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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偷天》


第一章 考个二本算不算

大梁朝隆兴皇帝继位的第二年,邪月再临,世道不太平。

二月里,有人在越州城外的官道旁见着几具干瘪死尸,一时间恶鬼噬人的消息传得满城皆知。到了三月,江南道上各州各府都有了类似的传闻。人们这才相信,邪月恶兆不是闹着玩儿的。

于是,但凡没有火烧眉毛的要紧事,谁也不敢出远门。

这样一来,越州城外天姥(MU四声)书院,今年的春试也就仿佛形同虚设了。

可世事总有例外,就在春试截止的最后一天,一位来自嘉兴府华亭县的赶考书生,走进了书院山门的入门试第一关——竹林秘境。奇怪的是,这位名叫步安的少年书生,好几天都没有从秘境出来。

书院因此热闹起来,热闹中还带着些好奇、期盼或者不屑。

关于这竹林秘境,还得从天姥书院的由来说起。

相传大唐天宝年间,诗人李白路过天姥山,在山坳竹林里停脚休息时做了一个长达三天三夜的怪梦,醒后居然无师自通,神奇般达到了世间修行的超凡境界,得了诗仙的名号。

而他当时描述梦境所写下的诗句宛如天成,诗意经久不散,天姥山也因此凝聚了浓厚的灵气,成为修行宝地。

诗仙李白桀骜不羁,成就的境界并不是儒门修行的“内圣外王”,但天姥山聚灵宝地不知怎么搞的,最终还是被儒门抢到了手,建起了后世名动天下的天姥书院。

书院创立之初就立了一个规矩。凡是参加入门试的书生,都要先过竹林秘境这一关,官方说法是感怀先贤,但也有人私底下认为这是书院赐下的一桩机缘。

当然,这个故事毕竟太过离奇,即使在天姥书院内部,大多数人还是相信这只是一个传说,认为天姥山聚灵不散是因为历代修行者在此辞世时留下的英灵眷恋书院,认为竹林秘境不过是天地自然造化的阴阳阵眼,不可能有什么机缘。

所以,对于今年这唯一一名参加春试的书生,进了竹林秘境就再不出来的怪事,有人好奇,有人期盼,有人觉得那是在装神弄鬼……

也有人说:“是不是饿死在里头了?”

……

……

青山翠竹,微风薄雾。到处都是密密麻麻、高耸入天的毛竹,唯独一条石径取道竹海密林之间,曲折狭窄,遍布青苔,想必不常有人涉足。

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这滑腻石径上,步安有些恼火。

“哪个混蛋干的?!”就刚才躺在那块大青石上打个盹儿的功夫,非但身上的T恤衫、牛仔裤被换成了一身天青色长衫,球鞋也被人换成了布鞋。

他猫腰东张西望,忽然喝道:

“出来吧!我看见你们了!”

“别闹了!不就拍个恶搞视频嘛?!至于吗?!”

这是步安能够想到的唯一可能。可是雾中竹林安静如常,没有人回应他。

没能把安排这出恶作剧的家伙诈出来,步安气呼呼挠头,手上摸到一片布料时,嘴巴突然大张,面色变得精彩起来。

他是陇南大学中文系大一的学生,来天姥山旅游,中途和同学们走失,又在竹林里迷了路,走得又累又困,躺在林间一块平整的大青石上打了个盹儿,一觉醒来,身上的穿着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单单穿着还可以解释,可他竟然摸到了头上被一片逍遥巾裹住的厚实发髻,这他么就说不通了!明明自己是板寸发型,怎么可能睡了一觉就变成了能扎得起来的长发?!

就在这时,步安的耳边传来奇怪的水声,似乎是海潮浪涌……可是不对,这里明明是山间竹林,怎么会有这种动静?

他犹豫片刻,迈下石径,踩着泥泞的草地,往潮水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水声渐渐平歇,仿佛潮水退去。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竹林缝隙里漏出粼粼波光。步安快跑几步,俯身钻出竹林,只见一汪蔚蓝色的大湖横贯眼前,湖上白雾缭绕,恍若仙境。湖风迎面吹来,带着丝丝甜意。

湖畔凉亭中站着一个白衣女子,正背对步安,朝着湖面方向,以极慢的动作躬身行礼。

步安正觉得奇怪,突然间浑身一震,目瞪口呆。眼前宽阔的湖面竟然随着那个女人行礼的动作缓缓倾斜!仿佛有个力大无穷的巨人,拽住了整个湖底,要将它倾倒过来!这个过程缓慢而平静,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紧接着,白衣女子肩膀微微一晃,湖水“哗”的一声巨响,顺着她晃动的方向极速旋转,像海浪般扫向四周湖岸,湖心生出的巨大漩涡,像是能把一切都吞噬进去。

水浪席卷整个湖面,偏偏避过了小小的凉亭,站在凉亭后的步安也因此躲过了巨浪,只被冲上岸的水花打湿了裤腿,溅湿了脸庞。他下意识摸了一把脸,心里大喊着:“这他么才叫弄潮儿!”

亭中女人停止动作,静静地站立着,湖水也跟着奇迹般安静下来。薄雾飘飘,微风徐来,仿佛刚刚的一切都是幻觉。

白衣女子突然转过身来,似乎是发现了步安。她身上白衣一尘不染,乌黑长发随意扎了一个偏髻,插了一根柳木,自然垂落在白洁如玉的脸庞两侧,面上眉如远山,眼似秋波,鼻梁挺翘得恰到好处,只是嘴唇欠了一丝血色,以至于整张脸都显得有些寂寥。

她平静地看着步安,既没有那种被人偷看了神通的气恼,也没有因为见到生人而变得惊讶疑惑。

步安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眼看气氛的尴尬程度正随着沉默时长而剧增,仓促开口道:“那个……我……你……请教这里是哪儿?”

白衣女子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不解的神情,淡淡道:“你就是那个春试的书生?”

步安不清楚对方什么意思,甚至连自己现在的处境都没弄明白,一边咂摸着“春试的书生”所代表的意义,一边含混道:“大概是吧。”

白衣女子对他这个回答有些意外,微微一笑道:“你叫什么?”

步安如实说道:“步安,步步惊心的步,安之若素的安……”立刻又补充道:“可能是叫这个名字,但是说不准已经换了。”

白衣女子饶有兴致地看着步安,微微摇头道:“你话里倒有些禅机,似乎是佛门诸相非相的意思,怎么会想到要来这间书院学儒呢?”

步安这时已经接受了自己穿越的事实,渐渐镇静下来,心想既来之则安之,耸肩道:“和尚不能讨老婆,有什么意思?”

他本来就父母双亡,孑然一身,靠着助学金和打工挣钱才上了大学,大学其间连个女朋友都没谈上,现在洗盘重来,真没啥大不了的。

白衣女子大概也没想到步安会答得这么直接,低头轻笑,抬手遥指东南,道:“快去吧,他们该等得急了。”

步安不知道是谁在等自己,但总归不会是和自己一起来旅游的同学。他暗自叹了口气,然后学着古人的样子抱了抱拳道:“谢了。”说着便往女子手指的方向走去,走到几步外,才驻足回首:“还没请教……”

白衣女子似乎知道他要问什么,头也不抬地答了一句:“屠瑶。”

步安笑了笑,转身挥挥手,自言自语般轻声道:“后会有期。”

不一会儿,他就走出了这看似无边无际的竹海,看见一座飞檐拱顶的大殿,殿前匾额上写着“点星殿”三个隶书大字,两侧红漆木柱上则是他熟悉的李白诗句: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

殿内有人出来,喊了一声:“快来看!他出来了!”紧接着有数十人从这座大殿里跑了出来,年轻的不过十四五,年长的也不过三四十,有男有女,全都挤在殿前,用异样的眼神盯着他看。

步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穿着,又摸了摸脸,有些不解,就算自己是穿越了,也不至于被人呼朋唤友地来围观吧?

这时,人群最前,一个身上青衫洗得发白的中年人脸上阴晴不定,试探着问道:“你去了梦中多久?得了什么机缘啊?”

步安面色变幻,心中闪过无数念头,好一会儿才道:

“去了二十……二十二年……机缘么……考了个二本算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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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如此学子收不收

突然被这么多人围观,又听到这么莫名其妙的问题,任谁都会脑子转不过弯来。步安心想,事情说不定有些复杂。

在没弄清楚情况之前,他选择照实回答。陇南大学确实是个二本大学。当然,他觉得更细节的部分,譬如“中文系在陇南大学是个二流专业,他在系里仅有的十来个男生里,也只排在中游,特长是会背不少古诗词,可惜没什么用处”等等,就没必要一一陈述了。

然而,他的答案似乎并不能让对方满意——显然不能。

中年儒生早在步安走出竹林时,就发现这少年身上没有一丝灵力,最多不过是个“闻道”初境的小书生罢了。此时听到这些胡话,本来儒雅的脸庞上明显有些不高兴了。

他蹙眉问道:“你知不知道书院考生为何要入这竹林?”

步安心想:“我怎么知道?别人穿越都有缓冲期,谁像我这么倒霉,上来就要回答这种根本无从下手的问题?”又觉得要学本事,总得拿出点诚意,于是和颜悦色地说道:“还请赐教。”

中年男人已经被磨光了耐性,没有兴趣来“赐教”他,或许暗恨自己不该笃信传说,候在这里等着要抢这“天才弟子”。他越想越觉得这是一件糗事,一言不发便拂袖跨下殿前石阶,朝一旁山道走去。

随着这人离去,年轻人们也都失望地散开去。

步安不明就里地看着他们,发现点星殿前除了剩下十几个看热闹的,还有两位面色和善的中年儒生笑吟吟朝他招手。

他并不知道自己因为是天姥书院今年春试的唯一一名考生才得到了这种“呵护”,刚才热面孔贴了人家冷屁股,正有些寒心,现在见到这两位中年儒生的笑容和动作,心里顿时温暖了一些。

步安三步并做两步地跨上大殿台阶,跟着两人往殿内走去。殿前看热闹的年轻书生中间,有人朝步安挤眉弄眼,压低声音提醒道:“慢点慢点,别犯了礼戒……”

步安赶紧端正身姿,规规矩矩地拾级而上,同时朝那个出声提醒他的小书生眨了眨眼,点头致谢。那小书生是人群中年纪最小的一个,不过十四五岁,长得圆头圆脑,憨态十足,神情却带着一丝狡黠的灵气。

等他进到殿内,等着看热闹而不舍得离开的少年们全都聚在门口往里张望,却没人跟进来。联想到刚才小书生的提醒,步安心中暗道:这地方似乎规矩不少。

两位中年儒生在长案后席地盘坐,其中岁数稍大,长得细眉细眼,一看就是明察秋毫,一丝不苟的那位就柔声道:“小公子哪里人氏?姓甚名谁啊?”

步安自从见过屠瑶弄潮的本事,心里就一直痒痒的,想着不管怎样,先过了这一关再说。他不敢大意,躬身答道:“小子……华亭县人氏,姓步名安。”他记得家乡古时候的大概称呼,但要再往细说,他就编不下去了。

好在细眉儒生并不准备刨根问底,只是微微点头,也不动手记录,又问:“可有表字?”虽然眼前这少年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但考虑到有些学子出门赴考时,家里会给起了表字,所以他才有此一问。

步安面露疑惑之色,愣了愣才琢磨明白对方问的是什么,脱口而出道:“不知道……”

细眉儒生又点头,似乎对步安的回答并没有什么不满,自顾自提笔蘸墨,在面前纸上写下一行字,抬头问:“可是这几个字?”

步安探头去看,只见他写的是“步安步执道”,略微踌躇后,一咬牙道:“对,就是这几个字。”心道:这阴差阳错的名字虽然听着不正经,看上去倒挺像那么回事的。

细眉儒生似乎心情很不错,他闲了半个月,终于有人上门,不但不着急,反而有种此刻弥足珍惜的感觉。

这时,一旁那位浓眉大眼,像是性情中人的儒生可能觉得自己被冷落了,笑着插嘴道:“先作诗一首如何?”

步安还没答话,细眉儒生就笑道:“吕师弟心急了,哪有不问经典,先考诗文的。”接着摇头晃脑地朝步安提问:“子曰,朝闻道,下一句是什么?”

门外看热闹的少年们,听到这里,想起当初自己入院时,这两位大儒的百般刁难,心里多少有些不忿。不过,对于这位今年春试的独苗,他们也大多抱着友善的心态,心想,不管换了谁来做这考官,只要表现得不是太差,都会让他通过的。

步安也觉得题目简单,想法却不一样,只当这书院也不难进,当即朗声道:“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

细眉儒生不住点头:“嗯,这便是儒门修行初境,闻道之境的由来。我再问你,大学之道,在于什么?”

门外的少年们已经作势要散去,心中对这两位考官的脸皮之厚有些不齿,心想,这些黄口小儿都能答上来的东西,拿来做天姥书院的入门试经典问答,说出去,岂不要让人笑掉大牙。

步安背对着大殿正门,看不到门口那些人的神情,正暗呼侥幸,假如自己不是学中文的,还真未必答得出这四书五经中《大学》的开篇头一句,大声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这一次是浓眉儒生接过话茬:“这是儒门第二境,明德之境的由来,你将来入院修行,一定要在这‘明德’二字上多下苦功。”

步安听得云里雾里,面上却还是诚恳地重重点头。

细眉儒生大概也觉得自己放水太过明显,虽然今年春试就这一个考生,无论如何也会让他通过,可是被外面这些孩子听了去,以后师道尊严都没有了。

他微微正色,道:“背一遍《孟子·公孙丑上》吧。”

门外少年轰的一声炸了锅。

步安听到他们这个反应,心里也有同感,为难道:“这个……太难了吧?”

然而,步安还是猜错了那些少年的想法。要知道,天姥书院入门试的经典问答从来只有三题,涉猎极广,又以刁钻艰深著称。可细眉儒生前面已经出了两道放水题,少年们是对他第三题也放水,表示惊愕和不屑。

在步安说出“太难”后,大殿内外一下子鸦雀无声。

细眉儒生绝没想到会出现这个场面,扭头求助般看着浓眉儒生,后者对他抬了抬眉,似乎在说:还是要以大局为重。

细眉儒生长长呼气,抚胸平复心情,柔声道:“能背多少算多少吧。”

步安沉默了一会儿,挠了挠头,又回头看了看门外看热闹的少年们,感觉自己像被戏弄了。

“……能提示一下吗?头一句是什么?”

他自觉并不过分的请求,换来的是殿内外一片哗然。

浓眉儒生用带着不解的眼神看着步安,又扭头对细眉儒生道:“师兄,就这样他也敢冒着邪月之患,孤身从嘉兴府华亭县来到我天姥山……这分明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虽千万人吾往矣’,这样的学子……书院岂能错过?”

步安被他“夸”得脸上阴晴不定,心道:这书院还真是藏龙卧虎,别的先不说,就单单把这人一本正经说胡话的本事学到手,也够受用终身了。

“够了!”细眉儒生本是极为认真的性格,此时终于奔溃,一把抓起案上几乎形同空白的春试名录,作势要撕,却在浓眉书生的眼神提醒下,硬生生停住,缓缓将其摊平,放回到桌上,脸上肌肉抖动着,显然是在强忍怒意。

殿外少年们瞪大眼睛,生怕错过精彩画面似的盯着细眉儒生的动作,连大气都不敢出。

“够了……”细眉儒生换成哀怨的口气又重复了一遍,抬眼道:“你长途跋涉,又在竹林里困了多日,恐怕太累了……”

步安知道这是在给自己台阶下呢,赶紧道:“确实又累又困,精神不振,有些事情都记不起来了。”

细眉儒生原本绷直的上半身缓缓松懈下来,像是如释重负,又像是垂头丧气地甩甩手道:“那就先去歇上一阵,等过几天再重新考过吧。”

“宋青!”浓眉儒生当机立断地起身朝门外喊:“你带步安去流云台,让他先住下,择日再考。”

第三章 半部论语不知道

宋青就是那个圆头圆脑的小书生。他笑嘻嘻地接了浓眉儒生的差遣,破开门口瞧热闹的人群,将步安领出点星殿。

大殿背对竹林方向的山道呈之字形蜿蜒向上,周遭种着低矮的山茶。薄雾缭绕的群山间,有溪流瀑布和屋宇楼阁若隐若现。

步安走在这泼墨画般的山水之中,却丝毫没有观赏风景的兴致,满肚子疑问正要向跟前名叫宋青的小书生讨教,只是不知道从何问起。

没等他开口,宋青倒先忍不住了,扭过圆乎乎的脑袋,神神秘秘地问:“你说有些事情不记得了。真的假的?”

步安苦笑道:“岂止是有些事情,简直什么都记不得了。”算是给自己接下去的诸多疑问打了个铺垫。

宋青的反应超出了步安的预料,他非但顺理成章地接受了这个回答,还主动提供线索,说出当年诗仙李白在竹林里一梦三日三夜,梦见世外仙境的传说。

“你说去了整整二十二年,岂不是将那仙境游了个遍?对了,‘二本’又是什么名堂?是那仙境中的金榜榜眼吗?”宋青摇头晃脑,不时回头看上一眼,像是要从步安错愕的脸上找出些端倪来,一会儿又惋惜道:“你大概是运气不好,没能从仙人那里得到好处。”

步安并不觉得自己二十二年的人生会是一场梦境,微微摇头,强作轻松道:“相比我那怪梦,这里才更像是世外仙境。”

宋青惊得停下脚步,转身确认道:“你不会是在梦里去了趟阎罗殿吧?”

步安连忙否认。两人走走停停,来到流云台时,他已经从宋青这里,得知了这个世界的大致情况。

简而言之,这里还是华夏,也被称做神州,除了东海上有万千列岛以外,地理和步安所知的差不多一样。但是世上有妖魔鬼怪,曾经还有过旧神,诸子百家则成了开宗立派的修行者。

历史上也有春秋战国、秦汉晋隋唐宋……直到宋朝建隆年间,邪月初临,接下去的朝代更迭就完全乱了套。

所谓邪月,其实还是原来那个月亮,只不过变成了一颗鲜红诡异的飞星,每隔几十上百年都要来拜访神州,引动百鬼夜行、潮汐巨变,被看作人间王朝的劫难。

现在是大梁朝隆兴二年三月,邪月再临的第三个月份。按照史书上的记载,邪月临世最短不过数月,最长一次是二十七年,没人知道这一次它会逗留多久。

……

……

三天后的清晨,步安坐在一间农舍门前的竹椅上,一边嚼着野果,一边拿着本薄薄的《孟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默念着。

流云台是天姥南麓半山腰上,一块差不多十五六亩大小的平地,上面是陡峭的深色山岩,下面正对着镜湖。从远处看,它就像是云海中的一小片礁石,但身处台上,也并不觉得雾气有多重。

台上稀稀落落三四十间农舍,屋前有溪流,屋后是菜地,篱笆围起的小院里还养着鸡,不像书院一隅,倒像是个青砖绿瓦、风格清雅的小村落。

据说书院鼓励自耕自作,自给自足,是尊重儒门“耕读传家”的古训,步安作为一个现代人,对此有些不以为然。可在得知这个世界的修行体系后,他就开始强迫自己去认同儒家的精神。

目前看来,效果还行。至少《孟子·公孙丑》,他已背得七七八八,说不定有一天也会沉醉于这些经典,从而感动到儒门在天英灵们帮他一把,让他从目前的闻道境界,一举突破到明德境界。

关于修行真谛,宋青说:“世上本是人敬神,修行则是神敬人。”

通俗来说,就是所有活人辞世的时候,都会留下一丝念力,浊则沉于地底七分,清则浮于头顶三尺。前者称鬼,邪月临世就会出来害人;后者称灵,是修行者凝聚自身灵力的源泉。

最早,修行者们常常要走遍神州,到处收灵为己用,所以修行修行,本是修与行,修修复行行,缺一不可。

但这种修行方式的弊端非常明显——并不是所有的灵都愿意供你驱策,成为修行者的灵力;更不用说舍弃残魂,滋养修行者的命灵(本命灵力)了。这种被称作随缘修行的方式,效果相当有限,很像是在漫无目的地四处瞎转悠。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钦佩诸子百家了。

他们创造了一种极为简便有效的方法,就是用不同的思想将人区分开来,儒人死后化作儒灵,道人死后化为道灵……一一对应,增加匹配成功率。所以,修行就是孤意求专,以便获得同门仙逝的英灵认可,进而献身于你。

虚无缥缈的英灵,某种意义上就是神,让神来主动投你,故而叫做神敬人。

再说儒门的修行境界。

所谓“闻道”初境,就是绝大多数念孔孟之书的人都可以达到的境界。只要到了这个境界,死后就是儒灵了。

所以孔圣人说“朝闻道,夕死可矣”,不是说闻过道就可以去死了,而是要反过来理解,是一句劝说辞,劝你:“没读过圣贤书之前,可千万别死啊。”因为那样死了就不能为后世儒门修行者添砖加瓦了嘛!

至于儒门第二境界,“明德”之境,是说念书念到了“明德”的程度,相当于是走心了,比“闻道”显然要难,这种人死了,所化的英灵也比较挑剔一点,对一般的书生看不上了,会倾向于对同样走心的读书人投怀送抱。

依次类推,闻道之上是明德,明德之上是养气,再是无罔、从心所欲、仁者无敌、内圣外王……至于有没有更高的,宋青也不知道。

另外,“闻道”境界的儒人一般叫书生;到了“明德”境界的儒人则借用了闻道有先后的古训,被称作先生……

步安发现自己穿了个越,居然连“先生”这个称呼都被剥夺了,后面的那些直接就没再听。

除了被宋青灌输了一大通修行理论,步安还弄清楚了自己现在到底是谁。

他住到流云台客舍的第二天晚上,就有个名叫唐文毅的同乡来找他。那人看上去瘦瘦高高,穿着举止像个酸腐秀才。

唐文毅来的时候天还没有全黑,鹌鹑蛋大小的邪月就已经挂在头顶,月光给流云台笼上了一层红纱,步安早早点起了油灯,躲在屋里背书。

见面的情景有些尴尬,步安当然不认识对方,唐文毅跟他也算不上太熟,只有过数面之缘。

步安在这个世界上的名字真叫步安,十六岁,嘉兴府华亭县青龙镇人,父母也是早亡,其父病故前,将尚且年幼的他托付给了自己的嫡亲兄长步鸿轩。

那时候,步鸿轩是华亭知县,唐文毅的父亲则是他属下的县丞。两人此后的官运天差地别,前者现在已经是从四品的嘉兴知府,后者却因为受不了继任知县的排挤,辞官做了个闲人。

步安看唐文毅的酸腐相,对他父亲为什么会受排挤,也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而相比之下,自己那位官运亨通的大伯,似乎也太知变通。为了和某位家中只有独生女儿的京官搭上关系,他居然要把步安这个“继子”入赘过去。

从唐文毅的话里,步安大约听懂了自己的处境。那个入赘的婚约早在一年多前就订下了,只不过步安抵死不从,这次冒死跑到天姥书院来,想必也是为了逃婚。

至于那位京官到底是谁,唐文毅并不清楚。他大概也是从他老头子那里听来的。

因为同仇敌忾的这层关系,唐文毅对步安的逃婚行为大为赞赏,但是赞赏过后,又说起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之类的丧气话。步安听不下去,就忙不迭把他给送走了。

当晚他就立下宏志,除了要在这世界上谋个立锥之地,更要紧是把逃婚进行到底。

“那步鸿轩老贼想要送人情,就把他亲儿子送去入赘!休想动我的歪脑筋!”

……

这天下午,宋青抱着一捆干柴,乐呵呵地来到流云台上步安暂居的客舍。干柴是步安托他带来的,目的是要烤一只野兔。

野兔的来历有些可疑。自打步安在流云台上住下,每天清晨一推门,地上准有码放整齐的野果,到了第三天早上,居然还多了一头刚死不久的野兔子。

步安从宋青手里接过干柴,问:“怎么样?问到是谁送来的吗?”

宋青摊摊手:“没问到。你确定除了那个酸秀才以外,在这山上再没有熟人了?”

步安想都没想,道:“管他是谁呢,人家总是好意。我看这野兔也不像是中毒死的,再不吃就放坏了,怪可惜的。”

他已经三天没有闻到肉味,胸中有股豪情,不管这野兔是从哪儿来的,总要想办法吃到肚子里去。

况且,宋青这两天帮了他不少忙,不但帮他张罗食宿,还替他借来了四书五经,步安兜里总共就几块碎银,就算他舍得花,也找不到地方宴请,只好借花献佛,用这不知谁送来的野兔,犒劳一下他。

这小宋青是天姥山下儒岱镇上,寻常人家的孩子,从小就爱往山上跑。

有一回,书院大儒讲解经义时,座下弟子无人能答,偏偏被路过的宋青答了上来。那大儒赶紧拦住他,又用别的问题考较,发现这孩童竟然都能答得八九不离十。

那年宋青十一岁,被天姥书院破格录取。

因为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宋青是这书院中最闲的闲人。步安有次问他:“怎么没有师长来约束你?”他甩甩手答道:“我那师尊又不设堂讲学,只让我自己修行。”

两人忙活了一阵,终于将野兔烤熟,坐在流云台的山崖旁,看着山下的镜湖,一口一口撕着兔肉。所谓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步安背书背得头昏脑胀,偷闲片刻,正好让脑子放松放松。

缺油少盐的烤野兔放在以前简直难以下咽,此时却变成了人间美味。

“我是如此的喜欢小动物……”步安咬了一口兔腿,嚼了一会儿,咽下去,接着道:“以至于最好顿顿都有啊!”

宋青“噗”的笑出来,乐道:“步安,你是个妙人,不学无术,说话却真真有趣。”他想起步安前几天点评他入学书院的经历,说他单靠“蹭课”就蹭成了“学霸”,觉得好笑至极,咧嘴直笑,烤化的兔子油就顺着嘴角流下来。

步安白了他一眼道:“你不是说我梦游仙境,忘了人间吗?怎么今天又变成不学无术了?”

宋青随手擦干嘴角,道:“屁!修平师兄都跟我说了,竹林秘境只是个天地造化的阴阳阵法,里头根本没有机缘。”

步安没见过这位修平师兄,想来应该是宋青的偶像。他笑笑,也不辩解,道:“说是隔几天再考,日子定下来了吗?”

宋青道:“对啊!我正要跟你说呢,日子定在四月初四,清明之后,谷雨之前。”

步安已经接受了人们把节气挂在嘴边的习惯,但是四月初四这种日子,在他这个现代人听来,总有些膈应。

还有十五天。步安想起摆在房中的那一大摞经典原文和后人的释疑注解,不由得脑袋有些大。

“你慢吃,我背书去了。”他站起身,正好看到遥远的山下镜湖旁,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走进湖边小亭,一时间有些恍惚。

应该就是自己在湖边见过的那个美女屠瑶,又要去弄潮了。

宋青没注意到步安的晃神,一边嚼着兔肉,一边含混道:“天姥书院顶着天下儒门第二的名头,可在天下人眼里,早已经不能和鲁中曲阜书院、汴京乐乎书院相提并论。入学断档会被看作书院颓势难逃的预兆,本来怎么都会放你过关的,可是这次弄出的动静……”

步安已经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刻意照顾,可是对方的话里,似乎有些额外的消息,他不解道:“什么动静?”

宋青解释道:“前几日有个乐乎书院的大儒,来此游学。不知道哪个爱嚼舌头的把你考学的场面编了故事来讲,被那人听去了。”

步安有些无语,道:“那个爱嚼舌头的,不会就是你吧?”

宋青笑道:“我可没那本事……你恐怕不知,自己早已扬名书院,人称‘半部论语步执道’呢。”

步安气呼呼地把兔腿骨头扔进行将熄灭的火堆,转身朝客舍走去,低声道:“什么半部论语不知道,半部论语我还是知道的。”

宋青在他身后大笑道:“知道半部论语,不就是有另外半部论语不知道吗?”

步安摇了摇头,没再睬他。

第四章 一只小猫来报恩

知道半部论语显然不够用。

为了应付延迟到了四月初四的春试,步安使出了浑身解数。住在流云台上的书院学子们,每天都能见到他迎着朝阳大声诵读的场面,钦佩之余,也有些不解:

“这人已经十六七岁,还在诵读入门经要。蒙学时,都干什么去了?”

儒岱镇上的商户上山来送些杂货,听见他磕磕巴巴地背着《论语》,也会感慨:“看来这天姥书院真正是没落了。”下山之后,还要拿这一幕来教训膝下的孩童,说一说“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道理。

唐文毅大约也听到了“半部论语步执道”的传言,不敢再来走动,生怕被人说成是物以类聚。

只有宋青每天仍旧没心没肺地往这里跑。偶尔还会解释一下步安学经中遇到的疑问。

在他天南地北的闲扯中,步安知道了邪月灭宋的典故;知道了隆兴皇帝有关“逐月”的告天下令;知道天姥书院有十三位养气境界的大儒、两位无罔境界的国士,而山长怀沧的境界无人可知。

他还听说一度被书院视作复兴希望的天才儒生司徒彦,十九岁那年便入了“养气”境,成为当世最年轻的大儒,却在三年前转学去了汴京的乐乎书院。

但这些都距离步安太遥远了,只是他偶尔从书堆中抬出头时,听来调剂心情的故事。

隆兴皇帝要对付邪月,山长怀沧要复兴书院,司徒彦要去这帝国的中心实现他的抱负。步安想象着有一天,自己也会身骑白马跨进汴京,踏上这世界中心的舞台,可眼下,他只想通过一场春试补考,成为这没落书院中的一名学子,继而摆脱入赘的命运。

有时他也会疑惑。为什么两个世界都有一个步安,都是华亭人,都是父母早亡?他在客舍铜镜里看到的少年仍是记忆中自己的模样,只不过年轻一些,清秀一些。

好在他没有闲暇来思考这个问题。脑子里装满未经消化、似是而非的文言文,像粗心的厨娘花了太多时间捣鼓出来的一锅炖菜,看上去什么都有,可到底有些什么,却又难以厘清。

有一天深夜,他在客舍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辗转难眠,在起来背书和赶紧睡觉之间犹豫不决时,听到门外有悉悉索索的声响。

他轻手轻脚地下床,慢慢地,尽量不发出声音地拉开门闩,然后一下子推开门。

步安很好奇,到底是谁每夜偷偷地在客舍门外放置野果、小兽,可血色月光映入眼帘的刹那,他心头一惊,突然想起邪月当空,百鬼夜行的说法。

红纱般的月光下,果然有一只白晃晃的鬼站在门外!

步安只觉得浑身汗毛都在这一刻竖立起来,就在他要惊叫出声之前的一息,一张小手捂住了他的嘴。

手是暖的,不是鬼!

步安瞪大眼睛,看着一个矮他一头,穿着白衣白裤,一只手里拽着两个野果的小女孩儿。对方也瞪着眼睛看他,似乎比他还要紧张。

“公子……”女孩儿的声音轻轻的,怯怯的,好像在步安的心上挠痒痒。她见步安脸上的惊色退去,才慢慢放开手。

“你是什么人?”步安觉得自己问得不对,补充道:“是人还是鬼?”

小女孩儿一脸恳切地看着步安,低声道:“公子,我们进去说……我不是鬼。”

步安心道:“你说不是鬼就不是鬼吗?”可这小女孩儿的眼神楚楚可怜,看上去确实不像是有恶意。联想到这几天来,门前从未缺席的野果,步安终于往身后让了一步。

女孩儿走进屋子,反手将门掩上,血色月光被阻在了门外。

屋里黑漆漆的,步安点了油灯,转身时,只见那小女孩儿已经跪在跟前。

“恩公……”女孩儿伏着身子,声音带着哭腔。

步安从来没有受过这种跪拜,有些手足无措,心想这个时候应该说“受不得受不得”还是“快快请起”,可实际说出口的却是:“你你你……你认错人了吧?”

小女孩儿跪着不起,哭诉道:“没认错,就是恩公您……是我害了恩公。”

步安被她跪得浑身不自在,让到一侧,道:“你一会儿叫恩公,一会儿又说害了我,到底是什么事情,先说说清楚嘛,说不定中间有什么误会呢。”

小女孩儿抬起头来看着步安,脸上真的泪水涟涟。她抿着嘴,一副委屈到了极点的样子,又摇头哽咽道:“我不能说……”

步安这时才看清,这女孩儿大约十一二岁,脸蛋雪白,眼睛大大的,鼻子嘴巴都小小的,有点婴儿肥。

他挠头道:“你这三更半夜的,跑来跟我打哑谜,是嫌我读书无聊,跟我逗闷子吗?”

小女孩儿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做法有些唐突,便擦了擦眼泪,轻声道:“公子……我本是这山中的狸猫……”

步安像踩了弹簧似地往后退去,惊道:“你是妖怪?!”

小女孩儿急忙摆手:“不不,我是妖,不是怪。”

步安背贴着客舍的墙,恍然大悟道:“怪……怪不得!我知道你为什么往我门口放东西了,我听说过,这是猫的报恩。可我到底对你有什么恩?”

“我本山中狸猫,是公子赐我灵力,我才能变作人形,可是……可是……”她一扁嘴,嚎啕大哭起来,“可我却害了公子……”

步安有些晃神,心想这小猫妖哭起来的样子倒更萌了。他觉得多半是那个土著步安对它有恩,不关自己的事情。

无功受禄,白吃了人家这么多东西,步安有些不好意思,摆摆手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嘛,你哪里害我了!就算是害得我忘了四书五经,也总有补救的法子。你跪也跪了,哭也哭了,我当然是选择原谅啦……快起来吧。”

小猫妖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站起身来,“公子大恩大德……我就算粉身碎骨,也要报答您的。”

步安甩手道:“哪有这么严重,粉身碎骨太夸张。对了,你是头白猫吧?”

小猫妖脸上飞红,道:“公子可是要看我原形?”

“不要!”步安赶紧阻止道:“不要不要。这样挺好的。你叫什么名字?”至此他基本能确认,这小猫妖真是一心要来报恩,心里也就放松下来。

小猫妖答说还没名字,要请公子赐名。

步安拿过她仍抓在手里的李子,咬了一口,随口道:“长这么白,就叫白素贞好了。”

小猫妖侧着头眨着眼睛,似乎想不通“长这么白”和“就叫白素贞”之间有什么关联,可还是乖巧地“嗯”了一声。

步安笑道:“我开玩笑的,白素贞已经另有其妖了。不过你既然喜欢,就叫素素吧。”

小猫妖自言自语地重复着“素素”两字,像在确认这个名字和自己即将产生的对应关系。

步安走到床前坐下,坦然道:“你说要报答我,我当然高兴。但有些事情我得说清楚。我是不记得自己对你有什么恩情了,可能是另一个跟我长得很像的人对你有恩。所以,我们有言在先,你以后万一发现弄错了,可别怨我。”

素素点头,极认真地说道:“公子若有一天记了起来,杀我灭我都好,也求公子别怨我。”

“这买卖太划算,我不做都亏得慌。”步安笑着摇摇头,起身道:“好了,下回一次多弄些果子来,这季节放着也不会坏,免得你来回跑。野兔什么的,就先不要了,我忙着背书应考,没功夫弄来吃。”

他走去打开门,做出送客的样子。素素却站在原地,委屈道:“公子要赶我走?”

步安看了看外面,为难道:“我也知道山里怪吓人的,可这书院规矩大得很,万一知道我藏了个妖,说不定连考都不用考,直接就把我轰出了门。你先出去躲躲,等我应付完春试,问清楚了规矩再说。”

素素咬着嘴唇,步安还以为她是觉得委屈,她却自责道:“都是素素不好,害得公子这么辛苦,只为了应付书院。”

步安觉得这话听着刺耳,好像在说,要不是她,自己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不学无术了,赶紧摆手道:“你先去吧。我再看会儿书也该睡了。”

素素“嗯”了一声,低头便往外走。

步安突然伸手道:“等一下。”接着关上门,去床边抽了根篾子,一头打上结,拿到素素面前来回甩动。

素素有些莫名奇妙,却不知道为什么忍不住伸手拍了一下篾子一头的结。

步安见自己临时做的逗猫棒有效,收手笑道:“还真是猫啊……”

素素撅着嘴低下头去,嘟囔道:“真的是猫嘛……”

素素忍不住去抓逗猫棒的动作,差点把步安萌化了,以至于看着她孤零零的身影走进血色月光,消失在远处黑暗中,不免叹了口气。

便宜得来个猫妖报恩,应该算是一件好事。亲自把她赶回山里,他也有些于心不忍。但自己寄人篱下,得看别人的眼色。再说猫妖再小毕竟也是妖,总有些手段神通,一般恶鬼应该奈何不了她。

合上房门,插上门闩,步安摇头自言自语:“说我赐你灵力,我要有那本事,还背个哪门子破书啊!”

说完他想起什么,又赶紧抬头巴结道:“儒门列祖列宗,我的意思是,宋青借来的书册有些残破。”他走到床前捡起一本,朝房顶甩了甩道:“看,真的是破书。可不是我不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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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五讲四美你可知

四月初三夜里,山上下起了雨。

想到素素还躲在山里,步安脑海浮现起躲雨的流浪猫形象,心道:今夜要是她再来送东西,一定要留她在屋里避雨。

但素素似乎也知道步安第二天有了不起的大事要应付,没敢来打扰。

次日一早,步安刚洗漱完就有人敲门,他推门一看,门外站着一棵矮松树——是宋青头戴青斗笠,身穿绿蓑衣的样子。

步安用前几日宋青送来的米煮了一锅稀粥,两人滋溜溜喝完就往点星殿走。雨天山路湿滑,景致却好得出奇,烟雨蒙蒙,碧草青青。

宋青说:“书院十三个大儒,除了我那个懒惰师尊外,全都去了点星殿,要在气势上压住那个乐乎狂生呢。”

又说:“今天这个阵仗,你要是单凭这十七八天临阵磨枪,就能应付过去,以后我就是你的小弟。”

步安不屑道:“我本来就比你年长,你这话跟没说一样。”

他穿着厚重的蓑衣,脚踩客舍里不知谁留下的破草鞋,有些怀念塑料雨衣和登山鞋。更怀念的是热水澡。来到这个世界后,他不要说洗澡,从内到外一件衣服都没换过,现在一下雨,黏糊糊湿哒哒,浑身不自在。

心里没底的感觉,更加不自在。即使像宋青这样的天才也不可能在这点时间里把儒门经义学得七七八八,步安更没那个本事。一本孟子将近四万字,他能背全乎就已经豁出命去了。

上山容易下山难,又逢雨天,两人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来到点星殿时,殿前已经围满了人。

步安隐约听到“半部论语”的议论声,心想:可惜这个世界的宋朝是个短命鬼,没人知道赵普“半部论语治天下”的说法,要不然半部论语可是个大大的褒义词。

他脱下斗笠蓑衣,让宋青帮忙拿着,抬腿迈进大殿。殿内已经不是上次那么空荡荡的了。十几个中年儒生围成一个半圆,各自盘坐在低矮的条案后。步安见过其中三个,还听宋青介绍过他们。

细眉细眼一丝不苟的考官叫费永年,浓眉大眼性情直爽的考官叫吕飞扬。这两人坐在中位上,看样子补试的主考官仍是他们。

还有一个坐在右侧边角的,是问步安去了几年得了什么机缘的那个冷面中年儒生,叫赵贺。

这三人都是天姥书院“养气”境界的大儒,其他在座的应该也都一样,只是不知道哪个是那“乐乎狂生”。

步安走到这些人围成的半圆中央,草鞋在青石地板上留下一串清晰的水印,湿透了的衣角还有雨水滴落下来。他神情平静,有种“事已至此,哪怕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一闯”的劲头。

细眉细眼的大儒费永年相比上次威严了很多,嘴角露出极轻微的一丝笑意,似乎对步安所表现出的从容很满意。费永年环顾四周,像是在确认人都到齐了,接着清了清嗓子道:“儒门修行第三境,‘养气’境界,你可知道出处?”

步安心想:这就是默契了。上次我栽在这《孟子·公孙丑》上,你知道我回去必定会背,我也知道你今天必定会考。当下背诵道:“语出《孟子·公孙丑》,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

费永年脸上神情还没什么变化,左右的大儒们已经露出喜色。这些人大概不知道春试时的考题,见步安应答有度,并不像传言说的那么不堪。

可就在这时,费永年左手边第二人突然点着头,很诚恳地说道:“我在汴京时,就听说天姥书院的春试向来艰深,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那人身形微胖,面白须黑,手里拿了把折扇装潇洒,开开合合就是不扇风。周围人明知他说反话,可眼看他说得真诚,也就不好反驳,只是东拉西扯,说些“取士唯才”之类的场面话。

步安见天姥书院这帮大儒没什么手段,预计自己要吃亏,心道:早知今日,你们当初就该大大方方让我过关。现在被动了吧?

正如他所料,一帮人客套了半天,那来自汴京乐乎书院的儒生终于发难,抢道:“这书生器宇不凡,必是学儒的大才,入门试而已,何必太过为难人家。来来来,小公子,圣人曰:尊五美,屏四恶。是哪五美?哪四恶啊?”

步安眉头微皱。这人准是知道他上回应试的场面,还知道他“半部论语步执道”的名头。五美四恶出自论语他是记得的,但是哪五美,哪四恶,哪里背得上来。

在座大儒们见他脸色难看,都猜到了结果,一时间全都闷不作声,或低头看地,或抬头看天,好像事情一下子跟他们全都没了关系。

步安心道:初来乍到,才疏学浅确实是我错,可你们招我不也是为了避免断档的坏兆头吗?本来可以双赢的事情,现在却搞得我一个人在这儿硬抗。

既然肯定答不上来,他也就认命了,琢磨着下山后有素素在,应该也不至于怕那些拦道的小鬼,等去到了最近的越州城,再想办法谋生,天下之大,总有能够留我的地方,绝不能回去乖乖入赘。

乐乎狂生追问道:“小公子,你怎么不答?可是嫌这题目太简单了?”

步安笑了笑,道:“五讲四美我倒是知道,你想不想听?”

几位大儒都面面相觑,心道这五讲与四美又是哪位圣人的训言。

“混账!”大儒赵贺突然怒了起来,道:“谁许你私换命题!”

这回,步安心里真有些火,心想:你才混账呢。上次是你自己听信了李白做梦成仙的鬼话,却把气撒到我头上来,现在更是敌我不分,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这天姥书院要都是你这号人,我还不高兴留在这儿呢。

他知道自己现在还没有怼回去的资本,只是笑笑,笑得还很和善,让赵贺有种一拳打在棉花团上的感觉。

就在步安以为自己的天姥山一游要到此为止的时候,大殿外突然有些异动。他扭头去看,只见一个白衣女子站在殿门口,正慢条斯理地收拢起一柄油纸伞。

这女人他只见过一面,印象却极深,正是那个湖边亭子里弄潮的屠瑶。

屠瑶收完雨伞,将其递给一旁等着的宋青,然后云淡风轻地走进大殿,悠悠道:“这弟子我收了,不用考。”

看到宋青对着他眨眼,步安才反应过来:原来屠瑶就是他那个懒惰到从不设堂讲学的师尊!他看屠瑶最多也不过二十二三岁,怎么也没想到她居然已经是书院十三个大儒之一。这样一对比,司徒彦十九岁修成大儒,好像也没什么稀奇。

乐乎儒生起身微笑道:“你就是天姥屠瑶吧,我在汴京时,常听司徒师弟提起呢。”

屠瑶随口应了一句“是吗?”便对着费永年道:“费师兄,我以诗才破格取他,没有问题吧?”

费永年起身道:“这……倒是不违祖例。”

乐乎儒生似乎被屠瑶傲慢的性子激得有些下不来台,抢道:“我怎么听说,这位小公子春试那天并未作诗呢。既然能以诗才破格而取,不如现作一首,我也好抄去给汴京才子赏鉴赏鉴……”

屠瑶像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对着步安道:“你莫气馁,当初我也不曾答出入门试题……”说着便返身朝门外走去。

步安看了看殿内众儒,再看屠瑶的背影,心头浮起“十四万人齐解甲,竟无一人是男儿”的诗句来。明明是书院上下的大事,最后却要一个女人来救场……好吧,这女人不一般,那份淡然却又潇洒的气度,实在令人叹服。

乐乎儒生见她不说话,朝着费永年摊手道:“原来在江南吴越,所谓诗才,是凭一句空口白话就能作数的。”费永年等人被他这句话呛得脸色难看至极。

步安见屠瑶对这些酸话充耳不闻,挠了挠头,也往殿外走去。没想到准备得这么辛苦的补试,竟然会以这种方式通过。

赵贺见此场景,低声说了一句“授人笑柄”。散开在殿门口两侧的年轻书生们议论声变得更加嘈杂,刚刚见到的场面让他们更加确定,今年春试的这个书生,果然是个不学无术的庸才。

步安一言不发地穿过殿门,接过宋青递来的蓑衣穿上,才轻声道:“你师尊不错啊。”

宋青嘻嘻一笑道:“什么‘你师尊’,现在也是你的师尊了。我就说,今天你要是能应付过来,我就是你小弟。现在你应付不了,就成了我的师弟。”

屠瑶撑开油纸伞,和穿着蓑衣的宋青一起走进雨中。雨水沿着大殿屋檐落下,像一层薄薄的水帘,一伞一蓑、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影,隔着这层水帘,变得朦胧起来。

步安站在檐下,听着四下里悉悉索索的议论声,胸中的不忿和烦闷渐渐积累起来,仿佛有一股恶气无处发泄,憋得难受。他从脚下散落的竹杖中捡起一支,以杖支地,伫立在雨帘前,像个踌躇的行者,又像是在酝酿着什么。

湿润的风吹在脸上,风声雨声和议论声混成一片,渐渐难分彼此。

第六章 莫听穿林打叶声

“啪”的一声脆响,步安手中的竹杖杖尾轻轻锤击地面石板,像讲堂上的大儒敲响了教棍,又像茶楼里说书的拍响了醒木。

只见步安眉头渐渐舒展,好像想通了什么,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紧接着脸上的神情变得激越飞扬,如游侠儿一般狂傲不羁,高声道:“莫听穿林打叶声!”

周围顿时安静下来。大部分人是被步安突然意气风发的模样惊到了,少部分则是因为听出来这句“穿林打叶声”是指这四起的流言、议论和嘲讽。

雨帘外,屠瑶仍在走着,莲步轻移,踩在积水中也不溅起水花和泥污,整个人仿佛轻飘飘没有一点分量。宋青边走边回头惊讶地看向步安,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步安对着宋青咧嘴一笑,摊摊手,大声道:“何妨吟啸且徐行!”然后迈出檐下,穿过那层朦胧的雨帘,开始他的吟啸和徐行。他这副潇洒的样子,和之前与世无争的神情截然不同,却似乎这才是他本来的面目。

“竹杖芒鞋轻胜马!”他笑着摇头,手持竹杖,脚踩草鞋,整个人完全融入到了词句所表达的情绪中去。

屠瑶终于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站在雨中,像水墨烟雨的画作上,用来勾勒悠远意境的一个巧倩背影。

从点星殿内追了出来的大儒们,本来是要呵斥步安大声喧哗的,这时品出了他诗中平地惊雷般突起的豪情与气概,面色变得惊疑不定。

“谁怕?”步安的声音并不特别响亮,但是词句中蕴含的力量,却把满肚子烦闷,全用这反问句式给回敬了出去。

屠瑶翩然转身,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像欣赏,又像陶醉。宋青跑了过去,好奇道:“师尊,你怎么知道他有诗才的?”屠瑶微微一笑道:“我哪里知道,不过随口一说嘛。”

这时,天地风雨间,灵的变化异象开始酝酿。笼罩在天姥山上的深色积雨云层渐渐亮起,当步安念完“一蓑烟雨任平生”时,风渐渐平息,雨势都减弱下来。

宋青看着风云渐歇,喃喃道:“师尊,是《定风波》……”屠瑶点了点头。虽然邪月灭宋之后,历史上没有苏轼,但《定风波》这个词牌仍是有的。

点星殿门内,乐乎儒生听得心惊肉跳,喃喃道:“这……断然不是这庸才写的……”没人听到他的话。殿门前的年轻书生大半都被步安从平静中异峰突起的才情吓到了。

大殿檐廊下,吕飞扬听得心驰神往,见步安没了下文,长叹一声道:“可惜啊可惜……竟在此处戛然而止,若有下阕,哪怕比起上阕稍逊一筹,也是罕见的佳作了。”

众人听他这么评论,也猜测步安才思枯竭,纷纷摇头叹息,倒忘了刚才自己还在指指点点。

只有乐乎儒生暗道侥幸,总算保住一些脸面。

没有人知道,步安戛然而止,是被这风暂停雨暂歇的异象惊到了。他停下脚步,抬头惊奇地看天,好一会儿才抱着试试看的心情,突然高声吟诵:“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相迎”二字出口,他抬手指天,就在他手指的方向上,萦绕着天姥山一座子峰的水雾顿时消散,阳光从破开的云雾洞隙间照了下来,丝丝缕缕,美不胜收。点星殿门前的众人发出“轰”的一声惊叹。

这下,步安也彻底惊呆了,觉得自己像是拥有了无穷的力量,能够喝令天地,掌控风云!

他呆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身后突然传来吕飞扬的声音:“诗意快要聚拢英灵了,别停,坚持作完全词……”

步安回头看向点星殿,又看了看屠瑶和宋青,看到几乎每个人都殷切地看着自己。

他仰头看天,像要怀抱苍穹般张开双臂,以刺破云霄的豪情大声吟诵:“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话音刚落,点星殿上方的云层便翻腾不止,转瞬间飞霞万丈,流光溢彩!

有人在点星殿门口激动地呼喊:“诗意!是惊绝的诗意引动了先祖英灵!”

吕飞扬神清气爽地朝那乐乎儒生笑道:“李兄定要将这《定风波》抄下!拿去汴京给京城才子们赏鉴一番啊……”

李姓乐乎儒生亲眼见证了天地色变,也知道这词必然是刚刚问世,否则游灵(流动的英灵)早把它特定的诗意散布开来,绝不会形成眼前如此浩大的灵气异象。

他面红耳赤,只恨之前把话说得太满,又怀疑这天姥书院是故意摆了他一道,找了个惊采绝艳的学子来演这场戏给他看,好让他彻底下不来台。可他眼看天姥大儒赵贺的一张脸也拉长着,又觉得有些不对。

点星殿外,步安仍然用手指戳着天空,轻声嘟囔:“云开……雨落……刮风……打雷……”可是天空却兀自流淌着霞光,不再响应他的号令。

宋青走到他身边,不解道:“你在干嘛?”

步安扭头看他,焦急地指天道:“怎么不灵了?”

宋青摊手道:“什么不灵了?漫天英灵已经被诗意吸引过来了,你没看见大家都在修行吗?”

步安往点星殿方向看去,只见大小儒生们或站或坐,全都像是中了定身法。不远处屠瑶也闭目凝神,似乎陷入了沉思。

“你……我……他们……”步安突然一拍大腿道:“你是说,我念诗招来的英灵,好处都被他们占去了?!”他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之前吟诵词作时的潇洒气度已经一去不返。

宋青摊手道:“你也可以修嘛。”

步安急道:“怎么修?”

宋青道:“等啊,等着有和你气息相投的英灵们来献身。就像他们那样。”他站在那里,闭上眼睛,轻声道:“背诵典籍,或者冥思苦想,总之要让英灵们知道你的诚意。”

步安觉得他这说法实在有些儿戏,但还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照做。

过了一会儿,宋青闭着眼睛问:“你明明诗才横溢,干嘛刻意藏拙?”

步安随口道:“我哪有什么诗才,都是在那怪梦里听来的。”

“我就知道修齐师兄说得不对……”宋青好像在笑。

第七章 东坡地换东坡词

宋青说,修行人好比一只口袋,口袋里头无边无际,境界之差只是袋口大小。

书生的袋口小得可怜,只有微不足道的英灵才能钻得进去,最多聊胜于无。所以说,百无一用是书生。

大儒的袋口就大上许多,但凡气质相投,大小英灵都能往里钻,施展起灵力自然也威力惊人。

自愿来投的英灵中间,总有一些会舍弃残魂,来滋养你的命灵,命灵强弱之分,便是修行者的境界之分。而对本门经义的理解越深,吸收英灵的效率越高,得到英灵融合的几率也越大,所以“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怠”。

宋青说得玄,步安却有自己的理解。

在他看来,所谓“修行乃是神敬人”,看似很励志,其实却道出了修行者的被动和无奈。英灵看不见摸不着也抓不来,修行者只能靠“打扮自己”来勾引它们……

这打扮的技法,在儒门就是读圣贤书,读得越投入越享受,能勾引到的英灵就越多,气质也越佳,诚意也越足;反之,不注重个人形象,只单纯收集些气质差又没什么诚意的英灵,就没有多大卵用。道理跟谈恋爱也差不多。

步安这样理解,像是把世间的修行看成了一场大型相亲会,不能说不对,就是显得有些粗俗。

或许在他而言,情愿在这修行场中做一个四处出击,手段霸道的渣男;也不愿做个对镜梳妆,等待临幸的怨妇。

这天上午,天姥书院靠近点星殿的这片区域,寂静异常,所有人都站着不动,等待着儒门英灵前来“临幸”。

步安枯站了小半个时辰后,摇摇头,对天暗骂了一声:“我本将心对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就漫步山中,走走停停,偶尔瞥一眼闭目沉思的屠瑶。

自己招来的灵,居然对自己一点不待见,全被人家抢了去,他起先也气急败坏,后来慢慢想通了。自己对儒家精神实在谈不上有多认同,那些满脑子仁义道德的英灵们,骗不来是正常,骗来了也提升不了境界。

况且词是抄来的,念得畅爽,气也出了,心里也舒坦了,走走停停,就当是雨后的山间踏青好了。

其实,真正的原因在于,能抄的诗词还有的是!浪费一首就当初来乍到没经验,交个学费吧!

……

……

天姥书院山长怀沧之下,有国士一双,大儒十三,先生近百,书生过千。这一千多名书生中,一入院就能拜在大儒门下的,寥寥无几,宋青是其中之一。

现在步安也得了这项殊荣,高兴归高兴,可又觉得拜了个年轻美女为师,还要叫她一声“师尊”,总有些别扭,只好拿“闻道有先后”或者“三人行必有我师”来安慰自己。

他知道屠瑶不是真的看上了他的诗才,天空英灵聚拢的异象消失后,他就拖着宋青问:“你说,师尊是不是慧眼识珠,看出我天赋迥异了?”

宋青答得干脆:“不是。”

步安有些失望,又有些不甘心,追问道:“你怎么知道不是?你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宋青笑道:“因为是我给师尊出的主意嘛。你知不知道?书院大儒至少得有四个弟子,才能领到书院月俸,修平师兄不久就要去潼关戍边,今年春试又没有新弟子进来,师尊眼看就要领不到月俸了,我才给她推荐了你。”

步安心想,原来我就是个充数的,感觉有些丧气,也有些不解,问道:“那她干嘛不早点来?弄得这么惊险。”

宋青解释道:“师尊说,她不授课也不讲学,有些误人子弟,所以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别来误你……”

步安哭笑不得,一想又觉得不对,道:“她要真那么懒,怎么会年纪轻轻就入了‘养气’境呢?”

宋青说:“人比人气死人,山长怀沧说,师尊是天生思无邪。”

步安问:“思无邪很厉害吗?”

宋青道:“当然厉害,修行事半功倍还在其次,更要紧的是,只有思无邪的体质,才能修习六艺中最难也最神奇的一样!”

步安立刻想起那天屠瑶弄潮的神通,追问道:“是什么神通?”

宋青摇头晃脑地说道:“佛门才有神通,我们儒门习的是六艺,礼乐射御书术,师尊习的就是礼!”

他解释说,儒门六艺中,礼是礼灵,乐是音律,射是射箭,御是御剑,书是书法,术是驭物,其中御剑和礼灵最难,前者要到国士境界才能修习,后者更是需要万中无一的思无邪体质。

接着又问步安,有没有准备好置地的银子。

步安没听懂“置地的银子”是什么意思,经过宋青解释,才知道天姥书院不收学费,但是每个入门学子都要在这山间买一块地,自耕自种,自给自足,直到走时再以低价卖回给书院。

他问清楚地价,发现自己身上这些碎银,连流云台上那间小小的客舍都买不下来,心里顿时有些烦闷。上辈子买不起房也就算了,来到这里不但仍旧买不起,还他么成了“刚需”。

宋青后来又说什么择日拜师,步安就嗯嗯啊啊的应付,有些心不在焉。

……

……

当天傍晚,吕飞扬来流云台找步安,让他誊写《定风波》全文,说是书院惯例,要存档保留。

这浓眉大眼的家伙大概佩服步安的诗才,说话变得很客气,步安却跟他绕来绕去,一会儿说自己的字登不了大雅之堂,一会儿说这词也是他从某个姓苏的那里听来的,总之就是不肯动笔。

吕飞扬最后往竹椅上一坐,笑了起来,说:“别的入门书生随便夸上两句,就轻飘飘得意忘形,你却是个异类。实话跟你说吧,历代出自书院的诗词,确实是要存档,眼下就是我在管这摊子事,要你写下来也不白写,总要给你点好处。”

步安心想,我等了这半天,就是等你这句话,你早说多好,何必白费那些口舌。他早已问过宋青,在书院念诗招来英灵是没好处费的,要不然他也不至于为置地的事情伤脑筋。

戏已演足,他就不再绕圈子,苦闷道:“我确实有点难处,出来时钱没带够……”

吕飞扬没等他说完,便皱眉道:“书院要是出钱买你这首词,往后说起来,岂不失了风雅?”他能在春试担任诗词考官,自然是醉心于此道,难怪会在乎风雅。

步安却不在乎,摆摆手道:“我也不至于伸手要钱,就是现在没钱置地。”

吕飞扬这才弄清他的意思,笑道:“这个好办,我就自作主张,用一块戊地,换你誊写这首《定风波》存档,如何?”

步安不解道:“勿地是什么意思?”

吕飞扬笑道:“甲乙丙丁戊己庚辛,戊地就是第五等,小岭山巅或是大岭东坡。”

步安还从来没拥有过不动产,就算书院置地有些特殊,也难免会激动,但因为上辈子穷,养成了讨价还价的习惯,为难道:“戊地戊地,听上去像是好地恶地,有些不吉利吧。”

吕飞扬诚恳地劝道:“步安啊,你是学儒之人,不语怪力乱神。”

步安搞不清他是真诚恳还是假正经,他也只是随口争取一下,争取不到就算了,起身笑道:“对对对,子不语怪力乱神……戊地挺好的。我现在就写给你。”

头上三尺有英灵,吕飞扬一介大儒,步安不怕他收了字反悔,当下就研磨备纸,认认真真地写完了那首《定风波》,接着稍一迟疑,还是署上了“苏东坡”的落款。

他刚刚提笔,吕飞扬便爽朗地笑道:“好好好,好一个傲气小子!我给你东坡戊地,你还当真署了个东坡之名。这份桀骜,已得诗仙三分真传!屠瑶慧眼,我不如她!但今夜之事,将来传出去,也必是一段佳话!”

步安被他弄得莫名奇妙,心道:这也能联系起来?

等到墨迹干透,吕飞扬小心翼翼地将宣纸折好塞进怀里,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坐在那里说些春夜虫鸣蛙噪,世上人情冷暖之类不着边际的话。

步安应付了半天,才意识到,他是在旁敲侧击,勾引自己写诗,便笑着说:“吕师伯,这《定风波》我真是听来的,你不会以为我是开玩笑吧?”

吕飞扬这才仰天大笑出门去。

第二天清早,步安推门出去,只见流云台上比往日热闹了不少,有好些才子佳人徜徉在花间树下,摇头晃脑地感慨春色。不用说,准是听了昨天点星殿前英灵聚拢,天生异象的传闻,过来碰碰运气的。

念诗招灵这种事情,既然自己没有多大好处,干一次便够,多了就是犯傻。但进步心切的书院学子们却难缠得很,步安走到哪里,他们准会出现在哪里。

隔世为人,步安终于体会到了做名人的苦处,最后只好放下架子,主动迎上去,作了几首不着调的打油诗,才浇灭拥趸们的热情,重获清净。

第八章 才不做慈善诗人

几天后,步安从流云台客舍搬了出去,新居在观海岭的东坡,背靠青山,面朝云海。清晨站在门前,能看到太阳从云海上浮起的美景,偶尔没有云雾遮挡,就能瞧见极远处的越州城。

房子是砖木结构的小屋,约莫两间卧室大小,外面看有点破,里面……也挺破,算是表里如一。

步安敝帚自珍,忙前忙后一整天,把里外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就是门前一亩三分杂草丛生的旱田,暂时还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拾掇完这些,他站在门口欣赏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份财产。满意之余,又觉得少了些书卷气,于是写了副对联贴在了门框上,上联:仁义礼智信;下联:潘驴邓小闲。

宋青后来看见这副对联,说这邓小闲他是知道的,是越州城里青莲观的一个道士,可潘驴又是什么人。步安故伎重演,说是个故人,和一个叫西门大官人的商贾有些渊源。宋青对有人会单名叫个驴字表示很惊讶。

搬家后的第一天晚上,素素就找了过来。她成天往深山里钻,还得时刻躲着人,身上白衣白裤却一点不显脏。是个爱干净的孩子。

步安告诉她,这两天就要去拜师,顺便要问问收个妖在身边,坏不坏规矩。素素就说,那得给她送点东西,要不然不好开口。

步安笑道:“你长得呆萌,倒很懂人情事故。”素素不知道这算夸她还是骂她,眨眨眼说:“山中野兽也是这个规矩。”

于是第二天一早,步安去拜师时,手里便提着素素连夜抓来的两只野鸭子。春天水草足,把野鸭养得很肥,沉甸甸的。其实素素还弄来了几只野鸡,步安也不知道这个世界有没有关于“野鸡”的避讳,保险起见就没一起带上。

他先去找了宋青,宋青又找来了师兄师姐——眼下也成了步安的师兄师姐。

大师兄就是宋青总挂在嘴边的修齐师兄,姓祝,二十岁左右,面容俊朗、剑眉入鬓,腰杆挺得笔直。

二师姐叫楼心悦,看上去比祝修齐年轻一点,是个小家碧玉的江南女子。

三师姐叫方菲儿,才十六七岁就比楼心悦高出一截,英姿勃勃的,有点巾帼不让须眉的气概。

五人往屠瑶的住处去,边走边聊。大师兄祝修齐话不多,擅长总结性发言;二师姐楼心悦一路低头看着脚面,说话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三师姐方菲尔和宋青一样啰嗦,两人偶尔还拌拌嘴。

几人说起宋青刚入书院那会儿还住在山下儒岱镇,是师尊见他每天来回太辛苦,自掏腰包给他置的地。话里话外,都对屠瑶很尊崇,大概头一回见面,故意说给步安听的。

关于步安那首《定风波》,方菲尔说,住在沈溪的师姐妹们都在传“三步成诗步执道”,还说大才子果然见面……不如闻名。

步安还是老样子,笑着说自己没什么诗才,这词是听来的,见了面当然不如闻名,这叫‘见光死’。

众人问“见光死”是什么意思,步安解释说,有那些书信交往的男女笔友,遥遥不见时你侬我侬,等到见了面幻想准要破灭,这就叫“见光死”。

这说法闻所未闻却形象至极,大家都觉得好笑,宋青就说:“那天步安大发感慨,叹道‘人生啊……’你们猜猜他下一句是说的什么?”

方菲尔连猜几次都不中,楼心悦轻声道:“人生无常,谁能猜到呢?”

她这话说的有些幽怨,气氛便沉静下来,直到宋青说出答案:“他说……人生啊……地不熟!”

几人顿时大笑不止,连楼心悦都抑制不住笑意。步安耸耸肩,心想这群人笑点实在太低。

方菲尔见他悠哉悠哉的样子,半真半假地问:“步师弟是不是又在酝酿灵感了?”

步安摇摇头,心道:明知自己捞不到英灵,还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地到处吟诗作对,岂不成了广受书院群众爱戴的慈善诗人,傻子才会那样做。

祝修齐想起有关“傲气才子”的传言,以为他傲劲又发作了,便说方菲尔一向爽言爽语,让步安别放在心上。

宋青忙说,修齐师兄你不知道,他这《定风波》真的是听来的,是在那竹林怪梦里听来的。

祝修齐和方菲尔又都笑了起来,楼心悦也掩嘴微笑。笑过之后,祝修齐就告诉宋青,说这是步安谦虚的说法。宋青还是将信将疑。

方菲尔顺势问步安,那“东坡地换东坡诗”的传闻是真是假。

步安说凑巧罢了。

大家当然不信,欢笑之余,祝修齐也不忘劝上一句,说步安师弟是有才情的,只是傲气这东西有三分正好,再多便要招损;说师兄对你那首《定风波》也真心钦佩,但是出了这书院,还要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他这话其实说得已经挺重,步安却并不反感,因为他自认没什么才情,也没什么傲气,小气倒是有点,于是点头笑道:“师兄说得对,梗着脖子跟全世界做对是件很傻的事情。”

祝修齐这时大概也觉出自己话说重了,又往回找补了几句,见步安不气不恼,仿佛真的听了进去,不由得对传闻生出一丝怀疑。

这么一来一回,几人倒觉得这新入门的小师弟有点高深莫测。

……

观海岭比流云台要高许多,屠瑶居住的凌云阁更高。

天姥山据说是因为山势聚灵才建起了书院,步安总觉得这样太耽误事情,时间都花在上山下山了。但宋青说,就是要上上下下来来回回才算修行,否则便是修而不行。

步安对他的说法很不认同,劝自己说,权当锻炼身体吧。

拜师这天,步安找到宋青、聚拢师兄师姐再走到凌云阁,总共花了一个多时辰。将近三个小时。别人还好,他手上提着两只肥鸭,见到屠瑶时,手臂都快麻了。

他本以为拜师礼会很隆重,但屠瑶似乎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甚至见步安扭扭捏捏不打算跪拜,还笑着说:“算了,我比你们也没年长几岁,别把我拜老了。”于是连这最重要的一环也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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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准是家道中落了

入门训话没有省。

见屠瑶把其他几个师兄师姐和宋青都屏退出去,单独留他下来时,步安以为她真的要做规矩,只好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心说熬一熬就过去了,可没想到屠瑶的规矩也与众不同。

她说:“那些书文典籍,我有时也看得一头雾水,说是你的师尊,其实教不了你什么。我这里也没什么复杂的规矩,只有两条,一条给你,一条给我……”

步安倒是头一次听说,还有入门的时候,老师给自己做规矩的。

“对你的简单,就三个字,”屠瑶做了个三的手势:“莫作恶。”

步安点头道:“弟子谨记在心。”觉得这规矩也太简单了。

屠瑶笑了笑,道:“对我的那条,今天先不说,往后你会知道的。”

步安心想:还以为真要给你自己立规矩呢,原来是打白条。不过屠瑶给他定的这个规矩已经足够宽松了,他也没有别的奢求,想起自己还有别的事情要问,赶紧道:“还有件事情,不知道合不合书院的规矩。”

屠瑶摆摆手道:“你在我门下,不用管书院的规矩。凡事只要不破那三字之规,但做无妨。”

她坐在方方正正的宽大木椅中,显得很瘦,气质恬静,说话也还是平平淡淡的,可看在步安眼里,听在步安耳中,却忽然觉得很有气势,心中有些折服。

她是步安来到这个世界后见的第一个人,到现在也不过第三次见,印象却一次比一次深。

从湖畔凉亭抬手指路时美得令人不敢逼视的最初印象,到春试救场力排众议时的从容,再到眼下拜师礼上的不拘小节……步安有些没出息地觉得,要是把那个京城大官家的独生女换成屠瑶,入赘也就入赘了!从弟子变赘婿,好歹还涨了辈分呢!

说完了规矩,屠瑶又把大家喊了进来,祝修齐问了些修行上的问题,屠瑶碰上解决不了的,就直说不知道,知道的则往往一语中的——至少看祝修齐的反应是这样。

见这是到了答疑环节,步安也把自己的疑问提了出来。

他说,为什么只凭一首诗词就能聚拢灵气,又为什么明明是自己念的,漫天英灵们却对他视若罔闻。

屠瑶解释说:“诗意历来都深入世人魂灵,他们死后化灵,自然也会被诗意吸引;就凭这《定风波》问世时的天地异象,你就算不能进阶,也该攒上不少灵力,现在这种情况……我也看不清。”

她看不清,步安却看清了,因为这《定风波》是抄来的,词是绝妙好词没错,他自己却是个赝品。活人看不出来,英灵们都火眼金睛。

……

步安回到观海岭,问等在屋里的素素,让她仔细想想,有没有害过人,做过恶。素素想都没想就说有。

步安眉头皱了起来,心想这小猫妖长得一副无辜相,却怎么一点是非观都没有,作过恶,害过人,说出口毫无心理负担。

他复杂的心理活动才进行到一半,素素已一脸认真地问:“公子你忘了?我害过你,能有什么恶比这个还要恶?”

她旧事重提,步安也实在好奇,又问了一遍:“你到底是怎么害的我?”

素素仍旧老样子,一副打死也不说的女烈士态度。步安知道撬不开她的嘴,便问:“除了害我,你还害过别人吗?”

这回小猫妖才托着腮细细思索,问了些类似于“偷过小鱼干算不算?逮野兔时踩坏过庄稼算不算?”的问题。

步安见素素说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料她不算恶妖,就答应她可以留在身边。他说:“书院人多口杂,我带个精灵剔透的小女孩儿在身边,容易招惹是非,你最好变个童子的模样,对外就说是我的书童。”

素素见步安夸自己精灵剔透,小脸蛋一下子涨得红扑扑的,但却有些为难,低头摆弄着衣角道:“素素不会变童子。”

步安疑道:“妖不是都能变来变去的吗?”

素素委屈道:“可能别的妖会变,素素却不会。”

步安安慰道:“没事没事,变来变去也怪吓人的。不过,那你身上白衣白裤哪儿来的?”

素素像做了坏事被抓现行的孩子似的,挠着头尴尬起来:“刚刚还有一件恶事没说,这衣裳是去山下偷的……”

步安翻了个白眼,掏出两三钱碎银递给她,道:“那就再去一趟,这回别偷了,用银子买。”

素素缩着头颈接过银子,又不放心地问:“公子,童子是什么样的?”

步安想了想才道:“就像宋青那样。”

……

……

第二天宋青过来问步安,要不要跟修齐师兄一起去越州城捉鬼时,发现步安身边多了个白净清秀的小书童。

宋青话多嘴碎,步安怕他到处去宣传,就编了个故事,说他当初来书院的路上,遇到个生病的女人在插草卖儿,看着不忍就施舍了些银两给她,谁知那个女人不久就病死了……

他指着素素说:“喏!这孩子一心想着报恩,竟然自己找到山上来了!”这句倒不是假话。

宋青看着素素俏生生的模样,不解道:“可看上去不像是穷人家孩子啊。”

“准是家道中落了呗!”步安一摊手,扭头问素素:“我说的对不对?”

素素连忙点头:“对!就是中落了……”她看上去有些紧张局促,显然在说瞎话方面,还没有得到步安的真传。

宋青以为素素是怕生才局促,就不再盯着她看,只是轻声嘟囔了一句:“怎么穿得跟我一模一样。”便向步安解释起下山捉鬼的事情来。

越州城里的乡绅巨贾们要驱鬼保平安,凑钱请了青莲观的道士,国清寺的和尚。祝修齐四月底要出发去戍边,想着离开书院时,再为越地百姓做点什么,于是提议同门师兄妹也一起去捉一趟鬼。

宋青说,有祝师兄在,捉鬼手到擒来没什么危险,况且和尚道士有银子拿,我们去了想必也能捞点好处。

步安听到这里,当即答应了下来。他穿越过来快一个月了,还没去山下看过花花世界,更关键是冲着宋青说的“好处”。

琴棋书画诗酒花,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都要花钱,他身上这些碎银撑不了多久,是得想想赚钱的法子。那个逼他入赘的步鸿轩老贼,不上门来找麻烦就不错了,步安可不指望他给自己送银子。

大概是怕什么就会来什么。这天下午,步安正坐在破屋门口,一边看着破书,一边和素素讨论去捉鬼要准备些什么,就有个费永年的弟子来找他,说他家里来人了,让他快去瞧瞧。

步安嘴上说“好好好”,实际跟着走了一段就拐去岔路,带着素素跑到山上躲清静去了。

第十章 我去会会那老贼

夕阳下的天姥山温暖又平静,一人一妖坐在偏僻的山崖上,遥看落日和飞霞。崖上开满了白色的小花,足有一尺高的野草被傍晚的山风吹得轻轻摇晃。

素素说:“公子你看这群山静悄悄,其实躲着很凶的野兽呢,夜里打起架来又闹又血腥,还是人间好。”

步安说:“人间好是好,可人要是恶起来,比野兽还凶残,都说虎毒不食子,步鸿轩老贼却是为了自己官运亨通,要把亲侄子往火坑里推。”

素素问:“公子,那京城官家的独生女是不是又丑又凶?”

步安说:“丑不丑凶不凶不知道,但我要是入赘过去,往后得寄人檐下,看人眼色,受人鄙夷,遭人羞辱??”

素素惊道:“这可万万不行。”歇了一会儿又认真道:“那我们就在这儿一直躲着,躲到那老贼走掉为止。”

步安摇头笑道:“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见素素眨着眼睛看他,便解释道:“那老贼既然追到书院来了,多半铁了心要逼我去入赘。他拿出长辈身份压我,我是斗不过他的,得借书院这个靠山才行。”

他折了片草茎叼在嘴里,道:“所以,我躲一躲是躲给书院看,也躲给屠瑶看。”

素素也不知道听懂了多少,反应了一会儿才开心道:“还是公子聪明。”

步安看她天然率真的样子,心说:“我最多比你一只小猫聪明,跟那些老狐狸怎么比?”双手抱着后脑勺躺倒在长满草的山崖坡地上,看着蔚蓝色傍晚天空中一朵孤零零的白云,悠悠道:“书院这个靠山给不给我靠,美女师尊肯不肯替我出头,都很难说呢。连四品知府都要讨好的京官……好大的官吧?”

素素皱着眉头,像在努力思考。她一身童子装扮,有些婴儿肥的小脸,让人忍不住想去捏一捏。“公子啊,”她一脸认真:“我倒有一个办法。只要把那个独生女杀掉,婚约不就不做数了?”

步安惊得坐起身来,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可不能随便杀人。你老实跟我说,以前有没有杀过人?”

素素紧张道:“素素没杀过人,见过别人杀人,可旁边看着的都说杀得好呢。”

步安稍微放松下来,解释道:“那准是杀的坏人。有些坏人该杀。”

素素不解道:“那京城官家的独生女要公子入赘,难道不是坏人吗?”

步安吐出草叶,叹了口气道:“这鬼地方没有婚姻自由,我不乐意,她也未必情愿。总之,杀人不是小事情,以后不许瞎说,知道吗?”

素素眨巴眨巴眼睛,思考着婚姻自由是什么意思,又在想那个独生女如果也不情愿,这件事情还有什么难解的。她最终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便点点头道:“嗯,以后不瞎说了。”

步安拍了一下素素的脑袋,笑道:“你这连变个童子都费劲的小妖……还学人家喊打喊杀。”

素素扭头看着步安,很诚恳地纠正道:“公子……不是费劲,是变不了。”说变不了时还摇了摇脑袋,一副令人忍俊不禁的认真劲儿。

步安笑着起身,拍拍身上沾着的草茎,道:“躲也躲过了,态度也表达了,你先回去,我去会会那老贼。”

……

……

步安下到观海岭时,太阳已经下山,邪月挂在夜空正中。书院灵气重,走夜路并不特别可怕。

经过流云台附近,他碰上了一脸焦急的祝修齐。

祝修齐说:“步师弟你都跑哪儿去了,我们几个转遍了书院都没找着你,快去点星殿吧,令尊大人来了,师尊也在。”

步安笑笑说:“刚才在山上走迷路了,我这就去。”

头顶的邪月一动不动。步安数过,它从东山升起,要在夜幕中走上九晚,才最终从西山落下;同样需要九天九夜才重新出现在东面天际。人们管这叫九夕邪月,数字越小,邪月个头就越大,灾祸也就越凶。

据说邪月不会完全消失,但只要超过十三夕,就微小得像夜空中的一枚赤星,人畜无害。

步安心想,这大概跟公转周期什么的有点关系,可他一个文科生,搞不清楚这些。再说这个世界神神鬼鬼的,脚下踩着的还是不是个球都难说。

点星殿大门紧闭,门口除了费永年的弟子,还守着几个官差模样的人,见着步安时,作揖行礼,叫了声“三少爷”。

步安犹豫着是该敲门还是直接推门,就有人从里面把门开了开来,很热络似的招呼道:“三弟……我就知道是你。”

管步安叫三弟的,是个面生的年轻人,二十岁左右,戴了顶儒生帽,国字脸,鼻翼很宽,以步安的审美来看有点土,可放在当下勉强也能算美男子了。

步安心想,这人该是步鸿轩的亲儿子,就是不知道排行第几,面无表情地摊摊手道:“就是我……”

他也不跟这人废话,径直往殿内走。

点星殿他已经是第三次过来,但是今天的布置跟之前都不一样,条案换成了交椅,也没人席地盘坐,全都坐到了椅子上——看来条案是书院习惯,交椅则是照着官场规矩来的。

殿前正中坐着大儒费永年,费永年左手边稍嫌疏离的位置上,是个面色红润身宽体胖的中年人,虽然没有穿着官服,但步安还是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跟刚才那个宽鼻梁的家伙长得很像,必定是他的便宜大伯,嘉兴知府步鸿轩。

书院大儒吕飞扬和屠瑶坐在费永年的右手边,屠瑶资历比费吕二人都要浅些,是故敬陪末座。

步安低着头,抬眼从发梢间扫了一圈,就往屠瑶走去,站在了她的身后。

殿内的气氛有些奇怪,谁都不说话,步鸿轩好歹还笑眯眯的,可费永年和吕飞扬就明显对他不怎么待见。

有了春试的经历,步安本来还对书院大儒有些意见,这时又觉得这些自命清高的知识分子都是铁骨铮铮的好汉。心想,只要书院能帮自己过了这关,把那入赘的婚约毁了赖了,往后也得知恩图报,为书院复兴尽一份力。

这时殿门突然打开,官差们抬着两个大箱子,被刚才管步安叫三弟的国字脸领着走了进来,两个箱子看样子挺有分量。

步安暗道:这老贼见风头不对,是要送礼了吗?

第十一章 三年之后九月九

果不其然,只见步鸿轩起身道:“余大人说,天姥书院乃诗仙福地,这次步安能够入读书院,他也快慰之极。所以命我送来这两箱经史子集,对诸位略表谢意。”

费永年冷冷道:“余大人与步安,也有渊源?”

步鸿轩爽朗一笑,道:“我倒忘说了,犬子步安年前就和余大人家的千金订下了婚约。”

费永年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侧头瞥了步安一眼,又对着步鸿轩道:“这么说来,是要恭喜步大人了。”话是这么说,可他一副吞了个苍蝇的样子,一点没有要恭喜谁的意思。

吕飞扬虽然不说话,但是神情也差不多,倒是屠瑶仍旧漫不经心,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脚面。

步安心想,那个什么余大人想来就是老贼要巴结的京官了,看费吕二人的反应,大概是和这人有过节,自己得抓在这个机会,赶紧表明立场,于是大声道:“余家千金和我八字不合,这门婚事我不答应!”

步鸿轩没想到步安会有这个反应,又惊又怒,狠狠瞪了他一眼,道:“放肆!婚姻大事哪里轮得到你插嘴?!”

步安心想:“反正都撕破脸皮了,我不但要插嘴,还要跟你斗斗嘴呢。”故作悲痛道:“家父亡故时,就将我唤到病榻之前,说他虽然明知一死皆休,却放心不下我,说让我要提防我那大伯……”

步鸿轩一张老脸憋得一阵红一阵青,伸手指着步安:“你,你……”

步安朝前跨了一步,争锋相对道:“你当年逼死我双亲,现在又来逼我入赘!你怎么不把自己亲儿子入赘过去?!”逼死双亲什么的,当然是步安当场杜撰的,他自忖势弱,要对付这老贼,不使点阴招、泼点脏水是不行的。

大殿正中刚把箱子放下的官差们全都吓得低头噤声,仿佛刚刚听到了足以遭致杀身之祸的的天大秘密。步鸿轩则是怒急攻心,气得浑身发抖。反而是他儿子出声呵斥道:“三弟!你怎么能血口喷人,爹爹当年……”

“当年之事,另作他论。”费永年打断了步家公子,多半也听出来这事是子虚乌有,说回正题道:“不过步大人逼亡弟之子入赘余家,终归有些不妥吧?”语气明显带着不屑,毕竟在这个世界,对于读书人来说,入赘是一桩奇耻大辱。哪怕入赘到皇家,去做了驸马爷,也是自绝前程。

步鸿轩多年混迹官场,终归定力了得,面色渐渐缓和下来,感慨道:“孽子忤逆,却也怪我平时管教无方。余大人老来得女,视若掌上明珠,怎么会亏待了他,这次特意命我送来这些经史子集,就可见爱护之心。”

步安心想,什么爱护之心,这堆书一准是你自己弄来的,硬要狐假虎威。

“鸿轩兄此言差矣,”吕飞扬摇头道:“余大人膝下无儿,招赘是在情理之中,可是步安才情了得……你不是还有两个儿子吗?”

这句话正好击中步鸿轩的命门,他是还有两个儿子没错,可那两个儿子是亲儿子,步安却只是他从亡弟那里过继来的养子。

他知道自己理亏,避重就轻道:“吕兄说笑了,我这孽子不要说和余大人家的千金相比,就算比起他的两位兄长都要逊色得多,能与余家小姐共结连理已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吕飞扬看了看大殿正中一脸恭谨的步家公子,道:“春试那日,步安在这殿前三步成诗,一首《定风波》技惊四座,诗意聚英灵,止风云,生天地异象,你这次子也有如此才情?”

步鸿轩显然还不知道这件事情,心里一万个不信,却又不好当面拆穿,顺水推舟道:“若如吕兄所说,我这三个儿子中间,也只有步安才配得上余大人家的千金。”

吕飞扬神情一愣,大概从没见过有人能把翻手覆手做得这么自然,仿佛秀才遇上了兵,一下子被堵住话锋,没法往下说了。

步鸿轩赶紧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婚约已订,白纸黑字……”说到这里便不再往下,意思很明了:订都订了,你们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吕飞扬无话可说,只是看了看步安,摇头叹息。

步安见屠瑶神情没有任何变化,正想着美女果然靠不住,她却突然慢条斯理地说道:“都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步安既然父母早亡,我这做师尊的,不知道能不能替他做个主?”

步鸿轩也没想到会有这一出,略微惊讶后,立刻镇静下来,为难道:“婚约已立,余大人……”他拖着长音,显然是要借这余大人的威势来用一用。

屠瑶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反对这门婚事。”步安惊讶地看向她,心想:你这就算了?

步鸿轩则欣然道:“是了,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步安又惊讶地看向这老贼,心道:“你倒是会活学活用,人家那个婚跟我这个婚是一回事儿吗?”他此时已经打定主意,婚约什么的都见鬼去吧,实在不行,先去出家当几年和尚,等那个余千金熬不住嫁给别人了,再来还俗。

屠瑶却并没有就此放弃,侧头思索道:“我记得幼薇小姐才十三岁吧,婚嫁大事应该还不急。不知道这婚约上可曾定了日子?”

步安眉头微皱,连屠瑶都知道余家千金的名字,想必那余大人是个厉害角色。

步鸿轩的反应和步安正好相反,他见这年纪轻轻的女人随口就把余家千金的闺名说了出来,知道她多半也出自京城豪门,心中生出一丝警惕,道:“三年之后,九月重阳。”

屠瑶沉吟片刻,又意味深长地瞥了步安一眼,点头道:“这样也好。”

步安心想,屠瑶第一次在湖面相见时,就说他适合去修佛,现在说这样也好,多半是让叫他去做和尚躲一躲了。心里有些不甘,暗暗哼了一声,抬头时,看到刚刚进来时替他开门的那个国字脸正冷冷地朝他看过来。

他比了个中指,见对方一脸茫然,又无声地说了句“去死”,确认那张国字脸涨红起来,这才撇撇嘴,低头不去睬他。

第十二章 两条岔道好难选

夜色已深,师徒二人沿崎岖的山道上行,步安跟在屠瑶身后,时不时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花香。

想起步鸿轩老贼临走前投来的那道夹杂着威胁和轻视的冰冷眼神,步安就觉得牙痒痒的,心想:要是能照着那张肥脸,抡圆了扇个结结实实的巴掌,一定会很爽。

邪月仍旧挂在天上,但是看着屠瑶身穿素白长裙的纤瘦身影近在咫尺,血色月光洒下的诡异气息也似乎因她而消减了大半。

眼前这个美女师尊的每一次出现,都伴随着令步安感到意外又暗自钦佩的举动,可这一回,他却有些摸不着头脑。

屠瑶既然要拿出师尊的身份来替自己做主,怎么说到一半又突然妥协了?真是捉摸不透。

山路石阶陡峭,屠瑶的脚步却轻松至极,想来是修行人的本事。步安看得有些神往,见她一直不说话,终于气喘吁吁地问道:“师尊,那个余大人是什么来头?”

屠瑶迈上一级石阶,淡淡地答道:“督察院,左督御使余唤忠。”

步安不解道:“那是多大的官?”

屠瑶扭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是觉得有些好奇,摇摇头道:“天下不知道余唤忠的人怕是不多。”

步安摊手自嘲道:“我连半部论语都不知道,那余唤忠总不能比论语更出名吧?”

“那还真的难说……”屠瑶无奈地笑笑,边走边解释道:“他本是先皇身边的武僧护卫,五十二岁奉旨还俗,先皇问他俗家姓什么,他说‘我只知忠君,而不知有家’,先皇于是赐名余唤忠。”

步安心想,这人够不要脸,一定是个厉害角色。

屠瑶继续说道:“余唤忠官居二品,与乐乎仰纵、延庆观若朴子并称汴京三杰……”

步安停下脚步,惊道:“他也是修行者?”

屠瑶悠然道:“汴京三杰都是修行人,本是一僧一儒一道,三人境界相当,余唤忠不动明王,仰纵无双国士,若朴子无量真人。”

步安一边费劲地跟上屠瑶,一边琢磨着,国士境界比大儒还高一阶,无双国士又比国士高一阶,而自己却是个比大儒都差了两阶的小小书生,假如入赘去了这种强人家里,做个循规蹈矩的“小媳妇”,简直跟坐牢没两样,还不如效仿这人,先做和尚再还俗,曲线救国吧。

屠瑶又道:“大梁官场素有儒媚之争,余唤忠便是媚党中坚,你身在儒门,却与余家订了入赘的婚约,夹在中间,处境微妙,若是三年之后真的入赘过去,恐怕两边都不讨好……可惜书院式微,无力为你撑腰。”

步安发现自己费劲找来的靠山并不怎么靠谱,心里难免有些郁闷,随口问道:“媚党是个什么东西?”

他既然连余唤忠都不知,不知道媚党也就没什么奇怪,屠瑶并不惊讶,边走边解释道:“梁取旧朝而代之时,天下儒门于龙兴有功,所以当年太宗皇帝曾定下‘君儒共治’的规矩。大梁历代皇帝不敢违背祖训,却又要削弱儒门的影响,于是内举宦官、外举奸佞,是谓媚党。”

屠瑶顿了顿,不忘提醒道:“媚党不是个好词,他们是自称帝党的,你在外面可不要说漏了嘴。”

步安点点头道:“我有一件事情想不通,余唤忠还俗做了官,还娶妻生子,为何身上的佛门修为还能保留?那些死去的佛门英灵们对他就没意见?”

他这么问,是给自己想退路,要不然做几年和尚以后还俗了,辛苦学来的佛门修为就要废掉,岂不是全白弄。

屠瑶解释道:“世间修行法本就不同,余唤忠幼时在汴京护国寺出家,是个密宗弟子,讲究灌顶与密修……个中辛秘我也不便与你细说。”

步安“哦”了一声,心想终归还是儒门规矩大,漫天英灵全都身兼教导主任,太压抑人性,相比之下,去做几年逍遥和尚也不赖。

屠瑶见他不说话,以为他心中郁结难解,轻叹一声道:“我知道你不愿入赘,但既然有三年之期,就还有办法可想。”

步安脱口而出道:“我懂的,能躲则躲,躲不了就剃发出家,先去做个和尚再说。余唤忠再有权势,总不能从和尚庙里把我抓去成亲吧?”

屠瑶突然转过身来,眼神仍旧平静,却自有一股平静的力量,微微蹙眉道:“你想躲是躲不过去的,只有让他躲着你。”

步安一脸惊讶:“让他躲我?他凭什么要躲我?”

屠瑶正色道:“伴君如伴虎,余唤忠早年陪在先帝左右,已经养成了谨小慎微的性子。你若是离经叛道,他怕恶名传到皇上那里,必然会躲着你;你要是名扬四海,他也知道小庙容不下大佛,更加不敢招你入赘了。”

步安点点头,觉得很有道理,这两条路确实都可以躲开入赘,两相比较之下,名扬四海似乎更过瘾一些,就挠着头问道:“怎样才能算名扬四海?靠吟诗作对行不行?”

屠瑶沉吟道:“你要是能在三年内凭着诗才连破两境,自然能算。可假如单有诗才,哪怕常有惊人之作,到头来也只是替人做嫁衣,算不得名扬四海。”

三年内连破两境,就是说要在十九岁之前跨越闻道、明德两重境界,入养气境,晋升大儒。步安皱眉道:“师尊,十九岁晋升大儒,当世也只有司徒彦一人吧?”

“是啊,当世只有司徒彦一人……”屠瑶遥望血月下的群山,脸上闪过一丝难得的忧愁。

这神情看在步安眼中,隐约猜到,她该是想起了司徒彦——那个已经名扬四海的儒门天才,转去汴京乐乎书院之前,想必和屠瑶两人是这天姥山中的金童玉女。

一念及此,步安隐隐觉得胸口有些憋闷,他掩盖住这层情绪,咧嘴一笑道:“谢谢师尊,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说着便头也不回地往观海岭方向走去。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血色月光笼罩下的山道上,屠瑶才从群山间收回目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第十三章 公子小心被雷劈

素素坐在小破屋的门槛上,眼巴巴地等着,看见步安从山那边走过来,立刻起身跑了过去,忧心忡忡地问道:“公子,那老贼被赶走了吗?”

步安耸耸肩苦笑道:“人是走了,把麻烦留下了。”

素素眉头紧皱,跟在步安身后走进黑黢黢的小破屋,看着他点起油灯,从水缸里舀水洗脸,终于忍不住问道:“公子……是个什么麻烦?”

“小麻烦,”步安搓过布巾递给素素,“就是从明天起,你家公子要离经叛道了。”

“我洗过脸了,”素素推开布巾,好奇道:“公子,离经叛道是什么意思?”

步安刚要把布巾晾起来,忽然想起什么,扭头道:“你是怎么洗的脸?”

素素理所当然地舔湿了掌心,然后用手掌在肉嘟嘟粉嫩嫩的脸上来回抹了两把,双手一摊,言下之意是,除了这么洗,还能怎样?

“你这就叫离经叛道。”步安啼笑皆非,赶紧教了她一遍,该如何用布巾浸水洗脸,还不忘强调道:“记住,以后除了吃饭,不准用舌头到处舔,那样会被别人看出来你是妖的。”

素素照着步安教的法子规规矩矩地洗过脸,又和步安挤在一个破了角的大木盆里洗脚。

这时,步安故意踩住素素的小脚丫,笑吟吟地看着她,见她毫无反应,才挠头不解道:“别的猫都不喜欢被摁住爪子的,你怎么不一样。”

素素嘻嘻一笑道:“我倒觉得被公子踩着脚,舒服得很呢。”

屋子里唯独一条布巾是用来擦脸的,洗完脚只好搁在盆沿上晾干。素素的一双小脚洁白如玉,步安拿脚趾头去搓她脚底时,她就一边躲开,一边咯咯咯笑。

昏黄油灯下是家徒四壁的小破屋,可一人一妖,一主一仆却嘻嘻哈哈,丝毫不显得寒酸。

等晾干了脚,步安套上布鞋出门倒掉洗脚水,回来时,素素已经钻进了被子。步安睡到了她的对面,盖上被子,吹灭了油灯,提醒道:“喂……睡着了可别舔我的脚啊。”

素素笑着“嗯”了一声。

过了好一会儿,她又想起来之前的话题,“公子,你从明天开始,也要用口水擦脸了吗?”

步安笑着摇摇头,心想,这小猫还真单纯,自己说什么她就信什么,仰面看着漆黑一片的天花板,解释道:“我那师尊说,要想不去入赘,要么就名扬四海,要么就离经叛道……”

“公子,为什么不选名扬四海呀?听着比离经叛道好呢。”素素小声说道。

“这你就不懂了。”步安双手交叉抱在脑后,“凡事都要讲究个成功率,不能抱死在一棵树上。况且,离经叛道和名扬四海,谁说不能两者兼得呢?”

他说得轻巧,心里却并不轻松。要做到屠瑶所说的离经叛道,势必要同恪守中庸的儒家精神南辕北辙,把飘在头顶三尺的儒门英灵们全给得罪了。

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也不算什么,反正自己和这儒门有些格格不入。念诗招灵又不只对儒灵管用,树挪死人挪活,说不定换个地方更加如鱼得水。

“素素啊,“他轻声道:“明早下山后,我就要去世上修行,三年五载怕是回不了这间书院了。”

“公子去哪里,素素便去哪里。”素素无所谓地说道,顿了顿又不解道:“公子……到底离经叛道是什么意思?”

步安感慨道:“大概就是行为不端,举止怪异,语不惊人死不休,别人说东我说西……嗨!就怕这样装逼迟早要被雷劈。”

开始几句素素还能听懂,到最后那句就完全不知道什么意思了,她有些担心地问道:“公子不会真的被雷劈吧?”

步安失笑道:“放心吧,劈也只劈我一个。快睡,明天还要早起呢。”

伴着春夜里轻柔的风声和虫鸣声,素素很快就睡了过去,发出极轻微的鼾声,步安却仍旧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好一会儿才翻了个身,轻道:“步鸿轩老贼你就看着吧,总有一天,我要把你两个儿子全送去入赘……”

……

……

“阿嚏!”

天姥山下剡溪渡口,刚刚拔锚启程的官船船舱里,嘉兴知府步鸿轩猛地打了一个喷嚏。

次子步纬平赶紧吩咐下人去准备姜茶,不无担心地问道:“爹爹,我看三弟来了这天姥书院,像变了个人似的。他将来入赘余家,万一真和余家小姐情投意合,会不会反而要对我们不利?”

步鸿轩在铺着锦缎的床沿坐下,裹了裹身上披着的大氅,摇头轻笑道:“余家千金是闻名汴京的才女,怎么会看得上他。要不是余大人一心招赘,恐怕上门求亲的都要挤破余府大门。那没用的东西入赘过去,只是余家用来传宗接代的器物罢了,无需多虑。”

步纬平笑着点头道:“爹爹说的是!寻常人家的赘婿,说话还不如主家的贴身丫鬟管用,倒是我想多了。”

步鸿轩沉思片刻,道:“纬儿,你这次回了嘉兴,便换船北上,趁着经平还在汴京,正好替你引荐京城才俊。再晚些,他怕是要离京赴任了。”

步经平正是步鸿轩的长子,今年二十六岁,七年前就去了汴京,算上新皇登基后开的恩科在内,总共考了三次功名,全都名落孙山。

步鸿轩大概也知道这个长子没有多少才学,对他屡试不中也不责怪,只是从不间断地拿银子喂着,让他尽力结交京城的达官子弟。

这次凭着余大人的这层关系,步经平终于捞到了一个从七品的小官来做,不久就要南下任职。

步纬平从下人手里接过姜茶,恭恭谨谨地递到步鸿轩面前,道:“爹爹之前说,要我去汴京考那乐乎书院,纬儿却有些不明白。余大人和儒门势同水火,三弟只是个赘婿,自然不打紧,可我万一也考进书院,岂不是对您不利……”

步鸿轩凝神道:“你要是考进了乐乎书院,我便假意与你断绝关系。”

步纬平惊得跪倒在地,哭道:“爹爹!您就是打死了我,我也不要叛出家门!”

“混账!”步鸿轩突然暴怒起来,“你是要断我步家的血脉不成?!”

步纬平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不解道:“爹爹……这又从何说起?”

步鸿轩看了一眼紧闭的舱门,长叹道:“纬儿,你可知世事难料,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日帝党得势,朝中却有不少人暗送子嗣去考书院。只因邪月临世,谁能保证皇上不对儒门又起了借助之心……”

步纬平似乎听懂了一些,疑道:“您是担心余大人那边……”

“皇上想以逐月令笼络天下修行者,这是一桩阳谋,一旦成功,儒门要被釜底抽薪;可万一不成,皇上恐怕又要转回头来讨好儒门……”步鸿轩顿了顿,轻声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皇上登基之后换了一大批重臣,偏偏留着余大人,你知道是为什么?”

步纬平一脸茫然。

步鸿轩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以极低的声音道:“皇上把逐月令相干事宜,都交给督察院分管,此事若成,余大人自然坐定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肱骨之臣,若不成……那他项上的人头,便是皇上给天下儒门留着的一桩赔罪礼……”

步纬平听到这里,顿时冷汗如注,抖抖瑟瑟地说道:“可,可是……邪月之患,岂,岂是修行者能应付的?”

步鸿轩摇头道:“邪月不可怕,可怕的是人……”他见次子步纬平听不懂这中间的意思,喟叹道:“为父将你三弟送去余家入赘,是火中取栗,险中求富贵,正是如此,才要把你送去书院,为我步家留一条后路,你明白了吗?”

步纬平这才含泪点头。

第十四章 驭物射箭吹笛子

次日清晨天刚亮,步安就和素素一起,把小破屋简单打扫了一遍,郑而重之地合拢了房门。

两人站在斑驳的木门前,素素不舍道:“真是可惜呢,好好的房子,从今天起就要空关着了。”她在这间屋里才住了一晚,却因为在这里头一次感受头上有瓦的人间生活,对这间小屋有着不一样的感情。

步安却没她那么多愁善感,转过身遥看越州城的方向,颇有些豪气地说道:“从今往后,就要跟着公子我踏进这十丈红尘了,怎么样?想想就带劲吧?”

素素嘻嘻一笑道:“带劲!”似乎转念就已经把刚刚的离愁别绪忘得一干二净。

两人都身无长物,空着手就去找宋青汇合,按照约定出发去越州城捉鬼。

从天姥山到越州城,骑马只需要小半天,但是步安和宋青都没有马,甚至连头驴子都买不起。于是祝修齐、楼心悦和方菲儿三人也就陪着他们步行。一行六人在儒岱镇上买了些干粮就上了路。

关于素素的来历,步安照着和宋青说过的那样,又重复了一遍。素素这个名字太过阴柔,步安说的含糊,大家就理所当然以为这童子是叫“苏苏”。

芳菲儿显然很喜欢这个模样俊俏、身世可怜的小童子,一路上对着素素问长问短,把她问得难于招架;楼心悦却悄悄地塞了些吃的给素素,还把方菲儿拉到一边,轻声提醒道:“这孩子看来是不想说那些伤心事,师妹就别问了吧。”

她们俩身上除了各自多了个背囊,别的装束和在书院时没有两样,祝修齐却背了一张显眼的长弓,只是没有随身携带箭囊。

这天春光明媚,路旁草长莺飞,官道上却车马寥寥,路过的几个小镇子也都显得有些萧条。

中午坐在路边休息时,步安问起祝师兄为什么只背着弓,却不带着箭囊。宋青抢道:“修齐师兄习的是射艺,以灵力为箭。”

这下打开了话题,步安才知道,楼心悦来自越州书法世家,擅长书艺;方菲儿是武官之女,专修术艺。

宋青说:“步安你还没见过呢,修齐师兄能在百米外射穿大腿粗的杨木,心悦师姐写的字比道家的符文还管用,菲儿师姐能以灵力隔空取物。”

步安不住点头,又问:“那你又擅长什么?”

宋青神神秘秘地答道:“我习的却更高妙。”

“嗨!”方菲儿突然笑着插嘴道:“他就是个吹笛子的!”

众人大笑,宋青却撅着嘴道:“吹笛子怎么了?笛子吹得好也是本事!”他见大家没什么反应,赌气道:“正好上次借着步安吟诗聚灵时,我攒了一些灵力,就给大家吹一曲罢!”

说着便从腰间抽出一管竹笛,放在唇边吹奏起来。他吹笛的样子,像个悠哉悠哉的牧童,只是身上的打扮是书生模样。

乐曲声一响起,步安便感觉到了异样,周围的空气里似乎有蒲公英的绒花飞舞着,微小的绒毛被春日的阳光照得晶莹透亮,官道旁的花草,树上枝头的嫩叶也随着笛声轻轻摆动。

祝修齐、楼心悦和方菲儿一边喝水吃干粮,一边笑眯眯地听着曲子,素素却追着蒲公英跑,像一只被活物勾起了兴致的小猫,天真又烂漫。

一曲吹罢,宋青从唇边拿下竹笛,颇有些自负地说道:“要是在夜里,我这笛子一吹,附近的恶鬼全都要吓跑。”

步安见到刚才的异象,对这圆头圆脑的家伙,有些刮目相看。正要夸上几句,却见素素仍旧颠来跑去,追着一朵飞舞的小黄花,神情认真又投入。

那黄花忽上忽下,好几次都差一点被素素捉住,可每每都在她堪堪碰到时,腾的一下又飞远。

步安怕别人看出她猫妖的身份,赶紧干咳了几声,素素这才意识到不对,红着脸停了下来。

“追啊……怎么不追了?”方菲儿笑着问道。

素素光摇头不说话,眼睛看着步安,像是生怕他要骂自己。步安心想我平时又不凶你,你现在一副童养媳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虐待你呢。

他知道那朵小黄花是被方菲儿控制着的,赶紧避开素素可怜巴巴的眼神,摇头感慨道:“方师姐真是了得。”

“这就算了得吗?”方菲儿似乎来了兴致,笑道:“步师弟再看这个!”说着一扬手,身边碗口粗的水杉树突然一震,抖落漫天树叶,那树叶并不直接落下,而是随着方菲儿的手势在空中旋转飞舞了几圈,才呼的一声四下飞散。

步安看得张口结舌。

“步师弟!”祝修齐朗声喊道,“师兄也来为你表演一手!”说着便潇洒至极地从背上抽过长弓,身姿转过半圈,单膝半跪,挽弓如同满月,然后“砰”的一声松开弓弦。

步安朝着他长弓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几十米外的杂树林中,缓缓倒下一棵树来,他看得心驰神往,喃喃道:“祝师兄好本事……”

宋青笑着走了过来,道:“那当然!师兄师姐都是明德境界的先生了!”

祝修齐把长弓重新背了回去,微笑道:“跟师尊比起来还差得远呢。”他看上去一脸诚恳,显然是对屠瑶崇拜到了极点。步安想起屠瑶稍一弯腰就能把一池湖水都倾倒过来,也觉得他这话没有半点虚假。

方菲儿朝着楼心悦道:“师姐!我们都给步师弟献过丑,就剩你了。”

楼心悦脸上挂着笑,声音仍旧轻轻的,“写字大家都会,没什么看头。”

方菲儿和宋青都大呼扫兴,祝修齐却劝道:“这次去越州城捉鬼,总能看到心悦的绝技,不需急在一时。”

步安被他们几个的手艺勾得心头发痒,下午赶路时就拉着宋青问东问西。

六人虽然没有骑马,走得却不慢,快到傍晚时,已经行了半程。邪月临世,野外恶鬼丛生,祝修齐也不敢托大,就带着一行人在一个名叫柳店的小镇上投宿。

第十五章 此间小镇在闹鬼

柳店镇沿河而建,站在河上石桥往两边看,能瞧见河岸石阶下淘米浆洗的女子、屋舍门前含饴弄孙的老人、乌篷船里撑着竹篙的渔夫和傍晚天空中稀稀落落的炊烟。

乡民们见步安一行都打扮文气,就有人壮着胆子上来问,是不是过路的儒门书生,听说他们来自天姥书院后,都又惊又喜,几乎奔走相告。

几人被带到了镇上的富户家里,被乡绅模样的男主人小心翼翼地招待着,围坐八仙桌旁,喝着越州龙井,尝着茴香豆和松子糕。

不多久,上了年纪的当地保正也找了过来,听到六人中竟有三位先生时,一张老脸激动得颤颤巍巍,凄苦道:“不瞒祝先生和两位女先生,我这柳店镇白日还一派清平,夜里闹鬼闹得凶啊!”

屋主一边搀扶着老保正,一边也摇头叹息。

祝修齐起身说:“老人家不必担心,我们既然路过这里,自然要为你们除一除害。你先坐下,给我们说说,这恶鬼平时是怎么闹的,有没有害过人?”

男主人闻言搀着老保正坐下,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总算把镇上闹鬼的事情说了个八九不离十。

柳店镇向来民风淳朴,乡志上记载的凶案屈指可数,照理不会有什么恶鬼,可坏就坏在这小镇沿河而建。

历朝历代不知道有多少薄命女子在这条河里轻生,又不知道有多少对狗男女在这里沉了塘,浸了猪笼。现在邪月一来,她们全都化作了厉鬼,每到夜里就在岸旁出没,吓得人根本不敢出门。

步安心想,投河自尽的大概都成了小鬼,被沉了塘的冤屈可就大了,说什么民风淳朴,把那些野鸳鸯绑住了活活淹死的,还不就是这些淳朴的乡民嘛。老实人理直气壮地干起坏事来,可真是吓人。

话虽如此,他也不至于拿自己这套价值观来要求这些人,只是低头翻了翻白眼。

祝修齐听完两人诉苦,略一思索,道:“现在天色尚早,我们先找个住处歇一歇脚,天一黑便去捉鬼。”

老保正赶紧拄着拐杖站了起来,连连作揖,不住道谢;男主人也立即张罗着给众人安排住处。

步安和素素被分到了这家的一间小厢房,房间布置得有些书香气,大概是男主人家的某个少爷住的。他直挺挺躺倒在床上,心想天姥书院也不算太没落,至少名头在这柳店镇上还是很管用的。

素素坐在床沿,撑着脑袋想事情,过了一会儿才问:“公子,有人跳进河里寻死变成了鬼我能听懂,可是沉塘和浸猪笼又是什么意思?”

步安摇头笑道:“小孩子家家的,说了你也听不懂。”

素素低头“哦”了一声,眉头却仍然微微皱着,显然是试图自己想明白这件事情。

步安坐起身来,道:“走了一天路,你不累的吗?”

素素眨了眨眼睛道:“不累啊,一点都不累呢。”

“不累?”步安顺势趴在床上,很不要脸地说道:“不累就给我捏捏腿吧!我可累得腰酸腿胀!”

素素欣然答应,一双小手在步安的腿肚子上轻轻**起来。

“重一点……再重一点……哎哟,别那么重……对就这样。”步安舒坦地蒙头钻在干干净净的被褥里,感慨道:“素素啊,等到了越州城,我也要挣下这么一座大宅子。”

素素不解道:“公子不离经叛道啦?”

步安蒙着被子瓮声瓮气地说道:“离给自家师兄师姐看有什么用?等到了越州城再说吧。”

他指挥着素素又捏又敲的,似乎要把她往洗脚妹的方向发展,一会又低声感慨道:“别说什么大宅子,再不想办法赚点银子,怕是连饭都要吃不上了。”说着又觉得祝修齐这人太好说话,答应替人家捉鬼,却连价钱都不谈一谈,要是到了越州城还这股两袖清风的正派劲儿,自己可不能跟着他去喝西北风。

没多久宋青过来敲门,说主家很大方,在河岸旁摆了一桌露天酒席,这下可以一边吃喝一边捉鬼了。

天色渐暗,步安和素素跟着宋青穿堂过户,往临河的街上走去,中途却被方菲儿拦了下来。她站在萧墙下最后一抹落日的余晖里,大大方方地说道:“祝师兄过一阵就要北上,楼师姐有些话要对他讲,我们先避一避,等他们讲完了再去。”

宋青叉着腰,咽了咽口水,狐疑道:“心悦师姐有什么话非要避着我们不可?该不是他们俩故意使坏把我们支开,趁机把好酒好菜先尝个遍吧?”

素素听他这么一说,也觉得有道理,一边抹着嘴角,一边用征询的眼神看着步安。

“两个小屁孩,什么都不懂。”步安笑着摇头,经过方菲尔这么一提醒,他自然猜到了楼心悦对祝修齐芳心暗属,心想:这个楼师姐看着内向,关键时刻倒还挺勇敢的。

他走到方菲儿身边,透过萧墙一旁美人蕉叶子间的缝隙朝外面看了一眼,似笑非笑地说道:“楼师姐性子慢,估计得要一会儿呢。”

方菲儿耸耸肩道:“就是,师姐什么都好,只是有点扭捏。”

宋青站在墙角往外偷看,随口道:“我觉得心悦师姐一点不扭捏,是方师姐太爽直才对。大家都说,不知道有哪个胆儿壮的,敢娶你过门呢……”

方菲尔一下子瞪圆了眼睛,捏着宋青的耳朵把他揪了过来,不顾他哎哟哟叫唤,低声道:“这话是从哪儿听来的?”

宋青眼珠子滴溜溜转,最后停留在步安身上,步安连忙摆手道:“你别诬陷好人啊,我哪里说过这样的话?”

素素也帮腔道:“对对,公子就算心里这么想,也不会说出来的。”

步安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一脸诚恳地说道:“方师姐英姿飒爽,俊秀挺拔,身材傲人,最关键是心地善良!谁家公子能娶到方师姐,那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是祖坟上冒了青烟……”

方菲儿这才放开宋青,莞尔一笑道:“其实我也没那么好啦……”

步安摇摇头道:“看,我刚才还漏了一桩,就是谦逊!方师姐年纪这么小,就入了明德境界,为人还这么谦逊……正是我和宋青的榜样。”

方菲儿纵然再爽直,毕竟是个女孩子,被这么一顿天花乱坠、不计成本的吹捧,难免有些轻飘飘,脸上笑成一朵花。她慢慢忍住笑意,做出一副“这也不算什么”的寡淡神情,嘴角却仍然微微抽动,显然是心中暗爽。

宋青一脸崇拜地朝步安看过来,步安却白了他一眼,心道:“你这圆头圆脑的家伙,自己说错了话,闯下了祸,却要栽赃给我。”

这时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整个柳店镇笼上了一层淡淡的红色,不多久之前还一派温馨的傍晚景象,被此时凄迷而诡异的夜色所替代。

宋青下意识地往方菲儿和步安这边凑近了一点。

步安拉着素素温暖的小手,怀着一丝报复宋青的心理,轻声说道:“我给你们讲个鬼故事吧……”

第十六章 给你讲个鬼故事

步安的鬼故事刚讲完,祝修齐就走来喊他们过去吃饭。他看见方菲儿、宋青和素素的脸色都有些难看,只当他们是等得饿了。

酒席仍旧是一张八仙桌,摆在沿河的街面上,檐下吊着的两盏灯笼勉强照亮了桌上还没有动过的酒菜和楼心悦羞涩微红的脸庞。

步安一边含含糊糊地说着恭喜的话,一边给众人倒酒。

祝修齐举杯道:“都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们同门五人也应像兄弟姐妹一般……”他说到这里,突然被身旁的楼心悦轻轻踢了一脚,赶紧笑着改口道:“不不,应该是像家人一般!”

祝修齐见方菲儿和宋青仍旧愁眉不展,顿了顿才道:“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我戍边五年,就会回来,大家不要难过,再说,不管师兄我身在何方,都会挂念你们的。”

步安心想,岂止是你要走,我这次下山也不准备回去了。但他对这几个名义上的同门也有些好感,于是说着:“就是嘛!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便凑上去和祝修齐碰杯,抿了一小口还有些温热的黄酒,拿起筷子示意道:“来来来,快吃快吃,菜都凉了。”

方菲儿和宋青也都举杯示意,却不去拿筷子,只是看着步安吃。

楼心悦面带歉意地低声道:“方师妹,宋师弟,修齐师兄一走,我们四人更要齐心,师姐我性子慢,也没什么轻重,要是有什么做的不对的,你们可不要放在心上……”

方菲儿惊道:“师姐你说什么呀?”

楼心悦看了看祝修齐,又看了看方菲儿和宋青,轻叹道:“今日借着这家的酒席,本应是欢迎步师弟,顺便提前送别修齐师兄的,我却一心只想着自己……”

“嗨!”宋青突然站起身来,委屈道:“不是不是!跟师姐你没有关系!是步安,步安他……”

祝修齐不解道:“步师弟又怎么了?”

步安耸了耸肩,一边夹菜往嘴里送,一边含混道:“没事没事,一会儿就好了,我们先吃吧。”素素听了也默不作声地动起了筷子。

楼心悦看着方菲儿,道:“师妹,到底怎么了?”

方菲儿被她问得有些不好意思,摆手道:“没什么没什么,快吃吧,一会儿鬼就出来了……”说着身体一哆嗦,手里筷子游走着,就是什么菜都不夹。

宋青直到这时才忍不住说道:“步安……步安说了个鬼故事!”

祝修齐捧腹笑道:“原来是被鬼故事吓到了,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他笑着看向楼心悦,楼心悦也掩嘴轻笑,刚才满脸的歉意已经烟消云散。

方菲儿有些羞愧,又有些不忿,低头道:“你们要是听了他的故事,也吃不下去的。”

祝修齐疑道:“步师弟到底讲了个什么故事,也说给我们听听。”说着便和楼心悦一起朝步安看过来。

“也没什么嘛,是他们自己胆子太小。”步安嘴里嚼着糟鸡块,筷子上还夹着一撮醉虾,嘟嘟囔囔地说道:“我就是说,从前有个和这里很像的镇子……也有一群和这里很像的乡民……”

祝修齐和楼心悦都轻轻点头,等着他说下去。

“他们碰到了一群儒门的过路人……嗯,就像我们一样……”

“也请这些人来捉鬼……也在岸旁摆了一桌酒菜……”

祝修齐摇头笑道:“哪有这么巧的事情?”楼心悦却微微点头道:“步师弟说的便是我们吧。”

步安咽下嚼烂了的鸡肉,用舌头清了清牙缝,一脸轻松地说道:“然后啊……他们一夜都没有见着鬼,第二天离开了镇子时,碰巧在镇口看到一块石碑,石碑上写着,这小镇许多年前遭了灾,镇上的人早就死光啦!”

祝修齐和楼心悦都愣在那里,一动不动,方菲儿和宋青第二次听,虽然这一回的故事缺少了很多细节,也仍旧觉得毛骨悚然。

整张桌子上,只有步安仍旧慢条斯理地喝酒吃菜,偶尔还给素素夹上一筷子。

楼心悦眉头微皱,咽了咽口水,问道:“这故事里,镇上全都是鬼,那些鬼又为什么要找人来捉鬼呢?是要害这些过路的儒生吗?”

步安耸耸肩,喝了一口酒道:“因为在鬼的眼里,大活人才是鬼嘛……”

楼心悦猛地打了一个激灵,终于能理解为什么方菲儿和宋青都吓得不敢吃饭了。倒是祝修齐哈哈一笑,道:“步师弟的故事不能自圆其说。假如镇上全是鬼,那几个过路的儒生明明是活人,却为何被镇上的鬼当作了人来看呢?”

步安笑着放下筷子,搓了搓手,方菲儿和宋青见状都闭上了眼睛,祝修齐和楼心悦却一点防备都没有。

步安把脸朝前凑了凑,俊秀的五官被油腻腻的桌面反光映得有些阴森:“祝师兄问得好,那几个儒生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祝修齐和楼心悦这才接触到这个鬼故事的核心,只觉得浑身都冒着凉气。

步安心想,古人实在太单纯,拿个《孤岛惊魂》随便改一改,就把他们吓成这个样子,笑着摆摆手道:“就是个故事而已嘛,来来来,大家别客气,吃菜吃菜。”

祝修齐和楼心悦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才从僵直状态中恢复过来,招呼着方菲儿和宋青一起吃菜喝酒。

宋青却仍旧不放心,哭丧着道:“修齐师兄,你说……步安说的这个故事,不会是真的吧?”

祝修齐有些尴尬地笑道:“宋师弟糊涂了,我们哪能连自己是死是活都弄不明白?”

这时,步安突然朝着宋青正色道:“你看你身后。”

宋青吓得弹了起来,差点把一桌酒菜全给撞翻,惊慌中回头却没有看到任何异样,气道:“步安你又来吓我。”

步安心想,你前面栽赃给我,我吓吓你算是讨回了公道,笑着道:“我哪里吓你了,我是让你回头看,自己有影子的,不是鬼。”

宋青赶紧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被灯笼光投在石板街面上的影子,咧嘴笑道:“对哦!有影子的,不是鬼嘛!”接着开开心心地端坐下来,拍了拍胸口,拿起筷子道:“真是虚惊一场,吃菜吃菜。”

至此,这场夜宴才算恢复正常,只是大家一边吃喝,一边还是会忍不住偷偷看一眼步安,大概是在想,这个刚入门的师弟,肚子里怎么会装着这种稀奇古怪的故事。

方菲儿突然想起什么,好奇道:“素素,你怎么听了那个故事,却不怎么怕呢?”

素素塞了一嘴菜,含混不清地答道:“就是个故事嘛。”

别人仍旧不解,只有步安看得明白:她是太单纯,缺乏想象力,不会像宋青那样越想越怕,自己吓自己。

第十七章 师兄师姐捉鬼忙

春夜里微风习习,吹得灯笼轻晃、人影飘摇,酒菜香气溢满了空荡荡的街面。

祝修齐喝得面色微醺,楼心悦却仍旧笑意盈盈地端酒给他,两人轻声说了几句悄悄话,祝修齐就接过酒杯一口喝掉。

方菲儿大马金刀独占一条长凳,谈笑无忌;宋青一只脚架在了长凳上,身子摇摇晃晃,神情惬意之极;素素打了个饱嗝,眼睛半睁半闭,在和瞌睡虫打架。

此情此景,步安也心情愉快,把什么离经叛道、囊中羞涩之类的破事全部抛到了脑后。

方菲儿突然提议:“步师弟,今夜我们借着捉鬼的酒席,算是为修齐师兄送行,都说你三步成诗,不如为师兄写一首送行诗吧。”

步安摇摇头笑道:“早说了我没有诗才,再说今夜不是送行夜……”他朝桌对面的一对玉人努了努嘴道:“而是定情夜。这酒嘛,我也是当喜酒来喝的。”

楼心悦被他说的面色微红,祝修齐却大方道:“那步师弟就更应该作诗一首了。”

步安支肘在桌面上,笑吟吟摆手:“情情爱爱的诗词全都凄苦,不适合用在这里。”

方菲儿不屈不挠地说道:“情到深处才凄苦,步师弟直管写来,越苦越好,修齐师兄可不会介意。”

步安又使出了太极功夫,任凭他们怎么说,反正就是写不出。

正推诿着,祝修齐突然面色一正,道:“来了。”

步安顺着他的目视方向,看见街旁河面上泛起了一层薄雾,黑沉沉的河水里,有个白乎乎的人影正攀着河滩旁的石阶往上爬。那白影身上沾着淤泥,手脚躯干和披散的头发不断往下滴水,脸上模糊一片,分明没有五官。

步安看得头皮发麻,彻骨的凉意兜头冲下,酒意顿时消散一空,再看远处河面,似乎也鬼影瞳瞳,像是随时都会有恶鬼爬上岸来。

祝修齐抄起搁在桌旁的长弓,语气镇静地喊道:“大家别慌!宋青和菲儿看住我身后,步安为你心悦师姐收拾备笔!”说着便以极快的速度射出一箭。

“砰!”

堪堪爬到岸上的女鬼发出“啊……”的一声尖厉惨叫,碎成无数白点,飘散在白雾中。

众人随着祝修齐的命令动了起来。宋青抽出竹笛,和方菲儿一起站到了祝修齐的身后,盯着另一侧的街面;步安和素素一起,手忙脚乱地帮着楼心悦收拾桌上狼藉的碟盏。

等到楼心悦摆开文房四宝,开始研墨的时候,步安抽空往身后看,只见街旁河面上已经飘起浓重的白雾,雾气被血色月光照着,显得阴森可怖,五六个鬼影从这雾中现身出来,异常艰难地往湿滑的河岸上爬。

祝修齐见楼心悦准备妥当,高声道:“步师弟到我身后来!”

步安知道他是要保护自己,赶紧拽着素素跑过去,站到了祝修齐和方菲儿中间。他看着河面上白雾渐升,只觉得周围空气骤然寒冷,耳边风声也变得凄厉起来。

这时,楼心悦突然“唰”的一声摊开一卷宣纸,像冬眠中悠然苏醒的小兽,又或是枝头瞬间绽放的花苞,整个人从温婉内敛的状态舒展开,挥斥方遒般提笔蘸墨,一气呵成地在宣纸上划出一横。

步安能够感觉到,随着楼心悦这一横划出,周围出现了奇怪的气场,仿佛在空气中丢入一枚石子,有看不见的波纹荡漾开来!

楼心悦笔随腕动,笔笔都带着极致舒展的气势和与之相反的内敛劲道。白色宣纸上赫然写下的,是一尺见方的草书“破”字,字迹毫无寻常女子的娟秀感,反而潇潇洒洒,气势磅礴。

步安看得神迷,心想自己就算能够临摹到这个字的形,也绝难模仿到这字的神韵,至于楼心悦书写这个“破”字时,腰肩臂腕提沉推转之中,所蕴含的气势和美感,更是令他望尘莫及。

楼心悦写完这字,又从奔放舒展的状态收拢原样,柔声道:“菲儿助我。”

话音刚落,她面前桌上的宣纸便“呼”的一声飞了出去,射向不远处爬上了岸的恶鬼,墨汁未干的“破”字在迷离的绯红夜色中拖出一道素雅的光影,即将接触到恶鬼的刹那,“啪”的一声,连带着整张宣纸和那恶鬼的身躯,一同崩成无数碎片。

方菲儿站在步安身旁,挥手甩袖如同舞蹈,每一次都凭空带飞楼心悦面前的一张宣纸,纸上张张都印着“破”字,只是渐渐变淡,十几页过后,字迹才完全消失。

步安看着这些宣纸无一例外地击碎鬼影,倒抽一口凉气,心道:“笔力一下子浸透十几页宣纸,岂止是力透纸背所能形容的?!”

楼心悦趁着方菲儿施展术艺将十几张宣纸射出的功夫歇了一会儿,这时再度提笔,笔尖蘸饱了墨汁,朝空白宣纸点下,接着一点一横折,横竖横撇捺,写下一个楷书“定”字。

“砰!”

祝修齐引弓而射,突然绷直的弓弦仍旧震动着,在步安身前发出“嗡嗡嗡……”的余音。

一个抓住楼心悦写字空隙,爬到了街面上,正晃晃悠悠站直起来的白色鬼影,被祝修齐的灵箭射中,还没来得及发出惨叫,就仿佛火焰迅速燃烧般“呼”的一声崩散消解,化作无数淡红色微末,飞扬在长街上,继而消失无踪。

步安看着楼心悦、方菲儿和祝修齐三人配合无间,既惊叹又钦佩,想着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学会这些本事,突然觉得腿上一紧,低头去看,只见素素蜷缩着身子,紧紧地抱着他的大腿。

这猫妖实在太没用,碰到危险只知道抱大腿也就算了,连哪条大腿值得抱都搞不明白。步安翻了翻白眼,本来还对素素的能力怀有一丝期望,现在算是彻底落空了。

正失望间,他突然听见宋青大喊“修齐师兄!这边也有!”赶紧扭头去看,只见另一侧街面上,十几个染着血色月光的恶鬼也在往岸上爬,其中一个甚至能够看清五官的轮廓。

第十八章 今宵剩把银红照

祝修齐喊了一声:“心悦别分心!”便转身“砰砰砰……”连射几箭。

步安看不到灵力凝聚的箭意,只瞧见祝修齐儿戏般空弹弓弦,而这一边的恶鬼却一个个应声消散,几息功夫,就只剩下那个五官轮廓清晰的女鬼。

祝修齐一边连珠弹射般引弓而射,一边喝道:“是个厉鬼!”

“呼……”另一边方菲儿挥手间,将楼心悦写就的“定”字纷纷扬扬地撒了出去。十几个试图爬上岸的恶鬼沾上了这些纸,定在那里,陆续凭空消失。楼心悦立即在剩下的宣纸上写下一个楷书“止”字。

这一侧,祝修齐连射几箭,手指上透出斑斑血迹,那个“厉鬼”被他射得残破不堪,像一堆胡乱扎在一起的塑料袋,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可脸上那双狰狞的灰色眼睛却更加骇人了。

“这镇子哪来这么大的冤屈!?”宋青大喊了一声,气呼呼地从腰间抽出竹笛,准备随时帮上一把。

方菲儿已经把一叠“止”字也撒了出去,楼心悦对着仅剩的一小叠宣纸,手上的毛笔笔管微微颤动着。祝修齐忙于应付的空隙里,快速回头看了一眼,关切地喊道:“心悦不要勉强!”

河面上浓雾飘扬,飞在空中的“止”字还没沾上恶鬼,就被四下逸散的血色雾气渐次撕碎。

步安隐约猜到这些字的威力可能与笔画有关,从破到定,再到止字,楼心悦的灵力可能不够用了。

楼心悦看着鬼雾丛生,皱眉咬牙,笔尖再度伸向砚台,中途却生生止住,显然是被方菲儿用控物之术拦住的,她皱眉道:“菲儿放开!”方菲儿却摇头喊道:“师姐不要勉强为之!会伤及命灵的!”

宋青咒骂了一句:“这镇子果真有鬼!”他这句“有鬼”,当然不是指眼前这些鬼,而是说镇子出了问题,按常理绝不该有这么大的冤屈。

祝修齐仍在勉力射箭,灵力凝聚的箭意弱了许多,他却仍旧挡在步安身前,甚至连灵力即将枯竭的楼心悦都来不及去关心。

见师兄师姐们已经难于招架,步安低头看向素素,言下之意无非是:你但凡有点本事,就赶紧使出来吧。可素素一边颤抖着,一边低声抽泣:“公子……我怕……”步安见她抖得像在筛糠,没被吓回原形就已经万幸,终于放弃了对她会不会隐瞒实力的最后一丝幻想。

祝修齐被那头厉鬼牵扯了精力,抽不出手来,楼心悦灵力一空,方菲儿也无计可施。眼看形势已经危险至极,众人却丝毫没有退意,步安焦急地大喊道:“镇上的人肯定有什么瞒着我们,师兄别硬撑,我们躲一躲吧!”

祝修齐喝道:“厉鬼有眼!不杀了它就没法躲!”

步安这才知道眼下的困境。一般的恶鬼脸上没有眼睛,大概纯凭本能驱动,而厉鬼能看见他们,不把这它杀掉,就无处可躲。

楼心悦知道形势已经难以逆转,柔声道:“我们没事,宋青,步安,你们快带着素素走。”祝修齐赶紧接了一句:“别让这厉鬼看清你们跑去哪里……”

步安心里有些感动,可自己没有任何修为,帮不上一点忙,心急火燎咬牙切齿之间,突然想到了什么,死马当做活马医般,猛地仰天喝道: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

场面微微一滞,屈膝挽弓的祝修齐抬头看了步安一眼,神情惊讶至极,在他看来,这一句分明是在讲:刚刚酒席宴前,楼心悦捧着酒杯递给他时,他拼着已经不胜酒力,也要接过来喝下时的情景。

要有多么骇人的敏锐与细腻,才能在说笑间,体味到酒桌对面的细枝末节,继而将其描述得美轮美奂。这么看来,今夜或许还有转机!祝修齐一念及此,朝楼心悦瞥了一眼,发现对方也在看着自己,眼底透着同样的震惊。

步安没有做任何语气上的停留,像朝苍天央求什么似的,抑扬顿挫地吟诵道:“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这时宋青和方菲儿才浑身一震,赫然扭头。形势危急,短短几句他俩未必能够听出什么味道,但是“楼心月”三个字实在太扎耳。

方菲儿立刻想到,步师弟此时吟诵的这首诗,一定是刚才席间自己请他为今夜所写。只是他当时不说,现在见局势危难,才突然拿了出来。这样的想法当然不止她一个人有,祝修齐、楼心悦和宋青也不例外。

只有素素仍旧抱着步安的大腿瑟瑟发抖,似乎任凭天塌地陷,只要抱住这条大腿就是安全的。

也在这个瞬间,春风忽然变得柔和而迷醉,轻轻吹拂着河岸旁的柳树枝条,泛起淡淡酒意的空气中,传来不知源自何方的女子歌声,那歌声带着令人肝肠寸断的忧愁,却又任谁都听不清唱的是什么。

就连街上的鬼影也仿佛沉浸到了这忧伤的情绪中去,统统僵在原地。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梦魂与君同……”步安受到周遭气氛的影响,语气也变得轻柔而感伤起来。

这几句听在楼心悦耳中,句句都直击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角落,仿佛就像在诉说她自己的心事。她朝祝修齐看去,两人四目相对,眼泪竟无声滴落,仿佛即将到来的离别之后,绵长而忧伤的相思苦,从此刻就已经开始。

遍历神州大地,诗意几乎深入所有人的灵魂,当这首晏几道诉说相思的千古绝唱被步安吟诵出来时,除了引动漫天游灵的共鸣,生出迷醉了这夜色的异象之外,也感动了整一条街的孤魂野鬼。

她们当年或是投河,或是殉情,无非是为情所困,此时被这诗意勾起了残魂中最深刻的一丝美好记忆,相形之下,诸多怨念和恨意都暂时淡去。

而当步安念诵出最后一句“今宵剩把银红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时,檐下两盏灯笼原本微弱的暖光,突然光芒大盛,照亮了柳店镇这片古老的青石板街道,也照亮了一旁流淌了不知多少个春秋的小河。那光芒紧接着黯淡下来,恢复如初,可街上的旅人和鬼魅,夜色中聚拢的游灵,却仍旧深深地沉浸在这无边的哀伤之中。

有着相同感怀的游灵纷纷投向了祝修齐和楼心悦;河面上的鬼雾渐渐隐没;素素抱紧步安的双手慢慢松了下来;方菲儿和宋青如梦初醒般环顾四周异相。

步安捂了捂额头,在心里安慰自己,虽然这回念诗仍旧得不到好处,但好歹化险为夷,比上次平白便宜了书院那些白眼狼要好得多。

不知过了多久,楼心悦脸上的泪水已经被风吹干,她满含感激地朝步安看了一眼,转身过去,在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宣纸上,端端正正地写了一个“情”字。

提笔的瞬间,方菲儿便双手挥出,将这一叠“情”字洒得漫天飞扬。

“砰……”祝修齐手中的长弓弓弦又一次响起,这次也不知道是因为他的灵箭威力变大了,还是厉鬼变弱了,只一箭便将那只厉鬼射得四分五散。

厉鬼一死,那些散落的恶鬼没一会儿就被杀得干干净净,刚才还风声鹤唳的街面上,又恢复到微风习习,灯笼轻晃的春夜景象,似乎连血色的月光都淡了一些。

第十九章 师兄陪我走一程

祝修齐提着长弓,不顾手指上被弓弦勒开的伤口仍在滴血,朝着步安道:“步师弟,上次你在点星殿前作《定风波》时,我不曾见到,本以为三步成诗只是溢美之辞,今夜才知道传闻还不如亲见!”

楼心悦也朝着步安挪了一步,双手交叠在腹部,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温婉而优雅的女子万福之礼。她什么都没有说,仿佛一切感激的话,都蕴含在这浅浅一礼中。

芳菲儿却摇头道:“步师弟果然了得,不是一般了得,是大大的了得!就是一点不好,明明诗才超绝,非要装傻充愣!”顿了顿又莞尔一笑道:“从今往后,楼师姐的大名多半要随着这阙《鹧鸪天》而闻名天下了。”她毕竟是儒门的女先生,从步安的断句中,不难听出词牌。

楼心悦红着脸道:“菲儿说笑了,此悦非彼月,步师弟的词中说的是杨柳岸旁,楼心之月,是在感怀邪月无常……”

方菲儿也不反驳,笑着坐了下来,摇头晃脑地说道:“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好香艳呢。”说着还朝步安挑了挑眉毛。

“这词不是我写的,也是听来的。”步安还是老样子,摊手道:“你看我这么个粗人,能写出这么香艳的句子来吗?”

祝修齐走到桌旁把长弓放下,轻叹一声“步师弟……”就不再往下说。楼心悦和芳菲儿都疑惑地朝他看去,显然是听出他这声轻叹中,有点弦外之音。

宋青早在点星殿前见识过差不多的场面,有些见怪不怪,自顾自端起之前被放到了地上的餐盘,徒手抓了一块凉透了的五花肉塞进嘴里,舔了舔沾了油腻的手指,喃喃道:“那有什么香艳?还能比肉更香?比酒更艳?”

素素蹲在他身旁,也从他碗里抓肉吃,完全忘了自己刚刚被鬼吓得魂不附体的丢脸模样。

步安听祝修齐的语气,猜测他想必是为了自己入赘的事情叹气,只是想不通中间只隔了一夜,他是怎么得知的。他不想扯到这个话题,便愤愤道:“师兄,我看这镇上的人不是好东西,明知道有厉鬼害人,却骗我们来送死。”

宋青头也不回地随口应了句“就是嘛”,手上换了个盘子,继续和素素一起对付那些剩菜。

祝修齐看了看灯笼下紧闭的四幅木门,蹙眉道:“或许乡民们也不知道这厉鬼有多可怖。”

方菲儿轻声道:“我看未必……师兄问起恶鬼如何害人,他们却避重就轻,只捡些无关紧要的来说。”

楼心悦见祝修齐有些为难的样子,便劝道:“都是些可怜人罢了。今夜我们杀了这厉鬼,也算做了一桩善事,事后再去责问,倒显得没了气度,丢了书院的面子。”

方菲儿点点头不再说话。

步安知道祝修齐是个正人君子,楼心悦嫁鸡随鸡,自然要顺着他的心意说话,这种时候,自己说什么都没用,就装作无所谓地点点头,道:“楼师姐,这厉鬼难道真的被我们杀死了?不是说百鬼都杀不尽斩不绝的吗?”

“没错,是杀不绝。”祝修齐帮着解释道:“但这厉鬼魂飞魄散,没个三五年聚拢不起来,到时说不定邪月都已经走了。”他担心夜长梦多,招呼大家简单收拾一下,赶紧进屋休息去。

宋青一边答应着,一边忙不迭地将干果扫入囊中,素素眼看抢不过他,只好胡乱抓了一些在手上。

一行人把酒盏杯碟放回桌面,结伴往那家富户所在的巷口去。

走过之前厉鬼被射杀的地方,步安突然打了个激灵。有一股阴寒的冷意从他手背上钻了进来,霸道至极地穿过整条手臂,沿着某条血管或者经脉肆意游走,一眨眼就钻到了他的下腹。

“步师弟,你没事吧?”祝修齐见他一脸惊愕地站着不动,关切地问道。楼心悦和方菲儿也都紧张地朝步安看过来,宋青却撇撇嘴道:“怕不是又要吓我们吧?”

素素一边努力地将手上抓着的干果捏牢,一边用拳头敲了敲步安的手臂,道:“公子……你怎么啦?”

步安体内的这股凉意已经凭空消失,似乎是被他丹田处的什么东西给吞掉,又或者是被他腹部暖热的体温给消解了。可突然出现这样的异状,他终归不敢大意,紧张兮兮地问道:“祝……祝师兄……你听说过鬼上身吗?”

宋青当即指着步安,朝祝修齐告状道:“看!我就知道他又要吓我!”

祝修齐笑道:“鬼上身我倒是听说过,但那都是些体弱多病或者将死之人,况且被鬼上了身的都会状若疯魔,哪有步师弟这样镇静的?”

步安心里疑惑,努力捕捉下腹部残留的异样,隐约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凉意,心念一动,那丝凉意便随着他的意志在体内游走,只是远没有刚才钻进来时那样迅猛霸道,畅行无阻。

他心中升起一丝惊喜,觉得这说不定是自己从刚才“死掉”的厉鬼身上得到的好处,但他知道这种事情不能乱说,便随口道:“祝师兄,我有些事情……你能陪我随便走走吗?”

事实上,他更想自己一个人沿着这条街走走,看看那些“死鬼”有没有留下别的好处,只不过一个人走夜路实在太可怕,才临时要拉上祝修齐。

祝修齐却误会了步安,以为他终于还是心里苦闷,要找个人来倾诉,便让楼心悦等人先去休息,独自留下来陪他。

素素也不知道是关心步安,还是不敢一个人回屋,缠着不肯走。步安只好将她带上。

三个人走在淡红色月光下,祝修齐等到楼心悦她们走远,才语重心长地说道:“步师弟,你写下那些绝妙好词,却推脱说,是别处听来的,旁人觉得你只是戏言,师兄却知道其中原委……”

步安故意带着他往刚刚恶鬼最多的方向走,不一会儿就感觉到一股更加微弱的凉意从脚底钻进体内,和之前那股汇聚起来,只是太过微弱、聊胜于无。

他本能地觉得,这股怪异的微弱气息没有什么恶意,或者说,根本没有什么意图可言,完全可以由他操控。

步安随口“嗯”了一声,眉头紧紧皱起,纠结着自己该不该继续收集这些“死鬼”留下来的东西。

这副神情看在祝修齐眼里,却有着另外一种含义,他轻叹一声道:“你这是自污之道啊……”

步安有些惊讶地看了祝修齐一眼,他对这个师兄是有些敬意的,不大好意思唬他,但也不可能全解释清楚,心想着自己反正没什么坏心,既然他要误会,就由他误会去吧。

祝修齐目视长街尽头,缓缓道:“为兄知道你愤愤难解,郁郁难消。明明胸中有丘壑,却要死死压抑,可压抑久了,终究意难平,或者如点星殿前被众人取笑时忍无可忍,或者如今夜危难之际一力扭转。师弟啊……别人道你狂傲,却不知你受的苦。”

步安被他说得感动,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自己好像并没有多苦,全是阴差阳错,搞误会了。

祝修齐接着说道:“今早师尊跟我说了这些,我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回想那天居然还劝你‘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师兄真的羞愧难当。”

步安不好意思地摆摆手道:“其实师兄你说的是有道理的,这些话我都听进去了。”想到今早出来时,屠瑶竟然刻意去找祝修齐说了这些事情,心里对这美女师尊的感激又多了一分。

祝修齐摇摇头,看向步安的眼神,饱含关怀和愧意,恳切道:“临走之前,我会把此事来龙去脉和你心悦师姐说清楚。步师弟,你只管放心去做,哪怕全天下都误会你,师兄师姐也站你这边。”

步安愣在那里,眼睛一眨,眼眶居然隐隐有些湿润起来,他能感觉到,祝修齐的话中没有一丝虚情假意,说到“全天下都误会你,师兄师姐也站你这边”时,语气虽然没有变化,却分明蕴含着难于言说的豪情和坚定至极的意气。

直到这一刻,步安才意识到“仁义礼智信”这五个字,并不只是空谈,而是真的镌刻到了面前这个大师兄的心里的。哪怕明知自己即将离经叛道,也说要站在自己这边,这才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情吧。

“师兄……”他重重地点点头,飞快擦了擦眼角,故作轻松地笑道:“没事啦,哪有那么严重,那个姓余的说不定明年又生了个儿子,不需要招赘了!”

他说得越轻巧,祝修齐看得就越心痛,他整了整背上的长弓,扭头看天,悠悠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比起步师弟这份豪情,为兄自叹弗如……”

步安很想强调一遍,这些真是他听来的,但是想想又觉得,这话说出来,祝师兄反而要觉得他见外,挠了挠头道:“师兄,我们别停在这里,再走走吧……”

第二十章 离经叛道头一回

步安沿着柳店镇沿河的街面走了个来回,总共逮到十来条“死鬼”留下的微凉气息。祝修齐最后把他送到小厢房门口,又说了几句勉励的话,才告辞离开。

步安没心思洗漱,脱了长衫就钻进被窝,有些丢魂落魄,心里七上八下,在狂喜和惊慌之间患得患失。

念诗仍旧没能得到好处,却因为帮着捉鬼蹭来了十多条鬼气。这些气息现在凝成一股,安安静静地躺在他肚子里,看上去没什么坏处,但是一想到它是来自那些恶心可怖的死鬼,步安又实在不怎么放心。

是鬼上身了?还是一不小心入了鬼道了?或者说是走火入魔,变成魔道中人了?

他胡思乱想着,各种前世记忆中的反派人物形象纷至沓来,他的理想是做个悠哉悠哉的富家翁,而不是疯疯癫癫的欧阳锋。要是这些鬼气最后要把他弄得人不人,鬼不鬼,他可不敢再去沾染。

一念及此,他赶紧起身点灯,坐在油灯下,朝素素招手:“快来看看,我印堂黑不黑,脸色怪不怪?”

素素揉着惺忪睡眼,凑到步安面前看了又看,不解道:“公子脸一点不黑啊,怎么突然要我看这个?是怕走了一天路,被晒黑了吗?”

步安没睬她,自顾自撩起贴身上衣,看着肚子自言自语道:“看不出里面有什么吧……”

素素一边说着“我看看”,一边伸手戳了戳他的肚皮,笑道:“公子肚子里装满了酒菜,都鼓起来了呢。”

步安被她戳得痒痒的,赶紧把上衣拉下去盖住肚子,正色道:“素素你知不知道,修行人的灵力一般都藏在哪里?”

素素这下也认真起来,侧头思索道:“我在书院的时候,不小心听到过那些书生说起这个,好像是藏在一块田里……公子,你攒不到灵力,不会是因为咱家门前的那块田还荒着吧?”

“什么乱七八糟的!”步安摇了摇头道:“你再想想,他们说的是不是丹田?”

素素扁了扁嘴道:“公子你明明知道,却还要来考我……可那块丹田到底是在什么地方?我在书院里见过水田旱田,荒田青田,却没见过哪块田是红的呢。”

步安哭笑不得地气道:“你好歹是个妖,没有降魔镇鬼的本领,遇事就知道抱大腿也就算了,怎么对修行也一窍不通,丹田丹田,就在肚子下面嘛!”

素素听到这里,一手撩起上衣,一手把亵裤往下拉,低头细看,嘴里说着:“是吗?原来灵力是藏在肚子下面的吗?”

步安朝着她脑袋轻轻一拍,笑道:“你一个女妖精,怎么能当着别人的面脱裤子?快拉起来。”

素素一边提裤子,一边有些委屈地说道:“公子又不是别人,有什么要紧。”

步安也不跟她细说,只是好奇地问:“怎么样,你肚子里面有灵力没有?”

素素摇摇头,又似乎若有所思的样子,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怎么样?感觉到了?”步安心切道。

“公子……我感觉……”素素脸色有点奇怪,“感觉想要拉屎了。”

步安被她弄得啼笑皆非,摇头道:“谁让你吃那么多冷菜的……快去快去!说什么来报恩,根本就是来蹭吃蹭喝的嘛!”

……

……

步安躺回床上,琢磨着印堂不黑,脸色也不怪,那丝凉气也像修行人的灵力一样藏在丹田里,应该是个好处,说不定就是自己穿越过来,体质特殊,才能吸收那些鬼气。

这么想着,他又觉得离经叛道和名扬四海两者兼得,好像也不是一句空谈了。

左思右想之下,他做了两个决定:一是这件事情谁也不能告诉,否则万一被人当作鬼修或者魔道,下场可就凄惨了;二是得赶紧在六艺中选一样来修习,试试这鬼气能不能当灵力来使,要是功效一样,那就可以放心大胆地收集了。

一夜酣睡,第二天被主家招待着吃早饭的时候,步安就一直注意着男主人和老保正的神色,但这两人也是十里八村脱颖而出的人精,想从他们脸上看出什么端倪,谈何容易。

祝修齐大致提了提昨晚捉鬼的经历,说厉鬼已除,但恶鬼小鬼总还是有些残余,夜里只要留意关门闭户,那些无眼的小鬼就摸不进屋子来。

老保正又是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众人临行之前,这家富户还送了些特产和干粮,说是让几位先生带在路上吃。

镇上乡民一直将众人送上了过河的石桥,被祝修齐几次三番地劝说,才依依不舍地留步,一副儒民鱼水情的感人情景。

走出镇子时,宋青低着头四处看,说要找一找,到底有没有那块刻着全村人死绝了的石碑,众人都笑了起来。

步安突然说,自己落了些东西在屋里,让祝修齐他们先走一程,自己回去取了东西再来追他们。说着便拉起素素往回跑。

祝修齐也没多问,只说让他快去快回,便带着楼心悦、方菲儿和宋青在官道上边走边等,徜徉春色。

步安一口气跑回富户家中,大概是在天姥山里爬上爬下练出来的好耐力,居然脸不红气不喘。这时老保正还没走开,正和这家的男主人相谈甚欢,两人见步安去而复返,都有些惊讶。

步安大咧咧往门口一站,颇有气势地朗声道:“我在屋里掉了十两纹银,你们叫人帮我取来吧。”

这家男主人刚要起身去喊下人,却被老保正伸手拦住。那老头一脸凄苦地看着步安,道:“小公子,我们柳店镇向来穷苦,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银子……”

男主人听了老保正的话才恍然大悟,原来不是丢了钱,而是来讹钱的,顿时面色为难说道:“小公子,你这些银子许是掉在了别处,瓜田李下,我们也不好去翻寻……要不你就自己回屋去找?”

步安心想,十两银子折算过去,不过万把块钱,对你们来说能有多大难处,这两人看准了祝修齐宅心仁厚,好哄好骗,自己可没那么好说话。

他笑了笑道:“其实那厉鬼虽然杀掉了,但说不准有哪个好事的,会从别处再驱赶一头过来,也是有可能的。”说什么好事的,无非是指的自己。步安虽然没有驱赶厉鬼的能耐,可面前两人哪里知道。

老保正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凄苦渐渐淡去,换上了一副正派作态,道:“小公子,你是儒门书生,怎么好拿个鬼来胁迫我们这些穷苦人呢?”

步安心想,昨晚我住的那间小厢房,比我山上那间破屋不知道好了多少,谁是穷苦人还难说呢,冷冷道:“你要这么说,我也不妨把话说开。厉鬼骇人,可对我们师兄弟几个来说,却是小意思。我只是看不惯你们故意欺瞒,些许银钱,让你们买个教训,往后也知道正派作人,不要自作聪明!”

他这几句话说得义正词严,带着昨夜杀鬼后留下的余威,作用更加显著。

老保正见他不像一般儒生那样迂腐,便朝这家的男主人使了个眼色。

乡绅模样的男主人便一声不响地走进屋里,不一会儿拿了两锭小元宝出来,递到步安手中,恭谨道:“小公子言重了。乡民无知,哪里知道什么厉鬼恶鬼之分。”

老保正也颤颤巍巍地说道:“公子几位为民除害,高洁大义,可千万不要误会,我这柳店镇在这十里八村,有个好名声也不易……”

步安收起银子,爽朗笑道:“不知者无罪,你们盛情款待,我们师兄弟顺手捉鬼,也是应该的。”

主客三人说笑着,突然变得亲密无间,似乎从没有发生过任何不愉快。素素看得一脸茫然,直到跟着步安走出村口,才不解道:“公子,那两人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步安笑着说:“世人大多不好不坏,或是又好又坏。见了便宜想占,遇了强人要躲,枉送死绝不争先,得名声唯恐人后……都是人之常情,你家公子不也一样吗?”

又说:“我那大师兄不在此列,但要我去学他,我也学不来。”

素素听得云里雾里,走过石桥时才好奇道:“公子……刚才这样算不算离经叛道?”

步安哈哈一笑,道:“当然算,怎么不算!”

两人跑在春风里,像两个刚刚做了坏事没被人抓到的孩子,嘻嘻哈哈笑得开心,没多久就追上了祝修齐一行,一起往越州城去。

中午休息时,步安将宋青拉到一边,塞了一个小元宝给他。宋青惊道:“原来你……”显然是立刻猜到,步安早晨离开都干什么去了。

步安赶紧沉声道:“那两个家伙欺负祝师兄老实,却欺负不了我。师兄师姐们手头都宽裕,就我们俩穷,得了这十两纹银一人一半,你可别到处去说。”

宋青嘿嘿笑着,把光灿灿的银元宝妥妥当当地塞进怀里,开心道:“还是你机灵,我也猜到那柳店镇有些古怪名堂,只是怕被祝师兄骂。下次再有这种好事,可得喊上我一起。”

步安笑道:“下次你就不怕祝师兄啦?”

宋青挠挠头道:“怕是怕的,可想到了白花花的银子,就不怎么怕了。再说祝师兄过阵子就要北上戍边了,楼师姐可不管这些。”

步安拍了拍他圆乎乎的肩膀,没再说什么,心想:我是要去离经叛道了,你却不一样,哪怕楼师姐不管,我也不能带坏了你这小家伙。

第二十一章 世上修行何其多

步安想要弄清鬼气能不能代替灵力来用,就得从儒门六艺中选一样来尝试。他不假思索地选了乐艺,一来乐艺最简单,二来也因为有个现成的老师,就是宋青。

这家伙刚刚白得了五两银子,步安一开口,他就撸起袖管,有种恨不得倾囊相授的干劲儿。他说:“子曰少时血气未定,及其壮也血气方刚,及其老也血气即衰……孟子曰夫志气之帅也,气乃体之充也……”

步安不耐烦地摆摆手道:“别扯那些虚的!要想从头学起,我不会自己去翻典籍吗?你就挑管用的说。”

宋青本能地想要说教,却想起怀里躺着的那锭雪白银子,一拍大腿道:“哎呀!六艺六艺,说白了就是想法子把丹田里那些灵力给弄出来嘛!”

“这就对了!”步安笑道:“你再说说,怎么把丹田里那些灵力给弄出来?”

宋青说,英灵投身的时候会冲开经脉,从哪里进去,便可以从哪里出来,这是笨办法,也是顶顶简单的办法;但要是想做到意指灵通,就要经常练习内视,以灵力运行周天经络。

步安心想这好像跟练气功也没有多少差别,问接下去怎么做。

宋青拿祝修齐举例,说他是把灵力逼出了手三阳关冲穴,缠于弓弦。说楼师姐的灵力经过尾指少泽穴,灌注笔尖;方师姐已将手三阴全部打通,所以能用灵力同时驾驭好多外物。

步安也试着把丹田里的那丝鬼气往外送,这才发现自己体内的经络就像一座看不见的大迷宫,任凭他抓耳挠腮,那丝鬼气也死活出不来,可只要稍一放松,它就又痛快至极地哧溜一下归位。

宋青见他脸色涨红,身体抽筋似的来回扭动,惊道:“是被虱子咬了吧?赶紧脱衣服,我给你找找!”

“你才被虱子咬了呢!”步安气得哭笑不得。

宋青一脸无辜道:“没被虱子咬,你来回翻腾什么?”

“我……我昨晚上念诗的时候,好像诓来了一个英灵,正要试试管不管用嘛!”步安随便编了个理由。

“怪不得。”宋青恍然大悟,却没有道喜的样子,大概觉得这是迟早的事情。他摆出一副过来人的口气,说头一回入体总是有点紧张的,慢慢就会习惯,最要紧是放轻松,不要有抗拒心。

步安一脸恶寒地看着他,突然忍不住笑了起来,问道:“这些话你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宋青不假思索道:“一个老书生啊。怎么了?哪里说错了吗?”

步安这下又担心起来,谨慎道:“他没对你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吧?”

宋青皱着眉头,斜眼看他:“什么奇怪的事情?谁还能有你奇怪?”

步安心道:“我再奇怪,也不会跟你说出那种话来。”赶紧中止这个话题,摆摆手道:“你东拉西扯这么多,还是没说乐艺怎么练。”

“别急嘛。”宋青嘻嘻一笑,说:“师兄师姐都是先生了,能把灵力迫出体外,书生可做不到。我就是把灵力送到任脉上的承浆穴,喏,就是这里,下嘴唇凹下去的地方……”

宋青指了指下唇中心的凹陷,从腰间抽出笛子架在那儿,撅着嘴唇道:“吹笛子的时候这儿会震,就把灵力震出去了!”接着便舔了舔嘴唇,吹响了竹笛。

步安探头去看,只见笛声响起时,他的下唇还真有点震动,想必就是靠这个办法,将灵力随着音律扩散出去的。他微微点头,若有所思道:“这么说,抚琴就是把灵力从手指头上震出去咯?”

宋青答道:“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抚琴要这么多手指头一起上,同时操控许多灵力,准要手忙脚乱……”

说到这里,步安又有个疑问。昨晚捉鬼时,祝师兄、楼师姐的灵力消耗那么快,假如耗尽了灵力,又没有聚拢英灵的手段,岂不是每打一架,都得回书院“充电”一次?

宋青折了截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圈,又在圈里画了个圆。

他说,供驱策的英灵就在大圈里,叫作灵力。施展灵力就是使唤英灵去做事,被使唤了的英灵就离你而去了,但不会消散,过一阵子就能恢复过来,再物色下一个修行者去投体,周而复始,直到遇上契合无间的修行者,与他融合为止。

小圆叫本命灵力,也叫命灵,是修行根基。英灵融合会滋长命灵,而命灵和气力一样,吃饱了睡一觉就又回来了。命灵越强,固有的灵力就越多,吸纳英灵的效用也越高,经脉也越粗壮,因此命灵强弱之分,便是修行者境界之分。

等到修行者一死,命灵升天,也要化作英灵的。

步安想了想,一拍额头道:“说白了,小圆才是修行者自己,大圈是你上次说的那个布袋子!”

宋青摊手道:“这么说也对。自己累了能缓过劲儿来,袋子倒空就没了,得等下次再装。”

步安皱着眉头琢磨宋青的那套理论,突然翻了个白眼,想起自己压根没有布袋子,只有一只用来捡“死鬼”的背篓!心道:既然漫天英灵这么高冷,我也别自作多情,有时间不如多在六艺上动动脑筋。

宋青说,习六艺是在“为往圣继绝学”,正是因为儒门修行者和英灵全都精通这些绝学,才不至于表错了情,会错了意。

步安没明白他这句话什么意思。

宋青便解释说,儒门六艺中,射、御、术为三拙,礼、乐、书为三巧;这是说,射箭、御剑和驭物都直来直去,礼乐书却需要通过修行者与英灵的配合来完成,在最妙的情况下,能达到神人合一的境界。

步安若有所悟道:“我大概明白了,三拙都是硬功夫,有多少力气就能干多少活;但是三巧礼乐书没有具体的指令,最后达成什么样的结果,得要靠施艺者的发挥和悟性……”心里却想着,那些鬼气也不知道能不能听懂音律。

宋青拍手道:“对呀!我那天一吹牧童曲,四下里就春意盎然,要是吹的镇魂曲或是战歌,那可又是另外一副情景。”

步安举一反三道:“所以楼师姐字写得好,才能习书艺!换个鸡飞狗爬的来写,哪怕满肚子灵力一股脑儿倒在纸上,也不管用,对不对?”

宋青觉得他说得好笑,咧嘴道:“说是这么说,可儒门修行者有哪个没在书法上浸淫过,只不过少有楼师姐那么精绝罢了。”

步安也笑着点点头,他自己本来也对书法有些心得,但是到了这个世界,还从来没有被人夸赞过,可见在这里,是个儒门修行者都有不错的书法功底。

这时候,祝修齐、楼心悦和方菲尔领着素素过来,招呼他们俩上路,随口问起两人在笑些什么,宋青就说,是在给步安解释三巧三拙。众人便一边赶路,一边接着修行的话题聊开去。

祝修齐说:“三拙称拙,那也是跟三巧相比。你们看菲儿御物的本事,简直妙之又妙,哪里拙了?”

方菲儿被大师兄夸赞,走路姿态都神气了不少。

祝修齐又说:“御剑之艺自不必说,就单单这射艺,我苦学了十年,恐怕连个皮毛都没有摸到呢。”

步安听得咂舌,心想:祝师兄看上去不笨也不傻,却说十年连皮毛都沾不到,看来这六艺不简单。他想起屠瑶说过,天下修行法门各有不同,便问祝修齐:道家和佛家都是怎么修行的?除了这两家以外,还有些什么样的修行人?

祝修齐笑着说:“这就得问你方师姐了,她父兄都在军中,什么样的修行者没有见过。”

芳菲儿客气了几句,才向步安娓娓道来。

天下修行者以儒道释为首,另外两家也和儒门一样,有着明晰的境界和称号。别的诸子后人,譬如墨家、法家、杂家、纵横家,也都传承有序,只是远没有儒道释鼎盛;至于那些游侠儿和绿林草莽,就更加难成气候。

步安问她,儒门有六艺,别的修行者又有点什么本事。

方菲儿说,儒门讲英灵,道门讲魂魄,佛门讲轮回,说法不同,道理都差不多。

道门有六玄,为咒符器丹阵风水,其中符、器、阵为外三玄,咒、丹、风水为内三玄。

佛门有六神通,分作三大三小,方菲儿对佛门神通也不熟,只隐约记得有个小神通叫天眼通。

祝修齐便帮着补充道:“似乎还有个天耳通。”

宋青说:“那准还有天嘴通和天鼻通,天嘴用来大吃大喝,天鼻却不大妙,伤风感冒起来,打个喷嚏就要遮天蔽日。

众人听了都大笑不止,方菲儿摸摸宋青的脑袋道:“我们这个小师弟啊,就知道吃。”

“要是不用来吃,那他们长一张天嘴来做什么?”宋青理所当然地反问,接着又道:“还有,我是四师弟,小师弟可不是我。”说着还朝步安挤眉弄眼。

步安心道:五两银子还不够买通你,这才过去没多少功夫,就要跟我来排排座次了。他反正暂时不准备回书院了,就只当没听见,不去和他争一时短长。

一行人说说笑笑,时间过得飞快,远远看见越州城时,才发现日头已西斜。

第二十二章 阴差阳错邓小闲

步安跨进越州城的这天是四月十一,谷雨已过,立夏未至,邪月九夕的最后一夕。过了这一晚,神州大地即将迎来长达九天的无月之夜,能够好好缓上一口气。

夕阳下,越州城古老的城墙,如织如梭的人流,飘扬招展的酒旗,鳞次栉比的楼舍,层层叠叠的飞檐,京泉大运河畔高耸入云的书圣王羲之雕像,和远处河面上点点的白帆,像一幅流动的古代城郭画卷,在步安面前铺陈开来。

一张张贩夫走卒、商贾士人陌生而又生动的脸庞从眼前经过,闻着花和酒混杂的香气,听着沿街店铺揽客和叫卖的声响,步安张了张嘴,嘟囔了一句:“大城市嘛……”

楼心悦家里是越州城的书香门第,这次和同门一起过来,自然是要投宿到她家去。

半路上,步安说起要去买一张经络图,众人劝他不用浪费冤枉钱,等回了书院,只管问大家借来用。步安也不明说自己暂时不准备回书院了,只说修行心切,于是就由楼心悦领路,去了一间书铺,花了三钱银子买下一本印刷精美的经络总纲。

楼心悦家的宅子不算大,招待一行六人有些捉襟见肘,好在步安和素素本来就同住一间,祝修齐和宋青挤一挤,方菲儿再和楼心悦共用一间闺房,也就勉强能够住下了。

楼心悦的父亲楼云阚是个清瘦的中年男人,留着一撮山羊胡,看上去不像是书法名家,倒像个坐堂就诊的中医大夫。

楼家五代之前出过一个大儒,靠着这份祖荫在越州城里开了间小书馆,既教些蒙学的童子,也卖点字画,到了这一辈终于又出了个儒门先生,因此楼心悦虽然是个女先生,在家中的地位也颇高。

天姥书院近百年来已有颓势,但毕竟傲立千年,对于近在百里外的越州城还是有足够的影响力。楼云阚对这几位天姥山过来的小辈很客气。

楼心悦的两个弟弟年龄还小,出来叫了人,就退了下去,没有陪坐在旁。

席间说起步安是今年春试的独苗,楼云阚便摇头道:“邪月刚来时,百姓都乱了方寸,城里真是闹哄哄一片,本打算去考春试的学子,也被家里拦了下来。都说是要等邪月离去,再去应考不迟。现在看来,邪月之患哪有这么快结束。我敢断言,明年天姥春试,又要挤破头了。”

步安笑道:“那我倒是捡了个现成的便宜。”他说得坦然,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

楼云阚只当他是客气话,淡淡道:“不单天姥春试遭了邪月影响,今年江南东道的乡试也门庭冷落……”

方菲儿笑着说:“这倒是件大好事。”她这么说,也和儒媚之争有关。

想当年,大梁太宗皇帝定下“君儒共治”的规矩时,朝中百官半数以上都由各家书院委派,其余才由科举官员充当,现在比例早就倒了过来。

百多年前,贤宗皇帝在位,吏部出过一个新规,所有书院委派的儒官上任之前,都要先戍边三年,现在戍边的年限,也延长到了足足五年。祝修齐要北上戍边五年,就是因为这个规矩。

方菲儿说科举乡试门庭冷落是件好事,显然是对朝廷有些意见。她这话放在书院里说再正常不过,在外面却又不一样,所以被祝修齐瞟了一眼,便吓得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

楼心悦见此情景,低声道:“祝师兄,没事的。我家世代学儒,对那八股科举也无好感。如今奸佞当道,皇上一时受了蒙蔽。可都说乱世好辨忠奸,邪月当空,正是拨乱反正的时候。”

步安心道:又是皇上最好,全是奸臣坏事那一套,楼师姐人看上去挺聪明,却也跳不出这个框框。他一边蒙头吃菜,一边听着众人说话,觉得还是屠瑶看得清,上次三言两语就把儒媚之争讲得透彻。

这些事情说到底跟他关系不大,步安听了几句就没再留意,心里惦记着怀中那本薄薄的经络总纲,想着得赶紧试试丹田那丝鬼气到底有什么用处,直到楼云阚说起越州官府叫停了民间捉鬼的消息。

楼云阚说,邪月临世,百业萧条,官府收不足税,交不了差,就在这捉鬼的行当上动起了脑筋,仿照盐引税引,搞出一个“鬼引”来,只有领了官府的“鬼引”,才能名正言顺地捉鬼,要不然就得吃官司。

他摇头无奈道:“青莲观有个叫邓小闲的道士,就吃了官司,正在府衙里关着呢。”

宋青听到这里,突然急道:“不好,步安的故人被捉去了,得想法子快点救出来。”

步安一口菜差点喷出来,没想到自己随手恶搞的那副对联“仁义礼智信,潘驴邓小闲”,竟然迁出一个不相关的故人来,忙摆手道:“不是不是,我不认识那个邓小闲……他是青莲观的道士,被官府捉了去,自然应该由青莲观的人去操心,我们还是别管闲事为妙。”

宋青摇头痛心道:“想不到你也是个趋利避害的……哪天我出了事情,你也准要说不认识我。”

这时,一直低头对付饭菜的素素,突然抬头道:“公子可不是这样的人,他说不认识那人……就准是……准是隔得太久,遗忘了。公子你说对不对?”步安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楼云阚父女两人一下子被弄糊涂了,看着步安的眼神里,带着点疑惑不解。

方菲儿急道:“哎呀,步师弟,要真是你的故人,就说清楚嘛,我们几个想尽法子,也要帮你把他救出来,不行就回书院搬救兵,有师尊出面,问越州官府要个人,总不是什么难事……”

祝修齐摆摆手道:“菲儿莫急,先听步安说。”

步安实在哭笑不得,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可转念一想,这世上没有西门庆更没有王婆,所以没人会相信“潘驴邓小闲”是句五字箴言,一咬牙道:“我认识的邓小闲……不是个道士!”

宋青想了想道:“说不定本来不是道士,后来去做了道士呢?”方菲儿点点头,也觉得有道理。

步安摇头道:“哎呀我跟你说不清楚了,反正肯定不是这个人。”素素立刻帮腔道:“肯定不是。”

祝修齐略一思索,道:“官府不让捉鬼,我们却也不能白来,索性就想法子把这邓小闲捞出来,如果是步安的故人最好,就算不是,救人也是一件善事。”

步安摇摇头道:“人不是青莲观的人吗?他们青莲观不管的吗?”

楼云阚叹了一口气道:“这些小观小庙,哪敢和官府斗。”

步安无奈地耸耸肩,见祝修齐心意已决,也就不再反对,匆匆吃完了晚饭,就躲进屋里,研究起那本经络总纲。

……

……

夜里临睡前,楼心悦到父母房里,旁敲侧击地问父亲,对自己几位同门怎么看。

她心里想知道父亲对祝修齐的观感,不料楼云阚对祝修齐只字不提,只说那个步安举止无度,不像儒门中人,说今年天姥春试,还真漏进去一个妄人。

楼母听了,劝女儿说,这样的人往后可别往家里带。

楼心悦笑笑说:“父亲您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楼云阚明显不信,摇头道:“难道他还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不成?”

楼心悦道:“父亲您可知道大儒吕飞扬?”

楼云阚笑道:“心悦你也太小瞧为父,吴中吕氏,意气飞扬,江南道上谁人不知?”楼母也点头道:“就连我这个妇人也知道吕大儒的美名。”

楼心悦问道:“父亲大人,几日之前,飞扬大儒曾亲口说:此子已得诗仙三分真传。你可知道他说的是谁?”

楼云阚惊道:“难道他说的便是步安?可我见这书生并无出奇之处啊……”语气显然有些迟疑了。

楼心悦莞尔一笑,道:“父亲好久没有检查女儿的功课……”说着便走到灯下研墨,接着在一张宣纸上缓缓书写。

楼云阚披着睡衣站在她的身后,脸上神情越来越惊愕,一双眼睛几乎要瞪出来。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他念诵的语气越来越激动,连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

楼心悦写完下阕,提笔看着父亲,微笑道:“父亲看了这阙《定风波》,还觉得并无出奇之处吗?”

楼云阚激动难抑地念叨着:“也无风雨也无晴……也无风雨也无晴……这难道是步公子所写?”

楼心悦也不回答,只是淡淡道:“步师弟那日在点星殿前三步作成这词,飞扬大儒去问他要手稿,他说无钱置地,大儒便许他一片东坡戊地,步师弟嫌大儒小气,竟属了个‘苏东坡’的落款……此事在书院里已成一时佳话。”

楼云阚的脸色因为激动和神往而涨得通红,又有些不解道:“东坡地换东坡诗便是,为什么是苏东坡?”

楼心悦道:“步师弟母亲的娘家大约姓苏,他给自己的童子也起名叫‘苏苏’……”

楼母看不懂诗词好坏,也不知道“东坡地换东坡诗”有什么稀奇,听到这步公子竟然惦念母亲娘家的姓氏,才感慨道:“真是个好孩子……老爷今日果然看走了眼。”

楼云阚捋了捋山羊须,神情并不尴尬,反而频频点头道:“真人不露相……古之人诚不我欺。”

这样一来一去,楼心悦也不好再问起父亲对祝修齐的看法,至于那首“舞低杨柳楼心月”,她就更加不好意思在父母面前拿出来了。

第二十三章 不学有术步公子

楼家书馆后院的客房里,步安一点也没有身为高人的觉悟,身上长衫脱得一干二净,只留了条亵裤,手持一支本来很风雅的斑竹小尖豪,一边看着经络总纲的图示,一边在自己肚子上描线。

素素斜着脑袋嘟囔着:“歪了歪了,再往这边一些……对对……不对……再往上些……又歪了……”

步安没好气地说道:“你脑袋歪了,看出来当然什么都是歪的。”

素素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帮着步安把经络图示压平,突然想起什么,道:“公子啊,你怎么会认识一个道士的?”

步安手一抖,差点画岔了线,瞪了她一眼道:“我不是说了不认识嘛。”

素素将信将疑地看了一眼步安,嘻嘻一笑,又做出一副低眉顺目的样子,好一会儿才道:“公子该不是要描下这些图,再把书还回去,把银子要回来吧?”

“我倒是想还回去,可你当人家这么好说话的吗?”步安翻了个白眼,道:“我这是要给肚子里的灵力画一幅地图,好让它知道从哪里出来。”

素素长长的“哦”了一声,似乎是听懂了,可脸上茫然的神情却出卖了她。

步安接着道:“等公子我试过这灵力,真要能用,我们就要在这越州城里,好好干一番捉鬼的买卖了!”他只说灵力,不说鬼气,是担心素素嘴巴不严。照她一贯好心办坏事的作风来看,不得不防。

素素听说步安要去捉鬼,想起那个倒霉道士,紧张道:“公子不怕被官府捉去吗?”

步安哼了一声道:“我又不傻,怎么会跟官府对着干……”转念一想,突然笑起来,道:“哈呀,一边捉鬼,一边离经叛道,正好一举两得。”

他并没有把经络图画完,而是按照记忆中那个厉鬼钻进体内的路线,对照着经络详图,画了一条从丹田引到右手食指的墨线。等到墨迹稍干,他就坐在床沿,低头引导着那丝鬼气运行。

他折腾了一晚都没能成功,但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能把鬼气顺利地运行到肩膀了。

第二天,祝修齐扔下众人,说要去官府跑动疏通,楼心悦和方菲儿带着宋青去逛街市,步安让素素也跟着去玩,自己仍旧留在房中练习灵力运行。

楼云阚见他闭门不出,把两个儿子叫到跟前,教导道:“看到没有,旁人都去闲逛,唯独步公子整日留在屋中苦读,你们也该引以为榜样,须知这世上没有不学有术的道理。步公子为何才学惊人?只因平日里下了苦功啊。”

到了中午,给步安送饭的丫鬟红着脸出来说:“步公子一直在闭目沉思呢,身上画了好些经络图……”

楼家的两位小公子就一脸疑惑地看向父亲,心想这步公子怎么没在苦读,把经络图画到身上又是什么道理。

楼云阚眉头皱得快要打结,好一会儿才想通了其中的道理,长叹一口气,道:“《大学》有云,格物而致知……正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这才是做学问该有的态度……步公子果然非常人也!”

两位小公子听得神往,原本对大姐的崇拜,差不多全转移到了这位步公子的身上。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整整三天,到了第三天傍晚,步安终于能够勉强将鬼气运行到食指指尖上,只是熟练程度不高,得捣鼓好一会儿才能成功一次,距离实用还远,拿来做一次试验却绰绰有余了。

这天吃过晚饭,步安被已经熟门熟路的素素带着,第一次走进越州城的夜市。

这夜是九夕邪月的三阳夜,也就是夜空无月的第三个晚上。越州城的夜市热闹非凡,大运河旁的街道上食肆飘香,游人如织,运河支流投醪河上倒映着画舫灯火,歌舞喧嚣,就连撑篙的船工都满面红光。仿佛整座城市在邪月九阴的九个夜晚,憋了无处宣泄的热情,要在这无月的九个阳夜里全部爆发出来。

素素个子娇小,脚步又轻快,像只小猫似的钻在人群里,步安跟得吃力,索性把她喊了过来,牵牢她的小手,这才闲庭信步般边走边留意着沿街的店面。

素素充当起了小导游的角色,说这家的糕点不如街口那家甜,又说这家的胭脂贵得毫无道理,心悦姐姐花了二两银子才买了一小盒……

走过投醪河上的石桥,步安看见对岸街边有家不起眼的琴行,赶紧走了过去。他来逛这夜市,目的就是要物色一张琴。

琴行店主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本来还打着瞌睡,见有客人光顾,忙不迭站起身来,抹一把半睡半醒时嘴角淌下的口水,赔笑道:“公子是要买琴?”

步安随意“啊”了一声,背着手看起殿店内陈设的货品。

店主好不容易迎来一个客人,生怕他跑掉似的,唾沫横飞唠叨个不停,说这是金丝楠木的秦筝,本店有二十一弦的,公子要是有意,本店连二十五弦的锦瑟都能订做;又说那是七弦的瑶琴,松木做的弦音清脆,桐木做的声如金石……

步安全当没有听见,自顾自一溜看过去。

素素有些好奇地问:“公子还会弹琴吗?”

步安含糊地答道:“会倒是会的,就是这里……”他想说这里没有那种琴,却突然看见角落里放着几柄琵琶,眼睛一亮,指着其中最小的一柄道:“老丈,这琴怎么卖啊?”

店主走到跟前,道:“公子,这是小娃娃学琴用的长颈琵琶……”

步安瞟了一眼素素,素素连忙摆手道:“不要不要,公子,我不要学弹琴。”

店主大概是急于做成生意,哪怕卖个小琵琶也好,笑着劝素素,说弹琴可是一桩雅事,还拿起那柄小琵琶,像模像样的拨弄了几下。

“给我试试,”步安从他手里接过琵琶,横抱着掂了掂分量,不像普通琵琶那么重,抱着正合适,又试着扫了扫弦,声音也不错。

店主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想要出声提醒,说这琴不是这样的弹法,却又怕得罪客人,心道:这人也是个不懂音律的,就让他买回去胡乱玩着吧。

步安问了价钱,又经过一番软磨硬泡的讨价还价,终于以不到二两银子的低价买下了这柄童子琵琶。这年头没有制琴的机器,全靠手工打磨,要不是邪月临世,行情不好,这样一柄精工细作的长颈琵琶,就算是最小的尺寸,用的材料算不上名贵,可没个四五两银子也一样买不下来。

这个尺码的童子琵琶没有配套的箱盒,步安就找了附近的布艺行,当场做了一条湖绿色的绸布背带,然后像个流浪的民谣歌手一般,把这小琵琶往身后一背,大摇大摆地走上了街,嘴里嘟囔着:“这下该有点离经叛道的意思了吧?”

素素跟着走了一段,凑上来轻声提醒道:“公子,好多人在看你呢?”

步安撇撇嘴道:“看就看呗,不做点出格的事情,怎么把离经叛道的名声传到汴京去?”

就这样,两人一前一后,沐浴着无数好奇或者嬉笑的目光,回到了楼家。

刚进后院,就看见师兄师姐都坐在院子里。一旁还坐着个邋遢道士,看上去二十七八岁,脏是脏了点,模样倒也周正,不用说,准是那个青莲观的道士邓小闲。

祝修齐见到步安回来,赶紧起身,笑着道:“步师弟,你看谁来了。”楼心悦和方菲儿也笑吟吟地朝他看过来。

这时,那个邋遢道士也起身拱手作揖,一副久别重逢的感动神情,哽咽道:“步老弟……你我嘉兴府一别,也有三年没见了吧?”

步安被他弄得莫名奇妙,心想:这人不会真认识以前那个步安吧?世上还真有这么巧的事情?会不会有一天有冒出一个叫潘驴的老相识?

正疑惑间,宋青突然绕到他身后,大笑道:“哎呀,怪不得你要问我乐艺怎么修,原来是要学弹琵琶呀?”

素素赶紧解释道:“不对不对,公子是要拿这琵琶来试灵力,顺便离经叛道用的!”

步安心道:你这么说出来还管什么用?摆摆手道:“别瞎说!我是觉得这小琵琶方便携带,用来修习乐艺最好不过。”

素素被他一说,闭着嘴站在一旁,神情有些委屈,大概是觉得公子出尔反尔。

祝修齐也看到了步安身后背着的奇怪琵琶,想起下山前师尊说过的那些话,觉得这小师弟果然能忍常人之不能忍,心中对他升起一丝敬意,又替他觉得悲愤。

“步师弟,苦了你了……”

他说得情真意切,步安虽然仍不觉得自己有多苦,却也被他的语气感动到了,摆摆手道:“师兄,这不算什么的。”心里想说:背一把古怪的四弦吉他上街,只是开头需要一些勇气,习惯就没事了。

楼心悦等人听得不明就里,全都茫然地看向他们两人。

祝修齐看了一眼道士邓小闲,又看了看步安,轻叹一声道:“这里也没外人,说出来也好让大家知晓,步师弟有多忍辱负重……”

第二十四章 何等豪杰小师弟

楼心悦、方菲儿和宋青都一脸惊讶地看着祝修齐,步安却暗自观察那个邋遢道士,见他一脸好奇的样子,当下留了个心眼,朝他道:“我和师兄师姐们有些话要说,你先去外面等等,我一会儿再来找你叙旧。”

道士邓小闲赶紧“哦”了一声,穿过院门往街上去。

祝修齐见步安将邓小闲支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接着将步安和督察院左督御史余唤忠的独生女儿有入赘婚约在身,以及他如何为了不做赘婿,处处自污,明明才学精绝,偏偏装傻充愣,做出诸多出格举动的原委一一道来,又说师尊知道此事后,也为步安定下了“离经叛道”之计。

他说得条理清晰,因果分明,连步安听了,也觉得自己好像没能想到这么多。

楼心悦听得黯然神伤,心道:原来步师弟不是性情孤傲,而是另有苦处。换做别的儒门学子,身负一桩入赘婚约,恐怕寻死的心都有,步师弟却把全藏在心里,面上丝毫看不出来,果然是忍辱负重。

方菲儿想到自己常常挤兑步安,笑他装傻充愣不诚实,觉得自己错得离谱,竟也红着眼睛扭过头去。

宋青微微张着嘴,像今天刚刚认识步安似的盯着他看,倒把步安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素素在一旁努力瞪大眼睛,可是一眨眼就滚落两滴清泪,接着一发不可收拾,趴在石台上嚎啕大哭,含糊不清地说着:“是我害的……都是我害的……”也没人知道她是说的什么意思。

步安见众人都有些失态,也不好细说这里面哪些是事实,哪些是误会,挠着头道:“其实真没什么的,有才无才不都是我嘛。婚约还在三年后,三年时间,天晓得会有什么变故。再说到这世间修行,和留在书院修行,也都殊途同归。”

楼心悦心思细腻,听出来步安话中有话,惊道:“步师弟,你不回书院了?”

步安笑笑道:“暂时不回了,我毕竟背着个赘婿的名头,回去也是给书院添堵,等摘了这顶帽子,再回去也不迟。就是东坡上那间小屋,要麻烦师姐和宋青帮我照应了……”至于自己跟儒们英灵气场不合,他没好意思提。

宋青听到这里,突然“哇”一声哭了出来,道:“那你……那你还把银子给我?!你不知道在山下……处处都要花钱的吗?!”

楼心悦和方菲儿不清楚银子的事情,但也听得感动,偷偷抹起泪来。

祝修齐仰头看着夜空,语气悲愤地沉声道:“世道艰难,哭有何用。步师弟,你如今下山修行,一朝忍辱负重,来日定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我家小师弟,是何等样的豪杰!”他这话说得气冲霄汉,叫人不禁动容。

楼心悦擦干泪痕,往前走了一步,轻声道:“步师弟,师姐我一介女流之辈,却也知道一个义字。有朝一日,哪怕天下人都嫌你弃你,到那时我也要挺着腰杆说一句,这是我的小师弟!”

方菲儿梗着脖子没有说话,宋青一边抹泪,一边倔强之极地说道:“步安!银子我收下了!这次回去我再不偷懒,一心修行!来日定要踏破余府!”

这一次,祝修齐没有喝止宋青,反而对这个四师弟突然转性,声称不再偷懒有些欣慰。

院子里经过这么一闹,把楼云阚也引了过来,他见众人都红着眼眶,也不好问什么,只是随口说一句:“时辰不早,夜里风寒,都快歇息吧。”便自顾自走开了。

祝修齐于是笑道:“步师弟他乡遇故知,正要叙叙旧,我们是该休息了……”说着便招呼众人进屋,连素素都哭哭啼啼地被楼心悦带去洗漱,只留下步安一个人。

步安独自站在院子里,有些哭笑不得。自己因为穿越而来,只会背些诗词,一旦被人考较学问,就会露出马脚,谁知这种名不副实的差距,却被几位同门以为是为了不做赘婿,刻意藏拙、处处自污。几位同门对他情真意切,步安实在不想在他们面前假装深沉、冒充高人,可他再怎么强调这些诗词是听来的,祝修齐他们也只当他是在自谦……

他翻了翻白眼,心想这高人的帽子自己一时半会儿怕是摘不掉,反正也没什么损失,就由它去吧。想通了这一节,他便挠着头往院门外走,穿过书馆,推开大门来到街上。

邋遢道士邓小闲正坐在门外台阶上,见步安开门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

步安坐到他身边,看着空无一人的长街,道:“我们其实不认识,对不对?”

道士邓小闲脸上脏兮兮,五官却很俊逸,洗干净了大概也是个翩翩佳公子,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去做了道士。他笑得有些尴尬,解释道:“溺水之人不管漂来什么,都会伸手去抓。人在大牢里,也和溺水差不多。”

步安摇摇头道:“那你刚才干嘛不直说?都从大牢里出来了,还唬什么人?我大师兄听了真话,就会把你再送回去不成?”

邓小闲见步安说话很随意,不像一般儒生那么一本正经,苦着脸道:“你那大师兄太正派,当着他的面,我有压力的嘛……”

步安瞥了他一眼,见他这副邋遢模样,料想从他身上榨不出什么好处,就随口问道:“你是怎么进去的?”

邓小闲神态渐渐轻松,不自觉地蜷起腿,整个人像蹲在了台阶上,摇头痛心道:“都是那春燕楼的老鸨不好,早不好,迟不好,偏偏‘鬼引’刚出不久,她就进了几个新姑娘,我心头一痒,鬼迷心窍地收了汪大户的三十两银子,给他新置的宅子驱鬼,本以为天知地知我知他知,谁曾想,竟被官府给摸了上来……”

步安听得直翻白眼,心想这人简直恬不知耻,身为道士,沉迷美色也就算了,还口无遮拦,一点不觉得害臊,不过正是这样,他才觉得这人有点意思,仿佛跟自己臭气相投,探过身子道:“鬼引一出来,捉鬼这个行当还有前途吗?”

他不问还好,一问就把邓小闲满肚子苦水给勾了出来。这道士边拍大腿边骂官,话说得很难听,把知州大人家中的女眷全给招呼了一遍。

步安自动过滤掉这些切口,大致听出了他抱怨的内容。

越州府在三月头上添了一项税收名目,叫作“镇恶增补厘捐”,说是要用这些钱来招纳修行者捉鬼,但实际上谁也不知道这些钱去了哪里,只知道要干捉鬼的行当,反而要交一份月钱,从官府领来一张盖红印的“权理镇恶司”公文才行。

老百姓把这“镇恶增补厘捐”叫鬼税,把“权理镇恶司”的公文,叫做鬼引,得了鬼引的捉鬼人,就叫做鬼捕。

问题在于,一个月的鬼引例钱高达五十两银子,要是碰到一两个豪客还能赚些回来,运气不好就要全陪进去;州府这样一搞,有点能耐的修行者全都拉帮结派,垄断了鬼捕这项营生,一般人根本插不进脚去。

步安心想,自己肚子里那丝鬼气到底能不能用还不知道,也不用这么着急,就让邓小闲先回去,说好了有事再去青莲观找他。

这邋遢道士一走,步安就独自走回院子,吹着暮春适宜的夜风,侧着头盘算着今后的打算。

童子琵琶还在身上背着,他却不急于拿下来试,只因这个结果太过重要,关系着他从此离经叛道的路子怎么走。

脑子里能够完整背诵的宋诗宋词,明清佳作,还有的是,他本来就喜欢背诵这些,来了这个世界后,每晚睡前都会草草回忆一遍,有时突然想起一首有些模糊的,就在心里默默背熟,生怕时间久了会遗忘——英灵无处不在,他不敢念出声,也不敢用笔记录下来,生怕这些诗词“见了光”,就没了效用。

上辈子无心插柳的结果,成了这辈子的战略资源,实在是意外之喜,可背得再多,总归用一首少一首,得留在关键时刻救命,不能浪,不能狂,不能随便挥霍。

他这几天反复思量“离经叛道”这个词,想得也越加透彻,屠瑶的意思,应该是让他去做个狂人或是妄人,而不是恶人。

步安心底深处当然也有不甘,觉得屠瑶小瞧了自己,觉得自己穿越而来,理应闯下一个天大的名头,而不只是满足于做一个狂人、妄人。但是,离经叛道对他来说,也是一个保障,一个底线,甚至是一个幌子。假如来日一飞冲天,自然能让人刮目相看,但就算差一口气,有这个幌子在,也能让余唤忠躲着自己,不至于真去做了赘婿。

他生性乐观,却不是傻乐,嘻嘻哈哈,也不是真的全无所谓。

对几位同门,他心存感激,觉得这世界正是因为有他们在,才透着浓浓的人情味,让他沉醉其间,即使此刻独坐庭院,也丝毫不觉得孤单。

大师兄祝修齐仁义正直、二师姐楼心悦外柔内刚、三师姐方菲儿天然率真,宋青虽然平时说话不着调,心思却纯得像一汪清泉,他们都是一等一的人杰,能有这样的同门,步安觉得与有荣焉。

至于屠瑶……

想起镜湖畔,凉亭里,四周潮水退去,屠瑶翩然转身的情景,步安嘴角微翘,露出一丝笑意。

他一边笑着,一边从肩上取下琵琶,惬意地横抱在怀里,一手握着琴颈,一手浮在弦上,默默闭上了眼睛。

丹田处的那丝凉意缓缓走到胸口,转过一道弯,游走到肩膀,接着沿手臂流动,直到停在右手食指的指间上,稳稳地驻留在那里。

步安睁开眼,手指在琴弦上扫过,发出一串清脆却又略显单调的琴声,远没有诗句中描述的琵琶曲那么生动,但是听在步安耳中,却仿佛天籁。

因为他指间的凉意分明被震动的琴弦带了出来,飘在春夜的庭院里,泛着柔和的暖光,像清水中缓缓蓬松的丝带,像随着音律武动的夜之魅影,像蓬勃的生机、雀跃的魂灵,蕴含着难于言说的迷人滋味。

这缕由他丹田内的凉意所化成的暖光,只维持了一瞬间,便随着琴声的余音扩散开来,像融化在空气中似的消失无踪。

步安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知道,不管捉鬼这个行当有没有前途,暂时来说,他是干定了。

第二十五章 宠辱不惊怪书生

夜色渐深,打更的敲过了三次竹梆,喧嚣一夜的越州城早已安静下来。

仓桥街上一处不起眼的宅子里,越州府同知何殷升身穿便服,站在一把产自泉州的花梨木圈椅前,心情有些忐忑。在他面前不远,一位身着青衫的年轻人正背着双手,观赏着堂前正中悬挂的那副画作。画上的下山虎玲珑逼真,纤毫毕现。

何殷升已经不记得这幅画是什么时候挂上去的,大约十年前买下这个宅子时,就挂在这里了吧。

眼前这位少主排行第二,才干未必记得上兄长,却极有主见,十年前还是个垂发童子时,就亲自说服了家主,孤身来天姥学儒,也就在那个时候,家主动用了埋在汴京的暗线,把何殷升从江宁调到了越州,只为离得近些,好有个照应。

然而十年间,这位少主却一次都没有见过何殷升,直到最近才出面让他办了一件小事。

何殷升看上去四十多岁,长得小鼻子小眼,平日里也有些官威,可面对这位少主,却有种直不起腰的感觉。或许他是知道,东家这一辈的传承,有一半的几率会落在眼前这位少主的身上。

他看看墙上的下山虎,又看看少主挺直的背影,下意识地皱了皱鼻子,觉得这画上的虎,还不如少主的背影有气势。这或许是因为本能臣服而形成的错觉。

“鬼税鬼引,那些东西你没掺合进去吧?”少主突然问道。

何殷升身子微微一震,脸上露出为难之色,他这些年混迹官场,早已经用惯了这副“此事委实与我无关”的神情,一时间扭转不过来,苦道:“少主,这从四品的知府,五品的同知,差只差一阶,可人家知府握着实权,我这同知只是挂个虚衔。再说鬼税鬼引那些名堂,都是布政使的政令,江南两道,各府各州都是这么弄的,哪里是我能够置喙的……”

他急急解释了一通,才意识到面对的不是上官,而是东家的少主,低声道:“少主……人皇荒淫,朝纲混乱,苛政百出,不都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吗?”

“你这畜牲,是觉得理应往这火上再浇一桶油才好吧?”负手而立的少主轻哼一声,缓缓摇头说道:“祖宗们当年神行天下,却败于凡人之手,落得个被世人遗忘的下场,若是想不明白当中缘由,只怕再来一次,结果也是一样。”

何殷升垂着头,心想这种话你能说,我一个家宠可不敢妄言,万一被家主听到,非给抽筋扒皮,下了油锅不可。

少主大概也料到他不敢接话,淡淡道:“我少小离家,学儒十载,本来只是想偷师六艺,却被我学到一样更重要的东西……祖宗当年,或许就败在这样东西上。”

何殷升似乎听懂了少主的意思,若有所思道:“所以少主才要从府衙牢房里,救出那个道士来?”

“是也不是……”少主摇摇头,没有就此解释的意思:“我上月收到家中书信,信上说得含糊,大约是有个老祖宗来了越州,你这边见过没有?”

何殷升面色凝重道:“这事说来也怪,我是得了消息,却没见着人。月头上还有个卫家的家宠来过,说老祖宗不见了,让我着人去寻。可老祖宗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我哪里寻得着。隔几日卫家小姐也要过来,少主要是迟些走,说不定还能和她见上一面。”

少主笑笑道:“还是不见为妙……”

何殷升想起卫家小姐的名头,也不禁有些发慌,心想这阵子最好找个理由出去避避风头,又不自觉地皱了皱鼻子,轻声道:“少主,我听到官场上的传言,说是第一枚逐月令送去了昆仑虚,还被收下了……这事不会是真的吧?”

年轻人沉吟片刻,才道:“道门正宗已有两百年不问世事……放出这个消息,怕是新皇在为逐月令造势罢了。”

何殷升也附和着笑道:“邪月无常,天下共逐之……这诏令徒有气势,却言之无物,也亏那昏君想得出来。”

“我明日一早便要北上,你帮我照应着阜平街上开书馆的楼家……但不要做得太过明显。”少主想了想又道:“我那小师弟也会留在越州城……”

何殷升赶紧道:“少主放心,我一定也照应好他。”

“照应好他?你当自己是谁?”年轻儒生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带着笑意的俊逸脸庞,悠悠道:“我那小师弟深不可测,我都看他不透。他说要在越州修行,你看着就好,能从他身上学到悟到,便是你的造化。”言毕他便拿起了搁在案上的长弓,背到身后,悄无声息地推门走了出去。

何殷生听得频频点头,心道自己做官久了,果然忘了分寸。他送到门口,目视着少主离去,掩门前抬头看了一眼夜空。阳夜无月,唯有漫天的星辰。

家主的信上,只说有个老祖宗在越州附近不见了,会是哪一个呢?连卫家小姐都急着跑过来……不见了的,不会是从未经历传承的上古大神之一吧?何殷升在心里把几个知道的名字历数了一遍,吸了一口凉气,觉得这件事情太过惊人。

他突然想到,少主选在这个时候离开越州,恐怕正是要避避风头,不禁对他细敏的心思又升起了一丝惧意,心道:“神人后裔,果然是不一样的,少主让我看着学着,我便去看着学着吧。”

房门掩上的一刻,何殷升的身影突然凭空消失,只落下一摊衣物。与此同时,一只灰毛耗子从门缝里钻了出去,眉眼间倒和刚刚那位越州同知有些神似。

……

……

十几条鬼气凝聚而成的凉意,一扫弦就全耗尽了,连具体有什么用都没能弄明白,这多少有些丧气,但是步安的心情却不坏。

和面对漫天英灵,抓耳挠腮却毫无办法相比,现在至少有了一条可行的修行路子,而且那团被琴弦震出来的暖光看上去一点都不邪魅,应该不至于招来麻烦。

这份好心情,随着第二天一早,发现丹田凉意去而复返,变得更加强烈了。宋青说过,修行者的命灵,只要好好睡上一觉就能恢复。步安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自己的下腹,心想肚子里这些鬼气,也有同样的特征,应该也能算是自己的命灵。

他捉鬼的热情于是变得空前高涨,很想立刻就去问问祝修齐,他是通过什么关系把邓小闲捞出来的,能不能让那边再想想办法,弄一张鬼引来。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几位同门要么即将北上,要么得回书院,没人会留在这里帮自己捉鬼。素素又是个没用的妖……

步安一边从院子里打水洗漱,一边皱着眉头思索,瞥到宋青揉着眼睛从对面房间出来时,突然拍了拍额头,笑了起来。宋青没钱上学,也能靠蹭课蹭成了学霸;自己无力捉鬼,何不去蹭呢?!

这天上午,步安和楼心悦、方菲儿、宋青一起,为祝修齐送行。京泉大运河的码头上,祝修齐与四人一一道别。他正要赶赴沙场,看上去已经有些豪迈之情,道别的话也丝毫不伤感,只是从楼心悦手里接过一条绣着她闺名的方帕时,有些动容。两人避着旁人说了会儿悄悄话,楼心悦便鼻子红红的,像是随时都会哭出来。

临近中午,步安看着这位大师兄所乘的商船扬帆远去,看着碧波荡漾的河面消失在北方天际,胸中也有一股豪情。他并不知道,河对岸雄伟却又斑驳的书圣雕像脚下,有个越州府的大官正远远看着他,准备要从他身上学到悟到,得到一些造化呢。

祝修齐走后,楼心悦在屋子里躲了两天,方菲儿和宋青也都显得有些闷闷不乐,连逛街市的热情都没了。

步安却突然忙了起来。他先是去了趟青莲观,没找着邓小闲,听说他被赶出了这家道观,又七拐八拐费了好些劲,才在春燕楼门口见着了他。这风流道士已经洗得干干净净,被几个壮汉拦在了妓馆门口,正叉着腰,隔空和二楼阳台上嗑着瓜子的老鸨对骂。

后来关于这场对骂,邓小闲解释说,自己修的是道门六玄中的咒玄,自古咒骂不分家,和人骂街就等于是在修炼咒玄,是正经事,一点都不丢脸。

四月十九,立夏当天,楼心悦带着方菲儿和宋青离开越州,重返书院的时候,步安已经通过邓小闲,在越州城的鬼捕行业里,谋到了一份差事——跑腿打杂,顺带做些收尾工作。

对于这份新职业,他自己很满意,楼心悦、方菲儿和宋青却看得很心痛,急着离开越州城,大概也和不忍心看他这么“忍辱负重”有关。

送走她们的前一天,步安和素素就从楼家的书馆搬了出来,住到了南城闹市里一间背街的单间瓦房里。房子是邓小闲帮他物色的,正好和他门对门,月租三百文钱,一月一付。

临别前,三人到他的新居看了一眼,楼心悦连声叹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方菲儿摇着头说:“师尊要是见了,不知会有多难受。”宋青把那锭带着体温的银元宝拿出来,被步安硬推回去后,含着泪说:“你这人……”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意思。

新住处比山上那间破屋还要破,床腿是用砖头垫着的,木门嘎吱嘎吱直响,像是随时都会倒下……别人看得心酸,步安却一点不介意,反而觉得这地方临近闹市,很有人味儿,比书院好多了,再说自己只是暂时住在这儿,等赚够了银子就要买豪宅的。

见他这副笑嘻嘻的模样,楼心悦她们反而更加难受,而远处偷偷观瞧的越州同知,却看出了一点心得。

“宠辱不惊,不受外物羁绊……这就是少主让我来学的吧?”他觉得自己才看了没多久,就学到了不少,就更加诚心诚意地暗中观察起这个怪书生来。唯有一点不好,就是每见到他身边那个童子,何殷升就觉得脊背隐隐有些发凉,好像老鼠见到了猫……

第二十六章 浑无所谓醉道士

越州城也像这个世界的每个城市一样,是个人情社会,社会运作依靠熟人网络来维系,外乡人根本插足不进,修行圈子也不例外。而步安能够混进鬼捕行业,靠的就是邓小闲的面子。邓小闲的面子从何处来,兜上一个圈,还是要归结到步安身上。

“府衙大牢那种地方,我想去住几天便去住几天,住腻了想出来便能出来……”这是道士邓小闲近来挂在嘴边的说辞,虽然没有人信,但他能从大牢里安然走出,却是人人都能看见的事实。坊间甚至有种说法,说是越州同知何殷升亲自过问,衙门才把他放出来的。

因为这个传言,邓小闲就有了面子,非但越州城的修行圈子要卖他三分薄面,就连青莲观反应过来之后,也来重新请他回去。

邓小闲有点驴脾气,说了句“好马不吃回头草”,就彻底和青莲观划清了界限,成了个无门无派的落单道士。

步安觉得有关越州同知的说法多半是误传,祝修齐应当是靠儒门在州府的一层层关系,抽丝剥茧才把手伸进了府衙大牢,当初接连几天不见人,想必就是忙活这些去了。但邓小闲私底下问他时,他就含含糊糊,半开玩笑地说一句:“你问我师兄背后是谁?哼哼,说出来吓死你!”

邓小闲仿佛从他这句话里尝出了一丝高深莫测的意味,更加坐实自己鸿运当头,攀上了高枝的猜测。

比起天姥书院的儒生,越州城的修行者们普遍格调不高,走在街上也和市井小民差不多,没有多少高人风范。

步安进的这支鬼捕队伍,官面上是叫“权理越州镇恶三司”,私底下都叫“鬼捕三司”或者“胖爷鬼捕”,后面这个不伦不类的名字源自于它的头目,一个叫公孙庞的火居修士。火居是说的他不住道观,有家有业有妻室,修士则是道门修行者的第二层境界,相当于儒门的先生。

公孙庞其实一点也不胖,是个五短身材,脸庞黝黑的小老头,因为名字谐音才叫了胖爷,早年间据说也是青莲观的道士,有一手器玄本事,做些模样唬人,时灵时不灵的灵器卖给不懂行的百姓或者过路的半吊子修行者,靠这个发了家。

胖爷丝毫没有身为修行者的觉悟,又贪又扣门,是个大奸商,给步安的月钱才五百文,还说是看在了邓小闲的面子上。步安蹭鬼心切,才没跟他计较。

隆兴二年的四月二十,是九夕邪月的最后一个阳夜,也正好是“逢十浣沐”的休息日,步安和素素两人忙了一整天,把租住的屋子彻底收拾了一遍。素素虽然胆子小,力气却大得出奇,是个做家务的好帮手。

傍晚时分,邓小闲提着半坛黄酒,一只烧鸡,施施然过来串门,步安让素素去买了一些素食,三人边喝边聊,聊起了天下的修行江湖。

邓小闲说,儒家入世,志在朝廷官场;佛门避世,夜夜青灯古佛;墨家善战,都在边关为将;纵横家最懂经营,是世上一等一的豪商……而道门正宗昆仑虚已经数百年不问世事,世间的道修群龙无首,都自谋生路、各凭本事,所以混在越州修行圈里的,有一大半都是道门的修行者。

谈到道门的修行法,他对儒门英灵之说很不认同,觉得那套说法太笼统太含糊。

这风流道士喝得已有三分醉意,摇头晃脑地说道:“世人都有三魂七魄,魂浊而魄清。怨死则魄散,好死则魂消。三魂入地化鬼,七魄上天化灵。”

步安心想,你这道门的说法也没多少创见,还不是换汤不换药。

邓小闲和他混得熟了,便把心里憋了很久的话说了出来:“你为何放着修行圣地天姥灵山不呆着,偏偏要来这越州城,干这吃力不讨好的捉鬼营生呢?”

素素在旁接嘴道:“公子正是要离经叛道。”

邓小闲听得莫名奇妙,皱眉盯着步安看。

步安摆摆手,含糊其辞道:“都是修行,在哪儿都是修行……”又赶紧扯开话题,问起邓小闲的家事。

原来,这风流道士本是越州城中大户人家的公子,从小就是个怪人,出生时便不哭反笑,六岁那年祖母过世,一家人恸哭流涕,他居然大笑不止,活活气死了他爹。后来,他娘变卖家产,改嫁他乡,临行前把他留在了青莲观的门前。他被道观收留,才做了个道士。

这故事是个大大的悲剧,步安听得不住摇头,邓小闲自己却根本无所谓,舔着筷子头道:“我娘临走前,说我是天煞孤星,谁跟我亲近都要被我克死的。”顿了顿又笑吟吟地看着步安道:“你怕不怕?”

步安脑子里浮起一个画面。即将远行的妇人将懵懵懂懂的儿子抱到清晨无人的道观门口,板着脸跟他说:“别再跟着我了!你就是个祸害,全家人都是被你害死的!”可她一转过身去,眼里就止不住流下泪来。

他猛地摇摇头,觉得自己想象力实在过于丰富,轻哼一声道:“你别被我克死就不错了。”

邓小闲听得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起来。

步安喝了一口酒,嚼着咸花生,随口道:“你不恨她?”

“你是说我娘?”邓小闲一边笑,一边无所谓地摇摇头道:“有什么好恨的?你今天要是不问,我都想不起这个人来了。”

步安见他笑得自然,不像是装出来的,心想这人心可真大。

随后说起道门六玄,邓小闲也没个正经,只说咒玄就是骂人,比谁骂得凶、骂得狠、骂得酣畅痛快。

半坛子黄酒大半都进了这道士的肚子,他提着空坛子离开时,已经走得跌跌撞撞,却不许别人去扶。

步安看着他走进黑夜里,不禁有些唏嘘。

这一晚的越州仍旧热闹非凡,第二天晚上邪月从东山升起,整个城市就像入冬休眠一样,完全变了个模样,家家门户紧闭,街上一个活人都没有,只有初夏的风,卷着尘土、草茎和花瓣,飘过古老的石街。

而鬼捕三司的生意也忙了起来,步安终于可以投入到激动人心的“蹭鬼”事业中去。

第二十七章 鬼捕三司入新丁

隆兴二年四月二十一,步安第一次以打杂的身份,参与鬼捕行动。

这天午时一过,鬼捕三司的大半人马就往这回的东家家里去,一伙人衣着各式各样,除了邓小闲以外,人人都背着大得出奇的包裹,很有点职业捉鬼队的范儿。因为素素一见到鬼就会吓得魂不附体,步安不敢带她来捉鬼,新置不久的琵琶琴也嫌碍事没有背着。

到了地方,东家已经候在门口,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穿着富贵,似乎是个很有钱的商人,就是一副苦色,撞了鬼的倒霉样已经写在了脸上。

等进了屋子,这人就开始诉说闹鬼的详情。

事实上,出来之前,公孙庞就已经交代过这些——他接到这桩生意时,就已经问清楚闹鬼的情况——但为了显得十足重视,显得这银子不是随随便便挣到的,大伙儿还是郑而重之地坐在堂上,听着东家翻来覆去地把夜里怎么听到的动静,怎么看见的穿红衣的吊死鬼,那吊死鬼舌头吐得有多长,吞吃了家里几个下人,统统说了一遍。

接着便是看风水。

鬼捕队伍里头一个四十多岁,身上衣衫油腻得连苍蝇都站不住的胖子,端着一个黄铜罗盘,从这间屋走到那间屋,又从那间屋走回这间屋,问了一句:“这宅子没人住啊?”

东家男人赶紧道:“哪里还敢住人,自从闹鬼那天,就全搬出去了!”

胖子点点头道:“我说怎么没点人气呢。”接着嘴里嘀嘀咕咕,脚下慢慢悠悠地走了几步,在一处天井口上站住,踩了踩地上的青石板道:“这宅子的聚阴处在这儿!”

步安赶紧跑过去,在他脚下摆了一个刻有“阴”字的桃木桩子,心道:长了眼睛的都知道这宅子没人住,用你绕半天看出来没有人气?要是全凭一张嘴来说,我也能挣这份银子。

他从见到那胖子的第一眼,就觉得这人说不定是个厨子,被公孙庞拉来充场面的。

胖子又花了些时间,定了生门死门,五行之丘,乘气之穴,步安便照着桃木桩上的图案,一一对应地摆放了上去。至此,胖子的活儿算是干完,跑一边儿喝茶去了。

然后是个一身道袍道冠的中年道姑,拿了叠黄裱纸,用朱砂画符,端端正正地贴到那些木桩上。

道姑完事儿后,轮到一个身穿布衣的年轻姑娘,像搞土地测绘似的,手持一个木匠用的弹线盒子,在地上画出好多石灰线,整体似乎是个八卦阵,细处又像星辰图。画完了这些线,她又从随身的大包裹里头取出一摞黄色小旗,照着线图一面面插过去。

步安看得稀奇,轻声问邓小闲:“这些旗子真管用?”邓小闲摇摇头道:“旗子是噱头,旗杆才是灵器。”

插旗的姑娘大概听到了步安的疑问,忙完这些往回走的时候,有意无意地瞥了他一眼,眼神里头有些鄙夷。步安心想,工科妹子就是怪,随便问问又没碍着你,何必朝我瞪眼。

看过了风水,贴过了符,摆过了阵,公孙庞起身拍拍手道:“好了,万事俱备,只等入夜了。”

宅子里没住着人,也就没有厨子做饭,东家让随行的下人出去买了点酒菜,勉强招待众人。等摆开了酒席,公孙庞和东家男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别人都默不做声,只有那个看风水的胖子每尝一个菜都要点评一番。

步安心道:这家伙难道不怕别人看出来自己是个厨子?

他敲了敲坐在同一条长凳上的邓小闲,朝他使了个眼神,见后者一脸茫然,才凑过去道:“那胖子其实是个厨子吧?”

邓小闲“噗”的一声,差点把嘴里酒菜喷得满桌子都是,仍自大笑不止。

大家手忙脚乱地收拾,公孙庞刚要呵斥,大概想起邓小闲和越州同知莫须有的那层关系,终于还是硬憋了回去,嘟囔了一句:“啥事情这么好笑。”就跟东家男人接着聊。这东家是经营药材生意的,大约是在抱怨邪月临世,买卖不好做了。

步安瞥了一眼邓小闲,心想这家伙笑点这么低,以后吃饭的时候还是小心点,可别糟蹋了一桌子菜。正这么想着,就瞧见刚刚那个插旗的姑娘皱着眉头冷冷看他。

那姑娘穿着寻常百姓家的简朴布衣,十八九岁,长得挺清秀,是这伙人里头看上去最正常的一个,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像跟步安过往结过仇似的。

步安忍不住扬眉问道:“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布衣姑娘冷冷道:“不曾见过。”

步安耸耸肩道:“那你老瞪着我干嘛?我还以为扒过你家房,抢过你家人,自己给忘了呢。”

布衣姑娘“啪”的一声把筷子拍在了桌上,恨恨道:“你……”

邓小闲这时已经止住笑,摆摆手劝道:“别别别,都是自家人。小弟,我来介绍你认识,这位洛姑娘,是你大嫂。”显然是顺嘴占了这姑娘的便宜。

布衣姑娘呸了一声扭过头去,嘴里念叨着:“一对现世宝……”。

步安看着她一脸装出来的傲娇相,心里觉得好笑,却不跟她拌嘴,只朝着邓小闲道:“我要是有个刁蛮媳妇,非得在家里打服帖了,才敢让他出门。”他当然不是真的会打女人,只是故意说出来气人。

果然,那个布衣姑娘扭头斥问道:“你说什么?”

步安摊手不解道:“我们在讨论如何驯服悍妇,你反应这么大,不会真是他婆娘吧?”

邓小闲乐道:“怎么不是呢?!要不是,她急个什么劲儿?”

布衣姑娘也意识到自己上了圈套,转头一笑道:“一个成天就知道钻脂粉堆,一个放着好好的天姥学子不做,出来捞偏门,我和这种人较什么劲。”

步安这才听明白,她为什么老是冷眼看自己,扭头看着邓小闲,不用说,自己从天姥书院来的事情,自然是这家伙透露出去的,至于这么做的原因,想必又是为了面子。

第二十八章 果然是个吊死鬼

邓小闲死猪不怕开水烫般咧嘴一笑,道:“天姥学子说出去又不丢人……”

看风水的胖子凑过来道:“书生,你不会真是天姥书院的吧?是不是也像花道士一样,犯了事才被赶出来的?”

邓小闲挥挥筷子道:“去去去,什么赶出来,那破道观就算八抬大轿也请不回我……我这小弟现在还是天姥学子呢。你们是没见到,前几日他那两个师姐回书院的时候,哭得那个梨花带雨,还说‘师尊见了不知有多难过’……”他跟步安住对门,那天楼心悦她们过来时,他正好也在,此时模仿方菲儿说话的语气,倒是学得惟妙惟肖。

步安瞪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少说两句不会死的。”

邓小闲对他还是有些惧意,知道自己玩笑开过了,缩了缩脖子道:“对对对,少说两句,少说两句不会死。”

这下连东家男人也有些不解,好奇道:“小公子,你当真是天姥学子?”

步安还没回答,公孙庞便接嘴道:“那还能有假?我们镇恶三司藏龙卧虎,那是全越州都知道的。”

东家男人连连点头称是,脸上却仍然有些不信,试探着问道:“小公子,那你可知道,这月头上,有个姓步的书生一阙《定风波》惊世骇俗,引动天地异象的事情?”

邓小闲一双眼睛突然瞪得浑圆,惊道:“我这小弟就姓步啊!”

东家男人也脸色大变,道:“莫非你便是三步成诗步执道?!”

步安心想,这名声居然还传到越州来了,正犹豫着该不该承认,邓小闲已经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缩回到凳子上,悻悻然道:“那就不是了。”他只知道步安叫步安,却不知道他有个阴差阳错的表字叫执道。

东家男人咧嘴一笑,觉得自己想当然了,三步成诗的儒门才子,怎么可能跑到越州城来捉鬼,见步安没有反应,就又问了一遍:“小公子,你若真是天姥学子,该听说过这事吧?”

这时除了邓小闲以外,大家都朝着步安看过来,毕竟邓小闲平时嘴里没几句真话,说不定天姥学子之说,也是唬人的。

步安正夹了一筷子菜塞到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莫听穿林打叶声是吧?知道的知道的,那天我也在场呢,那个步执道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挺普通的……”

布衣姑娘顿时面露不屑之色,反讽道:“人家三步成诗的大才子都没什么了不起,了不起的都跑来捉鬼了……”

步安瞥了她一眼,心想:这女人肯定是小时候家里穷念不起书,见别人明明有书念却不珍惜,就痛心疾首。自己反正是要来混个坏名声的,就笑吟吟地看着她道:“我这人就是不求上进,麻烦你帮我到处宣传宣传,好让我恶名远播。”

布衣姑娘被他说得有些摸不着头脑,“戚”的扭过头去,轻声道:“不知羞耻。”

步安点头道:“对对对,宣传时,别忘了把这句加上。”

两人斗嘴的时候,旁人就都笑嘻嘻地看着。公孙庞得知自己请来的这位帮闲竟是个天姥书生,觉得面上有光,于是对步安的态度也好了不少。

众人说笑间吃罢了晚饭,东家男人见日头已经偏西,赶紧告辞离去,只留了个下人在这里看着。

他这一走,聊天便更加热络起来。

步安这才知道,胖子虽然不是厨子,在越州修行圈子里头的诨号却恰巧叫厨子,所以邓小闲听了才会大笑不止。

布衣姑娘姓洛,一手阵玄本事在越州已经小有名气,家里是道修的世家,并非穷得念不起书,只是性格耿直,肚子里装不了事,有什么想法都写在脸上。

中年道姑姓张,是公孙庞的亲戚,类似于三姑父家表侄子的岳母的外甥女之类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话题来来回回,都离不开银子。步安总算是看出来,这几个人的核心矛盾是劳资矛盾:大家想多分钱,公孙庞不干,但都要面子,来回绕圈就是不直说。

天色渐渐暗下来,东家的下人抖抖索索地点了油灯,直愣愣地站在饭桌旁,不敢离这些修行人太远。步安也抖擞起精神,想着终于等到蹭鬼的时机了。反倒是专职捉鬼的几个人,显得漫不经心,好像根本不在乎。

步安左等右等,也不见鬼影。阴夜没有打更的,连时间都过得迷迷糊糊。他正扶着脑袋打瞌睡时,突然听见一声怪响,睁开眼,见到一个诡异之极的场景。

就在众人面前不远,一个身穿红色长裙的女人,悬挂在房梁上,身体随风轻轻晃动,脸色刷白,五官却都在往下滴血,舌头吐在外面,垂得足有半尺长,嘴里发出“呵呵”的呻吟声。

公孙庞懒洋洋地说道:“果然是个吊死鬼嘛……”

步安听见他语气满不在乎,情绪也跟着安定了一些,轻声道:“这是个厉鬼吧?”

厨子悠悠道:“这鬼三魂俱在,算是个厉鬼,但死前不是修行人,死后也不曾噬魂,灵智未开,不足为惧。”

步安点点头,心想这些鬼捕果然是专业人士,对鬼魂的了解,比起自己的几位同门要高深得多。

他坐在长凳上,身体本能地往后靠着,悬在梁上的吊死鬼距离他不到一丈远,借着烛光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这鬼长了一张瓜子脸,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生前应该也算得上是美人,薄薄的红裙盖在身子上,把她妖娆的曲线衬得分外玲珑。

步安看得仔细,才发现着女鬼并不是随风晃动,而是在努力挣扎,身体扭摆着大概是想从梁上下来,但她每一晃动,地面桃木桩上的朱砂符文都会轻轻一闪,显然是在抑制她活动的能力。

邓小闲端起酒杯,摇头道:“可惜啊可惜,这么标志的美人,竟然自己把自己给吊死了……”

洛姓姑娘哼了一声道:“别自作多情了,人家说不定已经死了几百年。”

邓小闲贱兮兮地笑道:“我不过是替佳人可惜而已,在我眼里,轻亭姑娘才是最美的,越州满城春色,也及不上你嫣然一笑。”

第二十九章 又得重新骂一遍

步安忍不住翻起白眼,从邓小闲的话中,他知道了两样事情:一是这布衣姑娘全名叫洛轻亭,二是邓小闲比他还不要脸,什么肉麻的话都说得出口。

邓小闲正死皮赖脸地讨好着洛轻亭,公孙庞已经搓着手站了起来,沉声道:“别打情骂俏了,正事要紧。”说着便从包裹里抽出一条碧绿色的长鞭。

这条长鞭大约拇指粗细,七尺来长,似乎是由皮革制成,又有些像动物的筋腱,一头被公孙庞握在手里,另一头竟然也不垂下,而是如同一条活蛇般昂着头,鞭身微微晃动,似乎随时都要蹿腾起来。

步安起身将长凳挪开,注意力从那个吊死鬼转移到了这条长鞭上,心想这应该就是所谓的灵器吧。

厨子和道姑也往后退去,他们俩负责的工作早在白天就已经完成,现在也和步安一样,充当起了看客。

洛轻亭似乎对平白落了“打情骂俏”这四字评语不怎么高兴,瞪了邓小闲一眼,手里却已经握着一柄旗子,略微泛绿的黄铜旗杆上布满黑色的纹线。她沿着白天画下的石灰线,走到两条显眼粗线的交界处,手中黄铜旗杆上的黑线,“兹盈”一声,由下至上,渐至亮起。

步安只觉得眼前一晃,遍地插着的旗杆之间,有流动的光影窜动继而相互连接,最终汇拢到洛轻亭手上的旗杆,光影笼罩的范围内,空气开始扭曲变形,像是流淌着的透明火焰。而吊在梁上的那个女鬼,也从腿部开始扭曲,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嘴里的“呵呵”呻吟声变得尖利而急躁。

邓小闲抱着双臂,侧着脑袋,站在洛轻亭身后不远,像看戏似的看着那女鬼的变化。公孙庞冷着脸,眼睛一眨不眨,手中的长鞭变得越来越活跃。

这时,一直直愣愣站着的东家下人,突然抖抖瑟瑟地说道:“不……不是……不是这只鬼……”

这下人穿着皂色布衣,带着一顶小厮帽,脸上神情已经紧张到了极致,嘴唇抖得像中了邪,瞪着眼睛看着梁上那只女鬼。

公孙庞朝他喝道:“不是说穿红裙的吊死鬼吗?”

步安听得心里有些发毛,只觉得室内的温度都骤降了几度,双腿不听使唤地往厨子和道姑的方向退了两步。邓小闲一边四处张望着,一边也退到步安身旁。只有洛轻亭仍旧面不改色地站在阵眼位置,驱策着她白天布下的阵法。

东家下人哭丧着脸道:“那个吊死鬼的裙子比这个……”

他话还没有说完,房间朝着院子天井的门突然“砰”的一声大开,狂飙般的寒风灌进屋里,伴随着尖锐刺耳的女人叫声。

这下,不用那下人解释,众人都已经明白他的意思。门外天井里,飘着一只黑发张扬,面目狰狞,舌头吐到腰际,十指如同匕首般尖利的吊死鬼,这只吊死鬼的红裙长得出奇,一直拖到了地上!而她所在的位置,正是厨子白天定下的这处宅子聚阴之处!

这吊死鬼出现的刹那,公孙庞便喊一声:“阵起!”

话音刚落,洛轻亭持旗的右手就举了起来,插在地上的阵旗竟随着她的动作,“呼”的一声腾空而起!阵中流动的透明焰火光影乍盛,几乎把半间屋子都笼罩起来,像一座透明的囚笼一般。

公孙庞手中长鞭脱手而出,一入阵中便消失不见,只传来“啪”的一声巨响,紧接着砖石四溅的场面,透过扭曲的法阵,以零碎而纷乱的画面呈现在众人面前。

“不好!这鬼已初具灵智!”公孙庞大吼一声,凭空伸手,接住退飞而来的长鞭,脚下噔噔噔往后直退。

他尚未站稳,“呀呀呀”的怪叫就伴随着狂风冲进屋来!一时间,占据了半间屋子的法阵里,就被鲜红的血色充满,仿佛一缸随时都会崩裂的血水。

那血水中间,似乎有一团粘稠而浑浊的肉涌动翻滚着,将浮在空中的阵旗撞得摇摆不定!

洛轻亭单足往后退了一步,口中发出“啊”的一声厉喝,空中法阵居然也随着她的动作移动了一步,紧接着又被她生生顶住!

她手擎黄铜阵旗,咬牙站立,联结在她手中阵眼上的数十支旗子早已残破不堪,只剩下一根根黄铜旗杆,像一个整体似的,困住了挣扎不止的女鬼。

千钧一发之间,邓小闲突然往前迈出一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法阵里那个混沌的女鬼。

“你这不要脸的东西!自己上吊死了也就算了!还他么跑出来害人!吊死都便宜你了……”

步安听得既惊又尴尬,却还是对邓小闲的咒玄抱有一丝希望,盯着困在法阵中的女鬼,期待她被邓小闲骂得无地自容,偃旗息鼓……可惜这女鬼对这些胡话充耳不闻,仍旧拼死挣扎着,几乎随时都会从法阵中挣脱出来。

公孙庞回头瞥了邓小闲一眼,飘在空中已经有些残破的碧绿长鞭突然朝这边窜了过来,从邓小闲身前划过,卷起一个人影,便朝血色浓郁的法阵投了过去。

“不……”

惊恐的喊叫声刚刚响起,便戛然而止,被长鞭卷起的东家下人已经淹没在法阵拘束的范围内,法阵中血水忽然淡去,紧接着响起“嘎吱嘎吱”的吞噬血肉的声音。

洛轻亭手臂一挥,空中数十支黄铜旗杆,“呼啦啦”往她飞来,被她双手伸出,全部握在掌中。

屋子里法阵消失,视线顿时恢复,只见房间对着天井的一角,一大一小两只女鬼,正蹲在地上,小的那个正吞噬着东家下人的尸体,大的那只却用温柔的眼神看着她吞噬的景象,间或伸手擦去她嘴角的血迹。

步安只觉得遍体生寒,双脚仿佛灌了铅似的,一动不动。

公孙庞的长鞭已经握在手里,却和洛轻亭一样,站在原地。只有邓小闲仍指着两只女鬼破口大骂。

“你们这对狗母女!你以为喂她吃人她就能活过来吗!?做梦!你也不看看她现在这个样子有多恶心……”他越骂越过瘾,语气措辞变得越来越难听,可除了让气氛越来越尴尬以外,根本于事无补。

“够了!”洛轻亭突然大喝一声:“你到底要装疯卖傻到什么时候?”

邓小闲停止了咒骂,咽了口口水,抱怨道:“只差一口气就能让她羞愧而亡了,被你这么一折腾,又要重新骂一遍……”

第三十章 原来咒玄不骂人

步安听这两人对话的声音似乎一点都不焦急,搞不懂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也没心思去猜,一边看着大门的方向,一边脚下缓缓移动,心说等会儿这两只女鬼暴怒起来,自己得跑在最前头。打不过鬼没事,跑得过同行要紧。

这时公孙庞突然自言自语般说道:“我这缚灵索已经半废了……”同时慢条斯理地卷起已经残破的长鞭,一股脑儿抓在手里。

步安隐约间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朝邓小闲看去——洛轻亭让他别装疯卖傻,公孙庞刚刚还全力以赴,现在却一反常态地好整以暇,厨子和道姑站在墙角,丝毫没有准备逃跑的样子——难道邓小闲才是深藏不露的那个?

可步安看着这风流道士一副惫懒无赖的模样,又觉得自己应该是想错了,脚下不自觉地又往大门方向挪了挪。

“……两个臭婊……”邓小闲骂声又起,但这一次,他还没来得及骂完一句,那只厉害的女鬼便“呀”的一声窜起,朝他猛地扑了过来。女鬼煞白的脸上眼球暴起,仿佛随时都会崩裂,拖在身后的红色长裙如同一滩飞起的鲜血。

步安惊叫一声:“快跑!”脚下发力往门外跑去,只听见邓小闲突然语气突转,骂声风格大变。

“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道门九字真言?!步安张着嘴呆呆往后看去,身体仍保持着蹬腿向外的逃跑姿势,只见邓小闲身前的空气突然扭曲起来。

一列如同梦幻般半透明的兵士竟凭空浮现,周身披戴金甲栩栩如生,个个都手持三尺重剑,剑锋上泛着冷冽的寒光,沉闷的铠甲摩擦声响中,这列兵士从原地爆发出骇人的气势,结阵朝扑来的女鬼绞杀过去!

如虚如幻的金甲兵士与那吊死鬼相撞的瞬间,发出刀剑切割生肉的“嗤嗤”声,女鬼顿时四分五裂,像被戳破的气球“呼啦啦”朝着房间四周飞窜继而消失无踪。而金甲兵士也只维持了一瞬间就融化在了空气中。

房间一角的小女鬼对所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仍旧捧着一截人腿在啃咬,长长的舌头沾满了血,耷拉在地上,随着她噬咬的动作一颤一颤。

公孙庞手中的绿色长鞭突然一抖,从卷起状态猛地松开,“啪”的一声巨响,抽在房间角落,不但将那个小女鬼抽得阴魂崩散,把墙面都抽得砖屑飞溅,留下好大一个窟窿。步安这下看清,他那条缚灵索还真的破损了不少,大约只剩下一半长短。

屋子正对天井的房门仍旧洞开着,房门一侧的墙壁早已残破不堪。屋内,除了东家下人淌血的半截尸体外,已没有任何妖邪鬼魅,只剩下邓小闲如丧考妣般捶胸顿足。

“这点灵力,不知道要攒多少年才能恢复啊……这可不是三十两银子的问题啊……”

鬼捕头目公孙庞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过银子的事情,邓小闲根本就是在自说自话。

步安瞪了这个不要脸的家伙一眼,憋着满肚子牢骚和怨气,在屋子里东奔西颠,走到这里扶起凳子,又走去那里擦干净血迹,显得勤快至极,连众人对这东家的破口大骂都没有参加。

不到一炷香时间,房间里除了那个残破尸体,已经被他收拾得干干净净——是彻底干干净净,因为满屋子鬼气也被他扫荡一空,全部化作凉意,经由手掌、脚底或者头顶的经脉末梢,钻进他体内,最后在下腹丹田处聚集,与之前那股凉意融为一体。

这一会儿功夫蹭到的鬼气,居然比上次在柳店镇上收集得要多得多。步安猜测,这吊死鬼未必比落水鬼厉害,但因为赶得及时,鬼气还没来得及散开,就被自己包圆了。想到这里,他都忍不住为自己这蹭鬼的点子叫一声好。

弄完这些,步安一边将桃木桩子塞回厨子脚下的油腻布袋,一边听着邓小闲朝公孙庞诉苦。这家伙说来说去,无非是攒这些灵力有多不容易,当初落到大牢里都没舍得挥霍,却为了今晚这桩生意全搭了进去。

公孙庞不为所动,像个和气生财的酒家掌柜似的,笑吟吟摊手道:“府衙大牢你不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嘛?有什么舍不舍得?”

邓小闲微微一愣,“这……”紧接着一挥手道:“两码事嘛……”

公孙庞也不再跟他斗嘴,安慰道:“好好好,三十两银子,我一定让这家人贴补给你。”

邓小闲这才满意地点起头来。

这会儿功夫,众人已经收拾完毕,没人对惨死的东家下人看上一眼,更没有人因此而指责公孙庞。步安看在眼里,心中升起一个念头:要不是有邓小闲的面子在,被缚灵索卷去抛给吊死鬼,好拖一拖时间的那个倒霉蛋,说不定就是自己。

这妖魔鬼怪丛生的世界,没点防身的本事还真不行!第一次离开几位同门,单独出来“跑江湖”,步安就对修行圈的冷酷有了自己的认识。他突然想到,邓小闲明明本事很大,却成天嬉笑怒骂没个正经,会不会也是自保的办法?

这时,洛轻亭已经把布阵用的黄铜旗杆收拾起来,轻哼了一声道:“三十两银子给他,就等于是给了春燕楼的姑娘们。”

邓小闲哈哈一笑道:“谁说的?这次我可要攒着当聘礼,来年送到你爹爹面前,正经向他提亲的!”

洛轻亭扭头“呸”了一声,脸上却飞起一抹淡淡的红霞。邓小闲看出她的窘相,追在这布衣姑娘身后,借着说悄悄话的由头,吃人家豆腐,活脱脱一个轻薄无耻的登徒子。

步安见此情景,摇摇头推翻了刚刚的猜测——这风流道士估计没那么多心机,大概真是不舍得挥霍灵力。一念及此,步安才想起邓小闲曾经问他的话:为什么放着儒门圣地天姥灵山不呆着,要跑到越州城来捞偏门?

想必世间修行者都向往灵气浓郁的宝地,像步安这样反其道而行之的少之又少,可谁能想到,他的修行场不在灵山圣地,也不在精诚感动漫天英灵,而在伟大的蹭鬼事业上。

第三十一章 鲲大一锅煮不下

夜凉如水,步安背着大包小包,跟着众人走出这家宅院,走上了披着血月红纱的空荡荡的大街,感受着下腹丹田处结成一团的鬼气,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公孙庞是这支鬼捕队伍的头头,却也是身材最矮小的一个。他边走边回头道:“那小厮胆也太小,鬼来了也不知道要跑,这厉鬼噬魂已有小成,初具灵智,我们忙于应付,哪有功夫照应他嘛。”

步安听得莫名奇妙,心说,不是你动手把他送去喂鬼的吗?直到听见厨子附和:“胖爷说得是,那小厮吓破了胆,定在那里一动不动,生生被那吊死鬼缠住,我们都是看到的。”步安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在对口供呢!

中年道姑又帮着公孙庞补充了一些细节;洛轻亭一言不发,算是默认了他们的说法;邓小闲却连管都懒得管,仰着头晃晃悠悠地看着夜空正东,鹅卵石大小的猩红邪月,自言自语道:“几天不见,像是又变大了一些嘛。”

洛轻亭鼻孔出气,不屑道:“日初出大如车盖,及日中则如盘盂,此不为远者小而近者大乎?”

邓小闲狐疑道:“什么意思?”见洛轻亭一脸傲娇,又有些露怯地朝步安道:“她说的什么?”

步安提了提背上装着各式捉鬼道具的大布袋子,摇头道:“这是孔子出门旅游,欺负两个小儿的故事……洛姑娘的意思是,日头刚从东山升起时,会显得特别大,月亮也一样。”

邓小闲哼了一声道:“好好的人话不说,欺负我没念过书吗?”

他话音未落,天空中突然响起“呼啦啦”的巨响,众人下意识地伏低身子四下散开。步安举着鼓鼓囊囊的布袋子护在头顶,侧着头朝天看去,只见一片气势磅礴的黑影遮蔽住星空,像是一头巨鸟飞过,而刚才的响动,应该是它扑扇翅膀时发出的!

巨鸟飞过头顶,被它双翼鼓起的狂风才吹到地面,把步安手上的袋子吹得猎猎作响。众人陆续站起身来,厨子惊魂未定地喊道:“什么鬼东西?”

邓小闲答道:“像是只怪鸟,大得出奇!”

公孙庞摸着光秃秃的下巴,轻声道:“兴许是只妖。”

洛轻亭沉默半晌,突然悠悠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

步安撇撇嘴道:“鲲之大,一锅煮不下!”

邓小闲哈哈大笑起来,洛轻亭也有些忍俊不禁,厨子却反驳道:“鱼怎么会飞到天上去?”

公孙庞气道:“亏你也是个道修,连《庄子》都没读过吗?鲲能化鸟,其名为鹏!”

邓小闲已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忍不住道:“没,没错……鹏之大……一锅……一锅照样煮不下。”

中年道姑似乎没什么幽默感,一点不觉得“一锅煮不下”有什么好笑,忧心忡忡地说道:“管它是鱼是鸟还是妖,总不是什么好兆头。”

公孙庞也有同感,沉着脸吩咐众人赶紧回去,于是不多久,这支由咒、符、器、阵、风水五名道修,外加一名儒门杂工组成的鬼捕队伍,便在大街上分道扬镳,各回各家。

与邓小闲结伴往城南去的路上,步安仍旧背着一只布袋子,袋子里装着桃木桩、黄裱纸等等不值钱的捉鬼道具。直到这时,他才半开玩笑半当真地抱怨起邓小闲。

邓小闲却一本正经地解释道:“你可冤枉我了。他公孙庞的灵力能做成灵器,洛家小娘子结阵全靠算力,厨子看风水更不用提……唯独我这咒玄,一开口就收不住,灵力像不要钱似的往外跑,我不省着点,早晚变成个废人!你也看见了,公孙庞这老小子,杀人连眼睛都不眨。”

他见步安不怎么信服,又接着诉苦道:“当初在府衙大牢,我可不是舍不得灵力,是不敢胡来……要是自己偷跑出来,落到越州官差手里还算好,要是落到督察院手里……”

步安下山之后,还是头一回听到督察院这个名头,皱眉道:“你又不是当官的?督察院干嘛要来管你?”

邓小闲一脸疑惑地看着步安,突然笑道:“你又在跟我装傻是不是?”

步安摆摆手道:“总在装傻的不是你吗?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会跟朝廷督察院扯上关系?”

邓小闲将信将疑地挠挠头,道:“督察院督察院,不就是督察天下修行者的嘛!”

“啊?”步安嘴巴张得好大,眼珠子来回转悠,心想自己这回是犯了经验主义错误。他仗着自己对历史还有些了解,满心以为大梁朝的督察院也和明清两朝的督察院一样,是皇帝用来监察百官的,相当于唐宋时期的御史台,没想到自己根本想错了!

怪不得屠瑶说,天下不知道余唤忠的不多,原来督察院的权力这么大,手伸得这么长!

他一边感慨,一边随口道:“你也不容易……”

邓小闲脸色顿时轻松下来,顺杆往上爬似的,腆着脸道:“就是不容易嘛……所以你看,这一季的兰亭集会,要不就上我一起去吧!”

“兰亭集会?”步安扭头看他,心想这又是什么意思?难道说在这个世界,东晋时期的兰亭集会,一直延续到了当下?

“你别装傻了,每一季兰亭集会,你们天姥书院都要参加的。我倒不是要去沾那曲水流觞的雅兴,就是想要蹭蹭新诗新曲出世时的灵气……哈呀,这一回估计那个什么三步成诗步执道也会去!”邓小闲一副极致向往的神情,似乎已经看到了满山满谷的灵气。

步安恍然点头,想了想道:“我要是能去,自然会想办法把你带上……不过,你得先跟我说说,这新曲又是什么意思?除了诗词以外,新出世的曲子也能招来英灵不成?”

邓小闲得了他的应承,脸上泛着红光,笑道:“这还用说?要不是新曲能招来灵气,有谁会花上十两银子,去玲珑坊只为听一场曲会?”

步安听到这个解释,心情顿时大好。假如音乐也能招来英灵,自己脑子里可存着一个天大的宝库呢!他虽然不是什么音乐天才,但是听过那么多古典、流行、摇滚或者民谣,不会写曲子,哼哼总还是会的,要是能找个行家合作合作……

这时夜色已深,天上的怪鸟已经飞得不知去向,一道一儒两人走在去往南城的运河九孔石桥上,心情各有各的好。

第三十二章 公子给你变戏法

夜色已深,天姥群山之巅的一座古拙小亭中,一个身穿布衣长衫,体形清瘦,面容沉静的中年儒生,正和一位穿着云锦华裳,面白体宽的富态中年人相对而坐。

两人中间隔着一张棋盘,两杯清茶。天上星辰密布,东方天际的邪月色泽猩红如血,四周群山黑压压一片如同匍匐的史前兽群,极远处的越州城也隐约可见。

面白体宽,像是常年养尊处优的华服中年喝了一口茶又放下,微笑道:“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我年少时在书院住了足足十七年,如今重回书院也快有一年,像今夜这般岚霭散尽、乾坤朗朗,好像还是头一次见。”

布衣儒生目视棋盘,神情淡然,衣袖和黑须被山风吹得洋洋洒洒,身体却有如山岳般纹丝不动。他像是没有听见华服中年的话,精力全都集中在棋盘上,过了好一会儿才微微摇头道:“邪月出,百鬼行,哪里来的乾坤朗朗?”

华服中年闻言朝东方天际的邪月看去,垂首沉吟道:“如今这天下,西南有拜月教众蛊惑民心,塞外有北狄胡虏饮马天山,东海万千列岛上仍有怪力乱神……师兄,邪月之患不如人患啊。”

布衣儒生闻言不语,只是仍旧微微摇首。

华服中年道:“怀沧师兄觉得我说得不对?”

布衣儒生正是步安从未见过的天姥书院山长怀沧,他伸手将一枚白子轻轻点在棋盘上,悠悠道:“如果月行有常,又哪里来的拜月教?如果没有邪月乱了阴阳,百鬼不出,潮汐不乱,民心思定,又何惧塞外胡虏?”

华服中年笑着点头,突然眉头一皱,举目往越州城的方向看去,轻“咦”一声道:“金鹏鸟……看来邪月再临,旧神也蠢蠢欲动了。”

怀沧看都不看一眼,仿佛早就察觉到了越州方向的动静,边将劫争中的黑子提起,边道:“怕是在岛上待得腻了,出来活络活络手脚吧。”

华服中年轻声道:“师兄,会不会是浮岛瀛洲上的……”他说到瀛洲便不再往下,似乎怕提到什么了不得的事物。

怀沧微微一笑道:“子曰不语怪力乱神。是因为世人心性不坚,提及乱神的名讳,难免又要以自身灵智供奉其香火念力。你一介国士,不在此列。”

华服中年道:“谢师兄教诲。金鹏鸟现世,会不会是瀛洲女娲氏要借邪月之患,重返神州?”

怀沧摇头道:“女娲氏活了两千多年,怎么会如此招摇过市。不过是谁家的后人,耐不住岛上寂寞,出来人世走动而已。”接着抬眼道:“你今夜句句不离天下社稷,莫非还心系汴梁?”

华服中年微微一怔,恳切道:“父皇在世时常说,盛世求德而乱世求才。舍弟能以机谋夺嫡,才智远胜于我。如今邪月再临,乱世将至,天下正应有才者居之。”

怀沧点头道:“令第要是真能匡扶天下,度过邪月之患,就是千年未遇的明君,理应夺了你的太子之位;可他若作了亡国之君,你又何必与他争这遗臭之名。”

山长怀沧这番话说得平平淡淡,曾贵为大梁太子的华服中年却听得心惊肉跳,他嘴上说佩服弟弟的才智,心里却未必没有不甘,可如今躲在天姥书院,连性命都是眼前这位师兄救下的,当初身在汴梁时的满身锐气,已在去年那场宫廷变故之后消耗殆尽,现在听师兄这么说,面上也只好点头微笑,装作毫不在意。

怀沧抬头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地叹了一口气,道:“你在书院住得太闷,下月月尾就是兰亭夏集,也去散散心吧。”

华服中年摆摆手道:“我住在书院,就已经给师兄添了不少麻烦。兰亭夏集人多口杂,还是不去为妙。”接着又道:“今年春试上那阙《定风波》我也看了,当真气象非凡。师兄,书院能得如此才子,复兴有望啊。”

怀沧笑笑道:“书院积弱,岂是靠一个才子就能复兴的。何况那步姓书生还和余唤忠之女,有入赘的婚约在身……书院何至于将复兴希望,放在一个赘婿身上。”

华服中年脸色微微一变,大概是想起仓皇离京时,被这位父皇当年的信臣千里追杀的那整整一个多月里,生死悬于一线的经历。

……

……

越州南城的一间破落瓦房里,幽暗的油灯下,步安正一边洗脚,一边给躺在床上的素素讲述今夜捉鬼的经历。

听他说到房门突然洞开,另一只吊死鬼飘在门外时,素素吓得一声尖叫,拉起被子盖住了整张脸,步安则哈哈大笑起来。

好一会儿,素素才从被子里露出一双眼睛,又紧张又好奇地问道:“公子……后来呢?”

“后来?后来那两只吊死鬼被全被我们收拾了!”步安擦干脚,抱着那柄小琵琶坐到了床沿上。

素素不解道:“公子这么晚了还要练琴?”

步安笑道:“我给你变个戏法。”说着便一手摁住这几天摸索出来的一个和弦把位,一手用灌满贵气的食指指尖扫拨琴弦。

一,二,三……足足扫了三次弦,他体内的那团鬼气才消耗完,比上次足足多了两倍。而琴弦周围荡漾开的暖光,也比在楼家书馆院子里的那次更浓郁、更绚丽,清晰地分作三层,飘荡着融合起来,好一会儿才完全消失。

步安呆呆地看着暖光消失的过程,素素却轻声道:“公子不是要变戏法给我看吗?怎么不变?”步安立刻扭头道:“你……没看见?”

素素疑惑道:“看见什么?”

步安立刻反应过来,素素想必看不见这些被琴弦震出的暖光,推此及彼,说不定除了自己以外,谁都看不见!

他觉得这应该是件好事,转念一想,又担心自己这些鬼气不能杀敌降魔,到头来白忙活一场。但眼下攒到的这些鬼气,只能供扫弦三次,连一个完整的旋律都弹不出来,想试也试不了。

“想那么多没用的干嘛!先蹭着再说!”他自顾自说了一句,吹灯上床。

临睡之前,步安轻声吩咐道:“素素啊,你从明天起,就去玲珑坊外头转转,打听打听那里的情况,等到邪月下山,阳夜一来,公子我就要去混一份差事。对了,记得赶在天黑之前回家,别在外面瞎转悠。”

素素笑嘻嘻地应了一声,缩起腿脚,生怕公子又要挠她的脚底心。

第三十三章 倒霉和尚三妖怪

四月底已是初夏时节,满城的柳树和城外的群山绿得如同连绵的翡翠,白日里越州城照旧人头攒动,只是每到夜里就冷清得像是一座荒城。

公孙庞没有食言,不多久就把三十两银子交到了邓小闲手里。邓小闲收下银子时笑得合不拢嘴,可到了第二天就换了一副嘴脸,因为听说公孙庞从那个胆小怕事的东家男人那里唬来了整整二百两银子!

公孙庞私宅前院充当的鬼捕三司道场里,厨子翘着二郎腿,剔着牙缝说:“我那天就觉得不对,两个女鬼为什么都穿着红裙?新娘子嘛!刚过门的小媳妇,洞房夜就被扒了灰,没脸活下去了!”

洛轻亭毕竟还是个黄花闺女,起身走到院子另一角,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张道姑却听得格外起劲,仿佛浑身上下的八卦细胞都被勾活了,咧着嘴道:“我说那个男人额头泛绿呢,原来还有这档子事!他家老头子倒是老当益壮……”

邓小闲插嘴道:“你懂什么?这豆蔻处子,就像熬粥时面上浮着的油花,是大补之物啊!”

厨子咽着口水凑上去道:“还有这种说法?你仔细说说,到底怎么个大补?”

步安看着这幅情景,心说这些人的价值观都崩坏成什么样子了?结果自己一抬屁股,也笑嘻嘻地凑了过去,竖着耳朵听邓小闲胡扯。

因鬼而识人,步安才混进鬼捕队伍没多久,就听到了许许多多因为闹鬼而牵扯出来的秘闻,于是每天早上从南城出来,走到公孙庞家宅院的这段路上,他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观感已经和刚刚踏进越州时大为不同,仿佛这些路人,无论男人女人、富人穷人,每一具皮囊下都藏着不可告人的歹念。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隐约感觉到,屠瑶那三个字的规矩,似乎也并没有那么简单。

此时已是邪月再临的第五个月,越州城闹鬼的人家越来越多,鬼捕生意红红火火,几乎没有断档,步安肚子里的鬼气也水涨船高。这些鬼气在他丹田里聚做一团,经过步安的反复试验,确实和命灵一样,用完了歇一阵又会恢复。至于为什么鬼气会变成自己的命灵,步安想不明白,心说这大概是自己的“穿越大礼包”吧。

他每天吃过早饭就出门,深夜和邓小闲一起赶回来,除了第一夜遇到那个厉鬼难缠,此后的捉鬼经历都无惊无险。

邓小闲依旧是那副无赖模样,有一天深夜往回走时,他跟步安说,自己骂人骂鬼其实都有深意,目的是要在道门少得可怜的咒玄真言以外,摸索出一条新路子来,只是这种想法太过超前,别人都不理解他。

他一脸认真地说道:“对那些凡夫俗子我根本懒得解释,步安老弟,你一定懂我的!”

步安翻了一个高难度的全白白眼,心说你当我是傻的吗,冷哼了一声道:“你格局太小,那些骂人的话太没创意,这样下去,琢磨一辈子都没希望!”

邓小闲惊道:“哦?步老弟于咒玄一道,也有心得?”

步安背着大布袋子自顾自走在前头,仰头看了看天上的邪月,吸足了气喊道:“我去年买了个表!”颇为豪迈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街上传出去好远。

“去年买了个表?”邓小闲咂咂嘴道,“这是什么意思?”

步安回头看了他一眼,故作高深地笑笑。接下去的一路上,他就一直听邓小闲用各种语气语调,反复叨叨着这句“咒玄”。

“去年买了个表!”

“去年买了个!表!”

“去年!买了个表!”

……

……

日子过得充实,四月底的邪月九阴一晃过去,五月初一晚上,邪月从西山落下,这一轮的鬼捕生意就算告一段落,要等九天后才重新开张。

步安的蹭鬼大业算得上顺风顺水,而他的另一桩事业却在一开始就碰了壁。简而言之,玲珑坊的掌柜非但不认可他的“音乐才华”,还因为他穿得脏兮兮,背着一把古怪琵琶,而把他当做了唱评弹的走街艺人,给赶了出来。

堂堂流浪歌手,被人说成“唱评弹的”实在有些可恨。不过这点小挫折,算不了什么。隔了一天,步安就重振旗鼓,又杀了回来。

这一天是五月初三,刚过中午饭点,步安背着“琵琶”,带着素素,来到投醪河边,站在人来人往的子敬街上,斜眼看着街对面的玲珑坊。

那是个风格雅致的二层小楼,门前种着三两根翠竹,墙上爬着半壁绿藤,二楼有个宽敞的阳台,一楼沿街只开着一扇小门,里头也不知道有多大,看上去像是个金屋藏娇的好地方。

据说这地方已有上千年历史,最早只是一间茶楼,因为孙逖作《登越州城》时就在这间茶楼里,故而传出了名声,渐渐成了名胜之地,如今装点一新,是越州城里附庸风雅的好去处。

步安看着玲珑坊,玲珑坊里也有人看着他。

二楼阳台上,一个长相清秀,脸庞雪白,穿着打扮既不像丫鬟也不像小姐,瘦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刮跑的女人朝着屋里喊:“孙掌柜,您快来看,那个唱姑苏评弹的又来了!”

这时一个体态微胖,一脸富态的中年男人快步走了出来,摇着头道:“快叫人去门口看着,他要再来生事就赶紧轰走。今日逢三,是晴山先生过来的日子,可别出了岔子。”

不多久,就有个小厮从玲珑坊一楼的小门里走出来,候在门口,一边装作迎客的样子,一边瞥着步安,显然是在防范着意外。

街对面,步安咧嘴一笑,觉得捉弄够了这些人,才朝素素道:“开始吧!”

素素等他这句“开始”已经等了半天,这时得了命令,便开开心心地从随声小包裹里头取出一面小锣,”当当当“敲了三声,奶声奶气地喊道:“各位父老乡亲,今日起我家公子在此开讲长篇评书:倒霉和尚和三只妖怪的故事!各位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步安环顾四周,见素素的开场白招来了不少不明真相的群众,便清了清嗓子,朗声道:“话说在那东方傲来国,有座花果山,山上有一块石头,吸收了日月精华、天地灵气,一日竟迸裂开来,跳出一个石猴……”

玲珑坊里,瘦丫鬟“噗”的一声笑出来,朝着孙掌柜道:“掌柜的,他这回不是来生事……是抢生意来了!”

步安过来之前就做过功课,哪怕东拼西凑,也能把个西游记说得八九不离十,因此信心十足,一点都不怯场,当然,他有恃无恐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越州城没有城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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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晴山先生卫小姐

晴山先生来的时候,步安刚好讲到孙猴子抢了东海龙王的定海神针。这时他已经聚集起了不少人气,素素手上端着的瓷碗里,也落了半碗铜钱。

而晴山抱着古琴,低头从街上走过,所引起的轰动,丝毫不比如意金箍棒逊色。

投醪河边子敬大街,靠河的这边聚拢了贩夫走卒,围着步安叫好,靠沿街店铺的这边,则有不少穿着考究的富人或装束各异的修行者,朝着抱琴走来的女子拱手,喊一声:“晴山先生……”

步安注意到街对面的情景,赶紧停了下来,心想这人大概是精通音律的大行家,得想办法引起她的注意才行!

一念及此,他就伸手把背在身后的琵琶抱在怀里,一边伸着脖子朝那女人看去,一边弹唱起来。

“你挑着担……我牵着马……迎来日出……送走晚霞……”

他这么一唱,没有引起街对面抱琴女子的注意,倒把自己的听众们给鼓动了起来。

“讲故事嘛!唱什么唱!”

“别唱了别唱了!快说龙王被抢了定海神针,有没有追到花果山来!”

“什么挑担牵马日出晚霞的?!没劲没劲!”

“倒霉和尚什么时候出来啊?讲了半天才只有一只猴妖!是不是拖时间骗钱的啊?!”

步安的歌声没能做到的事情,却被这些听众的呼喝声做到了。只见街对面低头行走的女子,微微好奇地朝这堆人瞥了一眼,而伸长着脖子的步安,与她目光交汇的瞬间,心脏仿佛都停跳了一拍。

这女人像是从画册中直接走出来的,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极致柔弱的气质,眼神更是柔软得让人心痛,仿佛只看上一眼,就已经亵渎了她。

步安微微张着嘴,直到这个被人称作“晴山先生”的女子走进玲珑坊的小门,都没有缓过神来。

“喂!今日还讲不讲啊?不讲我就干活去了!听了这半天,耽误不少事儿呢!”

“再不讲就走了!”

围成一圈的人群说着各种威胁的话,却没有一个人真的就此离开。

步安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咧嘴一笑道:“讲!怎么不讲呢!一会儿谁去给我买些肉包子,今日我讲到二更天,讲他个痛快!大伙儿也别干听着,我这书童的手都举麻了!怎么才收到这点铜钱呢?”

素素朝着他偷偷说道:“公子,我手一点都不麻呢……”

步安凑过去轻声道:“我知道你力气大,可是不装可怜,就没有人打赏的嘛……快,赶紧卖萌去。”

素素听得恍然大悟,立刻扁了扁嘴,眨巴眨巴大眼睛,装作很委屈的样子大声道:“我都看见好多人只听不给钱的呢。”

这下就有热心的群众不满道:“谁?谁不给钱白听戏?给我站出来!”

人群里顿时伸出好多只手,一枚两枚的往素素手里破了一只角的瓷碗里扔铜钱。

步安见状哈哈一笑,大声道:“话说孙猴子得了定海神针,回到了花果山,有一日给众猴显摆这如意金箍棒的妙处,一下子竟把棒子捅上了天庭。那会儿玉皇大帝正在上茅房,孙猴子这么一捅,无巧不巧,竟治好了玉皇大帝的便秘之疾……”

他这无厘头没正经的西游记,正符合这些贩夫走卒的口味,众人一时间笑作一团,街对面玲珑坊的雅客们摇着头躲进屋去,不多久又有个小厮出来,把门紧紧关上。

而在人群外,投醪河边的一棵柳树下,身着便服的越州同知何殷升则忍不住捂着嘴嗤嗤直笑。他本来就是一只耗子精,平日里装着正派的样子,可骨子里总还是滑头滑脑,步安的故事仿佛处处挠到他的痒处,尤其是那只猴妖,身手不凡,桀骜不驯,自由自在,实在令他神往。

何殷升正乐呵呵笑着,忽然有人从身后捅了捅他的腰眼,他板着脸扭过头去,等到看清是谁捅他时,脸上又立即堆满了笑。

“彭大姐!你来了这些天,怎么也不来找我叙旧呢?”

被称作彭大姐的是个中年女人,穿着打扮像是富贵人家的老妈子,只是脸色冷冷的,似乎不怎么好相处。

她粗声粗气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来了好些天?”

何殷升随意瞥了一眼周围环境,笑道:“你那天飞在天上,怕是整个越州城都看见了。信上不是说你家小姐要过来吗?怎么不见人?“

彭大姐朝那边聚拢的人群努了努嘴道:“听说书呢。”

何殷升心里咯噔一下,想起卫家小姐的名声,担心少主的这位小师弟要吃她的亏,但转念又想起少主说过,他这小师弟深不可测,心里反而高兴起来,期待着他能治一治这刁蛮丫头。

姓彭的中年女人看着他脸色来回变化,问道:“你在想些什么?”

何殷升心说,你又不是修行“他心通”的得道高僧,我想什么,你还能猜到不成?笑着说道:“我是在想,卫小姐初到越州,就能遇上这么好玩的事情,实在太好了。”

中年女人瞥了一眼人群,低声道:“是挺好。”她这话说的含含糊糊,却像透着一股子心酸味道。何殷升心想,你这大鹏鸟怕是也吃了这丫头不少苦头,一时间竟有些同情对方。

几十步开外,一个十三四岁,生得像个瓷娃娃般,穿着一身贴身劲装的俊俏女孩儿,拨开人群,站到了听戏群众的最前排,一脸好奇地瞪着吐沫横飞的步安。

素素见有新面孔,便笑着走过来,将破瓷碗递到那女孩儿面前。

不用说,这女孩儿正是卫家小姐,她比素素高一些,瘦一些,却都是玲珑剔透的小女孩儿,只不过素素这时是书童打扮,而卫家小姐无论打扮还是神态,都像是个随时会寻衅滋事的富家千金。她本是来找祝家的家宠,正好听见这里有人在说神仙妖怪的故事,就被吸引了过来,此时见有人把装着铜钱的瓷碗朝自己递来,就伸手在碗里抓了一大把铜钱,顺手塞进了口袋。

这下不单素素目瞪口呆,就连听戏的群众都看不过去了,纷纷叫嚷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卫家小姐又把铜钱放回瓷碗,撇嘴道:“你这小妖精。既然不让拿,假客气什么?”

素素听得一愣,求救似的朝步安看去。

步安将素素拉到跟前,俯身贴着她的耳朵道:“小妖精只是一句切口,说明人家看出来你是个女孩扮成的童子,没什么要紧的。”话虽如此,他还是忍不住看了那个举止奇怪的小女孩儿一眼,心说这小丫头眼力倒不错,素素假扮的童子连自己师兄师姐都蒙过去了,竟然被她一眼识破。

第三十五章 暗怀心事各不同

步安虽说安抚着素素,自己却还是留了个心眼。他瞄了那劲装女孩儿几眼,脸上仍挂着笑,心里却来回盘算着。

“小妖精”这个说法的确有些模棱两可,有些年长的妇人见不得年轻女子貌美,也会恶狠狠地骂一声“小妖精”,可眼前这个女孩子看上去只比素素大一些,应该不至于这么心机婊吧?

她随手从瓷碗里拿钱的动作看上去不像是有意恶作剧,难道是没见过街头卖艺的?

步安趁着这个小小的插曲,正好休息一会儿,喝口水润润嗓子,抓起一个冷馒头充饥。听说书的人们见这少年讲了半天都没歇过,就安安心心地看着他吃饱喝足!

步安当然不会想到,不远处站在人群前,一脸好奇的女孩儿,是已经得了家族传承的旧神后裔,全天下能够一眼就看出素素猫妖身份的人并不多,这卫家的小姐就是其中之一。

而他以自己所见的这些信息,做出的猜测便和事实略有偏差。

富家千金,十三四岁,穿一身劲装说不定也是修行人,在此之前大概足不出户,连街头卖艺的都没见过,却凑巧挤在了这群下里巴人中间,来听自己说这莫名其妙的神怪故事……凡此种种,太像是那个人了。

步安觉得自己仿佛在哪里看见过类似的戏剧桥段:被家人指定了婚约的女子,偷偷跑出来,要看一看未来夫君的样貌,试探试探对方的才华。只不过,那些故事里的婚约都跟入赘无关,结局也都是花好月圆。

他一边嚼着馒头,一边脸上挂笑,不动声色地走到那女孩儿面前,套近乎般问道:“姑娘不是本地人吧?”

卫家小姐好奇道:“你怎么知道?”

步安笑道:“我除了说书以外,还会算卦。”

卫家小姐笑着上下打量步安,侧头道:“哦?那你再说得细些试试?”

围观众人中有人感慨道:“这书生小小年纪,会的本事倒很多,除了说书唱曲,竟然还会算卦,果然是艺多不压身。”

又有人起哄道:“什么艺多不压身,看相、摸骨加算卦,可是勾搭小娘子的三门绝技!”

这话一出口,众人哈哈大笑起来,全都看着这个说书的小书生,要瞧瞧他是怎么勾搭小娘子的。

素素听得将信将疑,觉得自家公子好像没他们说得这么无赖,花花道士邓小闲才是那种人。

而步安对这些疯言疯语充耳不闻,笑脸上露出一丝难色,道:“我这算卦的本事也新学不久,算得准你就捧个场,要是算得不准,姑娘也不要生气。”这是先搭个梯子,万一自己猜错了对方身份,一会儿好顺着它下台阶。

卫家小姐原本就对神州江南繁华之地向往已久,对这带着个猫妖出来讲神鬼故事的书生,更是充满好奇,当下摆摆手道:“没事你尽管算!”

“那就好!”步安哈哈一笑,脸色紧接着严肃起来,凑近了卫家小姐,轻声道:“我算出来,你是从很远的地方来,赶了不少路,刚到不久。”

卫家小姐微微一愣,刚想说“你怎么知道?”突然意识到这书生是要通过自己的神情反应,来确认他有没有说错,谑笑道:“你很聪明嘛。”

步安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手上装模作样地掐了一个诀,轻道:“姑娘家里有位了不起的人物,恐怕跺一跺脚,全天下的修行江湖都要震上一震……”

这下可就轮到卫家小姐心里七上八下了。她出来神州行走,满心以为天大地大,任凭自己玩耍,却没有想到,才刚一落脚,随便遇上一个说书的,就一语道破了她的身份!

这实在太过惊人,她脸色一变,想起离岛时父亲曾叮嘱她说,神州大地藏龙卧虎。她当时还不屑一顾,此刻却有了切实的感受。

见她这副神情,步安觉得自己准是猜对了,面前这个小女孩就是余家千金。他看这女孩儿长得娇美精致,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仿佛三年之后的那桩入赘婚约,突然间没有想象中那么遥远了。

人群之中,十六岁的清秀书生,十四岁的娇蛮女孩儿,各怀心事地朝对方看着,却全都误读了对方眼神中的含义。

步安觉得,既然碰上了正主,自己可得使出全身力气,把离经叛道这四个字演得淋漓尽致;卫家小姐心头则升起一丝倔强,暗道:知道我身份又如何,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能耐!

于是两人就像是两块同性相斥的磁铁,同时往后退了一步。

步安将剩下的小半个馒头一把塞进嘴里,饿死鬼似的胡乱吞咽下去,整了整背在身后的小琵琶,朝众人挥手,扯着嗓子喊道:“来来来!且听我说,这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

卫家小姐微微仰头,一脸孤傲地看着步安。

步安这版本的西游记里,有意淡化了尊佛抑道的成分,太白金星没有那么弱,如来佛也没有那么神。考虑到可能涉及的旧神名讳,他把大量的天庭神仙,都另外起了名号,虽然牛头不对马嘴,却很能唬人。

光怪陆离的天庭闹剧,神仙打架,噱头十足,尿点全无,到后来竟然连姓彭的那个中年妇人都凑到人群外,默默地听着。而天生混不吝的卫家小姐,却仿佛忘掉了刚刚那个小插曲,听得尤其过瘾。

天色渐暗,华灯初上,街对面的小门悄无声息地打开,晴山先生抱着琴走出玲珑坊,惊讶地发现,沿河的半条街都挤满了人,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唯独一个少年扯着嗓子在喊:

“太上老君的丹炉焚了七七四十九天!哪怕大罗金仙也要被练成了金丹,可就在丹炉打开的时候,突然有两道金光射出!你猜怎么着?!那孙猴子非但没有被烧死,反而因祸得福,练出一双火眼金睛!!!”

玲珑坊里那个瘦丫鬟半真半假地笑道:“孙掌柜,那个唱评弹的在指桑骂槐,骂姓孙的是猴子呢!”

晴山先生听得好笑,嘴角微微上扬,露出极难得的笑意。

街对面的卫家小姐高声笑道:“哈哈哈哈,好一个猴妖!好一个齐天大圣!快去把那些神仙都轰杀了吧!”

(我会很努力地把这个故事写得有趣好玩,但毕竟各花入个眼,有人爱看有人不爱看。假如正好合您口味,请尽量不要养着,哪怕点一下收藏,投一张推荐票,也是对本书的支持!新书期间的各项数据,都会影响到本书的成绩。谢谢大家了!)

第三十六章 这个书生不一般

步安一心想要营造出离经叛道的形象,因而把孙猴子大闹天宫的故事讲得酣畅淋漓,塑造出一个刺儿头般狂妄而嚣张的齐天大圣形象,谁知道恰恰满足了卫家小姐的胃口。

这小女孩儿听得血脉贲张,连连叫好。

步安心里却在犯嘀咕,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弄错了,明明已经足够离经叛道,怎么反倒像是在讨好这余家千金。只好抱着一丝幻想,期望这个场景能通过她的嘴巴,传到余唤忠耳朵里去。

正如他跟素素说过的,不能在一棵树上抱死。既然离经叛道暂时没有效果,他就得在修行上多动动脑筋,于是他一边说书,一边仍旧留意着玲珑坊的方向。

这时见到晴山先生从那扇小门里出来,步安立刻手忙脚乱地把琵琶抱在怀里,高声弹唱起来。

“刚擒住了几个妖!又降住了几个魔!”

“魑魅魍魉怎么就这么多!杀你个魂也丢来魄也落。”

步安手里抱着的毕竟不是吉他,而是一把他摸索了半个月都没有玩熟的琵琶,统共就只有四根弦,琴颈上的品位还稀稀落落,就算他把五根手指拧成了麻花,也无济于事!

而围观的群众又来跟他捣乱,纷纷叫嚷起来,声讨他时不时尬唱,不专心讲故事的坏习惯,喊声几乎把他的曲声歌声彻底盖住。

于是,步安只唱到“神也发抖,鬼也哆嗦……”便已经泄了气,一手提着琵琶琴,另一手垂在身侧,伸着脖子眼巴巴地看着那个抱琴女子在一群修行者的目送中走远。

卫家小姐起先也跟着众人抱怨叫嚷了几声,这时却若有所思地循着步安的目光,朝晴山先生的方向看去。

步安一直看着晴山混进了夜市的人流,也不见她回头看上一眼,撇了撇嘴将琵琶琴又背了回去,摆摆手道:“不讲了不讲了!明天吃过中饭再来!”

人群便开始起哄,有人高喊着:“时辰还早,再来一段!”也有人朝素素端着的瓷碗里扔钱以示诚意,直到发现这说书人真的要走,没有“返场”的意思,才惺惺然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纷纷喊道:“明日再来可不要食言啊!倒霉和尚和另外两个妖怪还没出来呢!”

步安走出人群后,又回头看了一眼,已经不见了“余家千金”的身影。他轻哼了一声便不再去想这件事情——说到底,离入赘婚约上的日子毕竟还远。

人群渐渐散开,投醪河上有带着脂粉气的画舫游船慢悠悠飘过,同时飘过的还有婉转悠扬的歌声。

假如仔细去听,能够隐约听清有人在唱着“莫听穿林打叶声”——经过近一个月的酝酿,这阙《定风波》已经传遍了江南吴越,而“东坡地换东坡词”的故事,也正如吕飞扬所说的那样,成了一时佳话。

但是人们只知道这词的作者是“三步成诗步执道”,却不知这位“天姥才子”就是越州城里,投醪河边的说书人。

走在返回南城的路上,步安接过装满了铜钱的沉甸甸的布袋子,和素素相视而笑。他身上青衫脏兮兮的,嘴唇因为讲了半天故事而变得干燥泛白,拎着钱袋子傻乐的样子,有些人穷志短,丝毫没有三步成诗的气概与潇洒。

然而穷归穷,累归累,志短归志短,这一人一猫的主仆二人,此刻却笑得开开心心,一边还商讨着今夜回去之后,要买些什么酒菜来庆祝一番。

……

……

“你说他这是在修行?”

仓桥街上不起眼的宅子里,卫家小姐坐在花梨木圈椅上,眉头紧紧皱着。她今天的心情很奇怪,好像有什么东西浮在胸口,忽上忽下,这种感觉可不常有。

今天遇上的这个书生,竟然是祝家二少爷的小师弟。一个普普通通的儒门书生,怎么可能一眼识破她的身份?事情显然没有这么简单。

越州同知何殷升微微弯着腰,吸了一口气道:“我记得少主临走之前,确实是说,他这小师弟要在越州城里修行。”

卫家小姐“啪”的一声拍在一旁的雕花月牙桌上,把这破为名贵的檀木桌子拍得几乎散架,也把何殷升吓得浑身一哆嗦。

“他还说了什么?”

何殷升垂着头,只差把脑袋折到了胸口,赶紧答道:“少主还说他这小师弟深不可测,连……连少主都看不透他。”

“哦?”卫家小姐脸上浮起一丝满意的笑,大概是觉得祝家少爷和这书生朝夕相处都看不透他,自己这一回就没有输得太过难堪,蹭的一下站了起来,若有所思地踱了几步,接着扭头问道:“他有没有说为什么?”

何殷升如实回答:“这倒不曾说过。”

卫家小姐斜眼打量着何殷升,又看了看一帮负手而立的彭姓妇人,用考教般的语气问道:“你们说说,他跑去大街上讲故事,中间有什么深意?”

彭大姐粗声粗气地答道:“老奴看不出来。”

卫家小姐的眼神便落在了何殷升脸上。

这越州同知毕竟混迹官场,应变能力够强,立即道:“小姐,这深意大约就在故事里头。看似讲的妖魔鬼怪,细想想却句句惊心。”

卫家小姐显然被勾起了兴趣,抬眉道:“说来听听!”

何殷升赶紧整理思路,缓缓道:“您看这故事里的玉皇大帝,分明没什么本事,却能号令众神仙;而那些神仙一个个看着忠心耿耿,背地里却都心怀鬼胎……这哪里还是故事,分明就是当今朝廷嘛。”

卫家小姐哈哈一笑道:“原来人皇朝廷,也是这般荒淫吗?”接着又问:“还有呢!这孙猴子又是什么意思?”

何殷升神神秘秘地说道:“这孙猴子天不怕地不怕,管他龙宫还是天庭,都被他搅得鸡犬不宁,要说不是他心中的抱负,我是不信的。”

卫家小姐皱眉思索片刻,沉吟道:“他这故事里头的龙宫可就在东海哦……”

何殷升听得一惊,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暗乎一声不好,自己这么生拉硬扯,好像要弄巧成拙。

彭姓妇人也听出了自家小姐的意思,面无表情地说道:“小姐,我这就去杀了这书生!”

卫家小姐冷冷地看了金鹏鸟一眼,突然笑道:“你这畜生动不动喊打喊杀,和他故事里,龙王手下的虾兵蟹将有什么不同?!”又自顾自满意地点头,轻声道:“好……好一个心中抱负。能遇上这个妙人,这趟还真没有白来。”

第三十七章 强抢民女最要紧

卫家小姐越想越觉得有趣,挥手命令道:“金鹏鸟!从明日起,找寻老祖宗的事情就交给你了!我另有正事!”

金鹏鸟化作的中年妇人猜到小姐所说的正事,必是要去街上听戏,一边低声称“是”,一边瞪了何殷升一眼,怪他多嘴。

她心中有些不忿,想给这耗子精挑挑刺,低声道:“阴生,你不是在越州当官嘛,怎么不坐公堂,跑去听说书?”

卫家小姐觉得她问得有理,也朝何殷升看来。

何殷升赔笑道:“这都是我家少主吩咐的……少主说他这小师弟在越州修行时,让我看着学着,说不管学到多少都是我的造化。”

金鹏鸟可不相信这些鬼话。她觉得这小书生故事讲得还算有点意思,可非要说里头有什么深意,就有点牵强附会,多半是这耗子精在胡扯。

而卫家小姐的观感却完全不同。她今天被那书生信手拈来的一卦彻底镇住了,直到现在都没弄清,他究竟是算卦算出来的,还是因为眼力极高。

这种看不透、摸不清的感觉,在听到祝家少爷对这书生的评价后,仿佛得到了印证,变得更加切实无误。更何况,寻常修行者可没有降服妖宠的能耐。

她这时又想起书生临走前唱的那首怪歌,“杀你个魂也丢来魄也落,神也发抖,鬼也哆嗦……”

这歌词豪迈得令她汗毛竖立,觉得自己以往所为,看似嚣张跋扈,可和这书生一比,分明还差了几层境界。

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志同道合之人,她心里痒痒的,觉得非要做些什么,好跟这人消除误会,好好结交一番。

可是以往只有别人来巴结她,她还从没有试过主动去和人结交,正有些束手无策时,突然想起那书生临行前曾眼巴巴地看着一个抱琴女人。

卫家小姐脸上闪过一丝大约意味着“我懂了”的笑容,问道:“耗子精!你对越州地面熟悉!知不知道今日从街上走过的那个抱琴女人是谁?”

何殷升有些莫名其妙,愣了愣才意识到对方问的是什么,赶紧道:“是个音律大行家,人称晴山先生,在越地修行圈子里颇有名气。”

卫家小姐乐道:“那你肯定知道她住在哪里咯?”

何殷升为难道:“这我倒不清楚……”他说到这里,瞥见卫小姐的脸色沉了下来,立刻改口道:“但不难打听!我明日就去问来!”

卫家小姐可没有这么好的耐心,一抬腿就把何殷升踹倒在地,喝道:“等什么明日?!现在就去!”

又朝金鹏鸟道:“你也跟着一起去!把这女人给我捉来!注意别伤着她!弄坏了就送不出去了……不行!你们这些畜生毛手毛脚的,我还是亲自走一趟吧!”

何殷升狼狈至极地刨着地面爬起来,又被金鹏鸟化作的中年妇人一把提在了手里,这时他已经悔得肠子都快青了:明知道这小祖宗要来越州,早就该有多远就躲多远!

……

……

投醪河远离闹市的地方,沿岸而建,一间的幽静清雅的小院子里,人称晴山先生的女子正扶着额头,就着星光研究一本古谱。

屋檐下的阴影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小姐,三更天了。”

晴山细声细语地说道:“影伯你先休息吧,我再读一会儿就好。”

站在阴影里的老者返身进屋,点了一盏油灯,走过来放在晴山面前的古旧木桌上。

晴山看着书页亮起来,侧头朝老人莞尔一笑,说了一声:“谢谢影伯。”又重新埋头到书堆里去,纤如葱白的手指沿着曲谱上的符号一个个划过去。

被她喊作“影伯”的老人面无表情地又走回阴影里,仿佛只有待在那里,才觉得舒坦。

初夏的晚风轻轻吹拂着院子里的柳树,晴山面前斑驳木桌上的油灯火苗,却直直地竖立着,纹丝不动。幽暗的火光给青草石径、池塘柳树全都染上了一层微弱的暖色,小小的院落静谧而恬淡,一如这读谱女子的气质。

“今日在玲珑坊外见到一个说书人,评弹唱得很奇怪,明明不在调上,听着却并不特别突兀……”

晴山自顾自说着,也像在解释给影伯听:“我看他横抱琵琶,似是早已失传的古法弹奏,可唱得又钟不钟,吕不吕,和这古谱上的十二律殊为不同,委实奇怪。”

她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什么,扭头看着屋檐下的阴影,道:“影伯,你以前见过古法弹奏的琵琶吗?”

稍稍隔了一会儿,阴影里才传来老人的声音,并不是回答晴山的疑问,而是轻声提醒:“小姐,有人来。”

话音未落,院门就被嘎吱一声推开,一个小女孩儿的声音响了起来。

“晴山先生是住在这里吗?”

晴山合拢书页,将桌上的古琴拉到面前,慢条斯理地说道:“夜深露重,客人若没什么要紧事,还是明日再来吧。”她听到女孩子的声音,只当她也是慕名来求学的。

然而,门口的女孩儿却哈哈大笑道:“有什么事比强抢民女更要紧呢!”她正说着,身边就窜出一道黑影,朝院落深处,屋檐下的阴影里扑去。

这女孩儿自然就是卫家小姐,而她身边窜出的黑影跃在空中就开始化形,双臂伸展挥动的瞬间,金色的羽毛沿着肩膀层层叠叠地舒展开来,气势极为磅礴,空气中顿时响起扑扇羽翼的沉闷声响。

紧接着有急如骤雨的琴声响起,只见晴山双手飞舞,幻影般撩拨古琴琴弦,琴声仿佛是在催动军队前行,又像是两军轰然交接时发出的刀剑声音。

气氛猛的肃杀起来,刚刚还静谧悠然的院落,突然间影影绰绰,仿佛有一支看不见的军队踏马而来!

这妙到巅毫却又气势如虹的战歌,哪怕遇上儒门大儒、道家羽士、佛宗禅师这样第三重境界的修行者,也能对付个旗鼓相当,可惜今夜闯进这院子来的,不是寻常修行者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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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我有朋友看上你

彭姓妇人刚被琴声掀起的威势阻住前行去路,立即双足点地,身体微微弓起后仰,身体两侧,与体型相比显得夸张到荒谬的金色翅膀“轰”的一声向前扑扇!

整间院子赫然刮起狂飙飓风,不但将战意正浓的肃杀琴声彻底盖住,更将小半间木屋都掀飞出去。

就在这时,彭姓妇人的肩膀突然搭上一只洁白如玉的小手,“砰”的一声将她撅翻在地,接着又有一只脚踏在翅膀根上,踩得她丝毫不敢动弹。

“让你小心点!别弄坏了人!你傻的吗?!听不懂的吗?!”出手干预的,就是卫家小姐。

彭姓妇人神情痛苦,却一句话都不敢说。何殷升看在眼里,有种幸灾乐祸与兔死狐悲交杂的奇妙心情。

卫家小姐脚踩着金色翅膀,气势嚣张地昂着头,鼻孔看人般上下打量晴山,咂了咂嘴道:“呐!事情是这样的,我有个……有个朋友,对你有点意思。你这就收拾一下,跟我走吧。”

晴山脸上仍旧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淡淡道:“你们是什么人?”盖在琴弦上的双手极为隐蔽地抖了一下,立刻就有一串零落的琴音泛起,极其微弱,像是极遥远处传来的哀叹与悲鸣,让人不禁动容。

与此同时,已经破败不堪的木屋前,某处阴影突然像墨汁般朝着整个院落化开,配合着渐渐凄厉的琴声,营造出令人心寒的诡异气息。

卫家小姐不耐烦地挥手,看似轻巧随意的动作,却像蒙荒巨兽的奋力一击,凌厉霸道的纯粹力量从她纤细的手臂上挥舞出来。

“轰”的一声,院中的青草和树上的柳条齐刷刷地朝着同一个方向倾倒过去,就连柳树的树干都发出“嘎啦啦”的脆响,仿佛随时都会断裂。

迎在她挥臂方向上的木头屋舍被扫塌了大半,正迅速晕染着的黑影触及这股力量的瞬间,像一滩烂泥般溅射开来,而坐在院中木桌前的晴山却正好不在劲风的范围内,分毫都没有损伤。

到处散落的黑影渐渐凝聚,一点一滴地汇合,缓慢而坚定地朝卫家小姐的方向蔓延。

晴山突然叹道:“影伯住手。”黑影蔓延的趋势顿时停滞,院子里的阴森气息随之减弱。

卫家小姐很满意地点头道:“还是你聪明,这阴魂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毁掉怪可惜的。”

又难得耐心地解释道:“我那朋友是个妙人,你陪陪他不吃亏,陪得他痛快了,迟早会放你回来。再说你根本打不过我,何必白白毁了这间庭院!”

她一副替对方可惜的神情,好像毁掉这庭院的不是自己,而是眼前这位屋主。至于这些浑话,一半发自肺腑,另一半却是学来的,怎么才叫陪得痛快,她也弄不明白其中的细节。

晴山缓缓起身,内心的挣扎已经结束。今晚的事情太过突然,对手也太过强大,仿佛每一条路都被堵死了,留给她的选择余地并不多。

她是影伯带大的,视这老鬼如同亲生父母,见他身受重创,心如刀割般痛楚;可要是从了这纨绔女娃,就要毁了自己的清白。两相权衡之下,她情愿牺牲自己。

就在站起身前的刹那,她已经打定主意,要去见到幕后的主谋,也就是这女娃口中的朋友。哪怕今夜就失了清白,虚与委蛇之时,也正好杀他!

她心中作着鱼死网破的打算,脸上神情却柔弱如水,卫家小姐见状以为她和岛上那些寻常人家的女孩子一样,很好说服,便将踩着金鹏鸟翅膀的那只脚挪开,低头道:“你去把她绑好,绑结实点,但别弄伤了她!”

晴山站在原地,朝破败屋舍前的黑影躬身行了一礼,淡淡道:“影伯不必担心,我去去就回。”心里想着,再见影伯时,自己恐怕也和他一样,化作了一缕阴魂。

屋舍前的老鬼默默不语,或许是知道自己一手带大的这个女孩儿,看似柔弱,实际心硬如铁,一旦有了打算,谁也说服不了她。

不多久,晴山便被绑了起来,用一只事先准备的黑布袋子装着,被彭姓妇人背在肩上。整个过程中,何殷升始终侧着身子,避开晴山的视线,生怕她认出自己。

被叫做福伯的老鬼看着他们走远,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阴魂散尽,也要舍身救下小姐,可是从看见那双金色羽翼的一刻,他就明白自己连最微茫的一丝机会都没有。

平静中突生飞来横祸,仿佛许多年前一样,而自己也像当时般,面对无可抵抗的力量,眼睁睁看着惨剧发生,这只老鬼仰头对着无月的天空,发出一声嘶哑的悲鸣,凄厉彻骨。

整间院子连同小屋几乎完全被拆毁,动静惊人,可沿岸的几户邻居却没有人跑出来看,更没有人想到要去报官。平常敞开的窗户,此时全都闭得紧紧的。

……

……

南城闹市背街的一间破旧瓦房里,步安正睡得香甜,隐约觉得有人在推他,睁开眼看见素素的脸正凑在自己面前,黑暗里一双大眼睛亮得有些瘆人。

“公子……外面有人……”素素压低着声音说道。

步安一翻身,含糊道:“今夜无月,有人走动不是很正常嘛。”

素素把脸又紧紧凑了过来,轻声道:“不是不是,公子你听,有人在商量什么事情呢,是那个差点从我碗里抢了钱去的悍妇。”

步安听到这里,像被浇了一桶凉水般清醒过来,侧头去听,似乎真的有人在外面,只不过说的什么听不清楚。

他知道素素耳聪目明,轻声问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素素答道:“已经说了半天了,开头在说到底是不是住在这里,好像有个男的被打了,现在就剩下两个女人,呃……那个悍妇在说,这种事情她见得多了,再晚都不嫌晚的……”

正说到这里,房门就被敲响了。

步安唇语道:“你听清楚了没有?到底是不是她?这种事情,是什么事情?”

素素点头又摇头,眼睛瞪得浑圆,好像也很紧张。

步安匆忙穿戴起来,心里突然升起一个念头:难道对方是来退婚来的?假如真是这样的话,确实多晚都不算晚!

想到自己离经叛道的做法可能已经取得了成果,步安心里一乐,却不忘警告自己:不要得意忘形,狂人妄人的人设不能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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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你不娶来我不嫁

步安故作不耐烦地喊着:“深更半夜的,你又来干什么?初到越州,找不着地方住吗?”

门外,卫家小姐对他知道是自己在敲门,一点都不惊讶。“我来给你送样东西,你保准喜欢。”她满心得意地说道。

步安眉毛一挑,心说:“难道她正拿着那一纸婚约,要当着我的面亲手撕掉?”

他忍住冲动,数着步点慢慢悠悠地走到门口,一手拉开门栓,另一只手还慵懒的揉着眼睛。

“什么东西啊?”步安看上去睡眼惺忪,注意力却全都落在了门外少女身上,见她手中空无一物,又赫然发现门外还站着一位体型壮硕的中年妇人,肩头背着硕大的黑色布袋!

那布袋看形状像是装着人,可是却一动不动!难道是个死人?!

步安气得脸色发青,搞不懂这疯丫头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心说这种女人哪怕生得再美,也不能娶做媳妇,更不要说入赘过去了。

卫家小姐却笑吟吟道:“我之前身上没有带着银子,白听了你的故事。回去之后越想越觉得惭愧。这个人情不还上,怕是一夜都睡不着了!”

步安皱眉道:“人情?你跟我谈人情?”素素站在他身后,也一脸诧异,心想这悍妇真是喜怒无常,白天抢钱不成,晚上怎么反而送礼来了。

卫家小姐微微一愣,转而猜测这书生肯定是对东海来人有过不怎么好的印象,自己既然要与他结交,就得先扭转他的成见,微笑道:“我也一样吃五谷杂粮,也有生老病死、喜怒哀乐,怎么就不能谈人情呢?”

她说这一番话的意思是:我虽然是旧神后裔,但也有普通人的烦恼,你不要见外。

可步安却听得莫名其妙,暗道:这小丫头真是疯了,你又没死,当然要吃五谷杂粮,当然有生老病死、喜怒哀乐,还用特意说明吗?!

卫家小姐见他将信将疑,便伸手将金鹏鸟背上的黑布袋子掀开一角,笑吟吟道:“你看这是谁?”

口袋掀开的刹那,一张美到极致,又柔到令人不敢盯视的脸庞露了出来。

步安直愣愣地站着,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的事实!

而这个时候,躺在金鹏鸟肩上,黑发直直垂落的晴山,也正侧着脸看他,淡若秋水一般的眼神里,仿佛有一丝刻骨的仇恨闪过。

卫家小姐见步安傻傻地看着袋子的女人,好像欢喜到极致都说不出话来了,笑着摊手道:“怎么样?这下你知道我的诚意了吧?我跟你说,这女人可不好抓,她身边带着一只鬼……咦,说来也巧,你有一只妖,她有一只鬼,正好般配!”

步安实在不想看她再胡闹下去,冷哼一声,凑近了瞪着她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不知道你在搞什么鬼。但我不会娶你的,打死也不会。”

这下卫家小姐也被他弄得莫名其妙,脸色渐渐冷了下来:“我又没让你娶我?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步安笑得比她还要冷,轻蔑道:“你没有,全是你爹的主意好了吧!”

卫家小姐惊道:“我爹的主意?我爹把我许给你了?”

步安眉头微皱,心说她难道不知道这件事情……可是又不对,她要是不知道,干嘛千里迢迢来找到自己。

两人发愣的瞬间,金鹏鸟也不知道是背着一个大活人背得久了,还是听到这个惊人的消息有些惊讶,总之正好赶在这一刻,挪了挪脚步,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

深夜安静,她这小小动作,就引起了步安和卫家小姐的主意,两人同时朝她看去。

步安恍然大悟:这小丫头可能还真不知道婚约的事情,而这壮得出奇的老妈子大概是余家奶妈!她看着这幼年丧母的小丫头长大,怕她嫁错郎君误了终身,才苦心安排了这次见面吧?

他觉得这个猜测严丝合缝,肯定就是事实,看着那中年妇人,叹了一口气,心说这老妈子也算是个忠仆,很不容易。

而金鹏鸟的异动,加上步安的反应,在卫家小姐这里却有了另外一层含义:这门婚事确实存在,而且这金鹏鸟是知道的!

她朝“装无辜”的金鹏鸟狠狠瞪了一眼,扭头问步安:“这件事情,还有谁知道?”

步安有些同情地看着她,摊手道:“恐怕除了你以外,知道的人不少。”

卫家小姐瞥了一眼素素,素素也赶紧点头,表示自己确实也知道的。

“放下她!”卫家小姐冷冷地看着金鹏鸟。

金鹏鸟一脸紧张地将黑布袋子放到地上,眼前突然飞来一个黑影,竟是自家小姐的脚!一记闷哼之后,她眼前的场景急遽缩小,夜色中横平竖直的越州街道迅速远去……她是被小姐踢飞了!

卫家小姐一肚子怒火全朝金鹏鸟发泄了出去——这死畜生明明什么都知道,一路跟着却装哑巴,害自己在这书生面前丢了面子,现在他甚至放出话来,说绝对不会娶她……

她一脚踢飞金鹏鸟,心头怒气仍然未消,又想起不能在这书生面前输了气势,回头朝步安道:“你不愿娶我,我也不想嫁你!我今晚送这女人来,只是看你顺眼,一意跟你结交!你不要误会,也不要自作多情!”说着便毅然转身,转瞬间消失在了夜幕中。

步安撇了撇嘴,暗道这小丫头力气这么大,恐怕也跟她爹余唤忠一样,修习了密宗的神通,又觉得她对下人出手都这么重,心肠大大的坏。

“怎么踢得这么远啊?”素素却踮着脚抬头看向天空,仿佛凭她踮起半寸脚丫,就能看得更清楚似的。

步安想起素素的力气也不小,随口道:“这下你也知道人外有人了吧?”

素素眨巴眨巴眼睛,想了想道:“说不定素素也行的呢,要不要试试看?”一边说着一边四下打量,似乎是要找个什么东西来踢一脚试试。

步安心想你这胆小如鼠的猫妖,就算力气再大又有什么用,况且地上还躺着个人,哪有功夫陪她瞎胡闹。

他蹲下身去,不好意思地说道:“晴山先生是吧,今天这事情搞的……真是一场误会……你可不要把我当成那种人……”

晴山脸上却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在她看来,之前所有这一切,弄不好都是一场戏,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红脸,好让自己放松警惕。

“既然是误会,你就放我回去吧。”

她说话轻声轻气,嗓音出奇的甜美,步安听得有些晃神,挠挠头道:“你先别急,我有件事情要跟你商量。”

说着便和素素一起,把绑成了粽子的晴山,小心翼翼地抬进屋去。

第四十章 相思究竟赋予谁

屋里油灯昏暗,朦胧的光线下,晴山的脸庞美得让人心跳加速。她坐在床沿,身上的绳索仍未解开,双手被绑在身后,两条腿绞在一起,胸前紧缚的绳索破坏了她原本柔美的曲线,却带着一丝禁忌而诱人的滋味。

白天遥遥相望时,步安就对她印象极深,此刻近在咫尺,倒有些不好意思看她了。

晴山脸上神情素淡,眼神却极为坚定,牢牢盯着步安,把他看得更加心慌意乱。

步安没有解开绳索,是怕她重获自由后,抬腿就走——看样子极有可能——到时再想见她一面,商量自己计划中的那桩事业,就难上加难了。

“白天人太多,环境太吵,选的曲子大概也不合你的口味……”

步安提着琵琶坐到椅子上,没头没尾地解释着。

“现在夜深人静,没人来打扰。我再弹一个,你听听我这曲子怎么样,这种弹唱法有没有前途……”

素素也搬了张竹椅过来坐下,等着听公子弹琴。晴山坐在床沿,步安和素素一左一右坐在她跟前,相聚不过几尺。

步安知道自己没有经过专业训练,唱得响了不好控制,凑合着用的这把琵琶又是童子琴,尺寸小琴音弱,离远了也不耐听。所以才坐得离晴山这么近。

他昨天临睡前分析出师不利的原因,觉得多半是自己选曲出了问题,古人接受能力有限,应该弹唱古风才对。

有一首曲子,以前他初学吉他弹唱时就学过,和弦调式不算太难,正好就是他这半月来在小琵琶琴上摸索出的那几个和弦。

“我唱得不好,你就听个味道……”

步安朝晴山笑了笑,接着怀抱琵琶,清了清嗓子,左手牢牢握住把位,右手略有些生疏地拨动琴弦。

晴山实在搞不懂这说书人在搞什么鬼。

今夜上门抢人的主仆二人,修为之强,她不要说见过听过,就连想都不敢想。那刁蛮女孩既然是眼前书生未过门的娘子,这书生也必不是常人。

可他为何跑去投醪河边说书?又为何会住在这种地方,穿着打扮如此寒酸?

这些也就算了,听他刚刚解释,跑到玲珑坊外说书,竟然是要用琴声引起自己的注意……

而他此刻为何如此认真地,用这种怪异而又拙劣的指法,弹奏一首极寻常的曲子呢?

晴山正诧异不解,步安的歌声突然响起。

相比起弹奏技术,他的嗓音条件实在超出太多,有着少年人难得的醇厚中音,清亮的高音又带着一丝“毛边”,既不是民歌式的一味甜美悠扬,也不是摇滚式的沙哑愤怒,是天生的民谣嗓子。

歌声响起的时候,晴山此前的疑惑便像连环扣一般,在她心中一一解开——至少在她看来是这样的。

步安唱的是:“你说相思……赋予谁。”

他闭着眼睛,轻轻摇晃脑袋,歌声隐隐带着一丝忧伤,似乎倾注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唱出了平常不愿启齿的心情。

“明月妆台纤纤指,年华偶然谁弹碎,应是佳人春梦里,忆不起,双峨眉。”

“翩跹霓裳烟波上,几时共饮一江水,而今夜雨十年灯,我犹在,顾念谁。”

他唱得动情,像在对某人倾诉,而在晴山看来,这“某人”是谁,显而易见。

眼前书生暗恋着自己。晴山觉得事实必然如此,否则他何必跑去玲珑坊外说书唱曲,只为博自己一笑,又何必叫人把自己绑来这里,再演一场红脸白脸来缓和……他今夜煞费苦心,竟然只是要自己来听他倾诉衷肠!

步安换过一个和弦,一边拨弦一边偷瞄了一眼晴山,见她始终淡漠的脸上,浮起一丝介于诧异和慌张之间的神情,顿时心情大好,觉得自己这回算是选对了曲子!

这首好妹妹乐队的《相思赋予谁》即将打响第一炮,帮自己在音乐事业上闯出一片新天地了!

一念及此,他便唱得更加投入,歌声愈发婉转缠绵。

“一番番青春未尽游丝逸,思悄悄木叶缤纷霜雪催。嗟呀呀昨日云髻青牡丹,独默默桃花又红人不归。”

步安弹到这里,拨弦的手指慢了下来,又瞄了一眼晴山,摇头唱道:

“你说相思赋予谁……你说相思他赋予谁……”

他一曲唱罢,又应付了几个音,充作尾声,等到余音完全消失后,才抬头笑吟吟地问道:“这曲子怎么样?”

这时,始终托腮倾听的素素也一脸认真地看着晴山,觉得她肯定已经被公子的歌声镇住,就像以前书院那些人,被公子的诗词镇住一样!

“好。”晴山似乎在笑:“好极了……你们毁我家园,伤我至亲,深夜把我绑来这里,原来只是要唱首歌给我听……实在太好了……”

步安赶紧摆手道:“不是不是,你真的误会了!我根本不知道那个疯丫头会把你绑过来!我是觉得你来都来了……”

晴山根本不打算听他的解释,淡淡道:“既然是误会,你现在就放我走吧。”

“走就走嘛,又没说不让你走……你好歹也是个音乐家,怎么对采集民间音乐一点兴趣都没有呢。”

步安一边嘟囔着,一边帮晴山松绑,素素见状也赶紧上去帮忙。

步安低头解开缠在晴山大腿上的绳子,示意她抬抬屁股,好让自己把绳子绕过去。晴山冷哼了一声,却还是照做了。

步安一边绕着绳,一边道:“毁家园,伤至亲什么的……你之前不说,我又不知道。这疯丫头实在太过分了!你家人伤得不重吧?“

晴山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又何必惺惺作态。”

步安觉得这件事情虽然不是自己所为,但终归因自己而起,苦笑不语,准备装糊涂装过去算了。

素素却看不得自家公子被人无端指责,猛地迎上一步,板着脸道:“明明都是那悍妇干的,怎么怪起公子来了?”

晴山也不和她争辩,等到步安将她双脚解开,才看了一眼步安放在椅子上的琵琶琴,伸手道:“给我试试。”

素素一边嘟囔着:“好像你能弹得比公子好似的……”一边把琵琶琴拿过来推给晴山。

晴山接过琴,仍旧坐在床沿,竖抱琵琶放在胸前,把琴底搁在腿上,一手随意摁住琴颈品位,一手突然如出拳似的从一旁挥向琴弦,紧接着五指接连张开,像一叠幻影般扫在了弦上!

琵琶琴声响起,正是《相思赋予谁》的旋律,可无论弹奏速度还是流畅程度,都远超步安之前的弹唱,但没有一丝诉说相思的幽怨滋味,而是像在宣泄怒意!

这曲声积蓄着力量,步安只觉得屋子里的空气突然变得憋闷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掀起狂风骤雨!

可就在这时,琴音戛然而止,晴山手上空无一物!

琵琶琴已经被素素一把夺走,她只手拽着琴颈,把琴护在身侧,气呼呼地说道:“干嘛这么用力?!这琴要二两多银子呢!弹坏了你赔吗?!”

(看这章的相关情节时,不妨搜索好妹妹乐队的《相思赋予谁》来听一听。我写的时候就在听^_^)

第四十一章 冤有头来债有主

屋里无处不在的压力顿时消失,疯狂摇曳的烛火重新安静下来。

步安看了一眼素素,心说猫科动物果然反应快,自己都没看清她是怎么把琴抢过来的,她要是稍慢一步,这间简陋的砖房恐怕已经被琴声震塌了。

他一脸气愤地朝着晴山道:“冤有头,债有主,明明是那个疯丫头找的你麻烦,你拆我屋子干什么?”

晴山香肩微微颤动,竟然是在轻声抽泣。

步安这下难免慌乱,自己又没说重话,这女人怎么说哭就哭,挠着头道:“大家都不容易嘛……你家宅院被那疯丫头损坏了,心里委屈我能理解……可你要是拆了我这屋子,深更半夜的,我和素素就要流落街头了。”

晴山当然不是因为宅院被毁才哭,而是因为今晚发生的一切,摧毁了她的自信。

她身负血海深仇,从小除了修行以外,心无旁骛,硬是在不进任何一间书院的情况下,修到了明德境界,还凭着令人惊叹的音律天赋,拥有几乎可以越阶而战的实力。

可今晚,她不但面对闯进院子的主仆二人,全无抵抗之力。就连这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童子,也能在她来不及察觉的刹那里,将她抱在胸前的琵琶琴一把抢走!

一个琴师,连手中的琴都护不住,已是莫大的耻辱,比这更加伤人的是:这童子竟然是怕她把一把价值二两银子的琵琶琴弹坏掉,才出手来抢的……

这女人的性子遇强越强,遇软越软,假如现在面对的是嚣张跋扈的卫家小姐,她哪怕挨了酷刑折磨也不会叫唤一声,可步安看上去客客气气,那句“大家都不容易”则恰好击中她的软肋,以至于她更加哭得梨花带雨,一时停不下来。

步安看她这么委屈,叹了一口气,走到床边,掀起床板又搬开两块砖头,取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子,拍去上面的灰尘,一咬牙塞到晴山手里,道:“这些钱……你拿着修缮宅院用吧。”

素素看着公子拿钱出来,扁着嘴扭过头去,难受得快要哭了。

晴山下意识接过布袋,愣了愣才道:“你真的放我走了?”

步安这一晚非但在音乐切磋上折了戟,还赔上了几乎所有家当,心里郁闷,挥挥手道:“走吧走吧,免得我一会儿后悔。”

他说一会儿后悔,指的是后悔赔了这么多铜钱,晴山却担心这时不走,一会儿就走不了了,赶紧起身一言不发地提着钱袋子走出了小屋。

折腾了一晚,这时天已微亮,晴山走在晨曦下空荡荡的南城闹市,心中百感交集,仿佛劫后重生。

而那间小小的瓦房里头,素素一边爬上床,一边仍在嘟囔。

“公子累了一天才攒下这点铜钱,上次在柳店镇讹来的五两银子,剩的二两也在那袋子里头……”

步安嘻嘻一笑道:”你家公子有那么傻吗?“说着便从床褥底下掏出几块碎银,抛了抛道:“二两银子被我藏在这里了。”

素素也乐道:“还是公子机灵!”脸上的沮丧已经一扫而空。

步安把碎银子塞回原处,三两下脱去衣服钻上床,拉过薄薄的被子盖上,摇头道:“这女人也怪可怜的,无缘无故遭了这样的霉运,等咱们挣了大钱,把她修院子的钱补上吧。”

素素气呼呼地说道:“她都差一点把公子的琴弹坏掉呢!”

步安笑了笑道:“子曰唯女人与小人难养也……我也是堂堂儒生,让着她点又何妨。”

……

……

这天下午,步安来到玲珑坊外时,子敬街沿河的这边,已经稀稀落落聚了些人。

远远见到背琴的说书人带着童子过来,人群就自动围作一圈,把当中的空地让了出来。

这些人有老有少,有些步安看着眼熟,不熟的那些大概是慕名而来的附近街坊。

步安笑着和众人打过招呼,照旧由素素敲过三次锣,正要开讲,人群里钻出来一个熟人,正是昨天那个疯丫头。

素素一手叉腰,一手下意识地护住已经落了些铜钱的破瓷碗,瞪着那“悍妇”道:“你昨日损怀别人宅院,害得公子赔了好多钱,今日怎么还有脸来?”

步安见这“余家千金”一脸悠然自得的样子,心说这疯丫头脸皮怎么这么厚,难道这也是密宗的神通之一。他无意间又瞥见昨夜那个老妈子也站在人群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显然是被打过了。

卫家小姐无动于衷地笑笑,梗着脖子站在那里,手伸在怀里掏了半天,掏出几枚铜钱,一边数一边自言自语道:“这是昨天的,这是今天的……”接着手一扬,把七八枚铜钱朝素素抛了过去。

素素手忙脚乱地伸出瓷碗来接,样子虽然狼狈,却还是一枚不落地全接在了碗里,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叫好声,仿佛这凭空接铜子儿的绝活也成了这对主仆的表演项目。

卫家小姐背着手侧着头,身子微微晃悠,一脸蛮横地说道:“拆院子的是我,那人要是不服,叫她来找我就是!你们和我非亲非故,要赔什么钱?真是笑话!”

步安翻了翻白眼,懒得理睬她,扯开嗓子喊道:“话说齐天大圣孙悟空,偷了蟠桃,吃了金丹,把一众天兵天将打得落花流水,又在太白金星的炼丹炉里练出了火眼金睛,把玉皇大帝吓得赶紧去搬救兵……”

这天下午,他的故事急转直下。

前回书里无所不能的孙猴子,竟然被如来佛和太上老君联手压在了五行山下,由过路的取经人救出,做了这倒霉和尚的徒弟,戴上了紧箍咒,成了取经路上的一名保镖。

卫家小姐听得咬牙切齿,觉得这书生明显是在和自己作对,自己爱听孙猴子叱咤天庭,他就偏偏编出个五行山来压他,还让他去做了倒霉和尚的徒弟,戴了紧箍咒,从此不再自由。

她心说,自己要是被他气得扭头就走,就等于是顺了他的意,着了他的道,因此故意一脸轻松,硬撑着不走。

然而听着听着,她又似乎从这故事里头咂摸出一丝新味道,觉得这猴子明明有一身本事,却又逃不出这天地牢笼,隐隐有些心酸无奈。

不知怎么的,她竟然想起祖姨曾说过的话:神仙妖魔鬼怪人,任你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也逃不过世态炎凉,逃不出天道轮回。

从来刁蛮不逊的卫家小姐,从这孙猴子的故事里,隐约读懂了祖姨婆婆的教诲,恍然间几乎惊出一身汗。

这书生是在用这孙猴子的故事,教自己为人为神的道理!他昨夜横眉冷对,今日却分明是苦口婆心……

一念及此,她心中竟然升起一丝异样的情绪,像是感动,又像是委屈,仿佛自己在这书生面前,成了那只无所畏惧的猴子,不知天高地厚,把这神州天下当一座花果山,由着性子胡来!

她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地收敛起那副嚣张神情,也像是个寻常听书人一样,安安静静地听着,忽喜忽悲,时而开怀大笑,时而默默抹泪。

第四十二章 越州同知不见了

子敬街上听说书的人群围得越来越多。

步安凭着记忆中零零碎碎的有关西游记的电视、电影和同人故事,来回嫁接,添油加醋,非但唬住了没怎么见过世面的越州百姓,也镇住了向来自命不凡的卫家小姐。

而在街对面玲珑坊的隔壁,二楼上的一扇小窗子里,晴山正透过木棱窗推开的一角,静静地看着这颇为壮观的说书场面。

今早回到投醪河边那间已经破败得不成的样子的宅院,见到孤零零候在那里的影伯时,晴山恍如隔世。

生死悬于一线的危机莫名其妙就消失无踪,愕然而惊慌的一人一鬼,立即离开了那处没法再住人的河边宅院。

她一大清早就来到玲珑坊,托孙掌柜帮着找一间住处,孙掌柜二话不说就把玲珑坊隔壁的大宅子空了出来。

现在,晴山就坐在这宅子的二楼。影伯就在她身后的角落阴影里。

多年来的朝夕相处,晴山早已习惯了身边随时随地都有这样一片影子存在,哪怕他绝大多数时间,都安静得让人感觉不到存在。

晴山看着街对面那个神情夸张,嗓音高亢的书生,不自觉地微微皱起眉头。她有点被弄糊涂了。

这书生不是为了引起自己注意才出来说书的嘛。可今日并不逢三,他为什么还在这里说书?

他说要赔偿修葺宅院的银子,拿出来的为什么是整整一袋子铜钱?他难道真的是因为穷苦,才住那种地方,不得不每天出来说书挣些辛苦钱吗?

他昨日在这街上唱得两首曲子调律新奇、发人深省,可为何专门把自己绑去后,偏偏要唱一首毫无特色的寻常曲子呢?

假如步安知道晴山此时的想法,恐怕要吐出一口老血来。

他担心古人接受不了现代音乐,却没想到,如晴山这样的音律大家,有着极其敏锐的音乐触觉。步安随口唱出的西游记配曲,她只远远听了一耳朵就被吸引得深夜查谱研究;反而他概念中的古风,在晴山听来再普通不过,没有任何价值。

事实上,晴山在听到“相思”一词后,便只觉得把自己绑来这里听他倾诉衷肠的书生,面目可憎、卑鄙无耻,再没有心思听他那些陈词滥调。

然而,现在隔得远远地,看着他无比卖力地讲着妖魔神鬼的奇怪故事,想到自己惊魂未定时所做猜测与眼前所见之间的种种矛盾,晴山突然有些动摇。

“影伯……你说这会不会真是一场误会?”她常年与这老鬼共处,习惯用极轻微的声音说话,反正再轻他也听得见。

身处阴影中的老鬼隔了一阵才答道:“这世上最阴险的便是人心。”

晴山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这个教训从她幼年时,就常常听影伯说起,以至于这些年来,她几乎从未和人深交过。若非这样,也不至于在宅院被毁时,只能找玲珑坊的掌柜帮忙。

可是……这书生明明可以乘人之危,却随随便便就把自己放了,他真是恶人吗?难道他神通广大到连自己搬来这里住下,此刻正透过窗缝偷偷看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假如自己真的误会了他,还拿走了他的辛苦钱……

晴山摇了摇头,终于还是推上了窗门,继续昨晚被打断的事情:阅读那本古谱。

在她手边不远,放着一个装满铜钱的布袋子。

……

……

这一轮的邪月九阳,是从五月初二到五月初十,越临近阴夜来临的日子,越州城的夜晚就越热闹,简直像神话故事中最后的狂欢。

步安白天说书,晚上数钱,空下来就练练灵力运行,临睡前也练练琴,日子过得比捉鬼时还要充实。

余家千金好像转了性子,每天来听书时不再一脸嚣张的样子,虽然也不像平常百姓那样爱跟他这说书人搭话,可终归没再惹事。

邓小闲有好几天没见着了。这家伙得了三十两银子会去哪里,就连素素都知道。

倒霉和尚和三个妖怪的故事渐入佳境,步安的收入也变得颇为可观,他现在半天时间,能挣将近一贯钱。

这几天素素每晚数钱时,多了一桩爱好:盘算着公子还要多久,才能攒够钱买一处宅子。

步安说书空闲的时间,已经跟听书的百姓们打听过,越州南城,两进四间带个小院的宅子,要四十多两银子,北城的价格贵上三成,沿运河的再贵三成,沿投醪河的就更加贵得没边。

据说,邪月没来的时候,本不需这么多银子的,可现在,大家都怕邪月闹得凶,附近但凡有点家底的乡绅富户都往城里搬,把越州城的地价抬高了不少,往后说不定还要更贵。

步安心想,这倒和他前世所见相差无几。

四十多两银子,以步安现在说书的收入来看,似乎并不遥远,但他这说书毕竟是副业,主业是蹭鬼,两者轮替,相当于做九休九。这是在邪月保持九夕的情况下。

就步安所见,越州百姓们对邪月之患普遍都抱着乐观的态度,认为大梁朝正逢盛世,邪月多半马上就会离去,它在九夕上保持了好几个月都不进一步,就是明证。

步安的看法则有些矛盾,他既希望邪月待得久些,好让他尽可能多的蹭到鬼气,又觉得君子慎独,自己有这种想法,隐约就犯了屠瑶“不作恶”的规矩。

他对自己说了句:“邪月来也好去又罢,又不是老子说了算的!”就不再去操这份心。

日子一天天过着,钱袋子一天天鼓起来,五月初八那天,邓小闲终于出现了。他一出现,就带了一个坏消息——越州同知何殷升不见了。

一个州府同知,五品大官,怎么会突然不见了?邓小闲实在弄不明白。比起弄明白其中缘由,更重要是认清一个现实:他的后台倒了!

这事说来实在荒唐,邓小闲从来就没见过这位何大人,连他的高矮胖瘦都不知道,但全越州城的修行圈子,似乎都知道这位何大人是他邓小闲的后台。

“哎!后台倒了,比没有后台还要不妙!”邓小闲坐在步安屋里唉声叹气。

步安翻了翻白眼道:“这还不都是你自己作的!当初谁叫你那么张扬?”他并不关心邓小闲的面子问题,只在乎一件事情,“公孙庞那边,不会把咱们的饭碗砸了吧?”

邓小闲哀叹道:“就是这个不妙嘛!这小老头今早就来找过我,说鬼捕三司人头有些多了,让我先在家里歇着!”

步安惊道:“那我呢?”

邓小闲摊摊手道:“你这不是白问的嘛……我都叫人家一脚踢了。”

步安气道:“我……我他么月钱才五百个铜子儿,他公孙庞不缺这点钱吧?!”

“缺!怎么不缺?别说五百个铜子儿,就是半个铜子儿,他但凡能扣下,也绝不会花出去!”邓小闲信誓旦旦地说道。

步安很想说:“那我倒给他五百个铜钱行不行?”可终于还是没说出口。

他不是怕丢面子,而是担心自己蹭鬼的吃相太难看。

天姥学子在越州捉鬼,是离经叛道;可要是倒贴钱在越州捉鬼,就不是离经叛道,而是个傻叉。没人怀疑才怪!

第四十三章 招兵买马两奇人

何殷升跑了。

那晚在步安住处的门前,他因为说了一句“好像是住在这里”,而被卫家小姐视作情报含糊、办事不利,给抽了一个大耳刮子,之后就捂着脸躲在远处看。

当看到金鹏鸟被一脚踢飞的时候,何殷升彻底吓破了胆。金鹏鸟皮糙肉厚,还挨得住卫家小姐的拳脚,他可没这个本事。

高官厚禄、锦衣玉食虽然诱人,可也要有命去享。何况少主已经北上,至少有五年回不来,想到自己留在越州已经没什么必要,他便连夜逃之夭夭了。

何殷升只是祝家的一个家宠,没什么政治抱负,所以他这个同知向来当得清闲,平常就不爱揽事,一走了之照理不至于这么快被发现,赶得巧了说不定等到卫家小姐离开越州,他再偷偷回来,还能接着把这闲官做下去。

可这几天偏偏赶上了五月初五的端午节。

越州城每年到了这个时候,都有官办的龙舟竞渡,州府的大人们都要出来与民同乐。

那天龙舟节上,知府刘大人没见着何殷升,就随口问了一句。这一问,问出麻烦来了,底下的官差答说,已经有日子没见过何大人。

知府刘大人有个小舅子,在越州的盐运司做经历,虽然只是个从七品的小官,油水却很足,可就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官职,即将要被汴京下来的某位公子顶掉。

刘大人正为这事心烦,听说同知何殷升不见了,仿佛瞌睡时有人递来了枕头,正好拿这闲官开刀。

多出来一个从五品的同知实缺,越州的官场就要动一动。这其中的油水大多会被江南东道的布政使捞去;但他这知府多少也能喝到一口汤,顺便还能趁着官场变动,给自家小舅子再留个肥差。

总而言之,步安的蹭鬼事业遇到了难题,是因为邓小闲的后台倒了;邓小闲的后台之所以会倒,跟知府刘大人的小舅子丢了盐运司的肥差有着逃不脱的关系;而那个即将从汴京南下,接任越州盐运司经历的,正是步鸿轩的大儿子,步经平。

假如步安知道造成这一系列蝴蝶效应的触发点,恐怕会再狠狠地骂一声“老贼”,可眼下他对这些事情全都一无所知,也和邓小闲一样,连何殷升是何许人也,都不清楚。

这天上午,步安租住的小屋里,他看着唉声叹气的邓小闲,突然挑唆般问道:“我看你本事也不小,干嘛不自己干呢?捉鬼生意这么好,还怕挣不到区区五十两的鬼引例钱吗?”

邓小闲摊手道:“越州城里这些修行人,但凡肯吃这口饭的,都已经一个萝卜一个坑,全进了那几个鬼捕队,这时候去挖人墙角,是要犯众怒的。”

他抬头看了看步安,有些不好意思地又补了一句:“再说,要干这买卖,我们也没本钱啊。”

步安白了他一眼,心想这家伙刚得的那三十两银子,准是花得一干二净了,爽气道:“本钱倒好说,不就五十两银子,总有法子借来。”

他想着自己要是向屠瑶开口,再找两位师姐帮忙,凑到这些银子应该不难,以后拿说书挣的钱慢慢还就是了。

关键是蹭鬼的事业耽误不起,三年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可不能掉以轻心,白白蹉跎了这邪月临世的“捉鬼时节”。

邓小闲皱眉道:“五十两怕还不够,除了鬼引例钱,还得拿银子疏通官府。”

步安摆摆手道:“这些先不管!你就说,能不能找来人吧?”

邓小闲想了想道:“人是有,就是不怎么上得了台面。”

步安心想,还能有谁你比更上不了台面的,蹭的一声站起身来,道:“走!”

邓小闲磨蹭道:“也不急在一时吧?”

步安气道:“那你就赖在这儿,等着喝西北风吧!不想法子捉鬼挣钱,你拿什么银子去逛春燕楼?”

……

……

邓小闲在赖着喝西北风和挣银子逛春燕楼之间,很容易就做出了选择。

步安原本已经准备妥当,要赶去投醪河边说书,但是事急从权,他情愿旷几天工,也要尽快把蹭鬼的事业落实下来。

出门招兵买马的路上,鬼捕三司的两位弃卒,商量着自立门户后的各种事宜。

邓小闲也知道,自己不出本钱,就没有说话的份,一路上听着步安定规矩,他只负责点头。

最终“商量”下来的结果是,有关捉鬼的专业范畴听邓小闲的,一切跟银子有关的事情,归步安管。

这天下午,步安由邓小闲带着,先后见了四个修行人,这才知道他所说的上不了台面是什么意思。

这四个人里头,有一个摆摊算命的瞎子,一个路边行乞的瘸子,一个老得走路都费力的落单道士和一个投醪河上撑船的船工。

四人中唯一健全的那个船工,婉言拒绝了邓小闲的邀请;而那老道士只跟步安说了没几句话,就陷入了类似“马东什么梅”、“马什么冬梅”的死循环,为了自己的嗓子考虑,步安还是忍痛放弃了这位经验丰富的人才。

傍晚时候,步安、素素和邓小闲回到位于南城闹市的出租屋时,身后就多了两个“奇人”。

算命的瞎子姓张,四十来岁,人称张瞎子,据邓小闲介绍,是个修习风水玄的道修;瘸子乞丐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是修符玄的,名叫游平,步安觉得这个名字听着不怎么吉利,好像是个纯粹累赘的拖油瓶。

这两人也有自知之明,知道有口正经饭吃的机会来之不易,对邓小闲和步安两人颇为寒酸的住所,并没有瞧不上的意思——张瞎子反正也瞧不见。

当晚,四人就凑在邓小闲屋里,一边吃着所谓的开伙饭,一边听邓小闲胡扯。饭吃到一半,邓小闲提议说,让张瞎子和游平都露上一手,好让步安验验货。

这两位身有残缺的修行人已经知道,步安才是出钱的那个,算是这支尚未开张的鬼捕队伍的头头,听说他要验货,赶紧忙活起来。

看风水的过程照例没有什么惊喜,唯一有点意思的是,张瞎子背着手在邓小闲屋里几进几出,居然没有撞上门框和桌椅。

游平画符的本事,倒让步安开了眼。

他穿得破破烂烂,凑在昏黄油灯下画符的神情却认真得像个绣花姑娘,只见他拿朱砂在黄裱纸上画了一个奇形怪状的图案,接着把画好的符贴在杯盘狼藉的桌子一角,端起一杯水就倒了上去。

倾泻而下的水流,竟然在快要遇上那张符文的时候,突然向四周弯曲,泼得到处都是,却唯独没有一滴水落到符上。

邓小闲摇头晃脑道:“避水符……拿来贴在脑门上,走在雨里都淋不着!”

步安虽然看得稀奇,却觉得这东西在捉鬼时毫无用处,一边装装样子叫好,一边朝邓小闲上下打量,心想就凭这四个人的班底,恐怕也只有邓小闲才是捉鬼的主力。

正这样想着,门外突然响起一声历喝。

“说书的!你死哪儿去了?!”

第四十四章 且怒且悲且狂哉

卫家小姐天天往投醪河边跑,金鹏鸟也没有闲着。

她化为原形时可大可小,正好在越州四处巡弋,小半天时间就能检视方圆百里。

可是,那位最后曾经出现在越州的老祖宗,根本没有留下丝毫线索。这样过了几天,金鹏鸟便没心思再细找下去。

老祖宗神行天下,说不定早去了别处,弄得不好已经回了东海。金鹏鸟觉得自己这样漫无目的地找寻,根本是在浪费时间。

那晚她直愣愣挨了小姐一脚,被踢得晕头转向,还算是轻的,回去之后又被严刑逼供,最后屈打成招,说自己确实知道这门婚事,本以为小姐会就此罢休,谁料招了之后反而被打得更惨。

她身上伤痕累累,飞在天上都觉得翅膀疼,就对那个书生心生怨恨。

就是这份怨恨,让她在明知寻找老祖宗无望后,暗中做了一些调查。她多方打探,又利用了祝家的一些眼线,几乎没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自己白白挨打的原因。

当卫家小姐,从她这里听说,这书生的婚约对象不是自己,而是汴京的一位大官之女时,表情精彩极了。

金鹏鸟站在一旁,偷偷留意着小姐,心说这说你该知道,我是真的被冤枉了吧?

可怜她心里还怀着期待,就被“啪”的一声,搧了一个重重的耳光,又被一脚踹倒在地。

“明明没有这桩婚事,你那天为什么要说自己知道的?!”

看着小姐一脸怒容,金鹏鸟吓得动都不敢动,心说自己果然做的不对,转念一想又觉得明明是小姐拿拳脚逼着她承认的。她当然不敢还嘴,只是躺在地上不动,等着小姐的气头过去。

小姐恨恨地说道:“这书生实在可恶!竟然把我唬得信以为真了!”

金鹏鸟见状,心里暗暗高兴,忍不住探头道:“小姐,我这就去杀了他吧?”

她这一次陪着小姐来神州,大概真是流年不利,这句理所当然的提议,竟然又换来一顿毒打。

“杀杀杀!成天就知道打打杀杀!你和那个大闹天宫的孙猴子还有什么两样?!不给你点教训,你就不知道天高地厚!”卫家小姐一边骂,一边踢打。

金鹏鸟蜷缩着身子生生挨打,似乎脑子都被打糊涂了。她明明记得小姐对那孙猴子连连夸赞的,怎么今天又转了性子。

卫家小姐打得累了,坐回椅子上,看着屋顶发呆,过了一会儿,突然笑道:“他把我误当成别人,我就将计就计来捉弄他,这样才算礼尚往来!”

她做了这个打算之后,就越想越觉得有趣,第二天早早等在了投醪河边,要捉弄那个书生,可是书生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把她的好心情全给耽误了。

这还不算什么,临近傍晚时,有只信天翁过来报信,说兰亭夏集将至,越州是非之地不宜久留,东海来信招小姐速速回去。

这样一来,不能好好捉弄这书生也就算了,连孙猴子的故事都听不完了!

卫家小姐一气之下,就跑到了这书生的住处,朝着紧闭的木门喝道:

“说书的!你死哪儿去了?!”

……

……

步安大摇大摆地从邓小闲屋里出来,朝着“余家千金”的背影喊道:“你叫我干嘛?是想通了,来退婚来了吗?”

在他身后,邓小闲和游平听得一愣,心说这个瓷娃娃似的女孩儿,竟然是步安未过门的娘子不成;张瞎子则侧着脑袋站在一旁。

步安说了这句气话,便冷冷地看着“余家千金”,他本以为对方会再嘲讽回来,谁料这小女孩儿脸上的怒气渐渐消失,竟然嘻嘻一笑,说了一句他怎么也想不到的话。

“对啊!就是来退婚的。不过我有一个要求!”卫家小姐盯着步安的眼睛,饶有兴致地留意着他的神情变化。

步安微微一愣,语气顿时平和下来,好言好语道:“有什么要求,你尽管说。”

卫家小姐昂头道:“你现在就跟我走,一口气把孙猴子的故事全部讲完,我就让我爹爹退了这门婚事!”她一边说着一边把手捂在嘴上,好像在忍着笑。

步安正色道:“你说话当真?”

卫家小姐低下头去,肩膀微微颤动,生怕笑出声来,忍了一会儿后,赫然抬头道:“我对天起誓,要是你我之间确有婚约,我这次回去,必让我爹把婚约撕毁,还你自由之身!”

步安心里纳闷,他见这“余家千金”虽然看上去笑意盈盈,话却说得掷地有声,不像有假。

她这么痛快,倒让步安下意识地还起价来。

“孙猴子的故事长得很,一口气怎么说得完。”步安故意这样试探,见对方神情突然沮丧,便觉得有戏,皱眉道:“除非……”

卫家小姐急道:“除非什么?”

步安想说,除非你拿出一百两银子来,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突然觉得,自己就算再急着用钱,也不能问这丫头要,至于为什么,他一时也理不清。

他于是摇摇头道:“算了,没有除非了!你等我一会儿,我收拾收拾就走!”

不到一炷香时间,步安便收拾妥当,告辞邓小闲、张瞎子和游平,跟着卫家小姐往北城去,素素自然也跟在后面,带着铜锣、破碗等等全套家伙儿。

来到玲珑坊外,投醪河边的时候,已是亥时,相当于晚上九点来钟,大半个越州已经安静下来,子敬大街却仍旧热闹非凡。

这时正好有天天候着听说书的街坊看见步安过来,便埋怨他言而无信,让众人白等了半天。

步安笑着说,既然如此,今夜就把这故事统统讲完,免得大家牵肠挂肚。

卫家小姐把他喊来这里说,而不是单独讲给她听,倒也不是要与民同乐,而是习惯了这个气氛,觉得大伙儿一同嬉笑怒骂,一同哭哭啼啼,这故事听着才有意思。

初夏的夜晚,凉风习习,投醪河两岸是纸醉金迷的繁华街道,河上画舫飘摇,莺歌燕舞。

岸边渐渐聚拢的人群中,少年书生清清嗓子,开始讲诉倒霉和尚和他的三个妖怪弟子,取经路上最后的劫难。

一只小猫妖坐在板凳上,一位旧神传人站在人群前排,还有一人一鬼透过街对面敞开的窗子,同时聆听着,这另一个世界人尽皆知,而对她们来说,足够新鲜生猛,惊奇惊喜,又暗合因果报应的神怪故事。

这一人一神一妖一鬼,似乎都在这故事里听到了自己。

夜色越来越深,天上星辰流转,投醪河边的人群越来越少,可那书生却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

等到故事终于来到尾声,每个角色都轮回般归位时,听书人早已散去大半,剩下的听众仿佛被这曲折的故事耗尽了气力,又像是太过疲劳,只有三三两两,稀稀落落的叫好声响起。

这个时候,书生便将背在身后的琵琶琴换到了胸前,定了定神后,手指扫拨出一串清脆的琴音。

他看着星辰寥落的夜空,空荡荡的街道,面对着彻底安静下来的不多的听众,用已经疲累而变得沙哑的声音唱了起来。

“月溅星河,长路漫漫。风烟残尽,独影阑珊。”

繁华过后冷清寂寥的街道上,步安站在零落的人群中央,真有种独影阑珊的意味;飘荡在夏夜微风中的歌声,也因为沙哑而显得沧桑。

“谁叫我身手不凡,谁让我爱恨两难,到后来,刚肠寸断。”

他唱的是悟空,又仿佛不是,卫家小姐听在耳中,心头升起一丝朦胧却又复杂的难以言说的心绪。

“邪月当空,恩怨休怀。舍悟离迷,六尘不改。”

“且怒且悲且狂哉,是人是鬼是妖怪,不过是心有魔债。”

晴山是人,影伯是鬼,素素是妖,这歌声回荡在子敬街和投醪河上,仿佛唱尽了她们各自的喜怒哀乐和深埋心底的恩怨仇债。

“你叫一声佛祖,回头无岸!我跪一人为师,生死无关!”

这歌词前一句像是对孙猴子讲,后一句却说的步安自己。唱到这里,他眼前隐约浮现起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倩影,她站在镜湖畔的凉亭里,伫立于春日的雨帘中,走在血月笼罩的崎岖山道上,却全是朦胧的背影。

“善恶浮世真假界,尘缘散去不分明。难断!”

因为连日来都在讲诉西游记的故事,步安轻而易举便沉浸到了这首戴荃的《悟空》所表达的意境中去,越唱越投入,越唱越激扬。

“我要这铁棒有何用?我有这变化又如何?还是不安还是氏惆。金箍当头,欲说还休!”

“我要这铁棒醉舞魔,我有这变化乱迷浊。”

“踏碎凌霄!放肆桀骜!世恶道险!终究难逃!”

步安唱到最后,已经声嘶力竭,脸上神情狂傲,仿佛正脚踏凌霄;嗓音却暗哑低沉,唱出了世道难逃的不甘。

而当他一曲唱罢,睁开眼睛的时候,面前不远处,一身劲装的卫家小姐,已经泪流满面。

身旁素素在低头抽泣,轻声说着什么,大概只有步安知道,她说的是:“全是我害的……”

人群中也有人在抹泪,但是远没有素素和卫家小姐这样,对这故事,对这歌,如此感同身受。

街对面的那扇窗子里,晴山的一双纤手紧紧握着,指甲几乎已经掐到肉里。

她静静地看着街对岸的少年书生,耳边还萦绕着刚刚的曲声歌声。

那曲声仍旧生涩,歌声同样充满瑕疵,可就是这生涩的曲声和歌声,为晴山推开了一扇门,让她隐约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第四十五章 山高水远江湖见

听书的人群完全散去之前,素素又收了一圈铜钱。

步安看了看傻站着不动,眼睛哭得红彤彤的“余家千金”,说了一句:“你可要说到做到。”便带着收拾妥当的素素,沿着子敬街离开,往回南城的方向去。

他招兵买马忙了一天,又坚持着说书说到后半夜,一首《悟空》唱罢,饶是在天姥山上上下下练出了耐力底子,也经不起这么折腾,这时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腿肚子酸胀得直打颤,脸上却挂着轻松的笑。

素素像有使不完的力气,肩上背着装了铜钱和铜锣的布袋子,一只手提着把小板凳,脚步轻快地跟在步安身后。她刚刚还被公子的歌声感动得哭鼻子,一转眼仿佛就忘得一干二净,只觉得公子再也不用去做赘婿,也心情大好。

她擦了擦鼻子,无意中把捡铜钱时手上沾的灰,抹在了上嘴唇上,像是长了一条八字胡,可爱又可笑,却浑然不觉地开开心心道:“公子,往后就不用再离经叛道了吧?”

步安也朗声一笑,道:“那当然!往后跟那个疯丫头再也没有瓜葛了!”

素素安静了一会儿,道:“可是公子……她还跟在后面啊。”

步安听得一愣,扭头看去,只见夜幕下黑黢黢的街道上,真有一个人影,穿着深色劲装,正是那个“疯丫头”。

“喂!”他高声喊道:“你还跟着干嘛?你说的条件我都做到了,可别得寸进尺啊!”

卫家小姐跟在他身后已经走了一段,这主仆二人的对话,她全都听见了。

她之前被步安的歌声感动,觉得整首歌仿佛就是唱的自己,听到最后那句“世恶道险终究难逃”时,又觉得都是这书生的心声。

她一心捉弄这书生,让他误以为跳出藩篱,其实却仍陷其中,本来是件想想就痛快的爽心事,可不知道为什么,听他唱完这一曲,倒忍不住替他觉得心酸起来。

“你这憨货!”她看着站定在大街上的主仆二人,既愤怒又有些委屈地喊道:“连我是谁都搞不明白!充什么高人嘛!”

卫家小姐的声音里,竟然带着一丝哭腔,说到底,她再是神人后裔,再怎么嚣张跋扈,毕竟还是个十四岁的小女孩儿,而类似委屈这样的心情,似乎是她从来没有体验过的。

步安听得莫名其妙,惊道:“什么意思?你不是余家千金吗?我又哪里充高人了?”

卫家小姐气道:“你就是充高人!装神弄鬼来算卦骗人,讲什么孙猴子戴了紧箍咒,唱什么踏碎凌霄也难逃,可到头来,连我是谁你都不知道!“

她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委屈,迅速擦了擦眼角,叉着腰喊道:“你这张嘴这么会讲,难道就不会问的吗?你就不能问一声我叫什么?都这么些天了,你知道我叫什么吗?!余家千金,余家千金你个大头鬼!!!”

步安愣愣地站在那里,努力消化着她这连珠炮射的质问;素素却以为自家公子傻掉了,捅了捅他,轻声道:“公子,她好像是说,她不是余家千金,是我们弄错了。”

步安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容,挠了挠头道:“怎么会弄错呢……你远道而来,初到越州,还有你家里情况,不都对上了嘛。”

卫家小姐气得发抖,不甘道:“你这些天讲这孙猴子的故事,不是专门编来讲给我听的,对不对?”

步安这时也明白多半真是自己弄错了,白白熬了一夜,原来全是被这疯丫头耍了,气道:“你又没多给钱,我干嘛专门编来讲给你听?”

素素也帮腔道:“就是嘛,你给只给三文钱,来得比谁都早,走得比谁都晚,一站就是一天,怎么好意思问得出口。”

“好好好!你要钱是吧?”卫家小姐一边瞪着步安,一边上上下下掏口袋,可是把全身都摸了一遍,也只找到三枚铜钱。她从来都没有出门要带银子的概念,就这三文钱还是原本预备的今日听书钱,这时被这一主一仆挤兑得脸色胀红,突然一跺脚道:“那……那我还给你送了个大美人呢!”

素素往前走了几步,挺着胸脯道:“这才最气人!为了把你送来那个大美人送走,公子把忙活一天挣来的铜钱全搭进去了!你就是个赔钱的灾星!往后再也别让我们看到了!”

卫家小姐哪里被人这么呵斥过,冷哼一声“小妖精”,蹬蹬蹬就冲了上来。

素素见状赶紧躲到步安身后,告状般喊道:“公子你看!她又要打人了!”

卫家小姐站在几步远,冷冷看着素素,胸口急剧起伏着,显然是又气又恨。

步安看着她攥着粉拳,随时都要爆起伤人的样子,突然想到了什么,脸上浮起一丝拐骗少女般的坏人笑容,道:“我看你像是很有本事,不知道有没有兴趣,从事一桩非常有前途,也非常有社会意义的事业。”

卫家小姐听得云里雾里,哼了一声,昂着头道:“什么事业?”

步安笑吟吟道:“捉鬼。”

卫家小姐答得干净利索:“没时间!”

步安仍不放弃:“时间嘛,就像女人的……”他发现这个说法好像不大适合在这里说,立即改口道:“女人的眼泪一样,挤一挤总是有的。”

卫家小姐低头悄悄抹了抹眼角,心说自己不是已经擦干净了嘛,抬头道:“你的妖宠不能捉鬼吗?何必舍近求远。”

素素听她这么说,赶紧朝着步安连连摆手,慌张道:“不行不行!公子,我怕!”

步安摊手道:“你也看见了,她遇见鬼就怕得浑身哆嗦,别说捉鬼,不被鬼捉了去就不错了。”

卫家小姐咧嘴一笑,似乎赢回了一些面子,接着道:“我今夜就有急事要离开越州,下次再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

步安撇了撇嘴,说了句“那算了”,便拉着素素上路。

卫家小姐见他走远,气得一跺脚,喊道:“说书的!你还是没问我叫什么名字!”

步安摆摆手,他今天被这疯丫头骗得团团转,拉她入伙捉鬼队又被拒绝,难免有些怨气,头也不回地答道:“山高水长,江湖再见……”

“再见你个头!”卫家小姐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看到这书生走远,直到消失在街角。

第四十六章 天广地阔乡间行

步安回到住处时,天已经微亮。

他一觉睡到了中午,被素素的惊叫声吵醒。

“公子!你看这是怎么回事?”素素把一个纸团递了过来.

步安迷迷糊糊地接住,发现这纸团沉得要命,打开一看,里头竟是一锭金铤!他顿时睡意全无,惊道:“谁拿来的?”

素素看到明晃晃的金子,也知道这是很值钱的东西,脸上笑开了花儿,指着屋里唯一一扇窗上,常年失修的缺口道:“就在窗子底下,像是有人从那个破洞里塞进来的!公子你说会是谁呢?”

步安摊开用来包着金铤的纸团,看见上面的潦草字迹——不白听你的故事,十七。

“是那个疯丫头吧?出手好阔绰!早知道她这么大方,该对她客气点的。”步安又惊又喜,咧着嘴道:“十七,难道她叫十七,怎么有这么奇怪的名字?”

素素伸手在金子上摸了摸,像是怕碰坏了它似的迅速缩回手去,好奇道:“公子,这个值好多银子吧?”

步安一边穿戴,一边说:“那当然!说不定能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这疯丫头原来是个贵人啊!”

他没有说错,这锭足十两的金铤,按照越州市面上一对十一的金银对价,价值整整一百一十两银子,足够拿来启动他的鬼捕生意。

步安之前觉得不好问这丫头要钱,是把她当成了余家的千金,觉得这样做有失骨气,好像坐定了吃软饭的赘婿身份,现在误会既然已经消除,他花起这锭金子,便没有丝毫心理负担。

这可能名叫“十七”的小丫头,无意中帮了他的大忙,步安就在心里暗暗记了一笔,想着往后有机会也还她一个人情。

五月初九这天开始,步安就和邓小闲两人去衙门走动,打点各种关系。

有钱能使鬼推磨,次日他俩便拿到了那张“权理越州镇恶司”的公文,上头除了大红印章外,还有一个数字七,意思是说,这是越州城里第七支鬼捕队伍,简称鬼捕七司。

前前后后,为了弄到这张鬼引,步安已经花进去八十两银子,这还只是个首付,往后每个月都要按时缴纳五十两银子的例钱,等于是每月扔进去一套房!

无论如何,隆兴二年五月初十,也就是五月头上邪月九阳的最后一天,越州鬼捕七司的草台班子,在南城闹市角落,邓小闲租住的那间瓦房里,搭了起来。

邓小闲毕竟机灵,知道这支足有一半成员都身有残疾的队伍里,自己身上的担子太重,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软磨硬泡地,把洛轻亭给骗了过来。

至此,鬼捕七司也算是凑齐了咒、符、阵和风水四位道修,走出去至少也有模有样了。

这天傍晚,四位道修加上步安、素素,凑在屋子里商讨着该怎么配合,才能发挥出这支队伍的最大潜力,聊兴正浓的时候,洛轻亭突然来了一句:“说这么多,没有生意上门,不都是白搭?”

几人顿时安静下来,大眼瞪小眼,觉得这洛姑娘真是扫兴,瞎说什么大实话。

很显然,这支刚刚拼凑起来的鬼捕队伍,要名气没名气,要实力也没实力,要排场……一共四个正经干活儿的,就有两个残障人士,哪有什么排场可言。

这些还都不是问题——步安完全可以在自己往后的说书生涯中,以植入软广告的方式宣传这支队伍——问题在于,过了这一晚就是邪月九阴了,这会儿每耽误一天,都是在浪费银子,也浪费步安的蹭鬼机会。

就在大伙儿一言不发,气氛渐渐沉闷下来的时候,步安作为鬼捕七司的资方,名义上的狗头军师,实际上的控股人,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大手一挥道:

“不要把眼光局限在越州嘛!依我看,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步安虽然是出钱的那个,但在这支队伍里的威信还没有建立起来,尤其是洛轻亭,不把他这“司长”当干部。

她一听到这个提议,下意识就摇头否定。

步安便解释说:“不是真要离开越州去乡下发展,而是先去乡间积攒些经验和名声,往后还要回来的嘛!”

邓小闲也帮腔道:“明日就是九阴之始了,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出城去试试,过了这一旬,邪月下了山便回城!”

洛轻亭觉得这话也有道理,就不再坚持了。

于是第二天一早,刚刚成立的越州鬼捕七司,便一个个背着大包小包,像一支送戏下乡的戏班子似的,走出越州城,下乡捉鬼去了。

几天下来,他们在越州乡下也做了不少捉鬼买卖,奈何东家都太寒酸,没能挣到多少银子,但也不是毫无收获,至少诓来了一个新成员:一个十七八岁,面阔口方,一脸老实的野和尚。

和尚法号惠圆,自称是江宁府栖霞寺的僧人,云游路过越州,帮人驱鬼来换些盘缠,正好被步安一行撞上。

鬼捕七司作为一支花了好多银子才被官方承认的有证捉鬼队,当然见不得他这样无证经营、扰乱市场,以“扭送官府”为要挟,把这和尚留了下来,想要招揽他。

一路上惠圆和尚不知道说了多少遍:“贫僧无心之过,几位施主还是放我走吧。”

洛轻亭听得耳朵生茧,便威胁道:“管你有心无心,犯了王法,便要吃官司。邓小闲,你来跟他说说,给关在越州府衙的牢房里,是个什么滋味。”

邓小闲故作高深地问惠圆:“你猜我今年多大?”

惠圆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仔细看了一会儿邓小闲的脸,才答道:“施主大约二十七八。”

邓小闲一挥手道:“错了!我今年才十六。”指着步安道:“比他岁数还小!”

惠圆和尚微微摇头,一脸诚恳地感慨道:“施主少年老成。”

“老成你个鬼!”邓小闲冷哼道:“我是在府衙牢房里被关了十来天,给折磨成这个样子的!”

惠圆惊道:“这牢房怎地如此催命?!”

洛轻亭瞪了他一眼道:“你在越州地面捉鬼没事,可捉鬼还拿钱就不行,送到府衙去过过堂,起码得关一年,只怕进去一个小沙弥,出来就七老八十了!”

惠圆憨笑道:“女施主说错了,小僧不是沙弥,是比丘僧;再说小僧的缘法是神境通,不怕牢狱之苦的。”

邓小闲见这和尚竟然是比丘僧,也就是修行到了佛宗入门三境“戒、定、慧”中的第二层境界,“入定”之境,便更加不肯放他走了,威胁道:“你就算再能挨打!不给你饭吃,你也熬得住吗?”

惠圆听到要饿肚子,立刻泄了气。

步安见这和尚傻乎乎的,也不好意思太过为难他,简单讲了个条件,让他留在鬼捕七司帮三个月忙,管吃管住,三个月后放他走,保证不去报官。

和尚顿时觉得,一行人中间,属这个书生最好说话,是个大善人。

第四十七章 原来反者道之动

下乡这些天,每晚都有捉鬼生意,虽说都是恶鬼一两个,小鬼六七条,鬼气有限,可步安的蹭鬼修行毕竟没有停滞不前。

他费尽心力搞这么一支鬼捕队伍出来,是为了蹭鬼方便,而不是为了挣钱,但假如总是挣不到钱,也要出问题。

队伍才拉起来没几天,步安就感觉到了压力,这些修行者都像小市民似的,嘴里不明说,不经意间可是老在打听着进账呢。

洛轻亭表面上是看着邓小闲的面子来的,可步安清楚得很,她从公孙庞那里跳槽过来,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那小老头太抠门。

为期九天的下乡捉鬼之旅,确实也跟送戏下乡没有多少差别,白天赶路顺便打听生意,晚上由东家招待着吃喝再搭台捉鬼。

张瞎子除了比厨子磨蹭一些外,似乎不比那个啰里啰嗦的胖子逊色。

一天傍晚捉鬼前,素素早早就躲进了东家安排的住处,步安坐在长凳上,看着张瞎子背着手来回转悠,终于忍不住问邓小闲,为什么每次都要先看风水。

邓小闲解释说,这就好比是行军打仗前,先要放出斥候查探地形和敌军动静,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洛轻亭轻轻哼了一声,说起了大实话:“修风水玄的,十个里头有九个是假的!”

步安好奇道:“那真的又是什么样?”

他说这话的时候,张瞎子离得很远,谁知道这瞎子耳朵特别好使,远远地吼了一声:“我就是那个真的!”

惠圆和尚闭着眼睛坐在一旁,保持这个姿势已经有小半个时辰,这时忽然睁开眼睛。

“我好像在《道德经》上读到过‘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又说‘弱者道之用’,这样看来,张、游二位施主各有眼疾腿疾,都是修道的人才。”

邓小闲等人虽然全是道修,但并不穿着道服,也不在道观出家(或者已经被被赶出来了),因此惠圆一律称他们为施主。

步安瞥了惠圆一眼,心想这和尚不是在入定吗,怎么大家说点什么,他全能听见?这么不专心的吗?

游平挠着头轻声说了一句“哪有”,这个和步安年纪相仿的瘸腿乞儿,仍旧穿得破破烂烂,平常也不怎么爱说话,似乎天生内向。一个闷葫芦走街串巷地行乞,还真难为他了。

洛轻亭笑了笑说道:“道之用不清楚,不过,反者道之动,这里倒是有一个……”

邓小闲突然起身,笑着问惠圆:“和尚!你不好好念佛经,读《道德经》干什么?”

惠圆憨笑道:“师父说过,多读些书总是好的。”

邓小闲走去他身边坐下,嬉皮笑脸道:“来来来,你告诉我,都读过哪些书?《黄帝内经》读过没有?”

步安见他故意岔开话题,不让洛轻亭说下去,便好奇道:“什么是反者道之动?”

爱读书的惠圆解释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至正则奇,至善则恶;乐极而哭,悲极而笑……”

洛轻亭一边听着惠圆的解释,一边朝步安挑了挑眉,又瞥了一眼邓小闲,意思是让步安看看邓小闲。

步安想起邓小闲说过,他六岁那年在祖母的灵堂里大笑不止,才把他父亲气死的,这时听见“悲极而笑”这四个字,就隐约猜到了洛轻亭的意思。

没等他再问,洛轻亭已经指着邓小闲说:“十几年前,有位道长路过青莲观,说这家伙是世上罕有的天生‘道之动’,要收他为徒……”

邓小闲摆手道:“一个江湖骗子而已,这种把戏你也信?”

洛轻亭轻哼了一声道:“我爹可不是这么说的。”

邓小闲翻了个白眼道:“你爹老糊涂了。”

洛轻亭蹭的一下站起身来,恨恨道:“我爹说,当年那位道长曾言,‘道之动’者,随口而咒!你要是不相信他,干嘛修炼随口咒?”

邓小闲被她问得无言以对,嘻嘻一笑道:“好玩嘛!你都说了,我这叫装疯卖傻,哈哈哈。”

惠圆和游平听得有些愣神,大概觉得这两人的对话信息量好大。

步安瞪着邓小闲,好像重新认识了这家伙似的,恍然道:“原来你不是吹牛胡说……把人骂得狗血喷头,还真的是在修炼咒玄?”

邓小闲乐道:“这还能有假吗?我骗谁也不能骗你啊。”接着又朝洛轻亭道:“修炼随口咒只是我的个人爱好,并不是说,我就相信那个江湖骗子了。”

他说到这里,仿佛不愿意再纠缠这个问题,起身说道:“这东家的酒太淡,灌了一肚子水,憋死我了!”便晃晃悠悠地从敞开的院门走了出去。

惠圆和尚看着他的背影,喃喃道:“我师父说过,出门在外,遇上两种人要特别留意,要么跟他们结交,要么就躲远些……”

洛轻亭瞥了他一眼,问:“哪两种人?”

步安和游平也有同样的疑问,好奇地看着惠圆。

这和尚认真道:“我师父说过,修行人都要纳灵入体,轮回漏尽才能为其所用,这两种人却不必,他们三境之内,便能驱策身外灵气,到了空境之上就更不得了……”

他所说的三境,是指修行者的入门三境,在儒家是闻道、明德,养气,在道家是练气、凝神、致虚,在佛家是戒、定、慧;空境则是指修行人的第四重境界,儒家是无妄,道家是无为,佛家是无相。

这些日子,步安跟邓小闲他们泡在一起,听多了这些修行常识,他还知道,空境的修行人,儒者称国士,道者称真人,佛家称明王。

洛轻亭见和尚突然啰嗦起来,不耐烦道:“到底是哪两种人?”

惠圆正叙述着他师父的话,被洛轻亭突然打断,愣了愣才道:“儒家思无邪,道家道之动。”

步安听得一惊,想起屠瑶就是“思无邪”,便不相信无赖邓小闲的修行天赋,能和天姥屠瑶相提并论,朝洛轻亭道:“那个过路的道长,会不会弄错了?”

他这样问已经很客气,其实更想说:要么是你爹糊涂了,要么是道长糊涂了,两者必占其一。

洛轻亭轻哼了一声扭过头去,神情傲娇得很,嘴上轻飘飘说道:“这家伙七岁就修成咒玄了,你说会不会弄错了?”

步安和惠圆全都听得一脸震惊,只有游平神情坦然,因为这对他来说根本不是秘密。

就在这个时候,张瞎子从后门走了进来,轻声道:“洛姑娘,往后还是别提这些事情了。当年这孩子不肯跟那昆仑道长走,是怕这一走,他娘回来就找不着他了。”

第四十八章 轮回苦海摆渡人

步安仿佛心上被针扎了一下,猛地想起那晚自己问邓小闲,恨不恨他娘时,他笑着说根本不记得有这人了。

老子曰,反者道之动。

道之动者,至极而反,邓小闲平常嬉皮笑脸,没个正经,难道是因为心里极苦?!瞎子说昆仑道长……意思是说,有人要带邓小闲去道家圣地昆仑墟,他都不肯离开越州,情愿烂在这个灵气稀薄的鬼地方,竟然是担心他娘回来找不着他……

曾经联想到的那个画面,重新在步安脑海浮现,只是细节有了变化。

清晨的道观前,妇人把六岁大的儿子抱在台阶上,说自己即将远走,心里或许在呐喊:“儿子你为什么不哭,你只要哭一下,娘就会心软留下来了。”

可她哪里知道,自己这儿子是天下难觅的道门天才,道之动者,至极而反,悲伤到了极点便只会大笑。

妇人并不知道,所以她走了,可能是哭着走的;可这孩子却理解他娘,于是一直等在越州,因为他不知道娘去了哪里,怕她回来就再也见不到自己。

步安缓缓低下头去,一只手挡住脸,另一只手狠狠地抹了一把眼角。他自己也是孤儿,对这样的人间悲剧最能感同身受。

可惠圆和尚似乎完全没有触动,侧着头认真道:“那小僧得试试跟邓施主结交,若是结交不成便要躲着他。”

张瞎子看不见惠圆认真的模样,但从他声音里也能听出这和尚傻得可爱,咧嘴笑了笑,笑得不怎么好看,却很坦诚。

黑黢黢的院门外传来了邓小闲的放荡的笑声,他喊着“痛快痛快”,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众人前后略有不同的神色。

惠圆和尚迎着他走上去,认真道:“邓施主,小僧想要与你结交一番,你意下如何?”

众人全都笑了起来,这和尚也太老实!

大笑过后,洛轻亭问惠圆:“你说儒家思无邪,道家道之动,佛家想必也有厉害的。你师父为何不让你留意这种人?”

惠圆和尚摇摇头道:“佛门想来也有,但师父没说。”

步安也有些好奇,微笑道:“为什么?是不是和尚不打和尚?”

惠圆憨笑道:“师父说,僧不谤僧,倒没有说能不能打。师父没提佛门要小心什么人,自有他的道理吧。”

邓小闲好笑道:“你们这些和尚说话就是躲躲藏藏,虚头巴脑,看似高深,其实是怕说错了下不来台,这一手算命的都会!”

张瞎子作为曾经的算命行业从业者,笑了笑道:“还真是这样。”

惠圆有些着急,抹了把额头,张嘴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洛轻亭看着她着急的样子,瞪了一眼邓小闲道:“和尚是傻,但你也不能太欺负他。”

惠圆被人说傻似乎毫不在意,大概早习惯了,乐呵呵地说道:“小僧死过一回,活回来后,就变成了这样。”

步安听说他死过一次又活过来,觉得这老实和尚八成是心脏停跳过,又被抢救过来,因为大脑一度缺氧所以智商变低了。这样例子电影里常有,没有变成植物人,算这和尚运气好。

他喝了口酒,随口问道:“你是死了多久后,又活过来的?”

惠圆想了想,又掰了掰手指,道:“三十二年。”

步安一口酒全喷在了地上。其他人也同样诧异,邓小闲瞪着这和尚道:“你……你会不会算数啊?”

惠圆说:“小僧的算数确实不怎么灵光。”接着轻声念道:“我死那年是崇光七年,师父五十有二,隆兴元年活过来时,师父八十有四……”

事实上,他说到“崇光七年”时,众人就已经惊呆了,根本不用他再算下去。

可步安终归不相信人会死了这么久再复活,问道:“死这么多年,不下葬吗?”

邓小闲附和道:“就算不下葬,尸身也全烂掉了。”

惠圆和尚解释道:“师父的缘法是宿命通,知道我没死透,就把我的尸身放在舍利塔中,不让生人靠近。”

他微微低着头,像一个可怜巴巴的孩子:“我后来睁眼看见师父,想他怎么老了这么多,原来他等了我三十二年。可他只跟我说了一会儿话,自己也死掉了。”

“师父说,惠圆啊,往后师父不在,剩你自己,记得要与人为善,不要作恶;除了吃斋念佛打坐修行,再有时间就读读书,多读点书总是好的。”

“师父还说,惠圆啊,你一躺下就是这么多年,既然活过来了,就出去走走,栖霞寺太小,你的机缘不在这里。”

这和尚把一个将死老人临终托付的口气模仿得惟妙惟肖,可话里话外,都不像是一个高僧在说话,更像是一个慈父在教导年幼的儿子,步安听着听着,便有些感动。

可令他奇怪的是,惠圆念叨着师父的话,脸上的神情却没有多少变化。

“师父还说,惠圆啊,你如今一半在世上,一半还在轮回里,好比是轮回苦海摆渡人,七情六欲不齐全,别人看你奇怪,就要为难你。往后出门在外,遇上两种人要特别留意,要么跟他们结交,要么就躲远些………”

步安听得惊心动魄,又瞄了一眼邓小闲,心说惠圆倒和邓小闲完全相反:一个老实,一个贼精;一个六欲不全,一个七情上面;一个和尚,一个道士……加上自己,倒是儒道释齐活了!

这个念头一起,步安便打断了惠圆,认真道:“和尚,你修行靠不靠灵气?”

惠圆如梦初醒般抬头看着步安,眨了眨眼,好像没完全反应过来,接着道:“佛门的说法是轮回漏尽,好像跟灵气是一回事。”

步安摇着头笑了起来,他很好奇这和尚的师父究竟是谁,但是现在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事。

反者道之动,苦海摆渡人,这样的角色听上去就是难得的人才,过了这个店,可就没地方再找了。他的蹭鬼事业需要帮手,眼前这一道一僧,就是最适合的人选!

步安缓缓站起身来,朝张瞎子道:“你说自己是真的,就定出此地聚灵之穴来试试,我看到底真不真。”

张瞎子有些莫名其妙,可步安毕竟是鬼捕七司的财东,财东要做什么,他只管做就是了,当下说“好”,接着侧过脑袋,好像在听着什么,不一会走到门外,在一口水井旁站定,道:“就是这里了。”

步安走到张瞎子身旁,扭头朝门内招手:“大家都出来吧!”

邓小闲笑嘻嘻地走过来,嘴里说着:“步老弟莫不是觉得大伙儿情投意合,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所以就一同投井算了?”

惠圆摇头道:“步施主,小僧觉得你最是面善,除了邓施主以外,也想与你结交……但投井就不必了,小僧已经死过一次,不想这么快再死一次。”

他嘴上这么说,脚底下却不慢,紧跟在邓小闲身后。

游平也和张瞎子一样,在这支鬼捕队伍里没什么发言权,况且他本来就内向,一瘸一拐就走了出来。

只有洛轻亭一脸的不耐烦,低声抱怨道:“怎么这么多事情,还捉不捉鬼了?”

步安也不理会她,等到邓小闲和惠圆走到自己跟前时,才笑吟吟地说道:“越州灵气稀薄又如何,昆仑圣地又有什么稀奇?”

第四十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

夏夜里,偏僻乡村的小小院落,步安看着面前的五人。

天生道之动,有机会修成随口咒的,嬉皮笑脸没个正经的邓小闲;

死而复生,半在人世半在轮回的,一脸老实的和尚惠圆;

声称自己就是真的风水玄修,脸上皱纹密布,仿佛阅尽人间悲苦的张瞎子;

总是噤口不言,丝毫没有存在感的瘸子乞儿,符修游平;

一身打着补丁的布衣,心直口快,偶尔有些傲娇的,至今仍对他有些成见的阵修洛轻亭。

恍惚之间,步安想起,也是这样一个血月挂在头顶的夜晚,走在天姥书院的山道上,屠瑶说,就算再有诗才,假如只为人做嫁衣,到头来也是一场空。

屠瑶说的没错,可她毕竟不是步安,不知道他的具体情况。

两个多月来,他尝试过去接受儒家学说,也从邓小闲那里打听过道家打坐练气的方法,能想的办法已经试遍了,可这些修行法对他全没用。

步安接受了这个事实:自己的修行之路只能依靠鬼气,这似乎在他穿越之初就已经决定,或许与夜空中初临的邪月也息息相关,未必是个巧合。

既然决定蹭鬼修行,就需要帮手,帮手越强,他的修行会越顺利。

眼前这五人,阴差阳错地来到面前,这或许是他们的机缘,也是步安的机缘。要抓住。

一阵凉风吹来,步安吸了一口气,嘴角露出一丝仿佛刚做了某个重要决定的坦然的微笑,轻声道:“今日鬼捕七司只是越州城里无人知晓的小卒子,要跑到这乡下地方才揽得到生意,可这才刚刚开始……风起于青萍之末,今夜,我便送诸位一场机缘!”

