伍,天天闲在厂子里,他觉得可惜。他扩大工程队业务,高价外聘了两个矿院大学的工程师,打通了市政部门的关系,先后接了十来个市政派发的大活,也给工程队打出了名声。

工程队接外包工程后,没一分钱进他口袋;

整治厂内不良风气,开除小偷小摸的工人,他也都是按规矩办事,从未徇私;

厂里工人工资低,那是矿务局统一定的,他跟上面反映了好多次说应该按照各厂的效益给工人开工资,可上面要一刀切他也没办法。当上厂长一年多,厂子的效益翻了三番,光是卖给各地煤矿的五金件就足够给厂里所有工人开工资的,可工人挣得是死工资,奖金发放幅度也是有规定的。他想着既然不能给工人发钱,那就提升工人的福利待遇,于是才有了给大伙分房。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厂子给工人分房这件天大的好事,换来的却是基层工人们的极度不理解和各种的埋怨。制定分房计划的会议上,从来都是双手赞成的王广河,破天荒的要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提出要优先分给中高层领导干部。

他的理由是:他认为工厂效益由坏变好,扭亏为盈,跟杨厂长制定的新政策,实行的新管理制度是分不开的;和各部门领导干部的全面贯彻执行是分不开的;和各部门基层工人同志的共同努力是分不开的。分房优先考虑干部,有利于为基层工人树立榜样;有利于为激发全厂工人的工作热情;有利于明确生产责任制,彰显按劳分配的合理性。

杨爱华一开始提出来的是按需分配,优先改善在棚户区居住的工人的生活环境。听了王广河如此“官方”的发言以后,他觉得就是个笑话,也没多想,因为厂里的大事一直是他做主。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平时在办公室养花的郑书记,笑呵呵的点了点头“小王同志说的不错啊,咱们今天发挥一下民主,不要什么事都要压在杨厂长一个人身上,大家都要参与决策。”

郑书记说要发挥民主,于是王广河马上搞起了不记名投票,参加会议的干部人数比工人代表的人数要多得多,一听说王广河提议优先分房给他们,大伙眼睛都亮了,白给的房子,不要白不要。

那场会议,到场的干部人数远超工人代表,投票结果自然也是如此,于是优先分房给干部的决定就确定下来了。

杨爱华蹲在厕所里,他一想起这件事,就感觉像憋了泡屎一样难受,最憋屈的是厂里工人们竟然认为优先给干部分房是杨爱华的意思,平时不发言的郑书记和王副厂长之所以“罕见”的提议,是为了配合他演戏给工人代表看。

叮叮叮~屋里面电话响个不停。

“唉,这他娘的全是事!”杨爱华拿纸擦了屁股,赶紧去客厅接电话。

“喂?谁啊?”

“杨厂长吗?我是老刘啊,家属院的那伙人到厂子里把人劫走了!”电话那头说话不利索,老刘喘着粗气。

“什么劫人?劫什么人?你别急,咋回事你给我说清楚喽。”

“您不是让我盯着伤者家属吗?那老王家的二丫头,要去矿务局告黑状,我怕给厂子添麻烦,半道给她截住了,就带回保卫科了。”

“谁让你们抓人的?”

“您不是说,让我们看着点家属吗?”

“那你们也不能抓人啊!这不是乱来吗?等会,我马上过去。”杨爱华只觉得右眼皮跳得厉害,心神不宁的。

杨爱华来不及换衣服,穿着白背心就出门了,刚一下楼就碰到了王艳兵和张明望,杨爱华先是一愣,而后赶紧往楼上跑。

“杨厂长?这么巧?”张明望和王艳兵一进宿舍楼楼道就碰到杨爱华,张明望寻思打了个招呼,杨爱华头都没回就往楼上跑去。

“你看,二皮子就是心虚,肯定是他让人抓的,见了我撒腿就跑!”

“你冷静点。”张明望还没说完,王艳兵红着眼睛就追了上去。

杨爱华住在三楼,此时正用钥匙开门,王艳兵追上去,一脚踹开了杨爱华,把插在门上的钥匙拔了下来。

杨爱华有些狼狈,只觉得这脚挨完之后,整个胃里翻江倒海“有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说***,你赶紧让人把我妹妹放了,不然我弄死你!”

“你们不都把人带走了吗?还来还找我干啥?”杨爱华被王艳兵骑在身上,根本动弹不得,快奔四十的他怎么打得过二十多岁的壮小伙。

“砰~”王艳兵用脑袋使劲撞了下杨厂长的鼻子,那血哗哗的流出来,张明望在看见了赶紧上去拉开。

“行了,你等厂长说完。”

杨爱华是厂里唯一上过大学的,但厂里生产线上的事他却能摸的一清二楚,办事利索,平时办事也讲道理,张明望觉得抓人拦道这么社会的一套,杨爱华做不出来。

“我问你,你为啥见了我就跑?”王艳兵揪着杨爱华的领子放,脑门顶着杨爱华的脑门。

“你要打我,我能不跑吗?”

“我妹妹呢,是不是你让人把我妹带走的?”

“刚刚老刘来电话,说家属院那边来了一群人把你们带走了,他扣下你妹妹的事我压根不知道。”杨爱华着急,也顾不上鼻子在流血,任由血流进嘴里,血沫子喷了王艳兵一脸。

“杨厂长,家属院那边就我俩来的,我临走前,还嘱咐大伙别来厂里闹事。”张明望瞧见杨爱华也不像是撒谎的样,赶紧把他扶起来。

“啥?你出来前给老刘打电话了吗?”

“科室的电话刚开始没人接,后来一直占线,宿舍离矿总院近,所以我俩就先来找你了。”

“完了出事了,咱们赶紧去厂里看看。”

“厂长,你进屋先洗把脸。”

“不洗了,赶紧走吧!”杨爱华用手擦了一把,从兜里撕了半张纸堵在鼻子里,就往楼下走。

保卫科的科室被砸的稀巴烂,老刘和四五个保卫干事都被打的鼻青脸肿,王艳兵的妹子也不知道被谁带走了,大半夜的三人骑车子到了厂里,只看到一地的碎玻璃渣子。

“老刘,你胆子不小啊,谁让你去抓人的?派出所抓人还得要开条子,你怎么不声不响的就去抓人了?”杨爱华盯着老刘,气不打一处来。

老刘磕磕巴巴的说“那个是王厂长跟我说的,说王艳兵的妹子去矿务局到告状去了。”

“王广河?他怎么说的?”

“王厂长他说怕出什么事,让我过去看看,就看到王艳红被绑在矿务局外面的自行车棚里,嘴里塞着毛巾。”老刘嘴角一跳一跳的,张明望知道,老刘一紧张就这样。

“老刘大哥,你别急,慢慢说。”

老刘肿着眼泡子,气的直哆嗦“我们到地方,就看到那丫头人被绑在车棚的栏杆上,嘴里塞着手巾,我们几个人给她救了,她还骂我们,反咬一口说是我们绑了他,还吵吵着要报警,我们没法子就给她先带回了保卫科。”

张明望不自觉的看了下杨爱华,杨爱华此刻眼睛眯着,显然是想到什么事。

“杨厂长,你知道怎么回事?”

杨爱华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我不太敢确定,希望是我想多了。”

“王艳兵,你怎么知道你妹妹去矿务局告状被保卫科抓走的?是谁告诉你的?”杨爱华此时脸色异常坚毅,跟刚刚挨揍的状态完全不一样。

王艳兵也是一楞“我下午去矿总院给我媳妇送饭,然后有人跑过来跟我说,我妹子去矿务局告状,半道被咱们厂保卫科的人给抓了。”

“那给你送信的人是谁?是哪个车间的?”张明望马上问道。

“我不认得!”

“你十八岁进厂,在厂里干了七八年,还有你不认识的人?”老刘脸色古怪,莫名的嘀咕了一句。

“我真不认得!厂里的工友,就算我叫不上名,我也知道他大概在哪个车间,给我送信的人我真不认识。”

“你长得啥脑袋啊?”老刘气的掐腰站着,不过他骂完王艳兵以后,也想到了些什么。

“厂长,那个来劫王家妹子的那伙人,虽然穿着咱们厂的工作服,可我好像都没见过。”

“什么?”王艳兵眼睛瞪得溜圆。

“不用问了,这两拨人可能根本不是咱们厂里的人,我大概猜出是怎么一回事了。”杨爱华叹了口气,他脸上没擦干净的血印子,可看上去却有些发白。

“杨厂长,你去哪?”张明望有些糊涂,又有些明白。

“我去卫生间洗把脸,艳兵,你放心吧,你妹子没事,估计明天中午你就能见着她了。”杨爱华进卫生间洗脸,整个科室除了里传来的水流声,屋里静都悄悄的。

老刘大哥给张明望使了一个询问的眼色,张明望摊了摊手。

“厂长,到底咋回事,我妹妹明天真能回来?”

杨爱华从卫生间里出来,抖了抖手上的水“我要是没猜错,你妹妹应该是被王广河的人给带走了,她现在应该在矿务局告我黑状呢。老刘,你做好心理准备,明天公安局的人可能来找你。”

“找我?找我干啥啊?”

“没事,你到时候实话实说就行了,艳兵今天也在场,事情的经过,他也都看见了。”

大半夜的,张明望忽然觉得屋里有些热,打开衣服,敞着怀,看向杨爱华“杨厂长,跟我们说说咋回事呗,我到现在脑袋里一片浆糊。”

杨爱华咧嘴笑了笑,他笑的挺大声,把老刘吓一跳“小张,我这厂长要干到头了,走之前请大伙吃个饭。”他说着就推起了自行车,背着身摆了摆拜手。

以前杨爱华也笑,笑的含蓄,笑的优雅,大伙都说杨爱华到底是读过书的人,连笑起来都比其他的领导笑的亲切和蔼,但他一直觉得杨爱华式的微笑很假,他打心里厌恶。今晚杨爱华咧着大嘴,笑的像个疯子,他反而觉得这才是杨爱华发自骨子里的笑,听了也觉得舒服。

第2章 杨厂长遭难(一)

为人处世不怕不犯错,就怕不知错。这世上最难预料的事情,就算是顶尖聪明的人,也很难把握自己犯错之后的心态,是选择认错还是继续错下去,谁都说不准。坦诚的承认问题和错误,必然会面对各种不利因素,尤其是在类似于矿务局这样内部关系极为复杂的企业,承担责任的下场肯定不会太好。

最近的事,矿务局的工人都听说了,矿材厂的工人家属院塌了,还砸死了两位老人,现在好多工人家属无家可归。群众们都疯传,厂长杨爱华为了逃避责任,阻挠家属院塌陷事故的受伤群众上访,怂恿社会上闲杂人员扣押上访的死者家属。

这件事不光是在矿材厂工人之间传的风风火火,整个矿务局的底层工人都戳杨爱华的脊梁骨,连辽西市的日报社都用了大篇幅报道了此事,电视台到医院采访了伤者家属。杨爱华也上了电视,工人给他起的外号是“二皮子”也被电视台播了出去。

当天晚上,市矿务局下达通知:经市矿务局党委研究决定:撤销杨爱华市人大代表、矿务局委员、辽西市煤矿材料制造厂厂长职务。相关负责人表示,市纪委将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对杨爱华所涉及的问题进行认真深入的调查,如确有违纪或腐败问题,将依照有关规定严肃处理。

那天从保卫科回去后,王艳兵第二天晚上接到电话,局里领导让他去矿务局接王艳红,顺便询问他一些情况,他怕自己说错话,就叫上张明望一起过去了。

张明望也弄明白了事情的经过,王艳兵的妹妹王艳红是胶布厂的工人,家住在市北。那天她从医院出来,根本不是去矿务局告状。她本来是要去双峰山公墓给父母挑墓地的,结果半路上碰到一伙人,把给她截了,那伙人说他们是矿材厂保卫科的,恐吓她,让她和他哥老实一点,不要去乱告状,否则要他们一家好看。说完打了她一顿,然后就把她绑在了矿务局外面的废弃的车棚里。等到老刘到了地方时,她一听又是矿材厂保卫科的,她马上反抗起来,老刘就先给她带到了保卫科科室里。

晚上九点多的时候,她被一伙人救了出来,那伙人说是他们也是家属院的工人家属,给她带出来以后。说是要带她去矿务局告状,申诉材料都给她准备好了,领头的那女的,先带她去的辽西市日报社,再带她去矿务局告状,花了整一天的时间。

“那女的长啥样,你还记得吗?”张明望皱眉问道,这几天他头皮有点疼,以前在部队上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毛病。

“那女的戴着墨镜,瓜子脸,高鼻梁,个子高高的,对,她还有个bb机,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每隔一会就得响一下,然后她就下车去公共电话亭打电话。”

“我的傻妹子,你看看咱们家属院的谁能买的起bb机,她肯定不是家属院的!”王艳兵蹲在病房门口吃着面条,听见妹子的话,马上插了句话。1987年9月,bp机还是新鲜货,一般人用不起,厂里面那些个领导也没见到谁有。

王艳红委屈的嘀咕道“我哪知道这些,那女的说话声细细的,还带我去默多克西餐厅吃的西餐,我瞧她也不像坏人啊。”

“你就是嘴馋!”王艳兵气的不行,把面碗往桌子上一放。

“跟我有什么关系,那杨爱华就是活该,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咱爹妈的死,还不是因为他!”

“行了,你兄妹俩别吵吵了,等处理赶紧给大爷大妈办个丧事,总不能一直跟厂里耗下去吧?回头风风光光的把丧事搬了,让两位老人家入土为安才是正事。”躺在病床上的张明博跟王家两兄妹说道。

“张家大哥说的对,我不跟这个傻大粗见识,杨爱华这回被处理了,爸妈也可以瞑目了。”

“你这傻丫头,你没看出来吗?杨厂长是被冤枉的!”

“冤枉啥啊?我问你,爹妈的死,是不是因为今年工程队没修缮老住宅,就是那二皮子厂长为了圈钱,把让工程队接外包,把维修给耽误了。”王艳红眼圈发红,被大哥一说,她心里更是委屈。

张明望一直看着没说话,这两天他一直睡不好,睡得迷迷糊糊的,半夜起床抽烟。他想到的家属院老住宅发生塌陷真的怪杨爱华吗?地底下的煤被挖空了,房屋塌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就算是工程队今年夏天到家属院维修了,那就能保证不塌了吗?地底下都是空的,工程队还能把空的地层填上不成?

下午六点多的时候,大嫂和老娘来医院换他,还给他带了饭,吃完饭他就回宿舍了,三楼杨爱华住的宿舍,房门紧锁,张明望使劲推了两下,直接到一楼,用宿舍的电话给老刘打了过去。

“老刘,杨厂长家住哪?你知道吗?”

“这我还真不知道,我知道杨厂长他爹住哪,杨诚以前是一车间的车工,工伤退休好多年了,前几年搬到煤矿安全培训中心外面的那栋家属楼去了,一楼中间那家。”

“好嘞,谢谢你了,我去看看杨厂长。”

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会,才又说道“明望,老哥哥我劝你一句啊,杨爱华这回是彻底完了,你离他远点,营业部的唐涛前几天拎着一篮子水果去王广河家里了,那可是老杨一手提拔起来的。”

“我知道,你放心,我一个人过去。”

“唉,你小心点,对了,有件事我得告诉你,来厂子里劫人的那伙人我打听出来了,带头的那人绰号王老虎,沙海煤矿就是他承包的,手底下不少人,跟王广河是表亲。”

“王老虎?以前在东苗圃闹事的混子?”

“对就是他,这几年发达了,承包了三四个矿,天天给发电厂送煤,都开上车了。”

“行了,我知道了,我挂了,我去看看杨厂长。”挂了电话,张明望骑车往市北去,等到了煤矿安全培训中心天都黑了。

杨爱华父亲住的是老式的单元楼,楼道里黑乎乎,张明望敲了敲中间那户人家。

“谁啊?”

“你是杨大爷吧,您好,我矿材厂的小张,杨厂长在您这吗?我来看看他。”

“嗯?他一大早就上矿务局去了,估计也快回来了,小伙子你进来等会吧。”打开门张明望才看见老爷子长什么样,老爷子六十多岁的样子,头发花白,五官深刻,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极厚,镜框缠了好几圈透明胶布,都已经发黑了。

“随便坐,估计爱华待会就回来了,这阵子你们总加班吗?”老爷子笑呵呵问道,一边给张明望递了个杯子。

“啊?嗯,这阵子厂里忙,杨厂长都在加班。”张明望知道,这阵子杨爱华白天都在矿务局接受调查,瞧老爷子的样子,估计杨厂长没跟父亲说。

屋里的收音机放着京剧《生死恨》,这剧讲的是北宋末年,金兵男侵,士人程鹏举和少女韩玉娘被金兵俘虏,发配到张万户家为奴,并在“俘虏婚姻”制度下结为夫妇。玉娘鼓励丈夫逃回故土,投军抗敌。她在丈夫逃走后,历尽磨难,流落尼庵,辗转重返故国。程鹏举因抗金有功,出任襄阳太守,后赖一鞋为证,得与玉娘重圆,但玉娘已卧病不起,憾然而逝。

老爷子眯着眼睛,坐在一边的沙发上,听得入神,眼圈有些微微发红。屋里的家具很久,但是都很考究,客厅里唯一一张桌子上铺着一张宣纸,笔墨砚摆在一旁。

“老爷子,您吃饭了吗?”张明望听见老爷子肚子咕噜噜的叫,估摸是还没吃饭。

“还没呢,这几天爱华回家住,我就没让我家妮子过来做饭。”

“我带您出去吃口饭去。”

“那敢情好?小伙子喝酒吗?”

“平常不喝,你老要是喝,我就陪您喝几杯。”

老爷子眯着眼睛笑“等会啊,我给一个老活计打个电话,咱俩看看去哪吃。”

“老那,你那今做海尔髈了吗?”

“老杨,我们不卖半只的?”

“我订一整只,你给我留着哈。”

“怎么,你闺女和儿子都回来了,订一整只?”

“你一个开饭店的,管那么多干嘛,我家有客人来还不行?”老爷子打电话的声音特大,电话那头的说话声沙沙的,像是在嘴里含了口浓痰。

“小伙,你们杨厂长带你去吃过海尔髈吗?”

“啥?”张明望一脸疑惑,他头一次听到这词。

“呦呵,那看来你和我儿子关系一般啊,我提前跟你说一声,我家老大软硬不吃,你求他办事恐怕是白费力气喽。”老爷子此时严肃的很,上下打量着张明望。

“大爷你误会了,我不是来找杨厂长办事的,我是咱们厂的保卫科长来跟你汇报工作的。”张明望苦笑,老爷子说带他吃饭,原来是想套他话。

杨诚脸色一变,笑呵呵的说道“那就好,我给爱华留个条。”老爷子用毛笔在报纸上写了一行小字:和你们单位的小张出去吃顿好的。然后锁上大门,把纸条夹在门缝里。

“你骑车,我给你指路。”

“好嘞。”

从安培中心院里穿过,七拐八拐,绕进一片住宅区,就看到一家饭店,店不大,但招牌显眼,上面写着八旗菜馆。

老爷子轻车熟路,带着张明望从后门进去,直接绕到后厨,把掌勺的大师傅吓了一跳。

“哎呦,杨叔,你可把我吓了一跳,我爹给你留了位了。”说话的汉子比张明望还高一头,要知道张明望一米八多,这大厨得有两米出头,但他的声音浑厚客气,让人有种莫名的好感。

“嗯呢,给我挑个软乎的,肥点的,瘦的我咬不动,塞牙。”

“我知道,你身边这位小兄弟没啥忌口的吧?”

