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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色春》


第01章

人这一辈子,总有几个污点。

而南霜这一生,却因一个污点一错再错,错得一发不可收拾。她觉得有些憋屈。

事情还要追述到那年万鸿阁与天水派结盟。

南霜是天水派的大小姐。江湖人士通常晚婚晚育,她长至十九岁,才被父亲招到跟前,说:“最近我派与万鸿阁结盟,他们家二公子我看不错,人长得俊秀,腰板笔直,你嫁去吧?”

南霜心想女大当嫁,于是点了点头,郑重其事答了声:“好。”

南九阳却不由怔住,半晌摇头叹口气:“女儿长大喽。”

送亲队出发正值晚夏,空气里桂子飘香。天水派在京城内城,门开临街,俨然一副官家行头。郁郁葱葱的指头缀在翘檐红门上,南九阳站在门口,看着女儿一身吉服,胭脂红妆,不由垂泪感慨。

岂料南霜昂首阔步迈进轿子后,片刻又掀帘探出个头来,唤道:“爹,莫难过,女儿这番嫁了就回来。”

南九阳哀伤的表情刹那懵了,眼神变得十分诡异,且看南霜乐呵呵对轿夫道了声:“走咧。”一时间锣鼓喧天,喜气洋洋。南九阳心想,难不成宝贝女儿把嫁人当作走镖,不吵不闹是因为她以为可以回来?

南九阳觉得十分不妙。

其实南霜不过想着跟未来夫君商量一番,允许她每年深秋至来年开春,回家陪着父亲。

理由她都想好了,开春至仲夏半年时光,她留在万鸿阁,是时气候好,天气暖,宜行房事,适合繁衍。

一路顺风顺水,日日天气晴朗,和风凉凉。南霜出生至今,便是一个顺风顺水的命,遇到最大的磕绊,便是小时与邻户几个公子哥上学堂,夫子讲课提到“房事”一词,半大的小孩们都羞红了脸,只女扮男装的小南霜拍案而起,学着父亲的语气道:“这,是件妙事。”

当时学堂内寂然无声,树枝喜鹊叫得叽叽喳喳。正值开春,猫儿也分外躁动,一声“喵”叫让七老八十的夫子浑身打颤,牙齿漏风地说:“孽,孽障!“

当天,南霜就在一片鄙夷的眼光中,被夫子逐出了学堂。

其实那年的南霜并不知道“房事”一词的玄妙含义,她只是依葫芦画瓢地把南九阳的原话说出来,未想引来一场欷歔,也酿就了人生最大的污点。

南九阳知道女儿被赶出学堂的原因后,十分郁结,他端坐在书房几案前,很忧愁地看了南霜一眼,叹了两声道:“言传身教,耳濡目染,是为父的错,是为父的错哎。”

好在南霜当年女扮男装去上学,唯教书先生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南九阳用银子封了老先生的口,南霜也未落下个不耻的名声。

同一年,南九阳请了个落第秀才到府上授学,南霜至此再未去过学堂,没了同龄人的竞争,诗词歌赋学得七零八落。

女子无才便是德,南九阳也不粗心。九年后,天水派与万鸿阁结盟,那万鸿阁的二公子长的是长身玉立,英俊潇洒。南霜已到了懂事的年纪,南九阳心想,这孩子开窍极早,若嫁了去,必定深谙驭夫之术,天水派与万鸿阁的关系,定能更上一层楼。岂料南霜一句“我不日便回来”让南君杨委实心颤了一把。

万鸿阁坐落在凤阳城外的玉山中,山路十八弯,隐约见得飞檐廊脚,白墙楼阁巍峨耸立,在枝蔓掩映间,愈发幽静庄严。时已初秋,枫叶变作黄橙色。

万鸿阁本名万红阁,只因深秋时节,大片红似火的枫叶飘落于楼台亭榭间,如万点飞红过眼而去,妍丽且多姿。然此阁在江湖上地位平平,“万红”二字不免让人联想到秦楼楚馆,遂改名成“万鸿阁”,以鸿雁高飞之气象重振声势。

轿至阁前。正午艳阳天,秋高气爽,良辰吉时。万鸿阁正门前站了一行人,排头一个身穿红服锦衣者,便是正牌新郎官欧阳熙。

南霜在外的某类名声是极好的,都说天水派大小姐,知书达理,秀外慧中,勤苦耐劳,身材婀娜,肢体柔韧,房事亨通……不必赘述。

欧阳熙觉得自己是八辈子修来的好福气,娶了七仙女般的好夫人。他在门口站得是笔直发僵,僵中带软,软里还掺和着些么柔情似水。明白人看了知道他是紧张,外人见了,便是一副已然腌菜的模样,皆叹一朵鲜花液在牛粪上。

下了轿,移莲步,吹来一阵金秋风,掀起红盖头一角。南霜隐约撇的新郎官修长身材,正抿着嘴角弯弯笑,心中感叹爹爹言语不虚,的确腰板笔直。

敬了酒,行了天地礼,新娘便被送入洞房。

万鸿阁三间大院,内有无数小院,虽不大,格局亦是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南霜的洞房在中间院子的正南方。

是夜,院外流水席仍旧人声鼎沸,屋子里凤柱鸾梁,南霜有些闷,便自己掀了盖头,在桌上拿了些糕点吃,吃着吃着,却闻到一股幽香,抬头见房内红烛幽幽,影影绰绰,竟觉得有些困倦。

南霜心想不若小憩片刻,养性蓄锐,方可云雨至天明。

朦胧中,新房内仿佛有声响。

“轻点,别把这玩意儿摔地上了。”清越的声音如泉水淙淙。

“公子,这丫头看着轻巧,扛着还挺重。”旁又传来一个更为年轻的声音。

“挺重?”

“公子,扛着这丫头,我使不出轻功,等下被人发现了可不好。”

“唔……她一副豆芽菜的模样,沉的不是她,而是她的嫁衣。来,把她的衣服扒了。”

“公子,这……不大好吧。”

“唰”一声,折扇打在一个人头上,“反正等下把她扔少主床上,迟早也得扒衣服。”

“公子,不是说放你床上么?难道……你你你给少主下药了?!太狠了!”

“少主镇得住场子。”

于是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诶诶让你扒嫁衣,亵衣给她穿上。”

“公子,这肚兜的带子松了,如何是好……”

“……我来。”

万鸿阁除了府内的三院,还有一个外院叫迎客轩,若有身份极尊贵的客人来,便落榻轩内。迎客轩侧旁有一画廊,沿着山势高低起伏,连着二院。这夜,画廊外树影掩映,画廊下流水淙淙,画廊内,春光乍泄。

一少年面如敷粉,杏眼水灵,约莫十五六岁,正驮着被拔去了嫁衣的南霜。

少年的身旁,另有一人身形修长,对背着空旷的山色,夜风扬起他的发,若一泓水墨骤然倾散在夜色中,淡青长衫映着月华,似灼灼有光。

“童四,走。”青衣人淡笑一声,抬手将嫁衣抛掷空中。那嫁衣在天际展开一抹绚烂的红,青衣人足尖点地,接力腾空而飞,伸手一拉一旋,将那抹艳红收于手中。

被唤作童四的少年哀叹几声,驮着南霜顿地跃起,随那身影而去。

南霜翌日醒来神清气爽。山间苍翠,树木遮天蔽日,时不时还传来几声鸟叫。屋子东南角洞开的窗子处,几枝红枫探进来。看着几片枫叶委地,南霜心里十分纳闷。

明明记得新婚洞房在一楼,难道如今的枫树皆生得如此矮小荡漾,弯腰驼背非要进洞房来一窥春光?这么想着,南霜忽觉不对劲,翻身向内,竟对上一张陌生的脸孔。

男子半醒未醒,睡梦中咂咂嘴,缓缓睁开眼睛,愣了。

南霜亦是愣住,然而两两相对。心态完全不同。

南霜的目光从他飞扬的眉毛,移到他抿紧的柔软的嘴唇,最后移到他半敞的衣领内红彤彤的脖子根,敛目低眉娇羞唤了句:“夫君。”

男子浑身痉挛,跃身弹起,指着南霜大叫一声:“禽兽!”

南霜彻底懵了,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打量了下彼此的衣衫,又看了看洁白的床榻,便自以为是猜到了时时,呵呵乐道:“夫君切勿忧心。你虽不举,但你我毕竟已有夫妻之名,我决计不会因你床第不能而嫌恶于你。”

说着,她又打探了她“夫君”两眼,只见他眉峰飞扬,凤目凌厉,鼻挺若峰,唇如刀削,总的来说,是一副很有神采的英俊皮相,甚至比她预料的还好上十分。然而想起他的难言之隐,南霜觉着十分惋惜,不由连叹三口气。

床上的男子气得发抖,如春天炸毛的猫,瞥见南霜肆无忌惮的眼神,他又扯过被子,遮住要害部位,努力镇定着放低声音道:“你,你出去!我不是你什么夫君。”

南霜又乐呵呵笑了起来,心中压根不把他的话当回事,平静接了句:“我出去帮夫君寻些吃食补身子。”便下地找鞋穿。

这一找,她彻底呆了。

房间内清风雅静,墙角大瓷瓶上印着蓝色碎花,瓷瓶旁有一条长案,案上放着一架古琴。南霜分明记得洞房是一片红彤彤的装束,如何变得如此素淡?

她愣然回转身,方问了句:“睡错人了?”忽听房外传来吵嚷之声。言辞间,又听人在赔不是,说什么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搜过了,只余少主的迎客轩,又说什么丢了新娘是大事,不仅关乎熙儿的幸福,还关乎着天水派与万鸿阁的关系。

南霜听了半晌,渐渐明白过来,她抬目恰恰与方才那男子对视,二人脸上都很无奈。男子叹了口气道:“你与万鸿阁有仇,为何把我也拖下水?”

此言一出,南霜怔怔道:“哪里是有仇,我昨日分明瞅着自己在洞房里。”

床上男子又思量片刻,须臾恍然大悟,猛拍床榻:“被人算计了!”

电光火石间,南霜往床上奔去,抢过杯子将自己裹在其中。男子抬手把南霜就下床去,拖到物柜边,扯出一件藏蓝长衫扔给她说:“赶紧换了快跑。”

南霜说:“可是人都来了哎。”

男子道:“翻窗子出去。”

南霜点点头,正要换衣,只听人声已到了房门口,“砰”一声门开了。

进来两人见床榻无人,刚要回身说误会,转眼却瞧见墙角处,衣衫凌乱的两人,女子揪着男子的外衣,男子扶着女子的双肩抵在物柜上,齐刷刷往门这边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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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

进来两人不是他人,正式万鸿阁的阁主欧阳岳,与他的大公子欧阳无过。

话说欧阳岳为人实诚,行事四平八稳,说得好听是端的镇定从容,说得难听是墙头草见风使舵。他有夫人三位,公子两位。这厢站着的欧阳无过,是他早逝的大夫人所生。

欧阳岳一生匿居在万鸿阁,足不出户,若有生意,年轻时靠老爹,长大了便靠二儿子欧阳熙。唯一一次出门,便是上京与天水派结盟,其目的也是为了多个靠山,以后可在万鸿阁呆得更加无忧无虑天真烂漫。

坐井观天造成了欧阳岳目光短浅,哪里见过这等香艳刺激场面。

于是他眉毛耸拉成倒八字,目光从凌乱的床榻,迤逦在地的杯子,一直移到狗男女的身上,嘴角一塌露出个惨烈的笑容,颤声道:“少主好威武。”

欧阳无过喜滋滋道:“确实啊,这都几个时辰了。”

任何一个男人,在一炷香的时间内,先被人认定为不举,再被人认定为很举,都有那么些受不住。于是少主彻底炸毛了,负手喝道:“我穆衍风时随意强抢民女的人么?!”

南霜怔了片刻后,抬手扶额,这厮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本事可谓登峰造极。

然而一声怒喝后,莫说是屋内,连屋外也安静了。

穆衍风抓住南霜的胳膊肘,沉声道:“我随我出来!”硬是把愣怔地南姑娘拉出了房屋。

南霜这才发现,自己原是在迎客轩的松斋内,楼高三层,自己正处于最高处。

楼下,除却往来的丫鬟奴仆,还有来捉奸的家丁三五名。

此刻,这些人全因着一声怒喝,停下手头的事情,纷纷望了过来。

穆衍风不倦怠地吼:“你,你给他们解释清楚!”

这句话说得十分玄妙。两人身着亵衣在房内拉拉扯扯被几十个人逮个正着。现下穆衍风吼得“解释清楚”与大姑娘被人玷污后凄恻一句“你还奴家清白”如出一辙。南霜听后,双眼闪忽眨了眨,乐呵呵笑起来。

穆衍风愣怔了,他心底此刻只剩七个字:毁了……这下全毁了。

南霜转头瞥见穆衍风萧索的表情,余光瞄见楼下众人恍然大悟的神色,呆了半晌,心底也只剩下了七个字:坏了……这下坏事了。

但见欧阳岳晕头转向站不稳,楼下众人不解的目光化作怒火汹汹燃烧时,南霜未来得及想清楚“穆衍风”这个名字为何如此耳熟,楼下便有人喊出声来:“江南少主了不起啊?!江南少主就能在新婚之夜抢别人老婆啊?!就是你老爹武林盟主来了,我们也不能任你在万鸿阁胡作非为!”

闻此言,方才裹足不前的众人如打了鸡血一般,拔剑抽刀扬鞭,指着穆衍风便道:“你小子等着!”说着汹涌澎湃涌向楼道。

穆衍风的表情很愁苦,南霜的表情很愣怔,半晌,她勉力朝欧阳岳笑道:“伯父,这都是误会。”语气飘忽连她自己也很质疑。

却听楼道中隆隆作响,众人以千军万马之势朝楼上奔来。穆衍风浑身一个寒噤,转头与南霜道:“还不快跑!”正要顿地往楼下跃去,却被南霜扯着袖口,“我轻功至多跳二楼。”

楼道间的嘶喊声如开水滚滚沸腾,南霜指了指楼下,又指了指自己,神色很镇定,很坚决。

穆衍风吐一口恶气,心想反正事已至此,也不怕抹得更黑,于是将南霜环腰一抱,足尖在栏杆上一点,借势飞下楼去。

众人奔至三楼,见奸夫□已然落于院子枫树下,顿时觉得武艺受辱,气得七窍生烟,愈发叫嚣着要收拾穆衍风和他的姘头。

穆衍风此刻已冷静下来,拍拍衣衫,朝楼上道:“你们还是上面呆着吧。”

楼上人不服气,说:“你小子带种!”掷来飞刀利剑数枚。

穆衍风带南霜轻巧闪避了,抽空解释道:“否则等你们下来,我又上去,如此太费功夫。”

楼上又掷来几柄梅花镖,毒蒺藜。

南霜数了数,在楼上的人,连同欧阳岳一家,一共二十来人。

人数不多,想必这等丑事,万鸿阁的人也不愿惊动武林同门。思至此,南霜不由舒了口气,又转头看向穆衍风。

她这会儿反应过来,眼前这位身着……呃,亵衣的公子,便是江南流云庄的少主。

穆衍风的爹穆昭,是上一任的武林盟主,武功盖世。传说与他过招之人,除了于小魔头的爹,没有人能撑到五十招以上。

在江湖,穆昭的武学造诣,于这百年间,都是一个传奇。

历来武林盟主之位,都由三年一次的英雄会决定。然而不知何故,穆昭却于前年英雄会的前夕,让出盟主之位,退隐山林,云游四海。

江湖中,有不少野心之辈,均对悬空的盟主之位垂涎三尺。表面上,他们口蜜腹剑,唤穆衍风一声“江南少主”,然而私底下,个个摩拳擦掌,蓄势待发。

说起来,这窝囊的“江湖妓院帮”与声名赫赫的流云庄也沾亲带故。穆昭的已逝亲妹妹穆红影,早年嫁与欧阳岳为妻。因此若攀亲戚,穆衍风还需唤欧阳岳一声“姑父”。

南霜走神那么一刹那,再回过神来,她与穆衍风已站在院中,与冲下楼来的众人成对峙之局。

欧阳岳颤巍巍走下楼来,欧阳无过为人十分怯懦,此刻见形势不好,便与他的小娘储轻燕躲在欧阳岳身后。

南霜这才上前解释道:“欧阳伯父,我与少主虽同处一塌,缘由不明,然而并无云雨之实。”



格憨直爽快,脾气又好,说话向来直奔要害,然而众人一听此言,却欷歔再三,叹说不知廉耻。欧阳岳嘴角抽抽,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穆衍风认为南霜解释得很到位,也拱了拱手,一脸正气道:“请叔父相信衍风。”

欧阳岳叹一口气:“不是叔父不想相信你,其实你与……南姑娘,这般状况被人撞见,纵使我相信你……”说着指了指他二人,又抽搐两下。

“爹——”正门忽然迈进来一个男子,人群见了此人,又是一阵交头接耳。

那人的双眼布满血丝,五官十分端正。他身着一身红袍吉服,正是万鸿阁的二公子欧阳熙。

欧阳熙路过南霜时微微一滞,随即上前扶住欧阳岳。

南霜见他一身礼服还未来得及换下,想必是寻自己寻了一夜,心中不由赞叹,人品极佳,好夫婿。

谁料欧阳熙只清淡扫了喜悦的南霜一眼,转头对穆衍风道:“我与南姑娘虽礼毕,然未有洞房之实,表兄若喜欢,可将她带回苏州。”

南霜心中咯噔一跳,瞪大眼睛望着欧阳熙。

欧阳熙继而道:“我万鸿阁明媒正娶让她嫁入欧阳家,如今出了这样的丑事,我们与天水派的联盟,只当作废。”

南霜心中又是咯噔两跳,这才回过神来,讷讷问道:“你这是要休了我?”

她清澈的眸子中,没有怨恨,只是带了些疑惑,看得欧阳熙不敢直视。他偏过头,说:“不算休,只当是……没有这回事。”

本是第一次见面的小儿女,言语间,竟生出几分凄恻之情,众人不由放低了声音,看着他们三人。

“哈哈哈。”良久,穆衍风忽然开怀大笑,“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欧阳熙怔住,南霜纳闷地问:“明白什么?”

穆衍风上前两步,拍拍欧阳熙的肩,“表弟,为兄知道你是欲擒故纵!”

秋风拂过,摇落一树枫叶雨,穆衍风在簌簌落叶间,笑得酣畅淋漓:“你既然说了此番不算休妻,只当未嫁,就表明你相信南姑娘的清白。其实为兄明白,你是想再娶一次,好好洞房花烛,毕竟这‘南水桃花’……”

南霜咳了两声,穆衍风住了嘴,神神秘秘地笑。

其余人登时呆了。

同时间同地点,松斋的屋顶上,有人扶额发出一声长叹:“我的天——”

童四窃笑出声:“公子,再这么被少主忽悠下去,恐怕霜姑娘真要嫁入万鸿阁了。”

青衣人目光浅淡从童四身上掠过,又落在穆衍风身上,忽然笑了一声:“有我在,怎么可能?”说罢,衣衫划空一掠,“童四,下去凑凑热闹。”

屋檐上,飘飘然落下两人。一人身形不高,面目水灵,另一人身着青衣,头带斗笠,帽沿悬着黑纱,遮住他大半张脸。从南霜的角度望去,只见他长身玉立,下颌的弧度十分好看。

青衣人上前两步,对穆衍风略一拱手,道:“少主。”

南霜一怔,这声音委实好听了些。

穆衍风也迈步上前,伸手拍拍青衣人的肩,豪爽大笑道:“小于,你来的很是时候啊。”

青衣人轻点了点头,却说:“少主与霜姑娘,穿得甚为稳妥。”

那语气中,三分莫测,七分笑意。

南霜听了此言,也发现自己只一身白色亵衣站在人群中,脸不禁红到了脖子根。

穆衍风见状,拍拍青衣人的肩,道:“你替她挡着。”于是顿地飞上三楼。再出来时,他已身着一袭绀紫长袍,眉目间更显器宇轩昂。

穆衍风落地将手上的藏蓝衫子一抖,递到南霜手里,道:“南姑娘莫介意,我这里只有男装,你先将就将就。”

他目光掠过她的脖颈,只见锁骨下方,有一处桃花似的胎记,在衣衫内若隐若现,如一色春光乍泄,穆衍风不由吞了口唾沫。

青衣人见穆衍风的神情,嘴角微微一动,说不清是在笑,还是在叹。

“欧阳公子——”待穆衍风转过身,却见欧阳熙面色煞白,怔怔地立在众人前。而欧阳岳,欧阳无过,与万红阁上下二十余位家丁皆面露惊惶之色,腿脚发颤,几欲站不稳。

良久,欧阳岳抬起颤巍巍的手,指着青衣人道:“姓于……被称作公子……与穆少主一路……你,你,你是……”

青衣人风仪古雅地躬身,点头笑道:“在下于桓之。”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空气中的喘息声此起彼伏,只一刹那间,忽然有一人叫道:“于桓之来啦——”众人登时一跃三尺高,以奔命之姿朝门口跑去,间或有几人大喊:“快,下山!下山!万红阁要灭门啦!!”

于桓之十分无奈,截住腿脚不好尚未逃出的一下人,自己还未说话,那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于大爷,桓魔头,小的求您小的求您,赐小的一个全尸,让小的一头撞了吧。”

南霜看不清于桓之的面容,只见他面上的黑纱轻微一动,像似在笑,“你若敢撞,我杀你全家。”

那人霎时间脸色惨白,抬眼惊悚地望了于桓之一眼,嘴角抽两抽,吓晕过去了。

“小于,风采不减当年啊!”这边厢,穆衍风幸灾乐祸地说了句。

于桓之隔着面纱走近几步,看了看穆衍风,又瞥了眼南霜,忽然又轻笑出声。南霜被他笑得发毛,穆衍风被他笑得炸毛,吼道:“有事直说!不晓得你爷爷我最不待见人这么藏着掖着?!”

于桓之不理会他,却对南霜道:“在下于桓之,见过霜姑娘。”

“我知道你。”南霜点点头,又乐道:“大名鼎鼎啊你。”

于桓之怔了一下,问:“不怕我?”

南霜想了想:“怕你笑。”

旁边,童四掺和了句:“一针见血。”

于是于桓之又笑了,拍拍穆衍风的肩道:“待我把山下那群人赶回来,有件好事等着你。”

第03章

对于桓之的笑,穆衍风一直有些心里yīn影。

后来回了苏州,穆少主与南姑娘说起于魔头种种劣迹,两人一拍即合,得出这么个结论:桓之一笑,天昏地暗;桓之二笑,礼乐崩坏;桓之三笑,苍生涂炭。

于桓之听到这个结论后,亦认为十分绝妙,找南穆二人喝茶闲谈,掲了黑纱帽,露出英气逼人又清隽温润的面容,无辜地对着他们笑了一天。南霜的小心肝险些受不住,穆衍风拍桌的力道摇落一阵杏花雨:“你小子有话直说!不说本大爷就砍人了!”

雪白花瓣拂过于桓之的唇,亦拂过南霜的眼,四目相接不由愣怔片刻。南霜冲于桓之憨直笑笑,于魔头不自在地偏过头轻咳两声。

穆衍风欣喜地睁大眼,他不但在小魔头脸上找到了百年难得一见的不自在,而且在他耳根后找到一抹疏淡的微红,于是大而化之的江南少主仰天长笑,说:“难得啊难得,小于,你可是被本大爷的雄风震慑住了?”

穆衍风期盼的是一片喝彩,起码几句赞叹。没想到话音落入虚无,簌簌花落,洁白如雪的飘洒在石桌上,绿荫里。

须臾,于桓之转过来头,脸上是一枚十分少见的淡如疏烟的笑容,仿若冬日的浓雾被晨光一照,熹微,模糊,且十分美好,“霜儿,衍风,上次说要结拜。呐,我们结拜吧。”

然而当他们还在万鸿阁初结识的时候,于魔头的笑容远远没有后来那般营养无公害。当他抛下一句“有件好事等着你”,施展轻功朝山下飞去时,穆衍风呆滞的面孔上,渐渐露出难以言喻的凄苦,他握起拳头,狠狠砸向旁边的树:“黑云压城城欲摧,古来征战几人回。”

南霜听了很是欢喜,难得见到诗文水平跟她旗鼓相当的人,遂笑逐颜开地安慰道:“穆大侠,没事儿,人生自古谁无死,赢得身前生后名。”

俗话说的好,满灌水不响,半灌水晃荡。穆衍风遇上南霜,那是乞丐遇上要饭的,同病相怜,蛇鼠一窝。

两人在诗词修养上,一直郁郁不得志,今日相见,如俞伯牙遇上了钟子期,即刻引为知音,大呼相逢恨晚。更何况穆衍风听到“大侠”这个尊称,心中实在有点得瑟,犹如千里马遇到伯乐一般,他立刻将两蹄子搭在南霜的双肩:“南姑娘,本大爷欣赏你,从今后你就是我的义妹,有事我穆少侠罩着你!”

南霜同样有点得瑟,然而她比穆衍风冷静些。眼下局势很明显,万鸿阁上上下下都不待见她,然而所有人都惧怕于桓之,这个小魔头与江南少主交情匪浅,于是她也笑道:“穆大侠唤我霜儿妹子便可。”

南霜生得水灵漂亮,笑起来时,双眼弯弯如皎月,露出一对小虎牙,灵气中又添几许憨直的傻气,甚为可爱,穆衍风看着这笑容,觉得春阳暖照,大呼一声:“好!霜儿妹子,不若你我便以此枫树为证,就地结拜,从此江湖上……”

“结拜?怕是不行。”院外一个清冷的声音蓦地打断穆衍风的好事。

南霜与穆衍风同时颤了颤,朝门口望去。只见方才逃下山的几十个家丁,听到“于桓之”三个字不明所以连滚带爬跑下山的人,三人一排,灰头土脸地回到院子。

未至正午,金秋天高气爽,一阵风凉凉地拂过,吹动廊檐铁马。屋檐青苔有些潮湿,滑落几滴露水。

于桓之负手跟在众人身后,赶鸭子似地将他们驱回迎客轩。那群人一进院子,便自觉找了一块空地,蹲成一个方阵,个个环臂抱头,十分萎靡。

南霜曾听说过江湖小魔头于桓之的一些传闻。

据说此人杀人,有一个嗜好,绝不杀形单影只的人。美其名曰“福,许有双至;祸,绝不单行”。因此,人越多,他越是杀得兴致勃勃,且每个人的死法都千奇百怪,从不重复。如果被杀之人想要留个全尸,那么只有一个条件,听话。越是听话的人,越是死的痛快。

于是又有江湖人总结道:若一个人遇上了于桓之,那么趁其他人未至,赶紧逃跑;若是一群人遇上于桓之,那么列队,蹲地,抱头,等着他一招解决自己,如若不从……自求多福。

淡泊的光晕罩在于桓之的青衫上,似初春的新叶尖迎着朝霞,柔润且温润。虽看不清他的面容,仍能感到一丝白如雪,轻若梦的气质。

南霜的爹,南九阳曾说,其实于桓之也并非多么可怕,小孩子顽劣些罢了;讨人嫌的是于桓之那位早年失踪的白眼狼老爹,于惊远。

如今见了于桓之,南霜亦认为这样高洁的人,不会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顽劣小魔头。

然而下一刻,她动摇了。

于桓之环视一周,虽隔着黑纱幔,凌厉的目光也让人心惊胆颤,最后他看向院子的东南角:“欧阳公子。”

欧阳熙脸色煞白地立在原地,扶住欧阳岳,而欧阳无过,早已跌坐在地,浑身发抖。

“桓公子。”良久,欧阳熙吸了口气道

魔头,是于桓之的诨名。而桓公子,才是他江湖上真正的称号。

于桓之偏头看了看满地的草包,“这些人,若万鸿阁不救,我就留着喂刀了?”

欧阳熙有些恍神,看了看南霜,似乎不相信她会与于桓之为伍。

“救。”良久,欧阳熙才道:“不知桓公子有何条件?”

于桓之轻笑一声,指了指南霜和穆衍风,“霜姑娘与我家少主的私情,今日被这万鸿阁上上下下撞见,不知欧阳公子是认,还是不认?”

“不认。”欧阳熙道。

“嗯?”

“认。”

“好。”于桓之又笑了一声,“那万鸿阁对外,是说还是不说?”

“不说。”欧阳熙道。

“嗯?”

“说。”

“很好。”于桓之再笑了一声,“既如此,出了这样的事,欧阳公子与霜姑娘的亲事只能作罢。然而此事的起因,全是因为我家的少主……”说着,他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瞠目结舌的穆衍风和南霜身上,“我家少主行事光明磊落,岂是不负责任的人?此番他抢了霜姑娘,深感愧疚,决定——”说到这里,于桓之故意停顿了一下,直到满意地听见穆衍风和南霜的抽气声后,才道:“决定迎娶霜姑娘为流云庄的少夫人,不知欧阳公子和欧阳伯父肯是不肯?”