他不顾众人疑惑的眼神,突然转身,朝着血色月光下阡陌纵横的田野,潺潺流淌的溪水和远处延绵起伏的丘陵,用低沉而又略带悲伤的语气自顾自吟诵起来。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站在水井旁的众人中,邓小闲和惠圆都微微一怔,从这长短句中,读出了别人体会不到的滋味。

青莲观前一别,邓小闲便再也没有见过他娘,如今二十年过去,他从来不在人前提起,哪怕有人相问,也笑着说早已忘了,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份思亲之情有多铭心刻骨……尘世飘摇,他连娘亲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从这句“生死两茫茫”起,他便咧着嘴笑了起来,仿佛当年坐在祖母灵堂中,看着爹爹气绝而亡时一样,心中泣血,脸上却止不住地笑,状若疯癫。

而对惠圆来说,这词句又是另一番滋味。他一死三十二年,师父渐渐老去,等他活了过来,师父却转眼辞世,书上说逝者已矣,莫费思量,可再怎么忍住不去思念,又怎么能忘记师恩呢。

步安继续念道:“……千里孤魂,何处话凄凉。”他将苏轼这阙悼念亡妻的《江城子》中的“坟”字改成了“魂”,韵脚不变,平仄不动,却更加契合邓小闲的心境。

而除了邓小闲与惠圆沉浸在词句气氛中以外,其余人都惊讶地看着步安,尤其是洛轻亭。

步安当然顾不上这些,不疾不徐地吟诵着,嗓音越来越深沉,也越来越悲伤。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这句听在邓小闲和惠圆耳中,都感同身受,却仍然代表着不同的含义。

邓小闲自然是觉得一别经年,自己和娘亲恐怕已经相逢不相识了;而惠圆却想起自己死而复活时,见到师父老去的样子。

步安刚刚念完半阙《江城子》,夏风中便响起了奇怪的声音,像有许许多多人在小声絮叨或是哽咽抽泣。

以众人站立的位置为中心,漫山遍野的灵气一层层,一圈圈地活跃起来,像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了一枚石子,又像是有海潮即将从遥远处席卷而来。

步安迎风而立,接着念道:“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邓小闲眼前浮现起年幼时的回忆,娘亲对着镜子梳妆,爹爹从窗外走过,而自己正绕着梳妆台奔跑戏耍,只是镜子里那张脸,已经朦胧至极。

惠圆则轻出一口气,心说原来这词不是写师父和我的。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一阙《江城子》终于念完,另一个世界流传千古的杰作,在这诗意能勾动天地异象的世界,掀起了与其相称的灵气波动。

所谓灵气,与亡者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因此当这阙悼亡词中无以比肩的孤峰,在偏僻的越州乡间问世时,流淌在田野、树林和丘陵坡地上的灵气,便如洪流海啸一般朝步安席卷而来。

浓郁到了极致的灵气,刹那间遮蔽血月,天空中幻化出一个朦胧的月白色光团,众人所在的院落及其四周,突然光影流转,明暗骤分,真如月光照在松林间的景象!

步安豪迈至极地看着自己所造成的天地异象,这一次既没有惊愕,也没有患得患失,开口之前,就已经预料到这个结果。

身后响起洛轻亭颤抖的声音:“这是你作的诗词?”

步安转过身,看着脸上挂笑的邓小闲,仍旧冒着傻气乐呵呵的惠圆,惊愕到近乎害怕的洛轻亭、张瞎子和游平,自信而坦荡地微笑着:“是苏东坡的词。”

洛轻亭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东坡地换东坡词,你是三步成诗……”

“姓步,名安,字执道!”步安甩一甩手道:“大伙儿都愣着干嘛,还不快修行!”

惠圆和尚虽然老实,却不是真傻,这时第一个盘腿坐了下来,一边说着:“步施主真神人也,机缘来之不易,小僧要打坐入定了。”一边闭上了眼睛。

洛轻亭和游平也慌忙跌坐在地。

张瞎子大概太过心急,想要盘坐下来,却一屁股坐在井沿上,差点跌到井里。认识这几天来,步安还第一次见到他因为眼疾而出丑,显然是被这灵气潮聚的异象吓到了。

只有邓小闲不慌不忙,笑嘻嘻地看着步安道:“步老弟,你就是长了腿的灵山圣地啊,比昆仑墟还要了得!往后我可就赖上你啦!”

步安心说,我就是移动充电宝,负责给你们充电,充满了电才好干活。

他半开玩笑地瞪了邓小闲一眼道:“哪儿那么多废话呢!快给我修行!捉鬼挣银子可就靠你了!”

邓小闲这才笑着跌坐盘腿,闭上双眼,笑容隐去,脸色渐渐沉静下来。

步安看着井边堪堪围成一圈的五位修行人,自己抱臂站在一旁,像在为这五人护法。

想当初,他一阙《定风波》令天姥学子趋之若鹜,想方设法也要刺激他再作诗词,要知道那可是在灵气浓郁的儒门修行圣地,天姥山上。

假如把天姥学子比作锦衣玉食的达官富人,眼前五位流落在世间的修行人,就是穷得连饭都吃不上的饿货。

连富人都趋之若鹜的饕餮美食,放在这群嗷嗷待哺的饿货面前,结果可想而知。

第五十章 往后就跟步爷混

结果就是吃干抹净,残渣不剩!

步安实在没想到,这伙人居然一坐就是一宿!

他起先还拿着高人架子,翩翩然站在一旁,后来站得腿脚发麻就坐到了井口上,坐了会儿又打起瞌睡。

担心自己半梦半醒之间跌到井里去,步安终于还是坐在了地上,靠着井沿睡了过去。灵气浓郁的地方不会闹鬼,不至于睡到一半被鬼吞了。

天色渐亮,山野间浮起晨雾的时候,他被邓小闲推醒,猛地睁开眼,看见众人全都神清气爽地站在自己面前。

洛轻亭一反常态地朝他款款行了一个礼,脸上是兴奋激动与羞愧不安夹杂的神情,轻声道:“步公子,恕我有眼无珠,竟把你看成了……看成了……”

步安见她说不下去,心说不就是把我看成了流氓呗,一边撑着站起身来,一边道:“往后大家都在一口锅里吃饭,说这些见外的话干什么?”

他这是要做做洛轻亭的思想工作,顺便也说给张瞎子和游平听,以便拉拢人心,把鬼捕七司的班底稳定下来。

事实上,步安根本不用费这个心思,这群越州城里的修行人一辈子也没撞上过这么好的修行机会,早把他当成了修行路上的贵人,怕是赶都赶不走。

张瞎子就生怕步安不知道情况,急道:“步……步公子,昨夜聚拢的灵气,便是这口井旁最是浓郁,当真是聚灵之穴,我是如假包换的风水玄修,绝不是假的……”

他闭着眼睛,看不见步安的表情,心里难免焦急,突然指着惠圆道:“不信你问和尚,他最老实,不会骗人!”他明明是个瞎子,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能指得这么准。

惠圆和尚赶紧点头道:“不曾骗人,不曾骗人,说的都是真话。”

张瞎子满意地笑起来,昂着头道:“步公子,瞎子我只在说书的那里听说过,绝妙好诗出世,天地便生异象,想不到有一天也能亲身经历。瞎子别的本事没有,就会看个风水,往后您只要给一口饭吃,我就给您当一辈子风水师!给您挣够银子!不含糊!”

步安被他这付立马要交投名状似的劲头惊到了,脸上止不住地笑,高人架子有点绷不住,摆手道:“好说好说,有福同享,有福同享。”

见张瞎子已经表过了衷心,游平也不禁心思活泛,戳了戳邓小闲,红着脸道:“小闲哥,你也替我说两句……”

邓小闲一副狗腿子神情,讨好般瞥了一眼步安,便拍着游平的肩膀,大咧咧地说道:“害羞什么嘛!往后就一心一意跟着步爷混!有什么好处,还能少了你的?!”

游平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朝步安喊了声:“步爷……”就没了下文。

步安见他明明比自己还年长一些,张嘴就叫爷,心说这一伙人怎么全都没点骨气,可话虽如此,他心里却很满意。

大伙儿都表过了衷心,邓小闲那一脸谄媚的样子也等于是无声的表态,就剩下惠圆一个,众人就都朝他看过去。

惠圆和大家一一对视,照旧是乐呵呵人畜无害的样子,但却不说话。

邓小闲终于忍不住问他:“和尚,你怎么说啊?”

惠圆这下才意识到,大伙儿为什么要看他,老老实实地答道:“众位施主不必去报官了,小僧不走了。”

邓小闲笑道:“你这和尚倒也很识时务。”

惠圆摇头道:“师父让我出来找机缘,现在找着了,步施主便是小僧的机缘。步施主……”他看着步安,一脸欢喜的样子,突然道:“你我结拜兄弟如何?”

步安一下乐了起来,笑着问:“和尚,你这是哪儿学来的?也是你师父教的不成?”

和尚答道:”师父不曾教过,是小僧在书上看来的,书上的好汉想要结交,最管用便是结拜兄弟。”

邓小闲走上去推开他道:“你是念佛的僧人,不兴和人结拜……再说要结拜也应该我先来啊,我可是最早入的伙,你昨天还扭扭捏捏要走呢。”

惠圆和尚点点头,大概也觉得有道理,认真道:“师父说,万法随缘,想来结拜也是可以的。邓施主,小僧本来也要与你结交,不如一同结拜了吧,我做大哥,步施主做二哥,你便是三弟。”

邓小闲急道:“你也不看看我俩谁的年纪大?有这么排辈的吗?”

惠圆不解道:“邓施主不是说,今年才十六,比步施主年岁还小吗?”

邓小闲一下子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他那天戏耍和尚,才过没多久,报应就来了。众人想起他说自己今年十六,是被府衙牢房折磨成这副样子的,都忍不住笑起来。

步安心说这和尚有点大智若愚,他自己死过三十多年,现在算年纪快有五十了,岂不是坐定了大哥。

他穿越之初,跌跌撞撞地在屠瑶门下做了最小的弟子,现在出了书院,可不想再坐最末一把交椅,当下打断两人的争执:“还是先说正事吧!明日就回城了!得赶紧想想,怎么把生意做大!”

众人七嘴八舌地出起主意,不一会儿这回东家的男人走了出来,小心翼翼地问,捉鬼可还顺利。

邓小闲摆摆手道:“昨夜等了一宿都没见着鬼,今夜再等等看。放心……不多收你钱。”

那老实巴交的东家男人便感恩戴德地退了回去,招呼女人给鬼捕大人们准备餐食。

吃早饭的时候,素素也参与了进来,四个道修,一个和尚,外加步安和素素,七个人围着一张八仙桌,边喝着稀粥,边商讨着该如何把鬼捕七司的招牌打响。

这天晚上做完了这家的捉鬼生意,第二天一早,一伙儿人便起身回城。

人心稳了,队伍就特别好带,步安对此有了切实的体会。

走在回城的路上,他的待遇和出城时不可同日而语,像个大爷似的,被邓小闲等人前呼后拥,本来归他背的包裹,全转移到了别人肩上。

这次为期九天的下乡捉鬼之旅,虽然没有挣到大钱,但是团队建设显然取得了辉煌的成果。

第五十一章 勤俭节约初创业

隆兴二年五月下旬,天气渐渐热了起来。

步安从城外回来,便开始琢磨怎么把鬼捕七司的生意做起来。在旁人看来,鬼捕七司是一桩生意,可在步安却是实打实的修行。

挤进越州城的捉鬼市场,再一点点蚕食,尽可能多的吸收鬼气,便是他修行路上的第一步。

他也动过别的歪脑筋,譬如跟在别的鬼捕队伍后头,每等他们做完一单生意,就去捡现成;或者索性留在乡间,跟另外六司错位竞争。

前一个想法被否决,是因为蹭鬼也有时效性,得趁热蹭,黄花菜凉了好歹还能将就吃,鬼气逸散了就没了,将就不了。

想要每回别人捉鬼时,都候在外面等,实在不好实施,碰上磨磨蹭蹭还要聊会儿天的就更没戏。

搞个捉鬼效果验收服务也是一条路子,但这样做等于是说,别的鬼捕队伍都不可靠,就自己最信得过,是要犯众怒的。

另外,往乡间跑,搞错位竞争的想法,也在第一次“送戏下乡”之旅结束后,被放弃了。

原因很简单,像越州这样的大城市,历史久远,人多是非多,冤死、屈死、死不瞑目的全变成了鬼,市场前景大,蹭鬼效率高;乡村正好相反,全靠撞运气。

步安的胃口本来并不大,或者说,因为势单力薄,他也约束着自己的野心,想从头做起,从基层开始干,譬如做一个鬼捕队伍里头的小跟班。

但就是这么一个小跟班,公孙庞也不给他机会做!

有些功成名就的大人物事后回忆自己事业草创的第一步时,会云淡风轻地说一句:“人,都是逼出来的。”

步安从“那个书生”到“步爷”这一步,就是被公孙庞逼的。当然,云淡风轻,他暂时还做不到。

回城后的头几天,他和邓小闲两个几乎跑断了腿,又磨破了嘴皮子,才用二十八两银子的低价,通过邓小闲东拐西拐的关系,典下了一处宅子。

地方就在阜平街上,距离楼家的书馆不远,两进四间,当中隔着一个有日子没打理过的院子。

现在手底下有人使唤,很多事情就方便了不少。

院子里,荒草被统一修到约莫三寸长短,陷在泥里的青石挖出来重铺一条弯曲石径,池塘换了水再放进两条锦鲤,摇摇欲坠的假山扶正了,搬些石头来稳住地基……

每间屋子都被彻底打扫一遍,破家具修一修补一补,将就用着,看着值钱的就搬到沿街的门厅里充场面。

四个道修都是混在江湖底层的修行人,做起这些粗活有模有样,惠圆反正老实,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再有素素的力气,两天下来,鬼捕七司的“衙门”便已经有模有样。

队伍里这些成员,除了洛轻亭家在越州外,其余都是孤家寡人,就都住了进来。步安占了院子深处最大的那间主屋,照旧跟素素同住,只是添了一张小床。

五月二十四,芒种过后的第三天,一块写了“越州鬼捕七司”的匾额挂到了临街的门屏上。

爆竹声响过后,不少街坊过来庆贺,说阜平街上有了鬼捕衙门,从此邪魅不侵,往后日子过得也踏实了。鬼捕七司的七位成员就站在门前拱手回礼,说日后还要街坊们帮衬。

楼云阚带着两个儿子,也来为步公子道一声喜。

两位小公子出来时就问过爹爹,真人不露相的步公子,为何要弄这个鬼捕衙门。楼心悦并没有跟她爹说过步安入赘余家的事情,楼父当然就看不穿步安的做法,只好含含糊糊地说:“此中深意,日后自会知晓。”

步安为典下这个宅子,已经把那锭金铤兑成的银子花得七七八八,没钱招待街坊,只撒了些铜钱给门外看热闹的孩童去抢,算是图个吉利。

人群都散去后,步安站在门口,看着鎏金的匾额,厚实的四扇木门,门后一眼就能看见的庭院,和庭院里嘻嘻哈哈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的邓小闲,心情很不错。

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日子还不长,本来抱着小富即安的苟且心态,却一步步被压力逼着、赶着、催促着,不但拥有了他前世想都不敢想的独门独院的“别墅”,还拉起了一支修行者队伍。

队伍的成员很复杂,和尚、道士、瞎子、瘸子,乱七八糟,除了和尚惠圆以外,其他人看着都不怎么可靠,大概属于就业市场上竞争力最低的那一拨。

这帮家伙现在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好像撞了大运似的……其实也没错,能碰上自己这个穿越者,还真是他们的运气。

可他们也不想想,下个月就要交五十两银子的鬼引例钱了,现在这银子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说到银子,步安不由得想起疯丫头“十七”,归根到底,眼下这个宅子外加鬼引,全是拿那丫头的金铤换的。一个乱入加混搭的西游记,换到这些,好像是占了那丫头便宜了。

也不知道那丫头是什么来路,这么有钱,还一眼就看出素素是猫妖……不会是公主格格那么狗血吧?!

步安摇摇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在了脑后,一步跨过了鬼捕七司衙门的门槛。

这一步,对他来说,似乎有点不同寻常的象征意义。

在这之前,他只是一个小人物,除了远在天边的余唤忠和步鸿轩以外,这个世界上他跟谁都谈不上冲突。

但是跨过这一步,他就真踏进了江湖。腥风血雨,都要来了。

……

……

鬼捕七司挂牌开张这天,没有生意上门,来了一个老熟人:公孙庞手底下的风水玄修,厨子。

厨子对步安的身份转换还有点不适应,搞不清楚到底该如何称呼,经过邓小闲提醒,才有些尴尬地喊了一声“步爷”。

他没坐多久就起身告辞,临走留下一句话,说是胖爷让他传个话,请七司管事儿的得空过去坐坐。

说得很随意,好像临走才想起,可谁都看得出来,他特意跑来串门,目的就是要传这句话。

都说同行是冤家,步安可不觉得公孙庞会有提携后进的想法,对这次“邀请”的性质有一个大概的判断。

邓小闲也是这么想的,厨子一走,他便大声嚷嚷着:“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坐什么坐?有什么屁事他老小子自己上门来说,喊咱们过去,就准是鸿门宴!傻子才去!”

这家伙情商忽高忽低,有时马屁拍得人舒爽,有时一句话能把人噎死。步安这个七司管事儿的还没表态,他倒把路给堵了,步安但凡再说个“去”字,岂不是坐定了傻子。

步安懒得理他,笑道:“凭什么是我去见他?三司七司,论数字还是咱们大呢。邓小闲,你也找个人去传话,要见可以,外面找个地方见!”

第五十二章 厚颜无耻好妹妹

五月鸣蜩,子敬街沿着投醪河种了一排柳树,一到夏天,树上的蝉鸣声便连成了片。

晴山走在傍晚灯火初上的繁华街道上,这片被街上嘈杂人声淹没的蝉鸣,在她听来却异常清晰,难免单调,但生机勃勃。

从幼时学琴的第一天起,她就被教导,要平心静气,哪怕身在闹市,也要悉心体悟,捕捉自然万物最细微的声响,从中领悟到乐艺最精髓的妙处。

她自幼便能轻而易举地做到这一点,但是近来,要做到平心静气有点难。

街对面被人群围着叫好的是个练拳脚的江湖人,不远处还有卖其他手艺的,唯独没有那个书生,晴山收回眼神,开锁,推门,进屋再返身把门合上。

街道上的吆喝声、叫好声、笑声,和蝉鸣一起,被阻在了厚重的木门外,四下里安静下来。

“找着了吗?”是影伯的声音。

“说是搬走了。”晴山微微摇头,穿过前厅,走进院子,打水,再把冰凉的井水敷在脸上。

那两天……不该拖的。晴山有些想哭,可能已经哭了,但泪水混进井水里,分不清了。

“搬去哪儿了?”影伯问。

“说是走得匆忙,一大伙人从外乡回来,取了东西就走,离开越州了吧……他本就是外乡口音。”晴山沾着井水的手仍旧捂在脸上。明明回来过,却还是错过了,这才是最遗憾的。

“小姐不是听了就不会忘的吗?怎么单单那曲子会记不起来。”

晴山慢慢蹲下,蜷缩着身子,声音似乎有些哽咽:“那曲子不一样……有几个音没听过,记不下来。他最早唱过的那两曲,古谱上查不到,想来也是一样。”

院子角落里,影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祸福相依,避过了祸,便受不住福……小姐,这是因果。”

晴山身子微微一震,她知道影伯的意思,那夜本以为九死一生,次日一早安然无恙地回来,便是避过了这场祸。

影伯不知道事情的原委,但晴山觉得,他恰恰说中了:那晚自己如果留在书生那里过夜,而不是决意要走,就不会是这个结果。

这便是因果吗?

那书生在音律一道上,有天人般的悟性,不在五音之中,却又没有丝毫不协,圆融贯通,可他的琴技又如此拙劣。

他明明对着自己低吟浅唱,说不尽的相思,转眼又像没这回事一般,然后惊鸿一瞥,竟消失不见了。

……难不成他是在试探?

欲擒故纵?

若即若离?

晴山有些慌张,又隐约有一丝高兴。因为万一猜对,真是这样,那他不达目的,就还会回来。

缓缓站起身,擦脸,晴山用尽量平静地语气说:“影伯,今日之因,来日之果,我懂了。”

她说完这句,便迈步走上了二楼,坐到琴前。隔日就是兰亭夏集了。

“平心静气。”她低语劝告自己。

纤纤玉手拂过琴弦,琴声依旧动听,可耳边似乎隐约又响起那书生的声音……

因果,真的懂了吗?为何还放不下。

“平心静气啊……”

端坐着闭上眼睛,长长吐一口气,把所有杂念都排空。

可那书生的声音仍在耳边……

平静中,晴山猛地站起身,奋力推开窗门……

……

……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有道是,天道为你关上了一扇门,就要给你打开一扇窗!”

“是故身有残缺者,多有异能!今日这个故事,便是讲的这么一位奇人!此回书曰:听风水者!”

步安打发邓小闲去找人给公孙庞传言,自己就带着素素出来重操旧业。

一百一十两银子已经花得差不多了,他有危机感,得想方设法挣钱,这还是其次,更重要的,是给鬼捕三司打打广告。

譬如今天,他就要把好端端一个《听风者》,改成《听风水者》,有难度,有挑战,但是回城的路上他就开始做功课,唬住这群业余生活极其枯燥的听书人,问题不大。

况且,有了倒霉和尚和三个妖怪的故事垫底,他在这条街上的闲人中间,还是有点号召力的。

眼下刚刚开讲不久,就聚拢了不少人气。正说得起劲,人群突然乱了起来。

又有哪个喝醉了酒捣乱的。步安讲西游时就遇上过这种情况,傍晚从酒肆里出来的醉汉经常见,好在每回都被愤怒群众轰走。

他停下,挥手喊着:“轰走!轰走!咦……怎么是你?”

好不容易拨开人群走了进来的真是晴山,神情有些怪,好像在生气,憋着,脸涨得很红。

步安挠挠头道:“找我有事吗?”自从被晴山怒怼了一波,知道自己唱的曲子没啥价值之后,他以为跟这姑娘再无瓜葛了。

素素见来的人是她,惦记起被拿走的那袋子铜钱,叉腰喊道:“不是给过你钱了吗?又来要吗?”

晴山自小修习乐艺,十五岁开始尝试独立创作曲目,之后就始终被越州的修行者们当一块宝似的捧在手心里,哪里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一时间面红耳赤。

听书人中没有修行者,自然没人知道晴山先生的名头,见到貌美女子走到说书的面前,乱哄哄鼓噪起来。

“书生,这是你娘子吧!”

“小娘子出来喊小相公回家!今日又听不成了!”

“就让你家相公再讲一段嘛!讲完再回去跟你厮磨不急!”

步安自忖浇不灭群众们八卦的热情,摇着头往晴山面前又走了一步,只隔着一尺远,好声好气地又问了一遍:“找我什么事?”

晴山低着头,蚊子般低语道:“公子……借一步说话。”

这回看上去不像是要怼过来了。

步安笑了笑,回头朝素素道:“看好东西啊,我一会儿就回来!”

他跟着晴山走出从听说书眨眼转作看热闹的人群,走进街对面幽静的宅院,很有节制地四处打量,好奇道:“你原来住在这里啊……没什么损坏嘛。十七说你养了一个鬼,真的假的?”

晴山把门关紧,面壁思过似的站着,压抑着内心的害怕和欢喜,然后转过身朝步安行了女子万福礼,眉目低垂地说道:“公子神龙见首不见尾……”

步安跟她过来时就暗自琢磨,听到这句夸赞,认定她终于还是发现了自己的“音乐才华”,强撑着平静道:“姑娘客气了,有事就请直说吧。”

晴山微微抬起头,一双深潭般清澈的眼睛朝步安看来:“那夜的词曲……是公子所作?”

步安哪里知道她曾偷偷听过那首《悟空》,直当她是说的《相思赋予谁》。

“好妹妹……”他脱口而出,才发现这个名字不怎么对劲,顿了顿才轻声补充:“……乐队。”

这个补充显得软弱苍白,可有可无。

院子角落的黑暗里,饶是见多了世面的老鬼,都觉得自己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竟然刚进来没多久就调戏小姐!调戏过了,还摆出一副很不好意思的神情!伪君子!

晴山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似乎还是泄掉了,缓缓垂下头去,连白皙的脖颈都隐隐泛红。

第五十三章 公子差点耍流氓

晴山听到这句“好妹妹”,很想扭头就走,可她必须忍住。

音律之道,她已经走到了近乎极致,一丝一厘的进步都极其艰难。那天匆匆瞥到的新世界,要她放手,实在太难。

所以,必须要忍住。

“公子……”她的声音轻得连自己都听不清,可其中蕴含的勇气已经是她所能鼓起的全部。

步安意识到自己无意中耍了流氓,赶紧解释道:“不是。我不是叫你好妹妹,你是小姐姐,不是好妹妹。好妹妹是个乐队。”

晴山听得云里雾里,可她觉得这些都不再重要,低着头轻声道:“那晚的曲子,公子还能为我再唱一遍吗?我是说月溅星河……”

她最后这句补充得很及时,否则步安又要“耍流氓”,又要“说不尽的相思”了。

步安恍然道:“你是说这首啊。唱一遍当然可以,唱一百遍都行,但……我有一个请求。”

鬼捕七司创业之初,什么都缺,尤其缺人才,假如能招揽到晴山,那简直是如虎添翼。再加上自己的音乐合作计划,步安没说有两个条件已经很克制了。

求贤若渴的灼热眼神,看在晴山眼里,却成了另外一个意思。

她似乎想要勇敢地对视过来,却终于还是低下头去,好像在做一个极其艰难的抉择。

步安心说,我都没讲什么请求呢,你天人交战什么呀?他哪里知道,这一瞬间,晴山心底闪过了无数念头,复杂到一个雄性生物难以理解的程度。

片刻之后,晴山保持着低头的姿态,轻声道:“我也有一个条件。”

步安爽快道:“先说你的!”

晴山咬着牙,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几度启齿难言,直到最后攒足了力气,才说出自己的条件:“明媒正娶。”

步安脑子里轰的一声,惊道:“你说什么?”

晴山抬起头来,已经泪流满面:“公子,晴山是正经人家,清白女子,你不能……”

步安心说这姑娘对自己误会大了,又觉得有些可惜,叹了口气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再说我也不能娶你。”

晴山“听懂了”他的意思,或者说,她想起了那一晚上听到的对话,眼前这位公子,已经与人订了婚约……所以,他的意思是要纳自己为妾吗?

这一回,步安也不忍心再看佳人为难——虽然晴山咬着嘴唇内心挣扎的样子很好看——痛痛快快地把自己的条件提了出来。

“是这样的,我办了一个鬼捕衙门,刚刚草创没多久,正缺人手。晴山姑娘只要肯入伙,别说一首歌,我每天唱一首给你听都行!”

晴山诧异至极地微张着嘴朝他看过来,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步安生怕她又要闹什么幺蛾子,笑着道:“你放心,我们只对付外面那些害人鬼。你自己养了一只的话,不归我们管。”

惊喜来得太过突然,晴山看着满脸真诚的步安,仍旧心有余悸,又觉得刚才自己说“条件是明媒正娶”,实在羞煞人,猛地低下头去,不敢再与步安对视。

见她不胜娇羞的样子,步安心脏砰砰砰直跳,心说要是没有余唤忠这档子事就好了,不无遗憾地说道:“我有点特殊情况,就算想娶你也娶不了,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公子原来是正人君子,是晴山错怪公子了。鬼捕为民除害,晴山愿助公子一臂之力。”对于晴山来说,前后两个条件的差别实在太大,一个是拿身子换,一个只是出出力,哪有不立刻答应的道理。

影伯老鬼看在眼里,觉得自家小姐还是涉世未深,说这公子是正人君子,实在为时过早。

步安的想法则是,这晴山还真是个宝,琴弹得好,人长得漂亮,还很会说话,一句为民除害,就把鬼捕生意给升华了,邓小闲就是再修行一百年,也修不出这个觉悟来。

……

……

既然谈妥了条件,步安就得履行自己的承诺,把“月溅星河”唱给晴山听。

他想着素素还在外头等,去把她喊了进来。

可素素刚刚走进晴山的宅子,便吓得躲在步安身后,指着墙角的阴影惊道:“公子,那儿是什么东西?”

晴山安慰道:“苏苏不用怕,这是我影伯,影伯人很好的。”

素素怎么可能不怕,她吓得只差炸毛,拽住步安不肯放,哭喊着:“鬼,鬼哪儿有好鬼!公子放我出去吧!我怕!我怕……”

步安无奈,他也知道素素的恐鬼症治不了,只好打开门,让她到街上去等。

这天傍晚,步安被晴山请进了她的琴房,反反复复不知道唱了多少遍月溅星河,长路漫漫……

一首歌来来回回这么唱,就算是在KTV也受不了,何况是在安安静静的琴房里,面对认真到了虔诚的琴师。

不过,假如琴师长得漂亮的话,又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步安并不知道,前世通行的十二平均律最早出现是在明朝,也不知道定调宫商角徵羽的三分损益法,更不知道十二平均律的定调方法。

就算知道所有这些细节,也未必肯说给晴山听,因为他来是谈条件的,不是来做善事。

从一开始,他的想法就是找人合作,改良自己所知的那些所谓现代音乐,让它们更符合这个时代,或者说更符合“灵”的口味。

而他这种做法,无形之中是在把十二平均律,这组表现力更加丰富的律制系统,一点一滴地灌输给晴山。

晴山听着他唱,再把自己没有听到过的音程和音高,在她那张古琴上用刻印下来。

步安毕竟没有经过专业训练,每唱一回,在晴山看来都有些许偏差,之所以要一遍遍的唱,就是为了让晴山找到最和谐的那个音程组合。

幽静的琴室,认真而又略带羞涩的琴师,仿佛是一次私密的约会。

对于步安奇怪到了极点的“音乐天赋”,晴山无法理解,她绝不会升起“难道是穿越者”这样的念头,因为她的世界观里,根本没有这个概念。

晴山只能尝试着用她的视角,去观察眼前这位步公子,这在过去十几天里,闹出了不少笑话。

能遇上晴山,步安的运气很好,晴山的运气同样好。用惠圆的话说,这是机缘。

第五十四张 别急还有一个人

步安说给公孙庞传话,要见就在外面见,邓小闲哪怕再疯癫,也不会直接把这句话扔过去,而是换了个体面说法:七司步爷在望江楼上订了一桌酒席,问三司胖爷来不来。

这话传得可以,够矜持,也不得罪人,就只有一点不好:公孙庞居然真的回话答应了。

这晚步安从晴山那里回来,心情正佳,一听到这个消息就气不打一处来。

面子是有了!酒席银子从哪儿来?

邓小闲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蹲在门槛上思过。

步安见他可怜兮兮的样子,心说也别为难这家伙了,他也是为了七司的面子,随口问:“日子订的哪天?”

邓小闲低着头说:“就明天嘛。”

这一句差点又把步安给噎住,他钱袋子快要见底,也不硬撑了,把已经睡下的众人全都喊了起来。

等到惠圆和尚、张瞎子和游平全聚到了院子里。

步安说:“现在有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明天大伙儿一起去望江楼吃酒席!”他不卖关子,接着道:“坏消息是,酒席得大伙儿凑份子!”

惠圆和尚听到这里,转身就要走,被邓小闲一把拦住,才解释道:“和尚吃素,我不去。”

邓小闲扯着他不放,道:“说要吃席你不走!一听见要凑份子,你就开溜啊?!和尚你太不老实!”

两个人拉拉扯扯,一个要走,一个不让,惠圆见甩不脱他,诚恳道:“说有两个消息,我总要听完再走嘛。”

这和尚跟大伙儿混得熟了,已经不再把小僧施主挂在嘴边,但是相处越久,步安就越觉得,和尚的老实说不定是装出来的,邓小闲每回招惹他,吃亏的总是自己。

所以,步安不准备跟他客气,吼道:“集体活动,不去不行!”

惠圆为难道:“……我闻不得荤腥。”

步安笑道:“实在不能去也行……份子钱照出。”

惠圆想了想道:“那还不如去呢。”

邓小闲围着他转圈,乐道:“我就说和尚不老实!”

步安看着这一僧一道耍把戏,旁边张瞎子和游平装傻……心说那天还忠心耿耿的,怎么一谈钱全蔫了呢。谈钱就这么伤感情吗?

“这钱也不让你们白出!”他突然提高音量,“一来是吃席的份子钱,二来也是咱们七司的份子钱,权当入股,谁出得多,往后挣了银子分得便多,说话更有分量!”

邓小闲站定下来,好奇道:“那要是出的比你还多呢?”

步安笑道:“行啊!我往里扔了一条金铤了,一百一十两银子,你要是出得比这个数目多,管事儿的就由你来当,不过说好了,入股的机会只有今晚这一回。”

邓小闲挠着头笑道:“我哪儿有那么多银子。”

步安看了一眼大伙,笑着说:“反正就是这么个规矩。大伙儿掂量掂量家底,估摸估摸咱们七司值不值得往里投银子。”扭头喊道:“素素,把我文房四宝拿来!”

步安不是老实人,他也不指望别人傻。要说院子里这些人,真的就因为一阙《江城子》和一个三步成诗的名头,对他死心塌地,从此鞍前马后了……他是不信的。

今晚凑钱摆酒席,正好是个时机,不是要考验谁——谁都经不起考验——而是要用股份把这些人套牢,绑在一条船上。

至于他们究竟有没有银子,步安并不担心。都是修行人,谁会没点积蓄。

事实也如他所料。不多会儿功夫,他面前临时拖来的桌案上已经摆了四十多两银子。

惠圆摸遍了全身口袋,也只凑出二两碎银。

游平拿了七两,邓小闲十二两,张瞎子最惊人,一下摆出两锭足十两的银元宝来。

看着四堆银子里头,自己才排第二,邓小闲突然急道:“不行!你们等我一会儿,我再去借点!”说着一扭头就跑了出去。

步安笑着摇头,顺便让游平把洛轻亭喊来,又跟素素叮嘱了几句,把她也支了出去。入股是大事,谁也不能落下。

夏夜凉爽,步安吹着风,喝着茶,等了小半个时辰,游平就把洛轻亭带来了。

洛轻亭已经从游平这里听说了要入股,二话不说,也拿了二十两银子出来,跟张瞎子持平。

又过了一会儿,邓小闲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进来,在他原来那堆上,添了足足三十两,想了想又把原先的二两收了回去,凑了个整数,这才咧着嘴道:“好了,记吧!”

步安看着眼前堆了一桌的银子,问了一声:“大伙儿都不往里添了?”

没人再要添。

“先说好,一会儿可别嫌出少了!不认账啊!”步安又强调了一遍。

邓小闲说:“想添也添不了了,没处借了!”

张瞎子说:“棺材本全在里头了。步爷记账吧,就这些了。”

洛轻亭红着脸说:“我听游平说要参股,硬是从我爹那里磨来的。我爹说,嫁妆都在里头了。”

只有惠圆和尚和游平啥都没说。

步安笑着拿过毛笔,记下:鬼捕七司股本,步安一百一十两,邓小闲四十两,洛轻亭二十两,张瞎子二十两,游平七两,惠圆二两。

他写完把毛笔放回笔架,坐直了道:“都看看对不对?”

众人一个个上来看过。

邓小闲见诸事妥当,笑着说:“这下真的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了!”

“别急!还有一个人呢。”步安靠在椅子上,笑吟吟地看着他。

邓小闲一脸惊讶道:“还有人?不会是天姥书院的吧?”

大伙儿自从知道步安就是三步成诗步执道,当然也就知道他是天姥学子,觉得邓小闲的猜测很有道理。

“单出钱,不干活的,咱们不收吧?”洛轻亭今天难得不那么直爽。步安是天姥学子中的异类,她可不觉得还会有人像他这样,放着好好的儒门学子不当,出来捞偏门。

“别急嘛!这不是来了!”步安看见素素从院门外走进来,身后却没人跟着,眉头顿时皱了起来,心说:不会出了岔子吧?难道听一首曲子就完了?答应的事情全不算数了?漂亮女人的话就真的一句都不能信?

“人呢?”他蹭地站起身来。

素素委屈道:“公子……我不敢和她走在一起,太吓人了!”

步安笑着摇头,知道影伯大概是跟着一起来了。

邓小闲听素素说太吓人,嘟囔道:“来了个大魔头不成?”

其余众人也都好奇地朝门外看去。

这时,一个身穿湖绿色长裙的女子,低着头,微微提起裙角,跨过门槛,然后抬头看向院内,柔美至极的脸庞上,带着一丝紧张和局促。

“步公子……你搬来这里了。”

院内众人,几乎全在发愣。

步安很满足地摊手,笑道:“我给大家介绍一下,晴山先生,从今往后,也是我们鬼捕七司的一员了。”

“……我其实还能再借一点的。”邓小闲说。

“我的棺材本还有一些。”张瞎子说。

“我回去再跟我爹说说。”洛轻亭说。

步安说:“滚!”

第五十五章 公子赴了鸿门宴

晴山先生在越州的名头实在太大。

不单是因为美貌,也不单是因为修为,更因为她是名扬江南两道的音律大家,每有新曲问世,也和步安的诗词一样,能够聚拢灵气,效果虽然没有“莫听穿林打叶声”那么惊人,可胜在长久。

修行是细水长流,累日之功,能够和晴山先生搭上关系,修行便事半功倍。坊间传言,玲珑坊背后的势力极惊人,但也要卖晴山几分薄面,原因就在这里。

三步成诗的名头虽然近来叫得很响,但是名噪一时便迅速陨落、江郎才尽的诗人,世人也见得多了,况且步执道也只有一首“莫听穿林打叶声”流传出来,“彩袖殷勤捧玉钟”和“十年生死两茫茫”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论对修行人的吸引力,比不上始终有着稳定发挥的晴山。

晴山的加入,对于鬼捕七司来说,实在意义非凡,等于是直接宣告,这支鬼捕队伍非但能够在越州城立足,还能活得很好,比大伙儿之前期待得还要好。

所以,邓小闲、张瞎子和洛轻亭不是怕晴山出钱,把自己的股本稀释了,而是觉得有了晴山的鬼捕七司,值得赌上全部身家。

至于“步爷”是想了什么办法把晴山这尊“佛”请来的,他们一时想不通,只能将其归结为文人雅士志趣相投。

步安当然不许他们出尔反尔,既然做了七司管事儿的,就得有个管事儿的样子,稍稍惩戒私心,勉强也算是立威吧。

之前步安让素素去喊晴山,素素拍了她家的门,等到门开,喊了一声“公子让你出银子”就因为怕鬼而慌忙跑开。

晴山以为步公子又要来试探她,几乎把全部家当都带了过来,因此影伯才不放心地跟着。

步安自然不需要她出这么多,免得她真把七司管事儿的身份拿了去。

于是,晴山也只出了二十两,和张瞎子、洛轻亭持平。

这样一来,鬼捕七司凑份子的结果,就变成步安出了一百一十两,其余人总共出了一百零九两。这是一个大家都很满意的比例。

……

……

五月二十五,兰亭夏集的前一天。

阜平街上的楼家书馆,三三两两的童子念书声传到街上,认真却又稚嫩的声音,是这条僻静街道上的风景,每有路人经过,都要微笑驻足听上一会儿。

“爹爹!看谁回来了!”刚满十三岁,还一脸稚气的楼心昱,推开蒙学讲堂的大门。身后是他十一岁的弟弟,楼心旻。

楼云阚朝这对宝贝儿子瞪了一眼,正要发作,突然又听见一声“爹爹”,脸色立刻缓和下来,搓着手便走出了讲堂,经过楼心昱身旁时,并拢手指轻轻凿了凿他的小脑袋:“咆哮讲堂,扰人念书。”

门外站着的正是楼心悦、方菲儿和宋青。三人分别喊过“爹爹”和“楼伯伯”,各自行礼。

一旁讲堂的大门里,紧贴着门框,露出几张好奇的小脸,是刚刚还在上课的童子们,出来瞧热闹。

楼云阚笑着答应,接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恍然道:“瞧我这日子过的,连兰亭夏集都给忘了!哎……心悦怎么闷闷不乐的,有什么难事不成?”

楼心悦还没说话,方菲儿便皱着眉头道:“步安不见了。”

“不见了?”楼云阚心说,昨天自己还见过呢,怎么就不见了呢。

楼心悦叹了口气道:“我们三人来时路过南城,步师弟租住的房子已经人去楼空,周围街坊都说他仓促搬走,背着大小包裹,许是远走他乡了。”

宋青气呼呼道:“准是因为那个劳什子婚约,他才一走了之的!”

楼云阚脸上挂笑:“我道是什么事情呢!你们跟我来!”说着便往街上走去。

不一会儿,几人站在大门紧闭的越州鬼捕七司外。

“这新开的鬼捕衙门,便是步公子一手操办的。”楼云阚笑道:“这块匾额,昨日一早才刚挂上去。”

楼心昱跑了几步,站到匾额下,装模作样的供着手:“姐!步公子昨日就是站在此处,说,往后要靠街坊们帮衬。身旁站了一排人,全是他请的伙计呢!”

看着鎏金熨字的越州鬼捕七司匾额,楼心悦、方菲儿和宋青三人,全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宋青喃喃道:“可我们走时,他身上就只剩二两银子了……”

就在这时,七司衙门紧闭的大门“嘎吱”一声开开。

“苏苏!真的是你!步师弟呢?”

“楼姐姐,方姐姐,宋青……”素素揉着迷迷糊糊地眼睛:“公子说,他要去赴鸿门宴,让我留着看家。”

……

……

修行人也分雅俗,在越州,子敬街上的玲珑坊是风雅的代表,运河畔的望江楼就是俗人的聚集地。

沿着楼梯拾级而上,周围全是朝他上下打量的好奇或者纯粹冷漠的眼神,步安那种至此踏入江湖的感觉就更加具体了。

这是他在越州修行圈子的头一回亮相,兹事体大,除了太孩子气的素素,和要为兰亭夏集做准备的晴山,步安把所有人都带出来了。

他本以为兰亭夏集自己也有份参与,但是到现在都没人来通知,估计是没戏了。

“花道士……又从哪家骗了银子,竟有闲钱来望江楼吃喝了?不去光顾你那些相好了吗?”说话的是个中年汉子,肤色黝黑,坐在二楼,低头瞥见了跟在步安身后的邓小闲。

“你个凿船害命的来得,我便也来得!可你揣着银子上春燕楼试试,我看哪个姑娘肯留你过夜!”邓小闲冷笑着。

“张瞎子,游乞儿……今天是怎么了?什么风把缺胳膊少腿的都吹了过来!”又有人喊了一句,接着是哄堂大笑。

有人趁乱问:“洛姑娘,这面生的书生是你相公吧?和尚又是什么人?”

邓小闲突然大喝道:“都特么闭嘴!书生你老娘!叫步爷!”

几个刚刚还一脸坏笑的食客站了起来,脸上神情慢慢冷了下来。

“你说什么?”

“花道士,你是要在望江楼闹事儿吧?”

邓小闲走到了二楼楼梯口,冷着脸瞄着众食客,步安以为他要再说什么狠话,他却鼻子出气哼了声:“穷鬼。”便窜到前头领路,低头哈腰道:“步爷,别跟这群扣扣索索的东西置气!咱上三楼!”

步安踏上去三楼的楼梯,暗道江湖怎么这么生猛,邓小闲又怎么这么不要脸。

他才没走几步,身后瞎子也转到了楼梯口,只见他背过身去对着好像随时要冲上来的食客们,拿大拇指指着步安,扯着嗓子道:“这是咱鬼捕七司管事儿的!天姥山下来的,叫声步爷,不占你们便宜!”

张瞎子这付气势,可比邓小闲威风多了,可他刚说完这句狠话,也扭头往楼梯上窜,似乎生怕那些人追上来围殴。

步安翻了翻白眼,摇着头往三楼走——不是出门前还一个个信誓旦旦地拍胸脯,说往后要在越州横着走的嘛!怎么都特么这么没出息!

第五十六章 应该要怕才对嘛

看似随时要爆发的冲突,到底还是没有爆发。

鬼捕七司一行上到望江楼三楼,挑了个临江的位子,坐下不久,公孙庞就来了,一个人来的。

客套几句,他便开始东拉西扯。

“步公子是什么人,天姥学子!灵山修行比起越州这个烂泥塘,那还不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怎么比?不能比的嘛!”

步安见他捧着自己说话,有点摸不着这小老头的路数。

“我们这些小鱼小虾,犄角旮旯里讨生活,辛辛苦苦攒些灵气也不易,到头来全和魑魅魍魉打交道,说到底,还不是拿灵气换银子!真有本事的修行人,谁肯来干鬼捕。”公孙庞一脸无奈的样子。

步安随口说:“银子是好东西。”身边围坐着的邓小闲等人纷纷点头,显然很赞同他这个看法。

公孙庞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黄牙:“步公子真会说笑。你是天姥学子,不说治国平天下,去北地当个守将,待满五年,回来就是朝廷命官!”

他往前凑了凑:“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啊。”

步安心说,原来此间也有这个说法,笑了笑没接话,他可不觉得公孙庞约他见面,就是为了劝自己去当官。

“所以说……”公孙庞靠回椅背上:“步公子就是来越州玩一玩,什么时候玩够了,也就回去天姥书院了。您是有根基的人,玩得起,跟我们不一样。”说着轻描淡写地往邓小闲和洛轻亭瞟了一眼。

来了!步安知道这小老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

他这是使的离间计,告诉七司这些人,步安是来玩玩的,他玩得起,你们玩不起,别跟着瞎凑热闹。

步安不动声色地笑笑,心说,跟我比腹黑……你听说过厚黑学吗?看过几集宫斗戏?憋了这么多天,就想了个这么粗糙的离间计,你好意思吗?

“胖爷没去过北地?”他一脸诚恳地问,接着不等公孙庞回答,便摇头道:“那鬼地方又冷又荒,一打仗就要死人,跟江南太平盛世花花世界没法比!再说做官太拘谨,不合我的性子。”

他也往前凑了凑,认真道:“胖爷说这些,不会是担心我来抢生意吧?”

公孙庞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忙摆手道:“不不不,这哪能呢!七司刚弄起来就往城外跑,大伙儿都知道,这是步公子心存善念,给我们留条生路呢!”

步安心说,你有完没完?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是吧?给我戴高帽呢?拿捏我?我看上去这么善良吗?

“胖爷就别笑话我们了!”他哈哈笑道:“城外哪有什么生意,吃一堑长一智,往后我们鬼捕七司留在越州不走了,大家挤一挤,热闹,互相也有个照应!”

这一回,不但公孙庞有些惊讶,就连邓小闲等人也不由得朝步安打量,心说咱们这管事儿的不得了啊,年纪轻轻,江湖气比公孙庞还重。

公孙庞毕竟是真正的江湖人,斗嘴斗不过经媒体爆炸时代洗礼过的步安,但气势还是有的。

只见他脸色渐渐冷了下来,盯着步安的眼睛:“步公子既然爽快,我也不妨直说,咱们原先统共六司,已经把越州分了地界,各管一片。我今天过来,也是替大伙儿给你传个话,往后七司就管城外,别坏了规矩。”

步安被他盯得很不爽,听了这些话就更不爽,冷哼一声道:“这个规矩我不喜欢,改一改吧。”

“少年人,规矩就是规矩,不是你想改就能改的。”公孙庞脸色阴沉,连称呼的口吻都变了。

步安笑着摇头,朝公孙庞招招手,指着靠运河的窗户外,极远处的一座山,语气平静地问:“你看那是什么?”

公孙庞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瞥了一眼,冷着脸不说话。

“我替你回答好了,那是天姥山。”步安靠在椅背上:“怎么有人放着天姥灵山不待着,非要跑来越州捉鬼……想不通,对不对?”

他把手臂架在桌上,看着公孙庞道:“遇上这种想不通的事情,你们不怕的吗?”

公孙庞仍旧一脸阴沉,可阴沉的脸上却微微抽搐了一下。

步安皱起眉头,像是对公孙庞很失望:“应该怕得要死才对嘛!”

整个望江楼的三楼都安静了下来,所有食客都朝着这边看过来。

公孙庞感觉到许多双眼睛正盯着自己,脸上像有火在烧,心跳得连自己都能听见。他现在很后悔,后悔自己不该托大,不该孤身赴约。

而鬼捕七司除了步安和惠圆以外,全都胀红着脸,既像是兴奋,又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步安转向邓小闲,一脸好奇地问:“他连我是什么人都没弄明白,就傻了吧唧地跑来说狠话,是不是太蠢了?”

“砰”的一声,公孙庞一把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指着步安喝道:“你……”

这声“你”有些色厉内荏,底气不足,因为公孙庞知道对方没有说错,自己确实没有调查过这个书生的底细。

“你什么?”步安坐着不动:“我哪里说错了?你就是个蠢货!”扭头朝惠圆道:“动手!”

惠圆知道这声“动手”是什么意思,出来之前就商量好了。他轻不可闻地说了一声“得罪”,接着身子突然一晃,化作一团模糊的黑影。

佛门六神通三大三小,神境通便是三大神通之一,又称身如意通,修的是金刚体魄和往来自由,圆满境界万物不侵,硅步千里。

惠圆只修到第二重境界,对付一个仓促间想要擎出灵器的器玄修士,便已经轻而易举。

只听“啊……”的一声惊叫,公孙庞被黑影托着,飞出了望江楼正对运河的窗户,紧接着又是“噗通”一声。

望江楼里一片哗然。

鬼捕七司所有人包括刚刚散去神通,从黑影恢复人形的惠圆和尚,全都凑到窗边,探出身子往外看。

“邓小闲,你确定他真的会水?”步安头问。

“前两年夏天,我亲眼见过这老小子游水的。”邓小闲说。

“那怎么还不浮起来?”洛轻亭问。

“以前会水,现在又不会了?”张瞎子问。

“哪有这种事情,这种事情会了就是会了,一辈子都不会忘。”步安说。

“看!浮起来了!”游平指着河面道。

众人一脸轻松地转回身来,看到满屋子食客都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大概有不少是跟公孙庞相熟的。

一片安静中,楼梯上响起混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楼心悦、方菲儿和宋青三人冲了上来。

见到步安安然无恙,楼心悦才长出一口气道:“步师弟……”

“师姐,你们怎么来了?”步安惊讶道。

方菲儿喘匀了气道:“苏苏说,你来赴鸿门宴了。我们过来看看,谁这么大的胆子,眼里没有天姥书院了!”

望江楼三楼上,刚刚还目露凶光的众人,听到这里纷纷坐了回去,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宋青朝这些人瞥了一眼,看着窗外道:“我听见声响,是什么人跳河了吗?”

第五十七章 拼出一个好前程

步安毕竟是第一次跟江湖人谈判,很重视这个对手,出来望江楼之前,他跟邓小闲他们商量了几套预案。

有埋伏怎么办?公孙庞带了帮手过来怎么办?放鸽子不来怎么办?

这里头最关键的问题是:打得过吗?

鬼捕七司,洛轻亭是阵修,需要事先布阵,游平是符修,得临时画符,张瞎子就是个看风水的。

只有邓小闲的咒玄和惠圆的神通能二话不说就开干。所以,步安主要就是问他们俩。

邓小闲说:“人不多就打得过。”

惠圆说:“人不太多就打得过。”

所以,当公孙庞独自一个人走进望江楼时,他就已经注定要被扔进运河——邓小闲说他会水。

步安觉得,既然要出来混,就得有个混不吝的形象,有种谁敢惹我,我就跟你没完的气势。

可眼下对着一脸关切的楼心悦和方菲儿,他却不好直说,其实这是他给别人摆的鸿门宴,是素素传错了话。

望江楼不是说话的地方,步安拉着楼心悦、方菲儿和宋青下楼,身后跟着他的鬼捕七司。

经过二楼时,响起稀稀落落的一片“步爷”,天姥书院的三位同门不由得驻足侧目,宋青惊道:“你在外头面子这么大了吗?”

步安朝楼面上随意拱了拱手,轻声解释道:“这还不是书院的面子。”他这话只说对了一小半,这声“步爷”更多还是冲着他刚才把公孙庞扔进运河的气势。

从望江楼里出来,步安还有些担心公孙庞会湿乎乎地拦在道上,虽然多了三个帮手更加不用怕他,但他万一操弄着那条鞭,嘴上不干不净的,毕竟恶心人。

但他又一次高估了公孙庞。

……

……

楼家书馆的院子里,步安将自己这一个月来,怎么跟着别人去捉鬼,又这么在子敬街上说书,遇上不明身份的贵人,得了一锭金铤,再用这锭金铤当本钱,办了鬼捕七司的经过说了一遍。

当然,因为自己误把卫十七认作余家千金而闹出来的那一系列误会,实在狗血又离奇,他就略去没提。

全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当初下山,我就是跟着祝师兄来越州捉鬼的,现在把捉鬼当成了正事来做,也算有始有终吧。”

楼心悦听完长叹一口气,道:“步师弟,真是难为你了。”

方菲儿也说:“这才一个月,苏苏就瘦了这么多,准是跟着步师弟吃苦了。”

她想到两人起早贪黑去子敬街上说书,只为挣一口饭吃,便觉得心酸。

“楼师姐还说山下江湖险恶,担心步安吃亏呢!”宋青瞥了一眼步安,没心没肺地笑着:“我看步安哪里肯吃亏,都是别人吃他的亏!”

步安时隔一个月再见到宋青,觉得亲切又暖心

,笑道:“我这也是被逼的,今天那个小老头,我要是没手段,他便以为我好欺负。”

方菲儿正色道:“正是如此!我爹就说,行伍和江湖的规矩,就是认谁的拳头硬,胆儿肥,想立足便要狠,哪怕打落了牙齿吞进肚子,面上也要硬撑一口气。”

楼心悦点头道:“这倒正应了师尊叫我转与步师弟的那句话。”

“什么话?”步安有些好奇,不知道这位美女师尊又要跟他说些什么。

“师尊说,兰亭夏集或有变故,步师弟到时若遇疑难,只需记得:一退不如一进……”楼心悦说得认真,方菲儿和宋青之前也不知道有这回事,也听得神色严重。

“一退不如一进……”步安眉头微皱:“师尊有没有提,会是什么变故?”

楼心悦摇了摇头:“师尊说,也许只是她多虑了,若是风平浪静便最好不过。”

步安笑了笑道:”那便最好不过。“心里却想着,屠瑶既然这么说,十有八九要出事。

会是什么事情呢?

“步师弟!”方菲儿打破了维持少倾的沉默,好奇道:“你还没说,是怎么招来的那些个伙计呢,尽是奇人异士嘛!”

“还是多亏了祝师兄……”步安也懒得再去操心这没头没尾的烦心事,笑着讲起鬼捕七司的筹建过程。

……

……

同一时间,相距不远的鬼捕七司院子里。

七司众人除了洛轻亭和惠圆坐在两条长凳上,其余人或蹲或躺,没个正经样子,和楼家书馆的院子画风迥异。

一伙儿人扬眉吐气,似乎从来没这么舒坦过。

“真想不到步爷是个狠角色。那几句听得我浑身直打颤,到现在寒毛管都竖着呢。”乞儿游平仍旧胀红着脸,因为兴奋,话也变多了。

“这便是念书人的本事,轻描淡写几句话,比扯着嗓子骂街还狠!”洛轻亭说着,还瞟了一眼邓小闲,似乎是说,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自己。

邓小闲只当没有看见,咧着嘴道:“要我说,和尚把那老小子扔江里,是救了他一命!要不是给凉水泡一泡,他非当场憋死过去!”

惠圆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众人见他似乎把邓小闲的话当了真,全都哈哈大笑。

笑过之后,张瞎子摇头感慨道,“要说心狠手辣,江湖人哪里是读书人的对手,人家只需动动嘴,便要人头落地,大笔一挥,那是千军万马!”

“六艺有这般厉害?”游平大张着嘴,惊讶道。

邓小闲照着他脑袋拍了一记:“傻了吧你?!瞎子说的是当官的威风!”

游平傻笑着挠挠头道:“那是那是……刘知府也不像是有修为的,可那两个跟班,我看一眼都发慌。”

“除非修为通天,连朝廷都要供着,要不然修行人跟老百姓又有什么不同,见官一样要跪,犯王法一样要吃官司……”张瞎子苦笑道。

“邪月一来,寻常百姓命如草菅,修行人至少还有自保之力。”洛轻亭瞥了一眼张瞎子,转而笑道:“不过,你说的也对,看风水的是和寻常百姓没什么两样。”

张瞎子今天望江楼一行,心气正高,平常开惯了的玩笑今天听着却刺耳,当下昂着头道:“那是在越州!要是在边关行伍,风水玄修能知百里风云,可比你这阵玄管用!”

“哎哟!瞎子今天长脾气了!”洛轻亭笑着说:“可你说的那得是空境之上的风水玄修……玄策真人当年布下数百里大阵,一人灭一国呢!你怎么不说?”

两人正拌着嘴,一旁的乞儿游平轻声嘟囔:“……我就怕公孙庞说的也是实话。天姥书院,三步成诗,遇事又够狠,这样的人物怎么会甘心窝在越州,干这捉鬼买卖。”

他这么轻轻一句,就立即止住了张瞎子和洛轻亭的拌嘴。

“你这么说,岂不是着了公孙庞的道。”洛轻亭的语气,听上去并没有那么自信。

“可道理是这个道理吧,那老小子也没有说错。”游平低着头道。

“咸吃萝卜淡操心。”张瞎子哼了一声道:“瞎子我只管跟着步爷!去边关,我便是将军马下的亲兵,去当官,我便是知府家里的门房,哪个不比摆摊算命好?!”

游平叹了口气道:“只怕步爷看不上你我这样的废人。”

“你废人别带上我!”张瞎子恨恨道:“我眼瞎心不瞎!前程摆在跟前,我瞧得准!”

洛轻亭也道:“只管出死力就是了!拼一拼,拼出个好前程来!”

他们说得正起劲,突然发现邓小闲蹲在一旁,手里拿着细树枝在地上随便扒拉着,一反常态地闭着嘴,便也识趣地不再说话。

“我就待在越州,哪儿也不去,要有好前程就让给你们了。”邓小闲好一会儿才抬头看看他们,脸上笑得轻松。

第五十八章 千年兰亭又一集

晴山先生逢三会去子敬街上的玲珑坊弹琴,有时有新曲问世,有时没有,即便如此,也已经令越州修行人趋之若鹜。

兰亭集会可是闻名江南两道的雅集,自东晋年间延续至今已有一千多年,相传书圣在此写下千古书法名篇《兰亭集序》,创立这桩修行盛会时,还只有暮春之集,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便多了夏秋冬另外三集。

隆兴二年五月二十六,位于越州城郊三十里处的会稽山山阴处,一大早起就人头攒动。

来自江南两道的修行人,早早就在兰亭附近占住地盘,里三层外三层,几乎围得水泄不通,唯独最中间方圆百米被称作兰亭曲水的山阴溪流被空了出来。

到了中午,越州府的官差便出来主持秩序,喝止不时发生的私斗,再把没有资格占据内层位置的修行人往外轰。

这样的混乱每一季都有,总有那些自认机灵的,以为可以趁乱浑水摸鱼,凭钻营功夫或私下贿赂,能够挨得曲水流觞近一些,可实际全没用。

州府操办兰亭集会有足够经验,别的事情上或许可以睁一眼闭一眼,兰亭集会的排位事关重大,官差们不敢大意,更不敢胡来。

于是待到日头偏西,兰亭曲水以外,各门各派已经照着规矩坐定下来。

越往外,距离兰亭曲水越远,门派的势力和影响力就越弱,越州青莲观连第四圈都挤不进去,只能和那些无门无派的修行者,譬如公孙庞之流,一起落在最外。

而越州天姥书院、姑苏太湖书院、余杭灵隐寺、天台国清寺等江南两道最显赫的门庭,便和朝廷官员代表一同,排在最内圈。

刚从汴京回到江南,还没来得及上任的步经平,坐在一众朝廷官员们中间,感受着坐在第一排的威风,心中暗道:“这便是地位罢。”

他是嘉兴知府步鸿轩的长子,在汴京七年间,交友颇广,这次南下越州,更是持着余唤忠的亲笔手谕,虽然只是来做盐运司经历,一个从七品的小官,但越州官场也不敢对他轻视,这次非但把他请来了兰亭夏集,还由越州知府刘大人的小舅子亲自陪同着。

“经平兄是江南人,以前可曾来过兰亭集会?”刘知府的小舅子叫汪鹤,名字起得雅,人却很俗很会巴结,明明自己已经三十多,对着二十六七的步经平,一口一个经平兄叫得很顺溜。

“我在汴京时常去夷山诗会,那场面可比眼前大多了。”步经平语气笃定,虽然夷山诗会每次他只能远远地张望,但这不妨碍他在眼前这个土包子面前,摆一摆汴京名流的姿态。

汪鹤脸上装得神往,心里却说:这步公子明明是江南人,怎么句句不离“我在汴京时”,真是一朝腾达就忘本。

“经平兄果然雅士。”他点着头附和,正好瞥见步经平神色有些异样,忙顺着他的眼神看去,只见一群人从天姥书院的方阵里走了出来,朝兰亭曲水的方向去。

人群末尾,有个女子一身白衣,哪怕只从侧面看,容貌也惊艳无比。

“那女子是谁?”步经平一时间竟看得呆了。

汪鹤也愣神看了一会儿,轻声道:“那便是天姥屠瑶……经平兄从汴京来,应该知道她的来历吧?”

“她的来历?”步经平突然惊道:“姓屠,当今右相屠良逸?”

汪鹤压低声音,告密般的口吻说道:“我也是听我姐夫说的,天姥屠瑶便是儒相屠良逸的么女。”

步经平恍然点头,心里猛地有些失落,他虽然在汴京待了七年,花出去无数银子,可结交的圈子,距离那个层次还差得远呢。

“经平兄?”汪鹤凑近了道:“越州山清水秀,可不止天姥屠瑶一个绝色女子,远的不说,只在越州城里,就有一个毫不逊色的。”

“哦?说来听听?”步经平显然被勾起了兴趣。汴京遍地是官,他一个知府长子,根本不放在人家眼里,现在回到江南,心思不禁有些活泛。

“那女子出身、修为都不及天姥屠瑶,可胜在温婉雅致,还是音律大家。经平兄,你说难得不难得?”汪鹤心说,你小子抢了我的肥差,我便要给你挖个坑,让你去跳。

“你快说这女子又是何人?”

汪鹤看着步经平心急的样子,仿佛已经看到了他被玲珑坊背后势力捻出越州的情景,美滋滋地说道:“晴山先生……”

……

……

兰亭曲水上游,人群看不到的一片幽静竹林里。

“我南师伯三月里说要来一趟越州,此后便没了音讯,几位当真没有见到他?”说话的是个四十左右的道士,瘦骨嶙峋的脸上,眉头微皱着。

在这道士面前,坐着两个僧人,两个儒生,分别是灵隐寺方丈空明,国清寺方丈慈悬,太湖书院山长岑秉文和天姥书院山长怀沧。

与另外三位稍稍对视,各自眼神中都有一丝惊色,怀沧沉吟道:“此事说来蹊跷,今年三月,在越州不见了的,不止你南师伯一人……”

“哦?”道士惊道:“还有谁三月里也来过越州?”

“几日之前,白马寺来过一位高僧,说是妙溟罗汉来过越州之后,就不知去处。”空明和尚道。

“还有曲阜孔麟。”岑秉文答。

瘦道士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这么说,此事并非只关我昆仑了……怀沧山长,天姥书院可就在越州。”

他这番话说得简简单单,面前四人却都感觉到了压力,尤其是天姥怀沧。

“举凡我天姥书院之力,也留不下你南师伯,更不用说妙溟罗汉与曲阜孔麟了。”怀沧笑得有些萧索,接着又道:“月初有东海来客到过越州,来去匆匆,恐怕与此事有关。”

瘦道士也知道他说得不错,要想留下南师伯,如今的天姥书院就算有心也无力了,脸上露出一丝狠色:“邪月临世,旧神又蠢蠢欲动了吗?”

“尊师伯可曾说过,是为何事来越州的?”慈悬大概是想到了什么。

“师伯二十年前路过越州时,曾收过一个记名弟子,想来与此有关。怎么?妙溟与孔麟又是为了何事?”瘦道士问。

面前四人全都摇头不语。

第五十九章 晚点一起回去吧

步安出来的晚了。

因为一阙《定风波》,他此时的身份已是越地名士,非但能够享受曲水流觞的待遇,还可以带三个跟班。

就是这三个跟班的名额让他伤了脑筋。

照理素素是肯定要带的,但他听说兰亭夏集会有很多高人在场。想到卫十七一眼就看穿了素素的猫妖身份,步安就不放心带她去。

为了作通素素的思想工作,他前一天晚上还专门给她讲了金山寺法海和尚的故事,效果立竿见影,素素听完就吓得不敢再缠着要去。

但是鬼捕七司四位道修一个和尚,总共五个人,只能带三个,这碗水就不怎么端得平。

纠结了半天,步安还是决定论功行赏。邓小闲要带,是因为鬼捕七司他有“拥立之功”,惠圆把公孙庞扔下运河也要记一功,所以这次就带他们俩去。

虽然浪费了一个名额,但其余人也只有洛轻亭有些怨言,张瞎子和游平大概觉得自己形象不好,本来就没抱什么想法。

如今有了名士的身份,步安也不好意思再腿儿着过去,在城里雇了一辆马车,三个人坐在车上晃晃悠悠一路,到了兰亭附近时,在车里都能听见鼎沸的人声。

付完车资,步安看着密密麻麻的人头,心说,这特么就是个露天摇滚音乐会嘛!

等到穿过人群,一路上见到不少人团坐在草地上弹琴唱曲,他又觉得自己之前的看法不对,应该是草莓音乐节才对!

邓小闲遇见不少熟人,有人喊他名字,他便一脸瞧不起的样子,拍着胸脯说:”今天轮到老子曲水流觞,你们这帮穷酸就远远瞧着吧!”忍得一片骂声。

步安身旁有这么个“小人得志”的样板,相形之下就显得很端庄,很有名士的风范,间或还要瞪一眼邓小闲,压低声音吼道:“你少说两句,兰亭雅集,别搞得跟江湖聚义似的!”

邓小闲便笑道:“对对对,应该雅一点,都是这帮穷酸太俗,害得我也跟着俗了起来。”

一旁的惠圆时不时重复一遍:“小僧不能饮酒,这可如何是好。”

邓小闲听得烦了,白他一眼道:“瞧你个没出息的,等到时候万一酒杯流到你这儿,我帮你拿了便是!”

步安提醒道:“曲水流觞,喝了酒要作诗的。”

“作诗就你来,我只管饮酒。”邓小闲一点不见外。

步安也不跟他废话,心里还惦记着屠瑶那句一退不如一进,他现在挤开人群往里去,还真有点一退不如一进的意思,可屠瑶总归不会指的这个。

三人这样挤着挤着,不多久就有个官差模样的人上来呵斥,刚刚还大摇大摆地邓小闲,一见了官差立刻变成了闷葫芦。

“我是天姥步安……”步安怕那官差搞不明白,又补充了一句:“步执道。”

官差那张拉长的脸立刻变得和蔼起来,点头道:“原来是三步成诗的步公子!怎么来得怎么晚,快跟我来!”说着便在步安身前开道。

……

……

步经平从晴山先生抱着琴从人群外走进兰亭曲水开始,眼神就始终没有离开过她。

汴京七年,流连花丛,步经平自认见过世面,却从来没见过这么清新脱俗,恬淡柔弱,叫人忍不住心生怜爱的女子。

假如在京城见到这样的女子,他准不敢有非分之心,可这里是江南,自己是嘉兴知府长子,拿着余大人的手谕来上任做官,这天人般的女子便和自己再般配没有了。

“是该找个媒人说一说?还是先想法子认识她?或许先瞒着身份不说,让她有个惊喜?”

步经平这样想着,直到身后人群嘈杂,才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又愣在了那里。

“经平兄见到了熟人了?”一旁汪鹤好奇问道。

步经平脸上露出一丝蔑色,轻哼道:“是我那不成器的三弟,几个月前侥幸入了天姥书院,从此便不知深浅了。我这次到越州,正要好好管教他。”

汪鹤闻言朝那边被官差带着的三人看去,轻声道:“那个书生便是经平兄的三弟吧?怎么还有官差专门替他领路?不认得道了?”

“打小就这么蠢。”步经平斜眼看着。

他就这么一路看着步安路过天姥书院的人群,走进兰亭曲水,眼神也从轻蔑慢慢变成震惊与不解。

“经平兄,不对啊,你三弟何时成了越地名流,是不是弄错了?”汪鹤侧头看着步经平愕然的样子,心里竟觉得有些过瘾。

而这个时候,步经平非但错愕,简直就是错乱了。

他竟然看见晴山先生起身向步安行了个礼——之前别人走进曲水流觞时,她可从来没有这么客气过!

“一个赘婿而已!”他终于忍不住,咬着牙说道。

……

……

对于步安会走进兰亭曲水,晴山也很惊讶,她从交完份子钱那晚,说起自己要为兰亭夏季准备,便再也没见过步安,更没听说他会过来。

事实上,她连步公子到底是何许人也,都没有完全弄清。

他自然不只是投醪河边的说书人那么简单,就凭那个未过门的娘子骇人听闻的身手,就绝非寻常人,更不用说那份令人惊叹又有些奇怪的音律天分。

关于这些,晴山从没有开口问过,她本来就是这样的性子,别人不说,她便不问。

可她不问,步安当然也不会说,要说也说不明白,中间有误会,有巧合,还有离奇到她理解不了的部分。

“步公子……”晴山起身微微一福,低眉垂目的样子,很养眼。

“这么巧……”步安随口说着,又觉得这说法有点做作,自己明明知道晴山会来的,笑着摇摇头道:“也不算巧,我知道你要来,你却不知道我会来。”

晴山微微一笑道:“步公子果真神龙见首不见尾。”

步安答说:“你别把我想得太神奇,我其实很平常,往后交道打得多了,你自然会知道。”挥挥手道:“我先走了,晚点结束了一起回去吧。”

看着他沿溪流走远,晴山才重新端坐下来,暗自琢磨着“一起回去”到底是什么意思。时至如今,她还是搞不清楚,这位奇奇怪怪的步公子,到底对她存着怎么样的想法。影伯说他是伪君子,是不是呢?

那边,邓小闲也有他的疑问。

“你到底是使了什么法子,才把晴山骗到七司来的?”

“你听说过子期和伯牙的故事吗?”步安笑着问。

邓小闲一脸茫然,喜欢读书的惠圆却听懂了,轻声道:“知音难觅。”

这时,步安已经远远看到宋青在朝他招手。

天姥屠瑶自然是名士,她也能带三个人,所以楼心悦、方菲儿和宋青便是她带来的跟班。

第六十章 书院于我有何用

兰亭曲水是一条源自会稽山的溪流,确如《兰亭序》上所说,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

晴山坐在溪流下侧,属于越地名流的位子,步安的“组织关系”在天姥书院,座次被安排在天姥书院一起,是溪流的最上游。

他朝宋青挥手打过招呼,便沿着曲水一侧往上走。

曲水两旁的光滑岩石上,已经稀稀落落坐了不少人,哪怕和尚道士都穿着考究、一丝不苟,儒生们更是羽扇纶巾,一派潇洒自在。

步安跌跌撞撞来到这个世界,直到前几日才算正式安稳下来,还没来得及收拾自己,身上的衣衫足有两个多月没有换洗过。身后一道一僧,一个是除了逛春燕楼外从不修边幅的邓小闲,一个是不久前还在化缘云游的惠圆。

三人走在越州市井、混在江湖里的时候,还只是略微显得有些邋遢,这时走进雅致清幽的兰亭曲水,画风就有些格格不入。

看见一双双或压抑或惊恐或鄙夷的眼神,步安也知道自己有些准备不足。兰亭雅集,想必大家都很重视,过来之前恐怕都沐浴焚香了。

他被那些眼神看得烦了,回头瞥了一眼眼神游移着装傻的邓小闲,压着嗓子道:“你现在怎么不一个个怼回去了?”

邓小闲理所当然地答道:“我又没活得不耐烦。”

惠圆和尚摇着头惋惜道:“世人眼孔浅,只看皮囊……”见步安和邓小闲同时朝自己看过来,便诚恳道:“作如是观,心里就会好受一些。”

你演高僧就不能演久一些嘛?!步安摇着头,装作欣赏风景,当没看见那些侧目的眼神,邓小闲和惠圆也做得很自然。

三人晃晃悠悠来到屠瑶身边,步安才发现她正看着自己,眼睛里满满的都是笑意,楼心悦、方菲儿和宋青三人也捂着嘴,他便一本正经地摊手道:“放浪形骸,不拘小节,有没有点魏晋名士的味道?”

一句玩笑话把几人逗得更加想笑,也把尴尬掩饰了过去,步安正好趁这机会给屠瑶介绍邓小闲和惠圆。

他说:“这是落了单的道士邓小闲,这是我师尊屠瑶。”

邓小闲紧张兮兮地也叫了一声“师尊”,想想觉得不对,又改口叫“师叔”。

屠瑶掩嘴轻笑道:“你年纪倒比我大,不必这样称呼。步安将来行走江湖,交友众多,若是人人都来叫我一声师叔,还不生生把我叫老了。”

惠圆和尚恳切道:“女施主有所不知,邓小闲今年才刚十六,是被府衙大牢折磨成这副模样的。”

屠瑶惊道:“当真如此?”

步安生怕这道士坏,和尚傻,一会儿又要闹出什么笑话,赶紧三言两语含混过去,在隔着屠瑶几步远的光滑石台上坐了下来,邓小闲和惠圆就盘坐在他身后。

面前溪水清澈见底,不时还能看见游鱼出没在水草之间。溪流宽处不到一丈,最窄的地方只有两三尺,蜿蜒向下,汇入一片池塘。池塘倒映着仲夏的天空,蓝得叫人心醉。

仍有人陆续从远处黑压压的人群里走出来,步入这片被围在中央的兰亭曲水,每到这个时候,就有人拱手相迎。

邓小闲说:“这些人看上去互相都认识嘛!怎么就你没什么人气?”

步安笑道:“你反正是来蹭灵气的,管这些干嘛?”

他心里明白得很,自己这个名士成色不足,认识人多了,三两句话就得露陷,只抱着凑凑热闹的观光心态,盼着谁也不要来打扰。

可是事与愿违,才坐下没多久,就有个费永年的弟子来喊他过去。

步安起身时朝屠瑶看了一眼,只见屠瑶也在看他,眼神里有一丝担忧。

她说或有变故……会是什么变故呢?屠瑶为什么不说清楚?

……

……

兰亭曲水上游,隔着屠瑶十几步远,步安被领到了几位上了年纪的儒生面前。

费永年、吕飞扬、赵贺是三张熟面孔,另外两人年纪比他们更大,步安没见过,但不难猜到是谁。

天姥书院有大儒十三,国士一双,这下同时出来两个没见过的长者,多半就是那一双国士了。

见到这个场面,步安终于对屠瑶所说的“变故”猜到了个大概。

她说,余唤忠是媚党中坚,和儒门很不对付,自己生在儒门却做了余家的赘婿,夹在中间两边不讨好。

现在天姥书院两位国士都亲自出来,想必是要来解决这个问题了——当然是站在书院的角度解决,譬如把他一脚踢开。

屠瑶不把话说透,恐怕是因为她闻到了苗头,却又不能断定吧?

她大概觉得,事情可能不至于真会走到这一步,所以不愿把书院内部关于如何处置自己的争执说出来。是为了维护书院在自己心里的形象吗?

不是说思无邪嘛……怎么心思这么细腻呢?

步安轻轻摇着头,一边盘坐下来,一边率先开口道:“是因为那份入赘婚约吧?”

两个月前,他一头撞进这个世界时,像个懵懵懂懂的愣头青,但现在不是了。

“我很好奇,”他开门见山道:“你们准备用什么理由呢?”

大概没有想到他会这么直接,赵贺竟然微微一怔,费永年和吕飞扬的脸上更是露出一丝愧色,倒是那两位上了年纪的,很沉得住气。

吕飞扬干咳了两声道:“步安,这两位是你季师伯和詹师伯,今日喊你过来,是有事情要问。”

季师伯看上去六十多岁,身形微胖,长得慈眉善目;詹师伯年纪更大,白发白须,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步安分别喊了一声“季师伯”,“詹师伯”,就等着他们问话。

“天姥山一百三十里外,有一个小镇,名叫柳店。”

詹师伯言简意赅,说到这里,便不再往下,似乎剩下的都不用再说。

步安笑了笑,心说怎么第一次离经叛道就被逮个正着,就是不知道,是那个被自己讹了十两银子的家伙去书院告的状;还是有人路过那里,正好听到的。

他摸了摸嘴角,本来不想再说什么,既然天姥书院也怕余唤忠,那自己赖着这个书院学子的身份也没有多大意思,有没有这个保护伞,越州的江湖自己都能蹚得过来,但是眼角余光突然瞥到了屠瑶……隐约间楼心悦、方菲儿和宋青似乎也在往这边看。

你们不知道我的实际情况啊,儒门英灵非我所求,留在世上蹭鬼才是我的修行之路,一个天姥学子的身份,于我又有何用?!

步安很想对这两位国士说,不必费心找茬了,我也没兴趣再当什么天姥学子……可是想到那几双眼睛正看着自己;想起自己初到天姥时的窘迫和她们暖心的相助;想到那句“哪怕天下人误会你,我也要说这是我的小师弟”;想到宋青“来日踏平余府”的豪言壮语……他突然说不出口了。

一退不如一进……

步安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子贡赎人。”他答得同样言简意赅。

第六十一章 鬼气原来是此物

春秋时期,鲁国有一条法律,假如国人在外沦为奴隶,只要有人能把他们赎回来,回国后可以领一笔补偿和赏金。

有一回,子贡赎了一个奴隶回来,但拒绝了赏金。他本以为这样高风亮节的做法,会赢得老师孔子的夸赞,结果被骂了一通。

子曰:自今以往,鲁人不赎人矣。意思是说,你小子装逼一时爽,可鲁国人再不会去赎人了。

道理很简单,子贡把做善事的标准定得太高,把赎人后等着领钱的鲁国人衬托得很渺小,人家自惭形秽,可又没子贡这么壕,就索性不凑这个热闹,从此不赎人了。

这个道理放在捉鬼上也一样站得住脚。

当步安说出这四个字时,吕飞扬颇为欣赏地点了点头,赵贺微微一愣,费永年和季、詹两位师伯都没什么反应,也不知道是不为所动,还是涵养功夫够好。

“你当时并无‘镇恶’公文,捉鬼换钱可是犯了王法的。”赵贺冷着脸,看来他是促成这次“兰亭会审”的主力。

他不提“权理镇恶司”的公文也就算了,一提步安就真的来气了。

一退不如一进……我就给你好好进一进!

“赵大儒久居天姥灵山,不闻百姓疾苦了吗?!”步安一脸怒容道:“鬼引鬼税,官府据此敛财,到头来都苦了百姓!如此苛政,你堂堂大儒,不去问责官府!竟拿来问责与我?!”

赵贺一脸惊愕,被问得哑口无言。

费永年立刻圆场道:“步安休得无礼,今日只是考教,所问也并非你赵师伯的本意。”

步安转而笑道:“弟子知道的,刚才的愤怒也是在表达一个儒门弟子应有的态度,是应答内容的一部分。不是真的冲着赵师伯去的。赵师伯……您不会生气吧?”

赵贺嘴角抽搐着,脸色很难看。

“你在越州,同一个风评不佳的道士来往颇多,有人说你交友不察,你可有话说?”不怒自威的詹师伯问道。

“我与邓小闲岂止交往颇多,简直意气相投!”步安笑得有些狂妄,“师伯说他风评不佳,一点不假!这道士言辞污秽,欺善怕恶,简直是个人渣!”

这一下,饶是定力好的几位,也听得一脸错愕,更不用说吕飞扬和赵贺了。

步安摇着头苦涩道:“可他自小便被亲娘抛弃在破落道观,是被人骂着‘灾星祸害’长起来的。不学着骂回去,不学着趋利避害,活不下来吧……”

“世道把人逼到这种境地,诸位是觉得我应该避之唯恐不及吗?就像现在,世道又来逼我时,你们所做的一样?这便是儒吗?”步安说得心平气和,甚至笑了起来。

吕飞扬蹭地站起身来,激动道:“几位师兄,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当问心无愧,今日书院若是容不下步安,便连我也一同驱逐了吧!”

费永年也侧目看着季、詹二位,动容道:“师兄……”

虽然赵贺低头不语,但是看着吕、费二人,步安突然觉得,天姥书院屹立千年,不是没有道理的。

好一会儿,姓詹的那位师伯才长吁一口气,摆摆手道:“今日便考教到这里罢……”

……

……

从屠瑶身边走过时,看着她和楼心悦、方菲儿、宋青各自眼神中无声的鼓励,步安做了个很轻松的表情,似乎在说,不过小菜一碟。。

可他心里却未必真这么轻松,今日应付过去,但以后这样的折腾估计还不会少。

天姥书院,这个名字在他这里变得有些复杂,有师尊师姐宋青的情义,有吕、费两位大儒的正直,但也有因为那个婚约,就要避嫌逼他离开的力量。

耳边响起高声念诵《兰亭集序》的声音,兰亭夏季正式开始了。

邓小闲朝他招手,示意他快点过来坐下,脸上的神情还是那么没个正经。

步安心说,你知不知道我刚才挖空心思替你说了多少好话,说得我自己特么都快感动了!

他摇摇头盘腿坐下,尽量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忘掉。

像是司仪的儒生正在念诵:“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

惠圆轻声道:“长生难求。”

邓小闲嬉皮笑脸地压着嗓子说:“书圣不是神,也照样不得长生。”

步安随口问:“旧神能得长生吗?”

“其实只要想一想,鬼也能长生,就没什么可烦恼的了。”邓小闲凑过脑袋道。

“那也得先冤死再说。”步安白了他一眼。

《兰亭序》快要念完了,有身穿盛装的女子在曲水上游准备杯盏,那些杯子像是玉做的,倒进了小半杯酒,就被小心翼翼地放进溪水,沿着曲水向下漂流。

“我来考考你们,可知道鬼神有何想通之处?”邓小闲颇为自得地问道。

惠圆答说:“我在你们道家的《魂魄十谈》中读到过,先民祭拜旧神,是在进献魂力;而鬼就是三魂所化,所以鬼魂之力与神力乃是同源。”

步安看着流淌下来的白玉酒杯,随口道:“和尚还真看过不少书嘛。”

正说着,上游已经有人从溪流里拿起酒杯,周围顿时响起一片恭喜声。

那位拔得头筹的名士好像是来自太湖书院的,一饮而尽后,说了一声“献丑了”,便开始吟诵诗句。

吟诵的声音不响,听不大清,但是那人面前的溪流上竟然泛起朦胧的雾气来,显然是诗意所致。

邓小闲探着脑袋道:“我现在能不能先坐过去,等会儿再坐回来?”

步安笑着摇头,突然一怔,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东西,猛地警醒过来,扭头问邓小闲:“你们刚才说什么?”

邓小闲摊手笑道:“玩笑而已嘛,又没人走来走去,我怎么好意思。”

“不是,”步安尽量控制着自己的语气:“你们说,鬼魂的魂力和旧神的神力是一回事儿?”

邓小闲愣了愣道:“对啊,能得长生的,羡慕吧?”

羡慕吗?不羡慕!

因为步安总在蹭鬼。可他刚知道,原来那玩意儿就是神力!能得长生的!

神州世间已经彻底废止了古法祭拜,从源头上截断了旧神窃取神力的手段,可自己竟然能够从消散的鬼魂身上轻而易举地得到!

这好像不是一句穿越大礼包就能解释的了吧?

第六十二章 他不睡着我不敢

得知鬼气就是神力的这一刻,步安很想学着邓小闲的样子,手指众人,喝一声:“你们这帮穷酸!”

可当然不能。

非但不能张扬,还要把这个秘密深藏心底。

连书圣王羲之都要感慨一死生为虚诞,要是给这些人知道,自己能以鬼气入神道,得长生,非给当场弄死不可。

“你在开心什么?”邓小闲凑过来问。

步安赶紧收敛笑容道:“我想到一个法子,能把咱们七司的生意尽快做起来。”

其实他心里想的是,鬼气这么了得,得抓紧时间去蹭。至于为什么只有自己才能吸收这些消散的魂力,他一时半会儿想不通,也就不去纠结了。

沿着曲水而坐的名士们陆续从水中捞起酒杯,摇头晃脑地吟诗,诗意聚拢的灵气一点点弥漫开来,整条溪流都被笼进了氤氲的雾气。

雾气四溢扩散,将坐在距离兰亭曲水最近的人群也笼罩进来,早已等待着的修行人们纷纷投入沉思或是入定的状态,四下里一片安静,只剩下轻声吟诵和不时响起的丝竹之音。

邓小闲和惠圆也都打坐入定,几步外,屠瑶、楼心悦、方菲儿和宋青也盘坐着沉思,只是姿势没有和尚道士这么讲究。

步安坐得累了,换了个姿势,手撑着脑袋,闭目养神。浓郁的灵气对他没有任何意义,兰亭雅集在他看来,像一场雾中打坐的行为艺术,有点意思,但看久了就闷得慌。

大概昨晚跟素素讲故事讲到太晚,他终于还是睡着了,睡得很沉很香。

所以,当雾气散尽,名士们准备的新诗新曲全都念完弹尽,兰亭曲水旁就只剩下他轻微的鼾声,以及一双双朝他怒目而视的眼睛。

“步安……步安……快醒醒……”宋青压着嗓子喊了几声,邓小闲才反应过来,伸手捅了捅步安。

“怎么了?”步安迷迷糊糊醒过来,抹了一把嘴角的口水,“结……结束了吗?”

他见灵气凝结的雾水已经消散,便撑着发麻的腿想要站起来,突然发现有些不对。

有人在朝他指指点点,伴着悉悉索索的议论声。

“竟有人在兰亭雅集上睡着了,这还成什么体统?”

“这人是天姥书院的吧?怎么从没见过。”

“竟然给这样的人混了进来。”

坐在溪流另一侧,正对着步安的一个中年儒生朗声道:“这位公子,兰亭雅集如此盛会,你竟然睡着了,是觉得听不下去吗?”

步安心说,我不是听不下去,是连听都没听,怪只怪你们太催眠,眼角余光瞥见屠瑶在笑,而另一边稍远处,晴山也正朝他看来,神情很是讶异。

他正琢磨着该怎么糊弄过去,邓小闲已经憋不住了,笑嘻嘻地轻声说道:“都知道了还问什么?老话说看穿不说穿,这样说穿了,岂不是大家都没面子?”

步安心里惦记着蹭鬼大业,不高兴跟这人拌嘴,笑着解释道:“诸位的诗词实在太妙,我听得太投入……太投入了。”

可对面那位儒生似乎没听见他的解释,只注意到了邓小闲的那几句讽刺,手指步安,胀红着脸喝道:“好个目中无人的狂生!”他身边众人更是群情激奋,好像随时会扑过来咬死步安的样子。

步安瞪了一眼邓小闲,心说你这臭道士怎么就知道给我拉仇恨,指着他回头道:“狂生在这里,认准这张脸,一会儿散场找他算账。”

中年儒生当然不会这样就算了,照旧认准了步安,呵斥道:“你是谁的弟子?!”他身边一人扇着折扇,摇头道:“天姥书院当年也曾闻名天下,今日竟落到这等境地,如此粗鄙之人,也敢充做雅士,混进曲水流觞,真是沐猴而冠。”

这番话实在刺耳,连吕飞扬都听不下去,起身道:“太湖书院诸位,我这师侄若是说一句,听得要睡着,是当得起的!”

他不等那些人反驳,便接着说道:“以往兰亭雅集的头筹都有我天姥书院拔得,可今日我等却安静得反常,直到我这师侄睡着,才将新词新赋拿出来念诵!诸位自诩雅士,连个中道理都看不出来吗?”

邓小闲补刀道:“听见没,他睁着眼,人家都不好意思作诗,也就你们脸皮厚……”

晴山坐在远处,听得心惊肉跳,她以往也对文人雅士吟诗聚灵的场景颇为向往,可自己的天赋却只在音律上,对诗词一道能够看懂其中的好,却也只停留在这个程度。

这时听见诗名闻达于江南两道的飞扬大儒说步公子不睡着时,他竟然连作诗的勇气都没有,便觉得有些可怕。

太湖书院的众人心中,隐隐已经有了答案,都沉默着一言不发。

这时屠瑶才缓缓说道:“既然有人相问,我也不好不答。他是我的弟子,步安……步执道。”

话音刚落,便是一阵惊呼声。

“原来步公子……便是三步成诗步执道啊……”晴山有些喘不过气来,她觉得之前理解不了的那些事情,仿佛都有了答案。东坡地换东坡诗的步公子,自然是诗仙一般的人物,他要去投醪河边说书,要在夜深人静时唱曲,自然是兴之所至。

“可他对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思呢?那首相思之曲,难道真是无心之作?”晴山终于低下头去,不敢再看那个令她琢磨不透的少年。

太湖书院这边,近乎完全泄了气,刚刚还呵斥“你是谁的弟子”的那位中年儒生,正低着头装傻,而他身旁摇扇子的那位,却仍旧没有缴械。

“既然是三步成诗的大才,那就请步公子为今日兰亭作诗一首罢!”

他把“作诗”二字咬得特别重,是还存着一丝侥幸,步执道虽然有三步成诗的名头,但毕竟只有一阙词流传出来,说不定作诗是软肋。

这句话带着点挑衅的意味,一说出口,在场所有人就都朝步安看过去,连吕飞扬都有些激动。

可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步安摇了摇头道:“今日不想写,没灵感!”

他朝太湖书院众人扫了一眼,心说,那种写诗聚灵却便宜了白眼狼的傻事,老子再也不干了!

第六十三章 公子说了不许弹

兰亭雅集是江南两道的盛会,也是骚人墨客扬名江南的捷径。

多少人憋了整整一季,就只为到这儿来露一露脸,所以步安这一句“今日不想写”实在反差太大,以至于怎么听都像是一句强撑颜面的托词。

不但太湖书院众人,整条溪流旁,除了和步安关系最近的这些人,其余全都哄笑起来,一时间议论四起。

“不想写,没灵感,真是笑煞人也。”

“这狂妄小儿,怕是浪得虚名。”

“侥幸得了一阙新词,竟不把江南士族放在眼里了?“

……

吕飞扬刚刚还夸下海口,这时也不由得愣在那里,脸憋得通红,却又束手无策。

那首“莫听穿林打叶声”虽然足够惊世骇俗,但是步安毕竟只露过这一手,妙手偶得从此再无佳作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这种时候,邓小闲总是第一个憋不住。

他一骨碌爬了起来,骂街似的喊道:“侥幸你老……”他生把娘“字咽了下去,吞了口口水:“步安前几日才刚写了一首新词!我这就念给你们听听!十年生死两茫茫……两茫茫……见鬼下一句什么来着?!”

众人见他一副无赖样子,本来就不把他当回事儿,听到这里更是哈哈大笑,可笑声接着又戛然而止。

因为邓小闲背不下去的,惠圆给接上了。

“……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何处话凄凉……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和尚看得书多,记性很好,竟然一口气全背了下来。

兰亭雅集上没有俗人(最俗就属邓小闲,步安排第二),诗词优劣还是看得懂的,可这阙《江城子》一出,毕竟没有灵气异动,便有人逞强道:“怕是哪里抄来的吧。”

步安笑道:“你说对了,就是抄来的,那阙《定风波》也是抄来的,抄的苏东坡的词。”接着两手一摊,像是在说,我抄就抄了,你来打我呀?

天姥书院这边全都笑了起来,显然是知道东坡地换东坡词的典故,把步安这番大实话当成了挖苦讽刺。

这时,一直跪坐在屠瑶身后的楼心悦也站了起来,略微犹豫后说道:“步师弟一个月前还做过一阙《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她说到“楼心月”三字时,面色微微泛红,大概是想起了那晚的情景。

前后两阙新词,分别由惠圆和楼心悦念出,便将质疑的声音完全打了下去。

晴山听见身旁有人议论,“这女先生是天姥屠瑶的弟子,名字便叫楼心悦,看来这阙词可有些说头”,眉头微皱,心想步公子虽然才华横溢,却真的是个沾花惹草的多情种,竟然会写这样的诗词给他师姐……这词当真写得极好。

她突然想起,影伯曾说他是伪君子。这个判断稍显草率,可自己还是不要欠他的人情,免得他往后以此要挟。

于是楼心悦话音刚落,晴山便接着道:“前几日步公子还教了我一首新曲,我也弹来给诸位听吧,好叫大家知道,步公子绝非浪得虚名。”

她刚刚把手伸向琴弦,只听一声断喝。

“不许弹!”

顿时又把手缩了回去。

兰亭曲水上下,所有人都愣住了。

三步成诗步执道,竟然不止擅长诗词,还会作曲?连闻名江南的晴山先生,也从他这里学了曲子!而且,他一声断喝,晴山先生便真的不敢动了。

晴山不动是有理由的,因为那晚步安唱完那首“月溅星河”,离开的时候曾说过,这首曲子不能在别人面前弹奏,晴山刚才心里忐忑不安,一时间便忘了这个约定,又或许她是觉得,反正步公子就在眼前,这种情况就不算弹给别人听。

她缩回手后,一脸歉意地看向步安,只见步安也脸歉意地看着她,只是摇头摇得很坚决。

三步成诗步执道毕竟名声在外,两阙新词还说得过去,晴山先生这一番话和一个轻微的动作,给其他人的震撼就实在太强烈了。

“师尊,步安还有音律的天赋,你怎么没有看出来呢?”宋青没大没小地问道。

屠瑶无奈地摇头答道:“不是说过了嘛,说他有诗才也是误打误撞,我当初哪里知道了。”

“要是步师弟有一天教起楼师姐书法来了,我恐怕也不会惊讶。”方菲儿轻声感慨。

楼心悦想到步安为了离经叛道所做的一切,瞥了一眼步安,摇头叹息道:“真是苦了步师弟了……”

和他们几位的反应截然相反,邓小闲乐呵呵地凑到步安耳边道:“你还有这个本事啊,怪不得能把晴山骗来……”

“什么骗不骗的,我们这是惺惺相惜好不好?”步安还不知道晴山已经给他贴上了“多情种”的标签。

溪流对面,太湖书院的众人实在受了太多打击,没脸再留,也怕待得久了又要见到什么幺蛾子,纷纷起身告退。他们这一退,其余人尤其是刚刚曾经“落井下石”的,也就不好意思再坐下去。

邓小闲嬉皮笑脸地看着人群退散,终于还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骂了一声:“这帮穷酸……”

步安回头笑道:“你不怕他们回头揍你?”

邓小闲下意识缩了缩脑袋,没再接茬。

参与曲水流觞的名士们散得差不多了,外围的人群便也跟着动了起来。

晴山也想跟着人群走开,却突然想起那句“晚点一起回去吧”,犹豫片刻还是没有动。

步安揉着酸胀的大腿站起来,却见屠瑶她们仍旧端坐着。

“师尊,楼师姐,方师姐,宋青,你们是直接回书院?还是要路过越州城?”他随口问道。

“人都走远了,现在还没灵感吗?”屠瑶笑吟吟地问道。

她竟然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愿吟诗……这也聪明得太过分了吧?步安微微一愣,挠着头道:“那就等他们再走远些罢。”说着又朝远处孤零零坐着的晴山招了招手。

这时天色近黄昏,一场属于整个江南的,因为步安而显得虎头蛇尾的集会正在散场。

如火般绚烂的晚霞里,晴山抱着琴走来。

步安弯腰从溪流里捡起一只沉了底的酒杯,在水里洗了洗,舀了一杯溪水,一饮而尽。

“今天抄哪首呢?”他笑了起来,众人也朝着他笑。

“抄得用心一点!这儿就剩我们这几个了!”宋青叮嘱道。

眼前清澈见底的溪流仍在潺潺流淌,汇入远处水草茂盛的池塘……

步安把杯子又放进了溪流,轻声道:“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四周灵气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屠瑶等人仍旧笑吟吟地看着他,似乎对他充满了信心。

步安却没那么自信了。

难道这首诗没什么意思?可它明明流传得极广啊?

他砸了砸嘴,接着道:”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轰隆隆”如同雷鸣般的声音,从兰亭曲水上游传来,紧接着的瞬间里,灵气带动的雾气,如同翻涌的江河水一般,沿着兰亭溪流一冲而下。

身边盘坐着的几人,刹那间便被雾气吞没。晴山抱着琴呆立着,云雾如同绸带般,从她飘起的发丝间穿过,满是惊愕的脸庞渐渐朦胧。

远处正在散场的人群统统站定下来,回头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回去吗?”有人问。

“回个屁!还嫌脸没有丢够吗?!”有人答。

第六十四章 赠汝玉佩好防身

步安根本就不想做什么名士,这年头,名士已经远不如魏晋时那么吃香,除了一个虚名,并无其他实惠,没有实力和权力打底,这份虚名只不过是空中楼阁——天姥书院从山长到大儒这么多强者,只有吕飞扬是真名士,可也没见他在书院里有什么过人的地位。

步安会来兰亭夏集,一来是因为答应过邓小闲,二来也是为这臭道士和惠圆和尚谋一些福利,从没有想过要在这里打打名气,来之前就没打算写诗。

他的修行不在名利场中,而在鬼捕生意。对越州江湖,步安已有了粗浅的见识,那里头大多是些粗人,三步成诗的名头非但起不到威慑作用,说不定还要被当成软弱可欺的酸腐书生。这和他刻意要营造的狠辣人设有些背道而驰。

之前犯困睡着的小插曲,步安本想装糊涂蒙混过去算了,无奈邓小闲嘴太贱,一句话就把人都点着了,吕飞扬和楼心悦又一身正气,见不得他被人“看低”。

即使如此,假如屠瑶不开口,他今天也不会抄诗——对这位只匆匆见过几次,始终为他着想的师尊,他不说言听计从,至少有足够的敬意。

可最令步安苦笑不得是的,他再怎么说那些诗词是抄来的,别人也只当他是玩笑、挖苦或是狂妄。

狂妄……

他抱着手臂站了一会,自顾自笑了起来,做个狂人妄人,不就是离经叛道的宗旨嘛!歪打正着!

这一回,雾气散到勉强可以看清人影的时候,日头已经下山。

溪流旁影影绰绰,坐了好多人,想必是抵不住灵气诱惑,又摸回来的那些。

再过了一会儿,惠圆和尚睁眼道:“道士升了境界了……”

步安闻言去看,只见邓小闲面容安详地盘坐着,浑身上下隐约有一层光晕笼罩,头顶处尤为明显。

他盯着这家伙看了两眼:“三花聚顶、五气朝元,这是要打通任督二脉了吗?”

惠圆以为他真懂这些,不解道:“任督二脉不是本来就通的吗?”

步安翻了翻白眼,扯开话题问:“你能看出他是什么境界吗?”这个问题其实挺重要的,因为邓小闲说到修行境界时总是装疯卖傻,套不出他的话来。

“这倒没在书上读到过,不好说……”惠圆摇摇头。

他答不上来,但有人能答上。

“灵力覆体,道家凝神……”说话的就是屠瑶。

……

……

搞了半天,原来邓小闲晋升了一级也不过是个修士,只和楼心悦、方菲儿境界相当。

步安多少对他有些失望。

不是说反者道之动吗?不是昆仑道长看中的道修天才吗?怎么修到二十六七岁才这点本事?技能树点错了?全拿来加成嘴贱毒舌了吗?

被屠瑶喊去一边说话时,他还忍不住回头看了邓小闲几眼,希望发生奇迹,譬如他覆体的灵力突然暴涨,旁人一阵惊呼……可到底也没发生这样狗血的事情。

“市井中人自有市井习气,我本以为你会持才傲物,与他们格格不入,这次过来还想劝上几句,倒是又看轻你了。”屠瑶走到幽静处,微笑着说道。

步安心说,我或许有些穿越者的优越感,可持才从何说起,笑了笑道:“师尊,江湖生猛,好玩得很。”

屠瑶听得一愣,大概从没有听人说过江湖好玩,摇头道:“你很聪明,懂得借势而为。过了今日,三步成诗步执道的狂生之名恐怕要传遍江南了……可世情险恶,游戏人间谈何容易,切不可太过自负。”

步安说得轻松,是不想叫她担心,没想到得了一个“自负”的评价,但也不好多做解释,就点头说了声“是”。

屠瑶突然想起了什么,问:“你是三月间来的天姥,路上可曾见到什么怪异之事?”

“没有啊,有什么怪事发生吗?”步安心头微微一怔,要说怪事,再怪也怪不过他的穿越,可这不能说,说了没人信,信了更麻烦。

“我听山长说,有几位不世出的高人,三月间来过越州,从此就销声匿迹了。”屠瑶解释完,又不忘叮嘱道:“此事事关重大,你听过就算,不要说出去。”

步安听得心惊肉跳,隐约觉得这些人的失踪说不定和自己的穿越有关,否则天下哪来这么巧的事情。

又闲聊了几句,屠瑶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递给步安:“往后要是遇上什么难题,亮出此物,或许能为你解困。”

步安接过还带着一丝体温的玉佩,只见上面刻有隶书“屠”字,想来是屠瑶常带在身边的辟邪之物,心中难免感动,重重点头道:“谢师尊!”

“那日我说有两个规矩,只说了一半。”屠瑶顿了顿,轻叹一声道:“另一半是说,你我师徒一场,你不作恶,我便要护你周全……如今你下山修行,我顾不到了,这枚玉佩给你留着护身。”

拜师情景仿佛只在昨日,步安还记得自己提着两只肥鸭上门时,屠瑶先是吃惊,接着又忍不住露出的笑意。

“师尊,弟子不敢作恶。”他点头应了一句,神情怅然。

“有什么好伤怀的,过几年回了书院,这玉佩还要还回来的。”屠瑶笑着从步安手里又拿过玉佩:“来,我给你戴上。”

步安举着双臂,像过机场安检似的,任由屠瑶将玉佩的环带穿过他的腰带。

屠瑶小心翼翼地系紧扎牢,拍了拍他的腰际,叮嘱孩子似的说道:“可别弄丢咯。”

师尊啊师尊,你大概真把我当孩子了吧,可我只比你小几岁而已啊……这些话步安只能藏在心里,他低头检查了一遍,笑道:“放心吧师尊,不会弄丢,保准完璧归赵。”

屠瑶会心地笑笑,招呼楼心悦等人过来,一一和步安道别。

注视着她们的背影远去,步安摸了摸腰间玉佩,胸中既有一股暖意,也有一丝莫名的豪情。

“喂!”邓小闲在不远处喊:“走不走!人家晴山姑娘都等了你半天了!”

步安扭过头,只见晴山正抱着琴,站在邓小闲和惠圆身边,大概是等了很久了,咧嘴一笑道:“走!回城!”

第六十五章 弄不死我弄死你

夏夜凉爽,头顶尽是繁星,通向越州的官道上,步安一行是退散的人群中拖在最后的。

四人本来走在一起,走着走着,邓小闲就堕到了后面,又过了一会儿,他紧赶几步上来问:“和尚,你走得不累吗?”

惠圆说:“我的缘法是神境通,走这几步怎么会累?”

邓小闲嘀咕道:“和尚原来是真傻。”接着一把将惠圆拽住:“我走不快,你也慢点,陪我说说话。”

惠圆站定了笑起来:“你原来怕走夜路。”

邓小闲瞥一眼走远了的步安和晴山,气道:“人家憋着要说悄悄话呢!你个和尚夹在里头作甚?!”

步安确实有些话要跟晴山讲,却不是邓小闲以为的那样,但他既然这么“识趣”,步安也乐得清闲。

“路还长呢,琴这么重,我帮你抱一会儿吧?”他自己空着手,觉得有些说不过去。

晴山从邓小闲拉着惠圆走开起,心里就有些忐忑,低着头道:“不妨事的,已经抱惯了。”

步安心想,这琴估计很贵,随口道:“你家影伯今天没跟来吧?”

晴山更忐忑了,差点要说:“公子你想干嘛?”终于还是憋了回去,匆匆道:“在路上等着呢,一会儿就能见着。”

她难得说了谎话,心跳得咚咚直响。

步安见她语气慌张,心说坏了,怎么今天又把我当流氓了,赶紧道:“那首‘舞低杨柳楼心月’,是送给我祝师兄的,他和我楼师姐情投意合,又行将离别……”

晴山“哦”了一声,心想步公子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是怕我吃醋生妒了不成,我可没有啊。

照理步安连女孩子的手都没拉过,跟晴山并着肩走夜路,难免会心猿意马,可今夜他心里只惦记着蹭鬼事业,还真的心胸坦荡,没有一丝杂念。

然而,晴山表现得像个惊慌失措的弱女子,反而把步安搞得也有些局促。

气氛正有些尴尬的时候,迎面走来两人,一个三十多岁,穿着官服,肥头大耳;另一个二十五六,身着薄锦生员长衫,长了一张国字脸。

“这位可是晴山先生……久仰大名。”国字脸的那位脸上挂笑,拱手作揖,顺便瞟了步安一眼。

晴山站定问道:“你是?”

肥头大耳的那位赶紧介绍道:“这位是从汴京来的步公子。”

“步公子?”晴山微微一愣,步姓本来就难得,怎么突然又冒出来一个步公子。

正疑惑间,那位汴京来的步公子已朝步安冷冷说道:“三弟,你怎么也在这里。”

步安乍一看觉得这人面熟,听他口称“三弟”,暗道一个多月不见,这国字脸怎么长老了许多,转念才想通,眼前这人应是步鸿轩的长子,不是那天在点星殿里见着的。

“步公子,这位是你的……”晴山问。

步安不等她说完,便摆摆手道:“不熟,我们走吧。”说着一伸手,示意晴山绕过这两人,不用去管。

步经平在今日兰亭夏集上,坐在一众官员们中间,原本自我感觉很好,直到看见步安被当做名士请进了兰亭曲水。此时在佳人面前被他驳了面子,更加怒火中生,冷笑道:“三弟莫非是以为入赘了余大人家,从此就平步青云了?”

这下,除了他和步安以外,其余人全都愣在了那里。

汪鹤身在官场,自然知道余大人是哪个余大人,心说怪不得他持着余大人的手谕,原来是自家弟弟入赘到了余家,真是卖身求荣,不知廉耻。

晴山忽然想起步安曾对那个刁蛮女孩儿说,绝不会和她成亲,心中疑惑顿时解开。

而步安自从穿越以来,最窝火的就是那份入赘婚约,此时被步经平用这么轻蔑的语气说了出来,气得双拳紧握,牙根发痒。

步经平也曾目睹今日的兰亭风波,但隔得远,没看太清。

散场后他听说有个三步成诗步执道扬名夏集,也没把那狂傲才子和步安联系起来。

看着印象中软弱可欺的堂弟,步经平意气风发地大笑道:“入赘之人,从此便是贱籍,三弟啊三弟,你怎么有脸出来充作名士?晴山先生,你可莫要和这入赘之人走得……”

他后一句话还没说话,脸上兀自笑着,突然被一拳打在了下颚上,直愣愣倒了下去。

“入赘你老娘!让你爹自己入赘去吧!”步安像条饿疯了的狼似的,一下扑了上去,乱拳照着那张国字脸招呼。

步经平一边挣扎着一边喊叫:“放开我!你好大的胆子!你不想活了……”

汪鹤看得心里过瘾,却终归负有陪伴之责,上前装模作样地拉扯步安,嘴上不咸不淡地劝着。

劝着劝着,又觉得这两人虽然一个是官,一个是赘婿,地位差得太远,可终归是一家人,打起来也是他们的家事,于是拉了两下拉不住,索性站到一旁不管了。

可怜步经平从未修行,在京城这些年早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哪里是步安的对手,一时间被打得鬼哭狼嚎,连晴山都看不过,避到远处去了。

步安打到手酸,才一手掐着步经平的脖子,另一手高高扬起,狠狠道:你刚才说什么?”

“你个赘……”

赘字刚刚出口,脸上又挨了一拳。

“你……”

又一拳。

“我……”

再是一拳。

“……”

又是一拳。

步经平被打得又是愤怒又是委屈,“哇”的一声,竟然哭了出来。

步安拍了拍他糊着血的脸,再把手心手背的血渍擦到他锦缎衣衫上,凑近他耳朵道:“你个上不了台面的孬货!老子连装逼打脸都懒得跟你玩!有胆你就来弄我,弄不死我,我就弄死你!”

步经平这下已经完全被吓傻了,他怎么也想不通,昔日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软骨头,怎么突然就变成了眼前这个凶神恶煞。

而步安清楚得很,“余家赘婿”这四个字,是他的紧箍咒,也是他的护身符,有这道符在,给步鸿轩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真的把他怎么样。

他很有信心,官场老手步鸿轩,情愿息事宁人,也不会跟他来个鱼死网破。

步安要的就是这个息事宁人的态度,只要步鸿轩和他两个儿子别像苍蝇似的给自己找麻烦,三年之后,形势就不同今日了。

第六十六章 那个书生惹不得

汪鹤搀扶着步经平离开时,很心痛地叹了一声:“都是一家人,何苦弄成这样。”

谁都听得出来,他的意思是,你们这是自家人打自家人,我一个外人不好插手。

等着他们走远,步安也知道话说得半穿不穿,其实瞒不住了,便对晴山、邓小闲和惠圆三人解释起事情缘由。

他说:“我爹娘死得早,走时把我托付给了自家大伯,可这人狼心狗肺,非但吞了我家家产,还背着我立下入赘婚约,要把我入赘给余唤忠家的独生女儿。”

寥寥几句就把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提到余唤忠时,晴山脸上微微有些惊慌,但是谁都没有注意到。

“这可是绝户之仇啊!”邓小闲惊道。他说得没错,步安是家中独子,被送去入赘,就是彻底断了他这一支的香火。

步安不是古人,对传宗接代的概念没那么看重,但要他去做赘婿,从此低人一等,他是绝不愿意的。

“这么说,你应该叫余安才对。”惠圆有时候大智若愚,有时就是单纯愚,譬如这句话就说得很不合时宜。

“余你妹!”步安瞪了这和尚一眼:“婚约上订的日子是三年之后的九月重阳,还早着呢。”

惠圆轻声嘀咕:“我妹早过世了,我俗家也不姓余。”

邓小闲嬉笑道:“你仔细想想,说不定真姓榆呢?榆木脑袋的榆……”

“步公子是为了废掉这门婚事,才故意行事乖张的吗?”晴山毕竟比和尚道士都正常,一眼就看破了这点。

“我做得这么明显吗?”步安苦笑道:“传闻余唤忠性情谨慎,我要是闯出个天大的妄人名头,他想必不敢招我入赘了。”

邓小闲摸了摸额头,大概在想步安哪里行事乖张了,叹道:“原来你也是个苦命的。我还以为找了个了不得的靠山呢。张瞎子要是知道他做不了将军亲兵,知府门房了,非哭死不可。”前一句还像是个正常人说的话,后几句又露出了原型。

四人你一句我一句,走着走着,又变成了邓小闲和惠圆拖在了后面。

惠圆问:“都有婚约在身了,不需讲什么悄悄话。你为何还走得这么慢?”

邓小闲说:“我一想到前途昏暗,就没力气走路了。”

惠圆不解道:“你不是有好前程也要让出来的吗?前途与你何干?”

邓小闲气道:“你这和尚什么都不懂!让不让是我乐意,有没有是命!前一个是高风亮节,后一个是命苦得稀烂,能一样吗?”

“我念一段经给你宽宽心吧……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我是道修,对着我念经你是要作死吗?”

“如露又如电,当作如是观……”

“你信不信我咒死你?

……

……

晴山问步安,为什么不能弹那首“月溅星河”。

步安说,这首曲子的律制从未有人试过,万一一鸣惊人,别人势必要来探个究竟,你要是直言以告,就会把这秘密流传出去,若是嘴硬不说,就要被扰得无法清修。

晴山说,还是步公子想得周到。她情绪看上不大好。

沉默着走了一段,步安想到一桩疑问,道:“你既然已经能弹奏这首曲子,必然是练过了,再要弹奏时,岂不是不新鲜了?还能招来灵气异动吗?”

晴山对他有此一问,非常惊讶,解释说,乐者每作新曲,必会填充假音空音,乐曲只在乐者心中是完整的,旁人听来七零八落。又说名士作诗,惯用通假字,不也是一样的道理。

步安听得恍然大悟,又觉得实在离奇。通假字竟是为了不让新诗灵气泄露的权宜之计吗?为什么听上去像无稽之谈可又这么有道理呢?

“你知不知道一个叫鲁迅的?”他问。

“是何人?”晴山一脸茫然。

“是个通假字用得很溜的名士。想必修为也是极高的。”步安摇摇头,觉得自己实在太无聊。

他沉默了一会儿,心想晴山看着闷闷不乐,难道是因为见不得野蛮斗殴,便问:“我刚才这样打人,你是不是觉得不对?”

晴山摇头道:“若是有人夺我父母遗产,再来逼我出嫁,我也要打,但我只会用琴,就没有拳头解恨。”

步安忍不住笑了起来。

“步公子手上还在流血。”晴山提醒道。

步安拿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拳头疼,心里爽快。”

“那晚的小女孩儿就是余家千金吧?虽然有些刁蛮,样貌却是一等一的。”晴山随口说着,心想,女儿的修为已经这么厉害,其父想必更胜一筹,大仇得报的希望实在微乎其微。

步安笑着摆摆手道:“都是我弄错了,那丫头不是余家千金。”

“不是?!”话一出口,晴山便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赶紧圆场道,“我是说……步公子怎么连这种事情都会弄错?”

步安摇摇头道:“最近诸事不顺,不还差点让你也误会了吗?”

晴山得知那个修为骇人的小女孩儿不是余家,脸上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莞尔笑道:“步公子是为搏一个狂生的名头才故意这么做的,晴山现在晓得了。”

……

……

公孙庞没去兰亭夏集。

他被人从望江楼上扔进运河的糗事已经传得满城皆知,赢回面子之前,哪有脸出去见人。

这天晚上,他等在自家前院,一听到敲门声,就赶紧跑去开门。

“人呢?没绑来?”他看到厨子一个人苦着脸站在门外,就知道今晚的事情多半黄了。

“胖爷……哪儿敢绑啊,您是没瞧见,那书生……那书生连官都敢打呀!”厨子压着嗓子,脸上神情骇然。

“官都敢打?你说说清楚!到底怎么了?”公孙庞赶紧把厨子拽进院子。

“……夏集一散,我们就在路上等着,想着一哄而上,和尚道士也护不住他,可你猜我们看见啥了?知府……知府刘大人……”厨子喘着气说道。

公孙庞差点跳了起来:“他把知府大人给打了?!”

“不,不是……是刘大人的小舅子,汪大人……”

“他把汪大人给打了?!”

“不是……”厨子拍着大腿:“他把汪大人小心作陪的一个京官给打了!就摁在地上拿拳头捶,捶得那叫一个凄惨!汪大人动都不敢动,就看着他打……胖爷,这口气咱还是咽了算了!那书生是个疯子,惹他不得呀!”

疯子不可怕,可怕的是连官都敢打,打了还不用负责的疯子。

“那就再看看,”公孙庞眨巴眨巴眼睛:“再……再看看吧……”

第六十七章 七司开张大酬宾

隆兴二年五月二十七一早,阜平街上鬼捕七司门外,就聚了不少街坊,男女老少都有。

“鬼捕七司开张酬宾,一两银子包一年!有鬼必除,除鬼必净!”有识字的大声诵读着七司衙门外贴着的告示。

一旁妇人好奇问道:“这说的是什么意思?包什么一年?”

“就是说,只要掏了一两银子,往后这一年,你家但凡闹鬼,七司都管!”有人解释道。

“啊呸!你家才闹鬼呢!”妇人跳脚道。

识字的那位哈哈一笑也不介意,又道:“上回贺老六家闹鬼,托了熟人找的四司,花了足足八贯钱,也只管一趟。就没听说还有管一年的!”

这时,七司大门嘎吱一声,邓小闲大摇大摆地推门而出,街坊们很快围上来。

“这告示可当真算数?”

“一两银子真能保家宅一年平安?”

邓小闲认真道:“自然当真!衙门朝南开,说话几时不算数了?!”他说得义正言辞,好像真做了官似的,可接着又嘻嘻一笑,指着告示下的一排小字道:“看清了没有?酬宾只此十日,过后就再没这样的好事了!”

“只此十日?”有人叹道:“我家最近又不闹鬼,总不能盼着这十天里出点事儿吧?!”

“就是嘛!这规矩订得不妥!”

邓小闲甩甩手道:“谁说非要闹鬼才行?这一两银子就是保平安!保整一年,不划算吗?”

人群安静了片刻,又闹了起来。

七司衙门院子里,游平瞅了一眼外头,皱着眉头说道:“瞎子,你觉得有人这么傻吗?明明家里不闹鬼,还上赶着给我们送银子。”

“我看步爷也没想着能有人上钩,就是做个噱头,好把七司的名声传出去。”张瞎子想了想说。

不多久,洛轻亭从门外进来,神色凝重道:“怎么回事?外面怎么这么多人围着花道士?他又吃了谁家姑娘的豆腐了?”

她昨晚不在,今早才从家里出来,没有参与拟定这张告示。

“是步爷弄了个一两银子捉鬼的开业酬宾。小闲正跟街坊们细说呢。”张瞎子解释道。

“酬宾?咱又不是饭馆酒肆,酬什么宾?”洛轻亭不解道:“一两银子捉鬼,这价是步爷定的?”

张瞎子和游平凑上来跟她把来龙去脉时讲了一遍,说昨晚步爷从兰亭回来,就心血来潮,张罗着弄了这么一张告示,当晚就贴了出去。

“一两银子捉鬼,怕是一个月下来,连鬼引的钱都凑不齐吧!大伙还吃什么?”洛轻亭惊道。

游平赶紧示意她小声点,一边回头张望,一边说:“小心叫步爷听见,这会儿也快起了。”

“步爷是聪明人,过几日自会觉得不妥。咱要是当面说破,伤他面子嘞。”瞎子小声道。

洛轻亭叹了口气道:“我就是担心我那份本钱。”

“晴山先生都来了七司,我琢磨着生意再怎么也黄不了。”瞎子道:“且由着步爷玩一阵子吧,吃了苦头自然就消停了。书生嘛,总有些书生气的。”

洛轻亭白了他一眼道:“你前几日不还说步爷是个狠角色嘛?怎么又书生气了?”

瞎子“咳”了一声,背过身去不说话了。

一会儿邓小闲从外头进来,看脸色就知道刚才这通宣传没起到什么作用。

……

……

从清早起床,晴山就一直把自己关在琴室里。

见她眉头越皱越紧,手指弹奏的乐声也越来越乱,影伯终于忍不住问:“小姐遇上什么烦心事了?”

确实遇上了烦心事。兰亭夏集一过,晴山终于可以静下心来,仔细研究那首“月溅星河”所遵照的音程律制,目标是以此为基础,尝试着作一首新曲。

可从昨夜到今早,她竟然毫无进展。

突然之间从自己所熟知的音律框架里走出来,晴山像跨进了一个未知的领域,天赋、灵感和长久以来所受的训练在这里似乎都没了作用。

她并不知道,自己只是瞥见了十二平均律的冰山一角,几个特殊却又异常和谐的音高音程,给了她巨大的冲击,勾起了她非要一探究竟的兴趣。可仅凭这份冲击和兴趣,她除了触之不及的痛苦,别的什么都做不到。

“他是怎么做到的?”她下意识问了出来。

阴影中有个声音传来:“小姐是说那个人吗?”

“对啊,步公子是怎么做到的?他像是信手拈来,不费功夫。”晴山侧头思索。

“小姐没有问过他吗?”

“昨夜回城的路上问过,步公子答得似是而非,一会儿说是梦中所得,一会儿又说是听别人弹过唱过。”晴山答道。

影伯似乎猜到了什么:“那人是不是说过,往后还要再唱别的曲子给小姐听?”

“对啊影伯,你怎么知道?”晴山一脸好奇:“他还说,那首‘月溅星河’叫我先不要弹奏。”

“小姐啊……”影伯叹道:“音律之道你是行家,可要是论起玩弄人心,那人却是个真正的大行家。”

晴山惊道:“影伯你为何这么说?我倒觉得步公子很坦荡,是之前我误会了他才对。”

“小姐,你再想想呢……他最初叫人将你掳去,又毫发不伤地将你放回,投醪河边唱一曲‘月溅星河’便消失无踪,待到现身又说往后再唱别的曲子给小姐听,可那首‘月溅星河’怎么不准你弹奏了……”

停顿了一会儿又问:“小姐还没看出来吗?”

“你是说?”晴山眉头微皱,接着频频摇头:“我看步公子不像是这样的人。”

“他拿弦挂住了小姐的心,牵一牵,你的心思便要动一动。小姐可曾想过,从那晚以来,你时时都在想着那人……念念不忘,岂不是正中了他的道,着了他的魔。”

“可他图的什么呢?”晴山仍旧不信:“若是图我的身子,那夜不替我松绑,早就得偿所愿了。”虽然面对的是影伯,她说到这些还是微微有些脸红。

影伯叹道:“这才是那人的可怕之处啊……小姐,你已处处为他说话,替他开脱了。”

晴山这时才想起,昨夜步公子提到余唤忠,莫非也是使计,令自己觉得同仇敌忾?若是如此,这人未免也太可怕了!

“小姐也不要太过为难,只需与他虚与委蛇,得来他那些怪曲便可。只要不动真心,当可立于不败之地。”影伯道。

“嗯……影伯只管放心,我提防着他便是,绝不对他动心。”晴山答。

第六十八章 修行成了做善事

鬼捕七司只收一两银子就肯上门捉鬼的消息在阜平街上传开了,但是口口相传的效率相当有限,直到第二天都没有生意上门。

这样一来,七司众人的士气就显得有些低落。

五月二十七是个大晴天,七司院子里的树荫下,邓小闲瘫在一张竹躺椅上,眼睛半闭半睁。

一旁长凳上,惠圆拿了本《声律启蒙》在读,书是从楼家书馆借来的。

洛轻亭脚下放了一盆水,用布巾沾水擦拭着一尺来长的黄铜旗杆,长凳一头挂着抹水用的干布巾,擦干了的旗杆整整齐齐地摞在一只布袋子里。这是她赖以吃饭的家伙。

“和尚怎么还看这种书?”她抬头瞥了一眼惠圆。

张瞎子正和游平闲聊着堪舆之术,冷不丁插了一句:“知道当和尚没出路,也想学着写诗吧。”

“瞎子你特么是假瞎呀?!”邓小闲从躺椅上半坐起来,“和尚看的什么书你都知道?!”

“一直念出声呢。”张瞎子说。

邓小闲看一眼惠圆,翻了个白眼又瘫坐回去,叹道:“都这时候了,还一个上门的都没见着。”

“一两银子捉鬼,”洛轻亭摇摇头道:“我还以为门槛儿都要被踩烂掉呢。”

“那怕也忙不过来吧。”游平天生一张略嫌紧张的面孔,这时显得更紧张了。

“怕啥!还嫌生意多不成?”邓小闲气道:“等人都上了门,再坐地起价呗!”

“白纸黑字写着的,不能不算数吧?”游平担心道。

“你不懂,衙门口的事情,说变就变了,哪来那么多计较。”邓小闲道:“不信你问瞎子。”

“这得看步爷咋想了。”瞎子叹了口气。

……

……

一天没有生意上门,邓小闲他们可以坐着干等,守株待兔,步安却坐不住了,一大早就带着素素去了投醪河边的子敬街。

上回费了心思准备的“听风水者”才讲了个开头,就被晴山打断,这天上午他索性站在子敬大街上,把这七拼八凑的捉鬼故事讲了一遍。

没有当初的“倒霉和尚和三个妖怪”轰动,但好歹也聚拢了不少人。

故事讲完,他便直接吆喝起鬼捕七司的“开业酬宾”。人群里有人啧啧称奇,也有人不信会有这样的好事。

步安也没法明说,自己就是七司的头头,来证明消息千真万确——生意没做起来之前,被人知道七司管事儿的是个说书人,只怕会堕了名声,更没人愿意托付捉鬼事务了。

宣传完这一通,他见时间尚早,也没有去近在咫尺的晴山家串门,买了两个馒头充饥,就带着素素又往别处去,继续“广而告之”。

这一天里,他在越州城最热闹的七条大街上,各讲了一遍“听风水者”,故事一回比一回简短,从讲完了故事再做广告,最后演变成了故事讲到一半,强行插入广告。

深夜回到阜平街的时候,步安累得一头扎倒在床上,直接睡了过去。

第二天六月初一,一大清早步安就被邓小闲的拍门声吵醒了。

步安一咕噜爬起来,抢在素素之前打开了房门。

“快……你快去看看!咱的衙门被人给堵了!这是谁惹了民愤了不成!”邓小闲急得满头大汗。他大概也知道,七司这么些人,能惹起民愤的,除了他也没别人了。

步安二话不说就往外跑。穿过院子,只见大门紧闭着,张瞎子和游平蹲在门旁,见步安过来才赶紧站起来,一副抖抖索索的紧张相。

步安伸手就要去拉门闩,邓小闲急道:“慢!我去把和尚也叫来!多个人多个帮手!”

“叫个屁!”

别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步安却已经猜到了,当下一用力,“哐”的一声,就把大门开了开来。

还真不能怪邓小闲,任谁在门缝里瞅一眼街面上,密密麻麻站了几百号人,还几乎全是面黄肌瘦的穷人,都会以为是一场民变。

“看……出来了……”有人大声喊道。

“这儿是七司衙门吧……”有人小声问。

“你不是昨日那个说书人嘛!”还有人认出了步安。

步安生怕煮熟了的鸭子又跑了,赶紧把邓小闲拽到身前,大声道:“对!这儿就是七司衙门!一两银子捉鬼,一年之内不管闹几次鬼都上门,全是真的!不信你们问他!”

邓小闲终于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儿,刚刚的慌张神情一扫而空,拍着胸脯道:“这儿就是七司!牌子都挂着呢!瞧见没!烫金的门匾,府衙给做的!”

府衙哪里还管这些,“权理越州镇恶七司”的匾额分明就是街口木器店做的,但是没人计较这些了。

只见人群里有人提着一吊铜钱挥舞着:“我……我带了钱了……不求包一年,鬼捕老爷来一趟就行!”

“我天没亮就来了,这……这就交银子成不成!”还有人伸着手,摊开了又立刻拽紧,生怕掌心里沾着汗渍的碎银掉了或是被人抢去。

邓小闲凑到步安耳边道:“这可不好弄啊,都是些苦哈哈,没法坐地起价了……”

步安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大声道:“刚才这位鬼捕老爷说了!大家不要急也不要挤!排好队一个个进来!有多少鬼我们就捉多少鬼!一个都不留!”

当然一个都不留,看着一张张焦急的脸,步安比他们更焦急,恨不得马上跑去他们家里,把鬼气一股脑儿全收了!

“你来真的……”邓小闲话还没说话,就被排在最前头的一个中年汉子撞开了。

那汉子举着一吊钱就站到了门槛前,还把挤上来的人群都往后推。

步安这才想到了惠圆,回头喊道:“和尚!快出来维持秩序!”

这一天鬼捕七司前前后后总共收到了五百六十七两银子,全部来自越州城里的贫苦人家,也就是说,有同样数字的贫民家庭因为家中闹鬼又无力承担鬼捕费用,苦苦挨着,有些提心吊胆地跟鬼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更多的流落到了街上。

步安一个一个记下他们的名字,家住哪里,怎么闹得鬼……有那么一刻,他恍然发现,自己明明是要蹭鬼修行,怎么特么就变成做善事了!

“我这是收了银子的,不算做善事。”他摇摇头安慰自己。

第六十九章 鬼气应当更直接

深夜,越州鬼捕七司院子深处的主屋里。

素素称过最后一吊钱,心满意足地把它放进已铺满铜钱的榆木箱,盖上盖子又锁上锁,开始整理银子。

银子全是碎银,哪怕一个小元宝都没有,但全凑在一堆,视觉效果还是很震撼的。

步安浑身上下脱得只剩一条裤衩,泡在热水快要溢出来的大木桶里,头枕着桶沿,一脸惬意地看着素素数钱,心情妙不可言。

穿越以来第一次安下心洗个澡,浑身舒坦;从走出天姥书院时两袖清风,到现在拥有几百两银子,穷人乍富。

这些都还在其次,想到从明晚开始有那么多的鬼气等着自己去蹭,才是最令步安满足的。

在这个世界,权比钱管用,而修为管用得更加直接:余唤忠官封二品,还不是因为不动明王的佛门修为。怀沧能当天姥书院的山长,必然也是因为实力超然。

假如自己一拳就能把余唤忠轰成渣,又何必费尽心机地去离经叛道,博一个狂人名头呢?说到底,对于步安来说,修行才是排在第一顺位的,其他都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

但素素似乎不这么想,不知道她是本性如此,还是被步安一步步培养的,她看上去已经是活脱脱的一个小守财奴。

看着她那双小手一块块、一枚枚地把形状相似的碎银子攒成一撮,动作温柔神情投入,步安也看得爽心悦目,仿佛这些碎银子都在她手下被赋予了魔力似的。

“公子……水凉了吗?”素素头也不抬地问。

“不凉,正好。”步安拿了块布巾就着热水在身上狠狠地搓,没多久就把自己搓得红彤彤的。

“我听瞎子说,公子是个大善人呢。”素素一边说话,一边收拾银子,一点都不影响效率。

“你听他瞎说!”步安脱口而出,又觉得骂瞎子瞎说似乎不怎么厚道。

素素大概也听出了里头的巧合,嘻嘻一笑,闷头整理银子,没多久,她全部称完,份量再和铜钱一合计,同账目上的五百五十七两稍有出入,但也差得不多。

“公子一下子有了好多银子。”她笑着笑着又扁起嘴来:“不过也不全是公子的,要分给花道士,分给洛姑娘……还要交下个月的鬼引例钱呢。”

步安半开玩笑地骂了声“小财迷”,就让她赶紧把银钱都藏好,过来给公子搓背。

“别太重啊!”他知道这小丫头力气大得夸张,怕被她搓掉一层皮,吩咐一声,才身子往前探,把后背露给了素素。

素素拿了干布巾搓啊搓,搓出好多泥垢。

“公子你好脏……”

“你以为你就不脏啦?一会儿换我搓你。”

“素素不脏的,不信公子你搓搓看。”她说着把藕节似的小臂递了过来。

步安使劲搓,用力搓,却真的什么都搓不出来,心想这小猫妖跟人不一样,大概不是肉体凡胎,假装思索着,冷不丁把她手臂连带着捋起的袖子全拽进了水里。

素素“啊”的一声尖叫,接着又嘻笑着撩水往步安脸上泼。

两人闹了一阵,步安估摸着时辰不早,让素素躲到房间角落去不要偷看,才从浴桶里站了出来,擦干身体,三下五除二地换了裤衩。

“公子……我有点想家了。”素素对着墙角坐着,声音很轻,就像她那晚给步安送野果被当场逮住时一样。

“哪个家?”步安随口问。

“山上,公子和素素才住了一晚的那个家。”

步安微微一愣,心说你这小丫头怎么这么念旧,那间破屋子才不过住了一晚上,就念念不忘了。可不知道为什么,素素这么一说,他似乎也有些触动。大概那是这个世界上,第一方属于自己的天地吧。

他难得有些寂寥地笑笑:“楼师姐和方师姐会替我们收拾好那个家的,等我们回去,说不定比以前更好了。”

素素开开心心地“嗯”了一声。真是个特别好哄的孩子。

收拾完浴桶,素素爬上了她的小床,步安却不急着睡。

……

……

夜深人静的七司院子里,步安抱着琵琶琴坐着。

下乡捉鬼期间蹭来的鬼气,加上原先就有的,已经能够支撑他弹奏一小段简单的旋律,大概几个小节那么长。

但是这段时间以来,他试过各种风格的乐曲片段,也尝试带着强烈的情绪去弹奏,无论怎么做,从指尖沁出的暖光,都没有明显的变化。

灵气是魄,能随乐曲而动,鬼气是魂,难道就不行吗?那鬼气到底有什么功用?

这是除了蒙头蹭鬼以外,摆在他面前的,另一个急需解决的问题。

酝酿了好一会儿,步安低头拨弄起琴弦,幽幽的暖光顿时从他指间荡漾开,和他每晚尝试时的没有不同。

一个音,两个音……鬼气化成的暖光看上去神秘而瑰丽,像是一团活物,可它却又像是完全听不懂音乐的聋子。

鬼气耗尽,琴音戛然而止,步安看着渐渐淡去的暖光,无聊地放下琵琶琴,伸手去撩拨它,像搅动清水中的染料似的,把它搅得流动起来。

“会动?”他第一次发现,鬼气暖光会动,随着他的手动。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一甩手,即将消失的暖光猛地窜了出去,划过一棵槐树低垂下来的枝头。

像一阵秋风扫过般,树枝微颤,一枚不起眼的树叶悠悠落下。

步安伸手捏住那张叶子,放在眼前细看,没有枯萎,也没有变得更加茁壮,星光太幽暗,看不出这张叶子有什么变化。

他起身走进屋,凑在油灯下细看,只见树叶上竟布满了均匀而又细微的划痕,全部朝着同一个方向,像极有耐心的工匠花了很长时间雕琢出来的。

这就是鬼气的作用吗?

像密密麻麻的飞刀?

树叶上的划痕是它黯淡到近乎消失时的威力,那早一些去挥舞它,会不会威力要强得多?

对这些问题,步安没有答案,可他隐约察觉到,自己的方法错了,鬼气不适合拿来修习乐艺,驱策它的方法应该更直接,比乐艺直接得多。

步安吹灭油灯,爬上了床。

明晚……明晚当邪月从东山升起的时候,是新一轮的蹭鬼时节。

第七十章 咱也捞上一票吧

张瞎子说,步爷原来是个大善人。这可不是一句好话,换成通俗一点的说法就是,这书生是个圣母婊,我们特么跟错人了!

一两银子捉鬼的生意,居然一口气接了五百多个,张瞎子看不懂,邓小闲也看不懂……

看不懂没关系,他们都还有本钱银子压在“大善人”那里,相当于上了贼船,一时半会儿下不来了。

假如步安没有天姥学子这层身份,没有兰亭名士的光环,没有把公孙庞扔进大运河的那份狠劲儿,说不定洛轻亭和张瞎子就要闹着把本钱要回来了。

“走一步看一步吧。”张瞎子是这么劝洛轻亭的。

“我那些本钱准给折腾完了,亏得我没有再往里添……”洛轻亭有些后怕。

事实上,一两银子捉鬼的荒唐事,越州城里的其余几支鬼捕队伍也看不懂。不比那些普通百姓,他们是知道七司衙门里谁在管事儿的。

公孙庞的私宅前院里,张道姑说:“这书生怕是疯魔了,为了五百两银子,把两三年的活儿全接下来了,往后还不得哭死。胖爷也别想着如何收拾他了,他这是自寻死路呢!”

公孙庞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无知小儿,我哪里有空跟他计较……”

主要是不敢计较,知情人都看得出来。

“未见得这般简单。”说话的这人五六十岁,穿一身海清道袍,是城中青莲观的都讲,因为俗家姓叶,人称叶都讲,又因为谐音关系,有个“一叶渡江”的雅号。

叶都讲当然没有一叶渡江的本事,他是个阵修,在越州的阵玄圈子有点泰山北斗的意思,在三司这里也只是挂个名,缺钱花时才过来帮忙。

公孙庞听得有气,但叶都讲面子大得很,他也不好发作。

叶都讲既然是高人,自然有高人的派头,譬如话常常只说一半,吊在那里等着别人问。

“怎么个不简单?都讲给讲讲呗。”厨子很配合。

“七司那个书生,就是三步成诗步执道。”叶都讲扫视众人惊愕的反应,微微一笑,云淡风轻地说道:“他在兰亭夏集上闯出了天大的名头,岂会在乎这些银钱。”

“那书生果真是姓步的!”张道姑的神情语气好像在说“好刺激啊”,拖着长凳凑到叶都讲面前,“都讲快给说说,他不在乎银子,在乎的什么呢?”

“不求财!便是求的名声呗!”厨子一拍大腿道:“一两银子都肯上门捉鬼了!还不挣足了名声!”

“这还只是其一……”叶都讲捋着下巴上稀稀落落的胡须。

张道姑又坐近了一些:“其二又是什么?”

“我在青莲观,听那些香客说,子敬街上有个说书人,算得一手好卦,把一个富家千金当场镇住了。”这一次高人没有再卖关子:“那说书人便是如今七司管事儿的,三步成诗的步执道。”

“儒门六艺什么时候多了一桩算卦不成?再说会算卦和一两银子捉鬼有何干系?”厨子一脸的不明白。

叶都讲淡淡地瞟了厨子一眼,自顾自道:“我这阵子夜观天象,紫微东渐,利在四方,邪月不久矣。”

言下之意是,既然邪月不久,现在接了那么多桩生意赚足名声,到时邪月一走又不用真去捉鬼,简直名利双收。

“这么说,那书生是知道的!”张道姑激动到一半,突然皱眉道:“可这鬼捕生意岂不是也做不长了?”

这下连公孙庞都惊着了,脱口而出道:“邪月之患是朝廷都奈何不得的大事!胡乱言论可是要吃官司的……”

“什么胡乱言论?!我是听府衙老爷们都说的……”叶都讲一不小心说出了实话,胀红着老脸道:“我听过之后,当然又亲自算过了。”

“怪不得了,那书生是天姥学子,想必也听到风声了。胖爷,这消息可不得了,趁着知道的人还不多,咱也捞上一票吧?”厨子看上去很兴奋。

公孙庞瞟了一眼叶都讲,心说这老头的话也不知道能不能信,摇摇头道:“再看看……再看看吧。”

……

……

隆兴二年六月初二,邪月九阴的头一天,吃过了中午饭,鬼捕七司众人就出了门,只留下怕鬼的素素看家。

到了这回的东家家里,邓小闲他们脸色就不大好看。

这东家家里连个男人都没有,一个姓李的寡妇带着两个年幼的女儿过日子,破屋破瓦,家徒四壁,想来也拿不出什么吃食来招待。

“地方太小,连个五行阵都摆不开,我弄不了。”洛轻亭没进屋子,就摆出一副当场要撂挑子的神情。

张瞎子进屋转了一圈又出来,为难道:“步爷,这么巴掌大点地方,风水不用看了吧?分丘定穴也没什么用场。”

邓小闲张了张嘴又闭上,大概也想推脱,可总不能说地方还小,念咒也耍不开吧。

只有惠圆和游平浑不在意。

和尚安安心心往门槛上一坐,从怀里掏出一本已经很破旧的《百家姓》来读,不用说,自然也是楼家书馆借来的。

游平似乎很喜欢这里,或者说很习惯,蹲在墙外的柴火堆旁,和环境很搭,毫无违和感。

步安懒得安慰这些“趋炎附势”的家伙,跟着李寡妇进了屋,接过她大女儿颤微微递过来的茶杯,毫不介意地喝了一大口,道:“大姐你说,怎么闹的鬼,我听着呢。”

他虽然痛恨被人看成圣母婊,但是实际走进这么穷的人家,还是忍不住有些恻隐之心,觉得这人家人都穷成这样了,要省出一吊钱不知有多难。

李寡妇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长得不算难看,就是很怕生,说话时都不敢看着步安。

“……从二月里就开始了……一个煞白人影,总跟在大丫后头……阴夜里根本不敢住回来,就借住在潘婶家里……可潘婶家的大儿子都十五了……地方又小……”

她说着说着,眼泪就往下掉。

步安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主要通过岛国影视),知道十五岁的愣头青和年轻寡妇联系起来,大概是个什么样的剧情,起身道:“行了,这儿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吧,你要留着看也行,不敢看就去那个什么婶子家再暂住一晚。”

说着便扔下哭哭啼啼的小寡妇,走到门外喘口气。

第七十一章 谁说一天干一家

一个惨兮兮娇滴滴的小寡妇原来有这么大的杀伤力,步安深深吸气,暗骂自己:你好歹是个穿越者,怎么就这么点出息。

邓小闲晃晃悠悠凑过来,一边看着天色,一边装作很随意地问:“晴山什么时候过来?”

大概认识久了的关系,这道士一开口,步安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士气低落,队伍情绪不佳,这些都不是邓小闲关心的,他只关心今晚捉鬼谁挑大梁,自己能不能偷奸耍滑少干活。

“快了。”步安白了他一眼。

一大早他就让素素去晴山家报过信,把这开门红第一炮的东家地址送了过去。

昨日收银子记账时,他看出来大伙儿有点小情绪,本来还犹豫过是不是需要回回都惊动晴山,这下不犹豫了。

鬼捕七司刚凑起来不久,晴山寸功未立就搞特殊化,准伤士气。万一大家都撂挑子不干活了,谁来捉鬼?

想到这些,步安也有些头大。都特么抄了四首诗词了,小名声也有了,念诗招灵的好处也给了,怎么这队伍的忠诚度就死活上不来呢?

看看一脸奸相的邓小闲、梗着脖子的洛轻亭,嘴上什么也不说,心里不知道又在打着什么小算盘的张瞎子,缩着脖子蹲在墙角,好像生怕被人注意到的游平、和一本《百家姓》都读得津津有味的惠圆和尚……好吧,就这捡来的和尚看着最靠得住。

“我说,”邓小闲又站近了一些:“你怎么一点都不愁呢?”

步安哼了一声道:“愁什么?有什么好愁的?”

邓小闲“嘶”的吸了口气,压着嗓子道:“这五百多户人家,一晚一个,三年都干不完。”

步安朝他笑笑,慢吞吞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招呼大伙儿过来,说:“都看看吧。”

“这是什么?”邓小闲第一个接过纸,摊开看了一眼,递给了洛轻亭。

“上头抄了这么多户人家,什么意思?”洛轻亭说着又递给游平。

“一个,两个,三个……”游平轻声数了起来。

“别数了,三十户人家,都在这一片,我今早专挑出来的。”步安一把将那张纸抽了回来:“加起来正好三十两银子,一晚上挣这么多,不算少了。”

“三……三十个?”游平像是被吓到了。

“我一天什么都不干,光布阵也就能摆七个,这还是最简单的五行阵。”洛轻亭脸上的神情像是在说:我就这点能耐,你看着办吧。

“我也最多能看个六七家,再多撑不下来。”张瞎子说。

步安懒得跟他们废话,朝邓小闲道:“你别装傻!这阵子灵力也攒足了,境界也升了,是时候干活了吧?别忘了你还有三十两银子在我这儿压着呢。”

邓小闲还没说话,张瞎子、洛轻亭和游平倒先嚷嚷起来。

“花道士什么时候涨了境界了?!”

“这么大的喜事儿,怎么说都不说一声呢?”

“赶紧做东!望江楼上摆一桌!”

“摆……摆一桌,过阵子就摆一桌。”邓小闲讪讪笑着,见步安仍旧瞪着他,立马手指惠圆道:“和尚不也攒足了灵力,下乡那回,还有兰亭,哪回漏了他了?!”

“先别说和尚!就说你,负责十五户行不行?”步安上来就狮子大开口。

“说笑呢罢?”邓小闲嬉皮笑脸道:“我一晚上能干个五户就了不得了……”

“十四户!”

“你也太高看了我了……”

“兰亭还有秋集冬集呢。”步安冷笑。

“八……不不,七户,七户最多了,一晚上干七户我就剩半条命了,这还得看是什么鬼。”邓小闲可怜兮兮地讨价还价。

“这些小家小舍的,能有什么了不得的鬼?你看这家闹的,连个人命都没伤着过。”步安紧逼道:“就这样的鬼,十四户行不行?”

“就算都像这家一样,十二三户也最多……”

“好!就十三户了!”步安根本不给他反悔的机会,扭头朝惠圆道:“和尚,你不能比这花道士少吧?”

惠圆放下《百家姓》,抬头“哦”了一声就算答应了。

等到步安再把眼神移到张瞎子和洛轻亭身上时,这两人的小情绪也不见了,脸色也好看了,喊着“我这就去”便往屋子里跑。

也难怪他们这个反应,邓小闲十三户,惠圆十三户,这就二十六户了,剩下四户总不能再推脱。

之前还以为没了奔头,现在一合计,真要每晚都能挣三十两银子,那七司可就发了。

两人一溜烟跑进屋,步安站在外头喊:“不是说风水看了也没用吗?这么小的地方五行阵也摆不开吧?”

“有用有用!咋会没用呢?看准了一会儿事半功倍!”

“我又算了算,五行阵还是摆得开的!”

这帮不要脸的东西,见不着银子就偷奸耍滑,步安不阴不阳地哼了一声。

“去年买个了表……”邓小闲泄了气似的蹲了下来,使劲挠着头:“说好了一块儿干的卖卖,怎么到了都是我一个人干活呢!”这是自动忽略了惠圆和尚。

步安拍了拍他肩膀,安慰道:“望江楼上的那桌酒,就不让你自己掏钱摆了,这轮九阴干完,咱衙门里掏银子替你摆席!”

邓小闲斜眼看了看他,哼道:“你还算有点良心……我可说好了,真碰上厉害的鬼,我可干不下来十三户,真会要了命的。”

“放心吧,咱不是还有晴山嘛!”步安笑着说。

“你特么原来早就算计好了!”邓小闲气道:“亏得瞎子还说你是大善人!善……善他老娘!”

“步爷,我……我……”游平突然一脸局促地跑了上来,他一直就站在旁边,可根本没人留意到他。

步安心说,这家伙怎么像是隐形人似的,有这天赋去做盗贼多好,画什么符嘛,摆摆手道:“你就跟瞎子配合,能干几户算几户吧。”

游平这才笑着“唉”了一声,进屋找瞎子去了。

日头渐渐西斜,晴山抱着琴过来的时候,邓小闲正蹲在门口拿细树枝扒拉着地上的石子儿,惠圆仍坐在门槛上读他的《百家姓》。

屋子里唯一一扇窗子下,游平在画符,手边刚画好的攒了厚厚一沓;洛轻亭的五行阵摆得差不多了;张瞎子还在来回走动,嘴里嘟囔着什么。

当步安告诉晴山,今晚要走三十户人家,估计会忙到很晚时,晴山莞尔一笑道:“没事的,我已经跟玲珑坊的孙掌柜说过,往后不去他那里了,安心为七司做事。”

“那太好了,”邓小闲笑嘻嘻凑了上来:“这下我跟晴山就是一家人了。”慑于晴山的修为和名头,他占便宜也只敢占到这个份上。

“嗯,”晴山似乎没有听出来他话里有话,点头道:“这几日我就去阜平街上问问,有没有谁家宅子在卖的。”

“买个大点的,”邓小闲瞥了一眼惠圆:“我也不想跟和尚挤在一块了。”

“去去去!你凑什么热闹!”步安一把推开他,笑着道:“七司可没有玲珑坊那么阔绰,晴山先生过得了苦日子吗?”

“公子为民除害,晴山苦一点又算什么。”晴山笑得很自然,自从听了影伯的那番话后,她反而没有了心理负担。

第七十二章 分明是为民除害

小寡妇到底还是不敢留着看捉鬼,不等天色全暗,就领着两个女儿去了潘婶家里。

鬼捕七司众人趁街面上还有过路的挑担郎,买了些白面馒头,就着凉开水吃了,一个个背贴着墙坐在屋里等鬼现身。

夏至刚过,天黑得晚,众人等得心焦,直到戌时都过了一刻,张瞎子才突然提醒道:“来了……”

瞎子确实有一套,众人循着他手指方向细看,只见屋子正中偏东,他早前定下的聚阴之穴上,真有个极淡的白色人影,只是烛火幽暗,鬼影也看不分明。

“是个产鬼,怪不得老跟着这家的女儿,幸亏那寡妇搬得早,要不然被她看够了,就该吞吃孩童了。”张瞎子侧着头,像在听动静,可除了他以外,屋子里谁也听不见什么。

鬼影大约也发现了众人,飘飘忽忽想找地方躲,奈何脚下被一支桃木桩上的灵符牢牢牵住,任凭她左突右窜,都没法离开原地,挣脱的动作越来越激烈,突然发出“啊……”的一声惊叫,身形猛地膨胀起来。

“小心!”瞎子大喝一声。

洛轻亭不敢怠慢,手中黄铜旗杆一颤,几乎插满了小屋的阵旗顿时从地面凭空升起。随着她缓缓舞动手中的定阵旗杆,整个法阵便开始往中间凝缩,像一只缓缓收紧的牢笼。

“噗!”的一声巨响,挣扎未果的产鬼突然爆裂,像破开的尸囊一般,爬出无数密密麻麻的细小虫豸!

“看我的!”洛轻亭脸上露出罕见的自信,不退反进,“蹬蹬蹬”朝着飞散开的尸虫冲了过去,五行阵法顿时气势大盛,化作五彩光罩罩住了尸虫。

直到这时,步安才看清,那密密麻麻的尸虫,每一个的形状竟然都是婴儿的脑袋!刹那间浑身汗毛竖立,既惊骇又恶心。

“要帮忙吗?”游平手上捏了一沓符纸,随时都可以抛洒出去。

“不用!”洛轻亭似乎打定主意要在这第一战上一锤定音,以证明自己不是吃闲饭的,突然伸出左手,第一次双手擎握定阵旗杆。

只见她拽住旗杆,猛地像舞棍般旋转,将聚成几尺见方的法阵也带着上下翻舞!

“展!”她突然大喝一声,双手发力,黄铜旗杆上竟有卡窍机关,“咔”的一声被拉长,五行阵法随之扩张。

眼看着法阵即将撑满整间屋子,波及到贴墙战立的众人,洛轻亭又是一声断喝。

“破!”被她双手拉长的阵旗旗杆“啪”的一声并拢,缩成七八寸长短,与其相连的五行法阵在猛烈收缩中,发出“轰”的一声巨响。

寒光乍现即隐,摇曳的烛火幽光下,只剩数十支黄铜旗杆漂浮在空中,如同一个整体般缓缓旋转。原本骇人的鬼影和婴虫已消逝一空。

洛轻亭凌空挥手,空中那些法阵旗杆,仿佛通心意似的,悉数聚集,落到她的手心上。

她嘴角带笑,满脸傲娇地扭过头来,却突然脸色一变。她这手收阵绝活是跟她爹学的,可是她爹手大,她手小……

“啪!啪!”两支黄铜旗杆从她拽紧的拳头边缘掉落,砸在了地上。

“这下坏了!要被我爹骂死了!”还没来得及撑足场面的洛轻亭姑娘,一下子哭丧着脸蹲了下来,捡起落在地上的旗杆又摸又蹭:“这套青冥阵旗可是他的宝贝!摔坏一支就得打死我……”

邓小闲捧着肚子哈哈大笑,一手指着她道:“卖弄!叫你再卖弄!”

大家听得也笑了起来,只有步安没有参与,一个人在屋子里东摸摸西看看,嘴里嘟囔着:“不会还有别的鬼吧?屋子里东西没砸坏吧?”实际当然是在兜笼鬼气。

洛轻亭的阵旗侥幸没有摔坏,神情终于放松下来。张瞎子说,洛姑娘真没看出来,年纪轻轻就练得五行展破阵了,比你爹年轻时不知高明了多少。

步安沿着屋子绕了几圈,直到一丝鬼气都没留下。

他蹭鬼还蹭出了点真相。这产鬼留下的鬼气,比上回那两只吊死鬼还要厉害,洛轻亭却能独力应付,可见这浓眉大眼的姑娘也不实诚,一直隐藏着实力,跟邓小闲一个德行。

这时,游平已经跟张瞎子问起产鬼是什么东西。

张瞎子便解释说,是难产死掉的妇人,死后执念未消,喜欢盯着小娃娃,看得欢喜了才杀死吞噬,把阴魂藏在自己肚子里,好装作临盆待产的样子。

晴山和洛轻亭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虽然听得好奇,但也不敢多问。

邓小闲却不在乎这些,突然想起什么,跳着脚喊道:“刚刚那鬼这么厉害!我可应付不了十三户!不行不行!得重新算过!”

惠圆想了想道:“我也不行。”

步安蹭了一肚子鬼气,心情正佳,笑着走了过来:“放心吧!真要都这么厉害,咱们再做计较!”说着便招呼众人赶快收拾一下,再往下一户去。

第二户的东家不在,闹鬼了家里不敢住,不知跑哪儿去了。屋子里孤零零飘着一只屈死鬼,邓小闲一通玄蕴咒念到“昭昭其有,冥冥其无”便爆体消散。

步安扫了一通鬼气,马不停蹄地再往下一户去。

这一晚上遇到最厉害,当属一只被晴山“霓裳羽衣曲”降服的落水鬼,其余的鬼都没有最初那只产鬼骇人,即使如此,三十户人家全跑完,一伙儿人也都累得不行了。

步安也累,事实上,作为七司修为最弱的一个,他是最累的,但一晚蹭到这么多鬼气的满足感,始终支撑着他。

对他如此热衷于捉鬼,晴山看不懂,邓小闲、张瞎子等人也一样看不懂。

这世上在他之前,没有人能以消散的鬼气修行,所以也没人会想到步安的真实目的。

可三十两银子毕竟要这么多人分,怎么看都不像是一桩值得为此拼命的生意,一晚上跑下来,这些人终于认定了一个事实:咱们七司管事儿的,真的是个大善人,这哪里是做生意,分明是为民除害来了!

回去的路上,邓小闲说:“你要做善事我没意见,可是能不能不要折腾我啊?”

洛轻亭说:“我反正只有第一家来得及摆阵,往后干完第一户我就回去了,分银子少算我一点也没事。”

张瞎子和游平累得什么也没说。

倒是惠圆帮忙总结了一句:“若怀菩萨心肠,需行霹雳手段。”

晴山偷偷看了一眼满脸挂笑的步安,心里不知道又在想些什么。

第七十三章 玲珑东家花姑娘

回到七司衙门时,天都快亮了。

素素听到步安开门的声音,一骨碌就爬了起来,忙前忙后伺候自家公子洗脸洗脚。

步安任由这小丫头蹲在地上帮自己搓着脚丫,没头没尾地感慨道:“素素啊,还是你最好。”

素素被他夸得开心,脸上笑意忍都忍不了。

“外头那些家伙,都是些见风使舵的,见了银子就干劲十足,可刚吃点苦,又都打起了退堂鼓。”步安翻了个白眼,心说你特么真把自己当名士了,说话都带押韵的!

“公子啊……”素素停下了动作,认真道:“你不是说世上的人都这样吗?有便宜占唯恐人后,枉送死绝不争先……是不是便宜没给够?”

这小猫妖学得倒挺快,理论还能联系实际了,步安笑笑道:“道理是这个道理,可要是总给好处,往后没了好处就使唤不动了。你是没听说过升米恩,斗米仇的故事啊。”

素素一边拿布巾帮公子擦干净脚,一边好奇道:“那又是什么意思?”

“你想啊,我要是隔三差五就念一首诗犒劳他们,等他们养成了习惯,哪天我写不出诗来了,反而变成欠了他们似的。”步安仿佛看到洛轻亭和瞎子他们朝着自己伸手,一脸刻薄地问:诗呢?给我们的诗都被你藏哪儿去了?

“公子怎么会写不出诗呢?”素素一脸轻松,大概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当然会写不出,你是不知道,我那几首诗都是做梦梦见的!”步安无奈道。

“素素知道的。”小丫头答得理所当然。

步安随口“嗯”了一声,突然认真道:“素素你说什么?你知道的?”

“公子你忘啦?上回在柳店镇上,你就是这么告诉楼姐姐芳姐姐的,素素都听着呢。”小猫妖头也不抬地答道。

步安觉得她这话有点不对劲,以他对素素的了解,这丫头是单纯,但好像没这么单纯,当下板着脸道:“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说实话,你怎么知道的?你知道些什么?”

素素似乎被他吓到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委屈道:“公子就是说过的嘛,素素都记着呢……”

步安被她一哭又心软了,觉得自己大概太敏感了,尤其是知道三月里有几位不世出的高人在越州失踪后,越发觉得自己的穿越有点猫腻,而这小丫头老说她害了自己,说不定真知道些什么。

他陪笑着摆手道:“算了算了……是我不对……不该冤枉你的……下次给你买猫罐头……”

“猫罐头是什么?”素素脸上还挂着眼泪,就眨巴眨巴眼睛,好奇地问。

步安微微一怔,心说你怎么就这句听进去了,含混道:“是个很好吃的东西。”

素素破涕为笑道:“公子可不许耍赖。”

“什么啊?”

“猫罐头呀。”

“这里买不到嘛……”

“不管,公子都答应了的。”

步安光着脚爬上了床,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

……

隆兴二年六月,对步安来说,似乎是个注定缺觉的月份。

先是初一那天被邓小闲拍着门吵醒,接着是初二早起拟定捉鬼人家的名单顺序,到了初三,本以为蹭了一夜鬼气,可以一觉睡到中午,谁知道刚睡下去没多久,就被吵醒了。

素素哭丧着脸说:“门外有个凶巴巴的大姐姐,说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见公子,说误了事‘你这小童子’担不了责。”

步安揉着眼睛穿衣服,心说,我哪儿认识什么凶巴巴的大姐姐,无外乎是公孙庞或者步鸿轩那个蠢儿子叫来的帮手。

他也不敢托大,喊醒了邓小闲和惠圆,说“大概有仇家上门了”,才领着两人一起去开门。

衙门大门一开,外头真站了一个女人,跟晴山差不多年纪,长得也很美,穿一身很考究却有些反季节的孔雀蓝襦裙,倒没有素素说的那么凶巴巴,只是神态很自信,看人的眼神有种居高临下的派头。

步安睡到一半被吵醒,心情不佳,也懒得跟她废话,开门见山道:“你是哪个派来的?”

襦裙女子微微一愣,旋即镇静下来。

她似乎深谙抢话锋的技巧,知道碰上这种问题,一回答就落了下风,应该置之不理,拿问题再问回去。

“你就是步执道?”襦裙女子嘴角弯起的角度很有玄机,恰好介于冷笑和微笑之间。

“你又是谁?”步安这么问,就是承认了自己是步执道,但没有明着回答,就保持了气势上的先手,当然他是无意的,正缺觉呢,哪儿来对方那么多心思。

两人这么来来回回,邓小闲也从半醒不醒的状态里走了出来,等看清眼前这个女人时,猛地一激灵,惊道:“花姑娘……”

步安心说,你这道士怎么逮着女人就要调戏啊,你又不是日本鬼子,花姑娘你个大头鬼啊!

他正嘀咕着,却见襦裙女子朝着邓小闲瞄了一眼,丝毫没有动气,反而笑了笑说:“你就是邓小闲吧?我见过你。”

这个场景给了步安一点错误的提示,他“哦”了一声,指着襦裙女子道:“你是春燕楼的!”

被叫了“花姑娘”都不动气,还说见过邓小闲,穿得又这么考究富贵,不是春燕楼的,还能是哪儿的。

襦裙女子这下终于绷不住了,冷冷地看着步安道:“你是故意拿我寻开心吗?”

邓小闲也凑近步安耳边,轻声道:“这女人姓花,是玲珑坊的东家。”

步安听得直翻白眼,也亏得他反应快,连忙摆手解释道:“弄错了弄错了!都怪我初到越州,玲珑坊,春燕楼,总是搞错掉!哈哈哈,搞错掉了!我想说你是玲珑坊的!”

襦裙女子忍着心头怒火,板着脸(这下真的凶巴巴了)道:“这就是步公子的待客之道吗?”

“都说了是误会嘛,请进请进!”步安笑嘻嘻说着,做了个请的姿势,把对方往前厅领。

既然这女人是玲珑坊的,他也就知道她为什么过来了。准是晴山请辞时说要来鬼捕七司,作为玲珑坊的东家,台柱子被人挖走,兴师问罪来了。

结果罪还没问到,就先被调戏了一番,能没有气才怪。

第七十四章 公子卖身不卖艺

七司衙门的前厅摆设有些不伦不类,花鸟屏风是从书房里搬来的,桌椅也是各间房里挑出来的样子货,配不成一套。

大家都是俗人,摆得满满当当就觉得挺气派了,可在外人花易寒看来,这里却像是一个刻意凸显玩世不恭,却又底气不足的作品,很符合此间主人的心性。

邓小闲和惠圆早就回屋补觉去了,素素不很不喜欢这个凶巴巴的大姐姐,步安困得上下眼皮打架,也顾不上什么礼节。

所以,没人端茶过来,花易寒心里冷笑着。她觉得对付眼前这人,还是直接点为妙,免得又被他无赖调笑。

“你有心机,却无格局。”她单刀直入,口气很冷。

嗯?什么意思?我没有听错吧?这是骂我心机婊咯?步安一下子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惊醒,对自己突然从圣母婊变成了心机婊很难转过弯来。“花姑娘……”他脸上不动声色,嘴上却占着便宜,“你一大早跑过来扰人清梦,就是为了说这个?”

花易寒冷眼瞟着步安:“南方有鸟,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你比那鸟还能忍,十六年都不曾鸣过,憋到天姥书院一鸣惊人……可惜你把才子看得太重了。”

她看着眼前书生一脸惊愕的样子,趁热打铁道:“你现在知道了,会吟几首酸词,充其量逞一时风头,到头来还是没人把你当回事。很不甘是吗?”

这女人联想能力实在太强了,步安忍着笑道:“不甘吗?是有点……那照你的意思,我该怎么办呢?”

花易寒很不喜欢他这副无所谓的态度,仿佛卯足了劲的一拳却打在棉花上,这使得她脸色愈加冷了三分:“你是嘉兴府华亭县青龙镇人,令尊步鸿辕十年前病逝,步鸿轩为夺家产,逼你母亲步苏氏自缢,逼你入赘余家……你不恨吗?不想手刃仇敌吗?”

“那当然……”步安随口答着,心说这老贼杀的又不是我亲爹亲娘,学海深仇我也没什么代入感,现在气得就是入赘这一桩,不过……他撇撇嘴道:“你说他是为了夺家产?我家很有钱吗?我是说……我家早前很有钱吗?”

“青龙步氏曾是嘉兴首富……令尊与步鸿轩一个在商,一个在官,要说继承祖业,反而是令尊多一些,只是这几年都落到了步鸿轩手里,被他变卖得也差不多了。”花易寒答道。

怪不得这老贼在官场上窜得这么快,步安暗骂,突然正色道:“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花易寒说了这么多,等的就是他这一句,扭过脸对着窗外道:“你从嘉兴来,想必知道嘉兴也有玲珑坊,可你知不知道,天下有玲珑坊逾千家,南至百越,北至燕云。”

看把你能的!你还能有沙县牛吗?不就是暗中查访过我的底细了呗!步安把这几句藏在了心里,笑着道:“花姑娘生意做得好大。”

“我只是越州玲珑坊的管事人而已。”花易寒瞥了他一眼,心想这书生是不是故意这样说来挤兑自己的。还有,今日明明是打算好来镇住这书生的,怎么气氛说着说着就要跑偏呢?

分店店长,步安给花姑娘贴了个标签,连背景调查都做得这么仔细,这位店长上门来显然不是为了晴山这么简单了。

他摊摊手问道:“花姑娘特意登门,不会只为了说刚刚这些吧?”

花易寒微微一笑,道:“往后逢三,就由你代替晴山过来吧,一首新词五十两白银。”

换在两个月前,步安说不定会犹豫一下,可现在,他是要以鬼气入神道的男人了,怎么干得出拿诗词换银子的事情,冷笑着摆摆手道:“花姑娘的好意我领了,不过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六十两,不能更高了。”花易寒的语气很坚定。

“这不是多少银子的问题。”步安摇头也很坚定,这是关于一个穿越者的尊严的问题。

花易寒笑了笑,笑得很有自信,她来之前就准备了一个对方拒绝不了的条件。

“你在玲珑坊做满五年,我们会替你杀了步鸿轩。”

她说完这句,笑吟吟地看着步安,笑容紧接着冷了下来。

因为步安仍旧在摇头。每个月三首诗,一年三十六,五年一百八十首,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就拒绝了。步鸿轩的脑袋哪里有这么值钱。

“三五十首诗词,换我不去入赘余家,还能考虑考虑。”步安提出了自己的条件。

这个条件花易寒没法答应。步鸿轩只是个小角色,余唤忠就不一样了,玲珑坊不会为了一桩生意,去冒这么大的风险。

“你还是没有弄清楚,”花易寒摇着头道:“汴京乐乎楼,曲阜儒庙,昆仑虚,白马寺,哪怕是天姥山上的凌霄台,灵气都比你念诗招来的要更雄浑更浓郁,只有不入流的修行者才会对你的诗词趋之若鹜。”

步安一脸轻松地摇头:“不卖。”

花易寒眉头微皱,语气也变得森冷:“若在行军打仗,所谓名士不过是和马牛相当的辎重补给,为防灵气资敌,连战场都不准你们踏足的!”

“不卖。”

“学会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你可知道,宫中诗社的御用才子,年俸也不过三百两白银!”

“我说了不卖。”

“你弄出这鬼捕七司,想要行善扬名,殊不知庙堂之上,根本无人在意这些虚名!”

“说了不卖就是不卖。”

“府衙放出传言,说邪月不久,是要稳定民心,你一口气收了五百多户的影子,殊不知是上了府衙的当,如今抽身也难了!”

“你这人怎么这么倔呢,我都说了不卖了。”

花易寒终于安静下来,盯着步安的眼睛,好一会儿才道:“史书上说,邪月若是到了一夕之内,天地变色,百鬼夜行,海啸滔天,千里泽国,庶民十不存一。你没有修行的天赋,但玲珑坊能护你周全。”

步安照旧摊摊手:“卖身不卖艺。”

“你说什么?”花易寒惊道。

说漏嘴了,步安笑着摇摇头,“你真的别费劲了,凭着新诗新词杀不了敌,做不了官,名士不值钱,这些我都知道了。我念诗只是兴趣爱好,不靠这个发财,你还是回去吧。”

花易寒过来之前,绝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这书生不但油盐不进,居然连丝毫犹豫都没有。他是疯了吗?

“我知道你是余家赘婿,”她突然压低嗓子:“但假如有刺客来杀了你,你猜余唤忠会为此兴师动众地调查吗?”

步安的脸色也冷了下来,朝着花易寒凑了过去,轻声道:“你是在威胁我咯?”

玲珑坊素来都和气生财,轻易不会挑起杀端,花易寒也实在是气急攻心,被他这样一问,倒有些不好回答了。

“步公子,你好自为之。”她冷笑着站了起来,既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那我就不送了。”步安动都没有动。

第七十五章 鬼子怎么敢进村

花易寒走了,步安却没法睡了。

他先是把邓小闲摇醒,问他玲珑坊是什么来头,还有一个问题和上次对付公孙庞时一样:打得过吗?

邓小闲听得一激灵,惊道:“你得罪了玲珑坊了?”

“怎么说?看你这意思就是打不过咯?”步安问。

邓小闲蹭的站起身来:“玲珑坊就是纵横家!纵横家就是玲珑坊!你哪怕搬出天姥书院来,也未必敌得过她们!”

合纵连横的苏秦张仪后人,竟然开起沙县来了?!花姑娘来头这么大,鬼子怎么还敢进村?

步安赶紧摇摇脑袋清醒清醒,心说觉没睡够,脑子怎么乱成这样了。

他一边想着一边往院子里走,邓小闲跟在后面问:“你到底怎么得罪他们了?是不是因为晴山?”

步安哼了一声道:“你弄错了,是他们得罪我了。”

邓小闲站在原地,想了想道:“那你赶紧去赔罪啊。”

“是我脑子坏了?还是你脑子坏了?她得罪了我,让我去赔罪?”步安正准备进屋睡觉,听见衙门外头有人敲门。

邓小闲见有人敲门,生怕被步安喊去开门,扭头就进了他和惠圆的屋子,嘴里嘟囔着:“谁得罪谁还不一样,咱们打不过人家,当然是你去赔罪。”

拿诗词换钱的丧气事,步安是绝对不会干的,有这个前提在,就没有谈的余地。

他也懒得跟邓小闲解释,走去打开大门一看,竟是上门委托捉鬼生意的。

得!彻底睡不成了!

步安坐在前厅里拿毛笔登记信息,心里还惦记着花姑娘的威胁,接过一个中年妇人抖抖索索递过来的碎银时,突然叹了一口气。

“做完你们这批,七司恐怕要关门了。”

“这是为何?不是说一年之内闹鬼都会上门的么?”妇人惊道。

“我们与城中的玲珑坊结了仇,七司衙门哪里是他们的对手。”步安摇着头又正色道:“不过你放心,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已经接手的这些,我们决不会食言的。”

那中年妇人脸色变得很难看,也不知道是被吓着了,还是替七司衙门难过。一旁等着的人里,有个中年汉子,破口大骂道:“什么狗屁玲珑坊,竟是不让我们贫苦人活了吗!好不容易有个七司肯替我们捉鬼,她们就看不过眼了?”

步安赶紧叮嘱道:“你们可莫要冲动,玲珑坊来头大得很,寻常人根本不放在她们眼里。哪天若是我七司衙门有人遭了毒手,能有人去府衙门口击鼓鸣冤,说这是玲珑坊干的,我们便别无所求了!”

那汉子正色道:“这位老爷尽管放心,到时我喊上人一起去替你们鸣冤!”

人都死了,鸣冤当然没屁用,但是街面上只要有了这个舆论,玲珑坊就得掂量掂量值不值得冒这个险。花姑娘不是怕余唤忠吗?不是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找刺客来杀人吗?那我先提前放出点风声!

“好好好!”步安笑得很欣慰。

这天上午,他总共接了三批客人,每接待一批,都这样长吁短叹一遍。

快到中午时,困得眼皮耷拉,听见有人羞羞答答地叫着“鬼捕老爷”,步安一抬头,竟然是昨天那个姓李的寡妇。

原来这小寡妇是听说了鬼捕老爷上门,东家有招待吃食的规矩,今天做了一碟花卷,上门赔罪来了。

步安随手拿了一个吃,突然正色道:“大姐,我们这衙门里还缺一个打扫做饭的人手……”

李寡妇惊喜道:“鬼捕老爷可是要请人手?潘婶就做的一手好饭菜,我这就去喊她。”

“你自己有活做了?”步安随口问。

“我?”小寡妇突然显得很紧张,“老爷莫不是要我来做事?”

步安心说,我这不是明摆着的嘛,笑了笑道:“没事,都一样的,你去把潘婶喊来给我看看。”

小寡妇这时反而站着不动了,扭捏了一会儿,鼓着勇气道:“大老爷,奴家真能来这里做事吗?”

步安见她连称呼都变了,猜她大概对寡妇的身份自卑,笑道道:“衙门里阳气重,请你过来做事还能不吉利了?”

说着掏了几十文钱,让她去买些菜,做顿饭试试,要是手艺过得去,往后就留在七司打扫做饭。

小寡妇千恩万谢地走了,步安才想起这记账登记的活儿其实也得找个人来做,要不然他自己晚上蹭鬼,白天“坐台接客”,非累死不可。可要是随便找个人,他还真不放心。

这么琢磨着,他便喊了声“素素看门”,自己一溜烟跑去了楼家书馆。

楼云阚正给一群童子讲学,见步安过来,当着众童子就一揖到地,诚恳道:“步公子,我是越州人,替越州百姓谢谢你了!”

步安连说自己开了鬼捕衙门,做这些就都是应该的。心里想着,自己为了蹭鬼,估计还真要蹭出一个大善人的名头来了,真是荒唐!

简单寒暄之后,他便说明来意,想托楼云阚找个信得过的人,替他待客记账。

楼云阚笑道:“还要请人作甚,你若信得过我,只管让那些闹鬼的苦主来我书馆,我来替你做便可!”

步安当然再好不过,只担心影响他书馆讲学,楼云阚便解释说,若是正逢他讲学,便让心昱代记,这孩子今年十三,也会写字记账了。

步安连连道谢,他把楼心悦当自己家人一般,对楼心悦的家人自然放心。

交代完记账细节,步安便走回七司衙门,写了一张告示贴在大门上,写明若是衙门关着门,就请移步去楼家书馆,由楼馆长代为接待。平头百姓大多尊敬念书人,不会不相信楼家书馆。

这时,小寡妇已经买完菜回来,不多久厨房里飘出香气,邓小闲、张瞎子他们闻着味儿就起来了。

花道士走到厨房看了一眼,窜到步安屋里,嬉皮笑脸地问:“你怎么把那个小寡妇给骗来了?”

步安正躺回床上准备再睡一会儿,瞟了他一眼道:“小寡妇是我请来做饭的,你看着养养眼就行,要是把人家吓跑了,往后做饭打扫的活儿,你来干!”

邓小闲哈哈笑着说“对对对!养养眼就好!小寡妇带着两个女儿呢,沾上了可不好脱身!对了,花姑娘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可是想把晴山要回去?

“要她个鬼!让她见鬼去吧!”步安骂了一声,便吩咐素素关门,到了申时头上(大约下午三点)再喊醒自己。

关于设定的一些解释

我是一个设定党,对严谨而能自圆其说的设定有比较严重的癖好。

《一步偷天》虽然是一篇玄幻,不像上一本魔幻科幻的设定那么复杂,但我还是花了大约半年时间来做大纲、人物和修行体系的设定——这次花在人物上的时间比上本书多很多,实际效果如何我也不知道。

所以,一眼就能识别的设定错误,应该不至于出现。

譬如说,明明到处都在闹鬼,为什么各大势力不来插手,这个问题的原因,其实在本书中已经交代过了。

1,邪月临世时,才有百鬼夜行(平常也有,但没这么密集),随着邪月临世的程度(从九夕到一夕甚至不足一夕),百鬼夜行的自然会加剧。

2,鬼魂是消灭不了的,打散之后,两三年内又会聚拢作恶(祝修齐告诉过步安)。那么假如邪月临世时间很长(最长的一次是二十七年),那它临世之初的鬼,杀了也没有多少意义。推理可知,对各大势力和门派来说,保留实力,在邪月之患最严重的时候,可能到来的改朝换代战争中,起到扛鼎作用,要比一上来就捉鬼行善要有价值的多——杀鬼要消耗灵气的,不是没有代价。

3,就因为鬼魂消灭不了,所以步安的捉鬼行善,在各大门派和朝廷看来,根本没有意义,只有不熟悉历史的升斗小民才会感激他。

当然,步安所做的这些,其实很有意义,因为被他蹭过的鬼就真的消失了,只不过别人不知道。

第七十六章 怎么他竟当真了

花易寒冷着脸走过玲珑坊的后院,正坐在院子里喝茶的孙掌柜和瘦丫鬟似笑非笑地对看了一眼。

等她进了屋,瘦丫鬟轻声道:“掌柜的,瞧见没?又折了一阵。”

孙掌柜严肃脸摇头:“小声点,人家是坊主呢。”

瘦丫鬟“戚”了一声:“又不是余杭、江宁的大坊主,真把自己当纵横家了。”

“年轻人,心气高。”孙掌柜笑了笑:“神州王朝一统,如今哪里还有合纵连横的用武之地,能做得八面玲珑就不错了。”

“花姑娘夜夜梦回七国……”瘦丫鬟说到一半,身后房门嘎吱一声开开,赶紧吐了吐舌头,低头不语。

“掌柜的,你来一下,我有事跟你商量。”花易寒站在门内,脸色仍旧不好看。

……

……

孙掌柜听着花易寒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听得眉头微皱,心说怪不得这女人今天转了性子,竟会找自己来议事,原来是在书生面前输了个一败涂地。

“嘉兴坊有步鸿轩一十七条罪状的铁证,足可致他死地,我本以为有这一桩条件,便能牢牢捏死那书生,谁料他全无所谓……”花易寒不解道:“难道他扬名天姥,行善越州,不是为了报仇雪恨?”

“不可能,”孙掌柜摇头道:“杀母夺产又逼他入赘,这是绝户之仇,他只怕夜夜枕刀而眠,绝无不想报仇的可能。不过……”

他顿了顿,心说今日就让你这小丫头知道,我这掌柜也不是白做的,摇头道:“不过花姑娘还是小看了这书生。他去天姥可是拜在屠瑶门下,这是借了右相朝堂之力;再到越州招揽邓小闲,又借到昆仑之力……花道士谁也管不住,却唯独对他服服帖帖。”

花易寒听得心惊肉跳,花道士被昆仑道长收为记名弟子的事情,别人不知,玲珑坊可是知道的,早几年前任越州坊主也曾试过招揽邓小闲,却根本无处着力,那书生与邓小闲交好,这么看来也不是臭气相投这么简单。

“是我大意了……我只当都是巧合。”花易寒神色凝重。

“那日他来坊中,我还当他是个唱评弹的走街艺人,”孙掌柜叹了口气:“花姑娘,你我都看走眼了。我事后找人问过,他那个嬉笑怒骂的神鬼故事,似乎暗合朝堂之争啊……这书生是个人物,小看不得。”

花易寒脸上浮起一丝惭愧之色:“这么说,我故意将他的诗词说得一文不值,其实早已被他看破用意?”

“挑货才是买货人,你将他的诗词贬得越过,他便越有所恃。”孙掌柜若有所思:这书生要的不是银子,也不单是为了报仇,恐怕是有野心。此时各门各派包括朝廷在内,都在观望邪月走势,倒是给了他出头的机会了!”

他突然正色道:“花姑娘……邪月临世,可正是枭雄出世之机。”

花易寒听得激动,仿佛闻到了一丝先秦张仪苏秦纵横捭阖的味道,探过身子道:“这么说,我们应该换个做法,不是去招揽,而是助他一臂之力?”

“示之以诚便可,若他真有枭雄之相,就不是越州玲珑坊的事情了。”孙掌柜沉声道。

花易寒侧头思索,正想着要不要将此事禀报堂主,突然有人敲门。

瘦丫鬟隔着门喊:“掌柜的,花姑娘……你们快去看看吧,门外有人闹事!说我们要杀鬼捕七司的人,是不给穷人活路了!”

孙掌柜一脸惊讶地看着花易寒。

花易寒苦道:“我只是随口一说……怎么他竟当真了?!”

……

……

步安有一点当真,也没太当真,尤其是听张瞎子说,纵横家早就衰败,如今纵横不得,只剩玲珑了,就更加不把花姑娘太当回事。

那女人色厉内荏,像是个赖在小摊位前,威胁着要砸摊,眼睛却盯着看中的那件衣裳不放的泼皮姑娘,这样的货色,步安上辈子打零工时见的多了。

要说免疫负能量和毒鸡汤的本事,在这个世界,他还真不是针对谁。

况且,一晚上蹭了三十户人家的鬼气,比他之前积攒的总数还要多上一些,凝聚在丹田里的那股凉意,已经变成边缘分明的丸状,成果实在喜人。

这份蹭到了鬼的成就感和还想继续蹭鬼的饥渴感鞭策着他,他又拿银子和灵气的诱惑,来鞭策鬼捕七司众人。

初三晚上,洛轻亭干完第一户,嚷嚷着要走。步安便劝她说,今晚再陪着一块儿走下来,有难同当,往后才能有福同享。洛轻亭嘴上不依不饶,却没有真的走掉。

这一晚,邓小闲怨声载道,虽然被步安拖着走完了整整三十户人家,但有晴山帮忙,再有游平画符出力,花道士还是成功赖掉了四户,一宿就捉了九户的鬼,倒是惠圆老老实实地把自己答应的份额全干完了。

做完最后一户人家,步安说:“今晚洛姑娘和晴山姑娘也别急着回去,先去衙门里坐一会儿。”

邓小闲惊喜道:“今夜又要作诗了吗?”说话间双眼放光,显然之前的疲倦有一半是装出来的。

洛轻亭也仿佛意识到了“有难同当,有福才能共享”是说的什么,满脸的期待。

步安笑了笑道:“一会儿就知道了。”

……

……

回到七司衙门,天还没有亮,步安关紧大门,把大伙儿都聚拢到院子里。

等到大家围坐成一圈,他才神神秘秘地说道:“晴山先生有一首新曲要弹给大家听听。”

众人都朝晴山看,晴山却看着步安。

她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好几天,此前一直不清楚,步公子为什么不让她弹那首“月溅星河”,隐隐觉得影伯或许是猜对了,他真的是拿这曲子吊着自己的胃口,直到这时才发现,事情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这两夜走街串巷,晴山也看得出来,再这么折腾两晚,七司众人恐怕就真的熬不下去了,疲劳还是一方面,灵力消耗太大才是真正的原因。

原来你是要用这曲子犒劳大伙儿,好把这口气再撑下去吗?晴山心里不禁有些紧张,她刚谱完这首奇怪的新曲时,恨不得马上弹来一试,可是拖得越久,她反而没有了信心。

步安却一点不担心,假如曲子不灵,大不了抄首诗来救场。

可晴山并不知道他想法,只当他这一脸轻松的样子,是对曲子有十足的把握。

“就这么自信吗?”

晴山莞尔一笑,也变得轻松下来,双手伸向了琴弦。

似曾相识,却又并不完全相同的前奏响起,步安很享受地闭上了眼睛,靠坐在竹躺椅上。

“月溅星河,长路漫漫。风烟残尽,独影阑珊……”

“……幻世当空,恩怨休怀。舍悟离迷,六尘不改。且怒且悲且狂哉,是人是鬼是妖怪,不过是心有魔债。”

这仿佛昨日重现的歌声,在晴山唱来,清灵如空谷回声,悲苦如杜鹃啼血。

步安闭着眼聆听,嘴角挂着一丝笑意,朦朦胧胧中将要睡去的时候,悠忽睁了一下眼睛,便被眼前的场景惊到了。

头顶夜幕中的银河熠熠生辉,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浮起了一层浓雾,晴山就像端坐在云中的瑶台仙子一般,轻拢慢捻,弹奏着本来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的旋律,而周围邓小闲等人都已闭目盘坐。

一曲弹罢,晴山如梦初醒般看着步安,眼角噙泪,眼神中有惊喜、有感动,还有一丝羞涩。

“辛苦你了。”步安笑得很满足。

“晴山谢谢公子。”晴山笑得很美。

步安靠回躺椅,闭上眼睛,轻声道:“修行吧姑娘……我也要修行了。”

实际上,他只是想睡一会儿。实在太累了。

第七十七章 这是一个好兆头

晴山也没想到,一曲“月溅星河”竟然会引起这么强烈的灵气涌动,直到这时她才有些后怕,假如当初贸然在兰亭夏集上演奏此曲,恐怕真要被缠得无法清修了。

十二平均律在这个世界的首度出现,本来应该会引起更加强烈的灵气反应,但这首“月溅星河”毕竟弱了一些,即使在步安看来,也谈不上经典。

所以,目睹了七司院子里星空云海的异象后,步安对往后和晴山的“音乐合作”很有信心。

他当场就叮嘱七司众人,不要将晴山在这里弹曲的事情说出去。

哪里用他提醒。大家都不傻,能有独享的好处,当然要藏得越严越好。

洛轻亭提议说:“咱们最好再换个大点的院子,免得灵气波及到街面上去,被人看出来。”

步安皮笑肉不笑地说:“院子的事情先不谈,一夜三十户人家的捉鬼,大伙儿到底扛不扛得下来?”

洛轻亭最没心机,第一个抢着道:“当然抗得下!抗不下也得抗!为民除害的事情,累一些算什么?”

邓小闲机灵得很,留了个心眼,咂咂嘴道:“往后这样的曲子,还有没有得听?”

见众人都朝自己看来,步安便朝晴山努努嘴道:“这就得问晴山先生了。”

晴山心说,曲子还不是你教的,问我有什么用,嘴上虽然没有说出来,却直对着步安看。

大伙儿的眼神刚从步安身上移到晴山身上,又从晴山这里,再移回步安。

步安本来的意思是,我既然都这样说了,晴山你就顺势答应好了,谁知道这姑娘实诚得很。

他近来跟邓小闲、张瞎子这样的贼精相处惯了,竟然没考虑到这一层,赶紧道:“晴山姑娘以往在玲珑坊不是逢三弹曲嘛!到咱们这儿也一样好了!”

晴山毕竟不傻,这下也看出来,步公子是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些曲子是他教会自己的,当下就点头说好。

众人听她这么承诺,觉得浑身都有了力气,恨不得出门再去捉一圈鬼。

只可惜天都亮了。

……

……

越州府衙附近的一处大宅,步经平闭门不出已经三四天了。

他躺在床上,一会儿恨得咬牙,一会儿气得流泪。

转过身看见床边坐着的那人,心里那股无名火又腾地窜上来,捡起床边的鞋子朝他扔了过去,破口大骂:“狗才!我爹爹养着你又有何用?!”

被骂这人儒生打扮,四五十岁年纪,姓章名顺,年轻时曾在太湖书院求学,如今是步鸿轩的幕僚。

章顺来越州,是奉步鸿轩之命,辅佐步经平做官来了,谁知道一过来,就发现大少爷被打得鼻青脸肿,而打了他的,居然是性情软弱的三少爷。

他躲过飞来的鞋子,苦着脸道:“大人以为少爷初一才到越州,我这才出来的晚了。”

“你现在来了也不迟!快去杀了那小贼!提了人头来见我!”步经平指着门外,气势汹汹地喊道。

“大少爷,那人毕竟是你三弟,再说他如今已是余家未过门的赘婿,真要杀他,大人恐怕要急出病来了。”章顺暗自摇头,心说这步家的大少爷以往在嘉兴时就风评不佳,去京城待了几年,怎么更不成器了。

步经平听得气恼,恨恨道:“他现在纠集了一群下三滥的修行人,替人捉鬼行善,往后要再收拾他,岂不是更难了!”

章顺摆摆手道:“大少爷多虑了,他这哪里是行善,若是有人在嘉兴府这么胡闹,恐怕已经被大人轰走了……”

“少爷你看,如今邪月初临,那些穷人今日死两个,明日死一双,终究闹不出民愤。可若是把这些人都救了下来,等到邪月闹得凶,魑魅魍魉捉也捉不过来时,刁民群起而揭竿,不单府衙要头疼,连朝廷都要问罪地方了。”

“是故鬼引鬼税非当朝独有,皆是仿照旧例,除去些刁民,收上些银两,一举两得……”

章顺本想将这些道理一点点说给大少爷听,却见他脸上神色越来越不耐烦,赶紧道:“少爷放心,若是越州府衙不管,过些日子,我去找些人打他一顿,把气出回来。”

“现在就去!留他半条狗命就好!”步经平想了想又道:“你再去找些人散布消息,让全越州人知道他是个赘婿!他才是上不得台面的贱籍!”

“大少爷!”章顺都有些看不过去了,皱眉道:“这事情说出去,是要被人指着脊梁骨骂的,你往后在越州还如何立足?”

步经平愣了愣道:“那这事就先算了!打他一顿却刻不容缓,你现在就去做!”

章顺点了点头,起身走到门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步家好在还有个二少爷有点出息,要不然定要败在这纨绔手里。

……

……

初四中午,步安一觉醒来,素素便将一张名帖拿给他,说是楼心昱送过来的。

帖上说:“小女子一时失言,步公子切勿当真。谨于六月十五于玲珑坊设宴赔罪,扫室以待。”署名是花易寒。

这女人又在搞什么鬼?别人都是先礼后兵,她反着来的吗?步安随手又把名帖还给素素。

素素问:“公子,上面写的什么?”

步安说:“就是那个凶巴巴的女人,请我去吃饭,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素素想了想说:“那公子去不去?”

“去!有的吃为什么不去?叫上大伙儿一起去!”

“素素还是要看家吗?”

步安听得有些心酸,摇摇头道:“素素不看家了,到时候也一起去!”

素素听得欢欣鼓舞,一整个下午都笑嘻嘻的。

这一天,楼家书馆代接到的捉鬼生意只有三桩,想来是因为前几日闹鬼苦主们全闻讯过来了,剩下的已经不多。越州城再大,加起来六七百个鬼也很了得了。

不过,虽然只有三桩生意,其中却有一桩比较特别。

阜平街街头有个张员外,家里没在闹鬼,是冲着一两银子包一年这个承诺来交了银子的。

这是一个好兆头。

第七十八章 未把你我比梁祝

照晴山弹奏“月溅星河”时的灵气浓郁程度,理想情况下足够上百人同时修行,现在只弹给七司这几个人听,当中还包括了一个明明对灵气毫无需求,却为了装样子充作修行的步安,实在有些浪费。

步安也琢磨过,要不要再招些人手,但左思右想,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一来,人多了浩浩荡荡地去捉鬼也不现实,编成几队的话,他自己又分身乏术,没法同时蹭到那么多鬼气。假如在几支捉鬼队之间来回奔忙,就太奇怪了,迟早要被人怀疑。

二来,邪月初临,越州闹鬼的程度有限,哪怕鬼捕七司一两银子就肯上门,也只接了将近七百桩生意,之后再上门委托捉鬼的就少了很多。照现有人手一晚上跑三十户的效率,已经足够应付了。

还有一个原因最重要。鬼捕七司里头发生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否则难免被人觊觎。要是被越州修行圈子知道晴山弹曲招灵的本事今非昔比,类是玲珑坊花姑娘这样的麻烦人麻烦事,恐怕会络绎不绝。

暂时来说,步安不是志在称霸的枭雄,想办法摆脱赘婿身份才是他的当务之急。他偶尔也会升起培养班底的念头,可再看看手底下这些人……留在越州捉鬼或许还凑合,干正事实在够呛。

一想到这里,他就劝自己说:蹭鬼要紧,别的往后再说。

六月初四晚上,照旧捉了一宿的鬼,隔天下午,晴山过来说告诉步安,自己已经在阜平街上买了一栋宅子,往后就搬过来住了,问步公子要不要过去看看。

步安当然知道她什么意思。

两人前脚出门,邓小闲就窜到门口张望,流连半晌才悻悻然然走回院子,苦着脸说:“晴山姑娘怎么就不问我呢,我也想去看看啊!”

张瞎子笑道:“你花名在外,晴山先生怕是避着你都来不及。”

惠圆看着书,头也不抬地说:“人家要说悄悄话,你个道士凑什么热闹。”这句是兰亭夏集那天从邓小闲这儿听来的,现在又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

邓小闲哼了一声没理睬和尚,心说都已经做了赘婿了,晴山怎么还往上凑,难道会写诗就真有这么大魅力?

“和尚!”他抬眉问:“你前几日看的那本教人作诗的书放哪儿去了?”

……

……

晴山买下的宅子距离鬼捕七司很近,跟着她走过街道再穿门过户,步安一边左右打量,一边随口问:“这宅子前几天不还有人住吗?怎么这么快就搬走了?”

晴山笑着解释说:“我担心住得远了耽误事情,就多给了些银子。”

步安“哦”了一声,心想这姑娘是个白富美,出手估计很阔绰,原先那家人眼馋银子,自然愿意立马搬家。

晴山问:“公子要不要到处看看?”

步安知道她来请自己不是真为了参观新居的,摇摇头说:“直接去你琴室吧。”

进了琴室,步安坐到晴山对面,想了想道:“我先给你讲一个故事。”接着便说起有个姓祝的女子,女扮男装在一间书院学习。

“公子可是要讲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晴山有些疑惑。

步安听得一愣,惊道:“你怎么知道?”

晴山也觉得很惊讶,眨了好几下眼,才恍然道:“步公子是嘉兴人吧?怪不得呢。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典故便发生在越州府上虞县,虽然是东晋时候的事情,距今已有一千多年,但越州人都知道的。”

她莞尔一笑,接着道:“英台被迫出嫁时,绕道去梁山伯墓前祭奠,恸哭感召漫天英灵,顿时风雷大作,坟墓爆裂……”

“这故事是真的?”步安觉得实在不可思议。

“当然是真的,上虞县的梁山伯墓都还在呢,只是修复过几次。”晴山答得理所当然,好奇道:“公子为何要讲这个故事?”

步安有些惊弓之鸟,生怕又要闹误会,赶紧摆手道:“你放心,我不是说要和你效仿梁山伯与祝英台!绝对不是这个意思。”

晴山近来和他相处多了,发现这位步公子比自己想象中要好说话得多,丝毫没有大才子的架子,早就放下了防备,这时见他解释得慌张,不像平时那么自信,便极难得地升起了玩笑心思。

或许是因为之前曾被捉弄得大喜大悲,心里也存着一丝幽怨,此时逮到机会,忍不住想要小小地报复一番吧。

“公子不说还好,如此一解释,倒真有些相仿呢……”她低下头去,不看步安的眼睛,忍着笑道:“莫非公子也想在与余家小姐成婚的当日,绕道晴山墓前吗?”

步安当然听得出她的意图,将计就计,装作很心痛的样子问:“晴山姑娘……假如我和余家的小姐成婚,你也会和梁山伯一样,忧郁成疾吗?”

晴山刚刚还在忍笑,突然发现不对,怎么弄假成真了,顿时红着脸频频摇头,却更加不敢抬头了。

步安心里觉得好笑,语气却愈发悲苦:“那你的意思是,我若跟余家的小姐成婚,你求之不得,觉得大快人心咯?”

晴山听得一怔,忙道:“晴山不愿公子入赘余家,但……也没有喜欢公子。”

被这么一位古典美人调戏,接着又调戏回去,本来是件爽心悦目的事情,可又听她亲口说出不喜欢自己,步安觉得心里挺不是滋味,不过正事要紧。

“谁让你拿我开玩笑的!”他笑着摇头。

晴山突然发现,自己又被这位可恶的步公子给捉弄了,但今天是她先开的口,落了下风只怪技不如人,于是只好鼓着嘴气呼呼地不说话,倒比平时可爱了很多。

“你既然知道梁祝的故事……那听过这首曲子没有?”步安收敛笑容,“啦啦啦”的哼唱了起来,唱的就是梁祝。

“不曾听过,”晴山摇摇头:“公子没有为这曲子谱词吗?”

她说没听过,步安就放心了,笑着解释道:“这曲子是我做梦梦到的,好像也有谱了词来唱的,但是词我也记不住了。”

第七十九章 神力究竟有何用

一曲梁祝步安只能哼下半首,剩下的一半就只能靠晴山自己发挥。是惊喜还是失望,反正不多久就能看到。

捉鬼照旧很忙,昼伏夜出,日子过得颠倒,但是七司众人自从听过晴山的“月溅星河”,知道她逢三都会这样弹一曲,便再也没有叫过苦。

洛轻亭布阵需要时间,每晚只能负责第一户人家,但是一整晚一整晚地跟下来,再没说过要早走,甚至怕众人说自己是吃闲饭的,早早就声明,挣了银子真的可以少分她一点。

邓小闲偶尔还会故伎重演,但是游平变得出奇积极,拘魂符跟不要钱似的到处撒,把邓小闲赖掉的两三户人家独自扛了起来。

到了初七晚上,众人又提议说,往后晴山先生每隔一晚过来就行,否则哪来的时间谱曲。

晴山本来还要坚持,步安也觉得大家的说法有道理,便定下规矩,让她逢双休息。

其实单单一首“月溅星河”,招来的灵气浓郁程度是比不上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的,之所以能够一下子提振士气,是因为逢三必有的承诺。

七司众人捉鬼毕竟耗费灵力,一阙江城子相当于发了一笔横财(邓小闲和惠圆还要加上兰亭夏集),有了这次还不知道下次在哪儿,而晴山的承诺是让大家都有了固定收入,当然意义非凡。

步安刚开始接触鬼捕时,觉得紧张又刺激,但是干得久了,看得多了,就越来越不稀奇。到后来,也能轻轻松松地指着挂在梁上的女鬼说:“果然是个吊死鬼嘛。”

一晚上蹭三十户鬼,有弱也有强,积少成多,量变攒成了质变,六月初七早上回到七司衙门时,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好像一点都不累,忙了一宿,仍旧精力充沛。

起先他还怀疑,是不是连着“上夜班”,上习惯了。被素素伺候着洗完脚,见她要出去倒洗脚水时,升起一个念头,喊道:“素素慢点!让我来!”

说着便穿上鞋,从素素手里接过洗脚盆。

“不重嘛?”他一脸愕然地看着素素。

素素理所当然地点头道:“是不重啊。”

小丫头天生力气大,当然不觉得一大盆重,可步安就不一样了。

这年头的洗脚盆是木头箍的,用料极扎实,自重本来就重,加上一大盆水,怎么可能端在手里轻轻松松——他可是上了一个夜班刚回来,照理应该很累了。

步安什么都没说,端着洗脚盆走出了屋,撤掉左手,就单用右手捏着盆口保持住。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哐宕!”

手上终于力气不足,洗脚盆砸在了地上。

“公子!没事吧?”素素从屋子里冲了出来,发现自家公子好像中了邪。明明一个没端住,洗脚水把鞋子裤子全弄湿了,脸上却笑得像失心疯。

“没事……好得很……再好没有了……”步安有些语无伦次,从发现自己能蹭到鬼气,到跟着鬼捕三司去蹭鬼,再到自己拉起队伍,一整宿一整宿,哄孩子求奶奶似的拖着邓小闲他们去捉鬼,蹭啊蹭啊,见鬼就蹭,终于特么有回报了!

这一脚盆水有多重他心里再清楚不过,放在以前,单手托住没问题,可要靠几根手指捏着盆口就保持住平衡,显然是不可能的。

亏得自己还绞尽脑汁地想着,神力到底是什么,原来神力特么就是神力?天生神力的神力?字面意思吗?开什么玩笑?!

步安一念及此,赶紧捡起洗脚盆一溜烟跑进屋,关紧房门,把素素逼在了墙角。

“素素你老实说!为什么你力气这么大?”

素素看着自家公子凶巴巴的神情,情绪没有丝毫酝酿的过程,“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素素就是力气嘛……力气就是大嘛……大力气嘛……”

步安把她擦眼泪的双手一把握住,狠着心道:“一句话翻来覆去说有什么用?我问你为什么你力气这么大?还有,你到底是妖还是神?”

“素素……素素怎么会是神……素素就是猫嘛……就是猫妖嘛……”

“那你变回去给我看看。”步安放开双手,板着脸道。

素素一边擦着眼泪,一边鼓着嘴好像在用力……很用力地想要变回一只猫,没多久又一扁嘴,委屈至极地说:“素素……素素好像变不回去了……”

“你不老实!”步安指着她的鼻子。

“就是变不回去了,太久没变回去,素素忘了怎么变了!”素素咧着嘴哭,哭得伤心至极,一点都不像是装出来的。

门外突然想起邓小闲的声音:“喂!大清早的还不睡,打孩子呢?”

“没打!还没打呢就哭成这样了!”步安朝着门外喊了一声,又看着抿嘴抽泣的素素,摇摇头低声道:“好了好了,下回再想想怎么变回去,现在不哭了,好不好?”

素素点头说“嗯”,抽泣着说:“公子,素素真的是妖,你相信素素好不好?”

步安摸了摸她脑袋,又伸手帮她擦眼泪,轻声安慰道:“不哭了不哭了,我相信你了……往后不问了,好不好?”

把这小丫头哄去睡了,步安躺在自己床上,心里突然升起一个念头:有没有妖神的?算了!这小丫头嘴比刘胡兰还硬,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总觉得神力不应该这么简单,步安想再试一试。

……

……

这天下午睡醒之后,步安去越州城里转了一圈,回来时背上背着一张长弓。

邓小闲看得直乐,指着那张弓笑道:“怎么?乐艺修不成!要改修射艺啦?”

步安懒得跟他废话,走到院子里站定,把弓取下握在左手,右手三根手指搭了上去。

丹田鬼气瞬间便随着筋脉游走到食指指尖,这个过程他已经练习了不知道多少遍,现在那股鬼气比最初时已经雄浑得多,但还是最多贯注指尖,做不到祝修齐那样灵力离体。

院子里,众人都停下了手里的事情,就连张瞎子都竖着耳朵在听。

长弓被步安拉到七八分满,瞄准的是院子中央的假山,弓弦上没有搭箭。

“砰!”

“咔嚓!”

假山上溅起一团石屑,留下一个浅浅的小洞,但“咔嚓”声不是来自这里……

邓小闲哈哈大笑着,笑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不是笑步安的射艺太弱,而是笑他手上的弓。

“没人告诉你……没人告诉过你……射艺用的弓不一样吗?哈哈哈哈……寻常的弓不能空放!哈哈哈哈!”

他没说错,步安手上这把长弓已经废了。

“咔嚓”一声是弓面断裂的声音。

确实没有人告诉过步安,卖弓的老板也没说。可步安一点都不尴尬,甚至连气恼都没有,他陪着邓小闲笑,笑得也蹲到了地上。

“真是的!哈哈哈!怎么就没人告诉我呢!哈哈哈哈!那个老板!卖弓的老板!哈哈哈!真混蛋!”

他笑得很开心,比邓小闲还开心,而且不是装出来的,是真的开心。

终于能把鬼气伪装成灵气来修习射艺,哪怕假山上留下的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洞,对他来说也是从无到有,决定性的一步。

废掉一张弓算什么?

当天傍晚,步安背着重新购置的一张弓去捉鬼,晴山见了,大概想起那把古怪琵琶,笑着说:“步公子,你是准备把儒门六艺全都修习一遍吗?”

“有何不可呢?”步安笑着说。

有个关键情节举棋不定,请一天假

事情是这样的,有个人物已经在我的废稿里出场过三次了,每一次写完都删掉,总觉得还不是时候。

今天又想把他拽出来,但写了几个版本还是觉得不对劲。把码字状态都搞得很差。

索性请一天假吧,整理一下思路。

《一步偷天》有个关键情节举棋不定,请一天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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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有你这句话就好

自从阜平街上的张员外花了一两银子买下一年捉鬼无忧,街面上的舆论有些小小的变化。

有人说:平日不做亏心事,何必着急买平安?准是张员外心里有鬼,还举出十几年前他家有个丫鬟不明不白投井死了的事实来佐证。

也有人说,张员外是个念过书的,知道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的道理。

持后一种说法的人中间,陆续也有人去楼家书馆登记,花上一吊钱,买上一年平安。

数量不多,每天也就两三人。

邓小闲和张瞎子他们看得啧啧称奇。原来鬼捕生意还能这么做,足不出户就有银子上门。

于是,初八这天,步安重新写了告示,把包年捉鬼的价钱涨到二两银子时,大伙儿就有些急。

邓小闲说:“好不容易有傻子上钩,你这么一抬价,岂不是把人都吓回去了?”

张瞎子也说:“步爷这一两银子包年的做法,瞎子我之前闹不明白,现在算是懂了,这是个极妙的点子,比捉鬼来银子还省事!瞎子没眼力,说过些胡话,步爷千万别放在心上,一两银子捉鬼挺好,还是别抬价了吧!”

步安说:“那你们现在真的懂了?”

邓小闲、张瞎子和游平同时点头。

邓小闲正色道:“懂了懂了,薄利多销,跟做别的生意也一样。”

张瞎子认真点头:“这七百来户人家的鬼捉完,往后没那么多生意了,咱就专收这包年的银子!这叫躺着也能把银子挣了!不不!这叫既做善事,又挣了银子,步爷高明!”

“你们懂个屁!一两银子捉鬼的开业大酬宾说好了才十天的!今天到日子了!”步安说着就亲自跑去门口,刷刷刷就用新写的这张,把原来的给盖上了。

“看好了!一会儿再有街坊过来问,邓小闲就解释给大伙儿听,一两银子包年的好事儿再没有了,从今天起涨到二两银子,这个价往后还得涨!”说着就往楼家书院去,显然是要把这个消息转告给楼云阚。

张瞎子看不到告示上的内容,捅了捅邓小闲问:“真写了往后还得涨啊?”

“白纸黑字写着呢!亏本促销,择日提价,以门口告示为准!”邓小闲跺着脚干着急。

张瞎子侧着头沉吟半晌,突然惊喜道:“怕再涨价才会有人抢着来交银子嘛!高明啊……步爷实在是高明!”

邓小闲愣了愣,足足慢了一拍才哈哈大笑道:“哈呀!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步爷想的啥,咱们咋猜得着呢?”游平一脸崇拜地看着那个远去的身影,直到他一晃进了楼家书院。

……

……

章顺既然被步鸿轩派来辅佐步经平,修为自然不弱,但步经平让他去教训步安,他是不愿亲自动手的。

道理也和汪鹤那天说过的一样,你们毕竟是自家人,今天打得头破血流,明天万一又一团和气了,自己夹在中间做恶人,犯不着。

况且赘婿再是贱籍,余家的赘婿也不是他这个小小幕僚敢轻易得罪的。

他自己不好动手,又不想惊动官场,初到越州,人生地不熟,更不至于贸贸然跑去招揽打手,但章顺自有他的办法。

他像个听书喝茶无所事事的闲人似的,不出几天就把越州城里大小茶楼逛了一圈,打听到了一桩“好消息”,步家三公子(如今江湖人称七司步爷)曾和越州鬼捕三司的公孙庞结下过梁子。

三司衙门不难找,章顺很快见到了公孙庞。

有人要出银子让他去绑“仇家”,公孙庞当然一百个愿意,可想到那书生连官都敢打,又不免犹豫不定。

章顺听他说起难处,哈哈一笑道:“我也不用瞒你,步安便是我家大人的三公子,上次被他拳脚打伤的,是他兄长。”

他亮了亮刻有“青龙步氏”腰牌,接着道:“我在大人帐下做事,不好插手他们兄弟间的恩怨,你却无妨。再说也没让你伤他性命,直管绑来让他哥哥打还一顿,出了气便可。”

公孙庞听得有些后怕,心说好在自己没有鲁莽行事,这书生果然是有来头的。现在他兄长出面,这桩活接下来倒是一举两得,既挣了银子,又出了气。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公孙庞拿了五十两银子的订金,答应章顺,十日之内,把人替他绑来。

此时晴山进了鬼捕七司早已不是秘密,再加上花道士邓小闲和那个不知来路的和尚,七司实力已不可小觑,公孙庞上回因为轻敌,在望江楼上出了个大丑,这阵子简直抬不起头做人。这回可不敢再托大。

章顺懂得“借刀杀人”,公孙庞也不傻,收了订金的当天,他就去另外几个鬼捕衙门跑了一圈。

六月初八,也就是鬼捕七司衙门外换了涨价告示的当天,越州另外六支鬼捕队伍的头头都聚在公孙庞的私宅前院里。

“这书生太不像话!仗着有天姥书院撑腰,把越州鬼捕行情全搞乱了!这是不给我们饭吃了!”

公孙庞绝口不提收了章顺银子的事情,一来是因为章顺让他低调行事,二来是不想把这银子拿出来大家分。

可是大伙儿的反应没他想象的那么激愤。

“你也说了,他有天姥书院这个后台,谁敢动他?”

“他把晴山先生都从玲珑坊拐走了,玲珑坊还不是吃了哑巴亏,听说前几日被一群刁民堵着门,连生意都差点做不成。”

“你不也把那口气给咽下了吗?怎么这会儿又想治他了?”

公孙庞最恨有人提这茬,冷冷一笑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当我是憋不了隔夜仇的愣小子吗?我把大伙儿叫来,也不是为了三司一家,只要咱们六司齐心,还怕治不了他?”

他见众人没什么反应,接着道:“实话跟你们说了吧!别人怕他的后台,我却不怕!出了事,我公孙庞扛着!”

众人正犹豫着,突然有人开口道:“有你这句话就好……”

说话的这人五六十岁年纪,是个内外兼修的道门丹玄修士,因为年少学道之前曾考过功名,是货真价实的秀才,姓秦,江湖人称秦相公。

秦相公有个侄子在府衙当差,因此他非但是头一个买到“权理越州镇恶司”公文的,对越州官场上的事情,也比别人知道得多一些。

既然知道得多,图谋当然也更大。

第八十一章 这个旧神太凄惨

秦相公家的宅子就在运河畔,从公孙庞那里回来,他径直走进院子最深处的一间偏房,掀开床板,沿着梯子爬了下去。

幽暗的地牢角落,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老人。

假如时间退回到三十年前,越州城里大概有一小半人,见过这个脸色苍白、疯言疯语的老人——西城门下乞讨的老疯子。

疯子见有光照进来,挣扎着站起身,又被扣在手腕脖颈上的铁链生生扯住,发狂般大声吼道:“你是谁?我又是谁?”

秦相公摇摇头道:“你忘了吗?你是书圣王羲之的师尊。”

“你怎么知道?!那我到底是谁?”老人更加疯狂,伸手就要来抓。

秦相公丝毫不惧,就在对面坐了下来。这疯子很多年前在西门乞讨时也是这样,逢人便说,他是书圣的师尊,又问每一个过路的,可知道他是谁。

人们只当他是疯了,因此,从秦相公把这疯子骗来这里关着起,越州人想必只以为他是死了。那是三十年前的事情。

三十年,秦相公从一个弱冠书生,变成现在这付苍老的样子,可眼前这疯子却一点都没有变。

原因不言自明,正如秦相公最初决定把他骗回来时猜测的一样,这疯子是传说中的旧神。

秦相公也想求长生,可这些年他想尽了一切办法,也没法从这疯子口中问出如何成神的手段。

疯子连自己是谁都忘了,怎么还能记得这些。

而自从诸子百家将旧神打落神坛,焚毁世间所有和旧神名讳有关的书籍,定下“不语怪力乱神”的规矩之后,世人对这些旧神都有些谁,便根本无从得知。

秦相公三十载埋头故纸堆中,也只查到,诛神之战过后,旧神女娲氏为重夺天下,暗中助秦统一六国,焚书坑儒不成,便落败遁走东海。

至于别的,他实在查阅不到。

曾有一回,他壮着胆子将一支蘸了些许墨汁的毛笔交到这疯子手里,那一回差点要了他的命,也从那时起,他相信疯子没有全疯,他应当就是书圣的师尊。

再联想到《兰亭序》上感慨长生不得的内容,秦相公便确定,书圣知道他师尊是旧神。

书圣仙逝已有一千七百多年,这疯子竟然活到了当下,只是他大概实在获得太久,又没有香火供奉,终于还是神志不清了,连自己到底是谁都忘了。

这么些年过去,秦相公已经放弃了,不再指望从他嘴里问出长生之法,但毕竟养了这疯子这么久,不能白养一场。

“记住了,我是公孙庞。这两天我去带你见一个人,世上只有他知道你是谁。”秦相公笑吟吟地说道。

“谁?谁知道我是谁?”疯子终于安静下来。

“一个姓步的书生,世上只有他知道,你一定要问出来,他要是不说,就是有意瞒着你。”秦相公满脸悲悯地摇头:“那你就只能杀掉他了。”

“他若是知道还不肯说,我非杀了他不可。”疯子点头道。

秦相公站起身,叹了一口气:“可惜你一会儿就要忘了,到时候又得再跟你说一遍。”

他爬上楼梯,想起自家侄子亲耳听汪大人说起,姓步的书生是督察院余唤忠家的赘婿,脸上便浮起一丝笑意。

“过了今夜,越州就只剩我这一个鬼捕衙门了吧。”回头看了一眼锁在地牢里的疯子,秦相公摇摇头感慨道:“也算没白养你一场。”

上方床板盖笼,地牢里又暗了下来。

疯子自言自语着:“我是书圣的师尊……有人知道我是谁吗?我是书圣的师尊……他们说这世上的字都是我造的……我是谁呢?”

……

……

六月初九,这轮邪月九阴的最后一晚。

自从那张涨价的告示贴出去之后,上门交银子的便络绎不绝。

邓小闲和张瞎子他们都已经乐疯了。

步安也高兴,从贴出第一张告示,定下“恐慌性营销”的计划起,他就一直等着这一天。但效果如此立竿见影,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料。

七百零四户,交了一两银子捉鬼,过了今晚就干掉了两百七十户,等于是已经入账了二百七十两银子。

以买平安的目的交过来的银子,都有二百五十七两了——其中只有十一两是一两银子促销时收上来的,二百四十六两全是涨价后的。

从买下这栋宅子起不过半个月,鬼捕七司就从穷得连望江楼都不敢去,到攒下近千两白银。至此再没有人会对步安这个管事儿的发出一点质疑。

下午刚过未时,步安便让洛轻亭去街对面把晴山喊过来,等到七司所有人凑齐,开始分银子。

“七百零四两中间,加上今晚的三十户,有两百七十两算作收入,另外四百三十四两还不能分。未曾闹鬼,只为买平安而交来的这二百五十七两,暂时也不能分。”他抬头看了一眼众人。

没人有意见,那四百多户的闹的鬼还没收拾呢,现在就把银子分了说不过去,另外这些也是一个道理。

“二百七十两是收入,扣除下个月的五十两鬼引,剩下二百二十两一分为二,一百一十两照凑份子的比例来分;另外一百一十两按劳分配,这部分和尚拿最多,我没出力,分文不取。大家都没意见吧?”

这下当然更没意见。

接着便是分银子,步安凭着刚好超过一半的七司股份,分得五十五两银子。

邓小闲股份收入二十两,捉鬼出力三成算是三十三两,总收入五十三两,刚好比步安少一些。

惠圆股份收入一两,捉鬼出力四成算成四十四两,总收入四十五两排第三。

接下去是晴山、张瞎子、洛轻亭和游平。

除了晴山不差钱以外,众人都欢天喜地。

惠圆接过银子就往外跑,邓小闲大声喊:“和尚是不是偷养了姑娘,这么着急干什么?”

惠圆头也不回地答:“我去买书!”

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说和尚一本百家姓读得津津有味,原来也早看厌了。

这时,只分得九两银子的游平抹着眼泪说:“步爷出的银子最多,一宿一宿跟着我们去捉鬼从来没落下,自己却只拿这么些……比外面那些管事儿的,不知好到哪里去了。”

步安心说,明的好处我是拿少了,蹭鬼的好处你们不知道而已,笑着摆摆手说:“别哭哭啼啼了!剩下这几百两银子,迟早也是大伙儿的!现在赶紧收拾收拾,再干完这一宿,好好歇上几天!”

“步爷……”晴山跟着大家一起这么称呼,说出口后却觉得有些别扭,莞尔一笑道:“反正过了今夜就歇着了,晴山也跟大伙儿一起去吧。”

正说着,一直负责称点碎银的素素突然来了一句:“你宅子又不修了,那袋铜钱什么时候还给公子?”

素素问得认真,晴山听得窘迫,其余人却不管知不知情,全都哈哈大笑。

第八十二章 鬼捕六司齐出动

血红色的邪月挂在西山,繁星缀满头顶的夜空,古老的越州街道,邓小闲的笑骂声从远处传来,隐约可闻。

眼下已是六月初十,再过一个时辰,天一亮便是邪月九阳的清平日子。

即将过去的这一轮邪月九阴,越州鬼捕七司出尽了风头,不但挣得盆满钵满,也把越州鬼捕行业搅得天翻地覆。

原本在这片江湖里讨生活的老家伙们都不是善良之辈,他们迟早会给七司一个“惊喜”,只是来自步经平的报复,把时间点大大提前了。

“胖爷,秦相公的人看来是不会来了。”张道姑躲在巷口的阴影里,压着嗓子朝公孙庞说。

“孬种,”公孙庞冷冷一笑:“过了今晚,越州鬼捕这晚饭,他姓秦的就别来争了。”

屋檐上有人影倒垂了下来,做了个“收声”的手势,于是街道两侧一个个人影全都缩回阴影中去,整条街都变得鸦雀无声。

……

……

白天刚分了银子,鬼捕七司众人的心情都很不错。

邓小闲正拿张瞎子开玩笑,说瞎子总是趁李寡妇做饭时跑去灶间帮忙,他都看见好几回了。

瞎子说,这寡妇也挺可怜,男人死得早,一个人要带大两个女儿可不容易。

洛轻亭说,那瞎子你就帮人帮到底,帮着她把孩子养大算了。说着自己捂嘴笑了起来。

张瞎子一把年纪,被他们这么调笑着,难免有些窘迫,摇着头不说话。

步安便说:“你反正也孤家寡人,要真看上了人家,就去说说看,说不定人家也愿意。”

瞎子挠挠头说:“那咋行,差着年纪嘞……”

游平笑着说:“这算什么,东城仓央街上有个杨员外,半截都快入土,不还纳了个如花似玉的美妾嘛。”

“我一个混江湖的半废人,怎么跟人家员外郎比。”张瞎子叹了口气。

晴山低着头轻声道:“邪月临世,往后世道更要乱,若是没个当家的,她们孤儿寡母实在不容易。张大叔若是抹不开面子,便让步爷代你去问问。”

步安哈哈一笑便应承了下来,瞎子嘴上说着“可别叫人笑话了”,却也没有拒绝。

惠圆和尚

邓小闲突然凑到晴山身边问:“晴山姑娘,你缺不缺个当家的?”

晴山已经习惯了这花道士的嘴贱,笑着摇摇头说:“步爷不就是咱们当家的嘛。”

洛轻亭笑着说:“步爷当的是大伙儿的家,可不是晴山姑娘的家。”

步安半是解围,半是占便宜地摆摆手道:“盛情难却,晴山姑娘的家,我也一并当了吧。”

正嬉笑间,张瞎子突然猛地伸手喊“停”,紧接着朝街道两侧拱手道:“来的是哪条道上的好汉?”

他话音未落,四下里突然有百余枚弹丸从街道青石板缝隙中浮起,眼前景致变幻,相距不过几尺的人影赫然消失,代之以纯粹的黑暗。

“百步幽冥阵!是一叶渡江!”洛轻亭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步安下意识从背后取下长弓,却听见一串急如骤雨的琴声响起,眼前景致再变。

晴山竖抱古琴,却像弹奏琵琶般双手飞舞,一曲《春江花月夜》毫无预兆的弹响,灵力随琴音荡漾,四周游灵共鸣,紧接着朦胧光影如水波般晃动,晕染着迷人幽光的缤纷花雨从天而降,飘落的轨迹勾勒出几道透明人影,正是鬼捕七司众人。

与此同时,邓小闲的咒玄已经出口:“金光速现!覆护真人!急急如律令!”

只见一道炫目的金光从他身体四周波散开,浮在半空的幽冥弹丸接触到金光的瞬间,层层叠叠地炸开,发出不绝于耳的脆响。眼前的黑暗与幻影悉数消失。

从幽冥阵浮现,再到晴山、邓小闲相继出手不过一刹那间,街道便从墨汁般的黑暗重新恢复空明。

紧接着便是箭矢离弦声接踵而来。“墨家神机弩!”张瞎子骇然出声。

邓小闲只觉得眼前一黑,一阵强风刮过,惠圆和尚已站在他身前,手捂着染血的腰腹。一枚弩箭没入他脚下的街面青石,仍自晃动不止。

假如不是和尚冲来撞偏了弩箭,邓小闲可能已经被射穿胸腹,即使惠圆修行金刚体魄,也被这支神机弩箭射伤了。

只微微一愣,邓小闲便奋力拨开和尚,朝着弩箭射来的方向大声怒喝:“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金甲兵士凭空列阵,气势远比早前对付吊死女鬼时要强,铠甲摩擦、刀剑破空的声响令人毛骨悚然,十余个七尺余高的兵士,只迈了三步便跃上屋檐,将一台黑黢黢的墨家神机弩连同操纵它的女人一同斩得四分五裂。

与此同时,张瞎子、洛轻亭和游平已经将步安护在中央,而一旁晴山的曲声再次响起,这一回奏的是《十面埋伏》,四周空气中顿时杀意凛然,像有看不见的刺客埋伏在琴声的缝隙里。

三道迅疾无比的黑影从街道旁的阴影里冲了出来,白晃晃的剑尖悉数朝着邓小闲去,但是还没来得及靠近,便都接连发出一声“闷哼”,翻身后退,显然是伤在了晴山的琴声之下。

眼看接连发起的强攻在晴山、邓小闲和惠圆和尚面前没能讨到任何便宜,反而死伤数人,公孙庞却一点都不焦急。

能趁今夜这个机会,干掉几个同行,当然再好没有。

只要把晴山、花道士和和尚跟那姓步的书生分开,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公孙庞满意地笑着,摇响了一直握在手中的铜铃。

越州鬼捕六司同时出动,当然不止这一点动静,刚刚只是开胃小菜。

另外两部神机弩从屋檐上探出头来。

阵玄羽士叶都讲双手擎握阵旗站了出来,八极困龙阵如同密密麻麻的铰链一般,锁住了整条街面。

公孙庞抛下铜铃,擎出缚灵索,与三位内丹修士一同,从八极阵的三个生门冲了进去。

鬼捕七司毕竟一夜对付了三十户人家的鬼,而另外六司好整以暇,设陷埋伏,所以当他们全力出手的时候,战斗的天平便不可避免地朝不利于步安的方向倾斜。

第八十三章 世上只有你知道

道门六玄中,除去邓小闲这种天生“道之动”的异类,同样的修行境界,以内丹玄修战力最强,能与灵器心灵相通的器玄道修次之,咒玄、符玄再次之,风水玄修和外丹玄修都没什么打斗的能耐,属于需要保护的对象。

而阵玄是最特殊的一个,假如仓促迎敌,阵玄道修便像眼下的洛轻亭一样,除了告诉大家,要破此阵,必须破掉阵眼以外,别的都有心无力。

但是只要有时间设阵埋伏,阵玄道修便是凌驾于其余五种玄修之上的存在,就譬如此时的“一叶渡江”叶都讲。

整整三个多时辰,他在这个七司回程的必经之道上,布下两个阵,一小一大,一弱一强,“百步幽冥”用来示敌以弱,“八极困龙”才是今夜的主角。

步安能明显感觉到,四周空气中有错综复杂的看不见的锁链,站在阵眼位置上的老头舞动双手阵旗,锁链的方向和强度便随之变化。

晴山的曲声已经从《十面埋伏》换成了战歌《破阵曲》,她身前不时有骑着战马的虚影奋力冲开枷锁,但是舞旗老头似乎深谙进退之道,虚影冲得凶时,锁链便松一些,等到虚影渐渐乏力暗淡下去,再把锁链收紧,应付得轻而易举。

邓小闲的咒玄动静要比晴山更大,金甲武士几度冲开锁链,眼看着他与阵眼越来越近,可咒玄威力偏偏减弱下来,显然是捉了一夜的鬼,灵力不济了。

惠圆朝着天空冲了几次后,便放弃了努力,一心跟在邓小闲身后,帮他对付两位冲进阵来的丹玄修士。这和尚身手实在了得,即使困龙阵处处掣肘,那两位持剑的丹玄修士又有控阵的叶都讲相助,他竟然还是和这两人打得旗鼓相当。

三道模糊的黑影,就在极狭窄的空间里腾挪冲撞,不时发出金石橡胶的声响,看样子一时半会儿分不出胜负来。

这时,另一位丹玄修士已经靠近晴山,晴山的曲声便从对付困龙阵,换成了对付这位持剑的修士。

眼看形势危险,洛轻亭、张瞎子和游平帮不上忙,步安也心急如焚。

但是看到公孙庞笑吟吟地朝自己这边逼过来,步安似乎想明白了什么。

“这时候念诗会又用吗?”他扭头问张瞎子、洛轻亭。

两人同时大喊:“使不得!”张瞎子急得脸色大变,上气不接下气地解释道:“此时……此时招来灵气……这困龙阵……便更难应付了!”

步安闻言举起长弓,朝着阵眼上跳大神似的老头射了几箭全都石沉大海。

这时只听得“嗖嗖”两声,两支神机弩破空而来,一支擦着邓小闲的身侧飞过,另一支将晴山的古琴一角射得炸裂四散。

步安知道再拖不得了,把长弓扔在脚下,大喝一声:“住手!”

今夜这次埋伏,公孙庞这边的神机弩一共射了三箭,没有一次是冲着步安来的,其他人几次出手,也都朝着邓小闲和晴山去,这其中的缘由不难猜到。

这小老头敢杀邓小闲,甚至敢杀晴山,却唯独不敢杀他,自然是忌惮他的身份。

天姥学子,嘉兴知府养子,督察院余唤忠家的赘婿,这几层身份对公孙庞来说,恐怕一层比一层骇人,他今天设陷却不下杀手,现在又举着根鞭子嬉皮笑脸地朝自己走过来,必然是要来绑人的!

眼看公孙庞神情微微一怔,步安已经心下了然,接近着又大喝一声:“让他们都住手!我跟你走!”

话音刚落,围攻众人的动作便全都慢了一拍。

今晚的事情,公孙庞说了由他来扛,但是扛到什么地步,却没有说清楚。万一他到头来也不敢把这书生怎么样,自己这些人不明不白地打生打死,可都得等着秋后算账。

他们只是担心,公孙庞却是实打实的怕,他是想着挣上一笔银子,顺便通过那位章大人,跟嘉兴知府牵上线,往后也算是在官场上有了后台,可面前这位余家赘婿,他却也不敢得罪死了。

但是转念一想,这书生的兄长若是只把他打一顿出口气又还了回来,往后自己叫不动另外几司了,岂不是任他拿捏,这么一想,又觉得花道士、陌生和尚都非杀不可,最好是连晴山也一并杀了。

“杀了!”他终于还是决定赌一把。

“你敢!”步安朝他迈了一步,又被困龙阵拦回来半步。

这下,鬼捕七司众人终于对自家这位管事儿的刮目相看:原来步爷除了会挣钱,还这么够义气的!

“步爷!”游平抹了把泪,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晴山也回头匆匆一瞥,眼底尽是惊讶。

公孙庞心说,你有这些帮手,要来杀我岂不是更容易了,咬着牙挥手道:“杀了!”

话音刚落,街面上突然刮过一阵狂风,连晴山和邓小闲都奈何不得的困龙阵,被这风吹过一角,竟然散落阵旗一地,纵横交错的捆龙索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叶都讲脸上脸上的冷笑凝固了,因为晴山和邓小闲都只在他几步之外,没有了困龙阵,他就像摊在这两人面前的一堆肉。

公孙庞脸上的冷笑也凝固了,因为“那书生”不见了!被风刮跑了!

“步爷不见了!”随着游平扯着嗓子发出这一声大喊,所有人都动了起来。

“追!”

“追!”

“快追!”

刚刚还剑拔弩张的众人,竟然同时朝着狂风的方向追了过去!

……

……

步安被风刮得头晕目眩,突然落地时,踉跄着跑了几步才摔倒,还差点一头撞在巷口的台阶上。

他发现自己没有被吹远,抬眼还能看见不远处街道上散落一地的阵旗,只是人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到底特么发生了什么?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眼前突然凑过来一张脸,一张又老又脏,被披散着的乱发遮盖住的脸。

步安猛地朝后退去,后脑勺撞在墙上,很疼。

“世上就你认得我!你快说,我是谁?”老人问得莫名其妙。

步安迷迷糊糊地问:“是你救了我吗?你是谁?”直到这时才发现老人手上颤巍巍地捏着一支毛笔。

“对啊!我是谁?不说就杀了你!”老人手中毛笔拖在地上,步安便觉得一股骇人的压力扑面而来,而毛笔笔尖接触的地面石板旁,隐约还有几笔龙飞凤舞的墨迹,看上去像是个“风”字。

步安眉头微皱,心说这是开的哪门子玩笑,深更半夜地跑这儿玩“猜不出我是谁就去死”的游戏吗?

“公孙庞说的,世上就你知道我是谁……你要是不说,我就杀了你!”老人想了想又补充道:“我是书圣的师尊……他们说这世上的字都是我造的。”

“你!”步安眉头紧皱,半是猜测半是试问地说道:“你……仓颉?”

”仓颉……“疯老头原本还蹲在步安面前,这下突然腾的一声站起,动作之快,似乎刚刚苍老的模样都是装出来的,更加骇人的是,他暴露在外面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着青春,浑浊的眼球渐渐变得清亮起来。

步安扶着墙面,身体往后半靠着,眼睛瞪得像见了鬼。

疯老头同样瞠目结舌地看着步安,直到变成了一个三十出头的壮年,才闭上眼睛,享受至极地长长呼气,悠悠道:“你是谁的后人?”

步安的大脑从僵直状态中渐渐恢复过来,茫然摇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第八十四章 迟早给你立个碑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步安就听宋青说过,旧神曾祸害人间,直到被诸子驱逐,一半退至东海,一半沦落世间,而那些旧神的名讳早已无人知晓。

他本以为,所谓旧神大概便是城隍、土地、河神之流,但是今夜这老人听到“仓颉”二字便返老还童,显然便是传说中的旧神了!

既然有仓颉,那是不是上古传说中那些旧神都有呢?

可仓颉怎么会祸害人间呢?

这实在令人费解。

还有,他怎么知道自己能道出他的真名呢?谁告诉他的?是有谁在试探自己吗?

步安心头一凛,惊疑地朝巷子深处看去,只见一个模糊身影一闪而过,似乎是不想露面,仓皇躲开了。

他略一犹豫,终于还是没有去追。鬼知道那是什么人,追上了也多半打不过。

此时仓颉仍旧双目微闭,神情说不出的痛苦,丝毫没有恢复青春后的酣畅痛快,反而像突然记起了太多不堪回首的沉重往事。

一个多愁善感的仓颉?步安越发觉得荒唐了。

“我竟落到如此地步……”仓颉长长吐气,眼角居然沁出泪来。

步安坐在地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传说中的人物突然就站在面前,这份震撼不比当时穿越逊色多少。只是这位仓颉旧神,非但没有长着四只眼睛,还穿得破破烂烂,好像得别人提醒,才想得起自己是谁,也太落魄了,太凄惨了。

些微恻隐之心刚刚浮起,步安又觉得不对,诸子百家既然要销毁一切有关旧神的纪录,永世不许再提及他们的名讳,自己道破“仓颉”二字,被人看见了,岂不是要倒霉?

更何况,自己莫名其妙也能吸收神力,算起来也是众神中的一员,这层秘密可绝对不能让人知道。

刚刚在巷尾一晃而过的人是谁?他有点后悔刚才没有去追,至少看一眼也好。

正忧虑着,只见仓颉突然弯腰,一张五官轮廓略显粗犷,不像时人长相的脸庞凑了上来。“你是谁的后人?”仓颉语气低沉,问得凝重而急切。

第二次听到这个问题,步安才终于听懂其中的意思。既然世人不记得旧神名讳了,想必只有旧神的后人才记得。

“我不是谁的后人,我情况有点特殊……”他没法细说,只能含糊其辞,心思急转,想要编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可仓颉却没有再追问,只是一把将手中的笔管递到步安面前,不由分说地喝道:“写个字给我看!”

步安张了张嘴想要问点什么,见仓颉神情焦急,便也不再废话,接过笔来,随手在地上写下“步安”两字。仓颉看样子是要考教他,而步安对自己的名字最熟悉,也就最容易写好。

他落笔时,仓颉像解释,又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我在神州已无信徒,东海上又有那女人霸占,早些择人传承也不至于落到今日地步……你这字写得……”

看着他失望叹息摇头,步安心说,我这已经写得很用心了好吧,你要求也太高。但他从仓颉话中听出一层惊人的意思,便憋着一言不发,尽力表现出很诚恳的样子。

“我徒逸少当年用一方《兰亭序》言明心迹,都没能说服我……”仓颉正说着,眼神突然黯淡,皮肤渐渐失去光泽,神情变得慌张至极:“你刚才说我是谁?!”

原来他只能记得一会会儿时间了么?怪不得这么急切。趁他没有发疯,步安赶紧又道:“仓颉……你是仓颉。”

神奇地返老还童又重演了一遍,仓颉后怕至极地大口大口地喘息,又突然自嘲般笑道:“神州再无人知道仓颉,传承又有何用。你既然能道破我的名讳,便是天意使然……”说着一伸手,指间上沁出一滴清亮的鲜血。

步安的眼睛顿时被那滴透着幽光的鲜血吸引,那滴血中蕴含着令人无法抵御的魅力,像始自远古的梦境或数千年凝结的悲喜。

他很想摆摆手说:“你能不能慢一点,先把事情说清楚,不要这么没头没脑的。”

可又怕一耽搁,这位仓颉大神便不愿把这明显是好处的所谓“传承”交给自己,所以拼命忍住心中疑惑,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沁血的手上,光鲜的皮肤变得松弛无光,长出皱纹和色斑,从坚定有力变得颤颤巍巍,最后摁在了他的额头上。

一股微弱的暖意从额头钻入,刹那间像从寒冷的冬夜突然步入春日明媚的阳光,或是从漆黑一片的水下浮上漫无边际的海面……

与此同时,丹田处原本的那团鬼气中间,出现了一枚极其微小、色泽金黄的核。

这是仓颉的神格吗?步安脑海中刚刚浮起这个念头,突然脸色大变!

一股磅礴至极的冰凉气息迎面扑来,从他身前的躯干和四肢上每一个筋脉穴位上钻进体内!

是鬼气!浓郁至极的鬼气!然而这种感觉只维持了一瞬,便消失不见!

步安猛地睁开眼,发狂般站起身,绕着瘫坐在地的仓颉奋力奔跑。

果然如他所料,四周空气中仍旧弥漫着鬼气,只是比刚刚那股磅礴的冰冷之气微弱了许多。

鬼气,魂力,神力……这是仓颉交出传承神格,身死灯灭时散开的神魂!

直到完全感受不到任何鬼气,步安才喘着气站定,看着须发苍白、皮肤如同树皮般皱褶灰暗、双眼无神低垂的仓颉。

他瘫软在地,显然已经死了。

能够得到大神仓颉的传承,步安不免狂喜。转瞬间蹭到的神魂,数倍于他这一个多月来蹭到的鬼气,喜上加喜。

可他也知道,仓颉消散的神魂,他大概只蹭到了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否则丹田鬼气的体积绝对不止现在这点规模。

“大神啊大神,你都已经决定找我传承了,就不能跟我商量好了再来吗?”

他苦笑着摇头,脚底蹭掉写在青石板上的名字,再弯腰把仓颉轻若无物的肉身背到肩上,心里想着,好歹也算师徒一场,得找个地方把这位大神好好安葬了。

走出巷口时,天色已经微明,晨曦映在远处高耸的书圣雕像上。

“往后有钱有势了,也给你立个碑!”

步安手上加了把力,往七司衙门跑去,突然想起今晚那场恶战,还不知道结果究竟如何。

第八十五章 黄雀在后秦相公

凌晨的街上没什么人,否则被人看到背着一具尸体,怕是要惹出麻烦。

步安回到鬼捕七司衙门,见邓小闲他们还没回来,踌躇片刻,决定还是先把仓颉埋了再说。

他叫上素素一起,拿了修整院子时买来的铁锹,在主屋后面不起眼的院墙一角挖坑。

素素怕鬼,倒不怕死人,漫不经心地问这死掉的老头是谁。

步安说,你还是少知道这些事情为妙。

他突然蹭了那么多神魂,力气大得惊人,没多久便把仓颉埋了,重新填上了土,拔了些杂草过来草草掩盖。

“事急从权,先让你委屈一阵子,往后再给你换个风水宝地。”步安对着埋了仓颉的墙角默念,又扭头吩咐素素,关于这里埋了个人的事情,跟谁也不要提起。

素素咬着牙点头,神情认真之极,心里想着,这老头准是个坏人,因此公子才要杀他又偷偷埋起来。

收拾过后,步安正准备出门去找邓小闲他们,衙门大门突然被人敲得砰砰作响。

“苏苏!苏苏快开门!你家公子被人掳走了!你快去喊他师姐来帮忙!”是邓小闲的声音,听上去很焦急,倒不像平常那么卑赖了。

等到大门一开,看见步安完好无损地站在面前,鬼捕七司众人表情各异,全都精彩得很。

虚惊之后一通狂喜,间或又夹杂这邓小闲的几句抱怨。

步安招呼众人进来,让游平去请大夫给惠圆治伤,顺口解释自己是怎么化险为夷的。

“……那女侠一身黑衣黑袍,黑纱蒙面,来如风去如电,只说了一句‘公子为民除害,江湖人抱打不平’,便一阵风似的跑没了,我追都追不上!”

他说得吐沫横飞,满脸的遗憾和失落。

张瞎子皱眉道:“倒不曾听说过江湖上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洛轻亭便道:“准是隐世高人,说不定还是个貌美如花的女子,步爷没将她留下,真是可惜了。”

这女人评书故事听多了,步安暗暗翻了个白眼,问道:“对手都怎么样了?除了公孙庞还有些什么人?”

接着众人便你一句我一句的讲起之前怎么去追的他,又怎么把公孙庞那些人给跑丢了。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几天正好闲着,这下有事情做了。”步安笑得阴险,众人也都点头称是,就连晴山也觉得,此事决不能善罢甘休。

惠圆伤得并不重,一伙儿人休息了一天,六月十一一早,便找上公孙庞家去,可到了地方,竟然发现三司衙门连带这公孙庞的宅院全都人去楼空了。

问起左邻右舍才知道,公孙庞昨日把宅子典了,连夜带着家眷离开,说是一准惹上了仇家。

一行人杀气汹汹地跑上门来,自然不能就这么算了,便由邓小闲领着再往另一个鬼捕衙门去,没走多远,便遇上了一队官差。

当中有个大腹便便的胖子见到步安便拱着手上来打招呼,满脸堆笑道:“步公子,我找得你好辛苦。”

步安隐约认得这人,正是兰亭夏集那天,陪在步经平一边袖手旁观的越州官员,只是十几天不见,换了一身官服穿。

……

……

公孙庞伏击七司失败,对邓小闲突然实力大涨心有余悸,自忖不是这花道士、晴山先生加上陌生和尚的对手,再加上他曾夸下海口,说出了事情自己来扛,眼下“那书生”被风刮跑了,不论是高人来救他,还是遭了别人暗算,总之这笔账都要算在他公孙庞头上。

这样一琢磨,越州城他是待不下去了,于是他一回来便收拾细软,典了宅院连夜逃之夭夭。

公孙庞当然不知道,自己是中了秦相公的计。

但是黄雀在后的秦相公,同样如坐针毡。他原本打的如意算盘,让公孙庞他们去伏击步执道,等他们打到难解难分时,才让疯老头出手掳走这书生,再逼杀了他,假如疯子手软,那么等他手中毛笔墨汁一干,秦相公便可以自己出手。

只要那书生一死,鬼捕七司必然土崩瓦解,而余家赘婿在越州被杀的消息势必要惊动督察院,公孙庞等人设陷伏击他,自然是活不成了。到时整个越州的鬼捕生意便任凭秦相公一家独吞。

他千算万算,偏偏没有算到,自己竟一语成谶:那书生真知道老疯子是谁!

亲眼看见老疯子返老还童,秦相公差点吓破了胆,像条丧家犬似的逃回了家,又怕那疯子找上门来,转去自己妹夫家躲了一天,睡了一晚才想起来,这件事情的把柄明明是握在自己手上的。

那余家赘婿若是旧神余孽,自己还怕他什么?于是,一大清早,他便去府衙告状了。

……

……

街旁茶楼雅室,汪鹤已经把自己的来意说了一遍。

步安脸上轻松,心里却翻江倒海。

面前这官自称是越州北城巡检,是个八品武官,还是越州知府刘大人的妻弟。

今天早上,有个姓秦的修行人去府衙告状,说事关鬼捕七司步执道,无巧不巧,正赶上汪鹤在场。

照理这种事情不该由汪鹤管,但是听到步执道三个字,他便上了心,等到问清事由,不由分说地命人把那姓秦的一顿毒打,治了个诬告之罪给下了大牢。

“……越州鬼捕都被你抢得做不成生意,竟然连这种诬告罪名都想出来了。”汪鹤笑嘻嘻摇头,接着正色道:“不过步公子,七司最近闹得这么凶,我姐夫倒也为难得很。”

原来,正如章顺对步经平解释的那样,假如有人跑去城外村镇捉鬼振农,倒还说得过去,可在城里这么搞,却犯了官场上的忌讳。

越州知府刘大人对鬼捕七司看不顺眼,只是投鼠忌器,怕收拾了余家赘婿,会得罪了余唤忠,于是便指使自家小舅子,来跟步安打打招呼,让他不要“闹得这么凶”。

汪鹤领了命,正愁怎么跟这位江湖上颇有凶名的“步爷”牵上线,秦相公就很体贴地送上门。

有人这个“人情”,汪大人就好开口得多了。

第八十六章 狠辣无情是步爷

在汪鹤看来,步安是步经平的堂弟,嘉兴知府步鸿轩的侄儿兼养子,旧神余孽必是无稽之谈,连查都不用查。

但这“旧神余孽”几字,在步安听来却没有这么轻松。得了仓颉的传承本该是件天大的好事,可眼下实力还没涨上多少,危机却先来了。

不用说,下了大牢的秦相公准是那晚躲在巷尾,匆匆一瞥的人影。不除掉这人,步安就睡不踏实,可要除掉这后患,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譬如说,汪鹤提到这桩诬告之时,步安就得作出“竟有如此荒唐之人?”的惊讶和不屑,而不是“竟被他撞见了?”的惊愕与慌张。

又譬如说,当汪鹤问起该如何处置那人时,就得表现得全无所谓,不能露出一丝一毫杀人灭口的念头。

再譬如说,汪鹤用商量的语气提醒鬼捕七司不要风头太盛时,步安就得打打马虎眼,不能对他言听计从,更不能表现出被人抓住了命门的怂样。

结果几杯茶喝下来,步安拼尽毕生演技,暗自叫苦不迭;而汪鹤却觉得这位才名与凶名并济的“七司步爷”果真是个油盐不进的难缠人物。

好在汪鹤早已做好了持久应战的准备,今日没谈成就隔日再谈,隔三差五谈上一谈,让姐夫大人知道他没在偷懒就行。

道别了汪鹤,步安也没心思再去别家鬼捕衙门兴师问罪了,直接回了七司,蒙头思考对策。

他对大梁朝的官场一无所知,不知道该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一个已经下了大牢的人犯。

关键这人犯下狱的理由是告他“旧神余孽”,步安还不好找人来商量如何灭口,考虑再三,他觉得眼下最好的应对便是什么都不做,免得乱了阵脚,被人看出心虚来。

想通了这些,步安便把自己关在屋里,研究刚得到不久的仓颉传承。

有一桩直截了当的好处。在这之前,步安只能感觉到丹田凉意,现在只要闭目内视,就能看见淡蓝色透明的丸状鬼气,以及体内已经贯通的筋脉。

而那颗金色小核就位于的鬼气中央,像一枚金色的种子。

既然是仓颉的传承,想必和文字有关,步安立刻想到了六艺中的书艺。

他研磨提笔,仍旧把鬼气凝聚指间,在宣纸上端端正正写下一个风字。

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明显的灵气波动,甚至连最轻微的风都没有。

把宣纸揉成一团扔在脚下,步安挠了挠头,提笔蘸墨再试。这一回,他不再运行鬼气,而是凭着一念拖动那枚金色小核,紧接着便发现总有一小团鬼气粘附着它,甚至也被晕染上了一抹金色。

他将金核连同染了金色的鬼气逼到指间,迅速写下一个风字……最后一笔尚未写完,宣纸上竟然凭空浮起一个透明气团!

那气团随着步安的心念漂浮在空中,忽左忽右,到它渐弱消失的时候,步安已经靠在椅背上,嘴巴咧得合都合不拢了。

当代仓颉……神笔马良……旋风侠……天南地北、不着边际的念头充斥着他的脑海。

足足有一炷香那么长时间的美妙幻想之后,步安凑到案前,怀着无比激动地心情,写下一个“钱”字……然后等待半晌,眉头微皱,又写了“银子”二字,眉头便皱得更紧了。

不够具体……他摇摇头,写下“十两银子”。心倒不黑,可惜仍旧没用。

最后,他用仅剩的那些鬼气,画了一只七扭八歪的银元宝,对着它看了好半晌,才终于认清了现实。

仓颉变得这么落魄有有原因的……他不是神笔马良!

……

……

隆兴二年六月中旬,来越州鬼捕七司花二两银子买平安的客人数量呈现爆发式的增长。

对涨价的恐慌还只是其一,越州城里如今只剩下这一个鬼捕衙门了,才是更为具体而切实的原因。

关于另外六司全都闭门不出,甚至大多人去楼空的缘由,街面上的流言很多。

有人说,越州鬼捕原先的六个衙门被七司一两银子捉鬼逼得铤而走险,在六月初十早上倾巢而出,结果设陷伏击不成,反被七司破阵之后赶尽杀绝,东城巡检汪大人为此还专门找过七司步爷的茬,只是苦于没有人证。

也有人说,七司并没有杀人,只是堂而皇之地一个个鬼捕衙门挑了过去,每到一处,只几个回合就把所有人都镇住了,六司悉数落败从此无脸留在越州,全都自谋生路去了。

更离奇的是说,三步成诗步执道在望江楼上约六司会谈,当场作诗若干,令公孙庞之流自惭形秽,纷纷投江而亡。

真实原因,自然是主谋公孙庞逃遁,连没有参与伏击的四司秦相公都被毒打下狱,另外几支鬼捕队伍全都瞧出了苗头,全都仓皇出逃了。

无论如何,鬼捕七司成立不过一个月,就一统越州鬼捕行的事实,也在坊间造成了另一种影响。

七司步爷刚刚得到的善人名声,被另一种截然不同的风评替代了。

步安最早感觉到这种变化,是去楼家书馆时,发现楼心昱和楼心旻哥俩见着自己就躲,楼云阚也不像之前那么爽朗。

狠辣无情……杀人不眨眼……从邓小闲嘴里听到这些传言时,步安虽然无语,但也暗暗觉得离经叛道的成果很喜人。

既然这些恶评都是他想要的,他也不便去跟楼云阚解释。

作为这一切的亲历者,知道事实真相的鬼捕七司众人仍旧其乐融融,气氛没有外界传言中那么阴森,更没有人摄于七司步爷的淫威。

而因为最危难时步安的那句“让他们住手,我跟你走”,他在七司众人心目中,形象突然变得高大了许多,可即使如此,当大伙儿发现自家管事儿的,近来居然真的端端正正练起字,声称要专心修习书艺时,还是免不了哄堂大笑。

洛轻亭说:“乐艺修不成便修射艺,射艺刚有小成又要修书艺……步爷,这样下去可不成啊。”

惠圆和尚说:“艺多不压身,书上这么写的”

“你们懂个屁!修习修习,便是要一样样全试过来!”邓小闲刚正经了一句,又嬉皮笑脸道:“我平时修习咒玄,你们不也以为我在变着法骂人吗?夏虫不可语冰!”

晴山走到步安的书案前看了半晌,摇摇头说:“我看步爷往后就算靠威望行走江湖,也比修习书艺有前途。”

步安一边练着字,一边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晚上的玲珑坊的宴席,你们是不想去了吧?”便让大伙儿全闭嘴了。

第八十七章 狂名凶名是下策

玲珑坊的花易寒姑娘设宴赔罪,请的当然只是步安,可眼看来了一大帮人,她也不能把人拒之门外。

而步安把鬼捕七司所有人都带上的动机,说来也很鸡贼,他是担心玲珑坊里有埋伏。

一番寒暄客套过后,鬼捕七司众人由花易寒领着进了玲珑坊开在子敬街上的小门。

过来之前,步安生怕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家伙出丑丢脸,还专门让晴山简单介绍过玲珑坊的格局。

可是从摆设考究格调雅致的前厅、豁然开朗的流水庭院一路走过,邓小闲、洛轻亭和游平还是免不了有种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的神态。

这种时候,张瞎子反而有了优势,因为看不见,所以表现得尤其气定神闲,几乎和清心寡欲的惠圆和尚一样淡定。

至于步安,哪怕前世再见多识广(主要是通过电脑和手机屏幕),眼下也有些端不住,不是因为玲珑坊奢华又有格调,而是因为花姑娘实在太勾人。

这女人今晚显然特意打扮过,穿一身清凉的碎花襦裙,瓜子脸白里透红,眼神柔似水,吐气香如兰,乌黑云髻梳得整齐服帖,只留一缕细幼发丝垂在鬓侧,衬得脖颈雪白如玉。

更关键的是,她走在步安身边领路,总是有意无意地往他身上挨,可每次只触碰到一丝,就立刻不着痕迹地分开。

步安毕竟是个年轻小伙儿,被她几次这么一来,心里便只剩下一个念头:“这是在勾引我吗?不是吧?是不是?是勾引我吗?”

素素紧跟在他身后,心说公子今天走路姿势如此紧张,难道真的发现埋伏了?小脸顿时憋得又紧张又认真,瞪着眼睛,注意着每一个可能出现的陷阱。

邓小闲他们粗枝大叶的,当然不会发现这种细节,晴山却留意到步公子的反常。

在晴山眼里,步安早已从初识时的登徒子,变成了有情有义有担当有才华还有些神秘莫测的步爷,这时竟看不明白,怎么他走在花姑娘身旁,就一下子心猿意马了呢?

“步爷……”她轻喊一声,仓促间指着不远处楼梯道:“晴山以前来弹琴时,就在这楼上的。”

步安毕竟不傻,知道她不至于没话找话,准是看出自己被花娘娘撩得骨头发轻,刻意出声提醒呢。

“是吗?就在那楼上吗?”他停下脚步,扭头朝晴山笑笑,笑得有些尴尬,还有些滑头。

晴山也会心一笑,心里却砰砰直跳。她也搞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出声提醒。就算步公子和花易寒逢场作戏,也没什么可紧张的吧?

除了步安、晴山和花易寒以外,倒没人留心这个小插曲。

“步公子在嘉兴时,也去过嘉兴玲珑坊吧?”花易寒被识破了心思,一点不尴尬,很自然地走在前头领路。

“去过吗?”步安自问却没有自答,脸上神情恢复了正常,从被人一撩就上钩的小男人回到了七司步爷的状态,心中暗道,近来总跟晴山相处,怎么对抵御美色的阈值就没有变高呢?

他随口应付着,穿过一道走廊,在玲珑坊最深的后院里,看见了一位老熟人。

“步公子真是游戏人间,把小老儿着实逗弄得凄惨啊……”孙掌柜等在一旁,满脸赔笑。

你可真会说话,步安摇摇头笑道:“当时登门求职不成,眼下竟成了客人了,世事当真离奇。”

又来回客套了几句,七司众人才被引入酒席。

原本为招待步安一人而设的酒宴虽然精致,但毕竟菜式太少,过了好一会儿才陆续有别的菜端上来。

几杯酒下肚,邓小闲和洛轻亭等人慢慢也不再拘束。

这时,花易寒起身为步安倒酒,又亲自端到他面前,说上次冒昧唐突,还请步公子莫要放在心上。

步安见玲珑坊里果然如晴山所料,没有埋伏,又见花姑娘说得诚恳,也不再跟她计较,笑着说了句“不打不相识”,便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孙掌柜陪着邓小闲他们瞎聊,花易寒便坐到步安身旁,轻声道:“易寒原以为步公子只有文章诗词了得,却不料旬月之间,公子便蹚平了越州鬼捕这溏浑水,实在令人钦佩。”

步安摇摇头自谦道:“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捉鬼生意,当不得花姑娘这番夸赞。”

素素听得撅了撅嘴,心说公子怎么这么虚伪,明明每晚高兴得睡也睡不着,当着这女人却不说实话。

一旁晴山不胜酒力,已双颊微红,这时装作自顾自喝着解酒茶,暗地里却仔细倾听花易寒与步安的对话。

“公子过谦了……”花易寒今夜显得尤其诚恳,“若是有用得到玲珑坊的地方,只管开口便是,莫要见外。”

步安微笑不语,心说我眼下倒是想杀一个人,只是不能求你帮忙啊。

花易寒又问:“不知公子志在何方?”

步安眉头微皱。这女人是知道他赘婿身份的,这层身份不解决掉,谈何志向呢。他抬眉道:“花姑娘是要替我指条明路吗?”

花易寒又谦虚了几句,又挪了挪身子,凑近道:“公子于兰亭夏集博得狂名,又于越州市井中博得凶名,假以时日或许真能令余唤忠知难而退,不过恕易寒直言……此乃下策。”

步安没想到这女人思路一下子变得这么清晰。

事实上,他确实误会了花易寒。能够年纪轻轻便做了越州玲珑坊坊主,花姑娘并非中看不中用的花瓶,之前出师不利,不是准备不足,也不是智商欠费,而是败在了“穿越”这个不可抗力上。

在任何人看来,步安身怀血海深仇,隐忍至今必是一心想要报仇,只要以步鸿轩的身家性命为诱饵,便能拿捏住他。可谁能想到,他对这些仇恨没有多少代入感,对报仇雪恨也没有多少兴趣呢。

“花姑娘既然这么说,是有中策与上策咯?”他饶有兴致地问道。

花易寒也不卖关子,轻声道:“公子若是在三年之内,叱咤大梁官场,做了一方大员,余唤忠便是吃了熊心豹胆,也不敢招你入赘。”

步安笑笑道:“官场进阶有序,再说我身在儒门,需戍边五年才能当官,三年连入门都难,一方大员谈何容易。”

“别人做不到,公子却未必,”花易寒一脸认真,“何况还有我玲珑坊相助。”

步安看了她一眼道:“这还只是中策吧?上策又是什么?”

第八十八章 难道我有帝王相

“邪月临世,乱世将至……”花易寒淡淡一笑,关于上策是什么,有些含糊其辞。

步安微微一愣,旋即就嗅到了她的话外之音。

博得狂名凶名,让余唤忠知难而退是下策;叱咤官场做了一方大员,令余唤忠不敢招他入赘,也只是中策……那么只要稍微联想一下,就能猜到花姑娘的上策是什么。

她不说穿,是因为聪明人听到这里自然懂了,若是笨人,懂不懂也无所谓。

步安听得惊愕。自己不过开了个鬼捕衙门,充其量抄了几首诗博了个狂生的名头而已,一无实力,二无背景,花姑娘就算有心效仿苏秦张仪,也不至于如此饥不择食吧?

难道我有帝王之相?步安摸了摸耳垂,又看了看自己手臂长短,很容易就否定了这个推测。

被她看出仓颉传承了?不会,要是这个原因,花姑娘的口气不会这么和善。

这女人思路太清奇、套路太诡异,说的话题也太骇人,步安不敢接她话茬,只装没有听懂。

至于前面提到的做官,他倒是有些兴趣。

眼下在越州城里捉鬼,才刚闹出点小动静,就有知府托人来传话,往后动作再大,恐怕要处处受制。假如这知府由自己来当,那一府之鬼岂不是全归了自己?

但他毕竟不是三岁孩童,从一介白丁混到四品知府,至少也得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十几二十年,届时邪月早跑了,还蹭个屁鬼!

至于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在修为和长生面前,似乎也算不了什么。

出于好奇,步安还是随口问道:“听花姑娘的意思,是有办法给我个官做做咯?”

他没想到,这个反应,却正合花姑娘的心意。

她刚刚一番话点到为止,说得半穿不穿,假如步安吓得连忙告辞,那便是没有胆量;又假如步安喜上眉梢,当场表露雄心,问计天下,那便是没有城府,更加要不得了。

“我上回登门,曾说诗词招来的灵气比不得修行圣地,这话没有骗你,却也没有说全。”花易寒故意放着步安的问题不答,转而说起别的来了,“天下修行人千千万万,能得圣地修行的又有多少?步公子公子十丈之内,便是万千修行人的圣地。”

步安笑了笑,心说蹭鬼折腾得再凶,也不过是知府老爷派人过来打打招呼,你说的这个是要掉脑袋的,两者风险差得太大,收益反而还是蹭鬼来得高,傻子才听你蛊惑,于是装傻好奇道:“原来念几首诗就能做官吗?”

花易寒见他避重就轻,知道眼下不是谈论这些的时机,莞尔一笑道:“做官有何难,单说绕过五年戍边的法子,就有好几个。公子是天姥学子,可直入殿试,若中三甲,自然官运亨通。”

在大梁朝,儒门与科举是两条完全不同的进阶道路,但是开了一个小门,曲阜、乐乎与天姥三大书院的学子,若是有意科举,能以“外卡”参加殿试,起点比起一般人来不知道高了多少。

但这条路步安走不了也不愿走,一来他除了会抄几首诗词,没什么别的才华,去考八股文章等于自取其辱;二来,以天姥学子身份去考科举,等于是脱儒入媚,是要被天下儒门唾弃的,两百年来肯走这条路的三大书院学子寥寥无几,最终结局都很凄惨。

花易寒也知道步安不会这么傻,笑了笑又道:“邪月临世,各地纷乱四起,公子若能出手平乱,为朝廷解忧,比科举入仕更得人心。”

步安总听人说乱世乱世,人在越州却一点乱世的苗头都没看见,不由得多问了几句。

花姑娘说,远的不提,近的就有拜月教死灰复燃,六月以来,临近府州都有童男童女被掳走的传闻,迟早也要波及到越州来。

步安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直到听见“旧神”的字眼。

花姑娘说到拜月教之所以如此兴盛,一是有人借拜月蛊惑民众,暗中用童男女祭祀生人,秘修上古神术;二是有旧神也混迹其中,窃取人间信力。

步安一时没有隐藏好,脸上神色变化太明显,被花易寒注意到了,也亏得他急中生智,一拍桌子道:“岂有此理!我最恨偷小孩儿的了!”

花易寒心说,我都说了半天了,你这激愤来得也太慢了吧?摇摇头道:“可惜上古神力与灵力难以分别,荡寇容易,却捉不到主谋,是故每次邪月临世,拜月教都是朝廷心头大患。”

步安窃喜,偷偷朝花姑娘瞄了几眼,看她不像是在试探自己。

这条信息实在太过重要,神力灵力既然分辨不了,他大可以堂而皇之地用鬼气冒充灵力,修习六艺!

他之前担心杀秦相公会招致怀疑,是因为除了这个人证以外,自己肚子里这团鬼气作为物证更加明显。杀人灭口反而此地无银三百两,可假如根本没有物证可言呢?那这人证就很值得去杀了。

步安看了看花姑娘,又看了看院子另一边正和邓小闲他们嬉笑怒骂的孙掌柜,终于还是不放心。

玲珑坊水太深,不能有把柄落在他们手里;花姑娘路子太怪,不到万不得,还是别招惹她。

有了这个决定,步安又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了。

……

……

刚送走七司众人,花易寒便和孙掌柜交流今夜的收获。

花易寒说:“果然如掌柜所料,这人很不简单,我想尽法子旁敲侧击,却也套不出他的话来。但我总觉得他所图不小。”

孙掌柜说:“这人心术手段都很了得,那些江湖人面上还看不出来,暗中对他又敬又怕……最费解还是晴山,也不知道被他用了什么手段。你说要不要派人刺探一番?”

花易寒立刻摆手道:“不行!上次的误会还没有完全消除呢。”想了想又道:“提到拜月教时,他像有些心动。我若没有猜错,不出几个月,他便要去找拜月教的麻烦了。”

“花姑娘对他这么有信心?拜月教可不比越州鬼捕啊。”孙掌柜惊道。

“且看着吧,若是真如我所料,此人便值得玲珑坊投下大注,届时我会亲自禀明堂主。”花易寒神情有些激动,仿佛挖到了一个金矿。

第八十九章 你凭什么相信我

玲珑坊赴宴已是六月十五,晴山的新曲还没完成,逢三必有的承诺头一回就爽约了。

但大伙儿都没什么怨言。

这阵子鬼捕七司先是中了埋伏,苦战一场,侥幸有“神秘女侠”相助才得以逃脱;后来兴师动众地去找公孙庞麻烦,又空手而归。虽然结局都很顺利,可晴山非但被耽搁了谱曲练琴的时间,连用惯了的那床古琴也被毁了。这都属于“不可抗力”。

再说被伏击那晚,照理是轮到晴山休息的,要不是她坚持“共苦”,那晚少了她这个主力,后果不堪设想。

事实上,鬼捕七司近来空前团结,除了有银子源源不断的进来,更重要的还是一起患过难了。

生死关头、性命相托的情义比银子更有温度,譬如说邓小闲虽然还是那么嘴贱,但对惠圆和尚的态度委实好了不少,就是念他帮自己挡下了那支神机弩箭。

当然,更重要的变化是大伙儿对步爷的态度。

江湖人对儒生的感觉很复杂,有一点羡慕,有一点敬而远之,还有一点瞧不起他们身上的酸腐气。

可步安是个异类,他以跟班打杂的形象走进越州江湖,嬉笑打骂,也跟市井百姓一样。

之后得知他就是三步成诗步执道,见识他信手捏来的敛财本事,又在危难时刻看着他挺身而出大喝一声:“让他们都住手,我跟你走!”

……这接二连三的刺激,七司这些江湖人终于被折服了。

步爷没有修行天赋,他谁都打不过,可就因为他谁都打不过,还要挺身而出,这份硬骨头才最令七司众人佩服。

用张瞎子的话说:“这特么才叫儒!”

事实上步安还是那个步安。他挺身而出是因为知道公孙庞不敢杀他,可七司众人就这么不明就里的佩服起他来了。这是他也没有办法的事情。

怎么就真成大家眼里的狠角色了,很无奈啊。

……

……

从玲珑坊出来,回到鬼捕七司门口,步安被晴山喊住,说有事情商量,接着他便在邓小闲羡慕眼神的目送下,跟着晴山走进了她家院门。

晴山明明比花姑娘要更美,怎么走在晴山身后就没事?步安上下打量着晴山的背影,只见她仍旧是一身湖绿色长裙,走路时步子迈得很小,但夏夜的微风吹得裙裾飘飘,间或勾勒出纤细的腰和柔美的曲线……

“步公子?”晴山扭过头时,发现步安的眼神有点不对劲。

被发现了!仓皇扭过头去,步安伸手指着院子一角道:“这棵树……好大…”

晴山莞尔一笑,心说原来步公子也和常人一样,只是平时掩饰得好。“晴山做错了一件事情,还望步公子不要怪罪。”她借着这个气氛,有些调皮地说道。

“也怪我不好,当时不该定死日子,十天一首新曲子,确实为难你了。”步安注意到晴山今天难得地没有抱着琴,在她胸前匆匆瞥了一眼,道:“以后琴还是背在身后的好,总抱在身前……不怕压坏了吗?”

大概被识破了偷看行径,步爷人设崩坏,有些破罐子破摔。

“压坏了?”晴山愣了愣才明白什么意思,羞得双颊通红,却不敢再接这个茬,低头道:“要补齐那首曲子是有些难,但晴山说的不是这个。”

她不往琴室的方向去,却走到院子里站定,轻声道:“今晚花易寒对公子说的话,晴山都听到了。”

步安见她今天状态有些奇怪,便不再嬉皮笑脸,正色道:“那你觉得她的话能听吗?”言下之意是:你熟悉玲珑坊,对这女人怎么看?

“公子自有打算,想必不会因为她几句话就改了主意。”晴山顿了顿又道:“不过……玲珑坊知道得很多,她今夜这么说,便是觉得公子前途无量。”

“是吗?”步安笑了笑,心说我都得了仓颉大神传承了,只要邪月不跑,自然前途无量,花易寒也不算完全看错。

“公子……”晴山突然面色凄然,朝着步安走了一步,屈膝跪了下去。

步安赶紧避到一旁,皱眉道:“晴山姑娘,你这是要干嘛?”仓促间有那么一刻,他差点要问:你难道也害过我?

“晴山身怀血海深仇,自忖毕生难报……”

话音未落,院子角落的阴影里便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小姐……”

步安听到阴影里那个声音时,突然浮起一个念头:大牢里别人进不去,一只鬼应该能进去吧?一念及此,他便沉声道:“你说,仇家是谁?”

“小姐!”影伯又喊了一遍,声音更加紧张了。

晴山几乎没有犹豫便说出了那个名字。

“余唤忠。”

同时响起的,是影伯的一声长叹。在这饱经沧桑的老鬼看来,小姐还是太容易相信别人了。

“余唤忠?”步安终于知道晴山为什么要求自己,也知道为什么老鬼影伯要劝她别说。

在越州人眼里,晴山是修习乐艺的天才,是谁也不敢轻易得罪的对象,但对晴山来说,余唤忠是一个可望不可及的复仇对象。

可步安还不是一样,他现在的修为距离晴山都差着一大截呢。

而余唤忠既然小心谨慎,就必然是斩草除根,不留后患的性格。被他知道越州城里有个女人以杀他报仇为平生志向,恐怕不介意顺手除掉。

影伯劝得对,可惜没劝住。

这傻女人……步安轻摇着头。

你拼什么相信我?不怕我出去告密吗?我看上去就这么善良?你这是拿性命在冒险你知不知道?

……怎么这么傻!世间最危险的东西就是人心了,书上都写着的,连惠圆都知道!

步安在心里斥骂着。晴山的这份信任来得太草率,太没有道理,虽然它显得沉甸甸的。

“你知道我和余唤忠的女儿有婚约。”步安有些无奈地陈述。

晴山点头。

“我眼下连那桩婚约都应付不了。”步安摊着手道。

“步公子一定有办法的。”晴山的语气很坚定。

这女人真是傻得可爱!

步安叹了口气,终于还是走到晴山面前,双手将她扶了起来,瞪了她一眼道:“我试试看吧。”

第九十章 你来越州不久吧

晴山眉眼间挂着感激和欣喜,仿佛始终盘踞心怀的阴影正在消解,用力抿紧的嘴唇渐渐舒缓放松,嘴角微微翘起,仍旧稍嫌局促的笑容像迷离夜色中含而未放的花朵。

“好像还缺了点什么。”步安皱了皱眉头。

“缺了什么?”晴山不解道。

“戏文上到了这种时候,不都要以身相许的吗?”步安正色道。

伪君子!躲在阴影里的老鬼再次印证了自己的判断。

晴山慌忙低头,避开步安的眼神,脸庞却已经羞得通红,心跳得乱了,声音也变得轻不可闻:“公子又拿晴山开玩笑……”

也可以不是玩笑的嘛,步安无奈暗道,接着问起晴山到底和余唤忠怎么结下的仇。

其实不用问他都猜到了七八分。晴山孤身一人,只有一只老鬼相伴,多半是家人都被余唤忠杀害。但剩下的两三分真相,还是非常惊人。

晴山本来姓申,其父申向楷是大梁北方边境抵御罗刹国入侵的云麾将军,十九年前因为得罪余唤忠,被构陷了通敌卖国的罪名。

将军本人惨遭凌迟,申氏被诛九族,万幸有将军账下鬼王影龛,救出尚在襁褓中的将军幼女,也就是如今越州城中的晴山先生。

余唤忠竟有这么大的本事和手段吗?步安听得眉头紧皱,觉得之前那句“试试看”的分量比自己想象得更重。

听完晴山的陈述,步安提出要与鬼王影龛(影伯)单独一见,让她暂避一会儿。

不多久,在晴山平时练琴的狭小琴室里,步安看着一团墨汁般的阴影渐渐幻化成一个老人的样子,开门见山道:“你家小姐太善良,有些事情她还是不知道为妙。”

黑雾缭绕四周的老鬼叹了口气,没有接茬。

步安压低嗓音道:“我要你替我杀一个人。”

“公子你太高看我这老鬼了。花道士已经凝神晋升修士,那和尚也不是寻常僧人,他们杀不了的人,我更没这个本事。”影龛看来知道的不少。

步安也懒得跟这老鬼废话,直说此人眼下正关在越州大牢,别人进不去,又留下秦相公的名字,便告辞而去。

这老鬼看上去机灵得很,但是他只要足够聪明,就该明白少问为妙。步安知道了晴山的身份,就捉住了这老鬼的死穴,不怕他耍滑头。

……

……

整个越州城住了百余万人,二十多万户人家,只要有一小半来七司“买保险”,收上来的银子就是天文数字。

而自从另外六个鬼捕衙门关张以来,七司客人踏破门槛的迹象表明,这很有可能成为现实。

到了六月十八晚上,步安的小金库已经达到了五千多两白银,先后兑成的整整五十锭金铤,在他床上一字排开,视觉效果实在惊人。

素素东一块西一块藏好的时候,步安就觉得再这么下去,迟早要出事。

三岁小儿持金过世,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类似箴言一个个在他脑袋里蹦出来。

果然,怕什么就来什么,第二天一早,七司众人还睡得迷迷糊糊,衙门大门便被轰的一声砸开。

一群差役冲了进来,当头一人手持一纸公文,高喊道:“嘉兴步安是哪一位?”

步安一边穿戴着,一边朝窗缝里看了一眼,暗道该来的还是要来,回头吩咐素素“安心等待,不要乱来”便走了出来。

“找我什么事情?”他一脸轻松地问,又朝邓小闲等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稍安勿躁。

差役中领头的那人捕快装扮,不出意外也是个修行人,长得人高马大,面色黝黑。

“少废话!”这捕快大手一挥:“给我搜!”

差役们顿时分作几队,冲进各间屋子,足有六七人进了步安走出来的那间主屋。

步安朝黑脸捕快看了一眼道:“你胆子可真大。”顺便又朝邓小闲等人摇头。其实不用他示意,邓小闲不敢和官府硬着干,最多叫唤两声而已。

黑脸捕快站得笔直,脸色冰凉,根本没把步安的威胁放在心上,似乎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正四处搜寻的差役们身上。

好一会儿,穷凶极恶的差役又从各间屋子里陆续出来,只看脸上的神情就知道一无所获。

黑脸捕快冷哼一声,朝院子里努了努嘴,接着差役们就在院子里翻找起来。

“大人!”一个年轻差役指着不起眼的院墙一角喊道:“这里动过!”

“挖!”捕快的命令简单直接。

步安摇摇头,心说自己怎么忘了这一茬。

不多久,黑脸捕快也站到院墙一角,对着还没完全腐烂的尸体皱了半天眉头,又折回院子,喝问道:“脏银都藏哪儿去了?”

“谁派你来的?”步安答非所问。

看着眼前这书生一脸有恃无恐的样子,黑脸捕快不由得心里发毛。

“你叫什么?”步安又问。

有个差役横着脸道:“这是府衙李捕头……”

“住嘴!”姓李的黑脸捕快大喝一声。看着已经被翻得不成样子的院子,犹豫着是该继续翻找,还是直接把这书生带走。

院子外有早起的街坊探头探脑地看热闹,邓小闲等人也退到了院子外,素素一脸怒气地叉着腰站在主屋门口,要不是公子让她别乱来,她可憋不住这口气——修整院子时,她是出了大力气的。

“听口音你是北方人吧?我猜你来越州时间肯定不长……”步安站在一旁打量着李捕头,摇头叹息道:“要不然你怎么会这么傻呢。”

黑脸捕快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确实是北方人,几个月前才到越州,接替表叔的越州捕头一职,这还是因为他老人家膝下无子。

听这书生的语气,他明白自己大概是被陷害了。可是州府推官签署的捕文确实在他手里,不会有假。

“废话少说!”黑脸捕快咬了咬牙,还是决定遵上官的命令行事。但是他也留了心眼,没有真把这个可能惹不起的书生给绑起来。

被一群差役簇拥着走出七司衙门的时候,步安还笑着跟街坊们拱拱手,又朝邓小闲道:“看好素素,别让她胡来。”

第九十一章 刁民死绝了最好

步安就算对官场再不熟悉,也知道越州城里最大的官儿是知府。

知府既然派他小舅子来跟自己打招呼,就是接上线了,假如他老人家看上了七司这点银子,只要派汪大人来说一声,步安并不介意“官商勾结”,坐地分账。

这样不打招呼就来抄家找银子,为了五千两白银搞得满城皆知,手段很不高明。

再说五千两银子在七司众人看来是了不得的巨款,对州府那些大官来说,应该不至于很诱人。

派来这么多人手,除了一个操着北方口音的捕头,其余全是闲散差役,场面太寒酸。

手段不高明,胃口不大,能量有限……连知府对七司的态度都清楚,明显是个官场愣头青。

不过,有时候蠢人的杀伤力尤其大,步安也不得不防,因此昨晚他才连夜把金铤送到晴山那里——晴山有老鬼影龛帮忙,要藏点东西太容易了。

被一群差役带着游街过市,照理是很丢面子的事情,但步安神态悠然,走在队伍最前,还不时跟半熟不熟的街坊打个招呼,倒有些令人琢磨不透了。

弄不清情况的,还以为这书生是个当官的,领着差役们出来巡视呢。

等到进了府衙,迈进冷森森的公堂,看见那张熟悉的国字脸时,步安终于知道是谁在搞鬼。

公堂之上,正中坐着的便是越州府的佐贰官之一,七品推官李茂才。曾经挨了步安一顿老拳的步经平,则一脸得意地坐在李推官身旁,像个很没城府的师爷。

“人犯跪下!”步经平以客为主地喊了一声,李茂才脸上顿时有些难看。

这位李推官一年前还是汴京国子监的一名老监生,曾与步经平有过数面之缘,前几日被他找上门来,说有一桩既能扬名,又能捞到千两白银的好事。

这好事眼下就站在堂上,一脸无奈,却没有丝毫要跪下的样子。一旁热心表现的差役,上前作势要踢,却被步安一声大喝止住了。

“我是儒门学子,只跪天地君亲师,你算什么东西?!”他双眼盯着步经平,似乎只对他一个人说。

“儒生啊……”李茂才突然来了兴趣,他在汴京时不知道受了多少白眼,其中就包括哪些不需科举的儒生。

步经平冷笑一声,招招手道:“带苦主上来!”

还备好了苦主?步安好奇地朝后看去,只见苦主来得还不少,足有数十人之多,有些还很面熟,是最早来交委托捉鬼的。

这些人一进了堂,就七嘴八舌的指着步安大骂,直到李推官喝令分别陈述,才一个个开始罗列步安的罪状。

“这书生说要让我出钱捉鬼,可我家又不曾闹鬼,他手下那些和尚道士实在太凶……青天大老爷,你可要为民做主啊!”

“我家本来无事,被这书生上了一次门,反而开始闹鬼了!天杀的七司啊!竟来盘剥穷人!”

步安听得无语,虽然明知道他们准是拿了步经平的好处,可从前阵子的大善人突然就变成了千夫所指,还真有些不适应。

善人个屁!他在心里暗骂,突然觉得汪鹤也没有说错,这些刁民还是死绝了好。

七十多个苦主一个个骂过来,已经小半天过去,步经平听得喜上眉梢,李茂才也冷笑连连。

“铁证如山,人犯你可还有话说?!”步经平又忍不住过了一把青天大老爷的瘾。

步安哼了一声,手指朝着“苦主”们一个个扫了过去,轻描淡写地说道:“我记住你们了。”接着朝堂上大声道:“这么大的暗自,还是请知府大人来亲自审过吧。”

李推官更是神情大变,只要不傻得过分,都能听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顿时朝着步经平沉声道:“你不是说他是你三弟吗?”

“他吓你呢,知府怎么认得他。”步经平隐隐也觉得不对,但却骑虎难下了。

李茂才毕竟还有些眼力,看出步经平的慌乱来了,知道自己遇人不淑了,一脸为难道地大声道:“只有人证,却无物证……”李捕头堂上已经交代过没有搜到银子,李推官这句话也不算空口无凭。

步经平见他要打退堂鼓,心中焦急,突然瞥见步安腰间坠着一枚玉佩,色泽翠绿,不似凡品,便猛地起身道:“差点被骗过!李大人你看!他是拿银子买了玉了!”

当下就有没眼力的差役冲了上去,一把拽下步安腰间的玉佩,双手递到李推官面前。

只见李推官一张脸顿时僵住了,仿佛面前放着的不是一枚玉佩,而是他的祖宗牌位。

步经平好奇之下,伸手就要去拿,却被一把推开。

“大胆!”李推官脸上惊愕之色顿消,已经换上了青天大老爷的威风。

“你竟然罗织罪名,诬告忠良,来人啊!给我拿下!”

步经平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便被几个差役摁住了,堂下与他串通好了的“苦主”们见这位大老爷怎么突然就洞察秋毫了,立刻调转枪头,哭喊着是被这人威胁的。

李推官又连下几道令,着人把步经平拖了下去,又命差役把刁民们拖出去各打四十杖。

等到公堂上空荡荡只剩下步安一人时,这位李推官才毕恭毕敬地将玉佩还到步安手上,半是赔罪半是套近乎般说道:“公子既然是右相的人,早些说明便可,何必捉弄下官,哈哈,今夜由我做东,为公子赔罪,哈哈哈……“

步安接过玉佩时,知道了两件事情。第一,师尊屠瑶原来有这么大的后台;第二,做官真的很管用。

而刚刚那些恩将仇报的苦主,还让他知道当什么善人全是狗屁。

“那人毕竟是我大哥,关几天大牢就送到我这儿来吧。”他笑吟吟地说道。

不知道为什么,李茂才觉得这位步公子笑得有些阴险。但是他们兄弟之间的恩怨,他弄不明白,也不想去弄明白。

“那他的诬告罪名?”他不放心又问了一遍。

步安想了想才道:“你先压着吧,等我跟他谈过了再说。另外麻烦李大人把那些苦主也都关一阵。”

李茂才赔笑道:“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第九十二章 余家小姐大草包

从州府回七司的路上,步安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渐渐进入了一种类似冥想或者顿悟的状态。

那高高在上的推官大人,前倨后恭只因当朝右相的一枚玉佩;屠瑶在天姥书院地位超然,恐怕也不单是凭着思无邪的天赋。否则天生道之动的邓小闲为什么这么怕官?

还有,花姑娘为什么说狂名凶名都不如踏入官场?祝修齐去戍边五年为的又是什么?

没人在乎越州城里谁的修为最高,却都知道知府大人姓刘。

隆兴皇帝坐在汴京城里的宝座上睥睨天下,旧神却躲到东海列岛偏居一隅。

神魔鬼怪横行,修行人满地跑的神州大地,原来也换汤不换药。

等到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七司门口,抬眼对着像是突然间变小了许多的院门,他忍不住苦笑摇头。

一样冠着“衙门”头衔,差别怎么这么大……

这时邓小闲恰好贼头贼脑地钻了出来。

“回来啦?”花道士像是知道步安肯定会平安回来似的,又指了指院子里头:“有人找你,比你早到一步,是个好看的小丫头。”神情像是受了挫折,大概因为好看的小丫头总是冲着步安来,跟他全没关系。

十七?步安罗列自己认识的所有人,只有十七符合邓小闲的描述。

他笑着走进院子,心想着欠她的人情这回可以还上了,却见院子当中,坐在一条长凳上,翘着二郎腿,神情优哉游哉的小女孩儿,并不是迷恋听戏的那个疯丫头。

眼前女孩儿比十七文气,但是身后也站在一个老妈子,和十七出门时的配置一样。

“你就是步执道?”陌生女孩儿朝他上下打量,语气很不客气。

大概是听十七说起过自己吧,步安这么猜测,便冷冷地问道:“你不会是十八吧?”

“我姓余……”那女孩答得简单。

因为曾错把十七认成了余幼薇,弄出过好大误会,这回正主来了,步安反而没往那方面想。此时听她自称姓余,自然再不会是巧合。

余幼薇,这名字他已经“惦记”了几个月,终于还是看见本人了。假如现在就杀了她,是不是也算帮晴山报了仇?

步安皱了皱眉,心情很复杂。他还没能力杀余幼薇,也承担不了杀她的后果,只是觉得自己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要杀人,好像有些奇怪。

素素从屋里出来,也听见了这女孩儿姓余,恍然大悟般指着她道:“你就是那个余幼薇?!”

“再敢直呼小姐闺名,我撕烂你的嘴!”余幼薇身后的老妈子护主心切地朝前迈了一步,气势比素素要足得多。

“你来撕我嘴,我就咬掉你的手指头!”素素的反击显得很形象,只是不怎么体面。

“素素!”步安朝她瞪了一眼,怕她越说越不像话。

“秀姨!”余幼薇也朝自家老妈子瞪了一眼,接着起身自顾自地朝院后主屋走去,进门之前才扭头看了步安一眼,冷冷道:“你进来。”

这就要圆房吗?步安翻着白眼腹诽了一句。这小丫头等在这里,必是有什么话要说说清楚。只是这付自说自话的傲慢姿态让步安很不爽。

余幼薇的开场白很震撼。她说:“我原本是来杀你的。”

这么巧吗,我也一样……我是怕杀不了你,或是杀了你后患太多,你的原因又是什么?步安笑了笑,没有接茬。

“但你看上去像是个聪明人,”余幼薇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那就没必要杀。”

步安一下子很难把她的结论和理由联系起来,但是这位余家千金似乎并不关系他能不能理解。

“我不喜欢诗人,也不喜欢你这样到处出风头的性格,假如能选的话,我情愿嫁给司徒彦做妾,也不愿招你入赘。”她的眼神平静得不像是十三四岁女孩儿,可一开口就露陷,说话太想当然。

“你笑什么?”她眉头微微皱起,“假如你知道司徒彦五月十二御剑夷山,登乐乎楼,晋升国士了,还会觉得好笑吗?”

“不好笑。”步安摇摇头。确实不好笑,好笑的不是司徒彦,是眼前这位幼稚的余家千金。

“你以为拜了屠瑶为师,就有了护身符了。可你知不知道,右相不日就要辞官了?”余家千金问。

“不知道。”步安确实不知道,他混在越州江湖,怎么会知道汴京城里发生了些什么。

余幼薇接着又说了很多,简而言之就是劝步安死心,不要妄图通过入赘一步登天,详细解释了赘婿不能出将入相的种种道理,并且声明自己会抵死反对这门婚事的。

步安听得无聊,忍不住问:“你这些话,是不是外面那个老妈子教的?”

余幼薇愣了愣才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那就一定是了,那老妈子大概是个一根筋。余幼薇准是没有继承到他爹的脑子,要不然绝不至于说出刚刚这些蠢话来。反而言之,假如余唤忠这么蠢,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遍了。

“余小姐……”步安问道:“我在兰亭夏集上做了什么你知道了?”

余幼薇冷笑着点头。

“我在越州城里做了什么,你也知道吗?”步安又问。

“混迹江湖,狂浪无端……”余幼薇答道。

“那你觉得这些传闻,你父亲听了会喜欢吗?”步安似乎很好奇。

“我父亲最狠这种人,所以你还是早些死了这份心吧。”

毕竟不是所有人十三岁就聪颖如妖的,步安有些哭笑不得:“那你和你那位老妈子就没想过,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余幼薇无语。

步安又问:“那你觉得,这桩婚约算不算数,如今谁能说了算?我吗?步鸿轩吗?”

余幼薇似乎听懂了,惊疑不定地看着步安。

“我现在有五千两白银……你先别冷笑,听我说完,这五千两白银对我来说可不是小数,但假如你爹肯撕毁那张婚约,这些银子全送给你当嫁妆,你爱做谁的小妾就做谁的小妾去!”

一口气说完这一长段,步安瞄了一眼石化状态的余幼薇,拍一拍衣袖,起身走了出去。

第九十三章 大概三年足够了

余幼薇走了,来时云淡风轻,走时愁云惨雾。

步安实在不能理解,余唤忠这等大牛人,怎么会生出这么个女儿,要么是密宗双修修出副作用来了吧。

去了趟正经衙门,又从这笨丫头嘴里听了一鳞半爪的汴京新闻,步安心头触动很大,换句话说,他觉得花姑娘那晚上的话似乎不无道理。

隆兴二年的六月,罗刹国四十万大军突破山海关,右相屠良逸之子屠琅临危受命出任燕云大将军;祝修齐踏上了潼关城楼,第一次目睹西北关外的獠人;湘、蜀、楚各地乱民四起;拜月教死灰复燃,荼毒七闽。已有两百多年历史的大梁朝,在邪月再临的头七个月,便从太平盛世急转而下,四面楚歌。

而在江南越州,有着三步成诗之名的步安步执道,在被勾起一丝官瘾后,很快就压抑了那颗略嫌骚动的心,仍旧按部就班地经营着他的鬼捕七司。

他是三月里才到的天姥书院,走进越州城也不过两个多月,刚刚才把儒门闻道、明德、养气;道门练气、凝神、致虚;佛门戒、定、慧等入门境界搞清楚。也知道宋青说得神敬人与孤意求专其实只对儒门有效。

譬如道门修行便无需诵读经典,有好多种心法用于打坐冥思时捕获身周灵气,连不识字的村汉也能入门。

又譬如佛门修行法因为传自天竺,到了神州分成了密宗禅宗净土宗,各宗宗义也和他前世所知的相差无几,只不过各自都有神通。

再譬如墨家并不擅长修行,而是精通营造、机弩和火药;纵横家早已衰弱成了投机商人等等。

东海有旧神,北方有罗刹,西凉有獠人,蜀地有反贼,朝中儒媚相争,历史的车轮不知道要滚向哪里去,但这些暂时和步安全没关系。

汪鹤来见过他几次,说秦相公死在了府衙大牢里,还说越州城募兵不力,知府刘大人很生气,言下之意,是怪七司捉鬼,把越州搞得过于太平。

事实上,随着工商业不可避免的萧条,越州的游民乱民不可避免地多了起来,知府大人并没有那么着急。

为了生意长久,也为不与官府争利,步安主动掐灭了刚刚兴起的保险业苗头,很低调地把七司门口二两银子包年的告示给换成了二两银子捉鬼。于是,之前痛快交了银子的全都弹冠相庆,踌躇不决的则扼腕叹息。

州府推官李茂并没有把步经平送到步安这里,道理很简单,步经平是拿着余唤忠的手谕来越州盐业司赴任的,李茂才惹不起右相屠良逸,一样惹不起左督御史余唤忠,索性便把头一埋,做起鸵鸟来了。

除了那些仍旧被压在大牢里的“刁民”,这桩诬告案还有一位受害者,那便是刚到越州不久的李捕头。

这位黑脸北方汉子不知道受了谁的指点,被李推官拿来做了替罪羊,革了胥吏一职后,竟然跑来七司门口跪地不起。

步安问清他的来历,知道这人也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才勉强把收了下来,给了他一个看家护院的饭碗。

晴山不负众望,一曲梁祝引起的灵气波动比“月溅星河”更甚,夏夜深院里,春光乍现,蝶舞花丛。步安有了灵感,又教晴山茉莉花,唱到“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开比也比不过它,我有心采一朵戴,又怕来年不发芽”,一贯内向的琴师便羞得连耳根都红了。

见她脸红心跳,语气乱了,琴也弹不好了,步安才端正态度,说起余幼薇来找过自己。晴山知道此时还不是报仇的时机,又说她只恨余唤忠,不欲祸及他人。

也不知道为什么,步安虽然不认同晴山的想法,觉得斩草必要除根,却对眼前琴师升起了一丝莫名的爱怜。

之后,李寡妇在七司众人的撮合下,带着两个女儿跟了张瞎子。乱世将至,贞节牌坊怎么看都没有把两个女儿带大重要,再说李寡妇借住潘婶家时,说不定已经贞洁不保了。

七月初三黄道吉日,一台小花轿抬进七司衙门,七司众人全换上了新置办的衣裳,体体面面地请相熟的街坊们吃了一顿喜宴。

令步安苦笑不得的是,张瞎子与张李氏(这时就不能再称李寡妇了)拜堂时,非要给他磕头下跪,瞎子谢的知遇之恩,李氏谢的救命之恩。

邓小闲喝得酩酊大醉,说这等便宜,怎么让瞎子给占了。没有人注意到,洛轻亭很幽怨地看了这花道士一眼。

其实步安也很感慨,自己还特么是个小处男,倒给别人当起月老来了,也太先人后己!

但张瞎子成婚也间接为步安谋了福利,为了给这对新婚夫妇腾屋子(之前瞎子和游平凑在一间屋),步安名正言顺地搬到晴山那边宅子去住了,反正都在一条街上,走几步就到,不耽误正事。

身上还背着赘婿婚约,又住到了晴山家,步安觉得自己好像逃不过吃软饭的宿命。

这段日子过得尤其舒坦,邪从东山升起,他便带着七司众人走家串户蹭鬼修行,邪月下了山,他就练练字,练练弓,偶尔听晴山弹弹曲子。

到了七月底,密集的捉鬼生意终于告一段落,一来没有那么多鬼可捉了,二来越州城里又有几家新的鬼捕衙门开了出来。

这时,步安丹田处的神魂已凝成一颗有着金色内胆的蓝色珠子,四下无人的时候,他试过自己双手能抱起足有两三百斤的水缸,一箭能射断手腕粗细的小树,写一个“水”字就能看见水雾笼罩宣纸,直到将墨汁全部淹晕开来。

这才是蹭鬼三个月,自己几乎没有出手机会的情况下,蹭了一千多鬼气的成果。

那假如邪月经年不走,像历史中曾经有过的那样,盘桓十几二十年,随着自己和班底实力的增强,那蹭鬼进展的速度,会不会太过惊人?

司徒彦十二岁学儒,二十四岁入空境晋升国士,期间花了整整十二年。步安心想,自己眼下十六岁,到二十四岁还剩八年。

也许用不了八年,三年就足够了。

假如运气好,再撞上几个落魄旧神,大概会更快。

第九十四章 此去鄞州打秋风

玲珑坊花易寒姑娘近来一直暗中观察着越州城的鬼捕七司。

神秘莫测的七司步爷突然低调起来了,白花花流水般的银子不挣了,也不和官府作对了,连新诗新词都不见他再做一首,仿佛从搅动风云的焦点人物变得胸无大志、泯然众人。

这个观察结果令花姑娘很失望。说不定自己真的高看这位步公子了,她这样觉得。

不过到了八月头上,她听说七司兴师动众地出城去了,心中正要熄灭的火焰突然又被吹旺了。

他果然是去找拜月教的麻烦了!

但孙掌柜说:“七闽道都指挥使宋尹廷出身曲阜书院,已有国士修为,他尚且拿拜月教束手无策,区区一个鬼捕七司,恐怕到不了漳州就得打道回府。”

这个道理花易寒也懂,但她总觉得步公子会给她一个惊喜。

她反驳道:“平定拜月教自然指望不上七司,但步公子若能审时度势,以其诗才与诡智助宋尹廷叛乱,于关节要害处使上些力,交好曲阜宋氏,便能证明他绝非池中之物。”

孙掌柜点点头道:“且看这位步公子有没有这份机谋与壮志吧。”

两人于是日日等着消息传来,可几天后,当他们通过玲珑坊的渠道网络得到七司消息后,不禁相看无语。

鬼捕七司根本没有往漳州泉州去,而是去东边的鄞州府,还在鄞州府闹出了好大的动静。

事情还得从七月底说起。

步安把积攒下来的七百多桩捉鬼生意全干完后,突然空闲了下来,每晚最多只排上三五户东家。无鬼可蹭的情况下,他便去找了汪鹤,说自己准备把生意做到越州以外去。

汪鹤一听就来了兴致。一来这也算符合他姐夫大人的意思,换句话说,纵然不能把七司赶走,只要把祸水引一部分到临近州府,他也有的交代了;二来是因为步安答应他,只要搞一张临近州府的权理镇恶公文,给他几十两银子的好处费。

几十两银子小意思,但是这银子不挣白不挣。

于是,八月头上,步安就拿到了一张鄞州府的鬼捕公文,拥有了在鄞州开展蹭鬼业务的官方证明。

他说动了邓小闲,保证两个月内就回来,然后带上七司所有班底,买马备鞍,直奔鄞州府,只留李达(前越州捕快)一人在越州看家。

七司众人没一个会骑马,边赶路边学,一路嘻嘻哈哈闹出不少笑话,但居然也坚持到了鄞州。

这一回,步安也懒走街串巷地吆喝,直接把鄞州府四个鬼捕衙门走了一圈,这或多或少是受了越州市井谣言的启发。

此时的鬼捕七司中,邓小闲是凝神初境的道门修士,加上他那个能够驱策体外灵力的“道之动”天赋,实力堪比道门羽士。

晴山是明德中境的儒门先生,但她是闻名江南两道的音律大家,近来又受了十二平均律的启发,面对天姥书院十三位大儒中除去屠瑶以外的任何一人都不会落了下风。

最让人看不透的是惠圆,他自称是刚入定境不久的佛门比丘僧,但实力却明明与邓小闲相当。步安猜测,这和尚的师父之所以没叫他放着小心佛门的哪一种人,很可能因为他自己就是。譬如天生六根清净?

换句话说,哪怕天姥书院中吕飞扬、费永年和赵贺三人联手,在鬼捕七司面前也讨不到便宜。

短短几个月时间就能把这三个性格迥异,却各有杰出天赋的修行人凑到一起,也难怪花易寒姑娘会对他如此期待。

这支几乎趟平了越州鬼捕的队伍,在鄞州府的四个鬼捕衙门里,留下一地伤员,便立刻打响了七司的名号。

第二天,临时赁下的七司衙门门口贴上了一两银子捉鬼(这回没有包年)的促销公告,不出几天便收上三百多两银子。转眼邪月九阴,七司众人把这三百多户闹鬼的人家全部干完,赶在鄞州官府还没来得及反应之前,便像打了秋风的马贼一般,呼啸而归。

隆兴二年八月十九,已经能远远看见越州的官道上,七司众人勒马而行,放眼望去尽是金黄色的秋收景象,连空气中都弥散着丰收的味道。

对七司而言,过去这半年也像是丰收一般。

张瞎子和洛轻亭尽挑着好话来拍步爷的马屁,邓小闲正蛊惑游平跟他去一趟春燕楼,素素在晴山的指点下,认出了地平线上哪一座才是天姥山。

步安骑在马上,神情悠然自得。

三百多只鬼的鬼气,令他的神力修为又上了一个台阶,连日赶路与熬夜,竟丝毫不觉得疲劳。

但在上门踢馆与挨家捉鬼的过程中,他还是从来没动过手。

大家都以为他没有修行天赋,假如一下子修为突飞猛进,解释起来可能会很麻烦。除此之外,步安觉得隐藏实力也有助于自保,当然,他潜意识里可能还怀着点要扮猪吃老虎的恶趣味。

他也拿自己模仿儒门射艺时的破坏力同祝修齐对比过,结论是相差不多,就算有差距,也就是一两条鬼气的事儿。但射艺纵然属于六艺中的三拙之一,也不是真的只凭蛮力的,至少还要点准头。

步安这阵子在众人面前练习射艺时,只用一丝一毫的魂力,不求杀伤,只求准度,但这毕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至于书艺,他也终于知道仓颉为什么要他写个字看看,因为仓颉的神术也与书艺异曲同工,同样的魂力修为,书法造诣越高,威力就更大。

步安琢磨着,自己再怎么练习书法也达不到书圣王羲之十分之一的高度,况且施展书艺太麻烦,不如射艺干脆,因此练习写字的功夫便比射箭要少得多。

“步爷!”洛轻亭突然在身后喊他,笑着手指天空道:“大雁!射一头下来吧!让大伙儿尝尝野味儿!”

假如还在天姥书院,方菲儿师姐大概会说,步师弟,大雁,写首诗吧……

步安笑着摇摇头,下山四个月了,他已经不再是山上那个小师弟,而是越州江湖人口中的步爷了。

他翻身下马,挽弓朝天,紧接着是砰的一声。

一丝魂力飞向秋日蔚蓝色的天空,也不知道飞哪儿去了。步安撇撇嘴,心说果然还需要勤加练习。

唉!狗屎运!竟然真有一只大雁栽了下来!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步爷好射术!”游平的马屁简单直接。

“百步穿杨都不足以形容!”洛轻亭就显得更有文化一些。

“恐怕是惊弓之鸟吧?”晴山笑吟吟地看着步安。

“你瞄的不是这头吧?”邓小闲笑得更开心。

“掉哪儿去了?”惠圆和尚的问题最实际。

“找一只死物还不简单,跟我来吧……”张瞎子慢慢悠悠地调转马头,他不但走路无碍,居然连骑马都行,这在大半个月前就令步安对风水这项看似可有可无的道家内玄刮目相看。

“公子,一只大雁不够吃,要不要再射一只下来?”素素摸了摸肚子问道。

这孩子真不懂事,走一次狗屎运就不错了,再射就是自找不痛快了。

就算知道大伙儿都是故意恭维自己,但步安也要面子的,决计不肯再射了。

第九十五章 射雁果然另有人

张瞎子骑马来到一座石桥前,接着跨下官道,沿河岸又走了几十步,待到勒马不前时,跟在他身后的众人,果然看见枯黄一片的草丛里躺着一只灰褐色的大雁。

大伙儿一边恭维瞎子,一边笑着下马。游平一瘸一拐地跑在最前,拽着腿举起大雁,兴奋地回头喊道:“好肥!比野鸭子还大!”接着又为难道:“没有刀刃,没法宰杀呀。”

这下道士、和尚、瞎子、琴师、阵师全傻了眼,越州鬼捕七司凶名在外,竟然没有一个使兵刃的。

“有你们这么跑江湖的吗?太不专业了!”步安无奈摇头,接着变戏法似的从腰间解下一柄匕首,连着鞘一起扔给了邓小闲。

花道士撇撇嘴道:“你又不会使这个,带着就为了宰野鸭不成?”

步安近来力气见长,带把近身兵刃自然有用,但这话不能直说,他于是白了这道士一眼:“你没听说过,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吗?”

邓小闲被噎得无言以对,瞎子、洛轻亭和游平更是频频点头,心说念书人果然想得长远。

晴山却笑道:“此器非彼器,步爷歪解易经,小心头顶三尺有英灵哦。”

怎么忘了这儿还有个不在书院的儒修!步安哈哈一笑掩饰过去。素素却气呼呼地看了晴山一眼,觉得她真是多事。

不多久,河岸旁升起了火,宰杀干净的大雁被架在了火上烤。

除了坚持吃素的惠圆和尚盘坐在稍远处眼不见心不烦以外,七司所有人都围坐在火堆旁,不时能听见咽口水的声响。

风从丰收的田野上吹来,把河岸旁的银杏树吹得沙沙作响,金色树叶落在倒映着蓝天的秋日河面上,也落在这这群馋鬼们的肩头。

这时突然有个女子的声音传来:“师姐你看!有人把你射下的大雁烤来吃了!”

七司众人纷纷扭头去看,只见官道方向,有两男两女,四个儒家装扮的年轻人正沿河岸朝这边走来。

走在最前的女子十六七岁,脸上嘻嘻笑着,眼珠子从扒光了的大雁又转到七司众人,等到看见步安放在身后的长弓时,便笑得更加开心,幸灾乐祸般喊道:“宋师姐!那人也是使弓的,这下说不清了!”

步安看清她身后三人中,有个二十多岁的女子也背着一张长弓,才知道多半弄错了,自己没有交上好运,这大雁根本就是别人打下来的。

他有自知之明,七司众人却不服气,尤其是素素。“怎么说不清了?!这野鸭子就是公子射下来的!”这小丫头一脸怒容地叉着腰,也不知道是为了自家公子的面子,还是因为饿得发慌,不舍得把快煮熟的“野鸭”放走。

儒门装扮的女孩儿被素素瞪着,却一点不生气,摊手笑道:“你说是你家公子射的,我说是我家师姐射的,谁也拿不出证据来,可不是说不清了吗?”

邓小闲抹了把口水站起身,招招手道:“怎么会说不清呢,来来来,我跟你好好说说……”

“谁要跟你说?”女孩儿大概见他笑得奸邪,避开他的眼神,指着步安道:“你和我家师姐比一比,谁的射艺高明,这只大雁就归谁,好不好?”

比试射艺还不如直接给你算了!步安拍拍手起身道:“就算是你师姐射的吧。”

“孔师妹……既然说不清,便应先到先得,哪有为一只雁子比试射艺的道理。”背弓的女儒生走到这女孩儿身后,又朝七司众人微微一笑道:“打搅诸位雅兴了。”

这对师姐妹,一个古灵精怪,一个雍容大气,性格迥异却都容貌出众,邓小闲心思不禁活泛,硬撑出正人君子般的神情,摆摆手道:“相遇即是有缘,既然说不清是谁射下来的,便分而食之吧!”

孔姓女孩儿也是真饿了,痛痛快快地“哦”了一声,笑嘻嘻走了过来,眼珠子转了一大圈,才挨着晴山坐下。

她那位宋师姐扭头看另两位同伴,三人全都无奈地笑笑,终于还是走来一起坐下。这四人穿着不华丽却很讲究,收拾得干干净净,坐在七司众人中间显得格格不入。有意思的是,四人正好挨着晴山,看上去晴山倒像是跟他们一波的。

古灵精怪的女孩儿为自己同门腾出了位子,便自来熟地介绍起来:她自己姓孔名灵,师姐姓宋名蔓秋,两位师兄江楚筠和江楚筳是亲兄弟。

姓孔又是儒门学子,就多半是来自鲁中曲阜书院,但她不明说,七司众人也都装糊涂。

江氏两兄弟长得颇为俊秀,身后各自背着一琴一筝,似乎有些内向,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话,只是偶尔瞥一眼晴山和她身旁的那床古琴。

听说眼前这些江湖人来自越州城里的鬼捕衙门时,孔灵一下来了兴致,拉着晴山问长问短,晴山就有一句没一句地答着。另一边,邓小闲笑嘻嘻地和宋蔓秋搭话,但是宋蔓秋同样答得漫不经心。

看得出来,除了孔灵以外,另外三人并不愿与这些江湖人混在一起,而洛轻亭、张瞎子和游平在猜到这几人来历后,也显得有些拘束。

眼看气氛尴尬,步安便自顾自看着远处的田野,好一会儿才蓦然朝晴山招手:“来……我们去那儿走走。”

孔灵顿时拉住晴山不放:“不行不行,你要走走自己走去,我们女孩子要讲悄悄话呢。”

你说不行有什么用?步安耸耸肩,心说,这儿又不是你说了算。

果然,晴山轻轻推开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步安,微微一笑道:“我若不去,要被步爷责罚的。”

江氏两兄弟闻言同时朝步安看了一眼,疑惑中又带着一丝不豫。

“那我也去陪步爷走走……”邓小闲看着步安和晴山朝田垄上走去,笑嘻嘻地站起身,被步安回头瞪了一眼才撇撇嘴坐回原地。

这下,便连素素也不敢跟过去了。她知道,公子每隔一阵都要跟晴山单独幽会,不许她凑热闹的。

“这老女人已经二十岁了,不知道公子喜欢她什么。”她噘着小嘴一个人生闷气。

第九十六章 灵气不流外人田

看来自己终究不喜欢儒家,步安回头瞥了一眼远处河岸旁的篝火,隐约看到江氏兄弟笔直的坐姿,笑着摇摇头。老那样端着不累吗?

晴山跟在他身后,难得地没有抱着琴,因此显得有些窘迫,似乎不知道双手该放在哪儿才合适。

“公子又有灵感了?”她低着头,正好看见自己胸前。压坏了吗?没有吧……一念及此,雪白的脸庞上又飞起了红霞。

步安没有注意到晴山的神情变化,只是故作生气道:“是我吃醋了,那两个书呆子老是偷偷瞄你。”

晴山咬了咬嘴唇,正犹豫着该说什么,步安突然哈哈大笑着扭过头来:“骗你的!”

原来如此……晴山心头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失望,却笑着昂起脸来,好强道:“我就知道公子是骗我的。”

步安回过头去,暗叹一口气,突然问:“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好人?”

“公子当然是好人。”晴山理所当然地答道。

果然是这样吗?哪怕穿越了还是要领好人卡吗?步安有些不甘心地又问了一遍:“我是说,特别好的那种……”

“那倒没有……”晴山心道:步公子你有时候好坏,自己不知道的吗?

不是特别好的好人,那就还有希望!步安嘻嘻一笑,再转过头来时已经一脸轻松:“我跟那些儒生很不投机,不想没话找话。”

“可公子你自己也是儒生啊。”晴山笑笑道。

“你觉得我像儒生吗?”步安问。

“……不怎么像。”晴山想了想才答。

“就是嘛!我能进天姥书院都是阴差阳错!”步安翻了翻白眼,找了块干草垛坐下,然后挪了挪地方,让出一块来。

晴山犹豫了一下,才脸红心跳地挨着他坐下。

“这回你没带琴,我唱一句,你跟着唱一句吧。”步安笑着说。

果然还是为了教我新曲。晴山轻轻“嗯”了一声,又突然有些紧张,若是步公子又唱那些“想要摘花又不舍”,自己怎么好意思跟着他唱呢。

平心静气,平心静气……她在心里不断地默念着,努力摈弃杂念。步公子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步公子……步公子不喜欢我,所以我也不会喜欢步公子……

正恍惚间,稍显低沉的歌声在她耳边响起。

“我从垄上走过,垄上一片秋色,枝头树叶金黄,风来声瑟瑟,仿佛为季节讴歌……”

直白而简单的歌词像这满眼金黄的田野般干净,陌生而温暖的旋律又像迎面吹来的微风般醉人,歌声轻轻撩拨着晴山的心弦,扫去她心头的慌张,只是为什么戛然而止了?

晴山侧头看向步安,近在咫尺的清秀脸庞上挂着淡淡的微笑,不像是记不起歌词或是旋律时的为难。

“好听吗?”步安问。

“嗯……”晴山笑得温柔而自然,仿佛把之前的疑虑和局促忘得一干二净了。

“好听你还愣着干什么?跟着唱啊。”步安瞪了她一眼。

“啊!我竟忘了!”晴山突然反应过来,接着大笑。

步安还是第一次看见她笑得这么无忧无虑,一时间竟看得痴了。

“公子?”晴山晃晃手掌。

”这回不要发呆了……”步安赶紧扭过头去,重新酝酿情绪,低吟浅唱。

晴山唱不了步安那么低沉,于是在步安的示意下,抬高了八度来唱。

蔚蓝天空下,金黄色田野里有弯腰收割的农夫,低矮的草垛上并排而坐的两人,暂时忘却了烦恼,沉浸在本属于另一个时空的歌声里,唱和相应,默契而自然,直到歌词来到尾声。

“我从垄上走过,心中装满秋色,若是有你同行,你会陪伴我,重温往日的欢乐……”

步安唱完这段,晴山张了张嘴又闭上,心里在大喊:一定是故意的!他一定是故意的!

“怎么不唱啦?”步安笑嘻嘻地说道:“不唱我就不教啦。”

晴山大方自然地站起身,得意地朝步安摊摊手道:“公子不用再教,晴山已经学会了。”说着扭头朝岸边篝火那里走去,走几步才回头莞尔一笑:“雁子熟了,再不去就吃不着了……”

谁要吃什么大雁肉了!

步安摸了摸肚子叹了口气,心说快到手的琴师溜了,再连野味儿也吃不着,那损失就太大了。

远远地跟着晴山走回河岸,他从素素手里接过烤熟的鸭腿,发现七司众人看向自己的眼神都不怎么对劲。

邓小闲别有意味地叹了口气道:“你们刚刚不在,宋蔓秋姑娘说,整个江南,她最佩服的人便是天姥书院的步执道……”

晴山掩着嘴匆匆一笑才掩饰过去。

步安看着七司众人一本正经的样子,再看宋蔓秋神情没有任何变化,才发现整个七司就算把素素和惠圆算上也没有一个好人——这位宋姑娘说这些话时,他们居然能装得完全看不出来。

“是吗?我怎么听说他根本没有过人之处呢?”步安耸耸肩坐了下来。

晴山又帮着补充了一句:“我还听说,那位公子总爱轻薄无辜女子呢。”

两人一搭一档,说得认真之极,丝毫没有露陷。

宋蔓秋还没有说话,孔灵已经抢着道:“那叫做风流,人不风流枉少年。”

“是吗?”步安瞥了一眼晴山,心说你看人家觉悟多高,好好学一学,咬了一口雁子肉又道:“那人有什么值得佩服的?不就抄了几首诗吗?”

“他说抄的就是抄的啦?”孔灵翻翻白眼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就是抄的!步安无奈笑笑,朝邓小闲他们瞄了一圈,眼神像是在说:你们没一个好东西,憋着想看人家宋姑娘笑话是吧?不就不遂你们的愿!

“宋姑娘刚才说,步执道以三阙词咏志、言情、悼哀,皆是世间难得一见的佳品……可那三阙词加起来,也没有兰亭夏集上那首七言绝句振聋发聩。”洛轻亭很努力的板着脸道。

步安愣了愣,心说这宋姑娘倒不笨,竟知道那首诗说的是什么。

“是吗?”他笑着随口一问。

“你不要笑!”孔灵突然道:“这是我师伯说的。”

步安摊摊手,心说怪不得。

“宋姑娘不妨说说,那首诗到底有什么妙处?”晴山认真道。这一回她是真的认真,不是装出来的。

“师伯这么说,自有他的缘由吧。”宋蔓秋很有分寸地笑笑,显然是不愿意多说了。孔灵和江氏兄弟也闭口不言。

晴山于是把目光转向步安,大概觉得诗是他写的,其中的道理不会有人会比他更清楚了。

“让我来猜猜看吧。”步安嚼着雁子肉,故意思考了一会才道:“这诗恐怕是在骂人吧?”

来自曲阜书院的四人脸上同时愣了一愣,宋蔓秋与孔灵甚至对视了一眼。

七司众人当然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却也有些惊讶,这诗通篇没一个脏字,意境很每,道理也对,怎么会是骂人呢?

步安把嘴里雁子肉翻来覆去的嚼着,却始终没有咽下去,把等着他说下去的众人看得越来越心急。

“这块肉就算再好吃,被你嚼着这么久,也没味儿了吧?”孔灵第一个等不及,似笑非笑地看着步安不停动弹的嘴巴。

“哎!对哦!”步安恍然大悟般,突然把嚼得已经不成样子的雁子肉一口吐进火堆,皱着眉头道:“原来就算再好的东西,嚼这么久也没味儿了……”

孔灵哈哈大笑,大概觉得这位小书生怎么这么傻的,连如此简单的道理也不知道。江氏兄弟眼中更是露出一丝不屑,只有宋蔓秋眉头微微皱着,似乎想到了些什么。

“那你们嚼了两千年了,还有味儿吗?”步安一脸好奇地问道。

话音未落,宋蔓秋、孔灵与江氏兄弟脸上同时露出惊愕难当的神情。

孔师伯确实说过类似的话,但是远没有眼前这人说得形象和直接。

嚼了两千年的孔子曰圣人云,还有味儿吗?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天下儒门修行人只知孤意求专,引得在天英灵投身,可如此一来,哪里还有活水入渠?要拿一滩死水来经世治国,不觉得有些奇怪吗?

这当然是一首骂人的诗,几乎把全天下儒门修行者全都骂了进去。

当着自家师尊、师姐和宋青,步安不愿把话说得这么穿,但是早在天姥书院,他自己就想通了这一点。

“走吧!回城了!”步安擦掉手上的油,起身招呼七司众人,踩灭火堆,才扬长而去。

路上洛轻亭不解道:“步爷为什么不把名号亮出来?再把她们震上一震?”

步安心说,你是不知道被人缠着念诗,是一件多麻烦的事情。

他骑在马上,神情像个悠然自得的田夫野叟,悠悠道:

“世人笑我忒疯癫,灵气不流外人田。”

“酒盏花枝隐士缘,灵气不流外人田。”

“人生若只如初见,灵气不流外人田。”

“多情自古伤离别,灵气绝不流外人田。”

……

邓小闲、张瞎子等人全都乐得哈哈大笑,唯独晴山越听越心惊,只觉得背上都沁出冷汗来了。这些看似荒唐的打油对子,开头的一句,她竟全没有听过,可步公子竟随口念来,源源不绝,若是这些诗词他都有腹稿?

晴山实在不敢再想下去了。

第九十七章 谁说不是这意思

从拥挤的越州东门进城,穿过熙熙攘攘的书圣街,沿运河走上一段,过投醪河上的石桥,看到河岸旁的歪脖子树时折向西,一路走来,街道越来越窄,也越来越清静。

走上阜平街时,已是傍晚,不知道哪条巷子里飘出了饭菜的香味,好像还有哭声。

步安经过巷口时扭头看了一眼,心说大概是谁家死人了。他身后牵马的众人一个个也朝巷子里张望,惠圆和尚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七司衙门紧闭着,邓小闲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李捕头”,才有悉悉索索的开门声响起。

张瞎子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了上去,“砰砰砰”的拍门,大声喝道:“大白天的!关着门干啥勒?”

这趟出城,衙门里除了李氏和她一个五岁一个七岁的女儿以外,就剩一个身材魁梧健壮的李达,眼下大门紧闭,难怪张瞎子胡思乱想。

等到大门一开,看见李氏穿戴整齐地站在门内,步安便呵斥道:“瞎子别嚷嚷了!大嫂这不在这儿嘛!”

瞎子也知道自己想错了,嘟囔道:“大白天的关着门干啥……”

李氏抖抖瑟瑟地朝外面看了一眼才道:“老爷,步爷,你们可算回来了……这阵子街面上有掳孩子的,奴家不敢开着门。”

“掳孩子?掳什么孩子?”洛轻亭不解道。

“把童男童女掳去祭拜月宫的,说是要被活活烧死的呢。”李氏似乎自己把自己吓到了,脸色惨白。

步安记得玲珑坊花易寒曾经提到过这个消息,看来是波及越州了,他把缰绳扔给正在收拢马匹的游平,一边跨进衙门,一边随口问道:“李达呢?”

“李捕头说是要去查一查……”李氏答道。

步安哼了一声:“胡闹,他当自己还是越州捕头呢?”

张瞎子、邓小闲和洛轻亭陆续走进院子,也跟步安学着,一口一个“胡闹”。

不一会儿,李氏便一头钻进灶间,生火做饭。七司众人都坐在院子里坐下,瞎子从口袋里抓了把糖,分给两个继女,好像完全忘了之前的疑神疑鬼。

“瞎子真有福,白得两闺女,往后有人给你养老送终了!”洛轻亭笑着说。

张瞎子不答话,脸上憋不住地笑。

晴山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两个拨浪鼓,偷偷塞给了两个小丫头。

这女人真有心。步安斜在躺椅上,瞄了晴山一眼,才接过素素端来的白瓷茶杯,拿杯盖撇开茶叶沫子,舒舒服服地呷了一口。

“刚才过来时,听见有人家在哭嘛,是谁家孩子被掳走了?”他朝着灶间喊。

李氏抹着汗答道:“那是张家,一儿一女全不见了……楼家还算好,就大儿子不见了……”

步安随口“哦”了一声,紧接着猛地一怔,大声喊道:“哪个楼家?!”

“……开书馆的。”李氏被他突然拔高的嗓音吓到了,小心翼翼地答道。

“砰”的一声,步安手中的白瓷茶杯在地上砸得粉碎,他拔腿就往外跑。七司众人呼啦一下全都跟了上去。

张瞎子边跑边往灶间吼:“你个婆娘咋不早说!那楼家就是步爷的师姐家!”

李氏听得一惊,手忙脚乱地跑了出来,可这时院子里已经只剩下大丫二丫了。

步安冲出七司衙门,正遇上李达风风火火地从街上回来。

“查到什么了吗?”他喝劈头盖脸问道。

李达皱眉道:“有几个走镖的很可疑,挂的镖旗是淮南的,但我听镖师口音不像两淮的人。我眼下不是公门中人,府衙里又谁都躲着我。”

“带我去找!”步安推着李达便跑,七司众人紧随其后。

傍晚的越州街道上,行人纷纷侧目,看着一群人狂奔着往北去。

……

……

越州北门,一面绣着“中州镖局“字样的黑底金面镖旗迎风飘扬,插着镖旗的马车在北门巡检面前停下,领头镖师陪笑着跟巡检官差说了几句,亮了亮腰间木牌,不经意间又递过去几块碎银。

官差看了他一眼,挑开马车帘子瞄了瞄,接着大手一挥,示意放行。

四辆马车鱼贯而出,刚刚那位镖师笑着朝官差拱了拱手,跨上了马车。

这时,城内突然冲出一群人来,像一群奔逃的流寇。巡检官差正要去拦,等到看清当先一人的面孔时,赶紧装作闲人般领着差役们让开。

那人是北城巡检汪大人的座上宾,他可不敢拦。

“镖车停下!”步安冲出城门,却见那几辆镖车越跑越快,扭头朝身后的瞎子道:“那车上有什么你瞧得出来吗?”

“童……童子……”

瞎子话音未落,惠圆和尚便原地化作一团黑影,黑色闪电般射向奔驰的马车。

转眼传来“嘎……”的一声巨响,车队最末的那辆突然朝一边倾斜,冲进了官道旁刚刚收割不久的农田,木头车轮碾在软泥地上,顿时车仰马翻。

倾翻后撕裂的车厢底部,有几个被住了手脚的孩子,被惯性抛了出来。

这下巡检官差也看得目瞪口呆,领头那个的正犹豫着要不要骑马去追,却被步安一把将马抢了过来,翻身上马狂奔。

惠圆已经接连劈断了两辆马车的缆绳,却后继乏力,追不上最前一辆了。

就在这时,突然有弓弦声响,紧接着是惨烈的马嘶声。跑得最快的那辆车前,拖车的白马应声倒下,扬尘腾起,车厢朝一侧甩了出去,堪堪翻倒时,车厢里有个镖师一剑将牵着白马的缆绳砍断。

只见这马车原地转了一圈,又被剩下那匹黑马拖着奔驰起来。

步安骑在马上扭头去看,看见城门口站着一个女子,手握长弓,正是宋蔓秋。她一箭射死狂奔的马匹,接着却摇了摇头,大概距离太远,第二匹马实在没把握了。

步安扭过头来,大喝一声:“和尚!追!”便紧跟住惠圆,一起朝前狂奔,他骑着马,惠圆只靠两条腿,竟然跑得速度相当。

眼看即将接近,车厢里突然射出一支弩箭,惠圆和尚应声飞开,步安放缓马速,纵身一跃,跳进了车厢。

“步爷!”七司众人声嘶力竭地喊着,都像疯了似的冲了上来。

步安一进车厢,卯足全力的一拳便朝一片黑暗中砸了上去。

“咔”的一声,一台神机弩被他砸得四分五裂,紧接着是一张惊愕不定的脸庞进入视线。

步安一把掐住这人的脖子,直到这时才发现手背上已经血肉模糊。

耳旁突然有一丝,紧接着是白晃晃的剑光,步安猛地侧身倒下,下一个瞬间,他左手握着的匕首已经捅进了持剑这人的胸膛。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谁说不是这个意思?!

第九十八章 手起刀落似魔王

神力并不只是力量,步安吸收鬼气提升神魂修为的同时,身体的反应能力、敏捷程度也和力量一起提升着。

他的书艺修得很不怎么样,射艺的准头也实在够呛,但只要能够得到近身的机会,鬼捕七司大概也只有惠圆能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挡住他的全力一击。

正因如此,步安才会随身带着一柄匕首。

不过,他奋不顾身扑进奔驰中的马车车厢,却还有另一层原因:寻常修行人不会有这么大的力气,被人看见自己怎么动手的,就很难解释清楚了。

将匕首从穿着黑衣的镖师胸口抽出,步安侧过身让开迸溅的鲜血,突然发现被自己捏在手上的脖颈已经软绵绵地不着力了。死了,颈椎被捏碎了。

第一次动手就连杀了两人,但他除了有些恶心以外,并没有其他的不适感。

这些人比人贩子还要该死,死得这么痛快,便宜他们了。

趁着马车仍在行进,他一脚把已经不成样子的神机弩踢了下去,又把颈椎碎裂的镖师推出车厢,拽着他的腿,把这人的脑袋支在颠簸的官道上,拖得血肉模糊才放手。

这样应该看不出来了吧?他想了想才走去马车前坐下,拽着缰绳把马车拉停,再缓缓转弯,朝越州城门驶去。

正发力狂奔的七司众人远远见到这一幕,不由得齐齐愣住。

惠圆和尚从官道旁的农田里走了上来,肩膀正在流血,看上去跟上次一样,没有大碍。

素素哭哭啼啼地跑过来,说自己刚刚也想追的,但是有点害怕,怕被坏人捉走,就再也见不到公子了。

步安知道这小丫头遇事就胆小如鼠,早就习惯了,本来就没指望她能帮忙,摆了摆手,招呼众人控制所有镖师,尽快把孩子们救出来。

……

……

宋蔓秋在篝火旁,听完那句“嚼了两千年还有味儿吗?”,便总有些心神不宁。

她隐约想起,这伙人似乎管那少年书生叫“布爷”,直到她说起步执道,他们才不再这么称呼,像是在刻意回避。

难道那书生姓步?

抱着这样的一丝疑虑,进城的时候,她便有心找人打听。

“那些人里头有一个盲眼的老者,一个有腿疾的少年,还有个很美的琴师……”

不等她说完,被问询的妇人便长长的“哦……”了一声,笑着道:“你说的准是七司!越州鬼捕七司,名声大得很,听说生意都做到鄞州去了!七司步爷,大才子!天姥下来的!”

“那您可知道这位步爷的名讳?”孔灵忍不住插嘴道。

“步执道。”妇人答得爽快。

“……您是说不知道……还是步执道?”宋蔓秋突然发现这名字有些奇怪,似乎很容易弄错。

“步执道!很会写诗的那个步执道!”妇人有些着急了。

孔灵扭过头看看宋蔓秋,宋蔓秋也看着她,两人眼神中的内容大致相当:这群人太过分了!自己这回丢脸丢大了!

江氏兄弟的想法和她们也差不多,只是心中默念这些话时的语气语调有差别,因此脸也憋得很难看。

一行人怀着稍稍不同的“复仇”情绪,打听清楚地方,便直奔越州鬼捕七司,没想到快到七司时竟然迎面遇上,只不过七司众人跑得太快,根本没有留意到宋蔓秋一行。

“什么事情这么慌慌张张的?”

这四人顿时追了上去,于是就有了越州北门,宋蔓秋引弓一箭,射杀白马的场景。

只是这位想象中的翩翩佳公子,在用嬉皮笑脸的不正经样子,打破宋蔓秋心目中原有的印象后,摇身一变又换作另一付截然不同的形象。

那盲眼老者目不能视,却能断言车中有童子,那和尚身手好生了得,原来步公子手下尽是奇人!

他自己策马拦截,虽然骑马的样子有些生涩,跳车的动作有些傻,但是……

“好威风啊!”

被孔灵一语道破心事,宋蔓秋脸上微微泛红,瞪了一眼从来口无遮拦的小师妹,却发现她根本就是在自言自语。

“我是小师妹,听说他也是小师弟……好般配哦!”孔灵又补充了一句,眼睛笑得都眯成了缝,”师姐,你说我该怎么跟他说些什么呢?这样跑上去夸他,会不会被他看轻啊?”

“不行!”这小丫头又自言自语道:“今天已经被他看轻过了,不能再浮夸了。我得表现得冷漠一点。”

宋蔓秋莞尔笑道:“你能冷漠上一炷香时间吗?”

“那要看多粗多短的香啦。”孔灵嘻嘻一笑。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就像平时一样无伤大雅地拌着嘴,江氏兄弟站在一旁,听得脸色铁青。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有官差点着火把从城门里跑了出来,闲杂人等渐渐被清除出去。

有个肥头大耳的小官走来,宋蔓秋亮了亮曲阜宋氏的名牌,那小官便陪着笑走开,往今夜立了大功的那人走去。两人交头接耳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宋蔓秋又站着看了一会儿,琢磨着天色不早,便带着孔灵过去。她已经想好要说些什么:邀他一起南下平乱。

有关自己父亲就是七闽道都指挥使,身负平定拜月教重任的消息,宋蔓秋决定还是不说为妙,免得被他视作倚仗门庭的小人。

熊熊燃烧的火把下,镖师模样的人犯早被绑了起来,马车上的童子全部抱下来清点过了。应该是关在车厢下的夹层里的。得把这个消息散布出去,让各地巡检盘查时有的放矢,隐约听见有人在说“没找到”,“不在里头”。

“步公子……”宋蔓秋笑着走了上去,脸庞被火把映得泛红。

“哦,是你啊……多谢相助……”

“我……”宋蔓秋还没来得及说下去,那人便扭头走开,往另一辆马车去,似乎要把几个已经绑好的人犯拢到一起。

“这也太欺负人了吧?”孔灵瞪着眼睛,蹬蹬蹬冲了上去……几步之后,突然定在了原地。

不远处几支火把映照着的田垄上,那位大才子一刀刺在人犯的大腿上,伴随着杀猪般的惨叫声,他恶狠狠地问:“说!附近接头的地方在哪儿?”

人犯咬牙喊着:“邪月将至,你们一个都逃不了……”

又是一刀,这回直接割破喉咙,血喷得到处都是。

孔灵吓得浑身冒冷汗,一脸绝望地看着师姐。宋蔓秋也同样心惊胆战:这人怎么跟魔头一样,手起刀落,杀人连丝毫犹豫都没有?

“刚刚那个不想活了,现在轮到你,我数到三,一,二,三……”又是一刀,这次刺在了胸口。

今日中午遇上的那些人,此刻全站在那人的身后,就这么看着他杀人!宋蔓秋觉得自己有些错乱了,这群人和中午时,还是同一群人吗?

“还有四个人,你是倒数第四……我不介意杀到最后一个再开口,你自己想清楚就行,一,二……”

“我说!我说,我说,我说……”被帮着手脚的人犯因为恐惧而剧烈喘息着,裤裆已经湿成一片:“剡东,剡东县……柳……柳店镇……”

第九十九章 怎么又是柳店镇

“柳店镇……”

步安眉头紧皱,这镇子他太熟悉了,就是当初离开天姥山时,第一晚寄宿的地方。

那个整条河都是女鬼,老保正和东家男人看着鬼鬼祟祟的柳店镇!

正因为镇子足够怪,记忆足够深,所以当这镖师说出“柳店镇”的名字时,他几乎立刻认定,觉得不会有假。

“还有什么地方!?”他手持滴血的匕首,语气冷得像随时都要动手,或是努力压抑着才不至于立刻杀人。

被绑成了粽子模样的镖师早已被他连杀几人的狠劲吓破了胆,艰难地弯腰磕头,嘴里含糊不清地哭喊:“没了,没了……我们这趟车就是送去那里……真的不知道了……官爷饶命……饶命……”

柳店镇……为什么这么巧?步安不由得自问,这似乎也太巧了。当时选择在那儿投宿,好像是祝师兄的决定……师兄不会知道些什么吧?

步安突然想起,决定从官衙大牢里救出邓小闲的,归根结底也是祝师兄,自己当时明明硬要撇开关系,祝师兄为什么还非要救他?

师兄绝对不笨,邓小闲也没有多聪明。他们俩在大牢里碰面时,师兄只要稍稍留心,就不难套出花道士的话,以确认他到底是不是自己的故人。

也就是说,祝师兄可能是硬要把邓小闲塞给自己。如果真是这样,那分明是好意啊。

步安左思右想,还是不觉得祝师兄会和拜月教有关。

他正思考着,邓小闲突然冲了上来,一脚踹在另一个镖师肩膀上,穷凶极恶地问道:“你说!”

“就是柳店……柳店姓张的保正!这趟镖就送到张保正那里!”那镖师被他踢得滚下田垄,一边翻滚一边仍坚持着喊道。

邓小闲又把剩下的全问了一遍,摊手道:“看来就是那地方了,找个人带路,连夜赶过去吧,说不定心昱也被送那儿去了。”

步安“嗯”了一声,往几十步外故意装作视而不见的官差们走了过去。不多久,无论死活的人犯全部被移交给了汪鹤,步安又问汪鹤借了几匹马,牵着上了官道。

他从头到尾都冷着脸,身上衣裳被鲜血浸透,像刚刚从战场上浴血归来,浑身冒着杀意。

宋蔓秋始终站在一旁,但是直到七司众人骑着马离开,她也没有试着上去打招呼。

“师姐……”孔灵在旁轻声喊道。

宋蔓秋笑着看了她一眼,打趣道:“现在你还觉得跟他很般配吗?”

孔灵打了个激灵,然后什么都没有说,大概这个激灵就是答案了。

……

……

玲珑坊里,花姑娘得知七司今天回城了,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她坐在后院里,摇头轻笑,觉得自己几个月的期待全白费了。

“越州毕竟是个小地方,想要从这个小池塘里长出一条大鱼来,谈何容易。”孙掌柜劝道。

“就为了三百两银子……不,刨去鬼引和路上开销,还有他买通汪鹤的人情,大概就剩一百多两银子……”她想想自己对那人的期许,再想想一百多两银子,连笑都笑不出来了:“还好没跟堂主说过,要不然真闹了笑话。”

通向前院的走廊里,瘦丫鬟喘着气跑了过来:“七……七司……”

“七司怎么了?”孙掌柜皱眉道:“先别急,喘匀了气再说……”

“七……七司把……把给拜月教运送童子的镖车给砸了!好……好威风的场面!杀……七司步爷杀了好多人……”

“哪儿的消息?”花易寒只觉得心脏砰砰砰直跳,突然觉得那位步公子实在太善于制造惊喜了,再这么下去,自己非被他害出毛病来不可。

“巡……巡检司……步爷把人犯和救出来的三十多个童子,全交给巡检司了……”瘦丫鬟急道。

“糊涂啊!”孙掌柜拍着石桌站了起来:“这桩功劳岂不是拱手送人了!”

“七司现在回去了没有?”花易寒起身便往外走:“我去找他!”

“没回来!跑了!追着拜月教的人去了!”瘦丫鬟终于喘匀了气:“我听人说,楼家书馆的小孩儿给拜月教的人掳走了,七司步爷一下就被点着了,像个杀人魔头一样!官差们看了都怕……”

“他师姐家的孩子?”孙掌柜惊道。

花姑娘蓦然转身,看着孙掌柜道:“天姥书院……”

孙掌柜摇摇头道:“平乱总兵宋尹廷是曲阜书院的,照天姥怀沧的性子,既不会相助,也不会争功。”

花易寒叹了口气道:“七司……这位步公子还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

……

今夜是邪月九阳的第六个晚上,头顶没有邪月,秋高气爽,星辰闪耀,照得乡间的官道银白一片,如同蜿蜒向前的河道。

步安策马狂奔,一路吹着风,衣服上的血干透了,硬邦邦的。

他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七司众人,大声道:“我还记得七司开张那天,心昱跟着他爹来道喜时,又开心又害羞的,躲在他爹身后,还不如他弟大方……后来这孩子还给咱记过账……七司挣的银子里头照理该有他的一份……”

“步爷!”张瞎子突然喊道:“啥都不用说!像刚才那种猪狗,换成瞎子我也一样手起刀落,杀他个干干净净,一个不留!”

步安摇摇头道:“我境界没你高!天底下恶人多了去了,管不过来!但这回惹到我师姐头上了,我就让他们后悔投了胎!”

张瞎子和游平像土匪马贼般呼啸着:“让他们后悔投了胎!”似乎觉得这句话解气之极。

邓小闲喊道:“刚才那几个就不该留着!杀干净了才过瘾!道爷我最恨就是偷小孩的!”

步安道:“也得留几个给官府杀头!要不然咱们都杀干净了,州府的面子往哪儿搁呢?!”

众人大笑,洛轻亭迎着风问:“步爷!那要是惹到我们头上了呢?!”

步安瞪了她一眼道:“你当同甘共苦是随便叫叫的?!”

洛轻亭吐着舌头缩了缩脖子,心底却高兴之极。

惠圆和尚自言自语道:“这么说不用结拜了……”

晴山为了骑马,古琴终于背到了身后。她听着大伙儿开怀至极的笑声,突然觉得一阵温暖,这温暖像是来自骑在最前的那个身影,又像是来自这支马队中的每一个人,甚至包括她自己。

“都特么别笑了!”步安突然喝道:“人还没救出来呢!笑个屁啊!”

“步爷放心!”晴山第一次开口:“救不出心昱!我们不回去了!”

众人纷纷叫嚷着:“不回去了!”

第一百章 柳店真的没活人

夜幕下的乡村几乎都一个样子,柳店镇除了一条河一座桥以外,记忆中并没有特别显眼的标识。

沿着官道一路疾驰,进入剡东县境后,步安便减慢速度,留意着路旁的景物,生怕错过。

大伙儿也知道快到地方了,都不再言语。深秋田野间没有蛙鸣虫噪,四下里只剩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与稀稀落落的马蹄声。

马队行到一片树林前,张瞎子突然压着嗓子喊了一声:“步爷,有人……”

步安赶紧勒住缰绳,坐下马匹粗重踹息着,转圈停了下来。身后众人随后赶了上来,七八匹马混作一团。

林间有急切的脚步声,听动静似乎人还不少。步安想不通会有什么人守在这里伏击自己。那几辆镖车中没有人逃脱,照理不可能有机会通风报信。

顷刻间晴山已翻身下马,只见她一手把缰绳扔给了素素,顺势一弯腰,便将身后古琴抱到了身前。她这姿势双手正好都放在弦上,简直能将古琴当做琵琶来弹,也正因如此她才总是抱着琴。

惠圆和尚肩头的箭伤已经包扎过了,此刻坦着左臂,挡在了最前,他要是再壮上一些,倒有几分鲁提辖的味道了。

步安很无奈地又被大伙儿围在中央,大概之前那么搏命的狠劲把他们都吓到了,怕他一眼不合又要冲上去和人拼命。

人群从树林里钻出,黑压压一片迎了上来,竟全是兵卒打扮,有持长矛,有持盾牌,不一会儿便将七司团团围住。看样子大约有百余人之多。

“来人下马!报上姓名!”有个中年兵头空着手站在最前,眼神冷冷地从七司众人面上扫过。

步安为了从拜月教手里抢出楼心昱,一路争分夺秒,却被这些官兵模样的人拦住去路,心里怒火腾地窜起。但眼下救人要紧,纵然这人口气不善,他还是压抑着火气答道:“我们是越州鬼捕七司,从越州城来,正追拿拜月教众……”

“追拿拜月教众?”中年兵头冷笑道:“我看你们就是拜月教众!来人,都给我绑起来!”

“等一下!我是天姥步安,你们是什么人?!”步安伸手道。

“绑!”中年兵头不容分说地喝道。

“绑你老娘!”

话音未落,便有“叮”的一声琴音泛起,这兵头脸色顿变,右手猛地探向腰间,可一柄长剑刚刚抽出一半,金石交错般的战歌旋律已然传开,琴声如同一圈巨犁扫向四周,迎头赶上的兵卒们便像杂草连根拔起,朝外抛飞出去。

兵头咬牙切齿地大喝一声:“找死!”抽剑冲了上来。

紧接着黑影一晃,惠圆和尚用没受伤那侧肩膀,将他连人带剑一同撞飞。

一眨眼功夫,围在七司周围的百余个兵卒已经七倒八歪地躺了一地,那兵头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嘴里骂骂咧咧。

不知道是谁在找死……步安摇摇头,招呼众人拨马前行。

……

……

深夜的柳店镇一片沉寂,七司众人将马绑在了镇口的大树上,接着走过石桥,沿河岸边的街道,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地前行。

步安隐约记得自己当时是从哪个巷子进去的,又怕自己看错了,来回确认了几遍,才将众人聚到巷口。

他问张瞎子,瞧出什么动静了没有。张瞎子说,奇了怪了,镇上一个人都没有。

瞎子说得轻松,步安却听得毛骨悚然,想起了自己当初讲的那个鬼故事。他看一眼素素,只见这小丫头也一脸惊悚。

“你会不会看错了?”步安又确认一遍。

“人睡着了也有声的,可这镇上一点动静都没有。”张瞎子一脸严肃。

“这么说,那些孩子没有被送到这里来……咱们被骗了?”洛轻亭惊道。

步安赶紧示意她小声,解释道:“多半藏起来了……地窖地牢什么的,瞎子怕是听不出来。”

张瞎子点了点头。

“可这诺大一个镇子,怎么会一个人都没呢?”晴山不解道:“假如是拜月教接头的地方,总要留几个人在外面,不会全躲去地窖了吧?”

步安用尽量平静的语气问晴山:“影伯要是扮成人的样子,常人看得出来吗?”

晴山摇摇头:“张大叔应该能看出来,旁人若是没有太高的修为,估计只当他是人。”

素素听得牙齿打颤,邓小闲一脸狐疑地看着她,轻声道:“今夜是阳夜,你怕个什么?”

“不是……公子的那个故事……”素素苦着脸看着步安,大概第一次觉得这个故事原来这么可怕。

“什么意思?”晴山问。

步安朝黑黢黢的巷子里看了一眼,头皮有些发麻,讲故事的人,自己也把自己吓到了。

他不想再吓大伙儿,便轻声道:“瞎子你再瞧瞧,这镇子上有没有鬼?”

张瞎子愣了愣,似乎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但见步安一脸认真的样子,便点点头盘腿坐下。这瞎子在去鄞州的路上,刚刚才凝神晋升修士,是七司四位道修中修为排在第二的,仅次于邓小闲。

只见他神情越来越凝重,突然把声音压得极低道:“这镇子是阴煞之地……聚了数百个阴魂……”

没有活人,全是鬼……七司众人听得面面相觑,纵然他们就吃的鬼捕这口饭,可乍一听到这样的消息,同样心惊肉跳。

“这条河呢?”步安追问道。

“河道不是……阴气最甚的便在我们身后这条巷子里……”张瞎子答道。

步安大概弄摆明怎么回事了。

这镇子里的老保正、东家男人,甚至包括所有乡民全是阴魂,因为占了这阴煞之地,才能修得像活人一样,常人难以分辨。那些河中的女鬼,想必是要抢这块鬼修宝地。

自己几个同门一头撞进这个镇子,想必是在鬼门关上走了个来回。当时若是被女鬼害死,就成了阴魂的补品,杀死了女鬼,则是替那些阴魂除了敌。

原来拜月教不单单是要造神,还跟阴魂有点瓜葛……会不会是人为制造鬼仆鬼奴?

步安想通这些,对拜月教的兴趣突然大了起来。

“几百头鬼而已……”他沉声道:“咱七司不就是干这个的嘛……都动起来,今晚干一票大的。”

第一百零一章 学几声鬼叫不难

南越卫的一处简陋营地里,身高七尺,人到中年仍面容俊朗的江宏义站在画满红线的地图前,皱眉思索着。眼前地图上的红线,都是分布于越州、鄞州、桐庐、富阳等地的南下要道。

江宏义三个月前从鲁中曲阜书院南下平乱拜月教,是七闽道都指挥使宋尹廷的心腹。

照理拜月教虽然为患七闽,但闽地毕竟天高皇帝远,灾情再甚,也可以慢慢收拾。可近来那些愚民信众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从繁华的江南之地掳掠童男童女,运去闽中生祭。

这便成了火烧眉毛的要紧事了。

要知道,江南两道在朝中做官的人不知凡几,耳旁风吹得多了,年轻气盛的隆兴皇帝真有可能撤了宋尹廷的职。

因此江宏义才请缨亲赴江南,一定要守住南下要道,免得舆情更甚,不好收拾。

这时一个年轻儒生走进帐来,恭谨道:“师尊,有贼子强闯越州官道,把沿途设哨的百户都打伤了。”

江宏义微微一笑:“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候着了……立即着人去追!”

年轻儒生点头道:“弟子已传令下去,在沿途布下天罗地网,料这群贼子插翅也难飞。”

“好!”江宏义南下以来,第一次感觉心情舒畅,似乎连着这南国潮湿的秋季都不再那么令人生厌了,“贼子有几人?可是装作运粮或是运送货物的样子?”

“贼子……贼子有七人……”

江宏义是看着自己这弟子长大的,对他一言一行都了如指掌,此时听他语气犹豫,顿时喝道:“为何吞吞吐吐?”

年轻儒生赶紧躬身道:“那百户说贼子有八人,当中有个童子,弟子觉得那个童子应是被他们掳来的。因此才说有七个贼子。关于是否运送货物,在场兵卒都说贼子去得太快,不曾看清。”

“八个贼子中有一个孩童……”江宏义若有所思地敲了敲桌子,心说难不成这便是拜月教众暗度陈仓的法子,可细细一想又觉得不对,七个贼子跑一趟才运送一个孩童,所费太奢,也未必能瞒天过海。

“师尊,天姥屠瑶那边要不要回个话?”年轻儒生道。

“苦主又不只是她弟子一家……”江宏义摇摇头道:“他兄长被钦点了燕云将军,其父正焦头烂额,哪里顾得上这些小事。不用去管她。”

年轻儒生领命出去,走到帐门前时,江宏义又喊住了他:“楚筠、楚筳这两天就要到越州了,信上说灵儿和蔓秋也会一起过来,你留心一下。”

年轻儒生点头称是。

……

……

张瞎子说,天上没有邪月时,寻常阴魂五感钝蒙,尤其是对声响,因此七司众人只要小声说话,就不会吵到那些阴魂。

步安频频点头,想起自己第一次来柳店时,正是邪月当头——照他看,邪月九阴时,白天也有邪月,只是被日光盖住了而已。

既然不怕吵醒那些阴魂,步安就让洛轻亭尽自己所能,布一个威力最强的镇魂大阵。但洛姑娘实力终究有限,一直忙到天蒙蒙亮,也只在那巷口布了个八荒镇魂。

据她自己说,这个阵已是练气境界的她所能驾驭的最大阵玄了,要等她也凝了神,晋升了修士,才能去学更复杂的阵玄。

这点时间里,张瞎子倒领着游平,把小镇统统走了一遍,让他在每一个裸露在外的五行之丘,贴上相应的五行相克符文。

柳店这些阴魂也和影龛一样,鬼修有成,没法钻回聚阴之穴了,因此步安也不急于在赶在天亮前动手。

趁着黎明破晓还有一会儿,他把众人拢到一起,休息片刻,自己也在心里想好了几首应景的诗词。

就在这时,张瞎子突然动了动脑袋,轻声道:“步爷,外头有人进来,很多人,像是官兵……”

步安抬了抬眉,迅速起身,领着大伙儿钻进了巷子。此时天色已经渐亮,巷子里也没有昨夜那么阴森恐怖了。

他一路招手示意大伙儿跟上,然后拿匕首插进门缝打开了一户人家的大门,来到后院一间的偏房前,推门而入。

身后众人只有素素知道自家公子在做什么,他领着大伙儿正是去上次借宿时住过的那间屋子。

步安猜的没错,这屋子果然是留给生人住的,大概这些阴魂也担心被人瞧出破绽,刻意留了几间待客。

他把众人全领进屋子,返身掩上了门。

邓小闲掩着嘴笑道:“官兵既然追上来了,咱们就借刀杀人。”

张瞎子说:“不对不对,这叫借兵杀鬼。”

步安瞪了他们一眼(瞎子晋升修士后能通过气氛感觉到别人的情绪了):“怎么都这么龌龌龊龊的呢?就是先躲一躲,看看情况再说。”

说着他便贴着门缝,倾听外面的动静。

素素一进屋就缩进了床上,把被子拉起来捂住脸,只留两只惊恐的大眼睛在外面。

晴山把古琴置于桌案,安然端坐,双手虚浮在琴弦上,微微闭上了眼睛。在众人看来,她这个动作和磨剑以待没有什么两样,甚至更加令人感到恐惧。

邓小闲摇头晃脑地看了看晴山,突然意识到自己也该准备一下,于是努力咽了咽口水,伸伸脖子,像一只即将扎进水去的鸬鹚。

老实巴交的惠圆和尚见状,便抖了抖腿脚,摆好了架势,缓缓开练一套金刚伏虎拳……

“和尚你干什么呢?”洛轻亭一把拽住他,“留着点力一会儿用。”

惠圆一脸木讷地“哦哦”应着。

张瞎子也将脑袋贴在门缝上,轻声道:“近了,近了,是官兵,都过了石桥了。”

步安点点头不说话。

张瞎子又听了一会儿:“有一个摸进咱们这个巷子了……”

步安又点点头,轻轻把门打开一条缝。

“官兵来捉鬼啦!!!呀!!!”

听着他发出尖锐至极的惨叫声,七司众人的下巴掉了一地。

步安确认外面有类似的惨叫声响起,才重新掩上了门,一脸无所谓地对着众人。

“看什么看?都捉了几个月的鬼了,学几声鬼叫很难吗?”

晴山一头冷汗:”难倒是也不难……”

邓小闲看着步安的眼神分明带着一丝崇拜:“躲一躲,看情况,原来是这个意思……”

张瞎子也由衷钦佩道:“步爷差点把瞎子都骗到了……”他没有说谎,洛轻亭亲眼看见瞎子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只不过到底是被声音动静太大吓到,还是当真误以为是鬼叫,就很难说了。

而这时,柳店镇上已经乱成一片,前来捉拿贼子的官兵,稀里糊涂就跟遍布镇子的阴魂干上了。话说回来,这本就该是他们的事。

第一百零二章 百鬼丛中儒道僧

外面鬼哭狼嚎的时候,步安在考虑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自己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像公孙庞?

不要误会,他是很理智地在思考这个问题,没有自责的意思。公孙庞杀人不眨眼,但被扔进运河却一直憋到纠集起六司来设陷围攻,紧接着一击不中便立刻远遁,简直是审时度势的典范,很值得学习。

当然,这小老头格局小了点,眼界低了点,脑子有时候也不怎么好用,这些缺点就不值得学。

第二个问题,什么时候冲出去才合适?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问题显得越来越重要。因为出去早了,官兵、阴魂全是七司的敌人,弄得不好得损兵折将;出去晚了,官兵阴魂两败俱伤倒是干净,但鬼气消散,好处就捞不着了。

看了一眼“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七司众人,步安决定先做做心理辅导。

他说:“咱们也不能眼看着官兵全死干净……”

邓小闲躺在床上,悠悠道:“你还是心太善。眼下要是调个个儿,换做咱们在拼命,官兵们躲着,你猜他们会不会出来?”

张瞎子沉声道:“花道士别插话,步爷没说完呢。”

步安知道邓小闲说得对,也知道张瞎子他们其实也是这么想的,哪怕晴山也对官兵没有同情心——步安自己当然更没有,装都装不出来。

对七司这些人晓之以义是没用的,而步安也没有无耻到把救心昱拿来当做自己蹭鬼的借口。

他自然可以二话不说,等时机差不多了,推门吼一声“给我冲”,稀里糊涂之下,大伙儿多半也就跟着冲出去了。

可他换位思考,假如自己碰上个遇事不讲缘由,一拍桌子就是干的头儿,时间长了准觉得这人是神经病,不值得跟着他卖命。

事实上,步安在考虑这些时,潜意识中已经把七司众人视作了自己人,而不再将七司当成一桩生意。生意跑了老伙计,自有新伙计进来,也总有散伙儿的一天,不需要考虑这么多。

步安渐渐发现,关于“什么时候冲出去才合适?”的答案,事实上意味着他把修行看得更重,还是把自己人的性命看得太重,换句话说,就是更冷血一些,还是更有人情味儿一些。

他笑了笑,抬眼看着天花板,仿佛随着时间推移,自己身上的人情味儿越来越多,这是一种很有意思的体验。

外面鬼哭狼嚎的声音稍稍减弱时,步安觉得太有人情味儿也不是一件好事,于是起身道:“这些鬼藏了不少银子呢……”

邓小闲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真的假的?”

“不信你问苏苏……”

素素想起当时公子问鬼要银子的情景,不由得打颤,却还是用力点着头,证明公子没有说谎。

“别让官兵抢了!”步安点了邓小闲和惠圆,又从游平手里接过厚厚一沓镇魂符,吩咐晴山留下保护众人,然后小心翼翼地推门出去。

院子里一个鬼影都没有,哀嚎声和打斗声都从沿河的街面那边传过来。

邓小闲走在最后一个,轻轻掩门,跟着步安走了几步,突然轻声道:“不对啊,等官兵死完了,银子不都是咱们的。何必着急?”

步安扭头瞪了他一眼道:“别废话,我自有道理。”实际上是道理说不过,只能利用权威了。

暂时来说,他的权威还管点用,邓小闲果然闭上了嘴。

三人迈出敞开的院门,惠圆和尚探头看了一眼才走进巷子里,步安紧接着跟上,邓小闲落在最后。沿着小巷往外,耳边传来的打斗动静反而越来越小,但仔细辨认,声音分明是从巷子外传来的,只是巷口有萧墙挡着,看不到街上的情景。

惠圆和尚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脚步渐渐快了起来;步安紧随其后,左手捏着那一沓符纸,右手已经将生冷的匕首抽了出来;邓小闲没有掉队,脚步声就在步安身后,呼吸声也渐渐急促。

尚未冲到街口,刺鼻的血腥味就传进了过来,墙角倒着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步安突然想起,这大概就是瞎子说的,已经摸进了巷子的那个官兵。

惠圆和尚越跑越快,绕过萧墙时,唱了一声“阿弥陀佛”……

步安紧跟着跑了出去,从昏暗小巷踏上敞亮的街面,同时有十几条鬼气入体,可他却觉得眼前一黑,差点吐了出来。

整条街上到处倒伏着尸体,有几十头似人又似鬼,周身缭绕着黑雾的怪物爬在其间,一边啃噬着血肉模糊的尸身,一边齐刷刷朝这边巷口的三人看来。这场面血腥又诡异,即使步安杀人手起刀落,却还是忍不住觉得恶心与惊骇。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惠圆和尚已化作了虚影电射而出,诵念经文的声音仿佛被拉长了声调,听来异常低沉……

步安感觉有鬼气入体,来不及体会便甩手将游平画了一夜的符文悉数抛洒出去。

这时他一侧街道被惠圆和尚封住,另一侧却有六七只怪物化作人形黑雾迅疾飘飞过来,只在沾上空中飞舞的符纸时稍稍一滞,随即又恢复如初。

但就是这稍稍一滞的时间,给了邓小闲匆匆一瞬的反应时间。

“万神朝礼驭使雷霆鬼妖丧胆精怪亡形急急如律令!”邓小闲一口气不停歇地念出金光引雷镇邪咒,面前雷光乍现,四五只冲在最前的阴魂被劈得炸裂开来,如同崩散的沙袋。

这时剩下两只飘飞过来的阴魂,慌乱避开有了金光覆体的邓小闲,朝步安扑了过来。

阴森粘稠的触感和铁锤般的重压同时袭来,步安砰的一声倒在一具尸体上,半边衣裳已被扯成了碎片,裸露在外的肩膀上有五条深可见骨的血印,撕心裂肺的痛感迟了一瞬,才钻心而来。

可那只重击得手的阴魂也同时发出“呀”的一声惨叫,破口袋般栽落下来,瞬间化作一个委顿在地的中年男人。正是柳店镇上的那个富户乡绅!

步安知道他为何惨叫,就在肩膀上,有鬼气从流血的伤口钻进来,与痛感一样分明!

原来活蹦乱跳的鬼,也能被自己硬蹭掉鬼气!只是代价大了一点……

这时惠圆和尚也退到了步安和邓小闲身旁,越来越多的阴魂朝这边聚集。

而街旁小河的对岸,突然有人声传来。

“看!有人!还有活人!”

“就是那几个贼子!”是那个拦路兵头的声音。

“不!那是步公子!是天姥书院步执道!”这是宋蔓秋的声音。

步安恍惚间有些疑惑,这女人怎么如影随形地跟着,又怎么跟那个官兵跑到了一起。

他没时间考虑这些,紧紧盯着那个乡绅阴魂略显虚弱的脸庞,随手在地上摸了一把长剑,冷笑着站了起来。

柳店镇沿河的街道上,近百个阴魂缓缓聚拢,将一僧一道一儒围在中央。

第一百零三章 今召风雷起卧龙

宋蔓秋匆忙擎起长弓,却被身旁皱眉摇头的儒生压了下去。

“邱师兄……”她一脸的惊讶与不解。

孔灵也急道:“那人不是拜月教贼子,我与师姐亲眼见他拦下贼人镖车,救出几十孩童!楚筠楚筳,你们也看见了!”

江楚筠与江楚筳兄弟沉默着没有说话,脸色都很难看。

“此人心术不正,故意引官兵入瓮,再坐收渔利……”说话这人姓邱名缙,是江宏义的大弟子,正是他压下了宋蔓秋手中的长弓。

“坐收渔利?”宋蔓秋突然有些火气,“平乱本是你我份内之事,步公子慷慨相助,怎么反成了坐收渔利?他得了什么利?”

