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容华 - xp1024.com
《一品容华》


第一章 重生

别管我,快逃!

阿容,好好地活下去!

凄厉的嘶喊声在耳畔不停回响。

一张美丽又凄楚的脸孔在眼前晃动。很快,变成了一张憔悴焦灼的男子脸孔。两张脸孔不停变幻,声音不时交汇。

阿容!

一定要活下去!

程锦容从噩梦中惊醒,霍然坐直了身子。

额上冷汗涔涔,呼吸急促紊乱,心跳剧烈,似要蹦出胸膛。

她迅捷地伸手入枕下,寒光一闪,手中多了一把细长的刀。

这把刀,既细且薄,刀柄三寸,刀身也只有三寸。比常见的匕首还要短一些。以上好的精铁淬炼打磨而成。

刀刃轻薄锋利,在昏黄的烛火下闪着幽幽寒光。

熟悉的刀柄入手,程锦容心神渐定,凝神扫了四周一眼。

粉色的轻纱帐幔,绣着美人的屏风,梳妆台上放着精巧的首饰匣。

这个首饰匣是宫中御赐的珍品,共九层,每一层皆有三格,里面放着华贵精致的金簪玉钗耳环玉镯。

镶嵌着各色宝石的璎珞项圈随意搁置一旁,在柔和的烛火中熠熠生辉。

眼前的一切,久远又熟悉。

……

这是她前世住了十三年的闺房。

她幼年丧母,父亲程望被征派为军医。路途遥远,边关苦寒。父亲不舍她奔波受苦,在舅兄热忱的挽留下,将她留在了京城。

她自两岁起住进外祖家,及笄后和表哥裴璋定下亲事。回程家待嫁,不到一年,嫁入永安侯府,成了永安侯世子夫人。

夫婿对她关怀备至,公婆待她和善亲切。体弱多病的裴皇后,对她这个娘家侄女兼侄媳青睐有加,时有厚赏。

她在永安侯府过着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生活。

那时,她觉得自己是世间最幸运之人。

年轻的她,不知世间最险恶的是人心,更未窥破身边人丑恶虚伪的嘴脸。

自住进永安侯府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成了永安侯夫妇手中的棋子。他们用“和善亲切”,编织了一张密密实实的网,将一无所知的她困在永安侯府内宅里。用以牵制宫中的裴皇后……

镜花水月的幸福,终止于十八岁那年。

宣和帝病重,储位之争愈发剧烈。惊天隐秘被揭露!

二皇子与储位失之交臂,大皇子被立为储君。裴皇后自尽身亡,六皇子重病而逝,永安侯犯下欺君之罪,永安侯府满门入了刑部大狱。

一夕间,她的世界天翻地覆,支离破碎。

她的幸福只是一场滔天谎言。

行刑前的夜晚,她被救出天牢,易容装扮,更名改姓,逃出京城。

程锦容这个名字彻底消失,苦寒边镇里多了一个以行医为生的容大夫。

半年后,宣和帝病逝,宣德帝登基,大楚朝内斗不休。心怀怨恨不甘的二皇子引来外敌,鞑靼铁骑踏进边关,踏破平原。大楚朝生灵涂炭,将士百姓死伤不计其数。

宣德帝不想做亡国君,忍辱求和,割让半壁江山。边关十几座边镇的百姓,皆活在鞑靼铁骑的淫威之下。

父亲程望,为了护住她的安危,以身为饵,引走了烧杀抢虐的一小股鞑靼骑兵,命丧箭下。

乱世中,人命如草芥。

鞑靼骑兵走后,她恸哭着为父亲收尸,草草下葬。

跪在父亲坟前,她满心苍凉。

深爱她的爹娘,都为了她而死。国仇家恨,只凭她一人之力,如何能报?

想死很容易,双眼一闭,万般痛苦皆消。

可她不能死。生活再艰难不易,也得活下去。她要带着爹娘对她的深爱和希冀,好好地活下去。

她凭借着高超的医术,活死人,医白骨,短短几年间,成了闻名边关的神医。

鞑靼太子身受重伤,她被“请”进了鞑靼部落,为鞑靼太子医治。在重重看守下,她镇定地为鞑靼太子治伤。鞑靼太子的伤势很快有了起色,她被奉为上宾。

鞑靼太子对她流露出倾慕之意,欲娶她为侧妃。

她虚与委蛇,待鞑靼太子对她失去戒心后,以迷药迷倒了鞑靼太子,用三寸利刃割破仇人的喉咙。

大仇得报,她满怀快意地了结自己的性命。

死的那一年,她二十五岁。

没想到,一睁眼,竟回到了十年前。

这一年,她只有十五岁。离及笄还有半个月,和裴璋的亲事尚未定下。永安侯夫妇的虚伪丑恶嘴脸尚未曝露,裴皇后好端端地活在宫中,父亲程望还是边军里的六品医官……

一切还来得及!

苍天怜悯,给了她重活一次的机会。一切都可以重来!

这一世,她要揭破仇人的丑恶嘴脸,要报家破人亡的血海深仇,要保护珍爱她的人!

……

尘封在心底的记忆袭卷上心头,没了当年那般撕心裂肺的痛苦,只余淡淡的酸涩和悔不当初的恨意。

程锦容鼻间微酸,握着刀柄的细长手指骤然用力。

“小姐,”值夜的大丫鬟白芷被细微的动静惊醒,从值夜的小榻上起身,强忍住呵欠,柔声问道:“是不是做噩梦了?”

一袭白色中衣的程锦容,沉默着坐在床榻上。

皮肤白净,细腻如瓷。青丝如瀑,乌黑顺滑。

柳眉弯弯,唇红挺鼻。明眸皓齿,清艳无伦。

十五岁的少女,无需珠翠锦缎,没有任何妆点,美得惊心动魄。

伺候程锦容多年,白芷见惯了自家主子的美貌,夜半烛火下,依然有惊艳之感。

白芷等了片刻,见主子沉默不语,有些诧异,试探着说道:“小姐,奴婢去倒杯热水来吧!”

熟悉的悦耳声音淡淡响起:“不必了。”

小姐两日前发烧醒来之后,就变得古怪起来。

前来探病的人,统统拒之门外,一个都不见。就连永安侯来了,也不肯见。整日说不了几句话,对着身边的丫鬟也没了往日的随和亲切,神色淡漠,目光冷然。

更奇怪的是,小姐两日前从药箱里取出这把稀奇古怪的刀后,便未离过手。睡觉时都要压在枕下……

白芷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过去。

程锦容白皙柔软的手指动了一动,那把细长的刀竟在指尖转动了一回。

寒光闪闪,锋利的刀刃在柔嫩的指尖旋转。

白芷吓了一跳,急急说道:“小姐,小心,别被割破了手指……”

程锦容神色未动:“退下。我要独自清静片刻。”

白芷哪里肯退,陪笑着说道:“奴婢还是留下伺候小姐吧!”

白芷是家生子,亲娘是永安侯夫人身边的管事妈妈。五年前到了畅春院伺候,是程锦容身边的一等大丫鬟。

程锦容一直对白芷信任器重,视为心腹。

现在想来,当年的她何等天真可笑。

白芷分明是永安侯夫人派来的眼线。她的一举一动,皆在永安侯夫妇的掌控之下。

“退下!”程锦容神色冷了下来,清艳的脸庞浮上一层寒霜。

白芷一凛,心里涌起莫名的畏惧和寒意。

小姐素来好性子,对身边人最是温和。此时眉眼沉凝,透出凛然的寒意。她竟无勇气和小姐对视,只得低头应了声是,退了出去。

屋子里安静下来。

程锦容深深呼出一口气,将刀重新放入枕下,躺了下来。

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她要养足体力精神,应对即将到来的恶战。

她闭上双眸,很快入眠。

……

天亮了。

白芷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小姐……”

话音未落,门便开了。

程锦容已穿戴整齐,一袭青衣罗裙,乌黑的长发半挽,发间只有一支银钗。和往日金娇玉贵的模样大相径庭。

白芷一愣,脱口而出道:“小姐为何这般穿戴?若被夫人见了,定会出言嗔责。”

身为名门闺秀,德言容功样样都得出挑。每日衣着穿戴,亦要精心。

程锦容这位表小姐,在永安侯府一住十余年,衣食用度和裴家小姐们一般无二。有时,就连白芷都会忘了主子其实姓程。

程锦容神色淡淡:“随我去内堂。”

白芷还待再说什么,程锦容已迈步而去。

白芷心里暗暗叫苦不迭,硬着头皮跟了上去。几个二等丫鬟也随之跟了上来。

永安侯夫人住在听雪堂,畅春院离听雪堂颇近,盏茶功夫便到。

永安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白薇笑盈盈地迎了出来,行了一礼。目中闪过一丝讶然。

表小姐容貌清艳无伦,平日衣着穿戴最是精心。今儿个怎么穿得如此简朴?还有那副冷静漠然的神情……

两日没见,像变了个人。

白薇迅疾看了白芷一眼,目中暗含询问。

白芷微不可见地皱眉摇头。

程锦容对两个丫鬟的眉眼官司视若未见,不疾不徐地迈步进了内堂。

永安侯夫人端坐在上首。身为裴皇后的娘家长嫂,一品诰命夫人,永安侯夫人无疑是京城贵妇圈里最顶尖的人物。

她年约四旬,保养极佳,妆容精致,满头珠翠。看起来只有三旬左右。眼角略略上扬,精明外露,不怒而威。

十余位内宅管事束手恭立,无人敢随意张口,一派肃穆安静。

精明威严的永安侯夫人,见到程锦容的刹那,满面冰霜立刻化为春风拂面的柔和,含笑道:“锦容,快些到舅母身边来。”

能得到永安侯夫人如此亲切慈爱对待的,除了嫡出的五小姐,只有程锦容。

内宅管事们早已见惯了永安侯夫人对表小姐异乎寻常的疼爱,以眼角余光瞄了过去。

一袭青衣罗裙的清艳少女动也未动。

永安侯夫人有些诧异,主动上前,握住程锦容的手笑道:“你身子总算是好了。再有半个月,便是你的及笄礼。我已经吩咐下去,命人准备及笄礼。今儿个就要写请帖了……”

程锦容抬起眼,目光平静淡然:“多谢舅母费心,不过不必了。我打算回程家举行及笄礼!”

永安侯夫人:“……”

第二章 前尘

回程家举行及笄礼?

开什么玩笑!

永安侯夫人在瞬间的惊愕后,心底迅速涌起一股怒火。

她城府颇深,面上并未显露,笑吟吟地嗔怪:“你这傻丫头,是不是有人在你耳边胡乱嚼舌了?”

“你自小就在裴家长大,在舅母心里,你就是舅母的亲女儿。你的及笄礼,自然也在永安侯府举行。”

“三套礼服和发簪,我都给你准备好了。你只管安心踏实地在畅春院里住着。半个月后,舅母为你举行最盛大的及笄礼,让那些京城贵女们艳羡眼热。”

听听这亲昵的话语,看看永安侯夫人热忱的笑脸。

何等伪善!

程锦容心中冷笑一声,面上毫无动容之色:“舅母一片心意,锦容心领了。不过,我到底姓程,断然没有在外祖家举行及笄礼的道理。”

“我今日收拾行李,明日便回程家!”

永安侯夫人:“……”

永安侯夫人被噎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心里的怒气蹭蹭往上涌。

这个程锦容,平日乖巧听话,好哄的很。今日是吃错了药不成?口口声声要回程家!

不行!

绝对不行!

永安侯夫人压下心头的怒气,故作无奈地笑道:“你呀,平日看着柔顺听话,一犟起来,和你舅舅一般模样。罢了,我说不动你,这就请你舅舅过来。倒要看看,你们舅甥两个,到底谁能降服谁!”

说着,冲一旁的大丫鬟白薇使了个眼色。

白薇心领神会,立刻退了出去。

程锦容没有出言阻止,目中闪过一丝哂然冷笑。

永安侯夫人绝不是迟钝之人。她掌控侯府内宅多年,平日常出入宫中,在一堆名门贵妇中亦是顶尖出挑的人物,思绪极其敏锐。

此时的永安侯夫人,从程锦容异样的坚持决绝中,察觉到了不妙,心里掠过一丝阴霾。

管事们将头低得更低了些,以眼角余光彼此悄然交流了一个回合。

看来,今日侯府内宅是别想消停了。

……

就在此时,两个少女联袂而来,打破了内堂里略显沉闷凝滞的气氛。

领先的少女,年约十五岁,和程锦容年龄相若,身量比程锦容略矮一些。

二月初春,还有些春寒料峭,这个少女却穿了一袭薄而柔软的鹅黄色春裳。

头上戴了一支精致的珠钗,钗上镶嵌着的珍珠硕大圆润,光泽莹然,映衬得少女皮肤白皙容貌娇俏。

这个少女,正是永安侯府的五小姐裴绣,永安侯夫人的嫡出幼女。

走在裴绣身后的粉衣少女,容貌清秀,神色间有些拘谨怯懦,是庶出的六小姐裴璎。

“母亲!”裴绣兴冲冲地快步而来,在瞥见程锦容的身影时,嘴角微不可见地撇了撇。

她从来都不喜欢程锦容。

程锦容寄住在永安侯府,衣食用度和她这个永安侯府五小姐一般无二。父亲母亲对程锦容甚至比对她更好。

宫中赏赐的珍贵衣料和首饰,大半都被搬进了畅春院!

凭什么!

程锦容的亲娘,不过是永安侯府庶女。她的亲爹永安侯庶出的妹妹有六七个。更何况,那个裴婉如已经死了十几年,还能有多少情分?

精心装扮后的她娇俏可人,如春日枝头的鲜花。可一站到程锦容身边,就从鲜花变成了不起眼的绿叶。

裴绣心里又嫉又恨,酸得冒泡,挤出笑容,喊了一声:“容表姐,你病了两日,看着清减了一些。”

程锦容目光一扫,掠过裴绣“亲热”的笑脸。

永安侯夫妇为了笼络她,表面对她千娇万宠,甚至越过了裴绣。裴绣心中嫉恨交加,在人前装模作样,私下里没少说酸话,暗地里使绊子更是常有之事。

当年的她,心中存着歉疚不安,对裴绣处处忍让几分,吃了许多暗亏闷亏。

“裴表妹,我从无和你相争之意。”程锦容忽地轻叹一声:“你不必强颜欢笑。我今日就回程家,及笄礼也在程家举行。”

裴绣:“……”

她比程锦容小了两个月。永安侯夫人忙着为程锦容操持及笄礼,礼服发簪早早备好了。她心酸眼热,在程锦容面前少不得刻薄几句。程锦容素来好性子,默默忍了。

怎么也没料到,程锦容会此时发作出来!

众人一脸恍然。

永安侯夫人目中冒出火星。

裴绣又惊又急,飞快地看向一脸愠怒之色的永安侯夫人:“母亲,我从没说过锦容表姐和我争抢之类的话。”

母亲确实对她疼宠有加,责罚起来也毫不手软就是了。

永安侯夫人怒瞪裴绣一眼:“锦容生性乖巧,从不说谎。定是你在背地里胡言乱语,伤了锦容的心!还不快点向你锦容表姐陪个不是!”

裴绣:“……”

所以,这到底是她亲娘,还是程锦容的亲娘?

积压在心底数年的委屈不甘骤然冒了出来。

裴绣既气又恼,红着眼眶怒道:“我才不道歉!我什么都没说过!”

“就算我偶尔说一两句,又怎么了?她姓程,不姓裴,哪有在裴家举行及笄礼的道理。母亲不向着我,倒向起外人来了……”

话未说完,便被一个男子沉声打断:“谁是外人?”

……

程锦容抬眼看了过去。

一个年约四旬的男子迈步进了内堂。

这个男子,身材高大,面容英俊,目光凛然。举手投足间,俱是上位掌权者的威严气度。目光一扫,众人下意识地垂头,无人敢与他对视。

正是永安侯裴钦!

永安侯府上下,她最恨的人就是永安侯!

十余年前,裴家还是永安伯府。

裴家嫡长女裴婉清才貌双全,嫁给尚未被册立为储君的燕王,做了皇子妃。

年轻骁勇的燕王在众皇子里展露头角,得了先帝欢心,被立为储君。裴婉清成了太子妃,贵不可言。

裴家身为燕王妻族,也跟着大大沾光。裴钦身为太子舅兄,与东宫关系密切,被提任神策军副统领。

于裴钦而言,他自是盼着太子妃一帆风顺,早些入主中宫。

裴婉清迟迟未有身孕。太子侧妃郑氏生下庶出的皇长孙,太子大喜,爱若珍宝。三年后裴婉清才有身孕,生下一对龙凤胎。

只可惜,裴婉清临盆时难产,身子彻底伤了元气,缠绵病榻一年,眼看着命不久矣。裴钦忧急不已,张口恳求太子,将裴婉清接回裴家养病。

与此同时,已出嫁三年的庶女裴婉如领着女儿回府小住。

两个月后,裴婉清病症大有起色,被送回东宫。

裴婉如不慎落水身亡。

被贵人请去洛阳诊病的程望惊闻噩耗,吐了一口心头血,日夜兼程赶回京城岳家,妻子已离世半个多月,被岳父舅兄安葬进了裴家陵园。

程望痛失爱妻,大病了一场。若不是牵挂两岁的女儿,年纪轻轻便有神医之称的程望或许熬不过丧妻之痛。

将养数月,程望清瘦了一圈,俊美的脸孔憔悴不堪。就在此时,程望接到了朝廷的征令为军医,要随平国公一行人去边关。

边关路途遥远,环境艰苦。程望此去要住进军营,无暇照顾女儿。

裴钦心疼外甥女,一力主张将她留在京城,并向程望承诺,会视程锦容如己出。

程望再割舍不下,也只得忍痛应了。

他原本打算着过几年便回京城,和女儿团聚。未曾想,他因研究出了治疗瘟疫的药方,立下军功,被封为正六品医官,统领边军百余名军医。

如此一来,程望只能继续留在边关。

宣和帝登基后,册封裴太子妃为中宫皇后。裴家爵位升了一等,成了永安侯府。裴钦也做了正一品武将,统领三万神策军!

而她,在裴家一日日长大,转眼到了及笄之年。

……

永安侯夫人和她没有血缘关系,永安侯却是她嫡亲的舅舅,是她亲娘的兄长。

为了裴家一门富贵荣华,永安侯逼她的亲娘裴婉如“病逝”,暗中做手脚令程望去边军做了军医。令他们至亲骨肉分离……

更可恨的是,永安侯为人深沉,虚伪阴险。在她面前至始至终都是一派慈爱温和的长辈嘴脸。

她被蒙蔽在鼓里活了十余年。将永安侯当成自己的父亲一般亲近孺慕!

前世真相被揭露之时,她如被利刃凌迟,痛不欲生。

那时,永安侯已入天牢。她未能当面怒责,也被关进牢狱中。之后,她被救出天牢,逃出生天。

永安侯被关了半年多,新帝登基后,下旨问斩。永安侯府满门被斩,人头落地。

永安侯费尽心机十余年,最终下场,不过如此。

只恨她未能手刃仇敌!

程锦容抿紧嘴角,心中尘封的恨意,如滔天巨浪,在胸膛里激荡不休。

第三章 伪善

永安侯看着裴绣,冷然重复:“我问你,谁是外人?”

裴绣:“……”

裴绣像被掐住了脖子,一张俏脸憋得通红,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每次都是这样!

她和程锦容较劲争锋的时候,母亲不向着她,父亲更是偏心的彻底!明明她才是永安侯府嫡女!凭什么被程锦容压一头?

她不服!

“立刻向锦容道歉!”永安侯沉声怒叱裴绣,目光威压犹如实质:“锦容如我的亲生女儿一般。有我在,谁都不能欺辱她半分!”

裴绣被无形的威压压得喘不过气来,不得不低头,哽咽声里带着无尽委屈:“容表姐,对不起,是我不对。我不该对着你胡言乱语。你别放在心上……”

裴绣终于说不下去了,以手背掩着红红的眼睛哭了起来。

亲生骨肉,哪有不心疼之理?

永安侯夫人眉心跳了一跳,迅疾看了永安侯一眼。

永安侯目光深沉,窥不出半分真实情绪。

转脸看向程锦容时,永安侯的目光变得温和,声音也温柔起来:“锦容,有舅舅在,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你不必多虑多思。”

如此伪善的嘴脸!

如此精湛的演技!

一个被精心养在内宅的天真少女如何能窥破?

程锦容心中冷笑一声,将心头无边的恨意压下,露出一丝感动之色:“舅舅!你对我真是太好了!”

哄一个天真的小姑娘,算什么难事?

过去这十几年来,程家数次要将程锦容接回去。不过,程锦容早已视他如亲爹,将裴家当成了自己的家,每年只在年底岁末回程家住几日,全一全颜面罢了。

这一回,定是因裴绣说了什么刺耳难听的话,程锦容心里不自在,这才动了回程家的念头。

想来,现在程锦容已经被哄得满心感动回心转意了……

永安侯目中闪过一丝自得,正要张口,就见程锦容一脸诚恳地说了下去:“正因舅舅待我极好,我更要为舅舅着想才是。”

“我姓程不姓裴,这是众所周知之事。及笄礼在裴家举行,传出去于程家固然不好听,对永安侯府而言,也算不得体面。”

“所以,我打算回程家行及笄礼。今日,就向舅舅和舅母辞别。”

说着,盈盈行了一礼。

永安侯:“……”

永安侯笑不出来了,面色微沉:“锦容,你是打定主意要回程家了?”声音里透出了被人拂逆的不快。

……

大楚建朝已有两百年,历经九朝。曾经丰盛富庶的大楚朝,从先帝宣武帝在位时就已呈现衰败之势。

宣武帝重武轻文,好大喜功,穷兵黩武,战事频繁。在位二十年,有十余年都在打仗,关外的大小游牧部落被剿灭的不在少数。大楚朝将士死伤极多,人口骤减,国库空虚。

遇到旱灾涝灾或是收成不好的年景,百姓们度日艰难,被逼得背井离乡。实在没了活路,只得落草为寇,聚众成匪。

燕王身手骁勇,善于领兵征战,屡立战功。也因此深受宣武帝喜爱,被立为太子。

八年前,宣武帝驾崩,新帝登基,国号宣和。

这一年,是宣和八年。

宣和帝承袭了宣武帝的好战自负和重武轻文。大楚朝勋贵武将们,手握兵权,将一众文官压得抬不起头来。

朝中武将派系林立,位高权重的有“三公四侯”。“三公”分别是平国公卫国公靖国公,四侯便是平西侯镇远侯晋宁候永安侯了。

这些国公府侯府,皆因战功封爵,持有世袭的丹书铁券,是大楚朝最顶尖的勋贵。唯一的例外,就是裴家。

裴家因裴皇后晋升爵位。永安侯是宣和帝的舅兄,备受宣和帝信任器重,位高权重。隐然为四侯之首。

以永安侯此时的权势地位,敢招惹他的人屈指可数。永安侯府上下更是无人敢拂逆他的心意。

永安侯一沉下脸,众人顿时噤若寒蝉。

永安侯夫人连连冲程锦容使眼色,竭力放柔声音:“锦容,别胡闹,免得惹你舅舅不高兴。”

一个唱红脸,一个来唱白脸了。

十余年来,这对夫妻“齐心合力”,以伪善的脸孔哄得她深信不疑。换做以前,她早已乖乖退让。

程锦容心中冷笑连连,面上适时地露出些许委屈:“锦容自问没说错什么,也没做错什么。为何舅舅这般恼怒不快?舅母张口说我胡闹,又是何道理?”

永安侯右眉极快速地抖动了一下。

熟知他性情脾气的人都知道,这是他即将发怒前的征兆。

程锦容视而不见,说了下去:“我在永安侯府一住十余年,承蒙舅舅舅母细心照拂照料。如今,我及笄将至,委实无颜在永安侯府继续住下去了。明日我就回程家。”

“日后,舅舅舅母想我了,打发人去程家送个信,我定会登门探望。”

这是打算彻底搬出裴家了!

永安侯右眉再次抖动,目光锐利如刀,声音中透出不容置疑的威严霸气:“你自小在裴家长大,在我心里,和裴家女儿无异。”

“回什么程家?我不准!”

……

还在用“好舅舅”的伪善嘴脸来哄骗她。

看着永安侯虚伪之极的脸孔,程锦容阵阵反胃作呕。

她神色微敛,淡淡说道:“我娘死的早,我爹是军医,无暇照顾于我。不过,这些年,我爹的俸禄和赏银都送来了裴家,程家每年也送来不少银子,供我衣食用度。还有皇后娘娘……”

说到“皇后娘娘”四个字,程锦容顿了一顿,抬眼看向永安侯夫妇。

那双眼眸,亮如明镜,似能清晰地映出人心中最隐晦的秘密。

永安侯夫人面色微变,心跳倏忽加快。

永安侯的城府比永安侯夫人深沉得多,面上不见半分异色,眉头甚至皱得更紧了些:“皇后娘娘如何?”

程锦容紧紧盯着永安侯,不疾不徐地说了下去:“皇后娘娘每年都有厚赏,金银玉器绫罗绸缎簪钗首饰,样样齐全,足够我平日穿戴。”

“我虽寄住在侯府,却也不是无人过问。”

短短几句话,听得永安侯夫人心惊肉跳,飞快地看了永安侯一眼。

这个程锦容,往日最是温顺乖巧。今日伶牙俐齿,句句别有所指。

该不是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吧……

永安侯显然也生了疑心,锐利如刀的目光在程锦容美丽清艳的脸庞上一寸寸刮过:“锦容,你今日怎么忽然提起皇后娘娘来了?”

程望每个月都送厚厚的一摞家书,赚的俸禄赏银也都送至裴家。程家每年也送不少的银子来。

这些事瞒不过程锦容,也无人隐瞒。

裴皇后的“厚赏”,是给裴家的。永安侯夫人留下大半。适合少女的衣料首饰香料脂粉之类,多是给了裴绣和程锦容。

这些年,程锦容只以为是他们夫妇疼爱她之故。毕竟,裴皇后深居宫中,程锦容从未见过这位身份尊贵的“姨母”。所谓偏爱,也无从说起。

所有送到畅春院的东西,都被永安侯夫人亲自一一仔细检查过。绝不会夹带只字片语。

到底是哪里出了疏漏?

为何程锦容今日一口一个皇后娘娘?

她到底知道了些什么?

“我就是随口一提罢了,舅舅怎么这般紧张?”程锦容一脸的讶然不解:“莫非我不能提起皇后娘娘?”

永安侯:“……”

似有一根尖锐的刺卡在了喉咙里。

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就在此时,一个丫鬟匆匆进来禀报:“启禀侯爷和夫人,程夫人来了。”

第四章 家人

程家人怎么来了?!

程锦容刚一张口说要回程家,程家人就登了门。这也太巧了!

永安侯夫人一惊,迅疾看了永安侯一眼。

今天这个动作颇有些频繁!

永安侯不快地扫了永安侯夫人一眼,沉声道:“愣着做什么?出去迎一迎客人。”

永安侯夫人讪讪地应了一声,转头瞪了裴绣一眼:“还不快点将眼泪擦干净,别在人前丢人现眼。”

裴绣:“……”

被父亲呵斥,就拿她撒气!

一直低着头没吭声的裴璎,默默将自己干净的帕子递了过去。裴绣半点不领情,愤愤地瞪了一眼过去:“要你多事!我自己没帕子不成?”

裴璎比裴绣小了几个月,平日受惯了闲气。此时被裴绣刻薄一句,咬了咬下唇,缩回手,头重新低了下去。

永安侯夫人无暇多顾,迈步向外走。

眼角余光瞄到身侧少女的青衣身影,永安侯夫人心血翻涌,强自按捺,转头冲程锦容笑了笑:“说来倒也凑巧。你刚说要回程家,程家就来人了。”

程锦容微微一笑:“不是凑巧。两日前我打发紫苏去程家送信,大伯母他们接了我的信,特意过来的。”

她在裴家一住多年,身边的丫鬟婆子多是裴家下人。唯有紫苏和甘草是她的人。

紫苏是娘亲裴婉如的陪嫁丫鬟。当年裴婉如“病逝”,忠心的紫苏几乎哭瞎了一双眼。这些年,紫苏未曾嫁人,一直伴在她身边。

甘草是三年前程望送来的丫鬟。

永安侯夫人一口老血差点冲口而出!

裴绣既震惊又愤怒地瞪了过来,一双眼几乎瞪出了眼眶。

这个程锦容!

短短两日没见,怎么变得如此犀利毒舌!简直噎死人不偿命!

胆小怯懦的裴璎,也用复杂的目光看了程锦容一眼。

程锦容对众人异样的目光视若不见,神色从容地迈步向前。

从今日起,她要挣破这座困了她十余年的华丽牢笼!在自己的天空展翅高飞!

……

程家母子一行四人,在门房管事的引领下迈进了裴家大门。

赵氏今年四旬有余,穿戴得体,眉眼柔和,望之可亲。

赵氏的身后,是一双少年男女。少年浓眉大眼,颇为俊朗。少女容貌秀气,眸光灵动。

赵氏育有两子一女,长子程景宏今年十九岁。次子程景安,今年十六岁。幼女程锦宜,今年十四岁。

程方去太医院当差,程景宏在惠民药堂里坐诊。今日随赵氏一同来永安侯府的,正是程景安和程锦宜兄妹。

程景安将头凑过去一点,压低声音道:“娘,容堂妹真的想回程家吗?”

这么多年来,程锦容和裴家的女儿也没什么两样。每年只在过年时回程家住几日,带一堆丫鬟婆子,一派名门闺秀风范……虽说是嫡亲的堂兄妹,也无从亲近。

两日前,程锦容忽地命紫苏来程家送口信,说是要回程家。

父亲惊讶之余,更多的是高兴。母亲亦是满心欢喜,今儿个一大早便动身来了。

他忍不住嘀咕起来:“娘,别怪我泼冷水啊!我总觉得,这事透着蹊跷。待会儿见了侯爷和侯夫人,你可别急着说话,先看看情势如何。”

程景宜也点头附和:“二哥说的是。”

赵氏不乐意听这些,瞪了兄妹两人一眼:“不得胡言乱语。我心中有数!”

程景安和程锦宜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撇撇嘴。

这些年,赵氏对程锦容这个侄女可好的很。父亲程方是太医院副院使,掌管生药库。家资也算丰厚。不过,这是和普通的京官相比。和裴家这等勋贵侯府一比,却是远远不及。

程锦容住在永安侯府,难道还缺衣食用度不成?

可赵氏年年都亲自送银子到裴家,供程锦容日常花销。这笔银子,便占去了程家内宅四分之一的用度。

别说年少的程锦宜,就是程景安心里也有些酸溜溜的。

赵氏对一双儿女那点小心思了然于心,心里暗暗叹口气。

她是偏疼侄女几分。

两岁丧母,亲爹去了边关。住在外祖家,看似锦衣玉食生活优渥,实则身边连个真正贴心的长辈都没有。

裴家不缺银子,也不会亏待程锦容。可她每年还是送银子来,每个月还要来裴家探望一回。就是为了让裴家知道,程锦容绝不是寄人篱下的孤女!

程锦容没了亲娘,亲爹远在边关。可还有嫡亲的大伯和大伯母!

……

赵氏心里默默盘算着,一抬眼,就见永安侯夫人一行人过来了。

永安侯夫人是一品勋贵诰命,见了五品医官的家眷,神态间自有几分矜持:“程夫人前来,有失远迎。”

赵氏打起精神,含笑上前,和永安侯夫人寒暄:“今日冒然登门,多有叨扰之处,请夫人见谅才是。”

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看向永安侯夫人身侧的青衣少女。

一眼看去,程锦容微笑盈盈气色颇佳,简单的穿戴亦掩不住清艳丽色。

赵氏稍稍放下心,冲着程锦容一笑,无需作态,目中自然流露出温暖和怜爱:“锦容,数日未见,你清瘦了一些。”

看着满目关切的赵氏,程锦容鼻间猛地一酸,泪水差点夺眶而出。

于赵氏,不过是月余未见。

对她来说,却是数年的生离死别。

前世“裴皇后”自尽身亡,程家也被牵连。大伯父程方因“索贿”之罪被夺职。大堂兄程景宏被人诬陷,关进天牢。大伯母赵氏被接连重击压得喘不过气来,大病一场。

她仓惶逃亡至边关,赵氏已病重离世。

前世她被裴家人骗得深信不疑,对裴家人亲近,却对真心疼爱她的大伯父大伯母疏远冷淡。现在想来,是何等愚蠢。

“大伯母,”程锦容声音微颤着喊了一声,行步上前,握住赵氏的手:“我盼了两日,你总算来了。”

众人:“……”

永安侯夫人暗暗咬牙切齿。

好吃好喝地供着,精心娇养着,竟养出个白眼狼来!

瞧瞧这副模样,谁亏待了她不成?!

赵氏一愣之后,很快反应过来,反手握住程锦容的手,温声道:“锦容,你想回去,也别等明日了,今日就随我回程家。”

大伯母还是这样疼她!

程锦容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不假思索地点点头:“好,我随大伯母回去。”

永安侯夫人:“……”

永安侯夫人鼻子都快气歪了,语气生硬地说道:“侯爷没点头,此事须得慢慢商议。”

赵氏和永安侯夫妇打了多年交道,绝不是任人揉搓的面团。不卑不亢地笑着应道:“敢问侯爷人在何处?我这就和侯爷商议。”

永安侯夫人笑容彻底淡了下来:“侯爷就在内堂。程夫人随我来吧!”

赵氏含笑应了,握着程锦容的手向前走。

大伯母的手温暖有力。

程锦容自重生后悲愤激荡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

赵氏察觉到手中微微颤抖的掌心,误以为程锦容心中惊惧,转头冲程锦容安抚地一笑。

锦容,别怕。

大伯母带你回家!

第五章 针锋

内堂里。

永安侯阴沉着脸,风雨欲来的怒焰在眼中汇聚。

内宅管事们恨不得将自己缩成鹌鹑。

“都滚出去!”永安侯一声不耐地怒喝,对管事们来说不啻于仙乐。众人暗暗松口气,麻溜地“滚”了出去。

“往日里表小姐性情最是柔顺,也最听侯爷和夫人的话。今儿个这是怎么了?”

“可不是么?夫人憋了一肚子火气,侯爷更是气得够呛。”

“依我看,今日是别想消停了。程家都来人了,也不知侯爷放不放表小姐回去。”

“表小姐到底姓程,回程家也是理所应当。”

“话可不是这么说。侯爷这般盛怒,可不像是要放表小姐回程家的意思……”

低声窃语的管事们,彼此使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各自住口不提。

有些事,看在眼里,却不能说破。

譬如,侯爷和夫人对表小姐好的不同寻常。衣食用度甚至越过了嫡出的五小姐。

再譬如,宫中皇后娘娘的赏赐,大半都搬去了畅春院。

再再譬如,表小姐自小在侯府长大,平日里除了研读各类医书,几乎从未出过侯府见过外人。倒像是被变相地困在内宅里……

表小姐张口说要回程家,夫人面色难看,侯爷满面怒气。这其中的缘故,实在费人疑猜啊!

永安侯满面愠怒地坐在内堂里。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愈发阴冷。

脚步声传进耳中,永安侯呼出一口浊气。在赵氏一行人进来的时候,竟笑着起身相迎。之前的愤怒阴冷瞬间不见了踪影。

赵氏松开程锦容的手,领着一双儿女上前。

见完礼后,赵氏便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意:“……锦容在裴家寄住多年,多谢侯爷和夫人细心照拂。如今锦容及笄将至,也该回程家举行及笄礼了。我今日来,就是要带锦容回去。”

永安侯目光一闪,淡淡道:“程夫人,锦容在裴家住了十余年。我这个嫡亲的舅舅抚养照料她长大成人,莫非连为她操持及笄礼的资格都没有?”

属于上位者的无形威压,犹如实质,压得喘不过气来。

京城皇亲多如狗,勋贵满地走。

丈夫程方只是一个从五品的医官,赵氏平日往来的也多是中低等的官员家眷。正面对上位高权重寒意凛然的永安侯,需要极大的勇气。

程锦容眉头微动,正欲上前。

赵氏动作快了一步,有意无意地将程锦容挡在身后:“永安侯府是京城顶尖勋贵侯门,侯爷执掌神策军,位高权重,所到之处,无人不敬让三分。我们程家对侯爷素来敬重。今日,我斗胆在侯爷面前说上几句。”

“锦容是程家女儿,回程家举行及笄礼,是理所应当之事。敢问侯爷,为何恼怒不快?”

“我这个嫡亲的大伯母没资格为锦容操办及笄礼不成?”

“锦容愿留在裴家,我无话可说。可现在,锦容自己想回程家,侯爷不肯放人,又是何故?”

“侯爷欲强留锦容在裴家,到底是因心中不舍,还是另有原因?”

……

赵氏个头中等,比起窈窕的程锦容还要矮一些。

此时,她坚定地站在程锦容身前,就像一只护崽的老母鸡。话语温和有力,竟是半分不惧永安侯威势!

程锦容眼眶一热,鼻间满是酸意。

这世上,有哄骗利用她的虚伪无耻之徒,更有真心疼她爱她之人。

永安侯被这一连串有力的诘问噎住了,面色难看起来。

永安侯夫人神色同样难看,冷冷道:“程夫人咄咄~逼~人,好大的威风!我们侯府未曾仗势欺人,倒是被人欺负进家门来了。”

“话说到这份上,我也没什么客气的了。今日不妨将话挑明,锦容得继续留在裴家……”

永安侯忽地张口:“想回就回去吧!”

永安侯夫人:“……”

永安侯夫人震惊不已地看向永安侯。

片刻前面色不愉的永安侯,叹了口气,看着程锦容说道:“锦容,舅舅舍不得你,这才不愿你回去。不过,你既是一心想回程家,舅舅也不拦着你了。”

“不管到了何时,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以后什么时候想回来,打发人送个信来,舅舅亲自去接你。”

说到动情处,堂堂永安侯竟隐隐红了眼眶!

众人:“……”

这是何等伪善的脸孔!又是何等精湛的演技!

永安侯夫人神色微妙,赵氏蓦然生出自己言语尖锐刺人的羞愧,裴绣嫉恨得红了眼睛!

程锦容心中冷笑连连,面上露出感动,声音略略哽咽:“舅舅一片拳拳心意,锦容受之有愧。以后我得了空闲,一定常来探望舅舅。”

演技之佳,毫不逊色永安侯!

至此,内堂里的气氛已全然缓和。

永安侯夫人也反应过来。

程锦容坚持要回程家,程夫人执意要带走程锦容。他们没有正大光明的理由阻拦!争执下去,便会争锋相对,彻底撕破脸……

这么多年都哄骗过来了,不能在此时功亏一篑!

永安侯夫人颇为配合地露出不舍的神色,唏嘘道:“罢了!锦容实在想回,我这个做舅母的,也不便拦着了。我这就命人备马车。”

程锦容一脸感动:“多谢舅母美意,不过,不必大动干戈了。我随大伯母坐程家的马车回去便是。衣物行李之类,紫苏自会领着人收拾,带去程家。”

忍!

再气也得忍!

永安侯夫人在袖中的右手用力握了握,长长的指甲掐入掌心,挤出笑容:“也好。”

事情比赵氏想象中顺利得多。

赵氏见永安侯夫妇都松了口,心头一块巨石落了地。忙趁热打铁:“既是如此,我们也不多耽搁了。锦容,你这就随我回去。”

程锦容心头一热,嗯了一声。

永安侯和永安侯夫人对视一眼,目中俱闪过寒意。

到底不是亲生的,怎么养也养不熟。翅膀还没硬,就要飞回程家去……

便是飞,又能飞多久?

及笄一过,便能定下亲事。过个一年半载,程锦容嫁到裴家,还不是被他们夫妻牢牢攥在手心?

第六章 离府

程锦容离府一事成了定局,永安侯心情晦暗不佳。挤出慈爱的嘴脸,和程锦容“依依惜别”一番,便起身离去。

永安侯一走,程锦容也没了做戏的兴致,冲赵氏笑道:“大伯母,我们走吧!”

赵氏也不想再多留,笑着起身,向永安侯夫人辞行。

永安侯夫人忍了半天,也不差这么会儿功夫,拉着赵氏的手亲热地笑道:“我们两家是姻亲,以后必要常来常往多多走动才是。”

赵氏笑吟吟地应了。

这等场面话,听听便是,根本不必往心里去。

这些年,她每个月厚着脸皮登门探望程锦容,永安侯夫人像防贼一样,从不让她和程锦容单独亲近说话。

现在倒是一张口就要常来常往了。

呵!

……

赵氏握着程锦容的手,走出内堂。

从头至尾没张口被忽略的程景安程景宜兄妹两个,对视一眼,默默跟了上去。

出了内堂后,赵氏和颜悦色地问程锦容:“锦容,你可要回畅春院一趟?”

程锦容略一摇头:“不必了。”

转头吩咐小丫鬟甘草:“甘草,你去将我的药箱取来。”

甘草今年十六岁,相貌平平,皮肤黝黑,个头高壮。一张口,声音如铜锣:“奴婢这就去。”

白芷等侯府丫鬟,各自暗暗翻了个白眼。

侯府里调教出来的粗使丫鬟,也比这个甘草强得多。这等粗鄙的丫鬟,若不是程望送来的,根本进不了畅春院伺候……

等等!

白芷忽地惊觉不对。

她才是表小姐身边的一等大丫鬟!取药箱这等要紧事,该由她去才对!怎么能让甘草抢了先!

奈何甘草动作麻溜,应声便跑。

那速度,贼都追不上。

白芷咽下心中不快,上前一步,虚虚扶住程锦容的胳膊:“小姐今日回程家,总得先收拾些换洗的衣物。不如让奴婢回畅春院……”

程锦容的目光掠过白芷殷勤的笑脸,淡淡道:“你是裴家的丫鬟,自要留在畅春院。”

白芷:“……”

小姐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白芷先是一懵,很快俏脸一白,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红着眼睛道:“小姐这是不要奴婢了吗?奴婢自打到小姐身边的那一日起,就立誓一辈子伺候小姐。求小姐带上奴婢吧!”

白芷生得俏丽,一双眼眸妩媚动人。此时目含热泪,看着楚楚可怜。

十六岁的程景安,还是个热血少年,看着这般“忠心”的俏丫鬟,不由得生出一丝怜悯,下意识地张口说情:“容堂妹,程家又不是连个丫鬟都养不起。就让她跟在你身边伺候吧!”

程锦容抬眼看向程景安:“安堂兄真是天生的热心肠。”

语气平静,并无讥讽之意。

程景安却涨红了俊脸,轻哼一声:“你想说我多管闲事,直说就是,不必拐弯抹角。”

语气稍稍冲了些。

赵氏皱了皱眉头,声音略沉:“景安,你是做兄长的,怎么这般和妹妹说话。”

他可没有这等冷心冷血的妹妹!

程景安忍着闷气低声陪不是:“容堂妹,我一时冲动,说话欠妥,你别放在心上。”

程锦容当然不会生气。看着别扭的堂兄,只觉得亲切又怀念。

前世,她对大伯父大伯母冷淡疏远。心疼亲爹亲娘的程景安,对她十分不满,见了面,时常冷嘲热讽。

可当她身陷牢狱时,想尽办法进天牢来见她“最后一面”给她送来丰盛饭菜的,也是程景安。

思及往事,程锦容心中唏嘘不已。又生出促狭捉弄之心,故意轻叹一声:“以后我住在程家,要仰仗安堂兄多多照拂。不管安堂兄说什么,我都受着就是了。”

程景安:“……”

娘,我冤枉啊!

程景安顾不得和狡诈的容堂妹斗嘴怄气,急急地看向赵氏,苦着脸为自己辩解:“娘,我可没有趁机欺负容堂妹的意思,你可千万别误会……”

耳畔传来程锦容的轻笑声。

被这丫头捉弄了!

程景安气得牙根痒,瞪了一眼过去。

程锦容嘴角高高扬起。

程锦宜自是向着自己的二哥,乌溜溜的大眼也瞪了过来。

程锦容目中笑意更盛。

赵氏倒是颇为欣慰,笑着说道:“你们兄妹三个相亲相爱,最好不过。”

程景安程锦宜:“……”

亲娘,你是从哪儿看出来我们相亲相爱的?

……

一直含泪跪着的白芷,很自然地被众人忽略无视了。

白芷心中焦急不已,鼓起勇气再次张口哀求:“求小姐,容奴婢一起跟着去程家伺候吧!”

她是永安侯夫人放在表小姐身边的眼线。若被留在裴家,她这个眼线还有何用?以后在侯府内宅还有什么好日子过?

程锦容笑容一敛,看向白芷:“你真想跟着我?”

白芷连忙表忠心:“是。小姐去哪儿,奴婢就跟着去哪里。”

程锦容扯起嘴角,似笑非笑:“紫苏是我娘的陪嫁丫鬟,甘草是我爹送来的丫鬟。你想留在我身边,就去求舅母。带着身契来程家,我可以考虑留下你。”

白芷:“……”

“不对。”程锦容忽地又改了口。

白芷心里升起一丝希冀,眼巴巴地看着主子。

程锦容一脸深思熟虑:“你是裴家的家生子。家人也都是裴家奴仆。得去求一家子的身契才行。”

白芷:“……”

众人:“……”

就连赵氏,看着程锦容的目光也多了震惊。

在永安侯府里能神色自若地说出这番话来!这脸皮厚度着实不能小觑!

程锦容不再理会目瞪口呆的白芷,冲赵氏嫣然一笑:“大伯母,我们走吧!”

赵氏目光有些复杂,点了点头。

一行人很快离去。

跪在地上的白芷欲哭无泪。半晌,才咬咬牙站了起来,转身又去了内堂。

……

一盏茶后,程锦容坐上了程家的马车。

有了刚才的插曲,程家母子三人心情都有些复杂,一时无人说话。

小丫鬟甘草如洪钟般的声音在马车响起:“小姐,奴婢将药箱拿来了。”

程家母子三人不约而同地揉了揉耳朵。

这个甘草,真是中气十足!

程锦容早就听惯了,笑着开了车门。

甘草麻溜地背着药箱上了马车。

车夫扬鞭策马,长鞭在空中甩出脆响,马车缓缓向前。

程锦容的目光透过细密的车窗竹帘,遥遥地落在永安侯府高挂的匾额上。马车渐行渐远,永安侯府四个字也越发模糊,直至消失不见。

程锦容缓缓地用力地呼出一口气。

终于离开裴家了!

第七章 药箱

甘草背着沉甸甸的药箱,站在车厢角落里。

药箱是以结实的花梨木制成,长三尺,宽两尺,高亦两尺。里面放着针灸用的针包,及常见的止血伤药绷带或救急的参丸之类。

这样的药箱,程家儿孙人人都有。

程家是杏林世家,祖籍沧州,世代行医。程家的儿女,自会走路起,学习辨别药材,学习医理医书。稍大一些,开始学习制药诊脉开方针灸等等。

每一辈中最出色的儿郎,皆会考入太医院任医官。

程望在医学上极有天赋,有少年神医之美誉。十三年前,程望携妻女入京,便是为了参加太医院里的医官甄选考试。

没想到,一场意外,他痛失爱妻。随之大病一场,错过了太医院的考试。紧接着被朝廷征为军医,随大军去了边关。

次年,程望的同胞兄长程方进京,一举考中医官。这些年,程方仕途平顺,已是从五品的太医院副院使。

女子不能为医官,不过,同样可以治病救人。官宦家眷们,也多习惯请女医进内宅治病。

程锦宜随着父兄学了多年医术。只是,她尚且年少,还未正式出诊行医。

见了熟悉的药箱,程锦宜下意识地多看一眼,心里暗暗嘀咕不已。

容表姐在永安侯府长大,平日无人教导她学医。这药箱,定是二叔程望送来的。只怕平日就是个摆设吧!

程锦宜忍不住又看了药箱一眼。

程锦容忽地笑问:“宜堂妹,你是不是觉得,这药箱就是个摆设?”

程锦宜:“……”

程锦宜秀气的脸孔一红,立刻道歉:“对不起,我没有取笑容堂姐的意思。”

赵氏对儿女教养精心,程家兄妹教养都极好。

程景安口中别扭,实则心肠火热。程景宜也是个心地善良柔软的小姑娘。哪怕不喜欢她,也不会当面给她难堪。

程锦容目中闪过一丝笑意,故意垂下头,用落寞的声音说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觉得,我没正式地学过医,不配拥有程家的药箱,更不配为程家女儿……”

一边说着,肩膀一边微微颤动。

“容堂姐,你别哭。”程景宜顿时慌了起来,急切地说道:“我真没有半分瞧不起之意。你往日住在裴家,无人专门教导你医术。以后你和我一起学,我一定倾囊相授,绝不藏私。容堂姐,你别哭了……”

程景安翻了个白眼,拍了拍傻妹妹的脑门:“容堂妹是在捉弄你呢,傻丫头!”

程锦容抬起头来,清艳的脸庞满是笑意,哪有什么泪水。

程锦宜:“……”

程锦宜用力瞪了过去。

程锦容抿唇一笑。

小小的促狭,令彼此间的陌生隔阂迅速消退。

赵氏再次欣然一笑:“你们这般和睦友爱,我就放心了。”

程家兄妹:“……”

亲娘,你的眼睛该让爹看看诊了!

……

程锦容被程景安兄妹的表情逗得轻笑不已。年轻美丽的脸庞,被清浅而明媚的笑意点亮,如明珠般熠熠生辉。

程锦容的相貌肖似父亲程望,那双清亮的黑眸,和年少时的程望如出一辙。柔润的嘴角,却像极了裴婉如。

赵氏看着程锦容,脑海中闪过一张久远的女子脸孔。

弟媳裴婉如是个温婉娇美的女子,蕙质兰心,聪慧过人。

妯娌两年,赵氏和裴婉如相处融洽,十分相得。那一年年初,裴婉如接到娘家兄长来信,欣喜万分地告诉她:“大嫂,大哥让我回府住上一段时日。”

裴家祖籍亦在沧州。裴婉如身为裴家庶女,自八岁起便被送至沧州老宅。成亲出嫁时,是沧州老宅的管事打点亲事。成亲前一日,裴家长子裴钦才赶至沧州送嫁。

裴婉如在裴家地位如何,可见一斑。

裴婉如多年未见家人,欢喜地收拾行李,领着女儿,随着夫婿一起去了京城。赵氏去送行时,随口开了句玩笑:“你可别一去不回。”

万万没料到,这句玩笑话成了真。

裴婉如去了裴家,再也没回来。

留下伤心欲绝的程望,和懵懂无知的幼女……

思及往事,赵氏心中一阵酸涩。

婉如,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顾锦容。

……

半个时辰后,终于到了程家。

这里是靖善坊,位属内城,寸土寸金。住的多是四五品的中等京官。

程家远不及永安侯府地广屋多,不过,程家只有五个主子,外加二十余个下人,三进宅院也足够住了。

程锦容每年回程府住几日,都是住在清欢院。这处院子不大,却雅致幽静。院子里种的不是花草树木,而是各种药材。

不仅是清欢院,程府里所有空闲的地方,都被种上了药材。就连廊檐下的古朴花盆,养的也不是娇贵的梅花兰花,而是可以入药的白菊半边莲之类。

程锦容迈步进了清欢院,触目所及一片莹绿的药草,鼻间嗅到药草的淡淡清香,眉眼舒展,唇边露出笑意。

赵氏笑道:“这个清欢院原本就是给你备下的,这些年一直空着。现在你总算回来了,便在这儿安心住下。”

程锦容含笑应下。

赵氏又吩咐身边丫鬟:“连翘,桂枝,你们两个领人将院子仔细打扫一遍。”

清欢院常年闲置,院子里只有一个看门的婆子和一个洒扫丫鬟。连翘桂枝皆是能干得用的,领着几个小丫鬟,不出两个时辰,便将清欢院收拾得干净整洁。

程锦容在赵氏的院子里吃了午饭,然后回了闺房。

这里比畅春院小的多,远不及永安侯府内宅奢华。却有着裴家没有的温暖和闲适自在。

明亮温暖的午后阳光洒落进来。

程锦容临窗而坐,打开药箱。

药箱里有金针,有救急的伤药续命的参丸,有几把锋利细长形状各异的刀……还有厚厚的手稿。

手稿有数百张之多,摞起来足有一尺厚,被细心地装订成了数册。反复仔细看过摩挲过的手稿,纸张已经微微泛黄,墨迹也褪去了鲜亮,显得黯淡。

这些都是程望亲手所写。

父女两人远隔千里,却未断过书信来往。

自她四岁识字起,程望每个月送来的家书里,俱夹杂着几张药方。八岁时,程望送了一整套金针和身体穴位图来。

待到十二岁时,程望送来了几把样式怪异细长锋利的刀,还有厚厚一摞医例。随之一同来的,还有丫鬟甘草。

此时医科已有很具体的分类,大方脉(内科)、小方脉(儿科)、妇人、针灸、眼口咽喉、痘疹科,外科,共有七科。

一个大夫,擅长一两科是常理。精通三科的,多是一方名医。

程望天赋惊人,每一科都精通,尤其擅长大方脉和针灸,年少时便有神医之誉。到了边军后,军士们多是刀箭棍棒之类的外伤,程望潜心研究起了外科,并创出了独有的治伤医术。

程望将一身的医术,毫无保留一一写了下来,送到了她的手中。

程锦宜以为无人教导她医术。

其实,她一直在随父亲学医。

她的学医天赋,更胜程望年少之时。她读遍了大楚朝的医书,将父亲送来的药方医例融会贯通。

前世她逃出京城后,便以行医为生。一开始她不知自己医术如何,有些忐忑。治好了几个据说是不治之症的病人后,才踏实下来。在边关数年,外科医术更是出神入化。

也正因此,才会引来那一场桃花劫……

当然,对鞑靼太子来说,是生死劫。

“小姐,”甘草如洪钟一般的声音打断了程锦容的思绪:“表少爷来了。”

第八章 裴璋

甘草口中的表少爷,是永安侯嫡长子,程锦容嫡亲的表哥,也是她前世的夫婿。

裴璋!

程锦容的脑海中闪过一张英俊的少年脸孔,心中五味杂陈。

裴璋是二皇子伴读,平日这个时候,皆在上书房读书。此时匆匆赶来程家,定是永安侯夫人给他送了口信。

裴钦夫妇是她不共戴天的仇敌,她恨之入骨。可裴璋对往事一无所知,对她的照顾和关切,并未掺假。

他对她的情意,也是真的。

裴璋比她年长一岁。她自幼住在永安侯府,和裴璋一起长大,青梅竹马。

年少时,她喜欢读医书,他便四处搜寻医书。太医院里不外传的医书古籍,他厚着脸皮去抄录一份,然后捧到她的面前。

她想种药草,他命人将院子里的珍贵花木全部移走,开辟成药田。

她极少出内宅,几乎没见过同龄的少年郎,很自然地对英俊体贴朝夕相见的表哥生出情意。

前世,她及笄后,舅舅写信给程望提亲。为表求亲的诚意,裴璋甚至去了一趟边关。

裴璋出身名门,文武双全,年少英俊,品性俱佳。这么一个出色的少年郎,不远千里到边关求亲,程望焉能不动容?

程望点头首肯后,她和裴璋很快定下亲事。隔年春日,她便嫁给了裴璋。

他们做了两年夫妻。

少年夫妻,恩爱情浓。他为她画过眉,对她许过海誓山盟……

惊天之密被揭露,裴家大祸临头。她满心恨意悲痛欲绝,裴璋同样震惊痛苦。一众侍卫虎视眈眈环伺之下,他只来得及和她说一句。

“容表妹,对不起。”

他没有对不起她。

她也没有恨过他。

可他们之间,隔着裴家,隔着血海深仇。

这一世,他们绝无可能成为夫妻。或许,很快就会反目成仇……

程锦容沉默许久。

甘草生性粗豪,大大咧咧惯了,见程锦容久久无言,颇有些奇怪:“小姐想见表少爷,奴婢就让他进来。不想见,不见就是了。有什么可犹豫的?”

是啊!没什么可犹豫的。

程锦容回过神来,哑然自嘲一笑:“让他进来吧!”

来都来了,就见一见吧!正好了断前缘!

……

一盏茶后。

两个少年一同迈步进了清欢院。

当先的一个,面容俊朗,却略略绷着俊脸,神色间显然不怎么愉快。正是堂兄程景安。

另一个少年,身着一袭玉青色锦袍,腰束玉带,比程景安还要略高一些。少年剑眉星目,挺鼻薄唇,英挺俊美,风度翩翩。

这个少年,正是裴璋。

京城皇亲宗室勋贵如云,优秀出众的少年郎数不胜数。论门第论出身论相貌论才学,裴璋都是其中最顶尖的。

裴璋十岁起被选为二皇子伴读,进了上书房读书。平日出入宫中,是等闲常事。接触来往的,俱是同为皇子伴读的勋贵公子。

年少得志,意气风发。

这八个字几乎写在了裴璋的俊脸上。

程锦容安静地立于廊檐下,抬眼看向少年。

看着久远又熟悉的英俊面容,尘封在心底数年的昔日回忆纷纷涌上心头。一时间,程锦容心中满是酸楚晦涩。

熟悉的少女身影映入眼帘。眉眼如画,清艳无伦。

裴璋按捺不住心里的急切,快步而来。

程景安面无表情地一同加快步伐,几乎和裴璋一同到了程锦容面前。

裴璋:“……”

程锦容:“……”

程锦容和裴璋不约而同地一起看向程景安。

程景安不愧是耿直少年,张口就道:“我也不想来碍你们的眼。是我娘说的,男未婚女未嫁,嫡亲的表兄妹也得避嫌。”

听到婚嫁二字,裴璋俊面微红,目中异彩连连,忍不住看向程锦容。

可惜,他没有看到含羞带怯的容表妹。

程锦容眉头动也未动,俏脸平静得近乎漠然。

裴璋微微一愣,再想到程锦容坚持回程家的举动,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阴霾。

程景安的声音再次响起:“你们想说什么话,只管说就是,权当没我这个人。”说完,抬头看天去了。

……

裴璋抽了抽嘴角,定定神,轻声张口:“容表妹,我知晓你回了程家,放心不下,特意来看你。”

程锦容淡淡道:“我姓程,本就应该住在程家。这些年是我不懂事,一直麻烦叨扰舅舅舅母。”

“表哥是皇子伴读,每日要读书陪伴二皇子殿下,不必特意来看我了。”

裴璋:“……”

少年一腔热忱,被生生地浇了一盆冷水。

从头凉到脚。

看着神色漠然疏远的程锦容,裴璋气闷又有些委屈,低声道:“容表妹,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前两日你生病,我本想去看你。可正逢二皇子殿下和端宁公主生辰,我人在宫中,委实抽不开身。”

“其实,我心里一直惦记着你。”

二皇子和寿宁公主是龙凤双生,生辰在二月初六。比程锦容大了半个月。

二皇子的十五岁生辰也就罢了,寿宁公主是及笄之年,身为嫡长公主,寿宁公主的及笄礼之隆重盛大,可想而知。

裴璋心中惦记身体有恙的程锦容,可惜早出晚归,无暇前去畅春院探病。

抬眼望天的程景安,听着裴璋的柔声低语,连连翻白眼。听到最后一句,伸手搓了搓胳膊,抖落一地的鸡皮疙瘩。

相比起裴璋的柔情万千,程锦容语气冷漠得令人心凉:“你我都已长大成人,瓜田李下,男女有别,表哥请慎言。也免得被人生出误会。”

裴璋:“……”

容表妹果然是生他的气了!

别看容表妹平日好性子,实则外柔内刚,一旦犯起犟脾气,九匹马也拉不回头。

“容表妹,都是我的不是。你别生气了。”裴璋好声好气地哄道:“你在程家小住两日散散心,两日后我来接你回去。”

一直假装自己是根木桩的程景安,听了这话沉不住气了,迅速瞄了程锦容一眼。

程锦容该不会就此改变心意,真的答应吧!要是这样,他就……

就怎么样才好?

程景安心里正嘀咕着,就听程锦容冷然应道:“我不会再去裴家,表哥请回吧!以后也不必再来见我了。”

第九章 斩断

温暖的午后,天气正暖,阳光明媚。

程锦容吐出口的冰冷话语,却令裴璋如置身腊月寒冬。

裴璋笑不出来了,俊美的脸孔似被冻住一般。

再如何柔情蜜意,少年人总有自己的骄傲和自尊。裴璋年少得志春风得意,只有对着她的时候,才会低头示好。

可他的退让,也是有限度的。

“容表妹,”裴璋僵硬着俊脸,挤出几个字:“你说这话是何意?”

程锦容直视着裴璋,眼眸深幽如潭,一字一顿地重复:“以后,你别来见我了。”

裴璋:“……”

裴璋右手紧握成拳,薄唇抿得极紧,目中闪出愤怒的火焰,俊脸掠过丝丝暗红。

程景安吃惊地瞪着眼,眼珠都快瞪出来了。

他只是奉亲娘之命,来做一根木桩而已。怎么会遇上这么激烈决绝的情景?

容堂妹真是心狠无情!连他在一旁听着,都觉心惊肉跳。现在的裴璋,会是何等的羞愤恼怒?

万一裴璋一怒反目,容堂妹以后要嫁给谁去?

程景安用力咳嗽一声,打破令人窒息的紧绷气氛:“容堂妹定是累了,还是先进屋子歇着吧!裴公子也见过容堂妹了,不如先回府。待日后得了闲空,再来探望容堂妹。”

裴璋恍若未闻,直直地盯着程锦容清艳冷然的脸庞。

程锦容和裴璋对视,口中淡淡道:“堂兄,我和裴表哥有话要说。你暂且避让片刻。”

程景安:“……”

一片好心,无人领情也就罢了,还被嫌弃碍眼了!

程景安抽了抽嘴角,转身去了院子角落处。那里种了一小片药草。初春时节,药草长出细细的嫩芽,在微风中摇曳生姿,散发出药草特有的清香。

程景安蹲下来,伸手揪了嫩叶,心里默数。

一片嫩叶。裴璋一怒离去。

两片。容堂妹软下心肠,落泪哭泣,和裴璋言归于好。

三片。裴璋一怒离去。

……

廊檐下。

裴璋和程锦容默默对视,无言对峙。

裴璋到底忍不住先张了口,声音略略沙哑:“容表妹,你到底是何意?”

程锦容看着裴璋,缓慢又坚定地说道:“我的心意,刚才已经说得清清楚楚。表哥执意要问,我不妨再说得明白些。”

“从今日起,我和你只有表兄妹的情分,并无男女之情。也无结成夫妻的可能。”

“表哥已到了适婚之龄。还是早日觅得良缘,免得耽搁了终身大事。”

世间最伤人的是什么?

心上人无情的话语,更胜利刃,将少年的心刺得鲜血淋漓。

裴璋身体颤了一颤,猛地伸手,想抓住程锦容的手腕。

程锦容似早料到裴璋的举动,迅疾后退一步。裴璋常年习武,身手极高,不假思索地迈步上前,到底还是抓住了程锦容的手腕。

裴璋心血沸腾,掌心滚烫。

程锦容神色冷漠,手腕微凉。

“程锦容!”裴璋双目泛红,声音近乎嘶哑:“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两心相许。

虽然没有明说出口。可我知道,你喜欢我。你也知道,我喜欢你。

我不娶你,还能娶谁?

你不嫁我,还想嫁谁?

你怎么能这般轻而易举地说出如此绝情的话语?你怎么能这样刺伤我的心!

少年人的骄傲和自尊,令裴璋难以启齿,说出这些近乎示弱恳求的话。可他炽烈的心意和痛楚,清晰地从眼中流露出来。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程锦容再也无法维持漠然的神情,晦涩从心底蔓延,溢至舌尖。

她和永安侯夫妇有不共戴天之仇,不死不休。她和裴璋再无可能。他们之间,唯有一刀两断。

她用力咬了咬嘴唇,将头扭到一侧,冷声道:“放开我!我已说得清楚明白,我对你无男女之情。你趁早忘了我,另择良缘。”

裴璋双目赤红,右手不自觉的用力:“你……”

“裴璋!放手!”程锦容骤然看了过来:“我不想见你,你要死缠烂打不成!”

裴璋被那双黑眸中流露出的愤怒嫌恶狠狠刺伤,下意识地松手,退后数步。

刺目的阳光落在他的脸上。

眼睛一阵干涩。

程锦容冷冷地扔下一句:“你现在就走,我不送你了。”

然后,拂袖转身而去。

裴璋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熟悉的窈窕身影消失在眼前。心里似破了一个洞,空荡荡的,冷飕飕的。

……

第五十七片。

容堂妹慧剑斩断情丝。裴璋没有一怒离去,像木桩一样杵在那儿。已经站了一盏茶的时间。

蹲了许久的程景安,身边扔了一堆嫩叶。

程景安指尖被染了草汁,微微泛绿。

不过,此时他顾不上这些。他换了个姿势,继续蹲着。一边看着裴璋僵直的身影,一边在心中盘算。

他是不是该上前安慰几句?

不妥不妥。裴璋何等自信骄傲。他这么直接上前安抚,说不定裴璋以为他是看笑话,迁怒于他,可就不太美妙了。

算了,他还是继续蹲着等着吧……

又等了盏茶功夫。

裴璋长长呼出一口气,缓缓转身。

程景安暗暗松口气,也站起身来。因为蹲得太久了,双腿发麻。一迈步,脚底如被数十个蚂蚁同时啃噬,酸麻胀痛的“美妙”滋味,就别提了。

“裴公子,”程景安小心翼翼地打量俊脸惨白的裴璋一眼,心里升起丝丝怜悯同情:“你还好吧!”

我很好!好得很!

裴璋想响亮地吐出几个字,话到嘴边,却如被巨石堵住,怎么也吐不出口。

不知不觉中,裴璋双目赤红,竟泛起了水光。

程景安被吓了一跳,脱口而出道:“喂喂喂,你可别哭鼻子抹眼泪的啊!想哭,也等回了裴家再哭。”

裴璋:“……”

忍住!

这是程锦容嫡亲的堂兄!

裴璋强忍住一脚踹飞对方的冲动,快步离去。

不知自己侥幸逃过一劫的程景安,秉持着来者是客的念头,忙快步追上去,满腔热忱地说道:“裴公子,容堂妹不肯送你,我送你出府。”

裴璋脚步趔趄了一下。

第十章 起疑

半个时辰后,永安侯府。

“启禀夫人,公子回来了。”

心中焦灼不安的永安侯夫人,闻言霍然起身:“他人呢?快些让他来见我。”

话音未落,一个熟悉的少年身影已出现在门口。

永安侯夫人松了口气。

只要裴璋去了程家,程锦容一定会心软。不出几日,就会乖乖回裴家来。

永安侯夫人笑着迎上前:“阿璋,你回来得倒是早。我以为你会在程家吃了晚饭再回来……”

话未说完,就被裴璋异样苍白的俊脸吓了一跳:“阿璋!你这是怎么了?”

裴璋没说话,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永安侯夫人。

永安侯夫人被儿子看得心里发毛,挤出笑容柔声道:“阿璋,你这样看我做什么?今日去程家,见到锦容了么?”

裴璋还是没说话,继续盯着永安侯夫人。

永安侯夫人心里一个咯噔,骤然闪过不妙的预感:“怎么了?莫非你和锦容闹了口角?”

裴璋深深呼出胸口的浊气,声音紧绷:“母亲,容表妹为何忽然要回程家?”

他了解程锦容。

程锦容平日温柔好性子,几乎从不动气,也极少和人闹红脸。今日程锦容冰冷决绝,大异往常。

这其中,定有缘故!

在裴璋明**人的目光下,永安侯夫人心跳加速,佯做镇定:“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她病了两日,谁去探病也不见。今儿个肯出来见人了,一张口就要回程家。程夫人也被她叫了来。”

“任凭我们如何劝哄,她就是不听,执意要走。我们奈何她不得,只得随了她。”

“平日她最肯听你的话。我特意让人给你送了口信,让你去程家见一见她。她到底和你说了什么?为何你这般恼怒不快?”

裴璋薄唇抿得极紧,对半个时辰前发生的一幕只字不提,继续追问:“母亲,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在瞒着我?”

永安侯夫人也恼了,倏忽沉了脸:“你以为我在瞒你什么!”

“这些年,我待锦容如何,你都看在眼里。我对亲生女儿,也不及待她好。她不念裴家对她的养育恩情,一意要走。难道还要怪我不成!”

裴璋:“……”

不对劲!

如果不是心虚,怎么会这般心浮气躁,被他两句话就气成这样?

分明是欲盖弥彰!

母亲到底隐瞒了什么秘密?

裴璋心中生疑,面上的神色却缓和下来:“我随口一问罢了,母亲何必动怒。母亲待容表妹的好,我当然清楚。”

往日视为理所当然的事,此时细细想来,也透着蹊跷古怪。

程家是杏林世家,程方做着太医院副院使,程望在边军里任六品医官。可这些,对京城显赫新贵的裴家而言,委实不算什么。

裴皇后是父亲永安侯一母同胞的妹妹,感情深厚,毋庸置疑。死去多年的姨母裴婉如只是庶出,八岁就离京回了老宅,和父亲多年未见。哪来的深厚兄妹情谊?

父亲有六个庶妹,侄女加起来有十余个。

可被父亲视若己出疼爱备至的,唯有程锦容。

到底是为什么?

……

裴璋心头蒙上了一层阴霾。

永安侯夫人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罢了!锦容少年意气,一时任性,我还能和她计较不成。阿璋,你也别放在心上。得了闲空,多去程家看一看她。”

顿了顿,若有所指地低声道:“还有数日,锦容就及笄了,也到了谈婚论嫁之龄。你姑父远在边关,为她操持亲事的,定是程家人。你去程家,和程家兄弟多亲近一二。”

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裴璋听到婚嫁二字,脑海中闪过程锦容冰冷无情的脸孔,一颗心似被利刃刺穿,痛不可当。

他下意识地隐瞒了程锦容和他反目决裂之事,低低地嗯了一声。

永安侯夫人舒展眉头,目中有了笑意。

裴璋看在眼底,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故作迟疑,低声说道:“母亲,我和容表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我自不会挑剔她的家世。不过,只怕裴家宗族有人挑刺生事。”

裴璋是永安侯嫡长子,一旦成亲,就会请封世子。他的妻子,便是永安侯世子夫人。亦是裴家日后的宗妇。

结亲之事,讲究门当户对。裴璋的妻子,理应是名门闺秀。

程锦容才貌出挑,论门第出身,却是差了不止一筹。

精明又势利的永安侯夫人,闻言不假思索地应道:“这些小事,自有你父亲和我应对,你无需忧心。”

裴璋很配合地露出笑容,看着永安侯夫人含笑的眉眼,不知为何,心中涌起一丝凉意。

……

天色渐暗。

永安侯心情不佳,推了宴请应酬,回了侯府。

夫妻两个草草用了晚饭,屏退下人,在屋中对坐低语。

“……侯爷,锦容这丫头,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永安侯夫人皱着眉头,满面忧色:“今日像变了个人。万一……”

“没有万一。”

明亮的烛火下,永安侯英俊的脸孔阴沉冷厉:“当年那桩秘密,知道的皆已被灭了口。如今知道真相的,唯有你我,还有皇后身边的青黛和菘蓝。”

“青黛菘蓝一直伴在皇后身边,你我守口如瓶,程锦容如何能窥破当年的秘密?”

“绝无可能!”

永安侯夫人依然心神不宁,低声道:“可是,锦容今日言行举止,与平日大相径庭。我心中总有些不安。”

“阿璋今日去过程家了。回来之后,虽然什么也不肯说。不过,他神色间的颓然瞒不过我。定是和程锦容闹了口角。”

永安侯哼了一声:“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一个黄毛丫头也哄不住!”

永安侯夫人忍不住替儿子辩驳:“阿璋年少热血,对程锦容用情颇深。难免受程锦容影响。这些,我早就和侯爷说过。是侯爷坚持将阿璋彻底瞒在鼓里。”

永安侯又哼一声:“堂堂七尺男儿,整日儿女情长,日后能有什么出息。”

永安侯夫人唯有裴璋一个嫡子。府中庶子却有三个。

一听此言,永安侯夫人满心不快,瞥了永安侯一眼:“侯爷只阿璋一个嫡子,还是盼着阿璋有出息的好。”

爵位和家业,都是她儿子的。庶子们休想染指。

永安侯不耐烦口角之争,冷冷道:“不管如何,阿璋定要娶程锦容为妻!”

这些年,在夫妻两人有意的纵容和默许下,裴璋和程锦容时常相见,一双少年少女,情愫暗生。

裴家许出世子夫人之位,这门亲事,程望不可能不应。

宫中的裴皇后,也无从拒绝。

只要程锦容嫁入裴家,裴皇后不敢也翻不出任何风浪,只能继续做一个傀儡替身,坐镇中宫。

待二皇子被封为东宫储君,裴家成了太子外家,有从龙之功,手握权势,将坐享数十年富贵。

到那时,裴皇后便可以“病逝”了。

区区一个程锦容,是生是死,也都在裴家掌控之中。

第十一章 程方

此时的程家,一派热闹。

程方程景宏父子两人都回来了。

程景宏今年十九,身材修长,容貌清俊。他不喜说话,一整天蹦不出几个字来。见了程锦容,喊了一声容堂妹,便住了口。

程方年约四旬,身量中等,面容英俊,下颌几缕胡须,儒雅又温和。

程方平日在太医院当差,多是住在太医院里。今日不逢休沐,听闻程锦容回来,程方特意回了程府。

见了侄女,程方满面欢喜,乐呵呵地招手:“锦容,快些过来。大伯父可有些日子没见你了。”

看着久违的熟悉脸孔,程锦容心中一暖,鼻间却微微泛酸。

程方和程望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感情甚笃,亲密无间。

程望年少成名,风光无限。程方引以为豪,没有半分嫉意。后来,程望遭受“丧妻”之痛,又被征调去了边军做军医。程方接替程望进京,考进了太医院官署。

这些年,程方和程望以书信来往,对她这个侄女一直记挂于心。竭尽所能地照拂她。

是她太过天真愚钝,被永安侯夫妇的伪善脸孔蒙蔽,冷淡疏远了真正疼爱她的亲人。

程锦容乖乖上前行礼:“大伯父,大堂兄。”

程景安飞快地瞄了乖巧温顺讨喜的容堂妹一眼,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

……明明是冷心冷血冷漠无情的大尾巴狼,在这儿装什么小绵羊!

程方和颜悦色地笑道:“都是一家人,这些虚礼就免了。快些起身吧!”然后,仔细打量几眼。

在侯府内宅金娇玉贵精心养大的少女,肤白似玉,眉目如画,清艳无双。亭亭玉立,似一朵含苞待放的海棠。

程方心中油然而生骄傲之情,笑着叮嘱:“既是回来了,就安心住下。及笄礼,你大伯母自会为你操持准备。”

赵氏笑着接过话茬:“我们程家不及侯府高门大户,不过,往来的人家也不少。到时候,锦容的及笄礼一定办得热热闹闹。”

程方官职不高。不过,他医术精湛,时常被勋贵官宦们请去看诊,可谓广结善缘。

程锦容抿唇一笑,柔声道:“劳烦大伯父大伯母了。”

程方不以为意地笑道:“往日你住惯侯府,我不便勉强。现在既是回来了,这儿就是你的家,没什么劳烦不劳烦的。”

赵氏也笑道:“可不是么?以后可别再说这么见外的话了。”

程锦容心里被暖意填满,因裴璋而起的一丝黯然消沉,早已消失无踪。

……

晚饭后,程方照例去书房。

程景宏不疾不徐地跟了上去。

身后的程景安苦着脸。

程锦宜悄悄扭手指。这是她紧张时惯有的小动作。

程锦容瞄了一眼,随口笑问:“宜堂妹,你为何紧张?”

程锦宜立刻将食指放在唇边,轻嘘一声,压低声音道:“爹每次回来,都要考较二哥和我。”

原来如此。

程锦容哑然失笑,同样压低声音:“大伯父会考较些什么?”

说话间,已经到了书房。程锦宜不及回应,冲程锦容扮了个苦脸。清秀的小脸皱成了苦瓜。

程方一转身,正好眼角余光扫了过来,好气又好笑地瞪了程锦宜一眼:“你挤眉弄眼做什么?”

程锦宜:“……”

被逮了个正着!

没来得及舒展的小脸,变成了一个红通通的小苦瓜。

众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程景安笑得最起劲,一张嘴几乎咧到耳边。程方瞥了次子一眼:“景安,你先过来,我考一考你。”

程景安:“……”

程景安笑声戛然而止,俊脸差点抽筋。

程锦容忍俊不禁,轻笑不已。

程方对着程锦容时和睦如春风,对着程景安却如寒冬腊月,板着脸孔道:“还愣着做什么?”

程景安如鹌鹑一样,老老实实地上前。

程方每隔几日回府一回,教导程景安程景宜兄妹医理医术。此时考较的,正是几日前留下的数张药方。

杏林世家,医术世代相传,皆是当面授受口耳相传。

程锦容生平第一次经历这样的情形,颇觉新鲜。尤其是程景安结结巴巴答不出来被程方臭骂时的情景,更是有趣。

程方骂完不争气的次子,又沉着脸叫过程锦宜。

程锦宜比程景安稍强一些,只被骂了一盏茶时间……

程方看着一双儿女耷眉臊眼的德性,话语里透出恨铁不成钢的余怒:“你们两个,一个十六,一个十四岁,都不算小了。你大哥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已能行医看诊。你们现在这样,至少三年才能出师。一对不争气的东西!”

程景安程锦宜一脸羞惭。

他们也不想这样好不好!

可学医也是要天赋的。大哥聪慧过人,举一反三,悟性极佳。他们两个实在是望尘莫及!

程景宏正要张口说情,一个清亮悦耳的少女声音忽地响起:“我学医十年,大伯父考一考我如何?”

众人:“……”

四道惊愕的视线,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程锦容微微一笑,坦然从容地迎上程方省视的目光:“请大伯父指点。”

……

“邪火内炽,迫血枉行,应服什么汤药?”

“泻心汤。大黄二两,黄连一两,黄芩一两。”

“胸隔胀闷,上气喘急,如何医治?”

“四磨汤。人参槟榔沉香天台乌药。”

程方目中闪过讶然和喜色,继续问道:“麻杏石甘汤可治什么病症?”

程锦容答道:“肺热内蕴,喘息急迫,消渴之症。”

“苓桂术甘汤有何用?”

“目眩心悸,短气而喘……”

程方双目放光,越问越快。一开始问的还是些简单常见的药方,待到后来,越问越难,越问越晦涩。

程锦容神色从容,对答如流。

程景安和程锦宜瞠目结舌,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程景宏更是一脸震惊。

数百药方烂熟于心随口而出,这是何等厉害!在民间行医的大夫,熟知百余张药方的,便可吹嘘自己是“名医”了。

当然,没有病患,无法看诊对症开方,无异于纸上谈兵。可对一个十五岁的少女而言,这份惊人的天赋,足以令众多学医多年的少年郎羞愧了。

从程方越来越炽热的目光中,便能知道此时程方是何等狂喜。

半个时辰后。

程方口干舌燥,嗓子亦有些嘶哑,精神却出奇的亢奋。看着程锦容的目光如看稀世珍宝:“锦容,这些都是你爹写给你的药方?”

程锦容微笑着点头:“是。这十年来,我爹每个月写的家书里,都会夹着几张药方。而且,我爹将针灸之术和外科之术也一并传了给我。待日后有机会,请大伯父指点一二。”

她前世在边关行医数年,救死扶伤,医术之精湛,比起父亲程望犹有过之。

程方朗声笑了起来,笑声中满是自得开怀:“好好好!太好了!我们程家终于后继有人了!”

程景宏:“……”

程景宏默默看了亲爹一眼。

前些日子还夸他是程家最出色的后辈是程家的希望来着。

第十二章 说服

程方心中的振奋喜悦之情,无需细述。一转头,开始训斥一双儿女:“锦容全凭潜心自学钻研,便能熟记数百张药方。”

“看看你们两个!学医多年,我亲自教导你们,背药方还背得结结巴巴。真是白长了脑袋!”

程景安程锦宜兄妹两个,像被风雨无情吹打的小白菜,蔫头蔫脑,面有菜色。

程景宏深知亲爹的脾气,不骂个一炷香功夫绝不会停。他张口求情,只会一并挨训。索性不吭声。

然后,就听程锦容张口道:“大伯父先消消气。我有桩事想求大伯父。”

不妙!

程景宏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将程锦容护在身后:“爹,你别……”

别骂容堂妹,要骂就骂我!

程方瞬间换了笑脸,亲切又慈爱:“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程景宏:“……”

程景宏忽然觉得心里有些酸,默默让开两步。

程方压根没留意到沉稳持重的长子难得的稚气,笑着看向程锦容。

程锦容抬起眼,黑眸里闪着令人难解的亮光:“大伯父,我想报考太医院。”

程方:“……”

别说程方,就连程景宏兄妹三人也是一惊,齐刷刷地抬眼看了过来。

……

太医院是什么地方?

掌管大楚朝医药诏令,为皇室和勋贵高官们医治看诊,是大楚朝所有大夫梦寐以求之处。

每年五月,太医院会设考试,用以选拔医术高超的大夫进太医院。每年前来报名参考的大夫,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其中不乏各地杏林世家的杰出后辈,或是行医多年声名显赫的名医。

考核一共有三场,脱颖而出的佼佼者,方能考进太医院。每年的名额,只有三个而已。

其中艰难,可想而知。

程景宏从十七岁起报名参加太医院考试,连着两年都未考中。平日去惠民药堂免费坐诊,既是学以致用,也是为积累经验。再磨炼三年两载,或许能有考中的希望。

资质略显平庸的程景安,压根没敢想过太医院,日后能出师行医,不丢程家的人就算不错了。

现在,程锦容一张口就要报考太医院。

哪怕程方惊叹于程锦容的天赋,也觉得她太过异想天开!

时下行医的女子,一般都是医治妇人或小儿疾病,多是医术平平声名不显。偶尔有医术出众的,也绝不会去报考太医院。

先不说考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便是考中了,又能如何?

难道想做女太医不成?!

程方不想直言,伤了程锦容的颜面,斟酌言辞,委婉说道:“太医院的考试要考三场,第一场考医理,第二场考诊脉开方,第三场考疑难杂症。锦容,虽然你学医多年,却没有看诊开过方。便是报名,也极难考中。”

“大伯父所言极是。”程锦容一脸赞同地接了话茬:“所以,我打算从明日起,就随大堂兄一起去惠民药堂坐诊!”

程方:“……”

程景宏:“……”

程景安一个忍不住,脱口而出:“容堂妹,惠民药堂里虽然不收诊金,也得给病患诊病开方。你能行吗?”

误诊病症,开错药方,可不是等闲小事。轻则延误病情,重则害人性命。

程锦容认真地想了想:“行。”

程景安:“……”

程景宏定定心神,也张口劝阻:“容堂妹,我自幼学医,十二岁起便随父亲出诊。十四岁为病患看诊开方,每一次开方皆要父亲过目,免得出了差错。十七岁才去惠民药堂。你没有看诊开方的经验,岂能直接去药堂?”

程锦容笑盈盈地看向程景宏:“看诊开方总有第一遭。再说了,不是还有大堂兄吗?我开的药方若有欠妥之处,大堂兄岂会坐视不理?”

程景宏:“……”

看着堂妹如花的笑颜,大堂兄只能默默点头,表示赞成。

程锦容说服了大堂兄后,又以祈求的目光看向大伯父:“大伯父,这十余年来,我一直住在裴家。除了过年时回来小住几日,几乎从未出过内宅。不知生活疾苦,不通世俗人情。学了一身医术,亦无用武之地。”

“我想和大堂兄一起去惠民药堂,一来诊病开方磨炼医术,二来,也是想走出家宅,看看外面的世界。”

“请大伯父首肯。”

一席话,听得程方心酸又心疼。没了亲娘,亲爹又不在身侧。他这个大伯父再不疼惜,还有谁疼她?

程方叹了口气,终于松了口:“也罢,你想去就去吧!”

想去惠民药堂,想报考太医院,都随她吧!只要她开心就好。

她就知道,程方一定会点头同意。

程锦容眉眼间浮上喜悦:“多谢大伯父。”

父亲竟然真的同意了?

程景安先是一脸下巴都快掉下来的蠢相,旋即眼睛一亮:“爹,容堂妹都去惠民药堂了,不如我……”

“你什么?”程方瞬间切换表情,瞪了过去。

程景安全身一个激灵,果断改了说辞:“我还是待在家里背药方吧!”