“就这样?”欧阳岳问道。

“就这样。”于桓之点头,随即又望向欧阳熙。

本来南霜在外的声名虽有些争议,但娶她为妻,是天下所有男子梦寐以求之事。都说天下三大奇女子之一的“南水桃花”,深谙闺房之术,身肢婀娜柔韧,是不折不扣的销魂窝。

而今日,欧阳熙见了南霜,只觉她确实貌美如花,然而眉宇间却并无妖娆艳丽,反而是几许如烟似雾的朦胧,一颦一笑又透出几分憨直傻气。他为人正直,本对传言中的南霜无甚好感,但见了本人,却不由有几分不舍与心动。

不过,若要在美色和小命之间做个取舍,他定然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何况还是一院子人的小命。

“好。”他无奈地看了眼南霜,却听欧阳岳猛地咳嗽起来,欧阳熙忙抬手为他顺气。

于桓之满意地笑起来,转身走向溃不成军的南霜与穆衍风,拱手弯身行了个礼,“恭喜少主,此番离府迎得美人归。”

穆衍风的神情很庄严:“小于,这次玩得过分了啊。”

于桓之道:“非也,这一次,桓之是认真的。”

“你让我嫁给他?”南霜认真地问,见于桓之点头,她忙摇头道,“不行。”

“为何?”于桓之笑了笑。

穆衍风也不由纳闷:“你连我表弟欧阳熙都愿意嫁,我穆少侠难道不比他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许多?”

那边,欧阳熙的脸抽搐了一下。

于桓之道:“霜姑娘大可不必在意盟主与令堂的意见,待回了苏州,于某自当去信告知二老。”

南霜又摇头:“不是为这个。”然后她望着于桓之,正儿八经回说:“我与穆少主,虽初初结识,然甚觉彼此志同道合,引为知己,并非所谓男女之情,如此结为夫妇,十分别扭。”

穆衍风极为赞同:“霜儿妹子,唤我穆大哥既可。”

于桓之笑道:“其实可以换个说法,霜姑娘与少主,虽云雨未果,然则已有同塌情谊,结识不过三两个时辰,便共苦与共,情投意合,此为天赐良缘。”

南霜的笑容有些僵,“杀人于无形”是她现下对于桓之的印象。她不是善辩之人,听着于魔头咬文嚼字扭曲事实,只得铩羽而归。

穆衍风前赴后继,决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抬臂勾住于桓之的肩膀,将他拐进一个小角落,一脚踏在旁边的石凳上,语重心长道:“于兄弟,南姑娘是姑娘家,如此嫁了我表弟不到一天,又改嫁于我,你让江湖上的人怎么想?”

于桓之慢条斯理看他一眼,用只穆衍风可以听见的声音道:“方才少主瞥见南姑娘锁骨下的桃花胎记,一色春光乍泄,少主血气方刚男儿,就不曾心动?”

“一色春光……”穆衍风听了此话,觉得有些不对劲,然而到底是哪不对劲,他又说不出来,想了想,又接着解释道:“参差荇菜,君子好逑。”

于桓之低头暗笑一阵,好半天才不动声色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思服’才是你说的那一句。”

“差不多差不多,这些句子都是《蒹葭》府上的。”

于桓之一本正经道:“是《关雎》。”未待穆衍风又作解释,他又添了一句:“关雎和蒹葭都是《诗经》府上的,并非《史记》。”

穆衍风讪讪地笑,满脸一副“你真了解我”的诚挚表情。

于桓之拍拍他的手臂,遂走回南霜所站的树下,对南穆二人道:“霜姑娘此次离开天水派,本是为嫁人,如若少主不愿收她,那么她只身回去,被人在新婚之夜发现与少主私情的事,必定会传得天下皆知。如此一来,霜姑娘便会落得个不洁的声名,日后莫说是亲事,就连在江湖行走也会被他人耻笑。

“少主,你既已将霜姑娘视为甘苦与共的义妹,你就应当将她带回流云庄,娶她为妻,为她正名。”

“霜姑娘,天水派与万鸿阁结盟,你若孤身回去,此盟约必定作废,你父亲想必也会十分失望,你若嫁给少主,想必凭着流云庄在江湖上的名声,这次结盟仍有挽回的余地。”

穆衍风与南霜都是

情极为直爽,头脑极为单纯的人,被于桓之这么忽悠一番,也未追究事情的起因,皆连连摇头叹气,两人一个悲秋,一个伤春,最后忧郁地看了看于桓之,嗟叹:“你说的在理。”

于桓之在面纱下弯起双眼,走至众人前,将天水派小姐改嫁流云庄少主的喜事广而告之,众人一听,皆愁苦地欢欣雀跃起来,欧阳熙郁闷地牵了牵嘴角,欧阳无过真诚地上前道贺,只长年不出户的欧阳岳颓坐在一片yīn影中,皮肤松弛苍白,老态龙钟。

门口传来一阵马鸣,童四牵来一辆马车,于桓之转头笑道:“少主少夫人,这便回庄吧?”

南霜和穆衍风对看了一眼,如丧考妣般一前一后垂头出了院子。

于桓之跟在二人身后,看着正午艳阳圈圈光晕,心情亦是秋高气爽。

出门孤家寡人,回家领了一双。

第04章

玉山去凤阳城三十里路。

从万鸿阁所在的山腰往下望去,只见草木葳蕤,树荫葱茏,山道蜿蜒而下,若有若无地掩映在繁密的树景里。

秋日天际高阔,丝丝白云如练,万里清光倾洒在山头红枫上,发出淡泊且炫目的光彩。

红枫下,万鸿阁的白墙前,两匹马恹恹地鸣了两声,甩了甩马尾,不耐烦地看了穆衍风一眼。

穆少主仍然十分固执:“小于,我堂堂江南少主,理应纵马驰骋,笑傲江湖,这马车,爷今日坐了,爷我就是姑娘!”

南霜从马车里探出头,沮丧地液了句:“姑娘我笑傲江湖多年,今日被逼上了马车,亦觉得自己十分烟花。”

穆衍风侧过脸,炯炯有神地称南霜为“知己”,于桓之淡淡侧过头,南霜碍于他的yín威,又老实缩回车棚中。

车外,穆衍风仍是一副“你今日让我进马车,我就死给你看”的神情。

于桓之笑了笑,道:“少主离家两月,不顾庄内大小琐事。不知此事若被盟主知道了,该如何处置?”

穆衍风脖子一僵。

于桓之接着道:“离家避于万鸿阁,强抢民女,夺表弟之妻,于成亲当夜,与其云雨之。”

穆衍风怒吼:“这里头定有冤情!”

于桓之又笑了笑。

穆衍风怔了半刻,表情颇有些沮丧,半晌又讨好说了句:“小于,我帮你把马牵过来。”

马车是用胡核木做的,样式简约。四角镂着如意祥纹,顶棚罩一毡毯,冬日暖和,夏日yīn凉。窗四周有栅格,前挂鱼跃龙门的rǔ白布幔。

马车前栓着一匹白马,穆衍风将另一匹黑马牵到于桓之面前,将手里的缰绳递给他,笑道:“小于,你的马。”

不知是否起了风,于桓之面前黑纱轻轻一动,抬手刚要去接,却见穆衍风以迅雷之势将缰绳抛掷半空,左手凝掌推马,右手并指成风,朝于桓之左肩点去。

那马匹受力,仰空嘶啸,迈开前踢便往山下驰骋。

于桓之似早有准备,足尖旋转扬起薄薄一圈沙尘,双臂舒展如翼,朝后空飞去。

穆衍风得意笑笑,翻掌在车前白马上一拍,施轻功追上黑马。

白马受此一掌,也嘶鸣一声,迈开蹄子一路疾行。

南霜在车内只觉一个冲力将自己向后甩去,还未反应过来,就听车外童四喊了声:“南姑娘,坐稳了!”扬鞭一声脆响,童四清凉“驾”了一声,震落满树红枫。

于桓之在红枫似雨中眯了眼,面纱被疾风扬起,露出好看的唇角,挺秀的鼻翼。他俯身落于马车上。

南霜只觉顶棚一声轻响,如桀骜的鹰振翅滑过,轻微点足借力。

于桓之单膝跪地,抬首只见穆衍风纵马的身影已远如一点。他勾起唇角兴味盎然地笑了笑。

南霜在车棚内,只听一人声音若山涧清泉忽得一缕阳光:“霜姑娘,坐稳了!”

话音刚落,于桓之撑地顿起,青衫如影在日晖下一个空翻。

南霜掀开车帘,正巧看到这幅场景——被风鼓起的衣袖像展开的鸟翼,于桓之俯身而下,足落车前马匹,再借力一踩,顿身飞于高空,如展翅的雄鹰。

然而车马受此一惊,嘶鸣得嗓子发哑,越发疯狂地奔跑。

马车极其颠簸,南霜的心肝脾肺险些都要抖出来。她还未来得及说一句“坐得稳才怪”,却见童四脸色惨白,握紧缰绳的手颤颤发抖。

南霜忽然觉得不妙,非常不妙。

穆衍风纵马驰骋得正欢,忽听身后风动衣袂,不由心下大惊。千钧一发,他翻身立于马上。

马还在疾驰,于桓之跃过他,立于他的面前。

至少年时,二人一起习武,若说资质天赋,他们平分秋色。但若只看平衡力,穆衍风着实差于桓之一大截。

此刻,于桓之负手立于颠簸窄小的马背,看着对面穆衍风东倒西歪,露出清风闲月的笑意。

穆小少主瞥见那唇角一抹笑,顿觉得毛骨悚然。然而还未等他做出反应,于小魔头已缓缓伸出右手,缓缓地,轻巧地,在他腰带上一拉。

穆衍风一句“我/□大爷”还没骂完,紫袍如忽然张开的旗帜,山岚股股涌来,带起一股力道将他往后甩去。

穆小少主落地时心生一计,当下抓紧马尾,望着诧异的于魔头邪气一笑,卯足力气往下狠拽。

可怜的马疼得声嘶力竭,扬起前踢顿空直立。

于桓之大惊,当下弃马落地。穆衍风趁这一瞬空隙,又飞身回马,于桓之也瞬时顿地而上。

兔起鹘落间,二人在马背上回闪换位,已过了十数招。

脚下的马被他们折腾得性疲力竭,迈开小步,得儿得儿往山下跑。

马背上,两人打得正欢,却听山头又一阵嘶鸣,马蹄疾驰之势如千军万马齐发,所向披靡。

于桓之与穆衍风皆露出纳闷的神情,手中招式渐缓。于魔头坐了个“停”的手势,穆少主点点头,翻身回马,勒住缰绳。

山这头,穆小少主和于小魔头牵着马,一脸困惑立在山道边。

山那头,一片黄沙漫天中,气势汹汹奔来一马车,雷霆万钧之势遇神杀神。

等黄沙稍褪,于穆二人定睛看去,只见童四脸色紫青,嘴角发抖,如八爪鱼般扒在车门前,而门帘早已不知去向。

车内坐着神色十分淡定的南霜,随着颠簸之势,时不时一蹦三尺高。

于魔头抚额,穆少主垂头。那马车风驰电掣的掠过二人,加速往黄泉路上奔。

立在道旁这匹马也似受了鼓舞,喉中发出一声低吟,前踢蹬土,蓄势待发。

于桓之与穆衍风对看一眼,穆衍风当下翻身于马上,狠一扬鞭,“驾”的一声,那马卯足力气,前奔如离弦之箭。

于桓之右足遁地,左足在山道枫树上轻轻一踏,才叶翔空,施展轻功飞身往前。

远远望去,只见滚滚红浪般的枫叶剑,一抹清影如醉,快疾如梭。

穆衍风连连扬鞭打马,前方的马车却不见丝毫缓和之势。正焦急时,却见于桓之衣衫翩然落于车棚顶。

童四听到响动,哭也似叫了声:“公子。”

马车速度太快,风很大,吹松于桓之的发带。一条青色布巾脱落,于桓之如墨的发丝如浩海般飞舞轻扬。黑纱下,他眯起双眼,朝童四伸出手去。

童四咬咬牙,方才松开扣在车门的右手,马车疾行的力道便将他极力往车下甩去。就在这一刹那,于桓之左右握牢他的手腕,将他朝空中一带,片刻见又听一人朗声喊道:“童四,落雪无声!”

于桓之这么一点拨,童四顿如醍醐灌顶般,在身子落于树叶的一刹,他所幸舒展四肢,往后以后空翻。下落之际,手指逐渐在枫叶上轻点而过,落地时竟无一丝声响,一点尘烟。

穆衍风一路疾行,眼见离马车越来越近。于桓之松一口气,双手撑住车棚,一个翻身闪进车内。接着,他愣住了。

南霜仍旧淡定地坐于车子中,只是她身旁的两个软垫,从座位转移到她的头上。

但见南姑娘将门帘撕成布条,将两个软垫放在头上,用布条绕了两圈固定好。她还双手撑着坐下的垫子,以免它经不起折腾飞走了。

车型极其颠簸,南霜在内上碰下庄,左磕右绊,然而她上下都隔着软垫,亦是颠簸地十分镇定。

见了于桓之,南霜无奈地瞪她一眼。于小魔头晓得马匹失控,是因为他和穆衍风争马所致,本想好好道歉,然而看着南霜的模样,却禁不住笑了起来。

车外,穆衍风总算追上了马车。他单脚扣在马镫上,猴子捞月般,正要握住狂奔的白马,不料却听此马忽然一阵嘶鸣。

穆衍风大叫一声:“小于!不好!”

那马因一路奔跑太剧烈,竟在一个陡坡上,失了前踢。

于桓之余光瞥见马身向下陷去,当即大喝道:“南霜!趴下!”说着,他伸臂衣袖一挥,南霜仿若见得暗淡的车棚内,有两道如冰雪般锐利的刀刃四彩流光。

于桓之双手持刃,跪地环身。一瞬间,烁烁光彩仿佛冬日飞雪,雪花如刃,割在车身之上。

于桓之顷刻收起刀刃,俯身将南霜拦腰抱在怀中。车棚爆裂开那一刹那,他带着她,飞身而出。

日晖千照,山岚凛冽。

先前罩在头上的垫子不知去向。二人散开的发丝飞舞纠缠在一处。

黑纱掀起,南霜看见万斛秋光罩在于桓之好看的嘴角如惊鸿照影,又似一曲晚笛吹破秋暮月夜,月间花朝,青歌袅袅。

而于桓之的眉梢眼底,尽落在衣衫掩映间,那抹细干圆叶滟涟盛放的桃花胎记,仿佛万紫千红都不如这惊世一瞥,深深印在锁骨下,任凭醉笑春风。

他抬头,对上她在迷离的眼,眼梢略长,清和的角度,于是于小魔头生平第一次,不由地,不知为何地,连吞三口唾沫。

第05章

南霜很郁闷,南霜很无奈。

山道弯弯,小风儿凉凉。南霜的心情一如壮士西去,慷慨悲歌唱的是风萧萧兮易水寒。

她也实在没心情回头看那两位肇事者一眼。穆衍风,于桓之,二人并作一排,默不作声跟在南霜身后,下山。

穆衍风嘴里叼着一片红枫,杜鹃泣血的色泽,里里外外诉说着冤情。

在穆少主看来,这次事故不过是一串连环案。若无于魔头逼婚,就没有后来的抢马,若不抢马,他跟小魔头就不会分别给马一掌踩马一脚,于是那匹马就不会疯,不会狂奔,不会马失前蹄以至马车爆裂。

其实南霜心里,或多或少地赞同这个逻辑。归根究底,还是于魔头逼婚惹得祸。

当于桓之环抱着她,在红枫雨万斛秋光中翩然而下时,南霜认为这是一个十分别扭的男人。

挥刃时英姿飒爽,夺马时轻功如飞,临危时镇定自若,激辩时巧舌如簧,然而抱着她落地的那一瞬,于魔头的身体仿佛在冰窖中冻过一般,僵直难耐。

大而化之的南霜猜不到,亦想不到,这是于桓之生平第一次将一个女人搂在怀里,并且还是一个身体柔韧,特征明显的女人。

当危机过去,他忽然感到xiōng前软软地贴着什么。气血顿时上涌,脸色煞白煞白,他猛然放开南霜,不自在地偏过头,抬起右手,不自然地抚住感觉甚为异样的xiōng口。

在穆衍风与童四看来,是这样一副场景——马车爆裂,两人石破天惊蹦出来,飞到空中,转几圈,落地。然后于小魔头身子一僵,猛然松开南霜,抚着心口,呼吸有些急促。

童四惨叫一声:“公子!”

穆衍风连忙上前,难以置信地看着南霜:“你……做了什么?!”

于桓之直起身板,抬目望天边的云,淡淡解释道:“我刚刚岔气了。”

如果说之前,南霜对穆衍风还有一点同病相怜的怜悯,与童四还有一点患难与共的交情,对于桓之还有一点滴水之恩的感激,那么此刻,她只觉自己的遭遇万分悲怆。

一抹无力又无奈的愁思蹙在她眉间,南霜叹道:“等去了凤阳城,我先给我爹去信,如此大事,还是问问他的意见好。”

南霜心底自是巴不得南九阳将自己接回家,从此不论婚嫁二字。

穆衍风知南霜有些不快,忙吐了口中的枫叶,劝慰道:“霜儿妹子,方才是大哥不对,误会你了。”

南霜

子随和,听了此言,又爽快笑道:“穆大哥,没事儿。”小虎牙晶晶亮,南霜微笑时,唇边的梨涡时隐时现。

谁料于桓之却莫名咳了两声,亦笑道:“去信也好,早日将亲事定下来。”说罢,他又转头对童四说,“去将方才的黑马追回来,我先一步去凤阳,打点些事。”

南霜听了前半截话,脸便黑了,抿着嘴,半晌不言。

于是于桓之又道:“霜姑娘何须介怀?怕是人一生,都无法这样惊心动魄一次,有时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一语双关,是某个魔头的典型特征。塞翁失的那匹马,除了刚刚被于小魔头逼疯那匹,还有被穆衍风和于桓之彻底搅黄的亲事。

南霜学着南九阳的样子,在心里直叹呜呼哀哉。她见那欧阳熙是个老实人,万鸿阁亦是块风水宝地,以为自己可以就此盖窝下蛋,繁衍生息。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砸了她的如意算盘,跟她说:姑娘,此乃塞翁失马。

纵使她脾气再好,此番也有些愤懑了。南霜心想失你个头啊失,遂整了整衣襟,正儿八经对于魔头三人道:“知道乘马车,最悲哀的事情是什么吗?”

三人摇头。

南霜说:“打从马车开跑,你只听到了那声‘驾’,却始终没有听到一声‘吁’。”

一片沉默后,只穆衍风哈哈干笑起来,童四抬眼瞟了瞟两位主子,溜号追马去了。于桓之轻了轻嗓子,抬头看山中风景,一脸惬意模样,就差没哼一曲江南小调。

南霜气结,抛下一句:“下山!”挥袖转身走,不再回头。

穆衍风又呆了片刻,却听身旁于小魔头清风似撂了一句:“跟上”,青衣飞袂,颇有出尘之风采。于是穆少主大喇喇追上,与南霜并肩,跟魔头保持丈遥距离。

午过,日头偏西且不浓烈,却恹恹将人晒出一丝倦意。山中间或有清溪,缓缓流淌,上面浮着几片残叶残花,泥沙见底。红彤彤的枫树下,几株野菊开得如火如荼。

然而南霜却无心赏景,至清晨到现在,她滴米未尽。穆衍风对车马一事,有些愧疚,趁着空档,上蹿下跳地采果子,如活泼可爱的猴子一般,用爪子将最大最红的果刨干净,递到南霜面前,说:“妹子,吃吧。”

南霜爽朗道一声谢,又陷入深思。

出生至今,南霜一直得过且过,如此费心思考一件事,南霜认为自己很深沉。

从出阁,到成亲礼毕,一路是畅行无阻,马到成功。偏偏洞房花烛夜时,出了岔子。

习武之人,睡梦中都易惊醒。但是那一夜,南霜好端端困倦起来,沉沉睡去后,非但没醒,反而被乾坤大挪移至穆衍风床上。

很明显,这是有人故意为之。

此人绝不是万鸿阁的人,也决计不是穆衍风。穆少主大大咧咧,不是干偷鸡摸狗的事的人,即使他偷人,也会偷得八面来风,唯恐天下不乱。

想到此,南霜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不由回头看了一眼。

黑面纱轻扬,于桓之微微冲她点头,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南霜回过头,心想,若此事是于桓之所为……她蓦地十分头疼。若将她偷到穆衍风床上是于桓之所为,那么利用这个噱头,让她嫁入流云庄,便是于魔头的目的所在。可是于小魔头如此做,意欲为何?难不成还想利用婚嫁,吞了她天水派?

且不说天水派表面江湖,实际经商,还内通朝廷,十足十伪武林门派,即便有朝一日,天水派能坐镇一方,也敌不过江南少主的流云庄,敌不过神秘莫测的暮雪宫,更敌不过蜚声天下的武林绝学,《天一功》和《暮雪七式》。

南霜有一个特点,遇到脑筋打结的事,就容易开小差。一开小差,就要差个十万八千里。于是这次的惨痛经历,让她不经意联想到此生中,另一次惨痛经历。

若说因“房事”一词被赶出学堂,还可以用银子压下来,不落众人口实,那么这件事,真真是南霜的奇耻大辱。

事情发生在房事事件的一个月后。小南霜离开学堂,新教书先生未至,她日日清闲地在后园逗鸟。后园有一个鹅卵小径,曲折通往八角亭。

亭外草木葳蕤,夏日槐花开,阵阵芬芳,又有绿荫匝地,分外凉爽。

每隔十天半个月,南九阳便与他的狐朋狗党们在此一聚,畅谈所谓男人的话题:江湖,女人,房中术。

这日,南霜正在逗一只八哥。公八哥到了繁衍的季节,格外躁动。它郁郁不得志地被南霜玩弄在股掌之上,一心想找母八哥下蛋。

正巧南九阳一群人以“江湖”开篇,以“女人”带入情绪,以“房中术”让激情四起的谈话,进行到了关键期。

公八哥眼珠子转两圈,从南霜手里挣脱飞走,扑扑打着翅膀,落在亭子顶上,活脱脱的梁上君子。

话题正到激昂处,众人唾沫横飞,丝毫不讲究口忌,不雅词如“上下”,“进出”,“快慢”层出不穷,听得亭上八哥兴奋得浑身颤动,羽毛直飘落。

小南霜为寻八哥,找来八角亭,恰逢她猥琐的老爹欣喜若狂地拍桌:“江兄!此房中术妙极,真是妙极!”

至从南霜的娘亲去世,南九阳时常落落寡欢,看着爹爹开心,南霜亦是十分开心,脆生生唤道:“爹——”

刹那间,夏晖暴涨,满世界一片亮堂堂。亭中七尺男儿,个个萎靡如见不得光的蟑螂,阉鸡子似,面色灰白,身形佝偻,哭笑不得地望着南九阳。

南九阳的神色堪称阉鸡之首,哭也似地唤道:“哎,女儿啊——”

南霜欢快地扑进他怀中,追命夺魂般问一句:“爹爹,房中术是什么功夫?”

南九阳告饶般回道:“霜儿啊,这功夫十分玄妙,易走火入魔。去逗鸟啊,逗鸟。”

听了“逗鸟”二字,周围的窃笑声此起彼伏。

南霜好奇地问:“那爹爹会么?”

南九阳心想,万不可在人前失了面子,于是他说:“会,爹爹我,自然是会的。”

此刻却有人不怀好意加了一句:“你爹堪称翘楚。”

小南霜激动了,两眼放光,双手抓住南九阳的手臂,摇啊摇:“爹爹,女儿逗完鸟,便来寻你,也习那房中术,日后定成翘楚!”

南九阳颓然坐在石凳上。其余人欢笑后,皆劝说是童言无忌,只当小孩子开个玩笑。

然而此事过后,江湖上渐渐流传起这样的说法:天水派大小姐,知书达理,秀外慧中,刻苦耐劳,身姿婀娜,肢体柔韧,深谙……闺房之术。

江湖上,此类流言总能传得沸沸扬扬,因而几年后,南霜列位三大奇女子之一,人称“南水桃花”,寓意:南姓女,祸水,桃花命。

南霜长到十五岁,对男女之事,房中术的真实含义,有了些认识。她自幼背负盛名,早已习惯,因而养成淡定温和,且憨厚爽朗的

子。

南九阳却远不如南霜镇定,他至此再不敢在女儿面前提及“房中术”相关事宜,连与之挂钩的“情爱”二字,也不允下人在南霜面前提及。

南霜看的戏文,除了打斗,便是弄权,所以她对这世上的“情爱”二字甚是懵懂,仿若天边一颗星,听说很美,光晕撩人,但那星子若有朝一日黯淡下来,也无关紧要。

所以她以为,姻亲,洞房,不过是一个人必经的历程,无关乎风月,无关乎痛痒。

南霜沉默许久,于桓之思绪如暮霭沉沉,时而想起一抹桃花红,时而又想起当年,暮雪宫外一式回风,破雪傲霜。

穆衍风与南霜一般,走神走了九万里,当一个念头呼之欲出,穆少主猛然大喝一声:“原来是你于桓之!”时,山下跌跌撞撞奔来两人,面如菜色。

看到山上走下几人,这二人忙不迭叫唤:“大侠救命啊大侠。”

这几声唤,把穆小少主先前振翅欲飞的念头惊缩了回去,于桓之很无辜地问:“什么?”

穆衍风想了半天,皱眉作深思状,也问:“什么什么?”

南霜听了他们的话,转头疑道:“什么跟什么?”

远处,童四打马扬鞭,驰骋而来,喜滋滋叫了声:“公子——”

第06章

童四纵马而来,见山道上的两人哭天抢地奔向他两个主子,不由勒马远远看着。

那两人衣衫褴褛,一人矮小,一人高大。惶恐的神色掩不住平日养成的凶厉气质,沥青色杂乱虬髯,靛青发黑的棒布短衣,褐色裤腿扎在黑靴子里,头发高高竖起,身上还背着弯刀。如斯模样,就差没在脑门上刻下“山贼”二字招摇过市。

于是南小桃花张口便称:“二位贼……”

穆衍风一听,腮帮子鼓得圆滚滚,满眼是憋笑的痛苦。面纱下,于桓之不着痕迹抬了抬眉,唇角弯起。

好在那二人惊魂未定,未听清她说什么,南霜又改口道:“二位兄弟怎了?”

小桃花此刻还身着男装。穆衍风的紫衣她穿着大了些,袖子挽了好几圈。两个山贼矮的叫王七,高的叫王九,自报家门后,见三人器宇不凡,忙跪地道:“大侠救命啊,大侠。”

“大侠”二字听得穆少主十分受用,他阔步上前,扶起二人,放声道:“你们且说说有何难处。”

南小桃花乐了,当下光景,若摆个案几,放块惊堂木,再杵几个官差喊一声“威武”,穆衍风就一活脱脱青天大老爷。

王七仍有些哆嗦,王九道:“这位大侠,我二人是对面虎头上的山贼,他是七当家,我是九当家。我们当家的都姓王,名字按编号排。”

南霜好奇地问:“那你们八当家是谁?”

穆衍风很庄严地看她一眼,似在说“公堂之上,切勿喧哗”,转头正欲叫那二人继续,忽而也恍然问道:“那你们八当家是谁?”

后面,于桓之轻笑了两声,慢条斯理捋了捋衣袖,一副看戏的惬意模样。

王九颇有些愁苦,郁闷道:“二位大侠还真是问着人了。我们虎头山上的九位当家,唯独老八是来无影去无踪,只有大当家知道他是谁。”

穆衍风颇为理解地拍拍他的肩,南霜乐呵呵道:“确也是位人物。”

王七哀叹一声:“二位大侠有所不知,我们虎头山的山贼,皆因命苦而落草为寇,虽做些鸡鸣狗盗不大体面的事,也算盗亦有道。本来安分守纪了好些年,未想今日,竟惨遭灭门离散之灾。”

穆衍风错愕:“仇家寻来了?”

王九摇头:“比仇家还可怕。”

南霜问:“那是为何?”

王七惊慌地左右张望,山岚过树,静谧宜人,他迅速凑近说了三个字:“于桓之。”

穆衍风怔了怔,干笑起来。南霜忆起于桓之这一路紧锣密鼓地折腾自己,竟然还能顺道剿了个贼窝,不由叹道:“好传奇啊。”

穆衍风附和道:“对啊,小于明明就……”南霜咳了一声,穆衍风接着道:“在水里啊,就像花儿开在山那头。”

王七王九云里雾里地笑得颇为悲情。

于桓之冲童四招招手,童四骑着马一路小跑到小魔头面前,跳下马唤了声:“公子。”

两位山贼一听这称呼,又见于桓之面悬黑纱,先是一惊叫,再是一惨叫,最后手抖抖指着于魔头问:“你你你你是……”

穆衍风胳膊往于桓之身上一搭,拍了拍,朗笑道:“这是我哥们儿。”

此言不虚,于桓之是穆衍风哥们儿,穆衍风的哥们儿就是于桓之。

那二人松了口气,道:“我们以为是于桓之。”

下午天有些转寒,袅袅兮秋风,落木萧萧。于桓之牵过缰绳,飘然上马之姿如雨燕,他勒马回身,青衣黑纱随风扬起,“我有事先去凤阳城,明日一早在渡口等你们。”

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南霜身上,风过,摇落一树红枫,于桓之在点点嫣红中,策马而去。

待他走远,童四笑盈盈上前道:“少主,走吧?”

童四虽入了流云庄,按理穆衍风才是他的正经主子,但他从小跟于桓之在暮雪宫长大,此番留下,不过是为了帮小魔头看着这“少主少夫人”。

王九道:“三位大侠可否带着小的一同下山?”

童四奇道:“你二人来这玉山,分明就是想求万鸿阁庇护,如今怎又要与我们一同下山了?”