邱缙摇摇头道:“宋师妹,孔师妹,你们久在书院,没见过人心险恶……”

几人争执之间,河对岸的人鬼僵持蓦然打破,近百条黑雾弥漫的鬼影,像疯狂争食的饿兽般扑向中间三人。宋蔓秋与孔灵几乎同时发出一声惊叫。

然而,紧接而来场面并非她们想象中的那样。

……

……

刹那雷光乍现,花道士邓小闲足踏参横玄斗,诀捻通幽洞微,口念金光神咒,衣袂迎风鼓荡,一头长发披散,面上神情决绝而潇洒,再无一丝卑赖之态。

惠圆和尚大喝一声:“漏尽轮回众魂归位!”话音刚落,身外便赫然幻化从出另两个人影,加上他本体,三个一模一样的惠圆和尚,同时泛着淡淡金色光芒,真如三尊金刚罗汉。

圈外阴魂黑雾密密麻麻,几乎遮断晨光,如同窜动着的巨大飞蛾,前赴后继地扑了上来。

尸体的血腥味和阴魂特有的腐臭味糅杂成令人作呕的气息,与生死关头的恐惧一起,弥漫整条街道。

邓小闲从未如此拼命,惠圆和尚更是将落在轮回中自身魂魄都招至此界,可奋不顾死的阴魂似乎杀之不绝,稍一退后又翻身杀来。

一眨眼惠圆和尚的分身之一,在被阴魂堪堪裹住之前消失不见。而他这边的压力也顿时大增。

正危机间,数十支黄铜旗杆脚下突然从地面青石缝隙中射出,一声清亮的娇喝,“阵起”,只见洛轻亭双手持握阵旗,像大军阵前挥舞战旗喝令发兵的旗师一般,站在巷外八荒阵玄的阵眼上。

萧墙另一侧,晴山飞奔而出,奔跑中古琴翻转跌落,被她用脚面轻轻接住,身子翩然落坐的同时,壮士出塞般雄浑激烈的古曲《将军令》已经响起。

霎时间阵旗与鬼影翻飞,琴声与咒声交杂,百余阴魂与七司战得难解难分,然而几息之后,惠圆和尚的另一个分身重归轮回,邓小闲的咒玄也后继乏力的迹象。

就在这时,鬼影最密集的街面中央,邓小闲与惠圆之间,一柄长剑突然拽着寒光刺了出来。

“剑气寒高倚晨空,男儿日月锁心胸。昔藏牙爪如痴虎,今召风雷起卧龙!”

急如战马奋蹄的琴声,似乎为了应和诗句而渐趋苍凉,豪情中又带着一丝悲壮。

昔藏牙爪如痴虎,今召风雷起卧龙……似乎就在述说花道士邓小闲、惠圆和尚、晴山,或是步安的心境。与那句“藏器于身,待时而动”有着异曲同工的妙处。

战团中央,灵气隐约变得浓郁,阴魂扑来的速度和频率渐渐慢了下来。

步安凑热打铁,挥剑吟道:“人说王侯有世种,我道富贵及耕佣。须将大道为奇遇,遍踏人间龌龊踪!”

诗成瞬间,天空雷声滚滚,浓郁的灵气从河面,从街道,从田野,从四面八方涌来。

满街的阴魂突然变得迟钝缓慢,动作全都慢了一拍,而七司众人却愈加勇悍。

邓小闲的咒玄能借力体外灵气,此时威力激增,九字真言一下唤出十七个金甲武士,将他这一侧聚集的阴魂冲杀得支离破碎。

晴山抚琴时更是轻轻吟唱起来:“昔藏牙爪如痴虎,今召风雷起卧龙……须将大道为奇遇,遍踏人间龌龊踪……”

等到步安念完了时,真举着长剑冲了出来的时候,已经没他什么事情了。满街的阴魂都被邓小闲、惠圆包圆,落网的几个也没有逃过晴山的琴声。

当然,就像以往一样,捉鬼告一段落,他的正事才刚刚开始。

他先吩咐众人带着瞎子去找一找,镇子上有没有能关着人的地窖,又说自己要都留在这儿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活着的官兵。

众人看着满地尸体,觉得怎么可能还有活人,但都没有废话。

接着,步安便踩在满地官兵尸体的街道上,踏着血泊来回跑,不时低头翻查。哪怕四肢都已不齐全的,他也要翻过来看一眼。

整条街上鬼气之多,除了仓颉莫名其妙死掉的那晚以外,他还从来没有遇上过,当然要争分夺秒地去蹭。

跑着跑着,突然看见宋蔓秋迎面走了过来。

“步公子……”

她神情看上去有些异样,但步安没时间考虑这些,随口“哦”了一声便往前跑,接着又遇上孔灵,遇上江氏兄弟……遇上那个曾经在官道上拦下七司的兵头。

那兵头的脸色难看至极,好像浑身都在发抖,步安对他也只是多看了一眼,返身继续翻找。

“你还假惺惺地查看什么?拜你所赐!全死光了!”一个年轻儒生朝着他吼道。

步安没有理他,当然死光了,他清楚得很,只是装装样子而已,否则在满是尸体和血泊的街道上来回奔跑,岂不是要被人当成了疯子。

“步公子……我知道你心有愧意……可人死不能复生……”

宋蔓秋的两只脚映入步安的眼帘,他把目光从这双脚往上移,暗道一声“大长腿嘛”,接着摇摇头避开宋蔓秋,继续往街那头跑。

一百六十七,一百六十八……二百二十一……

入体的鬼气数目来到二百四十二,便再也没有上升过,但今天蹭到的鬼气,质量都很高,每一条都很强,几乎让步安的神魂总量提升了五成之多。但战线拉得太长,还是跑掉了不少。

步安这样计算着,看见宋蔓秋又走了上来,而刚刚那个说话很难听的年轻儒生就在他身旁。

那儒生张了张嘴,像是又要说些什么,却被远处传来的喊声打断了。

“步爷……在这儿!地窖在这儿呢!”是张瞎子的声音。

“我来了!找到心昱了没有!?”步安赶紧扭头,朝声音传来的地方跑了过去。

第一百零四章 隔岸观火还有理

步安奔跑着冲进巷子最深处一间不起眼的老旧砖房,只见七司众人围成了一圈,中间掀开了的地窖洞口,只有井口那么大,黑黢黢一片,有孩子的哭喊声从很深处传来,隐约可闻。

他拨开众人时,瞎子指着洞口道:“心昱在里头!在呢!刚听到动静了!”

“心昱!”步安冲着洞口喊道:“你听见吗?”

“步……步公子……”

是楼心昱的声音,虽然很轻很微弱,但步安始终悬在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下来。

“我下去看看。”他正要往洞口去,却被邓小闲一把拉住。

“让和尚下去。和尚铜头铁臂不怕摔!”花道士又从潇洒从容的道家高人恢复了狗腿子形象。

惠圆也不推诿,说着“这是一桩功德呢”就从几乎只能容一人通过的洞口钻了进去。

等他连脚都缩了进去,众人便七嘴八舌地朝着洞口喊。

“怎么样?里头很深吧?”

“和尚你自己小心点。”

“要不要给你个火把?”

“瞎说什么呢,地洞里不能点火!”

好一会儿,惠圆和尚才接连唱了几声“阿弥陀佛……”同时响起的还有孩童的哭叫声。

洛轻亭大喊道:“怎么了?怎么了?!”

张瞎子安慰她道:“没事,和尚出来了!”

紧接着孩童的哭叫声轻了下去,再过了一阵,有浑身淤泥的孩子从洞口爬了出来,年纪只有六七岁,沾满泥垢的脸庞上,神情惊恐而慌张。

洛轻亭一把将孩子抱了上来,突然和这孩子同时惊叫出声。

“腿!”

“腿怎么了?”

“天!两条腿都给打折了!”

“怪不得哭!”

一群杀人不眨眼的家伙,看见这孩子两条小腿都在胫骨位置被打断,竟乱做了一团。

“这些鬼畜生!连这么小的孩子都下得去手!”

“骨头折了还有救!赶紧找东西固定!”

“不哭不哭!我们都是好人,你是越州人对不对?我们也是越州人,我们是鬼捕七司。”

纷乱间又一个孩子从洞口爬了出来,正是楼心昱。步安抢上一步把他拉了上来,却骇然发现,心昱的腿也给打折了。这孩子居然强忍着痛苦,一滴眼泪都没流,反而把晴山看哭了。

步安立即朝邓小闲喊道:“去!去找剡东县里的医家过来。多喊上几个,再雇些马车。”又朝游平道:“去天姥书院,把我楼师姐叫来!”

邓小闲和游平二话不说,转身就往外去。

惠圆和尚在地窖里一个接一个的往外递人,洛轻亭和张瞎子轮番把人抱出来,步安和晴山配合着用素素不知从哪儿拆来的木板和布条固定断腿。

他俩不是医者,也不知道断骨对齐了没有,但固定住了总会少一些痛疼。

没过多久,邓小闲和游平又去而复返,邓小闲苦着脸道:“马都给官兵管起来了!”

“你不会抢啊?”步安头也不抬地问道。

“敢?!”不是邓小闲的声音,是那个出言不逊的年轻儒生。

紧接着是宋蔓秋的声音:“邱师兄!救人要紧!”

“没错,救人要紧!你们可以走了,此地由七闽指挥使司接管。”邱缙朝着七司众人冷冷说道。

这时砖房里里外外已躺了九个孩童,除了楼心昱以外,其余孩子被他一吓,又哇哇哭了起来。

步安扭头瞄了那儒生一眼道:“滚!”

邱缙往前迈了一步道:“平乱拜月教是我七闽指挥使司的事情,闲杂人等让开,否则皆以拜月教同党论处!”

步安当然知道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汪鹤无意中透露过,七闽都指挥使宋尹廷平乱不力,想必是因为压力太大,才连眼前这个小小的功绩都不肯放过。

本来,这儒生要是好好说话,步安也不一定会跟他们争功,可这人把他派去延请医家的邓小闲都赶了回来,更对这满地的孩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步安便说什么也不肯交给他了。

“平乱拜月教原来是你们的事情啊?”步安把手中布条递给晴山,起身走向那儒生:“那拜月教众伪装押镖,运送孩童时你们在哪里?眼下这些孩子被打折了双腿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窖里,你们又在哪里?平乱拜月教?你怎么有脸说得出来?”

“步爷!他们也干了不少事儿呢,差点就在官道上把我们绑了!”张瞎子今日好像突然不怎么怕官了。

“你们若是好生交代!而非硬闯关隘!岂会落得如此结果?!那五百余个官兵,在你们眼里就不是人命吗?!”邱缙反驳道。

“交代你老娘!”邓小闲都忍不住骂起了脏话:“那愣货二话不说就是一个绑字!换你咋个交代法?!先任由他绑了再交代不成?!”

邱缙微微一怔,这和他听到的消息好像并不一致。他扭头看了一眼仍一瘸一拐的百户,见这兵头脸色变得铁青,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受了蒙蔽。可事到如今,他只能进不能退,硬着头皮也得撑下去了。

“这都是你们一家之词!五百余个官兵正是因为你们知情不报才枉死的!”他冷哼道。

“官兵性命都是给他害死的!别来栽赃七司!”洛轻亭指着门外那个兵头道:“我们布阵设陷忙了一晚,却被你们官兵搅了,难道就该和他们一起送死不成?”

“在你们越州人眼里,堂皇而战便是送死,偷偷摸摸方是正道?”邱缙道。

张瞎子道:“越州七司独战百余阴魂时,你们隔岸观火倒还有理了?!”

七司众人与这儒生一来一回时,步安只是负手而立,这时突然道:“宋姑娘,你师兄说了这么多,可他看过这满地的孩童一眼吗?”

“邱师兄!”宋蔓秋也实在看不下去:“先救这些孩童要紧!”

“师妹你怎么向着外人?”邱缙惊愕道。

“是你想错了!步公子在越州北城救了数十个孩童,都拱手让给了越州巡检,他不是来跟你争功的!”宋蔓秋一脸愧色的看了看步安,又朝邱缙道:“今日之事我会如实禀报我父亲。”接着扭头就走,仿佛没脸留在这里。

邱缙死死盯了步安一眼,才一边喊着“宋师妹”,一边追了出去。

宋蔓秋姑娘果然和七闽都指挥使宋尹廷有关系——步安放着邱姓儒生不管,选择对宋姑娘发动道德攻势,自然是隐约猜到了这点,只是没想到,她居然就是宋尹廷的女儿。

第一百零五章 宋青又名包打听

天姥山,凌云阁。

布置清雅的书室,线香已经燃尽,边案瓷瓶里插着的蝴蝶兰也略显枯萎。

屠瑶仍旧穿着一尘不染的雪白襦裙,乌黑长发因为没有心情打理而随意扎了起来。

她手撑着额头,极难得地紧锁着眉,似乎从没有什么事情,令她像此刻这般烦恼。

兄长屠琅被皇上钦点为燕云大将军,屠氏一族看似圣眷正隆,事实却未必如此。哥哥在边军没有一丝根基,匆匆上任,难以服众。父亲身为右相,但凡有机会劝住皇上,必然不遗余力,他都只能任凭此事发生,可见朝中儒媚之争已经到了何种程度。

而心悦的弟弟被拜月教掳走,也同样令屠瑶焦头烂额。

山长怀沧命天姥书院十三位大儒,不得插手拜月教事宜,为此屠瑶今早又上凌霄台,候了一个多时辰,却连山长的面都没有见着。给临时接管了南越卫的曲阜大儒江宏义送了加急书信,也至今没有回音。

这时,书室一侧的木门被砰砰砰地敲响。

“师尊……师尊……”是宋青的声音,也只有宋青会这样敲门。

“进来吧……”

宋青闻言推门而入,脸上神情有些兴奋。

屠瑶见状不由得一喜,起身道:“有消息了?”

“还没消息,不过步安去查了!”

“步安去查了?”屠瑶微微一怔。

“对!我作夜跟楼师姐方师姐赶到了越州城里,才知道跟步安错过了!我们从西门进城时,他在越州北门捉了十几个拜月教的贼子,救出几十个孩童呢!听官兵说,他是追出城去了,也不知去了哪里!”

宋青换了一口气,又道:“听楼伯伯说,步安昨晚才从鄞州回来,问了心昱的事情,便冲出城去了!怎么竟被他捉住了拜月贼子!师尊,我觉着他说不定能把心昱给救出来!”

“从鄞州回来?步安去鄞州做什么?”屠瑶不解道。

“去捉鬼啊……师尊你绝猜不着,就这么两三个月,那家伙竟把别的越州鬼捕全给赶跑了,一个人独吞了越州鬼捕生意,挣了几千两银子还嫌不够,又去抢人家鄞州鬼捕的生意!现在越州人都管他叫步爷呢!”

屠瑶听得莞尔一笑,又瞪了宋青一眼道:“心昱还没找回来呢,你倒先开心上了。”

“我就是觉着他准能找回来!真的,师尊你还没听我说完呢。”宋青自说自话地给自己倒了杯水,咕咚咕咚喝得一干二净。

“咱们这位小步爷还做了什么离奇的事情?”屠瑶不知不觉中心情竟然好了一些。

“就说昨晚北城擒贼,我听说那些拜月贼子装成了押镖的镖师,直到出了城去,巡检官兵都没看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却被那家伙一声断喝,吓得露了馅儿!”宋青咽着口水道。

“市井谣言怎能当真。”屠瑶笑着摇摇头。

“我也觉得不怎么可信,不过还有一种说法,说是步安手下有个奇人,号称听风水者,明明目不能视,却一下瞧出那些镖车里头藏着童子!”

“有些风水玄修是有这个本事,我还听说顶顶厉害的风水玄修有一半都是盲人……”屠瑶点点头道。

“嗯!那就准是了!”宋青又道:“当时那几辆镖车都已经跑了起来,眼看追不上,步安手底下却还有个和尚,跑得跟一阵风似的,接连把几辆镖车都掀翻了,连神机弩没能伤得了他!大概就是兰亭夏集上那个和尚,看着老实巴交,想不到本事如此了得!”

“这又不对。你说和尚跑成了一阵风,那便是佛家三种大神通中的神境通,但神境僧要么千里神行,要么金刚体魄,没有两者兼得的,除非……”屠瑶皱了皱眉。

“师尊,除非是什么?”宋青好奇道。

屠瑶笑着摇摇头:“不会的,这又是传言传得偏了。”

宋青扁扁嘴道:“那看来剩下那些传言也是假的,步安未必能把心昱救回来,都是我太轻信人言。”

“还有别的什么传言?”屠瑶随口问道。

“有人说步安认得一个蒙面女侠,每到危急时都会出手助他;又说他和越州玲珑坊暗斗了一场,玲珑坊到头来都得给他赔罪;还说越州官府都怕他,有个捕快稀里糊涂把他捉去府衙,结果第二天自己却跑去他面前跪地不起,非要给他做个看家护院的下人……”宋青说着说着,突然觉得这些事情实在太离奇,经师尊这么一解释,确实全不可信。

“不过有一件事情该是真的,”他突然想起来:“上次兰亭夏集,咱们见过的那个美貌琴师,眼下也成了步安手底下的人了。”

“晴山?不会吧……”

“那是楼家伯伯亲口说的,那琴师和步安都住到一起去了呢!伯伯都说,步公子出面,说不定真能找回心昱来!”宋青突然为自己的乐观找到了理由。

“住到一起去了?”屠瑶微微一愣,接着笑道:“这倒说不定是桩好姻缘,就看咱们这位小步爷有没有这个福气了。”

“真要能把那美貌琴师娶来,比去做余家的赘婿可要好上百倍了。”宋青撇了撇嘴,有些嫉妒般哼道:“那家伙福气是有的,就是做事没长性。师尊你是不知道,他就这两三个月,先是天天背了把怪琴修乐艺,接着又学祝师兄,把怪琴换成了长弓,可射艺修了没多久,又去楼家书馆要了碑帖拓印,说要修书艺了!”

“你去了一趟越州,怎么心昱的事情没放心上,尽打听步安的小道消息去了?”屠瑶拿着师尊架子道。

“我看楼家伯伯都说那家伙本事大,就觉着他准能救回心昱呢……”宋青挠挠头,有些自责地说道。

“楼馆长是安慰你师姐,好叫她别乱了方寸。”屠瑶叹了口气道:“你今年也十四了吧?说话做事也要有点大人样子了,别再漫山遍野的疯。上次从越州回来不是立志修行了吗?怎么才隔没多久又不见你用功了?”

“我本来是觉着步安可怜,想着自己修行有成就能帮他,可兰亭夏集时见他过得好舒坦,不像是等着我帮忙的样子。”宋青扭捏道。

屠瑶无奈摇头,对这小宋青,她是真没一点办法。

“师尊……”门外突然响起急切的脚步声,紧接着方菲儿没有敲门便推门进来,喘着气道:“师尊……步师弟……步师弟把心昱救出来了!在剡东县柳店镇,楼师姐已经出发去了!”

“我就说吧!”宋青突然笑了起来,还偷偷瞥了一眼屠瑶。

“走!我们也去看看!”屠瑶也看了一眼宋青,心里有个声音在说:那些传言总不至于是真的吧?

上架感言(求首订)

又到上架时间。上本书上架是去年五一,这回恰好是今年十一,数字几乎翻了个倍,希望是个好兆头。

上架就像大考,一本书只有一回,后期成绩怎么样,基本上24小时首订出来也就有数了。

写手能不能吃网文这口饭,说到底读者老爷说了算。所以刀锋忐忑不安地厚着脸皮,向大伙儿讨个首订。

也想学步安那样,吼一声

“昔藏牙爪如痴虎,今召风雷起卧龙!”可惜招不来灵气,估计会显得有些尴尬。

所以,豪言壮语不多说,总之拜托大伙儿了!

第一百零六章 天若有洞补不得(求首订)

惠圆从地窖里一共送出来四十多个孩子,年纪最小的才三四岁,腿伤最重的连骨头都露在外头。

晴山和洛轻亭两个姑娘家看得眼泪汪汪,却不知该如何救治,只是拿清水洗了伤口,又喂着孩子们喝了些水。

张瞎子一会儿走去镇口,一会儿又走回来,焦急地嘟囔着:“怎么还不来……怎么还不来……”

剡东县城只隔了十几里地,邓小闲骑了马,跑一个来回要不了多久,但要找到医家,再雇上马车,得多花费一些时间。

步安也心急,但他一样帮不上忙。

事实上,他根本不是什么大善人,假如不是楼师姐的弟弟被人掳走,都懒得去管这些破事。

短短几个月,他见识了太多的人性恶,七司开张以来捉的上千只鬼,每只鬼背后都有凄惨的故事,有些昭然有些隐晦,但都揭示着这世界的丑陋。那些刚刚还感动流涕,回过头来就反咬一口的刁民,同样如此。

这天下就是个烂泥塘,他也绝不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

只不过,当他实际见到这些惊恐地瞪着眼睛的孩童,看着他们奇怪扭曲着的小腿,想到他们原本是要被送去活活烧死的,也难免被勾起恻隐之心。

他叹了口气,又确认了一遍楼心昱的伤势没有大碍,才把素素喊过来,贴着她耳朵道:“那些鬼应该是藏了银子的,你去好好找一找。”

素素刚刚还对那些受了伤的孩童感同身受,哭哭啼啼的,听到银子眼睛顿时冒出光来,点着头便跑开了。

步安无奈地笑笑,心说自己果然不是什么好人,明明是来救人的,却还抱着“贼不走空”的心思。

惠圆和尚半躺在屋外,靠着墙角晒太阳,缺了半边的僧袍早在泥坑里滚得不成样子。步安走去他身边坐下,瞥了和尚一眼道:“花道士还真没说错,你果然不老实。那两个分身是怎么回事?”

和尚说:“是我落在了轮回里的残魂……”

步安皱眉道:“你老说轮回轮回,可世人死了要么化灵要么化鬼。这些灵啊鬼啊又不会投胎再做人,哪里来的什么轮回?”

和尚愣了愣,又看了步安一眼,似乎在犹豫着该不该说,但他没有素素那么嘴硬,被步安三两句就把话全套了出来。

惠圆说,佛曰一日月照四天下,覆六欲天、初禅天,为一小世界……

他绕来绕去说得太复杂,简而言之,这神州天下只是一个小世界中的一角,而三千小世界构成一个中世界,三千中世界构成一个大世界,这便是佛家说的大千世界。

惠圆的师父告诉他,三千大千世界是一个轮回,人在这一世死了,便要投胎去下一世,只是眼下这个小世界却有入没有出,长成了轮回路上的一个瘤。

步安听得愕然,觉得这个佛门说法似乎很能自圆其说,假如别的世界死了人能来这里投胎,这里的人死了却无处可去,岂不是全化成了灵气鬼气弥留此界!

“师父说,此事归根结底是神州旧神所为……天有轮回之洞,补不得的。”

和尚说得自然,步安却听得更加心惊。旧神所为,天有轮回之洞,补不得的……靠!这不就是说的女娲补天?难道说女娲补天还补错了不成?!

步安觉得脑子有些不够用了。他瞄了一眼惠圆,只见这和尚一脸老实,不像是会说胡话的样子。可他不说胡话,难保他那个师父不会说胡话……

“照你这么说,你那两个分身,是在别的世界咯?你说那只是残魂,残魂也能投胎的吗?既然投了胎,怎么被你一召就召来了呢?”步安追问道。

惠圆道:“师父说,那两个残魂在是落在了轮回里,不是投胎,他们也是惠圆……”

也是惠圆?

步安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这里有个惠圆,别处还有个惠圆;这里有个步安,地球上也有个步安……

难道我也三魂七魄不齐全?可我为何不像这和尚那么呆傻?还是说我其实本来可以更聪明的,是丢了魂落了魄了才只剩下现在这点聪明?

步安想得脑袋发胀,觉得自己再听这和尚说下去,非给绕糊涂了不可,于是拍拍衣裳站了起来,坐到了离和尚远一些的地方。

一个步安,两个步安,还有个猫妖说我救了她,而她又害了我,三月里还有几个高人在越州不见了……这特么都什么东西,也没个人来跟自己说说清楚。

这时正好素素笑嘻嘻地跑了过来,步安不由得琢磨,这小丫头到底知道点什么。

“公子,你怎么盯着我的腿看?”素素走近了好奇道。

步安心说,我是在想把你腿打断了,不知道你嘴还硬不硬,可面前躺了一地的断腿孩童,他怕自己说出来会吓到他们。

“找着没?”他把素素拉来跟前问道。

素素偷偷摸摸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金元宝,迅速露了一个角又赶紧缩了回去。

“再去找找,说不定还有。”步安又把她支了出去。

日头越升越高,快到中午的时候,邓小闲终于带着医家和马车回来。四五个全都上了年纪的医家被等在镇口的瞎子带着一路跑了过来,气还没有喘匀倒先抹起眼泪来了。

其中有个胡子都已经全白的老者,拱手朝七司众人作揖:“老夫剡东彭济安,谢过诸位英雄!”

七司众人便喊着快救人要紧。

小地方的医家也不是全无本事,只见那个姓彭的白胡子老头打开一个小木盒,取出一支细细的银针。那银针拿在他手上,竟然微微泛光,挨着个儿给孩童们扎过之后,再由别的医家给孩子们重新接骨固定时,连一声轻微的哭泣都都没了。

比麻醉针还管用嘛……步安轻声嘟囔了一句,接着和大伙儿一起,把经过了救治的孩子拿床板抬着送到镇口的马车上去。

老医家彭济安说,有几个孩子伤得比较重,得赶紧送去越州城。

于是步安便索性让众人全都上了马车,匆匆往越州府方向去。只是还没出剡东县,就又被曲阜书院的人拦了下来。

第一百零七章 是非不辨一狗官(求订阅)

宋蔓秋带着孔灵走了,南下去投奔她父亲。

邱缙和江氏兄弟一起,离开了柳店,去南越卫的营地找师尊江宏义禀明情况。他生怕师尊责备,回去的路上就想要了,要把此事的争端落在曲阜和天姥两家书院之争。

可邱缙还没有开口,江氏兄弟却把他的活儿全做了。

原来这江楚筠、江楚筳两兄弟就是曲阜大儒江宏义的的亲生儿子,江楚筠二十一岁,江楚筳十九岁,早在书院时,兄弟两人便都对年方二九(十八岁)的宋蔓秋心有所属,只是两兄弟互相抹不开面子,才一直忍到现在都没开过口。

可这次途径越州,眼看宋蔓秋自从见过那个天姥步安,便被勾走了魂儿,对自己再没正眼看过,江氏兄弟便对那个嚣张跋扈、毫无儒者风度的步执道有了极深的怨念。

他俩从小生得俊俏,这几年更是曲阜书院出了名的美男子,虽然家世比宋蔓秋稍逊一筹,可也算不上太过高攀。在他们看来,天姥步安算什么东西,只不过是媚臣余唤忠家的赘婿而已,竟还敢接二两三的戏弄、漠视甚至训斥曲阜书院众人。只有宋孔两位师妹这样天真无邪,才会被这种人骗。

他们没有跟着邱缙去要人,因此没见到两边为争抢受伤童子发生的争执,只知道邱师也被那赘婿骂了回来,还因此跟宋蔓秋闹得不开心了。

将这些事情前前后后都照他们的想法说了一遍,江宏义便拍着桌子,怒气冲冲地出了营帐,命邱缙整肃兵马,然后带着他们去讨回公道。

眼下,两拨人就在靠近剡东县县界的官道上相遇了。

……

……

千余名骑着马的兵卒将官道和附近的旱田拦得水泄不通。江宏义玉树临风般站在官道上,将七辆马车阻住了去路。站在他身后的五人除了江氏兄弟和邱缙,另外两人也是江宏义的弟子。

远远看见有兵马从田野里冲过来时,步安还以为拜月教来势汹汹,等到马车堪堪停下,看清江氏兄弟和邱缙的面孔,才知道又是争功抢人的破事。

马车陆续停下,赶车的马夫们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都紧张得不敢动弹。

“没事!道士和尚晴山过来,别人留在车上!”步安当先跳下马车,惠圆和尚、邓小闲和晴山立刻聚到了他的身后。

张瞎子、洛轻亭和游平则各自留在了马车上,和那几个医家一样,看护着平躺在马车上不能动弹的孩童。有医家拉开马车帘子冒头看了一眼,又赶紧缩了回去。

步安走到车队前,大声道:“孩童伤重,要立刻赶往越州救治,你们先让一让,有什么事情也等救了人再说!”

江宏义冷冷地看着他,似乎没想到这人会如此年轻,摇摇头道:“年纪轻轻,野心倒不小。我念你杀敌有功,害死卫所官兵的事情,就不与你计较了,把马车留下,带着你的人离开吧!”

话音未落,周围旱田里的骑兵便朝车队这边压了过来,挽马受了惊吓,连赶车的马夫都有些控制不住。

“慢!”步安听得心头冒火,一手拉住惊马的缰绳,大声喝道:“先救人要紧!”

惠圆、邓小闲和晴山同时朝两边散开一步,死死盯着那些骑兵。似乎只需步安开口,他们就会立刻动手。

“你这点小伎俩就不要在我面前卖弄了,马车一入越州,这些童子便是你救的了,就算我答应你,那些惨死的卫所官兵和他们的家眷也不会答应。”江宏义慢条斯理地说道。

“人不是我救的,还是你们救的不成?”步安气道:“眼下我先不与你争论这些,这里到越州不过一个时辰,你尽可以与我同去,等孩童伤势控制住了,再来谈是谁救的!”

“这位官爷!”身后马车里,白发苍苍的医家彭济安走了出来,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老夫替越州百姓,替这些孩童们求你了!速速放我们去越州府城吧!”

江宏义微微一怔,没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场面。可他兴师动众带了兵马来拦人,若是听了这几句话就退去,以后还如何服众。况且,楚筠和楚筳都说这天姥书生性情狡诈阴冷,根本不把人命放在眼里,这恐怕是他的攻心之计。

一念及此,江宏义便道:“天姥小辈,你若还知道天高地厚,就该明白平乱拜月教是我曲阜书院之责,哪怕你家山长怀沧在此,也不会替你说话!你昨夜伤我卫所官兵在前,设陷坑杀官兵在后,若不是念你年少无知,我今日便要替天姥书院清理门户!”

邓小闲听得破口大骂:“你这是非不辨的狗官!怪不得会带出那些畜生兵来!”

步安也听得哈哈大笑,突然喝道:“打得过吗?!”

“打不过也要打!”晴山话音未落,便已经把琴抱在胸前。

“你这狗官!”惠圆和尚团身冲了出去。

江宏义预想过所有的情况,却单单没有想到,这天姥小子会如此悍不畏死,竟一言不合就做出鸡蛋砸石头的蠢事来。“你找死!”他大喝一声,周身儒衫随风而动,伸手朝惠圆和尚挥去,只听得一声闷哼,和尚被他灵力劈得一窒,他自己却也往后退了一大步。

这下江宏义骇得头皮发麻,这和尚年纪轻轻为何如此了得。

而之前缓缓压阵的兵马顿时提速,马蹄震得官道地面都在颤动,闪着寒光的矛尖齐刷刷亮了出来。

江宏义眼看事态不妙,心中焦急万分,若是这些虎狼之兵真冲了起来,把刚刚救出的孩童给伤了,他就说不清了。术艺掌风再次劈飞那和尚,江宏义又退一步,大声喝道:“擒贼擒王!拿了那书生!”

兵马慌乱之间,邱缙与江氏兄弟等人闻言立即朝步安这边围了过来。

邱缙与他师尊一样,修习术艺,他两位师弟都是修的射艺,而江氏兄弟都是乐艺儒修。五人几乎同时出手,却被突然出现在面前的金甲武士逼得连连后退。

几匹高大的战马从旱田里冲上了官道,朝步安闯了过来,差点将一辆马车都撞翻,紧接着被晴山的曲声震得人仰马翻,朝江宏义的方向摔了过去。

“擒贼擒王!”这一回却是步安在喊:“和尚把那蠢货给我捉来!”

话音未落,江宏义只觉得眼前一黑,竟然不知不觉中,当头挨了一拳,他又急又怒,双手连连挥舞,四周飞沙走石,连倒地的战马与骑士都被他高高抛飞,江氏兄弟等人更是骇得连连退开。

“砰”的又是一拳,老实的惠圆居然竟然躲着江宏义的视线,如一道螺旋弯曲的黑色闪电般击中了他的后脑。

江宏义眼前又是一黑,这次彻底昏迷过去,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了。

紧接着,惠圆把这“狗官”扔给了步安,步安一手拽着他胸口的衣裳(这次不敢捏脖子了),将他高高举起!

“都特么给我滚!”

随着这一声大喝,曲阜书院众人与南越卫的官兵全都定在了那里。

第一百零八章 坑爹货色嘴还硬

面对蛮不讲理的曲阜书院众人,步安之所以要打,一来是因为怒气、怨气、火气憋着难受,二来是自己占着理呢,假如占着理都要委曲求全,那就太窝囊了。

而他之所以敢打,则是仗着七司独战百余阴魂的威风和气势,纵然打不过千余个骑兵,也一定打得过那个故作潇洒的曲阜儒生。

在他看来,七闽都指挥使宋尹廷也才是个国士,眼前这人明显是宋尹廷的手下,充其量是个养气圆满的大儒而已。

虽然邓小闲的凝神境,惠圆的入定境和晴山的明德境,和儒家养气境界都差着一层,但这三人天赋异禀,个个都能独战大儒,一琴一咒一拳头,配合日渐娴熟,管他养气初境还是养气圆满,只要不碰上空境(第四层修行境界,譬如儒家无妄、道家无为、佛家无相)的高人,大可以打打看。

况且先前那首“今召风雷起卧龙”因为极契合这三人当时的心境,诗意招来的灵气几乎被他们一扫而空,纵然一时半会儿升不了境界,也攒了足够多的灵力。

再加上步安新蹭了一肚子鬼气,丹田神魂驱至指间时,隐隐间距离脱体而出只差一层薄膜,多少有种求战心切的劲头。

所以,此时不打,更待何时?

怪就怪江宏义太轻敌,满心以为自己一介大儒,教训个晚辈手到擒来。

而江氏兄弟和邱缙虽然亲眼见过七司剿灭阴魂,但他们赶到时官兵都已死光,隔着一条几丈宽的河,又哪里知道那些阴魂到底有多厉害,只当换做自己也照样杀魂屠鬼轻而易举。直到这时,面对面见识这道士的九字临兵真言,感受这琴师乐声响起时五岳当头般的重压,才知道自己哪里是这些人的对手。

更加令他们难以预料的是,那和尚突然暴起时竟形同鬼魅,只几个来回就将师尊(父亲)打晕过去。

这些人到底什么来头,哪怕从曲阜书院选出最杰出的年轻英才,也充其量这点能耐。

可是惊归惊、怕归怕,纵然一时间骇得目瞪口呆,眼看师尊(爹爹)落了敌手,也想起来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

“快把我师尊(爹爹)放下!不然便将你们视作拜月同党!”

“你以下犯上!等我们禀明书院,定要治你个忤逆之罪!”

步安听得好笑,心说这些蠢货果然是蠢,这狗官你们的师父,与我又非亲非故,忤逆个屁啊!

人质在手,他哪里还有兴趣跟这些人拌嘴,一边喝令他们让路,一边拿了素素及时递来的绳子把江宏义绑了个结结实实又交给惠圆。

邱缙再怎么扯着嗓子放狠话,也不敢真的再动手,只好勒令官兵让道。

江氏兄弟双眼冒火般盯着步安,江楚筳眼角含泪,咬着牙道:“你敢伤我爹爹,曲阜书院便与你不同戴天……”

步安伸手拍了拍他的脸,摇头笑道:“你这坑爹货色,嘴还挺硬的嘛……”

说着便不顾呆若木鸡的江楚筳,跳上了行进中的马车,探头朝亦步亦趋跟上来官兵和邱缙等人招手,冷笑道:“你们爱跟着就跟着吧!送我们到越州城,正好让城中百姓见识见识曲阜书院的威风!”

身后一辆马车里,剡东医家彭济安感慨道:“老夫曾听人说,这世上有怀菩萨心肠,行霹雳手段之人,今日终于见着了。”

另一辆车里,连双腿被打断都忍着没哭的楼心昱,此刻却悄悄抹起眼泪。晴山见状递了条手绢给他,他接过手绢愈加止不住泪,哽咽道:“心昱将来也要学儒,但绝不做刚才那样的儒生,要做步公子这样的儒生……”

车厢里年纪小一些的孩子,全都看着楼心昱,听得懵懵懂懂。

晴山听得有些感动,觉着像这样的孩子,真值得步爷拼着命把他救出魔爪。

楼心昱擦干眼泪,递还手绢时有些局促地问道:“姐姐,你是不是要做步公子的娘子了?”

晴山听得一惊,心说难道连这孩子都看出自己不对劲来了吗,却又听楼心昱说:“我爹爹说,步公子都和姐姐住到了一起,想必不日就要成婚。让我和心旻等着喝喜酒呢。”

原来如此……晴山脸上微微一红,摇头道:“子虚乌有,偌大的宅子怎么能叫住到了一起呢,是你爹爹想错了。”

这时突然有个五六岁的女孩儿指着晴山笑道:“姐姐脸红了……羞羞呢……”

接着居然又有个女孩儿笑着唱起了不知谁教的童谣。

“大姑娘,上花轿,哭哭啼啼就不笑……脸儿俏,心儿跳,新媳妇只恨天还早……”

晴山心说,是哪个卑赖的竟编出这种童谣来教坏孩子,扭过头故意不去看她们,隔了一会儿才忍不住问:“为什么要恨天还早?”

“要等天黑了才能入洞房呗……”

“……你们腿脚都不疼啦?”晴山红着脸嗔道。

“看着姐姐就不疼了……”有个嘴甜的小女孩儿笑道。

楼心昱虽然嘴上不说,但看着晴山姐姐这付神情,便觉得爹爹准没有说错,她迟早要做了步公子的娘子。

……

……

只过了大约一炷香时间,江宏义便在马车上悠悠醒来。

步安故意让惠圆和尚带着他上了孩童伤情最重的那辆车上,因此江宏义睁开眼时,看见两位上了年纪的医者各自抱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孩童,见到孩童的腿伤深可见骨,才觉得自己说不定犯了失察之过。

惠圆和尚瞥见他瞪着眼睛,生怕这人背着手也能施展术艺,便一下把他摁住,叫他丝毫动弹不得。

“这位禅师……你等真的是为了救这些孩子?”江宏义沉声问道。

惠圆和尚老实答道:“若不是你们三番两次作梗阻碍,这些伤童早已经躺在越州府城的医馆里了。我也不是禅师,我是比丘僧。”

“那你们为何不与我弟子早说?”江宏义一脸苦色,想到自己可能真做了恶人,便连眼前这和尚到底是禅师还是比丘,都不怎么在乎了。

“哪个是你弟子?你们曲阜书院的人,不是早就见着这些孩童了吗?还阻拦我们去延请医家,非要将这些伤童抢去……我若不是身在地窖,怕是早和他们打过了。”惠圆和尚知道来龙去脉,一部分是在地窖里听到的,另一部分是爬出地窖后,张瞎子告诉他的。

“终究是你们强闯关隘,又设陷害死官兵,也难怪我那弟子愤愤不平。”江宏义叹道。

惠圆和尚极难得地皱了皱眉头:“你看着年纪不小,怎么还没有那位宋姑娘懂事。我家步爷的师姐的弟弟被贼人掳走了,正着急去追,可那兵头也像你一般不听解释,非要把我们绑了,我们自然不肯,打伤了他们已经算轻,没有打死就算好的了。”

“你说宋姑娘,宋姑娘怎么了?”江宏义越听越心惊,见这和尚一脸老实,便觉得自己多半是给蒙蔽了。

“宋姑娘说,要把此事禀明他父亲,才把你们的人吓跑的。”惠圆和尚如实答道。

到了这时,江宏义自然全听懂了,气得面色铁青,浑身发抖。

和尚赶紧把他摁紧:“施主,我劝你还是不要挣扎。你放心,步爷说了,快到越州城时,就把你放了。”

“我放心……我教出如此孽徒,哪里还敢放心……”江宏义又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惠圆和尚心道,你那些徒弟跟你又没什么两样,怎么说得全是他们不对似的。不过这些事情他可管不着,他只管看好这人,等快到越州,再把他放了便万事大吉。

第一百零九章 只恨救得还太少(求订阅求月票)

车队将要进入越州城,但还看不见城门巡检时,步安起身朝身后喊了一声:“惠圆!放人!”便不再去管。

他不可能真把这曲阜大儒囚禁起来甚至弄死灭口,要不然曲阜书院真要跟他不死不休;也不至于临放走他之前,凑上去说几句“不打不相识”或者“我这都是为了孩子们,请你多多包涵”之类的软话,根本没有意义。

梁子结下了,不是靠讨饶就能解决的。

况且他也明白,自己占着理,就占据了道德制高点,这些瞻前顾尾的儒生暂时拿他没有办法。

看大长腿宋姑娘的性子,她爹说不定也是个帮理不帮亲的;就算不是,曲阜书院从国士宋尹廷往上数,总能找出几个讲理的。不至于天下儒生正宗,全是些沆瀣一气的小人吧?

有道是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这天下的儒门修行法子从根本上决定了,儒门可能有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但是真小人不至于太多,即使有也修行不到太高的境界。

就譬如眼下这个大儒(步安还不知道这人叫江宏义),即使拦路抢人也要先把道理讲明白,哪怕这道理狗屁不通,但他自己多半是深信不疑的。

假如刚才对上的是道家的高人,步安绝不会二话不说就是干,因为道修没那么多规矩和道理跟你讲,人家讲得是逍遥,讲得是大道无情,想杀你便杀你了,因此跟这样的人结仇就得掂量掂量。

至于这世上的僧人是个什么样子,因为越州没有名寺宝刹,惠圆又显然没什么代表性,所以步安暂时还了解得不多。

他赶在没有进城之前,放了那儒生,多多少少还给他留了一点面子;而且正如步安所料,这人确实也是要面子的,悄无声息便走了,没闹出什么动静来。

马车进城时,步安正要下车向看护城门的巡检和税司官差们通报一声,可他才刚起身,就有个官差大声喊道:“是七司步爷!步爷回来了!”

紧接着平时人五人六的官差们便都换上了笑脸,抢着把木头打成的路障搬开,目送七司的车队入城。

说起来这些差役纵然惯于媚上压下,其余屁大点本事没有,但良知总还没有泯灭,对昨夜里鬼捕七司威震越州北门,从拜月贼子手里抢下数十孩童的义举,是打心眼里佩服的。

步安隐约猜到,这种舆论多半也和北门巡检汪鹤有关,自己当时走得匆忙,把贼子与孩童全都留下,等于是送了这位汪大人一份大礼。汪鹤白捡一份功绩,投桃报李,替七司打打名声也是应该的。

毕竟在场百姓和官差都看见了的,汪鹤想瞒也瞒不住,再说这事在官面上如何盖棺定论,还得看江南东道的提刑按察使司如何禀明朝廷,中间关节自有他那知府姐夫去打通,与越州百姓怎么看,没有多大关系。

步安自己立的功,好处却给了汪鹤,当时急于要救出心昱没在乎这些,现在想想当然有些不爽,但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可后悔的了。

他施施然坐在马车上进城,只是朝官差们拱了拱手,便收获了一片“步爷步爷”的恭维声。

想到自己身后还带着几十个等着救伤的孩童,就满脑子名啊利的,还因为官差们口里几声廉价的恭维而有些沾沾自喜,步安便再一次意识到,他确实不是什么大善人。

马车从城门口鱼贯而入,沿着宽阔的书圣大街朝城里最大的慈仁医馆去,路上有人认出了坐在第二辆马车上的张瞎子(瞎子特征毕竟比步安明显),不多久就有妇人哭哭啼啼地跑来问,七司有没有找着她家闺女。

这妇人刚问出声,就有辆马车里传出女童喊“娘”的声音,妇人顿时哭着朝那辆马车跑去,抢着要上车。

张瞎子大声喊道:“孩子们都救出来了!但都受了点小伤,要送去慈仁医馆救治,你莫要来抢,跟去医馆认人便是!”

妇人一边抹着泪,一边“哦哦”的应着,跟住马车跑着。

沿街百姓中有人听见了张瞎子的话,扯着嗓子高喊:“救出来了!七司把贼人掳走的童子们救出来了!”

这声响仿佛池塘涟漪一般朝四周散开,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顷刻便把整条大街堵得水泄不通。

步安朝着众人大喊:“父老乡亲们给让条道出来!车上有孩子受了伤,要赶去慈仁医馆,莫要耽误了救治!”

紧接着轰的一声,挡在车队前头的人群便自动往两边分开,有年富力强的壮年帮着拦开人群,嘴里喊着:“快都让一让!给七司让出道来!”

眼看四周全是人,却在马车前纷纷让开,步安坐在领头的这辆马车上,有种摩西出红海般的奇异感受。

自越州西门入城,赶到慈仁医馆,几乎要穿过大半个越州,七辆首尾相连的马车在傍晚拥挤的书圣大街上通行无阻,从四面八方闻讯赶来的,家中走失了孩童的百姓,一边喊着自家孩子的名字,一边拼着命想要挤进来看一眼。

见此情景,步安也有些动容,回头撩开帘子,朝车厢里坐着看护孩子的医家道:“你问问这几个孩童都叫什么,说给我听。”

紧接着步安便站了起来,挨个将医家报给他的孩童名字(大多是乳名)高声报了出来,念到第四个时,便看见远处人群里有一对夫妇抱头痛哭。

他报完七个孩子的名字,才刚刚坐下,后面那辆马车上,张瞎子旋即接上……

等到七辆马车上四十六个孩子的名字全部念了一遍,步安觉得似乎整条街都沸腾了。

这天晚上,张瞎子说,今日站在马车前,当着满街百姓,挨个念出那六个孩子的名字,是他活了四十六年,干得最最痛快的一件事情。甚至觉得在这之前的四十几年,全特么白活了!只恨救的孩童还太少,要不然能多念上一会儿!

不过对于步安来说,当时最令他高兴的,是看见楼云阚站在人群里,听见楼心昱的名字被晴山大声念出的那一刻,笑着流泪的画面。

在这天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邓小闲去春燕楼,都不用带着银子。

第110章 英雄豪杰不好当

屠瑶带着宋青和方菲儿从天姥山下来,从书院设在儒岱镇上的车马司取了马,一路风风火火赶到了柳店,恰好遇上楼心悦和游平。

此时的柳店镇,从镇口一直到河岸旁的街道,到处都是抬着残缺尸骸的官兵。游平见挖了地窖的那间房子已经空无一人,知道准是邓小闲从剡东县雇到了马车,把受了伤的孩童送往越州城去了。

于是一行人又匆忙离开柳店,上了通往越州的官道。

得知楼心昱性命无碍,只是受了腿伤,屠瑶也不再那么焦急,一边赶路,一边问起事情经过。

游平知道这天仙般的女大儒是步爷的师尊,恭恭敬敬地将七司从鄞州回来之后,步爷得知心昱被拜月贼人掳走时,如何火急火燎地追到越州北门拦了贼人的镖车,又如何连夜赶来柳店,定计杀鬼,躲避官兵,大战阴魂,寻着了心昱,气走了官爷细细说了一遍,唯独把步爷逼问贼人的过程草草略过。

他一口一个步爷,听得屠瑶又惊又奇,心说自己这弟子明明性情澹泊,凡事都不怎么挂在心上,正如他这名字,纵然步步惊心也安之若素,可怎么一下山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她见这腿有残疾的道修事无巨细一一交代,却独独不提步安是如何从贼子口中问出柳店来的,已隐约猜到其中原委,又旁敲侧击问了几句,就全明白了。

步安能降服江湖豪杰,诛杀拜月贼子,救出楼心昱及其余近百个孩童,她当然欣喜之极,可又暗自忧心,生怕他用力过猛,在离经叛道的路上走得太远。等她迎头遇上曲阜书院的几个小辈和乱做一团的南越卫官兵,被他们出言不逊地誓要天姥书院交人时,便更加担心了。

听说步安竟使了下三滥的手段偷袭曲阜大儒江宏义,将他打成重伤还绑上了马车不知去向,不单屠瑶愕然,楼心悦、方菲儿和宋青也都脸色大变。

游平却愤愤不平地指着邱缙和江氏兄弟破口大骂,说必是他们三番两次阻扰七司救治伤童才惹毛了步爷,又说惠圆和尚、邓小闲和晴山先生联手,哪里用得着使什么下三滥的手段。

屠瑶已经知道来龙去脉,自然明白理亏的是曲阜书院,再瞥一眼官兵们的脸色,也知道游平没有骂错,江宏义果然是技不如人才被打伤带走的。

这么看来,宋青打听到的市井传闻并非无稽之谈,步安虽然修行未成,但凭着手下这些奇人,江湖上称他一声“步爷”,还真不算出奇。屠瑶欣喜之余,想到眼下这起冲突事关天姥、曲阜两家书院,更牵扯到曲阜书院平乱拜月教的职责,也不由得替步安捏了一把汗。

摆脱了邱缙等人的无理纠缠,再行十几里地,远远看见官道上有个低着头踽踽独行中年儒生。屠瑶看清了这人面貌,勒马停了下来,有心替步安赔罪,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挤出一丝歉色道:“江大儒……”

江宏义憋了一肚子火,虽然大部分是冲着欺瞒了他的孽徒邱缙和两个宝贝儿子,但也有一小半是冲着步安,见了屠瑶便下意识想要兴师问罪,可转念一想,道理全给那天姥小子占着,根本无罪可问。

于是他也只能冷笑着留下一句:“你教出来的好弟子!”便拂袖而去。

一行人看着江宏义的背影远去,楼心悦凄然叹道:“步师弟是为救心昱才得罪了江大儒……”

宋青皱了皱眉道:“我觉得步安没有做错。宋尹廷尸位素餐,这江大儒更不堪,救人的本事没有,恶心人的本事倒很了得。”

屠瑶瞪了他一眼道:“你骂人的本事也不小。”只是她这神情和口气不像是在责备,是有点哭笑不得。。

几人拨马回头,不久进了越州城,随便找了个人打听,便直奔慈仁医馆。

……

……

张瞎子和邓小闲他们把孩童们送进了慈仁医馆就都走了。

只剩步安坐在乱哄哄的医馆里,耳边尽是欢喜的哭声和仍旧不止的道谢声,刚刚甚至有一对夫妇过来磕头,拜谢“步爷”救了他家三代单传的男童。

步安虽然不是做好事不留名的活雷锋,但不至于故意赖在医馆不走,专等着别人来磕头拜谢,纯粹是因为自己肩上被阴魂伤得血肉模糊,也得等着治伤。

但救人的英雄并没有得到特殊照顾,全医馆的人力都围着那些孩子去了,步安只能光着膀子干等。要不是被人一口一个“当世儒侠”“英雄豪杰”的捧着暂时下不来,他恨不得做一回医闹,扯着嗓子喊一声:“我的伤就不是伤了吗?坐这么久也没个人过来看看吗?你们还有没有点医德?”

这个场景告诉他一个道理,英雄豪杰这个职业并没有看上去那么风光,英雄受了伤就得忍着,而且所有人都认为你能忍、该忍、愿意忍甚至忍得很高兴很愉快很有成就感,因为你是英雄嘛。

譬如有孩子被救治时大哭,身边大人就指着这边道:“你看步爷伤那么重,连哼哼都没哼哼一声……”

那孩子要是伸着脖子看过来,步安便摊摊手,言下之意是我有什么办法,可在别人看来却是:“这点痛算什么?”

屠瑶一行走进医馆时,他就正处于这种状态。

跑在最前的是楼心悦,她在人群中匆匆瞥见父亲楼云阚和弟弟楼心昱,却没有朝那边走过去,而是来到步安身前,抹着泪道:“步师弟……”

步安就猜她不会说什么肉麻的话。之前楼云阚过来,只是捏着步安的手淌泪,连一个谢字都没有提,不是不感谢,而是不敢谢。

楼家都是念书人,懂得大恩不言谢的道理,有其父必有其女,再加上一层师姐师弟的关系,楼心悦就更不会轻易说出那个“谢”字了。

步安也不提别的,笑着说:“心昱这孩子了不起,一滴眼泪都没流,师姐你快去看看!别看我了,我没事!我真的没事,我这点伤,哈哈,你看连医家都懒得给我治,准是没事嘛!哈哈哈……”

第111章 这诗究竟是何意

楼心悦走去她爹爹和心昱那里,宋青便抢到步安面前道:“你老实说!是不是当初就瞧出来柳店镇上没活人了?故意编了那故事来吓人!”

步安先朝屠瑶喊了声“师尊”,才一脸无奈地对着脸色不大对劲的宋青和方菲儿道:“我哪儿看得出来,还不是误打误撞猜中的……现在想想都觉得瘆人呢!”

方菲儿也苦着脸道:“天晓得他们拿来招待我们的酒菜都是些什么东西……”

宋青喃喃道:“好酒好菜做不得假吧,那银子便是真的。”

方菲儿不解道:“什么银子?”

宋青仓促摇头道:“我哪有说什么银子,是影子,影子是真的……”

方菲儿和宋青围着步安问长问短时,屠瑶笑吟吟负手立在一旁,她也有话要和步安说,但这里不是地方,也不急在一时。有孩童家人听说这年轻女子是步爷的师尊,都走来向她道谢。

这时,从剡东县一直跟到越州城的白胡子老医家彭济安同慈仁医馆交接完毕,领着几个剡东医家向步安道别。

彭老医家小心翼翼地解开之前救治孩童时曾扎紧的袖口,取出一只小木盒,双手递给步安,说这是他早年间替一位路过剡东的道修治病,那人馈赠他的一枚仙丹,自己放在身边已有十余年,感佩步公子高洁大义,今日便转赠公子。

步安知道道家六玄中的丹玄又分内丹外丹,但至今没见过外丹修士,更没见过外丹(所谓仙丹)长什么样子,于是只蜻蜓点水地推了推,便却之不恭地受了下来。

他“很不经意地”问了一句,这是枚什么仙丹。彭老医家答说自己也不知道。

步安还想问问,那过路的道修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当时病得重不重,赠丹时又是何等情景,但脸皮终归还是没那么厚。

他琢磨着要是照或是戏文的套路,那个道修就准是得了绝症,这颗外丹也必有天大的来头;可自他穿越以来,似乎碰上了不少反套路、怪套路或是干脆没套路,因此不宜期待过高。

送走了彭济安,慈仁医馆的人也不知是终于能腾出手来了,还是咂摸出了步安那几句反话的滋味,一下围上来三四个人替他治伤。

之后楼心悦仍留在医馆里照顾弟弟心昱;屠瑶、方菲儿和宋青则被步安领着去阜平街。

屠瑶亲眼见到了鬼捕七司衙门和七司众人,心中升起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假如换作自己,身无分文地走进这座越州城,短短三个月时间,不借助族中力量的话,也绝撑不起这么大的场面。

衙门院子里,晴山、邓小闲、惠圆和尚、洛轻亭、游平和张瞎子一家全在,还拥着不少前来道谢或是道喜的百姓,更有催问几时才能凑出空来去捉鬼的客人——刚过去的那个邪月九阴,七司跑鄞州去了。

步安觉得这画风实在不适合屠瑶,便将她和方菲儿、宋青领去了街对面的晴山宅子。

跨进这大宅子的门槛,宋青就一边四处张望,一边笑嘻嘻地说:“我是真想不出来,单凭那五两银子,你是怎么闯出这么大场面的。这才三个月功夫,若是给你一年三年……我以后若是下山修行,怕是报师尊的名号都没有你七司步爷的管用了!”

“你这家伙还是这么没大没小的!”步安白了他一眼,心说你这是不知道师尊她爹是当朝右相。

方菲儿伸手并指凿了凿宋青的脑袋,算是替师尊教训他口无遮拦,接着颇有些酸意地说道:“步师弟当初总拿没有诗才来应付我们,这三个月怕是诗词歌赋写了一箩筐了。”

步安摇摇头笑道:“自从兰亭夏集之后,我总共就念过一首诗,还是今早在柳店捉鬼时。”

方菲儿和宋青一脸怀疑,哪怕屠瑶看到七司衙门和晴山等人,也觉得准是步安常有诗词佳作,才把这些人拢到了身边。

其实她们也不算全猜错。步安没写诗词,但隔三差五会哼哼些曲子启发晴山,再由她担任七司的首席“充电宝”。邓小闲他们毕竟不傻,时间一长也都看出这些曲子到底是怎么来的,只是没人说穿。

方菲儿摇着头直说不信,宋青却关心起别的来了,凑近了问道:“都说你挣了几千两银子,是真是假?”

步安笑道:“半真半假,银子是挣了不少,却不归我一个人……”

“挣了银子也不跟你分,你起个什么劲!”方菲儿又把宋青推开,问步安今早写的是什么诗。

“你怎么知道他不跟我分?”宋青小声嘟囔。

步安觉得那诗当时还挺应景,放到眼前这场景来念就有些中二,因此羞于启齿。

不多久进了前院,屠瑶让步安领她去书房,方菲儿和宋青猜到师尊要单独和步安说说曲阜书院的事,便很识趣地没有跟上去,安心等在院子里。

进了书房,屠瑶开门见山道:“我见着江宏义了。”

步安不解道:“谁是江宏义?”

屠瑶有些无语地笑笑,摇头道:“你还不知道那人是谁,就将他打了吗?”

“哦,是那个曲阜书院的人……我也是一时情急。他有说什么吗?”步安挠挠头道。

“他夸我教出了一个好弟子。”

被屠瑶这么近距离地盯视着,虽然她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可步安还是觉得有些压力,避重就轻道:“这么客气啊……”

“别装傻。”

“师尊……你不会是想让我上门负荆请罪吧?”

“你这么一说,倒也是个法子。”

步安瞟了一眼屠瑶,见她嘴角微微翘着,知道这是说笑呢,便故意不接她的话。

屠瑶沉默片刻,接着突然转开话题道:“我这个师尊做得也太过疏懒,好像从来没问过你修行得如何。听宋青说你近来修习书艺呢,把今早那首诗写来给我看看。”

这是要检查功课了。步安答应了一声,自顾自磨墨备纸——他还没有胆子大到敢让屠瑶给自己研墨,虽然心里是浮起过这样一丝念头的。

等到他把那首七言律诗写完,屠瑶皱眉沉吟:“昔藏牙爪如痴虎,今召风雷起卧龙……须将大道为奇遇,遍踏人间龌龊踪……”接着笑吟吟看着他道:“我不善诗词,怕自己理解错了,你来解释解释吧,这诗究竟是何意?”

第112章 当真没有敬畏心

这诗已经直白到了极点,屠瑶怎么可能看不懂。

步安心说她大概是嫌诗文内容与儒家的中庸思想背道而驰了,故意这么问,是要敲打敲打他,于是挠挠头笑道:“便是字面意思嘛……”

“便是字面意思吗?”屠瑶白了她一眼道:“也与那‘问渠哪得清如许’一样咯?”

步安这下才明白屠瑶想说什么,原来是借问这首诗,来教训他上回写诗骂儒家呢。但这话没法回答,因此他只是嘿嘿一笑,便沉默不语。

“山长怀沧责问我,为何我的弟子会在兰亭夏集上写了这么一首诗……我才恍然大悟。”屠瑶叹道:“那时只当你触景而发,原来你是被季詹两位师兄为难,心里有了气了。山长责备我,我也无言以对,只怪自己学艺不精,没能读出这诗文藏着怨气。”

屠瑶确实聪明,她当时没看清那首诗里的潜台词,纯粹因为身临其境,觉得步安句句写的兰亭曲水,但被怀沧一问,顿时就看穿了步安的心境。

对那纸入赘余唤忠家的婚约,书院不替他出头也就算了,季詹两位天姥国士还在兰亭夏集上试图把他赶出书院,步安后来抄那首诗,说白了就是骂天姥书院一潭死水,骂季詹二人是非不分。

现在屠瑶当面说穿,步安也有些尴尬,因为这一记地图炮把屠瑶也带进去了。

“你有这份天资,不留在书院修行,实在可惜了。”屠瑶感慨道。

步安知道这时再怎么强调诗是抄来的,屠瑶也只会当他是在狡辩,只好摇摇头道:“我对儒家英灵没有敬畏之心,学儒怕是学不成的。”

“儒家修行只讲究专精圣人学说,确有不足之处。但先圣著书教化世人,难道也错了吗?”屠瑶问。

步安想了想才道:“师尊,我近来一直有个疑问……”

屠瑶点点头,示意他但说无妨。

“子曰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

这句话出自《礼记》,大意是说孔子向往三代之治,恨没生在那个年代。步安能够背诵,当然不会不懂,因此他在此略微停顿时,屠瑶并没有为他解释,而是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师尊,三代都有哪些国君,又有哪些能人志士?”

步安看见屠瑶微微摇头,才明白自己没有猜错。这个世界的儒家问题很大。

当初宋青曾说,世上本来有神,春秋时期诸子百家横空出世,旧神才纷纷陨落;又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因此以儒家为首的诸子百家把世上有关旧神的文字统统销毁了。

后来步安为了考进书院,没日没夜的背诵经典,常常看到“三代之治”以及孔子对周公的推崇,自从那时起便有了一丝疑惑:既然春秋之前世上有神,既然诸子百家视旧神为仇寇,那孔子他老人家为什么这么向往夏商周三代?甚至推崇周公为儒学祖师呢?

得知仓颉就是旧神之后,这种疑惑又加深了一层:相传仓颉曾是黄帝时期的左史官,仓颉是旧神,那黄帝炎帝是不是?尧舜禹是不是?夏商周三代的那些国君又是不是呢?

他穿越至今,还从没有听说过炎黄蚩尤以及尧舜禹的传说,此时见屠瑶竟然连三代夏商周有哪些国君和名人都不知道,便坐定了自己的猜测:夏商周三代的国君应该也是旧神,但或许要比仓颉弱上一些。

“师尊……”步安接着又问:“你觉得眼下这大梁朝,与三代相比,哪个优哪个劣?”

屠瑶笑道:“你叫我一声师尊,怎么竟考教起我来了。大梁朝何德何能敢于三代相提并论。”

“孟子曰,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步安皱眉道:“师尊,为什么儒家推崇了两千年的‘亲亲而仁民’,天下却还是不如三代之治呢?三代那时可还没有圣人著书立言啊。难道越提倡,越不堪了?”

屠瑶默不作声,脸色有些凝重。

她满打满算只见过步安五次,第一次在镜湖凉亭修习礼艺时被他撞见,第二次在点星殿前当场见他三步成诗,第三次拜师礼,第四次兰亭夏集,接着便是眼前。

每一次见面,这个弟子都有令她惊奇的表现,但之前任何一回都没有眼下震撼。

他借物喻理,用一句“问渠哪得清如许,唯有源头活水来”把天下儒门都骂了一遍,屠瑶还只当这是少年心性,天不怕地不怕,此时才发现,他并非言而无物,而是真的思考过这些,否则绝不至于三两句话便直指要害。

“师尊啊,弟子有几句话可能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可憋在心里却难受得很,这里没有外人,您听过便算……”步安长长吸了一口气道:“圣人恐怕南辕北辙,缘木求鱼了。”

“何出此言?”屠瑶听得心惊肉跳,又怀疑步安只是故意做惊人之语。

“旧神有血脉传承,自然亲其亲;旧神神力全凭黎民信仰,自然仁其民……可圣人将旧神推下了神坛,却又要强求亲亲而仁民,难道不是南辕北辙,缘木求鱼吗?”步安正色道。

屠瑶叹了口气,心说这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只是说得毫无道理。她瞪了步安一眼,肃容道:“难道亲亲仁民不对?无子无父,暴君乱民才算正道?”

步安摇摇头道:“不是不对,是做不到。圣人见三代之治有亲亲仁民,便以为亲亲仁民就是解药,殊不知夏商周三代都是血脉和信仰维系的城邦。可天下早已今非昔比,你纵然喊上一万遍父母官,官老爷也不会真把百姓当做子女来爱护;你天天靠唱高调来规劝皇帝爱民如子,他反而觉得你碍手碍脚。”

屠瑶第一次被步安的才智吓到,甚至觉得自己远没有能力做他的师尊。她当然不会因为这几句话就改变想法,只是惊讶于步安能把离经叛道这四个字演绎得如此惊人,而且明明说得毫无道理,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只好板起脸来反问道:“照你的意思……是要将旧神再请回来才对吗?”

步安赶紧笑着摆手道:“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证明给你看,我当真对儒们英灵没有敬畏之心……”

屠瑶的语气也软了下来,微嗔道:“那你还来书院学儒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啊……大概冥冥之中皆有天数。”步安挠挠头笑道:“师尊……你不会听了这些,就要把我逐出师门吧?”

“只要你不作恶,我也懒得来管你那些奇思妙想。”屠瑶抿了抿嘴,故意做出有点生气的样子,却又怀着一丝莫名的好奇,白了步安一眼道:“敢说圣人缘木求鱼,难道你就有法子来治国平天下了?”

“没有,没有……我哪有那个本事……”步安嘿嘿一笑。

屠瑶听到这个答案,竟有种突然轻松下来的感觉,或许是因为知道了眼前这弟子天赋绝伦之后,更加生怕他会走上歧途。

第113章 我们谈谈船票吧

既然步安对儒门英灵没有敬畏心,屠瑶也不再要他回书院修行,只叫他仔细说说,是怎么跟曲阜书院发生了冲突的。?随?梦?.lā

听过之后,她沉吟片刻才道:“江宏义是有些刚愎自用,却也不是是非不分之人,宋尹廷更是鲁中四君子之一,既然宋蔓秋都看见了事情经过,我猜他们不会来为难你。假使曲阜来人问责天姥书院,我自会替你挡回去……”

“谢谢师尊。”步安脸上笑嘻嘻,谢得却是真心实意。

“你连破拜月教两回,先后救出那么多孩童,现在名声正盛,就不能白白浪费这个走上仕途的机会。”

屠瑶一言至此,见步安有些惊讶,便笑着瞪了他一眼道:“你奇怪什么?”

“我以为师尊不食人间烟火的呢,原来也这么实际……”步安笑道。

“几个月不见,你倒学了一手油嘴滑舌的本事。”屠瑶嗔道:“若是君子都嫌仕途腌臜污浊而不愿踏入,天下岂不都由小人当道了?你既然作诗言志,要遍踏人间龌龊踪,自然是明白了这个道理。又来跟我装什么糊涂?”

步安哈哈一笑道:“师尊你不也装糊涂嘛,明明对这诗句理解得比弟子还深,却说自己不善诗词,看不懂其中意思……”

“我装糊涂是要考教你,你装糊涂也是要考教我吗?”屠瑶气道。

虽然她生气的样子很好看,但步安也知道不能做得太过,毕竟人家是师尊,自己是弟子,天姥书院也不是古墓派,赶紧笑着认错。

屠瑶用一种“真拿你没办法”的幽怨眼神瞪了一眼步安,道:“平乱拜月教毕竟是曲阜书院宋尹廷的职责,山长怀沧不会为你向上报功……本来我倒另有途径,可眼下也有些麻烦……”

步安隐约猜到了屠瑶的麻烦是什么,余幼薇说右相屠良逸不久就要辞官,虽然她难免添油加醋,但这说法多半不是空穴来风。

他见屠瑶皱眉沉思,便摆摆手开解道:“也不能处处都麻烦师尊,此事就让弟子自己想办法好了。”

屠瑶诧异道:“你有什么办法?莫非是要找你那个做了嘉兴知府的伯伯?”

“我不找他麻烦就不错了,怎么会去求他帮忙。”步安笑笑道。

屠瑶只觉得越来越看不懂这弟子了,当下也没多问,只是嘱咐他,若真有贵人肯替他进言报功,一定记得要淡化天姥学子这层身份,否则曲阜书院必会从中作梗。

这天傍晚,屠瑶一行早早吃了晚饭,就回天姥山去了。

临行之前,屠瑶又叮嘱步安,九月重阳的兰亭秋集就不要去了,上次那首诗闹得动静不小,天姥太湖两家书院都憋着劲要灭灭他的风头,既然他选择要走仕途,去争一时意气,还不如安心养望。

……

……

步安已经两天一夜没有睡过,可送走屠瑶一行后,仍觉得有些心事放不下。

兜里那枚“仙丹”得找个人看看,到底是什么来头,有什么神效。

他蹭鬼修行似乎到了临近晋升的关头,但这也有些麻烦,记得邓小闲和张瞎子晋升时都有灵气覆体、坐而忘物的时候,万一神力修行晋升时也有异象,被人看见可就麻烦了。

另外,如何把破了拜月教的名声转化为好处,也是当前要务。

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踱步回阜平街,路上不时有人认出他来,远远地就会喊一声“步爷”。步安一一拱手致意,后来被喊得烦了,索性低头疾行,心想着得赶快弄一条围巾或者口罩来蒙住脸,否则往后想干点坏事都不行了。

快到七司门口时,迎面被人挡了下来,步安一抬头见是玲珑坊的花易寒花姑娘,笑道:“我正要去找你。”

花易寒本来准备了好多开场白,却被他这一句“正要找你”说得不知该怎么接了,仓促间应道:“我也正要找你。”

步安心说,你这不是废话嘛,不是找我,你跑来阜平街干嘛,当街挡下我又是干嘛。当下也不废话,直接领着花易寒去了七司衙门。

仍旧是那间搭配不伦不类的前厅,这一回花易寒姑娘的观感却又变了,似乎觉得唯有这样不拘一格的布置,才符合这位“七司步爷”不按常理行事的风格。

步安问她找自己有什么事情,花姑娘说:“我怕你被人坑了都不自知,越州知府刘老大人已经把北门平乱拜月教的事情知会了江南东道提刑按察使司,根本没有提你。”

步安笑了笑道:“花姑娘,明人不说暗话,上回你为我定计上中下三策,不会是因为喜欢上了我吧?”

他见花易寒面色愕然,笑得更畅快了:“当然不会,所以你是对我有所图谋……”

花易寒毕竟不是不经世事的懵懂少女,接连被他戏耍,反而镇静下来,微笑着回应道:“那你是希望我喜欢上了你呢?还是对你有所图谋呢?”

“都差不多……”步安知道花易寒讲得是利益,而不是感情,但也不说穿,只摊摊手道:“就是想问问花姑娘,我这条船要出港了,你上不上船?”

“上船怎么说?不上船又怎么说?”花易寒微微皱眉道。

“不上船便就此别过,江湖相忘;上船的话……就该买船票了。”步安道。

“你总得告诉我,你这趟船要往哪儿开,我才好打算吧?”花易寒道。

两人互相打着哑谜,却都心中了然。

步安的意思是说:你上回给我定下上中下三策,我现在决定开始干了,你跟不跟?跟的话,就得拿出点诚意来。

花易寒的问题是:你都不说清楚目标,我怎么决定跟不跟?

步安当然不会说,我眼下也没想清楚,或者我的目标是星辰大海,但是现在说这些还太早。因此他只是微微一笑,道:“花姑娘,第一回是你上门来找我,第二回是请我去玲珑坊赴宴,眼下也是第三回了,昔日刘玄德三顾茅庐是为了请卧龙出山,到了我们这里,怎么反过来了。”

花易寒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当然不是觉得尴尬,而是兴奋与激动。

“现在我们来谈谈船票吧。”她说。

第114章 又见三策上中下

花易寒会激动,是因为步安的话正中她的下怀。

自春秋战国以降,纵横家早已衰落,鬼谷子之后,最能体现纵横精神的人,反而是定计三分天下,说服东吴抗魏的杂家诸葛孔明。

在花易寒看来,这三顾茅庐的比喻,除了说明步安志在天下以外,同时也是对她的提醒:纵横家不奉定主,孔明却为蜀汉鞠躬尽瘁,这是劝她不要朝秦暮楚。

以他眼下的处境,这种劝告似乎显得太过自信,但这恰恰符合花易寒对枭雄的认识。

事实上,步安只是想要圆滑一些,既让花姑娘有个盼头,也为自己留着余地。毕竟说一句三顾茅庐,不至于被按上意欲揭竿造反的罪名。他哪里想得到,花姑娘会从这几句话里听出这么多内容来。

事实上,花姑娘年纪轻轻就能做上越州玲珑坊的坊主,自然有她过人的地方,只不过她在步安面前,一步错步步错,已经完全乱了。

玲珑坊是归根结底是靠“情报”吃饭的,收集情报,分析情报,得出结论,继而利用这些结论牟利。

花易寒第一次来见步安时,她所有掌握的情报都指向一个结论:这是一个为了报仇,卧薪尝胆、处心积虑又有些自以为是的才子。

因此花易寒用一句“你有心机却无格局”来当头棒喝,与那些纵横家们危言吓唬国君是一样的道理。纵横家掌握了国君的心理,知道他们怕死了秦国;花易寒自以为掌握了步安的心理,知道他一心想要报仇。

那一回她显然错了,因为她再怎么分析步安这个人,也绝想不到他是穿越来的(花姑娘的世界观里头没有穿越这个概念)。少了这条最关键的信息,所有分析的结果自然大错特错,这不怪花易寒,换了别人在她这个位置也是一样,甚至未必有她做得好。

譬如说,她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弄错了,便能立刻调整思路,又放低身段去找孙掌柜商量,甚至在步安面前不惜牺牲色相——她设宴款待那次,时不时跟步安有肢体接触,当然是有意为之,只不过被晴山搅和了。

凡此种种,难免令步安低估了这位花姑娘,他递来的橄榄枝,一定意义上也是冲着玲珑坊,而不是她这个人。

所以,当他听到花姑娘所准备的“船票”时,不禁对她有些刮目相看。

花姑娘说:“如今天下一统,但邪月临世乱世将至,只要能赶在群雄逐鹿之前,做上了叱咤一方的大员,便是有了问鼎天下的资格。”

“如今步公子既然决定要踏进官场,便要想好先拜哪一座山头。令师屠瑶的父亲是当朝右相,这山高是高,可近来却有些隐患,公子若摆明了是右相的人,一时能得便利,不日或有大患……令师素来有聪颖之名,想必也会故意避嫌。”

步安心说,原来屠瑶说麻烦,不是嫌替他出头麻烦,而是怕给他招来麻烦,心中不免又升起一丝感激。

花姑娘又说:“公子是天姥学子,但平乱拜月教的职责却是落在了曲阜书院,你若是以天姥学子的身份入场,恐怕第一步便有波折,况且天姥书院早已式微,往后在官场上也给不了你多少助力。”

这话屠瑶已经说过,因此步安只点点头,就等着花姑娘说下去。

“步公子……易寒有上中下三策,你要听哪一个?”

这姑娘中毒太深,真把自己当孔明了,步安摆摆手道:“你别故弄玄虚,都有哪三策,一起说出来吧。”

“下策便是一座山头都不拜,只去做了武官,凭战功晋升;中策是借余唤忠的名头一用;上策……”花易寒顿了顿,压低声音道:“上策是退出天姥书院。”

步安隐约明白了她的意思,轻声道:“不但要退,还要退得大张旗鼓,退得反目成仇,对不对?”

花易寒笑道:“公子果然是有大智慧的。”

步安这下更确认她的意思:皇帝既然要削弱儒家在朝中的影响力,提拔一个叛出天姥书院的典型当然是最直接的做法。自己若是叛出天姥书院,就是拜了当今皇帝这座最高的山头,自然是上策了。

其中还有一个巧妙之处:天姥书院如今空有名声没有实力,算不上一个太强大的敌人,而叛出天姥,非但皇帝愿意提拔,连曲阜乐乎两家书院都会乐见其成——只好步安掌握好分寸,把矛头指向天姥书院,而不是天下儒门。

连步安都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上策,假如他真是一个为了目标不折手断的枭雄,必定会这么选。

可惜他不是,至少暂时还不是。

屠瑶处处护着他,楼心悦、方菲儿和宋青视他如家人一般,让他撕破脸皮退出天姥书院,步安做不到——哪怕征得了她们的理解也不行,因为一旦如此,就是把她们架到了火上去烤。

他自己能不能承受叛徒这个标签先不说,让屠瑶背上叛徒师尊的骂名,绝对不行,没有商量的余地。

“看来我是要选下策了。”步安笑了笑道。

出乎他的意料,花易寒居然没有显露出任何失望的神色,而是同样微微一笑,道:“步公子……易寒没有看错人。”

什么意思?这是也要说我是好人吗?步安有些吃不消,怎么别人一穿越,随随便便就有好多美女倒贴,自己碰上的美女要么成了可望不可及的师尊,要么是疯疯癫癫的十七,要么是自说自话的蠢丫头余幼薇,难得晴山和花姑娘还正常一点,却都赶着给自己发好人卡!

“我不是什么好人!你别自以为是!”他忍不住强调道。

花易寒微微一怔,才莞尔一笑道:“公子想哪儿去了。易寒是说,叛出天姥或是投靠媚党,能得功利于一时,却失民心于永世。公子视而不睹,只取下策,胸中有大格局!”

你特么是在考验我咯?真把自己当谋士了?蹬鼻子上脸了是不是?

步安在心里把花姑娘骂了个狗血喷头,面上却只是冷笑。人设没有崩。

第115章 外丹玄修太难寻

花易寒确实是在考验步安,换句话说,她想知道这位步公子到底有多少野心,有多大格局,以便权衡自己究竟要付出到什么程度。

良禽择木而栖,她当然希望自己辅佐或者投靠的是一个真正的枭雄,而不是目光短浅之辈。

现在,她心中小本本上,对步安的评语又增加了一条:格局不小。在这条评语之前,另外还有几条:

有才——能写出那几首惊艳诗词,自然是有才的;

能屈能伸——身为天姥学子,居然肯背着怪琴来玲珑坊求职,甚至在街对面投醪河边说书卖艺,堪比韩信受胯下之辱;

善长笼络人心——花易寒很难想象,这世上还会有什么人,能令邓小闲和晴山这两种截然不同的人心服口服;

极善经营——鬼捕七司那几张所谓的“促销告示”已经被玲珑坊高层视作天才绝伦的商业手段;

知进退——挣够了银子懂得见好就收,在实力不够的情况下,不与官府竖敌;

有耐心——对拜月教有了兴趣之后,足足等了近三个月,差点让花易寒都以为自己看错了;

外加手段够狠,心够硬,现在又添上了最新也最重要的两条,有野心有格局,枭雄形象已彻底完成。

虽然这位枭雄显得年轻了点,清秀了点,可花易寒想到霍去病十七岁封冠军侯,就觉得步公子也不算年轻了——她自动忽略了霍去病只活到二十四岁。

她见步安面色不豫,知道该拿出点真本事了,便诚恳道:“公子放心,知府刘裕想要把这桩功劳抢了去,却没那么容易。”

“玲珑坊能打通提刑按察使司的关节吗?”步安问。

“公子想岔了,无需这么麻烦。今日是八月二十,公子明日只需离开越州城,出去避一避,等到九月头上再回来,便万事大计了。”花易寒道。

步安当然不肯毫无把握地就照花易寒的法子去做,直到他听花姑娘解释了一遍,才微微一笑道:“这么说,我最好跟汪鹤见上一面,告诉他我这几天要出城一趟。”

花易寒笑着点头道:“只是公子切记莫要太过刻意。”

步安笑着答应,突然想起玲珑坊以情报为生,应该知道得比较多,便问她懂不懂道家外丹。

花易寒说略懂一二。

步安于是将剡东老医家彭济安赠他的外丹,连着小木盒子一同递给她,问她可知道这是颗什么丹。

花易寒接过只打开看了一眼,就递还给步安,解释道:“径长四分,通体灰白密布朱点,光色暗沉,面有松散之迹,是最平常的练气丹,有年头了……”

练气是道家儒门第一层境界,只相当于儒家闻道,听名字就知道练气丹不是什么稀罕货色!

步安接过盒子又打开看了一眼,不无遗憾地问道:“既然是有了年头的老货,是不是还值点银子?”

花易寒忍不住掩嘴轻笑:“公子真会开玩笑,有年头了便是丹中灵力逸散,怎么会反而更值钱了呢?”

她见步安不懂外丹,也不以为意,仔细为他解释。

原来所谓道家的外丹,就是外丹修士用丹炉炼造金石草药,将游走的灵气炼成无意识的灵力凝聚于丹丸之中。

这种丹丸效果极为霸道,能直接提升灵力修为,但也有缺点。

首先,所谓道家外丹只能供内丹道修服用,据说是因为只有体中内丹才能吸收外丹中的灵力。因此,不要说儒修佛修,就是道家的另外几种玄修,服下这种丹丸也没有任何用处。

其次,内丹道修吃过外丹之后,除了服用更高境界的丹药以外,再无其它增强命灵的晋升可能。据说这是服用丹药造成命灵混杂的结果,因此虽然不能晋升,但也不影响吸收灵气。

最后,一旦服用外丹,两三年内都不能再服,否则有性命之忧,甚至“有一颗外丹折七年阳寿”的说法。理由很简单,能将灵气练成灵力的草药和金石都是有毒的。

外丹有这么多副作用,却还是紧俏稀罕之极。

一来,禁军和督察院对外丹有固定需求;

二来,朝廷官员和豪商巨贾也会购置外丹来培养一两个死士。通常是从忠诚家仆的子女中选出性格和体质都好的苗子,六七岁开始便修行内丹玄,不求晋升,只为打下底子;成年后筛选出最忠心,再用外丹喂成高手。

越州知府刘裕手下有两个丹玄羽士,就是这么喂出来的。

此外,道家内丹玄修,和步安的神力,惠圆和尚的神境通都有些类似,拥有最简单直白的战斗力:速度、敏捷以及稍许的力量。

不同之处在于,步安的神力主要是提升力量,其次才是敏捷和速度;而惠圆的神境通除了力量、速度和敏捷以外,还多了一样精钢体魄,以至于常常要扮演肉盾角色。

道家外丹这么了得,价格自然也令人咋舌。

除了练气丹实在不怎么值钱,视毒性程度差异,一颗凝神丹价值七百两至千余两白银,致虚丹是凝神丹的大约十倍,空境及空境之上的外丹都是传说,假如世面上出现一颗的话,不知道会被哄抬到多离谱的价格。

培养一个丹玄羽士,至少需要一颗凝神丹加一颗致虚丹,差不多一万两白银,真不是谁都能承担的。而如此价格高昂的外丹,绝大多数出自朝廷管控的五岳丹场,极小部分出自昆仑虚。

花易寒说到这里,不禁停了一停,用极凝重的眼神看着步安;步安也在看着她。

两人都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

朝廷会在五岳建丹场,自然是因为五岳是除了儒道释圣地以外,灵气最浓,最适合炼制外丹的地方。而这世上还有一个灵气浓郁堪比昆仑虚的地方。

步安头一回觉得,自己念诗或者晴山抚琴时,那些最终逸散的灵气非常可惜。

“……要在五岳丹场以外,找来流落民间的外丹玄修,绝非易事。”花易寒沉吟道。

“平常留意着吧。”步安道。

第116章 难道真要挨雷劈

道家入门三境,练气凝神致虚,到了致虚境界才称羽士,致虚圆满的丹玄羽士(通常丹玄都是指内丹)几乎是空境以下战力最强的修行人。

邓小闲、晴山和惠圆都是能以第二层境界越阶对垒第三层境界的奇人,可要是碰上第三层境界中致虚圆满的丹玄羽士,三人联手也未必能讨到便宜。

因此,一个能炼制致虚丹的外丹玄修,对步安来说,不单意味着白花花的银子。想象一下,要是能组建一支全部由丹玄羽士组成的铁血亲兵,建功立业自不必言,裂地封疆都指日可待。

做了短短一息白日梦,步安又回到了现实,眼下还有件要紧事,关于神魂修为的晋级。

花姑娘似乎什么都略懂一二,步安琢磨着,她可能也知道一些旧神的底细。但他不好直接问,便将话题又绕了绕,摆出一付要了解天下修行界的姿态。

花姑娘向他解释,非但越州江湖中看不到佛门修行人,别处也相差无几,原因不只是佛门避世,更佛门神通有关。

其实步安已经从惠圆嘴里听到过一些,但花姑娘讲得更透彻。

她说,佛门六神通是讲缘法的,不是想修哪种神通,便能修成。

佛门六神通中的三种小神通,即天眼通、天耳通和他心通,在没有达到空境(第四层境界)之前,都如鸡肋一般,得之无味,弃之可惜。

天眼通目力超群、天耳通听力不凡(这一点张瞎子天生就会),他心通看似能洞察人心,但同样要凭运气,几百个人里头能遇见一个恰巧能通的就算不错。不过一旦进入空境无相,晋升明王,三种小神通便会脱胎换骨,又是另一番局面。

步安暗道,这就像刮彩票撞运气,每个和尚都是一张彩票,刮到什么是什么。三种小神通形同“谢谢惠顾”,谁刮着谁倒霉,只是下面还写着一行安慰性的小字补充:请勿丢弃票根,还有第二次开奖机会——可惜第二次开奖得修到佛门空境无相,绝大多数和尚一辈子都没这个机会。

花姑娘又说,三大神通,神境通金刚神行,宿命通知过去未来,漏尽通最为难求,万里无一,说是感化恶人,实则掌控人心,霸道之极。

步安点点头,神境通就是惠圆那样,宿命通是惠圆的师父,漏尽通把人当成傀儡来控制,确实可怕,好在小和尚们刮到漏尽通的机会最低。

花姑娘接着又提到墨家,说墨家传人早已放弃修行,便连当代巨子都不是修行人,都是些擅长营造,钻研机弩、火药的怪人。

至于其余诸子传人,每百年能有一两个天赋绝伦的高人出现便不错了,大多都已失去完整传承,不足为惧。

她说了半天,却始终不提自己是不是修行人。步安猜她有意隐藏,便没有追问,随口道:“我听说世上还有旧神……”

花易寒微微一怔,接着凑近道:“公子是觉得乱世既至,旧神必会从东海卷土而来?”

步安故意板着脸道:“不可不虑。有道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玲珑坊可有旧神的资信?譬如他们都有哪些境界,与修行人相较,又孰强孰弱。”

花易寒也觉得有理,沉吟片刻,便为步安释疑。

她说,旧神最初也是神州先民,只不过开化稍早,便成了先民们眼中能够沟通上天的巫。

巫受部落供奉,于祭祀中获得信徒魂力,接着便食髓知味,吞并部落,来争夺信徒。可如此一来,天下大乱,信徒反而越打越少,于是有极聪明的旧神,想出了一个很高妙的法子,不启战端也能招揽信徒。

花易寒说到这里,笑吟吟地看着步安,像是在说:“以步公子的才智,不知有没有猜到他们想了什么法子?”

步安翻翻白眼道:“吹牛呗……牛皮吹得越大越真,信徒自然就越多,还用打仗做什么。反正有神力,稍稍露上一两手,不怕骗不到人。”

花易寒由衷钦佩道:“公子果然了得!”

我都见过自称造了字的仓颉,还猜不到这些,不如一头撞死算了。步安笑得有些轻蔑,在花易寒看来,像是在说:他们这点小伎俩算得了什么。

步安又问,旧神可有境界之分,是不是越古老的旧神就越强大。

花易寒说,以她所知,神魂修行犯了天戒,因此旧神晋升会遭雷劫,境界愈高雷劫愈强,因此最古老的旧神怕是都已陨落,不然诸子百家也不可能有能力驱逐旧神。

雷劫?!步安听得头皮发麻。不管花姑娘说的是真是假,他都得报以万分重视。假如穿越过来,好日子没过上几天,倒给雷劈死了,岂不成了史上最衰的穿越者!

见他一脸严肃,花姑娘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自己所知的旧神境界倾囊相告。

她说,旧神源自于巫,因此第一层境界是巫;第二层境界是人有神力,故称作人神;第三层境界是诸神之中的庶民,称作神人;接着是神将、神帝与天神……

步安掰指头数了数,皱眉道:“怎么就六层?比修行人少了一层?”

花易寒解释说,天神之上另有一神,自称混沌初开第一神,但其早已经陨落,此后旧神再无能与其相提并论者,因此这境界连个名字都没有。

步安隐约猜到了这是哪个旧神,又问这六层境界都有哪些神。

花易寒摇摇头道:“我只知天神曾有陨落者称“昊天”;神帝似乎曾有五帝,如今恐怕五不存一;神将中曾有一神……”

“怎么?”步安见她有些犹豫,追问道。

“……与你那大师兄同姓。”花易寒皱眉道。

“同姓算什么,同名同姓的人都多了去了。”步安脸上轻松,心里却咯噔一下。

他知道屠瑶、楼心悦、方菲儿和宋青每一个人的身世,可偏偏从没有听谁说起祝修齐家在哪里。

这位祝师兄确实有些神秘……难道他是旧神后人?姓祝,旧神,步安摸摸下巴,回忆起自己走在祝师兄身边时,也没觉得热烘烘的。会不会是想多了?

花易寒接着解释,旧神各境界的实力,几乎都相应地比修行人高出一层,又有神魂心血能够世代传承,只要有信徒在,实力便能完整传续,假如东海旧神卷土重来,确实不可不防。

送走了花姑娘之后,步安琢磨,自己是该离开越州城一趟了。假如晋升会挨雷劈,也得找个荒郊野外,躲着所有人……

一念及此,他突然想起,素素曾经很关心地问他:“公子不会真要被雷劈吧?”

怎么就一语成谶了,还是说,这小丫头真的知道些什么?

第117章 素素是个招财猫

步安在鬼捕七司衙门的前厅里接待花易寒时,素素隔一会儿就来看看。她倒不是吃花易寒的醋,是有件事情要跟公子报功。

素素也和步安一样,已经两天一夜没睡,困得上下眼皮打架,但等不到公子,说什么也不肯先睡。

她都惦记了一天了。在柳店镇时人太多,路上跟公子分乘了两辆马车,到了慈仁医馆人又太多,回七司衙门等着却等来了屠瑶一行,眼看公子送走屠瑶,却又把花姑娘带回来了……

听见街上有打更的敲过两声竹梆,她又从晴山宅子里出来,准备再去看看,正好瞧见自家公子从街对面走过来。

素素像做了贼似的往街道两头瞧,见整条街上都有人,才招着小手轻声喊:“公子公子……”

步安小跑着过去,好奇道:“怎么了?怎么还不睡?”

素素把步安拉进了大门,推门插上门闩,回头看了一眼,才欢喜道:“公子,我们不用住在晴山姑娘家里了。”

“什么意思?”步安被她搞得莫名其妙。

“公子你忘啦?”素素满脸忍不住的笑意:“你在柳店时,让我再去找找的呢?找着了!”

步安恍然大悟,压低声音道:“找着银子啦?”

素素重重地“嗯”了一声,拉着步安的袖子就往屋里跑。晴山买下的这处宅子极大,前中后三个院子一个比一个大,步安和素素住在前院,离晴山住的后院还远。

一进屋,素素便迫不及待地掀开了被子。步安看得双眼冒光,这小丫头的床上居然铺了一床的金元宝,足有三四十锭之多!床角堆着的几个银元宝,相比之下显得黯淡无光。

“这些鬼居然藏了这么多金银!”步安一脸惊讶,接着不解道:“你怎么藏回来的?”

素素说,自己找了个布袋子装回来的,生怕金银碰出声响来,还往袋子里塞了好多稻草。

她摆出抱东西的姿势:“公子你是不知道,马车颠得很,我都快紧张死了,生怕被那些孩子瞧出来,就这么抱着,一动都不敢动!”

步安听得有些无语,心说这孩子终于还是被自己彻底带歪了。他摸摸素素脑袋,感慨道:“素素啊素素,你是一只招财猫啊!”

“我已经称过了,这金子一锭有二十两呢!一共七百二十两,差不多值八千两银子!咱们也买栋大宅子吧,往后不住晴山家了。”素素一脸期待地看着步安,似乎只要拒绝了她,她就能马上哭给你看。

步安摇摇头道:“捉鬼大伙儿都出了力,这些金银咱可不能独吞。”

“那就分给他们两……一百两?”素素征询道。

“金子?”

“银子!”

步安哭笑不得地看着素素:“八千两银子,分一百两给他们?你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素素扁着嘴道:“上回那五十锭金铤还在晴山那儿呢,都不知道要的回来要不回来……”

“你怕她不认账了?”步安笑道。

“她上回说修宅子也没见她修,那袋铜钱可不就没还回来吗?”素素认真道。

步安走到床前,指着一床亮闪闪的金子道:“咱都这么有钱了,你还惦记着那袋铜钱,素素啊……做人不能这么抠门的。”

素素低下头喃喃道:“可那袋铜钱是公子讲了一天的故事才挣来的,我舍不得……”说着竟然吧嗒吧嗒掉起眼泪来。

被她这么一解释,步安突然有些感动,一边帮她抹眼泪,一边笑着安慰道:“好了好了,我去问晴山要,一定把那袋铜钱要回来,给素素当枕头,睡觉都垫着,好不好?”

“垫着太硬了……”素素脸上还挂着泪,居然笑了起来。

步安将铺了满床的金元宝拢到一起,重新装回床脚旁厚实的麻布袋子,像教育孩子似的轻声道:“你家公子不是什么好人,骗人也常骗的,但是大伙儿都拼了命才挣回这些金银,咱们独吞说不过去……要是被人知道了,往后谁还肯替咱们拼命啊?你说对不对?”

“我不说,公子也不说,别人不会知道的。”素素很单纯地这么认为。

“那咱们自己的良心也过不去。”步安坐到床头,轻声轻气地解释道:“你想啊,咱们吞了好处,当别人不知道,把人家当傻子,今天干了第一回,明天准还要干第二回,迟早要露陷不说,还得提心吊胆地藏着这些金子,饭也吃不香,觉也睡不好……”

“我晚饭都没怎么吃,现在还饿着呢……”素素有些难为情地抬头笑笑。

“就是嘛!”步安笑着伸手摸摸她脑袋:“咱们当初穷,一个铜板都恨不得掰开了花,眼下不穷了,眼光就得放长远一些,不能为了点银子伤了感情,对不对?”

素素想了想道:“那……那我们还得住在晴山家里吗?”

步安凑近了问:“你老实说,是不是因为怕那只鬼?”

素素有些犹豫地点了点头,心里想着这应该不算是骗公子,担心公子被晴山抢走的心思只有一点点,主要是怕那只鬼。

“那行!咱们搬出去住!但这些金银不独吞,好不好?”步安笑着问。

素素嘿嘿笑着点头。

接着,步安便让素素去趟街对面的七司衙门,把大伙儿都喊过来,自己也去后院喊了晴山。

当着大伙儿的面,步安把整整一袋子金元宝倒在了素素的床上,爽快道:“七百二十两!差不多值八千两银子!素素已经替咱们算过了!”

游平突然忍不住哭了起来,瞪了一眼邓小闲道:“我就说步爷不会瞒着咱们的!”

邓小闲一脸窘迫地挠头:“我……我……我特么真不是东西……哈哈哈……真不是东西……”

这两人一来一回,步安当然听出了其中的意思。邓小闲贼得很,素素一个单纯小丫头,怎么瞒得住他,这家伙准是跟游平吹过风了。

就在这时,只听“啪”的一声,张瞎子居然出其不意地扇了邓小闲一个耳光,狠狠道:“混够了没有?你混混够了没有?!光靠等,就能把你娘等回来了?!跟着步爷干出息了!你娘不管在哪儿,都能听人说一句,越州城里有个邓小闲,是个他娘的响当当的汉子!”

花道士半边脸登时肿了起来,却嘿嘿笑着,虽然笑得有些尴尬,却一点都不生瞎子的气。

第118章 我先出城躲一躲

步安估计,花道士小时候流落青莲观,应该是受过张瞎子的照顾,所以他哪怕嘴上总是没大没小,骨子里对瞎子其实是有点感情的。要不然七司草创之初,他也不会头一个就想到张瞎子。

“行了行了!今天不说这些不开心了!”步安摆摆手,心说坐地分赃这么开心的事情,别把气氛搞恶劣了,又叫晴山把那五百两金铤也一起拿来。

这天晚上,步安预留出二百两金子的七司经营预算,把剩下千余两黄金,折合一万一千多两白银,全给分了!

仍旧是按照股本和出力的比例,他自己因为柳店镇杀鬼立了首功,分得四百七十两黄金,邓小闲将近二百两,晴山、惠圆、张瞎子和洛轻亭其次,分得最少的游平都拿了一整条金铤。

一夜之间,越州鬼捕七司成了一帮彻头彻尾的暴发户,哪怕游平都可以在投醪河边,买上一栋像样的宅子。

这些金银怎么花,步安照理不该去管,但他还是强行从邓小闲手里抢了一锭金元宝递给张瞎子,要他做主给这家伙在阜平街上买一栋好宅子。二十两黄金,折成银子是两百二十两,在地价不高的阜平街上,足够买豪宅了。

经过这一晚,张瞎子、洛轻亭和游平都觉得自己这条命已经卖给了步爷;

邓小闲虽然比这几人都更爱钱,但这家伙骨子里有种令人捉摸不透的东西,大概任何人都不可能将他完全驯服;

剩下两人不爱钱,晴山本来就不缺银子,惠圆和尚除了一日三餐外只需要些买书的银子就够,但一百多两黄金分到手里,任谁都难做到心如止水。

其实步安也考虑过,要不要留出一万两银子通过玲珑坊的渠道买一颗致虚丹。可他手下没有可供培养的丹玄道修,一时半会儿也没有精力去物色一个死士,强留下这些这银子,还不如分分掉算了。

终归眼前已有的班底才更重要,不能舍本求末。

这一趟的小小成就,让步安对前越州捕头,现任七司衙门的门房李达,有了新的认识。这北方汉子似乎很有一手刑侦本事,罚他看家护院屈才了。一念及此,步安便让张瞎子也给李达送二十两银子过去,奖励他破案有功。

一伙儿人疯疯癫癫地庆祝到下半夜,步安吩咐众人注意财不露白,才把他们轰走。

临睡前,他和素素两人把四百多两黄金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心中喜不自胜。他投进鬼捕七司的本钱不过一锭足十两的黄金,三个多月功夫翻了将近五十倍!

这些黄金,大多是柳店镇剿鬼所得;小部分来自二两银子包年捉鬼的保险业萌芽,凭的是商业创意和七司班底的实力,要不是上头有州府压着,恐怕远不止这点数目。

步安再一次感觉到,权确实比钱还重要,怪不得都说升官发财,没有人说发财升官的。

对付拜月教前前后后才不过两天,便挣足了银子,蹭饱了鬼气,还赚了名声,有了走上仕途的资本,比起七司衙门在官府眼皮底下打擦边球,不论从哪方面看,收获都要大得多。

事实上,除了当了大官可以肆无忌惮地捉鬼以外,步安还有一层考虑。

邪月赖着不走,让他有机会在神魂修行上走得更远,当然最好没有;可假如哪天一觉醒来,发现邪月跑了,他也得留个后手,不至于因为蹭不着鬼,就稀里糊涂白活一辈子。

升官发财,便是这个后手。至少得比步鸿轩老贼混的好才行!

……

……

隆兴二年八月二十一,步安在七司衙门吃过早饭,便说自己有些私事要处理,得出城一趟,大约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又交代说,他不在的时候,七司暂由瞎子管事。

张瞎子年纪最大,行事稳当牢靠,想得也细致,又是除了步安以外,唯一对邓小闲有些手段的,因此队伍交给瞎子,步安还比较放心。

这两天来,步安shārén手起刀落,一言不合连带兵的官爷都敢打敢绑,七司众人虽然面上仍嬉皮笑脸,骨子里除了敬佩他以外,多多少少也有些惧意。因此见步安说得含糊,便没人敢问他要去哪里,干些什么。

大致交代完事情,步安带着素素去了趟子敬街,将四百多两黄金存到钱庄换了一沓银票,在成衣铺子给自己和素素都买了秋衣,又去有刀剑兵器售卖的越州西市逛了一圈,买了一张白木软弓,一柄青钢长剑,然后回到七司牵了马,施施然从越州北门出城。

守门的巡检兵头照旧一眼把他认了出来,低头哈腰地打着招呼:“步爷!出城去啊?”

步安笑着拱拱手:“出城躲一躲兰亭秋集……”

那巡检也不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只是笑着目送他离去。一回头便通报了顶头上司,越州北城巡检汪鹤。

汪鹤再把这消息告诉他姐夫越州知府刘裕时,担心道:“这书生怕是去天姥书院搬救兵了。”

刘大人摇摇头轻蔑道:“你呀,这么多年也没些长进。右相失势已有苗头,屠瑶昨日进城,当夜便走,自然是不愿替他出头。天姥怀沧忌惮曲阜书院,更加不会为他说话。这书生一日都等不起,急冲冲赶去书院,便是乱了方寸了。”

又道:“他若留在城里,我还担心按察使大人亲临越州时,会闹出些事情。眼下他一走了之,却是替我们行了方便!”

汪鹤皱眉道:“也不知道这书生什么回来……要不我再给王师爷送份大礼,让他想办法催一催?”

他口中的王师爷乃是江南东道提刑按察使张居平的幕僚,也是越州人,汪鹤说让他催一催,自然是指催促张居平快些来越州巡视,好让刘知府当面述职,坐定了平乱拜月教的功绩。

“慌什么?”刘知府冷冷道:“兹事体大,便是布政使贺老大人都脸上有光!提刑按察使司比我们还急着往上报呢,你这时着急去催,倒显得心里有鬼了!先把我交代的事情做好!到时别出了岔子!”

汪鹤赔笑道:“是是是!姐夫教训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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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不怕有人知道吗

花姑娘让步安出城躲一躲,不单是为了让越州知府刘裕和他的小舅子汪鹤放松警惕。她原话是这么说的:

“公子既然要走仕途,便尽量少去竖敌。假使由公子当着布政使或按察使的面,拆穿那二人的奸计,惩一时痛快,却要留下大患。”

意思简单,人在官场,能少得罪一人便少得罪一人,一旦有了睚眦必报的名声,难免落入失道寡助的困境。

步安理解她的建议,羽翼未丰之前先不要嚣张,扮成乖宝宝的样子,才能让别人在无可无不可的情况下,愿意帮上一把,而不是踩上一脚。

大概会少了很多装逼打脸的机会吧……步安有些遗憾,但是为了前途考虑,他也不得不同意花易寒的建议。

所以,提刑按察使来到越州时,汪鹤的安排会出现一点点意外,会有抱着孩子的百姓抢到老大人面前磕头谢恩,顺带提到鬼捕七司;从临安府专程赶过来的百姓,会求老大人开恩,将那些在越州北门获救,却被越州府衙暂扣的童子们放出来……

江南东道提刑按察使张居平张老大人向来嫉恶如仇,官名很好,听到这里便该知道大概,但事情还没完,接着会有闻讯赶来的越州百姓,为鬼捕七司请命。

假如张老大人执意要去七司看一眼,便能见着狭**仄的鬼捕衙门和身残志坚的鬼捕英雄,再听说那位步公子心系百姓,一日都待不住,现已只身出城,去巡访拜月教的线索了……

这一切都顺理成章,全是百姓自发的,和步公子毫无关系,因为他剿灭拜月教据点后,只在越州城里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便买了兵器刀剑出城去了,一看就是迫不及待地要去剿匪。

这样一来,知府刘大人会假装自己也受了汪鹤欺瞒,就算他隐约猜到这一切背后有只看不见的手在用力,脸上也不会太难看,因为鬼捕七司衙门也同样在他越州知府的治下;等到步安官袍加身,还可以装一装傻,上门感谢刘大人的知遇之恩。

你也不说穿,我也不说穿,大家其乐融融,一起升官发财,这才是混迹官场正确姿势。

想到汪鹤倒了血霉,将要成为这场官场博弈的牺牲品,步安心头竟然升起了极微弱的一丝同情心。毕竟这位汪大人前前后后帮了他不少忙:秦相公就是被他痛打下狱的,鄞州府的鬼引也是他给想办法弄来的,银子都还没给他呢。

“汪兄啊汪兄,谁让你这么经不起诱惑呢……”步安出了越州城,翻身上马时,长长叹了口气,紧接着又嘿嘿一笑。

素素被他又是叹气又是笑的,搞得有些莫名其妙,她伸手拽着一段缰绳,灵巧地跳上了马背,坐在自家公子身前,回头问:“公子……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给你练练胆!”步安一手抱住素素,一手拉着缰绳,坐下马匹奋蹄而起,留下扬尘一片。

“什么意思?”

“去捉鬼啊!”

“我不要!公子放我走吧!我要回去!”

“不要也得要!哪能由得了你!”

……

……

离开越州大约小半个时辰,步安隐约发现后面有两匹马跟着。

他特意去成衣铺买了秋衣,就是准备出了城之后换上——他这次出城做好了挨雷劈的准备,自然希望没人能认得自己——没想到来不及换装,便有人跟上来了。

决定出城之前,步安就盘算过,目前为止称得上仇家的,大约有三拨人:以公孙庞为首的越州鬼捕,曲阜书院江氏兄弟等人,以及步鸿轩老贼的长子步经平——被七司上门踢了馆的鄞州鬼捕,只是伤了点面子,算不上仇家。

这些仇家中间,越州鬼捕最麻烦,但他们没能力盯着步安的行踪,最大的可能是碰巧撞上一个;江氏兄弟估计没胆再来找麻烦,如果屠瑶对江宏义性格的判断没出差错,这两个坑爹货应该会被禁足一阵子。

所以,除非刘知府和汪鹤脑子坏了,甘愿冒着同时得罪右相和余唤忠的危险来杀他灭口,一出城没多久就跟了上来的,多半就是步经平了。

假如步安在这节骨眼上出了意外,刘知府和汪鹤必是最大嫌疑,一点平乱拜月教的功劳,不至于让他们铤而走险。

所以,就剩一下一种可能:步经平好了伤疤忘了疼,又来找打了。

步安故意加快马速,见后面那两匹马果然紧紧跟了上来,便冷冷一笑,拨马下了官道,沿着一片树林旁的狭窄土路疾驰。

那两人两马也跟着冲上了土路,步安行了一阵,等到四下荒凉一片时,勒马转身。

耳边响起欢快的笑声,果然是步经平!只听他笑着大声说道:“你这狗才还说他有手段又有天助!怎么样?还不是被我们候着了机会!”

步安静静地看着他和一个中年儒生骑着马靠上来,心里忍不住想笑,脸上却一直憋着。

这时,那中年儒生很无奈点了点头道:“还是大少爷英明……”

这儒生便是步鸿轩的幕僚章顺,他近来不知多少次规劝步经平,别去找他三弟的麻烦,甚至细心为他分析,他这位三弟左右逢源,以前的木讷必然是装出来的。一个人能装傻装十几年,心机已经深到了什么程度。

但是步经平仍旧不依不饶,七司步爷的名号越响亮,他越恨得牙痒,为此专门找人在阜平街上盯着,只等找着步安落单的机会。

足足憋了几个月,终于等到这一刻,步经平兴奋得脸色胀红。他骑在马上,围着步安转了一圈,饶有兴致地问道:“逃啊?怎么不逃了?!”

步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想怎么样?”

他琢磨着这样的语气,应该很像是内心极度害怕,但又硬撑着的样子。可惜他忘了教素素,小丫头指着步经平喝道:“你是什么人?!”步安一把捂住她的嘴,恨恨道:“你们就不怕有人知道吗?”

步经平哈哈大笑:“有人知道?有谁会知道?”

第120章 公子不也不怕吗

步安明知有仇家,还敢带着素素出城,当然是有所倚仗。倚仗之一是他一直以来隐藏的修行实力;之二则是眼下正被他捂着嘴的素素。

神魂修行的每一层境界大致上都比修行人高一层,步安现在单论射艺的威力,已经比祝修齐高上一截,差不多相当于儒家明德境界修到圆满的实力——照花易寒那套说法,步安现在是从巫晋升人神的节骨眼上。

素素虽然胆子小,但只论硬实力的话,说不定比惠圆和尚还要强悍。而她胆小主要是怕鬼和怕偷小孩儿的贼,并不害怕仇家——当初要不是步安拦着,她说不定就会和几十个官差干上一仗。

假如步经平带来的是个道士,步安还会担心是步鸿轩拿银子喂出来道门羽士,但一个中年儒生委实没什么值得担心的。但凡有点实力的儒门修行人,怎么可能被步经平喊作狗才,都咽得下这口气。

没人见到……步安有心再确认一遍,冷着脸威胁道:“城门的巡检必定瞧见你们了!”

章顺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抢道:“没错,大少爷我们还是走吧,守城的巡检必定看到我们了。”

“你这狗才又要犯蠢吗?!”步经平瞪了章顺一眼道:“我们跟着出城的商队,谁能留意到?!”

步安实在忍不住了,噗嗤一声笑出来,对着章顺道:“我真替你可惜……”

事到如今,章顺当然懂了,他原本就想不通,为什么七司这群修行人会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唯唯诺诺,现在听步安说话的口气,便猜到他隐藏了实力。

章顺只是闻道圆满的术艺儒修,被步鸿轩派来辅佐步经平主要是充当师爷角色,他见步安有恃无恐,就知道不妙,情急之间,调转马头便跑。

步经平看得一怔,破口大骂:“你这狗才!给我回来!”

“他要是能逃走,就是救了你一条命。”步安摇着头将白木软弓取在手里,张弓便射,这回毫无保留,只听一声惨烈的马嘶声,紧接着章顺便连人带马一起摔了出去。

几个月的练习没有白费,十几米远,射一匹马这么大的目标,还是有把握射中的!

“没救成,你要死了。”步安对着目瞪口呆的步经平莞尔一笑,再度张弓,瞄都没瞄,便“噗”的一声,在步经平坐下的黑马肚子上射出一个碗口大的血洞。

黑马吃痛惨叫,奋蹄挣扎,先是把步经平甩倒在地,接着一路淌血冲出去几十米,才颓然倒下。

步安翻身下马,将长剑递给素素,吩咐她看住步经平,然后一边张弓,一边朝章顺走过去。白木软弓很轻巧,拿在手上丝毫没有分量。

“三少爷饶……”命字还没来得及出口,章顺就被神魂化作的箭力射在腹部,像挨了一记重锤似的倒飞出十几米。

“饶你一命,让你回去通风报信吗?我看上去有那么幼稚吗?”步安摇着头走过去,也不管他死了还是活着,隔着四五米远,一箭将他脑袋射爆才返身走回来。

步经平已经瘫软在地上,哪怕提着剑守在一边的只是个十来岁的童子,他都没有起身逃跑或者拼死反抗的勇气。

步安走到他面前,心想着这人为什么会这么蠢,步鸿轩老贼虽然可恨,但至少看上去是个聪明人,怎么生得出这种儿子来了。要不是这张标志性的国字脸,步安甚至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搞错了。

“三……三弟……饶了我……饶了我吧……”步经平连求饶声都连不成片了。

“你放心,毕竟亲戚一场,我不会杀你的……”步安看着他涣散的眼神里有一丝生存希望般的光芒闪起来,才朝素素使了个眼色。他的意思是大家亲戚一场,不会亲自动手,步经平误会了。

素素一边嘟囔着:“你是个坏人。”一边拿长剑在步经平胸口捅了一个血窟窿。

“你……”步经平双手捂着胸口,鲜血不断从指缝里流出来,他惊惧、绝望又愤恨地瞪着步安。

“神经病,我难道揍你一顿再放你回去,等着你再来复仇吗?想得出来……”步安实在有些吃不消,摇头不去看他,却瞥见素素仍一脸轻松,似乎根本没起到练胆子的效果,皱眉道:“素素啊,杀人你不怕的吗?”

“公子不也不怕吗?”素素拎着仍在往下滴血的长剑,仰头问道。

“对哦……”步安也觉得有些纳闷。

“是不是应该怕的?”素素好奇道。

“反正不该像咱们这么自然,总得……总得难受一下,毕竟是人命嘛……”步安挠挠头道。

“杀坏人,没事的。”素素像是在安慰步安。

“……赶紧埋了吧。”

“还没死透呢。”

“再补一剑。”

……

……

疑惑着杀人为什么不觉得恶心难受的一主一仆,将两匹死马和两具死尸堆到小树林里,搜走了这两人身上的财物,最重要是把能供辨认身份的玉饰和名牌收走,然后点了把火。

等待火势渐旺的时候,步安和素素换上了新买的秋衣,从儒生和童子的装束换到了寻常百姓的打扮。

把短小的白木软弓挂在素素肩上,将青钢剑连同剑鞘挂在腰间,把屠瑶送的玉佩挂在脖子上贴身戴着,收拾完这些,步安才将素素托上马,自己也翻身骑了上去。

重新踏上官道的时候,他皱眉思索着,刚才算不算作了恶。

虽然步经平没说是要来杀人的,但是假如今天把他们揍一顿又放虎归山,这蠢货必定喊上帮手再来找麻烦,来来回回没完没了,冲突一次次升级,参与人数也越来越多,就像滚雪球,最后新仇旧恨一块儿解决,杀个几十上百人,比现在这样悄无声息地杀人,要痛快得多。

所以,自己宁愿损失点痛快,提前杀了步经平,挽救了很多生命……

步安翻了翻白眼,心说还是别自欺欺人了,不算作恶就行,非要解释成了做善事,也太不要脸!

留着步经平这种蠢人,说不定哪天就要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还是杀了一了百了。

第121章 贪生怕死老和尚

自越州一路西行,四周农田渐少,代之以重山叠峦,道路也越来越窄,快到傍晚时,一条百余丈宽的大江横贯眼前,江上薄雾萦绕,若隐若现的舢板小船上,有晚归的渔夫正在撒网。

素素扭头问:“这就是公子说的富春江吗?像有仙人住在这里呢。”

步安笑笑道:“仙人有没有我不知道,鬼应该不少。”

素素顿时沮丧起来。她一路上早已听步安说过,选择来这里给她“练胆”,是因为前朝最后一个小皇帝从江宁逃亡至富阳桐庐一带,四万军民依仗富春江两岸险峻地形负隅顽抗,史称富春残赵。

“赵”是前朝国号,富春残赵的第一层意思不言自明,第二层意思却有些血腥:夕阳残照是如火又如血的颜色,正如两百年前梁太宗剿灭残赵时,火燎群山,血染富春江的情景。

古战场除了盛产传说,也盛产冤魂,步安的神魂修行眼看就要晋升,差的那十几二十条鬼气得找个人烟稀少却有鬼可捉的地方,这里自然是最佳选择。

眼下仍是,邪月九阳的第八天,步安琢磨着得先找个地方住上两晚,等邪月升起时,再带着素素进山“撞鬼”。

他下马走到江畔,大声问捕鱼的老者,附近可有能够住店的所在。老者指了指西南方向的富春江下游,便摇着橹远去了。

这么高冷的吗……步安无奈摇头骑回马上,沿着江畔小道行了大约小半个时辰,只见江对岸的山脚下,有个白墙红瓦的小镇子。

素素也见着了那小镇,回头问:“公子……好像过不去呢。”

”既然有人家,附近就应该有渡口。”步安说着便催马而行,绕过一个山脚,果然看见远处有个不起眼的渡口,泊着一条小船。

他策马上前,只见渡口有个牵着驴的老和尚,正与戴斗笠的船夫说着什么。老和尚看见步安和素素走进,笑着对船夫说:“先送两位施主先过江,再回来接我不迟。”

步安听得莫名奇妙,天色不早,这老和尚不急着过江,难道是为了渡河的船资磨嘴皮吗?

他出门在外,不敢大意,当下留了个心眼,笑着道:“大师先来,我与舍弟后到,理应由大师先过江。”

老和尚六七十岁样子,长得清瘦,青灰僧袍脏兮兮的,像是赶了很远的路才来到这里。他双手合十,笑眯眯道:“施主有两人,老僧才一人,施主先行便是老僧一人等着,老僧先行便是施主两人等着……自当一人等两人,不该两人等一人……还是施主先行吧。”

步安看看笑吟吟的老和尚,再看看抱着手臂抬头望天的壮年船夫,心说这特么到底算什么事情,是船夫跟老和尚商量好了要谋财害命,还是老和尚瞧出船夫要谋财害命……总之不对劲,怎么看都和谋财害命脱不了干系。

他于是摇头道:“大师先行,晚辈等一会儿是应该的,哪有我们先行,让大师等着的道理。还是大师先行。”

老和尚摆手道:“非也非也,老僧日日念经,清心寡欲,便是等上再久也无妨,小施主年纪轻轻,没有老僧这份定力,还是施主先行。”

素素不解道:“一起过去不就行了?”

壮年船夫瞥了一眼步安,嘟囔道:“人多驴马重,一趟过不去……”

“那还是两位施主先行。”老和尚赶紧道。

“公子,”素素扭头道:“我们就先过去吧……”

步安心说,你这小丫头还是没经验,这明显是个坑,渡不渡江是小事,不中圈套才是关键,于是把素素拨到一边,朝老和尚笑道:“不行不行,还是大师先行。”

“施主先行……”

“大师先行……”

“公子……”

步安朝素素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吵,可素素又扯了扯他的衣角,指着江上道:“公子……他撑船走了。”

步安和老和尚同时一愣,又同时看向江上的渡船,只见那壮年船夫扯着嗓子道:“你们反正都不急……那便明日再渡江吧!”

……

……

天色已经全暗,步安坐在火堆前,一边吃着干粮,一边忍不住冷眼瞥那老和尚。

老和尚也看了看他,一脸无辜地说道:“老僧活了七十二年,惜命理所应当,你年纪轻轻怎么也如此怕死呢?”

“你都活了七十二年还没活够,小爷我才活了十几年就活够了不成?”步安气道:“明明是你先到的渡口,偏偏让我先渡,换作你是我,也会觉得当中有鬼!”

“出家人慈悲为怀,普渡众生……”

“普渡你个大头鬼,”步安直翻白眼:“明明是你贪生怕死,非要等见了别人安全过江,才敢上船,就别装慈悲了。”

老和尚摊摊手笑道:“出门在外,凡事总要小心。老僧自从听说有那些驶到江中便将船打翻的黑心渡夫之后,便再不做争渡之人了。”

“你怕遇上黑心渡夫,就让别人拿性命去试?”步安反问道。

“老僧不会水,施主说不定是会水的……”老和尚丝毫不气恼,仿佛在拌嘴中找着了乐趣。

“公子,这和尚是不是坏人?”素素突然瞪着眼睛问道。

步安生怕她要拔剑去捅老和尚的胸口,赶紧摆摆手道:“坏人算不上,最多算贱人。”

“小施主,你这就不对了……”老和尚板着脸道:“老僧我落了水便成了废人,站在岸上说不定还能救人。我以往让渡,别人都欣然接受,今日若不是碰上施主疑神疑鬼,老僧也不用留在这边受冻挨饿。”

老和尚不但贪生怕死,还很能编歪理。步安被他气笑了,但他也知道和尚不全是瞎说,出门在外确实凡事都得小心,譬如这和尚上了年纪,就有那么一丝可能是个行事怪异的佛门高人,因此骂他一句解解气就够了,能不翻脸还是别翻脸,手上掰了半块饼递过去:“我害你过不了江,你不也害我过不了江吗?”

“那便是两清了。”老和尚笑着接过饼,细嚼慢咽地吃完,抹抹嘴道:“小施主如何称呼?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步安是来富春江边挨雷劈的,当然不愿如实相告,假如是客栈食肆的人问起,难免得编个来历,对这素昧平生萍水相逢的和尚,却不需要这么麻烦,于是笑了笑道:“江湖中人,从江湖中来,往江湖中去……大师呢?”

老和尚乐道:“庙中一僧,从那边庙来,往那边庙去……不好不好,没你说的好……”8)

第122章 人太聪明没朋友

江对岸山脚下的镇子里灯火渐灭,江面上浮起浓雾,星光淡去,除了哔啵作响的火堆仍照亮着方圆丈许的枯草地,四下里已经漆黑一片。

老和尚闭眼枯坐着,火光把他满脸的皱纹映得越发深重。步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思索着假如这老和尚真是个高人,会是修的哪一种佛门神通。

看不透前路安危,不会是宿命通;怕遇上歹人,不像是能够感化恶人的漏尽通;出门要骑驴,神境通得排除;连个船夫有没有害人心思都看不透,大概也不是他心通……剩下两种佛门小神通不过是耳聪目明,着实没什么卵用。

步安虽然对这老和尚没有恶意,却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么盘算过,才稍稍放心。

他暂时还没有困意,便让素素先睡一会儿,坐得久了也有些无聊,往火堆里添了两根干柴,悠悠道:“大师,我觉得你这让渡的法子,其实一点都不保险。”

老和尚睁眼好奇道:“为何不保险?”

“若是我先渡江,大师等在渡口,船夫就算对我起了歹念,也怕被大师瞧见。可我一旦过了江,势必扬长而去,船夫再来接大师,岂不是没有人看着了吗?”步安道。

老和尚嘻嘻一笑,摇头道:“施主鲜衣怒马,老僧僧穷驴瘦,歹人哪有不来害你,偏来害我的道理?再说山高路远,老僧就算瞧见他害人,又能去何处报官?”

步安点点头,觉得老和尚还真没说错,自己这身秋衣虽然算不得奢豪,但毕竟是新衣裳,人年轻,马也看着精神,简直像是专为贼人预备的大肥羊。

看来得把衣裳弄脏一些,把马也卖了换作两头毛驴。

正琢磨着,老和尚突然叹道:“小施主,你可知道老僧为何如此惜命吗?”

不等步安回答,和尚便一脸愁容地看着火苗,说起他惜命的缘由。

原来这老和尚年少时曾是对岸镇子里贫苦人家的孩子,年少时也生得白净俊秀,因此与镇上大户人家的闺女私定了终身,可那女子的爹爹非但不同意这桩婚事,还打伤了他的父母,他一气之下杀了那王姓的大户,逃去临安府出家做了和尚。

和尚临老终于不能释怀,这次赶回家乡,一来是要拜祭父母,二来也是要将性命赔给那王姓人家。因此离乡越近,他便越发畏死,生怕不能偿还了那桩血债。

说到这里,老和尚闭目沉吟,长长叹息之后,才倒头和衣而卧。

步安撑着头发呆,半晌才道:“没听说过镇上出过王姓人家嘛。”

老和尚翻了个身,看了一眼步安,才喃喃道:“隔得久了,怕是搬走了罢……”

步安本来还只是试探试探,见他这个反应,便猜得八九不离十了,笑道:“大师果然怕死到了极点!”

“这条老命要留着偿债,当然怕死……”老和尚喟然叹道。

步安实在被这和尚逗乐了,忍不住笑道:“大师是要用这故事,换来一晚好觉吧?”

老和尚一骨碌爬了起来,脸上同样在笑:“施主如何看出来的?”

“那船夫是对岸镇子里的人,三四十岁模样,大师若也是镇上人氏,只需攀谈几句,说出一两个故人姓名便能安全渡江,何至于驻足不前。”步安摇摇头道:“纵然是十恶不赦的歹人,听了大师这故事,也不忍心来为难你。”

老和尚摆摆手道:“你还没瞧出这故事的妙处……”

步安经他提醒,才恍然大悟道:“大师这故事说的是年少杀人,老来忏悔……我若信以为真,便会觉得此时若是杀你谋财,到老也要追悔莫及。”

老和尚有种遇见了同道中人般的喜悦,笑道:“小施主让书童先睡,自己却来与老僧攀谈,不也是怕老僧睡到后半夜来了精神,你不好应对嘛!”

“果然被大师瞧出来了。”步安钦佩道:“可大师为何说那是我的书童呢?”

“日间你称他舍弟,他却唤你公子,哪有弟弟称呼哥哥公子的。施主言谈儒雅,又带着一弓一剑,自然是个儒生。”老和尚道。

步安心说,这老和尚非但有些道行,还委实有趣,便好奇道:“大师之前不愿上那摆渡船,莫不是也瞧出些端倪来了?”

老和尚饶有兴致地看看步安,嘿嘿一笑道:“老僧来时,这船夫便候在渡口,问他可是等人,他说不为等人……那便有蹊跷了。”

“大师所言极是,既然不为等人,何苦候在这边荒凉的渡口。他既然是对岸镇子上的人,大可以待在对岸。有人求渡时隔江喊上一声便是。”步安点头道。

“此为其一。”老和尚似乎有意考考步安,笑吟吟地等着他补充。

步安沉吟片刻道:“渡口荒凉,恐怕没有多少生意,有个老汉摆渡谋生还说得过去,一个壮年船夫,便有些不对劲。”

“此为其二。”

“……那船夫见你我争执不下,撑船便走,像是没了耐心,但细想之下,他去得如此果决,更像是被识破歹念之后恼羞成怒了。他忍心将你我抛在这荒凉之地,一来未存善念,二来也可见他不在乎些许渡江的船资。”

“此为其三。”

“还有?”步安惊讶道。

老和尚摇摇头,颇有些失望地说道:“此人右手虎口生茧,是拿惯了刀剑兵刃的。”

“常年撑船不也虎口生茧吗?”步安不解道。

老和尚做了个撑船的姿势,接着摊开左手道:“可他左手怎么没有茧子?”

步安不好意思说,自己根本没留意这人的双手,拱拱手诚恳道:“大师观察入微,洞悉人心,晚辈当真佩服!”

老和尚合十回礼道:“小施主过谦了,老僧如你这般年纪时,怕是连你一半的聪颖都没有。三步成诗步执道,果然名不虚传。”

步安听得头皮发麻,脸色大变,惊道:“他心通?!”

老和尚笑道:“小施主那张白木弓上,刻着越州何氏制弓的字迹,胸前又戴着右相家传的玉佩……屠良逸子侄中可没有小施主这般年纪的,既然从越州来,想必是天姥屠瑶新手的弟子了。”

步安摸了摸胸口,才发现自己被火堆烤得热了,不经意间敞开了衣襟,有大半玉佩露在外面。

“大师既然认出我来了,又何必把我当做歹人?”他疑惑道。

老和尚犹豫片刻,叹道:“小施主,你剑鞘口上有新染的血渍。”

步安这才知道这老和尚的缘法是什么——怪不得他连船夫手上的茧子都看到清清楚楚,原来是个天眼通佛修。“我杀了个恶人。”他担心天眼通佛修能看出动物血渍与人血的区别,索性坦然道。

老和尚笑道:“小施主不必解释,你听了老僧的故事,仍旧丝毫没有杂念,自然是觉得那人该杀。”

步安翻翻白眼,觉得这老和尚心机实在太深,轻哼道:“大师,人太聪明没朋友的。”

第123章 绝对不能绑起来

老和尚太贼,步安问他宝刹何方,法号如何称呼,他却倒头呼呼大睡。

步安细细思索见到这老和尚起的种种细节,发现他也不是什么好人,让自己先渡江,就有看人送死的嫌疑,当然,也许这和尚一早就看见了剑鞘口上的人血,以为自己也是歹人。

和尚应当是烤火时看见玉佩的,从那时就识破自己的身份;他大概也不确定三步成诗步执道是不是恶人,因此讲那个故事一为博同情、求安全,二来也是有心试探,想必是见自己脸色如常,才说出后面那些话来。

步安觉得,哪怕聪明如屠瑶,碰上这贼精的和尚,多半也要吃亏,因此第二天一早,他便带着素素离开。

老和尚问他要去哪里,步安一言不发,只是沿着江岸小道往上游去。和尚远远喊道:“小施主来日得空,请来灵隐一叙。”

步安骑在马上,挥了挥手,心说和尚原来吃硬不吃软,昨晚问他他装傻,今日不告而别,他却急着自报家门了,但这和尚实在太贼,还是躲着点为妙。

他忽然有些理解,为什么江湖上没什么僧人——假如和尚都这么贼,江湖人恐怕避之唯恐不及!

……

……

步安沿富春江溯流而上,中途休息时,将长剑和剑鞘浸到江水中细细清洗,事实上,任凭他和素素再怎么细看,也发现不了剑鞘口上的血渍,由此可见天眼通修到高明时,有多骇人。

他小心翼翼地将白木软弓末梢上“越州何氏制弓”的字迹用匕首刮干净,又在岸旁草地上来回打滚,往脸上拍了些尘土再擦掉,确认身上衣裳不再新得扎眼,人也没那么精神后,让素素也如法炮制。

中午跨进富阳县城时,两人看上去和来来往往的寻常百姓已经没有什么差别。

步安仍旧不放心,再把高头大马也牵去卖了,换了两条驴子,跟素素一人牵着一头,去县城里最不起眼的客栈投宿。

下午把素素留在客栈,自己找了间茶馆,打听了富春残赵的古战场地址。

客栈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步安结清了房钱,又去早市买足了干粮,这才和素素一起牵着毛驴出城。

两人骑着驴往富春江畔的群山里去,一路走走停停,渴了喝一口山泉水,饿了吃一个馒头。素素不时发一会儿呆,偶尔平白打个激灵,大概是想到了即将到来的邪月夜,和可能出现的鬼魂。

明知她怕鬼怕得要死,步安也不得不拉她出来,说是给她练胆,其实是指望她给自己“护法”。

神魂修行会挨雷劈,万一被劈得半死不活,得有个人把他背下山。就算雷劫之说是谣传,那也得应付晋升时可能会出现的意外。

步安实在没把握,邓小闲和晴山他们假如得知自己是个靠鬼气修行的“旧神余孽”,会不会起了别的心思。纵然素素胆子再小,终归最值得信任。

这天傍晚,两人来到了荒无人烟的群山之间,找着一个位于半山腰的山洞,把洞里仔细检查一遍,又在洞口生了火。邪月从东山升起的时候,群山都像是披上了一层红纱。

看着素素吓得嘴唇发青的样子,步安又心酸又无奈。为了给素素一些缓冲和适应,也为了让自己倒倒时差,他并不急于到处去找鬼。两人在山洞口守了一夜,直到日出,才在洞里睡去。

这样过了两天,眼看素素丝毫没有好转,步安知道不能再等了。邪月九阴的第三个夜晚,他强拉硬拽地把素素带出了山洞。

拖着一个浑身瘫软的小丫头,比自己一个人赶路要困难得多。更气人的是,这小丫头有点风吹曹东就大惊小怪,但凡还有点智商的鬼,早就被她吓跑了!

步安一会儿拖着她,一会儿背着她,一会儿把她夹在腋下,大半精力都放在跟她“搏斗纠缠”上了,只有彻底制服了她的情况下,才有空留意鬼影。

但素素实在太能折腾,步安怀疑,哪怕是在被公子挠痒痒挠到死和撞鬼之间选择,她也会毫不犹豫、毅然决然地选择前者。因此,两人在山里“追逐打闹”了整整一宿,上演了各种版本的小萝莉智斗怪哥哥,到头来一只鬼都没有撞上。

太阳升起时,素素从誓死不从的女英雄一眨眼又变成了可怜巴巴的样子,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悔恨道歉,信誓旦旦地说,今天晚上决不害怕了。

可回到山洞睡上一觉,她又缩在洞里团成一团,非得步安强拽着才能拖出洞去。连着三个晚上都是如此,步安恨不得做个大号猫笼子,把她装进去背着走。

好在这边山上真的荒无人烟,要不然鬼没捉成,怕是早把山民招来了。到时候,步安恐怕再怎么解释,也没法摆脱“虐待儿童”的罪名了。

邪月九阴的第七个夜晚结束,他拖着疲惫的双腿回到山洞,愕然发现两头驴全不见了。鬼没捉到,倒把驴给赔了进去,步安气得要吐血,但好歹还保持着理智。

驴子是绑在大石头上的,不会自己跑没了。假如是被鬼吞吃了,地上该有血迹。这样推断的话,这两头驴要么是被人顺手牵走的……要么就是遇上妖怪了。

妖怪又没鬼气,捉了也无济于事;碰上了人就更麻烦,因为他实在没法解释,自己跑来这山上,夜夜折腾一个小丫头,到底是图的什么。

这么一盘算,步安便决定先下山修整,等下一个邪月九阴,再换个地方重试。总之无论如何,都得挨到晋升之后再回越州。

下山的路上,他气呼呼走在前面,素素哭哭啼啼地跟着,一会儿赶上来牵住他的衣角,扯着不放,扁嘴道:“公子……要不我们今晚再试试……”

“再试试再试试,你这话都已经说了多少遍了?还要怎么试?”步安回头瞪了她一眼道。

“要么……公子把我绑起来!”素素提议道。

步安气得直翻白眼,心说我又不是霸道总裁,你也不是无辜萝莉,你以为我是要干嘛?!绑起来管用吗?!转身照她脑袋拍了一记:“把你绑起来了,撞了鬼,谁替你解开?”

素素想到那副情景,猛地打了个激灵,连忙摆手道:“那就不能绑起来!绝对不能绑起来!”

第124章 我真是服了你了

下山的这天,天色阴沉,辨不清日头的方向,走了不知道多久,素素突然指着一颗歪脖子树,说刚刚好像见过这树。

步安也觉得纳闷,似乎四周景致始终单调乏味,没有任何变化。他于是留了个心眼,用匕首在歪脖子树上刻了个印子。沿着山路又走了大约一个时辰,再次看到这棵树,认清树上的刀印时,步安便知道事情不妙了。

这是遇上鬼打墙了!

步安琢磨着,前几日那个山洞附近并不是古战场遗址,反而在下山的路上误打误撞地走了进来。

他带着越州鬼捕七司已经捉了几个月的鬼,好歹算半个专业人士,况且近来修行也略有小成,因此明知撞上了鬼,也不怎么慌乱。

担心素素知道了真相又要大惊小怪,步安故意气定神闲地靠着这棵树坐了下来,一边留意观察着四周景象,一边平静道:“既然迷路了,先休息一会儿吧。”

素素坐下没多久,肚子便咕噜噜叫唤,嘻嘻笑着从步安手里接过一块饼,吃了一半才想起来把剩下半块递给自家公子。

步安这时哪里还有心思吃东西,把半块饼推了回去,看似很随意地把白木软弓抓在手里,同时盘算着眼前的处境。

鬼打墙应当是想困住生人,以便吞噬魂灵。它们此时还不现身,必然是要等到夜晚,借一借血色邪月的助力。

一念及此,步安便起身指着一棵小腿粗细的杨树道:“素素你来,试试力气到底有多大。”

素素搓着手站起身,鼓着小嘴、皱着鼻子瞪着那树,接着突然一脚踹在了树干上,竟生生把它给踹折了!

大树嘎吱一声倒下,砸落时发出“轰”的巨响。

步安把一脸得意的素素拉着往前走了几百步,又指着一颗稍细些的杨树道:“再试试这棵!”

……

一路伐木而行,终于没有再走过回头路,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而素素脸上的得色也已经消失,她苦着脸道:“公子,咱们也不能因为迷了路,就把这一路上的大树全给砍了吧?”

步安正要回答,却突然瞥见前方山道尽头有灯火亮着。

“你看,咱们这不是走出来了嘛!”他指指那灯火道。

两人循着亮光走去,不久来到一座山腰小镇,镇上建筑破落,人烟稀少,却有家小饭馆仍在营业,门前灯笼的光亮照着酒旗上“悦来客栈”的名号。

小镇破败得不成样子,饭馆更是小得可怜,实在配不起这响当当的名头。

但步安一点都不觉得好笑。他拉着素素的小手,往饭馆门前走去。

素素捏了捏他的手道:“公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这里不会是家吃人不吐骨头的黑店吧?”

步安心说,这小丫头一直跟着自己学精了不少,这当然是家黑店,问题是究竟有多黑……他点点头道:“那咱们就小心点。”

两人刚刚走进,饭馆门前的帘子恰好被掀开,一个模样淳朴、长相平平无奇的中年妇女走了出来,而布帘被掀开的一角中,露出店内热闹非凡的景象。

“公子可是要用膳?”穿着油腻腻棉布袄子,粗手大脚的中年妇人笑吟吟地看着步安。她看上去村妇模样,说话倒很体面。

步安瞥了妇人一眼道:“啊!吃饭!”

素素瞧见店里热闹,似乎一下子忘了刚才的警惕,拉着公子便往里走。她一路清障,体力消耗太大,那张饼早已消化,转眼又腹中空空了。

主仆两人被那妇人领着,在角落里一张八仙桌旁坐下。小地方没有菜单,步安便照着妇人的建议要了几个小菜,就着破杯喝着清茶等上菜。

素素探头东张希望的时候,步安低头检查了一遍桌面,把杯中茶水泼了一些到桌面上。素素见状要拿抹布来擦,步安摆摆手阻止她,接着给了她一个眼神,示意她学自己一样,低头不要说话。

感觉到周围渐渐安静下来,步安才突然抬头扫视众人,只见一屋子食客全都慌忙将眼神从他身上移走,若无其事地继续和人攀谈。

这些食客看装束打扮,似乎也是山野乡民的样子,不似奸猾之辈,可就是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觉。

步安一只手在桌面上随意游走着,另一只手放在身边白木软弓上,忽然对着众人道:“诸位可知道富阳县城怎么走?”

众人全都直愣愣看着他,却不说话,经营食肆的中年妇人忙从灶间走了出来,将一叠粗制小菜摆在步安面前,柔声道:“富阳县城便在不远的山下,乡民们自然是知道的。公子先用膳,累了便在本店歇脚,天色不早,山路难行,要去富阳县也等明日再说。”

步安的右手仍在桌上游走着,脸上却笑吟吟的,盯着妇人的眼睛道:“那你知道最近的火车站在哪儿吗?”

“这……奴家也曾听说过,等明日一早,便为公子打探去。”中年妇人笑着答道。

步安频频点头,听见外面响起一声鸡鸣时,脸上神情才突然一变,冷冷道:“火车站你都听说过,我真是服了你了。你是怕说不知道,会露了陷儿吧?让我猜猜,你们是不是两百多年不曾去过山下了?”

他话音刚落,满屋子山民呼啦一声全站了起来,将角落里这张桌子团团围住,神情狰狞地看向步安。

中年妇人更是神情狰狞地说道“公子,我们不图钱财,只图公子体内神魂,你若安心住下,我必给公子留个全尸,好让你家人寻去好好安葬。若是不然……”

她没说若是不然又如何,反而脸色大变,与此同时,食肆内的景象竟然无端端扭曲起来,中年妇人连同一众乡民打扮的恶人全都目露惊恐之色,面孔和身体竟然慢慢扭曲变形,如同狰狞恶鬼。

紧接着,这间饭馆也仿佛一个被戳破了的气泡般,“噗”的一声凭空消失。

素素一脸愕然,一双大眼睛已经瞪成了斗鸡眼。她刚刚仓促之间根本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瞥见了桌面上的茶渍有些不对劲,似乎被自家公子拿手指沾了写了好多字。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置身乱葬岗中,周围根本没有什么小镇和饭馆!

素素识字不多,因此没能看懂桌面上步安用茶渍抄下的诗:“适与野情惬,群山高复低;好峰随处改,幽径独行迷;霜落猫伐树,林空鹿饮溪;人家在何许,云外一声鸡。”

第125章 公子果然挨雷劈

步安有一手抄诗招灵、压制阴魂的绝活,才敢深入险境。

有了柳店镇上的经验,走出鬼打墙,看到这个破落小镇的第一眼,他便猜到这镇子和饭馆都有问题。

试探众食客和中年妇人时,他早已沾了茶水在桌上写诗,诗成听见一声鸡鸣,才拆穿这些阴魂的诡计。

此时灵气正浓,阴魂似乎还要做殊死一搏,步安却不会再给它们机会。只见他砰砰砰连珠弹射,一张轻巧的白木软弓,被他当做了弹棉花的弓弦似的弹弄着,一刻不歇地将体内神魂倾泻出去。

阴魂发出的惨厉叫声连成一片,磷火忽闪的乱葬岗中,邪月血光照耀之处,黑雾缭绕的扭曲人影渐次崩散,像接连炸开的黑色沙袋。

步安在弥漫的阴寒鬼气中边走边射,近在咫尺的阴魂根本逃不过他的神魂箭矢。白木软弓射不远,但也几乎不需费力。步安正是吸取了祝修齐每几箭就把手指勒出血来的经验,才特意选了这么一把轻巧的软弓。

四下里阴魂越聚越多,似乎永无止歇,将步安团团围住,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大腿上多了一项挂件——素素被众多鬼魂吓得魂飞魄散,又故伎重演,施展出抱大腿的神技了。

“快起来!”步安忙乱中连射了几箭,蹬着腿想把素素甩开,可非但没有做到,反而被她一把抱住了腰,整个人都给缠住了。

四周鬼气越发浓郁,从步安四肢百骸几乎每一个地方钻了进来,补充到丹田神魂中,又被他引弓射了出去。

无数阴魂崩散化作鬼气,鬼气进入他体内成为神魂,又被他用白木弓射向阴魂……步安仿佛变成了一个循环水泵,假如一直这样维持下去,周围上千条阴魂终有一刻会全部被步安吸收,可他引弓射箭的速率毕竟比不上阴魂聚上来的速度。

终于,有一只阴魂从他身后扑了上来,一把将他衣衫撕碎,同时在他脊背上留下一条深深的血印。

步安急忙转身回击,奈何身后再次露出空挡,又被阴魂抓了一记。

就在这时,他突然身子一晃,栽倒在地。

素素被拖着同时摔倒,仓促间爬起身来,才发现步安趴在地上,已经一动不动。她呆了一瞬,随即嚎啕大哭着扑倒在步安身上。

近千条阴魂仿佛嗅到了血腥味的食人鱼群般围拢,层层黑雾将这一主一仆彻底淹没。

紧接这“轰”的一声巨响,嗜血的阴魂像炸裂的墨球般四下迸溅,球心处,素素目呲欲裂,一双竖瞳闪着骇人的墨绿色凶光,疯狂挥舞的双手指间上露出足有半尺长的冷冽尖爪。

她脸上仍挂着泪,神情却凶狠到了极致,嘴角和爪间上有黑色墨汁滴落,显然是刚刚被她咬死和抓死的恶鬼残魂。

无数阴魂飞上天空又散落四周,足有一小半化作流淌的黑雾消散,剩下的那些只是围着,却再也不敢上前。

就在这时,有极低沉的声响不知从哪里传来,仿佛上万匹马在奋蹄前行,下一刻就会从遥远地平线上露出身影,又像是群山中所有的猛兽同时发出只在喉间震动的吼声。

数百条阴魂僵在原地,陷入莫名的恐惧。

突然之间,一条闪光白练从天而降,自天穹之上的九霄云外落入这群山之间,堪堪落到步安头顶时,被素素挺身挡住。

惊天轰鸣刹那间化作寂静无声,大地丘陵如同水面般向外翻涌,首当其冲的数百条阴魂瞬间被轰成粉末微尘,满山遍野中,如腰粗的百年古树像秋日庄稼一般随风倒伏,迎风的一面树皮剥落,露出创痕累累的白色枝干,所有溪流飞溅如雾,所有砂土化作粉尘。

而在这一切的中央,百米深的焦黑巨坑下,素素背后的衣裳已经消失不见,却仍旧扑在步安胸口,死死将他护在身下。

不知过了多久,步安悠悠醒来,愕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陨石坑”的底部,素素趴在自己身上,一动不动。

他慌乱中坐起身来,揽住素素的双手摸到了她光滑的脊背。

“素素……素素……”步安就着幽暗的星光察看素素的伤势,却发现这小丫头除了背后的衣裳布料全都不见了以外,竟没有任何伤口。只是随着他的动作,盖在她身前的布料也抖落了下来。

“……公子。”素素缓缓睁开眼睛,苍白脸庞上露出一丝笑意,轻声道:“公子真的挨雷劈了。”

“是你帮我挡下的?”步安看了看陨石坑的规模,莫名惊骇却又莫名感动。

是什么样的雷劫才能弄出这么一个数百米方圆的巨坑,又是多么强悍的肉身,才能挡下如此骇人的雷劫。

素素艰难地伸出小手,抹着步安的脸,满足至极的憨笑着。

“你不会受了内伤吧?”步安突然担心道。

素素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大概生怕公子担心。

步安翻翻白眼,把素素抱在腿上道:“你这小丫头,明明这么厉害,为什么胆子就是练不出来呢!”

素素扁了扁嘴,低着头道:“素素就是怕鬼……”

是不是被鬼故事吓到,落下病根了?步安有些哭笑不得,心说你自己就是妖,怕什么鬼嘛。

“怎么第一次就引来这么大的雷劫……往后还了得!”他挣扎着站起身来,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裳也破得不成样子了,只剩几片布料还挂着。

素素大概经过人世熏陶,也知道害羞了,背过身去不敢看,也不好意思让公子看。

步安心想这么惊人的雷劫,应该引起附近的城镇的人注意了,此地不可久留。于是拉起素素的手就往坑外跑,接着手脚并用的爬出巨坑。

“素素……你说你的灵力是我给的?”他站在坑口,呆呆地看着星光下,方圆数里的森林山丘全都已经狼藉一片。

“嗯,是公子赐的我灵力。”素素答道。

步安撇撇嘴道:“我是不是把所有灵力都给了你了?”

素素想了想,才摇头说不知道。

第126章 分明就是搞错了

踩着山体裸露的岩石奔跑,看到倒伏的大树和斑驳的树干,以及远处被风吹起的浓浓尘埃,步安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才是他神魂修行的第一次晋升,就引来了如此惊天动地的雷劫,要不是有素素护着,大概早就被天雷轰成渣了。雷劫这么厉害,旧神岂不是早在晋升过程中死光了?

难道是因为旧神凭借信仰收集魂力的方式比较柔和?自己的路子太霸道,以至于天理难容?或者旧神晋升也这么夸张,只是有家族中的高人护佑,才挺过了晋升的?

步安不由得想到了十七。久看中文网首发

他已经不是初到越州时,那个对修行世界懵懵懂懂的鬼捕衙门小跟班了,见识多了,眼界也变宽了,回想那疯丫头年纪轻轻就天生神力,纵然晴山与影龛联手,在她面前也毫无招架之力,那她十有**就是旧神后裔了。

就是不知道这小丫头会是神人、神将亦或神帝中的哪一个层次。步安摇摇头,心说下次就算遇上,也不能正面问她。在神州大地,她的旧神身份是个忌讳;他自己蹭鬼修行,以鬼气入神道更不能和人说起。

血色邪月照在起伏的山野丘陵上,足有方圆数里的雷劫波及范围,像在大地上剜出了触目惊心的伤疤。两道人影从最中心的巨坑边缘向往奔跑着,速度之快,山中虎豹也不过如此。

一口气跑出十几里地,素素突然惊呼一声:“公子!银票!”

步安一下停住,从胸口残破的衣裳里掏出一沓完好无损的银票,长长吁出一口气来:“还在还在……”

素素也惊魂甫定,她身上不着片缕,雪白肌肤全如婴儿一般,但因为害羞,始终侧对着自家公子。

两人接着前行,山野中渐渐能够看到稀稀落落的人家。步安想起最初见到素素时,她身上的衣裳是顺手牵羊偷来的,于是指使她再去偷两件。

素素皱了皱眉道:“公子不是说不能偷东西,拿了人家东西要给钱的嘛?”

步安被她说得一愣,辩解道:“事急从权嘛。我身上碎银全不见了,只剩百两银子一张的银票,总不能拿一百两银子去买两件农家的旧衣裳吧?”

他不舍得做冤大头还在其次,主要担心百两银票换旧衣裳的奇闻传了开来,有心人会将此事同山中惊雷联系起来——银票上可有越州钱庄的印戳。

三言两语作通了素素的思想工作,把这小丫头赶了出去,步安独自坐在山坡上等着。此时他丹田中的鬼气已经分作了两团,一团蔚蓝透明,另一团包裹着仓颉的神魂心血;晋升前近乎凝聚成丸状的鬼气神魂,这时又恢复到了松散状。

步安琢磨着,大概神魂的坚实程度,就代表着境界的圆满程度。他此时刚刚晋升人神,假如按照修行人的经验来划分,便是人神初境,因此鬼气在丹田里也像是一团雾气,等到这两团雾气再次凝缩成丸,就该是晋升下一层境界的时候了。

他试着将鬼气通过体内经脉运送到指间,这时才发现,之前细若游丝的经脉似乎一下子粗壮了不少,非但鬼气运行顺利了不少,随着意念运行的鬼气总量也大了不少。

微凉鬼气运行到指间,果然毫无迟滞地化作一颗米粒大小的深蓝色气团,从他的手指尖上沁出。

步安心念一动,气团随之变化,从顶上脱出一缕,如丝线般螺旋上升,瞬间将整个气团抽离成一尺来长的丝线。与此同时,丝线也在渐渐晕开,正如他用琵琶琴弦震出鬼气时的情景。

蓝色丝线即将融化在空气里的一瞬间,突然窜了出去,像一条短鞭抽在一棵碗口粗的杨树上,“啪”的一声脆响,树干上多了一道寸许深的鞭痕。杨树嘎吱一声,微微侧倾,终于还是没有栽倒。

步安吸了一口气,又试了一遍,这次仍将神魂化作丝线,但只是控制它缠住一块石子,狭着它上下翻飞。几息之间,神魂融化消隐,失去缠绕束缚的石子“噗”的一声掉落在草地上。

这不就是术艺嘛……步安笑了笑,心满意足的同时,又有些疑惑,为什么神魂通过琴弦或是直接离体自己都能瞧见,被弓弦射出去却看不见呢?

他立刻猜到了原因,被弓弦带走的那一丝神魂太少太微弱,速度又太快,就好比肉眼看不见子弹。

但为什么修行人看不见灵力,自己却能看见神魂呢,会不会旧神也都能看见神魂……步安回忆自己并没有看见过十七的神魂,但她当时一脚把老妈子踢飞,应该没有用上神魂,而是纯凭力气做到的,就算看不见神魂也正常。

疑惑实在太多,步安很羡慕那些身边带着一个老爷爷的穿越同行,觉得仓颉原本很适合做这个角色,可惜他自暴自弃,觉悟太低,没能承担起穿越向导的光荣职责。

这时,素素穿得像个小号村妇似的走了回来,手上还捧着一团衣物。步安接过衣服换上,也变成了乡民模样,只是和素素一样,长相相比这身打扮,实在过于清秀。

他把银票贴身放妥,再把换下来的破衣服处理掉,才带着素素往富阳县城去。

路上,他关照素素,这次出来捉鬼的事情绝不能跟人提起,挨雷劈更不能说。

素素说,这些她都知道的,公子的修行法子跟别人不一样,不能叫人看出来。

步安又试探着问她,自己以前是不是很有本事,因此才能救她又赐她灵力。

素素脱口而出道:“那当然,公子最厉害了!”

见她不像以往那么守口如瓶,步安趁热打铁,紧接着问道:“比素素还厉害吗?”

素素很惊讶地看了一眼他,理所当然道:“这还用说。”

“那……”步安皱眉道:“我明明不记得这些了,素素你就没想过,说不定救你的,不是我,而是另一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而已?”

素素嘻嘻一笑道:“我知道公子忘了,可是素素没忘,不会搞错的。”

步安撇撇嘴,心说:你可别这么自信,依我看分明就是搞错了。

第127章 公子想去快活吗

保险起见,两人在富阳县城外的偏僻处等候一夜,次日清晨,才进城找了家钱庄兑开一张银票。

钱庄掌柜见他穿得破破烂烂,却能一下拿出百两银票,难免有些纳闷。步安也知道怀璧其罪的道理,出了钱庄之后,在城里七拐八绕,甩开了两个尾随着的江湖人,然后置办了新衣,改头换面之后,才找了家酒楼,美美地吃了一顿中饭,算是庆祝晋升。

步安和花姑娘商量好的,过了重阳节再回越州,这日才刚刚九月初二,还没到回程的日子,但他也不愿在富阳县城久留。

这里终归距离雷劫事发地太近,他在城里打听过古战场地址,回城后又兑开过百两银票,留在这里显然不是个好选择。

于是吃过中饭,他便又买了匹好马,带着素素出县城北门。

九月初三早晨,两人一马来到了临安府城杭州。

牵着马走进杭州城,看着十几层楼高,七八丈厚的城墙,以及城墙后堪比前世一线城市中心城区的热闹街道,步安才头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所在的时代并不真是古代——邪月灭宋都已经过去一千多年了,这世界假如以公元纪年,大概也是二十一世纪了。

素素也是第一次走进这全天下最繁华的州府之一,一张小嘴惊讶地几乎闭不起来。

步安走在人群里,暗自提醒自己:我这是腰缠万贯上杭州,得有点暴发户的气概,千万不要大惊小怪,跟没见过世面似的。

“这也不算什么嘛……”步安摸摸素素脑袋,给她壮胆道:“咱们这就去问问,西湖边上的大宅子都卖多少银子。”

他一半是为了给素素壮胆,另一半也是暴发户心态作祟,总盘算着自己怀里五千多两银子大概能有多少购买力,于是当他看见一间铺子门口写着“经营田宅屋舍”时,心中暗道杭州城还真比越州发达,竟然连房产中介都有了,当下施施然走了进去,隔着高高的柜台问道:“在下欲在西湖岸旁置地。”

柜台后露出一张富态老脸,看清柜台下两人的穿着,笑了笑道:“西湖那么大,小公子要在何处置地?”

步安见他笑得颇有些轻蔑,也知道自己在富阳县城置办的衣裳在这大城市的人看来,多半有些土气,但是也懒得跟这些天生势利眼的商家计较,想了想道:“……要能看瞧见平湖秋月。”

也不知道是掌柜还是小二的老者愣了愣道:“公子莫不是故意寻开心吧?老夫在杭州城住了一辈子,也没听说过平湖秋月是什么地方,什么景致。”

步安恍然想起这世上有邪月,恐怕前世那些和月亮相关的美景都没有了,摸摸额头无奈道:“那就能瞧见白堤的吧,大约要多少银子?”

“若是西湖岸旁的宅子,最少也要千余两白银,多则数万两……”

步安想了想,扔下一句:“也不贵嘛!”便扭头走了出去。临出门前,素素也附和道:“还真的不是很贵呢!”

上了年纪的商家翻了翻白眼,心说这不知哪儿来的乡下孩子口气倒不小。

步安在富阳县时刻意低调,一是担心自己江湖经验不足,遇上江湖宵不定要阴沟里翻船,而来也怕被人留意行踪,和山中雷劫联系起来。此时进了杭州城,离富春江畔的古战场已经足够远,又见城里到处都是玉勒雕鞍、贵气逼人的公子哥,压根儿也没人在意自己,没有必要再扮穷了。

于是,他找了间颇气派的客栈投宿,又换上一袭青衫,把素素也重新打扮成童子模样,这才带着她去了西湖岸旁,赏玩秋色。

主仆两人在白堤一头的断桥茶舍,尝了地道的西湖龙井,傍晚又转去湖岸旁的酒楼点了西湖醋鱼、叫花童子鸡、蟹粉狮子头、油焖笋、莼菜羹……从酒楼出来,两人又捧着圆滚滚的肚子,去柳岸戏楼听戏。

看到女扮男装比祝英台还要俊俏的梁山伯掐着兰花指唱到:“同窗共读两无猜,志同道合相敬爱……”

素素便拉了拉步安,轻声道:“公子,这故事好像祝哥哥和楼姐姐。”

步安瞪了她一眼道:“可不要瞎说,台上这两人最后很凄惨的。”

素素听他这么一说,便死活也不愿听下去了,拉着步安就出了戏楼。

这天正是邪月九阳的头一晚,西湖夜景比越州更美,也更加热闹。看着身边一对对才子佳人走过,步安再看看身边的小丫头,心说自己的命怎么就这么苦,以至于走过一间名字叫做“绮旎阁”的青楼时,他竟然慢下脚步,偷偷往里张望了几眼。

“公子在看什么?”素素也伸着脖子朝里看,突然明白这是什么地方,惊讶道:“公子你怎么也跟花道士一样了?”

“什么一样?怎么一样?我,我……我是觉得这些失足女子好可怜嘛!”步安摆手解释道。

素素疑惑道:“我怎么瞧着她们都很开心,一个个都笑嘻嘻的。”

“这……这叫苦中作乐,你别看她们脸上在笑,心里都在滴血!”步安板着脸说教道。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巧,他这话竟然被出来送客的老鸨听了去,这老鸨大概近来碰上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指着他便骂道:“你个穷酸胡说些什么?我院子里的姑娘哪个不比你过得好?!心里滴血怕是你这囊中羞涩的穷书生吧!”

素素哪里容得下别人骂她家公子,步安还没什么,她就已经叉着腰回击道:“你才穷!你才囊中羞涩!我家公子在越州时,多少春燕楼的姑娘巴望着他去捧场,倒贴银子都行!”

这准是邓小闲说的!步安心说这小丫头怎么这种事情记得这么牢。他毕竟不是邓小闲,没兴趣大庭广众之下和青楼老鸨对骂,于是拉着素素便跑。

远远传来那老鸨不依不饶地骂声时,素素突然扯着嗓子喊道:“我家公子是三步成诗步……”

步字之后还没能接上,就被步安一把捂住了嘴。

走出去好远,步安才松开手,素素急道:“明明是那个老女人不对,公子为什么不骂她?她让那么多姑娘心里滴着血还要赔笑,就准是个坏人!”

步安翻翻白眼,心说这小丫头怎么什么都信,摇摇头道:“其实她们心里滴没滴血我也不知道,说不定都快活得很呢……”

“原来那地方很快活的吗?怪不得花道士老去!”素素眨着大眼睛道:“公子……你刚才不会是也想进去快活吧?”

“哪有?!我只是看看嘛!”步安边走便道。

素素跟在他身后,轻声道:“公子想去便去嘛,难得快活一下又没事,我也想进去看看呢。”

“谁说我想去了?”

“那公子看什么看?”

“我……我好奇不行吗?”

“那就去嘛。”

“不去!”

“哦……以后再去。”

“以后……以后再说……”

:,,gegegengxin!!

第128章 三尺青锋比较帅

主仆两人正有一句没一句地争执着要不要去一趟青楼,突然听见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步公子……”

步安扭头去看,只见俏生生站在人群中的,正是宋蔓秋。自越州城外偶遇这位宋姑娘之后,步安先后又见过她几回,但每一次都匆匆别过,本以为她是去了漳州泉州,却没想到又在杭州城里遇见了。

越州北门追击拜月贼人时,宋蔓秋曾经出手相助,一箭射杀了贼人的马,后来在柳店镇也是她喝退了那个不讲理的儒生,因此步安对这位颇有御姐范儿的大长腿宋姑娘颇有好感,看清是她,便笑着迎上去道:“宋姑娘……怎么这么巧?”

宋蔓秋仍旧女儒生的打扮,稍嫌男性化的装束配上高挑、挺拔而又饱满的身材,立在江南夜市之中,有一种与众不同的风情。她眼中带着一丝惊喜,又似乎有些紧张局促,就连语气都有些拘谨:“刚才就看见公子了,只是隔得太远不敢确认,听见你这童子喊出‘三步成诗’,才知道没有认错。”

步安大概猜到她看见什么了,赶紧扯开话题道:“宋姑娘怎么也来了杭州城?我还当你南下平乱去了呢。”

这时,素素站在自家公子身后,警惕眼神上下打量着宋蔓秋,大概在盘算这位宋姑娘会不会继晴山之后,成为又一个可能把公子抢走的对手。

宋蔓秋哪里会想得到这些,只当这童子是记恨邱缙和江氏兄弟才迁怒于她。

“重阳将近,蔓秋来杭州拜见族中长辈。”宋姑娘见步安这一回没有扭头就走,紧张情绪稍减,笑吟吟道:“步公子呢?”

步安出城晋升,本意是要躲着所有人的,眼下事情已经办完,即使在杭州城里被人撞见,照理也没什么要紧,但假如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当然再好不过。

他既然猜到宋姑娘看见自己刚才在青楼门口的遭遇了,便摊摊手,一副被捉了现行的神情,顺着宋姑娘的心思笑道:“西湖秋色,杭州佳丽,我都慕名已久啊。”

宋蔓秋微微一愣,似乎没有想到步公子会这么坦率,悠悠道:“论佳丽,西施故里怎么会输给杭州,步公子岂不是舍近求远?”

她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越州可是出过西施的,杭州历史上好像还没有名气这么大的美人。但步安向来能言善辩,怎么会被她几句话噎住,当下摇摇头道:“这就是宋姑娘不懂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各地佳丽自然各有各的特点。怎好驻足一隅,井底观天?”

他说得一气呵成,却不知道自己在宋姑娘心目中的高大形象一下子崩塌了。只见宋蔓秋笑容略显僵硬,淡淡道:“这便是步公子留恋花丛的心得体会吗?”

步安毕竟不是榆木疙瘩,隐约发现宋姑娘的神情有些不对劲,心里闪过一丝“她会不会喜欢上了我?”的念头,紧接着又想起这就是所谓的人生几大错觉之一,于是暗暗警告自己:千万不要自作多情。

“你那师妹不是也说了嘛,人不风流枉少年。”他笑着摊摊手道。

这时,素素生怕公子和这宋姑娘聊个没完,忍不住拉了拉步安的衣角,轻声道:“公子还是去青楼快活吧……刚才那家太凶,我们再去找一家。”

步安还没来得及回答,宋蔓秋就很客气地说了一句:“那我就不打搅步公子的雅兴了,来日再叙。”接着问了他投宿的客栈名字,转身离开,消失在了人群里。

……

……

步安当然没有去青楼快活,而是直接回了客栈休息。

次日,他照旧清闲无事,带着素素到处闲逛,体验纨绔子弟的生活方式。吃过中饭后,路过一间武馆,进去转了一圈,出来时手里拽着一本《列缺剑谱》。

大概觉得浪费时间可耻,下午步安便把自己关在了客栈里,按部就班,一招一式地练剑。

这剑谱听名字就知道是大路货,但步安一时半会儿也没机会寻访名师,更不指望撞上风清扬式的隐士高人。他只是觉得不能白白辜负了神魂修行得来的力气。

他这回晋升之后,力量明显涨了一大截,一只手拽着床脚就能轻轻松松地把客栈里的大床举起来,走在西湖岸旁时,总有一种冲动,想要试试能不能连根拔起一棵柳树来。

照理有这份神力,最趁手的兵器该是孙猴子手中的铁棒或是黑旋风使的双斧,再不济也该是一柄宽背大砍刀。但步安考虑到自己要装作儒生模样,这些凶悍兵器就很不适合,还是随身佩一柄长剑最贴合形象……当然,三尺青锋比较帅,也是他选择练剑的重要原因。

总之,隆兴二年九月,步安在杭州城里,照着一本二两银子买来的剑谱开始练剑。虽然没有师傅手把手教,但仗着晋升人神后对身体四肢敏锐的感受力和控制力,步安居然也练得一板一眼。

假如武官里教刀剑的老师傅看见了,会不会觉得自己是练武的奇才,因此拿出更加珍惜的武技来传授呢?步安觉得很有可能,但那多半也是骗人的。就像这本列缺剑谱被他们吹得花好桃好,漫天要价一百两银子,最后被还到二两银子也肯卖一样。这武馆里真功夫未必有,骗子却不缺。

步安明知如此,还会从那里买来一本剑谱照着练习,并不是指望这剑谱上的招式有多厉害,而是借练习一招一式,来熟悉一柄剑,继而在实战中拥有更强的控制力。

就好比童子练字,要从端端正正的楷书练起,等到懂得了如何运笔,知晓了文字间构,才能学习行书、草书,甚至创出独有的个人风格。

在步安看来,如何运用刀剑兵刃,也是差不多的道理,得从简简单单的一招一式练起,再去实战中获取经验,而不是学一套绝技就能天下无敌的。

况且,他有过人的力量和速度,往后随着蹭鬼修行的积累,力量和速度还会不断提升。所谓一力降十会,大力出奇迹,还有,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正因为有了这些认知,步安对绝技没有多少兴趣,他只是照着剑谱上最简单的刺、挑、劈、抹、挽、撩、断、点等基本动作练习,至于那些连贯起来姿势优美,令人目不暇接的,有着好听名字的剑招,他根本懒得去学去练。

一剑捅不死就再补一剑……这才是步安练剑的哲学。

第129章 江南两道兵器谱

这世上的修行分了两层概念,一是吸纳灵力滋养命灵,反过来又提升吸纳灵力的效率;二是运用灵力的手段。

在这两层概念中,步安表现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

自从发现自己能够蹭鬼修行,他便对鬼气有了执念,所做的一切,包括情愿做个鬼捕衙门的小跟班,到组建越州鬼捕七司,再到眼下想要做官,做大官,都是为了蹭鬼修行。

但是在运用神魂的手段上,他却朝秦暮楚,毫无规划。

事实上,这还真不能怪他。

初到越州时,他走到哪儿都背着一把怪琵琶,一来是为了离经叛道,二来是要借琵琶来试验鬼气怎么用;后来他跟晴山一比,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修行乐艺的天赋,鬼气弹奏出的旋律,也不能引起四周灵气的共鸣,随后他便放弃了那把怪琵琶,换了一张弓,开始修行射艺。

之后得了仓颉的传承,发现仓颉的神魂心血给了他冒充书艺的可能,步安又练了一阵子书艺;但书艺施展的条件限制实在太多,仓促遇敌时根本来不及应对;加之他自忖练上一辈子书法,也未必能及得上楼心悦,更不要说和书圣王羲之相提并论了,于是术艺也慢慢荒废了。

再之后随着蹭鬼修行略有所成,力气渐涨,步安就一直随手带着一柄匕首,经过这次晋升,匕首也换成了长剑。

跨进越州,开始修行的这四个月时间里,步安看似没有长性,想到一出是一出,实际上却是在根据自身所表现出的能力,随时调整着修行的策略,换句话说,是在跟现实见招拆招。

这符合他一贯以来的行事风格。

初到天姥书院的那天,他为了通过春试,硬着头皮上考场;后来应付补试,他背诵经典背到昏天黑地;等到发现自己没有吸收灵气的天赋,他又带着素素毅然下山,去寻找适合自己的修行道路。

这每一步的见招拆招,若是以枭雄的标准来衡量,多少显得有些被动,没有那种“我命由我不由天”或者“说我不行我偏要干”的霸气。

但假如步安真是那种死活不信邪,一锤子买卖干到底的性子,他眼下就应该仍在天姥山上,已经把四书五经背得滚瓜烂熟,然后足足坚持上三年,说不定会成为天姥书院有史以来把儒家经典背得最熟的学子,然后因为没能吸收一丝灵气,又拼死不肯入赘余家,跳崖而亡,留下一个可歌可泣的故事,供后人传颂。

相比之下,步安觉得还是现在这状态更好,要是当上了大官,有蹭不完的鬼气,花不完的银子就更好。

至于修行道路的选择,他的想法也越来越清晰。

在不需要上战场的情况下,尽快提升近身搏击的能力是排在第一顺位的要务,因此他才要练剑,装作为修习御艺做准备。

事实上,他现在也能用神魂裹住剑柄驱策它飞行,但这更像是儒家术艺,坚持不了太久,也没法意随心动地御使飞剑——儒门御艺是要将一部分命炼铸于飞剑之中,才能驱策飞剑,甚至踩着它上天,就像哈利波特骑魔法杖似的。

步安还不知道自己的鬼气能不能炼进飞剑,往后如果能招揽到足够信任的道门外丹玄修倒是可以想办法试试,但眼下考虑这些还为时过早。

除了练剑以外,射艺修习也不能放松。在儒家六艺中,射艺是远程攻击最简单的也最直接的手段。祝修齐会去戍边,和他是射艺儒修也有脱不开的关系。

这样算下来,步安等于是选择了儒家六艺中的两门来专心修习,其他四门中,礼艺他是不指望了,乐艺也已经完全放弃,术艺处于半放弃状态,偶尔练练字,只当附庸风雅,陶冶情操。

术艺是他晋升之后新获得的能力,考虑到隔空驭物是个很实用的本事,步安准备把它的顺位排在第三。

简而言之,他把练剑当做第一要务,射艺排在其次,术艺第三。

除了这些以外,还有一桩事情更加重要——射艺修到高明时,简直能当狙击枪来用,步安觉得,考虑如何偷袭别人之前,得先保证自己不被偷袭。

也就是说,他需要一件“防弹衣”。

难得来了江南第一大城杭州,步安觉得不该浪费这个机会。九月初五吃了早饭,他便带着素素去了杭州城的东市。

大梁朝也有管制兵器,但只管制墨家出产的神机弩和火枪火炮;刀剑铠甲都能随便买到。

越州的兵器铺里都是些普通货色,到了杭州东市,步安才算是开了眼界。

除了铁、精钢、百炼精钢等等名头越长越复杂,强度便越高的金属以外,最值钱的兵刃和铠甲竟然都是灵器。

刻有器玄大师姓名的灵器价格都令人咋舌,其中最名贵的,都是那些已故器玄大师的作品。

一柄刻有“许骞造”字样的长剑泛着蓝幽幽的冷光,搁在一间大兵器铺的一楼厅堂最显眼处,步安刚刚凑上去看,便有伙计上来招呼。等到问清价格,步安即使再依依不舍,也只能叹着气走开。

七万四千两白银,不二价!

打听了一圈,他终于知道,西湖北岸的葛岭上曾有一座抱朴道院,是东晋散仙葛洪的修行道场,直到两百年前还是道家修行的圣地之一。

这位许骞便是抱朴道院,历代器玄道修中比较出名的一位;在江南两道出产的兵器谱排名中,许骞大约排在四十多位。要知道,这是江南两千多年历史上的器玄修士排名,能够排到四十多位已是极其难得。

步安既然要练剑,一柄趁手的灵剑当然求之不得。况且,灵剑与他的鬼气并不冲突,因为已故大师所造的灵剑之所以昂贵,主要是因为附着了浓郁灵力的灵器,有着无坚不摧的坚硬属性。

而除了造器的大师本人,只有极为罕见的机缘者,才能以灵力驱策某件灵器。假如有修行人碰巧遇上了自己能够感应的大师作品,便会不惜一切代价购入,但因为生怕商家坐地起价,会尽量把此事藏得密不透风。

步安心说,怪不得他一靠近那柄灵剑,就有伙计凑上来,大概是要留意,自己靠近时,灵剑会不会有所反应吧。

关于灵器还有许多的说法。譬如排进兵器铺前一百多名的器玄道修,都有将活人魂灵炼入灵器的本事。这样炼造的灵器便像是有生命一般,会慢慢吸收灵气,因此不怕灵力涣散。

怀揣着五千两银票,步安突然觉得自己其实还很穷。

第130章 软甲魑魅参昉造

.lā这句话的意思不是说花大价钱去买刀剑,而是恰恰相反。

在步安看来,杀人事小,保命事大,物色一件能够贴身穿着的内甲才是当务之急。

他在杭州东市转了大半圈,发现市场混乱得很,小店铺都漫天开价,器物一经售出概不退换,捡漏亦或上当,全凭客人眼力,有点潘家园卖古董的意思——买货的总不如卖货的精,因此总是上当的更多。

这样一直逛到了中午,步安走进一间挂着“通玄宝器”匾额的大店。

这店家占地方圆数十丈,足有三层楼高,伙计很不热情,客人却最多;一楼只卖寻常兵刃铠甲,二楼售卖灵器,三楼只有拿着名帖才能上去,不知道卖的什么。

步安琢磨着,凭着三步成诗步执道的名头或许能上楼去看看,亮一亮右相屠氏的玉佩当然更稳当,但他掂量掂量五千两银子的购买力,便知道上去三楼也是徒添烦恼,于是只在二楼转悠。

这家店里陈列的灵器一旁都有详细说明,出自某朝某代某位器玄大师之手,还附有历代拥有者的介绍;相对名贵的那些都罩着玻璃罩子,旁边放着泛黄的“出世卷轴”,卷轴最右边是器玄大师亲笔写下的造器感悟,后面依次是后世拥有者留下的寄语,所有文字旁都附有印章。

譬如一柄名唤“曲离”的幽蓝长剑,是前赵天祺十一年,姑苏玄妙观器玄真人唐桓所造,唐真人当时留下的造器说明上写着:“剑中曲氏女,年方十七,缠绵病榻六载,性情或有孤戾,剑有凶念,执之需慎,女子勿用。”

这柄曲离剑后来陆续有过二十多个拥有者,每个人都留下了对此剑的感悟,或寥寥几句,或长篇大论,有些是诗词,有些是关于此剑的三两轶事,有的甚至留下了持剑杀敌的写意画作。

步安看得稀奇,心说这不就是古代版的商品评论和买家秀嘛。

他见所有评语上只有造器大师自己提到了缺点,拥有者留下的几乎全是溢美之词,起先还琢磨着是不是无良商家把差评都删了,转念又想通了其中的关键——这些名贵灵器都是传家宝,万一子孙后代没出息,卖掉这灵器还能买田置地,留下差评岂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步安看了看这柄剑剑的标价,四千七百两白银,倒是恰好在他可以承受的范围内,但是踌躇片刻,他还是咬咬牙走开了。

或许是因为江南风雅,非边关要地,偌大的灵器售卖区域,陈列的多是长剑匕首,偶尔还有刀枪剑戟,但护具却少得可怜。..

步安转了大半圈都没找到称心的,只好找了个伙计询问。这伙计正忙着应付别的客人,听他问起内甲,起先还有些爱理不理的,被他问得烦了,抬手指了个方向道:“自己去看。”

素素斜眼看着这伙计,像随时都要发火骂人,步安赶紧拉着她,往这伙计手指的方向去。

“公子,我们还是走吧,这店里的人都凶巴巴的。”素素边走还边往后看,这句话大概在肚子里憋了有一会儿了。

步安安慰道:“这就叫店大欺客。他们越是态度不好,就越说明卖的灵器货真价实。”

素素长长“哦”了一声,恍然道:“原来那些笑嘻嘻的店家,是想着要骗咱们的银子呢!”

“差不多吧……”步安笑着说道,心里觉得,这说不定也是商家的策略,故意摆出一副不怕没生意的高冷姿态,跟奢侈品店一样的道理——这间通玄宝器铺布置得像个博物馆似的,确实很有奢侈品旗舰店的派头。

虽说高冷,但那伙计并没有捉弄步安。循着他手指方向走到店铺一角,果然看见诺大桌案上,摆放着几件锁子内甲。

步安一件件看过去,发现这些由精钢编织而成的链甲,价钱比灵剑还要贵。

头一件内甲的造器师名不见经传,历代拥有者中最显眼的一位也不过是个五品武官,可标价竟然高达三万多两白银。

第二件更加惊人,售价五万七千两白银,出世卷轴旁,由商户提供的附注上,写明了这件软狴甲的造器大师,在湘楚兵器谱中排名第六十九位。

步安琢磨着湘楚之地历史上的器玄道修还没有江南闻名,湘楚兵器谱第六十九位,说不定在江南连前一百名都排不进。

这样一件软甲就价值将近六万两银子,步安几乎连看下去的兴趣都没有了。他正摇头叹息,却听见素素在喊:“公子你来看,这件只要三千两银子!”

五千两能有什么好货色,步安心灰意冷地走了过去,只见素素指着的那件软甲由草茎粗细的黑色铁线编织而成,整体造型像是一件内衬短袍,领口紧窄,两边短袖可以护住大臂,下摆略长,大约能遮到膝盖。

式样倒是不错,穿在儒生长衫里头,外面大概看不出来。

步安略微有些心动,瞥见一旁已经有些残破的出世卷轴时,却突然一惊,心说:这准是标错了价吧!

造器者参昉是东晋时葛洪的弟子,曾任抱朴道观方丈——方丈最早是道家用语,后来被佛门借用的。参昉是道家散仙,在江南两道兵器谱中排名第三,天下兵器谱排名第十一。

参昉造器,怎么可能只值三千两银子,三十万两还差不多!

步安的第一反应是,趁商家标错了价,赶紧拍出三千两银票把它买下来。但他立刻又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会不会价格没标错,出世卷轴拿错了?

等他将出世卷轴上,散仙参昉本人以及后来的拥有者评语看完后,终于知道,价格没有标错,卷轴也没有拿错。

这件锁甲真是参昉造,也真的只卖三千两银子。

虽然纸张已经有些残破,但一千多年前参昉留下的造器说明仍旧清晰可见。

他写的是:“软甲魑魅,不祥之物。”

卷轴上另有十七个评语,除了字迹不同,内容全都一样,简简单单四个字:“不祥之物。”

第131章 魑魅软甲有玄机

一件差评率百分之一百的灵器,怪不得卖不出高价!

可到底是什么样的购物体验,让总共十七名拥有者留下队形如此整齐的评语呢?不祥之物……步安突然想起一个细节,不由得心头一寒。

两三百年历史的灵剑通常就有数十名拥有者,这件魑魅甲从东晋时期传下来,足有一千六七百年,竟然只有十七人留下名字!

难道说,其他拥有者连在卷轴上留名的机会都没有,就全被这件不祥的内甲给害死掉了?!那这东西别说三千两银子,就是白给也不能要啊!

步安想要一走了之,却又有些不舍。他暗自寻思,这件不祥之物,到底会是怎么个不祥。

软甲魑魅,魑魅魍魉……按照道家的说法,灵气便是魄气,是生人七魄死后升天所化;一件灵器怎么会起名叫做魑魅呢?

他似乎猜到些什么,一念及此,便大声招呼店内伙计。

一个体型微胖,长着一张光洁圆脸的中年伙计走了过来,见步安站在这件内甲前,脸色微变,小心询问道:“公子是要买这件内甲?”

“没错,你先把罩子移开,让我仔细瞧瞧。”步安答道。

中年伙计一边答应着,一边将硕大的玻璃罩托起,瞅了一眼步安身边满脸兴奋的素素,然后像下定决心似的抿了抿嘴,又将玻璃罩放下,压低嗓子劝道:“此物实在太凶,放在店里都需每日做法驱邪,公子还是看看别的吧……”

步安听他这么说,反而更加好奇了,摇头道:“在下命硬,看一眼无妨。”说着便自己动手将玻璃罩子挪开。

中年伙计生怕他毛手毛脚摔坏了价值不菲的玻璃罩,赶紧上来帮忙,将罩子移开之后,便退到了几步外,一脸紧张地看着。

素素识字不多,但能看懂伙计神色奇怪,于是拉了拉步安的衣角,轻声道:“公子小心点,这件宝贝说不定有鬼……”

步安点着头缓缓伸手,摸了摸摊平在桌案上的锁子甲,只觉得铁线表面分外阴寒,紧接着这股阴寒之气突然朝他体内钻了进来……换作旁人,此时多半已经惊慌失措,但步安却异常镇静。

假如没有中年伙计在一旁看着,他恨不得要和素素击掌相庆!小这丫头说的一点没错,这件宝贝果然有鬼……有鬼气!

怪不得参昉要给这件锁子甲起名魑魅,想必这不是一件灵器,而是一件“魂器”——世上没有魂器的说法,是步安自己猜测的。

他压抑住内心的狂喜,装作检查器物的样子,双手在内甲表面细细摩挲了一遍,过程中吸收的鬼气大约相当于捉了一只寻常小鬼;假如中年伙计没有说谎,这件内甲放在店里每日都要驱邪,那这点鬼气就是它一天之内积攒起来的。

炼进生人魂魄的灵器能自行吸收天地灵气,那么假如将一个完整鬼魂炼进器物,它自然也能能吸收天地间的鬼气(逸散的阴魂)。

器玄散仙参昉能将鬼魂炼进器物,就必然知道这件内甲的玄机,他当时大概也很矛盾,明知这件内甲会害人,却又不舍得亲自将这件另辟蹊径的杰作毁掉,因此为它起了个魑魅的名字,明言此物不祥,以警示后人。

此物不祥,那是对别人不祥,对步安却是大吉大利!

他恨不得立刻扔下三千两银票,抱着就走,但就像那些碰巧能与灵器产生感应的修行人一样,他也必须把这份焦急和欣喜隐藏起来。

他寻思着得找个理由……命硬之说显然还欠缺一点说服力。

“……毕竟是参昉造,参昉造啊,”步安露出向往却又夹杂忧虑的眼神,很为难地说道:“我欲将此物买回去收藏,但正如你所说,摆在家中也得日常请人驱邪,这又是一笔开销。”

“所以公子还是别买了吧。”中年伙计看了看身后没人,才轻声劝道。

不是无商不奸的嘛?步安实在有些无语,生怕再这么下去,自己都要被这位中年伙计的人格魅力给感动了,赶紧摆摆手道:“天下兵器谱第十一位的参昉所造,我实在心痒,你去问问掌柜的,若是能够折价,我便咬咬牙买下来,纵然不祥也认了。”

中年伙计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公子便说个准数,我也好去跟掌柜请示。”

步安想了想,伸出一根手指头道:“一千两!”

中年伙计闻言点头走开,好一会儿才走回来道:“实在不瞒公子,这件魑魅软甲,是掌柜的花了一千七百两银子收下来的,若是亏本卖了,不好与东家交代……”

步安听懂了他传达的掌柜意思:最低也要卖一千七百两,再少就情愿放着,哪怕做成了烂账也比明着亏了要好。

一千七百两……步安很想说:“既然如此,我就再买一柄灵剑,七百两你帮我折到灵剑价格里,总之不让你们亏本就是。”

但他又觉得,做人不能太贪心,就算是占便宜也要适可而止,于是踌躇片刻,一咬牙道:“那就一千七百两了!”

中年伙计劝也劝过了,知道拗不过这少年书生,便领着他去账房结账。

步安留下素素看着这件软甲,以防店家掉包(虽然他觉得掌柜多半恨不得早些把这件倒霉货送走),自己去账房结清了钱款。

交割器物时,中年伙计郑重其事地将灵器卷轴给他检查过,再用软布卷起,放入樟木防蛀,交代了有助于保存卷轴的若干事宜。

步安知道他不敢碰这件魑魅甲,便亲自动手,将它卷了起来。这软甲重达七十三斤,拿在步安手里其实轻轻松松,但他得掩饰自身神力,因此离开的时候,装作背得很辛苦,很艰难的样子。

店门口等候生意的脚夫见状轰的一声围了上来,被素素一个个全赶跑了。

这时,远处街道突然乱了起来,有个人影沿街狂奔,旁人纷纷避让,紧接着响起密集的弩箭声,那人影凌空跃起,堪堪躲开了弩箭,跳上了街对面的屋顶。

远远地还有人在喊:“捉住那贼人!捉住那贼人!”

步安这才看清,俯身在屋脊上疾行的这人双手各持着一柄长剑,应该是从沿街店铺里抢来的。

他早就觉得,这条街上卖这么多名贵灵器,没有修行人来偷抢才怪。

看这贼人避开弩箭的动作,明显比惠圆和尚的身手还要了得——和尚都是靠硬抗的——而街上追来的商户伙计明显是个普通人,怎么可能追的上他,追上了也是送死。

第132章 那是一位键盘侠

步安正这么想着,突然听见轰的一声巨响。这声音他很熟悉,满街行人都应声扑倒的反应也证明了他的猜测。

屋顶上抢了灵剑奔跑的修行人从倾斜的屋顶上压着瓦片翻滚下来,“噗”的一声摔落在街上。

与此同时,从屋脊另一边飞也似的跳出两个人影,这两人身穿绿色短装,双手赫然端着一柄长枪,脚踩瓦片狂奔而下,紧接着翻身跃向街面,人还跳在空中,手里长长的铁管火枪已经朝向地面,接连发出轰轰两声巨响!

躺在地上的修行人正要挣扎起身,却猛地扑倒,像一条被铁叉刺中的大鱼般扭动抽搐了几下,双手在地上抓出两道触目惊心的血迹,才终于不再动弹。

街上行人纷纷站起身来,不少人围了上去,伙计模样的年轻人冲进人群,捡起染血的长剑,对两个穿着绿色短装的修行人连连道谢。

步安隐约听见他说的是:“多谢督使大人。”

身后通玄宝器铺里,刚接待了步安的那位中年伙计不知什么时候也走了出来,笑着宽慰道:“公子不必惊慌,敢在杭州城胡来的都是些不知死活的外乡人……”说到这里才意识到眼前这位小公子也是外乡人,一时有些尴尬。

步安却不在乎这些,远远看着两位“督使”将那抢剑的贼人拖走,扭头询问中年伙计,那两人是什么来头。

中年伙计解释了几句,又由一旁路人补充,步安才弄清楚,督察院下辖江南东道督抚司就在临安,杭州东市这边设有一个百户所,那两位督使便是东市百户所的差人。

这两人显然也是修行人,看样子十有八九是道门内丹玄修,实力比那个抢剑的贼人至少低了一个境界,但他们手里有枪,强弱对比就截然不同了。

步安知道这世上有枪有炮,却没想到威力会这么大。他离开时走过那两个督使身边,特别留意了他们手中的火枪,基本断定这是两杆前膛枪,大约相当于欧洲十七十八世纪的水准,只不过枪管又粗又长,跟小口径加农炮似的,大概也只有力气足够大的修行人才能端得住。

素素被步安拉着手离开时,也一直盯着那两支火枪看,走得足够远了,才一脸好奇地问道:“公子,刚刚那个是什么东西?”

“大概叫火铳吧。”步安答道。

“那之前那个动静更大的呢?”素素又问。

“之前那个?”步安愣了愣才明白她问的是什么,那两支火枪的威力还未必及得上射艺大儒的灵箭,之前把那抢剑贼人从屋顶上打下来的,应该是个口径更大的家伙。

“大概是个更粗更长的大家伙……”他想了想道。

素素用空着的那只手比划道:“有这么粗吗?”

“比这还粗。”

“有这么粗吗?”

“大概没有……”

“那也不算很粗……”素素很失望地摇了摇头。

“……”步安一脸恶寒。

……

……

火枪火炮的出现并没有对步安的心情造成多大的影响。

他自己眼下的射艺威力就能跟那两杆火枪较较劲儿,更兼连发优势,虽然精度还有待提高,但潜力显然比区区前膛枪更大。

况且他还新得了一件“防弹衣”——出了东市不远,他便进了一座茶楼,要了间雅室,把魑魅软甲穿在贴身衣物外面,再把长衫套上。

素素绕着他转了两圈,表示一点都瞧不出来。

这锁子甲毕竟不是布料做的,步安虽然不觉得有多重,但还是有些束缚感,类似于穿了件很厚重的皮夹克——当然,一点都不闷热,反而有点凉丝丝的。

步安心情极佳,难得阔绰一回,点了三两银子一壶的极品龙井,又要了一桌子点心干果。

窗外宝石般蔚蓝澄明的****下,远山叠翠朦胧,西湖碧波荡漾,有精美的马车缓缓驶过,也有摇着折扇的公子哥和撑着纸伞的女子走在湖岸旁的石径上。

素素像一只快要过冬的松鼠似的,往已经塞得满满的小嘴巴里继续塞着松子和榛子,嚼得嘎嘣直响。步安生怕她吃坏肚子,把果碟都收到自己面前,结果又被这小丫头可怜巴巴的样子给惹得笑了,重新把碟子推还给她。

两人嘻嘻哈哈地笑着,隔壁传来吟诗作对的声音,紧接着又有叱骂声,紧接着他们这间雅室的门被轰的推开,有个二十出头,看着弱不禁风的年轻书生大声骂道:“湘楚反贼作乱,塞外兵戈四起,国邦危难之际,汝等竟有闲心在此饮茶作乐!”

步安听得好笑,反问道:“那阁下又在做什么呢?”

“吾要骂醒尔等!”书生意气风发道。

茶楼小二急冲冲跑了进来,一边跟步安赔罪,一边拽着那书生往外去。雅室外有人笑骂,那书生也跟他们对骂,声音更加声嘶力竭。

步安走去把门合拢时,素素好奇道:“公子,刚才那个人是要干嘛?我们又没惹着他,为何骂我们?”

“那是一位大侠,”步安摇头笑道:“键盘侠。”

素素听得似懂非懂,皱了皱眉道:“原来是位侠客啊……”

两人一直坐到茶淡得尝不出味道,才结账离去。

回到客栈时,掌柜的说,有位客人来找过公子,等了很久,临走时给公子留了话。

步安从掌柜的手里接过一封书信,拆开一看,果然是宋蔓秋留的——只有宋姑娘知道他住在这间客栈。

信上留了地址,说是请步公子过府一叙。

步安左右无事,收起信,谢过掌柜的,便带着素素照着信上的地址找了过去。

宋蔓秋留下的弟子很简单,鹤丘巷,宋府。步安来到鹤丘巷,才发现这巷子里根本没有宋府,只有宋国公府。

站在诺大的朱漆大门外,步安看了看足有一人多高的石狮子,又看了看宋国公府的匾额,觉得这位宋姑娘实在不厚道。

国公是个什么概念,步安大概是清楚的。宋国公可不是姓宋的国公,放在一两千年前,那是裂土封公的宋国国公的意思。大梁朝没有封地诸侯,宋国公大约是个世袭头衔,但那也是最顶层的贵族了。

假如宋姑娘在信上写明宋国公府,步安慑于对方来头太大,说不定就不过来了——他虽然很有上进心,偶尔也有些不择手段,但是骨子里总有些小人物式的自傲和倔脾气,不愿靠女人上位。

他正犹豫着,眼前大门突然嘎吱一声开开。

第133章 君子之交不可得

看见门开,步安的第一反应是赶紧溜。

这倒不是因为畏惧宋国公府的名头,而是担心自己的官场生涯从一开始就跑偏。

离开越州前,步安跟花姑娘商量好了混迹官场的策略,而玲珑坊也会用他们的官场人脉助他一臂之力——步安猜测,这种类似政治献金式的投资,玲珑坊多半做了不少。

花姑娘劝他淡化天姥学子的身份,同样的,曲阜书院也不是步安的理想靠山——继位不久的隆兴皇帝已经透露出决意削弱儒官的信号,步安可不想撞在枪口上。

假如这里只是宋府,他来蹭吃蹭喝,顺便打听打听江宏义会不会对他不利,自然都无妨;但是宋国公府就不一样了,指不定会出来个大人物,演一出提携晚辈的戏码。

到时候,步安若是拒绝,就显得不识抬举又得罪人,若是答应,又自乱了阵脚。总之都是麻烦。

于是,他拉起素素便走,像个无意路过的游人般,对着满街的落叶和街旁斑驳的青砖评头论足。

“请问那位公子可是嘉兴步执道?”有个上了年纪的门房模样的下人,朝着他客客气气地问道。

步安装得像没听见似的,却被素素一把拉住道:“公子公子,有人问你呢……”

他赶紧用力掐了掐素素的小手,一脸茫然地回头道:“步执道?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步执道……”说着便摆摆手要离开。

这时,从门房后又走出一人,笑吟吟道:“步公子来都来了,怎么又要走。”

步安暗呼一声倒霉,转过身时,只见国公府门口站着一个长相俊秀的年轻儒生,朝他拱手道:“舍妹说步公子要来,让我出府相迎。”

步安心说这人明明长得跟宋蔓秋一模一样,九成是她女扮男装的样子,这是故意跟自己开玩笑吗?

他见横竖溜不掉了,便也拱拱手道:“在下本以为令妹知书达理、贤良淑德,没想到是我看错了……”

国公府门前的年轻儒生惊讶道:“贤弟何出此言?”

步安听得微微一怔,觉得真有可能是自己搞错了,说不定这人是宋姑娘的同胞兄长,长得比较像而已。他故意哈哈一笑含混过去,接着被那儒生领进府去。

素素走在他们身后,眉头紧紧皱着,看看公子又看看那儒生,起先还有些纳闷,等到想起那晚看的梁山伯与祝英台,便立即嘟着嘴,翻起了白眼。

宋国公府内的院子比街上的大门还要惊人,走在院中回廊里,步安仍旧吃不准宋蔓秋是不是真的有这么一个长相酷似的兄长。

“舍妹究竟如何得罪了贤弟?”那儒生边走边好奇道。

没有女子身上的香味,但声音很像,只是稍微低沉一些,像故意压着嗓子说话。

步安暗自笑笑,撇撇嘴道:“令妹让我今日上门提亲……你快带我去见家中长辈吧!”

那儒生脚下踉跄,差点没摔了一脚,仓促间方寸大乱,脸也红了,气也喘不匀了。

这下步安当然认出这儒生就是宋蔓秋扮的,说不定她今日去客栈寻他,也是这付打扮,要不然客栈掌柜多半会强调是个女子来找过步安。

他差点被宋姑娘戏弄了,当然要戏弄回去,故作惊讶道:“怎么?令妹已经许配给了马文才不成?”

话音未落,只见宋蔓秋款款转身,一双明眸直直地看着步安,笑盈盈柔声道:“步公子今日真是上门提亲来的?”

可怜步安连姑娘的手都没拉过——十二岁以下不算姑娘——突然被宋蔓秋直直地盯着,竟然脸红心跳起来。他平常调戏晴山已经养成了习惯,可宋姑娘却不是江南女子的性格,被他这么一调戏,没有含羞带怯地躲开,而是直接给了正面反馈!

步安眼下还有入赘婚约在身,嘴上占些便宜只当是闲情逸致,却不是真的要沾花惹草,于是故意摊摊手无奈道:“可惜令妹不喜我这寻花问柳的性子……”

“公子这就知难而退了?”宋蔓秋微微一笑,连称呼都从贤弟变成了公子,她也不再赘言,领着步安朝院子深处去。

这时远远的有琴声传来,又有女子低吟浅唱,绕过两道弯,只见花影绰绰间,穿着五彩衣的女子翩翩起舞,四周围着不少儒生,正盘膝饮酒,偶尔有落叶翻飞,雾霭缥缈的异象。

步安心说,这应该是个诗会,宋姑娘请自己过来,莫非是为了这个?

宋蔓秋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扭头解释道:“过几日重阳节有白堤诗会,西湖书院正为诗会做着准备。”

“令妹邀我过来,不会是因为这个诗会吧?”步安故意不说穿对方的身份。

“步公子来了杭州,不想扬名吗?”宋姑娘道。

“不想。”步安答得简单干脆。

宋姑娘莞尔一笑道:“我就猜是这样……”当下领着步安从诗会场地一旁掠过,往后院去。

“公子今日怎么没带着长弓?”她随口问道。

你不也没带着嘛,步安摇摇头道:“哪有背着一柄长弓上门做客的道理?”

“那公子又为何腰间佩剑呢?”宋蔓秋又问。

她突然问起长弓,步安还没什么反应,听到这句时,便猜到宋姑娘的意思了。一边接下佩剑递给她,一边摇头道:“宋姑娘,有什么话直说不好吗?”

宋蔓秋微笑道:“公子何出此言?”

“姑娘亲赴客栈,若只想与我一叙,便会留下书信说明日再来;邀我过府,又不是为了诗会,想必要见我的另有其人。既然不方便佩剑相见……我猜我们眼下是要去见国公老大人吧?”

“怪不得步公子一出手便端了拜月贼子的鬼舍。”宋蔓秋摇头叹道。

这又不难猜,有什么好感慨的……步安心说,大概宋姑娘她爹被拜月教闹出了心病,以至于高估了自己剿灭柳店的难度,笑笑道:“碰巧罢了。”

“旁人或许以为是碰巧,蔓秋却是亲眼见着的。”宋姑娘叹道。

“就如你碰巧见着一样,都是碰巧。”步安道。

宋蔓秋没有说话,一直走到后院门前,才站定下来,意味深长地说道:“这几日府中来了许多清倌人为节前诗会助兴,却无一人知道‘三步成诗步执道’来了杭州呢……”

“你倒挺有心的?”步安笑道。

“公子明知蔓秋慕名已久,当初在越州城外故意隐瞒姓名,之后几度视而不见,杭州偶遇又装作流连花丛……蔓秋但求君子之交,亦不可得吗?”宋蔓秋认真道。

步安听得一愣,刚想解释,却听见素素轻哼了一声道:“谁知你会不会得寸进尺……”

第134章 不定给雷劈死了

仿佛被素素这句话直击内心,宋蔓秋实在没脸留在这里,说了句:“公子自己进去吧。”便头也不回地走开。

步安低头无奈地看着素素道:“人家的童子碰上这种事情要么自觉地闪开,要么帮忙传传小纸条,你怎么净添乱呢?”

素素一脸无辜地看着他,眨巴眨巴眼睛道:“公子喜欢上宋姑娘了?”

“这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这是……咳!感情可以慢慢培养的嘛。”步安板着脸道:“以后碰上这种事情,不许插嘴。”

素素扁扁嘴“哦”了一声,扭头不敢去看步安,心里却因为赶跑了宋姑娘而喜滋滋的。

步安叮嘱她,一会儿要见个大官儿,更不能随便插话,说着便推开后院门走了进去。

这国公府的后院居然连着西湖,远远看见岸旁水榭中有人,等到走近时,却瞧见一个熟人:富春江畔贪生怕死的老和尚!

步安心里一惊,却立刻想通了这老和尚为何会在这里——和尚临别时,曾邀他“灵隐一叙”,灵隐寺不就在西湖旁嘛!

除了和尚以外,水榭中另有三个老者,正盘膝对饮,只凭穿着分辨不出哪一个是此间主人。

老和尚也看见了步安,朝着他嘿嘿直笑。

步安皮笑肉不笑地对他咧咧嘴,走到水榭前便不再迈步,躬身作揖道:“晚辈嘉兴步安,见过老大人……”他不知道这里都有些谁,琢磨着叫一声老大人总不会错。

他一个大活人,领着个童子施施然走来,水榭中人自然早就注意到了,此时一个身材高大,长须飘飘的老人突然沉声道:“黄口小儿,妄议先圣,好大的胆子!”

步安心说,宋姑娘这是把我请来挨骂的不成?明明说她师伯都夸赞过那首诗……难道儒家也有左右之分,她师伯是改良派,眼前这老头是死硬保守派?

他又觉得,宋姑娘不至于把自己推进火堆;再说人以群分,这高大老头能跟贪生怕死的老和尚坐而论道,应该不会太顽固。

一念及此,步安居然一边拿手掌在鼻子扇扇,一边扭头就往回走。素素见公子都用行动表态了,快跑了几步想要帮忙回骂,却记起自己答应了不插话的,于是匆匆绕了个圈儿,又紧紧跟上步安。

亭子里顿时笑成一片,有人大声道:“宋公,他这是骂你这院子里有一潭死水呢!”

刚刚那高大老头也哈哈大笑,高声道:“站住!回来!”

果然如此……步安暗自摇头,心说这文人雅士的游戏就是无聊,明明是因为赏识才让宋蔓秋去请自己的,却非要为难考教,当头棒喝。

刚刚要是突然慌乱,势必被他们看轻,觉得兰亭夏集上那首“问渠哪得清如许”只是哗众取宠之作;将计就计,用行动怼回去,反而会被高看一眼。

但说到底人家毕竟是前辈高人,演戏也得讲究适可而止,他倚小卖小演一出年少轻狂是趣事,不识好歹,演成了年少狂妄、目中无人就不妙了。

于是,步安转身又深深一揖道:“原来老大人开玩笑的,是晚辈无礼了。”

那高大老头笑得更加畅快了,指着一旁老和尚道:“和尚你真没说错,此子果然滑不溜手!他这明里是认错赔罪,暗中拿话来堵我的嘴呢!”

“写得诗词,剿得贼子,自然也堵得你嘴。”老和尚悠悠道。

一旁有位儒生打扮的老者起身道:“小友救出我临安府三十六名童子,老夫代临安百姓谢过小友了。”

步安赶紧又作揖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晚辈不过适逢其会。”心里暗道:几人中唯独这儒门老者说代百姓相谢,说不定是临安府的大官。

如此一来一回,高大老者竟将步安也邀入水榭,又命下人为他添了杯盏,这才问他,是如何知道富阳县有拜月贼子的。

富阳县有拜月贼子吗?步安瞥了一眼老和尚,心说原来你是去富阳县寻访拜月教动静了,当下摇摇头道:“晚辈也没有头绪,只是四处寻访罢了。”

“几日前,富阳县境内有天降雷劫。”高大老者正色道:“据巡察官员回报,那雷劫竟一举毁去方圆十里的山林……自春秋以降,两千年不曾有此异象了。”

步安一脸惊讶,这惊讶倒不是装出来的。神州旧神虽然已经落魄,但每次邪月临世,都有人借拜月名头以神魂修行,料想也招来过雷劫,怎么会两千年都没有出现过雷劫呢?

“若勘察消息无误,富阳县内是有神将晋升神帝……拜月之乱,可见一斑。”一旁儒装老者皱眉道。

神将晋升神帝?这人怎么张嘴就来?明明是巫晋升人神嘛……步安一念及此,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悄悄扭头看了看守在水榭外的素素,只见这小丫头正蹲在地上,低头摆弄着一朵小菊花,似乎根本没有留意这边的对话。

坐中四人正讨论着拜月神帝一出,江南两道恐怕也要遭殃,又说可惜白马寺妙溟罗汉、曲阜孔麟、乐乎仰融、昆仑南于机四人不知去向,否则其中任何一人都可与拜月神帝一战。

步安越听越心惊。这里只有他知道,所谓拜月神帝压根不存在,雷劫是他招来的,蹲在水榭外摆弄花花草草的小丫头,生生抗住了那个雷劫。照这几人的说法,素素岂不是堪比旧神神帝,相当于……相当于儒家国师、道家散仙、佛门罗汉的境界?!

但又不对,那雷劫明明是自己头一回晋升招来的!素素再怎么强都不可能与青帝、少昊等人相提并论,多半是这几人搞错了,或是勘察雷劫现场的官差搞错了。

他正暗自思索,高大老者突然道:“少年英雄为何默不作声?”

步安闻言一怔,笑了笑道:“说不定是虚惊一场呢。”

“此话怎讲?”儒服老者道。

“既然雷劫那么了得,拜月神帝说不定给劈死了……”他摊摊手道。

高大老者闻言抚掌笑道:“好好好!好一个给劈死了!拜月贼子恶贯满盈,自有天道罚之。少年人有此豪情,当浮一大白!”

第135 我有三计平四海

之前儒服老者称这高老头为宋公,在宋国公府,能被称作宋公的自然就是此间主人。既是地主,又是长辈,更兼地位尊崇,人家都说当浮一大白了,步安便恭敬不如从命,很知趣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继而去抱酒壶,斟满各人面前的杯盏,唯独漏过了灵隐寺的老和尚。

老和尚只当没看见,等步安放下酒壶,自顾自拿来给自己倒上。

宋公看在眼里,笑道:“舍难大师今日怎么这般好脾气?”

老和尚摇摇头道:“我若要他倒酒,他必故作惊奇,说僧人为何饮酒。”

一旁儒服老者笑道:“五戒之中,酒为遮戒,大师已入诸相非相之境,岂会因为饮酒而犯戒。”

步安听到“诸相非相”四字,心里不由得一惊,原来这老和尚竟是修行到了第五层境界的高人,与余唤忠一样,都是佛门不动明王。

被称作舍难大师的灵隐寺老和尚仍旧摇头,却不说话,旁人都看得稀奇,宋公笑着问步安道:“大师可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了你手里?”

“老大人严重了,哪有什么把柄。”步安摊摊手道:“前些日子偶遇富春江畔,大师曾让渡与我,晚辈哪敢僭越,大师便说自己日日念经,已清心寡欲……”

日日念经、清心寡欲的高僧自然不会贪杯,此间都是雅士,一听就懂,懂了便大笑不止。

灵隐寺老和尚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摇头道:“小辈牙尖嘴利,让他倒酒,还不如我自斟自饮来得清静。”

步安知道大师明里是骂,实则是捧;就像之前说他“写得诗、剿得贼、堵得嘴”一样。但步安也知道,“牙尖嘴利”可以是一句玩笑话,也可以当真,到底是玩笑还是当真,全凭他如何应对。

这水榭中一个国公,一个灵隐寺高僧,一个看似儒官,剩下一个也必与这三人地位相当……四人把他喊来作陪,必有考教的意思。步安琢磨着,假如今日落下一个“牙尖嘴利”的评语,对他往后的官场生涯,绝不是什么好事。

于是他旋即抱起酒壶,一直等到大师将杯盏放下,才为他堪堪倒满米酒。舍难大师这才嘿嘿一笑。

倒酒引起的小插曲告一段落,宋公等人抛下拜月神帝不提,又聊起湘楚反贼与燕云战乱。

步安自知人微言轻,不敢随便插嘴,只是竖着耳朵去听。不多久他便发现,宋公称儒服老者为浩言兄,另一位便服老者称这位“浩言兄”为藩台大人……这儒服老者竟是江南东道布政使孔浩言!

而孔浩言称便服老者中丞大人……中丞这个称呼在大梁朝只有一个意思,督察院右副都御史!

督察院左都御史余唤忠监察天下修行人,右都御史骆成捷监察朝廷百官,余、骆两人是貌合神离的一对对手;眼前这个便服老者,就是骆成捷的副手了。

布政使从二品,右副督御史正三品,但御史来了江南,便是替天子巡察,因此孔浩言也得称他一声“大人”。

这都是当官快当到了头,在整个江南都可以横着走的大人物,他们一口一个宋公,由此可见这位宋国公来头有多大。

身处这些人中间,步安难免有些压力,但转念想到屠瑶的父亲是当朝右相,官居一品,便又觉得轻松了些。

照玲珑坊花姑娘的意思,邪月临世天下就要大乱,能在大梁朝分崩离析之际,做成了盘踞一方的大员,便是有了问鼎天下的资格。步安琢磨着,右副督御史算不上一方大员,江南东道布政使肯定能算,宋国公虽然没有实际官职,但这老头看上去影响力很大。

假如自己真以问鼎天下为目标,这两人说不定以后得是死敌。一念及此,步安又觉得这些都太远,他如今不过是越州鬼捕七司的头头,能够忝列这间水榭,都是别人礼贤下士。

这时,大人物们的话题转到了逐月令。

宋国公说:“圣上命礼部铸一十三枚逐月令,倒正合神州天下一十三道。”接着又笑道:“老夫妄揣圣意,中丞大人不会参我一本吧?”

便服老者笑道:“宋公说笑了,一十三枚逐月令正对一十三道,自然不是巧合。”

孔浩言道:“中丞大人此番南下,莫非正为此事而来?”

这三人相互试探的时候,老和尚只是优哉游哉地喝着米酒,看着风景。步安猜测和尚这付漠不关心的样子,多半是装出来,十有八九也和他一样,正竖着耳朵细听。

早在天姥书院时,步安就听宋青说起过,当今皇帝用七斤六两天辰铁,铸造一十三枚逐月令,要分发天下有能者,共襄逐月大计。所谓天辰铁就是陨铁,但这世界的陨石铁有些特别的名堂,是造器大师梦寐以求的灵器材料。

一枚逐月令,半斤天辰铁,拿来铸一柄灵剑都不够,照理天下修行人也不至于太趋之若鹜,但听右使中丞的意思,隆兴皇帝似乎要搞一个逐月大会,选出十三名修行人来,各负责一省(道)的逐月事务。

孔浩言作为江南东道布政使,相当于之江省一把手,当然不愿意突然冒出来一个持着逐月令的修行人,对他指手画脚,干涉一省政务,因此言语之间对逐月大会有些意见。

便服老者身负替天巡察之责,站在皇帝的立场。两人各自引经据典,几句话下来,气氛便有些不对劲。

这时宋国公突然哈哈一笑道:“步安小友对逐月大计可有高论啊?”

步安心说,自己果然是被拉来调解气氛的,这位宋国公真是个人精,他不早也不迟,偏偏今日让宋蔓秋上门相邀,必是知道孔浩言与右使中丞意见相左,难免会闹得不愉快,需要一个缓冲。

舍难和尚被他请来,大约也是充当这个角色,但和尚精得很,平常嘻嘻哈哈没个正经,今日却只带着耳朵,没带着嘴,一副“诸事与我无关”的超然神情。

和尚无欲无求,自然能置身事外,步安却不一样,他是来赚政治筹码的——宋国公也好,孔浩言也罢,他都无心投靠,但偶尔给个面子,充当个棋子,换个小小人情,往后关键时刻说不定用得上。

所以这不是谦虚的时候,说什么“天下大计不敢置喙”是驳了宋国公的面子;倚小卖小,胡言一通,惹众人一笑,才是他的工作。

“我有三计,可平四海,保社稷、镇邪月!”他胸有成竹地说道。

“哦?”宋国公果然毫无怪罪的意思,笑着问道:“是哪三计,说来听听!”

两人这一问一答,便将孔浩言与便服老者针尖对麦芒的对话给打断了,连舍难大师都一脸笑意地看着步安。

可步安别说三计,就是一计现成的都拿不出来,只能现编了!

第136章 能化无常为有常

现编本来就是步安的强项,换个温雅点的说法,他是颇有急智的。

只见步安摆出一付挥斥方遒的名士派头,起身负手踱步到水榭一角,面对西湖万顷碧波,沉吟半晌,突然爬上石栏杆,一手扶着柱子,很是潇洒地立在栏杆上。这举止已怪异到了极点,近乎癫狂,可水榭中四人却都饶有兴致地朝他看来。

藩台大人孔浩言与右使中丞暗中较劲的争论,都被他这一闹给平歇了少许。

宋国公笑意盈盈,心中却有一丝疑惑:不知道他此番举动,是真性情使然,还是故意演出来的——若是演的,那这小辈还真不能小觑了。

“晚辈立在这湖畔栏杆之上,与西湖水相隔不过半步,心中却无波澜,只因晚辈知道,湖水不过五尺深。”步安踩着栏杆翩然转身,一脸轻松道:“可若水深百千丈,我立于栏杆之上,只怕腿脚发抖,站立不稳。”

江南东道布政使孔浩言闻言笑道:“小友果然有才,此番借物喻理,与‘问渠’一诗倒有异曲同工之妙。”

右使中丞也点头道:“你立于栏杆上,西湖水是深是浅,都与你无犯;然而你心生畏惧,便要进退失当。正如邪月之患,眼下不曾危及百姓生计,可百姓有了畏惧之心,便给了贼子可乘之机。湖水是邪月,你便是百姓。”

这两人的官阶还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但观众太聪明,演出效果就要打折扣——好比魔术师刚把头顶帽子摘下来,底下就有人喊:“里面会蹦出一只兔子!”

步安心中冷笑,把兔子又塞了回去。

“若只是水深,倒还好办,我去学了游水,又能安然站在这里。怕只怕水深水浅无从得知,连水面之下有些什么,都没人说得上来。”步安叹道:“邪月无常,邪月可怕,无常更可怕。”

众人原本并不把步安太当回事,此时却都认真了不少,宋国公脸上更是露出一丝欣赏之色。

舍难大师笑道:“你这三计,能化无常为有常?”

步安心说:当然不能,我扯了半天拖延时间,三计还没冒出来呢!

他于是反问道:“大师,何为无常?何为有常?”

这下连舍难大师都有些疑惑了——这问题看似无理取闹,却触及到了佛门修行最高妙的境界。那么这小子到底是在装傻充楞拖时间?还是于此已有所悟的天纵之才呢?

“禅机留着与舍难大师单论!先来说说你的三计!”宋公国笑道。

在绝对的地位和权威面前,耍滑头果然是没什么用的。步安暗自叹息,缓缓说道:“头一计便落在人心……我站在这危栏上,假使两边都是湖水,随便来条贼船我恐怕就上去了。这时若有人在湖上织造护网,那么纵然网结得慢,贼船来得快,我也未必肯上贼船。”

“邪月临世,人力有穷,百鬼却驱之不竭,如何结的护网?”孔浩言摇头道。

古代官员聪明归聪明,见识还是太少,步安正色道:“老大人所言极是,人力有穷,百鬼无穷,网自然结不完。何不装装样子呢?”

孔浩言微微一愣,紧接着抚掌道:“小子果然有些门道!你接着说!”

这些人中,只有孔浩言是地方父母官,他第一个听明白步安的意思,倒也不奇怪。宋国公、右使中丞与舍难大师三人,见孔浩言一脸激动,也都惊奇不已。

“便以江南东道为例,一道十六州,一州十余县,县内十里八乡;只需各州推举模范县,或是模范乡,模范里,再倾举州之力,务使其百夜无鬼……”步安解释道。

孔浩言一拍桌案道:“以一季或半年为期,又复推举模范!百姓心有期盼,贼人便无从蛊惑!”

“假使某地出了反贼,这一期的模范县乡便不得参选了,便是选上了的也要革除。”步安补充道:“如此邻里守望,自相监督,可保一时太平。”

孔浩言惊叹道:“此计甚妙……此计甚妙……”

文明城市评选、贫困县扶持、乡村版朝阳群众,步安活学活用,把这些七零八碎的东西混杂起来,没想到居然入得孔浩言的法眼,实在令他始料不及。

当然,第一计还太粗糙,不能直接拿来用。可他一天的官都没做过,要真能拿出实施细则来,反而不真实了。提一个粗粝大纲,启发在场数人,才符合天纵奇才却无实际官场经验的形象。

“快下来!快下来!”宋国公笑着招手道:“若真跌落湖中,藩台大人怕要急死了!”他这半天还是第一次称呼孔浩言为藩台大人,显然是说给步安听,暗示他此计若要履实,得借这位藩台大人之手。

“小友胸中第二计又是什么?”身穿便服、面容清瘦的右使中丞,也对步安有些刮目相看。

步安刚坐下来喘了口气,又迎来第二个难题。他心中暗骂自己,好好的装什么逼,就说一计不好吗?非要来个三计!花姑娘的绝活是这么好学的吗?!

“第二计……”他皱眉沉吟:“第二计……”

“莫非此计太难施行?”宋国公笑着问道。

“这里都是你的长辈,说错了也无妨!”孔浩言这句话中,招揽的意味已经很直接了。

“第一计落在人心,第二计便落在地利……”步安在心里默数:人和,地利,天时,硬着头皮编了下去:“眼下湘楚反贼作乱,闽中拜月为患,而江南西道正位于两地之中……”

“小友的意思,莫非是要将江南西道推为模范之道,使其八百里无鬼,好收容湘楚与闽中的游民?”孔浩言好奇道。

宋国公笑道:“好一个釜底抽薪之计!但要使江南西道八百里无鬼,难如登天。”

釜底抽薪,我怎么没想到呢……步安刚刚只是在心里画地图,没话找话说,被他们这么一提醒,倒还真有了点想法。

“八百里无鬼自然不可能,若是在江南西道取一府之地,譬如鄱阳湖畔豫章平原,建百里无鬼天府之城。”他接着道:“招揽游民,大兴土木,防范邪月水患,使其固若金汤。”

宋国公便频频摇头道:“少年人好大喜功,殊不知大兴土木费钱费粮。秦修阿旁宫,隋修大运河,皆是亡国之举。”

“阿旁宫豪奢无度,只为帝王享乐;大运河疏通漕运,是为强固国治……可天府之城是为黎民所建,岂可同日而语。”步安反驳道。

第137章 后生可畏第三计

步安此言一出,突然意识到自己演得太投入了。宋公问计是假,缓和气氛是真,眼下任务已经完成,自当急流勇退,而不是端着架子跟宋国公争论谁对谁错。

对错从来不重要,再说所谓三计不过临时现编,何必认真呢?

于是不等宋国公反驳,步安便哈哈一笑,端起酒杯道:“晚辈好高骛远,言谈浮夸,该罚酒一杯!”接着一饮而尽,又抱起酒壶接连为众人倒酒,最后才堪堪给自己也倒了半杯。

宋国公之前被他反驳,其实并不气恼,隐隐间还很赞同他言谈之中民贵君轻的意思。此时见他神情急转,玩笑间故意自责自罚,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

好小子!竟比老夫还要机警!

要知道,儒家“民贵君轻”的思想,虽然常被大梁朝历代皇帝提及,可这四字恰恰是皇帝疏远儒门,削弱儒官势力的原因。

放在平时,以宋国公的超然地位,哪怕当着圣上,大谈“民贵君轻”也无妨,可眼下却有些微妙——李岳路过杭州,顺道拜访宋国公,其中意味深长,须知他番下江南,必定会将七闽道都指挥使宋尹廷平乱拜月教的功过带回汴京,而宋尹廷正是宋国公的亲儿子!

假如宋国公还在右使中丞面前称赞步安“民贵君轻”的想法,传到年轻气盛的隆兴皇帝耳中,恐怕会为平乱无功的宋尹廷招来革职之祸。

孔浩言比宋国公的反应慢了一拍,等他也看穿此间关窍时,看向步安的眼神已经完全变味了。

藩台大人作为旁观者,心中惊愕的程度比宋国公还要胜上一筹。他回想步安那句“岂可同日而语”,发现自己若处在宋国公的位置,还真不好回答——赞许自然不成,驳斥则有违本心,悬而不语又有露怯之嫌。

在孔浩言看来,步安为说明他的第一计,爬上危栏以作示例;第二计却将宋国公推入险境,又轻飘飘将其化解!那这第二计便有好几层意思!

“好一个民贵君轻,”右使中丞李岳拿手指轻敲着桌案,笑吟吟道:“那小友的第三计又是什么?”

宋国公与孔浩言匆匆对视一眼,两人都听出李岳这声“好”意味深长。

不等他们有所反应,舍难大师已经抢先一步,笑骂道:“小书生吃了几碗酒,就一派胡言乱语!”

步安闻言一挥手,有意无意地碰落了一只酒杯,一边捡起碎瓷片,一边笑道:“晚辈没有大师的定力,果然不能贪杯……”

“几杯水酒不妨事,小友今日所言字字玑珠;第三计不出,老夫心痒难抑啊!”右使中丞李岳笑道。

宋国公赶紧道:“中丞大人谬赞了,少年人有几分才学,难免桀骜不羁。”又朝步安道:“都说你有些诗才,老夫命你为这院中西湖作诗一首!”

步安这时已经将碎瓷片捡完,听见宋公让他作诗,明知这是在为自己解围,心中却不乐意。

“老大人,”他笑着对右使中丞李岳道:“晚辈的第三计便是第二计。”

此言一出,宋国公、孔浩言与舍难大师几乎同时暗叫一声不好。宋国公眉头微皱,心说这少年人终究是有好胜之心,还缺些磨练。

孔浩言也觉得这小书生有些不识好歹,三人合力为他解围,他竟视而不见,肃容摆手道:“小友莫要取巧,直说词穷便是。”

李岳却好奇道:“第三计便是第二计?此话怎讲?”

“晚辈今夏以来在越州捉鬼,起初只收一贯钱,为百姓所称道;忽一日,捕快将我擒至府衙,告我欺压百姓,原告便是那些口口声声赞我行善的贫苦人。他们自然是被买通了。”

步安摇头感慨道:“感我为其驱鬼,是为义;之后诬告于我,是为利。正所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这天下间,小人恐怕远多于君子。”

一言及此,他很想骂一声“刁民”,可面对水榭中人,他不得不斟酌用词,不好把话说得太透。

右使中丞李岳略有不屑道:“小友的意思是该教化世人,舍利取义?”

步安笑道:“晚辈的意思是,既然百姓都是小人,何不买通他们?”

不等众人反驳,他便接着道:“于江南西道建天府之城,难如登天。但佯装建城可得民心;聚集钱粮引贼子来攻,堕其威风,斥其不义,再得民心;建城之初,功德已归朝廷,建城不利,皆是贼人拖累,又复得民心。”

步安又摊摊手道:“君贵亦或民贵,晚辈不懂,只知道天下太平于君于民皆大欢喜。”

此时此刻,西湖岸旁水榭之中,鸦雀无声,连最初几滴秋雨落到屋顶,落到湖面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湖上微风袭来,右使中丞李岳轻叹一声道:“好一个天下太平皆大欢喜,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事实上,步安的第三计在众人看来,还略嫌幼稚,但他所谈及的收买民心的举措,已有几分古之名士的风采,而最后那句“君贵亦或民贵,晚辈不知,但天下太平皆大欢喜”的说法,则轻而易举地化解了置于他面前的危机。

“小小年纪,一肚子阴谋诡计!民心难测,岂容你玩弄于股掌之间!”宋国公笑着呵斥道:“老夫定要好好管教你!”

步安又不傻,自然知道“管教”一词用在这里是什么意思——宋国公和他非亲非故,肯来“管教”他,便有故意亲近的意思。要不是步安已经投入天姥书院,拜在屠瑶门下,说不定宋国公立刻要收他作关门弟子了。

步安故意挠挠头,做出一副因为做错了事情,而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这时雨势渐大,素素也进了水榭躲雨。步安见好就收,赶紧装作关心自家童子,走去水榭进口处对素素问长问短。

不一会儿舍难大师也走了过来,大概那三人有事情要商量,和尚瞧出苗头,于是主动回避。

老和尚走到檐下,与步安并排而站,看着朦胧雨帘道:“三计都是现编的吧?”

步安瞥了他一眼,心说这老和尚的天眼通是不是会看微表情,耸耸肩含糊其辞道:“我哪有那本事。”

第138章 人贵有自知之明

同样一句“我哪有那本事”,宋青听了会觉得确实如此,舍难大师却没这么好打发。

老和尚摇摇头道:“少年人处处藏拙,莫非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事?”

和尚果然难缠,步安暗自琢磨,觉得自己身上这套魑魅内甲,别人看不出来,却未必瞒得过这开了天眼的和尚。易地而处,站在和尚的立场,见有人穿着贴身内甲,恐怕也会觉得奇怪。

要是连这锁子甲有多少斤两,都被和尚看出来了,那就更加不妙。

一般修行人的力气也会随着修行而递增,否则晴山一介弱女子,成天抱着几十斤重的古琴怎么吃得消。但步安向来给人没有修行天赋的印象,一件七八十斤重的内甲,穿在身上轻若无物,就说不过去了。

步安一直以来都在研究如何用神魂之力冒充灵力,以修行儒门六艺,便是要用在这等关键时刻。但眼下老和尚不点破,他也乐得继续装糊涂。

“常言道,人贵有自知之明。今日诸公雅趣,能容晚辈戏言,等出了这间水榭,国公还是国公,大师还是大师,晚辈还是晚辈,各归云泥。小生只恐行差踏错,不敢有平步青云之念。”步安道。

“当真这么想?”舍难大师好奇道。

“又能怎么想?”步安笑道。

“人说天姥步安,三步成诗;莫听穿林打叶声,东坡词换东坡地;问渠哪得清如许,兰亭一觉震江南;越州七司不出,拜月贼子横行……”舍难大师见步安笑而不语,轻叹一声道:“若藩台大人命你去争一枚逐月令,你去或不去?”

步安暗暗惊奇,瞥了一眼舍难大师,爽快道:“不去。”

“为何不去?得逐月令者可号令一道军民,权势只在布政使之下,你不心动?”舍难大师问道。

“大师以为藩台大人有此想法?”步安皱眉道。

“十有八九。”舍难大师道。

这大概又是微表情读出来的,步安暗自惊叹,顿了顿才轻声道:“大师可知道春秋晏子?”

舍难大师闭眼摇头,睁开眼时已经满脸笑意:“小子果然天纵之才。”

一僧一儒,一老一少,站在这雨帘之前,寥寥几句,点到为止,看似波澜不惊,舍难大师心中却震撼不已。

春秋时期,齐景公帐下有三员大将,战功彪炳,却恃功而骄,齐景公担忧这三人迟早是个祸害,便问计于晏子。晏子遂以院中熟桃设计,使三将内讧而自相残杀。

这便是二桃杀三士的典故。

如今邪月临世,隆兴皇帝却要搞什么逐月大会,使天下修行人来争夺这一十三枚逐月令,便与二桃杀三士异曲同工。

由此可见,在皇帝看来,即使邪月临世,内忧也比外患要重。毕竟自宋以来,邪月临世朝代更迭,从来都不是异族入住中原。

因此隆兴皇帝眼中的天下修行人,也与齐景公帐下的三员大将一样。换言之,大梁得天下有修行人助力,眼下面临邪月之患,又担心起修行人来了。

右使中丞在宋国公与孔浩言面前说起逐月大会,是舍难大师第一次听说逐月令不由朝廷分发,而要修行人自行争夺,对此,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此时听步安拿“二桃杀三士”来举例,才发现这小书生比自己看得还要透彻。

假如刚才水榭中,步安“十步三计平四海”,还有些笑谈意味,那么一句春秋晏子,点破隆兴皇帝的阳谋,便无可争议地证明了他的才智。

有道是不知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步安来到这个世界,便一直观察着修行人与朝廷与世俗社会的关系。

以步安所见,诸子百家尤其是儒家思想,是这个世界明明有修行人,却仍旧能够维持世俗统治的关键。正因此,儒家在世代朝廷的推崇或者默许下,发展成了四海之内,最大的修行门派。

而道家能维系两千年不倒,是因为他们符合一部分修行人出世的愿望。可是两百多年前,道家正宗迁至昆仑虚,从此不问世事,除了追求道家出世与无为的宗义以外,多半也受到了来自儒家的排挤。

朝廷有枪有炮,虽然枪炮奈何不了阴魂鬼魅,但对付乱民应该绰绰有余;湘楚反贼和拜月贼子屡剿不灭,自然有厉害的修行人掺杂其中。把步安换到隆兴皇帝的位子上,也难免会对修行人起了忌惮之心。

以十三枚逐月令为诱饵,使天下修行人内斗,既能除掉隐患,又能选出十三位强者为朝廷所用,又或者连这十三人也想办法除掉,年轻皇帝还真打得一手如意算盘。

看透了这些,步安自然更愿意在现有的官场体系中寻求进身之阶。等待大梁朝土崩瓦解,再借勤王之名,行称霸之实。在这之前,他想方设法也要隐藏自己修行人的身份,怎么会觊觎所谓的逐月令呢。

这时,长廊之后的岸边水榭中传来宋国公爽朗的笑声,也不知道三人谈到了些什么这么好笑。紧接着又听见宋国公大声道:“小子躲去何处了?一听要你写诗,就遁走了不成?”

步安与舍难大师相对一笑,只不过舍难大师笑得幸灾乐祸,步安却是苦笑。

只见宋国公、孔浩言与李岳三人踱步而来,宋国公道:“都说你三步成诗,今日一见,方知传闻言过其实!”

步安既不辩解,也不逞强,挠挠头笑而不语。他知道今日自己不是主角,不该再抢风头了。

三位老大人依次“训斥”了他一番,步安听得很受用——以这三人的身份地位,不知道有多少人求“训斥”而不得呢。若是三人看都不看他一眼,或者不咸不淡地夸赞几句,那可真叫人心里没底。

不多久有下人送伞过来,宋国公向舍难大师告罪一声,便与孔浩言一同,送中丞大人出府。

官场迎来送往的规矩大得很,中丞大人胜似钦差,宋公与藩台大人绝不会只送他到门口,步安有心想要一走了之,却无奈风大雨大。

他与舍难大师及素素,在水榭中坐了片刻,便又有人过来送伞。这一回不是下人,却是宋蔓秋与一个年轻儒生。

远远见到那儒生的时候,素素惊道:“公子你看,是茶楼上的那位大侠!”

第139章 步公子择木而栖

“大侠?”舍难大师好奇道:“世子何时成了大侠了?”

步安赶紧道:“是我这童子认错了。”

素素想要辩解,满肚子话都被步安一眼瞪了回去。

宋蔓秋此时已经换了女装,手撑油纸伞,脚踩木屐,因为石径湿滑,步子迈得小,一路行来,姿势倒像江南女子了。

那位年轻儒生走在她前面,垂头丧气地跟在她身后,看样子像是刚刚受过挫折。

两人来到水榭前,宋蔓秋微微欠身道:“让大师与公子久等了,今夜……”

她“今夜”两字刚刚出口,还没来得及说出下文,步安突然大声道:“慢!我的剑呢?”

宋蔓秋听得一愣,不明白步公子这是怎么了,那柄剑看上去也不像是名贵宝剑,还怕自己私吞了不成?

非但她不明白,舍难大师、键盘侠儒生和素素也都被步安搞得一头雾水。

好在宋蔓秋确实带着他的佩剑,当下收起雨伞迈入檐下,将腰间长剑解下来递还给他。

步安接过长剑,走到长廊一侧的红漆木柱前,姿势颇为潇洒地抽出长剑,用剑尖在木柱上由上至下写了一排字,与此同时大声叮嘱道:“不要念!”接着又走去另一侧的柱前,如此依次刻完了四根柱子,才还剑入鞘。

地上留下四滩朱漆木屑,木柱上多了一首缺字的七言绝句:

“光敛艳晴方好,山色空蒙语亦奇。”

“欲把西胡比西子,炎妆农抹总相宜。”

宋蔓秋看着他写完,轻声道:“缺了好多水……”

步安哈哈一笑,指着西湖道:“漏作西湖水了。”

他说得风趣,宋蔓秋却知道这并非有意卖弄,步公子故意写这残诗,是将补齐水以招来灵气的机会留给此间主人。

舍难大师看看步安又看看宋蔓秋,摇头感慨:“三步成诗,今日亲眼得见了。”

宋蔓秋被大师这么瞥了一眼,面色微微一红——步公子见到了她,才突然写下这诗句,这句“淡妆浓抹总相宜”,可真耐人寻味。

步安遥望西湖,感慨道:“人间美景不过如此,便是醉死西湖岸又有何憾。”

素素眨巴眨巴眼睛,心说公子今天是怎么了,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难道喝了几杯酒,真的醉了不成。

这时,立在宋蔓秋一旁的年轻儒生突然冷笑道:“湘楚反贼作乱,塞外兵戈四起,国邦危难之际,不去杀敌报国,还有脸说什么醉生梦死……”

宋蔓秋听得眉头微皱,刚要劝解,只听步安气道:“你又如何杀敌,如何报国了?”

年轻儒生胀红着脸反驳道:“我身在杭州,志在四方!不比那些留恋美景美色,不闻世间疾苦的酸腐书生。”

步安脸色难看之极,冷哼一声,便从宋蔓秋手里抢过一柄伞,拉着素素走出了水榭,直到走进雨中,才堪堪撑开雨伞。

宋蔓秋看着半边衣服都已经被淋湿的步公子,跺脚气道:“哥哥!”

“我哪里说错了?这人与前院那些酸货有何不同?”

“你……你知道这人是谁吗?”宋蔓秋道。

“我自然知道。”

两人争执间,舍难和尚笑着摇头:“老僧也要走了……”说着自顾自从地上捡起一柄油纸伞。

宋蔓秋急道:“大师莫走,今夜……”

老和尚只当没有听见,撑开伞便走了出去。

宋蔓秋实在拿她这位堂哥没有办法,也撑伞追了出去。

舍难大师要走,她自知留不住,但步公子被堂哥气走,宋蔓秋琢磨着只要好言相劝,或者索性替哥哥赔罪,总能留下。

可事与愿违,她穿着木屐本来就走不快,一路来到国公府门口,都没能见到步公子,门外鹤丘巷上,也没有他们主仆两人的身影。

……

……

傍晚时分,宋国公与藩台大人孔浩言回到鹤丘巷上的国公府,却听说舍难大师与步公子全都走了。

宋蔓秋解释说,步公子是被堂哥宋世畋气走的,临走前在湖畔水榭中留了一首诗。说完她便陪着宋公与孔浩言一起去了水榭。

从前院去到后院的路上,宋公问起当时情景,宋蔓秋便事无巨细,一一相告。

来到水榭,孔浩言看到木柱上的诗句,笑道:“宋公命他写诗,果然还是写了。”

宋公摇头笑道:“浩言兄觉得这诗,是为我而写?”

宋蔓秋陪在两人身后,听到祖父这么说,脸上不由得一红——淡妆红抹总相宜,果然连祖父都看出来了。

孔浩言感慨道:“我为官四十载,便是同辈中人,也少见有这般心机者。”

宋蔓秋听得心惊肉跳,她可从来没有听师叔祖这么称赞过一个小辈,不由得又重新审视木柱上的四句诗文,可颠来倒去也没新的发现。

宋公道:“浩言兄对他那三计,有何观感?”

“方才路上,我前思后想,觉得第一计当真可行;第三计我观李岳神态,似乎对这三得民心之说,颇为欣赏。”孔浩言道。

宋公沉默半晌才道:“你避开第二计不谈,也是觉得那第二计不简单了。”

孔浩言叹道:“你我问计于他,他竟也出题试探你我。”

宋公叹道:“岂止试探,简直当头棒喝。”

宋蔓秋听到这里,已经一头雾水,轻声问道:“祖父,我再去客栈邀他吧……”

孔浩言回头微笑道:“蔓秋觉得,那位步公子眼下还在客栈吗?”

宋蔓秋一脸疑惑。

宋公摇头道:“你比你那堂兄聪颖,却还远非那小子的对手。他今日写这诗,是故意引你堂兄争执,好一走了之。”

宋蔓秋惊得说不出话来,她此刻再回想当时情景,才发现祖父说得不错!步公子根本不给她几回说出今夜府中设宴之事,写完四句诗文,又故意说什么“醉生梦死”,不正是点中了堂兄宋世畋的命门嘛!

“可他为何一心要走?”宋蔓秋还是不懂。

宋国公叹道:“今日我与你孔师叔祖,在天使面前露了怯。良禽择木而栖,人家看不上曲阜书院这根已经被压弯了的枝头了。”

第140章 或有过之无不及

一一宋国公只猜对了一半。

步安确实是急着要走,才故意不让宋蔓秋把挽留的话说出口,但原因却和宋国公在天使面前露怯关系不大。

自打步安决定走上仕途,就打算好了不与儒门走得太近,只因隆兴皇帝要削弱朝中儒官的势力,他不想撞到枪口上去。

他这番取巧遁走,就算被看穿了,也无伤大雅,其中除了隐隐贴合文人雅士的趣味以外,还有一项关节。

步安剿灭拜月贼子,究竟是算作七闽道都指挥使宋尹廷统御有功,还是像民间舆论那般被视作宋尹廷尸位素餐的证据,全凭中丞大人李岳一言而决。

因此宋国公听宋蔓秋说起步安来了杭州,才会在招待李岳时,把他邀来作陪,一来将步安与曲阜书院有交情的样子做给李岳看,二来也想亲自见见这位近来名声鹊起的小名士,看看他到底有没有传闻中说的那么了得。

结果比传闻还要惊人!

中丞李岳已经知道富阳雷劫,宋国公之前故意提起,是要试探李岳的口风。站在次子宋尹廷的立场上,宋国公的意图是说,拜月神帝之事可大可小,希望李岳回京之后,不要惊怒圣上。步安一句“拜月神帝说不定给雷劈死了”虽然是玩笑口吻,却恰恰契合了宋公的心思。

从那一刻起,宋国公便觉得这小书生绝非常人。

之后,李岳与孔浩言因政见不同搞得气氛紧张时,宋国公问计于他,他故作惊人之举,立刻就使气氛轻松下来。

然而,最令宋公与孔浩言惊叹的是,你假意问计,他便真有三计,你随口问诗,他临走留下这缺字七言。

“昔日东坡词换取东坡地,今朝诗中水漏作西湖水,”孔浩言感慨道:“此子当真是个妙人,可惜不能为我所用。”

宋国公看着柱上的诗文,意味颇深地笑笑,接着示意孙女蔓秋去将诗中缺水补上。

宋蔓秋问祖父讨了长剑,走到木柱前顿了顿,才在当先第一句之前添了个“水”字,以补足七字,又在“敛艳”二字前分别添了水字偏旁,补做“潋滟”,这样第一句便从“光敛艳晴方好”,变成了完整的“水光潋滟晴方好”。

随着她将蒙、胡、炎、农四字又分别补全为濛、湖、淡、浓。

全诗这才变作:“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语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这时水榭之前,西湖之上,升起一层淡淡的雾气。水榭中的灵气明显浓郁起来。

宋蔓秋站在那句“山色空濛语亦奇”之前,剑尖落在“语”字旁,征询般看着祖父和师叔祖。

孔浩言抚须道:“以诗意而论,此处该是雨落西湖,漏作西湖水了。可山色雨景虽奇,连珠妙语更奇……”

宋国公点头道:“便留着此字,一旁再添雨水之雨,算作一诗两解罢!”

宋蔓秋闻言在“语”字一旁,又写了个差不多大小的“雨”字。

收剑刹那,天空惊现奇景。以这边水榭为轴,东边西湖上仍然烟雨蒙蒙,西边湖面却云雾消散,夕阳透过如丝如缕般艳红的晚霞,照在湖上。

宋蔓秋呆立当场,持剑的右手都在微微颤抖,可她身周灵气鼓荡,仿佛半身落在云中——欲把西湖比西子,这一句的诗意果然显化在她身上。

宋国公仿佛心中猜测得到印证般,畅快笑道:“果然是西边日落东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宋蔓秋想起祖父前几日笑问她是不是喜欢上了那位步公子,她当时曾说,步公子避她唯恐不及,自己不敢去喜欢他。

眼前情景,确是正合唐时刘公禹锡的诗作,加之灵气凝聚于她身周,宋姑娘不由得惊疑:难道步公子的意思不在诗中,而在诗外?!一念及此,她已红着脸低下头去。

孔浩言见宋国公一脸畅快,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恍然道:“他眼下还与媚臣余唤忠之女有入赘的婚约,宋公若能为他做主,驳回那桩婚约……”

宋国公笑着答道:“这还要看蔓秋如何想的。”

宋蔓秋自然听懂了祖父的意思,脸上红晕更深,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晚霞映成的,低头喃喃道:“全凭祖父做主……”

“那小子还比你年少两三岁,蔓秋若是心中不愿,可不要勉强哦。”宋国公从来最疼孙女蔓秋,但这话倒不像是在关心她。

果然,等到宋蔓秋轻如蚊呐地答说“不勉强”时,宋国公笑得快慰之极。

当晚家宴上,宋国公与孔浩言,当着国公长子宋尹楷及几位孙辈,言辞之间对天姥步安夸赞有佳。

宋尹楷当时不敢置喙,酒过三巡才故意问起那位步公子的修行境界——那位键盘大侠宋世畋就是宋尹楷的长子。

宋国公并不清楚步安的修行境界,便问宋蔓秋。

宋蔓秋答说:“步公子入得天姥书院才刚几个月,又一直在山下修行,眼下应当还是闻道境界。”

话音未落,只听宋世畋鼻子出气,极轻微地哼了一声,接着被他爹怒目而视,才低头不语。

宋蔓秋看了一眼祖父,见他点头默许,才开口道:“步公子麾下有一僧一道一琴师,僧人最强,道士其次,琴师稍弱,那琴师名唤晴山。”

席间有年纪稍轻的女子惊道:“是越州晴山先生?”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有些失态,赶紧低下头去。

宋国公好奇道:“这晴山先生又是什么人?”

宋蔓秋微笑道:“还是清秋妹妹来说吧。”

被她称作清秋妹妹的,正是宋尹楷的三女,键盘侠宋世畋的亲妹妹。宋清秋年仅十五岁,也是乐艺儒修,平时也在曲阜书院修行,佳节重阳将至,才来杭州团聚的。

宋清秋低着头道:“晴山先生十四岁入明德境界,十六岁起便自创新曲,传闻说她空境之下,无人可敌……”

宋蔓秋笑道:“传闻或许言过其实,不过我亲眼见过晴山出手,当可与养气圆满的大儒一战。”

宋世畋低着头不说话,但看他脸色似乎仍旧不怎么服气。

宋国公摇头叹道:“少年人有志气是好事,可也要有自知之明。不要说这位步公子他日修行或有所成,便是不修行又何妨?诸葛孔明也不是修行人,难道说孔明就不如关云长、张翼德了吗?”

“爹爹的意思是说,”宋尹楷疑道:“这位步公子有卧龙之能?”

宋公不答,坐在他右手边的藩台大人孔浩言笑道:“或有过之,绝无不及。”

第141章 公子竟变聪明了

为了从宋国公府遁走,浪费一首诗,破了“灵气不留外人田”的规矩,步安也没觉得太可惜。

万一孔浩言真的开口要他去争一枚逐月令,不答应得罪人,答应就得罪自己。所以,能逃则逃吧。

一路回到客栈,结清房钱,匆匆出城时,素素恍然道:“公子是故意跟那人吵架的?”

“不吵一架,怎么名正言顺地溜走呢?”步安笑道。

“怪不得公子硬说素素认错了人呢!”素素嘻嘻笑道:“原来是要故意写诗气气那个大侠!”

“老和尚精得很,说不定已经被他看出来了。”步安耸耸肩道。

两人共乘一匹马,出得杭州城时,天色已近傍晚,雨也渐渐停了。

步安急着赶去别处投宿,可他再怎么催马,马也跑不快。多了链甲的七八十斤分量,他吃得消,马却不行了。

好在距离邪月九阴还差两天,就算夜里赶路,素素也不至于担惊受怕。马跑不快,步安便索性不去催了,一路慢慢悠悠往东南方向去。

大梁朝终归不能算是纯粹的古代,即使江南东道多河多丘陵,官道也修得四通八达,杭州城附近,更加不怕沿途找不到地方投宿。

骑在马上,步安回想今天在宋国公府的经历,隐约觉得有些奇怪。

“素素啊,你有没有觉得,挨了那一记雷劈之后,公子我好像变聪明些了?”步安随口问道。

“公子本来就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素素理所当然地答道。

这小丫头凡事总是自家公子最好最厉害,步安早就听得耳朵长茧,这一回却有点不同——他想起了因为丢魂落魄而变得老实巴交的惠圆和尚。

“要是再这么来几次,你说我会不会就记起来了?”他皱眉道。

素素总说他是忘了,步安以前不信,现在却觉得未必没有可能。惠圆和尚的两个分身都在别处轮回,生得却和他一模一样,也都叫作惠圆……那说不定上辈子地球上的步安,也是眼下这个步安的分身。

“嗯,肯定能记起来。”素素开心道。

步安觉察到素素回答时,身子明显有些僵硬……难道是怕的?他于是试探着问道:“那要是记起来了,素素怕不怕?”

素素扭过头来:“公子答应过素素的,若有一天记了起来,哪怕杀我灭我,也不会怨我。”

步安记得,那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不久,在天姥山流云台上,头一回见到素素的那天晚上。他说,报恩什么的万一是搞错了,可不要怨自己。素素当时就是这么回答的。

能有多大的仇怨要杀你灭你呢,步安有些无语。

“你都替我把天雷挡下来了,有什么仇怨也一笔勾销了。说说怎么害的我吧?公子我保证不生气。”他像哄小孩似的笑嘻嘻说道。

素素默不作声,身子忍不住地发抖。

她这一抖,步安也忍不住心里打颤——他想到了一种可能。

“素素你老实说……公子我原来是不是一只鬼?!”他觉得一定是这样的。素素最怕的不就是鬼嘛!除了鬼,还能有什么让她吓得浑身发抖。

然而,素素听他这么问,却突然咯咯直笑,笑得前俯后仰。

“公子怎么会这么想的……公子怎么可能是鬼呢……公子是……公子是……”

步安见她就是不往下说,忍不住问道:“是什么?”

素素扭头嘻嘻一笑道:“公子最厉害了。”

步安有些无语,最后又问道:“那你的灵力全是我给的吗?”

素素想了想道:“是也不是。”

这下步安也知道套不出这小丫头的话来了,以前还戏言要打断她的腿,现在看来,腿也不是这么容易能打断的——连天雷都奈何不了这小丫头。

他暗自琢磨,自己没穿越过来之前,那个土著步安似乎是个窝囊废,可素素偏偏说他最厉害,那就有两种可能。

要么是土著步安深藏不露,憋着要来天姥书院干一件大事;或者是这具身体被自己占据之前,还被另一个更厉害的家伙占过,而那个厉害家伙在天姥山的竹林子里给了素素灵力,又被素素给害了。

总之应该跟天姥书院脱不了关系。天姥书院有什么神奇之处?竹林秘境?诗仙李白的传说?

难道竹林秘境里的那块大青石有古怪?李白真的躺在这石头上去过仙境?

所以素素口中天底下最厉害的那个人,是想要通过这块石头,成仙得道,却碰巧自己也躺在另一个世界的这块青石上睡觉,所以倒霉没去成仙境,被自己替换了?

可李白一梦成仙的传说已经过去一千多年了,要真有这回事,恐怕早就被人试过不知多少回了。

咦……以前怎么没想到过这些?

五十三乘七十八,四千一百三十四,靠!真的变聪明了!五三十七乘七百八十四……好吧,也没聪明得太过分。

旧神晋升不像是能够变聪明的,要不然十七那个疯丫头也不会傻乎乎的那么好骗。

那难道自己晋升一次,真的是将落在轮回里的魂魄召回来了?因为跟旧神晋升不同,招来的雷劫才这么骇人?上辈子浑浑噩噩只混了个二本,连个妹子都勾搭不上,也是因为魂魄不全,就跟眼下的惠圆和尚一样?

这特么都什么鬼?

步安正想得脑子发胀,听见素素叫他,随意啊了一声。

紧接着又是一声“公子……”

步安拍拍素素道:“什么事?”

素素一脸茫然地扭头道:“什么?”

“你没叫我?”步安惊道。

这时又是一声“公子”,连素素都听见了。

只见这小丫头吓得魂飞魄散,一下子从马背上跳了下去,撒丫子往前跑。

步安也翻身下马,抓着胸前的内甲威胁道:“你快出来!再不出来我吸了你!别人怕鬼,我可不怕!”

他正喝骂着,却见身前夜色中,轻飘飘地浮着一个妙龄女子。

那女子一见步安便拜倒在地,柔声道:“谢公子搭救之恩……”

“你是甲中魑魅?”步安惊道。

“魑魅是那小道士误作,奴家原名池眉,随家人隐居山林,为贼人所害,死而化鬼……”

这女鬼称参昉为小道士,果然是被炼进甲中的阴魂,就是不知道怎么真能出来。

“你当我三岁小儿吗?”步安冷笑道:“这身软甲害死那么多人,恐怕都是你所为吧?”

第142章 谁知你这副嘴脸

丝女鬼身上没穿衣服,丝丝缕缕的黑雾缠绕周身,恰好遮挡住要紧部位,她跪伏于地,长发倒垂着,格外诡异阴森。

这时她抬头露出一张惨白的瓜子脸,面上神色却楚楚动人。

“公子,奴家害的都是恶人……”女鬼自辩道。

“哦……原来都是恶人啊。”步安上下打量她,点点头道:“你说我搭救了你,什么意思?”

女鬼凄苦道:“奴家落难于商贾之家,日日受道士念咒欺辱,是公子将奴家救出魔窟。”

步安又“哦”了一声,边说着:“原来我将你买来,就算搭救你了。”一边走到女鬼身前,作势要将她搀扶起来。

女鬼惊得直往后退。可步安哪里肯给她逃脱的机会,饿虎扑食般窜了上去,死死掐住她的双臂,浓郁鬼气瞬间从他手掌钻了进来。

女鬼发出刺耳尖叫,樱桃小口突然张大到骇人的程度,几乎将她整张脸都撑爆了,与此同时,狰狞大口朝着步安的脑袋就咬了过来。

堪堪闻到血腥气时,步安凝聚神魂之力的拳头已经砸进了这张大嘴,只听“嘭”的一声闷响,被他几乎已经扑倒在地的女鬼,化作了一团黑雾,沿着地面逸散。

黑雾如同被人突然抽离的黑色桌布,蹭的一声消失。

步安爬起身时,只听十几步外有个气急败坏的声音。

“你是疯了吗?讲不讲道理?都给你跪下了还要怎样?!”那女鬼已重新聚拢,看上去憔悴了不少,连周身黑雾都变淡了,可神情却恶狠狠的。

“说什么买你便是救你,被你害死那些人,哪个不是像我这般把你买来的!你今日装得清纯无辜,还不是怕我吸了你!”步安冷笑道。

女鬼不甘示弱地挑衅道:“那你倒是来吸……”

吸字刚吐出口,便有狂风袭来,紧接着是轰的一声巨响,只见女鬼所在位置丈许开外的地面,被足有水缸粗的大树树干砸中,几乎连大地都在震颤。

大树密密麻麻的枝丫后面,传来素素的尖叫声:“砸死你!砸死你!砸死你!”每一声“砸死你”响起,大树都会被举起又砸落。

虽然没有一次砸中,那女鬼却也看得目瞪口呆。

紧接着又是“嘎啦”一声巨响,大树终于禁不起这么砸,从中间折断,素素惊呼一声,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官道旁的稻田里刚下过雨,要不然只凭这几下,大概早已经灰尘满天,什么都看不见而来。

步安心说,着小丫头发起疯来实在太夸张了,砸死鬼之前,说不定已经将自家公子砸死了。

他正要出声阻止,那女鬼却先一步受不了了。

“你们主仆俩都有病吧!有这么一言不合就打的吗?!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吗?!真灭了我,那三千两银子不是白花了吗?!”女鬼抓狂喊道。

步安觉得她应该真是被逼急了,不像装出来的,高喊了一声:“素素别闹了!我先跟她谈谈!”便朝女鬼道:“还不是你装神弄鬼在前,惺惺作态在后吗?”

“我本来就是鬼!哪来的装神弄鬼?!”女鬼气道:“你先前文绉绉写诗作对,我自然要投你所好!谁知你私底下是这副嘴脸?!”

这女鬼修炼了一千多年,别的没炼成,倒练出伶牙利嘴来了?步安摇头道:“别废话!你究竟是什么鬼?为何能吸收阴气,又为何能跑出这内甲?”

“我自记事起便是山中女鬼,人家称我魑魅,我也不知为何。”女鬼斜眼看天,气呼呼道。

“之前为何不直说?”步安皱眉道。

“谁不想有个好听的来历……我见你也是文人雅士,便琢磨半天,编了个池眉的名字。”女鬼满脸怨气道:“我每夜都能离开这软甲,只是走不出四十九步开外;至于吸收阴气,是那小道士炼器的本事,与我无关。”

“你随这内甲修炼了千余年,为何还这么弱?”步安又问。

“你当鬼修是那么简单的吗?”女鬼道:“世间阴魂皆有残念,吞噬得多了,便会神智混乱。胡乱吞噬,纵使修作鬼雄,也非我所愿。”

步安知道这女鬼至少在这点上没骗人,晴山鬼仆影龛,因此步安听说过,鬼魂修行比修行人修行还要难。

修行人吸收灵气,灵气是生人七魄所化,魄只保留了极少的生前意念,况且只有与修行人最契合的灵才会滋养命灵,因此修行人再怎么修行也不会失去本心。

而人死之后,残魂保留了生前绝大多数意念,因此阴魂互相吞噬,只会越来越疯狂,到最后无数魂念纠结在一起,便成了几乎没有意识,只剩下吞噬本能的魂团。

正因为这样,生前性情极坚定的人,死后所化的鬼会抑制吞噬本能,每吞噬一丝阴魂,都花大量的时间来巩固本心,驱散被吞噬的残魂意念。

影龛便是这样的一只鬼,看来眼前这女鬼也是。

事实上,阴魂吞噬也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柳店镇上的情况——这是从柳店回到越州后,张瞎子告诉步安的。

所谓阴煞之地和聚阴之穴截然不同——聚阴之穴是地底阴魂通向人世间的**,阴煞之地则是阴魂的炼狱——不是炼化阴魂,而是炼化残念。

各种残念交织的阴魂,可以在阴煞之地炼去所有弱小的杂念,只留主魂意念。但因为主魂的意念也同时在被炼化,因此阴煞之地的阴魂都会显得较为木讷——好比一群人同时挨揍,弱小全被揍死了,最强的那个勉强活了下来,可也被揍得半死了。

阴煞之地出没不定,通常某一处阴煞只会维持数十年,最长不过一两百年,在它存在的岁月里,附近阴魂能够感知到这处阴煞,进而争夺。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变强的同时变笨,因此比普通阴魂更有意志和智慧的鬼修,通常不愿踏入阴煞之地。

而阴魂吞噬生肉,则有另一种作用。

一念及此,步安便问道:“你是怎么害死这套内甲的前主人的?”

第143章 一妖一鬼两女仆

“我藏身甲中,不需扮作生人,害死他们于我有何好处?!”女鬼冷笑道。[随_梦]ā

步安琢磨着这话也不是全无道理。阴魂吞噬人肉,就是用来掩盖自身鬼气,以生人面目混迹人世的——因此邓小闲会骂那吊死女鬼,吃了人肉也做不成人;而柳店镇上的阴魂能瞒过楼心悦等修行人,也是因为吃过不少过往路人。

这女鬼住在魑魅软甲之中,即使夜晚能出来,也走不出太远,扮成人样似乎没有多大意义。

“那你之前为何承认?又说他们都是恶人?”步安叱问道。

女鬼便解释说,这件内甲每次有了新主人,她都会现身认主;甲主见有阴魂藏于内甲之中,表现各有不同,最后却无一例外地要利用她来杀人。女鬼杀人越多,这内甲凝聚的阴气便越重,常人受不得这么重的阴气,结果自然病患缠身。

这套说法似乎有些道理,步安却还是瞧出了疑点。

他说,你藏身在这软甲之中,软甲主人也奈何不了你,你何必帮助他去杀人?世人既然受不得阴气,何不将这软甲收起来,等用到你时,才将其取出?

女鬼笑道:“那小道士当初曾说,他欲以甲中魑魅,验证人性本恶……”

步安听了这句,便隐隐猜到了原因。

果然,女鬼解释说,甲主一旦威胁将软甲沉江、投海,或者是深埋地底,女鬼恐惧再无重见天日之时,便不得不遵照他们的意思去杀人。

起初甲主让她去杀的确实是些恶人,可之后往往越来越无顾虑,或以杀人为乐,或借杀人牟利夺权,杀的人越多,就越怕被报复,因此愈加舍不得脱下这件能够救命的软甲。

“你说害死他们的,是我这甲中魑魅?还是他们心中之恶?”女鬼反问道。

原来这件软甲压根就是散仙参昉的恶作剧。步安摇摇头道:“人心可善可恶,只是经不起考验而已。”又问:“你说出这些,不怕我将你沉江投海吗?”

女鬼没有回答,而是轻声说道:“有人。”接着忽然消失无踪。

这时天色已近全黑,远处官道上有极轻的马蹄声响传来,听声音似乎是一支马队。而步安与素素所骑的黑马,已经被刚才巨木砸地的动静吓得不知逃去了哪里。

步安压低嗓子喊了声“跟住我”,朝远离官道的方向一口气跑出半里多地,才看见素素保持着十几步的距离和他并排跑着,而远处点着火把的马队竟然离开官道,朝这边追了过来。

这马队无疑是被巨木砸地的动静引来的,说不定是来自杭州城附近的卫所兵营。

这小丫头一见了鬼就被疯,闹出这么大动静来,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步安气呼呼瞪了素素一眼,也不管她看没看见。

他没有野外躲避追兵的经验,只知道尽量不留下足印,因此一路上净挑着树林跟河道密集的地方跑。跳过了几条小河,绕过几个村子,将追兵远远抛在身后,这才又回到官道上。

主仆两人一前一后保持十几步的距离,沿着官道前行了小半个时辰,在路边发现了先前跑丢的黑马。

步安牵住缰绳站在马旁,看着仍旧不敢上前的素素,摊摊手道:“放心,那女鬼没跟上来。”

素素来回摇头道:“公子骗人,女鬼就躲在你身上的软甲里。”

“……她都躲起来了,还有什么可怕的?”步安好言相劝道。

“可她等会要是再出来怎么办?”素素扁着嘴道。

软的不行就换硬的,步安板着脸道:“都是你瞎胡闹把官兵招来了,再磨磨唧唧,等他们一会儿追上来了,非把你抓走关进大牢!”

“……那公子骑马,我走路。”素素哭丧着脸提议道。

“脚印被看出来怎么办?”步安冷着脸道。

“我,我走得轻快……”素素话音未落,突然惊呼一声,张开双臂往步安冲了过来,一下子扑进了自家公子的怀里。

只见之前素素所站的地方更远一些,那头女鬼正张牙舞爪做着骇人状。

“磨磨唧唧没完没了……”她一脸不屑地收住吓人神情,翻了翻白眼道。

竟然被这女鬼被鄙视了,步安摇摇头抱着浑身哆嗦的素素翻身上马,然后尽力催马前行。

这时,女鬼魑魅化作了一团模模糊糊的黑雾,远远飘在后面。

……

……

九月天黑得早,一人一妖一鬼一马来到一座亮着灯的小镇时,才不过戌时三刻。

进去镇子之前,步安反复叮嘱素素,千万别再大惊小怪,要是被人瞧出妖怪身份,便是公子也救不了她。

这还真不是编来吓唬素素的。

假如她真是一只人畜无害的小猫妖,旁人知道步安养着她做宠物也无伤大雅;但妖怪实力越强,就越不招人待见,强到素素这个程度,一旦暴露身份,难免要成为天下共敌。

有道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连与世人同根同种的旧神女娲都被赶到东海瀛洲去了,世俗人间又岂能容得下一只实力超凡的猫妖?

除非步安准备好了跟全天下修行人干一场,或有意远遁南荒,做一个劈柴放马、自耕自种的避世之人,否则就得把素素的实力藏得越深越好。

之后两人在镇上客栈投宿,步安头一次为自己和素素分别要了间客房。

草草吃了些简单餐饭,步安将素素送进她的房间,喊店家打来热水,洗过脸、洗过脚,又把靴袜和裤脚也一起洗净了,才吩咐她拴好门窗,早些睡觉。

等到他离开素素房间,走去将自己那间客房的门锁打开,推门进去时,只见女鬼魑魅已经坐在了屋里。

步安像是知道她会等在这里似的,只当没有看见,返身栓门,检查屋里陈设,又推窗看了看外面。

女鬼终于忍不住好奇道:“小丫头是神是妖?”

步安合上窗,走到床边坐下,看了眼女鬼道:“先把你自己的事情交代清楚,再来管这些闲事。”

“魑魅软甲穿在了谁的身上,谁便是我的主人。我看那小丫头也像是你的奴仆,往后我与她该以姐妹相称,做姐姐的问问妹妹的出身,怎么能算闲事?”女鬼撇了撇鬼嘴道。

第144章 主坏仆刁斗心计

“你既然认我为主,怎么一点规矩都没有?哪有奴仆跟主人斗嘴的?”步安瞪着她道。

女鬼长得极妖娆,周身袒露,白晃晃红殷殷煞是勾人,可她大大咧咧地坐在床头,非但没点规矩,连羞耻心都没有。

“千余年来,此甲不知换了多少主人,却都是些粗人。我今日见你玉树临风,甚是温雅,心中大喜,也想学学戏文中的精怪狐妖,做个乖巧温婉的贴身鬼仆。”女鬼哼道:“谁知你私下里比那些粗汉还要凶恶。”

照她的意思,倒像是步安剥夺了她做个乖巧鬼仆的机会了。这女鬼简直是个戏精,步安也懒得跟她斗嘴,冷冷威胁道:“这么说,你是不怕我将你沉江投海了咯?”

女鬼闻言露出惊恐之色,紧接着却咯咯咯笑了起来,掩嘴道:“你舍得吗?”

“区区三千两银子,你猜我舍不舍得?”步安反问她。

“银子自然是小事,可主人身负噬魂法术,怎么舍得抛下这件能够吸收天地阴气的鬼甲?”女鬼有恃无恐般笑道。

原来被她捏住软肋了,步安一脸轻松地摇头道:“如今邪月临世,我还缺这点阴气吗?况且留你这么个磨人的女鬼在身旁,便要将素素吓得魂不附体……你不妨猜猜看,留她或是留你,我会选哪一个?”

女鬼脸色顿时难看起来,紧接着又微微一笑,拿媚眼瞟着步安道:“那小丫头不解风情,我却能让公子夜夜欲仙欲死……”

步安心说,老子再怎么饥不择食,也不至于被你这女鬼迷住,冷笑道:“你让我欲仙欲死?还是我叫你魂飞鬼散?”

“主人收了法术便是。”女鬼笑得妩媚。

“谁跟你说这是法术了?”步安板着脸问道。

女鬼好奇道:“莫不是一沾上了鬼便要吞噬的?”

步安勾勾手指道:“你自己来试嘛。”

女鬼又笑嘻嘻道:“魑魅行事神不知鬼不觉,主人必有用得上我的时候。”

“你自己都说,参昉造这软甲,是要勾人作恶的。我眼下还不算是大恶人,也没有要做恶的打算,思忖许久,还是觉得该把这软甲给扔了,防患于未然。”步安盯着女鬼道。

女鬼想了想道:“那便扔了罢。”

嘿……同样自称奴仆,可这女鬼比素素的道行不知深到哪里去了,她做出这付无所谓的样子,自然是赌新主人不舍得扔掉她。

“沉江投海还不够,你既然能从甲中出来,大概有本事将它拖回岸上;掩埋地底也是一样的道理。”步安自言自语道:“既然要永绝后患,不如把这软甲带去阴煞之地,好好熬炼一番。”

女鬼冷眼看着步安,突然道:“假使你当真这么果决,又何必说与我听?你既不必吓唬我,也不用担心我来害你。那小道士造器之时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这软甲一经认主,我便对新主人生不起坏心。”

果然是活了一千多年的女鬼,竟然一猜就中。步安确实是在吓唬她,原因也确实是担心她不服管教,甚至反噬主人。

“本可以温情脉脉,主恩仆忠的美事,非要弄成这等模样。”女鬼摇头道:“真是无趣。”

步安翻翻白眼,心说这女鬼要么心机太深,眼下仍旧在演;要么是听过太多人鬼故事,入戏太深;又或者这件内甲的前主人们确实都是些不堪入目的莽汉,以至于这女鬼好不容易等到个翩翩佳公子,少女心泛滥了。

步安冷冷笑道:“主恩仆忠就算了,人鬼殊途,你我能各取所需,就不错了。”

女鬼神情似乎有些不爽,气呼呼道:“那小丫头非妖即神,你为何对她关心备至,说话都柔声细气的?”

这是吃醋了?步安一阵恶寒,摇头道:“你起先编了谎话来诓骗我,被拆穿之后,又一副‘都怪我坏了你好事’的口气,叫我怎么敢信你?”

“那小丫头不也有事瞒着你不说吗?你们骑在马上说的那些话,我可都听见了。”女鬼忿忿道。

“素素不肯说便不肯说了,却终归没有编了故事来唬我。”步安道。

“还不都是一样。”女鬼扭着腰肢转过身去,“依我看,你无非喜欢小妖,瞧不上鬼罢了。”

怎么扯到种族歧视上来了?!步安实在吃不消这戏精女鬼,摆摆手道:“懒得跟你计较,我要睡了,你爱干嘛干嘛去吧。”

他只脱了外面长衫,穿着铁线软甲钻上了床,拉起被子盖住全身,然后瞥了一眼床前女鬼,道:“你不想我被吸干的话,最好离我远些。”

女鬼轻哼一声,神情像是在说:谁稀罕?

步安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那女鬼已不知去向。他轻喊了一声:“把油灯吹了。”紧接着屋子里便彻底暗了下来。

跟一个女鬼共处一室,步安终归不怎么习惯,辗转反侧之间,他琢磨着以后该怎么安抚素素。

这小丫头知道魑魅软甲里住着一只鬼,假如回了越州还是这付紧张兮兮的样子,难免被张瞎子他们瞧出端倪。

骗她女鬼已经跑了?或是告诉她,眼下这女鬼已经成了她家公子的鬼仆,因此没什么可怕的了?

也不知道管不管用。

步安叹了口气,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又睁开眼睛。

别说素素,就是他自己都有点瘆得慌。天晓得女鬼魑魅现在在哪儿。说不定就在几寸之外,眼睁睁盯着自己。

“喂……”他忍不住喊道。

“嗯?”女鬼的声音从房间一侧传来,这或多或少让步安感觉好受了些。

“你留意着点,要是有官兵进了镇子,提前跟我说一声。”步安叮嘱道。

“你既然担心他们追上来,干嘛不一口气跑远些?”女鬼不爽道。

“你懂什么?我是担心他们不来这客栈盘查。”步安答道。

女鬼想了想才道:“你故意在这镇上投宿,以示坦荡?”

“老和尚、宋国公和藩台大人都知道我傍晚出的杭州城,稍加盘查就知道我出了杭州东门,再算算时间,又能料定我走不远。今晚城外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官兵必定要布下天罗地网,我若插翅而飞了,岂不自惹嫌疑?”

第145章 步爷回了越州城

步安一觉睡下去,醒来时阳光已经从房间朝南的窗子缝隙里照了进来。

他穿戴整齐,推窗看了一眼天边喷薄的朝霞和小镇街上稀稀落落的行人,长长吸了一口深秋冷冽而清爽的空气。

日头既已升起,女鬼魑魅想必已经回到软甲中去,步安掩上窗门,试着招呼一声,没有任何反应——看来这女鬼白昼时不但被禁足甲中,就连开口说句话都不行。

步安正纳闷官兵为什么没来镇上盘查,只见床边简陋的榆木桌案上,搁着一张纸,纸上留着一行字,字迹不行不草,有种诡异阴森的气质。

“夜半来人,持督使腰牌,问过店家,便即离去。”

步安隐约觉得这行字有些奇怪,伸手去摸时,那墨迹化作一丝微凉的气息从他手指上钻进体内。竟是用阴气写成的字!

有了这女鬼,许多事情还真是方便了不少,步安也不得不承认,女鬼说的没错,他的确舍不得扔掉这件内甲。恐怕以前历任甲主,也是抵挡不了这诱惑,才一步步走进了参昉设下的恶作剧圈套。

步安微微一笑,心说彼之砒霜,我之蜜糖,参昉机关算尽太聪明,怎奈何世上有人非但不惧阴气,还求之不得,多多益善。

这天上午,他故意留在镇上,吃过早饭,买了些野茶和山核桃。坐在露天茶肆里,跟卖茶的老汉闲聊。

素素得知那女鬼白天出不来,于是亦步亦趋地跟在步安身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听话乖巧,只是时不时要发会儿呆。

卖茶老汉见步安儒生打扮,刚开始还有些紧张,之后见这小书生丝毫没有架子,才打开了话匣子。

老汉说,邪月一来,人心惶惶,镇上有两家富户竟将祖宗传下来的田舍都卖了,举家搬去了杭州城;也有外乡人贪图田价低贱,买田买地在此落户。外乡人来得多了,镇上不太平。

又说,这附近十里八乡,家家养蚕织丝,眼下行路艰难,客商少了,丝绸难卖,日子不比往年。但县衙官差们前些日子来收秋粮时,传了县太爷的话,道是邪月不久。

说到这里,老汉叹道:“只怕知县老爷不曾说过这样的话,是那些黑心差役们为了收粮便利,瞎编乱造的。”

步安摇头笑笑,问老汉谁家有今年新织的丝绸卖,接着便由老汉领着去镇上转了一圈,挑看着顺眼的各买了几尺。

吃过了中午饭,步安结清房钱,带着素素施施然离开镇子,往东南方向去。

之后几日,他带着素素游山玩水,练剑之余,还要给她做些思想工作。

素素大概也怕那女鬼把公子抢走了,几天下来,夜里也敢壮着胆跟在步安身边,只是拽着步安的手掌上湿乎乎的全是手汗。

这年头男风正盛,寻常念书人带个眉清目秀的童子在身边,多少有些不足于外人道的趣味。因此主人与书童牵着手游街过市,也算不上出格。只不过素素看上去不过十岁左右,作为书童,实在太年幼了。

九月初十下午,步安终于回到越州城。

城门口仍旧是那一群官差,见到步安时,脸上的神情却和十几天前完全不同。眼神躲闪,似乎想要出声招呼,又有些顾虑和忌讳。

看来这几天,越州北城巡检汪鹤汪大人的日子不好过。连带着他手下这些人也都灰头土脸的。

步安心里觉得好笑,脸上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照旧笑着拱拱手朝他们打过招呼,才没事儿人似的牵着马走进城去。

去过了江南第一大城杭州,再看越州城的感觉也有了不同,似乎城墙变矮了,街道变窄了,连路上行人都变少了。

步安回到阜平街,迈进七司衙门口,迎面就看见惠圆捧着一册书,坐在院子里。

“和尚!”他中气十足地大喝一声。

惠圆和尚放下书册站了起来,憨笑道:“这么早就回来了?”

老实和尚果然不会说话,哪有嫌别人回来得早的,洛轻亭就比他机灵多了,听见步安的声音,就乐呵呵迎了上来,满脸挂笑道:“步爷再不回来,七司人心都快散了!”

这一句就很有嚼头,像是在说七司没了步爷不行,潜台词却是在告状,除此之外,还带着一丝忧心,似乎这些天来,她都快为七司操碎心了。

步安暗自摇头,心说人太聪明也不是好事,往后要是别人每说一句,都被自己看破内心想法,岂不是活得太累了!

“这又出了哪个害群之马了?”步安笑着骂道:“准是花道士吧!他是不是把游平也带坏了?”

洛轻亭微微一愣道:“步爷怎么知道?”

不知道才怪,邓小闲老早就蛊惑游平跟他去春燕楼快活,现在有银子壮胆,游平哪有不被他拉下马的道理。

但这都属于无伤大雅的私事,是洛轻亭对花道士有点意思,总想着要把他劝回正道,才会这么大惊小怪。

步安当然不会拆穿洛姑娘的用意,顺着她的话笑道:“瞎子呢?也不管管他们吗?”

张瞎子慌慌张张地从后屋跑了出来,笑着喊道:“步爷回来啦!”

步安心说,瞎子这是背着自己干了什么?为何这么慌张?

“大嫂呢?”他做得丝毫看不出来,从挂在马背上的褡裢里取出一个包裹,扔给了瞎子:“我从杭州回来,顺路买了些杭缎,给大嫂还有大丫二丫做几件新衣裳。”

瞎子接过包裹,咧着嘴笑道:“淑云,还不快出来谢过步爷!”

这时,他婆娘才一边整理着头发一边从屋里出来,脸上潮红一片,屈膝万福道:“谢过步爷……”

步安笑着瞪了张瞎子一眼道:“上梁不正下梁歪!我说你怎么慌慌张张的呢!”

张瞎子一张老脸憋得通红,嘟囔道:“都怪这婆娘……这几日夜里都要去捉鬼,我,她……”

洛轻亭一个大姑娘家,听到这里脸上又烫又红,低着头拽着衣角走了出去。惠圆和尚愣了愣,也跟着出去了。

穷人乍富,老来得妻,总有些槛儿很难迈过去,虽然眼下还没有耽误正事,但洛姑娘的忧心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既然晚上要去捉鬼,邓小闲和游平都跑哪儿去了?!”步安一下子板起脸来。

张瞎子几乎从来没见过步爷这么严肃,心里不自觉咯噔一下,额头上汗都流下来了。“我这就去把那两个畜生找回来!”他跑着出了院子,一溜烟往街上去了。

步安见李氏也被他吓得脸色发青,便笑道:“难得出去一趟,瞎子就管不住队伍,真不叫人省心。”说着又让素素拿来沿途买来的各种特产小吃,去分给大丫二丫。

第146章 七司步爷在不在

一自从分了那几千两银子,七司众人已经彻底脱贫,张瞎子不缺银子,几块绸缎未必放在眼里,可步安从杭州回来,特地为他捎带,意义却大不一样。

而步安只给瞎子带了礼物,别人都没份,意义就更不一样了。

步安此举看似随意,其实是有些考虑的。

当初去越州城外捉鬼,得知步安便是名震越州的天姥大才子时,是瞎子第一个出来表忠心;将救了越州童子,引以为平生第一畅快事的,也是瞎子。由此可见,张瞎子是七司众人中最有野心,也是对七司内“步爷之下第一人”这个位置最感兴趣的那个。

有野心可是好事。只靠一帮无欲无求的家伙,怕是什么事情都干不成。

事实上,七司班底中,属张瞎子年纪最大,江湖经验最丰富,又只有他能制得住队伍里最大的刺头邓小闲,换句话说,步安不在的时候,这支队伍自发形成的意见领袖也必然是张瞎子。

而步安眼下所做的,就是用个人意志,替代这个“自发形成”的过程。这看上去不过是效率问题,实际却是一个很微妙的心理问题:是步爷赏给你的?亦或是瞎子理所应当该得的?

出城晋升之前,步安从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对待七司众人,他都尽量做到一碗水端平,该是谁的便是谁的。

可晋升之后,有些事情突然变得不同,似乎原来理所当然的事情,未必都是对的。

和尚傻、道士癫、晴山心太善、洛轻亭小家子气,游平没存在感——有人的地方就会有阶层、有次序,假如瞎子迟早都会是七司的二把手,为何不将这框架主动确立下来?

当然,步安也不至于直不愣登地把张瞎子叫到跟前,说以后咱们七司的第二把交椅就归你了。

人心最为微妙,俘获人心的常常是些外人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步安从杭州回来,只给瞎子带了些绸缎,名义上又是送给张李氏和两个小丫头的。因此瞎子会觉得步爷是对自己格外看重,别人会觉得步爷这是瞧李氏母女可怜。

如此条理清晰目的明确、手段柔软不着痕迹,换做以前的步安,恐怕绞尽脑汁也做不到,现在却信手拈来,根本不费心思。这种变化,连步安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只不过,这样一来,少了些跌跌撞撞的乐趣,也仿佛应验了他在富春江畔对舍难和尚的那句忠告:人太聪明没朋友的。

一念及此,步安又反躬自省,劝自己不要以算计别人为乐,免得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寄几性命。

……

……

七司衙门院子里,素素把糖果小吃分给比她还小一些的大丫二丫,一边剥开了糖纸往自己嘴里塞,一边像小大人似的嘱咐她们不能吃太多,免得吃坏了肚子——显然都是步安曾经说给她听的。

洛轻亭讲起前些日子有个前呼后拥的大官儿来过阜平街,跟街坊们打听了七司衙门的事情。她问步安,是不是七司救了那么多童子的事情被朝廷留意到了。

步安相信花姑娘应该都安排妥当了,虽然没自己设想的那么戏剧化,但只要效果到了就行。

他于是笑着说:“我又不在,哪里知道这些。”接着起身将惠圆手上薄薄的一本《妖狐志》抢来翻了几页,又扔回给他,摇头道:“这有什么看头,改天我给你讲个画皮,比这有意思多了。”

正说着,衙门外有人喊:“七司步爷在不在?”

“大概是那个送信的,接连来了两三天了,说是非要亲自交给步爷不可。”洛轻亭一边起身往外走,一边解释道。

步安跟着她走了出去,只见衙门口站着一个四十多岁,阔脸宽鼻,穿一身褐色长衫的中年人。

这人眼神根本没有落到洛轻亭身上,而是直直地朝步安看过来。步安眉头微皱,心说这人像是认得自己,那自己也该认得这人。

步安当然不知道这人是谁,只好故意面无表情地问道:“怎么是你?”他琢磨着假如真认识的话,这样就能蒙混过去,万一猜错了,推说认错了人便是。

“老爷说,让你回一趟嘉兴。”那中年人也同样面无表情地答道。

非但认得,还恰好是步鸿轩老贼的手下,步安轻哼一声道:“知道了,我得空便回去。”

他用脚后跟都能猜到,准是步经平失踪,步鸿轩着急上火了。这老贼应该能查到步经平找人跟踪过自己,还查得到步经平不见,跟自己出城是同一天,但他想必没有证据证明这两件事情有直接关联。

“老爷说有要事,三少爷别让我难做。”中年人嘴上喊的三少爷,口气却丝毫不像是奴仆在对主子说话,隐隐带着一丝威胁的口气。

“让你难做?”步安皱眉认真道:“你是个什么东西?需要我来照顾你好做难做?”

“那小的便不客气……”中年人话音未落,已经伸手抓向步安。

步安负手退了半步,堪堪让过他的五指,喊了一声:“和尚!”

褐衣中年微微一怔,旋即往前迈了半步,并指成掌,朝步安腰际劈了过来。步安再退半步,又避过了他的掌风。

这人显然太低估步安的身手,接连两次落空,神情略微诧异,正要再添一把力,却见门内一团黑影迎面扑来。

“砰”的一声巨响,刹那间,七司衙门的沿街门厅竟被震得砖石齐飞,刻着“越州鬼捕七司”的匾额砸罗在已经碎裂得不成样子的门口青石板上。

巨大的冲击力将步安迫得连退几步,洛轻亭更是闷哼一声,从衙门口直接被震飞进了院子。

而惠圆和尚跟这人硬碰硬对了一拳,自己摔进砖石堆中,对方却只是“蹬蹬蹬……”接连退了六步,在街上依次踩出六个由深到浅的足印。

这人低估了步安的身手,步安也同样低估了他。现在,他见惠圆都吃了点亏,便断定这人就是致虚圆满的内丹羽士了。

步鸿轩老贼贪墨了本该属于步安的家产,拿这些钱中的一部分买了“仙丹”,培养了心腹打手,再用这打手来对付步安。一想到这些,步安便替自己这具身体原先的主人感到悲哀。

这时街上已经聚起了不少人,全都远远地看着这边。

素素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步安身边,一张小脸憋得通红,要不是步安朝她摇头,小丫头说不定又要像上次在杭州城外一样抓狂了。

褐衣中年冷哼一声,脸上神情极其轻蔑,一步步朝步安走了过来,脚下青石板被他踩得“咔咔”作响。

第147章 自寻死路不怪我

一越州鬼捕七司创立四个月以来,已在江湖上闯出了响当当的名头,今日竟然连门楣都让人砸了,而出手之人,只不过是嘉兴知府步鸿轩的一个家奴。

步安突然想通,为什么各门各派的修行人都将前三层修行境界称作入门三境,又将第四层无罔、无为、无相等所谓“空之境界”看得那么重。

因为致虚圆满的丹玄羽士,正好处于修行人从入门三境跨进空境的门槛上;而丹玄羽士是可以拿丹药喂出来的。

原来堂堂越州七司,还比不上知府家奴。

步安看着面色阴沉,一步步朝着自己迈来的褐衣中年,心中想作官、作大官的念头愈加炽烈了。

他把素素往后一旁推了推,沉声道:“别打了,我跟你走。”

宽脸阔鼻的中年人冷笑道:“早些识相,不至于自取其辱。”

一个下人都敢用这种口气跟自己说话,可见前任仁兄在嘉兴步氏族中的地位有多低。步安闭口不言,只是笑着朝那中年人走了过去。

惠圆和尚也从瓦砾堆中爬了起来,脸上神情有些不知所措。而这时,街对面晴山宅子的大门才“嘎吱”一声开开,晴山抱琴跑了出来,刚要出手相助,也被步安摆手阻止了。

阜平街上百姓越聚越多,看着名震越州的七司,竟然被人打上门来都不敢还手,全都小声议论着。

楼云阚挤到人群最前时,步安正走到褐衣中年面前,一脸正色地喊着:“人都是我杀的,再来一遍,我还是会杀。”

“步公子杀了什么人?”非但楼云阚心中惊疑不解,四下里百姓们也都交头接耳。

褐衣中年也没想到步安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承认,心中惊诧,伸手揪住他的衣领,一把将他拽住。

步安却接着高声道:“拜月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褐衣中年被他搞得莫名其妙,听见周围群情激奋地骂声,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对劲,大声反驳道:“大少爷……”

“管你少爷老爷!掳掠孩童便是该杀!”步安抢道。

满街百姓全听明白了:这是步公子杀了拜月贼人,被仇家找上门来了!

褐衣中年自忖争不过这位近来有些脱胎换骨的“三少爷”,又觉得不必与他争这口舌之利,当下一掌朝着步安胸口拍去,要将他拍晕过去,方便带着上路。

步安生生挨了他一掌,像被沛然巨力捶中胸口似的,整个身子都蜷曲起来,“噗”的喷出一口“血水”,溅了褐衣中年满脸。

街上百姓乱了起来,但除了楼云阚站在原地,其余人全都纷纷向后退去;惠圆和晴山心急如焚,可他们眼看步爷的性命全在这仇家一念之间,怎么也不敢轻举妄动。

只有素素看清,自家公子嘴里吐出来的根本不是血水,而是一大口唾沫;也只有她知道,公子穿着魑魅软甲,被人这么轻轻拍上一掌,根本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褐衣中年仓促抹去脸上口水时,只觉得拽着步安的右手手臂上一凉,紧接着整条手臂都瘫软下来——是手臂筋腱被割断了!

大惊失色之间,他惊觉吐在自己脸上不是血水,顿时飞起一脚朝步安踢了过去,结结实实地踢在他小腹上!可这一脚非但没有将人踢飞,反而被抱住了大腿,紧接着裤裆里又是一凉!

褐衣中年杀猪般惨叫着,左手手肘猛地下捶,开山巨力全砸在步安的脊背上,将他猛地砸瘫在地。然而,褐衣中年紧接着又觉得右脚脚踝上一凉,隐隐听见“砰”的一声脆响,足筋也被挑断了!

直到这时,他才知道,这位三少爷早不是昔日吴下阿蒙,哪怕面对面单打独斗,实力也未必比他弱上许多。而他因为轻敌,一招错招招错,非但手筋足筋皆断,连子孙根都不保了!

可在满街百姓眼里,步爷被这人一掌拍到胸口开始,便拿着匕首慌乱劈砍,紧接着一脚、一肘接连击中,步安就连挥舞匕首的动作都显得绵软无力了。

这当然是步安故意做给人看的。

褐衣中年拍向他胸口的那一掌,纵然没有魑魅甲挡着,也丝毫伤不到他。

步安作势蜷起身子是要去腰间抽出匕首;照着这人脸上吐了口“血水”是要糊住他的视线。

他这半个月来只照着《列缺剑谱》练习最简单的剑招,刚才抽出匕首,第一时间就割断了对方手筋,后面乱挥乱舞全是装样子给路人看的。

褐衣中年抬脚来踢,他便顺势抱住大腿,靠着魑魅软甲再挨了一脚,同时匕首扎进了对手裤裆。之后再生挨一肘,顺势挑断对手脚筋。

这前前后后,不过瞬息之间,步安先用言语刺激这人,接着又利用了他的轻敌,除了背上硬挨的这一肘实在有些吃痛以外,几乎没有付出任何代价,就把一个花了步鸿轩无数心血及上万两白银才培养出来的丹玄羽士彻底废了。

褐衣中年摔倒在地时,只听步安用极轻微又极轻蔑的声音说道:“早些识相,不至于自寻死路。”

这句话自然是回答他之前那句“早些识相,不至于自取其辱”,只不过更加阴冷,也更加切实。

褐衣中年左手支地,挣扎着要用左腿站立起来。他是丹玄羽士,一身战力全凭肉身的力量和速度,此时右臂手筋,右腿足筋皆断,哪里还有还手之力。

而步安却仍在演着苦情戏,一边从这褐衣中年身边爬开去,一边将从对方身上沾来的血迹抹成一条血印。

他“艰难地”抬头看了一眼瓦砾堆中,七司大门前,一脸愕然的惠圆和尚,然后有气无力地喊道:“和尚,打断他的手腿。”紧接着又举起颤抖的拳头,对着满街百姓动情地喊道:“拜月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褐衣中年刚刚站起身,便被惠圆和尚一脚踢中左腿膝盖。

“我不是拜月……”他摔倒在地时,声嘶力竭地辩解着,却被紧跟着冲上来的素素拿半块砖头砸在了嘴上,非但把满口牙都砸断了,就连颚关节都砸得脱臼了。

周围百姓见这么小的童子都嫉恶如仇,便也壮着胆子捡了石块朝那“拜月贼人”扔过去。

褐衣中年张着已经合不上的血口,躺在街道一旁的墙角,像条丧家犬一样,被满街百姓一人一块石头,砸到彻底咽气为止。

这天下午,阜平街以及附近街道的男女老少几千人,全都因为亲手打死了一个拜月贼子,而出了一口恶气。

有人说,那贼人实在恬不知耻,临死前竟然在哭,眼泪跟不要钱似的哗啦啦往下淌;也有人说,这贼人实在悍不畏死,竟然寻仇寻到七司衙门来了,委实死有余辜。

当天傍晚,州府推官李茂才接到这桩案子,听说这“拜月贼人”是被几千百姓一起动手打死的,连查都没怎么查,就立即结了案——几千人都说这人是拜月贼人,不是也得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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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写捉鬼捉鬼,这两天自己撞鬼了。

昨天养了三年的猫跳楼死了,今天手机丢了,开车去挂失办新卡的路上差点跟大公共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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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步公子不会死的

步家家仆一脚踢在了步安的小腹上,紧接着又一肘捶中他背脊的时候,晴山只觉得耳中“轰”的一声,四周情景瞬息远去,连脚下大地都悬浮起来。

片刻失神之后,她愕然发现,倒在血泊中的竟是褐衣中年,而步安虽然也趴在地上,却仍然在动,他好像对着人群喊了声什么,素素紧接着捡了砖冲过来,随后整条街都乱了。

纷乱中,惠圆背起步安要往医馆去,跑了几步又折向宅院。晴山紧跟在他们身后,脑子里一片空白。

进了后院,晴山下意识地领着惠圆进了自己的闺房,看着他将步安放到床上,又看着这和尚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她终于坚持不住,整个人瘫软下来,坐倒在床前,眼泪已经止不住地往下流。

步安躺在床上,艰难地朝晴山伸出手:“我……我若死了……你难受吗?”

晴山没有任何犹豫迟疑,伸手便握住那只手掌,泣不成声道:“步公子不会死的,不会死的……”

步安琢磨着再演下去,一会儿可得翻脸了,赶紧莞尔笑道:“你怎么知道的?”

晴山蓦然抬头,只见他嘴角带笑、神色如常,顿时惊道:“你没事?”

步安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拉开染血的长袍一角,露出黑色铁线编织而成的魑魅软甲:“亏得有这个,要不然真挨不住……我不去医馆是因为没受什么伤,不是你想的那样。”

晴山确实以为步安是明知伤重不治,急于交代后事,才让惠圆将他背到这里,留自己单独相处;此时见他安然无恙,心中虽然高兴到了极点,却难免又羞又气,脸上更是红得发烫。

她僵了片刻,意识到自己的手掌还给这“坏人”握着,赶紧甩脱开,含羞带怯地嗔了他一眼,起身跑了出去。

站到屋外,晴山仍觉得自己心跳得砰砰作响,她有心躲得远些,却怕步安万一有了内伤,无人在旁照应。

“我让惠圆去找瞎子了,我毕竟受着伤,不好去处理外面那些事情……”步安躺在床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解释着。

晴山忍不住问:“连惠圆都不是那人的对手,步公子你当真没事?”

“我也说不准啊……”步安笑着答道:“要不,你来替我看看,我也好心里有底?”

晴山心说,步公子啊步公子,我可不会再上你的当。可她转念一想,又有些担心,于是挪了挪步子,一跺脚又走进屋去。

“你……你把软甲脱了……”晴山低着头,轻声说道。

步安本来就不准备永远把这内甲穿在身上,洗澡沐浴之类的时候总要脱的,既然晴山都肯替他察看伤势了,他总不至于自己打起退堂鼓,于是恭敬不如从命,先脱长衫,再脱软甲,然后大咧咧往床上一躺,笑着朝晴山道:“还要脱吗?”

晴山没有接话,红着脸走来床沿坐下,伸出手在步安之前被踢中过的小腹上,动作轻柔地摁了摁,低声问:“疼吗?”

美人在前,步安同样有些心旌摇曳,看着晴山的侧脸有些出神,下意识点点头道:“有一点……”

晴山手上加了几分力,又问步安疼不疼。

步安答说,仍旧有一点。

晴山脸上露出一丝宽慰的笑容,柔声道:“没受内伤。”她瞥了一眼叠放在床头的软甲,若有所思道:“步公子明明修行有成,却说自己没有修行天赋……”

这软甲看着分量十足,步安能轻松如常地穿着它,自然是修行有成。

步安也知道瞒不下去,笑道:“我几时说过自己没有修行天赋了?”

晴山微微一愣,发现步公子似乎真没说过这样的话,全是大家猜测的,只不过他自己从不辩解,众人便以为这是默认了。

就在这时,后院里传来匆匆的脚步声,紧接着是邓小闲咋咋呼呼的喊声。

晴山刚要往外跑,却被步安一把拽住了手,笑吟吟提醒道:“我都脱成这样了,人家看见了会怎么想?”

晴山又气又羞地嗔他一眼,无奈之下,只好手忙脚乱地帮他把内甲和长衫穿上身。

……

……

杀了个拜月贼人,街坊们兴致高昂,阜平街上热闹得仿佛过节。可七司衙门的沿街砖房却已经面目全非。磕坏了的门匾不知何时被捡了起来,孤零零地支在瓦砾堆中,像有一支惨胜而归的军队将破碎不堪的旗帜架在残垣断壁之间。

倒塌的木门后,李氏弯腰打扫着院子,被笤帚扬起的浮尘和跟在她身后的大丫二丫,更为这洞开的院子增添了一抹悲情,以至于经过的七司门前的街坊们都会恨恨地骂一声“拜月贼人不得好死”。

身材魁梧、面色黝黑的北方汉子李达,蹲在七司衙门口,眼神茫然地看着街对面。四扇阔木门后,是晴山姑娘的宅子,眼下七司所有人都聚在那儿,不知在商量些什么。

李达之前正好走开了,没能看见今日发生在七司衙门口的打斗。他是听了街坊们七嘴八舌的议论,才明白出了什么事情。

那个一拳能将七司衙门轰塌的贼人,居然被步爷用一柄匕首乱砍乱劈就给废了……街坊们说,这叫邪不胜正,李达却知道没这么简单。

他在七司看了三个月多的大门,起初对这位七司步爷还有些怨恨,后来渐渐服气继而敬重,唯独没有改变过的却是隐隐的惧怕,怕他轻松笑脸下暗藏的手段,也怕他手起刀落全不把人命放在眼里的漠然。

现在,这种惧怕又加深了一层。

李达在七司看门,自然见过那个已经来过几次的褐衣中年,知道这人绝非拜月贼子。

李达从十七岁开始做捕快,今年已经三十有四,十几年公门生涯累计下来的经验告诉他,能将七司衙门一拳轰塌的修行人大概会是什么境界。

杀死此人已是极难,在大庭广众之下将无数双眼睛都瞒过去,将杀人掩饰成巧合,更是难上加难。而煽动民众,以大义为名去杀人,就不是难易的问题了。

步爷似乎还没满十七岁,十七岁……李达不由得想起自己十七岁时,第一次被族里长辈带去见县丞,跪伏在地却都止不住腿肚打颤的情景。

这时日头渐渐偏西,不远处仍有人在议论,说七司步爷当真是个人物,伤成那样都不肯延请医家。

李达看了一眼街上的人群,脚下挪了挪地方,又盯着街对面的四扇木门看。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突然有些莫名的澎湃。

第149章 此谓兵者诡道也

快到傍晚时,七司众人陆续从街对面的晴山宅子里出来,脸上神情都有些严肃。李达赶紧起身,等到众人走进瓦砾堆后的院子,才拉住走在最后的游平,轻声问:“步爷没事吧?”

游平不说话,只是摇头。李达不由得心头一紧。

不多久,楼云阚领着街坊们过来询问步公子的伤势,张瞎子答说伤势无妨,但需静卧修养一阵子,叫街坊们尽管放心。

天空中鹅卵石大小的邪月隐约露出轮廓的时候,人群渐渐散去,街上很快冷清下来。

第二天一早,人们发现七司衙门已经人去楼空,只在门口贴了一张告示,上面写着:“寻访贼踪,不日即回。”

紧接着,关于七司被拜月贼人寻仇,继而举司不翼而飞的消息,立刻传遍了越州城。

有人说,七司步爷必是咽不下这口恶气,去找拜月贼人的麻烦了。

也有人说,七司这是见贼人势大,暂避风头了。

夹杂在这些流言当中,还有一种很不合时宜的说法,是说那个死在七司衙门口的汉子,不是拜月贼人,而是一个从嘉兴赶来给七司步爷送信的。但这种说法显然太荒诞,因此很快就被淹没了。

……

……

隆兴二年九月十二早晨,一驾不起眼的马车驶在越州城以北五十多里外的官道上。过了马山镇,快到曹娥江渡口时,赶车的车夫远远瞧见路旁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影,便拉住马头,将车堪堪停在这两人面前。

站在道旁等候的,正是步安和素素,而赶马驱车的居然就是越州玲珑坊的孙掌柜。

“孙掌柜怎么亲自赶起车来了?”步安笑着问。

“步公子真乃人中之龙,一回越州便兴风作浪。”孙掌柜答得有些尴尬。

匆匆打过照面,步安领着素素钻进了马车。他看了一眼寒霜满脸的花易寒姑娘,便微微一笑,自顾自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马车轱辘压着官道车辙的嘎吱声再度响起时,花易寒皱着眉头道:“步公子,成事者应取大道煌煌,而不该处处行事乖张。”

花姑娘又谋士上身、危言耸听了,步安早就摸清了她的路子,笑道:“花姑娘,正所谓兵者诡道也。出其不意方能以强胜弱。”

“那人是你伯伯步鸿轩麾下羽士,你纵然借百姓之口,将他诬作拜月贼子,又能瞒得了多久?”花易寒摇头叹道。

“花姑娘,你觉得杀死一条恶狗之前,应当要做些什么?”步安认真问道。

“君子岂与狗斗。”花易寒翻翻白眼道。

步安略嫌失望地摇头道:“一屋之不扫,何以扫天下;一条恶狗都杀不了,还谈什么胸怀抱负。”

花易寒微微一愣,沉声问道:“莫非步经平也……”

步安靠回椅背,摊了摊手,言下之意是说:杀了步经平的,除我之外还能有谁?

花易寒默默点头,接着道:“步公子若是胸有成竹,又何必仓促离开越州?需知七司突然人去楼空,官府必会生疑。”

步安觉得花易寒姑娘今天好像有些笨笨的,摇头叹道:“花姑娘,一旦狗主失势,谁还会替一条冤死的丧家犬出头呢?因此杀死恶狗之前,自然是该想好如何对付狗主。”

花易寒惊道:“你将那人诬作拜月贼子,是为了抽出身来,好去对付步鸿轩?”

“要不然,我又何必让人传信,约你在曹娥江畔见面?”步安拉开帘子看了眼窗外道:“沿曹娥江北上,再渡钱塘江,便是嘉兴了。”

“你把七司也带上了?”花易寒问。

“对付步鸿轩,七司可派不上用场。”步安摇摇头道:“我把他们送去别处暂避风头了。”

花易寒越听越惊。在她看来,步公子于千钧一发之间,设计杀死丹玄羽士,借百姓之口,将其诬作拜月贼人,已称得上诡智而多谋;可他居然在动手杀人之前,就想好了后手,而诬陷做法只是为了暂时抽身而已,那便不是诡智所能够形容的了。

“步公子……可是想好了如何对付步鸿轩?”花姑娘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

步安一边帮素素擦掉吃早饭时沾到了嘴角上的豆沙屑,一边轻描淡写地答道:“花姑娘还跟我打什么哑谜?我约你在曹娥江渡口见面,自然是要借你们玲珑坊一用……”

他见花易寒默不作声,才笑吟吟看着她道:“咱们头一次见面时,花姑娘就拿步鸿轩的项上人头来收买我。眼下我身价想必水涨船高,那个条件不至于不作数了吧?”

“……自然还作数的。”花易寒好一会儿才点头答道。

……

……

隆兴二年九月十四,隔世重生半年之后,步安终于回到了嘉兴府华亭县青龙镇。上辈子不起眼的江南古镇,在这个世界却成了繁华堪比越州的海港小城。

或许是因为邪月历次临世造成的影响,步安记忆中远在两百里以外的海岸线,此刻近在咫尺,站在镇上往东看,就能瞧见街道尽头的小港和蔚蓝色的平静海面。

步安用一条围巾裹住了大半张脸,带着素素漫步这座海港小城。

青龙镇方圆大约六七里地,镇上的建筑和街道明显没有越州那么古老,想必是上次邪月临世时,被海潮冲毁,又在近百年里重建起来的。这么看来,青龙步氏发家,也不过是近百年的事情。

街上行人稀少,不少商行模样的建筑都大门紧闭,看来这里受邪月影响的程度比越州更甚。

快到中午时,步安来到一幢大宅前,敲过门不久,便有个家仆装束的老人推门出来。老人眯着眼睛,却一眼就认出了步安,边迎他进去,边唠唠叨叨地说着“老奶奶”如何惦记“安少爷”。

步安不认识这个老仆,也从没见过什么“老奶奶”,但这间宅子是苏府,他母亲苏氏的娘家。

老贼步鸿轩逼死苏氏,苏府上下恨他入骨,但苏家能量有限,扳倒步鸿轩,是指望不上他们的。步安来苏府,一来是要找个落脚点,二来也是要想办法融入土著步安的世俗关系。

第150章 诸神之上步安哥

步安当初对这世界一无所知,懵懵懂懂就一头撞进了天姥书院,闹出不少笑话;眼下时过境迁,有足够的时间去准备,当然要做足功课。

从越州来嘉兴的船上,步安稍稍利用了花姑娘急于彰显玲珑坊实力的心理,便从她口中得知了青龙步氏和苏氏的情况。上到家族族谱,下到田舍产业,几乎无所不包。

为了不让花姑娘生疑,步安很注重提问的技巧,尽量以发散性、启发性的提问,来套花姑娘的话,譬如一句:“苏家如今究竟是谁在掌权?”就能让花姑娘里里外外替他分析半天。

从这些对话中,他也瞧得出来,花易寒确实很敬业,前后不过几个月时间,就把“雇主”的社会关系摸得清清楚楚。花姑娘身在越州,要把远在嘉兴的两个家族了解到这么细致的程度,委实不易。

踏入苏府大门,步安便对照自己所知的情报,打量起这个比越州玲珑坊还要大上好几倍的深宅大院。

这年头尤其讲究门当户对,青龙步氏曾是嘉兴首富,姻亲苏家自然不是小门小户。不过话又说回来,大梁朝虽然工商业已经比另一个世界的明清时期都更为发达,可重农轻商的儒家思想传承千年之下,商人的地位终究有限。

青龙步氏族谱上没有一个达官显贵(步鸿轩是近十年才发迹的),步鸿辕一介商贾,正妻苏秀娥,也不过是青龙镇上大商户家的次女。

苏家祖上是糖商,二三十年前开始涉足织造,同时也是嘉兴府数得上的大海商,这一代人丁兴旺,老奶奶膝下除了秀娥以外,还有三男三女,自从六年前老太爷去世,长子苏澄恩便成了当家人。

只看老仆的态度,步安便知道苏家老奶奶对自己这个外孙很亲;但是一路穿门过户,遇见年纪轻一些的奴仆,却都只当没有看见自己,这就说明苏家其他人,对自己这个外姓人并不怎么待见。

这种情况也在情理之中。苏秀娥死得早,老奶奶心疼女儿,爱屋及乌对步安有些特殊的感情也说得过去,况且养尊处优的老妇人通常同情心泛滥,步安在步家过得越惨,便越能勾起她的恻隐之心。

一个外姓人得到了“份外”的恩宠,自然会招来各种白眼。

走在诺大的苏府院子里,步安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这苏府的地位,竟然和林黛玉在贾府的处境有些异曲同工。一念及此,他便忍不住咧嘴一笑。

一旁经过的丫鬟见他这副神情,一脸惊讶地躲开去。

过了三四道圆拱门,再穿过一个小院子,步安终于见着了苏家的老奶奶。这位素未谋面的“外婆”不过六十多岁,穿一件黛绿绣金的缎面偏襟上衣,头上手上满是金玉,身材不高,体型微胖,看上去是个脾气很好的老太太。

老太太一见着步安,便搀着他问长问短,虽然啰嗦了些,却也免去了步安的顾虑——照规矩是该磕头的,但步安实在没这个习惯,当初拜屠瑶为师时,他就是扭扭捏捏蒙混过去的。

苏家老奶奶似乎不会说官话(这世界的官话有点像南京话,据说是前赵定都江宁时统一的),操着一口嘉兴方言,好在嘉兴方言也跟步安上辈子熟悉的华亭话如出一辙,他会听也会说,交流起来倒也没什么障碍。

步安原以为,自己在越州好歹算是混出了点样子,名声理应传到了嘉兴,苏家作为大商户,消息该比普通人更灵通,却不料苏家老奶奶对他这半年多来,在外头干了些什么一无所知,连他去了越州都不知道。

老人家问来问去,不过是些吃饱穿暖之类的琐事,步安起先还抱着应付的心态,却在一问一答之中,渐渐生出一丝未曾体验过的温暖。恍惚间,他仿佛真的变成了这个世界的步安,出生在这个滨海小城,有一个略嫌唠叨、却打心眼里关心着他的外婆。

这种感觉并不强烈,归根结底,他来苏府不为寻根觅爱,而是因为自己以白身入仕途,想要通过吏部审评,除了平乱之功以外,还需要亲族保举。

青龙步氏如今由步鸿轩当家做主,自然没人会来保举他做官,步安能寻求助力的,也只有苏家了。

苏家老奶奶拉了半天家常,才瞅着素素说:“这书童面生,是不是你那狠心大伯买给你的?”

步安便将杜撰的素素来历又说了一遍,老奶奶见这童子生得白嫩俊俏,却如此命苦,不禁长吁短叹,听说步安为这童子起名叫“苏素”时,一边拿袖管拭着眼角,一边摸着步安的手背叹道:“安儿懂事,婆婆没白疼你……”

步安也没想到,当初临时起意的名字,竟然阴差阳错地拍了苏家的马屁,偷偷和素素对视一眼,各自都扮了个鬼脸。

老人家叨叨了半天,才吩咐老仆带“安少爷”下去休息,之后步安便被领到了后院深处的一个小院子里。这院子离苏家老奶奶住着的正屋不远,收拾得干干净净,看样子是专门给步安留着的,说不定苏秀娥没出阁之前,就曾经住过这里。

院子里有个二十出头的丑丫鬟,想必是步安每次过来苏府时,专门伺候他的。丫鬟丑,倒不是苏家人偏心,专把歪瓜裂枣留给步安,而是大户人家的规矩——生怕小公子把控不住,跟丫鬟乱来,伤了身子。

眼下步安自己带着书童住进来,自然有理由把这臊眉耷眼的丑丫鬟给支走,可丫鬟才刚走,就有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儿跑了过来。

这女孩儿脚踩黑皮小蛮靴,身穿白色薄狐裘,鹅蛋脸、柳叶眉、杏仁眼,虽然鼻梁有些塌,但还是算得上一个小美女。

这小美女一进院子,便嗲声嗲气地用嘉兴方言喊了一声:“步安哥……”

步安听得一激灵,倒不是被对方嗲到了,而是因为“步安哥”这三字用嘉兴话念来,有一层令他毛骨悚然的含义。

他下意识去看素素,却见这小丫头一脸警惕地看着薄裘少女,没有其他异常反应。

诸神之上还有一神,声称是开天辟地第一神,步安哥……不会这么狗血吧?

第151章 盘古被我夺舍了

嘉兴话中步安两字与“盘”字同音,哥与古同音,“步安哥”三个字连起来念,与“盘古”如出一辙,只在音调上有极轻微的差别。

步安立即联想到仓颉。那个倒了霉的旧神因为活得太久而忘了自己的神名,落魄成那个鸟样……假如有旧神足够聪明,该会想到用姓名、称呼与方言结合的法子,叫人不知不觉地喊出他的神名。

他逆推自己穿越缘由时,曾经考虑过的种种可能,在这一刻似乎有了新的佐证。

土著步安果然是被顶包了!

这位盘古老兄说不定曾以各种方言谐音的化名,混迹于世数千年,直到他在天姥山下碰上意外,被自己黄雀在后,取而代之了!

也就是说,自己无意中夺舍了盘古大神的肉身,才有了以鬼气入神道的穿越大礼包。

原来素素这小丫头是把自己认成盘古大神了,才口口声声说公子举世最厉害;一件能让盘古大神隐姓埋名、苦心筹划的惊天大事,被她给搅黄了,那她确实有理由怕到魂不附体。

可是以前那个“步安哥”早就不知道死哪儿去了,眼下的步安根本懒得去管那些惊天破事。

之前他还想过,要不要回一趟天姥山,去瞧瞧竹林秘境里的那块大石头有什么玄机,现在连这个想法都没有了——万一不小心把那位大神老兄又请了回来,岂不是自取灭亡?

“步安哥……”穿着薄狐裘的女孩儿,见步安没什么反应,又喊了一声。

步安也不完全是因为走神才不搭理这女孩儿,他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对方。花姑娘纵然交代得再仔细,也不会告诉他苏家都有哪些子嗣,各自什么年纪,长成什么模样。

又要演戏了,好累哒……

步安收拾心情,笑嘻嘻地拿手指指着这女孩儿:“半年多不见,长成大姑娘了……”

女孩儿微微一愣,似乎有些不适合步安的说话方式,脸色胀红着侧过身去,轻声道:“步安哥半年不见,怎么也学得油嘴滑舌,取笑起婉儿来了。”

原来是叫婉儿吗?怎么被哥哥随口一夸就脸红……步安正觉得好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这年头的表哥表妹,是可以正常嫁娶的!

那这小丫头不会是对自己有意思吧?!难道她不知道自己跟余家千金有了婚约?

步安虽然打定主意不会入赘余家,但也不愿意娶个表妹,生出一堆痴呆儿童。

正所谓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再这样嬉皮笑脸调戏这小姑娘,还真有可能惹上麻烦。一念及此,步安赶紧板起脸来,一本正经道:“婉儿说得对,我自当警醒,不该沾染外面那些市井习气。”

谁料苏婉儿听了他自省之辞,居然一脸欢喜地低着头,十根手指麻花似地绞在了一起,仿佛是在表演软骨杂技。

素素见状气呼呼地别过脸去,又忍不住偷瞄苏婉儿,直到她瞧见自家公子一脸无奈的神情,才露出得意的笑。

步安实在哭笑不得,他自穿越以来,也碰上不少美女,可头一个成了师尊不能碰;后一个上来就给他发了好人卡,还要郑重其事地声明不喜欢他;再后一个成天以谋士自居,一肚子弯弯绕,叫人倒胃口;好不容易碰上个可以试着发展一下的大长腿,背景却是沾上了就要倒霉的曲阜书院,和惦记着让自己去逐月大会送死的官场老鬼。

抢了个盘古大神的肉身,果然遭报应了,桃花运都特么拧着来!

步安琢磨着,这种事情还是早点断干净了的好,免得耽误了这小丫头。他自打记事起,还从来没有过拒绝别人的经验,脑子里过了一遍所知的套路,长叹一声道:“婉儿啊……你很好,我是说,你是一个好姑娘……”

苏婉儿听到这里,不但没有失望,反而整张脸都红透了,又嗲又糯又轻又柔地唤了一声:“步安哥。”尾音还微微上翘,似乎糅杂了害羞、娇嗔、埋怨、俏皮……等等难于言状的情绪。

好人卡必杀技都不管用的吗?是时代问题?性别问题?还是这姑娘的智商出了问题?

“……你应该有个更好的归宿……我们还是做朋友吧……我的意思是……”步安硬着头皮说道:“我已经有婚约了。”

苏婉儿惊慌失措地抬起头来,似乎想要一走了之,又有些不甘心,踌躇片刻才道:“步安哥……你不是说过,那个婚约不作数的吗?”

“怎么会不作数呢?”步安义正言辞道:“白纸黑字都写下来了,肯定作数的嘛!大丈夫岂能言而无信,答应了人家的事情,怎么好说变就变?”

苏婉儿倔强地摇头,步安正要再把话说绝一些,突然听见一声“婉儿”从院子外传来。

出声的是个中年妇人,喊的是官话,嗓门很大,语调很严肃。苏婉儿听到这声音,脸色变得很难看,缩着脖子就溜了出去。没多久又传来那妇人的斥骂声。

看来自己无需费力,自有人来棒打鸳鸯,步安微微一笑,心说自己这苏府林黛玉,还真不招人待见。要不是为了那份亲族保举,他还真不高兴跑来这里找不痛快。

这天下午,他自顾自在院中练剑,快到傍晚时,那个被支走了的丑丫鬟来喊“安少爷”去膳厅用餐。步安这才见到了苏家除了老奶奶和苏婉儿以外的人。

苏家并不是每晚都聚在一起吃饭,老奶奶通常都在自己院里吃,苏家三兄弟虽然都住在一个大宅子里,但日子也是分开过的,今晚全聚在膳厅开饭,显然是老奶奶的意思。

晚餐分了七张八仙桌,苏澄恩、苏澄庆、苏澄福三兄弟带着正妻一起,陪坐在老奶奶同一桌上;三兄弟的小老婆们坐了两桌,小辈占了四桌——好巧不巧,苏婉儿正坐在步安侧位。

这座次摆的很不合规矩,换在正经官宦人家,哪有老母、妻妾齐聚一堂的道理?步安虽然不至于有意见,但打心眼里觉得由这样的商贾人家出面保举,底气还是不足。

等到苏澄恩祝过老奶奶安康,晚餐便算正式开始。

没多久,步安就听到主桌那边传来“越州”“天姥书院”之类的词儿。果然苏家还没到孤陋寡闻的地步,老奶奶不知道他“越州七司步爷”的名头,苏澄恩他们该是听说过的。

只要听说过就好办。

第152章 青龙苏氏正两难

像苏家这样的大户人家,兄弟、妯娌以及底下的堂兄妹之间,总是免不了明争暗斗。只是苏家内部的斗争有些明显,连步安这个外人都感觉出来了。

他琢磨着,当初苏家老太爷在世时不至于这样,老奶奶只懂吃斋念佛,没什么震慑家宅的手段,兄弟睨于墙也就在所难免了。

对那些看似鸡毛蒜皮,实际全为了争夺田宅商铺而发生的冷眼和口角,步安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他想,既然苏澄恩知道越州的消息,最迟晚餐过后,也应该会来跟自己谈谈,届时便可以自然而然地表明来意。

他终归是苏家亲眷,出具一封保举函,不是什么大事,苏澄恩应该不为难。往后一旦条件允许,他自会回报苏家,这一点,步安也大可以跟苏澄恩说明白,都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好遮掩的。

所以不管膳厅里气氛有多奇怪,也不管苏婉儿时不时拿眼角瞄他,步安全当没看见,只是安心吃饭,最多往膳厅外瞧瞧,惦记着素素有没有饿着——她被丑丫鬟带去,跟苏家下人一起用膳了。

然而,步安再不关心,耳朵也没法闭起来,不时听见的三言两语,凑将起来,就渐渐拼成一幅全景。

大约是老二苏澄庆和老三苏澄福担心史书上记载的滔天海啸重演,想要说服大哥苏澄恩,沽卖产业,举家搬到内地去。

大哥苏澄恩不愿祖上留下的基业毁在自己手上,又面临着织造、蔗糖和船运业受邪月影响,几乎入不敷出的窘境。

这样一来,老二、老三家里便有了分家的想法,之前已经提过一次,被苏澄恩借着老母恋念故土的大义给弹压下去了。

步安假设自己站到苏家立场,也觉得这两种想法各有各的道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邪月无常,谁也料不准它这一回会闹到何种程度。

就他所见,除了一穷二白、没得选择的贫苦人家以外,下到杭州城外的农户,上到越州城里的豪商富贾,全都面临着和苏家一样的两难境界,推此即彼,恐怕就连汴梁城中的隆兴皇帝,也不能例外。

对苏家来说,眼下这个阶段,留与走之间的对峙和博弈,可能比邪月对这个家族的影响,还要更大,更为致命。朝堂之上所发生的一切,关于逐月大会,关于儒媚之争,大概也差不多吧。

家宴结束时,苏澄恩果然将步安留了下来,空荡荡的膳厅里,下人们已经把杯盘全部撤空,换上了一壶清茶。

苏澄恩大约四五十岁,与步鸿轩年纪相当,穿一身月白色锦缎长袍,头戴一顶员外帽,并不是寻常商人那样大腹便便的样子,反而很清瘦,眉心间有几道因为常年微皱着眉头而留下的皱褶,下巴上留着一小戳灰白色的胡须。

“安儿啊,”他称呼步安的口吻和苏家老奶奶一样,“越州七司那个……不会真的是你吧?”

步安没什么好隐瞒的,当下点头道:“正是我。”

苏澄恩神情明显有些惊讶,显然传闻中那位七司步爷,跟他印象中的外甥步安差得太远了。他花了好一会儿来接受这个事实,微微皱着眉头道:“你这半年也走了不少地方,若是由你来替舅父打算,苏家下一步,到底该往何处去?”

步安想了想,还是老老实实地摇头。故土难舍,邪月难料,这中间的矛盾纠结岂是他一句话能解开的。

苏澄恩笑了笑,笑得有些苦涩,可能觉得自己病急乱投医了。又闲扯了几句,步安便说明来意。苏澄恩当下痛快答应,让步安明日一早就去找他。

……

……

回到小院时,素素已经等在了那里,这小丫头跟苏家下人一起吃的晚饭,对被迫跟公子分开有些不满,撅着小嘴坐在门槛上生闷气。

步安哄过她,再把她骗去屋里睡下,然后独自坐在院子里想事情。

苏家有问题。

今晚这顿家宴,显然是因为自己过来,苏家老奶奶才特意兴师动众地将全家人聚起来的。既然如此,为什么从家宴开始到结束,她老人家都没跟自己说过一句话?

苏澄庆和苏澄福是主张变卖家产,举家离开青龙镇的;自己从越州过来,他们两兄弟不来问自己外面的情况,反而是由苏澄恩出面,这就更加不对了。

一念及此,步安便轻轻喊了一声:“你该能动弹了吧?”

话音刚落,他身前不远处,漂浮起一团淡淡的黑雾。女鬼魑魅的模糊身影从黑雾中渐渐幻化出来。

“说得轻巧,那一脚一肘又没挨在你身上……”女鬼一脸愤懑地埋怨。

女鬼说得没错,步安杀死那个内丹羽士之前,对方一掌、一脚、一肘,全落在魑魅软甲上,都是被这女鬼生生受下的,以至于她好几天连身形都凝聚不起来。

步安笑笑,也不去反驳,只是轻声道:“之前那个苏澄恩你也见到了,去瞧瞧他有没有什么动静,我猜他可能跟步鸿轩暗中勾连,已经派人通报了。”

女鬼轻哼了一声,接着消失不见。

这么多天接触下来,步安已经摸清她的路数,知道这她嘴硬归嘴硬,对自己吩咐的事情还是上心的。

不多会儿,魑魅便去而复返,回报说苏澄恩已经睡下,正跟美貌小妾没羞没臊,除此之外没什么异常举动。

步安撇了撇嘴,心说这半百老头都有个暖床的,自己一个青壮小伙儿却夜夜孤枕,真是不公平。

他并没有就此放心,心想着最好把苏澄恩掳来这间小院,假如他真的跟步鸿轩通风报信了,等到老贼手下过来行刺时,可以顺便弄死他,栽赃到老贼头上;或者现在就放把火,把这小院给烧了,若是苏家下人被约束着不来救火,就说明苏澄恩真的有鬼……

可是想来想去,步安却叹了口气,心说,人太聪明就是容易疑神疑鬼,再这么下去,自己快跟杀了吕伯奢全家的曹操无异了。

这天晚上,步安吩咐魑魅守在院外,自己和衣而卧。

一夜无事,第二天醒来时,他有些欣慰,对苏家人,也对自己。

第153章 一朝富贵好相忘

这天早晨,步安来到苏澄恩的书房,接过洋洋洒洒写满了几页纸的保举书函,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怀中,此行目的就算完成了。比他料想得还要顺利。

而苏澄恩接下去的所说的话,总算解开了他昨晚的疑惑。

这位面带忧虑的苏家当家人,先是吩咐步安坐下,接着一脸恳切地说道:“安儿啊,你舅母终归是个妇道人家,眼皮子浅,你莫要怪她……”

步安自进了苏府,就感觉到了无处不在的排斥气氛,此刻自然知道苏澄恩指的是什么,可这位舅父究竟是在说真话,还是在推诿责任,步安不清楚,也不想弄清楚。

归根结底,除了这封保举书函之外,他对苏府别无所求。

他笑着摇摇头:“舅父言重了,砖墙尚有缝隙,偌大一家人,总难免有些误会。况且舅母待我严厉,也是盼我成才,我心里都明白的。”

苏澄恩没料到这位双亲早亡的外甥半年多不见,会变得如此沉稳,短短两句话,答得不卑不亢却又滴水不漏。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苏澄恩一边宽慰地点着头,一边从袖管里掏出一张银票,隔着几案递了过来:“这些银子原本是年初时就为你备下的,奈何你走得太过匆忙,这回可不要推脱了。”

步安接过银票,瞅了一眼纹银五百两的字样,心中微微一惊。

苏澄恩显然是在说瞎话,五百两银票可不是小数目,不可能随随便便拿来给外甥做路费盘缠。

现在的问题是,苏澄恩突然拿这么一笔银子出来,是为了赔罪,还是为了讨好,亦或兼而有之?

见步安神色有异,苏澄恩长叹一声道:“秀娥当年便是我们几兄妹中最聪慧的一个,鸿辕兄弟也是青龙镇上首屈一指的人物……安儿这些年来,忍辱负重,如今一飞冲天,你爹娘泉下有知,也当欣慰。”

“只是……”苏澄恩顿了顿,感慨道:“只是富贵从来险中求,不瞒安儿,苏家小门小户,经不起大风大浪啊……”

步安恍然大悟,从昨晚家宴后的异常,再到眼下摆在面前的这张银票,全都明白了。

苏家是被吓着了!

设身处地,站在苏澄恩的角度,被吓着一点都不意外。

家中从来唯唯诺诺的外甥,出门只半年,就摇身一变,成了越州府闻名色变的人物。苏家人不懂何为穿越、何为夺舍,自然觉得这位外甥心机太深。

忍辱负重、一飞冲天……接着就该是快意恩仇了吧?怪不得苏澄恩一上来就把责任推到自己内人身上。

再往深里想一层,苏家人似乎不单是怕自家外甥,更怕被他牵连。

苏家人要的是太太平平的小富小贵,一旦沾上“越州七司步爷”这样的凶神恶煞,难免招来仇家,继而置身险境。

换句话说,这五百两银子,是拿来买断亲情了。

步安虽然对苏家人别无他求,但是兴致盎然地找上门来,却被人当做扫把星一样,避之唯恐不及,心里或多或少有些不快。

他琢磨着,按照快意恩仇的路子,就算不把前倨后恭、胆小怕事的苏家闹个底儿朝天,也得拍着桌子,将苏澄恩骂个狗血喷头才是;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苏澄恩一点都没有做错,胆小怕事本来就是人之常情;他自己怕沾上曲阜书院,匆匆逃离杭州,不也是一样的道理?

他确实惹下了不少仇家,远的有公孙庞之辈、拜月教之流,近的有步鸿轩,将来说不定还有余唤忠……这中间有哪一个,是苏家人敢轻易招惹的?

这种情况下,苏澄恩还为自己写了保举书函,大约也已经仁至义尽了罢。

一念及此,步安便将银票推了回去,笑笑道:“苏家往后若有难事,不妨拿着这张银票过来找我。”

苏澄恩微微一愣,等他缓过神来,步安已经起身离去。

……

……

从苏澄恩的书房出来,步安回到小院带上素素,直接离开了苏府。

他暂时无处可去,便在青龙镇海港码头附近的客栈投宿。

九月中旬恰逢邪月九阴,这些天每到夜晚,步安就把素素独自留在客栈,带上女鬼魑魅一起去捉鬼;白天则跑去镇外无人的沙滩上练剑、练弓。

女鬼魑魅仿佛一头专门用来捉鬼的猎犬,非但对聚阴之穴的分布了如指掌,还能将阴魂暂时吞噬,再把绝大部分鬼气都“上缴”给步安——是心甘情愿地上缴,绝没有独吞的念头。

正如她自己说过的,以往魑魅噬魂都得小心翼翼,一旦吞进“太有主见”的鬼魂,便要花费极长时间磨掉它的意志;现在有了“胃口极好”的主子,她便来者不拒,见鬼就吞,自己能消化多少是多少,消化不了的才让主子帮着吸走。

这样一来,非但步安修行的效率大增,这女鬼的鬼修进展也一下子快了不少。

而随着每天坚持不辍的练习,步安的射艺也略有小成,隔着三四十步射一块半人大小的石头,十回也有七八回能射中了。

九月二十二,邪月九阴过后的第一个阳夜傍晚,青龙镇上比往常更热闹了一些。步安坐在一间靠海的酒楼上,临窗的位子,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跟素素说着话,一边看着黑黢黢的海面。

九夕邪月已经维持了大半年,他常听人说,这是邪月不久即将离去的征兆;可偶尔也有人危言耸听,说邪月来得快就走得快,如今来得如此之慢,恐怕这一回又是十几二十年的大灾。

他很难想象,眼下平静的海面,有一天会掀起滔天巨浪,吞没沿海数十里内,无数的城郭与村镇。

这时邻桌有人在说,镇上的苏家正式分家了,苏二、苏三正沽卖祖宗产业呢。

步安听得有些唏嘘,他觉得苏澄恩这一回能答应分家,也许跟自己的到来不无关系。这对苏家来说,到底是祸是福,现在还殊难预料——青龙镇会重现往日的繁华,还是继续萧条下去,只有天晓得。

又看了一眼窗外的海面,步安招呼伙计结账。

此间事了,他也该离开青龙镇了。

154章 相逢一笑述恩仇

隆兴二年九月二十四,嘉兴街头秋意正浓。

傍晚时分,花易寒姑娘从望秀街上的锦芳斋门口出来。又过了一会儿,步安和素素也从同一个门口出来,与仍没走远的花姑娘背向而行,往南湖畔的嘉兴府府衙方向去。

素素的小拳头紧紧攥着两根竹筷,筷子上戳了半只剥过叶的粽子,她一边走,一边探头去咬粽子,嘴巴张得老大,却每每只咬下一小口,大概生怕很快就要吃没了。

步安笑着瞅了她一眼,觉得这小丫头没修成人形之前,多半是做过流浪猫的,要不然怎么会变成一个小吃货。

“小……”他刚要提醒素素小心,已经来不及了。大半边已经被咬空了的粽子上,肥瘦相间、冒着油光的五花肉晃悠了一下,终于掉落下来。

步安已经做好了看素素哭鼻子的准备,却见这小丫头空着的那只手迅疾一抄,拽住肉块就塞进了嘴里。

腮帮子鼓着,眼睛眯着,嘴角翘着,素素像个小松鼠似的嚼着肉块,一边还朝自家公子嘻嘻一笑。

“饿死鬼投胎……”步安哭笑不得地翻了个白眼,心说当初穷困潦倒时,怎么就没想到让这小丫头杂耍卖艺呢,可比说书来钱快。

不一会儿,素素吃完了粽子,皱着眉头看看自己黏糊糊的手掌,又贼头贼脑地瞧瞧自家公子,接着趁他没留意,假装打哈欠捂嘴,暗中却伸出舌头一通乱舔,把手掌上沾着的肉油舔得干干净净,见公子没有发现,又迅疾无匹地把筷子头也舔了一遍。

“我都瞧见了……”步安头也不回地说道。

素素吓得慌忙把筷子扔开,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再跟上来时,垂着头,一副做错事被抓了现行的丧气模样。

“公子……以后不舔了。”

“公子从来就不舔……”步安瞪了她一眼,见她一脸委屈地朝自己看过来,才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素素这下知道公子没有真的生气,又没羞没臊地嘻嘻直笑。

两人踩着稀稀落落的枯叶,走在秋风萧索的嘉兴街头,赶在天黑之前,来到了嘉兴府衙。

嘉兴府衙南望南湖,北面靠着一座不知名的小山,大概也算是风水宝地。过了八字墙门,再到仪门前,不等步安开口,守门的衙役便低头哈腰地称呼他“三衙内”。

看来这会儿的“衙内”还没有变成贬义词,步安嘴角微翘,目不斜视地穿过仪门,绕过正堂,往官舍去。

普天下衙门布局都差不多,步安小半年前为了一张鬼捕公文,去过越州府衙,后来因为步经平的栽赃陷害,又被请去过一回,因此就算头一回来嘉兴府衙,也不至于完全摸不着方向。

正如他所料,一进了“机关大院”,就有官差陪着笑迎上来道:“三少爷啊,你这些天都上哪儿去了,老大人正四处找你呢……”

……

……

一间布置清雅的书房里,步鸿轩笑吟吟地端详着步安,眼神中满是赞许。两个身穿褐衣的下人一坐一右站在他身后,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仿佛两座雕像。

步安也对着步鸿轩笑,笑得很轻松。站在他身后的,是同样一脸轻松的素素。

照理身为义子,在养父面前是没得坐的,可步安一进书房就大咧咧坐了下来,步鸿轩居然也没什么反应。这老贼今日似乎有些反常。

“早知今日……”步鸿轩收敛笑意,摇头感慨道:“你不该恨我,也不必如此处心积虑。”

步安微微皱眉,真有点搞不清楚这老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

“青龙步氏世代布衣,到了我曾祖这辈才行商发迹,三代人胼手砥足,方成嘉兴首富,可无权无势之下,钱财也不过是无根之木。当初你父亲亡故,步家数代人攒下的半壁家财,落在苏妇手中,那时我已是七品知县,官场来往、人情运筹皆需银钱……”

步鸿轩眼神愈发坚定,哂然道:“换做是你父亲,也会像我一样做的。”

一边是落在弟媳手中的万贯家产,一边是加官进爵、光宗耀祖的机会,步鸿轩似乎没有说错,步家花了几代人才从布衣变作豪商,而步鸿轩当时却看到了,再进一步,跃升江南望族的机会。

他也确实做到了,眼下年富力强,便已是从四品的大官,假如用好余唤忠这层关系,告老还乡之前,升到三品官衔,那青龙步氏就真的麻雀变凤凰了。

这些道理站在步鸿轩的角度,全都讲得通,可问题是,他干嘛要说这些?

步安来之前,就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没想到步鸿轩会给他来这一手。难道这老贼是要相逢一笑泯恩仇,伯侄同心赴前程?他已经理智到连丧子之痛都可以一笑置之了吗?

“我那时哪里会想到,鸿辕生下了这么了得的儿子……”步鸿轩一脸无奈道:“你若早些显慧,我又怎么可能把你入赘给余家。藩台大人来信我已看过,宋国公要将孙女许配给你……”

步安听得一怔,心说,那宋老头怎么不按常理出牌,自己已经摆明了要躲他,他还可着劲儿地贴上来。

“早知今日……你不该恨我,也不必如此处心积虑。”步鸿轩绕了一圈,又回到了这句,只是语气变得异常生冷:“既然你恨我入骨,我又怎么敢留你呢?”

对嘛!这才是你的戏路!步安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又有了笑意。

“宋国公恐怕也想不到,他的一番美意,竟然要了你的性命。”步鸿轩摇头道。

这老贼显然不是因为藩台大人的一封信,才对步安动了杀机的,他会这么说,是觉得步安仗着这封信,以及这封信背后来自宋国公的美意,才敢来到嘉兴府衙自投罗网的。

“我说你怎么见了我,一点都不惊讶呢……”步安一边感慨,一边皱眉考虑着该怎么应付来自宋国公的美意。他的第一反应是如何推脱,可一想到那双大长腿,又有些举棋不定。

“你也不要怪我,都是一家人……”步鸿轩轻蔑道:“你有才有抱负,我自然会助你成事;可你非要处心积虑扮成个废物,就不能怪我以废物待你。本可以皆大欢喜的,为何一定要弄个你死我活呢?归根结底,你还是太像你娘,自作聪明……”

步安恍然抬头,像看笑话似的看着步鸿轩道:“这么说起来,你那傻儿子还真跟你一模一样。”

第155章 听完你就明白了

步鸿轩坐在金丝楠木官椅上,整个人突然绷紧,好一会儿才渐渐松弛下来,他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又终于忍住没有开口。

步安知道他要说什么,也知道他为什么没有说。

长子步经平究竟是死是活,步鸿轩心中应该已经隐隐有了答案,但是面对可能的噩耗,这位混迹官场二十余年,早就炼得心狠手辣的嘉兴知府,和普通人的反应也没有多少差别。

他想问又不敢问,是怕一旦问出口,就会立即触到难以挽回的冰冷现实,与辨认遗体者不愿亲手掀开蒙盖尸体的白布一样。

步鸿轩的脸色很冷,语气更加森冷:“能得屠、宋两家同时垂青,想来你是真有些才学的,只可惜年少轻狂,自以为有恃无恐,却于世情一无所知……纵使你天赋绝伦,假如变成了一具死尸,又有谁会替你出头?”

他本以为步安听到这里,会惊慌失措,不料恰恰相反。

只见步安越听越乐,到后来居然抚掌赞叹:“英雄所见略同!你跟我想一块儿去了!”

这下非但步鸿轩不明所以,就连站在他身后两个下人,也都一脸惊疑,心说:半年不见,外面都传这位三少爷今非昔比,难道他是得了失心疯了?

步安不顾旁人惊愕,施施然从怀中掏出一张宣纸,慢条斯理地展开,递给了步鸿轩。

只见宣纸上缀满红殷殷的字迹,竟是一封联名血书!

“强占民田、纵仆行凶、诬杀僚属……好大的罪名啊。”步鸿轩匆匆看过,不徐不疾地将血书撕碎,抛在一旁几案上,冷眼看着步安道:“且不说这些罪名是真是假,即便全是真的,又有何用?”

“撕得好!撕得漂亮!”步安笑着赞道:“有道是官官相护,拔起萝卜带着泥,这些罪状牵连太广,就算摆到布政使面前,大概也只能不了了之。花姑娘居然以为只凭这些就能治你死罪,真是幼稚。”

步鸿轩越听越糊涂,他早就决意不留步安活口,说些道理也只不过是让他死个明白,可没想到这侄儿竟是被吓傻了,死到临头突然变得疯癫起来。

“我来给你讲讲,今晚发生了些什么……听完你就明白了。”步安兴致盎然地说道。

“事情还得从昨晚说起……我在城外客栈投宿,恰巧遇上刚才那封血字陈情表上的两位苦主,这两人对我破口大骂……我问清缘由,便觉得不对,我大伯一向忠君爱民,哪里是他们所说的那样?!”

“我据理力争,狠狠反驳那两人,最后那两人竟约我今日在望秀街上的锦芳斋一见,要给我看一封血书……我拿了这血书,还是觉得不可信,便与他们说定,今夜就回府与你对质,假如他们所言属实,纵使大义灭亲,我也要帮他们将这封血书呈到布政使面前。”

“当然,你想必也明白了,巧遇是假,做戏是真,包括今日中午在锦芳斋看血书,也是演给食客们看的。这样一来,我今夜与你对质时,你恼羞成怒,撕毁血书,要杀我灭口,才说得过去嘛……”

步鸿轩听得频频摇头,冷笑道:“你辛辛苦苦做那么多戏给嘉兴百姓看,就为了以死诬陷于我?你觉得这样一来,我便不敢杀你吗?真是笑话!”

步安饶有兴致地看着步鸿轩,笑吟吟提醒道:“你再想想,假如不是我死,而是你死呢?”

不等步鸿轩接茬,步安便摇头道:“十七桩罪名牵连是广,可你一死就把锅全背了,你那些官场老伙计们,恐怕乐见其成吧?哦,对了,你刚刚也说了:假如变成一具死尸,又有谁会替你出头呢?”

步鸿轩沉吟片刻才道:“我果然还是小看你了……可你觉得,你杀得了我吗?”

“别急嘛,听我把故事讲完……”步安摆摆手道:“杀你的人不是我,我就算大义灭亲,也不会亲自动手的。”

步鸿轩闻言匆匆瞥了一眼素素。

“不不不,你还是弄错了,故事其实是这样的:你身边不是有两个羽士吗?喏,就是他们俩……”指着步鸿轩身后的两个下人道:“今夜我与你对质之后,扬言要亲赴汴梁,去告御状,你命这两人杀我灭口,可你没有想到,这两人中间有一位义士。”

步鸿轩微微一怔,他身后两个身穿褐衣的下人已经出声辩解,各自表了衷心。

“别着急嘛,你们俩再想一想,谁来做这个义士,都能保家眷平安,机会难得,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步安一副“我这都是为了你们好”的神情。

步鸿轩实在忍不了了,厉声道:“拿下!”

步安闻言赶紧伸手阻止道:“慢!谁的动作迟一步,谁就当那个义士!”

“你疯了吧!”两个褐衣人中,年纪稍长、体形枯瘦的那人,跃过几案便朝步安扑来。他站在那里时,是个唯唯诺诺的下人,身形一动却如鬼魅般化作黑影。

黑影中又夹缠着一道白练,发出嗖的一声啸鸣,显然是手中灵剑出鞘了。

步鸿轩折了一名丹玄羽士之后,对步安的评估已经大大提升了,眼下这人一出手就是全力强攻,没有一丝轻敌。

白晃晃、蓝盈盈的灵剑剑芒挟着尖锐的破空声和一击必中的气势,冲着步安刺来,距离他只剩几尺时,突然抖出六朵剑花,每一朵都绚丽如白色焰火。

如此之近的距离,步安已经躲不开了,可他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要躲。

刹那间,剑芒猛地收敛,白练光芒凝聚成仅剩的一朵……步安只练了半个月的剑,也知道这人的剑法很是了得,速度和变化兼备,比起他直来直去的那几招,实在高明太多。

剑尖就在步安右肩前寸许处凝实,这是一柄长约两尺的莹白短剑,剑梢前原本一尺来长的淡蓝色剑芒全部没入了步安的身体,凛冽剑气覆盖之下,他上半身的衣衫早已粉碎,露出铁黑色的魑魅内甲,正是这层内甲,将削铁如泥的灵气剑芒完全挡住了。

褐衣羽士身躯现行,脸上的神情从惊疑突然变成骇然,他手中长剑闪耀光芒的剑尖,再也没能向前一毫一厘,反倒是划了一道弧光向后退去,紧接着稍稍向上,又急速下坠,砸落在地……

“坏人!你这个坏人!”只见素素两只手各自拽着这人的双足脚踝,像抖被子似的,将一个空境之下几无敌手的内丹羽士上下抖着,没几下就把他抖得筋骨尽断,奄奄一息。

目睹这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步鸿轩整个人都僵在了椅子上。

第156章 你说的道理全对

丹玄道修练到致虚圆满,身形快似电闪,拳脚猛若雷霆,青锋在手,五丈之内,水泼不进,箭射不入,只要灵力充沛,便连枪林弹雨都敢硬闯。

为了培养这三名丹玄羽士,步鸿轩前前后后花进去四万多两白银,这还是占了身为朝廷命官、手握御授丹券的便利。

这些年来他置身官场,不知遭过多少明枪暗箭,每逢危难之际,全靠这三位死士出力,才化险为夷。

岁寒知松柏,年长日久,主仆之间也难免有些感情,因此,从越州传来阿大被诬作拜月贼子的消息,得知他死得那般凄惨时,步鸿轩着实落了几滴老泪。

可是眼下亲眼见到阿二被杀,他却没能升起一丝一毫的悲凄,唯有如坠冰窟般的惊恐与绝望。阿二有多能打,没人比步鸿轩更清楚,正因如此,他才更加难以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

“行了,别抖散架了,一会儿不好收拾。”

这时步安吩咐一声,素素赶紧收手,把生死未知的褐衣羽士抛在一旁,又探头看了一眼这人七窍流血的面孔,撇了撇嘴,轻声道:“怎么这么不经抖的?比条棉被都不如。”

步安翻翻白眼,不去理会早已面如土色的步鸿轩,而是盯着仍旧站在他身后的另一名褐衣羽士道:“怎么样?现在可以考虑考虑我的建议了吧?”

这人名叫阿四,在步鸿轩手下三名死士中年纪最轻,不过三十七八,长相却异常凶狠,目睹阿二惨死之后,眼中凶光反而更甚了。

他一身致虚境界虽然获自“仙丹”,可终究是个修行人,这些年跟着知府大人见过不少世面,知道面前这个小书童非妖即神,绝非他所能够抗衡的,于是咬牙道:“烂命一条,要杀便杀,让我卖主求生,却是休想!”

“卖主求生?非也非也,”步安笑着摇头道:“你卖不卖主都求不了生。我今夜说了这么多,你全都听去了,怎么能让你活着呢?你杀不杀老贼,做不做义士全是一死,差别只在你家眷的死活而已……”

“你敢!”阿四声嘶力竭。

步安瞥了一眼呆若木鸡的步鸿轩,摇头道:“你养的都是些什么蠢货,好坏话都听不懂。”接着一脸可奈地朝阿四道:“你家主子犯了那么多条死罪,必然全族连坐,无论老少,男人一律掉脑袋,女人统统充官窑,都是免不了的。除非大义灭亲,率先揭发这老贼的罪状,才能置身事外……要不然我忙前忙后,演给外面那些人看什么?”

他见阿四越听越慌,应该是被“男人掉脑袋,女人充官窑”给吓着了,才又不紧不慢地指着地上的尸体道:“眼下还剩一个大义的名额,你不要,我就留给这死人了……”

“我……我……”阿四浑身颤抖,噗通一声,朝着步鸿轩跪了下来,痛哭流泪道:“老爷……犬子方才四岁……”

步鸿轩嘴唇微微颤抖着,也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愤怒,他避开阿四的恳求目光,冷冷地看着步安,大声道:“你勾连旧神余孽,谋害朝廷命官,决计走不出府衙大门……”

步安翘着二郎腿,颇有兴致地看着步鸿轩道:“这么大声,是要说给谁听?你不是已经把下人都支开了吗?”

步鸿轩听得一惊,没想到步安非但看穿了他的意图,竟连他事先所做的布置都识破了!他知道自己已经命悬一线,却仍旧不肯放弃最后一丝生机,拼尽全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坐姿渐渐放松,呼吸慢慢平缓,脸上甚至挤出一丝笑意。

“你不能杀我。”他说:“纵然你做足了戏,也没人为你升堂问审。府衙内外都是我的亲信,内衙巡检有火铳百余支,你想全身而退,必会大动干戈,难免被人识破你伙同旧神后人……从此神州天下,可都没有你的容身之所了。”

步安笑道:“那依你看,我现在该怎么办呢?”

“速速离去,我便只当今夜无事,婚约我自会设法收回!”步鸿轩想了想又道:“我待你有愧,你也杀了经平,从此两不相欠便是。”

步安咂咂嘴,似乎是在思索,然后盯着步鸿轩的眼睛道:“你不恨我?”

步鸿轩平静道:“安儿啊,你我毕竟是一家人,逝者已矣,朝前看吧。”

步安微微摇头道:“可我杀了你儿子啊,一剑没能捅死,又补了几剑,”他伸手做握剑往下捅的样子,“就这样扎一下,又扎一下,先扎在肚子上,然后是右边胸口,他一开始是哭,发抖,后来越抖越厉害,像一条鱼似的抽抽……这样你也不很我吗?”

步鸿轩脸上闪过一丝愤怒,却不愿前功尽弃,摇头道:“不要说了,他都是咎由自取,也怪我从小对他疏于管教。”

“畜生尚且舔犊,你儿子被杀,竟然都不恨我,可见畜生不如,无药可救了。”步安笑着摇头。

步鸿轩这下终于确认步安是在戏耍他,冷着脸道:“你道我是危言恐吓吗?府衙内外,防备何等森严,你想告发我,也要先走出府衙……”

步安耸耸肩道:“我干嘛要走?你这知府一死,嘉兴同知张悬鹑张大人就会带着人冲进来,他都在外面等了老半天了。哦,不,他等这一天都等了好几年了。都说你独断专权,把人家一个五品官压得气都喘不上来,全嘉兴府都管张大人叫纸糊同知,人家很不开心的。”

“安儿……”步鸿轩脸色大变,突然跪倒在步安面前,痛哭流涕,声泪俱下:“全是大伯的错!是我升官心切,害苦了你母子二人!我不是人!我猪狗不如!可我做这些,全是为了我们青龙步氏,绝非私心啊!安儿……安儿!你有本事的!大伯看出来了!你要做官是不是?大伯帮你!别人再亲也没有我们一家人亲!你要什么?你说!大伯舍出命来帮你!”

步安微皱眉头看着跪地磕头的嘉兴知府,心说这人可真是个人物,难怪短短十年,就从七品知县爬到了四品知府,再给他点时间,说不定……好吧,步安不会再给他时间了。

步安端坐不动,悠悠道:“道理你不都说过了吗?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既然恨极,就留不得;为了步氏,要取重舍轻。你说对都对!我杀你儿子,你肯定恨我,所以不能留你活路。我要建功立业,就得除去后患,换做你是我,也会这么做。都是一家人,本来可以皆大欢喜,为何一定要弄个你死我活……对啊,漂亮话都给你说尽了,事到临头,你怎么又哭哭啼啼了呢?”

“哦……我知道了!你说这些道理,不过为了杀我之前,过过嘴瘾。”步安俯身盯着步鸿轩道:“你知道吗?我也一样唉!从走进这扇门,我就打算好了要杀你的,逗你开心,也是为了过过嘴瘾嘛!”

步鸿轩脸上阴晴不定,大概仍旧不肯放弃最后一丝活下去的希望。

步安却已经不去管他,扭过头,接着给阿四做思想工作:“怎么样?想通了吗?想通了就快点吧。杀了这老贼,换你妻儿老小活命,你要这样想,你不杀他,他也是死,没差别的……”

步鸿轩眼看阿四眼中凶光渐盛,急道:“阿四我待你不薄……”

“老爷再成全我一回,阿四下辈子给你做牛做马!”

剑芒一闪,阿四手中长剑已经刺入步鸿轩背脊,扎了他一个透心凉。

步鸿轩脸上神情痛苦之极,嘴角溢出鲜血,口中断断续续地说道:“纬平……莫杀……求你……”与此同时,双眼紧紧盯着步安。

步安知道他在求自己,求自己不要杀他次子步纬平。可他完全没有给出反馈,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只是平静地看着步鸿轩带着最后一丝绝望的眼神停止喘息。

“求我?求我有什么用?你特么坏事做绝,也好意思求别人仁慈?”

步安翻翻白眼,朝阿四抬了抬眉道:“你叫什么?”

阿四刚刚亲手杀了主子,正有些恍惚,不明白三少爷为什么会问这么奇怪的问题,但还是老老实实地答道:“阿四,步阿四。”

步安点点头:“我一会儿刺你一剑,刺在右胸,不会立即毙命,你剩下一口气,往外跑,边跑边喊‘我杀了老爷,我杀了老爷’,要喊得痛苦一些,听明白了吗?”

阿四咽了一口口水:“明白。”

素素很有默契地从地上捡起那柄二尺灵剑,递给了步安。

步安持剑对准阿四右胸,沉声道:“我保你妻儿无事,放心去吧!”说着便一刺到底。

鲜血沿着剑上血槽涌出,阿四忍着痛,直到灵剑抽出,才深深看了步安一眼,接着捂住血流如注的胸口,撞破书房一侧的砖墙冲了出去,声嘶力竭地喊道:“我杀了老爷……我杀了老爷……我杀了老爷……”

大概只有步安听得出来,这声音中带着一丝深入骨髓的恐惧。

“跟着他,别出乱子……”步安轻声吩咐,也不知道是对素素说的,还是对女鬼魑魅说的。说完这句,他便看着屋内的两具尸体,略微沉吟,然后开始动手布置。

他跟花姑娘说,自己在步鸿轩身边安插了一个心腹,今晚有这名心腹居中策应,不会有事,无须担心。

现在,这个心腹就是阿四了。

第157章 少年人太过鲁莽

是药三分毒,内丹也是药,毒性尤其大,一个人如果纯粹靠嗑药嗑到致虚圆满,至少得服六七颗丹丸,毒性淤积,阳寿折损,通常活不过六十。

官宦或是富贵人家的子弟,哪里肯拿大好寿命来换取修行境界,可越是大户人家,就越有保家护院、避祸驱邪的需求,于是豢养死士便成了习俗。

步鸿轩手下四名死士,阿三早在七年前就战死了,阿大不久前屈死在越州,只剩阿二、阿四。这是步安来嘉兴之前,就弄清楚了的。而他此行的目的,杀步鸿轩是其一,其二则是除掉这两名羽士。

即使花姑娘想尽办法,调动玲珑坊的资源,将步鸿轩在官场上的人际关系一点点剥离,最终用那十七桩罪名将他定了死罪,步鸿轩也不是没有翻盘的可能。

退一步说,就算步鸿轩秋后问斩,假如阿二、阿四两名丹玄羽士转入暗处,一心报仇,也会对步安产生极大的威胁。

步安自己还有素素、魑魅软甲和甲中女鬼三层防护,晴山、邓小闲和惠圆说不定会有大麻烦。

因此,他今夜走进嘉兴府衙,就是为了勾引步鸿轩对付自己,以便一网打尽,杀死这老贼的同时,也把两个隐患除掉。

说到底,步安是觉得不出手则已,既然决定出手,最好不要有什么变数——显然,只有死人才没有变数。

现在,步鸿轩死了,阿二也死了,阿四就剩下最后一口气,变数没了,就剩下最后一件事。

被刻意搅成一片狼藉的书房里,步安坐在两具尸体旁,倒持着长剑,深深吸了一口气,皱着眉头骂了句脏话,然后咬牙刺穿了自己的大腿。

……

……

嘉兴同知张悬鹑带着亲信和一队官差冲进知府内宅的书院,看到的是激烈打斗过的痕迹,两具尸体,一团被撕成碎片的血书,以及躺在血泊中的“奄奄一息”的步家三少爷。

知府大人是步阿四杀的,这一点毋庸置疑,非但知府宅子里的下人都听见了,候在门外的张悬鹑也听见了。

三具尸体当晚就由张悬鹑张老大人制定的仵作察验,得出的结论自然与步安的口述毫无二致,连夜拼凑起来的血书,也证实了这一点。

这天夜晚,府衙里陆陆续续捉了不少人,零落的火枪声不时响起,直到后半夜才彻底安静。

次日,府衙秘闻不知从什么途径传了出去,傍晚时竟有近千人聚在南湖岸旁高呼“义士”更有人在府衙围墙上写了:“匹夫一怒,血溅三尺,为民除害,义士阿四”的大字。

聚众的百姓很快就被官差们驱散,墙上的大字也只留了一晚,但这些情况都被同知大人记录下来,附在了府衙血案的卷宗里,留着给布政使大人、巡查使大人,以及可能随后来到嘉兴的,更大的大人们亲阅。

……

……

隆兴二年九月二十六,南湖东岸望秀街,一座幽静的背街庭院里,步安躺在一张竹躺椅上,一条伤腿包得严严实实,另一条腿惬意地蜷着,手里拽着一卷《孙子兵法》在看。

素素搬了张小竹凳,坐在一旁剥葡萄,每往自己嘴里塞一颗,就往公子嘴里也塞一颗。

不一会儿,步安放下书卷,仰头闭目沉思。

“公子在想什么呢?”素素好奇道。

步安挪了挪身子,侧躺着道:“我在想,步老贼还是笨。”

素素又往步安嘴里塞了颗葡萄,随口道:“当然没公子聪明。”

“唔……不是这个意思。”步安嚼着葡萄道:“素素你有没有看出来,阿四给老贼磕头,说他幼子才四岁时,还没拿定主意……”

素素愣了愣,眨巴眨巴眼睛道:“那他后来怎么……”

步安来了兴致,坐直身子,把素素摆在腿上的一串葡萄提了起来,笑道:“来,我问你,假如我们俩在一座荒山上,快要渴死了,就只有这一串葡萄,吃了才能活,谁吃到越多,活得就越久,也越有可能走出这荒山……”

“那就给公子吃吧。”素素想了想,很难过地扁着嘴道。

步安叹了口气道:“你跟了我这么久,都没享过几天福,公子心里有愧,这串葡萄还是给素素吃吧。”

素素摇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语气也变得坚决起来:“还是给公子吃!素素不吃!”

步安沉吟片刻,点头道:“也对,我平常对你也不算差了,再说你吃我的用我的,现在大难临头,这串葡萄给我吃,确实是应该的。”

素素一下子又扁起嘴,似乎委屈到了极点。

步安哈哈一笑,解释道:“你看,老贼就是太想吃这串葡萄,所以急吼吼地跟阿四说,我平时待你可不薄……言下之意是说,我对你这么好,眼下危难之际,你怎么能想着自己的妻儿老小,而不是一心来报答我呢?”

素素终于知道公子在说什么了。

“那……那他要是说,没事,阿四你就杀了我吧,阿四反而不会杀他。”她若有所思道。

步安笑着摆摆手道:“这还不够,他若是说得动情一些,再挤出几滴老泪,阿四大概就下不去手了。说到底,这老贼还是做买卖的思路,可人心终究不是买卖啊。”

“嗯……”素素缓缓点头,接着突然问:“所以,公子对素素好,也是为了让素素把葡萄让给公子吗?”

“对啊!”步安笑道。

素素撅着小嘴道:“不是的!公子就是喜欢素素,才对素素好的!”

“你想哪儿去了?”步安摘下一颗葡萄,丢进嘴里,嘿嘿笑道“我就是为了关键时刻,能吃到葡萄嘛!”

“不是的!公子骗人,我才不信!”素素昂着头,噘着嘴,有些傲娇又有些绷不住,仿佛随时要哭鼻子。

步安伸手快速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大笑道:“小傻瓜,你忘了自己是来报恩的了?就算我打你骂你,你不也要报恩的吗?”

“这倒是的……”素素有些难为情地笑了起来:“所以公子明知道是这样,还对素素好,就是因为喜欢素素!”

“你自己相信就好了……”步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素素娇滴滴地“哼!”了一声,皱着小鼻子,很生气似的转过身去。

步安忍着笑,从地上拔了根枯草,放在素素的小脸一旁来回甩,没几下,素素又忍不住伸手去拍草茎。

步安哈哈大笑,素素也笑了起来。

两人嘻哈玩笑,不知过了多久,沿街的前厅方向传来了敲门声。

素素跑去开门,又领了花易寒姑娘过来。

“张大人几时来看过你了?”花姑娘一点不见外,丝毫没把自己当外人——这院子根本就是玲珑坊的产业——自顾自就在步安一旁的竹椅上坐了下来。

步安笑吟吟地斜眼看她:“怎么说?”

花姑娘轻轻捂嘴道:“同知大人跟古桥堂主说,执道小儿样样都好,唯独少年稚气未脱,行事太过鲁莽,还需多多历练……”

花姑娘口中的古桥堂主,姓陈名古桥,是玲珑坊在江南东道的负责人,四十多岁,身宽体胖、一脸福相,活脱脱一个生意人,实际上却不做生意,而是擅长山水文人画,大约是个半吊子画师。

陈古桥跟嘉兴同知张悬鹑,都是太湖学院出来的,因此关系不错,步安便是通过古桥堂主,跟张悬鹑“勾搭”上的。

至于这位长老大人对他的评语,自然是有原因的。

“张大人说得对,”步安笑笑道:“我拿着一张陈情表,就敢去跟老贼对峙,确实有些鲁莽。要是阿四临危变节,后果不堪设想。我现在想想,都有些后怕。”

花姑娘意味深长地看着步安,好一会儿才摇头道:“我不信……”

一旁素素听得紧张,索性跑开去了。

“你觉着,我就不会后怕的吗?”步安问道。

花易寒仍旧摇头:“你准是有什么地方捏着阿四的命门。”

步安心里暗笑,脸上却故作无奈,将计就计道:“果然瞒不住你……不过有些事情,你还是不知为妙。”

花姑娘笑得心满意足,大概是因为头一次在步安面前占了上风,她探过身子,装神弄鬼般贴耳道:“是不是闺阁床第间的丑事?”

这姑娘是发花痴了吧,只凭这种事情,也能捏住阿四吗?真是天方夜谭。

步安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花姑娘却正色道:“我知道这于步氏名声不利,但你不必隐瞒,那些女眷都有专人看管,不会传出来的。”

步安听出一丝异样,心说,难道步鸿轩的妻妾,会跟阿四有一腿?是因为老贼身子骨不行了,丹玄羽士身体又太过太强壮,精力过剩?深宅内院,这么乱的吗?步安心中暗自摇头,瞥了花姑娘一眼,故意套她的话:“你……都知道了?”

