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能有多少爱 - xp1024.com
《一生能有多少爱》


第一节 两个男人的战争

或许女儿真是父亲前世的情人吧!

所以,父亲会把女儿的男朋友看成敌人;

所以,父亲会在牵女儿走过红地毯时哭成个泪人。

当然,他也可以不哭,只是偷偷地哭;

他可以不恨,只是偷偷地恨,

恨女儿上了别人的白马。

会不会,父亲的不舍,

只是因为女儿有他妻子

年轻时的影子,

使他觉得又寻回了青春?

会不会,当有一天,

女儿的父亲死了,丈夫老了,

女儿在自己丈夫的身上,又见到老父的影子?

她也不当着丈夫的面哀伤,只是偷偷地哀伤,幽幽地怀念……

下面四篇作品,就探索这前世的情人……“一边是爸爸,一边是丈夫,你要我怎样挑呢?



女子幽幽地说,“我穿着衣服见爸爸,脱了衣服见丈夫,到底谁比较亲呢?”

看安徒生的童话故事《养猪王子(theswine-herd)》。王子向邻国的公主求婚,送去他最珍爱的玫瑰花和夜莺,但是公主一点也不欣赏,她把玫瑰扔在一边,又把夜莺放掉了。不死心的王子把脸涂黑,混进皇宫当个养猪的人。有一天,公主在花园里听到一阵从没听过的美妙旋律。原来是养猪人在玩一个乐器。“我要这乐器。”公主说。

“除非你用一百个吻来交换。”养猪王子笑道,“否则不给你。



公主太喜欢那件乐器了,只好叫宫女围在她的四周,挡住别人的视线,然后在中间亲吻王子。不幸的是,国王远远看见宫女奇怪的举动,跑去查看,发现女儿正亲吻养猪王子,于是一怒之下,把公主赶出了皇宫,再也不要女儿回家。

看莎士比亚的《李尔王》。年老的国王问三个女儿有多爱爸爸。大女儿说:“我爱父亲甚于爱我的眼睛、我的生命。”二女儿说:“这世界上只有爸爸的宠爱,能使我感到幸福。 ”国王高兴极了,把国土的各三分之一送给两个女儿。接着他问自己最爱的,唯一未出嫁的小女儿。“我不能保证在这世界上我只爱爸爸。”小女儿很坦诚地说,“因为我会结婚,我总会分一半的爱给我的丈夫……”国王发怒了,立刻断绝父女关系,连为她说情的老臣,都一起放逐。

看美国电影《华盛顿广场》。影片描写一个富有的医生,自从太太难产死去,就守着唯一的女儿。他让女儿受最好的教育、穿最讲究的衣服、养成最好的礼仪。但或许因为他管得太严,使那本来已经相貌平平的女儿,变得更为拘谨。她怯于社交,拙于言词,尤其遇上男孩子,更是手足无措。令人惊讶的是,在一次酒会上,一位仪表堂堂的男子,居然爱上了她,总借口到她家里走动。医生紧张了,问自己的女儿:“他凭什么爱上你?他爱你的人,还是爱我的钱?”医生也偷偷造访了那个男孩子,他果然一无所有,甚至没有工作,于是回家警告女儿:“你如果嫁给他,就得不到我的一文钱。”在富有的爸爸和穷苦的男朋友之间,女儿选择了后者。只是,当她对男孩子说:“我什么都不要了,宁愿跟着你去吃苦,带我走吧!”男孩子居然变脸,离开她,去了南方。多年后,医生临终,问自己的女儿:“你还等他吗?如果你还打算嫁给他,就得不到我的遗产。”女儿还是没有松口。医生死了,律师宣读遗嘱,偌大的家产,只留下一栋房子给女儿栖身,其余的全捐给了慈善团体。女儿一辈子没结婚,靠教幼稚园过一生。

读中国古代笑话——有个女子的父亲和丈夫一起作案被捕,判了死罪。女子跑去对县太爷哭诉:“我一下失去两个至亲,怎么活?”县官想想也是,就说:“这样吧!我留一条命,由你挑,要你爸爸死,还是丈夫死?”女子幽幽地说:“这让我太为难了,一边是爸爸,一边是丈夫,您要我怎么挑呢?”叹口气。“我穿着衣服见爸爸,脱了衣服见丈夫,到底谁比较亲呢?”县官笑笑:“我知道答案了!”

接到一个女子的信,画面非常强烈。“我妈妈早死,我从小学六年级就开始烧饭给爸爸吃。”女子在信里写,“烧了二十年,烧到他老,也烧到我老。大家都说我孝顺,可是我也想恋爱,想结婚,想有个爱我的丈夫啊!但是每次我交男朋友,我爸爸就发疯,没把人家骂走,也把人家吓走了。有一天,他又赶走一个我喜欢的男孩子,我气了,把衣服脱光,冲到他面前,对他吼:‘你要吗?给你呀!二十多年,我是做了妈妈做的事,但我毕竟不是你太太,你也不是我丈夫,你是我爸爸啊!他也不是坏人,是帮你继续爱我一生的人哪!’我爸爸怔住了,不再说话,转身掏出存折和图章,交给我……”

白雪公主跳上王子的白马走了。

灰姑娘跟着王子进宫了。

美女爱上野兽,留在了城堡。

小美人鱼,只为单恋王子,就毫不犹豫地离开家,找海中的女巫,用自己美妙的声音交换,变成人,再也不回头。

希腊神话里尼苏斯王的女儿,因为看见父亲的敌人迈诺斯英俊魁梧,竟然偷偷剪下父亲神力的“红发”,投奔敌营。一边是亲爱的父亲,一边是心仪的男友;一边是“从出”的父亲,一边是将“出从”的爱人。千百年来,有多少女子面临这样的抉择。“留来留去留成仇”,千百年来,又有多少父亲的“怒脸”,能了解女儿依依不舍,却不得不走的“哭脸”?“他不是抢你女儿的人,是帮助你,继续爱你女儿一生的人。”那女子在信中写的句子真好。我也告诉自己,如果有一天,女儿交了男朋友,管她自己怎么骂,我最好少说话。我也最好少批评儿子的女朋友……

第二节 小心饭里多把盐

“你的女儿愈来愈大了,你不能不小心了。”一位老同学对我说。“才小学四年级,小心什么?”我问,“小心绑架?”“不是小心绑架,是小心男生。”老同学把眼睛瞪得好大,“你别以为四年级还小,告诉你,发育早的小女孩已经会作怪了。你要注意她交朋友,如果她总说哪个男生好,你就要小心了。 ”

“小心她喜欢那个男生?”我问。

“对!”他露出诡异的笑,“不过,如果她不断骂哪个男生讨厌,说那男生功课多烂,多爱欺负她,你就更得小心了。”

“谁要是敢欺侮我女儿,我一定修理他。”我说。

“问题是,你要修理,你女儿不要啊!我告诉你,我女儿才初中一年级,每天吃晚饭的时候总要骂坐在她旁边的一个男生,昨天,我居然在她抽屉里看到一张那个男生的照片。”他把手一摊,“怪不得我每次说要去学校找老师,修理那男生的时候,女儿都拦着。”大大叹口气。

“小丫头,很难搞啊!你摸不清她爱谁,说不定哪天,她就跟那小混蛋跑了!”

这道理其实我早知道,甚至可以说从小就知道。

小时候,我家失火,有一阵子母亲带着我,搬去她的一个朋友家住。那家有个正念大学的大姐姐,常说她班上有个多么滑稽的男生。那男生姓唐,听她形容得滑稽,大家就管他叫“唐老鸭”,好像天天都可以听到唐老鸭的笑话。有一天,大姐姐把唐老鸭带回家来,果然长得滑稽,从那天,她的几个哥哥和妈妈,加上我妈,就更爱拿唐老鸭开玩笑。

“什么唐老鸭?头那么小,脖子那么细,长得又那么瘦,根本就像螳螂嘛!”

每次大家拿唐老鸭开玩笑,那大姐姐都附和,也跟着大声笑。可是,笑着笑着,她不笑了,走开了。

过两年,她结婚了,嫁的不是别人,正是唐老鸭。我那时虽然才十五六岁,可是常想:多糟糕啊!大家一起骂唐老鸭,却骂成了女婿和妹夫,将来怎么相处啊!我也常怨自己的母亲,怨她当时不该跟着一起开玩笑,怪不得大姐姐结婚之后,就再也没跟我们往来。

也记得有一年去马来西亚演讲,陪我赶场的几个小女生,一路上总说她们未来择偶的条件。

“最少一百八十厘米。”

“最少硕士。”

“要够幽默、够体贴,要会为我拉门、拉椅子。”

“要每天放一朵玫瑰花在我的枕边。”

连听了好几天,有一天,在高速公路休息站,她们又提起这事,我憋不住了,反问:“你们真认为这种条件的男生好找吗?”

四个女生居然异口同声地笑道:“当然不容易。”然后,其中一个就指着另一人说:“像×××现在的男朋友,就跟她说的条件相反。”

接着有人附和:“可不是吗?她希望高的,可是她男朋友很矮;她希望男朋友体贴,可是她男朋友根本是大男人主义……”

话没说完,那被说的女生开口了:“交不到是一回事,总可以希望一下吧!”一翻白眼。“你们看看,哪个女生后来嫁的人,能跟她当年想的一样?只怕还多半相反。我妈还说她希望找个没近视眼的丈夫呢,结果,我爸比谁近视都深,害我遗传他们两个,七岁就戴眼镜。”

一下子飞回我的大学时代。大二那年,我在师大的校园里“摆摊子”,招收“师大写作分会”的会员。有个戴着太阳眼镜的女生过来对我一笑,我没认出来,对她礼貌性地回笑了一下。隔不久,她又过来了,摘下眼镜,再对我一笑,我想起来了,是以前一块儿接受电台访问的女生。

于是,我请她入会。她高高兴兴地缴了会费,而且立刻摇身一变,帮着我摆摊子,拉新会员。妙的是,我摆了半天,只招到她一个人。她居然一下子就帮我拉了好多,因为她认识的人多,好像路过的同学,有三分之一她都叫得出名字。那些被认出的男生尤其乖,没说两句就成为了新会员。

她去上课了,留下我继续摆摊子,旁边一个师大昆仑社的社长过来跟我聊天。

“那帮你拉会员的女生是谁?”他问。

“是我新招的会员。”

“这女生好厉害,交游那么广阔。将来谁娶她,谁倒霉。”

“对对对!”我说,“是厉害!是厉害!”

一晃眼,三十年过去了。

我再没见过那昆仑社的社长,但是我老婆早撂下话:

“如果有一天他来我们家吃饭,我一定在他的饭里多加把盐。”

因为我后来把他说的话告诉了那女生。那女生后来又成了我老婆。

自从前两天,我的那位老同学叫我小心外面的坏男生。我最近在餐桌上就发现,十岁的女儿果然提到不少我陌生的名字。我开始有点紧张,但是,我也告诉自己,如果有一天,女儿交了男朋友,管她怎么骂,我最好都少说话。我也最好少批评儿子的女朋友。我不希望将来饭里多一把盐。女儿对父亲的爱,不是任何其他男人能够取代的。她们可以不说,但总是藏在心底。而且可能像酒一般,愈藏愈醇,愈藏愈美,愈老愈怀念……

第三节 愈老愈怀念的爱

在祖国大陆访问时,接到太太的电话:“告诉你一个让你开心的消息,女儿在学校写作文,题目是《我心中的英雄》,女儿写的是你。”

我确实开心极了,马上告诉了同行的女作家。

“恭喜你!”女作家笑笑,“但是你也别太高兴,你这英雄做不了多久的。”

“为什么?”我问她。

“她要长大,要交男朋友,要结婚,她心里的英雄迟早会换成别人。”

我有点不高兴地说:“那么你父亲现在也不是你心里的英雄了。”女作家歪歪头,扑哧一笑:“糟了!我是例外,我爸爸到现在还是我心里的英雄。这老头,那么老,退休那么多年了,还不闲着,四处研究民谣,比我都有活力,他当然还是我心里的英雄。”又大笑两声:“我现在还没结婚,连男朋友都没有,就因为没找到一个比我爸爸强的英雄。”

这时另一位女作家插话进来:“也不见得找到男朋友或结婚之后,爸爸就不再是英雄。像我,结婚那么多年,反而愈来愈怀念我爸爸,觉得他才是真正的英雄。”

“为什么?”大家都瞪大眼睛看她。

“因为我老公愈老愈讨厌,愈老愈丑,而且愈老愈腐化。不像我爸爸,记忆中,总见他梳理得整整齐齐,抱我坐在他笔挺的西装裤上。我一年比一年,一年比一年怀念爸爸。”

儿子的女同学多明尼卡·芭兰写了一本《我独自走过中国》,儿子翻成中文拿来请我出版。一个独生女,居然在中亚的乌兹别克作完研究,突然打个电话给她美国的老爸,说她要独自一个人由哈萨克穿越天山到中国。“她老爸不是紧张死了?”我才读完前两篇文章,就对儿子说,“一个宝贝女儿,独自冒那么多险,到沙漠,到深山,身上带的钱又不多……”

“有什么好紧张的?”儿子居然不以为然,“她又不是小孩子。”

我没多说,只是很同情那女生的老爸,继续读了下去。

一系列冒险的文章,都没写题目。我既然要为她出版,只好帮她各取个章名和篇名。由乌鲁木齐看到敦煌,由西安看到北京,又看到深圳、香港和台北、花莲。看到最后一篇,写她想为父亲买个礼物。

“这篇文章就用《爸爸我想你》做题目吧!”我对儿子说。

儿子居然笑了起来,摸着额头对我大声喊:“爸爸,你有没有搞错?多明尼卡都二十五岁了,她还会想爸爸吗?”

“当然会想,”我指着书里的一段,“你看看,在这儿,她说她打电话回家,爸爸叫她波兰的小名,她很想告诉爸爸有多想念,只是觉得用波兰话说,太肉麻了,所以没讲。”我把书放下,对儿子正色地说:“人年岁大了,可能不好意思说,但‘不说’不代表‘不想’啊!”

儿子上楼了,九岁的女儿跑了过来,跳上沙发,跟我并排躺着。

“你将来长大了,还会不会想爸爸?爱爸爸?”我搂着女儿问。

“当然想!当然爱!”女儿贴着我的脸。

“当你交了男朋友,结了婚,或有了崇拜的明星偶像之后,还会不会爱呢?”

“我没有明星偶像,而且我没有男朋友,也不要结婚。



女儿的话,使我想起一个台湾的女学生——

许多许多年前,那女生还在冈山读高中,我到高雄演讲,她跑到后台找我。隔不久,又来了台北,考上大学之后,则成为我座上的常客。

“老师,你知道吗?”有一天,女生对我说,“以前我在家里总提到您的名字,有一天,我爸爸问我:‘你一天到晚提刘墉,你到底比较爱你爸爸,还是比较爱刘墉?’”

我吓一跳,急着问:“你怎么答?”

“我说我比较爱刘墉。”女学生耸耸肩,“我老爸跳了起来,对我吼:‘你给我滚出去!”

她停了一下,又笑笑。“他何必生气呢?偶像是偶像,爸爸是爸爸,那种爱不一样啊!”

前两天,在朋友家的电视上,看到一个颁奖典礼的实况转播。

一位得奖的女明星,擦着眼泪。

“我得到这个奖,要感谢一个人,他给我鼓励、给我爱,不过他现在已经不在我身边……”

她突然哽咽地说不下去。

“一定是她男朋友死了!”

“一定是她丈夫走了!”

“一定是她男朋友吹了。



大家都这么猜。只有我猜:“她是讲她爸爸。



果然话才完,就听那女明星压住哽咽:“他是我死去的父亲。



大家都把脸转过来,问我:

“怎么听,都像说她男朋友,为什么你能猜到是讲她爸爸呢?她那么大了,当然说的会是丈夫或男朋友,怎么会是爸爸?”