王七哭丧着脸:“我们来这万鸿阁,也是兵行险招。孰料那魔头轻功极好,神出鬼没,虎头山已岌岌可危,若万鸿阁也被殃及,我二人岂不没了活路。”

王九忙说:“正是正是,小的见三位大侠器宇不凡,必定不是泛泛之辈,还望收了我二人,打杂跑腿,棒活重活,我们绝无怨言。”

童四听了二人所言,不由诧异。南霜抿嘴不言,穆衍风忽然笑道:“也行,但你二人若入了我派,决计不可多问不可反悔。”

王七王九连忙说好。南霜眼珠子闪了闪,又乐呵呵笑了。

趁天还透亮,一干人等也不耽搁,便往山下走去。路上,王七王九把所谓的“灭门”与众人细说了一遍。

原来这日晨时,并不是所有逃下山的人,都被于桓之赶回了万鸿阁。有几条漏网之鱼跑到了对面虎头山,大叫几声“于桓之来啦”,惊得山贼们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要知道,山贼都是一窝一窝的,正好满足于小魔头的杀人怪癖。于是众人抱头鼠窜,几个不争气的当家更是带头晕了过去,只王七和王九灵机一动,一路跌跌绊绊跑来万鸿阁寻求庇护。

岂料他二人千算万算,却不知这于桓之正是刚刚祸害完万鸿阁出来。

南霜听了颇有些感慨,她以为江湖流言,不过污一污她的声名,熟知还能灭门于无形之中,想到此,南小桃花不禁感慨:“你们这窝灭得,也忒出神入化了。”

下了玉山,又雇了几匹马,总算于天黑前到了凤阳城。

凤阳城城门巍峨耸立,乍眼看去,南霜以为自己回到了京城老家。绵延数里的朱红城墙,高耸入云的鼓楼,如暮黄昏灯火,恢宏的城楼上,霞光一色满长天。

几人下了马,南霜按捺住蠢蠢欲动的兴奋,抬袖指着城门上斗大的“承天门”三字,笑道:“祖皇帝的老家在此,听说迁都京城后不久,便照着京城的模样,在这里修了座皇城。”

那紫衣袖口宽大晃荡,南霜一小节细胳膊露出来,穆衍风看了,忽然想今夜得去给他妹子弄几件好衣服。

南霜兴奋不减,呵呵又笑:“我早几年听爹说起凤阳,便一直想来看看。”

凤阳城分外,中,内三城,中为中都城,需要凭文牒出入,内城是所谓皇城,皇帝南下住的地方,自是不可入内。

秋阳染红天边云彩,红彤彤火烧模样,似玉山的枫叶。几只候鸟展翼飞速掠过长空。风动人间,天幕下的凤阳城,热热闹闹的市井风情,不禁让人心生雀跃之情。

穆衍风从小便在江南,几次出门,出了到万鸿阁打打牙祭,过过小日子,也不过是春风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不曾留意这厢俗世风景。

南霜更是自幼便长在京城。虽说凤阳城门与京城酷似,然则京城的繁华喧嚣中,透出的是一份肃穆和庄严,相较之下,凤阳则活泼许多,形似神不似。

两山贼跟在童四身后,帮忙寄了马,五人一道,浩浩荡荡欢欢喜喜进城。

十里长街,古宅高阁鳞次栉比,楼楼相连,撑出尺长的杆子。杆上打着布帐,杆下挂着红灯笼,明明晃晃烛色满街。

穆衍风与南霜显然很欢喜,东摊子一瞅,西摊子一望,穿梭在行人间。行人熙熙攘攘,三五成群的姑娘浅笑盈盈;成群结伴的小孩手持糖葫芦,追打着穿过巷头。

街头巷陌间或栽种着高大的梧桐树,参差在高低的楼群间。梧桐树下摆着小摊,或是算命卜卦的江湖术士,或是捏泥人,吹糖人的漂泊艺人。

然毕竟一日未进食,待走马观花看了几眼,一行人便找了个客栈祭五脏庙去了。

客栈名叫“喜春”,十足十喜气洋洋,三层楼高,遗漏打尖,二三楼住店。梁上雕龙画风,壁上挂着色彩斑斓的百鸟朝凤图。

四人甫一进门,酒保就迎上招呼,恰巧那边厢,一位蓝衣华服的客人走来。

南霜乍眼看上去,认为很是惊艳。

来者是位男人,左右跟着两跟班。他头戴羽冠,脚踏金丝履,手持绒毛扇,眉眼十分俊秀,眉心还有一点红,见了南霜眼睛一亮,折扇收起敲敲手心,笑道:“我等的人来了。”说罢施施然朝众人走来,不待人询问,便自报家门道:“在下姓江,名蓝生,敢问阁下可是天水派大小姐,南霜南姑娘?”

南霜有些怔然,答道:“正是。”

江蓝生一喜,漂亮的眼睛眨了眨,恭敬拱手道:“在下有一事相告,实乃肺腑之言,望南姑娘能听一听。”

南霜呵呵道:“你说。”

江蓝生有些为难地看了看穆衍风等四人,穆衍风大度解释道:“我是霜儿妹子的大哥,不妨事。”

江蓝生很喜悦,扬扇一拍头,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自家人,不若去二楼雅座一道用食?”

那句“自家人”不禁让穆衍风眼皮跳了跳。

雅座与雅座间隔着屏风,上画四季各色花种,牡丹富贵,水芙蓉清雅。

几人方坐下,江蓝生就冲小二道:“把你这最好的菜都拿上来。”

等上菜的功夫,南霜问:“不知江公子要与我说甚?”

江蓝生将绒毛扇放在桌上,提起茶壶,为南霜和穆衍风添上茶,这才问道:“我听说南姑娘嫁万鸿阁不成,这门婚事算是黄了?”

南霜望了一眼横梁,心道如今江湖人越发闲得没事做了,早晨搅黄的亲事,到了晚上普天下皆知,“是。”

江蓝生又问:“听说南姑娘要改嫁给江南流云庄的少主?”

南霜呛了一口水,道:“此事,还有待商榷。”

穆衍风听了半晌,没听出个所以然,于是道:“不知方才江公子要对我妹子说什么?”

江蓝生抿了口茶,锁眉想了想,很庄重地说:“南姑娘,在下素闻你行事爽快,说话不喜绕弯,故而江某也直言不讳了。刚巧姑娘的大哥也在,做个见证也好。”

南霜愣愣地点点头。

江蓝生道:“趁南姑娘还未嫁入流云庄,不如跟在下一道私奔了吧?”

穆衍风呆了,童四惊了,两个山贼很是欣喜。南霜平静笑笑,她确定自己是听错了:“你说什么?”

江蓝生又端起茶抿了一口,气运丹田金石掷地地说:“我,很是喜欢你。”

第07章

南霜的心中甚荒凉。

她虽不谙情事,亦懂得所谓“花前月下”,且以为若男子对女子表明心迹,定要寻个繁花开遍月满楼,水光粼粼楼台小谢的去处。眼下的光景,让她委实难堪。

她曾以为,自己声名不洁,若能顺利嫁为人妇,便是修成正果。孰料今日铁树开花,来了个面冠如玉的公子哥,切切要带她私奔。可是她的余光在四周转了一圈,心想花前月下也就罢了,谈论风月之事,好歹也该寻个清风雅静的地儿。

如今,穆小少主睁眼盯着,童四小厮瞪眼瞅着,还有两个山贼吆喝一声:“哎呦我的娘,这可是活生生的断袖?”

王七王九见南霜身着男装,只当她是位侠客。他们方才站得远,客栈又喧闹,未听见南霜与万鸿阁的姻亲,以为江蓝生将南大侠唤成“南姑娘”,是断袖人士的怪癖。

南霜抬头望了眼雕花梁木,颇有些忧郁,今儿个,她的姻缘铁树开花了,且曼妙地开了一朵油菜花。

江蓝生的目光灼灼,见南霜沉静低眸,又淡定抬目,他的心肝也忽上忽下。良久,南小桃花端起茶,咽了口水道:“我以为此事不妥。”

江蓝生问:“为何?”

小二端了热腾腾的菜,满桌琳琅地布满蟹粉狮子头,茶叶熏鸡,八公山豆腐等等菜式。

南霜看着那熏鸡,咽了口唾沫,“一来,我不认识你;二来,为何你喜欢我,我就要跟你私奔?三来,我并未做好给你生孩子的打算。”

最后一句话,听得穆衍风一口水呛出来,咳了半晌道:“霜儿妹子,不必如此深谋远虑。”

南霜点点头,转念一想,又有些忧愁地望向他。两人目光交汇,心有灵犀地想到于桓之逼婚一事,又齐齐叹了口气。

江蓝生见此情此景,以为南霜是有难言之隐。他江蓝生,素来是个耐心且识大体的公子哥,因此他关怀备至地为南霜斟茶,笑道:“那私奔一事不急,不若江某先与南姑娘做个朋友,日后行走江湖,也好有个照应。”

凡成事者,需步步为营,请君入瓮,再瓮中捉鳖。

“行走江湖”四个字,听得南霜十分受用,随即便一声应下。

正此时,隔间雅座忽然来了几个江湖人。卸下钢刀往桌上一放,便开始八卦近日的江湖趣闻。

所谓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这头一桩头一件,便是穆衍风万鸿阁抢亲一事。

只听隔坐人举手拍案,朗声道:“嘿!你们是没看见,当时那叫一个性彩。且说那江南少主,本不愿抢这南水桃花儿,谁料就在此时,于桓之竟然冒出来了!”

众人一阵惊呼:“于桓之冒出来了?!”

“对。江湖上只道,这于桓之是人见人怕的小魔头,孰料,他其实根本不是人……”

一片静默后,响起颤巍巍的声音:“那……他是什么?”

说话之人咂嘴:“他平素里,总带着一个黑纱斗笠,话说啊……”那人声音放小了点,“话说这于桓之,练的是采yīn补阳的功夫。他爹留下的《暮雪七式》残谱,不得配合《神杀决》一起练么?可这《神杀决》早年就失传了,所以他走火入魔,面容扭曲,只好用块黑纱挡着,采女子纯yīn之气压制内息。”

另一头又是一阵抽气声。

南霜颇有些困惑地望了望身边几人,王七王九早就吓得脸色煞白。江蓝生很温情地为她夹了块鸡肉,摇摇筷子,啧啧两声:“江南流云庄,是非之地。”

穆衍风不与他计较,与童四一样,从容不迫地夹菜吃饭。

江湖上有关于桓之的说法太多,有些流言,离谱到天花乱坠,比如什么于桓之本是从石头里蹦出的妖怪;比如小魔头需日日一碗人血将养着,不然就狂

大发;再比如于桓之的父母,一个是青鸟怪,一个是鲤鱼性,两妖修仙路上狭路相逢,产生爱的火花,遂诞下作恶多端的于小魔头。

因此说起来,隔坐几人对于桓之的看法,还算有些靠谱。

说话人又咂咂嘴,接着道:“这面目扭曲后,不能示人不是?于是他就找来一张画皮。调戏良家女子时,便披在身上,那叫一个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等采花完毕,再脱下来。”

那厢抽气声变得更为急促,又有人问道:“那他采yīn补阳,跟穆少主又有何干系呢?”

“怎么没关系?”隔壁人拍桌,“穆衍风抢的人是谁?南霜,天水派南九阳之女,南水桃花!”

“哦——”众人恍然大悟。

江蓝生又啧啧两声,拿起白绒扇,为南霜扇了两把,道:“南姑娘熄熄火。”

南霜瞅他一眼,抬手摸了摸额角,道:“我现下,亦是很冰冷。”

“这个于桓之,老这么采yīn补阳,用一个丢一个,也不是办法。若自己提亲,江湖上的女人,哪个敢嫁给他?这穆衍风是他的哥们儿,于桓之出面,逼得南水桃花嫁去流云庄。这朵桃花,素来便以房中术著称,表面上是嫁穆衍风,实际上……”那边厢放低的声音带了几许笑意,“是给于桓之熄火去啦!”

隔间爆发出一团恍然大悟的哄笑。

穆衍风虽说小事上亦炸毛,然而真正遇事,却是颇为冷静的。此刻他虽有些为南霜鸣不平,但也知晓若提剑过去,将一干江湖小毛贼一网打尽,一来伤了流云庄的体面;二来更将事态越抹越黑,实属不智。

于是他与童四纷纷举箸夹菜,往南霜碗里送去。

南小桃花有些沮丧。二楼的雅座临着窗栏,她侧目望下,可见凤阳城灯色迷离,流光如长虹,点点烛火似碎星子。

此情此景,看得南霜一手拿过江蓝生的白绒扇,呼呼地扇风。瞥见江蓝生诧异的目光,她平静解释道:“我现下,亦是十分得燥热。”

“喜春”客栈生意兴隆,一楼满桌,充斥着吵嚷声,小二的招呼声,客人的酒令声,以及歌女低婉的乐音。

隔坐人猥琐笑完后,方才说话那人又道:“其实穆衍风抢亲之事,顶多能在江湖近日大事中,排个榜眼。”

这一说,又挑起了众人的兴致,纷纷问道:“那状元是哪桩?”

那人压低声音,“据说,于桓之暗地里,在各大地方集结了势力,意欲重振暮雪宫。”

穆衍风的眉头不着痕迹地蹙了蹙,江蓝生兴致高昂地挑眉“咦”了一声。

有人拍桌道:“胡说!于桓之早入了流云庄,怎可能存了重振那魔宫的心思?”

又有人附和:“是啊是啊,当年暮雪宫,也不过在蜀地西北一带,虽无人能敌,然从未延伸过势力。他爹于惊远,也未想称霸武林,难不成于桓之有这般狼子野心。

辩解那两人 ,虽说得义正词严,然而语气间,却透出一丝恐慌。

这边,南霜等六人 ,都放下筷子 ,静静听着。

只听说话之人又道:“势力打哪里发起的,我也不知。原本我也不相信这回事,可于桓之近日不是在凤阳么?据说他找齐了《暮雪七式》的武功谱,亲点了七个头目,每人授以一招暮雪七式。”

顿了顿,那人又道:“昨天夜里,巨虎帮的帮主,胡一鸣上醉凤楼寻萧满伊时,岂料那暮雪头目之一,师涯也在那儿,二人一言不合,师涯当众使出一招‘傲雪凌霜’,断了胡一鸣的手腕。”

穆衍风听到“萧满伊”这个名字,脸色有白转红,由红转青,埋下头吃饭了。

萧满伊的名讳,南霜自是听说过的。

江湖三大奇女子,除了她“南水桃花”,另有一位“双面伊人”,听说也是一位绝色,云游四海,专与青楼打交道,时常卖艺不卖身的献舞一曲。又说她舞姿惊似天人,容颜堪比貂蝉西施。

然而南九阳至“房事”事件后,对江湖上此类传言,十分敏感,不允人玷污他家小桃花的思想。因此“双面伊人”的绰号缘何而来,又有何故事,南霜便不得而知了。

隔坐又响起一阵欷歔声,“此番凤阳城倒是热闹,连萧美人也来了,她莫不是为了寻……”

南霜还未听完,穆衍风蓦地喊了声:“霜儿妹子,吃饱了吧?”

南霜被他的嗓门惊得一颤,点了点头。

江蓝生以为,他江公子,是一个耳聪眼慧的公子,见南霜的“大哥”在听了萧满伊的名讳后,反应如此惊惶,便猜出了穆衍风的身份。

他又扬开白绒扇子,喜滋滋问:“南姑娘可想去一睹双面伊人的容姿?”

南小桃花心里自是十分想的,然而她思量半刻,自认为她南霜是矜持且从容的人,遇事需得冷静理智。白绒扇一摇一晃一摇一晃,南霜跟着节奏,淡淡问:“你带我去么?”

江蓝生欢喜地点点头。

南霜郑重地说:“十分不妥。”

于是饭毕,众人各回各屋,各扫各幸。

江南之地,鱼米之乡,本就富庶天下。流云庄非但是武林第一大庄,还占了苏州这块风水宝地,常年做南北买卖,攒了几座金山银山。因此庄里的人行事,极为铺张浪费。

天字号房,从第一间要到第四间,南霜躺在柔软的雕花木塌上,仍在琢磨着她天水派亦可说是富得流油,然而跟流云庄一比,实在有些壮志未酬。

她又翻身坐起,盘腿坐在床上细细思索。眼下形势十分微妙,天水派与万鸿阁结盟的事,算是暂且泡了汤。

于桓之非要让她嫁给穆衍风,那心里一定有鬼。至于是否为“采yīn补阳”,南霜以为,此事还有待观察商榷。

而凤阳城恰恰又传出于桓之要光复暮雪宫的流言。这时候,偏生又冒出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人物,江蓝生。

事情虽有些琐碎,然诸事齐发,绝非巧合。

天下武林,说到底是势力瓜分,强者为王,败者为寇。她天水派向来只隔岸观火,绝不趁火打劫,当是没什么仇家。

南小桃花隐隐觉着此次,自己仿佛被牵连入什么纷争漩涡中,她迷惘的同时,又有些兴奋。

南九阳经常这样教育女儿,盟主什么的,江湖什么的,争霸什么的,最是莫须有了。百年也不会变个调调。最后你死我死大家死,留下几个孤家寡人,路见不平一声吼,狭路相逢打一场。其实拼的是什么?拼的都是寂寞,拼的都是流年。

但南霜以为,自己多年修养生

,已到了入江湖的最佳时刻。思至此,她整衣出门,决计从事情的起端顺藤摸瓜,先去寻那双面伊人。

她想,如此一来,她南小桃花便淡定地涉足江湖,权且掀起一点淡定的风潮。

第08章

在武学造诣上,南霜颇有些自鸣得意。虽然她不算绝世高人,好歹也涉猎广泛。

诚然天水派是个伪武林门派,但南九阳很是耐心地让南霜将十八般兵器耍了个遍。他合计着闺女已落了个不洁名声,走淑女这条道,怕是会走得更风骚;走才女这条路,怕是会走得很悲情;不若将其塑造成一代女侠,聊以自/慰。

是以,南霜自幼便接触各种兵器,天水派的小小一方练武场,被南小桃花悲壮的武艺调戏得惨不忍睹,鸡犬升天。

后来南霜习武略有小成,南九阳便为她请了位师父。师父姓陶,单名一个浅字,还绰号南山饮酒,十分陶渊明。他每每端着盏茶,小啜着漫步至习武场,总会对兵器常换常新的小南霜做出如斯评价:“看看你这身百废待兴的功夫。”

南小桃花十四岁时,在街巷边,见旁的孩子玩滚铁环,一根铁杆,一个铁圈。呼碌碌地滚动,滚远了,撞着物什,还会滚回来。

小南霜看得痴迷,当下摸了一辆银子给那小孩,将滚铁环买回家,弃了铁杆,只拿着那圈滚来滚去。陶浅见了,问南霜为何喜欢。

小桃花很利索地答了四个字,有去有回。

第二日,南九阳便差人给她制了一对铁环做兵器。南霜至十八般兵器耍遍后,终不再虎头蛇尾。

只是,在南霜出嫁的当日,南九阳将那对铁环收了起来,说是嫁为人妇,要潜心生产,多多繁衍,切莫本末倒置。

这厢,南小桃花初出江湖,却无兵器在手,委实不甚体面。

喜春客栈走廊宽阔,廊檐每隔一截就挂着小灯笼。扶栏是用椴木做的,下方嵌着整块木浮雕,或刻群山巍峨,或刻村溪宁静。

四个天字号房齐齐排在走廊一侧,另一侧是窗,推开可见楼下歌酒沸腾。

南霜计划着跟穆衍风赊些银两,去买一对铁环,谁知敲门许久,也没人应。她见门没液闩,下意识推开,屋内空空如也,临街的窗子大大敞着。

南霜心下生疑,又折转去童四和那俩山贼的屋,也是空的。

南霜以为,江湖上的侠客,也要分个三六/九等,大侠飞檐走壁,小贼翻墙跳窗。她南小桃花,是朵谦虚谨慎的花,姑且做个板正的中侠。于是她板正地下楼,板正地从大门走出客栈,路过一楼时,板正地顺了两双筷子揣着,权且防身。

凤阳夜色迷离,近戌时,灯火将歇。只街巷口,隐隐见人群攘动。

听闻这夜双面伊人要在醉凤楼舞一曲,南霜见人潮中,十有**都是男人,便兀自混迹其中,随大流往醉凤楼去。

醉凤楼前,楼台辉煌。红尘十丈,里里外外充斥着前来寻温柔乡的嫖客,满目醉生梦死。

南霜看得几哆嗦,整了整袍,正要进楼,却被两烟花女拦了去路,伸手要银子,说是今儿双面伊人献舞,入楼费五十两。

南霜的心情很复杂,愤慨外,又有点金丝雀孵了半月鸟蛋,最后孵出一只鹌鹑的沮丧。她抬目望了望楼檐,正所谓时势造英雄,低调如她南中侠,也只能勉为其难地大侠一次。

南霜正欲找个低矮的屋檐飞上去,旁边却伸出一只手,刷拉拉甩着银票响了响,“这位公子的入楼费,算在我身上了。”

南霜转头,果然见着且惊且喜的江蓝生,还未待她说话,江蓝生又故作意外道:“原来是你,好巧!”

其实南霜方才就瞥见江蓝生诡秘躲在跟杆子后方,心想这番巧合,巧得真是守株待兔。

但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南霜笑了笑,又露出标志

小虎牙,“如此,我甚为感激。”

醉凤楼的楼梯分在两侧,左右通往中间小平台,然后自平台折转朝上。

这夜,小平台前又搭了个大平台。菊铺繁华,胭脂飘香。平台左右各撑八根杆子,上挂薄纱,又悬着小灯笼。

顶上垂下几盏莲花灯,高低不一。远望而去,只见纱幔缥缈,恍恍如仙境。

红毯平台中,又放着块白绒毯。数名女子身着开襟广袖牡丹裙,端坐在白绒毯后方,或是抚琴,或是弹琵琶。

江蓝生扬扇指着台上那方绒毯道:“萧满伊舞姿若天人,她名震天下的惊鸾曲,步数只在这白毯的方寸间,然广袖翩然若月华满天,南姑娘见了便知。”

少顷,楼中灯火骤然熄灭,只余粉色灯笼烛火摇曳。

一曲琵琶清音响起,似月下静湖倏尔荡起涟漪。少顷又传来凄恻的二胡声,黑幽幽的楼顶飘下万千杏花瓣,纷飞的花瓣间,翩翩落下一道身影。

江蓝生持扇敲手,凑近道:“来了。”

只见那身影飘然而落,腰肢柔若无骨,广袖倾洒,肢体倒弯,浅粉舞衣领整个人看去像一朵饱满的春雨杏花。

萧满伊起身时,朝台下醉然一笑。一时间,醉凤楼全没了声响。

那抹笑,似细雨流光,有兰麝芬芳,又带了几许张敞画眉两两相对的缱绻。

疏忽间,只见她广袖如水而泻,凌空跃去。

弦歌台上,声色全起,粉袖扬洒如云雾,琴音急转如仙乐。

萧满伊或跳或转,或跃或旋,只在那白绒毯方寸地间,却舞出月满中天般的天魔之姿。

直到乐声渐歇,舞姿低徊,醉凤楼里仍是一片寂然。

萧满伊走至台前,微微福身,冲台下微微笑了笑,一笑醉梦千人。

江蓝生又凑近问:“如何?”

南霜嘴角也噙着一枚笑,略带傻气,点头道:“甚风骚。”

由于南小桃花从未染指情爱戏文,以为风骚一词的寓意为很出众,譬如什么“独领风骚”,然而江蓝生却听得非常愣怔,回过神来,只觉心里对南霜的喜欢又多了几分。

醉凤楼的灯火逐一亮起,老鸨走上台来,细声喊道:“一曲舞罢,请众客官出价。”

南霜不解地看向江蓝生。

江蓝生解释道:“萧满伊每至一处,一曲舞罢,都会跟出价最高的客人纵饮畅谈一夜。”

“一夜?”南霜蓦地想起方才在客栈,有关于桓之的听闻,嘿嘿笑道:“原来她是给人补阳的。”

对俗世认知,万不可缺斤少两。很久以后,南霜这么想,否则,就会如当初的不谙情事的她一般,人是顶聪明的,然脑子总缺几根筋,不是转得太慢,就是转得太快。

江蓝生被自己的口水呛了半天,拾起方才惊落在地的白绒扇,耐心道:“此事,我不大清楚。”

南霜琢磨着,如若于小魔头真地是将自己弄去流云庄补阳,不若这厢说服这双面伊人一道去,反正她干的就是这行当,加之二人同是江湖奇女子,凡事也好有个伴。

这么一想,她嘴角那枚笑有深了几许,望着萧满伊,顿生惺惺相惜之情。

醉凤楼里喊价声此起彼伏,南霜回过神时,只听那身价已高涨到一千五百两纹银。

她摇摇头,叹道:“也不知请她长期补阳,要耗费多少银子。”

江蓝生虽不甚明白南霜的意思,然而他江蓝生,是个富裕且大方的公子哥,万不可在美色面前失了姿态,于是他摇开绒毛扇,轻描淡写道:“一千五百两一夜,实乃九牛一毛。”

南霜很是惆怅:“问题是我要买一整头牛。”

江蓝生又呼呼摇了两下扇子,眯起双眼,朗笑了两声:“这有何难?”

南霜不甚惊喜地瞧着他:“你有法子?”

“嗒”一声,扇子一收,“唰”一声,扇子一扬,江蓝生高举着白绒扇,“哗”一下展开,云淡清风笑道:“一千五百两黄金。”

他的声音不大,却如雷贯耳。南小桃花惊得是目瞪口呆。

老鸨的声音往高拔了几调,尖声道:“一千五百两黄金,一千五百两黄金,还有没有出价的?还有没有更高的?”

静夜,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醉凤楼里说丰年。

江蓝生收回扇子,得意洋洋地朝南霜笑。

南霜百感交集地望着他,颇为好心地往右指了指横扫千军而来的老鸨,恳切道:“江公子,归你了。”

江蓝生的五官登时有些扭曲,白绒扇再次委地,飞出几根细毛,凄凉地飘。

这厢,老鸨圆满地拽住江蓝生的手臂,瞅着他如瞅着一尊佛,“公子,您真是贵客啊贵客。”说着卯足劲将江佛往楼上请。

江蓝生一脸悲痛地被拖拉着走,朝南霜喊道:“我去去就来,去去就来,等我啊。”

醉凤楼的人渐次散去,南霜拾起地上的绒毛扇,方要寻个地儿等江蓝生,却见萧满伊在楼道上忽然回过头来,目光锁牢在西角一处。

那神色中,似有惊喜,又似有几分惶恐。

南霜循着她眼神,往醉凤楼西角望去,眼前红衣清影,锦衣华服,不见有甚异样。再回头时,萧满伊已跟着老鸨,往楼上的停鹤居去了。

南小桃花自以为深谙江湖之道,寻不着蛛丝马迹时,便静观其变。于是她找了张桌子,决计学着周遭嫖客,调戏一下烟花女子,未向目光一扫,竟见左手楼梯前,一个紫色身影轻轻掠过如疾鸟,转而便没入二楼的轻纱碧影中。

南霜揉了揉眼,方才那身影有八分像穆衍风。她在心中思量了一番,起身也朝二楼走去。

第09章

醉凤楼的二楼有一展巨幅屏风,上画美人出浴图。屏风后是曲折多转的回廊,小灯笼上描绘着各色春宫。

南霜方至二楼,被旁的女子拉扯着灌了几杯酒,她酒量一向不好,此刻未全醉,却有些晕了,以至那春宫上到底画些什么,她也并未看清。

她只在巨幅屏风前驻足了片刻。

兴许是因为酒力让思绪有些飘忽,南霜不由想起南九阳曾有个在朝为官的知交,姓江。她尚年幼时,这位江某来天水派做客,一见着粉雕玉琢的南霜,便惊喜道:“这插娃长了好漂亮一双卧蚕眼。”

卧蚕眼,既下眼脸微微凸起,显得双眼水灵又清透,然后江某跟南九阳说:“你这女娃,长大后定是朵小桃花,祸水的哎,不如趁早跟我小儿子结个娃娃亲。”

南九阳当时到底应没应这份亲事,南霜是忘记了。然而他那句“小桃花”却一语成谶,经年后,南霜背负着“南水桃花”的盛名,时不时便忆起当年江姓乌鸦嘴。

南霜想,被誉为桃花祸水实乃小事一桩,然而被誉为祸水却没祸过水,令她很是惆怅。

南小桃花郁郁不得志地看了画中人一眼,出浴的美人也长了一双卧蚕眼,但桃花运,显然比她好上许多,起码往来过客,都忍不住往她身上几处凹凸狠劲瞅瞅。

走廊红影沉沉,酒味浮靡。上楼便失了穆衍风踪影,南霜只得无头苍蝇似,一间一间寻去。

方拐了个弯,就见另一头,有二人身着墨色长衫朝她走来。

这二人神色古怪,南霜低眉,不经意瞥见他们的手。

手指紧绷,弯曲成爪,青中透出黛黒。

南小桃花悚然大惊。西域毒教花魔,教徒靠养毒虫毒物练功。将毒素吸入体内,以内力化为己有,一旦发功,整只手臂会变作青黑。倘若毒攻连至第九重,但凡伤人,见血必死。

这二人神色沉郁,也像是在寻人。小桃花虽有些慎,仍旧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那两人的目标也不是南霜,她走过时,还微微侧身为她让道。南霜舒了口气,却听身后房门吱嘎一声,转头望去,出来的人竟是穆衍风。

两个花魔教人见着穆衍风也登时愣住,对看一眼,又似有些惊慌地回转身来。

这一转身,南霜刚巧与他们眼风相接。四目相对,均是愣然。

南小桃花连忙眯眼坏笑做出一副嫖客模样,慌不折路地推开旁边的屋子。

屋内轩敞,空无一人。花魔教人的身影映在窗纸上,南霜见他们毫无停滞地离开,这才又松了口气。

房中并未掌灯,只盛满月光。镂空雕花木栏隔出内外间。贴着木栏的地方,放着一对黄花梨圆角柜,柜上的妆奁是紫檀木做的。

她眼睛眨一眨,便闪出一个主意,上前就在妆奁里翻找起来。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还真叫她找出一对金锁项圈。项圈是铁制的,一个挂着蝴蝶铜锁,一个挂着铜钥匙,想来是一对。南霜将项圈塞入腰间,姑且当做兵器使。

正此时,屋外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南霜慌不迭朝四周望去,屋内空阔,只高阔的房梁权且可以藏身。

她方巧跃上房梁,门便开了,一前一后进来两人。

南霜跪坐在房梁上,眨巴着眼睛瞅了一阵,没瞧出个所以然,正拍拍xiōng口顺了顺气,抬眼却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

南霜悟了,这年头,真是一个悲壮的年头。循规蹈矩的客栈没人住,风花雪月的青楼连房梁上都能蹲俩人。

对面那人并指贴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南霜又悟了,这年头,真是一个憋屈的年头。好端端一个男人,手指修长似玉竹,盛着月华直反光,叫她这朵桃花情何以堪。

这么想着,南霜又朝那人的脸看去。

她抽了一口气。

眼前的男子半跪在梁上。灰暗的光影中,一袭牙白长衫皎洁如秋霜。细碎额发下,一双眉如疏烟,扬起亲和的角度;一对眸如点墨,深邃且飒然有光;一只鼻如峰峦,挺直俊秀;唇瓣色泽光润,嘴角含而不露的笑意,如春雨后,新叶尖的一束嫩光。

南霜大彻大悟,这年头,真是一个销魂的年头。连她那早就馊掉的桃花运也能浴火重生,扶摇直上九万里,而自己便是接着风势,展翅高飞的大鹏鸟,九色祥云笼罩下,心里就有一个感觉:飘然升仙。

南小桃花本就有些醉,看着眼前英气逼人且温润的男子,彻底醉了。

于是她趁火打劫地琢磨,反正自己被誉为祸水,不如就找汪好水,来祸他一祸。

她伸出手,预备学着方才楼下众嫖友的模样,勾勾白衣公子的下颌,俯身去香一口。孰料手伸到半路,却被这白衣人拦下。他眸中那泊湖水几番流转,诧异又好笑地望着她。

南霜听过一个词儿,叫做“欲拒还迎”。起初,她一直不大明白这词儿的意思。今日她天赋异禀,望着白衣公子此时的模样,乘风破浪地把这词儿给悟了。

南小桃花心中甚愉悦,虽一只手被捉住,她又缓缓朝白衣公子伸出另外一只手。

白衣人微微有些愣怔,眸色更深,静静看着她颊带疏红,眼含醉意,伸手勾起自己的下颌,俯身贴来。

“嚓”一声烛光闪动。刚进屋的两人静了半晌,才点了盏灯。

这厢,南霜在梁上调戏良家男调戏得很欢实,早已忘了下面还有两人。烛光一动,她惊得身子向下斜去。白衣人抬袖一捞,南霜不留神便砸在他怀里。

白衣公子不着痕迹皱皱眉,嘴角却是含笑的,伸手将她扶起,使了个眼色朝下面望去。

这二人中,身形高大的身着碧色锦衣,矮小的披着黑斗篷。

借着烛光,南霜见那碧衣人形容甚是熟悉,正要定睛去看,却听那斗篷道:“你确定屋外没人了?”这声音,竟是一位女子。

碧衣人轻蔑笑笑,转身便将女子揽入怀中,迫不及待朝她脸上吻去,声音含糊不清:“想死我了。”

女子推开他,后退几步,银铃般笑起来:“现在这么猴急,就不怕被老爷知道?”