……

半个时辰后,程锦容迈着轻快的步伐出了书房。

这半个时辰里,程方叮嘱长子程景宏要好好照顾她,又提点指导她如何诊病开方。

她曾行医数年,诊病经验十分丰富。不过,这个秘密,无法诉之于口。大伯父的殷切关怀,她一一领受。

此时已近子时,满天繁星,夜风吹拂在脸颊上,带来丝丝凉意。

程锦容唇角微扬,黑眸中神采奕奕,比星光更璀璨。

被亲爹无情打击的程景安像霜打过的茄子,彻底蔫了。

程锦宜稍好一些,凑到程锦容身边,悄声问道:“容堂姐,你真想报考太医院啊!虽有行医的女大夫,不过,还从没有女子做太医的先例呢!”

程锦容略略转头,冲程锦宜一笑:“那就由我来做大楚朝第一位女太医!”

程锦宜咬了咬唇,扭了扭手指,清秀的脸庞红了一红,小声说道:“其实……其实我也想做女太医。”

程家世代行医,家风清正,女子同样可以学医行医。只这一点,已经胜过许多“医术传男不传女”的杏林世家。

小小少女,用羞涩的口吻提起了自己的梦想。

程锦容微微一笑,伸手握住程锦宜的手:“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立下目标,一步一步慢慢来,总有一天会实现。”

她的对手,一个比一个阴险狠辣!

将要做的事,一桩比一桩艰难!

可她心志坚定,一无所惧!

便是狂风骤雨,亦要只身前行!

第十三章 药堂

隔日清晨,卯时正。

程方要早起应卯当差,程景宏要去药堂,皆是五更天起身。一家人围坐在饭桌前,热腾腾的粥羹,各式面点,还有几盘精致可口的菜肴。早饭不奢侈,也算丰盛美味。

程锦容一袭青衣罗裙,一支银钗。一眼看去,依然有种令人屏息的清艳。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就是如此了!

吃了早饭,程方去了太医院官署。

赵氏昨夜便从程方处得知程锦容要去药堂的事。她没有劝阻,只叮嘱程景宏:“你多多照拂锦容。”

程景宏点点头应了。

赵氏又看向程锦容,柔声道:“锦容,女子坐诊行医,不及男子便利,总会有些不中听的话。你年少未经过世事,切忌意气用事!”

想了想,赵氏又加了两句:“若遇到什么意外,你立刻脱身回府。挨骂挨揍之类的事,让你大堂兄应对便是。”

程景宏:“……”

被偏爱了十余年的程家长子,领略到了失宠的酸意。

程锦容瞄了面无表情默默心里吐槽的大堂兄一眼,抿唇一笑:“大伯母放心,不会有什么意外。”

以她的医术,不会有意外!

赵氏听到这话,自动理解成了程锦容会乖乖听话不惹麻烦,欣慰地笑道:“如此我就放心了。”

……

惠民药堂在京城颇有名气。

这座药堂,是由中宫裴皇后所设。

十三年前,裴皇后病重,在永安侯府静养三月,病症大有起色,熬过了死劫。不过,身体彻底伤了元气,之后几年,裴皇后一直卧榻静养。

裴皇后深受病症之苦,拿出私房体己设了惠民药堂。免费为穷苦百姓看诊开方赠药。这一举措,不知救了多少贫苦百姓,也为裴皇后赢得贤名美名。

药堂里坐诊的几位大夫,不收百姓诊金,每个月从药堂管事处领十两银子。对一个普通行医的大夫来说,工钱也算丰厚。

程景宏没领工钱,是真正的义诊。

惠民药堂设在怀远坊,在西市附近。这里也是平民百姓云集之地。程景宏每日卯时坐马车出门,辰时才能到药堂。

程景宏不喜说话,身边的小厮陈皮却是个嘴闲不住的。

程锦容随口问起药堂的情形,陈皮立刻殷勤地说了一长串:“……在药堂里坐诊的大夫,共有六个。我们公子是最年少的一个。”

“一开始,那几个大夫自恃年长行医经验丰富,在我们公子面前摆出前辈的谱。结果,他们治不好的病人,被我们公子妙手丹青给治好了,一个个变了嘴脸,张口就是小程大夫如何如何。前倨后恭的嘴脸,就连奴才都看不上。”

“还有,每天前来药堂排队等待看诊的百姓,都抢着领我们公子的义诊号牌……”

程景宏瞥了口沫横飞的陈皮一眼:“住嘴。”

这等小事,有什么可说的。

程锦容倒是听得饶有趣味,随口笑道:“继续说无妨。”

陈皮得了“青睐”,嘴皮子更麻溜了:“是,小姐想听,奴才就再说些趣事。”

然后,滔滔不绝说了一路。到药堂的时候,陈皮嗓子都快哑了。

程景宏:“……”

当初他到底是怎么挑中陈皮的?

程家是杏林世家,奴仆丫鬟也被自小调教,认识药材,学习医理。过了十二岁,就能到主子身边当差了。

程家儿郎,挑选贴身小厮也是件慎重的事。日后行医,贴身小厮亦是助手。

陈皮个头不高,又黑又瘦,擅长制药,为人也机灵。唯一的缺点就是太过饶舌碎嘴……

程景宏揉了揉太阳穴,从身上的瓷瓶里取出一枚润喉药,塞进陈皮嘴里。陈皮显然习惯了自家主子的体贴,咧嘴一笑:“多谢公子赐药!”

程景宏头更痛了。

程锦容忍俊不禁,轻笑不已。

程景宏看了一路没吭声的甘草一眼,暗暗唏嘘。贴身奴婢之间的差距,也太大了!想到程家挑选贴身奴婢的惯例,程景宏低声问了句:“甘草是二叔送来的丫鬟?”

程锦容笑着嗯了一声。

甘草六岁没了亲娘,八岁死了亲爹。孤苦无依,只得卖身葬父,路过的程望一时心软,买下了甘草。之后程望将甘草带在身边,亲自调教五年。

程家的女儿,十二岁时要挑选贴身奴婢,程望人在边关,心中无时无刻不记挂着女儿。特意将甘草送到了她身边。

甘草貌不惊人,饭量和力气却大得惊人,学过几年医术,也学过一些武艺,一人能敌三个壮汉。心思单纯,只听她的吩咐。

前世她逃离京城,身边唯有忠心的甘草相伴。

行外科医术时,需剖肉取骨,甚至开膛破肚。鲜血淋漓的场景,能吓破人胆!她医术再高明,也需要人相助,诸如取刀取纱布止血之类。

听令行事面不改色的甘草是她最得力的助手。

程锦容没有多言,对甘草的信任和喜爱在目中表露无遗。

程景宏忍不住又打量甘草一眼,这个黑壮的丫鬟到底有何过人之处?

就在此时,马车外忽地响起凄厉刺耳的痛呼声。

程景宏神色一变,迅疾下了马车。陈皮背着药箱,利索地跟上主子。

程锦容也随之下了马车。目光一扫,也有些讶然。

……

药堂是皇后娘娘所设,稍有家资的,既没脸也不敢来白白看诊抓药。也因此,药堂外每日排满来看诊的穷苦百姓。一个个衣衫破旧,面黄肌瘦。

今日,却忽然出现了数匹骏马,以及一群衣衫鲜亮的少年贵公子。

看诊的百姓们,自动自发地让出了一大片空地,无人敢靠近。

高大神气配着玉鞍的骏马,马蹄踢踏,鼻间长嘶。身着华丽锦袍的几个少年公子围了一圈,将伤者围在其中。

数十个随从护卫,又围了一圈。一眼看去,只见人头攒动,看不清具体情形。

凄厉的嚎啕痛哭声,便是从中传来:“疼疼疼疼疼……疼啊啊啊!爹啊,娘啊,我疼啊!我的祖父啊,你的宝贝金孙疼啊!”

“贺三!都是你害我落马!我和你誓不两立!”

贺三?

程锦容脚步一顿。

第十四章 前缘(一)

京城里姓贺之人多如牛毛。姓贺的官员有十余个。不过,一提贺这个姓氏,众人第一个想起的,一定是平国公贺家。

三公四侯中,平国公府位列第一。

第一任平国公追随高祖起兵,立下赫赫战功。高祖赐下世袭爵位和丹书铁券,命平国公执掌十万边军,坐镇边关。

大楚朝建朝两百年,皇位更迭换代,宣和帝是第十位天子。平国公的爵位也传承了两百年。

如今的平国公贺凛,年约四旬,于武将而言,不算老迈。在边关再撑个五年八年不成问题。

按着大楚惯例,平国公嫡长子成亲有子后,方可请封世子,领兵出战。这也是为了武将勋贵们的香火传承。战场上刀剑无眼,万一受伤或战死,也不至断了血脉。

平国公儿子不少,从庶长子到去年在边关刚出生的幼子,加起来共有五个儿子。原配嫡子,却只有一个,在贺家这一辈的男丁中,排行第三。

贺三公子在京城声名显赫,丝毫不弱于杀名卓著威震边关的平国公!只是,这名声说出来不怎么好听而已。

斗鸡走马,挥金如土,仗势欺人。

骄纵轻狂,暴躁易怒,性情跋扈。

堪称大楚朝第一纨绔公子!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和贺三公子每日混在一起的人,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譬如卫国公府的江六公子,譬如靖国公府的叶四公子,再譬如平西侯府的朱二公子等等。

举凡勋贵门第,根深叶茂,儿孙众多,出几个纨绔败家子再正常不过。

不过,他们都不是嫡长子,轮不到他们承袭爵位支撑家业。闲散浪荡欺男霸女之类的小事,家中长辈索性睁一眼闭一眼。逛青楼喝花酒骑马打猎什么的,随他们去!

贺三公子就不同了。

平国公儿子虽多,原配嫡出的只有他一个。如无意外,待他成亲生子后,便要向朝廷请封世子,上阵领兵。将来还要承袭平国公爵位,执掌边军坐镇边关……

这么一想,就连京城百姓们都无法淡定了。

大楚朝驻守边关保家卫国的十万边军,怎么能能交到这等纨绔子的手中!

当然,这等大事,自有龙椅上的宣和帝还有贺家上下操心,轮不到百姓们吭声。不过,贺三公子的狼藉声名,可见一斑。

……

前世,程锦容十八岁之前,对贺三公子只闻其名,两人从未见过面,也从无交集。

后来,她被替身换出天牢,易容改扮,仓惶逃离京城。她的身边,只有甘草相伴。

主仆两人,皆是年轻女子,且披星戴月兼程赶路,引起了一伙贼人的注意。七八个贼人沿途尾随,欲抢夺财物。甘草一人难敌众贼,眼看主仆就要落入贼人之手。

就在此时,一个少年领着数十侍卫现身,长刀闪起寒光,几个照面,便将贼人杀得干干净净。

乌云遮蔽,暗夜无月,只有几点稀疏暗淡的星光。

冰冷血腥的杀戮,也被黑夜掩盖。

身着黑衣的少年,手中长刀不停滴落鲜血,一双黑眸中杀意尚未完全褪去。令人心惊胆寒。

“多谢公子相救。”她惊魂未定,走上前谢恩:“不知恩人贵姓大名?来日若有机会,我一定报答公子救命之恩!”

抬眼时,她被黑衣少年脸上狰狞的刀疤吓了一跳。

那一道刀疤,自额头斜至下巴,刀疤还未痊愈,血肉略略外翻,愈发狰狞可怖。少年的右眼被黑色的眼罩罩起,显然一只右眼已废。

匆匆一瞥,黑衣少年满身戾气凶狠,犹如一匹受了重创的狼。

她并未如其他人一般露出惊惧嫌恶之色,黑衣少年狠戾的面色稍缓,沉声道:“随手为之,不必放在心上。”

然后,黑衣少年翻身上马,策马离去。

几十个侍卫也一并策马离开。

她在原地站了片刻,转身之际,脚下忽地踩中一个硬物。捡起来方知,竟是一块羊脂玉佩。

质地上乘的羊脂玉佩,价值千金。

玉佩微凉,握在手中圆润光滑,在暗夜中闪着莹润的光泽。玉佩上,刻着一个贺字。

原来,救命恩人姓贺。

她默默收好玉佩,和甘草继续连夜赶路。

原以为,她和救命恩人只此一面之缘。没想到,一年之后,她和他再次相遇。

当时,边关被鞑靼骑兵入侵,鞑靼骑兵四处烧杀抢虐。骑兵过处,浮尸遍野,犹如人间地狱。

父亲程望引走骑兵,她含泪躲在水井的暗道里。待到后来,一切平息,她出了水井,父亲已经死于箭下。

父亲的尸首边,还有十余个鞑靼骑兵的尸首。那些尸首,皆被锋利的长刀所杀,尸首分离,死状凄惨。

右眼蒙着眼罩脸上一道狰狞刀疤的黑衣少年,手中长刀染满鲜血,闪着令人心惊的寒光。

她跪在父亲的尸首边恸哭。

黑衣少年握着长刀,在她身边停了片刻。然后沉声道:“对不起,我来迟一步,未能救程军医性命。”

“边关大乱,朝不保夕。你随我走吧!至少,我能保你性命无虞!”

她恢复昔日装扮,他并未认出她是谁。

或许,他至始至终,也未将一年前救她一命之事放在心上。在他眼中,她是远道来投奔程望的远亲侄女容锦。

她抬起红肿的眼,沙哑着声音道:“多谢贺公子美意。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待着。”

她背负血海深仇,更名易姓,苟且偷生。身份见不得光,不能拖累救命恶人。

黑衣少年沉默片刻,低声道:“其实,我也一样无处可去。”

边关被鞑靼铁骑踏破,平国公战死,十万边军溃败,死伤无数。宣德帝被逼无奈,割让半壁江山,换来一时苟安。

贺家成了大楚朝的罪人,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满门被斩,株连九族!

他一直躲在边关,这才逃过一劫。

贺家已经没了,不管爱他还是恨他的贺家人,都去了黄泉地下。只留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世间。身边仅有几十个忠心耿耿的侍卫罢了。

如何报国仇家恨?

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第十五章 前缘(二)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十五章前缘黑衣少年的声音里,透出疲惫苍凉。

她感同身受,鼻间泛酸,双目一红,又落了泪。

国破家亡,双亲俱亡,只剩她孤零零的一个人。这种孑然一身满目茫然的滋味,唯有个中人才能体会。

一对伤心人,一个沉默不语,一个垂泪恸哭。

他亲自动手,和她一同掘地挖坟,将程望的尸首下葬。

她哭肿了一双眼,嗓子也哭哑了。

临别时,他将身上所有的金银都留给了她。她一怔,下意识地推辞:“不用了。我会行医治病,能养活自己。”

他却道:“女子在乱世中生存,颇为不易,你多珍重!”

鼓囊囊的荷包,犹带着他的体温。那一丝温度,从她的指尖处蔓延至心底。给她冰冷荒芜的心田里,注入一丝暖意。

黑衣少年再次翻身上马,欲策马离去。

她急急追上前两步,扬声问道:“不知公子贵姓大名?来日若有机会,我一定报答公子救命之恩!”

似曾相识的问话,终于勾起了黑衣少年模糊的记忆。他转头看她,目中闪过一丝讶然,却什么也没多问。

“我姓贺,”他终于张了口:“在家中排行第三,单名一个祈字。”

贺三公子!

贺祈!

她在心中默默记住了救命恩人的性命,目送黑衣少年策马离开。

……

自那之后,她再也没见过他。却时常听闻他的名字。

肆虐边关的小股鞑靼骑兵,不时遭遇伏击,尽数被斩首。为首之人,是一个身着黑衣脸上有着刀疤的冷厉少年。

流亡的边军士兵们,渐渐聚拢在少年身边,从百余人到数百人,再到一千两千。几年间,这些被大楚朝廷遗弃的士兵,汇聚成了一股不容任何人小觑的力量。

传闻中的贺三公子,面有刀疤,身高八尺,虎背熊腰,天生巨力,手持六尺长刀,如杀神下凡。凶残的鞑靼骑兵,一个照面就会被吓破了胆!

每每听到这样的传闻,她总会暗暗哑然失笑。

除了那道刀疤是真的,其余的传闻,实在是太过夸张了!不过,在饱受欺凌朝不保夕的边关百姓们心中,这样的“贺三公子”更令他们心安。

那块玉佩,没有机会再送还。

她将玉佩穿了红绳,戴在了脖子上。

或许这块玉佩沾染了主人的“煞气”,魑魅魍魉不敢靠近。她几次面临险境,竟都化险为夷。

骁勇狠辣杀敌如麻的贺三公子,惹来鞑靼太子的忌惮。鞑靼太子亲自领两万骑兵,设下埋伏,围杀贺三公子及两千士兵。

这一场厮杀,无比惨烈。

两千士兵杀至最后一兵一卒,无一人投降。鞑靼骑兵死伤更惨重,两万骑兵死伤近半。贺三公子血战至死,临死前重伤了鞑靼太子。

他的死讯,很快传进她的耳中。

她握着那块玉佩,沉默了许久。

其实,这样的结局,早在意料之中。领着两千边军残兵,纵然贺三公子再骁勇英武,如何能是数万鞑靼骑兵的对手?

也许,贺三公子早就存了死志!如此离世,也算死得其所。

她和他只有两面之缘。可她对他的印象极其深刻。似从数年前的那一夜起,他的身影便深深烙印进了她的心里。

他的救命援手之恩,今生无以为报。只盼有来生,能报这份恩情。

鞑靼太子身受重伤,不得不四处搜寻名医。数位名医,都未能治好鞑靼太子的伤势。因拖延时日过长,鞑靼太子病症愈发严重。

最终,她这个以外科医术见长的“容神医”,被请进了鞑靼太子的帐篷。

再后来,她在重重监视下治好了鞑靼太子的重伤,虚与委蛇半年之久,终于找到机会,杀了鞑靼太子。大仇得报,安心地闭上眼,奔赴黄泉。

没想到,她竟能重生而回。

更没想到,会这般意外地和年少的贺三公子相遇。

……

惨呼声不绝于耳。

程锦容深呼一口气,将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按捺下去,侧头看向程景安:“堂兄可要上前看看?”

贺三两个字一入耳,程景安皱了眉头。

很显然,程景安对贺三公子的赫赫大名早有耳闻!

这位一言不合就揍人的主。今日怎么到了惠民药堂来?听那个躺着的少年嚎啕痛哭撕心裂肺的哭喊劲儿,定然伤得不轻。

明知此时上前意味着无穷麻烦,可行医之人,有伤患在眼前,总不能顾忌麻烦袖手不理。程景安定定心神,嗯了一声。

说完,迈步上前。

小厮陈皮扯着嗓子扬声喊道:“大家伙儿都让一让啊!惠民药堂医术最好的小程大夫来了!”

程景安:“……”

众人:“……”

便是心思纷乱的程锦容,也是莞尔一笑。

沉稳持重不喜多言的大堂兄,怎么会挑这么一个活宝小厮!

不管如何,陈皮这一声嚷,效果十分显著。

围拢在一处的人群骤然分开,让出一条路来。看热闹的百姓伸长脖子张望,身材高壮的侍卫们虎视眈眈,衣衫鲜亮的几位贵公子也齐刷刷地看向程景安……身边的程锦容。

果然是一群浪荡纨绔!

这等时候了,犹不忘看美人。

程景安压抑着心里的恼怒不快,低声吩咐程锦容:“容堂妹,你领着甘草先进药堂。这里有我……”

话未说完,就见程锦容已向前走了。步伐虽快,裙摆几乎未动。不愧是侯府内宅里长大的闺秀!

程景安:“……”

程景安抽了抽嘴角,迈步向前,和程锦容并肩同行。

远看是美人,近看更美啊!

真没想到,这等贫民汇聚之地,竟会如此清艳动人的少女!

三个纨绔少年看直了眼,心里发痒。其中一个穿着杏色锦袍的少年,眼睛骤然亮了起来。

这三个少年里,谁会是贺三公子?

程锦容抬起眼,在几张热切放光的脸孔扫了一圈。

都不是!

贺三公子绝不会是这等见美心喜的好色之徒!

程锦容又看向躺在地上的两个少年。

身着亮紫色锦袍的少年,惨呼连连,左腿处不停有鲜血渗出。剧烈的疼痛,令少年脸孔苍白扭曲,涕泪交加。根本看不清少年真正的面容是何等模样。

这个也不是!

她记忆中的黑衣少年,凶残狠厉,便是摔断了腿,也不会这般软弱狼狈哭喊不休。

程锦容的目光,落在另一个昏睡不醒的少年身上。

第十六章 看诊

从程锦容的角度,只能看见少年修长的身形,看不清面容。

程锦容的目光掠过少年的腰间,忽地瞥到了一抹熟悉的莹润。正是前世她随身佩戴了数年的羊脂玉佩……呃,是贺三公子的玉佩才对。

这个绯衣少年,一定就是贺三公子!

程锦容心潮澎湃激越,再无迟疑,迈步上前。

到了绯衣少年身侧,程锦容略略俯下身子。

少年脸孔映入眼帘。

皮肤不算白,是浅浅的古铜色。

浓黑的长眉,透着些许桀骜野性。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嘴唇,五官无一处不恰到好处。组成了一张英俊之极的脸孔。

程锦容:“……”

她曾想过,若没有那道足以毁容的刀疤,贺三公子一定是一个英俊少年。

可她没想到,会是如此令人屏息的英俊!

裴璋是千里无一的翩翩少年郎。鞑靼太子俊美中带着邪气。他们两个,皆是千里无一的俊美男子。比起眼前的贺三公子来,依然略略逊色一分。

哪怕贺三公子是京城第一纨绔,也是最英俊的纨绔!

程锦容定定心神,蹲下身子。

望闻问切。身为大夫,看诊的第一步就是“望”。她仔细观察面色及变化,进行初步的诊断。

绝没有趁机多看贺三公子俊脸之意。

……

单从伤势来看,很显然紫衣少年伤得更重。绯衣少年昏睡未醒,却无外伤。正好给从未看过病患的容堂妹练练手。

程景安在心中迅速做了安排,快步上前,在惨呼不已的紫衣少年身边蹲下来,先检查腿部外伤。

程景安天赋出众,学医多年,又义诊两年,医术精湛,丝毫不弱任何名医。伸手按压紫衣少年受伤的左腿,动作迅疾。

几个纨绔公子还没看清他的动作,就听程景安沉声道:“左腿骨折,血流不止,伤的不轻,必须立刻接上。立刻抬进药堂医治!”

这个小程大夫,看着十分面嫩,到底行不行啊!

几个纨绔公子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面容俊俏犹胜女子三分的少年,忍不住张口道:“喂,你的医术到底如何?可别胡乱医治,误了江六的腿!”

程景安头也未抬:“再耽搁下去,江六公子的腿就是接上,也会落下跛腿的毛病。”

俊俏少年:“……”

俊俏少年被噎得哑口无言。

杏衣少年终于舍得将目光自程锦容的身上移开,迅速低语道:“他说得这般有把握,先让他试试看。这药堂里,还有另外几个经验老道的大夫。”

也只得如此了。

众少年一同点头附和。

如此再无多言,抬人安置之类的琐事,自有随行的护卫。

江六被抬进药堂内院的空屋,依旧昏迷的贺三公子也被抬了进来。一间屋里放了两张狭窄的床榻。这等时候,也顾不得干净不干净了,治伤要紧。

贺三公子一直昏睡,江六哭天喊地。众纨绔很自然地围拢到了江六的床榻边。七嘴八舌地安慰江六。

“区区骨折而已。别哭天喊地的了。”

“就是就是。堂堂七尺男儿,岂能为些轻伤就痛哭流涕!”

“江六!挺住!”

挺住个屁啊!

江六边哭边骂:“我疼的死去活来,哭一哭怎么了!我就要哭!爹啊,娘啊,我疼啊!我的祖父啊,你的宝贝金孙疼啊!”

众人:“……”

得!还是随他哭吧!

程景安抿紧薄唇,神色端凝,言语十分简洁:“准备热水,药箱拿来。”

饶舌的陈皮,此时也不多嘴了,麻溜地打了盆热水来。打开药箱,取出上好的止血伤药和干净柔软的纱布。

清洗伤口,正骨,止血,包扎。

熟稔麻利的动作,带着流畅的美感。

程景安不愧是程家这一辈第二出色的儿郎!

众纨绔虽不通医术,也看得出程景安医术精湛。不约而同地齐齐松了口气。

江六是个软骨头又好哭的怂货。可他的同胞兄长皆是年轻神勇的武将,亲爹是大将军,祖父卫国公任兵部尚书。论门第论出身,都不弱于贺三!

今日结伴出城打猎,路过惠民药堂外时,贺三的骏马忽然发狂,江六离得最近,猝不及防之下,被发狂的骏马踢中左腿,两人一同摔到马下。

贺三昏厥不醒,没见外伤。江六却摔断了腿。

要是江六的腿有个好歹,贺三要何如交代?他们几个也讨不了好。好在程景安医术了得,他们总算能稍稍放心了。

……

另一张床榻边。

程锦容看诊后,微微蹙眉。

贺三公子并无外伤,却一直昏迷不醒。江六惊天动地的哭喊声,众人喧闹的说话声,都似于他毫无关系,没有半点反应。

莫非是摔伤了头,内积淤血而昏迷?

程锦容略一思忖,吩咐甘草:“拿金针。”

甘草应了一声,迅速开了药箱,取出金针包。

程锦容拿起最细长的金针。

一旁的平国公府侍卫,俱是一惊。其中一个身材高壮年约三旬的黑脸侍卫,脱口而出道:“你要做什么?”

程锦容瞥了黑脸侍卫一眼,淡淡道:“救你们主子的命!”

黑脸侍卫:“……”

神医的强大气场,瞬间震慑住了众侍卫。

程锦容敛容垂眼,不见如何动作,手中金针已刺了下去。右手一动,又取了一根细长金针。

接连三针,皆刺入贺三公子的头脸处。明晃晃的金针,似在微微发颤。

黑脸侍卫的心,更是颤个不停。

完了!

刚才他真是昏了头。竟未及时拦下这个少女!

什么救你们主子的命!

一个十几岁的少女,便是学过医,医术又能好到哪儿去?

金针刺穴,既要精准又要拿捏轻重,最考较一个大夫的医术。万一金针扎歪或是扎错了,公子定会大吃苦头……

程锦容坐在床榻边,全神贯注,略略俯身。左手按着贺三公子的头,右手施针。

程锦容俯身低头,和贺三公子相隔不过咫尺。

少女多有佩戴香囊的习惯。程锦容不喜花香,香囊中放的是提神醒脑的药草。淡淡的药草香气,飘入少年的鼻间。

少年倏忽睁开眼。

……

第十七章 初见

那双眼眸,漆黑如墨,深不见底。

目光狠戾,冷厉如刀。

程锦容冷不丁地看入少年眼底,心里骤然漏跳了一拍。手中的金针刺不下去了,悬在少年英俊的脸孔上方。

少年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张少女脸庞。

肤白如玉,眸似点漆,唇如丹朱。如初春枝头最鲜艳的花苞,在他眼前徐徐绽放,清艳绝美。

最初的惊艳过后,涌上心头的是不敢置信的震惊。

是她!

怎么会是她?!

少年贺祈直直地盯着少女程锦容,瞳孔骤然收缩,目中闪过惊疑和一丝茫然无措。心中如巨浪滔天,又似惊涛拍岸。

没有当场惊呼失态,全仰仗他如磐石般的坚硬意志和自制力。

程锦容定定心神,站直了身体。

贺祈深深呼出一口气,尚未来得及左右张望,耳畔又响起一个久违的惊喜的声音:“公子,你总算醒了!”

听到这个声音,贺祈全身一震,旋即抬眼看了过去。

黑脸侍卫快步上前,眼中满是喜悦的光芒:“公子现在感觉如何?可有不适之处?小的已经打发人回府送信,万幸公子毫发无伤。不然,小的真是无颜回府见老夫人。”

贺祈嘴唇动了动,千言万语涌至喉咙,似被巨石堵住了一般,一个字也吐不出口。

心中的震惊激动悲喜交加,简直难以言喻。

主子受惊过度,前后昏迷小半个时辰,一时说不出话来也是常事。黑脸侍卫苏木并未生疑,感激涕零地向程锦容道谢:“多谢你救了公子!”

程锦容微笑着应道:“身为大夫,救死扶伤是应有之义,不必言谢。”

说着,从容不迫地俯身,将贺祈头上的金针全数取下。

淡淡的药草香气,悄然袭来。

贺祈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身体有些紧绷。一双鹰隼般冷厉锐利的黑眸,紧紧地盯着程锦容的脸庞。

就如一头凶猛的野兽,盯上了猎物……

程锦容有些诧异地对上贺祈闪着复杂光芒的黑眸。

奇怪!少年时有大楚第一纨绔公子之称的贺三公子,怎么会有这么一双深沉锐利的眼睛?

四目相对。

贺祈不算白皙的英俊脸孔,迅疾飘过一丝暗红。凶狠冷厉的气质,瞬间消失无踪。就像一头凶猛的野兽,忽然间变成了羞涩的绵羊。

程锦容:“……”

不知为何,程锦容有些想笑。

原来,尚且年少未遭劫难的贺三公子是这般模样。和她想象中的截然不同。有一丝出乎意料的可爱。

……

“贺三醒了!”

江六身畔的几个纨绔少年终于察觉到贺祈醒了,既惊又喜,不约而同地抛下痛哭流涕个不停的江六,围拢了过来。

程锦容略略后退两步,让开了床榻边的位置。默默地看着众少年争先和贺祈寒暄说话。

第一个抢着张口的,是白皙俊俏犹胜少女的纨绔少年,激动地抓住贺祈的手臂:“表哥!你总算醒了!”

这个俊俏少年,是平西侯次子朱启珏,也是贺祈嫡亲的表弟。

朱启珏容貌生得俊俏不说,又嘴甜讨喜。靠着一张嘴,哄得平西侯府人人偏疼他三分。

贺祈的目光在朱启珏惊喜不已的脸上扫了一圈。

紧接着,杏色锦袍的纨绔公子将手中美人折扇唰地一声扇开,一边摇着折扇,一边笑道:“我早就说了,贺三命大福大。不会有事。”

这个杏衣少年,是靖国公嫡子叶凌云。在府中排行第四。性别为男,爱好为女……

初春时节,天气还有寒意。程锦容立在一旁,叶凌云摇美人扇假做风度翩翩,骚包如开屏孔雀。

叶凌云想做什么,用脚指都想得出来。

贺祈瞥了叶凌云一眼。

叶凌云莫名地脊背一凉。出于被欺压了数年磨炼出来的直觉,果断地收起折扇。全身压力顿时为之一轻。

一袭宝蓝色锦袍的纨绔少年,将这一幕看在眼底,挤眉弄眼地坏笑起来。那一脸欠打欠抽的模样,唯有一个贱字能形容。

这个蓝衣少年,叫郑清淮。是晋宁候府的三公子。

再加上一旁如杀猪般哭天喊地的卫国公府六公子江尧。

京城勋贵圈里最负盛名的五大纨绔尽数在此。

贺祈目中闪过一丝追忆怀念之色,心情激荡而纷乱。依旧没张口说话。

难得见贺祈这般安静沉默,嘴贱的郑清淮自然不肯放过:“贺三公子天不怕地不怕,将天戳个窟窿也没皱过眉。今儿个不过是个摔落马下,就被吓傻了不成?”

叶凌云立刻接过话茬,一同嘲笑贺祈:“放心吧!小程大夫已经为江六正骨包扎,江六的腿没有大碍。不过,少不得要去卫国公府赔礼就是了。”

“别说我不仗义。到时候,我一定陪你一起去!”

朱启珏瞪了一双嘴欠的损友一眼:“行了,表哥刚醒,说不定头晕头痛什么的。你们两个少啰嗦废话。”

可惜,朱启珏生得白净秀气,瞪眼也没什么威胁和力道。

叶凌云啧啧一声,故意以手中折扇抬起朱启珏的下巴:“朱二公子貌美如花,瞪眼丝毫不减风韵啊!”

呸!

朱启珏笑骂一句,踹了过去。

叶凌云被踹得一声惨呼,将一旁江六的痛哭声都压了下去。

郑清淮将手揣进衣袖,双目放光地看热闹。不时出言挑拨一两句,怂恿朱启珏揍得更猛烈些。

叶凌云不甘示弱,伸手将郑清淮也拖了过来。三人拳来脚往,打成了一团。

熟悉又久远的一幕,令贺祈心头微暖。

激荡纷乱的心绪,缓缓平息,沉淀下来。

贺祈略略侧头,看向程锦容。

一身青衣罗裙的少女站在窗边,明亮的阳光透过窗子,正好洒落在她的脸上。不知是阳光夺目,还是她的目光更明亮。

身畔所有人都淡化成了黑白的影子。

唯有她的窈窕身影是绚烂夺目的彩色。

她也在看着他,平静的目光中,含着一丝愉悦。

“多谢姑娘相救!”贺祈终于张口,声音有些奇异的沙哑:“不知恩人贵姓大名?来日若有机会,我一定报答姑娘救命之恩!”

程锦容:“……”

第十八章 贺祈(一)

这话怎么听着有些耳熟?

是巧合吧!

程锦容心里嘀咕,神色从容地笑应:“学医之人,行医治病,是理所当然之事。贺三公子无需放在心上。”

顿了顿,又道:“我姓程,父亲是边军里的医官。太医院的程副院使,是我的大伯父。贺三公子叫我一声程姑娘便可。”

声音清亮悦耳,如一泓溪水,潺潺流淌。

贺祈目光闪动,深深地看了程锦容一眼:“多谢程姑娘。”

不知为什么,程姑娘这三个字,显出了那么一点意味深长。

程锦容下意识地移开目光,没有再和贺祈对视:“贺三公子不必言谢。”

寥寥几句后,两人各自住口不言。

因为,朱启珏叶凌云郑清淮三人实在太闹腾太聒噪了。旁边床榻上的江六哭声也未停过……

贺祈在床榻上躺了片刻,叫来侍卫苏木,将自己扶下床榻。

双脚落地,踩在坚实的地面上,所有的惘然飘忽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喜悦和庆幸。

贺祈的目光更亮了些,挺直了腰背。

程锦容瞥了一眼。

躺着的时候,只看得出他身材修长。此时他下榻而立,比自己足足高了一个头。身高腿长,肩宽腰窄,臀部结实微翘……

大概是她的目光停驻得时间稍长了些,贺祈似有所察,冷不丁地回头。

程锦容:“……”

程锦容神色镇定地移开目光,除了耳后微微发热,一切安然无恙。

贺祈微微勾起嘴角,无声一笑。

……

贺祈迈步到了江六的床榻边。

朱启珏三人也停了打闹,一起围拢过来。

程景宏动作利落,已为江尧止血正骨上了药,正在包扎。

江尧哭喊了半天,一来累了,二来正骨后也没那么疼了,哭声渐弱。一见“始作俑者”来了,委屈不平愤慨尽数涌上心头,哭声骤然变响:“贺三!都是你!害我落马摔断了腿!我饶不了你……!”

完了!

朱启珏三人对视一眼,俱看到彼此眼底的不妙。

贺三是什么脾气?

任性妄为,冲动易怒!

一言不合就翻脸,心情不爽就开揍!

更重要的是,贺三自幼就是习武天才。平国公府传了两百年的贺家刀法,他练得炉火纯青,同龄少年中,从未逢过对手。

别看大家都是纨绔公子圈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可他们三个加上江六一起,也不过就是放在贺三面前的四盘菜!

所以,以力服人的贺三是“纨绔五公子”中理所当然的老大。

要是贺三被激怒,今儿个江尧的右腿只怕和左腿落得同样下场。

朱启珏用力咳嗽一声,连连冲江尧使眼色,示意他赶快闭嘴。

叶凌云也顾不得摇折扇了,抢着打断江尧的话头:“江六!今日之事,可怪不得贺三!谁能想到,他的骏马忽然发狂,又踢中了你。”

“正是正是。”朱启珏连连附和:“只是一场意外!表哥也摔下马了,昏厥了许久,片刻前才被救醒。”

这倒也是。

江尧哭声一顿。

郑清淮一脸疑惑地插嘴道:“可是,一同摔下马,江六断了腿,贺三却毫发无伤。刚才的昏厥,不会是故意装出来骗江六的吧!”

贺祈:“……”

众人:“……”

江尧又哭了起来。

没等贺祈杀气腾腾地转头揍人,朱启珏和叶凌云已扑上前,一个拧住政清淮的胳膊,一个飞踹一腿:“叫你嘴欠!”

“看我怎么收拾你!”

几人一起长大,厮闹惯了。郑清淮被两人联手揍得哇哇叫。

程锦容看着这闹腾的一幕,不由得哑然失笑。

前世,她在内宅生活十八年,衣食无忧生活安逸。之后数年,颠簸流离挣扎求生。她的身边几乎没有同龄的玩伴,也从未和这几个纨绔少年有过交集。

今日亲眼得见,倒是有趣。

……

被众人这么一闹腾,江尧心里那点气闷早就散了。只是,怕疼爱哭是天性,一时半会停不下来。依旧哭的一抽一抽的。

以贺三的脾气,揍他一顿都算轻的。

江尧心里迅速盘算起要如何圆场。就听耳畔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江六,对不起。”

江尧:“……”

江尧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贺三竟会张口道歉?!怎么可能!

被贺家骄纵得上天入地的贺三,一言不合就动手揍人的贺三,有理无理从不讲理从不低头的贺三!

竟然向他陪不是!

江尧用袖子擦了眼泪,一脸惊愕地看着目露歉意的英俊少年,一边打着哭嗝一边问道:“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贺祈注视着哭肿了眼睛的少年好友,黑眸中闪过晦涩和悔意,清晰又缓慢地重复:“江六,对不起。”

“是我连累了你,害你断了腿。我的骏马,不会无端发狂。我一定会将此事查到底,给你一个交代。”

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吗?

江尧继续打哭嗝,脸上满是错愕。

朱启珏和叶凌云也不揍人了,齐刷刷地转头看了过来。双手抱头蹲在地上的郑清淮,也惊讶地抬头看向贺祈。

还是那个英俊的令人咬牙切齿的贺祈!没错啊!人没变,怎么脾气忽然就变了?

就连平国公府的十余个侍卫也震住了!

黑脸的贴身侍卫苏木暗暗想着,回府之后一定要将此事禀报太夫人。去太医院请一位医术高明的太医,为公子仔细看一看诊。别是脑子被摔出问题才好。

屋子里陷入奇异的沉默中。

贺祈微微抽了抽嘴角,闭起双目,深深呼出一口气。

片刻后,贺祈睁开眼睛,神情有了微妙难言的变化。不耐又凶狠的瞪向江尧:“再哭一声,我连你右腿也踹断!正好回府躺个半年,慢慢将养!”

又转头看向嘴贱的郑清淮,冷笑着威胁:“再多嘴挑唆,连你一起揍!”

对嘛!

这才是贺三应该有的样子嘛!

众人同时松了口气。

江尧一脸委屈地哦了一声,果然不哭了。

郑清淮也老实了,起身站到朱启珏身边,以朱启珏的身形挡着自己单薄的小身板。

贺祈:“……”

做人真难!

想做一个改过自新的纨绔,难上加难!

第十九章 贺祈(二)

贺祈一脸一言难尽的神情,颇有喜感。

程锦容忍不住抿唇轻笑。

程景宏对这一切纷乱充耳不闻,迅速将江尧的腿伤包扎好。然后给了江尧身边的小厮一瓶伤药,叮嘱道:“每隔三日为江六公子换一次伤药,一个月之内不可下榻走动。有任何不适,都可来惠民药堂找我复诊。”

小厮长福习惯性地抬起下巴,斜睨程景宏一眼:“我们六公子身娇肉贵,今日是意外,只得来了最近的惠民药堂。回府后,定会请名医登门看诊。复诊的事就不必你操心了……诶哟!”

尚未出口的话,忽地化为一声惨叫。

嘭地一声,长福已被贺祈踹倒,重重落在地上,疼得直抽抽。

程锦容:“……”

程景宏:“……”

“混账!”贺祈出腿快,收腿更快,俊脸上满是不快:“小程大夫医术高超,救了你主子的腿!你竟敢出言不敬!”

“表哥言之有理。”朱启珏素来以自家表哥马首是瞻,第一个张口附和的总是他。

叶凌云和郑清淮迅速交换一个惊讶的眼神。

贺三今日醒了之后,有些古怪啊!

江六好赖也是横行大半个京城的纨绔,身边奴仆狗眼看人低有错吗?就这也值得动怒踹人?

“踹得好!”长福被踹,江尧竟也道好:“这个狗东西!敢对我救命恩人如此无理!踹一脚算便宜了他!”

然后,殷勤地看向程景宏:“多谢小程大夫。我一个月之内不能下榻,烦请小程大夫登门为我复诊。我一定奉上丰厚的诊金!”

江尧一点都不傻。小程大夫是太医院程副院使的长子,家学渊源,医术了得。何必再另请名医!

这个江六公子,倒也不是一无是处。

程景宏神色稍缓,淡淡应道:“江六公子信得过我,我便应了公子所请。每隔三日去卫国公府一趟,为公子复诊换药。”

“诊金就不必了。我年轻识浅,一直在惠民药堂义诊,半文诊金也不收。”

医术高明又有风骨的大夫,值得任何人敬重。

江尧不再提诊金二字,连连道谢。朱启珏等人的态度,也有了微妙的变化。言谈话语里,多了几分尊重。

……

程锦容看着神色淡然的大堂兄,心中油然而生骄傲之情。

前世她和程家人接触不多,对这个沉默少言的大堂兄印象寡淡,自然也没什么深厚的兄妹之情。

此时此刻,她由衷地庆幸,自己能重活一世,能看清身边所有人的真实模样。

“程姑娘,”贺祈忽地张口,声音比同龄的少年略低沉一些:“我何时来复诊?”

程锦容:“……”

众人:“……”

熟知贺祈性情脾气的朱启珏等人,齐齐瞠目。

贺祈暴躁易怒,从不懂什么怜香惜玉。偶尔有爱慕他的妙龄少女投来羞答答的一瞥,他要么视而不见,要么就是不耐地瞪回去。

他们几个私下打过赌,贺祈一定从没碰过身边那些美貌丫鬟,在男女之事上根本没开窍。

可瞧瞧现在,贺祈看着程姑娘的专注眼神,说话时的语气……啧啧!

程锦容心情也有些复杂微妙。不过,有这等正大光明接近救命恩人的机会,她自然不会拒绝,微笑应道:“三日后如何?”

贺祈不假思索地应道:“好,三日后我再来。”

程景宏瞥了贺祈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三日后,我去卫国公府为江六公子复诊。容堂妹随我一同前去。请贺三公子移步卫国公府,一并复诊。”

众人:“……”

上一个敢这么和贺祈说话的人,被踹飞七八米,到现在还没下床榻哪!

朱启珏等人露出不忍目睹的惋惜神情。

江尧鼓起勇气,冒着挨揍的风险,要为小程大夫说情:“贺三,你别动气。权当给我个面子……”

“小程大夫这个提议极好!”贺祈欣然应了:“三日后,我去卫国公府等程姑娘便是。”

众人:“……”

贺祈扫了一眼,杀气腾腾地问惊掉了下巴的一众好友:“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四人一起摇头,异口同声地说道:“对对对!什么都对!”

贺祈再次转头,颇为有礼地道别:“今日多有叨扰,我们这就离去。三日后见。”

程锦容微微一笑:“贺三公子多多保重。”

贺祈!

前世未曾报答的救命之恩,今生我定会偿还。

贺祈深深地看了程锦容一眼,不再多言,和一众纨绔好友一同离去。侍卫们以担架抬走了江六公子,顺便拎走了还在抽抽的小厮长福。

……

总算都走了!

程景宏松了口气,颇有送走一堆瘟神的庆幸。

然后,程景宏一脸郑重地叮嘱程锦容:“容堂妹,他们几个,皆出身勋贵名门,是京城最为闻名的纨绔公子。不学无术,横行枉为,声名狼藉。你是姑娘家,不宜和他们过多牵扯。”

程锦容想了想,一脸郑重地应道:“除了贺三公子,我没打算和谁有牵扯。”

程景宏:“……”

程景宏一口老血都快喷出喉咙了。

程锦容轻笑个不停。如花的笑颜里透出一丝淘气促狭。

程景宏揉揉眉心,有些头痛。

怪不得今日临出门的时候,程景安用沉痛的语气提醒他要“小心容堂妹”。当时他还以为是二弟抽风胡说,现在才明白这句话背后的深意。

陈皮匆忙的声音响起:“公子,外面领了号牌的百姓,都快等不及了。公子还是快些出去看诊吧!”

什么都不及给病人看诊重要!

程景宏点点头,随口道:“容堂妹,你初来乍到,先随在我身边。”

程锦容笑着嗯了一声。

兄妹两人无暇多说,一起去了外面的药堂。

前来排队看诊的百姓,从药堂里一直排到药堂外。药堂外的空地,也挤满了人。患病之人,多是一脸苦楚。以充满希冀的目光看着年轻的小程大夫。仿佛在看着下凡的天神。

行医治病,救死扶伤。

短短八个字,道尽了行医大夫的职责和担当。

程锦容心里涌起激越的热流,和程景宏一同上前。

第二十章 坐诊

程锦容一露面,顿时引来众人侧目。

来惠民药堂的,都是家境贫寒的穷苦百姓。饭食温饱尚且困难,家中有女儿的,做家事做绣活贴补家用,没有什么女子不宜抛头露面的讲究。

一个十几岁的少女出现在惠民药堂,也不算稀奇。生病这等事,不分男女老少。

程锦容这么引人瞩目,是因为生得太美了……

众人探头张望,满目惊艳,忍不住窃窃私语:

“这是哪家的姑娘?长得真是好看。像天上的仙女似的。”

“可不是么?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这般貌美的小姑娘。”

“她和小程大夫站在一起,莫非是小程大夫的未婚妻?”

“还别说,真有可能。小程大夫年纪也不小了……”

耳力敏锐的程景宏听到越说越离谱的“窃窃私语”,一张俊脸都快黑了,迅疾瞥了陈皮一眼。

陈皮最是机灵,立刻领会了主子的意思,扬声说道:“今日领了公子号牌的病患,也可请程姑娘看诊。程姑娘是我们公子嫡亲的堂妹。父亲是朝廷边军里的六品医官。别看我们程姑娘年少,医术可高明的不得了……”

话还没说完,便有许多病患抢着又排了一队。长长的队伍呼啦啦少了一半。粗略一看,十余岁二十余岁三十余岁的都有,全都是男子。

程景宏:“……”

忽然很想揍人!

别问原因,就很想。

程景宏绷着脸,低声叮嘱程锦容:“我就在一旁,有什么事,喊我一声便可。”

大堂兄的脸很臭,话语里却满是关切呵护。

程锦容心头一暖,轻声应了。

……

另外五位坐诊的大夫,也都在药堂里。看了这一幕,心里难免有些不痛快。各自嘀咕不已。

程景宏出身杏林世家,年少才高,医术精湛。到药堂来义诊,由不得人不服气。

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少女算怎么回事?

生得再美貌,也不能胡乱给病患看诊吧!就算学过医,这般年轻,医术能好到哪儿去?庸医害人,可不是句玩笑话。

偏偏就有那么些被美色迷昏了头的青年男子,一个个争抢着去排队看诊。

哼!

几位大夫在心中齐齐哼了一声。等着看热闹吧!

程景宏心里也惦记得很,不时转头看程锦容一眼。

一个满面病容的青年男子伸出手腕:“大夫,我病了半年多。一直喝药,总不见好……”

看诊就看诊,那一脸的娇羞神情算怎么回事?

程景宏暗暗磨牙。

程锦容前世行医数年,见惯了在自己面前失态的病患,并未放在心上。先看面色,询问病情,再诊脉。没怎么思忖,便低头开了药方。

青年男子拿了药方,磨磨蹭蹭地舍不得起身离开。

程锦容抬起眼,很和气地问:“是不是腿麻无力?”

青年男子厚着脸皮点头。

身后一片嘘声。

程锦容不动声色,微微一笑:“甘草,你替他扎几针。”

甘草响亮地诶了一声,从药箱里取出细长的金针。

青年男子:“……”

众人:“……”

明晃晃的金针晃的人心惊胆战。青年男子打了个哆嗦,僵笑着起身:“多谢姑娘。我腿不麻了,不必扎针。”

拿着药方,灰溜溜地排队抓药去了。

众病患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声。接下来看诊的病患,再无人敢厚颜多说话。

程景宏哑然失笑,不再多看,专注地为病患看诊。

……

前来看诊的病患不停前来,队伍不见减少,反而越来越长。忙起来的时候,病症稍轻的病患便由陈皮看诊。

主仆两个忙得没空抬头,也无暇再盯着程锦容那一边。

到了正午,药堂暂时关门半个时辰。所有坐诊的大夫和抓药的伙计及药堂管事,总算可以喝些茶水稍歇一歇。

药堂里每日供应一顿午饭,一荤两素,饭菜还算可口。不过,样样随和的程景宏,在吃食上挑剔,不愿将就。程家每日都会派人送午饭来。

今日多了程锦容主仆,食盒也送了两个来。

四层高的食盒里,放了六道精致可口的菜肴,羹汤犹有热气,粳米饭晶莹透亮,香气扑鼻。

送饭来的大丫鬟连枝笑吟吟地说道:“夫人不知小姐口味,今日准备的饭菜和大公子一样。若小姐有什么喜欢吃的,只管吩咐一声,奴婢也好禀明夫人。”

程锦容笑道:“有劳大伯母操心。每日送一样的饭菜便可。”

她有过十余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优渥生活。后来逃亡到了边关,朝不保夕,对衣食的要求大大降低,能遮体能果腹便可。

程锦容饭量不大,吃了一碗便停了筷子。饭菜余下一大半。

甘草坐下后,如风卷残云。没到盏茶功夫,便将剩余的饭菜吃的干干净净。碗里连一个米粒都没留。

程景宏主仆两人的食盒里,还剩一半饭菜。

甘草摸了摸肚子,小声问程锦容:“小姐,奴婢能不能将公子剩余的饭菜也吃了?”

程锦容早习惯甘草惊人的饭量,含笑点头。甘草颇为高兴,将食盒拎过去,又吃了个精光。

程景宏:“……”

程景宏默默从药箱里取出消食的药丸,让陈皮送过去。然后问程锦容:“忙碌半日,感觉如何?可还适应?”

程锦容展颜一笑:“学以致用,行医救人,再忙碌也不觉辛苦。”

学了一身医术,可不就是为了治病救人吗?

程景宏深以为然,笑着说道:“平日看诊的病患,多是常见的病症。以你的医术,能应付得来。若遇到拿不准的,让病患来找我便是。”

程锦容挑眉笑道:“我也正要和大堂兄说,遇到不擅医治的病症,交给我便可。”

程景宏颇有长兄风度,一笑置之。

程锦容一派神医风范,同样悠然一笑。

另一边,陈皮乐颠颠地给甘草送药丸,一边惊叹不已:“甘草!你怎么吃得下这么多!!!”

最神奇的是,甘草个头不高,也不胖!也不知吃了这么多都到哪儿去了。

甘草笑得憨厚:“我自小饭量就大。”所以,八岁时卖身,不仅是为了葬父,也是为了填饱肚子。

将药丸塞入口中,酸中带甜,还怪好吃的。

甘草的目光飘到了陈皮手中的瓷瓶上。

陈皮十分慷慨,立刻又倒了一颗药丸过去:“这种消食的药丸,以山楂为主料制成,多吃些也无妨。”

酸酸甜甜,真好吃。

甘草吃完舔舔嘴,又伸出手。

没到盏茶功夫,大半瓶都吃光了。

陈皮:“……”

第二十一章 妙手(一)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二十一章妙手陈皮一脸愧疚的回来了,小声禀报:“公子,药丸都被甘草吃光了。”

程景宏听得好气又好笑:“滋味再好,也是药,岂能多吃!”

程锦容也笑着数落甘草:“你若是嘴馋了,明日带些果脯零食来。药丸再甜,也不能这样吃。”

甘草咧咧嘴,诶了一声。

程锦容有些无奈地一笑。

甘草生性粗率,性子比常人要迟钝一些。力气大胃口惊人,吃再多下肚,也不见长胖。而且,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敢吃。区区一瓶山楂药丸被当做糖丸吃了,对甘草来说实在不算个事。

说不定,父亲是嫌甘草太能吃了,才会将甘草送到京城来……

说笑间,药堂的管事过来了。

惠民药堂是裴皇后私产,负责管理药堂的大小管事,共有十余人。总管事姓杜,单名一个仲字。

杜仲年约四旬,身量中等,貌不出众,一双眼透着精明。

程景宏在药堂义诊两年,杜仲对这位医术高超的小程大夫十分敬重。今日程景宏带了程锦容前来,自然提前知会过杜仲了。

杜仲暗自观察了半日,此时才前来和程锦容寒暄招呼:“程姑娘看诊半日,开了数十张药方,辛苦了。”

程锦容微微一笑,一语双关地应道:“杜管事每张药方都一一细看,才是真的辛苦。”

这半日,她开了四十余张药方,杜仲便看了四十余张,确定药方无误,才令伙计抓药。

能做到药堂总管事,杜仲自不是等闲之辈。他出自大楚朝最闻名的杏林世家杜家,太医院的杜衡杜提点,正是杜仲的堂兄。

杜家一门名医,杜仲本人医术平平,看药方的眼光却是独到。

也正因杜仲是内行,这半日才会震惊连连。刚吃完午饭,就迫不及待地来见程锦容了。

程景宏显然误会了,有些紧张地问道:“杜管事,容堂妹开的药方可有不妥之处?”

杜仲目中闪过赞许的光芒:“小程大夫不必忧心。程姑娘虽然年少,行医却十分老道,开出的药方无半分不妥。”

堪称一个稳字!

心稳,手才稳!

不急不躁,从容不迫,心思才能清明,诊病才能精准。

便是行医十余年二十余年的老大夫,也很难做到这一点。这么一个十几岁的美貌少女,一派名医风范!怎能不令人惊叹!

……

杜仲如此盛赞程锦容,程景宏有荣与焉,口中自要谦虚几句:“容堂妹年少识浅,要学习之处还多的是。杜管事盛赞了。”

杜仲捋须一笑,没来得及再夸几句,就听程锦容说道:“若药堂里来了难医治的病患,交给我便是。”

杜仲:“……”

程景宏:“……”

杜仲笑容有些僵硬,程景宏神色有些尴尬。

一直竖长耳朵的几位大夫,面面相觑,心里各自翻了个白眼。

也不怕话大闪了舌头!

先不说疑难杂症不常见。便是有重病的病患,有他们在,岂会让一个黄毛丫头接手病患?

程锦容将众人各异的神色看在眼底,也不多言,只淡淡一笑。

就在此时,门外忽地传来一个妇人悲恸的哭喊声:“哪一位大夫在,求你救救我可怜的孩子啊……”

几位大夫不约而同地搁下筷子,站起身来。

杜仲立刻吩咐伙计去开门。

药堂的门开了。

程锦容凝神看了过去。

一个衣衫破旧的妇人,怀中抱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女童。

那女童约有五六岁,不知何处受了伤,满身血淋淋的,还有鲜血往下滴落。妇人的身上也染了许多血,看着触目惊心。

妇人面色惨白如纸,满脸泪水,跪在药堂门口:“求求你们,救我闺女一命。她还小,求你们救她一命!”

很显然,妇人是一路抱着女童来的。她汗流如注,混合着泪水,满面胀红,双臂累得发颤,依然强自撑着,不肯放下孩童。

医者父母心。

所有大夫齐齐动容。擅长小方脉的李大夫和擅治外科的齐大夫,立刻上前。

训练有素的药堂伙计,立刻抬了一块门板出来。那妇人却哭着不肯放下女童。

脸上有颗黑痣的齐大夫皱眉,正要说话,身后响起一个清亮悦耳的少女声音:“外伤太重,需立刻救治,耽搁了时间,谁也救不了你的孩子。”

齐大夫忍住吹胡子瞪眼的冲动。

妇人抬起红肿的泪眼,模糊的视线看不清程锦容的模样。只听到少女沉稳的声音:“放心,我会治好她的伤。”

妇人终于将怀中女童放到了门板上。

众人:“……”

行吧!能安抚住妇人激动的情绪也算好事一桩。胡吹大气什么的,大家就当没听见。

女童模糊地呼痛,妇人泪如雨下,情绪过于激动,很快晕了过去。

众人心里嘀咕着,定睛打量受伤的女童一眼。这一看之下,又是一阵心惊。

女童的胳膊腿上多处有外伤,有几块碎瓷片扎在伤处,伤势不轻,倒是于性命无碍。小腹上的伤才是最要命的。

一块形状不甚规则的瓷片,扎入女童的腹部。不知这瓷片扎了多深,女童面色如纸,血流不止。

李大夫和齐大夫面色凝重,一个俯身号脉,一个低下头仔细查看伤势。诊脉的李大夫只觉女童脉相微弱无力。

齐大夫查看过外伤后,面色更是难看。

他号称擅长外科,其实就是治些跌打损伤。如此严重的外伤,定已伤及五脏六腑。这要如何医治?

放在平日,他定会先拔出瓷片,再疗伤止血。能不能救活一条命,一看天意,二看这个人是否命大……

可对着这么一个奄奄一息的几岁女童,委实难以下手。

以他行医十余年的经验来看,这个女童,怕是难有活路。

“将她抬进干净的空屋里,准备热水,干净的纱布。”程锦容的声音清晰地传入齐大夫的耳中:“她伤得很重,要立刻救治!”

齐大夫眉头一跳,一脸怒意的看了过去:“人命关天!不可胡闹!”

程锦容淡淡应道:“你治不了她的伤,我能!”

齐大夫:“……”

齐大夫差点被噎得背过气去。

杜仲和其余几位大夫,顾不得安慰齐大夫,一起目光灼灼地盯着程锦容。

程景宏眉头拧得极紧,迅速低语道:“容堂妹,这等严重的外伤,我亦无能为力。你真能治好吗?”

程锦容目光一扫:“你们不放心,一起跟进来看着便是。”

……

第二十二章 妙手(二)

一炷香后。

杜仲第一个出了屋子。

他面色有些苍白,扶着墙壁站了许久。胃里阵阵翻腾作呕,双腿发软。

自少时起,他一见血就会头晕。成年后,这个毛病非但没好,反而愈发严重。也因此,他彻底歇了行医的念头。皇后娘娘设惠民药堂,他走了堂兄的门路,进药堂做了管事。

平日有受了外伤的病患来药堂,他会不动声色躲得远一点。因此,他晕血的毛病,药堂里一直无人知晓。

今日他被程锦容胸有成竹的自信吊起了胃口,忍着头晕进了屋子。结果……

杜仲面色一白,哇一声吐了出来。

一旁的伙计吓了一跳,忙上前扶住他的胳膊:“杜管事,你这是怎么了?”

杜仲一边狂吐,一边力持管事的威严:“我没事。你忙你的去。”

伙计:“……”

就在此时,又一个人出来了。

是擅长小方脉的李大夫。

李大夫年近五旬,个头不高,性子温和,几个大夫里属他脾气最好。此时李大夫打着哆嗦,说话也不甚利索:“老天!我行医二十年,还是第一回见到这等情景。”

那个程锦容,拔除女童腹上的瓷片后,并未敷药包扎,竟以利刃将伤口剖开……

不行了!

他也要吐一会儿!

年迈的李大夫,也扶着墙吐了起来。

伙计:“……”

又过盏茶功夫,几个大夫都陆陆续续地出来了。要么面色发白,要么神色怪异,要么仰头望天,要么低头沉思。

总之,就没一个正常的。

程姑娘到底做了什么?

……

程锦容俯身低头,全神贯注,目中似闪出光来。

她手持利刃,在女童腹部伤处划下一刀。左手接过甘草递来的柔软纱布,迅速吸掉渗出的鲜血。

查看了内腹的伤处后,程锦容沉声吩咐:“拿缝合的针线来。”

甘草迅速将针线送入程锦容手中,然后用干净的帕子为程锦容擦拭额上细密的汗珠。

女童被喂了迷药,彻底昏厥。小小的身体因剧烈的疼痛微微颤抖,却未醒来。

程锦容低头缝合伤处,纤长的手异常沉稳。

齐大夫终于也顶不住了,迈着虚软的步伐走出去,靠着墙壁坐了下来。双目无神,满心茫然。

外伤,还可以这样医治?

程景宏也是满心震惊,呆呆地站着,愣愣地看着。

内外伤口皆要缝合,程锦容动作熟稔而流畅,带着奇异的美感。最后,止血上药包扎。直至此刻,程锦容才起身,呼出一口气。

程景宏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这是二叔教你的外科医术?”

程望年少成名,有少年神医的美誉。这些年程望做了军医,每日面对的多是受刀枪棍棒箭伤的军汉。自会潜心研究外科医术。

程锦容略一点头,无暇多说,又处理起女童身上的其余伤处。

前世边关战祸连连,她医治过的外伤数不胜数。女童伤势虽重,于她而言,却是寻常。

程景宏定定心神,上前帮忙。

女童腹部的伤最严重,其余外伤看着鲜血淋漓,实则未伤筋骨。清洗干净敷药包扎妥当便可。

程景宏动作比平日快了几分,片刻间已处理了一处。眼角余光一瞄,却见程锦容已处理好两处伤口。

程景宏:“……”

世间七十二行,行医无疑是要求最高也最苛刻的行业。医术平庸只凭一腔热诚,万万不行。便是贪婪爱财的大夫,只要医术高明能治好病症,也胜过庸医。

程景宏年少志高,对自己一身医术颇有自信,也一直引以为傲。同龄的少年人中,还有谁能胜过他?

此时才知道,什么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程锦容忙里偷闲,瞥了再次发愣的程景宏一眼:“大堂兄!”

程景宏迅疾回神,立刻低头忙碌。

……

两炷香后。

甘草将细长刀刃和用过的针线等物冲洗干净,端去厨房,放进沸水中,再换干净的水煮沸。反复三次,才算清洗完毕。

程锦容以热水洗净双手,神色间不见疲惫之色,愈发精神奕奕:“大堂兄,你也来将手洗净。”

程景宏神色复杂地应了一声,一边洗手,一边默默看着程锦容。

程锦容挑眉一笑:“我又没生出三头六臂来。大堂兄这样看我做什么?”

在他眼里,如此精妙的外科医术,比三头六臂厉害多了!

程景宏的真实心情,在目光中毕露无疑!

程锦容莞尔一笑,说道:“我爹潜心研究数年,创出了开腹的外科医术。治外伤不算什么,还有精妙的切除缝合术。能医治许多药石罔顾的疑难杂症。大堂兄若感兴趣,以后我慢慢传授给大堂兄便是。”

程景宏全身一震,一脸的不敢置信:“你真的愿将外科医术传授给我?”

身怀绝艺之人,敝帚自珍是常事。谁愿将自己压箱底的能耐传给别人?

程锦容微微一笑:“大堂兄想学,随时都可以。不过,没有数年之功,怕是难有成就。”

程景宏脱口而出道:“你学了几年?”

三年,加上前世行医七年,一共十年。

程锦容随口笑道:“学医最重天赋。有人学三四年,有人要学六七年,甚至十余年。我是前者。”

程景宏:“……”

之前听到神医之类的话,他只以为堂妹淘气促狭,此刻才知,她并未说笑。

原来,世上确实有这等令人艳羡的学医天才!

程景宏郑重地抱拳道谢:“多谢容堂妹!”

程锦容不以为意地一笑:“我爹只我一个女儿,在我眼中,你和我嫡亲的兄长无异。兄妹之间,这般客套,岂不见外。”

程景宏心头一热。正要说话,身后忽然响起妇人悲怆的哭喊声:“彤儿。”

妇人力竭昏迷了一个时辰。醒来后,不见女儿,立刻惊惶失措地找了过来。

女童所有的伤处都止血上了药,腹部也被柔软干净的纱布缠了数圈。因失血颇多,小脸煞白,昏沉地躺着。

“先别慌。”程锦容温和地叮嘱:“为了给她治伤,我给她喂了些迷药。约莫一个时辰以后才能醒。你先守在床榻边。”

妇人红着眼睛,哑声问道:“大夫,我的彤儿还能活吗?”

程锦容微笑着应道:“当然。按我的吩咐,好好养伤,不出两个月,便能痊愈。”

妇人眼眶更红了,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用力磕了三个响头:“谢谢大夫!谢谢大夫!只要彤儿能好,我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大夫的救命之恩!”

……

第二十三章 师承

世间有各种各样的不幸。

身为大夫,救死扶伤是天责。不该过问的,也不必多嘴。

程锦容没问女童受伤的缘由经过,也未问妇人为何一个人抱着女儿前来求医。只温和说道:“孩子此时不宜挪动,最好在药堂里住上七日。方便每日复诊换药。”

惠民药堂有十几间空屋子,前来求诊的重病患,可以住上一段时日。

药材不收银子,住宿和饭食,也都由药堂供应。

当然,惠民药堂也不是人人都有资格来求医的。必须是穷苦百姓。

药堂里有数名管事,个个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那些故意装穷扮可怜的病患,一旦被揪出来,立刻送去衙门吃牢饭。

妇人衣衫破旧,女童面黄肌瘦。受了这么严重的外伤,没有去就近的医馆,特意跑来惠民药堂。显然是穷苦出身。

妇人感激涕零,哭着又磕了三个头。

……

程锦容和程景宏从屋子里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

几位大夫都已去坐诊了。只有杜仲在屋外等着。地上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空气中却飘浮着一丝可疑的酸臭味。

程景宏有些疑惑。

程锦容心中了然:“刚才有几个吐了?”

杜仲:“……”

杜仲老脸掠过一丝暗红,清了清嗓子,有些生硬地扯开话:“程姑娘医术惊人,令人钦佩。不知师承何人?”

其实,初次见到开腹救治,被吓得双腿发软或是被血腥的场景刺激得呕吐,都属正常反应。

只是,身为大夫,这般“脆弱”,不免有些好笑。

程锦容目中闪过一丝笑意,顺着杜仲的话音说道:“我师承父亲程望。”

杜仲一脸的“果然是他”。

大楚朝的名医比比皆是,太医院里的一众太医,各有专长,医术精湛的不在少数。可有神医之美誉的,只有两个。

一个是他堂兄,太医院提点杜衡。

另一个,便是边军医官程望!

杜衡出身杏林名门,二十五岁进太医院。从最普通的医士做起,三十岁时为太医,四十岁时为太医院提点。宣武帝在世时,杜衡是天子的专属太医。宣和帝登基后,继续延用杜衡。

简在帝心!

神医之名,杜衡当之无愧!

论资历,程望远不及杜衡。论声名,程望却毫不逊色。

十年前,程望研制出了治疗瘟疫的药方,抑制了边军中的疫情,救活了成千上万的将士性命。立下大功,被封为边军的医官,统领百余名军医。神医之名,也就此传开。

程景宏的堂妹,可不就是程望的独女吗?

程望将一身绝妙医术,传授给自己的女儿,也在情理之中。只是……

杜仲略一斟酌,委婉地试探:“程军医远在边关,想来只能以书信传授教导医术吧!”如此学医,竟也能学得好?!

程锦容含笑道:“是。不瞒杜管事,我今日是第一次给病患看诊。”

杜仲:“……”

程锦容又笑道:“我打算参加三个月后的太医院考试。这三个月里,我每日都会来药堂义诊。有叨扰之处,杜管事多多见谅。”

杜仲又是:“……”

程景宏清了清嗓子:“外面还有众多病患,我和容堂妹先去看诊了。”

饶过可怜的杜管事吧!

程锦容听出程景宏的话外之意,嫣然一笑。

……

等着看诊的病患早已排成了长队。

因程景宏迟迟未露面,病患们焦急之余,少不得发些牢骚。维持秩序的药堂管事,立刻不客气地瞪了过去:“不愿等就出去。”

发牢骚的立刻闭上嘴。

穷人最怕生病。请大夫抓药,样样都要花银子。一场病,足以令贫困的一家缩衣节食甚至倾家荡产。

惠民药堂不收诊金,免费赠药,对贫苦百姓来说,如天降甘霖。谁舍得走?

更不用说,小程大夫医术高超又有耐心,比那些庸医强十倍百倍。

程景宏兄妹一起露面,又是一阵骚动。

五位大夫不约而同地用复杂的目光看了过去。之前的轻视和嘲笑,现在都变成了响亮的巴掌,扇到了自己脸上。

真疼!

程锦容神色自若地坐下,开始为病患看诊。

似一转眼的功夫,便到了傍晚。

每个大夫,每日放八十个号牌。未能领到当日号牌的,得隔日再来。到了傍晚时分,病患终于都看完了。

忙碌了一天,程锦容终于有了一丝倦意。

齐大夫憋了半天,到底还是没憋住,老着一张脸过来问道:“程姑娘的外科医术,不知是从何处学来的?”

程锦容从容应道:“我爹是程望。”

只此一句,已经足够。

大楚朝的大夫,谁没听闻过边军程神医的赫赫大名?

程神医的女儿,医术高妙,合情合理,没毛病。

果然,齐大夫疑色尽去,一脸愧色地拱手赔礼:“老朽今日狗眼看人低。还请程姑娘多多见谅。”

程锦容淡淡一笑:“医术之道,博大精深。身为大夫,应常怀谦逊敬畏之心。这是我父亲教导我的话,我牢记于心。与齐大夫共勉。”

齐大夫一张老脸臊得通红,心里默默安慰自己。

反正今日丢人的也不止他一个!

其余几位大夫,也老着脸皮过来了。行医之人,骤然惊见如此精妙至毫巅的外科医术,除了技不如人的羞惭,更多的却是激越振奋欣喜向往。

话说,他们这一把年纪了,若张口说想拜师,程姑娘会是什么反应?

是将他们一个个撵出去,还是一同撵出去?

……

天色将晚。

夕阳悬在天边,余晖洒落进椒房殿内。

一个略显纤弱单薄的身影,静静地坐在寝室里。

裴皇后体弱多病,常年闭宫静养。椒房殿里伺候的一众宫女,早已习惯悄然进出,安静无声。

椒房殿是中宫皇后的寝宫,也象征着大楚朝至高无上的后宫权柄。

哪怕郑皇贵妃代为执掌六宫颇得圣宠。可只要裴皇后活着一日,中宫地位无可撼动,郑皇贵妃就得俯首低头。

郑皇贵妃育有大皇子四皇子,裴皇后膝下则有二皇子六皇子还有寿宁公主。二皇子和寿宁公主是龙凤双生,几日前才过了生辰。

六皇子今年十岁。

因裴皇后常年养病,六皇子自幼时便搬出椒房殿,独住毓庆宫。

二皇子六皇子还有寿宁公主,每隔三日来请安一回。

椒房殿里的掌事女官青黛恭敬上前:“启禀皇后娘娘,该传晚膳了。”

……

第二十四章 中宫(一)

裴皇后恍若未闻,依旧静静地凝望窗外。

窗外种了一株高大的海棠树。

此时正是初春,海棠树枝头泛绿。

树上有一个鸟窝。鸟窝里有几只幼鸟,伸长了脖子叽叽喳喳。一双雌鸟雄鸟各自叼着虫子,喂进雏鸟的口中。雏鸟的叽喳声不但没停,反而闹腾得更欢。

裴皇后看着这一幕,扬起嘴角,微微笑了起来。眸中却闪过一丝水光。

“皇后娘娘,”令人憎恶的声音又在耳边聒噪:“该传膳了。”

裴皇后头也未回:“本宫没胃口,不必传晚膳了。”

温雅的声音里,透着死气沉沉的倦意。

青黛皱了皱眉,轻声道:“皇后娘娘去岁入冬时病了一场,将养数月才好。还请娘娘保重凤体。”

顿了顿,又略略加重语气:“皇后娘娘就是不为自己着想,也该多为两位殿下和公主殿下着想。这宫里宫外,都仗着娘娘才得以安稳呢!”

裴皇后身体微微一颤,终于转过头来。

常年病弱的裴皇后,面上带着些病容,美丽的脸孔略显苍白。眼中一片沉寂,如枯井一般。

唯有听到“宫外”两个字,这口枯井,才有一丝鲜活气。

“我记得,裴五小姐快及笄了吧!”裴皇后忽地问道。

一旁的菘蓝,微笑着答道:“娘娘真是好记性。裴五小姐还有两个月便及笄了。程小姐的及笄礼更早些,还有半个月左右。”

“娘娘有赏赐之意,奴婢这就传娘娘口谕,命人准备发簪和及笄礼服。”

椒房殿的两位掌事女官,皆是裴皇后少时的贴身丫鬟,对裴皇后忠心耿耿。

裴皇后十六岁出阁,青黛菘蓝一并陪嫁进了燕王府。一晃近二十年。裴皇后坐镇中宫,青黛菘蓝也成了椒房殿里的掌事女官。

裴皇后常年养病,极少见人。椒房殿里的一应事务,皆交于青黛菘蓝之手。

青黛和裴皇后同龄,今年三十有五,容貌秀丽,为人精明能干。掌管椒房殿里所有的宫人。

菘蓝略长两岁,性情比青黛温和一些。掌管着裴皇后的私库和一应对外往来。

菘蓝说的话,显然颇合裴皇后的心意。

裴皇后面上终于有了笑意:“好。”

顿了片刻,又道:“命人传膳吧!”

菘蓝含笑应是,有条不紊地传令下去。候在一旁的数名宫女,有两个领命退下。其余宫女,依旧束手恭立。

身为中宫皇后,不论何时,身边总少不了宫人伺候。青黛和菘蓝日夜守在裴皇后身边。裴皇后不惯别人贴身伺候。到了晚上,也是她们两个轮流值夜。

……

按着宫中规制,裴皇后的晚膳十分丰盛,煎炒蒸煮,各式面点羹汤,满满当当地二十余道,摆得满满的一桌子。

裴皇后喝了半碗米粥,吃了半个馒头,满桌的菜肴,只略略动了几筷子。

饶是如此,也已经比平日吃得多了。

青黛和菘蓝对视一眼,各自暗暗松口气。

裴皇后可以病弱,可以不争圣宠,甚至可以不见人,但绝不能有性命之忧。

这座椒房殿的主人,一日是裴皇后,二皇子嫡出的地位便无可撼动。储君之位,谁也抢不走!

永安侯府的荣华富贵,皆系于裴皇后和二皇子的身上。绝不能有所闪失。

这十三年来,她们两人日夜“守”在裴皇后身边,没出过半点纰漏差错。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

椒房殿里,伺候的宫人有四十余个。几乎都已被她们暗中买通。裴皇后的一举一动,皆在她们的掌控之下。

“启禀皇后娘娘,”

一个宫女悄步而入,轻声禀报:“毓庆宫送了消息来,说是六皇子殿下今日骑马时吹了风,有些不适。太医院得了消息,已由常太医前去看诊。”

裴皇后右手颤了一颤,神色有些复杂,半晌才道:“本宫知道了。”

然后,就没了下文。

裴皇后膝下两子一女。因裴皇后常年养病,和儿女并不甚亲近。说起来,裴皇后对二皇子和寿宁公主还要好一些,对六皇子却格外冷淡。

衣食起居,几乎从不过问。便是六皇子病了,也从不探望。

这样的反应,宫女们也习惯了,禀报后,便退了出去。

菘蓝轻声道:“娘娘体弱,不便亲去毓庆宫。奴婢斗胆,代娘娘去一趟毓庆宫探望殿下。”

裴皇后嗯了一声。

……

待菘蓝走后,青黛命人准备热水,伺候裴皇后沐浴更衣,早早歇下。

层层帷帐放下,遮住了身边所有省视的目光。

一天之中,也唯有此时,裴皇后才能做回真正的自己。

她面向内侧,怔怔地看着纱帐。两行泪水,不知何时滑落眼角,悄然滴落在枕畔。

十三年了!

整整十三年!

她从裴婉如,变成了太子妃裴婉清,然后是裴皇后。这座象征着后宫至高地位的椒房殿,于她而言,不过是一个华丽冰冷的牢笼,将她困在其中,动弹不得。

一步错,步步皆错。

当年,她被所谓的兄妹情迷昏了心冲昏了头。带着两岁的女儿回了京城。丈夫程望被请去洛阳看诊,她独自带着女儿踏进了裴家的大门。

兄长裴钦对她温厚有加,长嫂也对她分外友善。听闻多年不见的长姐裴婉清病重,她前去探望。女儿锦容,便交给了长嫂照看。

站到裴婉清面前时,她被吓了一跳。

裴家庶女众多,唯有她八岁就被送到临安老宅。之后数年,再未回京。其中缘故,便是裴家上下,知道的也没几个。

她自幼便和长姐生得相似。年岁渐长,容貌愈发肖似。若不是相差了四岁,乍见之下,她和裴婉清几乎一般模样,甚至比裴婉清更精致美丽。

十二岁的裴婉清已是闻名京城的美人,表面贤淑温良,实则心胸狭窄嫉恨心极重,根本容不下她这个庶妹。

于是,年仅八岁的她,被送到临安老宅长大。直至出嫁,也未能再回过裴家。

时隔数年,美貌端庄气质出众的裴婉清,变成了病入膏肓奄奄一息的妇人。乍见之下,她既震惊又难过。

人都快死了,姐妹之间的陈年旧怨,也不必提了。善良的她,一心为油尽灯枯的长姐难过。

她不知道,世间会有如此狠心恶毒之人,临死了还要算计利用她。

第二十五章 中宫(二)

见到她的那一刻,裴婉清黯淡之极的双目忽地迸发出骇人的亮光。

裴婉清似用尽全身的力气,牢牢抓住她的手,长长的指甲掐入她的手背,留下几道深深的红痕:“婉如,你总算回来了。你回来得太好了!”

她好言宽慰,裴婉清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反反复复说着这两句,神情异样的亢奋,似哭又似笑,状如疯癫。

站在一旁的兄长裴钦,也在用奇异的目光看着她。

她渐渐有些不安,心底莫名地蒙上一层阴霾。

她想抽回手,想起身离开。可裴婉清死死攥着她的手,宛如濒死之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大哥,”她求救的看向裴钦:“阿容还小,片刻离不得我。我出来这么久,该回去了。”

裴钦看着她,缓缓说道:“你大嫂自会好好照看锦容。你安心留下。”

什么叫大嫂会好好照看锦容?

什么叫安心留下?

她心中一个咯噔,故作镇定:“我明日再来探望大姐。”

裴钦勾起嘴角,扯出一抹令人心寒的笑意:“从今日起,你就是婉清了。不在这里待着,还想去何处!”

这话是何意?!

她既惊又怒,猛地甩开裴婉清的手,霍然起身:“你……荒唐可笑!我是裴婉如!怎么可能变成裴婉清!”

说完,她转身便走。

不知何时,门已被牢牢关上。

她用尽力气,也无法将门打开。焦灼惊惧之下,她放声喊了起来:“来人!快来人啊!我要出去!”

守在床榻边的青黛菘蓝,紧紧地盯着她。

裴钦面无表情,目中露出狠戾和嘲弄。

床榻上濒死的裴婉清,忽地笑了起来。往日悦耳的声音,此时粗哑晦涩刺耳:“裴婉如!你就别枉费心思了。我身子不中用,活不了几日了。你既是回来,就乖乖地做我的替身吧!”

“大楚朝的太子妃,将来的中宫皇后,母仪天下,执掌六宫!这是世间所有女子梦寐不得的尊荣!就这么轻飘飘地落在你的身上!你还有何不乐意的?”

“若不是你生得与我肖似,这等好事,岂能轮得到你?”

她全身巨震,声音嘶厉:“我已经嫁人生女。我是程家妇。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快些放我出去!”

这可是欺君之罪!

这对兄妹是疯了不成!怎么敢想出这等疯狂的法子来!

裴婉清惨白的脸孔涌起异样的红潮,一双眼闪出近乎疯狂的亮光:“裴婉如!此事由不得你不应!”

“你要替我牢牢占着太子妃的位置,你要护着我的一双儿女。尤其是阿泰,他是嫡出的皇孙。日后太子殿下继承大统,我的阿泰便是唯一的嫡出皇子。未来的大楚储君,只能是我的儿子。”

裴钦冷冷接过话茬:“你乖乖听我的吩咐,程望还有活命的机会。还有程锦容,一个两岁的女童,稍有不慎,就会殒命夭折!”

“该怎么做,你好好想清楚了!”

她似被扼住了喉咙,僵立在原地,全身冰冷,无一丝热气。

泪水从眼眶里,不断滑落。

……

从那一日起,她被关进了密室,被逼着服下药物,原本康健的身体很快孱弱起来。每日青黛和菘蓝来教导她学裴婉清的神态表情及说话。

她稍有不配合,可怜的女儿锦容就要出一回“意外”。或是“不慎”摔倒,或是误食不该吃的东西。

裴钦将年幼的锦容带至密室外。

隔着门板,她听到小小的女儿哭着喊痛哭着找娘。

她心如刀割,泪如泉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因为她的口鼻早已被掩住。

她不怕死,可她的锦容还这么小,还没来得及长大!她怎么能割舍得下?

两个月后,裴婉清闭目离世。

就在那一日,“裴婉如”落水身亡。尸首被安葬进了裴家陵园。无人知晓,被葬进陵园的是裴婉清。

真正的裴婉如,穿上了裴婉清的衣服,被扶上了华丽的马车,送进了宫中。

青黛和菘蓝日夜盯梢,伺候的宫人皆被永安侯暗中以重金收买。她被看不见的网紧紧捆缚,在宫中做着傀儡替身。

“裴婉清”身体不佳,整日养病,几乎不见外人。她在床榻上躺了两年多,才渐渐痊愈。如此一来,她容貌言行的些微改变,也顺理成章,没有引来任何人的疑心。

太子好武,时常亲自领兵打仗,在宫中的时间并不多。便是在宫中,也多是留宿在郑侧妃的寝宫里。

她的身体好转后,太子亲自来探望,然后顺理成章地留宿。

隔日,她再次病倒。

这回,不是装病,她是真的撑不住了。

她被逼着做裴婉清的替身,可她从未忘记过深爱着她她也深爱着的夫婿。被迫和另一个男子同床共枕,令她自厌又绝望。

死了吧!

闭上眼,一了百了,无需再受这样的折磨。

她迅速地憔悴消瘦下去,饭食难以下咽,汤药入口便吐。

她一味求死,裴钦心存忌惮,不敢再一味硬逼,改以怀柔之策。

永安侯夫妇进宫探望,带了一张画像来。画像是一个四岁女童。女童粉雕玉琢,眉眼像极了亲爹程望。

她看着画像,无声落泪。

又过数日,她被诊出了喜脉。

她再厌憎自己,身为母亲的本能,到底还是占了上风。怀胎十月,生下了儿子。

太子此时已有了五个儿子,对新出生的幼子虽然喜爱,倒也不过分看重。为幼子取名时,将数个名字给她看。

她鬼使神差地伸手,指了其中一个名字。

辰,和程谐音。

她的儿子,叫元辰!

每次见到那张肉嘟嘟的小脸,她不是不喜爱。可随之而来的便是难以言喻的屈辱和悲愤。仿佛千斤巨石,压在她的心头。

她患上了心病,整日郁郁寡欢。

两年后,太子登基为帝,国号宣和。她被册封为中宫皇后。刚满两周岁的六皇子元辰,也搬进了毓庆宫。

她对着二皇子和寿宁公主,还能勉强做戏。对着亲生儿子,却无法挤出真正的笑容来。母子两个,一直冷淡疏远,并不亲近。

元辰病了,自有宫人和太医精心照看。善于做戏的郑皇贵妃,至少一日探病两回。

她这个亲娘,不去也罢。

烛火的柔和光芒在轻纱上投下一片阴影。

裴皇后闭上双目入睡,面上泪痕未干。

第二十六章 赏赐

程府。

程景宏不喜多言,饶舌的陈皮被委以重任,口沫横飞地说起一整日的经过。

赵氏程景安程锦宜母子三人听得瞠目结舌。

“锦容,陈皮说的都是真的?”赵氏不敢置信地看着程锦容:“你真的以金针救醒了贺三公子?”

程锦容笑着嗯了一声,补了一句:“大堂兄三日后去卫国公府为江六公子复诊,到时候我随大堂兄一同前去。”

赵氏下意识地看向长子。

程景宏点点头。

程景安关注的重点显然不在此,兴致勃勃地追问:“容堂妹,二叔真的将外科医术都传给你了?”