“我啥都吃。”张明望笑呵呵的回了句。

“一个海尔髈,一壶高粱小烧,尖椒干豆腐,过水白菜,再给你上两盘三鲜馅饺子,你看行不?”大汉子一边炒着菜,一边跟杨老爷子说着。

“你看着办。”老爷子带着张明望往里走,店面不大,却人满为患,门口的老爷子正忙着收钱呢,瞧见了杨诚,远远的摆了摆手“我待会过去找你,你先吃着。”

第2章:杨厂长遭难(二)

故人说:口者,心之门户也;心者,神之主也。志意、喜欲、思虑、智谋,皆由门户出入。故关之以捭阖,制之以出入。老祖宗的意思大概就是告诉大伙你能管住嘴,说话句句都先在脑子里过一遍,那你就厉害了,但实际上,就算是再小心再谨慎的人这辈子肯定也有说错话的时候。

在张明望眼里,刚刚在后厨见到的小那师傅应该就算是会说话人,真难想象门口那位满脸横肉,五大三粗的负责收钱的老那师傅是他亲爹。小那师傅除了身材魁梧随了父亲以外,这模样一点都不想,眉清目秀,白胖白胖的,一脸的富态。

小那师傅的母亲,是矿务局安培中心的赵老师,小那师傅的谦和礼貌的性子随了赵老师。赵老师当初之所以嫁给老那这么一个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的汉子,完全是因为嘴馋,用赵老师的话,这叫一口肘子误终生。

两口子婚后磕磕绊绊从没断过,警察和社区主任都到他家里劝过架,但就这样俩人一辈子也没分开过。赵老师明白,老那还是疼她,要不然她哪里打得过这身板的汉子。她退休以后一直在店里收银,如今有了大孙子,就回家照顾孙子去了,老那因此从后厨跑到了前台。

杨老爷子之所以从后们进来,是因为不想在门口瞧见老那的那副臭脸,说是见了没胃口。

张明望和老爷子在饭桌上等了一刻钟,老爷子心心念念的海尔髈才端上来,小那师傅还给老爷子上了点解腻的小菜,张明望看着端上来的海尔髈,敢情是一大盆红烧肘子,可散发出来的味道却又不一样,闻着有股胶东大对虾的味道。

老爷子推了推眼镜,站起来俯身闻了闻味,然后笑呵呵的问道:“小子今天怎么这么舍得下料,拿白鱼干垫底?你开馆子不挣钱了?”

小那师傅憨厚的笑笑,不知从哪拿来一个软垫放在杨老爷子的椅子上“杨叔鼻子真灵,今个呼肘子拿松花江产的白鱼敢垫底,请您给尝尝,看是我和我爹谁做的好吃。”

“好嘞,你该忙啥忙啥去吧。”

海尔髈是道满洲菜,肘子肉肥瘦相间,肘子皮晶莹透亮,制作纯正的海尔髈得用糊米酒和松花江的白鱼干一起烧,白鱼干垫在肘子下面,倒上糊米酒,小火炖煮。如此一来肘子肘子肉既有酒香又有肉香,淌下来的油脂又被白鱼干吸走,鱼肉也变得鲜美多汁。就着过水白菜,那更是别有一番风味。

“杨叔,我还是头一回吃到这么好吃的肘子。”

“小张,你有口福,平常来着点海尔髈,都是用糊米酒和海米干(虾干)炖的,味道不如白鱼干垫底炖出来的鲜,白鱼干可是稀罕物哟。”老爷子得意炫耀,拿筷子戳了块肘子皮放到了张明望的碗里。

“杨叔,这糊米酒是啥?”

“糊米酒就是用水把甜酒糟煮开,然后用藕粉勾芡,慢慢的就变成面糊似的东西,是武汉那边的吃食。”

“有意思,杨叔,你说这白鱼干是松花江的,糊米酒是武汉的,一南一北咋凑到一起的呢?”张明望在此之前没吃过满洲菜,更没听说过糊米酒,这海尔髈做的实在好吃,跟老爷子在一起谈天说地也确实有趣,所以就忍不住问道。

“这是满洲人的官府菜,当官的想吃道菜,下面的人不就得变得法给他们做,这就是当官的好处,寻常人哪能有这口福。”杨老爷子喝了口烧酒,吧唧着嘴,细细的品着滋味。

张明望不太喜欢喝白酒,再好的白酒喝进他嘴里,都是一个味。

“杨叔,来,我敬您一杯。”

“行,咱爷俩走一个,你小子会来事,我那儿子就不行。”

爷俩刚唠着嗑,老那师傅掀开门帘走了进来。

“我还以为是爱华那小子跟你一起来的呢,但离老远看着也不像啊,这小伙子长得可真精神啊?”老那师傅身材魁梧,白色的厨师服全是油渍,进来直接就坐在椅子上。

“那师傅你好,我叫张明望,是杨厂长的同事。”

老那笑呵呵的问道“咋样,我家老大做的肘子好吃不?”

“好吃,我头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肘子。”

“祖传的手艺,独一份,别的地吃不着。”老那得意洋洋的笑着,听到如此洪亮的笑声,在后厨忙活的小那师傅,赶紧过来,满心期待站在一边,等着他爹夸他几句。

不过,老那师傅一见到儿子过来,立马板起了脸“小兔崽子,你怎么把年前买的的白鱼干都放进去了?以后买卖交到你手上,非得黄了不可。你爹***倒不是心疼那点白鱼干,我是可惜这菜,你个废物点心,我不告诉过你,白鱼干得提前过下水再放进去,不然肘子的肉味都被鱼味给抢了,你肯定没过水。”

小那师傅当着外人的面,被他爹这么教训,他也“你不是说,杨叔要过来吗?我寻思杨大哥出了这样的事,给老爷子做点好的,省着老爷子闹心。”

“我家老大出了什么事?”杨老爷子虽然喝了酒,但脑子不糊涂。

“你家爱华都上报纸了,报上说爱华贪污腐败,现在正接受调查呢,要我说现在当官的哪个不贪,可要说爱华贪污腐败,打死我都不信!”老那师傅梗着脖子,拿起杨老爷子的就被就咕咚一口。

张明望和小那师傅一个劲的给老那使眼色,可老那根本没看出来,继续破口骂道“写那篇报道的记者真是浆糊脑子,真应该去医院看看。”

杨诚低着头,扶着椅子站了起来,推开老那和小那,跑到收银台前,拿起了新的报纸。

过了一会,老子脸色发紫,看着张明望,问了一句“小张,我家爱华,到底贪没贪,报纸上说爱华害死了人,是不是真的。”

“杨叔,你不要信报纸上写的那些,杨厂长没。”张明望没说完话,就看见老爷子的身子软了先去,栽楞在地上。

“快!送医院,赶紧打120。”张明望一把抱起了老爷子,小那师傅跑到前台打电话,老那师傅从前台,拎着一个钱匣子就追了上去,没出门口就被小那师傅拦了下来。

“爹,你留下来看店,我跟着过去就成。”小那师傅从钱匣子里挑出了一沓子钱,然后小跑着追上了张明望。老那师傅看着三人的背影,狠狠的抽了自己一嘴巴“我说话怎么就不过过脑子!”

老爷子一到医院,直接被推进了抢救室,张明望到了医院就一直给杨爱华住的地方打电话,一直没人接。

小那师傅满头大汗,救护车已经坐了五个人,他体格子大也挤不进去,就一路跑过来的。

“张明望,你给杨叔家里打个电话,兴许二妹子在杨叔家。”杨爱华的妹妹,在辽西市的工程技术大学上学,这几天杨爱华住家里,她没地方住,就一直在学校住着。

“小那师傅,你来试试。”电话那头响了几声,才有人接。

“喂,你好,找哪位?”

“月婷啊?我是那彦兵,杨叔现在在医院呢,你赶快过来吧。”

“啊?我没法过去,我得给我大哥送换洗的衣服去。”

张明望听了把电话拿了过来“你把杨厂长的衣服带中心医院来,我待会给他送去,杨大叔现在抢救呢,身边得有亲人陪着,你快过来吧,我在门诊一楼抢救室的门口等你。”

“谢谢你,我马上过去。”电话那边的声音有些颤,可说话很干脆。

张明望和那彦兵坐在长椅上,护士在抢救室进进出出,大夫说:老爷子年纪大了,血压高,心脑血管老化,喝了点酒加上情绪激动,突发脑溢血。出血位置不是很好,丘脑出血,现在老爷子生命危险解除了,但术后可能会有后遗症。

走廊里出现一个瘦弱的身影,小姑娘拎着一个老式的两轮行李箱,几乎是拖着过来的,女孩穿着蓝呢子的衬衫,灰格子的男裤,显得有些呆板。

“那大哥,我爸情况怎么样了?”女孩几乎是哭着问出来的。

“月婷,杨叔现在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你别着急,这位是爱华大哥的同事,叫张明望,是他送老爷子来医院的。”

“谢谢张大哥,我是杨月婷,杨爱华是我大哥。”

张明望有些惭愧,自己要是不带杨大叔出来吃饭,这事就不会发生“杨厂长现在怎么样了!”

女孩听到张明望这么一问,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下午的时候,我大哥打电话到我们学校,说让我给他送几件衣服过去。他现在住在矿务局外面的招待所里,说是接受组织的调查,交代问题。”

张明望听了长叹口气,杨爱华这样的“待遇”可不仅仅是家属院房屋倒塌的问题了,1988年国家还没出《案件检查工作条例》,那时候这种特殊的隔离审查相当于现在的“双规”。

张明望只能安慰道“月婷你不用担心,杨厂长的事我知道,你担心也没用,你现在好好照顾老爷子,杨厂长那边的事我来办。”

东北夏天的晚上,最是难受,平常在家,杨爱华都是敞着门,开着窗,电风扇开着三挡放在床边吹。可现在环境不允许,这间房门窗紧闭,屋里电风扇虽然开着,但是吹得也是热风,躺在床上,身子黏在凉席上,睡躺在上面睡得迷迷糊糊的。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门外的同志喊道“杨爱华开下门,给你送衣服来了。”

杨爱华打开门,就看见门口两个值班的小同志拎着一个两轮旅行箱“是我妹妹送来的吗?”

“是个男的,好像也是你们厂的,姓张。”

“姓张?是张明望吧?他在哪呢?我能跟他说几句话吗?”

男子把行李箱放进屋里,皱着眉说道“也不看看自己现在是啥身份,你想见谁就见谁?那人给你送衣服的时候,碰到了你们厂的王厂长,现在被叫去谈话了。”

“被王广河叫走了?你们起开,我要跟见王广河!”杨爱华用脚卡住门,身子挣扎着就往门外挤,。

“你给我回去。”两个小伙子硬生生掰开杨爱华的手,然后往里面一推,砰地一声门就关上了。杨爱华大脚指头上的指甲盖被门夹了下,脚趾盖翻了上了,血流了一地。他脱下了背心,一瘸一拐的走到卫生间,用背心包住受伤的脚趾。

止住血后,他瘫坐在卫生间里,双眼无神,过了一会他瞧了瞧自己的双手,而后发疯似的,攥起双拳狠狠的捶打自己的脑袋。

“屋里什么声音?”

“别出什么事?快进去看看。”两个警卫马上开门,看见杨爱华满头的血,一个人把他制服,另一个人马上去叫领导过来。

王广河笑呵呵带着张明望进了招待所的办公室,可二人刚一坐下,从楼上下来一个警卫,慌慌张张跑到王广河耳边说道:“王厂长,杨爱华刚刚发疯了,把脑袋往厕所的洗脸池上撞,伤的挺重的,现在纪委的同志要送他去医院包扎伤口。”

他没空再搭理张明望,转身就要往楼上跑去,还没等他出门。就瞧见两个守卫反绞着杨爱华的双手下楼,招待所其他同志也围了过来。

“杨厂长你怎么了?”张明望看着满脸是血的杨爱华,诧异的问道。

杨爱华死死盯着张明望,当着所有人的面喊道“同志,让我跟张明望说句话。”

市纪委的同志,瞥了一眼张明望“说吧,完事赶紧去医院看一下,你要是再这么折腾,那我就给你换个地方住。”

杨爱华上身赤裸,右脚上缠着带血的背心,朝着张明望骂道“你***,我就知道你跟王广河那畜生是一伙的,老子是被冤枉的,工程队的钱老子一分没拿!”他抬起右脚朝张明望脸上踹去,但因为背后有人按着他,所以根本踢不到,倒是缠在脚上止血的背心踢到了张明望的脚边。

市纪委的领导训斥道“杨爱华,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带走!”

一众人把杨爱华押进了车里,王广河也跟了上去,张明望目送着众人离去,慢慢的把带血的背心捡了起来,上面写着“宿舍,日记,账本。”记住了背心上写的东西,张明望把他丢在地上,使劲的碾压,知道上面血迹模糊,才停下来。

“唉,小张,怎么气成这样啊,杨厂子现在原形毕露了,瞧他那气急败坏的样子。”王广河送走了纪委的同志,回来就看见张明望用脚使劲踩着杨爱华的背心,带血的背心沾了土变得黑不溜秋跟个抹布一样。

“来,咱老哥俩吃口饭去。”他比杨爱华还要大上几岁,但他瞅着更年轻,相貌十分英俊,难怪能娶到郑书记的女儿。

第2章:杨厂长遭难(三)

意虑定则心遂安,心遂安则所行不错,神自得矣,得则凝。识气寄,奸邪而倚之,诈谋而惑之,言无由心矣。所以说意志力坚定的人,做事时,他的大方向和原则上一般不会错,那些受了别人几句蛊惑,就投敌卖友的,大都是平时做事拿不定主意的人。

张明望坐在招待所餐厅的雅间,窗户开着,电风扇也打着,可张明望还是觉得十分闷热。

“小张啊,还真没想到,平时会上你总跟杨厂长过不去,如今杨厂长出事,居然是他给他送衣服来了,来,我给你起开,凉快凉快。”王广河拎着一打冰啤酒进了屋,起开一瓶递给张明望。

“王厂长,我是跟杨厂长的妹妹是朋友,她求到我这了。”

“嗯?那小丫头怎么没自己过来?我有日子没见着那丫头了。”王广河翘着二郎腿,边喝边说道。

“嗝~”张明望打了长长的嗝。

“好像是快期末了,学习紧张吧。”

“那丫头上大几了?她读什么专业来着?”

“快毕业了好像,读啥专业我一个当兵的,哪知道啊?”张明望灌了口啤酒,坦然的说道。

王广河递给张明望一根烟,又帮他点上,语重心长的问道“小张,你知道杨厂长犯的是什么事吗?”

“不就是家属院住宅塌了,砸死人了吗?”

“可不是这么简单的事,你也知道这两年咱们厂里的生意好了,尤其是煤矿上用的耗材卖的是越来越好,光是钎头和钢管(输送水和压缩空气)赚的利润就得有几十万元。可前阵子,郑书记无意中发现营业部那边的台账记得出货记录不对,每个月都要比实际出货量少好多。”王广河说完,拿起酒瓶子和张明望碰了一下。

张明望喝了口酒,眯起了眼,打量着王广河“你是说杨厂长偷着卖厂里的产品?”

王广河点了点头,却没再说话,把瓶子里剩下的酒一口饮尽“小张,这事咱们厂里就几个人知道,你不要到处乱说,也不要掺和进来,等局里的处理结果吧。”

“嗯呢,王厂长,我本来也没想管这事,要不是我大哥他们一家被砸伤了,我跟杨厂长也只是点头之交。”张明望给王广河又开了瓶酒。

“那就好,你放心,厂里一定会对受伤的工人家属负责到底,我听说你大嫂是农村来的?那天去医院慰问,我看她伤的的挺重的,回头让她来厂里上班吧。”

张明望面色严肃,拿起酒瓶子对着王广河“王厂长,我也不多说了,这酒我敬你。”

“咕咚~咕咚~”刚期开的一瓶啤酒进了肚,王广河拍了拍张明望的肩膀“到底是当过兵的,可以啊!”

“那王厂长,这都凌晨两点多了,我就先回去了。”

“行,我送送你。”

“不用,您留步,我骑车回宿舍,这也不远。”

“行,你喝酒了,慢点骑,注意安全啊。”王广河目送张明望出了招待所大门,转身进屋打起了电话。

“喂,谁啊?!”电话那头充斥男男女女的吵闹声和嘈杂的音乐。

“老虎,我是你哥,你在哪呢?我现在过去。”

“表哥啊,我在家呢?这么晚了,你有啥事啊?”

“别废话,你把人散了吧,我马上过去。”王广河挂了电话,面色变得阴沉,对于这个表弟,他既恨又爱,恨的是表弟不成器,经常给他惹事;爱的是他能从表弟那里拿到实实在在的实惠。王老虎以前是市里有名的混子,打架、斗殴、盗窃,他都干过,但就是这样的人,在做生意这方面颇有门道。

王老虎大名叫王迪本来是辽西市露天矿上的下井工人,八零年因为和同事打架,被辽西市露天矿上开除。被开除后,他就开始和几个狐朋狗友聚到一起,盗挖矿区的煤矿,然后把煤卖给附近的一些小工厂,后来生意越做越大,赚了不少钱。

八一年,他凭借着王广河的这层表兄弟关系,搭上了矿物局的一些领导,花大价钱承包了几个挖剩下的矿井,正式成为煤老板,废弃的矿井也出煤,但煤的质量奇差无比。

但劣质煤在王迪的手上照样赚钱,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关系网越来越宽,生意越来越大,靠人介绍,搭上了市发电厂的路子。电厂的煤炭采购是按卡数(发热量)计价的,他也算是神通广大,把电厂负责质检和化验的关节全部打通,把自己矿井产的低卡煤卖出了高价。看着一辆辆装着优质煤的卡车进了电厂,但其实卡车上的煤是分层的,在上面铺一层优质煤,中间的是劣质煤,下层全是煤矸石。靠着这样的种种手段,不到十年,王迪就发了家,还成立公司,摇身一变成了本市的企业家。

王广河打了台黄面包,到了表弟住的别墅,别墅坐落在市区西郊,离煤矿近。站在五层小楼上,就能看见王迪公司名下的矿区,别墅周围砌起了三米的高墙,以别墅为中心,圈下了方圆一里多的地,院里有小池塘和几处人造景观,豢养了好些只猛犬。

王广河在大门口下了车,门卫认识他,直接放他进去,别墅一层的大厅灯红酒绿,凌晨两三点,还放着震耳欲聋的音乐,里面的男男女女像蛇一样扭动,还有一些男女窝在沙发里,做着难以启齿的事。他别过头去,径自从旁边的楼梯上楼,二楼有八个房间,以前他和王迪会面,一直在二楼第一间。不过现在他有些苦恼,二楼的那间房传出阵阵的呻吟声,让他有些想要作呕,毕竟他刚刚和张明望喝了不少啤酒。

正当他犹豫的时候,一楼上来了一对男女。

“那个麻烦问一下,王迪在哪个房间?”

“王迪?谁是王迪。”男人一只手臂挎在女人身上,另一只手拎着一瓶洋酒,醉眼朦胧的问道。

王广河捂着鼻子,那人身上散发出一股酸臭的焦味,十分呛鼻子“就是王老虎,他在哪个房间?”

提到了王老虎三个字,男人不自觉的哆嗦了一下“你找虎哥什么事?你谁啊?”

“我是他表哥,我找他有要紧事。”

“原来是虎哥的表哥,我听虎哥说过,虎哥在五楼休息,五楼就一个房间,你上去就知道了。”

王广河没再废话,直接上了五楼,五楼和一楼的装修风格差不多,但没有一楼大厅那样宛如磷火般的霓虹灯,屋里灯光是暖色的,放着低沉婉转的音乐。他探头进去并没有见到人,但他听见屋里有低沉的喘息和呻吟,顺着声音看过去,发现斜对面的大床上王迪正和赤裸的两个女人搅在一起。

王广河气的说不出来话,用手使劲捶了捶门“王迪,你把衣服穿上,我有事找你!”