“夹棒一上,几个女人都招了。”花姑娘压低嗓子道。

“张悬鹑胆子这么大?”步安惊道:“老贼尚未定罪,他就敢对知府家眷用刑?”

“张大人哪有这么大的胆子。”花姑娘道:“是藩台大人亲临嘉兴了,我听古桥堂主说,有一个比藩台大人更厉害的角色,也一起到了嘉兴。”

宋国公吗?嘉兴步氏都摊上这么大的事儿了,宋公嫁孙女再心切,也不至于选在这种时候上门提亲吧?步安微微皱眉:“是哪个大人物?”

“天使。”花易寒答得干脆。

第四十九章 刷鬼打怪梦之队

夏夜里,偏僻乡村的小小院落,步安看着面前的五人。

反者道之动,有机会修成随口咒的,嬉皮笑脸没个正经的邓小闲;

死而复生,半在人世半在轮回的,一脸老实的和尚惠圆;

声称自己就是真的风水玄修,脸上皱纹密布,仿佛阅尽人间悲苦的张瞎子;

总是噤口不言,丝毫没有存在感的瘸子乞儿,符修游平;

一身打着补丁的布衣,心直口快,偶尔有些傲娇的,至今仍对他有些成见的阵修洛轻亭。

恍惚之间,步安想起,也是这样一个血月挂在头顶的夜晚,走在天姥书院的山道上,屠瑶说,就算再有诗才,假如只为人做嫁衣,到头来也是一场空。

屠瑶说的没错,可她毕竟不是步安,不知道他的具体情况。

两个多月来,他尝试过去接受儒家学说,也从邓小闲那里打听过道家打坐练气的方法,能想的办法已经试遍了,可这些修行法对他全没用。

步安无奈接受了这个事实:自己的修行之路只能依靠鬼气,这似乎在他穿越之初就已经决定,或许与夜空中初临的邪月也息息相关,未必是个巧合。

既然要靠鬼气修行,那就需要帮手,帮手越强,他的修行会越顺利。

所以,步安组建鬼捕七司,就好比是组团去刷鬼,掉的金币大家分,但经验值全归他一个。

他虽有满肚子诗词,一经念诵便令天地生出异相,聚拢的灵气浑厚无匹,可这些灵气既不能助他修行,也从不会听他号令。

它们只会营造诗词中的意境,具体效果简直等同于随机。

诗词聚拢的灵气于步安无用,于别人却无比珍贵!

眼前五人,既然阴差阳错地来到面前,这或许就是步安的刷鬼梦之队。就算现在还不是,不远的将来也会是。

一阵凉风吹来,步安吸了口气,嘴角有一丝因为刚做了某个重要决定而露出的坦然微笑。

“今日鬼捕七司只是越州城里无人知晓的小卒子,要跑到这乡下地方才揽得到生意,可这才刚刚开始。风起于青萍之末,今夜,我便送诸位一场机缘……”

他不顾众人疑惑的眼神,悠悠转身,朝着血色月光下阡陌纵横的田野,潺潺流淌的溪水和远处延绵起伏的丘陵,用低沉而又略带悲伤的语气自顾自吟诵起来。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何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夏风中响起奇怪的声音,像有许许多多人在小声絮叨或是哽咽抽泣。

漫山遍野的灵气一层层,一圈圈地活跃起来,像平静的湖面由此及彼地荡漾着,又像是海潮即将从遥远处席卷而来。

步安迎风而立,青衫飘飘,从背后看去,像独自面对着辽阔大地与万顷波涛。

灵气开始波动的那刻,除了惠圆仍旧乐呵呵的样子,邓小闲、洛轻亭、张瞎子和游平脸上的神情就从疑惑变作惊愕,似乎一时间理解不了眼前正在发生什么。

鬼捕三司的杂工,鬼捕七司的财东,放着天姥灵山不去,而要来越州胡闹的,不求上进的书生……云淡风轻的几句诗词,就掀起了惊人的灵气涌动。

然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苏轼悼念亡妻的《江城子》,另一个世界流传千古的杰作,在这诗意能勾动天地异象的世界,终于掀起了与其相称的磅礴灵气。

灵气归根结底是由亡者所化,所以,当这阙悼亡词中无以比肩的孤峰,在偏僻的越州乡间问世时,流淌在田野、树林和丘陵坡地上的灵气,便如洪流海啸一般朝步安席卷而来。

浓郁到了极致的灵气,刹那间遮蔽血月,于天空幻化出一个朦胧的月白色光团。众人所在的院落及其四周,突然光影流转,明暗骤分,真如月光照在松林间的景象!

步安豪迈至极地看着自己所造成的天地异象,这一次既没有惊愕,也没有患得患失,开口之前,就已经预料到这个结果。

身后响起洛轻亭颤抖的声音:“这是你作的诗词?”

步安转过身,看着一脸兴奋好像捡到了宝贝的邓小闲,仍旧冒着傻气乐呵呵的惠圆,惊愕到近乎害怕的洛轻亭、张瞎子和游平。

“是苏东坡的词。”步安答得坦荡。

洛轻亭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东坡地换东坡词,你是三步成诗……”

“姓步,名安,字执道!”步安笑着劝道:“大伙儿都愣着干嘛,还不快修行!”

惠圆和尚虽然老实,却不是真傻,这时第一个盘腿坐了下来,一边说着:“步施主真神人也,机缘来之不易,小僧要打坐入定了。”一边闭上了眼睛。

洛轻亭和游平也慌忙跌坐在地。

张瞎子大概太过心急,想要盘坐下来,却一屁股坐在井沿上,差点跌到井里。认识这几天来,步安还第一次见到他因为眼疾而出丑,显然是被这灵气潮聚的异象吓到了。

只有邓小闲不慌不忙,眉开眼笑地看着步安,好像看着一座长了腿的灵山圣地,不要脸地说道:“我可赖上你啦!”

步安半开玩笑地瞪了邓小闲一眼道:“哪儿那么多废话呢!快给我修行!捉鬼挣银子可就靠你了!”

邓小闲这才笑着跌坐盘腿,闭上双眼,笑容隐去,脸色渐渐沉静下来。

井边盘坐的五位修行人堪堪围成一圈,步安抱臂站在一旁,心说,我就是移动充电宝,负责给你们充电,充满了电好干活!

想当初,他一阙《定风波》令天姥学子趋之若鹜,想方设法也要刺激他再作诗词,要知道那可是在灵气浓郁的儒门修行圣地,天姥山上。

假如把天姥学子比作锦衣玉食的达官富人,眼前五位流落在世间的修行人,就是穷得连饭都吃不上的饿货。

连富人都趋之若鹜的饕餮美食,放在这群嗷嗷待哺的饿货面前,结果可想而知。

第五十四章 别急还有一个人

步安说给公孙庞传话,要见就在外面见,邓小闲哪怕再疯癫,也不会直接把这句话扔过去,而是换了个体面说法:七司步爷在望江楼上订了一桌酒席,问三司胖爷来不来。

这话传得可以,够矜持,也不得罪人,就只有一点不好:公孙庞居然真的回话答应了。

这晚步安从晴山那里回来,心情正佳,一听到这个消息就气不打一处来。

面子是有了!酒席银子从哪儿来?

邓小闲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蹲在门槛上思过。

步安见他可怜兮兮的样子,心说也别为难这家伙了,他也是为了七司的面子,随口问:“日子订的哪天?”

邓小闲低着头说:“就明天嘛。”

这一句差点又把步安给噎住,他钱袋子快要见底,也不硬撑了,把已经睡下的众人全都喊了起来。

等到惠圆和尚、张瞎子和游平全聚到了院子里。

步安说:“现在有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明天大伙儿一起去望江楼吃酒席!”他不卖关子,接着道:“坏消息是,酒席得大伙儿凑份子!”

惠圆和尚听到这里,转身就要走,被邓小闲一把拦住,才解释道:“和尚吃素,我不去。”

邓小闲扯着他不放,道:“说要吃席你不走!一听见要凑份子,你就开溜啊?!和尚你太不老实!”

两个人拉拉扯扯,一个要走,一个不让,惠圆见甩不脱他,诚恳道:“说有两个消息,我总要听完再走嘛。”

这和尚跟大伙儿混得熟了,已经不再把小僧施主挂在嘴边,但是相处越久,步安就越觉得,和尚的老实说不定是装出来的,邓小闲每回招惹他,吃亏的总是自己。

所以,步安不准备跟他客气,吼道:“集体活动,不去不行!”

惠圆为难道:“……我闻不得荤腥。”

步安笑道:“实在不能去也行……份子钱照出。”

惠圆想了想道:“那还不如去呢。”

邓小闲围着他转圈,乐道:“我就说和尚不老实!”

步安看着这一僧一道耍把戏,旁边张瞎子和游平装傻……心说那天还忠心耿耿的,怎么一谈钱全蔫了呢。谈钱就这么伤感情吗?

“这钱也不让你们白出!”他突然提高音量,“一来是吃席的份子钱,二来也是咱们七司的份子钱,权当入股,谁出得多,往后挣了银子分得便多,说话更有分量!”

邓小闲站定下来,好奇道:“那要是出的比你还多呢?”

步安笑道:“行啊!我往里扔了一条金铤了,一百一十两银子,你要是出得比这个数目多,管事儿的就由你来当,不过说好了,入股的机会只有今晚这一回。”

邓小闲挠着头笑道:“我哪儿有那么多银子。”

步安看了一眼大伙,笑着说:“反正就是这么个规矩。大伙儿掂量掂量家底,估摸估摸咱们七司值不值得往里投银子。”扭头喊道:“素素,把我文房四宝拿来!”

步安不是老实人,他也不指望别人傻。要说院子里这些人,真的就因为一阙《江城子》和一个三步成诗的名头,对他死心塌地,从此鞍前马后了……他是不信的。

今晚凑钱摆酒席,正好是个时机,不是要考验谁——谁都经不起考验——而是要用股份把这些人套牢,绑在一条船上。

至于他们究竟有没有银子,步安并不担心。都是修行人,谁会没点积蓄。

事实也如他所料。不多会儿功夫,他面前临时拖来的桌案上已经摆了四十多两银子。

惠圆摸遍了全身口袋,也只凑出二两碎银。

游平拿了七两,邓小闲十二两,张瞎子最惊人,一下摆出两锭足十两的银元宝来。

看着四堆银子里头,自己才排第二,邓小闲突然急道:“不行!你们等我一会儿,我再去借点!”说着一扭头就跑了出去。

步安笑着摇头,顺便让游平把洛轻亭喊来,又跟素素叮嘱了几句,把她也支了出去。入股是大事,谁也不能落下。

夏夜凉爽,步安吹着风,喝着茶,等了小半个时辰,游平就把洛轻亭带来了。

洛轻亭已经从游平这里听说了要入股,二话不说,也拿了二十两银子出来,跟张瞎子持平。

又过了一会儿,邓小闲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进来,在他原来那堆上,添了足足三十两,想了想又把原先的二两收了回去,凑了个整数,这才咧着嘴道:“好了,记吧!”

步安看着眼前堆了一桌的银子,问了一声:“大伙儿都不往里添了?”

没人再要添。

“先说好,一会儿可别嫌出少了!不认账啊!”步安又强调了一遍。

邓小闲说:“想添也添不了了,没处借了!”

张瞎子说:“棺材本全在里头了。步爷记账吧,就这些了。”

洛轻亭红着脸说:“我听游平说要参股,硬是从我爹那里磨来的。我爹说,嫁妆都在里头了。”

只有惠圆和尚和游平啥都没说。

步安笑着拿过毛笔,记下:鬼捕七司股本,步安一百一十两,邓小闲四十两,洛轻亭二十两,张瞎子二十两,游平七两,惠圆二两。

他写完把毛笔放回笔架,坐直了道:“都看看对不对?”

众人一个个上来看过。

邓小闲见诸事妥当,笑着说:“这下真的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了!”

“别急!还有一个人呢。”步安靠在椅子上,笑吟吟地看着他。

邓小闲一脸惊讶道:“还有人?不会是天姥书院的吧?”

大伙儿自从知道步安就是三步成诗步执道,当然也就知道他是天姥学子,觉得邓小闲的猜测很有道理。

“单出钱,不干活的,咱们不收吧?”洛轻亭今天难得不那么直爽。步安是天姥学子中的异类,她可不觉得还会有人像他这样,放着好好的儒门学子不当,出来捞偏门。

“别急嘛!这不是来了!”步安看见素素从院门外走进来,身后却没人跟着,眉头顿时皱了起来,心说:不会出了岔子吧?难道听一首曲子就完了?答应的事情全不算数了?漂亮女人的话就真的一句都不能信?

“人呢?”他蹭地站起身来。

素素委屈道:“公子……我不敢和她走在一起,太吓人了!”

步安笑着摇头,知道影伯大概是跟着一起来了。

邓小闲听素素说太吓人,嘟囔道:“来了个大魔头不成?”

其余众人也都好奇地朝门外看去。

这时,一个身穿湖绿色长裙的女子,低着头,微微提起裙角,跨过门槛,然后抬头看向院内,柔美至极的脸庞上,带着一丝紧张和局促。

“步公子……你搬来这里了。”

院内众人,几乎全在发愣。

步安很满足地摊手,笑道:“我给大家介绍一下,晴山先生,从今往后,也是我们鬼捕七司的一员了。”

“……我其实还能再借一点的。”邓小闲说。

“我的棺材本还有一些。”张瞎子说。

“我回去再跟我爹说说。”洛轻亭说。

步安说:“滚!”

第158章 红袖添茶好读书

隆兴皇帝不至于接二连三地往江南派遣钦差,换句话说,花姑娘口中的“天使”,多半就是曾出现在宋国公府上的右使中丞李岳。

嘉兴府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李老大人身负替天巡察之职,亲临嘉兴也在情理之中。

但此时离步鸿轩之死只过去了两天,加急官报送抵杭州不过是昨日一早的事情,照理藩台(布政使)、臬台(按察使)两位大人一定会先到嘉兴,将事情来龙去脉查个大概,控制住了地方舆情,防止官场波折牵连太广,才会把中丞大人请来。

地方上出了大事,地方官总会先想办法捂盖子的。

现在孔浩言与李岳同时出现在嘉兴,要么是这两人关系非同一般,要么李岳当时就在杭州,孔浩言想避都避不开。

这两人大半个月前在宋国公府上,差点就为了逐月令争得面红耳赤,可见私交不深。

那么,李老大人奉旨巡察,干嘛不去拜月荼毒的七闽道上看看,反而老待在杭州呢?

步安一念及此,瞥了一眼蹲在院子角落,翻土捉虫玩的素素,心说:这小丫头那晚闹出来的动静,直到现在都没有平息吗?

花姑娘见他眉头微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只当他是被天使的名头惊到了,微微一笑道:“此事天衣无缝,再说人终究不是你杀的,便是天使亲临,也无需担心。”

“谁说我担心了?”步安捡起落在手边的书卷,笑着摇头道。

“你就逞强吧。”花姑娘忍着笑瞄了一眼步安,接着转身进屋,不一会儿端了一张茶盘出来。

深秋午后,清闲的院落,少年书生手持书卷,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

穿着考究襦裙的女子,泡了一壶龙井,倒在布满冰裂纹的天青色官窑茶碗里,吹凉之后,笑吟吟地双手奉上。

少年人接过茶碗,咕咚咕咚牛饮,接着拿袖口抹抹嘴角,笑道:“绿衣捧砚催题卷,红袖添茶好读书……”

女子掩嘴轻笑,接着认真道:“元桥堂主与张大人交情匪浅,公子勿需顾虑。”

院子角落里,素素捏着不知从哪儿挖出来的蝉蛹,扭头看了一眼花姑娘,噘着嘴,轻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

……

快到傍晚的时候,有个玲珑坊的伙计急冲冲敲门,一见花姑娘便道:“老大人要见步公子,陈堂主喊了轿子来接人,一会儿就到了。”

花姑娘闻言也有些紧张,扭头就要往院子里跑,却见步安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说是要见你……”她蹙眉道。

“见总是要见的,”步安笑道:“只要不上夹棍就好。”

花姑娘板着脸道:“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不是你说无需担心的吗?”步安一脸轻松。

“我……”花姑娘一时语塞。

没多久,一顶两人抬的便轿停在了门外,步安被素素和花姑娘两人扶着上了轿子,头一次乘坐这种极具“官富”韵味的交通工具。

临行前,素素还探头探脑地往轿子里张望,似乎很想在里头这方寸之间,觅到自己的一席之地。

众目睽睽之下,步安当然不会纵容她,坏笑道:“老老实实在后头跟着吧。”

随后轿子稳稳抬起,素素便大摇大摆地跟了上去。

花姑娘急道:“哪有带着书童去见天使的道理,苏苏不许跟去。”

素素只当没有听见,脚下却跑得更欢快了。

花姑娘气得胸口发闷,跺脚骂道:“一对活宝。”

等到轿子消失在了街角,她才一脸忧虑地叹了口气,转身进了屋子。

……

……

武官骑马,文官坐轿,官阶不同,轿子规格也不同,这规矩历朝历代延续下来,到了大梁朝已经不那么泾渭分明,有喜骑马的文官,也有乘四抬轿的小官和商贾。

步安头一回坐轿,两位轿夫训练有素,抬得四平八稳,坐在里头丝毫不觉得颠簸,仿佛坐在船上。

穿着魑魅软甲的步安差不多有两百斤,但他并不担心被两位轿夫掂出分量。养伤期间,花姑娘一直在旁伺候,早见过他身上的铁线内甲。

况且他现在“腿伤未愈”,不坐轿子也出不了门。

小轿抬到府衙,刚一停下,玲珑坊江南东道堂主陈远桥就迎了上来。

这位身宽体胖,平时常带三分笑的远桥堂主,此时却面色严峻,如临大敌。

“同知大人正在内衙陪同,一时脱不开身,他让我千万叮嘱你,进去之后,千万莫慌,一切如实作答便可……”陈远桥一边抹着汗,一边吩咐道。

步安被素素搀扶着走出轿子,随口答道:“我知道了,一切如实作答。”

“切莫惊慌,天使与藩台大人都识人无数,你一旦慌张,必要露出马脚……”陈远桥仍旧不放心道。

“露出马脚?”步安瞥了他一眼道:“陈堂主说的什么,我却听不明白了。步鸿轩老贼恶贯满盈,杀我不成反被阿四所杀,我有什么马脚可露?”

陈远桥听得一怔,忙道:“对,你一会儿进去之后,就这么说。另外,千万不要做出认得张大人的样子。”

看来右使中丞和藩台大人的头衔,给这位远桥堂主的压力实在太大了。他口口声声劝步安不要慌张,自己却心神不宁。

步安笑笑道:“陈堂主不随我一同进去吗?”

陈远桥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脸色有些难看,压着嗓子道:“张大人的前程,嘉兴玲珑坊十数载的经营,全在今日,兹事体大,我自然要慎而重之。少年人,你就算不顾张大人安危与我玲珑坊的兴衰,也要为花易寒着想。她可是把身家性命都压在你身上了。”

身家性命……步安瞥了一眼陈远桥,心说:没那么严重吧?虽然他很可能言过其实,但不管怎么样,花姑娘的前程看来是绑在自己这条船上了。

步安边走边摇头,明明是自己的报仇计划,怎么就变成了张悬鹑张大人的上升之阶。看来自己在玲珑坊政治投资的名单序列中,排名不怎么靠前,至少是远远落在嘉兴府同知张悬鹑之后。

“陈堂主,”步安走过陈远桥身旁时,头也不回地说道:“搭顺风船,就得有个搭顺风船的态度。”

陈远桥听得脸色发烫、心中惊怒,却又不敢发作,咬牙切齿忍了一阵,正要转身离去,只听得远处传来爽朗的笑声。

“步安小友,杭州一别,甚为挂念啊!”

“老大人抬爱了!晚辈惶恐!”

“惶恐就不必了,不要再借故逃遁就好!”

这下非但陈远桥愣在那里,就连一直陪着小心的张悬鹑张大人,也一脸僵硬。

第159章 怪不得你要杀他

陈远桥呆呆地站在嘉兴府衙的仪门外,直到府衙方向传来的笑声越来越轻,渐不可闻,他才拖着灌了铅似的大腿上了轿子。

而嘉兴同知张悬鹑的心情比陈远桥还要复杂。

这位同知大人刚才见到步安走进府衙正堂时,还悄悄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可瞬息之间,这眼神的内容便换成了谄媚与告饶。

天使亲临嘉兴,前前后后跟他这个五品同知不过说了三句话,连正眼都没瞧过他,此时见到步家三少爷,非但笑吟吟唤他“小友”,还说什么“甚为挂念”。

藩台大人语气更加亲热,仿佛与这小辈成了忘年之交。

张悬鹑这五品官衔不是凭空得来,眼力虽然差了一些,随机应变的本事还是有的。他本来垂手站在两位大人身旁,一副任凭耳提面命的下官姿态,此时却朝一旁衙役急道:“步公子腿脚不便,还不快上前搀扶。”

没等衙役上前,同样候在堂内问话的嘉兴府通判,王彭泽王大人便已经自告奋勇地跑上前去,可惜没等他伸手扶到步安,坐在堂上正位的右使中丞李大人,便摆摆手道:“汝等全都退下。”

嘉兴通判王彭泽伸到一半的手,只好讪然放下,与张悬鹑等人一道行过大礼之后,全都退了出去。

“望彼僚属,可识其人。这嘉兴府中一应官员,竟都如同市井小人一般……”李岳丝毫不给面子,不等张悬鹑、王彭泽等人走远,便大声感慨。

中丞大人今日身穿大红官袍,头顶乌纱官帽,与大半个月前,国公府西湖畔,一身便装时的模样截然不同,整个人有股子不怒自威的气势。

而同样穿着官袍的孔浩言,气质却比李岳要柔和得多,步安琢磨着,这大概是儒官特有的文雅气质吧。

“嘉兴糜烂如斯,我有失察之责。”孔浩言摇头叹道。

这两人坐在堂上,背后是气势巍峨的千里江山图;步安被素素搀着站在堂下,有些被人提堂过审的滋味。

人家客气,称他一声“小友”,他却不好以友自居,就老老实实站着,三两句之后,他听出了一丝异样。

堂上这两位,大半个月前还差点为了逐月大会争吵起来,现在似乎变得异常和谐:孔浩言说自己有失察之责,李岳则笑着为他开脱,而且这个话题一触即止,两人都没有深入下去。

步安暗自翻翻白眼,心说,这两老头准是在台面下完成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否则何至于关系进展得这么快。

晾了他一会儿,孔浩言便走了下来,笑道:“中丞大人初临嘉兴,所见所闻,都是些斗筲之辈。节前被你遁走一回,今日就罚你作陪,以尽洗耳之责!”

步安拱手作揖道:“敢不从命。”

李岳也笑着走下堂来,直到这时才轻描淡写地问道:“那步鸿轩是你养父?”

步安叹了口气道:“……一言难尽。”

……

……

落日时分,嘉兴府衙官舍,一座清幽小院里,摆着一张八仙桌,桌旁就坐了三人。

不时进来上菜换盏的下人,全都屏息凝神、低眉顺目,连看都不敢往这三人看,只在离去时,瞥一眼搬了小板凳坐在一旁的小书童。

这书童端着白瓷饭碗,拿筷子往嘴里扒拉饭菜时,几乎把整张脸都埋进了碗里——极少有人能把饭吃得这么香,这么投入的。

“原来这断命知府,与你有杀母夺产之仇。”李岳呷了一口米酒,摇头道:“怪不得你要杀他。”

步安听得一惊,心说:是自己哪一步出了纰漏?还是中丞大人出言试探,要从自己的神情反应中,读出一点真相来?

这就有点麻烦。

假如李岳随口一句,自己就吓得全交代了,显然很傻很白痴;可假如李岳、孔浩言两人已经掌握了点什么,自己还嘴硬不承认,就有点敬酒不喝喝罚酒的味道了。

活成了人精的老家伙,果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这番前思后想只不过刹那之间,李岳话音刚落,步安便长叹一声道:“于公于私,我都想杀他……只可惜不能手刃仇敌。”

这一句话说得很巧妙,前半句是借大义为自己开脱,后半句则有两种不同的解读法:一种是说,人不是我杀的,跟我没有关系,我不过适逢其会;另一种是说,事情就是我干的,但借了阿四之手。

一言及此,他便用眼角余光暗中留意孔浩言的反应。

李岳在试探步安,步安也在试探李岳,两人段位都不低,不会被对方从脸上读出异样,可置身焦点之外的孔浩言孔大人,却相对放松,不会保持同样程度的机警。

果然,孔浩言闻言抬头看向李岳,同时微微点了点头,眉宇间有一丝轻松的笑意,像是在说:我就知道试不出来吧?

李岳摇摇头,瞪了步安一眼道:“步鸿轩前车之鉴,你要引以为戒,须知善恶到头终有报,投机取巧,终非大道。”

这家伙明明什么都没试探出来,还要装出一付“就此放你一马”的样子,步安心中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面上却不得不做出毕恭毕敬的样子。

这时,孔浩言拿手指轻敲桌面,笑着道:“步鸿轩人是死了,可如何定罪,却还有些讲究,若是十七条罪状统统坐实,步氏一族势必在劫难逃,族产也要悉数罚没……”

藩台大人这是要堂而皇之地谈条件了吗?

步安略一踌躇,便满脸苦涩道:“青龙步氏本是布衣,几代人胼手砥足……”

他刚要把步鸿轩那套“咱步家也不容易”的说法照搬过来,孔浩言却似乎格外体恤他,商量般朝李岳道:“李大人要是不为难的话……”

李岳闻言摆摆手道:“邪月临世,狼烟四起,圣上要操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嘉兴府些许乱相,自当大而化小。”

这么轻飘飘就过去了?步氏族产保住了,是不是就能落到我手上了?步安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步安小友,你意下如何?”孔浩言笑吟吟问道。

“晚辈全听两位大人做主。”步安心说,步氏族产有田有地有银子,充公罚没实在可惜,不要白不要,步老贼反正死了,大事化小算什么,就是送这老贼进英烈祠都无妨!

孔浩言捋着胡须道:“小友果然淡泊名利。”

步安听得莫名其妙,心说我明明是伸手要银子,怎么扯到淡泊名利上去了?

孔浩言笑着解释道:“臬台张大人重阳节前,曾往越州一行,回来之后,便对你赞不绝口,要保你为官。”

张居平张大人重阳节前为了巡察平乱拜月教之事去过越州,步安自然是知道的;他当时离开越州,就是为了这件事情。可这跟淡泊名利有什么关系呢?

“步鸿轩是你养父,他一死,你须丁忧三载……”孔浩言道。

丁忧?丁忧!

第160章 丁忧夺情皆不取

所谓丁忧,是指父母亡故三年之内,不得外出做官,有官命在身的,也要停职回乡守制。

这规矩步安是知道的,可是按照国朝律制,凡犯十恶者,死后不得入宗祠,也就没有为之守孝的道理。步鸿轩那一十七条罪状,至少犯了不道、不睦和不义,十恶占了三条,哪里用得着为这号人丁忧。

可眼下,孔浩言与李岳轻描淡写、一搭一档、你来我往,跟唱双簧似的,就要把恶贯满盈的步老贼给洗白白。

步安一时财迷心切,眼睛只盯着步氏族产,却把这一茬给忘了!原来这两老头不是送财童子,而是变着法儿挖坑呢!

看着孔浩言一脸笑意、优哉游哉地看着自己,仿佛在说:“你倒是再躲呀?”步安又一次心生感慨:在绝对权力面前,小聪明实在起不到多少作用。

孔浩言绕来绕去,无非是说:步鸿轩怎么定罪,继而从何种角度影响到你,全凭他与李岳一言而决。

这是摆明了要谈条件,只不过主动权在这位藩台大人手里,步安越在乎前程,就越被动。话说回来,能让藩台大人不得已使出这种手段,换做旁人只怕也要受宠若惊了。

“昔日楚白公之难,庄之善辞母而死君。如今国朝危难,晚辈不才,却也不愿避世躲灾,纵然三废车中,亦不敢反。”

步安灵机一动,说得慷慨激昂,李岳听得频频点头,孔浩言却微微摇头。两人反应不同,与这段话中的庄之善有关。

庄之善是楚国人,楚白公有难时,他舍下家中老母,去报效国君。

但庄之善是个胆子很小的人,因为怕死,他还没到战场就浑身瘫软,连下车都困难。仆人劝他说,你都怕成这样了,不如回去吧。庄之善呵斥说,怕死是我的私事,报效国君是公事,岂能以私害公。后来他如愿以偿,真的为国君而战死了。

步安说自己“三废车中,亦不敢反”,就是出自《韩诗外传》原文,说自己就算再害怕,也不敢躲回家去。

李岳点头赞许,当然是赞赏这种为了报效国君,连自家老母亲都顾不上了的忠君态度。

而孔浩言摇头,一来是因为庄之善所作所为,跟儒家“为父绝君,而不为君绝父”的最原始宗义有些出入,换句话说,在对圣人言论奉为圭臬的当世儒家眼里,老母是比国君更重的。所谓百善孝为先,说的就是这个。

藩台大人摇头的另一层意思,却是感慨步安的机智,这小书生非但一眨眼就有了辩护的说辞,还拿大义作掩护,拿中丞大人做挡箭牌。

这位官居三品的曲阜名士,在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面前,竟然有一丝棋逢对手……不,是棋差一招的感觉。他当然可以借权威来碾压这小书生,可这一来不符合他的性格,二来也不符合他此行的目的。

孔浩言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微微笑道:“你有报效国朝之心,臬台大人又如此赏识你,想必不难为你争取夺情。”

假如步安还是几个月前那个愣小伙儿,这时恐怕会以为孔大人要放自己一马了。可惜不是。

丁忧是父母死后辞官守孝,夺情则是指丁忧期间,破格启用。后者并不是看上去那么美妙的。

别人老老实实丁忧,你却可以夺情启用,有道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样搞特殊化,是要变成众矢之的的。

而臬台大人张居平的大名,更加提醒步安“夺情”的危害性。明朝万历年间,内阁首辅张居正家里死了老父亲,就曾夺情启用,后来抄家治罪,就是因为“夺情”而起。

这世界的历史上没有张居正其人,但道理却是一样的。步安可不想自己迈入仕途的第一步,就走得这么惊险,给将来可能发生的政治斗争,留下隐患。

现在,孔浩言的意思看上去已经很明白了,这老头顾左右而言它,实际却是在逼步安服软。这中间的沟沟坎坎,曲里拐弯,步安要是读不明白,也就没资格坐在这张八仙桌上了。

他轻叹一口气,笑着摇头道:“老大人,步鸿轩明明十恶不赦,就这样算了……百姓那里不好交代吧?”

孔浩言与李岳相视一笑,却都不说话。

步安投石没能问到路,正要再试探,只听孔浩言突然扯开话题,悠悠然道:“逐月大会定在明年三月,江宁城中,玄武湖畔。宋公长孙世畋,有志于夺一枚逐月令。”

宋世畋是哪位仁兄?步安挠挠头,心说果然如舍难和尚所说,只不过又有些不对劲,孔浩言似乎已经有了人选,没自己什么事情。

“世畋性情孤傲,又从未出门历练……实在叫人不放心啊。”孔浩言摇头道。

步安暗自翻了个白眼,终于弄懂孔浩言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小老头是要自己跟宋世畋组队刷逐月令!

他只有一点想不通,李岳何来的闲情雅致,肯陪藩台大人来戏弄自己这个小辈?

“江宁倒也不远……”步安点点头。

“步鸿轩如何定罪,也可以再斟酌斟酌……”孔浩言也笑着点点头。

“离明年三月,尚有半年之久,时间也宽裕……”步安道。

“李大人正好在,步鸿轩的事情,倒是越早定下越好。”孔浩言看了一眼李岳。

李岳笑着回应道:“拖得久了,难免节外生枝。”

此时此刻,步安仿佛看到两个变态大叔,合力将自己逼到了墙角,脸上还挂着胜利者的得意笑容。

“李老大人,若是给步鸿轩定了罪,步氏族产还能留得住吗?”他一脸认真地说道。这是在缴械之前,最后谈一谈条件,争取一些利益,只要给步鸿轩按上了十恶之罪,他就没有丁忧之虑了,但既然都谈到这份上了,不再要点实惠,实在说不过去。

“办法自然是有的,只看分寸如何掌握罢了。”李岳喝了一口酒,眼神转向别处,这是在告诉步安:具体条件你去跟孔大人谈,我不管这些。

这两位大官跟前,毕竟不是农贸市场,讨价还价也有个限度,不能吃相太难看。这种事情也没法立字据,全凭双方默契而已,再拖下去,没什么意义。逐月大会……为了一顶乌纱帽,就去一趟吧。

“来年三月,晚辈欲与世畋兄一同前往江宁,不知宋公可否允准。”他在心里暗暗骂娘,明明是你们求上门来的,却特么装清高,搞得像自己故意往前巴结似的!

“小友有心了……”孔浩言微微一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就在这时,外头隐约传来零星的枪响。

第161章 谁知你俩没后手

步安不是头一回听见府衙里的枪声。

上次是诛杀步鸿轩的那天晚上。

当时树倒猢狲散,整个府衙都落在同知张悬鹑的掌控之下,这位同知大人也是个狠角色,顶头上司一死,他便趁势剪除异己,借着镇乱的名义,着实杀了不少人——正因如此,张悬鹑与陈远桥才会警告步安,别乱说话。

但今夜的枪声不比寻常。天使亲临嘉兴,张悬鹑但凡没觉得脑袋长在脖子上太碍事,就不会允许府衙里出一丝一毫的岔子。

然而,枪声非但没有被迅速控制住,反而越来越密,越来越近。听这阵势,像是有什么人闯进来了,实力不弱,至少府衙里的火枪营拦不住。

是冲着钦差来的吧?步安下意识瞥了李岳一言,只见他坐得一动不动,面上神情淡然,孔浩言也一样,仿佛谁先露出惊色,谁就落了下乘似的。

“有刺客!”

枪声方向传来了官差的呐喊声,紧接着是几声惨叫。

这边院子里,墙角、树影、屋顶等处,陆续响起极轻微的脚步声。

步安略微有些惊讶,李岳与孔浩言带来的人,一直藏身在这些隐蔽的角落,他居然直到现在才发现。

与此同时,步安只觉得耳边有一阵微弱的气息吹过,女鬼魑魅又嗲又糯地说了一句:“我瞧瞧去。”

这女鬼自从“装文艺”被揭穿之后,还是头一回用这种口气说话,估计是近来过得太无聊,被闷坏了,难得有热闹可瞧,一下子来了兴致。

步安留意李、孔二人的反应,见他们丝毫没有异样,不像是发现了魑魅的样子,心说这魑魅软甲果然玄妙,女鬼进出其间,竟连孔浩言都察觉不到。参昉的散仙名号真不是白给的。

此时外头的枪声、呼喊声、惨叫声越来越密,李、孔二人却仍旧安然端坐。

李岳说,江南也不太平嘛。孔浩言笑着答说,本来挺太平的,李大人一来,蛇虫鼠蚁都钻出洞了。

步安朝素素招招手,让她把小板凳挪近些,又笑着示意她擦掉嘴角沾着的饭粒,心中却暗自揣摩着,外头的刺客会是什么人。谁会这么兴师动众来刺杀一个钦差?蛇虫鼠蚁指的会是谁?

这时李岳又说,自己来或不来,蛇虫鼠蚁都在,太平也是假太平。孔浩言便喝了一口酒,笑着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步安这下更加搞不懂了,这两人刚刚合起伙来要挟自己时,明明很默契的,怎么一言不合,又暗中较起劲来了。

此刻的小院里秋风习习,酒菜香中夹杂着淡淡的硝烟气味,外面的呼喊声、枪声、厮杀声似乎弱了一些。看样子,用不了多久,这场莫名其妙的刺杀就要无功而返。

可偏偏就在喧嚣将要止歇的时候,步安笑着起身道:“晚辈斗胆,欲邀两位老大人夜游南湖……”

李岳闻言抚掌笑道:“浩言兄意下如何?”

孔浩言也笑着站起身来:“久闻嘉兴南湖有‘轻烟拂渚’之名,既然李兄有此雅兴,在下自当欣然而往。”

既然两人都没异议,步安便与素素一起,在前头带路,沿一条僻静的小道,往府衙外走去。

有意思的是,他挑中的这条小道,正朝着残余打斗声传来的方向,然而李、孔二人也都不以为意,任凭他领路前行。

步安在一处岔路口停了片刻,拨开枯枝,往几乎无路可行的花园中迈步时,李岳脚下一滞,与孔浩言对视一眼,各自眼神中都露出一丝惊讶与严肃。

然而,这两人仍旧什么都没有问,默默跟了上去。

七拐八弯,不知道走了多少岔路,四人终于走出府衙。

沿八字墙一侧的稀疏树影走向南湖岸旁,李岳轻声道:“步安小友,老夫若是年轻三十岁,定要杀了你,才能觉得心安。”

步安眼角余光瞥见素素的脚步突然变慢,立即伸手拉了她一把,生怕她跟李岳翻脸,紧接着头也不回地答道:“老大人说笑了……”

就在这时,四人身后的府衙方向传来一声尖锐的破空声,似箭矢离弦,又似断金裂帛。步安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什么都没瞧见,可紧接着传来的呐喊声却仿佛撕破了夜空。

“大人快走!”

死的显然是李、孔二人的随从,不久之前,刚从小院角落里的藏身处赶去剿灭此刻的那些个随从。

步安意识到那声破空声是飞剑,只觉得脊背微微生寒。

四人跑动时踩得枯叶沙沙作响,这平时听来颇为悦耳的声音,此刻却像是催命的号角一般。身后府衙里有个御使飞剑的高人,天晓得是个什么境界,被他听见动静,循声而来的话,可就危险了!

步安想要跑得慢些,把声音压低些,可是刚缓上一缓,一旁就有个矮小的身影掠了过去……是素素!这小丫头比步安还要怕死!

步安只好发足狂奔,连翻白眼的空闲都没有。

李岳与孔浩言两人也提着官袍在跑,之前气定神闲的出尘之态再也不复得见。

骇人的惨叫声再度响起时,四人已经登上了靠在南湖岸旁的一条小船。

系在水岸柳树上的缆绳被孔浩言用灵力凭空捏断,小船缓缓往湖心漂去,四下里只剩急促的呼吸声和水波荡漾的声响。

府衙里喧嚣渐盛,有建筑被拆毁的声响,接着是冲天的火光和此起彼伏呼喊声、求饶声、惨叫声……

不知过了多久,照亮了半边天际的火光暗了下去,幽暗的星光映在湖面上,像洒落一地的细碎瓷片,周围一片安静,只剩下轻柔的风声。

“嘉兴府衙并非铜墙铁壁……刺客不惧火枪,修为至少接近空境,暗中潜入也不难……何必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有诈嘛……”李岳压着嗓子,断断续续地说着,像在自言自语,只是语气中带着满满的自嘲。

孔浩言的心情也相差仿佛,他与李岳一样,都是在发现步安择隐蔽小径而行时,才受到暗示,意识到不对劲的。“小友既然瞧出了端倪,为何不直言相告呢?”他不解道。

“我……”步安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确实早就瞧出不对,觉得贼人应该是使了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之计,又觉得贼人“示敌以弱”是要稳住李、孔二人,还觉得贼人“投石问路”是要试探这边人手的深浅……

可问题在于,步安那时还搞不清李、孔二人是中了计?亦或早已看穿,故意守株待兔?

他有心出言提醒,却又担心拂了李、孔二人的面子,踌躇了好一会儿,才用邀请二人夜游南湖做幌子,试探之下,才发现这两人光顾着装逼,根本没留后手!

“……我……我也吃不大准。”他想来想去,只好含糊其辞。

第162章 小小年纪太圆滑

惊魂甫定之后,再去看今夜这场刺杀,许多疑团都能迎刃而解。

刺客不只一人,他们知道钦差李岳身在嘉兴府衙,却不知他具体位于何处,更不知道他身边有没有厉害的帮手。

因此,第一波进入府衙的刺客,故意暴露了踪迹,引得枪声大作,第一层目的是为了投石问路,试探李岳此次南下究竟有没有高人护送;第二层目的则是调虎离山,将李岳身边可能存在的高手支开。

可以想象,这第一波刺客是注定要被牺牲掉的,假如他们死得太快,死得毫无反抗之力,那等在外面的刺客主力就有可能知难而退。

再往深里想一层,第一波刺客应该是被雇来的江湖人或者专门被豢养的死士,即使落到官府手中也无妨,可躲在暗处的刺客主力,却生怕被认出身份,所以不敢轻易暴露。

所以,当枪声缓缓止歇时,真正的刺客便开始行动了。也正是这个时候,步安邀请李、孔二人夜游南湖。

在这两位大官看来,步安身为嘉兴知府步鸿轩的养子,自然对嘉兴府衙了如指掌,故而能够避开贼人的耳目,取小道走出府衙。

事实上,步安对府衙官舍的格局几乎一无所知,全靠女鬼魑魅带路,才堪堪绕过所有人的视线。

事后知葛亮好当,可在当时情况下,能够提前一步察觉危险,当机立断地离开险境,却需要极其细敏的心思,与远超常人的判断力。

而这句“我也吃不大准”,就更加令孔浩言捉摸不透了。

原因在于,步安察觉了危机之后,不选择直言相告,而是借“夜游南湖”为由,将李、孔二人领开,当中存在着两种可能:

一是他早已洞悉一切,怕伤了两位老大人的面子;

二是他的确没有把握,怕危言耸听,事后下不来台。

所谓“吃不大准”,自然就是后一种情况。

可孔浩言却觉得,以这小书生的性子,恐怕第一种情况的可能性更大,换句话说,这小书生很可能早就识破了贼人的诡计,当时相邀夜游南湖是为了给他们两位老人家留面子,此刻推说“吃不大准”,也同样是为了给他们留面子。

小小年纪,竟能做到如此圆滑,这份隐匿锋芒的姿态实在令人惊叹!尤其是在刚刚救了他们两人性命的情况之下!

“步安小友,”孔浩言下意识叹道:“来日你必闻达于天下,可莫忘为社稷虑,为苍生计。”

“老大人谬赞了,”步安挠挠头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晚辈自当竭力。”

话音未落,小船周围的湖面中,竟有淡淡的水汽氤氲而起,仿佛迟到的夜雾弥漫四周,李岳与孔浩言二人更是神情愕然,呆立当场。

雾气越来越盛,越来越浓,从湖心小船处向四周弥散,渐渐笼罩住整个南湖,遮蔽了星光,也彻底遮蔽了视线。

一片漆黑中,孔浩言微颤的嗓音响起。

“好一个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小友此言振聋发聩,便连漫天英灵也都闻而感怀了……”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从今往后,嘉兴南湖要闻名天下了。”李岳也感慨道。

步安抹了抹脸上沾着的露水,没想到自己一不小心说露嘴,把后世名言搬到眼前来用,居然会有这等奇效。只是又破了一次“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实在可惜。

至于嘉兴南湖会不会因为这句“匹夫有责”而闻名天下,步安并不在乎,他只觉得这漫天的英灵也太禁不起煽情,万一灵气波动把刺客又招了回来,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

……

嘉兴城乱了一整晚。

深秋季节,天干物燥,府衙的大火被风一吹,便引燃了附近的民宅,直到后半夜才被扑灭。

一把火烧掉了嘉兴府衙,也烧掉了皇权与官威的象征,没等大火扑灭,就有歹人趁机打家劫舍。

天蒙蒙亮的时候,趁火打劫的贼人赶在官差们反应过来之前一哄而散,嘉兴城渐渐安静下来,整座城市到处都弥漫着火灾过后的焦臭味儿和各种各样的流言。

有人说,反贼进城,把府衙里的大官儿杀了个干干净净,嘉兴城要变天了。

有人说,知府步鸿轩与拜月教勾结,他才死没几日,拜月教就来寻仇来了。

还有人说,昨夜府衙里除了张同知、王通判等佐贰官员,还有汴梁城来的钦差大臣,钦差一死,龙颜大怒,江南即将大乱了。

可是没多久,又有消息说,张悬鹑张同知没有死,昨夜他力抗反贼,只是双拳难敌四手,受了重伤……

快到中午时,花易寒姑娘走在比往常冷清得多的望秀街上。

她刚从嘉兴玲珑坊出来,她比城中普通百姓知道得更多,也更加觉得悲凉。似乎一夜之间,季节就从深秋变成了寒冬,连吹在身上的风都异常寒冷。

张悬鹑确实没有死,他昨夜听到第一声枪响就跑了,这才捡回一条命。但是除张悬鹑以外,府衙里几乎没有人活下来。

远桥堂主说,昨夜府衙里有飞剑破空的声音,听那动静,来人至少是无双国士,比藩台大人孔浩言还高出一个境界,右使中丞李岳更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实力悬殊之下,两人势必不能幸免了。

钦差也好,藩台也好,花易寒并不关心他们的死活,可她心里明白,连这两人都不能幸免,步安就更没机会了。

无双国士,整个江南东道,除了天姥怀沧可能修到了“从心所欲”的无双国士境界以外,恐怕没有第二人了。

会不会昨夜刺杀钦差的就是天姥怀沧,而步公子恰好因为是天姥学子,被怀沧带走了?

或者步公子根本就参与了这场刺杀,与怀沧里应外合?他做事从来不循常理,会不会真是这样……

花姑娘胡思乱想着,眉头却始终紧皱,大概连她自己,也觉得这些想法太过荒唐。

她走到步安养伤时住着的小院,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刚要伸手推门,面前的木门却“吱呀”一声自己开开了。

“你怎么才来啊?吃过中饭了没?没吃的话,跟我们一块吃粽子去吧?对了,外面冷冷清清的,锦芳斋不会没开张吧?”

面对步安劈头盖脸的一通问题,花姑娘半张着嘴,愣了好一会儿,直到眼睛里泪花打转,快要憋不住淌下来时,她才迅速扭头抹了一把,回身反问道:“你怎么还敢留在这儿?”

“什么意思?”步安疑惑道。

“怀沧没把你带走?”花姑娘脱口而出道。

“怀沧?”步安恍然大悟,笑道:“这么明显的栽赃伎俩,你居然没看出来。我一时半会儿走不成了。步氏大把族产,都等着我接手呢!”

第163章 鬼谷子不过如此

花易寒姑娘正在经历剧烈的情绪波动,她竭力想要去抑制和掩饰,却逃不过步安的眼睛。

陈远桥说她把身家性命都压上了,看来未必全是戏言,花姑娘眼下如此激动,真像是输急了眼的赌徒,发现自家筹码还原封不动地摆在面前时的神情。

“栽赃?”花姑娘扭过头来,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展,恍然道:“果然如此,有无双国士在江南东道现身,任谁都会头一个想起天姥怀沧……”

“所以最没可能的,反而是这位天姥山长嘛!”步安笑道。

“那会是谁呢……”花姑娘一言及此,突然想起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你是如何逃出来的?钦差与藩台也都安然无恙吗?”

步安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自顾自迈步跨出大门,走到几步外,才笑着回头道:“你不去吃粽子吗?”

花姑娘知道,步公子不愿说,她就决计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只好迅速锁上院门,快步跟上一高一矮的主仆二人。

……

……

吃过午饭,回到借住的望秀街宅院不久,陈远桥便闻讯上门来了。这回他再没了之前的狠色,一进门便满脸堆笑,亲热地喊道:“我就知道步公子吉人天相,定能化险为夷!”

步安对这位远桥堂主却实在没什么好印象,虽说欺善怕恶人之常情,但是陈远桥表现得太过明显,格调太低,连最基本的伪装和掩饰都没有,天晓得他是怎么坐上玲珑坊堂主这把交椅的。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况且步安心情正佳,自然不会跟陈远桥计较,见他一脸巴结的样子,便笑着答道:“侥幸侥幸,我听说张悬鹑也性命无碍?”

陈远桥先前只是犯了跟花姑娘一样的错误,因为轻视步安,才搞得处处被动,乱了方寸,可他毕竟不傻,此时听见步安直呼“张悬鹑”,便知道大事不妙!

“张大人……张大人他……”陈远桥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张悬鹑逃了一劫,原本也没什么,可惜他自作聪明,却反误了身家性命。”步安一脸轻松,仿佛在探讨一个无名小卒的死活。

假如这番话出自昨日的步安之口,陈远桥必然嗤之以鼻,可经过了昨夜的种种,他可一丝底气都没有了。

“步公子……张同知力抗反贼,伤重而不敌的说法,全是愚民误传,并非出自张大人之口啊!”陈远桥脸色难看至极。

“陈堂主,”步安从躺椅上稍稍坐直,疑惑道:“你这是要为张悬鹑两肋插刀,亦或替他去死吗?”

不等陈远桥辩驳,步安便接着道:“出了这么大的事,百姓不把当官的骂死,还为某人脸上贴金,就凭张悬鹑纸糊同知的名声吗?你觉得谁会信?他瞧着势头不妙,自己躲了也就躲了,毕竟刺客了得,也不是他能挡住的。可是歪曲是非,惑乱视听,就是他的不对了……”

步安又往陈远桥凑近一些,“这消息就算是玲珑坊传的,为今之计,也只能全推在张悬鹑身上了。”

陈远桥听得浑身一震,如坠冰窖,下意识就朝花姑娘看去,紧接着又想起,这事花易寒根本就不知道!

不用花姑娘告密,步安也猜得到。花易寒帮他对付汪鹤争功,就是用的百姓和舆论,因此一听到那条有关张悬鹑力抗反贼的流言,他就猜到了这是嘉兴玲珑房的手段。

假如李岳和孔浩言真的死了,凭着这条及时散布出去的流言,稍加运作,日后嘉兴知府的官椅,张悬鹑怕是十拿九稳了。

可眼下步安已经暗示到近乎明说了:李岳没死,孔浩言也没死!这两人但凡听到这条流言,知道张悬鹑临危遁逃还歪曲事实,怎么可能留他性命?

陈远桥用来拯救张悬鹑政治生命的计谋,反而成了勒死张悬鹑的那条绳索,这实在有些讽刺,然而正如步安所提醒的那样,陈远桥眼下所能做的,也只能是尽快切割,把所有脏水都泼到张悬鹑身上,以保全玲珑坊!

至于怎么才能一股脑儿全推到张悬鹑身上,不用步安提醒,陈远桥也能想到。

张悬鹑这条船彻底沉了,陈远桥却突然觉得没什么可惜,因为他分明看到了一条更大的船。从昨夜到今日,步家三少爷给他带来的震撼实在太多、太密集了。

陈远桥终于意识到,步鸿轩的死,绝不是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张悬鹑曾说,步家三少爷行事鲁莽,尚需历练……现在想来,这句评语实在太过可笑、太过不自量力了。

顺风搭船,要有个顺风搭船的姿态,陈远桥想起这句忠告,暗道亡羊补牢犹未晚矣,于是抱拳拱手,一揖到底:“从今往后,江南东道玲珑十四坊,任由步公子差遣……”

步安很欣赏他此刻的态度,满意地点了点头,缓缓躺下,悠悠道:“张悬鹑此人,你捏得住吗?”

陈远桥听得不知所以,心说张悬鹑已与死人无异,步公子又何必关心这些。可是一息之后,他突然懂了,懂了之后便更加惊愕了!

“步公子有活命之计?!”

“留他一命也不难,送他上嘉兴知府的位子也不难……”步安冷冷一笑:“问题在于,值不值得。”

“值得的!步公子若真能救下张悬鹑的性命,给他做了嘉兴知府,他必肝胆涂地,舍命相报!”陈远桥郑重道。

步安躺在竹躺椅上,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他如今势单力薄,就算救了李岳和孔浩言,也不可能一下就飞黄腾达,换句话说,李、孔二人的能量太大,就算有心帮他,也不能用力过猛。

他一介白身,能混个八品官来做,都算是破格提拔了。

可张悬鹑就不一样了。李、孔二人不用费任何力气,只需顺水推舟,就能把张悬鹑送上嘉兴知府的官座。

官场瞬息变化,李、孔二人眼下有能力、能资源,那么人情该用就得用,免得以后两人失了势,想求他们帮忙都求不上;再者说,人情也不是存款,用一分未必会少一分,攒着存着也不会多出利息来。

陈远桥见步安不肯表态,试探着问道:“我先带他来见一见公子吧?”

“不,”步安摆了摆手道:“你先把李老大人、孔老大人安然无恙的消息告诉他,别的什么都不要说。”

陈远桥听得心惊肉跳。

一旦得知李、孔二人无恙,张悬鹑势必寝食难安,步公子是要等到他内心崩溃,求生无门之时,再出手拉他一把!

玩弄人心到了此等地步,这步家三少爷比起他大伯来,实在高明太多太多……陈远桥一念至此,突然觉得,自己从进到这间小院开始,分明就是一步一步地被步公子牵着鼻子走!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胆颤,可又偏偏每一步都没得选择。

纵使鬼谷子再世,也不过如此吧……陈远桥心中的无力感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按捺不住的激动。

第164章 此一时彼一时也

陈远桥因为发现了步公子的不同寻常而激动,步安却对陈远桥兴趣寥寥。

嘉兴之行,让步安看清了玲珑坊的局限性,归根结底它也只是一个商业连锁机构,而在当下这个时代,商人想要影响政治,实在太难。

况且,官本位之下,等而上的人才全都流向了统治阶级,即便玲珑坊的幕后人物再有能耐,所能笼络到的人手,能力也有限——这一点,只看陈远桥便一目了然。

有了这层认识,步安决定同玲珑坊保持适当的距离,偶尔互惠互利可以,但要避免牵涉太深。

这天下午,陈远桥回去之后,果然将天使与藩台两位大人安然无恙的消息转告了张悬鹑。

这位名义上仍是嘉兴同知,现如今嘉兴城中品阶最高的朝廷命官,从这一刻起,便像是傻了一般,一直呆坐到次日清晨,官兵将他从南湖官驿带走为止。

这时候,右使中丞李岳早已踏上回京之路。至于他是走得水路还是陆路,一路将要途经何处,恐怕除了李岳本人以外,再无他人知晓。

而嘉兴官场的巨震,也因为同知张悬鹑以下所有官员全都在那场大火中死绝了,变得毫无悬念。

隆兴二年九月二十九,孔浩言再临嘉兴,这回,江南东道提刑按察使张居正在内,大小官员来了不少。

查案、平乱、缉贼,安抚民心,重组官制……照着这年头人们做事的效率,嘉兴府要回到往日一派清平的景象,还得有些日子。

但是,义士阿四诛杀知府步鸿轩的案子,却以超乎常理的速度落定尘埃。简而言之,步鸿轩被按上了六条罪状,妻妾发卖官妓,次子步纬平充军燕幽,养子步安因大义灭亲而免于刑罚。

这些日子,步安仍旧住在望秀街上玲珑坊的别苑里,陈远桥前前后后来了许多次,不为别的,只想请步公子早些出手,把张悬鹑从狱中搭救出来。

十月二日中午,陈远桥又到望秀街,却发现别苑里闹哄哄的,里里外外聚了许多人,连院门口都被看热闹的街坊围住了。

他拨开人群,挤了进去,只见院子里男女老少足有数十张陌生面孔,将步公子团团围住,可步公子却仍旧一脸惬意地躺在那张竹躺椅上。

陈远桥只听了一耳朵,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钱财。

步鸿轩被定了罪之后,照理名下财产,所有田舍商铺都要充公罚没,可官府却破天荒的网开一面,将地契房契全都送到了步安这里。

大概此事太过蹊跷,办事的官差嘴又不严,不知怎么搞的,就走漏了消息,不出几日就传到了步氏族人那里。

这下,自称是步安三太爷叔的老人,带着几十号人,从嘉兴赶了过来;步安的姑妈,步鸿轩、步鸿辕两兄弟唯一的妹妹,几十年前就嫁去了海宁县的步翠芬,也被她男人领来了府城。

他们闻讯而来,自然是冲着步鸿轩留下的财产,说出来的理由也很直白:步鸿轩是一族之长,他没有留下嫡亲后人,身后财物,理应由全族人来分;步翠芬的男人,一个姓田的商人,说步鸿轩欠了他家两千多两银子没还,要步安拿地契来抵债。

有道是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步安一下子得了价值十余万两的地契房契,也算是一朝乍富,可这些远亲们,吃相委实难看了些。

步安心说,自己好歹也混成了“越州一霸”,怎么一点威慑力都没有,难道是白花花的银子,壮了这些人的胆不成?

早知如此,还不如跟孔浩言说一声,让他给步鸿轩定个足够株连九族的罪名才好……

其实,步安也只是想想而已,他既不会跟孔浩言提这么具体的条件,更不会在这位儒官面前表现得那么冷血。况且,真要是株连九族那么大的动静,步鸿轩名下的财产,就必定要被官府罚没了。

自称三太爷叔的老人看上去已经七八十岁,整个院子里除了步安以外,就他坐着,只是他单单坐在那里,都已经颤颤巍巍的,每说一句话,更是要喘上几口,才匀得过气来。

这老人操着一口不怎么地道的官话,慢慢吞吞地讲了一通大道理,说来说去,是要讨一个“公道”。

步安听得耳朵长茧,心底不屑之极,但他也知道,这年头人们尊老尊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自己若是跟这半截入土的老头争吵,有理也要变无理了。

可他忍得住,却有人忍不住了。

一个站在步氏三太爷叔身后,二十出头模样的年轻人,低着头,一脸轻蔑的哼道:“步氏族产落在谁手里都行,偏偏不能便宜了认贼作父的小人……”

这回跟着三太爷叔来府城的年轻人不少,初到这大地方,多少有些气短,但被这句“认贼作父”一撩,便有些群情激奋,嘴上渐渐的就不怎么干净。

而三太爷叔仿佛聋了一般,对这些言语不闻不问,只是斜眼看着步安。

这时,步安的姑父,长了一张长脸的田姓商人,和事佬般摆手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只要安儿讲得通道理,那些陈年烂芝麻的破事,不提也罢……”

“怎么能不提呢?”步安缓缓坐直起来,摇头道:“一定要提,要好好提一提,最好刨根问底,说说明白才好!”

田商人微微一愣,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刚才还装聋作哑的三太爷叔,也眉头微皱,浑浊的眼球上下游走,把步安好好打量了一番。

陈远桥看在眼里,只替这些步氏族人捏了把汗,心说惹谁不好,惹到太岁头上来了。他挪了几步,走到花易寒身边,轻声问道:“这些人几时来的?”

“才来不久。”花易寒耸耸肩,她眼下在玲珑坊的地位水涨船高,跟陈远桥说话时,已经不再把“堂主”挂在嘴边了。

这时步安从素素手中接过茶碗,喝了一口之后,把茶碗交还给素素,站起身来,柔声道:“三太爷叔今年高寿啊?”

“……八十有四。”老人答道。

“高寿高寿……”步安笑着点点头,又问:“姑妈今年也有三十五六了吧?”

步翠芬看了一眼自家男人,才轻声道:“三十四。”

“嗯……三十四。”步安又笑着点点头:“十年之前,三太爷叔七十四,身子骨想必比如今要健硕得多;姑妈二十四岁,正是年富力强……”

“你废话连篇,意欲何为……”之前躲在三太爷叔身后放冷箭的年轻人,突然手指着步安喝道。

说时迟那时快,他话音未落,步安便已经箭步迎上,一把握住他的手臂,将他生生拽了过来。

人群顿时乱作一团,紧接着又在步安的一声断喝之下,变得一片死寂。

“都给我住嘴!”

只见步安把那出言不逊的步氏族人摁在了地上,把刚刚指着自己的手指活活掰断,阴狠道:“叫爹!”

那人脸上豆大的汗珠往下淌,嘴唇咬得发紫,却死死地抿着嘴。

步安没有任何迟疑,紧接着又掰断他一根手指:“叫爹!”

等他握住第三根手指时,那人终于坚持不住,哭着喊了一声“爹”。

步安甩开他的手臂,笑着摇头,一脸戏谑道:“都二十多岁了!我不过把他手指关节掰脱了臼,就管我叫爹!原来这废物只会说些风凉话……”

他摊摊手,颇为和气地对着三太爷叔道:“步鸿轩逼死我娘那年,我才六岁而已,您老人家是七十四,应该还走得动路吧?怎么也没见您出来说个公道话呢?偏偏今日想起公道来了?这便是此一时彼一时吗?”

老人听得喉结滚动,一张老脸难看至极。

步安的脸色也渐渐阴冷下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蔑哼道:“若不是今日见到这么多人,我还以为步氏族人早在十年前就死光了呢!”

第165章 只要你主意不改

步鸿轩逼死苏秀娥时,步氏一族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跑出来说句话,如今步鸿轩一死,留下万贯家产,举族人都拥上来了。

步安没有继承土著步安的记忆,对这些陈年旧债,他原本顶多冷眼旁观,可今日终于被这些人恶心坏了。

他突然爆发的气势、无从反驳的质问以及与众人认识中截然不同的性情,把所有人都吓傻了。

可惜良田美宅、黄金白银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三太爷叔拼了老脸不要,也得为他这支的后人争上一争。

“安儿莫说气话……”老人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你娘死得早,那时你还小,有些事情你不懂。”

“哦?什么事情,您老人家不妨说一说。我那时不懂,眼下应该能懂了。”步安看着刚被他掰弯手指的步氏族人狼狈不堪地起身躲到三太爷叔身后,鄙夷的眼神也从那人身上,移到抖抖晃晃的三太爷叔身上。

“你爹爹尸骨未寒,你娘便急着要改嫁,你大伯不允,她才自缢而亡……”三太爷叔又是叹气又是摇头:“若是你娘当年真的改了嫁,你如今也不姓步了。”

“原来如此……”步安微微一笑,心中怒火却腾地一下蹿了上来。

步鸿轩当年为了逼死苏秀娥,诬她与嘉兴富商郑万奇之子私通,此事根本子虚乌有,是步老贼一石二鸟之计。非但苏秀娥自缢以证清白,连郑万奇也被害的家破人亡。

这其中来龙去脉,步安早已通过花姑娘之口一一知悉。

便连嘉兴百姓,也都知道,此事蹊跷,绝非表面上那么简单。

现在,青龙步氏一族,年岁最长,最有威望的老人重提旧事,显然不是被蒙在鼓中,而是为了抢夺财产,不惜颠倒黑白了。

此时此刻,步安恨不得把这院子里所有姓步的都狠狠揍上一通,可他毕竟是快要做官的男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动手殴打亲族长辈位面太不理智,弄不好会变成仕途履历上一块擦不掉的污点。

“好!好得很!”步安气急而笑,扫视一圈众人,接着道:“这样吧,今日是十月初二,初十之前,你们如果还没改主意,我便将所有地契房契,都交与诸位。”

此言一出,院内顿时又鸦雀无声。

“安儿是念书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三太爷叔神情严肃,大约是听出步安话中有话了。

这老人一时半会儿还弄不明白当中的玄机,但这不是最要紧的。步鸿轩为官十余载,单单嘉兴知府就做了六年,不知攒下多少家底。为了这份家底,便是豁出命去又如何?

……

……

步氏族人一走,围观的街坊也都散开了,这边小院里除了步安主仆二人,只剩下花姑娘与陈远桥。

花姑娘刚刚推上院门,不等陈远桥开口,步安便先一步问道:“你这几日见过张悬鹑了?”

陈远桥忙点头道:“见过见过,就关押在南湖官驿,我使了好些银子才见着他的。张大人都已经没人样了,步公子再不出手,我只怕来不及!”

“来得及,怎么会来不及呢……”步安笑得轻松,心说来不及又如何。一个不听话的张悬鹑,还不如一个死掉的张悬鹑,而不把张悬鹑逼到生死关头,就没法使他洗心革面,忠于组织……好吧,是忠于主子。

陈远桥见步公子主动问起,以为苦等这些天终于盼来了云开日出,可听步安这口气,又更加心急如焚,心中暗道:步公子啊步公子,事关张大人的死活,好歹也是一条五品同知的命,你怎么就全无所谓呢?

步安估摸着时机差不多了,便笑着问:“远桥堂主不介意再使些银子吧?”

陈远桥听得不明所以,心思绕了个弯,才恍然道:“步公子要去见见张大……张悬鹑?”

“不好操办?”步安抬眉问道。

“办倒不难办……”陈远桥微微皱眉,心说你不是与藩台大人有旧吗,怎么这点小事也要让我去操办,难道你与藩台大人没有那般熟稔?假使如此,你又如何救得张悬鹑呢?

步安不在乎陈远桥心里那些沟沟坎坎。有了逐月大会之约与那一晚的绝处逢生,他在孔浩言面前自然说得上话,但他没必要为了区区探监之类的小事而兴师动众。

而陈远桥纵然心里没底,也别无选择——事到如今,除了步公子以外,他也想不出还有谁能把张悬鹑从鬼门关捞回来了。

这位远桥堂主虽然与张悬鹑有着同门之谊,但他劳心劳力,忙前忙后,倒不是为了这份情谊。在他看来,这一回但凡能将张大人救出来,往后张大人也必会念他一份情。

说到底,玲珑坊名声在外,可大部分影响力都在江湖上,陈远桥在江南东道耕耘近十载,也只钓到张悬鹑这么一条大鱼,让他就此放弃,谈何容易。

陈远桥告辞之后,花易寒姑娘沏了茶、又去买来点心,献了半天殷勤,才试探着问步安,搭救张悬鹑之事,能有几分把握。

步安喝一口清香四溢的龙井茶,吃一口出笼不久的香菇烧卖,笑着答说:“没什么把握。”

花姑娘略嫌娇媚地轻哼一声,道:“我才不信。你若没有把握,怎么会答应那些贪财忘义的族人?”

“那你还明知故问。”步安瞟了她一眼,嘿嘿笑道。

花姑娘笑得面如桃花,搬了张小竹椅,坐到步安跟前,纤纤玉指缠着发梢绕来绕去,像是在发花痴。

素素瞧她这付模样,顿时放下筷子,香喷喷的烧卖也不吃了,一脸警惕地盯着花姑娘。

“……步公子杭州一行不过十来天,怎么就跟藩台大人搭上了线呢?那阵子天使莫非也在杭州?”花姑娘笑着问道。

这已经不是她头一回问这个问题了,只不过每一回发问的角度都不同。很显然,花姑娘做惯了情报工作,对于整条线上缺失的一环,有着极为执着的好奇心。

可这些天来,无论她怎么试探,步安就是有办法蒙混过去,这回也一样。

“那杭州美景盖世无双,西湖岸奇花异草,四季那个清香……”他居然敲着竹筷唱了起来:“这一日我仙游白堤醉卧柳荫,路过位白面儒生他羽扇纶巾;他说,昨日里趟风冒雪来到塞北,今日里下江南桃杏争春……”

花姑娘听得极为认真,沉声道:“这白面儒生便是藩台大人不成?孔大人去过塞北?这桃杏争春又作何解?”

步安耸耸肩道:“什么何不何解的,我练嗓子呢!”

花姑娘气得没话说,素素却“噗呲”一下笑出了声。

第166章 找人送回银子来

南湖官驿是本是接待来往官员的驿站,现如今嘉兴府衙被一把火烧没了,这处官驿便成了府署用来临时办公的场所。

驿站不大,但孔浩言经过了那一晚的险情,多少有些惊弓之鸟,因此他与臬台张居平等人全都住在城外,而嘉兴府眼下压根没剩几个官员,出入官驿的不过是些办事的衙役而已。

虽说府衙大牢也随着那把火灰飞烟灭了,可城里城外,能够用来关押囚犯的地方绝不在少数,张悬鹑只被关在南湖官驿,由府署衙役们看管,可见孔浩言对他还没到非杀不可的地步。

若非如此,陈远桥恐怕花再多银子,也见不到这位昔日的同知大人。

步安既然看破了这点,便也知道搭救张悬鹑不难,可他心中还有一个疑问,这疑问却要见到张悬鹑本人才能解开。

这天下午,步安细细清理了一遍步鸿轩留下的房契地契,又让花姑娘帮他估算,若是全部出手,大概能得多少银两。

花姑娘好歹也是越州玲珑坊的坊主,阴谋诡计不是步安的对手,算账却是她的强项,一把算盘打得噼啪作响,不多久便得出了结论。

“一十四万六千两,只多不少……”她顿了顿又道:“眼下邪月临世,城里的宅院店铺涨势不止,公子若不急着用银子,不如先留地契在手上。”

步安点头接着又摇头,沉吟道:“我已经把苏家的保举书函交与藩台大人,预计要不了多久,吏部的任命就要下来,到时还不知要去哪里做官。这些田宅留在嘉兴,不过是一笔死钱。况且嘉兴临海,邪月要是闹得更凶,过不了多久,地价也要跌。”

花姑娘脸色有些尴尬,本来这保举书函是要转交给张悬鹑,由他向吏部推举步安的,现在倒好,连张大人的性命都系于步公子一念之间了。

“……公子便是再心急,也得等到初十之后吧。”她苦笑道。

十月初十是步安与步氏族人约定的日子,花姑娘的提醒不无道理。步安笑笑道:“早作打算总是好的。一下子抛出这么多产业,说不定把嘉兴地价都打压下去。花姑娘这几日要没有别的事情,就帮我找找接盘的下家如何?”

花姑娘低头思索:“既然要卖,总要想法子卖个高价。”接着又抬头看向步安道:“步鸿轩身后竟没有留下金银一分一厘,公子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吗?”步安哂然道:“雁过拔毛,有什么奇怪的?”

“明知公子与藩台大人私交匪浅,办事的官差也敢伸手?”花姑娘不解道。

步安翻翻白眼,心说花姑娘又犯幼稚病了,轻笑道:“你也知道办事的官差不敢伸手,那还看不明白吗?”

“公子是说……”花姑娘瞪大双眼道:“雁过拔毛的是藩台大人?!”

这下步安对花姑娘真心有些失望了,摇头道:“藩台大人是儒官,但也不是迂腐之人,更不是不顾官声名望,独断专行之人……你要知道,步鸿轩犯了死罪,女眷发卖,儿子充军,哪有单单留下财产不予罚没的道理?这般出格的处置,免不了有人要说闲话,怎么办?”

他一边整理地契,将属于青龙镇的单独放在一旁,一边解释道:“步鸿轩留下的金银,依我看,大头是都拿去充公了,小部分进了经办官员之手……自然藩台大人默许的。这样一来,朝廷这边有了交代,属下官员得了好处,藩台大人照旧做他的清官,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孔浩言贵为曲阜国士,竟,竟……”花姑娘惊愕道。

“竟弄虚作假?竟容许属下贪赃?”步安笑着摇头道:“他若不知变通,布政使的位子又怎么坐的长?”

花姑娘沉思片刻,狐疑道:“公子又不是藩台大人肚中蛔虫,怎知自己所料皆准呢?”

“那日来送房契的小官面上挂笑,若不是拿了好处,见我独得这许多地契房契,只会羡慕嫉妒恨,哪会笑得那么开心。孔大人又不是昏庸之辈,属下官员吞了银子,他怎会不知?自然是他默许的……”

这时步安已经整理完所有青龙镇的房契地契,他说到这里,也不再往下解释,卷起这沓契书递给了花姑娘:“前月青龙苏氏分家,卖了不少产业,青龙镇人心惶惶,地价还得往下跌,这些要赶紧出手。”

花姑娘接过契书,神情有些颓丧,估计是受挫折了。一样天天待在这间小院里,一样见过那位上门来送契书的小官,她对步鸿轩留下的黄白之物去向哪里一无所知,步公子却能根据人心世道分析得有理有据……再没有什么会让有志于谋士职业的花姑娘如此灰心了。

世上哪有需要主公提点,才能想明白事情缘由的谋士?

“只是可惜了那些金银,”她长叹一口气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步鸿轩做了六年嘉兴知府,不知攒下多少银子。”

“这老贼精得很,房子地皮都在明处,这些年贪墨的银子恐怕只有一小半换成了房子地皮。”步安看着突然扁起嘴的素素,和同样垂头丧气的花易寒姑娘,话头一转,又道:“不过这老贼一门心思要往上爬,想必大多银子都已经花出去了。”

“那也起码有几万两。”素素气道。

步安笑笑道:“来,我们猜猜看,大概是个什么数目。”

花姑娘一脸疑惑,心说步公子怎么突然小孩子气了,这银子早就落进别人口袋,还有什么好猜的。

“我猜有十万两!”素素瞪了一眼青砖铺成的地皮,仿佛在跟谁怄气。

“哪有那么多……”花姑娘随口道。

“算他三万两吧。”步安笑道:“得找人把这些银子送回来。”

花姑娘讶异道:“那些银子不是缴给了朝廷,就是落进了大小官员的口袋,哪还拿得回来?”

“公子说找人送回来,就一定是有办法了!”素素轻飘飘瞄了一眼花易寒,心说这女人笨笨的,公子肯定不会喜欢她。

第167章 鬼王鬼雄与鬼圣

陈远桥是午后走的,直到日落时分,也不见他回来,看来非常时期,嘉兴府的小官小吏们也都夹着尾巴做人,想要买通他们,行个方便,并不是一件特别容易的事情。

太阳还没下山,院子外,往日里熙熙攘攘的望秀街就已经变得出奇安静,步安正纳闷呢,一抬头就瞥见淡淡的邪月挂在树梢。他这才想起,今日十月初二,恰好是又一轮的初阴夜。

这些天,满脑子权与钱,竟把最重要的修行给抛在了脑后,忘得一干二净,实在不应该。

花易寒早早吃了晚饭就离开了,她毕竟是个黄花闺女,整日赖在这儿也就算了,每到入夜时,还是会规规矩矩地告辞。

她是玲珑坊一坊之主,照步安的理解,算是一位大型商团的中层干部,眼下出差到了临近州府,自然有差旅补贴,保证她住得足够体面。

事实上,只要花姑娘愿意,大可以住到本属于步鸿轩,现在全归了步安,又由步安着她暂理的任意一处宅邸中去。但那些地方的仆佣下人,不久之前便全给遣散了,如今偌大的宅子,冷冷清清的,最适合闹鬼,而不宜住人。

这天晚上,步安一早就把素素支去睡了,自己鬼鬼祟祟地溜了出去。

阴夜里的嘉兴街头,与越州也相差仿佛,横平竖直地街道,一眼看到头,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假如这时有人旁观,势必觉得步安脑子出了问题:试想谁会走在邪月夜里阴森森的街上,还一个人自言自语……

“你这离甲最远四十多步的限制实在麻烦,假如活动范围大到一城之地,我也就不用陪着到处闲逛撞鬼了……就没法子破除吗?”

“每每晋升都能离得更远?原来如此,怎么不早说呢……那你眼下离晋升还差多少?”

“人呢?怎么不说话了?”

步安倚着街旁的高墙,抱着双臂优哉游哉地等了一会儿,直到耳边响起魑魅断断续续的声音:“一只……枯劳鬼。主意大……大得很,白忙活了!”

自从有了青龙镇上的合作经验,步安差不多已经摸透了这女鬼的路子。

刚才她突然消失无踪,显然是“嗅”到了附近有聚阴之穴的味道,跑去吞噬同类了;可惜吞下的这只枯劳鬼怨念太深,魑魅与其化上一年半载消化它,还不如把它上缴给步安,自己再去寻找下一个目标,说不定下一只就是浑浑噩噩,全无主见的“傻鬼”呢。

话音刚落,魑魅便现身在步安面前,只是相比平时的光洁白净、千娇百媚的形象,此时显得又脏又黑,脸上五官还微微抽搐,像是在两种截然不同的表情之前挣扎——倒像是人被鬼上了身。

“我来把关,省了你多少时间……”步安笑着伸出手去,正对女鬼胸口,手型仿佛握着一只倒扣的瓷碗,简直是要当场占她便宜。

然而,他手掌刚刚接近到两三寸的距离,女鬼便突然弓背,姿势如同花豹扑食前积蓄爆发力的准备动作。紧接着,沾染着女鬼的污物顺着她的身子迅疾游走,又遽然膨胀,像从她体内又生出另一个躯壳,与她骤然分离。

这分离而出的躯壳没有面目,全由黑雾聚成,而随着女鬼魑魅的突然发力,这黑雾狰狞着模糊的面孔,挥舞虬结的四肢,猛地扑向了步安,在接触他手掌的刹那,毫无悬念的被吸了过去,仿佛一片抛向空中的硕大黑布,被突然一下抽走。

就在同一瞬间,女鬼魑魅奋力后退,安全脱身的同时,堪堪裹走了一小团剩余的黑雾。这是她在耍心眼——枯劳鬼攻击步安时,全由它自身怨念驱策,因此落在后面的一小部分鬼气(魂力)恰恰是怨念最弱、最木讷的部分,正适合她吸收炼化。

女鬼贼似猴,可她再有心眼,也只是捞一丝微不足道的好处。说到底,这一人一鬼的猎鬼之行,就像是渔夫捕鱼,步安是渔夫,而魑魅是只鸬鹚鸟——明明都吞下去了,不得已又都要吐出来,到头来大鱼全归了步安,她自己只尝些小鱼小虾。

可这种类比与事实又有些出入。

正如步安所说,有他帮忙把关,将怨念太深的鬼魂吸走,女鬼魑魅省下了用来炼化怨念的漫长岁月,修行进展比之以往,不可同日而语。

因此,他俩这猎鬼的法子,看似是步安占了天大的便宜,实则是双赢共利。要不然,照这女鬼的性子,早就满腹牢骚,满嘴脏话了。

以极悬殊的比例瓜分了这只枯劳鬼,人鬼主仆二人又接着上路。

这一晚,他俩一共捉了十一只鬼。有了女鬼参谋,步安对鬼修的境界与能力知道得比以往带着七司捉鬼时更清晰了。

简而言之,单魂为小鬼,双魂为恶鬼,三魂俱在则称厉鬼。小鬼、恶鬼因为死而为鬼时,三魂不全,因此永远都是浑浑噩噩的,既凝不成完整的人形,又欠缺感识,全凭最原始的本能行事。

祝修齐当初告诉步安,小鬼、恶鬼没有眼睛,因此为患有限,这说法虽然片面,但也不算错。

而一切三魂聚在的厉鬼,都有机会成为鬼修,差别只在生前的性情,与初为鬼时的际遇。

打比方说,一个生前性情极为坚毅的人,死后三魂恰好不散,那么他所化的厉鬼就有极清晰的意识,可即使如此,假如他吞了别的鬼,又无法炼化新得的混乱意念,那么这只厉鬼的命运要么成为彻底混沌的魂团,要么因为意识混杂,行动力低下,而被别的鬼给吞了。

假如一切顺利,一只厉鬼吞噬几百条孤魂又能保持清醒,就能晋升鬼王了。

晴山家的老鬼影龛就是鬼王;步安甲中的女鬼魑魅,也是鬼王。

若与修行人的境界相较,鬼王大致介于修行人的第二到第三层境界之间,即强过先生,不如大儒;强于修士,不及羽士;强过比丘僧,又不敌禅师……

鬼王之上,再进一阶则称鬼雄。因为鬼修逆反天道,所以,从鬼王跨到鬼雄的晋升过程,也有一次天劫。跨不过去则千魂俱散,一旦跨过去,实力骤然跃升,强过一般初入空境的修行人。

至于鬼雄之上的鬼圣,从古至今也只有钟馗一鬼而已。

步安当时听到这里,还以为这女鬼又在胡言乱语,但魑魅却一脸认真,丝毫不像在开玩笑。

捉鬼的钟馗,自己也是鬼?这简直是瞎胡闹……可步安仔细一想,又觉得不无道理。

捉鬼一道,最为在行的,不是道修,而是鬼自己,这一点步安已经在魑魅身上见识到了。而假如钟馗是鬼修,他热衷于捉鬼,就再合理不过了——鬼修的修行方式不就是捉鬼炼鬼嘛!

怪不得这家伙长那么难看……不知不觉的,步安竟信了七八成。

第168章 一朝坐堂一朝囚

从穿越伊始的普通人,到晋升人神境界,步安一共花了半年时间,捉了两千多只鬼。照女鬼魑魅的说法,这些鬼气足以使一只厉鬼晋升到鬼雄境界。

这两千多只鬼有大有小、有强有弱,折算成孤魂应有五六千条。

晋升人神之前,步安就常常在想,旧神境界与魂力总数会是怎样一个对应关系,要晋升到神帝境界,大约需要多少鬼气。

他琢磨着,上古时期,神州先民总数不过百万,可那时的旧神零零总总加起来至少也有百十位,蛋糕就这么大,分蛋糕的人还不少,就算炎黄两帝这样的大人物,也最多分得十几二十万的信徒吧。

可只靠十几二十万条鬼气,是绝对晋升不到神帝境界的。

原因在于,旧神一旦修到某种境界,就能获得远超常人的寿命,这样一来,他们便能从许多代世人身上攫取信仰念力。

十几万信徒经过数百代延续,随着人口膨胀,总数至少上亿吧?

人有三魂,任意一魂都是最小的魂力单位,不可再分,换句话说,上亿信徒的魂力总数,也必然上亿。

以步安一晚十几二十只鬼,魂不过百的进度,要攒下上亿孤魂,得花上三千年,要是算上阳夜阴夜各占一半,这个数目还要翻上一翻。

六千年……这还是邪月临时的情况下,假如按照邪月百余年来一回,每来一回平均逗留十年的情况计算,就得是六万年!

每回想到六万年这个数字,步安都不由感慨,自己这挨家挨户捉鬼的法子,比起旧神家中坐、魂力天上来的爽快修行法,实在笨得可以!

或许邪月闹得再凶一些,鬼气就会跟喷泉似的,从各个聚阴之穴里冒出来,到时捉鬼的进度也会一日千里吧。

步安有了魑魅这个帮手,其实已经没必要再兴师动众地搞什么鬼捕衙门,换句话说,即使不做官,只做个游侠儿,他也能随便捉鬼,不惧官府掣肘了。

可问题在于,邪月无常,除了越闹越凶以外,还有一种可能:万一没多久邪月就要溜走,步安的蹭鬼大业也随之彻底玩完,挨不到下回邪月临世,他就得老死……

穿越之初,步安只想在这世上某个立锥之地;而从天姥山上下来的时候,他也不过想做个优哉游哉的江南富家翁;可随着见识增长,他的心态也在慢慢变化。

好不容易重活一世,夺了盘古大神的舍,修行略有小成,脑子也变得好使了,不混出点名堂来,实在说不过去。

当初为了摆脱入赘婚约,屠瑶为他指了两条路,或名扬天下,或离经叛道。

步安当时没有直说,心里却想着,这两条路未必只能取其一,离经叛道,也可以名扬天下的。

如今时过境迁,摆在他面前已是另外两条路,出世或入世,苦修或仕途,可步安仍旧是那个步安,对他来说,这两条路同样未必只能取其一。

某种意义上,这想法正合他阴差阳错得来的身份——修身齐家治天下,这世上的儒修,本来就是一边求修行,一边谋做官的。

这天半夜,回去的路上,步安走在漫无一人的街上,脸上挂着笑,心里想着:白天做官,晚上捉鬼,这算不算是黑白通吃?

……

……

次日一早,步安醒来时,陈远桥已经等在院中。

匆匆洗漱完毕,喝了一碗清粥,他便随陈远桥去了几里地外的南湖官驿。

嘉兴地处南北要道,又颇为富庶,官驿修得很气派,占地百余亩,白墙绿瓦,茂林修竹,又依山傍水,倒像是个古代干部疗养院,只不过无论看门的衙役还是偶尔进出的官员面色都很不好看,整个气氛有些压抑。

一番周折之后,陈远桥留在了驿站外,步安则由一名小吏带着,做贼似的东拐西绕,经一条僻静小道,来到一座孤零零的低矮平房前。

“就是这边了,我在外头等你,你别耽误太久。”小吏姓陈,三十多岁,黑着脸,态度不怎么友好。

拿了银子还摆臭脸,步安懒得搭理他,一声不吭,便推门进了屋。

屋子里光线有些暗,陈设很简单,除了一床一椅,别无他物。床上睡着一人,裹着被子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似的,屋子里有股令人作呕的臭气,大约是霉味与排泄物混杂的味道。

步安掩上门,在屋子里唯一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却不开口,只是静静坐着。

十天之前,步鸿轩是嘉兴知府,张悬鹑是嘉兴同知,可转眼情势急转,一个家破人亡,一个蜷缩在眼前这张臭烘烘的床上,等待着随时降临的厄运。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一朝堂上坐,一朝阶下囚,世事果然难料,命途当真叵测……

作为这一切的幕后推手,步安有此感慨,实在是猫哭耗子假慈悲。他自嘲般笑了笑,换了个坐姿,双臂抱在胸前,一副极有耐心的样子。

他不贸然开口,是心里有些疑问。

张悬鹑不是官宦世家,上头没有人,要不然这些年也不至于被步鸿轩压得喘过气来。

可假如因此而看轻了张悬鹑,就有些流于表面了。

以太湖书院这种二流出身,能够爬到五品同知的位子上,已经极为不易,而多年忍辱负重,一等到机会便痛下杀手,剪除步鸿轩的羽翼。这份耐心与决断,显然远超常人。

可如此有勇有谋的张大人,只是被羁押在南湖官驿,明显还有机会运作的情况下,就一副束手等死的衰样,似乎有些说不过去。

对此,步安有自己的猜测。

五品同知,对于平头百姓来说,是何等威风的人物。短短几个月前,这还是步安踮着脚尖都求不着的大官。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装死的同知更加不可小觑。因此,步安得先弄清楚自己有没有猜错,才能考虑下一步怎么走。

足足半炷香时间过去,床上那人微微动弹了一下。

步安终于笑笑道:“张大人用心良苦,可惜藩台大人见不着。”

床上那人缓缓翻身,从背对着的步安的睡姿转了过来,正是张悬鹑,只是一张脸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他张了张皲裂的嘴唇,看上去像是要说什么,可最终却只叹了口气。

步安一本正经地问道:“在下不久也要走上仕途,听说官场险恶,今日来取取经,张大人可有什么教我的吗?”

以张悬鹑眼下的处境,步安这样问,仿佛是在故意刺激他,可张悬鹑脸上去没有愤怒,只有苦涩。

步安知道他不会回答,也根本没有等待他的答案,顿了顿便自问自答道:“我听说为官之道,须知人善任,张大人,你觉得自己可有识人之能?”

张悬鹑原本无神的双眼,似乎聚焦了一瞬,显然,他很想知道,步安为什么要说这些。

“我觉得你没有。”步安很认真地摇头,神情中甚至带着一丝惋惜。

第169章 我为同知君知府

不等张悬鹑给出反应,步安便接着说道:“步鸿轩独断专行,你在他手下苦熬了这么些年,陈远桥想必给你出了不少主意,结果呢?”

“结果你们谋划数年而不成的大事,我重回嘉兴的头一天便迎刃而解了。【风云阅读网.】”步安顿了顿,给足了张悬鹑思考的时间,才接着道:“府衙一场大火死了那么多人,偏偏只有你逃了出来,可畏大难不死,可为了避祸,陈远桥为你散播流言,结果又如何?”

张悬鹑的眼神中已经带着一丝警惕,他显然听懂了步安的意思,也因此变得紧张起来——步安没有猜错,张悬鹑生不如此的衰样是装出来的,他绝不止这点胆识。

“结果自不必言。”步安摇着头看向别处,重新看向张悬鹑时,神情肃然,眼中带着警告的意味,声音也变得格外低沉:“张大人,是谁害你到今日这般境地的?事到如今,你还要由他替你筹谋吗?”

“步公子”直到这时,张悬鹑才第一次张开他皲裂的嘴唇,用远比以往沙哑的嗓音,轻声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不懂?”步安站起身,毫不迟疑地往外走去,“不懂就算了。”

“步公子!”直到步安伸手去拉门栓,张悬鹑才出声喊道。

步安只当没有听见,哐的一声拉开了木门。

和煦的阳光与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同时到来的,还有张悬鹑急切的声音:“步公子留步!陈远桥误我!他说你这几日必会见我,让我装死等候,只要你所提条件,我都一口答应,便可逢凶化吉”

“眼下情势所迫,不如先虚与委蛇,他日再徐徐图之?只因我为你求情容易,要请藩台大人重新治你的罪,让他出尔反尔,却不好开口了,是不是?”步安缓缓转过身来,看到的是张悬鹑坐在床头,一张老脸惊惧不定。

他显然猜对了。

陈远桥不蠢,稍稍试探,见步安态度不冷不热,就知道此子绝非玲珑坊所能控制的,一腔热血顿时冷了下来。既然拿步安没办法,他便将视线重新投向了穷途末路的张悬鹑。

事实上,陈远桥没有算错,一旦步安向孔浩言求情,令得张悬鹑脱出囹圄,做了嘉兴知府,想要再把他扳下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这样一来,明明是步安出的力,在张悬鹑这边看来,却成了陈远桥略施小计,利用了步安。

可惜他们演得稍稍过火了,就因为步安说过,要等张悬鹑生不如死再出手搭救,陈远桥便授意张悬鹑装死,以免延误时机。然而,陈远桥千算万算,偏偏漏算了一样:只是被软禁在南湖官驿的话,张悬鹑必定能觉察到了一丝生机,绝不会就此等死的。

“我不知道陈远桥与你有多少交情,不过为了性命着想,我劝你还是离他远一些为妙。”步安走回来重新坐下,这一回面色变得柔和了许多。

“公子所言极是,我若能重见天日,必与他割袍断义。”张悬鹑正色道。

“你又错了。”步安虽然不清楚他话中有几分真情,又有几分假意,却还是摇头道:“玲珑坊有钱有人,陈远桥有心有力,必要时用上一用,未尝不可;但是把身家性命,交在这种自以为聪明的愚人手里我也毋庸多言,你自有切身体会。”

张悬鹑苦笑着摇头:“我为官数十载,到头来,不及公子一席话。”他这付痛改前非的模样,并没有博得步安的信任。这样一只老狐狸,越是容易征服,就越不真实。

“废话就说到这儿,下面我跟你说说正事。”步安懒得跟他虚情假意,直截了当地说道:“头一件事,是希望你仔细想一想,我既然杀得步鸿轩,想要杀你难不难?另外也不妨同你直说,藩台孔老大人与中丞李老大人是我施计救出的,今日扶你上位不难,来日拉你下马也容易。”

张悬鹑面色变换,似乎不敢不信。

“你在嘉兴做官也久了,应该知道藩台大人的性子。这次出去之后,不妨留意一下,步鸿轩留下的田舍宅院都去了哪里,便知我说得对或不对。”步安又道。

这下张悬鹑自然听懂了,假如步鸿轩身后的财产都落到了眼前这位步家三少爷手里,那就必然是藩台大人法外开恩。没有过命的交情,以孔浩言的性子,怎么可能做出这等出格的决定。

“第二件事,是要跟你说明,此番救你性命,送你上位,不是要你再接着做纸糊知府。”步安坦然道:“我在嘉兴待得不会太久,也没兴趣做一个垂帘知府。你若有志于造福一方、名垂青史,只管去做,假如你只想捞捞银子,在这嘉兴城里作威作福,我也不会拦着。”

步安看着张悬鹑凝重的面色,知道他已经被自己说动了,趁热打铁道:“将来若有机会,我也可能再托你一把,加官进爵,也未可知。”

“公子要什么?”张悬鹑肃然道。

步安笑吟吟地看着他,反道:“你能给我什么?”

张悬鹑想了想道:“公子坦荡,悬鹑感佩涕零,只要我还在嘉兴一日,府署正堂之上的位子,便是公子您的。悬鹑愿挂知府之名,行同知之实,绝无虚言!若违此誓,漫天英灵也绝不饶我。”

他这番话说得颇有气势,诚意也够足,至少是此时此地的心里话,至于将来如何,其实谁也说不准,毕竟誓言这种东西,就像一把单薄的锁,防得君子却防不了小人。

事实上,步安还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做官,也不知道将来什么地方会用到张悬鹑,眼下救他,除了应付些许麻烦以外,不过是一招闲棋。

谈到这个份上,已经到头了。以后张悬鹑能不能用、好不好用,说到底还是得看步安自己的实力,实力够了,什么都好说,反之一切都是空话。

“知府大人,小生有礼了。”步安笑着站起身来。

张悬鹑赶紧也起身,动作灵活利索,一点都没有之前奄奄一息的样子。“公子面前,悬鹑岂敢称大。”他深深一揖道。

步安微笑着点点头,没再跟他客气。直到他推门出去,又返身掩上门,张悬鹑都保持着一揖到底的姿势,从始至终都没有抬过头。

知府大人张悬鹑在心中默念这句称呼,竟浑身颤抖,难以自抑。从五品同知,到从四品的知府,看似只差了一阶,却是从人微言轻的佐贰官到执掌一方的主官,其中差距岂是这一级品阶所能体现的。

这些年,张悬鹑为了迈出这一步,费劲了心血,却愈行愈远。几日前被软禁在此时,他只当此生此世再无可能,而今喜从天降,真仿佛身在梦中,唯恐梦醒之后,仍是一场空。

从这一刻开始,张悬鹑变得忽喜忽忧、患得患失,时而枯坐沉思,时而来回踱步,时哭时笑,像一个疯子。

假如步安看到这一幕,一定会觉得很欣慰:有人比他的官瘾还要大。

第170章 大梁朝国运昌盛

陈远桥等在官驿外,见步安出来,便一脸关切地问道:“张大人身子可还熬得住?”

步安摆摆手含糊道:“不好说。”

陈远桥急道:“步公子若再不出手,不等藩台大人治罪,张大人便要心枯而形竭了……”

步安瞥了他一眼,心说你特么还真能演,要不是小爷机灵,还真着了你的道。“你说的对,事不宜迟,那就麻烦陈堂主赶紧备车,送我去城外见藩台大人。”他点点头道。

陈远桥闻言喜上眉梢,二话不说就将来时所乘的马车让给了步安,还对赶马的车夫好好交代了一番。

步安坐上马车,掀开窗帘,乐呵呵道:“那就只好辛苦陈堂主走回去了。”

陈远桥忙摆手道:“不辛苦,不辛苦,正事要紧。”接着便吩咐车夫启程。

步安放下帘子,心说陈堂主此时此刻,好比是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实在有些可怜。只是这可怜之人,确有可恨之处,他自己先动了歪心,就不能怪自己过河拆桥了。

……

……

出了嘉兴东门,再行几里,马车来到一处军营前,被一队人高马大的兵卒拦了下来。

步安下了车,报上姓名,说自己求见藩台大人。

领头的军爷满脸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扭头走进了兵营,少倾去而复返,一路跑着过来,脸上更是堆满了笑。

这付前倨后恭的模样,步安早已见惯不惯,陈远桥如此,张悬鹑如此,越州府里的李推官也同样如此。这些人前后态度变化如此之大的原因,也都如出一辙:无外乎得知了步安“上头有人”。

上头有人固然管用,可步安还是觉得,假如有朝一日,只凭自己这张脸,这个名号,就能畅行无阻,一定比狐假虎威的感觉更加舒坦。

任由那军爷领着进了军营,一路走来,步安瞧见不少奇怪的矮帐,差不多一人高,里头不知藏了什么。

快到中军帐时,一旁走过穿着绿色劲装,手持粗大火铳的“督使”,步安才意识到刚才那些矮帐下遮着的是什么物件:火炮!

前些日子天使与藩台两位老大人险些遇刺,想必吓坏了督抚司,这次孔浩言重回嘉兴,他们为保万全,竟把大杀器都搬出来了。

这么多门火炮齐射一名修行人,必定壮观之极吧。步安正心驰神往,就已经来到了孔浩言的帐前。

领路的军爷大声禀报,接着帐帘便从内被掀开。军帐有窗,里头并不昏暗,一眼看去,竟聚了不少人,全都身着官袍。

孔浩言坐在正中,笑着朝步安看来,一个眼神,步安便知道他是要让自己入账等候。

照理这些大官儿商谈政事,容不得无关人等干扰,孔浩言这么做,是一点没把步安当外人,可步安没有受宠若惊,反倒有些不安。

他进了军帐,便老老实实站在帐幕旁,眼观鼻,鼻观心,安分守己地做个无关之人。

然而,身处帐内,他想不关心也难,众人说了些什么,全都钻进了他的耳朵里。

屠琅带兵有方,数月以来,燕幽之地连战告捷,屠罗刹军七万有余……

圣上欲废中书省,直掌六部百司,朝中儒官当廷直谏,圣上怒而退朝……

谈到燕云大捷,众口叫好,可一说到废中书省,却都言不由己,顾左右而言他。

显然,这些人各自有各的阵营,各有各的立场,右相之子打了胜仗,就算有人心中暗恨,出于“政治正确”,也要叫一声好;废中书省,就有些复杂,无论反对的还是赞成的,都不好直抒胸臆。

看来,在不需要明确表态的情况下,儒媚的阵营并没有那么泾渭分明……和稀泥,打马虎眼,果然还是神州的传统。

步安胡思乱想着,终于等到群官散去,帐内除了孔浩言以外,只剩下一名腰板挺直、精神矍铄的白发老者。看官袍颜色,与孔浩言一般无二,想必就是江南东道提刑按察使,即俗称臬台的张居平,张老大人了。

步安抬眉看了一眼,又把头低了下去,心说,孔老头啊孔老头,我眼下有私事要跟你求情,你把这刚正不阿的张居平留下来,算是什么名堂?难道算出我今日无事不登三宝殿,要拿臬台大人做挡箭牌吗?

他大概站得久了,手脚和嘴巴都闲着,就光脑子转,转速太快,有些停不下来,难免胡思乱想。

“这些事情,你都怎么看?”孔浩言道。

步安也想听听张居平对废中书省的看法,只是等了好一会儿,张老大人也不开口。

“怎么?没胆说话了!”孔浩言又道。

步安恍然抬头,只见孔浩言与张居平竟然都朝这边看着。他愣了愣,才指指自己道:“我?”

“还能有谁?”孔浩言笑了笑道。

张居平也神情莞尔。

“大梁朝国运昌盛……”步安挠挠头,一脸无辜地看了看孔浩言,接着嘿嘿一笑道:“就这些。”

步安早在越州时,就做过张居平的功课,知道这位臬台大人非儒非媚,为人正派,官声很好,但是再怎么正直,步安也不敢在他面前妄议朝政。

而张老大人眉头微皱,似乎确实很不喜欢他这嬉皮笑脸,没个正经的样子。

“小子今日怎么这般胆小畏事。”孔浩言站起身道:“你直管答来,只要言之有物,那件事我便允准你了。”

那件事?孔浩言实在太精!他果然猜到了步安有事相求,所谓那件事,就是眼前事嘛。

可是……说到什么份上,才叫言之有物呢?步安琢磨着这问题不能问,只能试一试了。

“晚辈在越州捉鬼时,曾遇见一位寡妇,她家闹鬼住不得人,便带着两个孩子,寄住邻舍,却被邻舍大婶家的憨儿滋扰,苦不堪言。依老大人看,此事应当如何处置?”步安毕恭毕敬地问道。

“我未曾亲审,不好断言。”孔浩言已经习惯了步安的套路,怕自己一脚踩进去,故意不表态。

“老大人英明,未曾亲审,自然不好断言!”步安点头道:“圣上也必英明,知道这个道理。”

“你是说天下之大,圣上难以亲历,故而直掌六部太难,中书省废不得?”张居平没有领教过步安的“奸猾”,毫无准备就踏进了包围圈。

第171章 小书生婚约难逃

步安道:“晚辈的意思是,假如废了中书省,以圣上之英明,终有一日会发现,天下之大,他一人理政,实在顾不过来。”

“不然。圣上金口即开,一旦废了中书省,便绝不会出尔反尔。”张居平反驳道。

孔浩言见步安一脸沉着,丝毫没有被张居平问倒的样子,便知道张大人也犯了他曾犯过的错,着了这小儿的道,但他有心瞧一瞧,这小书生于治国之道,天赋、才能究竟到了何种程度,因此默不作声,好整以暇地等着他的高论。

“老大人所言极是,圣上不会出尔反尔。”步安诚恳道:“晚辈不敢妄自揣摩圣意,不过……晚辈总觉得,圣上一旦忙不过来,总要找人商议,换言之,假使圣上独自理政,也必然需要几个幕僚。”

“百官皆是圣上的幕僚。”张居平提醒道。

“虽说兼听则明,可人多主意也多,怕是听不过来的。晚辈觉得,圣上有个三五幕僚,大约就足够了。”步安故作沉思道:“圣上英明,必定要挑选德才兼备之人,留在近旁好随时商议国是,幕僚之称不妥,姑称其为大学士吧。”

步安看了一眼孔浩言,像是在说,这样算不算言之有物了,不料孔浩言不苟言笑,只等着他再说下去。

无奈他只好接着道:“圣上或自行甄选大学士,或命百官推举……”

张居平出声打断了步安,道:“假使真如你说言,中书省倒也不是废不得。又假使圣上果真命百官推选德才兼备者,以为辅佐,废中书省反而是一件好事了。”

步安闭口不言,不愿再往下说了。他刚才看似循循推演,实际早有腹稿,所说的一切都是他所知的历史上发生过的。

废中书省,建内阁,廷推大学士……这是明朝皇帝为了集中君权所选择的道路,只不过最后引来朋党之祸,成为明朝覆亡的推手之一。

见步安不再说话,张居平只当他计穷于此,沉思半晌之后,起身感慨道:“好。这番推演有理有据,比起那三计定天下,也不遑多让。少年人有胆有谋,老夫不曾看错你!”

步安赶紧弯腰行礼,“老大人过誉,晚辈惶恐不已。”

张居平哈哈一笑,便走了出去,账内只剩下孔浩言与步安二人。

“我问你作何感想,你为何只说废中书省一事,偏偏对燕幽战局草草掠过呢?”孔浩言显然不愿意那么轻松就放过步安。

“老大人既然有此一问,自然是看透了,又何必来考教晚辈。”步安笑笑道。

孔浩言看着步安,突然叹道:“你都知道是考教了,还不老实答来。”

“这两件事,本是同一桩。”步安答道。

孔浩言闻言,点头道:“你果然看得明白。燕幽大捷,圣上不喜。”

步安附和道:“不久就要替换监军了吧。”

孔浩言苦笑道:“你猜得毫厘不差,新监军已经在路上。唉……燕幽不败,屠琅有功,怎好罢黜右相呢。”

两人此刻所说的,都是诛心之论,可现实种种,都佐证了这种看法:隆兴皇帝命右相屠良庸之子屠琅领燕幽大军,力战罗刹,目的不是要赢,而是要败,败了才有理由罢黜右相,继而为废除中书省除去阻力。

这位年轻皇帝,为了独揽大权,实在费劲了心思;帝王术略显稚嫩,却足够狠辣。

可步安有些想不通,到底是什么事情,让隆兴皇帝产生了如此强烈的危机感,以至于为了多一点点专权独断,不惜拿燕幽战局来做筹码呢?

“有一件事,我须得说予你听。”孔浩言眉头紧皱,他今日都没怎么笑过,这点很反常:“步鸿轩之事,圣上已经知道了……前些日早朝之上,有人参了余唤忠一本,所为正是他与步鸿轩定下的婚约。”

“那婚约理应不算数了吧?”步安觉察到了一丝不祥。

“事情有些不巧。”孔浩言摇头道:“余唤忠当廷自责,求圣上治罪,可圣上听了事情经过……”

“怎么?”步安急道。

“圣上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孔浩言语气有些沉闷:“总之,你与余幼薇,已是御赐婚约了。”

“还是入赘?!”这是步安最最关心的。

孔浩言没有回答,等于是默认了。

步安气得浑身发抖,心说小爷我殚精竭虑,就是为了躲过入赘,本以为步鸿轩一死,便再无后顾之忧,居然被你这皇帝小儿轻飘飘一句俗语,就全给毁了!

御赐婚约,好一个御赐婚约……来日我也赐你一个亡国之君当当!

沉默半晌,他低声问道:“官,也做不成了咯?”

孔浩言有些无语,大概没想到他的第一反应会是这个,摇头道:“未必。婚期未到之前,你还不是赘婿身份,理应做得官……等李大人回到汴京,定会替你走动。”

“先做三年官,再脱下官袍去入赘?”步安自嘲般笑笑,心说花姑娘还真算准了,她那上中下三计,自己到头来,居然只有上策可选。

先做官,再造反……为了不入赘,揭竿而起的,历史上好像也没有先例吧?

“那我就安心等消息吧。”步安起身准备告辞。

“其实你也不必灰心,无论入赘与否,在我账下,都有你安身立命之所。”孔浩言安慰道。

步安点点头,道了一声谢,扭头走出几步,才想起自己这趟是为了什么来的——实在是被坏消息给搅得心烦意乱。

“对了,晚辈还有一件事,想求老大人开恩。”他本来准备了足够柔和的说辞,现在懒得周旋了:“嘉兴同知张悬鹑……”

孔浩言苦笑着摇摇头:“你直说无妨。”

“他想做嘉兴知府。”步安于是直说道。

“你怎么大事精明,小事却糊涂。有关官员升迁,全是吏部……”孔浩言说到一半,见步安一副“我就这点要求了,你也不满足我吗?”的样子,叹了口气道:“好罢好罢,我尽力便是。”

第172章 恶人还需恶人磨

从城外营地回来,步安有些闷闷不乐。

午饭时,他随意扒拉了几口饭,就放下筷子,径自取了长剑,走去院子里操练。

素素和花易寒姑娘都憋了一肚子疑惑,可看见步安活像个武疯子似的,就只是面面相觑,不敢开口去问。

直到天色黑了下来,步安收剑归鞘,朝着北边院墙骂了一句脏话,才突然恢复嬉皮笑脸的样子,咧着嘴问道:“晚饭吃什么?”

花易寒紧张了一下午,早忘了这一茬——步安图清静,刚住进来时,就把玲珑坊安排的下人全赶走了,平时一日三餐都是花姑娘去街上买回来的。

“我现在就去……”她刚转身,就意识到了不对。今晚是阴夜,街上的店铺早就关门了。

素素一想到要饿肚子,一张小脸拉得足有鞋底那么长,像是当场就要哭出来了。

“纵有家财万贯,奈何一餐难求。”步安笑着摇头,抬头瞥了一眼天上的邪月,突然被自己这句话给提醒了,微皱眉道:“花姑娘,今年粮价涨了几成?”

花姑娘立即正色道:“公子料得不差,今年风调雨顺,越、禾两地收成不比往年少,可大小农户纳了皇粮,便都不再往外粜米,市面上粮价涨了足有两成之多……公子莫非是要屯米?”

每逢灾祸,粮价自然要涨,眼下只涨了两成,说明百姓对邪月的预期还比较乐观。这时候囤积居奇,确实有利可图。

可是想要据此来发一笔国难财,却大有风险。万一粮价飞涨,官府必定会对屯粮的大户开刀,关乎民生国计、大是大非,弄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一念及此,步安频频摇头。

花姑娘也明白他的意思,提醒道:“公子,乱世可不止米贵。”

“哦?还有什么会涨价?”步安好奇道。

“菜和肉也要涨价……”素素说到一半,见公子和花姑娘都对这个答案忍俊不禁,便皱了皱鼻子,像是对他们的态度很无所谓。

“……金银兑价要涨,所以存银不如存金,存银票不如存现银。”花姑娘解释道:“邪月为患最深时,天下水田十之八九都要受灾,因此地势高的旱田便比地势低的水田更加值得入手;还有,乱世人命贱,修行人更容易活下来,故而道家外丹也会愈发珍稀难求。”

花姑娘毕竟是搞情报的,这几句分析样样有理,对于即将得到一大笔现银的步安来说,尤为及时。

恶亲戚没摆平之前,房契地契还不能出手,暂时还不需要考虑银票换现银,现银兑黄金的琐事;另外,步安眼下没有择一地定居的打算,屯田种地离他还太遥远。

而道家外丹容易保存、方便携带,既有保本逐利的投资价值,又有培植死士的实用价值,简直是杀人放火、居家旅行的必备良药。

因此,步安想都没想,就让花易寒去打听,如今各色“仙丹”都是什么价?方不方便买到?

这天晚上,三人在灶间里找着了小半缸米,将就着煮了一锅白粥,总算没饿着肚子过夜。

……

……

隆兴二年十月上旬,天下照旧很乱,步安照旧过得波澜不兴。

李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汴京,开始为他张罗升官发财——哦不,应该说是报效朝廷的机会。

七司众人早在步鸿轩死后没几日,就收到了步安遣人送去的信,回了越州城,重操捉鬼营生。

嘉兴城里,步安也去捉鬼,只是不收银子,每夜里一人一鬼出去转上一两个时辰,比七司一大伙儿人效率高得多。

白日里,他时而练练剑,时而端一柄软弓练射箭,特别有闲情的话,就研了墨写上一两页字。总之,得知自己被皇帝小儿坑了之后,步安于修行上更加用功了。

这期间,游平从越州来过一趟,替张瞎子传话,说七司一切都好,叫步爷只管安心办妥嘉兴诸事。

陈远桥来过两回。头一回是催问步安,张悬鹑何时才能起复;第二回却语焉不详,显然是见过张悬鹑,知道自己的如意算盘落了空。

步氏族人天天都有人来,每天都是在院门口就被轰走,却还是日日不辍,有时还站在院外喊上几句,无非是劝步安别再拖着了。

这样一成不变的日子,过到了十月初九,初九这天的中午,来了一位稀客:刚刚结束了软禁生涯,官复原职的嘉兴同知张悬鹑。

这位张大人五十出头,本来身宽体胖,经过最近这一劫,一下瘦了不少,精气神却很足。

张悬鹑这回过来,看似是问步安有什么吩咐,实际却还有一个目的:步安答应过他的知府官职还悬而未决呢。

自己连个九品芝麻官都没落实,却先要替人张罗从四品的知府官衔,步安想想也觉得讽刺,这真好比是大姑娘做媒,先人后己!

不过他也知道,张悬鹑这事儿,只是时间问题了——孔浩言堂堂布政使,从他嘴里说出“尽力而为”四个字,分量可非同一般。

因此,步安只对张悬鹑说了一句“总要去吏部走个过场”,便教他服服帖帖,安安心心了。

张悬鹑一走,步安便吩咐花易寒,手里这些宅院田舍可以开始卖了。

第二天,十月初十,邪月九阴的最后一日,一大清早,步安住着的望秀街小院门前,便围满了前来兴师问罪的步氏族人。

步安搬了张竹椅在院门这边坐下,隔着门喊道:“日子不还没到嘛,你们急什么?”

门那边传来七嘴八舌的叫骂声,骂他出尔反尔,赶在期限之前,窃卖地契。

步安笑着问:“这么说,你们是真铁了要我拿出地契来?”

院外的步氏族人自然一口咬定,有年轻的族人不知是自告奋勇还是受了指使,竟动手砸起院门来。

“我这人心善,看不得骨肉相残,因此最后再问一遍,真的不改主意了?”步安大声问道。

说完这句,他根本懒得去听那些鼓噪,起身走开。

宅院另一边背街的小门,素素把着门朝步安招手,花姑娘站在门外,紧张兮兮地左右张望。

步安施施然出来,绕道一旁的巷子往街面走去,素素捂着嘴紧跟上去。

花姑娘缀在后头,压着嗓子道:“公子都有官府撑腰了,又何必装神弄鬼。”

步安头也不回地答道:“师出有名,方能以德服人嘛。”

三人刚来到巷口,就听见街面上喧哗起来。

步安快步跑了出去,只见那处院门已经被砸开,步氏族人早已冲了进去,而在街道对面,一队足有几十人的衙役队伍跑了过来。

跑在最前的捕快还没来到院门前,便厉声喊道:“大胆贼人,火患当夜便是你等呼啸街巷!今日竟敢强抢民宅!来啊!全给我绑起来!”

半炷香后,步安站在院子里,面对着清一色被五花大绑的步氏族人。他身后的院门由几名衙役守着,外面的街坊早被清退了。

姓董的中年捕快一脸谄媚地站在步安身旁,柔声问道:“公子,您看这些人……”

“你竟勾结……”前些日子被拗断手指关节的那个年轻人刚刚开口,就被守在他面前的衙役一巴掌抽在脸上,打得一嘴血,连门牙都断了两颗。

那衙役打完这一巴掌,还不忘回头征询似的看着步安,像是在说:“公子,这一巴掌打得过瘾不过瘾?”

这时,那位满头白发的三太爷叔突然痛哭流涕,哽咽道:“安儿啊,此事确是我们糊涂了!你念在同族的份上,大人不计小人过……”

“大人不计小人过?”步安摇摇头道:“我只听说,恶人还需恶人磨……你们谋财不成,眼下轮到我了!董捕头,派人,抄家!”

抄家二字一出,院子里顿时哭喊一片。步安冷哼一声,瞧都没瞧一眼,朝董捕头道:“这些人全给我下狱,等我什么时候想起来了再说。”

“好嘞!”董捕头闻言赶紧点头,朝衙役们喝道:“没听见吗?还愣着干什么?”

步安避开人群,朝正屋走去,没走几步,便听到有人声嘶力竭地喊道:“都是一家人,你怎么下得去手?!”

他回过头,像看一条疯狗似的看了那人一眼,正是步翠云的男人,那个姓田的商贾。

“一家人?”步安忍不住笑了起来:“你难道忘了?我的家人十年前就已经死绝了。”

第173章 拦道鸣冤昨夜事

步氏一族老老少少几十人哭嚎顿足,被数量相当的差役们拿绳子一个挨一个地连成一串,从洞开的院门鱼贯而出。

几声呼喝威胁之后,哭闹声戛然而止。

步安抱臂站在院中,向来轻松的笑容里,竟夹杂着一丝落寞与萧索。

他也是个心理健康的正常人,但凡有的选,谁不希望亲族之间其乐融融。可惜一边是苏氏一族怕他躲他,另一边是步氏一族面目可憎,到头来终于让他做了个孤家寡人。

都说富贵不还乡,便如衣锦夜行,步安摇摇头,心说自己才刚有些小富小贵,就把两边亲族全给斩断了,往后大富大贵之时,岂不是连个捧场叫好的都没了。

这时,董捕头已经吩咐完手下差役着人修补院门,临行前讨好道:“公子尽管放心,这回抄家,小的一定盯紧了,一应财物全给公子送来!”

“谁要你真去抄家了?我吓吓他们而已!”步安哂然道:“你只管送他们下狱,好好看管,千万别出了人命!”

董捕头连声称是,悻悻然告退离去,一出门了便飞奔起来,心想着这步公子当真难以捉摸,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吓吓他们”,还是临时改了主意……但这都不重要,无论步公子是怎么想的,董捕头都得赶紧追上押解的人犯,亲眼盯着,要不然万一弄出了人命,他这捕头就当到头了。

其实,心存疑惑的不止董捕头一人,花易寒姑娘也同样一头雾水。

“前些日子,公子曾说,要找人把抄没步鸿轩的三万两白银送来,想必就是指的这些贪得无厌之辈。”花姑娘不解道:“怎么又临时改了主意?”

“改主意?”步安瞅了花姑娘一眼,提醒道:“我来问你,这官府抄家,抄没的财物送到我这儿来,合不合道理?”

花姑娘皱了皱眉,又撇了撇嘴:“……确实不占理。”

“那我身为步氏族人,买通了官差去抄同族人的家,传出去,别人会怎么看?”步安又问。

这回花姑娘只是摇头,连答都不用答了。

倒是素素插嘴道:“那……那银子不就没了着落?”

“你们还真是大傻、二傻,傻傻分不清楚。”步安翻翻白眼,没有回答她们的疑问。

从这一天起,步安把名下的地契房契逐渐出手。

有嘉兴同知张悬鹑暗中帮衬,又有花易寒这个伶牙俐齿、分毫必争的好管家,不出几日,他便售出大半宅院田舍,有将近十万两白银入手。

十月十四,藩台、臬台两位大人即将返回杭州,嘉兴乡绅设宴送行,陈远桥来请步安同往,被步安婉言谢绝。

次日一早,步安正睡得香甜,花易寒大惊失色地推门进来禀报,说昨夜烟雨楼下,有步氏族人当街拦道鸣冤,惊动了藩台、臬台两位大人。

步安眯着眼睛听了几句,摆摆手说声“晓得了”,便接着闷头大睡。

花易寒拿他没有办法,急得十指交缠,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直到日上三竿,步安才揉着眼睛走出正屋,含糊问道:“早饭呢?你们都吃过了?”

素素一脸委屈地斜了花易寒一眼——自从花姑娘做了步安的账房,钱就管得格外紧,素素没有零花钱,明知街上有早点摊位,也只能望饼兴叹。

事实上,连步安都没搞明白,怎么一来二去地,花姑娘就成了自己的管家。

现在,这位管家小姐也生着闷气,和素素的神情差不多,只是原因截然不同——素素气得是没饭吃,花姑娘气得是“主子不争气”,近来每天都睡到这么晚不算,就连仇家到处告状,他都浑不在意。

“真是大傻、二傻……”步安从口袋里摸出几块碎银,笑着掂了掂道:“今天老爷亲自上街买馒头去!”

花姑娘大概也意识到自己做得有些过火,没等步安走出几步,便一声不吭地抢在她前头走了出去。

步安止步,回身朝素素吐了吐舌头,然后从袖口掏出一锭足银,朝着小丫头抛了过去,笑道:“以后我起得晚,你就自己去街上吃。”

素素接过银子,偷偷朝院门看,见花姑娘走远了,才郁郁不乐地说道:“公子干嘛让她管银子。”

步安心说,就这小半年都把你堕落成小财迷了,再让你继续管钱岂不是害了你……嘴上却反驳道:“素素会打算盘吗?会记账吗?知道米价、地价吗?”

“我……我就是不放心她。”素素嘟着嘴道。

“那好办,花姑娘管钱,你看着花姑娘,不就没事了?”步安笑道。

素素侧着脑袋想了想,觉得公子的话很有道理,自己算账不行,看住花姑娘却不在话下。更重要的是,瞧公子的意思,显然更相信她,而不是那个穿得花枝招展的“老女人”。

不一会儿,花姑娘提着食盒回来,刚在膳房坐下不久,只听得院外有人敲门,有个女人轻声轻气地问道:“安哥儿可在家?”

花姑娘一脸疑惑地朝步安看过来,步安便笑着朝外头努了努嘴,轻道:“有人送银子来了,还不快开门去?”

花易寒赶紧起身走了出去,俄而带进来一位二十五六岁的小妇人。

这妇人穿一身鹅黄襦裙,长得颇有姿色,只是面色憔悴,眼中满是血丝,一入膳房,便行了万福礼,一脸拘谨地唤道:“宝哥儿。”

这一声“安哥儿”喊得亲切,却不是管步安叫哥的意思,间称谓大致与步安所知的明朝相当,“哥儿”乃是长辈对晚辈的称谓,因此,这妇人是步安族中的长辈。

长辈来了,步安照理该起身回礼,可他却没那个打算,只“哦”了一声,稳坐不动。

那妇人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反而更加紧张,胀红着脸,喃喃道:“不瞒安哥儿,奴家这回来……是有一桩天大的冤情,求安哥儿襄助昭雪……”

“糊涂啊糊涂,你有天大的冤情,来找我有何用?该去官府鸣冤嘛!”步安正色道:“对了,臬台大人尚在嘉兴,你该去找他才对!”

妇人面色一时难看之极,腿一软便当场跪了下来,泣道:“爹爹他们财迷心窍,千不该万不该,只求安哥儿看在同族同种,救他们性命。”

步安示意花姑娘把人扶起来,接着道:“救他们性命谈何容易。太爷叔他们也是糊涂,有什么事好好与我商量不好,非要大喊大闹,聚集街头,砸我院门。你可知道,府衙大火当晚,趁火劫掠的贼人尚未捉拿归案,府署正为此事头疼,这一回……是撞在枪口上了。”

妇人急道:“可府衙大火那日,爹爹他们都在青龙镇上,未曾到得府城啊!”

“那你去官府陈情便是。”步安喝一口粥,随口说道。

那妇人这下无话可说,只是哭着求步安施以援手。

第174章 宏图霸业今日始

步安放下盛粥的蓝边瓷碗,皱眉道:“你难道不曾听说,官府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安哥儿有所不知,奴家出来之前,便已经筹备了银子。可是……可是府署刚刚经过这番波折,竟无人肯收下奴家的银钱!”妇人急道。

“原来如此。”步安点点头:“你一张陌生面容,贸贸然哭哭啼啼上门,自然没人肯收你的影子。总要有人替你引荐。”

“安哥儿……”那妇人像是见了救命稻草一般,抬头抢道:“你来替我引荐可好!”

步安想了想道:“我去问问罢,你也回去准备准备。这么多条人命,可得做好破财消灾的准备。”

妇人赶紧称是,临走之前,问需备下多少银两,才能疏通关节。步安自然不肯说出准数,只是强调,事情难办。

送走妇人之后,花姑娘提着襦裙小跑回来,先是将信将疑地看着步安,紧接着笑道:“你早料到今日了,对不对?”

素素把粥喝完了又往嘴里塞了个包子,含糊不清地说道:“公子当然早知道了。”

花姑娘显然没有素素这么“迷信”公子,她没想明白的事情,总要想法弄清来龙去脉。

“你就算与藩台大人熟稔,也断然不会为此事相求,臬台大人张居平更是嫉恶如仇,你便是求他也无用。所以我想不通,你何来的把握。”花姑娘道。

“你既然知道张居平嫉恶如仇,就不该想不通。”步安笑道:“我来问你,步鸿轩犯了多少条罪?若非藩台大人顾全大局,该当作何处置?”

“步鸿轩犯下一十七条罪状,十恶不赦,理应株连九族……”花姑娘一言及此,突然眼中放光,沉声道:“公子是说,照张居平的性子,步鸿轩该当株连九族,因此在张大人看来,步氏族人早就该是死人了,哪里还有冤屈可言?!”

“你也没那么傻嘛。”步安笑笑道。

“你就不怕姓步的有人铤而走险,去汴京告御状?”花易寒知道嘉兴府署是同知张悬鹑说了算,江南东道是藩台孔浩言与臬台张居平说了算,这几条道都被步安掐住了,步氏族人全走不通,钦差大人又刚离开嘉兴,除了告御状,也别无他法了。

“那个三太爷叔今年八十四了,正活在坎儿上呢。你猜他在狱中能熬多久?”步安提醒道。

花易寒恍然道:“这么说,他们鸣冤无门,必定会求到公子这儿。”

“而我念在同族份上,总要尽力而为,帮他们破财消灾。”步安起身往院中走去,与此同时,随口说道:“一者是串通官府,抄家夺产,坑害同族;一者是为族人鸣冤昭雪,救人性命……你现在还觉得,我是临时改了主意吗?”

花姑娘追了两步,反驳道:“眼下步氏一族有点能耐的全都下了狱,妇人们看不穿,可是等到男人们出了狱,自然识破你的计谋,昭雪救人一说,岂不是不攻自破?”

“换做是你,你敢说破吗?”步安抽出长剑,迎着晨光舞了起来。他刺出一剑道:“鬼门关前走一遭!”掠过一道剑光:“不识阎王真面目!”接着跃起劈斩:“那就活该死绝!”

花易寒姑娘听得毛骨悚然,心说这根本就是一桩无所谓识破不识破的阳谋:步氏族人越清楚事情原委,便越明白步公子能在嘉兴府一手遮天,除非他们有心寻死,否则就只能忍气吞声。步公子平日里看上去和和气气,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其实这么狠毒的吗?

就在这时,步安练罢了自己照着《列缺剑谱》简化过的一套招式,收剑站定,朝着花姑娘嘻嘻一笑道:“我青龙步氏好歹也富了三四代了,总有些财物是抄家抄不出来的,只有拿来换命,才能挖出来。”

花易寒一时无语,愣了愣道:“公子,你好歹毒……”

步安笑笑道:“花姑娘,你好天真……”

花易寒想要反驳,却发现跟步公子一比,自己还真有些天真。以谋士标准来衡量的话,简直是天真得可笑……只是,步公子似乎根本不需要谋士,只需要一个管家而已。

花姑娘理想破灭,委实有些灰心。

“公子,”她说:“我毕竟是玲珑坊的人,往后在公子手底下做事,也需要给玲珑坊一些交代的。”

步安闻言收剑入鞘,笑吟吟看着花姑娘道:“你是不是说错话了?”

花姑娘沉吟片刻,莞尔笑道:“错了错了,易寒是公子的人,只因公子偶尔要用到玲珑坊,因此要给他们一些交代。”

步安一抬眉,亦真亦假地问道:“是真心这么觉得?还是像步家那些人一样,被我逼的没有办法了?”

花易寒正色道:“易寒觉得,公子这座庙,比玲珑坊更大,是以甘愿追随公子,绝无戏言!”

“我原来是座大庙吗?”步安微微一笑,心说这姑娘还挺坦诚,把“抱大腿”说得名正言顺,不过,自己这条“大腿”却有些虚,他也不愿藏着掖着,直言道:“假如我告诉你,不久之前,皇上刚刚开了金口,遵循那张婚约不变,仍旧要我三年之后,入赘余家呢?”

花易寒也没想到会出这种岔子,面色微变,想了想才道:“那公子作何打算?”

素素听到这里,也一脸紧张地看着步安。

“我觉得你当初在越州玲珑坊的后院里,与我说过的那条上策,听着还不错。”步安答道。

花易寒明显有些激动,只是竭力压抑着,她近来与步安朝夕相处,耳濡目染之下,似乎也学到了一丝笑对世事的态度,故意装傻道:“公子怕不是记错了吧?易寒那日只说了下策、中策,好像没来得及说上策是什么。”

这也不算瞎话,那晚是花姑娘头一次为步安出谋献策,她说想要摆脱赘婿身份,下策是离经叛道,中策是加官进爵,关于上策,只说了一句“邪月临世,乱世将至……”

“你没有说,我却听见了。”步安笑道。

花易寒这才肃容弯腰,行了一个更像是男人式的礼,声音轻微却又态度坚决地答道:“人生百年化黄土,有朝一日铸丹青,宏图霸业自今始,血雨腥风只等闲。”

她这答案出口,院中竟然泛起一丝微弱的灵气波动。

步安一时有些惊讶,原来花姑娘也是个才女。

第175章 不如合伙做生意

步安穿越伊始,就入了天姥书院,正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天姥书院再落魄,毕竟也曾是闻名天下的儒门泰斗,因此天姥学子这层身份,便已经给他带来了见官不拜的特殊待遇。

后来抄了几首词,欲拒还迎、半推半就地混得了一个才子身份,自此在宗族与市井生活中也有了超然的地位。

再后来,做客国公府,妙论惊满堂,南上嘉兴城,奇谋杀恶贼,一路行来,顺风顺水。这种种经历,难免让步安有种错觉,以为天下之大,无不可去,江湖庙堂,无不可居。

直到“御赐婚约”的消息传来,他才看清,这天下终究等级森严,尊卑有序,而他再辛苦挣扎,也终抵不过皇帝小儿轻飘飘一句话。

事到如今,做不做得成官,已经不在步安所能掌控的范围之内;甚至做官这件事情本身,也从目标,变成了手段和途径。

隆兴二年十月的嘉兴城里,步安一边典卖地产,一边琢磨着他的“造反大业”。

官运亨通,雄踞一方,自然可以借着勤王或者清君侧的名目,堂而皇之地造反;可是乞丐、驿丞也都有造反成功的实例,所以归根结底,造反最需要的还是人才。

一念及此,他便觉得嘉兴之行拖得有些久了,赶紧把这边的琐碎处理干净,回越州带好队伍才是正事。

可那上门求情的妇人一去就是好几日,等到步安将老贼留下的产业卖得七七八八,只剩最值钱的几间店铺门面还与买主讨价还价,她才姗姗来迟。

这一回,她还带着一个帮忙求情的说客,一个四十多岁,商贾模样的中年人。

步安瞧着这说客有些眼熟,正纳闷时,只听那妇人称这中年人叫“澄庆舅舅”,这才反应过来:这人不就是青龙镇上,苏府家主苏澄庆的二弟,苏澄庆嘛!

原来这妇人心里没底,把步安母亲的娘家人拉来帮忙了。

步安本来就想着快刀斩乱麻,正好顺水推舟,说自己已经走过门路,事情也有了眉目。

那妇人听得大喜,又问需多少银子来打点关节。

步安伸出手,五指分开,比了个五字。

妇人长吸一口气,显然一颗心悬在嗓子眼,终于可以放下,她大概怕步安看出她的神情,赶紧又装作为难的样子,轻声道:“五千两银子……怕是要卖田卖地,才筹得到这么多。”

步安留意到苏澄庆面上挂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嘉兴步氏不至于连五千两银子都如此为难——看来苏澄庆虽然碍于情面,被人拖来求情,私底下还是向着自己这个外甥的。

“五千两?”步安摇摇头道:“哪有这等好事。”

步家妇人一脸惊疑,半天才喃喃道:“难不成是要五万两白银?”

步安对她这个反应早有准备,摇头道:“我早说了,这件事情没有那么好办的。府衙大火当晚的贼人劫掠案,可不是一桩小事,如今结案的卷子都已经送去了臬台那里,这时候偷梁换柱,冒着掉脑袋风险的可不是一两个人……依我看,你还是回去吧。”

他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即使听在苏澄庆耳中,也觉得确实如此。

步家妇人面如死灰,眼泪扑簌簌往下淌,半晌才咬了咬牙,央求道:“安哥儿,你再想想办法,再想想办法可好……五万两银子委实拿不出来,你看这样好不好?这一万两银票你先收下!我再去凑,无论如何也要再凑个一万两出来!”

步安把她递来的一沓银票,又轻轻推了回去:“这种事情,哪有定金一说。人家开口要五万两银子,还到四万两便是天大的面子了……”

妇人茫然收过银票,颤巍巍站起身来,往外走了两步,突然返身跪倒在地,砰砰砰磕头。

步安赶紧上前扶她,心中竟然浮起一丝恻隐之心。

他双手搀扶,不让她再磕头,嘴上却不说话,苏澄庆见状劝道:“我倒有个办法,不知行不行得通。”

步家妇人听他这么说,像是临死之人见到了一缕曙光,哭道:“舅舅快说,是什么办法?”

步安也有些好奇,不知自己这二舅到底是太糊涂呢,还是太聪明。

“既然婶婶筹不到五万两银子……”苏澄庆跟步家妇人是平辈,舅舅、婶婶都是借步安的称呼,“那,人也别全救了!”

那妇人觉得这话在理,抹了把眼泪,便满脸期待地看着步安。

“卷宗都已送往杭州,换三十人是死罪,换一人也是死罪,有什么差别呢?”步安叹了口气道:“这样罢!看在一家人的面子上,我也拿一万两银子出来!你只需筹到三万两便可!”

步家妇人不敢置信地看着步安道:“安哥儿此话当真?”

步安心底里直翻白眼,这戏演得可真没有底线,嘴上却恳切道:“性命交关,怎敢戏言。”

那妇人又要磕头,再一次便步安拦住,一万两银票也被步安顺势收了起来。

步安劝她提醒她尽快筹到银子,拖得久了更加难办,她自然连连点头。

不多久,步家妇人离去,苏澄庆留了下来。舅甥二人在青龙镇时就没说上话,此时相逢异地,自然要叙叙旧。

苏澄庆说,秀娥当年冤死时,步家无一人出来说话,今日落到这般地步,果然报应不爽。

步安笑了笑,问他怎么来了嘉兴城。

苏澄庆答说,一言难尽,长吁短叹一番之后,才打开了话匣子,其实无非是苏家三兄弟分了家,老大苏澄恩留在青龙镇,老三苏澄福远走徽州,他自己则有些两难,想远走他乡,又眷恋老母,于是举家到了嘉兴城。

步安点点头,好歹离东海还有七八十里地,没有青龙镇那么危险,苏澄庆这么做,也算两头兼顾。

苏澄庆感慨故土难离,说自己只是从青龙镇搬到了嘉兴城,便有些举步维艰,真不知澄福去了徽州,会有多难。

步安听到这里,倒有了些想法,问说:“舅舅今后有何打算?”

苏澄庆道:“哪里有什么打算,走一步,算一步。”

步安沉吟片刻道:“既然没有打算,不如与我合伙,做些生意好了。”

苏澄庆不解道:“安儿在嘉兴有生意?”

“眼下却没有,但我有嘉兴城最好的店面,还有银子,”步安掂了掂步家妇人留下的那一万两银票,笑道:“很多银子。”

苏澄庆笑着摇头道:“安儿有所不知,做生意顶顶要紧的,既不是店面,也不是银子,而是门路……”

步安起身道:“舅舅今日就先别走了,我带你去见个人。”

第176章 生意未成先分赃

出了院门,苏澄庆一路跟着步安,心中却在盘算:这眼下业已今非昔比的外甥,莫不是认得嘉兴城中的哪位豪商?

可便是步鸿轩在世之时,步安这“知府衙内”也未见得管用,如今他那大伯一死,只怕更加凄凉了,哪里去结交什么豪商。

可稍一转念,苏澄庆又想起一则坊间传言,说是江南东道布政使孔老大人对步安颇为看重,心中便又升起无尽的遐想。

这位苏家老二绝非下里巴人,他自然知道,区区天姥学子这层身份,还入不了布政使的法眼。莫非越州七司真如传言中那么了得……

这时苏澄庆又想起,有一回他问常来苏府走动的李秀才,伎坊里姑娘们唱的那些安儿诗词究竟如何,那酸腐秀才只是频频摇头,一言不发便走了。

那会儿苏澄庆还没什么想法,如今想来,恐怕那几句诗词已经妙到毫巅,李秀才根本不敢相信它是出自安儿之手。若非如此,堂堂江南东道布政使,怎么会对一个小书生另眼相看呢?

“安哥儿,那孔老大人……”不知不觉,苏澄庆便换了称呼,只是说到一半就悬而不语,仿佛提起那人的姓氏,就有些许的僭越。

步安扭头看了他一眼,随口道:“我与藩台大人,确有素面之缘,若是遇上要紧事,也能说得上话的。”

此刻正当用人之际,步安得想法子“降服”这位长辈,不然对方拿辈分来压人,往后可是个麻烦。因此他也不必隐瞒自己与孔浩言相熟的事实,只是说者随意,听者却愕然立在当场,半晌才跟了上去。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苏澄庆脑子里已经转了不知几圈。

藩台大人!乖乖!正三品的朝廷大员,江南道上一等一的人物,若得此人关照,别说在嘉兴府里谋个买卖,便是杭州越州,也大可去得!

苏澄庆虽说只是个生意人,但毕竟不是毛头小伙儿,喜上眉梢之际,又转而自省,心说这等大人物总是喜怒无常,此人又是个学儒的……步安若是为了生意求上门求,恐怕当时便要惹得对方生厌。

他越想越觉得严重,脚下也跟着踌躇起来,步安见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暗暗觉得好笑,嘴上却不说什么。

“安哥儿!”苏澄庆又走了几步,突然拉起步安的手往回走,沉声道:“这件事情还得从长计议!不可操之过急!”

步安有些摸不着头脑,被苏澄庆拉着走了几步,不解道:“舅舅这是怎么了?”

这一声“舅舅”听在苏澄庆耳中,滋味比起之前可大不相同。他一脸欢喜,笑着道:“安哥儿,你如今也是江南名士了,行事总要持重些,登门拜访,哪有这么随随便便就走着去的。这样好了,你我二人先回去备了轿子,再操办些薄礼……总不能空着手上门。”

步安听到后来,才明白他的意思:原来苏澄庆以为自己拉着他就要去见孔浩言呢!

他哈哈一笑,道:“舅舅你想哪儿去了。藩台大人早已回了杭州,我便是想见,也没这么容易,何况远水解不了近渴。”

眼看苏澄庆脸上有些尴尬,步安又赶紧道:“舅舅放心,此人比藩台大人还要管用,而且近在咫尺,走走就到,不必使唤轿夫了。”

听他这么一说,苏澄庆便不再坚持,将信将疑地跟在步安身后。两人沿着望秀街一路走来,不多久来到南湖岸旁,如今充作临时府署的南湖官驿。

半炷香功夫之后,苏澄庆见着了眼下仍是嘉兴同知的张悬鹤,正要叩拜,只听步安轻声说了一句:“舅舅不必多礼。”

苏澄庆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你是学儒的,自然可以见官不拜,我可不成。况且多不多礼,岂是你我说了算的。安儿看似开了窍,骨子里怎么还是那么没有眼力……”

他正惶恐间,却见同知大人面上毫无不豫之色,反而……反而有些谄媚,像是伙计见了掌柜,丫鬟见了主子一般!

“公子有什么事情,只管差人来说就是,怎么还特意过来。”张悬鹑早已屏退左右,说话没有任何顾忌。

这几日,他在京城的好友,已经飞鸽传书,来信报喜,说是吏部那边已经有消息,说是嘉兴知府非他张悬鹑莫属了。

此时听到了喜讯,又未接到圣旨,悬而未决之际,最是诚惶诚恐,见到步安真如再生父母一般,若没有苏澄庆在旁,他恐怕更加已经忍不住要磕头拜谢了。

“都是自家人,不必见外的。”步安随口一说,也不知是说给苏澄庆还是张悬鹑,反正这两人全都听进去了,同时点头,面色同样诚恳至极。

“我舅舅刚来嘉兴落脚,想要做点买卖,正好我手上有几间铺子……”步安走到一边坐下,抬头看了一眼张悬鹑。

张悬鹑混迹官场,如何听不懂这话的意思,立即道:“公子放心,舅舅的买卖,便是我的买卖!”

苏澄庆听得腿脚发软,心中发毛,暗说自己何时竟成了同知大人的舅舅!

步安也有些稀奇,没想到张悬鹑的身段这么软。他好奇般打量了张悬鹑一眼,笑着摇头道:“张大人是个人才啊,这些年蛰居在嘉兴,埋没了呢。”

张悬鹑神情一愣,不知道他这是夸赞还是揶揄,旋即正色道:“悬鹑庸才,全凭公子提拔。”

步安知道他想多了,也不解释,直接了当道:“既然是生意,大家一起发财才是正道,只是十成利,三人也不便均分,这样好了,我吃点亏,占四成,你们二人各占三成。”

苏澄庆没弄明白,他这句“吃点亏”是什么意思,看样子是说十成利分作三分,每人三成三,怎么他一吃亏,反而就占去了四成……不过他也不至于蠢到要问清个中缘由,于是一边听,一边点头不止。

张悬鹑却立即摆手道:“公子说笑了,悬鹑分文不取。”

“这不好吧?”步安笑着缓缓摇头,笑容颇有意味。

张悬鹑这下又不懂了,心说:自己表现得如此不爱财,是不是在步公子看来,反倒成了另有所图?

苏澄庆哪里知道这两人在想些什么,只纳闷同知大人为何如此卑躬屈膝。难不成落了什么把柄在安儿手里?又或者安儿同藩台大人,远非泛泛之交?

“你跟我客气什么呢!”步安笑着指指张悬鹑,莞尔道:“既然你抹不开面子,你那三分利,我便先替你保管着好了!”

张悬鹑何等人物,听到这里,便已经恍然大悟——步公子这番话不是对自己说的,而是冲着他舅舅去!

他们若是甥舅二人合伙,自然是二一添作五,现在拉进一个外人,又把自己这份也“保管”过去,步公子便名正言顺地占了七成。他那舅舅只占三成,还无话可说。

步公子啊步公子,原来你如此爱财!一念及此,张悬鹑便不再推脱,转而问道:“不知道公子想要做些什么生意?”

苏澄庆闻言也看向步安,只等他拿个主意。

“生意我不懂。”步安笑着耸耸肩,端起一旁的茶杯,抿了一口才道:“花易寒姑娘,你们都见过的。往后这件事,她替我管。”末了又补充了一句:“她懂生意。”

第177章 防人之心不可无

张悬鹑与苏澄庆,一个是朝廷命官,一个经商半辈子,都算得上聪明人,见步安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自然不好再问下去。

张悬鹑本来还有些私事,譬如京城吏部那边还要不要上下打点,免得节外生枝,又譬如该如何备上一份厚礼答谢藩台大人……只是这些话实在不便当着苏澄庆的面提及。虽然步安说过“都是自家人,不必见外”,但那只是客套话罢了。

步安不愿让张、苏二人走得太近,于是“定了调子”不久,就起身告辞。

出了南湖官驿,苏澄庆回头看了一眼嘉兴府署的牌匾,恍如隔世一般,心中惊喜之余,又平添一份忐忑:这大半年里,自家外甥儿竟像是换了个人似的,看他今日气定神闲,却又诸事尽在掌握,怕只有戏台上的人物,才有这等本事!

原来苏府上下,全都有眼无珠,把一块好端端的璞玉,当做了顽石,若不是今日陪着步家婶娘过来……

苏澄庆一念及此,脑袋突然转过弯来:安儿见了嘉兴同知,就如猫见了耗子,那他但凡想为步氏一族鸣冤,岂不是手到擒来?

……怪不得步家人囫囵全给下了大牢,连一点通融的余地都没有!不是他们走霉运,而是得罪了坐地太岁了!那几万两银子,自然也不是拿来疏通关节的!

苏澄庆看着步安的背影,心中不由泛起一丝寒意。当初妹夫病故,小妹被步鸿轩逼死,步氏一族袖手旁观时,他也曾咬牙切齿。可是冤有头债有主,这些怨气怒气,毕竟是算在步鸿轩头上的。步家那些人,纵然贪财,也不至于落得个卖田卖地的下场。

这外甥儿行事可真够狠绝的啊!

眼下自己竟要与这狠人合起伙来做买卖?!

担忧着今后的处境,苏澄庆难免有些兔死狐悲,心中七上八下,脚下就走得慢了,远远拖在后面。

走了一程,他听见一声“舅舅”,恍然抬头,却见步安正回转身看他。一张笑吟吟的俊脸,清淡明朗,哪有一丝阴郁、决绝之色?

好罢!莫要胡思乱想,且以步家人为戒便是,外甥舅舅,毕竟是一家人……苏澄庆这么想着,赶紧快步迎了上去,顺嘴道:“那张大人……”他恍惚间开口,本来是想问,张大人见了安儿为何如此这般,话到嘴边才觉得此举有探听隐秘之嫌,大大的不妥,于是硬生生改口道:“那张大人是个好官。”

步安摇头笑笑,不说何出此言,只问苏澄庆在哪里落脚,接着让他安心等候,花易寒姑娘这几日便会找他商量生意上的事情。

苏澄庆一介商贾,最关心的还是买卖,照他本意,最好是径直去找花姑娘,好谈正事,只不过有了之前那翻经历,他便不敢去逆步安的意了。

两人当下别过,各回各宅。

……

……

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有时只是句漂亮话。古今中外,用错人、信错人继而遭致灾祸的例子,不胜枚举。因此还有一句相形之下更有道理的古话,叫做“防人之心不可无”。

况且,没有点制衡之策,驭人之术,想要成就大事业,简直痴心妄想。

因此,步安要把花姑娘留在嘉兴,是要一石三鸟:让她监督苏澄庆、张悬鹑,也借着苏澄庆来监督花姑娘。

这三人中,张悬鹑求仕途,苏澄庆求财,花姑娘境界最高,求的是自我实现,三人价值观截然不同,尿不到一个壶里,换句话说,他们不至于勾结起来,合力挖个坑把步安埋了。

当然,假如真是一桩买卖,找这么三个驴唇不对马嘴的人来干,估计还没开张就注定要黄,但是步安再把“买卖”二字挂在嘴边,也改变不了它“官商勾结刮地皮”的本质。

“刮地皮”没有同行,无需竞争,不在乎效率——效率太高反而不好,容易搞得民怨四起,不好收拾。

现在万事俱备,只差……只差作通花姑娘的思想工作。

花易寒赤胆忠心,一副“誓死追随”的模样,充分表达了她要混进核心班子的决心。假如随随便便把她丢在嘉兴,只怕伤了她刚刚调动起来的积极性,寒了革命同志的心。

于是,回去的路上,步安就琢磨着一会儿该怎么开口。

……

……

后来步安的开场白是这样的:“易寒,眼下有一件顶顶重要的事情,我想交给你去做……”

正如他所料,花姑娘很兴奋,大概觉得自己没白熬,终于要得到重用了的感觉,用一种类似“粉身碎骨浑不怕,誓把事情办成功”的眼神看着步安。

步安却不着急,转而问道:“我先问你,咱们眼下最缺什么?”

花姑娘稍一思索,略显直白地答道:“缺人、缺名、缺官阶、缺民心所向……”

步安摇摇头道:“实力没到之前,名声太大,反被所误。咱们这点名气,眼下足够用了。不过这先不谈,你说的其余几样,我觉得都殊途同归。”

花姑娘没明白,步安便解释道:“你说却官阶,那我问你,步鸿轩为何官运亨通?你说缺人,我又问你,招兵买马靠什么?至于民心所向,收买人心靠的又是什么?”

这下花姑娘懂了:“公子的意思是……银子?”

“对嘛!”步安抚掌道:“书上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道理是一样的。你我图谋越大,银钱的缺口就越大,一定要早作打算。我这些天留在嘉兴,不就是为了这位孔方兄!”

“公子是要我在玲珑坊上动动脑筋?”花姑娘疑惑道。

“靠人不如靠己,”步安道:“你这些天替我管账,管得很好。但以你的资质,当个账房先生,屈才了……”

他说的诚恳,见花姑娘脸上露出抑制不住的笑意,便知道事情已经成了。

“算得一手好账,也生不出钱来,因此,我要你去替我挣钱!”步安接入正题,说自己准备与苏澄庆合伙做买卖。

花姑娘听他说完,疑道:“张悬鹑如今便是咱的人了,等他做了知府,要在这嘉兴府里捞银子方便得很,何必要分出三成来给苏家?”

步安心说:没有苏澄庆居中,只留你在张悬鹑这儿张罗,日子一长,谁能保证你不会又被玲珑坊勾引回去?到时你与张悬鹑,陈远桥三人沆瀣一气,我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当然,这也只是其一,第二个理由更加光明正大一些,大可以说给花姑娘听。

“你也说,咱们缺民心所向,可你若是在嘉兴抛头露面,与民争利,百姓看在眼里,以后我还敢带你在身边吗?”步安笑笑道。

花姑娘恍然点头。

“咱们需要一个背黑锅的,懂吗?”步安一边提醒,一边在心中暗道:舅舅啊舅舅,我可没有害你的心思,名声对你无用,你求的是财嘛,咱们甥舅二人就各取所需吧。

花姑娘掩嘴轻笑,只觉得公子这话有趣得紧,随口抱怨道:“背一口锅,便要拿走三成利,哪有这等好事,公子也太大方了。”

“买卖是个精细活儿,整个嘉兴府,有哪些门道挣钱,你一个人哪里顾得过来?”步安微微一笑道:“我有预感,苏澄庆会给我们一个惊喜的。”

第178章 竹子开花节节高

苏澄庆还不知道,自家外甥儿已经为他备好了一口锅。当然,就算是知道,他也会欢欢喜喜地把这口锅背起来。

与步安分开后,他走在街上,便已经留意着街道两旁的铺面,觉着这当中,哪一家的买卖都不够大。

苏家几代经营糖业、织造,从上一辈开始涉足航运。虽说这些买卖大多是由长房管着,但里头的门道,苏澄庆多少还是清楚的,若能重操旧业,当然最顺手不过。

可惜邪月临世,江南各地的织造行都不景气,沿海航运更是萧条,想要转做漕运,奈何水浑王八多,轻易不敢插足。

话说回来,苏澄庆既然与大哥分了家,又从青龙镇搬来了嘉兴城,也有些白手起家、不与长房争利的志气。现如今有了权冠嘉兴的后台,这想法便愈加强烈了。

回到了不久前刚在嘉兴东城置下的三进院落,苏澄庆坐在堂上,接过丫鬟奉上的湿布巾,一边擦脸,一边仍想着该如何下手。

年近四旬的正室邵氏见他闷闷不乐,以为自家丈夫仍像前些日子一样,担心坐吃山空,败了家业,无脸去见老母。她扬手将丫鬟支了出去,宽慰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偌大一个嘉兴城,比青龙镇不知繁华多少,总有营生可做,老爷不要忧虑。若是愁伤了身子……”说着抬手抚拭眼角,连声音都有些哽咽。

苏澄庆闻言看她,忽的一笑,满是豪情道:“愁什么愁?我心中正欢喜呢!”

邵氏见丈夫笑得真挚,不似强挤出来的,好奇道:“老爷可是遇上贵人了?”

“贵人……”苏澄庆捻须道:“是了,真是遇到贵人了,贵不可言。”

邵氏听得喜不自胜,小声问道:“那……咱家能在嘉兴城里立足下来了?”

“妇人之见,”苏澄庆笑道:“从今往后,莫说是在嘉兴城里立足……哪怕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又有何难。”

邵氏闻言大喜,却又担心自家丈夫是累日苦闷,得了失心疯了,见他目光清澈,不像是胡言乱语,才试探着问道:“老爷,这贵人是何许人也,为何要帮着咱家?”

苏澄庆笑而不答,只说让她不要声张。

这天晚上,嘉兴苏府的下人们发现,伙房里竟然杀了一头猪——在这之前,苏府上下,好些日子都没有见过荤腥了。

……

……

进了十月,嘉兴城一天天冷了下来。

步安从望秀街上搬了出来,搬进了步鸿轩留下的一栋大宅子。

这宅子足有越州城里七司衙门的十数倍之大,坐落于秀山以南,离府衙不远,算得上闹中取静;宅邸内一应家具都精美绝伦,院中小桥流水,碧波残荷,称得上移步换景,极致考究。

从天姥山观海岭上破落的木屋,到越州城闹市中逼仄的砖房,再到阜平街上的七司衙门、嘉兴城望秀街上的清雅小院,及至眼下这偌大的知府别苑,自打重生之后,步安便一直在搬家,仿佛竹子开花节节高,每搬一次,都升格一回。

这一次,不但大且豪奢,还附带了几十个下人,花匠、厨子、裁缝、丫鬟应有尽有,全是花姑娘雇来的,从前步鸿轩的人,一个都没留。花姑娘也以管家的身份搬了进来。

曾几何时,步安最大的心愿,便是在这世上买一栋大宅子,现在梦想成真,他却没有想象中那么欣喜。

虽然也放了鞭炮,也给阖府的丫鬟下人们发了赏钱,私底下还对素素说:“公子我终于住上大宅子了”……可夜深人静时,他仍会想起天姥山上,那间门前贴着荒唐对联的小破屋。或许在内心,他也与素素一样,觉得那里才是家。

若不是为了与玲珑坊划清界限,步安大概乐得在他们安排的那间小院里蹭住蹭吃。

对他而言,宅子再大,也不过是临时住几天,等到此间事了,他便得回去越州,下一步做什么,他也已经有了具体的想法。

至于雇这许多下人丫鬟,本意还是要在嘉兴安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家”,以坐定他嘉兴步氏的出身,免得被人瞧作无根之木——毕竟在这个世界,乡党的力量还是很大的。

可实际被这么多人伺候着起居,步安反倒有些不习惯。

“地主老爷的日子过惯了,往后改不过来可咋办啊?”他偶尔这样自嘲。

不过,有家有业总是件好事,最直接的来说,有客人来访时,很容易安排。

这一天,他正听着花易寒“汇报工作”,细说头一桩合营生意,“苏氏”典当行开张的来龙去脉,便有下人来报,说是有少爷的故人来访。

十六岁之前的步安,在嘉兴府住了许多年,多少认识些人,近来就总有自称同窗或是故友的登门拜访,对这些人,他全都闭门不见。下人们早就知道少爷的习惯,这回过来通报,自然事出有因。

因为客人是拿着藩台大人的帖子来的!

步安来到门前,只见来人一男一女,正是宋蔓秋与宋国公府上见过的那位“键盘侠”。

“步公子别来无恙……”宋蔓秋仍旧一身儒装,背负长弓,面色却有些萧索,似乎连身形都瘦了些。

“托宋姑娘的福,倒还平安无事。”步安笑着抱拳,想要把这有些异样的气氛冲散一些。

宋蔓秋嘴角微微翘起,笑了笑,又深深吸气,仿佛遇上了什么伤心事。

步安哪里知道,自打上回分别以来,宋姑娘便得了祖父宋公的应允,满心以为自己觅得佳婿,迟早要嫁给眼前这个冤家,熟料世情多变,一转眼,皇上竟然为步安赐了婚,仍旧要他入赘余家。

这么一来,便是宋国公,也没有法子可想了。

早在曲阜时,宋蔓秋就对大师伯口中的这位“狂傲奇才”既好奇又钦佩;越州城外萍水相逢,得知这位行事随心随性的少年,便是那“笑看天下儒生”的步执道,便更加奇上加奇。

再后来,见他虎扑贼人,舍命相搏,手起刀落,嫉恶如仇,与自己心中,父亲那样秉中持正的儒生决然不同,心中便暗生情愫。

柳店镇上,他文章宛若天成,豪情尤甚骄阳,挥斥间鬼魅烟消云散;他为救百姓儿童,据理力争,根本不把天下儒门正宗,曲阜书院放在眼里!

可越是这样,出身曲阜书院,从来走到哪里都会受到礼遇的宋蔓秋,便越发钦佩。

她自小便是国公掌上的明珠,是曲阜学子趋之若鹜的才女,可当她放低身段,甚至厚着面皮去结交甚至说出自己的心意时,那人却每每玩笑过去。

这样的奇男子,如何不叫宋蔓秋朝思暮想,魂牵梦萦。

可偏偏天不遂人意……

宋蔓秋看着步安,脸上满是幽怨;步安也看着她,却坦然地笑着,仿佛什么都没有觉察。

第179章 九品芝麻将仕郎

步安原本就不蠢,近来智商又诡异的“二次发育”,纵然不如舍难和尚那般洞察入微,但些许女儿心思,还是能一眼看破的。

他不是柳下惠,也没有洁身自好的觉悟,只是很多事情,机缘不凑巧。

穿越伊始,初遇屠瑶,见她独立镜湖之畔,举手投足便掀起万顷碧波,步安便为那份不食人间烟火般的出尘无暇所吸引。可是后来,见她提及司徒彦时神情落寞,他又不动声色地将这朦胧情意从心头挥去。

后来下山修行,市井中相遇的美丽琴师,对他戒心满满,郑重其事地坦言说“不喜欢公子”。

终于遇见一个大方磊落,主动表明心迹的宋姑娘,偏偏出身曲阜书院,又是国公府的千金——那时步安正一门心思要做大官,为了给皇帝小儿刷好感,冲淡自己身上的儒门印记,他对曲阜书院与宋国公都避之唯恐不及,也因此不得不辜负了佳人美意。

而事实上,对宋蔓秋,步安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

手刃步鸿轩之后,他曾以为那纸入赘婚约,理应随着老贼之死变成一张废纸,因此还短暂考虑过,是不是没必要再与宋国公刻意保持距离了。

毕竟婚约没有了,赘婿的帽子也脱下了,与那八字还没一撇的宏图霸业相比,接受宋国公的照拂、获得曲阜书院的人脉,外加抱得美人归,怎么看都显得更加务实。

换句话说,假如那个时候,宋国公有机会当面表示,要将孙女许配给他,步安心中必然会有一番天人交战,结果是恭敬不如从命,还是婉言拒绝,实在很难说。

而现在,他已不必再面临这种挣扎,因为有人替他做了决定——隆兴皇帝赐婚时,准想不到,这个一时兴起的决定,未必如想象般无足轻重。

此时此刻,嘉兴城中,步府门前,宋姑娘哪里知道这些。

在她而言,事情已经没有了转机,任她心底“非君不嫁”的念头有多重,也只能徒呼奈何。

只是莫名的,见到步公子笑吟吟,浑如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在无措无奈之余,便又升起一丝难得的自怜自叹——宋蔓秋虽然长居曲阜,有着北国佳丽的飒爽英姿,但她毕竟是个感情经历如同一张白纸的姑娘,面对这份求不得又放不下的情愫,终于还是心乱如麻了。

就在这时,一声轻哼,打破了略显暧昧的场面。

这轻哼声带着情绪,像是看不惯,又似乎有些不耐烦,正是发自宋世畋的鼻子。

今时今日,步安已不再是当初那个错把花姑娘认作“花姑娘”愣头青,哪怕上次借着与这位“键盘侠”仁兄争执,得以从宋国公府脱身时,并不知道此人的身份,刚才草草看过下人送进来的帖子,也能猜到他便是宋世畋了。

想到要与这位奇葩组团刷逐月令,步安心里有些苦,却也立即想到了另一节:宋国公不至于放宝贝孙子去逐月大会送死,也就是说,这位宋世畋多半是有些真本事的。

看来当初送他这个“键盘侠”名号,倒有些草率了。

“这位便是世畋兄吧?”步安笑着将两人迎入府中,一路走一路闲扯,从宋蔓秋口中得知,宋公遣宋世畋来见他,是为逐月大会考虑,让他们二人有机会“亲近亲近”——大致就是磨合队伍的意思。

步安暗中瞥一眼宋世畋,觉得要跟这位奇葩仁兄亲近,实在勉为其难。

“早知道是跟这活宝组队,当时就应该狮子大开口,再把条件抬高些!”步安暗中自嘲,觉心说自己还是太好说话了。

主客都是儒生,步安照习俗将他们迎进书房,坐下不久,花姑娘过来奉茶,宋蔓秋对她多看了几眼。

此后,宋世畋几乎不开口,眼睛故意看向别处,仿佛这间书房中任一样摆设,都比此间主人更值得端详。

步安以为他还为上回斗嘴置气呢,实际想错了。

宋国公最近一段,尤其是在听了孔浩言转达那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之后,已经将步安夸得仿佛天上罕有,人间难得,于是在宋世畋而言,就理所当然地升格成了“别人家的孩子”。

世情不同,有些道理却差不多,“别人家孩子”就是一生之敌。而离开杭州,临行之前宋公那句“此去嘉兴,见了步公子,你要多看多学”的叮嘱,更是杀伤力惊人。

宋国公一辈子以“识人”著称,却独独没摸清自家长子长孙的脾性——宋世畋何等人物,你让他看,他就偏不看;你让他学,他就偏不学。

宋世畋拧巴着,宋蔓秋也有心事,于是乎,主客三人的交流显得尤为困难,大段大段的冷场,气氛尴尬至极。

步安赶紧让下人收拾客房,让他们堂兄妹二人先住下,才得以脱身。

之后几天,又逢邪月九夕,步安每晚孤身出门捉鬼,白天安排些生意买卖的事情,忙得不亦乐乎。

宋蔓秋、宋世畋二人搬进了后院客居之后,几乎从步安的视野中消失了,想起那天见面时的尴尬劲儿,他便乐得清静,不去主动招惹。

只有一会,女鬼魑魅向他提起,说住在后院的那个后生,剑法很是了得。步安听了,威胁她说:“人家儒门正宗,身上阳气重,说不定还有点特别的捉鬼法门,你可别去偷瞧了,免得被人发现,追到我这里来。”

魑魅当时做了个大概是表达“你管我?”的神情,又贱兮兮地说:“莫不是我去偷瞧人家翩翩佳公子,你吃醋了?”

“我吃个鬼……吃个……吃个吃个……鬼,鬼鬼……鬼畜哦!”步安自娱自乐,模拟一下吃了“鬼畜”的下场。

魑魅被他搞得莫名其妙,翻着鬼眼看了一会儿,再一转眼便从屋子里消失不见,不知去哪里“鬼混”了。

快到十月底的时候,苏澄庆在花姑娘的点拨下,把嘉兴城里近三成的牙行(相当于各行各业的官方指定中介)都吃了下来,其中当然少不得官府的暗中相助。

只是步家那妇人迟迟不来,答应好了去筹措的三万两银子,自然也没有下落。

就在步安准备找人去打听打听青龙步氏的动静时,有一桩喜事登门。

隆兴二年十月廿六,有官差领着一位面白无须的小太监来到嘉兴步府。

小太监当着步安的面,张开诺大一张圣旨,捏着嗓子似的念了一大通骈四俪六,佶屈聱牙的“奉天承运”。归根结底,其实只有一句话:

授嘉兴府华亭县青龙镇步安步执道,九品将仕郎。

将仕郎只是个九品文散官,真正芝麻绿灯官,小太监也知道蹭不了多少油水,留下圣旨,拿了赏钱就告辞了。

这期间闹了个小插曲。

小太监刚来时,步安没有意识到该跪着接旨,大咧咧站着,直到被率先跪倒的花姑娘拽着袖子提醒。小太监更是瞪了他一眼。

步安心说:“老子盘古肉身,你这小太监受得起这一跪吗?”话虽如此,他还是老老实实跪了下来,等到小太监念完圣旨,才双手接过,三呼万岁。

这一天,是邪月九阴的最后一天,然而夜晚天高云淡,漫天繁星,却独独没有邪月的踪影。

这天夜里,神州大地,不知有多少人朝着极西的夜空眺望。

百姓大多欢喜雀跃,但是念过史书的人却都知道,邪月提前一夜从西山落下,绝不是好兆头。这意味着邪月愈加临近,即将从九夕转为八夕了。

而因为时间太过凑巧,不由得步安不联想:“凭着盘古肉身,隔空跪了皇帝小儿一把,就把九夕邪月一下跪成了八夕?古人说‘折煞我也’,原来不是客套话吗?”

这要是真的,那他当初拜师时,没跪屠瑶,岂不是救了屠瑶一命?

不过,后来他试过,左右无人时,对着那张圣旨跪了好久。

什么都没有发生。

“看来圣旨是一次性道具。或者……我的诅咒技能冷却时间很长。”步安笑着安慰自己,心里还是接受这是一次巧合了。

第180章 千金难买老来瘦

步安授受将仕郎的同一天,赐张悬鹑官升从四品、“权知嘉兴”的圣旨也下来了。

张大人熬了这么多年,终于从“同知”变作了“权知”,相当于从“副市长”升任“代理市长”,却是欣喜之中又夹着一份不安。

权知嘉兴,妙就妙在这“权”字上,既有权且暂代之意,又有考教查勘的意味。步安一时也闹不清,这是皇帝小儿的意思,还是吏部天官的决定,亦或是孔浩言与李岳二人对这位嘉兴同知心存芥蒂,故意在这儿留一手……

官场上的事情,终归是太复杂,站在步安如今的位置,仰着脖子往上看,也看不透层层的迷雾。

不过,张悬鹑向他试探时,步安仍是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笑道:“现如今,张大人还是戴罪立功之身啊……”

张悬鹑频频颔首,心里却直犯嘀咕:这“戴罪”一词,指的什么?是说步鸿轩案管中窥豹,朝廷对嘉兴官场仍有顾虑?还是指的他张悬鹑曾伙同陈远桥,演了那出苦肉计,意欲蒙骗步公子?

明明夙愿得偿,张悬鹑却越想越不踏实,此后几日,当他听说嘉兴街面上传出“纸糊悬鹑知嘉兴,天道震怒邪月近”的打油诗时,便更加坐立不安了。

圣旨来的实在太巧,不早也不迟,偏偏是在邪月第九夕突然消失的这一日!实在让他百口莫辩。

张悬鹑到底也是学儒的,知道这种流言宜疏不宜堵,不然更加坐实他心虚。因此上任之初,他就“夹着尾巴做官”,勤政爱民,整肃吏治,当真一扫嘉兴官场的积弊,就连邪月近了一夕而造成的市面混乱,也因此消弭了不少。

渐渐的,“纸糊悬鹑知嘉兴,天道震怒邪月近”的谣言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种歌功颂德的童谣。

事实上,市井舆论的转向,绝不是民心向北这么简单,而是部分嘉兴官吏、商人地头蛇与苏澄庆三方势力角力的后果。

事情说穿了也简单。

苏澄庆一个外来商人,突然起势,在嘉兴城里开办当铺、接管牙行,乃至于把手伸进了粮食、官盐与漕运等等行当,势必夺走了许多人的饭碗。

有道是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来自中低层官商利益共同体的反击,迅疾而又凶猛,却都毫无悬念的,被“整肃吏治”、“除贼灭匪”的专项严打,弹压得烟消云散。

隆兴二年十月末,十一月初,嘉兴府单单恶吏就斩首了十余人,百余地痞流氓被游街示众,悉数问斩。

本来,那些攻讦张悬鹑的流言,就出自这些人之口,人杀干净了,流言自然消散。

而苏澄庆也在这场“治安专项整治”过后,成为通吃嘉兴府黑白两道的巨头。

这些事情,步安几乎没有插过手,这倒不是因为他怕做了恶,违逆了屠瑶的门规——杀的全是恶人,与其说是作恶,倒更像是除暴安良——而是因为张悬鹑新官上任兼“戴罪立功”,有足够的动机与动力去做好这些,无需步安操心。

至此,嘉兴府诸事都已安排妥当,往后可以源源不断地为步安输送财力物力。

相比之下,他勒索青龙步氏的那四万两银子,反而显得无足轻重了。可这世上,到底是雪中送炭难,锦上添花易……离开嘉兴之前,他突然就收到了姗姗来迟的银票。

而银票并不是那位步氏妇人送来的,那妇人或许从苏澄庆陡然发迹中嗅出了不寻常的意味,不敢亲自登门,而是转托了苏澄庆。

甥舅二人已经小半个月未见,坐在步府书房里,苏澄庆神情中不自觉地带着小心。

“安儿……”哪怕只是这声称呼,他说出口,都下意识观瞄步安的反应,生怕他听得不顺耳,嫌自己倚老卖老。

见步安仍旧老样子,一脸轻松笑意,苏澄庆才清清嗓子,接着往下道:“你那婶娘送来银子时,竟是瘦了许多……安儿你看,咱的买卖也渐渐做顺了,这些银子虽然不是小数,却也……”

步安见他有求情的意思,哈哈一笑,打断道:“瘦了?瘦了是好事嘛!千金难买老来瘦!”接着理所当然地掂了掂银票,随口道:“何况还买了个教训呢,物超所值了。”

苏澄庆见状,识趣地闭上了嘴,后来只说了些生意上的事情,便告辞离去。

步安送他到门口,正瞧见宋世畋从外头回来。这位老兄近来蛰居嘉兴,大概耐不住寂寞,又去街上贩卖他那套家国危难、该当报效的大道理去了。

两人迎头相遇,宋世畋又是一声冷哼,接着擦身而过,径直往后院去。

步安可不是“唾面自干”的性子,有宋蔓秋在场时,还可以给她几分薄面,不与她表哥计较,眼下对方落单,他可就没这么好脾气了。

“世畋兄……”步安拖着长调,跟在宋世畋身后,朗声道:“世畋兄家学渊源,我近来读书,遇上不少疑难,不知能否为我解惑。”

宋世畋脚步慢了下来,似乎是踌躇犹豫过后,才停下脚步,却不回头,站住了道:“什么书这么难,连你也读不懂吗?”

他鼻音重,齿音轻,不像是疑问,倒像是讥讽。

可步安只当没听出来,笑着道:“是论语。”

两人所在的位置距离正是入府门厅后不远,说话又不压低嗓音,闻言看过来的下人们不少。

有几个丫鬟不禁惊讶得面面相觑——虽说公子从未在她们面前显露,可毕竟才名远播,怎么竟连论语都读不懂?

可更加令她们惊奇的还在后面。

宋世畋听说步安读不懂的是论语,居然一边摇头说“你不懂的,我也不懂”,一边快步往后院去。

步安追在他身后,笑称“世畋兄谦虚了”,宋世畋闻言,脚下跑得更快。

两人一前一后,追逐着从前院来到后院,动静太大,把宋蔓秋宋姑娘也引了过来。

宋蔓秋见他们二人举止奇怪,一听之下,知道了怎么回事,便认真道:“步公子想问什么?蔓秋说不定略懂一些。”

宋世畋有过教训,今日机灵得很,着急提醒道:“这人贼精,旁的便也罢了,他说论语读不懂,就准是有什么歪脑筋,要拿我们寻开心,表妹莫要自讨无趣……”

宋蔓秋正将信将疑,步安就已经施施然问道:“我有三处读不懂,请宋姑娘为我释疑。其一,自贡问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

宋蔓秋近来总是愁眉不展,听到他问这个,才明白个中意思,展眉一笑,偷瞥了宋世畋一眼,缓缓道:“自贡问夫子,何为君子。夫子答说:先做后说……”

步安恍然点头道:“哦……原来夫子是这个意思!谢姑娘我为我解惑……还有其二,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又是什么意思?”

宋世畋早就看出来步安存的什么心思,也知道自家表妹胳膊肘往外拐,只好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反抱着双手,往客舍屋子里踱步。

宋蔓秋故意朝着他的背影,大声答道:“步公子说笑了,这一句简单,便是字面意思嘛。让我猜猜,公子要问的第三句,可是‘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

这两人一搭一档,句句都戳在宋世畋的痛处,偏偏都是孔老夫子所言,宋世畋纵有一肚子理由,也无从还击。

步安见宋蔓秋神情自然,笑得洒脱,仿佛又见到了杭州城里,宋国公府门前,那个女扮男装的公子哥。

他摇摇头,心说真要掉书袋,自己还真不是这位宋姑娘的对手——其实他的第三个所谓疑问,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反讽宋世畋自己做不到杀敌报国,却不遗余力地鼓动别人去送死。

但是显然,宋姑娘这句“言之不出,躬之不逮”,更能从反面衬托她表哥“光说不干的豪爽气质”。

笑声从客舍外传进屋里,宋世畋紧握剑鞘的左手微微颤抖,脸上涨得通红:似乎不是羞愧,更像是一种身不由己,徒呼奈何的悲哀。

第181章 招兵买马办团练

宋蔓秋平日里也对堂哥(上一章误写成表哥了)光说不练的作风有些意见,难得与步公子同仇敌忾一回,心中多少有些宽慰。

姻缘难成,能做个知己也是好的。

步安把宋姑娘晾了许多天,现在见了面,总不能扭头就走。

两人沿着后院的回廊,一前一后地走着。

步安说,姑娘你从北国来,不知南方的食物,吃不吃得惯。

宋姑娘答说自己生在杭州,七岁才去了山东,相形之下,还是喜欢食不厌精的江南菜。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天,半晌,宋姑娘突然停下脚步,悠悠道:“公子,你……怎么也不着恼?”

步安闻言愣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作为近来名声鹊起的江南才子,被皇帝赐婚入赘,换做旁人,大概要拍断栏杆,愁苦郁郁,他却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仍旧谈笑如常,确实挺奇怪的。

“事已至此,又能如何呢?”他不愿就此多说,随口解释道。

宋蔓秋玩笑般上下打量步安,略带一丝苦涩道:“不知道为什么,蔓秋觉得,眼前之人仿佛不是步公子……”

步安听得微微一惊,心说:连步鸿轩、苏澄庆都看不出来,你又是怎么识破的?

他自然知道宋蔓秋不是这个意思,淡淡问道:“姑娘何出此言?”

宋姑娘转过身,看着一池残荷,悠悠道:“越州城外初见,蔓秋说到自己最佩服的人就是天姥步安,佩服他笑看天下儒生的豪气,那时你便浑不在意……眼下圣上赐你入赘,你也全无沮丧之态。”

她扭回头,嫣然一笑道:“你年纪轻轻,就这般宠辱不惊了吗?”

步安笑道:“我心里苦,强忍着,你看不出来罢了。”

宋蔓秋看着他的面孔,仿佛在寻找他藏起来的苦,片刻摇头道:“当真瞧不出来。”接着道:“蔓秋只觉得可惜,以步公子大才……”一言及此,又不再往下说了。

这些日子,每每因为这个,她都要与堂兄争执——宋世畋说,这天姥步安根本胸无大志,入了赘也欢欢喜喜,看样子是要安心做个余门赘婿了。

宋蔓秋觉得堂哥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是现在突然说起,她又有些怕。怕步公子接下去要说的,洽合堂兄的断言;怕步公子果然已经心如死灰。

宋姑娘一边在心中告诫自己:他是将要入赘余家的,往后与自己再无瓜葛了……一边却仍旧按不下心头的纷乱,仿佛害怕情郎变心,害怕偶像幻灭一般。

“姑娘谬赞了,我哪来什么大才?”步安笑着摆手。

宋蔓秋心中那扇窗悠然暗了一下,旋即又亮了起来——她听见步公子说了一声“不过”。

“不过什么?”宋蔓秋欢喜道。

这一回,就算步安想得再缜密,也看不透姑娘家的小心思了。

他微微一怔,接着道:“不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如今邪月逾近,小生不才,却也不敢置身事外。”

宋蔓秋虽然对那些行事但求不偏不倚,处处端庄中正的儒生有些厌烦,但她毕竟也是学了儒的,治国平天下的抱负几乎深入骨髓。上回听孔大人转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时,她便心生赞叹,现在见步公子心系天才苍生,一时竟有些悲从中来。

步公子啊步公子……你自己遭了天大的委屈,心中却还惦记着百姓凄苦吗?宋蔓秋轻抿朱唇,紧拽粉拳,浑似这委屈有一半是属于她的。

“幸而皇恩浩荡,赐我九品将仕郎……按着大梁律例,凡有品秩者,可操办团练。”步安说到了关键之处,正是因为这条律例,他才等了这么久,等一个九品芝麻官的头衔。

有了这个头衔,他才能暗度陈仓,借办团练之名,行养兵之实。

现在条件已经具备,只差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了。而这理由,就落在宋蔓秋的父亲身上。

这一回,不等宋姑娘问,他便开门见山道:“我见拜月邪教为患日甚,愿尽绵薄之力。”

宋姑娘喜不自胜,祖父与孔大人屡屡提及步公子,都说他有卧龙之才,有心招纳,却都请不动他,而今爹爹剿匪不利,步公子直言相助,无疑是雪中送炭!

“蔓秋替爹爹谢过步公子!”宋姑娘抱拳拱手,神情郑重,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步安心说,我有私心的,宋姑娘你也别入戏太深。

“步公子可要做什么准备?钱粮兵马之类,尽管说来,蔓秋去问爹爹讨要。”宋蔓秋已经有点胳臂肘往外拐的趋势了。

步安却笑着摇头道:“宋姑娘客气了,只是我与江宏义江大儒有些误会,你爹爹那边的人马,恐怕不会对我服气的。”

宋蔓秋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同意步安的说法,江大儒在步安这儿折了面子,连带着把曲阜书院的面子也丢了不少,若要步公子去带爹爹手下的兵,恐怕不怎么妙。

步安趁热打铁道:“宋姑娘不必为难,既然是操办团练,我便在嘉兴越州一带招募乡勇,届时若钱粮上有了缺口,再跟姑娘开口不迟。”他要培养自己的班底,自然不愿被人掺沙子。

宋蔓秋缓缓点头,又担心道:“拜月邪教势大,公子若只招募乡勇,恐怕力有未逮。”

步安笑笑道:“姑娘忘了越州七司不成?”

宋蔓秋闻言恍然道:“对啊,公子许久不回越州,连蔓秋都差点忘了你是越州鬼捕七司的头儿。”

步安心说,你忘了没事,张瞎子花道士他们别忘了就行,接着从怀中掏出一个长宽约寸许的木盒,当着宋蔓秋打开,道:“宋姑娘可认得此物?”

只见木盒中铺着一层丝绒,丝绒纸上,是一颗晶莹剔透的浑圆玉珠,大约鹌鹑蛋大小,隐隐泛着乳白色的幽光,细看之下,珠子表面密布着细致的冰裂纹路,似乎纹路之下,色泽更为鲜活。

宋蔓秋伸手接过木盒,端详片刻,抬头道:“灵气有些驳杂,却又充沛之极,是致虚丹。公子备下此物,是为蓄养亲兵之用?”

亲兵不亲兵的,步安不大愿意承认——事实上,带兵之人哪个没有亲兵护卫左右,即使宋尹廷也不例外,宋姑娘根本没有别的意思。

他拿出这颗致虚丹,来让宋姑娘辨认,是为了确认一下,花姑娘有没有买错。

这些日子以来,他让花易寒通过张悬鹑的关系,又利用玲珑坊的渠道,把典卖田地房舍所得,总共一十七万两白银,大半都换成了此物,才堪堪收了九枚——正如花姑娘所料,邪月临世,道家外丹的行情水涨船高。

如此珍贵之物,找个出身显贵,又是修行大门派的人来掌掌眼,才好安心啊。

“宋姑娘好眼力。”步安随手接过木盒,放回怀中,看上去轻松写意,其实捏着“将近两万两白银”,还是颇为小心的。

“步公子竟花费了如此大的代价。”宋姑娘出身国公府,却知道银子来之不易,想到步公子辛辛苦苦操办七司,至今也挣不到几千两白银,心情有些复杂。

步安心说,你才只看到一颗而已,加上另外八颗,简直把我全掏空了。他心里滴血,嘴上却强作潇洒道:“姑娘不必替我担心,有道是千金散尽还复来,想开点就好。”

“我这就去告诉祖父,好让他……”宋蔓秋说到一半,便被步安阻止了。

“宋姑娘忘了我们刚才说的了?”步安顿了顿,笑着提醒道:“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

宋蔓秋莞尔笑道:“蔓秋明白了,公子是要等事情办成了再说。”

步安重重点头,心里却在说:万一你家大人不同意我招兵买马,操办团练,我不是白准备了?还是先斩后奏吧——今日与你说过了,就不算瞒着宋家了。

第182章 嘉兴事了拂衣去

邪月逾近,天下乱相渐生,各地结坞自保已成风气,有些偏远之地,所谓团练,往往与匪类无异。因此大梁朝仿照旧历,无功名无品秩者,一律不得擅兴团练。

而步安得了九品文散官的虚衔,有了兴办团练的资格,又与宋蔓秋通过气,其实已经没有必要再逗留嘉兴了。

只是,官面上还有一些小文章要做。

他不愿另起炉灶,想要将鬼捕七司直接做大做强:一来越州鬼捕七司已经小有名气,市井中更有“越州七司不出,拜月贼子横行”的说法,二来鬼捕七司这个名头有点捉鬼驱邪,小打小闹的意思,不至于叫人起了疑心。

但是,越州鬼捕七司,毕竟隶属越州府,而步安两个月前才刚刚坏过越州刘知府和他小舅子汪鹤的好事,往后势必不好打交道。

因此,他得把一应组织关系转移到嘉兴来,这里有张悬鹑在,自己人,好办事。

可如此一来,也有个小问题。

在张悬鹑面前,步安始终是扯虎皮,做大旗,有点狐假虎威的意思。现在,他刚被封了个九品文散官,本来就有点底气不足,假如再去跟张悬鹑说,要操办团练,就更加显得格局太小。万一被这位张大人看轻了,可就大事不妙。

这一关节,最后还要落在宋姑娘身上。

这天傍晚,步安在府上设宴,只请了张悬鹑一人,宋蔓秋与宋世畋二人也列席其间。

“贵客”一入座,步安便介绍了宋蔓秋与宋世畋的身份。

张悬鹑闻言大喜,心说难怪步公子在藩台大人面前如此受宠,原来与宋国公有旧。

席间步安说起七闽道上,拜月邪教为患,宋姑娘识趣地接过话茬,三两句过后,张悬鹑便听明白了:宋蔓秋姑娘为父分忧,想请步公子襄助,却又担心步公子师出无名。

如此种种,自然是步安事先安排好的,对宋氏兄妹来说,是步安借宋国公的面子一用,来请嘉兴知府行个方便;而在张悬鹑看来,却是步公子不着痕迹地为他引荐宋家晚辈,让他装装样子送个顺水人情。

宾朋皆大欢喜,步安理所当然地继续装他的大尾巴狼。

次日,花姑娘便从知府衙门取来了盖着知府大印的文书,自此步安摇身一变,成了嘉兴府团练副使。

这所谓的嘉兴府团练副使,与他的将仕郎官名一样,都是虚衔。地方上既不给他一兵一卒,也没有钱粮俸禄,只是允许他招纳乡勇,练兵自保而已。

这一日是十一月初七,距离步安来到嘉兴,不过一个半月。

短短一个半月里,他杀了心头之患步鸿轩,夺回了本属于他的产业,又把嘉兴知府换成了自己人,再利用苏澄庆,控制了嘉兴一府的工商业,可谓收获颇丰,其间不乏阴谋诡计,操纵人心。

然而步鸿轩本就该死,张悬鹑熬资历也该当知府了,苏澄庆一介乡绅,做事比那些恶吏奸商更有底线。

一路走来,虽然剑走偏锋,行的不算正道,但杀的都是恶人。还是老样子,谈不上做善事,但也不算作恶,终归没有破了屠瑶的规矩。

这天中午,步安将花姑娘叫到跟前,吩咐她小心陈远桥攻心之计,又关照她对张悬鹑以柔克之,对苏澄庆以利诱之……

事实上这些都是废话,说出来只有一个目的:告诉花姑娘,她才是公子的心腹,是信得过的人——花易寒就吃这套。

当日,步安就带着素素,与宋师兄妹一同,离开嘉兴府。

他走得如此急匆匆,一来是迫于三年之期的压力,觉得自己在嘉兴逗留太久,二来也是怕青龙步氏“洗冤”之后,又闹出什么幺蛾子,万一被宋蔓秋撞见,自己好不容易塑造的高大全人设,就毁于一旦了。

但是话说回来,那几万两赎人的银子,青龙步氏哪怕变卖田地,也得老老实实交出来——这个结局自打他们破门而入那一刻,便已经注定了,全是咎由自取。

嘉兴府上有张悬鹑,下有花易寒,这点小事总能摆平。只不过事到如今,区区四五万两银子,已经不值得步安为此专门等候了。

隆兴二年十一月初四,钱塘江上,渡船舟头,宋蔓秋纳闷道:“公子这就离开嘉兴了,不是要在嘉兴府招募乡勇吗?”

步安摇头笑笑,答道:“宋姑娘有所不知,我是嘉兴人,七司却都是越州人,我若在嘉兴募了乡勇,麾下势必要分作嘉兴帮与越州帮,一边是乡党,一边是旧人,互不买账,恐怕是个隐患啊。”

宋蔓秋沉吟片刻,想起爹爹帐下,从曲阜带来的故旧,与七闽当地官员确实互相倾轧,互为掣肘,不由叹道:“步公子果然心思缜密,于微末之处,也防患于未然。”

一旁,宋世畋冷哼一声,自言自语,也不知道说的什么。

步安翻翻白眼,想到自己要带着这个愣头青,直到逐月大会,不免有些头疼。

一念及此,他便问起逐月大会的细节。

宋蔓秋说,此事从无旧例,连她祖父也不清楚圣上是如何打算的,只知道天下修行门派,都可以派遣青年才俊参会。

而按照门派大小,参会者数量不等,譬如曲阜书院有十二个名额,而此次步安与宋世畋所代表的敷文书院,只有区区两个名额。

直到这时,步安才知道自己所要代表的门派。

只是敷文书院……这名字怎么这么熟悉。

见他眉头微皱,宋蔓秋便提醒说,敷文书院始也曾是杭州四大书院之一,顿了顿,似乎犹豫了片刻,才又道:“如今天下人提起敷文书院,大概都只记得越州府上虞县的那位义妇了。”

步安这才想起,敷文书院便是传说中梁山伯与祝英台读书的地方。

他余光瞥见宋蔓秋郁郁不欢的样子,心说奇了怪了,自己怎么跟梁祝结上不解之缘了。上回晴山拿梁祝来寻他的开心,眼下宋姑娘好像也有拿梁祝自比的意思。

想到自己两世为人,却连一个妹子都没把上,实在活得太窝囊,恨不得投江算了!再转念一想,佳人在旁,明明对自己芳心暗属,就不算没把上,还得怪皇帝小儿多事!

宋蔓秋见他忽喜忽悲,胸中隐隐作痛,对着宽阔江天,轻叹道:“步公子,你说人死之后,有没有来生的?”

人死之后,自然是魂归九阴化鬼,魄升九天化灵,宋姑娘你明明是各修行人,怎么问出这种问题……步安腹诽之余,心底却明白宋蔓秋何出此言。

“有的罢……”他耸耸肩,随口答着,倒也不是全无根据——他自己不就是活了两世嘛。

这时,又有一声轻哼响起,不是发自宋世畋的鼻孔。

而是来自叉着腰站在一旁的素素。

这小丫头平时看上去笨笨的,这回怎么这么机灵?连这么隐晦的对话,都听得出来?

第183章 古道热肠汪大人

感慨也罢,唏嘘也罢,宋蔓秋姑娘寄托来生,虽然含蓄地表达了幽思,却也透着深深的无奈。

在这神州大地之上,除了星罗东海的岛屿外,便是皇权的天下,还有什么能够对抗皇帝金口赐婚呢?

而在步安这边,却已经打定主意。

三年期满,隆兴五年九月重阳的那场婚事,他是决计不会去赴的。假如到时候仍旧力有未逮,不能把皇帝小儿拉下马,他便一走了之,远遁东海——他修的本就是神力,跟东海旧神们勉强也能算一伙儿的,只是不知道人家认不认他这个“远房亲戚”。

有了这条退路,他便没了顾虑,谈笑间又将宋姑娘的心思牵到了“剿匪”上。

宋蔓秋终归还是大气,受了步公子“心系百姓疾苦”的影响,也暂时放下了儿女情长。

船家沿着钱塘江朔水而上,复经曹娥江南下,于江畔马山镇口歇了一晚,登船换马,直奔越州府城。

两个月前,步安匆匆离开越州时,仍是深秋时节,此番重回故地,已是冬月,落叶飘飞的官道上,泥土坚硬如冰,马蹄踏在上面,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响,正合金戈铁马,奔赴沙场的气氛。

从越州北门入城,四人下马步行,走了一程,身后便有马蹄声追了上来,远远传来一声“步公子”,回头看去,只见马上那人,正是汪鹤。

“步公子,你可算回来了!”汪鹤一张肥脸被风吹得泛青,少了些往日的风采。大概是巡检北门的官差见步安进城,立即禀告了这位顶头上司——说起来,要不是步安从中搅和,汪大人或许已经高升了。

“汪大人别来无恙,找我有事吗?”步安有些敷衍地抱了抱拳。

汪鹤一直到了跟前,都没有下马的意思,兀自跨坐在马背上,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也没旁的,就是告诉步公子一声,七司的鬼引即将到期,府署责令,不准延续了……”

原来这肥头大耳的家伙,是公报私仇来了,这中间大约也有刘知府的意思。

步安本来就不准备继续留在越州捉鬼,更不在乎劳什子鬼引,正要随口应付过去,突然想起什么,神情渐渐冷了下来,沉声道:“岂有此理!鬼引到期,续缴银子便是,哪来不准延续的道理?”

汪鹤看他着急,心中愈发痛快,耸耸肩道:“步公子若是觉得没有道理,只管去府衙鸣冤吧。愚兄也只是来传个话,做不了主的。”

步安冷冷一笑,道:“鸣冤就不必了。汪大人空口无凭,又无公文,七司该当如何,我自己心里有数。”

说着甩了甩衣袖,大摇大摆地牵着马走了。

汪鹤撒气不成,当着属下的面,被步安晾在一旁,心中冒火,远远喊道:“姓步的,你坏我好事,还装什么糊涂?有我汪某人在,这越州城你就休想待得下去。”

他身着官服,骑着高头大马,叉腰怒骂,倒也颇有气势,街道两旁的百姓全都窃窃私语,间或还有几声“步爷”响起,显然是认出步安来了。

这一边,步安拉住作势要骂回去的素素,又对一脸疑惑的宋蔓秋笑笑,示意无妨,然后才扯着嗓子喊道:“汪胖子!你有种!我倒要看看,这越州城还有没有王法!”

汪鹤气急败坏,破口大骂,步安却一下子偃旗息鼓,不去管他了。

宋世畋这一路上全都梗着脖子跟步安作对,这会儿见他吃了憋,脸上竟喜滋滋的,还连连回头去看那位“壮士”。

宋蔓秋快走了几步,跟上来步安,小声问道:“步公子,那是什么人?”

“越州知府刘裕的妻弟,姓汪名鹤,人很不错,帮过我不少忙。”步安随口答着,语气平静如常,完全不像是刚刚与人对骂过的样子。

宋蔓秋听得云里雾里,无论如何也没法将那个一脸奸猾,对着步公子破口大骂的胖子,跟“人很不错,帮过不少忙”这一形容对上号。

“那……刚才……”宋蔓秋不解道。

“汪大人见我有些麻烦,又来舍身相助了。”步安摇摇头笑道:“真是古道热肠。”

这下不但宋蔓秋听不懂,素素也眨巴着眼睛,一头雾水。

倒是宋世畋听出苗头不对,扯扯宋蔓秋的衣袖,将她拉到一旁,轻声道:“这小贼莫不是又设计坑人了吧?”

宋蔓秋经他提醒,才想起杭州城里,步公子与堂兄争吵,负气出走的情形,只是不知道,这一回步公子葫芦里又是卖的什么药。

一行人来到阜平街时,远远的,就瞧见七司衙门口人头攒动,不时还有骂声,从人群里传出来,却是洛轻亭的声音。

只见七司衙门口,洛轻亭双手各握着一杆阵旗,独自一人与一众衙役对持着;晴山抱着琴站在她身后,神情严肃;张瞎子、邓小闲却蹲在衙门口,缩着脖子束着手,一副窝囊相。

汪胖子办事效率很高嘛!步安心中暗赞一声,迎头走上前去,街坊们看清来人是谁,纷纷让道,一边喊着“步爷,步爷”。

人群中央的喧闹也立即停歇,洛轻亭远远看见步安,竟悄摸抹了把眼泪,一脸委屈地喊道:“步爷!你看这帮官差,也太不讲道理!”

一旁的晴山见到步安,眉眼顿时舒展开来,仿佛一下子有了主心骨。

反应最为剧烈的,确实张瞎子与邓小闲。

这两人原本窝窝囊囊,现在突然来了精神,蹭的站起身,就往步安这边迎过来。邓小闲一边跑,一边还在喊:“步爷回来了就好,这些龟孙吃了熊心豹子胆,胆敢来封咱的衙门了。”

街坊里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拜月贼子,人……人人……”

紧接着,步安便觉得有无数双眼睛对着他看过来,似乎只要他接一句“人人得而诛之”,便能像杀死步鸿轩麾下打手一样,演一出法不责众的好戏。

原来街坊中间,也有聪明人,上一回只是跟着装傻而已。

只是打狗也得看主人,今时不同往日,这一次的狗,是越州知府派来的,不是这么容易蒙混过关的。

步安伸伸手,做了个稍安勿躁的动作,然后盯着七司衙门口,两个手持封条的差役。

那两人被他这么看着,竟然浑身冒汗,双手都止不住地哆嗦,大概都想起了数月前,越州北门外,七司步爷杀人不眨眼的情景。

宋蔓秋站在步安身后,全都看在眼里,心说步公子好大的气势,只怕再往前一步,那两个差役就要逃之夭夭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步安没有再往前走,更没有振臂一呼,只是摇摇头叹息道:“自古民不与官斗,让他们贴吧。”

人群发出轰的一声惊呼,有不甘、愤懑、同情亦或无奈的情绪蔓延开来。

直到这时,宋蔓秋才恍然反应过来:步公子本来就要抽手,从此不干鬼捕买卖了,他这是借官府的封条,来给百姓们一个交代啊!

步公子啊步公子,你好阴险……怪不得说那位汪大人古道热肠呢。

一念及此,宋蔓秋不禁莞尔。

事实上,她还没完全明白。

鬼捕七司开业之初,可是许下过一两银子包捉一年鬼的承诺的,今日若没有汪鹤帮忙,想要抽身可没这么容易。

而在“无奈接受”了被官府查封的命运之后,七司步爷又干了一件令整个越州城都震惊的大事:这天傍晚,七司衙门的封条旁,又贴了一张告示:所有缴过包年银子的百姓,都可以凭当时立下的字据,去阜平街上的楼家书馆,领回银子。

此后数月,陆陆续续去领银子的百姓,只有当时总数的三成而已。

七司仁义!咱也不能丢了越州人的脸面!

——大多留着七司捉鬼凭据,却不去领回银子的百姓,都是这么说的。

第184章 衙门没了不散伙

傍晚时分,阜平街上已经冷冷清清,唯有紧闭的七司衙门前,仍有闻讯赶来的百姓,指着那张告示议论纷纷。

“天理何在,公道何在……”有秀才模样的后生掉着书袋,嗟叹道:“七司为民除害,到头来竟落得如此下场。如今这天下,岂止邪月为患,依我看,已经暗无天日了!”

旁人劝他少说几句,他便横眉道:“他这两纸封条,难不成还封得住百姓之口吗?”

劝告者讨了个没趣,也不禁无言以对。

这时又有人说,这半年以来,七司义士们起早贪黑,豁出命去捉鬼,临了因为这一纸封条,便要将所得的银子悉数退回,古往今来,何曾听说过如此义举!

有人附和说,他亲眼看见步爷将一张大票交到楼家书馆的楼馆长手里,要他代为向百姓告一声歉。

“无奈爽约,非不愿尔,实不能也。嗟夫悲哉,嗟夫悲哉……”后生抚掌轻叹。

人群中又有人感慨,说如此看来,步爷根本不缺银子,办这鬼捕七司,从来便是为了行善。

街对面的晴山宅子里,宋世畋背靠着大门,听着外头发生的这一切,神情有些怪异,好一会儿才轻哼一声道:“这小贼收买人心,还真有一手。”

宋蔓秋与素素二人,就站在他身前不远。

要不是这些天来,步安反复关照素素,要她别跟这“愣头青”一般见识,她可受不了这人在背后议论公子。

而宋蔓秋早已习惯了堂哥的路数,笑笑道:“步公子镇恶驱邪,亲力亲为,所得银钱,取之于民,又还之于民……如此收买人心,实在多多益善。倒是有些人袖手旁观,怕有清谈误国之嫌。”

宋世畋只是过过嘴瘾,也知道自己理亏,于是只当没有听见,逗弄孩子似的,问素素道:“小娃,你平日不都像个狗屁虫似的,追在你家公子身后嘛!眼下怎么不随他去后院议事,是要充做眼线,提防我们兄妹不成?”

素素翻翻白眼道:“我要是敢去后院,此刻早就去了。谁要听你的疯言疯语。”

宋蔓秋好奇道:“这宅子的后院,有什么骇人的物件吗?”

素素别过头去不说话,心说,后院里有一只老鬼,我偏不告诉你们。

这时,大门嘎吱一声开开,李达挑着担子进来——七司衙门被封,只能从后面的小门里把有用的家什器物搬出来,李捕头来来回回挑了许多趟了。

宋蔓秋与宋世畋二人出身名门,却不想寻常纨绔般倨傲,前前后后帮着李捕头卸货,末了还劝他歇上一会儿。

李达有些拘谨,擦了擦汗,接过张瞎子义女大丫端来的茶缸灌了一大口,仓促应着:“不妨事不妨事,咱挑惯了担子的。”

宋蔓秋听他口音亲切,一问之下,知道这中年汉子是山东人氏,便随意攀谈起来。

李达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得罪了步爷,走投无路,才求七司收留的,胡乱托词,说自己早年间在山东当差,得罪了人,因此流落江南。

他曾是公门中人,有些眼力,瞧得出这两兄妹出身显贵。而宋蔓秋再怎么平易近人,还是带着一丝刻意,于是三两句之后,便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李达心说,这位姑娘却与晴山先生正好相反。这位看着像是容易亲近,却明明有股子天生傲气;晴山平常惜字如金,和谁都说不过三句话,骨子里却是一点架子都没有。

嗯,一个外热内冷,一个外冷内热……只是如此天仙般的女子,也只有步爷才配得上吧。

这样胡思乱想一番,他起身告罪,扛着扁担又出去了。

此时此刻,晴山宅子的后院里,步安听张瞎子汇报这两个月来的工作。

与他将个嘉兴府搅得天翻地覆相比,七司上下则按部就班,波澜不兴。

张瞎子为了表功,倒将自己如何看住邓小闲,不让他带坏了游平说了颇为仔细。

兴许是因为衙门被封了,一众人除了惠圆和尚比较迟钝、晴山平静如常以外,都有些前途未卜的忐忑,气氛也有些压抑。

步安见状,便笑着问,大伙儿往后作何打算。

这一回是张瞎子率先表态。

“瞎子我没有打算,只认准了步爷!步爷说什么便是什么!”他脱口而出,似乎这两句话盘桓心中,已经琢磨许久了。

邓小闲也说,管他衙门在不在,七司不散伙。

其余人也纷纷应和,唯独晴山不说话,大概在她看来,自己与步公子有约在前,大仇未报,终归跟着公子,没什么可表态的。

“谁说要散伙了?”步安笑着说:“我的意思是,咱们七司往后的路怎么走,大家可曾想过?”

这下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茬了。

鬼捕生意不能做,七司还能干嘛呢?难道办镖局,做买卖不成?

邓小闲挠挠头想了想,最后蹦出一句:“步爷冲动了,不该把那些捉鬼银子还回去。有本钱在,不愁没活路。”

“胡说什么呢?!”张瞎子骂道:“捉鬼银子不都给大伙儿分下去了嘛!步爷先前拿给楼馆长的银票,是掏的自个儿口袋!”

洛轻亭也数落道:“花道士没轻没重的,步爷做什么,你也敢议论!”

步安摆摆手,示意他们别跟花道士一般见识,笑道:“做买卖我还真不缺本钱,只是有意思吗?到时官府再来插手,也还像今日这般,几个差役,就把你们弹压得束手无策?”

邓小闲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却被洛轻亭瞪了回去,嘟囔道:“你瞪我做什么?步爷不都说了,自古民不与官斗嘛……”

张瞎子听出步爷话中有话,捋着下巴上稀疏的胡须,眉头紧皱,却是等着步安说下去。

步安见铺垫得差不多了,便从怀中取出一纸文书,摊开了,“啪”的一声拍在桌上。

洛轻亭头一个凑上去看,轻声念道:“江南东道,嘉兴府团练副使……步爷,您这是做了官了?!”

邓小闲又惊又喜道:“这是几品官儿?上头咋没写呢?”

步安负手道:“团练副使不是什么大官,虚衔而已,只是有了这虚衔,便可以募兵养士。”

众人都品出了这几句话的分量,神情各自精彩,唯独邓小闲有些闷闷不乐。

“这么说,七司是要去嘉兴府了?”他不说咱,而说七司,意思不言自明。

“怎么?你不去?”张瞎子面有怒容。

“我……”邓小闲缩着脑袋蹲了下去,苦笑道:“我就不去了,我看家……”

步安知道这家伙在想些什么,笑道:“你先别说死。再听我说几句。”说着将那纸文书叠好放回怀中,接着道:“我们不去嘉兴,去七闽道,灭拜月教,扬名天下。”

第185章 七司又复添新人

这几句掷地有声,豪气冲天,听得张瞎子等人澎湃不已。

半晌,洛轻亭才惊疑道:“就凭咱们七司?”

假如换做别的事情,她这么一问,无疑是灭了自家威风,可“灭拜月教”实在太过骇人,在座众人大约都有同样的疑问。

“刚刚那位宋蔓秋姑娘,你们也不是头一回见了。”步安微微一笑道:“她父亲便是七闽道都指挥使宋尹廷。”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大悟,既然宋蔓秋姑娘是宋尹廷之女,那剿灭拜月教必是已经有了定策,七司此番南下,是助拳去的。

可即便如此,步爷的口气还是太大了。

正纳闷间,只见步安从怀中掏出木盒放在桌上,一字排开,一共六个。

“你们身边,可有值得信任的人?就是你能为他拼命,他也能为你拼命的那种。”

步安问得蹊跷,众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我与影伯相依为命,倒是符合步爷的条件。”晴山第一个答道。

步安摇摇头,打开其中一个木盒,道:“这里是六枚致虚丹。”

这下,众人几乎都惊呆了,连大气都不敢出。

好一会儿,邓小闲才伸手要去摸那个盒子,被洛轻亭一巴掌拍开:“你不是不去吗?”

“去去去,扬名立万的好事,干嘛不去呢?”花道士大概是想到了张瞎子的忠告,有朝一日扬名天下,不愁他娘不来找他。

“步爷,这一枚仙丹,得好多银子吧?”游平怯怯地说道:“我,我无功不受禄,能跟着步爷就心满意足了,还是不要分给我了……”

他这话也并非全无道理,在七司,就数他游平最没存在感,仿佛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假如论功行赏,没他的份也是应该的。

可步安却不这么觉得,士分三六九等不错,但是除了能力以外,忠诚度同样重要;再说一枚致虚丹,眼下看似宝贵,但在逐鹿神州的道路上,实在算不上什么要紧资源。

七司这六个人,咒、阵、符、风水四位道修,外加一个和尚,一个琴师,都是最早“从龙”的核心班底,既有实力,又有成长性,与那些用丹药催熟的丹玄羽士相比,重要程度,完全不在一个级别。

眼下,步安将六枚致虚丹分下去,让他们各自豢养一名亲兵,就是在为他们买一份“保险”,让他们在尚且弱小之时,多一份自保之力。

除此之外,他在这个世界上,人际关系极为有限,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这么多可以信任的人手,来消化这九枚致虚丹,与其存在手上,眼瞅着药效一点点散掉,不如借他们几位之手,快速扩充队伍,提升七司的实力。

这么一来,即笼络了人心,又提升了效率、省了事儿,一举两得。

然而归根结底,能将如此珍宝分给众人,与步安心态的变化也不无关系。

要知道,这六枚致虚丹价值十余万两白银,几乎占到步安半壁身家。放在以前,他是打死也不肯散财的。

可随着财富积累,银子所能买到的东西,大到豪宅别苑,小到灵器珍宝,对步安来说,都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了。或者说,财富已经不是他的目标,而是他实现的目标过程中,必须的资源而已。

当然,如此败家,他还是有些心疼的。好在素素不敢进后院,要不然被她看见这一幕,非要哭死不可。

“别说这些见外的!”步安笑着将一个个木盒收回怀中,道:“我们在越州只留三日,三日之内,你们各自带人来见我……一时没有合适人选的,也不要滥竽充数,仙丹留在我这儿,迟早还是你们的。”

众人纷纷称是,洛轻亭问:“步爷,我带我弟弟来行不行?他正好是丹修,再合适不过。”

“仙丹也有三分毒,吃了折寿的,就算你弟弟愿意,你爹舍得吗?”步安问。

“邪月都近到八夕了,往后还不知道怎样,折寿五六载,总比熬不过天灾要好。我爹爹必然愿意的!”洛轻亭断言道。

步安点头,又吩咐众人不要宣扬,一切暗中行事。

之后两天,众人陆续带人来见步安。

洛轻亭的弟弟名叫洛家辰,十五岁,生得圆头圆脑,一副老老实实的样子,见了传说中的七司步爷,紧张得不敢说话。

游平带来了一个乞儿,姓许名田,也是十五六,四肢健全,早些年曾与游平共过患难,属于自己得了一碗粥,再饿也要分对方半碗的那种交情。这半年里,受过游平接济,但每回只肯要一二两散银,多了怎么也不肯收。

张瞎子把义女大丫带了过来,丫头才七岁,步安嫌年纪太小,让瞎子换人,瞎子却说,那就再等几年。步安无奈,只得同意了。

邓小闲有些胡来,见张瞎子推举了大丫,竟然臊眉耷眼地把刚满五岁的二丫领了过来,被步安指着鼻子骂了出去。

惠圆和尚不是越州人,平常除了捉鬼,也不出门,根本没有朋友可言,自然没有人选。

倒是晴山有些出乎步安的意外,第二天的傍晚,她就带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来见步安,介绍说,这是她的师姐。

步安心说,你是学儒的,你师姐自然也学儒,仙丹于她有什么用处?

问起来才知道,晴山的师父不是儒修,甚至根本不是修行人,只是一位教坊司的老教习,三四年前过世,只留下一个养女,就是眼前这位。

女子姓秦名绣娣,生得相貌平平,见了步安,便要磕头,嘴里还喊着:“步爷大仁大义,请受小女子一拜。”

步安到底也没有让她拜下来,托住她双臂,让晴山也帮忙掺住,随口问她有没有修习过武艺。

秦绣娣说,不曾学过武艺,但会打铳。

步安听得一惊,心说,这女人不会是在教坊司里接客的吧?居然还会替人打铳?半天才反应过来,此铳非彼铳,就是字面意思,会打枪。

原来教坊司属于官办机构,安保方面又有特别的需要,因此有几杆朝廷派发的短火枪,秦秀娣从小学过,后来就在那里,充当“持枪保安”。

这门技艺倒是很特别,只是步安手里没枪发给她,好在致虚仙丹霸道得很,药效全部吸收之后,赤手空拳也能对付几杆火枪。

这几天一边甄选人手,一边则由洛家辰将道家内丹玄的修行法门传授给许平、秦绣娣与大丫。

隆兴二年冬月十二,即将离开越州之前,步安在望江楼摆宴,补上几个月前,邓小闲晋升修士时欠下的那顿酒席。

这日他带着七司众人来到望江楼时,楼中的江湖人齐刷刷起身,“步爷步爷”的称呼,不绝于耳。

这场面当然与七司半年来励精图治,打下的江湖地位有关,同时也是七司步爷的仁义之名使然。

第186章 望江楼上又说书

望江楼这名字乍一听,容易叫人误解。

首先,望江楼上望到的不是江,而是数百年前开凿,由京杭运河延伸至泉州的京泉大运河。

其次,这酒楼并不是什么文人骚客荟聚的地方,恰恰相反,常年在此扎堆的,都是越州城修行圈中的恶汉莽夫。

正所谓仗义每多屠狗辈,七司前有魔窟救童的勇迹,后有散尽千金的壮举,在越州百姓心目中,形象固然高大,但是威望攀升最快的,反倒是在这些亦正亦邪的屠狗辈们中间。

而步安特意支开宋氏兄妹,兴师动众地来一趟望江楼,真实目的也不是为邓小闲摆宴这么简单。

钱塘江上,宋蔓秋曾经问他,为什么不在嘉兴募兵。步安所说的原因,只是其一,另一个原因,更加复杂,也更加隐秘。

一言以蔽之,他兴办团练的目的不是保家卫民,这在将来是迟早要图穷匕见的。

而寻常良民,一旦知道自家主子要举兵造反,恐怕第一反应就是吓得魂飞魄散。

只有脑袋挂在裤腰带上,从来不知忠君为何物的亡命之徒,才会安之若素,无所畏惧。

更何况,要将种地的农民培养成上阵厮杀的悍卒,所要花费的时间和代价,都太大了。

换句话说,步安来望江楼,不是请客吃饭,而是发动群众闹革命来了。

此刻,他气定神闲地走在七司众人前头,频频抱拳,穿过一众赴宴者,来到二楼空着的主桌前。

刚要坐下,便有一个穿戴富贵的中年妇人迎了上来。

邓小闲忙替他介绍说,这位胡四娘就是望江楼的东家。

步安闻言,打着哈哈,说了一声久仰大名。

胡四娘扑哧一笑,忙拿手绢捂着嘴道:“步爷真会说话,四娘只是个伺候人的,哪有什么大名。上一回步爷把公孙庞那老小儿丢进江里,真正快意,可惜奴家没能亲眼得见。”

这女人生得妖艳,笑起来,眼角满是细密的皱纹,但手背上的皮肤却是细嫩得很。

她说什么伺候人,显然是谦虚客套的话,望江楼在越州修行界颇有声望,她这个老板娘绝不是寻常人。

只是她再不寻常,跟风头正劲的七司一比,也要矮上半头。

眼下,她嬉笑打趣,像是跟七司众人都熟稔得很,一边招呼伙计好酒好菜伺候,一边陪着步安说些玩笑话,既给足了步安面子,又全无低声下气的感觉,实在是八面玲珑,世故圆滑。

等到酒菜上齐,步安起身道谢,接着走到二楼中庭,举杯朗声道:“今日花道士练气圆满,新晋修士,七司特来望江楼上,宴请诸位豪杰,有什么不周之处,还请海涵!”

言毕,他便率先举杯,一饮而尽。

“步爷客气了!”

“邓兄弟竟然晋升了,真是可喜可贺!”

“花道士平时没个正经,全是步爷管得严,修行才没有落下!”

楼上楼下,前来赴宴的食客们也纷纷举杯。

邓小闲一杯酒下肚,脸上就已经冒着红光,口中喃喃道:“谁没正经了,老子是有松有紧,修行哪里落下过……”被洛轻亭瞪了一眼,才讪讪改口道:“还是步爷管得严,说的有理!十分有理!”

这时,步安接过胡四娘帮他重新倒满的酒杯,又复举杯道:“趁这机会,我有一问,想要请教诸位豪杰。”他不做停顿,直接了当地问道:“你我修行,求的到底是什么?”

胡四娘神情有些诧异,心说这小书生喝多了不成,怎么跑我这望江楼上,考问经义来了。修行求的什么?不求富贵荣华,难道求自在圆满?

数百名食客也都被他问得一愣。

“为民除害!”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引来悉悉索索的笑声,然而笑声很快轻了下去,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越州城中,有哪个不知道,七司步爷是天姥学子。想来这位小步爷,也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抱负,只是这些道理,与望江楼的气质格格不入。

众人不愿驳了步爷的面子,却也没有人,为了逢迎谄媚,而在望江楼上说大话,惹得同辈们日后耻笑。

胡四娘见状,干咳一声,正要说些场面话,来缓解气氛,却见那行事无常的七司步爷哈哈大笑起来。

“狗屁!”步安笑道:“你为民除害,谁来为你出头?!”

众人都没料到,七司步爷说话如此粗鄙,竟与江湖人无异,一时听得过瘾,又想起七司的遭遇,不禁都有些感慨。

胡四娘神情闪过一丝慌张,暗道不妙:这小书生是要借望江楼这些异人,来给官府找麻烦?好出一口恶气吗?如此一来,望江楼可也脱不了干系。

转念之间,她又觉得自己想多了。再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这楼中的几百号人,要把这些人煽动起来,可不是看起来那么容易的。

“别跟我来虚的!”步安提高嗓音道:“大伙儿修行,到底为的什么?”

见众人全都一脸茫然,他才转身指着邓小闲道:“来来来,花道士,你是为的什么?”

邓小闲事先早已得了步安的指示,想也不想就爽气地答道:“为了吃酒吃肉,还为了不低人一等。”

有人起哄道:“为了逛窑子吧!”引来一片笑声。

邓小闲摊摊手,笑道:“有理有理!为了吃酒吃肉逛窑子嘛!”

这下众人笑得更欢了。

胡四娘则更加一头雾水了:这小书生不是为了报复官府,那他今日问这一句,到底为的什么?

当下打定主意:我且稍安勿躁,看他接下去又要怎么说。

只见步安哈哈笑道:“这才是实话!江湖儿女,有什么说什么,才叫痛快!”一扬脖子,饮尽杯中酒,顺手把酒杯递给胡四娘,接着道:“我曾听说,前朝有个皇帝,下江南时,遇上金山寺主持,有心刁难,便问这大运河上,究竟有多少条船?你们猜猜,和尚答不答得上来?”

有人看了一眼窗外繁忙的运河河面,摇头感慨道:“那如何答得上来?太多了!”

另有人猜测道:“难道这老和尚修的天眼通,一眼就能看清?”

胡四娘一边倒酒,一边腹诽:这小书生肚子里哪来这许多的问题,今日是请人吃酒,还是来说书的?对哦,听说这小书生气势之前,还真在子敬街上说过书。

他这是日子长了,技痒难耐?过嘴瘾来了?

第187章 富贵何须书中取

步安哪里知道胡四娘心理活动如此复杂,就算知道也不会在乎。

他摇摇头笑道:“老和尚说,河上只有两条船,一为名,一为利!”

这下,有落魄文士模样的食客,击节赞叹道:“妙啊妙啊!我辈修行,不也是为了名利二字嘛!”

恰在这时,步安怒目圆睁,厉声叱问:“可你们求得到吗?!”

这一声如雷音一般,震得望江楼中雅雀无声。

非但胡四娘诧异,楼上楼下,所有食客,全都惊愕莫名。

半晌才有人道:“步爷少年英雄,兄弟们都敬你是条汉子!但今日这酒席,若是只为了取笑我等!却恕兄弟不奉陪了!”说着便要离席。

“且慢!”步安大声道:“今日摆宴,是为了花道士,他修到凝神,等闲百十人,早已不放在眼里了。可你们有谁知道,就在前日,几位官差来封我七司,他连动都不敢动!”

这事儿没几个人亲眼看见,但是听说的却不少。其实换做这楼中的人,遇上同样情况,大约也做不了什么。

而步安说到这里,有脑子转得快的,隐约已经猜到他的意思。

果然,步安冷哼一声道:“你看,取笑你们的,分明是这世道!”

胡四娘骇然,心说这小书生终于露出尾巴来了,他只是要造反啊!

在座众人虽然没有想到那么深,却也知道步爷说得没错,这世道,寻常修行人,在朝廷官府的眼中,与寻常百姓又有什么分别,还不是想怎么捏弄,就怎么捏弄。

当官的吃肉,自己这些人,只不过捡他们嘴角掉下的肉渣而已,名利二字,真是何从说起。

有人感慨道:“世道从来如此。”

有人轻蔑道:“步爷是要我们都去天姥山上学儒吗?”

还有人揶揄道:“咱们一把年纪,去考功名怕是来不及了吧?”

来了来了!胡四娘心中愈发紧张起来:这书生立刻就要说出揭竿而起的话来了,今日再让他这么鼓噪下去,我这望江楼怕是首当其冲,不时就要被朝廷剿灭了。

正这么想着,却见步安从怀中掏出一件什么,缓缓展开,徐徐道:“富贵何须书中取,功名但在马上求……我手中这敕令,早已封我团练副使之职,可招募兵勇,守土安民。”

他说的穆棱两可,但是江湖人士哪里知道敕令与寻常文书的区别,更不会留意他是哪一道哪一府的团练副使。

见他说到这里,便大抵都明白他的意思了。

众人今日都被他撩拨得忽喜忽悲,此时不免有些人心思活泛,觉得这不失为一条名利之道。

富贵何须书中取,功名但在马上求,好像很有道理!

而此时此刻,表情最为精彩的,却是望江楼的老板娘。

胡四娘轻抚胸口,心说:小冤家唉,你这是故意折腾奴家呀,你有官府文书,要招揽人,直说便是了。何来这许多文章,要不是刚刚脱不开身,奴家为求自保,怕是已经去报官了。

“诸位英雄!”步安根本没留意到身后胡四娘的变化,抱拳朗声道:“今日我七司招募勇士,名利皆在此,有志者取之!”

几句话掷地有声,座中众人神情难掩激动的不少,不少人跃跃欲试的样子。

然而还不够,还需要再添一把柴。

这也在步安预料之中。

假如一番鼓动,就能把这些江湖人尽收麾下,那也太easy模式了,不符合他穿越以来,一直被老天套路的剧情。

因此,他早就做了安排。

只见步安信心满满的笑笑,接着道:“为表诚意,我先为诸君送上一个见面礼。”然后转过身,朝晴山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晴山见状,抱起放在一旁的古琴,缓缓走到他身边,笑着朝他点点头,然后盘腿坐下,将古琴横置于身前。

晴山在越州名气不小,以前常去玲珑坊抚琴,却从来没有来过望江楼。

众人慕名已久,实际听过她弹琴的,却寥寥无几。

但即使如此,也都知道,晴山有新曲问世时,能够聚拢灵气,对修行大有裨益。

都是江湖人,也没什么谦让的规矩,楼上楼下,全都朝这边纷纷聚拢。

就在这时,琴声已然响起。

全然不同于当世音乐的曲声,凄厉而悲伤,又在悲伤之中,带着一往无前,不受任何力量阻碍的决绝。

这曲声响起的一刻,从晴山身周两尺,便有一股阴寒之气透出,仿佛从夕阳晚照的黄昏时分,转瞬来到黎明破晓前最黑暗的一刻。

黑暗中蕴含着难以言喻的召唤力量,与其说是召唤生者,倒不如说是召唤亡故的游灵。

这突发的异象,将所有人都骇得不敢往前,却又因为晴山的大名,而不舍得往后退却。

琴声从幽暗徐徐转为铿锵,一时间浑如金戈,古琴琴弦似乎随时都有会因为超乎寻常的弹奏方式而断裂,叫人替它们捏一把汗。

可这种紧张感,很快就被千军突进般的旋律营造而成的激荡所替代。

霎时间,整座望江楼都笼罩在了黑雾之中,似乎黑暗迫不及待地降临于此。然而,这黑雾不是别物,正是被曲声召唤来的游灵。

此时此刻,宽阔的京杭大运河河面上,有惊呼声响起,不知多少船夫呆立船头,看着这惊心动魄的一幕,直到感觉身边有流动的雾气,穿过河面,穿过船身,如丝带般穿过手指,往那栋漆黑一团的楼掠去。

紧接着是一身惊叫,与被它所传染的恐惧,以及继而出现的奋力划桨,试图尽量远离那团黑雾的吆喝声。

然而,除了江雾朝同一个方向汇聚之外,再没有其他异象发生,河水平静如常,哪怕是最小的渔船也安然无恙。

只有望江楼中,数百人聆听着这诡异的曲声,感受着置身于灵气浓郁,仿佛凝固一般的神奇境地。

这其中,唯独一人对灵气无感,只在因为无聊,而在心中默念:

“夜,弥漫在,血色的田野上。昏黄的月光,照不亮,挥不散的死亡。遗忘,被遗忘,剩什么在心上……天,蒙蒙亮,苏醒在,墓穴旁,丧钟城墙……”

晴山此刻正在弹奏的,由一首名为《黎明》的重金属音乐改编而成,它的另一个名字叫做《亡灵序曲》。

而这首步安哼唱时反复强调过意境,再由天才乐师晴山改版扩充后的乐曲,在这个世界,所造成的反应,一如步安的预料。

毕竟……音乐没有国界。

至此,步安也彻底弄明白了:那些靠着模糊残念,几乎类似生物本能行动的游灵,并没有类似“时代局限性”与“民族自尊心”的复杂内涵。

第188章 谁见幽人独往来

自古民惧官,修行人也不例外,然而修行人之间的事情,就好比黑恶势力窝里斗,官府一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他们自己去闹。只要不伤及百姓,不闹出民怨就行,小半年前,公孙庞设计埋伏七司,事后根本无人过问,便是一例。

也因为差不多的原因,像望江楼这样,修行人扎堆的地方,官府同样懒得来管,日子一久,便成了法外之地。神州天下,各州各府,大抵都有这样的所在。

话虽如此,这一日望江楼异象惊人,官府却不得不来过问了。

不等黑雾散尽,运河岸旁便聚集了数百名官差,其中更有几位背着三尺火枪的绿衣人,显然是大名鼎鼎,令寻常修行人闻风丧胆的“督使”。

而站在三名督使身前的,却是一位身着黑色袈裟的中年僧人。

这僧人身材高大,体型精壮,肤色黝黑,头顶光光,眉毛却甚是粗重,双目有神,鼻翼高挺,略薄的嘴唇朝着一边微微翘起,正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站在这僧人身旁的,赫然便是越州知府刘裕!

此时,刘知府正将下人打听来的消息转报给这僧人,说是鬼捕七司今日在此大摆宴宴,请了满城的鸡零狗杂,却不知眼前这黑雾缭绕,是在搞些什么名堂。

刘裕不是修行人,自然对这黑雾一无所知,那僧人却再清楚不过。

眼看百步之内,灵气浓郁如浆,僧人也不由得动心,草草听了几句,就信步上前,站在望江楼下,神游物外。

此时此刻,望江楼上的修行人们,正身处平生未遇的奇境之中,恍如灵山圣地突然降临于此。一个个如饥似渴,使出各种手段,在这如漆如墨的黑雾中,捕捉游灵,充入丹田。

在场除了步安对灵气毫无所需外,绝大多数都是道家或是各种旁门杂家的修行人,只有惠圆与晴山不同。

惠圆所在的江南栖霞寺,是佛门三论宗的祖庭。三论宗阐扬“诸法性空”,又名空宗,是中原佛门最为神秘的一支,在步安所熟知的另一个时空,早已式微。而在这个世界,三论宗却因为特殊的修行法门,而一支延续至今。

此刻,惠圆中观空明如洗,一如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通俗来说,便是他的精神世界几乎可以比拟佛门修行至高境界,佛菩萨观想时的状态。

这既与三论宗的修行法门相关,也源自于他的天赋以及死而复生的特殊经历。

而这种超然的状态,便如同是丹田处形成了一小片虚空,吸收灵气的速度远超常人——只是这些灵气倒有三分之二,经由这片虚空,进入另一片浩瀚未知的领域,仿佛消散掉了一般。

另一边,早已一曲弹毕,盘腿端坐的晴山,修的却是正宗的儒修——既没有道家捕捉灵气的手段,也没有佛门那般对自身“做手脚”的能耐,只能任凭英灵主动来投。

一时一地,若无特殊的气氛,以道家、佛家的手段,获得灵气的效率一般都要超过儒家“愿者上钩”般的心态,但假如这些游灵是由诗词曲赋勾引来的,那么情况这又不同。

要知道,被这些诗曲招来的游灵,必然处于它们所营造的氛围与情绪之中,假如哪个修行人恰好对这些诗曲理解精深,或是打心底里感同身受,那他与游灵的契合程度就会极大地提升。

简而言之,作为弹奏者,晴山的心境,必然与游灵的气质最为相投,一曲弹罢,即使她什么都不做,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也能收获远超常人的灵气。

还有一桩更占便宜的好事:感怀而至的儒门英灵,在这期间,因为超乎寻常的认同感,舍弃残念,进而熔化为她自身命灵的比例,也会急剧攀升。

换句话说,不断被步安教授新曲,作为这个世界上唯一掌握十二平均律的乐师,晴山在这几个月间的修行速度,绝非身处灵山圣地,所能比拟的。

而在今日,她的命灵似乎有些蠢蠢欲动,仿佛一枚即将孵出雏兽的蛋,正颤颤巍巍、摇摇晃晃,却离着破茧而出,始终差一口气。

黑雾堪堪散去,望江楼隐约露出轮廓时,日头已经从运河水面上落下,东面天空中,隐隐现出鹅蛋般大小的邪月。

这血红色的邪月,只隔了八天,便于夜幕中重现,彻底扫去了世人心头尚存的侥幸。

望江楼下,那位高大僧人,静静地盯着邪月,等到黑雾彻底散去,才迈步跨进这酒楼的大门。

在他身后,知府刘裕与几位督使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灵气盘踞望江楼足有大半个时辰,此时一有消散的迹象,便如抽丝般,转瞬消失殆尽。

楼上楼下,没来得及点灯,黑雾散尽,却仍旧黑蒙蒙一片。

一众修行人依然沉醉在醍醐灌顶般的境界里,直到感觉某种强悍无匹的气场袭来,不自禁地为突然现身的僧人主动让出一条道来。

等到看清那僧人身后,穿着知府官袍的刘裕与几位绿衣督使,众人才倒抽一口凉气。

有人认得出刘裕,或是知道那身官袍意味着什么,但即使两样都不认得,也知道穿绿衣、背火枪的人是什么身份。

而等到这一行人来到二楼,落入步安视线时,他几乎第一时间,就猜着了那僧人的身份。

中年僧人,修为高得可怕,又有督使随行……答案不言而喻,何况这人眉宇之间,有几分余幼薇的影子。

只是他有些想不通,这人怎么会突然来了越州——他就算下江南,也该去嘉兴调查天使遇刺一案才对啊。

来得也太巧了,今日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势头,难道就要被这老小儿给镇下去了?

就在这时,步安听见一声轻唤。

声音发自晴山之口,说的是:“公子助我。”

步安听得一惊,心说晴山不会是仇人相见,立刻便要动手吧?

以余唤忠不动明王的境界,便是七司外加这整栋楼的江湖人一起上,也动不了他一根毫毛啊!

若有素素在,说不定还有一战之力……

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匆匆去看晴山,正好见到晴山睁眼看她,脸上尽是诚恳,却没有一丝以命相搏的狠劲儿。

步安见状便猜到了她的意思。

便在这栋楼里,就有几人端坐在地,身上灵光覆盖,正是道门晋级的征兆。

晴山想必也差不多,只是她已接近儒门明德境界的巅峰,相比之下,晋升养气境界,要难得多,需要一鼓作气地冲上去。

恰巧也在这一刻,晴山也瞥见了余唤忠。

她从未见过这僧人,却不知为何,只一眼便明白来人是谁。

此时望江楼上下,除了余唤忠的脚步声之外,再无一丝声响,星光与邪月的红光从窗子里投射进来,在晴山与余唤忠之间,映出一道颇有意味的血色光影。

窗外的大运河星光粼粼,江鸟掠过红殷殷的水面,往更远处飞去,不时有打更敲梆的声音远远传来。

晴山见到了余唤忠,立刻回头看向步安,眼神中带着一丝再努力也压抑不住的慌乱。

这一刻的晴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无助,似乎一瞬间消瘦了,愈发我见犹怜。

步安朝着她微微点头,神情坚定如常,甚至带着一丝笑意。

他朝余唤忠看了一眼,仿佛在看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陌生人,接着收回目光,负手看向窗外,悠悠然道:

“邪月挂梧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第189章 秃驴不似聪明人

紧接着是一阵此起彼伏的轻呼声。

在场修行人大多不是文雅之辈,听不懂这些词句,却都无一例外地感觉到,刚刚才消散不久的灵气,竟又去而复返——这一次没有之前霸道,却是如丝如缕,绵绵不绝,如清风拂面,溪流涤荡,又是另一番全然不同的滋味。

余唤忠见状也停住了脚步,伫立在楼梯口,脸上的神情有些复杂,像在思索,又像在消化眼前的场面。

晴山轻吁一口气,心情随着这词句安静下来,听到“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时,便想起这些年来,每每独自抱着琴,往返于子敬街上,从玲珑坊,到长街尽头的自家宅子,恰如诗句中的孤鸿一般。

修行路漫漫,支持她走下来的,是家破人亡的深仇大恨,然而此时此刻,仇人当前,她非但无能为力,甚至还要小心谨慎,生怕被仇人瞧出端倪,绝了日后报仇的机会。

公子啊公子,唯有你知道晴山的苦。

有那么一刻,她猛然抬头,想要去看步安,却又缓缓回过头去,闭上眼睛,努力不让眼泪流出眼眶。

紧接着耳边听到亲切的声音再度响起。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词句念到“拣尽寒枝不肯栖”,窗外已响起辽阔悠远的风声,脚下更有无数黑影在天空中穿梭而投下的流动阴影。

黑影悠忽聚做一团,定睛看去,夜空中正有一只沙鸥,盘旋在望江楼上。这沙鸥似乎很大,可投下的影子却只有凝聚的一小团。

楼下江面上,同时现出白雾渐生,遮蔽血月的异象。缭绕雾气中,凭空生出一片乳白色的沙洲,从望江楼脚下,朝运河中蔓延。

惊呼声此起彼伏,步安将视线从楼外收回,只见整座酒楼之内,不知何时,竟然长满了盘根错节的古树,树枝贯穿楼面,以各种奇异的姿态朝着四面八方生长。

所有这些异象,皆是诗意与灵气凝结而成!

而在这些枝丫之下,晴山正定定地朝步安看来,脸上尽是清泪。或许是那句“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击中了她,让这美丽的琴师,再不能自抑。

然而,面对此情此景,步安却仿佛完全不为所动,像是没有看见,匆匆瞥去,眼神最终落在余唤忠身上,进而朝他走了过去。

“此地喧闹,楼下清静。”这是要请余唤忠移步去楼下说话。

余唤忠定力了得,面对这分明有些无理的要求,竟也只是微微一笑。

步安不去管他什么反应,他本来就有“灵气不留外人田”的原则,更何况是这位大名鼎鼎的便宜丈人。

只见他绕过余唤忠,迈步便朝楼下走去。

越州知府刘裕见他如此做派,不由大骇,又觉得这书生才情果真超绝,真如诗仙复生,理应是这个做派才对。

半年以来,步安这名字他不知听了多少回,每次只是觉得烦心,却一直没有把这人与才子联系起来;直到这时,他心中,混迹越州市井的“七司步爷”,与诗才冠绝江南的天姥才子步执道,两个决然不同的形象,才算是完全合二为一。

步安走过刘裕身边,视同未见,直朝着楼下去,简直把在场的江湖人都看傻了眼。

二楼上,不知何时躲去了角落的胡四娘,更是心跳得砰砰作响,心中一个劲儿地叨念着:小冤家唉小冤家,你可吓煞姐姐了。

走在人群中间,步安如入无人之境,更有意思的是,这楼中怪树奇枝的幻影,也都主动为他让道,似乎只有他,才是此间的君王。

余唤忠冷着脸摇了摇头,终于还是跟了下来。

不多久,两人出了望江楼,再往一旁走,知府刘裕等人,识趣地不再跟上。

步安一直走到几十步外,才施施然停住脚步,回头看着余唤忠。

皇上御赐我与你女儿成婚,你总不能头一回见,就打死了我吧?只要你打不死我,日后总有我拿捏你的时候。步安在心里暗笑,脸上倒是平静得很。

余唤忠审视他片刻,沉声道:“今日之事,下不为例。”

步安也没问他是哪件事,只耸耸肩,心说:滚你娘,你再虎了吧唧的,老子以后连你女儿一起收拾。

余唤忠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当这未来女婿也如那些腐儒一般,又酸又硬,摇摇头道:“幼薇对你观感不佳,今日我也颇有同感,只是皇恩浩荡……”

步安见他不往下说,才笑了笑道:“我对你女儿观感很差,对你也有同感。”

余唤忠脸上神情愈发地冷,不再与他拌嘴,转而问道:“儒贼刺杀天使那日,你为何先有察觉?”

原来是找当事人调查情况来了……步安心中了然,却不愿如实相告,避重就轻道:“我只是想尽地主之谊,请两位大人夜赏‘轻烟拂渚,微风欲来’的景致罢了,谁知赶巧避过了刺客。”

余唤忠点点头,觉得这才是实情。暗自腹诽道:李岳这厮为了替这腐儒邀官,委实吹捧过头了。

“那夜可有别的异象?”余唤忠又问。

步安想了想,摇头。

余唤忠轻易不肯放弃,又问了好些事情,末了再度搬出那副生冷的口气,威胁道:“你今日所言,若有半句不实之处,休怪我大义灭亲。”

步安心中冷笑,脸上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百无聊赖道:“还有别的事儿吗?”

余唤忠纵横天下,哪里见过这么不知轻重之人,对这御赐的“佳婿”愈发不满,甚至有些鄙夷。

“少年人,别以为做了几首诗词,天下人便都得让着你了。你如今还没进我家门,我也不想来管教你。你好自为之。”他说得很慢,不像长辈告诫不成器的晚辈,而像官差对待秋后便要问斩的死囚。

步安难得严肃下来,点点头道:“多谢了,这些话我会记在心上的。”

之后,直到余唤忠一行坐着轿子走远,他才皱着眉头思索:“秃驴不像是聪明人啊。难道说……”

联想到晴山所说,余唤忠栽赃她父亲,为她家送来灭门之祸,步安心中,不禁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良久,他才甩了甩头,不去想这些太过遥远的事情。

第190章 人杰地灵是越州

望江楼外,孤鸿遁入夜色,楼内树影阑珊时,又有几人周身灵气晕盖,显然是修为进阶了。

相比之下,晴山四周的异象更为炫目。

只见她盘膝所坐的地方,不知何时泛起了金黄色的雾霭,恍如林间夕照。身前无人抚拭的古琴,兀自流淌出轻灵的曲声。

那曲声轻不可闻,纵然侧耳去聆听,也只能捕捉到一丝出尘的韵味,分辨不清琴音的旋律。

间或又像是有人在和着曲声低吟浅唱,声音同样飘忽不定,却让听者心情莫名澎湃,好似时光倒回两千余载,夫子杏坛讲学,三千门徒低声吟诵一般。

就在晴山身后,张瞎子侧头沉吟,接着低声喝道:“晴山姑娘明德圆满,晋升大儒了,我等且为她护法。”

话音刚落,七司众人便如临大敌般,迅速散开,将晴山围在了中间。

花道士邓小闲一边用眼神将看热闹的阻退,一边摇头叹息道:“娘勒……明明年纪相仿,老子刚升的修士,你就大儒了,今日这席到底是替谁摆的哟。”

洛轻亭哼道:“说什么屁话,你属狗的,今年都二十七了,晴山先生才十八九,哪个跟你年纪相仿?”

邓小闲闻言只当没有听见。惠圆跟大伙儿厮混已久,也知道邓小闲不是被府衙大牢折磨成这般老相了,因此只顾着为晴山护法,没有开口质疑。

瞎子在旁感慨道:“往后可不能叫晴山先生了,得叫晴山大儒才对……”

洛轻亭闻言点头道:“说起来,步爷的师尊,也未臻空境,倒是跟晴山姑娘一个境界。”

这时,几步之外的望江楼东家,胡四娘补充道:“六年之前,司徒彦在天姥书院晋升大儒,名动天下之时,也是十九岁……都说越州府人杰地灵,还真没说错,这天下儒门的气运,可不都在越州了嘛。”

四周江湖人听她这么一说,不由得交头接耳,纷纷附议。

诗意凝结的灵气渐渐消散,接连两度出现的灵气汇聚,让楼中所有人都前所未有地“饱食”了一顿。

那些因此而晋升的,虽然都与晴山差了一层境界,也难免欣喜若狂。

楼上楼下,除了互相恭喜贺喜的声音之外,也有人议论起先前的不速之客。

有见多识广的,便说那当官的正是知府刘裕。

又有胆大的嚷嚷,说往后跟了七司步爷,管他刘裕张裕,全都一边凉快去。自古地方上的官爷都怕兵匪啸聚,没有反过来的道理。

他这一嚷,立刻就把一众江湖人挑唆得心痒难耐,多大的牛皮都吹出来了。

“刘知府怎么就跑了,不陪咱们喝几杯,划划拳,实在扫兴。”

“得亏他老小儿跑得快,不然爷爷我就要把他那顶乌纱帽掳来玩上几日。”

……每一句都伴随明知不可能,却又“你奈我何”的戏谑笑声。

就在这时,有一个声音问道:“你们可知道,那黑衣僧人是何许人也?”

众人一边喊着“步爷步爷”,一边朝门口看去。

只见步安背着手,笑吟吟地从门外踱步进来。

二楼上,洛轻亭听见步安的声音,心中大定,觉着没有必要再为晴山护法了,起身朝着楼下问道:“是谁?那僧人是谁?”

步安笑而不答,穿过人群,直上二楼。

众人被他吊着胃口,却无人开口再问——只凭七司今夜露的这两手,越州江湖往后便是步爷只手遮天了,更何况他一出面,就将往日里高高在上的刘知府给“吓退”的神迹。

不多久晴山悠悠醒来,步安与她相视一笑,道:“还是让晴山姑娘告诉大伙儿,刚才那僧人是谁吧。”

晴山眉头微皱,俄而想通了步安为何如此,抱着琴站起身来,低垂双目,轻声道:“若没有料错,那僧人该是当朝左督御使吧……”

“轰……”话音未落,楼上楼下响起一片惊呼声。

“余唤忠?刚刚那僧人,竟是余唤忠?”连胡四娘都觉得双腿发软。

余老贼啊余老贼,你也没想到自己这一百杀威棍没打上,反而给我造了势吧?步安见效果已经达到,便朝楼上楼下拱手,大声道:“如我先前所言:名利皆在此,有志者得之!明日七司便要南下剿匪,日上中天之时,我等在南门聚首。来者不拒!过午不候!”

他今日先是晓之以理,间中当头棒喝,紧接着诱之以名利,再加上刘裕与余唤忠二人的捧场造势,可谓做足全套。此时已无需多言。

而“来者不拒,过午不候”这两句掷地有声,从他“七司步爷”嘴里说出来,委实分量十足。

众人当场便有诅咒发誓:从此鞍前马后的。

步安也不去接话,只是保持着上位者特有的,“高深莫测”的笑容,领着七司众人,施施然沿着楼梯下来。

临出门前,他才回头朝胡四娘抱拳笑道:“四娘抱歉呀,往后你这望江楼,怕是要门可罗雀了。”

胡四娘早就想到这一节,却一点都没挂在脸上,笑着嗔了他一眼道:“怕啥,大不了,奴家也随你们一同去……”

步安哈哈大笑,出门而去。

……

……

夜色已深,贴了封条的七司衙门对面,晴山宅子后院的琴室里,晴山姑娘对着步安盈盈一鞠,行了个女子万福礼,柔声道:“谢公子造化之恩。”

“我哼曲,你来弹,分明是子期伯牙一般的知音妙事,哪有什么造不造化的。”步安笑着摇头。

他如今被皇帝小儿摁死了赘婿身份,一时半会儿甩不脱,也就不好意思再去调戏晴山了。

而晴山姑娘听出“子期伯牙”一词中的含义,心中却有些隐隐作痛。她早前曾答应影伯,绝不被眼前这人勾去了魂儿,可是这谈何容易。

七司兴办以来,“步爷”挂在嘴上的都是生意,都是如何挣银子,行的却都是善事。他一个名动江南的大才子,为了贫苦百姓,没日没夜的赶着七司众人去捉鬼,到头来,却把银子一股脑儿全还了回去。

他看似嬉皮笑脸,没个正经,可拜月邪教掳掠童子的危急时刻,却是他这么个书生,头一个冲将上去,对着歹人,如阎王判官一般,铁面无情。

可要说他无情,他却连个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寡妇,都招进衙门来,还为瞎子牵线,做那寻常儒生不耻的红娘月老。

便是这样一个“步爷”,叫晴山越是心存防备,越是不经意间就被他勾去了魂儿。

可事到如今,他却说什么你我好比“子期伯牙”……说好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呢?怎么一转眼就变了?

第191章 仇人不是余唤忠

晴山姑娘自顾自生着闷气,仿佛忘了上回说到“梁祝”时,是她自己认真脸说“晴山不喜欢公子”——大约女儿家都是这样,说了什么,随时都可以不作数的。

“你找我,便是为了这个?”步安见她不说话,好奇问道。

晴山闻言微微一滞,紧接着又是一福,浅笑道:“还要谢公子为我解围。”

步安抬抬眉笑道:“你也没有露出马脚,何必谢我。余唤忠又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仇人之后,时时惦记着取他性命。”

他知道有些事情,晴山想问又不好开口,便主动解释道:“他今日找我,是要打探嘉兴府上,发生过的一桩刺杀案。此案太过骇人,眼下还没有眉目,你权当没有听我说起过吧。”

晴山点头,不再说话。她低着头的样子,温顺得像一头小鹿,同为大儒,却与屠瑶潇洒自若的风格截然不同。

步安趁她不注意,多瞧了几眼,又生怕那只老鬼躲在哪边角落里偷看,不好意思多看,咂咂嘴道:“那余唤忠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影伯可曾同你说过?”

晴山抬起头,想了想,接着侧头去看琴室的角落,目光中有一丝询问的意味。

果然,房间角落的阴影中,有个苍老的声音道:“余贼大奸似忠,心机极重。”

“哦?”步安摸着下巴,皱眉思索,心说自己识人的本事还没有练到家,竟然看走眼了。以后还是要谦虚一点,若有机会遇上灵隐寺老和尚,倒要讨教几招。

他正要起身告辞,忽然想起什么,脱口而出道:“晴山,你爹爹也是学儒的吗?”

晴山看了一眼角落里的黑影,仿佛在用眼神与影伯商量,片刻之后,才咬了咬嘴唇,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深吸一口气道:“公子……晴山姓申。”

步安早就知道她姓申,却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申屠的申……申屠离的申……”晴山说完这句,便抬头看向步安,眼眸中不知何时竟泛起了泪花。

她本以为此言一出,步安一定心知肚明,哪里知道他对大梁朝的历史所知不多。

这时,影龛也看出步安不知道这段典故,瓮声瓮气地补充道:“大梁朝太宗皇帝豪夺天下,平定四方,有两位儒将相助,一为天姥书院山长申屠离,一为曲阜书院山长宋蓝玉。太宗皇帝登基之后,整肃官治,杀了不少从龙之臣,唯独申屠离与宋蓝玉屹立不倒……”

“那宋蓝玉可是杭州人?”步安问道。

“不错,宋蓝玉受封宋国公,国公府便在杭州。”影龛答道。

“那申屠离呢?怎么未曾听说他的后人?”步安有些疑惑,他对当朝势力还是有些了解的,却没有听说过有姓申屠的,可话才问出口,便意识到了答案早已摆在眼前!

晴山说,她姓申,申屠离的申……

“你是申屠离的后人?”步安惊道。

晴山缓缓点头。

“慢着,”步安又想起什么,不自觉站起身来:“当朝右相屠良毅,莫非也是申屠鼎的屠?”

“六十多年前,先祖滕公缠绵病榻之时,命膝下二子改姓分家,从此不相往来。”影龛的声音低沉至极,仿佛哽咽:“大将军本是当朝右相的亲弟弟……”

“这么说……晴山……你是屠瑶的亲妹妹?”步安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她是我堂姊……只是不好相认。”晴山轻轻点头。

那我岂不是要教你一声师叔?步安轻抚额头,暗自翻着白眼。

这声师叔,他是死活也不会叫出口的。而今夜得知的信息,却像是一个隐晦的线索,在提示着他,某一种可能。

“影伯,大将军与屠良逸分家时,年纪还小吧?”他问。

影伯答道:“大将军六岁,良毅少爷十岁。”

“那晴山的祖父年纪也不大嘛?怎么就缠绵病榻了?”步安问道。

“患上了恶疾,找过太医来瞧,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拖了一年多,终于还是回天乏术。”影龛道。

步安点点头,追问道:“那老人家为何会有分家的想法?有没有说过?”

影龛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答道:“滕公说,世道轮回,盛极必衰,申屠一族兴旺了数百年,代代都有英才出,易遭天妒。”

“遭天妒……”步安咋摸着这句话中的含义,扭头去看角落中的阴影,沉声道:“你这老鬼活了几百年,难道品不出这话的意思?”

老鬼无言,琴室中的气氛有些沉重。

终于,还是晴山忍不住,替影龛解围道:“祖父是怕申屠一族功高盖主,主动将申屠氏分作两支。这一节,影伯也曾同我说过的。”

“那这老鬼有没有跟你说过,你家的仇人究竟是谁?”步安低声问道。

晴山一脸茫然。只听老鬼影龛抢道:“小姐,你莫听他谗言。”

晴山闻言更加迷惑了,朝着黑影伸手做阻止状,蹙眉道:“公子是什么意思?”

“杀你爹爹的,真是余唤忠吗?”步安正色道:“假如我告诉你,当今圣上正在织一张网,要一步步地把右相屠良逸困死,你又作何感想?”

晴山毕竟不笨,她只是自小便被影龛灌输了仇家是余唤忠的想法,因此从没有往别处想过,此时一点就破,大惊失色之下,仓皇捂住自己的嘴,却掩盖不住骇然的神色。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申屠一族,终于还没有躲过这宿命吗?

只从影龛的反应,步安便料定自己没有猜错,这老鬼恐怕不是有意要欺负晴山单纯,而是仇家太强,他不敢说而已。

可是,大梁朝太宗皇帝既然都留下了申屠离,为什么拖了百多年之后,他的后人反而放心不下了呢?申屠縢之死,恐怕也没有那么简单吧?

那六十年前,究竟是发生了什么?让老皇帝动了心思,要灭申屠一氏呢?

另一位开过功臣宋蓝玉的后人,如今的宋国公,是不是也参透了皇帝的计谋,正想尽一切办法破局呢?

屠瑶,晴山,宋蔓秋……造化当真弄人,这三位佳人的命运,原来是冥冥之中是连在一起的。

步安突然意识到,自他踏入这个世界,见过屠瑶,又拜她为师之时,便已经踏入这个漩涡,没法置身事外了。

皇帝小儿,看来咱俩之间,不止是赐婚之仇这么简单了……他微微耸肩,心中倒有一块大石头落地了。

这下师出有名了。

第192章 胸有成竹徐图之

大梁朝横贯两百余年,一度经历邪月临世,也照旧屹立不倒,天晓得这皇朝有多少秘密,又有多少底牌。

要把皇帝拉下马,绝不是只凭莽劲儿就可以一蹴而就的。

以此时步安的实力,就算裹挟了全越州府的江湖异人,一旦振臂高呼,揭竿而起,多半走不出越州城去,就要被团灭了。

而事实上,在他心中,早已盘算好了一个具体而微的计划。

此去七闽,不是为了剿匪,而是要借剿匪之名,行养兵练兵之实。

换句话说,即使他真有本事,可以把个拜月邪教摧枯拉朽一般地除去,也绝不会这么做。

古话说,养寇自重,说不定宋蔓秋她爹,七闽道都指挥使宋尹廷,也是存着同样的想法,才久久都剿不灭这邪教——正因剿不灭,才能不断扩充实力,问朝廷要军饷,问地方上要补给。

如果步安没有猜错,宋国公也知道皇帝小儿收拾完了屠良逸,就要把刀口对向宋蓝玉的后人,那么他们宋家在江南两道以南,养一支足够自保的藩镇军队,就有足够的理由了。

关于这种可能,步安目前也只能放在肚子里。猜到也不能问,问也问不出来——宋国公再怎么青睐他,也不至于把这种足够招致灭门之祸的秘密,拿来跟他分享。

总之,无论哪种情况,不管宋尹廷是剿匪无能,还是存心要磨洋工,都不影响步安的计划。

他只需擎着道义大旗,装傻充愣地杀去七闽道,宋尹廷就没办法轰走他。

到时候,你养你的藩镇军,我练我的游击队,井水不犯河水。

而步安的计划还不止这么简单。

单单练兵,他就有明确的目标。

这取决于未来一两年里,他对七司的定位。

具体来说,以他的身份和实力,培养一支庞大的地方军,是不切实际的。一来,这和七司的团练背景不相符合;二来,与他这个九品将仕郎的身份也格格不入;更重要的是,他没有足够多的军饷和粮草来养这么一支军队。

既然不能求大,那就得往精兵的方向发展。

未来从嘉兴府搜刮来的银子,他会尽量换成道家外丹,迅速形成战力,加上七司原有班底,塑造一个数十人规模的核心队伍。

而招募来的江湖人,可以放到剿灭战场上去打磨,逐步淘汰、筛选之后,仿照八旗或是野战连的形式进行扩充。

而整个七司最需要培养的一个特质,就是可以原地打散,再异地集结,确实有些游击队的感觉。

原因很复杂,简单来说,朝廷一旦意识到宋尹廷养寇自重,可能会以雷霆之力派兵平乱,到时,七司就失去了存在的借口,想要不被拆散,最好的手段就是具备主动拆散,重新组装的能力。

另外,这里不同于他熟悉的另一个世界,因为修行人的力量的可以强大到令人咋舌,一旦被这样的力量盯上,步安有素素在,还有自保之力,可尚在襁褓之中的七司,就有可能毁于一人之手,连个突围的机会都没有。

说到底,因为敌人太强大,得把自身力量隐藏起来,道理和敌后游击队也差不太多。

这样的军队,不需要多庞大,有个一两千号人就够,哪怕将来被朝廷军队绞杀,也可以化整为零,“战略转移”之后,再募兵扩编。

这样的想法,步安只存在自己脑子里,暂时不会跟任何人商量。

而整个计划的另外部分,则需要跟宋尹廷见过了面,才能开始实施。

自古成大事者,都需要足够的智慧,和与之相匹配的耐心。

寒冬业已降临的越州城中,身负江南才子与赘婿两层身份的步安,在几乎没有人知道的情况下,正一点点积攒着的力量。

深夜,躺在木板床上,他盯着黑漆漆的屋顶,恍惚间想起了天姥山,观海岭,那间小屋里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

那是四月里,满山虫鸣蛙叫,他决定下山修行,彼时胸中最大的抱负,不过是想把步鸿轩老贼的两个儿子送去入赘。

如今大半年过去,步鸿轩已经被他除去了,老贼的两个儿子,一个死在越州城郊,一个不知充军去了哪里,而步安自己,则是完全不同的心境。

明日中午的越州南门,会是什么样的场面呢?会有多少人追随七司,从此戎马天涯呢?

“公子……”

同样的称呼,却不是出自素素之口。自从魑魅跟了步安,那小丫头就与自家公子分房睡了。

“什么事情?”步安双手交叉枕在脑后,随口问道。

女鬼魑魅的口气很软,像是有求于人:“今夜不去捉鬼了?”

步安“嗯”了一声,缓缓坐了起来。都说修行难,谁知捉鬼苦……他自嘲般耸耸肩,轻声道:“走吧,临行之前,再为越州府捉一趟鬼。”

……

……

步安穿行夜幕中,四处寻找孤魂野鬼,与女鬼魑魅瓜分鬼气时,越州城里也还有人没有睡下。

半年多前,祝修齐北上戍边之前,曾深夜到访的那间小院。墙上挂着下山虎的僻静厅堂里。胡四娘正与一位矮小枯干的中年说着话。

“那书生是个厉害人物,我家少爷早就同我说过了。”

此时此刻,若有越州府衙的官员,准能认出这位中年,就是大半年前,突然从越州府消失的同知大人,何殷升。只是何大人不知遭了什么罪,竟枯瘦成了这付模样。

“他说要南下剿匪,便是和我家主公作对,纵然有些本事,也不过是去送死。”胡四娘笑吟吟拽着手绢,坐在何殷升下手。

她屁股只沾着椅面,坐姿、身段更比日间妖娆,脸上的皱纹早已不见踪影,分明是个十六七岁的美艳女子。

“你这小狐狸懂个屁。”何殷升顿了顿,决定还是不把卫家小姐与这书生相熟的事情说出来,免得双方打不起来,没有好戏可看。

胡四娘瞟了他一眼,嗤嗤笑道:“明日我便随他南下,倒要看看他又什么高明手段。”

何殷升被她瞟得浑身酥软,顿时打了个激灵,冷哼道:“你这狐媚之术,可别在那书生面前使出来,到时死得难看,可别怪我没有事先警示。”

胡四娘莞尔一笑,道:“何大人这回丢官,怕是被祝公打破了胆吧?你如今留在越州,连个差事都没有,不如替我看着望江楼如何?”

何殷升弄成这付样子,自然是被主家收拾过了,只是他再丢魂落魄,当着这狐妖的面,却不肯丢了面子,冷冷一笑道:“别别,等你家主子栽了,你还要靠这酒楼谋生呢。”

胡四娘闻言只是笑,笑得花枝乱颤,好一会儿才道:“何大人,奴家这次过来,只是想替我家主人问一声,若是杀了这书生,祝二少爷不会怪罪吧?”

何殷升嘿嘿一笑道:“不会不会,我家少爷哪里会管这些。”

“那就好。”胡四娘笑着告辞。

送走这狐妖之后,何殷升才嘻嘻直笑:“你家主子杀了这书生,就等着卫家小姐来剥皮抽筋吧。”

第193章 今天什么好日子

越州南门,北风从敞开的城门里呼啸而过。三三两两的巡检官差躲在城墙根,双手笼在袖子里,不断往坚硬的泥土地上跺着脚取暖,间或看看城外官道上的一伙人。

“丧家之犬……”有个官差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引来同僚的嬉笑声。

没错,此时此刻的七司众人,很像是被人砸了饭碗,在这越州城里待不下去,落魄出走的样子。

寒风、枯树和不时被吹起的黄土,更为这一幕增添了悲情色彩。

步安看了一眼头顶,距离正午还有一阵子,没到约定的截止时间,可也不该一个人都见不着啊。

难道攻心之术对这些江湖人全无作用?他们昨夜群情激奋的样子,全是装出来的?这特么是混江湖的,还是戏班子?

自从富春山上挨了雷劈,他一路走来,见招拆招,几乎每件事都没有逃出他的计算,直到今天,才有些忐忑。

难道走惯了高大上路线,摸不准屌丝青年的路数了?

可老子还给你们念了首诗呢!就这么白吃百占了不成?

太不讲江湖道义了吧?!

“步公子……”宋蔓秋忍不住走到步安身边,轻声问道:“我们在等什么?”

步安没跟和她交代过,本想给她个惊喜。现在倒有些庆幸,亏得没说,要不然到了正午,一个人影见不着,丢脸丢大发了。

“此去七闽,不知何时才能重回越州,委实有些不舍啊。”他毫不费力地扯了个谎。

“步公子真是重情重义。”宋蔓秋摇头感慨,叹了口气,才像七司众人一样,眼巴巴地看着城门方向。

看了许久,她自己也觉得纳闷:自古有十里相送,难舍难别,哪有这样对着城门干瞪眼的?

步安百无聊赖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嘴里叼着一支枯黄的草茎,回头瞄了一眼略显寒酸的队伍。

除了一起捉鬼的老伙计们,已经多了几人:洛轻亭的弟弟洛家辰,游平的小兄弟许田,晴山的闺蜜秦绣娣,还有李寡妇的大女儿,如今改姓了张,由步安赐名紫衣的大丫。

这四人中,罗家辰与许田都带着宽大的斗笠,把整张脸都藏在了阴影里——他们已经服下了仙丹,脸色蜡黄,像得了黄疸病,神情更是萎靡不振。据说这都是初服仙丹的征兆。

秦绣娣领着张紫衣,像小媳妇领着闺女回娘家,实在没点江湖能人的样子。

此情此景,让满怀抱负的“步爷”有点受伤。要不是有素素这个强力后盾,他都有偃旗息鼓,打道回府的念头了。

“今天什么鬼日子?”他随口叹道。

“十一月十一。”张瞎子答。

步安狠狠翻了个白眼,嘴里骂骂咧咧:“娘勒……”

双十一!光棍节!难不成江湖兄弟们都剁手去了,没功夫来?

“城里商户……”他很诡异地问:“今日没搞什么活动吧?”

七司众人面面相觑,没人听懂这句话的意思。

步安摆摆手:“算了,当我没问。”

……

……

书圣大街上,一列车马徐徐朝南门驶来。

余唤忠坐在车中,越州知府刘裕骑马陪在车旁。

左督御史难得来了江南,自然要顺路去七闽道上巡察一番,刘裕这是送行来的。

官场上迎来送往的,规矩颇多,车马走得不算快,从府衙出来不多久,余唤忠便觉得有些不对劲。

马车的车窗帘子悬着,他一眼就能看见车外的街面,只见前头有好多百姓聚集,有领头的正大声招呼。

他坐在车上都能瞧见,知府刘裕更加看得明白,不由得心中咯噔一下。

有人聚众闹事?若是冲撞了车马,惹怒了车中这位阎王,他一个小小知府,可担待不起。

正惊慌间,恍惚听见有人在喊:“万民伞,万民伞备妥了吗?”

刘裕不解,心中暗道:这是哪位父母官要离任?不对啊,我就是此地父母官啊!我另有高就了?我怎么不知道?

胡思乱想着,他又听见有人喊:“这回去了七闽道,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大伙儿可要好好造势,莫让英雄寒了心!”

去了七闽道,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刘裕瞥了一眼身旁的马车,正好撞上余唤忠的目光。

“胡闹!”余唤忠冷哼一声。

刘裕却听得一喜。

这声“胡闹”看似责备,却又不是。御使老大人过越州,去七闽道,由越州百姓送出城去,可比一众官员们相送,更有面子!

是哪个懂事的安排了这么一手?妙,实在是妙!

刘裕陪笑着道:“老大人忠君爱民,百姓也都是一片赤诚之心。”

这一回,余唤忠倒没有说什么,直接把车窗帘子放了下来,算是默许了。

刘裕赶紧往陪同的人群中扫视,只见一众官员全都面面相觑,唯独汪鹤不断眨着眼睛。

“是你安排的?”刘裕策马来到他面前,轻声问道,脸上颇有欣赏之意。

汪鹤只是被扬尘吹进了眼里,才眨巴眼睛的,突然被姐夫这么一问,凭着天生溜须拍马的本事,立即察觉到这是一件好事,便嘿嘿笑着答道:“安排得不妥,安排得不妥,请大人责罚。”

“你才知道安排得不妥?”刘裕瞪了他一眼,哭笑不得道:“你是看戏看糊涂了吧?御使过境,哪有送万民伞的?”

“对对对,我这就让他们把伞收起来。”汪鹤赶紧道。

“别收了,老大人已经知道了。”刘裕抚须而笑:“你不学无术,心思倒是活泛。且由百姓们胡闹吧,横竖是件好事。”

就这样,官府为余唤忠送行的车马一路驶来,聚集的在书生大街的百姓也来越多。虽然有些安静,但终归场面是有了。等到了城外,送行几里,余老大人再出得马车,请百姓留步,便齐活了。

车马毕竟比人走得快,快出城门时,已经赶到了人群最前。

汪鹤受了姐夫赞赏,意气风发,一马当先,在前开道。

他率先来到南城门下,见城外站了稀稀散散一伙儿人,立即招呼官差赶人。

几名官差刚要手持长矛,冲了上去,嘴里喊着:“闲人退散,闲人退散!”

就在这时,身后的城门之内,响起一声:“步爷请留步!”

这声音由近及远蔓延开去,渐渐化作几千人同时发出震天喊声。

几名正欲赶人的官差僵在当场,握着长矛的双手止不住颤抖,缓缓扭头,只见城门内,人潮蜂拥而出,带头的几个,分明就是城中有头有脸的修行人。

邓小闲指着城门大笑道:“好大的阵仗啊,怪不得来晚了。”

宋蔓秋一脸惊疑地看向步安。

步安一边站起身,一边朝她摊摊手,好像在说,我也不知道啊。

城内,刘裕铁青着脸,坐下的马匹被涌向城门的百姓,挤得随时都有可能倒下。

在他不远处,余唤忠的马车帘子始终盖得严丝合缝。仿佛一堵墙,冰冷的墙。

第194章 七司交椅排排坐

“这……”洛轻亭看着城门下潮涌而出的人群,喃喃道:“步爷是不是说过,来者不拒的?”

邓小闲笑容僵在了脸上,缓缓抬手挠头,尴尬道:“这动静,足有几千号人,管饭都管不过来吧?”

大伙儿闻言,纷纷看向步安,眼神中既有惊愕,也有担忧。

就在这时,李达手指城门道:“看,万民伞……这是百姓们来送咱步爷!”

众人循着他手指方向看去,只见人群中果然有一顶黄色大伞,平顶红缨,最上头写了“万民”两个大字,其下缀满各色布帘,每片帘子上都写了字。至于写了什么,隔太远了看不清楚。

自古只有地方官离任时,才有百姓送万民伞,大多还是事先安排,到时走个过场罢了。

步安在这越州城中,根本没有一官半职,所谓七司衙门,不过是挂羊头卖狗肉,充其量也只能唬唬没见过世面的街坊。

换句话说,这万民伞出现得有些离谱。用脚趾头都能想到,这么不受规矩束缚,如同天马行空一般的做法,必然是出自望江楼上的江湖草莽。

若不是他们奔走告知,城中压根就没几个人知道,七司会在今日离开越州,更不会出现百姓出城相送的场面。

七司众人纷纷整肃行装,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唯独步安眉头微皱。这一幕,在他心中,又是另外一番滋味。

天底下,谁不好面子,可这面子来得太大,就未必全是好事。

看来即将入伙的这些江湖人,并不是一团散沙。从昨夜到今日,时间并不充裕,能够组织数千百姓,来上这么一出,可不简单。事先不走漏一丝消息,无一人提前来到城外投营,就更加说明问题。

有行动力,就必定有组织、有架构、有上下尊卑……得尽快打散这种江湖式的组织架构,避免形成小团体。步安在心中盘算着。

另外,这些人身上的江湖习气很重,做事凭一时意气,暂时还没有“上令下行”的纪律。这一点,假如不加约束,是会致命的。

不过话说回来,眼下还不是解决这些问题的时机。

一念及此,步安舒展眉梢,朝着围上前来的百姓们拱手,大声道:“七司承蒙各位街坊乡亲的照应!今日远走他乡,半是世道相逼、迫不得已,另一半也是为了振济东南,解民之困……”

四下里渐渐安静,妇人抹泪,男人沉默,除了远处纷乱的脚步声和“步爷留步”的喊声传来,越州南门外,就只剩下步安一人的嗓音。

“安一介书生,实在当不起这万民伞!昨日捉鬼救人,今朝南下除恶,全凭七司众英雄出力……”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张瞎子跟前,把他拉了出来,轻声道:“来!跟乡亲们打个招呼。介绍一下自己。”

张瞎子被他拉到人群中央,愣了半晌,才壮着胆儿道:“我……大伙儿都叫我瞎子……我姓张……以前在投醪河边上算命的……”

他说得结结巴巴,人群中却有人大声喊道:“我知道,你便是听风水者!”

张瞎子知道这称号来自步爷编的说书故事,闻言轻松了不少,又说了几句,匆匆作罢。他虽然有些仓促紧张,心中却澎湃难抑。

想起半年多前算命糊口的悲苦境遇,瞎子不禁觉得此时所发生的这些,真如做梦一般。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起昨日望江楼上,步爷说过的“名利”二字——原来“名”有时候比“利”更加令人着迷——而今日这扬名的机会,分明是步爷拱手相送的。

瞎子心中暗道:有这样的主子,便是出生入死,性命以报也值了。

这时聚拢的百姓更多了,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最外头的人,听了只言片语,便纷传说:这是在排七司英雄榜了,看来除了步爷,第二把交椅上坐的,便是这目不能视,却别有异能的听风水者。

陆陆续续的,人群又传出,第三把交椅是花花道士,第四把交椅是老实和尚,第五把交椅是晴山先生……

步安刚要再将洛轻亭拉出来,只听人群中有人在喊:“从今往后,我等也是七司中人了!今日乡亲们都在,正好做个见证!”

步安循声看去,只见那人四十多岁,一身短打,是个红脸大汉,正是昨日望江楼上,江湖人中的一员。

“好!”步安这一声好,引起一片附和。

没人知道,他这声“好”,另有一层含义是说:好啊,终于把你勾出来了。

步安今日故意在百姓们门前,介绍起七司众人,一来是把这场闹剧的影响分散出去,免得木秀于林,被人攻讦;二来是趁这机会给七司班底造造势,提升点凝聚力;第三个目的,却是要试探一下,即将入伙的这些江湖人。

试探他们的野心,也试探试探,他们之中,是哪几个说了算。

眼看七司排到了第五把交椅,有人沉不住气了。

显然,这红脸大汉,就是越州江湖人中的扛把子了。这人出声的时间点很微妙,说明他觉得自己是有能力坐这第六把交椅的。

然而够不够格,不是他自己说了算的。

“好!”步安又喊了一声,接着问:“今日来了多少兄弟入伙?”

红脸大汉蹬蹬蹬迈步走了上来,作势要拜,见步爷没有托住他的意思,才临时换了个姿势,单膝下跪,抱拳道:“报步爷,两百一十六位!”

算得这么清楚吗?步安笑着摸摸下巴,心说:你这是没把自己算进去吧?看来这些人不是我的人,倒是你的人嘛……

他又说了一声“好”,徐徐道:“来了就是自家兄弟,待明日造册,便统统是我七司一员了!”

话音刚落,红脸大汉还没来得及回话,只听人群之外响起喧闹声,步安伸长脖子去看,匆匆一瞥,只见写有“肃静”“回避”的两块仪仗牌被人高举着。

朝廷官员效率可没那么高,可想而知,这当官的不是冲这百姓啸聚而来的。多半是撞上了。步安这样想着,觉得最好不要节外生枝,便大声招呼百姓,说是前路难行,七司这就上路了,还请乡亲们回城。

就在这时,有个绿衣督使穿过人群,一直走到步安身旁,才冷冷道:“老大人让你在城外五里的绿波亭中候着。”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余唤忠?怎么这么巧,正好被这老小子撞见呢……步安瞥了一眼红脸大汉,心说:都是你惹的好事。

那汉子被他看了这一眼,心中不禁有些忐忑。

第195章 打散人马分六营

劝退了前来送行的百姓,勉强收下了那柄硕大的万民伞,步安终于带着两百多号人马,浩浩荡荡地上了路。

官道两旁的枯树被风吹得簌簌作响,远处绵延的丘陵与山脊枯黄一片,偶尔露出黑色的岩石,像泛黄宣纸上,嶙峋的墨渍。

他一人走在当先,听着身后的人声渐渐鼎沸,如同闹市。

这哪里还有点军队的样子?

步安心头揣摩着,该如何整肃队伍,把人心收拾得服服帖帖。

这些日子,他仔细考虑过,往后每一步该如何去走,如何环环相扣,借势而为。可是实际面对几百号人,却还是有些头疼。

有思路,没经验,只能慢慢试错了。这样想着,他站定下来,回头冷冷地看了一眼。

喧闹声渐渐轻了下来,几百号人由近及远,以一种极慢地效率止住了前进的步伐。有人不明所以地往这边看,但更多人只是懒懒散散地站着。

这样的队伍,拉出去跟人拼命,与送死有什么区别?

步安摇摇头,劝自己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慢慢来吧。

他把张瞎子叫到跟前,俯首耳语了几句,然后与大部队分开,自顾自带着素素与宋氏兄妹,沿官道继续前行。

等到两拨人隔得远了,宋蔓秋才问他,之前那个“绿衣”,是替谁传的话。

步安直言相告。

宋氏兄妹同时一惊,宋世畋抢先道:“那恶僧何时来的江南?我怎么不曾听说?”

步安心说,你算老几,人家来江南还得事先通知你不成?

他微微一笑,道:“他今日见着这场闹剧,说不定就要拦着我,不许我南下了。”

这个判断并非没有来由。余唤忠生性谨慎,今日这一出,虽说不是步安自己安排的,可看在余唤忠眼里,多半会觉得这位未过门的赘婿太爱出风头。

身为左都御史,圣上心腹,余唤忠准知道皇帝对杭州宋家的态度。在这个节骨眼上,跟宋家走得太近,绝不符合余唤忠的利益。所以,不官他瞧不瞧得上步安,都不会允许他去凑这个热闹的。

再想深一层,余唤忠要拦住步安,要么使出强力手段逼他就范,譬如把他绑了带走;要么用盘外招给他制造困难,譬如当着几百号江湖人,点出他的赘婿身份,好叫他们知道,跟着此人,绝没有前途可言。

正因如此,步安立即与七司众人兵分两路,不给这恶僧下手阻拦的机会。

这种种想法,对他来说,是自然而然的推断。宋氏兄妹却不会想得这么透彻。

“与他何干?”宋世畋话刚说出口,就立即意识到了问题所在——眼前这位正主,是那恶僧家的赘婿,自然是相干的。

“怎会这么巧的……”宋蔓秋想起余唤忠因循守旧,凡事不愿声张的秉性,不由得叹了口气,道:“那公子作何打算呢?”

步安笑着摊摊手道:“他说城外绿波亭相见,你们知道在哪儿吗?”

宋世畋哼道:“我们又不是越州人,哪里知道什么绿波亭。”

“巧了……”步安笑道:“我也不知道啊。”

宋蔓秋终于明白步安的意思,莞尔笑道:“所以,我们压根找不到绿波亭,只好失之交臂了。”

“真是可惜啊。”步安笑着摇摇头,不多久,四人便离开官道,朝着大运河的方向去。

此后,他们在运河岸旁的小镇上包了船,坐船南下,当天傍晚便来到了两百里之外的海州府,仙居县。

四人在仙居县住了一晚,第二日,等来了同样坐船南下,由张瞎子领队的七司队伍,汇合之后,再继续沿运河南下。

两百多人,分乘六条大船。上船的头一日,步安便将新入伙的成员一一叫来面谈。

那黄脸大汉姓郑名铎,是个道门修士,在越州江湖中,修为并未最强的,但为人极讲义气,是个及时雨式的人物。

步安与他长谈了小半个时辰,问他该如何整肃队伍,严明军纪。郑铎答得支支吾吾,倒看不出是无计可施,还是有意回避这个问题。

于是步安便在心里打了个叉,为此人标上了不可重用的标签。

之后,他每约谈一位,除了拉拉家常,摸摸底以外,都会让约谈对象推举三位统领,且分别说明原因。

两天后,船队进入七闽地界,步安的约谈也告一段落。当天下午,船队行到一片荒凉山坳时,他下令停船靠岸。

众人陆续下船,就在山坳荒地上,被分作六营,以黑、白、黄、绿、红、蓝六色命名。每营三十余人,分别由张瞎子、邓小闲,惠圆,晴山,洛轻亭与游平六人担当统领,副统领则由之前约谈时被推举的江湖人担当。

此时,北风沿着江面与山坳峡谷呼啸而来,吹得众人衣襟猎猎作响,六营人马成扇形散开,哄哄闹闹,散散乱乱,照旧没个正形。

人群中央,步安负手而立,突然提高声量,喝问道:“如此安排,有没有不服的?”

哄闹声安静下来,变成悉悉索索的交头接耳。

“假若有觉得我安排的统领,不如你的,尽管站出来!别扭扭捏捏!”步安接着喝道。

江湖人毕竟有股子草莽之气,互相不服气的情况绝不少见。听到这里,红蓝两营中,陆续有人站了出来。

这也在步安预料之中。

七司原有班底中,邓小闲,惠圆与晴山三人实力最强,张瞎子威望最盛,这四人担当统领,还好说,洛轻亭与游平却有些难以服众。

“好!有不服的,说出来才对,别装在肚子里!”步安哈哈笑道:“来来来,咱们就照行伍规矩,一个个打过再说。”

话音刚落,人群中就响起轻微的惊叹声。

都是越州江湖人,谁还不知道洛姑娘与游瘸子的本事,红蓝两营中,恐怕随便哪个,都比他们二人能打。

于是,红营中,立即有人朝洛轻亭走去。众人定睛看去,只见那人黄脸褐袍,正是郑铎。

这郑铎来时意气风发,却连个副统领都没有当上,心中气急,头一个就走了出来。

说起来,步安原本也不想把他弹压得这么狠。怪只怪他自己,上船后,步安找人约谈,他在下面也做了不少手脚,拼命拉拢人心。这样一来,反倒让步安下定了决心,要拿他开刀。

此时见郑铎冷着脸走向洛轻亭,步安有点想笑。

“洛姑娘,失礼了。”郑铎略一抱拳,便摆了个“借花献佛”的起手式。他是内丹玄修,与人捉对,凭的是拳脚刀剑的功夫。

事实上,在众人看来,他这一手未免太过慎重。洛轻亭一个阵修,没有提前布阵的情况下,哪里需要他如此认真。

然而,下一幕又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只见洛轻亭身边,一位十六七岁,满脸青涩,甚至带着一丝害羞局促的少年人站了出来,低声道:“我叫洛家辰,我替我姐来打。”

郑铎神情淡漠,像是毫不介意,又朝洛家辰抱了抱拳,洛家辰也赶紧还礼。

人群中有人起哄:“磨蹭什么呢?要打赶紧打!”紧接着是一片嬉笑声。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嬉笑声中,郑铎展臂蹬腿,整个人向前窜出,带起的罡风把地上的荒草都连根拔起。

有人叫好,有人惊呼,也有人面色凝重,心想这一下,准要把洛家辰打成重伤不可。

可紧接着又是一声更加响亮的惊呼。

眼前场面几乎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想。

只见洛家辰仍旧站在原地,脚下未做一丝一毫的移动,只是挥出一拳,便将郑铎打得倒飞出去,直到被人群接住,才止住退势。

这洛家小子何时变得如此能耐的?!

山坳间的荒地上,顿时平静下来,只剩下猎猎风声。

洛轻亭回头看了一眼步安,眼神中既有欣喜,也有感激与崇拜——原来咱步爷早就料到今日了。

她看到步安鼓励的目光,才扭过头清了清嗓子,豪迈道:“还有不服的吗?!”

第196章 编就绳索立规矩

洛家辰几日前就服下了致虚丹,这些天一直在船上静养,药效悉数吸收。

这仙丹采买不久,药力饱满,此时的洛家辰,单论修为,已接近致虚境界的圆满。

道家入门三境,练气、凝神、致虚,黄脸大汉郑铎不过是个凝神境界的修士,哪里是他的对手。

在场都是修行人,眼力不至于太差,见此情景,便知道换做自己,也终究挨不过那一拳。

于是,洛轻亭连喊三声:“还有不服的吗?”

也无人应答。

众人这才发现,游平为首的蓝营那边,这游瘸子身边也站着一位少年乞儿,似乎与洛家小子一样,是专门来助拳的。

大约是刚才那一拳太过惊人,终于还是没人敢再出头,只有悉悉索索的议论声。间或有人提到“仙丹”一词,想来是猜到了洛家辰突然修为大涨的缘由。

在这伙混迹越州的底层修行人中,“仙丹”堪称神秘,尤其是那枚能够让内丹玄修一跃突破两层境界,堪堪触及空境的致虚丹。

有心人更会联想到,这黑白黄绿红蓝六营,是不是每位统领都有一名致虚境界的帮手。如此一来,七司实力可比预料中要强得多了。

这样的情绪随着议论声传染开,一时间,竟没有多少人再去关心受了些筋骨伤,躺在一旁喘气的郑铎了——这黄脸大汉喟叹之余,也不由得感慨人情冷暖。

事到如今,自然没人敢去觊觎六营的统领之职。

步安的分营之策却还没有完成——还剩下更重要的一环。

只见他招招手,把晴山叫到跟前,轻声说了几句,然后笑着点头,接着昂首道:“诸位新入伙的兄弟可能还不知道,我们七司的一项福利!每隔一旬,晴山先生都有新曲问世!襄助大伙儿修行!”

此言一出,便是欢声雷动。

步安稍等片刻,待到鼓噪声轻了下去,又道:“大伙儿想必都去过兰亭四集,知道这盛会的座次颇有讲究!离得越近,灵气越浓郁,于修行也更有助益。”

众人听到这事关自身利益的安排,顿时屏息凝神,看看步安又看看晴山,更有人朝着晴山所统领的绿营看去。绿营众人个个昂头挺胸,似乎是觉得自家统领作曲抚琴,总不会亏待了绿营的人。

“以往我七司只有十余人,无需讲究这些,从今往后,却不得不慎重!今日我在此,便立下三条规矩!”

步安环视众人,朗声道:“一,一旬之内,若有战事,军功卓著者,阖营受赏,聚灵盛会之时,得坐中军!”

众人纷纷称好,觉得这一条规矩十分有理。假如将来对敌,哪个取了军功,自然该大大的受赏。若没那个本事,也无话可说。

“二,一旬之内,有犯上、违命、不服军纪者,阖营受罚,聚灵盛会之时,立百步之外,不得近前!”

这一下,人群的反应委实没有第一条热烈了。虽说军中讲究赏罚分明,但是怕挨罚,也是人之常情。

有人开口道:“步爷,这规矩自然是好的,可由谁来管束呢?怎样才算不服军纪?”

又有人哄笑道:“赵三,你这般问个没完没了,就是犯上违命,不服军纪……”

被称作赵三的那位,一张脸立刻就哭丧下来,缩着脖子躲在人群里,生怕被做了杀鸡骇猴的对象。

“问得好!”步安哈哈大笑,接着大声喊道:“李达!”

话音刚落,他身后手持扁担的李捕头,便一脸慌乱地走了出来,应道:“步爷!小的在此。”

“七司监军一职,你可愿担当?!”步安正色问道。

李达只觉得一颗心砰砰直跳,双腿都有些发软,旋即跪倒在地,磕头道:“小的愿为大人马前卒,万死不辞!”

“谁要你做马前卒了!”步安笑道:“从今日起,七司中人,但有过错,你都给我一一记下!哪怕是我做的不对,你也要当面指出!如此才称得上我七司监军!”

“小人……小人知道了。”李达应道。

这李捕头是个老实人,又在公门中当过差,懂得人情世故,知道分寸,这半年来,为七司看门,称得上兢兢业业,步安早有打算提拔他,让他当这个监军,也算是人尽其用。

众人见李达面相憨厚,不像难对付的样子,又怕再多嘴顶撞,拂了步爷的兴致,没有好果子吃,便都纷纷称好。

至此,这简单的赏罚之规,就算是立下了。

宋蔓秋站在运河岸旁,看着这一幕,心中不免有些佩服,低声感慨道:“祖父果然不曾看错,这步公子于治人之道,确实有手段。”

“这晴山姑娘还真是个宝,怎么竟被他收到了账下。”宋世畋虽然不服,却也不好反驳,只是搞不懂,晴山姑娘为什么会对步安如此唯命是从。

“且看这第三条规矩又是什么?”宋蔓秋踮着脚往那边瞧。

人群中央,步安清了清嗓子道:“这第三条规矩,说来也简单!每旬盛会前,各营分派五人,各自结阵对战,依照战果,胜者先入席,败者居后!”

超乎他的预料,这一条规矩出口,却是迎来了最大的反应。

人群沸腾般叫好,仿佛憋着一股子劲儿,要靠手底下的本事,来占据一个好座次!

人群之外,运河岸旁的宋氏兄妹不由得对视一眼。

“练兵之计?”宋蔓秋道。

“三五结阵,正是军中战法……”宋世畋眉头微锁,突然想到什么,抚掌叹道:“岂止如此,他这练兵之法,大有玄妙。”

宋蔓秋不解道:“有何玄妙?”

“你看这两百余人,像不像一团散沙?”宋世畋摇头道:“可要不了多久,这六营便会各自凝成一股绳索。”

宋蔓秋恍然大悟。她看着六营中人,各自聚做一团,推举今日出战的组合,间或商量着战法,不禁悠悠叹道:“荣辱与共,同仇敌忾……”

“这小贼还真不可小觑。”宋世畋摇着头转过身,踩着跳板往船上去。

“哥哥,你不看他们如何对战么?”宋蔓秋问。

“都是些土鸡瓦狗之辈,有什么好看的。”宋世畋头也不回。

“一会儿晴山姑娘还要抚琴聚灵呢。”宋蔓秋提醒道。

宋世畋脚下顿了顿,还是没有回头,只是耸耸肩道:“我不食嗟来之食。”便上船去了。

“臭脾气。”宋蔓秋笑着摇摇头,没有跟上,自顾自站在岸旁,远远看着荒地中央,一伙儿江湖人拉开架势的对战。

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形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叉着腰往这边走来。

“你也不爱看热闹吗?”宋蔓秋笑着问。

“我家公子说了,打打杀杀的,小孩子不许看。”素素白了她一眼,气呼呼地答道。

宋蔓秋被她逗得有些忍俊不禁,又想起宋世畋先前的问题:晴山姑娘为何对步公子如此唯命是从?

这一点,她也想不通。

“小娃娃,你知不知道,晴山姑娘为什么这么听你家公子的话?”她笑吟吟地问道。

素素鼻子出气,哼了一声,一脸不屑地说道:“她欠着公子的钱呢。”

宋蔓秋绝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答案,眼前竟然浮起恶霸财主逼穷苦女子做小的画面来。“欠了多少银子?”她脱口而出道。

“整一袋子铜钱。”素素气道,答完了才觉得不够说明问题,又补充了一句:“那是我家公子在子敬街上说书挣的,辛苦钱!”

“说书?”宋蔓秋当初刚到越州,打听七司时,听街坊们说起过“步执道说书”的典故,此时看着人群中央的少年人,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大半年前,他穷困潦倒、腹中空空,不得不说书谋生的情景。

大丈夫能屈能伸,大约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

宋姑娘头一次觉得,步公子或许未必会入赘余家。至于为什么,她也说不上来。

第197章 教化方能铸铁军

那边荒地上,人群已经散开,在中心处留出一块比试用的场地。*随*梦*小*说 .lā

六营各自推举人选,又在步安的主持下,抽签决定对战的顺序。

先是黑营对绿营,五人对五人,有攻有守,打得倒也别开生面,只是在如今的步安看来,实在有些弱鸡。

最终绿营五人全躺下的时候,黑营仍有两人勉强站着,这一战就算黑营胜了。

除却晴山麾下的绿营灰头土脸之外,其余各营人马全都士气高涨,尤以黑营为甚。

接着白营胜了黄营,红营输给了蓝营。总共三场打下来,已经耗去了大半个时辰,却还没完。

步安又让得胜的黑、白、蓝重新推举人选,三队混战。

这一场混战打得难解难分,三队都需防着另两支队伍合伙夹击,也都喊阵蛊惑,试图拉一队来打另一队,有些兵法演变的意思,只是头一回这么干,显得有些草率生疏。

最后,邓小闲麾下的白营不小心被黑营咬上,腹背受敌,首先败下阵来;蓝营又经过一番苦战,才胜了黑营。

在这中间,有好几位异士引起了步安的注意。

黑营中有位身材娇小的女子,一条黑色纱巾始终蒙着身子和脸庞,却不料她那块硕大的纱巾是一件灵器。身形游走间,整个人都化作纱巾,变化无端,神秘之极,让人防不胜防。

白营中,有个阵师,布阵迅疾之极,只要让他落单,无人看防,他便能在神出鬼没之间,布下方圆丈许的阵法,或能困敌,或生幻影,或勾动地火,声势浩大,假如不是三队混战时,被黑纱女子瞅准时机放倒,白营很有可能问鼎。

而蓝影之所以能最终胜出,是凭着一位连战两场的中年美妇。那妇人三四十岁模样,生得极为俊俏,待到对战时,却化作一张阴阳脸——一侧脸庞苍白,另一侧却呈古铜色,双手也是同样的差别(说不定包在衣服下的身子也是如此)。

这阴阳脸的妇人,运功时,身子两侧的空气也一黑一白,双手开合,仿佛随时都能画出一张栩栩如生的太极图。她从始至终都未伤过人,可经她划出的黑白界,却如同阴阳两隔一般,难以跨越,假如被她绕进圈子,对方三五人得费好大一番功夫才能破除这黑白结界。

这样一来,蓝营余下四人,便能在圈外好整以暇,攻敌不备。

步安从未见过这样的修行人,经张瞎子解说,才知道这妇人姓邹,修的是道家旁门,阴阳之术。前些日子,望江楼上诗曲招灵,共有六人进阶,她就是其中之一。她男人死得早,膝下又没有子嗣,孤身一人,感激步爷造就之恩,便跟着过来了。

对战结束之后,各营都把伤员抬下去救治。队伍中没有医家,但江湖人多少懂一些救伤的法子,对战练兵,也没有人狠到非要生死相见,因此都没有什么大碍。

这下排位有了先后,张瞎子等人就各自约束着麾下人马,依照战果次序,由内而外地安排了座次。

两百余人,最终坐成一个整圆,晴山居中,对战胜出的蓝营占了内圈,之后是黑白二营,其余三营围在外圈。

步安站在圈外,等到人群安静下来,才大声问道:“各营的伤员都无恙吧?要不要等他们稍作恢复?”

他这一问,显得很是体贴。毕竟伤员都是为自家队伍争取座次才受的伤,假如此时行动不便,不能修行,岂不是让人心寒?

于是六营统领便一一下去询问,晴山不便走动,便由她麾下的副统领代办了。

不多久,张瞎子、邓小闲等人陆续来报,说是伤员还得歇上一会儿才行。

步安点点头,突然生出一个想法,朗声道:“趁着这功夫,不如让晴山姑娘介绍一下,今日这首曲子讲的什么。也好让大伙儿理解其中奥妙,契合心境,事半功倍!”

晴山微微一愣,心说,这曲子不是步公子你教我的嘛,怎么倒让我来解说。

她生性不争,当下按捺着心中的疑惑,柔声说道:“今日这首曲子,名为出塞,有曲无词,讲的是草原千里,风沙大漠,黄河岸,阴山旁,英雄骑马出塞的情景。抚琴时,心中须有大好山河,曲中或有持剑四顾之悲凉,或有上下索求之彷徨,而终于荣归故土……”

她这一番话,完全是步安当时哼唱曲调时提到的字字句句,几乎丝毫不差。

“大伙儿都听懂了吗?”步安问道。

人群中响起乱哄哄的应答声,都说是听懂了。

“听懂什么了?谁来说说?”步安又问。

这下却无人应答了。

步安知道会是这结果,指着惠圆和尚道:“和尚你来说说!”

惠圆和尚一脸老实地摇头答道:“我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有听懂,不过……倒是想起王少伯的出塞诗来了。”

“能背吗?”步安问。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惠圆木讷,记性却好得很,看过的书大多记得。

“谁来说说,这诗讲的什么意思?”步安又问。

这下有人自告奋勇,把这首王昌龄的出塞诗解释了一遍。人群中一半人本来就知道这诗,另一半先前没有听过的,此时也听懂了其中的豪迈之情。

“来!一起背一遍吧!我起个头,秦时明月汉时关……”步安笑着背诵道。

接着,两百多号人,就像蒙学的童子似的,把这首七言绝句来回背诵了几遍。

步安像是心血来潮,又提了几首与出塞相关的唐诗,要大家背诵,中间有“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有“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背诵之余,他还颇为耐心地讲述诗中典故,力求每一个人都能听懂。

背诵声传到宋蔓秋的耳中,又传到停在运河岸旁的船上。

不知何时,宋世畋走上了岸,面色很难得地略显凝重。..

“哥哥,你可瞧出步公子这是何意?”宋蔓秋瞥了他一眼,轻声问道。

宋世畋过了半晌才答道:“屠狗之辈,只有匹夫之勇,可若是教化得当,假以时日,说不定真能成就一支铁军。”

假如步安听到他这番话,准会觉得自己小看了这位键盘侠。军队扫盲,上文化课,被他说成是教化,也不能算错。

宋蔓秋听得微微点头,悠悠道:“我听爹爹说过,百战之兵皆有军魂,步公子莫不是要以学代战,铸就军魂吗?”

如果再听到宋蔓秋姑娘的话,步安简直要拍手喊一声“BING”了。

不过宋姑娘还是太高看“文化课”的作用了。所谓军魂,要靠另外一些东西来注入,眼下对步安来说,时机还远没有成熟。

步子不能跨得太大。

第198章 知识亦可助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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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起望江楼上的那一次,这回众人都有了思想准备,不等曲声响起,便统统盘坐在地,一声不吭,仿佛信徒虔诚地等待着神迹降临。

万事俱备,晴山又看了一眼步安,得到肯定的回应,才将一双柔夷悬在琴上,深吸一口气,扫拨出第一段旋律。

异世界由发烧碟专业户蔡大妈演绎的出塞曲,是流行于七八十年代的民谣,曲风朴实又不失纯真,与眼下这个世界的音乐曲风并没有不可融合的差异。此时前奏响起,便有淡淡的哀思随着旋律飘散。

晴山向来善于捕捉微毫之间的变化,经她再创作并亲自演绎的乐曲,细腻之极,心思敏感者,哪怕只听上短短一小段,也会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在场的江湖人本来都是草莽之辈,焚琴煮鹤也不在话下,哪里懂得欣赏这些。

但是先前的点拨与酝酿,在这一刻起到了点石成金的效果。一多半人,都能在悠扬的曲声中,感受到其中的情绪。

眼前仿佛出现了秋冬交际之时,夕阳斜照下,孤身匹马,赶赴关外的情景。风吹起黄沙,飘扬在古城墙残垣断壁的阴影中,模糊了一望无际的地平线。

马行得缓慢,像是不舍,又像太过疲惫。头顶蓝天上,有成排的大雁往南飞去。..

百多人与曲声共鸣,无意中达到了某种玄妙的境界,催升了灵气聚集的效果。

只见运河畔爬满枯草的荒原上,浮起了丝丝缕缕如飘带般萦绕的水汽,在阳光下幻化出七色的霓虹;稍远处的山谷中,不知何时凭空生出了一幅草原雪山的海市蜃楼。

这时曲声渐渐急促起来,仿佛有一支马队从极远处赶来,与那独行人汇做一股,穿过高耸的关隘城楼鱼贯而出,间或发出原始本能般的呼啸声。他们披甲持枪,奋蹄向前,渡过长河大江,越过高山丛林,踏上草原沙漠。

曲声所营造的意境,在这山坳间一一具象,如同一幅长卷画缓缓展开。浮游在山间荒原、运河上下的灵,如潮汐浪涌般活跃起来,缓慢而不可阻挡地朝晴山所在的位置聚集。

此时曲声又变,多了一股肃杀之气,金石之声渐起,旋律节奏越来越快,恍如一场漫长的厮杀,血光与火光遍及整个视野。

初期幻形为水蓝色雾气的游灵,不知何时,已经变作了血与火的颜色。

晴山周围,十数丈内,化作一片火海。七司两百余人,坐在这游灵火海之中,毫发无伤。

终于,这血与火的景象,随着曲声的转折再度变化,仿佛所有的红色微末,突然间尘埃落定,轰然垮塌。

兵戈声散去,只剩下苍凉的号角,在呼唤生还的勇士。重新聚集的马队,铠甲已残破不堪,却像是染上了一层金光。

游灵也化作金黄色,如温暖和煦的阳光,洒在铺满枯草的荒原上。

长长的马队渐渐融入背景,只剩下孤身匹马,似乎就是最初那个身影,只是头颅更加高昂,脊背更加挺直。他行走在草原上,脚下渐渐长满鲜花,每一朵花都是被马蹄踩得模糊难辨的脸庞。

曲声至此戛然而止。游灵却没有散去,仍旧萦绕此间。

运河岸旁,素素正追着一只河鸥奔跑,仿佛对刚才所发生的一切,没有一丝兴趣。

宋蔓秋心情澎湃,不能自抑,许久才叹道:“越州晴山,名不虚传。”

一旁宋世畋也叹道:“这等人才,天下豪杰谁不想招致麾下,怎么竟跟了这小贼,真是明珠暗投。”

宋蔓秋瞥了她哥哥一眼,淡淡道:“高山流水,子期伯牙。”

宋世畋撇撇嘴,没有接茬,神情有些苦涩。

宋蔓秋看在眼里,突然觉得,自己兄妹俩有些同病相怜。

“下山这么久,未见过这么浓郁的灵气……”她叹了口气,独自朝人群走去,直到跨入金黄色游灵笼罩的范围,才停下脚步,盘膝而坐。

宋世畋却说到做到,扭头上了船,眼不见心不烦。

这一天,灵气聚集的时间出奇地短,只小半个时辰,便消散不见了。

但这并不是因为出塞曲引起的游灵共鸣短暂,而是因为七司众人全都沉浸在曲声意境中,心境与游灵极为契合,修行效率大增,很快便将灵气瓜分殆尽了。

相应的,又有四人在这期间晋升了境界,从道门练气,进阶到了第二重境界:凝神——称号也从最普通的道士变成了修士。其中就包括蓝营统领,游平。

至此,七司原本的班底,也就是现在的六营统领,除了晴山提前一步晋升儒门大儒,其余也清一色都是道门修士了,佛门比丘了。

(作者注:大儒是称号,指的是儒家入门三境,闻道、明德、养气中,养气境界的修行人;修士也是称号,指的是道家入门三境,练气、凝神、致虚中,凝神境界的修行人;比丘僧同理,是指佛家入门三境,戒、定、慧中,定境的修行人。简单来说,七司六营统领,现在是绿营晴山修为最高,其余人都是第二重境界。)

之后各营按照顺序,陆续登船时,就不时有人大发感慨:原来学识一涨,修行也便利多了,早知今日,就该多读些书才对。

这时就有人附和,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便是这个道理。

也有人拿“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的古训来反对。

步安听在耳中,心说读书无用论原来历史这么悠久。他知道实用带来的影响力迟早会深入人心,因此不急于定调子,只当没有听见。

这一回上船,六营正好对应六条船,也便于各营统领管束人马。

步安自己切磋下一首曲子,就上了晴山的船,把宋蔓秋兄妹二人安排在张瞎子船上。

当天晚上,他把六营统领全都召集过来,开了个会,听听各营的动向,又为今后一段时间的工作重点定了基调。

总而言之,现在各营人马,都在商量着下一回招灵盛会前,该派出哪五人应战,采取何种战法。而步安布置的工作重点,则是加强纪律,整肃军风。

这一带山路崎岖,运河穿梭其间,仿佛长江三峡。船队日夜兼程,走了整整七日,于隆兴二年十一月十八,抵达大运河的终点,七闽道泉州府。

踏上泉州府的土地时,七司两百多人,已经不再像出发时那样闹哄哄了。这其中既有军规军纪的作用,也与大伙儿坐不惯船,累得没了精神有关。

队伍进了泉州城,匆匆安排了落脚处,步安便由宋蔓秋领着,去见七闽道都指挥使宋尹廷。

第199章 有志者不在年高

泉州出城向西,走出几十里地,便能陆续见着逃难的百姓拖家带口地往泉州方向去,间或还能看见腐臭的尸体倒在路旁,无人收拾。

宋蔓秋起先还下马将随身携带的银钱分给百姓,发现人群中有了歹意,看她的眼神也带着明显的不善,终于不再去管。

她修为不浅,寻常百姓便是手持凶器,也对她产生不了任何威胁。所以,也不知道她是寒了心,还是犯了恶心。

这世上的平民百姓与肉食者之间,从来都有一条看不见的壕沟。步安见此情景,心说宋姑娘还是太天真了,有些事情,不是你存着善心,别人也会投桃报李的。

像这般遇上灾祸,底层百姓求生艰难,仿佛置身野兽丛林,良善之辈更加活不下来,犹如劣币驱逐良币。宋姑娘所在的阶层,尔虞我诈,顷刻间家破人亡的事情会更多,只是手段更加高明也更加隐蔽,没有眼前这些难民的目光那么赤裸裸而已。

这些话,轮不到步安来提点她。

骑在马背上,步安看向难民的眼神有些漠然,似乎这场面根本勾不起他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然而,每走一程,他都会趁前后无人,悄悄往路旁扔上一两块碎银。

又走了一个多时辰,远远看见武荣县城,而宋尹廷的军营大帐就设在城外不远。

两人策马而行,经过大帐外的哨卡时,宋蔓秋也不勒马,只是手持腰牌,朝两旁兵卒亮了亮,便径直入内。

步安一路跟着她,穿过一排排的军帐,来到都指挥使的帐前。

帐前把守的亲兵显然认得宋蔓秋,一边行礼,一边口称“小姐”。

宋蔓秋下马问道:“我爹爹可在帐中?”

不等那亲兵回答,帐内便传来了爽朗的笑声,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喊道:“蔓秋来了?”

听这笑声语气,似乎有些宋国公的风采,还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步安一边在心里嘀咕,一边照着宋蔓秋的做法,将缰绳丢到一旁亲兵的手里。

他跟随宋蔓秋进了军帐,正要行礼,却看见帐中除了一位形貌酷似宋国公的高大中年男子以外,还有一位熟人。

余唤忠!

这老贼来得好快,居然赶在了前头。

“爹爹,这位便是嘉兴步公子……”宋蔓秋介绍到一半,才意识到帐中黑衣僧人的身份,立刻缄口不语。

其父宋尹廷却老练得多,仿佛没有发现女儿的异常一般,哈哈笑道:“天姥步执道的大名,老夫早有所闻,不曾想是一位如此年轻的后生!”

“老大人谬赞了,晚辈末学后进,当不起,当不起……”步安拱手作揖。

宋尹廷回头看向余唤忠,笑道:“余大人得此佳婿,真是羡煞旁人。”

余唤忠脸上露出适可而止的笑意,拱手朝一侧向天,简明扼要道:“皇恩浩荡。”

他这做派,分明有些生人勿进,宋尹廷却浑然不觉,照旧神清气爽,语气欣然道:“余大人忠君爱民,圣眷素隆,实乃我辈楷模!”

好家伙……步安暗道一声好,心说这位宋尹廷果然是个人物——寻常人遇见余唤忠这样油盐不进的家伙,不说进退失据,也至少弄个老大不痛快,他却笑哈哈应对,既不得罪人,又不低声下气。

有时候,装作粗坯也是个不错的法子——步安暗暗记下。

这时,宋尹廷又走回座前,与余唤忠说起剿匪形势,大概是之前他们的话题正断在这里。

步安见状,赶紧朝宋蔓秋使了个眼色,朝外面努了努嘴。宋蔓秋心领神会,不声不响就往帐外退去。步安自然低头跟上。

眼看就要走到帐门,只听余唤忠干咳一声道:“此间情势焦灼,安儿既然来了,正好忝为助力。他南下时带了不少人马,想来当得起重任了。”

只差一点就能溜掉了……步安暗呼一声可惜,脚下站定。他想溜之大吉,是怕余唤忠对他怀恨在心,从中作梗,现在听他这么一说,倒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这恶僧难道不是要拦着自己吗?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步安缓缓转过身来。

这时宋尹廷笑着答道:“大人这番好意,下官心领了!只是邪佞势大,不可小觑。令婿初来乍到,还是慢慢历练,再担重任不迟……步公子如此年轻,有的是历练的机会。”

余唤忠面色渐冷,他官居二品,小小一个七闽道都指挥使,本来压根不放在眼里,只因为宋尹廷是宋国公的次子,才给几分薄面。此时他要拿官阶压人,宋尹廷是躲不过去的。

“宋大人是觉得安儿不堪大用吗?”余唤忠看着步安,眼神冰冷,一点不像是为他争取出头机会的样子。

步安隐隐猜到了他的用意,心头无名火起,却强自按压着,脸上一点都看不出来。“宋老大人……”

他不等宋尹廷回答,便十分逾矩地插嘴道:“晚辈此来,有心为朝廷出力。正所谓有志不在年高,刀山火海,晚辈都在所不辞。”这是把刚刚偷学到的假装粗坯,给现学现用了。

余唤忠嘴角微翘,显然步安此举,正中他下怀。或许在他看来,这小书生终究火候太浅,不知死活。

宋尹廷眉头微皱,正要再推脱,却见余唤忠已经站起身来。

“宋大人,后生可畏,你我就不要再为此操心了。”余唤忠走过步安身边,看都不看他一眼,直到穿过帐门,才悠悠道:“我负圣上之命,巡察东南,回去总要有个说法,宋大人定能体谅我的难处。”

宋尹廷站在原地,丝毫没有出来送客的意思,遥遥拱手,一言不发。他面色严肃,可知之前的笑意都是强撑出来的。

良久,宋尹廷才朝步安道:“步公子远道而来,想必疲乏了,先去休息一会儿吧。”

步安并不知道他先前与余唤忠都说过些什么,心里大概有些猜测,但还摸不准,这时被他下了逐客令,也不好再说什么,便由亲兵领着,去偏帐休息。

他一走,宋尹廷就当着女儿的面,把帐外亲兵叫了进来,呵斥道:“我要你们见着蔓秋便挡下,为何还让他们进来了?!”

第200章 抛银人乃是慈悲

那亲兵二十多岁,面庞如刀削斧凿,一看就是性情坚毅之人,此时被他喝问,不敢作解释,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沉声道:“卑职罪该万死!”

“不是他们的错,”宋蔓秋抢道:“是我一时心急,硬闯进来的。”

宋尹廷冷哼一声,呵斥道:“今日负责守卫的,全都帐外跪着去!”

等到那亲兵领命出去,宋尹廷又对着女儿气道:“这小书生被你们夸上了天,却是个志大才疏之辈!”

宋蔓秋垂着头,低声道:“爹爹只见了他一面,怎好下此定论。”

“你可知道刚才那僧人是谁?”宋尹廷反问道。

“是余唤忠。”

“哼!那小书生也不知道怎么得罪了这恶僧。”

宋蔓秋听出一丝弦外之音,错愕道:“爹爹的意思是说……”

“所谓委以重任,是要他去汀州剿匪。”宋尹廷言毕又补充道:“你可知道汀州是什么地方?”

宋蔓秋自然知道。汀州是泉州府以西三百多里的州府,也是拜月教匪患最盛的地方,步公子带着七司众人,不要说是去汀州剿匪,便是能走到汀州,就已经是一桩奇迹了。

“这恶僧……这恶僧是要取步公子的性命?”宋蔓秋惊道:“爹爹,这可使不得!”

“他临行之前,说自己身负圣上之命,巡察东南,回去得有个说法,你当只是随便说说的吗?”宋尹廷叹道。

“这是以此要挟?若不答应,他就要去圣上面前,谗言爹爹?”宋蔓秋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

“你祖父几次三番来信,都提及这小书生,爱才之心,溢于言表。余唤忠欲借我之手除去他,我自然是不愿意的。本来想着,可以拖上一拖,大不了耗些兵力,打几场胜仗,也好在朝廷这边有个交代。谁知……”宋尹廷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

宋蔓秋刚刚惊愕间失了方寸,此时稍稍冷静下来,侧头凝思片刻,突然道:“爹爹,方才的情势,蔓秋看不懂,步公子却未必,说不定他心中明镜一般,只是不想让你为难。”

宋尹廷恨铁不成钢般,失笑道:“傻闺女,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莫要把人想得太过良善。”

“爹爹,我说一桩刚刚发生的事情,或许你会同意蔓秋的想法。”宋蔓秋道。

宋尹廷摇着头坐了下来,好整以暇道:“你说。”

“适才与步公子从泉州过来,一路所见,民有饥色,野有饿殍,女人于心不忍,便要疏财接济……”

“区区一人之力,怎么接济得过来。”宋尹廷叹道:“那书生是不是这般对你说的?”

宋蔓秋摇头道:“步公子什么都没说,他只在一旁看着,既不帮忙,也不阻拦。倒是女儿见那些百姓目露凶光,怕他们互相抢夺财物,惹出性命,才收的手。”

宋尹廷抬了抬眉,点头赞许道:“你做得对。”

“爹爹也觉得女儿做得对?”宋蔓秋认真问道。

“你势单力薄,能救几人?为免引起殴斗,及时收手,何错之有?”宋尹廷道:“莫非那书生责怪你了?”

“没有。”宋蔓秋微微一笑,像是想起了之前路上的情景,柔声道:“步公子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一路上趁无人时,偷摸往路边抛掷银钱,他以为我没有瞧见,我也没有揭穿。”

“哦?”宋尹廷捻须思索道:“他这做法,却比你高明不少。”

“爹爹说得对。”宋蔓秋附和道:“女儿起初还不是很明白,来时想了一路,才有些眉目。”

“说来听听。”宋尹廷鼓励道。

“正如爹爹所说,我当面赠予灾民银钱,被人瞧见,势必引起觊觎,等我一走,他们说不定就要上去哄抢……我所赠的,哪里是银钱,分明是灾祸。而假如有灾民在路边捡到银子,定会悄悄藏好,不被别人知晓,等到进城之后,这些银子或许能救活一家老小的性命。”宋蔓秋道。

宋尹廷赞许道:“如此说来,这书生还真是个妙人。”

宋蔓秋见爹爹夸赞步公子,不禁有些甜蜜欣喜,接着道:“女儿想通了这一节之后,也与爹爹一样觉得,只是想到步公子平时所为……才又想到更深的一层。”

“他平日如何了?”宋尹廷也有些好奇。

“爹爹,步公子为越州府千余百姓捉鬼,到头来不收毫厘,又在拜月贼人手中救下童子,皆是善行,可他却从未以行善自居。甚至在越州七司里,流传一种说法:谁要是夸步公子是大善人,他便会极力辩解,说自己捉鬼是为了贪财,救人是为了救自家师姐的弟弟,顺带救了别人而已。”

“不居功,不自傲,小小年纪,有此涵养,确实了得。”宋尹廷沉声道。

“爹爹,这只是涵养吗?女儿却不这么觉得。”宋蔓秋道。

本来女儿不该顶嘴,可是这会儿,当爹的被顶了嘴,却丝毫不以为意,反而笑吟吟道:“莫非还有什么深意?”

“女儿也是刚才路上,才想通的。”宋蔓秋道:“设身处地,换做是我,受人接济,又或是自己捡来的银子,心情是不同的吧?受人接济,心中羞愧;捡来银子却会窃喜。前一种是苦,令人自卑自贱,后一种是乐,令人感怀上苍,心生希冀……”

“爹爹,”宋蔓秋抬头认真道:“女儿觉得,这是慈悲,是善之大者……”

宋尹廷心中开怀,觉得女儿能有这种想法,实在是当父亲的骄傲。“兴许,步公子只是觉得这样做,自在些而已。”他虽然这么说,却在不知不觉中换了称呼,把“那书生”换成了“步公子”。

宋蔓秋脸上微微一红,生怕被父亲看出女儿心思,点点头道:“至于步公子是不是真的知道余唤忠的恶意,还需爹爹亲自问他。”

“嗯……你这就去把他叫来,我来考教考教,若真是你说的那样。”宋尹廷顿了顿道:“为父定会保他性命无忧。”

“嗯!”宋蔓秋听到这句承诺,心中大定。她似乎完全没有去想,步安会通不过考教的可能。

第201章 泉州以西三百里

简单而整洁的军营偏帐中,步安斜躺在麻布睡席上,手撑着脑袋,一副百无聊赖的神情。

早知道余唤忠在,就不该把素素留在泉州城。有着小丫头在,晚点找个地方伏击,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宰了这老贼,就太痛快了。

他这样想着,脸上竟也浮现出一丝痛快的神情。

不过,想归想,实际操作还是太冒险:鬼知道素素打不打得过余唤忠,可不要偷鸡不成蚀把米……

要么让素素蒙面行刺,一击不成,便远遁千里……还是算了吧,这小丫头特征太明显,而且做事不太靠谱,万一露了马脚,麻烦可就大了。

正这么YY着,有兵卒来请,说是大人要见公子。稍稍整肃衣冠,步安便跟着那人去了。

这一回,中军帐里只有宋尹廷一人,见步安进来,他便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是怎么得罪的余唤忠?”

步安大概猜到他会这么问,哭笑不得地答道:“此事说来话长。”

“你有什么急事不成?”宋尹廷严肃脸。

彼此身份悬殊,步安也不敢托大,恭谨答道:“半年多前,晚辈新入天姥书院不久,大伯便来逼我入赘余家,我师尊为我定下三年之约。她同我说,要躲余唤忠难,唯有让余唤忠躲着我,是故想要悔婚,唯有两条道可选,一曰名扬天下,一曰离经叛道。”

“你师尊说得对,照余唤忠的性子,这两种人,他绝不会招婿。”宋尹廷点头道:“所以,这半年多来,你一心所求,便是名扬天下……”

步安略带苦涩地笑笑,道:“不瞒老大人,晚辈本来选的是第二条道,只是阴差阳错,得了些虚名。”

宋尹廷想起坊间流传的步执道狂狼才子形象,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本来照着我师尊所指的路走下去,余唤忠大约也不愿招我入赘了。可惜……可惜圣上金口玉言……”步安叹道:“余唤忠毁不掉这桩婚约,便只能毁掉我这个人了。”

宋尹廷点头道:“就你这半年多来所为,给足三年时间,天晓得你要闹出多少动静。余唤忠性情隐忍,事事循规,唯恐逾矩,若有你这样一位女婿……与其等你入赘后,日日担惊受怕,还不如早些除掉你,免得惹上一身骚。所以说,不是你哪里得罪了他,是他为了躲你,才要除你而后快。”

步安苦笑道:“人算不如天算,好在有御赐婚约,他不敢亲自动手,只会借刀杀人。”

宋尹廷有些好奇道:“你明知他要借刀杀人,还把脑袋送上来?”

步安匆匆看了一眼宋尹廷,心说你是在装傻,还是把我想得太笨?

“老大人,”他诚恳道:“我往前走一步,面对的是在明处的刀;往后躲一步,等着我的是在暗处的匕首。”

这话翻译过来,就是说,余唤忠借你的刀来杀我,我只能将计就计,至少你的刀是明的。假如我自作聪明,躲开了这一回,等着我的,还不知道是什么鬼。明刀易躲,暗箭难防,这是很浅显的道理。

“原来你一点都不笨。”宋尹廷脸上渐渐生出笑意。

步安心说,你先前不也在余唤忠面前装成毫无心机的莽夫样嘛,你能装我就不能装了?

“蔓秋说,你们先前来时,你偷偷往路边抛掷银子……”宋尹廷饶有兴致地问道:“这是何故?”

“我从越州过来,长途跋涉,疲累不堪,银子放在身上又重又碍事,累赘得很。”步安嘿嘿笑道。

“说正经的。”宋尹廷板起脸道。

步安赶紧端正姿态,道:“来时怕这里兵荒马乱,兑换票子不便,因此带了好多银两,到了泉州城才知道,城中也有票号正常经营。”

宋尹廷心说,我信你才有鬼了,突然又问:“那你何必遮遮掩掩的?”

“因为太重太累赘,就把白花花的银子往外扔……委实不光彩,怕被人笑话。”步安答道。

宋尹廷想起父亲写来的信中,说这书生滑不留手,此事亲眼得见,果然没错,不由得牙根恨得痒痒的。

他只见过冒领军功的,何曾见过明明做了善事,却死不认账的,心中虽然恨对方睁着眼睛说瞎话,却又忍不住暗暗赞许。这两种感情交织成复杂的情绪,令他直欲挠头。

“老大人,”步安见他脸上神情诡异,有走火入魔的趋势,赶紧扯开话题道:“余唤忠究竟让你如何处置我?”

宋尹廷轻哼一声道:“他要你驻守汀州。”

步安轻“哦”一声,似乎已经料到了这个结果。事实上,确实和他猜测的差不多。

宋尹廷见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更加气不打一处来,故意淡淡道:“那你明日便发兵汀州吧。”

“好。”步安点点头。

“好?”宋尹廷气道。

步安觉得,大约是自己这样子太过潦草了,赶紧起身,可他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他现在的正式身份是嘉兴团练副使,跟七闽道都指挥使之间不存在上下级关系,因此自称下官,或是卑职,都不适合。

半晌,他才憋出一句不伦不类,很不搭调的“晚辈遵命”。

宋尹廷突然想起,步安是嘉兴人,初到七闽,想必是不知道此间地理。“你可知道汀州在何处?”他提醒道。

汀州……步安在脑子里换算着,汀州大概占据了另一个世界三明市与龙岩市的交界处,距离泉州两百多公里吧。不对,这个世界海平面更高一些,泉州城更靠近内陆……

“泉州以西三百里?”他试着答道。

“整个七闽道,便以汀州匪患最盛。”宋尹廷不咸不淡地说道。

“哦……没事。”步安也不咸不淡地答。

宋尹廷有些搞不清情况了:这小书生刚才还机灵得像只猴子,怎么一下子又变得如此蠢笨了。难不成,他料定自己会替他保驾护航?岂有此理!

“你要多少人马?”宋尹廷决定试探一下。

“不必了,我自己带了人来的,反正慢慢打过去,离逐月大会,还有日子呢。”步安答得理所当然。

原来你是要使一招“磨”字诀吗?算你机灵!宋尹廷微微一笑道:“这样也好,打到哪里算哪里吧。”

步安笑着点头。

这两人之间头一次心领神会——但是他们似乎又都误会了对方的意思。

第202章 一份厚礼八成新

来泉州的船上,步安就已经通过宋蔓秋,大概了解了七闵道的匪患形势。

整个七闵道,如今有大半落在拜月教手中,泉州福州霞浦一带沿海经济发达,官治亨通,尚且无碍,越往西南去,民众信奉拜月邪教的便越多。

邪教所到之处,百姓不事农桑,官员目无朝廷,虽然没有举起反旗,实际上粮税收不上,政令发不出,分明已经脱离了大梁朝的管制统辖。

官兵屡次围剿,打进去不难,只是派去的官员不久也笃信了邪教,官兵驻扎得久了,也不例外。来回折腾了几趟,连扬汤止沸都谈不上,反而像是在为邪教添柴造火。

好在这邪教似乎并不以造反谋逆为己任,没有强烈的扩张倾向,官兵退守在沿海一带,暂时没有溃败的危险。

步安也一直纳闷,这拜月教到底使了什么手段,叫人无从下手。

此前他曾怀疑,宋尹廷故意出工不出力,是要养匪自重。到了这里亲眼瞧见,才发现事实或许并非如此。可能宋尹廷最初真有这个想法,但拜月教如此邪性,所到之处,如蝗虫瘟疫一般,他宋尹廷便是有心也无力了。

这天下午,宋尹廷与他谈了许久,简单询问了七司队伍的概况,概括了剿匪的种种难处,又让他说说,有什么打算。

步安觉得留在泉州府,离宋尹廷的大军太近,有太多的不方便。于是便问,福州漳州一带,剿匪局面如何。

宋尹廷不置可否地笑笑,起身将他带到军帐一侧,指着硕大的行军地图道:“这图上,色泽越深的地方,匪患便越重。一目了然,你看了便知。”

步安放眼看去,只见这地图上,大约相当于福建全境的区域,已有大半被刷了褐色油料,西南方向,甚至包括广东北部,潮汕梅州一带,都染上了褐色。

他观摩半晌,手指泉州府武荣县以南,漳州府西北部,位于褐色与浅白色交界处的一个小点,道:“老大人没有意见的话,晚辈想去那里。”

宋尹廷定睛去看,缓缓点头,面带微笑道:“这样也好。漳州府昌泰县东西北三面环山,唯有往南通向府城漳州的道路畅通……”言下之意是说,这是一块进难攻,退易守的好地方,你小子可真会挑。

步安嘿嘿一笑,接着话题一转,诉起苦来,说自己带着这许多人,方知当家不易。

宋尹廷也立即换上一脸苦脸,说你这两百多人算什么,我大军兵马数万,单是口粮就叫人挠破头皮。

步安见他滴水不漏,知道要他主动开口提资助,是想都不要想了,只好倚小卖小,觍着脸道:“大人,我手下这些兄弟,放着江南富庶之地的好日子不过,来此助拳剿匪,朝廷总不好让他们饿着肚子吧?”

“当然不能!”宋尹廷正色道:“我这就给你写一张帖子,你去找七闽道布政使蒲大人,兴许能要到些粮草。”

“蒲大人好说话吗?”步安笑嘻嘻问道。

宋尹廷摇头道:“很不好说话。”

那你还让我去找他!步安总算看出来了:宋蔓秋她爹是块滚刀肉,话说得漂亮,可就是不帮忙。

“那……”步安还留有一丝幻想,陪笑着道:“晚辈来时的船资,找谁报销?”

宋尹廷微微一愣,大概也没想到步安连这点苍蝇蚊子肉都拿出来说事,咂咂嘴道:“你是嘉兴团练,试试能不能找嘉兴府核销吧。”

说完这句,见步安脸色有些异样,宋尹廷便又笑道:“有件事情差点忘了,我日前收到蔓秋来信,知道你要来,已备下了一份礼物。”

步安将信将疑地看着宋尹廷,心说铁公鸡身上也能拔下毛来不成。等他被一位姓徐的参将领着,去见到那份礼物时,才知道自己没有想错——宋尹廷压根就不射得给他什么好东西。

“上等步槊五百支,长柄大刀四百柄,布甲两百副,皮甲十二副……”辎重库房里,徐参将拿着一张清单,照着一行行念下来。这人三十出头的样子,本来生得挺周正的,此刻看在步安眼中,却像个不要脸的奸商。

步安看看库房里堆着的“垃圾”,再看看那位徐参将,很想说:你到底哪只眼睛瞎了?这库房里的东西,跟你嘴里念的,对得上号吗?

“这位大人,”等到那人念完,步安才压着性子问道:“这些东西,似乎有些货不对板吧?”

“放久了蒙了些灰,收拾收拾跟新的没什么两样。”徐参将拿起一根步槊,拍了拍灰,一不小心把朔头给拍了下来,“噗”一声砸在地上,竟然碎成了好几片。

“真的跟新的一样?”步安斜着眼看他。

“八成新。”徐参将大概生怕再碰坏些什么,不再演示,脸上仍旧一点表情都没有,真不知道他是如何修炼出这么厚的脸皮的。

你管这个叫八成新?闲鱼上最黑的卖家,也没你们这么黑!步安气得想笑,但是跟这参将没什么可争执的。

这人是宋尹廷的心腹,不会为这点蝇头小利,私底下来个调包计,也就是说,宋尹廷所谓的礼物,就是这堆破烂。

“我只有一个要求。”步安摇头道:“你给我把这堆东西,拉到泉州城去。”

徐参将没有二话,立即就答应了。

之后宋尹廷说要设宴为步安洗尘,步安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八成新”的兵器防具还能收拾收拾,假如是“八成新”的饭菜,可叫人如何应付?

天色将晚的时候,步安骑着马返回泉州,身后跟着一队兵马,押送宋尹廷的“礼物”。

队伍走出去两三里地,夜色中有一人一马追了上来,正是宋蔓秋。

“步公子,我爹爹他……”宋姑娘拉着缰绳约束住坐下的马匹,减慢速度靠近步安,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

“宋姑娘,我大约能猜到你要说什么……没事的,你回去吧。”步安笑着耸耸肩。他本来也没抱多大希望,讨不到好处,也不影响心情。

宋蔓秋眼底有些湿润,迅速往步安怀里塞了一件东西,便头也不回地策马回奔。

步安看着她远去,直到身影消失在夜幕下,才拿起那件东西,凑着星光仔细端详。这是一枚玉坠,比鹌鹑蛋稍大一些,浑圆翠绿,触手温润,隐隐还有些透光,看上去很值钱的样子。

“这是让我去当了,换成银子充军费吗?”步安心中升起一丝暖意,小心翼翼地把玉坠挂在脖子上。

他怀里还揣着几万两银票呢,一点不缺钱,可是女儿家的心意,很是让人受用。

铁公鸡一毛不拔,就不怕我把你女儿拐走吗?步安嘿嘿一笑,哼着小曲,往泉州方向去。

第203章 狼吃肉来狗吃屎

入夜,宵禁中的泉州城静悄悄的。

城东南一座不起眼的客栈后院里,七司六营各占了几间房,横七竖八地睡下了。不时有人翻身或者发几声清喉咙的干咳,显然没睡着的人还不少。

物离乡贵,人离乡贱,这年头没有旅游之说,纵然是修行人,也多半一辈子蜗居一地,少有走南闯北的。

七司两百二十几人,其中绝大多数,此前都从未离开过江南东道,眼下睡在离家千里的陌生客栈里,难免辗转反侧。

院子一角的一间通铺大屋里,阵修程荃缩在大床一头,尽量不挨着一旁那位浑身冒着汗臭的中年胖子。

糊了纸的窗子,透不进多少星光,屋子里极暗,什么都看不清。程荃盯着唯一有些亮光窗户,想象着现在的越州城里会是什么模样。

今夜是阳夜,头顶没有邪月,越州也没有宵禁,该是一片灯红酒绿吧。投醪河上的画舫里,不知有多少香艳绮迷。

几日前走出越州时,程荃还踌躇满志,眼下却有些动摇。这趟真的来对了吗?明明日子还过得下去,为何要来趟这滩浑水,猪狗一般挤在这破客栈的大通铺上,图什么呢?

他今年已经二十有七,爹娘还在时,为他张罗过几门婚事,只是前后进门的三个新媳妇,全都病死了,没一个能挨过半年。从此再没有哪个媒婆愿为他家牵线,附近未出阁的大姑娘,提起他程荃的名字,都要吓得花容失色……爹爹担心程家绝后,得了心病过世,娘也紧跟着去了。

程荃怕客死他乡,更怕他程家真的就在他这里绝了后。

可那夜在望江楼上,见识了诗曲招灵的异象,由此晋升了修士之后,程荃心底有个尘封多年的梦,在蠢蠢欲动。

许多年前,他还是个孩子时,曾梦想着做个叱咤沙场的将军……他央求爹爹送他去修行,可天姥书院的入门试太难,他压根没有机会通过。

于是他退而求其次,想着再不济,也要做个来去自如的游侠。可当他遍访名师,学成了妙之又妙的阵玄,却发现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游侠儿,只活在戏文里。

二十七岁,还停留在练气境界,这辈子于修行上,已经不抱太大指望了。他只想凭着阵玄本事,混口饭吃,假如能挣足银子,买个过得去的女人延续香火,就已经知足了。

可是,当希望的星火在心底重新燃起,哪怕再微弱,也难视而不见。从望江楼回去的那天夜里,程荃彻夜未眠,第二天一早,他收拾行囊,辞退下人,锁上宅院,踏上了南下的征程。

在扬帆南下的大船上,他被传说中的七司步爷召见时,小心谨慎地表达了自己愿意效忠的想法,又不失时机的表达了自己精于阵玄的本事。

大运河畔,他被归入七司白营,归花道士邓小闲统领——邓小闲与他年纪相仿,又很好说话。

之后六营团战,程荃竭力表现,几乎把平生所学都使了出来。步爷显然留意到他了,后来还专门找他说过勉励的话。

明明都很好,为什么心里总有些惴惴不安呢?

程荃轻轻叹了口气。

或许是这声叹息,勾起的共鸣,身旁的中年胖子突然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也不知这辈子,还能不能回去越州。”

程荃听得心中悲凉,他少时为了报考天姥书院,颇念了几年书,此时突然想起当年最喜欢的一句,轻声道:“男儿当死于边野,马革裹尸……”时隔多年,身处异地,才明白这句话有多少分量。

“我是图名利来的,死了就什么都捞不着咯。”胖子实惠得很,他所说的,大概也是七司大多数人的想法。

程荃讪然一笑,正要再说什么,只听见外头有些动静。

不一会儿便有人喊:“七司众人听令,出来领兵刃了!”

是步爷的声音!

程荃一股脑儿爬了起来,匆匆扎进衣带,蹬上鞋子,便跟着人群跑了出去。

院子里不知何时点起了火把,几位兵卒拉着几辆板车进来。

步爷亲手把板车上盖着的油布掀开,尘土腾起,众人一时都看傻了眼。

“我说步爷!这……是弄错了吧?”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一脸惊愕地问道。

程荃认得那女人,是越州玄修世家洛家的姑娘,以前很不起眼的一个女人,因为入伙七司早,眼下已贵为统领。

“错了吗?”那边步爷问赶车进来的兵卒。那兵卒被他问得一脸尴尬。

“没弄错!”步爷自问又自答,指着车上面目可疑的这堆东西道:“这就是七闽道都指挥使宋尹廷宋大人给各位准备的兵刃防具,大家自己挑一挑,有趁手的就拿着,别浪费了!”

程荃腰间插着七十二枚乾坤钉用作布阵,除此之外,并不需要别的兵器。但他不想表现出对这些兵刃嗤之以鼻的情绪,紧跟在人群里,随手翻弄着板车上的物件。

“这是打发叫花子呢?”这一回说话的,是程荃的顶头上司,白营统领邓小闲。

程荃听得一惊,偷偷朝步爷看去,见他没有发怒的意思,心说传言果然没错:咱白营统领邓小闲与步爷的交情非比寻常。

“哪儿那么多废话!瞧得上就挑两样,瞧不上就滚蛋!”步爷语气带笑,看样子心情不错。

程荃觉得,他今日去见都指挥使,准是要到了不少好处,要不然只凭这些破烂,不至于这么高兴。

那边邓小闲听了这句,居然真的“滚蛋”了。步爷也没拦着他。

其余人没有花道士那么骄横,都老老实实地挑了一遍。还真有人挑到凑合能用的刀剑和甲衣了。

程荃运气也不错,捞到一套皮甲,抖落抖落尘土,看样子还能用。他一个阵修,用不上这个,但是这皮甲看着挺气派,又是民间不能买卖的军资,因此算是个不小的收获。

哪怕收藏着也是好的,将来解甲归田了,挂在屋里给后人看看,也好知道老子当年是个上过战阵的将军。想到这里,程荃不免有些得意。虽然将军这个称号,与他八竿子也打不着。

两百多人没多久就把板车清空了,垃圾扔了一地。押货的兵卒拉着板车走了,众人都回去继续睡。

程荃躺在床上,听见胖子在嘀咕:“拿这些破烂糊弄咱们,分明是瞧不起咱们七司啊……”

隔着几个身位,有人附和道:“我手都痒了,步爷什么时候让咱打一场,让这些南蛮,见识见识咱们越州男儿。”

“说得没错。狼吃肉,狗吃屎,想让人家瞧得起,还得手底下见真章。”程荃心中恨恨的,思乡之情,不知不觉中淡了一些。

第204章 点将六营各司职

众人都去睡了,步安却让李达把各营统领都叫来,到他屋中议事。随-梦- . lā

他这间屋在客栈前院,孤零零一盏油灯,将屋中简陋的陈设映得昏黄暗淡,静谧深沉。

张瞎子头一个进来,轻唤一声“步爷好精神”,便自己找了位子坐下。

其余人陆续到场,洛轻亭进来时,低声嘟囔道:“步爷,你怎么拉来这一车破烂,我看营中兄弟们脸都绿了,初到异地,人心本就不稳,这下岂不是更伤士气。”

邓小闲笑道:“放着江南温柔乡不要,跑这儿捡破烂来了。我看咱们都疯了。”

张瞎子拿手指关节磕了嗑一旁矮几,沉声道:“都做了统领的人了,怎么还一点规矩都没有。步爷自有步爷的打算,咱们看不懂,那是咱们愚钝。”

邓洛二人闻言,都不再做声。这时,最后一个到场的晴山也进了屋子,步安示意李达在屋外把门掩上。

素素像个小厮似的,拿着一摞茶碗,给每人面前都倒了杯清水。

“瞎子说的对,也不对。”步安接过素素递来的茶碗喝了一口,笑着说:“咱们先把话说在前头,这间屋子里没有外人,你们跟我吹胡子瞪眼,哪怕拍桌子骂娘都行!出了这间屋,就不准胡言乱语了。”

“步爷说的哪里话,咱们七司衙门自打开张那天起,就是靠着步爷顶梁柱撑起来的,我刚才嘴贱……”洛轻亭赶紧解释。

步安摆摆手,止住她的话茬,悠悠道:“此一时彼一时也。以前咱们人少,有什么事情,我都看在眼里。往后不一样了,人多事情也多,我哪里顾得过来。下头兄弟们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平日里又做了些什么,你们看得比我清楚。假如仍旧凡事都没意见,只等着我来安排,我还要你们这些统领做什么?”

他这番话说完,屋子里雅雀无声。看来这些七司老人都很精,生怕这是引蛇出洞,谁也不敢当真。

“你们没话说,那我就多说几句。”步安笑笑道:“今夜这车破烂,是我故意要拉回来的,个中原因,你们谁来猜猜?”

见众人都闭着嘴,步安只好摇摇头道:“瞎子,你先说。”

张瞎子张了张嘴又闭上,脑子里晃过许多个念头,大概想起书文听说过的教训——那些当将军当大官的,都不喜欢下面的揣摩上意——因此还是不敢说。

邓小闲却没那他那么多弯弯绕,快人快语道:“毕竟还有些能用的,丢了可惜。”

洛轻亭也道:“步爷这是在教我们勤俭持家呢。”

惠圆和尚轻声唱了一声佛,双手合十道:“一草一木皆有其用。”

步安听得好笑,却不直接反驳,正是鼓励大伙儿说话的时候,这会儿耻笑他们,岂不是再没人敢提意见了。

他眼神转向游平,游乞儿见状,赶紧道:“我……我要饭那会儿,要不到银子铜钱,有一口馒头也好,祖师爷说了,客随主便,不挑……”

这群家伙是真没脑子,一点治人之术都不会,事事都得手把手来教……步安笑了笑,正要开口解释,突然听见晴山开口。

“知耻而后勇,知弱而图强……步爷,可是这个意思?”

不等步安回答,邓小闲就已经在击节赞叹:“妙啊妙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还是晴山姑娘聪慧。”

“步爷高明,晴山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营中兄弟们回去睡觉时,颇有几个恨恨的,说七闽道的人有眼无珠,瞧不起咱们越州人呢……”洛轻亭点头附和道。

这帮马屁精!说正事没点能耐,拍马屁倒是滔滔不绝。步安干咳一声,道:“咱们初来乍到,人心动荡,亟待提振。这外人的鄙夷也好,乡土之情也罢,都可以拿来用一用。明日我们便要开拔,前往漳州府昌泰县,路上除了演练行军阵法,休息时你们各营也要注意这方面的宣传。”

“瞎子明白了。江湖人嘴上不说,心里自有一股傲气,越是让人瞧不起,便越要想法子证明给人看。”张瞎子点头道:“我们在下面,需不时煽风点火,把这股气给撩拨起来。”..

“也要适当地注意分寸。”步安关照道:“别撩拨得太过,一点就着,不等上了战阵,就跟当地人起了冲突。”

瞎子点头称是。

接着步安又道:“明日一早,各营都派人去采买干粮,你们自己算准七日的口粮,想要吃得好一些的,也可以买些牲口带着,自己管好路上运输。去昌泰县都是山路,待开拔之后,黑白二营打前阵,黑营侦探地形,白营随时照应,蓝绿红三营居中,黄营殿后。”

言毕他又问道:“我这六营的分工,大伙儿有意见吗?”

这回张瞎子头一个答道:“步爷那日分了六营,瞎子便知道我这边将来就是斥候营。侦察地形正是瞎子的本事,理应打头阵。花道士的白营,和尚的黄营都很能打,一个前一个后,正是人尽其用。”

等他说完,晴山又接着道:“和尚太过老实,我怕他应变不够,不如由我绿营殿后吧。”

惠圆没有反驳,似乎对她这个评价没什么意见。

洛轻亭却道:“我觉着不妥,晴山姑娘太惹眼了,由绿营殿后,恐怕平白招来变故。”

晴山闻言面上一红,有些害羞地低下头去。

洛轻亭说得没错,晴山实力虽然强,但是生得太祸害,让她缀在队伍最后头,有些故意引人上钩之嫌。这话别人不方便说,洛轻亭一个姑娘家,倒没什么顾忌。

“我让晴山居中,倒不是这么想的。”步安笑笑道:“游平的蓝营,洛姑娘的红营,晴山的绿营,各有特色,却不以蛮力见长,将来都是战阵变化的关键。晴山,你的琴曲覆盖最广,又兼有拘灵之用,由你坐镇中军,可保军阵不乱。所以,这殿后之责,还是交给和尚吧。”

晴山听他这么一说,也知道言之有理,便点头称是。

全都安排妥当之后,瞎子想起一事,问道:“那位宋公子怎么办?他整日里孤魂野鬼一般,也不跟人打交道,我们行军时,谁来照应他?”

步安摆摆手道:“由他去吧,他乐意跟来也行,留在泉州城也好,你们不用管。”

六营统领离去之后,步安又将李达叫进屋来,问道:“这几日觉得如何?身子可撑得住?”

李达他少时练过拳脚功夫,在衙门当差时,又修习过道门丹玄,只是修得太晚,没什么成就。前些日子在船上,步安就问过他这些。知道他修过内丹,便问他愿不愿服用“仙丹”。

李达没有二话,当下就答应了。乱世人命贱,损几年阳寿,换来一身本事,他求之不得。

这样一来,步安在嘉兴时花巨资买来的九枚仙丹,继洛家辰、许田、张紫衣(大丫),秦秀娥各得其一之后,第五颗便给了李达。

李达答说,船上数日,已经消化了仙丹的药力,身体无恙了。

“那就好。”步安点头道:“明日你挂单,负责监督各营,事后向我汇报。”

李达一脸恭谨地领命退去。

第205章 以后总会记住的

步安没带过兵打过仗,但是作为中文系学生,他多少读过一些史书,有些粗浅的道理还是懂的。

就譬如,孙子说过:不知山林险阻、沮泽之形者,不能行军;不用乡导者,不能得地利……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这段话里头,讲了两个要点。

其一,行军得勘察地形。

其二,军队调动要能快能慢,能隐蔽也能造势,令行禁止。

对于第一点,步安有张瞎子及黑营中的另外两位风水玄修在,不要说山林险阻、沮泽之形,就是堪舆择地、避凶趋吉、分金定穴、挖人祖坟都能顺手给办妥了。

只是这第二点有些麻烦:让一帮几天前还在江湖里混饭吃的草莽,不扰民不生事已经不易,做到令行禁止,如臂指使,实在太难了。

所以,他准备从相对简单的开始着手。

第一个要点,便是进退之间的阵型保持。这就好比是足球或橄榄球,六营以什么方式排布,互相之间保持怎样一个距离,是需要磨合与练习的。

其次就是在满足第一点的前提下,操练急行军。常言道,兵贵神速。既然暂时还做不到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那就把“其疾如风”做到极致好了。

第二天上午,七司六营各自派人采买军需,步安自己也找了一家钱庄,把几张五百两的大票兑成了现银。百斤银锭,裹在随身褡裢里,他心不跳气不喘,根本没当回事儿。

中午吃过了饭,七司两百多人,便浩浩荡荡地上了街,出了泉州西门。遇上巡检的兵卒,步安就亮一亮宋尹廷临别前给他的兵符,一路畅通无阻。

期间宋世畋始终一个人挂在队尾,有些疏离,却没有落下。

到了城外官道上,六营列成步安先前安排的阵型,倒也有模有样,不再像离开越州时那么土匪气了。

赶路的百姓经过这支队伍时,都低着头疾行,神情颇为小心,似乎被这几百人的架势给镇住了。

步安大概清楚宋尹廷手下的寻常军队,平均战力是个什么水平,心中暗暗对比,觉着这支纯由修行人组成的队伍,硬抗一两千人的军阵,绝无问题——当然,假如对方有枪,就另当别论了。

七司队伍徒步走了一个多时辰,道路越来越崎岖,四周已是群山叠峦。

步安来到队伍最前,吩咐张瞎子认准西南方向,接着朗声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行军也是一样!诸位戮力前行,莫要掉队!”

说着一扭头,与素素一起,先行钻进了山里。

步安之前答应过与宋世畋组队刷逐月令,但没说要在这之前当他的保姆,因此根本不担心他能不能跟上——跟不上就三个月之后江宁见吧。

这之后,一日夜跋山涉水,七司两百余人,终于越过百里群山,来到九龙江口下游的漳州府昌泰县。

宋世畋平日里一副富家公子的样子,连夜赶路倒没有一句怨言。七司众人吃干粮、喝溪水,随便一块山林就能躺倒休息,他也悉数照做,全无所谓。

虽然这位键盘侠仁兄,总是显得很不合群,步安对他的印象却略微发生了改变:这家伙大概真上得了战阵的。

隆兴二年十一月二十下午,阳光软绵无力地照在古老的昌泰县城墙上。七司排着蛇形长队,来到城门前,守城的官兵远远看见这浑身沾满泥垢,又不似官兵装束的队伍,一时闹不清情况,如临大敌一般,在城墙上列阵,只差锁城放箭了。

步安走在队伍最前,手持兵符,高喊道:“我们是越州七司,奉宋尹廷宋大人之命前来剿匪的!”

城墙上露出一个脑袋,狐疑地扫视城下这支不伦不类的队伍,一会儿又缩了回去。

半晌才有一队官兵骑着马从城内出来,一直冲到步安面前。

中间头目模样的中年,接过步安手中的兵符,看了一眼,还给步安,皱着眉头道:“越州七司?哪个越州七司?怎么从来不曾听说过。这里没有匪患,无需剿匪,你们还是回去吧。”

这人的官话说得还行,闽越口音比寻常乡民要少得多。七司众人都听懂了。

“你个龟儿子!老子上山下山,弄得泥猴子似的,赶整宿路来给你们剿匪!你说让我们回去?!回哪儿去?!”步安身后,一个身材矮小的汉子,扯着半哑的嗓子喊道。

七司众人日夜兼程赶路,疲累之下,本来就易怒,现在有人开了头,便都忍不住了,纷纷嚷嚷起来。

“老子们哪儿都不去!识相的就前头领路!”

“你这南蛮听不懂人话么?叫你们头儿出来!”

那官兵头目面色阴狠,冷冷道:“本官当差这么多年了,从没听说过你们这一号队伍!许是匪类冒充的吧?!”

他身后一位年轻兵卒小声附和道:“张将军驻守昌泰,土匪不敢抢劫乡里,倒想了这一出,冒名骗吃骗喝来了。真是可笑之极。”

这几句讥讽,像水滴进了热油,顿时就炸了锅。

步安侧头呵斥:“闭嘴!”才将群情激奋的队伍暂时弹压下去。

他猜测,误会是假,排挤是真,小兵口中的张将军不知是什么来路,估摸着跟宋尹廷不是一路人。要不眼前这位中年官兵见了兵符,不会是这个反应。名字自己来了这长泰县会遭人排挤,宋尹廷这老油子,竟然也不提前知会一声。

现在,既得想法子进城,又不能在手下兄弟们面前丢了面子,委实有些难办了。

“这位兄台,误会了。你看我这兵符,总没有假吧?”步安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将铜制兵符递过去。

那官兵接过兵符,看都没看就塞进了怀里,冷笑道:“谁知你哪里捡来的。”

步安脸上泛起一丝血色,胸中怒火中烧。对方连宋尹廷的兵符都敢吞没,是摆明了没有通融余地了。

可假如吃下这个哑巴亏,七司人心也就彻底散了。这显然不是步安能够接受的后果。

“来人……”他笑了笑,指着身前这一小队官兵:“全都拿下!”

“你敢!”那中年官兵显然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阴冷的脸上闪过一丝慌张。

步安身后,已经有人冲了出来,却见他摆了摆手。众人一时有些疑惑,不知该进该退,全都停下了动作。

“兄弟们,这位当差的刚才说,不知道咱们这一号队伍。来!谁来告诉他一声,让他记得牢一些!”步安朗声道。

“咱们……越州七司!”

“越州七司……”

众人七嘴八舌地回应。

“记住了么?”步安冲那中年官兵微微一笑:“没事,以后总会记住的。”

说着一挥手,冷冷道:“绑了!”

身后人群像猛虎一下冲了出来,瞬间就把这一小队官兵淹没了。

远处城墙方向,传来几声惊叫。

第206章 老家伙全是人精

常言道,强龙难压地头蛇。眼下步安就在长泰县城之下,当着守城官兵的面,把他们的人给绑了,实在胆大包天。

对于憋了一肚子恶气,又累又乏,早在心底里把这鬼地方骂了无数遍的七司众人来说,却又痛快之极。

只有少数冷静分子,才暗自有些担心。担心这下篓子捅得太大,不好收场。其中就包括曾经的越州江湖扛把子,如今被编入红营,连一官半职都没有捞到的黄脸汉子郑铎。

而六位最早跟随步安的统领,因为一路以来,不知多少次见识他料事如神的能耐,已经有些盲目崇拜,丝毫不觉得绑下几位官兵,会有什么麻烦——当初在越州南郊,连曲阜书院的大儒江宏义,步爷都是说绑就绑了的。

然而就在这时,步安又下了一道更为“骇人”的指令:“六营齐发,拿下昌泰县城!所有官兵都绑了!小心些,尽量别伤人性命!”

如此一来,非但张瞎子、洛轻亭等人有些迟疑,连刚被五花大绑,尤自破口大骂的几位官兵,都给吓得不轻。

这时,郑铎突然扯着嗓子喊道:“攻打官兵,私自占城,形同造反,这是诛九族的大罪!此等乱命……”

他话还没说完,便觉得眼前一黑,顿时失去知觉,倒伏在地。

众人这才发现,监军李达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郑铎身后。刚才就是他出的手,用一根铁扁担,将郑铎砸晕了过去。

步安朝李达点点头,示意他做得很好,接着朝张瞎子呵道:“还愣着干什么?没听见我说了什么?”

张瞎子如梦初醒,朝前一挥手道:“六营兄弟们听令!随我一起,拿下昌泰县城!”说着便率领黑营冲了上去。

邓小闲几乎没有迟疑,紧跟其后。别看他平常混不吝,其实与张瞎子交情不浅,步安让他的白营负责策应黑营安全,也是瞅准了这一点。

黑白二营之后,蓝绿红三营人马也在游平,晴山与洛轻亭的率领下,朝城门方向疾行。最后才是和尚带领的黄营坠后——赶了一天一夜的路,这军阵顺序已经演练得颇为熟练。

步安负手而立,动也不动,身旁站着的素素,也和他一样。朔风吹拂衣襟,这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在一片喊打声中,显得格外安静。

“你胆儿还真肥……”宋世畋缓缓踱步,来到步安身旁,与他并肩而立。

步安偏头看了他一天,耸耸肩道:“子曰,不动手则已,既然动了手,就别婆婆妈妈。”

宋世畋已经渐渐熟悉他“目无先贤”的作风,也不以为意,只是笑笑。大概他也觉得,掌兵之人切忌畏首畏尾,两头不靠吧。

远处守城的官兵,仓促间手忙脚乱,把稀稀落落的箭矢射向城下,间或还夹杂着一两声枪响。赶在白营先锋赶到之前,城门堪堪闭拢。紧接着便是砰砰砰的砸门声,伴随着城门上木屑横飞的景。

城门尚未被砸开,就有悠扬的琴声响起。这琴声如凤凰夜啼,锵锵作响,与此同时,所有从天而降的黑色箭矢,不等落地,就悉数弹飞,七零八落地射向城墙上的垛口。

惊呼声中,一个黑色身影如同鬼魅般窜飞起来,沿着稍稍倾斜的城墙墙壁向上,只一下,便越过了两丈高的城墙。

那边别开生面的攻城战打得正急,这一边宋世畋饶有兴致地看着,偶尔还要评点几句。

“晴山姑娘好琴艺,一曲《将军夜引弓》,于战阵中听来,委实壮怀激烈。”

“那道士修的是随口咒吧?已经有无法无矩的味道了。若是让他修到了空境……慢着,此人莫非是道门双绝之一,反者道之动?这样的人物,真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挖出来的。”

双绝之一?步安瞥了宋世畋一眼,心说这世家子弟还真不是平常人能比的,非但一眼看出来邓小闲是反者道之动,竟还知道道门除了这一绝之外,还有另外一绝?

“那和尚的缘法竟是神境通,难怪这一路,就数他走得最轻松……”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不用费多少力气就可以拿下这座县城?”

宋世畋问到这一句,才扭头看看步安的脸色。

步安心说:这不废话嘛,我们一行统共才两百多人,城墙上的官兵就如临大敌的样子,自然是城防空虚。

要是得苦战才能夺城,他未必会这么轻易地下令。

宋世畋见他笑而不答,也懒得再问,提醒道:“那人口中的张将军,大约是七闽道布政使张承韬的儿子。张承韬既非媚党又非儒门,朝中也没什么后台。”

宋世畋顿了顿,话锋一转,笑着补充道:“只不过,他的三女儿,就是如今的淑妃娘娘……”

步安见他有些幸灾乐祸,嘿嘿一笑道:“眼下,你我便像是一根草绳上的两只蚂蚱,我若倒了霉,你也笑不出来。”

话虽这么说,步安心里却在快速盘算。

张承韬这个名字,他来七闽道之前就听说过,也知道此人因为沾上了皇亲身份,仕途已经走到了顶(以大梁皇帝一脉相承的多疑德性,自然不会重用皇亲国戚),但是再怎么样,堂堂布政使,有心要对付他这个九品将仕郎,还是一个手指头就能捏死的。

宋尹廷这老家伙,明知道漳州府的路不好走,还任由自己来趟……分明是在挖坑。

他这个都指挥使,也是年头刚刚赴任,多半与经营七闽十几年的张承韬有些矛盾——来这里的船上,宋蔓秋说起他爹爹的难处时,似乎无意中也透露过差不多的意思。

看来自己一不小心,被宋尹廷当枪使了。奶奶的,这些老家伙们,怎么一个个的,全都是人精呢!

他正思量着,远处城头上,已经有人在挥舞七司大旗了。昌泰县果然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了,可这县城,眼下倒成了烫手山芋。

事实上,就算知道这些,步安也还是会下令拿下这座县城。

一来,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七司头一回出来,绝不能堕了士气。

二来,瞧那守城官兵的架势,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七司要在这里落脚,来软的不行,只能用强。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宋尹廷背靠曲阜书院,又有宋国公这个后台,给他当枪使,也未必是一件坏事。

只是在这过程中,如何把握分寸,又如何为自己争取利益,需要好好研究研究。

“素素,走了,我们去见见这里的县太爷。”步安拍了拍袖口,闲庭信步一般,往城门方向走去。

素素跟在后头,疑惑脸道:“县太爷?咱们都打下这县城了,难道不是公子来做县太爷吗?”

步安一时无语。他屡屡都能算到孔浩言、宋尹廷等人的心思,却常常搞不清,素素的小脑袋瓜里,成天都在想些什么。

第207章 天涯何处不相逢

七司扩建以来,这是打的头一仗。初次登场,便痛快利索地拿下一座县城,旗开得胜,是个好彩头。

但是这世界毕竟不像素素想的那么简单——打下一座县城,非但当不了县太爷,还有许多的麻烦。

就譬如说,七司才两百来人,哪怕个个都三头六臂,也围不住一座县城。东西北三个城门,此刻准有闻讯逃脱的官兵。等他们赶到漳州府城,报了信,七司就要面临大军围城的困境了。

七司初来乍到,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占,想凭着两百多号人,守住一座县城,简直痴心妄想。

都指挥使宋尹廷这个后台,远水解不了近渴。而假如张承韬那边一发狠,先把七司打残了再说,可就好看了。

眼下躲避风险的办法,不外乎两个:要么堵住逃兵,不让他们去报信;要么赶在漳州大军驰援之前就撤走,先避其锋芒,事后再来个死不认账。

然而当地守军熟悉地形,想要堵住大股官兵,尚且可以一试,假如对方化整为零,就根本无从下手了。因此,在步安看来,与其把七司有限的人力分出去做这无用功,还不如让他们干点正事。

至于要不要避风头,还不是眼下急需考虑的事情。

迈进县城大门,步安先把张瞎子叫了过来,吩咐他约束人马,不要扰民,一应补给,都照价买卖,不许强抢。又让他调查刚才出言不逊的那个官兵是什么人物,与城里哪些人相熟,又有什么仇家。

至于控制各个城门,时刻留意县城周围的动静,不需要他刻意强调,张瞎子早已经安排下去。

一切交代妥当,又交代素素也去城墙上帮忙,步安这才拖着宋世畋往县衙去。

昌泰县城不算太大,方圆六七里地的样子,一路上的街道空空如也,街旁窗门紧闭,想来是突然发生的夺城之战,把百姓们都吓傻了。

两人来到县衙,游平赶紧上来禀报,说七司一入城,便立即控制了这里,期间几乎没有遇见成规模的抵抗。县衙里几个官员都抓了,官兵逃的逃,绑的绑,已经无碍,眼下他的蓝营就负责看管这边。

大概从没想到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把一县之尊五花大绑,此时的游平,脸庞胀红,眼珠子充血,也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兴奋。

步安有些怀疑,假如自己一冲动,现在就举起反旗,游平或许也会二话不说,就跟着干的。

这心思只在他脑子里停留了一息,便消散无踪——这会儿就公然造反,无异于自杀。他又没得失心疯,哪里敢说这样的胡话。

他在县衙后头的官舍小院里坐下,不多久,就有一位官员被押送过来。这人五六十岁年纪,长相清瘦,神情紧张之极,一见到步安,便低声下气道:“这位大王,我这昌泰县穷得叮当响,实在拿不出多少孝敬啊……”

步安心说,这是真把我当土匪头子啦。

他一边摇头苦笑,一边朝游平瞪了一眼,假模假样地骂道:“我要你们把县令大人请来,你们便是这个请法吗?”

游平很是机灵地告罪,然后才领着手下退出了院子。

那老县令见步安这副做派,正有些摸不着头脑,步安见状,也不废话,只是笑着为他解开绑在身上的绳索。

“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老县令喃喃问道。

步安拍拍手,把手上沾着的麻绳碎屑拍干净了,才手指宋世畋道:“这位宋公子,是宋国公长孙,七闽道都指挥使宋尹廷的侄儿。”

宋世畋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一上来就把自己挡在前头,但是事已至此,也没法否认,只好冷冷地哼了一声。

步安哈哈一笑道:“世子远道而来,你们城中的官兵,却二话不说,就要赶我们走。”

老县令将信将疑地看看步安,又看看宋世畋,仍旧不敢相信。

步安知道空口无凭,便将宋尹廷的兵符取了出来,放到了面前的石桌上。

老县令自然认得此物,一张嘴开开合合,鼻翼一会儿鼓起,一会儿又落下,显然是满肚子气不好发作——不得不说,宋世畋这个“人质”还是很好用的。

“若不是城中兵痞硬夺了我们的兵符,我们也不至于出此下策,还往大人海涵……”步安轻描淡写地解释道。

老县令眉头紧皱,半天才憋出一句:“好端端的,为何要夺你的兵符?”

“大人所言极是!”步安突然正色道:“我们只说奉了宋尹廷宋老大人的命,来此地轮值,共同防范拜月邪教。谁料那兵痞突然就出手抢了我们的兵符。我觉得其中必有蹊跷!因此才立即动手,解了那人的兵权,以免县城有变。”

老县令听得差点晕过去。他作为七闽道上的官员,自然知道宋尹廷与张承韬貌合神离,都指挥使派人来昌泰县,被这边的守军排挤,再正常不过。可眼前这人,非要说其中有蹊跷,他却没法反驳。

总不能说,昌泰县的守军,就是看你们宋尹廷的人不顺眼吧?

而这位县令神情变化之间,被步安捕捉到了一些细节:他似乎除了莫名其妙以外,并没有多少怒气,应该说,是觉得烦,而不是恨。

难道是觉得突然置身于宋尹廷与张承韬的矛盾中心,有些心烦意乱?换句话说,这位县令,并不是张承韬这条线上的人咯?

是啊,这人混到这个年纪,还是个七品县令,这么不得志,当然不会是张承韬的人。

要知道,宋尹廷背后是宋国公与曲阜书院,张承韬是儒媚之间的骑墙派,眼前这位老县令既然不关心这两人的斗争……那就有点意思了。

步安准备试探试探。

“说了这么多,还不知道大人名讳。”他笑着问道。

“鄙人姓陈。”老县令口气有些冷。活到他这个年纪,估计没有进阶的可能,也就没多少阿谀奉承的心思了。纵然当着宋国公的长孙,也没什么好脸色。

“听陈知县的口音,似乎不是闽地人氏啊。”步安笑着套近乎。

陈县令颓然一笑,道:“若是闽地人氏就好咯。不瞒小公子,本官是永州人,早年曾在越州求学……”

“慢着,知县大人莫非是……天姥书院的?”步安惊喜道。

陈县令笑得更加凄惨了,摇摇头道:“三十余载,修身治国,皆无所成,愧对书院。”

“老大人,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晚辈也是天姥书院的!”步安虽然只在书院待了没多久,这是遇见同门,却不禁有些激动。

“你是……你真是天姥书院的?你师承何人?”陈老县令一时忘情,竟然站了起来。

“家师天姥屠瑶。”步安起身答道。

“天姥屠瑶,那是我屠师妹啊……”陈县令拍案道:“你同门之中,是不是有一位步姓师弟,名唤执道的?”

步安微微欠身,行礼道:“陈师叔,弟子便是步安步执道。”

第208章 火烧眉毛速升堂

屠瑶是天姥学院山长怀沧的女弟子,眼前这陈姓县令自称是屠瑶的师兄,可他如果也是怀沧门下,怎么会混得这么寒酸呢?步安心中升起一丝疑惑,旋即又释然了——天姥学院同辈之间都以师兄师弟相称,这陈县令大约也只是与屠瑶同辈而已。

世上同门同宗一旦相逢异地,往往比亲人还要亲。寻常人修行,削尖了脑袋,都要投身大宗大派,便是因为这个道理——换成通俗点的说法,这就叫做圈子不同,格局不同。

当然,天姥学院这个圈子,在过去百年里,贬值得太厉害,相当于从清北跌落到了二本的水准。要不然,陈老县令也不至于活到这个年纪都混不出头,步安也不至于连个赘婿帽子,都得自己设法摆脱。

照理这两人同病相怜,就算不是抱头痛哭,也得倒倒苦水才对。

可陈老县令在大梁官场这个染缸里泡了三十多年,升官发财的本事没有,谨小慎微的本能却早已养成。

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莫名其妙来了一伙人攻打县城,完了正巧是自己同门同宗的晚辈领头来打的。这还不算,这人还偏偏就是自己这些日子总挂在嘴边,逢人就要提及的“天姥才子步执道”?