程锦容笑着瞥了二堂兄一眼:“是。大堂兄对外科医术颇感兴趣,我已经应了日后传授给他。”

程景安的俊脸更亮了:“那我……”

“二堂兄想学也可以。”程锦容慢悠悠地笑道:“等你得了大伯父首肯,顺利出师便可。”

程景安:“……”

揭人不揭短好不好!

程景安气闷地瞪了程锦容一眼。

程锦容眨眨眼,抿唇轻笑。显然找到了欺负二堂兄的乐趣!

程锦宜对年幼女童格外关注,蹙眉问道:“那个彤儿,为何会受那么严重的外伤?是谁那么狠的心,这般伤害一个孩童?”

若不是锦容堂姐医术高超,彤儿怕是已经流血过多不治身亡了。

程锦容轻叹一声:“如果我猜得没错,打伤彤儿的,是她的家中长辈!”

临走前,她去后堂看了彤儿母女。彤儿已经醒了,孱弱得令人心怜。彤儿的亲娘,只会红着眼睛磕头谢恩。对彤儿受此重伤的原因只字不提。

想也知道,这其中定有难言之隐。

程锦宜倒抽一口凉气,杏目中满是错愕:“世上竟有这等心狠无情的家人!”

赵氏也是一脸怒气:“真是禽兽不如!”

程锦容眸光一闪:“是啊,世间有温和慈爱的长辈,如大伯父大伯母这样。也有狼心狗肺猪狗不如的,根本不配为人!”

譬如早逝的裴婉清!

譬如眼中只有权势的裴钦!

为了一己私欲,逼迫她的亲娘为傀儡替身,逼走她的父亲,将她困在内宅为棋子。

裴婉清已经死了!这笔账,便全数算到裴钦头上!

彻骨的仇恨在心头翻涌,程锦容情绪难以平息,目中闪过寒芒。

程景宏敏锐地看了过来。

程锦容已恢复如常,微笑着说道:“紫苏收拾了衣物行李,我回去看看,是否有缺漏。就先告退了。”

……

天色已晚,繁星满天。

清欢院内灯火通明,一个熟悉的女子身影立在院门外。

见了程锦容,女子满面喜悦地迎上前,行了一礼:“奴婢见过小姐。”

女子已年过三旬,依然梳着未出阁的少女发式,容貌俏丽。右边的额角有一道狰狞的陈年旧疤,特意留了一缕长发遮掩。

这个女子,正是亲娘裴婉如当年的陪嫁丫鬟紫苏。

当年程望被请去洛阳看诊,裴婉如放心不下,吩咐紫苏随行伺候。谁知竟成了诀别。惊闻噩耗后,程望赶回京城。爱妻已长埋地下,程望吐血昏迷。紫苏跪在坟前哭了半日,猛地以头撞石碑,想以死殉葬。

万幸救治得早,紫苏才捡回了一条性命。

程望离京时,将程锦容留在了裴家。忠心耿耿的紫苏,也被留下照顾年幼的小姐。

主仆相伴十余年,感情深厚,无需细述。

程锦容笑盈盈地握住紫苏的手:“只隔了一日没见你,倒像是隔了三秋。”

紫苏被哄得眉开眼笑:“奴婢心里也惦记着小姐呢!”

然后絮叨起来:“小姐一屋子的医书,还有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衣物首饰,都是奴婢亲手收拾的,没让白芷她们几个沾手。”

“从昨日忙活到今天傍晚,才算收拾妥当。”

“以后小姐住在程家,就别回侯府了。虽说侯府富贵,到底不是小姐的家……”

紫苏什么都好,就是爱啰嗦。一路说到了屋子里,嘴就没停过。

程锦容耐心地笑着聆听,不时嗯一声,或点点头。

紫苏说得更起劲了:“……奴婢知道,小姐和表少爷情投意合。不过,没定下亲事,太过亲近,传出去不妥。还是住在程家的好。等以后定了亲……”

“紫苏,”程锦容忽地打断紫苏:“我不会嫁裴璋!”

紫苏:“……”

紫苏一惊,反射性地看向主子。

明亮的烛火下,程锦容清艳的脸庞浮着陌生的冰冷:“以后,在我面前,别再提他了。”

……

隔日。

永安侯府。

天亮了没多久,宫中的厚赏就到了侯府。

赏赐是指名给裴璎和程锦容的,各三套发簪和及笄礼服。

身为中宫皇后,私库极为丰厚。要不然,也撑不起偌大的惠民药堂。前些日子,寿宁公主的及笄礼刚过,宫中打制的发簪颇多,及笄礼服也特意多做了几身。年轻的少女身材相差不大,略一改动便可。

裴皇后不便直接赏赐程锦容,每次都是赏到裴家。赏赐的东西也是双份。如此,便是传出去,也无人多心多疑。

永安侯夫人一肚子闷火,挤出笑容谢恩,领了赏赐。

裴璎见了华丽的发簪和以金丝线绣的精致礼服,高兴得双眸熠熠闪亮。再看赏给程锦容的那一份,顿时嫉恨得双目发红。

程锦容的发簪和礼服更精致更美!

永安侯夫人正为了要进宫谢恩之事烦闷,一转头,见裴璎红眼拧帕子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给我回屋子去!”

瞧瞧那副没出息的德性!

裴璎一跺脚,临走前狠狠戳了亲娘的心窝:“母亲就会凶我,对程表姐就温柔细语。程表姐还不是不愿留下,还不是回了程家!”

永安侯夫人:“……”

裴璎被亲娘难看的脸色吓了一跳,立刻脚底抹油溜了。

永安侯夫人揉了揉发疼的胸口,叫来白芷,命她将赏赐送去程家,“顺便”留在程家伺候。

白芷战战兢兢地应了,口中暗暗发苦。

卖身契什么的,她根本没敢张口。就这么去程家,小姐岂肯留下她?

永安侯夫人无暇留意白芷的脸色,又揉了揉胸口,然后进宫谢恩。

第二十七章 姑嫂

裴皇后常年养病,不见外人。永安侯夫人却是例外。

一个月中,永安侯夫人总要进宫请安一两回。宫中若有厚赏,永安侯夫人便要进宫谢恩。也因此,永安侯夫人进宫实属常事。

递了帖子,在宫门处等了小半个时辰,菘蓝便来了。

“奴婢见过夫人。”菘蓝恭敬行礼。

菘蓝昔日是裴家的家生子,如今却贵为椒房殿的掌事女官。

永安侯夫人亲切笑道:“菘蓝姑娘快些请起。”

菘蓝在前领路,永安侯夫人走在菘蓝身侧,状似无意地笑问:“皇后娘娘为何忽然有此厚赏?裴家上下受宠若惊。”

这是在询问,裴皇后近来是否有异常。

菘蓝温声答道:“娘娘去岁病了一场,虽细心将养,凤体依然孱弱,胃口不佳。赏了裴五小姐和程小姐后,娘娘心情颇见好转。”

永安侯夫人皱了皱眉。

裴皇后阴郁成疾,时常整日不说一句话。饭食难以下咽,是常有之事。为了哄裴皇后展颜,也只得如此了。

程锦容离开裴府之事,绝不能让裴皇后知晓!

永安侯夫人低语数句。菘蓝目中闪过一丝讶色,旋即恢复如常,略一点头。

椒房殿内外,皆在她和青黛的掌控之下。想瞒过裴皇后,不是什么难事。

……

永安侯夫人进了裴皇后的寝室,裣衽行礼:“妾身见过皇后娘娘。”

看着永安侯夫人熟悉的脸孔,裴皇后心里满是厌憎,顿了片刻,才淡淡道:“免礼,赐座。”

永安侯夫人心里冷哼一声,面上笑得格外亲热:“多谢皇后娘娘。”

心里再厌恶鄙夷,该演的戏也得演下去。

永安侯夫人坐到床榻边,先张口谢恩:“妾身代璎娘和锦容,谢过娘娘的厚赏。”

听到锦容二字,裴皇后唇边有了笑意,柔声问道:“璎娘和锦容,可喜欢本宫赏的发簪礼服?”

永安侯夫人面不改色地扯谎:“娘娘赏赐,她们如何能不喜欢?今日妾身临来之前,她们便在试发簪试礼服呢!”

十五岁的少女,如枝头花苞,正是最美最娇艳之龄。

穿上及笄礼服的锦容,会是何等美丽?

裴皇后默默遥想,心里蓦然生出强烈的冲动。

她想见一见锦容。哪怕是一眼也好。

这十三年来,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女儿。很多时候,她都快熬不下去了,只能悄悄看一看画像。

再栩栩如生,画像也只是画像。她想亲眼见到巧笑嫣然美丽动人的女儿程锦容。

裴皇后按捺着激动的心绪,缓缓说道:“大嫂下个月进宫请安,带上璎娘和锦容吧!”

没等永安侯夫人婉言拒绝,裴皇后又淡淡道:“本宫想见一见自己的侄女,这点小事,大嫂总不会拒绝吧!”

永安侯夫人:“……”

后宫中耳目众多。此时立在一旁伺候的十余个宫人里,或许就有郑皇贵妃的眼线。也因此,她每次进宫,从不敢疏忽大意。

以前能拿孩子不懂规矩之类的推搪。如今都十五岁了,再说不懂规矩就有些可笑了。

永安侯夫人很快拿定主意,笑着应下:“娘娘想见她们,是她们的福分。妾身下个月便带她们进宫请安。”

到时候只带裴璎,就说程锦容病了。深居宫中的裴皇后,又能如何?

裴皇后见永安侯夫人应了,十分喜悦,心情陡然好转,唇角扬起。

裴皇后满面病容,苍白憔悴。可她展颜微笑时,依然温婉美丽。

永安侯夫人心中生出恶毒的嫉恨和快意。

再美又如何?还不是被生生折断,困在深宫?就如离了水的鱼,失了枝的叶,在煎熬中度日。日复一日的衰败下去。

二皇子已经长大成人,再过上几年,二皇子娶妻生子,被立为储君。裴皇后也就能“安心”合眼西去了。

“启禀皇后娘娘,”青黛恭敬地禀报:“二皇子殿下和寿宁公主殿下听闻永安侯夫人来了,特意前来相见。”

永安侯是二皇子和寿宁公主嫡亲的舅舅,也是二皇子最鼎力的支持者。二皇子对外家素来亲近。

永安侯夫人的喜悦,溢于言表。

裴皇后笑容淡了下来:“让他们进来。”

……

片刻后,一双少年男女进了寝室。

少年身着明黄色的皇子服,黑眸薄唇,面容英俊,举手投足间俱是天家皇子的气度风范。这个少年,便是二皇子元泰。

少女身着精致繁复的宫装,梨涡浅浅,美目流盼,明媚动人。正是寿宁公主元乔。

他们两人是龙凤双生,自小生得一般模样。随着年岁渐长,相貌气质渐渐有了显著的区别。不过,眉宇间依然有五分肖似。

一双少女男女并肩而来,犹如一双明珠,光华耀目。

“儿子(女儿)见过母后。”二皇子和寿宁公主一起行礼。

裴皇后轻声道:“平身吧!”

自记事起,母后就是整日病恹恹的样子,不喜说话,也极少展颜。二皇子和寿宁公主早已习惯。

兄妹两个起身后,又以晚辈礼节向永安侯夫人行礼。

永安侯夫人心中愉悦,口中忙笑道:“这可使不得。两位殿下快快请起,真是折煞我了。”

二皇子笑道:“这里没有外人,外甥给舅母行礼,舅母安心受着便是。”

寿宁公主也笑着附和:“是啊!舅母当不起这一礼,还有谁当得起?”

永安侯夫人别提多受用了。

待日后二皇子更进一步。永安侯府也会随之水涨船高,或许还有受封国公府的那一天。成为大楚第一勋贵世家指日可待!

永安侯夫人看着二皇子的目光,比看自己的儿子还要慈爱:“殿下似有些清减了。”

二皇子随口笑道:“读书骑马练箭,还要学史书,每日忙碌,瘦一些也是难免。”

转头吩咐青黛:“今日我们都在椒房殿里用膳,你命人去御膳房传膳。另外,去毓庆宫送个口信。让六弟也来凑个热闹。”

青黛正要应下,裴皇后忽地说道:“六皇子身体不适,让他好生歇着。”

二皇子不以为意:“些许风寒,喝药睡上一晚,就该好得差不多了。母后不必为六弟忧心。”

二皇子承袭了宣和帝的好武,性情也是如出一辙的霸道。

裴皇后目光微暗,未再多言。

第二十八章 元辰

一炷香后,六皇子元辰来了。

半大不小的十岁少年,身形还略有些单薄,眼眸清澈,面容俊秀。笑起来的时候,眉眼间能清晰地看到裴皇后的影子。

如此俊秀温文可爱的小小少年,令人望之心喜。

宣和帝喜美色,后宫嫔妃如云,皇子公主一个接着一个,共八位皇子两位公主。除了三皇子年少夭折,其余皇子公主皆平安长大。

最得圣眷的,是大皇子。

当年,燕王妃裴婉清过门三年无所出。郑侧妃所生的庶长子,是燕王的第一个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在燕王心中占据的分量自然不同。

后来,燕王被封为太子,太子妃有了身孕,生下一对龙凤子。太子十分喜悦。对嫡出的二儿子元泰青睐有加。

再后来,皇子公主们接连出世,儿女多了。当爹的也就习以为常了。六皇子出世那一年,宣武帝染了恶疾。没到两年,宣武帝便驾崩归西,太子登基为宣和帝。

出于某种微妙不可言的心情,宣和帝对六皇子颇为喜爱。

每次看到六皇子,永安侯夫人心里都觉气闷。

当年送裴婉如进宫做替身,谁也没料到裴婉如竟还能生出一个皇子来。可当时的情形下,裴家根本不敢做任何手脚,甚至要盼着裴婉如母子平安。

否则,裴婉如心病加重,抑郁而死。到时候要去哪儿再找一个“裴皇后”?

这些年,裴皇后近乎自闭地活在椒房殿里,对六皇子也格外冷淡,丝毫没露出问鼎储君之位的野心。

饶是如此,裴家对六皇子也一直心存提防。

……

二皇子和寿宁公主,根本不知永安侯夫人复杂的心思,见了六皇子,兄妹两个俱是一脸笑容。

寿宁公主笑着上前,拉住六皇子的手略一打量:“六弟,你的身体可好了?”

六皇子乖乖地嗯了一声。

二皇子挑眉一笑:“你整日读书,可别读成了书呆子。以后多骑马练箭,身子骨练得结实一些。”

六皇子略腼腆地一笑:“二哥又取笑我了。”

宣和帝重武轻文,几位皇子几乎都承袭了宣和帝勇武的性情脾气——哪怕没那么喜欢练武,装也要装出十分,以此博得宣和帝的欢心。

六皇子却是自小就喜读书,过目不忘举一反三。上书房里的几位太傅,俱对六皇子赞不绝口。

宣和帝常拿此事说笑,兄弟们之间也会戏谑打趣几句。

说笑几句,六皇子上前,给裴皇后躬身行礼:“儿子见过母后。”

六皇子抬眼时,看向裴皇后的目光里流露出孺慕亲近。

裴皇后垂眸,避开六皇子闪着希冀的热切光芒,轻轻嗯了一声。

六皇子眼中的光芒迅速暗淡下来。

父皇喜爱他,郑皇贵妃待他温和亲近,几位皇兄皇姐都喜欢他。可不知为何,母后对他分外冷漠。

他想每日都来椒房殿请安,母后要静养,只允他三日来一回。

他天性聪颖,读书极有天赋,时常被太傅夸赞。母后却从未夸赞过他只字片语。

他偶尔病了,总盼着母后前来看他一眼。可是,每次来的都是菘蓝青黛……

不过,这也怪不得母后。母后本就病弱,为了生下他,彻底伤了身体元气。这些年一直卧榻养病。极少有展颜开怀之时。

他是男子汉,应该好好照顾母后才对。怎么能让母后为他操心?

想及此,六皇子挺直略显单薄的小胸膛,笑着说道:“我喝了汤药,出了一身汗,一夜过来,已经好了。母后不必为我忧心。”

裴皇后终于抬头,看了六皇子一眼,目中露出些许温柔:“你多保重身体。”

这一丝难得的温情,令六皇子心花怒放喜笑颜开,连连点头:“是,儿子一定听母后的话。”

真是个善良又天真的孩子。

裴皇后默默凝望着那张肖似自己的俊秀脸孔,心里骤然涌起一阵愧疚和酸涩。

……

午膳时,裴皇后坐下,略动了几筷子,便露出倦色。先回了寝室歇下。

二皇子等人都习惯了。用完午膳,二皇子去了书房,寿宁公主送永安侯夫人出宫。

六皇子本应该回毓庆宫。可今日裴皇后态度难得温和,他颇有些眷念不舍。鼓起勇气,去了裴皇后的寝室。

守在门外的宫女正要通传,六皇子以目光制止。

母子之间,应该亲密无间……对吧!他偶尔没经通传进母后的寝室,也算不得什么逾越吧!

六皇子带着一丝淘气,心里怀着窃喜悄然推门而入。

能进母后寝室伺候的,唯有青黛和菘蓝。听到推门声,青黛菘蓝神色微变,蓦地看了过来,竟是一脸戒备。

裴皇后也是一怔,目中闪过一丝慌乱,迅疾将手中的画卷收起。

这是怎么了?

他是不是来错了?

六皇子莫名地有一丝心虚,停下脚步,小声说道:“母后别恼。守门的宫人想通传,是我拦下了她们。”

大楚朝身份尊贵的嫡出六皇子,此时只是一个渴望得到亲娘关注的落寞小小少年。

裴皇后鼻间微酸,攥着画卷的手微微颤抖。

六皇子等了片刻,见裴皇后依然沉默不语,心里既失望又难过。故作轻快地说道:“母后好好休息,儿子这就告退。”

六皇子依依不舍地看了裴皇后一眼,慢腾腾地转身。

裴皇后终于心软,轻声道:“你过来坐上片刻再走。”

六皇子旋风一般转身,一溜烟到了裴皇后身边,喜滋滋地坐下,冲裴皇后傻笑。

裴皇后:“……”

青黛和菘蓝对视一眼,面上的戒备渐渐褪去。

六皇子傻笑了片刻,才问道:“母后,你刚才在看什么?”

青黛神色一紧,正要张口。菘蓝飞快地使了个眼色。青黛只得闭口不语。

裴皇后略一犹豫,缓缓松手,将画卷打开。

六皇子好奇地看了过去。

画卷上是一个十四五岁的窈窕少女,明眸皓齿,青丝如墨,清艳无双。少女立在海棠树下,手中捧了一支娇艳的海棠。

盈盈一笑,人比花娇。

第二十九章 母子

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少女的画像。

可一眼看去,少女的面容竟有些奇异的眼熟。

六皇子心中有些讶异,忍不住问道:“母后,她是谁?”

裴皇后垂下眼,掩去眼底的情绪,轻声道:“她是你四姨母的女儿,姓程,名锦容。自小便住在永安侯府。”

六皇子对早逝的“四姨母”裴婉如毫无印象,随口笑道:“原来是程表姐。”

从血缘关系而论,确实是嫡亲的表姐弟。

不过,身为天家皇子,六皇子身份矜贵。平日住在宫中,极少出宫。便是偶尔出宫,也是御林侍卫重重守护随行。

裴家人丁兴旺,裴皇后的庶妹有六个,各自嫁人生子。攀得上表亲关系的同辈没有一百也有几十个。六皇子压根不清楚,还有这么一个程表姐。

此时顺口喊一声,是为了让亲娘高兴罢了。

果然,裴皇后神色骤然柔和,对着六皇子笑了一笑:“她比你年长五岁。我还是在她幼时见过她,十几年未见了,今日闲来无事,看一看她的画像解闷罢了。”

难得母后心情这么好,和他说了这么多话。

六皇子心中喜悦,笑着说道:“母后想见程表姐,易如反掌。让舅母领着程表姐进宫请安便是。”

青黛忍无可忍,柔声插嘴道:“殿下别怪奴婢多嘴。娘娘体弱,需安心静养。宫外之人,不通宫中规矩,进宫怕是会扰了娘娘清静。”

任凭菘蓝如何使眼色,青黛还是将话说出了口。

裴皇后微微蹙眉,目中的些许笑意迅速消失不见。

六皇子有些不快,瞥了青黛一眼:“我和母后闲话,是不是也扰了母后清静?”

青黛:“……”

青黛暗暗咬牙,只得跪下请罪:“奴婢多嘴!奴婢该死!”

菘蓝心里暗道不妙,一并跪下:“青黛一时口快,是为了娘娘的凤体着想,绝无他意。请殿下饶了她这一回。”

宫中几位皇子,个个不是好惹的主。好武尚武的皇子们,对身边宫人动手不是什么稀奇事。

温和好脾气的六皇子,此时板着小小的俊脸,也散发出凛然的威压:“你们两人,伺候母后多年,有功劳也有苦劳。此次我便不做计较。日后若有什么刁奴欺主的事,我第一个饶不了你们!”

青黛菘蓝一起磕头谢恩,起身后垂首束立。

六皇子又道:“我要和母后单独待上片刻,你们都退下。”

这怎么行!

青黛身体一僵,菘蓝已抢着恭声应下:“是。”

一边扯了扯青黛的衣袖。

青黛咬咬牙,和菘蓝退到门外。

厚实的门,顿时将门里门外隔成了两个世界。

……

“青黛,你太莽撞了。”菘蓝笑容一敛,低声责备。

私下里“提点”裴皇后言行无妨,当着六皇子的面,焉能多言?

青黛目中露出忧急的忿色,压低声音道:“你也听到殿下说的话了。我若是不拦下话头,娘娘她……”

“此事自有侯爷和夫人操心。”菘蓝眉眼未动,褪去了温和的笑容后,秀丽的脸孔显得冰冷无情:“你我做好自己的本分便可。”

青黛:“……”

两人自十岁起被挑至主子身边伺候,相识相伴三十载。表面看来,青黛更精明口齿更伶俐,实则,菘蓝才是外热内冷心机深沉的那一个。

这十三年来,裴婉如做着裴皇后的替身,一直未出差错,大半都得归功于菘蓝。

青黛有些泄气,声音又压得低了些:“你就一点都不担心?”

万一,裴皇后对六皇子和盘托出隐秘……

菘蓝淡淡道:“娘娘郁结于心,一病多年。和殿下母子疏远,并不亲近。有什么可担心的。”

十几年来,裴皇后被折磨得意志消沉,早有死志。能撑到今时今日,皆因心中有程锦容这个牵挂。

以裴皇后的性子,对着六皇子,根本张不了口。

再者,裴皇后也不敢吐露实情。否则,秘密一旦曝露,第一个遭殃的,就是六皇子和程锦容父女!

青黛见菘蓝一脸笃定,惊惶不定的心总算稍稍安定。

……

不出菘蓝所料。

相对而坐的母子两人,既未抱头痛哭,也未掏心置腹。两人相隔六尺,相对而坐。竟有一丝尴尬。

六皇子努力寻找话题:“母后,我现在已开始研读四书五经。钱太傅常在父皇面前夸赞我。”

钱太傅,大楚朝最闻名的治学大儒,三品的国子监祭酒。亦是上书房里教导皇子们读书的三位太傅之一。

另外两位太傅,分别是翰林院的顾掌院及礼部的周尚书。周尚书曾中过探花,顾掌院则是状元出身。

宣和帝是重武轻文没错,不过,为皇子们挑太傅,绝不肯将就一星半点。这三位太傅,堪称朝中最博学的文臣。

裴皇后嗯了一声。

六皇子没有泄气,又笑道:“大哥二哥四哥五哥都喜骑马射箭,可我更爱读书。父皇常笑我快成了小书呆子。”

父皇两字一入耳,裴皇后脑海中闪过宣和帝霸气慑人的脸孔,面色微微泛白,下意识地垂眸,掩去眼底的痛苦和惊惧。

六皇子早已习惯裴皇后的沉默,未曾留意到她神色间的异样,绞尽脑汁,说了许多趣事,想搏裴皇后开怀一笑。

可惜,裴皇后的展颜如昙花一现,再无影踪。

六皇子到底还年少,不擅隐藏情绪,眼底很快流露出委屈和失落。

裴皇后心中一阵刺痛。可心结已深,隔阂重重,她不知该如何面对六皇子。她将目光移开,轻声道:“我有些倦了。”

这是嫌他聒噪了。

六皇子鼻子一酸,挤出笑容:“既是如此,母后好生歇着,过两日,我再来给母后请安。”

裴皇后点点头。

六皇子行礼告退,转身时,忍不住看了裴皇后一眼。

裴皇后却没有看他。

她的目光,又飘到了窗外的海棠树上。

海棠树到底有什么好看的?每日都看,还没看够吗?

在母后眼里,他还不如一颗海棠树!

六皇子又委屈又无奈,神色怏怏地离去。

第三十章 善良

傍晚时分,程锦容兄妹坐上马车,回了程府。

在药堂里义诊,既忙碌又充实,无暇多虑多思。程锦容略有些疲惫,更多的是熟悉的踏实和心安。

救死扶伤!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做起来并不容易。

这份好心情,一直维持到程府。直至见到白芷熟悉的脸孔。

“奴婢见过小姐。”白芷一脸殷切的笑着上前行礼。

程锦容笑容淡了下来,瞥了白芷一眼:“你怎么来了?”

白芷唯恐程锦容问起身契之类,忙笑道:“奴婢奉夫人之命,给小姐送宫中的赏赐来了。小姐及笄将至,五小姐的及笄礼在两个月后。皇后娘娘各赏了三套礼服和发簪。”

一边说着,一边冲身畔的几个小丫鬟使眼色。

丫鬟们各自捧了锦盒上前。

华丽精致的发簪和礼服,在明亮的烛火下熠熠生辉。

哪怕被困宫中,哪怕被迫分离。可裴皇后,从未有一日忘过她这个女儿。没有裴皇后的庇护,她也绝无可能安逸无忧的长大成人。

程锦容鼻间微酸,走上前,轻轻抚摸着及笄礼服。

娘!

我也一样惦记你。

你别再阴郁伤心,也别再折腾自己了。我很快就进宫去见你!

谁也阻止不了我们母女重逢。

……

赵氏领着程锦宜上前,一同打量欣赏,惊叹连连。

程景宏程景安不愧是一对亲兄弟,随意瞥了一眼,对闪亮华美的发簪礼服丝毫不感兴趣。齐声问道:“娘,晚饭备好了吗?”

真是煞风景!

程锦宜冲两位兄长翻了个白眼。

赵氏笑着数落:“瞧瞧你们两个,都是饿死鬼投胎不成!”

程锦容从思绪中回过神来,莞尔一笑:“我也饿了。”

赵氏立刻心疼地拉起程锦容的手:“一忙就是一整天,哪有不饿之理。我让厨子熬了鸡汤,整整熬了半日,你好好喝上两婉,补一补身子。”

程景宏程景安:“……”

他们都是捡来的吧!

程景宏面无表情,心里默默吐槽。

程景安臭着俊脸,满面愤慨不平。

程锦容被两位堂兄的表情逗得开怀一笑,心情陡然轻松愉悦起来。故意笑着打趣:“大堂兄二堂兄别急,一锅鸡汤,我最多喝大半。喝不完的都留给你们。”

程景宏继续面无表情。

程景安瞪眼:“喂喂喂!再欺负我,我不让你了啊!”

程锦容立刻转头告状:“大伯母,二堂兄想动手揍我。”

赵氏瞪了程景安一眼:“你是做兄长的,怎么能欺负锦容。动手万万不行!说话也得温柔些。”

程景安:“……”

程景安用力捶了捶胸口,一脸悲愤的仰天长呼:“下辈子,我也要投胎为女子。”

众人一起笑喷。

程景宏哭笑不得,伸手重重敲了程景安一记:“胡说八道,也不嫌自己丢人。”

程景安诶哟一声,苦着脸揉着发红的额头:“我就是随口说笑嘛!揍我也不轻点,这么用力……”

看到程景宏的面色,程景安麻溜地改口:“大哥你手疼不疼,我替你揉揉。”

程锦容忍俊不禁,笑声连连。

站在一旁的紫苏,舒展眉头,满心快慰。

小姐住在侯府时,锦衣玉食,奴婢环绕。不过,到底是住在外家,言行不能肆意。便是笑的时候,也是温婉展颜,笑不露齿。何曾有过这般开怀恣意的时候?

……

说笑一番后,众人一起去了饭堂。

紫苏和甘草跟在程锦容身后,主仆三人看都没看白芷一眼。

白芷:“……”

白芷故技重施,红着眼眶快步追上前,哽咽着喊了一声“小姐”。还没来得及说下去,程锦容便道:“我身边不缺人伺候,你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

白芷哭了起来:“小姐留下奴婢吧!若是小姐不要奴婢,奴婢回了裴家,也会被夫人严惩。求小姐可怜可怜奴婢。”

这回,就连耿直的程景安也看出不对劲了,皱着眉头道:“那一日容堂妹说过,你去求主子恩典,带着身契来程家便可。你没去求身契,一味在程家哭哭啼啼的做什么?”

程锦容眸光一闪,淡淡道:“白芷,这里是程家,你不必耍弄心机。我也不会留下你。”

白芷被噎得胀红了脸,哭不出来了。

紫苏转身,沉着脸道:“小姐说的话你没听见吗?还不快些回侯府去!”

白芷就是再厚的脸皮,也待不住了,只得躬身行礼告退。

赵氏将这一幕看在眼底,心里的疑团再次涌上心头。

程锦容忽然执意要回程家,伺候多年的丫鬟就这么打发了,态度冰冷决绝……这可不太像日后要嫁去裴家的样子啊!

这其中,到底有何缘故?

……

晚饭后,程锦容主仆三人回了清欢院。

沐浴更衣后,紫苏以毛巾为程锦容拧干长发。一张嘴也没停过:“……甘草随小姐去药堂,奴婢就守着院子。衣物箱笼归置的差不多了。一屋子的医书,还得慢慢整理归置。还是布置一间书房吧!”

程锦容随口笑道:“这些小事,你拿主意便是。”

过了片刻,程锦容忽地问道:“紫苏,你还记得我娘的模样吗?”

紫苏手中动作一顿,目中闪过痛苦和追忆,声音也沉了下来:“如何能不记得。别说隔了十三年,便是三十年,奴婢也记得清清楚楚。”

裴婉如“落水身亡”,她连主子的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这是紫苏的彻骨锥心之痛。

主子的音容笑貌,紫苏也从未忘却过。

“奴婢不是家生子。”紫苏低声叹道:“奴婢的爹好赌,输了银子,被赌坊的人追上门要银子。那一年,奴婢十岁,有些姿色。赌坊的老板起了坏心,要拉奴婢去抵债。”

“小姐正好路过,见奴婢可怜,便出银子还了赌债。”

“奴婢的爹占了便宜,还不知足。硬是要将奴婢卖给小姐,索要卖身银子。要是小姐不应,他就要将我卖到青楼去。”

“换了别人,根本不会搭理。可小姐心善,不忍奴婢遭罪。又花银子买下了奴婢。”

说到这儿,紫苏眼眶湿润,声音哽咽:“小姐这么一个心善的人,却没有好命。早早便香消玉殒。老天真是不公。”

第三十一章 绸缪

是老天不公吗?

善良心软的人,就该受恶人欺辱践踏?

心善也是错吗?

不!

她不信苍天,也不信命!

她要进宫见裴皇后,要救亲娘出宫,要一家三口团聚!她还要一一报仇,令仇敌俯首,不得善终。

程锦容目中闪过坚定,轻声对紫苏道:“紫苏,我有一桩极为隐秘要紧的事交给你。你别问缘由,只听我的吩咐行事。”

紫苏有些惊讶,却未多问,点头应下:“是。”

程锦容低语数句。

紫苏越听越是错愕。

程锦容吩咐的,不是什么大事,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让她暗中找人送信去临安裴家老宅,将伺候过裴婉如的奶娘安嬷嬷悄悄接到京城秘密安置。

安嬷嬷生性贪财,手脚不干净,在二十年前就被“送”出了裴家老宅。裴婉如心软,每次安嬷嬷哭着登门,总给些银子。她十分厌恶安嬷嬷,每次安嬷嬷厚颜前来,免不了刻薄几句。

后来,裴婉如嫁入程家,安嬷嬷进不了程家大门,这才算消停。

时隔这么多年,听着安嬷嬷的名讳,她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奇怪!

小姐没满周岁就来了京城,这些年一直住在裴家,怎么会知道安嬷嬷这个人?接安嬷嬷来京城做什么?

紫苏一脸困惑。

程锦容并无解释的意思,加重语气:“此事你不露面,去牙行买两个壮实婆子,让她们去临安一趟,许以重金。以安嬷嬷贪财的性子,一定会被银钱所诱。”

“再去外城僻静之处,买一处小宅子。将安嬷嬷安置在小宅子里。让那两个婆子,伺候安嬷嬷衣食起居。”

“此事除了你我之外,绝不能让第三个人知晓。”

永安侯心思缜密毒辣,当年参与其事之人,皆被他陆续灭了口。

不过,就是永安侯也没想到。一个无关紧要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竟会令惊天之密曝露!十余年的精心谋划,毁于一旦。

如今她重生而回,自要防范于未然,先一步找到安嬷嬷。

紫苏收敛心神,郑重点头。

……

程锦容入睡后,做了梦。

梦中,她像前世一样,嫁给了裴璋。

成亲后,裴璋带着她进宫觐见裴皇后。她在裴家长大,宫中赏赐不断。不过,她从未进过宫。对这位未曾谋面的姨母,她既好奇又孺慕。

她跪下,恭敬地行了全礼。

“快些免礼。”女子声音有些难以抑制的激动和颤抖:“抬起头来,让我看看你。”

她谢了恩典,站起身来,微笑着抬头。

映入眼帘的,却是永安侯裴钦狞笑狠厉的脸孔:“程锦容!我是你的亲舅舅!自小将你养大!你竟忘恩负义!你这个不知感恩的白眼狼!”

一转头,是满目痛苦绝望的裴璋:“容表妹!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为何要斩断你我之间的情分?”

再一转头,一个身着宫装的柔弱女子静静地躺在地上,喉间插着锐利的金钗,鲜血染红了衣襟。

娘!

她心如刀割,悲呼一声!

“小姐,”耳畔响起紫苏急促忧心的声音:“小姐!”

熟悉的声音,将她自噩梦中唤醒。

程锦容睁开眼,见到的是紫苏忧急的脸孔:“小姐,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满面苍白,满眼泪痕。这副模样,怎么也瞒不过去。程锦容点点头,低声道:“我梦见我娘了。”

短短几个字,听得紫苏红了眼眶。

可怜的小姐,定是思念亲娘了。

她也想念主子。

可是,人死不能复生。裴婉如早在十三年前就死了。想得再多,人也回不来了。

紫苏红着眼,为程锦容擦拭眼泪,像哄孩童一般:“夜深了,小姐安心睡吧!奴婢会一直在这儿陪着小姐。”

程锦容嗯了一声,闭上双目。

或许是身畔有人陪伴格外心安,她很快再次入眠。

……

隔日,紫苏以买些衣料为由,向赵氏禀报要出门一日。

赵氏是个温和宽厚的主母。再者,身为大伯母,伸手管束侄女的身边人,有失厚道。因此,赵氏很爽快地应了下来。

然后,紫苏去了牙行。

从牙行里买人,价格略高些。不过,这里的奴仆来历清楚,身契上有牙行印章和官府大印。从牙行里买来的奴婢,皆有详细的记录。一旦有奴婢私逃之类的事,追查起来也便利。

永安侯夫人的表面功夫做得周全,程锦容在侯府内宅里衣食用度和裴璎一般无二,再有父亲送来的私房和宫中的赏赐,程锦容的私房银子丰厚得令人咋舌。

买了两个婆子,花了五十两银子。给了一百两银子做路费,让两个婆子去临安接人。

再以五百两银子,在外城不起眼的僻静处买一处小宅子。

有银子,做什么都快得很。

一日下来,紫苏将程锦容交代之事尽数做完。回程家之前,不忘买几匹衣料做做样子。

晚上,主仆两人独处时,紫苏低声禀报:“……奴婢让她们两个走水路。京城到临安,一来一回,怎么也得一个多月。”

还得算上到临安找安嬷嬷的时间。

时隔多年,紫苏只隐约记得安嬷嬷的住处。也不知安嬷嬷有没有搬走。说不定,安嬷嬷早已病死老死了。

紫苏心里嘀咕着,强忍着没将这些丧气话说出口。

程锦容看了紫苏一眼,随口道:“安嬷嬷没搬走,也没病死老死,好端端地活着呢!”

紫苏:“……”

小姐会读心不成!

紫苏的表情颇有些好笑,程锦容抿唇,淡淡一笑:“紫苏,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疑问。不过,现在我不便解释。”

“总有一日,我会将一切都告诉你。”

紫苏深呼吸口气:“不管小姐要做什么,奴婢都无二话。”

主子裴婉如死的时候,她想殉葬,结果没死成。然后,她便将所有的热血都倾注到了主子唯一的血脉身上。

哪怕程锦容让她上刀山下油锅,她也不会皱眉头。

程锦容看着紫苏,微微一笑:“你安心听我的吩咐行事就行了。我哪里舍得让你上刀山下油锅。”

紫苏:“……”

第三十二章 复诊

转眼又是一日过去。

应该去卫国公府为江六公子复诊了。

特意回府的程方,叮嘱长子:“江六公子是卫国公最疼爱的嫡孙,平日最是骄纵。此次因缘巧合,你救了江六公子的腿。卫国公前两日便打发人给我送了口信致谢。”

“今日你去卫国公府,言行要谨慎,不可轻狂!”

程景宏点点头应下。

程方看向美丽娇艳如鲜花的侄女程锦容,千言万语化为一句:“离他们远一点!”

程锦容:“……”

赵氏立刻接了话茬:“是啊!锦容,贺三公子和江六公子他们几个,都是京城里出了名的纨绔公子,声名不佳。你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家,可不能和他们有牵扯。”

程锦容微笑着应道:“大伯父大伯母放心,我行事自有分寸。”

赵氏有些头痛,和程方对视一眼。

这些年,程锦容一直在裴家长大,和他们见面接触极少。他们对程锦容的性情脾气,并不熟悉。

这几日相处,赵氏已察觉到,程锦容外柔内刚,心志坚定,极有主见。

两日前,平国公府卫国公府各打发管事登门致谢。她私下委婉地劝说过两回,让程锦容别去卫国公府了。为贺三公子复诊之事,交给程景安便可。

程锦容却道:“大夫行医,应有始有终。贺三公子是我救醒的,自然也得由我去复诊才是。”

赵氏劝不动,程方回府后,也未多说什么,只叮嘱程锦容和贺三公子保持距离。

贺三公子以性情跋扈暴戾“闻名”京城,倒是没听说他招惹过哪一家的姑娘……不过,还是提防小心才是。

丫鬟桂枝笑吟吟地来禀报:“卫国公府派了马车来,请大公子和小姐一起上马车。”

……

卫国公府行事周全,不但派了马车来,还有一位大管事和七八个侍卫。

这等请大夫的阵仗,放眼大楚朝勋贵,唯有平国公府能与之比肩。

送走程景宏程锦容兄妹后,赵氏忽地叹了口气。夫妻二十余载,自有默契。程方也在此时叹了一声。

夫妻两个,对视无奈一笑。

赵氏有些发愁:“锦容对这位贺三公子,似乎十分上心。”

“锦容外柔内刚的脾气,和二弟如出一辙。”程方想了想说道:“贺三公子是她第一个病患,她多在意几分也是难免。”

“她想去,随她去便是。有景宏在,想来不会有什么闲言碎语。”

也只得如此了。

赵氏忍不住又嘀咕几句:“往日,我一直以为锦容和裴大公子青梅竹马,日后定是要嫁到裴府的。现在看来,倒是未必。”

顺嘴将程锦容毫不客气地撵走白芷一事说了出来。

程方不以为是,随口道:“结亲之事,自有二弟拿主意。再者,以锦容的品性才学,想嫁一门好亲事,不算难事。”

不过,如裴璋这等出身名门文武双全的出众少年,在京城少年公子里也是最顶尖的。何必放过这么好的亲事?

程方又迅速改口:“裴家若有结亲之意,总不会因为区区一个丫鬟就改了主意。”

这倒也是。

赵氏不再多言,转而为长子的亲事发愁:“景宏已经十九了,和他同龄的都是两个孩子的爹了。可他就是不肯成亲!”

以程家的门第,以程景宏的相貌人品,不愁娶不到媳妇。奈何程景宏一门心思行医考太医院,半点成亲的念头都没有。

程方半点不愁,捋须一笑:“景宏医术出众,有志气有抱负,待他考进太医院,再定亲也不迟。”

等程景宏成了大楚朝最年轻的太医,想娶名门闺秀也不是难事。

……

痒!

端坐在马车里的程景宏,忽地伸手揉了揉右耳朵。

程锦容笑问:“怎么了?”

程景宏一本正经地答道:“我的耳朵忽然很痒,一定有人在背后说我的坏话。”

程锦容轻笑不已。

程景宏平日老持沉稳,不喜多言,显得老成。其实,他也只是个十九岁的少年郎罢了。偶尔稚气,分外可爱。

马车停了下来。

卫国公府的大管事恭声道:“已经到国公府了。烦请小程大夫和程姑娘下马车。”

兄妹各自应了一声,一前一后下了马车。

这里是离皇城最近的光禄坊,住在这里的要么是公侯府邸,要么就是皇室宗亲。

卫国公府和平国公府是隔邻。过两条街,是平西侯府和晋宁侯府。晋国公府就在兴道坊,骑马过来就是一炷香的事。

也因此,“纨绔五公子”同时出现在卫国公府不是什么稀奇事。

江尧在床榻上躺着,其余四人在侍卫随从簇拥下,亲自在正门处相迎。

领头当先的少年,一袭黑衣,身高腿长,风采卓然,英俊得令人屏息。正是贺三公子贺祈!

见到黑衣少年的刹那,程锦容心跳骤然漏跳了一拍。

前世她见过贺祈两面,每次他都是穿着黑衣。之后在边关数年,传闻中的贺三公子,每次领兵杀敌都是一袭黑衣,几乎成了贺祈的标志。

黑衣少年,也在她心中镌刻下了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记。

此时相隔十数米,面容看的不甚明朗,那袭黑衣却异常的清晰。恍惚间,和前世的记忆重合。

她似乎又看到了前世那个如狼一般凶狠冷厉的少年……

程景宏用力咳嗽一声。

程锦容回过神来,耳后略路发热,神色倒是从容:“堂兄请先行。”

程景宏嗯了一声,心里暗暗不满。

这个贺三公子!穿成这样是想做什么?

今日是来复诊,又不是相看。

没等程景宏程锦容上前,贺祈已迈步而来。

或许是腿长的缘故,每迈一步,身侧的朱启珏叶凌云郑清淮都被落下一点点……三人一边快步跟上,一边暗暗翻白眼。

这个贺三!

半点都不仗义!

就显他一人腿长了是吧!

短短片刻,贺祈已到了眼前。

“小程大夫,程姑娘,”贺祈拱手抱拳,行了平辈礼。一双黑眸,却只定定地看着程锦容:“我早已恭候多时!”

程景宏:“……”

第三十三章 有病(一)

被这么一双明亮的黑眸凝视,很难不耳热心跳。

程锦容定力过人,并无半分羞臊或忸怩之举,落落大方地回了一礼:“贺三公子如此礼遇,着令我们兄妹受宠若惊。”

贺祈无声一笑。

便如春风拂过湖面。

所谓美色,绝不止是少女。英俊的少年,亦如明珠灼灼,一笑间令人心旌摇曳。

一双少年少女相对而立,微笑对视,俨然是一幅绝美的水墨丹青。

叶凌云心中哀叹连连,连摇折扇的心情都没了。

得!

以后他可得离程姑娘远一点。

程景宏绷着脸,上前一步,有意无意地挡住了贺祈的视线:“多谢贺三公子和几位公子相迎。不知江六公子在何处?我这就为他复诊换药。”

暴躁冲动易怒的贺三公子,在程家兄妹面前出奇的好脾气,被这样抢白也不生气。转头对叶凌云说道:“叶四,你带路。”

叶凌云:“……”

堂堂晋国公府的四公子,岂能沦为领路的小厮!

叶凌云拿出折扇,哗地扇开。

扇面不是美人图,而是“谁与争锋”四个大字。折扇一摇一摇,“谁与争锋”一颤一颤。一派骄狂的纨绔风采。

“卫国公府里的门房管事何在?在前领路……诶哟!贺三公子脚下留情!我带路,我带路行了吧!”

一脸晦气的叶凌云,干净崭新的锦袍上已多了一个脚印。

朱启珏和郑清淮一点都不厚道地咧嘴大笑。

活该!

都猜到贺三那点心思了,今日不收敛一点,穿得这般光鲜!还摇什么扇子!这是找踹啊!

程锦容抿唇轻笑。

程景安看着笑颜如花的堂妹,心里直发愁。

天真的容堂妹啊!

被贺三公子盯上了,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

卫国公府开了正门,一行人迈步而入。

叶凌云带路什么的,当然是玩闹之举。卫国公府的管事利索地在前领路,盏茶功夫,到了江六公子的寝室。

江尧躺在床榻上,床榻边围着一堆女子。

六旬有余头发花白的卫国公夫人,年过四旬雍容端庄的卫国公世子夫人,还有江尧的五个嫂子和两个姐姐……

果然纨绔就是这么被娇惯出来的!

贺祈等人出入卫国公府,是等闲常事。对着一群贵妇,半点都不拘谨。

程景宏从未经历过这等阵仗,被众女子盯着,很快额头就冒出了细密的汗珠。行礼寒暄时,一直略略垂着视线,十分谨慎守礼。

卫国公府的女眷们心里暗暗赞叹。

不愧是程家长子!医术高明与否,暂且不说。这份定力,已远胜常人。

卫国公世子夫人和颜悦色地说道:“犬子不甚落马受伤,幸得小程大夫出手救治。江家上下,不胜感激。今日特意请小程大夫来为犬子复诊。妾身也想留下,不知可否?”

程景宏定定神应道:“留下无妨,不过,不可出声。待我复诊结束,才可询问。”

卫国公世子夫人忙笑着应了,让开位置。

卫国公世子夫人身侧的少女,也随之起身。

这个少女,年约十六七岁,杏目红唇,肤白明艳。眉眼间和江尧有几分肖似。正是江尧一母同胞的姐姐,卫国公府的嫡二小姐。

众人都在看着程景宏,江二小姐的目光,也落在程景宏俊朗端正的脸上。

程景宏坐到床榻边,拆了纱布,仔细看伤处。

贺祈目光扫了一圈,瞄中了角落处的桌椅,颇有礼貌地询问:“我到那边坐下,烦请程姑娘替我复诊如何?”

朱启珏叶凌云郑清淮三人不约而同地抽了抽嘴角。

自那一日醒来之后,贺三半点事都没有。昨天还去打猎来着,亏得他有脸装娇弱。

真是厚颜无耻啊!

程锦容微笑着应了。

朱启珏习惯性地想跟在表哥身后。没曾想,刚要迈步,贺祈无情的目光已扫了过来。朱启珏委屈地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表哥和程姑娘去了角落处。

没人性的表哥!

郑清淮冲朱启珏挤眉弄眼。

朱启珏翻了个白眼,索性拉着叶四去了江六的床榻边。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就是了。女眷们都围在床榻边,实在没他们的立足之地。最后,只得和叶四一起,委委屈屈地伸长脖子。

所以,他们今日为什么要来?

……

角落处正好有一桌两椅。

贺祈和程锦容相对而坐。

“请贺三公子伸手,我为公子诊脉。”程锦容轻声道。

贺祈这辈子都没这么听过谁的话,老老实实地伸了右手,手腕向上。

诊脉免不了手指相触。

身为大夫,眼中只有病患,没有什么男女老少之别。

程锦容也没什么可羞怯的,手指搭上了贺祈的右腕。凝神片刻后收回手:“贺三公子脉像平稳有力,应无大碍了。”

贺祈皱了皱眉:“这三日,我时有头晕,胃口时好时坏。不知是不是落马落下了什么隐疾。还请程姑娘仔细再看上一看。”

黑脸侍卫苏木:“……”

苏木默默移开目光,一会儿看屋顶,一会儿看地面,就是没看自己的主子。

在府中练刀一练就是半日横扫府中家将侍卫,这叫“时有头晕”?一顿就能吃三碗粥五个馒头外加六道菜肴,这也叫“胃口时好时坏”?

主子你还要脸不?

程锦容温声道:“外伤可见,内伤却是看不见的。有时当时没什么,过一段时日,反而会渐渐显露。你既觉得不适,就得格外留心。定时复诊才是。”

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为贺祈检查头部。

非礼勿视。

贺祈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样,闭上眼睛。不动声色地暗暗深呼吸一口气。

淡淡的药香混合着少女的幽幽体香,沁入鼻息间。

震惊焦灼悲愤憎恨交织而成的种种复杂激烈的情绪,此时此刻化为无尽的庆幸和无比的喜悦。

容锦!

程锦容!

感谢苍天,令我重得新生,让我一睁眼,就见到了你。

此时的我,尚未被陷害毁容。此时的我,还未失去家人和一切。此时的我,还是意气风发的贺三公子!

我终于不必自卑,可以从容地站在你面前,对着你微笑。

第三十四章 有病(二)

程锦容此时什么都未多想。

为病患看诊,一定要静心凝神。否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这是一个大夫最基本的医德。

仔细复诊后,确定贺祈气血通畅身壮如虎后,程锦容不动声色地看了贺祈一眼:“贺三公子这三日头晕了几回?”

贺祈认真地思索片刻答道:“一日里,总有三四回。”

程锦容嗯了一声,又问道:“胃口不好的时候,是何反应?可会呕吐?”

贺祈似回想起了胃口欠佳时的不适,浓眉皱了起来:“呕吐倒是没有。不过,胃里时常翻腾。”

黑脸侍卫苏木:“……”

苏木实在是没眼看,索性将头转到一旁。

耳畔传来程姑娘温和悦耳的声音:“贺三公子这是落马时磕中了脑袋,落下了眩晕之疾。我给公子开一张药方,按着药方抓药,一日三顿。连着喝上五六日便可。”

然后,坐下写起了药方。

程姑娘真是人美心善啊!

公子装病骗程姑娘,委实不应该。

苏木心里暗暗嘀咕。

身为“病患”,贺三公子可以正大光明地看大夫。

程锦容生得美,低头执笔的模样更美。光洁的脸颊上泛着粉色的光泽,目光专注,白皙纤长的手指握着细细的笔杆,落笔成字,片刻药方便写好了。

程锦容唇畔含笑:“请贺三公子收好药方。”

贺祈正色道谢:“多谢程姑娘。三日后,还请程姑娘替我复诊。”

程锦容目中似闪过一丝笑意,点了点头:“好。”

……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程锦容起身去了程景宏身边。

众目睽睽之下,贺祈脸皮再厚,也不能凑过去。

贺祈将药方折好,收进袖中的暗袋里,然后去了朱启珏的身边。

朱启珏还算厚道,没有多问。嘴欠的郑清淮,挤眉弄眼地戏谑:“贺三公子何时得了晕眩之疾?我等为何不知?”

一屋子的人,尤其是程锦容兄妹都在,贺祈这头凶兽总得收敛一二。

果然,贺祈既没踹也没动手,只亲热地拍了拍郑清淮的肩膀:“真没想到,你这么关心我。好兄弟,这份心意我记下了。”

噗!

猝不及防之下,郑清淮差点被拍得当场倒下。亏得朱启珏及时伸手替他稳住身形,才未当场出丑。

只一口口水喷到了叶凌云的背上。

就是这么凑巧,叶凌云正好就站在郑清淮的前面。

最重仪容外表风度的叶凌云,今日锦袍上先是挨了一记脚印,现在又多了星星点点的口水。叶凌云嫌恶地快抓狂了,转身狠狠瞪郑清淮。

郑清淮一脸无辜,冲贺祈的方向撇撇嘴。

有能耐冲他去啊!逮我这个软柿子算什么本事!

叶凌云继续瞪。

我又不傻!不捏软柿子难道要去捏石头?

郑清淮摸摸鼻子,迅速以右手打了个手势。

行行行!算我倒霉!请你去鼎香楼吃午饭总行了吧!

叶凌云无情地回了个手势。

只一顿午饭怎么够!晚上去画舫喝酒!要找最美最娇的歌姬陪酒!

两人挤眉弄眼在那儿比划,朱启珏看得兴致勃勃。唯一可惜的是,江六断了腿,不能下床榻。纨绔五公子少了一个!

……

程景宏迅速为江尧换了伤药,重新包扎好。期间少不得要碰触伤处。

娇生惯养的江六公子再次哭鼻子抹眼泪,喊得惊天动地。卫国公夫人和卫国公世子夫人红着眼眶,一屋子女眷陪着抹眼泪。

知道的是在换药,不知道的,怕是以为在杀猪哪!

好在众人都知道江尧的脾气德性,没人怪责程景宏。

程景宏未受半点影响,神色沉凝,认真专注的模样,格外俊朗。

程锦容欣赏地看了大堂兄一眼,一抬眼,忽然发现床榻边的明艳少女,目光一直落在大堂兄的脸上。

可惜,大堂兄是块不解风情的木头,压根就没留意到江二小姐的瞩目。

前世大堂兄在二十一岁时考进了太医院,成了大楚朝最年轻的太医。只是,还没等娶妻,程家就受了牵累。前途无量的大堂兄被诬陷捏造罪名,关进了天牢。

之后数年,她在边关,不知大堂兄是否被放出天牢,是否娶妻生子……

想及此,程锦容有些唏嘘,更多的是愧疚。

这一世,她一定要护住程家所有人平安,让大堂兄早日成亲。

程景宏一口气忙完,站起身来,对着卫国公世子夫人说道:“江六公子的腿伤不算重,不过,一定要仔细将养。免得落下腿疾。”

所谓腿疾,就是跛腿。

断腿后,越早接骨越好。大夫的医术如何,更是要紧。

卫国公世子夫人忙笑着应道:“小程大夫叮嘱的是。这一个月之内,我绝不让他下榻走动。还请小程大夫每隔三日来为六郎复诊换药。待六郎的腿伤好了,我们一定备下厚礼,登门致谢。”

程景宏笑着点头应下,又正色道:“这是我分内之事,不必言谢。更不必备什么厚礼。”

……

卫国公府娇生惯养最受宠爱的六公子,被平国公府的三公子连累落马摔断了腿,接骨时又被暴躁易怒的贺三公子踹了一脚,伤势加重,最终落下腿疾。

卫国公夫人和卫国公世子夫人心疼之余,很自然地迁怒贺三公子。婆媳一起去了平国公府,要个公道。

平国公夫人死得早,平国公老夫人宠溺嫡孙,执掌内宅的二房婶娘郑氏,也一力护着侄儿。

原本还有些愧疚的贺三公子,有祖母婶娘撑腰,胆气愈壮,竟和卫国公夫人吵了一架。

前去讨公道的卫国公夫人婆媳,被气了个半死。卫国公夫人回府后,大病一场,没到半年就一命归西。

这笔账,被算到了贺三公子的身上。

卫国公府和平国公府因此事结怨,反目成仇。

贺三公子凶残暴戾的纨绔恶名,就此攀至顶峰。

贺祈默默地凝望着哭唧唧的江尧。

这一回,我不会再受人算计。属于我的一切,谁都别想夺走。

你也好好地养好腿伤,别再做跛腿江六了。

……

第三十五章 贺家(一)

程景宏委婉又坚定地拒绝了卫国公府的盛情挽留,和程锦容离开卫国公府,去了惠民药堂。

卫国公夫人对程景宏极有好感,待他们兄妹走后,笑着赞道:“不愧是名门之后,性情端方,不卑不亢,这位小程大夫,日后前途无量。”

卫国公世子夫人也笑道:“婆婆说的是。京城大小名医,儿媳也见识过不少了。小程大夫医术精湛,且不慕权贵,一心义诊,着实令人敬佩。”

江二小姐没有插嘴,一双美丽的杏目闪着光芒。

婆媳两个又说起了程锦容:“这位程姑娘,容貌生得实在是好。仔细瞧着,倒是和宫中的皇后娘娘有些相像。”

这也不稀奇。

裴皇后出自裴家,程锦容的亲娘也是裴氏女。血缘这么近,容貌有几分相似也是正常。

“诶哟!疼啊!”江尧又在哭喊:“祖母,母亲,我疼!”

卫国公夫人和卫国公世子夫人没心情再闲话了,一起围拢到床榻边,心肝宝贝肉的哄个不停。

站在床榻边的江二小姐,一脸怔忪,不知在想什么,面颊微微红了一红。

……

贺祈亲自送程家兄妹上了马车。

若不是怕太过唐突,他其实想一路送他们去惠民药堂……

看看程景宏不太美妙的脸色,贺祈只得打消这个念头。站在原地,目送马车远去。

郑清淮用胳膊肘抵了抵贺祈,一脸坏笑:“魂回来没有?”

叶凌云很顺溜地接过话头:“当然没有!早随马车一起走了。”

贺祈似笑非笑地斜睨两人一眼。

郑清淮叶凌云后背骤然一凉,立刻住了嘴。

求生欲也是很旺盛了!

贺祈骄狂跋扈,一言不合,动手是常事。他们自小被揍到大……是自小一起厮混的好友,当然要心胸宽广的包容他嘛!

可自三日起贺祈落马昏迷醒来之后,便多了一丝微妙的改变。言行举止和以前还是一般无二,不经意间的一个眼神,却令人不由得心中凛然……

其实,贺祈已经竭力收敛了。

不然,全部的威压和杀气释放出来,几个游手好闲娇生惯养的纨绔好友,当场就得跪。

“表哥,”朱启珏凑上前来,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贺祈的面色,一边低声询问:“你真的看上程姑娘了?”

什么叫看上?

这用词,何等粗俗!

贺祈漫不经心地瞥了朱启珏一眼。

朱启珏浑身一个激灵,麻溜地改口:“你是不是心仪程姑娘?”

贺祈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样答道:“程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所以,我对程姑娘格外敬重几分。你们别以自己的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

三人一起翻了个白眼,齐齐呸了一声。

天空湛蓝,暖日融融,春风和煦温柔。

三张满是鄙视的脸孔,既欠抽又奇异的可爱。

贺祈挑了挑眉,笑了起来。

“去鼎香楼!”贺祈潇洒地一挥手:“今天午饭我请了!”

郑清淮嗷嗷叫着冲了过来,一把抱住贺祈:“贺三公子如此慷慨大方,请容我以身相许!”

回应他的,是一声笑骂:“呸!滚!”

……

转眼半日,临近傍晚,平国公府的大门外响起了马蹄声。

平国公府的门房小厮探头张望,忙禀报门房管事:“是三公子回来了!”

往日,三公子一出府就是一整天,天黑了不见人影是常事。这几日却是一到傍晚就回府,陪着太夫人用晚膳。乐得太夫人合不拢嘴。

三公子落马摔了一回,莫非真的是因祸得福,开了窍了?

门房管事心里嘀咕着,忙开了正门,殷勤迎上前行礼:“小的给三公子请安。”

贺祈随意嗯了一声,下了马,将手中缰绳扔给了苏木。迈步进了平国公府。

传承了两百年的平国公府,经过数次修缮,朱梁画栋中,透着勋贵武将府邸特有的肃杀。府内苍劲的古树,比比皆是。

贺家族人众多,未出五服的族人加起来足有上千人。不过,唯有长房嫡支,才有资格住在平国公府里。

老平国公死得早,膝下只有两子。长子贺凛袭了国公爵位,统领十万边军坐镇边关。次子贺凇则在兄长麾下,领兵上阵杀敌,同样是大楚朝赫赫有名的武将。

平国公夫人朱氏病逝后,平国公身边美妾不断,却未再续弦。由太夫人执掌内宅。

这几年,太夫人年岁渐增,精力不济。大部分内宅琐事都交给了二儿媳郑氏。

长房儿子多,嫡出庶出的加起来五个。二房只有两子一女,子嗣人数远不及长房。不过,论出息论声名,谁也不及二房的嫡长子,贺二公子贺袀!

郑氏是晋宁候嫡亲的妹妹。晋宁候的庶妹,则嫁给了燕王为侧妃。

郑侧妃进门有喜,生出了燕王长子,深得燕王宠爱。之后,燕王一路被封为储君登基为帝,郑侧妃也变成了太子侧妃。再到如今代掌六宫荣宠不衰的郑皇贵妃,可谓风光无限。

只可惜,病怏怏的裴皇后一直撑着一口气,牢牢占着皇后之位。郑皇贵妃也只得屈居裴皇后之下了。

贺袀十岁起做了大皇子的伴读。三年前,贺钧的长姐贺初嫁入天家做了大皇子妃。贺袀和大皇子又成了郎舅,愈发亲近。

大皇子成亲后入朝听政,进兵部领了差事。其余几位皇子,还在上书房里读书。别说差事,连上朝听政还早得很。

由此可见,大皇子圣眷之浓。

宣和帝喜爱大皇子,爱屋及乌,对大皇子伴读兼表弟兼小舅子贺袀也颇为青睐。

贺袀熟读兵书,年少英武。宣和帝令贺袀进了御林军任职。贺袀以十八岁之龄,做了七品的御林校尉。堪称年少有为!

有贺袀这样的年少英才对比着,有着大楚第一纨绔恶名的贺祈,就如一块提不上手的朽木!

郑氏这个婶娘,对贺祈疼爱有加,关怀备至。比对亲生儿子贺袀还要好得多。

听闻贺祈回来,面容柔和的郑氏老远地从内堂里迎出来,一脸慈爱亲切:“三郎,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贺祈心里一声冷笑。

第三十六章 贺家(二)

他年少丧母,身边最亲近的人,除了祖母就是这位婶娘了。

祖母怜惜他没了亲娘,对他格外疼宠。婶娘郑氏,对他就更好了。用百依百顺来形容也不为过。

他喜欢骑射习武,不喜读书。郑氏为他说情,免了他读书之苦。

他冲动易怒,发起脾气来不管不顾。总是郑氏为他收拾残局,私下里还常夸他英勇无双。

他喜欢宝马良驹,时常一掷千金。郑氏从不阻拦,库房里的银子他用多少有多少。还补贴私房银子给他花用。

就连前世他伤了江六的腿,卫国公夫人婆媳两个登门来讨伐,郑氏也悍然护在他身前,不容卫国公婆媳辱骂他半个字。

……呵!

多好的婶娘!

十余年一点一滴的水磨功夫,将他“捧”成了一个人见人厌声名狼藉的纨绔公子!令他目中无人自信狂妄!令宣和帝对他心生厌恶不满,生出另立贺袀为平国公世子之心!

十六岁那一年,他在军中的比武场上,和家将们挥刀比试。

战至正酣血流畅涌时,忽然头晕目眩双腿发麻。其中一个家将“收刀不及”,一刀伤中了他的脸孔。

那个家将,因“误伤”主子“悔恨莫及”,当场挥刀自尽。

而他,面容被毁,右眼被废!成了众人眼中的废人。

太夫人遭此重击,大病一场。之后,患了风疾,嘴眼歪斜,连句利索的话都说不出口。内宅彻底落入二房之手。

一个废人,当然不能被封世子。远在边关的平国公,主动上奏折,为侄儿请封世子。平国公世子之位,终于落在贺袀的身上。

意气风发的贺袀,在圣旨到平国公府的那一日,露出了自得的笑容。转头看向他的目光,充满了轻蔑鄙夷。

郑氏对他,也没了往日的疼爱和怜惜,慢条斯理地吩咐他搬出凌云阁:“凌云阁素来是平国公世子的居处。如今圣旨已下,阿袀才是平国公世子。你还是早些搬出来才是。”

世上最伤人的,是残忍的话语。

世间最丑陋的,是无情的真相。

他可以握拳揍人,可以踹飞郑氏和贺袀母子两个。

可纵使这么做了,又能如何?

失去的一切,都已无可挽回。

郑氏的伪善面孔,一装就是十几年。贺袀对他的“友爱”,也从无疏漏。就连父亲贺凛,都未生出疑心。更遑论他人?

十六岁的贺祈,尝到了悔恨莫及的痛苦和心酸。在众人的轻蔑鄙夷中,他默默隐忍两年。在十八岁时,祖母病逝。平国公府,彻底成了郑氏母子的天下。

他领着忠心于自己的亲兵侍卫离开京城,去了边关。

贺家男儿,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战场上。在内宅忍辱偷生,还不如死了的好。

……

过往种种,在心头翻涌不休。

只要他一伸手,就能将眼前这个虚伪阴险狠毒的妇人捏死……只是,这么死,实在便宜了郑氏。

而且,他要堂堂正正地做平国公世子,不宜明着动手。

贺祈眸色深沉,并未理睬郑氏,旁若无人地从郑氏身边走过。

郑氏:“……”

这个目无长辈的混账东西!

不过,贺祈越混账越无理,郑氏就越高兴。不这样,怎么能衬托出贺袀的好来?

“三郎,”郑氏半点不恼,迈步追上前,一边和颜悦色地笑道:“你今日怎么一脸不高兴的样子。是谁惹你了?莫非是因江六郎伤了腿,江家人迁怒于你?”

不等贺祈吭声,郑氏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江家人也真是。区区小事,只是意外罢了,又不是有意为之。再者说了,你也落了马摔了内伤。他们若是因此事怪责你,你不必理会。婶娘一定给你撑腰出气!”

贺祈脚步一顿。

快步疾行的郑氏猝不及防,猛地撞到了贺祈的后背。

贺祈高大结实,后背硬如铁板。郑氏鼻子又疼又酸,差点泪洒当场。

贺祈有些不耐地转头:“二婶娘走路不看路吗?就这么撞了我后背!换了别人,我早揍得他脑袋开花了!”

……真是个蛮不讲理的混账啊!

这么多年的心血果然没白费!

郑氏心里欣慰,鼻间酸涩难忍,泪水毫不客气地涌出了眼眶。只得拿出帕子擦了眼泪,温和好脾气地笑道:“是是是,都是我的不是。你别恼。”

贺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头就走了。

郑氏:“……”

忍一忍!

郑氏深呼吸口气,这次吸取教训,特意放慢了脚步。

……

平国公太夫人年近六旬,头发花白,满额皱纹。

不过,不管年龄多大,爱美都是女子的天性。事实上,年龄越大的妇人,越爱穿红戴绿。太夫人便是其中翘楚。

今日太夫人穿了正红洒金的袄裙,脸上敷着脂粉,右手的手指上戴着赤金戒指翡翠扳指宝石戒指,另有一个匀润通透的玉镯。

年轻的时候,太夫人是勋贵夫人圈里出了名的厉害人物。早死的老平国公,只有两个嫡子,连个庶子庶女都没有。

轮到儿子身上,太夫人又是另一等想法了。

子嗣多多益善。大儿媳命短,通房小妾们多生几个也是好的。二儿媳生了一子一女,还有一个庶子。

太夫人对庶出的孙子们不错,对嫡孙就更加疼宠了。

二房嫡孙贺袀,是太夫人的光荣和骄傲。

长房嫡孙贺祈,更是太夫人的心头肉。

谁敢说贺袀的不是,太夫人一定当场翻脸。谁敢动一动贺祈,那就是要太夫人的命!有这样的祖母,何愁养不出横行霸道的纨绔来?

可在贺祈的眼里,蛮横护短的太夫人,是疼爱他的祖母,也是世上最在意他的人。

“祖母,”贺祈快步向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咚咚咚磕了三个头。

太夫人哭笑不得:“三郎,你这是怎么了?连着几天回来陪祖母吃晚饭,每次见面还行大礼……等等!你是不是闯祸了?”

没等贺祈吭声,太夫人铿锵有力地说道:“别怕,有祖母给你撑腰!揍谁都不要紧!”

贺祈:“……”

第三十七章 贺家(三)

贺祈哭笑不得,站起身来,俊脸上满是无奈的笑意:“祖母,在你心里,难道我就是整日打架滋事闯祸之人?”

太夫人不以为然:“少年郎气性重一些罢了。怎么就成了打架滋事闯祸了?这话祖母可不爱听!”

果然还是那个毫无原则疼宠他的祖母。

贺祈心里涌起久违的熟悉的暖流。就听祖母又说道:“江六郎的腿伤如何了?你今日去江家,是不是江家人给你脸色看了?”

贺祈回过神来,立刻道:“江六的腿救治及时,没有大碍。我登门赔礼后,江家上下待我还算客气。”

“再者,到底是我有错在先。她们撂些脸色,我也受着就是了。”

迈步进了内堂的郑氏:“……”

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吗?!

贺祈竟然知道自己有错在先了!

太夫人先是一脸震惊,旋即满面喜色,一把抓住贺祈的手:“三郎!你果然是长大了!竟懂得知错谦逊了!”

“苍天有眼!我们贺家后继有人啊!”

太夫人感动得差点声泪俱下。

郑氏心口阵阵发堵。

太夫人偏心贺祈,不是一日两日了。

她的儿子贺袀才是贺家最出色的儿郎!可在太夫人眼里,贺袀再优秀再出色,也不及贺祈!一张口,就是贺家后继有人……

哼!

贺祈根本不配做平国公世子!

世子之位,迟早是贺袀的!

郑氏适时地露出笑容,张口就是一通夸赞:“婆婆说的是。我们三郎四岁习武,同龄人中从无对手。日后三郎领兵上阵杀敌,定然骁勇善战,无人能敌!”

呵!

身手再好,也只是匹夫之勇罢了!而贺袀,自幼研读兵书,学习领兵布阵,如今已是七品的校尉……

“身手再好,只是匹夫之勇罢了。”

贺祈忽然看向郑氏,目光锐利,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弧度:“二堂兄自幼研读兵书,学习领兵布阵。如今二堂兄是七品校尉,是大楚朝最年轻的武将。比起二堂兄,我差得远了。二婶娘,你说是也不是?”

郑氏:“……”

郑氏笑容一僵,目中闪过一丝惊骇。

那双深沉的眼,似窥破了她心底所有的阴暗算计。锐利如鹰,冷凝如冰。

一转眼,贺祈眼底的冰冷和杀气尽数收敛,一切仿佛只是郑氏的错觉:“二婶娘怎么不说话了?”

郑氏强自定下心神,笑着嗔道:“你这孩子,忽然说出这等酸溜溜的话来,真是让人吓了一跳。让外人听见了,怕是以为你们兄弟不和,有相争之意呢!”

贺祈眸光一闪,气死人不偿命地笑道:“我们兄弟和睦的很,有什么可相争的。父亲统领边军,二叔是父亲麾下的将军。来日等我做了世子,要去边关打仗了,二堂兄就随我一同去。”

“二婶娘放心,我一定会视二堂兄为左膀右臂!”

郑氏:“……”

郑氏心里怄得快吐血了,面上还得笑的温和亲切。

太夫人最乐意听到这等话,笑着接过话茬:“三郎说的没错。二郎比三郎大了三岁,自小就对三郎照顾有加。两人比亲兄弟还要亲。日后三郎承了爵位,统帅边军坐镇边关,有二郎相助再好不过。”

呸!

偏心的老虔婆!

她的夫婿贺凇一直屈居平国公贺凛之下,领兵打仗上阵冲锋的是贺凇,坐镇边关战功赫赫的人却是贺凛。

现在一张口,便轻飘飘的将贺袀压下一头!

郑氏心中咬牙暗骂,面上笑得愈发亲热:“婆婆说的是。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呢!”

这个话题,郑氏委实不想再说下去,很快扯开话题:“天色将晚,我这就吩咐厨房备晚饭。”

太夫人笑道:“今日二郎不用在宫中当值,等他回府了一起用晚膳。”

平国公府这一辈男丁众多,共有七个。嫡庶有别,有资格和太夫人同坐一席的,只有贺祈和贺袀。

郑氏舒展眉头,含笑应是。

……

半个时辰后,贺袀回了府。

贺家儿郎个个生的高大,贺袀也不例外。他相貌肖似郑氏,端正俊朗,一脸英气,孝敬长辈,友爱兄弟,待人温和有礼。

就是最挑剔的人,也得夸贺袀一个好字。

尤其是在纨绔恶名在外的贺三公子的对比下,更显得贺袀年少有为。

贺袀两年前成亲,妻子魏氏亦出身名门,是镇远侯嫡女。魏氏进门后两年无所出,十分贤惠地挑了两个美貌丫鬟,开脸做了通房。如今,其中一个已有了身孕。

贺袀和魏氏相敬如宾,感情颇佳。此时相携而来,一派夫妻和睦。

众人相见,各自行礼寒暄不提。

贺袀打量贺祈一眼,温声问道:“听闻三弟今日去了卫国公府,那位程姑娘替三弟复诊,不知如何?”

贺祈扯了扯嘴角,目中没什么笑意:“多谢二堂兄惦记,我没什么大碍。”

前世,伤了他俊脸毁了他相貌的家将,是贺袀的人。

可笑他被蒙蔽多年,对这个堂兄一直敬重亲近。却不知,贺袀为了平国公世子之位,对他早已暗动杀心。

几日前的落马,也不是什么意外。有人暗中在马料中做了手脚。骏马疾驰,血气奔涌时,马腹骤然绞痛,因此发狂。

他猝不及防下落了马。江六离他最近,也被牵连摔落下马,摔断了腿。

回府后,他大发雷霆,将照顾骏马的小厮全部杖责了一顿,然后尽数撵出马房。马房里的小厮全部换了人。

这才是贺三公子应有的做派。

果然,贺袀和郑氏暗自窃喜奸计得逞,并未对他生出疑心。

贺祈随时翻脸的坏脾气,人尽皆知。贺袀见贺祈态度冷淡,不以为意,也未多问。转而和太夫人亲热地闲话。

太夫人对贺袀也十分疼爱,拉着贺袀的手问长问短。

贺祈看在眼底,心里略略一沉。他要对付贺袀,兄弟相争手足相残,祖母不知会如何伤心。

正因顾虑祖母,他才暂时隐忍未发。

郑氏忽地咳嗽一声,笑道:“三郎上个月过了生辰,如今已十五了。也该为三郎操持亲事了。”

第三十八章 议亲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三十八章议亲习武之人,最忌贪恋女色。

贺家有家规,十六岁之前不得沾染女色,免得早早破了童身失了元阳。

少年郎热血冲动,定力不佳,水灵娇嫩的丫鬟整日在眼前晃悠,焉有不动心之理?平国公贺凛当年,还没成亲就有了庶长子。贺凇成亲前也有几个通房丫鬟。

这个家规,形同虚设罢了。

自贺祈十二岁起,郑氏便精心挑选了几个容色娇媚的丫鬟放进了凌云阁。

若贺祈早早沾染女色,便会荒废习武。最好是被女色掏空了身体,做一个贪恋美色的纨绔,就像叶四郎那样。

令郑氏扼腕的是,贺祈虽任性妄为,对女色却没什么兴趣。也或许是没开窍之故,从未碰过那些丫鬟。

更可气可恨的是,贺祈于习武一道极有天分。贺家的家传刀法凌厉无匹,堂兄弟七个都是自小练刀,刀法最佳身手最好的正是贺祈。

号称“大楚最年轻出色武将”的贺袀,在贺祈的刀下走不了五十招。

当然,此事被郑氏瞒得严严实实,鲜少有外人知晓。

……

郑氏一提亲事,太夫人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来,笑着说道:“是啊,三郎,你今年十五,这个年纪,也该说亲了。”

“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太夫人满目热切。一副恨不得立刻为宝贝孙子娶个孙媳回来的架势!

郑氏很自然地接了话茬:“前些日子我回了娘家,大嫂特意和我说起了清涵的亲事。想来是要探一探我们贺家的口风呢!”

郑氏口中的郑清涵,是晋宁候嫡女,也是郑清淮一母同胞的妹妹。今年十四,容貌美丽,诗才出众。

论出身论相貌论才学,郑清涵都是京城贵女中最顶尖的。

大楚朝堂文臣武将泾渭分明,武将勋贵们多是彼此结亲联姻,娶文臣之女的少之又少。平国公府和晋宁侯府本就是姻亲,亲上加亲也是一桩美事。

太夫人对郑清涵印象颇佳,闻言笑道:“三郎,你意下如何?”

前世,在郑氏殷勤热络的张罗下,太夫人去晋宁侯府提亲。他和郑清涵定了亲事。

后来,他相貌被毁,世子之位被夺,郑家立刻退亲。

他心中愤怒之极,登门诘问。

郑清涵竟以鄙薄的目光看着他:“贺祈,你去照照镜子,瞧瞧自己现在的模样!哪里还配得上我!趁早退了亲事,别再登门纠缠自取其辱了。”

他愤怒之下,拔刀劈了过去,刀锋自脸孔边掠过,削落一缕发丝。

优雅自持的郑二小姐被吓得两眼一翻,当场昏厥。身下的裙摆湿了一片。

郑家理亏在先,没有发作。郑氏故作伤心,时常在人前为他“不平”。曾心仪过贺三公子的名门贵女们,对恶名昭彰的他避之如毒蝎。

他彻底体会到了,何为世态炎凉。

贺祈黑眸中闪过一丝凉意,漫不经心地说道:“不如何。”

郑氏:“……”

郑氏差点没被噎出个好歹来。

太夫人也被气得笑出声来,用力拍了贺祈的手背一下:“什么叫不如何。”

贺祈一脸理所当然地解释:“我不喜欢她,也不想娶她。”

别说郑氏,就连贺袀的面色也不怎么好看了。郑清涵是他嫡亲的表妹,贺祈这副嫌弃的口吻,听着颇为刺耳。

倒是太夫人,神色欣然:“这话有道理。娶媳妇,当然要娶中意的。”

京城出挑的贵女多的是。不喜欢郑清涵,另挑喜欢的就是了。

左右没有外人,太夫人将门当户对年龄合适的几个少女一一说了一遍:“……平西侯府家的朱四小姐,是你的嫡亲表妹,和你青梅竹马。”

“靖国公府的叶三小姐,将门虎女,剑法超群。”

“镇远侯府的魏二小姐,是你堂嫂的亲妹妹,亲上加亲,最好不过。”

“卫国公府的江二小姐,比你大了一岁,也算相配。”

“对了,永安侯府的五小姐也到了及笄之龄……”

太夫人随口而出,皆是公侯门第的嫡女。

贺祈听得不耐,略一挑眉,张口打断太夫人:“祖母,别提她们了。”

这些名门贵女,会心仪未来的平国公世子,想嫁的是贺三公子。无人愿嫁失了爵位毁了相貌的贺祈。

这是还没开窍哪!

太夫人也不恼,笑着哄道:“好好好,不想提就不提了。等你什么时候想娶媳妇了,再告诉祖母,祖母一定为你挑一个最好的。”

世间最好的那个,我已经遇到了。

贺祈的脑海中闪过一张微笑的少女脸庞,心头一热。

不过,现在还不是提这个的时候。至少,等平国公府内宅“安定”了,再请祖母去提亲。

……

晚饭后,贺祈邀贺袀去练武房“松松筋骨”。

贺袀笑容一顿,很快歉然笑道:“我当值一日,有些疲累。不如改日……”

贺祈挑眉,似笑非笑的神情既可恶又可恨:“堂兄不必担心,输给我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这样吧!我让二堂兄十招如何?”

贺袀咳嗽一声:“我真的有些累了……”

贺祈打断贺袀:“我让你二十招。”

贺袀:“……”

是可忍孰不可忍!

打不过也得打!

贺袀憋了一肚子闷气,在魏氏忧心的目光下和贺祈去了练武房。

一个时辰后,贺袀鼻青脸肿地回了院子。

魏氏:“……”

魏氏又是心疼又是恼怒,忙吩咐丫鬟拿来伤药,替丈夫敷药。手劲再轻柔,也免不了碰及伤处。贺袀不时倒抽一口凉气。

魏氏咬牙怒道:“这个三郎,下手没个轻重!明日你还得去宫里当值!这副模样,如何能见人?”

伤在身上也就罢了,偏偏都伤在头脸处。一张俊脸肿得像猪头似的,出去不被人取笑嘲弄才怪!

贺袀黑着一张脸:“别絮叨了!兄弟切磋罢了,什么轻重不轻重的。说出去让人笑话。我告病两日,正好在府中歇上一歇。”

魏氏颇有些委屈地住了嘴。

嘶!

真他妈痛!

照了一回镜子,看到镜子里被揍成猪头一般的自己后,贺袀心头火苗蹭蹭直涌。这个混账贺祈,肯定是故意的!

……

第三十九章 良药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三十九章良药贺祈当然是故意的。

揍人过后,别提多轻松多爽快了。

贺祈以冷水沐浴,冲洗一身的汗水,也冲刷去积郁在心底的晦暗沉重的戾气。沐浴后,贺祈自己穿了中衣。

几个自恃美貌的丫鬟,风情款款地上前:“奴婢伺候公子更衣。”

“奴婢为公子梳发。”

“公子忙了一日,一定疲累。奴婢为公子揉揉肩。”

“奴婢……”

几双纤纤玉手,连贺祈的衣角都没沾到。

贺祈神色一冷,目光冷厉如刀:“滚!”

几个美貌丫鬟齐齐一震,一个个被吓得花容失色,面无人色地退了出去。

公子好可怕!嘤嘤!

“往日公子虽说脾气坏一些,倒也容我们近身伺候。”美貌丫鬟一美目含泪,声音幽怨:“这几日却连衣角都不容我们碰一碰。”

美貌丫鬟二红着眼圈:“可不是么?真不知道我们做错了什么?”

美貌丫鬟三被吓破了胆,颤抖着问道:“那我们几个要怎么办?这样下去,还能留在凌云阁吗?”

美貌丫鬟四苦着脸叹气:“要是被撵出凌云阁,不知二夫人会怎么收拾我们。”

想到面善心苦手段狠辣的郑氏,四个美貌丫鬟齐齐打了个冷颤。

她们都是郑氏精心“调教”出来的丫鬟。到凌云阁伺候三公子,也都是奔着通房丫鬟的美梦来的。

以前三公子年少,不解风情。任凭她们如何献媚,三公子也没反应。到了今年,三公子十五岁了,她们几个暗暗松口气,觉得机会终于来了……

结果啪啪打脸,一个个俏脸都快肿了。

“现在该怎么办?要不要进去伺候?”

“还是别去了。公子一冷下脸,我就想跪下求饶命。”

“说的正是。公子这几日喜怒无常阴晴不定,我们就别往前凑了。等过些时日,公子心情好了,我们再……”

四个美貌丫鬟凑在一起窃窃私语,顺利地说服了彼此。灰溜溜地退了下去。

……

苏木端着熬好的汤药进了内室。

褐色的汤药热腾腾的,散发出浓浓的苦味。

自小到大最厌恶喝药的贺祈,看着那碗汤药的目光却闪着亮光,宛如在看程姑娘一般……

苏木被肉麻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将药碗递了过去:“公子趁热把药喝了吧!”

贺祈嗯了一声,端过药碗,喝了一口。药刚入口,就噗地一声喷了出来。来不及闪避的苏木被喷了一脸的汤药。

苏木:“……”

苏木用袖子将脸抹干净,脸孔木然。

贺祈难得生出一丝愧疚之意:“对不住,我不是有意为之。是这药太苦了!”

“良药苦口利于病。程姑娘特意开的药,公子还是喝了吧!”苏木说完这些话,利落地闪身退到一旁。

贺祈拧着眉头,将药碗递到嘴边,喝一口……

噗!

还是好苦!

贺祈的俊脸有些扭曲,以看毒药的眼神看着药碗:“为什么会这么苦?”

苏木在一旁暗暗好笑。

贺祈自小习武,身体康健,远胜常人。长这么大,几乎没生过病。偶尔生病,喝的汤药里必要加甘草陈皮之类。

简而言之,天不怕地不怕的贺三公子,最怕喝药。

也不知程姑娘到底开了什么药方,汤药竟这么苦。以主子的脾气,这药十有八九是要扔掉了。

苏木上前,想端走药碗。却未想到,贺祈咬咬牙,竟又喝了一口。有了充足的心里准备,这次总算没喷出来了,硬是咽了下去。

大半碗汤药,就这么一口一口喝了下去。

喝到后来,贺祈竟从苦涩之极的汤药中,品出了一丝甜意。不由得勾起嘴角。

苏木抽了抽嘴角,默默将头扭到一旁。

……

程锦容在惠民药堂里忙了大半日,直至天黑才回程府。和赵氏母子四人一起吃了晚饭后,才回了清欢院。

紫苏笑吟吟地迎上前,一眼便看出程锦容心情颇佳:“小姐今日心情怎么这般好?”