“当然会是爸爸。”我笑笑,“爸爸就是爸爸,女儿对父亲的爱,不是任何其他男人能够取代的。她们可以不说,但总是藏在心底。而且可能像酒一般,愈藏愈醇,愈藏愈美,愈老愈怀念……”“我只想知道女儿死前说了什么,”老人说,“从小,我看着她长大,如今她死了,

我只想知道她最后的那几个小时,告诉我,让我在记忆里陪她一生吧!



第四节 你是我绑来的人质

到西安参加祖国大陆的全国书市,一个老朋友跑来请我吃饭,还临时把他太太从办公室叫了出来。

“你们临时赶来,家里怎么办?孩子谁管?”我不安地问,却见老友已经拨通大哥大,对着话筒喊:

“爸爸,我们不回去了,你做饭,先吃了吧!”

“爸爸?”我问,“你那位退休的将军老岳父?”

“是啊!”

“由他做饭?”

“是啊!”他笑了起来,拍拍身边的妻,“你没听说那句话吗——‘太太是你由岳父那里绑来的人质。’抓住他女儿,你还怕老将军不低头吗?



到杭州去,一个年轻小伙子奔前跑后地帮忙,旁边还带了个女朋友,据说已经好得偷偷去登记了,只是没敢让家里知道。

“我妈怪!我交什么女朋友,她都不喜欢。”小伙子笑道。

“这个她喜欢吗?”我偷偷问。

“不喜欢成吗?”小伙子耸耸肩,“有一天,我带她回去吃饭,我妈拉了张臭脸,一顿饭下来都不说话。我就也把脸拉下来,我妈一看,害怕

,脸就不拉了。”小伙子搂搂身边那个女孩子,得意地大笑了起来。

到北京,饭店里居然举行台湾美食节,摆出的自助餐全是家乡风味。

“真地道呢!”我尝了一口肉羹,对服务员说。

“当然地道,是台湾来的人做的。”服务员笑笑,“要不要我为你介绍?他说他读过你的书。”

出来的是位中年男士,穿着一身白,还戴个高高的白帽子,跟我使劲地握手点头,白帽子一下子掉了,露出个光头。

“在台湾我才不戴这鬼帽子呢!我当老板,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他自嘲地说,“可是现在为人打工,没办法。”

“为什么到这打工,不留在台湾呢?”

“不放心啊!”

“不放心?”

“不放心我那个在北京念大学的女儿啊!一个人,到这么远来,多害怕。天天吃不好,睡不好。”

“女儿不适应北京的东西吗?”

“不是啦,是我和我太太吃不好、睡不好啦,就把店关了,跟来北京,我太太在台湾商人家当管家,我来这里做大厨……”

读祖国大陆旅行文学家余纯顺写的《壮士中华行》。

一个上海青年余纯顺,居然不爱十里洋场,独自走向祖国最偏远的地方。

他一个人以无比的毅力,进入被称为“天堑”和“生命禁区”的川藏、青藏、新藏、滇藏和中尼公路。

一九九六年,余纯顺不但突破了五个天堑,而且继续挺进,完成了五十九个探险项目,走了四万二千公里,眼看就将打破阿根廷探险家托马斯

的世界纪录。

但是,他终于倒下了,以一个左腿向前,双手握拳的“走路姿势”,死在了罗布泊。

消息震惊了全国,余纯顺写的游记成为了畅销书,大家一起向他致敬,说:“这是一尊倒下的铜像。”

但是,当我读余纯顺的书时,除了感动于他的坚毅,更佩服一位老人——余纯顺七十岁的老父余金山。

余纯顺远征西藏时带的手推车,是老人为他在上海订制,再亲自送到重庆的;余纯顺“壮士行”最初几年的经费,全是由老人去张罗的。

老人把退休金拿出来,不够,又帮人修东西赚钱,并且十二次为儿子送衣、送钱、送装备,远达哈尔滨和新疆的库尔勒等地。

老人甚至对儿子说:“你这一计划很好,能打破世界纪录……但你一个人破,还不‘绝’,除非我也加入这一行列,我们父子双双打破世界纪

录……”

老人居然陪着儿子走过三千里的路,直到经济支撑不下去,才退出,回去工作。

我眼前浮起一位老人的面容,不像余纯顺那么刚毅,而是慈祥。

他为什么走?他真想打破世界纪录,还是只为不放心,只为陪儿子去冒险?

想起美国的一个电视专题,有位女儿被人奸杀的父亲,想尽办法,希望能见两个凶手一面。

他终于见到了其中一人。

在监狱里,老夫妇和奸杀他们女儿的凶手,面对面坐着。

“我没动手杀她,是另一个人干的。我还叫他不要干,但是他有枪……”这凶手还不认错。看得出老人按捺着怒气,缓缓地问:

“我只想知道女儿死前说了什么,从小,我看着她长大,如今她死了,我只想知道她最后的那几个小时,告诉我,让我在记忆里陪她一生吧!”

长江水患总算过了,中央电视台播出记录片的精华篇,记者的镜头在滚滚浊流和一望无际的水面上摸索。

救生艇跟浪搏斗,忽左忽右地摇摆,突然远远看见一棵树的梢头挂着一个小小的影子。

“是个孩子!”有人叫。

船开过去,又因为浪急,被荡了开去,差点撞上孩子。多危险哪!那孩子的脚离水只有几英寸,一旦落水,就将立刻被洪流吞噬。

船掉回头了,小心地驶近,有人伸手,一把抱住那看来不过六七岁的娃娃。抱上船,孩子居然只穿一件小小的上衣,光着屁股。

我一个人,深夜,在常州看电视,流了一脸泪。并在第二天记者会中,说出了我的感动。

“你知道那娃娃凭什么能挂在树上九个小时吗?”有记者问。

“真是奇迹。”我说,“真难以相信。



“告诉你吧!后来孩子说了,原先她下面还挂了外婆,外婆在水里托着她,托了几个钟头,实在撑不住了,临松手,对孩子说:‘娃娃啊!要是

外婆被水冲走了,你可拼命抓着树,别松手!别松手!”

想起那位西安老友的话。我们都是人质,只要离开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就会牵着他们的心,成为一种“人质”。

每个被爱的人都是“人质”,每个爱人的人都是“赎金”。赎到最后,把自己也贴了上去。已故诗人梅新有一首诗——《家乡的女人》

家乡的女人

总是醒在

家的前面

家总是醒在

黎明的前面

天还未亮

我们的家

屋顶先醒

一缕缕的炊烟……

上帝先造男人,后造女人,大概就因为女人总是先醒吧!她就算不为丈夫醒,也为儿女醒。当有一天,女人迷失了,她也可能先醒,就算不为

外面的情人醒,不为家里的男人醒,也会为家里的孩子醒。

下面三篇作品,谈女人的爱,也谈女人的迷失。但无论怎样迷失,作为母亲,女人总是比较先醒……一个个白发的妇人,拿着父亲当年的日记

,抱着父亲生前的照片,问:“我的阿爸在哪里?”

第一节 女人的爱,真长!

十七年前,台湾出现了一个贩婴集团,许多孩子失踪,被偷偷卖到海外。

十七年后,一个叫卡雅的女孩,终于靠着一点线索,由澳洲找回台湾,找到她的生母。

当年的悲剧,以喜剧落幕了。

但是报纸上、电视上,出现了更多的问号,一个个失踪儿女的父母问:“我的孩子在哪里?”

在纽约卫星传送的电视新闻中,看到一个年老的妇人哭诉:

“我的儿子是三十年前不见的,我找了他三十年哪!”

妇人的丈夫已经去世,由两个人找,变成一个人找,找了三十年。我心想,会不会当有一天,那妇人九十岁了,还在找,找那算来已经六七十岁的儿子?

会不会到她死的那天,回想起来,还会有两行清泪滚落。

母亲的爱,多长啊!

电视里播出纪念“二二八”的专题。在那五十多年前的迫害中,许多政治精英被捕、失踪,不再归来。

一个个白发的妇人,拿着她们父亲当年的日记,抱着父亲生前的照片,问:“我的阿爸在哪里?”

她们举办烛光追思的礼拜,写成纪念的专集,拿着她们怀念父亲的诗,站在风中的山头朗读。

“听说阿爸就是被带到这里。”白发的女人问,“但是,他的尸骨在哪里?”

五十多年前的往事了。当年,她们才多大?搞不好,还不到十岁。

不到十岁的孩子能记得多少?

当年那种“传统的父亲”,曾抱过她们多少?

照片里的男人,看来比她们都年轻太多了,白发女儿抱着黑发父亲的照片,像是妈妈抱着儿子,在哀思,在呼唤:

“找了你五十多年,你在哪里?”

为什么那些哭着,喊着,寻找父亲的,都是女儿?那些死者的儿子是已经过世,不愿露面,还是被电视的镜头忽略?

有个朋友说得好——

“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她由前世追到今生。”

女儿的爱,多长啊!

在近比萨的乡下,见过一条奇怪的石头路,莫名其妙地横过荒凉的黄土地,又莫名其妙地断掉了。

“我们总来这里打扫,所以几百年了,这条路还在。”导游说,“这是一个女人修的。她的丈夫因为家里穷,到外乡去打工,许久许久不回来,那女人先修她门前的路,怕丈夫回来时下雨,踩到院子里的泥泞。渐渐地,她向外修路,朝着丈夫离开的方向,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摆,摆过一个又一个山丘,直到她八十多岁,死的那一天。喏!”他指了指路断处的一块小石头,“她就是在这里倒下的。”

我转身,看了看那条长长的石头路,心想,一定愈年轻时抬的石头愈大。

只是,如果把爱除以石头的大小,她老年时放的小石头一定“分量更重”。

“六十年,等一个人,这女人真狠!”导游笑笑。

“是啊!”我说,“这妻子的爱,多长啊!”

我少年时的房子,后窗正对着一户人家的厨房。

总见那女主人坐在水槽前择菜,对着炉子发怔,火光冲天地炒菜;接着,孩子回来了,抢着在水槽洗手,伸手到盘里掏食物,再接着,厨房空了,另一边房间热闹起来,然后,就是一摞又一摞的碗盘,堆到了窗前的水槽。

有时候夜里读书,抬起头,都见到那主妇,还在洗碗。

“她像是一个陀螺,一个关在厨房里的奴隶。”我那时常这么感叹。

但是今天,再想起那画面,却有了不同的感觉。

当她买菜的时候,会不会想“丈夫的胆固醇高,该多吃这个、少吃那个;孩子正在成长,应该多吃蛋白质高的……”

当她在洗菜的时候,会不会想“现在的农药用得多,一定要小心,一片一片叶子洗,家人才不会生病……”

当她切洋葱时流了泪、煎鱼时烫了臂、开蒸笼时熏痛了脸的时候,她会怎么想?

她可能想,也可能不想。因为,那是一种不必想的感觉。她是一家的女主人,她在爱。

女人跟男人的爱,就是这样不同吧!

男人在外打拼,有时候虽然会想:“为了家,我要努力,多赚点钱,多忍口气。”但是忙碌的工作,和雄性的野心,很快就会把那想法掩盖。

那些“工作狂”的男人,到后来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拼命。

可是女人不一样。

她们每看一下钟,每挑一样菜,每撕下一块鸡皮,每捞去一锅肉汤的浮油,心里都会想着“她的爱”。

女人时时刻刻在付出爱。

男人是开垦者,女人是土地。

男人是播种者,女人是土地。

男人是施肥者,女人是土地。

男人扛着收获走了,女人还在那儿,她是土地。

男人的工作多变,他跑来跑去。

女人总在那儿,看着自己孕育的,成长、茁壮、离开。

怪不得说“天公地母”。

怪不得只听说“望夫岩”,传说一个女人,守着,盼着,望着,望成一块巉岩。却不知哪里有个“望妻岩”。

怪不得,女人不容易忘。她想着孩子,想着父亲,想着丈夫。一想,能想几十年。

女人的爱,真长啊!

那女主人一天到晚不在家,不照顾孩子,也不管丈夫,连孩子都不认她这个妈。哪一天女管家取而代之,该怪的不是别人,是她自己!

第二节 迟到的母爱

“老师说便当是妈妈的爱心,带来一定要吃完。”晚餐时女儿对我说。

“老师讲得真对。”我马上附和。

女儿却一翻白眼:“可是我旁边的同学说她的便当不必吃完,她可以剩下来倒掉。”

我一怔:“为什么?”

“因为她的便当不是妈妈的爱心。”

我更被吓住了,心想八成是个后母,装很差的东西给孩子。“噢!很难吃吗?”我问。

“不难吃,但是她家女佣做的,她妈妈从来不做饭给她吃。”

到高雄的一个朋友家去。

才进门,就知道家里有个娃娃。因为满屋子都是玩具,客厅的正中央则有张娃娃床,走近看,娃娃正在睡觉。

“你的……”

“外孙女。”朋友说,“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都不去台北了吧!我一天到晚在忙她啊!”

“你女儿不管吗?”

朋友还没答,他上大学的丫头走了出来,笑道:

“女儿当然管,我管,我这个小阿姨管,又喂饭,又换尿布……”

没说完,朋友的太太出来了:“得了得了,多半是我管,他们懂什么!”这下把我搞糊涂了,又不太敢问,怕朋友的女儿,那娃娃的妈妈,是才生就离了婚。

大概看出我的狐疑,朋友笑道:

“你别瞎猜,只怪我们自己不好,把女儿养得太娇,生了孩子,还是要睡懒觉,睡到十二点,下午再出去教课。两口子又爱玩,所以把孩子放我这儿,一个礼拜来看一次。”

这时候娃娃哭了,做外婆的赶快冲过去,抱起来哄着:“婆婆妈妈来了,不哭不哭!”

接着指挥丈夫:“快!公公爸爸,去拿奶瓶来。”又指挥女儿:“阿姨妈妈,把尿布递给我。”又低头对娃娃说:“不要哭,你的妈妈阿姨和爸爸叔叔,再过两天就来看你了。”

到新加坡去,几个年轻朋友跟我提起当地许多家庭聘请印尼的女管家。有些女管家居然跟男主人好了起来,鸠占鹊巢,把女主人赶了出去。

“我非常痛恨那些女管家,太不像话了,”一个女学生说,“那男主人也差劲,居然会跟女管家搞在一起。”

但是话锋一转,她笑笑:

“现在,我的想法改了。”

大家全看她。

她又笑笑:“因为我前些时去一个阿姨家,她的小孩哭,她把孩子抱起来,左哄右哄,孩子哭得更凶了,她居然一气,把孩子扔在地上,这时候女管家跑了过去,才把孩子抱起来,娃娃就不哭了。”撇了撇嘴:“那女主人一天到晚不在家,不照顾孩子,也不管丈夫,连孩子都不认她这个妈,哪一天女管家取而代之,该怪的不是别人,是她自己!”

这女主人又使我想起一位小学老师对我说的事。

“我班上有个小孩不用参加早自习。”

“为什么?”我问。

“因为他妈妈每天一早就来学校,借教员休息室教她小孩。”

“为什么不在家里教呢?”

“因为离了婚。”老师说,“妙的是,离婚之前她一天到晚出去玩,不管家,孩子功课烂透了,夫妻老吵架,吵到离了婚。大概她后悔了,所以从离婚后,就每天一早,到学校教她的孩子。”

老师叹口气:“有时候天很冷,又刮风下雨,看她教完孩子,带孩子坐在楼梯上,两个人搂着,真令人心酸!”