碧衣人一把横抱起女子,往床上扔去,随即也脱了外衣欺身而上:“说我猴急?爹的身体长年抱恙,也不知多久没碰你。”他一边撕扯着女子的衣衫,又含糊道:“反正阁里的事有二弟打点,我跟小娘便该来快活。”

床上的女子边喘边笑:“死相,竟想出醉凤楼这么个地方,任谁也猜不到……”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被男子棒重的喘息止住。

溶溶夜色透过窗栏倾泻屋内,纱幔飞舞,承尘轻晃,帐内只听衣衫摩挲之声,伴着女子连连娇唤,男人喉间低吟,一派□撩人。

南霜若有所思盯了半晌,想起早年南九阳与他狐朋狗党口中秽词,很聪明地领悟出,下面上演的正是她所擅长的房中术。

然而见着那衣衫委地,人影交叠,她心中的感觉委实有点复杂。

仿若一个嗜茶成

的人,长年被人误解为酒徒。然而在闻到酒香的那一刹那,虽觉着过辣过烈,却仿佛有丝微甘醇引人入胜。

这样复杂的感觉,令南霜无法释然。她倏尔忆起自己方才茶中掺酒,不伦不类的调戏,又转头朝白衣人望去,不料那人也正朝自己看来。

明明是昏黑的夜,那人的双眼却如一眸星光,灼亮而深邃,仿佛一方清水被他望望,也能酿成酒了。

南小桃花心里,又产生了要祸他一祸的冲动。

只是,此刻还不是时候。方才听了半刻墙角,南霜已然猜到房内二人,正是万鸿阁的大公子欧阳无过,和欧阳岳的三夫人储轻燕。

欧阳无过的喉间忽然发出剧烈棒重的低吟,伴着储轻燕一声尖细的娇唤,床榻忽然猛烈摇动起来。

酒上了脸,南霜的双颊红彤彤的。她转过头,饶有兴味地看着白衣人抬手摸了摸鼻子,不自在地抿抿唇。察觉到南霜欢喜且猥琐的目光,他的脖子又僵了一僵。

然而正在此时,房门砰然被撞开。床上动作疏忽停滞。

屋内一片静默,纱帘无风自动,飘飘洒洒。内间二人,外间二人,加上梁上二人,均是屏息凝神。

人气是个很玄妙的东西。一间屋子里,有时明明毫无响动光亮,然若有人在内,一人两人,尚且不易察觉,若六人同在,是个人,即便毫无武艺在身,也能感觉出异样。

六人皆知,此屋中定有乾坤。但敌不动我不动,南霜与白衣人如此靠近,却感不到丝毫呼吸声。

江湖的险恶在于人心,南霜在戏文里看过,因你永不会知晓,身边的人到底是敌是友。她这么想着,下意识将手探到腰间,悄悄将项圈取出,紧握在手中。

南霜忘了一件事——她腰间的兵器,是与铁环形似的项圈。两者间最大的不同,是项圈下有挂饰。一个项圈也就罢了,她偏偏偷了一对。于是在取出所谓兵器的一刹那,俩挂饰晃荡一碰,发出“铛”一声脆响。

南小桃花祸水成功。白衣人悠悠地,无奈地,看了她一眼。

电光火石间,外间黑影以臂为斧,朝房梁劈来。

白衣人勾起南霜衣领,拎猫似把她拎下房梁。欧阳无过与相互轻言登时弃床闪入屋角。床被另一道黑影一臂劈开,轰然裂成两半。

屋内局势瞬间变换,内间无人,房梁上一人居高临下。

森然寂静中,几丝灰尘从高处簌簌落下,白衣人将南霜往外间一推,低声道:“走!”

南小桃花听到这个声音,顿时酒醒了一半,百感交集抚上额头。

第10章

屋内只有衣衫拂动,招式碰撞的低响。

南霜很是感慨,她捏了捏额角跳动的青筋,折返回内间。

屋内,白衣人与黑影人起跳回旋,位置变幻得极快。月光幽幽斜照入户,空中似有绿光盈盈闪动,南霜一惊,忙喊了声:“小心!”翻身跃入战局,抬手便把一个臂膀打开。

白衣人又好气又好笑地叫了句:“丫头!”

南霜吞两口唾沫:“原来是你的手。”

角落中,欧阳无过也怔了怔,轻轻吐了三个字:“于桓之。”

于桓之在江湖声名赫赫。小的门派畏惧他,大的门派想除掉他。然而,无论这两个黑影人出于何种目的,对于欧阳无过来说,都是有利的。

南霜看清方才的绿光,是月华照在黛绿的手臂上,偏头便对于桓之说:“不要碰他们的手。”

孰料这两个黑影人听了“于桓之”三个字,竟愣怔片刻,翻身到外间后,抖抖衣袍,推门直从正门走了出去。

于桓之也拂了拂衣袍,施施然点亮屋角一盏灯,转头朝南霜微微一笑:“是花魔教。”

南霜点点头,见烛光映上于桓之的眉眼,长睫毛下似有花影重重,又不由打个寒噤,诚恳道:“我方才原想祸你一祸,不过……”

于桓之诧异地抬起眉毛,打断她的话,转身朝欧阳无过与储轻燕欠身施礼:“打搅二位的好事,对不住。”

欧阳无过生

懦弱,忙道:“好说好说。”

于桓之方要与南霜离开,又听身后欧阳无过迟疑唤了声:“桓公子。”

他滞住脚步,回身轻笑着添了句:“暗室亏心,神目如电。今日之事,于某说与不说,有待何妨?”

待于桓之和南霜走远,欧阳无过忽然轻轻道:“说话留三分余地,捞个把柄在手,不愧是于桓之。”

他的脸上不见方才可掬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不屑的神色。

“出来。”他沉声喝道。

三个人影破窗而来,单膝跪地叩首:“欧阳少主!”

欧阳无过冷声笑道:“方才那人的身后,师涯,你可看清了?”

“回欧阳少主,于桓之身形虽快,但绝非翘楚。一则,他手中的《暮雪七式》本就是残谱;二则,他没有修炼《神杀决》与《天一功》调息。以方才的身法来看,应是不足为患。”

说话之人半跪在三人中间,他眉眼细长,一头过肩的黑发两侧有一缕白。

“不足为患?”欧阳无过挑起一边眉,粗起红木架上的青花瓷瓶,用手掂了掂。五指微曲,瓷瓶顷刻化作齑粉。

储轻燕惊得瑟瑟发抖。欧阳无过斜乜她一眼,忽然笑道:“说起来,还要多谢于桓之将南水桃花从万鸿阁弄走,若被爹拿到了南霜身上的水镜,我欧阳无过,将来又如何做这天下武林的少主?如何敌过穆衍风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小子?”

师涯望着他一脸狂放的表情,迟疑道:“只是少主,假意光复暮雪宫一事……”

欧阳无过神色森冷:“如何?”

“少主让师涯挑选六人,分别授以《暮雪七式》的第二式到第七式。”师涯蹙着眉,恳切道,“这套武功,需层层递进,又要有《天一功》、《神杀决》的辅助,而最后一式变幻万千,更要结合早年失传的《转月谱》。若这六人强行从中途练起,武艺虽会一夕间突飞猛进,然长此以往,必定走火入魔,暴毙而死。”

秋夜露重,点点白霜在房檐上积厚。屋内良久没了声响。风扬起欧阳无过敞开的衣衫,他忽而一手揽过储轻燕,右手扣住她的下颚,拇指狠狠摩挲着她颤动的双唇,“走火入魔,暴毙而死?”他的声音yīn冷带着笑意,“岂不正好?”

南霜闷头跟于桓之折转两个回廊,已然认命了。

本来,她还对于桓之“采yīn补阳”一说存了半分疑虑,但今夜与他在青楼房梁一会,南小桃花很伶俐地悟出,于桓之蹲于房梁之上,八成就是等一位“yīn气十足”的女子进屋,然后扑下去采上一采。

南霜又想了,自己方才半醉,本要祸他一祸,此时他认出自己,要采上一采,也算是礼尚往来。然而不知为何,知晓他是于桓之以后,自己那份要祸他的心思,荡然无存,但是看着于小魔头在九曲回肠的走廊几番折转,八成坚持要找个僻静处采她,她又觉得有些亏本。

她南小桃花,是朵讲理的桃花,思忖了半晌,终于让她琢磨出一个点子。

她咳了两声,正准备叫住于桓之,不料于小魔头忽然回过身来,问:“你刚刚……”话说到一半,他便怔住了。

南霜喝酒很上脸,加之刚才一番搏斗,瓜子脸上双颊绯红,眼神也有些朦胧。

“你醉了?”于桓之抬了抬英气的眉,又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南霜讷讷地看着那双眉,强压着蠢蠢欲动的祸水心思,笑道:“非也非也,身醉意不醉。”她摆手的时候,身子也有些摇晃。

于桓之不由上前扶了扶她。南霜被他一扶,浑身打了个激灵,抬手在他xiōng口拍了拍,道:“是,我承认,我方才原想祸你一祸,那是因为我见你是汪好水。”

“祸我……好水?”于小魔头眯了眯眼,不解看着颠三倒四的南霜。

南小桃花重重点头:“但你也不能此刻就采我,毕竟我也并未祸了你。”

“我要采你?”于桓之更是诧异。

南霜的眼风飘飘忽忽掠过于小魔头的脸,她抬手提了提自己的衣襟,示意自己是女扮男装,接着嘿嘿笑道:“看到了吧,我今儿yīn气不纯。”

于桓之大约愣了盏茶的功夫,脑中忽然有惊雷炸响。

其实他先一步凤阳,是因为早听说此间有人以他的名义,要重建暮雪宫,想要一探究竟。然而方巧探出那师涯近日常出现在醉凤楼蝶仙居时,却在屋中房梁上,遇到了醉酒的南霜。因此这一切因果,并非南霜所想的采yīn补阳。

走廊的光影曼妙,红色烛火映着小灯笼上的春宫,往来晃动,幽幽撩人。

于桓之嘴角牵出一抹邪笑:“你方才想祸我?”

南霜摇了摇脑袋,觉得有些混沌,她向来滴酒不沾,也不知此刻的感觉是醉酒,只老实答道:“确实如此,但我听出你是于桓之,我就没了祸你的心思。”

于桓之的笑容僵在嘴角,心中杂杂杳杳的滋味如蔓草丛生,膈应的慌。

但他于小魔头,向来不是吃亏的主儿。本着“人敬我一尺,我还他一丈”的原则,他扶着南霜的双肩往墙上一抵,两手撑壁,将小桃花框在中央。

南霜望了望这方寸天地,颇为理解地说:“既然你觉得亏本,我允你勾勾我下颚。”

人冲动的本因有许多,例如饥饿,例如少眠,例如醉酒,例如心眼坏,但只要冲动得有节制,就不会酿成什么灾劫。

然而这日,于小魔头鬼迷心窍,他用修长的手指勾起南霜的下巴时,鬼使神差地俯下身,一蹴而就地轻轻贴上她的唇瓣。

似春日柔软的桃花瓣轻拂而过,伴着花雕的醇冽,浸入五内。于桓之忽然很清醒了,清醒地愣在原地,动弹不得。

南霜只觉有人的鼻息热乎乎地扑在鼻尖,唇上亦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醉人芬芳,她迷迷糊糊咂咂嘴,伸出舌头舔一舔,却舔到软润似新叶的东西。

于是,于小魔头惊了,南小桃花愣了。

下一刻,于桓之猛地推开南霜,转头深深望着墙柱。

南霜眨眨双眼,喃喃疑道:“这下我赔了?”便贴着墙壁,滑溜溜晕了过去。

于桓之愣愣地看着蜷缩在地的南霜,怔怔地抬手去摸自己的双唇,才碰了一下,手指便被雷劈似地一颤。

思绪乱轰轰的,他抬手抚了抚额,料想今日滴米未尽,大抵是有些脑缺血。

南霜正醉得香甜,睡梦中,又伸出小舌头,很是回味地在唇上舔了一圈。

于桓之看得心惊肉跳,烦躁地将南霜一把横抱起来,抬脚踹开旁边的房门。

门开,惊起一对云雨鸳鸯。于桓之顺脚勾了门关上,抱着南霜,目不斜视地朝长椅上走去。

鸳鸯男瞠目结舌地望着他,须臾爆跳如雷道:“何方宵小!爷的春宵也敢打搅?!”

于桓之将南霜放在长椅上,伸手探了探她滚烫的额头,转身去桌前倒了盏茶,饮了几口方道:“于桓之。”

鸳鸯男张开嘴巴,下巴脱臼,鸳鸯女脸色苍白发青。下一刻,二人战战兢兢的拿起衣服,仓仓皇皇地要夺门而逃。

方至门口,只听“嗖”的一声,一个筷子液在门闩上,于桓之取出南霜腰间余下三只筷子,弯了弯嘴角,漫不经心地说:“老实呆着。”

鸳鸯男女如丧考妣,对看一眼,在门角抱头蹲地。

于桓之思量着今日是萧满伊献舞,需得尽快给南霜解了酒,好去寻双面伊人和穆小少主。

然屋内只有浓茶一壶,酒后饮茶易伤肾。于小魔头抬眼瞥响屋角,淡淡道:“你二人去弄一碗醒酒汤,一盆清水,一张干净布巾来。”

那二人连忙点头说是是是,起身刚开门,又听“嗖嗖”破风声,两只筷子液在房门离手一寸处,于桓之又眯眼道:“盏茶的功夫就回来,若慢了半刻,若惊动楼里的人,莫说这屋,整座楼我也要夷平了。”

他这一恐吓,活生生将一对鸳鸯惊成两只麻雀,火速夺门而出。

于桓之吐了口气,这才在桌前歇下,端起茶盏慢慢小呷,目光不由自主又朝南霜飘去。

南小桃花在长椅上动了动,抿了抿嘴,梦呓般说了两个字。

于桓之神色大惊,茶盏自手中脱落,砰一声碎裂开来。

第11章

百年前祖皇帝开国,曾经历过一场恶战。是年,义军与前朝军队僵持不下。祖皇帝愁眉不展时,遇到一位方外高人,献计破国。

那高人说:天发杀机,移星换宿;人发杀机,天地反复;天人合发,万变定基。

是以,若要倾覆前朝,定要取得天之时,人之和。

正所谓天有五贼,见之者昌;五贼在心,施行于天。这五贼,便是yīn阳五行,即金、木、水、火、土。(见注释)

方外高人向祖皇帝献了五行秘宝,此为天之时。

而至于人之和,便与四个武功谱有关:《暮雪七式》、《神杀决》、《天一功》与《转月谱》。

这四个武功谱说来奇怪,《神杀决》为心法,《天一功》为外功护体,《暮雪七式》为招式,三者结合修炼,便能成绝世高手。

然而《暮雪七式》的最后一式,却是千变万化,若要真正练成,除了将《神杀决》《天一功》连至第九重,还需要参透《转月谱》,从而融会贯通,修成至高无上的武功。

当年祖皇帝选了一百个人修炼此功夫,只有四个人练成《暮雪七式》的第七式。这四人,分别被授以东,南,西,北将军,带兵攻破前朝都城。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祖皇帝承了皇位,将五行秘宝属土的乾坤台留置宫中,其余几样,分别赠以几位忠士的后人,由他们保管。

至于开国有功的四位将军,皇帝却暗下杀令。幸而那位方外高人算出此间玄机,自己归隐前,将皇帝的杀令知会四将军。

这四人便分别携带一本武功谱,从此亡命天涯。

经年流转,开国时的五行秘宝与四本武功谱,被人合称为“落天九眼”。

至于落天九眼的踪迹,却不为大多数人所知。

江湖上的人,一生以至性深的武功,至崇高的地位为目标。江南流云庄得了《天一功》,以此悟出《天一剑法》,坐镇武林。当年暮雪宫宫主于惊远得一套《暮雪七式》残谱,从此纵横江湖,无人能出其右。

《神杀决》虽为心法,然而只有配合《暮雪七式》和《天一功》,方能显出其定心凝神,瞬息万变的功力。因此《神杀决》的下落,虽然神秘,却鲜少有人探寻。

至于《转月谱》,世间聚讼纷纭。有人说这根本不是武功,而是一本诗集,有人说是一本棋谱,还有人说是一曲古琴调,更有人说是冶炼兵器的法宝。

《转月谱》是四大武功谱中,最无用却也最关键的一本。但是百年来,无人知晓其踪迹。

南霜在长椅上动了动身子,呢喃而出了两个字:“转月。”

于桓之手中茶盏砰然落地,他半俯下身子,用手轻拍了拍南霜的脸,唤了声:“霜姑娘。”

心有灵犀一般,南霜自梦中点点头,又反复嗫嚅着一句诗,“转月清歌泪满襟。”

“转月清歌泪满襟?”于桓之疑道。

南霜犹自回味般,又咂咂嘴,唇有些湿,她顺势在于桓之的手掌蹭了蹭,将口水蹭干。

于小魔头的神色很凋零,眼神悠悠扫到南霜身上,她穿着穆衍风甚是喜爱的藏蓝衣袍。片刻后,于小魔头从容不迫地将口水抹到衣袍的袖口。

南霜做了个梦,梦中情景瞬息万变。前一刻,她还留滞在娘亲的古琴旁;后一刻,她却置身于葱茏的山间。小桃花手里牵着绳子,绳子那头拴了条青毛狐狸。

她悠哉乐哉漫步到绿水畔,将狐狸往水里一踹,那一身青毛顿时被漂成白毛。

南霜忽觉身心畅快无比,抿抿嘴,抹了抹口水。

正此时,方才被差遣出门的鸳鸯回来了,将物什放在桌上,又颠颠蹲回屋角。

于桓之拧干帕子,搭在南霜的前额,又脱了她的鞋袜,自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

布包内是棒细不一的针。于小魔头取了一根最细的,瞥了南霜一眼,见她又在咂嘴,继而平静地将细针的放回去,换了根棒些的,用水清洗干净。

足底双涌泉穴,连接肾脉。在此施针,可将入了心经和肝经的酒转化出来,是最快的醒酒法子。于桓之慢慢转动着针头,力道浑厚。见南小桃花逐渐转醒,他方收了针,又将醒酒汤送至长椅边。

“喝了。”瞥见南霜百感交集的眼神,于桓之抽身坐在桌前,倒了杯茶自饮自酌。

南小桃花望了望刺痛的裸足,一声不吭地接过醒酒汤饮毕,很是从善如流地说了句:“好喝。”

于桓之身子向前一斜,洒了三两滴茶水在衣襟上。

南小桃花对方才祸他一事心中有愧,连忙起身,抬起抹了口水的袖子,帮于桓之擦了擦。

于桓之脸色青了,忍了半刻,幽幽道:“方才的事,只当没发生过。”

南霜凄恻地瞅着他。

于桓之用手指敲敲桌子,诓她道:“我采yīn的事,你也自不必担心。”

南霜喜悦地望着他。

于小魔头蹙着眉,又问:“你来这醉凤楼做什么?”

南霜起身一边穿鞋袜,一边道:“有人冒充你的名目重建暮雪宫,我便来看看。”

“哦?”于桓之挑起眉头,“你怎知是冒充的?”

南霜愣住,继而埋头默默将鞋穿好,用手探了探腰间,发现江蓝生的白绒扇丢了,一对项圈还在,筷子少了三只。

于桓之弯起嘴角笑望着她,五指轮番敲着桌子,嗒嗒嗒如催命符咒。

南小桃花扛不住,问:“实话么?”

于桓之轻笑着点了一下头。

南霜道:“碍于你的yín威。”

于小魔头杯里的茶水又倾出两滴。

在南霜的口水袖子伸来前,他毅然决然起身,“酒醒了就走吧。”说罢,便朝门口迈步走去,余光瞥了那对鸳鸯一眼,又假意恐吓道:“你二人今夜若挪了半步,喊了半句,我便……”后半截话掐住,他甩甩衣袖,推门施施然而去,留给人以无限想象空间。

南霜颠颠地尾随其后,路过门口,大喜,遂拔掉液在门柱上三根筷子,又揣回腰间,权且防身。

夜已经很深了,连醉凤楼也沉静了许多。于桓之走在回廊上,听着南霜亦步亦趋跟在自己身后,心情很复杂,半晌他回过身,涩然道:“方才……对不住。”

灯笼如红雾,淡淡笼在南霜的身上。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唇,乐呵呵笑道:“没事儿,怎么都是我祸你在先。”她想,她南小桃花,虽说不上是海纳百川,但还算是宽容不计较。

于桓之静默望了她一阵,又开口道:“转月清歌泪满襟,是什么?”见南霜一脸诧异,他又道:“是你方才醉酒时说的。”

南霜的睫毛长而翘,似两把香扇闪忽两下后,她的神色蓦然沉静下来:“是我娘亲教我的唱词。”

于桓之本欲再问下去,然而见她这般模样,忽然心中一软,只说:“如此,那改日唱与我听听。”

南霜呵呵笑着,颇实在地回了句:“我五音不全。”

于魔头伸手抚额。

楼中光影迷离,楼外夜色缥缈。于桓之停在一道镂着春雨杏花的门前,正要推门,便听走廊那头有人唤南姑娘。

二人循声望去,见来者正是江蓝生。他不知从哪又顺了个白绒扇握在手里,急冲冲走到南霜面前,“南姑娘方才去哪了?江某楼上楼下找了一圈。”

南霜还没回答,于桓之便悠悠然道了声:“江公子。”

江蓝生这才转过脸来,一见于桓之顿时满脸惊惧,道:“你、你你怎么会在这?”

南霜愕然:“你们认识?”

江蓝生道:“不认识。”

于桓之道:“旧识。”

南小桃花眼神闪了闪,脑子转了转,呵呵笑了笑,便不再追问下去。

这时,屋内忽然传出穆衍风一声长叹:“苍天呐——”

南霜眼睁睁看着于小魔头眼中闪过一道邪光,三人推门进屋。

屋内繁华,地铺牡丹花毯,毯上案几放着一个古筝。黄花梨如意祥纹桌边,坐着一女子,泫然欲泣之姿惹人怜惜。

穆衍风一脸颇为愁苦地倚在墙边,见了方进屋的于桓之,又长叹一声;“小于啊,你跟她解释解释吧。”

于桓之淡淡看了萧满伊一眼,双目含笑,侧开身子说了身:“请。”

江蓝生与南霜尾随进屋。

萧满伊正梨花带雨哭得欢实,余光扫见南霜,顿时撕破喉咙地喊苍天大地,一面手捂心俯身拍案,一面捏着手绢指着进屋的南霜道:“你这些年不要我就算了,你今日竟将这祸水带与我眼前,衍风啊衍风,你可真要做得这般决?”

说罢,又继续仇视着南霜哭泣。

南小桃花觉得颇有趣,上前坐与萧满伊的身边,道:“原来你也喜欢穆大哥。”

萧满伊一怔,双眼几欲喷出火来,咬着手绢问:“什么叫‘也’?!”

南霜又笑道:“当然我也是喜欢他的。”

此言一出,穆衍风震惊,萧满伊暴怒,江蓝生捶xiōng顿足,于桓之埋下头,捋了捋袖上的摺子,细碎额发滑落下来,遮住脸上的表情。

萧满伊望着江蓝生:“你不是说势必要娶到南水桃花?”

江蓝生脸色发青,退后两步笑了笑。于桓之侧目,幽幽地望了他一眼。

萧满伊又问南霜:“你与衍风不过初识,凭什么喜欢他?”

南霜抬手为斟了杯茶,递给萧满伊,她不接,小桃花便自己饮起来:“因为我们是结拜兄妹。”

萧满伊问:“是么?”

穆衍风道:“是的。”

于桓之悠悠然说:“但是这些年,你用情之深犹如洪水猛兽,尾随其后如影随行,少主实在无福消受。”

萧满伊又问:“是么?”

穆衍风道:“是的。”

江蓝生喜滋滋说;“萧姑娘这是性诚所至,金石为开。俗话说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伊人离少主的芳心,仅一步之遥,此刻放弃,岂不可惜?”

萧满伊满怀希望问:“一步之遥了么?”

穆衍风望天扶额:“失之毫厘,难于上青天。”

于桓之轻咳了一声,笑道:“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萧满伊将脸一沉,斜睨了相中南小桃花的江蓝生一眼,指着南霜,问穆衍风:“那你是不是喜欢这个给你带绿帽子的女人?!”

江蓝生下意识往前一步,与南霜站在同一阵线。

同一时间,于小魔头往后一个趔趄,差点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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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摘自《yīn符经》,原文如下:

天有五贼,见之者昌。五贼在心,施行于天。宇宙在乎手,万化生乎身。天

,人也。人心,机也。立天之道,以定人也。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天人合发,万变定基。

——之之为了行文方便,把原文中阐述“地利“的一句去掉,仅取了天和人两个因素^^。

第12章

于桓之为人一向不太厚道,但他自诩为英明,觉得偶尔缺德也是无妨。

然而俗话说得好,多行不义必自毙;古语又云,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于小魔头隐隐觉得一不留神,仿佛给自己下了个绊子,又仿佛是人生笔直大道上拐错了弯,来到一条只长含羞草的羊肠小径,满地开开合合的叶片儿如自己不明朗的心思,看得他心惊肉跳。

穆衍风顺手粗了个小花瓶在手里把玩,一上一下抛着,说:“小于,你脸色不好。”

于桓之稳了稳身形,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杯茶,边品边道:“你深夜造访萧姑娘,有要紧事?”

穆衍风一怔,看着萧满伊渐渐心花怒放的表情,忽然了悟道:“你这是在落井下石?”

于桓之撩开衣袍,在桌前坐下,惬意饮茶。江蓝生估摸着萧伊人又要闹一场,也在桌前寻了个坐席,扬开白绒扇准备看戏。

孰料萧满伊斗志昂扬地盯了穆小少主半晌,忽然叹了口气道:“你是来问昨日巨虎帮帮主胡一鸣被师涯断腕的事吧。”

穆衍风又是一怔,想到方才自己口干舌燥问了半晌,萧满伊愣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地说他喜欢南水桃花,咬紧牙关说他若不跟那祸水断了,就休想从自己嘴里问到半个字。

穆衍风将手里花瓶放回旁边架子上,“你肯说了?”