程锦容抿唇轻笑,梨涡浅浅,目中闪过一丝淘气和促狭:“我学医数年,如今学以致用,为病患看诊,心情自然好。”

不止于此吧!

紫苏看向甘草。

不等紫苏张口询问,甘草便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小姐今日上午去卫国公府,为贺三公子复诊。为贺三公子开了药方。之后,小姐心情就一直都很好了。”

紫苏听的一头雾水。

开张药方,心情怎么就好了?

程锦容也不解释,就这么笑着进了屋子。

良药苦口嘛!

贺三公子身壮如虎,就是心火旺盛了那么一点点。多喝些黄莲就好了。

……

连着心情愉悦了三日的程锦容,再次随程景宏一起去卫国公府,见到了救命恩人贺三公子时,终于有了一丝反省。

等等,她不是要报恩吗?

这样捉弄救命恩人是不是不太好?

可在一个大夫面前装病,也太傻了吧!她没揭穿他,配合着他演戏,已是心地仁善了。让他喝些苦药,也算给他个小小的教训。

程锦容很快说服了自己,在贺三公子对面坐了下来,微笑着说道:“请贺三公子伸出右手。”

贺祈伸出右手,感受到细腻换嫩的指尖轻轻落在手腕上,心里微微一荡。

片刻后,手腕上的手指挪开了。程锦容温雅悦耳的声音响起:“贺三公子脉象平稳有力,可见身体康健。”

身体怎么可以康健?!

他要来复诊!

每隔三日就能正大光明地见她一回!

贺祈皱眉,略有些低沉的声音里透出一丝虚弱:“我的眩晕之症虽有缓解,不过,每日还是会发作几回。”

苏木:“……”

苏木强忍住拔腿溜走的冲动,站在原地看主子装病扮娇弱。

人美心善的程姑娘,一双明亮的黑眸看了过来:“我开的药方,贺三公子可曾按时喝药?”

贺祈立刻答道:“一日三顿,从无疏漏。”

程姑娘似有些讶然:“药有些苦,贺三公子喝得下去么?”

贺祈正色道:“良药苦口。只要能治好我的病,药苦一些也无妨。”

众人:“……”

第四十章 纨绔(一)

完了!表哥真是被迷昏了头!竟连最厌恶的苦药也肯喝!

朱启珏一脸错愕。

为了多见美人一面,贺三郎也是拼了!

叶凌云一边摇着折扇一边感慨。

哈哈!今日这事够他笑一年!

郑清淮咧着嘴,笑得促狭。

躺在床榻上换药的江尧,也不哭哭唧唧了,伸长脖子看了过来:“贺三,你还真喝药啊!我怎么记得,你自小到大最厌恶喝苦药……”

贺祈转头,挑了挑眉。

江尧求生欲极其旺盛,立刻改口:“良药苦口,此话半点不错。程姑娘开的药方,一定是最好的。”

贺祈满意了,重新转过头。

转头的刹那,俊脸又恢复了略有一丝“虚弱”的模样,声音也略显中气不足:“请问程姑娘,是否要重开药方?”

程锦容饶有深意地看了贺祈一眼,微微笑道:“贺三公子既能喝得下,就不用重开药方了。”

本来她还想调整其中一两味药材,加些甘草之类。现在看来,大可不必嘛!

想到苦得可怕的汤药,贺祈头皮有些发麻。不过,眼前少女唇边的微笑太美了,如一缕春风吹拂进他晦暗的心田。

贺祈怀着悲壮的心情,点了点头。

程锦容垂眸一笑。

……

得!

贺三自找苦吃,谁也管不着。

一众纨绔好友,各自挤眉弄眼地笑了起来。

江尧年轻底子好,腿伤恢复得颇快。今日复诊换药,只有卫国公世子夫人和江二小姐陪在一旁。

得高望重的卫国公夫人没有来,纨绔公子们也少了拘束,言谈说笑无忌。

唯有程景宏面色不怎么美妙。

他沉着脸为江六公子换药,待包扎好之后,叮嘱江六公子卧榻养伤不宜乱动伤腿之类。然后便起身告辞。

卫国公世子夫人照例一通感谢,热诚地邀请程景宏兄妹留下吃午饭。程景宏彬彬有礼地婉言谢绝。

程锦容自和程景宏同进共退。

江六不能下榻,贺祈一行人送程锦容兄妹出府。江二小姐也一并相送。

江二小姐和程锦容并肩同行,态度颇为友善:“我单名一个敏字,今年十六。不知程姑娘闺名为何?是否及笄?”

程锦容含笑答道:“我闺名锦容,过几日便及笄了。”

江二小姐笑道:“我虚长你一岁,你叫我一声**姐便可。可别忘了让人给我送份请帖,待你及笄礼当日,我一定去观礼。”

奇怪,这位江二小姐,怎么忽然待她这么热络?

程锦容心里有些诧异,面上不便流露出来:“好,明日我便让人送请帖到卫国公府来。”

前世江二小姐嫁给了二皇子,做了二皇子妃。只是,江二小姐命短福薄,做皇子妃没到两年,就临盆难产,一命呜呼。

想及此,程锦容对眼前明媚如花的少女多了一丝怜惜。

寥寥数语,已到了门外。

贺祈眼角余光瞄着程锦容,口中对程景宏说道:“我送你们去惠民药堂吧!”

程景宏拱一拱手:“多谢贺三公子。”

贺祈:“……”

众人:“……”

程锦容一怔,看向大堂兄。

程景宏神色未动,仿佛没看见众人的错愕,先招呼程锦容上马车。然后礼貌客气地对贺祈说道:“如此,就有劳贺三公子了。”

贺祈略略挑眉一笑:“程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送上一程,算不得什么。”

呸!

臭不要脸!

扎了几针,就算救命之恩了。你怎么不直接说以身相许算了!

程景宏心中哼了一声,懊悔不已。早知如此,那一日他真不该让程锦容为贺祈看诊……好在现在醒悟,也不算迟。

程锦容先上了马车,程景宏也随之上了马车,顺便无情地将车窗关紧。

贺祈:“……”

贺祈再次挑眉,若有所悟。

江二小姐静立在原地,默默地注视着马车,仿佛透过厚厚的车厢,看见了那张俊朗又专注的少年脸孔。

……

马车平稳前行。

程锦容端坐在马车里,下意识地竖长耳朵,聆听马车外的动静。

马蹄的踢踏声,骏马的长嘶声,风吹过衣衫的猎猎声。

程景宏瞥了一眼心绪飘飞的堂妹,压低声音道:“容堂妹,贺三公子的名声,你总该听说一二。”

程锦容回过神来,很自然地为贺祈辩驳:“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以我看来,贺三公子并不是跋扈无礼横行霸道之辈。”

见了三面,程景宏也觉得贺祈不似传闻那般可怕。不过……

“知人知面不知心。他现在是礼遇你我,所以格外客气。一番翻脸反目,你我哪是对手。”程景宏的声音依旧压得低低的。

程锦容却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一个心怀家国拼死也要保护边关百姓的少年,怎么会是横行京城的纨绔?

贺三公子声名如此狼藉,其中定有缘故!

看着一脸坚定的堂妹,程景宏颇觉头痛。

这才见了三面,说过寥寥数语而已,堂妹就对贺三公子深信不疑了。如此下去,那还得了?

不行!

他宁可自己出面做恶人,也要阻止贺三公子和堂妹见面。

程景宏下定决心,不再多言。

……

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停了下来。

惠民药堂到了。

贺祈翻身下马,一抬眼,就见程景宏正扶着程锦容下马车。

贺祈的目光掠过扶着程锦容胳膊的那只手,忽然觉得不太顺眼。

只是,眼下他连上前扶一扶的机会都没有。对程景宏的举动,也没有不顺眼的资格。

程景宏没急着和贺祈说话,先吩咐程锦容:“容堂妹,你去坐诊。我和贺三公子去后堂小坐片刻。”

程景宏表现得这么明显,程锦容有些无奈地笑道:“大堂兄,你……”

程景宏板着脸孔:“还不快去!”

程锦容:“……”

程景宏一派长兄风范,程锦容好气好笑之余,又觉阵阵温暖。

前世她和程家淡漠疏远。住在裴家十余年,在永安侯夫妇的默许纵容下,和裴璋亲近说话是常有的事。

从未有人这般在意她的闺誉声名,也从没人这般护着她。

程锦容乖乖听话去坐诊。

程景宏转头,对上贺祈深沉的黑眸:“贺三公子,我有话和你说。”

第四十一章 纨绔(二)

真巧!

他也想和程景宏谈谈心。

贺祈不动声色,略一点头。随程景宏去了后堂。

后堂的十余间空屋,大多住着病患。只剩两间空屋子。程景宏领着贺祈进了最里面的屋子。

苏木和陈皮在门外守着。

脸对脸眼对眼的,这样不免有些尴尬。

陈皮露出热情的笑容。可惜苏木天生一张严肃脸孔,一扯嘴角,皮笑肉不笑的。陈皮被吓得一个激灵。

还不如不笑哪!

屋内,程景宏说话直白,开门见山:“贺三公子的病已经好了,不必再复诊了。”

请别再打着复诊的名义接近我堂妹了。

程景宏将态度表明得清清楚楚,贺祈也不好装傻充愣了,正色说道:“你放心,我对程姑娘并无任何恶意。”

放心个屁啊!

你是没有恶意,你有的全是“好意”,我能放心才有鬼!

程景宏索性将话说得更明白一些:“贺三公子出身名门,身份尊贵,日后定会娶一位名门闺秀为妻。”

“我们程家世代行医,我爹是从五品的太医院副院使,我二叔也只是六品的边军医官。门不当户不对!我们程家,高攀不起平国公府。”

“贺三公子心里想必也明白这一点。既是如此,就请贺三公子谨言慎行,不要做出什么令人误会的孟浪之举。否则,于公子声名有损,于堂妹而言,亦是困扰……”

话未说完,就被骤然的敲门声打断。

陈皮略显急促的声音响起:“公子!不好了!药堂里有人来闹事。报信的伙计说,是冲着小姐来的……”

程景宏眼皮突突一跳,快步上前。

另一道身影却比他更快,迅疾开了门,沉声问道:“闹事之人在何处?”

陈皮身边来报信的药堂伙计,被杀气凛然的贺三公子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就、就在药堂那边。杜管事正领着人和他们说理……”

只听一声冷笑,眨眼的功夫,已不见了贺祈的身影。

……

病患家人滋事闹事,对大夫来说,不算什么稀奇罕见的事。

患了不治之症怎么都治不好的,治到一半撒手西去的,病患家人难免迁怒于大夫,要闹上一闹。

还有的病患,需要慢慢调养,药一吃就是一两年。普通百姓家,为了治病得卖地或卖家产。银子花了总不见病愈,心急之下来讨要个“说法”。这也算情有可原。

最可恨可恶的,是无理取闹恶意生事的刁民。

普通的医馆,一年中碰上十桩八桩这样的事,都是常事。

惠民药堂是皇后娘娘所设,靠山强硬,且是义诊赠药。被治好的病患感恩戴德还来不及,哪里会有人来闹事?

也因此,今日这伙泼皮无赖前来叫嚷闹事,药堂里所有管事伙计都忿忿不平。就连几位坐诊的大夫也十分愤怒。

这一行,最重要的不是年龄,不是资历,而是医术。

程锦容只来了短短几日,却已凭高超精妙的外科医术折服了众人。这几日,举凡是外伤病患,几乎都是程锦容出手诊治。

齐大夫厚着脸皮打下手,程锦容也不恼,时常出言指点。短短几日,齐大夫的外科医术颇见长进。

齐大夫口中不说,心里对程锦容十分感激。其余几个大夫,也对程锦容生出了钦佩敬重。

这一伙泼皮无赖硬闯进药堂,张口辱骂程锦容。齐大夫勃然大怒,第一个冲上前。结果,被其中一个一拳打中了脸,眼上顿时多了一块青淤。

杜管事也怒了,扬声道:“将这几个泼皮抓起来,送到衙门去。”

十几个药堂伙计一拥而上。

来闹事的泼皮无赖,共有六个。一个个都是市井混混,平日惯会撒泼耍赖。伙计们的手刚碰一碰,就倒下一个,大声嚷着“杀人了”。

有些后来的病患,不明就里,被这动静吓得躲到一旁。还有些凑热闹的,探头张望。

总之,乱成了一团。

甘草将主子牢牢护在身后,一边警惕地张望,一边低声道:“小姐,你没事吧!”

程锦容哭笑不得:“这么多人护着,我能有什么事。”

药堂伙计冲在前面,几位大夫也都冲了过来。还有一些热心的病患,再有甘草护着,她连头发丝都没乱一根,安全得不能再安全了。

……

就在此时,一个英俊的黑衣少年出现了。

黑衣少年目中闪着冷芒,眸光一闪,快步上前。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一脚踹飞了正在高声叫嚷怒骂的无赖。

那个无赖猛地飞起几米,然后重重落地,喀嚓一声,不知摔中了哪里。那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听得人头皮发麻。

甘草眼都亮了:“小姐小姐,快看贺三公子!”

程锦容:“……”

你挡得那么严实,我怎么看!

程锦容悄然将头从甘草的胳膊旁探了出来,目光顿时被黑衣少年吸引了过去。

高大英俊的黑衣少年,目光冷厉,运腿如飞。六个泼皮无赖,一腿踹飞一个。到最后一个,不用踹,直接就被吓晕了。

黑衣少年一声冷笑,将装晕的泼皮踹飞了出去。那泼皮撞中了墙壁,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众人:……好可怕!

程锦容:……是记忆中的救命恩人没错!

大管事杜仲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忙上前拱手:“多谢公子援手。”

原来打算送衙门的。这被踹得半死不活的,看着格外凄惨。再送去衙门,到时候要治谁的罪可就不好说了……

贺祈一动手,威压沉沉,杀气外露。饱经世故的杜仲也觉心惊胆寒,更遑论别人。

贺祈随意嗯了一声,目光一扫,迈步走向程锦容。

原本护在程锦容身前的病患纷纷让路。

齐大夫倒是鼓起勇气问了一句:“你要做什么?”然后,就在贺祈冷若寒冰的目光中自动销声匿迹。

忠心的甘草,虽然惊叹贺三公子揍人时的风采,却也不肯让半步:“贺三公子,小姐她……”

程锦容已从甘草身边走了出来,冲贺祈笑了一笑:“多谢贺三公子援手相救。”

甘草:“……”

第四十二章 独处(一)

杀气腾腾令人敬畏的贺三公子,在见到程锦容的刹那,杀气倏忽消失不见。露出“别怕其实我是好人”的笑容来:“你没事吧!”

程锦容微笑着嗯了一声:“我没事。”

众人:“……”

程姑娘被护得好好的,当然没事。有事的是那几个可怜的泼皮无赖!

被踹倒在地的几个泼皮无赖,要么捂着肚子惨呼,要么口吐鲜血,最严重的,是撞中了墙壁的那个。满额鲜血,昏迷不醒。

匆匆赶来的程景宏将这一幕看在眼底,一时间,心绪复杂,难以言喻。

程家家风清正,教养儿女以“谦和礼让敦厚宽和正直善良”为准则。可这位贺三公子,显然和以上这些词没什么关系……

偏偏贺三公子出手,是为了程锦容。

不管如何,少年的心意,总是可贵的。

阻拦的话,他哪里还说得出口?

贺祈迅疾打量程锦容一眼,见程锦容面色红润神色从容,才放下心来。转头吩咐苏木:“带人将这几个泼皮送去衙门,将我的名帖带上。”

好好“招呼”他们一顿!

身为横行霸道贺三公子的贴身侍卫,苏木显然做惯了这等事。利落地应了一声,转头叫了几个侍卫。

那几个身高力壮的侍卫上前,轻轻松松地将惨呼连连的泼皮们拎了出去。

……

惊魂未定的病患们,被几位大夫招呼着继续排队看诊。

程景宏也无暇多虑多思了,排着长队的病患们都在等着。先看诊吧!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齐大夫被揍了一拳,之前心情激昂的时候没什么感觉,一松懈下来,顿时捂眼呼痛:“诶哟!疼死我了!”

程锦容取出伤药递了过去,一旁的伙计替齐大夫上了药。上完药后,眼角一阵清凉,齐大夫总算不哼唧了。

程锦容裣衽行了一礼:“今日多谢齐大夫了。”

齐大夫一把年纪的人了,竟也有些不好意思,忙拱手还礼:“程姑娘这么说,实在令我汗颜。刚才我没能帮上什么忙,要谢也该谢贺三公子才对。”

贺三公子当然是要谢的。不过……

程锦容抬眼,轻声道:“贺三公子,可否移步说话?”

她想和他独处说话。

贺祈眼底似蹿了火苗,一双黑眸亮得惊人:“好。”

孤男寡女独处显然不怎么合适。苏木想劝两句,一见主子快燃起来的模样,只得闭嘴。至于甘草,从来都是小姐说什么就什么。

唯一能阻拦的程景宏,被一脸愁容的病患们缠住分不开身。一抬头,就见堂妹和贺三公子一前一后去了后堂。

程景宏:“……”

“小程大夫,我头疼得厉害。”年过七旬满面病容的老妇人哭着抹泪。

小程大夫只得强行按捺住冲上前踹人的冲动,温声对老妇人说道:“老人家别哭,先伸手,我替你诊脉。”

……

还是之前的空屋。

在外守门的还是苏木,只是陈皮换成了甘草。

黑脸的苏木,看着肤黑不亚于自己的小姑娘,心里升起一丝微妙的同情。姑娘家长成这样,也不知日后能不能嫁得出去。

甘草心思率直单纯,什么也没想。看到对面黑脸大个子一脸胡茬的中年侍卫目露怜悯,只觉莫名其妙。

这个黑脸大个子,看起来怎么怪里怪气,肯定娶不到媳妇。

屋内,程锦容和贺祈相对而立。

两人四目相对。

空气似在瞬间停止了流动,心跳加快,耳后也微微发热。

程锦容定定心神,轻声说起了今日之事的缘由:“今日那几个来闹事的泼皮无赖,是因我治好了一个叫彤儿的女童……”

撞墙昏迷的那个泼皮,就是彤儿的亲二叔。

彤儿的亲爹去年患了一场重病死了。留下彤儿母女两个。家徒四壁,穷得叮当响,只有几间可供容身的屋子罢了。可就是如此,母女两个也不得安生。

彤儿的二叔是个游手好闲的市井之徒。亲大哥死了,他不但没帮衬寡嫂侄女,反倒打起了屋子的主意。他想占兄长的屋子,还想撵走寡嫂,卖了侄女。

彤儿哭闹不休,她二叔生了歹毒之心,摔破了碗,将彤儿推倒在地。又以一块碎碗片刺入彤儿的小腹。

如果不是程锦容以高妙的外科医术救了彤儿,彤儿便会血流过多而死。

彤儿被救回了一条命,在药堂里住着养伤。她二叔知道此事后,颇为失望。一计不成,又生恶意,喊了几个平日交好的无赖泼皮前来闹事,想讹笔银子。

说起这等无耻之徒,程锦容目中闪过怒意。

贺祈冷哼一声:“刚才只踹一脚,真是便宜了他!”

程锦容注视着骤然迸出杀气的贺祈,脑海中又闪过前世那个如杀神降世的黑衣少年,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贺三公子身手骁勇,武艺超群。再踹一脚,他焉有命在。”

身手骁勇,武艺超群。

八个字钻入耳中,酥酥麻麻的。胸膛里涌起陌生又熟悉的激越澎湃。仿佛巨浪拍打着河岸,一浪接着一浪。

贺祈没有照镜子,不知此时的自己俊脸浮起了暗红。

后面的一句,自动被忽略。

贺祈凝神望着程锦容,声音略有些暗哑:“程姑娘,你真的觉得我身手骁勇,武艺超群?”

程锦容点点头,紧接着又道:“贺三公子是身怀家国胸有远志之人,绝不是外人口中传闻的那般蛮横霸道无礼。只是,外人不知就里,见贺三公子动手揍人,便会心生误会。口耳相传,人云亦云,对公子的声名有损。”

“今日之事,我要多谢公子援手之恩。日后再遇到类似的事,公子大可吩咐身边侍卫动手,将人送去衙门发落便是。”

何必自己动手,落下仗势欺人的恶名?

所以,她是在关心他吗?

贺祈心头一热,下意识地说道:“人人都说我贺三是横行无忌肆意妄为的纨绔,谁都怕我。你就不怕吗?”

程锦容笑着反问:“我为何要怕?莫非贺三公子还会轻薄孟浪我不成?”

贺祈:“……”

第四十三章 独处(二)

这一刻,贺祈忽然体会到了程景宏的复杂心情。

他这么一个声名狼藉的纨绔,欺男霸女什么的,他是不屑为之。真的做了,也没人能拿他怎么样。

程景宏不愿他靠近程锦容,完全是为了程锦容的闺誉声名着想。

换了是他,早将对方痛揍一顿,扔到门外了。

其实,程姑娘,我真的有轻薄孟浪之心。你千万别这么信任我。

贺祈心里默默想着,半晌才憋出一句:“当然没有。”

他一定不知道,自己的俊脸已经浮满了暗红。

谁能想到,名满京城的纨绔贺三公子,竟是这么一个动辄脸红的纯情少年?

程锦容心里暗暗好笑,也不说穿,免得贺祈尴尬。顺着贺祈的话音笑道:“公子的为人,我当然信得过。”

看着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眸,贺祈心情复杂而微妙:“程姑娘,你对所有人都是这般信任吗?”

程锦容想了想,很认真地答道:“不,我只信任你。”

我知道,真正的贺祈是什么样子。

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只相信我所看到的贺祈。

贺祈的俊脸又红了。

脸孔生得英俊,红着脸的样子也分外好看。

程锦容微微一笑,又说了下去:“你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也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可人活在世间,谁能真正随心所欲。”

“人言可畏。流言汹汹,伤人于无形。”

“贺三公子还未请封平国公世子,还是顾惜一些声名才是。”

……

换了数日之前的贺祈,听到这等话,一定会嗤之以鼻。

而此刻,历经了两辈子的贺祈,却被这几句简单的话深深刺痛了心扉。

是啊!如果不是他太过骄纵轻狂,如果不是他自恃过高,又怎么会落入郑氏母子的算计?

眼盲毁容,世子之位被夺走,祖母病逝。他心如死灰,远离京城。到了边关后,被父亲冷落。鞑靼骑兵破关之日,父亲领兵迎敌,他未能跟随。

父亲战死,他却活了下来。

天子一怒,诛灭贺家满门。身在边关的他,又侥幸躲过死劫。

活着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幸运,而是痛苦的煎熬。身为唯一幸存的贺家人,他无法对受苦受难的百姓置之不理。他只能竭尽全力杀敌,保护百姓。

没有朝廷的支持,没有军饷,他所有的,只是一夫之勇,还有几十个忠心的侍卫。直至慢慢收拢一些边军残兵。

身为贺家儿郎,马革裹尸战死沙场,是宿命的结局。

力竭战死前,他拼尽全力重伤鞑靼太子。闭眼前的最后一刻,他没有恐惧,只有深深的遗憾。

如果人生可以重来,该有多好?

现在,他的人生真的重来了。

贺祈深深地看着程锦容,仿佛她是他眼前唯一的光亮:“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程锦容:“……”

这话听着,怎么不太对劲?

贺祈也惊觉自己冲动失言,咳嗽一声,改而说道:“你说的话,颇有道理。以后,我一定改了这冲动易怒的坏脾气。”

不过,动手不动口的脾气怕是很难改了。

毕竟,以理服人不如以力服人。

贺祈这般好说话,也出乎程锦容意料。

转念一想,前世她只见过他两面,对他真正的性情脾气,其实并不了解。贺祈少年时什么模样,她更是一无所知。所以,也无从比较就是了。

便是现在,两人也有交浅言深之嫌。

不过,报恩开了个好头,颇令人欣慰。

程锦容抿唇一笑:“一堆病患在外等着,大堂兄一个人怕是忙不过来。你先走吧,我得去坐诊了。”

有了今日的独处,两人也算熟识了。说话间从公子姑娘,很自然地变成了你我。

贺祈再念念不舍,也不能厚颜赖着不走:“好。三日后,我再去卫国公府见你……等你复诊。”

程锦容笑着点点头。

……

门开了,俊脸微红的贺祈先走了出来。

苏木:……公子你做了什么!

甘草:……混账纨绔你做了什么!

没等甘草怒目相向,身着青衣罗裙的程锦容笑盈盈地走了出来。甘草仔细打量几眼,见自家主子神色自若毫无不妥,这才松了口气。

这口气松得太明显了。

贺祈睥睨了黑丫头一眼,大度地不和她计较。

一间屋子的门开了,一个衣衫破旧形容消瘦的妇人走了过来。

妇人走到程锦容面前,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对不起,程姑娘。你救了彤儿一命,我没能报答姑娘救命之恩,还为姑娘惹了祸端。我真是对不住姑娘……”

没说两句,彤儿亲娘已红了眼眶,泪水簌簌掉落。

那副可怜模样,实在令人心酸。

程锦容轻叹一声:“这怎么能怪你。别磕头了,快些起来吧!”

“彤儿的二叔和另几个泼皮都被送去衙门了,少不得要吃苦头。想来以后也不敢再随意欺辱你们母女了。”

妇人以袖子抹泪,哽咽着说道:“多谢姑娘。”

程锦容微笑道:“今日多亏了贺三公子出手。你要谢,就谢贺三公子吧!”

妇人立刻又向贺祈磕了三个头:“多谢贺三公子。”

贺祈历经数年边关磨砺,早已不是昔日那个高高在上不知生活艰辛的贵公子,见妇人头都磕红了,心里也有些恻然:“不必言谢。”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那个混账,就让他死在牢里吧!”

妇人:“……”

程锦容也被噎了一下。

刚才说好的改了冲动易怒的坏脾气呢?这就算改了?

程锦容睁圆了眼睛的模样,分外可爱。

贺祈忍住伸手轻抚她脸颊的冲动,温声解释:“这种混账,在大牢里待个一年半载,也不会悔改。只怕还会心生怨恨,将账都算到她们母女身上。”

“不如一劳永逸永绝后患。”

程锦容略略皱眉:“你今日动过手,这个混账死在牢里,一旦传出去,又为你添一笔恶名。如此不妥。”

“让这个混账断了双腿吧!这样,以后他连床榻都下不了,也害不了人了。”

贺祈欣然点头:“好主意。”

妇人:“……”

第四十四章 发簪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四十四章发簪妇人震惊地看着“人美心善”的程姑娘,一时说不出话来。

程锦容看出妇人复杂又惊愕的心情,也不多解释,温声道:“彤儿的伤势虽无性命之忧,却得卧榻静养,每日都要换药。你且安心在药堂里住着,等彤儿痊愈了,再带着她回家也不迟。”

妇人回过神来,连忙应下,心里涌起难言的羞愧。

若不是程姑娘出手相救,她可怜的彤儿已经一命呜呼。今日又是因程姑娘,这位公子才会出手,将彤儿的二叔一行人送进了大牢。为她们母女解除后患。

如此恩德,她做牛做马也难偿还。她刚才竟胡思乱想,觉得程姑娘心肠冷硬……委实太不应该了!

程锦容一行人离去,妇人回了屋子。

一推门,床榻上的女童已经醒了,睁着一双怯生生的眼睛,小声问道:“娘,二叔真的被抓走了吗?他还会不会来打我?”

妇人鼻子一酸,忍着眼泪上前,轻抚彤儿瘦瘦的小脸:“彤儿别怕,他会被关进大牢,被打断双腿。”

“以后,他再也不能打你了。”

彤儿大大松了口气。

妇人又低声道:“程姑娘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彤儿,我们绝不能忘了程姑娘的恩情,以后一定要报答程姑娘的救命之恩。”

年幼的彤儿重重点头。

……

贺祈领着一众侍卫离去。

程锦容坐下,开始为病患看诊。

程景宏忙里偷闲,迅速瞥了程锦容一眼。碍于人多,不便张口询问,只得暂时按捺不提。

直至正午一起吃午饭,程景宏才低声问道:“你和他说什么了?”

程锦容一本正经地答道:“我向贺三公子道谢。”

程景宏:“……”

当他是傻瓜啊!

孤男寡女独处一室说话,怎么可能只道谢怎么简单?可程锦容不愿说,他这个做堂兄的,也不好追根问底。

程景宏有些无奈地轻叹一声,只得再次叮嘱:“男女有别,你和贺三公子得保持距离,免得惹来闲言碎语。”

她还要寻机会报恩,怎么能和救命恩人保持距离?

程锦容抬眼,坦然回视:“大堂兄,我这些时日来药堂,每日要见许多病患。有男有女,有老也有少。莫非见了年轻未婚的男子,我都要一一避嫌不成?若如此,我也不必做女医了。直接待在内宅里,等着定亲嫁人便是。”

程景宏瞬间找出漏洞:“除了贺三公子,你还和别的男病患独处一室了?”

……大堂兄果然不好糊弄!

程锦容面不改色地应道:“大堂兄提醒的有道理,以后我一定注意。”

我一定注意,和贺三公子独处绝不让你知晓!

程锦容“认错”态度良好,程景宏总算满意了,不再絮叨。

……

程锦容及笄将至,为了操办及笄礼,赵氏颇费了一番心思。

及笄礼当日的酒席,一共备了十席。

交往相熟的人家都送了请帖,永安侯府那边,自然也是要送请帖的。裴婉如庶出姐妹众多,多是嫁入官宦勋贵人家。不论平日是否来往,都是程锦容的姨母。也要一一送请帖,免得失了礼数被人挑刺。

程锦容每日早出晚归,压根无暇顾及这些。今日一回府,就被赵氏喊到面前:“……锦容,这些是写了请帖的人家。我一一说给你听上一听。”

也免得到了当日,不识任何人,失了礼数。

赵氏将程家的亲朋故旧姻亲说了一遍。谁家和谁家交好,谁家女眷和谁家女眷不和,诸如之类,也一并细细道来。

少女及笄,便到了说亲之龄。也该学一学当家理事人情往来之事了。

赵氏一片良苦用心,程锦容心中感动不已,听得认真又专注。

程锦宜今年十四,也不算小了,被赵氏叫来一并旁听。

程景安则被兄长程景宏叫去书房。父亲程方不在府中的时候,程景宏便每日“督促”程景安研读医书。

赵氏说了近一个时辰,口干舌燥。

程锦容忙奉上一杯清茶:“大伯母喝口茶润润嗓子。”

真是个懂事又体贴的好孩子,不枉她的一片苦心。

赵氏欣慰又妥帖,笑着接了茶水,喝了一口,又道:“锦容,你的及笄礼,我这个大伯母做正宾,让锦宜做你的赞者如何?”

前世她的及笄礼,是永安侯夫人做的正宾,裴绣是赞者。

这一世,由大伯母做正宾,堂妹程锦宜为赞者,再好不过。

程锦容笑盈盈地应道:“有劳大伯母和锦宜堂妹了。”

……

隔日,永安侯夫人接到了程家管事送来的请帖。

永安侯夫人命人赏了程家管事,故作随口笑问:“锦容的及笄礼,不知要请谁为正宾?”

程家的姻亲里,还有谁能及得上她这个二品诰命贵妇永安侯夫人?

程家管事恭敬地答道:“多谢永安侯夫人垂询。我们夫人已和小姐商议定下,就由夫人为正宾。”

永安侯夫人:“……”

永安侯夫人心里发堵,面上呵呵一笑:“如此就好,我倒是多操心了。”

程家管事只当没听出话语里的一丝讥讽和怒意,恭敬地告退。

永安侯夫人生了一通闷气,晚上少不得又在永安侯面前絮叨了一番。

永安侯眸光一闪,淡淡道:“过两日,上书房休沐。让阿璋去一趟程家,将你准备的礼服发簪给锦容送去。”

永安侯夫人悻悻地轻哼一声:“是是是,我教养照顾她十几年,现在继续捧着她哄着她就是。”

牢骚归牢骚,永安侯夫人心里也清楚的很。程锦容就如风筝,急切地飞出了永安侯府。想让风筝飞回来,最好的法子莫过于扯动系着风筝的“线”……

裴璋听了吩咐后,心情颇有些复杂,却未多说什么,张口应下。

……

两日后,裴璋带着礼服发簪去了程府。

赵氏有事出了府,程景安出面招呼裴璋。

程景安记性好得很。隔了多日,还记着裴璋那一日痛苦狼狈的模样。一见面,目中便露出令裴璋咬牙切齿的怜悯来:“裴公子来得不巧,堂妹不在府中。”

裴璋一愣:“容表妹去了何处?”

程锦容住在裴家的时候,足不出户,平日伺弄药草看看医书。怎么到了程家,竟开始往外跑了?

程景安眼里的怜悯更明显了:“堂妹去了卫国公府,为贺三公子复诊。”

裴璋:“……”

第四十五章 情敌(一)

什么卫国公府?

什么贺三公子?

什么复诊?

裴璋脑海中迅疾浮出三个问题。尤以第二个问题最为尖锐,仿佛利箭一般瞬间戳穿了心肺!

他的容表妹,什么时候结识的纨绔贺三?

同为公侯勋贵子弟,裴璋当然认识贺三。

只是,裴璋身处出色勋贵公子圈,而贺三是纨绔公子圈的第一人。一个为皇子伴读,每日进出上书房。一个领着侍卫家将,和纨绔们横行京城惹是生非。平日几乎没什么交集。

出于少年敏锐又可怕的直觉,裴璋脱口问的第一句就是:“容表妹怎么会认识贺祈?”

这个问题问的好!

程景安就等着这一句哪!立刻抖擞精神,将程锦容去惠民药堂义诊第一日就巧遇落马的贺三公子之事道来。

实事求是地说,贺三公子虽然是纨绔,出身却更胜裴璋一筹。

永安侯以天子妻族舅兄晋身。平国公府,却是传承两百年的国公府。贺三是平国公唯一的嫡子,未来的平国公世子。

武将勋贵中,平国公是毫无疑问的第一人!

勋贵少年中,贺三也同样是第一人!

只要贺三脑子不抽风,安安稳稳地娶妻生子,日后请封世子,继承平国公爵位。统率十万边军,手握重兵,坐镇边关。

谁人能及贺三?

更不用说,贺三还该死的生了一张足以迷惑所有闺阁少女的英俊脸孔。

裴璋脑海中闪过一连串的念头,胸膛里的火苗一点点汇聚。

“……堂妹每隔三日去卫国公府一趟,为贺三公子复诊。今日正好又逢复诊。一大早,卫国公府就来了马车,将堂妹和大哥一起接走了。说来不巧,他们前脚刚走,你后脚就来了。没能碰面。”

程景安说的意犹未尽,见裴璋面色难看,连忙补了一句:“裴公子放心,堂妹只是去复诊,和贺三公子绝没有别的牵扯。”

裴璋:“……”

裴璋的俊脸更难看了。

程景安绞尽脑汁,又挤出一句:“堂妹晚上才回来,要不然,你晚上再……”

最后一个来字还没出口,裴璋已霍然起身,俊美如玉的脸孔冷如寒霜:“我这就去卫国公府。”

……

没等程景安说话,裴璋已拂袖离去。

程景安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今日说的话多了那么一点点。好像一不小心,就泄露了容表妹和贺三公子曲通暗款之事……不对,是正经的大夫和病患的来往!

裴璋心眼小爱吃醋,要是和贺三公子打起来了,可不能怪他啊!

程景安心里嘀咕着,程锦宜好奇地探头张望:“二哥,裴公子这么快就走了么?”

程景安苦着脸叹气:“妹妹,你二哥我今天好像惹祸了。”

程锦宜走了过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一边笑着奚落:“你那张嘴,哪天不惹人生气。”

大哥一天蹦不出几个字来,二哥却耿直多话,也不知今日又说了什么,惹恼了未来的堂姐夫。

程景安苦着脸将刚才的事道来:“……我也没说错什么吧!可我看裴公子脸色十分难看,起身就去了卫国公府。”

程锦宜:“……”

程锦宜噗地一声喷了茶,一不小心呛着了,咳得惊天动地。

程景安很贴心地为程锦宜拍后背。

程锦宜差点被拍岔了气,忙躲开,顺便冲程景安翻了个白眼:“二哥,麻烦你离我远一点。再拍,我就要被你拍断气了。”

然后,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头:“二哥,我们也去一趟卫国公府吧!”

万一裴公子和贺三公子真得打起来,可就糟了。

程景安听到这个提议,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应下:“好,我就让人备车。”

看着二哥跃跃欲试一副要看热闹的模样,程锦宜忽然有些后悔。二哥这张嘴,不会继续再惹祸吧……

程锦宜心里不踏实,小声叮嘱:“二哥,到了卫国公府,你可别再胡乱说话了。”

程景安一挺胸膛:“放心吧!我知道轻重!”

放心才怪。

程锦宜瞥了他一眼,暗下决心,一定要盯紧二哥,绝不让他乱说话。

……

一路疾驰,料峭的春风带着寒意迎面扑来。

裴璋握紧缰绳,俊脸毫无表情,唯有一双黑眸,闪着幽暗的火苗。热血在胸膛涌动,混合着无以名状的怒火。

小半个时辰后,裴璋骑着骏马到了卫国公府外。

吹了一路的风,裴璋纵有再多的怒火,此时也冷静了下来。下马后,先吩咐侍卫去送名帖。

卫国公府的江四公子江廷,是四皇子伴读。同为皇子伴读,裴璋和江廷十分熟稔,颇有些交情。休沐日忽然来卫国公府,也不算突兀。

门房管事忙开了正门,满脸热络殷勤地迎了裴璋进门。

小厮飞快地跑腿传信。

一盏茶后,江廷亲自来相迎。

江廷比裴璋年长一岁,今年十七,面容英挺,身材修长,举手投足间俱是勋贵公子的潇洒磊落。

“今日是刮了什么风,怎么把你吹来了。”江廷笑着一拍裴璋的肩膀,亲热又随和。

呵呵!

是一阵叫贺三的邪风!

裴璋神色恢复如常,笑着说道:“听闻江六公子受了腿伤,我特意来探望。”

江廷意味深长地挑眉一笑:“我还以为,你是为程姑娘而来。”

女医并不多见,像程锦容这般年少貌美医术高明的,更是罕有。卫国公府内宅上下传了个遍。江廷数日前就从新婚妻子口中知道这位程姑娘了。

再一细问,原来就是那位在裴家一住十三年的表姑娘。

裴璋心有所属之事,在上书房里不是什么秘密。端看裴璋四处搜寻医书,去太医院抄医书的那个劲,也能猜出几分。

江廷这一打趣,裴璋如喝了一杯苦涩的烈酒,个中滋味,也只有自己清楚了。

好在江廷颇有分寸,打趣个一两句,就不再多提。和裴璋一起去了江六的院子。

推门而入,照例是一屋子人。

裴璋的目光一扫,落在了角落处的一双少年男女身上。

心底压抑的怒火嫉火,腾地燃起。

第四十六章 情敌(二)

从裴璋的角度看过去,看到的是程锦容的窈窕背影。

眼高于顶嚣张跋扈的贺三公子,穿着一袭黑衣,端正地坐着,一张脸孔英俊得刺目。一双黑眸凝望着诊脉的美丽少女,黑眸异常专注。

该死的混账!

果然觊觎他的容表妹!

裴璋右拳猛地握紧,心中火焰升腾至眼底,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面色难看笑容僵硬。他强忍着冲上前揍扁踹飞贺三的冲动,竭力镇定:“江四哥先请。”

江廷目光迅疾一扫,再看裴璋,目光里便多了一丝微妙的同情:“来者是客,你先请。”

门口的动静,立刻引来众人侧目。

背对着门口的程锦容,动作微微一顿,目中闪过复杂的情绪。只短短一瞬,便又恢复如常,继续专心诊脉。

裴璋来了!

贺祈微微眯眼,目光掠向长身玉立风度翩翩的贵公子,心里重重冷哼一声。神态也有了肉眼不可见的微妙变化。

从一头暂时收起獠牙利爪的猛兽,瞬间变为蠢蠢欲动一触即发的凶兽。

裴璋似有所感,目光迅疾扫了过来。

两人四目相对,俱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浓浓的敌意,心中各自一声冷笑!此时的想法惊人的一致。

该死的混账!

看我日后怎么收拾你!

……

裴璋凭借过人的自制力,硬生生收回目光,和江廷一起去了床榻边。先去“探望”伤了腿的江六。

裴璋和江廷是好友,江尧自然见过裴璋。只是,大家混的“圈”不同,平日从无交集。今日裴璋忽然前来探病,怎么看都有些怪异……

一换药就哼哼唧唧哭哭啼啼的江尧,当着裴璋的面,怎么也要撑些面子。迅速用衣袖抹了抹红红的眼角,挤出笑容道谢:“一点小伤罢了。没想到竟惊动裴公子亲自前来探望。”

换点伤药也哭鼻子抹眼泪,真是没用的怂包!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和贺三在一起厮混的,也只有这等没用的窝囊废了!

裴璋心里狠狠腹诽,口中亲切说道:“我和江四哥亲如兄弟,你是他的堂弟,便如我的堂弟一般。听闻你受了腿伤,我心中亦牵挂不已。特意趁着今日休沐,登门来探望。江六弟别嫌我来的冒昧才是。”

……能将口不对心的场面话说得如此真切!不愧是永安侯府引以为傲的嫡长公子!

朱启珏叶凌云郑清涵心里一起吐槽。

江尧虽不知就里,倒也没拆裴璋的台,呵呵一笑。和裴璋寒暄了几句。

裴璋对自己的表现颇为满意,不动声色地以眼角余光瞄了角落处一眼。险些又被气得吐血。

程锦容一定听到了他的声音,却未转身看他。而是走到了贺祈的身侧,纤长的手指在贺祈的头部按压,低声问道:“这里还疼吗?”

贺祈略略皱眉:“还有一丝疼。”

疼个屁啊!

裴璋忍无可忍,忽地扬声喊道:“容表妹!”

……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如平地起惊雷,将屋内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公侯之家结亲联姻是常事。站在这间屋子里的,彼此或是姻亲或是表亲,拐弯抹角的总能沾亲带故。

可裴璋这一声“容表妹”,深情百转,绝非寻常啊……

叶凌云立刻冲朱启珏使了个眼色。

这个裴璋,和程姑娘是何关系?

朱启珏一脸懵逼。

我怎么知道?

郑清淮摸了摸下巴,预感到将有一场精彩好戏上演,兴致勃勃地等着看热闹。

程景宏还在低头换药,不便抬头张望,耳朵已竖得老长。

程锦容终于转头,看向裴璋。

她和裴璋一起长大,前世做过两年夫妻,对他的性情脾气了如指掌。此时裴璋看似温和含笑,实则眼底燃着火焰,定是气得不轻。

“我在替贺三公子看诊,”程锦容神色淡淡,声音淡然:“裴表哥请稍等片刻。”

说完,竟又转过头去,继续替贺祈看诊。

众人:“……”

众人的动作出奇的一致,先看贺祈,再齐刷刷地看向裴璋。

贺祈继续端坐,神色未动。

裴璋站姿僵硬,右拳握得极紧,片刻后,挤出一丝笑容:“好,我等你。”

诶哟!

这等争风吃醋的场面,实在难得一见。更不用说,主角是闻名京城的纨绔贺三公子和年少英才裴二公子了。

坐在床榻上的江尧,下意识地伸长脖子张望。右腿伤处忽地一痛,江尧反射性地惨呼:“疼啊!”

这一声惨叫,打破了屋子里近乎凝滞的尴尬气氛。也将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江二小姐忧心不已:“小程大夫,六弟腿伤是否有碍?”

程景宏放轻手劲,面不改色地说道:“江六公子腿伤未愈,不宜乱动,牵扯到伤处,难免疼痛。”

朱启珏等人也顾不得看热闹了,纷纷围拢到床榻边,出言安慰江尧。江廷见不得堂弟哭鼻子抹眼泪,也好言宽慰了一番。

如此一来,倒是无人再盯着程锦容了。

……

程锦容的心情,并不如表面显示的那般平静。

按在他头部的手指,略略颤了片刻,才恢复平稳。

贺祈明知此时的自己尚无吃醋的资格,依然一阵猛烈的酸意。

程锦容终于复诊结束,退开几步,照例叮嘱几句:“贺三公子身体没有大碍,按时喝药便可。”

贺祈起身道谢。

程锦容微微一笑:“贺三公子不必客气。”

然后,程锦容转身,去了裴璋身边。

贺祈:“……”

“裴表哥,你怎么来了?”程锦容的声音里,有着刻意疏远的冷淡。

裴璋的声音中,则蕴含着亲昵的委屈:“这么些日子没见,你就只有这句话和我说吗?”

程锦容再想和裴璋撇清距离,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令他难堪,迅速扯开话题:“你是不是去过程家?”

裴璋略一点头:“是。皇后娘娘赏了发簪礼服,母亲也为你备下了。今日我休沐,特意送去程家。”

一定是二堂兄漏了口风。

程锦容略略蹙眉,还未说什么,就见一个丫鬟进来禀报:“程二公子和程小姐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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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情敌(三)

二堂兄定是心虚不安,特意追过来看看。

程锦容心中轻哼一声。

屋子里人虽多。不过,真正的主人是江家兄妹。别人不便越俎代庖随意张口。江廷当仁不让,主动迎了出去。

片刻后,程景安程锦宜一起迈步进了屋子。

程景安迅速瞄了一眼,暗暗松口气。

裴璋和贺祈之间的紧张气氛,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得出来。好在没有动过手的迹象!还算来得及时!

然后,程景安便对上了大哥遥遥投来的暗含不善的一瞥。不由得后背一凉。

“二堂兄,锦宜堂妹,”程锦容的声音响起:“你们怎么忽然来了?”

程锦宜唯恐程景安“胡言乱语”,抢着应道:“我和二哥在家中闲着无事,想跟着大哥和堂姐义诊。”

机智!

这个借口找得好!

程景安顺着程锦宜的话音笑道:“是啊,纸上得来终觉浅。学医是为了行医治病,整日背药方哪行,不如跟着你们去药堂。”

所以,他们兄妹来卫国公府,是为了等程景宏程锦容,绝不是为了凑热闹!

众人颇为配合,一起露出“原来如此”的礼貌微笑。

程锦容没有拆台,略一点头:“稍候片刻,等大堂兄忙完了,我们一起去药堂。”

程景安和程锦宜一起应下。

……

一炷香后,程景宏今日复诊换药终于结束,立刻起身告辞。

江廷笑道:“你们兄妹四人在府里用了午膳再走吧!”

程景宏照例委婉谢绝:“多谢四公子美意。今日已耽搁了不少时间。药堂里有众多病患排队等着看诊,我们就不多留了。”

江廷客套一番,也不勉强,笑着送行。江二小姐也一并相送。

裴璋理所当然地走在程锦容身侧。

贺祈稍微落后几步,目光紧紧地盯着裴璋的背影。如果目光能化为实质,裴璋早已千疮百孔。

朱启珏凑近,用手肘抵了抵贺祈,使了个眼色过去。

贺祈不耐地瞥了他一眼:“什么事?”

朱启珏:“……”

算了!这时候,说什么都是找揍。

朱启珏缩回手,顺势摸了摸鼻子,一脸无辜的表示“我什么事都没有。”

郑清淮却是个唯恐天不乱的嘴欠之人,大喇喇地问道:“贺三,你今日是不是又要送程姑娘他们去药堂?”

又?

裴璋步伐未停,俊脸如凝了一层冰霜。

身后传来贺祈的声音:“那是当然。”

此时,正好已到了正门。裴璋顺势停下脚步,皮笑肉不笑地冲贺祈说道:“亲疏有别。我自会送容表妹去惠民药堂,就不必劳烦贺三公子了。”

“劳烦”两个字被故意加重了音量。

就差没明说“无关紧要的外人闪远一点”了。

贺祈从来不是好惹的主儿,挑了挑眉,气死人不偿命地应了回去:“程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送程姑娘一程,是我分内之事,一点都不劳烦。”

厚颜无耻之徒!

裴璋心中冷笑,慢条斯理地说道:“容表妹自少学医,一直向往行医治病救死扶伤。她去药堂义诊,每日救治的病人没有一百,也有七八十个。都如贺三公子这般‘报恩’,容表妹如何吃得消。”

“贺三公子如果真有感恩之意,言行切记注意分寸,以免扰了容表妹清静。”

……

裴二公子利舌如刃啊!

以贺三的脾气,这个时候就该动手了!

郑清淮等一众损友精神一振,不约而同地卷起衣袖。只等贺三招呼一声,就一拥而上,将裴璋揍成猪头。

至于后果如何……这就不是纨绔们应该考虑的事!先揍人要紧!

裴璋憋了一肚子闷火,见状哪里会害怕,挑眉勾唇冷笑。

这些纨绔!

来一个打一个!

来两个揍一双!

气氛紧绷,一触即发。

程锦容略略蹙眉,尚未来得及说话,贺祈已走上前,黑眸中含着一丝委屈:“程姑娘,我言行可有不妥之处?是否扰了你清净?”

众人:“……”

熟知贺三脾气的郑清淮等人,瞠目结舌,不敢置信。

这还是那个横行霸道从不知退让二字为何物的贺三吗?这么一副受欺负的小媳妇模样,是怎么回事?

程家兄妹也被齐齐震住了。

程锦容不是不知道贺祈在装模作样,可看着横行无忌的贺三公子露出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心中还是一软:“没有。”

贺祈松了一口气,看向裴璋:“你听到了吧!程姑娘说没有。”

裴璋:“……”

裴璋一口血哽在喉咙处。

程景宏抽了抽嘴角,颇为头痛。再这么闹腾下去,两人非打起来不可!

“容堂妹,你先上马车去。”程景宏果断地拿出做兄长的威严。程锦容想说话,被大堂兄一瞪,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乖乖上了马车。

程景安和程锦宜兄妹,也在兄长“温和”的目光下上了马车。

程景宏这才看向贺祈裴璋两人,温和有礼地说道:“裴公子贺三公子的心意我们领了。不过,我们兄妹四人一同去药堂,无需劳烦任何人相送。两位公子请自便。”

裴璋:“……”

贺祈:“……”

程景宏也上了马车。程家的马车很快启程离开。

江廷用力咳嗽一声,打破尴尬的沉默:“我新近得了一幅墨宝,裴兄随我去书房,一同品鉴如何?”

裴璋抿得极紧的薄唇,扯出一抹僵硬的笑意:“也好。”

江廷冲贺祈等人招呼示意,很快和裴璋离开。

待江廷和裴璋走了,郑清淮立刻冲到贺祈身边:“贺三,你怎么不揍那个裴璋?”

叶凌云和朱启珏也是满心疑惑:“对啊!你为何忍气吞声,不动手揍他?”

因为他历经磨难坎坷,心性坚韧,早已不是前世那个热血冲动横行无忌的贺三了。

再者,揍人也得分场合。

当着程锦容的面,揍她的表哥兼前世夫婿,显然不怎么合适。要揍,也得等一个最合适的时机。

贺祈眸光一闪,淡淡道:“以后总有机会。”

他和裴璋之间,迟早会有一战!

第四十八章 不嫁

马车里,一片安静。

程景安三番五次想张口说话,都在自家兄长含着怒气的目光中败退,讪讪地闭紧了嘴。

程锦宜有些不安,挪了挪位置,尽力离程景宏稍远一点。

程景宏瞥了程锦宜一眼:“你又没做错事,这样怕我做什么。”

程景安程锦宜:“……”

“大哥,我错了。”程景安苦着脸认错。

程景宏凉凉地说道:“你不过是在裴公子面前说了几句实话,又没怂恿裴公子来卫国公府,何错之有。”

程景安都快哭出来了:“大哥,你别说了。我知道错了!”

呜呜,板着脸孔的大哥好凶残好可怕!

程锦容也是第一次见识到程景宏动怒。清了清嗓子说道:“大堂兄先别恼。此事说来,都是因我而起,确实怪不得二堂兄……”

程景宏板着脸孔道:“不必情急。等我训完了二弟,自会轮到你。”

程锦容:“……”

程锦容哭笑不得,只得放软语气:“大堂兄,是我的错。你别生气。”

她一认错,程景宏的神色一缓,声音也和缓了许多:“容堂妹,你自小就在裴家长大。我们虽是嫡亲的堂兄妹,往日来往却极少。我对你的性情脾气,也不甚熟络。如今你既回来了,住在程家,我这个做堂兄的,待你便如对锦宜一样。”

“你到了及笄之龄,说亲定亲出嫁,也就是两三年之间的事。平日和同龄少年来往,理应保持距离,免得闺誉受损。”

“你和裴公子是表兄妹,裴家也早流露过结亲之意。以我看,裴公子对你也是一片情意。只是,你和贺三公子……”

说到这儿,程景宏声音顿了一顿,目中闪过无奈和踌躇。

程景安和程锦宜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程锦容。

程锦容并无少女怀春的娇羞,神色平静:“大堂兄,我对贺三公子,只是医者对病患的心意,别无他意。”

她对贺三公子,只有救命之恩的感激,并无男女之私。

再者,她要做的事,如行走在万丈深渊的边缘,一个不慎,便有性命之险。这样的她,不能也不愿嫁人。

裴璋也好,贺祈也罢,她都不会嫁。

程锦容语出肺腑,绝非作伪。

程景宏深深地看了堂妹一眼:“你对贺三公子没有他意。却不知贺三公子心里是怎么想的。而且,裴公子今日分明已心生误会。”

提起裴璋,程锦容心绪复杂,沉默片刻才道:“我不会嫁给裴璋。他误不误会,都不要紧。”

兄妹三个俱是一惊。

程锦容不想再多说,闭上嘴。一直到药堂,都未再说过话。

……

一忙又是一日。

晚上回府,程景安忙不迭向亲娘诉苦:“娘,大哥太没人性了。他坐着看诊,偏让我站在一旁,还不时让我跑腿。一天下来,我的腿又酸又麻。”

赵氏却不是娇惯儿子的性子,张口道:“你也老大不小了,整日闷在家里看医书背药方,也练不好医术。跟在你大哥身边锻炼一番也好。从明日起,每天都随你大哥去药堂。若不听话,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程景安:“……”

程锦容和程锦宜一起笑弯了腰。

程景宏目中也闪过笑意。

赵氏看向长子,温声询问:“景安跟着你,不会影响你坐诊吧!”

“这倒不会。”程景宏应道:“他经验浅薄,暂时不能看诊开方,跟在我身边,多见一见病患学习开方,也是好事。母亲放心,我会好好调教二弟。”

程景安其实也挺乐意去药堂。

虽然辛苦一些,却能接触到病患,能学着看诊开方。再者,药堂里人多热闹。比闷在家里强多了。

心里乐开了花的程景安,故意苦着脸应下。

程锦宜没那么多戏,小声央求程锦容:“堂姐,我也随你去药堂吧!忙碌的时候,我也能帮帮忙。”

顺便再学一学堂姐的外科医术,那就更美妙了。

程锦容一眼便窥出了程锦宜的小心思,莞尔一笑:“好。”

程锦宜雀跃不已,又用希冀的目光看着亲娘。

赵氏岂有不应之理,笑着叮嘱:“你们两个去倒是无妨。不过,需得谨记,多听多看多学少说话。”

兄妹两个连连点头。

……

于是,从隔日起,程家兄妹四人,便一起去惠民药堂。

有了程景安,陈皮陡然清闲了不少。便是甘草,也比平日闲了许多。

“甘草,这个给你。”趁着空闲,陈皮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块点心,塞进甘草手中。

甘草胃口好饭量大,早上吃的早饭早就消化得差不多了。绵软香甜的点心一入口,甘草的眼便亮了起来。几口下去,一块糕点被吃得干干净净。

陈皮又递了杯茶来,冲甘草咧嘴笑道:“这是我精心调制的陈皮甘草茶,你尝尝看。”

程锦容:“……”

耳力颇佳的程锦容,好气又好笑地瞥了一眼过去。

机灵黑瘦的陈皮,在甘草身边打转献殷勤。

粗枝大叶的甘草,对陈皮那点小心思浑然不察,吃完糕点,喝了一大杯酸甜的陈皮甘草茶,颇为满足:“谢谢你了。”

陈皮一边眨眼,一边拼命暗示:“其实,我比你大了几个月,你可以叫我一声陈皮哥哥。”

甘草有些奇怪的看了陈皮一眼:“非亲非故的,我叫你哥哥做什么。”

噗!

同样竖长耳朵偷听的程景安,终于忍不住笑喷了。

程锦容也忍俊不禁,轻笑不已。

陈皮厚着脸皮还想再说,程景宏已瞥了一眼过来,陈皮头皮一麻,不敢再多嘴,老老实实地跑腿做事。

程方逢休沐回府,得知次子和女儿主动去药堂打杂兼学习,颇为欣慰。难得张口夸赞程景安一回。

程景安感动之极,一把攥住亲爹的胳膊:“爹,你以后就这样夸我鼓励我,我一定进步飞快。”

程方笑骂:“表现不好,或是胡乱惹事,我打断你的腿!”

说笑一番后,程方叫来程景宏和程锦容:“太医院招考太医,我已为你们两个报了名。”

第四十九章 密谋

太医院的考试从二月中旬便可报名。三个月内,可陆续报名。五月初一考第一场,初五考第二场,初十考第三场。

只要是大夫,皆可报考太医院。有人从中做担保,便可免了身家背景核查。

程景宏也就罢了。对程锦容来说,就便利多了。

女医报考太医院,前所未有。没有程方从中周旋打点,只报名核查这一关,程锦容怕是都过不了。

“多谢大伯父。”程锦容满心感激,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

程方坦然受了这一礼,笑着说道:“你报考太医院的事,我特地和杜提点大人私下说了一回。药堂杜管事在杜提点面前提起你精擅外科医术之事,杜提点对你颇有印象,我一提,他便点头应了。”

药堂的杜仲杜管事,是杜提点的堂弟。杜管事在堂兄面前对程锦容赞不绝口。再有“神医程望女儿”的光环,便是杜提点,也对程锦容充满了好奇。

程方私下去“疏通”时,杜提点收了礼,捋着胡须笑道:“太医院从无女太医。你这个侄女既有勇气报考太医院,不妨让她试上一试。”

很显然,杜提点并不以为程锦容能考进太医院。

程锦容听程方道来,微微一笑:“大伯父就等着我成为大楚朝第一位女太医吧!”

少女眉眼含笑,俏脸闪着自信从容的光芒。

程方既欣慰又骄傲地看着侄女:“好,大伯父拭目以待。”

程锦宜羡慕又憧憬。

什么时候,她也能去报考太医院,也能张口说我要做大楚朝的女太医?

“锦容,还有几日,就是你的及笄礼了。”程方温声说道:“你就在府里歇息几日,准备及笄礼,别去药堂了。”

一生一次的及笄礼,是少女最美的时候,也是少女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

程锦容不以为意,淡淡笑道:“不必了。我习惯了每日去药堂。”

对她而言,眼下最重要的事,是考进太医院,成为女太医。如此,她才能正大光明地接近裴皇后。

在外人眼中看来,她实在太过年轻。在药堂里多磨炼些时日,展露过人的医术,也能稍稍令人释疑。

……

“什么?”

永安侯府内宅里,传出永安侯夫人震惊的低呼:“侯爷说的是真的?程方竟为程锦容报名参加太医院的考试?”

永安侯神色阴冷:“常院使私下命人给我传的口信,岂能有假。”

永安侯口中的常院使,单名一个山字。擅治妇人病症。

常家和杜家程家一样,俱是大楚朝闻名的杏林世家。常山三十岁入太医院,凭借高超的医术,很快在太医院崭露头角。

十四年前,裴婉清缠绵病榻时,一直是常山为裴婉清看诊。

为了收买常山,永安侯暗中许以黄金万两。

这些年,常山一直为裴皇后“看诊”。也凭借着为裴皇后“看诊续命”的功劳,仕途得意,被提任为太医院院使。

众人皆以为裴皇后能活这么多年,是常山的功劳。事实正好相反。常山是永安侯安插在太医院里的一颗钉子。

有常山在,别的太医连为裴皇后看诊的机会都没有。

常山和永安侯来往甚密,不是什么秘密。不过,就连宣和帝也从未起疑。

“她这要做什么!”永安侯皱紧眉头,来回踱步:“她一个闺阁少女,及笄之后,便可定亲出嫁,做永安侯世子夫人,一世享不尽的容华富贵。”

“可她偏要去报考什么太医院。难道她还想做女太医不成!”

程锦容到底是要做什么?

永安侯和永安侯夫人对视一眼,脑中同时掠过一个惊人的念头。

“她为什么忽然想进宫?”永安侯夫人喃喃低语:“为何想见裴皇后?莫非是当年之事走漏了风声?”

不等永安侯出声,永安侯夫人立刻又道:“绝无可能!这桩隐秘,我们瞒得密不透风。她绝不可能知晓。”

“不能让她去考太医院。”永安侯目中冷芒闪动,迅速低语:“更不能让她做什么女太医。”

绝不能让程锦容有进宫见裴皇后的机会!

哪怕只有一丝可能,也不行!

永安侯夫人重重点头,目中闪过焦虑和忧色:“可是,程方已为她报了名。我们明着不便阻挠。”

永安侯冷哼一声:“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多的是法子。不过,也别下手太重,让她出个‘意外’,错过太医院考试也就行了。”

内宅阴私手段,防不胜防。想让程锦容出点‘意外’,不是什么难事。

永安侯夫人点点头。

白芷总算能派上用场了!

……

夫妻两个正低声商议,忽地响起了敲门声。

永安侯神色一冷,声音里满是不耐:“谁?”

“父亲,是我。”门外传来的,是裴璋的声音。

永安侯神色略一缓和。

永安侯夫人亲自起身去开了门。站在门外的裴璋,没了往日的神采飞扬,神色间隐有一丝郁色。

见了儿子略显憔悴的俊脸后,永安侯夫人颇为心疼:“阿璋,你这两日是不是身体不适?为何这般憔悴?要不要去请个大夫来瞧瞧?”

裴璋薄唇抿得极紧,低声答道:“我明日去惠民药堂,请容表妹为我看诊。”

永安侯夫人听到程锦容的名字,就气不打一处来。淡淡说道:“她那点医术,能看什么诊治什么病。我去请太医来给你看诊。”

裴璋低声又执拗地说道:“不用请太医。我就去惠民药堂!”

永安侯夫人:“……”

媳妇还没娶进门,就护上了!

永安侯夫人既恼怒又有些酸意,没好气地应了句:“罢了,都随你。”

永安侯不善地瞥了一眼过去。

永安侯夫人悻悻地住了嘴。

“阿璋,”永安侯城府极深,短短片刻,便已调整好面部表情,看不出半分异样:“这么晚了,你特意过来,是为了何事?”

裴璋深呼吸一口气,说道:“父亲,我有一事相求。”

“我心仪容表妹,想娶她为妻。请父亲写信给程姑父,为我提亲。”

……

第五十章 提亲

裴璋怎么忽然这般情急?

永安侯略有些惊诧,目光掠过裴璋的脸孔:“你真的想娶锦容为妻?”

“是。”裴璋抬眼,和永安侯的目光对视:“父亲,这一生,我非容表妹不娶。”

永安侯夫人一听这话,心里颇有些气闷。

娶程锦容过门,是权衡过后的最佳办法。裴璋和程锦容情愫渐生两情相许,也早在意料之中。

可听到儿子一口一个“非容表妹不娶”,身为亲娘,心里痛快才是怪事!

此时不是置气的时候。

永安侯夫人按捺下心里的不快,笑着说道:“不必你说,你父亲早有打算了。”

“等锦容及笄礼一过,便写信给你姑父提亲。快马加鞭,一来一回也只月余功夫。等定下亲事,婚期也定得早些。明年就将媳妇给你娶进门。”

永安侯也点点头:“正是。你比锦容年长一岁,今年十六,也该定下亲事早些成家了。”

刀剑无眼,领兵打仗,受伤是常有之事。在战场上丢了性命,比比皆是。武将勋贵子弟,多是十六七岁成亲生子。有了子嗣之后,才会上阵领兵。

裴璋的眼中闪出一丝喜悦的光芒:“多谢父亲母亲。”

裴璋来时心情晦涩,走时步履轻快。

不知为什么,短短数日内,容表妹对他的态度骤然冷漠疏远。不再温柔可人,更没了往日的含情脉脉。

还有那个混账贺三!竟敢觊觎容表妹!令他痛心又难过的是,容表妹对贺祈并无排斥。甚至过分的和善亲切……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父亲很快写信为他提亲。等姑父应下亲事,他和容表妹就是未婚夫妻。

到那时,他可以正大光明地站在她的身侧,为她挡风遮雨。心思不轨其心不正的人,都得退避三舍。

……

隔日一大早,裴璋先进宫告假一日。

今日在上书房里授课的是钱太傅。

钱太傅已年过六旬,发须皆白,穿着三品文官的官服,一派饱学大儒的气度风范。

大皇子三年前入朝听政,又领了兵部的差事。如今,在上书房里读书的,是二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六皇子及一众皇子伴读。

大皇子伴读贺袀,如今是御林军校尉,在宫中当值。

裴璋是二皇子伴读,四皇子伴读是江廷,五皇子伴读是镇远侯嫡子魏启。六皇子年纪尚幼,暂时还没有伴读。

“二皇子殿下,”裴璋向钱太傅告假后,特意和二皇子说了一声:“我今日身子不适,告假一日。”

裴璋既是伴读,又是二皇子的表哥。霸道蛮横的二皇子,在裴璋面前倒是很少摆皇子的架子。

二皇子目光一扫,笑着打趣:“往日你身体最是健壮。近来是怎么了?忽然娇弱起来了?”

裴璋略有些心虚地咳嗽一声:“也不知怎么回事,总觉疲累。今日回府歇上一日,也就该好了。”

二皇子随口道:“拿我的帖子去太医院,请个太医给你看诊。”

裴璋立刻推辞:“些许不适,无需太医看诊。传出去,反被人取笑我小题大做了。”

这倒也是。

二皇子也未勉强,拍了拍裴璋的肩膀,叮嘱他好生休息。

裴璋走出上书房,迎面遇到了六皇子。

“六皇子殿下,”裴璋拱手行礼。

一众皇子中,六皇子是出了名的温和好脾气,笑着说道:“表哥快免礼。”

二皇子从不在人前喊他表哥。倒是六皇子,分外客气有礼。虽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二皇子和六皇子的性情脾气,却是截然不同。

裴璋暗暗感慨,目光掠过六皇子俊秀的脸孔。

说来也是奇怪。父亲对二皇子格外看重,对嫡出的六皇子却并不亲近。都是嫡亲的外甥,父亲为何对六皇子分外淡漠?

小小少年,似也有些心事。

六皇子略一犹豫,轻声问道:“表哥,四姨母家的程表姐,是不是一直住在裴家?”

提起程锦容,裴璋目光一柔:“容表妹在裴家住了十三年。数日前才回程家。这个月二十,就是她的及笄礼。”

“对了,殿下今日怎么忽然提起容表妹?”

六皇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前几日,我在母后那儿,看到了程表姐的画像。一时生了好奇心,便多嘴问了一句。”

裴璋笑容微微一顿。

裴皇后的手中,为何会有容表妹的画像?

裴皇后有五个庶妹,各自出嫁,姨侄女少说也有八九个。程锦容到底有何特别之处,竟令裴皇后如此上心?

程锦容态度倏变,坚持离开裴家……

其中,到底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缘故?

“表哥,”六皇子凑了过来,小声说道:“母后心情阴郁,极少展颜。提起程表姐的时候,母后便会展颜微笑。我想让母后高兴一回。”

然后,又低语数句:“……到时候表哥帮我遮掩一二。”

那张俊秀的小脸上,浮着一丝淘气和雀跃。

裴璋一愣,本想拒绝,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就变成了:“好。”

六皇子眼睛一亮,咧嘴笑了起来:“多谢表哥。”

……

一个时辰后。

惠民药堂。

程景安忙里偷闲,转头看了程锦容一眼,然后唏嘘:“容堂妹在药堂坐诊还没到半个月,已经声名鹊起。瞧瞧排队领号牌的,比大哥你这儿还多。”

程景宏:“……”

这也难怪。

这些时日,程锦容一共治好了十余例外伤。腹部受伤的彤儿是最严重的一例。在程锦容的妙手救治下,彤儿的外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

还有一个病患,后背生了恶疮,金针汤药都不见效。程锦容以外科医术,将恶疮处巧妙割除。那个病患,在药堂里住了几日便好了,自己走了回去。

短短数日,程锦容声名鹊起。

之前来看诊的,以青年男子居多。

而现在,大多是慕名而来的病患。

程景宏引以为傲,程景安心中羡慕不已,程锦宜早将程锦容当成了榜样。

程锦容自己倒是不以为意。

前世她在边关行医,一开始也因出众的容貌惹来种种非议。不过,真金不怕火炼。时间一长,治好的病患越来越多,流言蜚语自动销声匿迹。

门口领号牌之处忽地一阵骚动。

一个蓝衣锦袍少年,伸手从管事手中接过号牌。

……

第五十一章 执拗

低头看诊的程锦容,抬眼看了过去。

一张熟悉的少年脸孔映入眼帘。

是裴璋!

裴璋和程锦容四目相对,露出一个熟悉的灿烂笑容。黑眸瞬间绽出璀璨夺目的光芒,如宝石般熠熠生辉。

前来看诊的病患,但凡是女子,不论年纪大小,皆频频转头张望。

程锦容心里暗叹一声。

她早该清楚,以裴璋的骄傲固执,绝不会因为她的几句话和冷漠的态度便退缩。

“容堂姐,”程锦宜略有些兴奋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快瞧,你的裴家表哥来了。”

程家上下,都以为她会嫁给裴璋。

程锦容扯了扯嘴角,不置一词,低头继续为病患看诊。

裴璋:“……”

裴璋碰了个软钉子,竟也未恼。领了号牌之后,就去排队。前面的病患共有十几个。程锦容看诊开方速度颇快,估摸着等上半个多时辰,便该轮到他了。

华衣锦服俊美不凡的裴璋,站在一堆面色晦暗衣衫破旧的病患中,格外惹眼醒目。

杜仲也有些头痛。

堂堂一个侯府公子,神清气爽面色红润,唯有眼下略略泛青显得睡眠不那么足……来惠民药堂做什么?

“你怎么让裴公子领号牌?”杜仲低声呵斥药堂伙计:“我们惠民药堂,是给平民百姓免费看诊。你应该向裴公子委婉地解释清楚。”

那个药堂伙计也是一肚子冤枉,低声道:“这些话我都说了。裴公子也没恼,很客气地和我商量。我不知怎么头脑一迷糊,就把号牌给裴公子了。”

杜仲定定心神,打发了伙计,迈步去了裴璋面前。

没等杜仲张口,裴璋便微笑着拱手:“你就是杜大管事吧!今日我身体不适,特意前来请容表妹看诊。若有叨扰之处,还请杜大管事多多见谅。”

杜仲:“……”

确实不能怪那个伙计。

堂堂侯府公子,这般放低身段,既谦逊又客气。他纵有牢骚不满,也张不了口!

而且,裴璋一口一个容表妹,既亲昵又随意。人家一对少年男女之间的事,他一个外人,不便掺和。

杜仲迅速改变主意,故意扬高声音:“无妨无妨。裴公子特意前来惠民药堂看诊,可见我们药堂声名远播。”

真是一只精明的老狐狸。

裴璋心中暗想,冲杜仲再次拱手道谢。

杜仲寒暄几句,微笑离去。也未让药堂伙计给侯府公子搬张椅子什么的。

裴璋:“……”

更正,这是一只狡猾又讨厌的老狐狸!

……

半个时辰后。

终于轮到了裴璋。

陪着自家主子站了许久的小厮空青,颇为主子委屈不平,没等程锦容张口便道:“表小姐,我们公子今日为了来药堂,特意进宫告假一日。到了这儿,表小姐不理公子,还让公子站了这么久……”

“闭嘴!”

裴璋神色一沉,凌厉的目光扫了一眼过去。

主子一动怒,空青后背嗖嗖地冒凉气,顿时噤若寒蝉。

程锦容抬眼,淡淡道:“既来看诊,就坐下吧!”

裴璋坐下,伸出手腕。然后,程锦容的手指轻轻搭上他的脉。

程锦容少时经常以身边的丫鬟练诊脉。裴璋也时常陪着她练诊脉。此时这一幕,和记忆中的情景似悄然重合。

裴璋凝视着程锦容,目中柔情万千。

程锦容垂眸凝神,神色淡淡。

片刻后,程锦容收回手,张口问道:“裴公子近来是否胃口不佳?”

这一声裴公子,令裴璋所有的笑容凝在嘴角,心中如撕裂般作痛:“容表妹,你现在连一声表哥也不愿叫我了吗?”

一众排队等候的病患闲着也是闲着,一个个伸长脖子竖长耳朵,站在后面的,恨不得将眼珠也探出眼眶。

程锦容看着裴璋,声音平静:“你今日是以病患的身份来看诊,我称呼你裴公子,有何不妥?”

……没什么不妥。你高兴就好!

裴璋深深呼出胸口的浊气:“我连着两日胃口不佳,晚上难以入眠。晨起时偶有头痛,精神不振。请问程姑娘,我这是患了什么病症?”

程景安脱口而出道:“是相思病吧!”

程锦容:“……”

程景宏:“……”

快闭嘴吧你!

程锦容和程景宏转头瞪眼的动作出奇的一致。程景安讪讪一笑,立刻将头转回来。听兄长的口述,飞快地写出药方。

程锦容也同时张口,程锦宜和自家二哥的动作一样,迅速提笔写药方。然后将写好的药方给了小厮空青。

裴璋吩咐空青去抓药,然后对程锦容说道:“多谢程姑娘。过几日,我来复诊。”

程锦容皱了皱眉:“你的病症,是因多虑多思心气郁结而起。喝上几日的药便可,不必来复诊了。”

裴璋十分坚持:“过些时日,我再来。”

程锦容没有动气,冷然道:“你愿耽搁浪费时间,那就随你。”

裴璋:“……”

他和纨绔贺三不同。

贺三每日逍遥自在,在府中读兵书习武练箭便可。等成亲生子了,才会进军营。有大把空闲时间,可以随时厚颜缠着容表妹。

他是二皇子伴读,每日天不亮就要进宫,傍晚才会出宫回府。

一个月只休沐两日。想来惠民药堂,要么等休沐日,要么就得告假。

前者时间太少。后者嘛,偶尔告假无妨,时常告假偷溜到惠民药堂来,他还有什么脸去见二皇子和一众太傅?

程锦容一张口,便击中了他的软肋。

裴璋只得退而求其次:“等休沐日,我再来。”

程锦容恍若未闻,或是听见了也没放在心上,叫了下一个病患。

空青是裴家的家生子,八岁就到了裴璋身边伺候。对程锦容自然是熟悉的。此时,看着程锦容冷漠近乎陌生的面容,空青只觉心肝胆肺俱凉。真不知公子现在会是什么感受……

裴璋既心痛又难过。

可他又是骄傲执拗的。

程锦容莫名的冷漠疏离背后,一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缘故。程锦容不愿告诉他,父亲母亲也有秘密在瞒着他。

没关系,总有一天,他会自己找到真相。

他的容表妹,谁也抢不走!

第五十二章 般配

临走前,裴璋彬彬有礼地和程景宏兄妹三人道了别。

程景宏身为兄长,理所当然地起身:“裴公子多保重身体。”

裴璋点点头,看了程锦容一眼,转身离去。

裴璋一走,躁动不安的病患们总算安静下来。一个个头凑到一起,小声嘀咕:“这位公子生得真俊。和程姑娘站在一起,像金童玉女一般。”

“可不是么?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这么般配的。”

“程姑娘人美心善,医术高明。听说她的亲爹就是大楚朝最有名的神医程望。谁娶了程姑娘,都是他的福气。”

“不过,程姑娘好像不怎么高兴,也没怎么理睬那位公子。”

“说不定是在怄气……”

八卦是人的天性。病情没那么要紧的病患,一番多嘴饶舌。直至程姑娘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众病患才讪讪地住了嘴。

……

一炷香后,药堂外门口响起了马蹄声。

排队等着的病患们,纷纷探头看了过去。

很快,一个黑衣少年出现在门口。

黑衣少年肩宽腰窄,身高腿长,神采夺人。那张脸孔,生得英俊之极,犹胜刚才那位蓝衣公子一分。

在众人惊叹的目光下,黑衣少年迈步而入,在程锦容略有些讶然的目光里,挑眉一笑:“府里请了个新厨子,厨艺颇佳。我让他做了几道拿手菜,送来给程姑娘尝一尝。”

这个黑衣少年,正是平国公府的贺三公子!

程景宏抽了抽嘴角,忽然觉得头痛。

还有什么比一个混账小子觊觎堂妹更头痛的事?

当然是两个混账小子了!

这一个接着一个的,简直没个消停清静的时候。

程锦容对裴璋横眉冷对,对着前世的救命恩人贺祈,倒是温和客气多了:“大伯母每日都会准备午饭,命人送来。贺三公子不必如此劳烦……”

贺祈笑道:“一时兴起,偶尔为之。程姑娘放心,我不会天天让人送饭菜来的。”

话说到这份上,这番美意,程锦容也只得笑纳:“如此就多谢贺三公子了。”

贺祈黑眸中闪过笑意,吩咐一声,几个侍卫走上前。每个侍卫手中都拎了一个三层的食盒,加起来共有四个食盒。

程家四兄妹,一人一个食盒,正好。

身为兄长的程景宏,只得起身道谢:“多谢贺三公子的美意。”

贺祈对程景宏格外客气一些:“小程大夫救了江六的一条腿。我和江六是好友,小程大夫对他有恩,就是于我有恩。送一回饭菜罢了,算不得什么。”

病患给大夫送些东西表示谢意,确实不算什么。

不过,打着送饭菜的名义厚颜来见容堂妹,就有些过分了!

程景宏忍住瞪眼的冲动,客气又委婉地暗示:“只此一回,以后贺三公子可别如此费心了。”

贺祈似未听出程景宏语气中的一丝嫌弃和坚定的拒绝,随口笑道:“不费心。我只张张嘴,忙了半日的是厨子。”

程景宏:“……”

程锦容也有些好笑,张口为大堂兄解围:“大堂兄的意思是,贺三公子以后可别再这样了。如此美意,我们兄妹受之有愧。”

贺祈很爽快地应了:“好,我听你的,以后不送饭菜了。”

下次改送些别的就是了。

还有病患等着看诊,程锦容无暇和贺祈多言,很快坐了回去。

贺祈也未讨嫌地赖着不走,拱手道了别,便领着一众侍卫离开。

……

贺祈一走,病患们又开始兴味盎然地嚼舌。

“这位公子生得真俊!比刚才那位蓝衣公子还要俊!和程姑娘站在一起,真是天造地设,再般配不过。”

“可不是么?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这么般配的。”

“呸!你刚才还说程姑娘和那位蓝衣公子般配。怎么这么快就改口了。”

“这不是很明显的嘛!程姑娘和黑衣公子就是更般配。”

“你没见程姑娘不肯理睬蓝衣公子吗?定是因为程姑娘心中属意黑衣公子,然后蓝衣公子苦苦纠缠……”

病患们一激动,声音不免稍稍大了些。

然后,程姑娘又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一声。

病患们讪讪地住了嘴。

……

这一日正午,程锦容兄妹四人,便吃了贺三公子送来的午膳。

每一个食盒三层,每一层放了两道菜肴。四个食盒里共二十四道菜肴,每道皆不同。煎炒烹炸,红烧清蒸,色香味俱全。

程景宏生平没别的嗜好,唯有对吃食挑剔些。菜肴一入口,眼睛便微微一亮。

程锦容看在眼里,不由得莞尔一笑,夹起一块鱼肉放进口中。

鱼肉既细又嫩,入口清甜。

她在裴家住了十余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吃惯了山珍海味美味珍馐。不过,平国公府这位厨子的厨艺,确实极好。

程景安最喜爱那道牛肉羹,一人将一大碗牛肉羹吃了个精光。颇有些意犹未尽地赞道:“宫中御厨的厨艺,也就是如此了吧!”

程锦宜喜欢甜食,今日恰巧有一道桂花甜酿,十分合她的胃口。她吃了两碗,才搁了筷子,笑着打趣程锦容:“今日有这等口福,都是托了堂姐的福。”

程锦容随口笑道:“待你日后坐诊行医,被你救治的病患也会对你感激涕零。别说几道菜肴,便是倾其家财,也是乐意的。”

程锦宜一本正经地应道:“我想行医治病救人,可不是为了谁的家财银子。以后,遇到穷苦百姓,我也分文诊金都不收。”

一席话,逗得程锦容等人都笑了起来。

此时,春光正好。

耀目又炽烈的阳光透过窗子,落在程家兄妹的脸上时已变得柔和。

年少真好。

程锦容的心情也如这午后的阳光,温暖又柔软。

程景安嘀咕道:“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师。今年我都十六了,大哥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能自己开方了。还有容堂妹,比我还小一岁,医术却比我强了十倍。”

程锦容立刻自谦:“二堂兄客气,也就强了七八倍而已。”

程景安:“……”

第五十三章 及笄(一)

天气晴朗,春风和煦。

这一日,程府一大早便开了正门。

及笄礼,意味着少女长大成人,可以谈亲论嫁。于闺阁少女而言,这是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之一。

程锦容早起沐浴更衣梳妆。

及笄礼这一日要梳发换衣三次,需要注意的繁琐之处颇多。赵氏特意请了京城最闻名的擅长梳妆的林娘子前来。

林娘子时常出入深宅内院,见惯了精心娇养的闺阁少女。以林娘子挑剔的眼光看来,程锦容的容貌也是极出挑的。

林娘子一边梳妆,一边笑着夸赞:“程姑娘这一头长发又黑又亮,养得极好。还有这皮肤,嫩得快掐出水来了……”

程锦容随意地笑了笑,并未露出飘然的喜色。

林娘子颇为识趣,见程锦容不欲多言,很快住了嘴,专心为程锦容梳妆。

十五岁的少女,皮肤白净细腻,眼眸黑如宝石,红唇润如花瓣。再好的胭脂,也妆点不出这样的美丽。

林娘子只为程锦容施了一层薄薄的脂粉,便已艳色慑人。

程锦容端坐在床榻边,抬起眼,微微一笑。

程锦宜以手捧心,眼中满是憧憬和艳羡:“容堂姐,你今日真是美极了!”

程锦容笑道:“明年你及笄时,也一样美!”