床上的男人,被这一嗓子吓出了一身冷汗,推开身边的女人,几下就把衣服穿上了,小跑的来到王广河的身前。

“哥,你怎么这么快就到了,我还以为怎么着你也得天亮后才来。”

“我在电话里不是跟你说了,我马上到你这。”

“啊?是吗,你看我这事办的,下回你说一声,我直接派辆车去接你。”王迪个子勉强一米六,身材是属于那种短粗胖,圆脸盘,大眼睛,一笑起来还有俩酒窝。其实他模样长的一点都不凶,甚至看起来有点好笑,之所以被道上的人叫做王老虎,是因为他在前胸和后背纹了两只老虎,后背一只下山虎,前胸一个老虎头。

王广河使劲揉了揉鼻子,捂着嘴问道“你身上怎么有股子又酸又臭的焦味?”

王迪抬起胳膊闻了闻,然后哈哈笑道“哥,你要不先等会,我去冲个澡。”

“不必了,我有要紧事跟你说,杨爱华被纪委的人带到到看守所了,现在我的人没法盯着他了。”

“哪个看守所,要真是在看守所里,我找里面的人弄了他。”

“别急,我去打听打听,还有我之前卖给你矿上的那些钎头和空压机配件赶紧处理掉,从市面上随便买一批新的先用,等风头过去了,再说。”

“这几个月批拉来的货都还没用过,处理掉太可惜了。”

王广河把手放在茶几上敲打了几下“你给我记住了,小心驶得万年船,之前投案举报杨爱华的人靠谱吗?”

“放心,进去的那个人是跟我烧过黄纸,拜过把子的弟兄,我早先给他名下过了两个矿井,只要他咬死钎头和钢管是从杨爱华手里买过来的,等他出来以后,矿井就是他的。”

“那就好。”王广河仰着脖子靠在了沙发上,像是解脱了一样。

“哥,嫂子和郑叔那边,你怎么说的?”王迪笑呵呵的问道。

王广河坐起来点了根烟:“还能怎么说?你嫂子花我的,吃我的,她早就知道我从你这拿钱,她不管,只要有钱花,她就开心,她做她的厂长夫人,有什么操心的。倒是我岳父那边有点麻烦,他年纪大了,多少钱在他眼里都是一串数。不过我已经办好了,我把厂里走货的台账和采购原料的台账给他看了下,用的原料和出厂的产品数量对不上,他还以为能在退休前办件大事,举报的杨爱华贪腐的材料就是他提交的。”

王迪对着王广河竖起了大拇指“哥,你这一手可真厉害,那杨爱华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给他送钱他不要,那咱们就给他送个黑锅。”

“得亏你让我早先下手,杨爱华也一直在查出货对不上的事,起先觉得是厂里工人偷得,换了个保卫科长,从部队上下来的,是个青瓜蛋子,好糊弄。不过,杨爱华真不好对付,他趁我不在办公室把咱们以前交易的收条拿走了。”王广河吐出个烟圈,然后把烟头在烟灰缸狠碾了几下。

王迪叹了口气“哥,要说你也是活该,咱俩这关系,我从你那拿个货,你让我写什么收条啊?结果被那姓杨的拿到了收条,我前阵子给他开价每张条子三千,这****泼了我一脸茶水。”

王广河看了王迪一眼骂道“你个混账玩意,你在外面欠下的钱还少吗?你要是名声稍微好上一点,我也犯不着要你写收条。”自己私自卖给王迪的那些货,是按照市面上二折的价,比原材料还便宜,这五六年来,光是收条就有厚厚的一沓子。

杨爱华两年多以前调到厂里当厂长,他给杨爱华腾地方,结果就忘了把收条一起带走,等回去找的时候,收条已经被杨爱华收起来了。

王迪嬉皮笑脸,跟他打着哈哈“哥,你现在还信不着我啊?”

“我***瞧你的笑,就不是好笑,真怕你小子哪天出事把你哥我买了!”

“哥,这哪能啊?你比我亲哥还亲呢!反正都到我这了,不好好玩会?”王迪说完,就招呼了一下,一个妖艳的姑娘马上坐到了王广河的身边。

“我不吃这一套,红粉骷髅你听说过吗?你小心哪天死在女人肚皮上!”身边的女人身上同样也有一股酸臭的焦味,王广河在心里也大概猜到这是什么味,忍不住又说道“那东西少碰,吸多了,对人脑子不好!”

“放心,哥,你弟弟我脑子灵着呢!”

“行了,我走了。”

“我派车送你。”

“不用了,我打车回去,你那几台车都太显眼。”

“我知道你低调,不爱坐我的车,上个月我特意新买了台夜明珠汽车,我待会让司机送你回去。”王迪笑着下楼,看着王广河上了车,再上楼的时候仿佛是换了副面孔。

第3章:杨爱华的日记(一)

人们都追求着理想的生活,而社会是大多数的人,衡量理想生活的标准都相差无几:有没有钱。因为这种简单粗暴衡量标准,人们在遇到某些难得一遇的“机会”时,他一直追求的理想生活就和妄想混淆了,野心与贪欲变得无比膨胀,以往的生活必将会被打破。

王迪一致认为自己的运气非常好,自己在二十岁之前,跟社会上那些打架斗殴,四处勒索的混子没有任何区别。不过社会上的混子有着不同的追求,有的人追求的派头,往哪一站,身边围着一群小弟;还有的人是为了钱,不择手段的捞钱,敲诈勒索、抢劫盗窃,无恶不作;王迪的追求很简单,他最开始的想法,就是让日子好过一点。从小家里就穷,他文化程度有不高,个子又矮,还没什么力气,下井挖煤挣的钱太少,只能捞点偏门。

在前胸后背搞个纹身,跟在那些道上的大哥们身后转转,走在街上没人敢惹他,上班偷懒不干活,班长看见他一身的纹身,也不敢罚他,他得到了实惠。不过现在他有钱了,跟那些高层次的人接触后,他每次洗完澡照镜子,瞧着身上纹的花里胡哨的老虎,就浑身痒痒。

他性命,认定自己是先苦后甜的富贵命,别人家里供奉关公,他不一样,人家供奉的是洪武大帝朱元璋。王老虎打心里觉得自己和朱元璋的命一样,都是起于草莽,小的时候都吃不饱,到处要过饭,他们身边也跟着好些个能打能杀,敢冲敢上的兄弟。

他是赶上了国家变革的好时候,捞到了第一桶金,成为了企业家。而且运气着实不错,碰到个姓李的居士,给他算命,说他二十四岁本历年的时候又大劫,做事切记小心谨慎,与人为善,还要约束手下的弟兄。他属狗的1983年他本历年,他信命,所以真听了李大师的话,回到老家农村,村里修了条路,当地镇政府还给他送了个锦旗。

1983年8月,国家发出《关于严厉打击刑事犯罪的决定》,一年不到,他创业之初身边几位颇为倚重的兄弟,都被抓了进去。社会上的地痞流氓全部销声匿迹,也是从那以后,他认清了现实,开始联络新的“朋友”。

新认识的“朋友”比他之前一起混的“兄弟”更有礼貌,也更会生活。他们有文化,有头脑,有权,有钱,但就是没脾气,他们说话中听,想的周到,办事也更稳妥,当然王迪在他们身上花的钱也更多。

表哥王广河是他第一个去拜访的“新朋友”,王广河的母亲是他大姑,一直对他们家很照顾,他家孩子多,王迪家中是老五,王广河42岁,足足比他大了十几岁。他还记得第一次去表哥家,他拿着两千块钱去的,结果门都没进去,就王广河被轰了出来。这事放在别人身上,可能会觉得有些丢脸,但王迪不在乎。第二天,他买了一千多块的烟酒和两千多块的熊猫电视机,送了过去。表哥看了眼,没敢收,但表嫂出来看见电视机,二话没说就让王广河抬屋里去。这事大概过了一个星期,表哥和矿务局某领导吃饭的时候,就把他叫上了,饭桌上领导答应,把金虎台的几个矿井给他承包了。

他始终觉得自己和表哥是两类人,表哥家庭条件好,比他多读了那么多年的书,个子高,人长得也俊,讨了好老婆,还有个当官的好丈人。自己家里五个兄弟姐妹,穷的揭不开锅,五六岁的时候饿得受不了,就到处要饭,自己不要脸惯了。

但王迪又觉得,他和表哥都爱钱,骨子里是一类人。只不过表哥舍不得现在的工作,没法直接捞钱。改革开放以来,当官的辞职下海经商的太多了,这群人有关系,有人脉,只要人不蠢,都能挣到钱。表哥就是年纪越大,胆子越小,怕丢了自己的铁饭碗,又怕万一下海经商失败,四十多岁的更怕没了现在的地位,身边的人都看不起他。

点上一根烟,王迪坐在办公桌前,打开抽屉,拿出王广河以前给他开的收据,上面没有王广河的名字,但盖得却是矿材厂的公章,王迪挨个瞧了一眼,然后叠的整整齐齐,把他们从抽屉放到了保险柜。

“鞠琳,明天我想找李大师给我算算,最近破事太多了,我睡得不踏实。”

“王总,你这就是睡得晚,休息的不好,我让楼下的那帮人把音乐关了。”说话的女人穿戴整齐,留着一头乌黑的卷发,如果王艳红在场,她就会发现眼前这个女人正是那天带她去矿务局告状,又带她吃俄餐的女人。

“这几天我确实睡得不好,明天晚上你还是帮我约下李居士吧。”

女人捂着嘴笑了笑“王总,现在都凌晨四点了,您的意思是不是今天晚上见李大师。”

“啊?我忘了,还是你了解我,就约今晚。”

“下午的时候,我得去看我干爹,你给准备点礼物,别跟上回似的,弄得那么俗气。

鞠琳笑的花枝招展,给王迪递了一杯水,嘴里嘟囔着“王总,上回是你自己挑的。”

“这回交给你。”

鞠琳点了点头“王总,你先补一觉,我九点半叫醒你。”

张明望回到就直接去了杨爱华的宿舍,厂里宿舍有保卫值班,值班室的小伙子在贴床上睡觉,张明望是保卫科长,有宿舍楼门卫的钥匙,打开门把那小伙子叫醒。

“周明,醒醒。”

“嗯~科长,这么晚你找我有事啊?”

“没吓着你吧?这几天我妈和大嫂不是一直在我的宿舍住吗?我刚从医院回来,大半夜的没地方待了,只能来这了,你没啥事回宿舍睡去吧,我帮你看着。”

“行,科长,那我回去睡了。”

等周明走了一个钟头左右,张明望拿着三楼杨爱华那屋的钥匙,就悄悄进了屋。杨爱华的宿舍很干净,比他的宿舍多出来一个书桌,书桌挺旧的,上面铺了一张玻璃,玻璃下面压着几张杨爱华和他家人的照片。他还看到杨爱华的结婚照,他听说过杨爱华的前妻,是他大学同学,离婚以后好像是出国了。他没多看,快速的搜索了几个抽屉,结果却是在床上找到杨爱华的日记,但他并没有发现“账本”。

将一切恢复原样后,他就回到了一楼的保卫室,开始翻看着杨爱华的日记。日记一共三本,三本都是杨爱华参加工作以后开始记得,第三本从三分之一处开始,就是杨爱华来到矿材厂当了厂长以后的事。

最开始三个月记得都是他在厂里发现的问题,他准备采用管理方法,整顿措施。其中最大的问题就是厂里购入的原材料和生产出的产品数目对不上,杨爱华认为是厂里工人盗窃造成的,因此让刚从部队下来的张明望当保卫科长。

日记上事情很多,但杨爱华,把他们归拢的整整齐齐,每件要做的事情都用红笔划了线,还写出第二天要做的事。

“杨厂长还真是厉害,难怪矿材厂的效益能越来越好。”张明望由衷的敬佩杨爱华,杨爱华到厂三个月,发现矿材厂管理、生产、制度等各个方面的问题,后面的半年时间都在整顿厂子的管理方式和营业模式,有些专业名词,张明望听都没听过。

1987年7月15日,星期五,天气:晴,

今天我无意中在办公室书桌的抽屉中翻到一沓子收条,上面都是金虎台矿业公司接受矿材厂产品后,留下的收条。每一单的交易量虽然都不是很大,但交易的次数频繁,平均下来每个月至少有十二三次。这个金虎台煤矿的老板我以前见过,个子不高,但看上去是个挺精明的一个人,不可能这样拿货,派个车队一次就拉完的货,他非得分十次拉走,真是奇了怪。

上个季度的销售业绩翻了一番,营业部的唐涛销售能力很强,也有野心,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再让他练练,下个月干得好的话,给他升职。

√明天要做的事:一、周末陪父亲检查身体,父亲最近高血压下不来

二、周一上午查厂里的帐和出货表,能不能和收据对上

三、周一下午去矿务局调查下金虎台煤矿

1987年7月18日,星期一,天气:晴

公司的账上并没有把收条上的帐录进去,工厂那边也没有出货记录,不过一车间的车间主任反映,金虎台每次来拉货都是厂里批下来的,我估计可能是郑书记走的货。下午我去矿务局打听了下金虎台矿业公司,矿区是矿务局旗下的煤矿挖过的,老板的能耐不小,矿上出的煤都被发电厂收了。

我怀疑收条都是郑书记开的,厂里每月采购的原材料与出厂的产品数量对不上的原因终于找到了,和工人的小偷小摸的关系不大,金虎台矿三天来厂来拉一趟的钎头,是这两年亏损的主要原因。如果要是郑书记做的,这对于我来说是个好机会,这个把柄可以他排挤出管理层,我可以把企业改革做的更彻底一些。

√明天要做的事:一、把保卫科查近几年的进厂登记表

二、想办法拜访金虎台煤矿的老板

1987年7月19日,星期二,天气:晴

上午我拿着收条去见郑书记,老郑脸色一变再变,直接承认是他做的,我没想到老东西这么容易就被我认栽了,他保证以后再也不做了,求我饶了他,因为他马上退休了。我跟他提出来四个条件,第一,他在退休前的这几年,我在会上的提议,他要无条件的支持,并保证我的企业改革顺利进行;第二,在退休前,向局里推荐我当厂里的书记;第三,以他的名义,向矿务局要求引入最新的机械设备和机床;第四,他能还多少钱就还多少,款打进我的卡里,以后作为员工福利发下去。

我也答应他这件事永远向其他恩提起,等他退休,我就原封不动的将收条给他。现在矿务局内部像他这样的蛀虫很多,灭不干净,灭完一波,还有一波,出去的货也很难在追回来,他既然答应把损失补上,我倒不如答应他。

张明望深吸口气,觉得胸口有些沉闷,他能想象的出,杨爱华在郑书记的办公室,两人是如何谈判,最终达成一致的。后面的几页,杨爱华果真再也没有提及此事,只是写到了,郑书记向矿务局申请的机械设备到厂的运转情况和企业改革的进程。直到今年三月份,杨爱华又提到了郑书记。

第3章:杨爱华的日记(二)

故去之者纵之,纵之者乘之。貌者,不美又不恶,故至情托焉。可知者,可用也;不可知者,谋者所不用也。故曰事贵制人,而不贵见制于人。人都有控制欲,内心越是恐惧不安的人,他的控制欲越强,这点在一些处于热恋中的女同胞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杨爱华自以为抓到了郑岩书记的把柄,就能控制郑岩,可他根本不了解郑岩。也根本没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之所以断定是郑岩腐败,是因为郑岩作为厂里的一把手,作为保守派,是他改革的最大阻碍。而杨爱华从来没把王广河放在眼里,因为王广河胆小怕事,没有能力,对他没威胁。

1988年3月20日(春分),星期一,天气:小雨

难以置信,郑岩那个老东西又开始给金虎台煤矿拉货,上个月厂里出的货又开始对不上了,昨天半夜三点多,我在厂里堵住了金虎台煤矿过来拉货的卡车,我让张明望他们给车扣下了。上午我去找郑岩的时候,我打了他一巴掌,把他办公室里种的花,养的鸟全弄死了,我可以容忍他在办公室养老,但不能容忍他侵吞矿上的财产。

他给我跪下保证再也不敢了,说实在的,那会我心软了,一个虚岁六十岁的老头,跪在地上,疯狂的扇自己的耳光,求我原谅他,我真的受不了,我让他起来,答应他再给他一次机会。

下午我接到了金虎台王老板的电话,他跟我约在市政府迎宾馆见面,王老板给我的印象很好,个子不高,但彬彬有礼,他肯定是调查我的情况。他知道我父亲喜欢喝酒,带了箱茅台,还给我送了一块手表,酒我收下了,但手表我没要。

我给他说了下我掌握的情况,但是我没提郑书记,我答应过老郑,这事不与第三个人提起。王老板说他也是不知情的,他一直以为我们厂往外卖特价钎头和空压机配件,他每批货都是付过款的,他给我看了收据,一共一百三十六章,每张都盖了公章。

虽然郑岩真的让我很失望,不过我也因此认识了一个新客户,吃饭的时候他答应我,以后他们矿上的耗材,都从矿材厂购买,价格让我给他优惠一点。

张明望眉头紧皱,那个金虎台煤矿的老板,他认识,叫王迪,外号王老虎,以前是市里出了名的混子,老刘之前打电话提醒自己,说王老虎是王广河是表亲。王老虎犯不着越过王广河直接从郑书记手里拿货,厂里的货,是王广河出的,郑书记之所以在杨爱华的逼问下承认,是想维护自己的女婿。

张明望看着天边露出头的太阳,慢慢的合上日记。日记里杨爱华与王迪的聚会异常愉快,王迪给杨的第一印象极佳,杨也把王看做未来的生意伙伴,却忘记了王迪是造成矿材厂多年亏损的重要一环。从他把自己所掌握的情况告诉了王迪的那一刻起,事情就变得不可控了。

张明望攥紧拳头,继续读着日记。

1988年4月18日,星期一,天气:晴

今天的会上,王广河提出优先分房给厂里的干部,这个无利不起早的东西,新楼房盖起来,肯定会分给他,虽然他狗屁不是,但他毕竟是副厂长,不过他的这个提议就有点过分了。开会那几个干部,都赞成王广河的提议,尤其是小唐,唐涛听说厂里分房,眼睛都亮了。我很失望,这么有能力的小伙子,我觉得他的眼光应该更长远点。倒是保卫科的张明望挺有意思,他赞成优先考虑塌陷区的工人家属,不过这小子在厂里名声不好,可能也是想挽回自己的名声。

今天郑岩的表现让我很生气,他对自己女婿的提议挺上心的,竟然没经过我的同意,再会议上说什么发扬民主,其实摆明了是和我作对。我的计划是:新楼房建好了先给老家属院的工人家属住,那帮人住在塌陷区上面,实在是太危险,万一出了事,厂里就得担责任。剩下部分新房,分给厂里干部,尤其是工作能力强的同志,要优先考虑他们,那些天天在厂里混吃等死的干部,就眼馋去吧。

但是今天郑岩那老东西的一个提议,让我原本的计划落空了,我很愤怒,进了矿材厂以后,遇到的烂事太多,我很难像以前那样管得住自己的脾气。

开完会就去办公室找他了,这回他没等我动手,就像上次那样,跪下向我认错,不过我还是打了他几巴掌,我打他是因为我觉得他看我的眼神很恶毒,我要让他长记性。

他屋里的花又重新栽上了,不过屋里没养鸟。

1988年5月14日,星期六,天气:晴

今天金虎台煤矿的王老板打电话约我一起钓鱼,他派人开车来接我去渤海湾,到景区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我之前从没钓过鱼,王老板人不错,手把手教我,临走的时候他还送了我一套渔具,我很喜欢。

王老板的秘书,人长得很漂亮,办事很周到,但令我困扰的是鞠秘书给了我一个皮包,里面装的是钱,我没看有多少钱,直接把钱退回去了。晚上王广河给我打电话说要请我吃饭,我现在一看到他,就想起他在会上的提议,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xx公司空压机配件订单的事情我交给了他,这蠢货全给我办砸了。懒得见他,我跟他说没空。晚上带着父亲去那叔的店里吃的饭,给妹妹打包了几个菜。

√明天要做的事:一、与xx公司洽谈空压机配件退货问题

二、向矿务局递交提高矿材厂工人基础工资待遇相关建议

张明望看到这,愈发觉得杨爱华实在是太自信了,他从未怀疑过自己最开始的判断。杨爱华温和谦逊的外表包裹的却是一个充满冲动和自大的灵魂,他觉得杨爱华很自私,他试图控制郑岩,把他变成自己的傀儡。但他却不知道,自己一开始就判断错了,他眼里那个胆小怕事的王广河才是厂里最大的蛀虫。如果他要是知道王广河与王迪是表亲的关系,他还会跟王迪一起钓鱼吗?