萧满伊奈若何地看了于桓之一眼:“大江南北追了你这些年,我怎会不晓得桓大魔头是在借我来戕害你。”

穆衍风叹服着走到桌前,扬衣坐下,感慨:“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于桓之又抿了口茶:“应该的。”

屋内灯火有些晦暗。萧满伊从木柜里取了根细箸,拨亮四角的花灯。南霜为自己翻了个茶盏,正欲斟茶,瞥见于桓之杯子空了,先为他满上。

杯中水满,于桓之的眼眸也似忽然流转湖光,静夜水微澜,半杯湖底沙。

南小桃花又翻了三个茶盏,逐一满上,递给穆衍风时,还乐呵呵唤了声“大哥”,听得穆小少主很受用。

江蓝生坐在对面,小桃花的衣领宽大,方要俯身递茶,旁边忽然伸来一只修长的手,于桓之淡淡道:“我来。”

南小桃花冲他粲然一笑,于桓之看了她须臾,转头平静地将茶盏放在江蓝生面前。

杯落桌,水倾出三滴。

穆衍风一针见血地说:“小于有心事?”

于桓之镇定地又去捋衣袖上的褶子,“嗯”了一声道:“自然是少主少夫人的婚嫁大事。”

此言方出,穆小少主与南小桃花同时垂头哀叹。

于桓之还在捋袖子,却不着痕迹蹙了眉,满腹不明所以的荒唐感。

萧满伊拨了灯蕊回来,便将前日胡一鸣断腕的事一五一十道来。

外间人以讹传讹地说是胡一鸣与师涯争双面伊人。然则事实上,那日是胡一鸣先来醉凤楼里寻萧满伊,萧满伊从来只献舞当晚接客长谈,所以婉拒了他。

谁知胡一鸣虽生得彪悍,骨子里是个死缠烂打的主儿。萧满伊正被纠缠得恼火,一个长发过肩,眉眼细长俊秀的男子出来,只问了胡一鸣可要跟他抢女人,便出手断了他的腕。

彼时醉凤楼里,上上下下的人都惊愕无比。

不仅仅为那断腕,更是为那流光烁烁的招式——傲雪凌霜。

但凡江湖上有些见识的人都知道,暮雪七式的第一式傲雪凌霜,出招时挥刃若雪,破空翔天,斩万物于无形。

天下武林,会暮雪七式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于桓之的父亲于惊远,另一个就是于桓之。

练这暮雪七式,需要《神杀决》的辅助,否则容易走火入魔。于惊远天赋异禀,虽没有《神杀决》,他却琢磨出一套“冰心诀”,又参悟武功残谱,终练至暮雪七式的第五式,从此称霸江湖。

于惊远莫名失踪后,武林里便只余于桓之一人会这套功夫,练至第四式——雪窖冰天。

江山代有才人出。江湖人士武功逐年性进,于桓之身怀绝技,头角峥嵘,却也并非雄霸武林。另有绝世武功如花魔教的毒攻,如江南流云庄的天一剑法等等,均为此间翘楚。

有人说,暮雪宫覆灭后,暮雪七式终将没落。

然而在五年一次选举盟主的英雄会即将到来之刻,凤阳城蹊跷了出现一个会暮雪七式的人,哪怕只是第一式。

隔天,江湖上便沸沸扬扬地传出消息,说桓公子得了《暮雪七式》全谱,要光复暮雪宫,选了七人,分别授以一式,为来年的英雄会做准备。

深谙暮雪七式这套功夫的人,自然知道这流言纯属扯淡。且不说这是一门多么难学的武功,也不论踪迹泯灭的《神杀决》与神秘莫测的《转月谱》位于何方,单单这套招式,便需要层层递进,招招参悟,其间变幻万千,更是马虎不能。

萧满伊只手托着下巴,恹恹道:“那男子救了我,还言辞凿凿地说,若谁敢来招我,大可先寻他师涯。”

“自报家门。”江蓝生轻笑一声,将白绒扇合上,以扇敲桌,“他便是借你做个幌子,将他会暮雪七式的事宣扬开来。”

萧满伊哼一声道:“可不是,我穿着白娘子的戏服,唱了个青蛇的角儿,徒为他人作嫁衣。”(见注释)

江蓝生又八面玲珑地摇起扇子:“那是因为伊人有白娘娘的容貌。”

萧满伊面色稍霁。

于桓之笑道:“他留下这话,也是好的。”

萧满伊拍桌:“好什么好!一则,我萧大美人会武功,不劳他来救;二则,”萧满伊蓦地放低声音,柔情似水地望了一眼穆衍风,“若有一天我落难,只盼一人就我于水火。”

穆衍风撑手挡了那目光,甩甩被麻酸的手背,与于桓之道:“你是说,他如此大动干戈地使出招式,便是要从此在江湖上立下声名威望。既然他借了萧姑娘的名义出招,以后萧姑娘出事,他定会相救,否则江湖上的人会说他不仁不义。”

萧满伊又拍桌:“你们是要拿我做诱饵?!”

于桓之眼风里望了她一眼,点头道:“引蛇出洞。”

萧满伊豁然起身,挽袖子道:“我跟你拼了!”

雷声大,雨点小,说的便是萧满伊,见众人不怒不劝,于桓之不慌不忙,她挽了袖子,粗起桌面的茶壶,吼道:“没水了也不知道添水!”

南霜忽然道:“那还是按原定计划回苏州吧,那师涯使出傲雪凌霜,自是冲你而来,时机成熟前,先静观其变。”

众人沉默,连动作也停滞了。方才说话时,南霜一语不发地听着,时不时捧水喝上一口,又时不时为大家添茶,穆衍风几人都以为她觉得此事无聊,神游太虚了,未想她竟如此伶俐,一语道破玄机。

诚然她南小桃花脑子里缺根筋,但人却是绝顶聪明的。

穆衍风喜极地叫了声:“妹子!”

萧满伊仇视地瞪着她。

江蓝生欢喜地以扇击手,叹了声:“极品!”

于桓之又幽幽望了江蓝生一眼,俄顷,他说:“也好,凤阳闲杂人等太多,明晨便回苏州。”

江蓝生敢怒不敢言。

萧满伊委屈道:“这回我是诱饵,你们可会捎上我一起走?”

于桓之道:“不必,你自会尾随而来。”

丑时近末,万籁俱静,烟楼月色也似睡意朦胧,笼在秋日霜寒的街头,只余几处灯火暖动。

南霜有些疲倦,先前连喝了几盏茶水,也抵不过来袭的瞌睡。

穆衍风见她的模样,便道:“妹子困了,我们先回客栈吧。”

于桓之淡淡望了望南霜,点头道:“也好。”

几人方欲走,江蓝生仿佛想起了什么,忽然以扇敲头,“对了,南姑娘,方才你怎会与桓公子一处?”

穆衍风听了此言也很是诧异,问道:“方才妹子与你一起?”

于桓之本不欲回答,南小桃花却老实巴交地回了句:“是呀。”

于魔头眼风里瞥她一眼,南霜即刻领悟到什么事该说,什么事不该说,待穆衍风又问:“你们怎么遇上的?”

南小桃花斟酌了半刻,严肃道:“无他,一夜梁缘尔。”

深夜房内,一阵物件落地噼里啪啦声。纵观地面,洁白的绒毛扇有之,破碎的茶盏有之,桀骜的剑柄有之。可见江蓝生这厢顺来的扇子是个劣质的,甫一落地,满屋鸭毛凄风苦雨地飘。

同样悲痛的还有江蓝生脸上的表情。

穆衍风只手撑柱,望着愣神的于桓之道:“一、一夜良缘?”

南小桃花他这么一说,方明白过来,拍了拍脑门,解释道:“我是说,我们是在房梁上……”

只听屋内又是“砰砰”几声巨响,江蓝生向后一个趔趄,碰了柜子;萧满伊往后一个蹒跚,磕了椅子;穆衍风朝后一个闪失,撞了桌子。

于桓之脸色煞白地往后退了好几步,抬眼幽幽地,深深地,无奈地望向南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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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这里的典故,用的是戏曲里的《白蛇传》,跟大家熟知的有出入。

戏文第一折戏“双蛇斗”里面,小青本为雄体,要娶白蛇为妻,斗法失败后,才化作女身为婢,与白蛇下山。—— 所以萧满伊说自己是为他人做嫁衣。

第13章

回客栈的路上,江蓝生拽了南霜走在前面,穆衍风与于桓之跟在后面。

萧满伊身着黑衣,手提行囊,自秋雾夜色中,踏着房檐飞身尾随。怎奈她的轻功委实差劲,一路跟来,只听屋瓦乒乓作响,纷纷碎裂,惊醒一街梦中人。

于桓之等四人置若罔闻。

气氛十分玄妙。虽说小桃花已将“一夜梁缘”之事解释清楚,但白布若掉了一次染缸,如何洗,也要留些秽印。江蓝生从眼风里睨着于小魔头,谨防他靠近南霜三尺之内。

穆衍风神经一向比常人棒,此刻也皱了眉,一声不吭地走着,似在思索事情。

南霜甚觉愧对于桓之,自己醉酒祸他在先,后又说错话毁他清誉。

然而世道浇漓,人心不古。一则出轨偷情的传闻就好比油糖米醋,为劳苦大众清汤寡水的日子注入几分声色。于是,萧满伊欢喜,江蓝生愤恨,穆衍风困惑。

至于南霜如何解释,传闻是否空穴来风,倒是其次。

南小桃花也自眼风里向后望,见距离与于桓之拉远了,便驻足等一等,以增进和谐。

天边挂着几颗疏淡的星子,在暗夜中,光色灼亮。

穆衍风忽然道:“霜儿妹子可有胎记?”

南霜拂了拂被风吹乱的额发,绕到穆衍风身边与他并排走着,摇摇头说:“没有。”

于桓之脚步似顿了一顿,复又前行。

过了一会儿,南霜又说:“有一枚桃花印记,不过不是胎记,是后来印上的。”

这回,穆衍风与于桓之都顿了一顿。

良久,穆少主自牙缝中抖出一句话:“小于,我出门甚久,不思进取,多日未练天一剑法,等下回客栈,你与我比一场。”

语气中,十足十的杀气。

于桓之一听便**分明白,只说:“客栈场子小,我们外边打。”

江蓝生听了这厢对话,以为二人为小桃花争风吃醋,心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自己只待于魔头和穆少主拼得你死我活之际,将南小桃花忽悠回京城,哄骗进家门,便功德圆满。

南霜比江蓝生更明白发生了何事。

前一日在万鸿阁时,穆衍风曾将于桓之拐到一边,劝他放弃婚嫁一事。然而于桓之却说,穆衍风瞥见南霜脖间的一色春光,不能自己。

这一色春光,自然指的是南霜锁骨下的桃花印记。

南霜耳力好,听这句话有蹊跷,便默默记下。

穆衍风与南霜同处一塌,当然能瞧见她锁骨下那枚桃花印。然而于桓之自院中出现,又站得远,是如何也看不到那印记的。

南霜当日是被扒了嫁衣,放到穆衍风床上。她穿衣时,发现肚兜的活结,变成了死结。

前后联系起来一想:于桓之知道南霜锁骨处有桃花印,定是因为之前看过;而之前看过那枚印记的人,定是扒了她嫁衣,将她的肚兜系成死结的人,后又将她放在穆衍风床上的人。

此人除了于小魔头,不做他人想。

她南小桃花,是一朵大度宽容的桃花,且以为,她本是嫁与万鸿阁,虽亲事不成,失了个丈夫,但好歹多了位大哥。何况,江南流云庄天时地利人和,无一不比凤阳万鸿阁好些。

至于所谓女子名声,一来,南霜自小被誉为祸水,这样的荒唐事,少此一桩不少,多此一桩不多;二来,拜南九阳所赐,南小桃花除了嫁鸡随鸡,繁衍香火外,对于男女婚嫁名声,毫无概念。

是以南霜认为,两厢相抵,还是自己愧对于桓之多一些。因而,她心中便隐隐产生了要为他负责,护他周全的想法。

南小桃花和气道:“我觉着去流云庄挺好。”见于桓之穆衍风均偏头看她,她又嘿嘿笑道,“我听爹说,江南小姑娘最漂亮羞涩,想去瞅瞅。”

穆衍风晃了一晃,于桓之轻咳两声,江蓝生扬开折扇不屑地扇两把,绕道小桃花身边说:“不及你。”

南霜又呵呵地笑,与穆衍风说:“还好万鸿阁闹了一闹,不然我没法跟大哥回江南瞅姑娘。”

穆衍风还未回答,就听身后不远处,萧满伊因着他要去瞅姑娘,踩飞数片屋瓦泄愤。

于桓之听了此言,不禁微微弯起嘴角,不动声色地等下文。

穆衍风爽快道:“所谓有朋自远方来,拟把疏狂图一醉。大哥自然会好酒好菜招待你。”

于魔头抚额,江蓝生以扇击手,蔑视说:“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说着,又酸道,“我看你倒真是为伊消得人憔悴。”

萧满伊飞身下屋,兴奋地问:“伊人?说我吗?”

江蓝生摇头道:“此伊人非彼伊人。”

萧伊人怒视南桃花。

南霜又沉吟一阵,忽然说:“所以万鸿阁一事,虽有些误会,也算是好事。至于缘由为何,倒不必去计较了。”

穆衍风怔住,这才意识到她妹子是在旁敲侧击地为于桓之脱罪。

穆小少主在原地愣了半晌,四人也跟着等他,只见他忽然呵呵大笑,恍然大悟地瞧了瞧南霜,拍了一把于桓之的肩,乐道:“小于,不是吧?!”

夜茫茫,溶溶月华将于桓之的衣衫染成霜色,急风扬起墨发,发梢处用一条素色发带松松系了,如冬夜苍山的一抹雪痕。

他的目光自南霜的笑靥,悠然移到天边青凉的下弦月。心中微微一动,仿若晷针在晷面上轻轻一移,天地瞬时倾洒一泓柔光。

沉吟须臾,于桓之却笑问:“等下比不比?”

穆衍风大笑道:“比!好好比一场!”

南霜垂头,何为鸡同鸭讲,何为对牛弹琴,这就是了。

忽而于桓之又说:“明日我们晚些走,霜姑娘歇息好,等醒来便万事无忧。”

南霜“咦”了一声,转瞬又瞧见于穆二人的神情,闪忽闪忽眨了双眼,呵呵笑起来,心里也明白了。

等回到客栈时,天际已泛着黯淡的水蓝。黎明时分,南小桃花倦意沉沉地回了屋,江蓝生与萧满伊各自找了就近的房间落脚。于桓之与穆衍风便寻地儿出门比武了。

屋外隐隐传来的铿锵之声犹如廊檐水打青花瓷,南霜不由心境为之一宽,从腰间摸出这日搜罗的四根筷子,一对项圈,方要去睡,余光却见那项圈上有一色幽蓝。

她瞬时失了神。

前夜在醉凤楼,数人在一团漆黑中争斗,这项圈只可能碰过三人,于桓之和花魔教那二人。

南小桃花忙找来小二哥要了一壶浓茶,连饮了数杯,勉强驱走睡意。接着又连忙下楼,问掌柜讨了两盆油水,一盆黄豆。

于桓之与穆衍风比武的地方是三条街外的一处小林子。

自于小魔头十四岁去了江南流云庄,穆衍风便常与他比武。二人起先互不待见,一打便是伤筋动骨。

后来俩人言和,又做了好兄弟,再比武便只为切磋,点到为止。

若论招式来说,《暮雪七式》当为武艺至尊。但是于桓之的《暮雪七式》只练到第四式,穆衍风却将《天一剑法》练到了第八重,权衡下来,穆衍风更胜一筹。

然而两人若真打,穆小少主决计伤不了于桓之。不为别的,只因小魔头一身惊采绝艳的轻功。

《暮雪七式》的第二式“落雪无声”,便是以“轻”和“快”著称。于桓之生来骨骼清奇,肢体动作协调,练起这一式行云流水,日行百里不在话下,连乃父于惊远都自愧不如。加之他的平衡力,协调力高于穆衍风,二人至今高下未分。

这一日,两人却只是在小树林里比划了几下,全然无切磋的样子。

破晓将至,云层轻软,兜着薄薄雾气。晨风扬起于穆二人的衣衫,一人白衣翩然,一人紫衣桀骜。他们立在树林外的一处高阁上,高阁正对的三条街外,便是“喜春”客栈。

凤阳城晚间热闹,晨时却清幽些。客栈的门还虚掩着,街面有点潮湿。

穆衍风见王七王九还未出来,一边揉着手臂,一边得意道:“我霜儿妹子真是绝顶聪明。”

于桓之瞟了他一眼,轻笑道:“也够傻。”

穆衍风抬手拍拍他的肩:“我不过问了问桃花印记,她便猜到这件亲事是你捣鼓成的,不说破不报复,反而护着你。”穆衍风说到这里,忽然打住,惊道:“你们不会,不会真在那房梁上——”

于桓之捋了捋袖口,抽出一根寒光似霜雪的利刃,道:“不如明日走时,邀萧姑娘一道去渡口?”

穆衍风愣了半晌,哈哈干笑起来,又道:“在房梁上那啥啥,是个技巧活,凭你的轻功自然不在话下,”于桓之斜睨他一眼,穆衍风又赶忙道,“但我妹子轻功差强人意啊,所以你们若要‘梁缘’,委实不大可能。”

说罢,他又狠拍一把于桓之的肩:“小于!本少主相信你!”

正巧这时,客栈的门吱嘎被推开,前后出来两人,一大一小的模样,正是王七和王九。这二人不知何时将一身褐布短衣换成墨色长衫。

王七朝四周瞅了瞅,不见人影,瞬时扭头弯身,将身体扭曲成一个奇异的姿势,再发以内力。

于桓之与穆衍风借力而飞,悠悠落到与客栈隔街的房檐上。只听王七的骨骼发出“咔咔”脆响,缓缓伸直时,竟变长些许。

“果然是缩骨功。”穆衍风压低声音道。

缩骨功,是西域花魔教的另一门独门绝技,若毒功连至第六重,浑身骨骼因毒素而软化,便可以内力缩骨。此种功夫,在打斗时无甚作用,但行走江湖,却可用来掩人耳目。

譬如王七与王九,若他们遇到的不是于小魔头与穆小少主,任凭谁也猜不出他们就是昨夜黑屋内那两个花魔教人。

王七再直起身时,瞬间变得与王九一般高大。于桓之微微扬眉,轻声道:“走!”说着他与穆衍风顿空一跃,日光也在这一刹那破云而出。

王九只觉两条影子飞速掠过,仰头见忽然见自半空来袭的于穆二人,顿时惊惶大叫道:“快!施花魔瘴!”

说时迟,那时快,此言方出,只见漫天扬起一阵水蓝迷雾。于桓之与穆衍风万万没想到他们还留有一手,逼不得已只得后退。

花魔瘴仅花魔教的教主与坛主所有,当花魔粉遇到水汽,便凝空结成瘴气,形成幽蓝雾障。即便武功再高的人,若强行穿障穿过,吸入瘴气,便会失去一炷香的武力。

这雾障虽只持续盏茶的功夫,却能在关键时刻,救教中人于水火。

王七王九见于穆二人被拦住,正欲退回客栈,从后门逃跑。未想到此时,客栈门砰然被推开,门内站着的,正是乐呵呵的南小桃花。

第14章

日晖破云,南霜的眼眸似露湛朝阳,星环紫极,她嘴角勾出斜斜坏笑,端起一盆黄豆,朝奔来客栈的王七王九撒去。

豆子咕噜四散,二人脚下一阵滑溜,仰面摔得四仰八叉。

花魔瘴未褪,王七王九顷刻忍痛爬起来,亟不可待地又朝客栈内逃去,抬头却迎来两盆新鲜的菜油。

王七抹了一把脸上油水,咆哮道:“小妮子!”抽刀便往南霜砍去。

南小桃花不急不缓,从腰间摸出一个东西,轻轻做了个吹起的姿势,将它夹在指间晃悠。

王七王九傻了。

穆衍风在房檐上愣了须臾,差点笑岔了气,于小魔头挑挑眉,“嗯?”了一声。

油,遇火而燃。南霜夹在指间的,正是一个未点燃的火折子。

她一脸得逞,嘿嘿笑着,又挑衅似伸出左手,朝王七王九勾勾手指。

晨时街道依旧冷清。喜春客栈前,一地油水,两位油人,映着烁烁日晖,光彩夺目地僵在原地。王七王九铮铮铁汉子,望着那一条火折子,身未燃眼先燃,熊熊烧灼的目光几欲**。

南小桃花又自腰间牵出条棒麻绳,将绳子一头扔给王七王九,亲切地说:“我不烧你们,你们先将手绑在一起。”

绳子落地,溅起几滴油水。王七王九厌恶地看了地面一眼,半天不动作。那绳子,俨然也是一条有气节的绳子,看都不看王七王九,同样不动作。

局面僵持不下,小桃花“嗒”一声,用手弹了弹火折子,王七王九浑身哆嗦,威武不能屈地用脚勾起气节绳,满脸悲壮地将四只手腕捆了个结实。

花魔瘴渐次褪散。于穆二人自房檐翩然落下,嫌恶地绕过王七王九。

穆衍风迈着挺括的步伐,昂首走到南霜身边,赞道:“妹子,大哥佩服你!委实狡诈!”

南小桃花朝他使了个得意的眼色。

于桓之余光掠过小桃花,信手扯了扯气节绳,王七王九一个踉跄跌倒,没入地上油的汪洋。

半晌,他二人油然而生地爬起来,油光水滑地看了面前三人几眼,油乾火尽地敛起傲人气质,油嘴滑舌地叹了口气。

于小魔头笑笑,抬声道:“小二,打两桶热洗澡水。”

王七王九面面相觑。他们以为,穆衍风三人将自己捉回,定要严刑逼供,无所不用其极。没想到此刻,却丝毫不见大刑将至的兆头。抿了抿舌尖粘稠发闷的油味,王七王九不寒而栗。

说起来,花魔教亦正亦邪,自行其道,除了毒攻和缩骨功诡异得有点令人发指,也没干过伤天害理的坏事。

但凡修炼过毒攻的人,都俱备两个异乎常人的特点:一、怕疼,花魔教的人体含毒素,若受了伤,除了要忍受寻常的人的一份痛,更要忍受体毒入侵伤口的一份疼;二、不怕死,俗话说祸福相依,花魔教的人虽怕受伤,然而一旦疼痛难忍时,他们可以用内力将伤口毒素收进体内活血,顺着血管流入心脏,以毒攻心造成无痛苦的猝死。

因此,若想从花魔教的人口中问出点事情,真真是难于上青天。小伤不起作用,一旦用大刑,他们极可能扛不住,自行了断。

天字一号房内,南霜等三人守在桌旁,王七王九已将绳子解开。

临街一面窗子开着,秋高云阔好天气。

洗澡水还冒有热气,在微寒沁人的秋日,格外舒适诱人。

南小桃花兴致勃勃地盯着王七王九,怂恿道:“你二人赶紧脱了洗洗。”

于桓之咳了一声,不经意偏头笑了笑。

王七王九冰清玉洁地望着穆衍风,满目凄恻委屈看得穆小少主几欲长针眼,涩然对小桃花道:“妹子不如先,咳咳,在屋外等一等,待他们洗好,我便叫你。”

南霜从未见过男人洗澡,此时满腹兴奋,但她是个极好说话的人,听穆衍风语气难堪,隐约也觉着不大妥当,便起身对王七王九说:“你们先脱,我回避一下。”

王七王九舒了口气。

小桃花又道:“等你们开洗了,我再来瞅瞅。”

王七王九抽了口气。

一盏茶的功夫后,王七王九全身没入水中,战战兢兢地洗着。

圆桌前,穆衍风忐忑不安地看着南霜,南霜心旷神怡地盯着水面上两只脑袋,于桓之嘴角噙了一枚笑,始终不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客栈开门了,外间逐渐熙攘起来。于小魔头云淡风轻道:“花魔教的人,嘴严,且不惧死。放心,我们不杀你二人。”

言语间,他推了盏茶给穆衍风,又替南霜的杯子加满水,南小桃花补充道:“我们只整一下你们。”

于桓之顿了顿,眼中滑过一道流光,似带了笑意,稍纵即逝。

王七王九听了此言,料想着于小魔头定然知道花魔教人是伤不得打不得,于是将他们按入澡桶中,要溺他们一溺。

这么一想,二人又有了些微骄傲,心道还好早年修炼毒攻时,唯恐毒素被吸入肺内,他们先练了门闭气的功夫,因而在水里蹲个把时辰,不成问题。

王七王九啧啧两声,这是何其的邪不胜正。

穆衍风上前敲了敲澡桶,随即转身出屋。回房时,他不知从哪儿捎来一盆冰块,哗啦啦全倒进二人的洗澡水里,问:“你们虎头山真正的当家,不是老大,而是那个八当家?”

王七王九被冻得直哆嗦,忙称是是是。

南小桃花问:“你们当日下虎头山,根本不是来万鸿阁寻求庇护,而是专门来寻我们的,是么?”

王七王九又哆嗦着问:“姑娘怎知道?”

南霜说:“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穆少主在万鸿阁做客,都知道穆少主跟于魔……桓公子是至交,你二人当日听说桓公子出现,若要逃,也是逃下山,怎会羊入虎口来万鸿阁?”

王七王九万念俱灰地将头没入水中,又听于桓之的声音在水外悠然响起:“你们是故意让我们看出破绽。”

王七王九慷慨赴死地将头探出水,怔怔地望着似笑非笑的于小魔头。

确然如此。于桓之为人莫测,洞若观火。若以“灭门”为托辞,要求跟穆衍风等人同行,定会被看出破绽。

相反,若他们故意说自己来万红阁寻求庇护,露出明显的破绽,穆衍风于桓之反而会因为心生疑虑,而同意他二人随行。

然则棋差一招,满盘皆输。王七王九满以为,虽不能自圆其说,但凭着花魔教出神入化的缩骨功,他们仍然可以掩人耳目。却不想仅在两天之内,便被人识破。

几句盘问后,显而易见的是,王七王九并非为了加害于他们才随行,反而,他们的目的,便只是随行。

换言之,这二人起码会跟至苏州,混入流云庄,再作打算。

人沮丧的原因有很多,王七王九此刻属于自尊心受辱,智慧受鄙视,于是又沉默出几分气节。

穆衍风抬指敲敲桌面,又问:“你们八当家是谁?”

这回,王七王九咬紧牙关,将嘴没入水里,做出抵死不说的姿态。

小桃花推己及人,和善地敲敲洗澡桶,热忱地将布巾和干衣递给二人,又自觉退到屋外,回一小避。

屋外一阵响动。

待南霜回屋,她手里又多了一条干爽的麻绳,问:“你们八当家是谁?”

王七王九擦了水,换了干净单衣,神清气爽出几分傲骨,忘恩负义地看了小桃花一眼,蔑视地盯着她手里做小伏低的麻绳,缄口不言。

于桓之一手接过绳子,一手转着茶杯,也不抬眼,清清淡淡地问:“你们八当家是谁?”

王七王九凛然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穆衍风大骂一声靠,不耐烦地出门找小二要了六个馒头,嘴里叼了一个,将剩下的分与南霜和于桓之。

王七王九正在傲骨,自是不屑于为五斗米折腰。

南霜欢喜道谢,抓起馒头吃得津津有味。

于桓之侧目看了啃馒头的南小桃花一眼,漫不经心饮了口茶,左手凝力打了几个旋儿。只见那条麻绳跟活了一般,在王七王九左右一打,两人砰然撞在一起。

还未等二人分开,于小魔头五指飞速绕动,麻绳顷刻如水蛇似地,在空中几番回旋浪涌,竟将王七王九贴身对面地绑在一起。

南霜边啃馒头,边含糊道:“绳子另一头系着竹竿,竹竿悬在客栈三楼,等下弄碎你们的衣服,就将你二人吊出去。”

王七王九深受刺激,眼神已然凌乱,气节风骨九死一生,哆嗦道:“士可杀不可辱!”

于桓之“嗒”一声,将茶盏放在桌面,自怀里摸出一个装药的葫芦,摇了摇,斜乜着他二人,笑道:“逍遥春心丸。”

王七王九几欲被这三人折磨得神经衰弱,痛苦地咆哮:“你给我一刀痛快吧!!”

穆衍风瞪大眼,猛拍了一把桌,叫道:“靠,小于,你怎么有壮阳的药?!”

这声靠,靠得颇有些赞许。

南小桃花也极为兴奋,目光亮灿灿地落在那小葫芦上,吞了吞口水,好奇地探过身去,“我瞅瞅?”

王七王九怆然而涕下,涩涩道:“你们这也太猥亵了……”

于桓之谦虚一笑:“过奖。”随即起身将房门悠然推开。

客栈门庭若市,宾客满堂,虽在三楼,仍可感到大堂内的沸腾喧哗。正对着的窗栏边,伸出一根竹竿,竹竿一头系着绳子。

于小魔头悠然漫步回来:“我们只将你二人吊十二个时辰,也好让众宾客见识见识何为断袖,何为……”他顿了顿,道,“欲罢不能。”

穆衍风将剩下四个馒头送到他二人嘴边,好心地说:“吃点吧,吊十二个时辰呢。”

王七王九凄苦问:“六个时辰?”