二十五年前,我在《萤窗小语》里写过一篇文章,说天下没有不爱子女的母亲,在子女心中,母亲都是伟大的。

居然从文章发表,就接到许多抗议信,每封都是孩子写来的,责怪自己的妈妈不像妈妈。

“我从来不觉得她关心我,她甚至没正眼看过我。”

我记得很清楚,一个女孩子恨恨地写着:“我昨天送她一张我的照片,是一早塞进她门缝的,我要她看看我已经长这么大了。”

自从听了那位老师说的“后悔的妈妈”,我就想,如果以后我再收到读者骂妈妈的信,我应该把那故事转述给他听。

我也要把这故事告诉每个忙碌的妈妈。

妈妈的抚摸是煦日,妈妈的眼神是明月,妈妈的语言是春风,妈妈烧的饭是浓浓的爱……

母爱可能被忽略、被遗忘,但是有机会,母爱一定能被唤醒。

只是,千万别让孩子等太久,免得嫌晚了。

夫妻这么久,也真不容易,没能力也没情绪再谈另一场恋爱。坏老伴,也是个伴儿,不是吗?

第三节 你不疼他谁疼他(1)

看北极的动物影片。

一群刚生不久的小海狮,挤在海边的岩石上。

风大,一个接一个巨浪打上来,激起白白的水花。

小家伙们好像已经懂事,伸着脖子,望着波涛汹涌的大海,浪打过来,就低一下头,接着,又闪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海洋。

傍晚,一只只母海狮回来了,躺在岩石上,把两鳍张开,让孩子抱着吸奶。

其中一只小海狮却孤零零,没人理,嗷嗷地叫着,一扭一扭,扭到其他母海狮的身旁,发现不对,又转头扭到另一边。只是每次扭到“别人家”,就被吼了出来。

电影的旁白说:“浪太大,不知道小海狮的妈妈是不是出了事。如果死了,小海狮也活不了,看样子只好由摄影队带去给保育单位了。”

但是接着,旁白又说:“还是等等吧!等明天早上再来看。”

下一个镜头已经是第二天。

外景队又来到海边,镜头里老远就看见一只母海狮,正拥着那只可怜的小家伙喂奶呢!别的海狮则都不见了。

“大概这妈妈游得远,回来晚了,”旁白说,“瞧那小海狮,多高兴啊!”

看爱尔兰牧场的影片。

说是“牧场”,其实只是一大座山头,一大片草地。

好多好多白白圆圆的绵羊低着头吃草。还有好多小绵羊,正偎在母羊的肚子下吸奶。

换了个镜头,是只死掉的母羊。因为难产,羊宝宝虽然生下,母羊却死了。

又换了个画面,是另一只生产的母羊,和它死去的小羊。

一边是死了妈妈的孩子,一边是死了孩子的妈妈,正好凑到一块儿。电影的旁白说:“可是,没有一个羊妈妈愿意喂别人的羊宝宝,所以得用点技巧。”

只见牧羊人用刀在小羊尸体的脖子、屁股和四条腿的地方各划一刀,居然从颈子那里用力一扯,把整张羊皮像件毛衣似的脱下来。

接着,又把那“羊皮衣”给死掉妈妈的小羊穿上。多么巧妙又多么残酷啊!

一只死了宝宝的母羊,以为在喂宝宝吃奶,岂知那是别家的羊宝宝,而且穿了它死婴的皮。

牧人对着镜头笑道:“如果不这样做,母羊是不会喂奶的,但是这样一个礼拜之后,把死羊皮脱掉,母羊还是会喂。”

因为小羊吃这“养母”的奶,身上已经有了“养母”的味道。

岳父大人过生日,四个女儿都赶来庆祝。

老幺一进门,就先到厨房,放了四只玻璃杯在台子上,又都倒满开水。

“你怎么知道大家都喝白开水呢?”我问她。

“不!我先生喝的,他不喝生水(在纽约多半人喝生水),所以我先倒好,等凉,他好喝。”

老三也在厨房,一边切芒果,一边跟我聊天,她先把芒果切两半,拿掉核,再各划几刀,翻过来,斜着把一方块一方块的芒果切到盘子里。

不小心,一块掉在台子上,她赶快捡起,放进嘴里。

再转身,端起盘子,进客厅,放在丈夫面前。

又见老二匆匆忙忙走进来,倒了杯水,走向地下室。

下面正传来厮杀的声音,年轻时想必是乒乓球高段的老岳父,正跟二女婿交手,两人你来我往,谁也不让。

“女儿追到了,不必客气了。”不知是谁在笑。

“喝点水吧!出了那么多汗!”听我的二小姨子喊。

我走下去,好奇,她是叫爸爸喝水,还是叫丈夫喝水。

两个人都没喝,还在打,只是二小姨子站在她丈夫背后。

吃晚饭了,妻烤了一只八宝鸭,小小的鸭子,很香,躺在一个大大的盘子里。只是,少了一条腿。

再看,那条腿已经放在我的盘子里。

“你怎么这样?”我小声怨她。

“你比较辛苦嘛!”她居然大声说。

一位熟识的老人病了,病得很重。

多年不见的儿子,带着妻女从美国赶回去探望。

只是,才在病房出现一次,就开车,带着老婆孩子去环岛旅行了。

旅行归来,又去了一次医院,说:“我们要顺便去一趟日本,然后直接回美国。”

儿子才离开,躺在床上的老太太就哭了。

“不?!不哭!”老先生拍着她的手,“当初我不是也从四川把你从你妈身边带走,一走就没回去过吗?”

一位老同学,总开车带我去打球。又总是在一路说他太太的不是。

起初,我都劝,所谓“劝和不劝分”。可是我愈为他太太说好话,他愈骂得厉害,好像他们维持到今天,他忍那么多,都因为看我的面子。

第四节 你不疼他谁疼他(2)

有一天,我火了,说:“既然你老婆一无可取,你们又没孩子,就离吧!早离早心安。”

他怔了。一路没再说话,之后也没再提他的“恶妻”。

只是隔了一阵,他一边开车,一边喃喃地说:

“夫妻这么久,也真不容易,没能力也没情绪再谈另一场恋爱。”他转过头,笑笑:“坏老伴,也是个伴儿,不是吗?”

跟这老同学相似。

有个母亲对我抱怨她的儿子。

“跟他那个混蛋老子一样,不上进。”她骂,“早知道,把他拿了,也不会妨碍我,到今天没再嫁。”

我摇摇头,对她说:“你应该觉得自己蛮有勇气,那男人虽然跑了,你却能坚持把孩子生下来。”

“是啊!”她说。

“你为他真是牺牲不少。”

“是啊!”她说。

“其实你儿子在你这样的婚姻情况下,也很辛苦。”

“是啊!”她说,“他一出什么错,老师就说他是单亲家庭,欠管教。”

“老师不肯定他,同学也不肯定他?”我又说。

“是啊!你说他有多讨厌?”

“当全世界都不肯定他的时候,”我突然把音量放大,“你,他的妈妈,能不肯定他吗?你,他的妈妈,能不支持他吗?”

跟我的老同学一样,她也怔住了,突然掩面哭起来。

三个月之后,接到她的电话。

“从那天起,我不再骂他,”她在电话那头说,“我只爱他,支持他。”

各人养的各人疼、各人生的各人爱。

谁能指望孩子爱父母,胜于爱他的另一半和他的子女?

谁能指望,我们迷失的孩子,我们不去寻找、不去疼爱,而由别人找、别人爱?

想起古诗里的“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好像看到一栋一栋的小房子,每个窗里都闪着温馨的灯光;每个烟囱里,都冒出属于那一家的菜香;每个眠床上都有着一生的恩恩怨怨、爱爱恨恨,以及那“我不疼他,谁疼他?我不原谅他,谁原谅他”的情怀……

上教堂,看见一个有趣的画面——

有个太太说:“我们的一切,都是由上帝安排的。”

另一个太太不同意,拿起桌上的杯子说:“我如果一松手,这杯子砸了,也是上帝安排的喽?”

“当然也是,是上帝要你发神经,松了手。”前一个太太笑道。

在宴会上,遇见一个老太太,她先盯着场内每位女客,上上下下打量。然后说:“我看那些有钱太太,不是不及我女儿漂亮,就是不如我女儿聪明,我生得不差啊!可是,我的三个女儿,为什么命都那么苦?”

她的一个女儿听到了,过来捂住老太太的嘴,小声说:“女人有两条命,一条是爹娘给的,一条是自己找的。所以不怪你,怪我们不会找。也不怪我们,怪我们的丈夫命不好!”

什么是缘?什么是命?

“发生”是缘,“发生了”是命。

什么是前世?什么是来生?

记不得的是前世,想不到的是来生。

唯一看得见的是今生。

下面几篇文章,讲的就是这个“理”。牵着,连着,生生世世。即使有一天遇见了恶妻、恶夫、恶客,失了身,损了财,受了伤,丧了命,都能想:说不定错不在我,只因为我前世的缘!

第一节 今生似被前缘误

有个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朋友,真可以说是我半世纪的莫逆之交。

小学,我们玩火药,躲在墙角磨硝石;中学,我们读夜校,每天深夜一起走路回家。

大学,我画画,他总摘花来给我写生;近年,我身体不好,他常送人参来给我进补。

可是,从小到大,他也给我带来许多困扰。联考落榜,他来哭;交女朋友挨打,他来诉苦;失恋了,他说要去拼命;离婚了,他说要去跳海。生病了,第一个电话必定打给我,冲到医院找不着,才发现他正跟护士小姐聊天。

每次事情过后,他都会不好意思,可是最近突然改了——

“我去算命。”他跑来兴奋地对我说,“算命先生说我前世是个屠夫,你是位高僧,你上辈子就度我,没度完,到这辈子继续救我。”

前两天,他说得更妙了,居然讲:“你对我太好了,我再不如意,也不能死,我忍着不死,是为了你。”

“为我?”我不懂。

“是啊!”他说,“为了我们从前世到今生的这个缘。”

想起《 前世今生 》作者布鲁斯的一篇报道——

一对结婚十年都相爱不渝的夫妻,突然间丈夫变了心。

他倒也不是“移情别恋”,因为他仍然深爱自己的妻,只是无法自拔地,也爱上了外面一个偶然遇到的女人。

他痛苦极了,跑去找心理医生爱德博士催眠,才发现他跟那个外面的女人原来两百年前是夫妻。

报道中没有写,当那丈夫对妻子说出缘由时,是不是得到谅解——“原来不是我丈夫变心,而是我在今生掠夺别人前世的丈夫。”

只是我猜,那男人一定因此而释怀不少。

据说许多到监狱开悟死刑犯的人,也会讲这些前世的因缘。

他们可能对死刑犯说:“你杀人,是因为与死者前世的恶缘,今生非报不可。而今你杀了他,自己也将付出生命的代价,这几世轮回,消不掉的恶缘终于过去了。你就心安了吧!”

据说,许多死刑犯也能因此得到安心,仿佛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借口;也为自己的死,寻到几分泰然。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夫妻本前缘,善缘恶缘,无缘不合;儿女原宿债,欠债还债,有债方来。

夫妻、子女、过客,中国人似乎都能归到一个缘字。也就因为缘,使我们“见面三分情”、“相逢自是有缘”。怪不得“缘”这个字,左边是“纟”,像是一把丝线,牵着、连着,生生世世。即使有一天遇见了恶妻、恶夫、恶客,失了身,损了财,受了伤,丧了命,都能想:说不定错不在我,只因为我前世的缘!

宋孝宗时入狱的妓女严蕊,面对新上任的审判官岳霖的时候,写了一首词,不就用缘来为自己作了解说吗?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我不是自己爱做妓女啊!似乎只因为被前世的因缘误了,花开花落虽然有它的道理,总还得春神来做主……

严蕊用这首词,把自己的过失全推给了“前缘”,居然感动了岳霖,当天“判令严蕊出狱,脱籍从良”。

更不简单的是严蕊因此跻身名词人之列,那句“似被前缘误”,也从此成为许多人的挡箭牌。

让我想起以前的一位女同事。

有丈夫,有孩子,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庭,突然之间竟因为那女同事的出轨而改变。

她离了婚,甚至失去探视孩子的权利,常躲在学校附近,等孩子上学,偷偷塞点零食、塞点钱在孩子手上。

她上班常迟到,眼睛常红肿,但是当大家说只怪那外面的“孽缘”的时候,她居然眼睛一瞪,说:

“那哪里是缘?那天晚宴,我提早离开,他送我,问我要不要去他家参观,我明知道他一个人住,还跟他上楼,我根本知道要发生什么事。那不是缘,那是自找的。”

读《联合报》,圣严法师的《随缘》(袁琼琼整理),写得真好——

……有许多人把“随缘”的意思当成“随便”了。他们以为随缘就是随波逐流、乡愿、没有立场、没有原则,这很糟糕……

往消极面看,缘是被动的,跟随的。

往积极面看,缘是求得的,自造的。

哪个今生的缘,不是前世结的?当我们说“似被前缘误”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当下正在创造一段新缘?当我们说“缘尽”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如果重来一遍,那一刻何尝不是缘起?

我那位女同事的话真对。“那不是缘,那是自找的。”

我们都是人,一生中谁没有亏欠?只是几人有幸,能再遇见“他”?有几个人有勇,趁着还来得及,说出那句话?

第二节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抗战时被日本零式战机击中,差点送命的老飞官徐华江,和当年击落他的日本人三上一禧碰面了。

两个人握手、拥抱,好像五十八年不见的老朋友重逢。徐华江说,谁希望打仗呢?但战争危害了他的家乡、亲人,他不能不战。

三上一禧也说,他不想打仗,但是被逼上战场。又笑说如果当年由徐华江驾零式战机,下来的只怕就是自己了。

战争,打的主角似乎不是人民,而是国家;交手的,又好像不是人,而是武器。

那场空战,三上一禧赢了,但是日本输了;徐华江输了,但是中国赢了。

只是那输与赢,到今天还有多少意义?相逢一笑泯恩仇,两个人高兴的,应该是都能好好活到今天,且把一个死敌变成朋友。

巧的是,一个向国际社会控诉日本侵华暴行的“日本暴行见证团”,前些时也到达了纽约。

当那些昧着良心的政客,想掩饰侵华罪行的同时,却有曾任日本军医的小川武满挺身而出,他要向国际社会作证,日军当年怎么残害中国人。

在抵达纽约的欢迎会上,向厚禄看到八十四岁的小川武满,竟然忍不住地哭了。

向厚禄的父亲在南京大屠杀时遇害,他从未见过父亲。但是面对小川武满,他说他觉得就好像见到自己的亲人一般。

二次大战,在中国上空被日军击落的美国人巴柏,也终于找到五十四年前,在洞庭湖畔救他的中国小男孩——荣志洲。

荣志洲已经六十七岁了,当年他和另一个已经过世的男孩子,一起带着受伤的巴柏走,先把巴柏藏在芦苇里,避过日军的巡逻,再找村人来救。

但是当村人抬着巴柏跑的时候,又发现日军。村人都逃了,只有两个小男孩不怕,继续抬着巴柏走,幸而遇见抗日的游击队。

在荣志洲的记忆中,那一幕已经淡远了,只是,在巴柏的心里永远清晰。八十六岁的他打算把荣志洲接到美国团聚,他感慨地说:“我相信我三岁半的孙子,也会很高兴和荣先生握手,谢谢他当年救爷爷一命……”

越战时受伤的法国人米多,也再一次到他曾经养伤的台湾。

当年他躺在病床上,言语不通又举目无亲,幸亏遇到一位好心的护士陆巧苓,不但上班的时候照顾他,下班之后还买好东西给他吃。

陆巧苓甚至叫他“爸爸”。

今年六十六岁的米多,已经有了五个孩子。但是他始终忘不了这个在台湾叫他爸爸的护士,多年来不断地寻找。

终于,在妻子的陪伴下,见到他二十年前的恩人,他激动地抱着陆巧苓掉下眼泪,他们打算结伴游台湾,还要去圣功医院,回忆一下当年的岁月。

一九九六年的十一月十一号,在美国华府“越战阵亡将士纪念碑”的前面,也发生一件感人的事。

越战时驾机投下汽油弹,造成许多平民死伤的飞行员约翰,终于见到二十四年前被他炸伤的潘金福(译音)。

那个当年因为浑身是火,而脱光衣服,哭喊、奔跑的女孩子,居然被美国的摄影记者救了,住院一年两个月,把下巴连到胸口、左手臂接在肋骨旁边,使灼伤的皮肤能够复原。

摄影师当时拍的照片,震撼了全世界,得到了普利策奖,却也成为约翰的最痛。

二十多年来,那小女孩的画面总浮上他的眼前,他无法过正常的生活,酗酒,离婚,再离婚,直到信了教,成为一个牧师。

当他知道那小女孩活着,而且人在美国之后,真是激动难眠。

但是当他远远看见潘金福的一刻,又全身发抖,掩面哭泣。

他不敢过去。

直到那个被他炸伤的小女孩,走向他,主动向他张开双臂,他才扑过去,哭着说出藏在心中二十四年的话:“我对不起!我对不起!我没有存心伤害你……”

总听说这种战争留下来的故事。

数十年后,在迫害者、被害者、受助者,都七老八十的时候谱出下一章。

人很奇妙,老了,无论是什么人种,黑人、白人、黄人,都长了褐黑的老人斑,都变成灰白的头发,都弓了腰、驼了背,显得没有什么分别。

老人的记忆也都差了,当天早餐吃什么都无法记得,只是,相对地,那几十年前的往事,反而变得清晰。

怪不得日本有个专门代为寻找老情人的组织,为半世纪不见的老人,找他们的青梅竹马。

据说那些重逢都很热烈,都会拥抱,都会落泪,但是?的话不见得多。

许多人不过简简单单地说一句:“我为当年的事,向你说对不起!”