1988年6月28日,星期二,天气:大到暴雨

大雨已经下了快一周了,工厂出货一切正常。但是最让我心痛的是,老家属院住宅发生塌陷事故,倒塌房屋二十四间,重伤9人,轻伤37人,有两位老人在急救室抢救,还未脱离生命危险,希望他们平安。下午去医院慰问的时候,医生说两位老人的状况不是很好,我告诉矿总院的医生要全力抢救。

我要做深刻的自我反省,首先我作为领导,没有重视塌陷区房屋问题的严重性;其次,是没有让厂里的工程队对家属院进行一年一度的维修检查;最后一点是我觉得自己有些冷血,事故发生后,我第一时间想到的居然是这件事会不会对自己产生影响,抹花我的简历,而没有将受伤群众放在第一位,我很惭愧。我只能尽最大努力挽回损失,弥补受伤的工人家属。

√明天要做的事:一、开会讨论家属院住宅区塌陷事故

从这天开始,杨爱华的日记上的字迹开始颜色不一,有时是蓝色的,有时黑色的,钢笔字写的也缭乱起来,甚至有几天的日记上沾满了钢笔水的印记。尤其是前天,也就是他们去厂里找王艳红的那天,记得最为潦草。

1988年7月2日,星期二,天气:阴

我现在特别后悔,我应该第一时间把材料上交,让郑岩那个老东西滚蛋,现在他们倒打一耙,让我成了贪污犯。姜还是老的辣,局里的总书记,包括市委的领导,都关注了这件事。我怎么也没想到,一个意料之外的塌陷事故,惹出了这么大麻烦,我现在成了过街老鼠,昨晚有几个喝醉酒的王八蛋一直敲我的宿舍门,明天我要搬到父亲那里。

还那该死的收条,上面没签名字,只打了个对号,郑书记是打死都不会承认的,我不知道那个主动投案的攀咬我的矿主是谁,他承认绑了王艳红,还一口咬定是我派他去的。这一点现在我没法说清,王广河现在的行为很古怪,他像只慌了神的苍蝇,整天盯着我,估计是郑岩那老家伙跟他交代了,他们想合起伙来扳倒我。

月婷,你要是看到这日记,把之前我给你的信封,寄到市纪委赵书记手里,再去保卫科找张明望,张明望是值得信任的,他刚到厂里,没有根基,最主要的是他像极了以前的我。你管他要近两年进出车辆的登记报告,凌晨三点进厂拿货的,就是送往金虎台矿业的车。

外面的天已经亮了,张明望深吸口气,刚要点烟,却发现一包烟已经抽完了,他右手攥的紧紧的,中指被烟熏得发黄。昨晚一夜没睡,照了照镜子,发现自己满眼血丝,杨爱华的日记真让他大开眼界。把日记装进背包里,冲了下脸,就骑车去了中心医院,他要把日记交给杨月婷,然后再去找一个人,他要问那个人一些事,顺便验证自己的猜测到底对不对。

第3章:杨爱华的日记(三)

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敢跳出来挑大梁当头的人,大都都是能伸的;半道插手接盘的人,最起码是能屈的。能屈能伸的人是最厉害的,这样的人带头搞事的时候,有人主动帮他;他撒手不干的时候,有人接盘;一旦事情做砸了,不用他开口,十有八九就有人上去背锅。

张明望挎着包骑着自行车,到了中心医院,把车锁在道边,小跑着进了门诊部,跟大夫打听昨晚送进来的杨老爷子住在哪个病房。

“昨晚来的老爷子手术非常成功,在后楼住院部,五楼的心脑血管病房。”

他到了病房就看到老爷子双眼紧闭,鼻子和嘴里都插着管,呼吸微弱,杨月婷在一旁的桌子上趴着,折腾了一晚上现在已经睡着了,她头发乱糟糟的,头压在胳膊上,就那么倚着睡。

张明望拍了拍杨月婷的后背,杨月婷醒了,手压得有些麻木,醒来就问道“明望哥,你见到我大哥了吗?”

“见到了,他没什么大事,杨大哥之前给过你一个信封,你还还记得吗?”

“我随身带着呢。”杨月婷警惕的看着张明望,他哥嘱咐她信封对于杨爱华很重要,要小心存放。

张明望把杨爱华的日记和车辆进出厂登记表交到了杨月婷的手里“月婷,这是你大哥的日记,你先看了,这一份是我们厂保卫科近两年的车辆进厂登记表,你看了以后,就按照杨厂长日记上说的去办吧。”

杨月婷瞧着双眼通红的张明望,又看了下手里的日记,上面确实是大哥的笔迹“明望哥,谢谢你。”

“杨大叔怎么样了,这事都怪我,要不是带着老爷子出去,老爷子也不会病倒。”

杨月婷一个劲的摇头“张大哥,不关你的事,我爸血压一直高,这次得亏你和那大哥送医及时,手术挺成功,我爸捡回来一条命。”

“那大哥去哪了?他回去了吧?”

“那大哥下楼买饭去了,去了有一会了。”她刚说完,那彦兵拎着早餐上来了。

“小张也在啊?呦,我这早餐买少了,你等会,我下楼再买一份。”

“没事,那大哥,我不饿,你回来的正好,待会我和月婷出去一趟,还得麻烦你照顾下老爷子。”张明望不放心杨月婷一个人去交材料,准备跟他一起去。

“你俩放心去吧,老爷子我看着,待会我爹还说要过来看杨叔呢。”

杨月婷一边吃着早餐,一边看着日记,不过看了会日记,饭也就吃不下了。

“张张大哥,这些都是真的吗!”杨月婷感觉像是被人从头淋下一桶凉水,她看得直哆嗦。张明望没说话,是真是假,月婷心里比谁都清楚,只是她不远相信罢了。

看着沉默不语的张明望,她忍不住又问道“张大哥,日记交上去我大哥会受影响吗?有收据和登记表就能证明我哥是被冤枉的了,你说对吧?”

“你看着办吧,这事我不好掺和,有进厂登记表和收条,就能把杨厂长的事情弄清楚,杨厂长是一年多以前调过来的,登记表上金虎台煤矿从两年前就一直进厂里拿货。”张明望其实不太想让杨月婷把日记交上去。

倒不是顾忌日记会对杨爱华造成什么影响,只是他想把事情弄清楚。杨爱华在日记里一直认为在厂子里搞腐败的是郑书记,日记里郑书记也跟他当面承认了,日记交上去,遭殃的是郑书记,如果郑书记把事情都担下来,那王广河就啥事都没有了。

如果自己没猜错的话,造成厂里亏损的元凶就是王广河,郑岩这个老书记马上退休,平时养花养鸟,独自生活的他犯不着贪那么多钱,他顶多是知道自己女婿贪污腐败,但一直没说破罢了。

杨月婷合上日记,勉强露出个微笑“明望哥,咱们走吧,我哥现在变了,他这样下去肯定会出大事,这个官还是不要当了。”

“月婷,你要想好。”

“明望哥,你要是我,你会怎么做?”

“我可能会先把事情查清楚,再去交材料,日记交上去,杨厂长这些年就白熬了。”

杨月婷眼眶中的眼泪再也憋不住了,泪水一滴一滴的掉在地上“我哥这样下去,肯定会出事的,他不适合继续在这个位置做下去了,就算今天这事情跟他没关系,保不准哪天我哥就真贪了。”

“你哥那边你打算怎么交代,那毕竟是你亲大哥,他把工作看的挺重的。”张明望心里觉得自己今天管的实在是太多了,可看着杨月婷泪花带雨的模样又忍不住劝了一句。

“我也是为了他好,我哥他他应该歇一阵子。”杨月婷眼神坚定,双手紧紧按着厚厚的日记本,费了好大劲才说出来。

“那走吧,我陪你去矿务局。”张明望拍了拍杨月婷的后背,小姑娘刚刚紧绷的情绪瞬间失控,哭的很厉害,身体跟着呼吸一抽一抽的。

小那师傅吃半道饭就借口有事,去门外待着了,他觉得自己是外人,之所以来帮忙是因为父辈的关系好,但他不清楚怎么一回事,他也不想掺和进来。

“那哥,我俩出去办点事,你看会老爷子,可能得麻烦你了。”

“张老弟,你俩去吧,老爷子这有我在,放心吧。”

杨月婷抹干眼泪“彦兵哥,待会我老姑过来替你,你店里也挺忙的。”

今天张明望的自行车没有往常那么快,一来车座上坐了人,二来是街上行人的目光,让他有些不好意思。长这么大,自己还是第一次带女孩,女孩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是一股淡淡的花香,好像还有点医院消毒水的味。长发时不时的吹到自己的脸上,他想伸手拨开,却又怕自己没有礼貌。

半个小时后,张明望把她送到了矿务局的门口,二人刚下车,就遇到熟人了。王广河黑着眼圈,夹着一个皮包,一步一个哈欠的走到了门口。现在是上午九点,张明望和王广河分开不到七个小时。

“哟?小张,你这是一宿没睡啊?”

“领导,你来这是?”俩人几乎是同时问的,彼此干笑了两声。

“一大早,你就和月婷来矿务局,是要办什么事吗?”王广河打量着张明望和杨月婷,他猜测着二人的关系,心里暗想:这小子看着挺老实,背地里原来早就抱上杨爱华的大腿了。

“哦,王厂长,月婷要上交一些材料,我陪她来的。”

“什么材料。”王广河听到材料,脸色有些变了。

张明望笑着说道“就是一些收据,好像是咱们厂和金虎台煤矿的收据。”他死死盯着王广河的眼睛,他带了好几年的兵,一眼就看出王广河此刻眼中充满了恐惧和惊慌。

他面无血色,没在说话,张明望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而他就那么一动不动杵在那“王厂长?王厂长?要是没事,我们就先上去了。”

张明望现在可以确定了,王广河跟这件事脱不了干系,上楼的时候,王广河是跟着一起上来的,局里的同事见到他,还跟他问好,他好似行尸走肉一般,一句话也不说,就这么跟着张明望,一直上到三楼矿务局的会议室。

“书记正在开会,你们先等会。”

“我们找书记有要紧事,麻烦你通融一声。”杨月婷压着嗓子说道。

“书记在里面开会,你们稍等一会。”

门口的干事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张明望瞧他那样就知道小伙子以前肯定当过兵,他上前敬了个礼,对面的小伙子熟练的回了个礼。

“今年刚复员的?”

“去年退的,廖书记以前也是当兵的。”他随口对张明望说道。

“战友,麻烦帮个忙,真的是要紧事!”张明望语速很急,但非常的恳切。

小伙子点了点头,敲了下门,里面马上回话“进,不知道我这在开会?”

“领导,这位同志说有十分要的紧事找您。”

屋里面确实是正在开会,廖书记心情有些不好,杨爱华是他最看好的干部,要能力有能力,矿材厂一年来的效益是看得见的,最重要的是,杨爱华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他很难相信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人会犯这样的错误。这阵子他吃不好睡不好,嘴上起了好几个泡。

张明望进去就对着廖书记敬了个礼。

“廖书记你好,我叫张明望,是矿材厂保卫科的科长,这位是杨厂长的妹妹杨月婷,我们今天找你是为了杨厂长的事。”张明望介绍着,令他有些惊讶的是,他发现王广河竟然也跟着进来了,就站在杨月婷的身边。

“不用说了,你们都给我出去,我们这里还要开会,你们眼里还有没有规矩?”廖书记把眼镜摘下放到桌面上,使劲揉了揉眼睛。

“廖书记,这是我哥的日记和他拿到的收据,你们看一下就明白了,我哥是被冤枉的。”杨月婷跑过去把日记放到廖书记面前,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到了桌子中间。

“书记,两年前的进出厂登记表,那金虎台煤矿的车,一个月进厂十多次,还有这收据,日记最早的一张是五年以前的。”

信封打开的一瞬间,王广河的脸上挂满了汗珠,本来就一夜没睡的他,噗通一下栽倒在地上,裤腿都湿了,一股尿骚味顿时弥漫开来。

“王厂长这是怎么回事?这事是跟他有关系?”廖书记说完,在场的一众领导都把目光望向了王广河。

没人接话,大伙此时把目光全部集中在收据上,一笔笔的出货记录,上面写得明明白白。收条没有署名,上面只有金虎台煤矿的公章,最早的一张收据是在五年之前,这两年的进出厂的登记表也记得清清楚楚。杨爱华是一年多以前到的矿材厂,可金虎台煤矿的车,两年之前就已经开始从矿材厂拿货了,如此一来杨爱华就完全洗脱了嫌疑了。

廖书记翻了几下日记,过了一会才对着小干事说道“小吴,快把王厂长送到楼下医务室去。”

“老段,昨天咱们才查完矿材厂的帐吧?你没看到过矿材厂和金虎台煤矿的帐吧?”廖书记把眼镜重新戴了回去,用手敲打着桌子,把目光移向斜对面负责局里财务的段主任。

“不用看了,没有,这金虎台矿业公司交易,没一笔在账上。”

廖书记沉默了一会,对张明望和杨月婷笑了笑“你们先回去吧,杨爱华的事,局里会秉公处理的,绝对不冤枉一个好人,但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廖书记,谢谢你,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杨月婷憋住眼泪,小声说道。

“小吴,小吴在吗?”

“廖书记,小吴送王厂长去楼下医务室了。”

“还没上来呢?那个谁,张明望是吧,你去拿个拖布把地拖一下”张明望他本想找机会跟廖书记说,让他直接审一下王广河,可惜这货太怂,被吓尿了,难怪杨爱华这么看不起王广河。他去楼头的卫生间拿了把拖布,到开会的屋里把地面拖了下,然后就准备出去,出去还特意瞥了眼廖书记,老廖正看着杨爱华的日记,粗粗的眉毛搅在了一起。

第4章:不愿看到的结局(一)

明者见危于无形,智者视祸于未萌。或许只有具备能够预知危机的能力,才能称得上是聪明人,当然有这样能力的人毕竟是在少数。

在王迪心里,李大师就是具有能够预知危机灾祸能力的少数人,他第一次见到李大师,还是在派出所里。他那时候才十五六岁,那天他跟几个一起混的兄弟闲着没事,半夜跑到国营副食店去偷白酒,大伙都是翻墙进去,拿完白酒,再从翻墙出去。

他们把偷来的瓶装白酒放到裤子胯兜里,王迪的个子矮,穿的裤子短,所以他的裤兜就比别人的兜浅,从墙上往下跳的时候,酒瓶子从他兜里掉出来摔碎了,摔瓶子的响声把他吓了一跳,脚一软,就一屁股坐到了玻璃碎片上。那几个一起来的兄弟见状撒腿就跑,他屁股火辣辣的疼,根本站不起来,被附近工厂打更的更夫,送到街道派出所去了。

王迪的个子矮,所里的同志都以为他是小学生,审也没审,准备第二天白天让他家人领走。那是他第一次进局子,他怕的要命,哭得涕泗横流,所里的同志瞧他屁股被玻璃渣子扎的挺惨的,只以为他是疼的。恰巧当时李铭哲因为搞封建迷信也被抓了进去,他在镇上也算是有点名气的中医,所里的同志就让他给王迪处理一下。

然后这一老一小俩人就认识了,打那以后,王迪经常去李铭哲家里闲聊,李铭哲无儿无女,王迪来了他家里也热闹。

俩人闲着没事,李铭哲就教王迪称骨算命,看面相,说他是骨重五两九,是空手求财之命。此命为人性情暴躁,刚强,平生不受亏。祖业凋零,兄弟只可画饼冲饥,亲戚则是望梅止渴,劳心见早,发福见迟,独立成家,只是早聚财,逢凶化吉,驳杂交过二十开外,方得顺利开怀,中限之命可进四方之财,出外有贵人助力。

王迪那时候小,也不懂这些,当时就觉得和李老爷子聊天有意思,还能学到不少东西,老爷子家里还有不少闲书,他闲着没事也读几本。

今天下午他本来是要去见干爹的,李铭哲说他以后有贵人相助,他觉得这个新拜的干爹,就是他的贵人。干爹王亚晨是辽西市的一把手,俩人的认识是纯属巧合。王亚晨的儿子醉驾,在北出口加油站撞死了王迪手底下的一个弟兄,王迪本来是打算带着人,帮弟兄报仇。后来从交警那得知肇事者是王亚晨的儿子。王迪干脆自己垫钱,把事情处理的极为妥当,让两边的人都对他竖大拇指。

当时作为代理市长的王亚晨更是对他感恩戴德,还说要请他吃饭,之后王迪先跟王亚晨的儿子王硕拜了把子,在王硕的引荐下,今年过年的时候,他拜了王亚晨做干爹。

“鞠琳,干爹那边怎么说的。”王迪睡醒以后,就问鞠琳今天的行程安排。

“王伯那边开会,说改天再见你,李居士那边没事,待会咱们就能过去。”

王迪使劲揉着太阳穴“行吧,先去李居士那,让他给我指点指点。”

下午的日头很大,街上没什么人,李铭哲住的地方是城郊结合部的平房区,道路坑洼不平,土路两边是没有遮盖的脏水沟,车开进不去,王迪和鞠琳只能步行过去。路两边的脏水沟上面,还种着不少玉米,使本就不宽的路面变得更窄了,时不时跳出来的蚂蚱更是把鞠琳吓得绕着走。

王迪小时候就是再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他早已习惯,鞠琳则是小心翼翼的跟在王迪身边。李铭哲现在住的房子是王迪给他后盖的,在这片平房区里极为显眼,三层洋房小楼,一楼小院种着各种农作物,还养了些鸡鸭。

“李叔,我来看你了,喂鸡呢?你歇着吧,我帮你。”王迪放下给李铭哲买的豆油和水果,撸起西服的袖子,从李铭哲手里把鸡食盆子抢了过来。

“你这孩子,待会衣服又弄埋汰了。”

“李叔,要我说,你就搬我那去,我好吃好喝的伺候你。”

“嚯,你那我住不习惯,不是我说你,你看你小子来就来,每次还给我带这么多东西干啥?”李铭哲他在水池子里洗了洗手,笑着说道。

“来看看你老人家,哪有空手来的道理,我顺便请教你一些事。”王迪用手抓着菜叶子和玉米面做的饲料往地上撒,头也不抬的跟李铭哲说着。

“你俩今天是来对了,我前些日子上山摘了些桑葚,我给你门拿出来尝尝。”他进屋拿出来一大盆还有点发绿的桑葚,放到院里的石桌上。

王迪喂完鸡也没洗手,过来抓起桑葚就往嘴里放“老爷子,这才几月份,还没熟透呢,酸牙。”

“熟透了哪还有我的份啊?说吧,最近又遇到什么事了。”老爷子笑呵呵的说道。

“李叔,我从我表哥厂里拿货的事,你是知道的,最近矿务局正查这件事呢。”

李铭哲听着也没说话,继续吃着水果。

“李叔,你说万一我表哥出了事咋整啊?”

李铭哲笑了笑“你表哥跟你关系什么变得这么好?你还担心起他来了?他出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啊?你又不是没给他钱,而且他还给你开了收据,这事就算查到你头上,矿务局顶多罚你点钱。”

“嗯?”王迪眼睛一亮,他没钱的时候,王广河根本不搭理他,俩人有联系,还是在他富起来以后,最近几年也是因为交易频繁,才经常来往的,要说感情啥的,还真没有。

“我明白了,李叔,我最近总是心神不宁的,总觉得要出事。”

“张嘴,让我看看。”王迪把嘴张大,里面舌苔又黄又厚,牙齿也有厚厚的结石和黄渍。

李铭哲脸色有些不好看“虎子,你也知道,我无儿无女,一直把你当亲儿子看,你听我一句劝,快把那东西戒了,你看你现在的样子,身体都被掏空了,快三十的人了,还没个一儿半女的,怎么你要学我打光棍?”