少女嘛,就没有不爱美的。程锦宜不及程锦容美丽,却也是个眉清目秀的小美人。闻言满是向往的甜甜一笑。

看着程锦宜的笑容,程锦容有些唏嘘。

她外表虽年少,一颗心却已历经沧桑。已经很难有程锦宜这般的单纯喜悦了。

今日是她的及笄礼。她的亲娘被困在宫中,她的亲爹在边关,都未在她的身边。好在,有大伯大伯母,还有两位堂兄和可爱的小堂妹。

……

及笄礼这一日,一般多是女眷登门观礼。只有至亲的男子,才会前来。

程家的姻亲故旧,程方的同僚至交,皆一一登门道贺。永安侯府的女眷,更是早早便登了门。

永安侯夫人身份尊贵,又是程锦容嫡亲的舅母。赵氏自不能怠慢,忙笑着亲自相迎:“夫人里边请。”

精心装扮后的永安侯夫人,矜持优雅。身后跟着五小姐裴绣六小姐裴璎。另有丫鬟十余人。

永安侯夫人含笑道:“侯爷本也打算前来。只是不巧的很,一大早皇上便下了口谕,召侯爷进宫议事。不知何时能忙完政务,只怕是赶不及观礼了。”

话语中,透露出一丝自得。

平国公手握重兵,坐镇边关。卫国公是兵部尚书,位高权重。永安侯确实不及他们两个。不过,其余的靖国公晋宁候等人,已渐渐被永安侯压了风头。

赵氏笑着捧了两句:“侯爷是国之栋梁,深得皇上器重。”

真论领军打仗的能耐,永安侯裴钦在武将里根本排不上号。奈何裴家运气好,出了一位裴皇后。永安侯也因从龙之功,深得天子信任。

不论服不服气,永安侯府水涨船高是不争的事实。

待二皇子被立为储君之日,裴家或许会一跃成为大楚第一勋贵世家。

裴璋是个年轻有为的少年郎,相貌人品俱佳。程锦容嫁进裴家,就是永安侯世子夫人。这么一门好亲事摆在眼前,哪怕永安侯夫人面目可憎,赵氏也默默忍了。

永安侯夫人郁闷了数日,今日扬眉吐气,郁气一扫而空。笑着进了屋子。

裴绣裴璎紧随其后。

众人一眼便看到了程锦容。

淡扫脂粉,更添容光。眸光潋滟,风姿卓然。

永安侯夫人也不得不承认,程锦容眉眼肖似程望,比年轻时的裴婉如更美。也怪不得年少热血的裴璋被迷昏了头,张口就是非她不娶。

程锦容起身,行了一礼:“锦容见过舅母。”

永安侯夫人亲热地上前,握住程锦容的手:“快些免礼。这才几日没见,怎么就和舅母见外了?快些坐下说话。”

程锦容笑着应了一声,坐下后,不动声色地抽回手。

裴绣心里酸得直冒泡,还得挤出热络的笑容来:“容表姐,你今日真美。”

程锦容看了语气泛酸的裴绣一眼,悠然笑道:“过两个月,便是你的及笄礼。到时候,我一定穿得素净些,也免得抢了你的风头。”

裴绣:“……”

众人都被程锦容的促狭逗乐了,唯有裴绣臭了一张俏脸。

就在此时,有丫鬟来禀报:“启禀夫人,卫国公世子夫人来了。”

……

程景宏为江六诊治腿伤,卫国公府上下对程景宏印象极佳。江二小姐曾亲自张口要来观礼,今日和卫国公世子夫人一并前来,也在程锦容意料之中。

江二小姐今日特意穿了鲜亮的鹅黄色罗裙,长发半挽,发边簪了一朵白玉芙蓉。愈发映衬得她气质婉约容色明艳。

彼此见面,自有一番寒暄热闹,闲话暂且不提。

“江二姐姐,”程锦容笑着喊了一声:“没想到你今日真的来了。”

江二小姐抿唇一笑:“今天是你的及笄礼,我当然要来。”然后,又亲自奉上贺礼:“这是合浦珠。大一些的做珠钗,小一些的串做珠链,都是极相宜的。”

小巧的锦盒里,装满了珍珠。一个个硕大圆润,闪着光泽。一眼看去,便知不是凡品。

说实话,她们虽见过几面,却算不上熟络。

江二小姐为何对她这般亲近热络?还送了这么一份重礼?

程锦容心中诧异,面上却未表露出来。吩咐紫苏收了贺礼,含笑道谢:“多谢江二姐姐。”

一旁的赵氏,也有些惊讶,迅速看了江二小姐一眼。

江二小姐眉眼含笑,俏生生地立在那儿。

出身名门,容貌明艳,教养出众,落落大方。

多好的姑娘!

也正因为样样都太出挑了。堪堪算是中等官员之家的程家,哪里能娶得上这样的儿媳?

赵氏心里暗暗惋惜,很快便将这个不经意的念头抛到脑后。

很快,又有贵客来了。

“启禀夫人,”前来传信的丫鬟桂枝有些激动亢奋:“平国公府的太夫人来了。”

第五十四章 及笄(二)

平国公太夫人?!

别说赵氏,就连程锦容也是一怔。

程家根本没送请帖去平国公府,平国公太夫人怎么会来?

退一步说,就算厚颜送了请帖。以平国公太夫人的身份地位,怎么会纡尊降贵特意来程府观礼?

赵氏惊愕之后,很快回过神来:“我去迎贵客。”

永安侯夫人也坐不住了,和卫国公世子夫人一同张口:“我们一起去迎一迎太夫人。”

诰命贵妇里,唯有国公夫人是正一品诰命。侯夫人是二品的诰命。

整个京城,一品的诰命夫人只有三位。靖国公夫人缠绵病榻,极少在人前露面。卫国公夫人稍年轻几岁。平国公太夫人是诰命夫人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卫国公世子夫人是晚辈,自要相迎。永安侯夫人再自持身份,也不敢在平国公太夫人面前托大,忙随之起身。

江二小姐和裴绣等人,也一起出去相迎。

程锦容不便出门相迎,便去了门口。

程锦宜也被这阵仗惊到了,悄悄扯了扯程锦容的衣袖,小声问道:“容堂姐,平国公太夫人怎么忽然来了?我们程家根本没送过请帖啊!”

是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程锦容亦是满心疑惑,低声道:“先别紧张。待会儿见了面,就知道了。”

……

片刻后,平国公太夫人在众人的簇拥下来了。

程锦容迅速瞥了一眼。

这位身份尊贵的太夫人,穿戴极其奢华。匆匆一眼,不及细看,不过,十个手指戴着满满的宝石戒指,着实惹眼。

这位太夫人,年轻一定是个绝色美人。眉眼间依稀还有风华万千。贺祈的英俊相貌,显然也是承袭自太夫人。

只是,太夫人如今上了年岁,是年近六旬的人了。纵然涂了满脸脂粉,也遮掩不住满额的皱纹……

程锦容定定心神,微笑着行礼:“锦容见过太夫人。”

平国公太夫人目光如炬,在程锦容清艳无双的俏脸上扫了一圈,顺带掠过程锦容窈窕的身姿,目中闪过果然如此的了然笑意:“程姑娘不必多礼,请起身吧!”

程锦容盈盈起身。

不等众人相询,平国公太夫人已朗声笑道:“我家三郎前些日子淘气,从马上摔了下来。程姑娘救醒了三郎,还为三郎复诊开方。程姑娘于三郎有救治之恩,也是我们贺家的恩人。”

“今日老身厚颜登门,是为了贺程姑娘及笄之喜。来得冒昧了。”

赵氏忙笑道:“太夫人这等贵客,平日想请也请不来。说来,是我们程家失礼,漏了贵府的请帖。太夫人别见怪才是。”

太夫人豪爽地摆摆手:“有什么可见怪的。我来都来了,这一把年岁,谁还能撵我走不成!”

众人:“……”

太夫人蛮横厉害的声名在外,果然名不虚传。

一张口,别人只有尴尬陪笑的份。

……

众人一起进了屋子。

这是程锦容的闺房,只有四张可坐的椅子。太夫人当仁不让,先坐了上首。永安侯夫人和卫国公世子夫人随之入座。最后一张椅子,赵氏敬陪末座。

其余人便只有站着的份了。

程锦容身为晚辈,无需张口多言,微笑聆听便可。

有太夫人在,别人也没多少说话的机会就是了。

“……三郎往日从不肯老实喝药,这一回程姑娘开的药方,他倒是一顿都没少喝。”太夫人笑道:“只凭这一点,我也得好好谢一谢程姑娘。”

没错,太夫人行事就是这么随心所欲平心而为。

想来就来了。哪要什么理由?

永安侯夫人笑容如常,心里却是一惊。

程锦容怎么会认识那个闻名京城的纨绔贺三?

这些时日裴璋低落消沉,心情不佳,莫非就是因为此事?

程锦容笑着应道:“身为大夫,行医治病是理所应当之事,太夫人如此郑重其事,倒令我受之有愧了。”

人生得美,声音温雅悦耳。

太夫人心里暗暗点头,没怎么扬高声音,却自然地透出一股霸气:“听闻程姑娘医术高超,我日后有什么不适之处,就派人来请程姑娘登门看诊。”

程锦容:“……”

六十岁的老人家张了口,她如何能拒绝?

程锦容只得含笑应了。

永安侯夫人心中陡然掠过不怎么美妙的预感,故意笑着插嘴:“锦容年少识浅,医术平平。太夫人这般抬举,便是我这个做舅母的,也有些汗颜了。”

太夫人瞥了永安侯夫人一眼:“程姑娘确实年少,医术却不平庸。否则,我家中那个眼高于顶的三郎,也不会对程姑娘的医术推崇备至。”

“你这个舅母,应该以程姑娘为傲才是。有什么可汗颜的。莫非见不得我夸赞程姑娘?”

永安侯夫人:“……”

永安侯夫人近年来风头正劲,所到之处,几乎人人奉承或忍让几分。此时被太夫人一番抢白,噎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卫国公世子夫人忙笑着打圆场:“程姑娘年少才高,医术出众。这样的外甥女,我巴不得也有一个。”

赵氏也笑道:“这可对不住世子夫人了。我只这么一个侄女,谁想要都舍不得。”

说笑几句,总算没那么尴尬了。

永安侯夫人憋在胸口的闷气,缓缓吐了出来。

……

就在此时,又有丫鬟来禀报:“启禀夫人,裴公子领着一位贵客来了。”

裴公子,当然是裴璋。

这位贵客,又是何人?

按理来说,男子不应进内宅后院。不过,裴璋是程锦容嫡亲的表哥,又是众人默认的未来夫婿……有失礼数什么的,众人只做不知。

赵氏看了程锦容一眼,目中似有问询之意。

程锦容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很快平复眉头。

以裴璋的脾气,既是来了,今日不见她一面,绝不会走。此时时辰还早,许多女眷尚未登门。还是早些打发他走吧!

“请裴表哥进来吧!”程锦容轻声道。

也不知裴璋带了什么“贵客”前来。

赵氏略一点头,传令下去。

不到盏茶功夫,裴璋便来了。

裴璋的身侧,是一个年约十岁的小少年。少年个头只及裴璋的肩膀,面容俊秀,清澈的黑眸中跳跃着一丝雀跃。

众人:“……”

上架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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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十二点半,五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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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贵客(一)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五十五章贵客程锦容和小小的俊秀少年四目相对。

少年的黑眸清澈明亮,如不染尘埃的两汪清泉。看着她的时候,浮着明明白白的好奇和亲善。

程锦容身子微颤,鼻间涌起浓烈的酸涩。水光在眼底一闪而过。

这个小少年,正是裴皇后的幼子,大楚朝的六皇子。

她同母异父的亲弟弟。

元辰!

前世她嫁给裴璋后,曾进过两回宫。和六皇子也有两面之缘。

那时的她,不知裴皇后是自己的亲娘,更不知六皇子和她是嫡亲的姐弟。血缘中的天性,却令她和六皇子格外亲近。

后来,裴家犯下的欺君大罪被揭露。裴皇后在宫中轻生自尽,六皇子被众目所瞩。年少的六皇子很快患了重病,夭折离世。

重生后,她打定主意要进宫救出亲娘。也曾数次想起过一母同胞的六皇子。

却未想到,六皇子会突如其来地出现在程家,站在她的面前。

永安侯夫人脑海中轰地一声,倏忽站起身来,脸孔泛白,慌乱的声音格外尖锐:“阿璋!你怎么带六皇子殿下到这儿来了?”

众人都在为六皇子的突然出现而震惊。

可永安侯夫人的反应也委实太过激烈了!

众人齐刷刷地看了过去。

裴璋也在紧紧地盯着亲娘,心里的波涛汹涌,丝毫不弱于永安侯夫人。

他冒着被罪责的风险,偷偷带着六皇子出宫来程家,一来是为了哄六皇子高兴。二来,也是想借此举动试探一回。

现在,试探的结果已经很明朗了。

母亲果然有一桩极大的隐秘在瞒着他!而且,这个秘密,一定牵扯到了容表妹,甚至还有宫中的裴皇后……

“阿璋!”永安侯夫人再次张口,声音依旧尖锐刺耳:“今日不逢休沐,你不在上书房里读书,怎么带六皇子殿下到这儿来了?”

我为什么就不能带六皇子到程家来?

裴璋深深地看着永安侯夫人。

……

没等裴璋张口,六皇子已笑着上前,冲永安侯夫人行了晚辈礼:“舅母先别恼。今日出宫,都是我的主意。”

永安侯夫人:“……”

一口老血哽在喉头!

你不在宫中好好读书,不好好做你的六皇子,偷偷跑出宫来,到程家来见程锦容做什么?今日之事,到底是裴皇后暗中授意,还是六皇子自作主张?

永安侯夫人心念急闪,眸光闪烁不定,竭力放缓声音:“殿下今日出宫,皇后娘娘和皇上可知晓?”

六皇子咧嘴一笑,有了十岁少年的淘气可爱:“我长这么大了,还没单独出过宫。要是禀报父皇母后,他们一定会以各种理由阻挠。所以,我就偷偷溜出来了。”

“舅母放心。我一会儿就回宫。到时候,我自己去向父皇母后请罪,绝不会牵连到裴表哥。”

永安侯夫人:“……”

平国公太夫人咳嗽一声,起身要行礼。

六皇子快步上前,扶住平国公太夫人的胳膊:“今日我微服前来,太夫人不必多礼。”又对诚惶诚恐的赵氏笑道:“我冒昧前来,请程夫人不要见怪。”

赵氏受宠若惊还来不及,哪里还会见怪,忙笑道:“殿下来程府,令程家蓬荜生辉。倒是我,不知殿下前来,未曾远迎。怠慢疏忽之处,请殿下见谅。”

六皇子不以为意地笑道:“是我叮嘱裴表哥,不要表露我的身份,免得惹人非议。何来怠慢疏忽之说。”

赵氏也未料到六皇子这般平易近人,心里不由得暗暗赞叹一声。

然后,六皇子看向程锦容:“你就是四姨母家的程表姐吧!我曾在母后寝宫见过你的画像。你比画像上还要好看。”

那双黑眸,比记忆中的还要温暖明亮。

心里的酸楚,很快被重逢的喜悦和温暖驱散。

“是,”程锦容凝视着六皇子,声音既轻又柔:“我就是程锦容。”

是。

元辰,我是你的亲姐姐程锦容。

奇怪,他们分明是第一次见面。可为何他一见她,就觉得莫名的熟悉亲切?甚至有种想要亲近的冲动?

六皇子心里暗暗嘀咕,俊秀的脸孔满是笑意:“容表姐今日及笄,我特意前来道贺。对了,我还带了一份贺礼来。”

六皇子身后的内侍笑着捧了一个锦盒上前,里面不是金银玉器,亦不是绫罗绸缎,而是一株品相极佳的百年人参。

众人此时方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看这份贺礼,纷纷哑然失笑。

百年的人参,当然是好东西。如此品相的,千两银子也买不到。不过,怎么看这都不像是一份送给及笄少女的贺礼就是了。

六皇子被众人笑的不好意思,忙笑着解释:“我听裴表哥说,容表姐自小学医,喜欢药草之类。如今还去惠民药堂行医。这株百年人参,我根本用不上。送给容表姐,可以制成续命的参丸。说不定在要紧时候,能救人命。”

心地善良的六皇子,在说这番话时语出真挚,绝无半点做戏之态。

众人闻言纷纷动容。

宫中几位皇子,卫国公世子夫人和平国公太夫人都是见过的。文武双全的大皇子,英武过人的二皇子,都颇得圣心。四皇子五皇子也都有过人之处。

相较之下,喜文不喜武以聪慧闻名的六皇子,存在感就没那么强了。

这位六皇子,显然并未承袭宣和帝的霸气勇武。和几位皇子的说话行事风格截然不同。

这个元辰,和他亲娘裴婉如一样,一样的软弱善良不堪大用……永安侯夫人心中冷哼一声,惊惶慌乱的情绪慢慢镇定下来。

来便来了。

来了又能如何?

程锦容心里涌起暖意,行礼道谢:“多谢殿下。这份贺礼,我十分喜欢。”

今日你来了,就是最好的贺礼。

六皇子见程锦容喜欢他的礼物,也笑了起来。他生得格外俊秀,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喜欢就好。”

送礼不在贵贱,最重要的是合人心意。

裴璋至始至终没说话。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永安侯夫人的脸上。

……

第五十六章 贵客(二)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五十六章贵客永安侯夫人被裴璋明亮近乎锐利的目光盯着,心里也有些微不自在。清了清嗓子,温声说道:“阿璋,殿下来也来了,贺礼也送了。你还是快些送殿下回宫吧!”

“是啊!殿下万金之体,不可有闪失。”平国公太夫人也张口道。

可不是么?

要是六皇子今日有什么闪失,谁也承受不起天子之怒。

赵氏也巴不得六皇子快些回宫去,不好明着说,便笑道:“劳烦裴公子了。”

裴璋终于收回目光:“好,我这就送殿下回宫。”然后,低声对六皇子说道:“殿下该回了。”

六皇子有些不舍。不过,他从不是任性妄为的脾气。今日偷溜出宫,已是他生平难得的胆大淘气了。

六皇子点点头,和程锦容道别:“程表姐,我得走了。”

程锦容轻轻嗯了一声:“希望日后能有机会,再见六皇子殿下。”

六皇子舒展眉头,笑得愉悦:“说来奇怪,我和程表姐似天生投缘,一见就心生欢喜。我也盼着以后能再见程表姐。”

众人一起笑了起来。

唯有永安侯夫人,笑得僵硬。

临走前,裴璋又看了程锦容一眼。

程锦容依旧在凝望着六皇子,专注的目光中闪着不容错辨的温暖和愉悦。

他已经很久没见到程锦容这般喜悦展颜了。

这一刹那,裴璋心里五味杂陈,不知是什么滋味。千般思绪万般滋味,化为无声的轻叹。

……

六皇子来时雀跃,走的时候更是心满意足。

六皇子低声笑道:“裴表哥,有件事真是奇怪。在今日之前,我从未见过程表姐。今日一见,不知为何,我打从心底就想和她亲近说话。”

裴璋满腹心事,闻言笑了笑,随口道:“这话可不能随便乱说。要是让外人听见了,怕是以为你情窦初开方慕少艾。”

这显然是打趣说笑了。

再早熟,六皇子也只是十岁罢了。在十六岁的裴璋眼中,六皇子就是个孩童而已。

越是年少,越不乐意被人看成孩子。六皇子也是如此。

六皇子认真地想了片刻说道:“程表姐只比我大了五岁。就算我喜欢她,又有什么不可以?”

裴璋:“……”

六皇子捉弄了裴璋一回,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

裴璋心有所属之事,上书房里的皇子和伴读们都心中有数。偶尔也有人以此事说笑。六皇子听过几回,也猜到一些端倪。

裴璋丢了一回脸,哭笑不得,索性厚颜说道:“这可不成。容表妹是我未来的妻子,你喜欢别的姑娘无妨,唯独她不可以。”

六皇子被逗得哈哈一笑。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了门外。

骏马的踢踏声由远及近而来。

长这么大,六皇子第一次微服出宫,对什么都兴致勃勃。听到马蹄声,六皇子立刻探头张望。然后咦了一声,声音里满是惊叹。

裴璋右眼跳了一跳,心里忽地有些不妙的预感,转头看了过去。

只见十几匹骏马疾驰而来。

当先的是一匹极神骏的黑色骏马。骏马高大神骏,长长的鬃毛在风中飘浮。善骑射爱马之人,一眼便能看出这是一匹宝马。

骑在骏马上的黑衣少年,生了一张令人咬牙切齿的英俊脸孔。

裴璋一见来人,顿时沉了脸。

骏马上的黑衣少年,目力极佳,远远地看到了裴璋的身影。黑衣少年微微眯起黑眸,扯了扯嘴角。

真是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

正面遇上了,谁也没有退让的打算。

贺祈拉紧缰绳,骏马长嘶一声,停了下来。贺祈翻身下马,迈步上前,冲裴璋略一拱手:“裴公子。”

裴璋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同样拱手:“贺三公子。”

六皇子好奇地看看裴璋,又看看贺祈:“你就是贺袀的三弟?”

六皇子尚且年少,平日深居宫中。贺祈并未见过六皇子。不过,天家皇子,再如何平易近人,那份尊贵的气度是常服遮也遮不住的。

看看六皇子的年龄,联想到程锦容不为人道的隐秘身世,贺祈瞬间了然。

“是。”贺祈冲六皇子拱手行礼:“贺祈见过六皇子殿下。”

六皇子一愣,很快笑了起来:“我们之前从未见过。你怎么猜到我是六皇子?”

贺祈略一挑眉,笑道:“除了六皇子殿下,大楚朝哪里还有这般俊秀出众又聪慧无双的少年?”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来自赫赫有名的纨绔贺三的奉承,格外顺耳。

六皇子少年心性,被哄得满心愉悦。还要摆出谦逊的君子风度:“哪里哪里。世间出众少年比比皆是,聪慧者更不知凡几。我只是占了身份的便宜,才会得几位太傅青睐夸赞罢了。没想到,竟连贺三公子也有所耳闻。”

贺祈笑道:“何止有所耳闻,早已是如雷贯耳了。只可惜,我未被选为伴读,无缘和殿下时常相见亲近。真是生平第一大憾事!”

裴璋:“……”

只听说贺三是个横行无忌的混账纨绔!没听说过他还会逢迎拍马!

听听这话,肉麻得他都快想吐了。

六皇子被夸得红了脸,连连摆手笑道:“可别这么说。我实在羞愧脸红。”

贺祈正色说道:“应该羞愧脸红的是我才对。殿下比我小了五岁,依然勤奋用功。我徒有纨绔声名,一事无成,实在无颜亲近殿下。”

“半个月后,便是御前侍卫大选。我打算参加比试,等夺了魁首,便能进宫当值。以后也有机会多见一见殿下了。”

御前侍卫,是天子的近身侍卫。皆是身家清白武艺出众的勋贵子弟。

经常在天子面前露脸,好处不必多说。每年的御前侍卫大选,也成了勋贵子弟们晋身的最佳途径。

当年贺袀也是从御前侍卫做起,不到一年,便做了校尉。

二皇子年已十五,已到了入朝听政之龄。他这个皇子伴读,在宫中读书几年,也该谋前程了。

裴璋眉头动了动,瞥了大言不惭的贺祈一眼,呵呵一笑:“巧的很,我也有意参加御前侍卫的比试。”

第五十七章 观礼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五十七章观礼裴璋话语中的挑衅和不善,长了耳朵的都能听得出来。

贺祈挑眉,同样呵呵一笑:“是啊,真巧!”

御前侍卫大选对勋贵子弟们来说,是一年一度出头露脸谋锦绣前程的盛事。年满十五岁,方可报名参加比试。

贺祈过了十五岁的生辰,裴璋已十六,都有报名的资格。

按着往年比试惯例,所有报名参加大选的勋贵子弟,皆要一一对战。最后按对战获胜次数高低排名,只取前十。

也就是说,两人一同参加御前侍卫大选,就一定会正面交手过招。

贺祈和裴璋对视一眼,目中各自闪过一丝冷笑。

六皇子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

虽然他还年少,远远没到情窦初开之龄。不过,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贺祈和裴璋今日同时出现在程府外,一见面就如天敌一般。

想也知道,一定和程表姐有关。

“贺三公子既有意参加御前侍卫大比,就该收敛不该有的心思,趁着这段时日勤学苦练。免得到时候在演武场上丢人现眼。”反正程锦容不在一旁,裴璋也无需再遮掩,话语中满是讥讽。

贺祈深谙气死人不偿命之道,悠然笑道:“今日是我救命恩人的及笄礼,我岂能不来?”

裴璋:“……”

这个该死的厚颜无耻的混账!

裴璋愤怒之极,右手落在了腰间的宝剑剑柄上。

贺祈凉凉地瞥了一眼过来:“裴公子想动手过招,我随时奉陪。不过,今日是程姑娘及笄的好日子,登门道贺的宾客颇多。裴公子就不为程姑娘的声名着想吗?”

这话有理。

六皇子也不看热闹了,扯了扯裴璋的衣袖:“裴表哥,我们出来这么久,也该回宫去了。”

裴璋深呼吸口气,点了点头。

裴璋根本不想多看无耻的贺三一眼。

偏偏贺祈今日格外彬彬有礼,主动拱手作别:“六皇子殿下急着回宫,我今日也有要事,不便送殿下了。”

有什么要事?

容表妹的及笄礼,有你什么事?

裴璋的俊脸又黑了。

六皇子见势不妙,立刻拉着裴璋上了马车。

……

待马车走远,贺祈才略略皱了皱眉。

前世,宫中爆出惊天丑闻。

真正的裴婉清早已离世多年,椒房殿里的裴皇后,原来竟是婉清的庶妹裴婉如假扮。裴家犯下欺君大罪,满门被斩。再颓然消沉,如此震惊朝野的大事,他也不会不知道。

不过,他所知道的,也只这些了。

个中错综复杂的内幕,他并不清楚。

后来,六皇子病重,年少夭折。天家皇子众多,少了一个身世极不光彩的皇子,也不算什么。几乎无人谈论此事。

当时的他,已到了边关,离京城千里之遥。京城发生的事,他漠不关心。

现在想来,真是后悔之极!

此时的程锦容,一定不知自己的亲娘还好端端地活在世上,更不知今日前来的六皇子就是自己的亲弟弟吧……

“公子,”苏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的去递名帖。”

贺祈回过神来,略一点头。

以他的肆意妄为的纨绔恶名,此时闯进程府,直冲进程锦容的闺房也不算什么。前世十五岁时的贺三公子,便是任性而为的脾气。

重活一回的他,却懂得了何为隐忍克制。

因为,他有了全心在意的姑娘。

……

程锦容安静端坐,唇边噙着笑意。

或许,她的重生就如蝴蝶闪动翅膀,悄然地影响了周围所有人。

前世她的及笄礼在裴家举行。这一世,她回了程家,卫国公世子夫人和平国公太夫人前来观礼。六皇子元辰,竟也始料未及地露了面。

永安侯夫人如坐针毡,强自镇定。

程锦容看在眼底,心里冷笑一声,只觉快意。

观礼的女眷们一一来了。很快,她的闺房里多了许多陌生又友善的脸孔。

及笄礼的吉时终于到了。

赵氏握着程锦容的手,低声笑道:“锦容,随大伯母去内堂吧!”

程锦容嗯了一声,站起身来,跟在大伯母的身后出了闺房。身侧是堂妹程锦宜。

裴璎知晓程锦宜是今日的簪者后,心里十分郁闷。

少女为簪者,是极出风头的事。她原本还想着,等程锦容恳求她做簪者的时候,一定要拿捏一番端一端架子。没曾想,程锦容竟然请了程锦宜为簪者……

真的好气哦!

……

程锦容没有回头,也能察觉到裴璎满是怨念的视线。

不过,她半点都不在意。

裴璋是无辜的,裴璎也只是个被宠坏的少女,并无恶行。可她和裴家撕破脸反目,是迟早的事。

走进内堂,程锦容一眼便看到了前来观礼的黑衣少年。

今日的贺祈,少了平日任性妄为的纨绔气息,安静地站在角落处。看似孑然独立,却又不容任何人忽视。

身处喧闹,却似有着无人了解的孤寂。

就像她一样。

程锦容心里悄然一动,和贺祈遥遥对视一眼。

然后,她微微一笑。

贺祈的黑眸中瞬间迸出了难以描绘的神采。不过,他并无任何异动。依然站立在远处,默默地注视观礼。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赵氏一边吟诵,一边为程锦容加笄。

程锦容身着襦裙,盈盈跪拜。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第二次加笄,程锦容换上了曲裾深衣。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第三次加笄,程锦容换上了宽袖及笄礼服。

及笄礼耗时约一个时辰。礼仪繁琐,观礼者不宜高声喧哗。

贺祈一直静静地站在那儿,凝望着程锦容。

一直留意贺祈动静的程景宏终于稍稍松了口气。

今日是堂妹的及笄礼。来者是客,他不便也不能拒人门外。好在裴璋来了又很快离开,贺三公子进了内堂,也未胡闹,分外老实地站在角落里观礼。

他这个大堂兄,真是操碎了心。

第五十八章 郁闷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五十八章郁闷及笄礼成后,程锦容向所有来宾行礼致谢。然后,在程锦宜的陪伴下退出内堂。

程方和赵氏分别招呼前来观礼的男客女客入席。

一直站立未动的贺祈,快步走到平国公太夫人面前:“祖母,你今日怎么也来了?”

他打定主意悄然独自前来,之前并未告诉祖母。反正,他每日在外走动是常事。谁也不会追问他去了哪里。

没曾想,祖母今日竟然也来了程家。

平国公太夫人瞥了心爱的宝贝孙子一眼,似笑非笑地应道:“怎么?只你能来,祖母就不能来?”

贺祈:“……”

贺祈厚着脸皮扶住祖母的胳膊,一边口甜如蜜的讨好:“当然能来。以祖母的身份地位,肯来程家观礼,程家上下一定受宠若惊。于程姑娘而言,也是一桩体面的事。孙儿多谢祖母了。”

谢什么?

他是程姑娘什么人,哪里轮得到他来道谢?

碍着人多,平国公太夫人总算给孙子留了几分颜面,没有多言。目光里却透出“回去以后给我老实交代”的意味。

贺祈摸了摸鼻子,扶着太夫人在首席上首坐下。然后在一众女眷们饶有兴味的目光中镇定离去。

“早就听闻贺三公子的英名,今日一见,真是万里无一的英俊少年郎。”纨绔归纨绔,脸也是真得俊。就连一众中年贵妇们,也觉得赏心悦目,忍不住多看一眼。

不知是谁开了头,接下来,便是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夸赞之词。

平国公太夫人半点都不谦虚,笑着说道:“我家三郎,不但脸生得俊,也格外听话孝顺。身手骁勇,武艺过人。同龄的少年郎里,还真没及得上他的。”

众人:“……”

平国公太夫人的护短之名,同样赫赫有名。

众女眷没见识过贺三公子身手,大半都觉得平国公太夫人言过其实。不过,平国公太夫人是正一品的国公太夫人,位分高辈分更高,脾气更是一言难尽……

谁敢和她较劲做口舌之争?

于是,又是一堆阿谀奉承之词。重点是夸贺三公子!

太夫人欣然领受:“呵呵,真没想到,你们竟都知道三郎的好。”

永安侯夫人都快呕死了。

平日她所到之处,谁不奉承逢迎?今日倒好,来了一个身份更高又难缠的平国公太夫人。众女眷都忙着吹捧太夫人,她这里便显得冷清了许多。

更可气的是,众人连连夸赞贺祈,直将贺祈吹得天上有地下无。

哼!

贺祈那个纨绔,除了一张脸能看之外,哪有半点及得上她的儿子裴璋?

……

永安侯夫人在郁闷中吃完了酒席。

临走前,永安侯夫人又去了程锦容的闺房。

程锦容换下了礼服,穿上了日常的青衣罗裙。永安侯夫人前来,程锦容并不意外,淡淡喊了一声“舅母”。

倒像是她巴巴地前来贴人家的冷屁股。

永安侯夫人按捺住心里的不快,和颜悦色地笑道:“锦容,今日一过,你就是大姑娘了。以后便能说亲论嫁了。”

“舅母知道,你喜欢行医,去惠民药堂义诊,也是积德行善的好事。”

“只是,到底是抛头露面之事,传出去不甚好听。再者,还有些不知轻重的纨绔公子,借着就诊之名胡乱纠缠。难免惹人误会……”

程锦容淡淡打断永安侯夫人:“舅母是在说贺三公子?”

屋子里除了伺候的丫鬟,并无外人。

永安侯夫人索性也不掖着藏着了:“是。今儿个他冒然前来观礼,着实落了人眼。而且,平国公太夫人也来了,就更引人误会了。酒席上,一个个明里暗里的打听。好在舅母知道你的为人,不会误解……”

程锦容再次打断永安侯夫人:“既未误解,舅母为何特地来和我说这些?”

永安侯夫人:“……”

永安侯夫人太阳穴突突一跳,只觉得血流奔涌,怒火嗖嗖直往上涌。

这个程锦容,真是被哄得过了头,被惯得不知天高地厚!

哼!等以后程锦容进了裴家门,她这个婆婆定要好生‘调教’儿媳!否则,真是难消心头这口恶气。

永安侯夫人忍住揉胸口的冲动,挤出笑容:“我别无他意,只是提醒你一二罢了。”

“多谢舅母‘美意’。”

程锦容扯了扯唇角,似笑非笑:“正如舅母所言,我已长大成人,不是无知孩童了。谁真心待我,谁虚情假意,我心中都清楚得很。”

永安侯夫人继续咽了闷气,呵呵笑道:“好好好,你知道就好。舅母就不絮叨了。对了,舅母听闻你要报考太医院。”

“女子行医不稀奇。考太医院的却是闻所未闻。”

“你这般年轻,别说考不中。便是考中了,难道要去做女太医不成?大楚朝可没有女太医的先例。”

程锦容淡然一笑:“大楚律例,也未规定女子不能报考太医院吧!没有先例,就由我来做这个先例。”

永安侯夫人:“……”

再聊下去,她非被气得吐血不可。

永安侯夫人抽了抽嘴角,叫了白芷进来:“你回了程家,身边也不能少了人伺候。白芷伺候你几年了,让她继续留在你身边。”

不等程锦容张口,又笑道:“你这孩子,想要白芷的卖身契直说就是。和舅母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说着,从袖中拿出几张身契来。最上面的一张,便是白芷的。另有白芷的爹娘和胞弟。

白芷一家的身契都在这儿了。

程锦容微微一笑,也不推却,接了身契:“多谢舅母。”

永安侯夫人暗暗松口气。

收下就好。

白芷一家子的身契都给了程锦容,是为了安一安程锦容的心。有白芷在程锦容身边,以后想做些“手脚”,也容易多了。

白芷上前跪下,恭敬地磕了三个头:“奴婢白芷,以后定会尽心伺候小姐。”

程锦容眸光一扫,漫不经心地笑道:“身契在我手中,你不尽心,我将你卖去牙行便是。”

白芷:“……”

永安侯夫人:“……”

第五十九章 忠仆(五更求订阅求月票)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五十九章忠仆永安侯夫人来的时候春风满面,走的时候灰头土脸。

赵氏亲自送永安侯夫人一行人离去,回转时,忍不住问程锦容:“锦容,你舅母和你说了什么?我看着,她走的时候似心情不佳。”

心情能好才是怪事!

气的就是她!

程锦容眸光一闪,随口笑道:“舅母特意将白芷一家的身契都送了来。以后,白芷就能安心在我身边伺候了。”

还真送身契来了啊!

赵氏略有些意外,看了垂头不语的白芷一眼:“如此也好。”

奇怪,这个白芷上次来程家,嘴皮子挺麻溜。现在怎么倒拘谨近乎怯懦起来了?

……白芷心里苦啊!

临来程家之前,永安侯夫人冰冷的话语言犹在耳。她不得不俯首听令。

可程锦容,像变了个人。再也不是她熟悉的那个温柔好性子的表小姐了。一张口就说要发卖了她……

白芷心中满是惊惶和对茫然未来的忐忑不安,哪里还有心情伶牙俐齿?

过了片刻,赵氏又起身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程锦容紫苏甘草,还有白芷,共主仆四人。

“白芷,”程锦容冷不丁地张口。

白芷全身一个激灵,反射性地跪了下来:“奴婢对小姐忠心耿耿,绝无二心。请小姐明鉴。”

耿直的甘草忍不住嘀咕一声:“忠心又不用整日挂在嘴边。”

可不是么?

拼命表忠心的白芷,只让人想到四个字:欲盖弥彰!

程锦容的目光落在白芷的脸上:“我问你一句话,你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不得有半个字隐瞒。”

白芷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力持镇定地应道:“是。”

程锦容扯了扯嘴角,目中却无半点笑意:“舅母是不是吩咐过你,在临近太医院考试时,在我的饭菜里做些手脚,让我病上一场错过考试?”

白芷:“……”

白芷俏脸一白,头脑一片空白。竟忘了在最短的时间里辩白。

紫苏气得火冒三丈,走上前,拖起白芷,啪啪给了她两记响亮的耳光。

白芷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欲哭无泪:“小姐,你听奴婢解释……”

“什么都不必解释了。”

程锦容目中闪过讥削。永安侯夫人面甜心苦,会做出这等事,半点都不稀奇:“舅母一定还吩咐过你,每隔几日,就要暗中送一回消息回府。将我的一举一动都禀报给舅母知晓。”

“你照做就是。不过,送消息之前,要给我过目。”

“还有,不能引起舅母疑心。否则,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这是让她反过来做内应了。

白芷听得心惊肉跳,却不敢不应:“是,奴婢一切都听小姐的。”

一家人的身契都在程锦容的手里,她根本没有勇气反抗。

只是,永安侯夫人更不是善茬。若不听令行事,他们一家又有什么活路?

主子们斗法,她夹在其中,犹如巨石缝隙里的蝼蚁。巨石稍动一动,对她来说就是灭顶之灾杀身之祸。

白芷想哭又不敢哭,肩膀不停轻轻颤动。

程锦容并未心软。只淡淡道:“你听我命令行事,我自会保你一家四口性命。否则,不必等日后舅母动怒,我现在便发落了你们。”

白芷的心妨彻底被击溃,一边磕头一边求饶:“奴婢一定听令行事,小姐饶命!小姐饶命啊!”

……

一盏茶后,白芷低着头出了屋子。

愤怒不已的紫苏,气得红了眼:“小姐,永安侯夫人怎么能这样对你?你想考太医院,她为何要从中阻挠?”

甘草也是满心困惑:“是啊!奴婢也想不通。”

这些年,程锦容住在裴家。永安侯夫妇待她样样周全,委实不能说不好。可自从小姐坚持回程家之后,永安侯夫妇就变得不怎么对劲了。

具体怎么不对劲,甘草也形容不上来。只是一想到和善笑容背后的阴冷,就不寒而栗。

程锦容反而十分镇定从容:“想不通就不用想了。我要报考太医院之事,她休想阻拦。”

“甘草,你每日随我去药堂。这些事你不必管。紫苏,你牢牢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有任何异动都不能放过。”

甘草颇有自知之明,对一切要动脑动心思的事情都不感兴趣,干脆利落地点头应了。

紫苏一挺胸膛:“小姐放心,白芷就交给我了。”

程锦容笑着嗯了一声。

真正的忠心,无需挂在嘴上。

她的身边,有紫苏有甘草,足矣。

……

“荒唐!胡闹!”

上书房里,传来钱太傅怒气冲冲的斥责:“裴公子怎么能私自带六皇子殿下出宫?若出了差错闪失,你要如何交代?我又有何颜面去见皇上?”

裴璋和六皇子一进上书房,就被心急如焚的钱太傅喷了个狗血淋头。

几位太傅中,钱太傅最为年长,也最易怒。

钱太傅做国子监祭酒做惯了,学生们言行不端,斥责几句是常事。今日裴璋和六皇子以肚子不适为由出了上书房,钱太傅也未放在心上。

结果,两人一走就没了影踪。小半个时辰还不见回转。

钱太傅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最聪慧最乖巧听话的六皇子和最好学上进的二皇子伴读裴璋一起偷溜了……

钱太傅心里的懊恼气闷就别提了。

派人去宫门处一问,六皇子和裴璋早就出了宫,却不知溜去了何处。钱太傅无奈之下,只得又将此事禀报给天子知晓。

出了这等事,他这个太傅难辞其咎。待会儿就得去保和殿请罪。

请罪之前,非得臭骂两个混账小子一顿不可。

裴璋早有心理准备,连连低头告罪。

六皇子不忍裴璋代自己受过,挺起单薄的小胸膛:“钱太傅,今日出宫,都是我的主意。不能怪裴表哥。太傅要训就训我吧!”

钱太傅冷哼一声:“殿下先别急。等我训过裴公子,接下来就轮到殿下了。”

六皇子:“……”

钱太傅不愧是大楚朝堂最刚正不阿不惧权势的文臣!

就在此时,宣和帝的近身内侍赵公公出现在上书房门口:“传皇上口谕,宣六皇子殿下裴公子去保和殿觐见!”

第六十章 天子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六十章天子大朝会每旬一次,平日都是小朝会。有要紧政事的时候,小朝会开上一日也是有的。政务没那么紧急重要,小朝会便开半日。

保和殿是宣和帝处理政事之处。后宫嫔妃一律不得靠近。诸皇子们,也只有天子传召时才有机会踏入保和殿。

六皇子尚且年少,来保和殿的次数屈指可数。

裴璋是二皇子伴读,曾随二皇子进过保和殿。不过,此次是犯错被宣召,心里不由得有些忐忑。

“裴表哥,”六皇子小声说道:“你别担心。若是父皇动怒,我自会请罪。不会牵累到你的。”

裴璋心头微微一暖。

他做二皇子伴读数年。二皇子一旦惹祸,他当仁不让地率先领罚。说句不好听的,背黑锅早就背惯了……

虽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六皇子却和二皇子的性情脾气截然不同。

“殿下也别忧心。”裴璋压低声音安慰:“不过是偷溜出宫罢了。几位皇子殿下,谁都干过类似的事。皇上不会因此龙颜大怒。”

少年郎嘛,淘气好动是天性,偶尔惹祸也算不得什么。宣和帝是天子,也是父亲。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就大动干戈。

……

不出裴璋所料。

宣和帝宣召两人前来,既未动怒,也未叱责,只淡淡问了一句:“小六,你今日出宫做什么去了?”

宣和帝年近四旬,面容英俊。

宣和帝年少时领兵打仗,登基为帝之后,保持了常年习武的习惯。坐在龙椅上,身着龙袍的宣和帝霸气外露,属于帝王的威压迎面而来,无人敢与其对视。

一众皇子,皆重武轻文。喜欢骑马射箭,进上书房就头痛。六皇子和众皇子的性情脾气不同,上马时愁眉苦脸,进了上书房如鱼得水。

六皇子平日循规蹈矩,乖巧听话。怎么看也不像是会逃课偷溜出去玩的淘气少年。偏偏今日就做出这等事来了。

宣和帝好笑之余,竟生出一种“这才像朕的儿子”的微妙愉悦。

六皇子低着头请罪:“我今日出宫去了程家,给及笄的程家表姐送了一份贺礼。”

程家?

宣和帝目光一扫,掠过裴璋。

裴璋低头告罪:“都是我的不是。几日前,我在殿下面前提了一回。殿下没见过程家表妹,动了好奇之心,想去程家。我点头应了,今日便和殿下偷溜出宫,去了程家。请皇上降罪责罚!”

六皇子立刻抢过话头:“是我坚持要去,裴表哥是被儿臣硬拉着出的宫。父皇要罚就罚我!”

宣和帝淡淡道:“私自逃课,偷溜出宫,确实该罚!”

站在一旁伺候笔墨的大皇子,笑着张口为两人求情:“六弟还小,几乎没出过宫。一时好奇冲动,也是难免。儿臣八岁的时候,就逃过课出过宫。父皇还是饶了六弟这一回吧!”

大皇子元肃,今年十九岁。

以相貌而论,大皇子最肖似宣和帝。身材高大,英武过人。

论习武骑射,大皇子天赋出众,在一众皇子中,无人能及。

这三年,大皇子在兵部当差任职,尽心尽力,从未出过差错。宣和帝喜爱长子,时常召大皇子进保和殿伺候笔墨。

伺候笔墨时,正好听众臣议事,学帝王之道。

宣和帝对大皇子的偏爱,人尽皆知。

大皇子妃叶氏,是靖国公的嫡长孙女。容貌出众,才名卓著。就连肚皮也格外争气。嫁给大皇子不到半年,就有了身孕。在前年生下皇长孙。

宣和帝龙心大悦,厚赏了大皇子妃和皇长孙。

奈何大皇子样样都好,唯有一样不及二皇子。

二皇子是裴皇后嫡子。按着大楚立储惯例,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只要二皇子没昏头犯下大错,储君之位就轮不到大皇子。

……

大皇子张口求情,宣和帝神色一缓,不动声色地扫了六皇子一眼:“今日你皇兄为你说情,朕便饶了你这一遭。”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六皇子没料到这么轻易就能过关,目中闪过喜色,拱手谢恩:“多谢父皇恩典。”

然后,又拱手谢过大皇子:“多谢大哥为我说情。”

大皇子笑道:“兄弟之间,谢来谢去的岂不见外?今日换了是我犯错,你还能袖手旁观不成!”

六皇子一本正经地应道:“以后若是大哥犯下大错,我也一定为大哥求情!”

那副认真又可爱的模样,实在讨喜。

宣和帝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随口吩咐:“你去椒房殿,和你母后说一声。免得你母后担忧,心疾加重。”

六皇子乖乖应下。

这一边父慈子孝兄弟和睦,裴璋被晾在一旁,既尴尬又庆幸。

六皇子没挨罚,想来他也……

“裴璋!”宣和帝忽地张口:“小六还小,不懂事。你今年十六了,难道也不知私自出宫是什么过错?”

“朕罚你抄一百遍宫规,你可服气?”

裴璋:“……”

亲儿子舍不得罚,皇后内侄罚一罚倒是半点不心疼。

裴璋心里腹诽,面上不敢流露半分,恭敬领罚:“谢皇上恩典,我心服口服。”

……

六皇子满心愧疚,出了保和殿,便低声道:“表哥,一百遍宫规,你抄五十遍就行了。另外五十遍,由我来抄。”

裴璋哭笑不得,张口推辞。奈何性情温和的六皇子异常坚持:“是我连累了你。父皇舍不得罚我,只罚你一个,这对你何其不公!”

裴璋无奈之下,只得笑着应了。

六皇子这才释然,抬脚又去了椒房殿。

母后这么喜欢容表姐。知道他私下去了程府,母后一定会开怀展颜吧!说不定,今日正午,母后还会留他一起用午膳。

六皇子美滋滋地盘算着,步伐越发快了。

一进椒房殿,六皇子很自然地放轻了步伐。

守在寝室外的一众宫女正要行礼。六皇子略一摇头,轻轻推门而入。

神色郁郁身体孱弱的裴皇后,安静地坐在窗边,凝望着海棠树。听到脚步声,裴皇后迅速地以衣袖擦拭眼角的水光。

母后为何独自垂泪?

六皇子一惊,快步上前:“我今日私自出宫的事,母后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第六十一章 惊疑

裴皇后闭宫养病,对宫中诸事几乎不管不问。

不过,事涉六皇子,钱太傅怎么也不敢绕过裴皇后。一个时辰前,打发人送信到了椒房殿。

青黛和菘蓝都是心思细腻敏锐之人,听闻六皇子是和裴璋一起私自出宫,心里俱是一沉。脑海中不约而同地涌起最令人惊惧不安的猜想。

菘蓝尚且按捺得住,青黛心中忧急难安,说话便刺耳了些:“皇后娘娘,六皇子殿下尚且年少,行事不知轻重。也不知出宫去了何处!”

是啊!

元辰还是个十岁的孩子,他偷偷出宫,会去哪里?

若去了永安侯府,也就罢了。万一溜去别的不该去的地方,遇到什么危险,该如何是好?

再疏远淡漠,那也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骨血。

想到这些,裴皇后心里涌起巨大的恐慌。坐在窗前,悄然无声落泪。

听到六皇子的声音,裴皇后迅疾擦拭眼泪,转头看了过去。

裴皇后低声问道:“你去了何处?”

六皇子一边瞄着裴皇后的脸色,一边小声答道:“今日是程表姐的及笄礼,我和裴表哥一起去了程家。”

裴皇后:“……”

青黛菘蓝:“……”

裴皇后全身一颤,霍然看向青黛菘蓝,温婉沉静的黑眸中骤然蹦出亮得惊人的光芒:“锦容不是一直住在裴家吗?怎么会在程家?”

青黛面色难看,一时说不出话来。

菘蓝反应极快,立刻歉然道:“请皇后娘娘息怒。奴婢和青黛每日在娘娘身边伺候,宫外的事,奴婢们也不甚清楚。”

说着,迅速冲青黛使了个眼色。

六皇子还在一旁,做戏也得做的像模像样,万万不可露出马脚。

青黛暗暗咬牙,挤出一丝略显委屈的神色:“是啊!娘娘,程姑娘姓程,回程家小住也是有的。这等小事,娘娘不必放在心上。”

不对!

绝不是她们说的这般轻描淡写!

锦容自小就住在裴家,永安侯夫妇伪善的脸孔一装就是十几年,哄得锦容深信不疑。以永安侯夫妇的为人,怎么肯放锦容回程家?

这其中,一定另有缘故!

裴皇后沉寂度日,如枯井一般,对身边的一切漠不关心。一牵扯到程锦容,顿时如换了一个人,眉眼间多了鲜活的怒气。

裴皇后盯着青黛和菘蓝,缓缓道:“传本宫口谕,宣永安侯夫人即刻进宫。”

这一刻,饱受折磨患了数年心疾郁郁寡欢沉默少言的裴皇后,竟凛然有了中宫皇后的威势。

青黛菘蓝竟不敢多言。

青黛退出去传口谕,菘蓝依旧垂手束立。

……

站在一旁的六皇子,也有些茫然。

母后的反应,怎么和他预想的全然不同?

程锦容住在程家还是裴家,有那么重要吗?

为何母后反应如此激烈?

对一个素未谋面的姨侄女,母后为何这般紧张在意?

“母后,”六皇子像天底下所有做错了事的孩童一样,忐忑不安,声音嗫嚅:“我去见了程表姐,还给她送了一份贺礼。我是不是做错了?所以母后不高兴了?”

裴皇后心情澎湃,一时难以平息,对着小心翼翼的六皇子,话也比平日多了一些:“你什么都没做错。”

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母后很高兴。”

你们姐弟永不能正大光明的相认。以表姐弟的身份见上一见,也是好的。

六皇子松了口气,俊秀的小脸上有了笑意:“我还以为母后在生我的气。”

裴皇后凝望着六皇子,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另一张如花的少女脸庞:“你今日见到锦容了。她是什么模样?你过来,说给母后听听。”

裴皇后主动表示出亲近之意,真是少之又少。

六皇子喜出望外,欢喜地诶了一声,喜滋滋地到了裴皇后身边坐下,滔滔不绝地说起了程家之行的经过:“……今日多亏了裴表哥,为我打掩护,以腰牌带我偷偷出宫去了程家。我是第一次见程表姐。程表姐比母后画像上的还要好看,笑起来更美。”

“说来也奇怪,我一见程表姐,就觉得格外亲近。”

“对了,我送了程表姐一株百年人参做贺礼。程表姐自小学医,如今在母后设的惠民药堂里义诊。我想着,人参可以入药,说不定能救人命……”

……

裴皇后默默聆听,心中既酸涩又隐隐骄傲。

她的锦容,已经长大了。像亲爹一样,学医天赋惊人,不过十五岁,已经开始坐诊行医。和亲爹程望当年一样。

惠民药堂,是程望年少时的梦想。

年,她被送去临安老宅。在途中病了一场。一到临安,裴家管事就请来当地最有名望的程大夫为她看诊。九岁的程望,跟着亲爹一起来看诊。

八岁的裴婉如和九岁的程望,也因此相识。

年龄渐长,两人情愫渐生。她十五岁那年,程家登门提亲,裴家压根没将她这个庶女放在心上,很快应了亲事。

十六岁那年,她嫁给程望为妻。

“望哥,你以后想做什么?”她抬起眼,笑着问新婚夫婿。

“当然是不负一身所学,行医治病,救死扶伤。对了,如妹。我还想开一座药堂,专为穷苦百姓义诊赠药。就叫惠民药堂!”

十七岁的程望,面容俊美非凡,眉眼间俱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她嫣然一笑:“好!以后你义诊,我抓药。”

一双小夫妻,头靠着头依偎在一起,偶偶私语,说不尽的柔情蜜意。

那时候的她,以为自己会和心爱的夫婿携手到老。没曾想,短短两年后,他们夫妻便被迫“生离死别”。

她被困宫中,顶替裴婉清的身份而活。唯一主动做过的事,就是下令开设惠民药堂。圆了程望年少时的梦想,也稍稍慰藉了她荒芜的心田。

没想到,她的女儿程锦容,如今也进了药堂义诊。

裴皇后舒展眉头,唇边漾开一抹浅浅的笑意。

“……母后,你这么喜欢程表姐。以后,我带她进宫来见你,好不好?”六皇子兴致勃勃地问道。

菘蓝:“……”

第六十二章 母亲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六十二章母亲饶是菘蓝城府颇深,也不禁变了面色,抬头看向裴皇后。

裴皇后有多想见程锦容,没人比菘蓝更清楚。

这么好的机会摆在眼前,裴皇后岂能不应?一旦裴皇后点了头,六皇子要带程锦容进宫,谁能拦得住?

裴皇后也是一怔,沉默片刻,出人意料地轻轻摇头。

为什么?

“为什么?”六皇子也有些困惑,脱口而出问道:“母后不是很喜欢程表姐吗?我带她来见母后不好吗?”

又是一阵沉默。

裴皇后终于张口道:“些许小事,无需你操心过问。你舅母自会带锦容进宫,你安心读书便可。”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

六皇子没有多想,笑着点点头:“好,我听母后的。”

一旁的菘蓝,提到嗓眼处的心缓缓落回原位。

裴皇后看着满面笑容愉悦的六皇子,心里涌起阵阵酸涩的温柔。

元辰,我的儿子。

我不是一个好母亲。

我痛恨被困宫中身不由己的生活。我憎恶永安侯夫妇,我厌惧宣和帝。我没办法像一个普通的亲娘疼爱自己的儿子那样疼爱你。

可是,我也绝不会利用你对我的孺慕亲近,去做任何可能会伤害你的事。

我所能做的,是保住你们姐弟的性命,令你们平安长大成人。

“母后,”六皇子满眼希冀,小心翼翼地问道:“我今日可以陪你一起用午膳吗?”

裴皇后想了想,点点头。没等六皇子雀跃欢喜,裴皇后又吩咐菘蓝:“命人去请二皇子和寿宁公主,一同用午膳。”

六皇子:“……”

可是,我只想独自和母后待在一起啊!

裴皇后似未看见六皇子眼底的失落和一丝委屈,移开目光,看向窗外的海棠树。

她给不了六皇子想要的母爱和温情。就别给他太多的希望,也免得他要承受更多的失望。

……

二皇子和寿宁公主一前一后来了椒房殿。

裴皇后难得主动召他们来用午膳。

寿宁公主满目喜悦,二皇子的心情也颇佳,脚步比平日轻快得多。

再如何老成,也只是十五岁的少年郎。对亲娘焉能没有亲近孺慕之心?只是裴皇后常年病怏怏的,阴郁沉默少言,对自己的儿女并不亲近。他们只能三日来椒房殿请安一回,想亲近也无从亲近。

“六弟,”二皇子笑着揶揄六皇子:“你的胆子真是愈发大了。竟敢偷溜出宫了!”

其实,少年郎淘气是常有的事。皇子们谁年少没惹过祸?只是,六皇子素来乖巧听话。谁也没料到,他会做出这等事情来!

六皇子被取笑得一脸讪讪。

二皇子笑了一会儿,又拍了拍六皇子的肩膀:“又不是什么大错,别放在心上。对了,以后想出宫,只管告诉我。我带你出宫,不必这样躲躲藏藏。”

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众皇子中,二皇子和六皇子还算亲厚。

六皇子心中一喜:“多谢二哥。”

“母后,”寿宁公主亲热地上前,握住裴皇后的手:“女儿扶着你去饭厅。”

裴皇后强忍住将手抽回来的冲动,略一点头。

爱屋及乌。憎恨也一样会蔓延。

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她尚且无法亲近。对着裴婉清的儿女,如何能喜爱得起来?可为了她的锦容平安无事,她不得不隐忍做戏。

菘蓝上前,轻声道:“娘娘今日心情愉悦,精神颇佳。两位殿下和公主殿下也在,不如,奴婢去一趟保和殿。请皇上一同来用午膳。”

她这个中宫皇后,可以不争宠不掌后宫,位置却要占得牢牢的。一个月里,得想法子让宣和帝来上两回。免得宫人们捧高踩低,小瞧了嫡出的二皇子。

裴皇后抿了抿唇,略一点头:“也好。”

……

裴皇后亲自打发人去请,宣和帝倒也没拂皇后的颜面,很快摆驾来了椒房殿。

宣和帝少年时骁勇善战,以赫赫军功力压其余皇子,登顶帝位。可想而知,宣和帝绝不是什么性情温软之人。

相反,宣和帝独断专行,喜怒无常,性情暴戾。

伺候宣和帝的内侍们,整日战战兢兢。一个不慎,触怒了天子,便会被杖毙。城门起火殃及池鱼,也是常有的事。

朝堂里,宣和帝圣心独裁,不容有不同的声音。在宫中,宣和帝更是高高在上,无人敢不诚服。

天子春秋鼎盛,立储之事,天子不提,无人敢多嘴。

立嫡立长,说到底,还是天子说了算。

也正因此,颇得圣宠的郑皇贵妃及大皇子,颇有一争之力。二皇子不是傻瓜,自然清楚其中的道理。平日在宣和帝面前,自是竭力表现。

“儿臣见过父皇。”二皇子六皇子寿宁公主一同行礼。

裴皇后也裣衽行礼:“臣妾见过皇上。”

“都平身吧!”

宣和帝的声音入耳,裴皇后心底涌起熟悉的厌憎和惊惧。好在她扮裴婉清多年,早已驾轻就熟,谢恩后起身。

宣和帝龙目扫了过来:“皇后近日身体如何?”

裴皇后定定心神,声音温婉柔和:“多谢皇上关切。臣妾一病多年,时好时坏,还是老样子。”

裴皇后确实病了多年。生二皇子寿宁公主时难产,差点香消玉殒。当时裴钦前来相求,她自己也含泪恳求:“殿下,我不知自己还能活几日。合眼前想回昔日的闺阁住上一段时日。就当是全了我最后的心愿,求殿下应允。”

太子妃回娘家养病,当然是不合规矩的。

不过,人都快死了,死前就这么一个心愿,不应也太过冷血无情了。

到底夫妻一场,他还是点头应了。

之后,他领兵出京打仗,大半年后才归京。

“裴婉清”熬过了一劫,虽然还是病怏怏的,到底捡回了一条性命。

时隔大半年,再次见到满面病容的妻子,难免有些陌生。也或许是病弱体虚心情郁结之故,聪慧厉害的裴婉清,性情脾气也变了。

变得沉默少言,也变得更温顺柔婉。不争不抢不嫉。

平心而论,他倒是看这样的裴婉清更顺眼。

第六十三章 帝后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六十三章帝后裴婉清养病两年,身体颇见好转。

他久未亲近发妻,那一日来了兴致,在她的寝宫里留宿。大概是太过孟浪了些,隔日,裴婉清又病倒了,患了心疾,愈发阴郁少言。

临盆生子后,她的心疾未见好转,一直闭宫养病。

任何一个男子,遇到这样的情形都会有些别扭。更何况,他是大楚朝的太子,身边多的是年轻娇嫩形形色色的美人。

为他生了长子四子的郑侧妃,美艳柔媚,最得他欢心。

登基后,裴婉清被册立为后。最得他宠爱的郑侧妃,被封为郑皇贵妃,执掌宫务。裴婉清不嫉不争,贤良大度,和郑皇贵妃相安无事。

后宫一片安宁。

他甚为满意,虽然再未在椒房殿里留宿。不过,每个月都会来椒房殿两三回,给了裴皇后应有的体面。

种种念头,在宣和帝心头一闪而过。

宣和帝随口道:“你身子孱弱,宫里的事不必你操心烦心,你只管安心养病。”

裴皇后微笑着应是,张口夸赞郑皇贵妃:“郑皇贵妃执掌宫务多年,仔细周全,从无差错。为臣妾分忧。有她在,臣妾尽可安心了。”

发妻宽和大度,爱妾得宠却不恃宠生娇,堪称妻妾和睦妻贤妾恭。这足以令世间所有男子自得自傲。

宣和帝也不例外。

听到裴皇后的话,宣和帝舒展眉头,嘴角微扬,可见龙心大悦。

二皇子眸光一闪,心中冷哼一声。

在他看来,裴皇后实在是太过宽厚谦和了。哪怕常年养病,也不该将全部的宫务都交于郑皇贵妃之手。

宫中年轻貌美的嫔妃多的是,“提携”两三个和郑皇贵妃争宠,不是难事。

这些年来,裴皇后闭宫养病,对宫中一切不管不问。只担着中宫皇后的名声罢了!

郑皇贵妃却正好相反。执掌宫务,圣眷极浓。宣和帝一个月中,至少也在郑皇贵妃的寝宫里留宿七八日。

比起如隐形人一般的裴皇后来,郑皇贵妃更像六宫之主。

宫人们踩低捧高,明着不敢怠慢椒房殿及嫡出的皇子公主们,暗中向郑皇贵妃母子投诚的不知凡几。

一想到年长自己四岁的大皇子如今的声势,二皇子心里便如堵了一块巨石。很自然地对裴皇后生出了怨怼和不满。

……

宣和帝问询几句后,不再多言。

接下来,传膳摆膳用膳。

食不言寝不语。

有宣和帝在,饭桌上格外安静。

六皇子自小经受近乎严苛的礼仪教育,饭桌礼仪同样无可挑剔。只是,他原本的雀跃欣喜,也悄然散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点点的郁闷。

他其实只想和母后独处而已。

用完午膳后,二皇子六皇子寿宁公主一起告退。宣和帝没急着离开,在裴皇后的寝宫坐了片刻。

裴皇后亲自为宣和帝奉上一盏清茶。

宣和帝品茗,裴皇后安静地坐在一旁相陪。气氛略有些沉闷。

宣和帝放下茶杯,看着眉眼柔和的裴皇后,忽地说道:“皇后,朕记得,当年你嫁给朕的时候,是个玲珑剔透之人,口齿伶俐。这些年,你倒是愈发少言了。”

嫔妃们见了他,都是百般逢迎示好。相伴多年的郑皇贵妃,更是善解人意体贴备至。

唯有裴皇后,对他看似恭敬温顺,实则疏远。

裴皇后心里一紧,轻声应道:“臣妾一病多年,断断续续,总不见好转,只是苟延残喘罢了。皇上重情重义,待臣妾一如既往,臣妾铭感五内,诚惶诚恐。在皇上面前,也无颜多说了。”

确实什么都不说。

不争不嫉,安分守己,从不试探何时立储立谁为储。铁石心肠如他,对着这么一个温柔如水安静沉默的裴皇后,也不禁生出一丝怜惜。

或许,也正因此,他迟迟未下定决心,到底立长还是立嫡。

宣和帝又看了裴皇后一眼,淡淡道:“别人在朕面前战战兢兢,你我是结发夫妻,大可不必如此。”

裴皇后恭敬应是。

然后,又没了下文。

宣和帝:“……”

宣和帝挥去心底的一丝郁闷,喝完了清茶,便摆驾离去。

又熬过了一回。

裴皇后暗暗松口气。

……

宣和帝一走,椒房殿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不过,今日的安静中,又透着一丝微不可见的怪异气氛。

青黛终于回宫复命:“启禀娘娘,奴婢去侯府传口谕时,永安侯夫人还在程家,尚未回府。请娘娘耐心等上一等。”

裴皇后神色微凉,淡淡道:“无妨,本宫等着便是。”

青黛:“……”

青黛碰了个软钉子,心里颇为悻悻。只是,当着一众宫人的面,她不能多言,只得忍了这口闷气,退到一旁。

菘蓝不动声色,心里却略略一沉。

软弱无用的裴皇后,一旦牵扯到程锦容的去向安危,便如孤绝的母狼一般。令人心中生凛。

……

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

裴皇后出奇的有耐心,也未午睡,就这么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海棠树。似乎就这么看一辈子,也不厌倦。

青黛心烦意乱,频频看向菘蓝。

她有种很不美妙的预感怎么办?

菘蓝表面冷静,其实心里同样浮躁难安。

往日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可自从程锦容离开永安侯府回了程家那一日起,情势就有了微妙的变化。裴皇后不知道也就罢了,一旦知情,必会横生波折……

“启禀皇后娘娘,永安侯夫人已进了宫门。”一个宫女恭敬地来禀报。

裴皇后目光一扫:“菘蓝,你去迎一迎永安侯夫人。”

菘蓝打起精神应了。

到了宫门处,菘蓝冲永安侯夫人行礼,低声道:“皇后娘娘今日心情有些不佳,夫人待会儿见了娘娘,说话可得谨慎些,免得惹恼了娘娘。”

永安侯夫人憋了一肚子闷气,一回侯府,就知裴皇后传了口谕,心里直叹晦气。

六皇子在程家现了身。想来,裴皇后也一定从六皇子口中知道了程锦容回程家的事。这是要来兴师问罪了。

好在,裴家早有应对之策。

第六十四章 哄骗(五更求月票)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六十四章哄骗“妾身见过皇后娘娘。”

永安侯夫人神色如常,笑着行了一礼。

凝视窗外的裴皇后既未转头,也没有出声。永安侯夫人不能起身,只得继续维持着行礼的姿势。

青黛目中蹿出一丝火苗。

这个裴婉如,不过是个傀儡替身。竟也敢折辱永安侯夫人!

菘蓝以严厉的目光制止青黛的异动,轻声提醒:“永安侯夫人给娘娘见礼了。”

裴皇后这才转过头,声音平平地说道:“平身,赐座。”

永安侯夫人笑着谢恩,坐了下来。菘蓝冲一众宫女使了个眼色,宫女们鱼贯退出了门外,只有菘蓝和青黛留了下来。

永安侯夫人是裴皇后的娘家长嫂。姑嫂见面,总有些私房体己话要说。每次都是菘蓝青黛两人留下伺候,一众宫女早已习惯。退出时将门关紧,站在门外数米处。

寝室里,裴皇后和永安侯夫人四目相对。

裴皇后一改往日的安静沉默,黑眸中闪出一丝怒火:“锦容什么时候回的程家?这么要紧的事,你为何一直隐瞒不提?”

永安侯夫人有备而来,面对裴皇后的诘问,半点不慌,笑着解释:“娘娘息怒,且听我一言。”

“锦容回程家其实有一些时日了。她还是十几岁的姑娘家,面嫩皮薄,羞于在裴家举行及笄礼,坚持要回程家。”

“侯爷最疼锦容,便应了。”

“过了及笄礼后,锦容很快就会回侯府。区区小事,侯爷以为不必惊扰了娘娘。上一回进宫时,我便没有提起。”

“没想到,六皇子殿下忽地出宫去了程家。娘娘从殿下口中得知此事,心中惊疑恼怒,也是难免。总之,千错万错,都是我们思虑不周。请皇后娘娘见谅。”

……

裴皇后的目光紧紧落在永安侯夫人的脸上:“真的只这样吗?”

反正裴皇后见不到程锦容,还不是她想怎么编排就怎么编排。

永安侯夫人心中自得地想着,见裴皇后神色稍缓,立刻正色答道:“我刚才所言,字字句句都是真的,绝无半字虚假。”

裴皇后沉默下来。

这些年,她形同被软禁在深宫里。平日接触到的人,来来去去就是那么几个。永安侯进后宫不那么方便,和永安侯夫人打交道的机会着实不少。

也因此,她很清楚永安侯夫人面甜心苦口蜜腹剑。

为了女儿的安危,她不能相逼太紧。

不过,有她在,谁都休想伤害锦容一星半点。

“本宫病了十几年,”裴皇后忽地淡淡张口:“早就该撒手西去了。现在强撑着一口气,苟延残喘罢了。”

“谁敢动本宫最在意的人,本宫豁出这条命,也断然饶不了她!”

永安侯夫人:“……”

温软无用如废物的裴皇后,此时绝不能死。

永安侯府将程锦容紧紧攥在手心,拿捏住了裴皇后的命脉。可永安侯府的命脉同样寄在裴皇后的身上。

裴皇后万万死不得!

永安侯夫人深呼吸一口气,挤出一个笑容:“娘娘放心。侯爷和我,早将锦容视若己出。有我们在,谁也不会令锦容受半分委屈。”

“对了,我还有件要紧事告诉娘娘。”

裴皇后对永安侯夫人口中的要紧事半点不感兴趣,一脸漠然。

宣和帝偏爱大皇子,早已传遍宫中内外。立储之事,宣和帝心意未明,一众文臣武将私下揣摩圣意,却无人在朝堂上提及立储二字。

永安侯早已蠢蠢欲动,有些按捺不住了。永安侯夫人这两年,明里暗里也提过几回。只差没明着催促裴皇后了。

想来,永安侯夫人又要提立储之事了。

这一回,裴皇后却料错了。

永安侯夫人笑吟吟地张口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锦容生得清艳貌美,性情温柔和顺,和阿璋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彼此皆有情意。往日锦容年少,我不便张口。”

“今日锦容及笄,已算长大成人,也到了论嫁之龄了。”

“侯爷几日前就写信提亲,命人送去边关了。等程妹夫回信到了裴家,我和侯爷就正式去程家提亲。”

……

程妹夫三个字,如尖锐的刺,深深刺进裴皇后的心底。

裴皇后的黑眸闪过痛楚,全身无法抑制的轻颤。

永安侯夫人看在眼里,心里涌起强烈的快意。

一女不嫁二夫,是为忠贞。善良软弱的裴婉如,无法对自己深爱的夫婿忠贞,被逼着进宫做了裴婉清的替身,还生下了六皇子……

程锦容是裴婉如的命根子,程望是裴婉如不能碰触的伤疤。

换在平日,她自是不提。今日被裴婉如气得狠了,她便戳一戳这道伤疤。

果然,裴皇后如被利刺戳穿胸膛,痛苦难当。

那张美丽的脸孔,骤然苍白,失了血色。

永安侯夫人故作若无其事,笑着说了下去:“娘娘也是见过阿璋的。不是我这个做母亲的自夸,京城勋贵少年里,阿璋若是第二,无人能排第一。”

“侯爷已经打算好了。等阿璋一成亲,就为他请封世子。锦容过门后,就是永安侯世子夫人。衣食优渥,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裴皇后身子不再轻颤了,轻声打断永安侯夫人:“须得锦容心甘情愿才行。”

裴璋在宫中做二皇子的伴读,也时常进椒房殿请安。裴皇后对这个娘家侄儿自不陌生。

平心而论,裴璋确实当得上年少英才四个字。

而且,裴璋的性情脾气并不像永安侯,也不肖似永安侯夫人。说起来,更像已经过世多年的祖父,当年的老永安伯。

裴皇后再恨裴家,也无法违心地说裴璋不好。

永安侯夫人笑道:“娘娘放心。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我是阿璋的亲娘,自然要为他娶一个可心中意的好媳妇。”

“这门亲事,是阿璋主动相求,侯爷才应下。阿璋娶了锦容,一定会全心待她。我和侯爷也都拿她当女儿一般……”

裴皇后张口打断永安侯夫人,声音轻柔又坚定:“锦容愿嫁才嫁。”

永安侯夫人:“……”

第六十五章 心意

不管怎么样,总算安抚住了裴皇后。

永安侯夫人又是低头又是陪笑,费尽唇舌,直说得口干舌燥。

半个时辰后,永安侯夫人身心俱疲地出了椒房殿。

照例是菘蓝送永安侯夫人去宫门处。

“好好伺候娘娘,”永安侯夫人深深地看了菘蓝一眼:“你对娘娘的忠心,侯爷和我都看在眼里。”

最后一句,若有所指。

菘蓝心知肚明,轻声道谢:“多谢夫人。”

菘蓝是家生子,亲爹亲娘死得早,只有一个兄长。后来,菘蓝的兄长战亡,留下一个独子。

年近四旬的菘蓝,终身未嫁,最大的牵挂,便是这个侄儿了。

好在侄儿还算争气,如今是永安侯身边的亲兵。

青黛的情形,和菘蓝颇有相通之处。当年她们两人被挑到裴婉清的身边,一是因为她们忠心能干。二来,她们两人都是家生子。父母兄弟家人都在裴家。

永安侯夫人对心思缜密的菘蓝颇为满意,点了点头,出了宫门。

菘蓝在原地注目片刻,无声轻叹,方才转身回了椒房殿。

……

平国公府。

“启禀夫人,太夫人的马车已经回府了。”丫鬟前来禀报。

郑氏嗯了一声,快步往外走。

太夫人逐渐年迈,精力体力远不及往日。这两年,一应人情来往走动,都由她这个儿媳出面。

今日,太夫人不知怎么来了兴致,让人备马车去了程家:“程姑娘救了三郎一回,又不肯收诊金。今日我登门去观礼,也算还了程姑娘这个人情。”

以太夫人的身份地位,去程家观礼,确实抬举了程锦容。

这一意外的举动,令她措手不及。

郑氏想要陪着一起去,太夫人却道:“我去也就罢了。你一同前去,阵仗太大,别吓着程姑娘了。”

太夫人生性霸气,说一不二。

郑氏做了多年儿媳,对太夫人的性情脾气十分熟悉,只得作罢。

这大半日,郑氏心里也犯了嘀咕。

太夫人对程姑娘也太过看重了吧!对了,这位程姑娘今年及笄,和贺祈的年龄倒是般配……这个念头刚起,郑氏立刻摇头轻笑。

贺祈是平国公唯一的嫡子。太夫人几乎将贺祈宠上了天。贺祈的妻子,必然是名门闺秀。以程家的门第,根本高攀不上平国公府。

还是尽力促成侄女郑清涵和贺祈的亲事才是。

一来可以降低贺祈的戒心。二来,大事不成,也多一条退路。

郑氏心中暗暗盘算,很快到了门口。

贺祈正好搀扶着太夫人下了马车。

郑氏扬着笑脸,亲热地上前扶住太夫人的胳膊,嘘寒问暖:“婆婆出去大半日才回,儿媳心中一直惦记得很。婆婆累不累?儿媳扶着您回院子歇下吧!”

太夫人心中惦记着一桩要紧事,哪有心情和郑氏闲话:“三郎送我回去便可,你不必跟着来了。”

郑氏:“……”

贺祈连眼角余光也没给郑氏一个,扶着太夫人扬长而去。

看着祖孙两个相依离去的身影,郑氏胸口阵阵发堵,暗暗咬牙。

这个老虔婆!

这个混账贺祈!

待她的儿子贺袀做了平国公世子,看她怎么收拾这一对祖孙!

……

“都退下。”

进了屋子后,太夫人一声令下,所有丫鬟都退了出去。然后,太夫人抬眼看向贺祈。也不说话,就这么若有所思地打量。

贺祈厚着脸笑问:“祖母这样看我做什么?又不是第一日见我了!难道我今日脸上长了花不成!”

太夫人活了六十年,饱经世故,岂会被这点小小的花招耍弄过去,闲闲地瞥了装模作样的孙子一眼:“你脸上没有花,程姑娘倒是娇美得像朵花。”

贺祈:“……”

在太夫人如炬的目光下,贺祈摸了摸鼻子,不自觉地咳嗽一声:“祖母,我……”

“别说那些虚头巴脑的话来蒙祖母。”

太夫人瞪了贺祈一眼:“祖母活了大半辈子,经过的事比你走过的路还要多。你心里在打什么主意,真当我看不出来吗?我是想听你亲口说!”

说就说!

向祖母表明心意,也是迟早的事!既被精明的祖母察觉了,也无需遮遮掩掩!

贺祈忽地跪了下来,黑眸中闪出坚定的光芒:“祖母,我从初见程姑娘的那一刻起,便对程姑娘倾心。”

“请祖母为我去程家提亲!我要娶程姑娘为妻!”

太夫人:“……”

这个混小子,真是敢想敢说!

其实,太夫人早就觉得不对劲了。

自己孙子什么脾气,没人比太夫人更清楚。那点伤,对贺祈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贺祈坚持要“复诊”,每顿喝苦死人的汤药,还喝得美滋滋乐颠颠的……

想也知道,这和那位人美心善的程姑娘脱不了干系。

去程家观礼,是为了还人情,更是为了亲眼看一看程锦容。她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姑娘,令眼高于顶情窦未开从不屑看任何少女一眼的贺祈动了春心。

这一看之下,饱经世故识人无数的太夫人也觉惊艳赞叹。

相由心生。

程锦容目光清明,举止磊落。对着长辈恭敬有礼,却未因权势露出谄媚之态。

太夫人对程锦容的第一印象,无疑是极好的。

不过,太夫人也没料到,一问之下,贺祈便张口要求娶程锦容!

……

太夫人闭上眼,以手揉了揉太阳穴,再次睁开。

贺祈一动不动地跪在她面前。

平日略显跋扈飞扬的俊脸,此时认真又诚恳。

太夫人看了一眼,又看一眼,忽然心里冒了酸水:“你长这么大,不管张口要什么,祖母都依着你。这还是你第一次跪在我面前,这般郑重其事地恳求祖母。”

而这样放低姿态的恳求,是为了喜欢的姑娘。

这个臭小子!

贺祈见太夫人没有动气,心里一喜,殷勤地说道:“若是为了祖母,让我跪上三天三夜,我也不嫌累。”

太夫人被哄得好气又好笑,伸手拧了贺祈的俊脸:“祖母一把年纪了,不稀罕听你这些花言巧语。留着哄你的程姑娘去。”

第六十八章 争风(一)

转眼又是复诊的日子。

程锦容兄妹四人一起去了卫国公府。

今日贺祈没有来。就连朱启珏等人也未现身。

在床榻上躺了半个多月的江尧,腿伤颇有好转,精神也颇佳。不像往日那般哭唧唧,一张脸孔倒也算得上俊俏。

程景宏一俯身换药,江尧又开始惨呼连连。

众人:“……”

程锦容不由得莞尔一笑。

“程姑娘,”江尧一边哭鼻子抹眼泪,一边说道:“今日御前侍卫大选报名。贺三他们都去了,未能前来复诊。贺三特意打发人前来送口信,请程姑娘见谅。”

纨绔上进,是多么令人欣慰的事!

再者,贺祈的“病症”是怎么回事,众人都心知肚明。程锦容从未揭穿,是不想伤了救命恩人的颜面罢了。

“贺三公子的病症已好得差不多了,无需再复诊。”程锦容微笑着说道:“烦请江六公子为我传个口信,以后我就不随大堂兄前来卫国公府了。”

江尧的腿伤还未痊愈,程景宏每隔三日就要来复诊换药。以后,她就不必来了。

程景宏听到这话,颇觉顺耳。

换好药之后,程家兄妹四人一同告辞离去。

江二小姐亲自相送。

江二小姐有心示好,不时和程锦容程锦宜闲话,言语间透着几分亲近。

程锦宜有些受宠若惊了,到了马车上,小声和程锦容嘀咕:“奇怪。江二小姐对我们态度似格外亲善。”

可不是么?

程锦容意味深长地看了正襟危坐的大堂兄一眼:“想来都是看在大堂兄的颜面。”

可惜,大堂兄在这方面着实迟钝,压根没听出话外之音,随口应道:“行医治病是大夫的本分,些许小事,不值一提。”

程锦容也不再多言。

二皇子年已十五,定亲就是一两年之内的事。江二小姐是未来的二皇子妃。微妙的少女心思,注定了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

惠民药堂的病患源源不断接踵而来,每日忙碌不休。

程锦容也习惯了这样忙碌充实的生活。

今日注定了是不同寻常的一天。

程锦容坐下看诊没多久,药堂里忽然多了一行人。

这一行人,共有五个。为首的是一个绿衣白肤杏眼的美貌丫鬟,一脸的矜持,一张口高高在上盛气凌人:“药堂管事何在?”

杜管事掌管药堂十余年,什么形形色色的人没见过?一看就知这行人来意不善。

“鄙人正是药堂的大管事。”杜管事神色淡淡地上前:“这位姑娘有何指教?”

绿衣丫鬟趾高气昂的说道:“我们是晋宁侯府的人。四小姐近日胃口不佳,有些不适。听闻惠民药堂里来了一个女医。我们就是奉小姐之命,前来请女医登门看诊的。”

原来是冲着她来的。

程锦容头也未抬,继续写药方。

程景宏程景安却一同变了脸色。尤其是程景安,举动永远比脑子快一步,霍然站了起来:“回去告诉你们小姐,堂妹只在药堂里坐诊。想看诊,就自己到药堂来!”

绿衣丫鬟:“……”

绿衣丫鬟被噎得俏脸通红,杏眼里满是怒气,说话也尖锐起来:“我们小姐千金之躯,岂能踏足这等地方……”

“请慎言。”杜管事脸孔一板:“这座惠民药堂,是皇后娘娘所设,专为穷苦百姓义诊。举凡提起惠民药堂,无人不敬让三分。”

“想仗势欺人,也不睁大眼睛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一旁排队看诊的病患们,也鼓噪起来。

“快些回你的侯府去吧!”

“就是。我们是穷了些,可既不偷也未抢,堂堂正正做人。凭什么瞧不起我们?”

“这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声浪越来越大,绿衣丫鬟气得胀红了脸。

一直未曾出声的程锦容,终于张了口:“我不认识什么晋宁侯府的四小姐。想找我看诊,让她来药堂领号排队。若成心来滋事,立刻滚出去!”

……

绿衣丫鬟一行人,狼狈地离去。

程景宏拧着眉头,低声问程锦容:“你真的不认识那位晋宁侯府四小姐?”

程锦容在永安侯府长大,平日结识来往的,也一定是名门闺秀。怎么会不认识晋宁候府四小姐?

程锦容淡淡道:“不认识。”

裴绣时常出门做客,和名门闺秀们来往。她喜静不喜喧闹,平日待在书房里,极少见外人。对这位晋宁侯府四小姐,只闻过其名,未见过其人。

今日忽然冒了这么一出,她也觉得奇怪的很。

又有病患来看诊了。

程景宏无暇细问,只得暂时将疑惑按捺下去。

……

半个时辰后。

晋宁侯府。

四小姐郑清涵,正在琴房里优雅抚琴。

身为名门闺秀,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都要学。能精通其中一两样,便可自称是才女了。

年方十四的郑清涵,诗才出众,善于抚琴,容貌也生得秀丽。在一众名门闺秀里,堪称佼佼者了。

今日,郑清涵有些心神不宁,接连弹错了几个琴音。

“启禀小姐,绿珠回来了。”

郑清涵手下动作一顿,明明心中急切,却故作从容地说道:“叫她进来。”

片刻后,绿衣丫鬟绿珠进了琴房。

没等郑清涵张口询问,绿珠已扑通一声跪下,满脸委屈声泪俱下地禀报:“……那个叫程锦容的,根本没将小姐放在眼底。说什么小姐要看诊,只能去药堂领号排队。还让奴婢滚!奴婢受些委屈不要紧,可她张口羞辱小姐,奴婢实在是心中不平……”

心高气傲心胸狭窄的郑清涵,听得满心恼怒。

好一个程锦容!

区区一个六品医官之女!竟敢和她争风较劲!

受了一肚子闷气的绿珠,抬眼瞥主子的面色,愈发张口挑唆:“那个程锦容,除了一张脸生得尚可,家世才学品性哪一样能及得上我们小姐?”

郑清涵:“……”

也就是说,程锦容真得比她美!

郑清涵心中嫉意大起,冷哼一声,站起身来:“好,我就亲自去一趟惠民药堂!看看她到底有什么能耐!”

第六十九章 争风(二)

“容堂妹,你在裴家住了十几年,难道从未出府做过客?”

午饭后,有小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

程景宏终于有机会,将心里的疑问问出了口。

程锦容嗯了一声:“我平日多是独自读医书,或是伺弄药草。”

程景安脱口而出道:“你在裴家这么多年,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这哪里是照顾,是软禁吧!”

是啊!

前世是她太过天真,以为这是舅舅舅母对她的爱护。竟未察觉到自己形同被软禁十余年。

程锦容沉默不语。

程景安还待再说什么,程锦宜悄悄拧了他的胳膊一把,程景宏也瞪了一眼过来。程景安委屈地住了口。

他说的都是实话嘛!

程锦容轻声道:“大堂兄,宜堂妹,你们不必拦着二堂兄。他没有说错。我年岁渐长,也渐渐觉得不对劲。所以,我坚持回了程家。以后,我也不会再回永安侯府了。”

程景宏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你也不嫁裴璋了?”

程锦容心里一阵刺痛,面上却平静如常,没有半分羞涩忸怩或局促难安:“是。”

程景宏兄妹三人:“……”

裴璋对程锦容的情意,兄妹三人都看在眼底。虽然他们都不喜欢裴家,不过,对裴璋的印象都不错。

程锦容的反应,大大出乎他们意料。

“容堂妹,”程景宏皱眉低语:“这不是等闲小事。你不可因一时怄气,错失良缘。”

“大哥说的对。”程景安迅速接了话茬:“裴璋家世门第品性样样都出众,又和你一起长大,熟悉彼此的性情脾气。你不嫁裴璋,还想嫁谁?该不是想嫁贺三公子吧!”

程锦容:“……”

程景宏毫不客气地伸手,重重扇了程景安的后脑勺一记:“胡言乱语!”

程景安惨呼一声:“诶哟!大哥,下手轻一点!我已经够笨了。你这么用力拍我脑袋,我岂不是更笨?”