只是,那“对不起”三个字,在老人的心中有多么沉重,他们很可能已经背着“它”几十年。

直到面对那被他负了的人,把话说出来,才能平安,也才能“平安往生”。

跟前面那些轰轰烈烈的故事比起来,我反而永远无法忘记多年前合众国际社发自加州的一篇报道。

一位六十八岁的老法官麦卡尼,花了五百块美金,在《太阳报》上刊登广告,为他十五年前一件判错的案子道歉。

那只是有关一位青年驾车违规,警察发现他拥有一把一英尺长的刀子,被这老法官判持有武器的案子。

老法官已经不记得年轻人的名字。但是他说当时明明不是重罪,他却判了那人罚款及六个月缓刑。

“犯罪记录可能影响一个人的就业与前途……我对此感到愧疚。”麦卡尼在广告上公开承认。

我常想,什么是勇?这就是勇!

什么是真?这就是真!

我们都是人,一生中谁没有亏欠?只是几人有幸,能再遇见“他”?有几个人有勇,趁着还来得及,说出那句话?一句“对不起”,一句“谢谢你”。

平常,这是多么简单的几个字,我们一生可以说出百万次,只是哪一次能及得上从那些老人的嘴里说出的?

那才真正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啊!你有了全新的名字、全新的面貌、全新的未来,即使你的仇家,知道你已经走过那架机器,也只当你不再存在。

第三节 从前世逃到今生(1)

我家地下室的柜子里有一包照片,每次翻东西,见到,都心一惊。

那是以前两位研究所同学的,当时他们正热恋,有一天,几个好朋友聚会,大家起哄:

“既然这么爱,就今天结婚好了。”于是找来一张纸,写成结婚证书,又叫二人按了手印,且拍了许多亲密的照片。

没想到,照片还没洗出来,两个人居然闹翻了,一个留美,一个回台,各自成了家,有了孩子。

照片是我拍的,冲出来,已经没了意义,想丢,又觉得弥足珍贵,就藏在地下室的柜子里。

每次翻到,我都想,他们一定早忘了有这么一卷照片存在,但依法,他们是结过婚的。所幸“证书”早撕毁,当年参加的人记忆也淡了。

这是一段真实——早已不存在的真实。

但有时候我也想,是不是该把照片烧了?如果有一天,居然千不巧、万不巧地被他们的另一半见到,事情会有多严重!

还有,其中的女主角,这么多年,不曾跟我联络,会不会就因为知道,我有这么一包照片?

澳洲华裔少女卡雅终于找到了亲生的母亲,大家都为她庆幸,可是有谁注意到,就在卡雅之前,报纸上才登过另一个被卖到海外的孩子,想回来寻亲的消息。

比起卡雅,那女孩顺利多了,因为警察根据当年女孩祖母报案的记录,很容易就找到了她的母亲。

多么好的事啊!眼看母女就能重聚。只是,女孩的妈妈居然请求警方为她保密,因为她早改嫁了别人,先生很有社会地位,又不知道她的过去。

她有了新的家庭、新的丈夫、新的孩子。如果现在的丈夫知道她婚前生过孩子,就一切都完了。

看《美丽佳人(marie claire)》杂志里《一个妓女的告白》,一个妓女谈到她的“同事”,有一天突然请大家吃饭,说她就要嫁给一个外国人。

像是所有“嫁”出去的姐妹一样,那个女孩子从此不再出现。

“她和我们断绝联络,没有任何消息,就像消失在空气里。”叙述这段故事的妓女感慨地说。

其实何止妓女这个行业如此呢?

记得我有位初中一年级的同班同学,功课太烂,留了级,他居然申请退学。

过了许久,才有同学发现,他转入一所私立中学。但是当大家跟他联络,他居然冷冷地,躲着我们。

后来知道,他在那私立中学总是名列前茅,大家都笑说:“看!我们好学校的留级生,到那个烂私中,也能拿第一。”

直到他以第一志愿考上高中,大家才知道——从走出我们公立初中的那一天,他就完完全全改变了。他开始拼命用功,他的新同学对他刮目相看,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连他自己都把过去遗忘,包括我们这些知道他过去的同学。

也想起我以前的一个学生。

婚前,她把一张很小很小的照片交给我保管,里面是她和一位中年男子。

“从他以后,我不会真正再爱任何一个男人。”学生指着照片说,“包括我将要嫁的这个人。”又苦笑一下。“我的心早就死了。本来这照片也该毁,但是拿在手上……”她作出撕的姿势,“还是下不了手。”

她结婚了。

喜宴上,全是男方的亲友。她,只请了几个人,包括我这个国画老师。

她换了美容院,不再去三温暖,她的地址保密,当年的“姐妹淘”,都不再有她的消息。有次我问她为什么不再听她提到以前的朋友。

“她们?”她笑笑,“跟我丈夫谈不来。”

她的谈吐变了,烟戒了,甚至以前夜生活的习惯也改了,终日守在家里。

她的画也画得更勤,家中挂满作品,每次丈夫的朋友来访,男主人都得意地展示“太太的杰作”。

我突然知道她为什么来学画了。

当她学画时,已经决定告别一段岁月。

十几年前,在电视上看过一个犹太团体作的节目。

镜头都是偷拍的,拍一位老先生散步、去市场买东西、在家里剪草种花。

也访问了一些老人的邻居,大家都说他到阿根廷几十年,很少跟人讲话,但是对人很和善。

画面又跳到二次大战,德国人的奥斯维辛集中营,一群群被脱光衣服的犹太人,排队走进毒气室。

一堆堆的尸体被抬出来,高高的焚尸烟囱冒着黑烟。

阿根廷的那位老人,正踽踽地走在宁静的街头。

最近看报,知道那个逃到南美的纳粹战犯,终于被引渡回欧洲受审。

第四节 从前世逃到今生(2)

风烛残年的老人,又关在了铁窗后。

看这报道,我有好大的感触——

人的一生,是不是只有一生,还是能够分成几段?告别这一段,换个环境,换群朋友,也换个“全新的自己”,走向下一段的人生。

许多人做到了,譬如“昨日死,今日生”。有了对自己的“全新肯定”。

有些人失败了,像戒不了,又重犯毒瘾的人,再掉进以前的渊薮。也可能从天涯海角“认”出来,被拉回他的前半生,为那前半生的罪作出赔偿。

我常想:有一天会不会发明一种机器,你只要作了决定,走过那机器,就如同饮过“忘川之水”,与以前不再有任何关系。

你有了全新的名字、全新的面貌、全新的未来,即使是你的仇家,知道你已经走过那架机器,也只当你不再存在。

这样,该多好!

只是,这跟死又有什么分别?

会不会我们的“今生”,正是从“前世”遁逃而来?

我们逃开了前世的仇家,躲掉了前世的孽债,舍下了前世的亲人,告别了前世的朋友,离弃了前世的爱人。

幸亏没有穿梭时空的警察,突然站在我们的面前,说:“你逃不掉了,现在要把你引渡回去,还你未完的债!”

生生世世,我们换了许多角色,结了许多缘,欠了许多债,到今生躲藏……“今天我们在班上讨论《白雪公主》故事里哪些人犯了法。”

女儿一进门就喊:“白雪公主也应该被抓。”

我吓一跳:“为什么?”

“因为她没得到允许,就闯进七矮人的家,还偷吃他们的东西。”女儿说,“七矮人也犯了法,白雪公主很小,未成年,他们应该通知白雪公主的家长。”

“可是白雪公主的后母是坏人哪。”我说。

“当然,她是最应该被抓的,因为她下毒,而且是预谋杀人。”女儿看着天花板,“可是白雪公主有爸爸啊,她爸爸也违法,因为没有好好保护自己的小孩,让白雪公主遭到危险。”

我拍拍手:“我知道了,故事里每个人都犯了法,连王子都犯了法,他怎么能趁人家昏迷的时候,随便亲吻白雪公主呢?”

“那是性骚扰。”女儿笑了起来。

这世界上许多事,我们都只从一个角度看。不换个角度,就见不到“另一种”真相。

以下几篇文章,就让我们换个角度看我们最熟悉的事物。

人们是读童话故事长大的,王子理当骑高大的白马,娶美貌的女子为妻,有哪个王子会娶个下堂妻?又有谁会问你们是不是早年就相恋呢?

第一节 最平凡又不平凡的恋情

一九九九年一月二十九号。

在戴安娜王妃死后,就回避媒体的卡米拉,终于和她的老情人查尔斯王子,在伦敦的丽池酒店公开露面了。

说老情人,他们还真是一对老情人,而且是一对命途多舛的老情人。

一九七二年他们在舞会上相遇,大概因为有着共同的嗜好,喜欢园艺骑马和猎狐吧,他们很快地进入热恋。但也可能因为卡米拉家的背景,以及不够美丽的外貌,皇室不同意这档婚事。

跟着查尔斯王子随着海军移驻加勒比海,卡米拉居然接受了别人的求婚,使大英国的王子失恋了。

“真没想到这么一段美好、祥和、相悦的关系,会在短短六个月结束。”查尔斯王子在给卡米拉的信里说,“我希望那空虚的感觉会有过去的一天。”

那空虚的感觉过去了吗?

过去了!但不是遗忘,是重拾。他们在几年之后又开始约会,即使在查尔斯王子一九八一年和戴安娜结婚之后,都还继续。

查尔斯王子和卡米拉的绯闻早已不是新闻。

戴安娜和心脏科医生、马球教练及保镖的关系也闹得满城风雨。

他们终于离了婚。一九九五年卡米拉先和安德鲁鲍尔(andrew parker bowles)离婚;一九九六年查尔斯王子也与戴安娜王妃分开。离婚时卡米拉负债数十万美金,离婚时戴安娜却一口气拿出上百件衣服义卖。

多笨的查尔斯王子啊!不爱高贵美丽的戴安娜,却去迷恋那被戴安娜形容为“罗特维尔狗”的卡米拉。贵为王子,你应该喜欢贴着金箔、镶着螺钿的竖琴才对呀!你为什么偏偏迷恋那用山间芦竹制成的短笛呢?

就算你亲近田园、喜欢平民化的趣味,玩一玩,吹两下短笛,也就够了。为什么一迷就迷二十五年,这是你人生的黄金时代啊!

怪不得全英国的子民都要骂你傻,也怪不得戴安娜会离开你,且以爱上你们皇室最不欣赏的多迪·法耶,甚至怀他的孩子来报复你。

更可悲的,是那场车祸,使戴安娜成为了圣女,获得举世的哀悼。对她的礼赞,像云一样涌起;对你的嘘声,像风一般吹来。

看你低着头,带着两个小王子,走在送葬的队伍中,真令人生气。

查尔斯王子啊,你难道忘了吗?人们是读童话故事长大的,王子理当骑高大的白马,娶美貌的女子为妻。有哪个王子会娶个下堂妻?又有谁会问你们是不是早年就相恋呢?

你要偷情,也可以。你大可以与卡米拉约会半辈子,直到她老去,再换个年轻貌美的公主为妻。

你,又何必在电视上公开承认呢?

而且听说你真要娶那两个孩子都已经二十多岁,又老又丑又不会理财的卡米拉为妻了。

元月二十九号,丽池酒店的门口,记者的镁光灯把夜晚闪成了白昼。

闪光灯下,应该是最不显老的。但是看那卡米拉笑着,笑出了半脸的鱼尾纹,尤其是在查尔斯王子的搀扶下,要进入座车的时候,那下巴和脖子上的皱纹,使她看来竟像是查尔斯王子的妈妈。

就是这像妈妈的卡米拉,使查尔斯王子醉了四分之一世纪,还醒不过来。也就是这像妈妈一样,会告诉查尔斯王子“该做什么事、什么时候做错了”的女人,使查尔斯王子即使拥着美丽的戴安娜王妃,仍然要半夜难眠,爬起来,打个电话。

想想那电话线,牵过田野,牵过森林,牵进那已经年华老去的女人的家。

想想那电话线中的言语,是偷偷的、低低的、殷勤的、热情的。

“喔!天哪!我真想住在你的裤子里。(oh,god,i’ll just live inside your trousers.)”这世纪末的恋情,多可笑,多可悲。这对痴情苦命人,甘心打破世俗的价值观,甘心冒犯宫廷的大不韪,又是多么令人感动、令人……

一个不平凡的男子,爱上了平凡的女子,谈了一段不平凡的恋爱,落得平凡人的耻笑。

你我,这样平凡的人,曾经有查尔斯王子那样的执著吗?

你我,在一面倒向美丽的戴安娜时,曾经给予老丑的卡米拉,一点点可怜、一点点关怀吗?

你我,是不是该给这对年逾半百的老情人,一点点祝福、一点点掌声?“只是那恨一直留到今天。”她把“恨”说得特别重,“所以即使到现在四十多岁,只要听见有人敲玻璃,我就恨!”

第二节 心灵深处的创伤

我很讨厌我隔壁的那只狗。

别家的狗,不必介绍,只要我常常从它门口经过,久了,它自然会对我摇尾巴。只有我隔壁这只,搬去七年,它还是对我露出狺狺白牙,一副要把我吃下去的样子。

更令我生气的是它的主人,每次我弯着腰,赔着一脸笑,过去讨好它,那老太婆却一边扯紧狗链,一边警告我:“不要理它!不要理它!离它远一点!”