王迪没再说话,把头低了下去,旁边的鞠琳也跟着叹了口气。

“孩子,你现在要是不把那玩意戒掉,迟早是要出事的,你要是信得着我,就在我这住几个月,彻底把那东西戒掉。”

王迪依旧沉默,要他戒掉那东西实在太难了,一天不碰就像针扎一样难受。

李铭哲见他犹豫,便站起来,背对着他说道“我之前给你看过面相,你这眉毛是一字眉,俗话说眉连颧横,江湖匪类,三十到四十岁之间可能有牢狱之灾,你要是还听我的话,就在我这住一阵子,把那东西戒了,以后让你手底下的人也不要碰那东西。”李铭哲这几句话说道王迪心坎里去了,他最信命,他之所以敢放胆子去做大事,就是因为他听了李铭哲的话,他是空手求财的命,他白手起家,做大今天这么大,他自己觉得都有些不真实。

“是啊,王总,你一定得听李居士的,他是真心对你好。”鞠琳也劝说道。

“李叔,我听你的!”王迪说完,就跪在地上,朝着李铭哲磕了三头。

“鞠琳,这一阵子你回去帮我打理一下生意吧,就说我病了,身体要调理调理,我保险箱密码是你的生日。”

鞠琳点了点头“放心吧,王总。”

李铭哲看着鞠琳,又慢慢的说道“等我把那东西戒了,我就娶你过门。”

鞠琳没有说话,因为她忙着擦拭泪水。

在王迪去李居士住处,求人给他指点迷津的时候,张明望也准备去找一个人解惑,这回他车子骑的很快,饿着肚子蹬到矿材厂的门口,把车子停在厂子旁边的小吃部门口,要了一瓶老雪和两个炒菜,填饱肚子以后,才进的厂。

厂子里工人依旧忙碌,这十年来国家的经济发展速度的实在是太快了,国民经济发展的越快,需要的能源和资源也就越多,煤炭作为国内最大的能耗资源,需求量自然是蹭蹭的直线上涨。他们厂子以生产煤矿耗材为主,是整个辽西蒙东地区最大矿业装备制造厂了,从去年开始,厂里接的订单量就大得吓人,工厂的开工率一直没降下来。

杨厂长到了以后,工厂的开工率更是翻了一倍,工人工作强度加大,厂里决定一线工人由之前的三班倒,变成了四班倒,这样能让工人们多休息八小时。杨厂长这几天没在,郑书记一反以往的常态从办公室走了出来,每天都亲自到各个车间视察一圈,还亲自过问厂里的订单和生产情况,厂里运行的井然有序。张明望也是在二车间找到郑岩的。

郑岩今年五十九岁,要是没什么变故,明年就退休了,但说实话,郑岩的长相,要比实际年龄苍老的多。斑驳的头发,疏松的皮肤,塌陷的眼袋,无不诉说着老人这些年经历的岁月洗礼。

“郑书记,你忙吗?我找你有点事。”

“哦,小张啊,什么事,说吧。”

张明望看到周围还有不少人“郑书记,这里不太方便,咱们换个地方吧。”

“嗯,那咱们去我办公室说吧。”

张明望以前听说过郑岩在办公室养了不少花,但今天还是他第一次来郑书记的办公室,以前有事都是去杨厂长那。他没细查屋里有多少盆花,估摸最少得有三十盆。屋里的窗户都是打开着的,所以还有不少蜜蜂和蝴蝶落在上面。

“书记,你这还真是有雅兴。”

“我打算退休以后就当个花农,伺候些花花草草,省心。”

“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郑书记,之前杨厂长找过你吧,他给你看的那些收据,你还记得吗?”

郑书记眼睛眯着“怎么,那些收据在你手里?”

“在廖书记手里,今天早上刚交上去的,一起交上去的还有杨厂长的日记。”张明望说完,抬头看向郑岩,郑岩的表情很淡定。

“呵呵,到底还是没逃掉,没错,是我干的,杨爱华早就知道了,怎么他还把这些事都记在日记里了?”郑岩语气平缓,给张明望倒了杯水。

张明望盯着郑岩的眼睛,点了点头“如你所愿,他的确都记在日记里了,不过我知道,那些收条都是王广河的,你早就知道王广河偷偷给金虎台煤矿拉货。杨厂长被带走以后,你之前应该去过杨厂长的宿舍把?”

郑岩没说话,拎着水壶,给花浇水。

“王广河和王老虎是表亲,杨爱华一直不知道,他私下里还跟王老虎一起去吃饭钓鱼,如果他要是知道王广河跟王老虎的关系,估计也不蠢到拿着收据来跟您对质。”张明望一边说着,一边摇着杯里的茶水。

郑岩深吸口气,拿起给花松土的锄头,盯着屋里三十来盆花,他猛的拎起锄头对着花就是一顿乱砸。

“啊~”叮叮咣咣的碎裂声,从屋里传出,郑岩发了疯似的把屋里种的那些花盆的粉碎,张明望吃惊的看着,他没想到郑岩的反应会这么大。

第4章:不愿看到的结局(二)

大多数哺乳动物对于自己的后代都会细心照顾,全力抚养,直到他们能独自生存,人是其中最复杂的一种,因为人类父母不但养育子女,还要教育子女,而世界各国之中又数中国父母养育子女最为艰难。从孩子出生,到孩子上学,再到孩子结婚生子,管完孩子十有八九还得管孙子。

张明望坐在椅子上,看着刚发完疯的郑书记,张明望反而轻松了一些。天天在办公室养鸟种花的郑岩,在人前永远都是一副淡定自若的模样,跟个老神仙似的,如今看到他发疯似的砸东西反而觉得真实了一些。

郑岩脸上的表情丰富多彩,时而恼怒、时而急躁,偶尔还有一丝的解脱。一直以来,他肚子里有一团怨气,憋了好久,他对谁都没说过。他在厂里已经有二十多年了,从最初的高级技工,到工程师,再到现在的党高官,他经历了太多事,早已经把一切看淡,唯独有一件事,他放不下,那就是他的女儿。

曾经,他有个恩爱的妻子,还有个可爱的女儿,可在十年前的一场运动中,他为了自保不得不与妻子划分界限。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刚离婚不久,妻子在就精神和身体的双重打击上吊自杀了。也是从那以后他便与女儿相依为命,女儿就是他的一切,只要是郑萍提出的需求,他都尽量满足。

直到有一天女儿跟他说,自己恋爱了,恋爱对象就是他厂里的车间主任王广河,那是他第一次拒绝女儿的要求,要求女儿和姓王的断绝来往。王广河这个年轻人他当然知道,每天早晨都会到矿山公园陪自己打太极,他一直央求自己把他从闲散的库房调到生产五金配件的一车间。

当时王广河和老厂长的恩怨,在矿材厂早就传开了,王广河当初是怎么当上副厂长又因为什么被撤下来,他是一清二楚的,他是厂里的一把手,老厂长是他的好搭档,为了这个年轻人,跟自己多年的老搭档别扭,不值得。但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最主要的王广河的能力不行,一车间这么重要的地方交给王广河他不放心。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王广河竟然把自己的女儿骗到了手,而且还让女儿爱的死去活来,非他不嫁。他还记得那天他打了郑萍一巴掌,他听到女儿怀孕的消息,又羞又怒。那天他一夜没睡,第二天语重心长的让郑萍去做人流,女儿不愿意,吃了一瓶安眠药,当天就被送到急救室了。

女儿最后被抢救回来了,可她肚子里孩子却没了,郑萍醒来之后也没再和他说过一句话。女儿从医院回来,就从家里搬了出去,和王广河结婚的时候也没叫他,还是王广河上家里把他请过去的。女儿结婚已经十年了,却没有一儿半女,王广河告诉自己,郑萍当初因为服用安眠药过多,导致丘脑下部功能失调,以后可能再也要不了孩子了。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他心里对女儿的愧疚更深了一步。

郑岩放下锄头,双腿一软,跪在地上,捧起摔在地上的杜鹃花,眼中满是愧疚之情“王广河就是个畜生!”

张明望把门外看热闹的人赶走后,赶紧上去把郑书记扶起来“那些事,都是王广河干的,您没必要帮他扛下来,就算王广河知道你帮他扛下来,他会领你的情吗?”他原以为郑书记和王广河的关系非常亲密,毕竟俩人是岳父和女婿的关系,老书记在的这几年,什么好事都想着王广河,王广河虽然能力不怎么样,可重要的业务还是有很大部分是在他手里,不然他和金虎台煤矿的黑色交易也不会持续这么多年。

郑岩直勾勾的看着张明望,忽然笑了起来“小张,你知道我这辈子最怕什么吗?”

“怕什么?”

“我最怕欠下人情,欠下人情就得还,有的时候,欠的情还没还完,人就走了。”张明望觉着郑岩说完这句话,好像瞬间老了十岁。

“老书记,杨厂长一直都在误会你,他日记里,认为这事情是你做的,但是你只要跟王广河当面对质一下,就能解释清楚,你用不着这样,老丈人做到你这份上,已经算是够意思的了。”张明望见不得这种情形,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一脸绝望的模样实在让人心疼,忍不住劝了一句。

“杨的能力是足够的,可他的人品实在一般,小张你记住,一个人能走多远绝不是光有能力就行,说到底还是要看人品的,他脑子里装的都是他自己!”郑岩语气平淡,用土包住杜鹃花已经断的差不多的根系。

“至少他没贪过一分钱,比王广河强太多了,老书记,你没必要包庇王广河。”

“小张,你说的对,我其实早就写好了举报王广河的材料,一直在我书架的最上层,你帮我拿下来吧。”郑岩的声音干涩而沙哑,像是在嘴里含了一口沙子,说话带着喘气声。

在张明望踩着凳子,伸手在书架的顶层找材料,郑岩的皮鞋踩在花盆碎片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他手里拿着失去了花盆的杜鹃花,缓缓走向窗口。

等张明望拿着档案袋从凳子上下来时才发现,郑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了窗户上。

“小张,你这个人虽然说不上厚道,但还算是老实正直。你不够聪明,但你爱较真,肯琢磨,这件事上,杨爱华是个糊涂蛋、自大狂;王广河也没机灵到哪去,一直以为自己干的那些事神不知鬼不觉;真正看透的只有你我,我这辈子到头了,你帮我个忙,告诉王广河,他欠我一个人情,我要他把这份情记在心里,还在郑萍身上,还有,让他别在和他那个表弟来往了,那王老虎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角色!”郑岩说完就从楼上跳了下去,张明望只听见“砰~”的一声跑到窗台往下瞅时,只见郑岩的四肢七拐八扭的折在地上,脑袋还在滋滋的往外喷血。

“快,快救人啊!”张明望还是第一次这么惊慌失措,他从五楼跑到楼下的时候,楼下已经聚了一群人,二车间的邓主任和三车间的关主任是老书记亲自带出来,得了信第一时间跑了过来。

“张明望!就是你,是你把我师父逼死!你给我师父偿命!”

郑岩是头先着地,掉在地上那一刻,就没气了,张明望看着地上的尸体,一言不发任由邓主任和关主任拳打脚踢。

“老邓、老关,你们冷静下,我已经报警了,你们赶紧叫辆救护车,快看看老书记还有没有气,这些事我处理吧。”老刘带着保卫科的人听了信也赶紧就来了,看到他们围殴张明望,赶紧上前把张明望救下。

“刘百顺,你给我起来,今天我要这小子给我师傅偿命!”邓主任拿着铁锹,好在他身后的同事给他拉住。

“走走,赶紧走,先去保卫科。”老刘大哥,几乎是把张明望拖到保卫科的。

到了保卫科,锁了前后的大门,关上了窗户,老刘喘着大气问道“怎么回事,你小子傻了?他们打你怎么不还手啊?”

“喂,说话啊!难不成是还真是你把老书记推下去的?”

张明望没说话,脑袋滴答滴答的往下流血,他抬手把档案袋交给了刘百顺,老刘拆开档案袋,里面是厚厚的一沓信纸。

“这啥玩意啊?认罪书?郑书记不声不响的贪了这多钱?”

“什么?”张明望一把抢过来信纸,封面上写着大大三个字《认罪书》,翻开第一页,就是附上去的一个个表哥,详细的记着每一次出货,郑岩在认罪书上,说自己滥赌,把贪下的钱输光了,这事与别人无关。

“警察来了,明望,估计你得跟他们走一趟了。”老刘大哥,打开门,两个穿着八三式制服的同志一进来,就问道“你们俩,谁是张明望,麻烦跟我去局里配合下调查。”

“我是。”张明望刚说完,就被两人按在保卫科的桌子上,扣上了手铐。老刘大哥,也不敢动,见二人带走了张明望,赶紧拿着郑岩的认罪书的文件袋,追了上去。

“同志,我们厂的郑书记,是自杀,这是他的认罪书。”

其中一人接过了文件袋“怎么死的,还得等我们调查,你是目击证人?要不要跟我走一趟啊?”

“呃,没有,我到楼下的时候,郑书记已经死了。”老刘讪讪的回道。

办公大楼同事证词是看到了张明望和郑岩一起进了屋,然后郑岩发疯似的把屋里的花全砸碎了,张明望把门外看热闹的同事请出了五楼,在那不久,郑岩书记就跳楼了。公安同志的现场勘查报告,也显示郑岩是自己走到窗口跳下去的,他们在书架前的凳子上发现了张明望的脚印,与张明望的证词吻合,调查差不多花了三天时间。

在这期间发些了一些事情,是他不曾想到的。郑书记跳楼的当天,警察就找到了王广河,当时王广河在矿务局的医务室休息,两个警察进来的时候,他以为自己事发了,后来警察告诉他是因为郑岩跳楼的事,他在缓过来。警察给他看了郑岩的认罪书,又审问了他对于郑岩利用职权之便,侵吞国家财产的犯罪事实是否知情,面对严肃而犀利的审讯,王广河汗流浃背,就在他几乎要把全部事情经过托盘而出的时候,王硕走进了审讯室。

“你们出去歇会吧,那屋的姓张的小子有点问题,你们去看看。这个人我来审。”

“你就是王广河?郑岩你认识吗?”

“我认识,郑岩是我岳父。”

王硕肆意的打量着他,手肘拄着桌子问道“隔壁屋的张明望,说郑岩是为了保你认的罪,他一口咬定长期以来是你一直和王迪暗中交易的。”

“我那个”他紧张的说不出话来,王硕给了他一根香烟,随手把审讯室的录音机关掉了。

“记住,你只要说不知道就行了,现在郑岩已经死了,他还写了认罪书,把所有的事都揽在了自己身上,你把嘴闭紧了,别他们一试你,你就全往外说,只要你把嘴管住了,明天早我就有法子把弄你出去。”

“你是来帮我的?”

“哼,这些话我点到这,你明白了就行,除了这个门,我就不认了。”

王硕作为王亚晨的儿子,身居公安系统的要职,刚刚他接到王迪的电话,让他帮忙把王广河捞出来,这对于他自然轻轻松松,他为此还特意参与了张明望的审讯,查看了之前杨爱华的相关材料,翻阅杨爱华的供述材料,在了解了全部案情的经过后,他才来这给王广河提个醒,显然他来的十分及时。

第4章:不愿看到的结局(三)

无知的人无论是受到奖励还是批评,总是比聪明人有底气,因为他们能无视那些繁文缛节,聪明的人很少狂妄,他们顾忌的太多,一点他们显得稍微有底气时,那他们必然是有些凭借的,所以才有恃才傲物这个词。

“这位同志,白纸黑字郑岩已经都承认了,张明望他这纯粹是恶意攀咬,王迪是我表弟不假,可我和他真不熟,我比他大十来岁,我俩平时都不怎么联系。对了,我要反映一个重要的情况,张明望和杨爱华的妹妹在谈恋爱。”

“对了,同志,我之前和张明望一起去矿务局给廖书记交过材料,我这是大义灭亲啊,我跟杨爱华犯的事,一点关系都没有啊,我是无辜的,你们可不要冤枉好人啊!我给厂子奉献二十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审讯王广河的两位年轻的干警有些郁闷,短短不到二十分钟,王广河的态度幡然转变,从支支吾吾,到现在的吐沫横飞,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

“哦?你现在说你和王迪不熟啊?王迪的母亲可是亲姑姑,你还敢说不熟?”

“不熟,真不熟,不瞒您说,我和郑岩关系也不好,他虽然名义上是我的老丈人,可我和郑萍结婚的时候,老家伙百般阻难,害的我媳妇流了产,我妻子不孕不育的毛病也是那时候落下的!”王广河把自己摘的十分干净,有了王硕的保证,他心里就有了底气,对面的警员现在从他嘴里什么都问不出来。

“行了,审讯就到这吧,你在这签个字就可以走了。”

王广河出了审讯室,站在三楼的走廊里,他的双腿开始不断的打着寒颤,他出来就看到王世平在走廊里抽烟。

“哟?这么快就出来了,我还以为你得明天早晨才能出来。”他用脚踩灭了烟头,手揣在兜里。

“王局长,实在是太谢谢你了。”王广河上前握着王硕的手,他手心里全是汗,弄得他手黏糊糊的。

王硕鄙夷的看着他,他懒得搭理这种人,他要是再晚来一步,估计这孙子就得把知道的事全吐出来,他像是踢皮球一样,撇开了王广河的手,而后嫌弃的擦了擦自己的手“快滚吧,王迪托我把你捞出去的,你出去以后别乱嚷嚷。”

王广河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小声的问道“局长,我真的可以走了?”

“不走,还打算在这过夜?对了,顺便把你媳妇带走,那个泼妇,撒泼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

“好,我们这就去。”王硕没再搭理他,拿着保温杯去茶水室接水。

王广河像是失了魂似的,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大厅的,大厅的长椅上坐着一个肥胖的女人,女人一只手戴着手铐,手铐的另一头拷在长椅上,身边坐了一个女警。胖女人在大厅里叫嚷“没天理啦,我爹被人害死了,现在我老公又被抓起来了,没天理啊,我不活了!”

女人哭着喊着,脸上的妆完全化开,周围看热闹的人不在少数,这个肥胖的女人就是他的妻子郑萍,由于丘脑功能损伤导致的内分泌失调,让她的身材变得,脾气也变得喜怒无常,难以琢磨。

“郑萍!你在胡闹什么,还不赶紧回家!”

“谢谢老天爷啊,老公你没事吧,他们没打你吧?”郑萍挣扎着从椅子上站起来,旁边的女警硬是没拉住她。

“这位同志,王硕局长说可以让我们走了。”估计是王硕早就打好了招呼,王广河说完,那女警就给郑萍的手铐打开了。

“我那个”郑萍支支吾吾的半天说不出来话。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咱们回家说。”王广河安慰道,父亲的去世,似乎对郑萍并没有产生怎样的影响,她心里只惦记着王广河,眼中只有王广河一个人。

夏天的午后,热得恼人,郑萍和王广河在家里一声不吭,郑萍瞧着蓝色蜡黄的丈夫,有些担心。

“你饿了吗?我去饭店要几个菜。”郑萍不知所措的问道。

“家里没菜了吗?”

“你不在家,没人做饭,昨天我去楼下吃的饭。”

王广河复杂的看着妻子“你不想问问你父亲的事。”

郑萍别过头去,没说话,王广河慢慢的靠了过去“郑书记和我表弟的事情,警察跟你说了吗?”

“算了,你不要说了,我不想听,他害死我妈,又害死了我儿子,他该死。”郑萍猛地站了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走个不停,边走边叨咕着:该死,他该死。

王广河叹了口气,走客厅角落的电话旁,打起了电话。

“喂?你好,找哪位?”电话那头接听的是一位女性。

“是鞠秘书吧?我是王广河,王迪在吗?”