程景宏好气又好笑:“你倒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笨,总算还没笨到无可救药。”

程锦宜半点都不同情自家二哥:“叫你嘴欠乱说,挨揍也是活该。”

被这一插科打诨,总算没那么尴尬了。

程锦容定定心神,轻声说道:“大堂兄,二堂兄,宜堂妹。你们对我的关切,我都心领了。”

“我从无嫁人的打算。半个月前,我已写信给了我爹。我不想嫁人生子,不愿被拘在内宅。我要做大楚朝第一个女太医。不管谁写信提亲,我爹都不要应。便是他应了,我也不嫁。”

“过些日子,这封信就该到爹的手里了。”

“我不会嫁裴璋。贺三公子,我也不会嫁。”

程家兄妹三人:“……”

这一刻,面容平静近乎冷漠的程锦容,仿佛变了个人,变得格外陌生。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程锦容。

冷静自制,心志坚韧。心有主见,不为任何人左右。

程景宏深深看了程锦容一眼:“容堂妹,不管你做什么,我们都不会拦着你。你只要记着,你不是孤身一人。我们都是你的家人。”

程景安程锦宜一同点头。

程锦容心中一暖,微微笑了起来。

……

树欲静而风不止。

程锦容不想寻麻烦,“麻烦”却自动寻上了门。

午后,药堂的门开了没多久,又来了“贵客”。

这位贵客,是个十四五岁的妙龄少女。

少女穿着一袭绯色罗裙,身材窈窕,头上戴着帷帽。长长的面纱上缀着数个米粒大小的珍珠,光泽雅洁,风吹不动,一派优雅的名门闺秀风范。

少女的身后,跟着两个管事妈妈和八个丫鬟,另有几个随行的侍卫。

这等穿戴,这等做派,出现在满是平民病患的惠民药堂,就不那么美妙了。总有些维和刺目之感。

病患里一阵骚动。

杜管事不得不上前招呼。

程锦容迅速抬头,一眼瞥到了少女身侧的绿衣丫鬟。心中顿时了然。

看来,这就是那位晋宁侯府的四小姐了。

她和对方既不相识,也无交集。巴巴地跑到药堂来,到底是要做什么?果然是有病,还是病得不轻的那一种。

确实有病。

这种病,叫嫉恨。

隔着重重病患,程锦容又是坐着,郑清涵只能看个隐约大概。可这一眼,已令郑清涵心生嫉意。

什么家世出身,什么琴棋书画,什么才学无双。

身为女子,容貌第一要紧。

两美相遇,貌美者胜。

有了主子在身边,绿珠说话极有底气:“杜管事,我们小姐纡尊降贵,特意来了药堂。这里可有安静一些的地方?请程女医为我们小姐看诊。”

真是吃饱了撑的,闲着没事干,跑药堂来添乱。

杜管事心中不痛快,倒也没有多说什么。不过,来看诊就有看诊的规矩:“你去领号牌,等着看诊。”

绿珠:“……”

绿珠柳眉倒竖,正要张口,郑清涵淡淡道:“绿珠,去领号牌。”

绿珠悻悻地领命,去领号牌。

杜管事颇为客气:“郑二小姐,后堂请。”

郑清涵略一点头,目光又瞟了垂眸敛容专注为病患看诊的程锦容一眼,将心头翻涌的酸意按捺下去,款款去了后堂。

……

药堂里的空屋,近来因病患颇多,基本都住满了。

杜管事将郑清涵领到了一间空屋里:“请郑二小姐在此稍候。”

这间屋子里收拾得异常干净整洁,摆了两张床榻和几张椅子。奇怪的是,屋子里飘浮着淡淡的血腥气。

郑清涵略略蹙眉问道:“这屋子里,为何有些血腥气?”

杜管事随口笑答:“这间屋子,平日专门用来行外科医术。断了腿的,伤了胳膊的,身上有严重外伤血流不止的,都到这里来医治。”

郑清涵:“……”

“不过,郑二小姐放心。这间屋子也是最干净的。每日晚上都要仔细打扫,一点血迹都不留下。”

“今日上午,来了个病患,小腹处被树枝戳了个洞。肠子都差点掉出来,流了许多血,所以屋子里才有些血腥气……郑二小姐是怎么了?快来人,扶着郑二小姐去吐一吐。”

第七十章 争风(三)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七十章争风杜管事神清气爽地回了大堂,走到程锦容身边:“程姑娘,郑二小姐在后堂十四号屋子里候着。”

杜管事说十四这个数字,也如常人不同,喊做幺四。

谐音和要死差不多。

程锦容抬头看了神色自若的杜管事一眼。

这位杜管事,平日看着沉稳大气行事圆滑,捉弄起人来,其实最是促狭。

十四号屋子,是平日用作行外科医术的。收拾打扫得再仔细,也有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娇贵的郑二小姐焉能受得了?

杜管事冲程锦容眨眨眼。

程锦容抿唇一笑,笑着应了:“好,请郑二小姐稍候片刻,轮到她的号牌时,我便过去。”

她在药堂里的名气越来越大,领号牌等候看诊的病患也越来越多。

就让郑二小姐慢慢等着吧!

……

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

绿衣丫鬟到大堂来看了三回。奈何程锦容专心看诊,根本不理会她的催促。直至轮到郑二小姐的号牌了,程锦容才起身去了后堂。

甘草跟在主子身后,一边走一边卷衣袖。

程锦容瞥到甘草的动作,颇有些好笑:“甘草,你卷衣袖做什么?我是去看诊,又不是去打架!”

甘草一边卷衣袖一边答道:“有备无患。”

还会用成语了!

程锦容哑然失笑,未再多言。伸手推开十四号屋子的门。

屋子里除了血腥气,还多了一股异样的味道。哪怕地上已被收拾干净,窗户也被开了通风,那股呕吐后的淡淡酸臭味,依然徘徊不去。

郑二小姐杏眼桃腮,皮肤细嫩,生得一副好相貌。

只是,此时她臭着脸,没了优雅矜持的名门闺秀风范,缀着细小珍珠的精致帷帽,也被扔到了一旁。

程锦容不疾不徐地上前,在郑二小姐的对面坐下:“请郑二小姐伸手,我为郑二小姐诊脉。”

郑清涵先是吐了一回,在杜管事面前丢尽了脸。又生生等了一个时辰,等得心浮气躁心火直冒。

总算是等到程锦容了。

郑清涵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倒也没吭声,伸出右手腕。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程锦容美丽从容的脸庞。

越看越冒火,越看越气闷。

程锦容对郑清涵的臭脸视若未见,凝神诊脉。过了片刻,程锦容收回手,目光落在郑清涵的俏脸上。

郑清涵:“……”

看什么看?

我还怕你不成!

郑清涵努力瞪大双目,和程锦容对视。

哪怕不如你长得美,但是对峙瞪眼,我绝不会输。

程锦容有些讶然:“郑二小姐远道来惠民药堂,是为了看诊。望闻问切,我在为郑二小姐看诊。郑二小姐为何这般瞪眼看我?”

郑清涵:“……”

一屋子丫鬟各自将头扭到一旁,免得被主子察觉到自己在偷笑。

郑清涵一往无前刻意找茬的气焰,被灭了大半,悻悻地哼了一声:“你看出什么来了?”

要是程锦容什么都说不出来,看她怎么奚落取笑!

程锦容略一沉吟,说道:“郑二小姐是不是一来葵水,便肚痛不止?甚至疼得不能下榻?”

郑清涵:“……”

郑清涵的眼睛又瞪圆了。不同的是,眼眸里没了挑衅和怒气,而是惊愕和不敢置信:“你怎么会知道?”

果然如此。

程锦容淡淡一笑:“我是大夫,一诊脉,便能诊得出来。”

就连丫鬟绿珠,也被震住了,顾不得再瞪眼怄气,急急说道:“我们小姐每个月来葵水,确实会肚痛难耐,要在床榻上躺着才行。不知程姑娘可有法子医治?”

郑清涵葵水十三岁时才来。这大半年来,每个月都疼得死去活来。偏又羞于启齿,就连对着亲娘也不肯说。唯有贴身丫鬟绿珠知晓一二。

程锦容点点头:“当然有法子,甘草,取纸笔来,我来开药方。”

甘草诶了一声,利落地从随身背着的药箱里取出纸笔。为了便于随身携带开方,程锦容用的是程家特制的炭笔。笔尖坚硬,用起来颇为方便。

程锦容开好药方,将药方给了绿珠,吩咐道:“拿着药方去别的药堂抓药。待葵水来的第一日,按方煎药,三碗水熬成一碗,趁热喝下。连着喝上三日便可。”

绿珠下意识地点点头。

郑清涵回过神来,不快地问道:“为何我要去别的药堂抓药?惠民药堂里难道连药材也没有吗?”

程锦容略一挑眉:“惠民药堂对穷苦百姓义诊,药材也不收诊金。堂堂晋宁候府的二小姐,白白来看诊也就罢了。难道还想抓不花银子的药不成?”

郑清涵被气得涨红了脸,腾地起身:“本小姐什么时候白白看诊了?绿珠,拿二十两银子做诊金。”

“郑二小姐且慢。”程锦容慢悠悠的声音响起:“我替百姓看诊,分文不取。替郑二小姐看诊,诊金是五十两。”

众人:“……”

郑清涵简直要气炸了,气冲冲地看向绿珠:“还不快些拿五十两银子来。”

本小姐要用五十两银子,砸到程锦容的脚下,狠狠地羞辱她!

绿珠苦着脸小声道:“小姐息怒。奴婢随小姐出来得匆忙,身边没带什么银子。别说五十两,就是二十两也没有。”

郑清涵:“……”

平日她出府,确实没有带银子的习惯。看中什么珠宝首饰或是胭脂水粉衣料之类,让人送去晋宁侯府就行了。

谁能想到,今日会因这个习惯,在程锦容面前丢人现眼?

眼看着郑清涵满面羞愤眼里几乎快喷出火星来了,程锦容善解人意地为郑清涵解围:“郑二小姐今日若没带这么多银子,改日命人送来也是一样。想来,郑二小姐不至于赖掉区区诊金。”

郑清涵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用力一跺脚,一句话也没说,就这么气势冲冲地走了。

绿珠急忙拿起帷帽追了上去:“小姐,快些戴上帷帽。”

一群丫鬟也匆匆追了上去。

甘草放下卷起的衣袖,低声嘟哝:“我还以为是来打架的,没想到真是来看诊的。”

程锦容莞尔一笑。

第七十一章 贵女(一)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七十一章贵女天色渐晚。

程家兄妹一起坐马车回府。

程锦宜终于得了空闲,好奇地问道:“容堂姐,你是怎么打发走了那位郑二小姐?”

程景安也是一肚子好奇:“是啊!一群人来势汹汹,怎么没到片刻就走了?”

程锦容随口笑道:“我给她看诊开了药方,她拿着药方便离开了。”

就这么简单?!

这些名门闺秀,便是偶尔恶疾,也绝不会大张旗鼓地出来看诊。一定是私下请京城名医进内宅。怎么会特意来惠民药堂?又指名道姓要程锦容看诊?

程景宏目光掠过程锦容从容自若的脸庞:“你和郑二小姐素未谋面,她怎么会特意来寻你看诊?”

程锦容一脸无辜地回视:“我也不清楚。不过,医者父母心。病患登门求诊,我总不能拒之门外。”

是啊,程家世代行医,家训第一条便是“来者看诊,不拒任何病患”。

程景宏问不出什么来,索性不问了。

程景宏不爱说话,程景安却是个嘴闲不住的:“容堂妹,这位郑二小姐对你颇有敌意,一定是从别人口中得知你的名字。”

“我记得,那一群纨绔公子里,好像就有一个姓郑的吧!那位郑三公子,和郑二小姐是不是兄妹?会不会就是他告诉郑二小姐,有你这么一个人?”

这个分析很有道理。

程锦容心里也有所猜测,略一点头:“应该是如此。”

程景安脑子转得飞快:“郑三公子特意在郑二小姐面前提起你,又是为何?莫非和贺三公子有些关系?”

十四五岁的年纪,正是说亲之龄。

平国公府和晋宁侯府门当户对。贺祈和郑清淮又是好友,来往密切。郑二小姐有意于贺祈,也不算稀奇。

所以,郑清涵应该是从兄长口中听说了什么,心生嫉意,前来寻衅。

程锦容想通了其中关节,颇有些无奈。

其实,她对贺祈只有救命之恩的感激,并无男女之思。奈何,这种事不便解释,甚至会越描越黑。

“清者自清。”程锦容收敛心神,淡淡说道:“我行得正,坐得直。别人怎么想,与我何干!”

……

事实证明,做人不能铁齿。

事实又证明,贺三公子是个不该招惹的麻烦。

隔日,郑二小姐命绿珠送来了一百两银子的诊金。

绿珠一字一句地转达自家主子的羞辱之意:“我们小姐说了,程姑娘行医不易,晋宁侯府不缺银子,诊金付双倍。”

程锦容随意哦了一声,收下银子,转脸就给了杜管事:“杜管事,这一百两银子你收下。给药堂多买些药材回来。”

杜管事:“……”

普通大夫,出诊一次,不过是一两银子的诊金。京城名医,也就是五两到十两之间。程锦容一出手就是百两银子的诊金。

厉害厉害!

杜管事收了诊金,低声笑道:“这样的冤大头,多来几个才好。”

杜管事也是够促狭的。

程锦容失笑不已。

就在此时,药堂门外一阵骚动,排队领号牌的病患那边传来阵阵惊呼。

杜管事眉头一皱,迅速出去看个究竟。片刻后,杜管事抽着嘴角回来了,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程锦容:“程姑娘,又有人来找你了。”

程锦容:“……”

来的又是谁?

……

今日来的,是平西侯府的朱四小姐。

朱四小姐倒是没装腔作势戴什么帷帽,不过,身后的丫鬟婆子也有七八个,京城贵女的架势也是摆得足足的。

这位朱四小姐,容貌和朱启珏生得有五分肖似,精致秀气。一双眼睛尤其生得好,水灵灵的,眼波流转,像会说话一般。

朱四小姐也不去后堂,就在一旁候着,目光眨也不眨地盯着程锦容的一举一动。

程锦容一派从容自若,看诊开方,半分不乱。

乱的人是程景安。

朱四小姐站哪儿不好,不偏不巧地站在程景安的身边。

从这个角度,看程锦容确实格外清楚。程景安可就如坐针毡,怎么都不自在了。鼻间总嗅到一丝丝香气,那双水灵灵的杏眼,似乎下一刻就会看他……

程景安一会儿拿错了笔,一会儿弄乱了药方。

程景宏俊脸都快黑了,瞪了一眼过去。

程景安被瞪得头皮发麻,定定心神,不再抬头,慌乱跳动的心总算安稳了不少。

朱四小姐来得早,排了没多久,就轮到她了。

朱四小姐在程锦容面前坐下,声音又甜又脆:“程姑娘,我姓朱,闺名启瑄。朱启珏是我的堂兄,贺祈是我嫡亲的表哥。”

原来是贺祈的表妹。

表哥表妹什么的……大家都懂的。

程锦容抬眼,看着笑靥甜甜的小姑娘:“请朱四小姐伸手,我给你诊脉。”

朱启瑄眼睛骨碌碌一转,伸出手腕。她穿着鲜亮的春裳,手腕像嫩藕一般,白生生嫩生生的。

程景安忙里偷闲看一眼,鼻间忽然有些热。

春天天气干燥,少年郎虚火旺盛是常事。便是流些鼻血也不算丢人吧……

程景宏黑着脸又瞪了过来。

“我肚子有些痛,去方便。”程景安迅疾捂着鼻子,麻溜地跑了。

陈皮一个没忍住,噗噗地笑了起来。

程景宏凉凉地瞥了陈皮一眼:“你是不是也觉得肚痛?”

陈皮果断收了笑容,一脸严肃深沉地拿出空白的纸张,铺到程景宏面前。再双手捧笔奉上。

程锦容无暇顾及这些小插曲,凝神专心诊脉。

醉翁之意不在酒。

朱启瑄这个前来看诊的病患半点都不安分,一张嘴就没停过:“三堂兄回府后,时常和我提起程姑娘呢!”

“程姑娘人美心善,医术高超,救了表哥。”

“表哥看起来凶巴巴的,其实心地善良,最知感恩。所以,对程姑娘一直十分礼遇。前两日,程姑娘及笄礼,表哥特意登门送贺礼。也是为了感激程姑娘的救治之恩。”

“不过,程姑娘可别误会。表哥对程姑娘只是感激之情,绝没有别的意思……”

“朱四小姐,”程锦容张口打断朱启瑄:“你是不是时常肚饿,吃得多也不见饱?”

朱启瑄:“……”

第七十二章 贵女(二)

朱启瑄又白又嫩又甜的小脸上,浮起悲愤的红潮。

她生得玲珑小巧,脸蛋也略显圆润。平日最忌讳别人提起“能吃”“圆润”这两个词。

是,她是能吃了那么一点点。一日三餐之外,还要加两顿点心一顿夜宵……不过,她在人前从不承认这一点。

程锦容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程锦容似未看出朱启瑄的羞窘气恼,张口说了下去:“积食不克化是病,食物进腹克化过快,同样是病。”

“我开一张药方,朱四小姐先喝上十日。若见效了,不必来复诊。若没什么改善,十日后可再来药堂找我。”

不等吩咐,甘草已熟稔地铺好纸,程锦宜递了炭笔过来。

程锦容自幼练习书法,字迹清隽,一手小楷写得端正好看。

写好药方后,程锦容将药方递给朱启瑄。朱启瑄下意识地接了过去,等接到手里,才觉不对劲:“等等!我才没病!”

她到药堂,是为了专门看“传闻”中的程锦容!

她根本没病!

程锦容略一挑眉,淡淡说道:“有没有病,大夫说了才算。”

朱启瑄:“……”

“朱四小姐可以拿方去外面的药堂抓药了。”程锦容随口道:“对了,记得付五十两银子的诊金!”

朱启瑄有备而来,自然不会像郑清涵那般丢人现眼,带足了银子。不过,被程锦容这么一说,心里莫名发堵,脱口而出道:“京城名医出诊,也不过二十两银子的诊金。你凭什么收五十两?”

程锦容微微一笑:“郑二小姐昨日来看诊,我也收五十两诊金。结果,郑二小姐今日派人送了一百两的诊金来!”

朱启瑄:“……”

是可忍孰不可忍!

堂堂京城贵女,岂能被人比下去!

朱启瑄杏目圆睁,白嫩的巴掌一拍桌子:“泽兰,付一百两诊金!”

众人:“……”

程景宏抽了抽嘴角,迅速瞥了甜美娇俏的朱启瑄一眼。这小姑娘,长得一脸机灵相,原来就是看起来机灵而已。其实缺了点心眼啊!

程锦容坑了人家小姑娘一把,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微笑着道谢:“多谢朱四小姐慷慨解囊。”

然后,笑着招呼杜管事:“麻烦杜管事收下诊金,留着买药材。”

杜管事应了一声,毫不客气地从丫鬟泽兰手中拿走了诊金。

这些骄纵任性的名门贵女,一个个巴巴地跑到药堂来送银子,不拿白不拿。

朱启瑄心里憋着一口气,自然不想走。

程锦容却已说道:“下一位病患。”

朱启瑄气呼呼地站起身来,在丫鬟的簇拥下离去。临走前还扔下一句:“过些日子,我再来。”

程景安从后堂出来,正好瞥见朱四小姐的背影,忍不住看了又看。直至朱四小姐的身影彻底消逝不见,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

冷不丁就对上程景宏凉凉的目光。

程景安:“……”

程景安生平最怕的人,第一个是父亲程方,第二个就是大哥程景宏了。被程景宏这么一瞥,程景安就觉后背凉飕飕的。反射性地挤出谄媚的笑容来:“大哥有何吩咐?”

程景宏淡淡道:“过来写药方。”

程景安立刻应了,老老实实地坐下写药方,乖得像只鹌鹑。

程锦容看诊之余,犹有闲暇看热闹,嘴角微微扬起。

朱四小姐的前来,并未造成程锦容的困扰。

身正不怕人言。她并无高攀平国公府之意,对贺祈也无男女之思。别人怎么想,都和她无关。

……

朱启瑄绷着小脸上了马车。

贴身丫鬟泽兰拿着药方,有些为难。思忖片刻,才低声问道:“程姑娘开好了药方,要不要奴婢去抓药?”

“不要!”朱启瑄怒道:“我又没病,抓什么药!”

泽兰伺候自家主子多年,深知主子脾气,柔声劝道:“程姑娘医术高明,治好了贺三公子的伤。今日小姐来药堂,程姑娘只凭诊脉,便将小姐平日的症状说了个七七八八。说不定,这张药方真的有效。小姐不如就喝上一段时日看看,若真的见效,于小姐也是一桩好事。”

小姑娘都要面子。一天吃六顿什么的,传出去多丢人。

朱启瑄心思动了,神色有些松动。

泽兰又轻声道:“小姐花了一百两银子的诊金。若是喝药不见效,十日后正好来药堂找程姑娘算账。”

这个主意甚好。

朱启瑄眼睛一亮:“说得没错!我就喝十日汤药看看。等十日过后,我一定狠狠地闹上一回,让她丢人现眼!”

于是,朱四小姐被哄得转怒为喜,去了另一家药堂,按方抓了十日的药。然后才回了平西侯府。

老平西侯共有三子一女。长女嫁给了平国公为妻,生下贺祈没多久,朱氏就香消玉殒。老平西侯去世后,长子袭爵。兄弟三人一直没有分家,都住在平西侯府里。

朱启珏是长房嫡出,朱启瑄是二房嫡女。两人年龄相若,素日里最是要好。

等了大半日,天都黑了,朱启珏才回府。

朱启瑄早已在朱启珏的院子里等着了。

朱启珏鼻青脸肿,一副被无情摧残过的可怜模样。

朱启瑄一见之下,被吓了一跳:“堂兄,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又被表哥揍了?”

朱启珏比贺祈小了半岁,自小就爱跟着贺祈身后,张口闭口就是表哥表哥如何。朱启瑄对贺祈这个表哥,也格外崇拜。

或许是因贺祈拳头特别厉害,谁也打不过他。或许是因为贺祈嚣张跋扈得天经地义,大家都习惯了听贺祈的,如果敢不听……

总之,挨揍是常事,不值一提。

朱启珏苦着脸叹气:“别提了!比挨揍还惨!”

“要是就揍两拳,也就罢了。偏偏他逼着我整日练武,还有叶四和郑三,都被‘练’得够呛。”

“御前侍卫大选,我们都报了名。以我们的身手,去了也是丢人现眼。我本来是打算报名以后,露个脸就行了。表哥却说,他要夺魁首,我们三个也得一并入选。”

第七十三章 贵女(三)

提起此事,朱启珏一肚子郁闷。

御前侍卫大选什么的,和他们这些纨绔有什么关系?

贺祈是平国公唯一的嫡子,贺家刀法练得出神入化。他要参加御前侍卫大选,不出意外,定能入选。

他和叶四郑三就不同了。他们擅长的是吃喝玩乐,他们追求的是游手好闲,奋发上进这等字眼,和他们从来扯不上关系。

偏偏贺祈这回铁了心地要“训练”他们三个。说是要在半个月之内令他们“脱胎换骨”……

换了别人敢说这等话,他堂堂平西侯府三公子定然嗤之以鼻。

说话的人是表哥贺祈,他只有乖乖低头听话的份。

连着被操练两天,脱胎换骨还没踪影,骨头快散架了是真的。

朱启珏一张俊俏的白皙脸孔像个苦瓜。

朱启瑄却听得热血沸腾,连声附和:“表哥说得有理!堂兄,你整日四处玩乐,不务正业。也该奋起上进了。”

朱启珏一脸痛苦地哀叹:“为什么要上进?我生来就是躺吃躺喝的福贵命,为什么要自找苦吃?”

朱启瑄奚落:“这些话,你和表哥说去。”

朱启珏:“……”

不敢!

他怂!

怕挨揍!

或许,更重要的,是他不想令贺祈失望。

……

朱启珏叹口气,打起精神问朱启瑄:“你特意来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

这一回,噘着嘴苦着脸的人换成了朱启瑄:“是,我今日受了一肚子闷气。”

朱启珏一听这话,立刻卷起衣袖,俊俏的脸上掠过怒色:“是谁胆敢让你受气?告诉堂兄,堂兄一定为你出了这口闷气。”

“真的吗?”朱启瑄眼睛一亮:“堂兄,你对我真是太好了!”

“事情是这样的。你和我提起过那个程锦容,听闻昨日郑清涵前去惠民药堂,也没能讨得了好。所以,我今日也去了……”

朱启瑄说话又脆又快,很快将事情的原委道来。沉浸于自己情绪中的朱启瑄压根没留意到堂兄的神情越来越怪异。

“……堂兄,我长这么大了,还从没吃过这等闷亏。你可一定要为我出气!”朱启瑄紧紧扯着朱启珏的衣袖,水灵灵的杏眼里满是希冀。

朱启珏呵呵一笑,将衣袖扯了回来,理整齐后,正色说道:“阿瑄,这儿没有外人。只我们两个。我问你的话,你老老实实地回答我。”

朱启瑄被他的反应弄的一头雾水,下意识地点头。

朱启珏一字一顿地问道:“你真的心悦表哥,想嫁表哥为妻吗?”

朱启瑄:“……”

贺祈脾气暴躁易怒,人尽皆知。同龄的少年中,贺祈也最高大英俊最勇武过人。再有平国公唯一嫡子的身份,不管走到哪儿,贺祈都是最惹人瞩目的少年。

一众京城贵女,到了一起,私下里不免要议论一番京城出色的少年郎。贺祈的名字,出现的频率是最高的。

少女情怀总是诗,她当然是喜欢表哥的。

可这种喜欢,也就是比喜欢华美的衣裳珍贵的珠宝首饰多了那么一点点。嫁给表哥什么的,其实她从没认真想过。

从朱启珏口中得知程锦容这个人之后,她心里更多的是好奇和不服。

贺祈素来对少女不假辞色。就连她这个嫡亲的表妹,也没什么特殊待遇。和对郑清涵她们一般冷淡不耐。

谁能想到,贺祈竟对程锦容那样的上心。竟还亲自去程家观礼。她心里酸得直冒泡,这才忍不住去惠民药堂,想“会一会”程锦容……

朱启瑄想了很久,才小声答道:“我也不知道。”

朱启珏很明显地松了口气,压低声音道:“没有最好。阿瑄,听堂兄的,以后去药堂,对程姑娘一定要格外客气。那可是我们未来的表嫂。”

朱启瑄:“……”

“我自小和表哥一起长大,表哥什么脾气,我还不清楚么?”

朱启珏低声说道:“我从没见过表哥对谁这般上过心。而且,这两日表哥虽然对我们下手挺狠,心情却很好。我估摸着,说不定表哥已经私下和太夫人表明过心意,太夫人也点头同意了。”

朱启瑄张着嘴,半晌都没合上。

程家的门第家世,如何堪配平国公府?

不过,以太夫人对贺祈的疼宠,应下的可能性也很大……

朱启珏轻轻拍了拍朱启瑄的肩膀:“放心,今日的事,我不会告诉表哥。你也趁早打消不该有的心思吧!”

朱启瑄苦着脸:“可是……可是我已经让人送信给叶三姐姐了。叶姐姐说明日她就去药堂,给程锦容一个真正的下马威!”

朱启珏:“……”

……

三公四侯,皆是显赫勋贵。这七姓皆是大族,旁支众多。不过,能挤入最顶尖贵女圈的,一定是嫡脉嫡出。

晋宁侯府府二小姐郑清涵,平西侯府四小姐朱启瑄,卫国公府二小姐江敏,永安侯府五小姐裴绣,皆是出身公侯的名门贵女。

还有已嫁入天家为媳的平国公府大小姐贺初,镇远侯府的二小姐魏芳华。

不过,她们都不及靖国公府的叶三小姐名气大。

这位叶三小姐,闺名轻云。自小习武,身手过人,骑射了得。堪称叶家这一辈中的佼佼者。叶凌云到了自家堂姐手下,过不了十招。

所以,他们私下里还给叶轻云取了个“雌虎”的绰号……

叶轻云去药堂,万一真对程锦容动了手,那还了得?

光是想一想那等情形,朱启珏头皮已阵阵发麻。

“我这就去一趟靖国公府!”朱启珏霍然起身。

朱启瑄也知道自己差点惹祸,不敢再多嘴阻挠,小声央求:“堂兄,此事你千万别告诉表哥。”

不然,表哥一定会动怒!

朱启珏无奈地应了:“好,我不说便是。不过,以后你说话行事都收敛些。别惹到不该惹的人。”

朱启瑄神色怏怏地点头,心里默默委屈。

她是想去欺负人来着。

可压根没就欺负成,倒是咽了一肚子闷气回来。还要被堂兄教训……京城贵女的颜面,都被她丢尽了。

第七十四章 雌虎(一)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七十四章雌虎靖国公府。

朱启珏鼻青脸肿,叶凌云比朱启珏强了那么一点点……伤都在身上!

这等“优待”,是叶凌云奋力争取来的。想当时,贺三挑眉邪魅一笑,伸拳就要揍人时,他勇敢地吼了一声:“打人不打脸!”

结果,贺三“屈服”于他的威武之下,拳头只敢落在他的身上,根本就没敢碰他的俊脸。他也得以保全了男子汉大丈夫的颜面,表面完好无损地回来了……

“呸!”

叶凌云话还没说完,一旁的红衣少女翻了个白眼,踹了叶凌云一腿:“亏你有脸自夸。换了我是你,早羞愧地躲在屋里不敢见人了。”

红衣少女年约十六,生得十分俏丽,眉眼间俱是常年习武练出的英气和神采。

这个红衣少女,正是叶凌云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叶轻云。

叶轻云在一众贵女中声名赫赫,“雌虎”的绰号绝不是浪得虚名。性情火爆冲动,一怒之下动手是常事。

叶凌云出去被贺三揍,回家被亲姐揍,这大概是他纨绔人生中最大的悲催了。

不巧被踹中了伤处,叶凌云诶哟一声惨呼。

“行了,堂堂七尺男儿,挺直腰杆。”叶轻云不快地瞪眼:“别学江六那个哭货怂包,整日哭唧唧的。”

叶凌云怎么也不能承认自己不如江六,苦着脸挺直腰杆:“我的亲姐,你就别折腾我了。我们几个被贺三操练了一整日,现在骨头都快散架了。我得去热水桶里泡上片刻,再敷点伤药。明日一大早还得去贺家。”

叶轻云半点都不心疼,凉凉地瞥了他一眼:“你早该好好习武练箭了。要是在御前侍卫大选中丢我们叶家的人,看我怎么收拾你!”

叶凌云:“……”

叶凌云很真挚很诚恳地奉上谏言:“三姐,你整日喊杀喊打,以后真会嫁不出去。不过,不用担心。就算你嫁不出去,我也养你一辈子……诶哟!打人不打脸!”

“呸!你连自己都养不起,还大言不惭地要养我!”

叶轻云下手毫不留情,将亲弟弟揍成了猪头。

……

朱启珏匆匆赶来,见到的便是肿如猪头的叶凌云。

朱启珏脱口而出道:“表哥不是没揍你的脸吗?你怎么伤成这样?”话刚出口,就反应过来。

想也知道,肯定是被叶轻云揍了!

这位声名在外的“雌虎”,真不知以后谁敢娶……

当然,这句话,朱启珏是万万不会说出口的。

别看叶凌云轻浮不正经,整日口中抱怨亲姐姐凶悍,其实叶凌云最是护短。姐弟两人的感情也最是亲厚。

叶凌云哭丧着脸,将自己悲惨的经历道来。

朱启珏半点都不同情捋虎须的叶凌云:“你说什么不好,偏要戳你姐姐的心窝。挨揍也是活该!”

叶三小姐声名在外,京城勋贵少年们避之不及。过了及笄之年,无人肯登门提亲。这也成了勋贵圈里的一桩笑话。

再凶悍身手再好,也是待字闺中的少女。被亲弟弟说嫁不出去,叶轻云岂能不动手?

笑闹几句,朱启珏才说起正事,如此如此,低声交代了一大通。

叶凌云颇讲义气,一拍胸膛:“好,这件事就交给我。”

然后,立刻就去找叶轻云,将朱启珏托付的事说出口。

叶轻云眸光微微一闪,故作不耐地说道:“我有那么闲吗?那个惠民药堂,我本来就没打算去。”

叶凌云松了口气。

朱启珏等到这个回答后,也松了口气。

很显然,朱启珏和叶凌云这口气都松得太早了。

朱启瑄打发人来送口信,叶轻云还没怎么放在心上。朱启珏为此事特地求上门,反倒激起了她的好奇心。

她对贺祈也没什么男女之思。只是,看来看去,年龄相若的少年郎里,也就贺祈勉强能配得上她了。

没想到,贺祈竟有了心仪的姑娘。

叶轻云心里也有了微妙的酸意。

能令京城第一纨绔动心的少女,究竟是何模样?不动声色间击退郑清涵和朱启瑄,可见有些能耐。

隔日凌晨,天还没亮,叶凌云就呵欠连天地去了贺家。

叶凌云前脚刚走,叶轻云后脚就骑马出了靖国公府。

……

程家的马车,也驶出了巷子。

拐弯的时候,马车颠簸了一下。双目放空不知在想什么的程景安,头猛地磕中了车厢,不由得诶哟一声。

程锦容笑着打趣:“二堂兄一大早就心神不宁的,刚才想什么去了?”

程景安难得红了红脸,不自在地咳嗽一声:“没想什么。”

程锦容了然的轻笑一声。

十六岁的少年郎,也到了情窦初开之龄。昨日那位甜美可爱的朱四小姐一露面,程景安就魂不守舍。一夜过来,还在心神恍惚。

这是少年人最可贵的心动。哪怕最终没有缘分做夫妻,这样的感情也是美好的。

就连程景宏,也没多说。

药堂遥遥在望。

车夫忽地拉紧缰绳,停下了马车,略有些紧张局促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启禀公子小姐,前面有一位姑娘拦住了我们的去路。”

又是谁?

程锦容耐心再佳,也有些恼了,伸手撩起车帘向外看。

程景宏也转头看了过去。

这一看之下,程景宏便移不开目光了。

拦住程家马车的,是一个妙龄少女。

少女年约十六,明眸皓齿,俏丽明媚,一脸英气。红衣白马,鲜艳夺目。

若以鲜花为喻,程锦容是清艳无伦的海棠,江敏是明艳端庄的牡丹,郑清涵是矜持自傲的水仙,朱启瑄是甜美可爱的茉莉。

这个红衣少女,便如盛放的杜鹃,恣意耀目。

红衣少女利落地下马,快步走到马车边,目光掠过程锦容的脸庞。

果然生得极美!

红衣少女略一挑眉,声音干脆利落,语速颇快:“你就是程锦容?下马车来,我有话和你说。”

红衣少女快人快语,直来直去,倒也干脆。比装病那一套要顺眼多了。

程锦容点点头,应了声好。

程景宏忽地说道:“我和你一同下马车。”

第七十五章 雌虎(二)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七十五章雌虎程景宏少年老成,对弟妹十分爱护。自程锦容回了程家之后,程景宏理所当然地将程锦容一并纳入羽翼下。

哪怕羽翼不算厚重,有些单薄。却是一个兄长对妹妹最真挚的呵护关切。

这位红衣少女,显然又是一个来寻衅的名门贵女。程景宏放心不下,要一同下马车,也在情理之中。

程锦容无暇多想,点了点头。

程景安小声嘀咕了一句:“这位红衣姑娘,凶巴巴的,看着就不好惹。”

程锦宜心有戚戚焉地点头。

昨天那位笑得又甜又娇的朱四小姐和前日那位倨傲矜持的郑二小姐也不好惹。当然,容堂姐更不好惹就是了。三招两式,就将她们全部拿下。

不知道今日这个红衣少女,会是何等情形?

程景安程锦宜兄妹不约而同地将头探到了车窗边。

一袭青色罗裙的程锦容和红衣少女相对而立。

程锦容看着红衣少女:“我们素未谋面素不相识,你特意来见我,想来是受人怂恿唆使。如果你要看诊,请去惠民药堂领号牌。没病就请自便。”

这个红衣少女,当然非叶轻云莫属。

叶轻云挑眉:“你知道我是谁吗?”

程锦容淡淡应道:“你是谁,和我有何相干?”

叶轻云:“……”

没想到,程锦容先给她来了个下马威。

叶轻云不怒反笑:“好!不枉我特意来见你一面!你听好了,我姓叶,闺名轻云。叶凌云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原来是靖国公府的姑娘,”程锦容神色未动,声音淡然:“有话请直言。我要赶着去药堂,没有闲空耽搁。”

接连被怼,再好的脾气也按捺不住。更何况,叶三小姐的坏脾气闻名京城!

叶轻云轻哼一声,握紧了腰间的剑柄。

然后,就见一个俊朗的少年闪身到了面前,略显低沉的声音颇为悦耳:“叶姑娘有什么话,和我说就是。”

叶轻云被噎得一肚子火气,一张口火药味十足:“我和程姑娘说话,你一个外人掺和什么?给本姑娘闪一边去!”

这个俊朗少年,正是程景宏。

程景宏注视着双眸闪亮脸颊绯红的红衣少女:“我姓程,名景宏。”

叶轻云:“……”

你是谁,和我有什么关系?

程锦容:“……”

不对啊!沉稳端方的大堂兄今儿个怎么也有些怪怪的?

可惜,她只能看到大堂兄沉稳的背影,看不清大堂兄是什么神情。

程景宏很快又说了下去:“我是她的大堂兄,不是不相干的外人。叶姑娘有话和我说也一样。”

叶轻云确实是个火爆性子,不过,真动手揍人的次数其实也不算太多。大多是揍叶家同辈的兄弟,对着外人总得收敛几分。

此时,她握着剑柄的手并未动弹。

不过,这一幕落在任何人眼中,都是叶三小姐一怒之下要拔剑的节奏!

程景安按捺不住,迅速跳下马车。

没等他有什么举动,一阵疾驰的马蹄声响起,伴随而来的,还有冷厉的诘问:“叶轻云!住手!”

……

熟悉的声音入耳,程锦容心里莫名地跳了一跳,转头看了过去。

面容英俊的黑衣少年骑着神骏的黑马,飞驰而来。

春风拂过少年英俊的脸孔,却吹不散少年黑眸中的怒色。

正是贺祈!

贺祈一马当先,后面还有三个熟悉的身影,分别是郑清淮朱启珏,落在最后的,是额头青了一块的叶凌云。

片刻间,几匹骏马已至。

贺祈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朱启珏等人稍慢了一步,也很快下了马。随着贺祈一起上前。

“叶轻云!”贺祈俊脸如罩寒冰,声音也像在冰天雪地冻过一般:“你要做什么?”

叶轻云看到这等阵仗,没有半分心虚,反而有些蠢蠢欲动跃跃欲试。略略抬眼,妙目中满是挑衅:“我要做什么,你不是都已经看到了吗?怎么,你还想和我动手不成?”

叶凌云:“……”

我的亲姐啊!

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啊!

叶凌云心里暗暗叫苦。今日一大早见了贺祈,他一个不慎说漏了嘴。贺祈当时就黑了俊脸,散发出的凛然杀气,骇得他双腿发软。他想拦着贺祈,结果额上挨了一拳。只得苦命地骑马一同来了药堂。

一路上,他一直反复安慰自己。叶轻云答应了他不会胡来,今天肯定不会到药堂来……

吧!

结果,叶轻云居然来了!

贺祈也是真的怒了!

叶凌云用力咳嗽一声,快步上前,一把拉住叶轻云的胳膊:“三姐,别胡闹。我这就送你回府。”

叶轻云哂然一笑,右手用力,一翻手腕,将叶凌云甩到身后。叶凌云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然后,就听叶轻云继续挑衅:“贺三郎!有本事,今日就和我堂堂正正地打一场。我输了,以后绝不再来药堂叨扰程姑娘!若是你输了,你得当众给我作揖,自承不及我叶轻云!”

叶轻云习武天赋出众,叶家这一辈的男子无人能及。揍遍了所有的兄弟后,叶轻云颇有些高手寂寞之感。

叶凌云常在她面前夸赞贺祈刀法凌厉无双。叶轻云便生出和贺祈过招的念头。

可惜,贺祈压根不理会她的“邀战”。不管她如何请将激将,贺祈只一句“我不揍女子”。短短几个字,听得人咬牙切齿。

今天这么好的机会,她当然不能放过。

贺祈冷冷地瞥了双目放光的叶轻云一眼:“今日我就破例,揍一回女子。”

众人:“……”

程锦容回过神来,皱了皱眉头,张口道:“贺三公子,请听我一言。”

贺祈转头,俊脸上的凛冽寒意瞬间褪去,目光柔和,声音也格外温和:“程姑娘请说。”

叶轻云:“……”

这差别待遇也太明显了吧!

程锦容轻声道:“贺三公子身手过人,骁勇无双,人尽皆知。若和叶三小姐动手比武,便是赢了,也胜之不武。一旦传出去,更会落下欺凌弱女子的恶名。请贺三公子爱惜自己的声名。”

叶轻云:“……”

第七十六章 动心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七十六章动心程锦容一席话,不疾不徐,如溪水潺潺,流淌进耳中。

片刻前满脸冷厉的贺祈,就如一头被安抚了的凶兽,利刺尽数收起,嘴角含笑:“程姑娘言之有理。”

然后,转头对叶轻云说道:“今日程姑娘说情,就此作罢。以后,你再来药堂滋事胡闹,别怪我不客气!”

叶轻云:“……”

是可忍孰不可忍!

叶轻云柳眉一挑,杀气腾腾地握住剑柄。

身后的叶凌云见状不妙,立刻扑上前,死死攥住叶轻云的胳膊:“三姐,我的亲三姐,你今日一定是偷溜出来的吧,要是让父亲母亲知道,非生气不可。算我求你了。你快点上马吧!我送你回府!”

叶轻云已经“声名赫赫”,若再来个当街拔剑……以后怕是真的嫁不出去了。

再者说了,就算动手,也肯定打不过贺三。

叶凌云不得不使出苦肉计,好说歹说,就差没涕泪俱下了。总算将叶轻云劝着上了马。

叶轻云上了马后,心里犹自愤慨。她冲贺祈瞪了一眼:“今日我暂且饶过你。待日后有机会,我非好好教训你一顿不可。”

贺祈压根没将她放在眼底。

实在太可气了!

更可气的是,对她的宣言,贺祈一言未发,只哂然一笑。

叶轻云被气得七窍生烟,一张俏脸如染云霞。

叶凌云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悄悄踢了踢叶轻云胯下的白马马臀。

白马用力甩马尾,长嘶一声,马蹄向前。叶轻云恼怒地瞪了叶凌云一眼:“看我回府怎么收拾你。”

叶凌云厚颜一笑:“是是是,随你收拾。”

姐弟两个一同策马离开。这一出闹剧总算结束了。

程景宏默默地遥望着白马上红衣少女的背影,脑海中浮现的,是叶轻云生气勃勃宜喜宜怒的俏脸。

十九年未曾动过的少年心,今日终于怦然而动。

……

叶轻云姐弟离开后,气氛总算和谐了许多。

贺祈满心愧疚,低声陪不是:“程姑娘,对不起。因为我的缘故,这几日让你受委屈了。”

程锦容随口笑道:“倒也没什么委屈。郑小姐和朱小姐前来看诊,都付了一百两银子的诊金。”

郑清淮朱启珏不约而同地抽了抽嘴角。

身为名门贵女,捕风捉影,醋海兴波,也就罢了。最丢人的是,登门挑衅不成,反而被教怎么做人……

贺祈略一挑眉,无声地笑了一笑。

他早该知道,程锦容外柔内刚,聪慧狡黠,绝不是吃闷亏的人。

郑清淮朱启珏各自上前,为自家堂妹的莽撞之举赔礼致歉。

程锦容温声道:“郑公子朱公子不必如此介怀。些许小事,我并未放在心上。只是,我来药堂义诊,是为了行医治病。实在无暇和她们嬉闹。请两位公子回府后,传给话给她们。生病可以来看诊,没病就别来了。”

郑清淮朱启珏:“……”

以郑清淮的厚颜,都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更别说还有三分羞耻心的朱启珏了。

“程姑娘放心,”朱启珏红着脸保证:“以后阿瑄绝不会来胡闹了。”

郑清淮也反应过来,迅速张口道:“我也会好生教训约束堂妹。之前的事,还请程姑娘多多见谅。”

这些被家人骄纵着长大的名门贵女,刁蛮任性也是难免。

郑清淮朱启珏便是回府说了,她们也未必肯就此罢休。

不过,于她而言,都是小事,不值一提。

她身正心明,坦荡磊落,对贺祈并无绮念,对所谓的平国公世子夫人之位也无半分野心。不管谁来,她一样坦然。

程锦容微微一笑,不再多言。又看向贺祈:“听闻贺三公子报名参加今年的御前侍卫大选。我也盼着能听到贺三公子入选的好消息。”

前世这一年的御前侍卫大选,文武双全的裴璋一鸣惊人,夺得魁首。当时的她,满心为心上人骄傲欢喜,压根没留意过别人。

这一世,希望贺祈也能顺利入选,洗掉纨绔的恶名。

贺祈深深地看了程锦容一眼:“等我夺了魁首,一定亲自来药堂告诉你。”

程锦容略一点头,转头对心神恍惚的大堂兄说道:“大堂兄,我们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现在也该去药堂了。”

程景宏这才回过神来,嗯了一声。

……

兄妹两个上了马车。

车夫扬起马鞭,马车再次缓缓前行。

经过贺祈的身边时,程锦容冲贺祈微微一笑,然后放下车帘。

一转头,就见程景宏在发愣。

奇怪,大堂兄今日是怎么了?魂掉了不成?

程锦容半开玩笑半打趣:“大堂兄,今日让二堂兄代你坐诊吧!”

程景安很配合地发出来自灵魂的拷问:“为什么?”

程锦容抿唇一笑:“大堂兄今日一大早就心思飘忽心神不宁,这等状态,可不适合坐诊行医。”

程锦宜闻言,一脸关切地看了过来:“大哥你这是怎么了?”

程景宏:“……”

大哥什么事都没有。

就是心跳的有点快耳后有些热而已。

活了十九年,他从未有过这等陌生又奇妙的感受。仿佛是一粒种子落入泥土,悄然生根发芽。又似春风拂过湖面,荡起层层涟漪。

程景宏清了清嗓子,力持镇定:“我什么事也没有。容堂妹是在促狭捉弄我,你没看出来吗?”

程锦宜又看了程景宏一眼,默默将随身戴着的小铜镜送到程景宏手中。

程景宏下意识地看一眼,只见铜镜里出现了一张暗红的俊脸。

程景宏:“……”

程家家风清正,程景宏身为长子,自小就被父母严格教导,堪称端方君子。缺点也十分明显。一扯谎,就会心虚脸红。

程锦容程景安程锦宜三人一同笑出了声。

程景宏定定心神,板起脸孔:“行了,都别淘气了。今日我们去药堂迟了些,不知有多少病患在焦灼等候。待会儿动作都利索些。”

程景宏颇有做大哥的威严,一板起脸,程景安程锦宜立刻正襟危坐。

程锦容也未再出言打趣,目光在程景宏泛红的耳后溜了一圈。

……

第七十七章 演武(一)

贺祈目送程锦容兄妹四人进了药堂,然后上马回了平国公府。

朱启珏和郑清淮也一同骑马跟上。

说句心里话,他们两个都没耐心练武,对御前侍卫大选更是半点兴趣都没有。

贺祈什么也不多说,就拿拳头在他们面前晃了晃,顺带冷笑一声。然后他们异口同声地改了口……

就当是陪贺三好了。

反正,他们就是扶不上墙的那坨烂泥,不能雕的那块朽木。“练”上几日,贺祈就该明白了。

小半个时辰后,平国公府到了。

立刻有马厩小厮上前,将三匹骏马牵去马厩里喂食喂水。

照例是贺祈迈步先行。

郑清淮用手肘抵了抵朱启珏,一边挤眉弄眼。

他们几个自小一起长大,眉眼官司打得多了,朱启珏立刻心领神会。咳嗽一声,加快步伐,和贺祈并肩同行,顺便不经意地问上一句:“表哥,你对程姑娘是认真的?”

贺祈脚步一顿。

朱启珏也随之停住脚步。郑清淮反应也算灵敏,堪堪在撞上贺祈后背之前停住了脚步。

贺祈只说了一个字:“是。”

朱启珏和郑清淮对视一眼,俱都看到彼此眼底的震惊。

贺祈是认真的。

程锦容确实是个好姑娘。可她的门第出身……太夫人肯认这门亲事?就算太夫人点了头,平国公又岂肯同意?

贺祈目光掠过一双好友错愕的脸孔,缓缓说道:“你们是我好友,所以,我不想骗你们。我对程姑娘一见倾心,这一生非她不娶!”

朱启珏郑清淮:“……”

郑清淮下意识地拖过朱启珏的胳膊,然后用力一咬。

“诶哟!”

朱启珏疼得龇牙咧嘴,猛地踹了郑清淮一脚:“你咬我做什么!”

郑清淮踉跄了几步,才站稳身体,一脸委屈:“我是想确定,我不是在做梦。”

“呸!滚!”朱启珏瞪了过去:“你怎么不咬自己!”

他又不傻!咬一口该多疼!

郑清淮嘿嘿一笑。

那副贱皮贱骨的样子,看得人哭笑不得。朱启珏又笑骂了一声:“待会儿到演武场,我非揍得你满地找牙不可!”

笑闹几句后,朱启珏又看向贺祈。

“表哥,”朱启珏心情有些复杂,喊了一声表哥之后,顿了片刻,才道:“以后我会叮嘱阿瑄,让她别总跟在你身后了。”

朱启瑄孩子心性,对贺祈与其说爱慕,不如说是崇拜来得更贴切。

贺祈嗯了一声,应道:“有劳表弟。”

到底是嫡亲的表妹,还是别撕破脸为好。

郑清淮咳嗽一声:“我回去以后,也劝涵堂妹几句。不过,我不敢保证一定能劝得住她。”

郑清涵喜欢贺祈,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想彻底打消她的念头,可不是易事。

贺祈眸光一闪,一语双关地应道:“放心,我自有办法。”

什么办法?

郑清淮差点脱口而出。好在话到嘴边,又生生忍住了,改而笑道:“你想清楚了就好。”结亲是结两姓之好。这门亲事到底能不能成,现在还不好说。还是静观其变吧!

贺祈没有再多言:“我们去演武场。”

……

贺祈和朱启珏郑清淮三人进了演武场。

三公四侯,皆是武将,府中皆设有演武场。平国公府的演武场,是其中最大的。干净平整,可容数百亲兵同时操练。

演武场边共有十数个木架,上面有各式兵器,最多的还是长刀。

贺家先祖创立了贺家刀法。在战场上反复磨炼,化繁为简,以气势磅礴凶狠快捷闻名天下。贺家儿郎,十八般兵器样样都要练,不过,多是以刀法为主。

就连贺家的亲兵,也多用惯长刀。甚至还练出了令敌人闻风丧胆的贺家刀阵。以一当十,所向披靡。

按着大楚朝的惯例,太子可有两千亲兵,皇子可有一千亲兵护卫。三公可有八百亲兵,四侯可有五百亲兵。

当然,这都是明面上允许的亲兵数目。私底下暗中养亲兵暗卫的,不在少数。

就拿平国公府来说,远在边关的贺凛贺凇兄弟两人,身边皆有三百亲兵。留在府中的家将亲兵约有五百之数。这一相加,怎么也不止八百亲兵。

在勇武好战的宣和帝眼中,这不算什么毛病。武将领兵打仗,身边没点心腹亲兵怎么行?

当年宣和帝还是燕王之时,手中的亲兵足有三千。

正因身边有忠心耿耿悍不畏死的亲兵,燕王冲锋陷阵从无畏怯,立下赫赫战功。在一众庶出的皇子中脱颖而出,为先帝青睐,立为储君。

登基为帝后,宣和帝平衡朝堂,既重用武将,又暗中提防。众武将心知肚明,没等宣和帝下旨,便各自识趣地削减了亲兵人数。

至少,明面上都是如此。

平国公府的五百亲兵里,家将共有十人。这十个家将,都是贺家精心挑选培养出来的。皆有所长,或擅长领兵布阵,或身手骁勇,或熟读兵法。

贺祈未满两岁,平国公贺凛就领兵去了边关。这些年来,贺祈每日随着家将们习武。这十个家将,都可以算他半个师父。

亲兵们正在演武场上操练,十个家将,每人领五十亲兵。家将们轮流操练亲兵,今日负责操练亲兵的家将年约四旬,叫贺青山。

贺青山人如其名,身姿挺拔,沉稳如山,双目炯炯有神,一派高手气度。一众家将里,贺青山身手可以排进前三。

贺青山熟读兵书,擅于布阵。贺祈自小便随着他习武练刀布阵。

当年,在演武场里“不慎”毁了他面容的,正是贺青山!

贺青山是平国公一手提拔培养的家将,没有人怀疑他的忠心。贺青山伤了他的脸之后,羞愧横刀自刎,尸首也被好生安葬。

没有人知道,贺青山早已被郑氏母子暗中收买。拼着一条性命,彻底毁了他。

贺祈遥遥地看了贺青山一眼,目中闪过一丝寒意。

贺青山不愧是高手,敏锐之极。隔得老远,竟感受到了似有若无的杀意,迅疾转头看了过来。

……

第七十八章 演武(二)

贺祈神色自若地收回目光,抽出腰间长刀:“你们也去挑趁手的兵器!”

郑清淮照例一声哀嚎:“贺三!你太没人性了吧!我连着练了几日,全身没一处不疼。你今日就饶过我吧!”

朱启珏也苦着脸道:“是啊!表哥,我也……”

贺祈挑眉,淡淡问道:“你也什么?”

嬉笑怒骂的时候,还是那个熟悉的表哥。一旦收敛了笑意,无形的威压和冷厉顿时迎面而来。

朱启珏后背嗖嗖一阵凉意,飞速改口:“我今日也拿长刀。”

待拿了长刀过来,朱启珏又道:“表哥尽管指点我,不必客气。说不定练上半个月之后,御前侍卫大选我也能赢上几场。”

郑清淮噗地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朱启珏眼睛一瞪,精致更胜少女三分的脸孔凶巴巴地:“我打不过别人,难道还打不过你和叶四?”

纨绔五公子,除了贺祈之外,其余四个身手都稀松寻常。不过,到底是勋贵子弟,自会走路的那天起,就开始骑马练箭,再惫懒也是有些身手的。

四人相比,朱启珏略胜一筹,叶凌云身手最差。郑清淮和江尧在伯仲之间。

江尧腿伤未愈,今年的御前侍卫大选不能报名。朱启珏他们三个本来也没打算报名……不说了,一提都是泪。

总之,在贺祈的“督促”下,他们三个天不亮就起身来贺家演武场,一直练到天黑才回府。

柿子要挑软的捏!

朱启珏手持寒光闪闪的长刀,杀气腾腾地追在郑清淮身后。

郑清淮狼狈地躲来躲去,一边张口乱嚷:“朱二!有本事你和贺三去练刀!欺负我算什么本事!”

欺负的就是你!

朱启珏追着郑清淮揍了一通,神清气爽,满面自得。

贺祈扬了扬嘴角,无声一笑。

这一世,他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御前侍卫大选,他对魁首志在必得!

至于这几个惫懒贪玩的纨绔好友,当然不能放任他们就此游手好闲下去。纨绔们一起改过自新奋发上进,这是多么感人的事!

“你们两人联手,我让你们十招!”贺祈扬声道。

朱启珏和郑清淮没半点不好意思,抢着说道:“让十招怎么行,至少让二十招!”

“没错!而且,你不准用长刀!”

贺祈:“……”

看着这么一对死不要脸的滚刀肉,贺祈也有些头痛。索性将刀入鞘:“好,你们一起上!我不用刀,让你们二十招!”

……

半个时辰后。

亲兵们操练结束,很快散去。

演武场上的惨呼哀嚎声依然不绝于耳。期间夹杂着求饶声:“表哥,我认输了!”

“贺三!手下留情!诶哟!”

贺青山站在一旁看了片刻,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贺祈天赋惊人,是个练武天才。以十五岁之龄,将贺家刀法练至出神入化,同龄人中从无敌手。便是他们这些身经百战身手高强的家将们,也多有不及。

不过,贺祈的缺陷也同样明显。

年少轻狂,心浮气躁。没有进过军营,手中长刀没有见过血。就如一柄尚未开刃的绝世宝刀,样子是好看,却不足为惧。

可在这短短数日里,贺祈如脱胎换骨,刀法霸气凌厉,竟有不战而胜的慑人之威。

嘭嘭!

两声闷响,朱启珏和郑清淮被踹得老远,躺在地上装死,再也不肯起来了。

贺祈并未乘胜追击,转过身来,对贺青山说道:“你来陪我过过招!”

家将们陪贺祈过招也是常事。

贺青山没有推辞,拔出长刀,横刀胸前,沉声道:“请三公子先动手!”

贺祈眸光一闪,右手握住长刀,迅疾向前。

贺青山心中一凛,打起全部精神应对。

躺在地上装死的两人,悄然换了个姿势,趴在角落里窃窃私语。

朱启珏惊叹:“这个贺青山,身手好厉害!”

“贺家的家将都是自少时精心挑选培养出来的,一个个身经百战,武艺高强。”郑清淮也惊叹连连:“贺三刀法凌厉!竟半点未落下风!”

“那还用说。表哥这般年少,就已如此厉害。待过上几年,定然是大楚朝最年轻出色的武将!”

“啧啧!我夸贺三,又不是夸你。你这么骄傲得意做什么!”

“我就骄傲,我就得意!”

郑清淮习惯性地嘴欠:“可惜,你表哥不乐意娶你堂妹。不肯来个亲上加亲!”

朱启珏毫不客气地回敬:“彼此彼此!”

郑清淮:“……”

……

一炷香后。

两柄同样锋利的雪亮长刀在半空中交击,发出极刺耳的声音。

贺祈和贺青山同时停下。

贺青山面上露出惊叹和赞许之色:“三公子刀法大有进益。再过两年,我亦不是三公子对手!”

家将在贺家地位颇高,可以算半个主子。贺青山和贺祈说话时坦然自若,并无敬畏。

贺祈眸光一闪,淡淡说道:“我不惧任何人的明刀明枪。”

我也不惧来自亲人的算计和谋害。

欠了我的,都得一一偿还。

贺祈面无表情,声音里透着莫名的冷意。

贺青山心里掠过一丝奇异的不安,口中笑着附和:“说的好。贺家儿郎,既不惧明刀明枪,也不怕背后暗箭!”

贺祈扯了扯嘴角。

贺青山走后,叶凌云很快来了。

悲催的叶凌云额头又多了一块青淤,杏色的武服上多了两道清晰的脚印,一脸的晦气。不等众人张口询问就道:“都别问了,是被堂妹揍的!”

“不愧是叶家雌虎!”郑清淮由衷赞叹!

叶凌云一听这话不乐意了,瞪了郑清淮一眼:“什么雌虎不雌虎的!堂妹剑法超群,身手超群,是女中英豪!我打不过她,是我没能耐!你再嘴欠,看我怎么收拾你!”

众人耍嘴皮子是常事。郑清淮压根没将叶凌云的恼怒放在心上,嬉皮笑脸地应道:“是是是!我就在这儿等着。”

叶凌云憋了一肚子闷气,哼了一声,拔出宝剑。

“等等!”郑清淮神色凝重地叮嘱:“宝剑锋利,别伤了自己!”

叶凌云:“……”

第七十九章 将计(一)

贺祈和朱启珏一同咧嘴笑了起来。

只要郑清淮嘴jiàn)的时候没扯到自己,还是有趣的。

被无羞辱的叶凌云,一怒之下出剑。

郑清淮比他强的不多,也就那么一点点。之前又和朱启珏打了一场,此时全无力。叶凌云奋力出手,郑清淮竟节节败退。被叶凌云手中的宝剑追着狼狈鼠窜。

一盏茶后,郑清淮就举手投降:“不打了不打了!我认输!”

打架从未赢过的叶凌云,颇有扬眉吐气之感,将手中宝剑挽起一个漂亮的剑花,一脸纵横天下的睥睨:“还有谁来?”

没等贺祈张口,叶凌云又抢着说道:“贺三不准来!”

朱启珏翻了个白眼:“想对我邀战,就直说!不用拐弯抹角!”说着,握住长刀冲了上去。

贺祈凝神观战。

几个纨绔好友,都是惫懒贪玩的主,没一个肯下苦功练武。好在各自出将门有专人教导,底子还是有的。尤其是表弟朱启珏,天资还算不错,集训半个月,在御前侍卫大选中或许有一拼之力。

原本半成把握都没有,现在勉强有个一成了。

……

一晃就是数过去。

御前侍卫大比就在明。

太夫人对宝贝孙子贺祈信心十足,特意叫来贺祈,一大早就为他鼓劲打气:“三郎,明大比,一定要鼓足劲!来个一鸣惊人!让所有人都看看贺三郎是何等出色!”

什么京城第一纨绔!

是京城第一年少有为的公子才对!

太夫人满目希冀和期盼。

贺祈心中一暖,点点头应下:“祖母放心,我一定会夺得魁首。到时候,祖母抬头,等着听人逢迎就是。”

太夫人被哄得眉开眼笑。

郑氏心里冷笑连连。

只凭武力,贺祈确实有夺魁首的希望……不过,她辛苦经营数年,绝不许贺祈崭露头角!

这个京城第一纨绔的恶名,贺祈休想丢开。

“三郎,”郑氏亲地笑着上前,想握住贺祈的手:“婶娘也盼着你有出息,为贺家增光添彩。”

贺祈后退两步,令郑氏的手尴尬地落了个空。似笑非笑地扯起嘴角:“我不会让婶娘失望。”

郑氏维持了十数年的好婶娘形象,自然不能介意贺祈的区区失礼,笑着自责:“三郎已经长大成人,到了能娶媳妇的年龄了。是婶娘粗心,总拿你当孩子一般。”

“还有一功夫,你别在这儿耽搁了,快些去演武场吧!”

这么慈关切的好婶娘,真是世间难寻。

贺祈目中闪过讥削之色,向太夫人道别,便迈步去了演武场。

郑氏看着贺祈的背影,眼底的寒意一闪而过。

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贺祈,你再轻狂倨傲,也逃不过我的算计。

……

没出一个时辰,苏木便满额冷汗满面焦灼地来了内堂禀报:“启禀太夫人,三公子忽然腹痛,短短一个时辰里,已去了三次净房。”

太夫人一惊,霍然站起来,疾声厉色:“这是怎么回事?”

一旁的郑氏,一脸惊慌:“苏木,三郎是怎么了?早上还好端端地,怎么忽然就闹起肚子来了?”

苏木跪了下来,既自责又愧疚:“小的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三公子一大早去演武场练刀,练上片刻,就觉得腹痛……小的想来禀报,公子不,说些许小事,不可令太夫人忧心。”

一开始,苏木也未放在心上。

主子自少习武,体壮如虎,极少生病。偶尔腹痛,去过净房就该好了。没曾想,一个时辰里主子去了三次净房,腹中不时绞痛,面色也愈发难看。

苏木这才惊觉不对,不顾贺祈阻拦,前来面禀太夫人。

太夫人心中忧急,立刻迈步去了演武场。

同样“忧急”的郑氏扶着太夫人的胳膊,一同去了演武场。

贺祈果然形不妙。

他似是腹痛难耐,眉头紧紧皱着,俊脸泛白。握着长刀的手竟在微微发颤。往不是他十招之敌的朱启珏,竟能持刀和他打个平手。

郑氏心中暗喜,声音里满是急切忧虑:“婆婆,三郎也太倔强好胜了。子不适,就该好生歇着,再这样练下去,岂不伤了体?”

太夫人心里倏忽一沉:“都住手!”

朱启珏其实早就不想练下去了。可表哥坚持继续,他不敢不应。就是现在,表哥没住手,他也不敢先停啊……

太夫人的声音一入耳,朱启珏松了口气,急急喊了一声:“表哥!快停手!”

贺祈似若未闻,依旧挥刀向前。朱启珏只得以刀格挡。双刀相交,竟是朱启珏略胜了一筹。

太夫人焦虑的声音传入耳中:“三郎!快住手!”

贺祈皱紧眉头,似要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他目中闪过无名的怒火,忽地扔了手中长刀,不顾边众人,大步离去。

一定是腹痛难忍了吧!

待拉上一整,手软脚软,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

郑氏心中得意的冷笑一声,柔声安慰心急如焚的太夫人:“婆婆别急。我这就命人去请大夫来,给三郎看诊。”

太夫人眉头几乎拧成了结,张口道:“命人去惠民药堂,请程姑娘来为三郎看诊。”

郑氏先是一怔,很快回过神,张口应了。

喝药治病也有个过程。腹痛成这样,没个几难以恢复体力元气。别说请来程锦容,就算是把大楚朝最闻名的神医杜衡程望,也无济于事。

明的御前侍卫大选,贺祈定然是不能参加了。

朱启珏郑清淮叶凌云三人面面相觑。

贺祈对御前侍卫大选志在必得。这段时苦练不缀,连带着他们三个也被cāo)练得生不如死。

贺祈若是不去,他们三个当然也就不用去了。

奇怪的是,他们现在竟没什么兴奋雀跃,反而有些奇怪的不是滋味。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叶凌云低声问道。

郑清淮耸耸肩:“还能怎么办?先留下来陪陪贺三吧!也免得他心中恼怒,一个胡思乱想,再想不开……”

“呸!”

朱启珏和叶凌云一同呸了一口:“闭上你的臭嘴!”

……

第八十章 将计(二)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八十章将计惠民药堂和往日一样忙碌。

前来看诊的病患里,不乏前来复诊的。对着新来的病患低语:“你领的是谁的号牌?小程大夫的医术当然是极好的。不过,还是不及程姑娘……”

“前些时日,有一个腹痛得死去活来的病患来药堂。别的大夫查不出病因,束手无措。程姑娘命人将那个病患抬到后堂,听闻是用刀为病患开了腹,将腹中的一处烂肉割了。然后将伤口又缝起来……”

“老天!这是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我也亲眼见了。那个病患在药堂里住了几天,就被儿孙抬回家去养着了。这位程姑娘,真是神医妙手!”

“你们还不知道吧!程姑娘的亲爹叫程望,那可是大楚朝赫赫有名的神医。当年边军里闹了瘟疫,瘟疫传开,不知要死多少将士。是程军医研制出了药方,救了成千上万的士兵。”

“家学渊源,难怪程姑娘医术精妙。”

“可不是么?听说那些勋贵公子名门闺秀,生了病也来药堂找程姑娘看诊……”

病症不算太重的病患们,一边排队等候,一边低声闲话解闷。

短短一个月,程锦容已声名远播。

程景安忙着跑腿之余,还不时竖长耳朵听八卦,听得津津有味。

小半日过来,程锦容有些口干舌燥,随口吩咐:“甘草,倒些茶水来。”

甘草刚应下,陈皮已殷勤地倒了一杯送了过来:“这是奴才特意调制的花茶,有润喉之效。”

这个陈皮,确实机灵讨喜。

程锦容接了茶杯,随口笑着打趣:“今日怎么没带陈皮甘草茶来?”

陈皮:“……”

陈皮迅速看了对自家主子调侃浑然不察的甘草一眼,厚着脸皮应道:“带是带了,不过,那是奴才特意配制给甘草妹妹喝的。”

程锦容莞尔一笑。

奈何甘草粗枝大叶,对陈皮含情脉脉的“秋波”视若未见。不过,在陈皮每日的殷勤和不懈努力下,对这一声肉麻兮兮的甘草妹妹也算适应了。

甘草一听此言,立刻道:“我也渴了。”

就等这一句哪!

陈皮乐颠颠地去倒了一杯陈皮甘草茶来。茶水入口甜津津的,既解渴又好喝。甘草喝了一杯,又喝一杯,不到片刻,将一壶茶喝得精光。

陈皮就厚着脸皮在一旁伺候茶水,东拉西扯地和甘草说话。

这一幕,一天里总有个两三回。

程锦容一笑置之。

程景宏瞥了陈皮一眼,心里颇有些不满。

他这个主子看诊半日,也渴得很!

陈皮甘草茶他喝不上,普通的清茶倒一杯来也行啊!

……

门口处一阵骚动。

这样的骚动,往往意味着来了“贵客”。

这半个月来,郑清涵朱启瑄叶轻云没了踪影。裴璋贺祈忙于准备即将到来的御前侍卫大比,也未露面。今日会是谁来了?

程锦容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抬眼看了过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焦灼急切的黝黑脸孔。

竟是贺祈的贴身侍卫苏木!

程锦容心里微微一沉。

苏木快步走过来,拱手作揖:“三公子今日忽然腹中绞痛不止,全身无力。太夫人吩咐小的前来,请程姑娘去一趟平国公府,为公子看诊。”

程锦容:“……”

贺祈今日腹痛不止,明日要如何去参加御前侍卫大比?

莫非,前世贺祈就是因为此事错过了大比?

再往深处想。好端端地,贺祈怎么会腹痛?难道是有人暗中害他?

程锦容越想越是心惊,不假思索地起身:“好,我这就去!”

“容堂妹,”程景宏出言阻止:“还是我去吧!”

程锦容想也不想地拒绝:“既是来请我,自是我去。”

不亲自前去,她如何能安心?

救命之恩,当结草衔环相报。贺祈有难,她绝不能袖手不管。

程锦容态度异常坚定。程景宏无奈之下,只得让步:“既是如此,我陪你一同前去。”

排队等候的病患们顿时急了,都走了,谁来替他们看诊?当下,就有病患壮着胆子哀求。程景宏这才反应过来,迅速改了主意:“二弟,你陪容堂妹一起去平国公府。”

反正,绝不能让程锦容孤身一人去平国公府。

……

天色已近正午。

马车在平国公府的门口停了下来。

程锦容下了马车,无心打量平国公府,张口对苏木道:“贺三公子人在何处?立刻带我前去。”

程景安:“……”

怪不得大哥让他跟着来。

容堂妹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对贺三公子心如止水。

苏木在前领路,很快将程锦容兄妹领至凌云阁。

一踏进凌云阁,就见长长的廊檐下跪了一排丫鬟。

这些丫鬟,皆正值妙龄,或俏丽或妩媚或柔媚。一个个哭得双目通红,楚楚可怜,我见犹怜。

程锦容:“……”

出身勋贵的贵公子们,身边有些美婢伺候,也是常事。

不过,贺祈身边的美婢也太多了吧!

程锦容收回目光,随着苏木迈步进了寝室。

太夫人中气十足的怒骂声先传进耳中:“……给我仔细地查!到底是谁要害我的三郎!我要剥了他的皮!”

一旁慈眉善目的妇人柔声安抚太夫人:“婆婆稍安勿躁。儿媳已命人彻查凌云阁和厨房,一定将暗中作祟的小人揪出来。”

朱启珏三人围在床榻边。

听到推门声,众人的目光一起看了过来。

见了程锦容,太夫人眼睛一亮,竟亲自迎上前,握住程锦容的手:“程姑娘,你总算是来了!快些替三郎看上一看。”

太夫人的焦灼急切,溢于言表。

事急从权,也不必讲究什么虚礼了。

程锦容略一点头:“太夫人放心,我一定尽快治好贺三公子!”

这就是令贺祈动了春心的那位程姑娘?

郑氏不动声色地打量程锦容一眼,张口说道:“有劳程姑娘了。”

这个眉眼柔和的妇人,就是贺祈的二婶娘郑氏了。

程锦容冲郑氏点头示意,迈步上前。

朱启珏三人一同让了开来。程锦容走到床榻边,目光落在贺祈的脸上。

第八十一章 就计

熟悉的俊脸,没了往日的神采飞扬。

眉头紧皱,面容泛白。黑眸也有些怏怏无神。

生病之人,多面有苦色,唉声叹气愁眉苦脸皆是常事。患得患失动辄痛哭的也不在少数。程锦容早已见惯各式各样的病患。

见到贺祈此时的虚弱模样,程锦容竟有些心潮难平。说不清是忧心还是愤怒,抑或两者有之。或许还夹着一丝淡淡的心疼。

横刀立马所向披靡的贺三公子,不该这般病恹恹的躺在床榻上。

“劳烦程姑娘奔波。”

贺祈这一场急病来势汹汹,自腹痛发作,短短两个时辰,去了六次净房。双腿无力,不得不躺在床榻上,声音也显得中气不足。

程锦容定定心神,声音柔和了几分:“请贺三公子伸出手腕,我为公子看诊。”

贺祈嗯了一声,伸出手腕。

程锦容的手指落在贺祈的手腕上。

然后,程锦容:“……”

什么病弱无力,什么腹痛难耐!根本都是装出来的!

脉象平稳有力!

比牛还健壮!

躺在床榻上的贺祈,迅速冲程锦容眨了眨眼。细微的动作,除了程锦容之外,无人窥见。声音依旧虚弱:“我腹中绞痛难忍,全身无力。请程姑娘开张药方,为我止痛止泻。明日我还要参加御前侍卫大比……”

话还没说完,太夫人已经红了眼眶:“身体要紧!这等时候,还管什么御前侍卫大比!今年不去也罢。”

郑氏也叹了一声:“是啊,三郎。你就别再犯犟了!什么都不及你身体重要。错过今年,还有明年。反正你还年少,要谋前程,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朱启珏三人也你一言我一语地劝慰贺祈。

程锦容维持着诊脉的姿势,动也未动。一双明亮的黑眸,定定地看着贺祈。

贺祈:“……”

她生气了。

贺祈以虚弱的声音再次恳求:“程姑娘医术精妙,一定有办法救我。”

程锦容抿紧嘴角,过了片刻,才张口:“我先开张药方试上一试。”

贺祈这才暗暗松口气。

在他的计划中,当然没有请大夫看诊这一环节。以他的坏脾气,将大夫撵出去是等闲常事。郑氏母子不会生疑。

没想到,祖母竟命人将程锦容请到了平国公府。他哪里还发得出坏脾气……以后得找个合适的时机,和她解释一番才是。

以程锦容的聪慧,一定猜出了他如此做戏的用意。

……

程锦容确实已猜到了几分。

贺祈不会无故装病。今日此举,必定事出有因。既是如此,她便配合着演上一出好戏。

甘草取来炭笔和纸张,程锦容提笔开了药方:“三碗水煎一碗药,趁热喝下。连着喝上三日便可。”

太夫人不通医术,郑氏看一眼药方,也未放在心上。腹痛腹泻能治好,消耗的元气和精力一时半会却补不回来。任程锦容医术精妙也没用。

只要令贺祈错过明日的御前侍卫大比,便足矣!

按常理,看诊开方后,大夫便可告辞离去。

不过,太夫人已在心里将程锦容视为未来孙媳,哪里舍得让程锦容就这么走了:“劳烦程姑娘来回奔波,在府中用了午膳再走吧!”

不等程锦容张口推辞,已吩咐人备午膳。

程锦容:“……”

不走也罢!

正好趁此机会,探一探平国公府内宅这潭浑水。

朱启珏等人也都留了下来,程景安和他们三人一同去用膳。程锦容则和太夫人郑氏坐了一席。

太夫人这半日情绪起伏剧烈,没什么胃口。倒是没忘了叮嘱程锦容多吃一些。

郑氏看在眼底,心里冷笑连连。

她执掌内宅数年,太夫人的身边自然也有她的眼线。太夫人在半个月之前命人送家书去边关,想来是为了贺祈的亲事。

今日看来,太夫人果然是将贺祈宠上了天。贺祈心仪一个六品医官之女,太夫人竟也首肯了……

也罢!

贺祈迟早会是废人。

废人娶一个女医,倒也有趣。她何必阻拦?

郑氏心里转着各种恶毒的念头,面上笑得愈发亲切:“久闻程姑娘之名,今日一见之下,果然更胜闻名。”

这个郑氏,比起面甜心苦的永安侯夫人毫不逊色。装模作样的功夫,甚至犹有过之。

程锦容心中暗生戒备,淡淡笑道:“我最擅长外科医术。夫人日后若有病症,只管派人去请我,我一定来。”

郑氏:“……”

郑氏笑容瞬间破裂。

太夫人却被逗得哈哈笑了起来:“程姑娘说话真是有趣。”

程锦容微微一笑:“太夫人心情阴郁不解,我确实是故意逗太夫人开怀。贺三公子约莫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闹了肚子。其实并无大碍。太夫人无需介怀。”

说的没错。

只要三郎没事就好。

什么御前侍卫大比,不去也无妨。

太夫人舒展眉头,看未来孙媳愈发顺眼:“老身一把年纪,倒是不及程姑娘通透。”

程锦容含笑应道:“关心则乱。我是大夫,见惯病患,自不会心急。太夫人疼爱贺三公子,心情忧急,也是难免。”

郑氏定定心神,笑着插嘴:“是啊!婆婆就是太疼三郎了。”

太夫人笑道:“你还不是一样。”

郑氏笑着叹道:“说的也是。大嫂去的早,大伯远在边关,我这个婶娘,不疼他还能疼谁去?说句心里话。阿袀犯错,我舍得责罚。换了三郎,我连大声说话都舍不得呢!”

太夫人听到这话,心里十分舒畅:“三郎又孝顺又听话,就是活泼淘气一些。哪会犯什么错!”

郑氏笑着接口:“可不是么?少年郎哪有不淘气的?外面那些人不知就里,胡言乱语,根本是无中生有,恶意中伤三郎。三郎脾气是急躁了些,心地却是极好的。”

“谁要是敢说三郎的不是,我这个婶娘第一个就饶不了她!”

程锦容眸光微闪,深深地看了郑氏一眼。

好一个“温柔慈爱护短”的婶娘!

贺祈的纨绔恶名,原来就是这般被纵出来的。

第八十二章 劝阻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八十二章劝阻丫鬟丁香轻声来回禀:“启禀太夫人,三公子喝了汤药,已睡下了。”

腹泻最伤元气,多睡会儿也好。

太夫人略一点头。

很快,又有管事妈妈来复命:“启禀太夫人,凌云阁里的大小丫鬟都审过了。三公子不喜丫鬟近身,她们这一个月来,只做些杂事粗活,根本未能靠近三公子。三公子今日腹痛,和她们并无关系。”

“三公子近两日入口的食物,也都一一查过了。应是昨日吃的牛肉羹出了问题。”

“负责采买的姚管事,贪了采买的银子,买的是得病而死的病牛肉。偏巧三公子最喜牛肉羹。昨日厨子做的牛肉羹,只三公子吃了……”

话未说完,太夫人已勃然大怒,猛地起身:“混账!来人!将那姚管事压下去,杖责一百!”

能做到厨房采买管事,这个姚管事自是有些来历。是太夫人当年带来的陪房之子。

一查,竟是姚管事贪墨银子出了纰漏。太夫人颜面无光,怒火高涨。

这一百棍子下去,不死也去半条命!

郑氏也愤怒至极,不但没为姚管事求情,反而怒道:“虽是无心,却害了三郎。这等人,绝不能再留了。儿媳斗胆,请婆婆将姚家一家子都撵出府去。”

太夫人冷哼一声,目中闪着愤怒的火苗:“只撵出去,便宜了他们。都打一顿板子,再扔出去。”

郑氏心里闪过自得。

婆媳多年,她对太夫人的脾气了如指掌。贺祈的暴怒冲动任性,大半都是承袭自太夫人。别看太夫人一把年纪了,想挑唆她动怒不是什么难事。

姚家一家子是太夫人的陪房。

因为采买出错,将祖母的陪房打个半死扔出府。

此事一传出去,贺祈的恶名就会更上一层楼!还有谁会去多思多想背后的缘由?

……

一直默然不语的程锦容忽地轻声道:“太夫人息怒,请听我冒昧一言。”

“姚管事一人犯错,责罚他一人便可。何必将姚家一家人都撵出府?此事一传出去,只怕又有人在背后谣言生事。对贺三公子声名有损。”

太夫人怒意未褪,看向程锦容:“谁敢胡言乱语?”

太夫人威名赫赫,在贺家内宅说一不二。所到之处,无人不敬让三分。没人敢在她盛怒的时候出言劝阻。

太夫人含怒的目光下,程锦容从容不迫:“当着太夫人的面,当然没人敢乱说。背地里嚼舌,太夫人又能奈何?”

太夫人:“……”

“平国公府是大楚第一国公府,家大势大,树大招风,背后总有暗中嫉恨的小人。”

程锦容不疾不徐地说了下去:“一点小事传出去,被有心人利用,无风也会掀起三层浪。太夫人总该为贺三公子的声名着想。”

“不瞒太夫人,外人都传言贺三公子性情暴戾,动辄伤人。当日我初见贺三公子,也曾因流言心生忐忑。待结识贺三公子,才知流言之荒谬!”

“流言伤人,更胜刀箭。”

“贺三公子的孝顺听话,只太夫人知晓。外人不知就里,听信流言,四处传言贺三公子是大楚第一纨绔。难道太夫人不痛惜?”

一字字,一句句,都戳中了太夫人的心肺。

是啊!

她的三郎明明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偏偏被人说是大楚第一纨绔!她虽不在意名声,却也恼怒的紧。

太夫人的怒火很快消散,定定地看着程锦容:“那你以为,此事应该如何处置?”

郑氏:“……”

这个老虔婆!平日从不听人劝,今日怎么脾气这么好了?

还有这个程锦容!

自己之前委实小看了她!这等年少,就有这等如簧利舌!若真的嫁来平国公府,岂不是多了心腹之患?

郑氏将心里的震惊和恼怒按捺下去,温和地说道:“程姑娘的一席话,确实有些道理。只是,这等欺主的恶奴若不严惩,以后要如何掌管家宅?你还年少,还不懂其中的道理。”

程锦容不动声色,淡淡应道:“夫人掌管家宅,出了这等事,自是格外恼怒。”

郑氏:“……”

太夫人果然被提醒了,不快地扫了郑氏一眼:“你掌管内宅数年,为何任由姚管事这等小人负责采买?”

郑氏只得忍气吞声,起身请罪:“都是儿媳疏漏大意,请婆婆责罚!”

太夫人没什么好气地哼了一声:“罢了!今日当着程姑娘的面,我就不罚你了。再有下次,你也别掌家了。”

太夫人直来直去的坏脾气,多年如一日,郑氏早已习惯。

当着程锦容的面被训斥,郑氏脸上火辣辣的,心里的恨意又添了一重。

……

接下来要如何处置,都是平国公府的事了。她一个外人,不便掺和。

程锦容起身告辞。

太夫人怒气来得快,去得更快。笑着对程锦容道:“以后得了空闲,多来平国公府,陪我这个老婆子说说话。”

程锦容笑着随口应下。

一盏茶后,程锦容和程景安一同上了马车。

程景安仔仔细细打量程锦容,确定程锦容头发都没少一根,才长长松口气。

程锦容失笑不已:“太夫人对我颇为和善,二堂兄只管放心。”

程景安一脸“你别逗我了”的神情:“太夫人的绰号你听说过没有?胭脂虎!据说年轻的时候,就性烈如火。发起脾气来,连老平国公都被打出府!”

“今日太夫人非要留我们用午膳。可惜我不能一同前去。你可不知道,这一顿午饭,吃得我提心吊胆。怕太夫人让你受气,怕你受委屈。我心神不宁,只吃了三碗。”

程锦容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心神不宁还吃三碗。若心情平顺,那还得了?”

“反正,你头发丝少一根,大哥都不会饶了我。”

兄妹两个说笑一番,一起坐马车回了药堂。

程景宏早已等候多时。

一见程锦容,程景宏立刻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确定连发丝都没少一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程景安冲程锦容得意地眨眨眼。

程锦容:“……”

第八十三章 程望(一)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八十三章程望程景宏问起事情的缘由经过。

程锦容隐瞒了贺祈装病一事:“……贺三公子吃了不洁的食物,腹中绞痛,腹泻不止。我给他开了药方,歇上几日就好了。”

“真是可惜。”程景安一脸惋惜地接过话茬:“明日的御前侍卫大选,贺三公子是不能去了。”

这一错过,就是一年。

程景宏不疑有他,轻叹一声:“贺三公子时运不济,也是没办法的事。”

有平国公府等着他继承,错过御前侍卫大选也算不得什么。

闲话几句,程家兄妹又开始各自忙碌。

……

晚上,程锦容回了清欢院。

紫苏悄声道:“小姐,安嬷嬷已经进了京城,安置妥当了。”

事情比预想中的顺利多了。

两个婆子按着地址去寻,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安嬷嬷。

安嬷嬷唯一的儿子嗜赌,几年前欠了赌债,被赌坊的人追着讨债,掉进河里淹死了。儿媳带着孩子改了嫁。安嬷嬷孤身一人,穷困潦倒。

一见真金白银,安嬷嬷喜得两眼放光。再听说“小姐”要将她接进京城“享福”,压根没多想。当日就随两个婆子启程动身。

两个婆子将安嬷嬷领进了小宅子里,有新衣穿有肉吃,还有一个十几岁的丫鬟伺候。安嬷嬷别提多快活。安心地在宅子里住下了。

“……奴婢白日悄悄出府,去见了安嬷嬷一面。”紫苏低声道:“隔了这么多年,安嬷嬷倒是还记得奴婢,也彻底去了疑心。”

程锦容嗯了一声,轻声叮嘱:“以后你别再去了,免得行踪惹人疑心。”

紫苏点点头应下。额间一缕发丝随着点头的动作晃了晃。

为了遮掩额角狰狞的伤疤,紫苏留了厚厚的刘海。秀丽的脸孔也被遮了小半。

程锦容伸手,为紫苏拂起发丝:“紫苏,我为你寻一门亲事可好?”