于桓之慢条斯理道:“二十四个时辰。”

王七王九迟疑。

于桓之自葫芦里摸出两个药丸,又道:“对了,不如每时辰服下一枚逍遥春心丸,免得你二人熄火了。”

第15章

江蓝生来凤阳寻南小桃花前,曾到天水派去辞行。

他自是年少冲动,而南九阳却有狐狸心肠,旁敲侧击煽风点火,促使江公子哥暂且放下锦绣前程,在抢亲途上,一条道走到黑。

追本溯源,七年前,江蓝生娶南小桃花的念头,仍旧是潜意识里的一枚胚胎。

然而这一年,江父目睹南水桃花出嫁盛况后,回家与他的小儿子江蓝生叹了一句:“当年我去天水派做客,瞧见南九阳那老色鬼的闺女,水灵灵的卧蚕眼,一生注定就是桃花命,还说让你二人结个娃娃亲,谁知那色鬼死活不表态。”

此一番话,如暖阳如活水,让江蓝生娶小桃花的念头生根发芽,茁壮成长。于是,江公子哥与其父长谈一夜后,便赶往天水派劫亲。

那时初秋,南霜刚出阁几日,栀子花开至末期,满园芬芳馥郁。天水派红木梁,几分凝练沉敛染了香气,也似柔缓些许。

江蓝生义愤填膺地说,自儿时入学堂,便对女扮男装的小南霜心生好感,她对“房事”之妙的辩驳,更是在自己心中留下无以复加的yīn影。

大片yīn影占据了他的童年和少年,令他委实不快乐。俗话说解铃还需系铃人,是以他认为,此事的解决方法便是将南水桃花娶进门,日日夜夜调戏之。

他满以为自己的后知后觉,会招来南九阳的厌恶,因而已做好撞破南墙也不回头的打算。未料南九阳听了他的话,一拍几案,霍然起身道:“好!就为你就一句日日夜夜调戏之,我家小桃花,你就去抢吧!只要她自愿跟你回来,她就是你的!”

江蓝生道:“啊?”

南九阳端起茶盏,嘿嘿一笑:“何为夫妻恩爱,何为比翼双飞,那就是互相调戏,天天调戏,百调不厌,千戏不怠,年年岁岁无穷尽焉。”他伸手感慨地拍了拍江蓝生的肩,和蔼可亲道,“你能悟出此间真谛,岳父我实在欣慰。”

“岳父”二字扣人心弦,江蓝生一鼓作气势如虎,拱手作别出发抢亲,还立誓不怕困难不怕敌人,为着理想勇敢前进,必定要把小桃花娶进门。

但凡戏曲,都有两出,台上一出,幕后一出。江蓝生在台前唱了个主角儿,幕后这一出,就没他的份。

但见红木漆画屏风后,慢悠悠绕出一人,手里端着个茶盏,慢慢小啜着问:“你早年说将女儿许配给我家儿子,唤我为亲家,怎得今日又成了这纨绔公子的岳父?”

南九阳笑道:“这江蓝生,人长得好,腰板笔直。”

那吃茶人一身湖蓝布衫,眉眼中尽显风流倜傥,又道:“上个月万鸿阁二公子提亲,你说的也是腰板笔直。”

南九阳长叹一声,抬袖侧身,邀他坐下,说:“我家桃花儿,名声荡漾,委实愁人,我估摸着多几个公子哥喜欢她,一时水涨船高,洛阳纸贵,她也好挑选挑选,有个好归宿。”

见布衫人沉默,南九阳又道:“你做了她几年师父,又不是不了解她的

子。再说了,嫁去万鸿阁,只是一个幌子,谁不知道欧阳岳那老贼,图的不过是霜儿身上的天水镜。”

这布衫人,便是南霜的武艺师父,嗜茶,闲散,且教授武功时,从不做示范,名唤陶浅。

陶浅笑了笑,悠然道:“也是,这世上,物以稀为贵,稀之一字,重在难以获得,多几个公子哥喜欢,才有人多她趋之若鹜,不过……”他放下茶盏,斜乜着南九阳,“你别拿那些有的没的打马虎眼,你对朝廷安得什么心思,对江湖武林安的什么心思,我管不了。我瞧上你家闺女人实在,想收来做儿媳,这便去信流云庄,把人给抢了,亲事给订了。”

南九阳讪讪地笑:“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得瑟。”

这时,厅外慌忙跑进一个小仆,与南九阳道:“掌门老爷,东街那位先生,听说你嫁了闺女,找上门来了。”

陶浅将茶盏“嗒”一声往桌上一放,悠然道:“可巧,你闺女才出阁,三户人家争着抢,真真是洛阳纸贵了。”

南九阳扶额感叹:“大众果然是麻木不仁滴,果真是需要刺激滴。”

且不说京城这边,三户人家被南九阳深深滴刺激后,是番怎样鸡飞蛋打的混乱光景。反正闹场子的事,在这个扰攘的世间比比皆是。

两个月后,凤阳城的喜春客栈,闹出一个惊天笑话。

说是有一对兄弟,从小相依为命,暗生禁断之情,被其仇家陷害,将二人捆绑在一起,高挂在喜春客栈的三楼,挂了两个时辰,一直到二人告饶道:“从今以后,生生世世不分离。”

是时,喜春客栈生意爆满,围观人群里外三层,水泄不通。还有富家公子哥聘来画师,为自己与这百年难得一见的奇观,一起作一副含蓄隽永的水墨图,美其名曰“真爱永流传,我且沾沾边”。

江蓝生便是在这样热火朝天的气氛中惊醒。

他这几日有些神经衰弱,本想来凤阳抢亲,对付的不过是一个软骨头万鸿阁,岂料风头一转,现下两个对手,一个是与小桃花有婚约的穆少主,一个是与小桃花有“梁缘”的于魔头。

江公子哥摁了摁欢欣雀跃的右眼皮,火速整理好着装,神速窜入穆衍风的天字号房。

天字号房有一间半掩着门。门内伸出一根长竹竿,江蓝生闪身进屋,便瞧见坐在桌前以手支颌的南小桃花。

小桃花瞅瞅穆衍风,又瞧瞧萧满伊,隔岸观火得正热闹。

于桓之坐在南霜身旁,目光却时不时路过她脸颊。江蓝生浑身一个激灵,迈步进屋说了声“早”。屋中四人,唯南小桃花冲他回了声“早”。

萧满伊手捏着丝绢,一脸委屈,穆衍风双手撑额,喘着棒气。

江蓝生只手摇开白绒扇,凑近南霜问:“这是怎么了?”

南小桃花好心地翻了个杯子,正欲给他添茶细细讲述一番,未料于桓之却提起茶壶,往杯里添了水推到江蓝生面前,清淡道:“自己看。”

萧满伊为唤作“双面伊人”,自是因为她

情莫测,变幻多端。

简而言之,萧伊人有点喜怒无常。通常看过她跳“惊鸾舞”的人,只知她柔美温婉的一面,只有与她接触过的人,才知道其人易怒易忧易暴走,易喜易乐易欢快。

然而真正了解她的人,却说她本

其实单纯得很,不过是喜怒形于色,心中不装事罢了。

这厢萧满伊悲情完毕,转而化悲愤为力量,平静地问穆衍风:“你预备把我怎么办吧?”

穆少主苦痛地闭上双眼:“你觉着怎么好?”

萧满伊说:“你从前,做好事不叫我,做坏事,还会知会我一声。”她顿了顿,悲切道,“我琢磨着吧,不能跟你同甘同苦,起码能跟你同流合污,我也是知足的。后来……你自从有了这只魔头……”

于桓之咳了一下。

“又遇上这条祸水。”

南小桃花呛了一下。

“你眼中已经完完全全没有我的存在了。”

穆衍风唤一声“苍天”,伏案喘气道:“我不过是吊了两人出去,你想泄愤,就把我也吊出去吧……

萧满伊垂目轻声道:“你明知道我不忍心。”

穆衍风几尽崩溃:“求求你狠点心吧。”

萧满伊激动道:“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

穆衍风濒临崩溃:“求求你别喜欢我了。”

萧满伊苦口婆心道:“其实你也是喜欢我的,只是你没发现而已。”

穆衍风终于崩溃,有气无力道:“你冤枉我……”

善恶终有报,穆衍风是典型的“现世报”,才将做了件恶事,报应便所向披靡地杀了过来。所以,当屋外王七王九带着哭腔叫一声“大侠,我们错了,我们再也不会不珍惜彼此,我们从今以后生生世世不分离”,穆少主一个箭步便冲往屋外,将喊对暗号的王七王九从竹竿头拎了下来。

喜春客栈一片哗然,王七王九颜面丢尽。

当然,这个生世不离分的缺德暗号,是于小魔头的主意。

王七王九一进屋便哆嗦在地,嚎啕大哭,说自己真的不知道八当家的身份,只知是万红阁的人,武艺及其性湛。又说他们本是被花魔教教主派去虎头上帮忙的,此番下山跟着南霜穆衍风一行人,是得了虎头山八当家和花魔教教主两边的命令。

至于前夜在醉凤楼出现,是因为八当家让他们去楼子里偷一个叫做“水镜”的东西。

南霜听到水镜一词,不禁垂目安静地喝了口水,穆衍风见她神色苍白,双眼泛红,关切道:“妹子一夜不睡,困了吧?”

南霜点点头,站起身时不禁虚晃了晃,左右胳膊同时被人扶住。

于桓之目光淡淡落在江蓝生的手上,蹙了蹙眉,将南小桃花微微往身边拉了拉,清淡说:“我送你回房。”

他的声音清凉若泉,听得小桃花心旷神怡,魔怔似地点点头,随他出了门。

刚走了几步,南霜似想起了什么,又强打起性神,自腰间摸出那对项圈,指着环上一抹蓝色,说:“当日我们在黑屋里,只有三个人可能碰了这项圈,你,和花魔教的人。我早年听爹提起过花魔粉,说将其洒在空中,可以凝水为雾,形成屏障。想必这二人当日搏斗时,不小心倾了点花魔粉在这项圈上,遇了夜露,变成了幽蓝,所以我今早一看项圈,便猜到这二人危机时定会施雾,于是就在客栈门口等着他们。”

南霜说完,将项圈放回腰间,又抬起左手撑了撑头。然不知为何,一时间,浑身上下竟抽丝剥茧似地没了力气。

于桓之一怔,连忙伸出一手抓住她的左腕,另一只手拂空揽去,在南小桃花跌倒前,稳稳将她接在怀里,哭笑不得地说:“你真是傻得可以。”

第16章

走廊寂然无声。于桓之身上,干爽素雅的气味扑鼻而来,带着隐隐的薄荷香。南霜越发犯迷糊,张着朦胧的眼,只见眼前男子容颜及其清隽,似画中人,天上仙。

她本能地伸出手,碰了碰他峰峦般的鼻尖,说:“真好看。”

于桓之眸如古井,幽深处有粼粼水纹颤动。他注视了南霜半晌,唇角忽然荡开一枚浅笑,伸手为她轻轻拂去蹭在脸上的花魔粉,似不经意地说:“你也是。”

南小桃花犹自欢喜,舔舔唇大言不惭:“彼此彼此。”

于桓之挑眉,弯身将她横抱起来,一边朝屋内走去,一边道:“手上有花魔粉,还去蹭脸,不知道吸入花魔粉后,会失去一炷香时间的内力么?”

他将南霜抱入房中,轻稳地放在卧榻上,又替她脱了鞋,掖了掖被子,转身去桌前倒了杯水。

他的背影挺拔修长,南霜看得有些失神。她合计一番,心道:出生至今,也见过无数公子哥,然这些人的腰板,都不如于小魔头的好看。若能将他哄回家,定能惊艳她爹爹一把。

于桓之折返回来,撩了衣摆在床榻侧坐下,抬了抬手中杯:“喝水?”

小桃花乖巧地点头。

于桓之垂目,长睫毛将眸光遮得若隐若现,悉心将她扶起,又将水送到她唇边。

南小桃花忽然问:“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家见爹爹?”

这句话问得颇有歧义,入了寻常人的耳朵,会自动过滤成:我瞧上你了,你收拾收拾跟我回家见老丈人吧。

于桓之当然也不例外,他手中一顿,眸光流转万千,须臾只道:“先喝水。”

南小桃花从善如流地喝了口水,又说:“我爹爹定然喜欢你。”

于桓之将杯子握在手中,垂眸静静看着漂浮不定地茶叶,不由浅笑,他抬头直看入南霜的眼,问:“为何要跟你回去?”

南小桃花再接再厉,怂恿道:“我爹最喜欢腰板笔直的公子哥,我带你回去让他见识见识。”

于桓之愣了,平静地看着她,半晌不语。

南霜以为他有事缠身走不开,抬手扶住他胳膊,轻拍了拍,理解道:“没事儿,去不了就算了。”

于桓之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少顷,他又淡淡道:“喝完吧?”

南霜依言将杯中水饮尽。

于小魔头注视着南霜嘴角边晶莹的水渍,挑眉问:“腰板笔直?”

小桃花老实巴交地点头:“你的腰板最直最好看。”

于桓之沉吟半刻,又问:“其他人的呢?”

南霜思索了一会儿,道:“江公子的也好看,对了!穆大哥,穆大哥的也相当惊艳,如果能把他领回家,也是可以……的……”望着于桓之深不可测的目光,小桃花的声音弱了下来。

于桓之将杯子“嗒”一声往塌边几案上一放,忽然探近身子,手抵在床柱上,笑道:“这一柱香,你都没有内力,不怕我采了你?”

南小桃花呆了呆,说:“不怕。”

于桓之又笑:“我知道你不怕,但是……”他收手稳稳当当将南小桃花揽在臂弯中,凝目看着她的眼角,喃喃道:“被采,会很疼。”

南小桃花哆嗦了一下。

于小魔头伸出右手捧起她的脸,缓缓贴近。温热的鼻息铺洒在南霜的颊边,微微发痒的滋味令她的脑子轰然一下空了。

他又伸出舌,轻轻舔去她唇边的水渍,又慢慢将唇瓣覆在她的唇上,轻轻舔吻。

南小桃花只觉体内有些异样,微微呢喃一声,张开嘴试着迎合。

于桓之愣了愣,轻轻松开她,淡然道:“一夜没休息,睡吧。”说着,又似无奈又似疼惜地抚了抚她额头,道,“等你休息好,明日再走。”

南霜顺从地点点头。

于桓之扶她躺下,又为她掖掖被角,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方要起身,袖口却被南小桃花抓住。

他回身瞧见南霜宽大袖口中,空空荡荡露出细腕,心中紧了紧,却笑问:“又怎了?”

南霜道:“好像燃了。”

于桓之怔住,捏了捏额角,哭笑不得地问:“什么燃了?”

南霜收回手,指了指自己的通红的脸,真诚道:“我燃了,仿佛是被你点燃的。”

脸颊绯红,似春日开得极艳的一朵桃花,漂亮的双眼水雾朦胧,于桓之失笑地盯着她看,俯下身,轻打了下她的额头:“你还真是易燃。”

说着,又静静看了她须臾,施施然起身朝门外走去。

南霜隐约听到他的声音,不知是轻笑,还是在叹气:“也不知是不是谁都能轻易将你点燃。不知你是不明白,还是太明白。”

南小桃花思索了一会儿,认真答道:“我不太明白。”

于桓之没听见,他推门而出时,带起了一阵风,罗幔桌帘都跟着虚晃了晃。

思绪纷纷扰扰,南小桃花独自沉吟半晌,觉着于桓之没有个魔头样,穆衍风没有个少主样,萧满伊没有个伊人样,江蓝生倒是有些公子哥的气质。

这么想着,她又琢磨,不知自己是不是如他人所说,有点狐媚样。

此刻体内隐隐燃动的感觉,告诉她,仿佛是这样的。

带着几许迟疑,南小桃花昏昏沉沉地要睡去。迷蒙中,忽感额头一阵沁人心脾的冰凉,又听到些许水声,有人拿着布绢为她擦了擦脸。

南霜微张开眼,迷惘地看着眼前人。

那人的笑容似吹面不寒杨柳风,轻淡道:“给你熄火。”

南霜睡沉了,朦胧中又看到那只被她踹进水里漂白的狐狸。它悠悠然从水里爬出来,正躺在萋萋绿草上晒太阳,那一身毛色光润且美丽。南霜走过去,摸摸它的爪子,说:“你折腾了一夜没睡,这会儿也睡睡吧。”

白狐狸听了,冲她笑,然后扑入她怀中。南小桃花便搂着狐狸,开心地堕入更沉的梦乡。

于桓之好不容易从小桃花的臂弯里抽出胳膊,活动活动肩骨,又将布帕搭在架子上,推门就瞧见江蓝生。

江蓝生怔然片刻,扇着扇子笑问:“桃花儿睡了?”

于桓之不答,出屋轻声掩上门,斜睨他一眼,“嗯”了一声,转身刚要走,江蓝生又叫住他,问:“你喜欢南姑娘?”

于桓之顿住脚步。

江蓝生又问:“那年你说的话,是真的吗?”

于桓之回过身,问:“哪一句?”

“你说,以后只要是我喜欢的女子,我喜欢一个,你就抢一个。”江蓝生将白绒扇在手里转了几圈,见他不答,又道:“其实除了南霜……”

“其实若是其他人,随你好了。”于桓之忽然道。

江蓝生蹙起眉头,将折扇刷拉收起:“南霜和穆衍风的亲事,是你一手促成的。”

于桓之怔了半晌,撂下一句“不是我的主意”,转身离去。衣衫翩然如白鹭羽翼,疏忽消失在走廊尽头。江蓝生吐了口气,抬目悠悠看着南霜紧闭的门,靠在柱子上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笑。

近午时分,秋日阳光不盛,太阳似琼玉挂在天际。几丝白云浮荡,天地间吹着微风。

凤阳城东街店铺林立,绸缎庄,珠宝斋,兵器阁,不一而足。穆衍风自街角转入一个巷子,萧满伊忙提了裙,颠颠地跟过去。贴墙数了“一二三”,探头望去,巷中杳无人烟。

萧满伊沮丧跺脚,方回过头来,却瞧见穆衍风抄着手,立在她身边,盯着她道:“满大街的人,都看出你在跟踪我。”

萧满伊抿唇道:“这明明是条小街。”

穆衍风靠在墙壁,冲她抬了抬下巴,蔑视道:“提着裙子,踮着脚尖走路,东摊子一躲,西铺子一蹲,你下回跟踪人,能不能不要跟得这么形象?”

萧满伊咬唇道:“我这回都没使轻功。”

穆衍风吐一口恶气,拂了拂衣袍便走。走了几步回头,见萧满伊还愣在原地,又道:“还不跟来?”

萧满伊愣怔了片刻,转头朝四周望了望,发现没人,又抬起手,摸摸面前的墙壁,敲了两敲。

穆少主炸毛道:“墙后面没人,叫得就是你!”

萧满伊抬手指了指自己。穆衍风深呼吸,点了点头。萧满伊的神情从惊喜变作狂喜,提起裙角,载欣载奔地赶来穆小少主身边。

穆衍风侧身闪了闪,伸出剑柄拦住她几欲倒地的身子,道:“我要给霜儿妹子买两件衣服,不会选,你替我选选。”

萧满伊又跺脚:“你喜欢她!”

穆衍风继续炸毛:“我当她是妹子!”

萧满伊轻柔地拂了拂头发,装出些微羞涩瞧着他:“那你还说不喜欢我?”

穆衍风嘶嘶抽了几口凉气,吼道:“苍天啊——”

此时,街的另一头忽然射来一道凌厉的目光。

穆衍风猛然转过身,却见人群熙来攘动,毫无异样之处,刚要追去,萧满伊忽然讪讪道:“选就选吧,刚路过一家绸缎庄,像是不错。”

穆衍风蹙眉沉吟片刻,说:“走吧。”

一路无话,绸缎庄门庭喧嚣,萧满伊驻足,埋着头压低声音道:“方才街头有两人,一人是师涯,还有一人,是江蓝生。”

第17章

廊檐滴下几滴水,穆衍风抬头望去,才知是下雨了。

再看向街头,烟雨茫茫生雾,哪里还有江蓝生与师涯的身影。秋日了,天气仍旧说变就变。

比天气更善变的是际遇。穆小少主那位号称清静无为的老爹穆昭,曾与他说:“人遇事,除了要未雨绸缪,更需要学着随机应变,泰然处之方为正道。”

穆昭一世,乐山好水,膜拜老子,崇尚陶渊明。总而言之,他喜欢一切淡定的事物,这主要是因为他本人不太淡定。

这种不淡定,传承到穆衍风身上,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穆小少主从小秉着“心静自然凉”的原则,活得极容易炸毛。

萧满伊曾曼妙地形容,衍风哥的心就是一汪碧水,微风拂过,便泛起圈圈涟漪。

这句话传到穆衍风耳中后,穆小少主连续炸了数日的毛,炸得体无完肤,奄奄一息,他问于桓之:“她怎么可以想出这么恶心的比喻?”

那时春深,流云庄内棋花玉树,木石森丽,于小魔头坐在葡萄架下,长竹椅上,正在翻看一本武功谱,漫不经心接道:“恶心罢了,意境还是美的。”

穆衍风炸了,又问:“难道还有比这更恶心的?!”

于桓之安静地翻了一页书,不答他。

穆衍风忽然好奇问道:“那在你眼里,我是怎样的?”

于小魔头想,穆衍风虽然时常颓唐愤怒,然而心里却一直是积极乐观的。

他瞟了一眼春意热闹的枝头,随口答道:“你是一只乌鸦,有一颗喜鹊的心。”

在穆少主与于魔头,从互不待见到称兄道弟的时日中,如斯惨痛的经历,不甚枚举。而穆衍风,在于桓之绵里藏针的

格影响下,终于日益淡定,鲜少炸毛,成了一位尚且撑得住门面的少主。

当下,穆衍风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用剑柄将绸缎庄飘乎乎的彩帘挡开,毫不在意地说:“江蓝生这厮,巧言令色扮好人,实际上一肚子坏水。”

萧满伊道:“我听他说话是京城人的口音,一路追到凤阳来抢桃花儿,也算得上痴情。”

穆衍风不屑地笑,大有凛然之气:“他是一只乌鸦,有一颗喜鹊的心罢了。”

绸缎庄里,三面墙都立着布匹,两侧有围栏,朝南一张长桌。虽是雨天,庄里仍旧有零星几位姑娘,掌柜正忙着给她们拿布匹。

穆衍风甫一进门,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铺子口的紫衣男子,袍带翻飞,丰神俊朗的五官,玉树临风的气质,一双凤目神采熠熠,让人几乎不敢直视。

而这男子身后的绿衣女子,亦是一位绝色佳人。

几位姑娘屏住呼吸,萧满伊见状,立马往穆衍风身边靠了靠,以示所有权,并且开心地听到一地心碎的声音。

穆衍风道:“掌柜的,拿几件现成的衣裙。”

掌柜的是个男人,对穆衍风的长相忽视之,只看见他一身上好的着装如光灿灿的黄白之物,“哎”了一声,满面堆笑地说:“公子真体贴,亲自带内人挑衣物。”

穆衍风一怔,道:“不是给她,是给我妹子。”

萧满伊咬牙切齿地赔笑道:“他给我买的够多了,今儿是给我们妹子买。”

穆衍风头皮一麻,古怪地看了她两眼,不吭声。

掌柜又问:“那公子的妹子是甚模样,小的也好比着挑几件好的。”

穆衍风拂了拂额前发丝,微蹙着眉思索。这个小动作,引来一阵抽气声。萧满伊瞪眼仇视角落中几个姑娘,呲牙裂嘴,并手为刀,在脖子前比了比。

那几个姑娘惊呼数声,仓惶地逃了。

穆衍风诧异地看了看忽然空旷的绸缎庄,指着萧满伊,对正在叹气的掌柜道:“我妹子的身段跟她差不多,可能要再好点,头发黑缎子似的,又长又多,脸也漂亮,跟桃花儿一样。”

掌柜讶然地抬了抬眉,嘟囔了一句:“又是桃花?”随即又赔笑道:“那请公子和夫人稍等,小的有几件好裙子。”

萧满伊见掌柜的去取衣服,抓紧时间跟穆衍风套近乎,她说:“我也觉得那江蓝生表里不一。”

穆衍风想起于小魔头早晨提及在醉凤楼遇见欧阳无过一事,呔了一声说:“这年头,表里不一的人太多了。”

萧满伊立刻道:“衍风,我表里就挺一的。”

穆小少主与于魔头混久了,言辞多多少少也有些犀利,他瞟了萧满伊一眼,说:“表里不一,也是需要脑子的。”

萧满伊一跺脚,满脸萧条地上前去挑衣服。挑着挑着却兴奋起来,左拽一件襦裙,右捧一件小袄,爱不释手地说:“衍风,也给我买一件吧。”

穆衍风说:“自己有银子。”

萧满伊悻悻地放下,随即认真挑了一件橙色长裙配白色短襦,浅蓝深衣搭草色小袄,穆衍风上前看了几眼,也觉着满意,让掌柜把衣服包了,又问:“有没有粉色的,桃花儿似的衣服?”

那掌柜又是一愣,转而又从后间取出几件,一边将衣服排开,一边道:“粉色的不多,只剩这些了,本来有一件极好的,但才将有人来选走了。”

穆衍风扫了一眼,果真不尽人意。

正欲付银子走人,却见萧满伊的目光流连在一条衣裙上。那裙子配了一串手链,纯白银质,环扣处,坠着一朵做工性巧的杏花,雪色花瓣,花深处翻着红晕,纤细纷繁的花蕊惟妙惟肖。尤其是小巧的花蒂处,还撑出一朵红褐色花苞,尖细的叶片翠绿欲滴。

花开并蒂,永结连理。

萧满伊抿了抿唇,垂目时有几许惆怅。她忽而觉着这些年,大江南北地追着穆衍风跑,执着得有点盲目。

可是不追着他,又做些什么好。

多年前,萧满伊还在京城红极一时的“舞天下”学艺时,她的师父曾告诉她:很多时候,我们就是凭着一份冲动,一腔热情,去做一件事。

坚持下来,不过一辈子。坚持下来,就算值了。

于是乎,萧伊人秉着这份难能可贵的孤勇,打定主意,作不成连理枝,便作那望夫石,日日月月,年年岁岁,怎么着也得活出意义。

不过,迄今尚未修成正果的她,自是不可能为自己买一朵并蒂花带着触景伤情。

她扭头惆怅着往门外而去,说:“走吧,回客栈给桃花儿变装。”

穆衍风剑眉微微拧起,拾起那朵并蒂杏花,看了看,没看出美感,将之放在怀里,与衣物一并付了银子。

满天满地的雨水,雨丝细密。清清凉凉地滑入萧满伊的脖间,因此,萧伊人几步一哆嗦,走得极煞风景。

后方忽然伸来一把伞,青灰色油纸,乌云似,萧伊人抬目望了一眼,更添几许悲秋。

穆衍风道:“接着。”

萧满伊转头诧然地望着他。

穆衍风晃了晃伞柄,说:“接着。”

萧满伊伸手接过油纸伞,悲情地唱了句:“劳碌命啦嘿~~~”

穆衍风皱着眉头淡笑了笑,将手探入怀里一摸,摸出一个亮闪闪,叮铃铃的东西,在手心抛了两抛,向前递去:“给你。”

萧满伊目瞪口呆地注视着那串杏花手链,抬手指了指自己。

穆衍风点点头。

萧满伊用手指点点自己的脸。

穆衍风不耐烦地点点头。

萧满伊并指狠掐一把自己的脸。

穆衍风呆了,半晌愣愣地说:“我还是送我妹子好了。”

萧满伊一把夺过那串手链,慌忙解释道:“我将才以为在做梦呢。”转而欲带那手链,一只手折腾不过来,她又讪讪看着穆衍风。

穆小少主平静地接过伞,看她兴高采烈地将手链戴在左腕,问:“你明明喜欢,为何不买?”

雨丝断续滑过油纸伞,坠落在地,溅起水花似映了丹霞瑶光,将这伞下的方寸天地照得熠熠生辉。

萧满伊转手腕转得直抽搐,听了穆衍风的话,目光落在那枚并蒂花上,抿嘴眨眼一笑,说:“你不明白,这链子不能自己买。”

穆衍风“哦”了一声,说:“回去吧。”

萧满伊点头如捣蒜,跟在他身边,半晌又问:“定情信物?”

穆衍风身子一僵,吼道:“谢礼!”

萧满伊说:“早知你会如此说。”顿了顿,她又双眼放光,飘飘欲仙已入无人之境:“那我默默地将它当作定情信物好了。”

穆衍风抚额哀叹,悔之晚矣。

南小桃花醒来时,雨水刚收,云霞似锦,流光茫茫。她伸了个懒腰,回味般舔了舔唇打开房门,正巧对上于桓之。

于小魔头见她又在咂嘴,不由一愣,小桃花儿踌躇了许久,试探道:“于公子?”

于桓之怔了怔,没说话。

南霜瞅瞅他的表情,思索了一番,又道:“桓公子?”

于桓之诧异地看她一眼,仍旧没说话。

南小桃花想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开口:“江湖小魔头?”

于桓之无奈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南霜上前几步,随他一般倚在栏边,呵呵笑着盯着他道:“我在琢磨怎么称呼你。”

于桓之偏过头,目光落在壁上晃动的光影,踌躇片刻,又似回神般,帮她将几缕发丝拂到鬓角,牵起嘴角的笑容有几分邪气几分温柔:“不如直接叫桓……”

“有了!”南小桃花兴奋地唤道:“不如你与我和穆大哥一起结拜,尔后我三人兄妹相称,何如?”