“啊,是王厂长啊,实在抱歉了,王总最近身体不太好,去调养身体了,有什么事您直接跟我说吧。”电话那头鞠琳的声音富有磁性,犹如百灵鸟一般好听。

“嗯,你替我好好谢谢他。”

“好的,我会替您转告他的,您还有其他的事吗?”

王广河犹豫了一会,发现郑萍一直站在自己身边听电话,他不由得咽了口吐沫“没事了,我挂了。”

“电话那头的女人是谁?”

“是我表弟的秘书?”

“那个又矮又丑的乡巴佬现在都有秘书了?”

“郑萍,你不要这样说话,真的很不好。”他有些无奈,他一言不发的坐在沙发上,默默点了一根烟。

“不要在屋里抽烟,我说了多少次了,很呛!”郑萍歇斯底里的喊着,王广河早已经习惯她这样,郑萍的精神一直不太好,有严重的躁狂症,他很累,他花了很多钱在妻子身上,妻子吃了很多药。

“我就抽一根,要不我去阳台上抽总行了吧?”他走到阳台上,坐在阳台边上,已经晒得发黄发脆的塑料椅子上,低头抽着烟。

郑萍还在屋里哭闹,他不知道妻子是因为父亲的离世才掉眼泪的,还是因为自己抽烟把她气哭的,任由烟在他手中燃尽,他把烟蒂掐灭。烧了一锅水,切了点葱花,下了一锅挂面煮了俩荷包蛋,晾凉了才端到郑萍面前。

“饿了吧,吃点东西吧。”

看着郑萍吃光了碗里的面,他又把自己的那碗送到郑萍的面前,郑萍又把一碗面吃光才消停下来。

“吃水果吗?我下楼去买个西瓜上来。”

“我不想吃西瓜,我想吃橘子。”

“这大夏天我上哪给你弄橘子去啊?”王广河看着眼前的这个胖女人,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当年这个女人身材纤细,性格开朗活泼,不像现在,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时不时的还要发疯耍泼。

“那你吃葡萄吗?我下楼给你买点,你累了吧,先去睡一觉好吗?”他哄着郑萍睡着了以后,就下楼找了家饭馆,进去点了醋溜土豆丝和拍黄瓜又要上了一碗高粱米水饭,闷头吃了起来,然后打了台黄面包去了矿材厂。

他进厂的时候,厂里的工人都不敢跟他说话,浅尝即止的打了个招呼,他跟着点了下头。他直接上了五楼,瞧见郑岩的房间锁着门贴着封条,使劲推了推。

“王厂长,钥匙在保卫科老刘手里呢,您要不要开门进去看看。”

王广河强挤出了一个苦笑“行,我去找老刘拿钥匙去。”

“王厂长你满头是汗,你歇会吧,我替你跑趟腿。”营业部的唐涛,给王广河腾出一把椅子,迈着步子下了楼,一会小唐就气喘吁吁的拎着一串钥匙上了楼。

“谢谢你了,小唐。”

打开门的那一刻,一股植物腐败的气味就从屋里飘了出来,他捂着鼻子走了进去,屋里花盆的碎片和盛着的泥土散落了一地,两天过去了也没人打扫,在三十多度的房间里发了霉,窗台上还放着一棵蔫巴了的杜鹃花,他立即把窗户打开通气,然后翻起了郑书记的办公桌。

郑书记的桌子上放着三个相框,一张是郑书记的结婚照,这张照片的桃木相框背盘的发亮,一张是郑书记家的全家福,还有一张是他和郑萍结婚时的照片。书桌的抽屉被人翻过里面有几支钢笔和一个欧式风格的相册,里面全是郑萍小时候的照片。

他管唐涛要了个纸壳箱子,把有价值的东西都放进了箱子里,临走的时候又把阳台上蔫巴了的杜鹃花放进了箱子里,之后把钥匙交给了唐涛,嘱咐他下班以后,关好门窗,把钥匙送回保卫科。

说实话,当年他的确是刻意巴结郑岩,郑岩当时是厂里的一把手,而他是管库房的,他以前在运动中写过揭发老厂长的大字报,老厂长恢复职位以后,首先就拿他开刀,他因为历史问题,从副厂长变成了一个库管员。他巴结郑岩,最重要的一点是郑岩人好,而且和他有相似的经历,郑书记当年在那场运动中,为了自保,不得已和妻子划清界限,他们的错误都是大环境逼得。

郑岩只有郑萍这么一个女儿,当时郑萍是矿务局文工团的女高音,这一点随她的母亲,天生一副好嗓子。他自从知道这件事以后,每天下班,都去看文工团排练。一旦文工团有演出,他肯定是坐在最前排的那个,每当郑萍登台,他总是鼓掌最起劲的那个人。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终成全他的是一伙无业流氓,说来可笑,现在臃肿肥胖的郑萍,当年也是文工团的一枝花,有一次排练结束后,他一个人会矿务局的大院,半道就碰上几个流氓,那天王广河上演了一场英雄救美的戏份,不过,他也付出了代价,多处软组织挫伤,头皮撕裂,轻微脑震荡。

郑萍对这个男人有印象,这个人每次都来看她的演出,而且坐在最前面,王广河住院的那几天,郑萍经常来看他,他们俩从李谷一聊到才旦卓玛,从雷卡娜·斯科托聊到普莱斯。王广河在这方面当然是做足了功课,郑萍一度以为自己遇到了知音,父亲郑岩或许是鉴于母亲的去世,一直不支持自己走音乐这条路。王广河给予她的是肯定、支持和鼓励。不到三个月,俩人就私底下确定了关系,并在某个仲夏夜发生了关系。

王广河知道,郑萍一直向往着歌剧《命运之力》①中,男女主角所拥有的那样叛逆,无所畏惧的爱情,自己的风趣幽默、鼓励和关心是她父亲无法给与她的,所以自己在郑萍心中是无法取代的。郑岩的阻挠,反而成了她一步步为爱情献身的动力,但他没有想到的是,郑萍居然到了肯为他去死的程度。

而今天岳父郑岩为他扛下了罪责,他欠这对父女的情,这辈子怕是还不完了。

注①:《命运之力》:讲的是西班牙贵族莱奥诺拉和混血土生贵族阿尔瓦罗相爱准备私奔的时候,枪支意外走火射杀了莱奥诺拉的父亲,莱奥诺拉的哥哥随后向二人复仇的故事。

第5章:杨爱华的创业计划(一)

越是物欲横流的时代,不畏法,穷凶极恶的人就越多,但随着社会的发展,法律和教育的全面健全,这样的时代注定是回光日暮,昙花一现。

事情清楚以后,杨爱华就被放出了出来了,不过,矿材厂的厂长他是做不成了,局里的领导对于矿材厂家属院住宅区的塌陷事故定性为人为事故,事故的主要原因矿材厂作为产权所有者没有按时对老化住宅区进行维修养护。事故发生以后,杨爱华作为厂长,第一时间没有做好救灾安抚的作用,反而派人拦截并殴打上访的群众代表王艳红,其性质极为恶劣,矿务局内部决定对他进行通告批评,并记大过一次。

这个文件下来以后,杨爱华就被调到矿务局安全培训中心当教学助理,学校离他父亲家很近,也方便他在家照顾偏瘫的父亲。杨老爷子因为脑出血住了院,现在虽说抢救了过来,可后遗症还是挺严重的,右边身子不听使唤,而且有严重的失语,嘴向下歪着,口水流个不停。他能听懂别人的话,但不能表达自己的意思,老爷子又是个要强的性子,所以每天都要吵闹。

杨爱华上班的第一天,安培中心专门为他开了个欢迎会,那天中午回家稍微晚了一点,他一进到楼道里就听见老爷子在屋里嗯嗯啊啊的叫唤,结果他进屋一看,老爷子拉了一裤子,老爷子在轮椅上用会动的左手脱裤子,裤子脱到一半,结果弄得轮椅上全是粪便。

看到父亲这样,他赶紧给父亲换裤子,可他刚靠过去,就闻到味了,他只觉得胃里一反,就忍不住呕吐起来,那一天他一口饭都没吃。半个月后,他给老爷子买了纸尿裤,可杨老爷子看到这玩意以后,用能动的左手一个劲摇,杨爱华知道父亲不想穿纸尿裤,但他没办法,因为家里的衬裤没了,自己的衬裤也都给父亲穿了,每次父亲拉裤子,他都是直接把衬裤扔掉,还好是夏天,给老爷子的腿上盖个褥子就行了。

两个月还没过完,他就十分绝望了,他每天白天要去安培中心上班,时不时的还得回楼上看看父亲,给父亲端屎端尿,喂父亲吃饭。到了晚上,还得帮父亲翻身,有时候父亲睡得不舒服就会哼哼,他每个晚上都睡不踏实。

他的绝望不仅仅是对目前处境,他不敢憧憬未来,因为大夫告诉过他,以目前的医疗手段,脑出血后遗症这个病根本无法根治,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他是国内最一流的大学毕业,也是矿务局最年轻的厂长,他心里有更大抱负,而不是在一个安全培训中心天天给矿上的工人扫盲,自己的生活不应该这样。

杨爱华想过给父亲找个保姆,可现在的经济条件不允许,妹妹在读大学,还有大半年才能毕业,家里的亲戚就一个年过半百的姑姑也指不上。每个月他还要给前妻和儿子寄抚养费,这些负担压的他喘不过气。

今天是周末,妹妹说要回家吃饭,杨爱华也打算跟妹妹商量一下照顾父亲的事,但他还没想好怎么开口,他的打算是让妹妹来安培中心当老师,一边讲课,一边还能回家照顾父亲,他再去矿务局里走动走动关系,看看能不能给他换个岗位。实在不行的话,他就准备辞职,去下海经商,好歹自己也是名牌大学毕业,又当了一年多的厂长,在矿务局里又有关系,只要弄到了资金,开个煤矿公司应该不难。

“哥,这几天学校忙,一直没回来,咱爸咋样了,告诉你个好消息,我保研了。”杨月婷一进屋笑呵呵进了厨房洗手帮忙做饭。

杨爱华眉头紧皱,把手里的碗筷放下,郑重其事的对杨月婷说“月婷,我们安培中心现在招聘老师呢,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啊。”

“哥,你那是什么学校啊?再说我专业也不对口啊,你让我去给那群工人普及安全知识,我也不合适啊?”杨月婷随口说道。

“呃,其实安培中心的待遇也挺好的,工作也轻松,离咱们家还近,最主要的方便你回家看咱爸。”

杨月婷一边炒菜一边说道“哥,我们学校保研名额挺紧张的,要是不去太可惜了。”

“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哥,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你以前跟我说女孩子一定要读书,我当时报咱们市里的大学,你还说我没出息呢。”杨月婷噘着嘴,大哥就好像吃了药一样。

杨爱华不在说话,默默的切菜。

“对了,哥,我刚刚打电话给明望哥了,请他来咱们家吃饭,你能顺利出来,明望哥出的力最多。”

“请他干什么来,要不是他,咱爸也不至于这样。”

“哥,你怎么能这么说,咱爸血压一直高你也不是不知道,再说了,你要不出事,咱爸也至于着急上火。”杨月婷随口嘟囔一句。

“啪啦~”杨爱华把手里的碗往地上一摔“你的意思是说咱爸,得病还要怪我咯?”

“哥,你这是干什么啊?我没这个意思,我就是随口一说。”

“什么叫随口一说,我问你,是不是张明望让你把我的日记一起交上去的?知道现在局里的同事都是怎么看我的?”杨爱华冲着妹妹大声咆哮着。

杨月婷吓得往后缩了缩“哥,你怎么能能这么想,那日记是我要交上去的,你现在的状态不太适合”

“你知道什么?矿材厂厂长的位置有多少人盯着,你知道吗?我不适合?你瞧瞧矿务局那些废物里,哪个能比我更适合当这个厂长?”杨爱华心里难受,妹妹说的话竟然和廖书记说的话一模一样。

“哥,廖书记来咱们家不是跟你说让你调整一下状态,等你状态好了,还给你调回去吗?”锅里的菜发出糊味,可杨月婷一动也不敢动。房间里的老爷子似乎听到了两人的争吵,在卧室里不停地嗯嗯啊啊的喊。

“出了这么大的事,处理结果都出来了,我以后完了~彻底完了!”他手里的菜刀,使劲往案板上一剁,刀深深的嵌入其中。

杨爱华的脸上写满了愤怒,但瞧着妹妹惊魂未定的模样,心头忽然一软,问道“待会张明望要来?”

“嗯~”

“我出去一趟,你们吃吧,别忘了给咱爸喂饭。”杨爱华进屋换了身衣服,就出门了,杨月婷神色恍惚,关了煤气灶的火,跑去屋里看父亲。

杨诚的嘴说不出话,可心里明白,他用左手比划着。

“爸,我明白你啥意思,我下回不和我哥吵了,你饿了吧,我给你盛点粥。”

杨爱华走在街上,感觉浑身不自在,廖书记一周前来家里看他,说是来看他,但其实是来批评他的。论学历,论能力他都是局里的佼佼者,可廖书记说他现在变了,变得越来越没有原则了。杨爱华他不管什么原则不原则的,他觉得太不公平了,家属院倒塌事故,完全就是天灾,更何况他根本没有拦截所谓的上访群众。

走到路边超市,买了包烟,把烟揣进怀里,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上面写着:王迪,辽西市金虎台矿业有限公司总经理。

“老板,我打个电话。”

“打吧。”

他拨通了王迪办公室的电话,电话那边嘟嘟的响了两声,才有人接“你好,你找哪位?”

“王迪在吗?”

“嗯,请问你贵姓,找王总有事吗?”

“我是杨爱华,是你们王总的好朋友,有空吗?我想跟他见一面。”

“是这样的,最近王总身体不太好,在养病,你稍等一下,我给王总打电话问下他有空吗。”电话那边挂断,杨爱华微微皱眉,站在超市等着电话,大概五六分钟,超市的电话响起,杨爱华赶忙拿起话筒。

“是杨厂长吗?你在哪呢?”

“嗯,我是,我在安培中心正门对着的惠民超市。”

“你稍等下,王总说他现在最惦记的就是您,我马上开车来接您。”电话那边的女人说话很有礼貌,声音也很好听。

杨爱华放下电话,掏出钱包准备付钱,想了想说了一句“老板,这包烟不要了,你给我拿包中华。”

“好嘞,给您。”

他之所以给王迪打电话,是因为他觉得,受了这样处罚,他在矿务局估计是永无出头之日了,他以前一直跟着老廖,这些年局里来的大学生越来越多,越来越年轻,等过几年,谁还会记得在安培中心教书的他?

他是想跟王迪合伙开个工厂,厂子经营的业务,就按照矿材厂的来。自己出力,王迪出钱,等厂子建好了以后,王迪坐着收钱就行了,他觉得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事情,王迪一定不会拒绝的。而且在杨爱华眼里,王迪不过是一个撞了大运的暴发户,这个时代在辽西市,只要手里有矿井,就算是个傻子都能发财。迎面开过来一辆大奔,杨爱华不用看,就知道肯定是来接他的。

开车的是个女人,她带着墨镜,留着波浪卷的长发,对着微微的笑着“杨厂长,怎么没认出来我?咱们刚刚在电话里聊过啊。”

“哦,你好,你是王总的太太吧?”

女人听了笑得花枝乱颤“你说笑了,我是王总的秘书,我叫鞠琳,初次见面,多多关照。”鞠琳优雅的把手递了过去,杨爱华愣了一下,伸出手跟她轻轻握了下,鞠琳的手柔若无骨,杨爱华碰了下赶忙把手收了回去。

鞠琳像个没事人一样,笑呵呵的说道“王总听说您出了事,着急坏了,他又不敢得罪郑书记,前阵子听说了郑书记跳楼了,他才敢把举报材料交上去,唉。你看我这真是多嘴,待会你和王总聊去吧。”

“多谢你们王总关心了。”杨爱华坐在副驾驶,随手翻看着车门里放着的杂志。

“你们王总平时还看这个?”杨爱华举着一本文学杂志问道。

“啊,这个是我看的。”

“挺不错的,多看点书挺好的。”他说话的时候余光一直留在鞠琳身上,这个女人打扮的很时髦,这一点和他的前妻很像。

车开到平房区,俩人不得不下车走土路,此时道路正在施工,两边的臭水沟用水泥抹了一遍,现在土路上铺满了沙子和石子,比之前干净很多。

路边的工程队队长看到鞠琳,笑着打了声招呼“鞠经理,又来视察工作?这个月底以前,保证给您修好。”

鞠琳没说话,笑着点了点头。

“你们公司啥时候还揽了市政的活?”杨爱华瞧着道路两边都树立这金虎台矿业有限公司的彩旗,过往工程车,也都是金虎台矿上的车,因此他忍不住问道。

“杨厂长,您误会了,这条路是总以个人名义捐的,以前这两边都是臭水沟,都是土路,王总小时候就住这里,修这条路也算是造福乡民。”

听了鞠琳,杨爱华忽然对此行有了信心,他觉得既然王迪肯免费给大伙修路,建工厂这样百利无一害的主意,他肯定会出钱的。

第5章:杨爱华的创业计划(二)

周易上有一句话叫:二人一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①。能碰上志同道合的朋友。但事实上,两个人凑到在一起做事,而不是选择单干,必然有各自的苦衷,所以再亲密的合作,彼此也要保留一定的底线。

杨爱华见到王迪时,他愣了一下,鞠秘书说王迪病了,他以为只是个借口,他没想到王迪真的病了。两个月不见,王迪瘦了一大圈,眼睛都凹了进去,脸上看上去松松垮垮的,走起路来也不是很稳健,摆明了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

“王总,你这是怎么了?”