紫苏今年三旬,已过了花信之龄。虽然额角有伤,可紫苏温柔秀丽,相中她的侍卫管事着实不少。只是,紫苏一心伴在程锦容身边,从无嫁人之意。

“奴婢要一直陪着小姐,谁也不嫁。”紫苏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小姐别劝奴婢了。”

程锦容无奈地笑了一笑,未再多言。

或许,等合适的那个人出现了,紫苏哭着喊着要嫁,到时候她想留也留不住。

紫苏很快扯开话题:“小姐送给姑爷的信,姑爷也该收到了。”

永安侯府里处处耳目。回了程家之后,程锦容才提笔写信给了父亲程望。

边关千里之遥,日夜兼程快马送信,也要半个月。程家送信的速度,自然不及永安侯府,会更慢一些。

她的信,已送出一个月了,也该到程望手中了吧!

程锦容站在窗边,抬头凝望天边明月。

这一轮明月,同样照在边关。此时的程望,也会在月下思念她这个女儿吗?

……

千里之外的边关,此时夜黑月明。

十万边军,分做五个军营。每隔军营里住着两万士兵。大小将军们,也都住在军中营帐里。

平国公贺凛住在中军营帐。

两万中军,是边军精锐,由平国公亲自统领。其余四个军营,各有大将军领兵。每个军营皆有军医营,约莫三十人左右。当然,最好的军医,都在中军。

被誉为大楚神医的医官程望,自然在中军的军医营里。

天一黑,军汉们就各自入了营帐入眠。军营里内外皆紧,天黑之后,除了值夜巡逻的士兵,任何士兵不得胡乱走动。违此军令者,当场立斩。

不过,军医营却不在此列。

每日都有许多伤兵送进军医营帐。不论白天黑夜,都不停地传出痛呼惨叫。

边关一直不太平,打仗是时有的事。没有仗打的时候,军汉们每日也得操刀练阵。贺凛以悍勇闻名,练兵时也从不手软,真刀真枪地练兵,伤兵多也是难免。

军医们每日忙着医治伤兵,晚上也得轮流守夜,颇为辛苦。

今日刚送来一个被长刀砍伤了胳膊的伤兵。血流不止,森森白骨一眼可见。

这等重伤,唯有程望能救治。

营帐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伤兵被灌了迷药,早已昏睡不醒。

程望迅速处理伤势,为伤兵仔细缝合伤处。

明亮的烛火,落在程望俊美的脸孔上。

常年操心劳累,兼之边关苦寒风霜逼人,三十二岁的程望发间已有了几丝白发,额上眼角也有了细细的皱纹,不复年少时的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长随川柏打了多年下手,和主子默契十足。不等程望吩咐,就将程望所需之物一一递了过去。还要不时为程望擦拭额上的汗珠。

一旁还有五六个军营,聚精会神地看着程望救治伤兵。

程望医术如神,擅治各种外伤。更难能可贵的是,程望从不藏私,有军医前来请教,一定会细心指点。

这些年,几乎所有的军医都曾在这座营帐里默默旁观学习过。也因此,程望在军医中威望极高,在所有军汉们心中,更是如天人一般。

外科医术要全神贯注,不能有半点分神。心稳,手更稳。

一个时辰后,程望终于停了手。

忙碌了一天一夜未曾合眼,程望颇有些疲倦,双目满是血丝。

军医们不忍再叨扰请教,各自散去。

程望回了自己的营帐。营帐门口,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

这个女子,叫做梅娘。梅娘是犯官之女,美丽窈窕,诗词歌赋皆通,也是中军里最美的军妓。

这等美丽多才的军妓,普通军汉没资格碰,能入她营帐的,都是军中五品以上的武将。大将军贺凇,也时常召梅娘伺候枕席。

两年前,梅娘忽生恶疾,腹痛不已。是程望救了她一命。

至此之后,梅娘对程望心生恋慕,时常自荐枕席。

今晚,梅娘又来了。

“程军医,”梅娘面容楚楚,满目柔情:“就容奴婢今晚留下吧!”

程望神色淡淡,不为所动:“我早和梅姑娘说过了,身为军医,救人治病是我的职责本分。梅姑娘请回吧!”

第八十四章 程望(二)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八十四章程望皎洁的月光下,程望俊美的脸孔冷漠如冰。

梅娘心里涌起熟悉的酸涩苦楚。

两年前她腹痛如割,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被抬进军医营时,这个俊美男子出现在她眼前,温和地对她说:“不用担心。睡上一觉,醒来之后就都好了。”

她喝下迷药,一睡就是半日。醒来之后,腹部里的恶疮已被割除,伤口被仔细地缝合,敷了伤药,包裹着干净的纱布。

照顾了她一整夜的俊美男子,温柔耐心地叮嘱她好好休息:“恶疮已去,你安心喝药养伤,一个月左右,便能痊愈。”

一个月后,她果然病愈。一颗心也就此落在了他的身上。

她知道,他是最年轻有为的军医,是正经的朝廷医官。

她生得再美,也只是一个军妓。根本配不上程望。她也从未奢望过别的,只想以仅有的身体来慰藉丧妻鳏居多年的程望。

可是,自她露出自荐枕席之意后,程望就对她不假辞色,不理不睬,冷若寒冰。

“程军医,”梅娘不肯死心,张口哀求:“奴家并无他意,只想伺候你一夜。露水姻缘,军中比比皆是,程军医为何拒奴家于千里?”

军汉们得了饷银,大半都花在了军妓身上。

军中的大小武将,也都有召军妓的习惯。

平国公身边有几个美妾伺候着,倒是不沾军妓。大将军贺凇,身边没有美妾,便轮换着召军中最美的几个军妓。

军医们也是男子,背井离乡,在军营里一住多年。找军妓也是常事。

唯有程望,从未碰过军妓。

洁身自好,十三年如一日。

一开始,军妓们背地里私下闲谈,总会拿此事来说笑。时日久了,没人再取笑程军医了。取而代之的,是对程军医亡妻无法言喻的希冀和艳羡。

这世间,女子为亡夫守节是美德。肯为亡妻守节的男子,又有几人?

有这样深情专注的夫婿,便是年轻早亡,也值得了。

梅娘想,她这一生都不可能嫁人,也不可能拥有这样的夫婿。便是做一回露水夫妻,也是好的。

可程望不愿意。

两年了,程望对她的态度从未变过,甚至愈发冰冷不耐。

他所有的情意,都给了亡妻,眼里心里再容不下任何女子。便是碰一碰别的女子,他也不肯。

“我不想口出恶言。”程望皱着眉头,声音冷硬:“梅姑娘别再纠缠不休,快走!”

……

梅娘红着眼眶走了。

程望这才松了口气。

长随川柏,忍不住低声道:“公子何必这般自苦。梅娘有意伺候,就让她留下。少奶奶地下有知,也不会怪公子……”

话没说完,程望已冷冷地瞥了过来。

川柏立刻噤声不语。

早逝的爱妻裴婉如,是程望心里最深的伤疤。十三年了,依然未曾愈合。稍微碰触,便痛彻心扉。

程望站了片刻,平定心绪,才进了营帐。

他是六品的医官,有资格独住一个营帐。营帐里堆满了医书和各式药方。榻上的枕畔,放着一个木匣。这个木匣子里,放了厚厚的一摞信。

这些都是女儿程锦容写来的信。

自六岁识字后,程锦容每个月都会写一封信送来。每年十二封信,七年就是八十四封信。每一封信都被反复看过数次,信纸被摩挲得泛黄发皱,又被仔细地压平重新叠起。

“对了,小姐的信又送来了。”川柏一拍脑门,差点忘了这桩要紧事:“公子当时正为伤兵看诊,奴才就将信放进匣子里了。”

女儿来信了!

程望眼睛一亮,满身疲累尽去,快步走到床榻边,打开木匣,拿出最上面的一封信。迫不及待地打开信。

和往日不同,这封信格外厚一些,粗略一看,竟有五页。

程望还没仔细看信的内容,已经笑了起来,眉眼间俱是愉悦的光芒。

主子心情好,川柏也跟着高兴,笑着说道:“公子先看信,奴才去熬些粥来。”营帐外就有小炉子,熬粥做些宵夜很是方便。

程望随意嗯了一声,目光落在了信纸上。

父女相隔两地,相距千里。只能靠着书信来往。偶尔,书信里会夹着一份少女小像。都被他郑之重之的收了起来。

现在已是三月,锦容写这封信的时候,还未及笄呢!

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程望心里如被热水熨过一般,一片滚烫。

……

“爹,见信安好。”

“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回了程家。”

“我在裴家借住十三年。可裴家到底是外家,我日渐长大,不便在裴家长住。以后,我就住在程家……”

这是怎么回事?

为何锦容忽然回程家?

莫非她在裴家受了苛待?

程望心里一沉,脸上的笑容尽数褪去,继续看了下去。

可程锦容并未细述离开裴家的原因,只说以后再不会裴家。紧接着,又说起会随大堂兄去惠民药堂义诊,磨炼医术。

惠民药堂。

程望看到这个四个字,心里涌起一阵酸涩的温柔。

年少时,他曾和新婚娇妻说起自己自己的理想。想设一座为穷苦百姓义诊的药堂。如妹笑着问他:“那你的药堂叫什么名字?”

他认真地思忖片刻,应道:“惠之于民,就叫惠民药堂。”

如妹抿唇一笑:“好,你坐诊行医,我替你抓药。”

他笑着将她搂进怀中。

几年后,京城真的有了一座惠民药堂。

他的如妹,却已长眠冰冷的地下。

程望双目泛红,以袖掩面。

过了片刻,程望用手擦拭眼角的泪痕,继续看了下去。

“爹,我不想辜负一身所学。我已和大伯父说过,我想参加太医院的考试,我想做大楚朝第一个女太医。将爹传给我的医术传承下去,发扬光大。”

“我不想嫁人,不想被囿于内宅。我想将所有的时间精力,都用来行医。我想潜心研究医术,日后编写出能传世的医书。”

“裴家若写信为裴表哥提亲,爹不必理会。”

“我只愿孑然一身,请爹成全女儿的心愿!”

……

第八十五章 提亲(一)

一炷香后。

川柏端着一碗热粥进了营帐,笑着说道:“热粥已经熬好了,公子趁热吃吧!”

程望恍若未闻,眉头紧皱,目光定定地落在手里的信纸上。

每次京城的小小姐来信,公子都是满心欢喜,少说也得将信反复看个十数次。这回是怎么了?为何一脸异样?

川柏自少时起伺候程望,主仆相伴二十年,情意深厚。私下里说话,也没那么多规矩。很自然地张口问道:“公子这是怎么了?小小姐在信里说什么了?”

程望显然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心神恍惚地说道:“锦容说不想嫁人。还说,裴家写信来提亲,我绝不能应。”

川柏:“…”

川柏也被震住了,脱口而出道:“小小姐和裴家表公子不是青梅竹马两情相许吗?怎么忽然又不愿嫁了?”

这门亲事,虽未挑明,彼此却心有默契。

往日小小姐来信,提起裴璋来,也是一口一个表哥。

怎么忽然间就不肯嫁了?

程望也想不通,低头将信仔仔细细地又看了一遍。可看来看去,也未能从字里行间窥出缘由。

“公子打算怎么办?”川柏小心翼翼地问道。

程望定定心神,缓缓道:“我不知锦容为何忽然有此念头。不过,她既是不愿,我这个当爹的,自要依着她的心意。”

锦容想做女太医,去太医院考试便是。

锦容不想嫁裴璋,那就不嫁。

“川柏,取纸笔来。”程望吩咐道:“我要写信。”

川柏应了一声,取来纸笔。

程望略一思忖,先写了一封信给兄长程方,请兄长多多照拂程锦容。然后,又写了回信给女儿。

这一封信,写得格外长,足足写了六页才停笔。

“趁夜将信送出去。”程望将两封信给了川柏,川柏点头应下。

粥已经微凉。

程望喝了半碗,上榻闭目,久久难以入眠。

……

隔日凌晨,天刚蒙蒙亮,永安侯的亲笔书信就被送入程望的手中。

前来送信的,是永安侯府的亲兵。送信的亲兵日夜兼程赶路,一脸疲累,强打起精神奉上书信:“这是侯爷的亲笔书信,请程姑爷过目。”

程锦容前一日来信,永安侯隔日就来了信。

程望将心里的疑惑按捺下去,不动声色地笑道:“你一路奔波辛苦,先去帐中歇一歇。待我看信后写好回信,再命人去叫你。”

亲兵恭敬退下。

程望默然片刻,才拆了信。

不出所料,永安侯这封信果然是来提亲的。

“……锦容在裴家长大。我这个舅舅,对她视如己出,疼爱备至。如今锦容已长大成人,生性温柔,善解人意。阿璋和她青梅竹马,彼此熟悉,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亲笔写信提亲,想来妹夫一定会点头应允…”

“日后锦容嫁为裴家妇,我会为阿璋请封世子,锦容就是世子夫人。衣食无忧,安享富贵。阿璋敢待她有半分不好,不必你说,我第一个便饶不了他……”

永安侯位高权重,不容人拒绝的口吻在字里行间透露了出来。言语中已将程锦容视为裴家妇。

有了程锦容的来信,再看这封信,程望忽地满心不快。

借住裴家怎么了?难道就要将锦容嫁去裴家不成?口口声声说视锦容如己出,又何尝不是挟恩图报?

怪不得锦容不愿嫁。

想来,这些年寄人篱下,锦容心里总是委屈的。

程望没怎么犹豫,很快提笔回信。信中先是对舅兄多年来的照拂表达了谢意,然后,干脆利落地拒绝了提亲之事。

理由也是现成的。

家世门第不想当,不敢高攀。

程望刚写完回信,川柏就神色有异地来了:“公子,国公爷打发人来相请。”

川柏口中的国公爷,正是平国公贺凛。

程望医术精妙,不但擅长外科医术,大方脉等科同样擅长。军中的武将们生病,都是打发人来请程望前去看诊。

平国公正值盛年,身体健壮,坐镇中军,极少亲自领兵上阵,平日也很少生病。

今日一大早就打发人来召他前去,莫非是平国公生了什么恶疾?

……

程望不敢怠慢,立刻前去中军营帐。

平国公所住的营帐,位于中军将士营帐的中间,前后左右被重重围住。几百名亲兵分三班,日夜轮守,戒备森严。普通军汉,根本不敢靠近。军中一众武将,没有平国公传召,也不能随意踏进营帐半步。

程望应召前来,按着惯例,要全身搜查一遍,不得带任何利器冰刃。

这也不是针对他。就是大将军贺凇进主将营帐前,也得全身搜查。这是军中惯例。

奇怪的是,今日竟未搜查。前来相迎的亲兵,显然得了叮嘱,对程望格外客气有礼:“国公爷有令,不得对程军医无礼。请程军医进营帐!”

程望:“……”

他只是区区六品医官而已,今日怎么忽然受到此等礼遇优待?

事有反常必为妖!

程望心里莫名戒备起来,微笑着道了谢,进了营帐。

主将营帐,自不是程望的住处能比。既宽且阔,前后隔开。睡榻之处如何,外人不知。入目所见的,便足以容纳百人。

军中五品以上的武将,齐聚在此商榷战事要务,半点都不拥挤。

此时,宽阔的营帐里,只有平国公和寥寥几个侍卫,颇显空旷。

平国公贺凛,正坐在桌前。

平国公年近四旬,蓄着短须,身材高大,脸孔英俊,一双黑目锐利逼人。即使不言不动,也如锋利的宝刀一般,寒意森森,令人不敢直视。

程望站定后,恭敬地拱手行礼:“下官程望,见过国公爷。”

平国公竟起身过来相扶,言语间十分客气:“程军医不必多礼,快些请起。”

如此礼遇?

到底是为了哪般?

程望心里愈发疑惑,道谢后起身,目光迅速掠过平国公的脸孔。

平国公面色红润,精气神俱佳,说话中气十足。不必诊脉,也看得出他身体绝无问题。今日平国公召他前来,到底是为什么?

第八十六章 提亲(二)

程望满心疑虑,面上却未流露,恭敬地问道:“国公爷相召,想来是身体偶尔不适。下官这就为国公爷看诊。”

“看诊之事不急。”平国公今日的态度亲切和善得令人头皮发麻:“我还没用早膳。程军医来得巧,不如一同用早膳吧!”

不等程望拒绝,平国公已张口吩咐亲兵:“命人传早膳。”

程望:“……”

这样的礼遇,令人诚惶诚恐心中忐忑。

程望连连推辞:“国公爷有事尽管吩咐,下官一定尽心尽力。下官官职低微,岂能和国公爷同坐一席用膳?”

平国公笑道:“程军医不必惶恐。快些坐下吧!”

程望推辞不过,只得在平国公对面坐了下来。

殊不知,对面的平国公心里也复杂得很。

他一大早就接到了亲娘的来信。

信中内容只有一个,就是他那个纨绔恶名在外的儿子贺祈,相中了一个姑娘,要娶人家做媳妇。

这个姑娘的亲爹,就在边军里做医官,正是被誉为边关神医的程望。

“……三郎相中了程姑娘,我也亲自见过程姑娘了。她年少貌美,聪慧无双,医术高妙。这个孙媳,我也中意得很。”

“你接了这封信,立刻就去和程军医提亲。别耽搁了时间,这么好的姑娘被别人家抢先一步聘了去。”

“我只给你三日时间,将事情办妥当。”

自小被亲娘“管教”到大的平国公,看到亲娘这封霸气威武的来信,头痛不已。

贺祈那个混账任性胡闹,身为祖母的太夫人不拦着也就罢了,竟还为贺祈撑腰!

未来的平国公世子夫人,怎么也该是名门闺秀。一个六品医官的女儿,这门第出身,委实低了些。

不过,平国公很了解太夫人的性情脾气。她既是为贺祈撑腰出头,这门亲事他乐不乐意,都得点头。

于是,平国公忍着闷气,让人去请程望过来。

提亲什么的,暂时不急,先探一探程望的口风再说。

……

军中伙食,管饱而已,算不上精致。

程望满腹心事,慢慢地喝了一碗热粥,吃了一个馒头。

平国公饭量倒是不小,连喝了三碗粥四个馒头,将菜肴一扫而空。不愧是军中主将,单只饭量,也胜过一众武将!

早饭吃完了。

也该说正事了。

平国公咳嗽一声,故作不经意地笑问:“程军医鳏居多年,听闻膝下有一女,不知现在何处?”

好端端地,问他女儿做什么?

程望警惕之意大起,恭敬地答道:“回国公爷,下官在边军里做医官,无暇照顾女儿。这些年,一直将女儿托付给舅兄照顾。不过,小女已及笄,如今回了程家。”

平国公嗯了一声,又“随口”问道:“你女儿既已及笄,可曾定下亲事?”

程望:“……”

司马昭之心,不问可知。

程望震惊不已地看着平国公。

平国公生平第一次做这等事,本就有些别扭。被程望不敢置信地一看,颇有些尴尬,又咳嗽一声:“我就是随口问问,绝无他意。”

我信你才有鬼!

程望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心念电转,恭敬答道:“小女尚未定亲。”

平国公暗暗松口气。

就听程望又恭敬地继续说道:“小女自少学医,如今在惠民药堂里义诊。五月太医院的考试,我兄长已为她报了名。”

“她一个姑娘家,不想嫁人生子,一腔抱负,想进太医院做女太医。昨日给我来了信,说不论谁提亲,都不能应。”

“我也拿她没法子,只得应了她。”

平国公:“……”

平国公生生碰了个软钉子,碰得一鼻子灰。

偏偏又不好发作。

平国公扯了扯嘴角,尴尬又僵硬地笑了笑:“不愧是程军医爱女,果然与众不同。”

程望叹了口气:“不瞒国公爷。亡妻离世多年,我只这么一个女儿。又因官职在身,不能长伴女儿身侧,心中十分愧疚。”

“别说这点愿望,便是她要招赘入门,下官也会应了她。”

平国公:“……”

得!

什么也别提了!

平国公定定心神,面色如常地笑道:“都言慈母心切。今日我才知,原来程军医也是一片慈父心肠。”

程望见好就收,不再多言,改而问起平国公的身体何处不适。然后为身壮如牛的平国公诊脉,开了一张清热去燥的药方,便恭敬告退。

……

待程望走后,平国公脸上强撑的笑容垮了下来。

提亲二字还没出口,就被堵了回来。之前他还嫌弃程家门第低微,感情程望父女压根就没高攀贺家的意思!

贺祈这个混账!

到底是怎么招惹的人家姑娘?

招惹了,人家还不愿嫁!真够丢人现眼的!

平国公心里恼火不已,来回踱步。

亲兵前来禀报:“启禀国公爷,贺将军在外求见。”

亲兵口中的贺将军,正是平国公的胞弟贺凇。贺凇是一军主将,麾下两万精兵。平日常领兵操练,或是亲自带兵巡逻,在军中声望颇佳。堪称平国公的左膀右臂。

平国公神色一缓:“让他进来。”

片刻后,贺凇进了营帐。

贺凇和兄长贺凛一样,身材高大,有着武将特有的彪悍勇武之气。平国公容貌肖似太夫人,贺凇更像已逝的老平国公。

贺凇以下官之礼拜见。

平国公不耐地说道:“自家兄弟,别这么多礼了。”

贺凇一听就知道兄长心情不佳,起身后,试探着问道:“大哥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对着自家兄弟,也没什么不好说的。

平国公轻哼一声,将事情的原委道来:“……这个不成器的混账东西!自己相中的媳妇,有能耐就自己娶回府。偏要老子替他出面提亲。今日老子这张脸都被他丢尽了!”

贺凇听得哭笑不得,张口为侄儿说情:“少年人热血冲动,一时心动,一时意气,说不定没几日就抛在脑后了。”

平国公怒道:“抛不抛脑后,都是他的事!总之,休想老子再替他提亲!”

贺凇:“……”

第八十七章 兄弟

贺凇只得张口劝慰怒气冲冲的兄长:“大哥息怒。三郎的亲事,你这个父亲,岂能袖手不管。”

贺祈是平国公唯一的嫡子,也是未来的平国公世子。他的妻子,是未来的一品国公夫人,贺家的当家主母。

贺家儿郎成亲有子后,便要进军营。数年后,贺祈还得接替平国公,坐镇边关。贺祈的妻子,执掌内宅教养儿女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撑起平国公府的门户。

也因此,贺祈的亲事不得不慎重。

平国公余怒未消,哼了一声:“我倒是想管,母亲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一意护着那个混账,要为他定下这门亲事!你让我怎么办?”

这倒也是。

一想到亲娘的脾气,贺凇也觉头痛。

老平国公早逝,他们兄弟都是太夫人一手养大的。太夫人信奉“儿子不打不成才”的原则,管教儿子从不手软。兄弟两个也一直孝顺听话……

想不听也不行啊!

严厉的太夫人,到了孙子这一辈,偏偏格外骄纵。尤其是贺祈,纨绔的恶名,隔着千里都传到边关来了。

平国公既恼怒又无可奈何。贺祈亲娘早早死了,在祖母身边长大。太夫人要护着孙子,谁也不敢说个不字。再有温软和善的二婶娘骄纵着,贺祈可不就成了横行无忌的纨绔?!

兄弟两个相对无言。

然后,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算了,不说这些。”平国公深深呼出一口气:“我今日提也提了,程军医不肯点头,可怪不得我。我写信将此事告诉母亲一声,接下来他们祖孙要如何,我也不管了。”

贺凇听得失笑不已,看兄长一脸郁闷,也不忍心再多劝了。

平国公原配朱氏死得早,这些年,平国公只纳妾室,并未续弦。妾室生再多的儿子,也是庶出,丝毫动摇不了贺祈的地位。

可见兄长心里,对嫡子贺祈的期望甚高。

贺祈幼时聪慧过人,天赋出众。可惜被骄纵过度,颇有越长越歪的趋势。平国公口中不说,心里却是恨铁不成钢的失望。

“你还没吃过早饭吧!”平国公问贺凇。

贺凇点点头。

平国公立刻道:“我命人送些早饭来,正好我也再吃一些。之前我盘算着怎么张口提亲,只吃了六成饱。”

……

一锅热粥,一盆馒头,数道菜肴。被兄弟两个一扫而空。

平国公吃了十成饱,心里的郁闷和怒气也渐渐散去。忽地对贺凇叹道:“三郎有二郎一半懂事争气就好了。”

对贺袀的夸赞之意,毕露无疑。

提起长子,贺凇目中有了笑意,口中却道:“二郎年长几岁,三郎还小。待娶妻生子后,性子沉稳下来,定会有出息。”

平国公目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愿如此。”

如果贺祈任性胡闹下去,便是请封了世子,也未必能服众。

贺袀年少有为,颇得皇上青睐,又有大皇子撑腰。对贺祈岂能心服口服?

贺家长房二房若不齐心协力,只怕日后会有两房相争之忧。

这一层隐忧,便是亲如兄弟,也不能诉之于口。

平国公暗叹一声,转而将话题扯了开去:“鞑靼去年大败一场,今年休战求和。国书呈至朝廷,鞑靼太子想求娶公主,为表诚意,只领了两百亲兵入关。不出两个月,鞑靼太子一行人就能抵达京城了。”

……

这位鞑靼太子的亲娘,是柔嘉公主。

柔嘉公主是宣和帝的妹妹,二十年前和亲远嫁给了鞑靼可汗,做了大阏氏,三年后生下一子,取名癿加思兰。

老可汗子嗣不旺,其余三位阏氏所生的皆是女儿。另几个儿子的生母身份太过低微。癿加思兰自幼聪慧,颇得老可汗欢心。八岁那年,就被立为太子。

可惜的是,太子立了还没一年,老可汗就病重不起。

鞑靼是游牧民族,逐草而居,以强者为尊。一个九岁的孩童,显然无法担起可汗的重任。

老可汗思来想去,决意将可汗之位传给胞弟卜赤。卜赤和老可汗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也是老可汗最忠实的左膀右臂。

在老可汗的病榻前,卜赤立下毒誓,待侄儿成年后,就让出可汗之位。

老可汗一死,卜赤做了新可汗。按着鞑靼习俗,顺理成章地接手了老可汗所有的阏氏。柔嘉公主忍辱委身新可汗,将儿子抚养长大。

如今,鞑靼太子已十八岁。

柔嘉公主亲自写了国书,为鞑靼太子求娶大楚公主。

公主远嫁和亲,在大楚朝并不鲜见。边关常年打仗,每年不知要死多少军汉,还要消耗大量的钱粮。为了征丁养军,大楚朝国库年年空虚。

身为一个勇武好战的天子,宣和帝从来没有放弃扩张疆土彻底将关外草原收归大楚的想法。不过,这显然不是朝夕之事。

嫁一个公主,换来几年的休养生息,怎么看都是极合算的事。

当年柔嘉公主嫁去鞑靼,大楚和鞑靼休战了五年。边关也难得平静了五年。

和亲一事,平国公和贺凇也是赞成的。不过……

“大楚只有两位公主,不知皇上是否舍得爱女和亲远嫁。”贺凇低语道。

十五岁的寿宁公主元乔,是裴皇后嫡出。十四岁的康宁公主,是宫中的顾贤妃所出。寿宁公主聪慧貌美,颇得皇上喜爱。康宁公主温柔和顺,顾贤妃不得圣宠,这对母女在宫中几乎没什么存在感。

宣和帝若有和亲之意,会令谁远嫁?

是嫡出的寿宁公主?还是庶出的康宁公主?

平国公眸光一闪,淡淡道:“和亲之事,自有皇上圣心决断,无需你我操心。鞑靼野心勃勃,屡屡进犯边关,是我大楚朝的心腹之患。”

“便是和亲休战,边军也绝不可懈怠。”

“大楚总兵力约有三十万,边军就占了三分之一。每年为了养十万边军,衣食兵器战马辎重种种,加起来就用去四成税赋。我们贺家世代为将,镇守边关。我们在,则边关无忧。若边关有失,你我只得以命殉国。”

贺凇神色一凛:“大哥说的是。”

……

第八十八章 “惊喜”

平国公府。

天色微明,贺袀已起身。

他在宫中当值,每日早出晚归。每隔两日就要在宫中值守一夜。今日是御前侍卫大选,宣和帝定会亲自前去观战。贺袀得早些进宫。

魏氏亲自伺候贺袀更衣,一边轻声道:“三弟现在怎么样了?今日的御前侍卫大选,也不知他能否前去。”

能去才怪!

贺袀心中哂然,口中却叹道:“昨晚我特意去探望三弟。三弟喝了汤药之后,有些好转。不过,他身体元气大伤,至少也得养个三五日才行。哪里还有力气舞刀弄剑!”

魏氏有些惋惜:“真是可惜。三弟身手超卓,更胜你一筹。要不是出了这等意外,说不定便能一举夺魁!”

贺袀看似谦和,实则心高气傲。生平最恨别人提起他身手不及贺祈。

魏氏话一出口,便知失言,颇有些忐忑地看了夫婿一眼。

好在贺袀今日心情颇佳,竟未介怀她的言语有失,随口笑道:“确实有些可惜。”

呵呵!

匹夫之勇,不足为惧!小小一计,便令他错过今年的大选。待到明年……

“启禀二公子,”一个丫鬟匆匆前来禀报:“夫人令奴婢来送口信,说三公子已骑马出了府。”

贺袀:“……”

贺袀的笑容瞬间凝住,目中闪过不敢置信的震怒,声音陡然扬高:“你说什么?”

那丫鬟被吓了一跳。

魏氏心里也是一惊:“夫君,你……”

为何这般震怒?

贺祈有力气骑马出府,想来身体已经恢复了七七八八。这是值得高兴的喜事才对。贺袀怎么是这等反应?

贺袀在魏氏惊愕的眼神中,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维持着原有的神情怒道:“这个三弟!半点不爱惜自己的身体,竟这般逞强任性!”

原来是因此事恼怒。

魏氏莫名松了口气,笑着安抚道:“夫君先别恼。此事是婆婆命人送来的口信,想来婆婆和太婆婆都已知晓。我们去内堂问上一问,便知就里。”

贺袀按捺住心头的震惊恼怒,点了点头。

……

一盏茶后,贺袀夫妻两人进了内堂。

贺袀迅速打量太夫人一眼,只见太夫人眉眼间隐含喜悦,心里倏忽一沉。

郑氏勉强维持着镇定,目中却闪着惊疑不定。

母子两个匆匆对视一眼。

就听太夫人乐呵呵地说道:“二郎,你今日来迟了一步。三郎已骑马去了御林军的演武场。”

贺袀拧着眉头,一副既惊又怒又心疼胞弟的好兄长模样:“三弟年少任性,不顾惜自己的身体。祖母怎么也不拦着他,由着他的性子胡来!若是伤了身体,该如何是好!”

太夫人爽朗地笑道:“二郎不必忧心。其实,昨日晚上,三郎身子就好了,喝了两碗热粥下肚,就有了力气。他只悄悄告诉我了。还特意叮嘱我,让我别告诉你们。好给你们一个惊喜!”

“今儿个一大早,他兴冲冲地骑马出府,定是去叫上启珏他们几个一同去演武场了。”

“怎么样?是不是很惊喜?”

说着,太夫人像个顽童一般,哈哈笑了起来。

贺袀:“……”

惊喜个屁!

贺袀气得肺都要炸了,还得挤出笑容:“三弟没事就好。”

郑氏也被气得暗暗咬牙切齿,故作关切地探询:“三郎昨日那般虚弱,怎么好得这么快?”

“这都是程姑娘的功劳。”太夫人笑道:“程姑娘昨日开的药方,见效极快。也亏得我们三郎底子好,伤了些元气,歇了一夜就生龙活虎。”

“二郎,你今日要伴驾去演武场,定能看到三郎大展神威。”

沉浸中喜悦中的太夫人,并未留意到贺袀和郑氏异样的神色。

时间无多,容不得耽搁。

贺袀再心有不甘,也得全部按捺下去,拱手作别。郑氏顺势起身,送贺袀出府。魏氏习惯性地跟着一同起身。

郑氏却道:“你留下陪婆婆说话解闷。”

魏氏一怔,却不敢不应,目送婆婆和夫婿一同出了内堂,心里浮起一丝疑惑。

三弟身体好了不是一桩好事吗?可婆婆和夫婿,似乎并不怎么喜悦开怀。

……

母子两人并肩同行,丫鬟小厮们自动自发地退到数步之外。

贺袀的声音压得极低,含着一丝怒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是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了吗?

为何事到临头出了岔子?

郑氏也是一肚子困惑不解,低低地应道:“我也弄不明白。”

那块“病牛肉”,当然不是意外。

太夫人执掌内宅多年,积威甚重。郑氏这几年来掌家,暗中花了不少力气,在内宅各处安插眼线内应。那个倒霉的姚管事,在她有意的纵容下,采买时贪墨油水。贪心之下,便有机可乘了……

一切都按着她原本的计划进行,十分顺利。

唯一的意外,是程锦容的出现。

程锦容一张口,令太夫人改了心意。并未大肆发作陪房姚家人。

程锦容一开药方,竟令贺祈在短短时间里痊愈。

这个程锦容!

郑氏越想越怒,低低地吐出一个字:“程。”

贺袀目中闪过寒意,低声道:“到底如何,现在还不知道。先等过了今日再说。”

可今日一过,还怎么掩得住贺祈的光芒?

外人不知,他们母子却都十分清楚。贺祈习武天赋惊人,堪称天才。长刀一出手,谁能和他争锋?

一旦贺祈在大选里夺魁,在御前露了脸,再做了御前侍卫。便能将纨绔的恶名洗刷大半。说到底,贺祈往日并无真正恶行。不过是蛮横无礼霸道嚣张了些,动手揍人也有分寸,并未伤及人命。

难道,她耗费了十余年的功夫,就这么功亏一篑?

这让她如何甘心?

郑氏不甘心,贺袀也同样不甘。

除了身手稍逊几分相貌稍逊几分,他还有什么比不上贺祈?凭什么贺祈是未来的平国公,他就要俯首听令,做贺祈的“左膀右臂”?

这一次,贺祈侥幸躲过。

下一回,他要让贺祈彻底跌落深渊,再无翻身的余地!

第八十九章 大选(一)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八十九章大选“表哥!你真的好了?”

平西侯府里,传来朱启珏惊喜交加的声音。

一袭黑色武服英俊逼人的贺三公子,漫不经心地挑眉一笑:“好得不能再好。”

朱启珏围着贺祈转了两圈,确定贺祈是真得痊愈了,不由得啧啧惊叹:“程姑娘的医术果然厉害!”

提起程锦容,贺祈略有几分心虚。

她没有揭穿他,还配合着他演了一场戏……她应该没生他的气吧!

等他夺了魁首,再去向她解释赔礼。

朱启珏兴冲冲地说道:“表哥,我们去叫上叶四和郑三。一起去演武场!”他原本已经有了退缩之意,想着贺祈去不成,他也就不去了。

现在贺祈安然无事,要去御林军的演武场参加大选。他当然得和表哥一起去!

贺祈点点头。看着满面兴奋雀跃的表弟,贺祈声音忽地温和起来:“表弟,你习武有些底子。这半个月来又一直勤奋操练。今日大选,并不是全无机会!你一定要全力以赴,到时候,和我一同入选去做御前侍卫!”

朱启珏被感动坏了,肉麻兮兮地抓住贺祈的手:“表哥,原来你心里这么在意我。我真是太感动了!呜呜!”

贺祈被肉麻得起了全身的鸡皮疙瘩,笑着踹了朱启珏一脚:“滚!”

朱启珏赖着不动,继续肉麻地感叹:“表哥都有力气踹我了,可见是真的痊愈了。”

贺祈:“……”

……

晋国公府和晋宁侯府都在附近。朱启珏命人去送口信,不到一炷香功夫,叶凌云郑清淮也都来了。

一见面,少不得戏谑贺祈几句:“哟!贺三公子和昨日真是判若两人啊!”

“可不是么?我其实还挺想念昨日虚弱不堪的贺三公子。”

一帮纨绔好友,手底下功夫不成,耍嘴皮倒是一个比一个麻溜。

贺祈好气好笑之余,心里又涌起淡淡的暖意。

前世他被逼离京,远去边关,领着数十个亲兵和一堆残兵,挣扎求生。他的人是冷的,心也是冷的。在最阴暗颓丧的时候,他会趁着夜色去女神医“容锦”的院子外,遥遥地看一眼窗中的窈窕身影。

他竭力隐藏行踪,行事隐秘。

她从来都不知道,他一直在默默地守护着她的安危。

她医术精妙,生得又美。在战乱不休的边关,少不得有自恃有些势力的恶人歹人盯上她。当然,这些人都被他暗中杀了个精光。

重生而回,他终于有勇气求娶心爱的姑娘。也得以和昔日的纨绔好友们重逢。

他的人生,从今日起,将会全然不同。

“行了,一个个都别废话了。”贺祈笑道:“我们立刻启程,要是迟到,今日可进不了演武场。”

叶凌云笑嘻嘻地接过话茬:“反正我们几个就是去露个脸,输上几场就退出。”

郑清淮右手抚摸下巴,一脸深思:“叶四,你确定到时候你还有力气爬出演武场吗?”

叶凌云:“……”

众人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

……

笑闹一番后,四人一同上马,策马前去演武场。

御林军的演武场,是京城里最大的演武场。可容十万士兵同时列阵。每逢有武将领兵出征,都在这个演武场中集结列阵。

御林军分为步军和马军。步军统领是朱启珏的亲爹平西侯。马军统领是镇远侯。

御前侍卫共有一千,也被列入御林军。不过,御前侍卫不归平西侯也不归镇远侯统领。直接听令于天子。所以,御前侍卫也被称为天子亲兵。

这一千御前侍卫皆是身家清白的武将子弟。五十侍卫为一队,队长为正八品的仁勇校尉。每四队为一营,设七品振威校尉。统领一千御前侍卫的,为六品的昭武校尉。

贺袀便是七品的振威校尉,统领两百御前侍卫。

御前侍卫大选,每年举行一次。是将门子弟最佳的晋升之路。对天子而言,这是施恩于下收拢人心的大好机会,也能趁此机会挑选出色的年轻武将。

可谓是一举数得!

按着往年惯例,宣和帝会亲自来演武场观战。

京城里的武将,纷纷前来。谁家里没有十个八个适龄的少年郎?别管身手如何,先报名再说。听闻今年报名的少年郎,足有三百多个,只取前十。

竞争之激烈,可想而知。

就连文官中,也有不少来凑热闹的。

贺祈等人一露面,便引来一阵骚动。

“贺三还真得来了啊!”

“听闻贺三身手了得,不知是真是假!”

“今日演武场上,可有的热闹了。”

“怕什么!贺三纨绔恶名可不是白来的!依我看,他就是个样子货!比贺二郎差远了!不信你们等着瞧,待会儿下场比试,我先将他揍趴下。”

“哟!那今儿个我们可得睁大眼睛,看你大展神威了!”

前来参加大选的都是将门儿郎,三五成群凑在一起嬉笑低语。声音此起彼伏,隐约传了过来。

朱启珏听着都觉得不痛快,低声劝道:“表哥,别和这些人一般见识。”

冲动易怒的贺祈,此时却像换了个人一般,俊脸如冰雪般冷漠平静:“放心,我不会在此时动手揍人。”

等大选正式开始,再挨个揍过去也不迟。

叶凌云浑身一个激灵,低声对郑清淮道:“有杀气!”

郑清淮神色凝重地点头:“没错!我也感觉道了一阵凌厉的杀气!不过,这杀气于我们无碍。倒霉的另有其人!”

贺祈:“……”

贺祈哭笑不得,踹了过去:“郑三,你一天不嘴贱不行吗?”

郑清淮咧嘴一笑,颇为麻溜地闪了过去。

就在此时,演武场里又是一阵骚动。

有人惊呼:“他怎么也来了!”

“完了!今日的魁首,看来是轮不到我了。”

“呸!你要点脸!就你还敢肖想魁首,要不了几场,你就得被抬着出去了!”

贺祈不动声色地转身。

他身高腿长,英俊之极,比周围的少年高了小半个头,格外醒目。

来人也不遑多让,同样高大俊美,气质夺人。

正是裴璋!

第九十章 大选(二)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九十章大选相比起贺祈的“恶名昭彰”,裴璋美名远播,简直就是传说中的别人家的儿子。

裴璋身侧也有几个好友。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贺祈的好友都是有名的纨绔公子。裴璋身侧的少年,多是好学上进年少有为的勋贵少年。

贺祈和裴璋遥遥对视,各自冷笑一声。

目光锐利如实质,在空中厮杀了一回。

朱启珏对自家表哥虽然信心十足,不过,看裴璋敌意重重冰冷锐利的模样,心里不由得一颤。下意识地往贺祈身边靠了靠,低声道:“表哥,你今日可得小心一点!”

贺祈瞥了自家表弟一眼。

朱启珏一个激灵,义正言辞的解释:“我的意思是,遇到裴璋,你别下手过重。他到底是程姑娘的表哥。”

贺祈眸光一闪,淡淡道:“不用担心,我心中有数。”

咚咚咚!

军鼓响了!

一个中年男子出现在演武台上。男子身高八尺,面色略黑,一把短须,双目炯炯。这个男子,正是御林军马军统领,镇远侯魏战。

宫中的魏淑妃,是镇远侯的胞妹。五皇子是镇远侯嫡亲的外甥。

不过,镇远侯在朝中立足,靠的不是魏淑妃五皇子,而是对天子的忠心和赫赫战功。能统领御林军马军,也可见宣和帝对镇远侯的器重和信任。

镇远侯并未刻意扬声,声音依然清晰地传进众少年耳中:“大选即将开始,所有参加大选之人前来领取号牌。”

“是!”

……

一众勋贵少年齐声领命,倒也有些架势。

不过,在见惯厮杀的众武将眼中,这点声势委实不算什么。

年过六旬的卫国公,捋须笑了起来:“一群毛还没长齐的小子!”

没上过战场,没见过血。一群青涩少年罢了!

靖国公瞄了自家不成器的孙子叶凌云一眼,随口笑道:“这三百多人里,真正能撑到最后的,只怕没几个。”

御前侍卫大选的比试规则,简单直接又粗暴。

所有相邻的号牌比试。胜者记一分,败者不记分。

然后,一号对阵三号,二号对阵四号……

再到下一场,一号对阵四号,二号对阵三号……

以此类推下去。每一场比试,获胜者皆可记分。待到最后,以获胜次数最多分数最高者为魁首。

按着比试规则,三百多个人,就得比上三百多场。可一旦动起手来,拳脚无眼,落败者大多负伤。很快就会有人退出比试。

每一年的御前侍卫大选,真正能撑到最后的,不过三五十个人罢了。约莫打个三五十场,也就差不多了。

很多身手平平来凑热闹的少年,打个几场,对家人有个交代,就会退出比试。

这个大选比试规则,看似简单,实则既考验身手,也考验耐力。能撑到最后并夺得魁首的,无不是身手出众心志坚毅的少年。

“三年前,贺家二郎以胜四十八场的记录夺魁。今年,不知获胜者会是何人。”平西侯看了朱启珏一眼。

这个不成器的混账,也不知能撑几场。可别早早退出给老子丢人。

晋宁侯也有相同的担忧。

一群穿着武服的少年中,挤眉弄眼没个正型的郑清淮格外惹眼。那副欠抽的德性,让他这个亲爹看得一肚子冒火。

不过,心里再气,晋宁侯面上也得露出坦然镇定的神色。绝不能失了风度气度:“这还用问吗?定然非裴公子莫属!”

永安侯裴钦目中闪过傲然,口中却笑道:“晋宁侯过奖。我只盼着犬子顺利入选,谋个御前当值的差事。至于魁首,是万万不敢奢望。”

呵呵!瞧瞧你们的纨绔儿子,再看看我出息又争气的长子!我想不骄傲都不行啊!

平西侯看永安侯那副志在必得的骄傲神色颇不顺眼,故作不经意地说了一句:“我的外甥贺家三郎身手极佳,此次大选,说不定夺了魁首的便是贺三郎!”

永安侯眸光一闪,落在黑衣少年贺祈的身上。

这就是那个对程锦容意图不轨的贺三郎?

这半个月来,裴璋白日进宫读书,晚上拼命苦练,看来就是为了今日一挫贺三郎的锐气!

……

“皇上即将驾临!”一声略显尖锐的声音响起,御前大太监赵公公出现在人前:“众人恭迎圣驾。”

演武场上所有人,一同起身,躬身抱拳,齐声道:“恭迎圣驾!”

在数百御前侍卫的护卫下,一身龙袍的宣和帝迈步进了演武场。

大皇子二皇子四皇子五皇子紧随其后。

年少的六皇子,今日也跟着来了。六皇子还是第一次来观看御前侍卫大选,一双黑溜溜的眼睛里溢满了好奇和雀跃。

宣和帝在演武台对面的高台上落座,并宣口谕,令卫国公靖国公平西侯晋宁侯永安侯一同伴驾。

几位皇子皆立在宣和帝身侧。

四皇子五皇子同龄,都是十四岁的少年郎。常年习武,身体壮实。站上大半日也没问题。唯有六皇子,年龄最小,也略显单薄些。

宣和帝随口笑道:“小六,你撑不住了,就坐到朕的身边来。”

几个皇子也没眼热这份特殊待遇,反而齐齐笑了起来。

六皇子面嫩,被一众兄长笑得红了脸,认真地道:“我已经长大了,兄长们能站多久,我也能。父皇别总当我是孩子。”

宣和帝被逗得开怀一笑,亲自起身,到了军鼓前,以手中鼓槌猛击军鼓。

咚咚咚!咚咚咚!

听得一众少年紧张又亢奋!

“儿郎们,拿出你们全部的本事来。”宣和帝扬声道:“让朕看看,谁配做朕的御前侍卫!”

高台上的天子雄武霸气!

声音回荡不绝!

朱启珏热血沸腾,咬牙道:“今日我拼了!”

“我也拼了!”都是热血少年,谁能禁得住这般阵仗。叶凌云和郑清淮不约而同地喊出声。

不止是他们,演武场上的少年郎们,一个个皆是满脸亢奋。

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辛苦习武多年,为的不就是这一刻吗?

唯有贺祈,神色未动,冷静如冰。

第九十一章 大选(三)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九十一章大选身为武将,理当为天子尽忠,为国朝效死。

前世的贺祈,受这样的教育长大,理所当然地以为武将就该领兵打仗。

直至去了边关,亲眼目睹成千上万的将士和百姓因战乱而死,亲身经历了战场厮杀的残忍。

他看着身边忠心的侍卫一个个死去。

他扬刀杀人,不是为了战功,而是为了守护百姓。

若百姓安乐富足,他宁可不做英勇盖世的武将。

在武将们心中,好武好战的宣和帝是一个好皇帝。因为他重武轻文,对武将们格外偏爱,为了养兵养将,每年不惜加重百姓赋税。每年国库的税赋,有大半都被用来养军。

可对饱受战争之苦的大楚百姓们来说,宣和帝是个穷兵黩武的暴君。

每家每户,皆要服兵役。打仗会不停地死人,要补充兵力,就得不停征兵。十三四岁的少年郎,尚未长成,就被征入伍。年未过五旬的男子,也被视为青壮,同样要被征为士兵。

入了军营,要服满二十年兵役。事实上,真正能在军营里熬过二十年的少之又少。每征一个士兵,就意味着一场生离死别。

京城里兵力充足,勋贵们生活优渥富足。给人造成了大楚国泰民安的假象。

事实却是,京城之外战乱频频。良田无人耕种,渐成荒田。百姓们被繁重的税赋逼得活不下去,又不愿被征兵,越来越多的人逃离家乡,或潜入深山做隐户,或集结为民匪作乱。

大楚内乱不息民心涣散,在宣和帝死后,边关被鞑靼铁骑踏破。坐在龙椅上的年轻的宣德帝被吓破了胆,竟割让半壁江山,偷安苟活。

这一切的根由,皆因宣武帝宣和帝父子的好战。

现在的大楚朝,禁不起再有一个勇武好战的储君了。

贺祈抬头,目光掠过目中闪着光芒的大皇子和跃跃欲试的二皇子,掠过满脸兴奋的四皇子五皇子,最终,落在俊秀斯文的六皇子脸上。

……

军鼓再次响起。

镇远侯敲了一通军鼓,令三百多少年郎散开,各自寻第一场的对手。可容十万士兵的演武场,再怎么折腾也足够。

一百多对少年郎,手中各自拿着木质的长刀或长剑或长枪,怒喊一声,开始对阵厮杀。

和贺祈对阵的少年,正是之前奚落嘲笑贺祈的其中一个。少年手持长枪,嗷嗷喊着冲了过来。贺祈迅疾闪身避让,右腿猛地踹中少年的臀部。

少年被踹飞几米,重重落了地,当即吐了口血,起都起不来了。

一招制敌!手中长刀动也未动!

忙着比试的少年们无暇留意这边的动静,坐在高台上观战的众人却看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动容。

卫国公看了冷厉如长刀出鞘的黑衣少年一眼,笑着赞道:“好!”

宣和帝满目赞许欣赏,笑着问道:“这个少年是谁?”

平西侯看着大展神威的外甥,面上闪过骄傲自得:“这是末将外甥,平国公府的贺三郎!”

永安侯悄然拧起眉头,神色凝重起来。

裴璋天赋出众,自少习武,身手过人。他对自己的儿子,当然极有信心。可这个贺祈……手中握着长刀,目光锐利如刀,如天降杀神!

第二场,贺祈依然没动长刀,又是一招克敌!倒在地下的对手,也无再战之力。

第三场,第四场……

直至第十场过后,贺祈才动了手中长刀。木质的长刀凌厉无匹,带着令人心惊的凛冽杀气。对面同样持刀的少年,竭尽全力,也只挡了三招,就被劈落手中长刀。

二十场后,场上退出比试的少年已有一半。要么是负了伤,要么是体力不支,难以维持。叶凌云和郑清淮也都退出了比试。

倒是朱启珏,颇有些屡败屡战的精神,竟还能支撑得住。

同样胜了二十场的裴璋,原本也该是被众人瞩目的那一个。

可贺祈,犹如一柄绝世利刃,光芒大盛,所向披靡。几乎吸引了高台上所有武将的目光。

站得笔直的御前侍卫们,不能在圣驾前乱动。不过,此时众人都在看演武场,悄悄低语数句倒是无妨。

“往日只听闻贺三是个横行无忌的纨绔!原来竟有这等身手能耐!”

“可不是么?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你们说,贺三比起贺校尉来,孰高孰低?”

“呵呵!这还用比吗?”

“都说贺校尉是贺家最出色的儿郎,原来都是吹捧过誉之词!”

“嘘!小点声!可别被贺校尉听见了。”

贺袀用尽全身的自制力,才未失态。

他用力地握着腰间长刀的刀柄,目光死死地盯着演武场里大展神威的贺祈。

……

宣和帝目中异彩连连,张口赞道:“好!好一个贺三郎!不愧是平国公嫡子!”

卫国公等人,亦赞不绝口。

永安侯心中再不是滋味,此时也不能流露在脸上,张口附和道:“贺三郎年纪轻轻,就有这等身手,真是后生可畏。”

这话说的。

平西侯和永安侯素来不对盘,不怎么客气地呵呵一笑:“依我看,就是你亲自下场,也未必是三郎对手。”

永安侯:“……”

永安侯被猛地戳中痛处,饶是心机深沉,脸色也微微一变。

公侯是世袭的爵位。唯有永安侯,是因天子舅兄和从龙之功得以晋身。论身手和打仗的本事,永安侯不及平西侯镇远侯晋宁侯,论声望,又不及三公。

不过,永安侯府依然声势愈隆,甚至隐有四侯之首的架势。

平西侯是耿直的武将做派,看不惯永安侯惺惺作态,时常出言讥讽。

永安侯也不是好惹的善茬,很快笑着回击:“那个额头青肿的,就是你的爱子朱二公子吧!伤成这样,还不肯退出比试,丝毫未堕平西侯府的威风!”

平西侯被气得青了脸,霍地起身:“皇上,末将看着手痒,想和永安侯下场练练手!请皇上恩准!”

宣和帝自己勇武好战,对好战的武将格外欣赏喜爱,笑着首肯。

永安侯:“……”

第九十二章 锋芒

已近正午,演武场上还剩一百多个少年郎。再次两两分为一组,手持木质的兵器,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的对手。

军鼓一响,只听众少年不约而同地嘶吼一声,迅疾冲上前。

近两个时辰的比试,耗去了许多体力,也激起了众少年的血性。众人比试不再点到为止,出手愈发迅捷凶猛。大多几个照面就能分出胜负。

嘭!

又一个被揍翻的重重落了地。

落地的是朱启珏。

朱启珏一张俊俏更胜女子的脸孔,此时一片青肿,都快肿成猪头了。

这些缺德冒烟的混账!嫉妒他生得俊,一个个拳头尽往他头脸招呼!朱启珏心里咬牙怒骂,先举手示意认输,然后挣扎着慢慢爬了起来。

负责记录分数的御前侍卫,一脸同情,张口问道:“朱公子是否退出比试?”

朱启珏咬牙道:“不,我要继续比试。”

御前侍卫肃然起敬。

比了二十场,赢六场输十四场。输多赢少不稀奇,稀奇的是,这位一看就娇生惯养没吃过苦头的朱二公子,竟然一直坚持到现在。

还要继续挨揍!

真是勇气可嘉!

……

早就赢了对手闲闲无事的贺祈,迈步走了过来,拍了拍朱启珏的肩膀:“表弟,你现在感觉如何?”

朱启珏差点被他一巴掌拍趴下,苦着脸道:“表哥手下留情。”

贺祈哑然失笑,收回手,低声道:“要是撑不住,就别勉强了。”

御前侍卫大选,只要撑得住,可以一直比下去。不过,若是屡败屡战,分数太低,没有入选的可能。早些退出也无妨。

朱启珏一脸的坚强坚定:“不,我要继续比试。我答应过表哥的事,一定要做到。”

贺祈:“……”

之前半个月里,贺祈每日对朱启珏三人操练不休,时常以言语“激励”他们三人:“谁都不准半途退出比试!一定要坚持到底!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种种此类的话,每天都要说个三五遍。现在看来,郑三和叶四那两个懒货都没听进去。最听他话的朱启珏,却是牢牢记在了心里。

看着被揍得鼻青脸肿的表弟,贺祈也怪心疼的,低声叮嘱道:“别傻乎乎地往前冲。打不过可以早点认输!还有,多护着头脸。”

朱启珏笑着点头。一咧嘴,牵动脸上的青淤,不由得诶哟痛呼一声。

贺祈不动声色地扫了之前痛揍朱启珏的少年一眼。这个少年,约有十六七岁,脸上生了一颗醒目的黑痣。

黑痣少年被凌厉冰冷的目光一扫,后背陡然一凉。

军鼓声又响起,该进行下一场比试了。

说来也巧,这一场贺祈的对手正是黑痣少年。

贺祈连胜二十场,而且每一场用时都很短。演武场中的少年们耳听六路眼看八方,都被震住了。

黑痣少年一见对手是贺祈,头皮一麻。军鼓一响,便抢着张口说道:“这场不用比了,我认……”

输字还没出口,贺祈的长刀已到了他胸前。

黑痣少年不得不举刀格挡。

接下来,他再也没有张口认输的机会了。不到片刻,就被劈落手中长刀,被重重地踹飞了出去。

又输了一场的朱启珏,也不急着爬起来,津津有味地看着黑痣少年挨揍。等黑痣少年被踹得无法动弹了,特意好心张口提醒:“打不过,早点认输不就行了。瞧瞧我,就没怎么挨揍。”

黑痣少年:“……”

黑痣少年哭的心都有了。

不是他不想认输。贺祈根本就没给他张口的机会啊!

……

就在此时,演武场里一阵骚动。

贺祈目光一扫,就见平西侯和永安侯不知何时进了演武场。

武将动手过招,也是常事。不过,能在皇上面前邀战永安侯的人,也就只有舅舅平西侯了。

贺祈既好笑又无奈。

平西侯是出色的武将,擅长练兵,身手极高。缺点也同样明显。平西侯不喜逢迎拍马,刚正又耿直。和心机深沉善于钻营的永安侯正好相反。

平西侯看永安侯不顺眼,出言挑衅是常有的事。不过,闹到御前动手,倒还是第一回。

同样胜了对手的裴璋,也拧起了眉头。

父亲以智谋见长,身手还算不错。不过,也只是不错而已。绝不是平西侯的对手!今日怎么会在圣前动手?

平西侯的拿手兵器是长枪,从武器架上拿过一柄木质长枪,挑衅地冲永安侯道:“别说我欺负你,我让你三招。”

永安侯倒是能屈能伸:“你自己甘愿要让三招,和我无关。”

呸!

得了便宜还卖乖!

平西侯怒了,打定主意今日一定要好好教训永安侯一顿,令他在圣驾前出丑。

永安侯用的是剑。

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

永安侯握住剑柄,迅疾冲至平西侯身前。平西侯信守承诺,前三招只守不攻。待三招一过,才一抖手中长枪,挽起令人眼花缭乱的枪花。

只几个照面,永安侯便已节节败退。

裴璋既忧又急,下意识地上前几步。

就在此时,军鼓又响。下一轮比试开始了。

裴璋只得收回目光,和下一轮的对手对战。能熬过二十多场的,身手都不弱。裴璋心神不宁,被对方窥破抢攻,一度落于下风。

裴璋不得不强自收敛心神,很快挽回劣势,一炷香之后打败对手。

此时,耳边忽地响起一阵喧闹哄笑声。

裴璋心里一沉,迅疾转头。

平西侯长枪如游龙,招招不离要害。永安侯东躲西闪,十分狼狈。

身为武将,领兵的能耐本事要紧,自身武艺同样重要。今日演武场上武将众多,天子皇子皆在场,永安侯败得如此狼狈难看,真是丢尽颜面。

还不如直接弃剑认输!

永安侯骑虎难下。

打下去,是自寻难堪。弃剑认输,以后在平西侯面前还怎么抬得起头来?更别说,天子和皇子们都在看着,输也不能输得太窝囊吧!

又胜了一场的贺祈,默默看着意气风发大展神威的平西侯。

前世,永安侯就是因此事和平西侯结了仇怨。

第九十三章 夺魁

永安侯此人,气量狭窄,口蜜腹剑,阴险狠毒,也最是记仇。

平西侯和他不对付,在天子面前令他出了丑。他表面和平西侯交好,实则记恨于心。后来,永安侯设计陷害平西侯,令平西侯彻底失了圣心,被罢免官职。

平西侯郁结于心,大病了一场。平西侯府,也就此败落。

那时,他已被毁容,平国公世子之位被堂兄夺走。得知此事,亦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他要提醒舅舅平西侯,一定要小心提防戒备永安侯。

永安侯果然弃剑认输了。贺祈离得远,听不清永安侯说了什么。不过,几句话之后,就见平西侯哈哈笑了起来,一脸自得地拍了拍永安侯的肩膀。

然后,之前斗得天昏地暗的两个人,一派和气地去面圣了。

这个永安侯!

贺祈眸中闪过一丝冷意。

军鼓再响三声!

下一场比试开始了!

累了想休息?饿了想吃饭?渴了想喝水?

都不存在。

御前侍卫大选,不但比武力,还要比体力和耐力。

正午时分,高台上的宣和帝和一众皇子先走了。一众武将也各自散去,寻地方填饱肚子以后再来观战。

两个时辰后,留在演武场上的少年,只剩三十个了。

大半日下来,众少年俱是又累又饿又渴。

还能站得笔直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裴璋,一个是贺祈。

……

裴璋每场皆胜,一共赢下五十多场。贺祈也是每场全胜,而且,每一场比试都在极短的时间内结束。如此一来,比试一场后,便有短暂的休息时间,恢复体力。

也因此,在一众汗流如注面红耳赤的少年之间,贺祈的面色几乎没太多变化,气定神闲得令人咬牙切齿。

裴璋看着贺祈,心里掠过重重阴霾。

他全力比试,无暇去留意贺祈。可他清楚地知道,贺祈是他最大的劲敌。

比试大半日,他体力耐力消耗了大半。虽然还能撑得住,可比起贺祈的镇定自若游刃有余,却差了不止一筹。

魁首只有一个,是他还是贺祈?

贺祈毫不避让,直直地看着裴璋。

裴璋深深呼出一口气,用力握紧了手中的长剑。

咚咚咚!

军鼓再响!

下一场比试开始!

场上三十个少年,分做十五组。能撑到现在,都称得上是少年高手。势均力敌,比试对战也格外精彩。

坐在高台上的武将们饶有兴味地观战,不时点评。

“贺家三郎刀法果然凌厉无匹!和他对战的少年已失了斗志,不出十招必败!”

“早听闻裴家公子文武双全,果然名不虚传。连着胜了五十多场,无一场落败!真是英雄出少年!”

“咦?那个被揍得快爬不起来的少年郎是谁?输了这么多场,入选早已无望了,居然没有退出比试,一直坚持到现在。倒是精神可嘉!”

可不是么?

瞧瞧那张俊俏的脸孔,被揍得不成样子,怎么一个惨字了得!令一众心如坚冰的武将也有些心软,唏嘘连连。

平西侯抽了抽嘴角,默默移开目光。

这个臭小子,输了这么多场,早就入选无望了。还傻乎乎地硬撑干什么!挨揍很有趣吗?

宣和帝也留意到了一直挨揍认输却坚持没退出比试的少年。

“那个蓝衣少年是谁?”宣和帝问道。

平西侯顶着众人的目光,硬着头皮起身:“回皇上,这是末将不成器的次子启珏。”

宣和帝随口笑道:“虎父无犬子!此话果然不假!”

平西侯:“……”

憋了一肚子闷气的永安侯,心上平西侯忽红忽白的脸孔,心情骤然愉悦了许多。

他是打不过平西侯那个莽夫。

不过,比儿子,平西侯可就差远了。

……

又过半个时辰。

场上又退出十个,只剩二十个少年。

朱启珏头晕目眩全身发软,全仗着过人的毅力才勉强站着。站在他对面的对手,正是贺祈。

贺祈也有些于心不忍,张口道:“表弟,你退出比试吧!”

朱启珏竭力挺直胸膛:“不,我要撑到最后……”

话没说完,眼前一黑,双腿一软,竟晕了过去。

贺祈迅疾伸手扶住朱启珏。

负责计分御前侍卫匆匆上前,将朱启珏扶至一旁。叶凌云和郑清涵歇了大半日,早就恢复了力气,忙上前扶住朱启珏。

“你这小子,是不是被打坏了脑子啊!”郑清淮嘀咕:“五十多场输了四十多场,撑到现在,就是多挨揍而已。”

“可不是嘛!”叶凌云也有些无奈:“贺三之前说那些话,摆明了是故意吓唬吓唬我们。这个傻乎乎的朱二,竟还当真了。”

还能不能做个愉快的纨绔了!

朱启珏昏了小半个时辰。

醒来的时候,正好是最后一场比试。

此时天已昏黄。

比试了一整日的少年们,未曾进食未曾喝水未曾休息,全凭着坚韧的意志坚持到现在。最后一场比试了,众人看着自己最后一个对手,目中迸发出光芒。

最后一场,贺祈对阵裴璋。

“你我皆是六十五场全胜。”裴璋定定地看着贺祈,缓缓道:“第六十六场,谁赢了谁是魁首!”

贺祈挑眉:“你可以现在就认输!”

裴璋冷笑一声,举起手中长剑,直指贺祈。

贺祈握紧手中长刀,目中闪过冷意。

……

这一日,程锦容一直有些心绪不宁。

不过,一日下来,药堂里病患来来往往,她忙着看诊开方,和平日并无不同。

傍晚时分,领了号牌的病患都看诊结束了。正准备和堂兄们一起回程家,不料此时又有病患来了。

曾来过药堂看诊的四十多岁的汉子,以平板车拖着腹痛如绞的老妇人来求诊。

那老妇人六十有余,头发花白,满面枯瘦。腹中疼得厉害,老妇人疼得惨呼声声。

那汉子听得揪心揪肺,上前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程姑娘,行行好,救救我娘。”

程锦容想也不想,立刻道:“杜管事,叫伙计来抬病患进后堂,点十余支火烛,烧热水备用。”

第九十四章 救治

天很快黑了下来。

惠民药堂大堂紧闭,后堂灯火通明。

十四号屋子里,燃了十几支火烛,照得屋子里亮如白昼。

这一间屋子,专门用来外科手术之用。每日收拾得干净整洁。腹痛剧烈汗流如注的老妇人被抬到了三尺宽的床榻上。

程锦容伸手按压老妇人的腹部各处,张口问道:“这里疼吗?这里疼不疼?”

老妇人疼得没有说话的力气,胡乱点了点头。待按到疼得最尖锐之处,猛地一声嘶喊起来。

程锦容检查过后,心中有了数,吩咐甘草准备外科医术用的刀针线等各种。又吩咐程锦宜:“汤药快熬好了,你去端来。”

程锦宜应了一声,迅速去端汤药。

程景宏也自觉地打下手,譬如将刀针之物煮沸消毒之类。

程景安暂时还没打下手的资格。就站在一旁看着,眼珠都舍不得转一下。

自进了药堂后,程景安才惊觉往日的自己有多天真。救死扶伤,绝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么简单。没有高超精妙的医术,空凭一腔热血,又有何用?

能治好病患,才配做大夫。

他之前一直巴望着早点出师行医。现在却改了想法。待医术磨炼精湛后,再出诊行医也不迟。

……

老妇人的惨呼声传了出来。

在门外等着的汉子按捺不住,想冲进去。

一旁候着的杜管事,立刻拦下汉子:“程姑娘正在救你娘,你安心在这儿等着,不可进去叨扰。”

开膛剖腹的场景,委实可怖。

别说等闲普通人,就是有些大夫见了那等场景,也禁受不住。

譬如杜管事,一开始鼓起勇气硬着头皮旁观了几回,每一次都撑不了多久,就到屋子外吐一场。后来,只能在屋子外等着。

六个大夫里,真正能待在一旁从头至尾寸步不离的,也只有擅长外科的齐大夫而已。

说起来,这一段时日,齐大夫时常厚颜为程锦容“打下手”,外科医术确实大有进益。

难得的是,程锦容半点不藏私。对着自己的堂兄堂妹耐心教导指点,对着齐大夫亦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也正因此,年过四旬的齐大夫对程锦容感激不已,恨不得执弟子之礼。

程锦宜端着熬好的汤药进了屋子。

喝下这碗汤药,可令病患昏睡不醒。

这也是程望潜心研制出来的药方。

只这一张药方,就值千金。

程望并未敝帚自珍,早已将药方传给了一众军医。边军里伤兵众多,多是严重的刀枪箭伤,喝了汤药再行救治,能在外科医术时大大减轻病患的痛苦。也便于行外科救治。

程锦容前世得了药方后,又做了些许改进。

病患病症不同,再者,病患年龄不同,年轻人体力充沛,年迈的老人或孩童身体虚弱一些。需要救治的时间也各自不同。

每一次的药量也做相应的调整。

譬如眼前的老妇人,年龄老迈,身体因病痛虚弱不堪。这样的病患,所需的时间更长,救治后也得多观察一段时日才行。

程锦宜一勺一勺地喂老妇人喝了汤药。

片刻后,疼痛惨呼的老妇人,很快闭目昏睡。

这样的场景,每见一回,程锦宜都会激动一回。

程锦容轻声道:“锦宜堂妹,你稍稍退后。”

程锦宜连连点头退后,和程景安一起站在不碍事的角落。有资格站在床榻边打下手的,是甘草和程景宏,另有齐大夫。

那柄轻薄的利刃,到了程锦容手中,轻盈又快捷。忽略喷涌的鲜血和剖腹的惊惧,甚至有种惊心动魄的流畅美感。

程锦容略略俯身低头,心无旁骛,美丽的脸庞在烛火的笼罩下闪出异样的光芒。

……

一个半时辰后。

屋子的门终于推开。

程锦容先对杜管事说道:“杜管事,这位老妇人不能随意乱动。让她在这间屋子里睡上一夜,明日一早我就过来。”

行过外科医术后的病患,都要在药堂里住上一段时日。每日复诊换药,随时调整药方药量。

杜管事点点头:“好。程姑娘先回去歇下,这里有我,不必忧心。”

等在外面的汉子,哭肿了一双眼,抢过来跪下,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多谢程姑娘!”

程锦容忙了一整日,之前这一个时辰更是费心费力,此时颇有些倦意:“快些请起。我是大夫,治病救人是我分内之事。”

“你娘腹中生了恶疾,我已为她割除,应该没有大碍了。接下来,在药堂里安心住上一个月。等你娘身子痊愈了,再回去也不迟。”

在药堂里,药材不用花银子,每日还供一日三餐。

天底下,再找不到第二间这样的药堂了。

那汉子红着眼,硬是又磕了几个头:“程姑娘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只能给程姑娘多磕几个头了。”

大夫行医要诊金也是应该的。可他穷,没银子给亲娘看诊。

万幸有专门给穷苦百姓义诊的惠民药堂,万幸有这么一位医术高妙的程姑娘!

四十多岁的汉子,像个孩童一般痛哭,本来是有些可笑的。可此时此刻,谁也不会取笑他。

为病患救治,见到病患家人喜极而泣的时候,是身为大夫最喜悦开怀之时。所有的疲累,都是值得的。

程锦容扬起嘴角,微微笑了起来。

程景宏转头看了目中熠熠闪光的程景安程锦宜一眼,随口笑问:“你们现在感觉如何?累不累?”

兄妹两人异口同声地答道:“不累。就是再有病患来,我们也不累。”

话音刚落,药堂伙计便匆匆跑了过来:“药堂外又有人来求诊了!”

程景安程锦宜:“……”

他们就是随口说说而已。其实早就累得腿酸脚软了啊!更重要的是,一直未曾进食,实在太饿了啊!

程锦容轻笑不已。

行医救人,不拒任何病患。

这是程家家训的第一条。

既有人来求诊,总不能拒之门外。

众人随程锦容一起往药堂外走去。

一袭黑色武服的少年站在漫天繁星下。一双黑眸,比星光更璀璨夺目。

第九十六章 是你(一)

大堂里只燃了两盏烛台,程锦容背对而立,逆着光,面容有些模糊。

一双眼眸,却明亮而坚定。

贺祈忽地想起初遇时的那一夜。

他自贼人手中救下她,她满面感激地向他道谢。

他被毁了容,右眼已盲,脸上的刀疤狰狞可怖。就连他自己都不愿看镜中的自己。女子见了他,或震惊或害怕或嫌恶。总之,没人想也没人敢正眼看他。

可她的目光里,只有感激的水光。仿佛没看到他丑陋恐怖的脸。

他假装不经意地看了她一眼。

夜色漫漫,光线暗淡,他其实没看清她的脸,只记住了那一双明亮的双眸。还有那句:“不知恩人贵姓大名?来日若有机会,我一定报答公子救命之恩!”

又过一年,他去救程军医,可惜迟了一步。程军医丢了性命。他再一次遇到了她。

她自称容锦,是程军医的远房亲戚,前来投奔。

她一定以为他早已忘了两人的一面之缘。其实,他从未忘过。

见到她的第一眼,他就认出了她。

她显然身怀隐秘,不愿和人过分接近。他默默地守护着她,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悄悄地恋慕着她。

临死前的一刻,他恍惚地想,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勇气向她表明心意。

没想到,再次睁开眼,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年少的她。

重逢的巨大惊喜,令他狂喜不已。这段时日,他也忽略了她身上的种种不对劲。譬如在药堂行医,譬如对他格外亲切友善。

此时此刻,他才幡然醒悟。

原来,真的是她。

她也重生回来了!

……

奇怪,他这样看她做什么!

程锦容心里泛起了嘀咕,轻声说了下去:“你我相识一场,也算朋友了。所以,我有话便直言相告。也免得彼此心生误会。”

贺祈目光越来越亮,声音里没有半分恼怒,竟隐隐有些笑意:“你没有误会,我确实心悦于你。”

程锦容:“……”

贺祈的声音十分轻快:“我恳求祖母,为我提亲。祖母已经写信送去边关,算一算时日,父亲也该收到祖母的信了。说不定,父亲已向程军医张口提亲,程军医已经应下了。”

程锦容回过神来:“不可能。我一个月前就写信给我爹,和他说过,我要做女太医,不想嫁人。不管谁提亲,都不能应。”

贺祈:“……”

贺祈笑容凝住了。

气氛陡然有些尴尬。

程锦容莫名地有些想笑。她没有隐忍,轻笑了起来。这一笑,尴尬的气氛顿时和缓了许多。

看着近在咫尺的如花笑颜,贺祈喉咙有些发干,清了清嗓子说道:“是我太冒昧了。应该先问过你的心意,再提亲才对。”

不等程锦容蹙眉反驳,贺祈又低低说道:“放心,我不会挟恩图报。我会等着你改变心意。”

程锦容:“……”

程锦容满面震惊,瞳孔骤然收缩,心跳如擂鼓。仿若第一次见到贺祈一般:“你……是你!”

“是我。”贺祈黑眸如墨,闪着程锦容无法窥破的复杂光芒,轻声又说了一遍:“容锦,是我。”

贺祈!

真的是你!

你竟和我一样,也带着前世的记忆重生了。

程锦容脑海中似轰地一声,春雷炸响。千言万语冲到喉咙处,却一个字都吐不出口。

贺祈的心情也同样激荡,默默地凝望着震惊至哑然的程锦容。

奇怪,两人怎么都不说话,就这么对视而立默然无语?

角落处的程景宏心里闪过一丝疑惑。看一眼外面的夜色,起身上前:“容堂妹,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府了。”

程锦容太过震惊,一时难以回神,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相认的事不必着急,两人都得整理心绪,缓上一缓。

贺祈定定神说道:“表弟受了不轻的皮外伤,明日我领着他来看诊。”

京城大夫多的是,偏偏要来惠民药堂蹭义诊。

程景宏忍着没将这话说出口,目光却将心意表露无遗。程锦容却未反对:“好,明日我在药堂恭候。”

……

贺祈骑马离去。

程锦容上了马车,回了程府。

程锦容满腹心事,一路沉默。回了清欢院后,也未要紫苏甘草伺候,一个人在屋中独坐许久。

激荡的心绪,终于慢慢平息。

震惊过度的脑子,也终于重新开始转动。

前世那个凶狠冷酷沉默的少年,她的救命恩人贺三公子,和她一样重生而回了。

他对她格外温和亲近,甚至心悦于她,说动太夫人写信为他提亲……等等,此事暂时先放一放。

贺祈对当年的“裴皇后”一事到底知道多少?

她要进宫做女太医,要去救自己的亲娘。他会助她一臂之力,还是会阻拦她复仇?

她的人生注定了坎坷困难重重。岂能将救命恩人也拖进泥沼?

可是,到了此时,她张口撇清距离,是不是已经迟了?贺祈摆明了一副要和她“纠缠不清”的架势……

扣扣扣!

敲门声响起:“小姐!”

是紫苏的声音。

程锦容从复杂纷乱的心绪中回过神来,起身去开了门。映入眼帘的,是紫苏蕴满了关切的眼眸:“小姐,你没事吧!”

程锦容心里微暖,握住紫苏的手:“我没事。我喜清静,想一个人独自待会儿罢了。”

小姐确实从小喜静。

紫苏仔仔细细地打量程锦容一眼,见她没什么异样,这才放了心:“天色已晚,小姐早些沐浴歇下吧!奴婢已经将热水都备好了。”

程锦容嗯了一声。

温热的水,洗去一身的疲惫。心中的纷乱,也渐渐散去。

程锦容躺在床榻上,闭上双目入眠。

这一夜,贺祈入了她的梦境。

梦中,她被贼人追击。仓惶惊惧间,黑衣少年手持长刀,如杀神一般,将贼人杀的干干净净。

然后,黑衣少年就要策马离去。

她追上前,想问救命恩人的姓名。

黑衣少年转过头来。

脸上没了骇人的丑陋刀疤,右眼安如无恙。一张俊脸在月下似发光一般,冲着她微微一笑。

第九十七章 是你(二)

第二日清晨,程锦容照例五更天起身。

“小姐今日的面色可不太好。”紫苏伺候程锦容梳洗,一边絮叨:“定是每日早出晚归,太过疲累了。要不,小姐就歇上一日,别去药堂义诊了。”

程锦容一夜梦境不断,没睡好是必然的事。听着紫苏絮叨,只觉得头隐隐作痛。

“好紫苏,你别再念叨了。”程锦容捧着脸叹气:“我头更痛了。”

紫苏心疼不已,立刻住了嘴,端来热腾腾的早饭。

程锦容没什么胃口,随意吃了几口,便搁了筷子。

接下来,便是去大伯母那儿请安,和程景宏三人一同去药堂。每日皆是如此,赵氏从一开始的心疼不舍,到现在也适应了。

赵氏打量程锦容一眼,柔声道:“锦容,你是不是太累了?要不,今日在府里歇上一天吧!”

她心里疑团重重,今日见了贺祈,定要问个究竟才行。

程锦容打起精神笑道:“我不累,大伯母不必为我忧心。”

程锦容外柔内刚,极有主见。她一坚持,赵氏也未多说,只叮嘱程景宏多多照拂程锦容。

兄妹四人,和往日一般乘马车到了惠民药堂。

药堂门已开了,领着号牌的病患排队等候。

排在第一个的,赫然是一个鼻青脸肿满面淤痕根本看不出原来俊俏面貌的少年。少年身侧,是一个娇俏甜美的华服少女。

一袭黑衣的英俊少年,立在一旁。

这一行人,正是朱启珏兄妹和贺祈。

……

看到朱启珏被揍得惨不忍睹的德性,程锦容心生同情。见到贺祈时的复杂心绪,被暂时搁置一旁。

“朱公子,请随我去后堂。”程锦容轻声道:“我替朱公子仔细看诊。”

皮肉外伤算不得什么,得仔细检查,有没有受了什么内伤。

朱启珏以这副样子出现在人前,也不觉丢人现眼,反而有种异样的亢奋和骄傲:“有劳程姑娘了。”

这是怎么回事?

程锦容下意识地看向贺祈。

贺祈显然也一夜没睡好,目中有一些血丝。此时眼眸中闪过笑意:“表弟虽然输多赢少,不过,意志坚韧,颇有悍勇之气。皇上格外开恩,令表弟一同入选御前侍卫,还封了小旗。”

十人为一旗,小旗就是一旗之首。

虽然无品无阶,可对朱启珏而言,却是天降之喜。平西侯乐得嘴都快咧到耳后了。将朱启珏狠狠夸了一通。

朱启珏自小到大靠着嘴甜,在内宅里哄完祖母哄亲娘,连带两个婶娘都喜欢他。被父亲这般夸赞,却是头一回。那个激动兴奋,到现在都没消退。

看着抬头挺胸昂扬如公鸡一般的猪头少年,程锦容哑然失笑,先道一声恭喜:“恭喜朱公子。”

朱启珏咧嘴一笑:“我这算不得什么。要恭喜也该恭喜表哥……诶哟!”

说话间扯到了脸上的伤处,那个疼啊!

朱启瑄瞪了逞能的堂兄一眼:“一脸的伤,还不消停。”

然后,以骄傲的口吻对程锦容说道:“表哥昨日大展神威,连胜六十六场,夺得魁首。皇上龙心大悦,当场赐了表哥六品昭武校尉。这等体面荣耀,前所未有!以后,表哥就是御前侍卫统领。”

所以,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对缺点心眼的小姑娘,总得包容几分。

程锦容淡淡一笑:“差点忘了恭喜贺三公子。”

贺祈的目光一直落在程锦容的脸上:“昨晚你已经恭喜过了。”

亏他有脸提昨晚。

那团乱麻,又浮到了心底。理不清,又抛不开。

程锦容忍住叹气的冲动,对朱启珏道:“朱公子请随我来。”

然后,程锦容迈步走向后堂。贺祈和朱启珏一同跟了过去。

朱启瑄:“……”

……

她还在这儿呢!一个招呼她一同去的都没有。虽然今日是她自己硬要跟来,也别这样对她嘛!

朱启瑄甜甜的小脸垮了一半,心里别提多委屈了。

看热闹的病患们,意犹未尽地去排队看诊。程景安鼓起勇气上前,对朱启瑄说道:“朱公子要看诊,朱小姐不妨在这儿等上片刻。”

朱启瑄被娇惯着长大,性子并不坏。程景安的善意,她没有拒绝:“也好。”

程景安精神一振,立刻去搬了一张椅子,将椅子擦的干干净净。待朱启瑄坐下后,又从陈皮那儿倒了一杯陈皮甘草茶送过去。想想还觉得不足,对程锦宜说道:“妹妹,你带来的糕点呢?”

程锦宜:“……”

看着眼巴巴的二哥,程锦宜到底还是心软,将糕点匣子给了程景安。

程景安捧着糕点匣子去了朱启瑄身边:“这糕点是程家的厨子做的,干净又新鲜,味道也很好。朱小姐不嫌弃,就尝一尝吧!”

程锦容开的药方,朱启瑄喝了十日。确实不会再时时饥饿了。不过,嘴馋是改不了的小毛病。

精致的匣子里,整齐地放着八块花瓣形的糕点。每一块约两口,颜色各异,口味不同。

看起来就很好吃的样子。

朱启瑄冲程景安甜甜一笑:“多谢你了。”

程景安红了俊脸,说话也没那么利索了:“些许小事,不值一提,朱小姐不必言谢。对立,我姓程,叫程景安。是程锦容的二堂兄。”

朱启瑄的眼眸生得水灵又漂亮,不笑时也带着三分笑意:“原来你叫程景安。”

情窦初开的程景安,在朱启瑄甜甜的笑靥前毫无招架之力,红着脸点头。

朱启瑄津津有味地吃了一块糕点,味道确实很好。她伸手又拿了一块,再喝一口茶。茶水一入口,朱启瑄顿时惊叹:“这是什么茶?甜中略带酸,入口回甘,颇为开胃!”

程景安笑道:“这是大哥小厮配制的陈皮甘草茶。每日都有一整壶。你喜欢,我这就给将剩余的都拿来。”

陈皮:“……”

陈皮眼睁睁地看着二公子拿走了自己精心配制的陈皮甘草茶,别提多委屈心酸了,低声告状:“大公子,二公子他拿走了我的陈皮甘草茶。”

程景宏:“……”

第九十八章 是你(三)

后堂里的空屋里,程锦容仔细为朱启珏看诊。确定朱启珏只是皮外伤后,令甘草取来一瓶活血化瘀的药膏。

“这是我父亲研制出的药方,我亲手调配而成。活血化瘀,专治外伤。朱公子伤势看起来重,其实都是皮外伤。敷上几日的药就能好了。”

朱启珏欣喜地接了药膏,连连道谢:“多谢程姑娘。”

贺祈不动声色地接过话茬:“我昨日也受了些皮外伤,请程姑娘为我看诊。”

朱启珏脱口而出问道:“表哥你哪里受了伤?我怎么不知道!”

昨天贺祈大杀四方,无人是他十招之敌。只有他伤别人的份,别人哪里伤得了他?

贺祈答道:“最后一场,我和裴璋比试。他以剑刺破我的衣袖,我的胳膊上留了一处青淤。恐有内伤,要请程姑娘看上一看。”

说着,看了朱启珏一眼。

朱启珏:“……”

懂了!

朱启珏咳嗽一声:“我先出去敷药。”

出人意料的是,程锦容竟也吩咐甘草:“甘草,你去门外守着,没我的吩咐,不准任何人进来。”

朱启珏的眼睛倏忽睁大,看一眼贺祈,看一眼程锦容,再看一眼贺祈。

贺祈凉凉地瞥了一眼过去。

朱启珏立刻收回目光,迅疾出了屋子。

甘草素来听话,也不问缘由,退出去后,就在门口守着。然后,又对上了那个高个子的黑脸侍卫。

黑脸对黑脸,你看我我看你。

苏木沉默少言,甘草也不爱说话。两人一同守门,却丝毫没有寒暄搭话的意思。彼此瞪了片刻,就各自移开了目光。

……

屋内,程锦容和贺祈四目相对。

贺祈先打破沉默:“你面色不佳,昨夜没睡好?”