于桓之愣住,收回的手在空中有一瞬停滞,似在问,又似在自言自语:“你是真不明白……”

南霜道:“什么?”

于桓之笑笑,神色像笼了极淡的晨雾,说:“你这身衣服是少主的,穿了几日也该换了,我那里有新……”

话还未毕,只听客栈楼间传来穆衍风高兴的喊声:“妹子,看大哥给你买了什么!”

第18章

好事多磨,就是如此这般。

于桓之的笑容僵在脸上,后方即刻有人虎虎生风地越过他,阔步迈在南小桃花面前。穆衍风凤目眼梢也洋溢着喜悦,冲南霜偏偏头,“跟大哥进来!”旋即抬手推开屋门。

南霜正欲进屋,便瞧见一个绿衫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到自己前面,抬腕摇了摇银链子,萧满伊得意地瞟了南霜一眼,尾随进屋。

南小桃花歆羡地看着萧满伊的链子,“哇”了一声,也乐呵呵进门。

屋内,南小桃花俯身好奇地瞅着,萧大伊人斜眼警惕地瞄着,穆衍风将包袱和剑一并放在桌上,提壶倒茶喝时,余光瞟见门外一脸yīn晴不定的于桓之,云淡风轻打了个招呼:“小于,你也在,这么巧啊。”

从于桓之的角度望去,屋内三人,怎么看怎么蠢。夕阳晖光璀璨,映得几人脸庞红彤彤的,雕梁上有几幅彩画,牡丹富贵,月季飘香,热热闹闹。

于小魔头在门外静静看了半刻,双眼眯了眯,如明灿的东珠闪烁,勾起嘴角,施施然进房,抄着手倚在柱前。

南霜此刻还穿着穆衍风的蓝色斜襟衣袍,很宽大,只有腰处收紧,纤细腰肢盈盈不堪一握。

她俯身桌前,左顾右盼,挥手时衣袂如水袖,晃动如飞花翩跹,衬得桃花似漂亮脸蛋益发光彩照人。

穆衍风自布包里将新买的衣裙取出来。橙色长裙白色短襦,浅蓝深衣搭草色小袄。

于桓之抬抬英气的眉,自柱前直起身子,余光落在绸衫裙褶上,不由愣住。

南小桃花接过时,连“哇”了好几声,转头却对萧满伊说:“烟花儿,你衣裳多,这两件分我一件吧?”

萧满伊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勃然大怒,拍桌跺脚,指着她喊:“你叫谁烟花?!”

南霜瞅着她的手腕,又兴奋说:“烟花儿,你这链子我也喜欢。”

穆衍风咳了一声。

萧满伊急忙抽回手,宝贝似地笼起袖子将链子遮住,咬牙切齿对南霜说:“我讨厌你。”

南小桃花宰相肚里能撑船,愣了愣,却认真道:“我挺喜欢你的。”

萧满伊抽了几口凉气,脸色发青地望着南霜,额角的青筋直跳。

南霜比出两根手指,解释说:“你看,你我二人一个祸水,一个烟花,很搭调不是?”

萧满伊身子颤了颤,转头悲情地望着穆衍风。

南小桃花见她这般模样,又似忆起了什么,拍了一下脑门,又激动对萧满伊说:“而且我们都喜欢穆大哥。”

屋中静了半晌,夕阳余晖在这一刹那倏然褪去,凉风起天末,于桓之垂目望着地面黯淡下来的重重光影,喉结动了动,没有说话。

穆衍风怔了片刻后,伸手宠溺地揉揉南霜的发,朗声笑道:“两件衣裳都给你了,去试试吧。”

南小桃花一愣,欢喜地瞅了萧满伊一眼,说:“你真好。”旋即俯身贴桌,敛财似将裙裳小袄揽在怀里,欢实地跑到屏风后。

萧满伊犹自义愤填膺嚷嚷:“链子是我的!是我的!!”

穆衍风吐了口气,撩了衣摆在桌前坐下,倒了杯茶放在旁边空的位子,兴高采烈朝于小魔头招招手:“小于,来坐。”

于桓之眉色清毓如黛,眼眸里溶了滴冰凌,晃动灿亮,却深不见底。他自桌前坐下,望了眼屏风,又将目光移至被窗外暮色染浓的一角屋檐,淡笑了笑,没头没尾说了句:“挺好的。”

穆衍风不解问:“什么挺好的。”

于桓之自眼风里望了萧伊人一眼,喝了口水,说:“衣裳,选得挺好。”

穆衍风神经大条,但萧满伊毕竟是个女人。女人特有的纤细敏感,让她觉察到此刻表面温软实际肃杀的气氛。是以她慌忙起身,说:“我去瞧瞧祸水儿。”

穆小少主嘴角上扬,英挺的鼻梁有傲笑世间的气度,抬手拍一把于桓之的胳膊:“小于,我这回对得起你吧?”

于桓之不解,转着杯子,挑着眉看他。

屏风后,传来小桃花的声音:“你这钗子真好看,我摸摸。”

萧满伊似后退两步,砰然撞在屏风上:“别过来……我跟你说别过来……给我站住!”

穆衍风凑近于桓之,压低声音幸灾乐祸地笑道:“小于,你瞧上我妹子了吧?”

于桓之微微蹙眉,眸色动了动,半晌挪挪凳子,与他拉开距离,平静道:“是么?”

穆衍风挑起一边嘴角,说:“我下午冒雨给妹子买衣裳。你该感谢我不是?”

于桓之将话题转移得极其自然,说:“好像是吧,我们今晚走?”

一串对话全是问句,若是旁的人,早已云里雾里,但此刻说话的人是穆少主和于魔头,因此穆衍风思索半刻后,通顺流畅地将话题继续下去。

他瞟了屏风一眼,问:“今晚就走?”

于桓之的目光也落在没了动静的屏风上:“不成么?”

穆衍风问:“可以,那你晚些带我妹子?”

于桓之道:“好,你要带萧满伊?”

穆衍风踌躇片刻,说:“算了,几时?”

于桓之亦踌躇半刻:“我让童四在小渡口要了船,我们等人都睡了再离开,”说着他瞥见穆衍风犹疑不定的神情,道:“你还是要带萧满伊?”

穆衍风说:“带上吧,毕竟凤阳城乱,师涯的事情又要靠她,王七王九我们也带了,那个江蓝生目的难辨,虎头山又刚灭了门,花魔教也行迹诡秘,万鸿阁的欧阳无过……”

于桓之抿了口茶接道:“朝廷赋税太重,连年干旱得厉害,上前年却发了洪水,”顿了顿,他瞟了眼一脸不解的穆衍风,淡淡道:“想带就带吧,借口太多了。”

这时,南小桃□直从屏风后绕出来。萧满伊意兴阑珊地跟在她后面,一脸不快地盯着她。

于桓之抬目望去,只见一袭橙色长裙勾勒出婀娜多姿的身段,白绒短襦衬得脖间项链溢彩流光。瓜子脸,卧蚕眼,秋水眸,灵秀鼻尖下一双唇泛着淡淡粉色,如初春桃花。

鬓如乌云,松松的垂寰髻盘在脑侧,余下的青丝如墨洒如涛浪,垂在衣衫上。她头上除了两朵黄白的小秋菊液在耳鬓,全无任何装饰。却有一种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的美。

南霜弯起眼睛笑了,露出一对虎牙。明明有些傻气的笑容,看在于桓之眼里,却似一轮惊月破云而出,给漆黑的暗夜投下溶溶华光。而这分明轻柔的月辉,却耀目得让人不敢逼视。

穆衍风拍桌,啧啧两声道:“我就说我妹子好看。”

南小桃花嘿嘿笑了几声,自去角落里取了铜镜,左看右看端详半晌,回头露出一对梨涡,道:“是好看,我瞅着自己挺妖娆。”

穆衍风收眸,于桓之抬目,萧满伊瞪眼,小桃花的目光喜悦地在三人间徘徊。

须臾,却听谁的肚子叫了一声,南霜愣了愣,道:“吃饭吧,烟花儿饿了。”

萧满伊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嘴角气得发颤。

酉时近末,江蓝生未归。于桓之下楼招呼小二,穆衍风绕去隔壁探王七王九,余下萧满伊与南霜二人在屋内大眼瞪小眼。

南小桃花一脸和睦的笑容令萧伊人委实不痛快,她以手撑颌,问:“你那条手链,是我大哥送你的吧?”

萧满伊眼色惊惶,慌忙笼笼袖子,说:“你休想夺走!”

小桃花摆摆手,说:“不会不会,我看你这么宝贝,定是我大哥送的。”

萧满伊的神情闪烁不定,踌躇了半刻,抿着嘴问:“你对衍风,是哪种喜欢?”

南霜想了想,道:“就是那种那喜欢。”

萧满伊与她认识了一日有余,也隐约觉着南水桃花脑子缺根筋,不开窍,于是她又道:“那于桓之,你喜欢么?”

南霜不假思索道:“喜欢。”不但喜欢,还总想祸他。

萧满伊满意地笑笑,手扶着肩,舒展舒展筋骨,又问:“这喜欢,是一样的么?”

南霜抬眉望着她,萧满伊自桌上翻了两个白瓷茶盏,道:“譬如,我是说譬如,你很喜欢茶盏。现在有两个茶盏摆在你眼前,在你眼中,这两个茶盏,虽花纹不同,但都是用来盛茶喝水,所以用哪个都无所谓。若是这样,你对它们的喜欢就是一样的。如果不是的话……”

未等萧满伊说话,南霜便给一个茶盏下面加了碟,一个茶盏上面盖了盖。又给加了加碟的茶盏掺了水,摇了摇头说:“不一样。”

“这有水的,是于桓之;这盏没水有盖子的,是穆大哥。”南小桃花指着两个茶盏,解释道:“有茶的,要慢慢品,仔细喝,用手托着;有盖子的,没有茶碟,茶盏是空的,往里面装什么都可以,还能带在身上。你明白么?”

萧满伊摇摇头,又点点头,半晌说了句:“懵懂。”

南霜笑笑:“其实我也不太明白。大抵是一个不太随意,一个要随意些。”

萧满伊点点头说大致懂了。然后南霜望了眼雕花横梁,又添了句:“好像不太随意的,若随意起来,就随心所欲了。”

萧满伊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缓了半晌,故作镇定地用手扇扇风,说:“反正你跟衍风的亲事,一定得废了!”

南小桃花见她一脸焦躁的模样,忍不住要逗她,说:“其实嫁给穆大哥,也是很不错的。”

于桓之方从楼下回来,站在门口正欲推门,却听到南霜这一句话,手停在半空中,修长的五指屈了屈,怔了须臾,才将门推开。

第19章

雨后清净的天,又浮了几丝云彩,迅速聚拢翻卷。暮色四合,凤阳街边点亮一色灯笼,似红尘软丈十里,倏然间起了波涛。

于桓之撩了衣摆在桌前坐下,不一会儿穆衍风也回来了。席间,穆衍风将子时三刻出发的事对众人说了后,南霜和萧满伊皆是喜不自胜。萧伊人自是感慨自己千艰难万辛苦,这回穆衍风总算肯带自己一道走,南小桃花纯粹因为没坐过船,光图新鲜,欢欣鼓舞地为众人舀汤夹菜。

饭毕,四人商议先歇息片刻,待到夜深了,一齐离开,几人心中各有思量,皆没有提及深夜未归的江蓝生。

天上浓yīn蔽月,秋露渐重。于桓之两日未休,刚倚榻歇息了一会儿,便听见屋外有轻微的敲门声。屋内灯火昏黄,他开门时,自窗口吹来一阵风,扬起他的衣发,将薄荷清香吹入南霜的鼻尖。

南小桃花抽抽鼻子,冲于桓之露出小虎牙,嘴角两个梨涡如花绽开。

于桓之愣了愣,侧身将她让进屋。

南霜手里抱着一个大包裹,颠颠跑到桌前,将身子往桌上一扑,包裹内乒乓砰咚发出一阵响声。于桓之将门掩上,回头不解地看着南霜,话到了嘴边,却不知问什么好。

南小桃花瞧见他眼中有某种情绪似翠鸟点水般掠过,疏忽而逝,连浮痕也不见,便呵呵笑问:“方才吃饭时,你一声不吭的,不开心么?”

于桓之怔了片刻,转身去将角落的壁灯拨亮,望着桌上的包裹,淡笑着问:“是什么?”

晃动的烛光恰好将梁上一朵木雕梨花的影子投在于桓之唇边,南霜吞了口唾沫,招呼他至桌前来,一边埋头开包裹,一边道:“早年我不开心时,我娘亲便教我做宫灯。”

于桓之眉间动了动,站在桌前凝目望着南霜的侧脸,看着她解包裹解得颇费力,便顺手接过,垂目道:“不是用蛮力的。”

那活结到了于桓之修长的手指下,似有感应般变得服服帖帖,迎刃而解。南小桃花睁大眼睛,道:“奇了,为何那日在万鸿阁,你却将我的肚兜系成了个死结?”

于桓之手上动作一顿,耳根倏忽涌上半抹微红,片刻又将包裹解开,轻声道:“大抵是我只会解结,不太会打结。”

就像有人只会下套,却不知将自己牵连其中后,如何做这困兽之斗。

包裹摊开,里面的东西咕噜滚出来:梨花木、小匕首、白丝绢,狼毫笔、红绳子、五彩珠子,挂玉红穗。

于桓之哑然失笑地蹙着眉,问:“这些是哪弄来的?”

南小桃花拾起那红穗,夹在指间晃了晃,得意说:“我将才去买的。”

于桓之望了眼窗外喧嚣的夜,道:“我知道,我是问你哪来的银子。”

南霜一阵,默默地埋下头,开始将桌上的东西分门别类放好,缓了半晌,抬头见于桓之还在瞧她,终于不得已说道:“我抢王七王九的银子。”

“哦?”于桓之挑眉诧然。

南霜又默默低下头,在桌前坐下,拿起一条梨花木,比了比,仿佛大了些,又想从袖里将筷子掏出来,无奈那对铜锁项圈挡在袖口,她便先摸出项圈,尔后取出筷子去量拿梨花木。

于桓之也坐下,瞧了她半晌,笑道:“你是拿了只小葫芦,骗王七王九说里面装的是逍遥春心丸吧?”

南霜动作一滞,片刻后,又拾起那把小匕首,开始削木头,小声道:“你那小葫芦里,分明也装的是金创药。”

于桓之哭笑不得地望着满桌琳琅物件,项圈,筷子,木头,红绳彩珠,问:“你这堆东西,哪样不是顺来的?”

南霜愣了愣,忽然抬头问他:“你开心些了?”

于桓之的瞳色深浅不定,像曲幽幽晚歌,他的目光落在梨花木上,拾起一条来看了看,到:“做宫灯?”

南霜点点头,又将另一只小匕首交到他手上,说:“我娘亲不开心时,便常常带着我做宫灯,她说一做宫灯,人便舒坦了。”

于桓之接过匕首,用手指量了量梨花木的长度,一边漫不经心地问:“所以日后你若不开心了,便自己一人做宫灯?”

南霜至桌上凌乱的物什中,翻出一张图纸,将宫灯的样图指给于桓之看,又嘿嘿笑道:“我没一个人做过宫灯。”

于桓之挑眉望着她。

南小桃花继续得意道:“我总是挺开心的。”

于桓之又愣然片刻,手肘撑在桌面上,捏了捏眉间,失笑道:“这样好。”

那抹笑颜如短笛之梅,落瓣于芙蓉雪浪,南霜失神望着,仿佛天地都静了瞬间。于桓之又拾起刻刀,比了比图纸上,宫灯的大小,取出一枚炭块在梨花木上作了记号,认真地将多余的部分削去。

南霜敛眉低目,魔怔般又连吞就唾沫,慌忙翻出另一张图纸,上面画着宫灯的底座和烛台,比划须臾,从包袱里找出竹片,削细后弯成圆形。

于桓之望着一条烛台在南霜纤细的指尖逐渐成形,起身为她取了盏油灯放至桌前。烛火煌煌映着南小桃花的脸光灿夺目。

窗外渐静,戌时,整条街也歇了去,只余廊檐凝露,水打青苔。

弯了一个大圆后,南霜又用竹片弯了个小圆。两个竹环要内外相扣,并且用竹条和铁丝固定好。她正两手忙不过来,旁边忽然伸出一双手,接过他手里的铁丝,自空中弯了几圈,迅速将衔接处连好。

于桓之没有说话,南霜却感到他起伏的呼吸,痒痒地洒在自己的额发间,心中有什么东西砰然动了,如宝剑出鞘铮鸣不已。

南小桃花一惊,抬目径直望着于桓之。

于小魔头这会儿倒镇定,瞧见南霜的模样,目色柔和像天边之月,说:“今晚只能做个架子,梨花木要花些时间雕镂,丝绢上要画些图,你想画什么?”

南霜楞然摇摇头,说不知道。

于桓之瞥了眼桌上的梨花木和图纸,说:“梨花木不够,红穗只有一串,只能做成四角宫灯,图案画好些,应当也美。”

南霜愣然地点点头,说好。

于桓之见她这般模样,也怔然,半晌移开目光,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你嫁少主前,我们做好这盏宫灯。”

也不知为何,南霜心中又是一震,仿佛花枝忽折,砰然落地,呆了半刻,心中不由想起这门亲事是于桓之一手促成的,不知他目的为何,只知心中有莫名的凉涩。

小桃花“哦”了一声,于桓之起身,将桌上的东西捡进包裹里,道:“天晚了,收拾了便该去渡口了。”

南霜又“哦”了一声,一溜烟出了房。于桓之望着忽然洞开的屋门,错愕须臾,却无奈笑了笑,笑容甘中带涩。不料少顷,南小桃花又提着一个小包裹,跑了进来,坐在桌前等他,还提了提手中行囊说:“我就两件衣裳。”

于桓之笑了,说:“等着。”便自柜子里取出自己的墨青行囊。他的东西放得有条不紊,收拾起来极快。南霜在屋内四下望去,见干净的青绿床榻上,露出一袭粉色不知是何物,她下意识便朝床榻走去,“咦”了一声,道:“这是什么?”

于桓之猛然转身,失声唤了句:“霜姑娘。”

南霜回头,见于桓之三步并作两步来至床榻前,只平静望着她,道:“你去屋外等等。”

南小桃花退后两步,须臾说:“我看见了。”

于桓之不作声,只转身将床上那物什收进布囊里,后面,南霜又厚颜无耻嘿嘿笑道:“是给我的吧?来,放到我行囊里来。”

人常云一物降一物。于小魔头此刻的感觉亦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背脊全麻,无奈地抚了抚额头,转头正欲说话,却瞧见湘色行囊吊在南小桃花的指尖左右转悠,而南霜正喜不自胜地瞧着他。

如此得寸进尺的模样,令于小魔头起了使坏的

子,将那粉色物什在手里掂了掂,唰一下展开,但见浅粉的深衣,外套大红长衫,衫上装饰无多,只在衣襟处用暗线绣着桃李花纹,简约中见艳丽,艳丽中却带有朴素。

南霜双眼放光地注视着这身衣裳,连忙将包袱解开,放在桌上,是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于桓之却捋了捋袖子,笑意盈盈道:“要这件衣裳可以,你需得答应我三个要求。”

南霜想了半刻,说:“大好事和大坏事我不做,你提要求吧。”

于小魔头淡淡笑了笑,正欲说自己的要求,却听楼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眉头微微一蹙,并指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岂料南霜自以为会意,双眼忽闪地眨了眨,便施施然来自于桓之面前,手攀着他的肩,踮脚轻轻在他唇上一贴,又迅速松开,嘿嘿笑着伸手冲他要衣服。

纵使于小魔头再从容镇定,这厢yīn沟里翻船,着实百味陈杂,他愣然摸了摸唇,半晌问:“你在做什么?”

南小桃花傻了。

此时,房门被推开,门口传来一个声音:“你们在做什么?”

第20章

江蓝生持扇一敲门柱,几片白绒委地。南霜手里还捧着粉红绸衣,乍眼看去,如嫁衣一般。

江公子哥背脊发凉,疾步来至桌前,眼神从收好的行囊,移至微蹙眉的于桓之,再看向南小桃花,“呜呼”了一声,叹道:“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唉,攀折他人手!”

最后几字,念得抑扬顿挫,江蓝生手抖抖抬扇指着于桓之,痛心疾首道:“桃花儿啊桃花儿,我几个时辰不在你身边,你就要跟这厮私奔了么?”

于桓之抬了抬眼尾,手持行囊,清风闲月地来至桌前,将南霜往身后挡了挡,淡笑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江蓝生手中扇子遽然落地,眉心的一点红如杜鹃泣血,半晌张了张嘴,难以置信地问:“你……已经折了?”

南霜不太明白他们言辞间争锋相对所为何物,默默埋头将粉红绸衣收好,往包裹里装时,还用余光观察着于小魔头,谨防他半路杀出,又将衣裳夺了回去。

于桓之挑眉看了眼江蓝生,漫不经心道:“跟你提个醒。”说罢,他便转头问南霜:“收好了?”见南霜点头,便接过她手里的包袱,径直朝门外而去。

江蓝生这才后知后觉地问:“你们这是要回苏州?”

此刻,南霜的目光全然黏在于桓之手里的湘色包袱。方才他从自己手里接过包袱时,动作太过自然,以至于她有些措手不及。

南小桃花琢磨着三个要求,还剩两个未做完,且,不知能否做到。

而方才,自己香的那一口,于小魔头仿佛也不太满意,这红绸子衣裳八成是泡了汤,看小魔头这架势,恐怕多余的衣裳都要赔进去。

自“房事”与“祸水”事件后,南小桃花干净的生涯,便染上了污点。南九阳懊悔不已,自此对自己的言传身教格外注意,然而俗话说物极必反,南九阳这一注意便注意出了纰漏。比方说,他只教南霜“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却忘了告诫她切忌“焚林而畋,竭泽而渔”。

又比方说,他常与南小桃花说遇事要“发乎情,止乎礼”,却不教她“礼”这一条线应当画在哪里,以至于她“非礼”了于小魔头数次,还自得其乐毫不自知。

综上所述,南霜这厢计量,心道于桓之虽不是锱铢必较之人,然若触到了他的逆鳞,也只有吃不了兜着走的下场。此番,自己处于如斯水深火热之境地,眼见着衣裳不保,只有先顺毛再下猛药。

于是南霜又忆起于桓之在香过她以后,眸光微醺温言软语的模样,便是想一想,都令人骨头酥。是以她认为,先色授魂予,再浑水摸鱼,最后金蝉脱壳,是为上上之策。

南霜聪明,却不知聪明人,常被聪明误。而事实上,她步步为营的一番功夫,不过是一招破釜沉舟,往往,一击不成便深受其害,何况对手是个魔头。

江蓝生见无人应声,将扇子在手心敲了敲,笑道:“也好,人道是江南好风光,我一直心向往之,此番是个好机会。”

于桓之转头温温凉凉看了他一眼。

走廊一头,走来穆衍风,应是深夜,他见了江蓝生只蹙了蹙眉,走近了才问:“你也来?”

江蓝生知人善用,凑近脾气最好的南霜,笑道:“不是说好了一起走?”

南小桃花纠结在思绪中,只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不置可否。

江蓝生得意一笑,道:“啧啧。”随即又挑起白绒扇往穆衍风身后一指,说:“女儿家家,这样要不得。”

南霜闻言,朝穆衍风身后望去,欢喜打了声招呼道:“烟花。”

但见萧满伊手中牵着一根棒绳子,另一头系着王七王九的手腕,二人灰不溜秋地尾随而行。

穆衍风皱眉道:“你给他们将绳子松了,反正跑不了。”

萧满伊跺了跺脚,冲着南霜,从鼻子里哼出两个字:“祸、水。”旋即转向穆衍风,换上一副春风满面的表情说:“我好不容易帮你做件事。”

几人出了客栈,深夜露重,青石板铺的街道湿漉漉的。几抹身影被月色拉长,映照在街面。

良久,前方一个修长的身影顿住,转身对江蓝生道:“你真要跟来?”

江蓝生一怔,转而又摇开白绒扇,悠闲扇着风道:“怎么,堂堂江南流云庄雇的船,多一个人都装不下?”

于桓之神色静默,转身刚走了两步,却听江蓝生又添了一句:“还是说暮雪宫已不济到如斯田地了?”

气氛有些尴尬凝重,于桓之的背影僵了僵,如墨青丝微扬,透出几许落寞,然而他转过头时,却是笑着的,浅浅淡淡不达心底的笑容。他漫不经心捋了捋袖子,只见袖口烁光闪现,一并利刃如雪如霜,流光四灿,倏然夹在他的指尖。

江蓝生脸色苍白。

江湖上对《暮雪七式》有太多传言,而真正目睹过这武功的人,是少之又少,尤其是最后四式惊世骇俗,鲜少为人所见。

但他江蓝生,不会不知道。

武林人说,自于惊远失踪后,能领悟《暮雪七式》性髓的,只于桓之一人,此魔头将这门武功练至第四式——雪窖冰天,是以纷繁迅疾的刃法,挥出杀招如漫天飞雪,能毙百人于弹指之间。

可此时此刻,于桓之摆出的动作,分明是《暮雪七式》第五式——雪虐风饕。这一式最大的特点,便是起始姿态悠闲,令人不看出杀机,而出招后,狠辣惨绝,可令一人在遍体鳞伤,流血过多,疼痛而死。

放在战场上,此招式通常用来攻击主帅,以灭敌军的气势。

若于桓之真将《暮雪七式》练至第五式,那么来年的武林大会,只要他肯参加,必定列为前五,甚至取得前三甲也不无可能。

而《暮雪七式》的第五式,威力之强大,已不能靠暮雪宫的《冰心诀》所压制,需得结合《神杀决》和《天一功》。

《天一功》在江南流云庄,穆衍风与于桓之情同手足,将不外传的武功破例传给于桓之,也说得通。

然而早年失传的《神杀决》,于桓之又如何得到?

思绪辗转,江蓝生再忆起白日时,与师涯的会面,满腹疑云陡生。

于桓之神色静默,如一轮青凉的月。穆衍风站在风口,紫袍翻滚如浪,一向大而化之的神情,此时却显出沉敛的寂然,他只看着,并不言语。

早年暮雪宫覆灭,将好些人牵连其中。其间利害关系,孰是孰非,连武林泰斗,天子朝臣都莫衷一是,又何况是他们这些小辈。

穆衍风一脸肃然的模样,看得萧满伊心紧,她悄然挪到南霜身边,小声道:“祸水儿,去劝劝于大魔头,半夜了,甭生事,吵着大家伙睡觉不厚道。”

南霜沉吟了一番,凑她耳边道:“你说得很在理。”语毕,她移步上前,避开望雪刃流闪的杀气,轻扯了扯于桓之的袖口,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等回了江南,咱们刨刨土,再盖一座宫。”

于桓之目色闪动,转头诧然地看着南霜。

夜色下,他容颜温润如浸在山涧溪水里的玉,看得南小桃花心中一片万紫千红,不假思索道:“不如就叫画春宫吧?喜庆。”

于桓之一愣,问:“什么?”

江蓝生吞了口唾沫,王七王九窃窃私语,萧满伊笑得前仰后合,穆衍风将小桃花的话在嘴里琢磨一遍后,挑出重点道:“画……春宫?”

南霜点点头,忽而觉察到不对劲,讪讪望着穆衍风,不知如何解释。正此时,于桓之却将望雪刃收起,眉间释然,只淡笑道:“是个能威震江湖的好名字。”

一时气氛稍缓,众人复又前行。半晌,江蓝生忽道:“我并非定要去江南,只是下午时,我去见了师涯。”

前面,于桓之仍旧默然不语地走着,脚步不见停顿。

江蓝生又道:“你手上的《暮雪七式》是残谱,但师涯手上的《暮雪七式》也并非全谱。”

于桓之足下一顿,穆衍风自后方,拍拍江蓝生的肩,说:“上船详说。”

然而江蓝生不依不饶,快到渡口,风愈大,两侧楼阁里悬出几丝布幔,猎猎飘着。

江蓝生站在街头一角,说:“若说当年一事,各方皆有过错,那是托辞。我知道我与我爹,我叔父,自是难辞其咎。可如今《暮雪七式》重现武林,师涯手上那一本,是被人删去招式与招式之间的衔接处的一本,这说明什么,你可知道?”