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于是,正当步安以为陈县令会和他一样喜出望外时,对方的反应却出奇的冷静。

“你便是步执道?”陈县令一脸不信。

“千真万确,晚辈就是步执道。”步安认真道。

两人一来一回,问得严肃,答得诚恳。可听在宋世畋耳中,却像是在唱双簧——不知道就不知道了,来来回回有意思么?他忍不住笑出声来,见两人同时看他,便摊摊手道:“这表字取得也太过随意了。不安,不知道……你爹娘是与你有仇么?”

步安翻翻白眼,心说:我这表字根本就是误打误撞捡来的,你懂个屁!

而陈县令见宋世畋这副神情,不像是演出来的,心中有些犯嘀咕:难道这人真是新进书院的才子,步安步执道?

“都说天姥步安三步成诗,你只需露一手,不就真假立现了?何必说这么多废话。”宋世畋耸耸肩道。

陈老县令觉得言之有理,便朝步安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作诗作词也得有那心境,哪有平白无故就吟诗一首的。”步安推脱道。

陈县令闻言,落座思索,一拍石桌,摇头晃脑道:“如此老夫就献个丑,来起个头罢……”

不等他继续,步安便将一物握在手中,举到了陈县令的面前。正是一枚阴刻了“屠”字的玉佩。这玉佩遍体流光,盈翠欲滴,刻字更是笔势遒劲,凤舞龙飞,一看便是极珍贵的物件。

陈县令颇有自知之明,想来真有人要设套害他,也不会下这么大的本。只是心中隐隐的还有些遗憾:假如刚刚说得快一些,把平日里写就的诗词抛出半首来,让步执道填完,往后传世的诗谱上,也能留下他陈阙安的名字了。

真是可惜。

“果然是执道小友,老夫有眼无珠了。”他悻悻然拱手,接着似乎意识到自己差点暴露了私心,一下子热情起来。

话说开了,陈县令自然知道,所谓生怕县城有变之类的全是瞎话,步安也不再隐瞒,全都直言相告。

陈老县令听完,捻须沉思片刻,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什么,却又摇了摇头,暗中朝宋世畋瞥了一眼。

步安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哈哈一笑道:“宋公子,我与师伯偶遇,有许多话要说。你请自便吧。”

宋世畋本来就是被他拖来做挡箭牌的,这时见他下了逐客令,也懒得待在这里,臭着脸拍拍袖子走了。

一直等到他走远,陈老县令才低声道:“被你们绑了的那人,姓林名通,是昌泰县的巡检。此人的生母,便是张承韬次子张贤业的乳母。仗着这层关系,林通平素横行霸世,区区一个九品武官,眼里都没有我这个知县了。”

步安就知道,陈县令身为当地官员,理应比自己看得更透,这时听出对方话里有话,便不再绕圈子,坦率道:“这么说来,倒可以趁机除去此人。”

陈老县令微微一笑,接着又皱眉道:“你得尽快行事了,张贤业的大军就在昌泰县以南几十里,不出半个时辰,他就会收到消息。”

步安闻言立即站起身来,走到院门口,招招手把游平喊到跟前,做了一番布置,让他火速去办。

安排妥当之后,他才走回院中坐下,随口道:“那张贤业是什么官职?手下有多少人马?”

陈老县令答说,七闽道布政使张承韬有两个儿子,长子张贤律从文,次子张贤业从武。张贤业是从五品的武略将军,兼七闽道都指挥佥事,领军一万余人。他军中全是七闽道当地兵,以悍不畏死而闻名。

步安又问,这位张将军大概是个什么性子,以陈老县令所见,自己眼下应该怎么办。

陈老县令皱着眉头想了片刻,道:“你我同门,有些话便可以说开了。张承韬此人行事周全,性子颇为沉稳,可他这小儿子却是个浑人,你身单力薄,又在人家的地盘上,恐怕要吃哑巴亏啊。”

他的意思很明确:咱们再怎么想法子,人家要是根本不跟你讲道理,你也只有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的份儿。何况步安动手在先,本来就没占着理。

这番话出口,他本以为步安会很严肃,却见他仍旧一脸轻松,怕他没有听懂,又补充道:“天高皇帝远,张贤业可是敢杀人灭口的。”

“这点小摩擦,不至于吧?”步安笑笑道。

“莫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啊!”陈老县令急道。

步安闻言点了点头,正色道:“要解此困局,弟子还需师伯出手相助。”

“你我同门,我若能帮上忙,自然要帮!可师伯我人微言轻,哪里帮得上!”陈老县令觉得,这同门才子怎么有些不可理喻,难道只会作诗,对官场一无所知嘛?

步安侧头思索片刻,接着道:“弟子仔细想过,要解此局,也不是太难。对师伯来说,也没有危险……”

正说着,游平从院门外进来,禀报说,事情已经安排妥当,人都带来了。

步安立即起身道:“请师伯升堂,审一个案子。”

陈老县令听得一头雾水:“这都火烧眉毛了,还审什么案?”

“昌泰县巡检林通,勾结拜月邪教,欺压百姓,贩卖孩童一案。”步安摊手请道:“陈师伯,人犯和原告都带来了,百姓们也都赶来围观,时间有限,咱们赶紧吧。”

陈老县令闻言一惊,心说这大才子原来如此心狠手辣。他踌躇片刻,紧接着一咬牙,起身道:“大胆林贼,竟敢犯下如此天怒人怨之事。本官今日便要替天行道!”

第209章 公子不是良善辈

屠瑶说,莫作恶。

步安引以为戒,始终不敢越雷池一步。可自打带着七司人马离开越州的那一刻,他便明白,这戒律恐怕迟早得破。手底下这些兄弟们的性命,比之道德洁癖,孰轻孰重,他心里自有分寸。

自古成王败寇,生死之间哪有道理可讲。只不过他也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

其实,他也可以安慰自己:这昌泰县的巡检林通,本来就是个恶人,自己既然是对付恶人,使用些下三滥的手段,又有什么关系。但这未免太自欺欺人。

因此,步安只对自己说:去他娘的,作恶就作恶了吧,老子本来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此时此刻,他正交叉双臂,站在昌泰县衙外,事不关己一般,远远地看着县衙正堂上的闹剧,听着林通声嘶力竭的喊冤声和百姓群情激奋的咒骂声。而这一切,全是他一手安排的。

远在江南越州,都有孩童被拜月教掳走,漳州府昌泰县离得匪患这么近,这样的事情,当然会更多。

而林通仗着后台硬,平时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张瞎子只买通了其中一两个,其余闻讯跑来,自愿做人证的,竟全是自发的。步安本来还想着趁乱在卷宗上做些手脚,现在看来,根本没有这个必要。

知县亲自升堂,人证物证俱在,看着从林通府上搜出来的金银,那些家中不见了孩子的百姓,等不及就要将满腔的愤怒,全都发泄了出来。要不是皂吏们拦着,当场就能把林通踩成肉泥。

陈老县令几乎什么都不用做,只需吩咐下人在状纸上记下证词,去除那些明显前后不搭的部分,再让排成了队的原告和人证全都摁上指印。

大半个时辰之后,被各种刑具折磨得只剩下半条命的林通,也稀里糊涂地在认罪状纸上,摁了手印。

为了让这一过程显得有理有据,不要显得太过仓促,七司六营已经在县城外,打退了闻讯驰援的第一波官兵。

步安接到的战报中,被打退的官兵有四五百人,带头的是两个修行人。有晴山、惠圆和邓小闲坐镇,这仗胜得理所当然。

事实上,官兵也没有恋战,眼看攻城未果,就立即退兵了。

步安琢磨着,最多再有小半个时辰,就会有更多人马杀过来。

此时,县衙前的百姓还没有离去,他却等不及了。匆匆穿过人群,走到县衙正堂一侧,他踮着脚在人群中朝陈老县令使了个眼色。

不多久,陈县令从后门出来。步安早已等在那里,一见着人,便低声道:“陈师伯,你赶紧带上一应卷宗,去泉州府。我让世子送你。”

“泉州府?你是要……”陈老县令本以为步安办了林通,是为攻打县城找个借口,官面上好有个说法。事后负荆请罪也好,借宋国公的面子挡一挡也好,大抵都能挨过这一劫。却没想到,他居然要借此事,挑起宋、张两家的争斗。

“这份案卷可大可小,至于如何运用,还得看都指挥使宋老大人意思。”步安压低了嗓子答道。

陈老县令急得满头大汗:“这林通只是个无名小卒,就算做死了他窜通邪教的案子,也断然扳不倒张承韬的。等到尘埃落定,张家腾出手来,你我可就大难临头了。”

“我自有后手,师伯这趟铤而走险,必有福报,往后大约也不会蜗居在这漳州府,做个小小县令了。”步安直言道。

“都这时候了,还说什么外人话!人家神仙打架,你我何必牵涉其中。妄想火中取栗,是要招致杀身之祸的。”陈老县令顿足道。

“陈师伯!”步安忍不住拔高了嗓子:“富贵险中求,假若同门之中皆是循规蹈矩,趋利避害之辈,天姥书院几时才有出头之日?”

陈老县令听得一怔,长叹一声道:“我这把老骨头,扔在七闽道又算得了什么,师伯担心的是你啊。”

“师伯多虑了!弟子知道分寸。”步安言毕,不再啰嗦,扶着陈老县令进了县衙正堂。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陈县令便背着鼓鼓囊囊的褡裢,不知从哪儿换了一身布衣出来。

步安问他,可有家人需要照应。陈县令答说,老妻十多年前就亡故了,子女都在永州老家,此地只有两个小妾,生死在天,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步安于是点点头,让宋世畋带着他从县城北门出城,绕道去泉州府。

宋世畋平时脾气大得很,根本不听步安的,这时大概也知道事情重要,二话不说,就照办了。

让他去送陈县令,步安有两层考虑:一是宋世畋虽然没有出过手,但应该有些能耐的,连魑魅都说他剑术了得;二来国公世子这层身份是很管用的护身符,张贤业胆子再大,也不敢轻易动他。

宋世畋与陈县令骑着马出昌泰县北门,上了官道的时候,七司已经悉数集结,浩浩荡荡地从县城东门出来,绕了个大圈子,往北去了。

……

……

这一日的昌泰县城,实在乱得不可开交。先是来了一拨匪兵,占了城,百姓们吓得连大门都不敢出。

接着又有传言说,那拨匪军不是贼人,是都指挥使宋老大人的人马,来县里捉拿拜月贼人的。而这勾结拜月教的贼人,竟然就是本县巡检!

起初百姓们还不敢相信,后来见到县太爷升堂,亲审林犯,才知道传言不虚。

林通此人,平时就横行乡里,把个昌泰县全当了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予取予求。百姓们恨他入骨,自然不在话下,此时听说就是他勾结拜月教,掳掠孩童,便越想越觉得有理。

县里每个月都有孩童不见,捕快们却一个贼人都没抓着,原来是这林贼所为!他身为本县巡检,要干这天杀的勾当,自然极为便利。传言说,他卖一个孩子,能得纹银十两。照这林贼贪财的性子,果然是干得出来的!

如此恶贼,理应千刀万剐,然而县太爷审完了案子就不见了。后来听说,审案的时候,还有官兵大军前来攻打县城,只不过被都指挥使宋老大人派来的义军赶走了。

若是有人问:是什么人如此胆大包天,敢为林贼出头?消息灵通者便会为之释疑:这林贼的生母,乃是本道布政使家二公子的乳母!只此一句,便全明白了。

那一天,眼看张家二公子率大军来劫法场,义军势单力薄,无奈退走,林贼非但没有被就地正法,还被林家人接回家里静养了!之后连着好些日子,都有官兵走街串巷,把公审林贼时,做过人证和原告的百姓揪出来毒打,听说还打死了人。

至于那支来得快,去得也快的义军,好像是躲进了北边山里。

或有过路的行商听闻此事,感慨世道不公,使贼人逍遥,百姓蒙难。

便有昌泰县当地人,说起那一日义军退走之后,留下来独自面对官兵大军的书生。

第210章 竟无一人敢上前

“那日傍晚,书生就站在南城城墙的垛口上,城下官兵数千众,竟无一人敢上前……”茶楼上的食客说起此事,口沫横飞。

“书生到底何方神圣,莫非是不世出的儒门大才,司徒彦?”过路的行商显然是见过世面的。

“非也非也,听说那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只凭着胸中一股浩然正气,就将大军吓退了。”

“当年张翼德喝断当阳桥,是勇武过人,一个文弱书生,如何吓得退城下大军?”

那食客惩一时口快,此时也自知说脱了,却仍不肯失了面子,故作高深般笑笑,道:“你只知张翼德,而不知孔明吗?那书生自然是使了个空城计,才让官兵畏而不前的。”

两人一问一答,不时又有旁人补充,把那书生吹得当世孔明一般。而事实上,那一天傍晚发生的事情,既没有这么传奇,也没有这么简单。

七司打下县城,又打退了一拨官兵,士气正旺的时候,突然说要弃城出走,众人几乎全都泄了气——从泉州城出发,到这时大伙儿已经一日夜没合过眼,眼看着天又要黑了,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城池,竟然要拱手送人,任谁都想不通。

据城而守,居高临下,方能以少胜多,要是一走了之,再遇上官兵,可就更难应付了。

劳师远征,夺城又弃城,这些都足够伤士气,但是都不如另一桩事情更令人灰心——没人知道步爷在想些什么?

这世上真正的铁军,只听军令,不问缘由,然而刚扩建不到半个月的七司,却远不是如此。这支队伍里,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

让他们行军可以,因为这是练兵;让他们攻城可以,哪怕只为了争一口气;让他们打退官兵也可以,那是为了占城。

可占了城又不要了,这算哪门子事儿?

当有人觉得,这是拿他们在寻开心,事情就有些变味儿了。

步安看到了这种变化,却没有时间去解释了。当下,他做了自己认为最正确,也最能鼓舞士气的事情。

六营集结完毕,准备往北退兵的时候,他站在队伍前,简短而镇静地说道:

“官兵大军就在几里之外,咱们先避其锋芒。你们先走一步,我留下断后!”

众人闻言不禁动容。

张瞎子头一个不答应,梗着脖子喊道:“步爷不走,瞎子也不走!砍了脑袋不过碗大的疤,怕他个娘嘞!”

平时从来不爱出头的游平,也着急上火般喊道:“步爷你不走,咱就都留下拼命!”

“都他么闭嘴!”步安一声断喝,怒目圆睁:“这才出来几天,就使唤不动了么?!都有自己的主意了?!”

“步爷!”洛轻亭抹着泪喊道。

“瞎子,带上队伍直往北去!遇山上山,遇水渡水!我拖上一会儿,就来找你们!”步安不由分说地下令。

这一回,张瞎子也不敢违逆,一跺脚大喊道:“步爷保重!弟兄们!走!”

队伍远去,步安隐约看到晴山不断地回头张望,便朝她笑了笑,也不知道晴山有没有看见。

“公子,”素素扯了扯步安的衣角:“我,我……我想留下来陪你,行不行?”

步安飒然笑道:“废话,你也走了,我一个人怎么抗的下来。”

主仆二人一边说笑着,一边返身进了昌泰县城,然后合力闭拢城门,登上了城墙。这时,昌泰县城除了南门早已被毁,其余三处城门都已经合拢。

早先官兵来攻城时,就是从洞开的南城门处下手。步安预计这一回也是一样,于是领着素素,从城墙上一路走去,来到县城南门上。

临近傍晚,从北边来的寒风,被重重叠叠的山峦阻隔,只剩下习习的微风,吹在主仆二人的耳边。

视野之内,一条蜿蜒的官道通向西南方向,将黄褐色的田野一分为二,远处稀稀落落的农舍上空,已经升起了炊烟。

步安跨上城墙垛口,一屁股坐了下来,双腿悬空垂着。素素有样学样,也跳着坐了上去,动作轻盈得像一只猫。

两人静静地坐着,斜阳渐渐向西,身后的县城慢慢又热闹起来。

这一刻,居高临下地看着冬日傍晚的田野景象,步安恍惚想起,天姥山上的无名山谷。那时他为了躲避步鸿轩,领着素素上了山,一直坐到夕阳西下。

他记得那时候素素曾说,别看那群山静悄悄,其实躲着很凶的野兽,夜里打起架来又闹又血腥,还是人间好。

地平线上出现一面旌旗的时候,他悠悠地问:“素素啊,你现在还觉得人间好吗?”

素素想了想道:“有时候好,有时候不怎么好。”

步安微微一笑:“山上野兽凶,山下的人也凶啊。”

素素点点头道:“公子,那咱们就更凶,让他们都怕咱。”

“素素说得在理,眼下还不行,不过……”步安缓缓站起身来,长吸了一口气,淡淡道:“会有那一天的。”

这时夕阳照在城头,把长长的人影投在城下。远处马蹄隆隆,扬尘四起。

黑压压的官兵大军像乌云一样,压过黄褐色的农田,来得飞快。

一支穿云箭“嗖”的一声窜上天空,步安稍稍侧身让过,仍旧神情淡然地看着城下潮水般的军阵。

箭矢飞进了他身后的县城,早在这之前,城内百姓就已经被如雷般的动静吓到,街面上一个人影都没有了。

官兵中骑马的不过千余人,全都穿着深褐色皮甲,手持清一色长柄砍刀,腰间挂着长弓。后面坠着的步卒有些持弓,有些持矛,前后分了几层,泾渭分明。

军阵前锋来到城墙之外数十丈远,便慢了下来,渐渐聚拢,不再向前,动作整齐,刀光逼人。

步安身在高处,却能感觉到迎面袭来的阵阵威势。他能明确感知到,眼前这支军队中,至少千余名骑兵都是修行人,修为都不浅。假如狭路相逢,七司没有一丝胜算。

假如现在让这支军队发力去追,大约也只需要半个多时辰,就能追上七司队伍。

好在天色将晚。

“城上何人,报上名来。”城下问话的人声音低沉,甚至显得有些慵懒,是那种久居高位而养成的,带有权力意味的慵懒。

步安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张将军可在阵中?”

第211章 城头戏弄张将军

从城头上往下看去,官兵黑压压一片,少说也有四五千人之众。这样一支大军,若是不顾一切的冲进城来,步安除了设法开溜以外,也别无他法。

可眼下他们离了城墙几十丈远,就不再向前。这至少说明了一点:带兵之人,并非莽夫。

这就好办了——聪明人总是容易想得太多。当年中了孔明空城计的司马懿,可是三国时出了名的聪明人。而假如把司马懿换做吕布、许褚只流,见城门打开,恐怕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杀马进城了。

事实也确如步安所料。

张贤业在七闽道上,素以跋扈著称,却并不蠢。他从逃走报信的官兵那里早已得知,城中守兵不过数百人。现在他亲率十倍兵力来剿,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别中了什么诡计。

张贤业久居七闽,对昌泰县几乎了如指掌。在他看来,昌泰县东西两边都是山高水急的绝境,北边翻过大山,则是拜月教荼毒最深的死地。匪军占了城,自然无处可逃,必定是要踞城死守的。

这会儿他坐镇中军,有亲兵将昌泰县巡检司的人带了过来。来人跪倒在地,指着城头说,那书生便是匪军首领。

“自称奉宋尹廷之名来执掌昌泰县防的,就是此人?”张贤业三十四五岁,个头不高,颧骨高耸,眼眶深陷,常年在外晒得皮肤黝黑。他骑在马背上一动不动,自始至终都没有朝底下跪着的巡检官差看上一眼。

“回禀大人……小的是隐约听见的。”上了年纪的巡检官差脸色异常难看。

不等张贤业说话,就有一支马鞭照头抽在这官差的脸上。

“隐约听见?!你到底是听见还是没有听见?!”出手教训的,是张贤业帐下亲兵。

“听见,确实听见了,小人听得千真万确!那书生就是这么说的!”老官差磕头如捣蒜,脸上的鞭痕血淋淋一片,不住往下滴血。

“宋尹廷……”张贤业轻声念叨,语气中不带一丝感情色彩。

这时有骑着快马的斥候来报,说是另外三处城门都紧闭着,不见敌踪。张贤业于是下令步卒分兵,去围另外三个城门。

城头上,步安问了那一声“张将军可在阵中”后,半晌都没有听到回话。对方没反应,他更不着急。过了一会儿,只见城下官兵动了起来,后军中分出好几股,朝着东西两个方向散开。与此同时,有一小支骑兵,破开军阵,来到了阵前。

步安看清这小队骑兵中央,有一人身上没有穿戴厚重的链甲,周围士兵似乎有意簇拥、护卫着这人的样子——不用说,这人应该就是张贤业了。

这时太阳已经从西边城头落了下去,要不了多久,天色就会彻底暗下来了。

“张将军,你还认得我么?!”他突然大声说道。

几十丈外,张贤业朝着他端详了一会儿,冷冷问道:“你是何人?”声音听上去并不响亮,甚至有些低沉暗哑,传到如此远还清晰可闻,显然是修为不浅。

“张将军真系贵人多忘事啦……连偶的声音都听不出来啦?!”步安忍着笑,模仿起闽地的口音。

在他曾经熟悉的那个世界里,如此拙劣的骗术,已经烂大街了。可在此地,却还新鲜得很。

张贤业听得微微一愣,心说这人刚刚明明说的正宗官话,怎么口音一转,又有了几分荔城味道?难道以前真的见过?

“你究竟何人?”张贤业再度发问,这一次语气要比之前柔和了一些。

“张将军!”步安站得笔直,双手负在背后,侧头四十五度看天:“你还记得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吗?!”

“大明湖?下雨河?”张贤业被他问得云里雾里,眉头微微一皱,觉得有些不对劲,却故意点头,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既然是故人,何不下来一叙?”

“下来?”步安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道:“下来是不可能下来的,一辈子都不可能下来的。”

张贤业脸色渐渐阴冷,事到如今,他自然知道自己是被戏耍了。

他正要发作,只听得城头书生突然喊道:“既然你不记得了,我也不妨告诉你!在下便是一剑西来、天外飞仙,纵横塞北、打遍江南,日行千里系沙袋,飞檐走壁莫奇怪的东邪西毒,铁齿铜牙,独孤求败,玉面郎君……”

张贤业听得暗暗称奇,心说这人哪里得来的这许多绰号,明明七不搭八,却又一个比一个威风。假如是当场杜撰,还真得有些急智——可又有什么人会无聊到事先准备这一箩筐的绰号呢?

步安一口气报了二三十个名头,换了口气,接着道:“你只需记住,我叫叶良辰!我有一百种办法让你活不下去,如果你想试试,良辰不妨陪你玩玩!”

好大的口气!张贤业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世上有“叶良辰”这么一号人物。这书生是疯了吧?

他有限的耐心已经被消磨殆尽,当着这么多属下,被此人戏耍,更加令他怒火中烧。然而越是如此,他反而越加冷静。吩咐亲兵,派出斥候留意附近有没有大股援军的动静之后,整个人就纹丝不动,不再开口了。

他这反应,恰恰是步安所预期的。

空城计在这个世界,也是妇孺皆知的故事,张贤业不可能没有听说过。让他心里生疑,就主动退兵,显然是不可能的。

步安也没存着这种奢望。他的目的只是拖时间而已。

易地而处,以张贤业的立场看来,步安越是嚣张,越是故意激怒他,就越可能有诈。

夕阳落山,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步安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突然运足气大喝一声:“张贤业!”

他之前只凭着嗓子喊,这回用上了神力,声音便如钟鼓一般洪亮,几乎能传出几里地去。

张贤业听得一惊,没想到城头书生年纪轻轻,修为也颇可观。能运用灵力,传音数里,最起码也得是儒家养气境界才行。

“你包庇亲属,残害乡里!须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今日你为救林贼,屡次来犯,眼下又率军围城!如此种种,与拜月贼子何异?!”

“多少百姓妻离子散,你何曾过问?!一朝林贼落网,你便狗急跳墙!真当这七闽道,便是你张家的天下吗?!”

“七闽道拜月荼毒,原来是你张家为虎作伥!”

张贤业听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指控,要从何说起。

但是他莫名其妙不要紧,昌泰县的百姓听得懂就行。有了县衙前的公审,再加上这一番声情并茂的呵斥,故事的框架已经很完整,剩下的,交给时间去发酵就行。

夜幕下,密密麻麻的箭矢从城下射了上来,而步安早已提前一步翻身跳进城墙的另一侧。

他在前,素素在后,两人飞也似的朝北城跑去,身后响起城墙砖石崩裂的巨响,紧追而来的箭雨噗噗落地。

一团黑影在两人身后蔓延开来,一会儿便将步安整个人都裹住。

他等到现在,就是等日落之后,魑魅可以现身。这女鬼跟着他捉鬼修行已经有日子了,两人配合熟稔,遇上真正的高人恐怕难以招架,可是想从千军万马中安然脱身,却不算难事。

此时官兵闯进昌泰县城,城中大乱。

步安在魑魅的掩护下,神不知鬼不觉地翻过一段城墙,往夜色中遁去。素素怕鬼,远远地缀在后面。

第212章 冷风冷雨山路难

张贤业率军进城,见城墙之后空空如也,既无埋伏,也无机关,一时气急而笑。

小半个时辰过后,昌泰县巡检林通趟在病榻上,将今日所发生的事情,添油加醋地叙述了一遍。张贤业听得冷笑连连,忽然问道:“你可曾听说过,一剑西来,铁齿铜牙叶良辰这个名号?”

林通想了想,努力摇头,答说从未听过,不知将军何出此问。

张贤业轻哼一声,也不回答。

林通便哼哈哎哟地叫唤了一阵,痛哭流涕道:“将军明见,小的我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勾结拜月贼人。都是那书生使的诡计,连陈县令都被他们买通了!”

张贤业哂然笑道:“雕虫小技,不足为惧。”

林通点点头,又试探着提醒道:“方才那书生在城头上大放厥词,城中百姓都听见了。只怕谣言四起,对将军不利。”

“任他妖言惑众又能如何?这伙贼人不熟昌泰县地形,如今贸然出城,躲不了多久。等我剿杀殆尽,便是宋尹廷也只能咽下这口恶气。”张贤业拍拍袖子,站起身道:“陈知县拿了伪造的案卷,无论逃去了哪里,都得掂量掂量,值不值得为了诬陷你,压上身家性命。”

林通闻言撑着胳膊半起身道:“若他当真铁了心要诬告于我,我便一人扛下来,绝不连累了将军。”

张贤业哈哈一笑,踱步到了门口,脚下稍作停顿道:“陈阙安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借他一百个胆,他也不敢。”说着推门而出。

门外风声正急。这一夜官兵满城大索,结果自然是一个贼人也搜不到。

……

……

山路难行,夜间翻山,更是难上加难,修行人也不例外。

程荃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密布苔藓的湿滑岩石上,腿肚子发颤,却又不敢踩实,怕这石头随时都会滚落。前后左右都是人影与沉重的喘息声,不像是一群活人,倒像传说中夜行的百鬼。

他心中憋着火,本以为日夜赶路,到了漳州府昌泰县,便可以美美地睡上一觉,酒肉管饱,再不用吃那难以下咽的劳什子干粮……谁料到了地方,不明所以地与官兵干了几仗,又要连夜出逃。

这特么到底是要干什么?

听弟兄们说,步爷只是个儒门初境的书生……他独自留下断后,也太意气用事了吧!他若被官兵捉了去,七司是不是就得散伙了?假如张瞎子下令,要回去劫营,我去是不去呢?

满肚子疑问,没有人可以回答。正这么胡思乱想着,忽然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发力时蹬开的石块,往黑暗中落去,砸在岩石上发出“扑通噼啪”的声响,经久不绝,令人毛骨悚然。

前头有人轻声骂娘,程荃叹了口气,他已经累得连骂娘的力气都没了。

又走了一程,风渐渐大了起来,忽然有一滴水,落在程荃的脸颊上,冰凉如雪。

“贼老天!这时候下雨!还叫人咋个赶路?”有人嚷嚷起来。

队伍渐渐停下,程荃也就势斜躺在山石上,让早已磨出了水泡的脚底歇上一会儿。

“瞎子!歇上一会儿吧!再走下去要出人命了!”白营统领邓小闲的声音,引起一片附和。

众人纷纷叫嚷着,要歇一会儿。半晌,才听到张瞎子的声音:“那就歇一会儿吧!”紧接着是庆贺声,和人群松懈下来的喘息声、长叹声。

“落了雨,山石更滑,小心脚下!”身后很远的地方,传来洛姑娘的声音。原来红营已经落下这么远了。

一路钻山越岭,只觉得疲累,此时半躺下来,才觉得肚子饿得发慌,程荃从胸口衣襟里掏出半个饼,咬了一口,艰难地咽下。

雨渐渐下得大了,雨水沾着饼,有股子土腥味儿。

“要是死在这里,可太屈了。”低声感慨的,是一直睡在程荃身旁的马姓胖子。这胖子是个内丹玄修,修行略有小成,在越州时是个财主,娇妻美妾,良田百亩,日子过得舒坦至极。

“马员外,”程荃就着雨水咽下一口饼渣,低声道:“我一直就想不通,你放着那么好的日子不过,出来趟这滩浑水?是咋想的?”

马胖子自称早年捐过官,只是一直没有捞到实缺,因此大伙儿都半开玩笑地喊他“马员外”。

“犯贱呗……”马员外嘿嘿笑着。

程荃摇摇头,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诚如他所言,假如真死在这鬼地方,实在太屈太冤。

雨越下越大,黑暗中只剩下满山满谷的风雨声。雨水沿着山石淌下来,把程荃浸得浑身湿透。冬夜冷雨,修行人这点寒意还吃得消,只是心里凉得发慌。

“这会儿要是在越州,烤上一盆炭,让丫鬟烧了洗脚水泡着,捏着,我那两房新进门的小妾,一个给老爷我捶腿,一个唱曲来听,眯着眼听累了,倒下就睡……”

马员外轻声念叨的声音,在凄厉的风雨声中,有股子特别的韵味。程荃听得入迷,幻想着有一天也过上这般好日子。身边白营的弟兄们,大概也都是这么想的吧。

“……程兄弟,那样的日子好不好?”

程荃呸了一声,连带着嘴里的干粮碎末都喷了出来。“我要是你,打死也不背井离乡!”他狠狠地骂,好像乞丐看见富人糟蹋了粮食,光棍嫉恨老翁霸占了姑娘。

“修行那么苦,便是为了那一眼看到头的日子么……”马员外苦笑起来:“我也知道,功名两个字,到头来兴许一场空,可是年纪渐长,不拼一把,心里屈得慌。”

程荃默不作声,隐约想起了少年时的将军梦。原来有这种想法的并不是他一个,原来平日里嘻嘻哈哈的马员外,背地里也不甘心呐。

伸手不见五指的半山腰上,冷风冷雨浸透了衣衫,程荃双臂紧抱着自己的身子,似乎是睡着了。

不知何时,耳边响起隐约的人声,那声音忽远忽近,像孩童在哼唱山歌,又像早已过世的父亲在耳边呢喃。

程荃悠悠然睁开眼睛,赫然看见一丝幽光。

那幽光浮在半山腰上,像一条在朝阳下泛着冷冽青光的蜿蜒的长河,沿着山势曲折,将长长的七司队伍,笼罩其下。

几十上百双眼睛,盯着这令人着迷的景象,却没有人发出声响。天地之间,除了风声雨声,便只剩下一个声音,一个熟悉的声音。

“僵卧孤山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一时风雨大作,蹄声隆隆,冰河铁马,如梦如幻。

“步爷……”程荃心底莫名澎湃,或许不是因为满山遍野聚集而来的灵气,而是因为这诗句与异象,正击中他深埋心底的梦境。

第213章 铸就铁军第一步

晨光透过薄雾,洒在泥泞山坳间,睡得七歪八斜的人影上。~随~梦~小~说~щ~suimеng~lā远处层层叠叠的山峦,像一幅晕开了墨汁的画作。

散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偶尔发出拽倒灌木的嘎吱声响。

有人警觉地睁开眼睛,小心翼翼地推醒同伴,拾起沾满泥水的长剑,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直到看清来人的面目,才长长地乎了一口气,整个人松懈下来。

这已经是七司进山的第三天了,可没有人知道,官兵会不会追上来。

“谁来点个火!”李达将背在身后的黑毛野猪“砰”的一声掼在地上,溅起的泥水洒了自己一身,他却尤自大笑着:“这畜生胆子太小,见了人就跑,害我追了一路!”

“好家伙!”邓小闲揉着眼睛走到跟前,咽了口口水,笑道:“啃了一路的干粮,嘴里淡出个鸟来,今儿总算能开个荤了!”

众人被这么一吵,陆续都醒了过来,见了这诺大一头野猪,不少人高兴地嚎上几声。

李达张罗着找人来杀猪,接着四处张望,小声问道:“步爷呢?”

“跟瞎子一起去探路,还没回来呢。”邓小闲乐呵呵地看着别人拿刀子杀猪,随口道:“咱们动作快点,他们回来正好吃上!”

杀猪的汉子一刀捅进野猪的胸口,捏着鼻子开膛破肚,等看清这畜生胸口好几根骨头都碎得不成样子了,才回头看了李达一眼,嘟囔道:“打头野猪也下这么大狠劲儿。”

李达听见了,笑着摇摇头,心说要是放在几天前,老子在山里撞着这么个庞然大物,不尿裤子就不错了,眼下刚得了这份本事,哪里知道轻重啊。

“捕头,”邓小闲突然在一旁拍了拍他,贼头贼脑地压低嗓音问道:“我看你老是拿个小本在记呢。咱们白营没犯啥事儿吧?”

花道士这一问,倒提醒了李达,今日正是晴山姑娘逢十作曲的日子。

“前天夜里,步爷不刚作了首新诗嘛。怎么?今儿晴山姑娘还要奏曲?”李达疑惑道。

“这你就不懂了。”邓小闲一副“前辈”神情:“在咱们七司,步爷的诗和晴山的曲,那是一码归一码,规矩一直都是这样。”

“那敢情好。”李达一高兴,家乡话脱口而出。他虽然靠仙丹得了修为,命灵晋升无望,但是多攒些灵气,总是有利无害的。

“别扯这没用的。”邓小闲凑近了挤眉弄眼道:“说吧,我那些兄弟,有没有犯了事儿被你记下的?凭你我的交情……嘿嘿,鸡毛蒜皮的小事儿,都勾了算了。”

李达呵呵笑道:“有啊,你们白营统领,一大清早的不去整肃队伍,跑来看杀猪。我一会儿就记下。”说着便帮忙拾柴火去了。

邓小闲一下子拉长脸,跟在他身后骂骂咧咧,见李达无动于衷,只好悻悻然哼了一声,扭头去清点队伍了。

这时候,红蓝黄绿黑各营已经分别聚集,在各自统领的表率下,做起了早课。

所谓早课,就是演练与讨论五人小组对战的策略。因为今日又是聚灵之日,各营都保持着距离,生怕自家的谋划,被人偷听了去。

各营都有几个分管伙食后勤的,此刻就聚在一起,合伙对付那头野山猪。素素混在这堆伙夫中间,小脸擦得乌漆嘛黑,忙得不亦乐乎。

虽然她大多时候都是在添乱,众人却对她无可奈何——宰相门房三品官,步爷的书童,又有谁敢惹了。

柴火潮湿,刚点着时,浓烟滚滚,丢了几张避水符进去,才冒起明火。

火越烧越旺,烤得四周暖烘烘的。被分成了几块的野猪肉,由小臂粗的树干串着,横架在火上,不一会儿便散发出诱人的肉香。油脂顺着黑毛滴落火中,发出呲呲的声响。

“这连毛都没拔干净,一会儿怎么吃啊。”远远地有人笑骂。

“你给我找个这么大的盆来盛水!我这就烫了猪拔毛!”负责烤猪的汉子抹了把额头上的汗,针锋相对地回了一句。

“没有张屠夫,就得吃带毛猪。有口荤的就不错了,别太讲究!”李达笑着调解,也不管家乡谚语,有没有人听得懂。

这时候,忽然有些人喊:“步爷!步爷回来了!”

众人闻声去看,只见山坳一侧的坡地上,步安与张瞎子二人,手持竹杖,一前一后地走来。

“哟!今儿有肉吃啊!”步安笑着喊道。

七司众人纷纷起哄,有夸李达捉猪立功的;有埋怨伙夫们连猪毛都不拔,瞎糊弄的;也有拍马屁,说步爷辛苦,一大早就去探路的。

步安走进营地,跑开竹杖,一屁股坐了下来,接过素素递来的布巾擦了把脸,然后扫视人群。

连日来钻山沟,七司众人全跟泥猴子似的,浑身上下没点干净的地方。

步安目光扫到晴山,见这平日里一尘不沾的女子,这会儿也弄得一身泥污,不禁苦笑。晴山被他笑得不好意思,垂头不语。

几天前,弃了昌泰县,一头扎进山里,又遇上凄风冷雨,人心涣散之际,步安当机立断地抄了一首陆游的咏志绝句,用灵气犒赏的办法,把队伍稳定下来。

都说慈不掌兵,步安也不是优柔寡断之辈,但是眼看着自己从越州带出来的队伍,变得这付落魄相,他还是有些感慨的。

然而,感慨归感慨,要让一伙闲散惯了的江湖人,变成真正意义上的铁军,摔打磨练,必不可少,眼前所经历的,还只是一道开胃小菜而已。

“李达!”步安拿布巾擦着手,“趁野猪还没烤熟,先算算账吧!”

此言一出,刚刚还嬉笑欢快的气氛,顿时凝重起来。

李达应了一声,走到跟前,从胸口掏出一个黄纸小本,询问般看着步安。

“没事,你念!”步安轻松道。

李达点头,接着清清嗓子道:“十一月十四,来泉州的船上,黑营丘三喝酒闹事,记丙等过;同日,红营吕圳衡与覃老二私斗,各记丁等过……”

被报到名字的,有些默不作声,有些起身辩白。

念了五六个,人群就已经喧闹不堪。李达不知所措的看着步安,不知道该不该再念下去。

步安站起身来,人群顿时安静。

“觉得冤枉的,被念到名字时,可以申诉!”他语气平静地说道。

众人得了鼓励,一下子来了劲儿,纷纷叫嚷“冤枉”。

“一经申诉,若是确认,并无此事,或事出有因,迫于无奈的,可以取消记过。但是!”步安突然提高音量:“假如确有其事,一经申诉确认,罪加一等!”

话音刚落,人群立即安静下来,刚才还满口“冤枉”的,这会儿全都偃旗息鼓了。

“怎么样?有被冤枉的吗?”步安又问了一遍,自然没有人回应,于是他示意李达,接着念下去。

李达见步爷肯为自己出头,心里有了底,语气也变得高昂起来:“十一月二十,攻打昌泰县城时,蓝营黄铎妖言惑众,记乙等过……”

“我不服!”游平阵中,一个黄脸汉子站了起来。正是攻打昌泰县城时,高喊“造反要被灭九族”的那位。

此人本是越州江湖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进了七司之后,非但没有受到重用,这一回还被记了过,心中更加不平。

“我所说的,都是实情。绑官兵,打县城,都是大罪,将来朝廷追究起来,咱们都脱不了干系!就算往轻里说,咱们眼下东躲西藏的,不就是因为打了县城吗?!”黄铎高声道:“步爷从头到底,也没跟大伙儿交代过,为什么要打昌泰现场!难不成是心血来潮,就让大伙儿拼命么?!”

黄营统领游平听到这里,气急败坏地呵斥道:“闭上你的狗嘴!给我退下去!”

“慢!”步安却一点都没有被激怒,只是气定神闲地说道:“李达,你给弟兄们解释一下,被记了甲等过,将要如何处置。”

李达将小本子翻了几页,念道:“七司记过分作甲、乙、丙、丁、戊五等。戊等罚饷一月,禁闭三日,奏曲聚灵之日,阖营退出三步;丁等罚饷两月,禁闭七日,奏曲聚灵之日,阖营退出七步……甲等逐出七司,永不录用,奏曲聚灵之日,阖营退出百步。”

众人闻言齐齐惊呼。

“这是犯了过,过不及身;五过之上,还有五等罪,若是犯了罪,当军法处置,以刑罚之,最甚者可斩。”李达补充道。

步安沉默少倾,等大伙儿都消化了这些意思,才道:“五过五罪,都有具体所指,回头各营统领把条目传达下去。”

他又顿了顿,才看向黄铎道:“黄兄弟,你当阵诳言,犯的是乙等过,要不要申诉,心里可得想明白了。”

众人纷纷朝黄铎看去。

乙等过,假如申诉驳回,罪加一等,就升作甲等过了——那可是冒着被逐出七司,永不录用的风险啊!

众人嘴上不说,心里却都在盘算,假如换做自己,多半还是认账算了。

黄铎站在那里,脸色忽明忽阴,显然经过了一番天人交战,好一会儿才咬牙道:“我还是不服!攻打县城,根本没有道理!王子犯法与民同罪,步爷乱命,我等就不能置喙了么?!”

“你还是要申诉咯?”步安确认道。

黄铎把心一横,梗着脖子道:“申诉便申诉!凡事总要讲理吧!黄某人问心无愧,不知道做错了什么!”

第214章 不甘心有个鸟用

“讲理?”步安冷笑着摇头。

七司老人如邓小闲、洛轻亭、游平等,见步安这付神情,与望江楼上将公孙庞抛进运河前一般无二,以为他立刻就要发作。

谁料步安随即抬眉道:“军中本不是讲理的地方。不过兹事体大,你既然申诉了,我便与你讲一讲道理吧。”说着手指七司众人:“大伙儿若是觉着我的道理说得通,就挪步到我身后,说不通就还坐在原地。秉公持正即可,不必给我面子。”

接着,他又朝黄铎道:“这个讲理的法子,黄兄弟意下如何?”

步安年纪比黄铎小了一大截,但他在越州江湖早就混出了凶名,被他喊一声“兄弟”,黄铎并不觉得吃亏,只是想起步爷出了名的铁嘴,怕他一通煽乎,无理也变有理了,因此嘴上不说,心里却还是不服。

步安瞧出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道:“你若觉得占了理,大可以自辩。是非、公道、曲直,大伙儿各自评判便是!”

“好!步爷尽管讲来,若真是黄某人做得不对!甘愿受罚!”黄铎大声答道。

这年头,官与民,将与兵,哪有这么公开讲理、辩论的先例。七司众人听得稀奇,纷纷站起身来,连那边正烤着野猪的一众伙夫,都站直了往这边看。

自打出了越州,步安就以权、谋、利、害领导七司队伍,这一切,看在宋蔓秋或宋尹廷眼里,或许觉得他手段了得。可在步安看来,自己之前所做的,都是事急从权的路子。

今日他要在这个基础上更进一步。

将手中湿布巾递还给素素,步安手持竹杖,站在靠近山坡的一侧,对着七司众人,朗声道:“头一个道理,得从一个故事说起。话说有一猎户人家兄弟三人,一日进山打猎,不料遇上猛兽。黄兄弟,你若是其中一人,情势危急之际,该当如何?”

黄铎被他问得一愣,不知道这故事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心思急转,嘴上缓缓答道:“既然是兄弟三人,自然得商量着来。况且又不知是什么猛兽,轻举妄动,实在不智。”

他说的头头是道,看样子是读过点书的,要不然也混不出江湖地位。大概正因如此,才令他对自己在七司的境遇,心有不甘。

步安摇摇头,略微有些失望:“既然情势危急,要么立即逃之夭夭,要么齐心协力围捕猛兽,要么大声鼓噪驱赶,这三个法子各有各的道理。然而猛兽当前,再打什么商量的念头,则无异于坐而待毙。”

不等黄铎反驳,他便接着道:“行军之际,战阵之中,情势错综复杂,生死常常系于一线,便犹如猛兽在旁。或退、或进、或遁、或击……只要令出一人,全军齐心,皆是求生之途。这其中兴许有高下之分,然而……临阵混乱,却必定是求死之道,是下下策!这道理,你懂是不懂?!”

郑铎被他问得脸色大变。

山坳间,原本按照各营聚集的队伍,顿时便有人迈出自家营阵,大步往步安这边走来。

郑铎见此情形,心中焦急,赶紧道:“令出必行是常理!可假如这军令显然犯了十恶不赦的大错,属下也非要听令不成?”

他这话一出口,正走动着的队伍,又缓缓停了下来。

张瞎子、邓小闲、晴山、洛轻亭等各营统领,与另外二三十人脚下不停,径直走到了步安的身后。剩下一百多人站在山坳里,有的神情犹豫,有的面色难堪,显然是觉得郑铎说的,并不是全无道理。

“这便是我要说的第二个道理。”步安伸出两根指头:“回到那上山打猎的三兄弟。假如大哥常常上山,老二老三难得一回,这趟遇上猛兽,大哥高喊一声‘打死这畜生’,其余两人是该拉着他商量呢?还是听他这一句,打了再说?”

郑铎一时哑然。

“兴许老三会想,猛兽吃人,大哥如此鲁莽,非害死我们三人不可。假如老二也这么想,他们二人稍稍犹豫,便只有大哥冲了上去。他一人势单力薄,无奈被猛兽吞吃了,如此一来,你觉得老二、老三,还逃得走么?明明上山最多的是大哥,只有他知道,兄弟三人合力,纵然打不死这畜生,也能将它吓走。最后却落得个三人皆死的下场,问题出在哪里?”

郑铎不知该如何作答。

步安静静地看着他,少倾又问:“你知道昌泰县守将是谁么?知道七闽道上,各方势力对比如何吗?知道都指挥使宋尹廷与布政使张承韬不合吗?知道宋尹廷乃是宋国公之子吗?知道这一路以来,与我们同行的那位宋世畋公子,是宋国公的长子长孙吗?!知道宋国公身后是曲阜书院吗?知道江南东道布政使孔浩言出自曲阜书院,与宋家乃是世交吗?”

他每发一问,都略作停顿,好让众人消化这些问题背后的含义。

而郑铎每听一问,身子都微微一颤,到头来已经满脸大汗。

“你什么都不知道……”步安摇头道:“却来跟我说什么乱命非命。军中若是人人都像你这样,我是不是每做一事,都要将来龙去脉解释清楚才行?!”

郑铎哑口无言。

步安冷哼一声道:“这些还都是可以讲明的道理,若是事关紧要的军机密事,是不是也要我讲清楚,你才能肯听令呢?!”

他身后,洛轻亭突然拔高了嗓音喊道:“步爷何等样的人物,每做一事,都要想出多少步去。当初把曲阜大儒绑来打上一顿出气,人家曲阜书院都无话可说。眼下打个县城,就把你吓成这样,我看你还是趁早回家种地去吧!”

话音刚落,邓小闲等人便笑作一团。

刚才还站在山坳中的队伍,也纷纷朝这边走来。还留在原地的,只剩二三十人。

照步安的说法,走到他身边的,便是觉得他有理的,照现在的人数比例,谁对谁错,已经很明了了。

本来,事情到了这个程度,七司扩张之后的头一次军纪申诉,就可以告一段落了。

步安却还有话没有讲完。

“至于第三个道理……”他长长吸了一口气,接着道:“大伙儿这趟跟我出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鬼地方走上一遭,是图的什么?”

“在这七闽道待上几个月,捡些别人看不上的兵器,被人在身后指着脊梁嘲笑,受些白眼,挣些饷银,临了卷铺盖走人……既没人记得咱们来过,也没人在乎咱们去了哪儿,是这样吗?”

没人回答,因为他说的没错,大多数人,正是这么想的——或者有人不甘心,可除此之外,又能如何?

“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今日你们见了我步某人,都称我一声‘爷’,可你们有谁知道,爷当初走进越州城时,兜里只有几两碎银。子敬街玲珑坊的孙掌柜指着鼻子轰我,我就站在街上说书,照样人头攒动!鬼捕三司公孙庞,嫌我每个月白挣他四百文铜钱,砸了我的饭碗,我就借银子办七司,把他公孙庞赶出了越州!”

众人听得动容。晴山、邓小闲、洛轻亭等亲历者,本来已经见惯了步爷的手段能耐,早就习惯成自然,然而此时回想,确实离奇又解气,令人心潮澎湃,连带着对七司也充满期待。

“我今日说这些,不是要证明我有本事!而是想说,人活一世,不能让人瞧扁了。被人轰,遭人嫌,受人白眼,挨人嘲讽,不甘心,不甘心呐……不甘心有个鸟用?!”

程荃站在人群里,双手拽着拳头,手心不知何时已沁出了汗液,一颗心砰砰直跳。他看了一眼周围,只见马员外也咬着牙,一脸的愤懑与激动。是啊,不甘心有个鸟用!得干点什么,非得干出点什么才行!

“那日咱们打了昌泰县城,至少一个县的人,记住了咱们七司的名号!这算什么?有一天,咱们把拜月教那些杂种,从七闽道上抹了去!全天下人都得记住咱们七司!男儿大丈夫,如此才算没有苟活一世!”

男儿大丈夫,男儿大丈夫,不能苟活在世……程荃只觉得浑身都在颤抖,此时若是前头有一座县城,不,哪怕是一座府城,程荃也会头一个冲上去,打了再说!

冲上昌泰县城墙,俯视全城的那一刻,是他这辈子,最快意的时候。被疾风苦雨,连日赶路,冲淡了的那一刻的痛快,此时仿佛全都回来了。

“为什么要弃了昌泰县?大伙儿是不是想不通?这几日赶路,是不是觉着窝囊?漳州府的官兵兴许正笑我们是一群鼠辈……可你们想错了!他们全想错了!”

步安侧身指向西北方向的山峰:“看见那座山了么?翻过了那座山,便是剑州府的地界,拜月邪教肆虐之地!官兵不敢去的地方,诸位……敢不敢走一遭?!”

“不敢的是孬种王八蛋!”程荃脱口而出的喊声,被周遭的齐吼声淹没了。

山坳中,郑铎孤零零地站着,有些后悔,有些丢魂落魄,仿佛周身所有的气力,都在某一刻被抽干了。

第215章 好一个义薄云天

群情激奋之余,也有人看见黄铎一脸落寞的样子,念在往日曾受他照拂的恩惠,出声劝道:“步爷,念在黄兄弟是初犯,又有悔过之心……”

不等这人说下去,黄铎便伸手阻止道:“不必再说了!步爷句句在理,是我鲁莽了。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黄某人甘愿离开七司,从今往后,再无瓜葛。”说着抱拳拱手,扭头要走。

步安原本就不准备挽留,见他自己识相,乐得沉默不语。

没曾想,之前始终没有走到步安身后,仍旧站在山坳中的那二十多人,突然扑通扑通跪了下来。

步安眉头紧皱,沉声道:“这是什么意思?”

跪地的大多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其中一位略带哽咽地喊道:“步爷!黄大哥向来义薄云天,我们这些兄弟,一直受他照顾!今日斗胆,请步爷网开一面。只要黄大哥不走,我们甘愿一同受罚!”

张瞎子厉声呵斥道:“黑皮,水猴子,张老四,都给我滚一边去!军纪岂是玩笑!谁给你们的胆子,来讨价还价?!”不用说,这三人正是出自他的黑营。

其余各营统领,闻言也纷纷呵责,试图把这出闹剧平息下来。

然而,那二十来人,丝毫不为所动,兀自跪在那里。

而黄铎似乎并没有他之前表现出来的那么坚决。见有这么多人为他求情,他双眼含泪,张了张嘴,接着突然伸手捂住脸,倔强而迅速地擦去眼角泪滴。

场面一时沉默,接着被步安的鼓掌声打破,鼓掌声清脆而缓慢,随即越来越快,仿佛击节赞叹。

这一出苦肉计,若是演给旁人看,说不定会心软,对他却没有用。连刘备、宋江之辈收买人心的套路,都被后世剖析得一览无余,黄铎这种小人物,能高明到哪里去?

“好!好一个义薄云天!”步安高声道。

低头跪着的那伙人,纷纷抬起头来,脸上各自带着欣喜。

而张瞎子与游平等人,却默默咬着牙关——在他们看来,今日这一出闹剧,归根结底,都因为他们管束不力。连步爷都被逼得让步,身为七司老人,他们自然心中气急。

人群中央,步安仰头感慨道:“便是这份江湖情,最是动人。”说着,他看向黄铎,柔声道:“黄兄弟,咱们有言在先,今日离了七司,往后故人相见,大可以一笑置之。但你若是做了对不起七司的事情,可不要怪我翻脸不认人。”

黄铎本以为步安是要找台阶下,却不料他话锋一转,竟是这个结果,一时愣在当场,脸上隐约闪过一丝怒色,却又不敢发作。

跪倒在地的那二十几个年轻后生,更是莫名所以,之前开口求情的那位,立即高声喊道:“步爷!黄大哥走,我们,我们……”

“我知道,你们情深义重,难以割舍。不必为难,都与黄兄弟一起走吧。”步安一言及此,转身对着七司众人,朗声道:“还有人要走吗?趁天色尚早,赶紧上路吧!没事,我不拦着!”

没有一个人出声。或许直到这一刻,这群曾混迹越州江湖的修行人,才知道,为什么都说七司步爷是个狠角色。

事实上,步安也担心一下子跑掉大半人马。见军心稳固,他欣然一笑,扭头朝郑铎挥挥手道:“黄兄弟赶紧带着兄弟们上路吧。咱们这边还有事,就不送你们了。”

“既然如此,兄弟们就告辞了!”黄铎面上露出一丝狠色,愤然转身,大步朝山中走去。跪着的二十多人,领头的几个,当先跟了上去,其余照旧愣在那里,像是根本没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

“都愣着干什么!”直到有人回头喊了一声,他们才如梦初醒,陆续起身朝黄铎走去,却又分明有些不舍,走几步便回头看看,似乎仍等着有人出声挽留。

山坡上一片安静,七司两百余人,就这样目送他们走进山野,直到消失在视线中。

七司本来就人就不多,现在一下子走掉十分之一,对于步安来说,是不小的损失。然而,这损失是他必须承担的。

今天有人为郑铎站出来说话,明天还会有别人,假如不把这邪火彻底掐灭,总有一天,自己手中的这支队伍,会分裂成各个山头,只认带头大哥,而不认七司这块招牌。

然而兔死狐悲,一起从越州出来,眼看有人离开,众人多少都有些心酸。步安站在人群之前,便能感觉到身后异样的沉默中,涌动着不解与疑惑的情绪。

他默默伫立,在某一刻突然悠悠道:“咱们走出越州的那一刻,便不再是江湖人了……蛟龙出水,方能遨游九天,鱼虾有时也能跳出水面,却终究还是要掉回去的。”

他一言及此,不做任何解释,只一挥手,朗声道:“今日旬比,都归营准备吧!”

兴许有人仍旧想不通,为什么步爷要把那一群颇有义气的兄弟赶走,但更多人听懂了蛟龙与鱼虾的寓意。

人群散开时,步安喊住了张瞎子,轻声问道:“林通那个案子,黄铎带走的人,有没有经手的?”

张瞎子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低声道:“步爷放心,人证是我亲自找来的,旁人都不知情。”

“很好,你去忙吧。”步安笑着点点头,目送瞎子归营,心说自己果然没有看走眼,张瞎子做事,还是很稳重的。

这会儿伙夫们已经将野猪烤熟,各自扛着一大块,回去自己的营里。大伙儿憋了好些日子没见过肉,这时沾了荤腥,虽然分到每人嘴里的不过一小块,却也欢乐欣喜。

李达提了一条足有十来斤重的猪前蹄,跑来孝敬步安。

步安也不客气,席地而坐,用随身匕首割肉,边大口嚼着,边分给素素。小丫头吃得满嘴是油,惹得李捕头都摇头直笑。

步安撕了小半条猪蹄递给李达,示意他也坐下,接着随口道:“捕头,你这‘记账’的活儿吃力不讨好,干着不是滋味吧?”

李达赶紧摇头,三口两口把嘴里的猪肉嚼碎了咽下去,忙不迭答道:“俺这人一根筋,原本就容易得罪人,当初在山东,也是因为这个,才受人排挤,待不下去的。步爷让我干这个,横竖都得罪人,不用绕弯弯了,反而舒坦得很嘞!”

“那就好。”步安笑了笑道:“眼下七司已经有两百号人,往后只会更多,你一个人准顾不过来。这样吧,你平时留意一下,各营有没有性格耿直,唔,就是一根筋的。有合适的人选,报来给我,咱们在六营之外,再增编一支新营。”

“那敢情好!”李达笑得有些腼腆,这山东汉子脸黑、个高、块头大,当初来七司衙门抓人时,仿佛凶神恶煞一般,骨子里却是个挺内向的人。

第216章 今日起学着去信

所谓旬比,是指每逢十日,七司内部都要来一趟各营比试,名次高的几个营,能在晴山弹琴时,占据更好的座次——这也意味着修行效果更好。

七司扩张时间尚短,这样的比试,只在来泉州的路上,临时停船搞过一回。从那之后,各营都卯足了劲头,要在下回旬比中折桂,而每日的早课、晚课,这类相当于自发练兵的活动,也就顺理成章地开展了起来。

对于生活在寻常市井中的修行人来说,灵气弥足珍贵,每十日都能有这样一趟聆听仙音,亲临修行圣地一般的机会,放在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因此即使各营内部,只几步远的差别,也足够让人趋之若鹜。

步安有意让七司几位老人,尽快形成权威,所以像这样细化到各营内部的家务事,他是不插手的。

事分轻重缓急,对他来说,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把六营糅合成型,形成合力。毕竟以一支军队来说,整体战力绝不是简单的个体战力相加——假如没有纪律,不能听指挥,共进退,遇上真正扎手的敌人,以江湖人为主体的七司,实在是拿不出手的。

然而在练兵方面,他仅有的一点经验,也是基于热兵器时代的军队。对修行人而言,操练队列,摆方阵,齐步走,似乎没有什么意义。

这并不是说,步安对此就束手无策了。继上回制定了相对适合这个时代军队的小团队实战训练规则之后,现在他又有一桩更加新奇,在这个世界尚未有人用过的训练方法要落实。

山坳荒地上,他命六营统领将集中人马,然后把六位统领招到跟前,让惠圆帮忙,在人群中央立了一根齐眉高的树桩,又用一片黑布,蒙住游平的眼睛,要他爬上树桩站稳。

众人瞧得好奇,到处都是悉悉索索的低笑声,却没有人知道这是要做什么。

步安笑着看了一眼伸开双臂,努力保持着平衡的游平,环视众人,朗声道:“江湖情与袍泽之情,有什么分别?”

不等有人作答,他便接着说道:“江湖争斗,讲的是远近亲疏,其实哪怕平日里称兄道弟,背后捅刀子的也不在少数。军中袍泽之情,是战阵之中,生死相托。敌军当前,不管身边同僚平日里与你关系如何,都是如此!也惟其如此,才能绝地求生!”

说着,他高声道:“游平!合身躺倒!”

话音刚落,游平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双手抱肩,脊背向下,从木桩上坠了下来。

周围众人发出一声轻呼,定睛去看,才发现步爷已经稳稳地接住了游平。

顿时就有人喊道:“步爷好身手!”引起一片未必由衷的赞叹。

事实上,接住一个从齐眉高的木桩上倒下的人,除了极少数修为最弱的女子以外,七司众人都能做到。这些赞叹,无非是拍马屁而已。

步安也不在乎,微微一笑,把游平放了下来,解开蒙着他眼睛的黑布,接着握住他的右手高举起来,朗声道:“诸位错了!我要你们看的,不是我,而是游兄弟!”

游平生性腼腆,近来做了统领,受到不少历练,总算开朗一些,这时听到步安如此夸赞,却还是有些局促。一旁邓小闲与洛轻亭朝他挤眉弄眼,更令他笑得不自然。

步安继续道:“危急之际,能将安危乃至生死托付,是因为游兄弟知道,无论下面站着的是谁,都会将他托住的!这才是袍泽!”

此言一出,游平脸色有些激动,便是邓小闲与洛轻亭,也严肃了不少。花道士虽然事极必反,但只要遇不上大喜大悲,也跟常人无异。

步安的眼神,从底下一双双或懂非懂,或严肃思考,或不当回事儿的眼睛扫过去,接着挥手道:“瞎子,你们下去,都立上这样一根桩子,也让大伙儿试试!”

六位统领于是回到各自营中,忙活了一阵,把差不多高的树桩立了起来,紧接着就有自告奋勇的,主动要求蒙上双眼,站上树桩试一试。

这些人本以为简单,实际被蒙住了双眼,站到高处,心中远没有想象中那么踏实。

于是,各种古怪叫嚷声响遍了山坳。

“先说好谁来托着我!倒是吭个声啊!”

“快倒快倒!少啰嗦!”

“不行不行!我脚都软了!”

“哈哈哈,瞧你那鸟样!腿都抖成啥样了!”

“你上来试试!”

……

步安背手远远看着,脸上挂笑。素素不知什么时候,自顾自爬上了刚才站过游平的那根树桩,嘻嘻笑着喊道:“公子接着我!”便扑了下来,一头栽在步安怀里。

“瞎胡闹!”步安一边将她放下,一边笑骂道:“人家是蒙着眼睛往后倒,哪有你这样扑下来的。”

素素窃笑道:“那公子也给我蒙上眼睛,我再倒一回。”

“干正事儿呢,别没个正经。”步安故意板起脸来。

素素见状嘟了嘟嘴,站到一边去不吭声了。

直到这时,六营中才有人从树桩上倒下来,不出意外,被下面等着的人一把托住,欢笑声中,夹杂着后怕的呼喊声。

就这样过了小半个时辰,六营中动作最慢的白营也让每个人都试过,步安才把大伙儿重新召集起来。

“我曾听说过一句谚语,叫做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步安说到此处,底下一片笑声,他等了片刻,才接着道:“此话在理,人在江湖,时时刻刻都要提防!江湖上被人尊称一声老江湖,那是说这人是个老油子,谁也别想骗他!各位都从江湖中来,要彻底放下戒备,打心眼里相信别人,比之刚才被蒙住双眼,从高处躺倒,难了不知多少倍!”

这一回,底下再没有人笑。

“但从今日起!我们要学着去信!信我们身边的袍泽!信他们关键时刻不会弃你于不顾!唯有你信了他,他才会信你!”

“这不是什么江湖情谊!更不是义薄云天!这是战阵之上的求生之途!散则死,合则生!”

步安说得很慢,说到“合”字时,握紧拳头,轻轻一挥,底下一片应和声。

第217章 朝令夕改自有理

驱逐黄铎时,或许有人不解,眼下听到这番“江湖与袍泽”的论述,众人隐约明白了步安的意思。

江湖中免不了明争暗斗,军中却不一样。

黄铎与那二十几位后生,看似义薄云天,骨子里却是仗着互相亲近,夥同一气,以退为近,公然违抗步爷定下的规矩。如此习气,显然是认亲不认理的江湖做派。

将来战阵之上,混进这样一群将江湖义气置于身边袍泽之上的人,生死存亡之际,天晓得又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自家性命,还是不要系于他们手上为妙。

这当中的道理,摊开了细说,几个时辰都讲不完。步安却只是点到为止,不再赘述。

在他看来,哪怕再名正言顺的道理,一旦翻来覆去说个没完,都有心虚之嫌。

七司这些江湖人,不是十八九岁的新兵蛋子,强行给他们洗脑,效果恐怕适得其反。况且有些道理,只有亲身经历,才能明白透彻,多说也无异。

当下,他飒然一笑道:“今日旬比,各营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吧?”

众人刚被一通煽乎,正在兴头上,听他问起旬比,都摩拳擦掌,纷纷应和。

步安于是将场中空地让了出来,好整以暇地看着各营分别派出人手。

有了上一回的经验,这次六营都有了充分的准备,先前折戟的红、绿、黄三营一心要雪耻,而侥幸夺魁的蓝营,反而低调得很——这倒是挺像蓝营统领游平的性子。

等到六组人马拉开架势,准备捉对厮杀时,步安突然高声喊停。

“慢着!”他笑着摇头道:“怎么还是上回的人?不行不行,重新选过,上回出战过的,这次就不准再战了!”

这下众人都傻了眼,邓小闲嘴快,拉长了脸嚷嚷道:“咱们都准备了这么些日子了!临时换人岂不都乱了套?!你这叫朝令夕改,不合规矩啊!”

这回不等张瞎子呵斥,洛轻亭头一个骂道:“住嘴!怎么跟步爷说话呢!再没大没小的,让步爷撤了你的统领!”

这一声斥骂,乱哄哄的人群顿时噤声,倒是邓小闲撇着嘴一脸无赖相,惹得其余各营又活络起来。

白营中人,见自家统领成了笑料,都觉得面上无光。等到花道士摊手说道:“那我上回没有出战,能不能上呢?”他帐下的弟兄们才觉得舒了一口气。

如今七司中,流传着两个排名。

头一个是所谓的七司座次。照大伙平时的观察,除了步爷毫无疑问稳坐七司第一把交椅外,张瞎子与晴山姑娘谁高谁低还在两说,但是花道士邓小闲显然是六位统领中地位偏低的。

另外一张以修为、战力排名的英雄榜上,步爷与瞎子都排不上号,至于谁排第一,白营邓小闲、黄营惠圆和尚与绿营晴山各自都有自己的支持者——洛家辰、秦秀娥与李达等人,在众人眼中实力虽强,却还比不了这三位统领。

眼下见邓小闲自告奋勇,要亲自代表白营下场,白营中人自然觉得很是提气。

步安早就习惯了邓小闲的痞气,不会跟他一般见识,只是笑着朝洛家辰、许田、秦秀娥和张紫衣(大丫)分别瞥了一眼,然后笑吟吟地答道:“自然可以上,不过你可想明白了?”

邓小闲被他问得一口气差点没接上。他从晋升修士至今,修为又上涨了一截,自忖已经能够摸到凝神中境的门槛,但是要跟晴山、洛家辰他们一比,显然是要弱上不少。

眼下他若是下场比试,晴山与洛家辰他们,也能名正言顺地出战了。

要知道,六位统领中,只有他花道士与惠圆和尚没有羽士亲兵,换言之,他不出来还好,一旦亲自下场,白营和黄营的实力,反倒成了六营中最弱的了——惠圆和尚傻兮兮的未必在乎,邓小闲这么精,哪里肯吃这个蒙亏?

想通了这一节,他立即正色道:“算了算了!此等露脸的机会,还是让给营中弟兄们吧!”

白营中人未必看得这么透彻,见他这么说,还真有不少人信了。

步安莞尔一笑,也不揭穿他,悠悠道:“刚说战阵之上,要信身边袍泽,怎么一转眼,就忘得一干二净了?难不成全是口是心非?我倒想问问,临到遇敌之时,各营是不是只凭三五人来打,其余人负责瞧热闹?”

众人被他问得说不出话来。

“花道士说我朝令夕改,我不同意。”步安笑着摇头道:“在咱们七司,军纪如铁,谁犯了都一视同仁。然而旬比是为了操练战阵接敌的方略,战阵之上瞬息万变,难道指望敌军也照着咱们的规矩来?如若不然呢?骂他们耍赖么?”

这番话讲得有趣,众人听得发笑,却都觉得句句在理。

步安接着又道:“所以嘛,往后再有旬比,比些什么我自有想法,但是不会提前告知。须知强者恒强,只要勤于练兵,知己知彼,无论比试什么,都能立于不败之地。”

这下他定了调子,众人不敢反对,也无可辩驳,便都下去准备了。

绿营这边,秦秀娥下去指派人手之前——晴山姑娘性子淡薄,营中事务大多都交给她了——抬眉看了晴山一眼,低声道:“步爷真的只有十七岁?”

晴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隐约记得,步公子要到过了年才十七,可十六亦或十七,又有什么差别呢?“这世上终归有那天赋绝伦之人,非你我所能想象。”她低声感慨道。

秦秀娥心说,你晴山不就是天赋绝伦之人嘛……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晴山的感慨自有其道理,于是长吸一口气,摇着头走了开去。

晴山站在原地,远远看着那个身影。

他神情自在轻松,仿佛今日的一切——从断然驱逐黄铎,到安抚众人,鼓舞军心,进而想出那么有趣的法子,来教大伙儿抛却江湖习气,以及行伍中的种种道理——全都信手拈来,不费一丝功夫。

可他明明才只有十六岁,踏入越州江湖不过半载有余,既不曾带过兵,更没有打过仗。

那这些行军打仗的要义,他是何时明白的?那些奇思妙想又源自何处?

晴山的心情颇为矛盾,既忐忑,又踏实。忐忑是觉着步公子变得越来越看不透了,踏实则是因为,这高深莫测到令人生惧的少年,曾答应为她报仇雪恨。

她看了一眼身前的古琴——此时影伯正缩在那黑黢黢的琴腹中——忽然想起,自己曾经答应过影伯,绝不对步公子动了真心。

回想当时,她觉得这承诺真有些一厢情愿:步公子这等人物,又怎么会对自己动心呢?

七闽大地,延绵群山间的无名山谷中,晴山姑娘的心头,升起了一丝自惭形秽的念头,这是她平生头一回有这样的情绪。

第218章 白鹤道人何祁穹

步安临时要求换人,打乱了所有的部署。先前那次旬比,各营已经挑出了拔尖人物,今日要从剩下的“庸才”中选人,自然更没有看头。

然而旬比是练兵,不是为了演给谁看。有没有看头,并不在步安的考虑之内。

七司行军至此,距离拜月匪患之地,已不足一日脚程。未知的危险正在迫近,多一分准备,便多一分生计,多一份胜算。这不用步安解释,大伙儿其实都明白。

可能是因为调低了预期,见到实际比试的场面时,还是有些惊喜。

别的不说,单单各营人马列阵的纪律,以及因此而生出的气势,就比十天前高出一筹。

只见六营人马,分作六个方阵,每个方阵中,都是正副统领当先,即将入场打第一站的五人并排而立,后面暂时没有应战任务的,虽然没有横平竖直的列队意识,却也个个站得笔直。

这勉强也算得上威风凛凛了吧。步安想象着,假如各营之中都竖起一面旗帜,那旌旗随风飘扬,还真有几分沙场点兵的气势了。

短短十几日,从走出越州时的匪气十足的江湖草莽,到眼下这精神面貌,委实令人欣慰。

山坳间的坡地上,没有一人言语,一双双眼睛齐齐看着步安,只等着他下令比试。

这时候,该有个传令兵才好嘛……步安心情颇佳,伸手去腰间摸了摸,想把随身长剑拔出来,却又觉得太过中二,生生忍住了。

“蓝营先来!”他朝游平那边的方阵招了招手。

随着这一声令下,蓝营中走出五人,径直来到中央空地,朝步安抱拳行礼,接着陆续转身面对六营方阵。这五人都是男子,年少的不过十六七,年长的也就三十出头,神情或激昂,或紧张,或是强撑出来的镇定与冷漠,活像一群即将登场首秀的运动员。

步安心说,这行礼的方式该改一改了,抱拳拱手太江湖,磕头下跪也不合适,还真有点伤脑筋。

还有,现在每回都是他自己亲自下令,既没有仪式感,也没个中间缓冲,遇上邓小闲这样的愣头青,还要废一番口舌跟他讲理,实在不成体统……确实得有几个亲兵才好。

他如此胡思乱想了片刻,见场中仍没有动静,便高声道:“哪一营敢来应战?”

上旬的比试,蓝营拔得头筹,其余各营嘴上都不服,现在真来了挑翻他们的机会,却又没人愿意出头了——万一败了这一阵,名次难看还算小事,害得阖营弟兄都得退到灵气稀薄的外围,可是不得了。

步安见状微微摇头,正要点名,突然看见白营中走出一人。

那人四十左右,身量不高,体型已经有些发福,头上不像其余人那样随意扎着纶巾,而是戴了一顶员外帽。

步安隐约记得,白营中人都管这人叫马员外,但不知道这人手底下有多少本事。见他主动出战,倒有几分欣赏。

然而马员外才走了几步,就被邓小闲一把拉住。

“老马,再等等!让他们先打,咱们以逸待劳。”花道士并没有刻意压低嗓音,大伙儿全能听见。或许其余各营都没人出列,也是和他存着同样的想法。

马员外闻言,只好往回退,胖脸上浮起一丝尴尬。

“出来都出来了!就别回去了!头一战便由蓝营对白营吧!”步安也有些好奇,这一脸富态的马员外,究竟能不能打。

白营中以马员外为首的五人,应声出列。邓小闲神情有些沮丧,但也不好阻止。

等这五人来到场地中央,与蓝营五人隔了三四丈站定时,步安又朝张瞎子道:“瞎子,你挑个有眼力、懂拳脚的,一起过来!”

张瞎子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他与花道士不同,只要是步爷的话,从来不问缘由,只管照做。于是不一会儿,瞎子便领着他营中一位四十多岁的高瘦道士一起来到步安面前。

“步爷,这位何老哥,人称白鹤道人,早年在青莲观修行时,是观中知客,迎来送往认得不少江湖人,单论识人物、断功夫的眼力,只在瞎子之上。”

张瞎子介绍时,那位人称白鹤道人的高瘦道士一脸受用。

“步爷有礼了,贫道何祁穹。白鹤道人这名号……”高瘦道士拍了拍沾满泥垢的本白色道袍,摇头道:“往后不提也罢。”

此人神态俊逸,假如没有这满身泥垢,应该是有些仙风道骨的。只是听他报了姓名,步安差点憋不住笑:这老道士的爹妈跟他是有多大的仇啊,居然给起了个“何其穷”的倒霉名字。

“世上修行法门各自不同,正所谓隔行如隔山,上回旬比,我看大多弟兄都只是瞧个热闹。从这一回起,旬比时,就由你们二人为大伙评说吧!”步安的语气听着颇为平静,实际却没有商量和推脱的余地。

张瞎子应声称是,白鹤道人何祁穹也默认了。

步安于是张开双手,向前轻轻一挥,高声道:“来!打吧!”

场中十人,并没有立即厮杀起来,照旧隔着三四丈远。只是各组五人之间,缓缓游走,仿佛变换着阵势。

场下响起起纷乱的起哄声和笑骂声。

“有意思,蓝营五人皆是丹修,白营却驳杂得很。”白鹤道人气定神闲地说道。

步安轻“哦”一声,接着道:“道长大声些,务必让大伙儿都能听见。”

白鹤道人稍一停顿,再开口时,语气仍旧慢条斯理,声音却一下子宏亮了许多,显然是用上了灵力。

“步爷请看,这白营五人,有器修两人,丹修一人,阵修一人,咦……还有一人是风水师。”

随着他的声音传开,起哄声渐渐轻了下去。

“依我看,蓝营应当速战才是嘛。”白鹤道人捻须摇头。

他话音刚落,场中蓝营五人突然齐齐发力,持剑奋进,五道人影划出五道交错的轨迹,只扑白营五人。

人群轰然作响。

步安定睛去看,只见蓝营五道人影交错之后,划出一道弧线,原本平行的线条,往一处聚集,正朝着白营这边唯一一个女子。

如此朝着女人下手,专挑软柿子捏,放在江湖上,是要被人瞧不起的,可军阵之中,却没有这种讲究。甚至恰恰相反,为求必胜,就应该不择手段。

步安隐隐有些赞许,只看白营这边如何应对了。

就在这时,有一串清脆的铃音响起,在一片轰乱的惊呼声中,仿佛轻骑过市,精钢出鞘。

第219章 奇门遁甲暗八卦

步安瞧得分明,铃声正发自白营女子手中,一只小得不起眼的黄铜铃铛。

那女子二十五六岁,面上神情淡漠,摇起铃铛的刹那,身周空气都跟着变换律动,甚至隐约浮现一层层金光。

第一波两道剑光同时袭至她面前两尺多远时,金光突然大盛,然后一闪而没。紧接着目不暇接地又是数次乍亮忽暗。每一回,都伴随着金石撞击之声。

“冷姑娘的金钟铃,又有精进了。”白鹤道人优哉游哉地感慨道:“瞧这模样,寻常修士,便是来个十六七人,也未必破得了。”

张瞎子有意无意地补充道:“若没有步爷的诗,晴山的曲,冷姑娘不知要熬到何年何月,才能将这本命铜铃炼到如此境地。”

耳听着解说,步安的眼睛仍紧紧盯着场中形势。

但见那位被称作冷姑娘的女子,兀自云淡风轻地立在原地,刚才一通抢攻的蓝营五人却已经各自弹飞,退出丈许远,一个个持剑屈膝,身子前倾,保持着随时都能发起下一轮猛攻的姿态。

令人惊奇的是,这五人退得仓促,落地时却像是事先商量好的一般,散作扇形,将白营五人围在中央。

一轮攻守,只在刹那之间,然而与此同时,白营人手也没有闲着。

马员外略胖的身躯挡在最前,冷姑娘居右,另一位手持铜镜的年轻道士居左。就在他们三个身后,一对长相酷似,年龄大约二十出头的同胞兄弟,在方圆丈许的空地上迅速游走着。

此时哄闹声轻了下来,步安才隐约听见,这兄弟二人中,有一人口中始终念念有词。念的正是“乾坤屯蒙,需讼师比……”

这是八卦么?怎么又不像?步安正疑惑间,恰好有人为他解惑。

“此人的经纬之术好生怪异,脚下踩得是阴阳五行,手上指的是六十四卦……原来如此,”白鹤道人的语气难得有些起伏:“他这风水玄,专为辅佐阵玄而修。”

瞎子又复补充道:“寻常风水师,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目及万物,皆是天地玄黄之间的灵气动静。这人却对此不管不顾,只为分经定纬……”

步安正想问,这又有什么特别,却见阵中兄弟二人游走的地方,瞬间暗了下来!仔细分辨,才能看清,这突然昏暗的区域,形若八卦,方圆一丈有余。

“阵成!”兄弟中一人高喊。另一人紧接着又道:“豫!离!明夷!”

步安一下子听到这六十四卦的卦象,还没反应过来,直到看见马员外、冷姑娘和那位手持铜镜的道士,分别朝三个不同的方位后退一步,身形隐没到沉浑暗影中去,才意识到这“豫、离、明夷”指的都是方位。

“轰!”

眼看奇阵现形,白营五人瞬间消失,人群顿时发出一阵惊呼!

比起围观众人,蓝营五人的感受更加强烈。明明是光天化日,突然之间,眼前就凭空生出这一团如墨般的漆黑。对面的人一下全躲了进去,这还怎么打?!

“奇门暗八卦……”白鹤道人显然没有料到,会在这里见到奇门中人,语气有些惊异。

“暗八卦?”张瞎子侧着头,紧接着又朝另一个方向侧头,仿佛是为了努力辨清某个声音的方位。

步安与他相处得熟了,知道这是张瞎子没有把握判断的时候,才会做出的动作。

“何道长,”瞎子问道:“这奇门暗八卦有多高?”

七司之中,多的是道修,通常而言,市井口语中的暗八卦,指的是后天八卦,具体内容,几乎人人都知道。然而瞎子眼下问的,显然不是这个。

他是想说:那兄弟二人联手布成的奇门暗八卦阵,所凝聚的黑影有多高?

“五尺……”白鹤道人刚答到一半,突然惊道:“动起来了!是奇门遁甲!这兄弟二人是什么来头?”

步安听得一头雾水,心说既然布了阵,阵法活动起来,难道很稀奇吗?洛姑娘的展破阵也能动的。

他隔得远,不觉得有多震撼。然而那蓝营五人,见凝固般的八角黑影突然开始缓缓转动,同时朝着他们移去,惊骇之余,全都本能地往后退去。

“暗八卦是奇门秘术,又称死八卦,或有说法称,死八卦乃暗八卦至高境界。若能修至大成,八卦阵内,除却阵玄本人,便是鸟雀鱼虫,草木花树,也都活不成。”张瞎子像是知道步安的疑惑般,开口解释道:“然则奇门阵玄太过玄奥,一经布阵,便是定死的。若能运转遁隐,便不再是区区阵玄,而应称之为遁甲了……”

怪不得“何其穷”见到那暗阵运转起来,会如此的惊讶。步安微微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没想到自己麾下,还有这样的人才。

此时,随着那暗阵缓缓转动,阵内不断传出指令声,句句都离不开六十四卦的方位。步安猜测,这是在指挥马员外等三人,配合这奇门阵玄的移动而移动。好比是走夜路时,有人在耳边随时指示方位。

六十四卦方位复杂得很,步安也断定不了,这几人是专门为此训练过,还是普通道修都对这些方位有自然而然的条件反射。

那头蓝营五人,从一开始的束手无策,渐渐恢复镇静,其中稍年长的一位,左手指了指耳朵,朝另外几人示意。不多久,这几人便跟着暗八卦的动向移动起来。双眼盯紧暗黑,一脸的凝重,看样子是在努力辨认阵中的声响。

依步安所见,那兄弟二人的奇门遁甲还有些生涩,至少速度提不起来,始终这么慢条斯理地转着,没有突然间的动静变化,让人很好捉摸。只要熬过了一上来的心理恐惧,似乎也没有太过惊人的威力。

正这么想着,只见蓝营一人突然悄无声息地持剑朝八卦暗影中的某一处猛刺过去。

“铃铃铃”

铃铛声响起,暗八卦的这一角,突然亮了一下。能看见冷姑娘小心挪步的同时,手上的铃铛摇晃起来。

“当!”的一声,精钢长剑尚未迫近冷姑娘,便给那铃铛泛起的金色涟漪震了出去。

围观众人正看得投入,只听得刀剑相撞的声音在暗八卦的另一角上响起,紧接着又是一声闷哼。

步安离得近,看得最清楚:是马员外突然从暗阵黑影中窜了出来,偷袭了蓝营中年纪最大,充当主心骨的那位。

别看马员外身材走形,速度委实快得出奇,加之事出突然,被偷袭的那人,仓促躲过一剑,勉强劈挡住第二剑,终于还是没能躲过如影随形的第三剑,大腿上被捅了个血窟窿。

这时有人高喊:“娘勒!他这怪阵,里头是能看见外头的!”

“一个在暗,一个在明,这还有什么可打?!”这是蓝营的人在抱怨。

“打!怎能不打?!拖得久些才好!”也有人打得如意算盘,想让蓝营把白营拖得累了,好让他们坐收渔翁之利。

……

毕竟练兵,没必要拼死拼活,何况明日就要出山,多几个伤员也是负担。步安看着场上情形,见蓝营剩下的四人,失了主心骨,神情已经有些慌张,便一伸手道:“停罢!这一战,白营胜出!”

话音刚落,场中暗八卦的漆黑影团顿时消失,恢复清明。场地一侧的白营,响起雷鸣一般的叫好声。

只有少数心思细敏之人,才会留意到,负责布设奇门的那对兄弟,额头鬓角全是汗渍。

步安突然意识到,自己要是不喊停,这对兄弟恐怕也撑不了多久。

不过,这并没有影响他的好心情。能力大小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有没有值得培养的潜质。

在他的重点观察名单上,继上一回旬比时记下的黑营器修黑纱女,白营阵修程荃,蓝营阴阳师邹姓妇人之后,又添了这兄弟二人。

第220章 尔等胸中无格局

第一场分出了胜负,伤者被搀下去救治,接着是第二场,黑营对绿营。

白鹤道人与张瞎子两人,也渐渐进入了状态,将场上对战的形势、双方优劣、玄修配合,甚至一举一动的意义,全都娓娓道来。

这一场,绿营凭着一男一女两位丹玄修士的无间配合,苦战而胜。这两人,男的三十出头,女人稍许年轻,据说是一对夫妻。其中倒是女人的修为更高一些。

时至如今,步安也发现了一个规律:扩大规模后的七司中,但凡是女子,多半身怀绝技,从器玄黑纱女,到冷姑娘,到眼前这丹修妇人,都逃不脱这个规律。

他记得在哪儿听说过,江湖中最需提防的三种人便是“和尚、道士与女人”。道士和尚自不必说,女人难防大约除了美色之外,还因为她们天生弱势,要在江湖中站稳脚跟,非得有些过人的能耐不可。

接着红、黄二营对战时,步安眼睛看着场中翻飞的人影,脑子却在琢磨别的事情。

阴阳妇人、奇门兄弟、阵玄程荃……这些人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脱颖而出,显然比其他人更有培养的前途,假如单独拎出来,组成一支精兵,开开小灶,关键时刻委以重任,用着必定得心应手。

然而,步安眼下所处的位置,考虑问题不得不从大局着眼。

如果每每发现人才冒头,就从各营掐尖,则七司气候未成,便已强干弱枝……

设身处地,站在邓小闲等人的立场上,帐下强人都被挑走,会怎么想?答案不言而喻:

首先,会觉得这统领当的没什么意思。反正手下全剩庸才,遇上真刀真枪拼命的时候,也不愿出头了。

其次,六营统领与精兵之间,前者“从龙最早”,后者“圣眷方兴”;前者等级更高,后者离权力中心更近;恐怕矛盾便要由此产生。

再者,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掐尖另组精兵的方略一出,各营大概就会想办法把营中强者“藏起来”,往后再有旬比,难免流于形式了。

这种种弊端,全都切中要害,一个不巧,便是自寻覆亡的引子。

步安思量间不由得感慨,原来单单一只两百余人的队伍,想要理顺各种关系,使之形成合力,就有这许多的讲究。假如这份差事,交给刚刚穿越而来的自己,恐怕步步都要行差踏错。宏图霸业,果然不是这么简单的……

心中这么想着,他便不那么关心场上对战的形势。

等到这一场也分出胜负,白、绿、黄三营为最后一场混战做准备时,步安索性将六营统领全都召集到了远离对战之地的山坡上议事。

七人或坐或站或蹲,聚成一圈,仿佛又回到了七司衙门刚刚挂牌,围在小院里,为没有生意上门而苦恼的日子。

如今这荒山野岭的坡上,比起阜平街上的幽静小院,条件差了不止多少,可众人的心气,却远非那时可比。

“我有个想法,想同你们商量商量。”步安开门见山道:“你们帐下都有不少能人,假如一会儿晴山奏曲时,这些人也一样按照各营座次来分,似乎有些不妥。”

邓小闲正往山坡下眺望,关心着即将开始的混战,听到这里,突然扭过头来道:“对对对!不妥不妥,很是不妥!”说着一本正经掰手指头:“你们见着了吧,我营里程兄弟,冷姑娘,马员外,还有吕氏兄弟,都是奇人!照我看,我们白营,应当每回都离晴山最近才对!”

“去去去!就你帐下奇人多?我们五营全是吃干饭的?”洛姑娘当仁不让。

“奇人多不多,打一场不就明白了。”邓小闲嬉皮笑脸的,今日他白营赢得漂亮,底气一下子足了许多。

“打就打!步爷!下回旬比,第一场就让我们红营跟他们白营打!”洛轻亭脸色难看得很。

“行了行了,都先别吵,听步爷什么意思。”张瞎子点着了旱烟,朝他们俩皱了皱眉头。

其实步安乐得见他们吵一吵。不激起各营的争强好胜之心,怎么让他们勤于练兵呢?

“这样吧,”他略微斟酌道:“往后听曲修行的时候,我在每营点两个人名,你们自己也各选出一个,三六一十八,这一十八人,除非犯过军纪,否则不受阖营考评、旬比名次的拖累,一律占据最好的座次。”

此言一出,众人都沉默下来。

半晌,洛轻亭才不解道:“步爷说的最好的座次,是指离晴山姑娘最近?”

“对,就围着晴山坐。”步安答。

这下六位统领,除了晴山和惠圆以外,都面有难色。

邓小闲又是头一个忍不住,苦着脸道:“这……这岂不是比我们几个还要得天独厚?”

“就怕日子一长,这些人修为上来,便不好管了。”张瞎子也有同感。

洛轻亭更是低着头嘟囔道:“步爷怎么向着外人……”

步安就猜到会是这个反应,并不动气,看向游平道:“游统领,你觉着呢?”

游平大概没想到步安会点名问他,也可能是被这半开玩笑的“游统领”称呼给惊着了,微微一愣,紧接着道:“我没主意,步爷说咋样,就咋样。”

步安笑了笑,又去看惠圆和尚。

和尚一脸平静,似乎对张瞎子等人的顾虑毫无触动,步安以为他是心态好,谁知和尚道:“这有何难?你选两人,我选一人,选我自己便是。”

和尚脑回路清奇,步安被他搞得哭笑不得,翻了翻白眼道:“不能选自己。”

和尚想都不想,理所当然地答道:“我不能选自己,那你选我便是。”

“步爷也不会选你。”洛轻亭白了他一眼。

和尚一脸疑惑,不像是装出来的。他见大伙儿脸色都有些难看,唯独晴山正常,以为只有她知道缘故,便询问似的看向晴山。

晴山张了张嘴,本来想说点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自己就是奏曲之人,没有座次优劣之虞,说什么都像是风凉话。

“你们啊……”步安缓缓站起身来:“空有统领之名,胸中却无格局。”

他朝邓小闲道:“比你们几个还要得天独厚?没错。可我问你,若有哪一位统领,凡是好处他全要占着,帐下弟兄受罚,却与他无关。你服不服他?”

不等邓小闲回答,步安又对着张瞎子道:“修为上来,便不好管了?言下之意,你们几个,就只能管一管修为比自己弱的?”

“假如你帐下弟兄,知道你其实只将他们当做外人,又会怎么想?”这一句是问洛轻亭的。

三人被他问得一怔,却又无话可说。

第221章 且展旌旗觅封侯

步安趁热打铁,轻哼一声道:“韩信手无缚鸡之力,也能领兵十万,决胜千里。小肚鸡肠、妒贤嫉能之辈,做得成什么大事?如今你们帐下不过二三十人,就怕这怕那,将来人多势大,又要如何镇得住?”

这连番发问,每一句都正中张瞎子等人的心思,听得他们面色窘迫,心情低落。

不料步安话头一转:“七司草创之时,何等寒酸,谁能想到会有今日的局面。江湖上喊我一声步爷,以为这都是我一人之力,果真如此吗?”

他转过身,负手而立,远远看着山坡下的人群道:“他们中间,兴许有些人觉着,今日你们做得统领,只是因为与我亲近。难道你们自己也这么觉得?”

没人回答。山坡上只剩下风声和远处混战引起的叫好声。半晌,步安才悠悠说道:“莫要看轻了自己。”

他并不知道身后这几人,眼下是什么样的情绪,或许邓小闲就是扶不起的阿斗,或许游平和洛轻亭终究只是市井中人,或许惠圆和尚根本不可能有什么雄心壮志……

但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大半年来,与他们同甘共苦,走到今日,殊为不易,条件允许的话,步安愿意扶他们上马,带着他们走上一程。然而他们究竟能走多远,并不是他能决定的。

“晴山。”步安此时的语气,已经变得颇为柔和:“上回教你的曲子,我昨夜抽空填了词,一会儿就由你来唱吧。”

晴山“嗯”了一声。

每隔十天,步安就会哼唱一首曲子给她听。晴山负责完善,偶尔也略作发挥。这回的曲子,气势很是昂扬,晴山只在胸中演绎,便能感觉到其中的豪情。

远处群山延绵起伏,脚下山坳中激战正酣,凛冽的北风夹带着枯叶从山坡上掠过,光秃秃的树林与满地的枯草随风摆动。

步安迎风伫立,低声吟诵,嗓音醇厚而干净。

“风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晴空响雷敲金鼓,漫天游灵作和音。”

这首《英雄赞歌》原本的歌词并不应景,因此从第二句起,步安便做了改动。

“世道崩塌孤身挡,邪月当空只手擎。双足熊熊趟烈火,遍体莹莹披流星。”

洛轻亭擦了擦眼角的泪痕——刚才步爷把她说哭了——四处张望,没有发现预想中应该出现的浓郁灵气。

张瞎子等人或许也觉得奇怪,只有晴山知道,这几句虽然豪情壮烈,论文采,却与步安以往所作的诗词,差得太远。

步安也明白自己临时改的歌词,不会引起多大的灵气波动。他此时吟诵,目的也不是为了这个。说到底,这歌词压根不是写来勾引游灵的,而是给人听的。

“剑气百丈吞虎豹,江山万里入阵图。莫使吴钩黯宝鞘,且展旌旗觅封侯。”

晴山一边回忆曲调,一边跟着默唱,以她淡薄的性子,此时不免动容。

张瞎子手中的旱烟杆低垂着,微红的火苗早已熄灭。“剑气百丈吞虎豹,江山万里入阵图。莫使吴钩黯宝鞘,且展旌旗觅封侯……”他不自觉地轻声念诵,念到后来,嗓音都有些颤抖。

“步爷!”洛轻亭站起身来,她似乎已经明白,步安骂他们胸中没有格局,是什么意思了。

邓小闲呸了一声,把随风吹到了嘴里的枯草啐在地上,低声咒骂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

一个多时辰后,山坳间的荒地里,包括吕氏兄弟,阴阳妇人,黑纱女在内的一十八人,紧紧围住跌坐中央的晴山。

除了蓝营因为黄铎犯了甲等过,退在百步外,其余各营分别占据了从里到外,优劣不等的位置。

步安让李达去到各营中间,自己却和素素一起,陪着蓝营,退到远处。

游平见状,满脸惊疑,劝道:“步爷不曾犯错,为何也退到这里?”

“蓝营有人犯了过错,你身为统领也一并受罚。我是七司之首,七司有人犯了过错,我难道无需受罚吗?”步安平心静气地答道。

他这话说的并不由衷,因为灵气对他来说,没有任何用处,站在哪里全都一样。可听在蓝营众人耳中,意义却非同寻常。本来有人对阖营连坐,满肚子牢骚,此时见步爷都亲自陪着,心中叹服之余,也觉得没那么委屈了。

这时人群中央,古琴声响起,低沉的前奏,如同海潮浪涌一般,渐趋高昂。

到了某一刻,晴山空灵的嗓音加入进来,如凤鸣山谷,仙音天籁一般,开口脆。

“风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

步安也没想到,这歌在她唱来,会如此迷人。闭上眼睛,仿佛能看见诗圣杜甫笔下的幽谷佳人,忽然立在了山巅,为即将出征的壮士,唱一首千回百转的送行曲。

她的嗓音是如此柔美,以至于连四周的青山,都忍住侧耳倾听。不不,细细品味,这柔美的嗓音,分明带着一丝坚决……她不是在劝说,而是命令,命令冬日天空下,目之所及的,延绵的青山,务必侧耳聆听。

“晴空响雷敲金鼓,漫天游灵作和音……”

歌声引起异变,晴朗天空之上响起阵阵滚雷,空明的曲声从天而降。露水和雾气升天,化作黑沉沉的乌云,将整个山谷压得渐渐暗下来,远处青山的轮廓却因此而变得异常清晰。

步安知道,这首曲子本身没有那么惊人,能有这样的效果,想必是因为歌词意境与晴山空灵嗓音的效果加成。

晴山继续唱着,嗓音如同飘在天际的游丝,又如深夜里随着白浪跳跃的海豚。

“世道崩塌孤身挡,邪月当空只手擎。双足熊熊趟烈火,遍体莹莹披流星。”

天空风云突变,厚厚的云层像海浪般翻滚,有难以名状的哭喊声与厮杀声,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夹带着血与火特有的气息。翻涌的云层坠落山坳,化作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

“剑气百丈吞虎豹,江山万里入阵图。莫使吴钩黯宝鞘,且展旌旗觅封侯。”

浓雾中,凛冽的剑光,猛兽的嘶嚎,江河湖海山岳城郭,锈迹斑斑的长剑,随风飘扬的旌旗,各种意象渐次闪现,又渐次隐没,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步安站立的地方,只有淡淡一层薄雾,灵气到了这里,已是强弩之末。然而他分明感觉到,身边蓝营众人的心情,一直随着那歌声起伏,到了最后几句,有人甚至下意识去摸佩在腰际的长剑。

莫使吴钩黯宝鞘,且展旌旗觅封侯……唔,往后就用这首曲子,来做七司的战歌罢。他这样愉快地决定了。

第222章 瀛洲乍现燕幽失

隆兴二年十一月二十五,从江南越州远道而来的鬼捕七司,终于越过绵延数十里,横贯在七闵道漳、剑二州之间的群山大壑,踏入深受拜月荼毒的剑州府。◢随*梦*小◢.1a

这支两百余人的队伍,对七闵道上的任何一方势力而言,都显得微不足道,以至于张贤业麾下的官兵进山追缴数日,始终不见其踪影之后,也懒得去管他们的死活了。

相比这不起眼的小插曲,这一年的十一月,着实发生了几桩大事。

首当其冲的,便是北方边军大败,燕云十六州近半落入罗刹国之手。比之丢城失地,更令人担忧的,是贯穿南北的大梁朝经济命脉,京泉运河,也已经岌岌可危。

千余年来,南方富庶之地的税收,粮食、丝绸、布匹、手工艺品,都经由这条运河,涌入汴京。眼下运河流经之地,燕州、通州一带,已尽在罗刹人窥伺之下。

关于这突然的大败,原因众说纷纭,矛头却无一例外的指向燕云大将军屠琅。

消息传至汴京,隆兴皇帝龙颜大怒,非但贬了右相屠良逸,连带着将中书省都废了。至此,这位年轻的皇帝独揽大权,而大梁朝施行了两百年的君儒共治,终于名存实亡。

因为这一切与邪月九夕减至八夕的日子隔得如此之近,愈发使得人心惶惶,物价腾贵。

湘蜀反贼未除,北方罗刹入侵,七闽拜月荼毒,这种种乱相之外,另有一桩更加骇人听闻的消息。

十一月中,江南东道,鄞洲府,关于几名渔夫出海捕鱼时,于浓雾中见着海上浮岛的消息,传得纷纷扬扬。

有人听闻此事,引用陶公旧文典故,称这无名浮岛为桃花岛。更有人想到了一鳞半爪的旧神传说,称这浮岛就是瀛洲。

谣言四起,鄞州巡检司为正视听,派了两艘檬船出海巡察,却如石沉大海。

几日之后,两名幸存官兵驾着舢舨,逃回鄞洲,带回的消息令人不寒而栗。

鄞州以东几十里的海面上,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巨大无匹的浮岛。岛上男耕女织,衣着容貌都不似蛮夷,却不知有魏晋唐宋,更枉论赵梁。

巡检官兵才上岛不久,便被力大无穷的巨汉围杀,除他们二人趁夜逃回以外,其余人都死绝了。

百姓纷纷传言,说是旧神即将重返神州。

有人想起传说中旧神的凶煞桀暴,惶惶不可终日;也有人觉着邪月临世,本就是世间人神颠倒的缘故,于是有胆壮者试图驾船出海,迎回旧神,只是去了几波人,全都无功而返——突然又找不着那浮岛了。

天下纷乱,历史的车轮不知要驶向何方,在这磅礴巨变的背景下,鬼捕七司无论干了什么,都掀不起多大的浪花。

然而,也并不是所有人都遗忘了这支队伍。

只在七闵道泉州府,便有人,为此牵肠挂肚,寝食难安。

隆兴二年十一月二十五,七司踏上剑州地界的同一天,泉州府武荣县城外,尘土飞扬,远处官兵大营,不时传来兵卒操练的喊声。

空荡荡的靶场上,宋曼秋挽弓而立,露在宽大袖口外的一截小臂,如藕段般白皙纤细,令人难以想象,这看似柔弱的手臂,竟能开足如此大的一张巨弓。

砰的一声,伴随着弓弦张紧的余音,几十丈外的一组木桩应声炸裂。

射艺练到这个份上,以宋曼秋的年纪而言,足以自傲,然而宋姑娘的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原本就飒爽的脸庞,此时剑眉紧蹙,愈发显得英气逼人。

“秋妹好准头!”江楚筠手搭凉棚,朝远处的箭靶张望,口气明显带着难以抑制的欢愉。

宋曼秋一言不发,挽弓又是一箭,灵气凝成的箭矢照旧落在之前命中的地方,将碎木残渣炸的轰然腾起,她一刻不停,又复挽弓。

“秋妹……”江楚筳显然比他哥哥更聪明,知道什么时候该掩饰自己的情绪,叹气道:“吉人自有天相,你又何必这样作贱自己?”

此言一出,宋曼秋果然停了下来,侧转身横眉而视,冷冷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我是……”江楚筳心说,我这不是安慰你嘛,这也有错?

见他一副窘迫相,孔灵突然笑道:“你嘴上不说,心里却幸灾乐祸,姐姐冰雪聪明,还会听不出来么?只可惜那位公子,却是个没福气的……”

“灵儿!你胡说什么呢?”宋曼秋急道。

“我哪里胡说啦!他往后是要入赘余家的,平白辜负佳人,难道不是没福么?”孔灵挤眉弄眼道。

宋曼秋本以为她要说什么晦气话,听她这么一说,反而心情好了一些,心说,步公子啊,你若能全身而返,便是入赘余家又何妨。

她神色毫无掩饰,心思了然若揭,看得江氏兄弟心头愤懑。

江楚筠性子直,忍不住低声道:“那人行事向来鲁莽,这回也是咎由自取。”

不等宋曼秋开口,孔灵已斜着眼讥讽道:“有些人刚被禁足了三个月,就大言不惭了。也不知道行事鲁莽的,究竟是哪一个?”

江楚筠被她激得面如猪肝色,鼻孔出气,冷哼道:“我哪里说错了?这七闵道,上有阎王,下有小鬼,我曲阜众人,本就举步维艰。宋师伯为了些许军饷、粮草,心中有气,也不敢得罪了张承焘。那浑人倒好,打狗不看主人便还算了,更遣人送什么罪状来,这下连宋师伯都进退维谷了……”

宋曼秋一时无语,冷着脸扭头走开。

“秋妹……”江楚筳追了几步,见实在追不上,气得一跺脚,转过身责怪道:“哥哥,你就少说几句吧!”

“我哪里说错了。”江楚筠哼道。

孔灵撇撇嘴,悠哉悠哉地朝宋曼秋离开的方向踱步,轻声嘟囔:“你们呀,就算那人死不见尸,你们俩也一样没戏。”

江楚筠心里不服,却碍着面子没有搭腔。

他弟弟江楚筳身段软一些,略一踌躇就跟了上去,赔笑道:“还得请灵妹妹指点迷津。”

“我年纪小,哪里懂你们这些事情。”孔灵嘿嘿直笑,又走了几部,见江楚筳仍跟着,疑道:“咦,你跟着我做什么?”

“我……我去劝劝秋妹。”江楚筳咧着嘴道。

“我又不是去找姐姐的,”孔灵耸耸肩:“我去找那个老县令玩,你也要去吗?”

江楚筳闻言止住脚步,显然不信:“那陈县令老是愁眉苦脸的倒霉相,你找他有什么好玩?”

孔灵翻了个白眼,一边走,一边失望摇头:“看他苦兮兮的,才好玩嘛。”

第223章 心有定策步公子

陈阙安确实很苦,回想这几日,他仿佛被人灌了迷魂汤,晕晕乎乎,莫名其妙,就落到了如今这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境地。

一辈子小心谨慎,难得豁出去一回,便撞了个头破血流,扪心自问,他觉着还是自己太过草率。

古往今来,长于诗词者,多半于世道人心、官场利害上有些短处,诗仙如此,步执道又怎能例外——痛定思痛,陈老县令不免扼腕叹息,心说若能早些想通这一节,也不至于一时昏头,酿下此等大祸。

区区一个昌泰县巡检林通,便是做定了“里通拜月贼人”,又怎么伤得到张承韬?怕只会适得其反,惹怒这阎王爷。

而宋尹廷在七闽道上无根无基,腹背受敌,仅凭一卷无关轻重的案宗,又怎么会贸然出手?眼下他闭门不见,自然是不愿惹祸上身。

步师侄年轻气盛,自己一个老官油子,怎么也跟着犯了糊涂!

归根结蒂,还是被他那句“从此不必再做七品知县”的承诺给蛊惑了!陈阙安念及此,不由得苦笑连连——步师侄还真一语成谶,他眼下唯指望丢了乌纱帽,就能保全性命——七品知县,果然是从此不必再做了。

自怨自艾,自责自省之余,陈阙安还是想着,得为这同门师侄再出一把力。书院人才凋零,好不容易出了个步执道撑撑门面,总不能眼睁睁看他去送死。

拼着一把老骨头,也得为他做点什么。

因此这几日,陈阙安每日都候在中军帐外,求见都指挥使宋尹廷。

只可惜,自从跟着世子来到泉州府武荣县,宋尹廷只见过他一面,听了来龙去脉,什么都没有说,就让人把他带下去了。

陈老县令屡屡碰壁,正灰心丧气时,居然又被他找着了一线生机:他无意间听人说起,那位每日都来找他,旁敲侧击着细问步执道境遇的宋姑娘,竟是宋尹廷之女!

陈阙安活到这把年纪,有些事情一眼便能看透:一个姑娘家,豪不避嫌地来找自己探听这些,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个中缘由再明白不过了。

明白了这一层关系,陈阙安自忖知晓了步师侄的自信源自何处。

今日从军营里吃了闭门羹回来,他正要去找宋姑娘,却在军营靶场外遇见了。

“陈大人……”宋蔓秋背着一张巨弓,远远瞧见他,便径直走了过来。

陈阙安一脸愁苦地迎了上去,凄然道:“宋姑娘,步师侄还没有消息,他势单力薄,假如再不想点办法……”

他本以为话说到这个份上,宋姑娘理应着急上火,帮着一起想想法子,却不料她只是眉头微皱,反过来安慰他说:“陈大人尽管放心,步公子不会有事的。”

“令尊派人去救了?”陈阙安脱口而出,竟忘了掩饰自己已经知道对方身份的事实。

宋蔓秋并不介意他知道自己身份。

事实上,她心里也着急,七闽道太乱,步公子人生地不熟,想要脱出险境,谈何容易……这样劝慰陈老县令,她兴许也是在安慰自己。

“陈大人,”宋蔓秋没有回答陈县令的疑问,转而问道:“步公子送你离开昌泰县时,还说了些什么?”

她是怕步公子有些重要的事情交代过陈县令,却被他忙中出错,给疏漏了。

陈老县令沉吟片刻道:“步师侄说让我带上林通一案的案卷,交到都指挥使宋大人手中,又说如何运用这封案卷,全凭宋大人的意思……除此之外,便没有了。”

这些话宋蔓秋早就听过,私底下也反复琢磨过其中的含义,只是这回突然又想起什么,正色道:“步公子临行之时,神色如何?可是万般皆在掌握的样子?”

陈阙安心说,这宋姑娘与步师侄果然熟稔至极,连他的神情都能猜到,摇头叹道:“诚如姑娘所料,我那师侄果真临危不乱,面上一点都瞧不出来。我同他说,区区一个林通,绝计扳不倒张承韬,他也听不进去。少年人胆色了得,可惜还是鲁莽了。”

原来他知道其中利害的……宋蔓秋最担心的,便是步公子高估了爹爹的能力,此时听闻陈县令曾点破其中关窍,心中大定,面色一振,仿佛突然有了底气,莞尔笑道:“陈大人,步公子不是莽撞之辈,他既然知道单凭林通一案扳不倒张承韬,还能如此笃定,便是心中已有定策了。”

陈阙安一时无语,半晌才凄苦道:“宋姑娘,张贤业麾下铁骑数千,高人异士无数,尽在昌泰县内,不可小觑啊……”

他正要再劝,却听不远处有个姑娘的声音。

“不可小觑的,明明是你那师侄。”说话的正是随后跟来的孔灵。

小丫头一边说着,一边还朝宋蔓秋挤眉弄眼,神情活泼,几乎不像儒门中人。

陈阙安见过这位孔姑娘,知道她与宋蔓秋都出自曲阜书院,只是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一脸疑惑道:“孔姑娘此话怎讲?”

“陈大人久居七闽,大概还不知道,江南吴越,近来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叫做七司不出,拜月横行。”孔灵笑道。

陈阙安确实没听说过,他不知道这话具体是什么意思,更不明白它跟步师侄有什么关系。

孔灵见他这副神情,笑吟吟解释道:“所谓七司,便是你那师侄麾下的人马。”

“这……”陈阙安不明就里。他只是从文坛诗社中,得知步师侄的盛名,却从来不知道这位师侄除了吟诗作对之外,还做过些什么。

“灵妹休要胡言乱语。”宋蔓秋瞪了一眼孔灵,接着婉言解释道:“八月里江南各府都有孩童被掳,官府一筹莫展,正是七司出手,于魔窟中救出了孩童,惩治了贼人。越州七司不出,拜月贼人横行的说法,便是源自于此,只是多少有些言过其实。”

“姐姐以前说起步公子,可没这般谦虚的。”孔灵掩嘴笑道。

宋蔓秋被她挤兑得俏脸通红,拿下长弓便朝孔灵追去。

孔灵一边逃,一边咯咯直笑道:“陈大人还不知道吧,宋国公曾说,步公子是孔明再世,鬼谷子复生呢!姐姐平日里挂在嘴边的,今日怎么不许我说了……”

陈阙安听得一头雾水,怎么也难把步师侄与那神机妙算的诸葛孔明联系起来,可是那宋国公何等人物,想来没有把握,不会下此定论吧?

姑娘家嬉笑打闹,他一个糟老头子实在不好意思留下来追问,只能悻悻然走了。

他将信将疑,连着数日不再去军营等候,转而向人打听步师侄的过往。点滴零散消息,渐渐拼凑完整,虽然正如孔姑娘所言,步师侄与他的七司,在江南两道颇有盛名,可是单凭这些,并不能证明他来了七闽道,同样能如鱼得水。

一连小半个月过去,始终没有步安的消息。

直到有一天,有人在泉州城的茶楼里,听说了“小书生大摆空城计,昌泰县戏耍张将军”的故事。

第224章 丢魂落魄如行尸

那天站在昌泰县城墙上,临走之前大声喝骂张贤业,步安自然是为了让城中百姓听见。

自古以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即便张承韬与张贤业父子是这七闽道上的土皇帝,也阻止不了谣言的传播。

在他离开昌泰县后的半个多月里,那一日的情形,被百姓有意无意地美化成了当世“空城计”,且通过行商之口,传到了漳州,又从漳州流传到泉州。

谣言总是越传越离奇,茶楼说书人口中的小书生,年纪轻轻却自号铁齿铜牙,又称一剑西来,独立城头,气定神闲;而城下的张将军急于要救那恶贼林通,又生怕城中埋伏,进退失据,颜面扫尽。

张承韬久居七闽,官声本就不怎么好,百姓们编排他们父子,也早有先例,然而天高皇帝远,些许民间传言根本无伤大雅。陈阙安听说了此番传言,心中反而更加焦急,只道如此一来,步师侄与这张家父子是彻底结下了梁子——这个死结,宋尹廷便是有心去解,恐怕也解不开了。

存着如此念头的,并非只有陈阙安一人。

宋尹廷迟迟不肯见他,也是因为想不明白。

听世子与陈县令的意思,似乎只需将那卷宗送到,宋尹廷便该知道下一步如何应对,可他偏偏一头雾水——要不是父亲与女儿将步安说得算无遗策,他几乎觉得这小书生来了七闽道之后的种种举动,全是不自量力,异想天开。

“可他难道存着别的深意?是自己不曾看破?”

宋尹廷似乎落入了一个两难境地:要么是那书生太天真,要么是他宋尹廷太蠢,两者必居其一……相形之下,宋大人情愿相信自己。

兴许是那份“特殊的礼物”惹恼了这小子,他睚眦必报,转手送了一个烫手山芋回来……宋尹廷只能如此猜测。

总而言之,步安与他的七司,像一条外来的鲶鱼,游进了七闽道这个大水塘。上上下下各方势力,对他或是怒气冲冲,或是捉摸不透,或是鄙夷轻视。

而他却在闹出了不小的动静之后,突然消失得干干净净。

有人猜测,他已穷途末路,想必饿死在了山里;

有人觉着,张贤业必定已经杀人灭口,只不过心照不宣;

也有极少数人,譬如宋蔓秋,笃信他安然无恙,且会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候,重新回到众人面前。

然而,步安并不关心这些。翻越最后一座山头,正式踏入剑州地界的那一刻,他早已心无旁骛,懒得去管身后这个乱摊子。

事实上,没有人能想到,这支来自越州的不起眼的队伍,竟敢以如此悍然无惧的姿态,只身挺进剑州,去面对拜月神教这个庞然大物。

置之死地而后生。

带着两百多人,去干一件十死无生的蠢事,天姥步安,七司步爷,终于从这一刻开始,向天下人展现出他狠绝的一面。

……

……

隆兴二年十一月二十五,走出群山的第一日,七司路过了不少村寨。

每一个村子,都显得阴森可怖,乍一看,都像是柳店镇那样的死地。然而,张瞎子与他帐下的风水玄修,却告诉步安,这些行尸走肉般的乡民全是大活人。

用张瞎子的话说,这些乡民丢魂落魄,想来是被拜月贼人用祭祀古法抽取灵智,进献了旧神。

“和尚也缺魂少魄的,倒没这么不堪嘛。”邓小闲这会儿还有闲情开玩笑,只是没人理睬他。

“可为何一路上,只见乡民,不见拜月贼人呢?”洛轻亭说出了众人的疑惑。

张瞎子摇头不语。

步安见大伙儿也商量不出什么,下令继续赶路。

七司连日来跋山涉水,正急于找个地方补给,然而走了十几里地,沿途的乡民们大多目光呆滞,连句囫囵话都讲不明白,村寨更是穷得不成样子,别说花银子买,即便是明抢,也抢不来多少粮食。

步安当机立断,不做丝毫停留,直往西北方向去,终于在傍晚时分,来到了一座县城——正是他记忆里,插在宋尹廷帐中地图上的一面小旗,剑州府,宁阳县。

宁阳县城远远看着,并没有什么异样,既无战火肆虐的痕迹,也没有邪祟游走的踪影。

张瞎子提议,先由他领黑营进城,一探虚实。

步安沉思片刻,便否决了——以他看过的少数丧尸片来说,分头行动通常都是悲剧的起因。

虽然这里同丧尸片的情况并不一样,可是有一点是相同的:相比潜在的威胁,心理的压力和对未知的恐惧,才是压垮人心的关键。

于是,在他的命令下,七司众人严阵以待,如临大敌般,从城门口鱼贯而入。没有瞧见守城的官兵,偶尔遇见一两个低头行走的百姓,神色木然,与他们一路上看见的乡民一样。

即使没有遇上任何看得见的危险,七司上下的紧张情绪,比起在昌泰县面对官兵时,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自从来到七闽,大伙儿都听说过拜月邪教的怪异之处:那些出征剿匪的官兵,也都没有遇上一兵一卒,却在不知不觉间,自己也变成了行尸走肉。

眼下亲眼看见那些丢魂落魄,目光茫然,甚至流着口水都不自知的百姓,任谁都会心生惧意。

步安想着,克服恐惧最好的办法,大概就是尽量每个人都有事情做,只要不空下来,就不会胡思乱想。

于是,他做了一件平常绝不会做,此时却无伤大雅的决定。

不多久,布成蛇形长阵的七司队伍,竟然荒腔走板地唱起了歌来,唱的正是昨日出山之前,刚刚由晴山唱过的那首曲子。

“晴空响雷敲金鼓,漫天游灵作和音……剑气百丈吞虎豹,江山万里入阵图……莫使吴钩黯宝鞘,且展旌旗觅封侯……”

没错,步安的决定便是全体唱军歌。

这时斜阳照在宁阳县城的大街上,四下百姓们如孤魂野鬼一般游荡着,街道正中,七司队伍唱着军歌一路走来……这景象荒诞至极,却是整座县城里,最有生机的画面了。

夜色即将降临,谁也不知道,今夜会发生什么。

第225章 本县夜里岂止鬼

进了县城不久,步安便发现,此地并非全无秩序。

虽然街上行人大多漫无目的,可有些店家居然仍在营业,酒肆茶楼中食客寥寥,却也不是空无一人。

既然有秩序,就一定会有神志清醒的人。如此一来,叫人心中安定了不少。

队伍经过一间茶楼时,步安遣人去问,城中何处可以落脚吃住。不一会儿,李达竟把茶楼掌柜带了出来。

这掌柜五十来岁,矮胖身形,满脸带笑,一口官话混着浓重的闽地乡音。李达山东人氏,自然听不懂,步安却能听明白个八九成——“胡建”口音在他听来甚至挺亲切的。

一问之下,原来这茶楼的东家,就在街尾经营客栈,如今生意难做,空房有的是,只要给足了银子,要酒要肉也不难(价钱自然不便宜)。

步安告诉他,价钱都好说,只让他前头带路。掌柜的于是吩咐店中小二关门打烊,自己带着七司一行,往街尾去。

步安心中讶异,为何这掌柜的看到自己一行人,毫无戒心,仿佛司空见惯。他正要问,那掌柜便已开口道:“你们官兵来了又走,走了又来,这回估计还是呆不久吧?”

原来是把自己这伙人当成官兵了——似乎也不算错。

“这趟要待得久一些了。”步安随口应付,接着与他攀谈起来。

这掌柜的姓林,宁阳县人氏,对于本县情况很是熟悉,然而步安一旦问起拜月邪教,他便讳莫如深,似乎谈论这个,颇有禁忌。

“天快黑了。”林掌柜脚下走得飞快,近乎于小跑,一边跑还一边看天,忧心忡忡道:“一会儿邪月出来,路上不太平,咱们走快些吧。”

步安心中愈发疑惑,却也不急着追问。反正夜里究竟会发生什么,一会儿就能知道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沿着街道奔跑,不多久便来到一间颇气派的客栈前,又由林掌柜领着进去,交代了来历,草草登记,一股脑儿进了后院。

两百多号人,把个客栈挤得满满当当,却并不混乱,各自由统领们带着分配屋舍。林掌柜似乎第一次见到如此秩序井然的队伍,不由得啧啧称奇。

步安留在堂前,一下子拍出两锭银元宝,吩咐客栈里准备肉食饭菜,酒就免了。

客栈掌柜是个四十多岁的富态中年,带着两个年轻仆役忙前忙后,见了银子,眼中正发光,紧接着又为难道:“军爷有所不知,本县一到夜里,进出都不方便。今夜万请军爷委屈一二,等明日天一亮,就让厨子出去买肉买菜。”

步安闻言也不勉强,只让他赶紧吩咐厨房准备吃食,先喂饱了弟兄们再说。

这时,茶楼的林掌柜站在门口往外张望,踌躇片刻后,合上了客栈大门,栓上厚重的门栓,嘴里嘟囔:“走不了了,就在这儿将就一宿吧。”

步安思忖前后经过,对这宁阳县城,夜里究竟会怎样,愈发地好奇。

“林掌柜……”他随手将一锭白银塞了过去,轻声道:“莫非,夜里有鬼?”

“鬼”字出口,一直跟在他身后的素素脸色大变,一只小手捂住了整张脸,只剩两只眼珠露在外面。

那林姓掌柜不动声色地接过银子,心中有些犯嘀咕:从来只有孝敬军爷银子的,今日怎么反过来了。不过,既然有银子拿,他当然不会拒绝,匆匆接过,顺手塞进了宽大的衣袖,脸上堆笑道:“岂止是有鬼。”

说时迟那时快,他话音未落,素素便一个闪身躲进了桌底。

林掌柜见状赞道:“军爷,你这童子身手好生了得,便是薛姑娘,也不过如此了。”

步安也不知道他是真心夸赞,还是说反话,总之素素怕鬼,他已经见惯不怪了,当下只是笑笑:“莫非有什么怪事,比闹鬼更骇人?”

林掌柜摇头道:“小老儿也说不清楚。横竖天色不早,军爷再等一会儿,便能听见了。”

步安见银子也撬不开他的嘴,大概明白,这夜里的怪事,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明白的,转而问道:“林掌柜说的薛姑娘,也是贵县人物么?”

“原本每回有官兵过来,薛姑娘都要亲自登门的。兴许是几次三番寒了心了,今日竟不见她现身。”林掌柜摇头道。

步安微微蹙眉,心说这老掌柜怎么说话没头没脑的,突然间想到,兴许他也与那些行尸走肉一样丢了魂,只不过病症没有那么明显罢了。

再回想,他说自己说不清楚,兴许不是懒得说,而是真的口笨说不清楚……

一念及此,步安便觉得心中发毛。

莫非这满城百姓,都只剩残魂,区别只是程度不同?

这么想着,他再去看林掌柜与客栈掌柜的神情、动作,果然发现,他们比起常人还是要迟钝不少。究竟是什么东西,令他们变成如今这模样的呢?

步安按捺着心中的疑惑,决定不把这个结果说出来,免得吓到大伙儿。

他自己动手,倒了一杯清茶,坐在椅子上一口一口抿着,仔细聆听着客栈外的动静。

甘清茶水淌过喉管,连日翻山越岭积累下的疲惫,正一丝一丝的缓缓消解。

而疲累散去的同时,另一种类似惰性或者倦怠的心情,正一点一滴的朝他袭来。

步安知道,这是精神长久保持亢奋的后遗症,以他神力修行的底子,都有这种感觉,七司弟兄们,恐怕更甚。然而此时此地看似安静太平,实际环伺四周的危险,比之山中可要深重得多。

不知过了多久,他闻到了后院里传来的饭香,正要起身时,又听见客栈外响起隐约的人声。

那声音像是呼喊,又像是歌唱,既空灵悠远,又令人彻骨生寒……步安突然想起,似乎在哪里听到过类似的声音,教堂里的灵歌?祭奠亡者的经文?

他转眼去看林掌柜,只见他蹲坐在地,双臂抱紧身子,颤颤巍巍,像在努力克制着什么。眼泪鼻涕,沿着脸颊流淌下来,像极了毒瘾发作的瘾君子。

步安踢了踢桌脚,低头朝桌子底下的素素道:“别躲在这儿了,去找瞎子他们吧。”素素闻言,一溜烟就从桌子底下蹿了出来,往后院去了。

空荡荡的客栈前厅,只剩下步安与蹲坐在地的林掌柜。

步安起身走到门前,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接着一伸手托开门栓,推门走了出去。与此同时,魑魅所化的黑影,在他身后闭拢了大门,拴上门栓,再从门缝里跟了出去。

街上血色浓重,白日里四处游荡的行人,此刻一个个呆立原地,双手朝着邪月张开,口中念念有词。

更远处,隐约有啼哭和哀嚎的声音。步安闪身遁入夜色,与魑魅一前一后,往这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第226章 群妖乱舞祭祀夜

邪月高悬夜空,陌生而古老的街巷间,光滑的青石路上,仿佛泼了一层血,远远看去泥泞不堪。只有脚下坚实而干燥的地面,时刻提醒着步安,这满眼的血色,不过是诡异的月光而已。

穿越以来,从越州到嘉兴,每逢邪月当空,他总是整座城中最忙碌的一个。世人都怕鬼,他却趋之若鹜,俨然暗夜之君王,鬼魅之天敌。

然而宁阳县的夜,非同寻常。

街上影影倬倬,数不清的人,无一例外地做着癫狂而诡异的动作,喉管中发出的声响,如夜枭的低鸣。

从这些人影身旁经过时,步安隐隐有种错觉,似乎这些人随时都会化身邪魅,张开满是泥垢的爪牙与血盆大口,疯狂地朝他扑来。

转过街角,他像那些善于隐匿的盗贼一般,始终藏匿在沿街屋檐的黑影里,缓慢而又坚定地行走着,脚下偶尔踩到枯叶,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

一片远比屋檐阴影更加深重,如同墨汁化开的影子,始终缀在他的身后。

远处凄厉的哭喊声,渐渐清晰起来,似乎是孩童在哭嚎。细细聆听辨认,哭声中还掺杂着兴奋、欢快、近乎歇斯底里的嚎叫。

这声音,像是某种充满邪气的宗教仪式。

步安立即意识到了,这县城中的某处,正进行着早被禁忌了数千年的远古祭祀。

这时,始终保持着沉默的女鬼魑魅,突然低语道:“有意思,真有意思。”

步安顿时止住脚步,心说这女鬼活了上千年,称得上见多识广,说不定知道些什么。“你是不是见过这种祭祀法?”他压低嗓音道。

魑魅化成的黑影绕着他转了一圈,又沿着砖墙攀上了屋顶,接着突然在他面前幻化人形。

“这种事情,隔个百来年就有,没什么稀奇。”女鬼光着大半个身子搔首弄姿,嗤嗤浅笑道:“我说有意思的,是这座县城……”

“这县城怎么了?”步安尽量不去看她。假如被这毒舌女鬼瞧出自家主子是个经不起诱惑的雏儿,往后变本加厉地风骚起来,他还不得时时分心,处处克制……到时流点鼻血还是小事,万一被蛊惑得内分泌失调,青春痘频发,可就大大地不好了。

“主子,”魑魅凑近了道:“你还没发现么?这县城怪里怪气,却一只鬼都没有。”

步安听得一怔,翻了个白眼道:“一只鬼都没有,你又是什么?”

魑魅嘿嘿一笑,面前涌起一团黑雾,将她整个笼罩在内,黑雾腾起的刹那,邪气逼人的婀娜身姿便也凭空消失,只剩下淡淡的声音:“做鬼久了,有时健忘,还以为自己是人呢……”

不知道为什么,步安竟从她的口气中,听出了一丝悲凉。这女鬼向来嘴贱,难得一反常态,他还有些不适应了。

抬头看一眼夜空,瞥见邪月孤零零地挂在头顶,步安的心情有些复杂:魑魅向来对阴魂敏感至极,步安相信她的判断,她说没有鬼,应当就是没有了。

可是这血色月光照到的地方,向来邪魅丛生,为何宁阳县可以例外?

事出反常必有妖。

踌躇片刻,步安决定,还是先去看看城中的祭祀场面再说。

他加快脚步穿街走巷,偶尔停下来辨认方位,越接近那古怪声响的源头,他心底的惊疑,就越加深一分。

祭祀所在,居然是在县城的主干大街上,接近县衙的方向……

转过最后一个路口,步安从逼仄的小巷里走了出来,眼前正是宁阳县衙的正门。而眼前的场景,比他一路渐增的惊疑,都要更加骇人,更加荒唐。

只见县衙前的空地上,燃着巨大的火堆,火堆中央竖着几杆木桩,每一杆木桩的顶端,都绑着一个孩童。

燃烧的火苗跳动着蹿升,像魔鬼贪婪的舌头,火光自下而上,把一张张哭嚎着的孩童脸庞,映得阴森可怖。

火堆四周,稀稀落落的百姓,每个人双手向天,嘴里都念念有词。

在他们中间,有穿梭的人影,跳跃奔跑,手舞足蹈,欢声尖叫,不停将木柴投向火堆。

而在火堆与县衙正门之间,赫然站着几位官绅,或身着官袍头戴乌纱,或穿考究的锦衣绸缎,同样双手朝天,只不过目光清明,与那些茫然游走的百姓完全不同。

步安躲在黑影里,默默地看着,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冷。耳边有个声音不时呢喃着。

“主子瞧出来没有?跳来跳去的那些……全是妖……”

“那些官绅们,都清醒得很呢……主子信不信?咱们住着的那家客栈,东家也在里头……”

“哎哟,火再烧得旺些,就得烧到人了……我都闻到肉香了……真是可惜,这么好的皮囊,就一把火烧了……”

“主子……你不会是动了恻隐之心吧?这会儿出去救人,可麻烦得很呐……打草惊蛇,后患无穷……”

步安没有理睬她,只是静静地站着,既没有出手救人,也没有就此退去。

他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看着火苗蹿升,终于烧到那几个孩童。哭喊嚎叫声尖利起来的时候,他四周的空气仿佛都凝结了。

魑魅打了个寒颤,像寒冬降临时的小兽一般,躲到了黑影中去,一动不动。她不明白,自家主子这是怎么了。

明知不能贸然出手,为何不一走了之?

千余年来,她追随过不知多少主子,其中不乏嗜血残暴之辈,喜好杀人取乐……但眼下这书生,显然不是。

火苗依次吞没了三个孩童,剩下的几根木桩上,被炙烤得奄奄一息的幸存者,因为惊惧而尖叫着。

四周的百姓视若罔闻,官绅们平静如常,添火的小妖愈发兴奋,舔着舌头,狂欢般来回跳跃,舞动身姿。

“主子,”终于连魑魅也忍不住了:“咱们走吧……”

“再看一会儿。”步安语气冰冷。

“杀人而已……有什么好看的。”魑魅叹道。

步安沉默着,缓缓吸气然后吐出,仿佛使劲吸入炙烤活人的气味。好一会儿,他才自言自语般低声道:“是不好看,但应该看看……看过了,血便冷上一些,心便硬上一些,杀起人来……也爽快一些。”

说着,他转过身,遁入漆黑一片的小巷。

身后哭喊声消失,血月下的狂欢即将散场。

魑魅迟了片刻才跟了上去。她似乎听懂了自家主子的意思:方才,他是强逼着自己在看的,仿佛不这样逼自己一下,便拿不定主意,下不了决心。

第227章 宁阳县中有蹊跷

步安回到客栈时,众人七司正在满客栈找他。?随{梦}小◢.1a

见他从外面回来,惊讶之余,邓小闲等人都忍不住问,外头到底发生了什么,鬼哭狼嚎动静,究竟是怎么回事。..

步安摇头不语,被问得烦了,便笑笑道:“充其量不过是些鬼魅妖邪。咱们鬼捕七司好久没有开张,正好重操旧业。”

七司老人们听他这么一说,想起这大半年来降魔捉鬼的经历,不由得精神一振——说来也怪,当初叫苦不迭的磨人差事,如今想来,居然颇可回味,甚至有些令人神往。

新入七司的弟兄们,虽然没有亲身经历,但七司捉鬼的盛名传遍了越州,此刻听说外头不过是些鬼魅,也心定了不少。

这会儿众人早已填饱了肚子,连日跋山涉水疲累不堪,好不容易有瓦遮顶,有床可睡,等到步安吩咐他们赶紧休息去,便一窝蜂的散了。

客栈正堂随即又冷清下来,客栈外的诡异声响也渐渐轻了。

擦得蹭亮的梨花木方桌上,步安就着一碟咸菜,喝着半冷不热的稀粥。

素素坐在桌子对面,小脑袋枕着手臂,努力和瞌睡虫打架,不一会儿败下阵来,发出轻微的鼾声,口水沿着嘴角淌下来,一直滴到桌上。

两位掌柜早已休息去了,只留一个伙计候在一旁,供随时使唤。

步安闭上眼睛,仿佛仍能看见高高木杆上绝望哀嚎的孩童和围着火堆欢快跳跃的小妖,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愤怒,或许有些悲凉与荒唐,却偏偏没有愤怒。

假如眼前的桌子上除了咸菜以外还有肉,他大概也能安之若素的吃下去。

怎么这么冷血呢?

自打越州城外杀了步经平起,类似的疑惑就一直伴随这步安。

为什么杀人也好,看别人被杀也好,全都心平气和,波澜不惊呢?就好像死在面前的,只是鸟兽虫豸,而不是和自己一样有血有肉的……

一念及此,步安心头仿佛有一道灵光闪过。

难道是因为,夺舍盘古肉身,走上神魂修行的那一刻起,自己就不再是人类了?因为人神有别,所以看到凡人受苦,根本无动于衷?

他夹了一筷子咸菜,喝了一口粥,细嚼慢咽,哑然失笑——世上哪有吃咸菜喝粥的神?别特么胡思乱想了。

正笑着,有人进了正堂。

“步爷还没睡。”晴山姑娘难得没有抱着琴,身上是刚换的襦裙,随意盘起的发髻湿湿的显然也是刚洗过。

“没睡呢。”步安扭头朝她微微一笑,心说这姑娘向来要干净,生活起居的地方从来一尘不染,如今跟着一群粗人风餐露宿,真有些难为她了。

晴山走到跟前,脸上神情有些犹豫。

步安朝一旁努努嘴道:“有什么事情一会儿再说,先陪我再吃点吧。”

晴山愣了愣神,接着莞尔一笑,“哎”了一声便坐了下来。

客栈伙计赶紧去盛了一碗粥,小心翼翼地放到她面前。这十四五岁的县城少年,何曾见过这等神仙般的女子,给她端粥时,便连大气都不敢出,更不敢偷眼瞧她。

晴山端着瓷碗,慢条斯理地喝了两口,匆匆低头舔了舔嘴角,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声道:“方才还真没吃饱呢。”

步安把咸菜碟子推了过去,摇着头笑道:“我知道。”

晴山好奇得看他。

“就这么点时间,你从里到外的衣裳全都换过了,姑娘家洗澡费时费力,想必没工夫跟那群饿货抢吃的。”

他说得大大方方,晴山却听得一脸羞红。

步安见状,心底暖暖的,仿佛又回到了初初相识,说什么都令对方误会的时光。

正这么想着,耳边突然响起两声不和谐的鼻音。桌子对面,素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过来,正一脸警惕,斜眼瞄着晴山——至于另一声鼻音,则是女鬼魑魅发出的,晴山听不见。

步安有些无语,这还一个妞没泡呢,醋坛子就叮当响了。这样下去,个人问题还怎么解决?

他于是故意板着脸朝素素道:“眼睛都睁不开了,还硬撑什么,赶紧睡觉去。”

素素一脸的不情愿,却不敢违逆自家公子,噘着嘴“哦”了一声,悻悻然走了。

步安接着又朝一旁局促的活计挥了挥手道:“这里没什么事了,你也去歇着吧,碗筷等明日一早再收拾。”

伙计赶紧应声,低着头走开了。

等到屋里只剩下两人——事实上还有一只赶不走的女鬼——晴山反而神色恢复了正常,略微凑近道:“公子,我听影伯说,这宁阳县城有点蹊跷。”

想来,晴山姑娘是误会了步安,以为他屏退左右,是要说正事呢。

如此一来,步安也不好再调戏她,喝了一口粥掩饰尴尬,随口道:“哦?有什么蹊跷?”

晴山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朝屋子一角,烛光照不到的阴影出看去。

与此同时,影伯苍老而低沉声音在那片阴影中响起:“有人拿活人祭祀。”

“嗯……我都瞧见了。”步安淡淡答道。

晴山恍惚一怔,大概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黛眉微蹙道:“那公子也瞧见那些妖了?”

步安点点头道:“城中官绅们助纣为虐,拿孩童祭祀。众妖狂欢,放浪形骸,我都瞧见了。”

“孩童?”晴山面色惊慌,一脸疑惑地看向老鬼影龛。

那老鬼显然没有跟她说这些细节,此时被她看着,才轻轻叹了一声道:“这天底下有些人,比鬼还要恶上百倍。”

“生人怎么会与妖邪为伍?是不是被媚住了?”晴山显然不信。

“我瞧他们神智清明,不像是遭了妖媚之术。”影龛答道。

“那又是为什么?人之为人,总有良知,莫非是图财?”晴山道:“影伯你活了几百年,此前见过这种事情吗?”

步安等了一会儿,见影龛沉默不语,便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角,低声道:“别藏着了,出来见人吧。”

话音未落,他身后便腾起一团黑雾,转瞬飘至桌子一侧,凝聚成形。

第228章 天下何尝不如此

魑魅此前每次现身,都是衣不蔽体的风骚样,这一回站在桌旁,全身上下居然被襦裙包得严严实实,脸上神情更是云淡风轻,仿佛大家闺秀。

饶是晴山与影龛朝夕相处,见此情形,仍旧有片刻失神,朱唇微启,惊得说不出话来。

“两位不必惊讶,这位池眉姑娘,是我无意中收取的鬼仆,平日里就住在我的随身软甲之中。”步安特意将这女鬼介绍给晴山与影龛,是考虑到身处险地,让两只鬼认识一下,以后也方便协作。

“小女子见过晴山大家。”魑魅微微一福,姿态颇为端庄。

晴山忙站起身,也对着她微微一福,道声“客气”。

这期间自始至终,影龛都没有出声,也不知道是因为惊讶,还是难得见了同类,有些晃神。

“刚才晴山姑娘的问题,你来解释解释。”步安将碗底的清粥一股脑儿扒进嘴里,抹了抹嘴,然后看着魑魅。

“我?”女鬼尴尬道:“我以前听说,拜月教用妖物胁迫生人,可今日一见,似乎又不像。”

没用的东西,难得给你个露脸的机会,就搞砸了……步安翻翻白眼,替她救场道:“说是胁迫,也不算错。”

“此话怎讲?”晴山追问。

“影伯除了告诉你,城中有活人祭祀,没说别的吗?”步安稍等片刻,见影龛缩在角落里不说话,便猜到他没有魑魅的本事,解释道:“今夜邪月当空,可这宁阳县城中,却无阴魂作乱。”

晴山想了想道:“公子的意思是说,一旦用活人祭祀,便可镇住阴魂?”

“或许有此可能,”步安答道:“但我觉得不是。”

他顿了顿,见晴山茫然不解,才补充道:“我曾听说,精明的魔怪,会诱惑世人与其交易,这拜月教与官绅之间,兴许就是这样。只要官绅祭祀活人,妖物们便驱散阴魂。”

晴山一脸惊惧,想到这七闽道上,拜月荼毒之地,官绅们全与妖邪勾结,不由得脊背发寒。

“我们一路行来,所见的百姓全都浑浑噩噩,假如这宁阳县乃至剑州府,所有生人皆如此,恐怕不过旬月,就都饿死了。拜月教所图的,是源源不断的世人灵智,假如人都死绝了,于他们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步安摇摇头,冷笑道:“官绅们求的是活路,是太平,是在这邪月下苟延残喘……拜月教非但全能满足,还能令他们愈加富贵,何乐而不为呢?便有那不愿胁从的,大约也被绑去祭祀,点了天灯了。”

“原来如此。”这一回,出声感叹的是女鬼魑魅,只不过她脸上毫无惊惧之色,反而有些向往或者钦佩的意思,大概是觉得这么一劳永逸的驱驰法子,实在是天才之作。

“那官兵几进几出,难道就不曾发现这其中的玄机么?”晴山不解道。

“发现了又如何?”步安抬眉道:“换做是晴山你,又当如何破局?”

“把这为虎作伥的官绅,全都捉了杀头!”晴山脱口而出。

步安笑着点点头,心说这姑娘看似温软,骨子里却是嫉恶如仇嘛。

“然后呢?”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晴山。

“然后?”晴山没明白他的意思。

“你杀了那些官绅,无人祭祀了,可是邪月一出,阴魂又要横行作乱……妖物们既然有法子驱散阴魂,自然也有法子驱驰他们作恶。柳店镇上的事情,你可是亲眼见过的,要知道那就是拜月教的手笔。”

“……朝廷有那么多修行人,宋大人自己便是无双国士,只要镇住这些邪祟,自然可保一方太平。”晴山想着道。

“姑娘,我来给你讲个故事。”步安扯开话题:“话说某处山腰上有个破庙,庙中住了一个和尚,他每日挑水、念经、擦拭佛台,虽说孤单,却也过得自在。后来,有个游方和尚路过,也住了下来。原先庙中的和尚,使唤他去挑水做活,新来的和尚干了一阵子,终于气不过,隔三差五地要撂挑子,于是这破庙也就常常断水……”

“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抬水喝,若是三个和尚,恐怕没水可喝了。晴山姑娘,朝廷中的和尚,恐怕不止三个吧?与拜月教死战,也不似下山挑水这般轻松吧?你我所见的,眼下这七闽道,便是一间破庙,破则破矣,却还不会倒塌……和尚们得过且过,实在挨不下去,换一间庙便是。”

步安叹了口气,接着道:“眼下虽说日日都拿活人祭祀,可毕竟死得有限,又都是穷苦人。假如你来带兵,与拜月教不共戴天,鱼死网破之下,恐怕死的人更多……兴许你会觉得,以正压邪乃是天道,多死些人也是一时无奈,可你才做了一半,背后就会有人使绊,以妄开杀戒,招致邪祟横行之名参你一本,就算扳不倒你,也能恶心死你……”

“这还不算什么。”步安笑了笑道:“只要你问心无愧,自然可以排除万难。可是妖物杀之不绝,你手下兵马死伤惨重,瞧热闹的那些人,反而黄雀在后,只等你强弩之末,便一口把你吞了。”

“你觉得死则死矣,公道自在人心,可惜百姓们也未必念你的好,因为原本浑浑噩噩,至少还能活下去,你一来,阴魂遍野,倒像是你招来的……到头来,朝廷要治你得罪,同僚要夺你的命,百姓要指着你的脊梁唾骂……何苦来哉?”

“这……这么说,眼下七闽道的乱相,根本是个解不开的死结?”晴山瞪大眼睛,既惊且惧。

“死结?”步安摇摇头,有些悲哀道:“眼下的七闽道,何尝不是这天下的缩影?以晴山所见,别处的百姓不浑浑噩噩?别处的富人不吃人?越州、嘉兴、鄞州哪里不闹鬼?可有哪里的官府真替百姓着想了?世上修行人自诩正义良善者几何,为何七司衙门只有一个……哈,你看,偏偏七司衙门的鬼引,过时不批了。”

晴山闻言抬头,一脸认真地看他,仿佛听出他这惊世骇俗的说法中,蕴含着某种特殊的含义。

“步公子,”直到这时,躲在角落的影龛才忍不住出声:“难道就没有法子解开这死结?”

步安摇摇头,既不说有,也不说没有,起身道:“都去睡吧,赶了这么久的路,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说着,便自顾自往客栈后院去了。

第229章 大方仁义林员外

这一夜,步安睡得并不踏实,半梦半醒之间,耳边尽是哭喊声厮杀声。◢随◢梦◢小◢.lā梦里火光冲天,浓烟蔽日。

他向晴山解释宁阳县的形势时,语气平静,仿佛全不在意,心底却未必如此。神州天下并不都是庸碌之辈,没人肯来拜月教这滩浑水,自然是权衡过利弊,知道代价太大。

那这个代价,他步安愿不愿担?又担不担得起?

翻山越岭,赶赴剑州的路上,他为鼓舞士气,说了许多豪言壮语,可是真到舍命一搏之际,自己却不得不再三踌躇。

在他面前,仿佛摆了一张赌桌,对面是拜月教这个庞然大物,自己这边却只有七司。这赌局能不能赢,赢了能如何,还说不准……而假如满盘皆输,他自己大不了一走了之,手底下几百号弟兄,还能活下几人?

步安可以心平气和地杀人,无动于衷地看人去死,纵使宁阳县血流漂橹,他也不会踌躇忐忑,辗转难眠……可唯独看待身边人不同。

晴山也好,张瞎子,邓小闲他们也罢,他都视同亲眷。

即使那些至今仍叫不出名字的兄弟,人家信他服他,抛家弃舍跟他出来,他又怎么忍心,因为自己的一念之差,就让他们平白送死?

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道理好懂,真到权柄在握,进一步伏尸百里,退一步云淡风轻之际,绝不是目睹一场活人祭祀,血冷一些,心硬一些,就能义无反顾,一往无前的。

十一月底的宁阳县城,夜里寒意深重,躺在客舍木床上,尚未年满十七的步安,深深感觉到,这世上终归有些事情,不是单凭着聪明才智,就能轻松应对的。

半夜里,他迷迷糊糊看见魑魅坐在窗前,于是揉揉眼睛,索性也坐了气来。

“我以为你见惯生死,心如磐石呢。却原来全是强撑的,整宿翻来翻去,往常可不见你这样……”魑魅扭头看了他一眼,笑嘻嘻道。

步安知道她误会了,懒得解释,沉默片刻道:“你活了千余年,可曾做过什么追悔莫及的事情?”

“追悔莫及?”魑魅被问得莫名巧妙,转过身来对着他,不假思索道:“隔了这么久,有什么悔不悔的,也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你记性确实不好,”步安笑笑道:“也不知谁跟我说过,人死化鬼,唯心有执念者,才会万般谨慎,不致丧失灵智。假如不是心底有些事,有些人,不舍得忘却,谁又愿意做个冷清孤寂的野鬼呢?”

魑魅像是被他说中了心事,神色间有些萧索,半晌才淡淡道:“做过的事,便是当初再怎么悔恨,日子一久也释然了。唯独有些事情,因为没有去做,才追悔莫及。”

步安沉默不语,细细品味女鬼话中的深意,或许他和魑魅所想的,根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然而这并不影响他从中获得一些启示。

……

……

次日一早,步安起床不久,客栈掌柜就领着一位穿着考究,举止颇有气度的中年人来见他。

这人姓林名惟均,正是这家客栈的东家,言辞之间很是客气,说什么“小号鄙陋,若有怠慢之处,还请见谅则个”,又说“如今县里百业不兴,资财匮乏”云云。

步安见他这么哭穷,以为是在提醒自己预付店资,谁知这林员外说完了客套话,便指使下人,从客栈外扛了几头猪羊牲畜进来,非但绝口不提住店钱,反而还给他送了几十两银子。

林员外临走的时候,暗示步安该去县衙里见一见本地知县,步安随口应付过去。

照他看,这宁阳县上下,既然都留意到了七司,照例该试探一番的:今日林员外过来送礼,是唱的红脸;知县暗中传话,招他去县衙,便是要唱白脸了。

步安暂时不愿表明立场,也没那闲工夫,陪本县乡绅打太极,因此根本没把林员外的暗示放在心上。

倒是七司众人,头一回感受到了身为“官兵”的好处,兴致颇高。

步安隐约瞥见晴山郁郁不欢,也不知道她是因为昨夜的那番对话,还是觉得他收了宁阳县官绅的好处,便是要与他们同流合污了。

倒是张瞎子提醒步安,几百年前闽中医圣薛攀,便是宁阳县人。..

步安听他这么一说,突然想起,昨夜茶楼的林掌柜,就曾提起一位薛姑娘,心说莫非这薛姑娘,就是薛攀的后人。

七司大多是越州江湖里的道修,医家传人一个都无,若是能招揽到一位医圣传人,实在大有裨益。

一念及此,他便找到客栈掌柜——这人也姓林,看来和茶楼的林掌柜一样,都是林员外家的奴仆——说自己久闻宁阳薛氏大名,想要登门拜访,请他找人带路。

掌柜的当然不敢拒绝,亲自领着步安出了客栈。素素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后头。

一大清早的,街上冷冷清清,步安刚想问,昨日里浑浑噩噩的百姓都去了哪里,却在街尾看见一处施粥棚子——有人那些百姓,在粥前排起了长队。

“这是鄙号的东家出资设的粥棚。”林掌柜一边跟粥棚前的伙计打招呼,一边向步安解释。

“林员外当真仁义。”步安随口敷衍。

林掌柜听不出他话中有话,自顾自道:“城中乡绅富户,只要家有余粮的,都在自家产业附近,摆一两个这样的粥棚。若非老爷们慈悲,城里早就饿死人了。”

“这些人吃饱之后,便整日游荡吗?”步安也有些好奇。

“那也不成,趁着早晨施粥,集中起来,方便管束,也会领他们去干些活,午后便散了。难管得很,一个个饿死鬼似的,饭吃得多,活干得少……”林掌柜摇头感慨:“上个月我店里还有三个伙计,年纪大的那个,后来也成了这样子。原本还在粥棚帮忙的,现在也要靠施舍过活了。”

步安不再说话,只是一边走路,一边默默看着这荒诞的场景——这宁阳县倒活像是个集中营,只是在这里,狱卒们一不小心,也会变成在押的囚犯。

县城不大,不过一炷香功夫,林掌柜便将步安领到了薛姑娘的宅门前。县里白天进出无碍,送到了地方,步安就让他回去了。

第230章 一语惊醒梦中人

这是一间普通宅院,混在寻常街巷间,满眼闽地风格的建筑中,丝毫不起眼。

假如没有本地人领路,步安非但找不到这里,就算找着了,也不敢相信这就是医圣薛攀的故居。

会不会搞错了?难道住在这里的薛姑娘只是碰巧也姓薛而已?

来都来了,他也不愿就此打道回府,于是上前扣门。

木门斑斑驳驳,看上去有年头了,门上悬着的铜环被磨得蹭亮,也是老物件。

扣了几声,里头没有动静。

步安左右环视左右,见周边街坊屋前都积了一层薄土,唯独这间宅子门口干干净净——显然是住着人的。

“薛姑娘在家吗?”他又敲了敲门,稍稍提高嗓音:“在下天姥步安,慕名而来。”

等了许久,依旧没人应声,直到步安扭头要走,才听到门后有脚步声响。

木门嘎吱一声开开,露出一张满脸麻子的女人面孔,一双小眼睛审视般上下打量步安。

“你是哪个?怎么找来这里的?”女人口气不善。

步安心中有些不爽,脸上仍保持着礼貌的笑意,抱拳道:“在下天姥步安……”

“我问你这么找来这里的。”女人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

步安被她问得微微晃神,心说这女人这么粗俗,是不是怪自己太客气了。一念及此,他便哈哈一笑道:“薛姑娘自以为偷安一隅,便没人能找上门来吗?”

“放屁!”丑女人脸色涨红,显然气得不轻,正要轰人,却听得门后院子里有个女子声音传来。

“天姥步安?门外可是‘莫听穿林打叶声’的天姥步执道?”

这声音温软轻柔,与眼前麻脸丑女的嗓音,简直天壤之别。

步安暗呼侥幸,昔日便宜了外人的东坡词,到了这七闽之地的宁阳县城,反而派上了用场。

“小生正是天姥步执道。”他遥遥抱拳,也不管门内的人看不看得见。

“丑姑,请步公子进来吧。”院内人柔声道。

“小姐,这人方才出言不逊……”麻脸丑女皱起眉头时,五官像是全都缩成了一团。

她告她的状,步安充耳不闻,抬脚便进了门。素素跟在他身后跳过门槛,还朝丑姑娘吐了吐舌头。

这宅子外头看不起眼,里头也难称气派,只是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门内一间小厅,厅后便是院子,晨光洒在院中的常青树上,树下坐着一位青衣女子。

女子二十出头,不着粉黛,身形消瘦,面色苍白,有些病美人气质。

丑姑跟着步安进了院子,兀自气愤着,青衣女子见状轻叹道:“城中邪佞横行,你我掩门闭户,只图个眼不见,心不烦。步公子说我偷安一隅,又哪里说错了?你不必介怀的。”

丑姑颇不情愿地“嗯”了一声,自顾自走开了。

步安有些纳闷,看样子青衣女子才是薛姑娘,丑姑该是她的丫鬟才对。怎么小姐劝丫鬟,丫鬟还老大不情愿的?

“久闻步公子大名,今日一见……”薛姑娘起身万福,话到嘴边留了一半。

“果然见面不如闻名?”步安还礼道。

薛姑娘莞尔一笑,笑得很好看,只是惊鸿一瞥,便被她用衣袖遮住了半张脸,紧接着平淡了神情,略带歉意道:“我是想说,却不料如此年少。”

你索性说我是小屁孩儿好了……步安暗暗不爽,觉得遭了年龄歧视。少年人见了好看的小姐姐,都不愿被视作小弟弟,他也不能免俗。

“步公子远在天姥,怎么来了宁阳县?”薛姑娘说到了正题。

“薛姑娘可知道,昨日夜里,县里来了官兵?”步安以问代答。

薛姑娘脸色一冷,淡淡道:“官兵不是头一回来了,于本县百姓而言,是祸而非福。”

步安略微有些尴尬,强笑道:“不瞒姑娘,我来宁阳县,是奉了七闽道都指挥使宋老大人之命……那支官兵,便是我带来的。”

薛姑娘比他还要尴尬。

闽中两大势力,以张承韬为首的地方派和以宋尹廷为首的曲阜派,都与天姥书院毫无瓜葛。步安素有才子之名,但是只看年纪,便可知他没有经过戍边五年的历练,不可能出来做官。

因此,也难怪薛姑娘完全没往那方面去想。

“……步公子今日登门,不知是为何而来?”薛姑娘说话的口气也冷了下来。

步安本是来招贤的,见她这副神情,知道有些话,不便现在开口,于是微微一笑道:“薛姑娘久居宁阳,通晓民情,我初来乍到,自然是问计来了。”

“步公子客气了,你是官,我是民。朝廷社稷,兹事体大,小女子哪敢置喙。”薛姑娘自顾自坐了下了,淡淡说道。

她话中怨气,大约是朝着先前几进几出的官兵去的,步安平白无故替别人背了黑锅,却并不着恼。

有怨气是好事,总好过置身事外。

“薛姑娘,”他老大不客气地搬了张椅子,端坐沉吟片刻,缓缓说道:“今日之事,若在往常,我自可以效仿张良拾履,刘备求贤……只是时不我待,不容我三番五次相请。我见姑娘也不是矫揉造作之辈,有什么话,你我不妨敞开了说罢。”

薛姑娘不曾想他会来上这么一手,一时有些讶异,良久道:“宋尹廷出身曲阜,步公子来自天姥,据我所知,两处书院,素无瓜葛。你为何会奉宋尹廷之命,来到宁阳县?”

“我以嘉兴团练之名募兵,手下人马,与天姥、曲阜两家书院,没有一丝关系。说是奉了宋尹廷之命,不过图个师出有名罢了。”步安直言道。

薛姑娘神色缓和了些——兴许是因为她对宋尹廷观感不佳——却又不禁生疑:“你说手下人马乃是嘉兴团练,可这七闽道上的拜月之患,与嘉兴又有什么关联?”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步安说到这里,哂然一笑,显然自己都不信服,摇头道:“姑娘,我若是说领兵来到七闽,为的是名利二字,你信不信?”

薛姑娘盯视步安,许久才道:“都说君子坦荡荡,我却没见过如公子这般坦荡之人。你初到七闽,不知此中艰难,若只存着求名求利之心……我劝你还是早些回去吧。”

医圣之后,果然宅心仁厚吗?

步安本可以祭出大义,假如来一句“苟利国家,岂因祸福”,说不定可以震慑眼前这位姑娘,然而他却不愿违背本心,说些言不由衷的大话。

有些事情,装得了一时,却装不了一世。假如全以虚情假意对人,日子一长,只怕身边人也都成了虚伪之辈。

因此,越在这种关节时刻,他就越不肯扯谎。

“薛姑娘,你说此中艰难,我亦有同感。可是我有一样想法,与你全然不同。”步安缓缓起身,负手而立,看着庭院中的一棵常青树,悠悠然道:“你心中大约有这样一位君子,他心怀天下苍生,面对拜月之患,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薛姑娘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你看宋尹廷不顺眼,是因为他无双国士,儒门达者,应当兼济天下,却没有做到你心目中的那样。”步安一边推测,一边看着薛姑娘的脸色,见她嘴唇紧闭,眉头微锁,便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可是……你凭什么要求别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呢?”步安冷冷道:“他宋尹廷也有父母子侄,也有七情六欲,也有难处,也有私心……”

“圣人出而天下平……”步安忽然转过身,目光如炬一般看着薛姑娘:“你期盼圣人救世,与宁阳县百姓,拜月以求平安,又有什么分别呢?”

薛姑娘如遭重锤,面色惨白。

等她平复心情时,院中只站着丑姑,不见了步公子的身影。

“丑姑……会不会真是我们不对?”她轻声问。

这时一片叶子从常青树上飘落下来,丑姑轻轻吹了口气,那叶片便悄无声息地化作齑粉,散落一地。

“小姐,那人太能说,你可别着了他的道。”丑姑一脸警惕。

第231章 半个倒比一个好

出了薛宅,步安没有直接回客栈,而是满大街转悠。

街上行人稀少,看来果然如客栈掌柜所言,有人把排队领了粥喝的百姓,集中到某处干活去了。

宁静的街道两旁,许多宅院都敞着门,里头乱糟糟的,像被劫掠过了,然而也有个别门窗齐整,一看就只住着人的。比例大约是十之一二。

以步安所见,这宁阳县城里,大约住着两三千户人家,照此比例,该有几百户人依旧保持着清醒。这年头一户人可不止三五之数,粗略估摸,总数也有一两千人了。城内如今这副模样,神智不清的,也就糊里糊涂了,反倒是这些仍旧清醒着的,才最担惊受怕吧?

步安想要找个人来聊上几句,然而走了一路,却一个都没遇上。

他能感觉到,有些门缝或者窗子后面,有几双眼睛正看着他,兴许惊恐,兴许茫然,却没人敢出来见他。

走过几条街,终于有一家包子铺开着。门前热气腾腾的,聚了不少人,做买卖的是个颇为精瘦的年轻小伙儿,寒冬腊月里,忙出了满头汗。

远远瞧见生人面孔,原本还闲聊着的客人们,顿时安静下来,匆匆付了钱资,取了馒头包子,低头疾走,不一会儿便全散了。

这时有个上了年纪的老汉,晃晃悠悠地沿着墙角走过来,伸手要去蒸笼里拿包子。他那只手黑黢黢的,不知有多久没有洗过了。

卖包子的瘦小伙儿大喝一声,将老汉的手掌拍开,凶巴巴喊道:“怎又来偷!滚!再让我瞧见,打你个半死信不信!”

那老汉一脸木讷,咽了口口水,正要离开,不料做买卖的小伙儿又喊住了他。

“喏!”小伙儿拿了一只白面馒头,手伸到一半,又颇为不舍地掰下半个,把剩下一半塞到老汉手中,脸上仍旧凶神恶煞一般:“别让我再瞧见你了!听见没?早上有施粥的,去那里领,肯干活便有一口吃的!”

老汉接过半个馒头,也不说谢,只是忙塞进嘴里,狼狈不堪。

“馒头怎么卖?”这时步安正好走到包子铺门口。

“包子三十钱,馒头二十。”瘦小伙儿听见来人说的是官话,陪着笑脸,持着浓厚的闽地口音答道。

“这么贵吗?”步安有些惊讶,越州城里,一个包子不过三四文钱,馒头两文而已。

瘦小伙儿的脸色一下子不好看了:“嫌贵你去别处买吧。”

“我走了几条街,就瞧见你这一家铺子,你叫我上哪个别处去买?”步安脸上笑着,随手抛了一块碎银过去。

这碎银足有半两重,瘦小伙儿接到手里,脸色立即好看了不少——要说这人见钱眼开吧,他掰了半个馒头给那老汉,又显然心存善念。

水火之中的宁阳县,生存艰难,这些许善意,或许已经足够珍贵了。

“拿三个包子,多了不要。”步安见他取多了,赶紧吩咐道。

小伙儿抓着包子的手悬在半空,一脸疑惑道:“三个包子,要不了这么些银子的。”

“剩下的,便买他嘴里那半个馒头。”步安指着那老汉道。

小伙儿不明就里,喃喃道:“可他吃都吃下去了,难不成让他吐出来?”

见他傻乎乎的,素素便忍不住笑道:“我家公子的意思是说,看在你人这么好的份上,剩下的银子,都赏给你了。”

递过三个包子时,小伙儿一脸憨笑道:“早知道有这好事,我便将整个馒头都给了他。”

“半个比一个更值钱。”步安笑笑,接过包子,转身取了一个递给候在一旁的老汉,接着把剩下两个在他面前晃了晃,施施然走开。

看着这莫名其妙的主仆二人领着那老汉走远,瘦小伙儿挠着后脑勺,仍旧没有想通,为什么半个馒头倒比一整个更好。

不久,有个满脸麻子的女人过来买包子,见他嘴里嘟囔着“半个倒比一个好”,好奇之下问起,又将此事回去说给了薛姑娘听。

“小姐,我就说吧,那书生稀奇古怪,想来也不是什么正经人。”丑姑翻翻白眼,一脸的莫名其妙。

“你可知道,他这话是何用意?”薛姑娘若有所思道。

“用意?能有什么用意?我看他是脑子糊涂了,兴许过不几日,也要去领粥了。”丑姑咧嘴一笑,瞧见薛姑娘眼神不对,才赶紧收敛了笑容。

咒别人去领粥,总是太恶毒了。

“他说圣人可遇不可求,又道半个倒比一个好,这看似不相关的两句话,讲的却是同一个道理。”薛姑娘沉吟道。

“小姐,我看你是想多了罢?”丑姑把买来的包子递到自家小姐面前,自己却先取了一个,双手捧着,吃得津津有味。

“是我想多了么?那我问你,李家小哥,为何只施舍了半个馒头?”

丑姑不假思索地答道:“不舍得呗!眼下米面精贵,可不比以往。”

“对啊,正是因为不舍,才愈加显得李家小哥宅心仁厚啊。”薛姑娘感慨道。

“咦……被小姐这么一说,还真是呢。”丑姑塞了一嘴的包子,边嚼,边含混道:“原来那书生没有犯糊涂。”

“他说世人皆有私心,皆有难处……李家小哥便是有难处,才不舍得一个馒头,有私心,才懊恼没把一个馒头都施舍了……”薛姑娘低头沉默半晌,突然起身道:“丑姑,我们再去会会这位步公子。”

“小姐……”丑姑后悔自己不该多嘴,为难道:“我们也不知道他何处落脚。”

“宁阳县就这般大,还能找不着么?”薛姑娘语气柔和,眼神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

……

“包子,好吃得很,要不要?不不不,不能这样就给了你,你得说要才行。”步安坐在四下无人的街角,像逗小孩似的,引那老汉说话。

素素看不过去,古怪脸道:“公子,你给就给吧,何必捉弄他。”

“小孩子家懂什么?”步安白了她一眼,照旧耐心十足地跟那老汉说话。

老汉双眼无神,像是什么都听不懂,全靠本能行事,然而步安拖得久了,他眼中居然有了一丝焦急,嘴里发出咦咦啊啊的声音。

素素看得好奇,连脑袋都侧了过来。

“不急,慢慢来,说要……说要就有的吃……好吃得很,里头有肉。”步安柔声引诱。

素素突发奇想道:“公子,要不然,我吃给他看吧。他见我吃得香,便肯说了。”

“你是诚心帮忙?还是馋的?”步安哭笑不得地递给她一个包子。

素素笑嘻嘻接过,正要塞进嘴里,那老汉一急之下,竟然脱口而出,说了个囫囵的“要”字。

步安眼疾手快,赶在素素动嘴之前,一把抢了过来,塞给了已经口水直流的老汉。

素素一脸的遗憾,仓皇之间又赶紧掩饰,嬉笑道:“公子你看,还是我的法子管用吧?”

步安白了她一眼,心平气和地看着老汉吃完包子,又故伎重演,直到到再一次说“要”,才把最后一个包子给他。

“没傻透。”素素在旁评点道。

步安笑笑道:“是啊,没傻透。”说着,又从怀中取出一锭白花花的银元宝,抛了抛道:“认得这个吗?”

这一回,不用反复尝试,他就已经知道答案。

原本木讷迟钝的老汉,见到银子的刹那,眼里就露出了贪婪的光。

“这是什么?”步安问。

“银……银……银子……”

“认得银子就好。”步安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跟我走吧,有吃的,还有银子。”

第232章 其实根本不用比

步安回到客栈时,时间不过晌午,后院里已经杀了猪,宰了羊,用大锅烹煮,半条街都是肉香。

薛姑娘与丑姑早他一步,正等在正堂。除了她们两位,还有个宁阳县衙的书办。

薛姑娘世代居于宁阳,与这老书办也相熟,正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天,瞥见步安从外头进来,便立刻站起身来。

不等她开口,一旁的老书办已经迎了上去。

“这位……将军……”这年头官场上称呼都虚得很,况且这书办只是个不入品的小吏,自然是见了官就叫老大人,见了领兵的就叫将军。只不过,眼前这人太过年轻,令他这声将军喊得有些不情不愿。

“将军路过本县,不知可有符节官引?一应文书?”书办直入正题。

步安心说,这是走程序来了么?脸上神情颇为冷淡,鼻孔出气道:“自然是有的,不过……轮得着你来问么?”

老书办微微一怔,面色也跟着难看起来:“小人是奉知县大人之命……”

“知县要看,就让他自己来看罢。”步安冷笑着朝后院喊了一声:“来人送客!”

话音刚落,院中便跑来了十几号人。老书办见状大惊失色,提着袍子便往外跑,边跑还边喊着:“尔等大难临头,勿谓言之不预……”

邓小闲跑到客栈门口,笑嘻嘻看着他狼狈而逃,扭头问道:“他嘴里说的什么?”

“会咬人的狗不叫唤,你管他作甚。”步安笑着摇摇头,这才朝薛姑娘做了个请,示意她里头说话。

薛姑娘看了一眼跟在他身后的老汉,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似乎想要问些什么,又忍住了。

两人穿过厅堂,往后院去时,素素也领着那老汉跟在后头。

正在后院帮闲的林掌柜瞧见此人,急忙喊道:“谁!谁让这木头进来的!快轰走,快些轰走!”

“你瞎嚷嚷什么,这是我家公子领回来的!”素素瞪了掌柜的一眼。

“公……军爷,”林掌柜哭丧着脸朝步安道:“这这这,这木头进屋,不吉利啊……”

步安头也不回地答道:“这满院子的虎狼兵,便是妖魔鬼怪也镇住了,能有什么不吉利的?”

“就是说嘛!”素素附和道:“好好的大活人,叫人家木头作甚……”

“都……都是这么叫的嘛……”林掌柜一脸苦色。

步安没工夫管这些闲事,只领着薛姑娘进了她的屋子。

丑姑跟在后头,刚要迈步进门,房门就在她面前掩上了,略微踌躇,还是没有推门进去,转了个身,像个丑门神似的守在那里。

不远处,邓小闲嘴里嘟囔:“这都是命……都是命啊……”

他麾下的马员外正从厨房出来,嘴角尚沾着油渍,笑着擦了擦汗道:“邓统领怎么突然感慨起来了?”

“有人一辈子花丛里过,却从来没有桃花运;有人随便出门转一圈,就能领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回来……你说这是不是命?”邓小闲长叹道。

晴山姑娘听得低头不语,趁没人注意,才往步安住着的那间屋瞄上一眼。

洛轻亭却没这么好脾气,恨恨地喊道“瞎嚷嚷什么呢!再不管好你的人,不等猪羊熟透,便全给他们偷吃了!李捕头呢?给他们全记下!一个都别想赖!”

丑姑远远看着这闹哄哄的场面,脸上满是鄙夷,心说这些人算个哪门子虎狼兵,充其量土匪罢了。

客舍简陋,木门隔不住吵闹声,步安请薛姑娘坐下,摇头道:“赶了许多天的路,好不容易有个地方歇脚,且由得他们闹一闹吧。”

“山路难行,”薛姑娘似乎很能体谅他的苦处,随口问道:“后军何时能到?”

“后军?”步安笑了起来:“哪有什么后军。”

薛姑娘觉得自己像是遭了戏弄,面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步公子莫非是要凭这百来人的杂兵,与拜月教一较高下?”

“姑娘是说我螳臂当车,不自量力吗?”步安反问道。

“公子先前说,是为名利而来,我以为公子只是浮浪之辈;眼下再看,才知道想错了,你根本就是寻死来的。”薛姑娘心里有火,嘴上也不饶人。

步安知道她为什么生气,任谁看到七司的规模,都会觉得这是以卵击石。

因此,他不气也不恼,照旧心平气和地说道:“方才匆忙,倒忘了问,薛姑娘转眼找上门来,不知是何缘故?”

“丑姑瞧见你打赏李家小哥,回来跟我说起,半个馒头,倒比一个更好。”薛姑娘稍稍平复了心情,“我觉得这句话很有嚼头,却一时没有参透,想来问个明白。”

步安哈哈一笑,突然摇着头道:“原来如此。姑娘……我也想问你,你的半个馒头,为什么不愿拿出来施舍呢?”

薛姑娘眉头微皱,显然没明白他的意思。

“我听林掌柜说,每回县里来了官兵,你都去见,只是来来回回寒了心。”步安顿了顿道:“在我看来,好有一比,若将官兵比作粮仓,姑娘你便是一间包子铺……与其盼着粮仓大开,还不如将自己的半个馒头先拿来施舍。”

他稍稍抬手,示意薛姑娘不要急着反驳,接着道:“你所谓的百来杂兵,便是我的半个馒头,加上姑娘你的,李家小哥的,这满城百姓的,聚沙成塔,即便拜月教势大,我们也未必就是送死吧?”

“这……这谈何容易。”薛姑娘沉吟道。

“容易吗?当然不容易。”步安看着她道:“可是薛姑娘,你身为宁阳县人,都不愿试一试的话?又有什么脸面,去骂宋尹廷与张承韬他们呢?”

薛姑娘沉默半晌,忽然抬头道:“今日听了公子一席话,采羽受教。只是眼下尚有些许踌躇。假如公子麾下,但凡有一人可以胜过丑姑……采羽愿听公子差遣,便是舍了性命,也要与那拜月贼子,一较短长。”

“那不用比了。”步安淡淡道,心说原来这姑娘全名是叫薛采羽,颇有神采,不像人这么病恹恹的。

“公子若连这点信心都没有?又如何教采羽诚服呢?”薛姑娘蹙眉道。

“你误会了。”步安笑着站起身来,“其实根本不用比试,你赢不了的。”

“公子可不要托大。”薛姑娘跟着起身,脸上头一次露出不加掩饰的笑容。笑得果然很好看。

第233章 一大一小两醋坛

薛采羽姑娘提出的条件,看似草率,实际自有她的道理。眼前这书生一张嘴太能说,越是如此,她心底就越存着一丝防备——会不会这人空有口才,而无真材实料?

说的直白些,假如步安是个光说不练的主,对付拜月教的大业,就轮不到他来牵头做主;纵然薛姑娘已经被他说动,愿意舍命一搏,往后究竟是谁听谁的,还不好说。

站在步安的角度,也摸不准薛姑娘到底有多少能耐,对自己费了这许多口舌,能收获怎样一个人物,同样存疑。

访贤求才这种事,不是上菜市买菜,越是好奇“成色”,就越不能直接问。假如步安头一回上门,就问薛姑娘可是薛攀后人,有多少本领能耐,一准被轰出来了。

归根结底,这年头无论做什么,都不能太直白,不但要顾全双方的面子,还得有点雅趣,越有本事的人,对这种雅趣的需求就越高。

因此这场比试,于他而言,便有点验货的意思——丑姑越是能打,薛采羽的成色便越高,大致不会有错。

所有这些犹疑与试探,自矜与自恃,亦或是其余唧唧歪歪的心思,大可以在一场光明正大的比试里化繁为简。何乐而不为?

两人推门而出,步安轻咳一声,院子里顿时安静下来。不管手头有事没事,全都放到一边,齐齐往这边看。

只这一下,薛姑娘便已经有些改观:原来先前院子里闹哄哄的,还真如步公子所说,是他有意放纵,而不是管不了。

“瞎子,把人都叫出来。”

步安语气平平,像闲聊天似的说了这一句,张瞎子便立即扯着嗓子喊道:“六营院中集结!步爷有话要说!”

瞎子嗓音粗哑,劲头十足,倒把薛姑娘吓了一跳。接下去的场面,更加令她惊奇。

只见原本散在院中,看似吊儿郎当的闲人,全都弹立而起,四下客舍里更是狂奔出许多人来。像是早就商量过一样,不过眨眼功夫,这些人便在院子里列成了六个扇形长阵,一个个正对着步公子,站得腰杆笔直。

刚才还觉得颇为宽敞的客栈后院,仿佛突然就缩了尺寸,显得拥挤不堪。

这一手,薛姑娘只是暗自称奇,丑姑却看得嘴巴微张,一脸愕然。

“这位薛采羽姑娘……”步安开门见山道:“乃是宁阳县中的高人异士!薛姑娘说,但凡你们中间有一人,能胜得了她的贴身侍女……她便愿意,与七司同生死,共进退!”

丑姑刚才站在客舍门口,早就听见了里头的对话,一点都不惊讶。

七司众人却像是开了锅,有人自告奋勇,有人推举同僚,也有人只是上下打量着丑姑,掂量她的修为。

这时有人壮着胆喊了一嗓子:“好男不与女斗,就让晴山姑娘与她比试吧!”引来一片意味深长的笑声。

七司众人都知道这话很鸡贼,明明是推荐七司第一战力出场,却说得像是让着对方一般。

丑姑闻言,脸上便有些挂不住了,冷哼一声,一双小眼睛在人群中扫来扫去,那眼神,活像一头豹子,正挑选猎物。

事实上,步安也怕节外生枝,晴山同样是他心中的第一人选。

万一丑姑真的深不可测,随便挑个人出来,赢不了她,前面铺垫了这么多,可就全白费了。

不料当他朝绿营看去时,以往灵气十足的晴山姑娘,突然变得“愚笨”起来,非但没有顺势出阵,竟连看都不朝他这边看,低着头,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

步安正疑惑,忽然瞥见邓小闲朝自己挤眉弄眼,瞄瞄晴山,又瞄瞄薛采羽。

晴山……吃醋了?

步安有些没出息的暗爽了一把,心说自己果然还是没有丢穿越众的脸……雄性魅力也许会迟到,但不会缺席……赘婿身份是客观因素,有人喜欢才是自己争取来的……

这七不搭八的中二思绪来得不是时候,眼下还有正事。

步安赶紧收拾心情,把刚刚露出一丝的痴笑藏了回去。

晴山不愿打,就不勉强她了吧,反正七司最强战力,其实是属于另一个隐藏角色的。步安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环顾四周,接着眉头微微皱了起来:“素素呢?素素跑哪儿去了?”

“刚才还瞧见呢……”

“这么一眨眼就不见了……”

“不会溜出去玩了吧?

众人七嘴八舌,丑姑却忍不住了,只见她冷哼一声道:“若是无人敢打,便直说好了,何必假意拖延!”

要不是你家小姐长得好看,打翻了我手下一大一小两只醋坛子,你早就趴下了信不信?

步安翻翻白眼,柔声解释道:“薛姑娘见谅,如你所见,七司多男儿,与丑姑对战,有诸多不便……”

“小姐,你休要听他巧言令色,念书人嘴上越能说,就越不是好东西,咱们还是快些走吧……”丑姑不等他说完,便一通抢白。

她这些话不说还好,一出口,便如激将法般,惹恼了两个人——我家公子(步公子)岂容你这般出言不逊。

“公子!我在这儿呢!”素素突然从厨房里钻了出来。

“步爷,属下愿与这位姑娘过一过手。”晴山背上的古琴抱到胸前,缓缓走出阵营。

步安瞪了一眼晴山,又瞪了一眼素素,把她们俩全都瞪得低头不语,这才笑笑道:“这两位一个是我贴身书童,一个是我七司琴师。丑姑要跟谁打?”

薛姑娘瞧得脸色微变,那琴师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生得貌美绝伦,这么看都不像是狠角色,这便罢了,那童子又是怎么回事?步公子这是有多瞧不起丑姑?

“我就挑那小的!”丑姑指着素素,斩钉截铁地答道。

这一下,七司众人全都愣了。

江湖上哪有这么不要脸的人?

照大伙儿看,步爷让着丑姑娘从晴山与素素中间挑,必定是戏弄她,因为换了自己,也绝不会厚着脸皮,指名跟一个十来岁的童子过招的!

薛姑娘似乎也同样这么觉得,轻声呵斥道:“丑姑,不要胡来。”

“他让我挑,我便挑,哪里胡来了?”丑姑脸上带笑,为了阻止小姐冒死行险,她根本不介意被人笑话。

七司众人听得火大,纷纷叫嚷起来。

“让你挑,你便挑个孩童来打,还要不要脸了?”

“我也是步爷书童,你来跟我打好了!”

“张五,哪有你这么一把年纪的书童!来来来,我是步爷门下的走狗,来跟我打吧!”

一片乱哄哄中,唯独几位七司老人不言不语——晴山甚至直接退回了阵营。

素素力大无穷,本来就是七司衙门中的一桩秘密,今日步爷点名让他(她)来打,张瞎子等人,非但没有担忧,甚至有些期待,想看看素素到底有多少能耐。

“没事,打吧,注意轻重便是。”步安终于出声,立即止住了喧闹。

“步公子!”反倒是薛姑娘急着站了出来:“你兴许听错了。采羽方才是说,你麾下但凡有一人可胜过丑姑便可……我的意思是,这童子若是打不过,换人再打便是……”

这下七司众人全都听懂了:原来这薛姑娘,是一心想要跟随咱们步爷啊!要不然怎么会想出这车轮战的主意来?

七司两百多人,一个打不过,换一个打,再不行,就再换……就算这丑姑娘是铁打的,也得累趴下不可!

第224章 姐姐你小心摔着

七司众人大多江湖草莽,所思所想,自然和薛采羽姑娘不同。

在这位姑娘心中,即便步安没有令她臣服的手段与实力,单凭流传于世的几首诗词佳作,也足以称得上君子了。

初初相见,素未谋面,他便直言为名利而来,起先听得刺耳,回想之下,反倒觉得他这般坦荡,更显名士风度。

如此君子兼名士,又怎么会以多胜少,欺负一个姑娘家呢?

退一步说,便是他真抓着话柄不放,露出了小人面目,薛姑娘自然也会虚与委蛇,不以赤诚相待。

归根结底,薛姑娘还是在试探,只不过对眼前这位步公子的期待,比之先前又高了一筹。

说罢,她静静看着步安的侧脸,好奇他会如何回应。

只见步安微微一笑,飒然道:“薛姑娘说笑了,既然要比试,自是毕胜负于一役……”

丑姑没怎么念过书,先前偷听他跟小姐掉书袋,每回都被绕得云里雾里,眼下这句却听懂了,当下大喊一声“好”,生怕他反悔似的,蓦然冲将出来。

衣袂卷动狂风,满地尘土飞扬,灰色人影凌空而起,仿佛脚踏尘埃,鹰击长空。

七司众人几乎同时发出一声惊呼。这丑姑娘怎么如此了得!恐怕晴山姑娘亲自下场,也未必能稳压她一头!

“丑姑!”薛姑娘顿足急呼:“切莫伤人!”

她话音未落,七司之中,早有人先动了。

只见数道人影,自各个不同方向,朝素素面前聚集,速度之快比起丑姑,也不落下风。

与此同时,又有“叮”的一声琴音泛起,浑似牵动了一根看不见的丝线,丑姑身前不远的地面,如遭长棍重击,齐齐弹起一人多高的浓厚尘土,生生阻住了她的视线。

说好的单打独斗,可是眼看这丑姑娘来势汹汹,晴山、惠圆、李达等人护短心切,竟都忍不住出了手。

眼看着单挑要变成群殴,步安断喝一声:“回去!”

顿时数道人影齐齐倒飞,琴声戛然而止。

薛姑娘看在眼里,不禁愕然。丑姑修为有多高,她最清楚不过。方才那些人影当中,却有一道比丑姑更快,而那美貌琴师的手段,更是令人咋舌。步公子若是在这两人当中,任选其一,说不定真能胜过丑姑,可那小小书童……

她正思绪万千,却见丑姑面前的尘埃散去之后,竟不见了那书童的身影!

“姐姐!我在这儿呢!”

众人全都循声看去,只见院中冠盖数丈,眼下早已落尽了叶子,只剩繁茂枝丫的一棵大榕树上,素素正一脸嬉笑地坐着,也不知是何时上去的。

丑姑抬头看了一眼,却见这小书童坐在一根手臂粗细的树杈上,身子随树杈晃动一同摇曳,两只脚悬在半空,十分惬意地荡着,一双眼睛半睁半眯看着她,口中兀自调笑:“来呀!上来打我呀!”

众人刚刚还捏了把汗,这下竟都笑了起来。

丑姑只觉得脸颊发烫,双足发力,拔地而起,直冲树冠去。

她跃起的速度,快得惊人。

素素坐在树上,却是不慌不忙,先伸了一个懒腰,才仰头朝后倒去,堪堪掉落之际,一只小手抓着细枝,荡秋千似的晃开,恰好躲过了跃至眼前的丑姑。

“来呀来呀!快来打我呀!嘻嘻嘻嘻!”

丑姑单手拽住素素先前坐着的树杈,五根手指连根没入,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素素起起落落,轻巧之极,便已翻到数丈之外,双腿勾住了树杈,正倒挂着看她。

丑姑哪里被人如此戏弄过,心头怒火渐盛,嘴里不自禁地发出“呀”的一声尖叫,竟震得整棵榕树都晃动不已,枝丫乱颤。

素素身子悬在半空,跟着树梢直上直下,看似随时都会掉落,脸上却仍在笑。

丑姑恨得牙痒,看准了方向,突然伸手,“啪”的一掌,将一根足有腰粗的树枝生生拍断!

这粗枝恰好就连着素素那一片!

“呼啦”一声巨响。整片方圆三丈有余的枝枝叉叉,斜斜往下急坠,唯独与树干藕断丝连的那一头,仍旧挂在空中。

底下众人又是一声惊呼,半是因为这丑姑娘掌力了得,半是担心素素。

然而,惊呼声刚一响起,紧接着又是一声。

但见急坠而下的树杈上,一个小小身影,竟踩着枯梢细枝,歪歪扭扭的往上跑,方向正是粗枝尚连着树干的地方。

丑姑等在远处,一脸冷笑地看着,一只手挂在树上,另一只悬在半空,只等素素到了跟前,就能一把揪住她。

两丈,一丈,七尺……丑姑已经伸出手去,眼看就要抓住素素的时候,这小书童突然脚下发力一顿。

先前堪堪将树干和粗枝连着的一小截树皮,被她这么一用力,顿时完全断开!于是就在丑姑面前,素素随断开的粗枝一同下坠,距离被她生擒,不过尺许而已。

擦身而过之际,这小书童竟然还笑着对她挤眉弄眼!

机会稍纵即逝,丑姑哪肯放过,抓着树杈的那只手,猛地朝上一推,整个人借着反弹之力,朝下扑去。

同在半空,两人越来越近,丑姑脸上笑意也越来越重。

“若不是小姐不许伤人,早就……”她压着嗓子,用只有她们俩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就在这时,她一只手已经攀上了素素的手掌……心底却突然升起一丝不祥:这小书童怎么还笑嘻嘻的,他不但没有躲开,反倒握了上来,像是有意为之。

“姐姐!小心摔着呀!”

说时迟,那时快,手掌相接的瞬间,素素恰好脚下踩到地面,与此同时,她双脚急蹬,像是着急逃脱,却瞪得扬尘四起,同时遮蔽了两人的身影。

而就在这一瞬间,丑姑只觉得手上有一股庞然巨力传来,那力量没有主动伤她,只是拽着她往下……

“噗”的一声,丑姑几乎不及反应,就被这巨力拽着摔在了地上!

瞬间腾起的尘埃,呼啦一声散开。

丑姑暗呼一声好险,方才着地刹那,那巨力稍稍放松,才让她有机会调整姿态,以脊背触地,而不是头朝下,摔断了脖子。

饶是如此,她也被摔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

“哎呀!我说要你小心嘛!这下摔坏了吧?!”一片尘埃中,素素大喊一声,语气颇为焦急。

紧接着,她便蹲了下来,凑近丑姑的面孔,笑嘻嘻地轻声说道:“姐姐是不是听错了?不许伤人,明明说给我听的呀。”

“你……”丑姑闷哼了一声,嘴里一甜,差点喷出一口老血。

她硬生生把淤血吞了下去,暗自决定,这情景,还是不要让小姐知道为妙。

“还有呀,下次不准那么说我家公子,知道了吗?”素素突然变得很认真。

第235章 一脉相承短命人

素素很能打,有时还很机灵,但她毕竟初涉人世,因此颇有些孩子气,于世情人心,更是懂得太少。

若是别人骂了她家公子,她就会瞅准机会骂回去——除非公子不许。

公子说,世人不喜欢妖,她便一直记在心上,纵然今日比试,非赢不可的情况下,也想尽法子,不让旁人看出端倪。

可是见过了丑姑的身手,又有谁会相信,她真会不小心摔着,且摔得差点站不起来呢?

七司众人不信,薛姑娘更不会信。

一个十来岁的小书童,轻描淡写,杂耍戏弄般,就赢了丑姑。薛姑娘惊愕之余,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难受。

许多年前,她爹爹还在世时,也是这样的寒冬腊月,清晨开得门来,这位相貌奇丑的女子就跪在了门前,披霜戴露,显然跪了整夜。这是薛采羽头一回见到丑姑。

爹爹半生行医,活人无算,也不是没遇上过这样候在门前,磕头报恩的人。当下便迎进了屋。一问才知,这女子并非凡人,而是小半年前,爹爹外出行医时,在山路一旁,无心救治过的一头折翅老鹰。

这鹰妖说,当时被仇家追杀,倒在路边奄奄一息,若非恩人出手救治,断无生路。眼下她已养好了伤,报得了大仇,从此只愿留在薛府,做个看家护院的下人,报答救命之恩。

之后不久,薛父亡故之时,将年仅十一岁的薛采羽托付于丑姑。那时起,丑姑一直跟随照料薛姑娘,已有十余年了。

十余年间,无论遇上什么样的对手,丑姑都能战而胜之,从无例外,直到今日输给了步公子的书童。

此时此刻,薛姑娘高兴,是因为步公子果然不是泛泛之辈;难受,是觉得丑姑兴许是老了……老,对薛采羽而言,有着迥异于旁人的分量。

只因她们薛家世代行医,救死扶伤,却从来只能救人,不能救己,非但人丁稀少,往往还英年早逝。她娘生她时难产过世,爹爹也在三十七岁那年,患上恶疾,不治而亡。

宁阳县人都知道她们薛家命苦,薛姑娘自己也有同感。

照理她到了这个年纪,早该遵照爹爹遗志,找个上门婿,生儿育女,延续薛家香火,可是本乡本县的人家,谁还敢把儿子入赘到她们薛家?

步安见着薛采羽的第一面时,觉得她病恹恹的,以为与拜月邪祟横行有关,却不知道这根本就是她们薛家一脉相承的命……

薛姑娘主仆情深,不等尘埃散尽,便跑了上去。

等到步安走近时,只见她一手托扶着丑姑,另一只置于丑姑小腹上的手掌,居然泛着淡淡的青光。

“小姐,我不碍事的,不必浪费灵力。”丑姑挣扎着想要推开她,却又不敢用力,有些进退两难。

步安看在眼里,确认薛姑娘就是医圣后人,但也有些尴尬,朝素素瞪了一眼道:“说了让你注意轻重的。”

素素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挠着头说:“她自己,自己追得太急,才摔成这个样子,又不关我的事……”

步安心说,我信你才怪,但是当着这么多人,也不好训得太过——素素也要面子的——正要向薛姑娘告罪,却见薛姑娘面上担忧之色渐渐消去,缓缓放下丑姑,摇摇头道:“没事,丑姑没有老……我是说,没有要紧的伤。”

那一头,七司众人早就看惊着了。

这平日里嬉皮笑脸,人畜无害的小书童,怎么突然变得如此了得!非但把那丑姑娘戏耍得脸面全无,还给打得伤重不起,连对方主子都给吓得变了色!

她小小年纪,怎么可能有这等修为?

邓小闲半张着嘴,揉了揉僵了太久的脖子,瞥见身后白营弟兄,全都惊疑万分地朝自己看过来。

“看什么看……步爷的书童……步爷的书童……那能是寻常书童可比的么?!”他干嚎了一嗓子,再去看洛轻亭等人,也都都跟他一样,神情一个比一个精彩。

早知道这小家伙这么能打,当初捉鬼时,就该让他(她)多出力的——别人在想些什么很不好说,反正邓小闲有些懊恼。

事实上,今日让素素露上一手,步安是有心为之。

眼下大敌当前,邪祟环伺,不宜太过藏拙,让七司众人知道素素能打,一定意义上也能鼓舞士气。

对于接下来这几天而言,士气实在太重要了。

人群注视之下,步安朝素素使了个眼色,让她自己玩去,接着朝薛姑娘摊了摊手,道:“来来来,薛姑娘,我来为你引见七司六营!”

薛采羽见他闭口不谈胜负,也知道这是替自己顾及面子,当下朝院中群豪抱了抱拳,正色道:“宁阳薛采羽,见过诸位英雄。”

这下七司众人面上有光,纷纷朝他抱拳还礼。

步安便由张瞎子起,一个接一个地为她介绍。

挨到晴山时,薛姑娘颇为热情,晴山却只淡淡一笑——旁人都知道她喜静不喜动,平日里也寡言少语,可薛姑娘却多想了一层。

她有意撇清嫌疑,于是主动拉起晴山的手,柔声笑道:“妹妹生得好美,站在步公子身边,真是一对璧人呢。”

晴山听得一惊,局促得一脸羞红,慌忙摆手道:“不不不,薛姑娘弄错了……”

薛采羽一时也有些错愕。

步安便笑着替她们解围,道:“薛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惜晴山姑娘早就有言在先,不喜欢我这样的粗人。”

众人听得哈哈大笑。

唯独晴山不笑,而是飞快地瞪了步安一眼。

这一眼既有玩笑,又有责怪,既带着丝丝酸楚,又含着淡淡羞怯,把个“小处男”看得一颗心砰砰直跳,差点就窜到了嗓子眼。

步安生怕被人瞧了出来,赶紧大笑着掩饰,颇为生硬的转开了话题。

“弟兄们还不知道吧!薛姑娘乃是医家圣手!”他扭头朝众人喊道。

这下七司众人,全都肃然起敬——队伍里有个医家,往后就算挂了彩,也不用担心了!

正高兴着呢,客栈正堂方向,跑来一人。

“哎呀呀,怎么了,小将军,谁把我院中老树都伐倒了!”来人正是客栈东家林员外。

“弟兄们操练,一时兴起,出了点岔子。”步安笑着答道:“回头照价赔你便是!”

“这是说的哪里话,一棵树能值几个钱。”林员外尴尬摇头,接着正色道:“小将军,听说你把知县遣来的人给轰走了?知县大人正怒不可遏呢!你还是赶紧去县衙点个卯吧!”

“不急不急!”步安挥挥手道:“晚些我自会去的!”

林员外一脸为难,见他不像是能被说动的样子,又被这满院子的人瞪得胆战心惊,便一顿足,转身跑了。

第236章 受苦受难皆帮凶

留薛姑娘在客栈吃了午饭,接着步安也有些犯难。

这姑娘只说助他对付拜月教,似乎并没有加入七司的意思。

这样一来,留她在客栈住下吧,她毕竟是宁阳县本地人,有家不回,似乎说不过去;不留吧,又担心疏远,万一有个急事,联络也不便。

他于是索性避重就轻,使出一招拖字诀,先是向她讨教医家掌故,再问起宁阳县遭受拜月之祸的来龙去脉。

薛采羽说,所谓医家,便是精于黄老之术,通晓人身脏腑,以灵力畅五行而顺阴阳……

她见步安帐下多是道家异士,以为步安也熟读老庄,言语之间颇多简略。

步安听得头晕眼花,只知道医家也与寻常修行人一样,凭灵气修行,只不过攒下的灵力,用来救人,而不是伤人。

这医家自然也有境界高下,但没有儒道释三家一般传承有序,加之江湖中多有假借医家之名,招摇撞骗的,以致每况愈下,便有存世的,也良莠不齐。

而因为正统医家,有偷天之力为人续命之嫌,每每短命。到得今日,除了汴京皇庭与那些世家王侯还养着一些,市井中已经少之又少——各地府县开门迎客的医馆中,那些所谓的医家,只治些跌打损伤,用的也是岐黄草药而非灵气灵力,与正统医家有着天壤之别。

步安虽然只听懂个大概,但是作为一个大学中文系肄业生,总结“中心思想的”的本事还是有的:归根结底,正统医家可遇不可求,能得到薛姑娘这样一位医圣传人相助,对眼下的七司而言,无异于如虎添翼。

接着薛姑娘又说,今年头上,邪月临世,县里人心惶惶,百业凋零。如此熬了两个月,坊间便有传言,说那邪月轮回,实则是月官替天巡视,便如钦差大臣,地方上孝敬妥当,便可无灾无难。

这传言越说越真,更有人佐证:汀州府那边用童男女祭月以来,再无鬼魅现形。

起先,薛姑娘只当这是无稽之谈,不料四月里,官府竟然大张旗鼓,堂而皇之地起了祭台。

直到她亲眼目睹,童男童女给绑在了柱子上,底下点了火要烧,才大惊失色。

那一日,县衙前,薛采羽怒斥宁阳县令,又命丑姑救人,然而等她救下人来,不急退走,便给百姓们围住了。

宁阳百姓大多认得薛姑娘,知道她薛家世代仁厚,因此既不动粗,也不咒骂,只是一味哭诉哀求。求她念在满城百姓的福祉,送回童男女,让官府点火祭月吧。

薛姑娘肝肠寸断,最后还是妥协了。

她回去之后,便大病一场,等到病愈出门,宁阳县成已是如今这副模样。

“先前他们用来祭祀的童男女,都从外乡买来。后来百姓们浑浑噩噩,烧他们自家孩童,也无人言语了。”

薛姑娘说到这里,神情有些复杂。

“这满城的苦难人,竟都是帮凶。”步安苦笑摇头。

“这也怪不得他们,”薛采羽叹道:“都是受了蒙骗。”

步安不同意她的看法,却不愿与她争执,沉吟半晌,接着问道:“那姑娘觉得,城中士绅,算不算帮凶呢?”

“他们也是受了妖邪的胁迫,万不得已。”薛采羽答。

“万不得已吗?”步安哂然一笑。

薛采羽惊奇道:“公子另有高见?”

“只怨妖人太凶,胁迫了士绅,还怨妖人狡诈,蒙蔽了百姓,”步安笑着摇头:“姑娘啊,他们说你宅心仁厚,看来果真如此。”

薛姑娘面带惊奇,一旁的丑姑却咬着牙,欲言又止。

“你烧别人家孩子,别人也烧你家孩子,一报还一报罢了。”步安脸色冷了下来,“假如愚蠢能当借口,那作恶也太轻巧了。”

薛姑娘一脸愕然,丑姑却缓缓点头,这是步安头一次见到她们主仆意见不同。

“至于那些士绅,姑娘或许不信,本县遭难,他们却未必不乐意。”步安冷笑道:“你看这城中十户九空,可曾想过,那么多田舍宅契,金银财货,又流去了何处?又或者太平时节,雇个干活的短工,难道也只需一碗稀粥而已?”

薛姑娘赫然起身,似乎被步安言语中的含义吓到了。她慌乱中看向丑姑,像在征询她的看法。

“小姐……”丑姑低着头,极不情愿地说道:“有时候,人比之禽兽,还要恶上几分。”

薛姑娘闻言,颓然坐倒,双目像是瞬间失去了神采。

“步公子……我薛氏一族,宁死不事权贵,甘愿埋头乡里,难不成到头来……只是救治了些衣冠禽兽?”

步安意识到刚才所说的这些,对眼前这位单纯的女子而言,过于直接了,摇头找补道:“姑娘言重了。人心有恶,自然也有善,便如那半个馒头……再说这宁阳县中,尚且清醒的百姓们,多半也同你一样,嫌恶祭月,只是无能为力罢了。”

薛采羽听他这么一说,脸色才稍稍好转了些。

步安于是趁热打铁,点破道:“姑娘心善,自然瞧不出此间蹊跷。我步某人,却非良善之辈,正如先前所言,是为名利而来。即便恰巧救民于倒悬,也不过顺带为之。这一点,还忘姑娘知晓。”

薛采羽有些不知所以。她从来只听说,有那明里道貌岸然,暗中蝇营狗苟之辈,却没见过,像眼前这位步公子一般,非要把丑话说在前头,仿佛行善积德于他而言,是避之唯恐不及的祸事。

步安也不解释,只是笑着转开了话题,问道:“对了,不知道以姑娘的医术,能不能帮那些愚夫,挽回些许心智?”

“勉强也可以做到,”薛姑娘想了想道:“只不过杯水车薪,便是一时有些好转,只要城中祭台还在,过不几日,便又故态复萌了。”

“能做到就行!”步安笑着点头,像是没有听到她后面的补充。

“你这书生,怎么一点都不知道怜香惜玉!”丑姑一时心急,脱口而出道:“我家小姐救死扶伤,一贯来者不拒,灵力本就不济,近来又大病一场,险些动了命灵!怎么还好要她勉强去救人?!”

“哦……”步安笑着告罪道:“这倒是我唐突了。届时薛姑娘量力而为便是,千万不要勉强。”

第237章 公子莫要太心急

步安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丑姑再怎么护主心切,也挑不出他的刺儿来。

而薛采羽听了他先前那一番剖析,不禁暗自神伤,没多久便觉得身子疲乏,有些坐不住了。

步安见状,便劝她主仆二人,不如就在这里住下,一来免得往来劳顿,而来也方便互相照应。

薛姑娘踌躇片刻,还是答应了下来,搬进了客栈伙计临时收拾出来的一间上房。

等到安顿妥当之后,步安也没闲着,转眼又把晴山叫了过来。

他找晴山,明明是有正事交代,可见这姑娘进了屋,掩了门,一张俏脸含羞带怯,两只手局促得不知往哪儿放,竟也跟着心猿意马起来。

想起之前,只要胜了丑姑就能招揽到她家小姐时,晴山居然难得装傻,不愿与丑姑比试,步安觉得有些好笑,又生怕她还在误会。

“薛姑娘是宁阳县人,熟悉此地民风,又是正统医家……”他试着解释道。

晴山轻轻“嗯”了一声。

“她不但可以救死扶伤,还能替那些行尸走肉般的百姓,挽回些心智……”步安又道。

晴山匆匆抬头看了他一眼,重新垂下头去时,轻不可闻地低语道:“步爷叫晴山过来,是专为夸赞那位姑娘的么?”

得!越解释越乱!

步安暗自叫苦,笑着摆摆手道:“你想哪儿去了。我找你过来,是有正事!”

晴山不是不知轻重的性子,见他说有正事,赶紧将那些不合时宜的小情绪抛诸脑后,面色凝重起来。

“自打你我相识以来,零零碎碎的,也教过你十多首曲子了吧?”步安问。

“一十九首。”晴山记得很清。

“可曾想过,照着那律式,也谱一曲试试?”

晴山闻言坦然道:“不瞒公子,一直在试,只是不成。”

“火候未到?”步安好奇道。

“兴许是的。”晴山想了想,又补充道:“公子那些曲子,聚集灵气时能有如此气势,关窍便在于奇,而古往今来,越是高明的乐师,越能推陈出新,领一时气象……可是这新奇二字,又谈何容易。”

“嗯……”步安缓缓点头,接着若有所思道:“那我哼唱的曲子,会不会……太俗了些?”

晴山莞尔一笑:“公子此言差矣。诗三百大半出自乡野,如今已是大雅;乐府诗悉数取自民间调,不也登堂入室?更何况我辈奏曲唱咏,不为生人取乐,只为游灵顾,又何必在乎雅俗呢?”

“还是晴山的境界高!我听你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步安开怀笑道。

晴山听得脸红心跳,见他语气神色不似玩笑,心中也颇高兴。

“古人有红袖添香,素手研墨。”步安笑着起身,“今日我也附庸一回风雅,请晴山姑娘为我研墨,可使得吗?”

这间客舍原本陈设简单,但客栈掌柜见步安儒生打扮,早为他备了文房四宝,搁在窗前桌案上。

晴山满脸羞红,呢喃般应道:“为步公子研墨,天下不知多少女子,求之而不得。”说着,便轻移莲步,漫卷衣袖,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臂。

她这一句并非应景客套。自从兰亭夏集之后,天姥步执道才名鹊起,仰慕者不知凡几。要不然,远在闽中,拜月荼毒之地的薛采羽姑娘,又怎么可能听说过他的大名?

步安站在一旁,看着晴山细细研磨的动作,赏心悦目之余,想起过往种种,也不由得心生感慨。

大半年前,他还是投醪河畔,子敬街上的说书人,而眼前这女子已是越州修行人趋之若鹜的人物。

那时惊鸿一瞥,如仙女般的人物,此刻居然就在眼前,为他研墨添香——她说为自己研磨,多少女子求之不得,可她又岂是世间寻常女子可比?

“公子,”片刻之后,晴山打断了步安的思绪,浅笑着问:“是要写些什么?”

步安赶紧大笑掩饰一时失神的尴尬,答道:“既然是火候未到,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晴山正自不解,却见他持笔蘸墨,在面前叠得整整齐齐的宣纸上,一气呵成地写下一行字。

“歪词俗曲……摘抄?”

晴山突然想起,步公子向来都说,他所做诗词皆是梦中所闻,顺手抄来的,此时见他堂而皇之地写下“摘抄”二字,不由得莞尔失笑。

“不许笑。”步安扭头瞪了她一眼,自己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笑过之后,接着道:“那个宫商角徵羽,我不熟,今日便辛苦姑娘你跟我学学另一套记谱法。”

晴山听得惊奇,只见步公子在纸上空白之处,又画了七个歪歪扭扭的画符。

“这七个记号,唱作咄来秘法索拉兮……”

“听着像是佛家唱号,莫非这记谱之法,传自天竺?”晴山好奇道。

步安笑而不答,心说这阿拉伯数字,好像还真是印度人发明的,只何人创造了简谱,他却一无所知。

接着他便将简谱记法,大概说了一遍。晴山身为琴曲大家,自然一听就懂。

事实上,简谱并不比晴山的记谱法高明,步安教她简谱,一来是为了自己方便,二来也有保密的作用。

紧接着,他掀开这页纸,摊到一旁,轻声叮嘱道:“有些词曲,我记得也未必全,兴之所至,想到哪儿,就写到哪儿。你引作参考便是,不必拘泥。”

晴山见他说得认真,肃然点头,才去看他下笔。

步安照着记忆,写下几行简谱,接着往里填词。

“东汉末年分三国,烽火连天不休。儿女情长,为乱世左右,谁来煮酒。尔虞我诈是三国,说不清对与错。纷纷扰扰,千百年以后,一切又从头。”

晴山心中默唱,只觉得这词曲果然十分新奇,不比步公子以往哼唱的那些逊色。

步安扭转头看她:“如何?”

晴山掩嘴笑道:“公子过谦,这哪里俗了?”

“不俗吗?”步安被她这么一说,一时兴起,又记下一段谱,这回填的词却有些出格。

“……和我在越州的街头走一走,直到所有灯火都熄灭了,也不停留。你会挽着我的衣袖,我会把手背在身后,走到子敬街的尽头,坐在玲珑坊的门口……”

“这回呢?”他扭头再看晴山。

只见这姑娘羞得惊慌失措,半晌才低着头轻声道:“俗透了。”

“那我涂了重写?”步安不坏好意地追问。

晴山简直鼓起了所有的勇气,才挤出了两个字:“不许。”这一刻,她仿佛听见自己的心,砰砰直跳的声响。

“那这段呢?”步安下笔不停,语气看似玩笑,心中却同样激荡不已。

只见他这回填的词是:“有人问我,你究竟是哪里好,走遍天涯还是忘不了。春风再美也比不过你的笑,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

晴山只觉得浑身酸软,脸颊滚烫,气息不匀。

“公子……”她垂着头,身子晃了晃,“是又来取笑我么?”

“我……”步安想要伸手去扶她,却生生忍住了,心中既紧张,又冲动,踌躇半晌,暗呼一声“豁出去了”,接着脱口而出道:“我不会去入赘的,纵使遍野白骨,沧海横流……”

晴山突然伸手掩在了步安的嘴唇上,又似乎被他的唇烫到了一般,迅速抽走,口中急道:“公子不要说,晴山都懂的。”

步安舔了舔嘴唇,似乎余香尚存,心中像有千倾花田,齐齐盛开。

“公子本是心善的……”晴山一时情动,哽咽道。

步安听到这里,如遭重锤,仿佛整个世界都欺骗了他——怎么又拿错剧本了?!又是好人卡么?!

这时晴山忽然仰头,眼神中是从未有过的坚定,:“奈何这天下,贤良落难,恶人当道,便如东汉末年一般,纷纷扰扰,尔虞我诈,哪里分得清对错?又何须分出对错……”

步安默默听着,心中暗自嗟叹。晴山见他神色不豫,却不知道自己哪一句说错了。

两人就这么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步安先开口。

“……明明不懂,却说懂了。”他有些失落地皱了皱眉头,这一刻,似乎不再是叱咤越州的步爷,而是刚穿越时,那个丢魂落魄的书生。

“公子……”晴山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竟然伸出一只手,握住了步安的手掌,嘴张了又合,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又急又羞之间,一跺脚甩开了步安的手掌,匆忙背过身去,半嗔半怨地说道:“公子的心意,妾身懂了。可妾身的心意,公子却不懂。”

步安见她连称呼都改了,不像是拒绝的意思,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是误会了,赶紧往前迈了一步,小心试探道:“那我……往后如何称呼你呢?”

晴山背对着他,香肩微微扭了一扭,也不知是心情激荡难以自持,还是想回头却又不敢。

“……自然全凭公子做主。”她的声音轻得难以辨明。

“……叫娘子行不?”步安壮着胆,说完之后,连自己的脸都红了。

许久,他才听见晴山的回答。

“公子何必急在一时……”

“对对对,不急不急!”步安答得畅快。看着眼前女子瘦削而婀娜的背影,他心中暖意盎然,明明屋外就是寒风呼啸的冬月,却仿佛春光满室,温柔满怀。

第238章 花开堪折直须折

魑魅说,做过的事,便是当初再悔恨,日子一久也会释然,唯独有些事情因为没有去做,才追悔莫及。

或许这句话,已经隐隐刻在步安心头。又或许在他潜意识里,大敌当前,有些话现在不说,将来未必有机会说出口了。

他对晴山,起初便有好感,否则也不会屡屡出言调戏,而相处久了,便愈发察觉她的好。

当初七司远赴鄞州捉鬼,一路奔忙,晴山却忙中抽空,给大丫二丫带了几件新奇玩意。说来奇怪,便是那一刻,步安对她的那份单纯好感,升格成了欢喜。

可能一生无父无母,使得他尤其看重这不经意间流露的温暖。

此后这情愫渐渐变浓,又屡屡受挫,步安无奈之余,只好学着放手。只是感情这东西,果然是越得不到,越记挂在心。

再后来,晴山似乎渐渐放下了防备,等到说明身世,步安又答应替她报仇,阻隔在两人之间的那层隔膜,才彻底消失。

步安算不上正人君子,甚至开玩笑说过,晴山该以身相许才对,但事实上,那时他多少有些避嫌的念头,至少不想因为答应了她的请求,而强人所难。

然而就在他以为自己已经放下的时候,晴山突然一反常态,吃起他的醋来。

大概这年头,感情来得慢,也可能只是晴山的性子使然,无论如何,当步安接到这姗姗来迟的反馈时,并没有太多的犹豫踌躇。

与宋蔓秋姑娘不同,晴山背后没有一个庞大到令步安举棋不定的势力,恰恰相反,当她说出同余唤忠的深仇大恨,步安便已经觉得,自己的命途与她牢牢绑在了一起。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说到底,步安还是那个果决的性格,既然喜欢,就要勇敢说出来,而不是犹犹豫豫,事过之后又懊恼追悔。

只不过,他单身狗做得久了,忽然脱单,下意识就要去学那些异时空恋人之间,没羞没臊,互称“公婆”的做法。

一声“娘子”,委实有些吓着了晴山。

好在他除此之外,并没有做出别的轻浮举动,甚至比之过往,更加彬彬君子。晴山见状,也觉得自己没有看错。

这天下午,两人躲在屋里,一个研墨,一个挥毫,时而会心一笑,时而深谈阔论,时间过得飞快,到得天色将暗,写满了曲谱的宣纸,已经在桌上叠了厚厚一沓。

“这几日,你就闭关修炼吧。”步安卷起这沓宣纸,递到晴山手中,柔声道:“绿营琐事,暂时都放下,其他生活所需,也让秀娥代劳。”

他年纪比晴山还要小上两岁,说起这些时,隐隐之间,已有一家之主的气势。

晴山接过曲谱,一脸顺从地点头,步安却不放手,笑着补充道:“这些歪词,只让你用作参考的,可别唱给了旁人听。”

这下晴山又有些害羞,低声道:“公子多虑了,妾身省得。”

其实不用步安嘱托,她一想到那些词句,便觉得羞煞人,何至于唱出去。

冬月里日短,天色说暗就暗,客栈外又传来了昨夜里曾经听到过的怪声。

步安见晴山脸色微变,宽慰道:“你且放心去吧,我自有打算。这宁阳县,要不了多久就会变天的。”

晴山一走,素素就进了屋,脸色有些奇怪,坐立不安的样子,不经意间,会偷偷瞄一眼步安,又赶紧把眼神躲开。

步安装得若无其事,一边收拾笔墨,一边随口问道:“这么晚不开饭,又饿了吧?”

素素嘻嘻一笑,忽然神神秘秘地问道:“公子,晴山姑娘袖子里鼓鼓囊囊的,装了些什么?”

“小孩子家,关心这些做什么?”步安看了一眼素素,忽然停下手里的事情,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抖了抖道:“你是怕咱的家底被人夺了去么?喏!放你那里好了!”

看到银票的瞬间,素素眼底的担心一扫而空,紧接着连忙摆手,傻笑道:“不要不要,我丢三落四的,万一弄丢了可要命,还是放在公子这里!”

这小丫头还是单纯,不知道世上有些东西,比银票重要得多。

这天晚上,吃过了晚饭,步安又把六营统领,一个个都轮流叫来,长谈了一番,直到深夜。

七司众人本以为统领从步爷那边回来,会像以往一般,召集营中弟兄议事,不料等了半宿,什么也没有发生。

众人也都有些纳闷,眼看进了宁阳县也快第三天了,怎么步爷仍毫无作为,仿佛来时路上的话,全都说过算过,不记得了。

夜深时分,步安正要睡下,魑魅突然现身,一副懒洋洋的神情,靠在桌案上,酸唧唧地说道:“从来只闻新人笑,有谁记得旧人哭……”

“你鬼扯什么呢?谁跟你是旧人了?”步安懒得理她,只管自己铺床。自从有了魑魅,这活儿,素素就没法替他干了。

“上梁不正下梁歪……”魑魅长叹一声道:“难怪你手底下,也会出那档子事儿。”

“什么事儿?”步安扭头看着她,心说七司如今统共也没几个女子,哪儿这么容易就出那档子事儿,这女鬼多半是故作惊人之语。

“呐……就在刚才,那个阴阳脸的妇人,跟个老道,一同溜出去了。”魑魅耸耸肩道:“除了那档子事儿,还能有什么事?”

“邹婶?她跟哪个老道出去鬼混了?”步安惊讶道。

“便是旬比那日,负责评说的那个咯……”魑魅答道。

“白鹤道人?”步安略微皱眉,有些不敢相信,虽说那老道洗干净之后,也颇有几分出尘味道,但毕竟那么老了,邹婶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不至于这么饥不择食吧?

“他们何时溜出去的?”他忽然心生警惕。

“便在刚才。”魑魅摊摊手道。

步安想了想,俯身吹灭了烛火,推门走了出去。

片刻之后,他便喊上了素素,一起翻墙出了客栈。

“公子,这县城阴森森怪怕人的,不会有鬼吧?”素素稳稳落地,脸上却惊恐万分。

“放心吧,没鬼,只有些小妖而已。”步安四下张望,接着朝一侧围墙做了个手势,一道黑影顿时贴着墙窜了出去。

素素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缩在墙角瑟瑟发抖,饶是早已见过魑魅,她也还是克服不了心中的恐惧。

第239章 顺藤摸瓜勿惊扰

沿着四周围墙扫了一圈,始终没能发现那二人的踪影。

步安当机立断,赶紧又退回客栈,吩咐素素回屋去睡,且让她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又命魑魅守在隐蔽处,留心那二人几时返回。

做完这一切,他才躺下休息。

第二日一早,当魑魅告诉他,白鹤道人与阴阳妇人直到丑寅相交之际才回来,步安便觉得问题有些严重了。

魑魅显然也看了出来,这二人深夜外出,不像是出了“那档子事儿”——老道便是筋骨再壮,也花不了那么久的——如此一来,她才觉得步安昨夜迅疾退回客栈的做法,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很有先见之明。

这日早晨,林员外又来了一趟,说是县衙那边催得紧,假如拿不出官引兵符,连客栈也不能留他们了。

步安只是报以冷冷一笑,便将林员外吓跑了——出了白鹤道人与阴阳妇人这档子事儿,他更没有闲工夫去理会什么宁阳知县。

前脚赶跑了林员外,后脚他就将张瞎子叫到了跟前,说起昨夜之事,问他那二人到底是何来路。

张瞎子见步安问得仔细,神情也跟着凝重起来,只是对于那两人的情况,却说不出更多。简而言之,邹婶平日里与其他江湖人物接触不多,深居简出;而何祁穹二十年前便是越州青莲观的知客,向来与人无争。

沉吟半晌,步安留了个心眼,抬眉道:“瞎子,你能辨清人鬼,能不能认出妖物?”

张瞎子略微一怔,大概意识到了步安话中的含义,压低嗓子道:“步爷是觉得,那两人……”

“不可不防。”步安正色道。照他在柳店镇的见闻,加上这宁阳县里活人祭祀的场面看来,拜月教似乎很能笼络阴魂和妖物,与修行人圈子没有太多瓜葛。

“鬼修魂,人修魄,妖物修行也与人相仿,瞎子我还真没那个能耐,”张瞎子忽然侧了侧头道:“不过……”

他不敢在步安面前卖关子,直接了当地说道:“瞎子做不到,薛姑娘却可以。”

步安点点头,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妖与人毕竟不同,医家说不定能看得出——但是见识过薛采羽为丑姑探伤时的动静,他又觉得要她出手验证,似乎太过显眼。

他若是知道,薛父当年无意救治了一头折翅鹰,都没能瞧出来那是妖物,恐怕更要犯难。

瞎子像是能看得见他皱眉不语的样子,凑近道:“夜长梦多,不如绑了再说?”

步安摇摇头:“七司在明,拜月在暗,假如这两人真跟拜月贼子有关,倒给了我们顺藤摸瓜的机会,就这样绑了,实在不智。只是……”

他是想说,万一自己想错了,何老道跟邹婶是清白的,那又浪费了宝贵的精力,同样不聪明。

正犹疑间,步安突然眉头舒展,笑了笑道:“怎么傻了,如此简单的法子都想不到。这样,你先下去,半个时辰之后,吩咐六营弟兄,全来薛姑娘这里,让她瞧瞧有没有身患暗疾的,也好及时防范,亡羊补牢。”

顿了顿又补充道:“就说这是薛姑娘给咱们七司的见面礼。”

张瞎子恍然点头,试探着问道:“假如邹婶与何老道借故不来?”

“那我们就得顺着他们,找上一找了。”步安笑得有些阴险。

张瞎子走后,步安找了薛姑娘,让她配合着演一场戏。

听说不用耗费灵力,只装装样子,薛姑娘自然不会拒绝。

于是这天,七司六营,陆陆续续有一百多人来找了薛姑娘瞧病。一番望闻问切过后,薛采羽还真替其中几人,开了调养的方子。只是现如今,宁阳县城里,也根本无处抓药。

正如事先所料,邹婶与何老道并没有来——张瞎子得了令,每个人都知会过了,并未漏掉他们二人。

步安原本就要等晴山闭关,这下恰好有事可做,更加不着急了,每日就躲在屋里写写字,出来院子里练练射艺,看在众人眼里,只当他也对城中这些怪事束手无策。

县衙那边,仍旧每日来催,只是见他没有什么动作,传话的语气也渐渐弱了,仿佛例行公事。

……

……

隆兴二年十二月初一,邪月第七夕,七司来到宁阳县的第五日。

深夜时分,城中某个姓刘的大户人家后院里,一棵足有上千年寿命的古树下,一个中年妇人盘膝而坐,身旁站着白发飘飘的老道。

将近子时,妇人脸上的阴阳界限渐渐淡去,紧接着皱纹淡了,腰杆也直了,赫然化作一个十六七岁的妖艳少女,便连略微发福的身子,也变得挺拔匀称。

一旁的老道却全然相反,身子渐渐佝偻起来,脸上皱纹加深,像这古木的树皮,又像是山中猛兽的斑纹,双目怒睁,连须发也化作棕色,周身长出尖刺,背后生出一对小得可笑的羽翼。

“恭贺二王子羽翼渐丰,神力恢复,指日可待……”妖艳女子睁开眼睛,看见身旁异兽,赶紧谄媚道。

那异兽鼻孔出气,冷哼一声,巨口微张,露出一排参差的尖牙。

妖女吓得面色大变,突然想起,这位眼前,从来就不愿承认祖上与神帝少昊的血缘关系,这句“二王子”恐怕惹怒他了。

“你家主子,何时能到?”异兽嗓音低沉之极。

它问的是眼前妖女,可话音刚落,古树上便响起了一声浅笑。

妖女与异兽同时抬头,只见一个垂发女童坐在树上,居高临下地说道:“四娘好久不见,江南越州,可好玩吗?”

妖女见了这女童,脸上嬉笑不已,花枝乱颤道:“好玩得紧呢!若不是惦记一众姐妹,我哪肯回来。下回得空,姐姐也随我一同去风流快活。”

那女童没好气地答道:“你这小狐狸,分明是在戏弄我!我肉身在此盘根错节,哪里脱得了身?!”

狐妖正要辩解,异兽突然低吼道:“两只小妖扯什么闲天!你家主子呢?”

树上那女童这才一脸轻蔑地看它,摇摇头道:“好大嗓门……差点吓到我呢。家主说了,一群江湖宵小,他可没那工夫来搭理。主子还说,要他的好兄弟赶紧回越州躲着去呢!”

异兽闻言暴怒,浑身尖刺都张了开来。

头顶古树突然无风而动,无数枝丫朝这边聚拢。

一兽一木,僵持了片刻,终于还是异兽缓缓收敛了气势。

“你爹爹当年,可比你威风多了。”树上女童咯咯直笑:“放心吧!家主念在当年情分,总会分你一杯羹的,等翅膀长齐了,再来耍威风不迟。”

“那姓步的不是寻常人物,你家主子可别阴沟里翻了船!”异兽拿一双浑圆的眼睛,瞪着女童,然后悻悻然踱步,像一头受了伤的猛兽,走开去了。

被称作四娘的小狐妖,叹了口气,很是幽怨地抬了抬头,轻声嘟囔:“姐姐也真是的,如此激他,可叫妹妹往后怎么安生。”

“一样替家主做事,我在这穷乡僻壤受罪,你却在外面风流快活,便是多受点气,也是应该的。”女童微微一晃,整个身子隐没在了树影里。

第240章 蓄势待发暗潮涌

自打步安收留了那个被称作“木头”的老汉之后,起初几日,每到入夜时分,那老汉都要朝天拜祭,拦都拦不住。

后来还是步安想了个法子,眼看天快黑时,就把他绑起来,到天亮才松开。

这老汉平时看着手无缚鸡之力,天一黑,挣扎的动静却大得吓人,像是那具瘦小枯干的身躯里藏着一个贪婪而狂暴的魂灵——步安觉得,这倒挺像毒瘾发作时的瘾君子。

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可以说,这老汉神魂尚在,只是被什么东西蒙蔽了而已。

从那之后,张瞎子每天都会往客栈里领回几根“木头”,到了十二月头上,已经攒了十三四个。这些人起初连吃喝拉撒都得有人管着,现在竟都稍有好转,最早领来的老汉,时不时能从嘴里蹦出几个词儿,像是两三岁婴儿的神智。

照薛采羽姑娘判断,这其中一半的功效,是因为阻止了他们夜夜祭月,另一半则归功于素素总拿吃食和银子“训练”他们。

无论如何,形同木头一般的大活人渐渐恢复了些神智,终归是一件好事。

只是七司众人看在眼里,却未必觉得高兴。

隆兴二年十二月初二,吃过早饭,程荃回到客舍,躺在大通铺的一角,眼睛半睁半眯,像在想心事。

“还睡呢!旁营的弟兄们都在早课了,一会儿邓统领就该进来喊人了。”马员外一边拿布巾擦着脸,一边笑呵呵地走了进来。

程荃一骨碌爬起身来,眉头皱得紧:“老马……你说步爷到底怎么想的?一天天的往回领木头,难不成真想把他们一个个全喊醒?依我看,照这法子,别说剑州府,就光是宁阳县,也够咱们折腾个几年了!”

他痛痛快快地说了这几句,又立即压低嗓音道:“我可是听说,外头天天拿活人祭祀呢,都是童男女,绑了活活烧死……”

马员外毕竟比他长了十来岁,性情谨慎得多,扭头看了一眼,见无人进来,才一脸严肃地朝程荃摇了摇头:“军中规矩打,这种丧气话,可别再说了。”

被这么一提醒,程荃便像是泄了气一般,整个人委顿下来,嘟囔道:“我还以为,到了剑州府地界,便是刀光剑影,谁知是这般情景。”

“日子过得太平,你还不乐意了?”马员外好声好气地劝道。

“想要太平,我留在越州不好么?”程荃抬眉道:“你不也是一样?”

马员外慢条斯理地拧了布巾,挂在窗前,朝外头看了一眼,低声道:“程兄弟,邪月临世,天下迟早要大乱,太平哪有你说的这么容易。”

“既然如此……”程荃站起身来。

“既然如此,就该拼死一搏,挣个好前程,对不对?”马员外转过身,脸上始终是笑吟吟的:“可是怎么拼?咱们进城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在这宁阳县里可曾见过妖邪鬼魅、拜月贼人?连对手的影子都瞧不见,跟谁去拼命?”

程荃想要争辩,却也知道他说得没错,只好叹了口气道:“只怕日子一久,人心就散了。”

马员外朝着客舍门口坐了下来,眼睛始终盯着那扇门,防着有人进来,嘴里低声道:“程兄弟,这些日子,你可留心过邓统领他们?”

“怎么说?”程荃一脸疑惑。

“照我看,弟兄们跟你一般想法的,不在少数。”马员外顿了顿道:“可几位统领,却沉稳得很呢。旁营的先不说,咱们白营的邓统领是个什么性子,你不会不清楚吧?”

“你的意思是说,步爷那边早有主意了?”程荃惊道。

马员外没有直接回答,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收敛起来,半晌道:“宋尹廷和张承韬是什么人物?他们尚且没有法子,这七闽道怕是凶险万分。步爷有没有主意,老哥我委实是吃不准,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程荃追问道。

“只不过,”马员外瞥了他一眼,神色很是凝重,“眼下咱们不动,对手也不动。一旦动起来,岂止刀光剑影……”

程荃听得激动不已,喃喃道:“这么说,步爷是在蓄势?”

“晴山姑娘已经闭关六日了。”马员外意味深长地答了一句,接着站起身,笑着道:“走吧,再不出去,邓统领要进来骂人了!”

程荃一骨碌爬了起来,嘴上应得痛快。

……

……

宁阳县十室九空,县衙却跟往日一般无二,或者说比没遭灾时,更加清静。

没有市井纷争,也没有税赋摊牌,几个皂吏无所事事地聚在县衙门口的空地上闲聊天。

衙署里头,宁阳知县洪峥也如往常一样,一早便将主簿、典史等一应僚属召到了跟前。性情刚正的李县丞,几个月前就死了,至于怎么死的,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谁也不说,仿佛县里从来就没有这么一号人。

人都到齐,姓典史便交代说,南门外的向阳河已经疏通得差不多,只是来年发了水,还得淤积,眼下趁人力有余,不如采些石材,加固堤岸,如此可保百年无忧。

主簿附和说,如此百年大计,该在河岸上立一块碑文,记下洪知县治水的功绩。

洪知县闻言,微微一笑,说你们林家在南门外那些田,秋旱夏涝,修了向阳河,你得了千倾良田,给我也立个碑,真是好买卖。

主簿林惟荫呵呵而笑,并不慌张,似乎吃准了洪知县会答应——这位林主簿,便是宁阳客栈东家林惟均的兄长。

果不其然,洪知县笑过之后,还是点了点头,只补充说,既然县里出了那么多人力,林家的涝地变了良田,就得缴一笔银子,补充县里用度。

林主簿明知所谓县里用度是虚词,缴多少银子都是孝敬了洪知县本人,却没有丝毫意见——往年若要修向阳河,便是十倍之资,也不够的。

又禀报了些琐事,洪知县忽然面色一沉道:“住在你兄弟客栈里的那伙人,可有什么动静吗?”

林主簿笑着答道:“大人放心,那书生看着酸腐,骨子里也是识时务的,自打来了县里,便闭门不出,想来再过些日子,熬不下去,就得走了。”

洪知县闻言点头,却见一旁的典史面色有异,问道:“怎么?有话快说!”

典史赶紧说,这几日有人瞧见,那伙人偷偷往客栈里领木头,已经领了不少了。

“岂有此理!”洪知县面有怒色,冷冷道:“他是要挟持本县百姓吗?”

林主簿也皱眉道:“一个两个倒还好说,只怕领走得多了,人力匮乏,县里开荒筑路,清河修堤的大事都要停下来……”

“你还说得出口!”洪知县气道:“这伙人便住在林家的客栈,出了这等大事,你竟然不知。此事没个结果,修向阳河的事情,还是先别急吧!”

一旁典史听得大气都不敢出,垂着头,只恨自己多嘴。

“大人……”林主簿侧头思索片刻,眼中露出一丝凶光,低声道:“夜长梦多,索性把这伙人除去算了?”

洪知县冷哼一声,起身走开,只留下一句话。

“人家此刻就住在你林家的客栈,吃喝都由你林家伺候着,你要动些手脚,还不容易?”

第241章 谁指使的都一样

步安来到这神仙人鬼妖的别样神州已有大半年,越州、杭州、嘉兴乃至泉州、漳州一路行来,山川地貌大致与记忆中差得不远,天气却要冷上许多。

进了腊月,便连闽中地界,都能吐气成霜。照这样子,哪怕天上突然飘起鹅毛大雪,也不算什么稀罕事。

当初离开越州时,走得太急,即便想到气候变化,也觉得越往南越热,因此未曾将御寒之类的琐事放在心上。

虽说七司都是修行人,比普通人抗冻得多,但早课时,还是有不少人笼着袖子跺脚哈气。

这种细枝末节,总是姑娘家头一个留心,这天早课刚结束,洛轻亭便来敲步安的门,说要不要去找家裁缝铺,给大伙儿都做一身大氅,一来御寒,二来看着也威风。

步安随口答应,给她支银子时,才笑着提醒说,如今这破落样,县城里便是找得着裁缝铺子,也找不着这许多的布料。

洛轻亭闻言也不沮丧,只说去碰碰运气也好。

临出门前,步安又喊住了她,说万一找得着还接活的铺子,除了御寒衣物外,就再做几面大旗。

洛轻亭眼冒精光,很是兴奋,问是什么样式的大旗。

步安不假思索地解释说,便是军中旌旗的样式,黑白黄绿蓝红六色各一面,一律上书一个“七”字。

洛轻亭得令而去,脚下生风。然而才过了一个时辰,她又沮丧着脸回来了。

不出步安所料,找着了裁缝铺,但别说大氅、旌旗,就是最寒酸的短袄,哪怕东拼西凑,五花八门的料子全都用上,也做不出两百套来。

正说着,外头院子里突然喧闹起来,痛骂声讨饶声不断。

步安走到客舍门外,只见李达张开双臂,一手一个,提着客栈的两名伙计,朝这边过来。

那两名伙计,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嘴角带着血,仍自不住讨饶。

不等他发问,李达便怒不可遏地将那两人摔在了地上,“这两个兔崽子,竟往饭菜里投毒!若不是张统领吩咐我时刻留心,不许外人插手伙房之事,只怕已着了他们的道!”

步安面色森寒地点了点头。事实上,伙食与吃水方面的防范,是他最早提醒张瞎子留意的,只是没想到,真的料中了。

“说!”李达朝其中一人踢了一脚,怒吼道:“是哪个指使你干的?!”

那伙计被踢得惨叫连连,却仍不肯开口。

这时,张瞎子邓小闲等人也都聚了过来,纷纷上前,拳打脚踢。

“行了,别打了。”步安摆摆手,叫住了众人。

邓小闲仍旧不解气似的,又踹了两脚,呸了一口,才恨恨住手。

这时围着的众人中,有个满脸横肉的中年修士阴恻恻地看着地上两人,一边吞着口水,一边撸着袖管道:“步爷放心,咱有的是法子,让他们开口。”

步安也不接茬,信步走到这两人面前,负在背后的右手,突然握住腰侧剑柄,倒抽长剑,看也不堪就往地上扎了下去。

只见剑起剑落,直透胸背,被他长剑扎穿的那名伙计,闷哼一声,便双腿打颤,七窍流血,屎尿泄了一地。

一旁剩下那人,先是吓傻了似的,目瞪口呆,紧接着杀猪般叫道:“饶命!大爷饶命!我说……我说……”

却见步安拎起长剑,顺势横扫,轻而易举便将这人的头颅斩落下来,嘴上淡淡道:“谁稀罕你说了?”

院中众人,即使张瞎子邓小闲这些见过步安杀人的,也看得心惊肉跳,其余更是瞠目结舌。

都是身负异能的江湖人,哪一个手里没几条人命?可谁曾见过杀人杀得如此轻描淡写却又酣畅淋漓的?

步安拎着长剑甩了甩,专心致志地将残留血迹甩落在地,嘴里轻声道:“你要杀我,我自然杀你……在我这里没有从犯从轻的规矩。”

说着他还剑归鞘,抬起头时,脸上仍是轻松的笑意:“不用问,谁指使的都一样。”

他说得轻松,可在众人听来,却十足霸气,以至于连日来积累的闷气与疲懒,都在这一刻,涤荡一空。

“白营统领听令!”步安突然提高嗓音。

邓小闲闻言,知道时辰已到,顿时卸下嬉皮笑脸的神态,正色喊道:“属下在!”

“率白营封锁县城四门!如遇阻挡,格杀勿论!半个时辰之后,我要这宁阳县,飞鸟不入,片羽不出!”

话音刚落,邓小闲便展臂高呼:“白营弟兄们,随我来!”

这一刻,程荃仿佛浑身都在颤抖,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短短六七日的蛰伏,居然在他内心深处积累了如此之强的战意。

不一会儿,白营将近四十人鱼贯而出,气势汹汹,客栈的林掌柜早已不知去向。

薛采羽姑娘闻声来到院子,见着院中尸体,差点站立不稳。

步安也没工夫向她解释,只吩咐张瞎子照顾好薛姑娘,接着便独自往客栈外走去,临到客栈门口时,才回头朝洛轻亭道:“着人去裁缝铺说一声,不久便有布料可以开工了!”

洛轻亭痛快地应了一声,接着像是事先早已商量过了一般,跑上前去,赶在步安身后,合拢了厚重的客栈大门。

七司众人仍旧蒙在鼓里,不知道步爷为什么突然要封城,也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

然而,张瞎子早有准备。

“弟兄们稍安勿躁,等步爷回来,自有安排!”他扯着嗓子喊到一半,突然一扭头,朝着院中一角道:“邹婶!何老道!你们要去哪儿?”

说时迟那时快,他话音未落,邹婶便发出哎哟一声惨叫。

这声音脆生得很,与她平日说话口气全然不同,倒像是个十几岁的年轻女子。

众人听得心惊,却见邹婶已委顿在地,一张脸妖媚异常,哪里还是徐娘半老的样子。而在这妖异女子的身旁,赫然站着惠圆和尚,显然是早就做好了动手的准备,在谁都没有留意的情况下,雷霆一击,把这妖女治住了。

“阿弥陀佛……”惠圆和尚浑身金光覆体,轻声唱佛,脸上神情很是慈悲,仿佛要对这妖女劝诫一番。

不曾想,他脸上慈悲,下手却极狠,“轰”的一声,单掌以千钧之势照头劈下。那妖女举手去托,却哪里托得住,又一声惨叫,嘴角沁出血来,脸上惨白一片,眼神中满是不甘。

和尚不由分说,一掌接着一掌,双手轮番劈斩,全无招式可言,只凭着一股快猛狠,将这妖女劈得全无招架之力。

就在众人惊呼声中,那妖女渐渐化形,变作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

“妖!是狐妖!”

“邹婶竟然是一只狐妖?!”

“看我的缚妖索绑了它!”

一片闹哄哄中,惠圆和尚终于还是没让人绑这狐妖,而是一把抓着她的脊背,拎在了手里。这狐妖也是被打得只剩半口气了,整个身子垂着,只剩尾巴轻轻颤动。

就在这时,众人才发现,站在院墙旁的白鹤道人,始终一动不动,脸上满是豆大的汗水。

就在这老道身后,素素一脸认真地站着,眼神死死地盯着他的后背,似乎只要他稍有动弹,就要揪住他的脊梁骨,一把拧断。

“走吧,去见那个树妖。”

白鹤道人心中一凉,仅剩的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第242章 你不来我便杀人

进了宁阳县后,步安始终按兵不动,确实有一些按压军心,以期爆发的想法,但更重要的目的,却不在于此。

他是在等,等晴山出关,等对手出招。

那日一股脑儿抄了几十上百首曲子给晴山,就算她不能全部消化,便是直接拿来用了,也足以惊世骇俗。对付接下来可能的局面,必定会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而等待对手出招,用意有两层,一来试探拜月教的深浅,二来也想看看,他们对自己这个不速之客,抱着何种态度。

拜月教的深浅,他还没能完全看清,但通过那狐妖、异兽与树妖之口,他多少也有了些判断;至于两名客栈伙计试图在七司的饭菜中下毒,区区宵小伎俩,绝不是暗处那个对手的手笔,也就是说,人家确实没把七司放在眼里。

既然已经得到结果,自然不用再等。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他情愿赶在晴山出关之前,先一步动手。

初到剑州,人生地不熟,步安可以按兵不动,可以什么都不做,只是耐心等待,但这并不是说,他不在乎效率,恰恰相反,时间于他而言,再重要不过。

从踏入剑州府的第一步起,他便明确知道,七司在拜月教面前,是绝对的弱者,哪怕将素素考虑进去,实力的天平也未必会扭转。

而想要以弱胜强,速度与效率,便是致胜的法宝。

现在,他难得地放开素素这个贴身保镖,独自出门,就是要去做一件与一时成败无关,却可以大大提升效率的小事。

出门左转,径直向前,大街上空空荡荡的。也像往常一样,绝大多数流民都被官绅们组织起来,去城外做工了,眼下的宁阳县几乎是一座空城。

步安脚下走得很快,脑子里时不时会晃过一个念头:这样与素素分头行动,会不会太冒险了?

可接着他又会劝自己说:假如连这点风险都瞻前顾后,当初还不如留在天姥书院,等着接受入赘的命运。大概他是觉得,只把手下两百多条性命押上去还不够,既然要搏一搏,自己这条命也不能例外。又或者说,他是隐约想通了,贪生怕死之辈,终究成不了大事。

别怕死……他微微一笑,又在心里补充了一句:但也别犯傻。

从客栈所在这的这条街,走到底是林家的茶楼,林员外的府邸就在茶楼不远,飞檐拱顶,白墙绿瓦,朱漆的大门,很好找——薛采羽姑娘是这么说的。

她没有说错。

步安仰头看了一眼“林府”的牌匾,上前推门。

门栓足有胳臂粗,他大可以仿照“术艺”,驱使神魂之力离体,穿透门缝,以巧劲拨开它,但是这样不够气势,后面的事情便有些麻烦。

因此步安双手手肘抵门,脚下发力,使上了七成劲。

脚下石台顿时被踩得粉碎,眼前木门连同门框和半扇石墙,赫然倾倒下去。

“轰隆”一声,尘埃四起,步安踩上犹自震荡的木门,浑然不顾地走进扬尘,耳边响起他听不懂的土话和混乱的脚步声。

一盏茶功夫后,步安坐在林府正堂,眼前站着的,是双腿抖得像筛糠一样的林惟均林员外。

“我的人已经把城门都封了,你那些家眷老小假如有跑了的,还是叫下人找回来吧,跑不脱的。”步安心平气和地陈述事实。

“将军……”林员外涕泪横流,不知不觉地就把将军前面那个“小”字给省了,“那等歹毒手段,都是洪知县的主意,小人也是被逼无奈……”

“这么说,你那两个伙计,真是被你派去投毒的咯?”步安笑着摇摇头。

林员外知道自己一时情急,说错了话,忽然一咬牙,抢道:“将军有所不知,你眼下已经大难临头,这城中妖物……”

“你说的可是刘府中的树妖?”步安打断他。

林员外原先还有些寄托,此时听说他连刘府的树妖都知晓了,顿时万念俱灰,颓然下跪,呆了半晌之后,磕头如捣蒜,口中连呼饶命。

“谁说要杀你了,”步安颇有耐心地说道:“我今日来,是跟林员外谈一桩生意。”

林员外似乎怀疑自己是听错了,愕然抬头,紧接着往前跪爬了几步,急道:“将军若能饶过我林府上下的性命,莫说是生意,阖府钱财布粮,全都双手奉上。”

“这些我倒还瞧不上。”步安摇摇头道:“若是我们的生意谈成了,你非但富贵可保,说不定还能更上一层楼。”

这下林员外只觉得,要不就是自己疯了,要不就是眼前这书生疯了,两者必居其一,否则为什么自己一句都听不懂呢?

“林员外,”步安站起身来:“朝廷大军不日便将扫平七闽,祛除妖邪,涤荡寰宇。今日我来,是看在你这些天招待颇周的份上,给你一个机会,一个悔悟自新的机会。”

说着,他拍了拍林员外的肩膀,笑道:“当然,你也没得挑,要么照我的意思去做,要么家破人亡。你放心,我既然说了,便必定做得到。”

林员外打了个冷颤,心说这书生明明口气平平,怎么听来却像是追命阎罗,惊骇之余,心中已经应了大半。

“兴许你还是觉得,我口气太大……没关系的,你不必眼下就答应我,想通了之后,今夜来找我便是。不过我们有言在先,明日天亮之时,你不来投诚,我便来杀人。”步安盯着他的眼睛道。

林员外只觉得,自己被看得魂都散了,又是连嗑几个响头,把额头都磕出了血来。

“记住,只在今夜。”步安终于不再看他,负手朝门外走去,快要走出门时,才想起另外一茬,扭头道:“哦对了,到时多带些布料过来,别忘了。”

直到步安彻底走远,林员外还是没弄明白,这最后一句,到底是什么意思。

揉着膝盖,正要站起身,已有下人冲过来扶他。

林员外哼哼了几声,想起大事要紧,不顾身上剧痛,沉声道:“快让人去瞧瞧,城门还开着没……慢!先别去看了,请我兄长,快去县衙请我兄长,就说有大事相商!要他赶紧来一趟!对了!莫要惊动了洪知县!”

第243章 所谓攻敌之必救

白营领命封城,分作四股,邓小闲自己带了三人,修习奇门遁甲的陈氏兄弟领了八人,其余两拨分别跟着马员外和程荃。

步安去到林府的时候,程荃一行刚好锁闭了北门,登上宁阳县的北城墙。

县里城防空虚,根本没有遇到抵抗。

“一点动静都没有,邓统领他们想必也都顺利吧!”有人朝城内眺望,一脸兴奋地喊道。

“别嚷嚷,都安静些。”程荃沉声下令,一边伏低身子,顺着箭孔往城内观瞧,一边摆手示意大伙儿全都蹲下,接着缓缓道:“咱们动手太快,城里便有妖邪,也不及阻拦。可一旦闭拢了城门,被它们察觉,则必有一战。”

刚才叫嚷那人姓张,人称五哥,年近三十,修为平平,却很是啰嗦,眼看被后生吼了,脸上有些挂不住,仍旧站着不动,嘿嘿直笑道:“程兄弟胆子太小,咱们进城都好些日子了,除了中了邪百姓,哪有什么妖……”

他“妖”字才出口,眼睛便瞪了出来,似乎被什么东西吓傻了。

只听“嗖”的一声破空声响,伴随着嘎嘎怪笑声,一个黑影从城墙上掠过,眼看就要撞上的时候,张五才突然跌坐下来,堪堪避了过去。

并不是他危急时刻突然反应过来,而是被人揪着胸口衣襟,生生拽倒在地的。

“冷……冷姑娘……”张五冷汗直流,兀自后怕。

拽他的,正是修习器玄,有一口本命铜铃的冷姑娘。

“是什么东西?”冷姑娘已将铜铃捏在手里,口气照旧平静,就像她的姓氏一般。

“妖……是妖……身子是鸟,却长了个人脑袋!”

“都别动,等我号令。”程荃低吼一声,弯着腰,伏低了身子,借城墙垛口掩护,脚下沿奇怪的路径跨出七八步去,回转身时,手里已擎着一杆小小的阵旗,身前方圆丈许,布满了错综复杂的青色丝线。

他单足半蹲,像是预备狂奔前的样子,握着阵旗的手,缓缓摁在地上,同时谨慎而凝重的眼神朝众人扫视一圈,微微摇头,示意大伙儿不要发出声响。

紧张气氛维持了一会儿,见毫无动静,冷姑娘突然朝程荃使了个眼色,紧接着突然站起身,朝四周眺望。

她起身的瞬间,嘎嘎怪笑又复响起。

像是故意等待似的,冷姑娘站了片刻,盯着空中飞来的怪鸟看,直到那怪鸟即将扑到身前,才突然坐倒,同时手上铜铃震荡,发出清脆的铃音。

这回那怪鸟像是知道她会有这个反应,到了跟前便收起羽翼,朝城墙落下,两只尖爪直直朝她抓去,却在铃音泛起的金钟光芒撞到时,吃痛退缩,展开双翼猛扑,眼看就要飞高。

离得近了,众人才看清,这怪鸟分明是一只乌鸦,只是不知为什么体型变得如此之大,而在原本应该长着鸟头的地方,是一个黑发黑瞳,笑得诡异之极的少年头颅。

“想跑?!”

程荃突然一声断喝,手中阵旗高举过头,整个丈许大的缚仙阵,顿时照着这怪鸟,自下而上兜了过去。

怪鸟慌乱中急急扑腾,撑得那缚仙阵夸张得变形。

假如放在一个月前,这法阵说不定已经崩散了,可今时不同往日,程荃体内灵力之充沛,几乎取之不竭。即使阵中灵力随着牵扯而逸散,他也可以轻松应对。

而那怪鸟扑腾了几下,终于撑不住了,整个身子迅速缩小,变成了一只平平无奇的乌鸦,被困在阵中,动弹不得。

程荃正要束缚法阵,将它彻底困死,却听得一声凄厉的惨叫,只见靠坐在城墙垛口的张五哥,不知何时,竟被从垛口后绕过来的几只孩童小手,扎穿了眼眶、撕破了衣物、揪住了头发,正往上渐渐拖行,背后的石壁上,猩红色的血渍触目惊心。

一旁修士眼疾手快,挥剑直劈,电光石火之中,一下砍断了两条手臂。

尖叫声起,所有小手全都缩回了城墙后。

“小心!别靠近两侧墙壁!”程荃大喝一声,双手握住阵旗,齐齐发力绞动,手中的缚仙阵迅速变小,然后暴烈开来,血肉和羽毛四下溅开,那怪鸟显然是身死魂消了。

众人听他吩咐,赶紧站到城墙中央。环顾四周,只见许许多多只手,大小不一,肤色深浅有别,却都攀在了城墙上,一眼看去,令人毛骨悚然。

“哪来这么多妖物!”有人惊叫,声音中带着一丝难免的绝望。

“拼了!大伙儿一齐上!”

程荃双手各持一枚阵旗,咬牙正要动手,突然听见一声怪叫。

“不好……”

还没来得及分辨,这怪叫是从哪儿传来的,转瞬间便已经响成了一片。

“不好……不好……不好……”

“不好……不好……不好……”

这声音延绵数里,仿佛从城中每一个角落发出。眼前攀援城墙的无数只手,顿时消散一空。

程荃呆立半晌,然后才小心翼翼地走到城墙垛口处,朝外张望。只见城内大小鸟兽,全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汇集,气势惊人之极。

他探头看了一眼城墙下,什么都没有发现,仿佛刚才那些手掌,是从城墙上凭空长出来的一般。

“城中出了什么事?”冷姑娘站在他身旁,像在自言自语。

“要不要去看看?”有人问。

“不行!”程荃摇头,不容置疑地答道:“咱们的任务是守住这城门。别看了!都小心点,别又中了妖物的计!”

众人闻言,全都从垛口退了回去,城墙上又恢复了平静,只有一具渐渐变得僵硬的尸体,提醒着在场所有人,这宁阳县城,远非看上去那么安全的。

程荃隐约觉得,刚才千钧一发,生死一线,突然间情势急转,所有危险都消失无踪,似乎并不是一个巧合。

这密密麻麻的怪手同时消失,以及城中鸟兽都往一处聚集,看着都像是救急去了。

会不会是步爷的安排?

他让白营封城,知道会有危险,因此早就安排了先手,攻敌之必救?围魏救赵?

程荃深吸了一口气,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握着阵旗的双手,仍旧攥得死死的,十指关节,因为过分发力,竟变成了青紫色。

想到如此危机四伏之际,步爷还能把所有事情,安排得丝丝入扣,心中不免惊惧又叹服。

第244章 究竟是谁耍了谁

宁阳刘府大院里,素素手持一柄与她体型极不相称的巨斧,上下打量着眼前这棵古树。

好像跟客栈里那株一样,都是榕树……她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想起公子似乎说起过,七闽道有个别称,就跟这榕树有关。

“喂!人呢?”她抛开胡思乱想,仰头看了一眼高耸的树冠,见没人答应,才低头问躺在地上的白鹤道人:“老妖精呢?”

白鹤道人浑身瘫软,双目无力地瞥了她一眼,没有开口。

“喂!老妖精!我家公子曾写过一首诗,别的我都记不得了,就记得一句,现在背给你听听,咳咳,叫做林空鹿饮溪,霜落我伐树……”说着她便擎起了巨斧。

这斧头也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看着足有百来斤重,被她单手举着,却浑若无物。

“小东西,你寻死来了么?”密密麻麻的树冠间,终于露出人影,是个面白唇红的垂发女童。女童看看素素,又一脸鄙夷地看看白鹤道人,嘴里嘟囔道:“果然是个废物。”

素素最恨别人说她“小”,要不是公子吩咐过,不让立刻弄死这树妖,她恨不得一斧头就劈断眼前数人方能合抱的古木。

即使如此,她也还是没有客气,不由分说地便挥动巨斧,朝着树桩底上砍去。

就在她动手的刹那,无数条树枝如尖刺一般,轰然扎下,气势比数百架神机弩齐射,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而,这些树枝重又收回时,地上根本空无一物,更不用说血肉之躯了。

树上女童侧头轻咦,显然有些吃惊,正到处找寻,突然面色扭曲,“啊”的一声惨叫。

只见素素早已绕到了树干的另一侧,手中巨斧只一下,便砍得木屑横飞,树皮剥落,斧子入木足有一尺多深。

树妖吃痛之下,地底朝四面八方延伸出数百丈,覆盖小半个县城的树根,顿时齐齐张开。

就在这一刻,四处城墙上,戏弄般围攻白营的众妖全都大惊失色,程荃听到了那一声连绵起伏的“不好”;而步安仍在林府,慢条斯理地谈着生意。

树妖干嚎着:“我要抽你的筋,扒你皮!”身子重又隐入树中,与此同时,整棵古树,都动了起来,像一个撒泼的妇人,披头散发,追着脚下到处乱窜的猫儿扑打,动静之大,把整个刘府的人都惊动了。

素素面色惊慌,每每在被扑到之前,堪堪闪身躲开,间或抽冷子又砍上一斧头,把棵好端端的古树砍得遍体鳞伤。

白鹤道人缓缓挪动身子,爬到远些,眼神始终没有离开这打斗的场面,眼底却透着一丝痛快的滋味。

到了这时,树妖也知道自己不是这小童的对手,只见她突然大喝一声:“慢着!”紧接着变了语气,柔声问道:“你……是神是妖?”

素素见她住手,也不再纠缠,施施然站在树下,仰头笑道:“你猜!”

“你……自东海而来?”树妖缓缓问道。

“不对。”素素摇摇头。

她并不知道,一声“不对”令得这千年树妖心中大呼惊险。

“那你也与我一般,修行了千年吧?”树妖变了语气,咯咯笑道。

“也不对。”素素把斧头支在地上,一脸轻松地回答。

“那就对了。”树妖笑得更欢了:“假如你活了千年,又这么会瞧不出,我这是缓兵之计呢?”

她话音未落,四下里便有影影倬倬的妖物显形。

素素见状怒道:“你敢耍我?!”

“耍的便是你!”

树妖哈哈直笑,毫无顾忌的笑声中,无数妖物朝素素扑了过去。

顷刻间血肉翻飞,各种连着残肢的羽毛、兽皮,像被捏爆了的血球一般喷溅四射。

树妖看得惊惧万状,几乎魂飞魄散,愣了好一会儿,才合身扑了上去,加入战团。

战团中央,素素一柄巨斧舞的虎虎生风,斧头上凝集了浓郁无匹的灵力,见妖屠妖,不留一丝余地。

她仿佛天生就是拳脚工夫的大行家,无师自通,也不知是不是猫科动物的本能。

当血肉泼溅开时,她还有余地,以灵巧的步伐和身段一一躲过。

只是妖物越聚越多,前呼后拥,仿佛不杀了眼前这人,它们便也没了活路。

素素渐渐弓起了后背,扑跃之前会以手掌撑地,不一会儿便连巨斧都丢在一旁,全凭拳脚击打,似乎觉得这样才够爽快。

间或打得兴起,她会兴奋得咧嘴,露出几颗平常看不见的虎牙。

这宁阳县即便到处都是妖物,总数也不过数百,像她这样,拳拳索命,也实在经不起太久折腾,几炷香工夫,院子里终于安静下来。

此时此刻,满院的溪水假山,芳草小径,全都铺上了残肢血肉,比起血色月光下的风景,更加诡异而恐怖。

素素抹了一把脸,一个不在意,终于还是把手背上的血迹,沾到了雪白的脸上。

她嫌弃似的,侧头在肩膀上又连擦了几下,这才抬头看着四周残余的十几头妖物。

那其中有赤身裸体以人形现身的,也有野猪、山兔之流,但是无一例外,眼神中全是莫名的惊恐。

素素想起公子的叮嘱,干咳一声,用她还不怎么习惯的霸气口吻说道:“两条路,要么往后跟我混,要么眼下就去死。现在,选第一条的,往后面站站。”

话音未落,所有妖物都往后连退好几步,把一棵几乎断光了枝丫,只剩下光秃秃树干的古树,孤零零的留在了前头。

“原来是你在耍我……”树妖重又显形,这回面色苍白,眼中一片死灰。

素素嘿嘿一笑道:“公子说了,要是上来就打死你,剩下的小妖,对付起来便有些麻烦。”

“那你现在动手罢,”树妖趔趄坐下,满头青丝,缓缓变成了白发,“你不杀我,家主也要杀我,都一样。”

她这么一说,剩下的十几头妖物,似乎如梦初醒,也纷纷抹泪,其中一妖哽咽道:“横竖都是个死,大神还是杀了我算了,也落个痛快。”

“丁点能耐都没有的几只小妖,还学人家成天喊打喊杀,多不吉利!”素素模仿着公子的口气。

众妖看看这满院子的残肢血肉,又看看眼前这位不许人“喊打喊杀”的阎王爷,心里大约已经在骂娘了。

素素似乎也意识到这话说的对不上眼前情景,改口道:“寻死觅活的事情,往后再说!先把这院子打扫打扫,公子一会儿就要过来了,现在这副模样,连个踩脚的地方都没有。”

第245章 世人难逃贪与怕

从林员外府出来,步安走在大街上,一路瞧见不少家丁打扮的人沿街疾行。

看样子城里已经有官绅意识到苗头不对,正着下人四处打听。假如不是白营封了城,这会儿兴许已经有人出城逃难去了。

步安径直去了刘府。这一回不需要他动手拆门,大门本就敞开着,地上甚至散落了些衣物和细软。可以想见,刘府中人听见后院动静时,逃得有多狼狈——可宁阳县四门紧闭,他们又能逃去哪里呢?

迈步跨进这座宁阳县里最为气派的大宅院,穿过好几道门,终于进了后院。院中已经被草草收拾过,残肢堆在假山后,地上用池水泼洗过,饶是如此,仍然看得出来,这里刚刚发生了多么血腥惨烈的屠杀。

“公子!”素素一见着步安,便欢快跑上前来,脸上的神情仿佛在说:公子看我干得不错吧?

步安笑着摸摸她脑袋。他知道以素素硬抗雷劫也能毫发无伤的修为,足以对付这些小妖,却也没想到会这么快。

众妖瞧见“魔头”侧着脑袋,很是顺从被这书生摸头,还一副很享受的样子,全都心下骇然,只道这书生必定是个更加狠绝的人物。

顿时,除了光秃秃的树妖与瘫软在地的异兽之外,十几头妖物齐刷刷跪倒在地,连呼“大神救命”。

素素不耐烦地“嘘”了一声,众妖悉数闭嘴,当中有眼尖的,立即爬起身来,抱起事先准备好的一张交椅,放在步安身后,又踮着脚小心翼翼地退了回去。

步安很是欣赏地看了他一眼,但见这些妖全都不着片缕,实在有碍观瞻,便皱起眉头道:“怎么都光秃秃的,去找些衣服来穿上。”

“还不快去!”素素双目一瞪,众妖顿时作鸟兽散。

步安对这些小妖兴趣不大,主要是冲着那异兽与古树来的。他于是将交椅挪到正对这一兽一木的方向,四平八稳地坐了下来,开门见山道:

“咱们简单点罢。先说树妖的事,宁阳县落得今日这个局面,你觉得你家主子还能饶你活命吗?”

“这局面又如何了,你们一走,还不都是照旧。”树妖冷冷地看她一眼,似乎有些鄙夷,淡淡道:“我听你口音不像是七闽人氏,兴许你还不知道,延平府那边有个姓宋的老书生,起先也是这般打打杀杀,后来也不过撤回泉州,偃旗息鼓而已。”

步安知道,她说的姓宋的老书生,就是宋尹廷,而延平府就在剑州府以北,恰与泉州府毗邻。

“行,过了今夜,你若还这么想,我们再来谈过吧。”步安也不枉费口舌,又对着那异兽所化的白鹤道人道:“据我所知,你早已声名狼藉,想杀你而后快的人,想必不少。”

白鹤道人眼中泛起一丝狐疑,抬眉看了一眼步安,又立即低下头去,仿佛害怕被他看穿了心事。

便连那树妖,也有些惊疑不定,似乎闹不明白,这书生怎么会一语中的。

“那日你自称何祁穹,我便有些讶异,谁家爹娘会起这么个名字。之后见你浑身长刺,背生双翼,小狐妖又称你做二王子……”步安笑笑道:“不需我再说什么了吧?”

白鹤道人越听越惊,到最后已经浑身颤抖。树妖也一脸愕然,完全没了先前的冷静。

“你……你究竟是何人?”白鹤道人终于忍不住问道。

步安当然不会答他,而是沉吟道:“我只是在想,这拜月之乱的罪魁祸首,背后到底是你们四位中的哪一个?”

他问完这句,便抬眼去看着两人的神情,见他们一样惊愕不定,便知道自己猜的没错。

事实上,假如这四位全都传承完整,恐怕单是眼前这位白鹤道人,就足以掀起一场为害人间的大祸。现在的问题是,白鹤道人很弱,另外几位却未必。

“不肯说也没关系。”步安翘起二郎腿,随口道:“就说说这城中祭祀罢,为什么要烧那些童男女?古法似乎并非如此嘛。”

“……不过是吓人而已。”白鹤道人似乎也想穿了,知道自己没有对抗的本钱,苦笑着答道。

步安眉头微皱,听得惊讶。

那树妖兴许是被白鹤道人的情绪感染了,也垂头丧气,生无可恋的样子,自言自语一般说道:“贪与怕,世间庸人都逃不过这二字。”

步安想了想,才明白她是说的什么。

身处恐惧之中,最会令人全心全意地去信那些虚无缥缈的神祗,好比教堂壁画中,总有火炼地狱的情景,就是同样的道理;

而他所知道的另一个神州,多少善男信女,烧香拜佛求祖宗,不多是因为那个贪字。

没想到这树妖还挺有洞察力的。步安摇头苦笑,接着又道:“然后呢?即便使人惧怕,百姓也不过祭拜邪月,你家主子又如何偷得神力?”

树妖不说话,白鹤道人沉默半晌,叹了口气道:“他们以为自己拜的邪月罢了……不信你去问问那些神智尚存的,邪月叫作什么。”

步安恍然大悟,心说这法子还真够聪明的。自古以来,世人就喜欢给月亮起些好听的名字,譬如广寒、婵娟、玉盘云云,那么假如偷偷告诉百姓,替天巡视的邪月,名叫叫作仓颉,那老头也就不会死的那么惨了。

如此说来,他也根本不需要拷问眼前二人,幕后大佬是谁,随便抓一个人来问,都能问出结果。

“那这宁阳县里,为何没有鬼?”他终于问到关键处。

“谁说没有,”树妖百无聊赖地答道:“今夜便会有了。”

“什么意思?”

树妖瞥了一眼素素,接着道:“此地本有四处阴煞,被我锁在地下,今日被她斩断了根,自然锁不住了……”

“这么说,是你保的一方太平咯?”步安冷笑道。他听魑魅说起过阴煞,简而言之,它会聚集阴魂,只不过通常情况下阴煞会在地下游走,偶尔浮出地面,变成柳店镇那样的鬼地方。

寻常修行人琢磨不透阴煞的出没行踪,但这树妖却可以凭这四通八达的根蔓做到。

“不敢。”树妖轻蔑一笑:“以我的本事,最多锁上三年两载,到时一起松开,真真百鬼夜行,只怕城里谁也别想再活。”

“好,很好。”步安站起身:“素素,你在这里看着它们,明日一早,还不愿臣服的话,便杀了罢。”说完头也不回朝外走去。

“公子!”素素忍不住喊道:“晚上闹鬼怎么办?”

“我一会儿就叫红营来陪你。”步安无奈的摇了摇头,心说这小丫头有时看着机灵,可到底还是没心机,随随便便就把软肋交了出来。

第246章 林主簿与林员外

步安从刘府出来,准备回客栈的时候,宁阳县林主簿已经赶到了其弟林惟均家。

还没进门,这位林主簿便已大惊失色,扭头往回跑了几步,却听见身后有人在喊。

“兄长莫慌!我这大门……唉!一言难尽!总之家中无事,你尽管放心!”

林主簿回转身,看见其弟林惟均满头大汗地站在残破院门外。

“我还以为你这儿也跟刘府一般……”林主簿仍旧东张西望,心中惊慌难以抑制。

“出了什么事?哪个刘府?”林员外不解道。

林主簿见左右无人,赶紧走上前,拉着其弟的手臂就往里去,迈过散落一地的石墙,才压着嗓子道:“还能有哪个刘府?”

“城东刘员外家?”林员外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可不就是!”林主簿边走边回头张望,“有人瞧见他家院中树妖,叫人连根拔了!前去营救的妖怪们,死的死,伤的伤。幸好刘家的人见机得快,全逃出来了。”

“连根拔了?”林员外不敢置信:“知县大人不是说,那树妖修行千年,道行极深,便是宋尹廷亲至,也未必伤得了它嘛?!怎么就叫人给连根拔了?”

两人进了书房,林主簿返身闭门,靠在门上犹自喘息不定,他比其弟年长五六岁,已近天命之年,身材矮胖,走几步路就喘得厉害。

“洪知县……他懂个屁!”林主簿咬牙切齿:“那树妖……便再有能耐,也抵不过儒门国士!何况宋尹廷国士无双的修为!他如今在县里坐得稳,还不全凭这树妖给他撑腰,自然要夸大其词!说给你们听听罢了!”

“那兄长你不也说……”

林主簿忽然有些尴尬,赶紧摆手道:“我是寄人檐下,言不由己!”

“那可如何是好!”林员外也不再纠缠这些,只是急道:“听说连城门都给封了!出不去了!”

“出去?”林主簿不解道:“你要出去干啥?”

“不逃命吗?”林员外不假思索道。

“逃命?逃什么命?”林主簿皱眉道:“弟弟糊涂啊!刘府私藏妖邪,自然要逃,你我可不一样!眼下是个机会啊!”

“机会……”林员外刚刚被树妖身亡的消息吓得来不及反应,这时忽然想起,这差不多的言语,今日他已经不是头一次听人说了,赶紧到:“对对!兄长说的对!果然是个机会!”

“我先问你,”林主簿凑近了道:“昨日我让你做的,你还没动手吧?”

“……一早便让客栈掌柜的去做了!”林员外苦道。

这下林主簿的脸一下拉长,几乎哭了出来:“我平时要你做些什么,从没见你这般上心!这回怎么雷厉风行起来了!”

“不妨事的!兄长莫急!小将军已经来找过我了!”林员外赶紧解释道:“这院门就是他推倒的!”

“都找上门来了?”林主簿愣了愣,突然伸手去拉房门,却不料被其弟一把又推上。

“你疯了!拦我作甚!”林主簿不要命似的去拉门,嘴里骂道:“这事你一人背下也就算了,还要害我林家上下,一同遭难不成?!我平日里待你也不薄,你就如此报答我么?!”

“兄长你听我说完不迟!”林员外硬推着门不放,急道:“那小将军说,看在我多日款待的份上,只要我肯效忠于他,不但饶我全家性命,还有别好处!”

林主簿顿时停止挣扎,脸上也有了神采,一把抓住其弟的手道:“惟均我弟……果然,果然不出我所料!你……你这是吉星高照,鸿运当头了!往后我林氏一族可全要蒙你照应了!愚兄方才一时情急,若说错了话,你可莫要放在心上!”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林员外顿了顿道:“只是我还闹不明白,我到底如何鸿运当头了?”

“弟弟糊涂!你想啊,如今树妖一死,洪知县便倒了,那小将军再待些日子,也必定要走。他说要你效忠,便是扶你上马,往后这宁阳县,岂不就是你我说了算?!”林主簿解释道。

“啊呀呀!果真如此!”林员外猛拍一下大腿,紧接着又担心道:“只是……万一他不走了,与拜月教不死不休,又当如何?”

林主簿笑着解释道:“县里这么多张嘴要喂,所需钱粮,他一个外乡人,上哪儿找去。况且树妖一死,说不定又要闹鬼,死的人多了,他便要吃挂落!留的越久,越受牵连掣肘!再说了,拜月教非同寻常,一旦抽出手来对付他,他也扛不住!”

“那我跟他做事,岂不是一样得罪了拜月大神?”林员外忽然反应过来,惊慌道。

“拜月大神何时杀过士绅?你若将宁阳县管得妥妥当当,重又拱手奉上,完璧归赵,大神自然高兴。说到底,那小将军不也是来打秋风的,图财图名,你我伺候好了,早些把这尊佛送走便是!”林主簿剖析道。

林员外恍然点头,但其实心中多少有些郁结——这件事照这么做下去,从头到底,风险都是自己在担,兄长躲在后头,似乎也太轻松了些。

想起刚才他听说自己已经下了毒,急着要撇清嫌疑的样子,林员外不由得想,若是他日拜月大神追究起来,兄长也必然推得一干二净。

但无论如何,总是胞兄弟,危难之际,除了信他,还能信谁呢?

“小将军说,让我今夜便去找他,若到了明日一早,还不见我,便要杀我全家……”林员外沉吟道。

“那你还迟疑什么?不必等到今夜!现在就去!我……”林主簿顿了顿,似乎原本想说我陪你同去,却硬生生改口成了:“我就在这里等你!”

林员外丢魂落魄地出了门,走出去好远,又折返回来。

其兄见状,急道:“快去啊!还迟疑什么?”

“我……我方才想起,小将军说过,让我多带些布料去……”林员外喃喃道。

“布料?”

“好像是说的布料。”林员外有些吃不准。

“那就赶紧准备!你这里若是不够,去我府上多取些!”林主簿当机立断。

不久之后,林员外带着一乘牛车出门,牛车上叠满了各色布料。路上偶尔有人瞧见,都看得纳闷。

差不多这时候,七司黄、蓝两营分别由薛采羽姑娘与丑姑领着,分两路挨家挨户地通知,让县里所有人于寅时在县衙前聚集。

小户去一人,大户去三人,凡设粥棚的善人,举家都去。

第247章 列缺剑法惹人笑

林员外赶到自家客栈,留了牛车在外,自己颤颤巍巍进门,只见院子里站了百多人,围在中央的正是那位小将军。

“将军……”他怯生生喊道。

步安扭头看他,似乎一点都不意外,笑笑道:“来啦?”

“来了来了,”林员外赔着笑,指了指外头:“将军要的……要的布料,我都带来了……”

步安朝洛轻亭抬了抬眉:“你去瞧瞧,够不够用。”

洛轻亭轻快地“哎”了一声便跑了出去,还没走到门口,就已返身折回,高兴道:“够了够了!足够使的!”

“那就麻烦林员外,帮忙送到裁缝铺去。”步安朝洛轻亭示意道:“红营去送一送,送完了便带上林员外,去通知各家富户,县衙前集合。林员外人头熟,面子大,有他在,好说话。”

“县衙?集合?”林员外正纳闷呢,被带队的洛家辰吼了声“还不赶紧”,只好悻悻然跟了出去。

等到洛轻亭一行走了约莫半炷香工夫,黑营也从客栈出来。但张瞎子得到的指令,不是去催促百姓集合,而是重操旧业,干他的老本行:勘察县城里的阴煞异动。

如此一来,客栈里便只剩下了绿营。因为晴山尚在闭关,步安没有指派任何事情给她的绿营,只让他们守着客栈,算是为自家统领护法。

而步安自己也终于忙得差不多了,趁着左右无事,临阵抱佛脚一般,手持一张白木短弓站在院子里练习射艺。

他屏息凝神,于十来丈远处,对着院中榕树的树干,以指间神魂为箭,不缓不急地射了数十箭,箭箭都命中树干,留下数十个相距不过数寸,卵石般大小,深不足三分的箭坑。

绿营中人早已见惯步爷练弓时的认真劲儿,等到他射完一轮,垂下短弓时,才纷纷叫好。

这叫好声,个个都像是发乎内心,大约在他们看来,步爷的能耐原本就不在修为上,纵然灵箭威力有限,单看这准头,也已经对得起他勤于操练,从无一日落下的劲头了。

只有步安自己知道,他的神魂修为,早已远超当日祝修齐的境界,假如全力施射,就算不能一箭将这棵榕树射倒,射个对穿也不在话下。

只不过神魂与灵力一样,没有丝毫分量,练习准头时,无需考虑威力,只以微毫缠于弓弦即可。

说来也有意思,他当初刚到越州时,天天背着一把怪琴,越州修行人都以为七司步爷修的是乐艺;兰亭夏集,晴山当着一众江南名士的面,说步公子教过她曲子之后,更是坐定了这个猜测。

即便他此后再也没有背过琴,七司众人也还是下意识觉得,步爷最擅长的是乐艺,其余几样,都是少年心性,练个新鲜劲儿罢了。

然而迄今为止,书射术御,步安都有涉猎,却偏偏没有修过礼与乐。

事实上,这礼乐二艺,他根本无从修起。

说得更明白些,步安体内压根没有灵力,一切功法都靠神魂。儒门六艺中,射、御、术三拙,他可以模仿得滴水不漏,但需引动四周英灵共鸣方能见效的礼、乐、书三巧,却没有一点办法。

好在他阴差阳错地从旧神仓颉那里得了传承,虽然跟“书艺”不尽相同,但终归殊途同归。

不知道旧神之中,有没有乐神……步安脑子里,闪过各种离奇画面:书生猎杀旧神,收集神格,终成一代大神,人称弑神者……好吧,这实在太中二了。

又射了三轮箭,他将短弓放下,踌躇片刻,还是背到了背上。接着开始练剑。

这下绿营众人,便有些忍不住了。

放在以往,步爷练剑时,周围人多,还可以偷偷躲开。可眼下其余五营都不在,只剩绿营二十多人,再想溜之大吉,就太明显了。

于是众人只好低着头,憋着笑,努力不去看。

“步爷,”秦秀娥心直口快,又不像洛轻亭那般跟随久了见怪不怪,以往人多不敢开口,现在只剩绿营的人,竟然冷不丁说道:“这到底是什么剑法?”

步安横劈,直刺,招式简单至极,动作也不快,只是追求精确与稳定,看在众人眼里,大概跟木头人似的,难怪大伙儿要笑。

他收起剑,云淡风轻的——或者说脸皮很厚——看了一眼秦秀娥,道:“我从列缺剑法上精炼出来的,这么样?”

话音刚落,在场二十多人,竟然跑了一大半,个个都像是忽然有内急憋不住了。

秦秀娥没有跑开,脸色却异常精彩。

她半张着嘴,似乎哭笑不得,半晌才喃喃道:“列缺剑法?可是天姥书院的秘传?”

“不是,”步安痛快答道:“杭州城里买的,纹银五两。”

人又跑了一半,只剩下定力最好的几个。

秦秀娥实在看不下去了,低着头轻声道:“步爷,这剑法……不怎么对劲,往后……往后要不换一套练练?”

步安又不傻,从来练剑时,只看众人的反应,便知道这练法出了问题,想来《列缺剑谱》就跟如来神掌一样,是骗小孩儿的玩意。

但他的想法,别人却不知道。

他有神力垫底,又有魑魅甲护体,使剑时只求快准狠即可。这一点既然不能说透,还不如假装蒙在鼓里——好在他的人设一直都是热衷修行,苦于没有天赋。

“你们懂什么。”步安摇摇头道:“谪仙诗云,列缺霹雳,丘峦崩摧……这列缺剑法,原本就是我天姥学院的绝世功法,只不过千年以降,流传广了,世人有眼无珠罢了。”

他说着又是一通横劈竖斩,根本不在乎旁人是怎么看的。

绿营中人面面相觑,秦秀娥想要再说什么,却被其余人用眼色劝住了。她也知道,真要说破了,也太不给步爷面子,还不如由他练去——毕竟步爷是聪明人,日子一久,自然知道这列缺剑法是无稽之谈。

不知又练了多久,步安估摸着寅时将至,便收剑入鞘,吩咐秦秀娥照看好晴山姑娘,独自一人出了客栈,往县衙方向去。

第248章 活得如此不耐烦

寅时未到,宁阳县衙前的空地上便已经挤满了人,总数足有数千。

其中只有一小半是被请之后,自觉自愿过来的,更多则是受了胁迫,不得不来。

步安让薛采羽、丑姑、林员外出面,却由三营人马分别跟着,也是知道大多数人都请不动,非得动粗才行。

人多喧闹,远远瞧见他过来,更是吵开了。

红黄蓝三营只有百来人,纵有异能,也实在弹压不下去,只好由得他们去吵。

这时,忽然有人破开人群,指着步安喝道:“你……你你……你将无辜百姓,全都锁在城外,究竟意欲何为?!”

这人一身官服,顶戴乌纱,正是宁阳知县。

知县大人带头喝骂,显然起了作用,顿时群情激奋,吵嚷声愈加高涨。

这人群其实也分做两派。身着锦衣绸缎的,大多喝骂不止,怒气汹汹;身着布衣的,多置身事外,即便朝步安这边看来,眼神中也都是惧怕与不解。

七司众人生怕场面失控,立即有人往人群前拦了过来,却被步安用眼神止住。

那洪知县也知道这伙人修为了得,只敢拿言语挑唆百姓,却不敢再往前来,他身后人群,同样色厉内荏——可笑的是,任他们再这么说,周围布衣百姓,也都无动于衷。

这时又有一队人马赶来,正是七司白营——步安早就跟张瞎子交代过,寅时左右,让白营暂缓城墙守卫,赶来县衙门前。黑营则照旧在城中勘察。

邓小闲跑来步安跟前,笑嘻嘻说道:“四下城门外,都聚了好多木头,看样子是由人领了出城干活,收工准备回城的。四门我都只留下两个修为扎实的弟兄,其余全带过来了。”

步安问他,城外大约有多少人。

邓小闲冥思苦想,似乎很不擅长数数,半晌才说,反正比这儿的人多,又说木头都傻乎乎的,只有些老实家丁领着,人再多也无用,进不来城里。

知道他布置妥当了,步安才点点头,突然拔高嗓音,朗声道:“七司听令,将四周都围了!不许进出!”

人群轰的一声乱了起来。

七司迅速散开,一百多人竟然将两千多人围了起来,间或有人跑了出来的,也被扔了回去,没有伤及性命,却实在痛得很。

步安面前不远处,有个中年士绅吓得连滚带爬,被死死拦住时,口中呼叫不止,却听得一旁洛姑娘指着他喊道:“这是林员外,让他过去!”

薛采羽姑娘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一张椅子,站了上去,高声急道:“大伙儿莫要惊慌,七司乃是义军,是为除妖镇邪而来……”

她在本地确实很有威望,话音刚落,人群就稍稍安静下来,即便仍有人想跑,见没法趁乱行事,也只好偃旗息鼓了。

步安笑着往前走去,顺势搀起林员外:“林员外,来来来,你来帮个忙,组织一下秩序。无力摆设粥棚的小门小户,都往东边站;豪族善人,往西边靠,各家各户分开,照次序来,别乱。”

说完她又朝丑姑招招手:“来,丑姑也一起帮忙,动作快一些,咱们尽量赶在天黑之前,交代完事情,免得妖魔鬼怪出来作恶。”

他这一句“赶在天黑之前”,似乎比什么都管用。人群顿时自觉自愿地动了起来,不多久,便在林员外与丑姑的组织下,分好了次序。

“来!”步安走在人群中,又朝外面招手:“红蓝二营,来帮个忙。”

洛轻亭与游平事先就被交代过,闻言立即将营中擅长阵玄与符玄的弟兄全都带了出来,游走在人群中迅速布阵画符。

百姓们见了这许多符文与阵法,大多惊恐。

步安便高声道:“画符布阵,一来方便维持秩序,二来也可以防护妖邪作乱,大伙儿稍安勿躁。”

红蓝两营中,多咒阵行家,平时布个大阵困鬼诛妖兴许颇费周章,眼下只为了阻隔人群,却手到擒来,花不了多少工夫。

半炷香时间过去,县衙前的数千人,被泾渭分明地分做了两拨,布衣百姓一拨,全都聚在一起,总数不足千,因为每户只来一人,因此几乎全是青壮男人,无人看守,只由一个大阵围住;而豪门大户那一拨,则被各自分开,男女老少都有,除了阵符困守,还有七司人马分别盯着。

“实在是时间有限,还请大伙儿见谅。”步安走到人群最前,林员外便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哪位是知县大人?”步安问道。

林员外立即指着不远处,只有二三十人的一小堆,其中除了那位洪知县,都是他的家眷与下人。

那洪知县总算也是朝廷命官,被林员外指着,便气虚轩昂地走了出来,临到阵玄阻隔,居然双手一张,振飞几杆阵旗——他显然也是儒门修行人,修的还是术艺,只是区区一个县令,又能有多少修为。

洛轻亭面色微变,双手操着阵旗,堪堪放他出来,又重新合拢了法阵。

洪知县迈步过来,口中朗声道:“我乃宁阳知县洪峥,你胁迫我县百姓之事,我已飞雁传书,禀明藩台大人。”

“行……”步安充耳不闻,挥了挥手道:“来人,绑起来。”

“我乃朝廷命官!你敢……”洪知县怒目圆睁。

却听得“啪”的一声脆响,这位知县大人已经摔倒在地,一侧脸上鼓起好大一个包。

他惊慌抬头,仿佛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四周更是雅雀无声。这洪知县乃是张承韬的学生,在宁阳县里一言九鼎,何曾见过他吃这么大的亏。

“我就不明白了,你先前那么急着要见我,几次三番的,活得如此不耐烦。今日怎么又转性了?”步安揉着手腕,似乎刚才这一下,自己打得手掌都疼了似的,忽然侧头皱眉道:“快点!没听我说赶时间嘛!”

只见惠圆和尚赶紧跑了过来,揪住了洪知县,旁边立即有人递上绳索,把个挣扎不止的洪峥绑得严严实实。

步安转过身道:“绑上去!”

直到这时众人才留意到,这小书生站着的地方,正是夜夜祭祀,活活烧死童男女的地方。

“你……你要做甚?”洪知县急道。

“绑上去!”步安面色突然冷了下来,嗓音也拔高了许多。

洪知县已人无人色,急得拼死挣扎,却丝毫奈何不了身上的麻绳和死死揪住了他的惠圆。

底下数千人,全被吓住了,刚才还怒气冲冲的豪门富户,全都呆若木鸡,倒是布衣百姓那边,有不少人暗暗叫好。

片刻之后,洪知县便给绑到了木柱高处。另有不少七司弟兄,搬来了柴火,架在底下。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步安说得很慢,仿佛生怕底下人听不清楚,接着猜朝木桩挥挥手,不容分辩道:“点了!”

洪知县的家人亲眷似乎反应慢了一拍,这时才扑通扑通跪地求饶,哭嚎一片。洪知县本人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连裤子都湿了。

然而,七司中人根本不在意他们的哭喊,几只火把飞将出去,即刻便点着了柴火。

哭喊嘶嚎声中,步安缓缓走了下去,走过磕头不止的洪知县一家,视而不见,径直来到人数最多的豪门跟前,说道:“林员外,这是谁家?”

第249章 逆天改命在此时

柴火哔啵作响,向来高高在上的县太爷,竟然被绑上了木柱,哭喊得声嘶力竭,活像一只低贱的牲畜,那里还有平日作威作福的影子。

难以形容的恐惧,几乎萦绕在所有人的心头。

假如那千年树妖在场,定会明白,步安为什么把“木头”们拦在了城外——正如她所说,恐惧会让软弱的人更加软弱,将希望寄托在任何可以寄托的信仰上,哪怕饮鸩止渴,也全然不顾。

林员外同样恐惧,甚至比在场所有人都更加骇然,因为他曾不知死活地,将一瓶毒药交给客栈伙计,要毒死眼前这杀人不眨眼的书生。

“刘……刘刘……刘家……”他的嘴巴都几乎不听使唤了,费了好大劲,才把这两个字说完整。

“这便是刘家吗?”步安看着眼前聚做一团,瑟瑟发抖的一百多人,侧头问道:“刘家可曾买过童男女?可曾侵吞过迷信百姓的田产?可曾诬陷过忠良?”

林员外抖得厉害,他听这些问话,似乎句句都在说自己——刘家是做过这些,可他林惟均又何尝清白了?假如刘家该死,他又凭什么能活?

步安侧头看他,语气轻松道:“你放心,我说过的话,都管用。”

林员外想起他说过,只要一心效忠,便会饶他全家不死,顿时如溺水之人抓到了救命的稻草,抬头去看刘府上下,只见一双双眼睛,都苦苦要求般看着他,似乎这所有人的生死,都系于他之口。

哪有这等好事,林员外心想,便是我不说,你们又哪里活得成了?当下咬牙道:“回……回禀将军,方才所说的诸般恶行,刘家全都干过!”

刹那间,所有央求的眼神,全都变成了恶毒的仇恨,林员外看得心惊胆战,却在心里暗道,我说不说,你们刘家都脱不了干系,怨不得我的。

“好!”步安扭头朝惠圆道:“把刘家家主也绑上去!”

话音刚落,便是一阵鬼哭狼嚎。

惠圆和尚如同金刚罗汉一般,纵身跃入这百多人中,指着其中年纪最长的一位老者,扭头问道:“可是此人?”

林员外赶紧点头,然后闪开眼神,不敢去看。

惠圆立即动手绑人,步安却不做停留,接着往前走,又问:“这又是哪家?”

林员外一不做二不休,咬牙答道:“这是城西关家,也……也是恶贯满盈……”

步安照旧喊一声“绑了”,立即有个出自白营的修士,动手绑人。

这样走了三五家,场面便已经快要失控了,若不是被大阵困住,逃脱不得,恐怕早已有人不顾一切地要冲出去。

“这又是哪家?”步安指着一处六七十人的人堆,却不闻林员外的答案。

他回头去看,只见林员外冷汗淋漓,哆嗦不止,才柔声道:“若是你家,便算了。”

林员外赶紧点头,接着又猛地摇头:“这……这是我兄长……”

“大将军!都一样!都一样的!惟均是我胞弟,本就是一家人!一家人啊!”林主簿早已跪倒在地,哭成了泪人。

步安面色渐冷,淡淡道:“谁让你们分了家呢。我已经说了,言出必行,林员外,你自己掂量吧。”

“我……”林员外双腿发软,眼泪止不住往下淌,心中想起兄长今日,急着要与自己撇清关系的神情,又想起自己膝下儿女尚未成人。

“赶紧拿主意!”步安冷哼一声。

林员外终于撑不住,干嚎一声,哽咽着说道:“林主簿伙同洪知县,害死了本县县丞,县里许多冤案,都是他一手谋划,死有余辜……”

说完这句,他都不敢看兄长一眼,仿佛疯魔了一般,往前疾走,边走边喊。

“这是城南李家,买过童男女,就是他们把整条街的百姓产业都吞了!”

“这是城东张家,一样作恶多端,他家小儿子为了霸占民妇,杀人不算,还把人家的骨肉都送去祭祀!”

“这是陈家……”

他一路走来,哭声咒骂声连成一片,七司中人不断冲进人群绑人。而林惟均最后走到自己家面前时,似乎已经脱力,摇摇晃晃,随时都有可能瘫软下来。

步安冷着脸,远远跟着,见他这副模样,才赶紧命人将他扶住,又让人放了他一家老少与所有下人,任由他们将自家主子搀到一旁休息。

这位林员外,他还有重用,不能就此疯了。

这时,最早被绑在了木柱上的洪知县,已经被身下渐旺的火势点着了衣物,一会儿惨叫着求饶,一会儿又用最恶毒的言语诅咒唾骂。

其后被绑上去的七八人,也哭嚎成了一片。

步安算了算人数,觉得差不多了,扭头往回走。如此一来,林员外家之后的三四家大户,全都长出一口气,仿佛死里逃生。

走回祭祀火堆前,步安朝薛采羽姑娘道:“你身子弱,要不要先回去歇着?”

丑姑闻言便要去扶她,薛姑娘却倔强得很,甩开她,摇头道:“公子放心,采羽确实心软,却很想看看,这大快人心的场面。”

步安苦笑,心说接下去的,你却未必要看了。

他也不解释,径直走向刘家,朗声道:“我不信你们刘家便全是恶人……至少家丁帮闲,长工短工,总有心善的吧?来!谁能大义灭主,杀了这家的长子,刘府大宅便归谁所有了!”

薛采羽刚刚还说大快人心,听到这里却觉得不对劲了,脚下不自觉往前迈了一步,想要出声劝止,却被一旁丑姑拉住了

“小姐……”丑姑低声道:“恶人还需恶人磨。”

那边厢,刘家家主正被烟火熏着,即将被大火点着,身死魂消,却还是忍不住破口大骂,骂完之后,又声嘶力竭地高喊:“阿福阿大,阿坤阿九……我刘府上下平日里对你们不薄!对你们不薄啊!”

这时刘府人群中有个年仅十七八岁的少年,突然喊道:“你们吃香喝辣,霸占女人的时候,哪里想过我们!”说着便朝一个锦衣中年冲去。

“给他一柄剑!”步安冷冷道。

“步公子!”薛采羽急道:“你如此颠倒人伦,宁阳县便再无宁日了!”

“总好过眼下!”步安喝道:“给他一柄剑!”

顿时有人朝那少年扔了一柄剑过去,被他胡乱抱住,接着抽剑在手,不要命似的冲了上去。

这少年显然不会使剑,但是利器在手,胆气顿生,将拦在刘家长子身前的一位老妇捅了个对穿,又翻身冲了上去,堪堪刺到人之前,又被另一人抱住,抢下剑来,活活捅死。

“把这家妇人与孩童都绑了!”步安高声喊道。

这回惠圆没有动手,但七司不缺心冷之人,顿时便有六七人越过阵玄阻隔,冲入刘府人群,三下五除二,将所有妇人与孩童,全都绑了扔在一旁。

如此一来,刘府人群中,就只剩下泾渭分明的两拨,一边是四五十个下人,另一边是十多个年纪不等的主家男丁。

男丁中,有人抢了刚才那少年的剑,当先持剑而立,下人们即便有动了心的,也都不敢上前。

步安接下佩剑,朝下人们扔了过去:“逆天改命,便在此时!”

长剑连着剑鞘,尚未落地,便被人抢下,那人抽剑喊道:“我在刘府七年,主家年年都说给我娶妻,却只见你们纳妾,连老丑丫鬟都不肯赏我一个!一年到头,尝不到肉味,饿着肚子还要挨打挨骂!你们当真待我不薄?!阿福阿九,随我一同上!得了这宅子,咱们有福同享!”

他这番话说得极苦,闻者也义愤填膺,即便有几个老实巴交,或是真的受过主家恩惠的,也不敢反驳,只站在角落,默不作声。

顿时刘家下人便与刘家男丁打成了一团,片刻之后,有人狂笑着喊道:“我!我杀了刘温才……”却紧接着惨叫一声,被人刺穿了胸口。

步安眼看着打得差不多了,朝惠圆使了个眼色道:“行了!将他们分开吧!把活着的男丁绑了!”

惠圆出手绑人的时候,步安朗声说道:“刘府家丁,诛杀贼人有功,除刘府大宅之外,每人再赏纹银百两!”

剩下的四十多个下人,闻言齐齐高呼,既然得了赏,也不再抢着杀人,任由惠圆和尚绑人。

这时刘家家主眼看要被大火点着,一边挣扎,一边声嘶力竭地嚎叫,像一头绝望的野兽。

第250章 你不说鬼才知道

这一日宁阳县衙前,如同阿鼻地狱,血肉相残者有之,上下厮杀者有之,然而孩童与妇人,却差不多全都被保护下来——若非如此,薛姑娘恐怕当场就要跟步安翻脸。

全县九家豪族,包括洪知县家,全都死了家主与长子,有些家中男丁几乎死了一半,动手杀人的下人,全受了赏,瓜分了主家的大宅,另得赏银不等。

步安根本没有从自己口袋里掏过一文钱,每杀过一家,便令七司中人,领着这家下人,去主家翻找钱财。

等到九户豪门全都杀下来,大火已经熄灭,绑在柱子上的活人,早被烧成了木炭。

这炙烧人肉的气味,步安早就闻过,今日却比之前那晚,要好闻得多。

他走到余火尚燃的火堆前,朝着剩下的全县百姓,朗声说道:“自明日起,林员外便会坐镇县衙,将这九户豪门的田地,分给全县百姓!”

闻听此言,刚才还吓得瑟瑟发抖的百姓们,顿时高喊“青天”。神州天下,世人对土地的热衷,从未改变过,此间同样如此。

“先不要高兴得太早!”步安接着道:“若是有人故伎重演,又搞什么祭祀,信什么邪月,良田今日到手,来日还不是一样被人霸占了去!”

“尔等好自为之!”步安一句废话都不愿多说,摆手道:“都散了吧!”

百姓退散时,他又吩咐,将所有被绑了的豪门族人,全都押到县衙,命人看守。

县衙前的空地上,百姓们陆陆续续走完,又有七司的人陆陆续续扛着满装金银细软的箱子聚拢过来。

不多久,游平草草清点了金银,上前低声禀报:“步爷,搜了九户豪门,单是从刘府和洪知县家里,就搜出纹银七八万两,加上另外几家的,总计十万有余。”

邓小闲凑在近旁听着,哭丧着脸,哽咽道:“一定还有,这些人藏银子,恨不得挖地三尺,明日再去搜一遍。”

步安好奇地看他一眼,心说这家伙虽然是道之动的体质,可平时一直挺正常的,几乎没有乐极生悲,或是悲极生乐的时候,眼下明明得了这么多银子,却哭哭啼啼的,显然是没见过这么多钱财,实在乐得不行了。

“行吧!明日再搜一遍!眼下先送回客栈,让绿营的人顺带看着。今夜咱们还有正事。”他毕竟是兜里有过十七万两银票的人,不至于被十万两银子冲昏了头。

薛采羽姑娘见这伙人刚杀了人不久,就要搜刮银子,面色难看之极,忍不住抢到步安面前,冷冷问道:“那些孩童妇人,你打算如何处置?莫非也要杀了不成?”

“我倒是想杀……”步安心平气和地说道。

“你……”薛姑娘气急攻心的样子。

“薛采羽姑娘,你不要忘了,你眼下所关心的这些孩童妇人,大多都知道,自家买了童男女来祭祀。你看看他们家里,敛聚了多少金银,又坑害了多少百姓!若以国法处置,便是株连九族,也不为过吧?”步安仍旧一脸平静,语气和蔼。

“步公子,采羽今日方知,你如此伪善!你看重的那位林员外,难道就无辜么?为何你又不杀他了!”薛采羽寸步不让。

丑姑之前还拦着她,眼下却站在了自家小姐这边,大概也看不惯步安,这么偏颇的做法。

“伪善?”步安有些恼了,冷冷道:“我当日便说,七司来到宁阳县,不是做善事来的!你忘了不成?”

“道不同不相为谋!”薛采羽负气甩手,“丑姑!咱们走!”

“慢着!”步安大喝一声,然后盯视薛采羽双目,语气冰冷地说道:“薛姑娘,你以为七闽道上,遭了拜月之灾的,只有你宁阳县么?”

“我自然知道剑州、汀州、延平一带全都未能幸免。可你如此作为,挑唆良善,颠倒人伦,与那拜月邪教又有什么区别?”薛姑娘气道。

放在平常,她这么对着步安说话,七司众人早已翻脸,此时竟然没有人出头,可见大伙儿也觉得自己理亏。

“好!好极了!”步安有些受不了这女人的思路,摇头道:“且不说我有没有挑唆良善,颠倒人伦,便是你说的这些都对!我又想问,如薛姑娘、宋尹廷这般谦谦君子,这半年里眼看着各地遭灾,又做了什么?!”

薛采羽一时无语。

“你可知乱世需用重典!何况这七闽道上已经远非乱世,简直如人间地狱一般!”步安接着道:“今日这些豪门富户气势汹汹,便是知道法不责众!才有恃无恐!不见血,没有人头落地,如何镇得住他们?”

“你要杀人,我无话可说,便是将他们全杀了,也罪有应得!可你又为何不杀林惟均?!他作恶难道少了?!你挑唆良善家丁,以下犯上……便……便是如你所言,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薛姑娘边说边咳嗽,差点一口气接不上来。

照理步安应当怜香惜玉,不与她争执,反正没有她薛采羽,也最多损失一个医家,就当没有遇上过便是。

可他实在心中有气,不发出来不痛快——做事情的人,总是受人指责,受一肚子气,久而久之,便没人做事了——他步安可不是甘愿受气的性子。

“薛采羽,”步安怒极而笑:“我问你,七司一走,你宁阳县还守得住吗?!”

他这一声“守得住吗”,气势逼人,把薛姑娘吓了一跳,却不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

“今日我让林惟均做了全城豪门之仇寇!你当我是偏袒于他吗?你知不知道,只需将那些妇孺孩童男丁送出城去,他林惟均便从此夜不能眠,枕戈达旦,抵死也要守住这宁阳县!这道理,你懂是不懂?!”

“你说我挑唆忠良!可你又知不知,正因那些家丁杀了主家,才能与林惟均同仇敌忾,从此死守宁阳,绝不敢让拜月邪教死灰复燃?!你以为只凭那些分了地的老实百姓,就能守住宁阳?呸!没几个手上沾了血的领头,这些人就是待斩的羊!一团散沙!屁事都干不成!”

“你说你知道七闽道遍地荼毒!可你难道指望我七司两百人,非但要攻城略地,还得帮你们守住每一座城?!”

“群妖已灭,阴魂将出,今夜我七司上下,便要在宁阳县里拼死一搏!难道我见财不取,真是做善事来了?!”

步安一口气说下来,将薛采羽姑娘驳得哑口无言,才一脚踩上一只银箱:“你看好了!这银子是买我手下弟兄拼命的钱!你要是觉得好挣!你找人来挣吧!”

“你……你……”薛采羽姑娘突然鼻子一酸,低头抹泪,委屈至极:“你早说呢……我,我哪里想得到那么长远……”

步安突然愣了,攒了一肚子怒火,居然被眼前这女人的几滴眼泪就浇灭了。他觉得,这时自己脑袋上该有三条黑线吧。

挠挠头,步安看着周围七司众人,只见他们一个个群情高涨,仿佛浑身都是干劲。

好吧,就当说给弟兄们听的。

他揉了揉脸,轻声道:“那个……我……我以为这么明显,你肯定看得出来。”

“一点都不明显……”薛采羽姑娘抽泣道。

丑姑也在一旁帮腔,点头道:“就是,你不说,鬼才知道你怎么想的。”

七司众人都不说话,脸上表情各自精彩,大概有些人觉得,步爷的想法,连鬼也猜不到的。

“鬼……”步安翻了个白眼:“行了,天也快黑了,鬼是该出来了。大伙儿赶紧准备,今晚有得忙了!”

“鬼捕七司……”邓小闲叹了口气:“到哪儿都是捉鬼,全怨这名字不好。”

步安瞪了他一眼,心说:不捉鬼,老子来七闽道上干啥来的?!

第251章 且听你如何狡辩

(前一章即第250章,写到昨天凌晨五点,看到读者反映不佳,于是回头看了看,确实处理得有些问题。我熬夜改过了,看过的书友,麻烦重读一遍。谢谢。)

步安有些无奈,他原本就不是凡做一件事,都要跟人解释明白的性子。

然而这个习惯,以前无关痛痒,现在却有些麻烦,因为人一旦变得太聪明,自己看来无比浅显的道理,不解释,别人确实看不明白。

即使你把所有的事情都做一遍,仿佛来龙去脉、因果利害全都摊在了桌面上,人家也未必懂。

七司老人都已经习惯他的“深谋远虑”,早形成了无条件的信任,因此无论步安要做什么,都只管交代便是。七司首次扩张之后,这个传统也一并留存了下来。

就以眼下为例,他早在心里把所有事情贯穿起来,走到哪一步,需要哪些资源,哪些人可以用,如何用,如何借力打力,不需要说明,只需吩咐六营去做。因为对于这六位统领而言,带好队伍、建立威信、知人善任,便已经费尽心力。让他们站在的更大格局,考虑更多的因素,去帮着出谋划策,不但力有未逮,甚至会搅乱他们的头脑。

而只要他们照着去做,慢慢自会发现,步安的种种安排,都是什么道理,进而有所悟,有所长进。至于悟到多少,长进了多少,则全凭各人造化。

七司往后还会发展,还会有更多人扩充进来,在可以预见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步安要做的所有事情,最终目的只有一个。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

要隐蔽这个企图,他所能采取的最明智的做法,就是从平时起,便少做解释,尽量将行事风格神秘化,让整个七司上下,形成一种“步爷要做的,咱们即便不懂,也只管照做”的风气。

正因如此,哪怕离开越州时,他心中就有了一个比较明确的计划,也从未把这个计划的内容,向张瞎子等人透露过。甚至面对薛采羽,有心震慑住她,翻来覆去说的,也都尽量务虚,不涉实务。

然而,这个自我神秘化的做法,看似天衣无缝,却在不知不觉中,遗漏了一个关键:假如遇上身负异能,有心招至帐下,却有着顽固的自我意识,抵触盲目崇拜,对神秘主义天生不信任,或者暂时还对七司的行事作风存有怀疑的人才时,该怎么办?

这问题很棘手,因为眼下就有一位。

步安一边走着,一边思量,最后决定,特事特办。

“薛姑娘,”他忽然心平气和地说道:“你是医家后人,宅心仁厚,本来有些事情,涉及人心阴暗,我不愿与你说穿。但你非说我挑唆良善,颠倒人伦……我也忍不住想自辩几句。你且听听有没有道理。”

薛姑娘见他忽然认真起来,不免有些意外,但她确实对步安今日所作所为很不理解,想听听他要如何“狡辩”。

步安于是将那日与晴山分析的,七闽道上各种利害关系,挑简要的说了一遍。

薛采羽不算笨,自然与晴山一样,听出了这其中的难处,缓缓道:“照步公子所言,这岂不是无解之局?”

“非也……”步安笑笑道:“对宋尹廷、薛姑娘这般谦谦君子,兴许无解。因为拜月邪教背后是一个通晓人心又不择手段的高手,你以君子之道行事,处处都被他料中,自然无解。”

薛姑娘隐约听出了些苗头,沉吟道:“因此步公子是要以小人之道,还诸小人之身?”

步安故意不答,自顾自说道:“世人皆知,乱世需用重典……如今这七闽道上拜月荼毒之地,岂止乱世,简直人间地狱。今日那些豪门富户气势汹汹,仗着法不责众,方才有恃无恐。若不见血,没有人头落地,如何镇得住他们?”

他知道薛姑娘并不反对杀人,因此略作停顿,便往下说:“我痛下杀手,却偏偏放过了林惟均,你当我是偏袒于他么?你又想错了,我分明是让他做了全城豪门之仇寇。来日只需将那些豪门中的妇孺、孩童、男丁悉数送出城去,让他们带着血海深仇,投奔亲眷,他林惟均便从此夜不能眠,枕戈达旦,抵死也要守住这宁阳县。”

薛姑娘闻言骇然,只觉得脊背生寒——这一手离间计,竟然如此阴狠,又如此无懈可击。

“你说我挑唆忠良,可你想没想过,正因那些家丁杀了主家,才能与林惟均同仇敌忾,从此死守宁阳,绝不敢让拜月邪教死灰复燃……”

步安娓娓道来:

“这城中尚且清醒的百姓,当初拜月邪教初兴之时,就袖手旁观,如今分了田地,莫非就能彻底转性?我看不然。这些老实人到头来还是一团散沙。非得有几个手上沾了血的猛人领头才行。”

“薛姑娘,”步安脚步不停,“你瞧出来么?这拜月邪教能横行宁阳,所倚仗的,便是世人心中的贪与怕。今日我也同样用这贪与怕,只不过想要扭转乾坤,得比它们做得更加彻底。”

“至于这些银子,除了招兵买马,恐怕还要分出一些,于漳泉两地,京城汴梁,上下打点,就算换不来援兵,也得买通他们,不来拖后腿。”

薛采羽听到这里,心中不知有多难受,觉得自己是非不分,冤枉了好人,又觉得自己实在太笨,非但帮不上忙,还处处唱反调,简直糊涂透顶。

她默不作声地跟在后头,半晌才低声道:“采羽有一事不明,想讨教公子。”

步安听她口气,知道这女人终于被降服了,心中暗喜,随口道:“你尽管说。”

“步公子说,林员外与众家丁会同仇敌忾,死守宁阳,可那拜月教也从未派过一兵一卒来攻打本县,都是暗中行事,潜移默化,是故,何从守起呢?”她想了想又道:“放走的那些妇孺男丁,亦非拜月教的人,一朝失势,恐怕再难出头,林员外与众家丁又为何要怕他们?”

“先说从何守起。”步安笑道:“不设祭坛,严禁祭祀,囚困信徒,恢复民智,振兴百业,自然就守住了。林员外若是不懂,我可以教他。”

“至于为何要怕,道理还不简单。那九户豪门,临县有没有好友?府城有没有至亲?这些人要不要报仇雪恨?林惟均势单力薄,所能倚仗的不过是本县人力,假如宁阳县里全是木头,谁又能来帮他?反过来说,若是宁阳县在他主持之下蒸蒸日上,人丁兴旺,谁又敢来报仇?”

步安顿了顿又道:”还有。你说那些妇孺男丁,不是拜月教的人,可你不要忘了,过了今日,他林惟均就是我的人了。我如此明目张胆与拜月教作对,等我一走,他怕不怕?他若想跟拜月教投诚,分了田地的百姓与得了豪门大宅的众家丁会眼睁睁看他投诚么?拜月教会轻饶他么?即便拜月教不闻不问,城外那些仇家呢?”

“他但凡存有一丝理智,便不敢投诚,于是只剩下守住宁阳,不教拜月死灰复燃,这一条道可走。更何况……再有两三个月,官兵就要来接管本县了。”步安笑笑道。

“此话当真?莫非宋尹廷亲口答应过?”薛采羽惊喜道。

“没有,”步安摇摇头道:“不过只要林员外相信,我们就可以使这件事自然而然的发生。”

薛姑娘若有所思,然而心中的那份惊骇,早已令她失去了正常思考的能力。

一路说着话,不知不觉,已回到了客栈。

众人正将银箱交给绿营保管,张瞎子迎了出来,脸色很是凝重。

“步爷,今夜怕是凶险了。”瞎子沉声道。

第252章 美人如玉剑如虹

张瞎子一直是七司步爷之下的第二号人物,又是天赋异禀的风水玄修,可以说,对七司明面上的实力,他比步安的了解更深。

因此,他说凶险,就是真的凶险了。

步安面色凝重,直截了当道:“你先挑要紧的说。”

“城中四处阴煞长久憋于地下,四方阴魂聚拢,熬炼了不知多久,早已神智全无,尽数聚做浑噩魂团,想来骇人之极……”张瞎子皱了皱眉道:“可若是不将其除去,过了今夜,这蒙昧魂团脱了阴煞之困,宁阳县,便真的永无宁日了。”

“你找准这四处阴煞的方位了?”步安追问。

“找准了,都在县城之内,北东南一带。”瞎子答道。

“好!”步安闻言,立即吩咐众人将装满了金银财物的箱子交给绿营保管,又嘱咐秦秀娥,小心护着晴山,接着才转身出了客栈,朝张瞎子道:“带上所有弟兄,咱们边走边说!”

薛采羽听了他与张瞎子的对话,正站在门口犯难,有心想去助力,又怕自己在场,只是个累赘,正踌躇间,却听得步安说道:“丑姑!你今夜只有一件事要做,带上薛姑娘,跟住我等,且要护她万全!”

丑姑不解,为何他会这样吩咐,但没来得及问,就已经看见自家小姐闻声追了上去。丑姑无奈之下,也只能照做了。

一群人刚出了客栈不远,迎面走来几个妇人,见这群人来势汹汹,顿时四散,只剩一个老妇,当街站着,拦在了众人面前。

只见这老妇手捧锦盒,面色紧张,却还是壮着胆说道:“众位英雄,洛姑娘可在么?她……她要我们赶制旌旗,眼下已做了两件,老身生怕做得不合意,拿来给她过目……”

邓小闲大步走过去,接过锦盒,张开一面六尺有余的锦缎旌旗,笑道:“无需找洛姑娘,合不合意,咱们步爷说了算!”

那老妇见他手指步安,顿时面色大变:“步将军……这位便是怒烹洪知县的步将军……”

“在下嘉兴步安……”步安稍稍拱手。

谁知道那老妇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不止,口中抢呼道:“步将军大恩大德,民女张氏愿为将军做牛做马……”

只见薛采羽姑娘上前扶起老妇,轻声安慰几句,才回头对着一脸愕然的步安解释道:“张婶的两个儿子,原本都在县里当差,因为见不得冤屈,直言了几句,半年前被洪知县与林主簿等人害死了……”

步安叹了口气,有心劝慰几句,却又不想拖延,于是又抱了抱拳,接着朝邓小闲道:“这几面旗,既然做出来了,就带上吧!”说着一挥手,号令众人前行。

薛采羽叮嘱张氏,今夜外头不太平,让她赶紧回去,便又快步跟上了步爷一行。

一百多人,走在夕阳下的宁阳街道上,浩浩荡荡,气势骇人。四下里即便有人认出了他们,想要上前道谢,也被这气势吓住了。

“今夜七司捉鬼!闲杂人等莫要出门!”步安喊了一句,接着身后响成了一片,延绵不绝,直如匪类啸聚,城管出街……

张瞎子站在步安身旁,小声说着,那几眼阴煞各在何处,又问要不要分兵。

步安想也不想,便摇头否决:“已经分了绿营与红营,去帮着晴山与素素,若再分兵,只怕送羊入虎口……”

张瞎子也觉得有道理。他眼睛看不见,却仿佛能察觉到步爷少有的凝重神情,心中暗道:咱步爷看着心狠手辣,却也是铁骨柔情,今夜这般凶险,他却还要分出红绿两营,去照看闭关的晴山姑娘与怕鬼的素素。

他隐约间意识到,晴山与素素对步爷来说,似乎有些特殊,素素是他贴身童子自不必说,晴山……难道晴山与步爷……

瞎子念及此处,不由得心中一暖,为步爷高兴,也为晴山姑娘高兴。他半生颠沛,是在步爷麾下,才成了家立了业,因此早将自己视作步爷的忠仆一般——主子有喜,他张瞎子自然也跟着高兴。

紧跟在步爷身旁,身后簇拥着一样来自越州的百多名弟兄,张瞎子胸中渐渐升起一股豪情,他想起那日越州城中,坐着马车穿过人群,每念一个获救孩童的姓名,四下里便响起如雷般欢呼的场面。

张瞎子没念过几年书,形容不好那种感觉,只觉得那场面真是过瘾,似乎人活在世,就该为那样的场面而活,不然即便荣华富贵,也索然无味。

他很想让黑营的弟兄们也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滋味。也许过了今夜,或者不久之后离开宁阳县,甚至离开剑州府时,弟兄们才会知道,为什么他张瞎子,对步爷忠心耿耿,甘为马前卒。

“今夜……七司捉鬼!闲杂人等莫要出门!”他忍不住也跟着喊了一声,嗓音嘶哑,却掩盖不住蕴含其中的豪迈。

不知过了多久,七司人马来到宁阳北城附近的一处深宅大院。

先前留在此地的阵玄弟兄,已经布下了覆盖整座大院的法阵,北风吹拂下,贴满了院墙的黄符纸猎猎作响。

一面黄色旌旗,在不远处的北门城墙上挂了起来,旗子中央,是一个简简单单的黑色隶书大字。

隆兴二年的十二月初二,这面旗子第一次出现在世人面前,无论以后它将代表何等样的威风,此时此刻,它也只是一面普普通通,不知所谓的,仅仅绣了数字“七”的旗子而已。

夕阳西下,深沉的暮色天空中,血色邪月隐现。

方圆数数十丈深院中央,有个低沉而疯狂的声音在呻吟,面前昏沉的暮色,仿佛不住扭曲,原本紧闭的门窗,渐渐哐嘡作响。

院子四周,有人持剑而立,面色肃穆;有人双手牢牢握着阵旗,双眼盯视院中;有人摸索着本命灵器,低头沉默不语。

步安站在凸出的一处飞檐顶端,任凭风吹得衣襟飘飘扬扬。站在他身后几步之外,是薛采羽姑娘与丑姑。

昔日越州城里鬼捕三司的小跟班,今日终于站在骇人的无神魂团之前,真正的猎杀,从这一刻,才刚刚开始。

夜色渐浓,第八夕的血色月光,笼罩眼前的深院,呻吟声越来越真切,有时夹杂着一两声不甘心的咆哮。

终于,院中扭曲的鬼影,幻化出一个巨汉的模样,痛苦嘶吼几声后,又从张开的巨口处整个外翻,像翻手套似的,变作一个牙牙学语的三尺孩童,紧接着孩童脸上皮肤脱落,瞬间化作七旬老妪,无瞳的双目缓缓扫视四周。

无边恐惧笼罩在众人心头,即便善于捉鬼的七司老人,也从未有过此时的压力。

只凭本能,就能感觉到,院中这时刻变化着的阴魂,是多么骇人与疯狂。

就在这时,一个平静而熟悉的嗓音响起,惊破夜色,抚平了心绪。

那人站在飞檐之上,负手而立,如同独立江畔舟头的书生,身前万顷波涛,犹自闲庭信步。

“沉沉心事北南东,一睨英雄海内空。少年才登将仕郎,书生尝效晋贤风。”

“功高拜将成仙外,才尽回肠荡气中。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

诗成之时,飞檐之上灵气幽光乍现,如层层惊涛,从四面涌来。

幽光正中,薛采羽亭亭玉立,而在她身前不远,一柄长剑,破空而出,方才念诗之人,已如惊鸿般跃起,直朝院中飞掠。

第253章 看住别让它跑了

人在半空如马踏飞燕,三尺青锋挟着凛冽寒光,一时竟遮蔽邪月。

人群轰然乍响,任谁也不曾想到,步爷会突然从飞檐上跃下,直冲那骇人邪物而去。

霎那间,牵一发,动全身,数十条人影从深院四周跃出。

“退下!”

步安一声断喝,脚下已踩实地面。

只见他翻身又起,掠过随风飘扬的沙尘,仿佛一枚迅疾擦过水面的石片,又如一柄绷直的长矛,手中长剑似破空的矛尖,直刺院中那无瞳老妪。

四周人影也不知是本能地遵从了号令,还是被这突然暴起,悍不畏死的气势惊到,竟全都愣在当场,驻足不前。

“步爷原来能打?!”几乎所有人心中都同时升腾起这个念头。

只这片刻迟疑,眼前人影剑光已刺破了变幻不定的阴魂躯体,透背而出。

令人毛骨悚然的咆哮声戛然而止,四下唯余风声。

然而这诡异的安静,只维持了不足一息,瞬间又以更加骇人的姿态卷土重来。

院子中央,步安冲破那阴魂后,顺势转过身来,只觉得周身上下所有皮肉,都剧痛不止,像是被无数虫蚁噬咬了一遍,关节胀痛难忍,如同被莫名巨力扯断后,又重新接上的。

他用尽全身气力,才能堪堪站稳,似乎下一刻就要倒地不起,然而与此同时,一股清凉爽快的寒意,从他四肢百骸,向着下腹丹田汇聚,仿佛涓涓细流汇集成了江河。

好浓的鬼气!

步安将拄在地上的长剑缓缓抬起,弯弯的嘴角带着一丝残忍的笑意。

不远处的邪物,已从七旬老妪,化作残破不堪的老叟模样,仅剩的半张面孔,不停地吞吐着黑雾,绽开的口鼻开开合合,似乎是因为惊怒而变得愈加狂暴,起伏不定的胸腹中更是发出夹杂了无数种声音的咆哮。

这魂团成型已久,从来只有它吞鬼,哪有反过来被人吞噬的经历,此刻纵然神智不清,但总有一丝本能在,不免惊惧、愤怒而又不甘。

步安心中冷笑,不顾周身剧痛,忽然抛开长剑,大声喝道:“结阵守护,别让它跑了!”

从他跳下屋檐,才过了几息而已,诗意勾动游灵,泛起的涟漪,直到这时才覆盖整座深院。

七司众人只觉得这悄然而至的灵气中,夹带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豪迈,一时间,胸中那团被步爷独战魂团的气势所激荡而起的豪情,与这诗意中的豪情契合无间。

百余名修行人的命灵与漫天游灵呼吸与共,仿佛高山流水,琴瑟相惜,夜空霞光流转,弥漫深院的血色月光一扫而空。

院中魂团失了血月滋养,气势为之一滞,步安见状没有丝毫迟疑,重又扑了过去。

飞檐之上,薛采羽先前还因为吃惊,呆立当场,此时看得明白,却忍不住一声惊呼。

那魂团何等骇人,步公子却连长剑都弃了,只凭七尺之躯与之肉搏,哪里还有生还之理?

然而,眼前的场面,却全然超乎她的想象。

只见院中一人一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在了一起,双方都似莽汉般全无招式可言。

身形脱开之后,步公子果然喷出一口鲜血,颓然半跪在地,可……可那魂团非但没有乘胜而上,反而缓缓后退,先前惊怒的咆哮声,竟变成了呜呜的哀嚎,分明像是怕了他。

“守……守住,别让它跑了……”步安低着头,擦了擦唇边的血迹。

他弃剑纯以血肉之躯,硬抗这魂团,是因为先前长剑挟着神魂之力,破开阴魂后,于刹那间将它打散了些,不利于吞噬。因此,这第二击虽然承受的伤害更大,收获也远大于之前。

经历第一次晋升后,任凭他如何捉鬼,丹田中一分为二的鬼气,都始终是气团模样,而今夜先后两次吞噬这魂团之后,那两团鬼气,居然凝结了少许,中心已汇聚成液状微粒。

即使没有人告诉他神魂修行的细节,步安也能猜到,和上回丹田中只有一团鬼气时相仿,等到这两团鬼气凝作实体,化气为丹之时,就是他进阶之日。

事实上,这两下非但他大有收获,就连随身软甲中的女鬼魑魅,也一样获益匪浅——经阴煞长久熬炼过的魂团,已经没有多少前世记忆,对她这样的鬼修来说,几乎有百利而无一害。

这女鬼虽然从始至终没有现身,步安却能听见,她兴奋得仿佛在尖叫。

此时此刻,步安与魑魅看着那缓缓退后的魂团,仿佛看着一团长了腿的灵丹妙药,恨不得一口吞下。

然而,那魂团纵然失了神智,毕竟求生本能还在,眼看步安摇摇晃晃又站了起来,顿时不顾一切地夺路而逃。

七司众人直到这一刻才反应过来:原来这魂团真的会逃!

说时迟,那时快。已经没了人形的苍白魂团,慌不择路地朝着院子西边窜去。恰好对着白营统领邓小闲。

邓小闲匆忙之中,只来得及喊了声:“急急如律令!”

咒出刹那,院中浓郁的灵气,顿时于花道士面前凝结,紧接着“哗”的一声如惊涛拍岸一般扑向迎面而来的魂团。

那魂团眼看冲不过去,又朝南急转,小半边身子被灵气浪头拍到,化作无声无息的鬼气,尾随魂团之后。

只需片刻,这些散开的鬼气便会重归魂团,然而魑魅已经如影随形。

这女鬼风卷残云般,将这些残余鬼气吸噬一空,却不敢去和魂团硬碰硬——她可没有步安那般霸道的本事,万一撞上魂团,究竟是谁吞了谁都不好说。

魂团躲过邓小闲,朝一处院墙扑去,它以阴魂之体,原本就不被院墙阻隔,因此丝毫没有减慢速度。

“挡住它!”张瞎子知道,万一被这邪物冲了出去,再要捉它,可就难如登天了。

话音未落,墙上猛地落下三个人影,两人挥剑上前,一人缀在其后。

这魂团今夜被步安吞得太狼狈,众人不明所以,以为它不过如此,于是当那两位弟兄挥剑阻住它去路时,大伙儿都以为大势已定。

可这两柄泛着灵力微光的长剑,根本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只听“啊,啊”两声惨叫,那两人舞起的剑花,被魂团轻而易举地冲破,苍白鬼影掠过身侧时,更是被榨干了三魂,当场咽气。

众人齐齐倒抽一口冷气,为仍旧挡在墙下孤单人影捏了一把汗。

便在这时,清脆的铜铃声响起,夜色中金光闪烁,层层叠叠。

墙下那人,正是修炼本命铜铃的冷姑娘。而今夜她的铜铃,似乎比先前更加金光灿灿。

苍白的鬼影撞上金钟的虚像,只不过稍稍迟滞,冷姑娘却已经站立不住,软软瘫坐在院墙下。

也正是她的铜铃阻隔的这一瞬,步安赶到了鬼影身后,团身扑了上去。

刹那间,阴魂消散一空。

庭院中常青树的树梢沙沙作响,邪月血光穿过渐淡的灵气,洒在尘埃落定的枯草地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第254章 盛名之下无虚士

这一刻,薛采羽只觉得通体舒泰,气爽神宜,似乎自记事起,就从未如此痛快过。

亲眼目睹镇鬼怯邪自然是爽心乐事,但她的好心情,却并非全都来自于此。

薛采羽一直所站的高处,正是步安吟诗所在。诗意招来的灵气,自然以此处最为浓郁;更加之她离得近,字字句句都听得分明,对方才这首七言律诗诗文的体会,最为明晰,于是在场所有人中,她所吸收的灵力也理所当然的最为充沛。

此时院中魂团消散,得以平静心绪,回想那几句诗文,薛姑娘犹自感慨:三步成诗步执道,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

这短短几句诗文,句句贴合眼下情景,又极尽雄奇哀怨之能事。

头一句“沉沉心事北南东”自然是说,大梁朝北方罗刹来袭,东南拜月荼毒,国破民困,桩桩件件,都压在步公子的心头;紧接着那句“一睨英雄海内空”却如平地惊雷,豪情乍起,仿佛在诗人看来,四海之内,除却他自己,便再无英雄。

“少年才登将仕郎”,一个“才”字,又道尽了难以分辨的喜悲欢愁,此中春秋笔法,像是指“方才不久”,分明又有“不过如此”的意思,想来以步公子之才,受封九品文散官,还是后者多一些;而那句“书生尝效晋贤风”,又借诗自嘲,说自己一介书生,效仿魏晋名士,行状出格,不为世人理解——传闻说他是个狂生,显然与此有关。

后面两句,半是咏志,半是自叹,仿佛要以一己之力,扫平七闽之乱,只是豪迈之余,又存着深深无奈的避世之心。

至于最后一句,美人如玉剑如虹……薛采羽念及此处,不由得双颊飞红,匆匆瞥了身旁丑姑一眼,生怕被她瞧出异样。

好在丑姑对她的心思毫无察觉,只是呼吸粗重,下意识喃喃低语:“那鬼……这诗……好生了得……”

薛采羽见丑姑失态,轻声提醒道:“你不知道,步公子人称三步成诗步执道么?”

“三步成诗不知道?不知道啊……”丑姑一脸茫然:“到底知不知道?”

两人相顾无语,都不知对方说的什么,底下院中已经闹腾起来。

“那鬼好生霸道!只蹭了一下,张王两位兄弟便断了气了!”有白营弟兄蹲在院墙下,扶着日夜相处的两位兄弟,见他们分明已经死绝了,不由得涕泪直流。

“步爷……那鬼如此霸道,为何……为何偏偏怕了步爷?!”也有人惊疑不解。

“咱步爷是学儒的,练的一口浩然正气,淫邪不侵,鬼当然要怕!”更有人胡乱拍着马屁。

哪怕这马屁如此牵强,如此无稽,众人也都齐声称是,唯独一人反对。

反对之人,正是步安自己。

“放屁!”他笑骂道:“浩然正气要真有那么管用,这天底下的鬼捕生意,还不给儒门包圆了?!”

众人听得哈哈大笑。都是江湖人,见惯了生死,即便有同僚刚刚魂消魄散,也不妨碍他们笑得张狂。

步安“哗啦”一下扯开已经破碎不堪,只剩几片布条耷拉着的长衫,大声道:“那阴魂怕的不是我!而是我身上这件宝贝!”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他身穿一件黝黑的铁丝软甲,即使血色月光照在上面,也没有泛起一丝猩红,心说这果然是件宝贝。

步安只起了个话头,打消了众人的疑惑,就不再继续解释,而是下令赶紧收殓了张王两位弟兄的遗体,好去下一处阴煞。

当下便有人上前背起一具尸体,刚要跑开,发现冷姑娘仍旧靠坐在墙根,面色苍白如纸,立即着急大喊道:“冷姑娘……冷姑娘看着快不行了!”

这乱世之中,人死一了百了,众人心中即便有些哀苦,也不会太过惺惺作态,但是伤重却不一样,毕竟受伤可以救活,不能耽搁,更何况那还是一位姑娘家。

众人顿时围了上去。

“都让开!”丑姑大喝一声,背着薛姑娘飞下屋檐。

众人这才想起,队伍中还有一位医家圣手,一下子散了开来,为她们让出通道。

薛采羽快步赶上,蹲下身子,扶起冷姑娘,伸手探视,脸上阴晴不定。

“步……步爷……我家中……家中还有老母……”冷姑娘自进了七司,几乎从未开口说过话,此刻却面色焦急地喊道。

步安站在一旁,面色凝重,闻言沉声道:“放心,不单是你,七司弟兄但凡出了事,留在越州的亲眷,七司定会好生赡养。”

冷姑娘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缓缓闭上双眼。

生离死别之际,七司众人不禁默然。

可就在这时,薛姑娘的手掌心忽然霞光四溢,将冷姑娘胸腹骨骼血脉映得清晰可辨。霞光映射之下,那些断裂的骨骼,淤塞的血脉,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复位、畅通……就连冷姑娘的脸色,都渐渐红润起来!

医圣后人,竟有起死回生之能?!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片刻霞光渐黯,薛采羽轻抚冷姑娘心口,直到她吐出一口黑血,才扭头道:“只是筋骨受损,没有伤及魂魄,歇几日便无碍了。”

“……多谢薛姑娘。”步安由衷道。

丑姑仰着脖子,抬着下巴,像是在说:“这下你知道小姐的本事了吧?”

薛姑娘却莞尔一笑道:“分明是步爷招来的灵气,救了冷姑娘一命。谢我作甚?”

丑姑撇了撇嘴,却不敢说话——只因小姐所说的,确实是实情,假如不是那诗文招来灵气,以她家小姐体内残存的灵力,绝计施展不了如此惊人的手段。

步安微微一笑,也不客气。

眼下正事要紧,他吩咐张紫衣(大丫)将冷姑娘背回客栈休息,便带着所有人,往下一处阴煞赶去。

腊月风寒,邪月当空,古老的青石街道上,脚步声纷纷乱乱。

鬼捕七司刚刚捉了一处鬼,又马不停蹄地赶往下一处,仿佛时光倒回半载,重又经历七司开张之初,连夜捉鬼的情景。

虽然八夕的血月更浓,宁阳的鬼更骇人,但少年也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少年。紧随他身后的人群浩浩荡荡,并非当初寥寥无几,又都满腹牢骚的七八条人影。

不多久,一面绣着金黄“七”字的漆黑旌旗,在宁阳南门的城墙上挂了起来。

第255章 虞兮虞兮奈若何

张瞎子说,宁阳县城里汇聚了四处阴煞,论凶险,以城北这处为最,城南其次,城东的两处都要弱上一些。

柿子要挑软的捏,捉鬼却不一样,理应趁着精力充沛、人员齐整,先除去隐患最大的。

因此,步安首当其冲便灭了城北的魂团,而那处阴煞失去了树妖的束缚,过不了几日,就会沿着地脉移往别处,不足为虑。

七司众人气势正壮,匆匆赶到城南,照旧依样画葫芦,由众人守住四周街道,步安一人进入阴煞,与魂团追逐肉搏。

步安身先士卒,故意不让弟兄们动手,一来是因为七司人手有限,平白死在阴魂手里实在亏得慌,二来也是觉得,七司将来的敌人,并非是鬼,所以捉鬼起不到多少练兵的效用。

事先已经知道,南城的阴煞比北城稍弱,步安便有些托大,省下了念诗招灵的环节,也因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那魂团被扑了一回,便对他怕到了极点,到处逃窜时波及了十几个弟兄,游平麾下的蓝营几乎损失了半数之多。

步安心痛之余,也有些无奈。将来的日子还长,可他肚子里只有几百首诗词而已,要是一夜对付四处阴煞,就得抄上四首诗词,那七闽道上那么多州县,还不得将他掏空了。

更何况,念诗也得讲究个情境相合。如今在这阴煞之地,奋力捉鬼之时,假如随便抄一首柳三变,就算能招来漫天游灵压抑了魂团,可毕竟驴唇不对马嘴,七司众人听得莫名其妙,修行效果也要大打折扣。

换言之,如何用好腹中诗词,将其效用最大化,以便培养出一支可以称霸一方的队伍,与尽量挽救人命,以便保持队伍规模之间,是一对显而易见的矛盾。

这中间的权衡,对步安来说,委实有些残忍,可他却无从逃避。本应风雅的诗词,此时显得沉甸甸的,仿佛每一首都意味着许多条人命。

从城南赶往城东的路上,众人见他面色凝重,眉头紧锁,以为他正搜肠刮肚打腹稿,便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打断了他的思绪。

一行人来到城东,路过刘府时,遇上守卫此处的红营。

素素听到了动静,壮着胆子跑了出来,一见到步安,就哭丧着脸说怕。步安只好耐着性子劝慰两句,把她哄了回去。

众人见这小书童,明明修为高深莫测,却如此怕鬼,都不禁莞尔。丑姑更是连翻白眼,心底大概是在琢磨,要不要选在血月之夜,跟她重新打过。

不多久,众人来到第三处阴煞,正是城东的一处街巷拐角。

七司弟兄们被几位统领带着,翻墙过户,绕远道围了上去。

等待他们合围的时候,步安驻足沉思,忽然听见魑魅的声音。

“主子……我怕是快不行了……”

步安闻言大惊,魑魅明明与他一起吞噬魂团,收获颇丰,怎么此刻听上去如此虚弱?

不等他问,那女鬼便长叹道:“我一时贪婪,吞了太多魂,已到晋升之时……”

“这不是好事吗?”步安唇语道。

“鬼修晋升,天道不容,势必降天火以炼魂……方才在那两处阴煞待得有些久,此刻魂念已有些不稳……”

步安知道鬼修进阶不易,却没想到会如此凶险,天火炼魂,像是会把残魂神智炼没了……想到魑魅会变成个白痴女鬼,他反倒觉得,这家伙平常嬉笑怒嗔的模样,还挺招人喜欢的。

“能躲得过去么?”步安问。

“躲不过的……但主子也不必担心,当年那小道士做这魑魅甲时,就有防备,即便经历天火熬炼,我也能存有一丝残念,只需昏睡一两百年,凭这软甲滋养,还能醒过来的。只是你我主仆一场,今夜便要别过了。”

“只需一两百年?”步安一时无语。

“有件事……不吐不快……我原名并非池眉……也不是山鬼……”

“这还用说么?”步安摇头苦笑。

“我本会稽郡吴县人氏……那年大王逃难,客居吴县……妾身慕大王英名,嫁与为妻……后随大王征战四方,直至乌江一别……后来我遁回江东,隐居山野,死后孤魂不散,终于做鬼……五百年后,小道士贪慕我美色,四处寻访,终于将我擒获,又炼进了这身软甲,免于魂散念消……”

魑魅说到此处,长长叹息道:“我当年偷生,大王非但不怨,还告知众将士,我已自刎而死……如今想来,那时真该随大王而去……”

她语气平静,仿佛在讲述一件因为发生了太久,而变得无关紧要的琐事,然而停在步安耳中,却如闻惊雷。

会稽吴县,大王客居,嫁于为妻,随王征战,乌江一别,遁回江东,五百年后……这魑魅甲是东晋参昉所作,从东晋往前数五百年,可不就是楚汉相争之时吗?

“你……你是……”步安额头冒出一层细汗,“你是说,你是虞姬?”

女鬼一声不吭。

“你唱了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居然没有自刎而死?”步安见女鬼不答,故意激道:“你还要不要脸啊?”

“刀冷,架在脖子上很疼,我下不去手……”女鬼终于开口。

“这么说你真是虞姬?”步安半张着嘴,实在很难想象,神州历史上最有名的美女之一,居然跟自己朝夕相处好几个月了……

“你觉得……那小道士……辛辛苦苦作这件软甲……会随便找个山鬼充做器魂么?”女鬼喟然答道:“他说……美人祸水……这虞姬软甲……也是一样……”

“原来如此……看来你说,有些事因为没做,才追悔莫及,是没能自刎而死吧?”步安叹道:“你说你都快长睡不起了,又干嘛来跟我说这些……”

“说不定一两百年后,你还活着呢……”女鬼笑笑道:“就是可能老了……那便有些可惜……”

“你这老鬼,怎么一点都不知道羞耻……早知你到处勾搭,霸王当年就该帮帮你……”步安翻翻白眼。

这时,前头传来一声轻微的鸟鸣,这是张瞎子他们事先说好的暗号,告知他围困已经完成。

步安扭头示意薛采羽留在原地,然后迈步往身前的街道走去。

“天火降下来的时候,不会烧到我吧?”他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放心,天火只炼阴魂,与你无关……”女鬼轻哼了一声,似乎对这个主子很是不屑,仿佛故态复萌。

“晋升时知会我一声。”步安淡淡提醒,脚下步履不停,当他感觉到身周空气渐渐变得阴冷时,长吸了一口气,缓缓念道:

“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

第256章 好个不肯过江东

步安站在那里跟女鬼窃窃私语时,薛采羽就留意到了,此时见他出口成诗,便以为他刚才是在独自默念腹稿。

只是这诗与先前那首风格迥异,头两句似乎是说,步公子自从今春兴办鬼捕七司以来,因为捉鬼之需,已经习惯了这漫漫长夜,;他携女眷与童子入闽,操劳之下,两鬓都快生出白发。

后一句“梦里依稀慈母泪”,却不知说的是他自己,还是想起了冷姑娘托付寡母时的情景,有感而发;

最后一句“城头变幻大王旗”,浅一层的意思是指,黄红两面旌旗,刚刚挂上了宁阳城头,深意则是说,这宁阳县,从今夜起,便再也不是拜月荼毒之地了。

薛姑娘用心去体会诗中含义,不全是出于对出口成诗的崇拜,更因为她知道,对诗意理解越是深刻,吸收灵气的效果便越好。

因此,她几乎下意识地随着步安朝前走去,直到被丑姑拉住衣角。

“小姐……当心。”

薛采羽随口“嗯”了一声,紧接着被迎面而来的磅礴气势吓了一跳。

“这鬼尚有神智!”张瞎子沙哑而焦急的喊叫声,在平静夜色中显得极为突兀。

薛姑娘几乎一口气没匀上来,身子被丑姑拉得往后急退,眼中却瞥到了极为惊心动魄的一幕。

只见血色月光与清冽灵气交汇的长街尽头,步公子踽踽独行的身影,突然间被凭空浮现的诡异黑雾笼罩,紧接着那黑雾“轰”然炸开,蔓延、翻滚、旋转,瞬间化作飓风模样,自地面朝天空集聚。

与此同时,步公子已长剑在手,直刺天穹,整个人凭空跃起,一头扎进那团黑雾。

他冲天而起,口中却没有停留,嗓音分明夹带愤怒。

“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

无边的灵气就在鬼魂周遭泛起,顿时将剧烈旋转的黑雾拖慢了速度。

黑雾似乎知道厉害,仓皇脱身,斜斜坠地,只片刻便凝为实体,化作一个白面书生!

“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血照缁衣。”步安念完这一句,方才落地,只见他长剑倒拖,斜垂于地,凝目看着那书生。

“公子小心!它未被阴煞炼化,已是鬼雄之体!”张瞎子忍不住出声提醒。

“有意思,实在有意思……”白面书生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唇红齿白,根本看不出是鬼,连说话的语气嗓音也跟活人一样,“十几年没出来,不但恰逢邪月盛世,还遇上许多不畏死的生人,这便足够有趣,当中竟还有一个能吞鬼的。你是修的什么法门?不对,是你身上这黑衣有鬼……”

步安充耳不闻,缓缓朝他走去。

鬼书生似乎有恃无恐,摇头笑道:“别枉费心机了,你追不上我……”话音未落,便化作一团黑雾,迅疾掠出十几步远,又重新凝结人形。

他没有说错,以这个速度,步安确实追不上。

事实上,若不是寻常鬼魂被聚阴之穴束缚,肉体凡胎的修行人,哪里追得上纯粹以阴魂形式存在的鬼魅。

步安索性停下,也笑着道:“你生前也是学儒的?”

书生侧头想了想道:“是啊……好像是学儒的。”

“那就好,你既然是学儒的,自然学得了仁义礼智信,不会残害无辜。你我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也没必要生死相见,就此别过吧。”步安笑着提议道。

书生似乎对他的提议不屑一顾,咧嘴笑道:“你可知我当年如何死的?”紧接着面色一冷:“我携家眷回乡,被人在酒中下毒,眼睁睁看妻儿惨死,而那下毒之人就是我同乡好友……仁义礼智信?满纸荒唐罢了。”

书生说到此处,又悠忽飘散,眨眼退了十几步。

步安这才意识到,他是见自己这边灵气渐渐浓郁,才一次次退让的。

“所以你看,世人死活,与我何干……不不,我乐得见他们惨死,最好死得呼天抢地,才够痛快……”白面书生脸上渐渐生出陶醉之色:“不如我先把这些围在四周的杀光再说?”

“你敢?”步安朝前迈了一步。

白面书生似乎很喜欢看他现在的模样,指着步安大笑道:“急了?怕了?惊了惧了?不瞒你说,我顶顶欢喜你们这副模样……”

“现在离开,你我还可以相安无事,”步安面无表情地说道:“只要你敢杀我一人,我便是寻遍四海,也要让你念销魂散。”

“色厉内荏,外强中干。”书生摇头,一脸轻蔑地评点,接着忽然消失。

紧接着从街角某处传来一声惨叫,书生重又现身,仿佛根本没消失过一样。

“眼下我已杀了你的人,你又能奈我何?”他看着步安的脸,似乎等着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

步安忍着怒火,仍旧一脸平静。

那鬼书生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看,似乎要在那张平静地脸上,找出一丝痛苦的踪影。

步安穿越至今,还从未如此骑虎难下,进退失据,这鬼书生因为生前经历,分明是个“反社会人格”,眼下吃准了自己治不了他,假如有心作对,七司便再无安宁了。

他心中怒极,恨不得一把掐死对方,却又不得不小心应对。

恰在这时,鬼书生忽然砰的一声,被他身后忽然隐现的一团鬼影笼罩。

“主子,分别之际,给你送个大礼……”是女鬼的声音!

这女鬼居然悄无声息地摸到了鬼书生左右,与他缠做了一团。

“天火……炼魂?!见……鬼了!”鬼书生一个不小心,竟然被人偷袭了,又急又怒。

女鬼原本就在晋升边缘,与这鬼书生纠缠的刹那,便突破了界限,勾来了磷火般绿莹莹的火焰。两团鬼影与天火纠缠在了一起,连声音也变得断断续续。

“主子……拿灵气镇它……我留了……一丝残念……在甲中……正好与他同归于尽……”

这女鬼原来如此厚道的吗?!

步安飞快冲了上去,来不及多想,心头冒起的诗句,便已经脱口而出。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这流传千古的五言绝句,比他先前抄来的两首诗词,不知高明了多少,因此每念一句,灵气便浓郁一分。诗成之时,灵气已笼罩整片街巷,非但血色月光荡然无存,耳边甚至响起灵气翻涌的浪声。

这浪声哗哗作响,像是乌江水拍打着江岸,令人不禁追思当年,楚霸王横刀江畔,告别虞姬的场面。

“哈哈哈哈……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好一个不肯过江东……”女鬼的嗓音如痴如颠,仿佛满腔怨苦,都被这诗句勾起。

两团鬼影缠在一起,在街上拐角处,像无头苍蝇一般,到处乱撞,砖石四溅,尘土飞扬,片刻间满目皆是残垣断壁。

那鬼书生分明是想逃,可每一次都被女鬼拽回来。

浓郁如浆的灵气压制下,剧烈纠缠的黑雾渐渐减缓了速度,仿佛变得越来越迟钝。然而纠缠震荡的黑雾中,突然逸散了一小团,甫一脱身,便朝远处疾飞。

步安大叫一声不好,想要追上去,却已经来不及了。即使这鬼书生逃遁出去,即便实力大损,也一样后患无穷。

可就在这时,一串迅疾而高亢的琴声响起,仿佛黑夜中突然照进了炫目的阳光。

这琴声似曾相识,似乎就是当初,玲珑坊对面的子敬街上,步安说书的空挡里,为了引起晴山注意,唱过的那首“刚擒住了几个妖,又降住了几个魔,魑魅魍魉怎么他就这么多”,可又不完全一样。

琴声响起的刹那,那团逃遁的黑雾像被筛子筛过似的,散作丝丝缕缕,紧接又悉数弹了回来。

步安大步奔走过去,跃起旋转,将这团散开的黑雾一股脑儿吞了个干干净净。落地站稳之时,只见不远处,晴山正抱着古琴,浅笑吟吟地看着他。

“……练成出关啦?”他长吁了一口气,笑着问道。

晴山含笑点头,双颊飞起淡淡额红霞。

“多谢公子成全……”这突然响起的声音,却不是出自晴山之口。

步安扭头去看,只见方才两团黑雾扭打的地方,鬼气已消散一空,只站着一个女子,正是魑魅……或者应该说:正是虞姬?

“你……没事儿?”步安惊道。

“那诗……稳固了妾身的魂念……”女鬼万福道。

“这么说,你不用睡上一两百年了?”

女鬼忽然凭空消失,只有一个慵懒而又惫赖声音,在他耳边低语:“非但不用睡,还因祸得福,吞了那书生,就此晋升了鬼雄呢……往后便是白昼也可以遁出这破甲,出来陪公子玩耍。”

“这么惨吗?”步安忽然生出一丝悔意。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抛开这女鬼不顾,正要朝晴山走去,只见这美人琴师,忽然淡淡道:“我听紫衣说,公子今夜做了新诗,美人如玉剑如虹呢。”

“美……”步安一时无语,心说大丫的嘴怎么这么快,让她送冷姑娘回去,真是一件蠢事。

“步公子……”这一回却是薛姑娘赶了过来:“方才那女子是什么人?怎么忽的又凭空不见了?是个美貌女鬼吗?”

怎么没完没了了……步安脑子嗡嗡作响,干咳一声,板起脸道:“趁着灵气浓郁,都赶紧修行吧!忙完了还要赶去最后一处阴煞呢!”8)

第257章 百废待兴宁阳县

这个世界没有经历宋、明两代,自然也就没有程朱理学,各大书院都收女弟子,其中极少数还可以出而为官。

因此,寻常女子并没有见了男人就低声下气的习惯,争风吃醋也是常有的事儿。

但是眼下的场景,却是步安误会了。

站在晴山的角度,几天前才互诉衷肠,一转眼步公子为别的女子作诗,说什么美人如玉,不吃醋才怪。

可薛采羽毕竟和他还不熟,见那美貌女鬼忽然消失,以为她也是从阴煞脱逃的,所以才担心斩草不除根,又生祸害,完全没有别的意思。

事实上,即使是晴山,也充其量是嗔恼,说白了只是嗲,不是“作”,非但不会添乱,还能平增许多情趣。

反倒是那个又怕鬼,又醋劲儿十足的小丫头,才是他真正要担心的。

步安以前就听说过,猫的嫉妒心最重,家里若养了一只猫,主人再领别的猫儿回家,原先那只准要生气、高冷、傲娇,更有甚者还会装病绝食——这么说来,素素还真有可能是只小猫妖。

这会儿接连抄了两首诗,街上灵气充沛之极,不用他吩咐,众人也知道得赶紧修行。

步安便装模做样的踱步到人群边缘,灵气与他无用,但他也不能做得太明显。

女鬼当然知道这秘密,笑着说道:“你这人也太不实诚,连自家人都骗。”

“你懂什么?这能叫骗吗?”步安不爽道:“这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软甲穿在他身上,有种呼吸与共的感觉,因此一人一鬼之间的对话,根本不用出声,便连张瞎子都不可能听见。

女鬼嘿嘿直笑,半晌又说,其实她根本不是虞姬,刚才是以为要生离死别了,想给步安留个好念想。

步安心说,你当我三岁孩童吗,不屑道:“说反了吧?子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分明是以为今后见不着了,才吐露真言。谁知生了变故,又得朝夕相处,怕被我揪住了把柄,以后不好相处,才着急翻供!”

女鬼“切”了一声,笑道:“我上回那个主子,还以为我是西施呢……你要是觉得够滋味,貂蝉昭君杨玉环,我都能演得。”

你当老子是要跟你玩角色扮演吗?步安直翻白眼,嘿嘿道:“你要不是虞姬,听了方才那诗,会有这么大反应么?”

“对呀……”女鬼忽然一反常态,媚笑道:“奴家便是虞姬,主子相信便好,可切莫生疑哟。”

这女鬼还真不笨,她似乎看出来了,此刻越是急着撇清,便越是撇不清,反倒是大大方方地承认,才能令人生疑,可惜她每一句,都被步安料中,哪里会吃她的套路。

“我有什么可疑虑的。你是虞姬也好,西施也罢,咱俩也是人鬼殊途。我放着活蹦乱跳的大美人不要,来跟你这死鬼费什么劲儿?”步安笑笑道:“说到底,你这混不吝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仆从。我也早看穿了,修行路上搭个伴儿,互相帮忙,各取所需罢。”

女鬼似乎被他这番话伤了心,半晌没有回应,最后酸了吧唧地“哼”了一声,算是表示听见了。

小半个时辰过去,灵气终于消散,七司中又有六七人当场晋升。

步安命蓝营留下,为正值进阶的弟兄护法,带上其余人,赶往最后一处阴煞。

这一回,没有再出任何岔子,不等七司众人围困,刚刚晋升了鬼雄的女鬼虞姬便将那魂团包圆了。

吞噬蒙昧魂团对阴魂没有副作用,她大可以全部独吞,但这女鬼情商不低,知道先前已经占了大便宜,若吃相还这般难看,步安准得跟她翻脸,因此回归软甲之前,暗中分了大半出来——就跟这两个月来,两人联袂捉鬼时的情景一样。

步安虽然有些损失,但好在不用亲自动手,何况这女鬼是个很得力的帮手,助她鬼修,也相当于是在帮自己,因此也乐见其成。

这时夜色已深,众人稍作收拾,仅留了黑营巡防全城,以备异变,其余人全都回了客栈。

次日一觉睡醒,步安立刻忙得马不停蹄。

他先是让洛轻亭的红营,陪着薛姑娘一起,将锁在城外的百姓全放进城来,一一甄别,按照性别年纪做册。吩咐薛姑娘,将其中年富力强,为人相对正直的那些,先行唤醒。

薛姑娘有了昨夜积攒的灵力,足足唤醒了二十多人的心智。这些百姓大多妻离子散,再见到城中如此模样,全都如梦初醒,哭嚎不已。

与此同时,步安又派了邓小闲去县衙,“勒索”那些在押的豪门亲眷:凡是说出家中哪里还藏着银子的,便能赎命。

最后果然又挖出上万两白银,邓小闲也说到做到,“偷偷”将他们全都送出去了宁阳县,临别前还赠了盘缠和干粮。

林员外遵照步安的意思,一早便将县里的书办皂吏全都叫上,守在县衙里,为战战兢兢前来试探的百姓分田造册。

一直到了下午,林员外才放下手头的事儿,急吼吼地跑来了客栈,气急败坏地跟步安告状,说有人把县衙里关押着的人犯,全给放跑了。

步安正在书案上写着什么,头也不抬地答道:“是吗?首犯已诛,其余人放了也好。”

林员外满头大汗,赶紧解释说,这些人跟拜月教都有牵连,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步安心说,我要的就是这后患,放下毛笔,气定神闲地看着林员外道:“杀人也不能赶尽杀绝,何况宁阳县民心可用,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林员外见这书生昨夜还铁石心肠,今日怎么变得如此迂腐,气得快要吐血。

步安见状,示意他坐下,柔声劝道:“事已至此,再去追也未必追的上了。不如这样吧,明日起,你便暂任本县主簿与巡检,那些杀了人的家丁,正好来你这边当兵吃粮,再许你募兵五百,以做城防之用!”

“将军啊……我,我哪有余粮喂饱这么多张嘴啊!”林员外哭丧道。

“这个你不用担心,官粮任你取用。”步安道。

“官粮……县里的官粮粮仓,早就空了……”事已至此,林员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步安也猜到了这个结果,笑笑道:“没事,今日我便将那九户豪门的存粮点个数,除了分给百姓充作口粮,其余也分你一些,让你养得起兵!护得住城!”

林员外心中苦闷,但也知道,他所能争取到的,只有这些了。

“放心!朝廷大军,不日便要来接管宁阳县了,你光复有功,往后少不了你的好处。”步安起身拍拍他肩膀,接着写他的字。

林员外瞥了一眼桌案上的宣纸,只隐约瞧见,那上面写了“募勇”,“定闽军”之类的字样。

第258章 耐心拷问小狐妖

林员外得到了有限的保证,惴惴不安地走了。

他走后不久,步安命人将桌案上的告示誊抄了几纷,拿去四处张贴。

告示是写给百姓们看的,措辞直白浅显,大意是说:拜月邪教不得人心,来日无多,朝廷即将发兵征讨,特遣越州鬼捕七司为先锋军;然而光复七闽,保卫家园,人人有责,因此即日起,招募良家子弟,组织义军,军号定闽;定闽军不强派,不抽丁,吃饭管饱,军饷足额,绝不拖欠,还望闽中子弟,踊跃报名。

这会儿,从早上起便一直等着,因为见公子始终在忙,而不敢打扰的素素,终于瞅准空挡,手提白狐,脚踹白鹤道人,进了房来,笑嘻嘻问道:“公子,这两个坏东西,如何料理?”

步安问她,那树妖怎么了。素素不假思索答道,照着公子的意思,天一亮便杀了。

兴许那树妖是真的生无可恋了,也可能她只是想等到见了步安,再谈谈条件,却没想到素素把自家公子的话,当做了金科玉律。既然公子说过,天亮之前,还不知悔改,就杀了算了,素素自然照做不误。

她如此杀伐果决,倒也是件好事,最起码狐妖与异兽看在眼里,能更明白眼下的处境,那群小妖当然愈加心惊胆寒。

素素还说,怕那群小妖出来吓人,都把它们暂时留在刘府了。

步安笑着问素素,治不治得住他们。素素答说,看样子都吓破胆了,应该治得住,想了想又道:“小妖们头脑简单得很,不过求个活路,只要公子护得住它们,它们也不愿跟着那劳什子拜月教胡来。”

步安从她嘴里听到“头脑简单”的评语,差点没笑出来,他见过群妖祭祀时欢快地场面,对这些异类总有些防备,但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只要素素管得住,不防让她放手去做吧。

于是,他推门把惠圆叫了过来,让他带上素素,去哪九户人去楼空的豪门家里搜查,赶在百姓哄抢之前,把所有存粮,全都搬去官仓存着,又跟素素说,小妖们气力大,往后搬运粮草辎重的活儿,就交给它们了。

“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可是眼下头等重要的事情,你看紧了,千万别出岔子。”步安一本正经地说道。

素素听了,脸色一下子认真起来。她见晴山出关后,七司众人对她愈加尊重,薛姑娘更是凭着医家本事,地位超然,心中早就憋着劲儿,想把她们比下去,只苦于找不到门路,此时听公子说,要把顶顶重要的事情交给了自己,不由得精神振奋,浑身都是力气。

见她蹦蹦跳跳地跑远,步安心里泛起一丝膈应,觉得自己好像骗了小孩儿——虽说粮草辎重确实重要,但他把这事儿交给素素,或多或少,都有些分散她精力的企图,免得她成天护食似的看紧了自己。

关上门回到屋里,对着狐妖和白鹤道人,步安大马金刀般坐了下来,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俩。

昨日要赶在日落前,做完所有事情,实在赶得急,今天有的是时间撬开这两张嘴。

“你们谁先说?”他平心静气地问道。

有句成语,叫作兔死狐悲,现在树妖死了,狐妖却一点不悲,或许她是知道,不赶紧拿点诚意出来,下一个就轮到自己了。

只见她努力爬到步安面前,眨眼间化作一个跪伏在地的妙龄女子,低声下气道:“主人明见,奴家从未作恶,以往帮着传些消息,也都是因为受了胁迫,实在无路可走。”

步安听她的声音,似乎有些耳熟,于是让她抬起头来说话。

狐妖闻言,立即顺从地昂起俏脸。脸上红唇明眸,泪花涟涟,说不出的惹人怜爱。

步安看得一愣,忽然想起传说狐妖有魅惑之能,赶紧收敛了心神,冷冷道:“我在哪里见过你……”

狐妖不敢隐瞒,赶紧道:“主人好记***家在望江楼上,还给主人敬过酒呢。”

“你是胡四娘?”步安恍然,接着沉声问道:“这么说来,邹婶早就被你害死了?”

狐妖连忙摇头:“不不不,越州城中从来就没有邹婶这样一位人物,一直都是奴家假扮的。”

“你骗谁啊。”步安冷笑道:“望江楼上胡四娘这个身份,能让你结交江湖人,便与收集各方消息传闻。邹婶平日里足不出户,你扮做这样一个人物,毫无用处,岂不是多此一举?再敢胡言狡辩,我现在便杀了你!”

“主人!”狐妖急道:“奴家不曾胡言……我料理望江楼,事务繁忙,因此邹婶那层身份,常常不能兼顾,他人看来,便以为是邹婶性情寡淡,足不出户了……”

步安低下头,正对着她的双眼,尽量克制着被她魅惑的意念,淡淡道:“我数到三,你还不说实话,我便动手了,一……”

“主人,奴家所言句句是真……”狐妖满脸委屈,言辞哽咽。

“二……”步安不为所动。

“我说我说!”狐妖一把抱住了步安的脚,吓得瑟瑟发抖,显然刚才的委屈全是装出来的,“这趟跟着主人出来,奴家是怕四娘这个身份太过显眼,因此才装成了邹婶。但邹婶确无其人……是奴家的妹妹假扮的……”

“既然是你妹妹,那也是狐妖咯?”步安喝了口茶,淡淡问道。

狐妖叹了口气道:“自然是妖,可却痴心想做人,平日躲在屋里看闲书,每每哭得死去活来,奴家根本使唤不动她。那日七司大摆宴宴,她说是读过了主人的诗词,心中向往,非要来凑热闹……”

狐妖说到这里,忽然愣住,接着摇摇头,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似乎意识到了,先前演得那么辛苦,全是白费功夫——望江楼上,她胡四娘与邹婶同时出现过,硬说是同一个人,岂不是不打自招。

步安看在眼里,不信她连如此微妙的尴尬都装得出来,却又有一件事情想不通,沉声问道:“你妹妹既然是妖,为何那日楼中弟兄,都见到她晋升了?”

“主人啊,妖也是修的灵力,舍妹懂得诗词妙处,识得音律玄奥,那日便也吸了颇多灵气,恰好晋升了,她对外都说,自己修的是道家旁门,阴阳之术,晋升之时便有异常,别人也不会生疑的。”狐妖苦笑道。

第259章 狐假虎威降妖兽

步安想了想,素素还真说过,是自己给了她灵力,她才成妖的,如此说来,这狐妖的说法,倒没有多少破绽。

“方才你又为何隐瞒?”他语气严厉地问道。

“奴家一时糊涂,还想着帮她藏一藏……毕竟自家妹妹……”狐妖叹道。

“会写字么?”

狐妖一时茫然,不知道怎么突然有此一问,匆忙答道:“会……会一些,奴家这几年操持望江楼,学做生意,被逼无奈,学了写字的,只是写得不好看,不如我那妹妹……”

“无妨。”步安朝她摊出手掌:“来,别出声,把你妹妹的名字写在我掌心。”

狐妖不明就里,却还是照做不误。

接着步安点了点头,朝白鹤道人道:“她妹妹叫什么?”

“……邹婶。”白鹤道人咽了口口水。

“我是说真名。”步安瞪了他一眼。

“胡不离。”白鹤道人答道。

没错,跟狐妖写在步安掌心的名字一样。

这其实还不能证明狐妖没扯谎,因为她说不定是有个妹妹叫胡不离,但她妹妹并不是邹婶,更没有来过望江楼。

但是,这狐妖连自己与邹婶曾同时出现在望江楼,这么重要的细节都能忘了,不像是有能力,仓促之间,编出这么个不易揭穿的故事。

退一步说,假如她早已事先想好,连忘了细节,强行扯谎,事后意识到,又面露尴尬,这一整套全都演得天衣无缝,那她也太厉害了,委实不该屈居树妖之下。

事实上,步安对她有没有做过恶,是不是杀了邹婶冒名顶替,根本不在乎。他花这点精力,是要知道,眼前这狐妖能不能用。

目前为止,这狐妖至少能信个七八分。

下一步,步安要把这剩下的两三分可疑,也消除殆尽。

“你开了望江楼,消息应该很灵通。”步安笑得很神秘,“那就应该知道,十七来过越州吧?”