最近那老女人病了,四邻担心她一个人,纷纷过去探望,也都被那狗和老女人吼了出来。

“我很好,你们快走!小心狗会咬你。”老女人隔着门喊。只是,没几天,她就住进了医院。

狗不能带到医院,大家终于去看她。

“不要怪我的狗。”老女人苦笑着说,“它小时候很好,见人就摇尾巴,可是自从我丈夫心脏病突然死了,它的性子就变了,总是寸步不离地跟在我身边。”叹了口气:“它大概吓着了,怕我也会突然被人抬走,消失。所以,它对每个人都凶,认为每个来我家的都是要把我抢走的敌人。”

我的眼前浮现出在长岛保护动物协会见到的许多狗。每只狗都很漂亮,都关在一个笼子里。笼上挂着牌子,标明血统、年龄,和打过的预防针。

那些狗不是卖的,而是送的。不但送,还附赠一年免费医疗、狗食物和狗链。

当然“赠送期”也有一定,过了时间没人领养,那些狗就要被“安乐死”。

只是其中的幼犬总有人爱,那些成犬则多半没人收养。

“为什么领养大狗呢?”有观众说,“要领就领小狗,那些大狗被扔出来流浪,总有它的原因,搞不好有狂犬病,哪天发作,给你一口。”

他的话没错,我有位朋友就说他领养了一只“问题狗”,平常很好,只是每次他一拿扫帚,那狗就发疯似的对他吼,冲过来咬住扫把不放。

“我后来去问保护动物协会,他们说发现它的时候,它已经奄奄一息,它是被主人用扫把活活打得半死,再扔出来的。”朋友说,“狗跟人一样,可能有悲惨的记忆,一辈子难忘。”

想起以前在银行工作的一个朋友。

她说:“很奇怪,平常我的脾气很好,但是只要有人敲我柜台外面的玻璃,我就会变得急躁,好几次控制不住,得罪了客人。”

她后来去看心理医生,大概用催眠,才发现小时候妈妈常把她一个人锁在家里,邻居的小孩总敲着她家的玻璃窗取笑她。

“那是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已经不记得了,只是那恨一直留到今天。”她把“恨”说得特别重,“所以即使到现在四十多岁,只要听见有人敲玻璃,我就恨!”

在《 读者文摘 》上看到一篇《 夏日之门 》的书摘,作者领养了一个十一岁的麦克,也带来一连串的“灾难”。

那孩子摔东西、撞墙、打架、纵火,甚至挥拳打破双层玻璃窗。五年间,孩子的养父母换了几十个玻璃窗,补了许多墙上的破洞,扔了无数被砸碎的碟子、灯泡和玩具。

他们一次一次想放弃,又一次一次用宽恕和忍耐,把麦克留了下来。

因为他们由档案资料知道,麦克婴儿时没能得到好好的喂食,没人给他洗澡穿衣服,才十一个月就被人领养,离开生母,中间虽然回到妈妈身边一段时间,却不久又被送了出来。

“不能怪他,要同情他。”就在这谅解下,麦克终于获得了改造,有一天冲到养父母面前,哭着,抱着,叫出第一声“妈咪”和“爹地”。

读到这儿,我湿了眼眶。心想:这世上几个家庭对孩子能有如此的谅解?不要说对养子了,只怕对亲生的孩子都难有这样的耐心。

我又想,其实真正伤害孩子,影响他一生的,反而常是生身父母。

童年时父母生气时把作业撕得粉碎的记忆,孩子成年后可能对配偶爆发出来,剪碎一柜子的衣服,摔烂一厨房的碗盘。

幼年时父母互殴的画面,可能沉淀到心灵深处,成为后来婚姻的暴力;孩童时,被关在屋内的不平,可能三十多年之后,在银行做柜员时突然爆发。

想起著名的教育家尼尔( a.s.neil )在《 夏山学校 》那本书里,一开头说的话——

“问题儿童差不多都是由家庭教育不当而来……问题儿童就是不快乐的孩子,他在和自己作对,结果他便和这世界作对……问题成人也一样……所有世界上的罪恶、仇恨和战争,归根结底都可以追溯到人类的‘忧忧不乐’上去。”(王克难译·远流版)

我那银行的朋友终于辞去她在银行的工作。

我邻居的狗依然是众所周知的恶犬。

如果她不说,它的主人不说,有几人知道原因?有几人能够同情?

同样的道理,如果强奸犯不说,杀人犯不说,有几人知道他们可能有个“噩梦的童年”?

如果你我不反省,有几人知道我们今天不当的管教,可能给孩子心灵的伤害,影响他们一生?当一只全世界只剩几只的猛兽,对人扑过来时,如果你手上有枪,你是打死那野兽,还是任它去咬死人?

第三节 海豹猎人之死

三十年前。毕业旅行到兰屿。

出国能够搭小飞机,飞过浩渺的烟波,到一个与世隔绝、景观完全不同的小岛,真是令我兴奋极了。

更兴奋的是见到兰屿的原住民,穿着丁字裤,推着两头尖尖的船,夜里,在海上点起火把,引来飞鱼。

黑黑的夜色中,海上火把的光亮闪烁,风吹来,浪打来,站在海边的感觉真美。

最难忘的,是我班上一位女生收了个兰屿的女孩做干妹妹。

虽然才认识几天,那小女孩却体贴地对干姐姐说:“回去多穿点衣服吧,西风起了,你会受凉的。”

我更永远忘不了,她那无邪的脸孔,和她说的:

“姐姐,你知道吗?我们兰屿人都好穷、好短命,日本人以前把我们隔离起来,故意不教育我们,拿我们当原始人类的橱窗,害我们到现在还这么落后……”

二十多年前。到台湾南部一个城市。

经过一条路,路中间居然有口井。

“这是一口古井,被保护的文物。”当地的朋友对我说,“可是这么多年来,它在这儿,真不方便,也真危险,已经有好几个人,夜里骑机车,因为撞到这口井,死了。”

十几年前。

到台湾北部的一个小镇。

镇上有所著名的庙宇,香火鼎盛。

庙旁是条老街,走在其中,如同进入历史。

“真美!”我说,“保护得真好。”

“可是你知道吗?因为是古迹,政府规定要保护,不准改建。”当地的人对我笑笑,“结果房子愈来愈老,又阴又湿,住在里面很多人得了风湿和气喘。尤其害怕的是哪一天,地震来了,百年老屋垮了,我们全得压死在里面。”

前年,在《读者文摘》上看到一篇《海豹猎人之死》。

在加拿大北极小村里住了一家猎人。

男主人皮泰图靠猎取环斑海豹为生,每张海豹皮可以卖到十一美元。

但是一九七五年秋天,全世界的人都在电视上看到一段惊心动魄的新闻影片。那是绿色和平(greenpeace)组织带着记者团去拍摄的,拍下爱斯基摩人猎取海豹的残酷镜头。

新闻媒体大力炒作,电影明星和欧美的政治人物也加入保护行动。绿色行动组织的总裁罗勃特·亨特提出警告:“如果不禁猎,格陵兰海豹将在五年内绝种。”

这个号称“心灵炸弹”的新闻爆发开来,一九八三年欧洲议会在舆论的压力下终于宣布禁止幼海豹皮在欧洲出售。

不卖幼海豹皮,整个海豹的皮毛市场都崩溃了。

没有人再买海豹皮衣,猎海豹者被看成刽子手,虽然——

加拿大野生动物基金会会长说:“我们并不担心格陵兰海豹会绝种。”受委托调查的人道机构,也发现猎杀海豹的方法并非不人道。

加拿大北极圈的猎人断了生计,十一年内有一百五十二人自杀。

皮泰图有一天离开家,挥手向妻子道别,这是他结婚以来第一次这样道别。

皮泰图没有再回来,他死在一片碎冰之间。

不久前,看电视上的专题报道。

孟加拉的街头,衣衫褴褛的人,衣衫破旧的孩子,对着镜头,在清瘦的面庞上,张着无助的大眼睛。

旁白说,联合国保护儿童的组织,指摘孟加拉的企业,雇用幼小的童工,使孩子受到伤害。

于是小童工们被解雇了。

他们流落街头,有些甚至沦为雏妓。

联合国儿童福利组织不得不回头,作让步和补偿的措施。

跟昆虫学家陈维寿老师聊天。

“你知道吗?以前台湾靠蝴蝶赚了多少外汇?”陈老师说,“单单在黄蝶翠谷一年就能抓五六千万只。”

“这不是违反生态保育吗?”我说。

“错了!”他笑笑,“后来经济不景气,蝴蝶出口没落了,黄蝶翠谷的蝴蝶被抓得少,数量反而减少。因为十天内,那里就能产生一两千万只蝴蝶,没人抓,数量太多,把树芽都吃光了,后来的,就饿死了……”

看台大研究所学生关孙知写的文章《人与大自然的矛盾》。

云贵高原的初春,农民开始播种,但是种子才播好,就可能被由青藏高原飞来的黑颈鹤吃掉。

黑颈鹤是保育类动物,政府规定,?杀一只就要被关七年。

农民只能用各种方法驱赶。只是,才赶走一批,又飞来一批。

令人心惊的是,在保育人员的宴会中,端上一盘又一盘大菜,关孙知算算,一共十八道,大多为云南特产,甚至还有穿山甲……

当一只全世界只剩几只的猛兽,对人扑过来时,如果你手上有枪,你是打死那野兽,还是任它去咬死人?

“全世界有几十亿的人,死一个人算什么?”你会不会这么想?

抑或,你会毫不考虑地射杀野兽?

这个世界不是人类所专有的,我们要尊重地球村里的每一员。

但是,当我们大唱高调,当我们举着牌子站在百货公司门口,高喊不准屠杀动物、猎取毛皮的时候,我们有没有为贫苦山村的猎人送上冬衣?

当我们保护一口井,为那古迹请命的时候,我们有没有想想移走古井、更改道路的方法,还是任它在那儿伤害我们的同胞?

当我们高喊这世界上的物种,正以空前的速度在减少时,我们有没有想想自己造成的污染,正是最大的祸害?

当我们高唱保护雨林的时候,我们有没有好好利用每一张纸,使这世上能多留一棵树?

我们可以扮成仁者的样子,打着领结,举着香槟,参加保护古迹和野生动物的募款餐会。

看山珍海味一道道上来,却听不到山巅海滨一声声的哀叹。

作为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和世界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的资深会员,我常想,当我抢救一朵小花的时候,是不是践踏了无辜的小草?我也常想,文明世界的人,是不是做了许多伪善的事?

我的眼前常浮现那个爱斯基摩人的影子,觉得他也是该受保护的可怜人。小克不是搞过几百个女人吗?怎么进了白宫之后,就变得这么胆小?莱温斯基自己送上来,他居然不敢进门……

第四节 当绯闻落幕的时候

一九九九年二月十二日。

美国参议院,五十五票对四十五票,克林顿和莱温斯基的绯闻案终于落幕了。

有人说,莱温斯基是一笑倾城,再笑倾国,她甚至动摇了全世界的股票市场,倾了全世界。

也有人说莱温斯基其实没造成世界的损失,反而创造了商机,让新闻界在冷战结束之后,还有点炒作的话题。

可不是吗?这一年多来,小克的绯闻让媒体赚进了多少?美国脱口秀的主持人在“吹草叶机器”的前面挂上莱温斯基的照片,笑说那是超级的“吹家(blower)”;日本的雪茄烟商大作广告,说小克用来调情的就是他的雪茄;法国设计师大量生产蓝色洋装,还在上面染个“渍”,说这是最浪漫的“印记”;连那远在天边的乔治亚共和国,都特别发行印着小克和小莱的邮票,而且因此大卖。

全球网络和cnn上更是天天有好戏,总播出欧洲观众致美国朋友的公开信。

“拜托!我们法国的密特朗,不但有情妇,还有私生女,我们只当是韵事,哪儿像你们那样没事找事,大惊小怪?”

“拜托!我们的叶利钦,天天要死不活,他如果能有你们小克那样生龙活虎,我们万民称幸还来不及呢!”

“拜托!如果你们派个将军去波斯湾打仗,你们会不会因那将军的小头不乖,就认为他的大头也不会打仗?”

算算看,克林顿的绯闻不是非但没造成损失,还创造了许多商机和情趣吗?

当然在这十三个月的争辩中,也造成许多人的省思。

有人会想:“美国人在钞票上印着‘in god we trust’,原来美国人真可以为总统的一句话追究到底。”

有人会想:“似乎以后在美国从政,都最好先把下面割掉,否则你就得是个天生的圣人。问题是,美国人真的那么神圣吗?”有人会想:“如果这事发生在我身上,当着全国民众的面,说出自己的糗事,回家还会被老婆修理。要是我,我会不会跟他一样撒谎呢?”

有人会想:“小克不是搞过几百个女人吗?怎么进了白宫之后,就变得这么胆小?莱温斯基自己送上来,你居然不敢‘进门’,只在门外‘抽根烟’。换作我,我能有这种‘坚持’吗?”

也就有人哪壶不开提哪壶,以重金悬赏名人的绯闻,准备在媒体上公开,要大家看看那“第一个拿石头砸淫妇的人”,自己也是通奸者。

果然,众院司法委员会主席海德,承认了婚外情;原本要接金里奇做众院议长的李文斯顿更辞了职。

还是美国民众表现得最真实,他们从一开始,就用三分之二的大多数民意表达了立场,克林顿不必为他这点私事下台。“腰以下的事”与“腰以上的事”无关。

于是,调查报告发表、录影带公开、录音带公开,电视上尽管播,大家尽管看,那民意支持率却始终没变,道理很简单——

“因为他也是个人。”

说来克林顿这个人还真不简单,居然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可以想见的,他在外面被骂,回家更被修理。但他照样到西安看仿唐乐舞,在北京大放厥词;挥师攻打伊拉克,且发表特长的国情咨文。

支持他的议员照样起立为他鼓掌,支持他的股市照样攀上历史的新高,美国的经济照样创造二次大战以来最繁荣的景象。

小克这种被抓奸在床,还能从容穿衣,行礼,走出房间,且擦去一鼻子鲜血,若无其事的功夫,就算不能与唐璜比美,也及得上“逃生大师胡弟尼”了。美国人能不在暗中佩服他镇定的本事吗?

怪不得今年初,民调美国最受欢迎的男人是小克,连他的老婆和孩子,都攀上民调的高峰;穷追猛打的共和党,则在选举中遭到空前的挫败。

小克赢了吗?他没赢,他绝对是美国历史上受到最多羞辱的总统。而且他撒谎的表现,确实影响了美国的下一代。孩子难免要问,下次我按着《圣经》发誓的时候,是不是也能有一些“保留”?

而造成更大伤害的恐怕既不是克林顿、莱温斯基,也不是检察官斯塔尔,而是原来莱温斯基的好朋友琳达崔普。

今天,每个人,在向好朋友诉说心事的时候,是不是都可能闪过琳达崔普的影子——

“天哪!她身上会不会带着录音机?她会不会是明天把我私事公开的第一人?”

想想,如果有一天,夫妻能把枕边说的公事拿来告状,秘书能用老板的机要来威胁,密友能把亲热时的照片公开,这是“大义灭亲”,还是伦常的退步?

如果最亲近的人,我们都无法信任,我们还怎么活下去?

怪不得琳达崔普成为最被美国民众痛恨的人物。她揭发总统的情色事小,她显露人性的可悲事大啊!

克林顿的好戏落幕了,为世纪末的爱情下了个注脚——

只要你不自我标榜为圣人,有一天,你犯了“人”的错,总有“人”会原谅。

琳达崔普的好戏正要上演,她在电视上侃侃而谈,为二十一世纪的人性,拉开了序幕……多年前,带儿子去内蒙古的呼和浩特。

“牧民的生活很有意思。”一位当地旅游局的主管对我们说,“你可以赶着牲口在草原里走,走上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一个人。然后看见个蒙古包,就掀开帘子进去。那主人必盛情地招待你,他们不多说话,一家人都围着你,盯着你,看你吃,看你喝。”他神秘地笑笑:“等你吃饱了,喝足了,还可能招待你睡,他老婆陪你睡。”

“怎么可能?”我笑,“不合人性。”

“当然可能,”他笑笑,“你想想,你也可能明天赶着牲口出去,十天半个月没女人,看到个蒙古包,进去,正是去你家的那个人的家……”

婚姻关系是随着环境改变的。

看《中国婚姻史》(苏冰、魏林著),藏族因为溺杀女婴,造成男女比例失调,结果男人讨不到老婆,不得不形成一妻多夫的婚姻制度。

浙江温州的某些村落,以前也有兄弟共娶一个太太的习俗。没兄弟的人,还不容易讨到老婆,因为女家怕一个男人太孤立,养不起老婆,或早死,让老婆守寡。

书里形容得真妙——“共妻”的哥哥和弟弟以手巾做记号,挂个毛巾在门上,另外一个人就不能进去“打扰”。

至于云南的摩梭人,更有所谓“阿注婚”,男女自愿结为“阿注”,男孩子夜里住在女家,白天回自己家工作。有些漂亮的女孩子,一生能有几十个,甚至上百个“男阿注”。

看世界各国奇异的婚俗,看我们周遭人的分分合合,真让人摸不清,婚姻与爱情,有没有一个共同的准则。

大概这“准则”就如同“选择”,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吧!