王迪双手紧紧握住杨爱华的手,语气和表情尽是愧疚之情“唉,杨厂长,我这是做了亏心事,心里不安啊。”

“这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老天保佑杨大哥你没事,你要是出了点事,我就是死的心都有,我是对不起您啊,要是没我和郑岩的那档子事,您也不至于碰上这事。”杨爱华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王迪开始跟他兄弟相称了,一口一个大哥,叫的特熟稔。

“我是因为塌陷区住宅事故的事被免的职,这事跟你没关系。”

“矿务局的大领导们真是吃干饭的,您这样有能力有魄力的干部,局里应该当成宝才对!矿材厂这么一个烂摊子交到你手上,立马成了招财树,他们是眼瞎还是怎么的?”王迪知道这些杨爱华的爱听什么,但凡是当领导干部的,你夸他是个好领导,这肯定不会错。

“唉,一言难尽啊!”说实在的,杨爱华看得出来,王迪是在和他兜圈子,但他也不急,王迪的话还是很让他受用的,他反而觉得王迪勉强算是自己的知音。

“杨大哥,这些天我吃不好,睡不好,就是心里面有事憋着,你今天不找我来,过阵子。我也会亲自登门拜访你的。”

“王老板,你有话直说吧。”

“唉,一言难尽啊,杨大哥,你知道为什么郑岩会提前对你动手,向矿务局提交了举报材料吗?”王迪给杨爱华递了根烟,烟是从一个酷似罐头的盒子拿出来的,罐头盒子十分精致,盒子四面都镶嵌着珐琅片,上面画着佛罗伦萨的美第奇宫。这种罐头烟,杨爱华以前只听说过,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闻着如同兰薰越麝,他怀里的中华烟倒显得有些拿不出手了。

“你说吧,咱俩也不是第一次见面了。”

“杨大哥,我之前没告诉你,你们厂的副厂长王广河是我的远房表哥,那郑书记就是他给介绍的,我送你的渔具,你之前是不是摆在办公室了?他去你办公室的时候看见了,他回头就来我这骂我了。”王迪病态的脸上气的发红。

“你****不早说你是王广河的表弟!”杨爱华一把掀翻了桌子,也不知道哪来的劲,猛地揪着王迪的领口。

“杨大哥,你听说我,我虽然是他表弟,但我跟他关系一般,不然的话我干嘛越过他,找郑书记拿货呢?”王迪淡淡的咳嗽了几声,虽然被人揪着衣领,但他表情冷峻,目光犀利,倒是给上了头的杨爱华镇住了。

杨爱华松开了王迪,带着几分颓废坐在了椅子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早就惦记上我那套渔具了,但我嫌他恶心,这种好东西,只能配有德之人。他之前有事没事就管我要钱,我不想给,但毕竟他有我和郑岩交易的把柄,我也不敢得罪他。你不是一直在查郑岩的事吗?我想着有了你给我撑腰,我就不用怕他要挟我了,他那天从我这拿钱的时候我就没给他,然后过了不久,你就抓起来了,我想着肯定是他告诉郑岩你来我这了。”王迪说的绘声绘色,生动形象,语气真诚,但杨爱华还是满心疑窦。

“王老板,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我听说你以前是市里出了名的流氓混混?”瞧着衣衫整齐,讲话温和的王迪,他突然开口问了一句。

“杨大哥,你既然知道我以前是干什么的,那你也应该知道,我种人,最看重的就是江湖义气,我教你一声大哥,肯定是想真心交你这个朋友的。”王迪语气很严肃,很坦然的承认了,这样一弄,杨爱华倒是想起了今天来找王迪的正事。

“王老板,我去趟卫生间。”杨爱华只觉得自己最近变得越来越容易暴怒,在卫生间洗了把脸,他倚在墙上抽了根烟。

他在想王迪刚刚的说的话,觉得敲诈勒索确实比较符合王广河胆小怕事的性格,而且按照王迪这么一说,事情也就理顺了,为什么自己刚和王迪见了几次面以后,自己就事发了,没几天就被隔离审查了。

“王老板,以前的事咱们就不要提了,今天我来找你是想和你商量一些事,王老板,你现在生意做的大,但业务还是太单一了,你有没有考虑过拓宽一下业务?”俩人刚红了脸,但杨爱华就去了趟厕所,回来换了个地方,俩人又聊了起来。

王迪对此很感兴趣,点了点头,把鞠琳叫了进来“杨大哥,你说说看。”

杨爱华一看有戏,整理了一下衣领,笑着说道“王总,你也是知道的,现在咱们国家经济发展的快,各行各业发展都得是能源起步,现在能源资源供应多紧张啊,我之前去中原和西北地区调研学习,山西和内蒙那边煤矿建设刚刚起步,咱们老工业基地优势很大。”

“我想着咱们要是按照矿材厂的模式搞一个工贸公司,专门销售煤矿上的耗材和机械设备,肯定比你倒煤挣钱。”

王迪眼前一亮,但鞠琳却是站在一边默默不语,他拍了拍杨爱华的肩膀“杨大哥,现在建厂可不像前几年,地皮太贵了。”

“嗯,地皮这事好办,我有点关系,能帮你跑一跑。”

“杨大哥,这事容我想想,我回去和几个兄弟聊聊,咱兄弟二人两个月没见了,咱聚一下,喝点小酒。”

“谢谢王总了,但我家里还有点事,先回去了。”杨爱华笑着推脱掉应酬,王迪也并没留他,只是说了句“太可惜了,那等我身体彻底好了,我在好好招待杨大哥,顺便带大哥认识几个好兄弟。”

王迪送杨爱华出了大门,早有司机路口等着,看着杨爱华坐上了车,他和鞠琳才往回走。

“你看看,你让我背的台词,后面那几页,都没用上!”

鞠琳笑着拉着王迪的手臂“人家也没想到杨爱华这么上道,不过你表哥那边现在弄得这么僵,咱们没法再从矿材厂拿到便宜货,杨爱华说建厂子,倒也是个办法,咱们的规模能有矿材厂一半大小就可以了。”

“说实话,杨爱华说的我真是挺动心的,一激动,你给我编的词,就全忘了,后面乱套了,都不敢留他在这吃饭了。”王迪咧嘴,放肆的笑着。

“行了,你可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我问你,你们男人是不是都这么坏,天生就会演戏?”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来,让我亲一口。”王迪搂着鞠琳,今天他给杨爱华演了出戏,他本以为杨爱华出来后,肯定会知道他和王广河的关系,来找他兴师问罪,所以提前让鞠琳给他编好了这么一段说辞。

结果弄了半天,杨爱华今天来是想跟他合伙开厂子,这个提议确实让他心动。他半月前和王广河闹掰了,起因是他派车去矿材厂拉钎头和空压机的配件,结果门卫不让司机进。他给王广河打的电话说按市场价买货,王广河他的亲表哥,居然跟他说以后不做他的生意,说是王迪害死了他岳父,这话听着简直就是放屁。

矿务局领导把杨爱华做了降职处分,给矿材厂又派了个书记,这回的书记是个女的,传闻此人办事稳重,背景很硬,以前是矿务局下属的水泥厂的书记。王广河作为郑岩的女婿,这次不但没有受到牵连,反而成了代理厂长,连王广河自己都有些意外。

他不知道的是,王迪通过和辽西市市长的那层关系才把这事搞定了,那矿务局新来的女书记也姓王,是王亚晨的大女儿。郑岩死了,空出来这么一个关键的位置,好多人盯着呢,王芮几年才三十五岁,她的资历和能力跟那些竞争者比起来,差的不是一点半点。她之前管理的那个水泥厂现在被周边城市的民营企业挤兑的半死不活,规模跟矿材厂比那可谓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要不是父亲王亚晨跟矿务的领导打好招呼,暗中帮忙,这位置她坐不上。

王迪没把自己和王亚晨的关系告诉王广河,他始终觉得自己的表哥是个缺少魄力,又容易屈服的人,在工作上又过于依赖别人。郑岩就是被王广河给拖下水的,他连自己岳父都能坑死,估计也不差一个表弟,所以有的事不能告诉他。

无法从王迪那里拿货,矿上的经营成本高出太多,但今天杨爱华的一个提议让王迪心动不已,自己能开个煤矿公司,为啥就不能再搞个工贸公司?矿材厂的盈利他是听说过的,出来的产品供不应求,整个东北、蒙东、乃至山东和河北地区,都有订单,王广河敢不买自己的账,就是因为国营大厂的产品不愁卖,底气足。

第5章:杨爱华的创业计划(三)

在杨爱华刚出门不久,张明望就来到杨老爷子的家里。一进屋他就发现,家里比上次来要杂乱许多,杨月婷跟他说,杨爱华要请他吃饭,可到了才发现杨厂长根本不在家,只有老爷子和月婷在家。厨房菜也没做,整个屋里面飘着一股糊糊的味道。

“月婷,杨大哥干啥去了?”

“哦,那个我大哥有点事出去了,咱们今天出去吃吧。”杨月婷给轮椅上铺好了垫子,老爷子的桌上还有一碗没动筷的面条。

老爷子认得张明望,可他说不出话来,只能啊啊的笑,一笑口水就流了出来,张明望赶紧上前用毛巾给老爷子擦了擦嘴。然后笑着问道“杨叔身体好点了没,你得好好养病,到时候你再带我吃好吃的去。”

老爷子歪着脖子点了点头,左手竖起了大拇指,张明望也跟着笑了起来。

张明望把老爷子从床上抱到轮椅上,这才发现老爷子就穿了个纸尿裤,下身盖了张薄被。“这咋出去啊?月婷,你去找条裤子我给老爷子换上。”

杨月婷看到也是一愣,她这这一个月一直在学校忙,再说大哥现在在家里住,她回家也不方便。她去衣柜里面找裤子,结果翻了半天,也没找到几条像样的裤子,最后只能去大哥卧室的衣柜看看。

“得了,要不咱们在家里吃一口吧,杨大哥也没在家,哪天有空一起吃个饭,正好我还有些事得告诉杨厂长一声。”他也怕给他们父女俩添麻烦,可老爷子听了一个劲的摇头,拿左手比划着。

“老爷子,你这是啥意思,想出去吃啊。”老爷子左手指着窗户,头一个劲的往窗外摇。

老爷子点了点头,左手拽着张明望不让他走,张明望只得说道“月婷,杨叔,想要出去吃,外面热,你给杨叔找条薄凉裤吧。”

杨月婷拿着一条黑色麻裤和一件男士内裤,问道“爸,你裤子都哪去了?我哥的你先穿着吧。”

老爷子哼哼着,使劲点了点头,用手指着窗外,杨月婷倒有些为难,他家是二楼,上下楼不是那么方便。

“月婷,你先出去,我给老爷子把裤子换上。”

“嗯,我也去准备一下。”她去另一间卧室床头上的钱包里拿钱,可打开钱包,里面只有几张毛票,杨月婷又看了眼自己的钱包,发现加起来也不到十元。

“弄完了吗?月婷,你把轮椅拿下去,我背着大叔下楼。”

“好了,我马上下来。”她咬了咬嘴唇跟着下了楼。

张明望背着杨诚下了楼,现在是傍晚,西边的天空像是火烧的一样,红彤彤的,老爷子坐在轮椅上,就那么盯着西边的天空,不知道咋回事,眼泪哗的一下子就流下来了。

“呜嗯~啊”老爷子一边哭一边比划,把他俩吓了一跳。

“杨叔这是咋了?怎么一下楼还哭起来了?”

杨月婷似乎是明白什么意思,蹲下来问道“爸,大哥带你下过楼吗?”

老爷子呜啊的叫唤着,然后摇了摇头。

“从上楼以后,一次都没下来过?”

老爷子又点了点头,哭得更厉害了,指了下自己,然后摇了摇头。

张明望瞧杨诚父女这样,本来还想说点啥,但现在说也不方便,杨月婷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问道“明望哥,你想说什么?”

“哦,没什么。”张明望有些尴尬,在杨月婷面前他脸上总是藏不住东西。

“你刚刚下楼的时候,回了好几次头,分明是想跟我说些什么。”

张明望摸了摸鼻子“月婷,我刚刚给大叔换衣服的时候,发现大叔右边身子上,长了个挺大的疮,看着挺严重的,咱们要不要先去医院看看。”

“啊?真的?爸,你不疼吗?”她撩开父亲的上衣,一下子居然没揭开,右手紧贴着肋骨的地方果然有一块褥疮,都流脓了,把衣服都粘在一块了。

“爸,我哥这个月给你洗澡了吗?洗了几次?”杨月婷红着眼睛问道。

老爷子叹了口气,右手比划着,杨月婷不知道父亲想说什么,贴近父亲身上闻了闻,老人的身上一股腥臭的味道,一周洗一次澡肯定不是这个味道,而且这么大的褥疮洗澡的时候,肯定能看到。

杨月婷的眼泪吧嗒吧嗒的往地上掉,老人表情很是慌张,想用左手帮女儿擦眼泪,可又够不到,只能干着急。

“月婷,别哭了,咱们带老爷子去医院处理下褥疮吧。”

老爷子左手指着右边的胳膊,摇了摇头。杨诚右边身子没知觉,平时不是躺在床上就是坐在轮椅上,杨爱华中午休息回来给老爷子喂饭,能帮老爷子翻翻身。三人没去吃饭,倒是去了医院。

张明望打了个黄面的三人直奔矿总院,他在医院有几个朋友能说得上话,医院这时候已经是下班的点了。

“月婷,你别急,矿总院外科的黄主任,是咱们矿材厂的子弟,他人特别好。”推着老人进医院挂号时,门诊的护士说外科大夫都下班了,就剩下两个值班的,建议他明天来。张明望给黄联盛医生打了个电话,医生说马上过来。

过来十多分钟,黄大夫就气喘吁吁的过来了“张老三,你可把你哥我折腾死了,回家刚吃上一口饭,你就给我整回来了,病人在哪?让我看看。”

“黄哥,我不是信得着你,才叫你过来的,老人身上起了褥疮,你给看看,严重吗?”

“行,你等我进去换身衣服。”黄联盛走到一半忽然又问了一句“不是,张老三,你啥时找了个这么漂亮的媳妇呢?”

“不是,这就是我一朋友。”

“嘿嘿,你小子”黄联盛坏笑一下,进了屋。

张明望和杨月婷,看着大夫给老人处理着右臂紧贴肋骨的那块大的创口,口挺深的,能看见肋骨上面的脂肪,老人右臂腋下也有因为挤压和摩擦长了压疮,老人痛苦的哼哼着,杨月婷眼泪一直掉。

“没事的,小姑娘,老爷子回去后,要勤翻身,两小时翻一次,多见见阳光,屋里多通通气,给老人吃些高蛋白含维生素多的食物,我给你开点药,你回去给老爷子勤换药,后天带老人再来我这一趟,我给你约下专门处理压疮这方面的医生。”黄大夫摘下口罩,有些不善的杨月婷说道。

“嗯呢,谢谢大夫。”

黄联盛看了看张明望,到底还是没忍住,有些不悦的说道“老人养咱们一次,做子女的起码得让老人晚年过得舒服点,老爷子身上都什么味了,起码一个多月没洗澡了,身上长疮做子女都不知道,你是姑娘家不方便照顾老人家,我也不说你了。但你就没个兄弟?老人又不是完全不能动,半边身子能动,也多少能听懂了你说话,带着出去洗个澡能费多大事?”

大夫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一直盯杨月婷,月婷觉得自己脸都没地方放了,老爷子也一直用左手扒拉着医生,让医生别说了。

“你看你爸多向着你,还不让我说你,你觉得对得起你爸吗?这可是你亲爹。”

“行了,黄大哥,这事不怪月婷,有时间我跟你解释。”杨月婷的眼圈红的吓人,身子也跟着一抖一抖的,像只受了惊的小兔子,细长脖子缩进衣服里,张明望赶紧把黄联盛拉到外面。

“黄大哥,你不了解情况,可别瞎说啊,人家小姑娘是大学生,还上着学呢,哪有时间照顾老人,一直是他哥在家照顾,她也不知道老爷子遭了这么大的罪。”张明望拉着黄联盛一诊室,月婷就哭出来了。

“啊?那这么说,他哥更不是东西,那老爷子是矿务局的家属吗?我去教训下那混蛋,张老三我跟你说,老人那疮能隐约见到肋骨上面的肉都漏出来了。”黄联盛义愤填膺,说实在的,他绝对是个称职的医生,但他就是正义感太强。

黄联盛是白求恩医学院毕业的,以前是部队上的军医,一直在省会的部队医院当医生。他有次给退伍军人看病的时候,发现病人身上有人为的伤痕,于是就询问了病患的一些情况,当时了解到这位退伍老兵的儿子虐待老人的事情以后,他去老人家里劝导了一番。

结果他劝导完事的当天晚上,老人的儿子就打了老人一顿,还不让老人跟外面的人说,这事传到了他耳朵里,他二话不说,上门把那不孝的儿子打了一顿,结果俩人闹到了派出所,派出所询问的情况的时候,那位老人到底还是向着自己的儿子,结果黄军医丢了工作,复员到老家矿总院当医生,由于医术高超和认真负责,性格直爽的黄大夫备受矿上工人的好评,成了如今的黄主任。

在黄医生的一再逼问之下,张明望无奈的跟他说道“老爷子的确是矿务局的家属,是杨厂长他爹,杨厂长也是这阵子受到的不小的打击,没照顾好老人,我回去说他,你别到处宣传,影响不好。”

“你放心,这点事我还是知道的,没啥事我先回去,后天上午别忘了带老爷子过来。”黄联盛潇洒的脱下白大褂,把衣服一扬,正好盖在了一个路过的女医生身上。

“黄老邪,你是不是有毛病。”

“哈哈哈,小梅同学,为师怕你晚上冻着。”黄联盛说完撒腿就怕,几步就蹿下了楼,女医生红着脸,把黄联盛的“道袍”挂在了衣架上。

杨月婷跟着张明望下楼拿药“明望哥,你身上带钱了吗?我钱可能不够。”

“没事,我身上的钱够了,拿完药,咱们回去吃点饭,老爷子估计也饿了。”张明望把药放在老爷子的轮椅上,推着老爷子出了门,月婷赶紧跟了上去。

杨老爷子今天的精神头挺好,吃了不少饭,张明望把父女俩送回家的时候,正好碰到了从坐车回来的杨爱华,杨爱华从奔驰车上下来的这一幕恰好被三人看到。

“哥,你去哪了?这是谁的车?”杨月婷把杨爱华堵在楼道门口。

杨爱华推开月婷,笑着跟张明望说道“明望啊,好久不见,上次的事一直没谢你呢。”

“嗯,杨厂长,我正好有些事想单独跟你说下。”

“行啊,我先把我爹抬上去,今天不好意思,有事出去了,改天我请你吃饭。”杨爱华递给张明望一支烟,张明望没接,杨爱华也没收回来,随手丢在了地上,转身背着老爷子上了楼。

杨月婷看着张明望和大哥间的气氛很古怪,她站在一旁,杨爱华楼上喊道“月婷,你把轮椅拿上来。”

“明望哥,你待会别跟我哥动手,说他几句就得了。”

“傻丫头,你想什么呢?我真的有话跟你哥说,你别瞎想,快上楼吧。”张明望把轮椅放到月婷手里,月婷低着头,抬着轮椅上了楼。

张明望在楼下等了一会,杨爱华才下楼。

“说吧,找我什么事?”

“那件事跟郑书记没关系,钱是王广河贪的,我来就是告诉你一声,刚刚送你回来的是王老虎的人吧,你离他们远点,那王老虎不是什么好人。”说实在话,要不是看在杨老爷子和月婷的面子上,他一句话都懒得跟杨爱华说,自己也算是帮了杨爱华的忙,可杨爱华一点都不念自己的好,塌陷事故的家属们出院,按理说杨爱华即便不是厂长了也该过去看看。

杨爱华把手揣在兜里,低头点了根烟“这事过去了,我现在也不是厂长了,谁贪的钱跟我没关系了,至于我现在跟谁走得近,和你也没关系,倒是你,以后离我妹妹远一点。”

张明望绷着脸“你要是疼你妹妹,就好好照顾你老爹,别让你妹妹担心!”

“我家的事,用不着你管。”说句实话,杨爱华有些心虚,他现在不光是面对张明望的时候心虚,现在他看以前的同事和领导都心虚。他认为日记交上去的那一刻,自己在矿物领导和同事眼中树立的光辉形象就崩塌了,他却根本不知道,完完整整看过日记的只有三人,张明望、廖书记和他妹妹。他是廖书记一手带出来的,廖书记自然不会到处宣传,日记一直扣在廖书记那里。

“我走了,杨厂长你保重。”张明望说完,头也不回的走。

看着张明望越拉越长的身影,杨爱华终于松了一口气。

第6章:二哥惹的祸事(一)

古人说:忍人所不能忍,成人所不能成,这句话说的挺有道理的。但是有的事可以忍,有的事不能忍,明明忍不下去还要硬撑着,撑到最后也还讨不着好,这就是给自己找罪受。

进入了八月份,北方的夏天已经算是过去了一半,这时候天气比较古怪,老天爷时不时的,会在下午来上一场酣畅淋漓的雷阵雨,雨水过后,空气中会弥漫一股泥土的香味。矿材厂的篮球场上,一群健壮的小伙子正在打篮球,张明望也在其中,他仗着身体好横冲直撞。

“明望,还打球呢?王厂长刚刚还找你呢。”老刘吃着冰棍,手里夹着一个篮球。

“这都下班的点了,他找我干啥?”