这句话出口,非但把狐妖吓得面色苍白,就连白鹤道人都打了个冷颤。

十七,他居然直呼十七……天底下知道卫家小姐真名的,有几个敢直呼那小祖宗的名号?

“主……主人……”狐妖忽然想起,离开越州前夜,何殷升听说她要跟着七司去看看时,脸上闪过的一丝奇异神情——难道,他满口保证,他家二少主不会管这些,是因为根本轮不到他们祝家出手?!

步安微微翘起嘴角,心说,那疯丫头果然是个厉害人物,而且自己也没有料错,她是真的叫十七……狐假虎威的滋味,很不错。

“我提这个,是要让你们晓得,事情远比你们想象得复杂。只是个中辛秘,你们不要胡乱探听,甚至连想都不要去想,免得惹来杀身之祸。”步安冷冷说道。

这下效果出人意料得好,小狐妖与白鹤道人,立即低头称是,紧张得连粗重的呼吸声都能听见。

其实步安道破白鹤道人真实身份的时候,就已经足够震撼,此时心平气和,拉家常一般说起卫家十七,自然把这两人全都镇住了。

他故意装神弄鬼,让这两人不要去探听,目的自然是防着他们问出蹊跷,瞧出破绽——这种事情瞒不了太久,但是只要拖过些日子,等到大局已定,再被揭穿就无关痛痒了。

当下,无论他再问什么,小狐妖与白鹤道人,全都知无不言。

步安也很小心,有哪些问题不能问,他心下了然。

譬如说,卫家到底是谁,祝家又是谁,东海上还有哪些旧神,流落神州的又有哪些……关于这些,全都不能问,一问就穿帮。

而关于拜月邪教在闽中的各种布置安排,势力分布,平常如何沟通联系,大可以打破砂锅问到底。

这其中的关窍,看似简单,可要做得浑然天成,不露一丝马脚,可是破费脑筋。换做大半年前的步安,可能说不过三五句,就全露了馅儿。

半个多时辰之后,他开门将两人放了出去,临别前,看了一眼灰沉沉的天空,意味深长道:“天下将要大乱,不过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到底是福所祸,都是各人造化……或一步登天,从此睥睨神州,或行差踏错,终于万劫不复,全在一念之间,你们好自为之。”

胡四娘与何祁穹闻言面色肃然,朝他行了个大礼,才分头离去。

这两人单打独斗,合在一起,都未必是步安的对手——还没算上女鬼虞姬——但是因为身份特殊,用到关键处,能起极大的作用,因此费多少口舌都不嫌多。只不过这种事情,过犹不及。高人有高人的傲气,再啰嗦下去就显得心虚了。

看着他们走远,步安暗自吁了口气,似乎刚刚那个人设,演起来很是吃力。

为了松快一下,他决定先做一件能令他畅怀的事情。

“花道士呢!”他扯着嗓子喊道。

不一会儿,邓小闲臊眉耷眼地走了出来,一瞧见步安,便一脸贱笑,笑得有点难看。

步安把他拽进了屋,掩上门,然后朝他伸出手,低声道:“拿出来。”

邓小闲眨巴眨巴眼睛,不解道:“什么拿出来?”

“赶紧的,别让弟兄们瞧见,伤了你邓统领的面子。”步安照旧压低嗓音。

邓小闲脸色一下子拉得老长,悄摸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金铤,偷偷递了过来。

这家伙今日上午负责去“勒索”那几家豪门。步安就不相信,他会不藏私,事实证明,他没有料错。

“还有呢。”步安把金铤换到另一只手里,这只手掌仍旧摊开着。

邓小闲又摸出来一锭,脸上皮肉抽了抽:“这回真没有了。”

步安压根儿没说话,只摊着手不动。

“当兵的打秋风,哪儿都有的嘛。”

邓小闲说着,皱了皱眉鼻子,又从身上不知哪个角落掏出一锭,见步安还摊着手,不由得急道:“你都说求名求利了,银子全拿来招兵发饷,疏通关系,咱们干嘛来了?”

步安翻翻白眼,轻声道:“你猪脑子啊,咱们在宁阳县才能招上多少兵?军饷能用掉多少?”

“那……回头去了别处,就不招兵啦?”邓小闲反驳道。

“别处就不杀富济贫了?”步安反问道。

“哎……对啊!”邓小闲这才想通了,忽然又担心起来,“你还说,要疏通官场呢,那些大老爷们,胃口可都大得很。”

原来那天步安跟薛姑娘说的话,这家伙看似漠不关心,其实全听去了。

“你放心吧,我另有别的东西馈赠,比银子还管用。”步安笑着说道。

“这么说,搜来的银子,都是咱们的啦?”邓小闲咯咯直乐,乐着乐着,又哭丧起脸来,显然是乐过了头,又变得悲了——这家伙半辈子穷怕了,对银子执念太深。

“都是还不好说,至少有一大半,是咱们七司的本钱了。你可别忘了,闽中遭灾的,有多少府县……”步安抬眉道。

邓小闲听得瞠目结舌,似乎之前根本没算过这笔账。半晌他忽然蹲下来,呜呜直哭,哭了一会儿,才擦了把眼泪鼻涕,喃喃道:“想不到我邓小闲也有今天,等干完了这票回去,把春燕楼买下来,从此不开门做生意了,就接我一个客。”

“还是你志向高远。”步安笑着拍拍他。

邓小闲含泪嘿嘿一笑,扭头要走,步安一把拉住他:“贪墨银子,最少也要计乙等过的。”

到头来,还是这句话最管用。

邓小闲摸摸索索,又掏了十一锭大小分量不一的金铤和金元宝出来,最后使劲儿蹦了几下,没有声响,步安才放他出去,临了还补了一句:“你那些弟兄,手脚还干净吧?”

“放心,我盯得紧呢!”

“小心上梁不正下梁歪!”

步安虽然这么说,但是大体还是放心的。

邓小闲对银子看得重,不会允许别人在他眼皮底下贪墨的。否则步安也不派他的白营去“敲诈勒索”。

第260章 不过多发三五斤

隆兴二年的十二月初三,林惟均坐镇县衙,像赶牲口一般,驱策衙署中的书办与皂吏,以几乎不可能的速度,和与之相对应的潦草与不严谨的态度,将县中豪富之家的良田,全都分给了百姓。

即使一户只剩一人,即使这一人还是个神志不清的“木头”,只要确系本县人氏,也概不例外。

从官绅家中搜出的余粮,一直挑到傍晚,轻易填满了官仓,剩下的在宁阳客栈的院子里,堆起一座三人多高的麻袋山。这一幕仿佛在用事实提醒众人:眼下这七零八落、满目萧条的宁阳县,刚刚才经历了一个长达数十年的盛世。

将近入夜时分,站在满坑满谷的院子里,七司众人兴奋之余,都有些担心。

别说眼前这些粮食,便是堆在房中金银宝箱,对于只有两百人不到的七司,都委实太多了。如何带着上路呢?

步安对此毫不在意,他担心的是另一件事:林惟均的城防兵已经招了三百多人——除了行凶杀主的家丁外,也都是些作奸犯科、小偷小摸之辈——而定闽军从中午贴出告示起,前来应征的,连一个符合条件的都没有。

吃过晚饭,各营统领过来汇报情况时,他才知道原因所在。

为了安顿数千名“木头”,步安曾下令,将这些木头全都送去尚且清醒的百姓家中,只要是领养了木头的人家,都能得到额外的口粮救济。

眼下木头还没被领完,消息却已经散出去了。而薛姑娘为了稳定民心,自作主张,将每个木头每月的口粮救济,又添了五六斤。

这事儿本来由林员外管,薛姑娘去找他商量时,林员外怀着“戴罪立功”的想法,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反正余粮有的是,即便多出来的,他也不敢往自己家里搬。

步安听洛轻亭这么一说,气得直瞪眼,让她赶紧把薛采羽叫来。

薛姑娘累了一天,刚洗漱了准备睡下,听说步公子有要事相请,便急匆匆赶了过来。

她敲门进屋时,步安正在洗脚——穿越以来,他身份地位涨了不知多少,可自从素素躲着甲中女鬼,这些琐事他反而都亲力亲为了。

薛姑娘见他露着两条小腿,低头认真地搓脚丫子,一下有些局促,接着见他抬头时面色不豫,又变得紧张起来。

步安连请她坐下的客套话都没讲,劈头盖脸问道:“是你让林惟均,添了救济口粮的?”

薛采羽愣了愣,小心问道:“是余粮不够?”

步安冷着脸摇头,语气有些生硬:“往后这种事情,薛姑娘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我记得林惟均算过了,只多不少,但是官仓里的那些,挨到来年秋收,都绰绰有余的。”薛采羽一脸委屈地解释道。

“我没说不够……”

“够吃就好。”薛采羽长舒一口气,接着道:“人心都是肉长的,步公子的恩德,宁阳县人都瞧在眼里,有道是送佛送到西,成千上万担口粮都允了出去,又何必计较这三五斤。”

步安正拿布巾擦脚,手上忽然顿了顿,抬眉道:“薛姑娘,我正想问问,你与我七司,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采羽以为自己已是七司一员了,”薛姑娘微微皱眉道:“难道还不是吗?”

“不像……”步安摇头,接着擦脚,擦干净之后,把双脚架在洗脚盆盆沿上:“七司中人即便对我的做法再是不解,或再怎么不赞同,也不会擅作主张的。”

薛采羽闻言,低头不语,眼神看着一旁的地面,显然心中不服气,兴许是觉得他有点小题大做。

步安把擦脚的布巾扔到一旁椅背上,悠悠然问道:“薛姑娘,你说你自觉已是七司一员,那在你看来,七司是什么?”

薛采羽想了想道:“我听弟兄们说起过越州的鬼捕七司衙门……”

“此一时彼一时也,”步安打断了她:“眼下的七司早已不是鬼捕衙门。”

薛采羽似乎知道他接下去要说什么,低声自辩道:“我知道七司令出必行,可……可常言道,将士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更何况今日这区区小事。假如步公子是嫌我碍了面子,伤了七司步爷的威严,采羽往后也学着识相些,做个牵线木头人便是。”

“薛采羽,”步安听出她话中有话,面色忽然冷了下来,直呼其名道:“你已经不是头一回犯浑了,上次你耍性子,好在没有影响大局,我不跟你计较。今日却不一样,只因你妇人之仁、刚愎自用、自作主张、欺瞒不报,眼看就要坏大事了。”

薛采羽呼吸粗重起来,面色涨得通红,自打记事以来,她何曾被人如此训斥过,只觉得这一番话,像是耳光抽在了脸上,但是却毫无道理——三五斤口粮而已,何至于误了大事。

“你可知道寻常百姓家领养木头,图的是口粮,怕的是什么?你显然不知道,那你可曾算过,如今宁阳县里清醒男丁有多少?木头又有多少?木头当中又有多少男人,多少女人?这些你都没想过。”步安稍稍提高音量:“现在我给你时间思考,你来告诉我,假以时日,城中的木头全都醒转,会是什么境况。”

薛采羽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喃喃道:“木头多是男子,假以时日,阳盛而阴衰……”

“你若是一家之主,可愿意在这个节骨眼上,把家中男丁送去当兵?”步安沉声问道。

薛姑娘一下脊背生寒,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大半年来,屡遭盘剥,寻常人家余粮有限,为了活命,便是忍痛也要把一两个男丁送来当兵,我算好了救济口粮,令得每个木头都只够堪堪续命。百姓们不敢饿死了木头,也就克扣不了多少口粮,你倒好,每个木头多给五六斤,这五六斤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

步安气道:“每户只需领养四个木头,便能剩下二十斤粮食,累月存余,足够挨到秋收了!自古好男不当兵,日子过得下去,谁肯来应征定闽军?谁来光复七闽?”

“我……我是担心饿死人……”薛采羽渐渐抽泣起来。

“只需几个月,木头们清醒了,自然无需领养,到时自立门户,救济口粮如何发放,再行商议便是!我心中早有绸缪!”步安看她梨花带雨,也不为所动:“可你如此一插手,又有哪家愿意,把别家男人请进门,把自家男人送出去?!”

“那……我明日便去告知百姓,是数目弄错了,再改回来……”薛采羽抹着泪说道。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今日说三十斤,明日又改成廿五斤,如此朝令夕改,谁还信七司?”步安冷冷问道。

“我……”薛采羽晃了晃,竟颓然跪倒,哽咽道:“是我愚笨。”

“愚笨不是错,自作聪明才是错。”步安以往见不得女人流泪,此时此刻,却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加铁石心肠,摇头道:“七司也不是人人都绝顶聪明,但是大家都有自知之明,假如凡事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对着拜月邪教,这区区两百人,连填人家牙缝都不够!”

薛采羽既委屈,又自责,这两种情绪夹杂在一起,不由得泪如雨下。

“我……”她伸手去擦,眼泪却越擦越多,连气都喘不匀,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仍旧坚持着哽咽道:“我……我……甘愿……甘愿受罚……”

“罚?”步安冷冷一笑,摇头道:“七司军纪严明,自然要罚,不罚你便是我‘无信’。可你知不知道,有令不从、擅作主张者,即便初犯,最轻也要记乙等过,禁闭三十日,期间晴山奏曲招灵,你都得退到三十步之外……眼前正是用你的时候,我要是如此罚你,是不是‘不智’呢?”

“五六斤口粮,你便将我逼到了‘无信’、‘不智’,两者必居其一的死胡同里,薛采羽,你还觉得这不过区区小事?还当我是折了面子,才小题大做的吗?”步安沉着脸问道。

这下,薛姑娘无话可说,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哭得满脸都是眼泪鼻涕。

步安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估摸着火候差不过了,才淡淡道:“罚是肯定要罚的,明日你便去找李达,自认乙等过……非常时期,暂缓惩罚措施,择时另行落实,我相信大家也能理解。只盼你戴罪立功……别再犯浑了……”

薛采羽一边抹泪,一边不住点头,显然认错态度很诚恳。

步安也看不得她老是跪在地上,可怜巴巴的样子,叹了口气,摆摆手道:“先去休息吧。”

薛采羽站起身,扭头要走,又想起什么,带着哭腔,小心翼翼地问道:“那……这件事情……该……该如何补救?”

“我会想办法的,”步安摆摆手正要让她出去,却还是有些气没有消解,觉得这样就放她过门,有点太便宜她了,于是撇撇嘴道:“你先去吧,顺便把这个倒了。”

薛采羽看着他手指面前的洗脚水,微微一怔。放在往常,她或许已经勃然大怒了,此时却不敢拂逆,顺从地点了点头,弯腰端起了那盆洗脚水,低着头退出了屋子,又返身把门掩上。

步安听到水泼在了地上的声音,颇有恶趣味地笑了笑,这才上床睡了。

第261章 左右逢源张承韬

入夜之前,所有的“木头”都被困上了手脚,堵上嘴。

整座宁阳县城静悄悄的。

提心吊胆地苦挨了噩梦般的半年之后,百姓们早已养成了半夜绝不出门的习惯,哪怕是没有邪月的夜晚。

而在宁阳县的东南方向,相距不过两百里的漳州府,却一幅太平盛世、歌舞升平的景象。

这是邪月下山后的第一个夜晚,九龙江畔的平漳大街上,人流如梭,叫卖声、嬉笑声、吵闹声,连成一片。

面对浑身充溢着过剩精力的百姓,即使是一乘八抬官轿,也只能慢慢腾腾地跟着人群往前挤。

此刻坐在轿中的,正是七闽道布政使张承韬的次子,七闽道都指挥佥事,张贤业。

张贤业坐不惯轿子,假如由着性子来,他恨不得下令亲兵,驱赶闲杂人等,再骑一匹高头大马,呼啸过街,而不是坐在这憋闷的大轿子里浪费时间。

他自从学会骑马的那天起,策马漳州城就是常有的事,可自从妹妹做了隆兴帝的妃子,父亲便不许他再这么做了。

一介武官居然沦落到坐轿子,真是窝囊。

张贤业理解其父的理由,却又觉得他太过小心了——七闽道天高皇帝远,何必惺惺作态,刻意低调做给谁看呢?

轿子走得慢,来到布政使府邸时,已是深夜。

张贤业径直来到其父的书房前,没有敲门,便听见里头父亲的声音。

“进来罢……咳咳咳……”

他推门而入,低着头候在床前。

“这把老骨头,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张承韬被丫鬟伺候着坐起来,不停地咳嗽,像是随时都会一口气接不上,就此昏死过去。

两个丫鬟,一人抚背顺气,一人端着药汤,伺候了好一阵,才低眉顺目地退了出去。

门被掩上的瞬间,张承韬涣散的眼神,便露出了一丝精光,只是仍旧掩着嘴低声咳嗽。

张贤业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听到那两个丫鬟的脚步声远去,才低声道:“爹爹深夜招儿子来见,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大闹昌泰县的那支乱兵,找着了没有?”张承韬语气低沉,却不像是患病了的样子。

张贤业摇摇头,又补充道:“一群欺软怕硬的宵小之辈,躲进山里去了。”

张承韬叹了口气道:“躲进山里去了吗?那为何今日我收到飞雁传书,说是一个姓步的书生,带着两百人,到了剑州府宁阳县地界?”

“宁阳县?”张贤业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是谁传的书信?会不会弄错了?”

张承韬只是缓缓摇头,半晌才道:“贤业啊……你这莽撞毛病,何时才能改掉。那书生来了昌泰县,你先稳住他,再瓮中捉鳖便是。现在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人家又去了剑州,若是再生出什么事端……更难收拾了。”

“爹爹不必操心,我亲自去一趟剑州府,这回绝不让他跑了。”张贤业梗着脖子道。

“你去剑州府做什么?还嫌是非太少吗?”

“爹爹……”张贤业眉头紧蹙,忍不住道:“儿子近来,总有一件事想不明白,这拜月教又不是我们张家招来的,外面疯言疯语,我也忍了,为何爹爹也这般瞻头顾尾,难道……”

“难道什么?”张承韬冷冷道。

“……没什么。”张贤业不敢去看其父的眼神。

张承韬看着这不成器的儿子,摇头叹息,平复了心情后,才淡淡问道:“你可还记得,小时候,为父带你们围猎群狼的情景?”

“记得的,”张贤业低声答道:“爹爹说,围而不杀,将狼群赶得精疲力竭,便能轻易取之。”

“……为父缠绵病榻,你当只是做给皇上看的吗?”张承韬起身道:“这七闽道上,想取你我父子性命的人,不知有多少。”

张贤业一时有些惊愕,他本以为,爹爹总是在御赐的两位宫女面前装病,只是要让皇上知道,他们张家内忧外患,绝无不臣之心,却没想到爹爹还有这层深意。

猎人等待狼群精疲力竭,才会动手,张家此时故作虚弱,正是为了引诱躲在暗处的敌人动手。

“为父这些年来,既不与儒党往来,亦自外于媚党,得势之时,左右逢源,如今腹背受敌……正是成也萧何败萧何。你妹妹贵为淑妃,看似是我张家的靠山,可皇亲国戚这层身份,也一样是柄双刃剑,稍不小心便是祸事啊。”张承韬叹道。

“爹爹,这百余年来,儒们士林霸占了江南富庶之地,借口藏富于民,偷瞒农商税赋,早已是朝廷顽疾,这回皇上裁撤中书省,眼看是要对儒门动手了……”张贤业咬咬牙道:“不如,我们也别骑墙观望了,索性就此投诚媚党罢?”

“哪有那么容易,”张承韬苦笑道:“如今七闽道上乱成这个样子,为何为父还能坐稳了布政使的位子?你真以为是皇上体恤我张家么?”

“孩儿不懂。”张贤业纳闷道。

“这便是非儒非媚的好处了。”张承韬解释道:“儒党也罢,媚党也罢,自然都想为拜月之乱,找一个罪魁祸首,可无论是哪一方,将矛头指向了我张家,便是将我张家,推到了对面去。因此谁也不好先动手。可一旦我们主动表明了立场,要向媚党投诚,儒党便再无顾虑了……”

“他们眼看就要失势,又有何惧?”张贤业道。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困兽反扑,势若雷霆,岂是我小小张家,能扛得起的?”张承韬摇头道。

张贤业觉得脑子有些发胀,似乎摆在他面前的,是一团毫无头绪的乱麻。皇上朝廷、儒媚两党、拜月邪教……以及最为弱小的张家,各有各的想法,又各有各的难处,明里暗里,阳奉阴违,互相掣肘,谁也不能抽身事外。

“那书生呢?怎么办?”张贤业问。

“拜月教不是我们张家招来的,可剑州府上上下下的官,却与我们张家千丝万缕,脱不开干系……留他在那里胡闹,迟早惹出麻烦。”张承韬沉吟片刻道:“还是让开元寺的和尚去一趟吧,你就别管了。”

张贤业点点头,虽然嘴上什么都没说,却还是觉得,爹爹有些小题大做了。

第262章 倒转明暗游击之

十二月初四一早,林惟均便在客栈正堂守着,等见了步安,便将昨日分田分地与招募守城乡勇的事宜一一汇报。

他似乎是知道定闽军没能招到人手,提议说,要不要想点法子,鼓动一番。听他的口气,所谓“想点法子”,多半是阴损主意。

步安一边喝着清粥,一边摇头,示意无妨。

林惟均又提议说,客栈里住得很是逼仄,将军不如搬到县衙去,官舍地方大,一应家什器具都全,城中豪门留下的丫鬟下人,也正好收纳。见步安不为所动,他又补充道:“县里一日无主,百姓们心里便踏实不下来……”

他这话有点意思,明里像是捧着步安,实际却有些揣摩上意的意思。昨日步安曾说,让他暂任宁阳主簿与巡检二职,却没有提过,由谁来做这个临时知县。

在林惟均看来,步安领了这虎狼之兵,充作大军先锋,志向自然不在这宁阳一县之地。那么等来日稳定了局势,宁阳县由谁做主,可就难说了。

步安瞥了他一眼,心说:就你这脑袋瓜子,大概是辗转想了一夜,才琢磨出这个以退为进的说法吧?

“林员外说笑了,”步安毫无心机般笑着答道:“我是武将,哪有住到县衙去的道理。说到底,眼下这宁阳县,你林员外就是主,我只是过客罢了。”

林惟均听得暗暗吃惊,心中既喜又忧,喜的是步将军似乎对宁阳县没有多大兴趣,忧的是万一他当真撒手不管,自己身上的担子可就太重了。

“将军过谦了,”林惟均愈加小心,正色道:“这满城百姓都视将军为再生父母……”

步安推开空碗,起身摆摆手道:“你也不必说这些客套话了。光复宁阳县,你林员外必然是要记上一功的,富贵荣华,自不必说,至于能走到哪一步,得看你自己的能耐。我就算想帮你,也只能帮到这一步了。”

林惟均躬身让出一步,深深作揖,恭谨道:“是是是,将军大恩,小人不敢或忘!惟愿将军耳提面命,时时鞭策指点……”

步安闻言一笑,淡淡道:“我眼下倒正有一件事情,要指点指点你……”

林惟均恭恭敬敬地躬着身,等到听清步安的“指点”,面色不由得大变。

……

……

“什么?又要走?”邓小闲一脸惊讶。

六位统领聚在步安房中,只听了他的开场白,便都面面相觑。

“这……这才刚拿下宁阳县,就这么一走了之,有些不妥吧?”洛轻亭忍不住问道。

“只怕咱们前脚刚走,这边又要乱将起来。”张瞎子也为难道。

游平见他们三个都表达了意见,惠圆和尚与晴山姑娘又向来沉默寡言,似乎只剩下他没有表态了,便摊摊手道:“我听步爷的。”

步安很乐意听听他们的反对意见,但是这些意见并不能改变他的想法。他沉默片刻,见众人不再说话,才笑着道:“说具体点,咱们一走了之,怎么个不妥,宁阳县又会如何乱将起来?”

洛轻亭张了张嘴,皱了皱眉头,似乎理不清思路,朝张瞎子看了一眼,见他也侧头沉思,似乎正在心中推演。

“我倒觉得,不会这么快就乱起来……”晴山忽然开口。

“怎么不会?”邓小闲急道:“那林员外看着就不像好人,步爷给他尝了点甜头,钓他三五天还好说,日子一长,恐怕这小子又起非分之心。若是拜月邪教卷土重来,凭他这软骨头,必定会开城相迎的。”

“我看未必,”游平反驳道:“就算他起了反心,也得忌惮城中百姓。眼下各家各户都分了田地,若是拜月教卷土重来,各家又要遭殃,这其中的利害关系,百姓们看得明白着呢。”

“这城里剩下的百姓,都是些老实人而已,官仓里的粮食都由姓林的管着,有哪个敢跟他对着干?”邓小闲摇头道。

道理不争不明,但是两种观点,很难说哪个更有道理,任由他们争执下去,其实也是浪费时间。

步安见大家都把想法差不多说明白了,便干咳两声,提醒道:“你们说得都对,宁阳县可能会乱,也可能不会。那我想反过来问,咱们何时走才算万全之策呢?十日之后?一个月之后?亦或从此不走了?”

这一回,不等众人回答,他便接着道:“日子长了,县里自然会太平一些,可眼看着朝廷大军遥遥无期,人心会不会动摇呢?届时,宁阳县的变故传到了临县,人家会不会想方设法防着咱们?拜月教根深蒂固,若是腾出手来,一心对付七司,宁阳县就必定守得住么?”

张瞎子缓缓点头,沉吟道:“步爷说得对,咱们人少,就该速战速决,雷厉风行,而不是步步为营,畏首畏尾。”

“没错……”洛轻亭也点点头道:“趁着拜月邪教还没缓过劲儿来,不如先下手为强,逐步剪除羽翼,削弱他们的势力。”

见他们都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步安便将话题涉入关键,悠悠道:“咱们占下的宁阳县城,人丁与面积都不足宁阳县全境的十分之一,想要光复全县,所需时日还长得很。但是县城集聚了全县将近半数的钱财与粮食,可以说,拿下县城,宁阳县便大势已定。”

“然而……”他又话锋一转,“眼下敌强我弱,敌暗而我明,想要慢慢招兵,一城一县的治理过去,恐怕越走越难,到头来也跟宋尹廷一样,独力难支,只得退回泉州。”

“步爷的意思是,咱们应该打而不治?”张瞎子疑惑道。

步安摇头笑笑,淡淡道:“咱们既然人少,何必居于明处?自当游而击之,明暗倒转,出其不意……至于治理地方,可以先交给林惟均之流嘛。”

“那定闽军,就不招兵了?”洛轻亭问。

“招,自然要招。”步安答道:“只是不急在一时,宁缺毋滥。”

众人各自沉思,又暗自点头。

洛轻亭感慨道:“怪不得外面的人都说步爷是神算子……”

张瞎子笑笑道:“这世上号称神算的,都是些坑蒙拐骗之辈,咱步爷这是一步一算,料敌先机,岂是那些宵小之辈可比的。”

步安听得受用,却故意板着脸摆手道:“少来这些虚头巴脑的,赶紧下去动员弟兄们,一会儿就走。”

“一会儿就走?”邓小闲惊道:“那……银子这么办?全扛着上路么?”

“你先去看看,还在不在嘛。”步安笑着提醒。

邓小闲闻言面色微变,二话不说就推门跑了出去,片刻之后,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关上门道:“全……全不见了……哪儿去了?”

步安笑而不答,昨天夜里,女鬼虞姬忙了一宿,早就把银子藏得妥妥当当了。

“嚷嚷什么呢?”张瞎子似乎瞧出了苗头,沉声道:“银子银子,满脑袋银子,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步爷几时让你吃过亏了?”

邓小闲见步安稳如泰山的样子,也知道银子必定安然无恙,立即嘿嘿乐道:“我……我就是随口一问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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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3章 开元三僧念开惠

集结队伍花了小半个时辰。

或许以步安的标准来看,这效率委实太低了些,但是弟兄们毕竟刚安顿下来不久,匆匆拔营,除了需要一些动员之外,还有不少后勤工作。

一百多人说多不多,吃饭穿衣、扎营露宿的问题,全要安排妥当,也颇费一番功夫。

薛采羽不归六营管,也没有人来动员她。

看到众人忙里忙外,询问过后,她才知道队伍立即就要开拔,心里有一大堆问题,却踌躇犯难,不知如何开口。

她昨天夜里,一宿都没睡好,辗转反侧间,脑子里全是如何补救自己犯下的过错。眼下见七司说走就走,隐隐觉得,此事说不定就与自己有关。

换句话说,七司要走,兴许就是因为定闽军在宁阳县里招不上人……步公子说,他自会打算,这打算莫非就是去别处另起炉灶?

她越想越焦急,越想越自责,眼看着队伍已经集结完毕,终于还是忍不住去敲步安的房门。

“别敲了,公子不在。”素素一边指使这几个陌生面孔搬运粮袋,一边警惕地瞅着薛姑娘。

“不在?”薛采羽若有所失。

“公子有事先出去了,你还不知道吧?”素素笑得有点得意,心里却酸唧唧的,因为公子是和晴山姑娘一同出门的。

……

……

七司从客栈里出来,浩浩荡荡地直奔城外,街上百姓见状,都一脸茫然。

薛姑娘与丑姑跟在队尾,遇上相熟的街坊来问,也只好支支吾吾地说出真相。

得知他们立即就要离开宁阳县,街坊们莫名慌张,消息传开,便有人沿街求情,恳请将军老爷们多留些日子。

秩序渐渐乱了起来,百姓越聚越多,不多久便围了几十号人,堵住了街道,说什么也不肯放行。

张瞎子、邓小闲等人,哪里遇上过这等情形,顿时手足无措。假如遇上刁民,自可以打骂驱赶,可眼前这些百姓,半数已经跪在了地上,哭得情真意切,要打要骂,如何下得去手呢?

正当这时,一队乱哄哄的兵卒赶来过来,嘴里骂骂咧咧地,一下就驱散了人群。

为首一人,正是那日亲手打死了刘家长子的刘府家丁。

这家丁此时已经换上了城防小官的服饰,看上去人模狗样,对着七司众人,却是低头哈腰,一副狗腿子相。

“小的救……救驾来迟,还请大人……请大人们不要怪罪……”这人嘴里颠三倒四,话里话外一点规矩都不懂,却要故意做出官场上的样子,实在惹人发笑。

薛姑娘不由得想起,那日步公子说过,手里没沾过血的百姓,都是些待宰的羊,要靠他们做事,都是痴心妄想。

眼下的场面,似乎恰恰是应证了步公子的话——那些老实百姓,只盼着天上落下大救星,见七司好说话,便赖着不放,可被几个装模作样的官兵一吓,又躲得无影无踪了。

张瞎子也不知道这些狗腿子是从哪里来的,有人帮忙开路,自然求之不得。当下任由这队人领着,直奔了东城门外。

城外一里多地,有一片风水颇佳的坡地。前几日阵亡的弟兄,便是埋在了这里。

队伍赶来此处时,步安与晴山姑娘早已经到了。

很久之后,薛采羽才知道,这天上午,步公子提前出门,是带着晴山一起,去县衙前会见城防军与城中各个大姓的当家人。

据说当时,晴山姑娘弹指间,就将县衙前的一块长宽一丈有余,高与县衙飞檐相仿,刻着不知哪朝哪代的风雅诗文的顽石,震作了齑粉,也镇住了在场所有的官兵与百姓。

这日中午,七司在宁阳县外的山坡上吃了干粮,烧了纸钱。

新起不久的坟堆下,埋着的是宁阳县里最好的棺木,里头是为了不白活一场,而千里迢迢赶来赴死的异乡人。

队伍离开这片墓地时,步安回头看了一眼,心中想着,将来有一天,要把这十几具棺材运回越州,还要叫张瞎子出马,找一块上好的阴宅,风风光光地下葬。

也在这一天的中午,三位僧人离开泉州开元寺,往剑州府来。

……

……

十二月初八,下山的第五天。

小和尚广念仍旧整日乐呵呵的,看什么都新鲜,像一只挣脱了鸟笼的麻雀。

师父说他六根不净,还真没有说错。

若不是上山出家那日,方丈瞧出他有慧根,他眼下大概只能日日挑水砍柴,将来也最多不过做个火头僧。

来到宁阳县城,城门巡检好一番盘问。

广念才十三四岁,生了一张讨人欢喜的圆脸,看着人畜无害,官兵没有为难他。

两位师兄中,广慧师兄从来缄口不语,仿佛一尊移动的石像;广开师兄却是天生笑脸,出门在外,住店化缘,都由他来出面,这一回也不例外。

这宁阳县的官兵,似乎特别小心,直到亲眼看过了度牒,才肯放他们入城。

广念心中有些纳闷,等进了城,便愈加好奇了。

“师兄,这宁阳县城怎么一点不像是遭了灾的样子?”

广念问的自然不是“石像”师兄,而是三十多岁,方头阔脸,始终笑嘻嘻的大和尚广开。

“这县城里煞气重得很呢。”广开师兄笑着摇头。

“最好晚些碰上那个书生,”广念摸了摸光光的脑袋,“咱们就能在山下多玩几日。”

广开和尚边走边四处看,脸上神情难得地安静,半晌喃喃道:“还真不在城里呢。”

“师兄可不要又看错了。”小和尚广念笑道。

大和尚广开笑得有些尴尬,摇头道:“连方丈也有看错的时候,我便是看错,也是常有的事,还是你去找个人问问。”

广念吐吐舌头,心说师兄这宿命通还真是修的半吊子神通,时准时不准的,就连出门看个天气都时常要算错,还不如乡间老农呢。

这时迎面走来一位中年汉子,广念上前询问,城中何处可以投宿。那汉子替他指了路,便匆匆走了。

三人一路走,只要遇上路人,广念便会上前,问的都是同一个问题。

问到第六个,是个大娘,等她也走远,广念才眉头微皱,冥思苦想般说道:“还真不在城中,初四便走了,也不知去了哪里。”

“才第六个就灵了,今日运气不错,”大和尚笑道:“别急,接着再问问。”

“不问了,太费劲,等先住下,吃过了斋饭再说吧。”广念一副拒不合作的样子。

大和尚也不强求,只是笑呵呵地走在前头。

广念跟着走了一段,忽然问道:“师兄,万一那书生不是恶人……怎么办?”

“世间因果如恒河之沙,善恶哪有那么分明?”大和尚摇头晃脑。

“照师兄这么说,就没有好人坏人之分了?”广念撇了撇嘴道:“刚才那个大娘心里,可把那书生当做菩萨一般呢。”

大和尚不说话,自顾自走在前头。

广念忍不住又问:“师兄,你说咱们万一杀错了好人怎么办?”

大和尚悠悠道:“广念啊,开元寺三千多僧人,吃穿用度,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广念一时听不懂,心说要是能对着广开师兄,也使一使神通就好了,可惜他修为尚浅,神通时灵时不灵,更何况山门规矩,一应神通都不能对同门使用的。

世人不分好坏,世人怎么可能不分好坏……广念死活想不通,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广慧师兄。只见那张刀削斧凿般的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估计问他也是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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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4章 善恶果然难分明

自从七司走后,宁阳客栈便一直空着,直到这天,又住进三个僧人。

泉州开元寺闻名遐迩,掌柜的问清来历,非但不收店资,便连饭钱也一并免了。

等吃过了斋饭,眼看天色将暗,三人也索性不再出门,坐在客栈正堂,与林掌柜攀谈。

林掌柜说,本县根本没有往来的客人,客栈不图生意,求个人气罢了,何况三位高僧住进来,他也能沾点佛缘。

大和尚广开便问,这诺大一间客栈,怎么就他一个掌柜亲自操持,连个伙计都没有。

林掌柜听他说到伙计二字,不禁脸色微变。

广开的缘法是宿命通,善察因果报应,能知过去未来,虽然他修为没那么高,不至于桩桩件件都一目了然,却也不是碰巧才问到客栈伙计的。

小和尚广念见掌柜的神情慌张,知道师兄是在试探他,因此忍着不插话,只听他们闲聊广念的他心通才修到第二层境界,能被他看破心事的,人群之中,十不足一,眼前这掌柜就不在其列,要不然也不用师兄来试探了。

“莫非店中伙计,是死于非命?”大和尚广开追问道。

林掌柜默默点头,接着又赶紧摇头道:“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啊……”

广开颇有深意地看了师弟广念一眼,像是在说:我就知道没这么简单。

外头天色将暗,掌柜的不慌不慢地起身关了大门,栓了门栓,见三位僧人还坐着,不像是立即就要去休息的样子,便续上茶水,陪坐一旁。

广开和尚又问,这客栈里先前住过些什么人。

掌柜的想起东家曾交代过,不要在外人面前,透露步将军的行踪,只好支支吾吾,吞吞吐吐。

广开和尚见他不敢说,便收敛了笑容,压低了嗓音道:“不久之前,客栈里刚住进过一伙凶徒吧?莫非店中伙计,就是他们所杀?”

林掌柜吓得面色大变,连连摆手。

广开正要再追问,却被师弟广念打断了。

“师兄,”小和尚正凑在门缝前往外看:“天黑了。”

“是该天黑了,”广开随口应付,又对着林掌柜柔声道:“施主莫要惊慌,若是受人胁迫,不敢声张……”

“师兄!”广念又喊:“天色已经全黑了。”

大和尚广开正觉得纳闷,小师弟平时机灵得很,今日怎么这么没眼力,明知自己正在套那掌柜的话,却屡次三番来打断。

“黑了便黑了嘛……”广开说到此处,忽然瞥见广慧师弟那张石头面孔上露出一丝疑惑之色,这才恍然间察觉了不对劲。

天都黑了,为何城里还静悄悄的?!

他们师兄弟三人,自泉州出发,取道延平府,来到这剑州府宁阳县,一路行来,但凡是遭了拜月之灾的地方,一到了夜里,无不鬼哭狼嚎,怎么偏偏这宁阳县,一点动静都没有?

“施主,”广开疑道:“莫非宁阳县不曾遭灾?”

林掌柜莞尔笑道:“大和尚有所不知,本县不久之前,还深陷拜月祸害呢,幸亏……”

广开见他生生停住,似乎不便往下说了,心中愈发好奇,追问道:“幸亏什么?”

“小老儿见识浅,嘴又笨,说不明白,说不明白……”林掌柜赶紧起身告罪,独自去睡了,留下广开与广念面面相觑。

半晌,小和尚广念才道:“我就说,那书生是好人嘛。”

广开微微蹙眉,侧头自言自语道:“可这宁阳县里的血光之气,比我们一路到过的所有县城都更加深重。方才那位施主,言辞闪躲……这客栈里的伙计,十有**,就是被那书生所杀……”

“师兄,杀了人,便是恶人么?”广念神情认真地问道。

“城中血光多半都是那书生所为,如此妄开杀戒,总不能算是善人吧?”广开乐呵呵说道:“既然他杀过了人,我们取他性命,自是有因有果,报应不爽。”

广念一时无语,明知师兄是在狡辩,却说不过他。

“广念啊,你成天把善恶好坏挂在嘴边,恰恰是着了相了。”大和尚广开笑着劝道:“你看那世间儒生,一个个道貌岸然,说什么治国平天下,骨子里还不是鸡鸣狗盗,狼狈为奸,一心求的升官发财。”

“我是说,那书生未必是恶人。师兄扯这些作甚?”广念喃喃道。

“咳呀,书生不就是儒生嘛?”广开笑着摇头。

“书生是儒生,儒生却不只有那书生……即便儒门酸腐腌臜,又岂能一棒子全打死……凡事不问善恶,我看不是我着了相,是师兄着了魔……”

师兄弟二人打起机锋,没完没了,一旁的石像广慧,已经闭着眼睛入了定。

……

次日,三人在宁阳县里转了一整天,关于那书生的所作所为,知道的越来越多,可有关善恶的争论,却还是没有终结。

有意思的是,师兄弟二人的观点,却正好倒了个个儿。

广开说,那书生看似残暴,杀人不眨眼,却分明惠及百姓,正应了菩萨心肠,雷霆手段。

广念却说,原来他明里行善,实际却是图的钱财,果然是说一套做一套的伪君子。

争到最后,谁也说服不了谁,大和尚广开笑道:“眼下连人都没找着,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小和尚广念也觉得有理。于是三人当日便离开了宁阳县。

假如广念知道,他们离开宁阳县的第二日,那书生又回来了,必定会对广开师兄的神通好一顿数落。

……

……

隆兴二年,十二月十三,七司重回宁阳县。

林惟均赶到宁阳客栈,看见七司人马时,心中不禁打颤。

明明还是那个步将军,人也还是那些人,身上的衣裳又破又脏,围在院中像拉家常一般地说笑着,却自有一股令他心惊胆寒的气势。

林惟均很难形容那种感觉,只隐约觉得,这些人仿佛全是从鬼门关上杀回来的。

他先前准备好的说辞,临到跟前,全都乱了。到头来,是步将军问一句,他答一句。

简而言之,七司离开的这九天,城中一切都好,木头们也渐渐有了苏醒的迹象。

差不多交代完了这些,院子外来了一群人,说是城东裁缝铺的,给军爷们送衣裳和旌旗来了。

几位大娘捧着叠得整整齐齐的深色大氅进来,洛轻亭立即迎了上去。

这些衣裳和旗子,还是七司离开宁阳前,她跟裁缝铺订的,想不到才短短十来天,就全做好了。大娘们一个个眼眶黑黢黢的,显然是熬了许多个夜,点着油灯赶出来的。

“姑娘,那日已经交了两面旗子,剩下一共五面旗,两百零四件大氅,一件都不少!”为首的大娘满面笑容。

洛轻亭却听得微微一愣,脸上闪过一丝哀伤。

与此同时,整个院子里都变得静悄悄的。

大娘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好一会儿,洛轻亭才接过一件大氅,“哗啦”一声抖开,一边试着披上肩头,一边苦笑着道:“用不了那么多,只需一百四十六件就够了。”

这下大娘们才知道,众人为什么忽然默不作声。

七司来到宁阳县时,足有二百零四人,眼下即使算上薛采羽与丑姑,也只剩一百四十六人了。

第265章 上回不行这回行

早在七司走出越州的那一刻,步安就知道,这其中有很多人,再也回不到江南了。◢随◢梦◢小◢.lā

可即便如此,当洛轻亭报出一百四十六这个数目时,他还是觉得心揪了一下,仿佛被人一拳打在了胸口,一时喘不上气来。

五十多个弟兄,有些他叫得出名字,有些只隐约记得长相,都已经长眠在七闽大地。

所谓志在天下,看似豪迈,却也意味着过去将来,会有无数个这样的时刻。可有些事情,只要踏出了第一步,便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因为一旦收手,已经付出的那些,就会变得毫无价值。

为了让死去的人,死得重如泰山,就得冒着死更多人的风险。这真是个囚徒困境一般的无奈处境。

步安在想,或许神州历史上,许多草莽英雄,也都像他一样,起初冲冠一怒,后来则或多或少是因为没有退路,而被局势逼着向前的。

坐在宁阳县的客栈院子里,他隐约想起,自己刚从天姥山下来时,只不过想要一个立足之地,想要摆脱赘婿的身份而已。是因缘际会、阴差阳错,甚至是别人因误会起的期望,让他走到了眼下这一步。

他不缺谋略,也有关键时刻豁得出去的胆识,可毕竟从未肩负这么多人的性命……这是他必须要去学着面对的处境。

没有人能教他怎么做,但他能感觉到,七司众人看向自己的眼神,是把他当做了主心骨。他的一言一行,都会影响到所有人的心态。

所以,悲伤得适可而止,此情此景,更加不能沉默得太久。

这么想着,步安站起身,从洛轻亭手中接过一件深灰色的大氅,抖开,披上,笑着看向众人:“威风么?”

“威风!”

“威风八面!”

“步爷好威风!”

人群都笑了起来,压抑的气氛一扫而空。众人一个个接过大氅,学着步安的样子披上,遇上大小尺寸不合适的,便在哄笑声中找人交换。

林惟均站在一旁,看得心有所感。

假如有人告诉他,就是眼前这伙人,在过去九天里,连屠三冈、永定两个县的上千妖物,杀了包括两位知县在内的四十多个士绅,又接连灭了大大小小千余只鬼,不知道他又会作何感想。

“将军这趟回来,得住上一阵子吧?”林惟均有些没话找话。

步安随口“唔”了一声,接着问道:“这两天邪月夜,县里没有闹鬼?”

林惟均赶紧称是,说将军威风,吓得阴魂都不敢冒头了。

步安笑了笑,任由他胡诌,心中自然晓得,宁阳县是因为鬼气早被自己包圆了,才没有再闹鬼。事实上,他比宋尹廷他们更有信心对付拜月教,便是仗着这个优势。

“你去通知本县百姓,定闽军接着募兵,条件还跟之前一样。想办法都通知到了,别漏了哪家哪户,也别动强摊派,只需知会一声即可,明白了么?”

步安说完这句,看也不看他一眼,林惟均却吓得赶紧退了出去,直到出了客栈,才伸手去擦额头上的冷汗。

林惟均一走,客栈后厨便开始生火造饭,动手的都是七司自己的人,杀的猪却是林员外找人送来的。

经过这些天日夜相处,薛采羽已经与七司众人熟稔得很,一路上杀妖除鬼时,每逢晴山奏曲,众人总是将她让到晴山身旁。

因此这些日子下来,她非但灵气收获颇丰,连修为也明显增长,面色更是红润,浑身都有了气力,再不像先前那般病恹恹了。

她忙前忙后,帮着操持灶房,脸上抹了灰也毫不在意。丑姑看在眼里,不但没有阻止,反而高兴得很——小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快乐,即便老爷在世,看到了也会高兴的。

然而薛采羽心中,并不全是开心事,进进出出灶房之余,她总是留意着步爷在院子里的一举一动。

七司都是些眼尖嘴快的江湖人,有人瞧见她的异样,便故意大声说笑:“薛姑娘怎么老盯着步爷看,再这么看下去,晴山统领怕是要不乐意了!”

薛采羽闻言满脸通红。

晴山姑娘见状,以为她也对步公子芳心暗许,虽然心里酸酸的,可这些日子,亲眼瞧见薛姑娘救了不少弟兄的性命,早对她怀有好感。便故意装作大大方方的样子,走近薛采羽,低声劝道:“薛姑娘若是有什么心事,直管跟步爷说就是了。”

薛采羽稀里糊涂来到了步安面前,神情局促之极。

晴山站在远处,生怕被人当做“妒妇”,想看又不敢看,不看又不放心,看了又怕糟心,一双素净纤手,攥着衣襟下摆,心中几分酸楚,万般纠结。

步安从来敏锐,这时却正好想着心事,没有留意到这一切。

直到薛采羽在他身边站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

“怎么了?找我有事?”他好奇道。

“那个……”薛姑娘低着头,“定闽军……募兵之事……上回……这趟……”

天可怜见,薛姑娘真的是被误会了。

她听步安跟林惟均说起定闽军,想到上回因为自己的过错,害得定闽军一个人都没招上来,直到现在,仍然是个心结。

步安见她小心翼翼的样子,也无意再捉弄,莞尔笑道:“上回招不上人,这趟却不一定。”

薛姑娘一脸疑惑。

“我们临走之前,晴山姑娘露了一手绝活,经过这些日子,应该已经酝酿得差不多了,县里的百姓,哪个不想自家子侄能学到个一鳞半爪,也好在这乱世里活出个模样来。”步安顿了顿,笑得颇有深意:“更何况,还有林员外帮着咱们。”

“林惟均?步爷不是不许他动粗强派么?”薛采羽仍旧不解。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咱们不在的这些天,你猜林员外有没有横行乡里?”步安摇摇头道:“就算他知道分寸,怕也约束不了手下那些兵痞吧?百姓们受了他们的气,吃了他们的亏,最好的办法,自然是投入定闽军,从此地位比之县里兵痞还高上一筹。”

“步爷上回说,自会想办法的……便是这个办法么?”薛姑娘面色渐渐松快,似乎这些天来,始终压在她心头的负担,正在慢慢消解。

“怎么?你还有更好的法子?”步安笑着问。

“没,没没,”薛姑娘连忙摆手,笑吟吟道:“步爷这法子好得很,采羽笨得很,压根就想不出别的主意来。”

说着,她便一溜烟跑开去了。

晴山虽然没有往这边看,但还是隐约听见了她与步公子的对话。此时心中欢喜,却又暗暗觉得,自己刚才的样子,实在有些丢脸。

见薛姑娘走近,晴山笑着瞪了她一眼,柔声低语道:“姐姐也真是的,些许小事,干嘛藏在心里。”

薛采羽方才心事重重,这会儿这才瞧出她的心事,故意低头道:“别的事不敢说,说了怕妹妹吃味。”言罢,恶作剧似的朝晴山吐了吐舌头。

两人顿时都笑了起来,笑得各有滋味。

素素看在眼里,气得连翻白眼。

第266章 留在白营太屈才

步安没有料错,这天下午,便陆续有人来宁阳客栈投军。

定闽军募兵,要求年纪不能小过十五,也不能大过三十,能讲官话,最好还得是念过书,识得字的。

这最后一条,非但百姓们不解,就连七司众人,也觉得太过苛刻了——不就是几个大头兵嘛,要认什么字?认得字多了,反而一肚子坏水,不好管教。

步安也明白,眼下宁阳县里人丁不旺,能招上人来就不错了,没有挑肥拣瘦的余地。

第一个赶来投军的,是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儿,顺着客栈门口走了好几个来回,仍旧不敢进来,只是偷偷往里观瞧。

林掌柜进来通报时,步安便要他取问问清楚,假如确实是来投军的,就把人带进来。

不一会儿,林掌柜果然带了人进来。

那小伙儿生得面色黝黑,一脸老实相,跟在林掌柜身后,低着头,都不敢看人。

步安笑着迎了上去,亲自把这小伙儿领进客栈正厅,吩咐林掌柜倒茶。

那黑脸小伙儿听掌柜的管眼前这人叫作将军,顿时愈加紧张,额头冒汗,呼吸急促,想跪又不知该不该跪,站着又不知双手该往哪里放。摆在他身后那张椅子,更是绝计不敢坐上去。

“你是宁阳县人?”步安呷着热茶,笑吟吟问道。

黑脸小伙儿不住点头。

“家里人不知道你来投军吧?”步安又问。

小伙儿还是点头,只是这回把头埋得更低了。

他先前就听说,这位将军上知天文,下通地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此时见他一下就看出自己是偷偷跑来的,便觉得传闻果然没有说错。

步安哪有那个本事,只不过按照常理,家中子侄投军,至少也该有一两个长辈陪着,见他一个人跑来,有些奇怪罢了。

“这就有点麻烦了,万一你家里人找上门,问我要人,如何是好呢?”步安笑着问。

黑脸小伙儿见这将军一点架子都没有,比那些小吏还要好说话,只觉得心中热乎乎的。

“爹……爹娘死……死了……”他鼓起勇气说道:“嫂……嫂……嫂子凶,哥……没……没出息……”

步安点点头,又问他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哪里,识不识字,可曾学过武艺。

黑脸小伙儿还是紧张,简简单单的问题,却答得乱七八糟。

步安心说,这礼贤下士的门面工夫,看来还不能做得太过火,要不然效率太低了。

他于是走去了院子,把马乾(马员外)叫了出来,让他接着去问。

马员外生得和气,一看就是很好说话的样子,果然不多久就问清了那小伙儿的来历,回来一一禀报。

“你觉得这人能不能要?”步安一边引弓练习射艺,一边随口问道。

马员外微微一愣,显然是没想到步爷会询问他的意见,踌躇片刻道:“属下觉得,这人笨是笨了点,但胜在老实,不会有二心……眼下招这样的人,终归省心,将来也方便拿‘忠’字做做文章。”

“行,那你叫林掌柜帮帮忙,在附近找间大宅子,先让这人住进去吧。”步安点点头道。

马员外没想到自己的话竟有这么大的分量,步爷竟然想都没想,就允准了,错愕之间,甚至有些受宠若惊。

“还愣着干什么?这是你的人,自然是你说了算。”步安微微一笑:“先去安排宅子吧,都弄妥了,再过来见我。”

马员外这下终于知道,步爷是要提拔自己了,不由得惊喜交加,痛快地应了一声,扭头跑出了院子。

小半个时辰之后,马员外通过林掌柜物色了客栈正对面的一间大宅,又“面试”了两位候在客栈外的少年,这才赶来见步安。

步安将他带进了自己住着的那间客舍,做出一副要与他长谈的样子。

“老马,你可知道,我弄这定闽军,是为了做什么吗?”步安单刀直入地问道。

马员外知道,步爷如此考教自己,正是提拔的征兆,于是沉吟片刻,肃然答道:“依属浅见,这定闽军能派两个用场,一来震慑城防巡检,好叫他们不敢胡作非为;二来可以肃清县城周边,徐徐扫荡,光复乡里。”

步安颇为欣赏地点了点头,笑着道:“你脑子很好用,留在白营,委实屈才了。”

马员外赶紧站起身来,连表忠心,仿佛是说只要能追随七司,便是他天大的造化,丝毫不觉得屈才。

步安知道他言不由衷——这年头的聪明人,必然有这份城府,越到关键时刻,越要沉得住气,似乎一旦表露野心,就会变成主子心中的一根暗刺。

“我准备将定闽军交给你来管。”步安直截了当,一点不绕圈子,说完这句,便摆摆手,示意马员外先不要表态,接着道:“但是这支军队的作用,还不止你说的这两样,既然交给你,便要说与你听,如此才方便你行事。”

马员外正襟危坐,神情肃穆,心中隐约意识到,这支尚未成型的军队,似乎对步爷来说,意义重大。

“剑州府南边就是大山大川,与漳州府之间,几乎隔着一道天堑,宁阳县便在这天堑的边上,我不是误打误撞来的这里,而是一开始便打定了主意。夺昌泰县,继而退走,只是一个幌子,用来掩人耳目,好叫别人以为,咱们是被逼无奈,穷途末路才来的剑州府……”

步安说着起身,用笔墨纸砚在桌案上摆出一个大概的地形。

马员外站到一旁,蹙眉观瞧,似乎瞧出了些蹊跷,却又不明就里——宁阳县像是一块死地,东南方向是绝境,西边是三冈县,北边是永定县,再往北是剑州府城,只有东边一小片与延平府相接——那步爷为什么非要跑来这里呢?

“我们已经占了宁阳、三冈、永定三县,再打下三座县城,便可以直取剑州城。”步安用砚台代表整个剑州府,下面是两支毛笔代表的天堑,上边是一团宣纸代表的汀州府,右边用茶壶代表了延平府。

接着他看了一眼马员外,然后推开茶壶,淡淡道:“下一步便是延平府……”

“再以合围之势,取汀州?”马员外喃喃道。

“不,留着汀州不打,”步安摇摇头,轻声道:“养寇而自重。”

马员外闻言大骇,心中疑惑却迎刃而解——假如是要养寇自重,窝在山里,交通不便,信息不畅的宁阳县,自然是屯兵屯粮的最佳选择。

第267章 扫荡乡里除妖邪

步安扭头看他,目露精光,淡淡道:“怎么?怕了?”

马员外蓦然摇头,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惊涛骇浪,想要说些什么,嗓子眼却干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不用那么紧张,”步安一脸轻松地笑笑道:“这么大一块肉,咱们吃不下的,延平府便是给宋尹廷的见面礼,换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七闽道布政使……张承韬那边呢?”马员外轻声问道。

“你忘了林通一案了?”步安微微一笑:“有了剿灭拜月教,肃清延平府的功绩,再加上林通一案的卷宗,宋尹廷若还是拿张承韬没有办法,他便没有资格来分这块肥肉。”

马员外听得浑身发颤,想起方才步爷说他脑子好用,不禁觉得,这实在不知从何说起

眼前这七闽道上的布局,他连听都听得懵懵懂懂,步爷却一步步暗度陈仓,直至水到渠成。

“能与宋尹廷达成默契,是最好的结果。”步安接着又解释道:“但也有可能,他实力不济,或是脑子不好,亦或朝廷临时将他换走……我们要考虑的,便是如何应对这种局面。”

“也就是说,得做最坏的打算,万一到时候定闽军不得不交出去,怎么办。”步安一言至此,笑吟吟地看着马员外。

“……取其精华,弃其糟粕?”马员外喃喃答道。

“所以我说你脑子好用嘛。”步安笑得很自在,“真到了那么一天,咱们就把架子交出去,把筋骨抽走,因此你平时就要留心,哪些人是筋骨,哪些人只是空架子。”

“属下明白。”马员外正色道。

“剑州府大大小小六县一城,需要不少官员,就算我们全盘皆输,被朝廷摘了果子,他们也未必能这么快就派出人手,纵然派得出来,也人生地不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步安又问。

这回马员外确实不明白。

“那你想想,我为何要招识字的兵?”步安提醒道。

“如此一来,咱们的人,就可以在朝廷官员未到之前,趁虚而入,先把持了剑州各地的要职?”马员外惊道。

“趁虚而入谈何容易,”步安笑道:“我们只需把人交出去,到时候用不用,就看他们自己了。”

马员外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试问道:“步爷的意思是,从现在开始,定闽军便要将各地政务操持起来?”

步安点点头道:“杀了这么多官,得有人填进去,总不至于真让林惟均之流,掌管了地方吧?对了,定闽军的筋骨,你可以陆续带来见我,只要过了我这关,便可以录入七司,也让他们有个归属。其中识文断字的,可以暗中录入,具体分寸,你自行掌握即可。”

马员外似乎听懂了,又对细处不甚明了。

步安便耐心为他解释。

简而言之,在定闽军中,七司只是一个身份,任何人得到这个身份,都代表着来自组织的认可。而因为识文断字,参与治理地方的人,往后可能被朝廷征用,所以即使赋予他们七司一员的身份,也不能声张。

步安还示意马员外,可以将道家修行法门教授下去,以便勘选出具有修行天赋的少年,充入七司阵营。

所有事情,都交代完毕,马员外才领命离去。

第二天一早,步安交给他一箱银子,充作军资,至于宁阳县里的存粮,自然随他取用。

做好这些安排,七司又马不停蹄地上了路。

马员外留在了宁阳县,三天时间招了两百多人,接着他便领着这两百多人,沿县城周围,开始扫荡妖邪。

乡间根本没有像样的妖与鬼,以他凝神近乎圆满的丹玄修为,自然不在话下,只是约束百姓,不许祭祀,得花上不少精力。

这样走了三四日,马员外便觉得效率实在太低,心说何不效仿步爷的法子,也杀一杀乡里的富户呢?

于是他也借力打力,“杀富济贫”,果然快了许多。收获的银子,他不敢私藏,索性只留下军饷,其余全都散了。

十几天后,十二月廿九,定闽军回到宁阳县修整,县里气象又好了不少。被绑了将近一个月的木头们,大半已经能够听懂人话,市面更是热闹了不少。

据说连着两回邪月八阴,县里都不曾闹鬼。马员外也不由得感慨,步爷穿在身上的那件宝贝,真是了得。

他一回城,便接着募兵,同时整编人马,教授修行法门,干得热火朝天。

不过马员外也有些纳闷,怎么已经是十二月底了,宁阳县里丝毫都没有过年的气氛,难道七闽道上不过正月初一,不辞旧迎新的嘛?

林惟均听他说起,不由得大笑,说马将军日子过糊涂了,隆兴二年是闰十二月,距离过年还有一个月呢。

隔天闰十二月初一,马员外正在宁阳客栈里面见前来投军的百姓,只听得门外有人大喊“马将军!”

出门一看,竟是洛姑娘的弟弟洛家辰。

洛家辰给他带来了两百多人和一个消息。

两百多人,是三冈县里招上来的人马,洛家辰特意送过来的;消息则是说,剑州府六座县城已经荡平,七司不日就要拿下剑州城了。

“步爷担心你这边人手不够,让我也过来助拳。”洛家辰临了解释道。

有他这个得力助手,马员外自然喜出望外,当天夜里,便就着粗茶淡饭,请洛家辰喝上几杯。

两人回想这一个月来的经历,都有种恍如隔世的感慨。

洛家辰说,来时以为拜月邪教势大力强,想不到也是空心架子。

马员外这些天来,一直在城外平寇,知道其中的不易——假如不是按葫芦画瓢,照着步爷的法子来,恐怕单单这宁阳县,就不知要清理到什么时候去。

更不要说那些阴煞鬼雄,即使宋尹廷亲至,也只能将其打散,过不多时,就会卷土重来,届时百姓们非骂死宋尹廷不可。

洛家辰少年心性,自然不会去想这些,马员外也不准备反驳,只是笑着附和。

洛家辰又说,还是员外你有福,做了这定闽军的将军,往后飞黄腾达,不在话下了。

马员外苦笑着喝了一杯水酒,摆手道:“我还想留在步爷身旁,蹭蹭诗琴灵气呢。眼下修行是落下了,他日再碰上弟兄们,恐怕就唯独老哥哥我,最是不堪。”

洛家辰嘿嘿直笑,见左右无人,忽然凑近了低声道:“马员外,你说咱们步爷,是不是想要斩白蛇……”

马员外闻言面色一沉,沉声道:“这话可不能胡说,被人听去了,是要惹出杀身之祸的。”

洛家辰这下也知道有些酒后失言,赶紧闭上了嘴。

马员外一边将酒壶收起来,一边故意装作随口问道:“你是听哪个说的?”

“我是觉着步爷有这个能耐……”洛家辰喃喃道:“你想啊,且展旌旗觅封侯,咱们都封侯了,步爷岂不是……你说对不对?”

马员外面无表情地拍了拍洛家辰的肩膀:“洛兄弟,有些事情,便是心里想的,也得烂在肚子里。你随口一说,弄得不好,可是会害了步爷的……”

洛家辰闻言重重点头。

马员外还是有些不放心他。

他本以为步爷把洛家辰送来,是担心取剑州城会有危险,替洛姑娘考虑,才将她弟弟支开;现在看来,倒有可能是瞧出洛家辰年纪小,太轻浮的毛病,特意送来自己这边历练历练的。

于是,第二天一早,马员外就领着洛家辰与一支足有六百多人的队伍,出了宁阳县城,扫荡乡间去了。

第268章 步爷最怕是和尚

闰十二月初三,沿着剑川峡谷呼啸而来的北风,将尘土与枯叶吹得漫天飞扬。{随}{梦} щ{suimеng][lā}

站在剑州城南两里多地,无名山腰上荒废许久了村子里,眺望这座雄伟古城,入目一片苍茫萧瑟,放眼望去,竟是一个活物都没有。

“师兄,这回到底瞧准了没有啊?都三天了,怎么连个人影都没有。”小和尚广念坐在一张只有三条腿的木凳子上,百无聊赖地拿着一支干枯树枝,在地上写写划划,像是在画一头牛。

“你下山时不还说,最好晚些找着那书生,多玩些日子的嘛。”大和尚广开眉眼间全是无奈。他脸也瘦了,肤色也黑了,似乎这一个月里已经吃够了苦头。

“谁知道这鬼地方又冻又饿的,一点意思都没有。”广念抹了把鼻涕,甩在地上。

石像广慧赶紧把脚挪开,生怕被他甩到——师兄弟三人,在外行走了整整一个月,广念和广开的僧袍已经脏得不成样子,广慧身上却仍旧干净得很。以前在寺里的时候,大家都差不多,出来了才发现,这石像这么爱干净。

“那书生太能跑,来去都跟一阵风似的,咱们跟在人家后头,都转了快一个月了。还不如守株待兔,反正他总要来打剑州的。”广开支着脑袋,百无聊赖地说道。

“他万一不来呢?”广念抬头问道。

“不来?不会吧?”广开摸着有些可笑的寸头,“剑州城这么多银子,他舍得下吗?”

广念嘻嘻一笑道:“师兄也知道,他图的是银子啦?”

广开张了张嘴,终于还是没反驳,他是实在不想再继续这场旷日持久的善恶之争了。

“师兄,”广念扔开枯枝,拍着僧袍下摆的尘土,站起身来道:“我倒是觉着,他越是做出一副要打剑州的样子,便越不会来。你忘啦,咱们被他声东击西的把戏,都耍了好几回了。”

“莫非他是知道咱们三个在找他?”广开皱眉道。

广念点点头:“兴许是知道了。不瞒师兄,我现在都觉着,就算咱们找着了,也未必奈何得了他。说不定反过来被他杀了灭口呢。”

大和尚广开咧嘴一笑:“那倒不至于,咱们下山前,掌门方丈算过了,此行无灾无险……”

“方丈再有神通,也不是事事都料得准的。师兄三回错一回,方丈十回里头,也要错个一两回吧?说不定就错在咱们身上了。那可就冤死了……”广念从来没大没小,敢在背后这么说掌门方丈的,整个泉州开元寺,大概也就他一个。

广开苦笑摇头,朝师弟广慧努了努嘴,像是在说,有这石像在,有什么可担心的。

广念也看了一眼广慧,神情却一点都不放心,拉长着脸道:“那书生只需杀了咱们俩,就算是灭口了……”

广开噗呲笑出声来,又赶紧捂上嘴,瞪了广念一眼。

广念也知道自己这玩笑开得有点过了,缩了缩脑袋,闪到一旁。

整个上午,三人就这么一边闲聊,一边眺望剑州城。中午吃过了干粮,广开和尚终于还是坐不住了,起身道:“干等着也不是办法,咱们还是去城里瞧瞧。”

……

……

七司所到之处,杀官杀富,而各县被放走的官绅族人,大多逃到了剑州城。自然而然的,把七司杀官放火的消息也带进了城来。

这传言经过一番演绎,更添恐怖色彩,仿佛那支名为越州七司的队伍,个个都是杀人魔头,那领头的书生,更是生了三头六臂,吃人喝血不在话下。

如此一来,剑州城早已封锁城门,坚壁清野,做好了据城死守的准备。

城中官民豪绅,在这莫大的恐惧面前,也不得不团结起来,组建了数千人的城防军,其中不但有人有妖,甚至还有“木头”。

而在十二月底,府署中的几位官员先后遭了离奇暗杀之后,剑州城便连祭祀都停了。

情势紧张如斯,三个外来僧人想要入城,显然不易。纵使是泉州开元寺的金字招牌,也没能派上用场。

大和尚广开无奈之下,求助师弟广慧。

可这石像丝毫没有帮忙的打算,反而扭头就走。广开与广念二人对视了一眼,无奈只能跟着他走了。

一直走到了城外一里多地,石像广慧被问得烦了,才找了根粗大树桩,擦干净了坐下,拿一根细长树枝,在地上写字。

“中计了。”

“中计了?”广开一脸惊讶,“中的什么计?”

“城太大,人太多,书生拿不下。他放风要攻城,借城中官绅之手,整肃剑州,罢祭祀,定民心。我们也中计了……”广慧接着写道。

大和尚广开一拍脑袋:“有道理啊!他借府城之威,恐吓各县百姓,好教他们枕戈待旦,不敢放松;同样也拿各县军民,威胁府城……手段不同,目的却是一样的!”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广念显然没听明白,急着问道。

“宁阳县的林员外,三冈县的贺大富,永定县的李典吏,还有那些杀了人的家丁与长短帮工……这些人眼下最怕的,不是拜月邪教,而是逃去了府城的官绅族人,怕他们领兵讨伐。有这些人主持县务,振兴市面,各县才有了眼下的局面。”

广开一口气说下来,咽了口口水又接着道:“剑州城中的官绅,怕蹈了各县的覆辙,想要坚城自守,就必定要聚集人力、收买百姓。林员外之流被那书生所用……可这剑州城中,未曾谋面的富户乡绅,又何尝不是如此?”

广念闻言,面色惊讶之极,忽然夺过广慧手中的树枝,在地上画了两个圈,一个写上剑州城,另一个写上剑州六县,接着仰头道:“那书生是让这边怕那边,那边也怕这边……怕来怕去,最后谁也睡不安稳,祭祀也不敢搞了,百姓也得了好处?”

广慧点点头,广开也点点头。

“这……这哪里还是书生,这是个妖怪啊!”广念摇头,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

“其智如妖。”大和尚广开长吁一口气,“正是这看似歹毒攻心之计,让他只带着两百人,便眼看着就要光复剑州府了。”

“可是……”广念皱着眉头道:“我在朋津、南岩几个县里遇上的百姓,明明都听那书生手底下的人说过,不日便要攻打剑州了。难道他连自己人都骗?”

“咱们没找着他,他可未必不知道咱们。比我听到看到的,说不定都是他故意让咱们知道的。”大和尚广开喃喃自语道:“都怪这身僧袍,太过显眼了……”

“确实挺显眼的。”

“下山时,应该换一身打扮的。”广开摇头感慨,直到广念扯了扯他的僧袍,他才反应过来,刚才回他话的,不是广念,更不会是石像广慧。

而是一个面生的和尚。

“阿弥陀佛,”站在三人身前的,正是惠圆和尚,他唱了一声佛,合十道:“三位远道而来,一路跟随,想必也辛苦了,不如早些回去吧。”

开元三僧合十还礼,除了石像广慧,另外一大一小两和尚,面色都尴尬之极。三人跟着七司屁股后面追了一个月,连个影子都没见着,结果还被别人找上门来了。

“阿弥陀佛,”广开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仍在努力让自己显得镇静一些,“法师有礼了。贫僧学艺不精,自当返还山门,潜心苦修……只是寻了这么久,也不得一见,心有执念未消,不知贵主可否赐见一面?”

惠圆和尚面有难色:“步爷说,他最怕的就是和尚,因此还是不见为妙。”

第269章 我强则示敌以弱

步安确实怕和尚,自从见过灵隐寺舍难和尚之后,那种被人一眼看穿,又无从反击、无处瘙痒的感觉,就总是挥之不去。

和尚六种神通之中,除了惠圆与余唤忠的神境通、舍难大师的天眼通,另外四种,似乎一个比一个更麻烦。

因此但凡能不招惹和尚,他就绝不会主动去招惹。

事实上,他也没有广开想象的那么“其智如妖”。

本来的计划中,取了剑州六县后,确实是要打剑州城的,只不过来了一看,发现城太大,人太多,才临时改了主意。

倒不是担心城大人多打不下来,而是怕打下来了,没有足够的手段来治理——剑州城远非周边那些小县城可比,不是“招安”一两个怂货就可以高枕无忧的。

万一留下个烂摊子,牵扯精力,还不如让城中人人自危,守城自保,同时也好让周边六县有点紧迫感。

因此十二月底,连着几天,他与虞姬、素素,一人一鬼一妖,潜入城中,杀了仍旧坐镇府署的六位朝廷命官,又灭了百十只大小妖物,将个剑州城闹得鸡飞狗跳,才扬长而去。

等到开元三僧来到剑州城外时,他早已带着七司北上,只留下惠圆一人,给这三位捎个口信。

这一个月来,有胡四娘与何祁穹这两位内应,七司每到一地,便将当地群妖一网打尽,偶有漏网之鱼,也逃不过素素与惠圆的追杀。

而除了宁阳县以外,其余五座县城没有千年树妖坐镇,也就没有束缚阴煞的能耐,七司来到之前,只有妖物捉鬼,暂保一方平安——寻常百姓与乡绅不知其中玄机,还以为城中不怎么闹鬼,全是祭拜邪月的好处。

这一路上,遇难的七司弟兄,大半都是死于妖物手中,也有捉鬼时遭了意外的。好在减员的同时,众人的修为也渐渐攀升,剩下的又都是精锐,加上薛采羽精湛的医术,死伤越来越少,战力越来越强。

到了闰十二月头上,七司离开剑州府,进入延平府地界时,一百三十三人,最低也是道门凝神境界了,其中四十多位道修更是达到致虚境界,晋升道门羽士;而花道士邓小闲、惠圆和尚、张瞎子与晴山姑娘,距离空境,也只剩一步之遥。

神州天下,大概从未有过这么一群人,能以如此骇人的速度修行晋阶,这其中自然是有二十多首既应景适情,又精妙之极的诗词助力,但更离不开晴山姑娘几乎每日层出不穷的新曲。

事实上,随着狂轰滥炸不要钱般的新式曲子问世,晴山抚琴时招灵的效果,也一日不如一日了。

原因显而易见——她从步安处得了百余首残曲,闭关多日,悟出的音律心得,一一付诸琴曲,终于也被漫天游灵听厌了,显得越来越没有新意。

步安知道,这狂飙突进般的修行速度,必然是会慢下来的。

事实上,境界越高,晋升所需的灵气也越多,纵使他将胸中所有诗词,一股脑儿地全倒干净,也最多将这支队伍的平均境界,再提升一层。

换言之,假如只凭诗词,他最终能得到的极限,也不过是一支总数百余人,平均境界在空境上下的队伍而已——不算上素素的话,也就大抵相当于曲阜书院或者乐乎书院的实力,这还没算上这两家书院可能隐藏着的顶级高手。

想要问鼎天下,这显然是远远不够的。

更何况,一支军队的实力,并不只在于简单的战力相加。七司刚刚走出越州才一个多月,在此之前,不过是一群不入流的江湖人,即便偷天之力,个个都晋升了空境,心智手段等等方面,也难与天下英杰掰一掰手腕。

以两百人之力,即将取下剑州府,几乎称得上是个奇迹,可越是在这意气风发之际,步安就越是提醒自己:得有足够的耐心,沉得住气,懂得至刚易折的道理,必要的时候也要学会迂回与藏拙。

正所谓弱则示敌以强,强则示敌以弱,以前他只是越州城中,小小一个鬼捕七司的头儿,谁都不把他放在眼里,自然是想着要证明自己,名动天下才好;如今情势急转,他非但占了诺大一个剑州府,手下弟兄更是个个修为狂增,也该换换思路了。

这是步安来带七闽之前,未曾有过的心境。

而在他偶尔听出弟兄们不经意间露出的,似乎随时都等待着他举旗造反的暗示时,这种想法就愈加强烈了。

造反……开什么玩笑。

七闽道上拜月之乱,朝廷围而不剿,虽然是有无从下手的原因,更重要的则是因为,拜月教没有强烈的扩张意图,也没有揭竿而起、占地称王的势头。

假如七司公然造反,恐怕连张贤业手下的黑骑兵都难应付,更不要说来自朝廷的雷霆一击了。

退一步说,哪怕没有明着造反,一支成长太快,扩张太过迅速的势力,都会引来各方主意,进而变成众矢之的。

七司才刚刚起步,步安可不想在这时候,就变成各方势力的眼中钉,肉中刺。

趁着光复延平府还需时日,他决定将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苗头打压下去。

这其中的第一步,就是将七司中,年纪最小、心气最高的几位,送到基层去,好好摔打一番。

首当其冲的,就是洛轻亭的弟弟洛家辰,接着便是秦秀娥与许田——这几位恰好实力都够,可以帮着马乾分担一些。

陆续送走了这三位,即将进入延平府大田县时,步安又对七司众人发布了一条坏消息:晴山姑娘谱写新曲太过耗费精力,从这天起,至少半年之内,再无新曲问世了。

这还不够,步安清清喉咙又道:

“七司此行如此顺利,一来是抓了狐妖四娘,摸清了拜月教的底细,知道躲在它背后的强敌一时半会儿腾不出手来;二来也是借力打力,坐收渔翁之利。这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诸位莫要以为,降得了此间的邪魔妖佞,天下便大可去得了。”

一言及此,他终于点题道:“待到光复了延平府,遇上七闽道的官,宋尹廷的兵,切莫妄自尊大,平白遭人嫉恨。”

张瞎子恰到好处地附和道:“步爷尽管放心,哪个不长眼的敢乱说话,我都竖起耳朵听着,到时候也记他个甲等过,逐出七司,永不录用。”

见众人都雅雀无声,步安才又微微一笑道:“等到此间事了,我必然会向宋尹廷讨要几顶乌纱帽,给弟兄们戴戴;另外所有弟兄,都赏纹银千两,好让大伙儿买田置地,从此再无后顾之忧!我答应过的名利二字,决不食言。”

众人一下子变得群情激奋。

也有人起哄道:“银子小意思,乌纱帽咱也看不上,只要能跟着步爷混,给口饭吃就够了。”

引起一片大笑。

“没出息!”步安笑笑道:“我先扶你们上马,将来你们飞黄腾达了,越州七司的名号,才能响彻天下!”

众人听得心驰神往,互相对视,仿佛觉得身边的弟兄,将来会有一两个镇守边陲的大将,而到了那个时候,越州七司,就真成了如雷贯耳的名头。

当日,七司拿下延平府大田县县城;又过了半个月,整个延平五县,已尽数落入七司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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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0章 这回你又要倒霉

在平定延平府周边五座县城的过程之中,步安故意留下不少妖邪的活口,捉鬼也没有斩尽杀绝,目的自然是为了掩人耳目,做出一副力有未逮的样子。

隆兴二年闰十二月十七,与泉州府武荣县接壤的延平府德安县县城光复当日,七司黑白绿三营便马不停蹄地折返剑州府,只留下红黄蓝三营,收拾此间残局。

而步安本人,就在当天夜里,策马出延平,直奔武荣县城。

虽然在驰骋延平府的这大半个月里,并没有遇见探子模样的人物,但他也不敢确定,驻扎在武荣县,距离延平府边界只有六十里地的宋尹廷大军,有没有把触角伸到了德安县等地。

他得赶在宋尹廷知情之前,见到他本人——就算没法将消息封锁得滴水不漏,至少也得抢在宋尹廷知道太多细节之前,换言之,不能给他太多的时间去思考与权衡。

这就好比,你突然给了某人一件大礼,天降惊喜,有些条件便可以随便开;而假如对方事先已经知道这件大礼的存在,有足够长的时间冷静下来,再想狮子大开口,可就困难了。

隔着两府边界的山脉,从德安县到武荣县的路很不好走,没有张瞎子带路,步安只能凭着天上的邪月,大致估计方向。

半途山路难行,他只能弃马步行。

足足走了一夜,天蒙蒙亮时,路过一座村子,问了早起的乡民,才知道自己走偏了不少。

他在附近的镇子匆匆填了肚子,买了匹老马,再度上路,终于赶在中午之前,来到了武荣县城。

县城南门外便是大军营帐,他先前来过一次,这回上前通报,官兵却没有放他进去,只说要去通报一声。

步安左等右等,也不见有人来请,正要再问,只见军中走出两人,正是越州城外,初遇宋蔓秋时,与她同行的一对曲阜兄弟,似乎是姓江——对了,后来被七司绑了的那位江大儒,就是这两人的父亲。

步安暗呼一声晦气,心说久久不见宋尹廷来请,多半就是这两兄弟从中作梗。

事实上,江氏弟兄见了他,同样觉得扫兴——足足两个月不见,他们多少也存着一份侥幸,希望这书生是被张贤业的大军堵在山里,困厄而亡了。

“这位不是天姥书院的步大才子嘛!怎么弄得这般狼狈?”江楚筠脸上带着嘲弄的神情,他比起弟弟江楚筳年长两岁,却反而少一份涵养,多一份跋扈。

步安懒得跟他一般见识,只是冲他笑笑,然后自顾自朝守在军营外的兵卒问道:“通报了怎么久,怎么还不见回来?”

那年轻兵卒偷偷瞥了一眼江氏弟兄,似乎从他们的眼神中得到了某种暗示,接着昂头,拿鼻孔对着步安,冷冷道:“老大人日理万机,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给你通报一声就不错了,哪来这么多废话!”

这下步安自然瞧出来了,今日守门的几位兵丁,多半都是江宏义江大儒的人马,上回他折了江宏义的面子,这次他这两个宝贝儿子,是有心要找他出气来了。

“我有要事禀报,若是拖延了,只怕你们担待不起!”步安也不是好脾气的主,故意扯着嗓子喊道。

这一声实在响亮,把军帐之内,离得最近的几十号人,全吸引得往这边张望。

江楚筳早前就吃过他的亏,担心又栽在这书生手里,拉了拉兄长的衣袖,有些息事宁人的打算。

江楚筠却是一股浊气顶在了胸口,说什么也不肯退让。他心想这书生已经得罪了张承韬,给宋老大人惹了许多麻烦,眼下不趁着这机会,灭一灭他的威风,他们江氏兄弟,恐怕在曲阜书院,就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放肆!”江楚筠甩开其弟,怒道:“你睁开眼睛看看清楚,这是曲阜大军的营地,不是天姥山,由不得你胡来!危言耸听,惑乱军营,乃是杀头的重罪!”

当值的守兵见有了撑腰的,也有了胆色,几个人手持丈二长矛,便要将步安轰出去。

步安哈哈大笑,忽然动手,势若猛虎,一把就将拦在面前的江楚筠拽到跟前,左手勒住他的脖颈,右手抽出长剑架了上去。

这一个多月,他几乎将剑州、延平两府的积存的鬼都捉尽了,修为提升之快,比起七司众人更胜一筹,眼下别说是江楚筠,就算是江楚筠他爹,仓促之间,也绝计防不住他。

当值的守兵哪里想得到,这书生会胆大到如此地步,就连江楚筳也呆在了当场。

而刚刚还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江楚筠,更是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生怕稍有动作,那生冷的剑刃,便要割破他的脖颈。

眼前大小军帐中,几乎所有人都被惊动了,忽然围上数百人来,个个怒目而视,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现在,能去通报一声了吧?!”步安冷冷地看着眼前越围越多的兵卒,大声喊道。

被他拿剑架在了脖子上的江楚筠,经过这几息,似乎稍稍平复了一些,沉声威胁道:“你若敢伤我,便再也休想走出这军阵。”

“可以试试看!”步安手上稍加了一把力,顿时将他细嫩的脖子割破了一条寸许长的扣子,鲜血沿着白皙的皮肤淌下来,触目惊心。

人群顿时朝外散开了几步。

有人厉声威胁,也有人柔声劝慰,顿时闹成了一片。

江楚筠已经吓得腿脚发软,倒是他弟弟冷静不少,伸手示意步安不要冲动,又立刻吩咐守兵,快去通报宋老大人。

那守兵还没跑远,就听见一声清脆的喊声。

“步公子!你果然安然无恙!”说话的正是宋蔓秋。

只见她拨开人群,一直跑到步安面前,才意识到他手中的剑,正架在江楚筠的脖子上。

“这……这是怎么了?”她神情骇然,不知所措。

“我有要事,必须立刻见你爹爹,只是他们两兄弟从中作梗,不许守兵通报。”步安若无其事地笑笑。

说着他便将长剑抽回,垂在一旁。

宋蔓秋毕竟聪慧,立即明白了江氏兄弟为何要为难他,面色一板,接着伸手一挥道:“这里没什么事了!都散了吧!”又朝步安莞尔一笑道:“走,我带你去见爹爹!”

有她领路,士兵们自然不敢再做阻拦。

江楚筠捂着脖子上的伤口,既委屈又愤恨地喊道:“秋妹!你怎么帮着一个外人!”

宋曼秋只管领着步安穿过人群,充耳不闻。

孔灵不知何时站在了江楚筠的身旁,颇为同情地看着他手指缝里的血迹,淡淡道:“真是笨得要死,连姐姐眼里,你跟步公子,哪个是外人,都看不清……”

江楚筠一时气结,只觉得众人看向自己的眼神,全是同情与嘲弄,顿时悲从中来,委屈道:“他将宋大人害得还不够惨吗?秋妹……秋妹不懂事,你又跟着起什么哄!”

孔灵翻了翻白眼,摇了摇头道:“害没害大人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这回你又要倒霉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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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1章 晚辈是来送药方

星罗棋布的行军帐间,步安被宋蔓秋领着,一路穿行其中。宋姑娘走几步便回头看看他,眼神温柔,眼底尽是关切。

步安这才意识到,身上的儒生长袍,实在脏得太不像话,便连披在肩上那件深灰色大氅,也已经破旧不堪——大概自己现在这个形象,跟乞丐也没有多少差别了。

他忽然咧嘴一笑:“我记得惠圆说过,世人眼皮浅,只会看皮囊……”

这话听上去像是在说宋姑娘只敬衣冠不敬人。

宋蔓秋明明不是这么想的,却又不好解释,正有些暗自委屈,却听步安又接着道:“和尚还说,若作如是观,心里便会好受一些。”

宋蔓秋噗呲一笑,这才听出他话中的自嘲与玩笑意味,心中不禁又浮起一丝欣喜——步公子这会儿还有心思开玩笑,兴许这些日子并没有吃太多苦。

她有心想问,步公子这两个月都是怎么过来的,又担心误了他的要紧事,终于还是忍住没有开口,只是径直将他领到中军帐前,通报了守在帐外的亲兵。

步安被请进去时,帐内除了宋尹廷,另外还有些人。

“果然是吉人自有天相。”宋尹廷的语气仍旧像上回见面时一样的爽朗,只是脸上的皱纹似乎加深了一些,像是有什么愁事压在心底,积得久了,便爬到了眉间。

步安笑着行礼:“都是托老大人的福。”眼角余光瞥见除宋尹廷外,其余众人看向自己的眼神,都隐约有些不善。

“你说有急事相报?”宋尹廷笑吟吟问道。

步安沉吟不语。

忽然有人冷哼一声道:“有事就赶紧说,莫要吞吞吐吐,耽误我等议事。”

步安笑着朝此人看去。

他身为晚辈,身份地位低微,刚才进得军帐,自然不能大大咧咧地扫视众人。

因此这时才看清,帐中摆了几张蒲席,除宋尹廷盘坐正中,两侧各有三人,其中就包括与他结过梁子的江宏义,而开口训斥他的这位,同样是个中年儒生,大约也是曲阜书院的。

看样子,他没进来之前,这些人确实是在议事,而且议题并不怎么令人愉快。

步安此行来见宋尹廷,是要将过去两个月,七司舍命拼来的局面,换一个好结果。换句话说,今日能与宋尹廷谈成什么样,比这些天来的任何一场苦战,都重要百倍。

可这并不意味着,他就得小心翼翼,奴颜屈膝——恰恰相反,如果没有一个相对平等的谈判姿态,接下去他要面对的,就不是一场交易与合作,而仅仅是对方的赏赐了。

与此同时,只从这些人的态度中,他也已经能够确信:宋尹廷并不知道剑州、延平两府所发生的一切。

所以,得把主动权捏在自己手里,步安缓缓摇头:

“这位大人,不是我有意拖延,只是我要禀报的消息,你恐怕没有资格听。”

这话实在太重了,那中年儒生如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在一个后生少年嘴里,听到如此不敬的言语,哪怕再有涵养,面色也不禁涨得通红,忍不住手指步安训斥道:“你闯下如此大祸,我等不与你计较便也罢了,还敢口出狂言?!”

“闯了大祸?我闯了什么大祸?”步安笑得轻松之极,仿佛根本就不在乎。

事实上,他当然没有这么轻松,因为对方话中的含义很明显:在他对付拜月邪教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一些举足轻重的事情,局势有了变化。

而他必须得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才好决定下一步,怎么跟宋尹廷谈。

他故作轻松,就是要激怒这中年儒生,如此才能让对方说出更多细节。

“你可知林通之母是何许人也?如今她一纸家书告到了淑妃娘娘那里!屠琅戍边不力,圣上正要拿儒门出气!你这黄口小儿,自以为是,使那雕虫小技,非但扳不倒张承韬,却害苦了宋大人!”那中年儒生就差指着步安的鼻子骂了。

林通的生母,是张承韬家的奶娘,这一点步安是听陈老知县说起过的……不过,他并不很在乎这些,对方的话中,有一个信息更令他关心。

屠琅戍边不力……燕幽果然出事了,这么说,皇帝小儿已经拿中书省开刀了吗?师尊不会有事吧?

他眉头微皱,一言不发,看在众人眼里,还以为他是被吓住了。却不料他忽然问道:“右相被罢了吗?有没有人因此获罪下狱?”

那位盛怒的中年儒生,只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不过,这也正好给了宋尹廷息事宁人的空隙。

“那书信还只是传言而已,未必真有其事,退一步说,若是几句枕边风便能左右局势……”宋尹廷哈哈一笑,没有说出下文,只是起身道:“诸位劳心劳力,想必疲乏了,明日再说吧。”

任他说得再委婉,先前那中年儒生,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因为这些客套话的潜台词,无疑是说,那黄口小儿的所谓急事,众人还真就听不得——若不是宋尹廷身份地位实在尊贵,他必定还要将步安狠狠骂上一通。

等到众人出了军帐,宋尹廷摇头无奈地看着步安,不紧不慢地说道:“右相与屠琅只是被罢了官,你师尊更不会有事。”

步安这才放下心来。自古边将无能,惹来杀人之祸的,可不是没有先例——虽然燕幽失利的原因,远比世人所知的要更复杂。

这时,帐外亲兵忽然说有要事禀报,被宋尹廷喊进帐来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步安,接着大声道:“方才有人闯营,还伤了人……”

“何人如此大胆?”宋尹廷剑眉一横,沉声问道:“拿住了没有?”

那亲兵低着头,指指步安道:“伤人闯营的……便是这位步公子。”

这下,便连宋尹廷都有些气愤,挥手将亲兵遣出了军帐,然后恨铁不成钢般看向步安,气道:“你师尊没事,我这里倒被你搅得鸡飞狗跳了!”

步安莞尔一笑,再一次抱拳行礼,深深弯腰道:“启禀老大人,鸡飞狗跳皆因心病而起,晚辈此行,便是来送药方的。”8)

第272章 功劳太大担不起

“我这都火烧眉毛了,你还有闲跟我打什么机锋?”宋尹廷瞪了步安一眼。?随?梦?.lā

他会再无意之中说出“火烧眉毛”,那么显然之前那些宽慰众人的话,都是虚辞而已。

只不过正如步安在七司的地位一样,宋尹廷在这支曲阜军与地方军掺杂的大军中,也是擎天之柱,哪怕眼看着天要塌下来了,他也得做出岿然不动的模样,非如此不能稳定军心。

事实上,宋尹廷即便火烧眉毛了,也没有对自己大发雷霆,步安还是心存感激的,但是感激归感激,交易归交易,一码是一码,不能弄混了。

“大人……”步安把大人前面的“老”字都省了,多少有些胡闹。

以宋尹廷的官阶与地位,就算是一位年逾花甲的知府见了他,也必须恭恭敬敬地喊一声“老大人”。这倒并不是步安不懂规矩,而是意味着,他接下去要说的话,实在太过重要。

宋尹廷何等人物,顿时便感觉到了异样,不由得瞳孔微缩,闪过一丝精光。

“林通一案,只是一付药引子。”步安正色道。

宋尹廷知道父亲绝不会轻易看错了人,因此哪怕众人都觉得这位步公子是个草包,他也没有彻底失去信心,总觉得这小书生的种种举动,似乎都藏了一半,只不过另外一半他实在看不破。

此时听他这么一说,恰好被挠到了心中痒处,于是肃容问道:“那你的药方又是什么?”

“晚辈尚未来到七闽时,就听说拜月邪教不杀官,只是惑乱百姓。这两个月来,途径剑州、延平等地,所见果然如此。”步安缓缓道。

“拜月教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能驱策妖物捉鬼,此举非但惑乱百姓,便连我帐下的兵,也被震慑了,只当这是祭拜邪月的功德。”宋尹廷摇头感慨道:“说来惭愧,我若率军杀妖,便有百鬼夜行,百姓怨声载道,兵卒也无言以对;如若驻军杀鬼,又杀之不绝,屠之不尽……”

步安知道他有些话没有全讲完。

说到底,宋尹廷来到七闽道的真实目的,多半与步安一样,都是为了培植班底,积蓄力量来的,假如一味杀妖捉鬼,消耗实在太大,得不偿失。

他虽然修为已经到了无双国士的骇人境地,可终归分身乏术。要以一人之力,对付那么多打散之后,又会重新聚结的阴魂,岂不成了可笑又可怜的打地鼠游戏。

步安很识趣,没有就这个话题过多纠缠,反而话锋一转道:“不过据我所知,张承韬经营七闽这么多年,这七闽道上大半地方官员,或明或暗,都是他的人。”

宋尹廷微微抬眉,接着又摇头:“你这是诛心之论,空口无凭,又有何用?”

看来宋尹廷的反应足够快,只听了步安的只言片语,便猜到他的矛头指向了哪里。

“晚辈想与大人打一个赌,若杀了那些官,拜月之乱,不攻自破……”步安神情认真之极。

“胡闹,那都是朝廷命官,岂是说杀便杀的?若是杀了也无用,谁来担这个后果?”宋尹廷气道。

“晚辈只是想问,大人敢不敢打这个赌?”步安一言及此,又补充道:“说不定杀了那些官,还能从他们家中,搜出不少与张承韬有关的书信。”

宋尹廷见他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神情也渐渐严肃起来,沉声问道:“莫非你已查出了些线索?”

“线索倒是没有,”步安摇摇头,“不过晚辈的药方,便是这个赌局。”

“你拿了一剂砒霜,非要说是药方,方子无用还好说,医死了人,这担子你可挑不起。”宋尹廷话中有话,意思是说,你这么瞎胡闹,最后还不是我来替你擦屁股。

显然他并没有被说服,原因很简单,因为步安神神叨叨的,却根本拿不出令人信服的理由。

“先有林通一案在前,又有张贤业率兵攻打昌泰县在后,若是杀了张承韬手下的官,拜月之乱迎刃而解……”步安故意在这里停住。

“你何来的自信?”宋尹廷盯着步安问道。

“晚辈只是想说,假设当真如此,张承韬……”步安又只说一半。

“张承韬便在劫难逃了!”宋尹廷面色有些难看:“可我凭什么信你?他张承韬虽然风评不佳,却也不是十恶不赦之徒,你说拜月邪教与他暗中勾结,我如何信你?”

“既然张承韬不是十恶不赦之徒,”步安缓缓侧过身,目视帐门方向,悠悠道:“老大人还下得去手吗?”

他这句话问得,与之前语气截然不同,似乎平静得有些奇怪。

宋尹廷微微一怔,盯视步安侧脸,心说这少年要么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要么是个惊才绝艳、料事如神的天纵之才,二者必居其一。

因为他最后这个问题,居然是在考验自己,仿佛答案不对,他便要拂袖而去。是什么样的自负,才能让他在这中军帐中、万军之将的面前,做出如此孤傲的举动?

“这不是下不下得去手的问题……而是该如何下手,方能一击制胜,不留后患。”宋尹廷缓缓答道。

步安笑了。

他很满意宋尹廷的答案,因为这至少证明,他不是个迂腐的儒生。

权力斗争,你死我活,假如只因为对方不够恶,就不忍下手,那这样的人,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合作对象——即使忽然改变计划,会带来许多意想不到的后果,步安也必定会就此离去,绝不停留。

“大人,这赌不用打……”他转过身来,对着宋尹廷稍稍弯腰道:“因为晚辈已经试过了。”

“试过了?”宋尹廷惊道:“你杀了哪个?”

“我记不住那么多名字。”步安微微一笑:“不过剑州、延平两府,已海晏河清,再无拜月之乱。”

他像是随口说来,语气轻巧之极,其中的含义,却足有千钧分量。

“难道真如你所言,只是杀了官,两地拜月之乱,便不攻自破了?”宋尹廷实在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因为眼前这少年不像是疯了的样子。

“实际发生的,要更复杂一些,我带来的弟兄,死了不少……不过官确实都杀了,两府的拜月之乱也大抵平定了,世人只需晓得,张承韬的官一死,这些地方便没有拜月作乱了。至于其他的,他们不需要知道。”步安笑着道。

“……若你所言,句句是真!这便是一桩天大的功劳!为何要来找我?”宋尹廷缓缓问道。

“大人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步安笑笑道:“晚辈肩膀小,太大的罪过,担不起……我想,太大的功劳也是一样吧。”

宋尹廷听得心中一震,暗呼一声“了得”,先不说别的,便只听这一句,此人就绝非庸才。

世人只知,大罪难道一死,却不知功劳太大,一样会压死人的。

第273章 你我是友而非敌

七司拼死拼活打下来的剑州、延平两府,步安却不敢贪功,道理其实很简单。

要知道不久之前,皇帝刚刚御赐婚约,令步安入赘余家。当今圣上年轻气盛,金口玉言断无收回的道理……可若是不收回这桩婚约,便是再大的赏赐,也抵不过平定七闽的功劳。

这是其一。

宋尹廷坐镇七闽道已有大半年,始终拿拜月邪教没有办法,他步安只带了两百人入闽,便手到擒来……这让宋尹廷的面子往哪儿搁?让曲阜书院的面子又往哪儿搁?

这是其二。

张承韬经营七闽道多年,要将拜月教嫁祸于他,会有多少人头落地?又将得罪多少人?

这是其三……

事实上,这些都还是其次,更直接的原因在于,步安想要隐藏实力,就必须找一个足够分量人物,来接下这份功劳,将得来的好处匀一些给他,又能站在幕前,为他遮挡视线、分担仇恨。

宋尹廷显然是最理想的对像。

原本右相屠良逸也是步安的备选,但是现在屠家正处于风暴漩涡之中,再给他们拉仇恨,只怕好心办成了坏事。

宋尹廷世家出身,活了一把年纪,做官又做到了这个份上,稍加思索,便能参透其中玄机。

然而,这些都还是细枝末节,宋尹廷最关心的是,步安怎么可能如此轻而易举地解了拜月之乱?

假如这一点有误,那其余一切,就都没有意义。

“步公子,”宋尹廷自打见到步安起,便或多或少地将他当做江南名士来对待,此时态度愈加客气:“我很想相信你所说的……可又委实不敢信。”

步安知道,眼下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派兵去延平府,一探究竟。

然而这最简单的办法,却又最费时间。

时间太重要了,宋尹廷在剑州、延平两府没有探子,张承韬却未必——譬如那三个和尚,就可能与他有关——假如这位布政使大人知道了事态局势,先一步行动,想要对付他,可就平白多了许多麻烦。

军队一来一回,最起码也得花上一日夜……可是要赶在张承韬之前,先下手为强,便拖延不得。

步安暗自思忖,等宋尹廷到了延平府,亲眼得见,终归是一目了然,既然瞒不住,还不如如实相告。

于是他便将自己到了宁阳县之后的所作所为,大略陈述了一遍,尽量挑要紧的说,至于降妖捉鬼的经历,自然是将阴煞瞒下不提,又故意将妖邪说得羸弱一些,过程说得惊险之极。

宋尹廷忽而眉头紧皱,忽而拍案叫绝,等到步安说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借刀杀人,劫富济贫,纵虎归山,驱贼守城,诱之以利,挟之以灾,攻心为上”时,已赫然站起身来,慷慨激昂道:

“宋某人自忖阅人无数,却从未见过此等胆识与谋略!步鸿轩竟然逼你入赘余家,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虽死亦不能解恨!”

“老大人过誉了……晚辈当不起。”步安躬身作揖。

“我若给你三千人马,要你即刻开赴汀州,一扫拜月余孽,你有几分把握?”宋尹廷忽然问道。

步安蹙眉不答。

“怎么?担心我应付不了张承韬,搞砸了大好局面?”宋尹廷笑道。

“老大人……”步安沉吟片刻,终于摇摇头,低声道:“狡兔死,良弓藏。”

宋尹廷缓缓收敛了笑容,淡淡道:“此话怎讲?”

步安听到他这个语气,便猜到宋尹廷不是听不懂,而是不能听懂——就好像在此之前,有些话,步安也不能对宋尹廷直言一样。

现在是捅破这层窗户纸的时机了。

步安没有说话,径直走到纸墨齐备的案前,提笔写道:“七闽道山雄水险,偏居一隅,张承韬一死,便无人掣肘……拜月之患唯余汀芝二州,若一举扫荡,则鸟尽弓藏,若围而不攻,则利大于弊。”

写完这几句,宋尹廷已经走到一旁。步安确信他已经看完,便团起这页纸,投入帐中火堆。

再去看宋尹廷时,只见他脸上始终挂着的爽朗神情,已烟消云散,只留下惊讶、谨慎与举棋不定。

“你不怕我立即动手,杀人灭口么?”宋尹廷嘴角露出一丝极轻微的笑。

步安也微微一笑,终于知道自己没有料错——假如他看错了,又何来杀人灭口之说?

果然,申屠一族主动分家散伙都没能保全,同为开国功勋的宋家也危机重重了。而宋尹廷来七闽道,也确实不只是为了平乱拜月教而来。

“老大人,晚辈既然拜在屠瑶门下,你我便是友而非敌。况且今日送来这药方,也是另有所求。”他一脸平静地答道。

“你且说来听听。”宋尹廷饶有兴致地问道。

“我那位陈师叔,仕途坎坷,为人却颇正直,这回提审林通,又冒死送回案卷,也是差一点就家破人亡,假如老大人能提拔他坐上剑州知府的位子,晚辈愿将七司留在剑州,助他镇邪除恶,维持地方,万一另需募集乡勇,晚辈也愿出资襄助。”步安肃容道。

“小子狡猾!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当我看不见么?”宋尹廷倚老卖老地瞪了他一眼,却没有驳回,显然是默许了。

步安故意咧嘴一笑,做出被他识破的窘相,接着又道:“我带去的弟兄,死伤不少。这回若是一切顺利,还请老大人替他们报功,纵使活着的不能悉数顾及,也务请追封亡者,令其死得其所,荫庇眷属。”

“这是自然!”宋尹廷答得很痛快。

步安深深行礼,一揖到底:“晚辈别无所求。”

宋尹廷笑道:“立下如此奇功,你自己不想加官进爵么?”

步安直起身来,摇头认真道:“此番平定拜月之乱,皆是老大人所为,与晚辈没有任何关系……假如一字都不提及,晚辈求之不得。”

“旬月之前,浩言兄曾修书与我,信中提及你,只说后生可畏……”宋尹廷摇头感慨道:“我先前还纳闷,他为何惜字如金,眼下却了然了。后生可畏,诚哉斯言。”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此间事亦如此,拜月邪教强弩之末,晚辈不过适逢其会,取巧而已。”步安自谦道。

“好一个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宋尹廷长叹一声,一边走向帐外,一边低语道:“文章易成,妙手难求啊。”

第274章 县里来了姓步的

这一天,驻扎在武荣县外的宋尹廷大军,仍旧像往常一样,该操练时操练,该休息时休息,从军阵外观望,不会发现任何异样。

然而入夜不久,便有一支两千余人的精兵,化整为零,趁着夜色掩护,往延平府方向扑去。

中军帐内,更是一片紧张与肃杀。所有紧要人物,齐聚一堂,不时有人奋笔疾书,已经堆在一旁的许多信笺,有一大半是要寄给京中要员的。

哔啵作响的火堆旁,宋尹廷正与麾下谋士低声细语,分析朝廷局势,商讨着该向哪些人示警,要他们尽快与张承韬切断,又该借此机会,除去哪些对手。

此时此刻,这军帐中所有人所做的,一半是为了彻底摁死张承韬,另一半则是为了在这场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中,获取尽可能多的政治资源。

这样的场面,步安自然不适合在场。

而除了宋尹廷以外,帐中所有人都不能理解,为什么宋大人如此信心十足——宋尹廷没有将步安平乱拜月教的经过说给众人听。

日间曾咒骂步安的那位中年儒生,暂时忙完了手头的事,见宋尹廷正揉着太阳穴低头沉思,便凑到他身旁,压低嗓音道:“大人,那书生向来举止乖张,语不惊人死不休。他那一面之辞,万一有假,劳师动众便也罢了,只怕动摇了军心,遗害无穷。”

“举止乖张吗?”宋尹廷睁开眼,微微一笑。

那中年儒生怔道:“在越州所作所为,大人没有听说吗?只说今日,他在帐外,一言不合,便打伤了楚筠……”

“孽子咎由自取,燕岷兄休要再提了!”一旁写着书信的江宏义,忽然出声,显然他一心二用,时刻留心着这边的对话。

那中年儒生姓何名燕岷,也是曲阜大儒,从小看着江氏兄弟长大。今日江楚筠不仅吃了蒙亏,还被打了六十军杖,模样可怜之极,他看在眼里,心中不好受。

可人家亲爹都说“咎由自取”了,何燕岷也无话可说,只是神情仍有些纠结,似乎对局势很是担心。

宋尹廷见状,便笑着朝身边一位谋士抬了抬眉。

那谋士五十多岁,须发半白,得了宋尹廷的暗示,合上了手中的花名册,悠悠道:“两个月前,大人头一回见着步执道,便命我去江南东道,查访此人。何大人说他举止乖张,却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此言一出,帐内众人的注意力便都给吸引了过来。

“何大人觉得,那阙‘莫听穿林打叶声’,才情如何?”半白头发的谋士笑着问道。

“无论七言五绝长短句,那书生都作得极妙,由以这阙词最佳,才情自然是了得。只不过……”

不等何燕岷说下去,老谋士便又道:“如此才情了得之人,理应少年成名。在他拜入天姥之前,何大人可曾听说过此人?”

何燕岷摇头不语,面露疑惑之色。

一旁有人笑道:“我听人说起过,那书生拜入天姥之前,在山下竹林坐悟了足足七日。莫非真有诗仙传道与他?”

“天姥山下那片竹林,若真有如此玄妙,天姥书院又岂会落到今日局面。”江宏义自顾自说道:“谪仙坐悟,兴许是真……竹林玄机却必是无稽之谈。”

“江大人所言极是。世人以为步执道过了竹林秘境才脱胎换骨,却没有看透另一桩关窍。”老谋士顿了顿,吊足了众人胃口:“他去天姥书院之前,步鸿轩刚为他定下了婚约,要他入赘余家。”

“此子举止乖张,正是起于入赘文书签立之时,”宋尹廷语气低沉,言辞简要:“又恰好止于御赐婚约之日,在那之后不久,他便离开越州,南下七闽了。”

何燕岷沉吟半晌,忽然抬眉,接着不敢置信般朝着宋尹廷看来。

“不错,他言行出格,是做给余唤忠看的,可惜圣上御赐婚约,令他前功尽弃了。”宋尹廷叹道。

“那他直奔七闽道……”何燕岷说到这里,便自己闭上了嘴,显然是明白了其中的缘故。

不止是他,其余众人知道了前因后果,都不禁暗自惊叹。

“反正最晚明日,就能知道结果了。先做准备,总是不会错的。”宋尹廷终结了话题。

众人的注意力重新回到手头的事情,只是会忍不住去想,有关那书生的种种传闻。以往从未在意,眼下一旦将这些线索贯穿起来,便觉得此人委实有些可怕。

……

……

同样是这天夜里,漳州府九龙江畔的布政使府邸,气氛更加紧张。

张承韬房里,躺着两具女尸,正是隆兴皇帝赐给他的两位宫女。

女人胸前的剑伤,细小且隐蔽,却恰好刺穿筋脉,显然杀人者有着极其高明的剑法。

张贤业闻讯赶来,冲进屋时,只见其父身着便服,正坐在床上,看着两具女尸发呆。

“爹爹!爹爹没事吧?可曾看清刺客的模样?!”

张承韬花了几息工夫,才从发呆状态中苏醒过来,面上神情却异常平静,摆摆手道:“急什么,把门关上,将闲杂人等都赶远些。”

张贤业立刻照做,把自己带来,眼下正守在门外的亲兵,悉数轰走,然后掩上门,回到其父面前,低声道:“爹爹,到底发生了什么?”

“事情不大妙,人是我杀的。”张承韬的语气,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

过去十几年,这位七闽道布政使便始终以病弱的姿态示人,以至于人们都渐渐淡忘了一个事实:他曾是一位杀伐果决,雷厉风行的人物。

纵然是他亲儿子张贤业,也在这一刻被吓得不轻,半晌才道:“她们……她们做了什么?”

“这一个多月,我陆续收到四封飞燕传书,皆来自剑州、延平两府的知县,说的都是同一件事……”张承韬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他儿子的问题,或者根本不在乎他问了什么,只是自顾自说道:“县里来了个姓步的书生。”

第275章 时机未到莫强求

张贤业没明白他的意思,不解道:“那书生去了便去了,又能如何呢?”

“能如何?”张承韬站起身来,动作迟缓,真的像一个卧床已久的老人,“我也想知道,他去了又如何,可竟然没有一人,在那书生走后,再修书信与我。”

“难道……”张贤业惊道。

“要么死了,要么是有别的变故。”张承韬言简意赅。

“爹爹担心什么?”张贤业仍旧不解:“只凭那书生手下的土鸡瓦狗,能掀起多大浪来。放在宋尹廷那边的探子,一直都盯着呢,不见他大军有什么动静啊。”

“我派去开元寺的人回来了,说普慈方丈闭门不见他。”张承韬缓缓说道

:“这才是我担心的。”

“爹爹给地给粮,有求必应,大开方便之门,每年还布施那么多银子,那老秃驴知恩不图报!居然闭门不见?!”张贤业恨恨道。

“你懂什么!”张承韬忽然大喝,声如洪钟,双眼如同喷火,显然是气急了:“他闭门不见,才是知恩图报!这点道理都不懂,我平常都白教你了不成?!”

“爹爹……”张贤业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张承韬长叹一声,语气又软了下来:“以普慈方丈的大神通,我派去的人,他还不是三两句就应付过去了。然而他闭门不见,显然是示警与我。先有剑州延平异象,再有普慈示警,必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出了大问题。”

“难道是宋尹廷暗中搞鬼?”张贤业仰头问道。

张承韬眉头紧皱,沉吟半晌道:“你立即遣一队兵马,去宋尹廷处要人,便说有人刺杀了这两位宫女,要他将阵中剑术高明之人一一列出,让阿强去认人。”

阿强是张承韬身边的侍卫,武力并不出众,只是打小跟着张家,忠心不二。

张贤业隐约明白了爹爹的意思,以这两位宫女的性命,嫁祸宋尹廷,显然不够分量,结果也必定不了了之。

可这两位宫女的分量,却足够要把宋尹廷的大军,搅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如此一来,便能试探出他有没有暗中搞鬼。

“备一份厚礼,给开元寺送去。再修书信给淑妃娘娘与你兄长贤文,叫他们务必留心,汴京有无异常变动。”张承韬说完这些,忽然眉头一皱道“不!这些你都别管了!今夜便率大军进山,去剑州府一探究竟!昼夜行军,越快越好!”

“大军拔营,漳州便空虚了,不如留下一半人马?”张贤业问道。

“不……”张承韬缓缓摇头道:“眼下关节便在剑州延平一带,大军留在漳州也无用,不如全带走!”

“那爹爹你自己小心!”张贤业一咬牙,起身一阵风似的往门外跑去。

……

……

泉州开元寺。

星光下的山顶,万籁俱寂。

一间幽静的木屋前,小和尚广念砸了砸嘴,皱了皱眉头,嘎吱一声推门而入,与此同时,一脸的不情愿都被藏了起来,换上笑嘻嘻的神情。

“方丈师伯,你要见我?”

屋内点着一盏油灯,灯前是一位清瘦的老和尚,看上去已经老得不成样子,须发皆白,皱纹很深,脸庞枯干,不像传说中的得道高僧那般鹤发童颜。

不用说,这位便是泉州开元寺,方丈普慈。

广念进来时,普慈正摊开一卷纸,慢条斯理地抄着经。

“方丈师伯,油灯这么暗,可别熬坏了眼睛。”广念笑嘻嘻道:“弟子来替你抄吧。”

“你的斋饭,可曾让别人替你吃过?”方丈普慈头也不抬,像蒙学的孩童一般,写得认真之极,仿佛一笔一划,都倾注了全力。

好一会儿,他才阁下笔管,抬头笑吟吟地看着广念。

广念也对着方丈笑,心里却有些发毛:“师兄是不是说我什么坏话了?”

“你若行得正坐得直,何须怕别人说坏话?”方丈问。

“我年纪小,行得正不正,有时候自己也闹不明白。”广念嘻嘻一笑道。

方丈苦笑着摇头,有些拿他没有办法。

“方丈师伯,我可没有瞎说,”广念认真道:“这回下山,我连大善大恶都弄不明白了。”

“那便没有白走一趟。”方丈笑着点头道。

广念微微一愣,心说方丈师伯这是老糊涂了不成,明明下了一趟山,连善恶都辨不明了,怎么听他口气,像是在说,这是一件好事似的。

假如善恶不明是好事,那是非不明岂不也是好事,行差踏错也是好事……这样推此及彼,杀人放火迟早也是好事了!

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普慈方丈捏着案上毛笔的笔管中央,将它持平置于眼前:“假如这是一座危桥,桥这边站着一人,那边也站着一人,你若救下其中一人,桥便塌了,另一人必死无疑。”

“那就什么也不做,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去。”广念答得理所当然。

“你果然是天生学佛的料……”普慈方丈宽慰地笑笑,无来由地说了这么一句,接着又道:“可若是无人出手搭救,等桥一塌,这两人都得死。”

“那就救嘛!救一个也好!”广念再一次脱口而出,仿佛这些对他而言,根本不是问题。

“你若救了这个,便是杀了另一个,你忍心杀人么?”方丈又问。

“我不动手,他也一样是死,怎么怨得了我。”广念撇撇嘴。

“可过路的未必只有你一人,你不出手,后来兴许也有人出手,救的兴许是他。他终归是因你而死,怨不怨你呢?”

广念翻翻白眼:“方丈师伯,世间哪有这么巧的事情,这种题,根本就是出来为难人的。”

普慈方丈微微一笑,放下笔管道:“你这趟下山,不是见了这座桥么?”

广念想说,这是开的什么玩笑,我哪里见过这样稀奇的桥了。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方丈师伯说话总是神神叨叨,说不定又是暗指了什么,自己这样答回去,没准又要惹他耻笑,还不如装傻充愣算了——广开师兄就说过,假如遇上不懂的事情,只需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就会显得很高明。

“想见着便见着,想见不着便见不着。”广念活学活用,挺直了腰杆,悠悠说道:“方丈心里有座渡人的桥,便能见着,我心里没有,便见不着。”

“好,好,好……”方丈普慈连说了三个好,面上尽是欣慰之色,“广念啊,你不是总觉得山上不舒坦嘛,去跟着那书生修行吧。”

“方丈师伯,”广念苦着脸跪了下来:“弟子知错了。弟子不该胡说八道,桥不桥的,我压根听不懂。山上再不舒坦,自有饱饭吃,蒲团坐,风也吹不着,雨也淋不着……”

方丈普慈摇头轻叹:“也罢也罢,时机未到,不可强求,到时候你自会去的。”

第276章 难道就是张承韬

天快亮时,驻扎在武荣县外的军营忽然乱了起来,火把照得半天夜空都红灿灿的,仿佛朝霞一般。

武荣县城的官驿客舍里,步安正睡得香甜,却被耳边的阵阵阴风吵醒。

他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拿被子盖住了脑袋,嘴里骂骂咧咧:“三更半夜装什么鬼,吓死人不偿命吗?”

女鬼虞姬就坐在他的床头,此时的她,周身上下没有一丝阴森鬼气,寻常人见了,绝不会以为这大美人会是一个阴魂。

“谁装鬼了,本来就是嘛……”虞姬皱了皱小巧精致的鼻子,接着恶作剧般窃笑,起身呼啦一下,将盖在步安身上的被子,猛地掀开一半。

步安只觉得周身一凉,警觉中拽住被子一角,下意识挡住了要害部位,一双眼睛瞪得浑圆:“你……你发春啊?憋得太久!想男人啦?!”

虞姬一边忍不住朝他瞥了一眼,一边很是不屑地哼道:“姐姐便是想男人了,也不稀罕童子鸡,就是跟你说一声,城外军营那边,有人来闹事了。”

“闹事?闹的什么事?”步安裹着被子坐了起来,忽然想起什么,斜眼瞅着虞姬道:“我不是让你别往军营那边跑么?宋尹廷修为厉害得很,万一被他撞上,你要吃大亏的。”

“我是远远瞧见的……”虞姬说着,忽然警惕地看了一眼屋外,紧接着便隐没在了黯淡烛光下——这女鬼成了鬼雄后,非但各种反应都机敏了不少,来去出没都不再鬼雾重重。

隔了一会儿,外头才响起敲门声。

“贤侄。”是昌泰知县陈阙安的声音。

步安胡乱穿上衣服——他没功夫置办衣物,仍旧穿着昨日又破又脏的那身——开门将陈阙安迎了进来。

“我见你屋里亮着灯,心想你大约是醒了,便过来瞧瞧。”陈阙安比起两个月前,消瘦了不少,他一个正经知县,居然在这间驿站躲了两个月,此间煎熬可想而知。

“也是才醒不久。”步安嘴上对付着,心中却实在闹不明白,明明是只鬼,干嘛要点什么油灯,害得自己也没有安稳觉睡。

“也是听见了外头动静吧?”陈阙安自己找了张凳子坐下。

“到底怎么了?”步安问。

“我刚问了驿丞,说是张承韬家里死了两个丫鬟,来人正问宋尹廷索要凶犯呢。”陈阙安压低了嗓音,像在说一件很要紧的秘闻。

驿丞能将此事透露给他,显然是跟这位住久了的常客厮混熟稔了。

“张承韬好大胆子,家里死两个丫鬟,就如此兴师动众么?”步安觉得,此事绝没有那么简单,但陈老知县眼下还不知道七闽道上涌动的暗流,步安也不方便向他透底——即便宋尹廷身边,也只有几位最得力的亲信,才有权知道这些。

“你有所不知啊。”陈阙安道:“那两个丫鬟可不仅仅是丫鬟,那是圣上封淑妃时,赏给张承韬的两位宫女。我还听人说,兴许赏赐是假,实则是安排在张承韬身旁的两条眼线。可见这老贼官声不佳,便连圣上也有所耳闻了。”

死了两个宫女,事情可大可小,假如张承韬真要揪着不放,几乎能将七闽道都翻个底儿朝天,可问题是,此事发生在这个节骨眼上,也未免太巧了吧?

步安微微蹙眉,故作糊涂道:“这倒是非同寻常了,只是为何偏偏找上了宋尹廷?那两位宫女,既然是来盯着张承韬的,人一死,岂不是他自己的嫌疑最大?”

“欲加其罪,何患无辞,张承韬这个老狐狸,他这一动,就必定已经有了后手。”陈阙安眉眼间有些松快之色,看上去心情不错。

两个月前,他还担心神仙打架,误伤了自己,现在却有些瞧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这变化的缘故显而易见,无非是熬得太久了,心中憋闷之极,只求一个快刀斩乱麻。无论结果如何,只要宋尹廷与张承韬分出个你死我活,他至少不用再躲下去了。

步安听着他对张承韬的评价,心中越发疑惑起来。

宋尹廷关起门来,说要准备大事,难道这其中,就包括除了那两位宫女?是有那两位宫女在,陷害栽赃便有了破绽吗?

不至于啊。

还是说宫女确是宋尹廷所杀,要嫁祸张承韬,好借此发挥,目的是坐实他与拜月教私通款曲?然而被张承韬识破了阴谋,反过来大闹军营?

也不对。假如张承韬识破了阴谋,就该知道宋尹廷必有后手,理应明着装傻,暗中伺机反扑。如此大动干戈,夜闯军营,等于是告诉宋尹廷:我知道了你的诡计。

张承韬没那么傻。

一点点抽丝剥茧,排除不可能,步安竟然得出了一个有些荒诞的结论:很有可能是张承韬杀了人,嫁祸给宋尹廷。

假如是这样的话……事态便比他想象的还要紧迫,因为这兴许意味着,张承韬已经开始反扑了。

这老狐狸真有如此机警吗?

步安有些纳闷,因为张承韬第一步就兵行险招,几乎不留退路,这有点超乎常理。

他要这么做,至少得具备几个前提:

第一,张承韬得知道剑州延平两府发生了什么,鉴于这两地的官员多是他的人,这一点并不难做到;

第二,他得从这些蛛丝马迹中,嗅到事态的严重性,换言之,他必须意识到了其中潜在的极大危险,才会在图穷匕见之前,就选择拼死一搏。

第三,他必须已经想好了后手,否则轻易暴露了他已经知情的事实,只会更加被动。

步安手撑着额头,缓缓揉搓眼眶,觉得到这个对手似乎远比自己预想的更难对付。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件事情,至今没有答案。

早在宁阳县时,他便知道,躲在拜月教庞大阴影后面的,是那四个货色中的哪一位,可他知道的名字,只不过相当于一个代号而已。

就连胡四娘与何祁穹,也只知道那位化身了凡人,却从未见过他这一世的模样,更不知道他借以混迹人间的具体身份。

难道……就是张承韬?

第277章 拨云见日会有时

大约是步安沉思了太久,陈阙安出声劝慰道:“贤侄也不必过于担心,宋尹廷背后有曲阜书院,虽说在七闽道上没有张承韬这般根深蒂固,可毕竟开枝散叶,势力遍布大江南北,假如真要见个你死我活,张家未必有多少胜算。“

步安闻言,也觉得自己没必要想这么多。

无论宋尹廷还是张承韬,个头都比他大得太多,眼下七司已经打完收工,剩下的残局牵涉太广,轮不到他一个九品文散官来插手。

“陈师伯,”他展眉一笑,决定还是把心思花在该花的地方,接着摇摇头道:“也是我行事鲁莽,将你拖进了这泥潭……不料到头来,却还是师伯你看得穿。”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陈阙安笑着摆摆手道:“况且这些日子,住在驿站里,冷清是冷清了些,倒也没有俗务烦扰,有些陈年心结,静下心来,反而想通了。”

“当年下山时,也曾一腔抱负,想着施展才学,不敢说治国平天下,至少也要造福一方百姓。可这两个月来,幽居此地,却觉得昌泰县有没有我这个父母官,似乎也无关紧要。”陈阙安面色有些寂寥,愈发显得老态龙钟。

步安微微一怔,心说别啊,我还得倚仗你的资历,吃下剑州府呢,这节骨眼上,你忽然生了出世之心,让我一时半会儿上哪儿找合适的人选去?

“不不不,”他立即反驳道:“我在昌泰县只待了半天,便觉得市面繁华,百姓安居乐业,这都是拜师伯所赐。”

“昌泰县市面如何,百姓如何,你还能有我清楚吗?”陈阙安哂然一笑,接着神情忽然认真起来:“现在,你说实话,兰亭夏集上的那首诗,可是有所指的?”

“师伯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步安有些迟疑,他与陈阙安的交往很有限,又打算抬他一手,将他扶做傀儡,只怕谈得太深,彼此之间因为理念不同,而生了间隙。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陈阙安感慨道:“师伯活到这把年纪,半身都已经入土,可听到这两句时,竟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想当年在天姥山上,熟读圣贤书,只觉得字字玑珠,可下山之后,才发现书上所说的,有许多都太难奉行。”

他自嘲般笑笑,接着道:“官场中,逢上欺下之辈,多如牛毛;而刚直不屈者,人人避之不及。便说我这昌泰知县,说什么为民做主,可明知林通祸害乡里,却拿他毫无办法,只因他是张承韬的走狗。”

陈老知县打开了话匣子,一时停不下来,摇摇头道:“难道张承韬就好过么?他为了坐稳布政使的位子,也不知在汴京洒了多少银子,若不是他交好后官阉贼,他女儿又如何封得了淑妃……这大梁朝便如一潭死水,少年人便是读再多的圣贤书又有何用?将来还不是被这臭水潭,染得面目可憎?”

“总有出淤泥而不染的。”步安避重就轻道。

“出淤泥而不染?”陈阙安微微一愣,似乎觉得这句话很有嚼头,半晌又叹道:“陶公不为五斗米折腰,还不是晚景凄凉,一身抱负都落了空。”

“师伯既然觉得大梁朝上上下下都是一潭死水,那依您所见,活水又该是什么呢?”步安故意问得轻松。

陈阙安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觉得今日说得太多了,笑着摆摆手:“我若看得清,便不会是区区一个七品县令了。”

是啊,你若看得太清,项上头颅也未必留得到今日……步安暗自叹了一口气,觉得还是别谈这些没用的。

“师伯觉得处处难为,兴许也是因为书院式微。像那宋尹廷出自曲阜书院,又有国公府撑腰,便不用受那么多气。”步安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再挨些日子,说不定就拨云见日了。”

“那便最好不过。”陈阙安笑着起身告辞,临到门口,还在自言自语,仍旧重复着这句“最好不过”,只是语气听起来颇为寂寥。

步安送到门外,返身回来,掩上房门的时候,心中升起一丝感慨,觉得自己似乎变“成熟”了。

换在以前,听到陈老知县这一番话,准要大抒己见,刚才却生生忍住了,什么都没有说。

少了一份赤子之心,多了一份圆滑世故,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一念及此,步安忽然笑了起来。看来自己也在这臭水潭里,陷得越来越深,快要同流合污了。

天已经蒙蒙亮了,步安没了睡意,出门又无事可做,闲来无事,便待在屋里磨墨练字。

他先前那句“出淤泥而不染”惹得陈老知县一怔,当时便想起这世上从未有过周敦颐这号人,自然也没有《爱莲说》,此时研得了墨,对着一张空白宣纸,正没什么可写的,便自然而然地写道:

“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以来,世人甚爱牡丹……”

没有灵气波动,很显然这是散文,不是诗,勾不来灵气。步安有些失望,却还是接着写了下去,满满一张纸,正好写完了《爱莲说》。

等到墨渍一干,他拿起来端详了一会儿,觉得笔力比之以前,小有进步了。只是不知道,假如用神力写下这纸字,会是什么动静。

这一个多月来,他几乎走遍了剑州、延平两府,捉了多少鬼连自己都数不清,丹田处的两团鬼气,已经彻底凝结成了丹丸状,似乎距离下一次晋升,已经不远。

假如花姑娘说的没错,那他现在的境界应该是人神,只要再晋升一次,便是神人境,实力大抵相当于修行人的空境。

对上司徒彦,能有几分胜算呢?

步安下意识地,仍将司徒彦当做了参照物,虽然他从未见过那位儒门天才,更谈不上仇怨。

等到意识了这一点,他便用力晃了晃头,像是要把这份莫名其妙的执念驱赶出自己的脑袋。

天色渐渐亮了,外面有了人声,步安放下宣纸,稍稍整理衣冠,出门吃早饭去了。

第278章 贪多只怕嚼不烂

武荣官驿住了不少人,大多是过往的官员,也不知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

步安隐约记得,神州历史上有不少朝代,庞大的驿站体系,都是令朝廷头疼的一笔财政负担,现在看见地处拜月灾乱边城的武荣县,也有这么多人在这儿蹭吃蹭喝,便有种历史与现实合辙对应的奇妙感觉。

这驿站里的人,几乎都不把他当回事儿,想来区区一个九品文散官,也确实不值得别人高看一眼。

吃过了早饭,他在驿站的院子里练剑,却引来不少看客,对着他指指点点,似乎啼笑皆非,忍俊不禁。

步安早就习惯了,七司弟兄们也在背后偷笑他这套剑法,何曾影响过他。

只不过,这回有人问他,这套剑法有何说头时,他笑而不答,没有拿《列缺剑谱》的名头来唬人——天姥书院的老家伙们不怎么认他这个弟子,他却还是不愿在外人面前丢书院的脸。

三十多岁,一付掌柜模样的驿丞,见院子里聚了这么多人,怕惹出事端来,便板着脸呵斥步安,让他“休要胡闹”。

陈阙安与这位驿丞已经算半个老熟人了,笑着上前劝和,说这位步公子是宋老大人的客人。

驿丞觉着奇怪,嘟囔道:“既然是宋老大人的客,这么不住城外军营,却住到这边官驿来了。”

步安总不能说,自己身上背了个不安分的女鬼,怕晚上留在军营,捅出篓子来,只好含糊其辞。

院中有人听说这浑身邋里邋遢的小书生姓步,好奇问道:“这位步公子,莫非就是铁齿铜牙步执道?”

步安正纳闷,自己何时得了这么个“雅号”,忽然想起在昌泰县城头,曾用一堆七不搭八的无厘头绰号戏耍张贤业,这“铁齿铜牙”便是其中之一,顿时连自己都觉得好笑。

“便是在下了。”他笑着还剑入鞘,摆出一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江湖派头来。

众人闻言,都变了脸色,竟有一大半人忽然想起自己还有要事,没时间在这儿看热闹。

显然,那个小书生城头戏耍张将军的故事流传很广,这些人不愿招惹是非,借故躲开了。

但也有不怕惹事的,笑着让步安演示“一剑西来”的剑法。

步安心说,让收手就收手,让练剑就练剑,你当我是江湖卖艺的吗,故意笑得孤傲,淡淡道:“独门神技,岂是说练就练的?”

话音刚落,只听得噗呲一声笑。

“步公子好大的架子。”声音有点耳熟。

步安扭头去看,只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站在人群中,嬉皮笑脸地看着他。正是那位曾与宋蔓秋姑娘同行的曲阜孔灵。

驿丞认得这位孔姑娘,赔笑着迎了上去。孔灵却只当没有瞧见他,自顾自走到步安身旁,塞给他一个包裹,浅笑着道:“有人连夜改了件袍子,手指都被针线扎烂了,自己却不敢给你送来,找了我这个跑腿的。”

步安嘿嘿一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觉得手里的包袱沉甸甸的。

“你等我一会儿。”说着他便跑回了屋里,匆匆将身上又脏又破的儒生长袍换下,穿上包袱里叠得整整齐齐的新袍子。

出门时走得太急,连书案上的宣纸飘落到了地上都没有察觉。

……

……

城外靶场,宋蔓秋看见步安时,脸上有些羞红,却忍不住上下偷瞄。

“宋姑娘好眼力,这衣裳合身得很,”步安故意转了个圈,大大方方地让她看,笑着道:“小生却之不恭,厚着脸皮收下了。”

“眼力自然是好的,只是步公子有所不知,自打越州城那会儿,姐姐便盯着公子不放,早就映在了心上,衣裳自然改得合身。”

孔灵窃笑着,被宋蔓秋瞪了一眼,又跳到一旁,咯咯直笑。

步安心头略微闪过一丝异样,觉得自己有些脚踩两条船了,鬼使神差般脱口而出道:“先前那件袍子还是晴山姑娘做的,下回让她瞧见了这身新的,怕是要吃味了。”

事实上,他原来穿在身上的儒生袍,跟晴山姑娘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只不过步安觉得,自己已经跟晴山确定了关系,就算眼下接受了宋姑娘的新衣,也得让她知道,自己已经名草有主了——要不然,就有些不是东西。

宋蔓秋神色果然有些异样,不过只是一闪而过。

“还是晴山姑娘的手艺好吧?”

“不一样。”步安笑笑道:“她拿了尺子量的,自然量得准。”

这回,宋蔓秋还没说什么,孔灵便已经冷哼一声道:“既然是晴山姑娘做得好,步公子还是换回去吧。”

“一件衣裳而已,步公子不嫌弃就行,何必一较短长。”宋蔓秋反而劝道。

步安毕竟是个小处男,还从来没享受过有姑娘给他做衣服的待遇,一时定力不济,便“却之不恭”了,眼下却觉得这新衣裳穿在身上有些发烫。

但既然宋蔓秋都不在意了,他也乐得不去纠缠。

“借宋姑娘长弓一用,我也练练箭。”他笑着伸手,很不见外地说道。

“你不是练长剑的吗?怎么还会射艺?”孔灵似乎仍然有气,忍不住插嘴道。

“艺多不压身。”步安嘿嘿一笑。

“术业有专攻,步公子还是练好你那‘一剑西来’,可别贪多嚼不烂。”孔灵似乎意有所指。

步安却只当没听懂,一边接过宋蔓秋递来的长弓,一边摇头道:“什么‘一剑西来’,都是唬人的,我那剑术根本见不得人。先前在驿站里,逗他们玩而已。”

“说起来,还真不知道步公子练的是六艺中的哪一门呢,在越州时,曾听人说,公子早先修习过乐艺,后来似乎又不练了。”宋蔓秋正色道。

“礼乐射书术御,出了礼艺没那个天赋,其余哪一门都修,哪一门都不精。”步安说着,擎起长弓,搭弦用力,接着轻“咦”了一声。

“姐姐的弓,可没那么好开的。”孔灵老大不乐意地斜眼看着步安。

虽然孔灵的话里,有些弦外之音,但宋蔓秋的长弓,也确实不是寻常长弓,假如不是修行人,即便膀大腰圆的七尺壮汉,大概也只能开到一半。

步安估摸着分量,虽说以他的神力,开满这张长弓,根本不费吹灰之力,但是藏拙起见,他决定还是别逞强。

于是笑着又将长弓递还给宋蔓秋。

孔灵顿时笑了起来:“步公子,衣裳随便穿便也罢了,有些事情可不能贪多。”

第279章 吹秋毫以射微尘

孔灵显然语带双关,看似实在嘲笑步安修行贪多,却样样不精,暗中却是“警告”他,用情不要三心二意。

步安不过收了人家姑娘一件衣裳,又不是主动去招花惹草,问心无愧,也就懒得解释了。

事实上,自打他立志之后,便没了身为赘婿的自觉,这年头念书人有个三妻四妾也很寻常。可在他看来,无论是晴山姑娘的心性,还是宋蔓秋的身份,都不可能甘愿做小。

既然是没可能的事情,又何必庸人自扰。

“宋姑娘的弓,果然非同寻常。”步安笑得很自在,坦然道:“我平时都用一张白木软弓修习射艺,只需一根手指头便能开满了。”

“如你这般修习射艺,徒惹人笑罢了,还不如不修。”孔灵讥讽道。

这小丫头处处护着宋蔓秋时,活脱脱一个姐控,步安看在眼里,只是觉得好笑,可被她嘲笑自己苦练不缀的射艺,却有些不乐意了。

当下昂头看天,摆出一付你懂什么的神情,悠悠然道:“只凭这几句,便知你对射艺一窍不通。”

“有的人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孔灵翻翻白眼,显然是对步安的评语相当不屑。

宋蔓秋也一时莞尔,嘻嘻笑道:“都说儒门六艺三巧三拙,即便是三拙,要想精进,也不是一味苦练就能大成的。蔓秋近来修习射艺,果然遇上了坎儿,既然步公子精于此道,不知能否点拨一二?”

宋姑娘以往不知被步安震慑了多少回,早已将他视作了平生仅见的少年英杰,但是在自己最熟悉的射艺上,却颇为自负,觉着无论如何,步公子也不可能有什么可以指点她的。

因此这番话说来,连步安都听得出玩笑逗趣的意味。他也确实是装装样子,吓吓孔灵而已,哪里谈得上精于此道。

正要随便找个借口,顺坡下驴,只听孔灵轻声嘟囔道:

“姐姐,我听说天姥书院不止修习六艺,另外还要学两样本事,一曰口艺,又名说胡话,二曰皮艺,又名厚脸皮。听说学不成这两样,便不能出师,步公子年纪轻轻,就下山行走,必然是早已学成了。”

这丫头嘴巴怎么这么厉害……步安被怼得胸闷,差点一口老血喷在她脸上。

宋蔓秋也觉得她话说得太重了,板着脸道:“灵儿休要胡言乱语。”

到了这回儿,步安已经没有台阶可下,任何避重就轻的做法,都无异于承认自己确实是在厚着脸皮吹牛——虽然这样说也不算错,可是要把天姥书院,甚至师尊屠瑶也一起搭进去,他就很不乐意了。

只见他保持着昂头看天的姿势,连角度都没有变化,架子端得很稳,很有高人的风范,嘴上淡淡道:“假如眼下这时节,去大漠上射雕,方才用得上宋姑娘的强弓,除此之外,还需骑塞外的良马,携西凉的僚仆,体会怒马强弓射猛禽时,一股冲天的怒意。”

宋蔓秋微微一怔,心中不禁有些神往。

孔灵则仍旧是一付“随你怎么吹,我偏偏不信”的神情。

“待到来年开春时,到岭上射鸟雏,便只需用我的白木软弓,射来挥洒自如,不费一点气力,浑如吟诗作对,体会远足的野趣。”

宋蔓秋轻轻点头,暗道“原来如此”,步公子是江南雅士,果然该用白木软弓才对味。

“到了夏天,去林间射鸟雀,便要改用桑木小弓,带一个垂发的小童提盒相随。要在光影驳杂的树林子里射雀,是一桩精细活儿,需耳目并用,射时又要屏息凝神,不得有丝毫的偏差。如此全神贯注,不久便疲乏了,正好取出食盒,小酌怡情。”

宋蔓秋久在曲阜书院,身边多是性情豪爽,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北地男儿,平常哪儿来这么多闲情逸致,此时听说修习射艺还有这等情趣,不由得心生向往。

孔灵也有些纳闷,心说这家伙难道真的是精于此道,要不然哪儿来的这么多讲究。可嘴上却还是不饶人,嘟囔道:“君子不为器物所累,你这哪里是修习射艺,不过豪奢放纵罢了。”

步安只当没有听见,仍旧维持着高深莫测的人设,浅笑着道:“三秋到湖沼中射雁,需持拓木的长弓,乘桦木的轻舟,携善凫的黄犬,虽然是去射雁,但不是志在得雁,意在领略秋日的高天,天顶的劲风,满弓欲发时,志在万里的一缕豪情。”

“多谢步公子指点。”宋蔓秋忽然意有所觉,似乎想通了某些平常修行时不曾化解的郁结。

孔灵却一下想到了在越州城外见着步安时的情景,果真是三秋时节,只是心中再有感慨,脸上也看不出来,轻声哼道:“说什么不是志在得雁,那雁子还不是被你们烤来吃了?”

“灵儿不是也吃了么?”宋蔓秋笑道。

事实上,仓促之间,步安哪里掰得出这么多道道,刚才不过是把勉强复述了一遍小波先生的《夜行记》片段,只是没想到效果这么好。

他听宋蔓秋道谢,才意识到,这段关于射箭的文字似乎暗暗契合了射艺的精髓——或者是恰好扣准了宋蔓秋修行关隘的门扉。

本来背到这儿,理应见好就收。但既然对宋蔓秋修行有利,他便不想私藏,索性将仍旧记得的剩下一小段,也无偿奉送。

他微微一笑,摇头自嘲般道:“如此依照天时地利的不同,选不同的弓,自然有一番雅趣,却不免沾上了雕琢痕迹,不如就地取材,信手拈来。”

“譬如静室中飞蝇扰人,就以席篾为弓,发丝为弦,百不失一,才算略有小成;又如夏夜里蚊声可厌,便抽取竹帘为弓,以竹纤为弦,只听得嗡嗡声一一终止,这才算窥得了射艺的玄妙。”

说完了这一段,再去看宋蔓秋与孔灵,只见她们俩都屏息凝神,仿佛是生怕打断了步安。

宋蔓秋自是感慨,孔灵却皱了皱鼻子道:“我就不信,你能做到这些。”

“我自然是做不到。”步安摊摊手道:“这些也都是听书院中一位姓王的师伯说起的。”

“蔓秋只道烈马强弓,五百步外,取敌将首级,便是好射艺了,今日方知,此中还有这般的玄奥与精妙。”宋蔓秋缓缓点头,似乎所获颇丰。

“这么说,你那王师伯,能用竹篾发丝射蚊子,还百发百中咯?”孔灵显然有些不信。

“他老人家已经仙逝了……”步安语气有些悲伤,顿了顿才道:“不过他生前说过,刚刚那些还算不上炉火纯青。射艺登峰造极者,能以气息吹动豹尾的秋毫,去射阳光中飞舞的微尘。”

“姐姐,”孔灵眨巴眨巴眼睛,看着宋蔓秋道:“以前听人说,天姥书院曾是与曲阜齐名的天下儒门泰斗,我只当是传言而已,眼下却信了。”

宋蔓秋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

第280章 真敌手另有其人

武荣县外,中军帐里,一份密报摆在宋尹廷面前。

帐中气氛有些严肃,在场十来个人,没有一个开口说话。

帘子一动,大儒江宏义进得军帐,见这付景象,不由得呆了一下,沉声问道:“大人,发生了什么事?”

宋尹廷摇头笑了笑,将密报递给了他:“你自己看罢。”

“延平府大田、南霞、尤溪三县,皆有乡勇巡城自保,百姓见官兵临近,开城相迎,举县欢庆,全无拜月邪教踪影……”江宏义读出声来,最初嗓音激动,念到后来,却渐渐低沉了下去。

宋尹廷在旁笑道:“我等入闽以来,束手无策,只道这是难解之局……“可人家只带了两百人,两百个江湖人,不到两个月时间,便趟平了!诸位作何感想?!”

他笑得很悲凉,像是一位白发的将军,刚刚吃了败仗,折损了帐下的兵马,可事实恰恰相反,这密报上的内容,简直是天大的喜讯。

“不知那位步公子现在何处,”何燕岷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垂着头道:“一会儿我便去负荆请罪。”

“你若要去请罪,我又当如何呢?”宋尹廷摇头叹道:“他最初来见我时,我只当他是来玩闹的,送他那五车兵器,全是积压久了还嫌占地的破铜烂铁,眼下人家就拿这些破铜烂铁,光复了延平、剑州两府!……现在说这些都晚了!先将备好的书信都送出去吧!”

话音刚落,便有人抱着一大摞连夜写成的书信,跑出了军帐。

与此同时,又有亲兵在帐外求见,得了允准,才又送进来一封密报。

宋尹廷展开密报,才看了一眼,面色便凝重起来,“啪”的一声将密报书信拍在了桌案上:“这老狐狸,动作竟如此之快!”紧接着又将这封密报也递给了江宏义。

“漳州玄骑连夜拔营,全军都往剑州府方向去了……”

众人立即掂量出了这封密报的分量。

“大人!我等也立即动身吧!漳州玄骑进山,必定弃马而行,便是日夜行军,也需五六日才能走出群山大川!我等从延平府过去,最多四日便能赶到!”江宏义激动道:“正好以逸待劳,攻敌之疲累!”

“万一这是疑兵之计呢?”有人提醒道。

此言一出,立即有人附和道:“不可不防。张承韬素来狡诈,若是他故布疑阵,将我们引向剑州府,他只需倒转枪头,出兵泉州,占据武荣县,便能将我大军堵在剑州、延平两地,届时以逸待劳的反而成了他们。漳州玄骑来去如风,我军则皆是步卒,胜败难料。”

“此言差矣!我等只需拿下剑州、延平两府,便无需与他死战。张承韬出兵泉州,等于是昭告天下,他与拜月邪教荣辱一体,无异于自取灭亡!反倒省了我们一番手脚!”江宏义反驳道。

“燕岷兄,你怎么看?”宋尹廷见何燕岷始终不说话,便点名问道。

“大人,以属下之见,胜败之计,不可假托汴京。”何燕岷斟酌着辞句,缓缓道:“七闽道与汴京相隔何止千里,消息往来颇多延误,况且淑妃宠幸正盛,又恰逢燕幽兵败,圣上若是听信了谗言……”

他说到这里,便不再往下。

宋尹廷缓缓点头,显然是觉得他的话有些道理。

“何大人言之有理!”方才主张暂缓出兵的那位,指着帐中的地图道:“眼下延平、剑州两府,皆是死地,谁先进去,谁便失了先机。即便张承韬先占了两府,搅乱视听,我等只需按部就班,大军压境,徐徐攻之,便可以将漳州玄骑堵死在这两地!”

“届时七闽道便只剩我曲阜大军,是非曲直,还不是任由我们来说。”有人赞同道。

“可假如漳州玄骑先取了剑州、延平两府,便占了民心。我等再去攻打,便是授人以柄。”江宏义提醒道:“若要长久经营七闽道,民心不可失啊。”

“民心尚可扭转,可若是战场上失利,根基便不保了!”有人反驳道。

眼看着众人吵得不可开交,一时得不出结论,宋尹廷也觉得两难,目光便投向了一旁的谋士。

“大人……”那位五十来岁的谋士,轻轻捻动花白胡须,摇头道:“若只是为了防着张承韬使诈,倒是方便得很,只需多派些探子,盯着漳州府昌泰县的动静便可。”

“我军两万人马,其中精兵四千,拨出半数,赶往宁阳县,昼夜行军,三日便可抵达,以逸待劳,必可尽诛弃马而行的漳州玄骑。假如漳州玄骑调转枪头,也需一日半才能赶到武荣县,我军留在武荣县的兵马,据城死守,守个十天半月不在话下。去往宁阳县的兵马,便有足够的时间驰援。”

“历来分兵都是兵家大忌!”有人反驳道。

“不然!”江宏义道:“赶往剑州府宁阳县,漳州玄骑最少需要五日,我军只需三日;留在泉州武荣县更不必赘述。因此即便分兵两处,我等也都占了先手。兵家之道,因势利导,不可抱残守缺!”

宋尹廷摆摆手,阻止他们争论下去,朝着谋士道:“你方才似乎没有说完?”

谋士面色沉重,忽然跪了下去。

众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他为何突然下跪。

“大人!”那谋士沉声道:“以属下之见,此时不可出兵!”

“哦?”宋尹廷听出了他话中的矛盾之处,上前搀扶道:“有什么话你尽管说,不必行此大礼!”

“属下不敢!”谋士坚持跪着:“只因属下要说的,必会冒犯诸位大人!”

宋尹廷更加疑惑了,眉头微皱道:“但说无妨!”

“大人!张承韬已是瓮中之鳖,无需多虑,然则七闽道上,真正的敌手,另有其人!”

“谁?”

“天姥步执道……”谋士此言一出,举帐哗然,宋尹廷更是面色如铁。

那谋士根本不敢去看宋尹廷的脸色,缓缓说道:“此子只以两百人,便平定了延平、剑州两府,其中手段,直教人心惊胆寒。假以时日,必是大人心腹之患。他眼下便以着眼剑州府,他日羽翼丰满,必定放眼七闽。此乃卧榻之侧,心腹之患,大人不可不防!”

“此时休要再提!”宋尹廷突然喝道。

谋士跪伏着喊道:“大人啊!此子尚在越州时,便收拢了琴师晴山、道士邓小闲等一众好手,眼下又得了剑州、延平两府的民心士气!势头之旺,举目神州,不做第二人想!如今之际,正好借漳州玄骑之手,剪除他的羽翼,消弭他的民心,搓一搓他的锐气!”

他这一通下来,每说一句,帐中便有一人对着宋尹廷跪下,到了最后,竟然出了宋尹廷与江宏义之外,再无一人站着。

见宋尹廷仍旧不表态,那谋士忽然抢到他面前,一把夺过那封关于漳州玄骑入山的密报,吞进了嘴里。

第281章 书生与我多结怨

众人见状纷纷喊道:“大人!不可存着妇人之心啊!”

宋尹廷面色沉重,却没有表态,或许他已经动心了。

只需当那封密报不存在,接下去的事情,该这么做,就这么做便是,出了这顶军帐,便再没有人知道今日发生了什么。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最后停留在江宏义的脸上。

大概只要江宏义做出哪怕一点点附和的举动,他便能下定决心了。

“大人……”江宏义缓缓说道:“那书生与我江家,结了不少怨。”

宋尹廷的面色似乎轻松了少许,仿佛一个需要背负极大压力的决定,因为这句话,而变得稍稍容易了一些。

“半年前在越州城外,被他手下绑去,实在是江某的奇耻大辱。昨日帐外打伤了楚筠,更是旧恨未消,又添新仇!”江宏义面色凄苦道:“大人或许不知道,方才过来之前,我刚去了一趟武荣官驿,想去找他说说清楚……”

众人这才知道,为何今日帐议,江宏义会迟到。

“我去,是想跟他说……”江宏义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平复心情,接着道:“是想跟他说,我江某人认了那顿打,因为错在我……楚筠的伤,我也替他认下了,因为错在楚筠……可,可我是昂着头去的,因为我心底里,其实是想让他知道,曲阜书院出来的人,是有这份气度的……”

宋尹廷听得有些动容。

军帐中鸦雀无声。

“这两回,错的都是我江家,步执道没有错,他救人心切,他捉鬼甚至不收人银子,他带了两百个人,就敢闯进七闽道来……他不怕吗……也怕的吧……拜月教多骇人,他才多大点本事,假如死在了剑州府,谁记得他?能不怕吗?可他就是来了……他娘的天姥书院是积了几百年的福,才能落到这么个弟子啊?”

“人家一个十六七岁的书生,两百个江湖人,敢对着拜月邪教……咱们两万大军,背后是曲阜书院,咱们今日居然就怕了……”江宏义说到这里,忽然哽咽了一声,接着猛烈干咳,咳得腰都弯了下来。

“大人……狮子搏兔,也要用上全力,何况那书生已经露出了獠牙。”谋士趁着江宏义咳嗽的空隙,跪爬到宋尹廷面前,轻声劝道:“再说那书生一路行来,顺风顺水,受些挫折,于他也是好事。”

其余众人,全都没有说话,却照旧保持着跪姿,大概这个姿态,便已经表明了立场。

宋尹廷负手而立,面色沉重之极,内心似乎正焦灼着,举棋不定。

就在这时,江宏义停止了咳嗽。

“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他的手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张纸,念的似乎就是纸上的内容。

宋尹廷面露疑惑之色,不知道他此举是什么意思。

“……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帐中众人多是有大学问的儒生,听到这里,便都觉得此文文采、立意都甚是了得,甚至隐约猜到了这文章的来历。

“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爱,陶后鲜有闻。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众矣!”

江宏义念到末尾,手持宣纸的手,竟然忍不住微微颤抖:“我在步执道的房门下拾得此文,想来是他为练字而写就的。初见此文时,只觉得好笑,君子有何难求,天姥山上或许没有,可我曲阜书院,上上下下哪一个不是君子?眼下念来,才觉得字字玑珠……”

这时,何燕岷缓缓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站到了江宏义身旁,脸上神情虽然沉重,却显然坚决得很。

不多久,又有一人起身,紧接着,除了那谋士之外,竟然所有人都陆续站到了江宏义身后。

那谋士意识到自己身单力薄,急道:“大人啊!只需剪除了那书生的羽翼,便可收为己用,于他,于大人,都有百利而无一害!”

宋尹廷仍旧没有表态,只是从江宏义手中拿过那张宣纸,悠悠念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他忽然微微一笑,似乎心结已解,接着低头对着那谋士道:“起来罢。你不学儒,不懂此文,我不怪你;你是谋士,讲的是一个利字,可我等学儒之人,心中却有一个义字。今日若将这义字都舍弃了,往后又有何颜面,去见漫天英灵?”

“大人!”江宏义等人,陆续拱手行礼,面色肃然,语气中更是带着一丝敬意。

“文如其人,”宋尹廷飒然一笑道:“我就不信,能写出此等文章的,会是内心腌臜的小人!来人呐!传我号令,整肃三军,严阵以待!再传步执道,来我帐中议事!”

……

……

步安是在军营外的靶场被宋尹廷的亲兵带走的。

他一走,宋蔓秋与孔灵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会让那亲兵如此焦急。

“姐姐,你听说过他那位王师伯吗?”方才步安在场,孔灵不方便问,等他一走,便立刻好奇道。

“哪里来的什么王师伯。”宋蔓秋笑道:“天姥书院根本没有一位姓王的大儒或是国士以射艺闻名的。不过是步公子假托虚词而已。你忘啦,他还说,所作诗词,全是梦中听别人吟诵的呢。”

“难道他于射艺,已有这等造诣了?”孔灵跟着宋蔓秋,一边往军营大帐方向去,一边疑惑道。

“若论射艺,步公子或许还不入流,只是他天纵之才,有些事情,看得比旁人透彻得多。”宋蔓秋莞尔笑道:“今日若不是你拿言辞激他,他还未必肯说呢。”

“依我看,是姐姐被他迷住了,才瞧着他什么都胜人一筹。假如他真有那么了得,又怎么会被张贤业赶进了大山,弄得这般狼狈呢?”孔灵翻翻白眼道。

“你这傻丫头,步公子再是了得,毕竟也是凡人,张贤业麾下漳州玄骑,名震天下,又岂是他单枪匹马能够对付的?”宋蔓秋笑道。

“反正姐姐看他,总是样样都好的。”孔灵有些不乐意:“我却觉得,他除了一张嘴特别能说,杀起人来不眨眼睛,别的也没什么出奇。”

这时两人刚走到大军营外,只见整个军营都在整肃,似乎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将要发生。

宋蔓秋拦住一位面熟的宋家亲兵,问他发生了什么。

那亲兵见是宋蔓秋,便轻声说道:“拜月邪教已被荡平,大军不久便要开拔,赶赴延平府了。”

“拜月邪教已被荡平?”宋蔓秋倒抽一口凉气,一旁的孔灵同样被震得无话可说。

“眼下还是秘密,但老大人已经下令,不久三军便都知道了……”那亲兵笑得很是开怀,跑开了几步,才扭头补充了一句:“是步执道带人荡平了拜月邪教。”

“步……”宋蔓秋看着那亲兵的背影,嘴里喃喃道:“步公子?灵儿,我是不是听错了?”

孔灵站在原地,呆若木鸡,半晌才缓过劲来:“姐姐……难道步公子不是被张贤业赶进了山里的?”

第282章 后知后觉宋世畋

步安被请到中军帐里议事。才一踏进军帐,便发现众人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对劲儿。

他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只觉得这军帐中的气氛,很是怪异。

宋尹廷脸上仍旧挂着注册商标般的爽朗笑容,唯独他看上去最正常。

“步安小友!先锋军已将消息传了回来,延平府果然没有拜月邪教的踪影!”

这消息对于步安来说,没有任何意外,只不过有件事他得提一句,免得宋尹廷误判。

“延平五县大抵平定了,只是府城城坚势众,七司无力应付,还望老大人知晓。”

“无妨无妨,区区一个延平府城,须臾可夺。”宋尹廷慨然而笑,接着忽然话头一转,面色也跟着凝重起来:“只是我刚刚收到消息,张贤业麾下漳州玄骑,已于昨夜进山,似乎是要翻越群山大川,往剑州府去。”

步安微微一怔,觉得有些意外,可细想之下,又觉得张家的反应合情合理。

“以你之见,我大军当如何应对?”宋尹廷故意不说自己的决定,而是先来问他。

步安意识到众人都在看他,便暗生警惕,心说自己刚刚平了闽中两府,锋芒正盛,假如再不知进退,对着宋尹廷的大军指手画脚,只怕要被这帐中众人排挤,对往后经营剑州府,很是不利。

一念及此,他便笑着挠挠头道:“行军打仗,晚辈一窍不通,哪敢置喙。我看大军正在集结整肃,想必大人已经有了主意。”

宋尹廷闻言哈哈一笑,倒不觉得他这是自谦之辞。能带两百人,未必能领两千兵,更何况两万人的大军,进退结阵、粮草辎重,样样都马虎不得,稍有差池,便要损兵折将。

当下,宋尹廷就将谋士先前提过的方略,大致说了一遍,又问步安有何高见。

步安已经选择了闭嘴,自然没有高见,即便心中有几桩疑惑,也还是忍着没有问出来。

待到帐中众人商议行军细节时,步安才向宋尹廷告辞,说既然剑州有变,他也得赶紧回去一趟。

宋尹廷没有意见,只说要他万事小心,待到三日之后,大军抵近宁阳县城,便会由江宏义与他联络。

留下了联络的法子,步安借了一匹良驹,策马外大军营帐外驰去。

此时天高风劲,军中一片肃杀之气,步安一人一骑,显得形单影只。他眼角余光瞥过列阵的军阵,只觉得胸中自有一股豪情,也愈加觉得,眼下的七司还太过弱小。

正要冲出军阵时,眼前忽然瞧见一人,不偏不倚,正拦在拒马当中,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猛扯缰绳,坐下战马“唏律律”扬起前蹄,人都差一点摔下马来。

“你……”步安正要破口大骂,等到看清来人模样,才扯着缰绳安抚战马,无奈道:“怎么是你?”

“我这些天一直在想,昌泰县里,你让我送走那老知县,实则是一石二鸟,顺便将我也支开吧?”宋世畋昂着头,冷冷地看着步安。

步安心说,你还不算太笨嘛,面上却一脸委屈,叫苦道:“那时情形万分紧迫,我哪有这么多心思?再说除了世子你,还有谁能担此重任?”

宋世畋见他口气这么软,一时倒有些不适应了,轻哼一声道:“你眼下要去哪儿?我随你一同去!”

“我要去的地方……”步安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本来是想说,要去的地方太过危险,想起宋世畋的性子,又临时改口道:“那地方风平浪静,正好避开兵锋,世子与我同去,自然再好不过。”

宋世畋冷哼一声,正要让道,忽然心生警觉,满是狐疑地看了步安一眼,接着从过路的兵卒手中夺过一匹战马,翻身骑了上去。

那兵卒正要呼喊,瞧见宋世畋亮出的腰牌,立即吓得不敢出声。

步安无奈之下,只好与他同行,扬鞭策马,疾驰了一炷香工夫,又放缓了速度,大声问道:“关于张承韬,你知道多少?”

宋世畋充耳不闻,扯着嗓子喊道:“军中传说,是你平了剑州、延平两府,可有此事?”

“我不过是拉偏架,惹得百姓与豪绅、官府内斗,方便大军趁虚而入罢了,哪里谈得上平了两府!张贤业的漳州玄骑,是不是很了得?!”步安侧头避过北风,大声喊道。

宋世畋抬眉一笑,似乎是觉得他这说法才更可信,心中疑惑得解,才回应道:“漳州玄骑,半是闽中修行人,半是张承韬拿丹药喂出来的,一千一百骑,皆是好手,辅以北地烈马,可谓来去如风……对了,你不是亲眼见过吗?!”

步安确实在昌泰县城头上见过那支骑兵,甚至连当时的震慑都犹记在心,只是没机会亲眼见识这支军队的战力而已。

“来去如风吗?”他眉头微皱,自言自语,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你要是张承韬,你会让这支铁骑弃马进山吗?!”步安又问。

宋世畋忽然慢了下来,似乎也想到了什么。

等到步安约束战马,返身又绕到他面前时,只见宋世畋一脸的兴奋。

“此中必定有诈!”宋世畋朝他喊道:“漳州玄骑太显眼了,他们连夜进山,瞒不住人的!张承韬明知从我军武荣县赶过去,必定抢在他们前头,为何行此下策?!”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一回别了一个多月,还真有些出人意料了——步安本以为至少得问三五个问题,才能将宋世畋引到这第一个关节上,谁知这位键盘侠仁兄,居然自己想通了。

“他这是故布疑阵,引得曲阜大军赶往剑州阻截,然后出其不意,调转枪头,反攻泉州。”步安故意将“出其不意”咬得很重,然后大笑道:“看来张承韬不过如此,这计谋一眼便给宋老大人识破了!”

“区区调虎离山之计,也不怕丢人现眼!”宋世畋轻蔑笑道。

“是啊!别说宋老大人,便是世子,也绝不会上钩!”步安一样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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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3章 最难消受美人恩

步安此言一出,宋世畋更笑不起来了,冷着脸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便是我也不会上钩’?我很容易上钩吗?!”

“世子听错了,我的意思是说,你我毕竟不曾领兵打仗,那老狐狸使得什么鬼计谋,竟连你我都瞒不过去,实在可笑!他这样的草包,都能在七闽道布政使的位子上稳坐这么多年,可见大梁无人了!”步安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

宋世畋的脸色,却一点没有好转,轻声嘟囔道:“不对……不对不对,这调虎离山之计,太过显眼了,张承韬不该这么好对付的……”

“世子莫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张承韬兴许就是老糊涂了!”步安哈哈笑道。

宋世畋瞥了一眼步安,眼中露出一丝极隐秘的自得,接着拨转马头,往来处驰去,摆手喊道:“你自去吧!我还有些事情!”

步安看着他一人一马,渐渐驰远,终于消失,才忍不住捧腹大笑:“我哪里说错了?你还不容易上钩么?只是下回碰见时,可别说我又是故意支开你的……”

事实上,早在宋尹廷帐中时,步安就觉得,张承韬如果不是太傻,就不会将主动将骑兵送进山,因为这样一来,等于自费了武功。

这一点,倒与宋尹廷帐中众人所见略同。

只不过,他们认为张承韬可能是故布疑阵,调虎离山。

可在步安看来,这个所谓的调虎离山计,太随意、太粗糙、太容易破解了。张承韬素有阴险狡诈之名,似乎不至于只有这点道行。

说浅显些,张承韬如果是故布疑阵,就必然知道,漳州玄骑的动向,对于宋尹廷而言,不是秘密。那么等到他调转枪头时,也会第一时间会被宋尹廷发现。

步安算过一笔账。

从玄骑昨夜入山,到今晨宋尹廷得到密报,中间只隔了一夜。

可从漳州府昌泰县,到泉州府武荣县,最少也是两天一夜的马程——抄山路近道只需一天一夜,步安带着七司走过一回,但他觉得张贤业只要不是太蠢,就不会让骑兵弃马而行,因为这样一来,等于是以骑兵冲阵的优势、后续的机动性以及跋山涉水的疲劳,来换取不到一天的时间,实在得不偿失。

换言之,即便宋尹廷帐中全都是草包,张承韬这么可笑的计谋也能得逞,曲阜大军也还有整整一天一夜的反应时间。

这算哪门子计谋?

所以,张承韬要么是狗急跳墙,无路可走了;要么就是这调虎离山计同样是做给宋尹廷看的,而他真正的后手,还藏着没有显露出来。

这些话,步安在宋尹廷的军帐中没有说,一来是因为,张承韬确实存在狗急跳墙的可能,二来是因为一旦说出口,便是打了帐中所有人的耳光。

甚至对着宋世畋,他都没法直说。

这愣头青是个自恃颇高的直肠子,假如步安告诉他这些疑虑,他回去转告宋尹廷时,必定不会贪功,而是会如实相告——如此一来,步安虽然装了一回逼,心里会很爽,可拉仇恨的效果非但不减,还会更胜一筹。

所以,步安也只能旁敲侧击,让宋世畋觉得,是他自己想通这一点的。

键盘侠仁兄因为自负,也有个好处,只要他觉得是自己想明白的,步安那几个直指关窍却又刻意隐匿了意图的问题,他当着宋尹廷的面,多半就避而不提了。

上一回在昌泰县,步安让宋世畋护送陈阙安,确实是一石二鸟,既用了他,又支开了他;这一回暗示他回去报信,又何尝不是?

不过话说回来,步安私底下觉得,宋尹廷其实根本不需要这么麻烦的。

换做是他,会直接提刀上门宰了张承韬,剩下的事,慢慢处理便是了。

当然,这可能是宋尹廷太软,可也不排除是自己在政治上还太幼稚……步安这么觉得。

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拨马,正要离去,却听到远远传来一声呼唤。

“步公子……”是宋蔓秋的声音。

步安想要装作没听见,只管策马离开,可是低头看了看身上穿着的儒生袍,还是忍住了。

最难消受美人恩啊……小处男暗自矫情了一把,扭头朝着宋蔓秋喊道:“刚刚瞧见了你堂兄没?他怎么说走就走了?”

宋蔓秋骑马来到步安面前,带着一阵幽香,面上神情似乎有些激动,双颊绯红,飒爽英姿下的娇羞,更是别样的妩媚:“我这堂兄,向来想到一出是一出,公子不必管他。”

“宋姑娘回回都来相送,小生实在有些受宠若惊。”步安嘴上这么说,面上却很平静。

他已经不是越州城里的那个小跟班,更不是被天姥春试难倒的愣头青了,这大半年来,早见惯美人,受宠若惊不过是句客套话。

“公子这回却是看错了,蔓秋不是来相送的,是要跟公子同行……一齐去剑州府走一趟。”宋蔓秋说着说着,便低下了头,似乎不敢直视步安。

这姑娘靶场弯弓时,有股子巾帼不让须眉的豪侠之气,此时却像个蹴罢秋千和羞走的软妹子。

“那可万万使不得,”步安认真道:“被老大人知道,还当是我将你拐走了呢!”

宋蔓秋咬着嘴唇,抬头匆匆看了步安一眼:“爹爹答应了的。”

显然,她出来之前,跟宋尹廷报备过,而宋尹廷也有意让她跟着步安历练历练。

步安一时无语,心说你爹答应,我还没答应呢……就你眼下这娇羞模样,若是被晴山瞧见,我不知道要费多少口舌去解释……素素那个小丫头,更不用说了!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孔灵说的有点道理,衣服可以随便穿,有些事情,却果然不能贪多的……不不不,连衣服也不能随便穿,要不是穿了宋姑娘的袍子,一时心软,他刚才就溜之大吉了。

咳!这兄妹俩还真是跟自己八字相克,刚绞尽脑汁支开一个,又得再想办法,送走眼前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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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4章 成与不成犹难料

“宋姑娘……”这一回,他连酝酿都省了,直接皱起眉头道:“方才你堂兄临走时,还在自言自语,说什么调虎离山之计太过显眼。”

“公子不必在意的,他总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样子,我早见惯不怪了。”宋蔓秋莞尔笑道。

“不不,他这句话倒是提醒我了。”步安说着,便将自己先前的分析,对着宋蔓秋解释了一遍。

宋姑娘越听越是惊讶,到后来竟也露出焦急之色。

步安见火候差不多了,才摇头笑道:“也可能是我想多了,老大人帐下谋士,毕竟不是泛泛之辈。”

宋蔓秋可不觉得他是想多了——纵然堂兄会想多了,步公子却不会。

虽然隐隐已经觉察到,步公子是不愿与自己同行,她也只能摁下心中酸楚,一脸正色道:“兹事体大,不可不察,我还是得回去告诉爹爹。”

“不不不,”步安赶紧摆手:“姑娘你这样回去直言不讳,怕是害惨了小生。”

不等宋蔓秋开口,他便解释道:“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恰巧立了奇功,假如还妄言兵事,说错了也就罢了,万一说对了……”

宋蔓秋冰雪聪明,一点就透,知道步公子不愿过于显山露水,可此事毕竟要紧,不去说一声,她实在不放心。

“瞧你堂兄的样子,方才似乎也想通了这些,他知道轻重,必会跟老大人谏言的……”步安道:“况且,我也实在想不出来,张承韬还能有什么后手。”

“公子……再使劲想想。”宋蔓秋受了太多刺激,无意之中,早已对眼前这位少年产生了依赖。

步安压根就不用想,他从一开头,就打算好了要说什么,但是必要的样子还是得装的。

于是侧头沉思片刻,接着眼中光芒闪过,肃容道:“宋姑娘,你可知道泉州开元寺?”

“公子是说,让蔓秋去问开元寺的通天罗汉,普慈方丈?”宋蔓秋疑惑道。

开元寺通天罗汉的名头,步安入闽之前就知道,传说这位普慈方丈的缘法是宿命通,因此得名通天,只不过罗汉是世人对他的尊称,实际这位高僧有没有修到罗汉境界,谁也不知道。

“你是女儿身,能去开元寺?”步安问。

“开元寺香客不论男女,都能上山的。只是儒释两家道不同,我若是上山求问,事后被书院知道,必会责罚于我……”宋蔓秋面上有些为难,片刻之后,还是咬了咬牙,“不过这些都是小事,只怕普慈方丈不肯见我。”

步安缓缓点头,心中忽然有些犹豫,生怕自己一时由着性子乱来,把宋姑娘送进了虎口,不放心道:“姑娘上山,会不会有危险?我是说,开元寺会不会与张承韬有些交情?”

“这个公子尽管放心,”宋蔓秋见步公子言辞之中,颇为关心自己,心中一暖,莞尔笑道:“开元寺乃是佛门清静之地,谁也不敢胡来的。”

“那就好。”步安笑笑道:“待到上山之后,普慈方丈若是不肯见你,你便去找三个和尚,一个十三四岁贪玩嘴碎,一个三十出头心宽体胖,一个二十七八是个哑巴,提我的名字,兴许能管用。假如这样都不行……你便告诉他们,事成之后,我愿上山抄经,以表谢意。再不成,就没法子了。”

宋蔓秋暗自记下了,临行之前,步安又嘱托道:“无论问到问不到,在老大人面前,都不要提起我,还望姑娘成全。”

“公子不必担心,蔓秋省得的。”宋姑娘似乎有些话欲言又止,却终于还是抱拳扭头,接着策马狂奔。

泉州开元寺,不知道那三个和尚能不能卖这个面子,步安实在没有一丝把握,看着宋蔓秋远去的身影,他心中不免升起一丝淡淡的歉意。

……

……

漳州府,从布政使府邸,沿九龙江往东,大约三里多地,一处不起眼的沿江宅子里,张承韬正对着一位护卫模样的精壮中年,询问着某件事情的细节。

“装船时,没有闲人瞧见吧?”

“大人放心,小的都检查过了,绝没有走漏风声。”

“冰都放够了么?我让你另用箱子装的。”

“够,肯定够了。整条船除了那东西,全装了冰,腊月天寒,不怕化了。”

“行了,你去吧。将那人带过来。”

张承韬只等了一小会儿,刚刚那个护卫便提着一人进来,随手扔在了地上。是个二十出头瘦小男人,一身布衣,长相平平,身上没有伤痕,却昏死着。

“怎么已经半死不活了?”张承韬拿脚尖捅了捅地上的男人。

“刚才还好好的呢。”护卫有些紧张,赶紧跑出去拎了一桶水进来,一股脑往男人头上浇了半桶。

那男人悠悠醒转,眼神却仍旧是木然的。

张承韬挥挥手,将护手遣了出去,接着自己动手,拴上了门,又在案前点了三炷香。

待到线香烧了一大半,屋子里氤氲着淡淡的烟雾时,他才凑到瘦下男人的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

那男人闻言,仿佛听到了仙音,顿时伏倒在地,双手朝天,然后一拜到底,额头磕在坚硬的砖石上,嘴里含混不清地念着什么。

这人是个魂媒,换句话说,他被旧神点化过,是最虔诚的信徒。

眼下这世上,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魂媒是何物了,张承却韬养了十几个。

这魂媒不住磕头,不住呐喊,若不是这宅子隔音好,恐怕要传出去很远。

皮肉砸在地上,吭吭作响,不久便留下一滩血,而那魂媒的呐喊声非但没有因此而减弱,反而变得更加声嘶力竭,如痴如狂。

屋中的线香仍在烧着,缭绕的烟雾像半透明的绸带般,漂浮变幻……

有一个极轻的声音响起,像是在从沉睡中醒来的鼾声,又像是某种不耐烦的鼻音。

“……听见了……听见了……”渐渐的,这声音有了具体的含义。

屋中的烟雾幻化成了一个淡淡的影子,高大而伟岸,几乎撑满了整间屋子。

张承韬仍旧坐在椅子上,似乎对那个影子没有多少敬意。“……事情有些棘手了。”他淡淡道:“你若再不出手,我可撑不下去。”

“……跟你说的……你照做……了么?”那个模糊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说道。

“你那法子,成与不成还难说,”张承韬冷冷道:“何况远水解不了近渴。”

突然间,影子猛地膨胀,一下将整间屋子都压得漆黑一片,与此同时,响起一声低沉的怒吼。

“少跟我来这套。”张承韬一脚踢在地上的魂媒身上,那魂媒瘫软在地,显然是刚才就已经死了:“你当我也是这些愚夫愚妇吗?我丑话说在前头,一旦七闽道落到宋尹廷手里,你那些鬼点子也都前功尽弃!”

那黑影似乎知道自己吓不住张承韬,缓缓又收拢成了模糊的人形。

“……要有……耐心……急不得……关键时候……我自会出手……”

说到后来,那声音已经轻不可闻,似乎疲累不堪,人形也渐渐暗淡了下去。

屋子里除了端坐不动、神情阴狠的张承韬之外,便只剩一个死掉了的魂媒,和满屋子气味难闻的烟尘。

第285章 暗度陈仓才是真

宋世畋马不停蹄,回到武荣县城外的军营时,大军已经集结完毕,绣着“曲阜”与“宋”字的大旗,便在军阵之中,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他一手持腰牌,一手紧握缰绳,径直冲入阵中,众人纷纷让道。

“且慢出兵!听我一言!”

军阵之前,宋尹廷与江宏义一干人正要宰杀牲畜,为大军祭旗,见他一路冲将过来,都面露无奈之色。

这位国公府的大少爷,素有好高骛远之名,在这军营里,除了宋尹廷之外,任谁见了他都得给几分面子,可事实上,却又人人都对他敬而远之。

宋世畋毕竟不是纨绔子弟,众人嫌他避他,他也看在眼里,只是无可奈何罢了,眼下正是扬眉吐气的机会,自然要牢牢把握。

只见他来到中军之前,翻身下马,振臂道:“且慢出兵!听我一言!漳州玄骑进山,其中必定有诈!”

宋尹廷早已习惯了这位“贤侄”的风采,招手将他唤到跟前,这才正色道:“平时由着性子便也罢了,大军阵前,怎么也不知道轻重?”

“叔父!侄儿不是由着性子胡闹!正是知道轻重,才要冒死谏言。”宋世畋神情激动。

宋尹廷心中有气,却也暗暗觉得,他如此敢言敢当,倒有几分兄长的风采,摇头笑道:“其中有诈,难道我等都蒙在鼓里,偏偏让你瞧出来不成?”

“那诸位觉得,张承韬是何用意?”宋世畋蹙眉问道。

不等宋尹廷开口,一旁的何燕岷便捻须笑道:“世子是在考教我等吗?”

“侄儿不敢!”宋世畋嘴上说不敢,脸上神情却孤傲得很。

“此乃调虎离山之计,”宋尹廷身后谋士接茬道:“一旦我大军开拔,赶赴剑州,漳州玄骑便会衔尾而击,阻我退路。剑州、延平两府遭灾已久,府库粮草空虚,大军踏入死地,退路不畅,补给不通,便危在旦夕。”

宋世畋抬了抬眉,略一迟疑,便被宋尹廷斥道:“你心系兵事,用意是好的,只是往后行事,还当稳重些。”

“叔父,这调虎离山之计,是谁识破的?”宋世畋忽然问道。

“雕虫小技,何足挂齿。”说话这人,正是最先提出漳州玄骑进山,或许有诈的那位。

宋世畋等的就是他这一句,闻言慨然笑道:“果然是雕虫小技,侄儿想问,张承韬到底是何人物,生死关头,兴师动众,便只为了布下一个让人轻易识破的雕虫小技吗?”

这下非但宋尹廷一脸震惊,他身边众人,更是无言以对。

“这话是谁跟你说的?可是步执道?”宋尹廷顿时认真起来。

宋世畋一听之下,差点忍不住要翻白眼,心中又气又恨,负手道:“叔父说笑了,难道侄儿非得听别人说,自己就不能推演吗?”

宋尹廷心说,姜还是老的辣,爹爹让世畋跟步公子多亲近,果然是做对了,不过两三个月,世子便脱胎换骨了。

“照你这么说,张承韬是在故布疑阵?”他沉声问道。

“正是!”宋世畋应道:“他让漳州玄骑进山,多半是有意让我军去猜,猜他的目的到底是奇袭剑州,还是一记回马枪……然而照侄儿所见,奇袭剑州是假,调虎离山也是假!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才是真!”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便越想越觉得有理。只因那一手调虎离山,太过粗浅,确实不像张承韬的手笔。

宋尹廷沉思片刻,大声道:“宏义,宏艺,你二人各率三千兵马,赶赴剑州,照原本计划行事!其余人与我一同留下,驻守武荣县!另外加派人手,盯紧漳州府,我倒要看看,张承韬究竟想干什么!”

……

……

泉州开元寺。

刚过了晌午,大雄宝殿外,一群小和尚探着脑袋,往里张望。

广念恰好路过,也凑过去观瞧,一边轻声问道:“瞧什么呢?都瞧什么呢?”

“嘘……”有个十来岁的小和尚扭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见来的是广念,便愈加激动了,低声道:“师叔快来看,来了个菩萨也似的女施主,说要求见方丈呢。”

“快让我瞧瞧,让我瞧瞧。”广念说着便将脑袋挤了进去,轻声道:“你们这些小东西,打小便在山上,何曾见过世面……咦……这回的女施主还真……还真是……真是好看得紧……”

渐渐的,四周松快了些,仿佛没人跟他挤了,接着便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别急别急,等我看上一会儿,再来换你……”广念朝身后挥挥手,一双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大殿内。

身后那人似乎急得不耐,非看不可,广念被他拍得恼了,回头瞪了一眼,紧接着神情精彩起来。

方才那群小和尚早已鸟兽散了,他身后只站着一个五六十岁,一脸刻板的老僧,正是开元寺监院广恩。

“师兄……”广念挠着脑袋转过身来,嘿嘿笑道:“你的神境通又有长进了,来无踪去无影的。”

“出家人六根清净,像你这般,还成何体统。”广恩淡淡地看了这小师弟一眼,然后自顾自转身走了,走到几步外,才自言自语般道:“我的缘法何时成了神境通了?”

广念笑嘻嘻地看着他走远,然后吐吐舌头,低声道:“方丈都说我六根不清净了,你管我?”

“师弟兴许是真的忘了,我的缘法是天耳通。”广恩的声音远远传来。

“我的意思是,师兄管我,分明是管对了!不管不成才!”广念咧嘴一笑,一点都不尴尬,心里却暗骂:明明神通不能对着同门用的,偏偏这天耳通不择人,想闭上耳朵都不行,实在是钻了戒律的空子,太不公平了。

这回,他没有再说什么,只管探头,再去看殿上的女施主。

只见殿内那位女施主,穿着一身养眼的鹅黄色襦裙,正对着知客僧道:“大师还是通报一声试试,兴许方丈愿意见我呢。”

知客僧一脸慈祥,却兀自摇头道:“女施主还是请回吧,方丈这些天,真是是在闭关清修,谁也不见的。”

那女施主一脸愁容,忽然又道:“那这位大师,可认得寺中这三位僧人,一个十三四岁贪玩嘴碎,一个三十出头心宽体胖……”

广念一边听,一边纳闷,开元寺里十三四岁的小和尚倒是不少,可要说哪一个贪玩嘴碎,却实在想不起来,三十出头心宽体胖的,就更多了。

直到他听见那女施主说“还有一个,二十七八是个哑巴”,才反应过来,她是说的广慧师兄。

如此说来,三十出头心宽体胖的,莫非是广开师兄?

可十三四岁,贪玩嘴碎的又是哪一个呢?

他正蹙眉思量,只听得大殿里,知客僧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道:“女施主说的,可是广念、广开与广慧三位师叔?”

什么?你说贪玩嘴碎的是我?广念差一点起身质问那知客沙弥,可不知为何,却还是一扭头,溜之大吉了。

第286章 河上有条寒冰船

半山腰上,松柏树下,宋蔓秋远眺泉州府,思绪不知飘去了哪里。

“阿弥陀佛,贫僧广开,女施主找我何事?”

宋蔓秋转过身来,只见来的这位,果然是个三十多岁的僧人,体态微胖,脸上笑呵呵的,正如步公子说的心宽体胖。

“大师有礼了。”她来时特意换下了儒门衣装,此时行的,也是寻常女子的万福礼,“小女子有要事,求见普慈方丈……”

“女施主来得不巧,方丈正在闭关清修,不便打扰。”广开的说法,与之前那位知客僧一般无二。

“……是步公子让我来的,他说大师或许有法子,能让我见到方丈。”宋蔓秋一脸恳切。

“步公子……”广开和尚心中一惊,脸上却掩饰得很好:“哪一位步公子?”

宋蔓秋有些纳闷,难道这位僧人不认得步公子?还是说,步公子所说的三位僧人,并不包括眼前这个?是弄错了?

“天姥步执道……”她决定还是试一试。

“原来是那位步公子,”广开点点头,微笑道:“他是如何与女施主说起的?”

宋蔓秋坦言相告,但把描绘三人的语句,都换上了顺耳些的说法,变成了“十三四岁性情率真,三十多岁面色和善,二十七八患有口疾”,说完这些,踌躇片刻,还是补充道:“步公子说,假如得偿所愿,他日定要上山抄经,以表谢意。”

广开暗爽,心说当初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都没见着你,没想到也有你来求我的时候,合十道:“女施主稍等,容我去看看,方丈出关了没有。”

“如此有劳大师了。”宋蔓秋喜道。

……

……

方丈普慈压根没有闭关,广开来到山顶木屋时,门都是开着的。

“师父……”他站在门外,正要通报,便已经听到方丈出声,唤他进去。

广开抬腿进门,跪坐问道:“师父已经知道了?”

“你说,我该不该见他?”普慈方丈盘腿坐在一张古拙的矮案后面,案上摆着一盏昏黄的油灯。木屋只开了一扇小窗,若没有这盏油灯,恐怕暗得连经文都看不清。

“弟子看不清。”广开如实答道。

“世间因果,哪能全被你看清。”普慈方丈微微一笑,一点没有得道高僧的架子,反而像是个跟晚辈闲聊天的长者,“便如这山下的泉州城,从山上看去,只能瞧见个大概,想要看得仔细,便得涉足其间。”

“弟子明白了,想要看得清,便要离得近,可牵涉了尘网,便妨碍了修行。”广开若有所思。

“为师垂垂老矣,来日无多,便是潜心修行又能如何,所牵挂的,不过寺中的三千弟子。想我开元寺,屹立千年,历经沧海桑田,不能败在了我的手里。”普慈方丈摇头自嘲般笑道:“你看,为师这些年修行不得寸进,兴许便是因为,心中有了执念。”

“师父,弘扬佛法,不是执念。”广开肃容说道。

“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佛法何时需我等刻意弘扬了?”普慈方丈面色渐渐沉静:“广开啊,为师来日若将方丈传位于你,你不要怨我。”

“师父……”广开忽然拜伏,声音中已带着一丝哽咽。

“方丈一寺之首,我若传位于你,便是将这份执念也传给了你,自然碍你修行,为师也是迫不得已。”普慈方丈叹道:“若论慧根,你不输广念广慧,可这方丈之位,却非你莫属。”

“弟子明白的。”广开抬起头时,眼中有些湿润。

“你可知道,月前我何以让你们三人下山去吗?”普慈方丈忽然话锋一转。

“弟子久观泉州,只觉得气数有变……”广开认真答道。

“不错,非但泉州城,七闽道气数都有变,而这一变,恰好便是那位步施主踏入之时。”普慈方丈淡淡道:“我让你去剑州府,便是让你走近了瞧瞧。”

“弟子走近了也看不清。”广开回到山门时,已经汇报过了,这时又重复了一遍。

“看不清便有变数,便是无常。”普慈方丈看着眼前油灯,油灯火苗也映在了他浑浊的眸上。

“是弟子修行不精。”广开说道。

普慈方丈没有反驳,笑笑道:“为师也看不清啊。”

这回广开也没有说话。

师徒两人都低头沉思。

良久,普慈方丈才轻声说道:“你去告诉那位施主,河上有寒冰船,此船一到汴京,她家气数便尽了。那位步施主来山上抄经时,让广念与他多相处……”

广开抬头看时,只见师父闭上了眼睛,神态安详,仿佛是睡着了。

即使他刚才就隐约预料到了这个结果,却还是突然浑身紧绷,眼泪夺眶而出。

广开张着嘴,反复喊着“师父”二字,却发不出一丝声响。待到涕泪布满了整张脸,他才发出了一点声音:“弟子不怨师父,弟子不怨师父……”

这一日,泉州开元寺方丈,通天罗汉圆寂,不久之后,消息传开,震惊天下。

而宋蔓秋从广开手中,接过一张字条时,并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眼前这僧人眼眶有些红肿,脸上也没有了先前的笑容。

她打开字条,浑身一震,愕然看向广开。

宋蔓秋曾听说过,即便二十年前,先皇帝造访开元寺,从通天罗汉处得到的那一纸偈语,上面的内容也是艰涩难明,穆棱两可。

可眼前这纸上的内容,却太具体了,具体得令人毛骨悚然。

“师父圆寂之前,让我转告女施主的,便是上面这句话。”广开合十道。

任宋蔓秋对佛门神通再不了解,也知道这句话的分量。

这僧人竟然就是普慈方丈的亲传弟子,而从他离开,到这一刻,不过半个多时辰而已!

就在这半个多时辰里,通天罗汉竟然圆寂了?!而偏偏在他圆寂之前,给出了纸上的这条忠告!

不可能有这么巧的事情!

宋蔓秋突然对着山顶方向跪倒,一声不吭地磕了三个响头,连额头沁出血来,都浑然不觉。

广开和尚站在一旁,任由她跪拜磕头,仿佛她所作的这一切都是应该的。

“大师!”宋蔓秋起身时,神情坚毅,目光如炬:“开元寺大恩大德,临安宋氏,永志不忘!”

广开照旧没有任何表示,只淡淡道:“情势紧迫,女施主还是快些下山去吧。他日遇上步施主,还望转告他,不要忘了来山上抄经。”

第287章 速将前军撤转回

武荣县外,三千精兵与三千辅兵开拔,已有两个多时辰了。

眼下的军营缩小了一大圈,气氛却一片肃杀,仿佛严阵以待,防着随时有可能发生的变故。

中军帐里,宋尹廷与帐下谋士,以及几位曲阜大儒,全都沉默着。

已经议了两个时辰,可仍旧没有结果。

宋尹廷起身踱步,口中默念:“故布疑阵……掩人耳目……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他到底要做什么?”

“会不会是我们想多了?”有人出声道。

“宁可多虑,不可失察。”宋世畋道。

有人点头附和,觉得确实如此。

“莫非与那两个死掉的宫女有关?”有人问。

“不像,”有人摇头道:“死两个宫女,比起勾连拜月邪教,算不上什么大事,张承韬即便以此构陷,也无济于事。何况,他若是要拿那两个宫女做文章,便不会遣人来大闹军营。”

“那两个宫女是什么来头?”宋世畋忽然问道。

“说是淑妃人在汴京,却总是担心张承韬的身子,圣上体恤淑妃,便送了两个宫女过来,帮着照顾张承韬起居。”有人答道:“但也有人说,这是圣上对张承韬起了疑心,在他身边安插的两个眼线。”

“这么说,即便他栽赃叔父,也无伤大雅……因为那两人盯着他的,不是盯着这边。”宋世畋点头道。

“莫非张承韬有强援?”帐中谋士蹙眉道。

“若真有强援,倒是能解释他为何故布疑阵。只是,他有何强援呢?”宋尹廷道。

那谋士走到地图前,沉吟半晌,指着汀州与建州道:“假如这两地有伏兵,与漳州玄骑里应外合,夹击我大军呢?”

“你的意思是,张承韬果然与拜月邪教勾结?”宋尹廷沉声道。

“不可不防。”谋士点头道。

“侄儿也觉得,这种可能性最大。”宋世畋附和道。

“建、汀二州若有伏兵,无外乎妖邪,可为何步执道荡平剑州、延平两府时,不见这些妖邪的动静?”有人不解道:“一两千妖邪便成席卷之势,区区越州七司,何以抵挡?”

众人沉默不语,宋世畋却忽然站了起来。

“叔父,你不觉得,步执道取剑州、延平两府,有些太轻巧了吗?”

宋尹廷心中一震,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却又觉得,这种说法,有些牵强。

宋世畋却不管别人怎么想,径直走到地图前,指着剑州府道:“此地看似易守难攻,却是我等只看到了东南方向,与漳州府之间隔着的群山!若是将汀州,建州两地也划进来,情势便大有不同!”

他拿手盖住汀州,作势向下,扫过剑州府:“以数千妖邪之力,席卷而来,挡是不挡?如若不挡,便会被它们逼近死地;如若去挡,腹背便让给了漳州玄骑!此乃瓮中捉鳖!难怪拜月邪教故意将剑州、延平两府,拱手让出!这是张开了一个大口袋,故意让我们去钻!”

众人听得愕然无语。

好一会儿,才有人轻声道:“……世子所言,并非没有道理。”

头发花白的谋士,也捻须点头,面色沉重。

这回,宋尹廷是真的来到了两难境地。

假如被宋世畋说中了,江宏义与何燕岷带去的六千兵马,是一头钻进了拜月邪教张开的陷阱,须赶在还来得及之前,立刻让他们撤回来!

可假如宋世畋料错了,那么一旦把这支军队撤回来,就等于是暂时放弃了剑州府,且将步安与他的七司,置于了漳州玄骑的兵锋之下!

这个选择无关道德伦理,只在于哪一种推论是对的!

“难道说,漳州玄骑进山,是料定我们会分兵两处,然后与拜月妖邪,南北呼应,一同夹击剑州府?吞下我们半数人马?”宋尹廷眉头紧皱。

“叔父只需想一想,我大军来到七闽,已经大半年了,寸土未进,为何步执道只以两百人,便拿下了剑州、延平两府!而且,偏偏是剑州延平两府!”宋世畋指着地图道。

宋尹廷有些动摇了,他侄儿所说的,恰恰击中了他心中唯一的疑虑。步安向他提起过的,关于他如何荡平剑州府的经历,用计之精妙,简直天人一般,可终究有一条绕不过去。

他只有两百人!两百个江湖人!短短两个月,把这些人约束起来都难,怎么可能以这两百人之力,对付遍及剑州、延平两府的妖邪呢?

“撤!”宋尹廷忽然喊道:“火速派人,将前军撤回来!再遣人去剑州府宁阳县,让步公子也一并撤回来!”

立刻便有亲兵闻讯冲出帐去。

不久之后,一队骑兵如一阵风般驰出军帐。

宋蔓秋一人一马,与这队骑兵擦肩而过,来到宋尹廷帐前时,坐下马便颓然伏倒——这一路跑得太急,马已经被催得口吐白沫。

“爹爹!”宋蔓秋闯进军帐,挥手喝道:“所有人都出去!出去!”

“蔓秋!你这是怎么了!”宋尹廷惊道。

“十万火急!此事只能让爹爹知道!”宋蔓秋口干舌燥,面色焦急到了极点。

众人闻言,不等宋尹廷下令,便都跑出了军帐。宋世畋有些不情愿,却也三步一回头地走了出去。

“蔓秋!究竟是何事!让你急成这样?!”宋尹廷沉声问道。

“爹爹!你先看这个!”宋蔓秋将塞在胸口的字条递了过去。

“河上有寒冰船,船到汴梁,你家命数便尽了。什么意思?”宋尹廷读完字条,一脸茫然。

“这是泉州开元寺普慈方丈,圆寂之前,告诉女儿的。”宋蔓秋急道。

“普慈方丈?普慈方丈圆寂了?”宋尹廷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不是去找步公子了吗?怎么会去了开元寺的?”

“一言难尽!”宋蔓秋忽然想起,步安让她无论如何也不要提起自己,便道:“女儿出了营帐,便觉得张承韬这调虎离山计太过粗浅,此事必有蹊跷,可是横竖想不通,他会有什么后手!便径直去了开元寺!”

“然后呢?”宋尹廷暗呼一声惭愧,自己和帐下众人都没瞧出来的,宋世畋与宋蔓秋竟然都想到了。

“我去了山上,见到了广开大师……”

“那是普慈方丈的嫡传弟子!”宋尹廷惊道。

“女儿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宋蔓秋道:“那位广开大师,起先不愿帮我,直到……直到女儿说出来历,他才答应去找普慈方丈求情,等到他回来时,变告诉女儿,方丈刚刚圆寂了,圆寂之前,说了这字条上的话!”

“蔓秋!你可知道字条的分量有多重吗?!”宋尹廷一脸愕然。

“女儿知道的!普慈方丈是因为泄露了天机,才……”宋蔓秋一时动情,有些说不下去了。

“这是天大的恩情!普慈方丈通晓因果,他说得这般具体,便绝无意外!”宋尹廷对着字条默念道:“河上有寒冰船,船到汴京……能到汴京的船,是在运河上了!”

第288章 大军自便我不走

这一日,宋尹廷使尽灵力,御剑四百里,来到福州府永福县,命永福县令,封锁流经县境的运河,遇上所有与寒冰有关的船只,一律扣下。

次日一觉醒来,他又再度御剑三百里,来到江南东道处州府,命出身曲阜书院的处州知府,封锁境内运河。

第三日,御剑然后骑马,赶到杭州府临安县时,他整个人已如虚脱一般。而国公府早在两天之前,便收到了他以飞雁传送的秘信。

此时此刻,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已经拦在了长江之上,所有由南向北通行的大小运河,全部被封锁住了,别说是一条船,便是一条大些的鱼,都钻不过这张网。

更不用说,在长江以南,还有五六道封锁线,将京泉大运河死死拦住。

而在这一天,步安累死累活,也不过是刚刚进入剑州府宁阳县境。

他并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只想着得赶在曲阜大军之前,将剑州府的一应布置,特别是定闽军藏起来。

讨要剑州府的军政大权是一回事,这么短时间组立了一支这么大的队伍,又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回事。

能不惹人口舌,还是尽量不要去惹,低调行事,总没错的。

他就是这样想着,所以马不停蹄,把想要将他追回的骑兵远远甩在了身后。

进了宁阳县城,守军认得他,二话不说,就开城相迎。

宁阳县里,一切都如常,又有些许的不同——一个多月过去,宁阳县城似乎繁荣了不少,街上行人,虽然比不上泉州府武荣县,却不是记忆中冷冷清清的样子了。

步安来到宁阳客栈前,便瞧见七司人马迎了出来,包括刚从延平府撤回不久的红黄蓝三营,也全都在场。

众人见到步安,都有些惊讶。因为按照先前的计划,他起码得在泉州城待上半个多月,过年前势必回不来。

一番哄闹之后,步安问起定闽军,张瞎子便说,乡里捆绑木头的规矩,执行得不严,木头恢复的效果没有城里这么好,因此马员外带着兵又去巡察了。

步安让李达去找马员外,又说找着之后,不必让他们回城,径直往西,从永定县绕个圈子,再去剑州城——目的自然是要避开从东边过来的曲阜大军。

李达不知道步安是何用意,也不敢细问,便立即领命去了。

步安这才将几位统领喊到了自己先前住过的那间客舍,将七闽道上如今的形式匆匆说了一遍,然后问大家有什么看法。

“曲阜的兵马一来,还走不走了?”邓小闲直截了当地问道。

“自然要走的,我已经跟宋尹廷说清楚了,剑州府的事情,以后让他少管。剑州知府,便让以前的昌泰知县来做,那陈老知县恰好是我同门,自家人。”步安笑笑道。

“那我们不如将宁阳县让出来,最好将永定、三冈两县也让出来,由得他们去折腾。反正他们再怎么折腾,等打完了张贤业,也是要走的。”洛轻亭的意思很明白,从南边的山里过来,逃不出这三个县的地界,既然曲阜大军要来拦住张贤业,不如把这脏活儿全交给他们。

“这不行!天晓得这些兵,会把三个县糟蹋成什么样子。眼下正恢复元气,能不折腾,尽量还是不要折腾。有我们在,他们便不会胡来,我们若是也撒手不管,就难说了。”张瞎子隐隐然,已将这剑州府,当做了七司的一亩三分地了。

“我也不同意一走了之。”邓小闲看了一眼步安,似乎有些犹豫,片刻之后,还是忍不住道:“除非……除非你把藏起来的银子挖出来,咱们带着一起走!”

步安被他搞得苦笑不得,翻了白眼道:“银子银子,你脑袋里除了银子,还有别的吗?”

“还有春燕楼呐……”洛轻亭落井下石道。

邓小闲却一点都没不好意思,咧着嘴道:“没有银子,我拿什么来买下春燕楼?”

“没出息。”洛轻亭白了他一眼:“挣了银子,不去惦记良家大闺女,却整天只想着那消金窟。”

“好了好了,小两口少拌嘴,听步爷怎么说。”张瞎子也像往常一样,维持着会议秩序,只不过这一回,他话里信息量有些大。

步安瞧瞧邓小闲,又瞧瞧洛轻亭,只见这两人都老大不自在,好笑得很。

“我也不同意一走了之。”步安的意见与邓小闲如出一辙,只是原因不同:“曲阜大军也好,漳州玄骑也罢,都是天下闻名劲旅,眼下能亲眼看看他们如何布阵,如何应敌,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不能轻易放过。”

众人闻言,全都觉得在理。七司看似军纪严明,也常常以旬比之名练兵,可毕竟是闭门造车,登不了大雅之堂。

“我让定闽军去剑州城,去了那里,马员外自会接着招兵买马,咱们这边坐山观虎斗,等他们打完了,咱们便去拿了剑州城,正好让定闽军接管。”步安又道。

“假如他们动作快些,咱们说不定还能剑州城里过年呢!”洛轻亭笑道。

游平也咧着嘴笑:“能在府衙过年,想想都痛快!”

“这有什么?”邓小闲白了他一眼,“你哥哥我又不是没试过。”

“你那是犯了事,被抓去府衙大牢关了几天,能一样吗?”洛轻亭挤兑道。

“那也是府衙嘛……”邓小闲耸耸肩。

众人窃笑不止,惠圆和尚却淡淡道:“原来你当真是府衙大牢的常客,难怪这么老相。”

这和尚近来本事不小,竟有点冷幽默了。

众人都愣了愣,才哈哈大笑起来。

这种欢快的气氛,一直维持到了当天晚上,几位曲阜骑兵来到宁阳县,吩咐步安火速撤离剑州的时候为止。

“拜月邪教是故意将剑州延平两府拱手让出的?!这是张开了一个大口袋,故意让曲阜大军去钻?!”

步安听了这两句,差点忍不住破口大骂。

“你回去告诉宋大人,大军来不来,我都不会走!大不了七司进山打游击!也要把什么劳什子玄骑,给拖死在山里!”这两句,他是叉着腰骂出来的。

“步公子,兵无儿戏,你还是赶紧整肃人马,跟我们走吧。”

领头的骑兵苦口相劝。

步安却只说了一个字:

“滚!”

——以下非正文

前天三更,昨天三更,今天四更,明天几更,我还不知道。

这本书写到现在,跟读不过寥寥百人,我却越写越来劲,只因为还在看的,我都引为知己!

书友有各自的处境,有的朋友境遇好一些,打赏很大方,刀锋我感激不尽。有些朋友可能还是学生,手里只有推荐票,刀锋也一样由衷感谢。

只是,假如有在起点之外,甚至是在盗版站跟读的朋友,请尽量来起点订阅。写书不易,个中辛苦,不为外人所知。这本书作为玄幻,文戏倒比武戏多——一度还被认为是写砸了的所谓儒道文和文抄流——因此受众不多,只希望喜欢这个风格的朋友,能尽量支持正版。谢谢了!

第289章 宋尹廷自求多福

几位曲阜骑兵见步安没有任何说动的余地,终于还是“滚”了。

等他们一走,步安立即下令,让惠圆和尚亲自跑一趟,将李达、马员外以及定闽军全招回宁阳县。

薛姑娘便建议说,情势紧迫,还是让丑姑飞一趟吧。

步安这才想起,丑姑是一头鹰,惠圆跑得再快,也没有她飞得快——事实上,他潜意识里,还是把薛姑娘当做了半个外人,只觉得丑姑是她的丫鬟,不是自己的属下。

丑姑迎着夜色走出客栈,不一会儿便有一头老鹰冲天而起。

七司众人看得稀奇,全都屏息凝神,唯独素素暗自下定决心:回头也要抓几头扁毛畜生来,充实她的辎重大队,要不然公子往后就会越来越倚重薛姑娘了。

步安连着赶了三天路,先前心情不错时,还不觉得什么,这下听了坏消息,疲累感便汹涌而来。

客栈外头,不时还有百姓听说步爷回城,提着土产来求见。

步安也没兴致去见,只让张瞎子帮忙挡一挡,自己钻进屋里,合衣靠在床头,闭着眼睛,斟酌对策。

他已经猜到,这坑是自己给自己挖下的。

宋世畋经他点拨,必定回去告诉宋尹廷,所谓调虎离山计乃是疑兵之策,张承韬必有后手——只是没想到,他们得出的结论,居然是张承韬会跟拜月邪教勾结,设陷夹击曲阜大军。

结论看似精彩,却漏了最重要的因素。

要解这个局,就好比是一道精密的逻辑题。而宋尹廷漏掉的,恰好是此题题面中的几个隐含因素:

第一,拜月邪教背后的那个旧神,是一个极端聪明的家伙,要不然就不可能让拜月邪教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占据了七闽道的半壁江山。

此人对人心的把握,对时机的判断,甚至还在步安之上。

而步安能占下剑州府和延平府,除了凑巧逮住了两个内应外,更因为他有后世现成的经验可以套用。

第二,张承韬下令漳州玄骑进山,便足以证明,他不是那个旧神,就算两者之间有暗中勾连,充其量也不过是合作关系。更有可能是张承韬被利用了。

原因很简单。

假如张承韬就是那个旧神,那么从步安在宁阳县起兵的那一刻,他便应该有所察觉——因为信徒减少了。他要么装作一无所知,另寻解决之道;要么在那时就会痛下杀手;而不会赶在步安到了武荣县之后,才刚刚反应过来。

之所以说,张承韬与那位旧神即便有勾连,也多半是他被利用了。也基于差不多的理由:那个旧神察觉信徒减少之后,并没有第一时间知会张承韬。

第三,在步安来到之前,七闽道上的情况,是一个巧妙的平衡,拜月邪教、宋尹廷、张承韬,互相掣肘,谁也奈何不了谁。

宋没有倾尽全力剿杀拜月教,是因为在宋看来,张氏黄雀在后;张没有剿拜月教的动力,原因可能更复杂;而拜月教没有扩张的势头,理由就很值得品味了。

要知道,拜月邪教是有能力扩张的,就算不朝着泉州、漳州两府,也可以往西朝江南西道去,或者再往南向岭南道发展。

可它并没有。

为什么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就得回到第一个隐藏条件:拜月邪教背后的那个旧神,很聪明。

所以他该知道,这邪教发展到什么程度,是大梁朝廷可以忍受的,一旦超过阈值,便成了朝廷的心腹大患,必定会遭受举国之力剿灭的待遇。

连东海女娲氏都不敢回归神州,他一个小角色,怎么敢去试探大梁朝的底线。

只需看清了这三个隐含条件,这道题便不难解。

简而言之,拜月邪教背后那个旧神,非常的狡诈,且并不贪心,他所图的不是整个七闽道,而只是一个暂时的平衡。

现在,宋尹廷与张承韬打起来了,假如站在那个旧神的角度去看,只需要考虑一点:这两家谁会给他一个新的,仍旧可以接受的平衡?

步安已经替宋尹廷,摆明了条件:汀州与建州。

既然那个旧神够聪明,他就该知道,宋尹廷来七闽道的目的是什么。

既然如此,一个重新建立起来的平衡,就符合双方的利益。因为任何一方除掉对方,都会面对朝廷的巨大压力。

而步安将会替代张承韬,充当一个弱小的第三方。

这是步安在七闽道上布下的棋局,拜月邪教背后的那个家伙,如果足够聪明,就该看得懂这个棋局,并且很乐意接受——因为他还可以往江南西道和岭南道稍稍发展,保持住信徒的数量大致不变。

但宋尹廷显然没看懂,宋世畋段位太低,更不用说了。

至于张承韬的后手是什么,步安对他的了解太少,不足以得出结论来。

只不过,这所有的推断中,他只担心一点。

一个站在张承韬角度未必有利,可对于拜月邪教几乎全是好处的,足够破局的点。

那便是逼宋尹廷造反!

假如宋家在这个时间点反了,战场便不是七闽道,而成了江南东道。一来,江南东道的布政使是出自曲阜书院的孔浩言,宋国公府也在江南东道;二来,江南东道足够富庶,养得起兵;三来,据守长江险要,才能挡得住南下的朝廷大军。

而到了那时,拜月邪教便能坐收渔翁之利,躲在宋家的屏障之后,一举吞下七闽道、岭南道,甚至是江南西道。

假如拜月邪教真的能做到这一点,张承韬未必有好果子吃,可对步安来说,却是利弊参半,甚至利大于弊。

宋尹廷北上江南东道时,步安便可以名正言顺地留在南方,对付拜月邪教,获取更大的发展空间——将来宋家即便败了,他剿杀拜月教,也一样有功。

一念及此,步安摇了摇头,心说自己还是先操心漳州玄骑吧,帮宋尹廷到这一步已经是极限了,他自求多福吧。

这时外头有人敲门,“哚哚哚”响了三声,接着是晴山的声音:“步爷睡下了吗?”

当着外人的面,晴山仍旧沿用着以前的称呼,只在两人独处时,才喊他一声“公子”。

步安扯了扯衣裳,想着是不是该脱下来,忽然自嘲般笑了起来——这袍子上又没有宋蔓秋姑娘的名字,自己这是做贼心虚呢。

“没呢,进来吧。”他柔声喊道。

第290章 待来日明媒正娶

晴山进了屋,见屋内昏暗,步安和衣靠坐在床上,连油灯都没有点,便知道他有心事,轻声道:“公子可是恨宋尹廷畏首畏尾?”

步安一边起身点灯,一边笑笑道:“他想得太多,却又想不到点子上。可能脑子里装了太多的圣贤书,别的便装不下什么了。”

晴山莞尔道:“公子这可是把天下儒生,全都骂进去了。”

“我还骂得少吗?早就债多不愁了。”步安笑着扭头看她一眼,接着手中火折子闪了几下,终于把油灯点着了:“弟兄们怎么样?你觉着他们想撤吗?”

“弟兄们都听公子的,就邓小闲话多了些,我刚进来时,还听他在骂呢。”晴山隔着摆了油灯的桌案,侧对着步安坐了下来。

“骂一骂也好。”步安摇头笑道:“气堵在嗓子眼里,就不痛快。”

晴山掩嘴轻笑,接着认真问道:“那公子是真要跟漳州玄骑真刀真枪打上一场?”

“他弃了马,进了山,便称不得玄骑了。”步安轻哼一声,接着注视晴山道:“只要能胜了这一仗,七司与定闽军,便脱胎换骨了,不然就还是一支草台班子。”

“怕又要死不少人。”晴山低下头。

步安知道她心善,但也知道以自己的立场,绝不能心慈手软,即使对自己人都一样。

“死得其所,便好过赖活着。”他看着油灯火苗,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弟兄们跟我出来时,大约也是不愿混吃等死了,才想着舍命拼上一拼。像花道士这样的,假如不逼他,也就只是逛逛春燕楼,不知哪天便醉死在大街上了。”

“道理我都懂的,”晴山低着头,轻咬了一下嘴唇:“只是担心公子……”

步安看着她幽暗油灯下的侧脸,柔美不可方物,只觉得心旌摇荡,努力让自己笑得平静一些,柔声道:“我没事的,倒是你自己要小心。”

“公子往后,能不能别冲在前头了。一军之帅,应当坐镇中军才对。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我……”晴山欲言又止,匆匆瞥了一眼步安,声音越发轻了:“七司便也散了。”

步安很想知道她欲言又止时,想说的究竟是什么,但又不忍再问她,于是故意板起脸道:“这么不吉利的话,以后不许说。”

晴山抿了抿嘴,用力点头,耳鬓发丝垂在脖颈上,愈发衬得皮肤细嫩雪白。

步安见她竟当真了,立即笑着道:“我还要明媒正娶呢,眼下就死了,多亏啊。”

也不知是不是油灯的关系,晴山的侧脸看上去愈发红了。

早在越州时,两人之间发生过许多的误会,以至于晴山当时,还以为步安是个登徒子。也是那时候,晴山忍着泪,说自己的条件是“明媒正娶”。

她没想到,步安还一直记着呢。

此一时彼一时,那会儿说出这四个字时,仿佛肝肠寸断;眼下听他再提起,只觉得又羞又喜。

“公子路上劳顿了,早些休息。”晴山羞得坐不住了,起身时,眼神根本不敢往步安这边看。

等她出了门,又返身将门掩上,她刚刚坐着的那张椅子上,便换成了一只女鬼。

“小妹妹羞死了,明媒正娶哟……还要洞房花烛呢……”虞姬装着晴山的坐姿,脖子却扭得跟海草似的。

“以后碰上这种事,你少在一旁偷听。”步安自顾自脱靴子,看都没看她一眼。

“你当我想听啊?”虞姬架起腿,恢复成了御姐坐姿,轻哼道:“酸得我门牙都快掉了。”

“你一个女鬼,哪来的门牙?”步安把两只靴子都扔在了地上,然后三下五除二脱了儒生袍,朝这边椅子抛了过来。

“人家宋姑娘熬了整宿才改好的,怎么这么不知道惜物呢?”虞姬一晃从原来的椅子上消失,堪堪躲开抛来的长袍,又一眨眼坐在了另一张椅子上。

“你知不知道,管不住嘴巴的人,命都短。”步安掀起被子钻了进去。

“我一个女鬼,连门牙都没,哪还有命在?”虞姬冷哼道。

步安翻翻白眼,侧身背对着她,想说“终于知道楚霸王为什么自刎乌江了”,却还是生生忍住,没去揭她的伤疤。

这女鬼毒舌,犯不上跟她斗嘴。

次日一觉醒来,神清气爽。

定闽军也连夜回了宁阳县城,令步安没想到的是,这支军队已经有一千三百多人了。

非但人数众多,精神面貌、组织构架、后勤补给,也都有模有样。看来马员外确实是个人才。

匆匆检阅了这支新军,装模做样地说了一番勉励的话,步安正要回客栈,与七司众人商讨对敌之策,只见素素领着一人跑了过来。

“公子公子,你快看,我也有一只鸟,我也有鸟的……”

步安听得一头冷汗,心说你要是有鸟,就不会吃这么多的醋了!

素素跑到了步安跟前,不由分说,便朝身后那人喊道:“快!快变给公子看看!”

只见那人“呼”的一声张开双臂,紧接着个头猛地缩小,腾空而起,赫然化作了一只麻雀,站在素素手掌心上,浑身发抖,却不敢飞远。

街上有人瞧见了这一幕,顿时吓得瘫软在地。

步安赶紧拉着素素走远,边走边问道:“哪儿逮来的?”

“不用逮,这家伙就混在辎重队里,我都不知道他原来是麻雀变的!”素素开心道。

“你小心点,别攥坏了。”步安见她将灰麻雀攥在手里,担心她一时兴奋,把这妖物给弄死了。

素素却笑着摊手道:“我没使劲儿,公子你看,还活蹦乱跳呢。这家伙气力小得很,光会吃粮食,干不了多少活,我前阵子差点嫌他没用,一把掐死呢。”

那灰麻雀听得瑟瑟发抖,一双眼睛求饶般看着步安,显然它是觉得对着素素求饶,压根没用。

“怎么会没用呢?!会飞就有用,有大用处!”步安到了无人处,笑着拨弄拨弄雀头,“来,变回来吧!”

素素没说话,那灰麻雀还是不敢动。

“你耳朵聋啦?没听见公子让你变回来吗?”素素瞪着它道。

那麻雀顿时飞离她的掌心,眨眼膨胀,变成了一个身着古怪灰衣,臊眉耷眼,不敢抬头的丑少年。

“会说话吗?”步安冲着他问到,语气颇为柔和。

“会……会……一点……”丑少年低头答道,声音犹自颤抖,可见胆子有多小——或者是素素实在太可怕了。

“行!以后就跟着我吧。”步安笑着点点头,然后摸了摸素素的脑袋:“这回你又立了大功了。”

素素仰头朝着他直乐,笑得快合不上嘴了。

第291章 弃子未必是废物

麻雀怕猫,很是正常。可素素又不会飞,也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他,干嘛不逃呢?

人变聪明的后遗症,就是多疑,或者说,步安习惯算计别人了,总觉得别人也要算计自己。

回了客栈之后,他不急着召集弟兄,而是将灰雀带到了自己屋里,准备故伎重演,还像上回试探胡四娘与何祁穹一样,好好摸摸这灰雀的深浅。

“有名字吗?”

他坐得大马金刀,丑少年站得畏畏缩缩。

“名……没……”没有素素在场,这小妖的话也还是说不利索,可见他要么是胆子小,要么是装着装着,装习惯了。

“为什么不逃跑呢?”步安笑着问:“可别说你没想到。”

丑少年费了老大力气,才让步安明白他的意思。简而言之,他刚成妖不久,加之原型就弱,因此屁大点的本事都没有,连偷粮食都怕挨打。

以前在三冈县里,还有别的妖接济一下,现在认得的妖,大多死了,剩下的也进了素素的辎重队,他能逃去哪里。

步安心说,自己夺了盘古肉身,好歹也算跟旧神攀上了亲戚,却一度混得只能喝粥咽菜,这妖怎么比自己还要不济,竟连一口吃的都混不上。

这大概就是妖中的废物点心吧。

“给你吃穿,也不打你骂你,只是以后得死心塌地跟着我做事,你愿意吗?”步安柔声问道。

丑少爷赶紧点头,他说话不利索,听懂倒是不成问题。

“你以为我这么好骗的吗?!”步安忽然拔高嗓音,想要看看这妖会不会大惊失色,进而漏出了破绽。

却不料眼前的丑少年,突然瘫软在地,竟昏死过去了。

胆子也太小了吧……步安拍拍他脑袋,又提起来晃了晃,见他果然是昏迷了,才无奈摇头。

谁要是真的派了个这么胆小的妖来算计自己,这人也是个“天才”了。

步安开门叫来素素,让她把灰雀带了下去,吩咐她想法子把它弄醒,但别伤了它——这小妖能在素素底下坚持一个多月没被吓死,已经是个奇迹了。

……

……

漳州府与剑州府之间的五十里雄山大川之间,一支近万人的军队,由南向北缓缓移动着。

七闽道素有“七山二水一分田”之名,即便漳州玄骑,也都是闽地人氏,走惯了山路的。

可眼前者山川,却与漳泉两府的小山小水截然不同,山峰高耸入云,峡谷深不见底,即便是修行人行走其间,也难免心惊胆战。

大军行得越艰难,张贤业对“那书生”便越是起了警惕之心。

麾下兵马大多都已经跟了他十几年,一千多玄骑精兵自然唯他马首是瞻,可其余的步卒、辅兵在这险地行军时,还是会叫苦连连。张贤业也不得不时时许以好处,安抚军心。

那书生手下不过是两百个江湖人,若真如爹爹所料,他非但穿过了这五十里天堑,还能搅得剑州府鸡犬不宁……他是如何做到的?

落日余晖,即使在腊月里,也映得山峦丘壑间一片金黄灿烂。张贤业却无心欣赏这美景。

这已经是他进山的第四日了。

他是带着昼夜行军的命令进山的,可到了第二天,他便知道昼夜行军是不可能的。除非他抛下七千步卒与辅兵,只带着坐下没了战马的玄骑。

头天夜里,就因为看不清山路,不时有人失足落入峡谷。每听到一声惨叫,都仿佛在张贤业心头剜上一刀。这都是他的兵,还没遇上敌人,便白白折损在这荒山野岭,叫他如何不痛心疾首。

可假如负责携带辎重粮草的辅兵跟不上,即便走出了这群山,到了剑州府,他也要落入无粮也无援的境地——在张贤业看来,那便不是去打仗,而是分明去送死。

他很清楚,漳州玄骑一动,宋尹廷必然会察觉,多不过四五日,他的曲阜大军,便能赶到剑州府。

也就是说,自己这边就是拼着死掉一半人马,也抢不到他们的前头。

既然如此,那昼夜行军,还有什么意义?

“大帅!”身后副将追了上来,指着一片被山峰遮蔽了夕阳的背阴处,轻声问道:“前边有个山谷,要不要歇一歇?”

张贤业沉吟片刻,蹙眉道:“今晚就在那里扎营吧。”

副将将他的意思传达下去的时候,引来一片欢呼声。这欢呼声听在张贤业耳中,很是刺耳。

他暗骂一声“废物”,却忽然心头一震,有一丝不祥的念头,浮了上来。

这念头越来越重,越来越具体,一直到入夜之后,他合衣躺在帐篷里,也仍旧挥之不去。

废物……小时候,爹爹也常常这么骂自己的。

哥哥张贤文足够稳重、足够聪慧,懂得道理识得人;而他张贤业不愿念书,只爱骑马打仗,行事果断不犹豫,这种种在爹爹看来,全成了粗鄙莽撞……

直到张贤文考了功名,进京做官之后,张贤业才渐渐走出哥哥的阴影。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张承韬才很少骂他。

时间久了,他甚至忘了,在张家,哥哥张贤文是英杰,而他只是个废物。

哪怕是小时候,爹爹教他们弈棋之道时,也是哥哥坐得住,他三心二意……

可他再是三心二意,也还记得爹爹指着棋盘,对哥哥说过的那句话。

“这一子从落上棋盘的那一刻,便是废的,目的是要引得对手来吃,如此一来,才能保全长出去的那一片棋子。”

这一子是废的,是要引对手来吃的,是为了保全另一片长出去的棋子……

爹爹,你明知我即便是昼夜行军,也抢不到曲阜大军的前头,却还是下令了……是不是在你眼里,我就是那个废子、弃子?

你让我去送死,便是为了保全哥哥吗?

这一夜,张贤业心如刀割。

第二日,他率兵直往北去,翻山越岭,即便身后有人落涧而亡,也充耳不闻、浑然不顾。

哪怕是一枚弃子,也要弃得轰轰烈烈,弃得天地变色,弃得令人扼腕叹息!

张贤业想让爹爹知道,他可以做一枚弃子,但绝不是一个废物。

第292章 公孙剑谱未失传

杭州宋国公府。

一间无门无窗的密室里,只坐着三人,除了宋国公以外,便是他的长子宋尹楷,以及刚回到杭州不久的次子宋尹廷。

身材高大的宋国公,即使是坐着,也比两个儿子高了半头,此时他正拿手指关节,有规律地叩击着身前的桌案,很轻也很慢,却富有节奏。

宋尹廷知道,这是爹爹想事情时的习惯。

“会是什么?”宋国公看看宋尹廷,又看看宋尹楷。

这两兄弟中,宋尹楷性情阴郁,很少说话,但是善于谋略;宋尹廷性格爽朗,极善交际,却失之周全。

“伪造的书信或是玉玺……”宋尹楷微微皱眉道:“或是先祖与申屠氏的秘函。”

“装这些东西,不需要寒冰船。”宋国公摇摇头道。

“难道是尸体?”宋尹廷道:“那两个宫女的尸体?可单凭两具女尸,要动我宋氏根基,似乎不可能吧?”

宋国公看了宋尹楷一眼,后者脸上闪过一丝疑虑,沉吟问道:“世畋有没有去过漳州?”

“去过,跟着步公子去的漳州府昌泰县,不久便回来了。”宋尹廷答道:“哥哥的意思是,他在漳州杀了人?”

“杀人倒是小事。”宋尹楷摇头道。

“那哥哥还担心什么?难道那两个宫女,是世畋所杀?”宋尹廷说到这里,也摇了摇头:“不可能,时间对不上。”

宋尹楷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没有开口,反倒看向其父。

宋国公把手从桌案上收了回来,轻捻髯须道“此事总要让尹廷知道的,你来说吧。”

宋尹廷听得一脸震惊,似乎没想到父亲和哥哥居然背地里还有什么秘密瞒着自己。

“……公孙剑谱,”宋尹楷顿了顿道:“没有失传。”

宋尹廷一脸震惊:“没有失传?”

宋国公淡淡道:“家传剑谱从来不曾失传,只是没有人能修习罢了,先父曾苦练十年,不得其法,我与尹楷也是一样……可世畋却在七岁那年,便突破了第一层。”

宋尹廷震惊之极,恍然道:“难怪世畋总是怀才不遇的样子。”

“他心里也苦。”宋尹楷轻声叹道:“这些年家里压着他,不许他在外人面前使剑,积郁久了,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如尹廷所说,时间对不上,那两位宫女,必然不是世畋杀的。我倒是担心,他情急之中,使出了剑招,被人识破了,拿来在那两个宫女身上动了手脚。”宋国公沉声道。

“圣上若是知道,我们宋家还藏着公孙剑谱,只怕……”宋尹楷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这么说,那寒冰船上,装的是尸体,是被公孙剑法杀死的尸体。如果是那两名宫女的尸体,便能直接运入宫里了。”宋尹廷只觉得背上已经泛起了一层冷汗。

“该早些告诉你的。”宋国公苦笑道:“你也不至于一筹莫展。”

“兹事体大,爹爹不说自有道理。好在还有补救的法子,这一回开元寺的恩情,却是太大太大了。”宋尹廷心中多多少少有些不乐意,但是话不能直说。

“通天罗汉……”宋国公笑笑道:“老而成精了。”

“爹爹何出此言?”宋尹廷疑惑道。

“他压注在我宋家了。往后只要我们宋家还有人在七闽道任职,开元寺就必然香火不断。”宋尹楷替父答道。

宋尹廷听得有些不乐意,蹙眉道:“可蔓秋得到的那一纸警示,毕竟是普慈方丈拿命换来的。”

“我这两天问过舍难大师,他说普慈方丈,已经九十有四了。”宋国公笑笑道:“为何二十年前,先帝亲临泉州,他都语焉不详?而二十年年后,他却甘愿用尽灵力,将神通施展到了极致,以至于命灵受损,当场圆寂?”

“孩儿不同意爹爹的说法。”宋尹廷兀自摇头道:“无论他出自什么原因,若没有普慈方丈示警,我宋家便大难临头了,滴水之恩尚且涌泉相报……”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宋国公摆摆手道:“这份大恩,自然要报,今后有宋一族,便要世世代代牢记泉州开元寺的恩情。但是做人不能糊涂,要动脑子。普慈方丈这么做,明知我们能猜到因果,却又明知我们即使猜到,也必定要报恩,这便是大智慧,你要学着。”

宋尹廷闻言郑重点头,觉着父亲的话确实藏着深意,半晌才喃喃道:“那船不知何时能寻到。”

“爹爹已经托人,在汴梁附近,将入京的水域都拦住了。即便不是那两个宫女也无妨。”宋尹楷道:“我倒是担心,知道这个秘密的,会不会不是张承韬,而是另有其人。”

“果真如此,便是心腹之患了。”宋国公摇摇头:“只等找到张承韬,想法子让他开口。”

“已经派人去寻了,暂时还没找着这老狐狸。”宋尹廷摇头道:“漳州玄骑进山那夜之后,便再没人见过他。”

“步公子怎么样?”宋国公忽然扯开了话题。

“果然了得,年轻一代中,不曾见过他这样的人物。”宋尹廷坦诚道:“假以时日,必成气候。”

“所以我让你去学通天罗汉的大智慧。何时你也让步公子明知你有所图,却不得不起了此恩必报的念头,便得偿所愿了。”宋国公道。

“孩儿明白了。”宋尹廷若有所思,半晌才笑道:“先前还不觉得,这一回出事,才发现世畋与蔓秋都长进了不少。蔓秋问计开元寺,多少还有些运气,而张承韬暗度陈仓之计,却是世畋最早识破的。”

他说蔓秋是运气,显然是当着兄长的自谦之辞。因为真要论功劳,这回宋蔓秋能占九成,宋世畋却未必占得了一成。

“他能长进,便是家门之幸。”宋尹楷有些感慨,显然这些年,为这个宝贝儿子,操了不少的心,此时便觉得这一切都没白费。

“我倒有一句话,你们听了兴许刺耳。”宋国公微微一笑:“他们俩,一个突然变得神机妙算,一个会想到跑去开元寺求救,都太巧了,背后兴许都是另一个人的指点。”

“这却是爹爹小看了自家子嗣了。”宋尹廷慨然笑道:“我早刻意问过,蔓秋与世畋都说,此事与步公子无关。想来以世畋的傲骨,蔓秋的心性,都不会框我的。”

宋国公起身笑笑:“如此自然最好,只是别高兴得太早。有道是三岁看到老,这两个孩子我都是从小看着长起来的,他们什么样,我兴许比你们俩还要清楚。”

第293章 定闽军气候初成

隆兴二年的闰十二月,只有二十三天。

因此闰十二月二十,剑州府三冈县里,便已经有了浓重的过年气息。

已经沉寂萧条了大半年的东市,几乎人头攒动,卖年货的吆喝声、孩童奔跑玩耍的嬉笑声、市井气十足的斗嘴声、铁勺翻炒花生瓜子的哗哗声响成一片。

除此之外,还有不少人围在一张告示前,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有过路的不识字,踮着脚看了一眼,急着问:“这上头写的什么呀?”

“说是又要招募兵勇了!”

“贺大富这是搞什么名堂!他那五百个兵,不是早就招满了吗?!”

“就是!不怕七司老爷们回来,治他冗兵的罪吗?!”

“瞎说什么呢!不是贺大富招守城的兵,是定闽军又要募兵!”

“……这是终于要打剑州城了吧?!”

“还要募兵?!县里那还有这么多青壮啊?!我家已经送了小二去当差,要把老大也送去,我们老两口也别活了!”

“想什么呢!县里这么多木头都闲着,当兵吃饷的美事,你便是挤破了脑袋,也轮不上咯!”

“你说谁是木头呢?!出来!刚才是哪个说的?!”这回赤红着脸盯着人群的,是个三十出头的精瘦汉子,一个月前,还是三冈县里的众多木头之一,眼下却已经生龙活虎。

刚才说了“木头”的那位,顿时不敢吱声。便有人出来当和事佬,将那位被激怒了的汉子劝了回去。

差不多的场景,在三冈县的许多条大街上,陆续上演着。远在宁阳、永定两县的百姓,也都看到的同样的告示。

过了午时,不少百姓照着告示上说的,聚集到了县衙前,单单三冈县,便聚了两千多人。

纵然没有朝廷任命,却早已将自己视作了三冈县丞不二人选的贺大富,仍带着人马,不断地从四处收拢百姓,将他们都赶到了县衙前。

人越聚越多,眼看着已经摩肩接踵了。

一座临时搭成的高台上,洛轻亭估摸着底下快站了三千来号人了,便不再等,清了清喉咙,朗声道:

“父老乡亲们!都静一静!听我说!”

底下不少人认得这位七司的洛姑娘,知道她是步爷跟前的红人,顿时都闭上了嘴——坊间有传言说,七司步爷往后是要做剑州知府的,眼前这位洛姑娘,想必也要做大官,比知县老爷还要大的大官。

“两个月前,我头一回来三冈县时,大街上连个人影都没有,路边都有烂掉的尸首没人收拾!这趟回来,看到县里已经人丁兴旺,日子是一天好过一天啊!”

众人纷纷附和,都说是拜了七司步爷所赐,也拜了洛姑娘所赐。

洛轻亭等到喧闹声安静了一些,才突然拔高嗓音道:

“可这太平日子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此言一出,顿时全场噤声,没有人知道洛姑娘要说什么。

“你们可知道拜月邪教为何横行无阻?!为何官府又它它毫无办法吗?!”洛轻亭顿了顿,大声道:“只因七闽道布政使张承韬那个老贼,暗中与拜月邪教勾结呀!”

底下一片哗然。

“那老匹夫拿着朝廷的俸禄,竟干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怪不得妖邪们大搞祭祀,知县老爷视而不见呢!原来那张承韬老贼,早被拜月贼人买通了!”

“灭他九族都不够!非得活剐了不成!”

……

永定县里,张瞎子的话,与洛轻亭如出一辙,只不过这瞎子摆摊算命时,练就了一张好嘴皮,此时痛陈张承韬的罪状,更是惹得底下百姓,群情激奋。

“可是七闽道天高皇帝远啊!你们可知,张承韬的小儿子已经带着大军往咱们剑州府来了!他们这是要给拜月妖邪报仇!再把妖邪们请回来!祭祀的火柱子再架起来!咱们百姓才过了几天好日子,他们便看不下去了!”

张瞎子的破嗓音,有一股特殊的凄苦劲儿,听得底下百姓,个个动容。

“咱们过不下去!他也别想好!”

“就是!跟他们拼了!”

“要死也拖个垫背的!便是舍了命去,也把这老贼拖下马!”

张瞎子见火候差不多了,忽然哽咽起来,一双瞎眼里,几乎要挤出眼泪来:“便是前天夜里,七闽道都指挥使宋尹廷的兵,来劝咱们步爷,说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让咱们七司不要螳臂当车,赶紧暂避锋芒,退到泉州府去……”

刚刚还群情激奋的人群,顿时都不说话了,一片鸦雀无声。

“步爷他整整一宿都没睡下,起来之后,只对那官兵说了一句话。他说,宋老大人怎么着,咱们管不了,可七司……”

张瞎子侧着头,梗了梗脖子,咬牙切齿,声嘶力竭般喊道:“可七司要与剑州百姓共存亡!”

轰的一声,人群仿佛沸腾了一般。

……

宁阳县里,七司众人看着底下沸腾的百姓,胸中热血也仿佛被点燃了一般。

邓小闲咽了口口水,背在身后的双手犹自颤抖着,微颤的嗓音更是增添了煽情的效果:“大伙儿兴许有人看见了,步爷昨日傍晚,便带着他的书童独自进山了!他是探查敌踪去了!他临行前吩咐说,别告诉百姓!让他们过一个好年!因为这可能是许多人的最后一顿年夜饭了!”

底下百姓们,已经有人抹起了眼泪。

“纵然步爷不让说!我们也非说不可!”邓小闲忽然大臂一挥,用灵力催发的嗓音,几乎传得满城皆知:“因为我说什么不信,咱们剑州府的百姓,就全是一群待宰的羊!等到步爷回城的那天,大伙儿也让他瞧瞧,宁阳县里有没有懦夫!”

沸腾的人群仿佛炸裂一般。

邓小闲却已经如癫如狂:“谁要让百姓过不下去,等着他的便是成千上万的镰刀锄头!谁要让这宁阳县血流成河,咱们便让他后悔到这世上走一遭!”

……

这一日,剑州府宁阳、三冈、永定三县,募兵五千四百余人,定闽军初成气候。

第294章 天地人三样占全

腊月里软绵无力的温吞日光映在宁阳县百姓激奋的脸上时,那些煽情台词的编纂者,早已经踏入了南边的群山。

随意凑拢的柴火上,烤着一只刚从洞里掏出来不久的瘦兔子,烟熏火燎的,假如从天上看下来,必然显眼得很。

“公子,你猜能招上多少人来?”素素蹲在火堆前,认真地看着洗净了的兔子皮,在火上慢慢渗出油来。

“三五千人吧。”步安不时看一眼天空。

“这么多?”素素嘴巴张得圆圆的,接着忽然笑道:“宁阳县里男人多,女人少,我这两天,便瞧见街市上老有打架的。把他们招来当兵也好。”

步安闻言,不禁夸赞道:“素素也变聪明了。”

素素捂着嘴窃笑——这段话分明是昨天离开宁阳县前,她听张瞎子跟洛姑娘说起的。

事实上,这也是步安的意思。

剑州府遭了拜月教的灾,大半年时间里,“木头”都是吃得少,干得多,其中老弱妇孺几乎死绝了,剩下的多是青壮汉子。

这些人都已家破人亡,虽然刚清醒了不久,还不至于闹出什么大事,日子一长,便必然是个隐患。索性趁着漳州玄骑来袭,将他们收拢起来,编入定闽军,好好捶打一番。

张承韬与拜月邪教到底有没有勾结,眼下还不好说,但无论从宋尹廷还是步安的角度,都会把这件事情做死。

如此一来,张承韬自然而然地,就成了这些破落户们恨不得抽其筋、啖其肉的生死仇家……想来这回动员之后,招上来的兵,也多半都是这些人。

“公子是不是嫌他们闹事、不安分,要把他们全派去送死?”素素问得平心静气,仿佛根本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对。

“怎么能说是送死呢?”步安心说刚夸了你聪明,怎么又故态复萌了,一边看着天上,一边悠悠道:“保家卫土,原本就是他们份内的事情。我只是给了他们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你可别忘了,便是这些人,拦着薛姑娘,不许她搅乱祭祀的……”

素素本来还听得很仔细,直到听见“薛姑娘”这三个字,便心里痒痒的,之后公子又说了什么,她全没听进去。

半晌,她才喃喃道:“她还背了一个乙等过,没有受罚。我看她近来夹着尾巴,像是想要蒙混过去呢。”

这小丫头孩子气又上来了。

步安笑着摇摇头:“这些日子,薛姑娘不知道救了多少弟兄的伤,即便犯过错,也已经将功补过了……”

他见素素嘴巴越翘越高,话锋一转道:“不过跟素素还是不能比。”

这回素素却没有笑,反而一脸委屈的样子,扁着嘴像是要哭出来了。

步安有些纳闷,正要出声安慰,只见这小丫头迅速抹了一把眼角,破涕为笑道:“我就知道公子都看在眼里的。”

原来她这些日子,一直见不着公子,此时被公子夸奖了,心里虽然高兴,却还是隐隐有些委屈。就仿佛是先前受了莫大的冤屈,忽然沉冤昭雪,喜不自胜,却也忍不住要哭。

步安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柔声哄了一会儿,才接着刚刚的话题。

“剑州府毕竟是个偏远的小地方,咱们不可能待着不走了,想要让这地方变得更好,百姓安居乐业,市面繁荣,粮食多产,又不至于被别人抢了去,便得在这儿留下一支不那么寒酸的军队。”

“假如光是招上兵来,恐怕人数再多也不顶事,得让他们见见血,真的上一回战场,杀过人,受过伤,忘了疼,甚至忘了还有怕死这回事儿,然后再从鬼门关上捡回命来……这样才算得上是一支军队,要不然便跟田里种地的乡民,没有什么差别。”

“眼下便有一场现成的仗可以打。漳州玄骑,好大的名头嘛,可是他们没了马,便已经损了七成战力,从这群山里走出去,不知疲累成什么样子,又折损了几分。定闽军是保家卫土,又是以逸待劳,天时地利人和全占了,假如还打不过……”

步安将这种种道理讲给素素听,说到这里,却莞尔一笑:“……自然是仍旧打不过的。这不,咱们这回进山,便是要再帮上他们一把。”

素素也笑着点头:“把那劳什子玄骑,搅个鸡飞狗跳!”

“嗯!拔了它的尖牙,让它咬不了人……再不济,也得拖上一拖,给张瞎子他们,空出些准备的时间。”步安一脸坏笑。

说话间兔子肉已经烤熟了,两人各自分了一半,将烤焦了的皮剥开,吃得满嘴是油。

素素脸上沾了块焦黑的兔皮,步安示意她去擦,谁知一擦一片黑。素素却不知道,一脸认真地问步安,擦掉了没有。

步安忍着笑,又说这边还有,那边也有,直到这小丫头成了个大花脸,才哈哈大笑。

打闹一番后,步安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拿沾湿了的枯草盖在火堆上,顿时浓烟冲天。

又过了差不多一炷香工夫,天空中出现一个黑点,径直冲了下来,落地时变作了丑少年的样子。

“怎么样?找着了吗?”步安顺手将特意留着的一只兔腿递给了灰雀,正色问道。

灰雀接过兔腿,嚼得狼狈不堪,空着的那只手,却一直指着西南方向。

“还有多远?”素素抢着问道。

“远……不太远……”灰雀用力吞咽,然后吐出几个字来。

“不太远是多远?好好说话!”素素急得作势要打。

灰雀赶紧缩起脖子,想要躲到步安身后,脚下动了动,又收了回来,显然是怕这样一来,会被打得更狠。

“你再这么吓他,他更说不清楚了。”步安一脸无奈地把灰雀拉到一边,好声好气地问,连比划带诱导,终于弄清了他的意思。

往灰雀手指的方向,翻过三座大山,便是张贤业的军队了。

“走,咱们动作快一些,赶在天黑之前,先送他一个见面礼。”

步安踩灭了火堆,然后牵着素素,往西南方跑去。

头顶上有一只灰雀,不时飞上一段,等到飞得太远了,便又转个圈儿飞回来。

第295章 山中正好打埋伏

这么冷的天,这么荒的山,居然会有一只麻雀飞在天上,张贤业觉得有些古怪,于是下令前中后三军,都暂且原地待命。

“将它射下来!”

一声令下,千余支箭矢冲天而起,即便是一群大雁,也能射下半数来。可惜这麻雀实在太小,飞得又实在有些高,所有的箭矢都落了空,落下时,反倒射伤了几个辅兵。

张贤业越发觉得有鬼,正从亲兵手中接过惯用的长弓,便见那只灰色麻雀,像受了惊似地远远飞走了。

兴许是自己多疑了,张贤业暗自摇头。

大军继续上路,不多久,军中便有人高喊:“将军!你看!那边有狼烟!”

张贤业照着那人手指的方向,定睛看去,只见有淡淡的黑烟,飘在极远处的天空。

“别瞎嚷嚷!狼烟聚而不散!哪里会是这个模样?!分明是那边山里走了水!”张贤业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暗自警惕。

山中没有人烟,又没有冬雷,何来的走水失火。况且,那黑烟与灰雀几乎同时出现,实在太巧了。

除非……他稍一抬眉,心中一喜:难道已经临近剑州府,那灰雀是从剑州府飞来的,那黑烟则是飘散的炊烟?

“山地斥候速行五里,前头探查!其余人照常行军!兴许剑州府已不远了!”

话音刚落,便有十几人从大军前头蹿了出去,身形如同猿猴一般灵活,显然是修炼了特殊的法门,能够在这山里攀援无碍。

大军则响起一片欢呼声,连张贤业都觉得剑州在望,不由得脚下也加快了一些。

半个多时辰之后,派出去的山地斥候只回来了一半,除了正常汇报地形之外,都说没有瞧见异样。

张贤业下意识便觉得有鬼,嘴上不说,脸色却渐渐阴沉下来。

又走了小半个时辰,仍旧不见走失的斥候归来。

张贤业便觉得这山里必然有了古怪,正思索间,忽然听得一声轰隆巨响。

抬眼去看,竟有巨石从山顶上滚落下来,恰在他的头顶的方位!

说时迟,那时快,张贤业大喊一声“小心”,身形如电,居然一头扎向山壁岩石,紧接着像只壁虎般贴了上去。

他身边全是精兵,反应算得上快,一个个或是奋力跃起,或是就地伏倒。

有人眼看躲不开了,生死关头猛地一拳,轰碎了迎头袭来的一块冬瓜大小的顽石,随后却眼前一黑,整个人已被紧随而来的巨石砸得稀烂。

“上山顶!”张贤业贴着岩石,只觉得耳旁生风,隆隆作响,仿佛整座山都在震荡,却仍旧不忘大声下令:“全军听令!抢占山头!莫让敌军占了高处!”

巨石几乎擦着他落下,然后又在山壁上几度弹跳,落入山涧时,溅起泼天般的水花。

张贤业惊魂甫定,再看身边,只见十几个精兵转眼已成了肉泥,跳下山涧的那些,想必也活不成了。

他怒火中烧,又恨又急。往外冲了两步,朝头顶看去,却除了一条刺目惊心岩石痕迹外,一个人影都没瞧见。

“上去!都上去!”他疯了似地高喊,自己也手脚并用,拽着岩石上的枯草,往山顶爬去。

不远处又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是连片的惨叫声。

张贤业眼中几乎喷出火来,却是一筹莫展,除了用尽全力攀爬之外,已别无他法。

此时他终于能够断定,那灰雀必然是敌军的斥候,那黑烟也一定是他们扎营的地方……刚才便应该不惜一切代价,将那灰雀射下来!

待到付出了上百条人命的代价,终于爬上山脊,张贤业环顾四周,竟然连敌军的影子都没瞧见。

难道方才只是地动?!

他不信,却又除此之外,找不到任何解释。

“前军占据山脊!从山脊走!辅兵从山下过!莫要惊慌!”他大声下令,然后吩咐副将,清点人头,统计损失。

等到大军安定下来,重新往被进发时,远处山腰上,一块凸起的岩石后,素素笑嘻嘻地探头往这边看,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杰作,才扭头对着蜷坐在她身后的步安,轻声道:“公子干嘛让我推下三块大石头就回来?还能再推几块的。”

“他们人多,天晓得藏着什么厉害的杀手锏,咱们还是小心为上。”步安笑笑道:“再说等一会儿天就黑了,到那时再做手脚,更不容易被发现。”

素素觉得很有道理,点点头又道:“那公子赶紧想想,还有什么手脚可以做。眼下他们占了高处,想再推石头下山,却是没那么容易了。”

步安思索片刻,接着嘴角微翘,露出一丝坏笑:“咱们这样,等今晚入夜之后,你去他们大军前头,搞出点动静来,多推些石头,不必杀人,只需将他们前行的路给堵上!然后赶在他们从山脊摸过来找着你之前,便赶紧躲回来。”

两人拿定了主意,便躲在这岩石后头,大眼瞪着小眼,无聊又无趣——打埋伏这件事,听着很刺激,实际大多数时间都是花在枯燥的等待上。

终于等到入夜,两人趁着夜色遮蔽,从岩石后摸了出来。

步安小声吩咐,要素素千万小心,不可大意,稍微遇上危险,便赶紧躲,不要想着硬碰硬杀敌。

素素知道公子这是担心她,心里喜滋滋的,认真点了点头,一溜烟消失在了山中。她每次展露身手,步安都愈发觉得,这小丫头不管是妖是神,准是猫科动物。

这天晚上,山里乱得不可开交。

落石巨响传来的时候,张贤业顿时打了个激灵。然而,不久他便发现,那落石没有冲着他的兵马来,仿佛真的只是山间地动,引起了山崩而已。

虽然是这么想的,可他还是不放心地,派了斥候,去发出声响的地方探查,且吩咐他们,一概从山脊行走,不得将高处让出来。

然而,正当他坐等斥候来报时,身后不远处,就有人高喊:“走水了!走水了!”

张贤业扭头看去,只见运送辎重粮草的辅兵营,已经有火光冒了起来。

“快!快去救火!”

放火的,并不是步安,更不是胆小如鼠的灰雀——步安已经吩咐他去先前的营地等了——而是晋升了鬼雄之后,能够在鬼甲方圆将近一里地中,自由行动的女鬼虞姬。

这女鬼放了几把火,又照着步安的意思,杀了几个辅兵,掀开他们运送的辎重木箱,草草察看了一番,随后才随手捡了一样铁器,一阵风似的跑了。

第296章 张贤业暗藏凶器

虞姬回来时,脸上神情有些酸唧唧的。步安对这女鬼有些头疼,时常搞不清她在想些什么,因此即便看到她神情有异,也没放在心上。

其实这女鬼泛酸的原因很直白:步安反复叮嘱素素,让她千万小心,对虞姬却是一句关照的话都没讲,只说让她去放火烧粮,顺便看看张贤业带着的辎重,到底藏了些什么。

然而,步安也有他这么做的道理。

这女鬼活了一两千年,纵然鬼点子比不上步安,自保还是绰绰有余的。

素素却不然。别看她本事大,可俗话说,淹死的都是会水的,怕就怕她自恃修为高,没有防备之心,遭了别人的暗算。那对步安来说,就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

要知道,这世上几乎没人能一眼看穿别人的修为,因此隐瞒实际修为的人,大有人在。通常来说,儒家行事方正,除非门派中名声不显的老家伙,否则都以实际修为示人;佛家因为要靠香火银子维持,因此或多或少存在着虚报修为的情况——普慈方丈号称通天罗汉,但事实上,他三十年前就有了这个称呼,步安并不觉得,这老和尚那么早就修到了罗汉境界。

而道家、医家、杂家等等,亦或是江湖之中,因为各种原因,或是要扮猪吃虎,或是为了不惹火烧身,故意将自身修为隐瞒一两个层次的,绝不在少数。

步安自己便是其中之一,这世上大多数人,还以为他至今仍是书生境界。只有步安自己知道,他离初登空境,儒门国士的实际战力,只差一步之遥了——虽然因为境界分野,这所差的一小步可能举足轻重。

因此,步安也不能断定,张贤业军中,就一定没有潜伏的高手。这回进山,除了要剪除张贤业的爪牙以外,他的另一个目的,便是试探这支军队的真实势力。

假如张贤业军中藏着他自忖对付不了的人物,那步安就会立即远遁,然后带上七司离开剑州府,毫不迟疑。所幸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

下午的落石,让步安瞧出了张贤业应敌时的机变和果断。换句话说,漳州玄骑不是浪得虚名的,单单张贤业,便称得上一位将才。

而夜里的火攻,则让步安发现了这支军队的另一个秘密。

他掂着手中生冷的铁器,头也不抬地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虞姬轻哼一声,有气无力地答道:“不就是墨家徒子徒孙折腾出来的玩意嘛。”

不错,这是一杆火枪,比步安在杭州城里,见过绿衣督使用过的,只是愈加粗大,枪管长约七尺,枪口可以塞下一枚鸡蛋,整支枪重愈两百斤,简直可以算作一门小型火炮了。

张承韬居然藏着这样的宝贝,从哪儿搞来的?这家伙想要造反吗?步安笑着摇摇头。

这火炮即便只看大小,也知道普通人是绝计端不住的,以墨家那帮人,连后装弹药都鼓捣不出的水平,估计后座力也是大得惊人。

漳州玄骑,原来是按照一支轻骑炮兵配置的,恐怕宋尹廷也不知道吧。

假如事先不知情的情况下,遇上这么一支炮兵,估计曲阜大军也要吃瘪——除非宋尹廷有千人以上规模的射艺军队,可以完全克制前装火炮射速慢的弱点。

当然,对于定闽军来说,遇上这样一支军队,除了全军覆没,没有其他任何可能。

但现在既然被步安知道,张贤业军中还藏着这样的好东西,结果自然就不同了。

他正笑得开心,忽然听见一声轰隆巨响,抬头去看时,只见张贤业的辎重队里,已经火光冲天。

步安顿时便拉长了脸,骂了一句很难听的脏话,仿佛在他看来,这些火器,早已经是自己的了。

没错,步安瞧见手中这支火枪的第一个想法,便是让张贤业充当他的运输大队,将这些火枪与丹药送到剑州府,他再顺手牵羊,以此来武装定闽军。

可事与愿违,只怪虞姬放火放得太好了,那火竟然顺着粮草,把辎重弹药也点着了!

此时此刻,张贤业心如刀绞,可他绝想不到,躲在暗处的那个对手,跟他一样的痛心疾首。

然而,除了痛心以外,步安心中仿佛还有一层窗户纸被捅破了。

关于大梁皇帝为何要削弱儒家,甚至除掉申屠氏与宋氏,他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除了五岳丹场之外,墨家的兵器场也在皇室手中,既然有了这两样,这天下对大梁朝廷威胁最大的,便是修行人了。

既然佛门中人大多一心清修,道家又远遁了昆仑,唯独儒家天天喊着,要以天下为己任,皇帝自然看着他们不顺眼。

而有了源源不断的火器,大梁皇帝大约是觉得,即便没有了儒家,也无需担心东海旧神了。

假如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六十年前,给申屠一族带来灭顶之灾的,或许不是什么大梁秘史,朝中变故,而只是因为先皇帝看到了一样,令他觉得,是时候抛弃儒门的火器了。

这特么难道是一场科技文明代替修真文明的斗争吗?

步安忽然觉得画风有些不正经。

兴许是自己想错了,毕竟以他目前所见,这世上的火器,多半还奈何不了空境之上的修行人,更不要说,那些高来高去,神出鬼没的人物了。

他决定以后留个心眼,尽量多收集一些关于火器的信息。

眼前却不必庸人自扰,还是先干正事要紧。

张贤业的漳州玄骑,拜月邪教背后的神秘人物,七闽道的局势,哪一样都够他忙活的,没功夫去琢磨皇帝小儿在想些什么。

……

这一夜,张贤业损失了所有粮草与火器,究其原因,一来是虞姬出手太狠,点了太多火;二来是辅兵日里见识过落石的声势,走水时,仍担心巨石从天而降,没有全力救火……

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步安早就看准了,张贤业的辎重队,离山下峡谷中的水源,太远了——这实在是张贤业顾头难顾尾,为了防止辎重在莫名其妙的落石阵中受损,他不敢将辎重队放在山下峡谷附近。

如此一来的结果,自然是漳州玄骑失去了最重要的秘密后手,也失去了补给,必须尽快走出这群山,要不然不等遇上敌军,便全都饿死了——山里的野味,即便能喂饱两百人的七司,却也喂不饱几千人的大军。

然而,更令张贤业焦头烂额的是,第二日醒来一看,前头的山路,居然全都被昨夜的落石阵毁去了。

假如只靠狭窄的山脊行军,队伍便拉得太长了。

无路可退之下,张贤业也只能咬牙决定,将所有兵马,都拉上了山脊。而这,又是接下来一连串厄运的开端。

第297章 纸上谈兵好过无

家有素素,如有一宝。

这小丫头行走山路上,来去如飞,气力又大得出奇,是挖陷阱、设埋伏的一把好手。

张贤业的大军,遇上了她,实在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前进途中,就仿佛是进了地雷阵一般。

山脊上看似稳如平地的石台,只站了百余人,便轰隆一声巨响,就势塌陷下去,连带着上面站着的所有人,一起落入了峡谷。

绕过了这石台塌陷后的巨坑,走着走着,又有参天巨树“嘎啦”一声倾倒,要不是张贤业见机得快,火速下令全军后撤,大约又要死上不少人……

张贤业的行军的方向是往北,山势却是从西北往东南,无论他多想避开山腰,也不得不从山脊下来,进入峡谷,再翻山前进。

可派去占领山头的前军,才刚刚爬上半山腰,便被落石砸得落荒而逃。

到后来,张贤业也瞧出端倪,发现对手其实只有一个人——这也令他愈加心惊胆寒——于是下令前军分成了十几股,从相隔数百丈的不同方位上山。

如此一来,在付出了百余精兵的代价之后,还是让他抢去了山巅,紧随其后的军队,得以翻过这座山去。

张贤业有想过,先不要急着赶路,而是把这个对手找出来杀了再说,可扪心自问,他确实没有一丝把握能杀得了他。

况且越到了这个时候,他便越肯定,自己是爹爹送出来的弃子。兴许唯一的目的,便是拖住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人。

因此到了后来,对手越嚣张,他便越是一心一意,想尽一切办法,带着越来越少,也越来越疲累的队伍,蹒跚向北。

仿佛他只要一停下,那位高人便能腾出手来,去漳州府为难张承韬一般。

而在这一场互不照面的战斗中,步安也渐渐发现,一个顶级战力,应该从什么角度,去影响一场战争。

试想,假如是在平原上,以素素虞姬以及自己三人,与这一万军队拉开了架势,打上一场,除非能够先冲进阵去杀了张贤业,让这军队自行溃散,否则,就是累也能把素素给累死。

毕竟灵力不是源源不断的,一旦用尽,再高的高人,也比寻常人高不到哪儿去。

照步安这些日子来的观察,素素肉身够强悍,但是随着灵力消耗,也会变得虚弱。而她全力施展之下,大约也就能撑小半个时辰了不得了。

因此,假如不能以自身灵力杀掉所有敌人,要么力竭而亡,要么就得趁灵力尚有存余,便赶紧逃之夭夭。

可在这山里,情况就截然不同了。

素素跑得太快,张贤业的军队根本赶不上。而她借着山势,一旦跑开,便可以躲起来休息。更不用费力,去保护永远与大军维持着足够距离的步安。

换句话说,只要占着地利之便,一个高手所能产生的破坏力,可以成倍增长。

有了这层认识,除了知道往后该怎么用好素素这个小丫头以外,步安还暗暗告诫自己,以后带兵进山这种事情,还是少干为妙。

一念及此,他也不由得琢磨,为何宋尹廷当初听说漳州玄骑进山后,没有亲自动身。

以他国士无双的实力,比之素素,也未必就弱了吧?难道是因为他名门正派,觉得挖陷阱搞偷袭是下三滥?

不至于,宋尹廷没那么迂腐。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即便是宋尹廷,也没素素这么适合在山里行动,更没有她那么不讲理的大力气,而假如遇上千炮齐发,宋尹廷也会搞得很狼狈,甚至一个不小心,就在这里送了命。

归根结底,对付区区一个漳州玄骑,宋尹廷大概很乐于在战役开头亮一亮身手,鼓舞士气;或紧要时刻,攻敌要害,扭转形势;又或者收拾残局,避免最后也最残忍的伤亡。但绝不至于拿命来拼。

这些认识,对步安今后如何用兵,同样值得借鉴——虽然他至今也还没有机会,亲眼看一看大军对战的情景。

每次素素离开之后,他便将虞姬叫出来,与她讨论这些想法。

这女鬼毕竟活得够久,见过霸王行军打仗,以前跟过的主子里,也有不少是出身行伍,最后做到了大将的人物。因此,她要么不说,一旦提到的,都是对步安来说,闻所未闻,又觉得委实在理的经验。

就譬如说,骑兵再快,也快不过御剑,因此小股骑兵,在战场上很有可能被当做弃子,用来拖延敌军中的御剑高人。一般有经验的统帅,看到这种诱饵,便会下意识觉得,对手可能也有高人,即将投入战斗了。

又譬如说,通常修行人,不同境界,可以用来对应不同数量的普通兵卒,便以儒家为例,书生不过相当于两三个步卒,先生则能对应二三十人,大儒两三百,一到了空境,便成了战略资源,不能这样来算。

道理也很简单,空境以下可以用丹药喂出成百上千人,空境之上,便只能靠修行了。也就是说,空境之上的修行人,死一个便少一个,除非影响国运的战争,否则很少能有空境之上的高人,死在战场上的。

再譬如说,任何一场战役,总是一上来打得最热闹,稳重些的将帅,不会将大股普通士卒,投入到最初的战斗,因为这个时候,正是修行人灵力最足的状态。

等到战役末尾,灵力耗尽时,便是普通士卒,也能收割修行人的头颅。也正因此,假如能够在战役开始时,便能以修行人对上对方普通步卒,便是极为有利的战局。

当然,兵无常形,也有剑走偏锋的将帅,故意用普通步卒,消耗对方灵力,然后趁对手虚弱时,放出杀手锏。

总之,这个世界的战斗,绝不是一个对一个的兑子,最后看谁剩下的多。因为不同门类修行法门的存在,将帅运筹的作用,是继顶层战力之外,战争胜败的第二大因素。

这是步安上的第一次战争课,虽然只是纸上谈兵,却总好过没有。

而不久之后,他便要迎来第一场实战考核了——张贤业损失了三分之二的人马之后,终于带着疲累不堪的身躯,走出了群山。

第298章 临行更饮酒一杯

隆兴二年闰十二月二十三,除夕夜,恰巧是邪月落山后的第三夜。

漳州城里处处张灯结彩,不时有爆竹声响,街上已经没什么人,有心急的人家,已经将迎新的对联贴出来了。

整个城市都洋溢着喜气,而那场即将引起七闽道局势动荡的巨变,还没来得及进入百姓的视野。

便如天子和汴京都离得太远一样,七闽道布政使张承韬也好,都指挥使宋尹廷也罢,对于寻常人家来说,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只要影响不到自家的小日子,哪怕他们斗得你死我活,也充其量化作戏文上楼塌楼倒的感叹而已。

然而,这个年,对于漳州府大大小小的官员来说,却实在难熬。

往年这个时候,布政使府邸门前,递帖子约着年后拜见的、直接带着年节孝敬上门的,亦或是与张家攀上了亲戚,有资格能在除夕之夜过来坐一坐,讨上一杯酒喝的,早就挤得摩肩接踵了。

可今年,九龙江畔的那间气派大宅,居然大门紧闭,门前连个人影都没有。

早在几日之前,藩台府邸便忽然人去楼空,只剩一个又聋又哑的老奴,一问三不知。

便有人猜测,藩台大人缠绵病榻,终于是过不了这个年了;也有人说,是宋尹廷忽然下了狠手,连带着府中两位圣上亲赐的宫女,都没能幸免;更有人暗中揣摩,是不是张承韬干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被那两位宫女识破,因此杀人灭口,举家遁逃了。

这其中,越是或多或少知道些内幕的,便越不敢声张;反倒是全然蒙在鼓里的那些小官小吏,将谣言传得惟妙惟肖,仿佛这都是他们亲眼瞧见了的。

而事实上,处在谣言漩涡中的张承韬本人,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漳州城。

此时此刻,张承韬便坐在九龙江畔,一间不起眼的宅子后院里,对着滔滔江水出神。

这些天来,他足不出户,除了必要的餐食和活动以外,便一直是这样坐着,几乎跟外界没有任何往来。

似乎他所有能做的,都已经做完了,而最后的结局会是怎样,他已经无能为力。

即便在这个除夕夜里,当两位不速之客登门,一点不见外地在他身前石凳上坐下,张承韬仍旧不知道自己是胜了还是败了。

三个人默默地坐了一会,全都看着江水,仿佛谁也不想打破这尘埃落定后的宁静。

第一个开口的反倒是张承韬。

“来的真快啊。”他的口气,像是在感慨时光飞逝,韶华易老。

“找那艘船花了些时间,都没想到它走得那么慢,最后还是在福州府永福县发现的。”说话的人语气平静,脸上挂着平静的笑,长长的髯须随风而动,正是宋国公,而坐在他身旁另一侧的,便是国公长子宋尹楷。

张承韬身子微微一颤,随后又立即恢复了平静,似乎这个结局,也在他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

“没想到还是棋差一招。”他苦笑着叹了口气,却不问宋家是怎么知道那条船的。

又是长长的沉默,谁也没有开口,只是这沉默中,蕴含着某种张力,并不是那种弦一断便血溅五步的张力,而是愈加绵软悠长,却可以动辄影响天下局势的张力。

仍旧是张承韬先开口,大约是身为败了的那方,总是少一些矜持。

“我知道你们今晚过来,想知道些什么。不错,是我动的手脚,但我也是受人之托,直到这两天才大约想明白,那种剑伤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不是要推脱什么,棋差一招,自然是认命。”他一旦开口便收不住,似乎有一些话必须要讲:“至于你们想问的,我不知道,即便知道也不会说。就你们宋家来说,知不知道,其实也无关紧要了。贤文那边,我已经修了书信,让他稳重行事,此间事了,往后他也不会再给你们找麻烦。”

“你说得倒轻巧。”宋尹楷低声道。

张承韬瞟了他一眼,似乎觉得他还不够格,这才看向宋国公道:“宋公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宋国公飒然一笑:“七闽道张承韬,你果然是个人物,摆了这么多道机关,最后竟还留了一条退路。”

“宋攻今夜特地过来,不也是为了此事吗?”张承韬苦笑道:“我也不妨直说,那人便是拜月邪教背后的旧神,只是不知道传了多少代了,他不曾在我面前露过面,但我大约已经猜到他是谁。他抓了你宋家的把柄,过了今夜,你宋家也抓了他的把柄。对两边都好。”

宋尹楷直到这时,才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

没错,假如知道公孙剑法秘密的,是拜月邪教背后的那个旧神,那么他就是张承韬的最后一招棋。

公孙剑谱的秘密让大梁皇帝知道,临安宋氏会迎来灭顶之灾;而那位藏在人间的旧神,一旦被揭穿了身份,同样会死得很惨。

张承韬仿佛担心宋氏父子没有想透彻,自顾自说道:“你们宋家,也不必真的知道他是谁,只需今夜在这儿多坐一会,过了今日,不再去找贤文的麻烦。那人便会觉得,你我之间已经做成了一桩买卖。如此绝户之计,都能让你们留着贤文不动,还能是什么买卖呢?”

“又何必做戏呢。今夜我便放下话来,只需你说出那人身份,我绝不为难你的子女。”宋国公爽快道。

“我也只是猜,猜得未必准,若是说了出来,宋公敢去试探吗?”张承韬盯着宋国公的眼睛,笑着问道:“我猜不敢,因为万一试探下来,是我猜错,你们反而露了马脚。所以何必庸人自扰,就当已经知道了便是。”

宋尹楷一边听着,一边眉头紧蹙。他似乎明白了,那天爹爹对尹廷说的那段话,有多玄奥。

眼前这位七闽道布政使,也与通天罗汉一样,只不过恰恰反其道而行。

他明明猜到了那人的身份,却偏偏不说,甚至告诉你,不说才对你有利。可宋尹楷站在宋家的角度,竟然觉得,这话是有道理的。

你明明恨他入骨,可就是不能斩尽杀绝,因为一旦如此,等于是告诉了拜月邪教身后,那个知道了公孙剑谱秘密的人,他张承韬临死也没能给出有价值的情报。

“好吧,你不说也无妨。”宋国公忽然悠悠道:“我也差不多猜到了。”

接着两人相视一笑。

宋国公接着慨然道:“你这里有酒吗?今夜除夕,我父子陪你喝上一杯,也算为你送行。”

“九龙江畔论英雄,临行更饮酒一杯,也无憾了。”张承韬同样笑得豪迈。

……

隆兴二年除夕之夜,七闽道布政使张承韬死在别苑之中,剑伤透胸而过。

身边唯一的下人,自缢而亡。

苑中还摆着一桌酒,看上去像是临死之前,刚刚招待过谁。

第299章 右都御史骆成捷

从张承韬府出来,时间已经不早,宋国公与宋尹楷二人,便御剑而行,不多久到了泉州府。

都指挥使府邸门口挂着,刚刚放过了鞭炮。

门一开,宋尹廷亲自迎了出来,见父兄都面带笑意,便知道事情很顺利,也由衷笑了起来:“今年团圆饭是吃不成了,不过这边泉州府也是祖孙三代,勉强有些年味了。”

这一年岁尾发生了太多事情,宋国公与宋尹楷都赶不回杭州了。宋尹廷似乎料定了父兄必定会赶在除夕夜回来,早早将宋蔓秋与宋世畋都叫到了泉州城。

父子三人迈步进了宅子,下人们便不动声色地忙了起来,不久便有热腾腾的酒菜端上了桌,山珍海味,自然是应有尽有。

“明日一早,你我父子三人,便去一趟开元寺,为普慈方丈吊唁。”宋国公肃容说完这句,见两个小辈兀自站着,便招呼他们也坐,接着微笑道:“听说你们二人,都长进了不少啊。”

“都是祖父平时管束教诲的功劳。”宋蔓秋笑着从下人手里拿来酒壶,依次给祖父、大伯和爹爹倒酒。

宋世畋闻言,也说了些言不由衷的自谦之辞。

“对了,步公子也是孤家寡人,怎么不顺便将他一起喊来?”宋国公忽然问道。

“爹爹惜才,可这毕竟是宋府的团圆饭,步公子也未必愿来。”宋尹廷哈哈笑道。

宋蔓秋却面色有些沉郁,等她父亲说完了,才轻声补充道:“我从武荣县过来时,步公子还没回来,大约眼下也还在路上呢。”

“怎么走了这么多日?”宋尹廷有些惊讶。

“算上今日,他才走了第七日而已。”宋世畋随口说道:“便是叔父派去请他的骑兵,也还没回来呢。”

宋尹廷闻言摇头笑道:“这几日事情太多,一忙起来,便觉得已经过了许久了。”

“爹爹还没说,那船上到底装的什么呢。”宋蔓秋忽然想起这事。

宋尹廷微微一愣,赶紧掩饰过去,摇头道:“此事太过凶险,关系我宋府一门上下的安危,你一个姑娘家,还是不知道的好。”

他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有些不痛快,只因这座子上,除了女儿蔓秋以外,其余人都知道公孙剑谱的秘密。

宋尹廷甚至觉得,很可能就是因为自己只有这么个女儿,爹爹才没有把这秘密告诉他。

“那张承韬委实心狠手辣,”宋国公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摇头感慨道:“他将次子张贤业送进山去,竟然只是为了转移我等视线,好瞒天过海,暗度陈仓。”

“他难道不怕我大军赶到剑州府,以逸待劳,杀他个片甲不留吗?这漳州玄骑,可是张承韬花了不少本钱养起来的。”宋蔓秋道。

宋国公笑而不答,只是看了一眼宋尹楷,后者也微微点头。

显然,事到如今,他们比宋尹廷要看得明白许多:张承韬把漳州玄骑送进山,就是让他去送死的,因为留着张贤业,就凭此子的性子,必然忍不住要替父报仇,如此一来,张承韬与宋家的所谓买卖,便不攻自破,连张贤文也保不住了。

为了保住老大张贤文,当机立断便让张贤业去送死,可见张承韬此人有多果决。

而他这一连串计谋中,唯一一点令人深思的,便是张承韬似乎为败局做了太多准备,却没有想着自己可能会胜。

宋尹楷便有些不解,淡淡道:“虽说未料胜,先料败,乃是兵道,可张承韬似乎执念太深了。”

“孩儿觉得,他兴许还有后手,说不定咱们在这边喝着酒,汀州、建州两府的妖邪,就已经席卷而出,正要与漳州玄骑两相呼应,夹击我曲阜大军呢。”宋世畋忍不住插话道。

“好在堂兄见机得快!把大军撤回来了。”宋蔓秋半真半假地赞道。

“终归有备无患。”宋世畋翻翻白眼。

这两小辈斗嘴,无伤大雅,宋尹楷与宋尹廷只当没有听见。

宋国公却忽然问道:“蔓秋,去开元寺找普慈方丈,真是你自己的主意?”

宋蔓秋早就打定主意,一定要遵循步公子的嘱托,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这个秘密,当下点头道:“真的是蔓秋自己的主意。”

宋国公微微一笑,心说自己果然还是太看重那位步公子了,以至于将自家小辈都看扁了。

当下有些背违长幼地站了起来,举杯朝宋蔓秋道:“来,蔓秋,这杯薄酒,祖父便替宋氏一门上上下下,谢你了。”

宋蔓秋有些受宠若惊,忙不迭起身摆手,连说“使不得”。宋尹廷却只觉得胃中酸苦,心说傻女儿,祖父这般谢你,便是觉得你一个女儿家,将来是要嫁出去的,不算宋家的人啊。

正在这时,忽然有下人跑进屋来,急忙忙道:“老大人……外面……”

他话音未落,只听得一阵爽朗的笑声响起。

“尹廷兄!今日要叨唠你一顿酒菜了!”话到人到,这时便已经有个方脸宽额,穿着一身官服的中年,迈步进了屋。

“骆兄……”宋尹廷一脸惊讶:“你怎么来了泉州?”

“咦!宋公与尹楷兄竟然也在?!”那中年也同样惊讶。

“这七闽道当真是热闹,李大人来过,余大人来过,眼下又是什么风,将骆大人也吹来了。”宋国公脸上在笑,心中却暗叫一声不好。

他口中的李大人,自然是步安在宋国公府见过的那位右副都御史李岳,余大人便是左都御史余唤忠,而眼前这位骆成捷,就是李岳的顶头上司,监察朝廷百官的右都御史了!

“我这劳碌命,年节还不得安宁,倒让宋公见笑了。”骆成捷摇摇头道:“日前皇上特命我来七闽道,看看张承韬身子究竟怎么样了,若是病得实在重,便也不为难他替朝廷做事了。想来也是圣上体恤淑妃娘娘。”

此言一出,宋国公看了看宋尹楷,又看了看宋尹廷,从他们两人眼中,全都看到了惊色。

竟还是小看了张承韬!宋国公暗骂一声,却见宋世畋兀自浑然不觉,一脸自在。

第300章 计计相扣四连环

骆成捷说得轻巧,实际哪有这么简单,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张承韬一死,他便来了?

这世上再有巧合,也不会有这么蹊跷的事情。必是淑妃吹得耳旁风不错,可内容却不会是骆成捷所说的那样!

从张贤业进山,到眼下不过七日,就算张承韬的信送得早一些,淑妃要影响到圣上也需要些时日,也就是说,骆成捷从汴京赶到泉州,才不过花了七日!

骆成捷出身汴京乐乎书院,同样是无双国士的修为,这七日中想必至少御剑两千里,才能这么快赶到泉州。

眼下张承韬已经死了,更要紧的是,曲阜大军将剑州、延平两府,拱手让给了张贤业。

如此一来,骆成捷看到的会是什么?

是张承韬死于非命,是张贤业舍身光复剑州、延平府!

假如张贤业动作快一些的话,他应该已经吃下剑州,正赶奔延平府……

而骆成捷不会是孑然一身,他来得快,不便带人,却可以征用督察史司在七闽道的人马,此时此刻,那些身穿绿衣的督使说不定已经在武荣县,看住了曲阜大军。没有宋尹廷的军令,曲阜大军不敢轻举妄动的。

骆成捷的出现,将了宋家一军,几乎将他们立刻便逼近了死胡同。

而张承韬临死之前,竟然没有透露一丝消息。

而他更阴狠的地方在于,即便宋公破解了骆成捷突然来访的局,也必须得遵守先前那个约定——只因那个拜月邪教背后的旧神,还掌握着可以让宋氏一门灭族的秘密,宋公必须要做出自己与张承韬做成了交易的样子,才能让那旧神投鼠忌器。

事到如今,宋公才算看明白,张承韬使得是一个四连环计。

他令张贤业进山,看似是调虎离山,却又料定宋尹廷必会看出这是声东击西。

与此同时,他杀了身前两位宫女,将尸体伪装成公孙剑法所杀,然后以寒冰船装载,运往汴京。

假如宋尹廷的精力全被张贤业的大军牵扯了,那他就必然留意不到这艘船。

而且,张承韬担心这宫女之死,瞒不住宋尹廷。便使了一招“假作真时真亦假”,借题大闹曲阜大军军营,令得宋尹廷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会将这天大的秘密,主动送到自己面前,故而唯恐避之不及。

这调虎离山,故布疑阵,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必定使得宋尹廷首尾难顾,总要有一边出错,但这还不算什么。

张承韬利用淑妃可以影响到隆兴皇帝的便利,将素来铁面无私的左都御史骆成捷送来了七闽道。

这便是眼前的杀招了。

假如宋尹廷连破先前两条计谋,他就十有八九让出了剑州府——事实上,对于漳州玄骑取剑州、延平两府,张承韬是有十足把握的。

如此一来,左都御史亲至七闽道时,看到的,便是张贤业光复了剑州、延平两府。

他宋尹廷便是浑身上下长满了嘴,也说不清了。

但是!这还不算!

张承韬真正的后手,是最后一步阳谋。

哪怕前三计,全被宋尹廷所破,他也能保下远在汴京的张贤文,为张家留下香火血脉!

张承韬此人心性之狠,用计之妙,简直匪夷所思,难怪他无根无基,居然爬到了七闽道布政使的位子上,一待就是那么多年,连唯一一个女儿都封了淑妃。

此时此刻,宋公甚至想到,张承韬临死之前,那句“九龙江畔论英雄”,似乎别有深意。因为棋差一招的,其实是宋家!他张承韬才是真英雄……

宋氏一族,从来修为天赋精绝天人,可到头来,修为再高又有何用?智谋比不上人家,便还是被人算计,进而家破人亡,申屠一族便是前车之鉴。

为今之计,兴许也只能弃卒保车,让尹廷一人扛下。

一念及此,宋公悲从中来,他本以为张承韬壮士断腕,却不料到头来,他张家的两个儿子都保住了,自己这边却……

要么豁将出去,就此反了?

宋国公眉梢一展,心说假如要反,便要尽快,否则被朝廷坐定了宋家勾结拜月邪教,恐怕人心尽失,从此天怒人怨。

然而转念一想,即便现在就动手,宋家也没有占着道义,朝廷也一样可以将拜月邪教的污水泼在宋家身上。

这根本就是一个两难之局,如何解得?

宋公心中反复思量,面上却尽量做得看不出来,父子三人与骆成捷推杯换盏,倒像是一家人在吃年夜饭。

“张承韬那边先不去了,明日我想先去延平剑州两府看上一看,这拜月邪教到底有多骇人。宋公与两位仁兄,不如也陪我同往?”骆成捷像是忽然想起了这一茬,说得自然而然。只是任谁都看得出来,他这句话绝不是兴之所至,随口说的。

“老夫近来体力不济,御剑而行,只怕跟不上你们年轻人,就让尹楷与尹廷陪骆大人前往吧。”宋国公不愿去,自然是为了抽身出来,亲自往剑州府跑一趟,即便以一己之力,未必能扭转局势,却也不得不试一试。

“不不不,不御剑,驾车骑马都可以,宋公见多识广,兴许走一走,看一看,便能解了这七闽道上困局。”骆成捷根本不给宋国公抽身的机会:“我来时,圣上钦点,让我邀宋门三杰同往,宋公可不要让我为难啊。”

骆成捷奉旨督察百官,有“斩立决”的特权,虽然不至于立刻要在宋国公面前摆威风,说话却也自带一股气势。

宋尹廷与宋尹楷各自看向宋公,眼中尽是询问之色,似乎只要父亲说话,便能立即动手,将骆成捷软禁了。

宋尹楷的脸色,要比宋尹廷难看得多。只因眼下宋家命悬生死一线,全是因为宋世畋的所谓神机妙算造成的。

宋国公没有任何表示,只是与骆成捷对饮。他心思急转,无数个念头浮起,可每一个似乎都走不通。

都说邪月临世,乱世将至,可大梁朝廷的根基,却暂时看不出动摇的迹象。

假如再有一些时间,哪怕三五年也好……

本以为圣上先拿屠良逸开刀,宋家便有了喘息之机,谁能想到,屠家也没出事,自己这边,便撑不下去了。

反还是不反?

宋公举到面前的酒杯,兀自悬空着,只要他摔下这盏小小的酒杯,这屋内便是一场恶战,七闽、江南腥风血雨。

这个决定的分量,太重了。

第301章 步公子不许我说

这边喝着酒,两个小辈早已经退了出去。

宋蔓秋将宋世畋拖到了前院角落,急道:“都火烧眉毛了,你怎么还这么气定神闲?”

“烧什么眉毛?你说什么呢?”宋世畋斜眼看看她,有些莫名其妙。

“你没听见吗?那骆大人这回过来,是淑妃在圣上面前吹的耳旁风。眼下剑州、延平两府,都要落入张贤业之手了!荡平拜月教,便成了张家的功劳!勾结拜月教的,便成了我们!你还不急吗?”

“拜月妖邪正南下呢,张贤业与它们沆瀣一气,你还怕天使看不明白吗?”宋世畋似乎料定了拜月妖邪会南下。

“你!你这么这么糊涂!”宋蔓秋急道:“假如拜月妖邪会南下!张承韬还把天使喊来作甚?!”

宋世畋被她点破了这一节,才瞠目结舌,喃喃道:“兴许正是因为我们没有中计,天使才来了泉州;假如中了计,他便不来了。”

“你当骆成捷是张承韬的什么人了,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吗?”宋蔓秋气得跺脚,终于不跟他争了,扭头跑向了院外。

“你要去哪儿?”宋世畋跟了上来。

“我去武荣县!爹爹被骆大人看住了走不脱,我去领兵北上,兴许还来得及!”宋蔓秋头也不回地答道。

两人说着话,便出了院门,却被一队人马拦了下来。

只见那些人个个身着绿衣,衣裳胸口还绣着很隐蔽的“七闽”二字,是督察史司常驻七闽道的人马。

这些人照理归右都御史余唤忠统辖,这回跟着左都御史过来,显然是临时调用的。据此也可见,这回骆成捷是抱着一查到底的决心过来的!

两人不敢硬来,只得退回院中。

宋蔓秋正急得满头大汗,忽然听见院门处一阵纷乱,紧接着有两个曲阜兵冲了进来——显然,绿衣督使只管着里头的人不让出去,外面人要进来,却是无妨。

“小……小姐!老……大人呢?我……”那人见了宋蔓秋,张口便道。

“爹爹正在见天使,你有什么事,不防先同我说。”

那兵卒喘匀了气才道:“步公子,步公子不肯撤回来,还在剑州府呢!派去请他的骑兵,已经回来了!”

宋蔓秋顿时耳边轰的一声响,仿佛祸不单行,只觉得天都塌下来了一般。

步公子即便再有本事,他那两百个江湖人的七司,荡平了剑州、延平两府之后,还拿什么去挡漳州玄骑?那千余玄骑个个都是修行人,更不用说张贤业手下,还有七千多步卒!步公子便是再神机妙算,也不能以一当百呀!

宋世畋紧跟着也跑到那步卒身前,轻声问道:“那回来的骑兵可曾瞧见南下的妖邪?”

“哪来什么妖邪……”那步卒摇头道:“骑兵今日才回来,根本连一个妖物的影子都没瞧见!”

“你!”宋蔓秋忽然指着宋世畋,眼泪夺眶而出:“你害死了步公子了!”说着便抹泪跑开了。

她坐在院中石台上,想起步公子对宋家的大恩大德,而宋家却害死了他,又觉得宋家也自身也难保了,不由得肝肠寸断。

如今只有她知道,开元寺通天罗汉,根本不是给的宋家面子,假如没有步公子答应上山抄经,她便连广开大师那一关都过不去。

步公子何等人物,连通天罗汉都要高看他一眼,竟然白白死在了剑州府!而几百里外的曲阜大军,明明有的是时间,却始终按兵不动,生生将他送入了漳州玄骑的虎口!

通天罗汉……不对!

宋蔓秋忽然站了起来。

不对!通天罗汉何等神通,他弟子广开大师临别之前,还说别忘了跟步公子说,要他上山抄经!

这便是说,步公子不会死的,可张贤业的漳州玄骑……

宋蔓秋一念至此,忽然往后院跑去。来到摆着酒席的正堂前,连想都没想,便推门而入。

门“轰”的被推开,盖住了酒杯落地的声响。

“祖父!”宋蔓秋只觉得门内数道目光,都齐齐朝自己射来,祖父、大伯与爹爹的目光,似乎从来没有这么凌冽过。

“你这孩子,吓我一跳。”宋国公没想到自己摔杯为号,会被蔓秋生生给搅了,见骆成捷也已经一脸警惕地站了起来,便哈哈笑道:“老了老了,不中用了,被这丫头一吓,竟连酒杯都端不住了。”

骆成捷也意味深长地笑道:“江南、七闽,宋氏一门上下,都靠宋公撑着,哪能轻易言老。”

“骆大人,老夫出去解个手不妨事吧?”宋国公笑着问道。

“宋公说得哪里话,快去快回,酒还给你热着。”骆成捷道。

宋国公于是笑着走出门来,待到下人将门又掩上,他才领着宋蔓秋快步走远,低沉道:“什么事,这么急?”

“步公子……他没有回来,还在剑州府!”宋蔓秋赶紧答道。

“没回来?”宋国公一抬眉,紧接着问:“哪个跟你说的?”

“爹爹的亲兵,他说派去请步公子的骑兵已经回来了,步公子却不肯回来,非要留在剑州。”

“快!”宋国公正色道:“快去将那人喊来!顺便将你堂兄也一并喊来!我就在这边等着。”

不一会儿,宋蔓秋便带着宋蔓秋与另一人回来了。

宋国公没有任何迟疑,沉声问道:“步公子除了说留在剑州不走了,还说了什么?”

“他……他说……”那亲兵想起送信骑兵的话,却不敢转达。

“不管他说了什么,你尽管转述!”宋国公急道。

“他说,老大人的兵去或不去,他都不会走,大不了带着队伍上山游击,也要把漳州玄骑拖死在山里。他还说……”

“还说了什么?”宋蔓秋急道。

“他还说……滚……”亲兵踌躇着,还是说了出来。

“好,滚得好……”宋国公神情凝重,丝毫没有玩笑意味,紧接着将那亲兵支开,再问宋世畋:“世畋你说实话,那个故布疑阵,暗度陈仓的计谋,是不是步公子说的?”

“他没说……”宋世畋想了想道:“他根本没看出张承韬的阴险之处,还一个劲的笑他傻,说这么傻的人,也做了布政使,可见大梁无人了。”

“你!”宋蔓秋跺脚急道:“这分明就是反话嘛!步公子不愿与你直说,是觉得曲阜儒生都防着他呢,不敢太露锋芒呀!”

宋世畋闻言一惊,把头扭到了一边,轻声嘟囔:“什么反话,他就是觉着张承韬傻,大梁无人,便只有他最聪明……”

宋国公哪有工夫跟他计较,只当没有听见,又朝着宋蔓秋道:“蔓秋,眼下是什么情势你也知道,一定要说真话,是不是步公子让你去的开元寺?”

宋蔓秋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低头道:“步公子不许我说……其实若不是报出步公子的名号,开元寺压根就没人理我。”

她忽然又想起一事:“对了,爹爹兴许不曾跟祖父说起过,两个月前,步公子刚去漳州不久,便送了一份案卷回来,是淑妃娘娘的奶娘之子,与拜月邪教勾结,买卖童男女。那是昌泰县令亲自审的案子,人证物证俱全,做死了的,绝翻不了案!”

第302章 另有人替我落子

宋国公听得连连点头,一言不发便返身走了。

宋蔓秋与宋世畋面面相觑,也不知道祖父这是什么意思。

回到正堂前,宋国公推门时,脸上已换做了爽朗开怀的神情:“骆大人,来来来,难得年节相遇,定要畅饮千杯!”

骆成捷也哈哈大笑,说的却是:“宋公豪情,骆某心领了,只是公务在身,不好贪杯啊。”

接着又是一番推杯换盏,气氛虽谈不上热闹,却也融洽得很。

宋尹楷与宋尹廷自然不明白,为何父亲去而复还的这短短一盏茶工夫,就仿佛将一切布置妥当,无需再担心什么了。

酒席宴散,夜色深重,诺大的都指挥使府邸,到处可以看见绿衣督使的身影,似乎就是一只鸟雀飞过这片府邸,都会被死死盯住。

宋尹廷的书房里,幽暗的烛火映在宋氏三代,五双眸子中,愈加显得紧张而深沉。

直到现在,都没有一人说话,唯独宋国公在案前动笔,每写上一句,都会保留一会儿,令得身后四人看清,才又用墨汁涂去。

短短六七行字,他便将张承韬的连环计剖析明白。

接着又写道:“步执道平定剑州延平两府之前,便猜到张承韬会誓死一搏。林通一案,看似是他无心落下的一招闲棋,然而到了中盘,这招闲棋便成了胜负手。”

身后四人全都不住点头。

“他先借世畋之口,示警尹廷,这是断定张承韬故布疑阵……”

宋国公抹去这一句时,宋尹楷与宋尹廷兄弟却一脸茫然。

“世畋……不是说,张承韬故布疑阵,是你自己看出来的吗?”宋尹楷忍不住沉声问道。

宋世畋避开其父的眼神,喃喃道:“确是孩儿自己瞧出来的。步执道只是说那调虎离山计任谁都能一眼识破,张承韬如此之蠢,竟也做上了七闽道布政使,实在是大梁无人了……”

事到如今,他也不敢隐瞒任何细节。

宋尹楷闻言,顿时心冷了一半,暗呼惭愧,摇头骂道:“他这是将答案放在了你面前,还让你觉得是自己想到的!”

宋世畋这会儿也觉得大有可能,因此低着头,没再吭声。心里想着,这回多半又是中了那小贼的计,非但被他借故支开,还替他传了话!要命的是,话还传偏了!

自家子嗣如此不堪,宋国公也无奈摇头,接着又写道:“他又劝蔓秋上开元寺,求教通天罗汉,这是防着张承韬藏另有杀招……”

又轮到宋尹廷一脸惊愕地看着女儿:“蔓秋,难道真是步公子让你去的?先前为何不说?”

宋蔓秋也像做错事似的,垂头道:“步公子不愿太露锋芒。临行之前,说无论如何,也不要提起他的名字,还让女儿千万成全。”

说完这句,她便抬头央求般看向其父:“爹爹一定要替步公子瞒下此事,他刻意藏拙,必定是觉得咱们曲阜书院的人,已经在防着他了。”

她说这段话时,像是断定防着步公子的,不是她爹爹本人。

而宋尹廷被她说中了心事,不由得神情一滞,不敢去看宋国公。

可宋国公却一下听出了其中的关键,扭过头,蹙眉朝宋尹廷看去。

“此事说来话长……不提也罢。”宋尹廷长叹了一声。

宋国公也是恨铁不成钢,摇头不已,接着又写道:“你我都以为张贤业已是瓮中之鳖,漳州玄骑已是案上之肉,不料图穷匕见……”

宋尹楷与宋尹廷都无话可说。确实如此,假如没有骆成捷突然到访,曲阜大军有的是时间慢慢收拾漳州玄骑。

七闽道天高皇帝远,左都御史余唤忠两个月前才走,谁又能料到,右都御史骆成捷会接踵而至呢?

宋国公又涂去了先前那句。显然他这是稳重起见,防着隔墙有耳。

即便有人听见屋中人说些什么,瞧不见纸上的内容,便拼凑不出完整的脉络来。

“张承韬机关算尽,却是从头至尾都未能瞒过步执道……那么最后一问,他为何留在了剑州?”

宋国公写完这句,将宣纸揉成了一团,稍一用劲,那纸团立即化作了齑粉。

“留在了剑州?……没回来?”宋尹廷惊道。

“爹爹的亲兵,刚刚回来禀报的,他说步公子不肯撤回来。大军去与不去,他都不走,上山游击,拖也要拖死张贤业。”宋蔓秋答道。

“游击?”宋尹楷同样一脸惊讶:“即便游而击之,他手下那几个市井江湖人,如何应付得了漳州玄骑?”

“可不要忘了,便是你口中的市井江湖人,平了剑州延平两府。”宋国公提醒道。

“爹爹难道是想说,步公子真可以将漳州玄骑,拖死在山中?”宋尹廷愕然道。

宋国公叹道:“这七闽道上,明明是我宋张两家的局,替我们落子却一直是另有其人,可叹人家整盘棋都已经下完了,你们却还看得云里雾里。”

宋尹廷微微蹙眉,踌躇道:“爹爹方才解局,尹廷只觉得心惊肉跳,也终于知道为何爹爹如此看重于他……可毕竟双拳难敌四手,要将宋氏一门上下,全压在他这‘游击’二字上,未免有些托大吧?”

宋国公不答,反而看向长子:“尹楷,你说呢?”

宋尹楷面沉似水,半晌还是摇了摇头:“孩儿也看不清。”

“何其蠢哉!”宋国公沉声骂道:“剑州延平两府,多少百姓将他视做再生父母,步执道向来极擅借力打力,你们便连这都看不清吗?”

宋尹廷顿时愕然道:“爹爹是说,他会组织乡勇,与漳州玄骑决一胜负?”

“漳州玄骑横跨天堑,已是强弩之末,这么说还真有一线胜机……”宋尹楷也道。

“一线胜机……”宋国公拿指节敲了敲桌案:“你们糊涂啊,此战无论胜败,张承韬都必败无疑了。”

宋尹楷这才恍然道:“果真如此,骆成捷不是庸才,等他到了剑州,便一目了然。”

经他这么一提醒,宋尹廷也明白了,双目放光道:“即便张贤业胜了,漳州玄骑杀了那么多乡勇,也是绝计圆不过去,他除非将剑州府屠戮殆尽,否则何以防民之口?”

第303章 他若是天下无双

宋国公见他们两兄弟想透彻了,才又问道:“方才尹廷说,一言难尽,到底是什么事情?是不是你帐中有人,刻意为难了步执道?”

知子莫若父。宋尹廷也不敢隐瞒,便将自己差一点要借张贤业之手,剪除步安羽翼,最后又被江宏义劝住的经过,简要说了一遍。

宋国公越听,脸色越是难看,假如不是骆成捷住在这府中,或是院中没有那么多绿衣人把守,便要立刻发作。

宋尹廷最后才从怀中掏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宣纸,双手递向其父,认错般道:“便是这纸上的短文,令孩儿回心转意的。”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宋国公读得嗓音微颤,也不知道,是为了纸上文章的才华,还是其中表达的含义震慑,半晌才道:“他连平剑州延平,其间不知使了多少狠辣手段,这分明是担心你迂腐,有意写给你看的。”

宋尹廷一时无言以对。

宋尹楷却喃喃道:“此子才智心计,简直闻所未闻,若不是他暗中相助,宋氏一门已是九死一生。如此天人,竟然要入赘去那余贼家里,真是……真是……”

宋国公闻言一怔,忽然抬眉道:“蔓秋,你觉得步公子如何?”

宋蔓秋不知祖父为何突然这么问,一时犹豫,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宋尹廷见状,似乎隐约明白了爹爹的意思,柔声劝道:“祖父既然问你,蔓秋不妨直说。”

“……天下无双。”宋蔓秋说出这句时,头已经垂到了胸前。

“他修行尚无所成,当得起你这句评断吗?”宋国公捻须而笑,似乎心中颇为畅爽。

“祖父兴许不知,步公子他……他只是修行的年头还短,假以时日,兴许也不可小觑……”宋蔓秋当着这么多长辈,说出这些话,仿佛心事都被看破了,脸上羞得通红,根本不敢抬起头来:“那日他以射艺一道,点拨于我,短短几句,蔓秋便茅塞顿开。”

宋国公并不觉得,步安小小年纪能在修行上有什么造诣,更何况几次见他,都是携长剑而非长弓,因此只是莞尔一笑,没有细问。

他扭头看了一眼宋尹廷,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却又什么都没说。

宋尹廷见了这眼神,忽然便想起父亲关于普慈方丈的那段话来,心中猛地一惊。

唯独宋蔓秋对祖父忽然有此一问,却又没有了下文,暗自疑惑不解。

直到众人各自回屋之后,宋尹廷又将她唤到了跟前,这回问得更加直接。

“蔓秋,爹爹若是将你许配给那人,你愿不愿意?”

“爹爹说的是谁?”宋蔓秋一颗心砰砰直跳,却故意装作没有听懂。

“还能是谁,便是天下无双的那位。”宋尹廷笑道。

宋蔓秋喜不自胜,刚要答应,忽然想起那御赐的婚约,便又立即闭上了嘴。

圣上金口玉牙,自无收回之理,即便爹爹拼着宋氏一门的面子不要,愿意将她许给步公子做妾,也得看余家的意思——这天底下,赘婿原本就低人一等,哪还有给自家赘婿纳妾的!

“眼下自是不成的,爹爹也不糊涂。”宋尹廷顿了顿,压低了嗓音道:“只是将来便难说了。”

宋蔓秋心中猛地一惊,隐约明白了爹爹的意思。

无论是大梁朝挨不过邪月,还是宋家被逼无奈之下,举起了反旗,这御赐的婚约,便都不作数了。

想明白了这一节,宋蔓秋自是又惊又喜,甚至有那么一丝见不得人的想法,希望隆兴皇帝将自家逼得再狠一些。

可是她却不明白,既然明知眼下不行,爹爹又为何要在这时就提及呢?

正疑惑间,只听得宋尹廷柔声问道:“步公子对你如何?”

“……女儿……女儿也不知。”宋蔓秋的声音细若游丝,她心中确实一片茫然。

还在杭州时,自己便向步公子表明过心迹,只是他总在装傻;

可要是说他讨厌自己,又分明不像:那日钱塘江上,他说人有来生,便是晦涩的暗示了,更何况他还收下了自己连夜改制的衣裳。

兴许,他是因为的赘婿身份,才不敢接受自己?

一念及此,宋蔓秋便喜从中来:眼下连爹爹和祖父都不介意步公子是余家赘婿了,自己还有什么可以迟疑的。

“往后与步公子多走动走动吧……即便留在他的七司,也无妨。”宋尹廷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事实上,宋尹廷几乎能断定,这也是蔓秋祖父的意思。

正如普慈方丈所作的那样,即便让人知道你有目的,也不得不应了你这份情。眼下步执道还是赘婿之身,有什么能比在这个时候,将掌上明珠送到他身边,更能表达诚意的呢?

像是怕女儿还听不懂似的,宋尹廷又接着道:“你年纪也不小了,若是生在了庄户人家,说不定已经生儿育女。祖父向来将你视作掌上明珠,不舍得将你许配出去,今日有那一问,便已经明明白白了。眼下你既然对人家有了心意,爹爹自是不会阻扰。”

宋蔓秋没想到,爹爹会把话跳得这么明,羞得满脸通红,低着头不敢说话。

宋尹廷却有些想岔了,以为她介意步安的赘婿身份,随后又道:“爹爹就你这一个女儿,不会把你往火坑里推。若真到了三年之后,约定之期,仍无变局……我便陈情圣上,要将你嫁过去,且看圣上如何裁断吧。”

“爹爹……”宋蔓秋哽咽着抬头,却是已经哭得梨花带雨:“女儿不是担心……女儿……若三年之后步公子果真入赘余家……女儿便是终身不嫁,也不愿爹爹为难。”

宋尹廷一时也老泪纵横,心说傻丫头,你操心宋氏一门上下,宁愿终身不嫁,也不愿祖父与爹爹为难……可在旁人眼里,你迟早是要嫁出去,终究不是宋家的人啊。

“他若真是天下无双……”宋尹廷抹了抹脸上的泪痕,“便不会让你为难的。”

第304章 便教你狼狈不堪

隆兴三年,正月初一。

清晨的阳光洒在泉州城外骆成捷与宋氏三杰同行的车阵上。

车阵前后跟着的绿衣督使,足有数百人之多,衣衫锦绣,列阵严明。

而在差不多的时候,刚刚走出了漳剑二州之间五十里大山的张贤业,身后跟着的残军,却再没了往日的威风。

仿佛没有尽头的恐惧、绝望、饥饿以及疲倦,已经将这支七闽道上,曾经令人闻风丧胆的军队,折磨得面目全非。

张贤业很清楚,假如背后不是天堑,假如不是脱队之后,根本无处可去,所谓漳州玄骑早已经散架了。

支撑着他走出群山的,是一股信念,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废物的信念;而支撑着这支军队的,却是求生的本能。

“尔等练兵千日,难道就是为了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群山之中吗?!男儿大丈夫便是死!也要死在刀下!同我一齐走出这群山吧!同我一齐,去死在沙场……”

这是张贤业这些天来,始终挂在嘴边的激励之辞。

他本以为,走出群山的那一刻,等着他的,会是招展的旌旗,与成千上万的兵马。

然而并没有。

眼前一马平川,风和日丽。张贤业仗剑而立,身边是他的亲兵,不远处是真正被称作漳州玄骑,如今只剩下三百多人的精兵,而更远一些,是两千多个已经被吓破了胆的步卒。

吐出胸中的浊气,仿佛将死之人,忽然看到了生机,他转过身来看着仍站在半山腰上,衣衫褴褛的军队。

此时此刻,任凭他的眼神再坚定,心里也在打鼓。

“天无绝人之路!”他怕自己来不及说什么,便有大半人马一哄而散。

不需要多,只要有一个人逃,剩下的事情,便是自然而然的了。

“你们已经死过一回了!五十里天堑都没有拦住你们!还有什么可怕的?!”

应者寥寥,似乎这些天他们已经听了太多的豪言壮语,胸中的豪情早已被掏空殆尽。

然而张贤业并不失望,只要没有人逃散,一切就还来得及。

他慨然指向北方,指向一望无际的收割过的田野:“那里有城池,有肉有美酒,有女人……”

这几句话,他没有用灵力催发,甚至连自己听来都有气无力——可能他觉得这些话不应该出自一个将军之口——可它的作用却比先前那几句有效得多。

他看见有人在咽口水,有人眼睛里冒出了光,有人脚下不自觉地朝前迈步。这已经不是一支兵,而是一群牲畜了……

但这不要紧,只要人还在!

只要拿下一个城池,给他们吃饱了饭,发泄了从生死边缘裹挟而来的压力,几天时间,不,也许只要一天时间,就可以将这些牲畜重新捶打成一支军队。

“随我同去!拿下城池!有酒有肉,还有女人!”

张贤业没有犹豫,发足往北跑去,几十个亲兵与三百多精兵紧紧跟在他身后。

而另外两千多人,只迟疑了一瞬间,便在头一个人发出呼号之后,全都跟了上来!

张贤业控制着速度,他担心跑得太快,后军跟不上,更怕跑得太慢,给了他们哪怕一丝丝迟疑的空隙。

三千人一起奔跑着,前军像一块岩石,后军却拖得很长,像彗星的尾巴。

即便有跑着跑着便一头栽倒的,也没有人回头看一眼。

张贤业已经没有时间和精力,再派斥候去探查了。

事实上,他甚至觉得没有探查的必要,因为在见到城郭村落,见到了酒肉和女人之前,任何一点坏消息,都能摧毁这支军队。

不久,他便看到了村子,然后带着残兵,往那边跑去,脑海中全是杀了百姓,哄抢粮草和女人的情景。

张贤业有些厌恶这画面,但他没得选。

跑进村子之前,他反复告诉自己,慈不掌兵,杀人不算什么,比起他身后这些兵,几十上百条贱命不算什么。

然而,他的心理建设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村子里没有人,不是人都藏起来了,因为乡民们不会躲得这么快,也来不及将屋里的粮食全都带走。

坚壁清野……这是他心头冒起的第一个想法。

紧接是一连串的念头。

有人知道他来了,有人赶在这之前就把乡民全都撤走了,甚至山里那位高人不断地用陷阱改变他的前进方向,就是有意将他们带到了这里的!

这似乎是一个阴谋……但是对付他身后这支军队,还需要阴谋吗?

张贤业犹豫了一下,他在想,是不是该把仍有战意的三四百人收拢起来,是时候放弃步卒残兵了?

但这个念头,刚浮起便又被按下了。

即便是他自己,也已经饿了两天两夜了,饥困交加之下,假如得不到补给,等待他的便只有死路。

都到了这个时候,对手还有闲情来坚壁清野,兴许他们的实力还不足以击溃这支残军。

那……就用这三千条命,砸开一条血路吧!

张贤业已经穷途末路,哪怕明知这是一个阴谋,他也根本没有得选。

作为布置下这一切“幕后黑手”,步安也知道他没得选。

事实上,张贤业的慌不择路,还给他带来了一点小麻烦。

从引张贤业出山的地点,到宁阳县城,只不过六里多地,只要他径直向北,很快就能发现这座方圆百里最大的城。

可惜张贤业没有走直线,甚至绕了个小圈子,以至于姗姗来迟。

等到看清守在城下的军队时,张贤业大概明白了,为什么这支队伍,没有出现在他刚刚走出群山的那个山脚下。

因为这压根不是一支军队!而是一群乡民!

他们穿着破烂的棉衣,手上甚至没有兵器,勉强列成的六个方阵,都散乱不堪。

张贤业来到距离他们只有六七十丈远的距离,等待残兵跟上的时候,甚至能够看清,对面那些乡民眼中,全是恐惧之色。

这是他连日以来,头一回觉得,自己真的能赢下这场仗。哪怕身后的残兵全跑散了,只凭着三百精兵,也能拿下这座城。

扭转头,看着纷乱的人群赶了上来,张贤业想要说些什么,告诉这些只剩下最后一丝气力的人,除了拿下这座城,他们已经别无生路了。

然而,有人替他开口了。

“不用再找了!方圆几十里,所有的粮食都在这儿了!”

这声音很熟悉。

张贤业定睛看去,然后在城头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是那个书生!

“张将军!威风凛凛的漳州玄骑,怎么弄得如此狼狈啊!”

张贤业吞了口口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分明看见,城头之上,那书生嘴里竟然在啃一只鸡腿!

第305章 杀贼啊随我杀贼

张贤业一言不发。

步安却滔滔不绝,仿佛不多说些什么,便对不起他“铁齿铜牙”的雅号。

“不瞒张将军,我这手中的鸡腿,我这身后这城,全都是诱饵!眼下你已经知道这是诱饵了,又能如何呢?!”

张贤业什么都没说,事到如今,他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

那书生的意思很直白,这是要毕其功于一役。可他说得都对,即便明知这是诱饵又如何,除了拿下这座城,漳州玄骑还有得选吗?

身后的残兵,也已经无需他的动员。没有什么言语,能比那书生肆意撕扯的烧鸡更加生动,更加具体了。

张贤业只是在等,等残兵聚拢过来。

那书生似乎给足了他时间,没有在他立足未稳之前,就下令抢攻。

张贤业有想过,要不要避开这些乡民,换个方向,从另一处城门攻城。

可他又觉得,以这书生的性子,其余几个城门,必定也有布置。与其带着这支崩溃边缘的残军奔袭,还不如就地通通快快快地打一场算了。

眼睁睁看那么多手下,无故死在了群山里,此时的他,比谁都更求一战。

残兵渐渐聚集,聚拢在城门前的六字方阵,也越来越松散,张贤业毫不怀疑,假如城门开着,那些手持锄头的乡民,早已经乱做一团,抢着往城内逃窜了。

“咚!”

忽然有鼓声响起,张贤业这时才发现,城门正上方的城墙上,不知何时架起了一面大鼓,看模样根本不是军鼓,而是平常放在县衙前,让百姓击鼓鸣冤用的。

“咚!”

又是一声。击鼓那人,气力不小。

张贤业目力很好,甚至能看清,那人侧着头,眼睛只盯着一个方向,像是个瞎子。

“咚!”

“张贤业!你勾结拜月邪教!残害百姓!以为这七闽道真是你张家的天下了吗?!”那书生又在颠倒黑白!

“咚!”

“今日百姓击鼓,不为鸣冤!只为取你项上的人头!”

“咚!”

张贤业听得有些烦躁,擎起长弓,抬手便朝着城头射了两箭。

一箭朝着那书生,一箭朝着那大鼓,然而两箭全在堪堪射中之前,被人拨开了。

张贤业似乎料定这两箭必定落空,换剑在手,昂头长啸道:“任你巧舌如簧,我便只问一句!敢与我一战吗?!”

他本以为,那书生必定会说“此乃匹夫之勇”,却不料他竟回了一句“有何不可”。

只见那书生纵身一跃,跳下两丈多高的城头,落到了一众乡民之中,身后有个书童模样的童子,口呼“公子”,也随着他一同跃下。

这一下,非但张贤业没有想到,留在城头的七司众人,也都一脸惊愕。晴山更是面色大变。

然而,众人早已得了步安的吩咐,轻易不许下来。

此时只见他一人当先,长剑指天,如疯魔般冲出了定闽军方阵,高喊:“随我杀贼!”

城头鼓声忽然密集起来,然而跟在他身后冲将出去的定闽军新兵却寥寥无几。

步安哪里管得了这些,几十丈距离,在他发足狂奔之下,不过几息而已。

素素紧随其后,边跑边喊:“公子小心!”

张贤业一时愕然,没想到这书生年纪如此之轻,修为却很是不浅,只看他奔走的气势,便一目了然。

身边亲兵,早已越众而出,十数人抽出明晃晃的弯刀,无声无息地朝那书生迎了上去。

书生手中冲天的长剑居然向前劈斩,明明剑招平平无奇,却势若雷霆,一颗头颅冲天而起!血溅三丈!

剑势将绝未绝,又是一记不讲道理的横扫,冲在最前的一名亲兵,竟活生生拦腰被劈成了两截!肚肠脏器与鲜血一同抛洒出去。

张贤业看得头皮发麻,他何曾见过这么蛮不讲理的儒生,和这么蛮不讲理的剑法。

城头之上,已经有人惊呼:“列缺剑法!步爷的列缺剑法!居然如此了得!”

城下的定闽军开始动了。仍然有些犹豫,却分明人挤着人,后军推着前军,缓缓移动。

张贤业怀疑自己是听错了,早已失传了的列缺剑法,怎么可能忽然被这书生使了出来?!

然而眼前长剑几乎没有任何迟滞,那书生仿佛猛虎扑进了羊群,接连收割了四条人命,直到他的长剑,在一记刀剑对撞中,断成了两截。

步安去势未减,一拳捶在身前兵卒的胸口,拳头透胸而出!鲜血溅了张贤业一脸!

“随我杀贼!!!”

一息之后,“杀贼”声已便连绵不绝!

定闽军跑了起来,垂在地上的镰刀锄头,已经高举过了头顶。

城头鼓声愈加密集!

最先随步安一起出阵的定闽新军,此时正迎头撞上了漳州玄骑,只一个照面,便都身首异处。

然而,定闽军还是向前奔跑着!朝着曾经令他们闻名色变的那支军队奔跑!

事先摆成的列阵,早就乱成了一片,却挡不住前进的趋势。有人步伐稍一迟疑,便会被身后冲上的人群挤倒,踩在了脚下。

磨尖了的锄头、镰刀和鲜见的刀剑,全都高举着,在冬日正午的阳光下,仿佛滔滔九龙江水。

“杀贼啊!”步安一把将穿透了胸脊的兵卒朝着张贤业抛了过去,身边一闪而过的刀光,堪堪要扫中他时,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挥刀那人已被素素一拳捶到了几丈开外。

十几名亲兵,只挡了几息,随后涌上的玄骑精兵,顿时拦在了步安与张贤业之间。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以无可阻挡的气势继续前进着,间或闪过一个长发披散的女子身影,出手比这两人更加阴狠。

张贤业持剑冲了上去,却被身旁亲兵们口呼“将军使不得”,死死缠抱住了往后退去。

就在这时,那书生忽然被一柄速度称不上快,势头也算不得强的弯刀砍中!

他一头栽倒在地,却仍旧蹒跚着爬起,踉跄着前行,高举断剑,口呼:“杀贼啊随我杀贼!”

身侧书童惊呼一声“公子”,护主心切,顿时挡在他身前接连击退数人。

前进之中的定闽军,已然目呲欲裂,如癫如狂,连绵的“杀贼”声如哭嚎悲鸣一般!前进的势头无可阻挡!

再看那书生,身负重伤,生死难料之际,被他的书童抱在怀里,竟还举着断剑,凄厉高喊:“杀贼啊!随我杀贼!”

便在这时,定闽军主力撞上了漳州玄骑,生生以血肉之躯,将一众修行人的气势压了下去。

死亡的恐惧仿佛已不复存在,无数人越过同僚的尸体去杀贼,用锄头,用镰刀,用拳头或脚,用指甲或牙齿!

张贤业从不曾想过,哪怕此刻亲眼所见,也不敢相信一群乡民会爆发出如此骇人的力量。

他哪里知道,眼前这场仗,对于漳州玄骑而言,不过是为了活下去,而他们所面对的,是数以千计的杀妻焚子不共戴天的破家之仇,是直欲饮其血噬其肉的刻骨之恨。

震天的鼓声中,隐约有金石般的琴声,一片厮杀惨叫声中,竟有个女子抚琴高歌,那歌声悠扬而悲凉,却分明带着一往无前的勇气与决心。

“烽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

曲声之中,数十上百人落下城头,朝着这边战线杀来。

血肉交织的战线上,张贤业帐下精兵已经所剩无几,定闽军气势冲天!

那曲声也愈加嘹亮。

“……剑气百丈吞虎豹,江山万里入阵图……”

六面不同颜色的旌旗忽地挂上了城头,其上分明都绣着一个硕大的“七”字。

……

张贤业记不得自己杀了多少人,兴许有三十个,也可能是五六十人。

那六面旗,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躺倒在血泊中,眼前是穿透过纷乱人影洒下的日光和耀眼的天空。

耳边厮杀声渐渐轻了,他心头闪过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尚有一头黑发的爹爹在笑,一边笑着,一边在哥哥面前,将棋盘上的那颗弃子提起,抛到了一旁。

这一天,是隆兴三年的正月初一。

世上再没有漳州玄骑,只是多了一支新军,军号定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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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6章 一份礼六个人头

学好千日不足,学坏一日有余。

七司上下,几乎有三四十人,在宁阳县城下的这场血战中“负了伤”,而且全跟步爷一样,严词婉拒了薛姑娘的救治。

事实上,薛姑娘也有些纳闷,明明七司众人是在战局已定,胜负没了丝毫悬念的时候,才投入这场血战的,为何一个个这么不小心?

直到凯旋而归,迎着满城百姓的欢呼,从宁阳南门鱼贯而入时,瞧见他们互相搀扶,有些明明是伤在了手臂上,却连走路都一瘸一拐,她才隐约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七司众人自然不会跟她解释什么——步爷的这一手,早在越州城里,阜平街上,便使过的。

哪怕是晴山,也在他演技拙劣地倒下时,知道他打得什么主意,甚至差点笑出声来。

可这些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重要的是定闽军胜了,就在宁阳城下,这支才组建了不久的乡勇,竟然剿灭了漳州玄骑。至于漳州玄骑来到城下时,还剩下多少战力,没有人关心。

消息当日就传遍宁阳、三冈、永定三县。闻听捷报,百姓抱头痛哭,欢庆达旦。

战后的工作,琐碎而繁杂,城外的战场要收拾,就义的士兵要安葬,受了伤的要养伤,还要清点人数,重新编营,从战场上捡回来的兵器,要拿来给新军换装……

这一切,步安都交给了马乾,由他全权负责。

这位昔日越州城里,人称马员外的闲人,近来已摇身一变,成了七司上下,最忙碌的一位。

而他似乎也乐在其中,眼看着一张圆脸渐渐消瘦下去,肤色也晒得也越来越黑,整个人都显得愈发干练。

经此一战,定闽军折损近半,只剩下三千多人。然而,即便只有这三千多人,对于马员外来说,也足以令他忙得焦头烂额。

正月初三,步安正躺在宁阳客栈里养伤,马员外终于熬不住,跑来跟他讨要人手。

步安也觉得只将洛家辰、秦秀娥“发配”过去帮他,却是有些捉襟见肘,便索性将七司人马召集起来,问都有谁愿去定闽军当差,过一过“前呼后拥”的瘾。

他本以为会有许多人响应,却不料应者寥寥,总共也不过十来人——修为拔尖的更是一个都无。

想来七司众人心里也各有一本账:假如能像马乾那样,做定闽军的将军,自然求之不得,可要是过去只给马乾当差,倒还不如一直跟在步爷身边,一来有助修行,二来步爷心气高,往后七司想必也不缺肥差。

于是,步安便痛痛快快地将这十来人全拨给了马员外。

马员外得了这么多左膀右臂,自然欢欣鼓舞。这时步安又将他喊到跟前,说是最后还要送他一样礼物。

马员外便又惊又喜地跟着步安,进了他的客舍。

“七闽道尘埃落定,往后这剑州府,会有一位我的同门师伯,来当知府。政务自然听他的,保一方平安的担子却在你的肩上了。”步安拍拍他肩膀,似乎是在说:我很看好你哟。

马员外肃然点头,接着立即又品出了一丝弦外之音,喃喃道:“步爷难道要走?”

“既然此间事了,我留着也没多大意思,非但我要走,七司也是要走的。”步安说得直接。

马员外立即便意识到,步爷的志向绝不只是七闽道,只是有些话,只需藏在肚子里,不必说出来的。

“步爷放心,但有马乾的命在,便绝不让拜月邪教踏入剑州府一步!”他正色道。

步安只是笑笑,接着说道:“剑州府这么大的地方,养你这三千兵,还是绰绰有余的。眼下定闽军士气正盛,不妨快些取了剑州城,我与七司,也会帮你,打下来之后,城中粮草,你看着处理便是。”

马员外赶紧称谢,谢了之后,又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定闽军原本就是步爷的,剑州城的粮草也是步爷的,把自己的东西,转手给了自己的兵,再是正常不过——他这么一谢,倒仿佛定闽军成了他马乾的私产了。

他正要改口,却被步安摆手止住。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既然将定闽军交给了你,便是信得过你。你也不必拘泥这些小节!”

马员外立即称是。

“不过我要送你的礼,却不是这个。”步安微微一笑道:“眼下定闽军至少有半数人,是你招上来的,你在军中,自然是有些威信的。只是这一场大捷,有利有弊,若是军中有骄狂之气上来,你要压下去,也得费一番功夫。不过,你有修为在,又有七司过去的弟兄,我还担心。”

不等马乾接茬,步安又接着道:“只是剑州府上上下下,百姓只知七司,而不知有你马乾,这一点对你日后行事,颇为不利。”

马员外微微蹙眉,知道步爷说的是事实。他日七司一走,剑州百姓服不服他,还真难说。

“杀人可以立威。”步安脸色沉了下来:“我在剑州府,给你留个几个靶子,他日你若是觉着力不从心,便将这几个靶子射下来。”

马员外一脸不解。

“林惟均……贺大富……”步安陆续说了六个名字。

马员外听得心惊肉跳,却一下明白了步爷的意思。

“这六个人,是我留给你立威用的。至于用不用,何时用,你自己拿捏。”步安淡淡道。

马员外这下才知道,步爷真的没有把他当外人。

因为这六个人,都是血债累累,可又都是驱逐拜月妖邪时,替步爷奔走,立过功的,各地百姓眼里,早已将这些人视作了七司步爷的走狗,敢怒而不敢言。

假如马乾拿杀这几人立威,自然可以赢得民心,可在旁人看来,却分明是拂了步爷的面子。

比起剑州城的粮草,这才真是一份大礼,步爷宁愿舍下面子,也要让自己行事方便,便是对自己深信不疑了!

马员外一念及此,只觉得跟对了主子,噗通一声跪倒,恳切道:“步爷再造之恩,马乾万死也难报答!”

步安不等他跪实了,便一把将他托起,坦然笑道:“你们从越州跟我出来,便是信得过我,说这些见外的做什么!不过定闽军我要给你定下三个规矩,不许屯田种地,不许占市经商,不许侵扰百姓!”

马乾起身抱拳:“属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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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7章 这功劳非他莫属

步安躺在宁阳客栈里养了几天伤,每天练练字,逗逗晴山,日子过得很是快活。

他料定宋尹廷那边迟早会发现所谓“拜月妖邪南下”,只存在他们想象之中,于是每日都请丑姑去瞧一瞧,剑州延平两府的交界处,有没有曲阜大军的踪影。

初四这天,丑姑回来报说,那边发现了人,是一支好大的车马阵势,还有许多穿着绿衣服的人,距离剑州延平两府交界处的大田县,只剩一天的车程了。

这下便连步安也有些纳闷,绿衣服多半是督察院的人马,他们来干嘛?

他当下便将自己关在屋里,推演各种可能。不久得出一个结论来:督察院的人,忽然来了延平剑州两府,必然是张承韬的鬼点子。

这小老儿知道漳州玄骑的火器厉害,却是一桩极大的秘密,不能使在漳泉两地,因此特意让张贤业横跨五十里天堑,在闭塞的剑州府宁阳县,以此凶器,与曲阜大军一决雌雄。

只要让他们把那些火器带出山来,曲阜军说不定要吃大亏。

而假如宋尹廷仍照着先前的计划,分兵两处,那么赶到剑州府的半数人马,可就危险了。

如此一来,张贤业兴许能赶在督察院的人来到之前,毁尸灭迹,然后吞下剑州延平两府,令宋尹廷有口难辩!

算一算日子,督察院的人初四才到剑州延平两府的交界之地,漳州玄骑若是没在山里被素素拖住,早几天就能出山,这时候大概已经拿下大半延平府了!

眼下张贤业已死,张承韬的这个后手,自然也就落空。

可摆在步安面前的,却是另一道难题。

他本来的计划,是躲在宋家身后,猥琐发育,可督察院的人一来,却有可能提前将他推向台前了!

越州七司破了拜月邪教,这必定是个惊动天下的大功,可这一旦成了事实,结果会是怎样?

皇帝小儿会念他剿匪有功,就此撤销赘婿婚约吗?还是像柳店镇魔窟救童子一样,低调处理?

不,除了这两种可能之外,还有一个步安更不能接受的结果。

那就是将这份功劳,记在了余唤忠身上——因为在皇帝小儿看来,他步安既然是要入赘余家的,便是半个余家人了。

即便从最乐观的角度看,步安借光复剑州延平两府之功,脱去了赘婿帽子,羽翼未丰的越州鬼捕七司也不得不暴露在世人面前,被各方势力视作值得防范的对手。

而步安在平定剑州、延平两府的过程中,所用的种种手段,就可能被人津津乐道,进而被某些迂腐的儒生攻讦。

假如这个结果,放到半年前,步安说不定会欣然接受。

可时过境迁,他既然已经知道了屠瑶与晴山的身世,知道宋尹廷出任七闽道都指挥使的真实目的,所要做的,便不单单是甩掉赘婿的帽子了。

换句话说,即便是最乐观的结果,也是步安不能接受的。

因此,必须得把这个功劳,死死地按在宋尹廷脑袋上!

此时距离督察院的人进入延平府大田县,还有一天时间,距离他们到达剑州府宁阳县,还有三四天,他还来得及布置。

可事情坏就坏在,步安并不知道宋尹廷那边的状况,没法与他统一口径。

宋尹廷能御剑而行,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他都没能抽空来宁阳县看一眼,就多半是被控制了人身自由。

那么……他很可能就在那支车阵中!

假设如此,宋尹廷从延平府过来的,就应当知道,没有什么拜月妖邪南下,可他并不知道漳州玄骑已经全军覆没了!

兴许,宋尹廷也在算着日子,估摸着漳州玄骑若是没有遇到麻烦,应该已经到了延平府——他没瞧见漳州玄骑的影子,就该知道事情出了变化。

可宋尹廷会不会太老实,以至于一见了督察院的大官,便早已一五一十全交代了?事到如今连改口也难?

他能得出拜月妖邪南下的结论,说不定真有这个可能!

不行,这功劳非他莫属,就算他早说漏了嘴,也得重新给他推回去!

步安想通了这一节,便立刻推门而出,将七司众人,全都召集了起来。

……

……

骆成捷不知道张承韬的阴谋,也不是故意与他配合——与他打了许多天的交道,宋国公得出了这个结论。

事实上,宋国公隐约已经猜到,隆兴皇帝为什么派骆成捷南下,而不是余唤忠,或者别的什么人。

道理很简单。

假如宋家被逼无奈,软禁了骆成捷,便与乐乎书院扯破了脸皮。

皇帝正拿天姥屠氏开刀,这个时候,曲阜书院和乐乎书院若也撕破了脸皮,朝廷便只需坐山观虎斗了——这真是一招妙棋。

从出了泉州城起,宋国公便将剑州延平两府的剿匪成果,一一说予骆成捷听。

骆成捷起先自然是将信将疑,直到车阵进了延平府,才发现此地早已是太平景象。

曲阜大军在此之前早就到过延平府德安、大田、南霞、尤溪等县,虽然后来又撤出去过,但是百姓一见了官兵,便问是不是宋老大人的兵又回来了。

这便正中宋国公下怀,当下便解释说,原本这两府都已光复,只是眼下忽然起了变故。

骆成捷此前不曾听他说起此事,当然刨根问底。

宋国公拿捏着火候,最后千难万难,终于还是将那一叠案卷,放在了骆成捷面前。

右都御史骆成捷身负监察之职,见惯了案卷,当夜便通宵达旦,审查此案。

次日一早,他来到宋国公下塌的驿站客舍,将所有人都屏退出去,密谈了整整一个上午。

宋国公当然咬定了此案只是冰山一角。

骆成捷便暗示他开诚布公,不必顾忌。

宋国公于是打蛇随棍,将张承韬勾结拜月邪教的结论说了出来。

骆成捷听得目瞪口呆,问此事可有依据。

宋国公便畅然笑道:“这延平剑州两府,先前积重难返,犬子也束手无策,可骆大人今日来到此地,可还有拜月邪教的踪影。”

第308章 老夫不曾看错你

骆成捷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宋国公便道:“犬子也是直到两个月前,拿到了这案卷,才知道其中关窍的。一待看清,拜月之患,便迎刃而解了。”

“什么关窍?”骆成捷沉声道。

“妖邪易除,家贼难防,这延平剑州两府的官,可都是张承韬的人!”宋国公道。

“竟有此事?!”骆成捷愕然道。

“七闽道偏居东南,张承韬在此早已经营多年,骆大人恐怕不知道,闽中有些地方的官员,拿着朝廷的俸禄,却只知有张承韬,而不知有大梁了。”宋国公一脸愤慨,摇头道:“犬子不过是命人冒充江湖人士,杀了这些贪官,剑州延平两府,便是眼下这般太平了。”

“既然早知如此,为何不禀明圣上?”骆成捷仍有些不信。

“骆大人,犬子也有苦衷啊……”宋国公凑近了,低声道:“若是淑妃娘娘也难逃干系呢?”

骆成捷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却又觉得宋国公此言在情在理。

假如担心淑妃娘娘也牵涉其中,宋家自然不敢上报朝廷了!是以那份有关淑妃奶娘之子,暗通拜月邪教,买卖童男女的案卷也压了足足两个月多,都没有呈上!

“犬子起先也只是猜测,难以断定,故而谨小慎微,不敢用曲阜书院的名义的行事,而是从江南越州找了些江湖人士,冒险为之……”宋国公叹道:“谁料一试之下,竟成了摧枯拉朽之势!”

“既然这两府拜月邪教已除,为何不派兵驻守呢?”骆成捷又问。

“骆大人啊!”宋国公恨恨道:“你当张承韬会束手就擒吗?!犬子先前得到消息,张承韬之子,已率漳州玄骑北上,要与建汀二州的拜月妖邪形成夹击之势,夺回剑州延平,好瞒天过海,将这勾结拜月邪教的罪名,按在我宋家头上!”

“我到泉州已有几日……宋公先前为何不言明此事?!”骆成捷蹙眉问道,他显然没有那么容易被说动。

“只因骆大人来得太巧了!”宋国公慷慨道:“你早也不来,晚也不来,偏偏凑在他张贤业北上,欲与拜月妖邪合围,而我曲阜大军退避三舍之时,来了泉州府。非但拦住了我父子,还命人看住了曲阜大军,让老夫也不得不起了疑心,以为这是给张承韬争取时间!而骆大人你……你又言必称淑妃娘娘……”

宋国公脸上的慷慨之色淡去,又变作了惭愧:“张承韬十恶不赦,阴险狡诈,老夫也是杯弓蛇影了。这几日见骆大人关切百姓,溢于言表,才知道这是一场误会!”

骆成捷面色有些难看,似乎已经信了七八分,却是双眉微抬,又问:“宋公说建、汀两州拜月妖邪南下,为何不见踪影?假如漳州玄骑北上,也该到了剑州,过几日你我便要遇上了吧?”

“骆大人,犬子也非料事如神,说不定这是张承韬放出来的风声,也犹未可知。建汀两府素来穷困,去那里当官也非美差,张承韬的势力也许不曾触及这两府……”宋国公这是已经在为今后做着打算了。

他这一番说法,早就准备了多日,骆成捷自然找不出破绽,只是稳重起见,也不敢只听他一面之词。

便是抱着这样将信将疑的心情,骆成捷的车阵来到了延平府大田县。

才刚进了县城,大田县的百姓,就纷纷迎了上来,待到打听清楚了宋尹廷宋老大人也在这车阵中,竟齐刷刷跪倒了一片。

骆成捷见状,心说宋国公即便再巧舌如簧,也难蒙骗这么多百姓吧?况且这些天来,自己将他看得这么紧,他哪里腾不出手来布置这些?

坐在另一辆马车中的宋氏三杰,也都一时愕然。

等到百姓中有人高呼,恶贼张贤业已在宁阳县外伏法,众人更是一脸诧异。

宋尹廷先前还有些纳闷,不知此地百姓为何会如此拥戴他,一听张贤业已伏法,更是又惊又喜。

至此,宋氏三杰便已经断定,非但宁阳县有变,就是百姓跪拜相迎的场面,也必定出自步执道之手。

只是即便宋国公也想不通,步执道何以杀得了张贤业。

骆成捷却没想那么多,当下命车阵调头出城,直奔宁阳县。

两天之后,得知宋尹廷宋老大人亲至,宁阳县举城百姓,夹道相迎,口呼“青天”。

更有一人冲到车阵之前,跪地抢道:“属下越州马乾,奉宋老大人之命,组织乡勇,抗击贼寇,幸不辱命!老大人请看!这便是张贤业项上人头!”

宋尹廷根本不认得这马乾是何许人也,却猜到他必是步执道麾下的江湖人,也立即明白了步执道不愿抛头露面的理由。

也亏得他颇有应变只能,当即站到了车前,老泪纵横地连呼了三个:“好!”接着竟然迎上前去,双手扶起马乾,一脸欣慰道:“老夫不曾看错你!不曾看错你呀!你快说说,是如何杀了这奸贼的?!”

马乾方才跪地高呼时,心中还有些打鼓,这时见眼前这儒官器宇轩昂,料他必是宋尹廷,又见他演得比自己还要高明,心下大定,便将步爷先前已命他背熟的一套说辞,原封不动地还原出来。

一半事实、一半添油加醋,马乾情绪激动,将几日之前发生在宁阳城下的战事,讲得一波三折,仿佛死里求生,说到已有大半乡勇丧命与漳州玄骑刀下时,已泣不成声。

城中百姓未曾亲眼得见,此时听他说来,也不觉得有假,于是也跟着一起感动流泪。

宋尹廷自然知道,这其中有许多都是编的,最明显不过的,便是单以数千乡勇,如何胜得了漳州玄骑。

可事到如今,他哪怕硬着头皮也得认下来。

然而当天傍晚,宋氏三杰与骆成捷一道检阅马乾麾下的乡勇,亲眼见了这支明明纯由乡民组成,却杀气腾腾的乡勇,宋尹廷又觉得,这些人兴许真有可能以逸待劳,杀了劳师远征的漳州玄骑。

骆成捷似乎也有同感。

此后,骆成捷又在剑州府绕了一大圈,虽然他总觉得有些似有似无的疑点,却终归是看到了剑州百姓对宋尹廷三叩九拜,千恩万谢。

加上宁阳县外一场恶战留下的痕迹,无数乡勇与漳州玄骑的尸首;煞气十足,显然不久前刚刚死战而胜的乡勇,如此种种,铁证如山,骆成捷便是不信也得信了。

更何况,还有那份矛头直指淑妃娘娘的案卷。

而早在骆成捷进入宁阳县的时候,步安就率七司人马,绕远路出了剑州府。

等到骆成捷从剑州府往回赶,他便已经到了几百里外的泉州府武荣县。

第309章 只为那身后之名

短短几天时间,步安不可能布置得滴水不漏,关于这一点,他自己也很清楚。

因此他在督察司的人马进入剑州府之前,只做了最要紧的几件事。

第一是把“步爷”这个名号,从剑州百姓口中抹掉。

这当然不易,现如今整个剑州府,有哪一个不知道他七司步爷?

但是说难也不难,因为督察司的大官,不可能真的“深入群众”,只要事先做好了安排,便不会有太大的纰漏。

林惟均等人听说能够只字不提那位凶神恶煞般,而直接攀上都指挥使宋尹廷的关系,自然求之不得。

在百姓们看来,如此做法也更符合他们听过的那些戏文上,劫富济贫,不留姓名的豪侠形象。

第二,是要百姓们一口咬定,光复剑州府是宋尹廷的功劳。

这个简单。

第三,则是要定闽军统一口径:漳州玄骑,全是死在了他们手下。若是督察司的人问起细节,底下兵卒只需咬定为了报仇,杀红了眼,记不得了便是。

事实上,即使这三样出了些许纰漏,也无伤大雅,只要大方向没有错,宋尹廷便该知道如何把握。

督察司的人肯大老远陪他跑一趟剑州延平,多半是秉公行事,而不是有意要摁死宋家,眼下张贤业都已经死了,对于各方来说,将所有脏水往他身上泼,自然是最好的结果。

说到底,即便最清正的官,也只是在大义上比其他人更有底线,而不会凡事都刨根问底。在这大梁朝,哪个当官的不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

其实,步安在剑州府还有些琐事要收拾,首当其冲的便是剑州城还没拿下,另外,搜刮了六县豪门的金银,也没来得及取走。

只是督察司的人来得太急,保险起见,他还是不愿多留了,心说最多等这些“绿毛”都走了,再回去一趟便是。

隆兴三年正月初九,除了留在了定闽军的那十几人,七司剩下百多人悉数走出延平,时隔两个多月,再一次踏入泉州府地界。

这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嬉皮笑脸,有的缺胳膊瞎眼,身上却是清一色脏了吧唧的灰色大氅,来到武荣县城下时,委实将守城的官兵吓了一跳。

等到他们排着松散的长队,慢慢腾腾地经过巡检,邓小闲甚至朝着身后弟兄们嬉笑道:“比这更大的县城,咱也打下来过,眼下要老老实实排着队进去,还真有些不习惯了!”

官兵们更是听得一脸愕然。

假如不是瞧见了步安手中,拿着宋尹廷的兵符,这些官兵说不定当时就要将这群人拿下了——当然,以邓小闲混不吝的性子,最后究竟是谁拿下了谁,还很不好说。

进了县城,安顿了七司人马,吩咐张瞎子看紧了邓小闲——其余人他都不担心——步安便去驿馆找陈阙安。

陈老知县一见了步安,满脸警惕地将他拉进了屋,开门见山第一句话,便是:“贤侄可是从剑州府回来的?可曾遇上了天使?”

事实上,他多少也觉得,自家这位师侄,委实是命大,两进两出剑州府,竟然跟没事儿人似的。

步安心说,这年头天使这么不值钱的吗,怎么来来回回,遇上的全是这号“鸟人”,当下一脸惊讶道:“哪个天使?不曾瞧见啊!”

陈阙安这才将右都御史骆成捷来了泉州府,带着宋氏三杰一同去了延平剑州的秘闻,说了出来。

他住在武荣驿馆,正是小道消息满天飞的地方,只要是长了耳朵的,都能听说着消息,只是关于骆成捷忽然现身七闽道的原因,此地已经传得极为离谱。

步安听说宋国公也在那车阵上,又想起右都御史骆成捷出自乐乎书院,没听说他与曲阜书院有什么过节,因此心中愈发笃定。

陈阙安似乎已经意识到,骆成捷现身七闽道,必然与林通案脱不了干系,这些天来,日夜担惊受怕,偏偏又不敢与人提起。

这时见了步安,又老调重弹,说自己已看淡了名利,有心告老还乡了。

步安却知道,他看淡名利是假,有意脱身是真,当着他说这些,分明是想借他之口,转告宋尹廷的。

事实上,步安上回见他心灰意冷,就已瞧出了端倪,只是当时事情还没有办妥,不好多说什么。

眼下却是不同,当下笑道:“恭喜陈师伯了!”

“何喜之有?”陈阙安听得一脸茫然。

步安于是凑到他耳边,低语道:“张承韬倒了。”

陈阙安毕竟混迹官场数十年,自然明白张承韬倒了,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愕然道:“贤侄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步安笑道。

这陈老知县,刚才还说看淡了名利,此刻却忍不住在这斗室之中来回踱步,脸上笑着笑着又看向步安,不放心般问道:“果真倒了?”

“绝无戏言。”步安点头道:“师伯这回可是平步青云了。”

陈阙安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一会儿走来拍拍步安,说“果然是少年人果决,若非贤侄推那一把,师伯我哪有今日”,一会儿又走到窗前,轻拍桌案,一脸神往。

步安见他一把年纪,居然也难以自持,也不由得感慨官之一字,对于古往今来的念书人来说,分量有多重。

想来所谓淡泊名利的,大半都是跟陈师伯方才一样,明知求不得,才刻意摆出清高姿态吧。

他任由陈阙安“失态”了一会儿,才笑着问道:“师伯可曾想过,问宋尹廷讨个什么官儿来做?”

陈阙安闻言,心说自家这师侄,虽说胆识过人,可终归还是太年轻,笑着摇头道:“这便要看宋老大人的意思了,哪有开口讨要的?”

步安微微一笑道:“连升三级如何?”

陈阙安连连摆手,心说这怎么可能。

“师伯说得对,连升三级怎么可能。”步安忽然收敛了笑容,正色道:“连升五级,从四品,知剑州府。”

陈阙安只当他是疯了,连升三级已是痴人说梦,连升五级,更是终大梁一朝,都从无先例,何况剑州府如今还在拜月邪教手中。

“师伯兴许还不知道,剑州延平两府,眼下早已光复……”步安顿了顿才道:“剑州府便在拜月邪教跟前,这剑州知府想必没什么人愿意去做,而师伯又恰巧曾任昌泰县令,应付拜月邪教,经验不可谓不丰富。”

陈阙安愕然看着步安,半晌才喃喃道:“这是宋老大人的意思?”

步安缓缓摇头,接着道:“师伯若是愿意,我有七八成的把握。”

陈阙安沉吟半晌,时而低头沉思,时而抬头看看步安,然后仿佛渐渐通透,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富贵险中求?”

步安莞尔一笑,记得这是还在漳州府昌泰县的时候,劝陈阙安去给宋尹廷送案卷,临别前说过的话。

他点了点头:“富贵险中求。”

“师伯一把年纪了,哪里还在乎什么富贵。”陈阙安缓缓抬头,看着朦胧的窗外:“便为了身后之名,拼上这把老骨头吧。”

步安抱拳叹道:“师伯高洁,弟子实在钦佩!”心中却暗自觉得好笑:从四品的知府乌纱帽,哪怕只戴上几天,就要呜呼哀哉,师伯你也心甘情愿的吧?

第310章 好呀你个步执道

陈阙安不是张悬鹑,自然得以不同的策略来对待。

说白了,张悬鹑是真小人,陈阙安……说他是伪君子显然过了,但这位师伯身上,或多或少有些儒生装腔作势的劲儿。

因此,步安跟张悬鹑言利,跟陈阙安打交道时,却恰好相反。

事实上,他也不需要陈阙安表达一丝一毫的效忠之情。

道理很简单。

步安在嘉兴府没有人,只有牢牢捏住了张悬鹑,才能把嘉兴府拿在手里。

剑州却截然不同。

剑州府远没有嘉兴府富庶,纵有些家底,也已经被步安刮干净了。所以,他要的不是剑州府的钱粮,而是从军事上实际掌控它。

在有马乾执掌定闽军的情况下,政治上已然没有抱负,人情上多少有些牵连的陈阙安,便是最好的知府人选。

当然,步安还考虑到了另外两层。

首先,陈阙安出自天姥书院,宋尹廷即便使再大的力推举他,都不怕皇帝起疑。

其次,刚刚削了天姥屠良逸的情况下,破例提拔陈阙安,做个不痛不痒的剑州知府,也有助于皇帝摆出一副“就事论事,赏罚分明”的态度,来暂时安抚天下儒门。

总之,这件事看似破格,却符合各方的利益,至于到底办不办得成,得看宋尹廷的本事。

从武荣官驿出来,步安去了一趟城外的曲阜大军军营。

果然,远远地便能瞧见稀稀落落的绿衣督使——看上去没把曲阜大军看得太严,想来只凭这些人,也看不住偌大的军队,不过是做做样子,教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罢了。

步安没有走近,扭头回了城,路过街市时,买了几样零食,想着回去哄哄素素,瞧见有卖发簪的摊位,摆的都是材料素朴,做工却颇为精巧的木簪子,觉着挺适合晴山,便也挑上一件。

正付了钱资,准备离开,却被人拦住了去路。

“好呀你个步执道!姐姐还以为你仍在剑州,日夜担心你安危!你却在这儿逍遥快活!方才买的簪子,是送给哪个相好的?”

竟是孔灵!

“我送谁管你屁事。”步安心中也有气,本来说好了曲阜大军会去剑州,却突然变卦,害得他好一顿忙活,差一点就要被右都御史骆成捷撞个正着,因此白了她一眼,便要绕道而行。

不料这小丫头忽然来了牛脾气,小鸡捉老鹰似的,挡在步安身前,你往东她也往东,你往西,她便也往西。

“你别以为我不打小孩儿的啊!”步安居高临下瞪着她——两人身高差着一个半脑袋呢。

“你敢!”孔灵当仁不让,挺着一贫如洗的胸脯,与他针锋相对。

“哼!”步安趁她大意,一闪身迅速绕了过去,却扭头斜她一眼:“打哭了回去告状,我还嫌麻烦呢!”

孔灵气得直跺脚,远远骂了几句,见步安充耳不闻,只好一溜烟跑出了县城。

这会儿,离骆成捷前往剑州,已经隔了足足九天,督察司的人也早已不像头几天那样,紧紧看着曲阜大军了。

孔灵跑进军营,便只有几个绿衣督使瞥了她一眼,连装装样子,拦下来问问的举动都没有。

等到孔灵跑进了宋蔓秋的营帐,见她双腿上摊开了一件改到一半的儒生袍子,一手拿着针线,另一只手似乎刚被针头刺破了手指,正含在嘴里吮着,便上前一把夺过那袍子。

“你这小丫头,又发的什么疯?”宋蔓秋起身去抢。

孔灵将袍子藏在身后,恨恨道:“姐姐!你还惦记他做什么!人家心里压根就没有姐姐!”

宋蔓秋闻言微微一滞,似乎被她说到了痛处,却又摇了摇头道:“灵儿你还小,有些事你不懂。”说着又要去抢那件改了一半的袍子。

孔灵大约是心疼了姐姐,扁着嘴快要哭出来了:“他……他明明就在县城里!哪个说他还在剑州的!我刚才……刚才还瞧见他在买发簪子呢,挑的那个仔细!”

“你瞧见步公子了?”宋蔓秋惊道:“灵儿你不会是认错了人吧?!”

“他那不咸不淡的样子,便是烧成了灰,我也认得!”孔灵恨恨道。

“你在哪儿瞧见他的?”宋蔓秋急得发慌,心想假如步公子没有留在剑州府,那祖父和爹爹便全都料错了。

“就在西市……”孔灵说到一半,见宋蔓秋要走,一把将她拉住:“姐姐!你别再念着他了!天底下好男儿,又不只剩他一个!”

孔灵年纪小,宋蔓秋当然不会将宋家正遭遇的危机说给她听,因此她根本不知道姐姐为何如此焦急。

宋蔓秋赶紧抓住她肩膀,正色道:“灵儿别闹,我去找他,是有正事,十万火急的正事!”

孔灵这才不敢拦她,但只迟疑了片刻,旋即也跟了出去。

……

……

武荣县不比宁阳县,此地没遭过拜月教的灾,即便是正月里,客栈生意也很红火。

七司如今阔绰了,自然找的县里最好的客栈投宿,只不过这客栈的上房早已经住满,便是想要摆阔也没机会。

于是一百来号人,只要了临街的二十几间房,勉强挤一挤,虽说如此,比起这一路风风火火,条件还是好了不少。

步安是看着众人住进去,才出门办事的,然而等他回到客栈时,便觉得气氛有些不对。

客栈院子里,几个年轻公子哥,正领着一帮官差在吵闹,似乎就是冲着沿街的这排客房,大约是说,有谁将他们给打了,要官差赶紧拿人。

步安咧嘴一笑,心中有些激动。

别人穿越,总有弱智纨绔满街跑,自己还一直纳闷,怎么就没有这么好的命,遇上的除了步经平那个蠢货以外,全是老奸巨猾的对手。

这回终于让他瞧见了。

他拨开人群,笑嘻嘻地看着那几个年轻公子,仿佛是要将这几个稀罕物种端详仔细。

那边客房里却有人眼尖,已经看见了他,立即推门而出,大声道:“步爷,你可回来了!”

步安摆摆手:“没事没事,就当我还没回来。”

他在七司,早已有了令出必行的气势,因此那边客房里的人,居然又退了回去。

第311章 这套路俗不可耐

步安想看热闹,别人却没这份闲心思给他看。

那几位年轻公子,见屋里有人跟他打招呼,还管他叫“爷”,也有些不解,只道这人年纪轻轻,怎么当得起一声“爷”。

当然,这还在其次,他们挨了打,自然不能善罢甘休,于是朝步安这边指指点点,一会儿就领着官差围了过来。

步安暗呼一声可惜,不等那几人靠近,便朝临街的客房招了招手,说了声:“都出来吧。”

话音刚落,便是呼啦啦一阵响,一百多号人,仿佛早已将手摁在了门上,做好了冲出屋来的准备,一下全挤进了院子。

那几个年轻公子,顿时吓得脸色大变,十几个官差则是手指着七司众人,色厉内荏地喊道:“你们要做什么?你们要做什么?”

步安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心说这武荣县果然是个小地方,即便有几个纨绔也没什么分量,当下便收起了玩心,将张瞎子叫了过来,问他究竟什么事情。

事情其实也简单得很,七司穿得破,住得也差,活像一群苦哈哈,而住在这客栈上房的几位年轻公子,见这伙“苦哈哈”中间,竟有几个姿色十分惊艳的女子,便要上前攀谈。

晴山、薛采羽以及冷姑娘,自然瞧都不瞧他们一眼。这几位公子哥,竟然掏了银子出来,说要请这几位姑娘吃酒。

邓小闲当时便要出手,只是被张瞎子劝住了。瞎子怕伤了人,闹出事来,只劝那几位公子哥自重。

公子哥们看他是个瞎子,反而愈加猖狂,然后便给打了。接着这几位就请来了官差。

事情就这么简单,实在乏善可陈。

步安翻翻白眼,心说这样的套路,特么写进了小白文都嫌丢脸,也怪自己行事太过低调,这么灰头土脸地进城,简直像是有意要招惹纨绔,好方便装逼打脸似的。

一念及此,他便朝躲在院子一角的客栈伙计招了招手,待他颤颤巍巍走近了,才要他把客栈掌柜的也叫来。

这时,留在院子里看热闹的,已经跑了大半,那几位公子哥眼看对方人多势众,竟有些打退堂鼓的意思,反倒是官差们有些骑虎难下。

不一会儿,看着约莫五十多岁的客栈掌柜跑了过来,到了跟前,便同步安耳语道:“不瞒这位爷,小店乃是本县县丞的产业……”

这话说得看似客气,实际却半是威胁,相当于是说:我们这儿有后台的,你别乱来。

步安也有些来气,心说你这小老儿,开得门,做得生意,怎么却是非不分,闹事的又不是我,你跟我说这些作甚?

其实,若是站在掌柜的这边,说这些也在情在理,谁让步安身后站着一百多个凶神恶煞呢?

这掌柜的若是知道,这些人里随便出来一个,就能拆了他的店,恐怕更要着急报出东家后台了。

步安暗道,天晓得这位县丞背后,是不是又牵连了一位知县,知县又连着知府……仿佛一串大闸蟹,将个七闽道的官场都串了起来。

假如他也照着套路来,这时就该问掌柜的,包下这客栈要多少银子。掌柜的必定为难,因为客栈里已经住满了人,其中说不定还有不少熟客。

接着他就应该再问,那买下这客栈又要多少银子。问这一句时,得有十足气度,最好将怀中的银票掏上几张,让那几位公子哥看得目瞪口呆。

到了这个时候,客栈里住着的要紧人物,就该出场了,接着便会愈发不可开交……

这套路实在俗不可耐,步安摇头苦笑,笑得连掌柜的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步安连张贤业都敢杀,自然不怕惹事,可他来七闽道,不是为了装逼打脸来的,哪有那么多闲工夫。

于是他便掏出宋尹廷的兵符,在掌柜的面前晃了晃,问他可认得此物。

掌柜的吞了口口水,知道这是遇上了惹不起的主,赶紧点头,直说:“认得认得!”

“去问问店里住着的客人,有没有愿意让出客房的,我出两倍的店资。说话客气些,不要得罪人。”步安的口气,像在教他做事。

“使得使得!客气生财,理应客气些!”掌柜的点头哈腰。

“让当差的都先走吧,这里没他们的事儿了。”步安又道。

掌柜的赶紧应了一声,跑去官差跟前,低声耳语了几句。

官差们此时再看步安的眼色,自然是又惊又怕,弯腰喊声“打扰”,就全都退出了客栈。

几位公子哥还算不是太蠢,偷摸也想跟着官差们一起溜之大吉,却被步安喊住了。

“不是要喝酒吗?怎么走得这么急?”

那几人面面相觑,似乎有心出声讨饶,又实在抹不开面子。

步安也知道,七司都是些不肯吃亏的家伙,这几人要是真占了几位姑娘的便宜,此刻早就缺胳膊少腿了。

当下也没教他们太难看,只让伙计抱几大坛子酒过来,叫七司众人轮流看着这几位老兄,让他们蹲在客栈门前喝,喝完了赶紧付了酒钱,收拾行李滚蛋,别留在这里碍眼。

七司众人都哈哈大笑。

自然也有如张瞎子、游平和洛轻亭这样的有心人,觉着步爷这一手,四平八稳,既出了气,又没太过伤人,颇有大家之风,往后自己也得学着点。

不久便陆续有人从客栈搬了出去。两倍店资的诱惑不大,腾出的上房不过三四间,但也够几位姑娘住进去了。

直到这时,步安才将买来的零食递给素素,又将那发簪塞给晴山。

素素自然欢天喜地,吃得一脸狼狈;晴山却偷偷将簪子藏了起来,不舍得拿来用。

经过这么一闹,店里住着的客人,也知道这伙人来头颇大,再没人敢来自找没趣。

只不过,直到宋蔓秋与孔灵找上了门,客栈门口也仍旧蹲着那几位仁兄,喝得满脸通红、饱嗝连连,却仍旧被邓小闲盯着,不敢放下酒坛。

第312章 防没防一试便知

“姐姐你看!我没骗你吧!”孔灵抢在宋蔓秋身前,跑进了客栈,指着仍在院中与素素逗趣的步安。

七司众人都见过宋蔓秋,可除了张瞎子、洛轻亭等几位元老,都不知道宋姑娘还有这么一位“妹妹”。

此时听孔灵口气,仿佛是妹妹带着姐姐,来捉姐夫的奸情,一个个好奇又惊讶,虽然不敢起哄,却都盯着步安看。

步安心说,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可常言道,吃人嘴软,拿人手软,他身上还穿着人家宋蔓秋姑娘亲手改的衣裳呢!

正纳闷呢,宋蔓秋已经跑了跟前,一脸紧张道:“步公子何时回来的?”

听她这么一问,步安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姑娘是担心自己撂了挑子,当下笑道:“今日才到的武荣县,那边已经大功告成了,宋姑娘不必担心。”

他这话说得含糊,孔灵不懂,宋蔓秋却是听得心中大喜。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宋姑娘也不好再细问,局促间随口问道:“门口那几人是怎么回事?喝得如此狼狈?”

邓小闲站在客栈门外,听到了这一句,便大声笑道:“这几位朋友,想要请晴山姑娘喝酒,步爷便让他们好好喝,喝个痛快!”

“原来是争风吃醋!”孔灵斜眼看着步安,恨恨道。

步安心说,这特么算哪门子争风吃醋啊,你个小丫头真是屁事不懂,还爱多管闲事,哪天让你也倒一盆洗脚水,你便跟薛姑娘一样,知道祸从口出的危害了。

宋蔓秋却是微微一笑,只当没有听见,正色问道:“步公子从北边来,大概还没听说开元寺的事情吧?”

“开元寺出了什么事?”步安有些惊讶。

“普慈方丈圆寂了……”宋蔓秋欲言又止。

步安知道她只说了一半,也知道这里人多口杂,实在不是个说话的地方。

当下便想请她上楼一坐,可又觉得光天化日之下,把人家一个大姑娘请进了屋,还关了上门,天晓得别人会怎么想——其他人怎么想都不打紧,关键是晴山会怎么想。

于是他索性反其道而行,邀宋蔓秋去城外转转,顺便把晴山也一起带上,想着这样一来,最是光明磊落。

……

……

城外靶场地势平坦,四面八方都尽收眼底。

步安一边踱步,一边听着宋蔓秋讲述她这些天来的经历,听说通天罗汉留下了一纸偈语,便当场圆寂,也不由得动容。

远处晴山正跟孔灵走在一起,素素则到处疯跑,不知道又在捉什么虫子——这小丫头自己也像个跟屁虫,不请自来。

“蔓秋情急之下,还是告诉了祖父与爹爹……”宋蔓秋说到自己终于没能保守秘密时,一脸的歉疚。

“说了便说了,也没多大关系。”步安知道当时情况下,她自有开口的理由,再说宋尹廷那边,受了他这么大一份人情,也不至于再防着他了。

“开元寺那边……”宋蔓秋想问步安,什么时候上山抄经还愿,可话到了嘴边,又问不出口,只因这份人情明明是宋家收益,却让步公子平白欠了开元寺。

“我其实一直挺怵和尚的。”步安笑了笑,旋即说起初见舍难大师时,与他让渡的情景,这个第一印象实在太深刻了。

宋蔓秋也听得掩嘴轻笑,半晌才道:“怪不得舍难大师在祖父面前说了步公子那么多好话,却原来是因为公子与他棋逢对手。想来经过那一回,舍难大师对儒家后生,也有些后怕呢。”

“所以这回上山抄经,说不定是克服心魔的契机。”步安莞尔一笑,心说欠了开元寺这么大一笔人情,其实也未必是坏事。

说到底,人情这东西从一方看是债,从另一方看,则好比是投资。

人家肯投资,自然说明你有潜力。换言之,人家为了连本带利地收回投资,也会尽量帮你实现增值。

开元寺千年名刹,多少人想欠他们人情都没机会呢!

“祖父说七闽道这盘棋,看似是宋张两家的局,其实都是公子在替我们落子……”宋蔓秋说到这里,稍稍顿了顿,一双明眸忽然勇敢地直视步安:“步公子,张承韬的计谋,蔓秋便是此时回想,也觉得脊背发凉,为何桩桩件件都被你料准了?”

步安对着她笑笑,接着不动声色地避过她灼热的眼神,看着远处道:“我哪有那么厉害,连蒙带猜,外加几分运气罢了。”

其实他说的确实是实话,可在宋蔓秋听来,却像极了他闪避的眼神。

“步公子不会是在蔓秋面前,也有意藏拙吧?”宋蔓秋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很好看,却又分明还有些苦涩。

“这么说,宋姑娘也在防着我咯?”步安笑道。

宋蔓秋笑意更浓:“公子有攻城略地的胆色,难道对着蔓秋一介女流,反而怕了不成?有没有防着你,以公子的才智计谋……一试便知。”

步安只觉得心跳加速了一拍,他虽然近来女人缘还不错,可哪里听见过这么直白的表达。

“……再有一个多月,就是逐月大会了吧?”这回他确实是在躲闪,躲得生硬,差点闪了腰。

大概是因为晴山就在不远处,他有些做贼心虚。可若是真的内心坦荡无碍,又怎么会做贼心虚呢?

宋蔓秋毕竟是个女儿家,刚才那句话,已是鼓足了勇气才说得出口的,见步公子充耳不闻,心中很是失落,但她也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

“是啊,还有一个多月,便是逐月大会了。从七闽道去江宁,路上也要走小半个月呢。”她也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回来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索性明日便去泉州,赶紧还债去,免得欠久了,老被人惦记。”步安笑笑道。

这之后,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又聊了一会儿。

宋蔓秋问起步安,剿灭拜月邪教的经过,步安便挑着能说的,简略说了一遍。

宋蔓秋听得神往,也知道他说得平淡,实际哪有那么容易。

不久夕阳西斜,武荣县里飘起了炊烟。

第313章 两桩皆是人情债

看着时候不早,步安便道别宋蔓秋,领着晴山与素素回了武荣县城。

客栈掌柜早已在街对面的酒楼里备下了好酒好菜,说是东家让他招待的。

步安也不跟他客气,直接领了七司众人赴宴。

酒过三巡,武荣县县丞不约而至,穿了一身便服,敬了步安三杯水酒,便说公务缠身,笑着告辞离去。

县丞一走,张瞎子便凑到步安跟前,小声问说,此人明明是有意巴结,怎么却来了又走,莫非中间有些蹊跷。

步安在七司众人面前,极少提及官场上的事,但既然瞎子有心,他也乐得帮他解惑。

他说:“我手持宋尹廷的兵符,自然是宋尹廷跟前的红人,那县丞眼下已经知道我住在了他的客栈,不出面招待,便是失了礼节。可城外督察司的人正守着曲阜大军,宋尹廷这一回到底是福是祸,那县丞也吃不准,这节骨眼上,他当然不敢趟这浑水,是故穿着便服来,坐一坐就走。”

“常言说,一回生二回熟,今日招待了我这顿酒,便算是认得了,假如宋尹廷胜了张承韬,那县丞往后再同我打交道,自然方便了不少……”

说明白了来龙去脉,他才总结道:“这便叫作分寸火候。”

张瞎子恍然点头:“瞎子只道当官的威风,却不料官场讲究如此之多。区区一个县丞,行事也这般小心稳重。”

一言及此,瞎子忽然咧嘴笑道:“步爷分明没当过官,却像是浸淫官场几十年了,果然世上之事,一通百通。”

步安知道他这一句马屁,或多或少也有真情实意在内,却还是笑着摆了摆手,要他少来奉承,滚一边喝酒去。

事实上,张瞎子无心提及的这一点,连步安自己都有些纳闷。

变聪明是一回事儿,人情练达却是另一回事儿,前者是天赋,后者是经验——前世不过是个穷学生,街道居委会主任就已经是他认得的最大的官儿,哪来的这么多官场经验呢?