我们最大的错误,是以自己的准则去衡量别人。

人生最高的智慧,是认同每个人的选择。

以下这些文字,就呈现了“你怎么看都不对,又怎么看都对”的多样的选择。爱,何必问许多?问得太多,只怕就不爱了。成熟的人不问过去,聪明的人不问现在,豁达的人不问未来。

第一节 爱,就不要多问

太太的眼睛动个小手术,由我和儿子陪伴。

等待手术的房间里还有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大概害怕,女孩子不断搓手,喊着妈咪。

旁边一个中年妇人,坐在椅子的把手上,女孩一喊,就弯腰搂搂。另一个光头的男人,也隔一下就过去亲亲女孩的额头。

“一对宠孩子的父母。”儿子用中文对我说。

话才完,又走进一对夫妻,先跟女孩的父母握手,再蹲下来哄那女孩。令人不解的是,女孩居然叫后来的男人“爹地”。

儿子好奇,竖着耳朵听,盯着他们看。隔了一下,笑笑,用中文说:

“原来是一对离婚的夫妻,先来的一对是女孩的妈妈和改嫁的丈夫,后来的一对是女孩的爸爸和再娶的太太。”

“他们看起来跟朋友似的嘛!”我说,“还握手、贴脸呢!”

儿子把身子向后一倾,看着我,瞪大了眼睛:

“这有什么稀奇?他们嫁的嫁、娶的娶,过去的都过去了,谁会去问这些?”

二十多年前,有位同事,交了个漂亮的女朋友。

但是他才带女朋友在公司出现两次,就听到风言风语,说那漂亮女人是“鸡”。

同事终于听说了,而且查出是谁放的话。冲到那人面前,厉声问:“你凭什么这么说?”

那人先不答,隔了一下,淡淡地说了四个字:

“我睡过她。”

同事怔住了,接着一拳过去,转身就走,回到自己桌子收拾东西,当天就辞职了。

他去了另一个公司,而且不久就结了婚,法院公证,没请几个人,娶的还是那个女朋友。

事隔多年,有一天,几位老友在他家聚会,有人不知怎的说漏了嘴,讲到他以前“给过某混蛋一拳”。

“什么?他还会打人?”那同事的太太吓了一跳,问丈夫,“你打了谁?原来你是因为打人才离开那家公司的啊!”

同事居然很冷静,双手一挥:

“不谈过去!”

想起另一位老朋友,以风流闻名。

有一天大家聚餐,他抢着付账,掏西装口袋,掉下一张跟女人亲昵的照片。

“天哪!”大家都叫起来,“你可得小心呀!别忘了,带回家,被你老婆抓到。”

他的脸一红,又一白,慢慢把照片放回口袋,又脱下西装看了看,喃喃地说:

“大概已经被看到了。”

“为什么?”

“因为我太太昨天帮我换成这套西装,原来那件拿去洗了。口袋里的东西是她换过来的,照片本来放在旧西装里。”

大家都吓一跳:“她没修理你?”

看他摇摇头。大家又松口气:“八成赶时间,她没看到,算你走狗屎运。”

他却摇摇头,笑道:“八成看到了,装没看到。”

读法国作家安德烈·莫洛亚(andré maurois)的短篇小说《 凯蒂 》。

一位深爱妻子,为她一天工作十四小时、一次买三十件衣服的丈夫,陪着美貌的太太游完巴黎,回美国。

在邮轮上,他们遇见那妻子的老情人,三个人一起赌博、聊天、喝酒。水性杨花的女人知道丈夫不懂法文,居然用法文跟老情人调情。

“多笨的丈夫!”我把故事说给朋友听。

朋友一笑:“她丈夫说不定听得懂,装不懂。”

“何必呢?”我说。

“看不惯,就分手。既然不想分手,就别问,装不知道算了。”

在重庆机场等着飞香港。

候机室里一群老人家,想必都是由台湾来探亲的。

同样是七八十岁的老人,有些穿着时髦的衣服,硬生生地挺着腰板儿,踱着步子。有些则穿着破旧的衣服,弓着腰,缩在椅子里。

一个老人直咳嗽,看他咳不止,距离他三个座位之外的一个年轻女人过去拍了拍他的背,又塞了张纸在他手里。

“老人家大概太累了。”我对那女人笑笑,“你真好心。”

“应该的。”她答,听得出是四川口音。

“你跟老人家认识吗?”我问。

“认识!”

“你是他的……”我的话停住了,不知该说“女儿”还是“?女”。

她把话打断,用一种不耐烦的语气说:“算是……照你们台湾人的话,算是老婆吧!”我一怔。正好老人要喝水,叫她去倒。

看她走远了,老人对我挤了一个苦笑。

“我要人照顾,她想去台湾,就凑上了。”又回头看看,小声说,“对我不怎么样,但过一天是一天,眼前总有个人端茶倒水。”

美国名歌手比利乔果然和他的模特儿太太克莉丝汀离婚了。

当年他们结婚,大家就不看好,认为比利乔不可能跟这美女好一辈子。妙的是,才离婚,比利乔又和另一个名模特儿艾拉坠入情网。

于是“两个人不配,不会久”的预言,又传开了。

比利乔倒是不以为意,笑道:

“她太年轻,我太老;她太高,我太矮;她太美,我太丑;不过,和她谈恋爱的时候,太棒了,何必想得太远呢?”

夫妻的结合,起先需要爱情,其次需要理智,再接下来,则需要一种对人生的智慧。

看来愈不配的夫妻,他们相处的境界一定愈高,如同怎么看都不配的花样,只有在高妙的艺术家手上,才能和谐地成为一体。

爱,何必问许多。

问得太多,只怕就不爱了。

成熟的人不问过去,聪明的人不问现在,豁达的人不问未来。下班,我们糊涂了,不知该回自己的宿舍,还是去恋人那儿?宿舍里什么东西都是自己的,却好孤独,不像家。

第二节 一生能有几个家(1)

一位多年不见的朋友,突然打电话给我,说他的女儿将到纽约来巡回演唱,因为车上装了很多贵重的器材,不方便住旅馆,能不能在我家住几天。

“那个跟我玩过飞盘的小丫头?”我问,“已经巡回演唱了?”

“是啊!二十七了,唱乡村民谣,还有点小名气呢!”

女孩子来了,请她在餐馆吃饭。

“这次一共安排了十七站,由南到北一路演出,还有四场就结束了。”女孩兴奋地说,“就可以回家了,好高兴!”

“你爸爸妈妈一定也会好高兴。”我说。

“噢!不!”她笑着摇摇头,“不是回我爸爸妈妈的家,是回西雅图的家。”

我怔了一下,问:“你结婚了?”

“没有!”她缩缩脖子,摊摊手,又一笑,“但是我有个男朋友,在西雅图。”

当天晚上,我睡得很晚,因为儿子也正好结束马来西亚的巡回演讲,回到纽约,我们得为他等门。

飞机十点半才降落,算来到家总要一点多了。

“儿子跑了那么大一圈,没病,演讲又成功,我很高兴。”我对妻说,“相信他也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电视里正播出克林顿总统到中国访问结束,回到美国的画面。我指着电视说:

“你看,连克林顿都表现了那种‘回家真好’的感觉。”

“回家当然好,有吃有住,又能睡大觉,什么都不用操心。”妻淡淡地说。

我却心一惊,想到正在家做客的女孩子,对妻说:

“可是,在儿子的心里,会不会觉得这里是家呢,还是他在波士顿的家是家。他在那儿有女朋友,是不是那里就成为家了呢?”想想,又说:

“当他旅行的时候,会不会想家?他又是想哪个家呢?”

我住的地区,有不少“空中飞人”。

虽然那些男人号称“家长”,但是一年见不到他们几天。

他们的事业都做得很大,常在世界各地跑。像我的一位近邻,就总是到中国大陆去买丝,拿到意大利织染,再送到法国剪裁,然后运回美国卖。

由于他在每个国家都有工厂,所以跟他聊天,只听他不断说“我回中国”、“我回意大利”、“我回法国”、“我回美国”。

有一天,我好奇地问:

“你每个地方都是‘回’,请问,哪里是你真正的家?”

“当然是这里。”他指了指脚下。

“但是你一年只怕留在家里不超过三个月呢!”我说。

他歪着头,想了想,笑起来。

“可不是吗!但是家就不一样。你不能用待的时间长短来衡量对家的感觉。你看,那些在曼哈顿上班的人,有时候早出夜归,在外面比在家的时间长多了,家还是家啊!你的心在哪里,情在哪里,哪里就是家。”

九十一岁的老母突然对我说:

“我想回台湾,我想家了!”

我吓一跳,问她:“这里不是你的家吗?”

“是我的家!”老母幽幽地说,“可是弟弟妹妹都在台湾,那里也是我的家。我想他们,我想回那个家了。”

“你还有一个妹妹在上海,上海也是你的家喽?”我又问。

“对!如果身体好,我也想去看你二姨。上海我住过好多年,那里也是我的家。”

我在老母身边坐下来,忧心忡忡地看着她,说:

“但你已经九十一岁了,前年去佛罗里达,才飞三个钟头,就累病了。如果再飞十六个小时,只怕得抬下飞机……”

老人一笑:

“抬下来也好,我就真回家,回老家、回天家了!”

有个学生的父亲,七十了,还如同年轻时,是个“老花花公子”。

“你爸爸还常不回家吗?”有一天我问学生。

“您应该问‘他还常回家吗’,”学生笑笑,“他偶尔回来。一进门就要吃要喝,吃喝完了,就去睡大觉。”学生露出鄙夷的表情。“那不是回家,是回旅馆!睡饱了,又跑了!”

不久前,那男人病了,回到家就病倒在床,躺了三个多月。

总听学生说带父亲去看病,母亲不但白天喂饭,夜里还要扶父亲上厕所这些辛苦事。

起初学生还露出鄙视的表情,瞧不起这个不负责任的爸爸。但是渐渐,她的态度改了。

有一天,她慢慢沉沉地对我说:

第三节 一生能有几个家(2)

“我发现,爸爸还是把家当家的。他就像是一艘船,扬着帆到四海游历,每个港,他都停泊,但是,当有一天,他的船坏了,要沉了,他会拼着命赶回‘自己的海港’,只有那个港,才是他心中真正的家。”

“他为什么非赶回那个港呢?”

“因为只有他家乡海港的人,才会收留他这艘破船;只有他家乡的人,才清楚那条船,可以为他修理。”

这世界上什么地方是我们真正的家?

小时候回家,是回爸爸妈妈的家。

渐渐,我们大了,出去念了书、做了事,有了自己的宿舍。我们每天回一个家,逢年过节回另一个家。

两个家都是家。

再过些年,我们有了恋人,有时候不住在自己的家里,睡进了恋人的家。

下班,我们糊涂了,不知该回自己的宿舍,还是去恋人那儿?宿舍里什么东西都是自己的,却好孤独,不像家。

想想远处的父母,那里不孤独,应该像家。却又不如恋人的那扇小门,那么吸引我们。

然后,两个人把东西凑在一块儿,创造了共有的天地,创造了共有的娃娃,世上再也没有什么地方能比得上这个家。

我们可以做“七海游侠”,可以登上圣母峰,可以下到吐鲁番盆地,可以进入亚马孙雨林,可以横过撒哈拉沙漠,但是,在多么酒酣耳热、声色犬马之际,我们总明白自己有个“真正的家”。

只是,家中的孩子,迟早会有他们自己的家。不再把儿时的家当作“真正的家”,如同我们年轻时一样。

家里的另一半,也可能先离开家。

剩下那个单身的老人,踽踽独行,心中说:

“我要回家!”

家在哪里?是那个满藏记忆,却冷冷清清的房子,还是尚在人间的“手足的家”、“子女的家”?

一生,我们换过多少家?

恐怕只有到那么一天——

世间再没有一个能修我们这条破船的家时,这“换家”的游戏才会结束。

我们到达最后的一个家——天家!

那一定是个非常温馨的家吧!因为再没见过哪个浪荡子“离家出走”。

于是,我想:

当我们敲天家的大门,打开来,必定正有一群亲友等在那里,给我们欢迎的拥抱,并为我们缝缀破了的帆、伤了的心、沉了的船和死了的爱……生命禁不起长久的思想,因为死亡总横在思想的尽头。英雄禁不起时间的考验,因为许多英雄都是老来失节。童话禁不起往下猜想,因为王子与美女常是两个世界的人。

第四节 爱死那个人

深夜搭计程车,司机居然是个中年女人。

“这么晚,女人开车,不危险吗?”我问。

“为了吃饭,有什么办法?”她从反光镜里笑笑,“以前是我先生开。”

我没再说话,心想她一定离了婚。大概看出我的疑惑,她又笑笑:“我先生现在开白天,早上先送孩子上学,送我去工厂上班,下班再来接我们。然后,我烧饭,吃完,再开车出来,开到十二点回去。”

“那你先生呢?”

“他留在家啊!”

“为什么晚上不叫他出来呢?”我很不解,“他是男人哪!”

她又笑笑,拍着方向盘说:

“男人哪,晚上出来更麻烦。有时候搞到天亮才回去,第二天起不来,而且没拿回几块钱,也不知道去干什么了。”她从反光镜里盯着我。“你知道吗?在桥下,他们用象棋也能赌博呢!”

“你真辛苦。”我感叹地说。

“是辛苦,回家,丈夫孩子都睡了。”她居然转过脸看我一下,“你知道吗?看先生在家,睡得像个孩子,觉得好安心。比起以前,他在外面,我一夜没法睡,好多了。”

突然之间,好像全世界都在谈论“viagra”,先翻译成“伟哥”,又改叫“威而钢”。

有个本来自命风流,四十五岁突然出了“毛病”的朋友,也立刻托人从美国带回一瓶。

“真管用呢!”他在电话里对我小声说,“原来以为‘无望再举’,现在又能‘抬头挺胸’了。”

岂知他的悄悄话,居然被一旁的老婆听到,一把抢过电话:

“喂!你知道吗?我宁愿他‘永垂不朽’一辈子,他那祸根死掉了,还让我放心些。”

“是啊!”朋友又抢回电话,“她好一阵子不管我了,现在又开始算我下班的时间。真麻烦哪!”

被誉为“南部脑外科权威”的孙桢民医生,因为车祸去世了。

《 联合晚报 》上报道,孙医师的遗孀谢秀峰,不但把两百万奠仪捐给高雄医学院,还将遗体送给学校做教学解剖之用。

孙医师在生前,把全副精神和时间都放在济世活人的事业上,所以谢秀峰代先生捐出一切,就是将孙医师的心愿延续下去。

报道的结尾,引述了孙太太一段耐人寻味的话——

“生前出门就像丢了一样,死后他却二十四小时陪在我身边。”

戴安娜王妃去世好一阵子,我那曾为崇拜她而哀伤不已的邻居老太太,也渐渐冷却下来。

“你屋里还摆满戴安娜的照片吗?”有一天我问她。

“还放一张。”老太太摊摊手,“已经死了,伤心也没用。”

“可惜没能和她后来的男朋友多迪埋在一块儿。他们原来不是都要结婚了吗?”我说,“听说戴安娜死的时候,还怀了多迪的小孩,一家人,埋在一起才对呀!”