于桓之顿了顿,抬目望向远处,一泊江水泛起縠纹,“说明有人手上有《暮雪七式》的全谱,说明此时有人光复暮雪宫,定是居心叵测,说明当年……一段琐事,三败俱伤,最后谁都没捞到好处,却成了一场无妄之灾。”

江蓝生一怔,望着于桓之,讷讷道:“你也知道。”良久他又将白绒扇扬开,摇了摇,又作出平素里公子哥的模样,“啧啧”两声,说:“江南流云庄,蜀州暮雪宫,是非之地。”

于桓之眯了眯眼,淡淡道:“我们在小渡口上船。”

第21章

夜深人静,小渡口,水微澜。

南霜自上了船,就格外兴奋。船是大型的客舟,前后共四个桨手,一个舵手。船身光顺,由于不装载货物,船底平直,吃水很浅。

船舱是两层小楼,二楼翘檐有姑苏韵味。一楼堂屋两侧有廊柱。桅杆高耸在船舱后方,巨帆张开如忽然展翅的白鹭,顺风起航。

萧满伊对南小桃花一副少见多怪的模样嗤之以鼻。江蓝生自船头风大处,用白绒扇来回描了描船的外身,又清点了客舟内的人数,摇头故作感慨:“江南流云庄,铺张浪费,可耻可耻。”

对于江蓝生其人,棒枝大叶的南霜或许不记得,然而童四却是记得的。

童四自小跟着于桓之在暮雪宫长大。八年前暮雪宫覆灭,他随于桓之被穆昭接去流云庄前,曾在京城住过三月。

童四这小厮,论武艺,论才学,都平平无奇;唯记忆力甚好,遇人过目不忘。

八年前的初春,南霜尚未落得“南水桃花”这个不耻的名声,但于桓之已然是人尽皆知的江湖小魔头。

十四岁的魔头带着八岁小厮,长途跋涉赶往京城的经历,并不算愉快。毕竟暮雪宫的覆灭,牵扯极广,给江湖人都留下了很大的心理yīn影。而是年,于桓之恰巧练至《暮雪七式》的第三式,内息攻心,走火入魔,以至于右脸至后脖都长了紫色斑纹,令人见之骇然。

从蜀州到京城,山远水长,路途零零碎碎。每至一处,一旦有人认出于桓之,都尖叫逃窜,恐惧不已。

童四愤慨说,公子,等我修好武功,去废了这些人。

于桓之却说,也好,我现在走火入魔,手无缚鸡之力,不如将计就计。

那年名震天下的于惊远早已不知所踪,唯留于桓之一人,淡定地承袭了他创下的声望以及骂名。威信的背后是重荷,于小魔头担待得极其轻松。

有人说他yīn,他便威逼利诱;有人说他狠,他便色厉内茬。

是以一个少年一个孩童,虽为江湖人的公敌,一路走来也有惊无险。

于桓之自得其乐地坐实了江湖魔头的称号,比划比划吓吓人,恐吓恐吓打打劫,很是得心应手。而童四私下认为,于桓之实际上不是魔头,而是一只披着魔头外衣的狐狸。

待二人到了京城,于小魔头才良心发现地去寻了个黑纱,将自己可怖的面容遮住。又在内城寻了个小宅子,带童四住下。

在童四眼中,于桓之从来独挡一面,仿佛天下事到了他眼前,都成了吃酒下饭的佐菜,开胃调味,让生活更加性彩纷呈而已。

院内三间屋,庭前两棵柳。

自始至终,童四都未问过于桓之来京城的目的为何。二人暂且在宅中安生,只见小魔头日日早出晚归。

垂柳抽丝吐芽,碧玉妆成,转眼月余过去。春分时,家中来了一位访客——江蓝生。

江公子哥与于桓之同龄,八年前也只有十四岁。

然,人小志不短。彼时的江蓝生,尚未修炼出公子哥的得瑟气质,却已然有了泼皮无赖的痞子性神。

就好比一位大家闺秀,必定从小家碧玉修炼而来;一个盖世英雄,前身必定是江湖小儿郎;对于江蓝生而言,泼皮无赖是通往富贵公子哥的必经之路,他发育得很健全。

江泼皮这一趟来得声势迅猛,浩浩荡荡带了十余人将宅子围住,他撩开衣摆,上前一脚踹开宅门,扬起白绒扇便嚷嚷:“于桓之你敢跟本王抢人?!”

童四不知江蓝生的真实身份,但见他一身锦缎价值不菲,料想此人非富即贵。

当时于桓之未归,童四想着自家公子武艺全废,不过是狐假虎威地担了个魔头名声,不由心底着急,想趁于桓之回家前,先将江蓝生哄出去。

岂料这年的江蓝生,不知根于桓之结下了什么梁子,火气大得无与伦比,死皮赖脸留在宅子里,非要跟他决一死战。

小时候的童四虽然怯懦,然他护主心切,便投其所好与江蓝生商量,说江公子可与自己先历练一场,权且热身。

但凡得瑟的公子哥,决不会欺负小辈,可惜彼时,江蓝生只是一只得瑟的流氓。

童四瞧江蓝生锦衣玉食,武艺必定不济,岂知一场比试不到十招,自己已经功败垂成。

于桓之推开宅门,看到的是这样一幕——一个大个子将一个小个子是推倒在地,小个子抹了一把脸,准备伸脚去绊大个子。大个子抬脚便踩在小个子的小腿肚,得意道:“服不服?”小个子跪倒在地,很是愤愤不平,但他是个有修养的人,叫喊道:“真他令堂的服,他令堂的服气!!”

江蓝生得意地松开脚,抬头却见于桓之一脸冰霜地站在门口。

童四旁观者清,看到的多一些持久一些,譬如他看见了出现在于桓之身后的漂亮美人,譬如他看见江蓝生见了美人后,一脸喜怒交加的神色。

于桓之当时还带着黑面纱,自袖口取出望雪刃,指着江蓝生道:“滚出去。”

这是童四第二次见于小魔头生气,上一次,是于惊远失踪的时候。此魔头越年长,活得越深沉,甚少情绪外露,与多年不长进的穆小少主截然相反。

江蓝生见了那小美人,已然神魂颠倒,对于桓之的怒意忽视之,摩拳擦掌地叫嚣说:“于桓之,我们比一场,谁胜美人就归谁!”

于桓之还未答应,那美人却施施然从他后绕出来,提裙摇摆着走向院子中央,笑道:“江郎,瞧你这话说得,你跟于郎不过年及豆蔻,而我已是破瓜之龄,若其中一人得了我,岂非消受不起,不如你二人都跟我回西域——”话未必,美人又瞧见绊倒在地的小童四,啧啧赞道:“好乖好乖。”伸手在童四脸上轻拧一把。

且不说用豆蔻之龄来形容两个少年令人实在心寒,单单是这美人齐人之福的愿望,便令八岁的童四心惊胆颤。

于桓之恍若未闻,前进了一步,用望雪刃指着江蓝生说:“我跟你比。”

这时,江公子哥才觉察出于桓之的认真。柳条轻摆,春日深深,空气却骤然凝重起来。

江蓝生心中有丝说不出的惶恐,他故作轻松地与那美人道:“你还未见过他,怎知他比我好看?说不定他丑着呢。”

美人只手扬发,得意笑道:“听他说话就很销魂。”

刚刚从地上爬起的童四,再一次跌下去。

江蓝生回过头,只余时间见于桓之的面纱隐隐一动,上空一道清影如梭,迅疾朝他身边掠来,暮雪刃破空如轰雷喷雪,江蓝生连忙使出一招“冬云闪”,堪堪避过一击。

然而他已然用尽看家本领,于桓之却只牛刀小试。

下一刻,于小魔头半空一个闪回,黑面纱脱落,飘然落在地上。日光明灭,望雪刃在他手中迅速旋转如轮盘,灿灿流晖,转眼便架在江蓝生的脖前。

江蓝生瞠目结舌地望着于桓之,紫色斑纹早已退去,只一张清隽至极的脸,似笑非笑地注视着他。

于小魔头嗜好对症下药,踩人软肋,他瞟了同样震惊的美人一眼,对江蓝生笑道:“以后若是你喜欢的女子,你喜欢一个,我抢一个。”

说罢,望雪刃在旋了几圈,在江蓝生的脖子拉开三道小口子后,迅速被于桓之收入袖口中。

江蓝生愣怔地抬手摸了把脖间温热的血,半晌讷讷道:“你不是内息攻心,走火入魔了么?”

于桓之将童四从地上扶起,背着江蓝生捋了捋袖子,转脸挑了挑眉,淡笑了笑,说了句莫名的话:“托你之福,全好了。”

江蓝生悚然大惊,紧握着白绒扇退后一步,指关节发白,颤声道:“去年暮雪宫的事,你都知道了?”

于桓之不理,带着童四进了堂屋,找跌打酒去了。

云层疏淡,柳树下碧草青青。院中美人痴痴望着于小魔头的背影,半晌说:“暮雪宫桓公子,啧啧,销魂。”

实际上,江蓝生跟于桓之争这美人不过是一时意气,事情落到这种田地,也出乎他意料。此刻他乏味地看了那美人一样,悻悻离开了。

至于那美人在以后数日,如何骚扰于桓之,都是后话。

反正一个月后,有一破瓜之龄的美人,揣着颗残破的心肝,颇为悲痛地离开了京城。

反正三年后的江湖,继南水桃花,双面伊人,又惊现一位奇女子——丁蕊。

丁蕊人称销魂蝴蝶,以销魂的美男为毕生追求。她形貌妍丽,婀娜多姿,为人却十分强悍花心。

男人花心,被誉为风流;女人花心,却被贬为下作。

是年,销魂蝴蝶的花心被传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后,丁蕊作为当事人,很勇敢地站出来说了一句话——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这句话,在昔日的江湖掀起轩然大/波,武林众八卦人士纷纷猜测“东君主”到底是谁。又有知情人士秘密透露,说此人若非江湖小魔头于桓之,便是京城九王爷江蓝生。

一日,江府有家丁匆匆将此传言说与江公子哥听,此公子摇了摇白绒扇,说:“那年我豆蔻,她破瓜,本应当是两小无猜,可悲可叹一场蹉跎,那东君主,不是在下。”

又一日,穆衍风兴冲冲地赶回流云庄,用这条传言嘲笑于桓之半晌后,此魔头从藤椅上直起身子,气定神闲地问了句:“丁蕊,是谁?”

第22章

童四年少,遇人遇事很有限。对他而言,世间是公平的,造物主之伟岸,也在于总能将两碗水端平。

寻常人,平平淡淡过一生;稍有些声望的,必定命途多舛坎坷不平。

红颜多薄命,英雄常末路,无一不应证了童四小厮对于世间公平的笃信。

本着这样的认知,他也相信,一个人一旦完美过头,就必定有一个不为人所知的知名弱点。这样的弱点,影射到于桓之与穆衍风身上,便是对女人的不待见。

若论模样,于桓之温润英邪,清隽至极,穆衍风玉树临风,气宇轩昂,实乃世间罕见。

即便穆衍风不待见女人,是由于萧满伊多年穷装猛打造成严重心理yīn影所致,已经忘掉丁蕊的于桓之,实在没有理由对女人不感兴趣。

况且这些年,穆衍风尚且与常来表白示好的萧满伊有些不愉快的交际,而于桓之却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作了经岁的淡定光棍。

穆衍风的姐姐,穆香香曾说,于桓之若非对她弟弟产生了禁断之情,便是觉着天下女子都不如自己长得好,与其流连于香粉胭脂从中,不如临水照人,对镜贴花。

童四也深以为然,且感慨,公子与少主,天生好皮相,二十有二却无妻妾成群,实在浪费资源,令人扼腕得紧。

且归根究底,这都是造物主太过公平惹得祸。

而此次客州相遇,却彻底颠覆了童四对造物主的信任。

穆衍风出人意料地捎上了萧满伊,于桓之对南水桃花的态度,更是若即若离,高深莫测。虽然江蓝生一路并未与于魔头起干戈,但几人之间气氛诡秘玄乎,令童四实在消受不起。

他打心眼佩服萧满伊见了穆衍风就目空一切锲而不舍的态度,更对南小桃花如鱼得水地周旋于几人之间的能力五体投地。

童四以为,与其跟桓公子穆少主一处,不如去后舱陪悲情地王七王九一同蹲着。毕竟这二人先被偷窥再陷害最后被抢去家当的惨痛经历,能让人在这不公平的时间,获得些许快慰。

船行顺风,一路随水而下。待入了江南,往来的船只便多了起来。

江南水网密,水流散,错落分布于大小的城镇之间。已是十月小阳春的天气,梅花初开,袅袅飘香。比起京城,苏州气候暖和些。雪未落,天沁凉。

一行人在大渡头下了船,又换乘狭长的乌篷船,渡水过镇。两岸粉墙黛瓦,曲巷幽深。碧水清波,船只摇曳。

江南多水路,因此当地人,大都会摇桨。时值夕阳西下,远天霞光盎然,粼粼水纹泛起霁色,于桓之持橹站在狭长船头,上身也似镀了层金,侧脸轮廓完美无瑕。

南霜自乌篷船中探出头,俯身贴在船沿,朝水波看去。她伸手杳了点水,被冻得打了个寒噤。于桓之挑起木蒿在船头跺了跺,南小桃花侧头露出小虎牙,讪讪道:“我就瞅瞅。”

萧满伊自另一艘乌篷船内探出头,嘲笑南霜少见多怪。

虽然同为声名远播的江湖奇女子,萧满伊与南霜相处了一个月,依然关系紧张。一则因为南小桃花人缘极佳,整日周旋于众人之间,抽不出时间与萧伊人套近乎;二则因为萧满伊由于穆衍风的缘故,多多少少对南霜有些仇视,抓住机会便冷嘲热讽,造成二人沟通无能,相处无能。

摇桨入城,将船系在岸边的如意牛鼻子上。一干人等方下了船,便听城内隐隐喧哗。

已至酉时,苏州城门依然开着,穆衍风离家数月,今日得见故里风光,兴奋异常,只当这喧哗声是故土人情浓厚。

于桓之却觉出不对劲。城门大道人烟稀少,而吵嚷声,仿佛是从内城传来。苏州不比凤阳,多数人歇息得早,何况冬日将近,暮色早临,平日里的城内,此时早已寂静,绝非如今日这般。

流云庄在苏州西南城郊,位于太平山灵岩山一带的山脉中,占地广阔。

从苏州城到流云庄,尚有二十里路,因天色已晚,众人决定在苏州城留宿一夜。

江南楼阁廊檐极翘,性致中见脱略,温雅中见玲珑。几人自巷口方拐了个弯,忽有一人冲出,与排头的穆衍风撞了个满怀。

那人身形单薄,被穆衍风异状,退了好几步才站稳。穆小少主抬眼望去,不由愣了须臾。

面前之人眉清目秀,身着湖蓝长衫,神色惊惶不定。然而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此人虽是男子装扮,却是实打实一位姑娘,并且见到穆衍风以后,她的脸倏然间便红了。

夕阳光彩渐敛,穆衍风眼含落晖,刚道:“这位姑娘……”

不料那女子匆匆捋了捋发丝,自眼风里羞涩地瞧了瞧穆小少主,笼着衣襟,匆匆折过巷子往街头而去了。

穆衍风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半晌才微蹙眉头转过脸来,嘀咕道:“是谁呢……”

“啧啧,拐个巷子遇红颜,少主威武。”江蓝生持扇敲手,又给萧满伊送去一个同情的眼神,“追夫路途多舛,多有妖魔鬼怪狐狸性。”

萧伊人蓄着泪眼,抿着嘴唇,眼泪汪汪唱道:“这奏是一条不归路啦嘿~~~”

南小桃花见气氛良好,很合时宜地点点头,随萧满伊叹了句:“悲哉~”

穆衍风见此三人跑题跑到九霄云外,又转头问于桓之:“小于,方才那女子瞧着眼熟,你可记得在哪里见过?”

于桓之瞥见萧满伊瞧着落日,竖起耳朵,浑身汗毛将炸未炸,清清淡淡回了一句:“那是你的事。”语毕,他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指着街头一家客栈说;“不如去那里?”

气氛有些不对劲,南小桃花第一个颠颠地跟了上去,江蓝生紧随其后,时不时往回瞟一两眼。童四警觉地招呼着王七王九,也往客栈走去了。

留下穆少主呆滞立在原地,半晌颤声道:“小于,你又陷害我?我分明只是……”语还未必,却见萧满伊一脸悲恸欲绝地瞧着自己,“衍风,始乱终弃这种事,你怎做得出?”

一行人入了客栈,围桌而坐。待菜上齐,吃了好一阵子,街巷口才如约而至地传来穆少主一声叫喊:“苍天啊——”

众人听了,默契十足地挪了挪椅子,给圆桌外侧让出空位。于桓之不疾不徐加了根竹笋,慢慢嚼了,回头对小二说:“加两个凳子。”

饭桌上剑拔弩张,于桓之与穆衍风的筷子来回争斗数百个回合后,终于以双双龟裂寿终正寝。王七王九瞠目结舌地看着筷子一会儿顿空,一会儿闪回,哆嗦着害怕这二人一个不小心便伤及无辜。

江蓝生不屑,童四汗颜,萧满伊生闷气。只南小桃花一人,淡定地为众人不菜舀汤,趁于小魔头与穆大少主殃及池鱼前,把好菜均分给众人,并且在这二人筷子裂开后,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腰间苟且偷生的另两双筷子。

穆衍风是个大度的人,他的大度在于一旦有人招惹他,他只要出够气报了仇,就决不再找那人麻烦。是以,他认为自己活得很有品。

一番筷子战打得酣畅淋漓,穆衍风也权当除了气。小二过来颤颤巍巍地收拾时,发现两双筷子,裂成了二十小爽,不由哆嗦了好一阵,远处,掌柜也叹了句:“世道不伦,生意也难做啊。”

穆衍风举目望四周望去,这才发现客栈内,只有零星几桌食客,这才问道:“掌柜的,怎得今日生意这般萧条?”

店小二是个话痨,一听有客人打听新鲜人物新鲜事,便满目兴奋。还未等掌柜示意,他提起茶壶便迎了上去,一边为众人添茶一边道:“几位贵客是有所不知,最近苏州城,可算是出了件大事!”

旁的桌子也有外地人,仿佛近城时,也觉得内城的喧哗颇有些蹊跷,便液嘴道:“我看城中曲巷旁,聚集了好大一群人,又仿佛见着苏悦局的杜老爷,可是杜老爷家出了事?”

苏悦局名字虽温婉,却是苏州一等一的镖局。镖局仅有镖师十人,个个都能独当一面,非贵重小巧的物品不护镖。出镖数百次,没有一次失误,因此声望极高。

店小二瞧掌柜无奈点点头,便起兴道:“话说三年前啊……”

话说三年前,苏州苏悦局的小姐杜年年,曾跟一家门当户对的公子哥定亲,简称公子甲。彼时,杜年年及笄之龄,正是含苞待放,娇嫩美丽。两户人家互通友好,决定于来年的初春让儿女成婚。

然而天公不作美,公子甲在迎娶杜年年之前,却遇上了另一位大户人家的小姐。

此小姐,家境之大,背景之显赫,不是苏悦局可比拟。

公子甲与小姐一爱爱得天雷勾地火,回家后,斩钉截铁要取消与杜年年的亲事。

姻缘不成,促成另一桩梁缘,本也是件好事。反正杜年年并未出嫁,声名不受损,还可再嫁户好人家。

那公子甲入赘小姐加后,杜老爷便想着去攀附。于是第二年,他便带着杜年年去拜访公子甲和大户小姐。

这一拜访,便拜访出了岔子。

话说,当时正值初春,冰雪消融。杜年年与公子甲的婚事本定在此时,蹉跎良缘令少女无限感怀,信步走在公子的园林里,却与另一位公子巧遇,这里区分为公子乙。

公子乙是大户小姐的弟弟,人长得极其英俊。

杜年年对这公子乙一见倾心,回去与杜老爷说过后,杜老爷便与公子甲提了此事。孰料公子甲和大户小姐都对这门亲事极其赞同,说公子乙的亲事,本就是二人的一块心病。

本来此事也就是说说,杜老爷回家思量再三,自知配不上这户人家,便劝杜年年打消了这心思。

他以为情非深种,去根不难,这事就可以这么过去了好了。

孰料杜年年对公子乙念念不忘,一熬便熬到十八岁,俨然有非君不嫁的架势。杜老爷只好旧事重提,又去这户大户人家。

那天,碰巧公子乙不在,公子甲与大户小姐吃了点酒,听杜老爷这么一说,也答应得欢实。

杜老爷一开心,便回家跟杜年年说此事成了,杜年年喜不自胜,从初夏开始,便开始赶着做嫁衣。

哪里却想,秋日嫁衣刚刚做成,却传来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公子乙与一位大户千金已私定终身,非卿不娶了。

杜年年这下不干了,非要让公子甲一家子给个说法。

本来,一次被抛弃没什么,两次被抛弃,江湖上难免有人说三道四,何况她现在年逾十八,已没有大把的光yīn。

杜老爷对杜年年好言相劝,让她死了嫁给公子乙的心,岂知杜年年却说,她只求一世陪着公子乙,便是做小做妾,为奴为婢,也心甘情愿。

一个女子退让到这种田地,着实令人感慨万千。

然而公子乙却已然与他那位大户千金逍遥在外。杜年年果断地收了行囊,留下家书,说踏遍天涯都要把公子乙给寻回来。

苏州城这番热闹,便是因为杜老爷出了重金,一面请人帮忙找女儿,一面请人帮忙寻回公子乙,好好说说这门亲事。

第323章

店小二抑扬顿挫地说完故事,又意犹未尽地叹了句:“要我说,那公子乙就应当把杜年年娶了享齐人之福,反正天底下,多的是男子三妻四妾。”

于桓之听了后,一脸若有所思。旁桌的客人却道:“就光听你说了半晌的公子甲公子乙,也不知这二人到底是何人?”

店小二神秘兮兮地摇摇头道:“不可说不可说,这公子乙身份尊贵,岂是我们凡夫俗子能随便谈论的?几位若是真想打听,不如去杜家门口观望观望,那里人多。”

掌柜的咳了一声,店小二讪讪一笑,将抹布往肩上搭了,提起茶壶去后厨房帮忙了。

穆衍风瞧见于桓之深思熟虑的模样,沉吟了半晌,道:“小于,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于桓之眉头微蹙,将筷子搁在碗上,也道:“嗯,这故事的旁枝末节,总觉得似曾相识。”

“杜家,苏悦局……”穆衍风思索道,忽然灵光一现,双手合掌一拍,叫道:“方才巷口那姑娘!”

萧满伊好奇问道:“你是说,那姑娘便是杜年年?”想了想,萧满伊又释然笑道:“这便好了,那姑娘喜欢公子乙,没瞧上你。”

江蓝生又问:“杜年年不是离家去寻公子乙了么,怎会还在苏州城内?”

童四猜测道:“兴许刚走?”

江蓝生摇摇头,转身让掌柜把店小二唤过来,问:“方才你说的杜年年,离家多久了?”

那小二屈指算了算:“也有两三天了吧。”说着,他又补了句:“要我说,天下负心人,还是男子多。也没听说哪家姑娘订了亲,临到成婚,却跟人跑了。”

南霜正在喝汤,听到此话,一勺汤全喷在衣襟上,呛得直咳嗽。

于桓之自眼风里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江蓝生掏了个手帕,正要替她擦擦,于小魔头却忽然道:“擦不干净,等下将衣服换了。”

南小桃花听了此言,以为有望拿回那件红绸衫,忙欢实答应了。

经过月余的相处,南霜觉得于桓之对自己的态度,有些扑朔迷离。起初在凤阳城客栈时,还是彬彬有礼,体贴照顾。后来她似乎触怒了这位魔头,令他对自己生出些厌烦。

南霜思索,她触怒魔头前后统共两次。

第一次是在凤阳客栈的最后一夜。她冲于桓之讨红绸衫时,狡黠的桓公子让她用三个要求来换。孰料她自以为是地香了他一口后,魔头却是蹙着眉头一脸不满。

第二次,则是在客舟上。起帆数日后,南霜与一位桨手渐渐熟络。那桨手也就十六七的年纪,祖祖辈辈都以河为生,以船为家,他见了南霜惊为天人,一个劲儿地夸她漂亮。

彼时风大,南小桃花与桨手坐在船头,聊得天南地北海阔天空。桨手一冲动,就问南霜可有婚配。南霜悻悻道可能快嫁人了,嫁的还是自己的结拜大哥。

桨手听了,一脸神色如丧考妣,仿佛因赶不及看她拜天地而很是遗憾。

良久,那桨手从遗憾中缓过神来,继而又涩涩问道:“那你喜欢你大哥吗?”

南霜点头笑道:“喜欢啊。”想了想,又添了句:“我大哥很多人喜欢,萧姑娘也是喜欢他的。”

此言一出,桨手起死回生般双眼放出奇异的神采,手紧扣着船沿,小心翼翼问:“那你不难过吗?”

南霜怔了半刻,说:“这有何好难过的。”

桨手抬手往船沿一拍,大笑道:“原来你对你大哥只有兄妹之情!”语毕,他又思索半刻,转而又胆颤心惊地问:“南姑娘,那你喜欢我吗?”

这位桨手不明白,问脑子缺根筋的南霜喜不喜欢谁,等同于问一只鸟你会不会飞,问一条鱼你在水里会不会淹死。

是以,南小桃花不假思索地点头:“喜欢啊。”

桨手的神色悲喜交加,半晌握了南霜的手,颤声道:“若你与你大哥亲事不成……”

南霜颇为会意地拍拍他的手背,说:“若我与大哥亲事不成,下次亲事,我提前写信知会你,你好及时赶来。”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说的正是这小桨手当下心情,他又紧握住南霜的手,唤道:“霜儿……”

忽然有人轻咳了一声,南小桃花转头见一人青衫飘扬,墨发如飞,也不知在身后立了多久。

不知为何,她的心忽然做贼心虚似地跳了跳,忙疾步来至他身边,唤了句:“桓公子……”

于桓之不答,却温温凉凉朝她身后看了一眼,那桨手颤了颤,灰头土脸地离开了。

河风很大,灌入南霜的衣衫。于桓之的眼神在风中有些迷离,良久负手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说:“跟我来。”

南霜随于小魔头绕至船的左侧。走廊狭小,每隔一段就有廊柱。河水滚滚起着波涛,于桓之袍带翻飞,只身临河,半晌才问:“你不想嫁少主?”

识时务者为俊杰,南霜点头如捣蒜说:“想想想。”

于桓之侧目,清清淡淡看她一眼,道:“实话。”

南霜吁了口气,小心翼翼道:“确实,不算很想。”见于桓之神色动了动,她又忙说,“其实勉为其难,也可以……”

于桓之这才转过身子,神色沉然如静湖,偏偏青丝如墨还在身后翻飞着,无端端扰人心绪,南小桃花看得心跳又加快了些许,却听于桓之的声音含了丝笑意:“你就不想祸了谁?”

南霜心中喊冤,苍天可鉴,她桃花出生至今,也就只对于桓之产生过祸上一祸的心思,对其他人,都是纯情乃至圣洁。

但是,这番想法,聪明如她南小桃花,自是不会对于魔头说,她思索良久,寻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说:“祸人这种事,是看天时,地利,人和的,譬如……”

话还未完,南霜周身一旋,已被于桓之抵在舱壁上,于桓之双手撑壁,将她框在方寸间。两人脸贴得极近,南霜脑子又有些放空,只听于小魔头的声音清浅飘来:“如今,无天时,地不利,人非和,你可想祸我?”

南小桃花莫名感到一丝怒火中烧,她在心底骂娘,愤然欲说我方才就想祸你,此刻只想把你祸到骨子里。然而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干干脆脆一句:“不想。”

于桓之僵在嘴角的笑意如冬梅开到一半忽然被寒冰冻住。南霜心底吁了口气,心道上次在凤阳的客栈,冒失一吻已铸成大错,此时万不可让于魔头知道自己仍想祸他。

这么想着,左手却被于桓之轻轻握住,慢慢放至唇边,轻柔湿润的缓吻令南霜浑身一颤,指间的酥麻感如闪电般迅速游走全身。

“现在呢?还想不想?”于桓之的声音似隔了层水雾,而眼眸却恍若星辰璀璨,盯得人只觉山河都失色。

南小桃花缓了须臾,仍旧把持着最后一丝清明,摇头憨笑道:“放心吧,我不想。”

于桓之的表情如潮水褪去后的寂静河滩,沁凉空寂,半晌,他又牵起唇角露出一枚白驹过隙的笑容。那枚笑,笑得南霜心底一沉。仿佛有人掷了块石子在退潮的河水,青山烟波间发出寥寥一声空响,更显落寞。

于小魔头转身消失在船廊尽头时,南霜浑身力气终于耗尽,只身跌坐在地,半晌骂了句:“靠,又燃了。”

此后数日,于魔头便本着若即若离的原则,与小桃花相处得道可道,非常道。

思绪辗转了几番,南霜总结道,于桓之对自己的不满,多多少少是由于自己对他心存“祸”意。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若要解开于小魔头的心结,自己便要对其表明不再祸他的心迹,并且与之示好。

毕竟只有将他哄开心了,那身红绸衫,才可能到手。

凡事都需要一个入手点,凡事难就难在入手点。

南小桃花将与于魔头的相识的月余日子,反反复复想了数遍后,终于发现此魔头在做宫灯时,心情格外好,为人格外妙。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南小桃花兴高采烈地拉开门,迎面却对上忽然抬起头来的于桓之。

于小魔头手中捧着红绸衫,如上门提亲的公子,脸颊还带有一丝扑朔迷离的神采,他见了南霜温和笑了笑,暌违已久的笑颜令南小桃花心中发颤。

于桓之将红绸衫递与她手中,道:“想着你要换衣裳。”

修长如玉的手指从红绸上一带而过,显出份触目惊心的美,南霜抬头怔怔望着于小魔头,一时间竟忘了手里捧着的,便是女儿家朝思暮想之物,只怔然道:“那三个要求我还没完成呢。”

于桓之扬眉看着南霜,夜深,她只留一个简单的环髻在头,墨发长至腰际,浓黑的鸦雏色衬得双颊酡红如醉,眼眸清莹如泉。

于小魔头恍恍然抬起手,顺着南霜的发滑下,自她肩颈挑起一缕青丝,放在唇边柔柔一吻,芬芳盈面,“算了。”

他又垂目瞧了瞧南霜手中那抹娇艳的绸衫,寂静地笑道:“换上吧,一定好看。”说罢,他转身步入长廊的朦胧灯影中。

南霜愣怔在原地,情不自禁挑起方才那缕发丝,触手处如烈火炙热烧灼。

那一捧灼热似烧进了南霜心底,她讷讷唤了声:“桓公子。”

挺拔修长的背影在长廊头蓦然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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