两杯水酒下肚,步安便将这疑问抛到了脑后,心说这多半也跟自己莫名其妙的穿越有关。

猫的报恩,盘古的肉身,消失的高人以及诗仙的梦……这许多七零八碎的线索,听着像一首朦胧诗,根本压根儿就串不起来,与其在这上头伤脑筋,不如想点眼前实际的。

酒足饭饱,七司回了客栈,步安便将几位统领叫到了屋里,说自己要去一趟开元寺,接着还得北上江宁,两桩都是人情债——其实宋国公的人情,他已经连本带利还上了,只不过答应好的事情,终归不好变卦。

不等众人开口询问,他又说,单靠定闽军,还拿不下剑州城,七司得回去帮他们一把,顺便将剑州城的油水刮一刮。

这最后一句,比说什么都管用,邓小闲头一个出声附和。

步安见大伙儿都没意见,又道:“素素也得回去一趟,把留在剑州的妖物整顿整顿,模样见得人的,事成之后,一起带走,见不得人的,不妨留给马乾。”

素素正坐在一旁小板凳上,吃着从宴席上带回来的干果,这时听得小嘴一扁,显然心里老大不乐意,可又不好说什么——除了她以外,别人还真拿那些妖物没什么办法。

随后,步安又告诉众人,右都御史骆成捷的车队,过些日子就会回到武荣县,大概会借道去泉州漳州两地,让他们注意避开这支车队与督察司的人,必要时各营可以分开行动。

还有这回去打剑州城,黑营就不参与了,全留在武荣县,让张瞎子想办法跟宋尹廷搭上线,将七司殉难的弟兄名字列一份清单交给他。

宋尹廷若是有什么需要配合的,无论是演戏给骆成捷看,还是需要黑营在曲阜大军面前亮一亮相,堵上底下兵卒的嘴,都直管照他说的去做。

“假如有什么官场上的事情闹不明白,就去武荣官驿找陈阙安,兴许他能给你出出主意。对,就是昌泰县的陈老知县,瞎子你见过的,他想必也记得你……”

步安尽量把自己想得到的事,都一一交代明白:“等拿了剑州城,便交给定闽军打理,然后回越州。我那边全办妥之后,自会去越州找你们……大约是在三月里。”

邓小闲忽然急道:“那银子呢?留在剑州府的银子怎么说?”

步安早料到他会这么问,瞪了他一眼道:“那么多银子,便是全取出来,你怎么搬回去?不怕被人瞧见么?这回打了剑州城,我许你们杀三家大户,得了银子便都分了,够你买下春燕楼的。”

“才杀三个?宁阳县都杀了九个呢……杀五个成不成?”邓小闲仿佛不是在说杀人,而是在谈一桩买卖。

“宁阳县才多大点地方,一个剑州城首富的家当,兴许就比得上宁阳全县的银子了。”步安说的是实情,但他只许七司在剑州城杀三家富户,原因却不止这个。

毕竟剑州府往后,是七司自己的地盘了,假如把地面刮得一干二净,市场萧条,对他也没好处。

再说也得给陈阙安留点余地,别让他这个未来的剑州知府太难做——假如到时候剑州知府另有其人,也可以见机行事,另行打算。

邓小闲本来就是随口争取一下,见步安没得商量,也不敢再啰嗦。

事实上,七司一行在剑州六县刮的油水,即便刨去了留给定闽军做必要的军饷,剩下的金银财宝,也价值将近五十万两白银。

延平五县要给宋尹廷留些家底,所以刮得没那么狠,只得了二十万两出头。

眼下这总共七十万两的金银全都藏在了宁阳、三冈、永定三县,是虞姬亲自动手埋的。这女鬼钻坑挖井很有一套,对地脉阴气也颇有见地,不怕别人偷挖了去。

七十万两银子,假如全换成“仙丹”——步安相信他可以通过宋尹廷这个渠道拿到不错的“折扣”——也能换个四十来颗,可眼下七司众人修为大涨,致虚丹对步安来说,已经没有先前那么大的价值了。

所以,还不如留着硬通货,防备将来急需。

第314章 如此良机岂可失

交代完了这些,步安清清嗓子,问底下弟兄们修为都到什么境界了,大伙儿心里可有准数。

邓小闲像是把先前的讨价还价全忘了,笑嘻嘻道:“白营十四个弟兄,修士一十一,羽士三人,其中程荃兄弟离空境也不远了。”

他这是没把自己算进去。

接着众人也将自己营里的情况都报了一遍。

汇总下来的结果,同样令人欣喜。

除去留在定闽军的人,七司眼下总共一百三十一人,最低也是道门第二层境界,俗称修士;比之更高一层的道门羽士共有十七人——没算上靠吃丹药晋升的李达等五人,但包括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四位道修统领。

最早就被步安看好的器修冷姑娘、阵修程荃、陈氏奇门两兄弟,都在这十七位当中。

除此之外,惠圆早已晋升禅师,眼下距离佛门空境的第一层,明王境界只差了一层窗户纸。

晴山也一样,几乎随时都有可能从大儒晋升国士了。

总而言之,比起三个月前离开越州时,七司的整体实力,刚好上升了一个境界。

而这个结果,除了诗与琴在起作用,也同样离不开性命的代价。

那位可以随时将身形遁入灵器黑纱的女道修,便是死在了三冈县。与她一样壮志未酬身先死的,共有五十五人,其中至少有一半,步安连名字都没来得及记住。

统计完这些,步安才说出自己的意图:“回头你们跟底下弟兄都说一声,往后对外,都把境界往低了报一层。”

大伙儿纷纷点头称是,大概明白他的意思。

诸事皆了,众人知道步爷明日一早就要去泉州,得两个月后才能相见,也有些不舍,只是都机灵,知道他必定还有话要跟晴山姑娘说,因此很快就散了。

惠圆和尚却很是不解风情,连素素都嘟着嘴,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去,他却还赖着一动不动。

步安问他,他才微皱着眉头说,也想去一趟江宁。

步安这才想起,他出家的栖霞寺,便是在江宁的,心说你这和尚早点不说,我交代完了,才给我出难题。当下一边无奈摇头,一边喊住了邓小闲,让他将程荃叫来。

等他叫人的空挡里,步安告诉惠圆,要他也跟自己去趟开元寺,回头北上江宁,正好同行。

惠圆自然求之不得。

不久,程荃被邓小闲领着进了屋,脸上已经隐隐有些激动之色,显然是猜到即将有好事落在他头上了。

事实确如他所料,一炷香工夫过后,程荃便从白营被调到了黄营,荣升黄营副统领——原先黄营的副统领已经阵亡了——接着由惠圆带去见黄营弟兄,宣布这桩人事调动。

见自己最得力的左膀右臂被调去了和尚那里,邓小闲一脸的不情愿,想要再讨个人弥补弥补,被步安一脚踢了出去。

人走空了,门一关,晴山便立即给了步安一个“惊喜”。

“若是我也想去江宁呢?”她低着头,语气仿佛有些幽怨。

步安正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却已经在笑了:“我又没在江宁出家,去那里作甚?跟公子说笑呢,正事要紧。”

晴山性子内向,以往被步安“调戏”得窘迫,每每羞得躲开,这会儿竟主动开起玩笑来,步安欣喜之余,又觉得刚刚自己若是不假思索,便一口答应,她兴许就不会改口说是玩笑了。

这女人太懂事,懂事得叫人心疼。

“你若是在江宁出家……我就在你出家的尼姑庵旁,做个砍柴种地的庄稼汉,只为了每天能够瞧你几眼。”步安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

晴山仍旧是那个晴山,明知这句话只是甜言蜜语,也羞得满脸通红,低着头不敢去看步安。

好一会儿,她才轻声问道:“公子今日,带着晴山一起出城,是成心的吧?”

“那当然……”步安心说,要不然你准得胡思乱想。

“那公子也准已经猜到,孔灵姑娘对我说了些什么吧?”晴山又问。

步安微微一怔,心说不好,那蠢丫头大概又口无遮拦了!

“不不不,”他赶紧摇头道:“你想岔了。我有些正事要跟宋姑娘交代,当着那么多人不方便说。带你一起出城……是担心……”

“公子……”晴山缓缓抬起头来,咬了咬嘴唇,然后便羞红了脸道:“公子若是沾花惹草,处处留情,我心中自然不喜。”

步安心想,这还用说吗,招募薛采羽那天,我便已经看出来了。

不料晴山话锋一转,又道:“可晴山不是不懂道理的妒妇。公子要做一番大事,势必借助外力,那临安宋家,贵为国公,背后又有曲阜书院……那宋姑娘早在越州城外相遇时,便说仰慕公子,如此良机,岂可错失。”

步安愈加觉得晴山太懂事,懂事得令他心疼。

“你想哪儿去了,”他柔声道:“我要借宋家之力,自然会有别的办法。退一万步说,以我眼下的身份,也不会往你说的方向使劲。”

晴山笑得有些酸楚,大约是想到了自己的身世:“大伙儿都说步爷料事如神,公子却是身在局中不知局。宋姑娘待你如何,她爹爹又怎会不知?若是有所顾忌,为何不拦着她,反而三番两次将她送上门来?”

“公子是不是在想,这傻姑娘怎么忽然聪明了?晴山其实也没那么傻的,以前影伯说,仇家是那个人,晴山便不疑有他,后来被公子点破了,才知道没有那么简单。爹爹死得惨,宋家既然看在眼里,哪肯引颈待戮?”

步安这才发现,自己确实有些小看了晴山。

她是太信任影伯,才一直以为余唤忠是他家的仇人,而一旦知道了真相,便比大多数人都看得更清。

“晴山知道,要为我一门上下报仇,难比登天,纵使是对公子来说,也是九死一生的艰途。所以,无论如何,晴山也不能拖累公子……”晴山说着说着,眼中已含着泪。

她没有把话全说透,意思却很明显——不肯看到步安因为她,而放弃了与宋家结成牢固联盟的机会。

分别之际,步安也不愿把气氛搞得如此沉郁,笑了笑道:“我说了要替你报仇,就一定会做到;说了要将你明媒正娶迎进门,也必定会做到的。至于你说的良机,我自然也明白,只是眼下与宋家,反倒不宜走得太近,至少在外人面前,需得保持距离。”

第315章 哪有一丝憔悴样

晴山笑了,仿佛雨后初霁,明艳动人。

或许是步安最后一句,点醒了她,又或许是那句“明媒正娶”,令她服下了一颗定心丸。

步安却担心她又要提及刚才的话题,赶紧起身道:“对了,这回分别,我留一样东西给你,以备不时之需。”

说着便自顾自走到桌案前,倒水研墨。然而不等松烟化开,晴山就已挽起袖口替了他。

接着步安取笔蘸墨,缓缓写下一首缺了许多偏旁的七言律诗。晴山在心中默念时,便自将这些缺字补足:

剑气琴心共濯磨,故乡乘兴一经过。

入冬风雪欺行旅,阅世烟云幻网罗。

战国诸王牛后辱,中朝名士马前多。

吾州水激山雄峻,会有高才扣角歌。

她看得心旌摇曳,临了却嫣然一笑道:“不如美人如玉剑如虹。”

“差不多吧。都出自一人之手,能有多少高下之分?”步安心说这两首都是清人龚自珍的,先前那首为了凑合应景,还被自己改了几字呢——他可不觉得自己的文采会比龚自珍更高明。

晴山笑吟吟看他:“这回不说是抄来的了?”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这两首诗,抄的同一人。”步安笑着解释。

“不管……”晴山忽然嘟了嘴:“反正不如之前那首写给别人的。”

步安一时有些失神,只觉得假装生气时的晴山,有一种别样的娇娆,只是平时万难见到她这一面。

当初在越州城里,拜“十七”所赐,步安可是见过她誓死不屈的模样。

一念及此,他便又在宣纸空着的地方写下一阙词。晴山照旧在心中补足了错字,无声默念: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晴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晴山是学儒的,自然瞧得出这阙词,比之先前那首诗,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可看着看着,又羞得满脸通红。

越州街头初见的情景,她自然还记得,此时记起公子站在玲珑坊对面说书,挥汗如雨的模样,仍不禁莞尔。

后来那一夜,公子弹着古怪琵琶,唱那奇奇怪怪的相思曲,委实将她吓坏了。可那情景,此时再回想,反而觉得欢喜之极。

待到她看见最后两句,又有些恍惚。当时明明只有邪月,何来的明月……可不知为何,便是有了这两句,才觉得这整阙词意境朦胧悠远,引人无穷遐思。

“这也是抄的。”步安写罢,将宣纸折起,接着哈哈一笑道:“债多不愁,索性再抄一首”,又复落笔。

晴山见他下笔毫无迟滞,仿佛胸中早有了这些词句,不禁愕然,待见他写到“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依消得人憔悴”时,心中喜极,眼眶中却又有泪光闪烁。

步安折好了纸,郑重交到她手里,微微一笑道:“别哭,全是抄来的,梦中所得罢了。你看我面色这么好,哪有一丝憔悴样?”

晴山也不知他哪句是真,哪一句是假,破涕而笑道:“怎么人家梦不到,全叫公子与谪仙梦去了?”

“我命好。”步安嘿嘿笑道:“不然,怎么人家娘子丑如无盐,我家娘子美若天仙呢?”

晴山一时羞煞,却也晓得公子只会占些嘴上便宜,终究还是发乎情止乎礼的,因此也不再像以往那样害怕。

她将诗文贴身藏好时,步安又吩咐了些琐事。

譬如这三首诗词,若能助她一举窥破空境,自然再好没有,只是要小心,晋升时须有人在旁护法,最好是素素。

又说素素这丫头虽然心眼颇多,可到底年纪还小,让晴山平时多留心照料她。

相处了这么久,七司众人早就瞧出素素是个女娃,因此晴山一点都不惊讶,倒觉得公子这么说,是有意让她与素素走得近些,免得往后内宅不宁。

这么想着,晴山便含混不清地低语道:“若是宋姑娘不介意门第之差……晴山也愿与她姐妹相称的。”

步安听得一怔,问她今日在城外,孔灵究竟说了些什么。晴山只瞥了一眼步安穿着的衣裳,便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步安一时有些尴尬,赶紧板起脸道:“你也是名门之后,哪来什么门第差别,这种话以后不许说了。”

晴山自小便跟着影伯生活,有一段日子,简直颠沛流离,这些年处境渐渐好转,可终归抛头露面,不比大家闺秀,纵然胸中傲骨犹存,却还是担心公子因此而看轻了她。

此时听步安亲口说出,她也是名门之后,心绪便有些复杂。欢喜,欣慰,感怀身世以及对爹娘双亲的思念,许多念头接踵而来。

接着步安陆续道:

“这回去打剑州,张瞎子不在,碰上事情,若是几位统领商量不出结果来,你不妨拿个主意,他们必会听的。”

“等拿下了剑州,论功行赏之类的琐事,先让邓小闲、洛轻亭他们去做,假如他们做得不甚公允,你再出面调解。无需给邓小闲留面子,他这人肚子里不装隔夜事,过了便忘了。”

“回了越州之后,弟兄们必然会买田置地,有张瞎子在,我倒不担心他们强买强卖,欺行霸市。只是弟兄们在死人堆里走了一趟,难免有些煞气,便教他们学着文雅些,切勿呼啸来去,平白惹人闲话。”

晴山自然明白他这些话的含义,低着头,一一应承下来。

“我这趟去江宁,是为了逐月大会。假如我没有料错,逐月大会必有意外变故。你且记得,无论听到什么坏消息,都不要轻举妄动,只管看住素素,安抚七司众人,耐心等我回来。”

晴山面色微变,显然很是惊讶,但还是点头答应,只说公子千万小心。

一夜安睡,第二日天一亮,步安便与惠圆一道,牵马走出客栈。

本以为走得早,可以少些送行的麻烦,却不料七司众人全都送了出来,一路将他们俩送到了武荣县外。

第316章 山中笔谈宋国公

正月十四,宋国公亲临开元寺,祭拜普慈方丈。

对于寺中绝大多数僧侣来说,普慈方丈圆寂,只是因为寿终正寝。是故宋国公一行,丝毫没有受到责难。

而这一天,已是步安上山抄经的第四日了。

日头西斜时,一老一少两人,走在后山僻静的山道上,聊着不着边际的天。

宋国公问,山上寺庙中的日子可还过得惯。

步安便说此间清静,抄经时心无旁骛,书艺倒是渐涨,唯独一日三餐没有肉吃,有点难捱。

宋国公哈哈大笑,又说不曾料想,步公子还颇有佛缘。这话的潜台词,显然是纳闷,为何通天罗汉会卖步安那么大一个面子。

步安却只当没有听懂,笑着说,当初拜入天姥书院时,师尊屠瑶也曾这么说过,说不定自己当真有佛缘,只可惜投错了门。

这两人一问一答,问得隐蔽,答得含糊,倒也不是防着对方,而是跟所在的地方有关。

开元寺三千弟子,不知有多少修习天耳通的,在这儿说话,自然是要小心些。

等走进了半山腰上的居士林,进了步安客居的寮房,取来纸墨,对坐笔谈时,情况便大不相同。

宋国公问,漳州玄骑究竟如何被灭的。

步安答说,他上山游击,烧了玄骑的粮草,因此张贤业出山时,已经饿了几天几夜。又说张贤业带着许多火器,看上去很是了得。

对于张贤业藏有火器,宋国公似乎并不是太吃惊——步安便怀疑,曲阜大军说不定也藏有这玩意儿。

在此之前,步安已经想好了,该如何解释他在七闽道的种种所为,以及其中难免留下的疑点。

却不料宋国公点到为止,立即将话题转到了更大的视野。他笔下说道,张承韬临死之前,承认与拜月邪教勾结,只是不肯说出那乱神混迹世俗的身份。然后笑吟吟看着步安:“不知步公子有何高见?”

步安缓缓提笔,内心有些踌躇,却不是在酝酿“高见”,而是犹豫该不该说,或者该说到何种程度。

片刻之后,他还是写下了六个字:“兴许位高权重。”

宋国公沉声问道:“何以见得?”

步安早已想好了答案,立即写道:“城池易得,盟友难求。张承韬贵为七闽布政使,又足智多谋,宁失如此助力,也不愿露面,可见那人图谋深远。若不是位高权重,又何来的深远图谋?”

宋国公点了点头,显然对此颇有同感,接着微微一笑:“逐月大会之后,步公子有何打算?”

步安琢磨着,假如说出暂无打算,宋家多半会想办法留他在七闽道,于是想也不想便写道:“大约西行。”

宋国公沉吟片刻,写下:“不去燕幽?”

“离京太近,水太深,我怕去了尸骨无存。”步安边写,边摇头浅笑。

宋国公也渐渐笑了起来,显然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接着毁去字纸,起身告辞。

步安能够感觉到,宋国公这一回上山,已经不再将他视作一个后进晚辈,这似乎也不单是因为他帮了宋家的忙而已。

事实上,宋国公从头到尾,都没提一个谢“字”,只在临行前留下了一沓书信。

步安将书信一一打开,只见其上的落款都已被抹掉,而正文部分,几乎全是有关逐月大会的消息和情报。

简而言之,隆兴三年二曰二十一,天下英豪齐聚江宁玄武湖,共商逐月大计。

而在这些信函上,有更多或详或简,或许隐秘,又或者只有极有心的人,才会去搜集的情报。

而这当中,步安觉着最有意思的一条,便是向隆兴皇帝进言,提议举办逐月大会,穷极天下智慧,共谋逐月伟业的那个人名。

仰纵。

步安记得这个名字,屠瑶曾提起过,乐乎仰纵,汴京三杰之一。

……

……

自古以来,当权者忽然离世而出现的权力真空,通常都预示着一场腥风血雨。

然而普慈方丈圆寂,并没有在开元寺内,引起类似的波澜。

究其原因,除了通天罗汉在世时威望极盛,又留下了亲笔绝书,点名立弟子广开为新任方丈之外,也与他的缘法神通有关。

传说普慈方丈已将宿命通修至恒河沙境界,窥破世间因果,前知三百年,后见七十载。

举凡开元寺,纵使有人觊觎方丈之位,又怎敢站出来说,通天罗汉立错了人,传错了衣钵呢?

好吧,其实也有的。

这个人便是新任开元寺方丈,广开本人。

广开并不是不愿继承师父的遗志,事实上他已经接过方丈之位,开始学着去做各种大大小小的决定。

他与师父一样,缘法也是宿命通。别人便以为但凡他所作的决定,总有八九成的把握。只有广开自己知道,他若是每做一样抉择,都用上神通,恐怕不出几日,便要损伤命灵,追随师父而去了。

因此,他觉着身上的担子很重,觉着自己可能会辜负师父的期望。

别人或许笃信师父的神通,广开却知道,所谓“前知三百年,后见七十载”,毕竟是不可能的。

便拿眼前来说,师父曾几次在他面前提起,说广念与那位步施主有缘,还说等到步施主上山抄经之时,让广念与他多亲近亲近。

可广开暗自观察之下,却觉得广念师弟与步施主,实在不像是有缘的样子。

有一回,广念终于说漏了嘴,原来他是将方丈离世的缘故,归罪到了步施主头上,因此瞧着便来气。

又说别人兴许不知道,他却是亲眼看见的:那日有个女施主求见方丈,提起了那书生的名字才如愿以偿。

广开知道这小师弟看着六根不清净,玩心极重,实则极其聪颖,有些事情瞒不住他,因此便劝他说,方丈此举是有深意的,绝不是他看到的那么简单。

广念却仍旧我行我素,每日例行公事般去见见那位步施主,却总是对他冷言冷语。

至此,广开便愈发觉得,师父可能真是看错了。

推此及彼,他这个新任方丈,兴许师父也选错了。

第317章 等闲伤了佳人心

步安并不知道普慈方丈离世前,跟他弟子交代过什么,只觉得这个法号广念的小和尚总在背后冷冷看着自己,仿佛阴魂不散。

这天傍晚,他抄完了经,正要跟着众僧侣一起去吃斋饭,忽然瞧见了宋蔓秋与孔灵。

宋姑娘是上山祭拜通天罗汉来的,说山上不留女子过夜,因此正要离去,随口邀步安一同下山走走。

步安吃了好些天的斋饭,实在想念酒肉,又接连好些天满眼看去都是光头,好不容易有个养眼的机会,便一口答应了。

从开元寺居士林,到山下的酒仙镇,要走将近一个时辰。

步安与宋蔓秋走在前头,后面远远跟着个小尾巴,自然是孔灵。

有意思的是,孔灵后头,居然还跟着小和尚广念。

事实上,自从得知广念的缘法是他心通后,步安便一直有意无意地避着他。

广念似乎也对步安没什么好感,只是每日例行公事般,跑来盯着他,像是防着他从寺庙里顺走些东西似的——天可怜见,步安对那些经书香炉木鱼,可没有一丝兴趣。

这会儿,似乎连孔灵也觉得这小和尚麻烦,板着脸质问他,为何要跟着自己,又说庙里僧侣不是没有监院允准,不得私自下山的嘛。

广念难得没有冷言冷语,只是笑嘻嘻不说话,等孔灵朝他冷哼一声,扭转身一溜小跑,他便又跟了上来。

宋蔓秋看得稀奇,也忍不住问步安,那小和尚是怎么回事。

步安只好摊摊手,直说自己也不清楚,又说这小和尚法号广念,照惠圆说,该是个缘法他心通的。

宋蔓秋也听得一惊,再回头看广念时,眼神中便带着一丝警惕。

步安随口解释道:“惠圆说,这开元寺有个千年前便定下的规矩,因为有两种缘法太过霸道,若不明示于人,便有欺生之嫌。所以但凡法号中带个念字的,缘法便是他心通,带个慧字便是漏尽通。”

“这规矩倒是坦荡,应当推而广之。”宋蔓秋笑道。

“不过惠圆也说,天晓得这规矩做不做得准,兴许就是个幌子。”步安微微一笑,想起了当初看见惠圆时,他仿佛天然呆的模样。经过七司历练,眼下这和尚非但脑子会拐弯了,甚至还有些冷面腹黑的味道。

宋蔓秋噗呲笑出声来:“那还是别推而广之了。”

步安也摇头笑道:“假如真是个幌子,那定下这个规矩的人,也真是够阴损的。”

“步公子……”宋蔓秋脚下一顿,踌躇道:“这样说,不大好吧?”

“宋姑娘,这便是你的不对了。”步安头也不回地答道:“我只说假如而已。想来开元寺历代高僧,都如普慈方丈一般大慈大悲,岂是小人之心可以揣度的。可你的意思却仿佛是说,这必定是个幌子,而定下这规矩的人,也必定阴损。”

他这话,自然是故意说给可能存在的某位“顺风耳”听的。

宋蔓秋被他说得无言以对,忽然想起,步公子这一回来七闽道,扫除妖邪的名声没有传开,反倒是城头戏弄张贤业,铁齿铜牙的雅号,传得颇广。

她当下也只好无奈摇头,接着朝背后山门方向拜了一拜,默念“无心之过”。做完这些,才又跟上了去,笑问步安,可知道今夜是什么日子。

步安抬头看了一眼夜空正中已经隐隐浮现的血月,忽然有些沮丧:“邪月四阴,说不定山下酒仙镇上的食肆,早就打烊了。”

宋蔓秋一时无语,半晌才柔声道:“不会的,今夜恰好正月十五。”

“哦……怪不得邪月这么圆。”

宋蔓秋心说:“步公子啊步公子,你也太能装傻了。”脸上闪过一丝失落,接着又打点精神,笑吟吟道:“正月十五上元节,山下兴许正热闹呢。”

她这一句,不说还好,一说出口,步安竟然停下了脚步。

“我们还是回去吧。”他看了看宋蔓秋,脸上似乎有些歉意。

……

……

从山脚下走回山上的这段路,广念一直拉长着脸。

步安不在乎这小和尚是怎么想的,却对宋蔓秋委实有些歉意。

上元节便是情人节,宋蔓秋特意选在这一天上山,自然是事先想好了的。

步安这些天在山上,日日抄经,过得稀里糊涂,忘了日子。假如知道这是上元节,面对宋蔓秋的邀请,或许不会答应得这么痛快。

可他对姑娘向来心软,不至于快到山脚下时,忽然坚持要回来。

实在是另有原因。

上元节,要扎花灯,游夜市猜灯谜,可一行人快到山下了,眼前却还是黑黢黢一片……酒仙镇上为什么没有花灯?不用想都明白,必是这几天夜里又闹鬼了。

这山下隔三差五都要闹鬼,且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小鬼。

每回开元寺都会遣几个年轻僧侣去做法超度,混几顿斋饭,得几个香火钱。

放在以往,遇上闹鬼自然再好没有,可眼下却不一样。步安唯恐避之不及,因为他距离下一次晋升,已经不远了。

这一步,不能在七闽道迈出,因为这会儿是冬天,天降惊雷,必定引起各方疑心——当初他在江南,雷劫便在江南发生,假如他来了七闽道,雷劫也跟着来了,别人就很容易会联想到他。

他也不想让素素再帮着扛一回,因为天晓得这次的天劫会有多强,万一这小丫头扛不过去呢?

所以这一劫,得等到逐月大会过后,找个没人的地方,一个人好好想想办法。譬如找个山洞,再譬如做个铁笼子,或者双管齐下,在最深的山洞里,做一个铁笼子。

虽然以步安眼下的情况,还不至于一沾着鬼气,就立刻要挨雷劈,但在想到万全的办法之前,能不招惹鬼气,还是尽量少去招惹。

可苦就苦在,这个原因不能明说。即使刚才分别时,宋姑娘都快哭出来了,步安也只能硬着头皮,返身上山。

好歹穿了人家的衣裳,这回把人伤得这么深,可如何是好啊……

在这节骨眼上,小和尚还来刺激他,冷嘲热讽道:“你这人实在太不解风情。”

“你个小和尚,懂什么风情?”步安白了他一眼。

“你比和尚还不懂风情!”广念心说,好不容易可以借你的光,跟着下山溜达一圈,却白跑了一趟来回,早知这般费鞋还下不了山,我又是何苦来哉。

步安自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忽然疑道:“你莫不是瞧上那小丫头了吧?”

“我……”广念愣了愣,反唇相讥道:“我便是瞧上了人家又如何?”

“瞧上了正好,虽然她年长你几岁,但是你俩真的挺般配的。”步安在心里又补了一句:两个碍眼的跟屁虫。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步安直管上山,却没留意广念远远拖在了后头,脸上神情有些异样,嘴里来回念叨:“般配么?不般配吧?我是僧,她是儒,哪里般配了?”

之后几天,广念便做什么都有些心不在焉,脑子里老有个人影在晃悠,似乎是个蹦蹦跳跳,一路下山的背影。

终于,隆兴三年正月十七,广念找到了掌门师兄广开,说自己想通了,准备跟着这位步施主下山去修行。

这一刻,广开便觉得心中的郁结,顿时化解,念头畅然通达。

于是几天后,步安告辞众僧侣,走出开元寺时,身后除了惠圆以外,还多了一个小和尚。

一个将掌门师伯忽然辞世归咎于步安,因此总是瞧他不顺眼的小和尚。

第318章 傲雪凌霜宋蔓秋

坐船从泉州出发北上,可以直达江宁。

宋家的船很大,驶在九曲十八弯的闽北山间,也自平稳之极,偶尔水浅便有纤夫出动,人多势众,排场颇大。

船上的布置陈设,极致豪奢,便是步鸿轩的别苑,也难与之比拟。

然而,对步安来说,这船上的日子,却并不特别好过。

一行六人当中,惠圆大多时候都捧着闲书,神游物外。

宋世畋大约是因为接连被耍了两回,对步安颇有防备,连看他的眼神都有些不对。

宋蔓秋刚被步安“无情拒绝”,自然心灰意冷。

孔灵照旧是一副护花使者模样,见姐姐伤了心,愈加对步安横眉冷对。

小和尚广念也差不多,只是他的一部分敌视情绪,被这豪奢大船分了去,每每都抱怨官家劳民伤财,有时候说漏了嘴,还要骂到儒门头上。

步安不知广念为何这么容易就下山了,只是觉得他所谓的“入世修行”,根本就是个幌子——因为有好几次,步安都发现广念在偷瞧孔灵,而且每回孔灵朝他看过来,他都赶紧闪开了眼神,显然做贼心虚。

年纪轻轻,就有了花和尚的苗头。步安心说,这小和尚倒颇有邓小闲的风采,一个花道士,一个花和尚,正好配一对CP……

步安穿越以来,先有素素,后有七司众人,都把他当做主心骨,恨不得时时围着,这会儿非但成了孤家寡人,偶尔还要面对莫名其妙的白眼,竟然生出一丝世态炎凉的感觉。

不过,他向来擅长因势利导,即便是这种不怎么友好的环境,也被他当成了培养“新人设”的温床。

人设有多重要,对于经历过媒体爆炸时代洗礼的步安来说,有着很清晰的认识。

穿越短短一年,他就已经换过两次人设。

第一次是从天姥山下来,试着离经叛道;第二回是扩张七司,学着板起脸来。

换句话说,眼下他便已经有两张面孔,一张只对七司,一张应对世人。

可是应对世人的那张面孔,是屠瑶给他写的剧本,难免有些粗糙,破绽太多,即便像花易寒那样的入门级选手,也能抽丝剥茧,进而发现这个人设的矛盾之处——虽然她最终的结论错了。

眼下的目的地江宁,是大梁帝国的权力副中心,老谋深算者,如过江之鲫,假如还以如此粗糙的人设出场,便形同于大声告诉所有人,自己有意在装,实际另有所图。

所以,步安得为才子步执道,勾勒一个人物小传。

这个人物是有些才气的,至少能写几首不错的诗词——虽然他总推说是梦中所得,但估计没人会信——他被大伯步鸿轩送去做了余家赘婿,眼下虽然还没入赘过去,但也只是时间问题。

步鸿轩之死,兴许和这位大才子的报复有点关系,所以他应当有点脑子,不至于太笨。

他去了一趟七闽道,大概是要去一展才学,但结果并不理想,在张承韬与宋尹廷神仙打架的阴影下,他没能捞到足够的戏份。

他会进化成什么样一个性格?孤傲又无奈?自负又自卑?会变得自暴自弃吗?

不,其实当这些条件都摆在了步安面前时,答案也同时出现了。

一个自命不凡的杠精。

没错,这个人物性格的转变,才令人信服,而且也恰恰对应了大才子步执道在七闽道上收获的雅号:铁齿铜牙。

那么还有什么,能比眼下这艘船上的环境,更适合一个杠精的诞生呢?

步安之所以要在这艘船上进入角色,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无论是宋尹廷、宋蔓秋,还是孔灵、广念,段位都太低了,让他们配合自己演完整场江宁大戏,势必要穿帮。

不如让他们完全相信这个角色,进而做出完全符合逻辑的反应——没错,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现实主义流派……

步安明明是拿着宋国公给他的那一沓信,却仿佛捏在手里的是一本《演员的自我修养》。

所以,当宋氏兄妹看着舷窗外的运河,聊到七百年前楚朝,因修建运河的泉州到杭州段而积重难返,终于亡国时,他便会冷不丁地插上一句:“前有隋殇之鉴,犹取灭亡之道,何其蠢哉。”

当广念感慨喝茶用的瓷盏实在太过精巧时,他便会冷哼一声:“皆是民脂民膏”。

当孔灵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情,大笑不止时,他也会伺机走过她身边,将嗓音压低到正好能让她听见的程度,说一声:“放浪形骸,成何体统。”

当然,杠精上身的时候,微翘的嘴角,轻蔑的笑容,挺直的腰杆,背在身后的双手,都是必不可少的身体语言。

不得不说,他确实演得很好,大船驶出闽北,进入江南东道的时候,他已经把所有人都得罪了,自己也几乎完全进入了角色。哪怕是一边分析着信函情报上的细节,一边也能把嘲讽技能开到火力十足。

而结果是,船上只有惠圆和宋蔓秋觉得他变了,其余人大概觉得他原本就是这个形象。

终于,船经越州的时候,宋蔓秋主动找上他说:“步公子你又是何苦呢?难道在你眼里,蔓秋便如此可厌么?”

见她一脸寂寥,仿佛已生无可恋,步安终于还是没能硬下心来,长叹了一口气,然后将她请到了船头甲板上。

“宋姑娘,你看过戏吗?”对着浩渺江水,步安淡淡问道。

“以前在杭州时,曾经去戏园子看过。”宋蔓秋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有此一问。

步安扭头看着她,脸上已经恢复了以往的笑意:“戏台上只需一个人笑场,整出戏就都崩了。”

宋蔓秋一时愕然,接着竟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上元节那晚,我实在有极要紧的事,迫不得已罢了。宋姑娘切勿误会,你一点都不可厌,兴许恰恰相反。不过……”步安声音很温柔,只是渐渐又将面孔拉长,然后笑得很是轻蔑:“步某人称铁齿铜牙,又岂是浪得虚名的。”

宋蔓秋忍得很辛苦,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噗”的笑出声来。

“哼!我就知道宋姑娘绷不住!”步安瞥了她一眼,仍旧端着。

“步公子……”宋蔓秋赶紧收敛了笑容,面孔渐渐冷了下来:“你难道不曾听说,蔓秋在曲阜书院时,人称傲雪凌霜的么?”

“原来阁下便是傲雪凌霜宋姑娘。”步安当然没有听说过这个雅号。

“这么说,阁下便是铁齿铜牙步公子咯?”宋姑娘果然面寒如霜。

两人相对抱了抱拳,仿佛英雄惜英雄。

第319章 逐月大会有古怪

宋蔓秋入戏很快,步安甚至怀疑,她在曲阜书院时,真的是被人称作傲雪凌霜的,要不然怎么看见她冷着脸的样子,孔灵竟一点都不意外呢?

而且,相比迷妹风格,宋姑娘似乎更适合走高冷路线——她不苟言笑的样子,配合高挑的身材,活脱脱一个冷艳高傲的冰美人。

不过正事要紧,步安也没那么多闲心思,去欣赏她的高冷范儿。

从手头这些信函上,步安已经得出了他的第一个结论:宋国公也觉得逐月大会有些蹊跷。

这一点,从他收集情报的方向上就可以知道。

有几封信,都提到了没有军队朝江宁方向去,甚至连粮草都没有。

这有些不合常理,因为这么多修行人聚集江宁,万一有点意外,是需要军队出面维持秩序的——就好比大型运动会召开时都会有额外的安保需求一样。

还有一封信,提到了大会召开的地点,是隆兴皇帝钦定的。而在步安看来,玄武湖作为前赵的皇家园林,似乎并不适合用来召开这样英雄大会。

除此之外,还有信函提到隆兴皇帝似乎有南下共襄盛会的打算,但只是在朝堂上这么说,而照理应该由礼部承担的御驾出行准备,皇帝本人似乎并没有太关心。

还有,虽然没有任何一封信函提及,但关于乐乎仰纵这个提议者,步安也觉得有些蹊跷。

总而言之,根据这些看似无关紧要,实际有着千丝万缕内在联系的情报,步安的结论是:逐月大会很不简单,为了这区区十三枚逐月令,实在不值得去凑这个热闹。

宋国公想必也是这么觉得的。

但是,宋国公的处境和步安不同,有些事情,由不得他。

说白了,步安去不去,压根没人在乎,可宋家没人去,便形同于宣告天下,这逐月大会有鬼。

所以,宋世畋相当于一名人质,而宋家请步安帮忙的内容,实际是怎么将这个人质,安然无恙且不动声色地带回去。

宋国公没有明说,显然是觉得步安能懂。

而步安的计划很简单,可能比宋国公想象得还要简单:

他会使用杠精技能,在大会即将开始的关键时刻,得罪某个关键人物,然后顺理成章地与宋世畋一道,负气出走,离开江宁——宋世畋本身的人设,也很适合这个戏路。

当然,这样做很有可能被人识破动机,但这无伤大雅,因为步安相信,持着这种打算的人,绝不止他一个,越是大门大派,根基深,情报充足的,就越可能采取类似的策略。

到时法不责众,既给皇帝留了面子,又能明哲保身。

假如逐月大会真的出了事,皇帝总不能说,“我要让你死,你怎么没死,不行,必须回来再死一趟”吧?

又假如大家全想错了,隆兴皇帝根本没有存着二桃杀三士的打算,那就更无关紧要了。

当然,这只是最粗糙的计划。具体如何实施,都得见机行事。

对于宋家来说,真正需要步安起作用的,也就是“见机行事”这四个字。

而在步安看来,这件事情,最需要防备的地方,其实是隆兴皇帝这个人。

他关于皇帝本人的情报太少了。

假如他是一个足够聪明的对手,就应该知道,这个局会被很多人看破,那他还要坚持这样布局的原因是什么?

料定了逐月令的吸引力足够之大?

据步安所知,铸造逐月令的天辰铁是器修梦寐以求的材料,但凡名垂青史的灵器,或多或少都用上了天辰铁。

但这个诱惑对于名门大派来说,真的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吗?

要知道,这次逐月大会的召集范围如此之大,不派出足够优秀的弟子,是不可能有角逐逐月令机会的。相比灵器,人似乎更重要一些吧?

又或者,皇帝即将公布一个足够震撼的政治诱饵?如李岳和孔浩言猜想的那样,得逐月令者,能号令一道兵马?

有这个可能。可步安觉得,这个诱饵越是吸引人,就越证明逐月大会有鬼。

而除此之外,步安还担心一件事情。

那就是皇帝小儿的着眼点,并不在逐月大会上,换句话说说,这也是一个圆环套圆环的阴谋,恰如张承韬在七闽道布下的局一样。

会是什么呢?

第一个浮上步安心头的,便是时间和地理范围的陷阱,也就是说,通常人都会想到,逐月大会那天,为了那十三枚逐月令,群雄自相残杀。

但真正的杀机,或许并不是在那一天的玄武湖湖心五洲上,而是在这之前的江宁城。

暗杀,内斗,火拼……各门各派结下死仇,然后大梁皇室一家独大,千秋万代一统神州?

这实在有点一厢情愿,要挑动这种规模的内斗,恐怕要有极其周密详尽的部署,朝廷做得到吗?

又或者是一颗大烟花,把所有人都轰成渣?好吧,大梁朝没有核武器,哪怕在江宁城外布置了一个炮兵师团,也未必能把这么多修行人赶尽杀绝。

这皇帝小儿,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会不会,是自己把他想复杂了?

虽然确实有这种可能,但步安也不得不打点精神,琢磨每一种可能。倒不是说皇帝小儿必定聪明,而是因为一旦草率地将他视作蠢货,暗藏的危险便会急剧提升。

这世上没有多少人是真傻的。

事实上,一个妖魔鬼怪出没,旧神与修行人共存的世界,若没有先贤诸子,尤其儒法道释的高超智慧,就不会有屡屡贯穿百年的太平盛世。

只不过,他们共谋亦或最终不得不妥协的结果,更像是一个权宜之计。

而每回邪月一来,这权宜之计便会暴露出它脆弱的一面。

此时此刻,不知有多少青年才俊,正心存着逐月救亡的雄心壮志,从帝国的四面八方,往江宁聚集,

那么为了对付邪月临世,天下乱相四起的局面,隆兴皇帝的解决之道又会是什么呢?

步安隐隐觉得,只要能回答这个问题,江宁之行,便可以逢凶化吉,转危为安。

第320章 铁齿铜牙步执道

十七朝古都,江淮道道治所在,雄城江宁。

二月里的秦淮河畔已是绿意盎然,正是玉勒雕鞍,踏青游冶的好时节。

可眼下夫子庙一带,不时出入成群的年轻才俊们,却似乎没有留恋春色的兴致,即便是秦淮河上漂着的画舫中,三五儒生的小聚,所谈论的也都是天下大事。

天下……

来了江宁,步安才真实感觉到天下二字,意味着什么。

这些天,哪怕只是大大小小的书院名字,他都听了数百个,这还是规模被大梁朝廷认可,有资格前来逐月大会的。

而本以为不会出现的寺庙道观,也同样都派弟子来了江宁,其中便包括他早已知道的杭州灵隐寺、江宁栖霞寺、泉州开元寺,以及几乎无人问津的越州青莲观。

有意思的是,见到和尚便犯怵的,竟然不只是步安。

来到这江宁城中的儒与儒,道与道,甚至儒与道之间,都免不了会互相走动,可僧侣却总是形单影只,即便是来自不同寺庙的僧侣之间,交集都很少——想来必是因为佛门的缘法神通太过隐秘霸道。

所以,当步安一行,四儒二僧的组合,出现在江宁时,便委实有些另类。直到惠圆回了栖霞寺,广念又在步安授意下,戴了顶帽子,扮成寻常小厮模样,才没有那么多人侧目。

一行人住进了秦淮河畔的气派大宅,慕名投来拜帖的,便络绎不绝,大约都是从各种渠道得知了宋世畋国公长孙的身份。

而宋世畋满肚子忧国忧民,但凡来人以商讨逐月大计为名,邀请他参加茶会或是游园,他都来者不拒。

只不过,几次儒生小聚之后,再来邀请的人,已渐渐少了。

毕竟没有人愿意在聊兴正浓时,被人冷冷地插上一句“空谈误国”,或是“夸夸其谈”。

而铁齿铜牙步执道的名声,也慢慢传了开来。

……

……

隆兴三年二月初七,曲阜书院一行抵达江宁,当夜便在钟山脚下金陵山庄设宴。

曲阜书院天下儒门泰斗,面子够大,设宴的排场也够大,据说连江淮道布政使钱文昭都在应邀之列。

与曲阜书院有着千丝万缕连系的宋世畋——他久居杭州,没在曲阜书院修行——自然不会被遗忘,帖子早早就送上了府。

照着宋世畋的性子,像这样的场面,他是不愿凑热闹的,只是他来江宁之前,便被家里关照过,一切行动听步公子的。所以,步安说要去,他也没有办法。

吃过午饭,小睡一觉,养足了精神,两人便坐车前往。

宋蔓秋与孔灵一早得到消息,就去江边接人了。广念也恬不知耻地跟在后头,三人这回儿应该早就到了金陵山庄。

车马走得慢,日落时分才进了山庄,随后便被请到了大约是招待上宾的房里。

屋子里只有十几个宾客,全都盘腿席地而坐,各人面前都是单独的一张矮几,陈设器皿很是讲究,上的却只是简简单单一杯茶。

宾客之间,散得很开,互相之间说个悄悄话自然是不可能了。便有聊天的,也因为没有私密性,都是说些“天气真好哈哈哈”的客套话。

不过从这些人互相打招呼的称谓中,步安也大致听出来,在座的都是几家知名书院的弟子,乐乎书院就在其中。

他扫视了一圈来自乐乎书院的三位,两男一女,都是二十出头模样,长相都颇出众。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瞧着那两个坐姿端正的儒生,觉得司徒彦应该不在其中,大约是因为这两位的气场还不够。

其实像这样的复古分餐制,多少令他有些不自在,甚至理解为什么宋世畋起先不愿来了。

不久,旁边一间屋传来笑声,听上去似乎是某位大人物来了——步安猜测可能是江淮道布政使钱文昭。

终于有侍女出来倒酒上菜,也有曲阜书院的人,坐到这间屋里正对众人的三张上位席——其中赫然便有宋蔓秋。

接着又是一套流程,主人致谢,客人答谢,举杯,然后各人都用袍袖掩着半张脸饮酒。

步安虽然一一照做,暗地里却期待着这顿宴席赶紧结束,心说自己果然不适合儒门。

这么想着,他便又琢磨,不知道天姥书院这回派了谁来逐月大会。

到江宁已经好几天了,他却始终没有遇见过天姥同门——事实上,除了屠瑶宋青他们几个,他也不认得别的同门了。

客套了几个来回,屋里气氛自然了些,有人提到逐月大会,于是也像步安前几次参加过的儒生聚会一样,众人各抒己见,滔滔不绝,似乎个个都有一番了不得的见解。

然而说来说去,全是陈年旧货,无非是儒家的老一套,仿佛一旦世人都“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邪月之患,便不复存在了似的。

步安见过宋国公这样的儒们老家伙,也见过孔浩言这样的官场老油子,自然明白,儒门不全是这样的货色。

说到底,眼前这些小字辈,成天就是读圣贤书,修行或许还凑合,社会经验形同空白,除了掉掉书袋之外,实在也说不出个子丑演卯来。

以步安所见,聚集江宁的青年才俊,对于如何逐月,大致分成了两种思路,一种务虚,一种务实。

务虚的,是认为当务之急,是要找出邪月临世的缘故,譬如世道颠沛,譬如人心不古,总之一旦消弭了这个内因,邪月便会重归正位,变回那个只负责阴晴圆缺,再无血色邪气的大圆盘子。

务实的,则认为天地运行有序,邪月自有其规律,与其空想如何让它归位,倒不如把精力放在实处,在邪月临世的情况下,寻找一条治世之路。

眼下这屋子里的后生们,显然也分做了这两派,只是话都说不到点子上,让人听得耳朵长茧,恨不得出去透透气。

步安正暗自摇头,忽然听到有人朝着他说道:“这位便是天姥步执道吧?怎么不见余家千金?”

第321章 却比和尚还不如

说话那位,是坐在宋蔓秋一旁的曲阜儒生,看着二十出头,长得倒颇为俊俏,只是那张俊脸上,正挂着一丝颇值得玩味的笑意。

步安心说,这人大约是跟江氏兄弟很熟,所以跑来给那两位出气来了。

“余家千金?”他笑得轻蔑,头也不抬地轻哼道:“你很惦记她吗?”

那儒生一时哑然,没想到他会答得如此不讲理,暗道:“明明是你步执道入赘了余家,我又为何要惦记?”可瞥见众人都面露讥笑之色,便觉得自己的目的已经达成,再纠缠下去,反而显得与这赘婿一般无理了。

于是淡淡一笑道:“不知步公子于逐月大计,有何高见?”

步安抬头看了那人一眼,也正好看到了宋蔓秋。只见宋姑娘冷冷看着她的同门师兄,面上真如冰霜一般,心中便愈发觉得,她在曲阜书院,说不定还真的是个冷面美人。

“逐月大计?”步安微微一笑,端起酒杯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原来你们是在谈论逐月大计吗?”

“步公子莫非神游物外,没有听见我们在说什么吗?”曲阜书院的女弟子笑着问道。

步安又放下酒杯,笑笑道:“我以为你们是在比试背诵经典呢。背得不赖,一字不差。”

话音刚落,宋世畋便扭过头去,故意不去看众人的眼神——步安得罪人的能耐,他已经领教过好几回了,便连他都拍马难及。

那女弟子脸上闪过一丝不愠之色,却是努力维持着笑意。

而宋蔓秋一旁的那位曲阜儒生,却有些耐不住了,浅笑道:“先圣著书立说,我辈引以为用,有何不可?”

“夫子见过邪月吗?”步安抬眉看他一眼。

“敢问夫子在世之时,为何没有邪月临世?”乐乎女弟子接过话茬。显然她是属于务虚的那一派,认为邪月临世,是世间出了问题。

步安微微摇头,心说这位姑娘偷换概念的本事倒是不小,只是一不小心,就给她自己挖了个大坑。

当下冷笑道:“暴秦当道时,也没有邪月;李唐末年,天下大乱,百姓易子而食,天上也没有邪月……莫非姑娘是觉得,当今大梁天下,还不如那会儿吗?”

那乐乎女弟子一时哑口无言,她身边同门便又问道:“这么说来,步公子是有独到见解咯?”

“兴许你会对牛弹琴,”步安看见那人身边摆着一柄胡琴,摇摇头道:“但我不会。”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觉得今天怼人的成效已经差不多了,接下来该让他们习惯习惯自己一言不合,就会拂袖而去的作风了。

于是当着众人怒气冲冲的目光,起身施施然朝外走去。

等走到了山庄外,恰好瞧见了广念。

这小和尚坐在一张石凳上,仍旧是一付小厮打扮,却没有了往日的跳脱,一脸落寞,心事重重。

步安用脚后跟想,都能猜到他遭遇了什么。

以一个小厮身份,跟在孔灵后头,必然会被她的曲阜同门,冷眼赶出来了。可怜广念的真实身份,比一个小厮还要尴尬。

他走到广念跟前,站了一会儿,想要跟以往一样,讥讽他几句,却又实在有些不忍心,叹了口气,指着自己脑袋上的头发道:“现在你知道,为什么这叫三千烦恼丝了吧?”

广念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回开元寺去吧,你跟那小丫头一点都不般配,我当时随口说说而已,逗你玩的。”步安劝道。

广念又瞥了他一眼,接着忽然问道:“你有办法让我做官吗?”

“你着了魔了,现在回去,兴许还有救。”步安叹道:“要不然就白白辜负了你的缘法神通。”

广念犹豫了一下,低着头轻声说道:“我不想知道别人心里是怎么想的,只想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放心吧,执念再深,也耗不过时间,现在回去,再过几年,说不定你连她是什么样子都忘了。”步安觉得自己在普慈方丈身上,已经坑了开元寺一回,实在不想再造孽,害了眼前这个小和尚。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老跟着你?”广念忽然问道。

步安自然答不上来。

“是掌门方丈说的,他说我与你有缘,迟早会跟着你下山。”广念笑了笑道:“起先我还觉得掌门方丈准又看错,现在却信了。”

步安听得有些震惊,沉吟片刻道:“她姓孔,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广念摇头。

“你要做到很大的官才行。”步安沉声道:“而你现在才十三四岁,等到了那一天,她或许早就嫁人了。”

“你不也才十六七吗?”广念疑道。

“所以我不是什么大官。”步安道。

“可宋姑娘老跟着你。”

步安觉得这小和尚想得有些简单了,可又觉得,兴许他才是对的,有些事情,本来就没那么复杂。

“……行吧,我试试看。”步安心说就当是还普慈方丈的人情吧,百无聊赖地,也在广念身旁找了张石凳坐下,一边跟他闲扯,一边等宋世畋出来。

不久,果然有人从山庄里出来,却是先前在宋蔓秋身边的那个儒生。

那人直朝着步安走来,一直走到跟前,才冷冷道:“步执道,即便是为了蔓秋师妹的名节,你也应当离她远一些。”

步安笑笑,暗道这次看走眼了,原来这人不是替江氏兄弟出气来的,是把自己当成情敌了。

“你是她什么人?”他冷笑着问,心里又补了一句: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些?

“我是她……我是她师兄。”那人站姿很挺拔,看着一表人才,大概在曲阜书院,也是年轻辈中的一号人物吧。

“你是学儒的?”步安问。

那儒生神情有些不耐烦,似乎是想说,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我和宋蔓秋姑娘,君子之交,光明磊落,路人尚且不觉得什么,你身为她的同门,居然先往歪处想了,不觉得羞耻吗?”步安起身,拍了拍衣服下摆的尘土:“你脑子里装的,假如都是这么龌龊的想法,还怎么学得好儒呢?”

“你……”

“我什么?”步安看着他,摊手道:“为什么宋姑娘兄长爹爹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师长也不觉得,偏偏只有你想歪了呢?这说明你根本不适合学儒,听我一句,早些改换门庭吧!别蹉跎了岁月,辜负了时光。”

那儒生哪里说得过步安,憋红了脸,冷哼一声,终于甩袖而去

步安看着他的背影,暗道一声白痴。

小和尚广念一脸疑惑地盯着他:“那人为什么让你跟宋姑娘远一些?你又不是和尚。”

“我不是和尚,却比和尚还不如呢。”步安翻翻白眼,心说你不想当和尚了,还可以还俗,我跟谁说理去?

“……你这人,其实也没那么讨人厌的。”广念忽然无来由的说了这么一句。

第322章 三十年前坐化了

不久宋世畋便出来了,跟他一起出来的,还有另外一人,是方才乐乎书院三人中,始终不曾开口说话的一位。

这人与宋世畋说笑着走来,到了步安跟前,笑着道:“步公子久仰了,在下乐乎仰修。”

步安也皮笑肉不笑地抱了抱拳,说一声“久仰”。虽然仰修这个名字他不曾听说过,可这人的姓,却是如雷贯耳。

随后仰修又说,他明日与几位好友,约在秦淮画舫,步公子若是得闲,不妨过去坐坐。

步安自然答应。回去的路上,他问那宋世畋,今天遇见的这些人,都有些谁。

宋世畋便冷着脸说,他一直在杭州,哪里认得这么多人,接着沉默了好一会儿,见步安没再开口,居然又补充道:“想让你下不来台的那个,姓孔名笙,是孔灵的二哥。仰修是乐乎仰纵的小儿子,其余的我也不认得。”

看来这家伙认得的都是权贵后人,不愧是国公长孙。

这天夜里,步安一行,回到秦淮河畔的宋府时——宋家好像在哪儿都有产业,且这些清一色叫做宋府的大宅子里,总是从管家到下人全都一应俱全——惠圆已经等了他两个多时辰了。

和尚一到江宁,便回了栖霞寺,步安还以为得到逐月大会之后,才能再见到他,眼下他忽然找上门来,料想必是有要紧事。

一问之下,竟有些哭笑不得。

惠圆说,方丈师兄不认他这个佛弟子,不许他踏入山门。他在栖霞山脚下民居借住了好几日,左右想不出主意,才来找步安帮忙。

这和尚说话也不避人,宋世畋与广念听他提及“方丈师兄”,几乎同时脱口而出道:“栖霞寺圆启方丈是你师兄?”

步安心说,这两人真是大惊小怪,算上假死的三十二年,惠圆真实年纪起码五十多了,师兄算什么,哪怕是他师弟当了栖霞寺方丈,也很正常。

事实上,他也一直纳闷,栖霞寺曾是大唐时天下四大丛林之一,即便三论宗不如那时辉煌了,这寺庙也仍算得上赫赫有名,为何无论是越州江湖,还是宋家上下,亦或是开元寺的和尚们,听到惠圆的法号,都全无反应。

要知道,宋世畋头一回见广念时,见他年纪如此之小,竟是开元寺广字辈的“高僧”,也很是惊讶呢。

可步安哪里知道,三论宗的法号辈分,是按着“深演妙明耀乾坤,湛寂虚怀海印容,清静觉圆悬智镜,慧鉴精真道德融”排的,其中压根没有惠字辈。

而直到这时,听了“圆启方丈”这四个字,才隐隐猜到了原因。

惠圆和尚也仿佛刚想起某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似的,合十道:“贫僧法号圆惠,惠圆乃是法名……”

“大和尚说笑呢,栖霞寺圆字辈的高僧,哪有你这么一号人物?”广念翻起白眼道。

宋世畋也是一脸不信,上下打量惠圆,大约在想,果然是物以类聚,这野和尚说瞎话的本事,倒跟姓步的有一比。

见他们如此反应,步安反而理解了惠圆,为何要将法号倒转过来,当做法名用——他一睡三十余载,醒后辈分虽在,年纪却看着太小,修为也寒酸,以栖霞寺圆惠之名行走江湖,只怕被人当做了骗子。

当下他也不做解释,只让宋宅管家备马,要与惠圆一齐,去栖霞寺看看。

宋世畋与广念也有心跟着去瞧热闹,于是不多久,四人四骑便在夜色下出了城,往栖霞山去。

这天是邪月七阳夜,血月无踪,繁星遮天,早春风暖,吹得人如熏如醉,江宁城内外自是一片繁华景象。

到了栖霞寺山门下,已是三更时分,夜深人静,步安却浑不在乎,直直闯了进去,口中大声道:“圆启方丈,你师弟见你来了!为何拒人于千里之外啊?!”

山中空荡,声音传出去很远,不久又有回声传来,仿佛在与步安对答。

他如此胡闹,看似混不吝,其实是有道理的。

惠圆和尚毕竟是几十年前在栖霞寺出的家,小字辈们不认得他,寺庙里的老家伙们,却应当记得这么个人。

而在他看来,圆启方丈不认这个师弟,甚至不让他踏进山门,多半是忌惮惠圆师承正宗,天赋了得,要回来跟他抢班夺权。

假如不把知情的老家伙逼出来主持公道,惠圆纵然是在山门外登上三年五载,也没有用处。

所以,他非但自己喊,还命惠圆也大声呼喊。

于是只听得惠圆中气十足地喊道:“圆启师兄!我是圆惠啊……”

才喊了没几声,便有不少武僧模样的和尚,持着戒杖冲下山来,要将步安一行驱逐出去。

步安也不真是为了闹事来的,见目的已经达成,便嬉笑着与惠圆一同退到了山门之下。

宋世畋与广念见他俩被人赶了出来,自然是一脸好笑。

步安却不同他们一般见识,只往道旁石头上一坐,耐心等着。

然而,事情却没有像他预料的那样发展,左等右等,都没有等到任何一个老和尚下山。

步安也忍不住问惠圆,他那个师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是不是与他结过仇怨。

惠圆想也不想,便连连摇头,说他与圆启师兄虽然相处的日子不多,但也绝无仇怨。

步安又问,这栖霞寺里,除了圆启之外,还有没有其他圆字辈的师兄弟,往日里与惠圆熟不熟。

惠圆接连报了四五个法号,又说纵然不熟,见了面还是认得的。

宋世畋与广念在一旁看着,也觉得这两人不像是在演戏,不禁暗暗生疑。

步安沉思片刻,不禁想起开元寺的例子来,疑道:“莫非你师父圆寂之前,也将方丈之位传给了你?你那师兄鸠占鹊巢,才不敢见你?”

“师父他老人家,自己也不是方丈,不好将方丈之位传给我吧?”惠圆想了想道。

步安这才想起,自己老觉着惠圆的师父必是一位不世出的高僧,却压根儿还不知道惠圆师父法号是什么,修为又如何。

他一直不问,是觉得惠圆想说自然会说,不想说便没有必要问。

宋世畋却没这种自觉,忍不住道:“大和尚,你自称是栖霞寺圆字辈的僧人,却不知师承哪位高僧?”

“我师父……”惠圆面露为难之色:“我师父法号觉空。”

此言一出,宋世畋顿时拨转马头,似乎觉得今夜根本就是在瞎胡闹。

广念更是看着惠圆,一脸遗憾地摇头,接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朝步安轻声道:“他是不是这儿有毛病?”

惠圆脑袋确实有些毛病,可步安却不觉得他连师承都会弄错。

当初刚见到惠圆的时候,他还总把师父挂在嘴边,可见师徒情深,又怎会记错呢。

不料广念又补充了一句:“觉空罗汉三十多年前便已坐化了,哪来他这么个弟子。”

“三十多年前便坐化了?”步安一脸愕然,看向惠圆。

惠圆神情落寞,只是摇头,意思却很明显:事实不是这样的。

眼看着宋世畋与广念走远,步安也拍拍衣摆站起身来,签过两匹马,将其中一根缰绳扔给了惠圆:“走吧,先回去再说。”

惠圆接过缰绳,喃喃道:“步爷也不信?”

“说什么胡话呢!”步安瞪了他一眼:“哪怕天下人都不信你,我也笃信无疑,只是眼下说这些都无用。先跟我回去,我自会再想办法。”

惠圆咧嘴一乐,喊了声“行”,便翻身上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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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3章 小楼处处听风雨

当今天下佛门,以杭州灵隐、庐山东林、扶风法门、燕云卧佛,洛阳白马为尊,俗称东南西北中五大丛林。

在这五大丛林之外,另有十一座举世闻名的寺庙位居其次,汴京护国、泉州开元以及江宁栖霞,均在其列。

传言说,之所以有这样的排名,是因为过去四百年间,东南西北中五大丛林都出过佛菩萨,而十一名寺中,修为最高的高僧,也只不过是罗汉而已。

事实上,据步安所知,儒家已经有千年没有出过圣人了。

这或许是因为佛门清静,便于清修;儒门则太过入世,即便有天赋绝代的儒门弟子,也不会一心潜修,只为登临至高境界。

而结果是,佛门纵然屡有不世出的高人,在世俗中的影响力,也从未超过儒门。毕竟学儒做官比出家学佛,诱惑要大得多,世上儒门学子何止万千,比起佛弟子只怕多了数十倍。

况且即便是将佛门三小神通修到了至高无上的境界,也没有攻城略地,叱咤风云的本事。

相比之下,儒门六艺,无论三巧三拙,样样都能上得战阵,委实实用得很。

可话又说回来,无论是可以控制傀儡的漏尽通、窥破因果的宿命通、读人心事的他心通,还是“顺风耳”、“千里眼”,都是可以四两拨千斤的绝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对步安的事业,产生极大的帮助。

因此,泉州开元寺的人情,步安不得不承,小和尚广念再怎么跟他作对,他也愿意带在身边。

可栖霞寺,却实在令他看不明白。

惠圆这趟回江宁,只不过念着旧情,想回山门看看,最多祭拜祭拜他师父而已,这能碍着谁?为何寺庙中人,要如此为难他呢?

回程一路,步安始终在考虑这个问题,却百思不得其解。

至于惠圆师父,觉空罗汉为何三十多年前便圆寂了,惠圆的回答很简单:三十二年间,师父一直守着他,从未露面,世人便以为他早已圆寂,栖霞寺也没出面解释过。

步安隐隐觉得,佛门中的事情,自己看不透彻,但是像普慈方丈这样的得道高僧,兴许一眼就能窥破。

普慈方丈自然已经不在了,可步安立即就想到了另一个人,一个滑不溜手,比他还贼的老和尚——灵隐寺舍难大师。

可惜逐月大会当前,脱不开身,否则倒可以专门跑一趟杭州。

好在这件事也不是很急,等到逐月大会过后,再来探究也不迟。

当夜,步安回到宋宅,吩咐惠圆稍安勿躁,先安心住上一阵再说。

他自己草草洗漱,快要睡下时,又有人来敲门,却是早已从金陵山庄赶了回来,等了他许久的宋蔓秋。

宋姑娘换了一身居家的襦裙,一进了他的屋,便着急问道:“孔笙先前追出来,可是跟公子说了些什么?”

步安折腾了一夜,几乎已经把那个不愉快的小插曲给忘了,经她提醒,才嘿嘿一笑道:“他让我离你远些。”

“与他何干?”宋蔓秋眉头微皱,轻哼一声,紧接着面含笑意问道:“那公子又是怎么说的?”

“我与宋姑娘君子之交,磊落光明,若不是他心思龌龊,怎么会往歪处想。”步安笑笑道:“是以劝他趁早改换门庭,不要学儒了。”

宋蔓秋听得缓缓点头,旋即又侧目看着步安,淡淡道:“如此说来,蔓秋深夜来访,倒有授人以柄之嫌了。”

“身正不怕影子斜,除非……”步安一言及此,忽然略带惊慌似的,看着宋蔓秋道:“宋姑娘莫不是对小生起了邪念吧?”

宋蔓秋听得一头冷汗,连忙退了出去。

隔着房门,步安听到她先是跺脚,接着似乎踌躇了片刻才离去的脚步声,脸上泛起一丝恶作剧般的笑容。

……

……

六朝金粉地,十里秦淮河。

江宁城中,秦淮河畔,可不是寻常烟花柳巷。

所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诗中王谢堂前,豪门世家聚居之地,指的就是秦淮河畔的夫子庙一带。

隆兴三年二月里,逐月大会在即,出入秦淮河畔的,自然少有等闲之辈。

眼前这条画舫中的人物,更是个中翘楚。

国公长孙宋世畋,乐乎仰纵之子仰修,曲阜孔麟之子孔覃,除此之外,还有一位名声更加显赫,堪称天下儒门后起之秀中的第一人,乐乎司徒彦。

如此豪华的阵容前,近来才名鹊起的天姥步执道,自是显得黯然失色。

哪怕是画舫上的清倌人,一个个的眼神也多在司徒彦身上转悠。

事实上就连步安,也总是有意无意地瞥一眼司徒彦。

这位闻名遐迩的儒门天才,不过二十出头,身材挺拔,面容俊逸,剑眉入鬓,英气逼人,步安甚至怀疑,就算此人不是司徒彦,没有超绝的修为与天赋,这船上的女子也会对他青睐有加。

昨夜里答应仰修之邀时,步安并不知道,司徒彦也在邀请之列。

先前上得船来,被仰修介绍到时,司徒彦也对着他多看了几眼。想来司徒彦同样出身天姥书院,或多或少知道些步安的事迹。

清茶代酒,喝过几循,仰修忽然笑道:“都说步公子铁齿铜牙,昨夜方才领教,果然能言善辩之极,今日怎地如此安静?莫非是觉得此间花无颜色人无趣,才懒得开口?”

步安微微一笑,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于沉默了,仿佛见了司徒彦之后,沉渣泛起,心事有点多,便摇头自嘲般笑笑,朝众人举了举杯,接着一饮而尽。

茶倒是好茶,只不过他是抱着怼人不倦的心思来的,哪有喝茶清谈的雅致。

仰修显然是此间主人,身负招呼众人的职责,见步安身旁没有清倌人作陪,便笑道:“姑娘们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你们可知道这位步公子是何许人也?若能求得他几句诗词,我敢说,便是名动江南,也不在话下。”

姑娘们闻言,自是莺莺燕燕地热闹起来。

步安却只是一脸漠然,实在耐不得她们鼓噪,才拿起笔,随手挥毫。

宋世畋知道步安轻易不动笔的规矩,此时见他居然肯作诗,也不由得稀奇,待到看他写了头两句,不由得暗自赞叹。

心说这家伙虽然脾气古怪,性子别扭,可论起文采,当真是天下无双。这诗一旦写成,恐怕秦淮河上,又要流传一段佳话了。

可接着再看了两句,又不禁莞尔,知道步安是在玩笑,没有正经写诗的打算。

“老夫聊发少年狂,一树梨花压海棠。小楼处处听风雨,谁家夜夜换新郎……”仰修也是哈哈大笑,“好一个谁家夜夜换新郎!”

便连司徒彦,也面露微笑。

坐中姑娘们多是满脸的不乐意。毕竟这些姑娘都是清倌人,诗文太过轻薄,也有失偏颇。

可步安只为博个孤高而难相处的名头而来,哪里在乎会不会得罪她们。

第324章 天下第一司徒彦

玩笑过后,众人说起家国大事,仰修便向宋世畋道贺,说是七闽道扫除拜月邪教,圣上龙颜大喜。想来乐乎书院就在天子脚下,对朝廷动向,比地方上知道得要快不少。

宋世畋明知此事前前后后几乎全由步安一手办妥,宋家不过捡了个现成而已,但早被关照过,明白其中不能说的辛秘太多,因此只是打哈哈。

孔覃似乎对中间细节一概不知——大约孔灵也被下过封口令了——连连问了好些问题。宋世畋全都敷衍过去,推说自己也不清楚。

接着仰修又说,圣上必定对淑妃娘娘失望之极,好在张贤文大义灭亲,张家才算没有被株连九族。

步安听得有些纳闷,不知道张贤文哪里大义灭亲了,不过旋即了然,暗道这必是宋国公跟张承韬达成了某种默契。

宋家与张家也好,与骆成捷也罢,私底下究竟做了多少妥协,步安从无兴趣探询,因为有时候知道得太多未必是好事。

众人又说起燕幽战事。

步安先前已从宋家渠道得知,屠良逸与屠琅父子除了被罢官以外,并没有后续的牵连。但直到这时才听说,负责燕幽战事的,竟是换成了乐乎仰纵。

他因此多看了仰修一眼,也不知道他们家是福是祸。

随后,才终于聊到了逐月大会。

与昨天夜里,金陵山庄,几位儒生谈论的内容截然不同。

这几位闭口不提逐月大计,只好奇大会可能的形式,譬如到底是文比武比,还是兼而有之;究竟是以个人名义,亦或是门派群策群力。

这些内容也是步安关心的,只不过听下来,他们也都是猜测,聊不出个结论。

步安不动声色,暗中却时时观察着司徒彦,但见此人听得多,说得少,颇为稳重。

另外几人中,仰修处事圆融,善于察言观色,说话滴水不漏,几乎不像是这个年纪的人;

孔覃似乎博闻强记,无论谈及什么话题,都能引经据典,言谈又很是风趣。

总而言之,纵然只是浮光掠影,步安也暗自觉得,这三位果然是年青一代中的翘楚,所思所想所言,全无夸夸其谈的浮躁风气,间或有些互相试探,也都点到为止。

相比之下,宋世畋的话就有点太多,书生意气也太重。

而步安自己,则因为没有多少可供他讥讽嘲笑的契机,而显得有些沉闷。

日头渐渐西斜,众人兴头不减,步安却没兴趣再听下去,漠然起身告辞。

他与宋世畋一走,仰修便试探着问孔覃,为何国公世子与天姥步执道形影不离。

孔覃笑道:“仰兄问我,我又问哪个去?”说着竟也告辞离去。

眼看华灯初上,客人却都散了,仰修面上笑意渐渐淡去,旋即命船家送走几位姑娘,只留司徒彦对饮,接着随口问起,对刚才几人是何观感。

司徒彦只说,曲阜孔覃果然不同凡响。

仰修笑着点头,忽然又意味深长道:“那位天姥步执道,可是不简单啊。”

司徒彦似乎并无同感,笑笑道:“何以见得?”

“世人只知他三步成诗,我却听骆师叔提起过,去岁九月,中丞李大人下江南时,偶遇这位步公子,亲眼见他十步三计平四海。”仰修顿了顿又道:“这回步执道才从七闽道回来,便与宋世畋走得如此之近,可见宋家对此人果然颇为看重。”

“一介赘婿罢了。”司徒彦笑着摇头,眼神映着河岸旁的灯火。

仰修也一样笑着摇头,只是他摇头似乎是因为对司徒彦的看法颇不认同,一边自斟自饮,一边淡淡道:“昨夜我见他孤傲不逊,还道他为境遇所困,今日再见,方才觉得,许看错了。”

“仰兄怕是想多了吧。”司徒彦瞥了他一眼,神色有些狐疑。

仰修洒然一笑,眼神中竟露出一丝落寞。

……

……

回去的路上,宋世畋见步安沉默不语,心中竟有些出了口恶气般的快感,意有所指似的感慨道:“今日方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啊……”

步安只当没听到,半晌才问:“仰纵去了燕幽,是自告奋勇,还是圣上钦点的?”

宋世畋被他问得措手不及,除此之外,还有些一拳打出去却石沉大海的错觉,翻着白眼道:“我哪里知道这些。”

“那个乐乎仰修,修为如何?”步安接着又问。

宋世畋这下愈加纳闷,心说这家伙怎么一点都不关心司徒彦,问的都是旁人的事。

“大约也不弱吧,毕竟虎父无犬子。”他耸耸肩答道,随后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步安再开口,忍不住含笑发问:“今日怎么不见你与人唱反调,莫非有司徒彦在场,便没了气势么?”

步安瞥了他一眼,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打得过仰修吗?”

宋世畋只觉得这姓步的是在有意跟他作对,轻哼一声道:“不打怎么知道?”

“是啊,不打怎么知道。”步安笑笑道:“要论修行天赋,天下又有谁又能与宋、屠两家相提并论,即便乐乎仰家也令人敬畏,可为何偏偏天下第一的名头,便让他司徒彦夺了去呢?”

宋世畋听得一惊,忽然明白了步安的意思,司徒彦这个儒门后起之秀中的天下第一,压根就做不得准的,因为无论宋家、孔家、屠家、仰家,都对这天下第一的名头,避之唯恐不及。

就以他自己为例,世人只道国公世子是个废物,有谁知道,他才是宋家三代之内,唯一传承了公孙剑法的修行天才呢?

他宋家可以藏拙,孔家就不会吗?屠家、仰家呢?

宋世畋一念及此,不由得多看了步安几眼,心说这人性子虽然怪,脑子却果然是好用的。

步安没留心他的举动,因为他正琢磨着好几件事情。

其中第一桩,便是司徒彦强则强矣,坐在孔覃与仰修中间,却没有显示出超越那两位的风采神韵。

以屠瑶的眼界,似乎不至于一想到了此人,便要黯然神伤。

而自己当初,却只因为那一个落寞的眼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把司徒彦当做了假想敌。

天下第一的名头,威力竟如此之大……再联想到自己一直刻意隐藏修为,步安一下子便想通了许多事情。

第325章 该来的还是来了

夜色渐浓,从钟山西麓,半山腰上的僻静山道旁,俯瞰山下,整个玄武湖都尽收眼底。湖中五洲,如同几滩浓墨,泼在了倒映星光的水面上。

趁着邪月八阳的最后一个夜晚,步安独自登上钟山,从不同角度“欣赏”这片朦胧夜色下的湖光。

宋国公提供的信函上,提到过这片湖的来历。

传说始皇嬴政出巡,路过金陵,随行的风水玄修声称此地有帝王气,始皇大为不悦,遂杀了那风水玄修,又命人凿山引水,使王气泄散,于是才有了玄武湖。

而包括前赵在内,历代建都金陵的王朝,先后都在玄武湖上动过土,因此民间有传言说,玄武五洲下,埋了历代帝王收集的无数天灵地宝。

只是这湖与湖中五洲的排布,关乎天下气运,大梁一朝即便定都汴京,也始终将此地列为禁域,相当于皇宫别苑,便有相信传说的,也不得其门而入,更不要说动手去挖那些财宝了。

“你觉得这后湖看上去像什么?”女鬼虞姬不知何时,站在了离步安几步远的凸起岩石上,长发与衣袂迎风飘动,倒像是个出尘的仙子。

这女鬼本是秦汉相交时的人物,大约她那个时候,还没有玄武湖这个名字,只叫后湖而已。

而她此刻所问的,也是步安正在思索的。

“像一个阵……”步安微微蹙眉道。

“一个修了上千年的阵?直到三百年前,这里都还是后宫呢。”虞姬吐了吐舌头,似乎不敢再往下想。

步安也一样觉得纳闷,历代建都金陵的帝皇,难道会前赴后继地,在后宫里修这么大一个阵?

“也许真是藏宝的地方……”虞姬笑着看向步安:“要不要下去看看?说不定能顺走一两件宝贝!”

“只怕你有去无回。”步安轻笑着摇摇头。

“你果然还是舍不得我的……”虞姬说着话,忽然一脸警惕地侧头瞥了一眼山道方向,紧接着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句轻不可闻的“有人来了”。

步安随即闪到了她刚刚站着的岩石后,然后将事先准备的黑色方巾,盖住了大半张脸,迅速在耳后扎紧,接着耐心等了一会,却始终没有等到有人经过的脚步声。

正觉得自己疑心太重,忽然耳侧生风,莫名的危险感顿时袭上心头。

他脚下使劲,一扭腰,往旁退了半步,手已经握上了腰间剑柄。

紧接着眼前便是一道电光火石,竟是长剑切进岩石时擦出的光亮。

耀目的电光距步安不过一尺有余,如影随形般朝他退开的方向射来。

眼看让不过去,步安猛地左手上扬,一股沛然神力脱体而出,生生将那剑光挡了一挡。

只听一声轻咦,那剑光微微一滞,露出青蓝剑身,却又划过一道青光,换个方向,如电般刺来。

与此同时,挡在步安身前的,足有丈许宽的岩石,上半部分竟顺着方才剑光掠过的斜线向下滑落,剖面处光滑如镜——剑气居然生生切开了整块岩石。

步安暗自心惊,知道这是平生未见的强敌,面对斜刺来的剑尖,仓皇让出半步,拔剑便劈。

神力充盈的剑身,眨眼间撞上了刺来的青蓝长剑一侧,“当”的一声脆响,两柄剑身同时震荡不已。

直到这时,步安才看清,对面这柄青蓝长剑的剑柄上,根本就没有握着手。

是一柄飞剑!

果然不出他所料,那长剑震荡着砸在岩石上,将整块岩石都震得倒下了山坡,却又微微一震,调转方向朝他刺来,形同闪电划破夜幕,势头比之先前,还要迅疾三分。

步安故伎重演,左手神力脱体,挡在了身前,紧接着趁飞剑调转剑头,画着弧线从他身侧刺来时,右手长剑对准青蓝剑身,又是一记劈斩,这回用上了九成气力。

“当!”

又是一声脆响,步安手中长剑已经断成了两截,而青蓝长剑也被振得旋转着飞了出去!

黑暗中有人闷哼了一声,步安头也不抬,手中仅剩的半截长剑,已朝声音发出的方向奋力扔了出去,整个人也只迟了一瞬便扑将过去。

他一头扑空,没有见到人影,只在地上看到一小滩血迹。拔出没入山壁岩石的半截长剑,摸到剑槽上同样留了一丝血印。

提着断剑的右手,这时竟微微颤抖,显然是方才情急之下发劲过猛,有些脱力了。

从被袭到伤敌,中间不过一息而已。步安并没有看清对手,也不知道暗中那人伤得有多重,更不知道他有没有更厉害的后手未及使出。

仓促间返身去找那柄青蓝长剑,却发现它被砸飞的方向,已经空无一物,当下不敢久留,纵身一跃,跳下山去。

紧接着几起几落,便来到了山脚下,扭头再看方才激战之处,早已在几里地外。

不久之后,步安如同没事人一样,扯掉遮脸的纱巾,混进了逛夜市的人群。

他一边留心着身后有没有尾巴,一边暗自琢磨,方才那人究竟是谁,为何一出手就是杀招。

这人有御剑的本事,必是儒门空境之上的高人,很有可能是朝廷的爪牙。可就算朝廷防着有人夜探玄武湖,也总该问清楚了再动手吧?

疑点太多,逐月大会果然水很深。

除了这些想法之外,步安也暗自有些欣喜。

他自修行以来,打架几乎全是靠着人多势众,偶尔有几次看似凶险,其实不过演戏而已。

今夜是头一回单对单,不但伤了空境高人,还能全身而退,当然可喜可贺。只是这样的对战,难免暴露了神力的秘密,往后能避免还是要尽量避免。

一路回到宋宅,没发现有人跟踪。

倒是宋蔓秋见步安回来,一脸紧张地问他去了哪里。

步安自然随口胡诌,说这些天总跟儒生打交道,实在太憋闷,趁着最后一个阳夜,逛夜市去了。又问宋姑娘紧张什么。

宋蔓秋答说,不久刚出了事,有好几家书院的人,在住处被袭,听说都已经死了人了。

步安闻言眉头微皱,若有所思道:“终于来了。”

第326章 怎么也来了江宁

这天夜里被袭击的不过是几家小书院,总共才死了一个人,但即便如此,次日江宁城中,几乎所有大大小小的茶会上,聊到的话题都离不开这几起离奇的偷袭。

那几家书院大约受了惊吓,亦或是自忖实力有限,一早就撤出了江宁,流言却经过演绎加工,传得愈加纷纷扰扰。

有说是情杀仇杀,也有说是谋财的宵小所为,当然,大多数人还是隐隐觉得,这似乎是与逐月大会,以及那十三枚逐月令有关。

似乎是为了佐证这最后一种观点,第二日夜里,也就是邪月八阴的头一夕,偌大的江宁城中,竟发生了八起命案,这回离奇遇难的,除了儒生之外,还有几位僧侣与道修。

这下便连官府都焦头烂额。整个江宁城人人自危,原本想趁着逐月大会发点小财的商家,忽然发现,生意比之以往,倒更加难做了。

然而步安似乎根本不关心这些,接连几日,都带着乔装成了小厮模样的广念出门,或上茶楼听书,或上戏院看戏,又或者只是在大街上闲逛。

城中人心惶惶,宋世畋与宋蔓秋也都担心他的安危,前前后后提醒过好几回,可步安却照旧我行我素,二月初九这天,他甚至心血来潮,去了一趟江宁玲珑坊。

宋蔓秋实在放心不下,也想跟着他上街,策应保护,却被步安一口拒绝,说她一个姑娘家,总跟着自己,难道不怕别人说闲话。

宋姑娘终究是个姑娘家,脸皮毕竟薄,被他这么说过一回,连着生了好几天的气。

到了二月十一,离奇遇难的修行人累计已有五十多人,曲阜与乐乎两家书院终于出面,说动了几家知名寺庙出席逐月大会的人手,结成临时的守望组织,与江宁官府一同维护大会前夕的地方治安。

几家名门大派出手,顿时一呼百应,原本散落全城的上万修行人,除了势力过于弱小,绝无一丝可能夺得逐月令的那些已悄悄退出了城去,剩下的不出两日便都搬到了远离闹市的相邻几条街上。

宋家与曲阜书院关系何等密切,宋世畋又是重点被照顾的对象,因此早早便住进了曲阜书院重点保护的驻地。

步安并没有劝宋世畋留下,自己却硬是不肯搬,被他们兄妹说得烦了,居然自己掏了银子,在秦淮河畔租了个独门小院,与惠圆、广念一起住了进去。

这番举动,非但宋氏兄妹不解,城中青年才俊们,更是纷纷侧目,心说此人果然性情孤傲不合群。

二月十四,好不容易安生了几日的江宁城,又出了大事,两位白马寺年轻僧人,竟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被刺身亡,凶手似乎来无踪去无影,一时间风声鹤唳。

二月十五,江宁府衙所在的朱雀大街上,有个十三四岁,生得眉清目秀的少年郎,挑着货担一路吆喝,过路的见他挑着的货架上,团扇、纶巾式样时兴,做工也很是精细,忍不住都会瞧上几眼,即便不买,也要问问价,逗弄逗弄这少年郎。

这少年也实在有趣,若是看得顺眼的客人,价格便开得很低,若是恶客,便故意开个高价,或是连搭理都懒得搭理。

如此到了中午时分,货担上的物件,便已经卖得七七八八,少年郎也钻进了一条不起眼的小巷,与一僧一儒轻声说了几句,接着帽子一摘,露出只长了半寸头发的浑圆脑袋,。

不用说,这少年郎便是广念,而此时走在他身旁的,正是步安与惠圆。

货担随手搁在了巷子一角,广念将一早上收获的银子拿了出来,作势要递给步安,接着听他说了句“你自个儿收着吧”,便嘿嘿一笑,老大不客气地又塞回怀里。

“一会儿吃过了晌午饭,还来卖货吗?”广念似乎对卖货郎的角色一点都不排斥,兴许是因为回回都可以中饱私囊。

“不卖了,等吃过了饭,你去六扇门里报案,就说是货担被人偷了。”步安脱口而出,仿佛早就想好了似的。

“我不去,公门中人都凶得很,我一个外乡人去报案,准得先吃一顿板子。”广念急道。

步安随手抛了两锭银子,广念赶紧接着,一边往怀里塞,一边笑道:“我到时怎么说?就说货担放在道旁,被人顺手牵羊了?”

“随你怎么说,总之见机行事,尽量多找几个捕头说说话就是。”步安说着,又掏了两锭银子出来:“只要你出手大方,谁都乐意跟你多说几句。”

“我一个走街窜巷卖货的,出手那么大方,不合情理吧?”广念挠挠头道:“万一被他们盯上了,敲我的竹杠,咋办?”

“回头让惠圆跟你一起去。”步安笑笑道:“你们俩正好扮作一对师兄弟,师弟还俗了,师兄却还在庙里做和尚……”

“不妥不妥,应当是师弟想要还俗,师兄来劝,这样也不妥,不如说是师弟偷了庙里的宝贝来卖,被师兄追下了山,如此才有出手阔绰的理由。”广念侧着脑袋,编着瞎话。

惠圆听得暗自摇头,嘟囔道:“你有这等行骗的本事,还出家学佛做什么。”

“我行骗的本事,哪有大和尚你厉害。能将自己都骗得深信不疑,才叫是能耐。”广念翻翻白眼,说的自然是惠圆自称师承觉空罗汉的事。

两个和尚拌嘴,步安听得也有些无语,却忽然瞧见前面巷子口走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正疑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又听见了一声熟悉的嗓音。

“师尊你快看,那边便是秦淮河了吧?!”

步安心中顿时一喜,却又有些遗憾,本以为到了这时都没见人来,天姥书院兴许压根就没派人来凑逐月大会的热闹,不曾想还是没能幸免。

他迈步朝前跑去,嘴里喊道:“宋青!”

“咦!”巷口忽然探出一个脑袋,仍旧是那个跳脱而又亲切的笑容:“步安!你怎么也来了江宁?!”

紧接着一个女子,也走到了巷口,穿堂风吹得白衣飘飘,熟悉的幽香迎面而来。明媚的二月春光从她背后透进巷子,却在那张挂着淡淡笑意的面孔前,显得黯然无光。

“师尊……”步安挠了挠头,笑得有些没出息。

第327章 分明是长袖善舞

屠瑶站在巷口,笑吟吟看着步安走近:“你几时来的?”

仍旧像在天姥山上一样,她既不称呼步安的名字,也不会叫他一声“安儿”,每回只是说“你”。步安早已习惯了,似乎惟其如此,才显得自然。

“来了好些天了,怎么没见心悦师姐与菲儿师姐?”他还真有些想念两位师姐了。

大约是先入为主的关系,无论宋青还是楼心悦、方菲儿,步安都只相处过短短一两个月而已,可偏偏就觉得他们如同家人一般亲切。

“我就知道你光惦记着师姐,忘了我这个师兄!”宋青故作嫉妒般斜眼看他,忽然咧嘴笑道:“你这回又发财了?”

“我哪里又发财了?”步安忽然想起,假如邓小闲他们已经回了越州,屠瑶与宋青从天姥书院过来,就有可能遇见过他们,弄得不巧,甚至撞见了他们一掷千金的暴发户德性。

他不跟宋青争谁是师兄,谁是师弟,一来是因为自己入门晚,理亏,二来也是知道这小家伙爱占嘴上便宜,一旦争起来,势必没完没了,还不如装作没听见。

可广念却只当步安是默认了,不由得一脸愕然,心说这书生的师尊如此年轻貌美也就算了,居然还有个跟自己年纪相仿的师兄,真是奇哉怪也,于是一会儿看看宋青,一会儿又看看步安,接着还去看惠圆。

惠圆知道他想问什么,摇摇头轻声道:“有些人长得老相,有些人长得后生,单看相貌做不得准的。

那一边,宋青已经翻起了白眼:“我都听说那花道士要将整个春燕楼都买下来了!他不是跟着你的吗?他都这么阔了,你还能没发财?嗨!你不会是怕我跟你借银子吧?”

步安暗道一声,果然如此,正要借口将自己撇清,屠瑶便已经止住了宋青的话题:“心悦与菲儿都知道修行要紧,唯独他贪玩,硬要跟来。”

“就数你贪玩!”

步安朝着宋青扮了个鬼脸,接着问起屠瑶可有事先安排好的去处,得知她与宋青今日才刚到的江宁,还没来得及落脚,便提议先去自己那边休息,等吃过了午饭,再找住处。

屠瑶自然没有意见。

步安于是一边充当导游,介绍沿途景致,一边领着屠瑶宋青往自己租住的小院去。

还没经他介绍认识,宋青就已经跟广念搭上了讪,两人年纪差不多,性格也都外向,只是广念近来经历的事情有些多,比宋青多长了几个心眼,说话也显得稳重些。

一行人回到了秦淮河畔的小院,刚坐下不久,步安便将广念拉到一边,塞给他一张大票,要他带着惠圆去街尾的珍馐楼吃,顺便让店家送个六菜一汤过来,又吩咐他吃完了赶紧照着先前说的,去府衙报官。

广念得了一大笔横财,自然欢欣鼓舞,叫上惠圆便出门去了。

宋青却看得纳闷,很不信任地瞅着步安,似乎是觉得他有什么要紧事瞒着自己。

步安有心捉弄他,挤了挤眉道:“你知不知道,那个小和尚会读人心事,说不定你心里所思所想,刚刚那么一会儿,就全被他读了去了。”

“你唬我的吧?”宋青嘴上这么说,人却已经吓得站了起来。

“哦……我瞧出来了,你心里准藏着见不得人的事儿!”步安嘿嘿笑道。

“我……我哪儿有?!”宋青急道。

“有还是没有,回头我问问他便知。”步安故作神秘。

宋青急得看向屠瑶,满脸告状相,只差说出:“师尊你看,步安他又欺负人!”

屠瑶知道,一千个僧人里头,也未必有一个缘法他心通的,因此全当步安是开玩笑,只随口问道:“怎么几个月不见,你身边又多了个和尚?”

“说来话长,”步安摇头感慨,“这小和尚法号广念,似乎注定与我有些瓜葛。”

“广念?”屠瑶略一抬眉:“他莫非是开元寺广字辈的僧人?”

步安点头称是,心说自己身边这两个和尚,论起辈分来可都很唬人。

“这么说,还真是个缘法他心通的。”屠瑶显然见多识广,知道开元寺僧人法号中带个“念”字意味着什么。

宋青却一下子脸色变得很难看,气呼呼看着步安,心里大概在说:你这家伙早些不提,要知道那和尚有这古怪,打死我也不跟他说一句话。

这时屋里除了步安,便只剩下屠瑶与宋青,步安也知道师尊必定好奇,这半年来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因此不等她开口询问,就将自己扩充七司,襄助宋尹廷的事,草草说了一遍。

至于如何帮的宋尹廷,细节处他全部隐去,只说宋尹廷有些棘手的事情,需要用到江湖人,自己只管领了人去,交给他用。

这个说法,与宋尹廷对着朝廷的说辞一般无二,是经过宋蔓秋之口,向步安转达过的。

而步安之所以没有坦言相告,一方面是把不准屠瑶“莫作恶”这条规矩的界限在哪里,另一方面也是担心万一展开了,会有许多细节,交代不过去。

屠瑶听他说了宋张两家恶斗的前因后果,一阵唏嘘,随即莞尔道:“你倒会借势,如此一来,非但将这些江湖人收拢了起来,便是宋家也要承你一份人情。”

步安笑着自谦了两句,心说这份人情可是大得很呢。

“那你又为何来了江宁呢?”屠瑶又问道。

“我去了趟七闽道,与国公世子宋世畋一见如故,他邀我来逐月大会,我便跟着来了。”

步安随口胡诌,早已驾轻就熟,宋青却听得啧啧称奇。

“国公世子?好家伙!看不出来,你攀炎附势的本事如此之大!”宋青这么说的时候,丝毫没有鄙夷的意思,仿佛在他看来,“攀炎附势”当真是个了不起的本事。

屠瑶见他如此,也不禁失笑,笑过之后,才板起脸教训道:“怎么能说是攀炎附势呢?这分明叫作长袖善舞。”

长袖善舞也不是什么好词儿吧?步安听得一脸冷汗。

这时外头有人敲门,步安只当是珍馐楼送菜的来了,跑去一推门,暗道一声晦气。

门外站着的,却是那晚劝他离宋蔓秋远些的年轻儒生,孔灵的亲二哥,孔覃的堂弟,孔笙。

“步公子,”孔笙不知道院子里还有别人,冷言冷语道:“我过来是要问一声,这几天夜里守望巡察,你来不来?”

“守望巡察?什么意思?”步安心说,这玩意儿听着怎么像是朝阳群众的业余生活。

“昨夜又死了人了,大伙儿都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便由孔家与仰家出面,召集人手守夜。”孔笙道:“步公子才冠江南,想来修为也不弱,因此我便顺道过来问一声。”

所谓的“修为也不弱”,显然是一句反话,多半是故意说来臊着步安的。

步安当然听得出,却一点没有动气的意思,“哦”了一声,接着摇头道:“可惜了,我怕黑,晚上不出门的,孔兄还是另寻高明吧。”

孔笙闻言,脸上露出极为明显的鄙夷之色,笑着点了点头,便自离去了。

第328章 好比作如鱼得水

孔笙走后,屠瑶问起方才何人,步安直言相告,又顺便将近来江宁府的局势,也叙述了一遍。

屠瑶听得默默点头,似乎若有所思。

步安有心劝她赶紧带上宋青,远离这是非之地,又觉得或许屠瑶早就看破了逐月大计的底细,不妨等一等,看她怎么打算,因此没有多嘴。

不久珍馐楼的伙计送来了饭菜,步安便吩咐伙计摆在院子里树荫下的石桌上。

师徒三人,边吃边聊。

宋青感慨说,怪不得你不肯留在山上修行,假如这山下是个池塘,你步安就是一条鱼,下了山正是如鱼得水。又说,他若是也有这么好的院子住,这么好的饭菜吃,才懒得修行。

屠瑶听得又好气,又好笑,说你贪玩不肯修行便也罢了,往后行走在外,可别提是我的弟子。

宋青便苦着脸道:“步安也不修行,师尊却从不骂他。”

步安听得直翻白眼,暗道,你又怎么知道我不修行了,我修得眼看着又要挨雷劈了,我容易吗我。

屠瑶也笑着瞪了宋青一眼:“你自己不也说了,步安到了山下才如鱼得水,你若也有这等本事,我还管你作甚?”

宋青缩了缩脑袋,只管吃菜,不再争辩。

屠瑶拿他也没有办法,想了想又问步安,既然江宁城中接连发生命案,为何不搬去与宋世畋他们同住,也好有个照应。

步安自有这样做的原因,却不方便解释,一时找不到借口,只好含糊道:“说来话长,说来话长……”

屠瑶笑道:“左右无事,若无隐情,不妨说来听听。”

“那个……”步安眉头微皱:“宋世畋……”

“怎么?你不是与他一见如故吗?”屠瑶好奇道。

“不不,不是他的缘故……”步安挠着头皮:“他有个堂妹……”

“曲阜宋蔓秋吗?”屠瑶问。

“师尊也知道宋姑娘?”步安有些惊讶。

“听说这位宋姑娘性子孤傲得很,是不是她哪里得罪了你了?”屠瑶微微蹙眉道。

步安耸肩苦笑,故意不承认也不否认,留个口子,以便今后发挥。

“既然如此,我和宋青就在你这边住下好了,万一有事,也方便照应。”屠瑶说得自然之极,似乎在她心里完全没有男女大防之类的琐碎。

她都开了口,步安就算不乐意,也不能直说,只好一口答应。

只是吃过了午饭不久,趁着珍馐楼伙计过来收拾杯盘的空挡,步安抽空出门,找到了住在隔壁的老员外,没费多少口舌,就花了两百多两银子的高价,将隔壁的宅院整个租下一个月。

秦淮河畔再是寸土寸金,这个租价也比周边贵了几倍,足以令人动心。

如今邪月临世,物价腾贵,那老员外显然手头不甚宽裕,一拿到银子便答应立即将宅子腾出来。

于是等到傍晚时分,见有工匠从院墙另一侧凿开了口子,着手砌门时,屠瑶与宋青都一脸愕然。

步安见状便解释说,这边院子太小,再要收拾两间屋子出来,委实有些困难,因此他把隔壁也租下来了,暂时打通,当做一个大宅子来用。

“你果然是发了财了!”宋青指着步安,“老实交代,这半年,又挣了多少银子?”

“说出来吓死你。”步安故意装得口气很大。

“师尊!”宋青看着屠瑶:“步安他这么阔绰,我……我越发不想修行了!”

“步安家里本是嘉兴豪商,又有家产继承,又有做买卖的本事。你若好好修行,等将来你儿子孙子,自然也有阔绰的时候。”屠瑶笑着劝道。

“师尊,我觉得宋青是吃硬不吃软的性子,督促他修行的事,这几天不如就交给我吧。”步安一边看着宋青,一边活动着筋骨,像是一脸的恶意。

“哪有师弟管师兄的!”宋青喊了一声,抽出腰间笛子,示威般挥了挥,接着却一溜烟不知道躲哪儿去了。

屠瑶也苦笑摇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管束这个惫懒弟子。

这天傍晚,步安便将自己先前住着的小院留给了屠瑶,自己住进了只有一墙之隔的稍大些的宅子。

广念与惠圆回来后,自然也搬去大宅的两间偏房。

吃过了晚饭,步安将广念叫到跟前,听他复述今日的所有收获,不时又展开来细问。

这一天,跟广念说过话的,足有三百多人,共有二十二人契中了他的神通,其中官宦人家的女子三人,商贾六人,士子七人,捕快与皂吏六人。

这件工作,已经连着干了好几天,步安眼里的江宁城,仿佛正在渐渐退去衣衫,露出它深藏着的,幽暗隐秘,兴许见不得人的一面。

譬如布政使钱文昭,日前才将妻儿老小送回了西北老家;

譬如官府例行巡查,维护治安,其实出工不出力,大约是觉得修行人只见的恩怨仇杀,他们不好管,也根本管不了;

又譬如不久之前,城中刚刚大肆排查,捉了不少飞贼,似乎有谁家丢了什么要紧宝贝,只是最终也没找到线索,不了了之了;

再譬如,非但督察院派了人来江宁,便是工部也来了不少人,后者行踪神秘,没人知道他们是来干嘛的……

总而言之,这张隐秘的图景,正在广念的拼凑下,变得越来越详细,错综复杂,千丝万缕之中,透出的关键信息越来越多。

步安总觉得自己可能遗漏了某些重要的因素,到眼下为止,这张图仍然只有一条主线,却缺少足够的旁支和细节,将它变得丰满且可信。

他早就打算好了,不等逐月大会开始,便一走了之,因此眼下所做的功课,更像是一种思维练习,通过拼凑逐月大会的细节,来了解隆兴皇帝这个人。

在天下人眼里,皇帝只是代表着至高无上权力的一个虚像,或是某种象征,但步安需要知道,这个对手究竟在想些什么,他有什么习惯,又有什么弱点。

逐月大会可能是一盘棋,对弈的双方,兴许就是隆兴皇帝和天下修行人。

步安还是一个观棋的闲人。但是不出意外的话,他总有一天也会坐下来走上一盘。

在此之前,他得先摸清对手的棋路。

第329章 拆一栋便买一栋

夜半三更,血月挂在树梢,白日里绿意盎然生机勃勃的院中景物,此刻却是猩红一片。

偏房里传出了广念的轻鼾声,一墙之隔的小院,屠瑶与宋青想必也早已经休息。

步安却抱着刚换了不久的精钢长剑,靠在朱漆阑柱上,任凭清风吹得发梢飘飘,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不远处的飞檐。

就在院子斜对面的角落里,惠圆正襟盘坐,看着的却是步安这边的屋檐。

接连许多天,步安都是白天抽时间小睡,晚上与惠圆轮流守在院里。

别人以为他性情孤傲,特立独行,才不肯搬去与宋世畋他们同住,却哪里知道,步安并不担心受袭,而是恰恰相反。

他一直在等,等人来夜袭,好证明他的某个猜测,顺便补足那张模糊图景中的关键一环。

屠瑶突然住进来,本意自然是好的,无形之中却给步安添了许多的麻烦。

原先那边院子小,一个人就能守住,眼下这个院子大,步安跟惠圆反而不好轮替了。

除此之外,为了避免被屠瑶瞧见,他还少了一个女鬼助力——鬼雄虞姬的战力差不多相当于一个初入空境的修行人,加之行迹隐蔽,出手阴险,原本能当奇兵用的。

邪月从树梢转至屋檐的时候,步安听到了屋檐上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声响,他立即朝惠圆看去,只见和尚也朝他看了过来,眼神中满是警惕。

步安抱剑的手掌稍稍摊开,正要示意他先别轻举妄动,却见一个模糊人影越过了屋檐,忽然来到了院中。

几乎同一时间,惠圆和尚已经化作一团黑雾,直直朝那人影射去,紧接着“砰”的一声巨响,整个院子都仿佛在震动。

步安的眼力早已远超当初,分明看见跳进院子的是个身穿夜行衣的男子,使一柄通体乌黑的五尺长剑。

那长剑在他手中,刹那捥出六七道剑花,如夜色中盛开的黑色睡莲,悉数落在惠圆胸前,将僧袍剿得四下飞扬,却完全奈何不了这和尚的金刚体魄。

那长剑显然只是凡品,一撞之下,断做数截,每一截都如同匕首般飞了出来。其中一截恰好射在步安身旁的阑柱上,随即射穿柱子,将青砖墙都射塌了一片。

夜行人大约也没想到,院中会有埋伏,仓促间失了兵刃,没了进攻的手段,便唯有闪避招架。

可即便只看他闪避的身形,也能知道此人修为了得。

但见惠圆一味勇猛抢攻,仿佛一道来回折射的黑线,夜行人动作稍慢,可是脚下步法精妙之极,往往出人意外,仿佛违背了常理。

若叫此人缓过劲来,恐怕就留不下他了。

步安正要持剑上去帮忙,忽听一声“来者何人”,立即又放下了长剑,坐了回去。

果然,眨眼功夫,一袭白衣飞上院墙,俏生生立在墙头,正是屠瑶。

夜行人见有这边又有援手,忽然疯狂抢攻,紧接着不等惠圆反应过来,整个人便已经凌空倒飞。

此人凭空飞起的速度委实太快,比惠圆还要快上三分。

眼看他就要飞出院墙,仍隔着五丈多远的屠瑶,突然双手抱拳横置胸前,略微一弯腰……

刹那间,仿佛有洪流涌动、怒浪惊涛,又如千军万马在这小院中奋蹄疾驰。

“轰”的一声巨响,院子临街的厅堂与墙壁悉数倒塌飞溅,那夜行人的身影也微微一滞,眼看就要摔落下来,却紧接着又飞起,瞬息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步安!你没事吧?!”屠瑶缓缓从墙头飞落下来,人在半空,便已着急问道。

“没……没事……”步安早就作势摔倒在地,这时很是狼狈地撑着站起身来,惊道:“师尊你好霸道啊……”

这一句倒不是拍马屁,而是真的有些惊讶。他隐隐觉着,要不是担心把整条街都拆了,屠瑶说不定凭着一己之力,就能留下那夜行人。

屠瑶来到他跟前,见步安果然没事,才扭头看了一眼惠圆,略微惊讶道:“大师好生了得。”

正所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惠圆当然瞧得出来,步爷的师尊要比自己高明不少,因此这声“大师”受得当之有愧,当下合十行礼。

广念睡眼惺忪地跑进院子,见半边宅子都塌了,顿时就傻了眼。

街上也渐渐有人声响起,大概是刚才动静太大,吵醒了街坊。只不过人声不久又消失无踪,街坊们显然看清发生了什么之后,都赶紧躲起来不敢出声了。

屠瑶确认步安果然没有伤到,才有些为难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微微皱眉道:“这下要赔不少银子了。”

宋青不知道何时也跑进了这边院子,看着一片狼藉,满脸都是可惜,还没问怎么回事,便已经喊道:“师尊别担心!让步安赔!他有的是银子!”

银子自然是小事,就算把这宅子买下来拆了,步安也不会眨一下眼,他只是有些遗憾,没能留下那夜行人——不知道他今夜之后,还敢不敢来。

“师尊,”抱着一丝侥幸,步安挠着头问道:“那人高来高去的,是个什么路子?”

“许多修行法门,一入了空境,便都能高来高去。”屠瑶如此解释,想了想又道:“此人看似是使的剑,却又仿佛不善使剑,大约是有心不肯让人瞧出底细……”

“师尊你怎么也高来高去的?”步安嬉笑着问。

“我……”屠瑶被他问得一怔:“我哪里高来高去了?”

步安也不傻,知道这个问题不能深究。

要知道,惠圆和尚向来都比同阶修行人强出许多,眼下又随时可能晋升空境了,屠瑶既然比他还要高出一筹,就必定早已入了空境,只不过她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只以大儒境界示人,刚才忽遇险情,才迫不得已,拿出了真本事而已。

没能留下人自然遗憾,可步安的心情也不坏。

一来,师尊修为了得,他这个做弟子的也与有荣焉;二来,屠瑶是因为怕他有危险,才顾不上隐藏修为的。

这一夜再没发生别的意外。次日一早,步安便去找工匠修葺宅院,顺便将这宅子从原主手里彻底买断下来。

屠瑶问他一共花了多少银子,见步安不肯说,也就没再追问,只是笑着道:“往后我拆一栋,你便买一栋吗?”

“只盼师尊成全,拆遍大江南北,我也正好做个大地主。”步安答得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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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0章 世上聪明人太多

屠瑶不过是一句玩笑话,自然也就没把步安的应对放在心上。

安排完工匠修葺院子,步安照旧带着两个和尚出门转悠。屠瑶原本喜静,不爱到处走动,奈何外头砌砖垒墙有些吵闹,于是吃过午饭不久,也领着宋青出门去了。

等到傍晚时分,两拨人都从外面回来,趁着晚饭还没从酒楼送来的空挡,宋青便有意无意地跟在步安后头,没四下没有别人了,才轻声问道:

“步安,你……你老实说,我和师尊没到江宁之前,你是不是总在风月场里泡着?”

步安听得一愣,扭头问他:“你听哪个说的?”

“这还用听谁说吗?”宋青咂咂嘴,接着摇头晃脑道:“我其实也知道的,才子骚客嘛,总要逛逛那种地方才有灵感的……可你……可你……可你也该带我去见见世面嘛。”

“你胡说什么呢?小小年纪不学好,天天一提修行就犯懒,动歪脑筋的本事却不小,看我不告诉师尊去。”步安威胁道。

“我哪里胡说啦?!你写的……写的那些个淫词艳曲,师尊听得连连皱眉呢!我替你把好话说尽,你却还倒打一耙!”宋青急道。

步安只觉得额头三滴汗,真叫是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那天不过嫌那几个风尘女子聒噪,随手应付了一首打油诗而已,怎么到了宋青嘴里,就成“那些个淫词艳曲”了。

他顿时打点精神,将宋青拉到僻静处问道:“你给我说说,外头都是怎么传的?”

“怎么传的都有,总之是说你风流。还说你铁齿铜牙,得理不饶人,又说你胆小怕事,阴夜里都不敢出门。”宋青想了想又道:“我其实有件事,没怎么闹明白,又不敢问师尊……”

他很是认真地看着步安道:“一树梨花压海棠,是个什么意思?为什么他们说,偏是这句最香艳?”

步安白眼都快翻到后脑勺去了,心说这下屠瑶多半误会大了,存着一丝侥幸问道:“师尊都说什么了?你又是怎么替我说好话的?”

“师尊自是一句话都没说,不过我看她的神情,像是很不高兴。”宋青故作老成地摇了摇头,接着又道:“我就说啦,你眼下手头阔绰,便是留恋勾栏瓦肆,也是人之常情。至于刻薄、惜命,也是一样的道理。少年得意,谁能没点脾气?又有哪个大财主不惜命呢?”

“你这叫替我说好话?”步安气得差点吐血,心说你这分明就是蓄意补刀。

“那我还能怎么说?”宋青耸耸肩:“难不成说你是被人诬陷了?那么多人吃饱了没事干,挖空心思,全为了编排你?”

步安也无语,只因这些名声,倒有一大半是自己刻意为之,只不过留恋勾栏瓦肆,专写些淫词艳曲……真是从何说起。

见他一言不发,宋青忍了一会儿,又嬉皮笑脸问道:“老实说,你跟花道士邓小闲,到底怎么认得的?”

步安瞪了他一眼,气呼呼走开了。

宋青若有所思般喃喃自语道:“我早该想到的。”

……

吃晚饭的时候,屠瑶话很少,像有许多心事。

步安主动说起这些天来遇到的趣事,屠瑶也显得兴致索然。

宋青大约是觉得,有了步安充当反面典型,他便可以把惫懒的帽子摘了,低着头往嘴里扒饭时,难免露出一丝窃喜。

晚饭过后,屠瑶早早便回了屋,步安来回来去转了几圈,踌躇了一阵,终于还是过去敲门。

“进来吧。”屠瑶像是知道来的是谁,也没问他有什么事。

步安进得门去,见屋里已经点了灯,灯下是文房四宝,看样子,屠瑶正打算写些什么。

“师尊……”他努力笑得自然些。

“近来朝中发生了许多事情,你都知道吗?”屠瑶看着油灯,随口问道。

“……大致知道一些。”步安不知道屠瑶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只好把酝酿了好一会儿的说辞,都暂时压着。

“说说你知道的。”屠瑶的神情有些落寞。

“圣上裁撤了中书省,大梁朝从此再无左右丞相。”步安想了想道:“以燕幽一时一地的危局,名正言顺地将师尊的父兄逐出朝堂,圣上应该是觉得这个代价可以接受。”

屠瑶点了点头,脸上没有露出一丝意外,仿佛是觉得,步安能看清这些,是理所当然的。

“哥哥接受任命时,便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了。”她忽然看向步安:“你可晓得,他为何还要领命守燕幽?”

“……人在做,天在看。”步安的神情渐渐凝重。

屠瑶略显欣慰地点了点头,接着轻叹一声道:“上回越州一别,我便一直在想你的那几个问题,略有所得。”

步安记得,那是自己为了证明对儒门英灵没有敬畏心,而对儒家治世理论提出的置疑,因此沉默不语,只等她说下去。

“人之为人,终究与野兽不同。”屠瑶自言自语道:“百兽以虎为尊,强食弱肉;假如世人也只论修为,强者如虎,为所欲为,弱者如蝼蚁,任人踩踏,这天下岂不成了炼狱?”

“旧神以力为尊,终于自吞苦果。而先贤诸子,或扬仁义,或立法统,或曰兼爱,或遵无为,或纵横以牵制,或妙手以活人……便都是为了让这天下,不至于沦为炼狱。”

屠瑶说到这里,忽然话锋一转:“先圣修为通天,却遵手无缚鸡之力者为天下共主,你可知道其中缘由?”

步安听得有些出神,隐隐意识到,脚下所踩着的神州大地,似乎并不只是玄幻版那么简单。

“惟其如此……”他顿了顿,觉得自己的结论有些诡异:“才能……才能将皇权关进笼子。”

直到这时,屠瑶才露出一丝惊异之色,沉吟半晌道:“你这说法,很是新鲜,道理却是对的,正所谓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若天下共主便是天下修为最高之人,水又何以覆舟呢?”

“可如今的天下共主,只怕并非手无缚鸡之力了吧?”步安平静道。

屠瑶苦笑着摇摇头,有意避开了这个话题,转过头去看着面前空白的宣纸道:“这世上聪明人太多,但全是聪明人也不妙,总得有些傻子,譬如我父兄,又譬如你师尊我。”

她今夜这些话,仿佛想到哪里是哪里,前言不搭后语,步安却听懂了。

原来师尊不是误会了他,而是恰恰懂他,知道他为何要装作孤傲而不合群,也知道他为何要谋一个怕事的名声。

这女人实在太过聪明,可她眼下之意却很明白,她是有心要做一个傻子,像她父兄那样的傻子。

而今夜她回来之后,显得心事重重,大概只是因为,看出步安有意趋利避害,内心其实是有些失望的吧。

“师尊……”步安这一句师尊,是打心底里喊出来的,可脸上的神情却分明痛苦而为难:“你这是何苦呢?”

屠瑶悠悠道:“逐月大会,或许会有意外,可在这意外发生之前,它终究是为共商逐月大计而起。我今日若是躲了,当初又何苦学儒?”

“假如必有意外呢?”步安沉声问道。

屠瑶笑了笑:“步安,这世上有些东西,要比性命重些。你眼下未必觉得,往后或许会明白的。过几日你离开江宁时,把宋青带上吧,我原本就要送他走的。”

“师尊……”步安想说,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比你的性命更重,可还是生生忍住了,没有说出口来。

屠瑶等了片刻,见他没有后文,便指着面前的笔墨,笑道:“原本是想给父兄写封信的,呆坐半天,也不知道该写些什么……不如你来帮我写首诗吧。”

步安闻言起身,苦笑着摇了摇头:“师尊,我不会写诗。”

说着竟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第331章 那自然是不值得

步安知道屠瑶要写什么,也知道这封信的分量委实太重,即使他真会写诗,也绝不会帮她写。或许他还觉得,一旦写下了绝笔书,结果可能就真的难以挽回了。

以步安的处世哲学,自然不会认同屠瑶的做法。

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为了要证明什么而甘愿赴死,在他看来,根本就是一件蠢事。

可偏偏屠瑶说出那些话时,他又打心眼里有一丝骄傲,仿佛只有这样一个明知是蠢事,也非去不可的女子,才能让他心甘情愿地喊一声“师尊”。

然而,步安终归不能看着这一切发生。

他得干点什么,趁还来得及。

从屠瑶屋里出来,径直回到自己那边院子,步安便将惠圆与广念喊了出来。大小两个和尚,见步安面色铁青,心下都不由得一凛。

步安也不解释,只说了个“走”字,便迈过沿街这边只砌了矮矮一截的院墙,朝街上走去。

“怎么啦?”广念小声问惠圆。

“大约是要出事了。”惠圆压低了嗓子答道。

三人走在血色弥漫的街道上,虞姬在前开道,这女鬼比两个和尚更清楚发生了什么,因此一反常态,面对步安的命令,全部言听计从,没有一丝还价的打算。

虞姬一路有鬼捉鬼,无鬼开道,不出半个时辰,一行人便来到了南城,正是围绕着曲阜与乐乎两家书院的住所,如今城中数千修行人的聚居之处。

踏进长街,迎面便围上了十几人,似乎是要盘问。

等到看清了步安的面孔,才有人笑着道:“这位不是天姥步执道嘛,怎么今夜不怕黑了?”

步安觉得那人有些面熟,大概是曲阜书院设宴那天,在金陵山庄见过,当下也懒得跟他啰嗦,冷冷道:“我来找人,麻烦通报一声。”

“世子早已睡下,你要找他,明日赶早吧。”那人冷笑着道。

“我找仰修。”步安直截了当道。

“哪来那么多废话?!这几条街宵禁,有事明日再……”

那人说到一半,忽然面色微变,见步安居然抽出了长剑,直直朝他走去,立即改口,沉声道:“你敢!”

步安根本不跟他废话,长剑当做斧子用,迎头就砍了过去,这儒生吓得一身冷汗,仓促间来不及去取背后的胡琴,好在有人挥剑帮他架住了步安的“斧子”。

却不料那“斧子”上压根没有使劲,实招是在别处。

趁着对方诧异的刹那,步安一脚已经踹实在了那个儒生的腿上,“咔”的一声,竟生生将腿给踹折了。

那儒生吃痛之下,面上已是冷汗淋漓,神情更是骇然。他哪里想得到,步安真敢动手,更是死活都不敢相信,这赘婿的身手竟然如此了得。

“我找仰修!叫他出来……”步安迈上一步,气势骇人。

对面十几人,除了伤者被人扶了下去,其余人如临大敌般,“呼啦”一声,围做一团,将他们三人围在了圈内。

“不打不行是吧?”步安冷笑着,身边惠圆和尚已经团身冲了出去,与他同时出现的,还有女鬼虞姬的身影。

这一人一鬼,战力都已臻空境,假如真的打起来,面前这十几个年轻人,恐怕一个照面就能倒下六七人。

然而刚刚的动静,已经惊动了整条街。

“慢着!都住手!”

宋蔓秋手持长弓,大约是来驰援的,远远看见了步安,就知道是一场误会,好在她没赶得及看到步安动手,因此还没那么惊讶。

宋姑娘在曲阜书院地位超然,她一出现,曲阜书院的人,自然都退到了她身边,可乐乎书院的人却仍旧拦在步安面前。

步安示意和尚与女鬼退回来,然后仿佛眼里压根没有乐乎书院这几位似的,直从他们中间穿过。

这几人竟也任由他穿过去,不敢出手阻挡。

“宋姑娘,麻烦找人通报一下,我想见一见仰修。”步安的口气柔和了许多。

“仰公子?”宋蔓秋有些为难:“他今日身体有些不适,连晨会都没来。找人通报自是不难,我……我担心他未必能来见你。”

宋蔓秋其实是不愿看见步安下不来台,可是有了她这句,步安就愈发要见仰修了,当下笑笑道:“没关系,你让人帮我传一句话,就说他的法子行不通的,他自会来见我。”

听到动静,不断赶来的人群中,有被步安讥讽过的,或是纯粹因为他的名声而看他不顺眼的,都朝着他这边骂骂咧咧。

那边宋姑娘找到了传话的人,便故意走来与步安并肩而立,仿佛是要刻意表明自己的立场。

吵骂声顿时轻了下去,许多人见没有热闹可瞧,便都散了。

待到人走得差不多,宋蔓秋才轻声问道:“步公子,到底怎么了?”

步安苦笑着摇头,随口问道:“宋姑娘,你觉得这世上有没有什么东西,比性命更重的?”

宋蔓秋不知道他为何会有此一问,却脱口而出道:“当然有。”

步安看着宋蔓秋,微微蹙眉道:“可天下人一半蠢,一半坏,不值得为了他们去死的。”

宋蔓秋听得纳闷,觉得步公子必定是误会了自己,低声道:“那自然是不值得。”

“还是你明白。”步安冲着宋姑娘笑了笑,“可是有的人,你跟她讲道理,大约是讲不通的,又不能动手,就算动手也打不过她,所以只能另想办法。”

“步公子说的这个人……是谁?”宋蔓秋觉得心里酸酸的,她能感觉到,步公子今夜有些反常,仿佛不顾一切,不计代价。是谁能让他变成这个样子呢?

“我师尊……”步安翻翻白眼。

宋姑娘顿时醋意全无,暗道步公子为了自家师尊,自然是豁的出去的,虽然他那师尊,其实是个年轻女子,可毕竟是师徒,不一样的。

“屠家向来刚正。”她压低了嗓音叹道。

步安点了点头,心说怪不得晴山她爹会惨死,而宋家即便再被动,也还是活得好好的。

君子欺之以方,皇帝小儿设下这逐月之局,想必也早料到了这个结果。

“仰修看来是不愿见公子了。”宋蔓秋轻声道:“不如我先送公子回去,明日……”

她话在嘴边,脸上便已露出诧异之色。

只见仰修正从屋里出来,面色如常,一点不像是身体不适的样子。

“步公子……何事找我,这般十万火急吗?”仰修笑得很客气。

步安摊手摆了个“有请”的手势:“换个地方说话?”

仰修略显无奈地摇摇头,笑道:“悉听尊便。”

第332章 银子总得赔我吧

眼看步安一行渐渐走远,宋蔓秋踌躇着想要跟上去,却又迈不开步子。

早在来江宁的船上,她就知道步公子要演一场戏,目的无非是为了应付逐月大会——不得不承认,他演得很好,以至于人人都唯恐避他不及,甚至连自己与堂兄,都不得不与他保持距离。

可为何今夜,他突然一反常态?

就为了他师尊屠瑶,这场戏便不演了么?

即便如此,他来找仰修又是为的什么?

凭什么仰修听了那一句不知所谓的忠告,便跟他去了?

宋蔓秋心中满是疑惑,比之在七闽道上都更胜一筹,似乎根本抓不住任何线索。

她在曲阜时,向来都骄傲,可这份骄傲自从越州城郊一见,便渐渐瓦解,及至今日已被击得粉碎,隐隐之中竟有一丝从未有过的自卑。

还在七闽道时,宋蔓秋便觉得,步公子总是触不可及,每每走得近些,他就要装傻充楞,个中原因,兴许是嫌自己太笨了。

今夜,这种感觉愈发强烈。

她站在长街上,看着步安走远,终于消失在街角,就像他每回离开时一样,那么果决,从不回头,只觉得挫折与无力,像一张无边无际的网,将她笼罩在内,叫她动弹不得。

宋蔓秋从来就不觉得,自己会是个守在深闺,只求相夫教子的女人。七岁那年,她便在六艺之中,独独挑中了射艺。而在她的梦里,自己的夫婿应该是一个英雄,可以与她并肩沙场,扬名天下。

可就在今夜,她忽然发现,自己找到了那个梦中的身影,却可能永远跟不上他的步履,做不成他的知己。

胸中有一股郁结,想要策马狂奔、力挽强弓,却不知该将灵箭射向何处。

此时此刻,宋蔓秋唯一可供慰藉的,便只剩修为了——虽然她曾在祖父面前说过,假以时日,步公子修行也必有所成,可那毕竟还得假以时日。

她缓缓转过身去,走进院子,穿过稀稀落落的书院学子,从那个负了伤,正接受救治的同门师弟身边走过时,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直到她迈步走上楼梯,才隐约听见有人在咒骂,听见堂兄宋世畋的声音,在他身后追问着什么。

宋蔓秋扭过头来,脸上一片茫然,仿佛仍旧沉浸在她自己的思绪中。

“……你看见他动手了吗?”

“什么?”

“……人是他打伤的,你那几个师兄弟说,他发起狠来像个疯子,根本拦不住他。”

“谁?”宋蔓秋微微皱眉,似乎理解宋世畋的话,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步执道!步执道打伤了你那师兄,就一个照面!谁都没能拦下……”宋世畋又重复了一遍。

宋蔓秋站在楼梯上,看了一眼楼下的人群,看见正在接受救治的是师伯孔鹤琴的大弟子邱侗,便愈加不能理解堂兄在说些什么。

“步公子的人……是那个大和尚吗?”她问。

“是步执道,他一直隐藏着修为呢!”宋世畋的脸色很不好看:“你没听大伙儿说嘛,非但是他自己,他身边的和尚,还有个鬼仆,都有空境之上的修为!”

宋蔓秋一脸愕然,这才听见楼下的议论声。

“这人藏得好深,要不是今夜亲眼所见,我还以为他只是个会耍嘴皮子的!”

“怪不得他如此孤傲!十七八岁便有这等修为,竟要去做那媚官家的赘婿,任谁都要被逼疯掉!”

“未必有你们说得这么强横吧?邱师兄是使琴的,不擅近战,兴许是仓促间大意了。”

“你当巡夜的师兄弟都是吃干饭的吗?当着这么多人呢。”

“可能大伙儿都大意了,毕竟……”

“别说了!”邱侗忽然悬着一条伤腿,站了起来,推开上前搀扶的师弟,板着脸扫视众人:“人家既不是背后偷袭,也不曾暗箭伤人,光明正大以一敌多!我自己学艺不精,哪来那么多借口!”

他一跳一跳地往屋里去,样子有些滑稽,可在场众人,没有一个觉得好笑。

“谁也不许去寻仇!日后有机会,我自会找他再切磋的。”邱侗说完这句,便进了自己的屋,反手把门带上了。

众人鸦雀无声。

宋蔓秋与宋世畋对视了一眼,眼神中百味交加。

……

……

脚下是湿滑的江滩,不远处杨子江水滔滔向东,茂密的芦苇荡在血色月光下显得尤为阴森可怖。

步安驻足转身时,仰修也停下了脚步,惠圆和尚和广念则站在离他们稍远的地方。

“步公子深夜将我领来这荒郊野地,不是只为了听涛赏景吧?”仰修笑得有些无奈。

“仰兄想不想知道,这些天是谁在暗中行刺?”步安笑笑道。

“步公子找到行刺之人了?”仰修认真道。

“仰兄不妨先听我说说看,是不是有道理。”步安道:“行刺者短短六七日,便已杀了六十多人,从未失手,即便群豪聚居一地,整夜巡守,也没能留下他来,修为似乎不弱。”

“嗯,”仰修点点头道:“假如行刺者只有一人的话,想来身手不凡。”

“仰兄觉得,他为何要行刺?”步安问道。

仰修沉吟片刻道:“不好说。”

“不好说?是不方便说?”步安盯着仰修的脸。

仰修微微一愣,接着哈哈笑道:“步公子说得哪里话,不好说,自然是不好断定。”

“不妨猜一猜嘛。”步安摊摊手。

“兴许此人是觊觎逐月令,趁着大会未开,先除去些对手。”仰修想了想道。

“这几日来,死的可都是些无名之辈,即便到了逐月大会,也成不了那人的对手吧?”步安摇头。

“步公子已经知道逐月大会比试什么了吗?”仰修笑容中带着一丝揶揄,言下之意是说,在不知道逐月大会比试什么之前,对行刺者来说,谁都有可能成为潜在的对手。

“无论文比武比,逐月令除了豪门大派的那些个年轻英杰,难道还会花落别家吗?仰兄显然猜错了。”步安仍旧摇头。

“那依步公子看来,行刺者是何目的呢?”仰修问。

“费那么大劲,杀些无名之辈,实在说不过去。所以,他不是为了杀人而杀人……”步安顿了顿道:“是为了制造恐慌。”

“此话怎讲?”仰修疑惑道。

“趁着逐月大会未开,尽量多赶走些人。如此一来,”步安看着仰修道:“仇恨便会少上一些。”

“步公子越说越玄,我却听不懂了。”仰修摇头道。

“仰兄听不懂没关系,”步安朝前迈了一步:“但修葺院墙的银子,总得陪我吧?”

第333章 一二三四五六七

“步公子今夜找我,是来打哑谜的吗?”仰修神情有些不耐烦。

“你又何必再演戏呢?”步安叹了口气道:“第一,逐月大会是令尊提议的,若是出了意外,他便难逃其责,是以杀人逐客,试图搅黄逐月大会,你最有动机。”

“第二,杀人简单,可这几夜,曲阜乐乎两家书院连同众多寺庙算在一起,这么多青年才俊,也防不住那刺客,显然是内贼所为。”

“第三,能有这等修为的内贼,恐怕不超过五人之数,恰巧你便是其中之一。”

“第四,宋姑娘说你今早身体有恙,没去晨会。”

“第五,你听了那句传话,便肯来见我,却迟迟不问,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第六,你肯来见我,是觉得我兴许可以帮你;可你眼下还在演戏,便是还有迟疑。”

“第七,你猜对了,我是来帮你的。至于你杀没杀人,杀了多少人,我根本不关心。”

一连串说完这些,步安才转过头去,看着血色下的芦苇荡,悠悠道:“眼下只剩短短四日,我们不该把时间花在互相猜疑上了。”

仰修的身子从他开始列举理由起,便一直紧绷着,此刻又渐渐松弛下来。

能从旁人无法察觉的细节中,找出这些蛛丝马迹,并且串联出一条如此缜密的线索,他觉得自己做不到——假如这人真的肯帮自己,那就不该拒绝,哪怕冒险也要一试。

“……明知时日无多,为何不早些来找我?”他笑得有些苦涩。

“我原本只想看戏的,眼下却不得不赤膊上阵了。”步安和他一样无奈,却没有大发感慨的闲情,直截了当道:“说说看,你都查到了些什么,兴许你的情报对我有用,我的也对你有用。”

“工部不久之前刚来了人,据说说是送逐月令来的,可行踪神秘之极。”仰修想了想道:“还有,我觉得玄武五洲有些蹊跷……”

“像一个阵?”

“对!像一个阵……”仰修蹙眉道:“不知你可曾听说,去年六七月里,圣上就派人去过昆仑虚,可这回逐月大会,并没有看到昆仑来人。”

步安点了点头,知道仰修想说的是什么。

“……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你留意到没有。”仰修又道:“这回来江宁的,儒家年轻一代中排得上号的,几乎倾巢而出。可佛门即便派了人来,也都是些无名之辈,兴许他们已经瞧出了些苗头。”

“未必只有他们瞧出了苗头。天下儒门即便知道这是鸿门宴,也会慷慨赴宴的,相比之下,佛门看得穿些……”步安一言及此,忽然想到了一件事,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沉吟道:“来的都是无名之辈,无名之辈……”

接着转向仰修道:“五大丛林,十三名寺有多少派人来了?”

“除了泉州开元寺,好像全来人了。”仰修想了想道。

“那就有些不对劲,”步安皱眉道:“因为他们假如是觉得逐月大会有鬼,本可以不来的,为何派些无名小卒出来呢?”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仰修摇摇头道。

“你稍等。”步安扔下他不顾,径自走到广念面前,轻声道:“从去年到今年,开元寺发生过什么大事吗?”

“方丈圆寂了。”广念翻翻白眼,心说你这不是明知故问。

步安知道他因为这个仍旧耿耿于怀,也不在乎他的态度,又问道:“除此之外呢?有没有极少人才知道的大事?”

“假如似乎极少人知道的,我又从何得知呢?”广念耸耸肩。初春的江风有些冷,他出来得匆忙,穿得单薄,此时双臂抱肩,整个人缩成了一团。

步安没有就此放过他,沉吟半晌,忽然觉得,普慈方丈会宁可拼着性命,也要给他和宋家一个天大的人情,恐怕有些深层而不为人知的缘故。

难道普慈方丈察觉到了某种危机?

“对了……”广念见步安皱眉沉思,忽然想起一事:“去年九月,寺里好像不见了什么东西,封山七日,只是最后什么都没查到,就不了了之了。”

“不见了什么东西……”步安仿佛听见了机关扣紧的声响,脑子里有两条线索,搭上了。

江宁城中也曾大捕飞贼,最后也同样不了了之了!

他忽然想起,在开元寺抄经时,从经文中读到的一些佛家掌故。

皇帝小儿,不愧是天下共主,这个局竟布得如此之大。

步安拍了拍广念的肩膀,隐约觉得,普慈方丈要他跟着自己下山,目的似乎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复杂。

走回仰修面前,步安沉声问道:“仰兄,你有没有找道家的人问过,假如玄武五洲真是一个阵,可能会是个什么阵?”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不过假如这阵法当初真是昆仑虚的人所布下的,恐怕寻常俗手也看不出来。”仰修摇头苦笑。

步安点点头,知道他说得在理。

可只要还有一点点可能,他就得试一试,当下痛快道:“还要麻烦你回去一趟,将宋蔓秋与宋世畋叫来这里。”

“你莫非要将这件事,告诉他们兄妹?”仰修显然很为难,无论他的动机是什么,毕竟杀了那么多人,假如传出去,他的名声毁了还是小事,只怕仰家也难容于天下修行人。

“仰兄,你觉得宋家与你仰家,哪个更是隆兴皇帝的眼中钉?”步安肃容道:“我们是坐在一条船上的,假如还互相猜疑忌惮,恐怕正中了别人的下怀……”

他见仰修仍旧犹豫不决,又道:“你的事,我不会说。我觉得哪怕他们猜到了,也不会说……因为接下去他们要做的,兴许比你还要出格。”

仰修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终于一咬牙,扭头便走。

他一走,步安便沉吟着来到惠圆跟前。

“和尚,你赶紧回一趟越州,把瞎子、花道士和洛姑娘叫来,顺便让他们,把七司所有的阵修都叫上,其余人就不用来了。”他吩咐道。

“晴山姑娘呢?”惠圆忍不住问。

“让晴山留在越州主持七司事务吧。”步安知道,这句话多少有些虚伪,可他实在担心,自己摆不平逐月大会,不敢让晴山也过来冒险。

“现在就去?”惠圆问道。

“对!越快越好!”步安说着,又抽了几张银票,塞给惠圆,“假如要雇船,就雇最快的船,多花点银子,让船家日夜兼程!还有别忘了,是张瞎子、邓小闲、洛姑娘和所有的阵修,其余人都别来了。”

“瞎子、花道士和洛姑娘,还有所有阵修,我记下了。”惠圆重复了一遍,然后收下银票,二话不说,便一溜烟不见了。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仰修将宋蔓秋与宋世畋带了过来。

宋家兄妹神情各异。

宋世畋有些赌气与倔强,宋蔓秋却是兴奋中带着一丝矜持——仿佛一个在逆境中萌发了强烈自尊的少女。

周六休息一天

作者去放飞自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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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4章 去岁接连有奇事

邪月映在江畔湿滑的滩涂上,像浸透了的鲜血。

江流声响,恰好可以盖住人声,可即便如此,步安还是将声音压得很低。

“还有四天便是逐月大会了,这四天里,我想让你们去做一件事。但这件事很难、很危险,分寸也不好把握……所以,”他顿了顿,仿佛有些犹豫,又像是在整理思绪,接着抬眉道:“所以我会把我所有知道的,都说给你们听,然后由你们自己决定,做或不做。”

宋氏兄妹都点了点头,神情凝重之极,宋世畋甚至意味深长地瞥了仰修一眼,似乎是在提醒步安,让他考虑一下,该不该避着这个外人。

步安只当没有瞧见,缓缓道:“此事还得从去年三四月里说起。不知你们可曾听说,儒道释三家,都有不世出的高人,在越州地界忽然失踪……”

他看到宋氏兄妹与仰修的反应,便确定他们三个是知道此事的。想来这三位都出身豪门显贵,这桩世间辛秘,对他们来说,却并不是什么秘密。

只不过,他们三人都想不通,步安为何一竿子打出这么远去。

不等他们发问,步安便率先问道:“你们当初听闻此事时,第一反应是什么?”

“东海旧神多半逃不出干系。”宋世畋道。

“我倒不这么觉得,”宋蔓秋想了想道:“正因为任谁都会想到东海旧神,此事便愈发像是栽赃嫁祸。”

仰修等到他们二人说完,才低声道:“曲阜孔家难道就这般确信,白马寺妙溟罗汉与昆仑散仙南淮子,是真的失踪了?”

宋世畋与宋蔓秋同时一惊,只因仰修所说的这个疑虑,孔家上下也同样存有。

换句话说,这件事其实还存在另一种可能,即孔麟确实是失踪了,而妙溟罗汉与南淮子的失踪,只是一个幌子。只不过无论是昆仑虚还是白马寺,都不是曲阜书院轻易敢去兴师问罪的地方。因此,即便孔家心存疑虑,也只能将此事暂时搁置。

“这是第一桩奇事,与儒释道三家都有关系。”步安接着道:“第二桩奇事,便只与道门正宗昆仑虚有关。去年五六月里,隆兴皇帝曾派人去过昆仑,据说是为了逐月大会,然而直到今日,江宁城中也不曾有谁见过昆仑来人。”

“第三桩奇事出在佛门。据仰兄说,这回逐月大会,东南西北中五大丛林,外加十三名寺,都派了人来,来人却都是些无名之辈。方才广念又说,去年九月里,泉州开元寺丢了一件东西,闭寺七日彻查……”

“丢的什么?”宋世畋好奇道。

“广念并不知晓,开元寺似乎最终也没有找到那样东西。”步安摇摇头,接着眉头微皱道:“我还打听到了另外一桩情报,年终岁末的时候,江宁城中也曾大捕飞贼,只不过最后同样不了了之。”

“步公子莫非是觉得,江宁城中大捕飞贼……遭了贼的,正是栖霞寺?”宋蔓秋惊道。

“我先不说结论,只说一个故事。”步安压低了嗓音,将自己是如何结识的惠圆和尚,又如何听他说起的身世,一一陈述,最后才说到惠圆回到江南,如何遭了栖霞寺的冷遇。

这一回宋氏兄妹与仰修都震撼不已,宋世畋陪着步安去过栖霞寺,亲眼看见他被赶出山门,因此感受愈加强烈。

“我也知道,此事太过离奇,但请你们先放下疑虑,不妨先相信惠圆所说的一切。”步安肃容道:“然后再猜一猜,栖霞寺为何如此对他。”

“假如栖霞寺丢了一件东西,且不想让人知道……”宋世畋眉头紧皱。

“就是说,圆惠大师一旦上了山,很有可能发现这桩辛秘。”宋蔓秋面色凝重之极,似乎觉得自己已经接近了答案:“而照着圆惠大师的耿直到近乎童真的性子,一旦知道了这个秘密,十有八九会说漏了嘴,将它公之于众?”

“是什么秘密,会瞒不住圆惠大师呢?”仰修沉思道:“他这趟回山,不过是要祭拜他师父而已……”

仰修说到此处,忽然面露惊骇之色,宋氏兄妹也同样惊愕莫名,显然与他一样,想到了同一个可能。

三人齐齐朝步安看了过来。

步安却不去看他们,只朝着广念招了招手,大声将他喊到了跟前,接着轻声问道:“广念,假如你广开师兄,去祭拜普慈方丈的遗体,能不能知道,自己祭拜得对不对?”

“什么意思?”广念有些冻糊涂了。

“我是说,假如开元寺历代高僧的遗骸,分置各处,也没有标识,你广开师兄,能不能知道,普慈方丈的遗骸放在了哪里?或者说,他能不能知道,自己祭拜错了方向?”步安又解释了一遍。

“方丈已是罗汉之体,圆寂之后,神通便化作舍利子。用你们儒家的话说,那叫作命灵化形,广开师兄与方丈师伯朝夕相处,十丈之内,便能感知,哪有认不出,亦或拜错了方向的可能?”广念翻着白眼道。

步安点点头,这些他在开元寺抄经时,就读到过,眼下只不过借广念之口,说给宋氏兄妹与仰修听而已。

“那舍利子于寺庙而言,可有用处?”步安又问。

“你这又是说的什么胡话。”广念气呼呼道:“正是有了历代高僧命灵化形的舍利子,山门方能汇聚佛门灵气,荫及后世佛弟子!”

“原来如此。”步安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这才让他自去一边歇着。

等步安回转身,再看宋氏兄妹与仰修时,只见三人脸上的神情,都精彩之极。

“假如你们还心存疑虑,等天一亮,我们可以去一趟栖霞寺。”步安沉声道:“直接问自然是问不出来的,但是只要见到了栖霞寺方丈,说不定能瞧出些苗头。”

“我看不必了。”宋蔓秋缓缓摇头。

“舍利子失窃,放在哪一个寺庙,都是奇耻大辱。假如我们没有猜错,这个节骨眼上,贸然上山,只怕即便抬出曲阜乐乎两家书院的名头,也见不着圆启方丈。”宋世畋道。

“照这么说,很有可能但凡天下闻名的寺庙,在过去一年里,都或多或少地失窃了舍利子。可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呢?”仰修一言及此,忽然想到了步安先前说过的话。

去年六七月间,隆兴皇帝曾派人去过昆仑虚,为的是逐月大会的事!

第335章 天子神通信则灵

道门六玄,玄之又玄,如此瞒天过海、火中取栗的手段,也只有昆仑虚的人,才有能力办到。

不用步安点破,宋氏兄妹与仰修都能想到。

“仰兄与我,都觉得玄武五洲是一个阵……”步安顺着刚才的思路又道:“要启动这样一个大阵,兴许需要些特殊的法宝。譬如佛门舍利子。”

宋蔓秋若有所思道:“若从一家寺庙取,势必惊动太大,容易走漏了消息;但只需从每家都窃取一些,料定了各家寺庙都担心家丑外扬,瞒个一年半载,大约不成问题。”

“可是……”宋世畋踌躇道:“假如真是说动了昆仑虚涉足此事,圣上理应慎之又慎,怎么会把派人上昆仑的消息走漏了出来呢?”

“圣上未必是一开始就有此想法的。”仰修道:“你别忘了,步公子先前说到的第一桩奇事。”

“没错。”宋蔓秋点头道:“很有可能,圣上起先派人去昆仑虚,真是为了逐月大计,因此堂皇行事。只是后来发现,儒释道三家,因为那件事,互相间起了间隙,才利用这间隙,布下了这个局。”

“还有一种可能,”宋世畋经他们二人提醒,也脑洞大开:“道门欲借邪月临世之机,重返中原。孔师伯与白马寺妙溟罗汉,都是遭了他们的毒手,而他们自称散仙南淮子也一同失踪,不过避人耳目罢了。因此这逐月大会,不是圣上利用了昆仑虚,而是恰恰相反。”

“无论是哪种可能,我都有一件事情想不通。”仰修微微皱眉道:“待到图穷匕见,昆仑虚便成了儒释两家的公敌。他们处心积虑,不顾引火烧身,就只是为了杀尽年轻辈中的佼佼者?这个代价也太大了吧?”

“是啊。”宋蔓秋看向步安,“到时候,儒释两家联手杀上昆仑虚,道门还有宁日吗?”

“第一,佛门这回,并没有派出精英弟子。也就是说,真正与道门结下死仇的,不过是儒家而已。这两家的仇怨可是由来已久,殊不知三百年远走昆仑,道家会不会早已恨极了儒门?”步安竖了一根手指头。

“第二,此计若成,对谁最为有利?”步安竖起第二根手指头,接着又竖起第三根:“第三,你们说了这么多,却都没有考虑过,玄武五洲是个什么阵。”

宋氏兄妹早已习惯了步安的足智多谋,仰修今夜却受了足够多的刺激,此时听到这接连三问,心中更是骇然。

没错,此计若成,自然是隆兴皇帝坐收其利,而道家为了重返中原,获得朝廷重用,送上这个投名状,也合情合理。

而最后一个问题,玄武五洲到底是个什么阵,仰修先前从不觉得有多重要,此时经过这么多分析,才觉得其中或有蹊跷。只不过,种种线索,过于错综复杂,仿佛蒙了一层纱,仍旧想不通透。

这时忽然见步安直直朝他走来,便愈加茫然。

“仰兄配合一下。”步安说着,伸出右手,将手掌置于仰修脖颈处,看了宋氏兄妹一眼,然后盯着仰修道:“假如这是一柄剑,仰兄觉得,我这一剑是该斩下去?还是就这样架在你的脖子上,对我更为有利些?”

说完这句,步安便抽回手掌,退了一步。

仰修已是汗如雨下,不是被步安的手掌威胁到了,而是被他话中的含义吓到了。

其实,这倒不是因为他太笨,或者步安太聪明。

只不过仰修所处的位置太高,根本接触不到流落在市井中的底层道修,对道家六玄中的阵玄了解太少。

而步安手底下有的是阵玄道修,自己也差一点吃过阵玄的苦头,见识多了,想得自然也更多、更周密。

“是个困敌之阵?”宋世畋喃喃道。

“假如这是一柄悬而不落的剑,那天下儒家,便被动之极了!”宋蔓秋惊道。

“我怎么这么笨呢。”仰修忽然道:“玄武五洲,乃是历代皇家园林……”

“没说,历代定都金陵的皇朝,都在此大动土木,难道就为了在自家后院里,埋一颗雷吗?”步安摇摇头:“依我看,很有可能是个画地为牢,自绝于外的避世之阵。”

“桃花源阵?”宋氏兄妹与仰修同时惊呼。

桃花源记,原来是写的一个避世之阵吗?武陵捕鱼人,难道是意外闯进了阵眼的?步安有些愕然,却相信这三人对这个世界的掌故,比自己知道得更多。

“桃花源阵不是早就失传上千年了吗?”宋世畋面露疑惑之色。

“世间失传,昆仑虚却未必没有传承。”宋蔓秋蹙眉摇头。

“别忘了这玄武五洲,已有上千年历史了。”仰修沉声提醒。

“若真是个桃花源阵,且只有昆仑虚知道阵眼生门所在。天下儒门便任他们予取予求了。”宋世畋长吁一口气。

“予取予求倒不至于。但凭着佛门舍利子的灵力接续,玄武五洲那么大的桃花源阵,兴许能维持数百年。”仰修轻声道:“无论我们在阵中是死是活,这数百年里,天下儒门,势必人才凋敝。”

宋蔓秋一时有些恍惚,心说假如能跟步公子一同进了桃花源,未尝不是一件美事……俄而又暗骂自己,怎么又这么没出息。

步安也没时间听他们感慨,他自己心里还有最后一个疑问,只要这个疑问得到了答案,有关逐月大会的一切,便都明白无误了。

“三位知不知道,天子有无神通?”步安把声音压得很低。

宋氏兄妹与仰修同时一惊。

“世人信旧神,旧神便得神力,我见世上愚夫愚妇,都笃信天子……”步安斟酌着字词。

“此事一言难尽,即便是在乐乎书院,也是个说不得的话题。”仰修叹了口气:“不过据我所知,应该是有的。”

“信则灵,不信则不灵……”宋世畋故意看向别处。

“果然如此。”步安点点头,心中有许多疑惑,都迎刃而解。

难怪先皇帝要借余唤忠这把刀,来杀晴山她爹;难怪隆兴皇帝要撤屠良逸,得费这么大的工夫;又难怪皇室要对付儒门,得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借道门之手。

原来天子的神通,来自黎民的信仰;而假如一旦这信仰坍塌,大梁皇帝成了世人眼中的昏君,天子便失去了最后一层保障。

那么逐月大会的脏水,又会全泼在昆仑虚头上吧?

道门修行无需信仰,只怕乐得背这个黑锅。届时就算隆兴皇帝转而重用道门,也最多被看做是儒门失势后的无奈之举。皇帝小儿,你特么真是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啊!

且看小爷我,如何砸烂你这口如意算盘!

第336章 便以天下为棋盘

今夜之前,仰修便觉得天姥步执道多半是有些才学的,即便因为做了余家赘婿而郁郁不安,也掩盖不住锋芒,甚至觉得他刻意藏拙的手段,多少有些粗浅,但凡有心人,都不难察觉。

此时此刻,仰修才意识到,自己全然看错了。

步执道今夜所表现出的诡智,是仰修此前根本就不敢想象的。

也就是说,他先前确实是在藏拙,但藏得委实高明,仿佛层层叠叠,当你以为看透了他的时候,兴许你所看到的仍旧是他的伪装。

这等抽丝剥茧的本事,不要说儒家年轻一辈,即便是整个乐乎书院,也找不出一个来。

假如隆兴皇帝知道自己将这样一个人物,赐给了余家去做赘婿,会不会从此枕戈达旦,夜不能寐?

仰修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非但没有失落,胸中反而升起了一丝豪情。

邪月临世,乱世将至,天下大势如浩荡江水奔流向前,男儿正当扬帆击浪,力挽狂澜。

眼下举世俊杰齐聚江宁,明里是共商逐月,然而又有几人能看清,真正决定这天下走势的,是隐藏在这一切之下的汹涌暗流。

逐月大会,原本不过是去岁三四月里,父亲大人出于公心的一封奏折。那奏折仿佛是一个引子,随后而来的事态发展,早已超越了仰家所能控制的范畴,一家上下的命运也都被卷进了这个巨大的漩涡。

一失足或成千古恨。

可身为仰家男儿,既然适逢其会,自当倾尽全力,舍命相搏,虽千万人吾往矣。

“执道兄,”仰修看着血月笼罩下的江流与旷野,缓慢的语速中自有一股令人动容的坚决:“你先前让人传的那句话,没有说错,我的法子确实是行不通的。不过既然是有刺客,我等或可据此发挥,教这江宁城中的各家书院学子都互相攻讦,进而斗做一团!”

宋世畋猛地一惊,他显然听懂了仰修的意思,却也知道,此计大胆之极,紧皱眉头道:“以争夺逐月令为名,提前一步便自相残杀,非但可以避祸,也可以教朝廷无话可说,只是……若要做得逼真,恐怕得死不少人。”

仰修闻听此言,忽然看向步安,隐约觉得,这位天姥才子或许早就想到了这一步——否则他为什么会说,接下来要让宋氏兄妹去做的事情,比暗中行刺,更加冒天下之大不韪呢?

然而,步安却在缓缓摇头。

“执道兄!”仰修担心步安不愿涉及无辜,沉声道:“行小恶,可保大局,若是东窗事发,仰某愿承担一切后果。”

仰修说得恳切,宋蔓秋却知道他想错了,只因她认得步安以来,已经不记得有多少次亲眼看见,又或者是事后得知他杀伐果决,绝不拘泥小节的风格了。

“仰兄,还是先听听步公子怎么说吧。”宋蔓秋这句话,是对着仰修说的,双眼却看着步安,仿佛在她看来,面前这个“其智如妖”的男人必定会有更加巧妙而稳妥的办法。

然而,步安却只是皱眉摇头,神情都有些沉郁。

无论是仰修还是宋氏兄妹,都想象不到,步安为了解这个局,已经动过多少脑筋。

此前他并不知道逐月大会牵连如此之广,连避世三百年之久的昆仑虚都涉足其间,但即便没有这些因素,要解皇帝小儿的局,也没那么简单的。

正如先前所打算的那样,他本可以一走了之,而事实上,只要说动几位关键人物,兴许也可以一声不响地带着曲阜与乐乎两家书院的人,忽然离开江宁城。

可是,想要说动的人越多,困难就会变得越大,因为人心总是不齐的,尤其是在逐月令的巨大诱惑下。

皇帝小儿显然也看透了这一点,而他最大的杀招,还远不止于此。

隆兴帝在江宁城中,不只是布下了一个以逐月令为饵,以玄武五洲为钩的陷阱,更是一场关乎民心的舆论战。

即便像宋国公这样的儒门老狐狸,其实早已看透了逐月大会有鬼,又能如何呢?

比阴谋更加令人头疼的是阳谋。

只要逐月大会还挂着解民倒悬、福佑社稷的名头,任何一个不愿跳进这个陷阱的势力,都会失去民心。

尤其是对儒门来说,一旦失去了仁义之名,便失去了共治天下的合法性,从此任凭隆兴皇帝揉捏。

屠瑶甘愿冒死,也不肯离开,自然是看透了这一点。

换句话说,假如乐乎书院与曲阜书院两家势力,毫发无损地离开江宁城,其实反倒是正中了隆兴皇帝的下怀。

因为皇权独大的情况下,杀人对皇帝来说是件小事,如何掌握主动,在不损失民心的前提下,从此想杀谁便杀谁,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而在这个局中,乐乎书院与曲阜书院借着刺客由头,互相残杀,也只会给皇帝小儿的舆论攻势添柴加薪,提供素材。

退一万步来说,即便不考虑这些,照着仰修的主意来,隆兴皇帝也有的是办法,让他们想走都走不了。

“仰兄……”步安苦笑着摇摇头:“你可曾想过,若是乐乎与曲阜两家书院,乃至仍然留在江宁的百余家书院,因为一个刺客而互相残杀,从此天下儒门在世人心中岂不成了一个笑话?”

仰修闻言面如土色,一言不发。

“更何况,流言是可以发挥的,只要有心人从中左右,这件事情也可以演变成天下儒门只知谋权争利,置百姓福祉于不顾,为夺逐月令而自相残杀。”步安又补充道。

“那……”宋世畋忽然眉头一展:“那就索性将这一切公之于众,是非曲直自在人心!难不成天下人全都眼瞎耳聋,如此好骗的吗?”

步安失笑摇头:“可惜你恰恰说中了,世人真的眼瞎耳聋,好骗的很。”

他一言及此,忽然面色一沉,冷笑着道:“所以这一盘棋到头来,还是得看谁的骗术更加高明。”

步安说得轻描淡写,言下之意更与儒家思想大相径庭,可其中所透出的以天下为棋局的豪情,简直令人震颤。

“时间不多,人手有限,成与不成,委实难料,但三分胜算总还是有的。”步安笑得很是豪迈,仿佛一个观棋许久的路人,终于手痒,忍不住要坐下来对弈一局。

第337章 昆仑弃徒令狐冲

天蒙蒙亮时,宋氏兄妹与仰修一行才回到江宁城南的居所。

邪月仍在中天,虽已朦胧了许多,但整座江宁城仍旧沐浴在淡淡的血色之中,街上一个早起的人影都没有。

曲阜书院包下的大片沿街宅邸,是一位京官在江宁老家所置的产业。而乐乎书院众人,都住得分散一些,大抵隔了两三条街,其间也有不少各大寺院的年轻僧侣。

宋氏兄妹快要转进街口的时候,被远远跟在后面的仰修叫住了。

“世畋兄,宋姑娘……”仰修走近宋氏兄妹跟前,像是满怀心事一般,压低了嗓音道:“万一那人所说的,确有其事呢?”

“荒唐!”宋世畋忍不住拔高了骂了一句,才轻声道:“太过荒唐了……”

“确实有些荒唐,”宋蔓秋四下观瞧,像是有些做贼心虚,接着一边用手掩住嘴,一边轻声道:“我瞧那人的身手,当真了得……说是昆仑弃徒,也确实有点像。”

“原来宋姑娘也是这么觉得。”仰修叹了口气道:“可他所说的,我又实在不敢相信。”

“我是不信,即便他真是昆仑弃徒,我也不信。”宋世畋摇头轻蔑道:“先不说南淮子早已失踪将近一年,即便这位昆仑散仙真的在世,想要从五大丛林,十三名寺神不知鬼不觉地窃取佛门至宝舍利子,也是难比登天。”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仰修斟酌道:“若真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为何天下佛门没有一个出来说话的?”

“说不定,他是想借你我之口,来搅逐月大会的局。”宋蔓秋点头道。

“我就担心万一他所说的全是实话,昆仑虚勾结东海旧神,坑害了圣上,后果不堪设想。”仰修犹豫道:“毕竟事关重大,也不可不防啊。”

“我看仰兄是上了他的当了。”宋世畋翻翻白眼道:“此人妖言惑众,便是想看我们自乱阵脚,好趁机夺取逐月令。对了,我忽然觉得,此人说不定就是前些日子的刺客。”

“可惜没能拿下他来。”宋蔓秋叹道。

“单看修为,这人说不准真是昆仑散仙南淮子的弟子。”仰修喃喃道。

“即便昆仑虚暗中搞鬼,也瞒不过朝廷,仰兄又何必庸人自扰。”宋世畋哈了个哈欠,压低了嗓音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任凭他再怎么妖言惑众,我都不信天下佛门,连自家舍利子都看不住,其余的想必也是一派胡言。”

“你说的也是,步执道也是鬼迷了心窍,竟然信了这胡言乱语。”仰修又好气又好笑地摇摇头,“那两位也早些歇着吧,我先告辞了。”

“仰兄,”宋蔓秋忽然喊了一声,接着又压低了嗓音道:“这件事情,我们还是只当没有发生过。免得惹上了妖言惑众的罪名。”

“宋姑娘当我三岁孩童吗?”仰修笑了笑,便自顾自走开了。

宋氏兄妹对视一眼,然后拐进了街口。

……

……

东方天际露出鱼肚白,山脚下的村子里响起稀稀落落的鸡鸣声,晨雾中的栖霞寺山门,挺秀的松柏与蜿蜒的石阶都若隐若现,显得仙气十足。

三三两两的年轻僧人,挑着空木桶,从山上下来,间或说起什么趣事,笑得开怀之极。

走在最末的一位僧人,忽然停下脚步,放下肩上的扁担,凑近了山门石柱道:“师兄!你来看看,这是什么?”

不久,走在最前的一位大约二十六七岁的僧人,便回身走到他跟前,看着山门石柱上,用匕首扎着的一封薄信,喃喃道:“圆启方丈亲启,昆仑弃徒令狐冲……”

“昆仑弃徒……准是哪个吃饱了饭没事干的在瞎胡闹!”他正要探手取下信来,却忽然发现穿刺了薄信的匕首,竟然整个扎进了山门石柱,完全拔不下来,不由得心中一惊,暗道好大的气力。

一念及此,便觉得这兴许不是胡闹。

“智乘师兄!你快看!这边也有!”又有年轻僧人指着山道旁的岩石道。

……

……

“这几封信都是刺在山门石柱上的?”

山顶石室里,圆启方丈盘坐在蒲团上,智乘跪在跟前。

方丈身材不高,眉毛雪白,面色红润,说话慢条斯理,可在栖霞寺中威望极高,寻常僧人一年也见不到他一回。

而作为寺中火头僧的智乘,更是自打进了山门后,就从未见过这位传说中的高僧,此时便觉得双腿发颤,嗓子眼干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是……刺在……刺在石柱上……我们三个人合力也……也拔不下来……”智乘一言及此,忽然又抹了把汗道:“哦对……对了……只有一封,一封是在石柱上,另两封都……都……”

“好。”圆启方丈点点头,面上神情有些凝重,“先下去吧,此事切记外传。”

智乘合十拜了拜,才起身退了出去。

他一退走,便又有一位年岁极高的老僧走进石室,合十道:“师弟找我,所为何事?”

圆启方丈一言不发,只是将手中的信纸递给了这位老僧。

老僧接过信,盘腿坐下,默念少倾,面上的神情越来越凝重,紧接着抬头看向圆启方丈。

“师兄怎么看?”方丈沉声道。

“此事非同小可。”老僧摇头沉吟:“可惜觉空师叔不再了,否则以师叔的神通……”

圆启方丈也轻叹一声,大约是觉得,假如觉空师伯在,也不至于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自己还一筹莫展,接着正色道:“以师兄所见,这信上说的,会不会有假?”

“不像。”老僧摇头:“若非南淮子这等陆地散仙,又有何人能从我山门中窃取那般至宝。若非昆仑弟子,又怎会知道此事。”

圆启方丈缓缓点头,半晌道:“此事除了师兄与我,便无第三人知,想来这信上所言,十有八九是真有其事。”

“想不到隔了三百年,道门还如此记仇,甚至不惜勾结东海旧神。”老僧摇头感慨道。

“师兄觉得,官家是被蒙蔽了?还是将计就计,顺水推舟?”圆启方丈问道。

“照这信上说的,像是不知情。”老僧想了想道:“不过到底如何,也实在不好说。”

“……师兄可愿去见一趟钱大人?”圆启方丈道。

老僧沉吟半晌,叹了口气道:“也好。”

第338章 举棋不定钱文昭

卖早点的吆喝声渐渐远去,江宁织造府一带的僻静街巷里,弘臻透过门缝,看见几位年轻僧人背着褡裢,从巷口里出来。

这几位似乎是来自扶风法门寺的寒字辈僧友,瞧他们这身打扮,外加行色匆匆的样子,弘臻愈发觉得,刚才听到的事情,不是空穴来风。

弘臻扭头看了一眼内室,几位师兄弟大约还睡着呢——他也常常嫌自己的缘法神通太过警觉,以至于连觉都睡不安稳。

转过眼,又往门缝外看,却见法门寺几位僧友中,有人朝着这边门缝瞥了一眼,弘臻顿时一惊,心说准是被人瞧见了——看他那人,多半是个天眼通。

弘臻退了一步,又摇头暗骂自己,何必如此心虚,接着略一踌躇,便推门而出,正好迎面对着几位法门寺的僧友。

“几位师兄,这是要出远门吗?”他故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那几位扶风法门寺的僧人,被他问得有些措手不及,其中一人赶紧笑着掩饰道:“趁着天色尚早,出去化缘。”

“哦……化缘啊……”弘臻笑着点头,心说来了这么多日,也没见你们四处走动,偏偏今日一早就要去化缘,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多半是这几位僧友中,也有缘法天耳通的,听到了些不该听的东西。

这几人显然不愿与他纠缠,纷纷合十,唱了佛号,便往街上去了。

弘臻正要退回屋里,只见巷尾又有几个人影,定睛一看,又是僧侣打扮,同样是要出远门的样子。

这回他也懒得再去分辨,赶紧进屋,闭紧了院门。在院子里来回踱了几圈,弘臻一咬牙,跑去敲了弘应师兄的门,轻声道:“师兄,醒了没有?”

其实他压根不必问的,弘应师兄自然还在睡着,只听他平缓均匀的呼吸吐纳声响,便可得知——只不过即便是缘法天耳通的僧人,也都不愿意因为自己的神通,而被人处处提防,所以弘臻也早就习惯了故意装傻的处世之道。

弘应师兄的吐气声停了,紧接着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是揉眼睛,扭头时摩擦麻布枕头的动静……

“是弘臻师弟?”

“唉。”弘臻轻声答应,随后听到师兄掀开被子,披僧袍,穿鞋,脚步声,两只脚一轻一重,左脚轻,右脚重,这是弘应师兄特有的脚步声,只要是五丈之内,弘臻都能认出来。

“什么事?”弘应开了门,脸上仍旧睡意惺忪。

这位师兄大约二十六七,长相威严,是汴京护国寺年轻一代中出家最早的,缘法天眼通,这回护国寺派来江宁的六人,便以他为首。

而弘臻只有十九,生得瘦小,护国寺江宁一行,他的年纪最小。

“师兄,我还是进去跟你说吧。”

弘应闻言面色微微一变,大约也意识到出了事,赶紧把小师弟迎进了屋。

待到弘臻将今早听到的对话,一一陈述之后,弘应的神情便更加严肃了。

“你确信没有听错?”弘应沉声问道。

“师兄,我方才过来之前,亲眼瞧见法门寺的几位僧友,背着褡裢出远门去了。”弘臻凑近了,将声音压得极低。

“这么说,他们当中也有人听见了?”弘应沉吟道:“会不会那几个儒生,是故意说来给我们听的?”

“也有可能。”弘臻点点头,接着凑到师兄耳边,低语道:“可师兄还记不记得,去岁十月,寺中发生的那件怪事?”

弘应闻言面色微变,他自然知道师弟说的是什么。

去年十月里,护国寺突然毫无来由地闭寺十日,谢绝香客,说是整修庙宇,寺中几位常年不露面的高僧,也突然下山去。

“昆仑虚……”弘应眉头紧皱,似乎一时拿不定主意。

“师兄,要么我们也走?赶紧把这消息带回去?”弘臻试探着问道。

“弘臻师弟,我们护国寺,毕竟不同于寻常庙宇啊。”弘应摇摇头,忽然起身整肃衣装,接着往屋外去:“走,你随我走一趟。”

一直跟到门外,弘臻才忍不住问道:“师兄这是要去哪里?”

“去见江淮道布政使……”弘应头也不回地答道。

……

……

隆兴三年二月,对江淮道布政使钱文昭而言,是个极为忙碌的月份,随着逐月大会日益临近,摆在他案上的公事也越来越多。

而与这些琐事相比,无形的压力与危机感,更加令他坐立不安。

钱文昭不是儒官,而是科举出身,这些年混迹官场,一路风生水起,自然少不了揣摩上意的本事,可这回办在江宁的逐月大会,却让他有种看不透,甚至都不敢往深了揣摩的恐惧感。

这些天来,他深居简出,似乎是抱定了“无为而治”的想法,只盼祖宗保佑,能够熬过这一劫。

然而怕什么,便来什么。

二月十七上午,先是江宁知府急忙忙来见,说是城中惊现数十张妖言惑众的告民榜文。

那榜文全以鲜血写就,说是昆仑虚勾结东海旧神,窃取佛门舍利子,于玄武五洲,布下上古大阵,欲在逐月大会当日,诛杀举世英杰。

又说昆仑虚此举,是要借邪月临世之机,请回东海旧神,与其共治天下。

还说南淮子声称,千年以降,儒门与人皇共治,乃逆天行事,是故招致邪月;只需改弦更张,由道门与旧神共治,便可海晏河清,万世太平。

落款昆仑弃徒令狐冲。

钱文昭见了榜文,怒斥一派胡言,吓得江宁知府都不敢作声。

便在这时,门外又有护国寺僧侣一行求见。

等到见过了那几位僧人,钱文昭已经冷静下来,怒气也消了大半,只是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将此事弹压下去呢?还是该以加急公文,上报朝廷?

正在钱文昭举棋不定之时,又有栖霞寺高僧圆昇求见。

钱文昭久在江宁,自然知道栖霞寺圆昇已有二十余年不曾下山,此时听到他来求见,便觉得大事不妙。

血书榜文,护国寺僧人,接踵而至,涉及的都是同一件事情……难道圆昇大师,也为此事而来?

钱文昭心说,假如圆昇大师断言栖霞寺并无舍利子失窃,那血书上的内容,便十有八九全是杜撰了。

钱文昭亲自出府相迎,将圆昇大师迎进了书房,然而不等他开口相问,大师便长叹道:“钱大人,山门奇耻原本不欲示人……”

钱文昭听得震惊不已,恍惚道:“莫不是栖霞寺当真被人盗走了舍利子吧?”说着便拿出了那纸血书榜文。

圆昇大师沉吟良久,一言不发。

钱文昭见状,便断定此事绝非空穴来风。

第339章 三人成虎离间计

隆兴三年二月十七,正午时分。

宋蔓秋坐在江淮道布政使府邸诺大的正堂里,与她隔了一张桌案,坐着堂兄宋世畋。

宋蔓秋只睡了两个多时辰便被人叫醒,随后发生的一切,与昨夜里步公子所料的大致相仿。

她与堂兄,还有仰修三人,被藩台大人请到了府上,分别接见,仰修头一个进去,已有一炷香工夫,仍没有出来。

虽然来人都很客气,但总是有意无意地将他们三人分开,显然是不让他们有互相传话的机会。

宋蔓秋有些担心地瞄了堂兄一眼,却见他比自己还要镇静,心下顿时大定。

“你们住着的织造府一带,至少有上千名来自各地寺庙的僧侣,他们之中缘法天耳通的,不知凡几……”

昨夜里步公子的话,像是仍在耳边。

“……这些话,回去时说得尽量轻一些,不用担心他们听不见。”

“至于其他安排,你们无需知道。不知道最好,免得有人问起。”

“广念说,即便是将他心通修到了罗汉境界,以你们三人的修为,也不至于被一眼看穿。所以记得,人家问什么,你们便答什么,不要多说,尽量简短,尽量只说真话……具体怎么对付他心通的僧人,我让广念跟你们细说。”

不远处的书房木门“嘎吱”一声开开,藩台大人钱文昭亲自将仰修送了出来,看上去有说有笑。

仰修神情自若,没有一丝慌乱。

“有劳贤侄了……”钱文昭目送仰修离去,接着目光转向宋氏兄妹,落在宋蔓秋脸上,柔声相请。

宋蔓秋神情淡然,略一点头,便跟着他进了书房。

书房中竟然还坐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僧人——宋蔓秋暗呼一声侥幸,好在步公子已经事先关照过了,要不然,见有高僧在场,难免乱了方寸。

“宋姑娘,你昨日深夜出门,可是去见一个人?”钱文昭示意宋蔓秋坐下,才微笑着问道。

“不错。”宋蔓秋点头称是。

“那人姓甚名谁?”一旁老僧问道。

“天姥步执道。”宋蔓秋答得轻松自如。

那老僧与钱文昭对视一眼,接着又问:“女施主可曾听说过令狐冲这个名字?”

宋蔓秋想了想,才摇头道:“不曾听说。”

“那昆仑弃徒呢?”老僧又问。

这和尚是老糊涂了吧?平白将自己叫来这里,便只是问这些无来由的鬼话吗?他是哪里来的和尚?与钱文昭什么关系……

宋蔓秋心中默念这些,尽量让自己愤懑一些——这是广念说的,可以在他心通高僧面前,蒙混过关的法子。

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摇头,神情有些不耐烦。

“宋姑娘,恕老夫冒昧,昨夜里去见步执道,所为何事呢?”钱文昭呷一口茶,笑吟吟问道。

本姑娘喜欢天姥步执道,不想见他入赘了余家,可他总是顾左右而言它,我又有什么办法?你这老头,怎的这么多事?

宋蔓秋面如寒霜,冷笑着站起身来,心中已将钱文昭骂了个狗血喷头。

对面老僧缓缓别过头,故意不来看她。

“我与他有些私事,不牢钱大人操心。”宋蔓秋说着,便走出了书房,耳畔仿佛又响起步公子昨夜里说过的一句话:即便真有缘法他心通的高僧,看破了你们的想法,只要他足够理智,也会帮着你们圆谎的。

钱文昭脸上仍挂着笑意,却分明笑得有些尴尬,这位国公府的千金素有孤傲之名,即便不把他这个江淮道布政使放在眼里,他也没有办法。

见宋蔓秋走远,钱文昭看向圆昇大师,低声道:“大师怎么看?”

“那些话,并非出自这几位之口。”圆昇缓缓摇头。

“有人故意要借他们之口?”钱文昭疑道。

“若不是借这三位的身份,而是出自旁人之口,又如何能说动那些僧人立即离开江宁呢?”圆昇大师沉吟道。

“难道那么多僧侣,全都听错了?”钱文昭仍旧有些不信。

“正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世上自有奇人,善学他人语气,惟妙惟肖。”圆昇大师一言及此,忽然话锋一转:“钱大人不必犹疑了,那血书上所言,多半是真而非假,此事关乎重大,不可耽搁,至于究竟出自谁之口,又有什么差别呢?”

钱文昭闻言点了点头:“不瞒大师,我早已将传书汴京,只等圣上决断了。”

……

……

秦淮河畔的院子里,步安靠在躺椅上,百无聊赖地看着头顶的树叶。

工匠们仍在修葺院墙,即便沿街这排原先的厅堂都不要了,单单砌墙造门,也不是一两天能够做完的。

隔壁院子里,宋青正在吹一首他从没听过的曲子,这家伙被师尊盯得烦了,终于也干点正事了。

也不知道屠瑶在干嘛,那封信写得怎么样了……

广念去了织造府一带,想必又是厚着脸皮去找孔灵,天晓得那个毒蛇丫头身上有什么魅力,能把这小和尚钩得丢魂落魄。

十七,十八,十九,二十……满打满算,也只剩下四天了。

三人成虎,江宁府这边的地方官,最晚今夜之前,必定会将消息送去汴京,只是不知,送到皇帝小儿手中,会是什么时候。

聪明人总是多疑的,位高权重者尤其如此。

但是这离间计究竟有没有用,步安也实在没有把握。

假如时间富裕,人手足够,他说不定可以摆开车马炮,与朝廷来一场争夺民心的暗斗。可眼下的条件不允许他这么做。

所以唯有取巧,想办法骗过坐在棋盘对面的那人。

既然皇帝小儿想借昆仑虚捏死儒门,步安便将计就计,造成一种假象,让他怀疑昆仑虚另有所图。

这件事情巧妙的地方在于,假如把谣言的矛头指向皇室,势必会被掐灭在萌芽状态,只有反其道而行,将皇帝小儿也装扮成受害者,才能被朝廷重视。

而当皇帝本人,听到这则流言时,会不会因此防着昆仑虚呢?昆仑虚又会不会因此,而对皇帝小儿生了间隙呢?

一旦这两者意识到,他们之间的结合,从一开始便伴随着互相戒备,想要弥合这种间隙,便千难万难了。

而步安借宋师兄妹与仰修之口,转告佛门众弟子,又叫他们一口否认,则另有深意。

假如皇帝小儿,料定了这则流言是出自儒门之口,便会心生警惕。

而只需熬过了逐月大会,一旦皇室彻底抛弃了儒家,昆仑虚重返中原,那么宋氏兄妹与仰修也可以堂而皇之地承认,是他们提前示警了佛门众弟子,以此为儒释两家联盟,铺就坦途。

步安瞥了一眼隔壁院子,心中升起一丝无奈。

假如能够说服屠瑶,避开这劳什子逐月大会,任由儒家与皇室撕破脸皮,事后便有许多手段可以施展,以便坐收渔翁之利。

当然,哪怕诸事不顺,一切都没有按照他写的剧本发展,步安也不是没有后手。

院中春风习习,步安想起自己来到这世界快有一年了。

去年三四月里,他还在天姥山上,为了一个学子身份,苦背经典。谁又能想到,一年后的今天,他会在江宁城中,凭着一己之力,搅动天下大势呢?

第340章 那厮不过是赘婿

仰修回到织造府大街,已是未时三刻。刚进了院子,便有几位师兄弟迎了上来,其中一人急道:“师兄,藩台特地遣人来请你,所为何事?”

仰修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摇头道:“找我问话,却问得没头没脑,鬼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师兄,”有人凑上前来,压低了嗓音道:“从今日一早起,便有僧侣陆续离去,眼下已经跑了大半了。”

“哦?竟有此事?”仰修故作诧异,心中其实也难免有些惊讶,一来是没想到织造府一带隔墙有耳已到了这种程度,二来是叹服步执道果然没有猜错。

“藩台大人为的……兴许也是同一件事。”有人小声猜测。

“会不会是逐月大会出了岔子?”有人神情凝重地问道。

仰修沉吟片刻,做出一付“大事不妙”的神情,紧接着蹙眉道:“出门在外,切忌自乱阵脚。叫上师兄弟们,四处打听打听,看看外头都有些什么消息。”

乐乎书院年轻一辈中,仰修素有足智多谋之名,这回来江宁的三十多人,除了司徒彦独来独往之外,其余人都唯他马首是瞻。

这几位听他这么一说,也觉得在理,当下便领命去了。

仰修进了屋,端坐沉思,估摸着曲阜书院那边,应该也差不多要动起来了。

他并不知道昨夜里步执道都做了些什么,但这不重要。只要照着事先商定的,利用僧侣突然离去的异动,让织造府一带的儒生心生疑窦,从而四处打听,互相走动,便能将他们煽动起来。

以仰修与宋氏兄妹的影响力,一旦儒生躁动,便能暗中调动这股力量,去为难当地官府。

正如步执道所说,这件事情很难,很危险,分寸也不好把握……但是为今之计,似乎也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仰兄在吗?”

有人敲门,是司徒彦的声音,仰修打点精神,将他迎了进来。

司徒彦学儒数载才转来的乐乎书院,为人又颇自负,因此与同门师兄弟都有些疏远,唯独与仰修还能说上几句话。

不出仰修所料,司徒彦也是为了僧侣们突然离去的怪事而来。

“司徒兄怎么看?”他试探着问道。

“佛门神通委实诡秘得很,不过这么多人同时离去……依我看,要么是看到了不该看的,要么是听到了不该听的。”司徒彦并没有猜错,然而他话锋一转,却拐进了歧路:“多半有人为了那一十三枚逐月令,故意施计,危言耸听,吓跑了他们。”

“嗯……”仰修缓缓点头,他虽然知道答案,却也不得不承认,假如站在局外人的角度,这个猜测合情合理。

“昨夜里步执道忽然来寻仰兄,所为何事啊?”司徒彦故意装作是随口问起的,不过他掩饰得并不高明。

仰修猜到他会这么问,昨夜江畔,几人早已商量好了该如何应对这个疑问,当下苦笑着摇摇头道:“此事委实有些难以启齿。”

“小弟多嘴了。”司徒彦笑得有些尴尬。

仰修不过是在酝酿情绪,接着长叹道:“不瞒司徒兄,是我前日先去找的步执道……想跟他求诗一首。”

“求诗?”司徒彦淡淡笑道:“仰修如何,也有这等雅兴了?”

“倒让司徒兄见笑了,我对诗词之道从来兴趣寥寥,前日去求诗,却是为的一位女子……”仰修叹道:“谁知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天姥步执道向来孤傲,难怪仰兄吃了闭门羹。”

仰修也自摇头:“我起先也以为,碰一鼻子灰,是因为那厮性子古怪,昨夜里才知道,事情有些不凑巧。”

司徒彦微微一愣:“难道是说……”

“我与那厮竟是相中了同一位姑娘,哪有不被人赶出门来的道理?”仰修气道。

司徒彦脸上渐渐浮起一丝怒色:“他不过是个赘婿,竟敢有这等非分之想!”

仰修摇头冷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厮素以才子自居,自命风流,看他那日所作的歪诗,便知一二了。”他嘴上这么说,心中却暗呼得罪。

司徒彦哪里知道,仰修这副神情是故意演出来的,想起传闻中昨夜里发生的事情,便觉得来龙去脉,再是清楚不过——天姥步执道突然过来,声称要见仰修,撒疯伤人,直到曲阜宋蔓秋出来,才叫人传话仰修,说他的法子行不通……

如此说来,仰修中意的姑娘,莫非就是曲阜宋蔓秋。传闻此女眼高于顶,难怪连仰修这等人物,都要找步执道求诗来壮胆……

司徒彦再看仰修时,竟有种同病相怜的感慨。

“同是天涯断肠人。”他摇头叹道:“不瞒仰兄,小弟当年从天姥书院转来乐乎,也是因为心有所属,却求之不得。”

仰修一时有些错愕,没想到自己编来的胡话,竟勾起司徒彦的情伤来了。

当下只好装作惊讶的样子道:“以司徒兄大才,这世上也有求之而不得的女子?”

“不提也罢,不提也罢……”司徒彦摇着头站起身来,大约是觉得,今日说得太多了,当下告辞离去。

这天下午,住在江宁织造府一带的儒生们四处出动,足迹遍布整个江宁城,到了傍晚,终于有人打听到了一则消息:今日清晨,有人见过一纸血书榜文,只不过那榜文很快就被官府收走了。

当天夜里,那榜文上的大意,被传得纷纷扬扬,百余书院,数千学子,几乎全都知晓了此事。

昆仑虚勾结东海旧神,窃取佛门舍利子,以此在玄武五洲布下上古大阵……这说法委实太过离奇,可又让人不得不信,因为若非如此,为什么几百名僧人,突然在今晨不告而别,毅然离开了江宁呢?

流言传递的过程中,好奇慢慢转变成了错愕,错愕又化作惊怒……不断有人在问,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何官府没有任何举动,反而将那血书榜文全收了去?

难道江宁官府,也被东海旧神买通了去吗?

有人联想到了去岁岁末,瀛洲乍现的传闻,便愈加觉得其中有太多隐情。

于是隆兴三年二月十八一早,江宁府署的大门,被数百名来自神州各地的儒生,堵得水泄不通。

第341章 到底谁才是师尊

正所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步安并不指望一群书生意气极重的儒生,真的能把江宁官府怎么着了。

这不过是一场戏,做给百姓们看的,虽然一众参与者并不知道自己是在演戏,更不知道幕后的导演是谁。

步安谋划这场戏,除了剥夺江宁官府继续装傻的机会,更重要的是让皇帝小儿看清,他若非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拿儒门开刀,就会在世人心目中,背上“昏君”之名。

照步安的估算,一旦逐月大会来临,玄武五洲上的阵玄开启,皇帝小儿必会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他可以装无辜,装可怜,装成受害者博同情,可如今这流言已经传得纷纷扬扬,江宁官府也无法置身其外,皇帝小儿再要装无辜,效果就会差得多。

这就好比,有人被骗了钱去,众人会觉得他可怜,可假如在这之前,大伙儿已经告诉过他,对方是个骗子,他却充耳不闻,仍旧一意孤行,事后非但不会被同情,反而会被众人视作蠢货。

当然,其中的利害权衡,远没有这么简单。朝廷上下自有大大小小的官员,可以出来替皇帝小儿背黑锅。

归根结底,以步安手头所掌握的资源,跟大梁皇室相比,实在太过渺小了。在如此悬殊的力量差距面前,一切智谋,都可以被轻松化解。

而二月十八这天,事态的发展并没有超出步安的预期。

江宁官府出面安抚一众儒生,说那传言皆是妖人所为,一派胡言,目的是要破坏逐月大会。

几句大义凛然的官话,外加些许激将法,便将众儒生都稳住了。

二月十九一早,面对前来质询的儒生,江淮道布政使钱文昭,更是手持一枚逐月令,宣布得逐月令者,可领兵节制一道,分管逐月事务。

这样一来,便是闹得最凶的儒生,也偃旗息鼓了。

见诸多手段全被一一化解,十九日傍晚,宋氏兄妹与仰修三人,一齐来到了步安府上。

这时候,倒了的院墙刚刚修好不久,七司邓小闲一行,也正好赶到,院子里热闹非凡。

人多不好说话,三人暗怀心事,也不甘心就此离去。宋氏兄妹认得七司众人,总算不是太拘束,仰修却从来不曾与江湖中人打过交道,显得有些生份。

其间屠瑶也过来跟众人打招呼,张瞎子与邓小闲等人,自然对她恭恭敬敬。

仰修几次暗示步安,要他借一步说话,都被步安敷衍过去。

待到夜幕降临,三人说要告辞时,步安却又将他们留了下来。

“今日得诗一首,正好与诸君共勉。”说着,步安便叫人给他取来笔墨,在院子里点了灯,当着屠瑶、宋青、宋氏兄妹以及仰修等人,泼墨挥毫,写道: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诗意凝聚的灵气,在秦淮河畔的小院中久久不散,众人全都沉默不语。

七司上下,自然是早已习惯了在这场合专心修行。宋氏兄妹与仰修三人,大约明白了步安要借这七言律诗说些什么。而这首诗看在屠瑶与宋青眼中,却另有一番滋味。

许久之后,宋氏兄妹与仰修终于告辞离去。

屠瑶回去自己那边小院的时候,把步安也叫了过去。

宋青跟在两人身后,边走边嘟囔道:“别人还羡慕我有个才子师弟,细想来直到今日,才是我第二回沾你的光……说什么甘为孺子牛,平日里怎么不多写些呢,纸墨又费不了多少银子,再说你眼下也有的是银子!”

步安听得好笑,心说我要真是个大才子,保准每天写个没完,就算揠苗助长,也把你活生生催到空境去,只可惜你师兄我肚子里总共没多少存货,抄一首便少一首。

进了屠瑶的屋,宋青没有跟进来。

屠瑶沉吟良久,才洒脱一笑,道:“宋氏兄妹与仰修特意找你,不是只为看你写诗来的吧?”

步安也笑了笑:“我也不清楚,不过我随便抄了首诗,他们便心满意足地走了,想来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吧。”

屠瑶显然不信他的鬼话,认真道:“那大和尚已有空境修为,又为何奉你为尊?”

“江湖义气吧。”步安又道。

屠瑶板起脸来,似乎有些生气了,少倾又摇头叹道:“有些事情,你若不想说,我也不是非问不可……”

“师尊,”步安出声打断了她:“我不想说。”

屠瑶微微一愣,大概是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旋即蹙眉道:“你是觉得我迂腐?”

步安已经习惯了她的跳跃思维,知道她想说什么。

“是有些,”他想了想,又摇头道:“不过这也不怪你。”

屠瑶觉得越来越看不懂这弟子了,眼下听他口气,哪里还有一点做弟子的样子。

“那该怪谁呢?”她语气有些奇怪,像是不大乐意,又像是在忍着笑。

“师尊……”步安的神情很认真:“有道是君子欺之以方,假如你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太容易被别人猜透,便只有任人拿捏,没有一丝胜算。”

“你这一年来,多与道修相处,可曾听说过这几句话。”屠瑶收敛了玩笑意味,淡淡道:“有道无术,术尚可求也;有术无道,止于术。以道驭术,术必成;离道之术,术必衰。”

步安知道,屠瑶不是在说修行,而是在说做人。所谓道,即是大道之所存,道义之所在,而所谓术,便是智谋与策略。

神州一脉相承的文化中,或多或少地存在着看重德行,而看轻谋略的倾向——即便是曹操这样的大能耐者,也因为操守私德有亏,被历代文人所不齿;而像孔融这样的自取灭亡之辈,却因为让梨之类的德行,被人世代称颂。

步安拿手指沾了茶水,在桌案上画了两个圈,又在两个圈中间,画了一道粗线,将它们隔开。

“师尊,”他画了一道弧线,绕过粗线,将两个圈连起来,“要做成一件事,可以有许多种办法,所谓殊途而同归。”

接着又用一道直线,连接两个圆圈,顺势切断了粗线:“但假如有人觉得,非得选最难的这条路走,还觉得惟其如此,才是煌煌大道……在我看来,便是迂腐。”

“我有些糊涂了,”屠瑶板起脸来瞪了他一眼:“到底你是师尊,还是我是师尊?”

“……三人行必有我师嘛。”步安挠了挠头。

“你也不用劝我了。”屠瑶叹了口气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步安心说,我又哪里劝你了,还不是你自己提起的,当下不再废话,笑着退了出去。

回到自己那边院子,正要将张瞎子喊来,忽然听到一声娇笑。

“说书的,我就猜到你也来凑热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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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2章 总得有点诚意吧

步安抬眼看去,只见刚修好不久的院墙上,正坐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生得玲珑剔透,双脚优哉游哉地晃悠着,自得其乐的脸庞上,挂着一丝狡黠的笑意。

一年不见,这疯丫头似乎长大了不少。

而在这一年里,步安操办七司,蹭鬼修行,乃至走到今日这步,最初的最初,还是靠着这疯丫头赠予的那一锭金铤。换句话说,眼下坐在院墙上的这位,大约可以算作是越州鬼捕七司的天使投资人。

“你那个老妈子呢?”步安笑嘻嘻问道。

“我是偷偷溜出来的……”卫十七嘿嘿一笑,反问道:“你那个小妖精呢?”

时过境迁,步安早已知道卫十七是东海旧神,甚至隐约猜到了她是哪位大神的后裔,因此即便她能一眼看破素素的猫妖身份,也合情合理。

只是这边人多口杂,张瞎子他们还好说,万一被屠瑶撞见,还不知道会闹出多大的事端。

因此他笑而不答,径直开门出去,刚迈步走到了街上,卫十七便一跃而下,落在了他跟前,动作轻盈之极。

“祖姨说你是个骗子,让我别把你想得太好……”十七扬起下巴,神情傲娇得很:“你老实交代,上回那个神神鬼鬼的故事,是不是故意说来骗我的?”

“那我骗了你什么呢?”步安边走边问,心里暗自揣摩,她口中的祖姨又是什么人。

“你骗我……”卫十七微微一滞,差点把心里话说了出来,赶紧改口道:“骗我一锭金子。”

“还你十锭好了。”步安笑着扭头看她,脚下不停。

“我才不在乎!”卫十七冷哼一声,心中有些闷闷不乐,像是在生谁的气,可又说不明白,为什么要生气。

“你连金子都不在乎,又怕我骗你什么?”步安笑笑道。

“我……我不在乎金子,却不喜欢别人骗我。”卫十七翻了个好大的白眼。

步安站定了回头,差点跟她装了个满怀,仓促让开一步,才认真问道:“疯丫头!特意找上门,不会是来报仇的吧?”

“谁特意找上门了?”卫十七撇嘴道:“我是来瞧逐月大会的热闹的,正好撞见这边有人写诗招灵,过来看看而已。”

步安听得将信将疑,生怕这疯丫头又不按套路出牌,正色道:“你要是想报仇也行,想办法再从我这里,把金子骗回去就是……可别动粗啊。”

“你胆子怎么变得这么小了?”卫十七露出鄙夷神色。

“初生牛犊不怕虎,我眼下已是老江湖了,自然想得多一些。”步安嘿嘿一笑,接着往前走去。

两人就这样一边拌嘴,一边出了城去。

这时候,江宁城的城门早就关上了,不过六七丈高的城墙,自然难不倒他们两人。

待到了城外偏僻处,卫十七才窃笑道:“你果然有些阴险,这么高的城墙居然一下就过来了,亏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文弱书生呢!”

她嘴上这么说,心中却得意得很,因为这书生本事不小,便证明祖姨婆婆看错了,他并不全然是个骗子。

“你胆子也真是大,眼下江宁城藏龙卧虎,你一个人跑来,不怕被人识破了,有来无回吗?”步安话里有话,虽然没有说透,却在暗示十七,自己猜到她的真实身份了。

“你会把我供出来吗?”卫十七故意装作很害怕的样子。

“供你出来,对我又没好处,干嘛自找没趣。”步安笑得神秘,忽然道:“其实我也有一桩秘密,要说给你听。”

他今夜一见了十七,就把她往城外领,自然是有原因的。

蹭鬼修行一年以来,步安只知道神力妙用无穷,却始终只凭自己摸索。这终归不是办法。

上回在七闽道时,看何祁穹与胡四娘的反应,他就料定卫家小姐必是大神后裔,从那时候起便想着,假如能得到她的指点,对自己的修行必然是极有助益的。

“什么秘密?”卫十七强装出漠不关心的神情,却掩饰不住语气中的那一丝兴奋。

“你得先答应我,我不出卖你,你也不能出卖我……”步安笑着说道。

“你爱说不说。”卫十七哼了一声,自顾自仰头去看邪月。

步安心说,这疯丫头一年不见,孩子气还真少了许多,拿老办法对付不了她了。

当下微微一笑,凑近了道:“我与你……是一样的。”

“什么意思?”卫十七愕然看他:“你……你生得是清秀了些,可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姑娘啊。”

步安一头冷汗,翻翻白眼道:“我……仓颉传人……”

“你……你是那老糊涂的传人?可他不是早就死了吗?”

“说来话长,”步安叹了一声,随即试探着问道:“他在东海,没什么了不得的仇家吧?”

卫十七脸色渐渐阴沉下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你就是那老家伙的传人,今日便叫你有死无生……”

不会吧……步安记得神话中的仓颉名声不坏,没听说他得罪过谁啊!

见他面色凝重,卫十七忽然一掩嘴,嗤嗤直笑。

这下步安自然知道是被这疯丫头耍了,却也不来气,反而很配合地露出沮丧神情,摊摊手道:“好了,你也骗回来了,这下扯平了。”

卫十七笑得开心之极,半晌才好奇道:“我看你身手不赖,难道那老家伙在世上还有信众?”

步安有些惭愧,他只说了一半真话而已。

得了仓颉传承自是不假,可他的神力却并非来自仓颉的信徒。

要知道,蹭鬼修行的秘密与仓颉传人的身份,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想来对于东海旧神,突然冒出个仓颉传人,只是件无关痛痒的小事;而假如被他们知道,有人能绕开信仰体系,直接从阴魂身上抽取神力,可就麻烦大了。

“只要世上还有人写字,仓颉便自有信众。”步安含糊其辞,忽然话锋一转道:“可惜他老人家走得太快,没来得及教我如何运用神力……”说着便有意无意地看向十七。

卫十七立即明白了步安的意思,笑吟吟上下打量他,故作老成道:“你要拜师,总得有点诚意吧?”

步安也不知道她是真是假,心说自己已经拜了个年轻女子为师,要是再管这个疯丫头也叫一声师尊,往后传出去,岂不被世人笑掉大牙。

当下故意扯开话题:“你说来江宁是为了瞧热闹的。眼下确有一桩天大的热闹可以瞧,假如你乐意出手,还能搅得更乱一些……”

“什么热闹?你快说来听听!”卫十七喜道。

“想看热闹,总得有点诚意吧?”步安又把她的原话,还了回去。

第343章 神力灌灵以做妖

只以瞧热闹为代价,换取神力运用法门,实在太过儿戏。

步安本以为,自己多少得付出些别的代价,不料卫十七一听之下,便莞尔笑道:“那我就先教你一手灌灵之术。”

“灌灵?什么意思?”

“以神力驱策灵气,灌注百兽草木,助其成妖。”卫十七说得颇为自得。

步安闻言一惊,心说怪不得拜月邪教有那么多妖可以驱使……一念及此,心中忽然惊骇不已。

素素总说,她本是山中狸猫,是公子赐他灵力,难道她没有撒谎?所说的全是真的?

“你很会写诗,灵气对你来说,想必不是问题。”卫十七一边说着,一边环顾四周,接着便朝一处荒山跑去。

步安赶紧跟上。

到了山顶,十七耸耸肩道:“都说神州灵气浓郁,不知道这里够不够。”说着便张开双臂,仰头看天,喃喃自语道:“只需将神力尽量外放,笼罩灵气,不可有一丝泄露,包笼越多,效果便越好……”

步安仔细听着,却见十七双臂渐渐合拢,仿佛接住了一个看不见的硕大圆球,接着将它缓缓压缩,最后笼在手掌间,像掬住了一捧溪水。

“这时便要确保神力与神魂相连无碍,不得阻断,要不然你做成的妖,便是个傻子……”

十七缓缓弯腰,双手仍旧小心翼翼地捧着看不见的灵气,凑近了一株淡黄色的野花。

“点百兽为妖,则灌灵其目,点草木为妖,则灌灵其根……”

步安凑在她跟前,仔细看着,虽然看不见灵气,却大致明白十七在做什么。

只见她双手缓缓对准了黄色小花的根部,耐心解释着,应当如何将用最微弱的神力,探测草木的根须,找到它的精魄所在;又应当如何留出一个最精微的口子,将糅合了一丝神力的灵气,浇灌到它的精魄之中……

“灵力与灵气本为一物,因此修行人若想以灵力驱策灵气,便如以水取水,自是不成;神力却与灵气不同,仿佛以木取水……”十七这是在解释灌灵之术的原理。

步安大概听懂了,虽然有些不同意见,譬如儒家六艺之一的礼艺,道门六玄之一的咒玄,便是以灵力驱策灵气的手段,但是这两种法门,都大开大合,远没有十七演示的灌灵术这么精妙细致。

“找着了……”十七眉眼间露出笑意,显然是说,她找着了这诛黄花的精魄。

紧接着,这黄花便在两人面前,奇迹般疯长起来,草茎越来越粗壮,眨眼间便有筷子般粗细,草叶摇晃着蔓延,花瓣怒放而后凋零,整株花草就在迅速胀大的过程中忽然萎靡下去,最后倒伏在地,再无一丝生机。

十七扬起一脚,便蹬在了这花草惊人的遗骸上,脸上怒气汹汹。

“这是什么鬼地方,比岛上的灵气还要稀薄!”

步安心说,这鬼地方还不是你自己找来的。天底下灵气浓郁的地方有的是,却不包括这荒山野岭。

“没事没事,我看懂了就行。”他笑着安慰,接着想要自己动手试上一试。

十七怒气还没消,见他双手朝天的样子,冷嘲热讽道:“神力无色无形,想要轻松驾驭,简直千难万难,灌灵之术更是精妙无比,你初学此道,练上一年半载或有所成,上来就要试,不过是平白耗费力气而已。”

步安经她这么一提醒,反而精神大振。

神力无色无形,那是对别人而言,而自打他修行以来,蹭鬼得来的神力,却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当初拿来弹琵琶时,还觉得这五彩鬼气,只是好看,却全无用处呢。

“随便试试,说不定我天赋异禀,一学就会呢……”步安一边笑道,一边仰头看天,小心翼翼地将脱体的神力组成一个三尺多宽的圆球。

这圆球上的神力,时时刻刻都在逸散,需要步安不时从丹田神魂处再匀出更多神力,来补充逸散的部分。而一个不小心,逸散得最快的地方,便会形成空洞。

十七果然没有说错,假如真的看不见神力,大概真要练习个一年半载才行。

见他神色连连变化,十七看得直摇头:“你真当自己是天才不成,本姑娘当年,也练了三个月……”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却见步安已经合拢双臂,双掌围成一个球状,仿佛中间握了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圆球。

要知道,神力围成的球越大,便越难均匀封闭,也就是说,步安不出几息,便将最困难的部分完成了。

“真的假的?”十七面露疑惑之色:“你假装的吧?”

步安也不回答,只是缓缓蹲坐下来,全神贯注地保持住手掌间的神力圆球,同时因为它仍在不断逸散,所以时时刻刻都从神魂处抽取神力以补充。

“我怎么才能知道它的精魄所在?”步安对着一株杂草道。

“拿神力试探,有感觉的,慢慢来,用心体会……”十七见他神色凝重,惊疑之余,又觉得他不像是在演戏。

步安闻言分出一丝神力,缓缓靠向眼前这株杂草的根部,紧接着心头一动,仿佛神魂之中,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共鸣。

就在他的面前,杂草靠近土壤的部分,竟然泛起幽幽的光亮,一缕五彩丝线,从下而上,沿着草茎蔓延。

步安赶紧将神力围成的圆球靠了上去,使其漏出一个极微小的空洞,正对着那一丝彩线。

顿时便有微弱的神力被吸附,随着那彩线流淌。步安看不见灵气,却知道这丝微弱的神力,必是被灵气裹挟着流淌的。

果不其然,刹那之间,面前杂草猛地窜高。

步安一惊之下,差点手上也跟着颤动,好在他练习列缺剑法已经有一段日子了,手上的控制力早已今非昔比。

就这样,他只当看不见这杂草疯长的趋势,全神贯注地压缩神力圆球,将其中包裹的灵气,一滴不剩地全都浇灌进了杂草根部的精魄丝线之中。

等到他抬起头时,面前已经站着一位娇弱的女子,面色青绿,身上片缕不着。

“主人……”这女子只轻轻唤了一声,便双眼一合,委顿在地,随即又变成了一株青草,只是片刻之后,便渐渐枯萎了。

十七看看这枯草,又看看步安,咽了口口水,然后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些什么,可是却又说不出来,紧接着又看看那枯草,再吞了口口水,仿佛不相信自己刚才看到了什么。

“早说了我天赋异禀。”步安摊摊手:“为什么不信呢。”

第344章 传承至今十七代

“我信你,”十七轻声嘟囔着,紧接着忽然飞起一脚:“我信你才怪!”

步安没想到这疯丫头比一年前更疯了,他原本修为就比十七弱了许多,仓促之间更是难以招架,胸口硬生生挨了一腿,身子便像脱了线的风筝般猛地倒飞了出去。

落地时已在二三十丈开外,摔得眼冒金星,胸口剧痛难忍,嗓子一甜,顿时喷出一口鲜血。

待到脑袋稍微清醒,还来不及前思后想,泛起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赶紧逃命”!

不料他刚刚强撑着爬起,扭头要跑,就被十七拦住了去路。

“你真的假的?”这疯丫头的脸就凑在步安面前,一脸惊疑地看着他,“连吐血都装得这么像吗?”

“呸!”步安一口混着血的吐沫直直朝十七啐了过去,却被她轻松让开。

趁着她避让的瞬息,步安撒腿就跑,身形直如风驰电掣一般。

然而跑出不过十来步,便见一只白嘴红足,身披亮黑色羽毛,通体泛着莹莹幽光的鸟雀从头顶越过。

那鸟儿红足如火焰般刺目,白嘴如玉石般皎洁,映入眼帘的刹那,便连血色月光都忽然黯淡下来。

步安见状,知道绝计跑不过,索性停下了脚步。

而就在他的面前,神雀轻搧黑色羽翼,绕圈缓缓降下,不等落地便化作了少女模样,一身黑色劲装,脚蹬鲜红小蛮靴,正是卫十七!

“手艺不如人,就要杀人灭口?你嫉妒心这么重的吗?”步安身负重伤,脸色苍白,眼神却冷得吓人。

“我……你……”卫十七一脸犹疑,半晌才苦着脸道:“你真的受伤了?”

刚刚实在事发突然,步安也被打蒙了,直到这时才明白这么回事:这疯丫头以为他是扮猪吃虎,所以故意出手试探他,只是下手没有轻重!

“受伤……”步安一屁股坐倒在地,怒道:“要不是有这鬼甲挡上一挡,小爷我说不定就死这儿了!”

十七这才发现,步安胸口的衣裳全都烂了,露出了穿在里头的铁线软甲。

她踌躇着走到步安跟前,脸上神情愈发尴尬,喃喃道:“这铁甲倒是件宝贝嘛……”

步安白了她一眼,心说刚才若真被她一脚踢死了,那可就太冤了!

“……些许小伤,歇上几日就好了,干嘛这么斤斤计较呢。”十七也负气般故意不去看他:“你都点草为妖了,还这么弱不禁风,任谁也想不到的嘛。”

“歇上几日?逐月大会都迫在眉睫了,你跟我说歇上几日?”步安气得头顶冒火,奈何这疯丫头对他有恩,况且也确实打不过她,横竖不好发作,只能背对着她,自顾自调匀气息。

“……你不会故意让我打伤的吧?”十七忍不住又问。

这疯丫头就这么怕被骗吗?步安委实难以理解,心说你小小年纪,难不成情路坎坷,遭遇过太多渣男,曾经被骗得生活不能自理?

“万一你真的骗了我……我怕我复仇心太重。”十七也背对着他,轻声嘟囔。

你祖上连衔石填海这种蠢事都干得出来,当然复仇心重!步安一时无语,好一会儿才故意扯开了话题,淡淡道:“那草妖怎么才一张口,就死了?”

“这杂草原本就命短,再加上此地灵气稀薄,她精魄孱弱,灵力又不济……”十七轻声说道。

“她一睁眼,便能认主。难不成神力灌灵做成的妖,都忠于主子,誓死不渝?”步安又问。

“你方才将一缕神魂渡给了她,她所知所识,都得自于你,自然只认你。只是这神魂留在妖物精魄之内,多不过两三年,这两三年里,她要自己学着做妖,要不然,等到神魂散去,她便成了傻子一个。至于妖物性情如何,懒惰还是勤快,忠贞或是狡诈,到头来还是要看她自己的际遇与造化……”

步安点了点,心说怪不得胡四娘会背叛原先的主子,原来这妖物一旦自立,性格也与人一般,多靠后天养成。这么说,素素会不会也是如此,等到两三年之后,眼里就没他这个主子了。

转念一想又觉得假如素素真是一头猫妖,原先那个步安,岂不是神力通天……莫非土著步安,真是盘古大神?

“灌灵做妖,会不会机缘巧合之下,造出比自己更厉害,或者相差无几的妖物来?”步安忍不住问道。

十七想了想,摇头道:“没听说过……”

步安见她有问必答,趁机问道:“你叫十七,莫非是族中排行十七?”

“你胡说什么呢,卫家世代独苗,只生女,不生男,哪来的排行十七?”卫十七笑了笑,毫无心机地道:“自炎帝幺女传到我,是第十七代,所以才叫十七的嘛。”

“那你今年多大了?”步安脱口而出道。

卫十七沉默了一会儿,悠悠答道:“六十九岁……”

“你……”步安一时难以想象,喃喃道:“你保养得真不错……”

卫十七忽然肩膀颤动,紧接着颤得越来越厉害,直到忍不住哈哈大笑,扭头乐道:“你又上当了!我今年不过十五岁而已!”

“谁知道你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步安拔了根草茎,下意识就要叼在嘴上,忽然想起先前死掉的草妖,便觉得有些怪异,又随手将它抛了出去。

“信不信随你!”十七赌气似的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步安不置可否,半晌又问:“你刚才化形,也是神术吗?”

十七闻言微微一笑道:“你还真是什么都不懂。我能化形,是因为上古先民祭拜时,都笃信我先祖是海上神鸟。便如少昊家的傻儿子,因为天生反骨,屡屡犯上作乱,就被他家大人惩罚,说是一头恶兽,于是被人如此祭拜了上千年,最终就变成了恶兽模样。”

一言及此,十七忽然想起什么:“对了!那老糊涂施展本命神术时,眼珠子会一分为二。你也要小心些,别让人瞧见了。”

步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十七见他不说话,以为他仍旧在生气,便有心说些开心的事情来逗他,笑着道:“有关这灌灵之术,还有一桩趣闻呢。当年祖姨婆婆创此神术,无意间被先民们瞧见,以为她捏土做人,从此以讹传讹,传了好几千年呢……”

步安闻言便立即知道了十七口中的祖姨,究竟是何人。

然而同时也愈加无语了——原来女娲造人的传说,竟是这么来的吗?

第345章 世上本来没有神

这一夜邪月当空,江宁城外的荒山之上,步安从第十七代精卫口中,听说了无数关于旧神的起源与传说,以及传说背后,令人啼笑皆非的真相。

十七说,这世上本没有神。

蒙荒远古,神州先民大多还围着草裙,以采撷果实、追捕野兽为生,便有出类拔萃者,或结绳以算数,或画图以记事,或夜观星空预测天气,或从受伤野兽嚼食特殊野草的发现中得到启示,学着用草药医人……

那时神州尚无文字,先民叹服于他们的智慧,发出“呜呜”的惊呼声,久而久之,这些早慧者便被陈作为“巫”。

绝大部分巫,也和先民们一样,生老病死,只有极少数幸运儿被自己的部落供奉起来,在祭祀中获得了信徒的部分魂力,成了最早的神通者。

这种类似萨满教式的信仰,并没有强烈的排他性,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旧神各自统御的部落,星罗神州大地,倒也相安无事,直到九黎部首领蚩尤,试图发动部落战争,以此争夺信徒。

从那之后,大大小小的战争维持了数百年之久,以至于人口凋敝,信力一落千丈。

旧神厌恶了经久不竭的血战,几度停战,商量长治久安之计,却都无果而终。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先前默默无闻的旧神,因为被人瞧见了点草为妖,误传作捏土成人。这流言在世间愚夫愚妇中传得越来越广,越来越真,以至于不出几年,世人便奉其为创世女神。

这便是十七口中的祖姨婆婆,大神女蜗氏。

之后,等到各部落首领缓过神来,要共诛女娲大神时,才发现她已是普世大神,即便其余众神合力,都不是她的对手。

而就从那一年开始,部落战争彻底停歇,取而代之的,是风风火火的造神运动。

有人声称盗取天火、尝遍百草,有人声称是自己创造了文字,更有人声称,他就算被砍掉了头颅,也能将肚脐眼当做嘴巴来用。

各种牛皮吹得神乎其神,神鸟精卫的传说也始自于那一时期,起因只不过是炎帝幺女游玩东海时,说的一句玩笑话。

从那之后,精卫便索性移居东海,盘踞万千列岛。

而神州大地经历千年,各路神祗层出不穷,仿佛竭泽而渔,终于酿成大祸——世人信神胜过信己,魂力难继,以至于一个个都成了行尸走肉,一时饿殍遍野,十室九空。

旧神痛定思痛,决定休养生息,这才有了夏商周三代之治,以及大力推行仁义的周武王之弟,周公姬旦。

而在这旧神休养生息的千年里,世上又出现了另一批神通者,他们自称为修行人。

到了春秋时期,修行人中最为杰出的那些,共同谋划了一个惊天的计划。他们周游列国,看似是要谋一个钱少活多离家远的倒霉差事,实则到处讲学,启迪明智。

后世尊称这些修行人为诸子百家,管他们的做法,叫百家争鸣。

百家争了一阵子鸣,旧神们终于反应过来:“这哪儿是真的什么鸣?这是要革咱们的命啊!”

然而为时已晚,经过了诸子启蒙的世人,不再笃信神祗,人间的祭拜也从拜神陆续变成了拜天。

没了魂力供奉,旧神神通大损,在和诸子的夺世之战中,没能讨到便宜,接连陨落了几位大神之后,终于偃旗息鼓,遁走东海。

这时久居东海的精卫,便因为在万千列岛上保有无数信徒,而从之前的无名之辈,成为了存世诸神中的佼佼者之一。

“单以万千列岛上信徒魂力,重返中原,根本无从谈起……”十七笑得轻蔑:“若不是祖姨婆婆在,不等中原朝廷动手,万千列岛大约就已经战端不止,信徒死伤殆尽。”

从她的话中,步安才知道,东海旧神的日子也不好过。

所谓万千列岛,不过大小岛屿三千多座。

原本这些全是精卫一族所有,春秋神陨之后,分了大半出来。现如今属于卫十七的也不过八百多个岛而已。其余两千余座,被三百多个旧神族裔分占,个中寒酸,可想而知。

大概也因为步安同是旧神传人,十七才会当着他的面说出这些。

步安听得出神,心说自己要是哪天实在混不下去,跑去东海,不知道跟十七讨一个岛,她愿不愿意。

当然,他虽然以神魂修行,却并不觉得自己有责任匡扶旧神,更不觉得,将他们从东海迎回,会是一件好事。

归根到底,他也实在不想看到宁阳县那样的人间悲剧,在神州大地到处上演——倒不是因为看不得百姓受苦,而是觉得那样一来,神州天下就太过无聊了。

沉吟半晌,步安忽然想起一事,直截了当地问十七,可知道拜月教是谁的手笔。

结果出乎他的意料,十七竟然也不清楚。

“……那你听说过祝修齐吗?”步安忍不住问道。

十七想了想道:“祝家在神州耕耘颇深,他家次子祝颀好像来神州已有十余年了,你说的莫非是他?”

步安下意识就要问,祝家是不是祝融家,但是忽然被胸前隐痛提醒,又赶紧闭嘴。

他刚才学习灌灵术,因为过程太过惊人,还被十七试探,生生挨了一脚。要是再口不择言,说出祝融二字,恐怕又要被她疑神疑鬼。

事实上,从十七施展灌灵之术的过程中,他便大概瞧了出来,这疯丫头必定是看不见神力的。

换句话说,他身上的怪异之处太多了,为了小命考虑,口风还是紧一些好。

随后十七问起,到底有什么热闹可瞧,她又怎么才能插上一脚。

步安便含糊其辞,只说让她换个打扮,改个名字,先安心住下,等过了明日,再与七司一同去赴逐月大会。

十七嫌他遮遮掩掩,不够痛快,但考虑到终归是自己刚才打伤了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当天晚上,步安回到秦淮河畔的宅院,已是三更时分,七司众人早已睡下。

第二日一早,有个身穿翠色襦裙,生得玲珑剔透的少女,来找步安,自称是他在嘉兴乡下的表妹。不用说,自然就是十七。

第346章 玄武五洲道不明

从天姥山到越州,中间不知道要经过多少个村镇,祝修齐却偏偏挑中了柳店镇。后来从府衙大牢救出邓小闲,他似乎也不费吹灰之力。

由此可见,祝修齐很可能就是所谓的祝家次子。他在天姥山一待就是十几年,从未被人识破,可见一旦有心遮掩,修行人是很难识破旧神身份的。

步安自己,便是另一个实例。因此他丝毫都不担心卫十七的身份被屠瑶看穿。

而他为十七杜撰的新身份,姓苏名诗琪,是苏澄庆的女儿——考虑到苏澄庆还要仰仗步安的鼻息做生意,有他帮忙掩饰,将来这层身份也很容易糊弄过去。

七司众人知道步爷隔三差五就会领面生的姑娘回来,因此除了邓小闲背地里嘟囔了几句,其余人都见惯不怪了。

吃过了早饭,步安便领着十七与七司众人,优哉游哉地出了门。

这天已是三月二十,逐月大会前的最后一日,江宁城中到处都是盛会前夕的气氛,似乎已经没人记得,几日前还传得纷纷扬扬的那个流言。

步安一行仿佛出门踏青,漫无目的之中绕了个大圈子,便从西南山脚处登上了钟山,一直来到了山顶。

四下无人,正好远眺玄武湖。

七司这回来到江宁的,除了张瞎子、邓小闲、洛轻亭与惠圆以外,清一色全是阵修。

步安便示意大伙儿看看山下的玄武湖,问他们有何见解。

张瞎子向来听风辨位,隔了这么远,自然什么都听不见。

邓小闲却喃喃道:“这地方水美山秀,风景独佳,怪不得历代帝皇都要在此营建皇宫呢。”

其余人想到步爷将七司阵修全喊了过来,料定他必有深意,此时远眺玄武湖,便有人猜测道:“步爷可是觉得,这湖中适合布阵?”

步安笑着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你们觉得呢?”

洛轻亭身为红营统领,又恰好修的是阵玄,便蹙眉沉思道:“这湖上五洲,仿佛暗含五行之意,假如在此布阵,正好因地制宜,只是具体如何操办,还需瞎子看过之后,才能定夺。”

刚升了黄营副统领不久的程荃,也点头道:“湖上五洲,占地百倾有余,若要在此布阵,委实巨大……不过我等众人协力,兴许可以一试。”

步安闻言摇头,知道他们想偏了,适时纠正道:“你们兴许不知,这湖上五洲,不是天地造化,而是填湖所造。”

话音刚落,便有人试探着问道:“步爷莫非是觉得,这湖中五洲,原本就是一个法阵?”

说话这人,正是修习奇门遁甲的陈氏兄弟中,性情较为持活泛的弟弟陈尉。

这对双胞胎兄弟长相酷似,只不过弟弟陈尉下巴上有一颗痣,哥哥陈迟的痣长在了鼻翼一侧。

“你觉得呢?”步安朝他看去。

陈尉沉吟半晌还没说话,他兄长陈迟便点了点头道:“像。”

陈迟向来话少,这回也只说了个“像”字,便缄口不语。

“像什么阵?”步安追问道。

陈迟只是摇头,陈尉眉头紧皱道:“阵玄千变万化,单凭这湖中五洲的模样,委实难以推断。”

再看其余人,也大多沉吟不语,想来是同意陈氏兄弟的看法。

步安见状,便吩咐邓小闲与惠圆,各自去守住两边上山的山道,又请十七帮忙,四下看看,有没有闲杂人等。

等他们三人都走远了,他才轻声道:“你们可曾听说过桃花源阵?”

众人反应各不相同。

洛轻亭惊得以手掩嘴,程荃双目圆睁,陈氏兄弟的面色却愈加凝重……

“步爷,桃花源阵可是已经失传上千年了……”有人低声提醒道。

“这玄武湖自先秦便开始营造了。”步安答得简单,话中的含义却不言自明,见众人闻言全都闭口不语,他又问道:“假如这真是一个桃花源阵,你们不妨推算一下,此阵阵眼会在哪里?生门又在何处?”

“桃花源阵,五行属水,阴阳属阴,东方主水,山北水南为阴……”洛轻亭喃喃道:“阵眼大约是在东南方向的那两洲之上。”

她语气迟疑,显然没有多少把握。

张瞎子咂咂嘴道:“假如能下到五洲之上走一遭,兴许能看得明白些……”

步安摇摇头:“那是皇宫别苑,有重兵把守,上不去的。”

事实上,他还没说全。

这里是钟山之巅,与玄武湖隔得极远,因此还没人守着;假如下到山腰,试图凑近了看,可就难说了。

上回夜里他就差点遭了暗算,眼下虽然有十七在,但是一旦闹出太大的动静,无论是对十七还是七司,都有潜在的威胁。

“东南两洲吗?”步安记着那两洲的方位,然后朝着程荃道:“程兄弟怎么看?”

“实在没有把握……”程荃眉头紧皱,忽然正色道:“步爷,我想趁着今夜最后一个阴夜,摸进去瞧上一瞧!”

“不行,你进不去的。”步安摇头,心说假如自己没有猜错,别说是程荃,就是十七硬闯,都可能有去无回。

“步爷,”陈尉看了一眼哥哥陈迟,接着一咬牙道:“反正明日就是逐月大会了,我与哥哥混迹进去,正好瞧个明白。假如这湖中真有桃花源阵,能看上一眼,于我兄弟二人,也有千载难逢的机会。”

“正是如此,”程荃急道:“明日我也与两位陈兄弟同去逐月大会走上一遭。”

不等其余人表态,步安便道:“假如这湖中真有如此大阵,你们此去,可就回不来了……”

这下程荃与陈氏兄弟,也不由得露出踌躇难断的神色。

“七司正是用人之际……你们几个都是步爷倚重的,轻易还是不要去冒险。”张瞎子轻声说道:“不如让瞎子去一趟,记下来跟你们说。要是碰巧了回不来……”

“行了。”步安出声打断了他,又在山上坐了一会儿,才叫上十七、邓小闲与惠圆,从背离玄武湖的西南方向下山。

事实上,七司阵修看不透这湖中五洲的底细,也在情理之中。

即便程荃与陈氏兄弟都是奇人,也终归只是江湖中人,别说隔了那么远眺望,就算实地走上一遭,能看出多少端倪,也委实难说。

这天夜里的江宁城静得出奇,直到乌云遮住了邪月,天空下起蒙蒙细雨。

门前秦淮河潺潺流淌,浸晕烟雨之中,仿佛朦胧的前路。

这一夜,不知有多少人无眠。

第347章 车到山前无退路

隆兴三年二月二十一,春雨下了一夜,仍旧没有要停的迹象。

天还没亮,步安就已经醒了,横竖睡不着,便索性起来,独自一人在院中练剑。

铺了青石的地面异常湿滑,以步安眼下的修为,想要站稳自然简单,可同时还要留意着不要踩裂石板,便有些困难。

天蒙蒙亮的时候,屠瑶撑着油纸伞过来,站着看了一会儿。

步安收剑站定时,身上衣衫已被雨淋得近乎全湿了。

“师尊……”他隐约想起天姥春试那日也是下雨,屠瑶也是一身白衣,手里打了把油纸伞,脸上笑得波澜不惊。

“这么早就起来练剑了?一会儿赶紧把衣裳换了,小心受了风寒。”屠瑶朝他笑笑:“宋青还在睡,我就不叫醒他了。”

步安有些惊讶,转念一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屠瑶是故意赶在宋青醒来前出门,若不是正好瞧见步安在院中练剑,大概连他都不想惊动。此去凶多吉少,她是不想经历这生离死别的场面。

步安脸上做得丝毫看不出来,没心没肺般笑道:“总要吃点东西再去,师尊且稍等,我这就叫人出去买来。”

不等屠瑶答应,他便跑到邓小闲与惠圆睡着的那间屋前拍了拍门。

出乎意料,木门应声开启,惠圆走出屋来,竟穿得整整齐齐,显然早就醒了。

步安微微一怔,也没多问什么,只吩咐和尚去买些早饭。

等到惠圆撑着伞出去,围绕着院子的四处屋檐下,便已经站满了人。张瞎子、邓小闲、洛轻亭、程荃、陈迟、陈尉兄弟……

唯独不见广念与卫十七,也就是说,从越州赶来江宁的七司所有人,都早已经醒了。

众人都只是站着,没有一个说话,只有顺着屋檐淌下来的雨水,滴在青石板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

这下便连屠瑶都有些惊讶。

步安却一下子明白了,昨晚上他们必定是背着自己商量过——毕竟相处了这么久,张瞎子、邓小闲、洛轻亭他们几个,大约已经猜到了他要做什么。

“都傻站着干什么,”他刷的一声,将长剑归鞘:“赶紧收拾桌子去!”

刚刚还一脸肃然的众人,闻言便纷纷笑着答应,乱哄哄地朝正堂跑去。

直到这时,屠瑶才意识到,越州鬼捕七司似乎已经今非昔比了。

陪着屠瑶走近正堂,看着她坐下来,步安才笑了笑道:“师尊等我一会儿,我出去办件事,去去就回。”说着便扭头往门外走去,不料身后众人仿佛牛皮糖一般,也跟着他往外走。

步安扭过头来沉声道:“都给我好好坐着,我一会儿便回来。”

张瞎子这才拦住了众人,眼看着步安走进了雨帘。

屠瑶看着这诡异的一幕,脸上露出惊疑之色。

只有她独自坐在桌旁,七司众人竟全站在屋檐下,对着院中雨幕发呆。

昔日天姥山上,和宋青一样嬉皮笑脸的小书生,这一年里究竟是做了什么,以至于这群江湖人竟被他收拢得如此服帖?

在这之前,屠瑶还以为步安只是手段玲珑,长袖善舞,又颇有经商的本事,挣了足够多的银子,利益驱使之下,才有这么多江湖人追随。

可今晨种种迹象,都证明她想错了。

先不说这群人对步安言听计从到了何种程度,就只看他们刚才围在院子四周,一言不发时,所展现的气势,便足以令人动容。

这还是一群江湖人吗?

屠瑶侧头沉思片刻,忽然轻咳一声,却见门外屋檐下,众人充耳不闻,仿佛所有人的心思,都随着步安的身影,遁入了雨幕,而对端坐在正堂中的她,漠不关心。

“你们当中谁跟了步安最久?”屠瑶终于忍不住出声问道。

这下张瞎子才拉了拉邓小闲与洛轻亭,与他们二人一道,返身走进屋来。

……

……

天才刚蒙蒙亮,下着雨的街面上,没有几个人影。

步安出了院门,便迎着蒙蒙细雨奔跑,纵然没有使出神力,却也引得少有的几个行人侧目而视。

微凉的雨水从脸庞滑落,愈加使他清醒。

脑海中隐约浮现晴山的身影,她在烛火下低着头,说公子不要凡事冲在前头……

胸中有些隐隐作痛,分不清是前天夜里被十七踢伤所致,还是因为想到了晴山。

从没有哪一次,步安如此踌躇犹豫,即便几个月前,在宁阳县城里,决定孤注一掷时,也远没有现在这么纠结。

逐月大会,玄武五洲,只要一步踏入,就有可能再无重见晴山之日。

他有想过弃之不顾,即便时昨天夜里,也还这么想过。

逐月大会过后,天下大势必然风云突变,皇帝小儿一旦联合昆仑虚,捏死了儒门,想要推翻大梁朝,便遥遥无期了。

步安可以不管这些,只需带上晴山和素素,或者还有七司众人,去七闽道,去岭南道,去更南的地方避世而居,天下大势于他便再无瓜葛,即便邪月当空,洪水滔天,又有什么关系。

可这世上除了晴山与素素,除了七司众人,还有屠瑶与宋青,还有楼心悦与方菲儿,还有杭州宋家,还有越州的楼家书馆,还有许许多多,与他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人。

即便把他们全都抛之脑后,做一只埋头的鸵鸟,晴山又会怎么想?七司兄弟们又会怎么看他?

晴山的仇还报不报?七司兄弟们的壮志,又该如何消磨?

所以,根本就没有退路。

所以晴山,不是我有心冲在前头,是我没得选。

……

抹了一把遮住眼睛的雨水,步安跑进了织造府大街,径直来到了曲阜书院年轻一代聚居的大宅前,敲响了大门。

一个面生的儒生开了门。

“我找宋世畋!”步安闯了进去,大约是几天前悍然伤人的余威尚在,那人竟然不敢阻挡。

门内众人正围坐着,见步安浑身湿漉漉得闯进来,顿时全都站了起来,一时间剑拔弩张。

“步公子!”宋蔓秋听见声响,从二楼楼梯上跑了下来:“你这么了?!”

“世畋兄呢?”步安放着楼下这些人不管,径直跑上楼梯。果然不出他所料,宋世畋也在楼上,正慢慢腾腾从屋里出来。

步安走过宋蔓秋身边,视而不见,紧接着来到宋世畋跟前,口中淡淡道:“得罪了”。

宋世畋似乎已经猜到他要做什么,忽然呆了似的,站着一动不动,任由他一剑刺穿了自己的肩胛。

楼下顿时乱做一团。

“都别动!”宋蔓秋一声断喝:“让他走!”

步安归剑入鞘,略带歉意地朝宋世畋笑了笑,紧接着扭头便走,经过宋蔓秋身边时,只听她轻声说了一句“多谢”。

楼下众人看着他的眼神,复杂之极。

步安却浑然不顾,推门走上了大街。

雨渐渐下得大了。

第348章 与君共入桃花源

步安回到秦淮河畔的宅子,已经过去小半个时辰。惠圆早已将早饭买了回来,却没有一个人开吃,全都默默等着。

见他浑身湿透地进了大门,众人顿时就要围上去。

“没事!”步安笑着伸手阻拦:“我换身衣裳就来!”说着便一头冲进了自己屋子。

三下五除二脱了衣服,擦干头发,重新用英雄巾扎起来,连鬼甲也脱下来抹干——自从被十七踢了那一脚,女鬼虞姬就再没有现身过,大约是因为那一脚的大半分量,都被她挨下了——待到换上新衣,走出屋子时,已神清气爽,没有一丝狼狈相了。

吃早饭的时候,广念与十七也醒了。正堂里摆了两张桌子,正好十六人,步安就和屠瑶坐在同一条长凳上。

和尚不吃肉,买来的早饭却照顾到了众人的胃口,白粥、肉包、各种糕点一应俱全。

七司众人狼吞虎咽,屠瑶吃得慢条斯理,倒也相映成趣。席间屠瑶问起步安下山一年来的经历,步安照旧含糊其辞。

另一张桌子上,卫十七一直偷偷盯着屠瑶,似乎对她很是好奇。

屠瑶瞥见邓小闲与洛轻亭朝步安频使眼色,便猜到方才步安离开后,这几人所言,有许多不实之处,也知道步安不愿多说,终于不再问了。

旋即她便放下筷子,柔声道:“你也别在江宁久留了,带上宋青,回越州去吧。”

步安应了一声,随即起身,将屠瑶送到门外,看着她一人一伞,走上了大街。

不出步安所料,他在檐下站了许久,也始终不见屠瑶回头看上一眼——这女人有时心软,有时又极其坚毅,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步安摇摇头转回身,却见张瞎子等人都已站到了院子里,个个手上都撑着一柄伞。

步安神色凝重,随后又渐渐露出笑意。

众人见他笑了起来,也一个个的傻笑。

“有可能去了回不来啦。”步安摇头苦笑。

这回却是程荃头一个站了出来:“步爷兴许还不知道,咱们离开剑州府的时候,百姓们送出三十多里!那场面放在一年前,便是想都不敢想!小的这辈子能有那么一天,早已经值了!从此这条命就是步爷的了!”

“说的什么丧气话!”张瞎子朝前迈了一步道:“任他什么劳什子大会,但凡步爷要去,咱们便上下齐心将它趟平了!”

看着众人群情激奋,步安也难免有些欣慰。

“不能全去,得留下一人。”他笑了笑道:“就花道士留下吧。”

“我?”邓小闲仿佛被看穿了心事,尴尬道:“我也不是不想去……”

“得了,别废话,”步安翻了个白眼,知道这家伙骨子里就是个小人,摇头道:“一会儿我们走了,你便将我师弟送回天姥山去。”

说着便走过去,一把将他手中的油纸伞抢了过来。

……

……

玄乎湖畔,伞盖攒动。

今日逐月大会,天下修行人中的年轻一辈,几乎齐聚于此。

即便接连几次变故,走了许多人,佛门僧侣更是离去大半,这一日来到玄武湖畔的,也足有三四千人之多。

湖畔有官府差役维持秩序,其中另有不少绿衣督使点缀其间。而通往湖中五洲的长堤前,既没有人把守,更无人检察身份,似乎只要是愿意入内的,都一概放行。

步安一行来到湖畔时,只见十里长堤之上,已经缀满了伞盖,缓缓往湖中五洲涌去。

一路走来,十七始终没有说话,直到这时,才凑近步安跟前,低声道:“我看你们紧张兮兮的,好像要出什么大事。为什么这些人脸上,丝毫都看不出来?”

“我也不知道会不会出事,只是担心而已。”步安小声答道:“怎么,你怕了不成?”

“你都不怕,我又有什么好怕。”十七白了他一眼,小声嘟囔道:“我是怕没有热闹可瞧。”

步安心说,假如真是如此,那实在最好没有——毕竟直到眼下,他也没有任何实证,所有的推论都是凭着一点点蛛丝马迹拼凑出来的。

正这么想着,忽然发现身旁广念的眼神有些异样,循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不远处的长堤前,站着两个熟悉的身影——是宋蔓秋与孔灵。

小和尚许久没有见到孔灵,竟不自觉地越过了人群,快步跑了过去,只是跑近了才有些尴尬与局促,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这时宋蔓秋自然也看到了步安一行,脸上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复杂。她所在之处,本来就是去到湖上的必经之地,是以只是站在伞下,等着步安走近。

“宋姑娘……世畋兄没有大碍吧?”步安来到她跟前时,七司众人很识趣地没有紧跟上来,全都站在十几步之外。

“他带着伤也非要过来,到了这边才坚持不住,让人背回去了。”宋蔓秋苦笑道。

那家伙也不知道是真心要来,还是果然长进了,故意演上这么一出……步安笑着点点头。

“步公子也要进去么?”宋蔓秋声音很轻,双眼却分明是灼热地看了过来。

步安终归不傻,猜她候在这里,大约是在等自己,便摇摇头道:“宋姑娘还是回去吧。”

“那你呢?”宋蔓秋追问道。

“我?”步安无奈地耸了耸肩,他不想说得太细,只好含糊道:“我师尊进去了。”

宋蔓秋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宋姑娘还是回去吧,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步安叹了口气,见不少人朝着这边看过来,实在有些惹眼,便一脸认真地朝宋蔓秋摇了摇头,然后别过了她,径直走上了长堤。

七司众人立即跟了上去,没有人上前阻拦——显然,这逐月大会所谓的与会资格,根本就是个摆设。

春雨淅淅沥沥,湖上雨雾缭绕,步安一行十几人走在长堤上,没有一人回头。

广念站在孔灵跟前,见她也没什么话要跟自己说,心中不由得隐隐作痛,依依不舍地走上了长堤,走了几步又扭头看看孔灵,见她仍旧没有挽留自己的意思,终于不再留恋,小跑着跟上七司众人。

宋蔓秋看着步安一行走远,脸上浮起一丝微笑,笑得宽慰之极,紧接着脚下一动,毅然迈步,走上长堤。

“姐姐……”孔灵在身后喊她,宋蔓秋却只当没有听见,心中暗道:灵儿,总有一天你也会懂的。

雨越下越大,整个玄武湖都笼罩在了雨幕之中,渐渐地便连十里长堤,都看不分明。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渐渐稀少,四周除了官差,再无一个修行人时,孔灵也走上了长堤。

她起先走得很慢,随后跑了起来,跑着跑着,恍惚间觉得眼前的长堤越来越短,直到某一刻戛然而止。

孔灵站在断开的长堤尽头,手中的油纸伞随风飘落。

风雨渐渐停歇,水雾散去,玄武湖上却不见了湖中五洲,仿佛它们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般。

“姐姐……”孔灵大声呼喊,喊得声嘶力竭。

无人回应。

隆兴三年二月二十一,逐月大会当日,玄武五洲在一场大雨后,消失在了玄武湖上。

江淮道布政使钱文昭等一干朝廷命官,以及三千九百多位青年俊杰,全都下落不明。

消息传开,举世震荡。

第349章 久盼十七不见归

对孔灵、邓小闲、宋青乃至神州天下而言,玄武五洲消失无踪。

而对踏上了玄武五洲的数千人而言,不见了的却是江宁城。

大约巳时一刻,江淮道布政使钱文昭打开了封存的圣旨,见圣旨上空无一字,便已大惊失色,正焦头烂额,忽听得有人惊呼。

“湖岸!快看湖岸!”

众人闻言看去,只见雨势已经停歇,四周湖水却仿佛无边无际,哪里还有江宁城的影子!

从那一刻起,混乱持续了整整三天。

数千人挤在五座相连的小岛上,仿佛末世来临。不久之前还踌躇满志的青年才俊们,在忽然降临的危机面前,并没有展现出有别于普通人的才智。

头天夜里,钱文昭便被绑了起来,砍掉了一条胳膊。可怜他一无所知,既回答不了愤怒群众的问题,也给不出任何解决的方法。

到了这个时候,众人自然明白,那些关于昆仑弃徒,以及逐月大会阴谋的流言,都不是空穴来风。

于是第三天晚上,当第二批被派出去的凫水者徒劳归来,没找到除了玄武五洲外的任何陆地时,走投无路的人群便自发分成了几个山头,开始了一场几乎纯粹因为泄愤而起的自相残杀。

杀人的理由几乎如出一辙:我们早就知道这是一场阴谋了,为何你们不听劝。

当然,来到玄武五洲的数千人中,自有那么几位,有能力停止这场莫名其妙的厮杀。譬如天姥屠瑶、譬如曲阜孔覃、譬如乐乎仰修与司徒彦……

但这几位自始至终都没有出手,只是分别约束着各自书院的势力,不去参与任何杀戮。

而这三家书院的势力,也渐渐地全都聚集到了五洲中偏西南角的菱洲之上。

所谓三家书院的势力,天姥书院其实难与另外两家相提并论,但是有步安和他的七司在,人数不占劣势,实力也绝不逊色。只不过七司众人都藏得颇深,没人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少斤两。

第五天傍晚,七司众人在湖边支着篝火烤鱼——岛上没有食物,这些天的伙食便只有湖中游鱼。

不远处,步安靠着水榭栏杆,面对落霞发呆。

屠瑶就坐在水榭中的石凳上,瞥了一眼步安,却没有说什么。这几天,她要说的已经都说过了,无非是觉得步安不该来。

“你表妹已经去了四天了,便是再好的水性,在水里也待不了这么久吧……”屠瑶终于忍不住叹道。

“眼下也只好听天由命了。”步安摇摇头,脸上挤出一丝苦色,心中却一点都不担心。

四天前,他跟十七商量,让她去探一探地形,等她趁着夜色离开之后,才告诉众人,自己这个表妹水性极佳,自告奋勇要去寻找陆地。

至于十七水性好不好,步安当然不清楚,可她凫水是假,飞天是真,即便真的找不到陆地,也不至于回不来。

怕屠瑶继续追问,步安忽然叹道:“也不知道外头怎么样了……”

“恐怕比这里还要乱。”屠瑶摇了摇头,眼神中露出一丝无奈。

两人正有一句没一句地感慨着,忽听得一声惊呼,声音是从菱洲北端传来的,是曲阜书院那边。

步安起身看去,只见曲阜众人全都站在岸边,朝远处眺望。循着他们的视线,便能瞧见湖上极远处的几个黑点。

那黑点越来越近,待到能看清是六七条小船,整个玄武五洲,便都热闹了起来。

七司众人也丢下篝火,围到步安跟前,纷纷议论着会是谁找来的船——他们当然希望苏诗琪就在船上,可又不敢这么自信。

步安知道十七不会出事,因此对她在不在船上,并没有那么期盼,只是站在栏杆上,远远眺望。

没多久,又听到船上有人在喊:“孔师兄,宋师妹……”

曲阜书院那边立刻便沸腾了,另外几个小岛上,也有许多人朝着菱洲涌来。

步安却索性坐了下来,示意七司众人稍安勿躁,别去凑这热闹。

几艘小船还没靠岸,宋蔓秋便跑了过来,招呼步安与他们一同上船。

“我这里人多,挤不下的。”步安摇摇头,笑得云淡风轻。

宋蔓秋闻言看看七司众人,也知道步安说得没错,嫣然一笑,又走开了。

这时,通向菱洲的长堤上有人打了起来,落水声与喝骂声四起。

紧接着是孔覃的声音响起,大约是在劝众人稍安勿躁,既然找着了船,必定有陆地,要不了多久,大家便都能登岸,无需争这一时半会儿。

步安看见司徒彦也去了曲阜书院那边,也不知道是想赶在第一批登船,还是想探听情况。

不久之后,七条船陆续靠岸,菱洲北岸便愈加热闹了,长堤上又有打闹,即便仰修亲自出手,也难以弹压。

曲阜众人怕拖久了会出事,索性匆匆登船,又命船公速速远去。

见他们走得如此匆忙,一时间咒骂声四起,不时有人跳下湖水,拼命往几条小船游去,眼看就要追上时,曲阜众人也纷纷替换了艄公,亲自动手划桨,小船当下乘风破浪。

跳下水去的修行人,只好无奈又退了回来。

七司众人始终站在水榭中看热闹,不时哈哈大笑,或者低声唾骂,对那些自命才俊,骨子里却毫无廉耻的家伙很是不屑。

就在这时,宋蔓秋的身影又出现在了众人面前,只见她身背一柄长弓,信步朝着这边走来。

“宋姑娘……你没上船?”洛轻亭惊道。

宋蔓秋嫣然一笑:“孔师兄他们还会派船回来的,我等等也无妨。”

步安见她朝自己看过来,自然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她是故意留在七司当人质,免得孔覃不派船回来。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宋姑娘屡次三番示好于他,踏入玄武五洲的那一刻,心意便已经明白无误,眼下更是患难见真情,步安若再装傻,就实在太过冷血了。

可当着这么多人,尤其是屠瑶也在场,他也实在不好多说什么,当下只是笑着点了点头,轻声说了句:“多谢宋姑娘了……”

屠瑶也朝着宋蔓秋微笑致意,心中却又狐疑起来:那天步安曾说,不肯搬去和宋世畋同住,是因为这位宋蔓秋姑娘,难不成……

一念及此,屠瑶便觉得自己先前是想错了,步安之所以躲着宋蔓秋,不知因为与她有过节,而是因为自己的赘婿身份,怕耽误了宋姑娘。

想通了这一层,屠瑶也忍不住一声轻叹,再去看宋蔓秋时,眼神中便升起了一丝温柔,仿佛是长辈看着晚辈。

从这天夜里起,宋蔓秋便住到了七司这边,与屠瑶、洛轻亭一起,睡在水榭中。步安与七司众人,则露天睡在水榭外,将这几位女子,护在中央。

之后连续几日,都有船来,起先四五条,慢慢地越来越多,几乎一次就能接走两百多人。

步安却始终不肯登船,众人以为他谦让,又或者是牵挂苏诗琪,因此也不好多说什么。

六七天后,连断了一条手臂的钱文昭也上了船,步爷仍旧不肯走。宋蔓秋见状,便任由曲阜书院的一位师弟苦口婆心地劝说,始终不肯跟着船离开。

对于步安的反常举动,无论七司众人、还是广念与宋蔓秋,都已经见惯不怪。

唯独屠瑶不能理解。

这一日已是众人遁入桃花源的第十二天,按照外头的历法计算,是隆兴三年的四月初四。

晌午的阳光照在万顷碧波之上,最后一支船队远去,玄武五洲上再无旁人,步安终于将张瞎子等人派去勘测地形,寻找桃花源阵的蛛丝马迹。

菱洲水榭中只剩他与屠瑶与宋蔓秋三人。

“桃花源阵何等繁复诡秘,就算你要设法破解,也不急在这一时吧?”屠瑶疑道。

“确实急不来。”步安笑着点点头,“但是我不走,却有另一个原因。”

屠瑶暗自不解,瞥见宋蔓秋一脸轻松,似乎对步安深信不疑,便愈发困惑了。

“诗琪不是寻常人,她不会出事,拖了这么久还没回来,有些奇怪。”步安说出了自己的理由。

“公子是觉得,孔师兄他们找到的陆地,并不安全?”宋蔓秋惊道。

步安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这只是可能的原因之一,但是可能性相当之大。

十七飞在天上,远比凫水上岸的几个修行人看得明白,假如周边就有陆地,她必是头一个发现的,迟迟不回,相当可疑。

“兴许她找错了方向呢?”屠瑶蹙眉道。

步安沉吟半晌,琢磨着这地方与世隔绝,有些事情似乎也没有刻意隐瞒的必要,变淡淡道:“师尊,诗琪会飞……”

“她是妖?”屠瑶惊道。

“我只知道,她能化形鸟雀……”步安含糊其辞,还是替十七守住了最后一道秘密。

“这么说,附近的陆地,必定有些蹊跷。”屠瑶眉头紧皱。

“公子为什么不早些说?”宋蔓秋疑道。

“你觉得,我说了会有人信吗?”步安摇头笑笑。

宋蔓秋想起这些天来,众人争先恐后,唯恐被落下的狼狈场面,顿时不再言语。

第350章 占了便宜还卖乖

三人正说着话,便听见远远地传来洛轻亭等人的大笑声。

屠瑶脸色微变,心说难不成自己这回又看走了眼:这群江湖人中竟是藏龙卧虎?短短这点时间,便已经窥破了桃花源阵的玄机么?

三人同时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只见长堤上洛轻亭与张瞎子等人,也迎面跑了过来。

“步爷你看!那狗官真是贼,大概是头天晚上,便将这些玩意儿埋了起来!”

洛轻亭跑在最前,手里捧着的,竟是十几枚令牌大小的铁疙瘩,上头还沾着泥。

“逐月令吗?”步安随手接过铁令牌,入手颇沉,又出奇的冰凉,只见上头果然刻了篆书逐月二字,字体遒劲有力,雕工精细之极。

“统共一十三枚,全在这里!”洛轻亭笑道:“劳什子逐月大会,几千人全为这玩意儿而来,出了这档子事,竟然又没人在乎了!真是可笑之极!那狗官埋得也是隐秘,要不是瞎子闻到了味儿,恐怕谁也找不着!”

“想不到得来全不费工夫。”步安把十三枚令牌全都接过来,随手把玩了片刻,将泥垢擦了干净,又将上头串着的皮绳绑在一起,然后塞在怀里,笑道:“只不过,等咱们出去的那一天,这东西不知道还管不管用!”

众人闻言也有些感慨,桃花源阵,与世隔绝,曲阜书院找到的陆地,也必定不是大梁朝的天下。别说什么时候出去,便是此生还出不出得去,都委实难说。

“伤怀无用,还是赶紧干活吧!说不定等我们出去时,花道士才刚回越州不久呢!”步安又喊了一句,众人才纷纷散去。

这天下午,张瞎子走遍玄武五洲,勘定阴阳五行,果然找出许多阵玄脉络;洛轻亭等人根据他在地上画出的极为繁复的脉络,悉心研究这上古大阵,虽然一筹莫展,但是于精微处,倒是收获颇丰。

不时有人惊呼:“原来还有这等阵玄布法!”亦或忽发感慨:“这卦形竟能这般游走的!”

显然这上古大阵,对于阵玄道修而言,既是一道谜题,同时也是一道极佳的范例,值得废寝忘食,花上足够多的时间去研习。

步安左右无事,索性借了宋蔓秋的长弓,对着湖中游鱼练习射艺。宋蔓秋就站在他身边,不时手指游鱼,为他指明方向。

屠瑶远远看着两人的背影,面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旋即故意走远,去了菱洲北岸。

宋蔓秋见步安半天都没有收获,笑着说那日越州城郊的大雁,果然是她射下来的。

“其实我也奇怪,明明不可能射中,怎么就落下来了。”步安咧嘴狡辩:“还以为那是惊弓之鸟呢!”

“那日公子见了我,便该知道是谁射下的雁,为何还厚着脸皮说要分享?”宋蔓秋莞尔笑道。

步安一边张弓,一边嘿嘿笑道:“这点小事,你竟也记了这么久,我还以为北国女子都豪爽,原来也是小肚鸡肠。”

“占了便宜还卖乖。蔓秋本是杭州人,在曲阜修行而已,哪里算得上北国女子了?”宋蔓秋含嗔带笑地瞪了他一眼:“照公子这般射法,今夜大伙儿都要饿肚子了,还是换我来吧!”说着便要身手去夺长弓。

步安好胜心切,不愿无功而返,便故意躲开。

两人笑着你抢我夺,步安一个不小心,竟被宋蔓秋抢到了弓柄,两只手顿时叠在了一起。

笑声戛然而止,柔夷软若无骨,耳鬓吐气如兰。

两人瞬息分开,长弓仍在步安手上,而宋蔓秋已经双颊绯红,胸前起伏不定。

“……假如能在这小岛上常住下去,公子便不必总是装傻了吧?”宋蔓秋忽然双眼含情脉脉地朝步安看了过来。

对于一个小处男来说,这眼神的杀伤力委实太大了。步安在她面前总是装傻,兴许也有这个原因。

“宋姑娘……”他略一沉吟,瞥见四下无人,才柔声道:“晴山姑娘还在越州等我,我怎能苟且于此,乐不思蜀?”

“公子,”宋蔓秋急道:“蔓秋不是这个意思。”

“我答应过晴山,要将她明媒正娶的。”步安又道。

宋蔓秋低下头去,眼神中闪过一丝失落,旋即抬起头来,认真道:“假如公子愿意,蔓秋愿与晴山姐姐……”她再是勇敢,一言及此,也羞得说不下去。

步安却隐约记得,晴山也说过差不多的话。

“你们俩谁是姐姐,谁是妹妹还说不准呢。”步安慨然一笑,随即正色道:“但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想法子出去,才最要紧。”

宋蔓秋闻言喜不自胜,她虽然不如步安诡智,也足以算得上冰雪聪明,怎么会听不懂他话中的意思——谁做姐姐谁做妹妹还说不准,眼下之意便是默认了她与晴山,往后可以姐妹相称的事实。只不过步公子重情重义,不愿在这小岛上苟且偷生,让晴山姑娘牵肠挂肚。

“喏!”步安将长弓递了出来,无奈笑道:“还是你来射吧,不然大伙儿真要饿肚子了。”

“不要……”宋蔓秋一个劲摇头:“公子多练练,自能射中的。”

步安心说刚刚不给你吧,非还跟我抢,眼下给你了又不要了,女人心思可真是摸不透。当下也不坚持,照旧屏息凝神,练习不缀。

宋蔓秋便站在一旁,不时讲解射艺的要义与精髓。

步安曾经照搬前世的记忆,拿书上的话来唬她,可论到真正的射艺修为,毕竟不能跟宋蔓秋相提并论,有她在旁指点,自然获益匪浅。

他向来习惯了去射固定不动的目标,对于如何对付天上鸟雀、湖中游鱼,几乎一无所知,经宋蔓秋提醒,才知道到灵箭虽然轻若无物,但也要考虑风向与提前量,尤其是要观察游鱼动作的规律。

接连失败了十几次,终于射中一条一尺来长的翘嘴白鱼,见到这鱼儿翻着肚子浮上水面时,步安也忍不住与宋蔓秋击掌相庆。

这天夜里风平浪静,次日下午,十七终于归来。不等她靠岸,七司一行便明白她为何离开这么久了。

因为这疯丫头竟是押着一艘百尺艨艟而来!

第351章 项上人头任君取

被十七押来的这艘艨艟上,单单桨手便有三四十人之多,其余船员也有十数人。

这些人穿着简单的麻布衣裳,一个个面色惊恐,口音更是奇怪,有点像是闽南语或者客家话,但又显然不是。

而十七喝令船员们靠岸时,嘴里发出的指示,竟与他们的方言大致相仿。

见有如此大船,七司众人惊叹不已,同时又立即想到,既然能造出这等大船,就必有人丁兴旺的大城,心中那丝流落孤岛的紧张感,顿时减轻了许多。

而屠瑶与宋蔓秋的脸上却同时闪过了一丝惊异,不去看那大船,反而看向十七。

大船在土著们闹哄哄的号令声中缓缓靠岸——这船吃水极深,假如驶在玄武湖中,想必早就搁浅了,只不过眼下这五座小岛所在的水域,水深足有二三十丈,早些天便已经有人探明了。

船头之上,十七朝着船员们骂了几声,叫他们不要妄想趁机逃跑,随后跳下岸来。

众人顿时围了上去。

十七见人多口杂,便含糊其辞,只说陆地离得太远,费了她好大功夫,才找回船来。

步安见状,立即吩咐七司众人先上船维持秩序——他没明说看好俘虏,但众人都明白。

屠瑶与宋蔓秋刚才见十七能说土著放言,就知道她来历绝不简单,因此也有心避嫌,与七司众人一起上了船。

十七这才将步安拉到稍远处,轻声道:“这鬼地方方圆几百里全都是水。唯独这附近有五座岛,形状与玄武五洲相仿,只是要大得多!最大的两座岛上,都足有百万人,俨然一国。”

“离得最近的岛,是不是有什么蹊跷?”步安问道。

十七离开玄武五洲时,这边还挤满了人,眼下一个人影都见不着,自然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于是嘿嘿一笑道:“蹊跷倒也不至于。只不过离这儿最近的草州,多是滩涂与荒地,人烟稀少,与其去那儿将就,还不如留在这里……”

“抢来这么大一艘船,咱们大约要被人当做水匪了。”步安笑着说道。

十七远远瞥了大船一眼,见没人朝着这边看,忽然道:“你来,我有事跟你说。”接着一把拽住步安的手臂,往更远处跑去。

两人跑了一阵,直到绕过了楼台水榭,视野中看不见大船时,十七才停下脚步。

“……什么事情这么紧张兮兮的?那边不能说吗?”步安一脸狐疑,见十七正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他,顿时回忆起那晚上挨的一脚,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一步。

“我又上了你的当了!”十七撇着嘴,神情有些愤懑,又有些委屈:“你骗我说,有热闹可瞧,却分明早就知道会有这等变故!”

“有变故才有热闹可瞧嘛……”步安摊摊手,笑得轻松。

“你!”十七似乎被他的“无赖状”激怒了,“你竟是这种人?!”

“既来之则安之,先应付眼下吧,回头我会跟你解释的。”步安渐渐认真起来。

“解释?还有什么可以解释的?你把我骗进来,无非是知道祖姨婆婆会设法破解这大阵,好把你们也一同解救出去……”十七口气生冷,心里却盼着面前这人赶紧说些软话,将她哄骗住。

步安闻言微微一滞,被这疯丫头的脑洞给折服了——她这几天跑去找船,大概闲得厉害,满脑子胡思乱想吧?

十七见他不但没有了记忆中的那份洒脱,反倒只有谎言被识破后的局促,心中顿时升起一丝悲愤:“我没你想的那么笨!一进了这大阵,我便全明白了!你……你本可以继续骗我下去的,哪怕随便编个什么理由也好!但是你达成了目的,便连继续骗我的兴致都没了吗?!”

“我没有骗你,”步安一言及此,赶紧退了一步,伸手道:“你先别动手!”

十七见他如此胆怯,不禁悲从中来,觉得自己分明是瞎了眼。这一年来心心念念的身影,骨子里竟是这么一个无耻无用之辈。

“我们能出去的……”步安扭头看了一眼大船方向,见没人过来,才压低了声音道:“你兴许不信,但我们真的随时都能出去。”

十七冷笑着,她面若寒霜的样子,委实有些吓人,也不知道是不是神威的作用:“那你还等什么?”

步安有些百口莫辩的感觉,苦着脸道:“谁让你那天踢我一脚,把我的破阵法给踢没了。”

十七脸上的笑意越来越甚,渐渐笑出声来:“你要骗我,也得编个像样些的理由,如此敷衍,真当我是三岁小儿吗?!”

步安被她笑得脸上有些挂不住,神情也渐渐严肃起来:“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假如还出不去……我项上人头,你随时来取!”

“你无非是料定了祖姨婆婆会来救我。”十七冷哼道。

步安听得火起:“你自己都说是偷偷溜出来的,你婆婆又不是算命的和尚,能算到你去了哪里吗?!”

十七眉头微皱,觉得他所说的并非全无道理——别说是半年,就算失踪个三五年,祖姨婆婆大概也只觉得她是贪玩不记得回去了。

“半年?”她将信将疑地看了过来。

“最多半年,也许根本用不了这么久。但这段时间,你凡事都得听我的。事后我必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步安语气漠然,仿佛以往交情一刀两断,从此公事公办。

“……你是料定我不会杀你吗?”十七侧着头看他。

“你原来如此多疑的吗?”步安冷冷地看过去。

是我多疑吗?是你说的太假了!这上古大阵,便是祖姨婆婆亲至,也未必能轻易破去,你又凭的什么这么自信?

十七心中百感交集,她既希望步安所说的全是真话,又觉得假如自己连这样的鬼话都信,就实在太过幼稚了。

她原本还想过,或许步安骗她进来,是为了跟她长相厮守,若是如此,他只需说清本意,放低些身段,等自己发够了脾气,便也原谅他了……却不料会是这个结果。

“走吧!再耗下去,我怕他们误会。”步安扔下这句,便头也不回地朝大船方向走去。

十七呆立了半晌,忽然撒腿跑向水榭,“砰砰砰”接连几脚,踢断了好几根石柱,才恨恨地跟了上去。

等到两人都上了船,众人的眼神便都有些游移——不知道刚才这么一会儿,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惹得这位神神秘秘的小姑娘如此恼火。

第352章 何谓儒家思无邪

大船扬帆起航,几十位桨手同时发力,当真是乘风破浪。

略带着腥气的湖风迎面吹来,众人面上都有愉悦之色。

玄武五洲从视野中消失时,步安找了个头头模样的船员过来问话,屠瑶就在一旁听着,不时也问上几句。

船员的方言,步安只能听懂七八分,他的问题,也要反复说上几遍,对方才能听懂——十七明明可以充作翻译,却坐在船尾一动不动,根本不准备过来帮忙。

只问了几句,步安便知道了为什么十七也会说这奇怪的方言。

这里并不是东海——这一点显而易见,因为湖水是淡水——而是一个从秦朝末年起,便与世隔绝的水上世界。

也就是说,此地的居民与东海列岛上的居民,在春秋到秦末之间相隔不远的时间段里,因为截然不同的原因,和中原文化彻底断开了联系——十七会讲神州官话,想来因为东海神族与中原一直保持着联系。

这大船所属的岛国,叫作樱洲国,下辖樱洲、梁州二岛,七郡三十一县,是水天三国中最大的一国。

除此之外,水天三国中另外两国,分别是下辖崔洲、洹洲两岛的齐国;以及占地最大,人口却最少,物产也最贫瘠的草州国。

相传水天五洲本来没有国别之分,岛上居民都是躲避暴秦苛政的百姓后人,只不过世代繁衍,不出百年,便有人效仿始皇,做了这水天泽国的皇帝。

后来百姓起义,将这位皇帝拉下了马,建立大小王国,接着每隔百十年都有战乱,正应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而眼下樱洲国与齐国分庭抗礼,草国无人问津的局面,已经维持两百多年了。

听了这分明格局颇小,却又偏偏荡气回肠的两千年历史,屠瑶忽然对着水天一色的景致,悠悠感慨道:“荡漾空沙际,虚明入远天。秋光照不及,鸟色去无边……”

步安随口接了下去:“势引长云阔,波清片羽连……”

宋蔓秋也顺势接上:“樱州杳难测,万古覆苍烟。”

紧接着三人相视而笑,眼神中却都带着一丝心照不宣的失落。

七司众人多是牛嚼牡丹之辈,搞不懂这三人为什么忽发感慨。唯独洛轻亭很是读过几年书,自忖比张瞎子他们懂得多些,便笑着赞叹道:“步爷三步成诗,世人皆知。想不到屠大儒与宋姑娘也有这等文采!”

步安只是笑笑,没有挑破事实,令她难堪。

却不料惠圆很不识趣地插嘴道:“这是唐人张籍的诗……”

洛轻亭顿时一脸尴尬。

“这水天泽国,自秦末便自成一体。我们方才不过是想试试,唐时的诗,能不能招来灵气。”步安笑着摇头道:“此地并非没有灵气,既然唐诗无用,便说明并非全然与世隔绝,至少游灵想通。”

“这等文人游戏,果然不是我这念了三年私塾的粗人能懂的……”洛轻亭笑着自嘲。

众人都笑了起来。

十七却故意看着船尾的波浪,假装什么没有听见,只是牙根咬得发痒——无巧不巧,她也只读过三年书,也一样不知道那几句诗源自何处,因此洛轻亭的自嘲之辞,在她听来便分外刺耳。

这会儿,她很想文绉绉地骂上一句,好让那说书的和两个学儒的女人全都下不来台,只是搜肠刮肚也只想出一句“迂腐尖酸”——这词虽然是用来骂儒生的,可用在这里,一点都不贴切,说不定还要惹她们耻笑!

十七竟然升起一丝“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感慨,心想着往后再回岛上,非得勤翻书,至少要多学些讥讽揶揄的文词儿。

步安哪里知道她的心理活动如此复杂,他的心思压根就没放在这疯丫头身上,半晌又问起船员,有关这水天泽国的情况。

这船员对众人先前所在的玄武五洲一无所知,仿佛这五座小岛是忽然出现的。

大约是见这群陌生来客气度不凡,仿佛天外来客,他也渐渐没了戒心,尤其是关于樱洲国的情况,从一开始的缄口不语,到后来越说越多,越说越细。

原来这樱洲国的现任皇帝姓徐,已经传了十二代,施行的是法家那套严刑峻法,因此民穷而国强,几次讨伐齐国未果,国力渐衰之下,百姓的日子愈发不好过。

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水天三国没有骑兵,步卒也很有限,造船的本事却很了得,历史上攻打齐国,曾一次出动八百艘战船,称得上白帆遮天。

而步安最关心的修行人,这船员虽然接触不多,却也有所耳闻。

樱洲国有术士上千,全为朝廷效力,相传大司马李瑜有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本事。

听他说得神乎其神,步安当然不会信。

三个弹丸小国,与神州天下怎么比?人口基数太小,修行天才出现的概率显然也要小得多。

这时天色渐暗,船上自有伙食,众人担心有诈,便命船员们先吃,看着无碍,才饱食了一顿,接着安排了值守,才在船舱里将就着呼呼大睡。

步安亲自守了上半夜,下半夜睡得正沉,忽然被船外的“咚咚”巨响吵醒。

睁开眼时,船上已经乱作一团,步安赶紧登上甲板,只见天色已经微亮,船头方向隐约有延绵的陆地,而在湖岸线与脚下艨艟之间,竟然横贯着数十条楼船。

“是投石船!”

“快退!快退!”

纷乱声中,艨艟缓缓收帆调头。

七司众人即便会游水,也不懂如何操船。十七虽然也上了甲板,却是双手抱臂,仿佛她真是来看热闹的。

待到大船调过头来,朝反方向缓缓退去,对面的几十艘战船便衔尾追来,眼看着就要形成包围之势,而那些楼船上装着的巨大投石机,也纷纷将冬瓜大小的圆石,抛了过来,落在大船附近的水面上。

“砰!”

忽然间一声巨响,有石头砸中了船头,紧接着响起几声哀嚎,有船员被砸伤砸死了!

情急之下,步安刚要请十七出手,却见宋蔓秋立在船尾,挽弓如满月,紧接着“砰”的一声施放灵箭,一息之后,远处也有巨响传来。

步安放眼望去,只见追在最前的一艘楼船,船体靠近吃水线的部分,已经破开了一个五六尺宽的大洞!那楼船顿时慢了下来,船上慌乱一片。

宋蔓秋一箭射罢,不做丝毫停歇,紧接着又是一箭,接连三五箭,弹无虚发,将尾随而来的船队生生阻断在了水面上!

然而就在这时,船头方向又传来几声惊呼。

步安回头去看,只见密密麻麻的大船,正从另一边围了上来!很显然,自己这边没有水上作战的经验,孤零零一艘艨艟,被人合围了!

正所谓强龙难压地头蛇,初来乍到,就要吃这么一个大亏吗?

“你就不准备动手了?”步安朝着十七喊道。

“你不是一直都很有办法嘛!”十七斜眼看着他,只等他放软求情。

步安连翻白眼,气得快要吐血,却听见屠瑶站在船头方向,扭头朝他大喊:“步安助我!”

步安闻言朝她奔去,急道:“要我做什么?!”

“诗啊!”屠瑶立在船头翘首,任凭湖风吹得长发飘散,衣袂猎猎作响,身子却挺拔得如同一杆长枪。

步安顿时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一边朝她奔跑,一边已经朗声颂道: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词成刹那,风云突变,漫天黯淡的星斗忽然光芒大盛,狂风在湖面上掀起惊涛骇浪。

四下船员们已惊得目瞪口呆!

七司众人纷纷站上甲板,看着这惊人的一幕!

船尾处,宋蔓秋精神大振,一人一弓,阻退数十艘巨船!

船头翘首之上,屠瑶站在风浪之前,面不改色,忽然双手平置胸前,缓缓弯腰,像是对着水天行礼……

霎时间,她面前的湖水仿佛迅猛退潮,像有庞然无匹的巨兽,正从湖面下浮现身影!

湖水猛地向前翻涌,如同一张被掀起的巨毯,激起十余丈高的巨浪!随着屠瑶弯腰的幅度渐甚,那浪头的气势越来越骇人,到了百丈之外,便已遮蔽了对面整支船队!

儒家思无邪……统御身外灵气……原来如此了得……步安一时间竟看得呆了。

远处风浪遮天,脚下大船也摇荡不止,又在随后而来的余波中几乎倾覆。不时有船员落水。好在七司众人都修为不浅,又有惠圆来回奔走相助,这才没有意外伤亡。

待到风浪渐渐平歇,船头方向,视野之内,哪里还有船队的影子?

第353章 破阵之法在十七

这满船的船员,何曾见过如此骇人的场面,泼天浪涌之下,即便大半辈子都在船上度过他们水性再好,也被颠簸得晕头转向,压根闹不清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掀起这涛涛怒浪的,是站在船头的那个白衣女子。

于是待到风浪渐渐平歇,一众船员都都对着屠瑶跪了下去,口呼“神仙”。

屠瑶正要开口解释,却被步安拦住了。

只见他眼疾手快,挡在自家师尊跟前,云淡风轻道:“我等乃是海外仙客,此番来到这水天泽国,自是替天行道,正所谓顺天者昌,逆天者亡……”

他见众船员听得懵懵懂懂,便又用平实的言辞又重复了几遍,意思倒也简洁明了:樱洲国皇帝残暴苛政,上天派我们来拯救百姓,等到上岸之后,你们就赶紧把这个消息散布出去,好让百姓们知道。

屠瑶听得暗暗皱眉,宋蔓秋与七司众人却各自偷笑。

唯独十七越加来气,看着步安口若悬河的样子,心说这人可真是个说书的,嘴上竟是没有一句真话!

船员们见了方才的神迹,自然深信不疑,连连叩拜,好一会儿才散开去,或是收拾船上的狼藉,或是奋力划桨,往隐约可见的湖岸线驶去。

七司众人惊魂甫定,刚要返回舱室,却见惠圆和尚不知何时已盘坐在了甲板上,头顶金光灿烂,映照如霞,四周梵音大作。

“和尚晋升了!”洛轻亭一脸惊喜地喊道,紧接着七司众人便乱哄哄地将惠圆和尚护在了中央,不许船员们靠近。

而船员们见此异状,也越加笃信眼前这些人个个都是神仙,竟又跪下了一大片。

屠瑶与宋蔓秋毕竟出身世家,见多识广,一眼便瞧了出来,惠圆和尚是晋升空境了。但是欣喜之余,也有些纳闷,因为先前这和尚所展现的实力,似乎已在空境之上。

屠瑶见众人注意力都在惠圆身上,便趁机将步安拉到一旁,语气略带责备地轻声问道:“我们意外闯入,何必插手此间国事?莫非你是要做两手准备,万一回不去,要留在这边做皇帝了不成?”

“师尊错怪弟子了,这弹丸之地,我倒还看不上。”步安压低声音道:“我这么做自有道理,只是眼下人多口杂,不便细说,等上了岸,再跟师尊解释。”

忽然又笑着道:“想不到师尊一直深藏不露,修为竟已精深到了这等地步。”

屠瑶嗔了他一眼道:“又来没大没小!礼艺的精髓便在借势,施展效果如何,视乎周边灵气浓郁与否,方才若没有你绝妙好词相助,恐怕连十分之一的威力都没有。倒是宋姑娘的射艺好生了得……”

说着便笑吟吟看向了宋蔓秋。

宋蔓秋正好也朝这边看来,目光相对时,忽然局促起来,仿佛将要进门的媳妇见了公婆一般……她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称呼屠瑶——若喊她屠姑娘或是屠大儒,显然太过生分,可若是跟着步安喊一声师尊,又太过突兀,委实叫不出口。

十七远远看着这三人,心中怒气越甚。

因为知道步安的旧神身份,她始终觉得,这一行人中只有她与步安才是同类,所以从未将旁人放在眼里。可刚才亲眼看见这两个女子施展修为,尤其是见到了屠瑶鼓动风云以至天地变色的场面之后,那份天生自信便受到了威胁。

十七先前愤懑,是觉得被“说书的家伙”利用了,眼下怒气渐盛,却是隐隐间觉得,自己似乎连被利用的价值都没有了,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闲人!

步安哪里知道女人心思如此难测,他也压根没有精力去揣摩身边这几个女人的想法。

他有一个尚不完整的计划需要去完善与施行,同时还要应对各种疑问,以免留下后患,相比之下,其余琐事都没有那么重要。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湖面上幸存的战船,早已鸟兽散了,渐渐映入眼帘的码头上,也是空荡荡的一片,一个人影都没有——任谁见了湖上的神迹,都会被吓得逃之夭夭。

大船靠上码头时,惠圆和尚已经从晋升异状中恢复。

这小半个月来始终孤悬小岛,众人虽然嘴上不说,心底却难免空落,此时忽然见了大片的陆地,久违的城镇,脚下踩到坚实地面的一刻,全都踏实了不少。

甫一靠岸,步安便命惠圆与程荃分别领两股船员,将方圆五里之内的城镇全都控制下来,又命洛轻亭与陈氏兄弟,在码头附近布下大阵,防止有人偷袭。

等到所有人都走远,码头栈桥上只剩他与屠瑶、宋蔓秋以及十七时,步安才向十七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乱说话,接着将走到屠瑶与宋蔓秋跟前,轻声说道:

“师尊,宋姑娘,桃花源阵精妙无匹,要等程荃他们破解,恐怕遥遥无期。我倒是另有一个办法,只是……”

见他悬而不语,屠瑶便直言道:“这里没有外人,有什么法子,你但说无妨!”

步安看看屠瑶,又看看宋蔓秋,然后手指着不远处抱臂而立的十七道:“破解之法,便在这位十七姑娘身上……不瞒师尊,她不是我表妹,也不是妖类,而是东海旧神,第十七代精卫。”

屠瑶与宋蔓秋先前见十七能讲此间方言时,便已经隐隐猜到了她的真实身份,但这时听步安亲口道来,仍旧惊愕不已。

十七听到了步安的话,也看到了她们俩的眼神,怒气稍稍消了一些,心中暗自有些得意。

“十七姑娘……”屠瑶说出这个称呼时,也觉得颇为怪异,毕竟千年以降,天下修行人都与旧神势不两立,但是情势所困,只要能够出去,即便与旧神合作也无妨了。

见她朝自己看过来,十七下意识便要摊摊手,示意自己也一样没法子,却想起步安方才的那个眼神,于是索性闭上嘴不说话,且看他怎么编下去。

“师尊可曾听说过……天降神罚?”步安低声问道。

第354章 事急自然可从权

屠瑶微微一怔,紧接着喜上眉梢:“你是说,十七姑娘正在晋升边缘,随时可以引来神罚,劈开那桃花源阵?”

十七轻不可闻地哼了一声,心中又有些来气,觉得那说书的当真谁都敢骗,即便是他自家师尊,竟也照骗无误!

“她原本还没到晋升之时,不过……”步安微微一笑道:“这水天三国加在一起,可是足有数百万民众。”

此言一出,非但屠瑶与宋蔓秋惊得色变,就连十七也听得瞠目结舌。

步安没有挑明,意思却很明显:他是要利用这数百万民众的信力,让十七神力晋升,引来天罚劈开桃花源阵!

在屠瑶与宋蔓秋看来,这计划简直大逆不道。而对十七来说,却是惊喜万分……原来这说书的不是在害她,而是要帮她!

一想到自己先前那么误会他,还说了那么多狠话,十七只觉得面上发烫,心中更是懊恼不已。

“你这是要效仿拜月邪教?”屠瑶蹙眉道。

“倒也不是,”步安摇摇头:“拜月邪教竭泽而渔,以至于天怒人怨。而我们却只需顺势而为,无需用活人祭祀。”

屠瑶默不作声,内心纠结得很。

宋蔓秋瞧瞧朝步安使了个鼓励的眼色,显然是觉得这个主意可行。

唯独十七欲言又止,很想告诉步安,单凭这几百万信徒,如果不想点办法,让他们信得要死要活,只怕晋升也遥遥无期。

步安眼角余光瞥见了她的神情,只当没有看见。

对他来说,只要能从这桃花源阵出去,即便效仿拜月邪教也在所不惜。

然而事实上,他根本犯不着这么做,因为十七晋升是假,他自己晋升才是真……

他只需要再蹭些鬼气,便能晋升了——虽然这水天世界没有邪月,也不知道有没有鬼魂作乱,但步安自己随身就带着经验包:女鬼虞姬。

只不过,这个经验包自打被十七踢了一脚,便没再现身过,原因也很简单:这鬼甲的神奇之处,就在于它能将外力分散到甲中女鬼身上,换句话说,十七那一脚,看似踢在步安身上,大半伤害却被虞姬抗下了。

虞姬毕竟已是鬼雄之体,挨了这么一脚,最多歇上两三个月便能恢复,届时她要是还赖着不肯出来,步安也有的是办法威胁她现身。

所以,步安其实没有骗十七:他确实有办法出去,只不过被她一脚踢没了。另一方面,他也确实是利用了十七:假如没有十七在,他引来天罚的秘密,便无从掩饰。

屠瑶眉头渐渐舒展,似乎是想通了,紧接着问道:“你确信天罚能劈开桃花源阵么?”

“十有八九可以。”步安点头道:“我这些天夜观星象,发现这边的星辰从无变化,也就是说这夜幕是假的。”

“什么意思?”

也不怪屠瑶一时听不明白,毕竟她从未考虑过天罚,而步安在这件事上,已经动了不知道多少脑筋。

自从推断出,玄武五洲可能是历代皇室为避难而设的桃花源阵,步安便一直在考虑,能不能用神罚破解它。

进来之前,他只有六七成把握;进来之后,便有九成胜算了。

“师尊,既然这方天幕是假的,天罚自然会从阵外降下,穿越了阵玄,才能找到十七姑娘……桃花源阵再是了得,毕竟是人力所为,想必挡不住天罚吧?况且它越是精妙,关窍处被天罚击破,便越容易土崩瓦解……”步安解释道。

十七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心中越发焦急,暗道:你这人怎么自说自话,我如何才能晋升,你又怎么知道了?!

而屠瑶与宋蔓秋听了步安的解释,心中都不由得骇然。

“……这破阵之法,莫非公子在入阵之前,便都计算好了?”宋蔓秋一边说着,一边朝十七看去,眼下之意,似乎是想问,为什么步安能领来这么一位东海旧神。

步安见状了然,浅笑道:“我又不是普慈方丈,哪里算得了这么明白,正好赶上了而已。这位十七姑娘,是我去年在越州说书时萍水相逢的。”

屠瑶这才想起,去年四五月里,确实有金鹏鸟现身越州,与步安下山修行的时间,正好对上。

“前几日,我不愿与孔覃、仰修等人同行,除了先前说的那个原因,也是因为心中有了这个计划,怕受他们掣肘。”步安又解释道。

屠瑶默默点头,接着苦笑摇头:“事急从权,如今也只有一试了!”

“此地与世隔绝,即便供奉十七姑娘,也无甚大碍。况且推翻暴政,解民于倒悬,未尝不是一件善事。”宋蔓秋顺水推舟道。

步安微微一笑:“如此便要仰仗师尊与宋姑娘了!”

……

……

众人登陆的地方,是樱洲国西南边陲的祁连郡,兵力空虚,加上樱洲国本来就没有像样的步兵,七司众人协力之下,当天便拿下了一整个县。

第一批从龙的土著船员们像是打了鸡血一般,自觉充当起带路党,煽动百姓,打砸官府,无所不用其极,到后来七司众人反倒需要约束他们,以免太过激进。

登陆的头一天,步安忙得不可开交,除了带着张瞎子四处巡察地形外,便是整编起义军队。

照着屠瑶的意思,拿下樱洲国根本无需这么麻烦,只要走一趟皇城,杀了皇帝便大功告成了。

步安有自己的理由,却不便细说——他要借这樱洲国弹丸之地,来一次实战演习,尝尝造反的滋味,顺便培养七司众人。

当天傍晚,七司众人则分作两股,各自领兵三百,驻扎在县城周边,以防官兵来犯。

步安与屠瑶、宋蔓秋以及十七,则住进了祁安县城的简陋官舍。

依照当地土著提供的情报与地图,步安与屠瑶、宋蔓秋一同研究作战方略,直到深夜,待到两人都回屋睡了,十七才冷着脸,一声不响地推门进来。

这疯丫头被冷落了一整天,攒了一肚子怨气,进门便冷哼道:“你怎么知道那法子能行得通?”

步安仍旧趴在地图上,图上密密麻麻,插了许多临时做成的小旗,画了不少箭头图形。

“半年,”他头也不抬地说道:“你什么都不用做,别捣乱就行,半年之内走不了,来取我人头好了。”

“你……”十七气得脸色发青。早晨听说了步安的计划之后,她不但原谅了步安,还隐隐有些自责,可眼下见他这个态度,便一下子火气又上来了。

“你不是怕被我骗吗?少在我面前出现,就不会被骗了。”步安那天也被她怼得一肚子火,自然没有好脸色给她看。

他照旧头也不抬,好一会儿才发现,屋门犹自敞开着,十七却早已经走了。

“这脑子有病……”步安翻翻白眼,在心里又补了一句:受迫害妄想症吧!

第355章 兵锋直指龙庭城

十七心里憋了火,步安又何尝不是。

要不是鬼甲挡着,那天他说不定已经被十七莫名其妙的一脚给踢残了。而十七踢他那一脚的理由,居然是因为担心被他骗,而出手试探。

是她自己说要瞧热闹,步安才带她进了阵,因为这里确实有热闹可瞧。

对于步安自己,进入桃花源阵,是冒死而来,因为他不知道这桃花源内是什么情况,有没有足够的资源,用以承受天劫。

可对十七来说,却毫无危险可言。

简而言之,步安绝不会甘心留在这方天地,就算找不到抵挡天劫的方法,最多三年五载,他也会冒死一试。最坏的结果,是他自己被天劫劈死了,而屠瑶与宋蔓秋等人,都可以借此出阵。

她十七的修为远超屠瑶与宋蔓秋,当然更不会有事。

桃花源里几乎与世隔绝,自秦末至今,没有阵玄支撑,也始终遗世独存,换句话说,等到众人出去之后,这方小天地也十有八九仍旧存在。

在这万古长存之地,拥有数百万信徒,对于一个旧神而言,是个什么概念?

要知道拜月邪教搞得天怒人怨,也不过才占了闽中四府之地,信徒两三百万而已——等到邪月离去,这些信徒自然又没了。

步安拿命在拼,十七白得了信徒不说,还处处疑神疑鬼,仿佛步安一门心思,就是在算计她似的。

没错,他确实有些事情没有交代,可那是对他而言,性命攸关的秘密,即便在晴山与自家师尊面前,也从未透露过只言片语,凭什么要告诉她卫十七?

东海旧神落难两千余年,假如被他们知道了这个秘密,他步安还有活路吗?

退一万步说,步安即便骗了她入阵,利用了她做幌子,此前也确实得过她的好处,可他并没有存过害她的心思,眼下用几百万信徒做补偿,这笔账也足以还上了。

当然,两人闹到这个地步,归根结底还是性情相冲。

十七在东海地位尊崇,平素嚣张惯了,觉得自己明明已经如此收敛,凭什么你还对我这么凶。

步安却被晴山和宋蔓秋给“宠坏了”,觉得十七霸道又疯癫,一点女人味都没有。

而在这晚之后,十七果然躲着步安,即便不小心撞见,两人也是谁也不看谁,仿佛眼里根本没有这个人似的。

好在没有这位“大神”相助,义军的征程也十分顺利。

正如步安所料,樱洲国的步卒脆弱不堪,装备简陋,士气低落,在屠瑶等人面前,根本不堪一击,几次设伏也被张瞎子一眼看穿。

十几日后,义军便已经拿下了整个祁连郡,人数更是达到了四千之众,要不是担心影响农务,造成来年饥荒,这个数字本可以翻上几番。

隆兴三年三月二十一,七司众人进入桃花源整一个月,按照樱洲国的历法,是凤梧二十七年四月初三,步安在祁连郡治所所在,连山县城官署,见到了凤梧帝派来的使者。

使者五十来岁,生得清瘦,穿着古朴,站在官署正厅,腰板挺直,脖子梗着,倒是颇有几分上古遗民的气势,只是一开口便露了怯。

“尔等……尔等自称海外……海外仙客……为何擅开杀端……想我樱洲国……世代皇帝都善待子民……”

见他罗里吧嗦说个没完,步安便痛快打断了他:

“你们皇帝,要战要和?”

使者闻言一怔,大概没想到这位“仙客”会如此粗鄙,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步安冷冷一笑道:“若要战,你就回去告诉他,一个月之内皇城相见;若要和,就让他自己来见我。”

使者听得大惊失色,步安却不愿再跟他废话,命人将他架了出去。

这使者乘着牛车出城时,只见城墙之上站着一位女子,挽弓而射,竟将百十丈之外,一棵如腰粗的杨树生生射断!

牛车又走了一段,他又瞧见一位僧人,拖着那棵刚被射断的杨树,气定神闲地从牛车旁走过,仿佛被他拖着的,不是一棵古树,只是一株树苗而已!

再往前行,只见一望无际的山坡地上,忽然凭空多出数百名步卒,跟着两位手持彩旗,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跑了一阵,又忽然消失不见!

使者接连瞧见这等场面,已被吓得肝胆欲裂,正要催促牛车,只听得身后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贵使怎么行得如此之慢?且让我送你一程!”

使者扭头看去,只见一位白衣女子,站在数十丈外,对着他这边缓缓行礼,紧接着便是狂风大作!

车前畜生受了惊吓,奋蹄而行,果然走得快了不少。

十六天之后,义军几乎没费多少力气,战损不过千人,便连接占下了琅邪与阿房两郡,兵锋直指樱洲皇都龙庭城。

那使者又来了,这回却是整整一个车队,送来美女数十,绸缎百匹,宝剑一柄。连同这些礼物一起送来的,还有一位年方二八的樱洲国公主。

见了这些礼物,步安居然客气了许多,绝口不谈战事。

使者见状暗自得意,心说这位少年“仙客”果然英雄难过美人关,可正待离去之时,却又被告知,将那位公主与所有美女全都带回去。

使者闻言不明所以,去见步安摩挲着手中宝剑道:“像这样的兵刃,多送些过来,我兴许可以考虑,留下那昏君的性命!”

“这兵刃古已有之,是当年先祖避祸之时带来的,哪里还有啊!”使者急道。

步安懒得跟他废话,再一次命人将他架走。

那使者一走,屠瑶便从步安手中接过宝剑,喃喃道:“竟是一柄灵剑……”

“上古宝器,想必不凡。这弹丸小国,便有这等宝物,也尽归皇族了,不逼一逼他,还真榨不出来呢!”步安笑道。

“那位公主倒是楚楚可人,就这么送回去,委实可惜了。”宋蔓秋却在一旁掩嘴笑道。

“对啊……”步安闻言认真点头,忽然命人,去将那位公主追回来。

屠瑶与宋蔓秋都以为他只是开玩笑,却见他毫无玩笑之色,顿时不明所以。

当天夜里,便有土著很是识趣地将那位公主送到了步安房中。

这下非但宋蔓秋惊慌着急,屠瑶也看不下去了。

身为步安的师尊,她自然不能看着弟子胡来,正要闯进门去,只见那公主又惊慌失措地退了出来,紧接着小和尚广念也与步安一同走了出来。

“狗屁公主,那昏君都七老八十了,哪有这么年轻貌美的女儿?!”广念大概以为只有皇帝的女儿才叫公主,“这女子是龙庭城出了名的美女,被那昏君送来贿赂的,随便安了个公主之名罢了。”

这些天下来,屠瑶早已知道广念的能耐,见他说得如此笃定,便知道这必是事实,只是看向步安的眼神,仍旧有些狐疑,心说莫非步安是嫌弃这女子不是公主,才不肯收入房中的?

“我让广念看过了,此女没有害人之心,师尊便留她在身边,做个侍女吧。”步安笑笑道。

“我……”屠瑶听得莫名其妙:“我何时需要别人照顾了。”

这时宋蔓秋闻声而来,见了这场面,心中暗自欢喜,却也不知道步安为何要给她师尊找个侍女——以屠瑶的身份地位,哪里会缺侍女。

“师尊有所不知……”步安嘿嘿一笑道:“七司多男儿,有些年纪已经不小,便如程荃,早该成家立业了。我若直接把人给他送去,实在有些突兀,不如留下观察些日子,也看看程荃的意思。师尊若是嫌麻烦,就烦请宋姑娘代劳了。”

不等屠瑶说话,宋蔓秋便已莞尔一笑:“这样也好,就先留在我身边吧……”

第356章 仙客缘何不称帝

步安为程荃找女人,看似一时起意,却也不是心血来潮地瞎胡闹。

这回一齐进入桃花源的众人当中,张瞎子、洛轻亭与惠圆都是七司老人,其余一众阵修,数程荃的心气与修为最高,假以时日,势必要委他以重任。

皇图霸业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往后摊子一定会越铺越大,而七司几位元老,能力并不出众,即便修为最高的晴山、邓小闲与惠圆和尚,也没有领兵打仗的天赋。

而马乾与程荃,是七司最早展现出统帅天赋的人物,马乾在七闽道上干得风风火火,程荃则在这回灭国之战中展露了头角。

这两人当中,马乾性情稳重、修为有限,相对可靠;程荃年轻气盛,修为又高,将来上限必在马乾之上……步安不怕他存心背叛,却得防着他被人利用。

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短命英雄,是被自己人在背后捅了刀子。

而能力出众之辈,有两条容易被策反的途径:一离间,二美人。

步安没有精力在七司内部建立完整的政审体系,马钱也好,程荃也好,将来他们身边的女人与部下,来路很难一查到底,即便要查,也容易伤了和气。

那么,还有什么女人,比这樱洲国的美女,背景更加干净呢?

简而言之,步安此举,一来施恩,二来也是为今后重用程荃,断了后患。

屠瑶与宋蔓秋当然想不到这么长远,不过宋姑娘爽快之极地将这位美女留在自己身边,心中打得什么算盘,步安也大致明白——主母侍女,赐予属下为妻,是有先例可寻的。

当晚,宋蔓秋便将此女领走。

步安睡了一夜,第二天起来,便下令全军北上,兵发龙庭。

众人本以为他要好好讹诈一番才下手,却不料军令来得如此之快。

不过这所谓的樱洲国,不过相当于剑州、延平两府之地而已,其中樱洲岛也比剑州府大不了多少,对于曾以两百人拿下两府之地的七司众人而言,当真是小菜一碟。

隆兴三年四月初七,义军陈兵一万于龙庭城下。宋蔓秋一箭射断城头之上的樱花旗后,皇室残兵便开门投诚了。

这座大小规模比剑州城小了一半,城墙低矮形同虚设,城中建筑却很是玲珑精致的水天古都,终于在徐氏一族入主两百三十一年后,再度易主,落入七司之手。可惜义军还是来得慢了些,没能活捉凤梧皇帝,让他提前跑了。

此后义军大部没有进城,而是由张瞎子与惠圆等人率领着,绕过龙庭,继续北上,光复整个瀛洲岛。

程荃则在步安的授意下,率两千义军,接管皇都,解散禁军。

步安自是理所当然地踏入了樱洲皇宫。

正如他所料,这座袖珍皇宫内已是一片狼藉,放眼看去,四处都散落着亟待运走的箱子。

显然,凤梧皇帝一直在用缓兵计,试图拖慢义军的脚步,好让他有时间退去梁州岛,只不过皇室跑得实在匆忙,来不及带走这些历年搜集的珍宝了。

步安一路从祁连郡打到龙庭,也没见着传说中的三千术士,如今进了皇宫,自然心存戒备,以防有变。

然而他与屠瑶、宋蔓秋三人,小心谨慎地在这方圆三里的皇宫之内找了个遍,也只瞧见面如土色的宫女,压根没有术士的影子。

从这一天起,步安便留在龙庭皇宫,不再过问战事,将军权下放给了张瞎子与程荃,让他们自己去想办法,尽快光复梁州岛。

……

……

从义军进入龙庭城的那一日起,关于海外仙客的流言,便在城中传得甚嚣尘上。

百姓们将信将疑,总觉得所谓的海外仙客,多半是个幌子,无非是改朝换代的老把戏,只是迟迟不见那位年轻的义军首领称帝。

位于龙庭城中,凤溪河畔的皇宫,却是安静得令人难以捉摸。

徐氏皇族不及带走的几百名宫女,已经被新主子接见过了,知道自己性命无碍,便都谨小慎微地服侍起这位“新帝”。

只是这“新帝”委实奇怪,既不临幸三位娘娘,也不上朝接见大臣,吃穿用度更是简朴之极,除了下令将已经装箱的珍宝都物归原处,便是独自留在藏宝阁内,翻箱倒柜。

以她们的眼界又哪里知道,对这位“新帝”而言,樱洲国的皇位实在不值一提,只有带得走的东西,才是他所关心的。

事实上,步安并没有找到他心心念念的上古灵器,将他吸引在皇宫藏宝阁内的,却是一眼看不到头的古籍。

看到这些古籍的头一眼,步安便断定,这水天三国的先民,绝不是因为躲避暴秦而来,实情可能恰恰相反……

水天三国不过数百万人口,即便有两千多年历史,也不会写就这么多文字;而避难额百姓绝不会随身携带这么多书籍。

更何况这些古书中,绝大多数还是蒙尘的竹简。

宋国公给步安的那一沓信上曾提到过,玄武湖最早是始皇帝开山引水所造,为此还杀过几位风水玄修。

这件事情在步安心里,一直有个疑点。

以始皇君临天下的魄力,不至于听了几句坏话,一气之下便要杀人泄愤……再联系他曾坑杀为他造墓的工匠,事实便呼之欲出了。

那几位风水玄修,看到的不是噩兆,而是一个界中界,也即使步安眼下所在的水天泽国!

始皇欲以此界为后世子孙留下一个避难之所,因此才杀了他们灭口。只是他万没有想到,他所开创的基业,只维持了这么短的时间,根本来不及利用这界中之界,便轰然倾覆了。

假如步安没有猜错,避难之说,纯属谎言,水天三国的先民根本就是第一批被送入水天界的秦朝百姓……便如始皇墓中的陪葬一般。

传说中,始皇曾遣徐福与三千童男女,寻找海外仙山……步安一念及此,不由得毛骨悚然,徐姓可是这樱洲国的第一大姓。

可是按照始皇帝焚书坑儒的性子,又怎么会将这么多书简送入水天界呢?

步安隐隐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必定就在这些书简之中。

第357章 焚书坑儒何所图

这藏宝阁中除了珍宝金银,足有三四千本书,凡是纸书,都是新近几百年的,多是皇帝起居录之类,步安对此当然没有兴趣。

蒙尘的竹简,刻的均是小篆,步安阅读起来有些吃力,但是连猜带蒙,还是能够大致读懂的。

总共两千余卷竹简,绝大多数都保存完好,唯有几十部已经老旧残缺,步安花了几天时间,草草翻阅了一遍,却一无所获。

竹简上记录的,似乎是秦时县志,没有什么稀奇之处。

几天下来,他又觉得,这些保存完好的书简,多半无用,因此才没人去翻阅,于是便将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已经残缺的那几十卷上头。

范围一下缩小几十倍,步安看得仔细,便有了些收获,譬如这些竹简中,常常出现“五行”,“阴阳”等字眼,有一部上甚至刻有“盘古”二字。

然而,这些书简残破得实在厉害,文字十不存三,根本就读不通,便是猜也猜不到缺损了什么。

而翻阅这些破损竹简时,他又感到十分疑惑:这些竹简也同样蒙尘甚厚,似乎与那些完整的竹简一样,也有许多年没人碰过了。

步安一时没有头绪,想到自己的文字功底毕竟没有屠瑶与宋蔓秋深厚,便将她们俩也请进了藏宝阁——只不过事先将那部刻有盘古二字的书简藏了起来。

两位女儒生一入书库,便如获至宝一般,埋头翻阅,只是到头来也与步安一样,没有任何收获。

倒是十七见他们三人整日躲在一起,独独孤立自己,便愈发愤恨。

这疯丫头一气之下,徒手拆了一座精美宫殿,事后仍不解气,竟然一把火将废墟也点了。

这时步安与屠瑶、宋蔓秋三人正钻在藏宝阁内,樱美人(宋蔓秋给那假公主起的雅号)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说是外头失火了。

三人赶紧出来,组织宫女救火。好在这皇宫之内,宫殿与宫殿间隔颇大,大火根本没能蔓延开来,便被轻松浇灭。

步安见十七始终冷着脸袖手旁观,便猜到是她所为,当下压着心头盛怒,也不发作。

小处男不懂女人心思,但屠瑶与宋蔓秋见十七这些天来,始终与步安作对,却是猜到了七八分,只不过念及十七身份敏感,不好多说什么。

步安铁青着脸走回藏宝阁,宋蔓秋跟在他身后,有心开解,于是笑着打趣道:“十七姑娘也只是贪玩而已。她若真使坏,只需点了这藏宝阁,便能焚书坑儒了……”

这藏宝阁内全是竹简,步安、屠瑶与宋蔓秋三人又都是儒生,这典故用的倒也很是形象。

步安苦笑着摇头,接着皱眉道:“会不会这些竹简早已散落在水天三国,眼前这些只是一部分而已?”

屠瑶闻听此言,便让樱美人去找几位年长的宫女过来。之后过来的几位宫女,都说从来不晓得这藏宝阁里还藏有书简,当然更不知道这竹简有没有流落在外。

当天下午,步安索性出了藏宝阁,与屠瑶、宋蔓秋、樱美人一道,坐在皇宫内成片的樱花树下饮茶。

眼前美人美景,杯中清茶爽口,步安不由得感慨,假如此情此景,晴山也在的话,他似乎也没有必要费尽心机去破开这桃花源阵了。

他眼下入阵已经一个半月,也不知道外头怎么样了。晴山想必着急,虽然跟她说过,不管出了什么事情都无需惊慌,但照她的性子,又怎么可能坦然处之。

一念及此,步安便想着,临走之前,要在这皇宫宝库内,找些宝贝带出去送她。

要是这些古籍当中,有秦时散逸的《乐经》就好了,这部曾是儒家六经之一的经典,想必对她的修行都极有裨益。

步安心念一动,又觉得水天三国自秦以来便有,说不定《乐经》在此地也从未散逸,于是便问起樱美人。

樱美人答说,从来不曾听说过《乐经》一书。

步安知道这位美人素以琴曲闻名龙庭,连她都不知道,自然是不会有了,当下有些失望,正要端起茶杯,忽然眉头一皱,心中升起了一个念头,不自觉地站起身来。

屠瑶与宋蔓秋一脸疑惑地看过来。

“始皇帝焚书坑儒,为何又偏偏将这许多书简送进桃花源中?”步安问道。

两女自然想不通,只好默默摇头。

“他留下这避难之所,有没有想过,后人若是出不去了,苟且与此又有何用?”步安又问:“以始皇帝的性子,他甘愿看着后人避世而居吗?”

“你是说,他必定留了出去的法门?”屠瑶惊疑道。

“始皇帝焚书坑儒之后,有一部经典从此消失了……”步安沉吟道。

宋蔓秋当然知道他所说的,便是六经之一的乐经,只是猜不到步安为何忽然发此感慨,不解道:“可那堆书简之中,并无乐经啊。”

“假如出阵之法就在那堆书简之中……”步安侧头道:“假如始皇帝焚书坑儒的真正目的,就是为了销毁《乐经》呢?”

“你的意思是,那堆书简看似杂乱无章,毫无线索,是因为线索藏在了已经散逸的《乐经》之中?”屠瑶惊道。

“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何一个焚书坑儒的暴君,会给后人留下这堆书简。”步安点点头道:“如此来,他焚毁《乐经》,便与坑杀掘墓工匠,异曲同工。”

其实步安这些天来,面对那堆书简,就隐隐有种感觉,似乎自己面对的是一堆密文,之所以一无所获,则是因为没有秘钥。

说不定始皇帝曾经打算,用一本传世广泛的经典,当做密码本。只是他越活越谨慎,越老越多疑,因此借焚书坑儒之名,将密码本从世上除去,而独独在后宫留有孤本,让嬴氏后人研读。

后来这孤本,大约落入破了咸阳城的西楚霸王之手……虞姬善歌舞,霸王会不会把这孤本,送给了她?

步安存着一丝侥幸,忽然腹语道:“行了,再藏下去,不怕我把你扔在这儿吗?”

“……不瞒你说,最后一部《乐经》确实落在我手里,当时读得很熟,但眼下肯定背不出来,都这么久了。”久违的女鬼嗓音,在他耳边响起。

“不一定非要背得出来。”步安心中升起一丝希望:“要是再看到,你能认出来么?”

“……那倒可以一试。”虞姬慵懒地答道。

步安微微一笑,转身往藏宝阁方向跑去,屠瑶与宋蔓秋对视一眼,也跟了上去。

第358章 贯穿前后两千年

步安一边往藏宝阁走去,一边问女鬼虞姬,那《乐经》原文大约有多少字。

虞姬答说,不到万字。

步安稍稍点头,心说假如《乐经》统共两千来字,那他就必定没有猜错,不到万字,就委实难说了。

他一路走来,四处裁剪花草、喂鸟喂兽的宫女都放下手中的活计,低头躲到一旁,这其中颇有姿色出众的,步安却视若无睹。

这些天来,宫女们见这位新帝不近女色,早有传闻,说他喜好男风,更有年长的宫女问过樱美人,要不要找些童男子来服侍新帝——樱美人当然不敢做主。

步安径直回了藏宝阁,屠瑶与宋蔓秋接踵而至,见他将架上书简一一取下,摊得到处都是,便愈发纳闷。

宋蔓秋柔声问说,公子要不要帮忙。步安愕然抬头,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两女也跟了进来,紧接着摇了摇头,笑说自己也毫无头绪,只是随便试试而已,让她们只管自便。

屠瑶见状,也不好多问,便与宋蔓秋一起出了藏宝阁。

接着一连半个多月,步安都埋头在此,累了困了便睡在书简堆中,便连义军纠集大船三百,兵发梁洲岛,他都没有过问。

反倒是宋蔓秋担心战事吃紧,自告奋勇去了前线。

屠瑶原本也想助义军一臂之力,可又实在担心步安,不敢将他一个人留在龙庭皇宫——十七自从火烧宫殿便不知所踪——尤其是见他茶饭不思,整日泡在书堆中,仿佛疯魔一般。

隆兴三年四月二十六,义军如摧枯拉朽一般,攻克梁洲岛全境,活捉凤梧帝,消息传来龙庭,已是四月二十九。

十几日后,大军回朝奏事,将徐氏皇族三百余人一同带回来龙庭城。

关于如何处置前朝皇帝,以及如何施政,要不要启用前朝文官……所有这些,都等着步安拿主意,可他却仍旧把自己关在那间藏宝阁中,闭门不出,不问政务。

无奈之下,屠瑶与宋蔓秋只好将这重担挑了起来。

两人学儒日久,原本就抱着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加之世代为官,耳濡目染,又有七司众人辅佐,按部就班之下,自然顺风顺水。

只是在一众土著大臣看来,新朝甫立,便由内宫理政,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果然不出他们所料,隆兴三年五月初四,齐国来使,声称奉新帝司徒氏之名,规劝樱洲国臣服,如若不然,便要率大军来剿。

七司众人一听之下,气急攻心,差点就要杀了那使者,却被屠瑶拦了下来。

当天傍晚,屠瑶时隔半个多月,再一次走进藏宝阁,只见地上全是拆散了的书简,几乎连个踩脚的地方都没有。

她刚要迈步进去,便听步安一声断喝:“小心!别弄乱了!”

屠瑶心说你这还不够乱吗,无奈摇头,索性站在门口,将外头发生了什么大致说了一遍,又道:“出阵的法子是你想出来的,灭人之国也是你的主意,眼下事情卡在半途,你却躲在这里,连个人都不见……司徒彦野心颇大,你若再躲下去,他必会说到做到的。”

步安愣了愣神,似乎没全听进去,随口道:“任由他折腾去吧,让大伙儿守住龙庭城便是……”

屠瑶默然伫立,片刻之后又道:“假如这堆书简里,根本没有你要的东西……大伙儿岂不是白陪你忙了一场?你准备让他们,如何去面对不知所措的数万义军?”

这回步安压根没有听进去,只是埋头沉思。

屠瑶一气之下,终于摇头离去。站在她的角度,当然不能理解步安的半途而废。

而对于步安来说,跟这堆书简相比,外头的战事,就像过家家一样幼稚可笑,不值一提。

他没有料错,解开这堆书简的钥匙,正是已经失传的《乐经》,换来这世上任何一人,都没有机会解开隐藏其中的秘密。

世事离奇,常常令人咋舌。

始皇帝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他过世不久,《乐经》孤本便会落入他人之手。

楚霸王项羽将这《乐经》送给虞姬时,大约只把它当成了一件奇巧礼物,博取美人一笑。

虞姬熟读《乐经》,只为抚琴弄曲,好讨得霸王独宠。

本来虞姬一死,《乐经》也该随之殒没,连同这水天泽国的秘密一同烟消云散,却不曾想,她执念未消,死后做了鬼,又被散仙参昉,炼进了魂器,成了这铁线软甲的器魂。

这种种的巧合,仿佛纵贯两千余年的一条丝线,随时都会断开,又每每都接上了,而假如步安没有孤注一掷,毅然走入玄武五洲,这命运的丝线,便也戛然而止了。

事实上,假如换来别人,即便有虞姬鬼甲傍身,来到这间藏宝阁内,也未必解得开其中的秘密。

因为始皇帝的疑心病已经重到无以复加:被他送入这水天界的两千余部完整书简,即是密文,也是秘钥。

首先要用《乐经》破译这堆完整书简,然后再用破译之后的完整书简,再去破译几十部原本就残破的书简——别说虞姬背不出完整《乐经》,即便她能通篇背诵,也未必找得到破译之法。

而步安用了大半个月,终于窥破了其中的秘密。

简而言之,这堆看似杂乱的书简是有顺序的,而决定它们顺序的关键,便在《乐经》原文之中。

步安第一时间就猜测,这些书简可能类似藏头诗,只不过一般的藏头诗,只需按照顺序取出首字,便能得到密文。

而这堆书简恰恰反其道而行之,已知密文是《乐经》,需要找到的,是两千余部书简的先后顺序。

于是他先将所有书简的第一个字罗列出来,让虞姬试着整理,看看能不能与《乐经》对上,结果一无所获。

步安没有放弃,接着再试第二字、第三字……然而在他把两千余部书简的第六字取出时,非但虞姬赫然变色,便连他自己都看出了端倪。

这两千余字中,出现了大量乐理词汇,步安就算前生未有耳闻,这一年来与晴山交流音律,也听得多了。

虞姬曾熟读《乐经》,自然记得住最初百来字,当下便从这两千余字从甄选,果然一字不少!

随后一人一鬼,花了七八天时间,将这两千余字排列出了雏形,而虞姬也在这过程中,记起越来越多的乐经细节。

第359章 太阿鱼肠背手剑

然而就在这时候,步安遇上了第二道坎儿:这两千多字有许多是重复的。

显而易见,乐经开头的两千余字,必然有许多重复的字眼,可这样一来,书简的顺序便难以坐定。

步安重又陷入沉思。

首先,这两千余部书简构成的藏头文,和《乐经》原文的字数对不上。也就是说,它除了是藏头文以外,可能还有别的规律。

其实,为什么《乐经》藏在第六字?六这个数字,对于始皇帝而言,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这个问题步安一下子就想到了答案。战国七雄,始皇帝是灭了六国才一统天下的,这是他一生最大的功绩。

步安于是想到,除了第六字以外,这堆书简单的其他地方,必然还藏着《乐经》剩余部分,而这些地方,应该也与始皇帝的平生事迹有关。

经他如此提醒,虞姬立刻将所有书简的第十三字罗列出来——理由自然是因为始皇嬴政十三岁即位。

果然不出他们俩所料,书简第十三字,也藏有《乐经》原文,正好接在先前的两千余字之后。

两厢参照之下,原先因为字词重复,而不能确定顺序的情况,立刻解决了。

在着手这项工作的第十一天,步安整理出了两千余部书简的先后顺序,作为副产品,按照这个顺序,书简第六、第十三、第三十九以及第四十二字,恰好就是早已失传的《乐经》全文。

一十三岁即位为王,灭六国,三十九岁称帝,四十二岁派徐福前往海外仙山……这四个数字,果然都对始皇帝至关重要。

而照虞姬记忆,始皇帝是在四十四岁那年焚书坑儒的,这也从另一个角度,佐证了步安的猜测:

即始皇帝先将这批可用《乐经》破译的密文送进了水天泽国,再借焚书坑儒毁掉了存世《乐经》——很可能时隔两年之后,他变得更加谨慎,更加多疑了。

确定了书简顺序之后,步安又得到了一篇长达两千多字的《告后世子孙书》。

这篇长文藏得更深,是由第一简第一字,第二简第二字……第三百六十二简最末一字,第三百六十三简最末第二字……这样一个之字形回文顺序中得到的。

文中除了大量训斥后世不孝子孙的内容以外,还记载了一个极隐秘的传说——既然是出自始皇帝之口,步安觉得,这传说即便再离奇,也多半是真的。

始皇说到,神州天下早已存续万年,本来生死轮替,自有定数,是女娲氏补天之缺,阻滞了魂魄在万界之间的轮回,才使得神州界人丁越来越旺。

女娲氏此举,自然是为了得到更多信徒,好聚集无边信力,可她万没有想到,魂魄轮回受阻,淤积于神州界,意外造就了修行人的盛世。

始皇言下之意似乎是说,假如后世秦灭于修行人之手,便可以借东海女娲氏之手,重天开缺,使得此界灵气枯竭。

其实这个说法,步安最早也曾听惠圆和尚说起过,即所谓“天有洞,补不得”,兴许秦亡之时,始皇后人就将这个秘密公之于众了,只不过胡亥之辈太过无能,压根没能力利用这个秘密翻盘。

步安觉得,既然始皇将这翻盘的本钱,在这里也藏了一份,就必然会同时留下了出阵的法门。

这时他才将目光,投向了另外几十部已经残缺不全的书简——它们缺得太离奇,多半是送来此界时就已经残缺,而如何补足的玄机,很可能就藏在已经理顺了的那两千余部完整书简之中。

步安于是又埋头其间,苦寻破解之道,接连几日,都一无所获。

虞姬便提议说,兴许屠瑶与宋蔓秋会有法子,因为她们俩文字功底更深;又或者求助于张瞎子等人,因为他们精通道家阴阳五行。

步安考虑再三,还是否决了这项提议。

假如这书简之中,藏着自由出入水天泽国的法子,便越少人知道越好。

这界中界太过珍贵,可屯兵亦可藏富,进可攻而退可守,且入口恰恰位于雄城江宁,对步安的霸业而言,作用之大,难以估量。

不到万不得已,这个秘密,他连屠瑶与宋蔓秋都不愿分享。

而七司中人,这回过来的除了张瞎子与惠圆,几乎全是阵修,假如被他们提前一步窥破了这桃花源阵的玄机,步安也难保证,他们之中便没人会临时起意,独占这方天地。

对于神州天下而言,这水天泽国自然是不起眼,可假如有机会独享此界,甚至日后还能自由出入往来,此中诱惑又有几人可以抵挡?

步安不愿冒险,或者说他不愿考验拿这么大的诱惑,来考验七司众人。

因此他紧闭藏宝阁大门,不断试错,几乎茶饭不思。

这一日,虞姬瞧见步安腰间佩剑,问他借来一看。

这宝剑正是凤梧帝送来的那一柄,步安一直埋头书堆,几乎忘了此事,闻言便抽剑递给了她。

虞姬略显失望道:“形制倒像是泰阿剑,可惜不是……”

步安自穿越以来,除了素素以外,从没有轻易得到过什么好东西,因此也早已习惯了这种感觉,笑着把古剑又插回剑鞘。

“剑鞘倒是不错,又粗又黑的……”虞姬瞥了一眼步安腰间,笑笑道。

步安翻翻白眼,心说这女鬼也不知是看得剑鞘,还是旁的什么。这些日子,虞姬出了大力,也不好训斥她,于是便靠在书架上,随口聊起上古宝剑。

虞姬见多识广,自称亲眼见过徐夫人剑,又说荆轲修为不高,要不然不至于手持宝器都杀不了秦王,又说徐夫人器玄修为之高,稳超那小道士参昉。

步安便感慨道:“果然不能小看了女流之辈。”

虞姬闻言一滞,紧接着大笑起来:“徐夫人……哈哈……徐夫人姓徐……名夫人,大好男儿……哈哈哈……怎么到你嘴里,竟成了女流之辈……”

步安一时汗颜,又扯开话题,问虞姬,荆轲持鱼肠剑刺秦时,始皇帝用的什么剑。

“背手剑……”虞姬笑着答道。

步安缓缓点头,忽然有一丝念头闪过脑海,赶紧去翻眼前的竹简。

屠瑶就是这个时候开门进来,跟他说司徒彦已在齐国称帝,派来使者劝降的。

第360章 来龙去脉桃花源

屠瑶说司徒彦颇有野心,能这么快拿下齐国,他必定是蛊惑了同来的儒生,而仰修、孔覃等人多半置身事外,否则以司徒彦的能力,也难让他们俯首称臣。

步安正处在破解竹简密文的关键时刻,不愿忽然抽身,便说任由他去折腾,众人只需守住龙庭城即可。

屠瑶见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心中有气,负手离去。

步安丝毫没有追上去解释的意思,只是命虞姬紧闭大门,紧接着将面前一枚拆散了的竹简,翻了个个儿,露出竹简背面,看似杂乱无章的划痕。

他先前注意力全被竹简上的文字吸引,即便看到过这些划痕,也视若无睹,只当是制简时不小心留下的,若不是被虞姬“背手剑”三字提醒,可能永远也想不到,秘密会藏在这些划痕之中。

眼下细细端详,忽然便看出了端倪。

在这无数杂乱划痕中,隐约有六条形状相对规整,从上至下,分别是四条完整的和两条从中断裂的。

这分是两个八卦卦象!分别对应乾艮二象!可它代表了什么呢?!

步安又翻了几支竹简,只见它们背后都有类似的规律,心念一动,忽然起身,小心走去门口,喊来一位伺候在外的宫女,让她传令下去,招陈氏兄弟来见。

不过一炷香工夫,陈迟与陈尉二人便来到了藏宝阁外。

这时在藏宝阁大门旁,步安已经备下了笔墨纸砚,等他们一来,便吩咐二人将明六十四卦与暗六十四卦卦象,以及它们对应的含义与顺序,一一默写下来。

陈迟陈尉两人,自然照做不误。

等到墨迹一干,步安便随口命二人退下,自取了卦象图形,返身又进了藏宝阁。

……八卦中乾艮两像组合在一起,正是六十四卦中的第三十三种卦象,名为天山遁。

步安翻过竹简,正面数下来第三十三个字:“顺”。

而这片竹简,是所有两千余卷中的第一卷,第一片。

紧接着,步安又照着这个法子,得到了第一卷第二片背后卦形所指示的第十七字:“天”。

这两字连在一起,有着明确的含义!

步安知道自己找对了路子,于是按图索骥,接着往下察找。

虞姬也参与进来,然而随着找到的文字越来越多,虞姬也越来越纳闷:它们看似都是词句,却怎么读不通?

她这么问时,步安便随手指了指身后那堆残破竹简。

虞姬顿时恍然大悟,这些看似孤立的字词,正是残卷上缺失的部分!

两千余卷书,六万多片竹简,一人一鬼用了整整六天五夜,才大功告成。

而将它们补充进残缺书卷的工作,相形之下,委实简单得多。

很可能这几十残卷,同样有着某种巧妙的顺序,但步安没有找到,他用了一个看似愚蠢,却颇有效率的方法:试错法。

用顺天……逆旅……玄……水……等字眼套进去,很快他就得到了完整的第一卷。

接着又用这个法子,得到了第二卷,第三卷……乃至最后一卷。

草草一读,步安便知道自己没有白费功夫——这整整四十二卷书中,记载了三十一套完整的上古阵玄,以及如何出入这水天玄阵的简易法门。

看着这一堆堆的竹片,以及最终由步安亲手誊抄的书卷,虞姬也摇头感慨:“这玩意儿换个人来,即便记得乐经全文,恐怕也解不开!”

步安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笑着摇头道:“始皇帝想必是觉得,假如他的后世子孙,解不开这竹简的玄机,便没有出去的必要……”

“这老家伙机关算尽,到头来却便宜了你……”虞姬苦笑着,随手拿起一张皱巴巴的纸片,疑惑道:“六万多字没有用尽啊……难道我们还漏了什么?”

步安当然知道漏了什么:那一卷刻有盘古二字的残卷,早已被他藏起来了。

他当下什么都没说,只是将这些没用过的字纸叠好,塞进怀中,然后默默地将三十一卷完整的阵玄总谱一一用针线装订,最后才把出入水天玄阵的简易法门(只有两百余字)背得滚瓜烂熟。

做完这一切,步安与虞姬相视一笑,接着像是发泄连日来积攒的怨气一般,手脚并用,将所有散落的竹简彻底打乱。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这些竹简并非凡品,轻易毁之不去,怪不得经历两千余年都没有损伤。

步安也不愿将它们彻底毁掉(一来没有必要,二来也出于谨慎,说不定其中还藏着什么机关),而是将它们最终归拢一堆,垒在藏宝阁一角。

大功告成之际,深深的疲劳感袭来,步安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睡上完整的一觉了,直到这时才觉得浑身酸软,脑袋发沉。

他吩咐虞姬守住大门,自己倒头大睡,睡得安稳之极,脸上露出满足而略带一丝狡黠的笑意。

这水天玄阵乃是始皇帝专为打通界中界所开创的,当初为了创立此阵,先后启用了六位散仙。

书卷上关于水天玄阵的记载,只到此为止,但是接下去发生了什么,步安却有自己的猜测:

始皇焚书,是为了毁去乐经,坑儒,却是为了挑动儒道两家争端,欲借儒家反扑的力量,杀了这六位散仙。

只不过斩草没有除根,那六位散仙中,有人自知危险,携家带口躲到了武陵一带,以残缺不全的水天玄阵画地为牢,避世而居,直到四百多年后,被捕鱼人无意闯入。

从此世人才得以知晓,所谓的桃花源阵。

既然有《桃花源记》的故事流出,道家自然要前往探询,而始皇开山劈地,以及江宁城中水天玄阵的秘密,想必是从那时被道家传人所知晓的。

至此,凡是建都江宁的皇朝,都将这玄武湖列为后宫禁地,原因可想而知。

道门传人得到的不是水天玄阵全本——要不然他们也不至于要动用那么多佛门舍利子才能勉强打通阵玄——而他们梦寐以求,怂恿历代帝皇,花了足足一千多年,也没能得到的东西,眼下已经落在了步安手中。

第361章 燕雀焉知鸿鹄志

朝霞喷薄,满目水天如火,点点白帆点缀其间,仿佛蒸腾而起的火星子。

仰修站在船头,看着这百舸争流的雄伟场面,胸中却升不起一丝豪情。他瞟了一眼远处舰船上意气风发的司徒彦,脸上闪过一丝轻蔑的苦笑。

今日司徒彦兵发樱洲岛,仰修纯粹是来看热闹的,站在他身旁的曲阜孔覃,此时大约也是差不多的心情。

“仰兄,”孔覃显然留意到了他的神色,悠悠道:“他也许了你国师之位吧?”

仰修笑着摇摇头道:“笼中困兽而已,也配称国师么?”

“那日秦淮画舫之上,也是你我几人……想不到会有今日。”孔覃面上神情平静之极。

仰修闻言又复无奈摇头,接着忽然道:“孔兄想不到的,却有一人早已料到了。”

孔覃微微一怔:“仰兄说的,莫非是司徒?”

仰修叹道:“事到如今,也不用瞒着孔兄了。逐月大会之前四日,天姥步执道便算到这玄武五洲之上,会有桃花源阵。”

孔覃闻言大惊,紧接着恍然道:“昆仑弃徒云云,难道皆出自步执道之手?”

“十有八九。”

“可他明知如此,又何必……”孔覃一言及此,忽然沉默不语,因为换做是他,就算知道岛上有桃花源阵,大约也只能无奈踏入。

仰修知道他在想什么,笑笑道:“进一步,是死地,退一步,亦是危途,隆兴帝好计谋啊。”

“明知是死地,还慷慨赴会,我不如仰兄。”孔覃摇头感慨道。

“你我皆不如天姥步执道……”仰修稍稍扭头,看了孔覃一眼,意味深长道:“他非但自己慷慨入阵,还带了一十一位阵玄道修。”

孔覃也知道步安带了不少人入阵,却不知道那些全是阵修,此刻经仰修提醒,才意识到其中的玄机,愕然道:“他这是要?”

“你看司徒彦,”仰修朝远处舰船努了努嘴:“如猛兽入了羊群,一朝得势便要称帝,然而比之天姥步执道,却如燕雀之于鸿鹄。”

“他未入牢笼,就已经谋划挣脱之法,比之司徒彦,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可这上古大阵,又岂是十几位阵玄道修,能够奈何得了的。”孔覃摇头叹道。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仰修微微一笑,“穷极毕生之力,即便破不开这牢笼,也好过做这笼中帝王。”

孔覃闻言沉吟道:“据我所知,天姥步执道也是一入此方天地,便四处征讨。或许仰兄料错了,他与司徒彦,没有什么不同。”

“所以,”仰修扭头看他,脸上笑得苦涩:“我才要跟来看看。”

孔覃缓缓点头,心中觉得仰修多半高看了步执道,不过眼下多说无益,因此只是看着远处已经若隐若现的樱洲岛,轻声道:“也不知道外头怎么样了。”

“曹孟德狭天子以令诸侯,隆兴帝大约是反其道而行之,狭三千儒生以令天下儒门……”仰修答道。

孔覃知道,事实多半如此。

踏入玄武五洲的,除了数百道修与数百僧侣,便是三千多当世最为出类拔萃的年轻儒生。

这些人要么是像孔覃、仰修这样的名门之后,要么是司徒彦这样的修行天才,假如隆兴帝以这些人的性命相要挟,天下儒门只怕进退失据。

而这桃花源阵必是昆仑虚的手笔,换句话说说,道门正宗要重返中原了。

这对儒家而言又是一劫。

……

……

隆兴三年五月十二,杭州宋国公府。

养了两个多月,宋世畋的伤情早已无碍,但是身为逐月大会的“幸存者”,他的心情并不好。

这两个多月来的天下大势,正如天姥步安所料。

逐月大会那日,玄武五洲忽然消失,连带着岛上数千人一齐,不知所踪。

消息传开,儒门动荡之际,隆兴皇帝又昭告天下,昆仑虚重返中原,辅佐朝廷,协力逐月。

随后便是京中儒官,纷纷告老还乡,以表达来自天下儒门的盛怒。

整个三月,朝廷上下,总共两千多名儒官罢官,大梁朝政几乎陷入瘫痪。

与此同时,燕幽战事糜烂,罗刹国几乎以一日百里的速度,像汴梁进发。

可就在这个时候,隆兴帝再次昭告天下,将逐月大会的脏水泼到了东海旧神身上,又说关于玄武五洲,桃花源阵的辛秘,已经下令昆仑虚着手去查,不日便能破开此阵,解救三千多名儒门才俊。

与这昭文一同传开的,还有一桩秘闻,说是曲阜孔洹、乐乎仰纵以及天姥屠良逸同时入京,要问隆兴帝讨个说法,而隆兴帝盛怒之下,以毁去桃花源阵阵眼相胁,命天下儒门出力,共击罗刹。

宋世畋作为国公长孙,自然比世人知道得更多。

隆兴帝盛怒云云,全是坊间流言。

儒家被他捏住了死穴,既没有鱼死网破的决心,也不甘就此作罢,眼下正左右为难,即便是乐乎、曲阜两家书院,也有各自不同的意见,根本形不成合力。

而经此一变,宋国公已经彻底看破了隆兴帝的意图,失望之余,有心在南方划江自立,却又难下决心——在这节骨眼上,隆兴帝很有可能利用三千多儒门才俊的性命,要挟天下儒门,一同对付宋家。届时宋家双拳难敌四手,便是自取灭亡了。

宋世畋一天天听着这些消息,又听祖父不时感慨天姥步执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便愈发觉得自己临危脱阵,无脸见人。

他身怀绝技,却无从施展,本来就郁结于心,这下愁闷之极,日日借酒浇愁,每每喝得酩酊大醉。

宋尹楷见状,有心骂醒他,却也不忍见他愁苦,索性不去管了。

宋国公一府上下,几乎是受逐月之变影响最少的一家,除了宋蔓秋以外,无一人牵涉其中。可即便如此,国公府内,也是一片死气沉沉。

天下儒门已经到了何种境地,可想而知。

隆兴三年五月十七,宋国公接到圣旨,调宋尹廷北上抗击罗刹,又命宋国公举家牵至汴梁……

至此,宋国公也知道,宋家已经没了退路。

第362章 接天帆影龙庭峡

樱洲岛南北两百余里,东西七十里,状若鞋履。

龙庭城就在岛的西北端,面湖的这一边正是龙庭峡,传说两千年前,徐氏先人避难来此,一眼便相中了这块易守难攻的风水宝地。

这些天来,樱洲国几次朝议,大臣们都断定齐国水军,必定会从瀛洲岛南部登陆,因为水军强攻湖港,是兵家大忌,而瀛洲岛南段地形最为复杂,不便设防——历史上瀛洲岛几度易手,都是南方最先失守,无一例外。

屠瑶与宋蔓秋以及七司众人,都没有水战的经验,只知道水军出没难料,防不胜防,而樱洲国的水军已在梁州一战中损失殆尽,于是便听取土著大臣的意见,由张瞎子、洛轻亭、惠圆以及程荃四人,率义军大部,坚守南北要道,以阻击北上的齐军。

屠瑶坐镇龙庭,连日来,都没有收到义军接敌的消息,而负责巡弋戍卫、探查敌情的樱洲国残存水军,竟然也没有一艘回来禀报。

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便与宋蔓秋一齐,率领新朝禁军,在龙庭峡设防,加固港口,清点武库。

即便如此,当延绵不绝的白帆,出现在水天一色的湖上时,她心中也没有丝毫的把握。

禁军一共才有四千多人,假如面对的全是土著水兵,以屠瑶与宋蔓秋的修为,便有十足的信心,将他们送去湖中喂鱼。

可如今这船队中,除了司徒彦,不知还有多少进了这水天泽国的修行人……面对数以千计的修行人,即便七司众人都在,大概也无济于事。

屠瑶也称得上临危不乱,当机立断,便下令征调义军驰援龙庭,又命禁军展开防线,预备火箭。

峡谷城墙上,人影绰绰,混乱的脚步声与粗哑的吼声混做一团,到处都是动物油脂的腥臭味,有人慌乱中踢翻了油桶,散开的恶臭更加令人作呕。

宋蔓秋背负长弓,穿过浑身臭汗的禁军兵卒,检查每一个箭哨的布置,时而扭头看一眼城墙以南的龙庭城。

城中仍旧一片平静,但是要不了多久,就会有百姓见到龙庭峡中的景象。宋蔓秋不知道,到时这千年古城会乱成什么样子。

片刻神游,她立即又将视线投向峡谷外的水天,远处船队来得不疾不徐,没有呐喊,也没有鼓声——宋蔓秋很不适应水战场面,在她的经验里,两军相接应该是万马奔腾,而不应该是这样死气沉沉的。

“小心脚下油桶!”她高喊一声。同样的号令,被土著军官们以更加紧张的语气的复述着,由近及远地传开。

每一个守在箭哨口上的弓手脚下,都有一只装满了油脂的铁桶,和一个硕大的炭盆。

有沉不住气的年轻兵士,已经将炭盆点着了。

宋蔓秋本想喝止,随即又觉得,真到了兵临城下的时候,这群新兵恐怕会紧张得连炭火都点不着,于是索性任由他们点火。

城墙沿着峡谷峭壁而建,底下是天然形成的巨大水门,从那里,装满了各地货物的大船,可以直接驶入龙庭城,眼下,这水门便是齐国水军的目标。

宋蔓秋从城墙一端,一直巡视到了最另一端,短短三四里,便有一千多眼箭哨,全都正对着墙外的湖面,落差大约有四五丈高,假如顺风的话,箭矢可以射出去很远——但这是对富有经验的弓手而言,此刻慌乱的禁军新兵显然不是。

她顺序检查了一遍箭哨布置,仍旧有不少看不顺眼的地方,可事到如今,也没有讲究的余地了。

“小心炭火!切莫慌乱!城墙是石头砌的,船却是木头打的,该怕的不是你们,而是齐军!”她尽力鼓舞着士气,明知道收效甚微,也下意识这么做着。

快回到龙庭水门正中的塔楼时,屠瑶迎面走了过来,一见了她,便将她拉到一旁,沉声道:“真要打么?”

宋蔓秋知道她在说什么。

“司徒彦拉开这么大的架势,怕是有意立威来的……”宋蔓秋面寒如霜:“眼下至少还能试一试,若是任凭他的水军入城,届时他再翻脸,我们便退无可退了。”

屠瑶缓缓点头,成排的炭火盆映在她的眸中,不断跳动的火苗,仿佛是她眼中的精光:“打!”

两女相视而笑,在这一刻,竟有些惺惺相惜。紧接着,两人便一同登上塔楼,迎风而立。

日出东方,朝霞如火,湖光水色尽染,便连点点白帆都映成了红色,如一片遮天蔽日的火烧云,朝龙庭城缓缓压来。

“下令放箭吧……”屠瑶一袭白衣,气定神闲地伫立在高塔之上。

宋蔓秋闻言微微一怔,有些不解。远处船队与城墙尚隔着五六里地,眼下放箭,岂非徒劳?她看了一眼屠瑶,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她放着背上的长弓不用,却从一旁年轻禁军的手中接过一张弓,架上箭首裹了厚厚布条的加长箭矢,低下长弓,将布条浸在油中,与此同时,以灵力催发嗓音,短促而沉着地喊道:

“备箭!”

号令声远远传开,上千名箭手同时将箭首浸透了油脂。

宋蔓秋等了足足三息,才大喝一声:“点火!”

箭首的浸足了油脂的布条,在炭火盆上划过,顿时汹汹燃烧。

这一回,宋蔓秋不做停留,紧接着下令道:“放箭!”

话音刚落,便有近千支火箭射出箭哨,纷纷往峡中湖面落去。不出宋蔓秋所料,在这个距离上,即便是她自己,也不可能将火箭射到几里地外。

然而就在这时,成片的火箭忽然止住了下降的势头,在距离湖面只有一丈多高的高度,平射向远方的船队。

宋蔓秋愕然抬头,只见屠瑶正面对着峡谷外的湖面,庄重行礼。

“这……”她自然看得出来,火箭没有落入湖水,是屠瑶驱使湖面上的灵气托着,可她还从未听说,有人能将礼艺施展到如此精妙的境地。

宋蔓秋的感慨只持续了极短的一瞬,紧接着她再次喝令:“备箭!”

城墙上的禁军见到如此神迹,一下子士气高涨,火箭几乎连成了一片。

几息之后,龙庭峡中,便已缀满火光,如同天降流星。

禁军中有曾经跟着七司众人去过梁州岛的“老兵”,见此情形,忽然情不自禁地唱起了义军征伐时的战歌。

“风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双足熊熊趟烈火,遍体莹莹披流星……剑气百丈吞虎豹,江山万里入阵图……”

断断续续的歌声,以军中男儿嘶哑的嗓音唱出,直教人意气风发。

就在这歌声之中,湖面上,竟有人迎着火光御剑而来!

第363章 原来是手下败将

那人在火中御剑而行,衣袂飘飘,如玉树临风,说不出的潇洒倜傥。

禁军哪里见过这等人物,只当是齐国也有了仙人,顿时便乱做了一团。

“火箭莫停!”

宋蔓秋大喝一声,她也不知道屠瑶能坚持多久,而司徒彦忽然御剑而来,意图再明白不过——他是冲着屠瑶来的,就算伤不了她,也要打断她施展礼艺。

这时飞在最前的火箭已经接触了齐国船队,零星有大船着火,只是火势尚小,随时都会被扑灭。

宋蔓秋换了背后长弓,挽弓如月,死死瞄住了御剑而来的司徒彦。

“砰”的一声,灵箭仿佛实质般,挟着狂风射出。

司徒彦飞在空中,却早已看到了宋蔓秋,见她放箭的刹那,忽然连人带剑,冲天而起。

灵箭随即射入湖中,“咚”的一声巨响,溅起十余丈高的浪头,扑灭了大片火箭,一时间几乎遮蔽了视线。

司徒彦踏剑飞渡,与屠瑶之间只隔三四百丈了。

宋蔓秋再度开弓,又是一箭。

司徒彦看准了她放箭的时机,再次骤升,紧接着却是眉头一皱,轻咦一声。

这一回没有灵箭射入湖面的巨响……宋蔓秋没有搭上灵力,而且纯粹放了一记空箭,待到司徒彦御剑上升的势头渐衰时,才忽然又射了一箭。

御剑而行,极耗灵力,司徒彦骤然发力,一时灵力不济,想要避过这一箭,已是不可能了。

然而,他天下第一的名声,毕竟不是凭空得来的。

只见他脚下灵剑一滞,整个人突然栽落,如同扑向湖面的水鸟一般,堪堪避过了宋蔓秋一箭,紧接着又在即将落入湖水的刹那,被不知从何处飞了回来的灵剑,稳稳接住。

宋蔓秋方才两箭均是全力施展,此时同样后继乏力。

司徒彦来势更快,眨眼功夫,便已到了城墙高塔之前。

宋蔓秋再度张弓,正瞄向了他,不等灵箭射去,便见他如脱了线的风筝一般,连人带剑倒飞了出去。

连绵的惊叫声中,宋蔓秋才发现,布满整个峡谷,如流星一般的火箭,便在这一刻,悉数落入了湖水,而最早射出的那批火箭,在齐国船队中点起的火势也正被逐渐扑灭。

功亏一篑!

她咬了咬牙,手中长弓丝毫没有放松,死死瞄住了栽落到了半空的司徒彦。

“屠瑶……你又何苦呢?”司徒彦人在半空,声音却一点都不慌乱。

宋蔓秋闻言一怔,这才想起,司徒彦正是出自天姥书院,与屠瑶曾是同门师兄妹。

“这方天地,便如专为你我所设。”司徒彦再次被灵剑接住,稳稳停在空中,目光如炬般射向屠瑶:“待我君临天下,你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君临天下?哪个天下?”

宋蔓秋耳边响起熟悉的嗓音,仿佛玩笑一般,带着十足的戏谑。她喜出望外,扭头看去,只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正从高塔下,拾级而上。

“公子……”宋蔓秋悬在心中的石头终于放下,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眼前这个男人便成了她的天,仿佛只需他在,天大的困难,都不值一提。

步安朝她微微一笑,紧接着走到高塔垛口前,看了看司徒彦,又看了看远处的白帆,脸上露出一丝赞许之色,悠悠道:“这是你带来的船队?场面不小嘛!对了,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什么天下?”

司徒彦自然听出了他口中的嘲讽意味,却不愿与他一般见识,仍旧朝着屠瑶道:“瑶妹,从此再没有大梁朝了,你也再不必忧心……”

屠瑶正要说什么,却听得步安忽然大笑道:“你以为把头缩进龟壳,龟壳便成了天下吗?”

司徒彦气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忽然轻蔑一笑道:“多说无益。”紧接着便迎头朝着步安飞来。

这回距离实在太近,屠瑶都来不及反应,司徒彦便已经来到了步安跟前。

宋蔓秋一声惊呼,正要张弓去射,却见步安已经抽剑在手,迎头便朝司徒彦劈了过去,紧接着便是“当”的一声巨响!

宋蔓秋眼前一黑,一股磅礴巨力袭来,身子不由自主往后栽去,片刻站定之后,只见眼前巨石砌成的高塔上,竟有一个方圆丈许的圆坑。

不消说,这圆坑正是步安与司徒彦力拼一剑时,灵力震荡所致。

而此时此刻,这两人正各自持剑,站在圆坑两侧,直视对方,只不过司徒彦脸上满是震惊,而步安的神情,却带着一丝恍然。

“原来是你……”司徒彦眉头微蹙,脸色煞白。

“上回你逃得够快啊。”步安嘴角微微上翘,他也认出了司徒彦手中的青蓝色灵剑。几个月前,他夜探玄武湖时,被人偷袭,对手所使的兵刃,正是这柄灵剑。

两人持剑而立,谁也没有率先动手。

宋蔓秋站在高塔一角,胸前起伏不定。她早已知道步安修为不俗,却不曾料想,他已强到了这个地步,听他口吻,似乎司徒彦也曾是他手下败将,心中震惊之余,又不免欢喜。

进入这桃花源之前,步安总是对她的情意视而不见,宋蔓秋也因此而每每自惭形秽,可眼下两人的关系,分明近了一步。虽然从未说破,但宋蔓秋私底下已将自己视作了公子的女人,此时亲眼见到夫婿如此了得,自然欢喜之极。

而她心中的震惊,与屠瑶的心情,简直难以相提并论。

自始至终,步安在屠瑶眼中,都只是一个空有诗才,却没有修行天赋的弟子。纵使他有些驭人的手段,能够收拢一众好手,可这毕竟都是外力而已。

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为什么步安的七司能够聚集这么多豪杰,又为什么,那些豪杰全都对他唯命是从。

他修行不过一年,便能与司徒彦分庭抗礼,不要说当世才俊,便是千年以降,都不曾有过如此惊才绝艳之辈。

可笑当初,自己居然还为他指路,要他去离经叛道……更可笑的是,天姥书院,竟然只因为他的赘婿身份,而避之唯恐不及!

远处船队仍旧隔了三里多地,不急不缓地驶来,高塔有石栏挡着,从船上根本看不到这里发生了什么。

第364章 天下并非乌龟壳

晨光穿过高塔石栏的缝隙,映在司徒彦俊逸的面庞上,将他的半张脸染上了温暖的橘色,而在阴影中的另一半,愈发显得阴狠而不甘。

他是儒门修行的天才,自十九岁晋升大儒那一日起,便被誉为冠绝天下的年轻才俊。他英俊倜傥,玉树临风,所到之处,总有貌美的女子为他而疯狂。

世人只当他独得上苍眷顾,司徒彦也曾这样以为,直到晋升大儒那一日,他向师妹屠瑶表明心迹……

他永远都记得,那一夜屠瑶在观海崖上,对着山下无边的云海,所说的每一个字。

她说起了天下大势,说起了书院境况,还说到了屠家的种种难处,却始终避着他灼热的眼神。

那时年轻气盛,司徒彦听得不耐烦,觉得她庸人自扰,觉得以自己的修为,假以时日,定能执天下修行人之牛耳,有何烦恼可言。

就在那时,屠瑶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没有司徒彦在别人那里见惯了的崇拜与热烈,只有淡淡的同情。

“你觉得修为便是一切吗?”她这般问道。

司徒彦还记得当初,自己心中满是不屑,他觉得屠瑶兴许是嫉妒了自己,可接下去听到的话,令他的人生从此转折……

“乐乎仰修十六岁便已是养气境界,却没人知道他何时晋升的大儒;曲阜孔覃比他更胜一筹……天下儒门,英才不知凡几,只是世人无从得知罢了。”

屠瑶的话,每一句都像锤子击打着司徒彦的心脏,他不相信,更不甘心。

仿佛是要让他死心,屠瑶没有接着说下去,只是朝着星空下的云海,缓缓拜了下去。霎时间云海翻腾,气象万千……

司徒彦所有的骄傲,都在那一刻被击得粉碎,他甚至觉得,自己在屠瑶面前,一直都活成了一个玩笑。

于是他远走汴京,投入乐乎书院,从此像个疯子一样苦修,只为追上那个世人想象中的天下第一。

汴京繁华,乐乎书院之大,都不是越州与天姥书院所能比拟的,司徒彦渐渐知道,这天下并非他想象中的那个模样。

儒门与圣上貌合神离,世家子弟即便修为再高,也绝不轻易示人,只有像他这样,要凭着修为谋求仕途的贫寒子弟,才会看重虚名。

而屠瑶因为高贵的出身与聪颖的天资,早就已经看透了这些。

悲愤、不甘以及如影随形的羞耻心,全都化作了修行的动力,司徒彦苦修五载,终于突破空境,彻底扬名天下。

这一回,他没有因此而自傲,或者说,他表面上的骄傲,早已成了他为了掩饰自卑,而塑造的伪装。

司徒彦并不知道仰修、孔覃、屠瑶等人的修为已经到了何种境地,或许他们也早已晋升空境,但无论如何,司徒彦都觉得,自己至少拥有了和他们平起平坐的本钱。

所以此时此刻,当他发现,连屠瑶的弟子,一个贱籍赘婿的修为都如此之高时,胸中积累的所有愤懑与不甘,便如决堤的江水一般,汹涌而来。

“你是朝廷的鹰犬?”步安看着他的阴阳脸,暗自琢磨,那一夜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钟山山腰上,又为何要突然偷袭自己——听司徒彦的口气,他似乎根本不知道偷袭的对象到底是谁。

司徒彦默不作声,他刚才御剑而行,灵力损耗不小,此时是要借着对持的间歇,稍稍恢复。

步安看破了他的意图,却没有仓促出手,忽然眉头微皱,继而恍然道:“不对,你去钟山,也是去看玄武五洲的。你怕被人瞧见,才出手偷袭。”

“你们怕进来,我却求之不得……”司徒彦冷冷一笑:“天姥山上凌霄阁,乐乎书院乐乎楼,灵气聚集之所在,唯有位高权重之辈才能独享。而在此界,任凭王侯将相,再无差别了。”

“你这个人啊……”步安摇头笑道:“攀比心太盛,野心超过了能力,注定活成个悲剧。”

“你也配?!”司徒彦闻言脸色一变,整个人猛地往后倒飞,灵剑忽然脱手,却是朝着宋蔓秋掠去。

他出手看似仓促,却早在心中演算过。在场三人之中,步安使剑,尤其擅长近战;屠瑶习礼,变化最多,想要偷袭她几乎不可能;而宋蔓秋修习射艺,短兵相接正是她的软肋。

事实上,为了避免与曲阜书院众人结仇,司徒彦不敢杀宋蔓秋,他此举只是为了功步安之必救,逼他露出破绽,以便抢到先手。

可他一出手便知道了坏了……

步安根本没有去救宋蔓秋的意思,挥剑便朝着司徒彦扑了过去,气势骇人之极。

宋蔓秋也料定司徒彦不敢伤了自己,然而亲眼看见步公子弃自己于不顾,心中还是升起一丝哀怨……

可就在这时,她面前忽然闪过一道黑色人影,也不知使了什么法门,整个人竟然如旋风般飞舞,卷起冰冷的狂风,将那柄青蓝色灵剑都卷了过去。

灵剑一滞,顿时倒飞,黑色人影眼看留它不住,索性飘落,化作一个浑身黑衣的女子。

直到这时,宋蔓秋才想起,曾听人说过,公子有鬼仆傍身——原来他没有起自己于不顾,而是另有后手!这鬼仆生得还真好看……

宋蔓秋分心之时,屠瑶的注意力也被女鬼虞姬吸引,心中越发震撼。这女鬼能将灵剑卷飞,修为何其了得?阴魂来去自由,步安又凭什么能降服得了这鬼仆呢?

然而虞姬的出现,最为惊骇莫名的却是司徒彦。他骤然出手,本意是要逼得步安措手不及,却不料灵剑一脱手,自己才成了绰手不及的那个。

漆黑灵剑如雷霆一般朝他劈来,速度之快,简直闻所未闻,司徒彦一边竭力倒飞,一边驱策灵剑驰援,好逼得步安自救。

果然,青蓝色灵剑出现在视野中时,步安的剑势略微一手,横斩了出去。

“当!”

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青蓝灵剑被撞飞出去,如同一道霹雳,斩断一整片石柱,紧接着不知所踪,片刻之后,才从远处传来连片的城墙断裂声响,显然也是被这灵剑斩开的。

而高塔也被灵气碰撞震塌了一角,扬起的砂石与烟尘一时遮蔽视线。

片刻之后,烟尘随风而散,露出一高一矮两道人影。矮的是委顿在地的司徒彦,高的是站在他面前的步安。

而步安手中的漆黑灵剑,正架在司徒彦的脖颈上,一动不动。

“……为什么不杀我?不敢吗?”司徒彦眼神冰冷,几乎是在逼步安动手,似乎今日这一战,败得太惨,以至于将他所有坚持活下去的意志都磨损殆尽了。

步安笑着摇摇头,神情平和得很,大概眼前这位曾经的假想敌,表现得太过不堪,战而胜之,并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他扭头看向远处船队:“我们很快就能回去了。你在这里称帝的故事,也会很快传遍天下的。”

“对了……”步安又回过头来,对着司徒彦笑笑:“我说的天下,跟你的龟壳,不是一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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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5章 运交华盖欲何求

司徒彦一张脸憋成了紫色,他不敢相信步安所言是真,可见他气定神闲的模样,又委实不像是假的。

若是真的出去,称帝一事,纵使朝廷不予追究,也会被全天下人耻笑……

正这么想着,司徒彦猛地眼前一黑,却是被步安用剑柄砸在了太阳穴上,顿时昏死过去。

步安朝虞姬使了个眼色,人鬼主仆之间,几乎信念想通,虞姬立即走上前来,看住了昏厥在地的司徒彦,免得他又闹出什么事端。

屠瑶也走了过来,她看了看司徒彦,脸上闪过一丝同情与不理解,接着问道:“你这些天埋头书堆,真找着了出去的法子?”

宋蔓秋心中也是同样的想法,一脸期待地看着步安。

“找着阵眼所在了。”步安笑笑道:“至于出去的法子,还是我先前说的那个老办法。”

两女闻言,同时一喜。

宋蔓秋随即看向城墙外的峡谷,只见满目的白帆又迫近了不少,最距离龙庭水门,不过两里地而已。

“如何应对他们?”她随口问道,似乎步安现身之后,她便失去了思考能力,全凭他来做主。

“也不知道他带了多少修行人来……”步安摇头苦笑,接着迈步走到了残破的高塔边沿,迎风伫立,对着水光潋滟的龙亭峡,高声喊道:

“司徒彦已俯首就擒!尔等速速落帆,不然便等着下水喂鱼去吧!”

船队没有回应,反倒响起了零落的战鼓声,步安定睛看去,看见船队甲板上,隐约有人是儒生打扮,显然是被怂恿来的——眼下司徒彦被擒,这些人却未必是要来救他,更大的可能,是想要取而代之。

步安扭头看了一眼司徒彦,心说就这人的野心,说不定还能给隆兴皇帝找些麻烦,如此一来,更要留他活口了。

他正想问宋蔓秋要来长弓,忽听得峡谷中远远传来仰修的声音。

“步公子……别来无恙!”

步安微微一怔,带着一丝玩笑口吻回应道:“仰兄莫非也要做这笼中帝王?”

他说得轻巧,脸上神情却有些凝重,屠瑶与宋蔓秋也是一样。

假如仰修与孔覃都在船上,而他们也存着司徒彦的野心,那非但眼下这场恶战难以避免,便连龙庭城能不能守住,都委实难料。

仿佛有心吊着他们的胃口似的,仰修隔了一会儿,才大声笑道:“步公子说笑了,我与孔兄是顺路过来看看,破阵之道,可有我们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步安看看屠瑶,又看看宋蔓秋,像是在征求她们的意见:到底该不该信他?

宋蔓秋便朝他嫣然一笑,接着双手拢在嘴前,大声喊道:“孔师兄,我是蔓秋……步公子已经找到破阵之法,不久我们便能回去了!”

……

湖中大船上,仰修刚刚还在向孔覃解释,步安不是苟且称王之辈。

只是孔覃对此始终存疑——大概入了这桃花源阵之后,他看多了不知所谓的争斗,更见识了司徒彦称帝的闹剧,心中失望之余,难免对人抱有戒心。

此时宋蔓秋的声音传来,身为同门师兄,孔覃自然不觉得有假。然而她话中所传达的含义,却又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仰修与他不同,尚未入阵之前,便已经被步安种种智谋所折服,此时听到这条喜讯,宛如仙音入耳,神情激动之极,双手都忍不住握拳挥舞。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一定是在想办法!”仰修差点就要身手去摇晃孔覃,只不过尚存的一丝理智,还是约束着他的动作。

“仰兄!”峡谷尽头的巨大水门方向,又传来步安的声音:“今日便在龙庭城设宴,你我共商大计!眼下却还需你帮个忙,让船队调头吧!免得无谓伤亡!”

仰修闻言正要回应,却见孔覃朝他连使眼色。

“不会是鸿门宴吧?”孔覃沉声问道。

“孔兄连自家师妹都信不过了?”仰修一脸惊讶。

“我怕蔓秋也一样被他蒙蔽。”孔覃摇头。

“孔兄……”仰修皱了皱眉:“逐月大会前日,我曾去见过步执道,想与他商量破阵之道,他避而不谈,却只写了一首诗。”

说着便缓缓吟道: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

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孔覃听着听着,脸上渐渐露出神往之色,只觉得这七律分明是解释了天姥步执道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又言明了他胸中的情怀与道义。

以孔覃的出身与地位,对天姥步执道,自然是比世人知道的多得多:

此人自从下了天姥山,便一路顺风顺水,求财得财,求名得名,曾送他去入赘的大伯步鸿轩已身首异处,宋国公看重于他,便是国公府的掌上明珠,也对他情有独钟。

可他运交华盖之余,却又始终被赘婿身份所羁绊,一身才华难以施展。

他放浪形骸,故作惊人之语,在这江宁城中,几乎成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怪人,果然是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却是落魄之余,又有一份目中无人的潇洒。

其后那句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便愈加令人钦佩。想那步执道诗才精绝,却自兰亭夏集之后,再也不曾以文谋名,想来这一年所作的诗词,多用来招灵,助人修行了……

正陷入遐思,忽又听得仰修劝道:“假如这桃花源中的种种荒唐,教你我从此不敢再信旁人,那即便能出得去,怕也成了废人。”

孔覃闻言一怔,随即仰头长叹道:“仰兄真勇士也……愚弟受教了。”

两人紧接着相视一笑,同时迈上船头,随风而起,迎着晨曦,凌波飞渡,人到了空中,才有两柄灵剑脱鞘而出,将两人承接着更高处飞去。

船上兵卒见这两人同时“升仙”,似乎比司徒皇帝更加潇洒,顿时跪倒了一大片。

即便是船上的儒门见状,也都目瞪口呆——他们大多来自名不见经传的小书院,只知司徒彦天下第一,却不知乐乎仰修与曲阜孔覃更是早已入了空境。

“一应大船听令!速速调转船头!”

“新帝已降!再无国战!都回去吧!”

……

步安站在高塔之上,看着龙庭峡内的船队缓缓调转船头,而脚下城墙上,已经响起了连绵不绝的欢呼声。

第366章 看你如何出得去

齐国水军离去后不久,便有孤零零一条大船,在龙庭禁军的默许下,缓缓驶入水门。

步安站在城墙上,远远地与伫立船头的仰修、孔覃抱拳示意。大船甲板上还有许多儒生与道修,显然是被仰、孔二人说动,一同来共商破阵之计的。

一场迫在眉睫的大战,终于消弭于无形。

步安走下城墙,正要去迎仰修等人,却迎面遇上了十七。

这疯丫头先前战事吃紧时,不知所踪,眼下尘埃落定,却忽然现身了。

她径直来到步安跟前,只说有些事要说说明白,接着便自顾自扭头往回走,似乎断定了步安会乖乖跟上去。

步安翻翻白眼,实在吃她不消。

疯丫头面上神情很是难看,像憋了一肚子的气,随时都要找个地方发泄,步安也怕她突然闹出事端,无奈之下,只好请屠瑶与宋蔓秋代为接待仰修等人,又嘱托她们千万看紧了司徒彦,这才转回头去跟上了十七。

两人下了城墙,十七头也不进城,直往龙庭峡陡峭的山岩走去,步安跟了一阵,终于忍不住喊道:“有什么事情就赶紧说吧,我正忙呢。”

十七闻言猛地转身,一脸凶恶地盯着步安:“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你做出什么事情来,我都不觉得奇怪。”步安面色一沉:“不过……总要给我个理由吧?”

十七心中气急,她自降世以来,仿佛天生就处在众人视线的中央,换句话说说,她早已习惯了女主视角,默认身边的一切都是为自己而存在的——东海列岛自不必言,即使是在越州,她也始终觉得,这书生口中的故事,是对着她一个人讲的。

可是进了这桃花源后,她便一直被冷落、被忽视,仿佛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她郁闷到抓狂,恨不得随时随地闹出点动静,来让别人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可越是如此,便越被步安远离……

今日她早已瞧见峡谷中的齐国水军,心中便想着,待到屠瑶与宋蔓秋难以收场,她再出面力挽狂澜,好让她们目瞪口呆,也让那说书的知道,他一直忽视自己,是犯了多大的错。

后来这说书的亲自现身,十七便愈加期待,只等看他出丑,届时再亲自救下他……

可接下来的故事,并没有按照十七的想象发展。

那说书的一出手便化解了这场大战,几乎毫不费力,似乎这千帆入峡的场面,是专门为他安排,只等他来收拾的。

十七的期待落空了,没人等着她去救场,也没人在乎她的存在,她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可悲。

她实在受不了这种感觉,再多一刻都不行。可面对着步安,这种种心事,她又如何说得出口?

“我不喜欢你跟我说话的口气……”十七的语气很冷,她天生的骄傲,使得她越在这种时候,便越要做出傲气凌人的姿态。

“就因为口气不好听,就要杀我?”步安的语气稍稍柔和了些。

入阵以来,他的心思始终只放在如何破阵上,其余一切都视而不见,直到这时破阵已无碍,再与十七面对面站着,才隐约明白她到底是怎么了。

“我想杀谁便杀谁,哪有那么多理由……”十七说得霸气,事实大约也确实如此,以她在万千列岛的地位,曾动过心思要杀的人,眼下都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可她这副逞强的模样,看在步安眼中,却只觉得好笑又可爱。

“你是嫌我对你不理不睬吗?”他忽然问道。

“我……”十七神色一怔,紧接着冷笑道:“谁要你个臭说书的理睬了?!你当自己是谁?!”

“没错,我不过是个臭说书的,”步安嘿嘿一笑,随即又神情淡然地看着龙庭峡的湖面:“十丈红尘是我的修行之所。而你是天之骄子,万千列岛任凭翱翔……”

十七听得眉头微皱,不知道他为何忽然生出这等感慨。

“越州相识,恍如少年游,可眼下我入世越深,牵挂便也越多。”

步安回过头看看她,脸上带着一丝温柔的笑意:

“你来神州,不过玩乐一场,我却不一样。越州城里有人在等我;桃花源中也有人明知是死地,却毅然随我入阵;便是我自己,此刻脖颈上也仍套着入赘的枷锁……”

“你难道以为我喜欢了你吗?”十七轻哼道。

“那你就当我是在胡言乱语好了。”步安摇头笑笑:“神州于你,终归不是久留之地;而我眼下要做的事情,必得四处借力,因此哪怕是装装样子,也不好与你走得太近……兴许来日,待我了却天下事,还能江湖相见。”

十七脸上阴晴不定,半晌才不屑道:“你倒打得如意算盘,好处都要占,坏处全不沾。既然你这般洒脱,又何必求我相助?我也不缺这点信徒。”

“这么说,你是不打算杀我了?”步安笑问道。

“我不帮你,看你如何出得去?半年之期一到,再看我心情如何。”十七故意扭过头去,不看他的笑容。

“白送的信徒也不要么?”步安忍着笑看她。

“本姑娘看不上。”十七冷哼道。

“十七姑娘高风亮节,路不拾遗,小生佩服得紧。”步安笑着拱了拱手,终于扭头离去,留下十七一人,独自站在峭壁上吹着冷风。

其实,十七听他今日所言,心中隐约也理解了他的意思。

这说书的隐瞒了仓颉传承,是要借儒生的身份,搅动神州天下,以便火中取栗。

他有意与自己撇清关系,自然是担心天下人因此而识破了他的旧神身份。

可他越是心怀天下,十七便越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了他。

只不过,这说书的方才这番言辞中,分明透露他已有了别的女人。卫家传承一十七辈,历代精卫何曾与人共侍一夫……他故意躲着自己,大概也是想到了这一层吧。

十七知道,那说书的并没有说错:在此之前,她确实是抱着玩乐之心。

可这一刻,胸中的隐痛,却在提醒着她,这一回分明是玩大了。

“说书的……我弄假成真了怎么办?”她远远对着步安的背影,轻声自言自语。

第367章 出阵四百人足矣

龙庭皇宫,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以樱洲国规模而言,招待众修行人的这场国宴,不可谓不盛大,然而众人却还不甚满意,只因代表樱洲国出面的,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江湖人,其中领头的更是一个瞎子。

非但天姥步执道没有现身,乐乎仰修与曲阜孔覃也不知所踪。

这回随司徒彦兵发瀛洲岛的三百多位修行人,几乎是进入桃花源的数千人中,修为最弱,地位最低,性情也最不入流的。因此在他们看来,天姥步执道必定是以更豪奢的宴席,接待两位国士,那场面想来是莺歌燕舞,纸醉金迷。

然而事实恰恰相反。

皇宫一角的冷清庭院里,步安与仰修、孔覃三人,坐在石凳之上,面前唯有一盏清茶而已。

“司徒彦仓皇称帝,却还是被步公子捷足先登了……”仰修一边欣赏着四周静谧而素雅的宫廷景物,一边微笑着感慨。

他与孔覃都是二十四五岁模样,比之步安都要年长不少,因此他俩互相之间称兄道弟,对步安却总是称呼一声“步公子”,虽然有些生分,但这一层“生分”,恰恰便是君子之交,群而不党的妙处所在。

“仰兄说笑了,”步安摇头道:“我一来便占了樱洲国,却不为称王称帝,而是为破阵考虑。”

“哦?莫非这破阵之法,藏在龙庭皇宫之内?”孔覃竟然无意间道出了真相。

步安自然摇头轻笑,神情平静:“非也非也,若是这皇宫之内,藏有破阵之法,为何千年以降,也无一人出得此阵?”

“步公子就不要再打哑谜了,到底想到什么法子?若有我们帮得上忙的,但说无妨。”仰修认真道。

步安也收敛了笑意,沉声道:“我特意将仰兄与孔兄请来这边商议,便是因为这法子……不好轻易示人。后果我一人承担不起,还望两位与我一同抗下。”

仰修面露一丝疑惑之色,沉吟道:“步公子,你可曾想过,阵外如今已是什么模样了?”

步安知道他的意思,肃容道:“隆兴帝得道门倾力相助,而天下儒门却损尽年轻英才,有断代之虞……此消彼长,怕是不妙。”

“既然如此,步公子又何必犯难?”孔覃劝道。

仰修更是直言不讳道:“莫说是让我与孔兄一同承担,便是仰某一人抗下又何妨?步公子尽管说来。”

步安过去大半年来,与老家伙们打交道多了,处处提防,时时小心,此刻面对同辈中人,多少有种诸事尽在掌握的爽快感。此时见火候差不多了,才眉头微皱道:

“不瞒两位,去年年末,我曾去过一趟七闽道,与拜月邪教打过交道……”

仰修与孔覃听得不明所以,面露疑惑之色。

步安见状便接着道:“两位可知道拜月邪教底细?”

“旧神为祸,地方糜烂。”仰修一句话便点破了真相,他就在汴京,又是仰纵之子,显然对地方上的形势多有耳闻。

“仰兄,孔兄……我带来的几位阵修,连日来研习这桃花源阵,虽然尚无破解手段,却已找到了此阵阵眼所在。”步安眼神中闪过一丝精光:“只需引来天雷,击破这处阵眼,大阵须弥可破。”

“引来天雷?”仰修重复着这句。

孔覃却已经想到了什么,惊道:“步公子,你是要效仿拜月邪教?!”

经他提醒,仰修才意识到了步安的言外之意,同样惊道:“难道眼下这阵中,也有旧神?”

面对两人惊疑不定的眼神,步安良久没有说话,只是沉吟不语,半晌才端起茶盏呷了一小口,淡淡道:“难道没有旧神,我们就不能造一个么?”