“不对!不对!”老太太挥手打断我的话,“幸亏死的是时候,要是再晚几个月,肚子大了,和多迪结了婚,再出车祸,情况就全不一样了。”

我怔了一下,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她却接了下去:“说来,她死的时间也真对。死了!死在最美的时候,反而让大家安心了。”

到北京大学演讲,提到正热门的“泰坦尼克号”。

演讲结束,站在外面等车,一群学生就围着我说对“泰坦尼克号”的感动。

“如果男主角没淹死,和那女主角都获救了,他们会不会结婚?结婚之后会不会过得好?”我问学生,“你们怎么想?”

有人喊“会结婚”,有人说“不会结婚”,也有人叫“结婚再离婚”,居然没一个人认为他们会幸福地过一辈子。

“为什么不能过一辈子?”我问。

“因为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碰到面包就完了,所以……”一个学生说。

“所以怎么样?”我追问。

“所以男主角死得真是时候,留下最美的回忆。”那学生笑道。

美禁不起长久的凝视,因为美常在凝视中凋零。

生命禁不起长久的思想,因为死亡总横在思想的尽头。

英雄禁不起时间的考验,因为许多英雄都是老来失节。

童话禁不起往下猜想,因为王子与公主常是两个世界的人。

反倒是——

有时候故事突然结束了,主角突然死去了。或像那位女司机说的“进家门,看丈夫睡在那儿,像个孩子”能够更完满,更安心。

心在这家里,她怎么打,也会任她打,跑不掉;要是真变心了,别说打,她就算搂着亲,也留不住啊。

第五节 爱不爱,只有自己知道(1)

女儿在学校摔跤,把膝盖擦破了,医务室为她搽了点红药水,又绑了一圈纱布。

晚上洗澡前,听她尖叫,跑过去,原来纱布黏住伤口,揭不下来。妈妈一要帮忙,她就喊痛。

赶紧去药橱里拿了双氧水,又到书柜里找来剪刀和小镊子,蹲在女儿身边安慰她:“爹地很小心,帮你揭,绝对不把你弄痛。”

可是才伸手,还没碰到她,小丫头就又尖叫起来。

“只是擦伤一点表皮,没什么。”太太居然躺到沙发上去看报纸,留我一个人跪在小丫头的脚边。

女儿非要自己动手,用两根手指提着纱布的一角,一扯就尖叫,搞了十分钟都没进展,又坚持不要我帮忙。

“我就算搞到一点钟,也要自己搞。”小丫头嘟着嘴说,“我不相信别人,只信自己……”

话还没说完,太太从沙发上跳起来,走到女儿身边,突然伸手,抓住小鬼的手。

小丫头一惊,手一抖,纱布就揭起来了。

“根本没什么,神经兮兮在作怪。”太太一笑,下令,“快去洗澡了!”

小鬼一溜烟,跑了。剩下我一个人,手上拿一堆工具,发怔。心里怨太太:

“你何必来管闲事呢?我也知道她在耍小姐脾气,但这真是难得的机会,再过几年,要这样哄她、伺候她,只怕也没机会了。”

经过公园,看见以前邻居的一对老夫妇。老太太好像不高兴,老先生一个劲儿地劝。

“还不是为了儿子。”老太太说,“这儿子白养了,没出息,根本不像个男人。”

她才开口,我就明白了,一定是为了儿媳妇。这两年总听老太太骂,儿子把老婆捧上了天。又说那媳妇怎么懒惰,成天睡觉,不上班还把孩子托出去,家里脏得要死,婆婆一去就帮着收拾,住不上三天,就气得待不下去了。

“儿子刚跟媳妇吵架,回来了,跟我这娘诉苦。”老太太拉着我的袖子说。

“你说他多没出息,我才给他烧了几道他爱吃的菜,还没端上桌呢!接到他老婆电话,居然就说要回去了。”

我不知道怎么表示,耸耸肩,老先生却笑嘻嘻地过来,把我拉到一边。

“我媳妇来电话,我正好在卧室,也接了,所以偷听到他们说话。”扮了个鬼脸。“电话里,那丫头全不是我们看到的样子,温柔极了,嗲声嗲气地说做了饭,等他回去,开车小心,别不高兴了。”拍一下我肩膀,“换你,你回不回去?”

认识一对犹太夫妇。

两人是同一所大学毕业的,但是太太教书,先生当卡车司机。

聚会时总见那太太穿着名牌的礼服,在人群里穿梭,先生则穿着牛仔裤和磨得发白的皮鞋,像跟班似的站在太太后面。

“你别看他开大卡车,那收入可比做老师的高好几倍。”朋友常偷偷议论。

“他太太的衣服,哪件不上千(美金)。穿那么好,总也不能忘掉丈夫,应该给老公添几件衣服啊!”

倒是有一天,那丈夫喝了酒,自己笑呵呵地说了:

“别看我太太穿那么漂亮、戴那么多首饰,我的穿戴可更值钱,你们猜,是什么?是我太太啊!有时候,我进高级餐馆,人家看我这样子,不来招呼我。可是等我太太一露面,就都对我鞠躬了。”得意地拍拍胸膛:“太太体面,是先生的荣耀,不是吗?”

一对老同学来访,聊天聊到五点多,我就邀他们一起出去吃晚饭。

“不成,女儿在家,得回去。”那太太推辞。

“这有什么问题?住得又不远,把孩子接来,一起去!”我说,跟着催那丈夫回去接孩子。

男人才走,那太太就抱怨起丈夫,说他总跟女儿吵架,当初是两个人一起要求养狗,现在则老是为照顾狗、给狗洗澡的事,推来推去吵,不高兴。

聊了半天,她都说父女处得不好,渐渐,天黑了,做丈夫的却迟迟没回来。

打电话过去,又没人接。

“只怕又吵架了。”大家异口同声地猜。

正说着,那丈夫回来了,满身大汗,一边喘,一边致歉:“女儿说不要出来吃,我就陪着她拉着狗,先去买了汉堡,又到公园跑了一圈。”四十多岁的老男生脸上发出特别的光亮。

“跟女儿最快乐的时候,就是把狗一放,两个人追。”

我一怔,转头问那太太:

“他们常这么玩吗?”

她点点头。

打网球,球友站在对面,每一挥拍,就见他运动衫袖子下面露出一片奇怪的颜色。

中场休息时,我指指他的袖子:“下面胳臂怎么了?”

他不好意思把袖口掩着,又想想,将袖口拉开,露出一大片又青又紫还带着齿痕的手臂。

“我有女人,被老婆发现了,先砸了碟子,又摔了花瓶。”球友摊摊手,“我抓着她,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她就又拧又咬,把我搞成这样子。”

“天哪!都快可以去做验伤报告了。”我说。

第六节 爱不爱,只有自己知道(2)

“可见,我虽然不老实,心还是在她身上。”球友笑笑。大概看我不懂的样子,又叹口气,“心在这家里,她怎么打,也会任她打,跑不掉;要是真变心了,别说打,她就算搂着亲,也留不住啊!”

突然想起王洛宾到台湾,接受电视访问,当主持人问到他写的《在那遥远的地方》时,所答的一段话——

“那时候年轻,认识个边疆少数民族的女孩子。她爸爸是百户长,女孩子长得漂亮,马骑得特好,长长的辫子,大大的眼睛,坐在马背上,美极了!我就逗她,有一次,她气了,一鞭子抽过来,打在我的肩膀上。”王洛宾笑出一脸皱纹,好像又回到了少年时。

“我一点儿都没觉得疼,只觉得舒服到心坎上。所以,写了那首歌,写了‘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这世上,最搞不清的,是情。

许多外人看来怎么都不搭调,怎么都不相配,怎么都会相克的夫妻、亲子、恋人,打打闹闹,分分合合,总是把离婚、分居挂在嘴边,总是噙着泪,带着伤,却几十年下来,依旧是一家人。

外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你看到多少?你知道多少?你怎么知道他们床头的争吵与床尾的欢愉?爱不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我的球友说得真好——

“要是真变心了,别说打,就算搂着亲,也留不住啊!”

有位朋友说,当年他移民美国,飞机落地,通过海关,没走向门外迎接他的朋友,先去旁边的饮水机狠狠喝了几口水。

“从喝水的那一刻,我就告诉自己,这水是‘忘川之水’,从此,我要忘了从前。在新的国家,过新的一生。”他说。

“为什么讲得那么绝呢?”我问。

“因为怀乡是件太累的事,当你怀乡的时候,你就成为了异乡人,你就在流浪。”他笑笑,“流浪,多苦啊!”

?筅

接到一对老朋友的电话,解释他们为什么没回我的贺年卡。

“我们四处旅行,一年去三大洲,难得在家。”

“你们身体不是不好,以前来一趟纽约,回去都说累吗?”我问,“怎么现在能这样漂泊呢?”

他在那头笑笑:“就因为以前觉得漂泊,现在不觉得了。以前总惦着孩子、惦着家,现在孩子都走了,我们两口子到哪儿,家就在哪儿。所以天天旅行,也等于天天在家,轻松极了。”

在这本书的最后一章,就让我们谈谈什么是累,什么是家,什么是漂泊,什么是故乡,以及什么是暮年之爱吧!太太找到他,要他自己决定,是选那个做摄影师的情妇,还是选娘家富有的妻子。男人跟着老妻走了,只对情妇淡淡地说了一句话:“我累了!”

第一节 当你累了的时候

飞人迈克尔·乔丹退休了,成为震惊全球的新闻,耐克的股票大跌,nba的阵脚大乱,许多球迷都掉下了眼泪。

乔丹也湿了眼眶,尤其是当他看到自己的23号球衣被高高挂起时,更以手掩面。

但他还是坚持地退休了,理由很简单——

“虽然我体力还很棒,但是我的心已经疲累不堪。”

想起一位祖国大陆的跳水名将,从小接受国家的栽培,在世界比赛里摘冠,眼看未来五年、十年,可能都是她的天下。小小二十岁,她却说要退休了,理由跟乔丹一样——

“我的心已累。”

溜冰名将陈露也是如此。

一九九五年,她拿下世界花式溜冰赛的冠军,一九九六年又拿下亚军,然后因为腿伤,成绩一落千丈。

幸亏隔两年,在冬季奥运会上,她又拿到了铜牌。她高兴极了,因为她早已打算在那次奥运之后转为职业溜冰手。

那个铜牌,是她在体育界的谢幕之作。

至于那次奥运的金牌得主,美国的李频丝姬不也一样吗?

“我不要再参加这样的比赛了,我要跟爸爸多聚聚,溜了十几年,比了十几年,我累了。”李频丝姬说。

也想起瑞典名导演依格玛柏格曼的两部电影。

一部电影的主角,是个心理变态的男人,电影开头,他偎在一个女人的肩上,说:“我累了!”

另一部电影的男主角,在外面偷情,太太找到他,要他自己决定,是选那个做摄影师的情妇,还是选娘家富有的妻子。

男人跟着老妻走了,只对情妇淡淡地说了一句话:

“我累了!”

近二十年前,在日本电视上,看到一位名歌星的告别演唱会。她的名字我早忘了,只记得她有个特殊的风格,总歪着头,转过脸,用一边肩膀对着观众唱。

那是个告别演唱会,歌坛的人物全到了,大家起立,为这天王级的巨星鼓掌。

细小的樱花花瓣从舞台上方飘下,让人想到武陵的桃花源,也使人想起日本的“樱花祭”,人生的“浮世绘”,镜花,水月,一片凄美。

含着泪,她下了台,从此告别歌坛。

为什么?她没说,但我想与那些体坛健将一样——她累了!

人都会累,也都会喊累。

我的女儿,碰到学校功课多,前一天睡得晚,当天下午又有才艺课的日子,总在晚饭后说她累了。

我自己,年轻时能下午写文章,晚上画画,仍然精力充沛。现在却只要下午写篇文章,晚上就要喊累。

我那九十一岁的老母,更常喊累。说去公园走一下,就累;说朋友都死了,好累;说“活着,真累”!

常想,我女儿,我自己,与我的老母同样说“我累了”,其中却有多大的不同?

孩子累,是身体累。打个盹,喝瓶可乐,可能就不累了。

青年人累,是工作压力的累。当工作完成,压力解除,就不累了。

老年人的累,是对人生的累,拖着一个“臭皮囊”,走过几十年的岁月,该看的都看了,能玩的都玩了,不再好奇,不再激情,他们的那句“我累了”,是对生命失去了兴趣。

人生的累,说不定也像旅行。

出发时兴致勃勃,一路有说有唱;几天赶场下来,开始有了疲态、有了病号,游览车上就少了歌声,多了鼾声。

旅行渐渐要结束了。翻开行程表,最后一天的节目是“上飞机,回到美好的家”。每个人都会兴奋地说:“好极了!要回家了!”

可是往前想想:如果那么想家、爱家,当初何必花钱出去旅行?

往后想想:如果觉得只有回家好,为什么待上一阵子,又会想出去走走?

人的一生,就是在醒与睡、累与不累之间。也仿佛是机器,要不断操作,不断保养,不断生产,也不断加油,不断供电。

直到有一天,把那电闸拉下,不再推上去,人生就结束了。

记得有一次去看一位病危的老将军。

“我没病,也不会病死;如果我死了,是累死的。”老人家在病床上沙哑着嗓子说,“病死,多惨?我打了一辈子的胜仗,为什么要在最后输给病。所以我是累死的,我只是累,累就要休息,那不是被勒令从人生退休,那是我自己主动请辞啊!”

话说完,没多久,他就死了。

丧礼上,没人哭,大家都说他活得太累了,自己走的。

我很欣赏这老将军的哲学。有一天,我走,我也是因为累了,宁愿高高兴兴地回到我温暖的天家。

我相信,在天家里待一阵,我又会心动,行动——

参加另一个人生的旅程。

小时候给我爸爸做奴才,结婚之后给丈夫做奴才,生孩子之后给孩子当奴才,现在又给孙子做奴才。我是一辈子当奴才的命啊!

第二节 每个怨里都该有感恩

有位朋友,十二年前把三岁的女儿交给奶奶,带着太太一起来美国打拼。两口子先是一西一东,一个做管家,一个当泥水匠,半年才见一面。

三年后,太太由洛杉矶飞到纽约,在餐馆打工,丈夫则升级成了工头。

日子愈过愈好了。太太又怀孕,在美国生了个丫头。

丫头来得真是时候,美国的经济繁荣,到处盖新房,我那朋友的收入大增,使太太能辞了工,全心带孩子。

“每次带这个孩子,就想起家乡那个,觉得真对不起她。”朋友的太太总这么说。

又隔四年,他们都拿到绿卡,把家乡的孩子也接了来。

那女儿已经有娘一般高了,却十分腼腆,十分怯懦,到哪儿去,都要拉着妈妈的手。

大概觉得亏欠,两口子从女儿下飞机那天,就买好吃的、好穿的、好玩的,似乎想一下子补足女儿十年的损失。

女儿上了学,请了家教,由半句英文不会,到拿班上的第一名。亭亭玉立,愈长愈美,却变得愈来愈叛逆。总跟妹妹吵架,总扯着嗓子对爹娘吼:

“我现在才知道,妹妹从小就过多么好的日子,可是你们把我丢给奶奶,我连自己的房间都没有。你们害我受苦受了十三年,我恨你们,我也恨妹妹!”