“这我哪知道?说不定是要请你吃饭呢。”老刘光着膀子,拿个篮球,站在场外冲他喊道。

张明望从场走了下来“老刘,你替我吧,我去看看。”他很好奇姓王的找自己有什么事,从公安局出来以后,自己当天就和王广河摊牌了,那姓王的是打死都不承认自己干的事,不过老书记临死的话张明望还是给带到了。

前阵子金虎台煤矿的货车进厂拉货,王广河给张明望打电话让他们保卫科把车扣住,当着厂子所有工人的面说以后厂子里的货再也不卖给金虎台煤矿,他这一举动得到大伙一致的拥护,尤其郑书记带出来的两个徒弟,带着工人把进厂拉货的车都给砸了。

厂里现在最受挤兑的人就是张明望,大伙早已经认定了是张明望逼死了郑书记,杨爱华是张明望给弄出来的事也在厂子里传开了。在家属院塌陷事故发生后,杨爱华在厂里的名声早就臭了,现在张明望连一车间都了。矿材厂底层工人的思路极为简单,你跟谁走得近,你就和谁是一伙的。

张明望擦了擦汗,洗了把脸才去找的王广河。他进办公室的时候,王广河正在屋里看书,见到自己进来了,他立马笑嘻嘻的站起来,还主动给自己搬了把椅子。

“小张啊,坐吧,我今天找你来是想跟你商量个事。”

“嗯,王厂长,这可少见啊,是工作上的事,还是有其他的什么事?”

“是这样的,还有两个月就是供暖期了,矿上开采量也加大了,客户给咱们下的订单多了不少,咱们工厂这时候又得扩大生产规模了。”王广河笑着递给张明望一沓子报表,张明望接过了大致看了一遍,又递了回去。

“王厂长,这事情咱们一般都是厂领导开会的时候决定的,而且我一个保卫科的,你跟我说这些有啥用啊。”张明望摊了摊手,心里想着:王广河今天整这事肯定没安好心。

“嗯,其实我就是想征求下你的意见,之前杨爱华当厂长的时候,不是开除过一批小偷小摸的工人吗?现在咱们厂子也正是用人之际,我跟王书记说把之前开除的工人返聘回来,毕竟他们业务熟练,不用培训就能上岗,我想听听你的看法?毕竟开除那群人也是经过你手的。”

王广河接着拿出一个本子,笑呵呵的瞅着张明望,等着他给回复,说实在的,要是以前杨爱华跟他这么说,张明望想都不想就会答应。因为杨爱华那人虽有点自私,但起码还是以大局为重,真心想把厂子做大做强。可王广河就不一样了,眼界太低,能力又不够,最关键的这家伙一肚子坏水。

张明望揉了揉鼻子,朗声说道“我觉得不好,一来,他们之前被厂子开除的原因大伙都一清二楚。二来,那些人都是厂里的害群之马,好不容易给赶出去了,现在又要弄回来;三来,就是工资待遇这块,你们打算咋整。”

“这你放心,之前咱们厂里的几个领导开过会了,按他们原来的待遇,毕竟都是厂里的子弟,不能因为他们犯了点小错,就不给人家改过自新的机会了,其实我来找你来,是王书记的意思,她是怕你有意见,毕竟这伙人当初是你和杨厂长一起开掉的。”王广河脸上露出几分关心的之意,张明望知道,这小子到底还是给自己摆了一道。自己在厂里面的人缘已经够臭的了,这回又整回来一批跟自己有仇的人。

“谢谢各位领导关心,你们几个大领导都开过会了,现在问我还有用吗?”

“嘿,我知道你心里有怨言,这样,我听说你大嫂不是没工作吗?正好咱们工人食堂缺人,给她安排过去,你看行吗?”

“那我就替我嫂子,谢谢王厂长了。”

“小事,反正从外面找也是找,咱们厂的工人家属,用着也放心!”王广河手里拿着保温杯,笑呵呵的说道。张明望真是佩服王广河这幅笑模样,人家老岳父才死了不到三月,现在还能笑呵呵的跟自己聊天,跟个没事人似的在这给他挖坑,也是够厉害的了。

厂里返聘被开除的工人回厂的事情一传出来,厂里说啥的都有,过了没几天,新来的王芮书记就在工人大会上正式宣布了这件事,还给各个车间下达了任务指标,工人对新书记的印象非常好。

毕竟之前杨爱华当厂长的时候,在管理工厂这一块上从不放松,一直用高压政策,以此来保证开工率。如今王芮上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返聘工人,包括已经退休但未满60周岁的工人和之前被开除的那一拨人。第二件事,就是让工人在周末轮休,每个人一个月都能休上四天。第三件事,是在处理家属院塌陷事故上,她给伤者家属们统一安排了住房和工作,而且厂子里那些受伤严重的工人全都评上了工伤,家属院的人都说这个新来的书记有人情味。

但是王芮来了以后,也出现了很多问题:工厂的订单连续连个月没有完成,不得不赔付了一定数量的违约金,这事在杨爱华当厂长的时候根本不可能发生;

还有上个月厂里一车间的生产线停车的次数达到十三次,停车原因尚未查清,要是杨爱华在,那车间主任肯定会被劈头盖脸的骂一顿,一车间生产的钎头的合格率也大幅度下降,矿务局下面的煤矿用了都骂娘。

但这些事在大伙眼里都是小事,根本没人在乎,大伙现在都想着怎么能躲挣点钱,厂里的产品现在不愁卖,营业部的那些同事腰板挺得直直的。

今天要去老太太叫自己回去吃饭,说是二哥张明远请客,但他知道,以二哥的那个德性,请客吃饭花的也是老太太的钱。张家兄弟三个,大哥向来老实憨厚,从小到大没让家里操过心,父亲死后一直帮母亲分担家务,自己和二哥能念完高中,花的都是大哥挣的钱。

二哥张明远在三个兄弟里是最吃香的,老娘打小就给他惯得没样,听大哥说二哥以前生了场大病,差点死掉,所以母亲从小就疼老二。即便是现在,老太太仍旧住在二哥家,洗衣服做饭,照顾着二哥的起居。三个兄弟,大哥住的是矿材厂给他分的住宅,自己住单位宿舍,唯独二哥,母亲买了原先的平房,给老二买了套楼房。

班上的通勤车,直接就开到二哥和老妈住的小区楼底下,家里的门也没锁,一进屋就看到大哥拄着拐,在屋里挪桌子,大嫂和老太太在厨房里忙活着。

“大哥,你放那吧,我来吧,对了,老二干啥去了?”

“你二哥待会回来,我跟你说,这回老二长出息了,他自己找了个工作,每天不少往家里拿钱。”张明博拄着拐,他腿恢复的挺好,早就能下地走能动了。

张明望心里有些纳闷,二哥那个熊样,吊儿郎当的,跟一群狐朋狗友整天到处惹事生非,哪个单位能要他。

“大哥,老二找的啥工作?”

“这我还真不知道,回头你自己问他吧,反正钱是真的不少挣,老二还说过阵子要买摩托车呢。”

“成天瞎嘚瑟,买车他会开吗?”

“咋不会嘞,前阵子我还瞧见骑车带个女娃呢。”

“谁的车啊?”

“他说是朋友的,我也没深问,他那几个朋友你又不是不知道。”张明博把碗放到桌上,笑呵呵的说道。

张明望摇了摇头,哥三的父亲以前在的时候,是厂里的优秀工人,家里老宅的墙壁上挂满了奖状。三个兄弟里,属大哥的性格最像父亲,老实厚道,吃苦耐劳,在厂里也是劳模。二哥就差太远了,他偷奸耍滑在厂里是出了名的。更差劲的是二哥在厂里还是出了名的流氓混混,打架斗殴,偷鸡摸狗,到处撩骚。厂里要不是看在他父亲是牺牲在援疆的路上,早就把他给开了。

“妈,老二干的啥活呢,他跟你说了吗?”

“明望,你一口一个老二的,那是你二哥。”许桂琴拿着芹菜梗敲了张明望一下。

“你二哥的一个朋友,之前要开了一个歌舞厅,你二哥就掺和进去了,现在的生意是可不赖呢。”许桂琴仰着脖子那副骄傲的模样,让他觉得有些可爱。

“我哥跟人合伙开歌舞厅?他哪来的钱?你的那点退休金这回全都贴补进去了吧?”他问完了,许桂琴就不说话了,噘着嘴就进了厨房跟大嫂一块做饭去了。

大哥怼了他一下“明望,你怎么跟妈说话呢?你看咱妈不高兴了吧?”

“大哥,老二啥样,你比我更清楚,他是开店做生意的料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几年在外面干的啥事你还不知道吗?”

“行了,行了,你别说了,待会你二哥回来,你可别这样说啊。”

“嗯呢,我知道了。”

第6章哥:二哥的祸事(二)

经济发展的越快,乐极生悲的循环周期就越短,很多时候那些糟糕的祸事就藏在那些最灿烂的微笑之中。

饭菜一样一样的端上桌来,等快上齐了的时候,二哥张明远才回来。

张明远穿着喇叭裤,花衬衫,鼻梁上戴着个大墨镜,右边胳膊夹着一个黝黑锃亮的皮包。

“呦,今天咱家人来的够齐的啊,整这么一大桌子,本来我还想着带大伙上外面吃去呢,你们这也不给我机会啊,改天我再请大伙吃饭啊。”

“老二,你赶紧坐下把,都是自己人,没人吃你这一套。”张明望揶揄道。

“妈,你看见了吗?老三平时就是这么叫我的,没一点规矩。”

“明望,那是你亲二哥。”

“没错,我的亲二哥,你可别瞎晃悠了,您赶紧坐下吧,全家都等你上桌呢。”

张明远笑呵呵的,跟大哥换了位置,紧挨着老妈就坐下了“别看我了,咱们吃饭吧,怎么听说大嫂怀孕了,这可是好事啊,大哥大嫂我敬你们一杯。”他一上桌,气氛就热闹起来了,老妈笑的满脸褶子,也跟着举起了杯。

喝了口白酒,张明远渍渍的摇了摇头,龇牙咧嘴的喊道“大哥,老三,你们咋就喝这个啊?我屋里有洋酒,正经八本的美国威士忌,我给你们拿来尝尝。”

拿了一瓶威士忌,老二准备挨个倒上“老二,你大嫂怀孕了,不能喝酒。”

“啊,对,那大哥你得喝两杯啊。”

“二哥,这屋里这么暗,你戴着墨镜看得清?”

“老三,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叫时尚。”他嘴上这么说着,但还是把眼镜摘了下来。

“二哥,咱们厂子正返聘工人呢,机会挺不错,你现在回去上班,就按照你以前的待遇,而且工龄还能接上。”张明望顺嘴提了一句。

哪知道张明远吧唧吧唧嘴,梗着脖子说了一句“当工人能挣几个臭钱?你哥哥我现在一晚上的光流水就几百块!”

张明望也不搭理他“大嫂,明天你有空去厂里报个到,矿材厂食堂现在缺帮厨。”

“这太好了,那俺明天就过去,二弟,俺敬你一杯!”

“不就是当个帮厨吗?嫂子你至于乐成这样吗?”

许桂琴拉着张明远的衣服“老二,当工人多稳当啊,你天天晚上出去,我不放心啊。”

张明远一只脚踩在凳子上,手按在膝盖上,也没个正形“妈,我这个叫夜生活,现在年轻人都这样,我们歌舞厅晚上天天都爆满,都是年轻人。再说现在都市场经济了,小平同志都讲了发展才是硬道理,对了,我今天还有正事跟大伙说呢。”

张明望扒拉两口饭,笑着说道“二哥,你别说了,坐下吃饭吧,瞧你这样就知道你准没憋好屁。”

“老三,你先听你二哥说完。”许桂琴往张明望的碗里盛了一个大骨头,张明望干脆也埋下头,老老实实的啃起了骨头。

张明远用眼睛瞪了下张明望,接着说道“大哥,老三,我准备跟几个朋友在咱们矿材厂外面开一个录像厅,店面我都选好了,我跟你们说,这录像厅要是开起来,钱肯定不少赚,你们要不要掺和一下啊。”

大嫂吃着饭,在桌子底下用脚踢了下丈夫,张明博叹了口气“老二,现在挣点钱多不容易,要我说,你年纪也老大不小了,也该正经八本的谈个对象了。”

“大哥,我跟你说,现在只要有钱了,这女人还不是自己扑过来。”张明远侃侃而谈,话刚说到一半,就被张明望给打断了。

“二哥,不好意思,我插一句,之前听说你跟人合伙开歌舞厅,是从咱妈这拿的钱吧?现在回本了吗?”张明望轻声问道。

“老三,你什么意思?咱妈的钱我以后肯定是会还的,这么说吧,光是我那歌舞厅的生意,每天晚上都红火的很,我这么说吧,现在你去市里打听下乐园歌舞厅,那就是我和几个哥们一起开的。”张明远扬了扬下巴,撸起左臂的衣服,刻意的露出手上戴的手表。

张明望盯着二哥的眼睛,慢慢的说道“那改天我过去看看,问问那的人,他们老板有没有姓张的。”

“你问,你放心去问,老三,你都不用走太远,你下楼随便找个人问下就成,他要是不知道我们乐园歌舞厅,那就是我宣传不到位。”张明远拍着胸脯说道。

张明望一把抢过来他手里夹着的皮包,拉开一看,全是小广告和小纸片“宣传不到位?张老板,敢情你就是发传单的啊?”

二哥一脸尴尬,抢回了皮包“老三,你当兵的不懂我这些,这叫宣传手段,发传单可比在电视台和报纸上打广告省钱的多!”

“呦,真没发现,我二哥,还是个商业鬼才,难得啊,他还能知道省钱?”

“老三,你也不用说风凉话,我知道你没钱?大哥大嫂,你俩考虑一下,这可是个好机会啊!”张明远递给大哥大嫂一人一张广告传单,上面印着乐园歌舞厅,一元一位,欢乐到天明,营业时间晚上八点至早上八点。

大哥皱着眉头,看了看大嫂,磨磨蹭蹭的说道“老三,大哥也不懂这些,你这歌舞厅是按人头收费的啊?”

“对啊,一人一块钱,进里面跳舞,要喝酒水饮料啥的另外掏钱。”张明远见大哥有兴趣,眼睛立马发亮。

“大哥,你可别被他忽悠了,他是要找你入股开录像厅的,跟这歌舞厅没啥关系。”张明望没去过啥歌舞厅的,但他听说过,这两年市里面已经有开了好几家了。不过还没听说过哪家像老二开的歌舞厅这么便宜的。

“老三,不说话能把你憋死啊,你看你这一句一句的,大哥,你别听他的,我那个歌舞厅稳赚不赔的,这录像厅开起来以后估计比歌舞厅还挣钱,我都想好了,一楼摆上一层台球桌,二楼开录像厅,肯定挣钱。”张明远喝酒就脸红,一杯酒下肚脸红的跟猴屁股似的。

见到大哥大嫂犹豫不决,张明远从座位上离开,跑到自己的屋里拎出来一个双肩“大哥大嫂,你们看,跟你们说真的,我和几个哥们开的歌舞厅,现在每天就跟捡钱一样,这是我这个月分到的钱。”

双肩背包里全是钱,里面都是一元、两元和五角的纸币,偶尔能看见十元五元的钱。

“能挣这么多钱?”大嫂眼睛睁得溜圆,大哥也跟着咽了口吐沫。

“我们六个兄弟一起开的,我这占的还小头,赵老三出的钱多,他拿大头,你们要是看到分到手的钱,渍渍,估计更羡慕,跟我们隔着两条街的夜上海现在都快被我们挤兑黄了。”夜上海歌舞厅,张明望是听说过的,也算是本市比较出名的娱乐场所,但老二说的乐园歌舞厅他还真听说过。

“二哥,待会吃完饭,带我和大哥过去看看。”

“好嘞,没问题,那咱们现在别喝酒了,待会去我那喝。”张明远拍着胸脯说道。

许桂琴瞧着二儿子这醉醺醺的样子,一脸的不开心“老二,你待会还要去外面喝啊?”

“对啊,你们别去了吧,他大哥的腿还没好利索呢。”大嫂说了一句。

张明远摇了摇头,瞅了眼张明望“老三,要不咱俩去吧?”

“妈,我腿没事,我到那也不喝酒,就是去看看,要是行的话,我就跟着老二一起干。”张明博的右手少了根手指,腿脚也不利索,去哪都得拄拐,厂里给他评了残,办了病退,现在他也不想在家闲着,老二说的还挺让他动心的。

八月晚上的天气依旧闷热,一股股的热风冲到三个人的脸上,三个人坐着三个轮的小凉快到了人民大街后身的小街。辽西市的人民大街是本市的市中心,大街两边的建筑物有的还是建国以前盖起来的,人民大街后身的三栋楼,一栋是辽西市的百货大楼,剩下两栋大楼一栋是市里最大的酒店,另外一栋租出去做商铺,三栋大楼后面的那条街就是市里有名后街。

后街把三栋大楼和居民区分割开来,东边都是老百姓住的平房和小二层楼,破破烂烂的,因为小区的下水管道老旧,后街地上面的地砖没一块完整的,垃圾和脏水也到处都是,时不时的还能看到老鼠贼溜溜的乱窜。

但就是这样的破烂老旧的一条街,到了晚上却是整个市里最热闹的地方,能在人民大街边上那三栋大楼做生意的基本上都是万元户。后街的空气带着一股子浊味,在街上踏出去的每一步鞋上都能带起黑泥和脏水。

张明望想不出在这种地方开歌舞厅是怎么挣钱的,在他苦思冥想之际,身后忽然想起两声喇叭声“滴滴~”,后边开上来两台摩托车,瞧见前面有人也没减速。

“大哥,小心!”张明望一手把大哥抱了过来,但地上的脏水还是溅到了张明望的身上。

“你***是瞎啊?不知道前面有人啊?”张明远叫停了骑摩托的人,骂骂咧咧的就要上去理论,大哥见这架势赶忙给人拦下了。

两女男女坐在车上,前头那辆车上的男人笑着怕撇了撇嘴“哟?碎嘴子①(张明远的外号)?怎么你们穷鬼乐园混不下去了,带着瘸子上你们那跳舞去?你这不是欺骗消费者吗?”车上的女人穿着短裙,光着大腿,搂着男人的腰,瞧着张明望的白体恤被溅了一身泥点子,听了之后忍不住跟着咯咯的笑声。

张明远拿着大哥拐杖,就要扑上去,这时身后响起了一阵紧促的喇叭声,兄弟三人下意识的往道边靠了靠,那两对男女骑着摩托转就远了。

“这帮人干啥的?”张明望一边帮大哥擦着衣服上的泥点子,一边问道。

“夜上海那边看场子的,我们乐园歌舞厅生意好了,他们眼红呗。”

张明望没有接话,扶着大哥慢慢的往前走,三兄弟走到后街的尽头,就已经听到咚咚的音乐声和叫喊声,可他们过了一条马路,穿了一条的巷子,才看到所谓的“乐园歌舞厅”,他们面前的三层楼的楼顶赫然写着“辽西市百货公司仓库”。一层冷冷清清,而二楼和三楼却是灯红酒绿,紫色的荧光灯不断闪烁,从楼下都能听到楼上的音乐声。

就是张明远跟人合伙开的乐园歌舞厅,歌舞厅开在仓库的二楼和三楼,一楼仍旧是堆放货物的仓库。

刚刚路过时张明望看到街道对面的夜上海歌舞厅,门口停了几辆汽车和十来台摩托车,而乐园歌舞厅则是完全不同,它门口停满了自行车,把整个一楼围得严严实实密不通风,几台孤独摩托车则是停在入口处,三个穿着时髦的年轻人坐在摩托车上出收着钱,在他们旁边还立着一个大牌子:一元一位,营业时间晚八点到早八点。

进场的人给他们交一块钱,他们在交钱的人手上,用红印章盖个戳,然后直接就放进去了。

张明望摸了摸鼻子,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二哥,你这歌舞厅以前不是百货市场的仓库吗?咋租给你们了?”

“嘿,现在是市场经济了,这国营百货的生意都被周边的小商小贩挤兑黄了,哪还会进那么多货,二楼三楼都闲置好几年了,赵老三和百货的彭经理是连襟,去年承包的仓库,根本挣不了几个钱,开歌舞厅的主意还是我给他出的呢。”一边说着,一边带着张明望进了舞厅。

注:①碎嘴子:方言指说话多,能絮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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