“造神?”孔覃恍然大悟,却又被这想法惊到了。

两千多年来,旧神名讳在神州天下,都是莫大的禁忌,对于儒门子弟而言,即便无意间提及了神名,都是一桩罪过……“造神”二字,简直冒天下之大不韪,难怪步执道轻易不肯启齿。

“水天三国,百姓足有四百万,以这四百万信徒,造一个新神,想必足够晋升之用。”步安接着说道:“因此我才急着要拿下樱洲。”

“……步公子知道如何造神?”孔覃好一会儿才沉声问道。他的嗓音比之先前轻了很多,显然,就算在这后宫禁地说出这句话,心中也有万分的警惕。

“我去过七闽道,见过祭祀的场面……”步安面露不忍之色:“不过,我们可以先试试和缓些的手段,别那么伤天害理。”

“……那步公子打算将何人造成新神呢?”仰修问道。

“自然是此间人氏,届时能让他留在阵中最好,就算不小心跟出去了,你我三人联手,也足以将其除去。”步安答道。

仰修这才点了点头,想来是觉得步安的法子很是周全,随即又问道:“此计有几成把握?”

步安沉吟半晌,郑重道:“八九成……不过事关重大,要借水天三国所有百姓之力,必定瞒不过一起进来的数千修行人。不瞒两位,我担心出去之后,反而有人借此攻讦于我。”

到了这时,仰修与孔覃自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恩将仇报之辈,世上从来不缺,一旦出得阵去,“造神”之说传开,步执道便再也洗不清了。

“步公子……”仰修沉吟半晌,终于说道:“便以你我三人之名行事吧。”

步安笑而不答,又看向孔覃,却见孔覃只是摇头。

“孔兄……”仰修急道:“事到如今,犹豫不得了!”

孔覃点点头,也不回答,只是朝步安看了过来。

两人目光相对,步安便知道,这位曲阜天才,远不是在阵外时所表现出得那么平平无奇。

果然,孔覃低声说道:“步公子,还是你来说吧。”

步安面沉如水,缓缓点头,接着说道:“纸包不住火,假如你我造神之事,传了开去,隆兴帝必定会借以污蔑儒门,届时不要说你我三人,便是天下儒家,也难免尽失民心,万劫不复……”

“要人不说出去,只有一个法子……”孔覃补充道。

仰修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不如你我将几家大书院的人全带走,其余人让他们留在阵内,自生自灭便是。”

“仰兄……”步安摇摇头道:“你把人想得太善了。若无投名状,你觉得,他们管得住嘴么?”

“难道非得人人手上都沾了血才行?”仰修看向孔覃,后者叹了口气,终于还是朝他点了点头。

“入阵四千多人……”步安一言及此,没有再往下说。

“能有四百人出阵,足矣……”孔覃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第368章 七司阵玄甲天下

在此之前,步安便隐隐觉得,逼所有出阵之人都交一份投名状,未免过于狠辣。他之所以表现出一副为难之极的模样,也不单是因为“造神”,而是担心一旦透露出这份狠辣,会被仰、孔二人忌惮生疑。

却不料孔覃比他还要狠。

入阵四千余人,除去头几天莫秒奇妙地杀戮,眼下起码还剩三千多,从这当中甄选出四百人来,简直如养蛊一般绝情。

步安瞥了一眼仰修,见他欲言又止,立即便猜到了他在想些什么。

在仰修看来,眼下这皇宫庭院中坐着的,是天下儒门后起之秀中最为拔尖的三人,假以时日,必是儒门扛鼎之辈。

这三人或许会因为这次患难,而从此共进退;也可能因为彼此想法不同,而这这一刻开始生出间隙,互相防备。换句话说,一旦仰修与步安对孔覃言辞中所透出的狠绝表现出明显的不认同,甚至怀有戒心,那么三人之间的裂痕,便会从这一刻开始滋长……

寻常论道,即便争得面红耳赤,事后也可以把酒言欢,毫无芥蒂。

可眼下谈论的是杀人,是驱使四百人,为了求生,去杀数千名同道……正因为它太过骇人,反而不能轻易置喙。

见步安与仰修都不说话,孔覃面沉似水,旋即又道:“隆兴帝早已图穷匕见,君儒共治也早就名存实亡,可儒门之中,却仍有不少人存着幻想。两位觉得,单凭逐月之变,能唤醒天下儒门吗?”

步安默不作声。他当然明白孔覃的意思……大梁皇帝对儒门下手的想法,数十年前便昭然若揭了,可在这个过程当中,天下儒门便如一团散沙,任凭朝廷各个击破。

换言之,孔覃不只是为了保守秘密而杀人,他是要将这几千条人命嫁祸大梁皇室,逼天下儒门,一同对付朝廷。

“孔兄……”仰修忽然道:“即便只选出四百人来,也未必能够上下同心。纵是乐乎与曲阜两家书院,也有心慈手软之人,要让他们下得去手,便要给他们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或是聊以**的借口。”

“一个就算将来传了出去,也可以堵上世人之口的理由。”孔覃点了点头,朝步安看过来。

步安面色一凛,缓缓说道:“……以血祭天,方可造神,破阵之道,舍此无他。”

……

当夜,仰修与孔覃便离开龙庭,悄悄坐船返回洹洲岛。

被司徒彦裹挟而来的三百多位修行人,则被安排住下。

大约是司徒彦当初为了笼络他们,给了不少承诺,把他们的胃口吊了起来,因此对于樱洲国的招待,他们处处都觉着不满,仿佛是被亏待了。

步安也没有分心去管,只吩咐惠圆盯着些,别让他们把龙庭城搞得乌烟瘴气。

第二天一早,步安将张瞎子,以及洛轻亭以为首的七司阵修,全都招到了皇宫里,以犒劳为名,摆了一桌酒宴。

宴席就摆在后宫庭院,樱花树下。

存续了千年的樱洲皇宫,即便比不得汴京,但也足够精致奢华,宫女们轮番送上的各色菜肴更是精美绝伦。

七司众人犹记得大半年前,望江楼上的那一场宴会,以及步安关于名利二字的偈语,此时回想,竟恍如隔世。

当初谁能想到,混迹在越州江湖中的乌合之众,会在七闽道上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更在这水天泽国里倾城掠地。

只不过,一想到困于此界,归期渺茫,众人又难免有些寂寥。

酒过三巡,气氛终于热闹了些,洛轻亭与程荃两人,便将这一个月来,如何攻下的梁州岛,全都细细道来,张瞎子也在一旁不时补充。

说起梁州水战,那份惊险,即便在步安听来,也不免咋舌。

说着说着,洛轻亭忽然轻声感慨:“假如大伙儿都在就好了……”

此言一出,气氛又为之一滞。

步安见状,便摆手挥退了守在一旁伺候的十几位宫女,接着沉声说道:“我已有破阵之法,要不了多久,就能出去了。”

众人闻言大惊,假如这话是在旁人说来,恐怕还存疑,可步爷一言九鼎,何时骗过大伙儿。

洛轻亭喜极而泣道:“步爷是几时想到的法子?我……我还以为这辈子都出不去了呢。”

步安环视一圈,见张瞎子与洛轻亭最为激动,其余阵修,虽然也喜形于色,倒还不至于一时失态——想来是因为张瞎子与洛轻亭在这世上都有挂念之人,而七司一众道修,几乎全是孤家寡人。

“出阵之事,我自有安排,不必着急。”步安笑着摇摇头,“眼下却有一桩喜事……”

说着,他便将一直放在脚旁的木箱抱上了桌子。这木箱打一开始便放在步安脚下,众人却是这时才留意到。

步安打开木箱箱盖时,程荃往里瞥了一眼,只一眼,面上便露出了骇然之色。

“九天缚龙阵!”他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上古阵玄,传说已失传了一千多年,怎么会在这樱洲国存有完本?”

“百里玄冥神隐阵……”陈尉也往木箱里瞥了一眼,当场被差点被吓到。

步安先前见这些阵玄名字唬人,就猜到它们绝非凡品,此刻见到众人反应,愈加笃定这些始皇费尽心机,特意留下的阵玄,个个惊世骇俗。

他本人不是道修,更不懂阵玄,私藏着它们没有任何用处,还不如一股脑儿全拿出来,让七司阵修研习。

而当他一本一本,将总共三十册阵玄总谱从木箱中取出时,众人已呆若木鸡。

“步爷……便是阵玄天才,穷极一生,也只能精通其中一二。”洛轻亭面对这么多只闻其名,从未想过此生能够亲眼得见的阵玄总谱,呆呆说道。

步安闻言笑笑道:“我猜也是这样,所以你们今天只能挑一册留下,其余的都还给我。待到你们一同研习,略有小成,再问我要第二册,免得贪多嚼不烂。”

“步爷这法子自然是好,”陈尉挠着头叹道:“只是突然见了这么多宝贝,我都不想出去了……或者咱们可以在阵中多留些日子,待到七司阵玄甲天下,再破阵而出。”

“那不得一辈子都留在阵内了。”洛轻亭傻笑道。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步安任凭众人翻阅书册,自顾自坐下,随手夹了一口菜,慢条斯理地嚼着,半晌才笑着缓缓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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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9章 水天界之龙亭寺

整整三十本总谱,众人翻阅之后,由七司公认阵玄修为第一的程荃做主,留下了最厚的一本。

这册《妙门九狱阵玄》总谱足有一百多页,步安以为他们是出于贪心,洛轻亭却笑着解释说,这些阵玄总谱之中,字数越少的,就越是艰涩难明,反倒是最厚的这册“九狱阵”,记录最为详尽,也最易上手。

步安于是同意了一众阵修的选择,然后将其余书册全收了起来。

从这天起,七司阵修便住在了皇宫一角,安心研习九狱阵玄。

步安却在当天夜里,将一应琐事都跟宋蔓秋交代清楚,然后独独叫上了张瞎子,坐船前往水天之中的玄武五洲。

……

……

隆兴三年五月二十一,距离逐月之变,恰好三月之期,步安再次来到玄武五洲,只不过眼下这里无人拾掇,又值春夏之交,遍地都长满了荒草。

中午时分的日头,已有几分火辣,杂草被曝晒得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步安将随船带来的干粮扔在地上,目送大船远去。

张瞎子静静地站在一旁,他一路都没有多嘴,直到这时也仍旧什么都不问,似乎知道步爷带他过来,必是有极要紧的大事——或许与破阵有关。

此刻龙庭城中,只有极少几人知道他们离开的消息,即便是宋蔓秋,也不知道步安去做什么了。

待到大船消失在了视野中,放眼看去,水天之中除了玄武五洲,便再无一物,步安才将虞姬喊了出来。

整个下午,两人一鬼,将五座小岛走了个遍。

待到傍晚时分,步安终于取出水天玄阵总谱,与日间所见,一一对照,不时又将看不懂的地方,询问张瞎子。

这玄天阵法不要说张瞎子一人,就算七司阵修都在,想要破去都绝非易事,而步安来此,也不是为了这个。

阵玄总谱上,一共记录了三十六个阵眼,步安将张瞎子带来,是要用他的风水玄修为,来勘定这三十六个阵眼的位置。

有总谱在,破阵难,勘定阵眼位置却易如反掌。只一个下午,步安便找到了七个阵眼的位置所在。

当天夜里,步安让女鬼虞姬值守,安心睡了一晚,第二天起来,又重复昨天的工作。

三天之后,他终于摸清了所有三十六个阵眼,一一标记妥当。

次日一早,先前送他们过来的大船去而复返,放下一叶小舟,又接上了张瞎子,将他带回樱洲岛。

这时玄武五洲上便只剩下步安一人。

一直以来都缄口不语的虞姬,于是又故态复萌,嬉皮笑脸地问道:“你神神秘秘的,到底是要做些什么?难不成故意将旁人都支开,是要轻薄奴家吗?”

步安翻翻白眼,心说你不怕被吸走鬼气,我还怕挨雷劈呢……嘴里却什么都不说,只是仰头看着天上。

虞姬见状好奇,也站到他身旁,顺着他的眼神往天上瞧,瞧了半天都没看出什么端倪,轻哼一声道:“看什么呢?”

“这地方怎么也没个水鸟出没。”步安眉头微皱。

“你是这些天只吃干粮,嘴里淡出鸟来了,想要换换口味吗?”虞姬没好气地问道。

步安扭头看了她一眼,嘿嘿一笑道:“你留心着,有水鸟飞过,便给我逮下来。小心别弄死了。”

说着便自顾自靠在凉亭中小憩,只留女鬼替他守着一望无际的天空。

虞姬觉得他分明是在捉弄自己,却又因为鬼甲限定的主仆关系,不敢不从,于是时不时便要骂上两句。

“喂!我眼睛都快看瞎了!吃鱼不行吗?!”

“水鸟水鸟!你自己就有,干嘛非要我来逮?!”

到了傍晚时分,终于有几只沙鸥飞过五洲上空,被虞姬一下逮了六七只下来。步安一一笑纳,却没有将它们烤来吃了的打算,而是搓了几根草绳,将它们分别绑住。

虞姬愈发看得奇怪,觉得自家主子大概是脑子出了问题。

步安哪有闲工夫跟她解释,眼看夕阳即将落下,他赶紧提上这一串沙鸥,跑到先前标记过的一个阵眼站定,然后默默等待。

日头渐渐落下,恰好一半留在水上,一半落入水面之时,步安忽然踩着奇怪的步子疾行。

火水未济……风天小畜…泽水困……地火夷明……天山遁……风地贯……这一套按照六十四卦方位记录的步法,总共四十多步,步安早在心中背熟,左右无人时,已经练习过不知多少遍了。

可即便如此,按照竹简上所限定的时间,赶在夕阳落入湖面的刹那,他一边踩着这套步法,一边也还是心中没底,手心冒汗。

……天火同人……山泽损……步安踩到最后一步,抬出去的脚却悬在了半空,按照竹简上的记录,赶在日头将落未落之计,只需踩出这最后一步“山泽损”,他便能出阵了,而事实上,这套步法根本无需在阵眼所在的位置施展,都能奏效……

可步安前前后后,在这玄武五洲花了五天时间,不是为了出阵去的。

他是想证明自己的一项猜测……

眼下没有任何异象发生,他觉得自己兴许是错了,于是收住脚步,没有将最后一步踩实——一旦踩实,便出阵而去了,得在阵外待到明日傍晚,日落时分,才能重新入阵,万一在外头被人瞧见,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步安叹了口气,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正要移步,忽然发现脚下踩着的地面,有些异样。

他低头去看,却见草丛之中,静静地躺着几颗玉石……此处正是他插标的阵眼所在,先前并未发现这玉石啊。

步安猛地一惊,赶紧蹲下身子,细细观瞧,一看之下,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他没有猜错,但是只猜对了一半。

照步安的估计,这水天玄阵,是始皇所开,昆仑虚手中的阵图必定不是完本,换句话说,昆仑虚只是借着水天玄阵的玄妙,在它之上,又叠了一层阵玄……

而步安这些天来所作的,是要在这玄武五洲上,施展出阵法门,以撬动昆仑虚布下的这个阵上之阵。

在步安看来,这阵上之阵,以佛门舍利子为引,一旦撬动,必定灵气喷涌而出。

他特意捉来这些沙鸥,便是想要借这喷涌的灵气,施展灌灵术,却不料他的设想确实成功了,只不过没有灵气喷涌,只有脚下忽然浮现的玉石……

这十几枚大大小小的,或是状若指节,或是形同卵石,却哪里是什么玉石,分明就是佛家舍利子!

“赶紧去看我插旗的地方!”步安一边将捡起这把舍利子,独独留下一颗,一边大声喊道:“若有舍利子,赶紧取了!别取完!留下最小的一颗!”

女鬼虞姬闻听此言,立即动了起来。

而步安也在动,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奔跑。

一人一鬼,在玄武五洲上疯狂奔走……几乎没有留意到,落日之后的水天线上,露出了朦胧的城市和淡淡的炊烟。

不久之后,这海市蜃楼般的景象又渐渐隐去,悉数没入了夜色。

这一日傍晚,江宁城中有许多人,声称看到了玄武五洲浮现,只不过这幻像只维持了半盏茶工夫而已。

而在水天界中,半盏茶时间里,步安与虞姬,一人一鬼,总共取到了四百六十一枚舍利子。

当天夜里,当步安划着小舟返回樱洲岛时,虞姬问他,准备如何处置这些佛门至宝,是不是要还回去,换个天大的人情时,步安笑着答道:

“我凭本事偷来的,干嘛要还回去?”

“你要它何用?”虞姬不解道:“难不成你要造个庙?”

“为什么不呢?水天界,龙庭寺……”步安开怀一笑:“不够霸气吗?”

第370章 时也命也六月血

隆兴三年五月二十九,距离圣旨上要求宋家举族迁移的最后期限,只剩最后六天了。

杭州宋国公府大门紧闭,门眉上象征着权势的朱红匾额,此刻都显得暗淡无光。

门前鹤丘巷里,不时有身着绿衣的人影走过,似乎是有意要让宋府上下的人知晓,督察院已经盯上了这里。

中午时分,有头戴斗笠,黑纱罩面的旅人经过,敲开了国公府的侧门,讨一碗水喝,顺势将一卷布条递给了看人的老人,旋即又在几位绿衣人的目视下,脚步匆匆地离去。

再隔了一阵,远处便有枪声响起,好一会儿又才安静下来。

宋府后院的最深处,身材高大的宋国公与长子宋尹楷正坐在占据西湖一角的凉亭里,那卷花了不知多少代价才送进府来的布条,此刻便在宋尹楷的手上。

“天姥书院那边仍没有消息,太湖书院已经明确表态会跟朝廷合作……”宋尹廷的脸色暗沉无光,他很清楚,逐月之变后,江南的形势越发复杂,宋家若在此时举事,怕是要面临腹背受敌的局面。

宋尹楷双手将展开了的布条递于其父,摇头叹道:“圣上是算准了天下儒门形同散沙。如今宋家落难,江南儒门却只是袖手旁观,待到矛头对准了他们,不知又有谁来替他们出头。”

宋国公接过布条瞥了一眼,只见上头只写了短短一行字:“食君俸禄,忠君之事。”正是太湖书院山长岑秉文的字迹。

“这也是人之常情。”宋国公苦笑道:“当年申将军被灭满门,我宋家上下,又何曾施以援手了。”

“今时毕竟不同往日,”宋尹楷蹙眉道:“逐月之变,圣上借昆仑以削儒,已然天下皆知,这还存着苟且偷安之心,岂不是束手自缚?”

“天下事盛极必衰,百多年前,天姥书院可与曲阜孔家分庭抗礼,眼下又有谁还将他们放在眼里。这会儿太湖书院,甚至西湖书院,说不定也盼着我们宋家倒下,好让他们有朝一日,执江南儒门之牛耳。”宋国公脸上笑意渐冷。

“可惜曲阜太远……”宋尹楷半晌才叹道。

“不怕路远,只恐心冷,”宋国公缓缓起身,“说一千道一万,天下儒门未必没有清醒之人,只是无人振臂高呼罢了。”

“爹爹……”宋尹楷闻言面色微怔。

“时耶命耶,大丈夫自当向死而生,岂有坐以待毙之理。”宋国公面对五月里的西湖,傲然而立,周身仿佛散发着一股已经收敛了不知多久的浩然之气。

……

同一天中午,步安终于亲自出面,在龙庭皇宫之内,宴请三百修行人。

三百多人在这半个月里,已经积攒了满腹的怨气,因此推举了头目,正等着机会,跟步安摊牌。

在他们看来,即便天姥屠瑶修为不低,也不比自己这边人多势众,假如天姥步执道做了樱洲国的皇帝,也该封疆裂土,让他们做个世代罔替的王侯。

眼下便连天姥屠瑶与曲阜宋蔓秋都不在场,只有天姥步执道与惠圆和尚两人出面,在三百众面前,气势显然弱了一大截。

于是不等开席,便有个姓李的儒生发难,要步安给个明确的说法:关于破阵到底有没有办法,若是没有,又准备如何安排这些一同入阵的同道。

步安坐在主桌正位,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冠,浅浅笑道:“今日请诸位过来,其实也是想听听大家的意思,到底是想走还是想留。”

“想走怎么说?想留又怎么说?执道老弟总要给我们个说法,让大伙儿心里有底吧?”李姓儒生也不知道出自哪家书院,修为不怎么样,一张嘴却很能说,要不然也不会被众人推举出来。

“想走,我便送你们上路;想留,这龙庭城中,也不缺三尺黄土……”步安笑得云淡风轻。

李姓儒生却听得浑身一震,厉声道:“步执道!你今日相邀,是要戏耍我等吗?!”

在坐众人,更是齐刷刷站了起来,仿佛一言不合,便要动手。

“李兄误会了,诸位稍安勿躁。”步安笑着摆摆手,挥退一众宫女,紧接着又道:“我哪有那闲工夫,来戏耍你们。今日是有一件事情,要同你们说明。”

众人见他语气柔和下来,才冷哼着又坐下,只是一个个脸色都难看得很。

“我这些日子苦思冥想,终于找到了破阵之法,”步安面露为难之色:“不过我那法子,只能送四百人出阵……”

“单单这里,便有三百多人了!”李姓儒生大声道。

“是啊,人太多了。”步安扫视众人。

众人闻言,立刻便有些慌乱,四下里观瞧,只见旁人看向自己的眼神,都有些奇怪。

李姓儒生顿时喝道:“大伙儿莫要上当!他这是要二桃杀三士,以出阵为诱饵,引得我们自相残杀!”

众人随即齐齐朝着步安看来,目光之中,分明都透露出警惕与凶恶。

“李兄,你又误会我了。”步安无奈摇头,笑吟吟道:“我哪有那么无聊,对付你们这群乌合之众,也需要用计吗?”

他话音未落,就有沉重的关门声响起,众人闻言扭头去看,只见大殿的铁门已经死死地关上,紧接着四处的窗子也都“砰砰砰”合拢,殿内顿时便暗了下来,只剩下烛火之光,以及空气中缓缓流淌的灵气波动。

“是阵玄!我们上当了!”

“你这天杀的贱籍赘婿!竟敢暗算我等!”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今日便与你拼了!”

乱哄哄的喧闹声中,李姓儒生已经当先朝着步安扑过来,他人在半空,便身子一挺,双目圆睁,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柄漆黑长剑,已经在他胸前刺入,轻而易举便透体而过!

他都不知道这柄剑是何时刺来的,而自己护在身前的灵力,没能起到任何作用……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步执道没有戏言,对付着三百人,他确实无需用计的。

这半个月来,步执道不是躲着众人,而是懒得来管他们而已。可笑众人千方百计要见他,却不料这是在求死。

殿内烛光摇曳,血溅十步,凄厉的惨叫声,令人毛骨悚然。

间或有人觅得阵玄空隙,破开窗户逃了出去,也被守在殿外的宋蔓秋一箭射死。

这一天,同样的屠杀,在水天三国的每一个岛上上演,除了二十四家被选定的书院,其余人几乎无一幸免。

而活着的人手里,或多或少都染上了同道的鲜血。

在这方水天泽国,因为历法的细小差别,这一日恰是六月的头一天,因此这场屠杀被冠之以“六月血祭”之名,载入史册。只是关于屠杀的细节,并没有多少文字流传下来。

第371章 逼天下儒门造反

初夏午后的阳光照在龙庭皇宫大殿,污浊的血沿着殿门底下的缝隙流淌,从高高的石阶往下蔓延,引来成群的蚊虫,触目惊心。

大门自始至终都紧闭着,大殿左右的窗子却又不少被击破,窗下横七竖八地倒着几具尸体。

惨叫声早已止歇,程荃紧握着阵旗的双手,因为过于使劲,指节已然泛白,一时竟有些分不开。他朝不远处,守在另一处阵眼的洛轻亭看了一眼,只见她面色煞白,也不知道是力竭所致,还是因为刚刚大殿中的哭喊声太过骇人。

更远些的宫墙拐角,偷偷往这边观瞧的宫女,早已吓得瘫软在地,面无人色。

程荃已经记不得这大半年来自己亲手杀过多少人,他早见惯了鲜血,也见惯了活人临死时凄厉的惨状,可今日龙庭皇宫里所发生的一切,仍旧令他心惊胆战。

并非因为杀得太多,场面太惨,而是因为这场杀戮太过突兀,没有前兆,也没有理由。

步爷只叫他们在正殿布阵,程荃便与众人协力,勉强布下了九狱阵。这上古杀阵太过繁复,大伙儿只研习了十来天,即便众人协力,也只是形似而神非。

程荃本以为,步爷是要给随同司徒彦来到龙庭城的三百修行人一个下马威,却不料随之而来的,竟是一场一边倒的屠杀。

“嘎”的一声,沉重的大殿铁门缓缓开启,半凝固的黑血和刺鼻的血腥味一同涌出,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人影,站在阳光与阴影交界处。

程荃喉结一动,下意识想要喊一声“步爷”,却发现嗓子眼已经说不出话,只发出一声奇怪的音节。

步爷朝他看了一眼,眼神依旧平和,平和得令程荃心底发毛。

步爷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浸透了猩红,右边脸颊上甚至占了一块皮肉,手中灵剑仍兀自往下滴血,即便邪魔杀神,也不过如此罢……然而这杀神往殿外走来,脚步居然也有些虚浮,手中的长剑也微颤着。

他抬头看了一眼刺目的日头,余光似乎瞥到了什么,紧接着迈步走下台阶,往那边去。

程荃远远看去,只见步爷的师尊,那个身上白衣永远一尘不染的女子,正站在宫墙一角,用一种震惊而又失望的眼神,看向这边大殿。

原来步爷连她师尊也瞒着……

程荃木然看着步爷走向她师尊,轻声说着什么,又见他师尊自是不解地摇头,紧接着大殿正门又传出剧烈的咳嗽声……

程荃扭头去看,只见惠圆和尚正一手扶着大门,弯着腰一边咳嗽一边呕吐,像是要把肠子都吐出来。

一众阵修顿时便围了上去。

惠圆吐了一阵,接连干呕,一只血手轻轻摆了摆,大约是向众人示意无妨。

程荃见他身上的血迹明显是步爷少了许多,便猜到惠圆没下死手,换句话说,进了这大殿的三百多人,大多是死在步爷剑下的。

他随即扭头朝步爷那边看去,只见那白衣女子已然走远,只留下步爷一人,默然伫立,眼神中带着一丝不被理解的悲凉。

程荃默默看着这一幕,忽然发现,向来料事如神的步爷,也有他自己的烦恼。他有些晃神,待瞧见步爷也朝自己这边看来,便慌忙移开了视线。

张瞎子已经在催促宫女,提水来冲洗大殿,只是殿前的宫女们都已经被吓破了胆,连移步的气力都没有了。

“先不急冲洗……”步爷不顾浑身血迹,迈步又走了回来,朝着阿鼻地狱般的大殿内努了努嘴:“大伙儿先随我来。”

众人不敢违逆,全都跟了他进了大殿,程荃最后一个进去,略一踌躇,又返身将殿门闭紧——他瞧见宋姑娘远远站在殿外,似乎也想跟进来,只是最终都没有挪动步子。

七司共有十三人入阵,此刻都已经在殿内,这大半年里,纵横七闽道,血战樱洲国,个个都见惯了生死,可在这到处都是尸体的大殿里,却个个都显得极不自在。

“十几日前,他们便已经是死人了。”步爷站在大殿中央,环视众人:“此时此刻,洹洲、崔洲、草洲,流血远比这里要多……最终能够破阵而出的,只四百人而已。”

众人闻听此言,不由得心下骇然。

“乐乎仰修、曲阜孔覃与我商定了计策,要借‘造神’以引天雷破阵,然而这件事情,万一传出去,必定惹来杀身之祸,要防着消息走漏,唯有人人手上都沾了血不可……”

程荃听得仔细,心中虽然震惊,却也认同这种说法。

“待到出阵之后,四百人都会统一口径,只说逐月之变,有异兽食人,众人齐心求活,却只有修为最高的,才勉强活了下来。其间种种经过,自有人负责编造,力求极致详尽,众人只需背熟便是,至于何来的天雷,当然无人知晓……”

“步爷何不早些说明。大伙儿又不是没杀过人,我也早就瞧着这伙明里道貌岸然,暗中鸡鸣狗盗之辈不顺眼,杀了便杀了。”洛轻亭出声道。

程荃也有同感,心中觉得,既然如此,步爷委实没有必要瞒着大伙儿的。

“既然你们想听,我便多说几句……”步爷微微一笑:“刚才所说的这些,全是放他娘的狗屁!”

众人又是一惊,程荃也暗自惊疑,不明白步爷到底什么意思。

“仰修与孔覃到底怎么想的,我懒得去管。我杀人却另有所图……”步爷面色一沉:“逐月之变,隆兴帝已然下了死手!可你们信不信,若是四千余人全都破阵而出,要不了多久,天下人便能将这件事情给忘了,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程荃听得愈加震惊,只觉得步爷说得在理:只要还有退路,天下各门各派的修行人,便会自找台阶下,而隆兴皇帝只需随便编个借口,十有八九能够糊弄过去。

“今日杀人无算,隐瞒造神只是其一,更是要用这笔血债,逼天下儒门造反!”

程荃听得心潮澎湃,却不料步爷接下去一句说得轻不可闻,却真真令他血脉偾张。

“……惟其如此,才有我七司火中取栗的机会。”

第372章 莫作恶谈何容易

面对着众人或恍然大悟,或亢奋激动的神情,步安推开一具尸体,在沾着黑血的椅子上缓缓坐下,手中的长剑直到这时也未曾插回剑鞘。

他沉默着,仿佛是刚才一下子说得太多,在等大伙儿消化其中的含义,而事实上,这一刻他自己心中,也并非那么平静。

屠瑶说,她的规矩只有一条:莫作恶。

这半年多来,步安一直踩着这条红线,今日似乎是彻底迈过去了。

他原本以为,杀人不过如此,杀三人与杀三百人,不过是多花些气力罢了,可先前面对那些下跪求饶的眼神,他竟然觉得手中的灵剑变得出奇沉重。

在这之前,他为自己找过许多理由,譬如这决定是孔覃头一个提出的,又譬如这一切都是为了唤醒天下儒门,防着他们坐以待毙,再譬如这些人原本就是坐着战船来打樱洲国的,龙庭峡一战,便该结果了他们的性命……

可步安清楚地知道,这些都是借口罢了。

逼每一个人都交投名状,看似是孔覃的决定,实际却是步安故意布好了局,只等他入瓮。

唤醒天下儒门,更是一个幌子,因为朝廷一旦与道门联手,儒家造反几乎没有胜算——隆兴帝有胆布下逐月之计,便已有恃无恐。

龙庭峡一战,步安没有动手,不是怕伤及无辜,而是他已经将峡谷中的满目白帆视作了私产,不愿亲手毁去罢了。

这一路行来,他表面上只是见招拆招,暗地里却无所不用其极,回头想来,分明是早已将屠瑶的规矩抛诸了脑后……

可是“莫作恶”,这三个字谈何容易?

晴山一家老小满门抄斩时,可有人劝过那位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要他“莫作恶”?

将来哪天,宋家、屠家也面临如此厄运时,又有谁会念及你不曾作恶,而网开一面?

这天下污浊不堪,真有出淤泥而不染者,如晴山,或如屠瑶,在心狠手辣的对手面前,如何招架得了?

所以,淤泥便由我一人来染,荆棘也由我一人背负罢……

步安面上浮起一丝坚决,伸出血手在胸前摸索,好一会儿才取出一个布袋,随即抬头看着惠圆,朝他递了过去。

惠圆和尚一脸疑惑地接了过来,打开布袋,却是一只做工精美的金盒,一尺来长,两三寸高,似乎是用来收藏珠宝首饰的。

“打开看看……”步安轻声道。

惠圆于是便在众人注视之下,打开了金盒。盒子只掀开了一条缝,他便面色大变,整个人仿佛定住了一般。

众人也不知道他是发现了什么,唯独张瞎子神情骇然,一个站立不稳,几乎要瘫倒下来。

“我前些日子去了玄武五洲,于桃花源阵中取了这四百六十一颗舍利子,也不知道有没有你师父的……”

步安言辞之中透出的信息,令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凉气。

……即便有桃花源阵总谱在手,在场一众阵修联手,没有三年五载,也难说破解,更不要说几日之内,从阵中取出这些舍利子了!

惠圆和尚缓缓坐倒,热泪沿着面颊上的血迹流淌,嗓子眼里发出奇怪的声音,像是在哭,又像是在低声嚎叫,许久才嘶哑地低鸣:“有…师父……在……”

步安知道这和尚师徒情深,见状也默然不语,直到惠圆的神态平和了些,他才朝着惊愕莫名的众人,低声说道:“我早已觅得出阵法门……”

众人闻言,愈加骇然。

“只是这法门得来不易,有了它,这水天泽国便是我七司囊中之物。”步安面色一沉:“岂能与人分享。”

众人显然知道这句话的分量。假如有这水天泽国作为根基,七司往后的发展,简直如虎添翼。换做在场任何一人,都不会将这天大的秘密,说予旁人听的。

“惠圆……”步安长吁一口气:“我欲以这四百多枚舍利子,在这龙庭城内,兴建一座寺庙,由你来做方丈,你可愿意?”

惠圆和尚默默点头,没有一丝犹豫。大概在他看来,能夺回师父的遗骨,已是天大的幸事,有生之年,能与师父朝夕相处,自然求之不得。

“除了龙亭寺外,还要在此设立一家道观,专攻上古阵玄……”步安说着,便朝众位阵修看去。

陈迟陈尉兄弟对视一眼,随即同时应道:“步爷,我兄弟二人愿意留下。”

步安原本以为这项提议会落入无人响应的窘境,见他兄弟二人愿意留下主持这间道观,已经很是满意,却不料其余诸位阵修,略一踌躇,也纷纷表态愿意留下,专心研习上古阵玄。

末了竟只有洛轻亭一人不吭声——张瞎子是风水玄修,自然不在此列。

“明日我们便要启程去玄武五洲了……”步安顿了顿道:“你们留下修行,非一朝一夕之功,还须耐得住寂寞。两年之内,我必会回来一趟,届时或是带你们出阵,或是传授你们出阵的法门。”

其实对于这一众孤家寡人的阵修而言,能在这世外桃源中,专心研习上古阵玄,简直是求之不得的美事,即便从此再出不去,也算不上多大的损失,只不过在此之前,他们不敢在步爷面前表现出这样消极避世的态度而已。

不过,方才表态愿意留下的人中,却又一人仍怀着入世之心,多少有些不甘。

步安自然看得出来,随即笑笑道:“程荃就不要留下了,明日随我一同去玄武五洲吧。”

程荃闻言,立即点头称是,心中百感交集。

“我走之后,便由惠圆出面,以龙庭寺之名,拥立傀儡皇帝,一统水天三国。”步安朝着惠圆道:“这回入阵来的修行人,除了不久便要破阵而出的四百人以外,未必没有漏网之鱼。若能为我七司所用,留下也无不可;为非作歹之辈,便杀了罢。”

此时此刻,整个瀛洲岛上,也没有缘法天耳通的僧侣,血腥的皇宫大殿左右,自然没有人敢走近。更何况张瞎子耳听八方,有他在场,不怕隔墙有耳。

因此步安便将诸多琐事一一交代,除了如何以龙庭寺之名,统御水天三国之外,还让惠圆与陈迟陈尉,广开才路,好教龙庭寺与云水观人丁兴旺。

第373章 从今后我欲西行

不知过了多久,步安从大殿推门而出,却见宋蔓秋仍旧远远站着,仿佛不舍得就此离去。

只是忽然瞧见步安出来,她也有些慌乱。

步安下意识朝她笑笑,却自知浑身是血,即便脸上挂笑,也吓人得很,索性低着头匆匆离去。

回到寝宫,宫女们见他这副模样,吓得魂不附体,步安也懒得去管,径自脱去血衣,去御清池中泡着,上上下下搓洗干净,又换上了新衣,然后躺在庭院藤椅上,看着天上的流云发呆。

不知何时,一双玉手拢住了他披散在身后的长发,略显生涩地用梳子打理。

步安一时有些惊讶,这寝宫里的宫女们向来怕他,平素只要不去召唤,几乎时时都躲着,今日怎么突然有人敢来给他梳头了。

正纳闷着,忽然听到宋姑娘的声音在脑后响起。

“公子……祖父常说,慈不掌兵。”

步安微微一惊,他有女鬼虞姬傍身,不怕有人靠近偷袭,只是来人是宋蔓秋,那女鬼才一声不吭吧。

这声安慰,放在以往,步安也许只是一笑而过,此刻听来,却别有一番滋味。

“宋姑娘,”他任由宋蔓秋梳头,仰着头悠悠问道:“你觉得外头现在会是什么模样?”

“圣上大约已经动手了。”宋蔓秋叹道。

“是啊,”步安面色渐冷:“年前废中书省便是先兆,历经逐月之变,天下儒门,恐怕人心涣散,正是他趁机除去心腹大患的良机。首当其冲的,不是屠家,便是宋家。”

宋蔓秋手上一滞,长吁一口气道:“公子杀人,原来是要借天下儒门之力,解屠、宋两家的危局。”

“我那师尊太过刚正,满脑子都是舍生取义。眼下朝廷已得昆仑虚相助,若不使些非常手段,仍旧按部就班,循规守矩,纵使宋、屠两家联手,也断无生机。”步安闭上眼睛,“假如非要死人,不如死些不相干的人,你觉得我这念头,是不是太过残暴了?”

“公子……”宋蔓秋沉吟良久,手上的梳子也停在一半,好一会儿才道:“天下儒门真有不相干的人吗?逐月之变,圣上何曾在意过这四千儒生的死活?他不过是要借桃花源阵,令我等死生难料,使天下儒门患得患失、首尾难顾罢了。眼下已是儒家生死存亡之际,不以这几千条人命相逼,势必惨死十倍之数。”

步安笑得欣慰,随即苦笑叹道:“可这世上总有我师尊那样的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日子一长,她自会明白的。”宋蔓秋柔声劝道。

“恰恰相反,日子一长,我怕她心魔难除,命灵受损,修为难保。”步安无奈道:“所以这趟出去,我打算退出天姥书院了。”

“啪!”

宋蔓秋惊愕之下,竟然连牛角梳都落在了地上。

“你不必惊讶的。”步安笑笑道:“我原本就不受天姥书院待见,这回又犯了师尊的规矩,退出书院也在情理之中。再说纸包不住火,这桃花源中所发生的一切,终有大白于天下之日,我退出书院,从此与她再无师徒名分,她便可少一分心魔,多一份坦然。”

“公子你又何苦……”宋蔓秋心中隐隐作痛。

“凡有恩于我,自当涌泉相报,叛出师门,也是我报答于她。”步安说得轻巧,心底却未必如此洒脱,他至今梦里还常常见到天姥山上那座小木屋,想起出于玩心,贴在门口的那副对联。

“那公子退出天姥之后,又作何打算呢?”宋蔓秋轻声问道。

“丧家之犬,只怕为天下儒门所不容。我大约西行,去湘蜀亦或西凉,湘蜀有反贼,西凉有我师兄……”步安一言及此,忽然有些感慨,一旦自己退出了师门,祝修齐自然也不再是他的师兄了,“或许都有我用武之地。”

“以公子之才,一旦破阵而出,正是大展手脚之计。天姥山容不下公子,曲阜与宋家却都求才若渴,何必舍近求远?”宋蔓秋急道。

“我能帮宋屠两家到这一步,已是能力极限。天下儒门藏龙卧虎,以我眼下修为,即便赤膊上阵,也不过是炮灰而已。”步安顿了顿,决定说些真话:“与其如此,不如暂避锋芒。说好听些,是有自知之明,说得难听些,也可以算作是坐山观虎斗。”

步安无奈笑笑,他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不方便明说。儒门、道家与朝廷,神仙打架,他夹在中间,还要兼顾蹭鬼修行,哪有那么容易?

反而是湘蜀反贼肆虐,西凉獠人作乱,更加适合他去打秋风。

宋蔓秋哪里知道这些,见他萌生退意,只当他所作所为,不被屠瑶理解,有了怨气,当下心中着急,语速都快了不少:“值此天下大乱之际,公子若一走了之,恐怕真要背负骂名了。”

“债多不愁……”步安微微一笑:“我背地里挨得骂还少吗?”

“可公子明明做了那么多。”宋蔓秋替他不值,委屈道:“若不是公子出手,七闽道剑州、延平两府的百姓,仍在水火之中;若没有公子,这回逐月之变,众人又如何得以破阵而出……”

“我都是有私心的。”步安点到即止,没有再说下去。

“天下间谁没有私心?”宋蔓秋咬了咬唇道:“公子救黎民百姓于水火,破逐月之变于旦夕,即便有私心,袖手旁观之辈,又有什么资格来指手画脚?”

“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挺不容易的。”步安嘿嘿一笑,笑得率性之极,仿佛与先前那个浑身是血的杀神,压根不是同一个人。

“确实不易嘛……”宋蔓秋难得嗲声嗲气,话一出口,却连她自己都有些惊羞,旋即轻声道:“换做旁人,怕是恨不得大告天下,公子却总是悄摸行事,唯恐人知。”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只不过为求自保罢了。”步安见她光顾着说话,连摔在地上梳子都不记得捡起,便坐起身来,自顾自捋起长发,随意扎了个结,脸上笑意渐浓:“你再这么夸我,我会当真的。”

宋蔓秋先前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胆子,竟来替他梳头,此刻见他目光清冽地看向自己,顿时有些窘迫。

“与你说说这些,心情都好了不少。”步安由衷道。

“能为公子解忧,蔓秋也欢喜得很。”宋姑娘向来大方,此刻却突然低着头,一付娇羞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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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4章 始皇竹简末一卷

龙庭城的最后一晚,像即将远足的前夜,明明所有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却还是会反复检查,生怕有遗漏。

花费樱洲国数百工匠打造的巨大铁笼,已经装船,步安也吃不准,这玩意儿是否管用,终归有备无患。

同时被押上大船的,还有一名扮演新神的死囚——步安从来没打算在水天三国造神,他半个月前给到仰修、孔覃的神名只不过是一个幌子——此人早在步安一行来到龙庭之前,便已经被打入死牢,因为生得相貌堂堂,而被步安挑中,这些天来养尊处优,气色调理得越来越好,只是时时都被软禁着,见不着外人。

为了避免明日一早出航时,惠圆等人前来送行,露出破绽,步安索性让他们悄悄离开皇宫。

他甚至还留了个心眼,命陈尉动笔写下一封辞别书,又让他们算准了时机,待到明日一早,步安上船时,才叫人送过来。

十三枚逐月令,以及随身带着的七万两银票,步安都交给张瞎子暂时保管,免得挨雷劈时,眼睁睁看着它们灰飞烟灭。除此之外,他还准备了一套新衣,就放在随身褡裢里。

做完了这一切,步安找到十七,郑重通知她,明日一早登船。

疯丫头这些日子正常了不少,没再惹过事,只不过她看向步安的眼神,分明有些狐疑,不知他何来的自信。

步安深谙扯谎的真谛,知道越是解释,就越破绽百出,还不如什么都不说。

从十七那里回来,他脱下鬼甲,将它平铺在床上,盖上一层薄毯,然后将原本罩在鬼甲外头的长衫穿上,扭头走了出来。

已是夜深人静,四下里只有夏虫鸣叫的声响,步安穿过爬满藤蔓的长廊,走过柔软如厚毯般的草地,来到藏宝阁前,用一直随身带着的钥匙开了门,闪身入内,随即返身掩门。

抹黑点着了油灯,手持着灯盏走过阵列珠宝的厚重木架,步安的脚步停在一处角落。

他弯腰摸索片刻,从一只不起眼的铁箱里,取出一卷陈旧而残破的竹简。

确认左右无人,步安将油灯放在地上,自己也靠墙坐下,从袖口摸出已经皱巴巴的几页熟宣。

虞姬曾问他,为何多出来几页纸,步安当时没有回答,只因最后一卷书简上,有些内容,让他觉得非同小可。

此时步安将竹简缓缓展开,对照着宣纸上的字词,终于读到了始皇帝留下的最后一卷书。

书卷中只是记载了些支离破碎的上古传说,似乎出自不同人的口述,大部分都与步安所知的上古神话相仿,可其中有些内容在他读来,却无异于晴天霹雳。

书中说道,女娲氏有一个哥哥,自号盘古,神威犹在女娲之上……又有说法称这两人名为兄妹,实则是夫妇。

女娲因补天一事,与盘古反目成仇,从此势不两立……可竹简中另有自相矛盾的叙述,称女娲补天,乃是盘古授意,这两人阻断轮回,是要偷天之力。

而真正令步安骇然的是,竹简上还记了一条逸闻,说是盘古肉身早已化作山川河海,因此出没无形,但每隔百十年,都会以世人面目现身,仿佛轮回……

口述者还提供了两条早已无从考证的记录,作为盘古轮回现世,化为世人的证据。

一条是说黄帝播百谷、制衣冠、建舟车、定音律……都是受盘古启发。对这位轮回而来的上古大神,黄帝以臣下自居,甚至连姓氏也改成了“姬”字,意思便是“汝臣”。

另一条是说,周公姬旦,也与盘古轮回有关,同样罗列了一系列似是而非的证据。

步安读到这里,已脊背发凉,浑身冒汗。

……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与这书简中的记载,竟有许多相似之处。

黄帝播百谷、制衣冠、建舟车、定音律;周公平定三监、营建成周、制礼作乐。难道这两位能成如此大业,是因为身边有穿越者相助?

盘古每隔百十年现世,难道每一次都是穿越?

假如这竹简上没有说错,女娲与盘古本是兄妹或夫妻,那么女娲补天,与盘古穿越,两件事中间,又存在着什么关系呢?

步安始终觉得,他的穿越笼罩着无数的谜团。

他本来就叫步安,穿越来此,居然还叫步安,非但如此,连长相都一般无二。

这一年多来,他非但修行有了小成,脑袋越来越好用,连性格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仿佛正缓慢而不可阻挡地变成另一个人,从丢魂落魄的书生,变成杀人不眨眼的神魔……

他有时甚至觉得,仿佛不是他夺舍了盘古,而是恰恰相反,是自己正悄无声息地被盘古大神吞噬。

步安缓缓卷上竹简,就着烛火,将几页熟宣点燃,看着它们在升腾而起的火中化为灰烬。

这残破竹简上零落的记载,随着这团火的熄灭,也永远不可能被第二人读到了。

步安一念及此,忽然有些奇怪:为什么始皇帝会在如此重要的最后一卷竹简中,留下这些对常人而言,几乎没有意义的文字呢?

这问题闪过脑海,随即带来一个更加骇人的猜测。

没错,始皇帝不会无聊到专门收罗这些民间传说,除非他能确信,这些内容十有八九是真的……而他留下这卷书,是在暗示另一件事!

黄帝、周公……这两人都是神州历史上无与伦比的丰碑,始皇帝又何尝不是?!

始皇在最后一卷竹简中,没有留下他自己的只言片语,因为他的存在,就是第三条佐证?!

始皇帝也见过盘古轮回的化身……或者他本人就是?!

步安浑身汗毛都竖立着。

他忽然想起竹简上关于女娲与盘古关系的叙述。

因为女娲补天而势不两立……莫非盘古每每轮回而来,都推动神州大一统,就是为了跟女娲氏作对,让她永世不得重返神州?

步安隐约觉得,始皇帝应该不是盘古本人,他多半也是和自己一样的穿越者,而在制作这卷竹简时,他也曾问过同样的问题……

那为什么竹简上又说,女娲补天,乃是盘古授意,目的是要偷天之力呢?

偷天之力……步安忽然想到了自己的金手指!蹭鬼修行不就是偷天之力吗?!

黑黢黢的藏宝阁里,只有一盏昏黄的油灯,照亮方圆几尺。步安有种错觉,仿佛自己正身处幽暗难明历史长河之中,孤身寻求答案。

会不会,这一切都是个误会?

会不会根本没有什么盘古轮回,始皇留下这册竹简也没有那么错综复杂的含义,竹简上的记载更是无稽之谈……

步安决定像以往一样,暂且将这些都忘了。

他手持烛火站起身,将竹简放回原处,穿过昏暗的长廊,朝藏宝阁大门走去。

忽然,步安停下脚步,脸上神情像见了鬼一般愕然。

……身前身后,并没有出现任何异状。

他没有见鬼,而是想到了一件事,一件显而易见,如同光天化日之下,不加掩饰地放诸他面前……而他却从来没有意识到的提示。

他是嘉兴府华亭县青龙镇人,爹爹叫步鸿辕,大伯叫步鸿轩。

天下间所有的神名,早被列为禁忌,世人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又何来的“轩辕”二字?

而轩辕……不就是黄帝吗?

第375章 小姑奶奶别多嘴

这一夜,步安对自身处境有了新的认知,却又平添了许多新的疑惑。

而对即将离开樱洲国的其他人而言,这一夜也同样特殊。

龙庭水门之上,屠瑶远眺星空下幽暗的峡谷,神情凝重而又深沉,仿佛心事重重。

后宫冷清的偏殿里,宋蔓秋侧卧锦榻,看着窗外的树影,踌躇着破阵后的打算。是留在杭州,还是随步公子西行,她还没有答案。

风声沙沙作响的庭院里,十七架着二郎腿躺在石凳上,优哉游哉的神情中夹杂着一丝不屑,大概仍旧不信,那说书的真有破阵的办法。

离着皇宫不远的两层小楼里,程荃对着油灯下樱美人含羞带怯的容颜,心中隐约升起一丝悔意,觉着自己或许应该留下的。因为一旦出阵而去,再见眼前女子,已不知何年何月。

张瞎子挂念着远在越州的小家,或许还有李氏柔软的腰身……

洛轻亭在想,她不在的这些日子,花道士是不是过得没心没肺,成天泡在春燕楼的脂粉堆里……说不定没人管着,又大手大脚地糟蹋银钱。

广念觉得阵外那人不会记挂他,可他却满脑子都是那个欢脱的身影。什么时候才能当上大官呢……他摸着头顶上早已长长的头发,把随身的木鱼,藏在了枕头下,决定明日起便不再带着它了。

龙庭城郊的一座小院里,惠圆与陈迟陈尉兄弟,已经在商量着兴建寺庙与道观的琐事。

崔洲、洹洲多少人夜不能寐。

阵外正值阳夜。

江宁夜市中,关于不久前玄武五洲浮现的流言传得纷纷扬扬。

越州阜平街畔的深院里,有人在灯下,对着几阙已不知读了多少遍的长短句,眼中含泪,久久不愿睡去。

杭州城里,有人枕剑而卧。

……

……

晨曦中,巨大的木船由几百名纤夫拖拽着,缓缓驶出龙庭水门。

远处送别“仙客”的龙庭百姓,在码头上站得密密麻麻……步安并不觉得自己有恩于他们,因此瞧见有人抹泪,便觉得这场面有些滑稽,像一出群情投入,却又没头没脑的大戏。

屠瑶似乎也不愿目睹这场蹩脚的送别戏,早早便躲进了船舱。

宋蔓秋却站在步安身旁,小声问道:“真的不等他们了?”

步安摇头笑笑,随即将手中的书信递给她。

宋蔓秋接过,匆匆扫了一眼,长叹一声“人各有志”,便将书信又递还给了步安。

这封信自然就是刚刚送来不久,由陈尉亲笔写就的辞别书,内容无非是说他们并无出阵的打算,决定从此留在这世外桃源了。

书信本是步安用来应付屠瑶的,只是屠瑶有些心灰意冷,没兴趣来过问这些琐事了。

头顶巨大的水门峭壁投下长长的影子,在富有规律的纤夫哨子声中,缓缓向船尾移动。

终于阳光洒下,面前豁然开朗,大船扬起白帆,乘风破浪。

“眼下要走了,倒有些不舍……”宋蔓秋看着远去的水门奇景,轻声叹息。

她以为这一别,再无重返之日,自然心生感慨,步安不好说穿,只是心口不一地附和了几句。

一行人中,倒是程荃最为不舍。那个窈窕身影站在岸上,挥手相送的画面,他大概能记很久。

此后大船开了一天一夜,次日凌晨才靠上玄武五洲,而这时五洲之上已是人影绰绰。

步安当先下船,与迎面而来的仰修、孔覃抱拳示意。

半个月不见,这两人仿佛一下子老成了许多,眼角都生出了细纹。步安看着不远处围上来的儒生,大多都是陌生面孔,神情中除了即将破阵而出的兴奋,另有或多或少的阴郁之色。

杀人毕竟不是那么轻松的,尤其是对无辜的同道下手……

步安隐隐有些好奇,时至今日,孔覃想起那夜亲口说出“四百人足矣”,会不会有些悔意?

他当然不会去问。

匆匆寒暄过后,仰修对船上装着的大铁笼子有些惊奇,步安便答说,这是有来关押“那位”的。

众人自然知道他口中的“那位”是谁,随即缄口不语。

步安便顺势让众人退到另外四洲,独独将樱洲留了出来。

四百儒生,包括仰修与孔覃在内,都自小被灌输了旧神可怖的思想,自然不愿与“那位”亲近,闻言便立即称是,纷纷退了开去。

步安又等着屠瑶与宋蔓秋她们也去了另外四洲,才吩咐船夫卸下大铁笼。

这铁笼重愈千钧,装船时费了工匠许多脑筋,相比之下,卸货倒是简单,垫了滚木,只管往下推便是……

大约半个多时辰过后,大铁笼置放妥当,步安这才亲自动手,将蒙了眼睛的“那位”领出船舱,关进了铁笼。

不久大船离去,偌大樱洲除了铁笼与笼中的死囚,便只剩下步安、张瞎子、洛轻亭以及程荃。

这一天,七司众人也与四百儒生一道,听孔覃详述出阵之后的统一口径。

儒生中,许多人都面有异色,显然是对如此公然扯谎心存芥蒂。屠瑶也是其中之一。

仰修便凄苦道:“眼下再说什么舍小为大,也是虚妄,仰谋只想说一句……莫教人白死、血白流!”

步安见状,知道他们这半个月来,面临的处境远比自己这边复杂,心中不免有些佩服。

他记忆力超群,听孔覃说了一遍,便都记住了,一来心系笼中死囚,二来也不想目睹这“凄苦”场面,索性退去了樱洲,独自守在大铁笼旁。

其实笼中死囚事先被喂过药,早已经哑了,除非有人闲极无聊,要来试试新神的身手,否则绝不至于被拆穿。

步安刚在铁笼旁坐下,十七也跟了过来。

“就这人,能引来天雷?”她一脸不屑。

步安面色一沉,压低了嗓音道:“我说他可以,自然就可以。”

他半个月前,就与仰修孔覃约定过,六月初一登岛,六月初四夜里,樱、梁、崔、洹、草五岛数百万人同时祭拜。

眼下还剩三天时间,这三天里唯一能给步安带来麻烦的,就只有十七这疯丫头。

“我不信。”十七翻翻白眼。

“想要出阵,就别多嘴。”步安言简意赅。

十七扭头看了一眼,见没有人跟过来,才凑近了低声道:“这回,你又打算怎么骗人?”

步安听得发毛,心说好在这里没有天耳通的和尚,要不然自己非被这疯丫头害死不可。

“姑奶奶,你能不能少说两句。”步安实在担心功亏一篑,一张苦瓜脸,口气都比以往软了许多。

十七轻哼一声,心中却喜滋滋的:你若是早些学会讨饶,哪里来的这么多事情。

步安以为她仍不罢休,便彻底丢开了偶像包袱,觍着脸赔笑道:“我错了,我给你赔不是。往后什么事情都好商量,这几天你给点面子,少说几句,好不好?”

十七只觉得浑身舒坦,却故意装得冷面无情,低声道:“那你老实说,有没有骗过我?”

“没有,绝对没有。”步安斩钉截铁道。

“这么说,那些很难听的话,也都是你的心里话咯?”

步安闻言一滞,有种经历过大风大浪,却在阴沟里翻了船的无奈与窘迫,赶紧厚着脸皮笑道:“那些都是言不由衷的……”

“那你到底怎么想的?”十七斜眼看他。

我怎么想的?我眼下只想把你这个小祖宗应付过去!步安恨不得在她胸口也踹上一脚,可惜不能如愿。

“我……等出了阵,我再跟你细说吧……”他硬挤出来的笑意,委实有些难看。

“那我就等着看你,怎么破得了这阵。”十七心满意足地弯起嘴角,似乎这几个月来所受得气,终于讨回了些。

她机灵得很,知道眼下情势逆转,得抓住机会,让这说书的也尝尝被人欺压的滋味——但不能将他逼得太紧,免得他破罐子破摔,真来撕破脸皮。

第376章 贼仁贼义一独夫

杭州城,鹤丘巷,整条街冷冷清清,唯独蝉鸣聒噪。这恼人的夏虫,仿佛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要将所有生命力都挥霍在这草木葳蕤的季节。

越临近奉旨迁徙的最后期限,宋国公府的大门越是紧锁。门柱上的朱红油漆,被烈日曝晒得皲裂斑驳,如同街上飘摇的树影一般。

督察院下辖杭州督抚司千户张英泉,此刻正坐在街对面茶楼的二楼雅座里,透过木窗棱,看着国公府的大门。

张英泉官居千户,手下实际掌管了七百多号人。这半个多月里,七百多弟兄吃住都在鹤丘巷一带,不敢说将宋国公府盯得水泼不进,但只要有能喘气的进出这深宅大院,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久居江南东道,张英泉自然知道宋公在江南士林中的影响力有多大,这回奉命蹲守鹤丘巷,于他而言仿佛是行走在刀口上,即便处处小心谨慎,也难免会得罪人。

自打他入了督察院,穿上绿锦袍的一天起,便走上了这条染血的仕途,再没有回头路。

即使是坐着,张英泉的腰杆也绷得笔直,头顶官帽戴得一丝不苟,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他知道杭州官场中,有人私下管他叫作“张鹰犬”——这诨号假如落在别人头上,或许会惹得当事人不快,可张英泉反而将其视作一种荣耀。

“大人……宋公真敢反吗?”有亲兵小声问道。

张英泉冷冷地看了那亲兵一眼,将这位同乡同族看得面色一惊,慌忙低下头去。

“这不是我们要操心的事。”以三十多岁的年纪而言,张千户的嗓音显得过于低沉。

正说着,忽然有亲兵提醒道:“大人快看,宋家人出来了。”

张英泉下意识将横置在桌上的半丈火枪握起,腾地站起身。

整栋茶楼上下,响起一阵混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又安静下来——这茶楼近来被杭州督抚司征用了,即便开着门,也没人敢进来。

街对面的国公府果然大门洞开,有年长的管事走了出来,站在树荫下等了一会儿,紧接走车马的侧门也开了,有马车鱼贯而出,全都停在了大门口。

张英泉摆了个“静观其变”的手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国公府门前的动静。左右亲兵都屏息凝神,一个个将手中火枪拽得死死的。

马车在国公府门口停了停,便在马夫的吆喝声中,缓缓驶向长街。

街道这边的屋顶与围墙上,隐约有绿衣人影朝着同一个方向移动。

张英泉眉头紧皱,正要下楼,却见最后一辆马车的窗帘忽然掀开,车中人朝着这边茶楼看来,正是宋国公。

“今日老夫阖家北上,督抚司若要来送,只管现身便是,不必遮遮掩掩……”

一言及此,马车帘子落下,车轮碾着青石街巷上深深的车辙印,发出有规律地嘎吱声,缓缓远去。

张英泉有些狐疑,觉得这场大戏结束得太过轻巧了。他沉吟片刻,挥手下令道:“张横带人入府搜查,其余人随我来。”

……

……

山下六月已是暑热难耐,天姥山凌霄台上,却是凉风习习。

远处越州城被缥缈的云霞遮盖,若隐若现。

松柏树荫下,几个月前被隆兴帝罢掇的当朝右相屠良逸,正与天姥书院山长怀沧对坐。

“师兄将我招来,可是为了杭州宋家的事?”屠良逸五十出头,仍旧风采俊逸,只是因为入世为官,终日操劳,已然略显老态。

怀沧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捻须轻叹:“逐月之变,我天姥书院上下只有瑶儿一人入阵……”

屠良逸沉吟不语,眼角微微抽动。

父女情深,屠瑶入阵而去,眼下生死未卜,他自然悲切伤怀,只是有些话,不愿说,也不能说。

“宋家一亡,便轮到你屠家了。”山长怀沧今日似乎是有意要点醒他。

“师兄……”屠良逸看着山下的流云:“申屠一族,兴盛衰亡,自有天命,却不能连累书院,千年基业毁于一旦。”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怀沧问道。

“圣上所忌惮的,不过是申屠与宋两家的从龙之功,与世代不绝的修行天赋罢了。”屠良逸苦笑道:“两千年来,儒门也曾大起大落,每逢乱世,天子便要倚重道家。可即便如此,天下儒门也延续至今,传承不绝。”

“若天子秉持王道,天下何来乱世?若霸道横行,儒门中人个个畏艰嫌恶,独善其身;岂不是让那李耳门徒,不问是非,不辨仁义之辈,趁虚而入,辅佐霸道?”怀沧又问。

屠良逸微微一怔,只觉得怀沧师兄此言,无异于指着他的鼻子在骂。

他不愿因为屠家,而牵连书院,却不料在师兄看来,这恰恰是畏艰嫌恶,独善其身。

“师兄,”屠良逸眉头紧皱:“圣人有云,君有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去……”

“你修行有成,学儒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怀沧摇头道:“君有过则谏,乃先圣孟子所言。可孟子还说过,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

屠良逸自然知道,师兄引用的是《孟子》梁惠王篇,意思是说,败坏仁义之人,乃是独夫,臣子杀之,不算弑君……

“皇帝欲废中书省,独揽大权,便命宵小从中作梗,才有燕幽之败,荼毒百姓,此谓贼仁;皇帝欲除儒释两家,断其血脉脊梁,才有逐月之变,天下哗然,此谓贼义……如此独夫民贼,师弟还看不明白吗?”

“师兄……”屠良逸听得心惊,却不知道师兄今日说这些,是何目的。

难道要以天姥书院之名,号召天下儒门,讨伐大梁吗?先不说此举是否能得民心相助,单看天姥书院眼下的实力,也不足以号令群雄。

“师兄是打算助宋家一臂之力?”屠良逸疑道。

怀沧缓缓摇头,忽然轻叹一声道:“这趟回书院,还没见过你师弟吧?”

屠良逸越发惊讶,他半年前便离开汴京,回到天姥山也有四个多月了,还有哪位师弟不曾见过。

正纳闷间,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屠良逸缓缓扭过头去,紧接着神情愕然,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温亲王,你……”他失声道:“你怎么……”

“师兄,”那人一身华服,年岁比屠良逸还要轻些,面上笑得凄凉:“我还活着。”

自打温亲王在夺嫡之争中败给隆兴帝,天下人都以为他死了,谁能料到,他一直藏身于少时求学的天姥书院。

这一刻,屠良逸终于明白,怀沧师兄今日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

第377章 同舟共济逐月社

夏日炎炎,官道上尘土飞扬。

张英泉骑在马背上,远远跟在宋国公府的车队后面,隔了大约一里地,既不靠近,也不落下。

国公府早已撤空,只剩下些老迈的下人,换句话说说,宋府上下,除了在外做官或是求学的后辈,所有人都在前头这支车队里。

张英泉已经跟了两天了,一路上他手底下的弟兄,都看紧了这支车队,以防有诈。

宋府车队接连两个晚上,都在沿途的官驿落脚,间或有当地官员前来送行,别无其他异常。

即便如此,张英泉也觉得有些不对劲。

从杭州北上汴京,显然是走水路最为便捷,宋家取陆路而行,似乎是有意在拖延。

可他们拖延的目的何在?难不成还有救兵在赶来的路上?若是如此,宋国公只需安心等在杭州便是,何必惺惺作态,假意北上呢?

张英泉做官以来,也颇读过些史书,知道历朝历代,但凡是削藩,总免不了腥风血雨。可眼下的情况,却又不尽相同。宋国公毕竟只是虚名,权势比之封疆裂土的藩王,不可同日而语。

虽然在属下面前,张英泉总是一副铁板脸,仿佛只管做好份内事,其他一切都不必考虑,可他私底下却比谁都想得多。

假如宋府真的反了,以宋家上下的修为,他张英泉便只有被祭旗的份儿。战也是死,退也是死,断无生路。或许他可以一人战死,而保住队伍中一众同乡同族的性命,但这还得看宋府上下有没有斩尽杀绝的打算。

而一旦宋家车队过了江,到了江北,便不是张英泉的管辖之地,届时哪怕是出了天大的纰漏,也与他无关了。

所以,车队越是北上,张英泉的心情便越是紧张。

大约正午时分,忽有手下弟兄来报,说是前头几里地外,有溧阳县令来为宋公送行。

张英泉闻言略一挑眉,心说真有不知轻重的,宋家都快死到临头了,区区一个七品县令,竟然还要来溜须拍马。

他随手掏出一本袖珍账本,在上头记下:“六月初三,溧阳县令出城相送,恐是同党,容后彻查。”

坐下马匹缓缓前行,不久便远远看见了溧阳县城,随即张英泉便面色微微一怔,生出一丝警惕。

城外赶来送行的,不止是溧阳县的官,还有不少百姓。

张英泉本想让弟兄们趁着官员送行的空挡,略微休整,见状便不敢大意,命亲兵传令下去,务必盯紧了,谨防马车中人混在百姓中脱身。

烈日下的官道,没有树荫遮挡,烫得空气都扭曲变形。张英泉远远看着宋府车队停下,宋国公出来说了些什么,百姓中间竟有人悄悄抹泪。

他隐约听见“水灾”“济困”等等字眼,这才想起,几年前溧水泛滥,溧阳县遭了灾,死过不少人。

当时朝廷也是放了赈济银粮的,只是照例层层盘剥,最后落到溧阳县的,想必杯水车薪。

照眼前的场面看,宋国公当时多半是出钱出力,帮溧阳百姓渡过了难关。

张英泉心中冷笑:如此收买民心,难怪圣上起疑。

车队停了一阵,重又上路,百姓们沿途相送,督抚司也不好插手,只能远远盯着,小心有诈。

走出十几里地,宋国公一劝再劝,百姓终于退去。张英泉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当天傍晚,车队驶入江宁地界。

……

……

玄武五洲,满目杂草被日头晒得无精打采,大铁笼里那位“新神”几日来的排泄物,即便被盖上了土,也仍旧臭气难当。

如此一来,更没有人愿意走近这铁笼了。

步安躺在铁笼不远处的水榭石栏上,瞟了一眼翠洲、环洲上三三两两的人影,百无聊赖地伸了个懒腰。

这几天,众人早已将出阵之后的对外说法,熟烂于心,与此同时,随着祭祀日的临近,众人的心情也在渐渐发生变化,对公然扯谎的反感正在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对能否破阵而出的忧虑。

除了屠瑶与宋蔓秋略微知情,其余人都以为破阵之法,是乐乎仰修、曲阜孔覃、天姥步执道一同谋划的,因此在四百儒修面前,仰、孔二人即便心里没底,也强撑出一副智珠在握的神情。唯有私底下对着步安时,才显露出一丝担心。

面对他俩的疑问,步安照旧抱定了先前的说法:大约有八九成把握。

为了消弭恐慌,也为日后打算,昨日傍晚,步安便与仰、孔二人商量:与其这么干等着,不如将精力花在正途。

“岛上四百人,无一不是儒门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眼下他们交了投名状,手上染了血,今后是知耻而勇,亦或自甘堕落,都委实难料。正需两位费心点拨……”步安当时是这么说的。

仰、孔二人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需要点拨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前途难料,心下忐忑,正是收拢之际。

只不过,听步安的口气,显然是要置身事外——这便让人有些生疑。

要知道,假以时日,这四百人必是天下儒门扛鼎之辈,若能在笼络住他们,其中暗藏的权势利益,简直不可估量。

仿佛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似的,步安笑笑道:“我眼下还是赘婿之身,说话也没分量,还是由仰兄、孔兄出面罢。逐月之变,你我同舟共济,患难一场,又何必分得这么清。”

接着又道:“我只有一项提议。举凡大事,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既然岛上四百儒生,皆因逐月而来,不如便以驱逐邪月,匡扶天下为己任,兴办逐月社……”

步安原本以为,这两人会以“君子群而不党”为名,拒绝这项提议。

却不料孔覃闻言便缓缓点头;仰修更是抚掌道:“好一个驱逐邪月,匡扶天下为己任……”

步安微微一笑,心说从今往后,这天下除了媚党、儒党之外,说不定又要多出一个新的派别。

而在这之后,仰修与孔覃二人,便将他的这项提议坚决执行了下去。

这两人早已是岛上四百儒生的顶梁柱,而正如步安所料,众人手上染了血,心下忐忑,前途难料之际,也正需要这样一剂强心针。

两厢一拍即合,只过了一天,逐月社便已有了雏形。

此时此刻,翠洲、洹洲上三三两两围坐的儒生,便是谈论着破阵之后,如何在自家书院的年轻一代中推行逐月社的理念。

也不知道这条新生的纽带,能不能将天下儒门绑到同一辆战车上……步安仰望天空,心中这样想着。

第378章 从此不再是师徒

水天界一行,历时三个多月,对步安而言,收获不可谓不丰。

始皇留下的道家上古阵玄,昆仑高人费尽心机盗来的佛门舍利子,以及失传千年之久,儒家六经之一的《乐经》,外加这一片世外桃源,尽落入他的手中。

穿越以来,他流落江湖操办七司,南下七闽虎口夺食,有意无意间打下的基础,都在这一刻如虎添翼。

非但如此,他还以投名状作引,将入阵来的四百儒生死死绑在了一条船上,为隆兴帝挖了一个大坑。

其实,步安私底也存着一丝侥幸。

假如天下儒门真能将隆兴帝拉下马来,晴山大仇得报,宋屠两家也得以保全,他大可以放下所谓的雄图霸业,去做个逍遥物外的闲散人。

可就他所见,儒门中人手段有限,将所有筹码都压在他们身上,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所以,他在七司众人面前,说自己要坐收渔翁之利,也是为了激励人心,以免他们懈怠——因为一旦儒门搞砸了,到头来他还是得靠自己。

事实上,入阵以来,步安的计划一直都在变,最初的打算比之眼下要缓和得多。

有十七在,他根本不需要造神,也不需要逼迫所有人配合,去撒一个弥天大谎。

最终走到这步,虽然出自他的意愿,可或多或少也与十七忽然置身事外有关。

那一日龙庭峡上,没杀司徒彦,步安真的是打算带他出阵,看他的笑话。转头遇上十七,听了她不愿插手的那番话后,步安才临时改了主意。

既然雷劫的锅,十七不肯背,步安只好“造神”,可新神出世,无论如何也引不来那么大的雷劫。

此刻众人还没见识雷劫,自然蒙在鼓里。可他们一旦破阵而出,回头思量,必定对此存疑。

换言之,步安借刀杀人,是一石四鸟之计。

第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隆兴帝也尝尝被人构陷、嫁祸的滋味。

第二,团结生还的儒生,用一场血祭,将他们绑上同一条船。

第三,借此解宋、屠两家的危局。

第四,以血封口,让众人即便意识到雷劫过于骇人,不像是新神招来的,也不敢深究。

然而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好事,步安费尽心思,也不可能顾及所有方方面面。

屠瑶已经对他心存芥蒂,但她想必也清楚,当前头等要务便是如何破阵而出,因此心中再是不满,也始终缄口不语。

步安担心这样下去,会影响她“思无邪”的心性,进而耽误了修为。

还有一件事情,也同样棘手。

计划有变,孔覃编纂的异兽等说辞,与司徒彦在齐国称帝的事实格格不入,如此一来,先前对他的安排,显然是行不通了。

步安离开龙庭城时,将司徒彦也绑了过来,但是究竟该如何处置他,破阵之前,得有个结论。

这两天来,除了与十七“斗智斗勇”,以及怂恿仰、孔二人兴办逐月社,步安便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

初四下午,远远瞧见司徒彦被松了绑,坐在距离屠瑶不远的湖边凉亭里,步安终于决定,该把这两件事,放在一起,做个了结了。

他看了眼铁笼中被蒙了眼的“新神”,检查了笼子上的锁,又整了整腰间的长剑,这才走上了长堤。

翠洲小岛上,众人都在坐而论道,即便有人看到他走来,也没太在意。

步安走得不急不缓,快到水岸凉亭时,司徒彦已经留意到他,努力装作平静的脸庞上,还是不小心流露出了惊慌与嫉恨。

“司徒兄……”步安踏入凉亭,嘴角带着一丝笑意——他知道屠瑶正看着这边,便故意笑得有些阴冷。

司徒彦曾两次败给步安,如今对上苦主,气势自然弱了三分,加之他那柄青蓝灵剑也早已被步安收走,眼下没有兵刃傍身,便愈加显得气短。

“你要作甚?”他咽了口口水,眼神下意识往四处张望,大概期待着有人能替他出头。

不出他所料,仰修与孔覃果然走了过来,只是这两人到了跟前也一言不发,仿佛并不准备为他说话,反倒是给步执道助拳来的。

入阵以来,司徒彦种种作为,看在仰、孔二人眼中,早已不齿。只不过到底如何处置他,两人也没有想好。

此时见步安过来,大约也乐得假他之手,除掉这个隐患。

三人有了默契,步安也不再废话,从腰间缓缓抽出长剑。他像是很享受这种感觉,抽剑的动作极慢,脸上的笑容意味深长,仿佛很怀念杀人见血的感觉。

仰修与孔覃站在步安身后,看不见他的神情。

可这一切,却全部落入了屠瑶的眼中。

步安以为司徒彦临死之际,会做困兽之斗,不料他竟浑身颤抖,毫无斗志。

漆黑灵剑的剑尖,一寸一寸地递进,距离白皙脖颈不过一尺有余时,司徒彦眼中才闪过一丝隐藏极深的冷光。

果然不是束手待毙的懦夫……步安生出一丝戒备,假如司徒彦真的暴起反击,大概也只能杀了他了。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一声“住手”,那嗓音实在熟悉,可语气却有些陌生,步安嘴角笑意顿时收敛,心中却暗呼一声“侥幸”。

“师尊……”他故意装作不解,抬头看向屠瑶:“此人心术不正,是个隐患。”

这么解释着,眼角余光中,竟瞥到司徒彦脸上肌肉微微颤动——步安微微一惊,此人并非真的害怕,他分明也是在演,故意演给屠瑶看,仿佛料定她会出手解围。

“……难道挡着你路的,都要杀之而后快吗?”屠瑶淡淡道。

步安是故意要引她开口,发泄情绪,以解心魔,眼下如愿以偿了,却又隐隐有些沮丧,因为他发现,司徒彦也一样料定了屠瑶不会视而不见……此人故意坐在屠瑶视线之内,大约也是早有预谋。

“师尊……妇人之仁,害人害己。”步安忽然间,很想杀了司徒彦,哪怕屠瑶很有可能当场与他翻脸。

屠瑶神情痛苦,也不知道是被他这句话激的,还是后悔自己收了这么个弟子,忽然神情一凛,缓缓起身:“……往后别再叫我师尊了,我也没那资格。”

第379章 一鸣惊人杀司徒

步安也没想到,预料中可能会发生的场面,竟来得如此之快。他面上挤出一丝不甘,心中却一点都不怪屠瑶。

因为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

假如那日龙庭峡上,就杀了司徒彦,屠瑶并不会说什么。说到底,屠瑶不是圣母心,面对樱洲国水军,她出手灭了整支船队,连眼睛都没有眨。

眼下之所以如此,除了因为司徒彦已经束手就擒外,也与步安故意做出的阴狠神情相关。

她大概是怕步安从此嗜杀成性吧。

师尊啊师尊,你是儒家思无邪,我却是蹭鬼修行的旧神,手上早就沾满了血,往后还会沾上更多,与其连累你,不如一刀两断,相忘于江湖……

“执道老弟……”仰修忽然劝道:“且将司徒交给我吧,莫要因此伤了你们师徒情谊。”

“屠大儒,执道老弟也是为众人安危着想,切莫动气,切莫动气……”孔覃也出言劝道。

步安当然知道他们俩的好意,也知道仰修所谓“交给他”是什么意思。可方才司徒彦无意中流露出的神情,让他心存警惕,不愿放虎归山。

司徒彦心狠手辣,此刻受制于人,还知道借屠瑶以自保,一旦放开他,仰修能不能杀了他,委实难料。

他手中握着四百众的秘密,即便众人也捏住了他“称帝”的软肋,也未必没有鱼死网破的一天。

或许,待他露出真实面目,与众人撕破面皮时,屠瑶想起今日,才知道步安用心良苦……可步安绝不是眼睁睁等着悲剧发生,以证明自己正确的性格。

因此所有劝告声,他都充耳不闻,手中长剑一挺,直直朝司徒彦颈间刺去。

司徒彦本以为屠瑶一开口,他便安然度过此劫了,怎料步安眼中反而凶光大盛。

生死悬于一线,他哪肯就此认命,体内灵力喷薄而出,挡在身前,将步安的剑势阻了一阻,整个人便猛地往后退去,腾空而起,飞出凉亭。

步安如影随形,漆黑剑尖如同蛇信般紧紧盯着司徒彦,接连两步,踩上凉亭栏杆,紧接着一人一剑,便如箭矢一般朝前射去,而身后被他脚底踩实的凉亭石阑,已轰然垮塌。

众人闻声看来,全都面露惊愕之色。

龙庭峡一战,步安生擒司徒彦,被龙庭高塔挡着,即便仰修与孔覃都没能亲眼看见,只当是屠瑶、宋蔓秋与步安三人联手,眼下见步执道身手如此骇人,才发现他的修为并不比司徒彦逊色分毫。

而所有人中,唯独宋蔓秋知道步安为何要当着屠瑶的面杀司徒彦,更知道他与屠瑶的师徒名分,迟早要一刀两断。

就在众人目睹之下,步安手中的灵剑剑尖,眼看就要触到司徒彦胸口,可就在这时,忽然间两人凌空的身影,猛地分开,翠洲之上,狂风大作,湖畔凉亭垮塌,草木泥土翻飞。

步安落地之后,持剑半蹲,却仍旧死死盯着司徒彦,看都不看屠瑶一眼——虽然他明知道是屠瑶出手,救下了司徒。

“你要杀他,便先来杀了我吧!”屠瑶忽然出声道。

步安看着司徒彦面上泛起的一丝笑意,心中忽然有些隐隐作痛。他知道屠瑶不是那个意思,可却仍旧忍不住心痛。

明知道结果会这样,干嘛还这么没出息呢?

他笑了笑,心中默叹:“师尊啊师尊……”接着缓缓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将长剑插进剑鞘,毅然转身,不顾众人愕然的视线,往樱洲方向走去。

“执道老弟……”仰修在背后喊他,大概还想劝上几句,步安却只当没有听见。

宋蔓秋跟了上来,步安便朝他笑笑,笑得坦然,仿佛是要让她放心。

看着他俩走上长堤,众人才发出悉悉索索的议论声。

屠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面对司徒彦讨好般投来的眼神,冷冷地避开。

孔覃朝她走了过去,低声说着什么,屠瑶面色沉静,缓缓摇头。

另一边,步安已经走到了长堤的尽头。

宋蔓秋看着眼前的背影,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她曾疑惑,为什么越州城外,自己说整个江南,最佩服的人是天姥步执道时,步公子全无喜色;为什么被御赐入赘,步公子也全没当回事;又为什么,自己屡次三番表明心意,他总是巧妙地躲闪过去……

就像此刻一样,他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只做他觉得是对的事情。

惟其如此,才称得上大丈夫吧。

宋蔓秋心中升起一丝暖意,因为她觉得,公子先前就跟自己说明,是担心自己也误会了他。

“公子啊……哪怕天下人都误会你,蔓秋也会像现在这样,默默地站在你身后的……”这样的话,她当然不好意思说出口,只在心中默念。

正这么想着,眼前的身影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浅笑着看她。

宋蔓秋面上一红,担心自己被看穿了心事。

“借来一用……”步安轻不可闻地说道。

宋蔓秋闻言一怔,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直到步安亲自动手,从她肩上取了长弓,她才明白公子是要做什么。

却见步安掂了掂这角弓的分量,紧接着握柄的左手挺直,右手三指紧扣弓弦,猛地开弓。

宋蔓秋还记得武荣县外的靶场上,公子试过这张长弓,还假装用不惯,此刻却见他毫不费力,就将整张弓完全开满——即便宋蔓秋自己也做不到。

“砰”的一声。

宋蔓秋循声看去,只见远处翠洲上,腾起满地的草木!

众目睽睽之下,司徒彦正蹲坐在地,整条右腿已经不翼而飞,鲜血洒在身下的土中,触目惊心!

这回没有一个人出声,即便屠瑶也只是愕然看着。

步安压根没去关心众人的反应,只是专心致志地挽弓,放箭!再挽弓,再放箭!

“砰!”

司徒彦像被砸中的巨石般飞了出去,再落地时,半边肩膀都不见了。假如他有灵剑在手,就不至于如此狼狈,毫无还手之力!可毕竟没有假如。

“砰!”

司徒彦低头看着洞开的胸口,口中鲜血狂喷,这一回他甚至没来得及向屠瑶求救……

接连五箭,箭无虚发,步安手臂忽然垂落,紧接着手中角弓坠地,腿一软,整个人都歪倒下来。

宋蔓秋赶紧扶住了他,见他脸上虽然苍白,却分明已经露出了笑容,才稍稍放心。

远处翠洲,所有人都朝这边看了过来,目光莫名惊骇。

宋蔓秋毫不避让地看了回去,眼中满是骄傲。

“公子,没事吧?”她轻启朱唇,低声问道。

“没事……杀人心切,用力过度了。”步安侧头对她笑笑,胸中痛快之极。

虽然随着这几箭射出,他与屠瑶的师徒情谊,便到此为止了。但借此杀了司徒彦,总算不亏。

只可惜射艺还没有修炼到家,要不然,杀一个丢了本命灵剑的儒门国士,无需射这么多箭的。

第380章 今日因结来日果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江宁城中秦淮河畔游人如织。

珍馐楼上,食客们谈论的话题,仍旧离不开三个多月前那场震惊世人的突变。而前些日子玄武五洲隐现的传闻,即便有官府出面澄清,也挡不住世人的猎奇之心。

间或有人说起新上任的江淮道布政使,便有消息灵通人士,故作神秘地透露,非但新任藩台是帝党官员,就连江宁水师,上上下下也都换了人了。

便有衣着华贵的中年客人叹道:“邪月当头,这江淮道上又是媚党当道,百姓的日子怕是更加难熬了。”

“当官的,还不都一样?”店家小厮低声嘟囔了一句,却被掌柜瞪了一眼,赶紧跑开去了。

店家开门做生意,自然凑着客人的兴致,挑人爱听的说,只是遇上这般好谈国是的客人,掌柜的多半只当没有听见,轻易绝不参与其中。

那中年客人却顾不得这么多,继续高谈阔论,言辞之间,显然是对忠孝仁义推崇备至,觉得眼下儒家失势,乃是天下大乱之兆。

这人已有四五分醉意,说得兴起,却瞥见窗边有个道士模样,自蘸自饮的客人不住摇头,便提了酒壶,摇摇晃晃地来到那人面前,正色道:“这位真人,莫非是觉得我所说的,全无道理?”

这道士大约四十岁上下,穿一身玄黑道袍,生得清瘦,胡须稀疏,颇有几分出尘之味。

但那中年酒客称他“真人”,倒不是指的修为境界,而是世道如此。见了道士称真人,见了和尚叫法师,都是市井中常见的称谓,说着不当真,听着却舒坦,总好过叫“杂毛”或是“秃驴”。

与那富态中年同行的客人,见状便来拉他,还忙不迭朝那道士告罪。

“无妨无妨。”那道士却微微一笑,摊手请那半醉的中年落座,神色平和道:“你说儒家势落,天下必定大乱,何以见得呢?”

富态中年被朋友一拉,又见面前这人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酒意顿时醒了大半,却不愿当着这么多客人,折了面子,当下端正坐姿,很是认真地反问道:“真人难道觉得,忠孝仁义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照你这么说,新仁江淮道布政使张佐易便是无君无父,不仁不义之辈么?”道士浅笑道。

富态中年被问得一滞,即便酒壮人胆,他也不敢当众将一朝廷命官骂得如此不堪。

那道士却没有纠缠,随即又问道:“神州之大,足以令耕者有其田,也足以庇得天下寒士,为何有人坐拥良田万顷,广厦千间,却有人露宿街头,忍冻挨饿?”

不等那富态中年说话,道士又道:“大梁中兴两百余年,世代君儒共治,可我问你,这两百年间,天子终究是一人,天下儒生却多了几许?代代出将入相的世家又壮大了几许?”

这下便有其他食客附和道:“扈江书院不知有多少田地,却从来不缴皇粮。”

那富态中年悻悻然提着酒壶走开,仍旧逞强般小声嘟囔:“你是道家人,自然看着儒家不顺眼,可这大梁的天下,毕竟是儒家帮着太宗皇帝打下来的。再说儒官视百姓为子民,天下人也不都是眼瞎的。”

那道士飒然一笑,不再与他纠缠。

而在这时,楼上雅座中,正有一儒一僧对坐,面前桌上摆着的清淡素食,动都没有动过。

刚才楼下的对话,自然传了上来,两人此刻的沉默,或许也与此有关。

“大师,我宋家在杭州,坐拥良田千倾不假,却都是先帝所赐,百余年来从不曾强买过百姓一寸田地……”

说话的正是宋蔓秋的父亲宋尹廷,而此刻坐在他对面的,则是江宁栖霞寺方丈圆启。

“施主多虑了,鄙寺不愿牵涉其中,只因庙小势寡,经不起大风大浪。还望施主海涵。”圆启方丈心平气和道。

“贵寺至宝失窃,难道也就这样算了?”宋尹廷蹙眉道。

“诸般因果,皆有定数,何必强求。”圆启方丈仍旧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不为所动。

“大师……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何解?”宋尹廷又问。

圆启方丈沉默片刻,摇头道:“施主所言极是,然而鄙寺上下,千余僧人,善战者不过数十,实在有心而无力。”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正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今日退一步,明日便是十步百步,终有退无可退之日。”宋尹廷顿了顿道:“今日之因,来日之果,还望大师三思。”

“施主不必再说了。”圆启方丈缓缓合十道:“贫僧也想快意恩仇,可身为方丈,不得不为阖寺上下的僧人做打算,为鄙寺千年基业计较……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说着便起身离去。

宋尹廷也站了起来,却没有追上去。这一刻,他心中纵有万般不甘,也无话可说了。

他自七闽道北上,一路不知跑了多少书院与寺庙,踩烂了多少双鞋,可哪怕是如圆启方丈这般,有耐心听他说完的,都少之又少。

他当然知道,宋家不是头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可眼下只有宋家站在风口浪尖,儒门中人却个个都存着侥幸,避之唯恐不及。

连天下儒门都是一团散沙,想要说动栖霞寺,无异于痴人说梦——圆启方丈都不肯在山门之内见他,而是与他约在江宁城中,意思早已明白无误。

宋尹廷随手扔了一锭银子在桌上,往楼下走去,经过二楼时,瞥见床边坐着的那位道士,只当没有瞧见,那道士却十分自然地跟上了他。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珍馐楼,混在人群中走出半里多地,宋尹廷拐进了一条小巷,紧接着转过身来,冷冷道:“阁下跟了我十几日了,不知有何贵干?”

身后道士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摇头笑道:“宋大人何必明知故问,贫道自然是来护送你北上的。”

宋尹廷默默伫立,匣中灵剑微微颤动,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出鞘。

而对面那中年道士只是笑吟吟看着他,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危险。

整条小巷里,空气像凝固了一般,四周院墙仿佛是在扭曲变形,随时都会轰然垮塌。一只通体漆黑的野猫沿着墙根走过,忽然停在了那里,浑身毛发竖立,身子却一动不动。

终于在某一刻,密布四周的压力忽然松懈下来,黑猫噌地蹿上了院墙。

“……那便有劳阁下了。”宋尹廷冷冷地说了一句,随即走过那道士身旁,头也不回地走上了大街。

道士喉结一动,咽了口口水,脸上凝固的笑容缓缓淡去,好一会儿才自言自语道:“杭州宋家,果然非同寻常……”说着也扭头走出了小巷。

第381章 千钧一发故人来

方才与那道士对峙,宋尹廷有七成把握能杀了他。可他终究没有动手。杀人事小,善后事大,这个节骨眼上,他实在不想节外生枝。

夜里风凉,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到处是吆喝叫卖和高谈阔论的声音,男女老少或笑或兴奋或百无聊赖的面孔依次从身旁掠过,宋尹廷忽然想起珍馐楼上听到的对话,觉得有些可笑,又有些悲凉。

冗官也罢,士族乡绅囤占田地也罢,历朝历代都有同样的问题,岂能一股脑儿怪罪到儒家头上。

各地书院公产不纳粮,本是太宗皇帝定下的规矩,再说书院学子秉持耕读传统,躬身务农,吃穿用度比之一众媚官士族,不知简朴了多少。

要知道,每年官粮从田间收缴到运抵汴京,其中层层盘剥、漕运损耗,数目之惊人,简直难以想象。

多少民脂民膏,落了媚党官员的私囊。而一旦地方有难,朝廷却总是鞭长莫及,到头来还得靠各地书院开仓放粮,收拢流民,才能安抚百姓,不致发生民变。

可这等善举,却又被别有用心之辈,视作是收买民心之举。

事到如今,天下有识之士,除非眼瞎,否则怎会看不清隆兴帝削弱儒家势力,是要以法代儒。

韩非子曰,人主虽不肖,臣不敢侵也……相比之下,先圣人对于汤武革命的态度,儒家襄助太宗皇帝推翻前朝的事实,恐怕都是历代皇帝的心头隐疾,只不过明着对天下儒门下手的,大梁朝两百余年,隆兴帝还是头一个。

可眼看到了这般田地,儒门中人,竟还存着侥幸之心……

宋尹廷穿过长街,不久便来到了秦淮河畔的江宁宋府。

四下里或明或暗地站着不少绿衣人,宋尹廷却视若罔闻,抬手敲了敲门。

出来开门的,竟是其兄宋尹楷,当下便将他迎了进去,嘎吱一声又将木门推上。

两兄弟已有旬月未见,却没有任何寒暄,宋尹楷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问道:“如何?”

宋尹廷一言不发,只是摇了摇头。其兄见状,便也不再问了。

三进的大宅,两人径直入了后院。

宋国公独自站在院中,远远瞧见他俩的神情,就已猜到了结果。待他们来到跟前,却很是洒脱地笑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原本就在意料之中,愁苦作甚?”

宋尹廷知道父亲的意思——他离开七闽道北上时,宋公便在信上为他分析过,要说动江南一带的儒释两道,几乎是不可能的——此时回想这一路上吃过的闭门羹,心中仍旧难免苦涩。

院中冷冷清清,唯独父子三人站在巨大的树冠下,抬头望不见天。

宋国公轻叹一声道:“只可惜执道小子一时意气,竟也入了阵去,要不然,有他在,兴许还能多几分胜算……”

宋尹廷微微一怔,大概是没想到爹爹会忽然提起步执道,旋即想起蔓秋入阵,也有三个多月了,眼下还生死未卜,不由得心中隐隐作痛。

“爹爹,”宋尹楷忽然道:“兴许是我异想天开。可我总觉得,通天罗汉拼着命灵受损,施恩于我,便是料定我宋家能逢凶化吉。”

宋尹廷微微蹙眉道:“我离开七闽道前,倒是去了一趟开元寺,见了广开方丈。”

“他怎么说的?”宋尹楷急道。

“广开方丈顾左右而言他,便连寺中是否有舍利子失窃,都含糊其辞。却仿佛心血来潮,跟我说了一间离奇之事。”宋尹廷不等其兄问起,便自顾自回忆道:

“普慈方丈在世时,曾点拨广开师弟广念,说他与步公子有缘,不妨下山随步公子修行,广念当时不肯。待到步公子上山抄经,广念也视他如仇寇,只是不知为何,就在步公子下山那天,广念忽然向广开方丈辞行,说是想通了……”

“照这么说,通天罗汉圆寂之前,便算准了广念会随同步公子下山。”宋尹楷缓缓点头道:“如此一来,便愈加证明了我的猜测,以通天罗汉的宿命神通,不至于将门下弟子推入火坑吧?”

说着便朝宋公看去。

“天命难料,事在人为。”宋公飒然一笑,不置可否,随即吩咐宋尹楷,去将宋世畋喊来。

宋世畋今日倒不曾饮酒,大概也知道宋家上下到了最为紧要的关头,跟着其父走进院子时,脸上神情肃然,仿佛大敌当前。

“世畋,这些年你爹爹不许你在外人面前使剑,个中缘由,你可明白?”宋公正色道。

宋世畋闻言只是点头。

“从今往后,便不必顾忌了。”

宋公说得随意,听在宋世畋耳中,却似雷鸣一般,只觉得浑身战栗——他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剑法不能示人,更知道一旦这条禁令解除,意味着什么。

这一天,宋世畋不知等了多久,可当它真正来临的时候,反而百味杂陈。

他浑浑噩噩地跟着祖父与爹爹叔父三人,来到前院,待到清醒过来时,只见一位身着绿衣的督抚司千户,不知何时已被请到了院中。

“你便是张英泉?”宋尹楷问道。

“正是……下官……”那督抚司千户颇有些不卑不亢的劲头,独自面对宋氏三杰,居然还能站得笔直,只是回答时的语气,终究有些露怯。

“带上你的人走吧,把火器都留下。”宋公开口,像在陈述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

张英泉闻言一震,显然是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他接连咽了两口口水,才低声道:“宋公……小人受命行事……”

“你再想想。”

宋公言简意赅,张英泉却冷汗如注,只觉得千钧分量压在了胸口,只要他动上分毫,便要身首异处。

半丈火枪就在他手中牢牢捏着,可此时此刻,这杀人利器,与一截寻常铁棍又有什么分别?

再想想?还要想什么?

“……我走……也是死……”张英泉半晌终于吐出这几个字。

“话虽如此,可又何必拉这么多人陪葬呢?”宋尹楷柔声道。

张英泉听懂了,他可以用自己性命,换弟兄们活下去,这是他的底线,而宋家显然早已料到——这一切,大概早在杭州时,便已经确定无误了。

“容我……布置一番……”张英泉缓缓说道。

宋尹楷正要说什么,忽然抬头,只见栓紧了的大门,“嘎吱”一声开开,门外站着三人,两儒一道。

“宋公别来无恙。”门外站着的竟是乐乎仰纵。而另外两位,则是太湖岑秉文,以及那位跟了宋尹廷十几日的道士。

第382章 待尔等大难临头

二十余年前,乐乎仰纵于汴京秀山,以一曲破阵子慑服番僧骷摩罗为首的进贡使团,一夜扬名,从此便与余唤忠、若朴子并称汴京三杰。

与宋家历代传承不同,仰纵出身穷苦,祖上连个做官的都没有,是个横空出世的奇才。

传言说他痴迷修行,三十三岁才娶了乐乎书院山长蒯乐山之女蒯凌云——由此也可见仰纵在乐乎书院被看好的程度。

而此时此刻,他忽然现身宋府,同行之中又有早已表明了态度的太湖岑秉文,以及一位道士,便委实叫人心生警惕。

宋尹楷、宋尹廷兄弟,几乎同时面色一沉。

其父宋国公却照旧一脸平静,淡淡道:“老夫也在纳闷,为何今夜如此冷清。原来好事多磨,贵客姗姗来迟。”

“宋公福泽江南,如今举家北上,岑某自然要来送行。”太湖书院山长岑秉文神情萧索。

仰纵面色同样有些难看,似乎今夜来此,并不是出于自愿。

两人迈步进了院子,那中年道士则跟在后头。

张英泉不认得仰纵,却见过岑秉文,见这三人结伴而来,知道自己有了一线生机,赶紧自觉退到一旁。

宋家四人与四位客人,只隔着一张石桌,宋公目光直视仰纵,轻描淡写道:“仰兄此番南下,是为你自家私事,还是替乐乎书院说话?”

仰纵硬挤出一丝笑容,只是笑得有些凄苦:“宋公说笑了,我何德何能,哪里有资格替乐乎书院说话,自然是为私事而来。”

“若是老夫不曾记错,令郎似乎也入阵而去了吧?”宋公一边说着,一边朝仰纵身后的那位中年道士瞥了一眼,言下之意,再是明白不过。

那道士却忽然笑笑道:“宋公过虑了。有道是解铃还需系铃人,我等能将诸位公子送入阵去,自然也能安然无恙地将他们再解救出来。”

道士此言一出,仰纵面色便愈加难看,隐约露出一丝羞愧之色。

“宋公……”仰纵长叹道:“如今邪月临世,燕幽战事告急,湘蜀民变难平,西凉獠人虎视眈眈,拜月邪教死而不僵,民生社稷再经不起折腾了……还望宋公以大局为重!”

“以大局为重?”宋公忽然大笑道:

“于燕幽军中安插宵小,以数万军民性命为代价,好废除中书省的,是谁?借逐月之名,将数千儒家弟子,送入桃花源阵,至今生死未卜的,又是谁?如此种种,何曾顾及民生社稷?今日要我宋家上下束手待毙,才想起民生社稷来了吗?!”

仰纵无言以对。

“宋公言重了……”岑秉文出言劝道:“张承韬东窗事发,圣上有所顾忌也是应有之意。相比张承韬经营七闽道,宋家在江南的根基更要深厚得多,瓜田李下,难免为小人攻讦。眼下圣上不过是命宋家迁至汴京而已,何来的束手待毙呢?”

不等宋公反驳,宋世畋便冷笑道:“逐月之变才过去三个月,你们便好了伤疤忘了疼么?”

岑秉文脸上微微一红,大约是被小辈指着鼻子骂,面子有些挂不住,他也知道事已至此,不是讲理的时候,随即便叹了口气道:“宋公兴许不知,仰兄的长子,月前于燕幽阵亡了。”

他这话说的,看似出于好意,替仰纵解释,却无形之中将仰纵推了出来,而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仿佛他今夜只是个作陪的角色罢了。

宋氏三杰闻言,果然同时看向仰纵。

“颀儿马革裹尸,死得其所……”仰纵说得轻巧,却掩饰不住面上的凄苦。

宋氏三杰这时才明白,为何这位素有“俯仰纵横”之名的乐乎英杰,今夜会出现在这里——仰纵只有两个儿子,如今长子仰颀战死沙场,次子仰修入了桃花源阵,生死未卜。他三十多岁娶妻,老来得子,如今已过花甲,假如仰修从此音讯全无,仰家便是绝后了。

“仰兄……”宋公脸上闪过一丝不忍之色:“燕幽战事糜烂,是谁人所致?令郎又缘何战死?你还看不明白吗?”

宋尹廷紧接着道:“孟子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说到最后一句时,几乎一字一顿,不禁令人动容。

仰纵面庞微微颤动,仿佛天人交战,一边是学儒以来常驻胸中的抱负与道义,另一边却是舔犊情深——先圣孟子也同样说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宋公先前说今夜冷清,大约确实是在等人吧?”中年道士忽然打破了沉默:“只是你等的人,应该不会来了。自曲阜南下的诸位前辈,此刻多半已经遇上家师一行了。”

宋尹楷与宋尹廷几乎同时一震,朝宋公看去。

“令师一行,想来凶多吉少了。”宋公却兀自面不改色。

“这倒不劳宋公费心。”中年道士微微一笑:“此外还有一事,宋公特意赶来江宁,大约是看中了江宁水师吧?家师担心宋公留恋江南,特意将水师调离了江宁,眼下早已化整为零了,若要一举剿灭,恐怕再无可能了。”

张英泉在旁听着,只觉得头皮发麻。他见宋府一行北上,只取陆路而行,还以为他是要沿途收拢民心,却不料宋府所图的,远比他想象得更多。

江宁水师乃是大梁朝规模最大的一支水师,假如宋家能将其牢牢捏在手里,朝廷便有百万大军,也难渡江征讨……逐月之变后,江宁水师换了将领,世人只当是与新任江淮道布政使有关,却哪里想到,这是圣上提前布局。

事实上,纵然水师将领换了人,以宋氏三杰的修为,一夜之间,也能将这支水师毁去大半,给朝廷大军南下制造困难,如此一来,以宋家在江南经营两百余年的根基,从此划江而治,都未尝没有可能。

“宋公,”岑秉文忽然叹道:“悬崖勒马,为时未晚啊。”

“仰兄……秉文……”宋公面沉如水,“待尔等大难临头,也孤立无援之时,莫要忘了今日。”

“宋公,你这又是何苦呢?”岑秉文蹙眉道。

“我不愿同室操戈,令亲者痛,而仇者快。两位还是请回吧!”宋公抬了抬下巴,慷慨之中带着一丝决绝。

话音未落,便是一声“铮”的一声脆响,院中石台顿时从中断开。

只见一柄三尺来长的短剑,闪着凛冽的寒光,刺破浓重的夜幕,直直射向仰纵与岑秉文身后的那位中年道士,纵是带起的剑气,便毫无迟滞地斩断了厚重的石台。

“哐当!”

石台砸落地面之时,短剑势头为之一滞,几乎钉在空中,却是岑秉文忽然出手,单掌悬空,架在剑尖数寸之外。

“岑秉文!你可要想清楚了!”方才忽然祭起灵剑的,竟是向来老成寡言的宋尹楷。

“尹楷兄!何必做那困兽之斗?!”岑秉文急道。话音未落,面前灵剑猛地向前,似乎以他的灵力根本阻挡不住。

岑秉文心头大骇,只觉得掌心已经触及剑气寒芒,痛彻骨髓。

“铮……”又是一声脆响,这回却不是剑气破空,而是撩拨胡琴琴弦发出的声响。

与此同时,“叮”的一声,岑秉文面前的灵剑像被箭矢射中一般,偏头歪向了别处。

出手相助的,正是仰纵。此时他赖以成名的胡琴已经置于身前,一手握着琴头,一手搭在琴弦上,仿佛蓄势待发。

“仰兄……”宋公冷冷道。

仰纵双目直视宋公,口中却淡淡道:“秉文,话已带到,我们走罢。”

第383章 再招风雷起卧龙

此时此刻,仰纵不愿再留,显然是在他的立场,做了最大的让步。如此一来,修为弱上许多的岑秉文即便不想走,也有心无力了。

两人刚要转身,身后中年道士冰冷的嗓音已经响起:“两位都不想见到令公子了么?”

“莫要中了这离间计!”宋尹廷大声劝道。

宋公更是直截了当:“仰兄!今日若是你我大战一场,无论鹿死谁手,曲阜与乐乎两家书院,便自此不死不休了!”他有心出手杀了那道士,却又担心因此而逼得仰纵出手。

“宋公言过其实了吧?”中年道士冷笑道:“宋家公然造反,自是为天下人所不容,曲阜书院还会与你同流合污吗?”

“是非曲直自在人心。”宋国公看着仰纵,仿佛这句话只是说给他听的。

“你口中的是非,并非我之是非,亦非天下人之是非……”中年道士笑得有些轻蔑。

宋国公照旧对着仰纵道:“有朝一日,他们出尔反尔,必定也是这套说辞。”

中年道士闻言一滞,姜还是老的辣,一不小心竟掉进了宋国公挖的坑。

仰纵毕竟不是三岁小儿,不用宋国公提醒,就知道存在这种可能。他只是没有别的路可走罢了。

岑秉文见仰纵分明有些摇摆,急道:“宋公当真以为,凭宋家一己之力,堪与朝廷周旋不成?你自家蚍蜉撼树,一心求死,何必拖累我等?!”

“鼠辈!”宋世畋闻言冷不丁骂道。

岑秉文接连被他骂了两次,委实忍不住了,怒目而视,讥讽道:“都说世子身无长技,却爱夸夸其谈,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即便挨过了今日,宋家基业也迟早毁在此子手中……”

宋世畋正要反驳,却见其父宋尹楷朝他摇头:“何必与鼠辈争执?”

宋世畋纵然是在宋家,也被人视作异类,打小起不知受了多少冷眼,此时见爹爹都为自己出头,不禁鼻子一酸,几多委屈泛上心头。

岑秉文被他们父子一搭一档,骂得毫无还嘴之力,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你说我身无长技?”宋世畋忽然自腰间抽出长剑:“今日若是你在我剑下,能走上十招,我便朝你磕头认罪,不然就赶紧滚!”

“尹楷兄!”岑秉文也没想到,宋世畋会忽然发起疯来。他不愿就此离去,自然有他的打算,却不想欺负一个小辈,毕竟胜之不武。

却不料宋尹楷压根不来看他,反倒是朝着宋世畋淡淡道:“你是我宋家人,怎的如此没有骨气?对上一介鼠辈,也需十招吗?”

“好好好,”岑秉文一时气结,摇头叹道:“宋家权盖江南,原来已是如此目中无人……”

“少废话!”

宋世畋朝前迈了一步,引得仰纵与中年道士也一脸惊疑地看了过来。

岑秉文修为是弱,可也对相对宋氏三杰与仰纵而言。

要知道,在场众人之中,宋公与仰纵已是国师境界,堪称亚圣;宋尹楷与宋尹廷兄弟均是无双国士,岑秉文即便弱上一筹,也是无罔圆满,一只脚已踏入无双国士之境。

宋世畋不过二十多岁,对上岑秉文,只要不输得太惨,就足以自傲了,怎么敢夸下如此海口?

事实上,宋世畋挑战岑秉文,只是一时意气,其父宋尹楷却另有深意——今日无论如何,都要令仰纵知难而退,要不然一旦乐乎书院也倒向朝廷,宋家便真的没有一丝生路了。

宋公与宋尹廷当然心照不宣,此时见宋世畋持剑而立,意气风发,胸中也不由得泛起一丝豪情,宋家传承两百年不绝,英才辈出,纵是挨不过这一劫,也要爆发出所有的力量,令世人晓得,杭州宋家绝非浪得虚名。

宋世畋手中长剑通体黝黑,在夜色之中若隐若现,然而在场除了张英泉以外,都瞧得出来,这只是一柄凡品,并非灵剑,之所以隐现不定,只是因为色泽漆黑,而宋世畋持剑的手在微微颤抖罢了。

岑秉文以术艺闻名,无需兵刃,因此只是站在原地,满脸的不耐烦。

他不介意教训一个口出狂言的小辈,但要他作势严阵以待,显然是不可能的——虽然瞥见宋公等人神情时,他心中已经暗自升起一丝警惕。

宋世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夏夜的庭院里,空气甜美得令人心醉。他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能在人前光明正大的用剑,此时此刻,仿佛是在梦中一般。

便是死了也值了……

他静静站立着,忽然无来由地想起一句诗,仿佛是从哪里听来的,正合他此刻的心境。

哦!是听蔓秋说的,步执道写的,也不知道那家伙如今是死是活。

“昔藏牙爪如痴虎,今招风雷起卧龙……”

宋世畋面色沉静,低声吟诵,只觉得胸中所有浊气,都随着这一句诗文,吐得干干净净,代之以万丈豪情。

宋氏三杰早对步安的经历了如指掌,这首写于柳店镇上的咏志诗,自然也早有耳闻,此时听宋世畋吟来,知道他是有感而发。

仰纵等人却从未听过这句诗文,只当宋世畋当场所作,不禁对他有些刮目相看。

然而就在这时,夜空中忽然响起低沉而令人心悸的“隆隆”声,仿佛天雷滚滚。

众人几乎同时抬头,只见东南方向的夜空中,在极厚重的云层间,隐隐有电光闪烁。仿佛九天之上,有银蛇穿梭游动,又像是一团浓雾之中哔啵的火光。

“步执道那家伙写的诗,竟有如此威力吗?时隔这么久,还能招来天雷?”宋世畋心下愕然,握剑的手,愈发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众人的注意力从夜空中回到宋世畋身上时,岑秉文的脸色已经凝重了许多。

能够一言而招风雷,此子或许并非夸口……

宋公却知道这天上的惊雷,必定与宋世畋吟诵的诗句无关,因此只是随口感慨:“晴天霹雳,多事之秋。”

宋世畋缓缓收拢心神,不再留意他物,双目直直地看向岑秉文,紧接着长剑忽然一挺,人随剑上,身姿潇洒之极。

刹那之间,满院剑光层层叠叠,如繁花盛开,团团锦簇,又如六月飞雪,寒气逼人。

这如花又如雪的剑光,点点都是乍现还隐,仿佛雨落平湖溅起的白浪,以宋世畋为圆心,向外蔓延,倾盖整个院子。

剑光浑如幻影,然而所到之处,石屑四溅,草木翻飞,枪林弹雨也不过如此。

“公孙剑法……”仰纵双目圆睁,喃喃自语。

岑秉文始终以灵力阻隔在身前,并没有感觉到多少压力,甚至随时都可以出手反击,可闻听此言,心中不由的大惊。

仿佛为了证明仰纵所言不假,岑秉文身前压力顿增,满院花团,仿佛都集中在他面前盛开。

岑秉文猛地催吐灵力,却忽然肩头一痛,眼角余光这才瞥见身后剑光大盛!

宋世畋明明还在他身前,为何剑光会从身后袭来?!

这念头才刚浮起,忽见一道白光从天而降,岑秉文惊得魂飞魄散,整个人往后急退!

退出十几步去,他才感觉到左肩之上钻心的疼痛,而整条左臂已然毫无知觉。

却原来是他被那白练吓得急退时,刚好撞上了宋世畋的剑光,左臂仿佛穿过了剑光织就的铁网,已然白骨嶙峋,挂着的些许猩红血肉,更加令人骇然。

再看那道白练,竟仍挂在空中,只是远在东南,并非近在眼前!

“轰隆!”

直到这时,才有惊天巨响传来!

随之而起的,是宋公愕然的嗓音:

“……是玄武湖方向!”

第383章 归来依稀是江宁

江宁城上空雷声滚滚时,水天界玄武五洲上仍旧没有丝毫异状。

自从步安大发神威射杀了司徒彦,一众儒生看向樱洲小岛的眼神,便都有些异样。

虽说儒门六艺之中,三拙射御术有许多相通之处,但凡精通其中一门,另两门也多半拿得出手,可步安随身只携一柄长剑,以往动手也只使过剑,因此即便仰修与孔覃也只当他是精习术艺,以便突破空境之后,能够毫无障碍地转习御艺。

凡是有生之年有望踏入无罔境界,却又在书乐二艺中没有展现出特殊天赋的儒门学子,大抵都会选择这样一条修行路径。

所以谁又能想到,步安于射艺一道,也有如此之高的造诣。

事实上,只看他射杀司徒彦时所展现的威势,仰修、孔覃与屠瑶便都隐隐觉得,步安想必早已越过了空境,至少比司徒彦高出一大截去——年仅十七,修行不过一年有余,若论天赋,别说司徒彦,当今天下怕都没有任何一人,能与其相提并论。

步安修行以来,始终抱着“猥琐发育不要浪”的宗旨,可到了这一刻,为了杀司徒彦,终于还是显山露水。

往后想要扮猪吃虎是不可能了,多少有些可惜。可相比之下,怎样挨过雷劈,才是他最关心的事情。

傍晚时分,他瞧瞧将随身携带的所有重要物件都交给张瞎子,然后吩咐瞎子他们全都去翠洲小岛躲着,只留他一人守着“新神”。

宋蔓秋担心他的安危,有心陪在一旁,却终于还是被步安劝走了。

夜色降临时,步安趁着左右无人,便将装了一套新衣的褡裢挂在铁笼外,接着迅速打开铁笼钻了进去。

正要反手锁上,十七居然也挤了进来。

“你来干嘛?”步安瞪着眼,声音却压得很低。

“我来看看你搞什么鬼。”十七神情看似随意,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却到处瞄,仿佛是箍着红袖章的居委大妈。

步安一时气结,心说我哪里是要搞鬼,分明是打算吸鬼。

这天大的秘密,怎能告诉这疯丫头,他于是只好装作若无其事,随口解释道:“我来盯着他……”

“这笼子结实得很,你还担心他跑了不成?”十七一脸狐疑。

她没有说错,这大铁笼子真的很结实,每一根钢筋都足有儿臂粗细,想要关住十七或者步安,当然是不可能,但囚禁一个新神却绰绰有余了。

“我不是怕他跑了……是怕他……怕他……”步安抓耳挠腮也想不出理由来,嘴一歪道:“你就不嫌臭吗?”

十七瞟了一眼角落里的土堆,摇摇头嫌弃道:“确实很臭。”

“你这么冰清玉洁,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女,委实不该待在这么臭的地方。”步安昧着良心捧了她一句,只盼着这小姑奶奶赶紧出去,别给自己添乱。

十七闻言仍旧面不改色,只是微微抽动的嘴角,出卖了她心中的暗爽。

“没事……你能受得了,我也行的。”她一言既出,竟然自顾自找了个干净的角落蹲坐下来,一副“任凭你花言巧语,我也不会上当”的模样。

步安真想拎起她颈后的衣领,一把将她扔出去,可惜打不过她,只好翻翻白眼,只差要把眼球翻到脑后去了。

“随你了……”他轻哼一声,将手伸到了笼子外,把铁锁又锁上了。

“你锁笼子干嘛?”十七警惕道。

靠!你还怕我非礼你不成……步安闻言有些气恼,旋即心生一计,紧接着便色眯眯地上下打量十七,缓缓搓起双手,嘴角露出一丝贱兮兮的笑意:“你自己要进来的……”

十七见状,反而笑了起来,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胸口不疼了吗?”

步安听得差点吐血,他记不记得疼还是小事,万一被这疯丫头再踢上一脚,把虞姬踢得几个月不敢现身,那可真的误了大事。

他无聊之极地抹了把脸,神情也随之恢复正常。

往后还是尽量躲着这疯丫头吧,要不然迟早被她气死……步安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也在另一个角落里盘腿坐下。

笼中“新神”被绑在一张椅子上,眼睛蒙了布,因为哑了,所以即便听见他俩对话,也只是偏着头一动不动。

步安有心考验十七的耐心,盘坐了许久,间或睁开眼看看十七,或是环视四周,确认宋蔓秋或是张瞎子他们没有无故回来。

四下里只有轻微的风声,远处水面倒映着黯淡的星光,静谧而神秘。

翠洲小岛上,大概所有人都没有睡去,全都等待着奇迹发生,想必所有人心里都没底,都怕到头来空盼一场,终究老死在这弹丸之地吧?

步安又看了十七一眼,只见她也闭上了眼睛,鼻翼有规律的翕动着,似乎已经睡着了。

是时候了……

步安无声腹语道:“来吧。”

女鬼虞姬的声音在他耳边呢喃:“小冤家,你真要欺辱奴家么?”

“你搞什么鬼?我是让你把鬼气还点给我,等出去之后,再弥补你就是了。”步安眉头微蹙。

“连人家十七姑娘都看出来,公子今夜终于要搞鬼了……”虞姬的嗓音嗲得仿佛能掐出水来。

“搞……搞你个大头鬼啊!你特么别跟我装蒜!赶紧的!趁这疯丫头睡着了……”步安心说,要不是我性格好,早被你们这一神一鬼折腾疯了。

虞姬嘻嘻一笑,终于不再跟他绕圈子。

步安便觉得一丝凉意,从颈后上柕穴缓缓沁入,遍体游走,仿佛一只冰凉的小手,沿着他的身体筋脉轻轻抚摸,一时间说不出的舒爽。

凉意汇入丹田,犹自往下试探,步安微微一振,暗道:“别搞怪……”

他这么一震,却把对面而坐的十七惊醒了,一脸狐疑地朝他看过来,抬眉道:“你怎么了?脸为什么这么红?”

“没事……这里太臭,我憋气憋的。”步安心说,换我在你身上到处乱摸,你忍住脸不红试试?

他暗中又警告虞姬,谁料这女鬼仿佛有意跟他作对,愈发地不老实。

这女鬼憋了上千年,想男人想疯了不成?

步安一边对着十七,板着脸做憋气状,一边承受着被女鬼上下其手的“屈辱”,心中直呼:难道这也是天劫的一部分吗?!

此时此刻,江宁城中已是雷声滚滚。

下一刻,步安丹田处的两颗金丹忽然熔融,刹那合二为一,如漩涡般极速旋转。

与此同时,女鬼虞姬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吸力袭来,仿佛要将她整个抽空。她惊得魂不覆甲,全力脱身,却不料那吸力如影随形,将整件鬼甲抽吸一空。

虞姬大惊之下,终于拼尽全力退出鬼甲,可她现身铁笼外时,已经虚弱不堪,千年鬼修所得,几乎全都被那巨力吸走了!

她正气急败坏,却又猛地面色一变,忽然感觉到,千余年来,始终萦绕在鬼甲与她之间的束缚,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正悲喜交加之间,眼前忽然一亮,一道白光忽然凭空出现在铁笼上空!

这耀眼的白光映照之下,湖面水平线上,城市与街巷隐约可见,仿佛海市蜃楼一般。

“江宁……”

虞姬远远听见翠洲岛上,有人在哭喊,嗓音嘶哑而凄厉,却又饱含难以置信的喜悦与兴奋。

可她却顾不得感慨了,因为面前灼热之际的白光,似乎随时要将她彻底蒸发。

虞姬往后急退,她本就没有实体,又从来不受聚阴之穴牵制,眼下没了鬼甲的束缚,速度之快,仿佛一道电光,刹那间退出数百丈远,孤零零地飘在水面上。

“轰隆”巨响,直到这时才响起。

心头浮起一丝不祥之兆,虞姬缓缓停下,却见湖岸四周灯火点点,赫然便是江宁城了!

可在湖心处,樱洲小岛已凭空消失,只剩下一个巨大的漩涡,席卷着浑浊的湖水与飘在水面上的水榭与树木残渣,剧烈拍打着其余四个小岛的岸堤,激起一丈多高的浪头。

浪头渐渐平缓,水声渐轻,被激动的哭喊声盖住。

“江宁……是江宁……我们回来了……”

在这歇斯底里的喊声中,夹杂着愈加令人动容的声音。

“公子……”

“步爷……”

“步公子……”

虞姬茫然四顾,缥缈的身影黯淡而虚弱,仿佛孤魂野鬼。

第385章 则臣视君如寇仇

两界相隔,桃花源阵被击破的刹那,玄武五洲上才惊现天雷。

而事实上,自步安吸入第一口鬼气起,江宁城中已是天地色变。前一刻还是风舒云淡,漫天星斗,一眨眼便是黑云压城,电光穿梭。

城中百姓何曾见过这等异象,又见云风际会的中心,正是玄武湖上,一时间仓皇奔走。

而在抱头奔逃的人潮之中,也有人伫立当场,仿佛激流中的顽石,张开双臂如癫似狂般疾呼。

“此乃天怒啊!”

“倒行而逆施!终惹天怒耶!”

百姓闻言愈加心惊肉跳,狂风吹透单薄的夏衣,只觉得浑身冰凉。

头顶黑云之中白蛇翻舞,滚滚雷鸣,仿佛巨兽咆哮,间或亮起的电光,将混乱的街道与人群照得一片煞白,每一张面孔都因为惊恐而扭曲着。

江宁千年古都,像一个不知见证了多少回朝代更替分分合合起起落落的老妪,震惊天下的逐月之变也没能在她的脸庞上泛起一丝涟漪,却在这一夜骇然色变,惊慌失措。

狂风席卷黑云,在玄武湖上空生成一个黑压压的空洞,似乎随时都会有一张恶鬼的面孔从这洞中显露,或是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怪手,将成片的街巷抹平。

风掠过街道,扫塌了不及收走的摊棚,卷起掉落一地的靴履、折扇亦或头巾……即使掉落了金银首饰,也没人敢头去捡,只怕下一刻便是天塌地陷,假如跟不上奔逃的人群,必会被从天而降的黑云吞没。

摄人心魄的白练电光,便在这一刻从天而降,一头是黑云漩涡的中心,另一头却是空荡荡的玄武湖心。

那惊雷如蜿蜒的白龙,落在玄武湖心上空,仿佛被一层浓雾阻隔,从中截断。

而几乎刺破耳膜的轰然巨响过后,空空如也的湖面之上,忽然现出摇摇晃晃、影影绰绰的白雾。

巨龙般的雷光,射在那白雾上,化作万千道游丝般的白光,四下窜动,似乎是一只磅礴而半透的蛋壳上,浮现出无数道裂纹。

假如有人仔细观瞧,必定能看出这裂纹密密麻麻,却并非没有规律,而是依照阴阳五行、周易六十四卦的繁复变化演化出出的图形。

只不过这发丝般游走的电光只维持了一眨眼工夫,紧接着湖心一片澄明,白雾悉数散去,从湖岸伸向湖心处,戛然而止的长堤忽然先前蔓延,似乎凭空生长……

须臾之间,长堤、小岛、水榭、楼台……消失三个多月,似乎已经从江宁人记忆中也一并消失了的玄武五洲,赫然出现在了玄武湖心!

与此同时,一道愈加粗壮的白练雷光,挟着吞噬万物的势头,劈落湖心小岛。

那雷光如天神自无穷远处射来的箭矢,又如一柄白光凝结的蜿蜒蛇矛,一击之下,巨浪与飓风同时朝四面八方席卷。

沿着玄武湖岸栽种,已经在这湖畔旁生长了数百年的无数杨柳,齐刷刷倒伏,如风吹麦浪一般。

湖岸旁的建筑,更是倒塌了不知几许,已经逃出很远的人群,被飓风吹着悉数扑到在地。

待到人们惊魂甫定,三三两两地爬起,回头看去时,天空黑云早已消散,仿佛从来么有出现过,只有一片狼藉的街道证明了方才的一切都不是幻像。

风渐渐平息,空气中弥漫着焦灼的气味,远处传来阵阵撕心裂肺的喊声。

而在澄明如洗的夜空中,有两道人影朝着玄武湖飞来,一人御剑而行,一人竟不假于物……

……

……

从狂喜到狂悲,其间竟没有一丝缓冲。

当宋蔓秋瞧见水面四周的灯火、茂密的树影与久违的街巷时,她恍惚觉得水天三国、樱洲岛以及龙庭峡的一切都成了身后的镜中水月,随着这幻镜一破,那些刀光剑影、尔虞我诈、杀身求存的日子也迟早会被淡忘。

留下的只有公子会心一笑时,温柔的眼神。

然而这份甜蜜连一息都没有维持住,刹那雷光,吞噬了她所有的寄托与期许。

宋蔓秋呆呆地站着,巨浪袭来,整个淹没了她,将翠洲岛上的楼台水榭冲得全部坍塌,所有随船带来的杂物都被浪头卷入了湖水,然而浪头过去,她却仍然站在原地,只是浑身湿透,眼神中一片死灰。

她觉得眼前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视野尽头的水岸与江宁城也不是真的……刚才那道磅礴无匹的天雷更不是真的……

“公子……”她轻唤着,仿佛下一刻便能听到回应,那熟悉的身影会出现在视线的某个角落,伸手向她摇晃。

直到这时,耳边才响起哭喊声,身旁有人在喊“江宁”,远处的岸上有人嚎啕大哭。

“公子!”宋蔓秋眼睁睁看着本应属于樱洲小岛的位置,那巨大的极速旋转着的漩涡。

没有回应,她下意识往前走去,一只脚踩进水中,才被身后一人拽住。

“公子?”宋蔓秋扭头去看,却见拉住自己的人是屠瑶。

屠瑶脸色煞白,拽着宋蔓秋的那只手,却极其坚决。她一眼不发,只是默默摇头。

“公子他……”直到这时,宋蔓秋的视线才被夺眶而出的眼泪模糊,她挣扎着想要甩脱屠瑶,却始终被她牢牢拉着,终于失声哭泣,声嘶力竭地对着空荡荡的湖面呐喊:

“公子……”

张瞎子原本心中还有一丝侥幸,觉着步爷命大福大,加之神机妙算,必定不会有事,可此时听见宋姑娘哭得如此动情,也不由得慌了神,朝着湖中大喊:

“步爷……”

“步爷,差不多躲一会儿就行了!快出来吧!别吓人了……”洛轻亭越喊越轻,到后来便只剩下呜咽声。

“步公子……”仰修与孔覃二人,也一样朝着湖中大喊。

就在这时,宋公与仰纵两人已经落下翠洲岛,见此情形,各自愕然。

“修儿……修儿你在哪儿?”饶是仰纵这等“俯仰之间纵横天下”人物,此刻的嗓音都微微颤抖。

“爹爹!”仰修闻言扭头看去,与其父目光交错的瞬间,见爹爹老泪纵横,不禁双目垂泪。

“蔓秋!”宋公拨开人群,来到岸旁时,宋蔓秋已经哭成了泪人。

“祖父……”宋蔓秋见了亲人,终于连最后一丝气力都消失无踪,整个人瘫坐在地:“公子他……公子他为了……”

孔覃担心宋蔓秋悲苦之下,说出了真相,枉费了步安良苦用心,便立刻大声喊道:“宋公!我等入阵四千余人,只活下十不足一,便连步公子也生死未卜!”

他此言一出,众儒生中便有人喊道:“隆兴帝假逐月之名,欲除天下儒门而后快!已惹天怒……”

几步之外,仰纵老泪纵横,看向仰修的眼神,却似乎是在问他,这三个月多来,究竟遭遇了什么。

“孩儿此番九死一生,以为再也见不到爹爹了!”仰修凄然道。

“君之视臣如土芥……”仰纵闻言身子微微一颤,旋即凝目看向北方,几乎一字一句:“则臣视君如寇仇!”

第386章 水火不容两冤家

眼前白茫茫一片,仿佛混沌初开,又如浓雾遮蔽了视野。

雾气飘散间,露出隐约的竹林、山道和一只巴掌大的雪白小猫。猫儿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紧张与警惕。

有一只手朝猫儿伸了过去,手背碰了碰它的脑袋。

小猫眼神中的警惕渐渐淡去,一付可怜巴巴的样子,拿脸颊使劲回蹭着,双眼微眯,仿佛很享受这份的亲近。

“也罢,就是你了。”

“我既助你成妖,你便为我护法,只需一息功夫,切莫动弹……”

画面一转,山道上横卧着几人,有和尚,有道士,也有俗家打扮的,全都上了年纪,看模样也不知是死是活。

忽的一声凄厉尖叫!步安猛地睁开双眼。

“说了让你别动的!这下被你害惨了……”莫名其妙的念头,无来由地闪过他脑海。紧接着便是一口水灌进了嗓子眼,剧烈的咳嗽,更多的凉水不由分说地灌进来,鼻腔酸疼如针刺一般。

刹那间求生的本能驱使他奋力拨水,向上游去,就在这时,有一只手抓住了他,手上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庞然巨力,仿佛要将他生生撕碎一般。

直到这时,被密布周身的痛感提醒,步安才想起刚才发生了什么。

天雷忽降,事先准备的铁笼连一眨眼便化为了灰烬,耀眼的雷光笼罩了视线,脚下大地塌陷,整个人仿佛坠入汹汹燃烧着的熔炉。

而那只可恶的白猫,竟连一息都没能坚持,就吓得丢下他跑了……不对,压根就没有什么白猫,只有铁笼和十七……

一时的错乱,被无处不在的剧痛分散,步安隐约意识到拽着他上浮的正是十七时,下一刻便被拽出了水面。

他感觉到自己被拖拽着,在湿滑的滩涂上留下长长的印迹。

努力睁开眼,瞥见一双赤足和雪白的小腿……极远处传来哭喊声,似乎与他有关,只是没能听清,便又眼前一黑,似乎是脑后挨了一巴掌,又晕了过去。

再睁眼时,仍是夜里,步安花了好一会儿,才确认视野中密密麻麻的微光是漫天的星斗,而不是被打晕时的满眼金星。

一双眼睛凑了过来,除了十七还能有谁。

“你果然又骗我……”她的嗓音有些冷,眼神也是。

步安没有回答,他现在除了浑身剧痛,仿佛刚被人千刀万剐以外,脑袋也很不清醒。

那白猫是怎么回事,难道就是素素?

竹林、山道、和尚、和尚、道士……这些都是生死之际的幻觉,还是真的曾经发生过那样一幕?

“你到底是谁?”十七盯着他的眼睛。

对啊,我到底是谁……步安记得那个梦里,对着白猫说话的那个嗓音,分明就是自己。

“那雷劫若不是被桃花源阵挡了一挡,便连我也灰飞烟灭了……区区仓颉传承,哪来这等天劫?”十七逼问道。

“这天雷……不是那新神引来的吗?”步安迷迷糊糊之际,仍然不忘装傻。

“你骗得了旁人,却骗不了我。那人身上压根没有一丝神力,哪来的什么新神?!”十七忽然伸手掐住步安的脖颈:“你若再敢骗我,我便掐死你。”

步安只觉得脖子上剧痛传来,紧接着胸口被这疯丫头拿膝盖压着,愈发疼得刺骨,大约是肋骨被她压断了几根。

“骗你怎么了?!”他在心里狂呼:“我既不骗你的钱!也不骗你的人!你管我说的真话假话?!”

一股血气上涌,步安“噗”的一口,喷得十七满脸鲜血。

十七顿时放开了他,慌乱抹脸。

步安想要趁机爬起来,刚撑着坐起来,又被十七一脚踢在了肩膀上,顿时躺倒在地。

剧痛袭来,肩胛骨似乎也断了,他又气又恨,破口大骂:“你就是个疯子!神经病!我凭什么要对你开诚布公!你算什么东西?!”

十七闻言愕然。

“要看热闹的是你自己!结果进了阵说是我骗你!眼下安然无恙把你送回来又是骗你!”步安往地上啐了一口血,接着骂道:“我特么就不明白了!到底骗你什么了?!”

十七胀红着脸,不知该如何作答。他说的似乎都对,自己来江宁,原本就是过来看热闹的,眼下热闹也看了,也安然无恙地出得阵来了,比之半年之期,还提早了两个多月。

可为什么心中就是有气,气到非得折磨他不可呢?

十七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有些委屈,心说,打你几下出出气,又不至于真打死了你,何必如此绝情?

“说书的……别人就是送上门来给本姑娘出气,我还看不上眼呢!”她居高临下道。

步安气得一口血冲到了嗓子眼,恨不得啐她一脸,斜瞄了她一眼,忽然气急而笑,一边笑一边咳血,沾得口鼻下巴一片血渍。

“你笑什么?我又没要害你,你却处处遮遮掩掩,分明是提防于我。”十七冷笑道。

“假如有人主动脱光了衣裳给你看,是不是就能要求你,同样也脱光了给他看?”步安实在受不了她的强盗逻辑,抹了一把血渍道:“卫十七,我不是你的信徒,也不是你的家宠……更没兴趣送上门给你出气!”

说完这句,步安索性躺倒在草地上,哼哧哼哧地喘着气。铁线软甲仍旧披在他身上,却已经千疮百孔,堪堪能够挡住私处而已。

“说书的……”十七忽然一跺脚:“你最好别后悔!”

步安一声不吭,压根没去看她。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觉得腰腹间一记撕心裂肺的剧痛袭来,却是被那疯丫头又死命蹬了一脚。

“你干嘛不说话!”十七怒道。

步安捂着伤处,连一声“哼哼”都没有,看向她的眼神却冷得像冰。

十七见了那眼神,一时间心如刀绞,却忍不住抬脚将他踢飞出去,紧接着一扭头,跑得无影无踪。

步安被踢飞在空中时,隐约听见那疯丫头哽咽着喊道:“要不是我帮你挡着!你早已经死了!你知不知道!”

第387章 柳暗花明劫后生

日出山坳,烟岚云岫。

一身麻衣短打的精瘦汉子,在沾满晨露的林间蹑足而行,身手矫健,步履轻快,肩头简陋的竹弓随着步伐颠簸颤动,腰间竹篾编成的箭娄里,插着几支同样做工粗糙的羽箭。

这汉子乃是此间猎户,之所以一清老早就在山间穿行,也是迫于无奈。

六月里日头太毒,山间鸟兽大多昼伏夜出,然而邪月临世,猎户们哪里哪敢出门,唯有赶在晨昏时分出动,才能有所斩获。

远处草木微颤,一点白色闪过眼帘,汉子赶紧伏低身子,屏息跑去,待跑得近些才看清那是一只白兔。

夏日山间茂密的草木,将这白兔养得又肥又壮,汉子心下大喜,却又愈加紧张而小心。

他妻子两个多月前刚替他生了个带把的,眼下邪月临世,山间鸟兽都像成了精似的难对付,要不是乡亲们接济,家里恐怕早已断炊。一只兔子放在以往算不得什么,这会儿却是能救命的。

汉子越发轻手轻脚,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打扰了白兔。他一边走近,一边已经将肩头竹弓取在手上,搭了一支箭。

正要张弓去射,忽听得一声哼哼,那白兔挺直脖颈,耳朵滴溜溜一转,顿时钻进了草丛。

汉子仓促射了一箭,赶紧发足去追,却又不免好奇地朝刚刚发出那声哼哼的草丛看去,一看之下,不由得头皮发麻。

草丛里竟躺了个血肉模糊的人!

汉子追出去几十步,眼看白兔几个起落越跑越快,正急切间,忽又听得身后那血人哼哼了一声,终于心一软,一跺脚站在了原地,眼睁睁看着那白兔消失不见。

折返回血人身旁,这汉子不禁眉头紧皱,饶是他杀惯了牲口,见惯了血肉,也不免有些胆战心惊。

“都这样了还没断气?”

他伏低身子,只见这血人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伤,肩头、腹部数处,几乎连骨头都碎成了渣。

“便是不死也成废人了……”汉子口中这么说着,手上却取了腰间竹筒,小心翼翼地凑在血人嘴边,喂了些溪水,见他喉结起伏,显然是努力在喝,便轻声叹道:“不是不愿救你,委实是无钱也无粮,即便背你下山,也只能眼睁睁看你饿死……”

他这么解释着,却见那血人嘴唇微动,像是在说什么,凑近了才听清,说的是:“铁……卖钱……”

猎户汉子这才留意到,这血人身上的破衣裳不是布做的,而是铁甲,入手极沉,显然是好东西,只是不知,为何会破成这般模样。

“铁甲卖钱?换了药来治你?”汉子问道。

血人似乎无力再开口,只是眨了几下眼睛。

……

……

步安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杨二郎背下山的,只知道醒来后,便躺在了一间黑黢黢的茅屋里,身下铺的晒干了的草垫子,很舒服,味道很好闻。

杨二郎出身猎户,排行老二,他哥杨大去年打猎时死在了山上,据说是被妖邪所害,嫂子不久便改嫁去了邻村。家中除了身患残疾的老母、刚出了月子的媳妇,便是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日子过得极为穷困。

大概是这家人实在太穷的关系,步安清醒后,最初的几个时辰,耳边听到的都是争吵和抱怨。

杨二郎的媳妇骂他没用,上山没能打来猎物,还多管闲事背了个活死人回家……他娘则是一个劲的哭。

事实上,步安的身体状况本不至于那么差,要不是十七临走前那一脚踢得他丹田震荡,神力运行不畅,他至少手脚能动,走路无碍。

但是天晓得这疯丫头把他带来了什么地方,万一就在他恢复神魂,暂时不能动弹的这点时间里,有猛兽或者妖邪路过,就实在难说了。

所以即便十七临走时,说出是她帮着自己渡劫的,步安对她的观感也仍旧复杂之极,恩怨参半——这疯丫头实在喜怒无常,往后还是躲着她为妙。

躺在柔软的草垫子上,虽然没有食物果腹,但好歹不会有野兽侵扰,步安便心无旁骛地调匀呼吸,一点一滴地将化散在四肢百骸之中的神魂收拢至丹田。

那疯丫头修为显然高出步安太多,那一脚为了泄愤,踢得没有轻重,步安恢复神魂的进展极慢,他甚至怀疑,要不是自己刚刚晋升,肉身又强悍了不少,说不定就这么被她一脚给踢死了。

疯丫头……欠收拾!

步安恨恨地咬着牙,终于睡了过去。

次日天一亮,步安睁开眼,却见杨二郎蹲在他跟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他仍旧岔着气,想做什么动作都困难,饶是如此,也不由得一愣,心说:你不会就这样看了我一夜吧?

直到这时,他才看清这位救命恩人的长相。眼睛不大,黝黑皮肤,宽鼻翼,厚嘴唇,就是寻常乡民的长相。

“我……跟你商量件事……”杨二郎见步安醒了,脸色有些尴尬。

你不会是挨不住媳妇的骂,这会儿要赶我走吧?步安实在有些虎落平阳被悍妇欺的无奈——先是十七,再是这杨二郎的女人,怎么这世上的女人忽然之间都变得如此面目可憎?

“我一早去了镇上,将你的铁甲卖了,换了六贯钱,能不能先匀我一贯,”杨二郎一脸黑脸憋得很红,着急解释道:“今后,今后一定还你。”

步安假如能动的话,多半会一个巴掌拍在他脑门上,将这糊涂蛋拍醒。

魑魅软甲被天雷轰得如此残破,显然锁不住虞姬了,但是只卖材料钱也值个几百两银子,卖六贯钱简直亏到姥姥家了。

这也就算了,你这家伙救了我的命,别说几百两银子,便是几万两银子,也随你怎么糟蹋……可你拿去一贯钱居然都这么尴尬,这么郑重其事,是觉得我这条命值不了这么多钱吗?!老实成这样,不穷死你才怪!

不过话说回来,怪不得他媳妇今早一声不吭呢……

步安心中虽然又气又无奈,却不由得对眼前这猎户杨二郎升起一丝钦佩之心。

“不……”他轻声说出这个“不”字时,只见杨二郎面色一下子变得沮丧之极。

“不……不必……买药了……”步安缓缓说道:“都……拿去……买粮食……”

杨二郎听到这里,连忙摇头,急道:“使不得使不得……”

步安翻了个白眼,很没有骨气地补充了一个字:“饿……”

杨二郎这才明白,眼前这位也和他全家一样,腹中空空如也,正缺一顿饱餐。

第388章 镇上招兵何许人

步安在杨二郎家一住就是小半个月,外伤恢复得极快,行动却仍然颇有不便。二郎一家见他不但没死,还一天天精神起来,也不禁啧啧称奇。

他来时浑身是血,大约是吓着了二郎媳妇,眼下虽然已经擦洗干净,换上了杨大生前留下的破衣裳,但这位平时听着颇为凶悍的村妇,却总是有意避着他。

一天深夜,步安听到她跟二郎嘀咕,才知道这小媳妇在怕什么。原来村里左邻右舍都在传,说是杨二从山上背回来的,压根不是人,而是一只妖——不然怎么伤成了那样,还能活下来呢。

想到自己竟沦落到被人当做了妖物,步安也有些哭笑不得。

他穿越以来即便最落魄的时候,也能在繁华江南的名城越州做个优哉游哉的说书人,相比之下,眼前睡的茅屋草甸,吃得小米稀粥,勉强走几步路,都拄着根拐杖,实在凄凉。

南下七闽时,步安见过拜月邪教荼毒之下,剑州、延平两府百姓的惨状,可那毕竟已是脱离了朝廷管辖的受灾地界。这些日子寄住在杨二郎家,才知道邪月临世,寻常百姓是个什么样的活法。

杨二发现他的那座山,叫做牛脊山,距离江宁城不过一百多里。杨家所在的村子,就在牛脊山山脚下,被当地人称作牛尾村,一村百余户,自有耕地的不过半数,其余人家均以渔樵猎狩为生。

邪月临世之下,整个村子缴粮比之往年多了三四成,换得十几里地外的顾镇每月派道士过来除妖捉鬼。去年以来,粮价腾贵,兽皮不值钱,村里猎户的日子每况愈下。

假如没有那件破铁甲卖了几贯钱,杨二被逼无奈,大约也只能铤而走险,夜里上山,拿命来博。若是遇上鬼魅妖邪,顶梁柱一倒,这家人也就大难临头了。

杨二虽然得了那六贯钱,倒也没有就此高枕无忧,六月十七这天,他去了趟镇上,回来后似乎是跟媳妇商量什么,接着便又吵得鸡飞狗跳。

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可日子过成这副模样,也实在超出了步安的想象。这会儿,他已经能够勉强走动,也不再整日躺在屋里的草垫子上,趁着天气不算太热,一边坐在门口晒晒天阳,一边暗自调理神魂。

不多久,杨二从屋里出来,脸上有被抓伤的血印,屋子里女人还在哭闹,说着各种狠话。

杨二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对着屋前连绵的青山,大口大口喘气,并不宽阔地胸膛起伏不定,好一会儿才走来步安跟前蹲下,犹豫着问:“兄弟……是当兵的吧?”

杨二老实,平时话就很少,从来没打听过步安的情况,今日有此一问,显然是想起了那件残破铁甲。

步安便模棱两可地“啊”了一声。

“家里还有人吧?”杨二又问。

步安闻言想起晴山,点点头道:“有个还没过门的媳妇儿……”

杨二脚下稍稍挪了挪,皱着眉头道:“镇上有招兵的告示,说是只要肯去当兵,就能拿一笔安家费。兄弟……那话能信吗?”

原来他是动了去当兵吃饷的念头。

步安隐约升起一丝冲动,想让他去一趟江宁城,替他传一句话,可思量之下,还是觉得此举有些冒险。

杨二没见过世面,最远只去过附近的镇上,让他去江宁找人传话,实在勉为其难。况且最多再有个把月,步安就能恢复修为了,在此之前,与其冒险暴露行踪,还不如躲在这穷乡僻壤安心养伤。

“是谁在招兵?”步安有些好奇,猜想着镇上招兵,多半与逐月之变有些关系。

杨二摇摇头,嘟囔道:“谁给银子,便给谁当兵去。”

这道理却是朴素又无可辩驳,步安笑着摇头,瞄了一眼屋子方向,轻声道:“嫂子不许你去?”

“婆娘家懂个屁。”杨二脸上还挂着指甲抓的血印子,口气却大得很,要不是见惯了这家的文武斗,步安说不定还以为屋子里的小媳妇儿是被杨二打哭的呢。

“当兵打仗可不比上山打猎,要死人的……”步安随口劝道。

杨二来问他,显然是没打定主意,听他这么一说,又想起不久前遇见他时血肉模糊的样子,心中也有些犯嘀咕。他倒未必是自己怕死——这倒霉日子过得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只担心襁褓中的儿子没了爹,便没了活路,于是垂着头,半天才挤出来两个字:“难呐……”

步安劝他别去当兵,也有他的道理。杨二太过耿直,假如混在泥沙俱下的行伍之中,老实巴交,不知变通,怕只有死路一条,除非遇上贵人……

“天无绝人之路。”步安笑笑道:“这样好了,你明日一早再去一趟镇上,打听清楚到底是谁在招兵,我也好给你出出主意。”

“兄弟的意思是……”杨二抬头,惊奇道:“去当谁家的兵,也有讲究?”

“那是当然,有道是将熊熊一窝,万一带兵的是个莽夫,你去了十有八九便是送死。还有,你既然要去镇上,不妨多打听打听,看看山外都出了些什么事,以至于这么急着招兵……”

步安话还没说完,杨二便站起身来,嘴上痛快道:“还等明日作甚,我这便去问问!”

步安知道他心急,只是吩咐他,关于自己在他家养伤的事,别对外人提及。

杨二毕竟不像他婆娘那般糊涂,知道步安绝非妖邪——哪有妖怪身披铁甲的——而多半出身行伍,要么得罪了人,要么是临阵脱逃,总之自有他不愿透露行迹的理由。

镇子只在十几里地外,杨二一个来回不过半个多时辰,但是他口舌不利,打听消息颇花了些时间,回到村子已是日头西斜。

而他带回的消息,倒令步安有些吃惊。镇上的招兵告示,是由江宁城中的扈江书院发布,这倒不算什么,真正令步安吃惊的,是告示上的内容。

杨二显然记不住原文,他的转述直白之极:

“扈江书院反了,江淮道上好多家书院都反了,看样子是要跟朝廷大军干上一仗!”

假如杨二没有传错话,情势发展到这个地步,幕后推手正是步安。

可即便是步安自己,也没想到,这一切会来得如此之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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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9章 有大好前程相赠

杨二兴匆匆将镇上打听来的消息说了一遍,便眼巴巴地看着步安,意思不言自明:这扈江书院的兵,到底能不能去当?

步安摇摇头,随口替他分析。

江淮道地处南北要道,虽占了长江险要,可朝廷大军一旦南下,此地便是首当其冲。久战之地,若要舍命谋个出人头地的前程,自然是个大好所在,可杨二上有六旬老母,下有不足岁的孩儿,实在不该去冒这个险。

老实巴交的乡下汉子,未必能明白这些曲里拐弯的缘由,却听懂了他的结论。简而言之,扈江书院的粮饷不是那么好拿的。

虽然有些闷闷不乐,但为了家中老小,杨二也不得不按捺住了冲动。

随后几日恰是邪月八阴,这乡下山脚与城镇不同,紧挨着荒无人烟的大山,最要防范的不是恶鬼害人,而是山中的妖物,因此村子里即便白天都家家紧闭门户,夜里更是连个人声都听不见。

步安寄住的本是杨二他哥的茅屋,虽然条件简陋,倒也清静,正方便他调养神魂。

每天清早,杨二都会给他送来一大碗糙米粥,一天的口粮便只有这些。杨二自己吃得更少,他女人瘦得没有奶水,襁褓中的婴儿也只有米汤充饥,一家人堪堪吊命而已。

邪月第六阴的傍晚,步安盘膝坐在草甸上,全神贯注于丹田处的神魂气团。

先前两颗金丹早在晋升当日就已经消融,历经雷劫与那疯丫头的折腾,神魂溃散,后来渐渐聚集,步安便发现,原本属于仓颉的那颗金色神核,似乎消失不见了。

也不知是被十七一脚给踢“散黄”了,还是神格晋升的自然结果。

此时大多神魂仍旧散布在他周身筋脉之中,经过半个多月的努力,也只聚集起大约五分之一。不过阻塞手足筋脉的游离神魂,大抵被步安收拢一空,总算行动无碍了。

事实上,步安这些天来,隐隐能够感觉到,体内的神魂总量比晋升之前几乎多出一倍,这一发现却令他喜忧参半。

天雷不是宅急送,不会送来鬼气,换句话说,他此刻体内多出来的神魂,来历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从女鬼虞姬那里得来的。

虽说鬼甲已毁,女鬼虞姬也不再是步安的鬼仆,可一想到自己可能一不小心,把这女鬼给抽干了,步安仍旧有些不舍。

这女鬼再是毒舌嘴贱,风骚撩人,也终归是他蹭鬼修行的一大助力,设陷坑人,更是一把好手……想这女鬼好歹存世两千年,最后竟折损在自己手里,真是惭愧。

这世上果然有些东西,失去了才知道珍惜……步安一念及此,忽然打了个激灵,被自己给酸得牙疼。

他收拢心神,内视丹田,忽然意识到如今丹田处的魂团不再是凉意飕飕,而是化作了一团蔚蓝色裹着尘埃的气团,缓慢而自发地旋转,仿佛天上星辰一般。

步安将注意力留在那点点尘埃之上,愕然发现,这尘埃细看之下,居然隐约泛着金光,似乎是游离的仓颉神核。

在他晋升之前,金色的仓颉神核在他丹田中,仿佛一颗岿然不动的珠子,无法驱策也不听使唤,充其量将蓝色的神魂气团染上一层淡淡金色,以此勉强施展仓颉的神术。可眼下化作金色尘埃之后,便与蓝色神魂一般,任凭步安意念驱策,如臂指使。

步安琢磨着,丹田处蹭鬼所得的蔚蓝澄清的魂团,大约是自己的本命神魂,与盘古有关;而金色部分,得自仓颉所赠,应该算作外挂。

而仓颉赋予他神格传承时,并不知道步安自有本命神魂,因此他赠予的那颗金色神核,显得格格不入。

眼下两股神魂自然交融,显然是挨了雷劈的效果……而之所以上在富春江畔渡劫,没有这个效果,则是因为当时的天雷全被素素挡下了,步安自己一点都没挨着。

天将降外挂于斯人也,必先以雷劈之吗……步安翻翻白眼,有些哭笑不得。

他本以为自己丹田内的蓝色神魂,只是单纯的鬼气,但是自从读了始皇留下的竹简,便猜测这团神魂多半与盘古有关,也正因此,随着修为渐增,气力才变得越来越大。

事实上,始皇竹简上的记载已经令步安对自己的来历生疑,雷劫当天梦境中迷雾缭绕的山道、横卧在地的尸体、惊恐的白猫,又似乎在提醒他,有关穿越之前所发生的事,仍埋藏在记忆里。

每每想到这些,步安都难免惊疑,因为这种种线索,显然预示着某种可能。

也就是说,素素并没有撒谎,她真是山中狸猫,被梦中的土著步安赐予了灵力,才化形为人。而土著步安之所以助她成人,是要她帮忙护法。不料素素胆子小得出奇,难负重任,以至于害得土著步安功亏一篑……

而步安既然能够梦到那些场景,便证明他与土著步安,并非泾渭分明,不像是穿越夺舍那么简单。

假如真是这样,那就很好解释,为什么素素总说:“公子迟早会想起来。”又说:“假如公子想起来了,杀她灭她都无妨,只是莫要怨她……”

难道我就是盘古,盘古就是我?

步安念及此,不由得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提醒自己不要想入非非。多半是阴差阳错,李代桃僵,盘古大神绸缪万年的偷天之计,最终便宜了自己罢了。

正这么想着,忽听得远处传来一声尖叫。

“妖怪吃人了!妖怪吃了我的孩子!”是妇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步安此时修为尚未恢复,行动却已经无碍,闻声赶紧跑出屋外。

只见杨二也已经守在茅屋门口,竹弓搭上了箭,牢牢捏在手里,脸上神情紧张而又倔强,似乎但凡有妖物看上了他身后茅屋内的婴儿,便得先过他这一关。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由远及近。步安定睛看去,只见一个披头散发、赤身赤足、虎背熊腰的怪人,一边回头张望,一边绕过不远处的柴垛,往山里逃去。

那怪人回头时,眼中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配合着糊满整张脸的猩红血渍,委实可怖。

“嗖!”

一支羽箭落在那怪人身侧,随后便是杨二屋里女人的骂声。

“你去招惹那妖怪!是要害死我们娘俩嘛?”

“婆娘家懂什么!”杨二难得还嘴,气势一下子便吓住了自家女人:“放它回去,迟早还要下山害人!”说着冲了出去,羽箭连珠,终于被他射中一箭,正落在那妖物的肩头。

妖物吃痛之下,忽然扭过头来,张着血盆大口发怒咆哮。

杨二毕竟只是个普通人,见状吓得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我射死你个妖怪!”他咬牙喊了一声,正要张弓再射,忽然手上一空,愕然扭头,只见自己的竹弓竟轻而易举地被人夺了过去。

夺弓之人,自然就是步安。

他眼下行动早已无碍,虽然没有修为鼎盛时速度那么快,但是三两步追上杨二,从他手里夺弓,还是轻轻松松的。

“不跑了?”步安不似杨二那般激动,却是好整以暇地看着那体型巨大,浑如一头黑熊般的妖物,轻描淡写地问道。

那妖物显然灵智已开,见他如此做派,反而警惕起来,垂着长臂弓着腰,一双铜铃般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步安。

“都是人肉,干嘛只吃小孩儿……”步安摇了摇头,手中竹弓一拉即放。

“嘭……”的一声轻响。

那妖物左眼处,应声爆开一个碗口大的血窟窿,深可见骨,脸上仍自挂着惊疑的神情,巨大的身躯直挺挺向后倒伏,“砰”的一声栽倒在地,接着渐渐幻化做了一头黑熊。

步安随手将竹弓递还给了杨二,却见他眼神中满是惊愕,仿佛不敢相信方才所见。

“别念着去当兵了。我自有大好前程相赠。”步安搓了搓手上的灰,笑笑道。

第390章 心娘自小能歌舞

杨二见步安身子恢复得如此之快,便已猜到他来历不凡,却不曾想,他能在举手投足间,不费吹灰之力便杀了那黑熊怪。

又听他说有大好前程相赠,心中更是激动。只是妖怪吃了人,追将出来的妇人与村民们,正拿了锄头镰刀,对着那头黑熊出气,他也不好喜形于色。

村里人听说是住在杨二家的后生杀了那妖怪,感激之余,看向步安的眼神,又都有些古怪,大约是与先前的传言有关。

步安也懒得跟他们解释,自顾自走回了茅屋。

事实上,以他眼下的身体状况,大可以离开牛尾村,去一趟江宁或是越州,召集七司旧部,也免得晴山与宋蔓秋担心,只不过正值邪月八阴,他一走,杨二一家可就安危难料了。

天晓得那黑熊精有没有相好的,会不会赶来这边村子寻仇。

步安能带上杨二离开,却没法带着一个出生才两个多月的婴儿上路,因此他至少还得待上两天,等邪月下了山再作打算。

这天夜里平安无事,次日一早,杨二过来送粥时,仍是先前一样大的碗,装得也仍是糙米粥,并没有因为昨晚发生的事情而对他特殊优待。

步安见状非但没有不快,反而有些欣慰,个中原因复杂得很。

杨二放下陶碗,趁着步安小口喝粥时,小心试探着问道:“兄弟……是修行的吧?”

步安对他的措辞有些陌生,却又觉得惟其如此,才显得十分爽利,放下粥碗道:“是修行的……”

杨二咧嘴笑道:“我就猜是!”

“怎么?你也想学着修行?”步安笑着问。

杨二闻言面色一滞,紧张道:“我都这个年纪了,修不成了吧?”

这话并未说错。杨二大字不识一个,学儒自然不成,以他如此耿直的性格,修道多半也没有前途,跟着惠圆和尚去学佛,兴许还能有所小成,只不过他上有老下有小,六根如何清静?

步安也不愿断了他的念想,随口道:“修得上天入地自然不成,对付个把妖怪,却也不难。”

杨二闻言喜不自胜,正要再问,却听得屋外又闹腾起来,赶紧跑了出去。

步安听着屋外人声,隐约是镇上派来捉妖除鬼的道士,便也无心去搭理,自顾自调理气息,收拢散落在筋脉中的游离神魂。

过了晌午,杨二过来收拾粥碗,步安见他苦着脸,问起缘由,才知道那道士今日过来,并非是因为村里来了黑熊精怪——牛尾村与顾镇隔了十几里地,没有村民敢在邪月当头的这几天里去镇上赶集,因此消息传不了这么快——而是与镇上的募兵告示有关。

简而言之,仗还没打,招募兵勇还没到挨家挨户抽丁的程度,但是招上去的兵得吃粮,去年缴的皇粮都运去汴京了,府库空虚,因此要额外征粮。

那道士是镇上里正养着的,过来只是传个话,让乡亲们先准备起来,别到了皂吏下乡收粮时措手不及,影响县里的政绩,害得里正吃板子。

步安寄住在杨二家,村里别家情况不说,对杨二家的窘境称得上感同身受,侥幸能活下去就不错了,这会儿跑来征粮,与催命又有什么不同?

自古打仗都是拼的钱粮,江淮道上的这些个书院要拥兵自立,征粮也无可厚非。而官老爷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知道层层摊派,各地皂吏还要从中抽收油水,到头来逼得穷苦百姓卖儿卖女,流离失所,也是常有的事。

步安不是庙里的菩萨,也不是青天大老爷,这种事情轮不到他来管,只是杨二于他有恩,总要帮护一把。

如此他便不好再干等下去。一来这地方上的官都不认得他,万一收粮的小吏来了,小鬼难缠,总不好动不动就杀人;二来,他即便养好了伤再带着杨二出门,也得安排好了杨家老小的安全,免得帮忙不成,反害了杨二。

于是这天深夜,步安趁着杨二一家都已经熟睡,悄摸上了山。

他没有走远,就在血色月光下,堪堪能够看清山下村子,只需几下翻跃便能赶回的半山腰上,寻了小半个时辰,捉了一只夜晚出来觅食的白兔。

“也罢,就是你了……”他一言及此,忽然脊背生寒,因为无论口气还是嗓音,都与梦中那人对着山间白猫所言,一般无二。

步安劝自己别胡思乱想,就地坐下,拿杂草胡乱编了根绳子,将白兔困住四肢,轻声道:“一会儿莫要动弹,错过一场造化。”

那白兔仿佛能听懂人言,闻声果然倒伏在草丛中,一动不动。

步安看着山下村落,侧头思索片刻,叹了口气,暗道浪费可耻,却终于还是对着夜色,轻声吟诵道:

“心娘自小能歌舞。举意动容皆济楚。解教天上念奴羞,不怕掌中飞燕妒。”

“玲珑绣扇花藏语。宛转香裀云衬步。王孙若拟赠千金,只在画楼东畔住。”

这阙《木兰花》乃是柳三变所作,写的是勾栏女子,除了在这荒山野岭召集游灵,步安也实在不觉得能有别的用处了。

随着整阙词出世,山间便有氤氲的雾气翻涌,步安面前不远,隐约有个模糊的女子身影在烟霞中翩翩起舞,身姿曼妙,体态婀娜。

山下的村子仍旧静悄悄的,乡民们显然不会发现这边的奇景。

步安抓紧时间,鼓荡神力离体,将挪步轻舞的女子身影,悉数包笼在蔚蓝色的神力气泡之内——要不是他眼下神魂尚未完全恢复,本可以拢住更多灵气的。因此他才喟叹浪费可耻。

有过上回的经验,又有目视神魂的异能,步安不至于出岔子,但也小心翼翼,不求速成。

眼看灵气最浓郁的部分被包笼住,渐渐缩成一团,步安缓缓蹲下身子,凑近方才捉来的白兔,对着那白兔的眼睛时,分明能瞧见它目光中的紧张与期待。

分出一丝神魂,凑近了白兔的瞳仁,相比上回的杂草,这白兔的精魄委实强健太多,片刻之后,步安便看到了神魂微微颤动的迹象,于是将裹挟来的,浓郁如浆的灵气,沿着这丝颤动灌入……

霎时间,白兔的眼睛变得模糊,紧接着泛起一丝飘忽的灵动。

只一晃神的工夫,眼前哪里还有白兔的影子,只剩一个周身不着片缕,肌肤洁白如玉、吹弹可破,身姿窈窕婀娜,纤腰盈盈一握的女子,对着步安缓缓一拜,轻声呢喃。

“主人……”

步安咽了口口水,对自己的定力很是失望。

“去找见衣服穿,我在这边等你。”他故意避开眼神,随口吩咐。

十七说过,灌灵术会带走一丝神魂,暂时寄居在妖物精魄之内,维持数年之久,直到它消散回归妖主之前,妖物的灵智大抵可以看做是主人所赐,之后的性情与智慧,便视乎这妖物的本性与造化了。

所以,这白兔甫一成妖,便能开口说话,而且认得步安是她的主人。假如她天资好,几年后神魂收回,也还能做个合格的妖仆,如若不然,便只能由步安亲自出手,“清理门户”了。

当然,步安之所以选这阙《木兰花》助她成妖,除了一丝妖仆养成的恶趣味之外,也因为这阙词的末尾两句,有关洁身自好的描述——不管有用没用,总要试试,免得造出一个翻版虞姬来败坏门风。

“心儿明白……”兔妖盈盈一拜,转身几下跳跃,便消失在了步安的视线之中。

心儿……步安暗自惊奇,诗词招来的灵气对造化妖物,竟有如此奇效。小兔妖没人教她就知道自称“心儿”,不正合了词中那句“心娘自小能歌舞”吗?

第391章 家中全是醋坛子

夜风习习,丛林簌簌作响,步安早已习惯了血色月光,丝毫不觉得恐怖阴森,坐在平滑山石上,眺望着山下静谧的村落,仿佛乘凉一般惬意。?随?梦?.lā

世上儒门终被逼反,从今后天下大乱,群雄逐鹿,谁能问鼎神州?步安忽然想起一年多前初到越州不久,玲珑坊的院子里,花易寒姑娘替他分析天下大势,订下的上中下三策,仍旧恍如昨日。

想不到时隔一年,这场大戏便拉开了帷幕。

步安自从破阵而出,便落难在这偏僻山村,还不知道自逐月之变以来,世上发生了些什么大事,不过只以杨二打听来的消息推演,也大概能猜到个十之。

神州外患历来源自北方,因此朝廷重兵皆在江北;而江南富庶繁华之地正是儒家的根基,一旦坐稳江南,便可划江而治。天下儒门正宗曲阜书院,若是留在山东,只怕四面楚歌,考虑到他们与宋家的关系,多半会暂时南迁。

只是天子脚下的乐乎书院,很有可能被朝廷分化……步安设身处地,将自己换到隆兴帝的立场,多半会以乐乎书院为借力,设法离间儒门,分而蚕食。

与之相应的,是宋家与屠家在这场即将开始的变故中,将会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以宋屠两家在天下儒门中的威望,自然可执牛耳,可实际情况到底如何,却还说不准。

假如这两家都互相忌惮,不能形成合力,那隆兴帝恐怕还是回笑到最后。

事实上,步安身在这偏僻山村,就已经嗅到了这种坏苗头……顾镇与江宁城相隔不过百里,此地募兵打扈江书院的名号,看似理所应当,实际却有隐患。

简而言之,若是江宁城有扈江书院拥兵自立,姑苏一带自有太湖书院,杭州又有西湖书院,越州自然是天姥书院……不出旬月,便是山头林立,仿佛军阀割据,一团散沙。

宋国公理应知道这其中的风险,却为何听之任之?以他在江南士林中的号召力,只需略施手段,便可以将这隐患掐灭在萌芽之中……

管中窥豹,毕竟难览全貌,步安摇了摇头,觉得兴许是自己想多了。退一步说,他本来就是打算看着儒家与朝廷两败俱伤,再坐收渔利的,何必替儒门操这个心。

他一边调理神魂,一边安心等着兔妖心娘回来,间或抬头看一眼邪月。以往邪月当头时,步安多半忙着捉鬼,今夜闲来无事,加之山间空气澄清,倒让他难得有了“赏月”的兴致。

夜空中的血色月盘,虽然比步安穿越之初大了几分,但血光掩盖之下,仍旧看不清全貌。

便在这时,一片薄纱般的云朵飘过,稍稍遮挡了浓重的血光,有那么一瞬间,步安与邪月之间,仿佛隔了一片恰到好处的灰镜,令他极为难得地瞥见了一丝邪月的模样。

然而只这一眼,步安便浑身僵直,冷汗如注……

在此之前,他从来都没费劲去想,邪月究竟是怎么回事,只当它是犯了癫狂症,或者正如世间传言一般代表天道轮回,可方才那一瞬间所见,彻底扭转了他的想法。从麻木无感,变到恐惧愕然。

这世上或许只有他一人,会因为看清了邪月的模样,而变得如此惊慌失措……因为除他之外,再没有人知道,从几十万里外,去看脚下这片大地山川,会是什么模样。

没错,天上这轮邪月的模样,步安再熟悉不过,那是一颗本应被世人踩在脚下,绝不至于出现在夜空中的星辰!

一颗原本应该是静谧温馨的蓝色,却不知为何成了这般猩红可怖的星辰!

“开什么玩笑!”步安好一会儿才捂着脑袋自言自语,任他如何神机妙算,也想不通眼前的事实……难道邪月是一面红色的镜子?

又难道自己再一次拿错了剧本,本以为是修真文明与火枪火炮的角逐,转眼又变成了末世文的套路?

特么盘古转世什么的,都已经把老子绕晕了,又来这么一个不讲理的大杀器,还让不让人好好穿越了?!

步安突然站起身,指天吼道:“有没有系统啊?出来解释一下!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宕机了?!”

便在这时,有个女声响起,语气果然很像是因为宕机,而给穿越者造成奇怪的体验,因此很是窘迫的系统。

“主人……”

步安闻言一怔,心说自己何时成了系统的主人……这错觉只维持了一瞬间,待他看清一脸紧张、小心翼翼的心娘时,才知道是自己失态了。

先前心娘初为兔妖,白花花一片,步安不好意思去看,这时才看得仔细。

只见她大约十六七岁,身材娇小,比步安矮了足足一个半头,梳了两个高高的发髻,面庞秀丽,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透着一股俏皮,身上寻常乡村女子的布衣,也掩盖不了她红颜祸水般的容貌气质。

“太漂亮了……”步安的口气并不是赞许,而是带着一丝懊恼,觉得自己不该拿柳三变的词来招灵做妖,弄出一个这么“兔女郎”,带在身边委实太过惹眼。

而心娘大约是因为得了他的一丝神魂,心思细敏得很,闻言便低着头,咬着嘴唇,一双小手紧紧拽着衣角,一副做错了事的模样。

“家里全是醋坛子,这样把你带回去,怕是要鸡飞狗跳了。”步安忽然想起了杨二被抓破了脸皮的样子,头皮不禁有些发麻。

他刚刚遭了邪月重击,心态有些不对劲,但是话一出口,见心娘泪水涟涟,低声抽泣的样子,又有些不忍,低声劝道:“算啦算啦,生得好看又不是你的错,哭什么嘛……”

“心儿……心儿初来乍到,不能给主人分忧,反惹得主人心烦,实在该死……”心娘愈发哭得梨花带雨,只是大眼睛忽闪时,分明在观察步安的神情。

她毕竟只是分得步安一缕神魂,即便“继承”了他的心机,段位也终究低了些,一眼便被步安识破。

“行了别哭了,少在我面前耍滑头!”

步安眼看着心娘立即就止住了哭泣,暗骂一声心机婊,这才吩咐她去一趟江宁,又将她此去要做些什么,以及遇上事情要如何应变的法子,都交代无误。

第392章 死生一别终相见

兔妖心娘离开之后,步安回了山下牛尾村,一觉睡到天亮。◢随◢梦◢小◢.lā

邪月的真实面目,给了他不小的冲击,但是横竖都想不出个所以然的情况下,他也懒得再去费脑筋。总而言之,不管邪月长成什么样子,他该干嘛还得干嘛,没什么区别。

之后两天平安无事,第三天邪月初阳,村子里热闹了不少,一大清早杨二便要去山上打猎,被步安劝住了。这山里汉子都快熬出头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临了喂了妖怪,天大的富贵却无福享受。

步安估摸着从牛尾村到江宁城,以心娘的脚力,这会儿差不过也该回来了,却不料还没等来她,村里便来了两个皂吏,带着一伙儿满脸横肉的帮闲,敲着锣将乡民们都集中起来。

步安穿着杨大留下的衣裳,这些天来无心收拾仪容,也弄得蓬头垢面,因此被这群收粮的小吏视作此间乡民呼喝指使。

步安只是坐在门前,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那几个帮闲正要上来拉人,杨二赶紧出来解释,说这位是寄住他家的客人,不是牛尾村人氏。

领头的皂吏大约四十多岁,生得小鼻子小眼,一脸奸猾。这人斜斜瞥了步安一眼,大约见他细皮嫩肉,果真不像是山民,才摆摆手挥退了几个帮手。

不多久,乡民们便被召集在了一起,听那小眼皂吏宣读县里的公告。

步安从没见过这等场面,倒也看得稀奇。那小吏分明不认得几个字,短短一篇告文,念得磕磕巴巴,错字百出,乡民们却挤作一团,神情紧张,连大气都不敢出,仿佛县太爷亲临。

“要打仗了!当兵的吃不上粮便要闹事,到时下到村子里强抢,可没这么好说话!扒房掘地还是小事,大姑娘小媳妇儿都得遭殃!这道理都听得懂吧?!”小眼皂吏扯着嗓子喊道。

乡民们乱哄哄的答应,兴许是股子里怕官府,又或者是被他话中的意思吓到了,连个提困难的都没有。

锣鼓敲过一遍,乡民都被驱散了各回各家。

几个小吏与帮闲便坐在村头等着他们来纳粮,有村里老人哆哆嗦嗦地指挥着乡民给他们准备吃食。见端上来的都是些灰突突面目可疑的面食,小眼皂吏一下子拉长了脸,冷冷道:“你当我们是要饭的么?!”

老人吓得不敢说话,倒是有年轻后生嘟囔了一句:“这是白面馒头,我们平日里可都吃不上呢。”

那后生毫无意外地挨了一记耳光,接着便是吵吵闹闹,哭哭啼啼。

步安看得无聊,也没有出手的打算。这样的戏码,天底下都一样,他哪里管得过来。再说就算打跑这几个皂吏,等他一走,势必要回来寻仇,到时只会更难看。

乡民们稀稀落落地过来缴粮,说是缴粮,其实缴来除了粮食以外,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有牵来一头山羊的,有送来兽皮兽毛甚至陈年腊肉的……小吏们倒是照单全收,来者不拒,最多骂上几声,踢上几脚,以示“官威”。

日头渐渐西斜,快到收工的时候,仍有不少人家没露面,小眼皂吏坐不住了,点了两个帮闲的,挨家挨户去搜,终于搜到了杨二家里。

杨二早已家徒四壁,从步安这里“借去”的六贯钱,放在太平年间,买个十来担大米都不在话下,只是眼下邪月临世,米价腾贵,他又不敢将那六贯钱全花了,因此家里统共只有几斗糙米,这要是也缴了上去,一家人只能去喝西北风了。

征粮的小吏哪管这些,进屋便抢,杨二护米心切,差点就要与他们动手。

步安见状,便劝杨二住手,任凭他们取走便是。

“倒有识相的。”小眼皂吏瞥了一眼步安,见他笑吟吟无所谓的样子,倒有些摸不清他的路数。

杨二却又气又恨,拳头攥得死死的,似乎随时都要上去拼命。他女人平时很是凶悍,这会儿有当差的在场,却是抱着孩子蹲坐在墙角,一声都不敢吭。

帮闲的一把将米袋抗上了肩,正要出门,忽然瞥见了原本压在袋子底下的几贯铜钱,双眼顿时放出光来。

“唉!你个奸猾刁民!明明藏着许多钱,却来装什么穷酸!你家里五口人,便是照着人头算,这点糙米也不够!”这人这般嚷嚷的时候,满脸的横肉都在抖动。

小眼皂吏正要动手,杨二已经扑了上去,将几贯铜钱压在身下,急着解释道:“这钱不是我的!是客人的!是客人的!”

“我管你是谁的……”

另一个帮闲正要去搬开杨二,却被步安拿竹拐杖拦在了胸前。

他有心推开那竹杖,却发现无论自己如何用力,竹杖兀自纹丝不动,脸色顿时涨得通红。

“适可而止吧,给大家都留条活路。”步安笑了笑,话却是对着那小眼皂吏说的。

“这位兄弟,我们这是奉公行事,县太爷的告文你也是听了的。”小眼皂吏板着脸说道:“若是耽误了征粮,可不是小事……”

步安笑着摇摇头:“这家人已经穷成什么样子了,你也不是没有看见,得饶人处且饶人,没必要搞出人命来,平白多出许多麻烦。”这番话语气平和,用意是在劝自己,却不料听在那小眼皂吏耳中,倒成了示弱讨饶的口气。

这人原本见步安神色颇有气度,还摸不清他的底细,不敢乱来,这下胆色反而壮了起来,冷笑道:“征粮是江宁府的大事,搞出人命,也有府衙出面收拾,何来的麻烦?!”

说着便朝背着米袋的帮闲使了个眼色。那帮闲也不知怎么想的,不来帮忙搬开杨二,而是一个箭步朝杨二女人冲去,伸手要去夺她怀中的婴孩儿。

杨二压着铜钱,却仰头瞧见了这一幕,急切喊道:“你敢动我儿!”

他女人终究凶悍,见有人伸手过来抢孩子,张嘴就咬了上去。帮闲痛得咧嘴,一甩手便结结实实地抽了她一个耳光。黝黯的茅草屋里顿时哭闹成了一团。

以步安的修为,即便只恢复了三四成,也足以在那帮闲动手间隙,结果了他的性命,只不过此时他的注意力,都被门口站着的女子吸引过去了。

只见那女子满脸是泪,原本英武的身姿,已然消瘦了不少,此刻正微微颤抖着,一只手捂着嘴,像是只要拿开,便会立刻失声哭出来。

“公子……真是你么?”

步安见她如此憔悴,也不由得心疼。

屋内小眼皂吏与两位帮闲闻声看去,只见低矮的茅草屋门前,站着一位仙女般国色天香的儒装女子,身上穿着打扮之华贵雍容,简直见所未见。

而这女子竟一边流泪,一边管那麻衣蓬头的男子唤作“公子”,仿佛这人身份地位,犹在她之上一般!

“蔓秋……说来话长,多亏这位杨兄弟仗义搭救。”步安指着趴在地上,舍身护住几贯铜钱的杨二,低声感慨。

第393章 宫斗戏呼之欲出

见此情形,小眼皂吏与两位凶悍的帮闲吓得一动都不敢动,杨二与他女人也都一脸惊愕,唯独不懂事的婴儿照旧啼哭不止。

一别半个多月,宋蔓秋只当步安已经丧生在了惊世天雷之下,此刻见他毫发无损地站在眼前,仍有些不敢相信。

那晚破阵而出,四百儒生安然无恙,除了张瞎子、洛轻亭几位七司部属和她一样失了顶梁柱,仿佛一下子天塌了似的,其余人包括广念在内虽说惋惜,却都沉浸在重见天日的狂喜之中。

宋蔓秋几乎不记得那几日自己是这么过来的,无论是宋家振臂高呼,逐月社四方奔走,还是江南儒林震荡变天,她都置身事外,只抱着一丝无助与侥幸,与洛轻亭等人一道,日日操舟于玄武湖上,寻觅公子的身影。

如此过了十来日,张瞎子与洛轻亭等人明知无望,万般沉痛之下,也终于放弃,打点行装离开江宁。临行之前,洛轻亭与她抱头痛哭,哽咽着劝她千万节哀,步爷泉下有知,也不愿见她哭伤了身子。

宋蔓秋这才想起,越州城中也有人在等着公子归来,凄楚之下,也不忘托洛轻亭转告晴山姑娘,愿在江宁相候,与她一道于玄武湖畔为公子立衣冠冢——言下之意,显然以未亡人自居了。

待送走了张瞎子一行,宋蔓秋自然而然地住进了秦淮河畔,数月之前步安买下的那处宅子,期间宋公、宋尹廷以及宋世畋分别来过,有心相劝,却不知从何劝起。

面对家中长辈关于破阵经过的询问,宋蔓秋始终没有说破,但或多或少地流露出了“公子是为宋家而死”的意思,以宋公对步安的了解,原本就猜到其中多半有他的手笔,这下更是断定如此。

换言之,天下儒门一夜之间共仇敌忾,朝廷首尾难顾、焦头烂额,以及宋家因此绝处逢生、转危为安,如此种种,皆拜步安所赐。

宋公感佩之下,也不禁老泪纵横,对宋蔓秋为步安守灵的请求一口答应,含泪道:“步公子数度解我宋家危难,如今大恩未报,斯人已逝,呜呼哀哉……”

之后宋蔓秋便足不出户,等着晴山过来江宁。白日里枯坐院中,她总是有意无意地看着院门,心中仍抱着一丝幻想,似乎院门随时会被推开,而那个熟悉的身影便会站在门外,云淡风轻地朝她微笑,一如越州城外,初见时的模样。

古人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就在期待奇迹的盼望中,院门嘎吱一声被推开……宋蔓秋的心一下揪紧,下意识站起身来,直到看清门外站着的不是公子,而是一个极为俏丽的农家女,才又颓然坐下。

不用说,这农家女自然就是心娘。

步安让心娘去江宁城,原本是让她去找张瞎子等人,但也考虑到他们可能已经南下越州,因此跟她交代,若是自家宅子空着,不妨去一趟宋宅,找一位宋蔓秋姑娘……

因此心娘一问之下,见眼前人正是宋蔓秋,便将公子尚且在世的消息说了出来。

宋蔓秋闻言狂喜,几近晕厥,却又存着一丝防备心,怕这是朝廷中人设下的陷阱。

而步安早已料到,无论张瞎子等人,亦或宋蔓秋,都不会轻易相信一个面生又“妖里妖气”的农家女,因此早有安排。

心娘也很是机灵,见状便掩上了院门,四处张望确认左右无人,才轻声道:“公子让我问问,天接云涛连晓雾,下一句是什么……”

宋蔓秋半天说不出话来,眼泪已经沾湿了衣襟。水天界中,樱洲岛畔,公子三步之内,做长短句为她师尊招灵,头一句便是“天接云涛连晓雾”……当时船上没有外人!

她毕生学儒,对这等巧夺天工的词句,简直过目不忘,更何况是出自公子之口,当下便含泪答道:“星河欲转千帆舞……”

心娘第一回替主人办事,也担心捅出篓子,给主人留下办事不利的印象,从此失宠,这下确认眼前人必是宋蔓秋姑娘无误,才将主人流落牛脊山下牛尾村,暂时不便走动的消息一一道明。

而此时此刻,当宋蔓秋带着心娘,不舍昼夜地赶来牛尾村,打听了杨二家所在,站到了这间不起眼的茅草屋门口,看到了日夜思念的那个人影时,半个多月的凄苦断肠,刹那间化作无尽的欢喜,连流到唇边的泪水都仿佛是甜的。

因此,当步安指着趴在地上的乡下汉子,说这是救他性命的恩人,宋蔓秋便迅速拿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盈盈万福道:“杨大哥恩德,小女子没齿难忘。”

杨二模样奇怪地扭着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他根本不敢想象,会有这等高高在上的官眷对自己行礼称谢,同时又有些错愕,心说这女子无论容貌气质,还是穿着打扮,都仿佛天上的仙子一般……那住在他家的这位兄弟,岂不是比县太爷还要显贵?

可他又实在难以将身穿麻布短打,手持竹拐,晚上有干草垫睡,早晨有糙米粥喝,便心满意足、别无所求的步安,与达官显贵联系起来。

那小眼皂吏直到这时才从浑身发麻僵硬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回想先前情景,愕然惊觉,那句“得饶人处且饶人,弄出人命毕竟麻烦”原来不是向他求情,而是另一个截然相反的意思。

也亏得他反应奇快,反手便是一个耳光抽在身后帮闲的脸上,几乎使上了浑身气力,将那帮闲半边脸都抽肿了起来,又沉声补上一句:“你个畜生,谁许你动粗了!”

不等那帮闲反驳,小眼皂吏便扑通一声朝着杨二女人跪了下来,头磕在坚硬的泥地上,额头磕破了都兀自不觉,仿佛心诚之极地哽咽道:“大嫂恕罪啊!是小人瞎了眼,竟带了这畜生出来办事……有道是一报还一报,大嫂尽管拿棍子抡,拿刀子捅!只要能出了这口气……”

杨二女人方才还被这小吏的凶相吓得哆嗦,这会儿情势急转,倒有些难以适应,将信将疑地看看这小吏,又看看刚刚打了她一记耳光,眼下却是被吓傻了的帮闲,待到去看自家男人时,眼神中丝毫没有平日里的泼辣,自剩下怯弱与紧张。

杨二也不知如何是好,仓促间仰头去看步安,大约是要听他的意思。

就在这时,一个矮小玲珑的人影钻进屋来,朝步安道:“公子小姐心善见不得血,不妨移步,让心儿留在这边替恩公做主,讨回公道罢……”

这小兔妖果然机敏,见有外人在场,便称呼公子而非主人。这还不算什么,她跟了宋蔓秋一路,便瞧出这位必是她将来的主母,此时故意挑起大梁,让步安与宋蔓秋移步,实际是要给他们机会,说些久别重逢的贴心话……先不管步安这么看,宋蔓秋必然对她心生好感。

而她说公子小姐心善见不得血,显然是托词,但总好过直截了当说公子小姐叙旧重要,恩人安危倒在其次吧?

“行!莫要闹出人命。”步安心下舒坦,一边走向屋外,一边却瞥了眼心娘,觉着让这小兔妖伺候蔓秋,倒比留在自己身边合适,只是将来斗起心眼,晴山和素素那边,多半是要吃亏了。

咳……雄图霸业八字尚无一撇,宫斗戏码倒眼看呼之欲出了。

他翻翻白眼,微笑着看向宋蔓秋。宋蔓秋哪里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是乖巧地跟着他走出茅屋。

第394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山中乡民并不善于掩饰好奇心,见有两个天仙般的女人,一进了村子便打听杨二家所在,自然要跟来瞧热闹,这会儿正围在这间低矮茅屋的门外,一个个伸长脖子往里观瞧。

步安领着宋蔓秋出来时,乡民们一个个神情怪异,既有惊惧的成分,又分明带着些谄媚的假笑。

步安迈步走来,人群便自动分开,早先守在不远处村口的皂吏与帮闲们,却早已不见了人影。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村口,漫无目的地走上山间小道,原本缀在身后的孩童们也被大人喊住,不敢再跟上来。

山间林深叶茂,夏末秋初的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投下丝丝缕缕的清光,仿佛绷直在织机上的棉线,脚下的山石长满湿滑的苔藓,远处悦耳的鸟鸣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这片山林对于世代居住在牛尾村的乡民而言,非但早已看倦,更因为其中暗藏危险而心生厌恶,可在宋蔓秋看来却是美不胜收,比之名山大川也不遑多让。

这自然是与她此时的心境相关。死生一别,终又相见,仿佛晦涩幽暗中突然拨云见日,纵是身处穷山恶水,也好比世外仙境。

此时此刻,她明明有说不尽的心事要向眼前人倾诉,却不知从何说起,又仿佛不愿打破这份温馨与默契,因此缄口不语,只是默默跟随。

步安几度扭头看她,眼神中自有淡淡的歉意与温柔。宋蔓秋向来性情率真、敢爱敢恨,这会儿却被他看得面颊绯红、呼吸急促。

“我应当早些着人去传话的……害你白白担心。”步安轻叹道:“张瞎子他们回了越州,跟晴山一说……”

宋蔓秋赶紧道:“晴山姑娘多半已经在赶来江宁的路上,知道公子无恙,也必定喜出望外。”

两人走出密林,来到空旷处,有小片瀑布垂于碧蓝色的深潭之上,步安就着水边山石坐下,示意蔓秋坐到他身旁来,接着目视远方,低声道:“那日天雷来得太过迅疾刚猛,我眼前一黑便没了知觉,醒来时便已置身这片陌生山野之中,身上伤得不轻……”

他不想骗宋蔓秋,却又不愿说破,因此稍一停顿,摇头道:“个中缘由一言难尽,多多少少是拜十七所赐……”

宋蔓秋毕竟不是卫十七,没有刨根问底的习惯,闻言立即点头,由衷道:“只要公子安好,旁的都无关紧要。”

步安心中一暖,只觉得蔓秋比那疯丫头不知好了多少倍,下意识便伸手搂住了身旁女子的纤腰。

此前步安与晴山相处时,嘴上爱占些便宜,手脚却始终老实得很,从未逾矩;即便素素嬉笑打闹,也从未将这小丫头视作异性……

因而算得上毫无经验,眼下只是隔了衣衫搂着蔓秋,也觉得动作极不自然,仿佛整条手臂都僵住了。宋蔓秋更是整个人都绷紧了一动不动,也不知是紧张害怕,还是心乱如麻。

于是乎,这动作只维持了一瞬便告终止,步安强作自然地抽回了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是他连自己都能听见胸膛中砰砰的心跳声,便觉着蔓秋多半也发现了。

好丢脸啊……他赶紧起身,欲盖弥彰地岔开了话题:“我看这附近募兵是举着扈江书院之名……”

宋蔓秋也仓皇起身,背对着步安,慌乱道:“是么?哦,也对,扈江书院便在江宁……”

步安听出她语气中的那份紧张局促,才觉得自己也不算太过丢脸,终归大家都没经验,谁也不能笑话谁。

这话头一起,便顺着问了下去。

“江南诸多书院难道都要各自为营?宋公没有出面主持吗?”步安好奇道。

宋蔓秋此前以为步安出事,已心如死灰,从未关心过这些,但她再怎么置身事外,有些消息还是会传到她耳中,此时听步安问起,她才隐约想起,于是轻叹一声道:“而不是祖父不愿出面,而是有一桩变故……令得宋家不方便出面了。”

“哦?是什么变故?”步安心中升起一丝不祥之感。

“公子可知道,隆兴帝登基之前,汴京城中曾有一番明争暗斗,波及极广?”宋蔓秋缓缓转过身来,直到这时,她才从方才的局促紧张中稍稍缓解。

“略有耳闻。”步安疑道:“怎么说?难道温王生前的亲信,也在节骨眼上造反了?”

“不止如此。”宋蔓秋顿了顿道:“那日我等破阵而出,消息传开,儒门震荡,便在这时,天姥屠良逸大告天下,说温亲王根本没有死,如今尚在人世,藏身于天姥山……”

步安眉头微蹙,天姥书院早不开口,晚不开口,偏偏赶在四百儒生破阵而出之后,宣布温亲王健在的消息,这实在不像是一个巧合。

原来屠瑶她爹也不是省油的灯……

见步安神情有异,宋蔓秋又将两个月前,隆兴帝逼宋家北迁,若非玄武湖有变,纵使无法说动江南儒林,宋家也不得不反的经过,一一道来。

步安听得愈发震惊,他原本以为,宋屠两家可以同仇敌忾,想不到宋家有难时,屠家坐视不管;四百儒生才刚破阵而出,天姥书院便跑来摘果子了。

步安出身天姥,照理应该站在天姥书院这边,但是一来他在天姥山上待得时间极短,二来当初他入赘余家的消息传开,天姥书院非但不为他出头,还在兰亭夏集上刁难过他……因此对待书院,他的观感颇为复杂。

“这么说……天姥书院是要借温亲王这面旗子,统御儒门势力?”步安沉吟道。

“温亲王少时曾在天姥书院求学,与天姥山关系匪浅。”宋蔓秋点头道。

“宋公有何打算呢?”步安问。

“祖父未曾透露。大约是要等过了七月十五再说。”宋蔓秋见步安面露疑色,又解释道:“天姥书院式微已久,不足以号令江南儒林。此外,大约也有人怀疑,温亲王是否真的藏身天姥山。是故屠良逸这几日广发英雄贴,大邀江南儒释两道,于七月十五聚于天姥山……”

“假若隆兴帝趁此机会,发兵南渡呢?”步安眉头紧皱。

宋蔓秋想了想道:“因此扈江书院才急着募兵,巩固江防吧?”

步安缓缓点头,终于知道为何宋公没有出面主持,只是天姥书院这般作为,实在有些不厚道。

“公子不必为难。”宋蔓秋显然知道步安在担心什么,柔声劝道:“宋家并无染指天下的想法,只为自保罢了。”

步安朝她笑笑,叹了口气道:“只怕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第395章 上梁不正下梁歪

山下牛尾村的茅屋里,兔妖心娘反手叉腰,饶有兴致地看着小眼皂吏。

她聚灵化形不过才几日,此前作为山中白兔的记忆已模模糊糊,眼下一肚子心思全在如何讨好主人,而此时此刻,这间低矮茅屋,便是她的“秀场”。

既要惩治恶吏,手段又不能过于狠辣,令得主人嫌鄙,其中分寸颇值得斟酌。

心娘个头不高,却自有一股令人琢磨不透的妖媚气质,双眸中满是玩味,竟看得小眼皂吏心底生寒,双股微颤。

自古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小吏在县里当差,也算见过些市面,知道那些高高在上的达官显贵多半爱惜羽毛,行事自有分寸,反倒是他们的下人,仗着自家主子的威势,横行霸道,毫无忌讳,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眼前这小美人虽是村姑打扮,可容貌举止哪有一丝土气?看样子像是先前那位贵胄千金的贴身丫鬟,自己落在她手里,免不了要扒层皮了。

他方才对着怀抱婴儿的村妇磕头求饶,便是觉着以自己低贱的身份,去求公子小姐,只会适得其反,令他们心生厌恶,因此将这乡野村姑当成了保全性命的突破口。

这会儿对着喜怒不行于色的心娘,却一下子慌了神,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小眼皂吏正心思急转,心娘却忽然撇下他不管,款款上前,边道“恩公快快清起”,边伸手去搀。

杨二自知身份低微,哪敢由她搀扶,一骨碌便爬了起来,只是手中仍旧下意识攥着那几吊钱,丝毫不敢放松。

心娘见状,心中竟也有些愤懑,只觉得恩公委实不该受这委屈,于是瞥向小眼皂吏的眼神中便带了一丝阴狠。

“婶婶也快请起,莫要吓着了小公子……”她又几步走到蹲坐在地的杨二女人跟前,小心翼翼地将她搀了起来。杨二女人一脸恍惚,大约是没听懂心娘口中的“小公子”,指的是她怀中孩子。

杨二与他的女人还有些懵懵懂懂,心娘却明白,自今日起,这牛尾村的杨家便要飞黄腾达了。兴许恩公在主人面前说几句好话,比她自己忙前忙后还要管用。

是故主次分明,先照料好了恩公夫妇,才轮得到这几个恶吏。

小眼皂吏哪里知道这小丫头满肚子心眼,见她心有旁骛,便要脚底抹油,悄悄往屋外挪去,眼看就要挪到门口,只觉得领口一紧,接着便被心娘拽住了衣领,一把掼倒在地。

小眼皂吏摔得眼冒金星,双脚乱蹬,连呼饶命。他在衙门当差,动手打人本是家常便饭,此时见这小丫鬟气力如此之大,便知道这回是真遇上了惹不起的主,不禁吓得冷汗如注。

“先别急着走嘛……”心娘拽着他的衣裳拖行,到了先前打过杨二女人耳光的那个帮闲跟前,仰头问道:“他方才说你是畜生,你心里没有气吗?”

那帮闲满脸是汗,身子抖得跟筛糠一般,哪敢作声。

“你也是爹生娘养的堂堂七尺男儿,哪里比这贼眉鼠眼的差了?凭什么要受他的气?骂你畜生,可是连你爹娘祖宗都骂进去了。如此你还无动于衷,你爹娘岂不是白生了你?”心娘一脸惋惜地摇头:“若有人这般辱我先人,我非与他拼命不可……”

那帮闲生得健壮,脑子却不怎么好使,被她几句挑拨,竟憋得脸色通红,青筋暴出,突然朝着小眼皂吏扑了过去,嘴里喊道:“张耗子你个狗娘养的,你敢骂我爹娘祖宗?!”

小眼皂吏本就躺倒在地,忽然被这么大的个头压将下来,拳打脚踢,几乎立即背过气去。他在衙门里地位低贱,见谁都矮上三分,可在这群帮闲面前,却是耀武扬威惯了,此时见这憨货竟如此蠢笨,三两句便被挑唆得来与自己拼命,真是又气又怒。

“你个憨货竟敢打我!你吃糠拉稀的癞皮狗!竟敢打我!看我不扒了你的皮!”小眼皂吏乱拳反抗,破了相沾了血的脸上,神情羞愤之极。

这两人扭打成了一团,滚到东来滚到西,心娘笑嘻嘻看着,忽然瞥见另一位帮闲正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便扭头朝他喝道:“你就这么袖手旁观吗?!”

这会儿小眼皂吏已经没了还手之力,被那壮硕的帮闲摁在地上抡拳头,闻听此言,也觉得岂有此理,一边抱头护住要害,一边朝那人喊道:“还不过来帮忙!”

那帮闲闻言,微微一怔,却朝心娘看去,见她非但投来鼓励的眼神,还递上了一根竹杖,便怯生生接过竹杖,上前加入了战团……

等到步安与宋蔓秋回到山下,杨二家的茅草屋外已经围了更多人,不时还响起笑声与叫好声。

两人拨开人群进了屋子,才明白外头的乡民们何以欢笑叫好。

只见杨二他女人已经退到了门口,屋子里只有心娘一人站着,双手叉腰,嘴里嘟嘟囔囔。

“你们两个打一个都赢不了,果然是废物。”

“他们两个打一个,还使这下三滥的阴招,你也别客气,嘴闲着干嘛,上牙口啊……”

而她跟前的三人已经衣衫褴褛,面目全非,连站都站不起来,却仍旧缠打在一起,哪个都不肯松手。

见主人进来,心娘才赶紧站直了,笑吟吟道:“公子你看,他们三个狗咬狗,劝都劝不开。”

屋外村民们听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心说若不是你在中间挑唆,这三人如何打得起来,只见你火上浇油,哪里劝过一句?

杨二跟他女人更是愕然,暗道这大兄弟平日里看着也像是个本分人,怎么家中下人如此了得……这一身睁着眼说瞎话的本事,全是哪里学来的?

大约也只有宋蔓秋知道,这分明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行了,出够了气就收手吧。”步安啼笑皆非地摇摇头,又将杨二拉到一旁,解释说自己另有要事,得先走一步,让他们夫妻俩也打点行装,带上老母与幼子去往越州,路上行宿自有心儿料理。

接着宋蔓秋便将杭州宋家的腰牌,连同百两银票一齐交给了心娘。

小眼皂吏已瘫倒在地,他厮打了这么久,也还有一口气吊着,可瞥见那白玉腰牌上的宋字时,却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乡民们不明白杭州宋家意味着什么,只知道那腰牌是整块白玉雕成,必定价值不菲,有出过山见过世面的,瞧见那大张的银票,更是惊呼出声。

打这之后,牛尾村人每每说起杨二家的去向,总是羡慕嫉妒又带着一丝酸劲儿,而说起那位曾寄住在杨二家的后生,许多人都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早就瞧出他的贵气……若有不知趣的提及,当初大伙儿明明觉得那贵公子是妖,众人便装聋作哑,只当没有听见。

倒是当日离开牛尾村时,宋蔓秋问心儿到底是何来历,步安不假掩饰,直说她是村前牛脊山中的妖。

“那晚我大伤初愈,信步山间,无意中得词一阙,吟诵时招来许多灵气,这小妖机缘巧合之下,造化人形。她知恩图报,因此奉我为主。”步安如此解释。

“怪不得她行事颇有几分公子的风采,原来是听了公子的词才造化成妖的。”宋蔓秋掩嘴笑道。

第396章 步公子归心似箭

牛尾村到顾镇间十几里山路,走不了马,因此宋蔓秋来时将坐骑寄放在了镇上,这会儿与步安回到顾镇,便取了马直奔江宁。

夏末秋初,天高气爽,城郊官道旁稻麦飘香,风淡云舒,直到进了江宁城,才能感受到一丝肃杀紧张的气氛。

街上行人稀少,随处可见安民告示,偶尔见到结队的差役,手持半丈火枪,身上穿着的却既不是督察院的绿衣,也不是大梁朝皂吏、捕快们常见的深灰色短打,而是玄黑皂袍。

宋蔓秋便解释说,大梁朝立国之时,于富阳一代火焚前赵君臣,因此以火德自居。江南儒林将逐月之变与玄武惊雷引以为天兆,预示着改朝换代,因此自命水德,所以皂吏、捕快、兵卒一律着黑衣。

步安想起,在牛尾村横行霸道的几个皂吏仍旧穿着旧制服装,想来江南儒门整肃官场,安抚百姓尚需时日,换装之类的劳民伤财却又无关紧要的小事,不会这么快推行到底下基层的。

两人前行途中,路遇一众兵卒押着囚车游街,囚车中人脑满肠肥,一旁有押车的儒生大声宣读此人罪状,无非是欺压百姓,贪墨民脂,说到此人有美妾二十余,豪宅十数栋,良田千余顷,百姓们已是义愤填膺,纷纷拿石子杂物朝那囚犯砸去。

步安下马慢行,细听之下才知道这囚犯本是江宁府的佐贰官,堂堂正六品的大官居然落到这个境地,真真叫人唏嘘。

他扭过头轻声问道:“是不是此人冥顽不灵,不愿改弦更张?”

宋蔓秋朝那人看了几眼,抿抿嘴道:“多半如此。江南官场中归顺了各地书院的,除了原本就是儒门出身的,其余都是些贪生怕死之辈。”

两人穿过人群,不久便回到秦淮河畔。

步安买下的那处宅子大门紧闭,空无一人;宋府下人也说,也不曾见过有越州来人,打听蔓秋小姐的去向。

步安于是当机立断,留下简要口信,携宋蔓秋坐船南下——假如晴山来了江宁,宋府下人自会转告她,步公子安然无恙,且已返回越州了。

船行在大运河上,一路无惊无险,只是江上白帆远没有几个月前繁忙,想来江南发生如此之大的变故,南北水道必然是被从中阻断,没了北上的商货,江上船只便一下少了大半。

船过杭州时,宋蔓秋知道江宁那边必定将步公子的消息传到了杭州宋府,宋府上下也必定有人等在码头,只是见公子归心似箭,终究没有提议他靠岸稍歇。

七月初二傍晚,船入越州,远远看见码头时,宋蔓秋不禁想起去年冬天,与公子一道,坐船从嘉兴回越州的情形。历数这大半年来所发生的一切,当真恍如隔世。

想起江南变革,所谓御赐婚约已形同一张废纸,再无人能阻碍她与公子同行,宋蔓秋心中甜蜜,然而登岸之时,她又有些患得患失,生怕一会儿见了晴山姑娘,不知该如何与她相处。

这种种女儿心思,步安却丝毫没有察觉。他急着返回越州,一来是怕晴山收到噩报伤心欲绝,二来也担心世道突变,七司群龙无首,以至于分崩离析。

走过熟悉的书圣大街上,拐上子敬街,沿投醪河向东,街上仍旧热闹,却没有人认出这位一年多前,在此摆摊挥汗的说书人。

故地重游,步安也难免有些感慨,走过玲珑坊门口时,不禁驻足片刻。

宋蔓秋知道晴山姑娘曾在此间奏曲,也知道公子初遇她也在这里,心中忽然泛起淡淡的酸劲儿。她本以为,只要公子对她不离不弃,哪怕自己做小伏低,也会甘之如饴,却不料事到临头,还是有些吃味。

步安只停了一会儿,看了看“曾经战斗过的地方”便接着前行,之后越时接近阜平街,就有越多人认出他来,或热情或惊喜地喊他一声“步爷”。

步安这回倒没嫌麻烦,一个个笑着点头回应,问一声“吃过了?”或是“忙着呐?”

终于,他站在早已没了那块衙门匾额的鬼捕七司门口,透过洞开的院门朝里看去。

院内景物如旧,洛轻亭摆了一桶水在洗她的那套黄铜阵旗,二丫坐在张瞎子腿上仿佛天伦之乐,游平百无聊赖地侧着头。

黄昏树影下,穿着湖绿色襦裙的女子,身前平置着一床古琴和一本薄薄的册子,正微皱着眉头,像在思量心事……

步安迈过门槛。张瞎子微微侧了侧头,神情忽然大变,坐在他腿上的二丫像是被吓到了似的,突然跳了下来;紧接着洛轻亭也抬起头来,瞧见来人模样时,一下捂住了嘴,整个人止不住的颤抖,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滴;再接着是游平……

步安笑着伸手,示意他们不要出声,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到晴山跟前。

走近了他才发现晴山瘦了,脸色也有些苍白,院中微风吹在她瘦削的肩头,愈发惹人爱怜……她似乎全神贯注于眼前的书册,心无旁骛,连有人走到了跟前,都没有察觉。

这薄薄的书册,显然就是步安亲手誊写的《乐经》,想必是张瞎子带回来越州,就立刻转交给了晴山。

“小姐……”

步安正笑吟吟低头看着晴山,忽听得一声苍老的轻唤,是不知躲在哪里的影伯。

晴山闻言缓缓抬头,待见到步安带着笑意的面庞时,突然紧紧抿住了嘴,像在努力压抑随时可能崩溃的情绪。

她迅速抹了抹眼角,声音有些哽咽,脸上露出一丝像做错了事般愧疚:“素素去江宁了,我拦她不住……”

步安蓦然想起,泉州府武荣县分别时,他曾经吩咐晴山,无论发生什么变故,也无论听到什么坏消息,都不要轻举妄动,只需看住素素,安抚七司众人,耐心等他归来。

她如此悲痛欲绝之下,竟还记得……一念及此,步安便愈发心疼,轻叹道:“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公子出生入死……”晴山含泪摇头,一时哽咽,竟说不下去。

宋蔓秋站在步安身后,已经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这时才柔声劝道:“公子化险为夷,是天大的喜事,姐姐切莫伤心,身子要紧……”

第397章 闲杂人少说为妙

一别半年,期间历经震惊天下的逐月之变与六月惊雷,纵使步安临别时曾有过那样的嘱托,晴山也不可能安之若素。

这几个月来,她在众人面前始终强撑着一口气,是觉得公子不在,自己若也瘫倒,越州鬼捕七司便也散了。

对她而言,七司不仅仅是为父报仇的资本以及公子的事业,更是承载了太多记忆的人与事……假如公子当真回不来了,她又怎么忍心看着它烟消云散。

此时此刻,劫后重逢,她胸中不知有多少话要倾诉,却都化作、百转柔肠。

这时忽听得一声“姐姐”,晴山赶紧抹了眼角泪痕,一边强作笑颜,一边却仍忍不住抽泣:“蔓秋妹妹说的是……公子回来是……是天大的喜事……不兴哭哭啼啼的。”

那边厢,张氏已经闻声从灶间跑了出来,正发愣间,被张瞎子吼了一声:“没瞧见步爷回来了嘛?!赶紧多烧几个菜!叫大丫买酒去!”便赶紧连连称是,一边扭头往灶间跑,一边还忍不住往回看,脸上也是含泪在笑。

被众人看着,步安也不好意思儿女情长,便笑着喊道:“让嫂子别忙了!咱们下馆子!一走半年多,弟兄们还有没散伙的,就叫来一起吧!”

张瞎子抹干净眼睛,嘿嘿笑道:“步爷说笑呢,便是刀架在脖子上,七司弟兄也没有散伙的!”

“花道士呢?”步安环顾四周,见几位七司老人都在,却单单不见邓小闲,于是笑着问道:“不会天天泡在春燕楼吧?”

话音刚落,他便瞧出一丝不对劲来。众人的反应都有些奇怪,洛轻亭的面色尤其难看。

“怎么了?花道士又犯浑了?”步安收敛了笑意,竟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见旁人都不敢说话,晴山于是答道:“自逐月之变后,邓小闲便不曾回来……”

“出了什么事?”步安急道:“我师弟宋青呢?也没有消息吗?”

“宋师弟回了天姥书院,”晴山咬了咬嘴唇道:“路过越州时,捎来一个口信,说是邓小闲被他师叔带走了。”

步安正疑惑间,张瞎子轻声补充道:“说是带上昆仑山去了。”

“怎么这么巧?”步安这才明白,大约发生了什么。

邓小闲因为罕见的道门修行天赋,少时曾被以为昆仑道长看中,若不是惦念他娘,恐怕早已经被带去了昆仑虚。这回逐月之变,江宁城中自有昆仑高人现身,无巧不巧便遇上邓小闲。

“宋青有没有说,花道士是自己走的?还是被人强行掳走的?”步安沉声问道。

“是他自己要走的。”洛轻亭一脸落寞:“走时就留下一句话,说是让七司弟兄帮忙看好了春燕楼和楼里的姑娘,等他回来,完璧归赵呢……”

“归他娘的赵,赶明儿就全卖了……”步安轻声嘟囔了一句,心说花了这么大力气发掘培养的人才,结果一个不小心,就被人拐跑了,跟谁说理去!

“小闲哥兴许也是想长点能耐,再回来报效步爷……”七司几位元老属游平与邓小闲走得最近,常常厮混在一起,这会儿便也忍不住替他说句好话。

“还是别回来了!死在外头才好!”洛轻亭却一脸恨意,脸上眼泪还没擦干,就已经咬牙切齿地咒骂,仿佛得了邓小闲“随口咒”的真传。只是听她口气,明明是恨铁不成钢,又或是恨自己男人不着家。

步安翻翻白眼,心说就花道士那性子,洛姑娘真是命中多磨难。

开完邓小闲的批斗大会,张瞎子正要出去召集弟兄,程荃等人便已经找上门来,却原来是听街坊们说瞧见步爷了,才赶紧过来看看。

过不多久,小院里已挤得满满当当,除了七司众人之外,还混进了不少前来道喜的街坊。楼云阚带了两位公子过来,竟是被人挤得连院子都进不来。

步安去招呼街坊们时,宋蔓秋与晴山两人便并肩站在一处,两人毕竟不熟,又隔了一层奇怪的关系,都不知道该如何相处。

闹哄哄直到天色擦黑,街坊们陆续散去,十几位小厮模样的,已经提着食盒等在院外。

步安还以为这是哪家富户着下人送来的,一问之下,才知道洛轻亭姐弟俩从七闽道回来后不久,便盘下了越州城最大的酒楼福慧轩,眼下这酒楼的东家便是洛轻亭她爹。

“我让家辰来请的,他却不敢来,只好送些酒菜过来,倒让步爷见笑了……”洛轻亭的爹爹姓洛名田禹,人高马大,生得很是英武,见了步安,丝毫不敢摆出长辈架子,甚至比洛轻亭还要恭谨几分,显然是因为七司步爷的名号,在越州城里非同一般。

倒是七司众人见着洛田禹,一点都不见外,大约是常去福慧轩光顾。

“爹爹,家辰不敢来请,是因为晴山姑娘有令,不许七司众人呼啸来去,惹得街坊侧目……”洛轻亭笑着解释。

步安于是瞥了一眼晴山,只见她正与宋蔓秋低声说着什么,眼神朝自己看来时隐隐含嗔带怨,心中暗叫不妙,满脑子做贼心虚……他一个小处男,连姑娘的手都没正经摸过,这回一下子要应付两个,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抓耳挠腮,洛田禹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笑着恭维道:“晴山姑娘才貌双绝,与步爷正是天造地设一般……”

步安嘿嘿一笑,也不答话,故意喊了声“院里桌凳不够啊”,说着便扭头往院外跑去,七司众人闻言,也赶紧跟上,一股脑儿去问街坊们借桌凳。

洛天禹见状急得抹汗,一边往外跑,一边还拽着洛轻亭,低声道:“连步爷都亲自去借桌凳,你个当统领的怎么还站着不动,没点眼力么?”

洛轻亭笑着拉住她爹,压低了嗓子道:“步爷亲自跑去借桌凳,还不是因为爹爹说错话了……”

洛天禹听得一头雾水。

洛轻亭便远远地朝宋蔓秋努了努嘴,示意道:“喏,那位宋姑娘跟着步爷来的,方才已经管晴山叫姐姐了。”

洛天禹这才明白,女儿是嫌自己方才一时嘴快,夸步爷与晴山姑娘天造地设,要惹得那宋姑娘不乐意……当爹的被自己女儿数落,面上有些挂不住,便嘟囔道:“晴山姑娘何等人物,自然要做大的,为父又哪里说错了?”

洛轻亭闻言愈发紧张,凑近了耳语道:“爹爹可知那宋姑娘是何人?”说着不等父亲开口,便自问自答道:“那是国公府上的千金,跺一跺脚,江南儒林也要色变的人物啊……”

洛天禹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自家女儿,又怎么会骗他。

“……所以咱们闲杂人等,还是少说为妙。”洛轻亭轻声道。

洛父闻言赶紧点头,喃喃道:“对对对,少说为妙,少说为妙……”接着忽然话头一转,“亭儿啊,这七司统领可要好好当着,你那没出息的哥哥弟弟,往后靠你帮扶了。”

第398章 姐姐妹妹排排坐

越州城寻常百姓家办个红白喜事,向来都是从各家凑来桌凳碗筷,七司在这条阜平街上人缘又极好,院子里两排灯笼才被挂起来,众人便已扛着桌凳回来。

闹闹哄哄、喜气洋洋、满满当当地摆下了十来桌,福慧轩的伙计们赶紧摆上菜,酒坛子一开,便满院生香。

七司众人原本多是越州修行江湖中的草根,虽然有修为在身,不至于沦落到张瞎子与游平那样寒酸的处境,但也没有一个豪门大户,然而经历七闽道一行,个个富贵还乡,平日里处事接人,也没了以往的那股子江湖气十足。

只是今日见步爷安然归来,欢欣鼓舞之下,又有些故态复萌,一个个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大声喧哗,唾沫横飞。张瞎子刚骂了一句,步安便笑说无妨,难得大伙儿高兴,理应热闹热闹。

倒是排座位时,出了点小插曲。

还在七闽道时,但凡正经吃饭,都是黑白红绿红蓝六营统领与步爷七人,坐一张八仙桌,多出来的那个位子,若是素素坐,便是她与步爷一张凳子,偶尔由薛采羽姑娘坐,那便是晴山姑娘与步爷坐一张凳……

可这会儿到底怎么坐,非但众人不知道,连晴山与宋蔓秋也有些犯嘀咕。

于是乎,摆在树下的主桌,唯独步安一人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二女都只是站着,这样一来,洛轻亭、张瞎子、游平等几位统领,更加不敢入座。

底下众人见此情形,即便是已经开开心心坐下的,也都赶紧站起身来,朝着主桌看去。

方才还热闹非凡的小院,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步安也没想到,这婚嫁迎娶,八字还没一撇,关乎内宅地位的敏感问题,却突然因为一顿稀松平常的酒宴,逼着他立刻就要表态拿主意了。

照他本意,自然是讲究个先来后到,可宋蔓秋身份特殊,若是摆明了让晴山做大,蔓秋做小,源自宋家的压力或多或少要落到了晴山头上,这无疑是给将来埋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隐患。

大约是因为步安迟迟不开口,晴山忽然笑着说道:“这半年来,蔓秋妹妹与公子出生入死……”

不等她说完,宋蔓秋便急道:“不不,姐姐留在越州,音讯渺茫,又要操持七司,想必殚心竭虑……”

她们俩如此互相推托,真心亦或假意先不去说,毕竟当着七司众人的面,有些不合时宜,步安于是当机立断,装傻似地一把将张瞎子拉了过来,强行摁在自己一条凳子上,随口道:“瞎子!这半年弟兄们过得如何,闯没闯祸,都老实跟我说来!”

晴山与宋蔓秋都是冰雪聪明的女子,见步安故意将身旁位子给了张瞎子,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当下意味深长地相视一笑,并肩坐在了他右手侧的同一条长凳上,虽然仍是晴山离得他近些,但尊卑之分,终归没那么明显了。

这下众人才齐齐落座,气氛立即又热闹起来。

接着照例由步安先说几句,大意无非是今夜高兴,不醉不归,他每说一句,底下便是一阵喧哗,这年头没有噪音扰民之说,越热闹越好。

头一杯酒下肚,张瞎子便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起七司近况,洛轻亭与游平间或起身敬酒,刚敬完了步安坐下,旋即又敬两位姑娘——这两人倒也机灵,见步爷不表态,便索性连酒也一起敬,不分先后。

张瞎子其实也才回来不久,有些情况并不清楚,便让游平来说。

简而言之,大伙儿从七闽道回来不久,大伙儿便听晴山姑娘的,不动声色地买屋置地,但是忽然间三十几万两银子流入,还是把越州田价抬高了不少。

官府一度出面盘查,正查到七司头上,圣旨便来了。七司阵亡的几十个弟兄,全都被追封了八九品的官,几位统领也受封了武散官。这消息一下震动了越州,知府衙门一时闹不明白个中底细,先前的盘查,只能不了了之。

知府刘裕的小舅子汪鹤,为此还特地来七司告罪,送了些礼,又说了些云山雾罩的软话,也不知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听到这里,宋蔓秋便问,可是那位“古道热肠”的汪大人。

众人闻言一怔,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步安却笑着点头,接着向众人解释,当初自己从嘉兴办完事回来,就曾遇到汪鹤,若不是汪大人“热心帮忙”,七司的捉鬼生意还不知怎么脱手呢。

众人闻言大笑,笑过之后,洛轻亭摇头感慨:“汪大人昨日还来过,却是今非昔比了……”

“哦?汪大人也熬出头了么?”步安笑着问道。

“他哪有那么好的命。”游平笑笑道:“前阵子知府刘大人都差点被砍了头去,花了不少银子才保住了性命,知府是做不成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汪大人没几天工夫,就瘦得不成样子,气色都不同以往了。”

“那天他过来讨差事,我都差点没认出来。”洛轻亭说起这位“故人”,竟也有些恻隐。

步安也有些感慨,想当初汪鹤仗着他姐夫的关系,那是何等的春风得意,世事无常,果然如此。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忽然看向游平,笑笑道:“这半年还真长学问了嘛!”

游平闻言一脸傻笑:“都是晴山姑娘管教得好,我原本大字不识几个,看书比看符文还头疼,现在连论语都能背个八九不离十了。不过还真有好处,旁的不说,就说步爷写的诗把,以前光知道好,也不知道好在哪里,现在多少明白些了……”

“论语都能背个八九不离十了?比我强啊!”步安忽然想起自己在天姥书院的诨号“半部论语步执道”,不禁有些唏嘘。

众人只当他是谦虚的说法,步安当然不会去解释,随口又问道:“方才你们说,知府刘裕差点掉了脑袋,花了许多银子才保下命来,到底怎么回事?”

“步爷不知道吗?那刘裕原是媚党……”洛轻亭轻声道。

步安当然知道,于是“嗯”了一声,不解道:“可他往哪儿花银子呢?”

这下洛轻亭、游平与张瞎子都没作声,晴山知道他们不敢说,便代为答道:“听说是往天姥书院使了不少银子。”

“哦?”步安闻言微微抬眉,似乎是觉得事情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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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9章 黄白两营新统领

屠瑶声称不再认步安这个弟子的情形,张瞎子与洛轻亭是亲眼见到的,可他们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一句气话,还是当真算数。

毕竟步爷是天姥山下来的,所以刘裕往天姥书院送银子保命的传言,对他们而言,实在有些敏感。

于是这个话题浅尝辄止,步安没再问,他们也没再提。

酒过三巡,张瞎子附耳说道,邓小闲与惠圆和尚的一走,白黄两营没了统领,底下弟兄多少有些心思活泛。

步安缓缓点头,心说关于人事任命,确实拖不得。当下便与张瞎子交流了几句,接着站起身来,大声道:“程兄弟呢!怎么坐那儿去了?!还不快坐过来!我不叫你,你便装傻么?!”

程荃闻言赶紧往主桌来,走到一半,又被步安呵斥回去,让他拿上碗筷过来。

程荃面上满是尴尬,心底却喜不自胜。

他半年前就被步安任命为黄营的副统领,照理惠圆和尚留在水天界做了龙庭寺的方丈,黄营统领的位子,理所应当该是他了,可步爷不表态,他便不能逾矩,旁营的副统领都坐下底下,他怎好没大没小地硬凑到主桌上去。

这会儿步爷叫他拿了碗筷坐过去,自然是要提拔他了,所以这几句看似是在骂他,却委实骂得程荃拨云见日、心花怒放。

待程荃一脸谦恭地挨着游平坐下,步安才又指着洛轻亭身边的空位道:“还多一个位子……”

众人闻言,隐约都明白了什么意思。

主桌四条板凳,八个位子,步爷与张瞎子坐在一起,也是理所应当,因为一向以来,七司第二把交椅都是张瞎子的——虽说步爷不在时,张瞎子凡有决定,也要跟晴山姑娘请示,但晴山俨然已是主母身份,超脱在了七司座次之外。

也就是说,能坐上主桌,要么是主母,要么是各营统领,眼下还空着的那个位子,谁坐上去,谁便接替花道士邓小闲,成为新的白营统领。

院子里渐渐安静下来,有人看着主桌上的那张空位,也有不少眼神在底下几张面孔上游走,显然是觉得,新的白营统领会在这几位中间产生。

“冷姑娘!”步安此言一出,众人都心服口服,只因除了几位七司老人之外,整个七司,就数阵修程荃与器修冷蝉修为最高。

所有人都朝冷姑娘看去,唯独一人鼻孔出气,轻哼了一声,却正是鹰妖丑姑。大约在丑姑看来,这白营统领之位,应当由她家小姐来坐才最合适。

冷姑娘缓缓起身,却没有朝主桌走去的意思,微微欠身道:“步爷……我……不合适……”

她天性寡言少语,有时好几天都不说一句话,这短短几个字,仿佛倾尽全力,才硬挤出来。

其实冷姑娘没有说错,让她当这个统领,确实不怎么合适。事实上,步安本来就没这个打算,只是他想要指定的人选,未必能够服众,因此才故意先将她推出来。

见她如此表态,步安索性顿了顿。

众人眼中全是遗憾,又有些替冷姑娘担心,怕她惹怒步爷。

“你修为高,大伙儿服你,但既然你不愿意,便做个副手好了。统领一职由薛姑娘代劳,都是姑娘家,也方便些……你意下如何?”步安正色道。

冷蝉点点头,面上仍旧淡淡的——除了在宁阳县里,以为自己不久人世的时候,曾有过明显的表情外,她始终都是这个不咸不淡的样子。

其实步安让薛采羽与她联袂,除了都是姑娘家以外,还有一个原因:薛姑娘曾经救过她的命,即便冷蝉性情再寡淡,救命之恩,总是挂在心上的。

“薛姑娘……那你请坐过来吧!”步安于是喊道。

薛采羽原本还要推诿一番,却被丑姑一把推将起来,闹了个满脸通红。

众人见状哈哈大笑。

对同样出身越州的七司众人而言,薛采羽纵然救过不少人的伤,也毕竟是个半个外人,假如步安直接跳过冷蝉,指定她来当白营统领,势必有人私底下犯嘀咕,如此绕了一圈,便名正言顺了。

步安对上晴山与宋蔓秋,经常会失了方寸,但是对于如何管理七司众人,却是早臻化境。

当下薛采羽便朝众人抱了抱拳道:“往后白营事务,采羽必以冷统领为重!”接着在一片叫好声中,与冷蝉低语了几句,才走来主桌。

这女人经历了七闽道剑州、延平两府的磨练,委实成长了不少,以前想到一出是一出的毛病,改掉了不少——冷蝉这么个闷葫芦,薛采羽声称以她为重,岂不是一句废话,可偏偏这么一句场面话,却给足了冷蝉与七司众人面子。

新格局落定,冷姑娘重又坐了下去,气氛便再度热闹起来。

主桌这边,薛采羽敬了一圈酒,才款款坐下。

席间喝的是越州黄酒,修行人酒量都好,但饶是如此,薛采羽接连几杯下肚,也不禁面上泛红。她原先体弱多病,只是进了七司后,常有灵气滋润,也不再是以往那般病恹恹的了。

如此一来,主桌终于坐满了八人,只不过晴山本来话就少,宋蔓秋初来乍到也是只听不说,程荃与薛采羽更是缄口不语,被步安问到了,才小心回答,所以照旧是几位七司老人在撑场面。

宋蔓秋此前还未见过薛采羽,此时见她面容姣好,气质恬静,便朝她多看了几眼。

薛采羽暗道不妙,早前刚入七司时,便差点惹得晴山姑娘喝醋,怎么今日才才升了统领,又让另一位主母起疑了……于是愈发低着头不敢吱声。

喝到二更天时,步安都有些微醺,张瞎子见状便说,步爷舟车劳顿,且先去休息。

步安身为七司主子,当然不至于留下来跟大伙儿一块儿收拾杯盘,于是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张瞎子生怕他喝多了,赶紧伸手来扶,却见晴山姑娘已经率先一步扶住了步爷。

宋蔓秋见状,也不声不响地走到步安另一侧,搀住他一条胳膊。

步安其实还没醉到需要人搀扶的程度,但是难得有享福的机会,自然不愿推脱,于是索性装作酩酊大醉的样子,朝众人微微抬手,含含糊糊地说了句:“你们接着喝……”

底下顿时站起一片,七嘴八舌地喊“步爷先去歇着”。

就这样,晴山与宋蔓秋一左一右地搀着他出了院子过了街,进了街对面的深宅。

第400章 下山摘桃稳准狠

过街时冷风一吹,便连仅有的几分酒意都散了。

被两个绝色美人一左一右地搀扶着,步安竟然有些屌丝逆袭,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之类乱七八糟的想法——可能酒还是没全醒。

手上分量渐松,晴山与蔓秋自然也察觉到了。

假如只有晴山一人搀着步安,或者只有宋蔓秋搀着,发现步安是在装醉,自然是要立刻甩手,甚至故意装作生气。可妙就妙在,两人都搀着,谁也不愿意头一个发现……

假如自己这边先放了,另一边不放呢?假如另一边不但不放,还顺势把公子搀去了闺房呢?这就好像是一场无声的博弈,虽然自己的脸皮没那么厚,只这么隔着衣裳搀扶着都已经脸红心跳,可谁知道另一边是怎么想的?

小心翼翼地用脚将院门掩上,街对面的嘈杂声顿时轻了下来,四下里安静异常,只有断断续续的虫鸣。

二女搀着步安缓缓往后院走去,虽然没人放手,心思却各自不同。

宋蔓秋在想,这院子分明是晴山姑娘的,今晚住进了这里,是不是从此便低人一等了,眼下大家不熟还好说,往后万一晴山拿出大妇派头,对她颐指气使,甚至任意打骂,自己便委实命苦了……

晴山在想,公子这半年与蔓秋姑娘日夜相处,患难与共,是不是已然情比金坚?她喊我姐姐,是不是仗着自己年轻?公子会不会嫌我人老珠黄?可我比蔓秋也最多年长一两岁而已,便明显老了么?

这么想着,她便忍不住拧了一把……“哎哟!”步安被拧得生疼,失声喊了出来。

宋蔓秋一时惊疑,急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是啊……公子怎么了?”晴山也装作一无所知。

步安心说,半年不见,晴山你也变了吗?还是说我这一身装傻充楞的本事,也能传染的么?

他心里虽然这么想着,脸上却一点看不出来,长嘶了口气道:“脚……脚崴了……”

宋蔓秋听得将信将疑:公子修为如此之高,谈笑间射杀司徒彦都不在话下,怎么被两人搀扶着走路,都会崴到脚?

直到看见步安一瘸一拐地走路,才有点相信,心说兴许是大伤未愈,筋骨还没恢复。

晴山明知他是装的,却也不好拆穿,不过这样一来,也只好搀着步安走路了。

待到三人过了第一进院子,步安也觉得揩自己女人的油,委实有些猥琐,不忍心再装下去,于是站定了活动一下脚踝,笑着道:“像是好了,没事了。”

说着他便顺势坐在了院中石凳上,微微蹙眉道:“晴山有没有觉得,天姥书院有些不对劲?”

见他说起正事,晴山便一边款款坐下,一边轻声问道:“公子可是指的越州知府刘裕那件事吗?”

“暗中庇护温亲王,忍气吞声,直到儒门皆反,便下山摘桃子,又借清除媚官之名,敛聚财物……如此稳准狠,你大伯不愧是做过右相,当真好手段啊。”步安缓缓摇头。

他这几句话,概括了天姥书院这一个月来的所作所为,假如将其贯穿起来,不难看清天姥书院的目的。

只是宋蔓秋一时疑惑,好奇道:“晴山姐姐的大伯?”

放在几个月前,即便是当着宋蔓秋的面,步安也不会揭开晴山身世之谜,但眼下江南儒林巨变,大梁朝廷已经失去整个江南,这个秘密也就没有保守下去的必要了。

于是步安朝晴山看了一眼,晴山便低头说道:“妹妹有所不知,我本姓申,我爹爹便是镇北大将军申良骏……屠良逸是我大伯……我们原本都是姓申屠的……”

宋蔓秋闻言大惊,张着嘴几乎说不出话来。这些陈年旧事,她身为宋氏族人,又怎么会不知道?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琴艺闻名越州的晴山姑娘,竟是申大将军的女儿……原本对晴山的那一丝提防与惧怕,顿时化作了命运相连的同情与恻隐。

“姐姐……”宋蔓秋眼角有些湿润。

晴山看似柔弱,这会儿却只是凄然一笑,摇摇头道:“妹妹不必替我伤心,今时今日,我愈发相信,必会见到爹娘大仇得报的那天。”

宋蔓秋略一抬眉,忽然道:“公子,会不会屠相也早有为大将军报仇的想法,隐忍至今,是故暗中保护温亲王,又以温亲王之名,号令江南儒林?”

晴山也看向步安:“天姥书院百年式微,缺人缺钱,迫不得已才借清除媚官为名,敛聚银钱?”

步安沉吟片刻,摇头道:“不像。”

二女知道他会给出理由,因此都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假如只为报仇,天下儒林由谁来牵头都一样,宋公名高望重,背后又有曲阜书院,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何苦去借温亲王之名?这是其一。”

“晴山祖父滕公病故有些蹊跷,多半与大梁皇帝脱不了干系,申屠一族分裂,申大将军满门忠烈惨死,这几笔血债都是先帝欠下的,假如目的是报仇,隆兴帝与温亲王,不都是仇人之后?有何分别?这是其二。”

“天姥书院式微,像要号令江南儒林,即便行险出奇,也没有十足把握。七月十五的英雄大会若有差池,江南势必从此落入书院割据的局面,届时非但北伐成了泡影,便是守住江南都难……假如右相一心只为报仇,又怎会枉顾天姥书院弱小,而一意孤行?这是其三。”

“照这么说,江南儒林岂不是危在旦夕?”晴山急道。

步安摇头轻叹:“一边是申屠家,一边是宋家,难啊……”

宋蔓秋比晴山更早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只是先前并不知道,公子于申屠一族,还有晴山这层瓜葛。这下她也明白,公子眼下的处境有多难了。

“兴许可以想办法让两家联手,共谋大业……”宋蔓秋看向晴山,眼神中尽是善意。

晴山身世凄惨,见惯了人世苦难,也因此见多了人性丑恶,远没有宋蔓秋这么乐观,听她如此建议,便轻叹道:“如此自然最好,只是谈何容易啊。”

“也不用那么担心,”步安笑笑:“只靠天下儒门,未必能掀翻大梁朝。事情出了变化,于我而言,也不过是多费些力气罢了。”

他语气平静,口气却大得惊人。

即便面前两位女子都见识过他的种种手段,也不由得心生疑虑,觉得他说得如此笃定,兴许只是为了安慰她们。

……

这天晚上,步安照旧“独守空房”,半夜对着幽暗的窗子,他不禁长叹:看得见吃不着,这特么简直是比单身狗还要惨!

第401章 二鬼何曾战荆轲

时隔大半年重回越州,步安的心境又有变化。其中最为关键的,便是不再受赘婿身份的羁绊。

天下大势浩浩汤汤,世人如浮萍,大多随波逐流,命运叵测,然而又有几人知道,这大梁朝突生巨变,江南富庶之地一朝尽失,归根结底竟是因为隆兴帝无意间赏赐的一桩婚约?

既然是在七司,也只有寥寥几人知道,看破逐月之变进而将计就计,将大梁朝的天下搅得鸡犬不宁的,正是刚刚归来的步爷。

当然,若是足够有心,或许也能瞧出些端倪。

天姥步执道安然无恙的消息,也不知是怎么传出去的,总之步安归来的次日起,便有各地赶来赴会七月十五天姥英雄大会的修行人,会顺道来一趟越州阜平街,拜访七司衙门。其中除了儒门中人,同样不缺和尚、道士。

小小七司,隐隐然已成了越州城中的名胜,虽说大有面子,但对步安而言,委实不胜其烦,起先还勉强见了几人,不出几日便躲了起来。

素素去了江宁,得派人去将她喊回来;女鬼虞姬不见了,也得让老鬼影龛出马找上一找;胡四娘与何祁穹本该回越州复命的,却不见踪影,七闽道山高路远,追查殊为不便,不如在越州本地找一找那狐妖的妹子胡不悔;除此之外,水天界一行的收获也亟需整理消化……

破事儿一大堆,哪有迎来送往的闲工夫。

这天下午阜平街上的大宅深院,阳光斜照秋千微荡,葡萄架下三盏清茗,晴山正埋头研读乐经,宋蔓秋手持一柄小弓,瞄着十几丈外的靶子,步安刚练完一套剑,神情安逸地端详着那柄漆黑灵剑。

玄武湖挨雷劈那晚,步安早已准备,提前便将这柄灵剑与他亲自誊抄的乐经、一沓银票以及一十三枚逐月令都交由张瞎子保管,眼下回了越州,自然又都取了回来。

这灵剑到底是不是宝贝,还很难说,眼门前倒有一事,令步安有些犯难。那日他射杀司徒彦,一鸣惊人,修为突破空境的事实,怕是瞒不住了,可他随身佩剑,也擅使剑,却不知如何御剑,便有些说不通。

正这么想着,虚掩着的院门外,有脚步声传来,接着是几声轻扣,门推开一半,露出冷姑娘那张万年不变的寡淡面孔。

人是步安让李达去请来的,他却没有邀她进来院子,而是主动迎了出去,示意冷蝉陪他走走。晴山与宋蔓秋见状,知道他有正事,也没跟来。

“冷姑娘可认得此物?”步安边走边从怀中取出一枚铁牌递给了冷蝉。

饶是冷蝉性情高冷,见了此物也不由得面色微变,手指轻轻摩挲着贴牌上阴刻的篆书“逐月”二字,喃喃问道:“逐月令?”

步安点头笑道:“我听说此物乃是天外陨铁所铸造,乃是炼器至宝,当真如此吗?”

冷蝉没有说话,单是她看着逐月令出神的表情,便已经说明了一切。

“你留着吧。”步安说得轻描淡写。

冷蝉却一脸惊愕,仿佛不敢相信。

“薛采羽有时轻重不分,但终归医术高明,有她在,弟兄们的安全便多一份保障……”步安又随口扯开去。

冷蝉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轻声答道:“属下定护她万全。”

步安点到即止,不再纠缠此事,吩咐冷蝉将逐月令收好,莫要落了闲杂人眼,接着抽出腰中长剑递给她,问此剑如何。

冷蝉端详许久,才低声道:“剑是宝剑,可惜剑灵已失了智,便成了一柄死剑……”她大概是因为刚得了一枚逐月令,心情激动,才一下子说出那么多话来。

步安见状便趁热打铁,问她知不知道儒门中人修习御剑之术,要如何练就本命灵剑。

冷蝉言简意赅,说儒者一旦突破空境,命灵大增,便可以分出其中一缕,炼入剑中,从此与剑呼吸想通、心随意至。

灵剑炼制自然是一桩大学问,但是举凡名门大派,都有上古灵剑传承,只需一丝天辰铁做引,便可将命灵引入剑中,手段倒也不难,只不过这样练就的灵剑,灵智驳杂,与使剑人之间尚有一层隔阂,一旦人剑分隔久了,便再难驾驭,委实算不得本命灵器。

此前,步安也曾疑惑,为何司徒彦重获自由后,没有收回那柄留在龙庭城的青蓝灵剑,这会儿才明白其中缘由。

想来以司徒彦的身份地位,乐乎书院不会动用资源,为他炼造一柄真正的本命灵剑,而是用了冷蝉所说的取巧法,如此一来,那灵剑与他分隔久了,便不听使唤了。

只是他自己没有命灵,唯有神魂,也不知能不能炼进剑里……

带着这个疑虑,步安又问冷蝉,若要炼制一柄本命灵剑,需要些什么资源。

冷蝉答说,剑乃兵器之尊,有没有能力炼制灵剑对于器玄道修而言,是区分大师与匠人的一道分野,就她自己而言,暂时还远不具备这个能力。至于炼造灵剑的资源,除了天辰铁难得,其他倒是用银子都能买来。

步安听她这么说,也只好暂时放下了念头。

冷蝉一走,步安低着头走回院子,宋蔓秋见他闷闷不乐,问他为何事烦心,步安便直言相告,单单隐下了神魂与命灵的差别。

宋蔓秋蹙眉沉思片刻道:“此事原本不难,只是儒道两家已成水火之势,眼下即便曲阜书院出面,恐怕也难为公子觅得铸剑大师……”

步安笑着摇摇头道:“多事之秋,不必为这区区小事操心。暂时练不成御剑,便多花点时间在别的地方好了。”说着便从宋蔓秋手里接过白木小弓。

刚射了几箭,忽见晴山没在看书,而是抬头在想心事。

“影伯曾经讲过一个故事,不知公子可听说过羊角哀与左伯桃……”晴山一手托腮。

“二鬼战荆轲?”步安随口问道,却不料晴山与宋蔓秋同时惊讶地看向他。

“羊角哀与左伯桃,不是二鬼战荆轲吗?”他被看得疑惑不由得又问。

晴山同样一脸疑惑,宋蔓秋更是来了兴致,问这“二鬼战荆轲”是什么意思。

步安便将这典故讲了一遍。

大意是说,羊角哀与左伯桃是汉初的两位儒生,因为意气相投,而结拜兄弟,一同去朝中谋官,走在半道花光了盘缠。冻饿交加之下,左伯桃自愿求死,将衣裳与仅剩的干粮都留给了羊角哀。

羊角哀后来做了官,有一日梦见左伯桃托梦于他,原来左伯桃死后做了鬼,因为与荆轲墓隔得近,夜夜被荆轲欺辱。

羊角哀醒后,悲痛不已,愤而来到左伯桃墓前,自刎而死,做鬼助义兄左伯桃对战荆轲,此所谓二鬼战荆轲……

晴山与宋蔓秋听得感慨,却都摇头,宋蔓秋更是掩嘴而笑,问公子哪里听来的野史,正经史书上可不是这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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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2章 一夜神州分南北

听了晴山的版本,步安才明白她为何突然会说起这个故事。原来这世上虽然也有羊左之交的典故,内容却与步安所知的大相径庭。

相传羊角哀与左伯桃乃是西汉时期的两位儒修,羊角哀家境丰盈,常常接济出身穷苦的左伯桃。

左伯桃受得心安理得、从未言谢,旁人因此颇多闲言,羊角哀却不以为然,笑说:“吾与伯桃兄弟也。”

后来羊角哀入朝做官,进而与人结仇。那仇家修为精深,羊角哀自知必死,却不料四面楚歌之时,多年音讯全无的左伯桃忽然现身相助。

两人苦战不敌,左伯桃竟然自刎而死,化作厉鬼,遁入仇家灵剑,以魂夺灵……那仇家临死都不知道,为何自己的灵剑,会突然反噬。

“公子贴身鬼仆了得,可以让她试试,遁入这柄上古灵剑,夺了剑灵。虽是权宜之计,终归不必急于炼造灵剑了。”宋蔓秋也明白了晴山的意思。

步安想起虞姬下落不明,说不定已经魂消玉碎,不禁摇头叹息。

晴山便劝他不必担心,池眉已是鬼雄之体,即便鬼甲已毁,她也多半无事,影伯去了江宁,必定能寻到她。

“若能找着,自然最好。”步安随口应道。他担心那晚无意之间已榨干了虞姬,却没法与晴山、蔓秋直说。

这时张瞎子进来传话,说有贵客来访,步安见他支支吾吾、神情有异,便跟着他来到院墙下,轻声询问来者何人。

瞎子答说,正是蔓秋姑娘的爹爹宋尹廷,只是乔装打扮,又故意变了嗓音,大约是不想被人认出来。

步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让瞎子前头带路,不久来到阜平街上张瞎子名下的一处宅院,见到了一身便服,行商打扮的宋尹廷。

瞎子很是机灵,知道宋尹廷不愿显露身份,非但连宋蔓秋都不告诉,将步安领到宋尹廷跟前时,也仍装做不认得他——其实以张瞎子刚入空境的风水玄修为,但凡遇见过的人物,再怎么乔装也瞒不过他。

瞎子一走,宋尹廷便朝步安躬身行礼,郑重道:“杭州宋氏一门,多谢步公子救命之恩!”

步安大约猜到,自己失踪的那段时间,宋蔓秋多半漏了口风,有关破阵经过,被宋公问出了大概,要不然,宋家又为何要专门谢他。

面对未来岳父,他自然要讲究长幼尊卑,哪敢生受,立即躬身回礼,口中自谦不迭。

步安接着问起,到底出了什么事,以至于老大人要刻意乔装。

宋尹廷却被问得一脸疑惑,反问他,路过杭州时走得那么急,难道不是有意与宋家撇清关系。

步安这才明白,这中间有些误会。他当时走得急,自是另有缘故,但是宋家会想岔了,倒也有他们的道理。

眼下天姥书院欲借温亲王之名,号令江宁儒林,与宋家的关系突然变得微妙起来,步安身为天姥学子,即便是为了避嫌,也要与宋家保持距离。

不得不说,宋公做事够上路,破有君子之风——因为站在宋家的角度,本可以借宋蔓秋这层关系,公然招揽步安,甚至逼他站队。

既然宋家如此讲究,步安也不愿遮遮掩掩,直言自己不准备回天姥书院效力,但也不愿与之为敌,简而言之,宋屠两家若是暗中角力,他大体上两不相帮。

宋尹廷得到这个承诺,已是心满意足。这年头极重门第派系,步安出身天姥,能够在宋屠两家之间做到不偏不倚,必定是蔓秋起了作用。一念及此,宋尹廷也不由得感慨,当初爹爹将蔓秋送来步执道身边,果然看得长远。

步安表明了立场,照理有些事情不该多嘴,但他从江宁过来,所见所闻,终归有些放心不下,还是忍不住询问,宋公到底作何打算。

宋尹廷苦笑道:“既然天姥书院师出有名,宋家也不愿抢这个风头。”

他话中有话,步安自然听得出来,微微蹙眉道:“谁也不愿替人做嫁衣……只是如此一来,江宁危矣。”

“不瞒步公子,曲阜书院已然衣冠南渡,原本是打算落脚江宁的。”宋尹廷摇了摇头,神情有些无奈。

步安叹了口气,问道:“眼下决定转去七闽道了?”

宋尹廷苦笑着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而问道:“步公子打算何时西行?”

他这一句同样带着玄机。

步安早在半年多前便同宋国公说起过,逐月大会过后,自己打算西行。现在他既然不愿夹在宋屠两家之间,必定不会留在江南东道。那么宋尹廷的言下之意就很明白:你步公子决定避退,宋家又何尝不是。

另外,宋尹廷问他何时走,其实是问他,七月十五天姥山上的英雄大会,去还是不去。

步安便答说,此间尚有许多琐事未了,要走也在八月了。接着又补充了一句,说这几日打算回一趟嘉兴。意思是说,所谓英雄大会,他没兴趣去凑热闹,但没把话说死。

之后宋尹廷又说了些江南儒林的形势,大致与步安所料相当。

玄武惊雷太过突然,朝廷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几百儒生能够破阵而出,更想不到他们的出阵之后便彻底撕破面皮,将逐月之变的幕后真凶定在了隆兴帝头上,而对道家只字不提。

几日里江南儒林皆反,即便立场最为偏向朝廷的太湖书院岑秉文,闻听长子岑恩泰已然惨死阵中的消息,也立即转变了立场。

江南原本就是儒门根基,儒官多如牛毛,几乎一夜之间,朝廷就失去了对江淮道和江南东道的控制。

与此同时,以曲阜书院为首的北方儒门大举南渡,罗刹大军借机拿下燕云十三洲,凉州獠人也趁势入关,朝廷一时间焦头烂额,在稳定北方局势之前,想必分不出手来对付江南儒林。

步安听得缓缓点头,心说怪不得天姥书院有恃无恐,原来江北大乱,给了江南喘息的时机。只是原本以宋公与曲阜书院在儒门中的影响力,大可以趁乱北上,纵然打不进汴京,也能伤伤朝廷元气,如今这么拖上一拖,江南江北对峙的局面怕是要维持很久了。

偶染小恙,停更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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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3章 师弟当真不知道

宋尹廷离去之前,单独见了女儿一面。也不知父女俩说了些什么,他一走,宋蔓秋便显得心事重重。

步安大概知道她为何烦心,正要劝上一劝,却突然来了许多事,一下忙得抽不开身。

先是李达跑来,说院门外来了个疯丫头,正跟洛轻亭拌嘴,把个平日里伶牙俐齿的洛姑娘噎得快匀不过气来了。

步安听到“疯丫头”三个字,条件反射般打了个寒颤,随即又觉得,卫十七哪有那么好的耐心跟洛轻亭拌嘴,只怕一言不合就拳脚相加了。

来到院门外一看,只见一个年纪轻轻的村妇,站在七司衙门口,双手叉腰像是护着身后一家老小,嘴上却不冷不热地挤兑着洛轻亭与薛采羽。

不用说,这小村妇正是兔妖心娘,被她护在身后的,则是杨二一家。

倒不是七司中人要对杨二如何,实在是山里人乍然来到越州街巷之中,穿着打扮显得格格不入,眼神闪躲,容易被人怀疑。

而心娘虽然古灵精怪,但来了越州同样人生地不熟,照着主人的交代来到了阜平街上七司衙门前,刚赔着笑问了一句:“公子小姐回来了么?”便吃了一个陌生姑娘的冷言冷语。

话又说回来,七司从七闽道回归以来,再怎么低调,也终归露了富,因此来这阜平街上攀亲戚、打秋风、要饭甚至化缘的,简直络绎不绝,手段更是层出不穷,其中真有日子过不下去的,七司众人多少会接济些,可若是来坑蒙拐骗的,则多半要被轰打出来。

而在洛轻亭、薛采羽看来,心娘与杨二一家气质不搭,显然是临时拼凑的“诈骗团伙”;几人面色红润、气色颇佳,却穿得破破烂烂,分明是刻意装穷;一来便问“公子小姐”,口气仿佛是自家人,可步爷出身嘉兴名门,哪有这等穷亲戚……

总言而之,这几人理应划作“坑蒙拐骗”一类,若不是看在团伙中有八旬老妪和襁褓婴儿的份上,洛轻亭恐怕已经喊人动手了。

心娘被一通嘲讽,在“恩公”面前折了面子也就算了,最令她气不过的,却是来的这两位都是女子——兴许是因为先入为主的关系,心娘私底下已经将宋蔓秋视作了主母,如此一来,主人身边的美貌女子,自然都是主母的对手。

可怜杨二莫名其妙就成了宫斗戏的看客,还无意中充当了心娘的靠山。

便连步安也没想那么复杂,待看清了来人,立即上前招呼杨二,笑着跟大伙儿说,这位杨二郎杨兄弟,是他的救命恩人,又让张瞎子赶紧给他一家老小安排落脚、好生款待。

这下洛轻亭与薛采羽便闹得一脸尴尬。

其实这些天坐船南下,对于步安的底细,杨二的女人已经变着法儿的跟心娘打听过许多回,心娘越是守口如瓶,她便越是期待,到此时见“这后生”非但不穿官袍、不住官衙,连个管事儿的都是瞎眼的残废,便仿佛所有期待都落了空,富贵荣华,穿金戴银,锦衣玉食,也都成了一场梦幻泡影。

杨二却正相反,刚被步安拉着在七司院子里坐下,认得了张瞎子、程荃等人,便问有没有差事可做,似乎生怕被人看做了是来吃白饭的。

这边正热闹,楼家书院又来了人,却是心昱来请步安。

这小公子去年被拜月贼人掳走,便是七司救回来的,因此与七司上下都熟稔,嘴巴又甜,人见人爱。

步安回来之后琐事缠身,还没来得及去师姐家坐坐,这回心昱来请,自然不好再推脱,当下便跟杨二告了声歉,要程荃替他好好招待。

出了七司院门,心昱拉着步安袖口,边走边好奇问道:“步公子,我听街坊们说,花道士和傻和尚都成气候了,不肯在七司这口锅里吃饭了?”

步安听得差点笑出声来,故意板着脸说:“书不好好念,倒学了一嘴黑话……”

楼心昱一脸认真地看着他,说自己有好好念书,这一年里,四书集注都能背下来了,末了还道:“不信你考我。”

步安一时莞尔,心说只怕没考倒你,就把我自己给考穿帮了,平白丢了天姥书院的脸……于是故意扯开话题,问:“你爹可曾说,找我什么事情?”

楼心昱挤了挤鬼脸:“是大姐回来了。”

心昱毕竟年纪小,不知道世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更不知道楼心悦回了书院,没有去找步安,而是让弟弟去请,其中又有些什么玄机,步安却听得眉头微皱,心底浮起一丝疑惑。

楼心悦在书馆院子里等他,距离上回见面,已经时隔一年,楼师姐却一点都没有变,说话仍旧细声细气的。

简单寒暄几句,楼心悦便支开了心昱,接着忽然压低嗓音,正色道:“师弟快些离开越州吧,走得越远越好……”

步安一时不解,心说难不成屠瑶要跟他翻脸?清理门户?

可屠瑶即便再不认可自己的行事风格,也该知道自己是为何如此行事……她不可能如此糊涂啊。

“可是师尊的意思?”步安小声问道。

“师尊没有明说,但她默许我下山,便知道我一定会来传话的……”楼心悦面色有些痛苦。

步安越发不解。他这一年仿佛智珠在握,从未有过措手不及的情况,眼下却完全听不懂楼心悦的意思。

“师姐……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双手交叉,沉声问道。

“师弟……”楼心悦看着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步安听到这里,却突然眉头舒展,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他身上那些秘密,若真的被人知道了,早就不知道翻起多大的浪头了,哪里轮得上楼心悦跑来通风报信。

“是书院吧?”步安笑得有些无奈。

楼心悦闻言一怔,不明白步安为何说得如此轻巧随意。她审视般看着步安,脸上神情微妙而缓慢地变化着,好一会儿才以极慎重的口气问道:“师弟,你当真不知道?”

第404章 妖与鬼皆在山中

步安当然不知道。

但是听了楼师姐的口气,便大概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猜:必是书院要为难他,且来势汹汹,不然何至于劝他走得越远越好?

至于天姥书院为什么要这么做;以及师姐那句“没有不透风的墙”指的是什么……步安闪念之间,便想到了许多种可能。

“师姐就别打哑谜了,”步安笑笑道:“师弟我下山以来,当真不记得做过什么大奸大恶之事。”

楼心悦神情警惕,确定四下无人,才凑近了道:“步师弟啊步师弟,即便你行的正坐得直,也难保这百多手下都与你同心。你可知道,他们今春回了越州便大肆挥霍?这许多银钱从何而来?”

“从何而来?”步安一时愕然,没想到书院会拿这件事情做文章。

楼心悦见步安如此深情,心说师弟大约真是被蒙在鼓里,叹了口气道:“自然是在七闽道上,搜刮了民脂民膏。可怜闽地百姓,遭了拜月邪教的灾祸,又如何经得起如此搜刮。此事虽然不是师弟所为,可人总是你带去七闽的,终究是犯了失察之过啊……”

楼心悦说得痛心,步安却有些无奈:师姐身在天姥山,仿佛是象牙塔中,七闽道错综复杂的关系,七司以身涉险的经历,三言两语如何说得清,即便说清了,她也未必认同……

更要命的是,此间瓜葛,楼心悦可以看不懂,但屠瑶何等人物,又岂会如此迂腐?她爹屠良逸曾官至当朝右相,更不至于拿这些小事做文章……

也就是说,楼心悦多半只看到了表象,而屠瑶睁一眼闭一眼,任由她下山报信,个中缘由,就颇值得玩味了。

“诚如师姐所言,我不过犯了失察之过,”步安笑了笑道:“可若是一走了之,便真的有理也说不清了。”

楼心悦见他事到如今,还嬉皮笑脸,不由得急道:“师姐我人微言轻,书院里许多事情,不是我能接触到的,充其量窥见一鳞半爪罢了。然而纵使看不到,却也嗅得到味。步师弟,你若还信得过师姐,就别问那么多了,赶紧走吧!”

“我自问从未有愧于书院,为什么书院就容不下我呢?当初是嫌我入赘之身,眼下又是为的什么?记得去年兰亭夏集,师尊让师姐来传话,劝我一退不如一进……”步安自嘲般笑笑,胸中有一股淡淡的愤懑,“如今时过境迁,连个劝的人都没有了。”

楼心悦想起去年时光,进而又想起步师弟初入师门的情景,不禁感慨万千。她亲眼看着步师弟从个无忧无虑的少年郎,一步步变成了越州城里令人又敬又畏的七司步爷,而这一切改变,与书院的冷漠与排挤,脱不了干系。

一念及此,楼心悦不禁双目泛红,声音也变得有些哽咽:“这偌大的天姥书院,对着一纸入赘婚约,竟护不住师弟,逼得你下山来离经叛道……今日却又来嫌你叛道离经,世上怎有这等荒唐事。”

步安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天姥书院此番针对他,必定暗藏图谋,或许是要将他作为突破口,抹黑宋家,借此除去争霸道路上最大的对手。

而屠瑶暗示(亦或默许)楼心悦下山送信,便是表明了她的态度。简而言之,她既不会替步安出头,也不愿因为书院利益而牺牲步安。

步安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觉得悲凉,假如换做一年前的他,或许会争一时意气,跟书院辩个明白,可眼下他却只是摇摇头站起身来:“师姐放心,我明日便走……”

……

……

这天傍晚,阜平街上静得有些出奇,明明有许多人进进出出,却几乎没人说话,平日里嬉笑怒骂的七司众人突然都变得沉默寡言,即便有街坊主动打招呼,也只是敷衍地点头,便匆匆走开。

夜幕降临,七司最早的那间小院,门户紧闭,张瞎子坐在院中树下,缓缓展开一面黑色的旗子。他面前十余人年长的不过三十出头,年轻的只有十六七,明明都是市井装束,身上却自散发着一股令人动容的肃杀之气,一个个神情凝重,内心激荡,仿佛又要回到半年前叱咤风云的状态。

“这回一走,三年五载也未必回得来,黑营弟兄,凡是家中还有人的,就去安排妥当,到天亮有三个多月时辰……”张瞎子一边说,一边摩挲着黑营营旗,这面旗子是宁阳百姓一针一线连夜缝制出来的,曾在剑州延平两府每一座县城的城墙上随风招展,即便被雪藏了大半年,重新展开它时,仍能嗅到其上沾染的血与烟的气息。

“该交代的早就交代过了……”有人笑吟吟答道。

“等的便是今日!”也有人一字一顿,说得铿锵有力。

一墙之隔的另一座宅院里,程荃环视十七八个黄营弟兄,缓缓说道:“天下大乱,正是我辈出头之日……”

再远些,同样是半年前刚被七司买下的宅子里,洛轻亭“啪”的一声拍在桌案上:“往大了说,是为报答步爷知遇之恩……往小了说,也是为自己挣一份前程……”

……

晴山宅子的后院里,步安瘫在躺椅上,任由心娘捏弄着肩胛,有一句没一句地跟蔓秋说着话——他穿越之初最大的心愿便是做个优哉游哉的江南富家翁,眼下无这模样,倒像是实现了当初的愿望。

“你爹走时,跟你说了些什么?”步安像是不经意似的,随口问起。

宋蔓秋听得一怔,旋即咬了咬嘴唇道:“爹爹说,天姥书院大约要对公子不利……”

步安稍微坐直些,看着宋蔓秋,不解道:“你为什么不早说?”

心娘一边乖巧地帮他将挤在竹躺椅夹缝里的衣裳捋顺,一边有意无意地偷瞄宋蔓秋,像是在替她担心。

“公子可知道,我爹爹为何不说么?”宋蔓秋不答反问。

步安抬了抬眉,心说多半还是你祖父的意思,接着双手交叉枕在脑后,笑笑道:“事情没有眉目之前,若是由你宋家人来说,便难免有挑拨离间的嫌疑。可你爹如此小心,终究是把我当了外人。”

“公子……”宋蔓秋有些脸红,因为步安言下之意,显然是觉得宋家没必要跟他分得这么清楚了。

“希望明日能走得成。”步安随即感叹。

宋蔓秋闻言一惊:“公子的意思是,可能会走不成?”

“我也不知道啊……”步安耸了耸肩,心说归根结底还得看天姥书院这潭水,到底有多深。

……

事实果然不出步安所料。

翌日天才蒙蒙亮的时候,有人给七司送来了一封信,信封上龙飞凤舞,写着五个大字:“步执道亲启。”

打开一看,信上内容同样简单。

“妖鬼皆在山中,七月十五来取。”

第405章 原来结了许多仇

步安将信纸揉作一团捏在掌心,迈过院门踏上冷冷清清的阜平街。

身后院门内,晴山与蔓秋裹着单薄的秋衣并肩而立。

天色不过微明,晨雾尚未散尽,脚下的青石板像淋过雨的鹅卵石般湿滑,沿墙开凿的暗渠里有潺潺流淌的水声,方才送信之人早跑得无影无踪,薄雾缭绕中,是几扇半开半掩的院门,几个倚墙而立的人影,几张平静而笃定的面孔——正几位等着上路的七司统领。

“爷……怎么说?”洛轻亭头一个沉不住气,大约是很久没见过步安神情凝重的模样,因此知道出了事了。

“跟弟兄们说一声,暂时先不走了,都准备准备,七月十五随我去天姥山。”步安说完这句便扭头走回了院中。

心娘在他身后掩上院门的时候,原本站在各自院门外的几位统领也都退了回去。不久晨光洒落,街上渐渐有了人声,像无数个普普通通的清晨一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

“妖鬼皆在山中,七月十五来取……”后院书房里,晴山看一眼皱巴巴的信纸,又抬头看一眼站在窗前的步安的背影,这短短十二字仿佛一句偈子,语意模糊像在打哑谜,可其中所指放在一起,又似乎全都说明白了。

素素是妖,这在七司已是大伙心照不宣的秘密;至于鬼,当然是公子的贴身鬼仆;而七月十五恰是天姥山英雄大会的日子……如此一来,山是哪座山,也毋庸讳言了。

然而天姥书院为何要来这么一出,晴山却实在想不通:“只因公子妖鬼傍身,书院便要兴师问罪吗?”

“姐姐有所不知,天姥书院这是要借问罪公子,来对付我杭州宋家……”蔓秋故意只说书院,不提屠家,是因为晴山与屠家关系特殊。

晴山一点就透,心中顿生愤懑,蹙眉道:“公子行得正坐得直,天姥书院要拿什么来问罪?”

步安哂然一笑,心说这大概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最近一年里,他几乎像走钢丝一般,行走在善恶边界,哪里谈得上行得正坐得直。

他正要自曝其短,不料蔓秋也义愤填膺道:“欲加其罪,何患无辞……”

面对正义感爆棚的两位“准媳妇”,步安也不好再自谦,于是轻咳一声道:“没错,是得先搞明白,书院到底准备些什么黑材料……”

“黑材料?”晴山与蔓秋几乎同时看过来。

“拿来抹黑我的材料……唔……我的意思是……人证物证……”步安想起去年兰亭夏集上被两位师伯诘难时的情景,心说跟那回相比,这一趟恐怕是暴风骤雨。

宋蔓秋点点头,慎重道:“公子这两年可有仇家?”

晴山想了想道:“似乎并未与人结仇……”

“怎么没有?”步安大摇其头:“远的不说,就单单越州城里,就有公孙庞那老小子,还有厨子道姑一叶渡江一干人等;还有步鸿轩老贼的小儿子步纬平,听说充军去了……对了,青龙镇上的步氏一族,全跟我有仇……”

听他如数家珍般罗列仇家,晴山不禁听得咋舌,其中有些她是知道的,只是一时记不得,另一些却闻所未闻……这么听了一会儿,她才喃喃低语道:“怎么结了这么多仇?”

宋蔓秋也一脸愕然地看向步安:“公子原来落了不少把柄在别人手里啊?”

步安翻翻白眼,心说你们俩当我是白莲花吗,又笑着往回找补道:“也不都是仇家,有些只是有过节罢了。”

“公子还是小心些为妙。能将素素捉了去,天姥书院必是下足了本钱……”晴山正色道。

步安闻言微一挑眉,知道晴山所言不虚,素素的真实实力就连步安自己也闹不清——换句话说,除非使了阴招拐骗素素,要不然天姥书院便没有表面上显露得那么鱼腩。

蔓秋也觉得事情非同寻常,提议说,既然天姥书院已经张好了网,公子还是不要只身犯险,不如与她爹爹和祖父商量商量,看看有没有别的法子可想——在她看来,宋家原本就没有争霸之心,不如借此机会,与天姥书院说说明白,若能因此平息一场无端是非,便正好还些人情。

步安沉吟半晌,摇头道:“七月十五,天姥山英雄咸集,届时是非曲直总有公论,倒也不必担心……”他嘴上这么说,心中却并非如此笃定,只是天姥书院与他之间,毕竟还有一份特殊的情谊在,假如今日要借助宋家来局中调解,那这份情谊便荡然无存了。

宋蔓秋见他主意已定,也不再劝,小声遗憾道:“可惜邓小闲与惠圆大师不在……”

“即便和尚道士不在,七司也不是任人欺负的,越州地界是天姥书院说了算,还是鬼捕七司说了算……”晴山忽然淡淡一笑:“可不好说。”

宋蔓秋闻言一惊,没想到平日里温婉恬静的晴山,竟还有如此意气风发的一面,心下虽然佩服她这份豪情,却也觉得她有些托大:天姥书院终归是有底蕴的,岂是小小七司所能比拟。

接着几天,步安便在阜平街上安心住着,偶尔派些人手在越州城附近走动。

各处赶来越州,参加七月十五天姥山英雄会的修行人,凡是到访七司的,他也不再躲着,尽量抽出些时间见上一见。

流离落魄、居无定所的汪鹤汪大人,也得了七司的接济,在与阜平街相隔不远的早市摆了个饼摊儿,步安甚至亲自给他的小摊儿题了“古道热肠”四字。

看着这位曾经春风得意的汪大人,如今老老实实地守着冒热气的饼摊儿,和寻常百姓一样为了在这邪月当头的乱世里活下去而挣扎,步安嗟叹之余,也不免想到,过去一两个月的江南大地上,一场悄无声息的变革,不知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

而这场改变才刚刚开始,如同大戏即将开演,缓缓拉开的温情幕布后,谁也不知道会是什么。

第406章 归来仍是少年郎

隆兴三年七月十五恰逢邪月初阴,一大清早,越州城外的官道上照旧冷冷清清。

倒不是说天姥书院发了那么多英雄帖全都石沉大海,只因路途遥远的门派多半提前几日就赶到了天姥山,反而是尽在咫尺的越州青莲观与鬼捕七司,拖到最后一日才动身。

青莲观历史悠久,而七司开办至今不过一年出头,可从越州南门出来,两支队伍却表现出与各自“底蕴”截然相反的气势与派头来。

走在前头的鬼捕七司足足百余人,车粼粼,马萧萧,刀剑灵器各在腰,越州百姓走相送,尘埃不见护城桥。

跟在后面的一老一少两个青莲观的道士,没精打采地倒骑着两头瘦驴——之所以倒骑驴,并非故作高深,实在是前头人马掀起大股扬尘,为了不弄得灰头土脸,不得已而为之。

出城一里多地,送行的百姓渐渐退去,步安远远瞧见两个青莲观的道士,便约束人马,等他们上前。

七司尽是越州人氏,对城中唯一的修行门派青莲观自然熟稔得很,更何况来人之中,年近六旬的老道正是青莲观观主何满子。

这位观主以往自是越州城中的隐士高人,在七司这群闲杂人等跟前,向来是端着架子的,可眼下情势有变,“高人”也有些拿不准调子——说白了,这群人自打去了趟七闽道,无论气概、劲头、身家、修为,都叫人看不懂了。

这会儿瞧见一个年轻后生骑坐在马背上,笑得客客气气,却自有一股令人不敢小视的气势,何观主便猜到,这位必定就是一年多来名声鹊起的“七司步爷”了。

想当初,听说天姥山来了个书生,作得一手好诗,却偏偏要在越州城里捉鬼为业,何满子也觉得荒唐之极,这时回想却是恍然大悟——若有点石成金的能耐,天下间何处不是修行场?

“久仰步爷大名,今日终得一见……”何满子满脸堆笑,遥遥拱手,心中暗呼:有道是一人成仙,鸡犬升天,这些本该烂在犄角旮旯里的废料也能有今日,可见这位步爷非同寻常。

步安听众人称呼这道士为“何观主”,便稍稍长了个心眼,有意无意地问起“何祁穹”何道长的下落。

何满子一问三不知,只是一个劲儿往七司面上贴金,说是近半年来,即便邪月愈盛,越州府却比周边地界太平许多,百姓都传言,说是鬼捕七司名震江南,威名庇护之下,连鬼魅妖邪都要暂避锋芒。

七司众人听得面上有光,一个个与有荣焉,步安却知道这传言并非空穴来风——一旦被他蹭了鬼气的阴魂,便彻底魂消神灭,再无作恶的可能,而他在越州捉鬼的日子最长,此地闹鬼的频率自然要比别处要低。

越州百姓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只当是七司威名震慑了妖邪,正因如此,今日七司出城,事先并未透露风声,也有百姓自发的送出城外。

人马一路南下,步安有意走得慢些,与何满子二人,拖在了队伍末尾,间或不经意地,总是有一句每一句地打听另一位“何道长”的消息。

何满子简直老成了精,任由步安怎么问,也始终滴水不漏,似乎他对何祁穹的生平所知不多,更不知道他眼下去了哪里。

步安却隐隐觉得有些蹊跷。这两人一样姓何,都在青莲观中当了几十年道士,要说没点瓜葛,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半路经过柳店镇,步安故意说起阴煞旧事,却见何观主神情毫无异样,才觉得自己许是多心了,于是不再纠结此事。

此时离天姥山已越来越近,步安也难免有些睹物思人,想起去年四月间,与祝师兄、楼师姐他们以同下山的情景。从那之后,他便再没有回过书院,书院大约也最好没他这个弟子吧。

说来也怪,步安穿越至今,遇上玲珑坊,卫十七,杭州宋家,曲阜书院乃至灵隐寺、开元寺,无论哪方势力,都对他或多或少有些招揽、拉拢亦或示好的表现,唯独天姥书院对他避之唯恐不及,到今日赘婿婚约已成一张废纸,又要拿别的事来为难他。

一念及此,步安也有些哭笑不得。

我本将心赵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当初他也曾一头钻进故纸堆中,希冀儒家英灵的眷顾,可惜点星殿外抄来《定风波》,招得灵气充斥漫山遍野,自己却一个都没捞着……彼时的心情与此刻简直一般无二。

一行百余人,终于来到天姥山下儒岱镇,比起一年多前步安离开时的模样,镇上委实热闹了许多,显然是与今日英雄大会有关。

暂寄了车马,留了心娘在镇上等候,其余人都徒步往山上去。绕过山下密林时,步安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心中异样感越发浓重。他忍不住去想,若是回到这片竹林里,躺在那块大青石上,再睡一觉,会不会又回到那个没有妖魔鬼怪神仙邪月的世界?

晴山与他挨得最近,见他神色有异,便柔声问道:“公子可是又想起了林中的黄粱一梦?”

有关这片竹林秘境的典故,即便是在天姥书院,也未被当真,但随着天姥步执道才子美名传开,他入林七日不出,自称一梦二十载的故事,也随之传遍了整个江南。

也因这故事传得广,晴山问得自然,并未刻意避人,七司众人闻言便纷纷朝步安看来,眼神中满是藏不住的猎奇心。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步安飒然一笑,便不顾众人的惊讶,信步踏上了山道石阶。

晴山与蔓秋相视一笑,紧随其后。七司众人虽然没有晴山、宋蔓秋那么大的学问,可毕竟都是学道的,自然知道庄周梦蝶的典故,于是乎也都哈哈大笑着拾级而上。

转过一个山头,眼前豁然开朗,一汪碧蓝的湖横贯眼前,正是山下镜湖。

而高处云雾缭绕间,飞檐斗拱的大殿,便是天姥山点星殿了。

第407章 风波又在点星殿

远山层叠,浓淡晕染,如一幅意境悠远的文人画,只是点星殿前诺大的广场空地上人声鼎沸,破坏了这空灵的画面,也冲淡了步安故地重游的感慨。

眼前聚在这片空地上的成千上万人,摩肩接踵、人头攒动,仿佛是在赶一场庙会。然而稍加留意,便能发现,这些人神态气质绝非寻常人等,显然都是修为在身,其中半数是儒生,剩下的一半中,僧人与俗家装扮的又旗鼓相当。

天姥书院向来是儒门求学的清净地,加之式微已久,近百年来也未曾有过今日这般热闹的场面,阖院上下面对成千上万蜂拥而至的修行人,即便准备了一个月多,也还是有些措手不及——步安从山下儒岱镇来到这里,途中竟无一人接引,便是例证;而此刻点星殿前喧闹的缘由,同样是因为天姥书院考虑不周。

简而言之,来到天姥山的修行门派太多,即便每门每派都出几个代表,也足以将点星殿挤得满满当当。江南各大书院和寺庙,多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自然不能将个英雄大会开成菜市一般,于是乎谁进大殿,谁又候在殿外旁听,足足调整了两个多时辰。直到步安来到之前,才堪堪敲定。

人群本来好不容易安静下来,见又有百多人出现,自然又有人起哄。

步安正要往里挤,忽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像条泥鳅似的钻出人群,既惊讶又凝重地看着他,沉声问道:“步安……楼师姐不是说你已经走了吗?怎么还来凑这热闹?”正是半年多不见的宋青。

步安朝他摇摇头,无奈道:“说来话长……师尊在哪儿?”

宋青也不回答,只是用力将步安往外推,嘴里低声嘟囔:“赶紧走,什么也别问,赶紧走吧……”

没推几步,人群中便有人认出了步安,大声招呼他的名讳。

现如今天姥步执道这几个字,已经颇有些分量,一经提起,众人便纷纷往这边看。

宋青回头看了一眼点星殿门口,许是看到了哪位书院师长正往这边观瞧,于是知道瞒不过去了,终于跺跺脚,白了步安一眼,气呼呼道:“叫你别回来!”

“一退不如一进……”步安嘿嘿一笑,仿佛没事儿人一般。

他身后站着的晴山与蔓秋,并不知道这句话的来历与含义,宋青却听得一愣,旋即翻翻白眼,又叹了口气,轻声嘀咕:“师尊刚回来时,以为你死了,连饭都吃不下。”

“是吗?”步安微微一笑,心说师尊啊师尊,原来你心里也还是有我这个弟子的。

便在这时,点星殿门内传来一声洪钟般的嗓音,传“步执道”入殿议事,其余“闲杂人等”殿外守候——那嗓音步安一耳朵便认出来了,正是当初守在点星殿前,问他竹林一去多少年的大儒赵贺。

步安远远瞄了瞄点星殿大门,接着转身对晴山、蔓秋点头一笑,又迅速环视七司众人一圈,便紧跟宋青挤进人群,往点星殿走去。

殿外空地上聚集的群雄,或是看着步安,或是看着那一百多看似闲散却在坐落之间自有章法的“闲杂人等”。

而步安也在人群中瞧见了不少熟面孔,其中凡一同经历逐月之变,之后又一同破阵而出的逐月社人,看向他的眼神与周围人绝不相同——除了患难与共的情谊、无需言语的默契,还有一份唯独经历过生死巨变、血光杀阵之人,才能拥有的凛冽。

步安面带笑意,闲庭信步一般跟着宋青穿过人群。

宋青不笨,他早知道步安今非昔比,但直到这一刻站在他跟前,沐浴着众人滋味不尽相同的目光,才隐隐觉得他在山下可能不只是“长袖善舞”那么简单……

“一会儿进去别乱说话,也别逞强,即便有麻烦,师尊自会想办法的……”宋青眼睛看着守在点星殿外的赵贺,嘴里却在低声嘱咐,语气从未如此严肃过。

“我晓得的。”步安点点头,迈出一大步,踏上台阶。

这四十九级石阶他一共走过三回,第一回是隆兴二年三月的春试,第二回是四月里的春试补考,第三回则是老贼步鸿轩赶来逼婚,每一次的记忆都不怎么样,今日或许也不例外……

殿门敞开着,步安不等人传话,便径直迈过门槛,抬头看去,昔日宽敞无比的大殿,眼下竟显得如此拥挤逼仄。

大殿两侧,各有近百人盘膝而坐,只留下当中一条过道,步安一入殿中,便觉得许多双眼睛齐刷刷朝他看来,却仍旧没人告诉他,哪里是他的位置。

他嘴角微微扬起,全无所谓一般正视过道尽头,只见殿首正中是一位体型微胖的中年,坐在他左右两侧的则是两位老者,步安心说,中间这人必是温亲王了,只是不知道他身边哪一个是屠良逸。

他一边往前走,一边拿余光扫视,便发现殿中多是上了年纪的儒生与僧人,其中赫然便有灵隐寺舍难大师。

路过这老和尚身边时,步安脚下稍慢,竟朝他抬了抬眉,打了个略显戏谑的招呼,老和尚为老不尊,也朝他嘿嘿一笑。

周围凡瞧见这一幕的,都有些惊讶愣神,便是坐在长辈身后的仰修与孔覃,也觉得步安此举,透着些玩世不恭,甚至不知轻重。

“步执道……”忽然站起出声的,正是春试那日的考官,大儒费永年。费大儒嗓音中正平和,不像是要兴师问罪,听在步安耳朵里倒觉得有些亲切。

“弟子在。”步安原地站立,拱手作揖,满满当当的大殿忽然变得安静异常,只剩下他自己的声音在回荡,而他俩上挂着的淡淡笑意,竟然渐渐淡去,代之以微微皱起的眉头。

费永年一旁盘膝坐着一位常服老者,虽然低着头,却实在熟悉得很,不是嘉兴知府张悬鹑又是何人?

而张悬鹑身旁坐着的同样是步安的老熟人,曾任七闽道剑州府昌泰县知县,眼下应当已是剑州知府的陈阙安……

步安缓缓摇头,脸上笑意重现,只是笑得无奈而沉重,心中更是沉渣泛起、百感交集。

他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一边等着费永年的下文,一边在人群中寻找那一袭熟悉的白衣。

“诸公,今日本当坐论天下,然而天姥书院有一桩家务事,需先行做个了结……”费永年一言及此,低头道:“张大人……”

张悬鹑闻言身子微微一晃,紧接着缓缓起身,朝众人拱手行礼,眼神游走间唯独避着步安。他清了清嗓子,随即朗声道:“在下张悬鹑,曾任嘉兴知府,不过……说来惭愧,张某人自去岁上任以来,空有知府之名,未有知府之实……阖府事务,全由步执道一言而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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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8章 小女子宁阳人氏

殿中众人见忽然来了这么一位嘉兴知府,原本还有些纳闷,不知道他要说些什么,听到这里,却忽然发出一阵喧哗,大约是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他贵为知府,要听一个白身的指使。

“只因步执道攀上了杭州宋家的高枝,又有藩台大人孔浩言为他撑腰……在下无根无基,唯有委曲求全……”张悬鹑没有卖关子,但也没有说真话,他说到最后一句,泣泪横流,仿佛是为背弃了儒家教义而痛哭,令得在场众人,几乎全都动容。

说什么家务事,明明是泼脏水。步安想笑,却又笑不出来。那边厢张悬鹑仍旧滔滔不绝,他却默默伫立,一言不发,仿佛神游物外。

待到张悬鹑不再说什么,费永年才朗声问道:“步执道,你可有话说?”

无数双眼睛注视下,步安思索了片刻,摇头道:“没有。”

话音未落,便是一片哗然。

费永年大约也没想到,步安会是这个反应,原本准备好的说辞,一下子变得全无用处。他愣了愣,才又低头道:“陈师兄……”

陈阙安随即也站了起来。

“在下天姥陈阙安,七闽道剑州府昌泰县知县……宋家养寇自重,直到去年岁末,为独占七闽,设计除去七闽道布政使张承韬,才借步执道之手,小惩拜月邪教,步执道则趁机搜刮七闽百姓,得银数十万两……”

陈老知县的“台词”与张悬鹑的大致相当,都是七八成的真话,只在关键处做了些有违事实的改动,结果便与现实大相径庭。

他这么陈述的时候,眼神始终避着步安,而听着他义愤填膺的口气,步安甚至想要为他鼓掌叫好。

他用张悬鹑,是以利害诱之;用陈阙安,是以道义晓之。这原本并没有破绽,可步安千算万算,又哪里算得到,有朝一日祸起萧墙——在这江南,除了杭州宋家,还有谁能说动张悬鹑与陈阙安反戈一击?

唯有天姥书院……

“步执道,你可有话说?”费永年又问了一遍。

众人看向步安的眼神,变得更加犀利,不单单是因为陈阙安所说的这些罪状,比之先前张悬鹑所提及的,又要严重许多,更重要的是,这些证词已经彻底将杭州宋家置于不仁不义之地。

这大殿之中,自有灵隐寺舍难大师这样,与宋家的交好的,担同样有许多骑墙观望之辈。步安接下去如何表态,或许会影响宋家在江南士林的地位。

果然,步安这一次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长长吁了一口气,朝殿首正坐上的温亲王以及他身旁两位老者拱手,十分诚恳地说道:“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如今邪月临世,天时不我予;南北相恃,江南繁华地一马平川,地利亦不我予;唯独昏君失信于民,人和在我……”

他一言及此,便不再继续,而在场众人何等身份地位,又有谁不明白这番话的含义,即便是费永年,也面色微变,下意识朝大殿正首看去。

步安静静地看着殿首几人,心中大概明白,自己这番话并没有多少意义。只是这样提一嘴,毕竟是给大家一个机会,因为从这一刻开始,在往下迈一步,便是任何一方都会骑虎难下的境地。

“假若无视是非、不论公道……人和又从何说起?”终于殿首之上年纪更长些的那位老者,捻须叹道。

步安这时已经大概猜到,这人多半就是天姥山长怀沧,而另一位年纪比他稍轻,眉眼间有些郁郁之色的,便是屠瑶的父亲屠良逸了。

怀沧话音刚落,步安便长叹一声,瞥了一眼殿外,仿佛未卜先知般,殿外随即一阵骚乱,紧接着是一高一矮两人,前后脚迈进殿来,正是七司白营统领薛采羽,与业已蓄了短发的广念。

赵贺紧跟其后,神情有些仓促与窘迫,大概是刚才拦过这二人,只是不知与谁动手,吃了亏了。

“哪里来的宵小,竟敢强闯天姥山点星殿?!”随着费永年一声断喝,殿内顿时便有人迎了上去,作势就要赶人。

“阿弥陀佛……”广念才刚唱了声佛号,殿内便有一位四十多岁的僧人,迈出一步,双手合十喊道:“师叔”。

泉州开元寺位列天下名寺,广字辈地位有多高,在场众人如何不知?眼下又有开元寺派来参加大会的唯一一名僧人高喊师叔,自然确认无误。

如此一来,想要上前驱赶的几位天姥大儒,倒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方才那人一派胡言!去年十一月里,我与两位师兄亲至剑州府,所见所闻,绝非他所说那般,若有人不信,可以去问我广开师兄!”广念却不管殿内情形,直截了当地说道。

“知人知面不知心……小大师即便去过剑州府,浮光掠影,也未必看得分明。”费永年立即反驳道。

他此言一出,殿内想起一阵哄笑,却都是僧人在笑。

费永年一头雾水,不知道他们笑的什么。

“贫僧法号广念……”广念有些气呼呼地翻了翻白眼。

“鄙寺历代僧人,法号中有念字的,便是缘法他心通的。”那位开元寺小字辈的中年僧人补充道。

费永年这下才知道自己出了丑,悻悻然道:“陈师兄眼下乃是剑州知府……”言下之意是说,任你缘法他心通,总没有地方父母官知道得清楚明白。

“七司离开剑州之时,数万百姓持伞相送,直送出三十里地!不知陈老大人可有耳闻?!”薛采羽盯着陈阙安问道。

陈阙安被问得有些尴尬,费永年便立即抢问道:“阁下又是什么人?”

薛采羽瞥了他一眼,挺直腰板朗声道:“在下越州七司,白营统领薛采羽!”

“哼!你是步执道手下的江湖人,自然替他说话!”一旁赵贺很是不屑地冷哼道。

殿内众人闻言,也觉得此言有理。

“小女子本是七闽道剑州府宁阳县人氏!”薛采羽嘴角微微抽动,显然气愤之极,只是她人微言轻,所提供的证言还没有广念的有力,众人看向她的眼神,也有些将信将疑。

便在这时,人群中有位老儒生沉声道:“你说你姓薛……七闽医圣薛攀是你什么人?”

“正是先祖……”薛采羽音量不大,语气却带着一丝高贵而隐秘的骄傲,只见她稍稍探出手掌,一晃便泛起一层淡淡的乳白色微光。

但凡有些身份地位之人,自然知道这是医家化灵之术。

大殿内齐刷刷一片惊呼。

医圣薛攀之后不但相当于儒家孔子、道家李耳之后人,更加难得的是,七闽薛氏世代不事权贵,埋头行医乡里,从未开枝散叶,口碑比之孔、李后人,几乎更胜一筹。

第409章 中了他攻心之计

如此一来,薛采羽所说的证言,分量便不可同日而语了。殿内众人于是齐刷刷看向陈阙安,只看他如何应对。

陈阙安做了几十年的官,应变能力比之久居书院的费永年高明不少,即便广念与薛采羽入殿质问,他也始终面不改色,此时更是微微一笑道:“老朽去岁岁末被软禁于泉州府武荣县时,听宋家下人说起,中丞李岳南下路过宋府,曾以逐月之计考教步执道。当时步执道便于十步之内定下三计,计计不离民心,便连中丞大人都喟叹不已……剑州百姓十里相送,乃至薛姑娘眼下义愤填膺,殊不知,都是中了攻心之计。”

这一番辩词,竟连步安都觉得很有道理。虽然陈阙安翻脸不认人,让他有些伤心,但是人家也是天姥学子,如今书院要与杭州宋家争夺定鼎天下的机会,陈阙安以书院为重,便只能舍弃他这个私交不错的“贤侄”了。

倒是薛采羽听得满面怒色,气道:“你这是诛心之说!”

广念更是手指陈阙安,冷笑道:“我方丈师伯圆寂之前,亲口吩咐,要我跟步执道下山,学他救世之道,莫非我师伯,通天罗汉,也是中了步执道的攻心之计吗?”

广念突然搬出普慈方丈的名号,加上医圣后人薛采羽的证言,殿内众人即便没有表态,心目中的天平也已经偏向了步安这边。

到了这等境地,陈阙安假如再出言反驳,便等于是说开元寺普慈方丈,通天罗汉乃是眼瞎心盲之辈。他自己得罪了开元寺还是小事,若是因此使得开元寺与天姥书院反目成仇,他岂不成了书院的罪人?

陈阙安进退两难,只好昂着头默不作声。

便在这时,费永年身旁不远,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儒生,也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步安认得此人,正是去年兰亭夏集上差一点将他逐出书院的詹师伯,天姥书院两位国士之一。另一位国士季师伯年纪稍轻一些,长得慈眉善目,此时也坐在人群之中。

“步执道,你可认得此人?”詹师伯似乎从来不苟言笑,此时神情更是肃然,只见他手指处,一位身高体阔的中年汉子缓缓起身,随后慢慢摘下头上斗笠,露出一张红脸,正是在七闽道上因为犯上与结党,被步安送了一句“义薄云天”,进而被逐出了七司的黄铎。

“黄兄弟……”步安飒然一笑,眼睛微微眯起,眼底仿佛有一道精光闪过,竟吓得黄铎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黄铎一时露怯,心下或许有些懊恼,好在他原本面色黑红,倒看不出有什么变化,这时调匀了气息,朗声说道:“诸公,步执道当初招兵买马、组建七司之时,便开宗明义,说是为民除害都是狗屁,他办团练,乃至南下七闽,都是为了名利二字!这些都是他在越州望江楼上亲口所言,黄某人若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詹姓国士一双眼睛紧盯着步安,沉声问道:“你可有话说?”

众目睽睽之下,步安又一次出乎所有人意料,点头道:“一字不差,都是我说的。”

此言一出,殿内几乎乱成一片,或是惊讶、或是唾骂,又或是交头接耳的悉悉索索。

待到稍稍安静些,步安正要开口,忽听得薛采羽喃喃道:“闽中拜月荼毒,至今一年有余,不知诸公都为此做过些什么?”

众人大约是听到了她的质问,一下子彻底静了下来,以至于她略显无力的微弱嗓音,也被听得清清楚楚。

“小女子能医身体五脏,却难医人心,眼看宁阳县里百姓如行尸走肉,每一日都有人倒毙道旁无人理会,直如阿鼻地狱……闽中四府多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薛采羽言至此处,忽然拔高了嗓音,不解道:“诸公皆是天下豪杰,修为通天,可为何拜月邪教荼毒七闽,闽中百姓日盼夜盼,却盼不来你们出手相救?!”

薛采羽眼神扫视之下,几乎无人与她对视,全都躲了过去。

“步公子孤身一人,即便有心杀贼,也要钱无钱要人无人,若不借嘉兴府之银粮,何以招揽人手?!若不以名利为饵,如何让人跟随他深入死地?!”

薛采羽顿了顿又道:“你们说他搜刮闽地百姓,殊不知七司杀富济贫,开仓放粮,活人无算!步公子初见采羽之时,便称为名利而来,从未以行善自居,可若没有步公子,闽中拜月邪教不知何时方才铲除!薛家世代行医闽中,已有千年,小女子踏出七闽追随公子,只因看得明白,行医不过是小善,而七司所为才是大善……”

“怪不得,怪不得……”

薛采羽正说得动情,却被广念接连两句“怪不得”给打断了,不由得听了下来,一脸疑惑地看他。

广念也知道自己插嘴的不是时候,一脸歉意的笑笑,接着道:“我从剑州府回了寺庙,方丈师伯说我下山见了一座桥,桥上有两人,我若要救了这个,便害死了那个。我觉得自己不曾瞧见那怪桥,给你这么一说,才知道方丈师伯打得什么机锋……”

殿内众人方才还被薛采羽的质问搞得有些下不来台,此刻又被广念的哑谜给吸引住了,一干僧人更是频频点头,似乎对普慈方丈的比喻很感兴趣。

“……便如薛姑娘所言,行医活人乃是小善,是故救人便是救人,害人便是害人,泾渭分明;可要解七闽道拜月之患,乃是大善,绝无十全十美之法。我眼里只有小善,便看不见师伯说的那座桥……”

广念说话间,眼角竟然滚下泪来,众人看得唏嘘不已,在场高僧闻言,更是纷纷合十唱号,口称“阿弥陀佛”。

不过广念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见他迅速擦干眼角,朝着已经坐了下去的陈阙安道:“这位施主方才说,曾听宋家下人说过一桩旧事。贫僧倒也听说过另一桩旧事……”

他有修为,即便缘法不是天耳通,在殿外广场上,也能听清大门敞开的殿内对话,况且还有张瞎子在,随时可以为他们传话。

“此事乃曲阜孔灵所言,她说起此事,仿佛觉得莫名其妙,怪异之极,贫僧乍听之下也有同感。”广念卖足了关子,才缓缓道:“却说步执道初入七闽之时,于泉州府武荣县,与宋蔓秋宋姑娘同行,路遇逃难百姓,宋姑娘心善于是解囊相助,步执道却熟视无睹,只是偷摸往道旁扔些碎银。宋姑娘事后与孔灵说起此事,两人也是各执一词……”

步安听到这里,也不禁有些愕然,心说这么小的事情,居然从宋蔓秋嘴里传到了孔灵这儿,又被孔灵说给了广念听,真是有够巧的。

“这便是积阴德了……”也不知哪里有人轻声说了一句。

广念缓缓摇头,似乎对这个说法很是不屑。

“步公子越州捉鬼、魔窟救人、七闽道上剿灭拜月邪教,哪一桩不是大善事?可天下又有几人知晓?便与他投银于道旁,如出一辙……”薛采羽摇头叹道。

人群之中忽然站起一人,正是天姥大儒吕飞扬,只见他眉头紧皱,神情有些痛苦,似乎原本就对书院今日的安排很是不满,这时更是沉声问道:“这位姑娘,方才你一直说步安剿灭拜月邪教,莫非剑州、延平两府的拜月邪教,乃是步安所除?”

“千真万确!”薛采羽老毛病又犯了,不等步安给他示意,便斩钉截铁道:“越州七司除魔安良,剑州百姓人尽皆知!”

“那为何天下间都传言是宋尹廷所为?”吕飞扬不解道。

殿内众人大多也有着同样疑问,不少人还有些将信将疑。

“阿弥陀佛,贫僧灵隐舍难……”始终眼观鼻鼻观心的舍难大师,终于发声,“步执道以两百人,除拜月邪祟,定剑州延平,确有其事,宋公亲口所言。”

话音落地,殿内又是一阵喧闹。

医圣薛攀后人、开元寺通天罗汉,眼下又加上灵隐寺舍难大师,不要说天姥书院找来的证人,即便是把整个天姥书院都压上,也没这三人加在一起,更加令人信服。

第410章 不过效拜牛者尔

“两百人……定剑州延平两府?”吕飞扬目眦欲裂,几乎一字一顿,却不是因为不信,而是太过震惊,震惊到整个人都在颤抖。

“七司初到剑州府,贫僧与师兄三人便紧随其后,亲眼见到短短一个月里,剑州府如何变了天。”广念回忆那段经历,仍旧有些唏嘘:“广开师兄当时便说,若非步施主这等洞悉人心、行事果决、用计精绝之豪杰,以雷霆手段涤荡妖魔,闽中拜月之患,几无平定之日……”

薛采羽紧接着道:“为扫除拜月之患,以少敌多、以弱胜强、以明克暗,七司千里疾驰,从未逗留一地,每至一乡一县,诛杀为富不仁者以百十计,降妖千余,捉鬼不计其数,若非步公子大才,日日作诗招灵,绝难维系……”

她慷慨陈词,情动难抑,说到此处更是打心底生出一股豪情,睥睨环顾,冷笑中缓缓道:“公子诗曰,沉沉心事北南东,一睨英雄海内空!少年方登将仕郎,书生尝效晋贤风。功高拜将成仙外,才尽回肠荡气中。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

殿中众人闻听此诗,知道她此时吟诵的诗句,必是步执道于闽中所作,结合诗中豪情,又联想到妖邪环伺的场景,都不禁神往,天姥大儒吕飞扬视诗如命,此时更是听得如痴如醉。

而薛采羽稍稍一顿,语气变得更加凄凉:“又有诗曰,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诵至“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时,殿内一片肃然之中,竟响起几声哽咽,大儒吕飞扬不知何时,已然泪流满面。即便是殿首之上的温亲王与屠良逸也不免动容,唯独怀沧照旧面不改色,仿佛老僧入定。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薛采羽吟诵至此戛然而止,面对殿内众人,忽然激愤道:“步公子于七闽道上所作诗词,这三首不过是其中之一鳞半爪,小女子才疏学浅,诸公想必更明白这诗中蕴含的,是何等样的豪情与才学,可为何这些诗词只字都不曾传世?若要收买人心,为何衣锦夜行……”

薛采羽仍在接连发问,步安却已经觉得,众人看向自己的眼神都变了味,即便是舍难大师与仰修这样的熟人,也不例外。

步安原本一直抱定了猥琐发育的念头,可俗话说泥菩萨尚有三分土性,被自家书院逼到这个份上,难免有些愤懑,心说罢了罢了,装孙子久了,别真让人当成了孙子……

他转回头看了薛采羽一眼,面带一丝微笑,却略略摇头,而薛采羽仿佛兴头上被浇了一盆冷水,又大概是想起了当初那盆洗脚水带来的屈辱感,顿时便闭上了嘴。

殿内众人见薛采羽对他言听计从,更觉得天姥步执道绝非池中之物,不然如何能叫医圣之后甘心俯首?于是所有的目光都朝他看了过来。

步安照旧气定神闲,朝殿内众人拱拱手道:“不瞒诸位,我哪里会作什么诗词,都是抄来的罢了……”

话音未落,吕飞扬已然激愤难耐:“贤侄啊贤侄!你明明立下如此奇功,为何甘愿埋名?明明诗才超绝,又为何总推说是梦中所得?”

步安也知道刚才这话没人信,只是随口一说罢了,却没想到飞扬大儒将两件毫不相干的事情想到了一处,如此一来,倒显得他这人一直低调,仿佛专门干好事,却从不留名的活**。

他刚要解释,却见坐中仰修缓缓摇头,沉吟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浪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此言一出,便有人瞥一眼殿首的天姥书院山长怀沧,或是摇头、或是轻哼、或是甩一甩衣袖,显然是看不惯天姥书院的做法,似乎在众人看来,步安刻意低调是因为有人妒贤嫉能,而这妒贤嫉能之辈便在天姥书院之中,要不然也不会有今日的“公审”。

就在这时,殿首之上,屠良逸身后,一个人影微微挪了挪,露出一张坚毅而俊朗的中年面庞,此人从始至终都一直打量着步安,面色愈来愈凝重,到这会儿,眼神中已然是欣慰与不忿交错的复杂情绪,他双眉微微一抬,突然打破了这一刻尴尬的沉默。

“去岁兰亭夏季,听说你曾以子贡赎人自辩,既如此,何必行善而埋名?泉州府路遇饥民,又为何抛银于道旁,也不当面馈赠?”

步安闻言,朝这人深深一揖,事实上,以薛采羽同广念方才为他造势,以及平定闽中的事迹与那几首诗流传出去之后必然博得的名声地位,这一揖都显得过于郑重,只是在步安而言,却觉得非如此不可。

一来是因为,此人面貌长相与屠瑶有几分相似,显然就是屠瑶的嫡亲兄长,去年岁尾,因为隆兴帝陷害,饮恨兵败的燕幽大将军屠琅。

二来则是因为,他这几句,疑问是假,铺垫是真。

屠琅以自贡赎人破题,明的是说步安前后矛盾,实则是在暗示步安,可以借此典故,为敛财开脱。

因此,见步安如此郑重行礼,屠琅便知道他是明白了自己的用意,面上愈发露出激赏之色。

步安也顺坡下驴,朗声道:“子路拯溺者,其人拜之以牛,子路受之。子曰,鲁人必拯溺者矣。弟子人微言轻,于七闽道上所作所为,不过效仿拜牛者尔。”

他这番话同样引自论语,正是自贡赎人的后一段,意思是说,孔子的弟子,子路救了一位落水者,落水者因此送了他一头牛,子路坦然接受。孔子听闻此事,便夸赞子路,说从此鲁国人见到落水者,必定会出手相救。

步安说自己是效仿那位送牛之人,意思则是说,他以金银赏赐除妖灭鬼的义士,才能在七闽道上,掀起剿灭拜月邪祟的巨浪,进而短短两个月时间里,就平定了剑州延平两府。

一言至此,屠琅也忍不住微微点头。

“至于抛银于道旁,却是说来话长……”步安略一停顿,瞥了一眼怀沧,见他稳坐如泰山,始终不为所动,隐隐觉得事情不秒,兴许书院仍有后手,屠瑶迟迟不现身,兴许也与此有关。

既然如此,便再加把劲吧……

这么想着,步安便真的一鸣惊人,说了一通众人闻所未闻,可细想之下又觉得无可辩驳,甚至忍不住要拍案叫绝的道理来。

第411章 信天道善恶因果

“闽中逃难之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然则人分三教九流,流民亦是如此,其中既有良善之家,也有凶徒与歹人混杂。我若公然散财,之后袖手而去,转眼钱财便十之八九落入歹人之手。非但如此,说不定还要平添杀戮。”

话音未落,守在殿外不远处的宋蔓秋已经眉头紧皱——她分明还记得,那一日当真有不少流民目露凶光,如此说来,她仗义疏财之举,反倒给流民带去了一场无妄之灾……

殿内众人更是听得频频点头,显然是觉得步安心思缜密,考虑周到,即便是刚刚还在诘难步安的费永年,也不由得赞许道:“不错,假若逃难百姓是在道旁捡到了银钱,自然小心藏匿、不敢声张,不至于被歹人抢了去。”

仰修看着步安胸有成竹的神情模样,不由想起杨子江畔,步安逐一列出七条铁证,点破他暗中行凶,试图搅乱逐月大会的底细,令他哑口无言的场面来。他小心环视殿内众人,一方面期待步安口吐莲花、震慑众人,另一方面又觉得,此间聚集了江南各地的顶尖人物,只怕言语间稍有疏漏,便会被捉了把柄……

正这么想着,果然有人不冷不热地问道:“区区几个歹人,略加惩治便是,何必多此一举?”

此人姓唐,坐在太湖书院人群之中,三十出头模样,生得其貌不扬,却以诗词扬名江南,去年兰亭夏集上与步安结下梁子之后,便一直想要讨回场面,只是苦于没有机会,这会儿竟有些按耐不住。

“如何惩治呢?莫非唐公子觉得,歹人脸上都有刺字不成?”那边厢吕飞扬忍不住出声讥讽。

唐姓儒生闻言一滞,他方才脱口而出,一时也没考虑周到,这会儿被吕飞扬问得措手不及,自知理亏却仍旧胀红着脸喃喃道:“步执道才名远播,难不成连良人、歹人都分不清吗?”

步安从来就是不肯吃亏的脾气,冷笑道:“若只看面相,阁下便是大奸大恶之辈,不知我猜得对不对?”

唐姓儒生自诩风流,唯独对自己相貌有些自卑,这下被戳了痛处,立时勃然大怒,正待发作之时,却见步安又大摇其头。

“……然则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阁下丑陋皮囊之下,兴许藏着一颗温良之心,也未可知。”步安一脸戏谑。

唐姓儒生自然知道自己是被愚弄了,气得半边脸都有些抽搐,却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反驳。

步安不等他开口,便像忘了这桩小插曲一般,面对众人道:“方才只是其一……试问诸位,人在穷途末路之际,相较于接受施舍,自己捡到银子,心情是否略有不同?”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才知道,步安之前那句“说来话长”不是假托之词。

而步安不做任何停留便自问自答道:“小生觉着,这其中有大不同……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即便得了富人施舍,隐隐然也会觉得理所当然,甚至还嫌你施舍得不够……可他若是自己捡了银钱,会不会觉得天无绝人之路?”

这连番妙语,非但引得殿内众人思索,更将唐姓儒生抛在一旁,尴尬之极。

“些许差别,有这么重要么?”也有人笑吟吟问道。

“你觉得不重要……是因为你不曾见过闽中灾民。”这一回出声的却不是步安,而是薛采羽,身为受灾最重的七闽道剑州府宁阳县人氏,由她说出这句话来,意义非同一般。

“天无绝人之路……”屠琅也缓缓点头,神情落寞之间仿佛想起了什么旧事,“好一个天无绝人之路!”兴许是这接连两句烘托了气氛,殿内几位上了年纪的老僧纷纷合十,口念:“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本来到了这个份上,步安应该见好就收了,但他似乎察觉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正是这一丝危险气息,让他决定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小生随身财物,充其量白银百两,可灾民何止百千。我又有何资格来决定孰生孰死?不如将这权力交付于天……”步安顿了顿道:“或谓之天道……”

他此言一出,便将立意顿时又拔高了一层,令得殿内众人又是一惊。儒释道三家几乎都承认,在圣人、神仙、佛菩萨之上,还有一层更加冷酷也更加高远的力量,便是天道,而步安将这“抛银道旁”的小事,如剥蒜一般层层解开,剥到这一层显然已超出了绝大多数人的预料。

可这还不算完。

“神州天下,百姓穷苦颠沛时,盼着善人布施;蒙受冤屈时,盼有青天做主;若遇上世道不好,便连士大夫之辈,也只好期待明君降世……可一旦邪月临世,善人、青天、明君都不管用了,又如何是好?”

步安声音不响,却因为四下里太过安静,而传出去很远:“闽中拜月之患,到底因何而起?私以为百姓xi以为常,凡事得有个谁,来替他们出头做主,如今邪月临世,善人、青天、明君都不管用了,便只好祭拜乱神了。”

他这几句乍听之下,简直大逆不道,可这点星殿内毕竟聚集了神州江南一等一的人物,自然有人品出了其中滋味。

譬如以舍难大师为首的几位高僧,此时便纷纷合十,低声颂唱佛号;又譬如屠良逸与屠琅父子,仰纵与仰修父子,面上都露出了极为凝重的神情。

“世人迷信乱神,终使天下大乱……”步安长吁一口气,沉吟片刻道:“照我看来,这世上所谓善人与青天,都未必靠得住;百姓与其等人来救世,不如信自己,信天道,信善恶因果。”

此言一出,薛采羽忽然想通了什么似的,两滴清泪爬上了脸颊,失神般自言自语道:“怪不得,怪不得步爷无论如何也不承认是在做善事……”

与此同时,费永年与吕飞扬二人,几乎同时走出两侧队列,朝殿首方向行礼。

“步安方才所说种种,堪比圣人之言!假以时日,必成一代巨儒!今日若将他逐出书院,是要被天下人耻笑的!”费永年一脸激动。

“假如书院执意如此,便将我吕某人一同赶下山去吧!”吕飞扬更是负气一般喊道。

两人同时求情,在场众人也有些不解。

以广念、薛采羽以及舍难大师三人的证词,加上步安刚才这一通振聋发聩的言辞,之前种种诬告已经不堪一击,费、吕二人又何必再求情呢?

不过正所谓花花轿子人抬人,既然他二人如此,众人也乐得锦上添花,于是乎,殿内七嘴八舌许多人都在替步安求情。而太湖书院那位唐姓儒生,已经灰头土脸地坐了回去,只盼着谁都别去留意他。

可就在这时,步安瞧见了点星殿深处侧门,款款走出一位风韵犹存的妇人。这妇人双手负在身后,双足轻移时还发出叮当声响,显然是被上了枷锁。

步安一见此人,便知道自己没有猜错,今天这场闹剧,不是随便吹吹牛,扯扯淡,就可以过关的。

因为这女子正是望江楼的东家,早已失踪半年之久的胡四娘,一只狐妖。

第412章 难道我记性不好

胡四娘不会莫名其妙出现在天姥山上,其中必有蹊跷。

这狐妖天性魅惑,即便手脚都上了锁链,行走之间也仍有三分妖媚,乃至于坐中年轻后生们只看了几眼,便觉得心旌摇曳,警惕之余,赶紧收拢心神,看向了别处。

步安也是一样,只不过他并非受不住狐妖的魅惑,而是若无其事地将视线从温亲王、怀沧以及屠良逸等人面上划过,有意留心着他们各自神情的变化。

自从闽中一别,将胡四娘使唤去汀、建二州留意拜月教动向之后,步安便再没有见过她,当时只觉得,兴许日子一长,这狐妖是识破了他狐假虎威的底细,因而远走高飞,或是重投她原本的主子,不曾想会在天姥山上又见到。

步安暗呼一声“晦气”,便又好整以暇地看着那狐妖。只见她模样凄凉,面上泪痕涟涟,仿佛受了莫大的冤屈。

偌大的殿内,除了步安以外,便只有薛采羽见过胡四娘,也知道胡四娘的底细。她见这妖物忽然出现在此,既错愕,又茫然,下意识朝步安看了过来,直到步安朝她使了个眼色,要她稍安勿躁,才点点头,拉着广念退到了一旁。

而刚刚还在求情的费永年与吕飞扬,见了此女,也是一头雾水。

待胡四娘走到众人面前,对着殿方向跪下,费永年迈出半步正要询问此女何人,却只见殿之上,先前始终一言不仿佛睡着了一般的温亲王,终于开了口。

“妖物,本王与众卿面前,还不现出原形!”

此时殿内众人多是江南修行人中的扛鼎之辈,温亲王“妖物”二字出口,殿内毫无异动,即便胡四娘缓缓化作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众人也都安之若素,充其量只有几个跟着门中长辈挤进点星殿的后生,出轻微的讶异声。

“这小妖隐匿于越州城中,改头换面经营酒楼食肆,已有数年之久,鄙书院早已留意它,只是念其未有恶行,是故不曾斩除……”这回出声解释的,却是天姥山长怀沧。

这番言语落在狐妖耳中,似乎后怕到了极点,身子瑟瑟抖。

“去岁岁尾,此妖忽然不知所踪,直到上个月重又现身越州……鄙书院遂将其捉来拷问,一问之下,竟揭开了一桩偌大的秘密。”怀沧略作停顿,吊足了众人胃口,才长叹道:“此妖竟是拜月邪祟安置在越州的探子。”

话音刚落,狐妖已然化作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女,浑身战怵,哭得梨花带雨,口中却道:“冤枉啊冤枉,小妖为虎作伥,全是受了胁迫……”

众人听得眉头紧皱,却只有步安一人面不改色,只是脚下轻轻挪步,从原先站立的地方,一直挪到了舍难大师身旁。

而胡四娘说话间,忽然转身,手指一人道:“便是受了此人的胁……”

在她手指的方向上,一位中年儒生脸色“唰”的剧变,愣了愣才突然怒道:“你敢血口喷人?!看我不抽了你筋,扒了你的皮!”

非但此人错愕莫名,即便胡四娘也一脸愕然,因为她此刻所指的,正是步安方才所站的地方,只是没想到在她对着殿哭诉时,步安已经悄悄挪了位子。

“不……不是……”胡四娘仓促间眼神急转,只是一时间也没找到躲在舍难大师身后的步安,脸上原本凄苦的神情,竟越来越尴尬。

“到底是何人胁迫你?!”温亲王也看不过去,一脸不耐烦地问道。

胡四娘也知道自己有些失态,赶紧又憋出几分凄苦来,泣道:“正是天姥步执道……”

原本她的情绪酝酿得恰到好处,忽然于众人之中指出真凶,进而引起轰动的打算,也堪称精明,只可惜棋差一招,关键时刻非但指错了人,还因为一时找不着人了,而破了功,乃至有些出戏,效果更是差了一大截。

于是本应该出现的轰动,压根没有出现,只引来一阵哄笑。

“在下便是天姥步执道,”步安适时站了出来,笑吟吟道:“姑娘素昧平生,近日无仇、往日无怨,为何要栽赃陷害于我?”

他故意先自我介绍,仿佛一下子坐定了胡四娘是因为从来没见过他,才没在人群中找着她,接着又暗示她是受了别人的指示。因此坐中不少有心人,结合了今日种种,不由得起疑,甚至似有若无地朝殿方向看了看。

胡四娘被这几句轻描淡写的回击,怼得有些莫名其妙,饶是她经营望江楼多年,与人打过无数交道,也没想到步安会使出如此“无赖”的手段,一时气结,断续道:“你……你一派胡言……我分明早就见过你……”

“难道是我记性不好?”步安眉头微皱,故作思索道。

“你休要装腔作势,弄虚作假……”大约是步安演技太过浮夸,胡四娘气得牙痒,恨恨说道。

见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几乎就要吵起来,温亲王面色难看之极,沉声喝道:“大胆妖物!究竟是何人胁迫你为虎作伥,又使了何种手段,你且细细说来,若有半句假话,决不轻饶!”

便是这一句,将胡四娘重又拖回原本的戏路,只见她通一声,对着殿磕了个头,既冤屈,又惧怕地哭诉起来。

她所言种种,与张悬鹑、陈阙安先前的套路一般无二,只是在她的陈述中,步安取代了张承韬,成了勾结拜月邪教的罪魁祸,而夹枪带棍地又影射了杭州宋家,暗示他们是躲在步安背后的势力——这其中的分寸掌握得很好,主次有序,掐死步安的同时,既顺带抹黑了宋家,又让亲宋家的门派不好明着站出来声援。

假如没有之前脱离剧本的戏码插曲,这段哭诉的效果,还会更好更生动。

而当众人看向步安,等着他做出应有的反驳时,步安却只是摊摊手,嬉皮笑脸地问道:

“你说受我胁迫,提及如何受我威逼之时,更是瑟瑟抖,似乎怕我到了极点……可方才与我争辩时,伶牙俐齿的样子,哪有一丝恐惧惊慌的模样?”

胡四娘闻言,心中懊恼之极。从当众指认到后来起了争辩,在众人看来,步执道的一举一动,仿佛全是少年心性使然,可胡四娘却忽然明白了,自己从转身的刹那,便踩进了步安设下的陷阱,一步步乱了方寸……

懊恼之余,胡四娘也不禁冷汗连连,心说步执道此人心机之深,当真闻所未闻,也难怪只有他能解拜月之局……只可惜少年英雄,勇猛有余,终归少了些城府与警惕,仓促应变又如何破得了别人费尽心机设下的死局。

这狐妖只愣了片刻,正要接着说什么,忽听得殿外响起声许久不曾听到,却又熟悉之极的声音。

“姐姐……你因为爱慕而不得,便要冤枉步公子,置之死地不可吗?”

“不悔……”胡四娘身子还跪在地上,头却扭了过来,瞪向站在门外的亲妹妹胡不悔,眼神中全是恨意。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彻底想错了。要围杀步执道,远比她以为的更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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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3章 我有粉丝我怕谁

狐妖四娘惊慌错愕之时,步安也同样的莫名其妙。

听到这狐妖喊出“不悔”二字,他才明白来者何人——早在宁阳县,狐妖四娘交代身份底细时,就说起过,她在越州城里还有个胞妹,名叫不悔,因为沉迷诗书文章、戏剧话本而足不出户。

这次回了越州,步安也让七司部属查访过这位狐妖不悔,只可惜一无所获,哪曾想她竟突然出现在此,还替他解了围。

可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却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胡四娘当时提及其妹时,口气中便略带恨意,隐隐透露她们姊妹俩关系一般,可即便如此,她俩也不至于互相仇恨到了骨肉相残的地步吧?

事出蹊跷必有隐情,步安盯着大殿外,只见一位身穿本色麻衣的妙龄女子,款款走进殿来,行走间步幅轻微,低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地面,只在买过门槛的刹那,抬起头来,朝着步安匆匆一瞥,便又面色绯红地赶紧低下头去。

只这一眼,步安便隐约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天姥步执道诗名远播,却似乎一直没有从这名声中得到半点好处,常言道风水轮流转,也该他时来运转了。简而言之,这“女文青”般的狐妖不悔,便是他的拥趸、迷妹、脑残粉!

步安没有料错。这狐妖不悔,粉他已经一年有余,无论诗词亦或评书——步安在投醪河畔讲的老实和尚三妖怪早被有心人编纂成册,还起了个文雅些的名字,叫做西行记——都读得如痴如醉,只是苦于妖人殊途,自惭形秽。

因为张瞎子的存在,胡不悔明知偶像就住在越州阜平街上,却始终不敢靠近那里一步。直到这回江南群雄齐聚天姥山,她才鼓起勇气过来,只盼着能在人群中远远瞧上一眼。不料事发突然,竟听见姐姐四娘血口喷人,要置步公子于死地,情急之下,胡不悔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当下挺身而出……

这小狐妖一时起念,可当她真的踏入点星殿,被殿内众人诺大的气势震慑着,也不由得双腿发软,心头乱作一团。

她一向没有姐姐四娘能说会道,假如正要当场争执起来,恐怕不是姐姐的对手,一念及此,便愈加慌乱。

可从她进得殿来,一直到站在姐姐面前,也没有等来一句反驳或是争辩。

原因倒也简单:胡四娘只当这是步安的安排,因此料定了他早已为不悔编好了所有的说辞,一时间万念俱灰,面如土色地委顿在地,哪里还有一丝争辩的气力。

殿内众人见此情形,也明白这狐妖先前的所言种种,皆是诬蔑之辞,纷纷冷眼以对,连带着看向殿首温亲王的眼神,都变得有些异样。

温亲王也没料到事态会如此急转直下,面上泛起一丝怒色,冷冷道:“大胆妖物,竟敢蒙骗本王……来人!拿下!”

话音刚落,便有两位天姥大儒走来,将狐妖四娘带了下去,其中一人顺带还看了胡不悔一眼,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将这小妖也一并带下。

步安一向护犊,不等这两人动手,便一把将胡不悔拽到了身后,笑吟吟道:“子曰有教无类,这小妖我看着顺眼,准备留在身边,好生调教,务令其向善。”

两位大儒一来自知理亏,二来也对步安有几分赞许,因此二话不说便拖着胡四娘下去了。

胡四娘蜷作一团,大约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身子瑟瑟发抖。

步安自然不为所动,却觉得被他握在手中的胡不悔的手腕也同样颤抖不已,这才意识到这小狐妖内心如何之挣扎,想到她为了救自己,而害死了亲姐姐,不由得长叹一声。

至此,天姥书院已经接连出了三招,一招比一招险,一招比一招恨,步安凭着机敏与口才,外加一点点运气,全都避了过去,可他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因为他清楚得很,诬告这玩意儿,真正的杀伤力在于:即便你以铁证将其一一反驳,它也会转变成无孔不入的流言蜚语,慢慢影响舆论、民心。过了今日,一干蠢人,亦或是别有用心而故意装蠢的聪明人,多半会煽风点火,说什么空穴何以来风,事出必定有因,将这些流言散播出去,叫他步执道与杭州宋家百口莫辩。

步安当然无所谓,可杭州宋家一旦惹上了这些恶名,便无法统领江南群雄对抗朝廷了。

到了这个份上,点星殿内许多人都明白了天姥书院暗中打的什么算盘,始终安坐不动,稳如泰山一般的乐乎仰纵,忽然开口道:“温亲王、良逸兄,今日邀我等齐聚天姥山,便是为了这些捕风捉影之说吗?若是如此,恕在下不奉陪了!”

他言辞之间还有些避讳,明明是显而易见的诬告,只说“捕风捉影”,可语气却生硬得很,似乎不但没将天姥书院放在眼里,便是对温亲王也没有足够的敬意。

殿内知晓仰家境遇的,自然理解他的态度。

仰纵一生忠义,却因逐月之变,差点血脉无存。他是何等人物,痛定思痛之后,自然知道长子仰颀之死,也是隆兴帝为了逼他就范,而故意设计陷害的。此时面对隆兴帝的兄长温亲王,没有一把掐死对方,都已经够顾全大局了……

温亲王大约也知道他的立场与态度,轻易不敢说什么。

屠良逸见状,欠身抱拳道:“仰兄误会了,今日……”

不等他说下去,天姥书院山长怀沧便略一挑眉,轻声道:“宣嘉兴府华亭县青龙镇步氏一族进殿……”

他这一句可非同寻常,看似简简单单的说辞中,却隐隐间替换了“殿”的含义,似乎这天姥山点星殿因为温亲王的存在,而摇身一变,成了江南朝廷的核心所在。

殿内众人自然听得暗自震惊。

步安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青龙镇步氏一族……天姥书院为了跟宋家抢班夺权,是要彻底搞臭他步执道了。

既然你不仁,别怪我不义了。步安微微弯起嘴角,悲凉之余,也放下了一些包袱。

第414章 在他言句句是真

华亭县青龙镇步氏一族足足来了二十多人,被人领着,从侧门进来大殿,为首的老者即使被左右的壮年搀扶,也仍旧走得缓慢而艰难,显然已是风烛残年。

步安的眼神始终落在这些人身上,脸上却几乎没有神情变化,仿佛波澜不惊。

整个大殿之内,只有薛采羽知道他这付神情意味着什么,可她一时也想不明白,青龙步氏乃是步爷的族人,难不成自家人也要污蔑自家人?直到她从步姓老者夹杂浓厚华亭口音的痛述中听到了大概的来龙去脉。

“老夫乃是步鸿辕三叔父……种桑养蚕的本分人……步鸿轩伏法,步氏一族原本提心吊胆,好在未受牵连,却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孽障……这孽障伙同外人,将老夫连同全族四十多人打入冤狱……”

步姓老者涕泪满面,脚下打颤,若不是被人搀扶着,似乎随时要跪倒在地。众人见他情真意切,无不动容。便连广念都看得眉头紧皱,时不时略带狐疑地看一眼兀自不言不语的步安。

“这孽障仗着他与藩台孔浩言相熟,肆无忌惮,颠倒黑白,不顾同族之情,害老夫受尽皮肉之苦,又借伸冤之名,讹去步氏上下白银五万两之多……”

这几句话几乎一下子将步安辛苦赢来的舆论优势一扫而空——要知道儒家向来以宗族为重,一个人哪怕道德趋近完美,一旦在这方面有了污点,便再无可取之处了。

因此青龙步氏的出现,等同于釜底抽薪,将步安逼到了死胡同。而对殿内绝大多数人来说,问题就只剩下一个:这老者所言,到底是真是假。

大儒吕飞扬迈出一步,一脸凝重道:“步安,他方才所言,可有不实之处?”随着他这一句问出,所有人的目光几乎齐刷刷看向步安。

步安一声失笑,脸上轻松之极,众人只当他要立即反驳,却不料他只是摇了摇头:“并无不实之处。”

这一下,殿内一片哗然。

吕飞扬大约是怕步安不知道其中利害,一时大意以至于身败名裂,当即追问道:“步安!你可要想清楚了再说!”

步安却仿佛没有听懂一般,再度摇头:“在他而言,句句是真……”

此言一出,薛采羽、广念乃至仰修等人,全都一脸愕然,唯独舍难大师仍旧眼观鼻鼻观心,似乎笃定得很。

““步执道,你倾轧亲族,还趾高气昂,难道不知羞耻吗?”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开了个头,殿内便有许多人七嘴八舌地唾骂。

殿首之上端坐不动的温亲王,也终于换了个坐姿,脸上露出真假难辨的惋惜之情,缓缓道:“有才而无德,才学再是了得,又有何用?!”一言及此便看向身边的屠良逸。

屠良逸只是摇头叹息,坐在他身后的屠琅,更是眉头紧锁。

“终究是我管教无方,竟在书院之中出了这等败类……只是没想到曲阜孔浩言也与这孽徒同流合污……”天姥山长怀沧嗓音并不高,听在众人耳中却别有一番滋味。

面对众人所指,步安充耳不闻,只是双手背负在身后,朝那步姓老者缓缓踱步,每走一步,便有许多双眼睛也跟着移动一步,方才负责将人带进殿来的两位天姥大儒则一脸警惕,像是担心他百口莫辩,因此要做困兽之斗,暴起而伤人。

却只见步安走到步姓老者面前,略一挑眉道:“你可知道步鸿轩那老贼是怎么死的?”

这一问,轻描淡写,夹杂在唾骂声中,简直轻不可闻,停在那步姓老者耳中,却如钟如吕,令他浑身微颤,面露惊惧之色。

事实上,对于步鸿轩此人的手段与能耐,没有人比青龙镇上的自家族人更加清楚,对于阿四的“叛变”以及步鸿轩惨死的种种疑团,也只有他们最为关心,最为想不通。眼前这老者是看着步鸿轩起势的,对他简直佩服之极又惧怕之极,所以当步安言语之中,暗示步鸿轩之死并非那么简单时,这老者便立即想到了各种可能……

然而,步安却没有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而是又往前凑了凑道:“单以百姓血书陈列之罪状,步鸿轩便该株连九族,你可晓得?”

此言一出,非但步姓老者浑身震颤,后怕不迭,四周更是响起一片喧哗,紧接着又安静下来,连同方才的咒骂声也一起变轻了。

殿内众人毕竟大多不是官场中人,即便是,也未必清楚去年发生在嘉兴的哪一桩窝案,因此悉悉索索,议论不止。

步安却不受影响,仍旧慢条斯理地说道:“我诛杀恶贼,大义灭亲,因此免受牵连……可你身后这些人,原本早已经被砍了头去,步氏族产亦当悉数充公,你……不知道吗?”

那老者已然面如死灰,他身后的步氏族人同样惊疑不定,不知道步安所言是真是假。

“正如你所说,我与藩台孔浩言相熟,若不是我上下走动,疏通关节,又怎能免你们一死呢?然则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啊……”步安忽然笑了笑:“府衙大牢里有吃有喝地住上几个月,总好过身首异处,是不是?”

这一番说辞并不是步安临机应变,而是他早在嘉兴时,便已经准备好了的。将青龙步氏男丁悉数下狱,虽说是为了泄愤出气,外加讹诈盘剥,但其实也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步鸿轩所犯罪行,天怒人怨,假如从严处置,确实够得上株连九族,步安便是看准了这一点,收拾起青龙步氏,才没有后顾之忧。

如此一来,情势便立即扭转,事情来龙去脉并未变化,可关键处的动机变了,步安从倾轧亲族的唯利是图的小人,变成了将亲族从死亡边缘拯救回来的,有情有义的君子,而那翻牢狱之灾,在“满门抄斩”的映衬面前,竟也显得温情脉脉。

“孔浩言孔大人心系闽中百姓,听说我要南下平匪,才同意将步鸿轩从轻发落,好将他身后资财留赠于我,充作军饷……”步安一边说着,一边转过头去看着殿首之上的温亲王道:“总好过充公,便宜了那狗皇帝。”

温亲王一张脸一阵青一阵紫,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第415章 进一步血雨腥风

张悬鹑、陈阙安、黄铎、胡四娘乃至青龙步氏,这些人出身地位不尽相同,来历千差万别,天姥书院能将他们悉数聚集于此,各种手段,必然也各不相同,或笼络、或策反,又或是威逼利诱,仅凭想象便可推断一二。

由此可见,书院要当着江南群豪的面搞臭步安,顺势扳倒杭州宋家的决心有多么强烈。

步安笑吟吟看着温亲王时,暗中却并未放松,甚至愈加警惕,只因他心底清楚得很天姥书院既然费了这么大的劲,多半还有后手——或者说,这几道“前菜”解决得越是轻松如意,便有更大的“惊喜”在等着自己。

所以,当殿内有人忿忿不平,质问天姥书院“轻信谗言,刁难忠良,意欲何为”时,他反而像个局外人一般,负手而立,目视殿首,好整以暇地等待着致命一击,同时默默计算着时间的流逝。

殿首之上,山长怀沧、温亲王、屠良逸都在,季、詹两位国士也在,一众大儒也差不多都到齐了,唯独屠瑶不见踪影,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入殿至今,约莫过去大半个时辰,也该是时候了吧?

步安心中这么揣摩着,只见殿首之上,始终盘膝而坐的山长怀沧,在众人的质问声中缓缓起身,接着目不旁视地朝步安走来,一步一顿走得缓慢之极,而喧闹声也渐渐轻了下来。

怀沧已然满头白发,身子却挺立如松柏一般,眼神灼灼,使人不敢直视。

步安避开那眼神,倒不是害怕或者慑于压力,而是担心自己在压力下爆发出的“死亡凝视”般的气势,将对方吓到。

也不知什么缘故,这一刻,他忽然想起去年春试时的场面,那天下着雨,殿内外站满了人,都等着看他的笑话。

天姥书院似乎从来跟自己八字不合,只有那白衣飘飘的身影,寥寥无几的同门,以及观海崖上柴门紧闭的茅屋,才显得温情脉脉——除此之外,他与天姥书院又有什么关系?

一瞬间的走神后,怀沧的声音将步安又拉回到了现实。

“你入门至今不过一年半载,却有人说你已臻空境,有无此事?”

步安稍一抬眉,没想到怀沧会问起此事。而殿内众人大多并不知道步安此时的修行境界,因此闻听此言,响起一片惊呼声。

而怀沧似乎也不准备得到步安的回答,又接着问道“你贴在观海崖上的门联已然残破不全,却依稀可见邓小闲的名号,你可知邓小闲何许人也?”

“邓小闲……”步安眉头微皱,忽然想起邓小闲不为人知的那一层身份,隐隐猜到怀沧为何从这里入手。

“你带艺投师,隐藏如此之深,究竟有何图谋?”怀沧已经走到步安身前,雪白须发无风而动。

这一句看似质问,实则诬陷,而在众人听来,却觉得非如此不能解释自去年三月天姥春试以来,满打满算不过一年半功夫而已,即便天纵奇才也无法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修至空境,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步执道入门之前便有修为在身。

怀沧趁热打铁,对着众人,朗朗道“诸位兴许不知,那邓小闲平素就住在越州城里,看似游手好闲,实则是昆仑南于机的弟子……”

此言一出,众人愈加震惊。

步执道带艺投师,又与昆仑弟子熟稔之极,这两条信息拼凑起来,一条骇人之极的结论便呼之欲出!

步执道早就与昆仑墟暗通款曲!他投入天姥书院,目的绝不单纯!如今江南巨变,虽说罪魁祸首乃是当今朝廷与大梁皇帝,可昆仑墟也绝洗不脱助纣为虐的事实,若没有道家出力,哪里来的逐月之变?

步安听得脸色沉郁,一言不发,而怀沧随后抛出的言论,更加令他被动。

怀沧面对众人,忽然话题一变“去年十月间,中丞李岳南下,名为探查七闽匪患,却在七闽道上浮光掠影,大多时日留在江南东道,查访温王行迹。临回京时,在嘉兴府险些遇刺,刺客驭使飞剑,来去自如……诸位可知道那刺客是何人?”

此事发生时,步安当时是在场的,因此当怀沧提及此事时,他也微微一愣,只等怀沧给出答案。

不料怀沧一问未消,却又调转话头,扭头对着步安道“先皇驾崩,隆兴夺嫡,温亲王逃出生天,暂避天姥山,乃是前年腊月里的事情,次年邪月临世,三月的春试无人问津,唯有你孤身来投……我说世上怎么有这么巧的事情?哼!杭州宋家假意飞剑行刺,诱使李岳来查天姥书院,恐怕也是你通风报信的吧?我只是奇怪,你究竟是何时知道,温王就在天姥山上的?!”

到了这时,步安仍旧皱眉沉思,点星殿内却已经开了锅了,一片喧闹声中,广念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老酸腐!你们今日是存了心要泼人脏水,先前那些鸡零狗碎的没一句真话,被人揭穿了还嫌不够丢脸,这是要狗急跳墙,赤膊上阵了不成?”

薛采羽也愤愤然帮腔道“是非曲直,全凭你一张嘴来说吗?”

大殿一旁,詹姓国士气得吹胡子瞪眼,怒道“天姥书院乃是儒家正宗,书院山长一言九鼎,岂容尔等污言秽语……”

他不说还好,这话一出口,便引起一片嘘声,薛采羽更是踏上一步道“今日你们构陷步爷,种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却没有一桩站得住脚,从此还有什么脸面自称儒家正宗?!”

这几句除了一片鼓噪外,同样也引起嘘声一片。殿内人群似乎隐隐分作了两派,一派支持天姥书院与温亲王,另一派只是步安,或者说是不曾到场的杭州宋家。

这场面正如步安所料,大敌当前,江南大大小小的势力,却在争权夺利中渐渐决裂。他清了清嗓子,在进或者退之间,做最后一次权衡。

进一步,或许一时痛快,可江南从此分作两股水火不容的势力,说到底是便宜了隆兴帝;退一步,或许能将这脆弱的联盟维持住,可也不是长久之计……

就在步安权衡之际,天姥山长怀沧又推了他一把。

“诸君以为步执道只是勾结了昆仑墟吗?你们只知他平定拜月匪患不费吹灰之力,却不知逐月之变,亦是他的手笔!步执道便是拜月邪教始作俑者……他分明就是旧神!”

当天姥山长怀沧怒发冲冠地手指着自己时,步安才突然意识到,今天这一出大戏,温亲王与天姥书院真正要对付的,似乎并不是杭州宋家,而是他步执道本人——他只是有些纳闷,这半真半假的故事,到底是他们有意杜撰出来的,还是当真就这么以为?

人群惊慌失措,面色大变,轰乱了一团。

步安皱着眉头,轻叹了一口气,扭头看向大殿外,只见守在殿外的游平脸上神情激动而兴奋,用力地朝他点了点头。

步安笑了笑,点头回应。

游平脸上愈发激动,扭头穿过人群往外跑去,一边跑一边挥着手,在他挥手的方向,晴山与张瞎子等人已经候在那里,而晴山身边,赫然便站着一脸焦急的素素。在步安踏进点星殿接受审问的大半个时辰里,张瞎子与晴山悄悄上了山,并且如步安所料,在观海崖上的那间茅屋前找到了素素。

聚集在点星殿前的人群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有些躁动不安,天姥书院的人仍旧努力地维持着秩序。

下一刻,几面大旗忽然张开,迎着山间的烈风鼓荡摇曳,这大旗分明染着血,甚至有些残破,却因此才显得气势非凡。

“七司办事,闲人勿近!”张瞎子手执黑色旗杆,梗着脖子吼道。他这付模样,像极了当初望江楼上,对着一众下里巴人装威风的模样,只是这一回浑身上下都充斥着铁与血的气势,再没了当时的猥琐劲。

一百多名从七闽道上浴血归来,又或是水天界中刚刚经历了灭国之战的修行人,如同一支铁矛般插进人群,扎在点星殿的门外。

人群中即使有自忖技高一筹者,面对这一突变,也不敢轻举妄动。

而那“铁矛”的矛尖上,却是个画风格格不入的,远远看着自家公子的背影,已经忍不住“哇”的哭出声来的小丫头。



第416章 让三分势均力敌

怀沧有一张苍老的面孔,眸子却清澈如少年,眼底透出凌厉的光,仿佛能一眼将人看穿。

步安与他对视少倾,气势竟也不落下风,殿内鼓噪声不绝于耳,这两人却站在大殿中央,仿佛怒浪中的礁石,丝毫不为所动。

四周落座的群豪之中,有那舍难与仰纵等一众高人也同样纹丝不动,只是心中难免惊奇,这天姥步执道小小年纪,先不说修为如何,单是胆色气度便已经远超同辈中人。

对峙只维持了不久,便被一声哭泣打断,步安回过头去,只见点星殿的大门外正站着个清秀之极的小书童,只是脸上早已经哭花了——不是素素又能是谁?

这小丫头大半年没有见过自家公子,仿佛没了主心骨一般,今日劫后重逢,又恰好撞见大殿里“公审”公子,心中自是百般委屈,千般不忿。

却不料步安一眼瞧见她,竟然咧嘴一笑,笑得轻松之极,仿佛眨眼间回到了去年春天,与素素并肩坐在天姥山后崖上的乱草中,看着暮色下的群山一般。

这笑容实在感染力太强,以至于素素竟也破涕为笑。

“大胆!点星殿前,何人啸聚?!”

一声断喝,打断了步安的思绪,只见两位守在门外的大儒,试图挡住气势汹汹的七司队伍。

“滚!”

“你敢?”

“敢”字尚且停在天姥大儒的口中,便有几柄长剑从七司阵中刺出,迅如疾风,气势如电,逼得那位大儒急退。周围顿时响起一片惊呼,大约是没想到这步执道带来的江湖人竟有这等身手。

事实上,方才出剑之人,不过是七司白营中两位丹玄羽士而已,只因道家丹玄修的是力量与速度,配合七司日夜合练,已然熟稔之极的阵法与剑术,实在霸道之极,若论奇袭,空境之下,难遇对手。

而七司白营惯打先锋,杀气十足,这几柄长剑一击不中,立即衔尾而上,霎时间五道人影划过五道曲折的轨迹,或从左至右,或由下而上,交织出诡异的剑网,如空气突然被剑光割断。

剑影大盛之时,突然间又有百十张黄纸如影随形,正是道家符玄中的土遁符、障目符、追影疾风符、幻形分身符……这符文贴上人身时便即生效,瞬间产生炸裂般的辅助效果。

这是七司蓝营统领游平迈入空境之后第一次出手,素来道家六玄中,看似最为鸡肋,而一旦迈上空境,便不可同日而语的符玄,也在道家远走昆仑墟两百多年后,头一次震荡江南修行界。

说时迟那时快,两位天姥大儒哪里料得到,这群市井江湖中人竟敢在天姥山上撒野,出手便是雷霆万钧的杀招,一时间肝胆欲裂。

眼看要血溅五步,步安冷哼一声:“住手!”

话音未落,那些或土盾、或潜行,又或是化作漫天光影的人形顿时戛然而止,从各个不同的方向退了回去,没有丝毫犹豫,动作之齐整,之痛快,仿佛在向众人演示,什么叫令行禁止。

而与这声“住手”同时发生的,还有近在咫尺的怀沧的左手。

只见这白须白发的老者,身形一动不动,只是负在身后的左手,向着殿门方向轻轻一扯一挥,方才退到一半,眼看已经来不及躲开的两位大儒,便如同被牵着线的风筝,朝殿内疾飞;紧接着殿门方向的空气如同被夏日骄阳晒得扭曲变形,磅礴无匹的巨力朝着身形正退到一半的五位白营羽士袭去!

殿内外目睹这一幕的江南群豪,不禁惊叹出声,心说天姥书院也当真是没落了,那步执道带来的帮手,虽说修为了得,可毕竟是江湖草莽,竟然逼得天姥山长亲自出手……虽说这五人在怀沧面前,必定没了活路,可终究是给步执道挣足了面子。

然而正当众人这么以为的时候,便有清脆的铃音响起。

“叮……”

只见大殿门槛前,浮现出金黄色的铜钟幻影,与此同时,一个硕大的掌印也浮现在铜钟之上!

铜钟震颤不已,瞬间化为乌有,经它这么一挡,四下分散的巨力,顿时将点星殿大门四周的木结构如摧枯拉朽般震得粉碎!

冷蝉出手了,身为七司白营的副统领,白营中人身涉陷阱,她当然要出手相助,哪怕力不从心。她的本命铜铃已经掺进天辰铁重新炼造,器玄之精妙,远胜先前,可即便如此,又哪里挡得住天姥怀沧的一击之力。

那铜钟幻影消失的瞬间,又一个稍小些的铜钟闪现,却同样在掌印下震颤消弭,紧接着层层叠叠,没消失一层,便朝两侧分散出沛然的压力,轰的点星殿门洞越开越大,砖木纷飞,一片狼藉!

事实上,这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一系列铜钟的浮现与泯灭,在常人看来不过是一道炫目的金光,伴随着一声巨响罢了。

可就在金光背后,当那道混不讲理的掌印,即将拍散冷蝉的铜铃幻影,震碎门外七司众人的肝胆之前一瞬,一双雪白稚嫩地肉掌,迎了上来,轻而易举地接住了天姥怀沧的一掌之力!

虽说那掌力经过了灵器的层层消解,虽说怀沧只用了左手,随手之下未必不会倾注太多灵力,虽说术艺也不是怀沧的绝技,可是看到这么一个娇小的人影,稚气未脱的脸庞,和负气般撅着的嘴巴,当场众人不由得愕然。

霎时间殿外广场上不明就里的人群,被点星殿门扉洞开的情景,震慑得一片哗然,倒是殿内目睹这一切的众人,一时鸦雀无声。

“凭我越州鬼捕七司,平定拜月匪患,很不可思议吗?”

异常安静的大殿里,只有步安冷冷的嗓音。

这问题假如放在先前,众人必定不信,天姥书院上下更是会嗤之以鼻,可眼前情势却已经彻底扭转。

在今日之前,越州人只当鬼捕七司不过是些江湖人而已,可谁也没想到,这些江湖人一出手,便让人胆战心惊。天姥山长怀沧出手,都没能在七司面前讨到便宜,还有什么可说的?

可明眼人又都看得出来,怀沧方才仓促之间,多少有些托大,不会全力以赴。而七司上下,必定将所有的底牌都悉数用上了,单单那位冷面姑娘的手中铜铃,恐怕就是无价之宝。而这位年纪不过十岁左右的童子,更是蹊跷之极,多半是妖而非人。

抱着这样的想法,方才被怀沧扯回殿中,惊魂甫定的一位大儒,冷哼一声道:“一众江湖宵小,只会以多胜少,偷袭暗算而已……”

步安先前没有留意此人,直到这时才发现,这人正是当初守在竹林秘境之外等他,却因为他那句“考了个二本算不算”气得拂袖而去,事后总对他冷言冷语的大儒赵贺。

虽说步安从未将此人列作仇敌,可看他狼狈的样子,心中也不由得好笑。

事实上,赵贺此言一出,殿内也有许多人对他鄙夷而视。只因七司方才所作所为,充其量占个以多胜少,却与偷袭暗算毫不相干。况且以天姥书院在江南修行界的地位,对付一众江湖人,都要山长怀沧亲自出手,多少是有些丢面子的。

与此同时,张瞎子更是一震手中黑旗道:“若是我白营小闲,黄营惠圆还在,只怕单凭你这一句话,便要了你的狗命!”

话音未落,七司阵中便有一人走将出来,朗声道:“邓统领与惠圆统领修为了得,我是拍马也赶不上的,可也受不了这口恶气!兀那酸儒!不妨与你爷爷练上一练!能在我手下挨得一时片刻,便算你胜了!”

说话的正是如今的黄营统领程荃,他眼看冷蝉已经亮过一手绝活,帮着七司挣足了面子,同为新近晋升的统领,自然也不甘人后。

第417章 委实辱没谪仙诗

程荃个头颇高,身量却瘦瘦高高算不得魁梧,只见他挺直着身板,施施然站在残垣断壁般的殿门前,竟有股骇人的煞气,令赵贺一时气短,脚下都跟着踟蹰起来。

殿外群豪听程荃口气颇大,仿佛不把天姥书院放在眼里,不由得又惊又奇,兴奋张望之余,心中又为他捏了把汗。

而在殿内众人看来,程荃此时周身透出的气势,却比口气还要大上三分。

山风从破开的点星殿正门灌入,吹得他衣袂飘飘;瓦砾间腾起的烟尘在他身后的阳光中流动,那飘动的衣袂便如一道风姿卓越的剪影。

世人只当越州七司是那市井之中的土鸡瓦狗,却有谁人知晓,一群人不但旬月间破了七闽匪患,还在水天界中灭人之国,如探囊取物。

程荃身为樱洲国灭国之战中的大统领,任由周身气势勃发,不做丝毫收敛的情况下,自然不是整日读书修行的赵贺之流可堪比拟。更何况他已跨升空境,便是只论修为,也比赵贺高出整整一个境界。

赵贺毕竟不是傻子,知道贸然应战多半要吃亏,点星殿内众人都沉默着只等看戏,可点星殿外一众小门小派本就因为被排挤在殿外而心中有气,这时见天姥书院被人如此叫阵都不敢应战,顿时发出阵阵鼓噪声。

赵贺面上红一阵紫一阵,委实挂不住了,一咬牙踏上一步,却立即被山长怀沧的一个眼神劝了回去。

“这位真人好面生,也是昆仑来客吧?”怀沧面色平静,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无关紧要似的,淡淡道“诸位眼见为实,步执道果然与昆仑墟脱不了干系。”他声音低沉,却自有一股穿透力,莫说殿内众人听听清清楚楚,便是殿外山间的平地上,也传出去很远。

此言一出,竟连殿外都立即安静下来,再无人喧哗。

今日七司数度出手,符玄、丹玄、器玄依次施展,众人看得目不暇接,却不曾多想,这会儿被怀沧一提醒,才发现这鬼捕七司,果然都是道门中人,且个个身怀绝技,活脱脱一伙昆仑来客。

天姥山上聚集了数千人之多,大多来自江南东西两道,其中熟悉越州江湖的,却是少之又少。纵有越州青莲观这般知晓七司人员底细的,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轻易绝不会替七司出头解释。

程荃一身阵玄修为了得,当年过路的高人之所以肯指点他,也是看中他算力远超常人,于阵玄一道有极大助力,他近半年来连破数境,又有机会参详上古阵玄总谱,修为突飞猛进,今日满以为可以凭手底功夫,替七司挣回好大面子,却不料被那白胡子老头三言两语化解不算,反而隐隐间坐稳了步爷暗通昆仑墟,一时间气得面色铁青,疾呼道“你莫要颠倒黑白,指鹿为马!我程某人世居越州,哪里去过什么昆仑?!”

殿内有人轻声道“你说不曾去过,便是不曾去过吗?”

又有人阴阳怪气道“这鬼捕七司,个个都是道修,偏偏他步执道是个儒修,真真奇哉怪也……”

更有人嘀咕“那玄武湖上逐月之变,手段如此歹毒,难说没有旧神参与其中。”

就在悉悉索索的议论声越来越盛时,忽的有个恬淡温婉的女子声音响起“七司与昆仑并无瓜葛。”

兴许是声音太轻,没有引起众人的注意,于是她便缓缓挪步,从七司阵中走了出来,跨过塌了一半的点星殿正门,迈入殿中,一直走到步安身边,才又低着头道“公子也不是恶人。”

殿内众人这才留意到这女子,只见她怀中抱着一床古琴,似乎是个乐师。

这乐师才刚来到步执道跟前,立时便有两道人影跟了上来,一高一矮,高的也是个身着襦裙的女子,矮的却是先前一双粉拳挡下怀沧掌力的女娃。

那乐师生得极美,却没几人认得,可她身边跟来的高挑女子却正是杭州宋家的千金宋蔓秋。考虑到今日天姥书院公审步执道的真实目的,她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委实敏感得很。

“想当初,公子就是被你们逼下山去的。”晴山不顾别人听不听得见,只喃喃低语道“那日他大伯上山逼婚,要他入赘余家,诺大个天姥书院,也无人替公子出头……想不到今日重返书院,等着公子的,仍旧是这等场面。”

素素以往总将晴山视作情敌严防死守,待到公子深陷逐月之变,才与晴山生死相依,眼下感情远胜先前,此刻听她说得这般楚楚可怜,忍不住低声抽泣,一双手却分别拽着晴山与步安的衣角。

“小女子自小长在越州城,每每眺望天姥,虽身不能至,却心向往之。方才得见殿外石柱上的谪仙诗文,一时情动无语凝噎。”晴山缓缓抬头,目视众人“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她念得很慢,抑扬顿挫,感情充沛,眼中泪光闪烁,闻者都不由动容,天姥书院众人更是听得豪情渐生,却不料晴山语气一顿,怒道“可如今这山上鼠辈聚居,实在辱没了谪仙诗!”

话音刚落,便有一人持剑而出,口中训斥“天姥山点星殿,岂容曲阜书院诬言!你姓甚名谁,师承何人?”

这人姓季,正是天姥书院两位国士之一,去年兰亭夏集上责难步安,便有此人参与。他见晴山与宋蔓秋站在一起,又怀抱古琴,只当她也是曲阜书院的,听她羞辱天姥名头,忍不住就要出手惩戒。

眼看一人一剑袭来,晴山却是一动不动,只是傲然道“小女子姓申名晴山,先父云麾将军申向楷……”

话音刚落,空中一人一剑来势戛然而止,正殿之上屠良逸赫然站起,指着这边,颤抖着问道“你……你是……你是良俊之女?”

大殿内众人,见屠良逸这个反应,突然便想起十几年前的一桩公案,接着看向殿中女子的眼神也变得复杂起来。



第418章 术御射三修三绝

云麾将军之名,二十年前大江南北无人不知,便是此时提及,殿内殿外也无人不晓。联想今日燕幽兵乱,百姓流离,愈加令人怀念将军坐镇塞北之时,罗刹国不敢越雷池一步的威势。

而对天姥书院来说,云麾将军这个名头,有着另一层更深的渊源。只因将军本不姓申,而是复姓申屠,正是当今右相屠良逸的嫡亲弟弟!

眼下晴山在这大殿之上揭开身世之谜,自称申晴山,以天姥书院与申屠家的关系,自然有人从她眉目之间,瞧出了将军的影子,料来绝无虚假。

于是乎,以她英烈之后的身份,直言今日天姥山上“鼠辈聚居”,实在分量十足。当下便有许多天姥书院中人面红耳赤,更有正直如吕飞扬者,顿足甩袖,沉吟不已。

面对屠良逸的询问,晴山没有作答,而是接着道

“那柳店镇上百鬼聚结,为非作歹,若不是公子出手,不知要冤死多少孩童……那越州城中官匪勾结,大发邪月之财,若不是公子涉足,不知有多少贫苦百姓要家破人亡……如此种种,天姥书院近在咫尺却视若罔闻,今日竟有脸来责难公子?真当天下人皆是耳聋目盲之辈不成?”

晴山向来温婉,这几句质问却掷地有声。先前有人当她是曲阜书院之人,故意要与天姥书院为敌,此时得知她真实身份,便无一人再讨没趣,于是整个殿内一片肃静。

此时晴山照旧怀抱古琴,一袭襦裙,袅袅婷婷;而一旁宋蔓秋斜负长弓,身姿挺拔,傲立如枪。步安柔眼看去,心中暖意洋洋,嘴角也泛出笑来,当下信步走去,揉一揉素素的脑袋,对她们二人轻声道“走……”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慢!”却是出自怀沧之口“知人知面不知心,晴山姑娘涉世未深,哪知道人心险恶。昆仑与旧神勾结之事,步公子身上疑点重重,还是趁今日说清楚为妙。”

“你正当自己留得住我们?”素素娇喝一声便要挺身而出,却给步安一把揽住——他是怕这小丫头跟怀沧硬刚吃亏。

转过身来,步安又换上了人畜无害的笑脸,朝怀沧道“方才你说,我贴在观海崖上的对联,上联是什么来着?”

怀沧微微一愣,他只知道那对联有些莫名其妙,却哪里记得全文。

“上联仁义礼智信……”吕飞扬突然出声,显然他痴迷诗词,哪怕是一副对联,也比旁人记得牢些“下联潘驴邓小闲。”

殿中众人听得生奇,心说这算哪门子对联。这会儿便有人开口道“树已半枯休纵斧,果然一点不相干。”此人话中藏着玄机,一来是说步安这上下联毫不相干,二来却是举了个“无情对”的例子,显然十分高明。

天姥山上虽然多是雅人,但今日也聚了不少粗人,便有议论声起。

“树已半枯休纵斧,果然一点不想干,你看这两句毫无干系,却是对仗极为工整,这便叫做无情对……”

“原来如此,这么说步执道那副对联也是异曲同工……”

嘈杂声中,步安又笑着道“这对联贴了一年有余了,竟无人解得其中真意吗?”

自然是没有,于是他只好自问自答道“貌似潘安器如驴,富比邓通小得闲,唯其五样俱全,才敢说少年风流……”

此言一出,殿内嬉笑惊愕,不一而足。而只需稍稍品味,便看得出他以这五字为下联,对上联的仁义礼智信,实在是笔如刀枪般锋利。

正有人要因此而发作,步安却又接着道“如此上下联,却不知与那越州城中的邓小闲有甚干系?怀山长如此牵强附会,难不成是觉得潘驴又是另一人不成?”

众人这才明白,他这一通说法,是为了撇清先前怀沧的责难——假如那副对联是这个意思,最多说他龌龊,或是对儒家不敬,却不能指责他与邓小闲一早勾结。

此时此刻,素素仍旧叉着腰,晴山与蔓秋却因为刚刚那“五字箴言”而面色绯红,两人似乎都没想到公子还有如此不正经的一面。

她们俩想不到,怀沧自然更想不到,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说什么是好。若是骂步安不知廉耻,便是承认了他的说法,正落了步安所愿,可假如咬死了这下联中的邓小闲便是邓小闲其人,岂不是还得找个姓潘名驴的出来?更何况,以步执道的文采,这上联五字各有其意,下联自当同理,绝不会对出两个人名来……

“至于疑我带艺投师,就更好解释了……”步安嘿嘿一笑“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山野村夫不知天下有修行人为何物,怀沧山长也只是没有见过天才罢了……”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仿佛一记耳光,抽在怀沧脸上。

而步安不止嘴上言语,手上同样有动作,只见他微抬双臂,地上因为先前打斗而散落的砖石尘土,便都缓缓上升,直至环绕周身。

四周立即有人轻呼道“术艺这等精微,恐怕真有空境了……”

“和光同尘,这步执道果然非同小可……”

这两人谈及的术艺境界,都有术艺控制灵气的精妙有关,要知道儒家术艺,之所以又被称作“数”艺,就是因为操控的物事越多越杂,便是境界越高,而光中流动的微尘,简直不能以数目计,可见步执道于术艺一道,修为已是极深。

他们却哪里知道,步安只是取巧罢了。他能目视自己的神力,本来就占了便宜,为了施展聚灵为妖的神迹,平日里勤练不缀,眼下露一手只是雕虫小技罢了。

一不做二不休,步安双手轻轻一荡,周身尘土为之一清,紧接着背后长剑腾空而起,却是他借由术艺控剑,那长剑在他身前连挽了几道剑花,却同样占了能够目视神力的便宜。可在别人看来,这分明已不是术艺这么简单,而是上升为御剑之能了。

“术御双修……”有人惊呼。

声音未绝,长剑已然归鞘,宋蔓秋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将长弓递来,步安站立之处,恰好正对洞开的大门,于是乎他接过长弓,旋腰拧身,眨眼连射三箭,众人举目看去,却不见他射中了何物。

正犹疑间,忽的响起一声金石之音,众人皆惊,却又闻听一声更加清脆的声响。

“轰”的一声惊呼,懂的人已然懂了,没懂的听见议论声,也立即懂了。

“是衔尾箭!”

“连环衔尾!神乎其技!”

却原来这声响乃是后箭追到前箭,灵力撞击而发出的金石之音。接连三箭衔尾,即便步安能目视神力,也是练习了不知多少次,才能做到的。

这时,人群中忽然有人喊了一声“术御射三修三绝!”众人看向步安的眼神已经彻底变味,似乎直到这时,才品出他先前那句“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是什么意思。



第419章 天姥再无步执道

步安接连露了三招,恰巧便是儒家六艺中的三拙,其中术艺、御艺使来毫不费力,潇洒之极,显示出了远超年龄的修为境界,射艺三箭衔尾更是令人惊叹,退一步说,纵使“三绝”之说有些夸张,“三修”则是确凿无误的。于是乎,怀沧先前提及的“带艺投师”一说,便难以服众了。

一来,步安儒家三拙样样修为深厚,显然不可能是师从道门,出身昆仑;再者,天下儒门,无论是哪家书院,出了这等百年难遇的奇才,必定奇货可居,又怎会拱手将他让给了天姥书院?

至于怀沧先前说,步安乃是旧神之身,甚至是拜月邪教的始作俑者,在他接连使出儒家三样绝艺之后,似乎也不攻自破,毋须讳言了。

“乐乎书院得一司徒彦便扬名天下,今日所见,步执道已然远胜司徒,天姥书院却唯恐避之不及,无怪乎千年气候终难为继……”有人出声叹道,虽然音量不大,却字字清晰,引来一阵长吁短叹。

天姥一众如吕飞扬、费永年等闻言面色苦极,又羞又悲,羞的是被人骂作有眼无珠却无力反驳,悲的是从今往后,步执道恐怕和书院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只是山长怀沧仍旧神情镇静,似乎还留有后手。只见他故作不闻,反而问道:杭州宋家何等人物,一载有余都破不了闽中拜月之患,为何步执道手到擎来?他便是再有才,以一人之力,能胜过杭州宋家?还是能胜过曲阜书院?

众人皆知不可能,但方才有医圣后人、广元寺高僧、灵隐舍难,甚至云麾将军申屠向楷之女一一为步执道佐证,令人不得不信。

怀沧也知道,先前种种安排都被步安一一驳回,今日天姥书院在这点星殿内已无威信可言,也不在意这几句话能不能服众,只令众人安静下来罢了:“诸位可知道儒门六艺为何有三巧三拙?”

在座有一半都是儒门中人,自然是晓得的,但和尚道士却未必全明白。

“儒门三巧礼乐书,修习者需通儒门精义,以感同漫天英灵,艺能之所至,取之以己,发乎于外……而三拙术射术御,只需本身灵力施展,无需身外英灵……”怀沧娓娓道来,似乎是在为众人解释。

他这一番话,翻译成白话的意思是说:修习儒门三巧的诀窍在于,以自己对礼、乐、书的理解,与身外英灵感同身受,进而引得英灵助力,也就是说,造诣理解越精深,施展的威力便越大。就好比同样的灵力修为,晴山弹琴时,比同样灵力修为的乐师要强得多。而相比之下,三拙只是硬碰硬,自身有多少能耐,也就只能施展出多少来,没有取巧的余地。

在场众人都是修行人,即便先前不清楚,这会儿也都听懂了,只是不知道他为何要提起这个。难不成是要告诉大伙儿,步执道修的是三拙,上限不高,没什么了不起吗?

正纳闷,怀沧忽然拔高声量:“正因儒家三拙毋需感通英灵,是故以怪力亦可模仿,真假难辨!”

所谓怪力乱神,怪力自然就是指的神力。

众人闻言哗然,多半人都是嗤之以鼻,毕竟怀沧此言,无根无据,只是莫须有的罪名,唯独步安心中一惊。他自己的秘密,自己最清楚,一直以来,他都以神力伪装成灵力,从未有人怀疑过,这会儿被怀沧一言点破,委实有些震撼。

步安深知这一点是自己的命门,假如被抓着不放,甚至被在场儒门细细考究起来,说不定真要露馅儿,心中顿时起了退意。只是越到这个时候,越是不能慌张,只见他昂首挺胸,一副清者自清的模样,哈哈笑道:“书院百般刁难,全无一桩站得住脚,山长还要来胡搅蛮缠吗?也罢!书院不能容我,我又有何流连?今日江南豪杰都在,正好做个见证……”

他一边说,一边转身朝向殿外,转身的刹那,忽然看见那个熟悉的人影,白衣白裙,站在殿外人群之中,分外显眼。一年多前,也是在这里,他还手无缚鸡之力,同样面对众人刁难,是她出手相助。

如今物是人非,心情有些复杂,脸上方才还豪迈的笑意,却夹杂了一丝无奈。

“从今往后,天姥书院再无步执道……”这话原本是对怀沧说的,只是转过身来,刚好看到屠瑶,便仿佛是故意要说给她听一般。

去年春末,天上飘着细雨,这个女人走进这间大殿,轻飘飘留下一句话,从此天姥书院便成了他的容身之所。仿佛是天意,今日目光相对,步安也只用了一句话,便结束了这一切。

眼前这个看似永远云淡风轻的女子,眼中分明闪过了痛楚,比玄武湖中,瀛洲之上,步安射杀司徒彦时,尤胜百倍,似乎当初“断绝师徒”只是管教徒儿的气话,眼前却成了无可挽回的事实。

转身没有停留,步安只往殿外走去,顺手握住素素的手,晴山与蔓秋也随之跟上。

殿内众人唏嘘不已,怀沧却忽然高声道:“事情还没有说清楚,先不要急着走!”

话音未落,步安只觉得背后有一股巨力牵扯,仿佛是汹涌的海浪裹挟着自己,要将他往后摔去,已然抬起的脚步,便连前进一步都难。不及眨眼的瞬间,右手牵着的小手忽然挣脱,紧接着后背牵扯的力量忽然消失,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娇斥。

“滚!”

几乎是在众人没有反应的霎那,一道娇小的身影,以常人难以理解的速度,朝着怀沧猛扑过去。空气中发出仿佛撕裂布帛的声响,两只原本白净纤弱的手掌,忽然生出利爪,像指夹向外延伸,幻化成了刀尖一般。那利爪在空中接连划过数道寒光,“呲”声阵阵,朝着接连退让的怀沧,不舍不弃地猛抓过去,每一下都像是不留余地。

“砰”的一声巨响,娇小身影似乎和怀沧硬碰硬撞在一起,顿时弹飞,落在步安身前时手足着地,浑身紧绷,像一头受了伤的小兽;另一边怀沧须发皆张,虽然没有后退,却已经面色苍白。

不用说,暴起发难的正是素素。她似乎知道步安不愿久留,见怀沧强行留人,便第一时间动手了。

先前殿内众人只知道这小娃修为了得,此时见她孤身一人,竟能与怀沧力战,只堪堪落了下风,才齐齐惊呼出声。

只是见识了素素的修为,又看到了她出手的样子,不少人忽然便觉得,怀沧先前所言,步执道就是旧神化身,似乎也不全然是无稽之谈了。

“步公子!身正不怕影子斜,还是说清楚再走吧!”这一下说话的,却是仰纵。他儿子能从玄武奇阵中脱身,还是仰赖步安所赐,但是他身为儒门中人,闻到了旧神气息,便本能地不敢大意——又或许在仰纵而言,如果步安确实与旧神无关,也应该说清楚,不要留下疑点,坏了名声。

以仰纵的身份地位和修为,自然是一言九鼎,殿内众人于是纷纷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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