一个住在南部的老同学,每隔一阵就要来台北,去看个复健科的医生。原因是,她的肩膀痛,僵硬得连手都抬不起来。

“台北这个医生比较神。”每次我笑她老远赶来,她都解释,“我每次让他复健三天,就能回去再撑上一个月。”

有一天,她又来台北,我请她吃饭。

“其实也不是台北的医生神。”她突然改口了,“是因为我那孙子太烦人。我只有离开他,一个人清静几天,病才能好点。”深深叹口气。“真倒霉啊!小时候给我爸爸做奴才,结婚之后给丈夫做奴才,生孩子之后给孩子当奴才,现在又给孙子做奴才。我是一辈子当奴才的命啊!”

说完,她掏皮包,掏了半天,掏出一沓孙子的照片,一张一张指给我看:“瞧!这小子多漂亮,他聪明极了!”

“看得出来,你多疼他。”我说。

“当然,”她指指胸口,“疼到心里去了。”

前几年,母亲的一位老朋友来纽约,两位老太太躲在房里,关起门,嚼舌根。

两个人耳朵都背,以为在讲悄悄话,其实外面听得一清二楚。

“我家那个老混蛋,居然说他下辈子还要娶我。去他的!我下辈子做猪,也不嫁给他,我啊!受够了。”来访的老太太喊。

可是一到晚上,她就念:“老头子该起床了,不晓得在干什么,不知道他会不会用微波炉……”

去年,老先生死了。这老太太来电话,居然没说一句好话,全是骂:

“早死早好!活着也没做好事。苦日子全是我陪他过的,这两年总算有点钱,他又老得不能动。我啊!从今自由了,好好享几天福。”

说着说着,突然停住了,听见窸窸窣窣,隔半天,撂下一句:“我冤死了!”就挂了电话。

到台北的朋友家做客。

他这些年很发,一百五十坪的大房子,两个用人,三条狗,却只有一个女儿。

那天,他的岳母也在,一边喂小孙女吃饭,一边念经似的说:

“你真好命,婆婆真羡慕你。你爸爸妈妈有知识,这么小,就知道控制你的胆固醇,不吃蛋黄,婆婆苦命!以前有蛋吃就不错了,老吃大肥肉,到现在胆固醇都降不下来,婆婆哪天死了,才冤呢!都怪你的公公,让我年轻的时候吃那么多苦。”

这话让一旁的公公听见了,不高兴地说:

“我什么地方让你吃苦了?是你掌勺,我胆固醇更高。我要是早死,才是被你害死的。”

这时女主人过来,拉着脸,也不知是开玩笑,还是当真:

“我才羡慕我女儿呢!有这么有钱的爸爸妈妈,让她含着银汤匙出生,又只生她一个,哪儿像我,生下来苦,还有一大堆弟弟妹妹……”

很奇怪,这些年来,四周的朋友愈过愈好,愈来愈发,却总听他们怨。

老的怨,中的怨,小的也怨。

使我想起以前,有一次我气喘,医生叫我买了几瓶非常名贵的药。

可是才用两次,我气喘就好了。

“要是早知道,何必买这么多瓶。”我对医生说。

“老天爷要是早知道你会怨,何必要你这么快好。”医生回答。

也想起一个大家常说的笑话——

孩子哭,说他的糖被人抢走了。

“不哭不哭。”大人再给他一块。

孩子笑了,但跟着又大哭起来:

“要是没被抢走,现在就有两块了。”

我们不都是孩子吗?在“大得”的时候,怨“小失”。在升官的时候,怨事多。

在该谢谢老天的时候,却觉得以前的不如意,是整个世界都在亏欠我们。女孩子常给川端送花,送着送着,人比花娇,让川端已经沉寂的灵魂又被勾起了生机,竟然不能一天不见那二十几岁的小女生……

第三节 谁能禁止我的爱

经过公园,看见那张熟悉的铁椅子,有好多感慨。

以前我就住在公园对面,从窗户望出去,总看见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坐在椅子上跟邻居聊天。

问邻居他为什么那么闲,邻居说:“他病了,在家养病,太太上班,一个人寂寞,所以总出来找人聊天。”

果然见他愈来愈消瘦,连走路都变得吃力的样子,说话的声音也小了。但他还是出来,还是一坐就坐上几个钟头。

又隔一阵子,看到个女人扶着他,慢慢把他搀过马路,慢慢借给他一个肩膀,让他扶着坐下,坐在旁边摸着他的手,看着他的脸,还偶尔把他的帽子摘下来,摸摸他化疗之后光秃秃的头。

然后就许久不见他们了。据说死前他坚持回家,在家里“走的”。

又经过一年多,再见到那妇人,已经开车了,据说是儿女建议她学,既出入方便,又可以散散心。

大概每次学车完毕,由教练送回家,常看见她坐在公园的那张椅子上,跟汽车教练说话。

这之后,她就没再出现了,据说跟子女大吵一架,卖了房子,搬去了别的地方。

子女骂得很难听,邻居也说得很难听,说她跟比她小一大截的汽车教练谈了恋爱,居然连孩子都不认了。

只是,也听说她对孩子吼:“我照顾了你们老子几十年,又没日没夜一两年,我大半辈子白过了,剩下这点日子,我要做我爱做的事,我死了,也不冤。”

到北京去,问朋友:“那位老教授还好吗?”

“不像以前那么好,一下子老多了。”

上次见他,是在个艺术家的集会上,老教授一头白发,但是两眼闪着一种森森的寒光,好像能把人看穿。

他的声音也亮,而且沉沉稳稳,不疾不徐,一开口便容不得别人插话,说的话又都能编成语录,每一句都是箴言。

据说老教授在“文革”吃了不少苦,但撑过来了。说是“教授”,他其实没什么学历,只是继承了家学,而有不少门生;在艺坛,老教授对谁竖了大拇指,那人的身价就能大涨。

“为什么不好了呢?”我问朋友,“上次看他还挺硬朗啊!”

朋友笑笑:“他爱上了个女学生,很漂亮的一个年轻女演员。把他那点棺材本都捧给女学生了。”摇摇头:“女学生对他说得很明白,根本不爱他。”

“他怎么说?”我问。

“他说没关系,但是请求女学生别离开他。”长长叹了口气,“前些时,老先生追去了广州,打长途电话给我,一句话都没能说,就大声哭了,哭着哭着,又把电话挂了。”

想起川端康成,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大师,据说晚年又爱上了一个花匠的女儿。

女孩子常给川端送花,送着送着,人比花娇,让川端已经沉寂的灵魂又被勾起了生机,竟然不能一天不见那二十几岁的小女生。

他求那小女生的父亲,常让她来。甚至听说他为那小女生买了房子。

但毕竟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小女生还是走了。

川端口含着煤气管自杀,死前没有留下任何遗书,他的老友今东光说:“唯有毫无理由的自杀,才是真正的自杀。”

只是那“毫无理由”,会不会是“说不出的理由”?

跟川端比起来,还是歌德厉害。

一八二三年,七十三岁高龄的老诗人,居然爱上了十七岁的少女乌丽克,而且想娶她做妻子。

人到老年,就像落日西垂,常有了旭日的感觉。少年维特的烦恼,那歌德二十岁的情怀,竟然到他的晚年,又重新兴起。

只是跟川端康成一样,老诗人的金钱、名声与热情,都没能打动乌丽克,乌丽克拒绝了。

歌德陷入失恋的痛苦,但是他没自杀,反而写成了抒情诗的伟大作品——《马伦巴悲歌》。

想起另一位中国大学者陈寅恪。

看《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老才子,老学者,中国了不得的大儒,眼前浮起一个不受威迫、不受利诱、风骨嶙峋的老人。

老人在他六十三岁那年,居然写了一本洋洋洒洒的《论再生缘》。《再生缘》原来是清代女子陈端生写的“弹词小说”,本来被人认为是极通俗的东西,以陈寅恪这样的大学者,竟然能细细地逐字推敲,岂不令人惊讶?

更费解的,是陈寅恪那时已经失明,整本《再生缘》都是由一位四十多岁的女助教黄萱为他诵读。

是《再生缘》里年轻人的情爱再勾起老学者心底的浪漫情怀,还是经过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使那字里行间更增添一种特别的光彩?

《再生缘》是“春天”,黄萱的声音是“风”,老学者岿然独坐,是一株将枯的“古木”。

是不是那“春风”,吹得古木再抽出了绿芽?

怪不得传记的作者陆键东说:“陈寅恪为陈端生‘发潜德之幽光’,也未尝不是借此作某种自身的写照。”

也怪不得陈寅恪的老朋友章士钊看了《再生缘》之后,意味深长地写了一首诗给陈寅恪。

“……闲同才女量身世,懒与时贤论短长……”

人,到了那个年岁,有了那样的成就,还跟大人物谈什么短长?

什么大人物,比得上一个幽幽女子,坐在身边,听这老学者述说“人生的惘然”。

看卫星传来的台湾电视节目《劲歌金曲五十年》。全是早做了祖父祖母的老歌星,演唱三四十年前的老歌。

台下坐的,也全是祖父祖母辈的听众,跟着旋律一起拍手、一起摇摆,摇摆去那昔日的“流金岁月”。

主持人请一位老先生点歌,老先生想了想,笑道:“我要听《 谁能禁止我的爱 》。”

全场都笑了,连电视机前的我们一家也笑了。不知谁笑骂:“这么老了,还听这首歌?”

我没回头,没说话,却想起公园的椅子、北京的老教授、川端、歌德和陈寅恪。

谁能说人老了,就不再能爱。

只要那爱是真诚的,是炽烈的,它与年轻人的爱有什么分别?

谁能禁止我的爱?我跟着电视里的歌声一起摇摆……每次离乡都是伤害,每个离愁都能心碎,只是每个“异乡人”也都可以成为“原乡人”,仿佛告别上一段恋情,找到另一个“安心”的地方。

第四节 故爱乡是爱人的怀抱

到加拿大东部滨海地区旅行,进入一个早年法国移民的村庄。

低矮破旧的木造农舍里,有炉,有灶,有桌,有床,葡萄架上正结实累累,只是早已人去房空。

接着进入一所教堂。有个打扮成英国军官的人,昂头挺胸地走进来,打开一卷文件开始朗读,使围在四周的观光客都回到了一七五五年。

两百四十多年前的某日,英国驻军就是召集所有当地的法国移民到这小教堂里,宣读一纸命令。

“所有的法国人听着,为了你们好,也为了我们好,三天后带着你们的细软到这里集合,我们将用船载你们去该去的地方。”

教堂的墙上挂了许多油画,画中一群群戚容的人们,正在英军的押送下走向海岸。

海面已经有些船扬帆远去。

画中有个妇人在人群里伸着手哭喊,解说员指着:“因为英国兵听不懂法语,常把同一家人送上不同船,那画中的妈妈正喊着她的孩子,许多亲人就这样被拆散了。”

“后来有没有再团聚呢?”我问。

“大概很难吧!因为英国人把他们送去了不同的地方,有些船横过大西洋,去了欧洲;有些船去了美国,还有些一直朝南驶,去了中南美洲。那个时代,交通多不便利。”

“而且他们被送去了讲英语和西班牙语的地方。”有位游客叹口气,“语言都不通。”

“是啊!他们的后代就成了美国人、墨西哥人或阿根廷人。”另一个游客说。

教堂中间有个白色大理石雕的圣母像,几个中年的女人,在石像的脚边放了一束绑着蓝色缎带的红玫瑰。

缎带上写着:

“给所有曾在这儿居住的人,我们没有忘记你们,我们带着你们的血液和姓氏。”下面署名“你们来自路易丝安那的孩子们”。

“你们还会讲法语吗?”我问其中一位。

她摇摇头:“早就不会了。”

看他们一群人离开,我心想:“他们要回哪里?法国、美国,还是留在加拿大?”又哑然失笑:“当然还是回路易丝安那。”

到广西师大演讲,回程飞机上,旁边坐了一位来自台湾的老先生。

空中小姐问老先生要什么,我大声转告他,他想了一下说:“就茶吧!”

我把茶递给老先生,他没接,将前面的小桌子打开,示意我放在上面。却盯着看,不喝。

直到空中小姐开始收杯子,他才端起茶杯,只是才拿起,就洒了一裤子。“手抖,没法喝。”他颤抖着手把茶放下。

“我替您拿着杯子吧!”我说,帮他把杯子举到嘴边,看他喝下。

“到桂林玩?”我问老先生。

“不!回老家。”

“老家有谁在?”

“老婆在。”

“没再嫁人?”

“没有!”

“回去了多久?”

“两个月。”

“何不留下来算了!”

老先生没答话,斜着眼看了看我,摇摇头:“台湾也有家,家里在等着。”

我笑笑:“可是那边,等了五十年哪!”

他又斜着看看我,似乎自言自语地说:“可是,台湾也住了五十年哪。”

高雄的一个妇产科诊所的护士,因为台风天为婴儿洗澡时停电,挂错脚牌,而闹了个大新闻。

发现领错婴儿的一家,要把孩子换回来,偏偏另一家不承认,于是告上法庭。

只是经过医院做dna比对,证明确实抱错之后,另一边还是死不认错,说怎么看,那都是自己的孩子。

于是我眼前浮起一个画面,一对夫妻抱着怀里的娃娃,愈看愈可爱,愈看愈心疼,愈看愈觉得熟悉。看了一个多月,把假的看成真的,竟连自己亲生的娃娃都不要了。

也让我想起二次大战期间,德国人抢去许多波兰人的孩子,送给德国不育的夫妻。

二次大战结束,波兰的父母哭着喊着去德国找亲生的骨肉。

孩子被指认了,德国人也不得不还,只是许多孩子却又哭着喊着不肯离开养父母的家。

“他既然认为那是他的家了,他也住习惯了,就留他在那儿吧!”一个波兰妈妈居然独自回到波兰,对记者说,“他如果有心,长大了,自然会回来。别让他再受一次伤害了!”

看泰坦尼克号的记录片,万头攒动,彩带飞扬,一艘被认为不可能沉没的巨轮缓缓离岸。

接着介绍内部的装潢,身世显赫的头等舱乘客和声誉卓著的船长。

然后是冰山,是船舱进水、折断、倾斜、沉没的画面。两千多名乘客,只有七百多人上了救生艇。

救生艇远远看着泰坦尼克号沉下海底,只有一条曾经驶回去搜寻,其余的全都拒绝回头。

一个死者的后代激动地说:“他们死了,死了这么久了,为什么还要去打捞?为什么不让他们静静地留在海底?为什么去打扰他们,给他们再一次伤害?”

一个老妇人回忆,当七百多名生还者登上赶来的大船时,每个人都得到食物、得到毛毯、得到温暖的照顾,只是大家站在甲板上,看着远方茫茫的大海,想着自己的丈夫、亲人,而自己的这艘船,正逐渐远离失事的海域,航向新大陆……

想起旅居美国的一位老朋友。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这二十多年,不曾回台湾一趟。

他笑笑:

“祖国大陆,我住了二十多年;台湾,我住了二十多年;美国,我也住了二十多年。每个地方都成了故乡。你知道吗?离开故乡,好难哪!好苦啊!我已经离开故乡两次,我不要再受一次伤害。”

什么是故乡?

故乡是我们熟悉的地方,有我们熟悉的面孔、熟悉的食物、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气味、熟悉的生活方式。

故乡像是妈妈的怀抱,让我们有安全感。

只是,我们一生可能不止一个怀抱,我们可能由“妈妈故乡”投入“妻子故乡”、“丈夫故乡”、“子女故乡”。可能有人逼着我们,在我们的嘶喊中,把我们拖离一个怀抱,扔进另一个怀抱,使我们哭着、嚷着、挣扎着,直到累了,睡去,习惯那双新的臂膀,那个新的怀抱。

每次离乡都是伤害,每个离愁都能心碎,只是每个“异乡人”也都可以成为“原乡人”,仿佛告别上一段恋情,找到另一个“安心”的地方。

多明尼卡·芭兰的老爸终于盼到独生女平安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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