明摆着的事,程锦容没有否认,点了点头:“你如何?”

贺祈很诚实地答道:“思潮澎湃,几乎一夜没睡。”

程锦容的心情微妙的平复了一些,理了理思绪,轻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醒来的?”

贺祈深深看了她一眼:“就是那一天。你为我施针,我一睁眼,就见到了你。”

她能一眼认出没有毁容的年少贺祈。他认出她来也不稀奇。程锦容沉默片刻,才低声道:“那一日,我听到你的名字,也十分震惊。”

“你……你死后,尸首无存,我想为你收尸,也不可能。对不起。”

鞑靼太子被贺祈临死前的反击重伤,以贺祈的尸首泄愤。她知道后,心中悲愤之极。她痛下决心,要刺杀鞑靼太子,其中也有为贺祈报仇的缘故。

想及前世临死前的惨痛,贺祈目中闪过痛苦愤怒的寒光:“总有一日,我要亲手报仇雪恨。”

国仇家恨,万千将士百姓的性命,只能以血来偿还。

程锦容颇能感同身受,点点头道:“说得没错。若有重遇之时,我也不会放过他!”

贺祈一惊,黑眸中闪过戾气,声音里满是寒意:“你何时见过他?”

鞑靼太子身受重伤,必定四处请名医。程锦容化名容锦行医,是闻名边关的女神医。被“请”去为鞑靼太子看诊也是理所当然。

可听程锦容的话音,显然另有瓜葛。

程锦容避重就轻地说道:“鞑靼太子受伤颇重,请的几个大夫,并不擅长治外伤,病症越拖越重。后来,听闻我的神医之名,便命人来‘相请’。”

贺祈皱眉追问:“后来如何?”

程锦容显然不想提这个“后来”,含糊其辞地说道:“我为鞑靼太子医治,不过,后来他还是死了。”

贺祈目中闪出寒芒,声音如寒冰:“他因何而死?”

是不治身亡?还是死在战场上?

程锦容躲不过去了,只得抬眼看向贺祈:“我治好了他的病症,和他周旋半年之久。取得他信任后,以迷药迷倒了他,用利刃割喉,取了他的性命。”

贺祈:“……”

贺祈震惊得无法言喻,脱口问道:“鞑靼太子深沉狡诈,疑心极重,如何肯信你?”

这就更有点难以启齿了。

程锦容咳嗽一声:“也没什么……就是他想娶我为侧妃,我假装动了心思,和他虚与委蛇。过了半年,我才点头同意。他这才对我去了戒备之心。”

贺祈:“……”

一阵长久的沉默。

程锦容被贺祈看得百般不自在,只得张口解释:“我被关押在鞑靼太子的帐篷里,难以脱身。从一开始,我就存了同归于尽的念头。所以,在他流露出倾慕之意后,我并未一口回绝。”

“他心机深沉,疑心颇重。口中说着心悦于我,实则处处提防戒备。我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根本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后来,我装着被他打动,偶尔露些虚情假意。他才渐渐信了我的‘真心’。”

“我答应嫁他为妃,他颇为高兴,命人送了酒菜,和我独处。”

后来的事,不用说也能猜到了。

身体已养好大半的鞑靼太子,蠢蠢欲动想亲近心爱的女子。却未料到,等待他的是一碗迷药和三寸利刃。

贺祈久久没说话,目光复杂之极。

这等羞耻的事都说了,其余的事,也没瞒着的必要了。

程锦容主动又说了下去:“我杀了他之后,又以利刃自尽。没想到,死了之后,没去阴曹地府,反倒重生回了年少之时。”

贺祈深深呼出一口气,终于张了口,声音有一丝奇异的沙哑:“以后,我必要手刃鞑靼太子。”

程锦容:“……”

短短一句话中,竟透出浓烈的酸意。

程锦容有些好笑,扯开话题:“你前世被谁毁了面容?是否和你婶娘有关?”

程锦容委实聪慧敏锐,只去过一回平国公府,就窥出了些许端倪。

贺祈略一点头:“是。为了平国公世子之位,郑氏耗费十余年的时间,取得我的信任,实则暗中算计我。”

“前世,我被毁了容,世子之位被堂兄夺走。祖母伤心过度,病重离世。祖母逝世后,我便领着几十个侍卫离京,去了边关。”

“我是贺家儿郎,死也要死在战场上。”

第九十九章 是你(四)

后来,他确实死在了战场上。

想到前世孤寂又冷厉的黑衣少年,程锦容心中泛起一丝酸涩和怜惜。声音柔和了几分:“贺祈,你以后有何打算?”

贺祈眸光一闪,淡淡道:“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短短八个字,透出无尽的冰冷和杀意。

程锦容凝视着贺祈,轻声道:“前世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未能偿还。今生有需要我帮忙之处,我绝不袖手。”

当然,只有报恩。

以身相许是不可能的事。

贺祈只当没听出程锦容的言外之意,微笑着点头:“好。”

顿了顿,贺祈又问起了程锦容:“你同样身负血仇,可曾想过要如何报仇?”

程锦容略一犹豫,不答反问:“裴皇后之事,你知道多少?”

“该知道的,都知道。”贺祈看着紧紧抿着唇角的程锦容,明知自己接下来的话语太过残忍,也不得不说:“你的亲娘,被已逝多年的太子妃和永安侯联手设计陷害,做了替身。如今在椒房殿里的裴皇后,就是你的亲娘。”

“六皇子,是你同母异父的亲弟弟。”

“三年后,这个隐秘被揭露,裴皇后在宫中自尽,六皇子大病一场后夭折殒命。”

“你的仇人,是永安侯,是二皇子,是当年揭露隐秘的郑皇贵妃,还有未来的储君大皇子。”

“你只凭一己之力,如何能报得了这份血海深仇?”

皇权至上,她的仇人一个比一个强大。她要如何报仇?

程锦容的唇角抿得更紧,目中闪过悲恸和苦涩。旋即,目光又化为坚定清明:“徐徐图之,一步一步慢慢来。我要先考进太医院,成为女太医。以后能正大光明地出入椒房殿,见到裴皇后。”

贺祈深深地看了程锦容一眼:“以永安侯为人,一定会想尽办法阻止你。你和永安侯注定会反目成仇。所以,你才坚持和裴璋划清界限。”

其实,你的心里还有裴璋。

……

贺祈的目光太过明**人,程锦容移开目光,不肯和他对视。

是啊!

前世的年少爱恋,两年的夫妻之情,岂能轻易忘却?

每见裴璋一回,心里的伤疤就被狠狠刺痛一回。鲜血淋漓地提醒着她,她和裴璋之间隔着如海深仇。

程锦容的反应,令贺祈眸光微暗。

一阵无言的沉默后,贺祈低声道:“对不起,你不想听这些,我以后不说就是。”

程锦容抬起眼:“贺祈,你为何心悦于我?或者,我该问你,你是从何时开始心悦于我?”

这回,轮到贺祈避开她的目光,不肯和她对视。

程锦容:“……”

他果然隐瞒了一些她不知道的事!

看贺祈的架势,问也不肯说。程锦容索性也不追根问底了,只轻声道:“贺祈,我身世复杂,进宫后生死不知。我一心只想见到我娘,无心也不想嫁人。”

你的心意,我注定只能辜负了。

贺祈想了一夜,早料到程锦容会这么说,既未反驳也未纠缠:“我知道了。”

程锦容:“……”

我知道了算什么意思?

程锦容将到了嘴边的话忍了回去,扯开话题:“你已是六品的昭武校尉了。何时进宫当值?”

贺祈答道:“此次入选的御前侍卫共二十人,五日后一同进宫面圣。”

之所以五日后,是因为这二十个人,或多或少都受了伤。

贺祈受伤最轻,朱启珏负伤最重。

想到朱启珏那张肿如猪头的脸,程锦容哑然失笑:“朱公子头脸上的伤虽然难看,倒是没什么大碍。敷几日药膏,待进宫面圣之日,应该能消肿了。”

也最多消肿,青淤完全消退,是不可能了。

贺祈挑眉,也笑了起来:“我逼着他们三人一同操练,参加大选,是为了鞭策他们上进。其实,我心中有数,临阵磨枪效果不大。表弟能入选,委实出乎我意料。”

按着每年御前侍卫大选的惯例,一般只选十人。今年宣和帝龙心大悦,选了二十人。朱启珏因“坚韧不拔”的意志一并入选,确实是意外之喜。

提起宣和帝,程锦容心情复杂之极。

说恨,无从恨起。宣和帝不知“裴皇后”的真实身份,也被蒙蔽在鼓里。可亲娘裴婉如的悲剧命运,皆因宣和帝而起……

贺祈似是察觉出她复杂难言的心情,低声道:“以后,我在皇上身边当差。等你做了太医,也有个照应。”

语气中的笃定,令程锦容失笑不已:“你对我倒是有信心。”

就连大伯父,也只是随口哄她。打从心底里,并不以为她能考进太医院。

贺祈凝望着程锦容,声音轻柔:“我知道,你一定可以。”

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灼热,或许是他话语里对她的自信有些灼人,程锦容心里涌起陌生奇异的暖流。

裴璋喜欢她的柔顺可人,会细心照顾她的衣食起居。可裴璋,从未以为她会真地离开裴家,以自己的医术立足世间。

在贺祈的眼中,她不是裴家表小姐,不是需要人精心呵护的娇弱花朵。她是独一无二举世无双的程锦容!

“好,”程锦容舒展眉头,笑得愉悦:“待我考进太医院那一日,一定亲口将喜讯告诉你。”

“一言为定。”贺祈也笑了起来。

两人都似忘了之前“提亲”一事,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各自回到熟悉的安全的朋友身份。

……

在外面等了许久的朱启珏,终于忍不住敲了敲门:“表哥,叶四和郑三也来了,都在外面等着你。”

片刻后,门开了。

叶凌云郑清淮一同挤眉弄眼:“贺三,你身上的伤势重不重?”

“对啊!程姑娘替你治好伤了没有?试一试,胳膊能不能抬得起来?”

贺祈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去演武场练练,不就知道了。”

郑清淮飞快伸手,重重拍了叶凌云的后脑勺一巴掌:“智者见智,淫者见淫。程姑娘为贺三看诊,你这个心怀龌龊之人,尽是胡思乱想。”

叶凌云:“……”

第一百章 纷乱(一)

程锦容听得哭笑不得。

贺祈这几个纨绔好友,是一群被长辈家人惯坏的公子哥。好逸恶劳游手好闲吃喝玩乐,并无真正恶行。

尤其是郑清淮,嘴贱又欠抽,狗嘴吐不出象牙。

贺祈也被气乐了,一脚踹了过去。

郑清淮早有防备,迅疾闪开,得意洋洋地哈哈一笑。笑声还没停,就被叶凌云和朱启珏一同扭住胳膊,诶哟痛呼不已。

贺祈咳嗽一声,一脸歉然:“他们几个口无遮拦,说笑惯了,并无他意。程姑娘请勿见怪。”

程锦容淡淡一笑:“我还要去为病患看诊,先行一步。”

说完,便领着甘草走了。

贺祈看着程锦容的背影,心里长长叹了口气。

朱启珏三人一见这阵仗,也有些懵了。各自停了手,互相眉眼示意。

这是怎么回事?两人不是你侬我侬柔情蜜意吗?怎么反倒比之前更冷淡了?

朱启珏一脸无辜。

我一直在外面待着,发生什么事,我哪清楚!

叶凌云拿出折扇,哗地扇开,扇面上“我本纨绔”四个大字一晃一晃:“贺三!论武功我不如你,不过,如何讨姑娘家欢心,这就是我的看家本领了。看在好友一场的份上,今日我就好生指点你一番。”

贺祈:“……”

贺祈转过头,仔细看着衣衫鲜亮略显油头粉面的叶凌云。

叶凌云毫不心虚,挺直胸膛,骄傲地说道:“我在府里有三个相好的丫鬟,青楼里的舞姬,画舫里唱曲的,只要我叶四公子出马,从没有失手过。怎么样?”

贺祈挑眉,冷笑一声:“你拿谁和程姑娘比?”

叶凌云:“……”

片刻后,后堂里传出一声痛呼。

……

程锦容一回大堂,便忙碌着为病患看诊。后堂里隐约的痛呼声传入耳中,她微微扬了扬嘴角,便抛诸脑后。

很快,贺祈一行人走了出来。

吃了一匣子糕点喝了一壶陈皮甘草茶的朱启瑄,心满意足地起身,冲程景安笑道:“糕点好吃,茶水也好喝。”

程景安俊脸红红:“你喜欢就好。”

他多想说一句,喜欢以后常来……不过,在药堂里说这等话有咒人生病之嫌,他是耿直,又不傻。

朱启珏看了傻笑不已的程锦安一眼,心中警铃大作,咳嗽一声:“阿瑄,随我回府。”

朱启瑄应了一声,立刻去了朱启珏身侧。

朱启珏这才满意,冲着程锦容拱手道谢:“多谢程姑娘为我看诊。这是一百两诊金,请程姑娘收下。”

没等程锦容吭声,杜管事已热络地笑着上前,接了诊金:“诸位公子以后身体若有不适,尽管来惠民药堂。”

人傻银子多的冤大头,多多益善!

程锦容忍住笑,对众人说道:“药堂病患众多,颇为忙碌,恕我不能起身相送。请诸位公子自便。”

贺祈笑着道别,心里又是一声长叹。

他的容神医,之前对他这个救命恩人既亲切又和善。现在知道他“心怀不轨”,迅疾拉远了距离。

贺祈心情郁闷地离去。

……

程锦容的心情也不如表面平静。

一个上午,发了三回呆,怔忪了四回,神游了五次。

好在她神色平静,看不出异样。最多就是看诊的时间长了一些。病患们拿着药方去抓药时,一个个感激地低语:

“程姑娘诊脉真是仔细。今日为我诊脉,花了许多时间。”

“是啊,程姑娘人美心善,医术高明,对病患耐心又仔细。有程姑娘为我们看诊,真是我们几生修来的福气!”

程锦容:“……”

程锦容默默收敛纷乱的心绪,精心凝神,专心看诊。

正午过后,药堂里来了贵客。

永安侯夫人亲自来了。

“锦容,”永安侯夫人一脸急切焦灼,绝非作伪,快步上前,一把握住程锦容的手:“快些随我回去,看一看阿璋。”

裴璋怎么了?

程锦容心里微微一沉,抽回手,面上不露半分异样:“表哥怎么了?”

这份镇定,激怒了永安侯夫人。

“昨日御前侍卫大选,阿璋胜了六十五场,最后一场,败给了贺祈。”

永安侯夫人紧紧盯着程锦容,满目不善和怒意:“贺祈此人心肠恶毒,故意下黑手。阿璋刺破他的衣袖,他却以长刀劈中阿璋的肩膀。”

“阿璋当时不吭声,回府也不愿说。直至上午,我觉得不对劲,逼问之下,他才说了实话。”

“我亲眼看过了,肩膀处一片青淤,疼痛难忍,怕是伤了筋骨。”

程锦容抬眼看着永安侯夫人:“舅母和我说这些,莫非有诘问我之意?敢问舅母,此事和我有何相干?”

永安侯夫人:“……”

怎么会没有相干!

如果不是因为她,裴璋怎么会和贺祈较劲争锋?

贺祈会下这等重手,定是为了程锦容!

永安侯夫人将满腔的怒意按捺下来,吩咐道:“不管如何,阿璋总是受了伤。他不愿让大夫看诊,我说亲自来请你,他才松了口。你现在就随我回去,为阿璋看诊!”

程锦容淡淡应道:“药堂义诊,病患必须自己来药堂,没有出诊的规矩。”

永安侯夫人的怒火在目中熊熊燃烧,几乎要夺眶而出,怒喝一声:“程锦容!”

程景宏一惊,迅疾上前,要将程锦容护在身后。

程锦容没有退后,挺身上前,和满面怒容的永安侯夫人四目相对:“舅母有何指教?”

“程锦容,”永安侯夫人咬牙切齿,一字一顿:“不说我和你舅舅的抚养之恩,只说阿璋和你,两人自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阿璋对你如何,你心知肚明。现在阿璋受了重伤,你竟连为他看诊也不愿意。”

“你这个狼心狗肺无情无义的混账!”

永安侯夫人的双目,因愤怒泛着赤红。

程锦容心底压抑的厌恶憎恨,也如炽热的岩浆翻滚上心头。

“怎么想是你的事。总之,要看诊,让他亲自来药堂。”程锦容冷冷道:“没有别的事,就请自便。我还要忙着为病患看诊,恕不奉陪!”

第一百零一章 纷乱(二)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一百零一章纷乱永安侯夫人怒不可遏,气得以手指着程锦容,你了半天,也没说出第二个字来。

程锦容神色漠然,冷然相对,气势丝毫不落下风。

程景宏兄妹三人看在眼里,也觉心惊肉跳……要是永安侯夫人被气出个好歹,当众昏厥,于容堂妹的名声总不好听。

程景宏咳嗽一声打圆场:“夫人稍安勿躁。容堂妹行医时日尚短,从不出诊。裴公子伤得颇重,我厚颜自动请缨,随夫人前去裴府如何?”

永安侯夫人看也没看程景宏一眼,恶狠狠地吐出几个字:“不必。区区大夫,裴家请得起。”

说完,一怒转身,拂袖而去。

和永安侯夫人一同前来的五小姐裴绣,一张俏脸同样气得通红:“程锦容!大哥这样待你,你竟半点不顾惜。那个贺三公子,有哪点比得上我大哥!你……真是气死我了!”

他们都以为,她是移情别恋,因贺祈而疏远了裴璋。

不解释也罢。

先彻底断了裴璋的念想吧!

程锦容淡淡道:“贺三公子英勇无双,胸襟气魄远胜常人。在我眼中,无人能及贺三公子!”

这是发自肺腑之言。程锦容说来,没有半点忸怩。

裴绣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一双杏目狠狠地瞪着程锦容。

身畔的丫鬟悄声提醒:“五小姐,夫人已经上了马车。”

裴绣跺跺脚,重重哼了一声,扭身走了。

……

耳根终于清静了。

程锦容神色如常,看不出半分不妥:“大堂兄,时候不早,我们该去看诊了。”

程景宏神色复杂,点了点头。

程景安没有兄长的耐性,忍不住张口说道:“容堂妹,你在裴家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不然,为何对永安侯夫人冷言相向?

别说是亲舅母,就是普通的长辈,如此冷面相对冷嘲热讽,也颇为失礼。程锦容不会不知这一点,分明是故意为之。

她是故意要激怒永安侯夫人。

程锦宜也小声说道:“刚才永安侯夫人十分愤怒,我还以为,今日少不得大闹一场。没想到,她就这么走了。”

程锦容目中闪过一丝讥削,淡淡说道:“是啊!不必忧心。不管我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宽宏大量’的舅母都不会和我计较。”

程景宏兄妹齐齐哑然无语。

程锦容不再多言,率先去了大堂看诊。

程景安一边走,一边扯了扯兄长的衣袖:“大哥,我怎么觉得,裴家人的反应很不对劲?”

现在才察觉不对劲,也太迟钝了吧!

程景宏瞥了一脸困惑的程景安一眼:“这是堂妹和裴家人之间的恩怨,她不想多言,你别多嘴多问。”

程景安碰了个硬钉子,摸摸鼻子,很快闭了嘴。

……

永安侯府。

裴璋闭目躺在床榻上。

他昨日全身受了几处轻伤,不值一提。左肩处的伤势最重,留下一大片青淤。稍微动一动,就会牵扯到伤处,阵阵疼痛。

伤势看着颇重,不过是皮肉伤,并无大碍。

最后这一刀,贺祈其实手下留情,未出全力。否则,以贺祈的身手,便是木刀,也与利刃无异。

他再心有不甘,也不得不承认,贺祈身手比他强了不止一筹。

闻名京城的纨绔恶名,在昨日之后,应该换做年少有为英勇无双了。

容表妹知道此事后,会是什么反应?是心疼他受了伤,还是会为贺祈夺魁而喜悦开怀?

门被推开,是母亲和妹妹回来了。

裴璋睁开眼,没见到程锦容的身影,心里倏忽一沉。

永安侯夫人脸上余怒未消,神色阴沉。

裴绣憋了一肚子闷气,气冲冲地到了床榻边,不等裴璋追问,便噼里啪啦地说了一长串:“大哥,你就别等了。程锦容不会来了!听闻你受了重伤,她不肯来裴家为你看诊,还说你要看诊,就得自己去药堂。这等无情无义冷心冷血的女子,你何苦还惦记着她……”

裴璋泛白的俊脸,愈发没了血色。

出人意料的是,竟是永安侯夫人张口怒斥裴绣:“住嘴!你在这儿煽什么风点什么火!锦容在药堂义诊,行医治病,不得闲空。怎么就成了无情无义冷心冷血了?”

裴绣:“……”

裴绣不敢置信地看着亲娘:“母亲!你是不是被气糊涂了!她那般对你,你竟还护着她!”

永安侯夫人心烦意乱,瞪了一眼过去:“你大哥受伤,需要静心凝神。你回自己的院子待着去,别在这儿添乱了。”

裴绣委屈不已,气得红了眼眶,扭身跑了出去。

永安侯夫人顾不及裴绣如何,张口安抚神色惨然的裴璋:“阿璋,你别听阿绣胡说。锦容心里不知多惦记你,她……”

“母亲!”裴璋用力闭上双目,又睁开,目中闪着一丝悲哀和自苦:“你到底在瞒着我什么?”

永安侯夫人:“……”

“这些年,容表妹一直住在裴家,为何忽然回了程家?”裴璋紧紧地盯着面色倏变的永安侯夫人:“为何你和父亲比我还急着要定下亲事?”

“宫中的皇后娘娘,为何会有容表妹的画像?”

“那一日,我带着六皇子去程家观礼,母亲为何震惊失态?”

“容表妹一再失礼,冷言相向。母亲为何要忍气吞声,还在我面前说她的好话?是怕我寒了心?还是另有缘故?”

一番诘问,一句比一句犀利。

永安侯夫人心中惊骇不已,竭力掩饰:“阿璋,你别胡思乱想。我待锦容如己出,平日里最是疼她。她闹些孩子脾气,难道我还和她计较不成!六皇子去程家,我是怕出了差错,连累你挨罚。还有皇后娘娘……”

永安侯夫人脑子转得飞快,面不改色地扯谎:“皇后娘娘和你已逝的四姑母姐妹情深,爱屋及乌之下,对锦容也格外青睐些。并无其他缘故。”

都到这时了,还想哄骗他。

往日一叶障目,如今他彻底清醒。

裴璋目中的悲哀之色更浓,言语也更尖锐:“母亲,裴家到底做了什么对不住容表妹的事?”

……

第一百零二章 隐秘(一)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一百零二章隐秘永安侯夫人被逼问得失了冷静,霍然起身离去。

裴璋没有起身追出去,就这么躺在床榻上。

时间慢慢流逝。

不知何时,天竟已黑了。

没有他的吩咐,无人敢进来点烛台。屋子里一片黑暗。无边的黑暗中,裴璋全身冰冷,一片混沌茫然。

门忽地被用力推开。

“来人,”是父亲永安侯的声音:“点燃烛台!”

很快,几盏烛台同时被点燃。屋子里骤然亮了起来。

裴璋双目有些刺痛,略略闭目片刻,重又睁开。

所有伺候的下人都退了出去。永安侯站在床榻边,目中有着奇异的冰冷:“裴璋,你想知道什么?”

永安侯显然动了真怒。

裴璋起身下床榻,在永安侯面前跪了下来:“父亲,我想知道,裴家到底隐藏了什么秘密。”

永安侯冷冷地看着嫡子:“你是我唯一的嫡子,爵位和家业,都是你的。你喜欢程锦容,我自会为你筹谋。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裴璋抬头看着父亲:“我心中有重重疑团,请父亲为我解惑。”

儿子蠢笨,当亲爹的心里固然不喜。

太过聪慧敏锐,也一样令人头痛。

永安侯心头怒火蹭蹭,声音愈发冷厉:“好!这桩隐秘,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

“当年,你大姑母生下一双孩子后,彻底伤了身子,奄奄一息。郑侧妃最是得宠,膝下又有庶出的皇长孙。你姑母忧思成疾,唯恐离世后,无人照看一双儿女。”

“我们裴家虽是将门,和公侯府邸相比,却差了不止一筹。你姑母为太子妃,以后若为皇后,我们裴家便会成为后族,坐享富贵权势。”

“你姑母不能死,只能让别人死。”

……

狠戾无情的话语入耳,裴璋全身如置冰窖,再无一丝温度。

永安侯熟悉的面容,此时异样的陌生,双目中闪着令人心惊的寒光:“你的四姑母裴婉如,自幼和你大姑母生得肖似。要寻替身,找她最合适。”

“裴婉如生性蠢钝软弱,我只以一封信,就将她骗来了京城。你的四姑父程望,被我安排去洛阳为人看诊。”

“我以程锦容为人质,裴婉如不得不低头,听从我的吩咐安排。你姑母离世后,以裴婉如的名义下葬。裴婉如成了太子妃,被送进宫里。”

“这些年,为了安她的心,我和你母亲对程锦容视如己出。”

“为了宫中安稳,为了裴家的富贵,裴皇后得一直坐镇中宫。程锦容不能离开裴家。这么说,你可听懂了?”

裴璋:“……”

永安侯看着面色惨白无一丝血色的裴璋,冷冷道:“六皇子是裴婉如所出,只要他安分守己,不和二皇子争抢储君之位,便也无妨。否则,想令一个几岁孩童夭折,总能想出办法。”

一股彻骨的寒意,自心底蔓延。

裴璋全身冰冷,再无一丝温度。

永安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裴璋!你是我永安侯的嫡子,是皇后娘娘嫡亲的侄儿,是二皇子的表弟。”

“没有皇后和二皇子,就没有裴家今时今日。你裴璋,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勋贵子弟。凭什么能进宫做皇子伴读?凭什么能入皇上的眼?何来的机会名扬京城?何来的锦绣前程?”

“你给我记住,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为了达到目的,用些手段,理所当然。”

“裴婉如做了多年皇后,享尽富贵。程锦容在裴家,锦衣玉食,从未受过半分委屈。进门就是永安侯世子夫人。我和你母亲,都不会薄待她。你们青梅竹马,彼此有情,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你是未来的永安侯世子,是裴家未来的家主。一味心慈手软,做妇人之态,简直荒唐可笑。”

“今日,我将一切隐秘都告诉你。你听完之后,便将此事彻底忘掉。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能透露只字片语。否则,一旦走漏风声,裴家便是欺君灭族之罪。”

“裴家嫡脉一房,如今有十余人。未出五服的亲族,有三百人。若加上裴氏族人,人数近千。”

“这么多人的性命,就在你一念之间!”

“应该怎么做,你好好想一想。想明白了,再来见我。”

……

永安侯阴沉着脸,迈步出了屋子。

守在外面的几个侍卫,皆是永安侯心腹,站在数米之外。一个个神色沉凝,目光炯炯。别说丫鬟,就是苍蝇也别想靠近半步。

永安侯夫人等在门外,满面焦灼不安。见永安侯出来,忙迎上前,低声问道:“侯爷,阿璋他现在如何?”

永安侯冷哼一声:“他肩上有伤,先在屋子里养上几日。待伤好了,再去宫中当差也不迟。”

裴璋一日想不明白,就待在屋中一日。什么时候想通了,才能“病愈”。

永安侯夫人听出永安侯的话中之意,面上一白,蓦然抓住永安侯的手:“侯爷!”

永安侯冷冷地瞥了一眼过来。

永安侯夫人面色愈发惨然,不肯松手,又喊了一声:“侯爷,阿璋还年少,性子又执拗。一时转不过弯来,也是有的……”

永安侯面无表情地说道:“转不过弯来,就不配做我裴钦的儿子。”

永安侯夫人心里直冒凉气,心里忽地后悔不已。

早知闹到这个地步,她真不该一时冲动,命人去军营送信。永安侯何等心狠手辣,她还能不清楚吗?

万一裴璋真得“想不通”,令永安侯不满,父子两个心生隔阂……

永安侯夫人越想越后悔,奈何世间没有后悔药。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不可能再回头。

“侯爷息怒。”永安侯夫人忍气吞声,软语恳求:“我这就进去开导阿璋,让他早些想清楚想明白。”

永安侯又是一声冷哼,甩开永安侯夫人的手,拂袖而去。

永安侯夫人咽下喉间涩意,推门而入。

烛火明亮,裴璋维持着之前跪着的姿势,动也未动。

永安侯夫人走近,绕至裴璋身前,才发现裴璋双目赤红,满面泪水。

第一百零三章 选择(一)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一百零三章选择见裴璋这等模样,永安侯夫人心中一痛,俯下身,将裴璋搂进怀中:“阿璋,你别这样……”

裴璋猛地用力推开永安侯夫人。

永安侯夫人猝不及防之下,被一股巨力推得踉跄数步,摔倒在地上。也不知摔中了何处,闷哼一声,面上满是痛苦之色。

裴璋目中闪过后悔自责,不假思索地上前,俯身要扶永安侯夫人。

永安侯夫人一脸痛楚之色,紧紧攥着裴璋的手:“阿璋,我知道你此时心情不畅,甚至对你父亲和我心生怨怼。”

“可当年,你姑母一死,二皇子和寿宁公主在宫中如何能平安长大?你父亲也是逼于无奈,不得不出此下策。”

逼于无奈?

裴璋动作顿住了,满是痛苦的黑眸定定地看着亲娘:“好一个逼于无奈。我今日才知,原来为了一己之欲陷害他人,可以算作逼于无奈。”

“四姑母何其无辜?她和四姑父少年夫妻,恩爱至极。被生生拆散,做了傀儡替身。”

“四姑父痛失爱妻,十余年来为‘亡妻’守身,和女儿分离,想见一面不可得。四姑父何其无辜?”

“容表妹寄人篱下十余年,被变相地困在内宅,以为自己没有亲娘,亲爹远在边关。容表妹又何其无辜?”

裴璋情绪激动,双目泛红:“你们还想让我娶她过门,继续将她困在裴家内宅,以她为人质掌控裴皇后。”

“你和父亲,良心何在?”

永安侯夫人双目一红,泪落纷纷:“阿璋,你说的没错。这确实是缺德丧良心的事。可是,大错已经铸成,我们也只能将错就错下去。”

“否则,不但裴家有灭族之祸,就是程锦容母女和程望,也难活命。天子之怒,谁也承担不起。或许,就连六皇子也难逃一劫。”

“阿璋,你听娘的话,千万别和你父亲怄气。好好休息几日,只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过几日,就去宫里当差。皇上赐你七品武将官身,日后,等二皇子做了储君,自有锦绣前程等着你。”

“我们裴家对不住锦容,所以,你更该将她娶进门来。以后我比谁都疼她,你一心待她,令她衣食无忧一世荣华。如此,方能弥补裴家犯下的大错。”

裴璋自小被精心严格教养,好学上进不必说,也是个孝顺的儿子。几乎从不拂逆父母之言。

再者,裴璋对程锦容用情至深。这个隐秘一旦揭露,程锦容定会和裴家反目成仇,两人也彻底没了做夫妻的可能。

永安侯夫人声泪俱下苦口婆心的劝慰,终于令裴璋神色有了松动。

永安侯夫人心里暗喜,又哭了一通,直至哭红双眼,声音嘶哑:“……阿璋,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错。可事已至此,我们再也退不得半步。”

“你是裴家长房唯一的嫡子。以后这爵位和裴家都是你的,你可别犯糊涂!万一激怒了你父亲,你父亲迁怒于锦容,到时候该怎么办?你父亲不止你一个儿子,还有几个庶子。难道你要和你父亲离心,将家业拱手让人?”

永安侯夫人的痛哭声在耳边萦绕不绝。

裴璋痛苦地闭上眼睛,双手颤抖不已。

一边是裴家,一边是容表妹。

昧着良心,可以同时拥有。隐秘一旦曝露,他会彻底失去心爱之人,裴家也将遭来灭族之祸。

眼前的路,只剩一条。

他别无选择。

……

一晃过了四日。

又是午后。

裴璋来了惠民药堂。

“容表妹,”短短数日未见,裴璋清瘦了许多,俊美的脸孔没了往日的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取而代之的,是憔悴和落寞,看着程锦容的目光里无比复杂:“我有话想和你说。”

见到这样的裴璋,程锦容心中有一丝酸涩,没有拒绝,点点头:“好。”

孤男寡女独处不太好吧!

程景安正要咕哝,程景宏及时以目光制止了他。

待裴璋和程锦容去了后堂,程景安才小声问道:“大哥,你怎么不拦着容堂妹?”

往日,大哥最不乐见容表妹和少年郎独处。

程景宏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贺三公子和裴公子两人,俱是千里无一的出众少年。容堂妹心意摇摆不定,也只得让她多见一见,理清心绪了。

甘草等人守在门外。

屋子里,只裴璋和程锦容两人。

自回了程家之后,两人独处还是第一回。

程锦容的目光落在裴璋憔悴消瘦的俊脸上:“表哥的伤都好了吗?”

那双眼眸明亮如镜,似在瞬间照进人心底,窥破所有的隐秘阴暗。

裴璋的心跳快了几拍,忽然没了和她对视的勇气,略略移开目光,低声应道:“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皮外伤,这几日请了大夫登门看诊,敷了伤药,已经都好了。”

顿了顿,裴璋又低声说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往日是我太过骄傲自负,以为天下少年皆不如我。没想到,我会败在贺祈手下。”

“这几日,我一边静心养伤,一边调整心绪。直至今日,才有勇气来见你。”

程锦容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她太了解裴璋了。

他在心虚,在愧疚,所以无颜和她对视。

她离开裴家,和永安侯夫人反目。以裴璋的敏锐,定会窥出不对劲。或许,裴璋已经知悉了一切,所以,他才会这般愧疚难安。

他今日来见她,会说些什么?

“表哥,”程锦容凝视着裴璋:“你想和我说什么?”

裴璋没有再闪躲,深呼吸一口气,对程锦容说道:“容表妹,你想住程家,就安心住下。想住多久都随你。你想考太医院做女太医,我也支持。”

“以后,你不必顾虑我父亲母亲。他们若阻拦,自有我去应对。”

果然如此。

他是裴家嫡子,肩负光耀门庭的重任。绝不可能因为她放弃裴家。

他更贪心。

既想要裴家,又想将一切继续隐瞒下去,娶她为妻。

程锦容想笑,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浓烈的苦涩,自舌尖蔓延至心底。

……

第一百零四章 选择(二)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一百零四章选择程锦容一言未发,静静地看着裴璋。

她已经很久没正眼看过他了。挣脱开前世纠葛,她以冷静近乎冷酷的目光打量裴璋。这才惊觉,其实,前世她一直不曾真正了解裴璋。

裴璋是骄傲的,也是自私的。他对她的情意是真的,可这份情意里,掺杂着强烈的占有欲。

换而言之。在裴璋心里,她是“属于”他的,绝不容任何人觊觎。

她将拒绝之意表露得明明白白,他因她的冷漠痛苦,固执地以为她是在使性子闹别扭。也从无真正放手之意。

“容表妹,”程锦容长久的凝望给了裴璋近乎温柔的错觉,他忍不住上前一步,想伸手握住她的手。

程锦容不假思索地后退,和裴璋拉远距离。

裴璋笑容一顿,未再有别的举动。

程锦容忽地张口:“裴璋!”

这是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

裴璋一楞,看着程锦容平静漠然的神色,心中一阵慌乱,下意识地拦住她将出口的话:“容表妹,你要为病患看诊,我就不耽搁你的时间了……”

“裴璋!”程锦容打断裴璋:“我以为,我早和你说清楚了。你记不清,我今日就再说一遍。”

“我不会嫁给你。”

“我要回程家就回。我想做太医,自会去参加太医院的考试。无需你父亲母亲的首肯。也无需你替我周旋应对。”

“我姓程,我是程望裴婉如的女儿,不是裴家人。我要做什么,和裴家无关。”

……

裴婉如三个字一入耳,裴璋全身一僵,全身血液无法控制地往脑海涌去。忽地冒出一个令人惊骇的念头。

容表妹态度骤变,难道,她已经知道那桩隐秘了?

不,不可能!

这么多年来,父亲母亲守口如瓶,就连他也被一并蒙在鼓里十几年。容表妹一直住在裴家,几乎没接触过外人,也从未见过宫中的裴皇后……

她绝不可能知情!

一时间,怕程锦容知道秘密的惊惧,竟胜过了被冷然拒绝的痛苦。

裴璋看着程锦容冷漠的眉眼,心里的苦涩之意几乎溢出胸膛。他低声说道:“容表妹,我对你的心意,难道你不清楚么?莫非要我将心剖开给你看不成?我早就和父亲母亲说过,此生,我非你不娶。”

他别无选择,她也同样没有选择。

她不嫁入裴家,以后必有杀身之祸。

以永安侯的狠辣无情,算计陷害自己的亲妹妹半点不手软。对程锦容,又岂会心软?

程锦容听出了裴璋不能眼之于口的焦灼,扯了扯嘴角,目中全无笑意:“你非我不娶,可惜,我不会嫁你。看来,你只能孤独终老了。”

裴璋:“……”

“我早已写信给我爹,表明心意。”程锦容又淡淡道:“你父亲写信去提亲,我爹也不会应。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

说完,程锦容迈步,从裴璋身边走过。

程锦容走到门边时,裴璋才回过神来。顾不得被再次冷言拒绝的难堪和痛苦,裴璋扬声道:“容表妹,我会一直等你回心转意。”

“你想等,随你。不过,以后别再来见我了。”

说完,程锦容头也未回,推门走了出去。

背影冷漠而决绝。

裴璋默默站在原地,目中闪过浓烈的痛楚。

……

这一日过后,裴璋未再露面。

贺祈和朱启珏一同去宫中当差,也未再来药堂。叶凌云郑清淮也未再露面。

程锦容的生活,恢复了平静。每日去药堂,忙碌又充实。

贺祈虽未露面,有关他的消息,倒是一点不漏地传入她的耳中。朱四小姐倒是隔几日就来“复诊”。

朱启瑄看诊时,一张嘴几乎从未停过。

“堂兄做了御前侍卫,大伯父别提多高兴了,前些日子还摆了十几桌宴席。请了所有族人来喝酒。”

朱家族人众多,坐个十几桌没毛病。

程锦容随意嗯了一声,继续诊脉。

朱启瑄故作不经意地说道:“平国公府就更热闹了。表哥夺了魁首,得了皇上青睐,被封了六品的昭武校尉,统领御前侍卫。一举洗清纨绔恶名,光耀门庭。太夫人别提多高兴了,直接摆了三日的流水席。”

“这流水席上,都是山珍海味珍馐佳肴。每日去吃流水席的,有寻常百姓,更多的是京中武将和家眷。”

“真可惜,程姑娘每日忙着看诊,没能亲自去看看那等热闹情景。”

“现在,表哥已成了京城闺秀们最想嫁的夫婿人选了。不知有多少少女想嫁给表哥。我听说,太夫人近来就在打听各府上未曾定亲的闺秀呢……”

朱启瑄水灵灵的眼眸滴溜溜一转,压低声音道:“程姑娘,你难道没有话和表哥说么?我替你传话给表哥。”

她嫁不了表哥,退而求其次,和未来的表嫂套套近乎也是好的。

朱启瑄那点心思,都摆在了脸上。

程锦容懒得和一个小姑娘置气,收回手:“这里是药堂,没病就别来了。后面一堆病患等着看诊,别耽搁我的时间。”

朱启瑄:“……”

随时翻脸不认人的脾气,和表哥还真是如出一辙。

朱启瑄委屈地扁扁嘴:“好好好,我以后不来就是了。”说完,就气呼呼地撅着嘴离开。

不出几日,又兴冲冲地来领号牌。

杜管事亲自招呼朱四小姐,歉然说道:“程姑娘吩咐过了,号牌可以发给别人,不能给朱四小姐。”

朱启瑄:“……”

朱启瑄跺跺脚,气呼呼地走到程锦容身边:“程锦容!你不给我看诊,今儿个我就不走了!”

这么一个娇俏又没心眼的小姑娘,闹性子也带着几分娇憨可爱。

程锦容并不讨厌朱启瑄,只是,她忙着看诊,委实没时间应付她,随口道:“你想留便留下。不过,要安静些,别太吵了。”

朱启瑄委委屈屈地应了一声。

程景安倒是高兴得很,立刻搬了椅子来,擦得干干净净,请朱启瑄坐下。“顺手”将程锦宜的点心匣子和一壶陈皮甘草茶拿了过去。

众人:“……”

第一百零五章 诘问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一百零五章诘问程锦容哭笑不得,看了程景宏一眼。

程景宏也有些头痛。

少年人方慕少艾,并不稀奇。程景安是十六岁的少年郎了,也到了成亲之龄。从见了朱启瑄的第一面起,程景安便情窦初开,一颗心都寄在了人家小姑娘身上。

以程家门第,如何配得上平西侯府?

程景安这一腔少年热血,注定是一场空……

程景宏的脑海中闪过一个明媚的红衣少女身影,无声地怅然暗叹。

或许是出于同病相怜之故,程景宏难得没吭声。任由程景安在心仪的姑娘面前献殷勤。朱启瑄待了小半个时辰,才起身离去。

程景安殷勤地送朱启瑄出药堂,一回来,正迎上兄长没什么表情的脸孔。

程景安:“……”

程景安心虚地低下头。

正午,吃了午饭后,程景宏叫了程景安去后堂说话。

程景安自知理亏,老老实实地站好,等着兄长训斥。没曾想,程景宏的态度异常温和:“二弟,你是不是心仪朱四小姐?”

程景安腾得红了脸,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来。

程景宏轻叹一声:“我们程家,哪里高攀得上平西侯府。”

程景安脸上的红潮退得干干净净,沉默片刻,抬眼和程景宏对视:“大哥,你要说的话,我心里都明白。只是,一见她,我心里就欢喜。我也没敢有什么奢望。我就是想和她说说话……”

程景安心里委屈又难过,接下来的话说不出口了。

“你心里清楚就好。”

程景宏在告诫提醒程景安,何尝不是在提醒自己:“齐大非偶,多想无益。好好行医,待医术精进,考进太医院后,好歹也有了官身……不过,就是进了太医院,也只是九品的医士。还是配不上公侯门第的嫡女……”

程景安越听越不对劲,疑惑地看着兄长:“大哥?你在说什么?我现在这等微末医术,哪有可能考进太医院?”

回应他的,是一声叹息。

……

“大哥叫了二哥去说话,怎么回来以后都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程景宜小声嘀咕。

可不是么?

程景安垂头丧气就不必说了,程景宏也是一脸消沉。

程锦容走到程景宏身边,轻声问道:“大堂兄,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程景宏掩饰地笑了笑:“还有月余,太医院的考试就到了。我连着两年都未考中,今年是第三次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考中。”

程锦容不疑有他,笑着安慰:“不出三年,大堂兄一定能考中。”

程景宏打起精神说道:“我到底考过两次,比你多些经验,正好和你说一说。”

程景宏半点都不藏私,将自己前两年考试的经历一一说了:“……太医院的考试共有三场。第一场,以医理为主。不管报名人数有多少,只取前一百名。”

也就是说,第一场,就要淘汰一大半。

程锦容读过的医书极多,又有程望数年来的细心教导,要过第一场,不成问题。

“到了第二场,考的是诊脉开方。”

“考试的时候,会被蒙住双目,为二十个病患诊脉,只凭诊脉判断病因,然后开出药方。”

程锦容听得饶有趣味:“如此考试,倒是有趣。”

程景宏笑着叹了一声:“真到了那一刻,你就不觉得有趣了。这二十个病患,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病症全不相同。而且,是接连不断地诊脉,之后一个时辰内开出药方。既考诊脉开方,更考验一个人的记性。”

“不瞒你说,我考了两年,都是这第二场就被淘汰了。所以,我根本不知第三场要怎么考。”

怪不得程景宏要来药堂义诊。

行医之人,要想医术精进,只有不停为病患看诊。经验的积累,绝非朝夕之功。便是有少年神医之誉的程望,也是在看诊行医三年之后,才动了进京考太医院的念头。

没有人相信年少的程锦容能考进太医院。

程锦容微微一笑:“多谢大堂兄提醒。”

程景宏见程锦容自信从容,也不再多言。暗暗下定决心,接下来一段时日要潜心温习医书,积极准备考试。

……

程锦容也未懈怠。每日晚上,吃了晚饭后,便进书房,研读医书整理药方,忙至深夜。

这样的日子,过得飞快。

平静的生活很快就被打断了。

这一日,永安侯亲自来了药堂。

永安侯每日进宫伴驾,要么就是去军营。忙起来,几日不回府是常有的事。程锦容回了程家之后,每次来的都是永安侯夫人。

永安侯露面是第一回。

永安侯气势不同常人,满目愠怒,威压外露。

伙计连上前拦一拦的勇气都没有。

杜管事认出了永安侯,心里一个咯噔,正要陪着笑脸上前,耳畔响起程锦容的声音:“杜管事,舅舅是来找我的。”

杜管事转头,见到的是程锦容平静如常的俏脸,心里不由得暗暗钦佩。

永安侯气势慑人,他这个一把年岁的人见了,心里都觉惴惴难安。程锦容竟是半点不惧。

程景宏程景安也觉不对劲,一左一右地站在程锦容身侧。

永安侯心中满是惊怒,哪里顾得上两个毛头小子,冷冷道:“锦容,我有事要问你。”

程锦容早有心理准备,淡淡道:“舅舅随我去后堂吧!那里清静。”

永安侯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

“大哥,”看着两人的身影,程景安心中乱跳,莫名的不安:“我怎么觉得,永安侯来者不善?”

程景宏眉头也皱了起来。想了想,低声道:“我们也去后堂。一旦有什么异动,我们立刻便能拦下永安侯。”

程景安点点头应了。兄弟两个,一同去了后堂,在十四号屋子外数米处守着。

屋内,永安侯神色阴沉,语气中满是压抑的不快:“锦容,今日一大早,我接到了你父亲的回信。”

“我写信提亲,你父亲未应。还说亲事随你自己心意。”

“我问你,你到底是什么心意?”

“你一个姑娘家,难道真要去做什么女太医,以后再不嫁人?”

第一百零六章 撕破(一)

永安侯语气咄咄,满是不快。

程锦容眉头未动,神色淡淡:“是,我确有此意。”

永安侯:“……”

永安侯锐利的目光几乎化为实质,如刀锋般刮过程锦容姣美细嫩的脸庞:“锦容,你自小和阿璋青梅竹马。为何现在不愿嫁给阿璋?”

程锦容扯了扯唇角:“我和表哥确实一起长大。不过,这不意味着我就得嫁给表哥。”

“我爹当年远去边关,舅舅坚持要将我留在裴家,说会视我为己出。舅舅这么‘疼’我,想来不会挟恩图报,硬逼我嫁入裴家。”

永安侯:“……”

程锦容异乎寻常的冷漠强硬,令永安侯惊怒不已。

程锦容坚持离开裴家,可以解释成羞于留在裴家举行及笄礼。要考太医院,也可以勉强解释为程锦容想有一番成就。他心中有些猜疑,却未追根问底。就是因为程锦容迟早会嫁为裴家妇,飞不出他的掌心。

可他万万没想到,程锦容根本不愿嫁给裴璋,程望会果断地拒了这门亲事!

一切的异样,都指向一个令人惊骇的事实!

程锦容已经知道了“裴皇后”的真实身份!

她怎么会知道当年的隐秘?

知道内情的人,只有寥寥几人。到底是谁泄了密?

程锦容到底想做什么?

……

永安侯直直地盯着程锦容,心中杀意汹涌。

程锦容看着面色阴冷不善的永安侯,目中露出讥削嘲讽:“舅舅这样看我是何意?我不嫁表哥,不回裴家,莫非舅舅就要冲我下手,硬将我困在裴家不成?”

永安侯右眉动了一动。

熟知永安侯脾气的人才知道,永安侯这是动了杀心。

“我奉劝舅舅一句,不要轻举妄动。”程锦容神色淡淡,声音里透出的冰冷丝毫不逊于永安侯:“否则,我会让舅舅知道,什么是追悔莫及!”

永安侯怒极反笑:“哦?我倒要问上一问,你会让我如何追悔莫及!”

程锦容淡淡道:“舅舅如今位高权重,深得天子信任器重。等二皇子被立为东宫储君,日后登基为帝,裴家就是天子外家。将来或有被封为国公的一日,到那时,裴家就会一跃成为京城最顶尖的勋贵世家。便是平国公,也要稍稍退让一席之地。”

“舅舅费尽心机,将我娘骗进京城,以我为人质,逼迫我娘做裴婉清的替身。为的不就是位极人臣执掌权柄?”

“若在此时,忽地曝出裴家犯下欺君大罪的隐秘,舅舅十余年来的心血,岂不毁于一旦?”

永安侯:“……”

永安侯目光亮得可怕,右眉又动了一动。

程锦容看着满脸阴冷杀气腾腾的永安侯,竟笑了起来:“舅舅想杀我灭口,可就打错主意了。我既敢将此事说出口,当然是早有安排。”

“只要我出一点意外,这桩隐秘立刻会传遍京城,很快就会传入皇上耳中。到时候,裴家便会有灭族之祸。”

“换了我是舅舅,一定会盼着我平平安安地考进太医院,进宫去见我娘。”

永安侯目中骤然闪过杀气,很快隐没眼底:“此事,到底是谁告诉你的?”

程锦容神色未动:“知道这件事的,除了舅舅舅母,就只有宫里的青黛菘蓝,还有太医院的常院使。对了,还有表哥。舅舅不妨好好查上一查,到底是谁将这桩隐秘告诉了我。”

永安侯汹涌的怒火,几乎要冲出胸膛,冷笑连连:“好!好!好!不愧是我裴钦的外甥女!往日是我小看了你!”

这一招离间挑唆,用得正大光明。

他明知是程锦容的离间计,还是无法克制地怒火汹涌。

到底是谁将这桩隐秘告诉程锦容?

是贪财成性的常院使?

抑或是青黛菘蓝反过来被裴皇后收买利用?

是永安侯夫人不慎漏了口风,还是裴璋情急之下向程锦容吐露了隐秘?

……

程锦容看着神色狰狞的永安侯,心里强烈的憎恨再无遮掩,在目中毕露无疑:“裴钦!为了权势富贵,你不择手段,对自己的亲妹妹也下得了毒手!你心狠手辣,妄称为人!”

“我娘为了我,忍辱多年,被困深宫。”

“我爹痛失爱妻,十几年来落寞伤心。”

“我在裴家一住十余年,被你的伪善嘴脸蒙蔽,对你孺慕亲近。”

“我们一家三口,被你玩弄于鼓掌之中,任由你摆布。你心中不知如何自得!好在苍天有眼,令我窥破这桩隐秘!”

“你休想以对付我娘的手段来对付我。我不怕死,我爹我娘也一样不惧黄泉。事情败露,我们一家三口就去地下团聚。到那时,裴家所有人,自会一同陪葬!”

最后一句话,说得很平静,却听得永安侯遍体生寒。

程锦容不是在威胁他!

她是真的豁出了性命!无惧生死,所以无所畏惧!

狭路相逢勇者胜!

两人对阵,悍不畏死的一方,自能占据上风!

永安侯眸光闪了又闪,狠戾的脸孔变了又变。到底,还是先低了头:“锦容,你到底想要什么?”

程锦容定定地看着永安侯,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要我娘安然出宫。我要我爹娘破镜重圆。我要一家三口重聚。”

简直是异想天开!

永安侯心中杀机重重,面上却露出为难之色:“你想见裴皇后,不是难事。想让裴皇后出宫,绝无可能!”

程锦容淡淡道:“事在人为。总得试上一试。”

永安侯忍无可忍,冷哼一声:“你如何能保证自己进宫不泄露秘密?一旦被皇上察觉,裴家会被欺君之罪论处,你们母女也都难逃一死。还有六皇子,也会被你们连累。”

“我不能保证。”程锦容淡淡道:“所以,等我考进太医院,做了女太医,有资格踏进椒房殿时。得让青黛和菘蓝为我遮掩。”

永安侯:“……”

永安侯用尽全身的自制力,才将腾腾怒焰按捺下去:“好,我答应你。”

程锦容又道:“大伯父一家平平安安,若有半点意外,都算在裴家头上。”

永安侯:“……”

第一百零七章 撕破(二)

永安侯城府极深,竟忍下了这口闷气,张口应下:“好,我都答应。”

“这桩隐秘,你绝不能再告诉任何人。对着程家人,也要守口如瓶。哪怕是你爹,也不能透露只字片语。”

说着,放缓语气:“锦容,你还年少,一生的路还长得很。或许过上数年,你就会发现,没有什么比平安活下去更重要。”

“当年的事,错全在我。只是,木已成舟。你娘姓裴,是我的亲妹妹。便是皇上知道了这桩隐秘,也只会以为你娘贪恋荣华富贵,抛夫弃女,心甘情愿地进宫做婉清的替身。”

“天子之怒,无人承受得起。”

“你们母女,早已坐上了裴家这条船。齐心合力,便一同荣华。彼此敌对争斗,则船毁人亡。”

“锦容,到底该怎么做,你可得想清楚了。”

软中带硬,语带威胁,简直毫无廉耻!

程锦容心中冷笑连连,面上故意流露出迟疑之色。

永安侯再接再厉,继续忽悠蒙骗:“你刚才说,想让你娘出宫。我仔细想想,这件事也不是全无可能。”

“皇上有宿疾,只怕寿元不长。等二皇子被册封为储君,日后坐了龙椅。我就私下去求他,令你娘假死远遁出宫。你们母女一同更名易姓,去寻你爹。你们一家三口或有重聚之日。”

“此事,唯有二皇子能做到。等你进宫见了皇后娘娘,一定要劝皇后娘娘,全心全意为二皇子筹谋打算。二皇子早一日为储君,皇后娘娘便有了出宫的指望。”

程锦容冷冷道:“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如果程锦容一口应下,定然是在骗他。此时这等反应,反倒令永安侯稍稍放了心。

程锦容对裴家还有所求。

只要有所求,就得继续受制于裴家。

“你不信我还能信谁?”永安侯深谙操控人心之术,一改之前的温软,态度再次强硬起来:“只凭你一人,如何能救皇后娘娘出宫?”

程锦容将永安侯微妙的神色变化看在眼底,心中哂然。

永安侯此人,阴狠手辣,逼急了,定会铤而走险杀人灭口。所以,她并未一味紧逼。先揭破隐秘,令永安侯惊惶恼怒。再稍稍露出“破绽”,令永安侯自以为能继续掌控她们母女。

有一句话,永安侯说得没错。

在眼下,她们母女和裴家,确实被捆在了同一艘船上。同归于尽不难,难的是要从死地中找出生路。

她们母女的生路。

裴钦狠辣无耻丧尽天良,总有一日,她要亲手了断他的性命。

“好,我暂且信你一回。”程锦容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在人前,你我继续做戏,不露破绽。”

“不过,想让我嫁入裴家,绝无可能。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

“都这么久了,怎么话还没说完?”程景安等得百无聊赖,小声嘀咕。

程景宏白了程景安一眼:“耐心等着就是。”

永安侯亲自来,定是有要事。

就在此时,门开了。

永安侯和程锦容一前一后走了出来。永安侯神色莫测,不辨喜怒。程锦容神色如常,也看不出半分异样。

程景宏程景安兄弟立刻迎上前,不约而同地问道:“容堂妹,你没事吧!”

程锦容心头微暖,轻声应道:“我没事,大堂兄二堂兄不必忧心。”

永安侯不屑和两个毛头小子做口舌之争,扔下一句“我还有事先行一步”,便拂袖大步离去。

程景宏追之不及,索性不用热脸贴人家的冷臀,不送也罢。

待永安侯一行人离去,程景宏又低声问道:“容堂妹,永安侯忽然来药堂,到底是为了何事?”

程锦容吐露了部分实情:“我写信给我爹,说我不愿嫁给裴璋。舅舅写信提亲被拒,心中恼怒,便亲自来问我。”

程锦容到底在裴家长大,永安侯这个亲舅舅,前来问外甥女一声,也不算不合理。

不过,程景宏心里还是有些奇异的不对劲。总觉得永安侯来意不善。他含蓄地提醒:“不管如何,容堂妹还是小心为上。”

程锦容笑着嗯了一声。

和永安侯周旋,无异于与虎谋皮。可眼下,还不是彻底撕破脸的时候。

……

“夫人,侯爷回来了!”

白薇形色匆匆地来内堂送信。

等得焦躁难耐的永安侯夫人霍然起身,快步迎了出去。神色沉沉的永安侯迎面走了过来。

夫妻二十载,永安侯夫人对永安侯的性情脾气十分熟悉,见状心里一个咯噔:“侯爷,此行可还顺利?”

永安侯面无表情,一言未发,迈步进了内堂。

永安侯夫人心里又是一沉,跟着进了内堂。白薇等人在她的示意下,纷纷退了出去。

内堂里只剩夫妻两人。永安侯夫人按捺不住,急急问道:“侯爷……”

“程锦容什么都知道了。”永安侯紧紧地盯着永安侯夫人,目光阴冷:“她知道她的亲娘没死。她知道,椒房殿里的裴皇后就是她亲娘!”

永安侯夫人脑海中轰地一声,脱口而出道:“怎么可能!”

程锦容一直被困在内宅,长至十五岁。平日几乎从不见外人,身边伺候的人,除了紫苏甘草之外,都是她精心挑选的丫鬟。

宫中赏赐之物,皆是菘蓝亲自挑选。送到裴家来,她还要仔仔细细地搜查一遍。绝无可能夹带只字片语。

程锦容如何会知晓这个秘密?

绝不可能!

“不管可不可能,总之,该知道的,她都已经知道了。”永安侯隐忍的怒火,此时尽数倾泻而出:“你不妨好好想想,到底是谁走漏的风声!”

是谁?

会是谁,将这个惊天之密告诉程锦容?

永安侯夫人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愣愣地和永安侯对视片刻,终于回过神来:“侯爷,你该不是在怀疑妾身吧!”

“我们夫妻二十载,难道侯爷还信不过我?”永安侯夫人越说越觉荒唐:“再者,将此事告诉程锦容,对我有何好处?”

这样的猜疑,简直荒谬可笑。

第一百零八章 多疑

此事对永安侯夫人有百害无一利。

永安侯审视永安侯夫人片刻,疑心去了大半,淡淡道:“不是你我,知情的人只剩下四个。”

青黛,菘蓝,常山,还有裴璋。

永安侯夫人心里又是一紧,下意识地先为裴璋开脱:“阿璋虽然喜欢程锦容。不过,他知道轻重,绝不会将这个隐秘告诉她。”

理由也是明摆着的。

程锦容的异常是从坚持离开裴家开始。那时,裴璋什么都不知道。

再者,裴璋一心要娶程锦容为妻。又怎么肯将此事告诉程锦容?

永安侯目中冷芒闪动,声音中透着凉意:“少年人一时为情所迷,被美色冲昏了头,做出什么事来都不稀奇。”

竟是真的对裴璋起了疑心。

永安侯夫人心里又急又苦,红着眼眶低语道:“侯爷,你不信也就罢了,怎么能疑心自己的儿子?阿璋的性情脾气,你还不清楚么?他再喜欢程锦容,也绝不会背叛裴家。”

永安侯冷冷道:“知情的一共就这么几个。所有人都有嫌疑!”

永安侯夫人用袖子擦拭眼角,迅速道:“青黛和菘蓝常年在宫中伺候皇后娘娘。朝夕相伴十余年,说不定,她们中的一个,已被皇后娘娘暗中收买。”

泄密之人,绝不是裴璋……一丝可能都不行。

哪怕就是裴璋泄的密,也得找个替死鬼。

永安侯似是窥破了永安侯夫人的心思,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青黛和菘蓝都是家生子,家人的身契都在我手中。再者,她们两人自小伺候婉清,最是忠心。”

“知人知面不知心。”永安侯夫人不假思索地张口反驳:“兄长对自己的妹妹尚且能下毒手,何况是奴仆。”

永安侯:“……”

永安侯听得脸都黑了。

永安侯夫人这才惊觉自己失言,讪讪地说道:“我随口胡言,侯爷别放在心上。”

永安侯重重哼了一声,声音里透着冷意:“你的话也未说错。青黛和菘蓝两人,在宫中多年,俱是裴皇后身边的掌事女官。一个掌管着所有宫女,一个管着库房,眼里看到的是权势富贵。只怕早就被迷了眼。”

“眼下还要用她们两人,暂时别动声色,暗中查一查。等查清是谁泄密,想办法灭口便是。”

就算她们两人没泄密,知道太多秘密的人,也不宜一直留着。等日后裴皇后没了用处“病逝”之时,让青黛和菘蓝一并殉葬,正好全了两人的忠心。

永安侯夫人听出永安侯的话中之意,心底涌起阵阵寒意。

夫妻多年,她自以为很了解自己的丈夫。可事实上,他比她想象中的更心狠无情。他的眼中,只有富贵权势。

……

永安侯来回踱步,忽地停下脚步,转头看向永安侯夫人:“常山此人,最是贪财。如果裴皇后许以重金,令他传信给程锦容。他未必不肯。”

这十几年来,裴家每年都暗中给常山一大笔银子。加起来,是一个骇人的数字。

常山能被裴家收买,也同样会为别人的金银动心。

能被金银收买的人,根本不值得信任。

永安侯夫人精神一振,立刻道:“侯爷言之有理。这个常山,嫌疑最大。我记得过年时,他来过一趟裴府。说不定,就是那一次,他暗中给程锦容传了信。”

永安侯眸光闪动:“暗中查一查,常山上回来裴家,接触过哪些人。”

永安侯夫人点点头,又忍不住问道:“如果真的是常山透了口风,那该怎么办?”

常山可不比青黛菘蓝。

青黛菘蓝虽然今非昔比,说到底,还是奴婢。想要她们两人的命,只要做得隐蔽些便可。无人会追根究底。

而常山,是五品的太医院院使,正经的朝廷命官。一旦出什么意外,刑部立刻就会立案追查。

想灭常山的口,又不惹人怀疑,着实不是易事。

永安侯目光一扫,淡淡道:“这就不必你操心了。”

永安侯夫人竟也没勇气和此时的永安侯对视,略略垂下头。

不仅是常山,永安侯对程锦容也动了杀心。

“不愧是我裴钦的外甥女,”永安侯勾起嘴角,扯出一抹冷人心寒的笑意:“这一离间计,用得正大光明,我明知是坑,也不得不跳。”

“往日,我真是小看了她。”

程锦容的性情脾气,不像软弱的裴婉如,更像亲爹程望。

程望此人,看似温和,实则刚强坚韧。唯一的缺点,是太过重情重义。裴婉如“死”了这么多年,他一直不肯再续弦,连纳妾也不肯。委实可笑!

永安侯夫人低声道:“不如直接灭了程锦容的口!”

永安侯目光一寒,语气中满是警告:“没我的吩咐,不准轻举妄动!”

横的怕不要命的。

程锦容是生是死,无足轻重。他苦心隐藏的秘密绝不能被曝露。哪怕程锦容只是语出威胁,也得先咽了这口闷气。

永安侯夫人心有不甘,也只得先应了。

永安侯又道:“程锦容要考太医院,也别拦着了。她有这个能耐本事,就由她进宫。”

永安侯夫人:“……”

更令永安侯夫人惊愕的,还在后面。永安侯竟然还吩咐:“如果程锦容真得进了椒房殿,让青黛和菘蓝帮着遮掩。千万不可令人生疑。”

永安侯夫人心里被巨石堵着,又闷又恼,忿忿低语:“侯爷难道就这么任她们母女见面不成?”

“既然瞒不住,让她们见上一见也好。”永安侯不知想到了什么,目中闪过令人不寒而栗的笑意:“我倒要看看,她们母女两个见面相认之后,又能如何!”

多年未见女儿,裴皇后一直牵肠挂肚。

一旦见了面,他再以程锦容性命相胁,软弱无用的裴婉如,更无勇气和他相抗!

永安侯夫人忽地皱起眉头:“侯爷,阿璋的亲事该怎么办?”

难道还要娶程锦容过门不成!

永安侯冷哼一声:“让阿璋趁早死心吧!程锦容根本不愿嫁他!”

永安侯夫人:“……”

第一百零九章 隐忍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一百零九章隐忍永安侯夫人咬牙怒道:“我没嫌弃程家门第低微,也未介意她抛头露面行医,她竟不愿嫁给阿璋!”

“这个程锦容!真是可恼可恨之极!”

永安侯冷冷道:“事已至此,说这些废话还有何用。逼急了她,她将裴皇后的隐秘告诉程家人,告诉程望。难道我还能灭了程家满门不成?”

永安侯夫人被噎得哑口无言。

“这件事,暂且不告诉阿璋。”永安侯的声音再次响起:“阿璋问及亲事,就说程望不愿女儿早嫁,要等两年再论婚嫁。他想等,就等上两年。他不愿等,就为他另择名门闺秀为妻。”

永安侯夫人又是一惊,抬头看着神色阴冷的永安侯,心里涌起阵阵寒意。种种念头在脑海中闪过,到了嘴边的话,不知为何竟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过了片刻,永安侯夫人才点点头应下:“是。侯爷放心,妾身一定会瞒下此事,不让阿璋察觉。”

永安侯沉着脸离去。

永安侯离去后,永安侯夫人站了许久。

不知过了多久,永安侯夫人才慢慢回过神来。她用袖子,一点一点地将脸上的泪水擦干净。

永安侯对亲妹妹尚且下得了毒手!对她这个妻子,又有几分情意?如今,因程锦容的一番话,竟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疑心上了!

为了母子平安,有再多的惊惧怨怼也得默默隐忍。

……

裴璋以前是皇子伴读,每日傍晚时分就能回府。如今裴璋领了差事,做起了御前侍卫,白日要当值。晚上也要轮班当值。

今晚,正逢裴璋当值,一夜未回。

永安侯夫人翻来覆去,几乎彻夜未眠。

待到天亮时,裴璋回来了。永安侯夫人双目红肿形容憔悴,哪里敢以这副模样见裴璋。命丫鬟白薇出去拦下裴璋。

“夫人昨日有些不适,昨夜睡下,一直还没醒。”白薇歉然笑道:“请公子自去歇下,等夫人醒了,再见公子不迟。”

裴璋一夜当值,既疲倦又困乏,也未坚持,点点头应下。

睡了半日,裴璋起身去见永安侯夫人。

一见面,裴璋一愣:“母亲,你的面色怎么这般难看?”

永安侯夫人脸上敷了厚厚的脂粉,饶是如此,也遮不住面上的晦暗憔悴。不过,半日过来,眼下的红肿总算消退,看不出哭过的痕迹了。

“昨日我不慎吹了风,头有些隐隐作痛。”永安侯夫人皱着眉头,一副虚弱的模样:“待会儿,我就打发人去请大夫来看诊便是。”

裴璋说了几句关切的话:“母亲多保重身体,有什么事,打发下人去做,别累着自己的身体。”

就连裴璋自己,都觉得这些话干巴巴的,毫无情真意切之感。

永安侯夫人听在耳中,心里更不是滋味。

自那一日过后,母子两人到底生了隔阂。再不复往日的亲密。

永安侯夫人心里满是苦涩,打起精神说道:“阿璋,昨日,你程姑父来信了。”

裴璋的眼中瞬间迸发出光芒,声音急切而激动:“姑父是不是应下亲事了?母亲什么时候去程家提亲?”

永安侯夫人将昨日商量好的说辞搬了出来:“你姑父不愿女儿早嫁,暂时未应。说是要过两年再议亲。你若只中意锦容,就要等上两年。不然,我……”

“我等!”裴璋不假思索地打断永安侯夫人:“不管多久,我都等!”

永安侯夫人:“……”

永安侯冷血凉薄,她也不是什么热忱之人,怎么倒生出一个情种来了?

永安侯夫人忍着闷气,笑着哄裴璋:“好好好,你想等,都由着你便是。”

裴璋今年十六,等两年再娶妻也不算迟。

当然不是娶程锦容。

两年后,程锦容是否活在世间,还尚未可知。

裴璋似未听出永安侯夫人的言不由衷,抑或是假装什么都没听出来,笑着道谢:“多谢母亲。”

永安侯夫人很快扯开话题:“阿璋,你这几日当值,是不是颇为疲累?”

……

御前侍卫,顾名思义,其实就是天子亲兵。

在宫中,所有文官武将都不能带兵器。唯有御前侍卫可以腰挂长刀或宝剑。由此可见御前侍卫地位之特殊。

御前侍卫皆出身将门,年龄从十五岁到三十岁不等。这也是习武之人精神体力最佳的年龄。过了三旬,便要被送去军营里做武将了。

一千御前侍卫,分为三班,轮流当值。不论何时,天子身侧总有几百御前侍卫。

御前侍卫们其实没什么动手的机会。不过,在天子身边当值,也绝不是轻松容易的事。一站就是大半日,随时要注意仪容体面。

值夜的御前侍卫,更是辛苦。要守在天子的寝宫内外,巡逻值夜。随时要保持警觉。在值夜时,不能打瞌睡。一旦打了瞌睡被逮住,就要挨罚五十板子。

一顿板子下来,揍得人皮开肉绽,且丢人现眼之极。

这样的错误,犯第二回,就会被撵出宫。

正因如此,众御前侍卫在夜间当值时,皆十分谨慎。

裴璋张口应道:“确实有些疲累。不过,我年轻力盛,能撑得住。母亲不必忧心。”

永安侯夫人嗯了一声,想了想,又低声叮嘱:“你如今和贺三郎一同当值,在皇上眼皮底下,万万不可生出事端。”

提起贺祈,裴璋的目光冷了下来,淡淡道:“我知道轻重。”

御前侍卫大选,贺祈连胜六十六场,得了天子青睐,被封为六品的昭武校尉。有贺祈珠玉在前,他这个胜了六十五场的第二名,顿时黯然无光。

那一日的落败,也成了裴璋心里的伤疤。

身为御前侍卫,每日轮班当值。贺祈深受宣和帝喜爱,他也同样是御前红人。两人时常被召一同伴驾,见面是常有的事。

眼中钉肉中刺时常在眼前晃悠,得强行忍下翻脸揍人的冲动,对彼此来说,都不是易事。

不过,正如永安侯夫人所言。

在天子身边当值,是荣耀体面,也是束缚。不能枉生事端!

……

第一百一十章 被拒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一百一十章被拒平国公府。

太夫人接到了平国公的家书。

看完信后,太夫人面色颇不好看,嘭地一声将信拍在桌子上,一脸怒容:“提亲竟然被拒,真是没用!”

魏氏听得一头雾水,下意识地看向郑氏。

郑氏听了这话,却是心中暗喜。

看来,这门亲事没成。

堂堂平国公亲自提亲,程望竟然没应。真不知该说程望是傻还是傻!

“婆婆息怒。”郑氏一直是个性情温柔善解人意的好儿媳,一张口,必是顺耳的柔声细语:“儿女亲事,是世间一等一的要紧事。或许大伯心中另有成算。”

“有个屁成算!”

太夫人重重哼了一声,一脸余怒未消:“刚露了个口风,就被人挡了回来。想提亲,脸皮这么薄怎么成。想娶人家的姑娘,怎么也得表现出诚意来。”

“他倒好,只提了一回,就没了第二回。还在信中说什么,想娶妻自己想法子,他这个老子管不了也不管。”

“听听,这还是为人父亲说的话吗?”

魏氏总算听出了端倪,忍不住插言:“敢问太婆婆,大伯父向谁提亲了?”

此事迟早要让人知晓,不必遮掩。

太夫人又是一声怒哼:“程望程军医。”

魏氏一惊,脱口而出道:“太婆婆想为三弟求娶程姑娘?”

她只见过程锦容一面,不过,印象却极其深刻。

程锦容年少貌美,医术高明。最要紧的是,贺祈对程锦容十分在意。不过,魏氏怎么也想不到,太夫人竟真得为贺祈求娶程锦容。

更想不到的是,程望拒绝了。

太夫人正在气头上,对魏氏这个孙媳说话也没什么耐心,瞪了魏氏一眼:“没错!我亲自相中的程姑娘,想娶回来做孙媳,有何不可?”

魏氏:“……”

当年,贺袀定亲的时候,太夫人挑剔得很。她出身名门,德言容功样样出众,贤良温顺。饶是这样,太夫人对她也不算如何满意。

现在,对程锦容倒是宽容得很。既不嫌程家门第低,也不嫌程锦容抛头露面在药堂义诊。

魏氏心里泛酸,面上露出诚惶诚恐之色:“太婆婆息怒,孙媳只是有些惊讶,并无他意。太婆婆亲自相中的姑娘,当然是极好的。”

可惜,太夫人相中人家,人家却没相中贺家。

太夫人生了一肚子闷气,板着脸说道:“行了,起身吧!这件事,不得胡乱传言,免得伤了三郎的颜面。”

魏氏恭敬应下,之后再不敢吭声了。

……

郑氏心里也觉快意,口中故意说道:“程家不肯应下亲事也罢。三郎如今可是六品的御前侍卫统领,深得皇上青睐。京城里的名门闺秀多的是,想为三郎挑一个好媳妇,不是难事。”

太夫人白了郑氏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你说得倒是轻巧。三郎一门心思要娶程姑娘,口口声声说非她不娶。京城里名门闺秀再多,又有什么用。”

太夫人不是没心机城府之人。

不过,在恭敬柔顺了二十年的儿媳面前,太夫人并无防备,一张口,便透露出了重要的信息。

果然,是贺祈对程锦容动了心思,然后才求得太夫人点头。

郑氏一脸忧虑:“三郎自小就是个犟脾气。他认定了程姑娘,偏偏程家不肯应下亲事。这该如何是好?”

太夫人也有些头痛,揉了揉额角道:“等三郎回府再说。”又随口笑道:“三郎和二郎都是御前侍卫,巧的是还分做一班,以后一同进出。倒是美事一桩。”

郑氏:“……”

郑氏被戳中了心肺。

对贺祈来说,确实是一桩美事。可对贺袀来说,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往日贺袀有多风光得意,现在就有多难堪尴尬。

贺祈一战成名,力压一众勋贵子弟,一跃成为天子的御前侍卫统领,且深得天子赏识器重。几乎每日都被召伴驾。

与此同时,贺袀却成了众人口中打趣的对象。

“原来贺三公子才是贺家最出众的后辈”“贺三公子英勇盖世不知贺二公子能不能敌得过贺三公子”,还有什么“平国公正值盛年,贺三公子做上十年八年的御前侍卫统领,再去边关领兵也不迟”,诸如此类。

一夕之间,再无人提及贺祈往日的恶名。

一夕之间,贺祈就成了众人眼中的出众少年。

郑氏十余年来的捧杀,都成了泡影。焉能咽得下这口闷气?

郑氏挤出笑容:“婆婆说的是。他们兄弟两个,合力同心,再好不过。”

垂着头的魏氏,抽了抽嘴角,默默看了口是心非的婆婆一眼。

……

傍晚,贺祈贺袀兄弟两人一同回府,先去给太夫人请安。

兄弟两个有说有笑,颇为亲热。

太夫人看在眼里,别提多舒心了,又叮嘱了一番。主要内容是兄弟如手足,齐心合力方能在御前侍卫中立足云云。

贺袀心里怄得想吐血,一脸诚恳真挚地应道:“祖母说的是。三弟的荣耀风光,也是平国公府的荣耀。我一定会全心相助三弟。”

太夫人满意地点点头。

贺祈看着口是心非表里不一的贺袀,心中哂然冷笑。

这些时日,贺袀的日子颇不好过。

御前侍卫们都是将门子弟,一个个眼高于顶,谁也不服谁。贺袀往日得意时,人人追捧。失意时,被人踩上几脚,再正常不过。

偏偏贺袀此人最是虚伪。人前人后都装模作样,绝不肯露半分嫉恨或是失落不甘。这么一来,心里可不就更懊恼了?

“我和三郎有些话要说,你先回院子陪媳妇去吧!”太夫人笑着打趣贺袀。

贺袀笑着应了,告退离开。

贺袀走后,太夫人笑不出来了,叹了口气:“三郎,这是你爹的回信。你自己看看吧!”

贺祈心中早有准备,接了信,迅疾看了一遍。

然后,贺祈对太夫人说道:“父亲既是这么说了,祖母也不必操心了。我的亲事,暂且搁下不提。我喜欢的姑娘,我自会想办法打动她的芳心,娶她回府。”

太夫人:“……”

第一百一十一章 守护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一百一十一章守护太夫人起身,以手探贺祈的额头,自言自语道:“没发烧,怎么说起胡话来了。”

贺祈哭笑不得,握住太夫人的手,郑重道:“祖母,我不是在说笑。程姑娘心有远志,要考太医院,做女太医,不愿早早出嫁。程军医心疼女儿,所以才会婉拒亲事。”

“我有耐心,慢慢等她便是。”

太夫人以奇异的目光看着贺祈:“三郎,你是不是私下向程姑娘表白过心意了?”

贺祈摸摸鼻子,老实承认:“是。已经被程姑娘拒绝了一回。”

太夫人:“……”

太夫人先有些不高兴,转念一想,又笑了起来:“好一个程锦容!如此品性,确实值得另眼相看。”

以贺家门第,以贺祈此时的声势,竟都未能打动程锦容。由此可见,程锦容确实是一个不慕富贵不贪荣华的好姑娘。

等就等着吧!

“想娶一个合心意的好媳妇,可不是易事。”太夫人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你可得想清楚了。这么等下去,程姑娘一直不肯嫁,你又该如何?”

贺祈:“……”

贺祈很认真地思索了片刻:“她一日不嫁,我就等一日。一年不嫁,我就等一年。一直不嫁,我也只好先将她骗回来了。”

太夫人先皱眉,听到最后一句,被逗得开怀一笑:“说得没错。三郎,可别犯傻。喜欢的姑娘,骗也要先骗回来,可千万别被别人抢走。”

贺祈挑眉一笑:“放心吧,祖母!不出两年,我一定将你的孙媳妇娶进门。”

……

陪太夫人用完晚膳后,贺祈回了凌云阁。

如今的凌云阁,只有几个伺候的小厮,美貌丫鬟们通通不见了踪影。

贺祈借着“误食腹泻”一事,理直气壮地将所有丫鬟都撵出了凌云阁。郑氏想另挑丫鬟送来,也被他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太夫人也站在贺祈这一边,郑氏只得歇了“挑人”的心思。

没了那些碍眼的自以为美貌风情的丫鬟,清静愉快多了。

苏木走上前,低声禀报:“三公子,这是暗卫送回来的消息。”说着,将两个纸卷呈了过来。

贺祈嗯了一声,迅速拆开封好的纸卷,看过之后,眉头皱了一皱。

永安侯亲自去了药堂见程锦容。

会是为了什么?

贺祈沉吟片刻,低声吩咐:“再派些人手,暗中保护程姑娘。另外,永安侯府那边,也加派暗卫盯着。有任何异动,立刻向我禀报。”

苏木略一犹豫,低声道:“暗中保护程姑娘的侍卫,已有八个。再加派人手,只怕三公子无人可用。”

平国公府里亲兵众多。不过,真正听令并忠心于三公子的侍卫,只有三公子自己的亲兵。这些亲兵侍卫,自少起就被挑至公子身边,随公子一起习武。一个个身手精湛,以一当十。

这样的亲兵,当然不会太多,一共只有五十个。

贺祈派了几个盯着永安侯府,另外,派了八个侍卫暗中保护程锦容。

现在,贺祈一张口就要加派人手。忠心耿耿的苏木顿觉不妥,委婉地劝阻。

在苏木心里,当然是自己主子的安危最要紧。

贺祈对苏木从不摆主子架子,随口笑道:“我现在每日进宫当值。天底下还有什么地方比皇上身边更安全?”

在皇上身边当值,当然是最安全的。

苏木还是不太赞成,低声道:“进宫入宫,总得有护卫随行。”

贺祈眸光一闪,意味深长地说道:“我每日和二哥同进同出。有二哥在,我自是安全无忧。”

贺袀谨慎小心,最重宽厚兄长的声名,只会暗中筹谋。确保万无一失才会动手。

贺祈如此坚持,苏木只得应下:“好,小的这就去安排。”

退出去之前,苏木到底忍不住多嘴了一句:“公子对程姑娘情深意重,为何不将这番心意都告诉程姑娘?”

暗中派人保护程锦容,却不令她知晓。这等默默无闻的痴汉做派,根本就不是贺祈平日的行事风格。

偏偏,贺祈就这么做了。

而且,大有就此下去的打算。

果然,就听贺祈淡淡道:“我的心意,我知道就行了。”

程锦容一心要考太医院,进宫去见她亲娘。此时,她既无闲暇也无心思去想什么男女之情。

他就像前世一样,默默地守护她的安危。

耐心地等着她。

苏木看了一眼自家主子,默默抖落一身的鸡皮疙瘩。

……

程府。

清欢院的书房里,烛火明亮。

程锦容坐在书桌前温习医书。

太医院第一场考试,考的是医理。

举凡杏林世家,皆有秘不外传的医书古籍。市面上的医书并不多见。只第一场考试,便将大部分出身平民的大夫拒之门外。

这些年,程望亲自抄了一整套的程家医书送至京城。还有裴璋费尽心思为她找来的医书古籍。要过第一场,不是难事。

这两个月来,程锦容每晚都会研读医术至半夜,从无懈怠。

“小姐,”紫苏端着热腾腾的夜宵进了书房:“吃些宵夜吧!”

程锦容也有些倦了,笑着应了一声。

清甜软糯的桂花元宵,正是她最爱吃的宵夜。

想也知道,一定是大伯母特意叮嘱厨房为她备的宵夜。同样温习医书的大堂兄,可不爱吃甜食。

紫苏伺候程锦容吃宵夜,一边嘀咕:“小姐白日去药堂,晚上回来还要熬夜看书,别太过劳累,伤了身子。”

程锦容也不反驳,任由紫苏絮叨。

程锦容吃了一小碗,剩下的全都给了甘草。甘草端着大碗,西里呼噜,吃得十分香甜。

程锦容哑然失笑:“你慢些吃,别噎着呛着。”

甘草一边点头,一边继续猛吃,不到片刻,就将一大碗桂花元宵吃得干干净净。然后,颇为骄傲地挺直胸膛:“奴婢吃饭,从没被噎过呛过。”

程锦容:“……”

程锦容忍住笑,夸了甘草两句。

主仆三个说笑几句,其乐融融。

就在此时,书房的门被敲响了,门外响起白芷忐忑的低语:“小姐,奴婢有要事禀报。”

第一百一十二章 考试(一)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一百一十二章考试白芷口中的要事,自然和裴家有关。

白芷进来后,扑通一声跪下,声音仓惶而急促:“奴婢按着小姐的吩咐,暗中送信回府。这些时日,夫人从未起疑。可不知为何,今日一大早,夫人忽地命人给我送了口信来,令我以后一心伺候小姐,不必再传信回裴家了。”

“奴婢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对劲。夫人定是暗中另有盘算。奴婢不敢隐瞒,所以来禀报小姐。”

以永安侯夫人的性情脾气,怎么会轻飘飘地放过她这么一颗棋子?

白芷忐忑惊惶一整日,终于还是忍不住,将这桩要事禀报给程锦容。

程锦容半点都不惊讶。

永安侯最是多疑,她说的那番话,一定会令夫妻父子生疑。永安侯夫人既已知晓她知道一切隐秘,再将白芷当成“暗棋”,未免太过可笑,索性将白芷真正送了给她。

程锦容目光落在白芷的俏脸上,淡淡问道:“你是不是怕被灭口,所以特意来禀报于我,求我这个主子护着你?”

白芷:“……”

在程锦容洞悉一切的明亮眸光下,白芷羞惭地垂下头,却不敢不答:“奴婢确实有些害怕。”

程锦容对紫苏亲近,对甘草爱惜。对她只有打压和防备。在清欢院里待了一个多月,她每日只做些洒扫之类的粗活,根本近不了程锦容的身边。

白芷如何能不怕?

想到永安侯夫人的手段,白芷目中闪过惊惧,眼圈也红了,哽咽着说道:“往日是奴婢对不住小姐。可奴婢是裴家丫鬟,一家子的身契都在夫人手里,不得不听令行事。如今奴婢是小姐的人了,一心都向着小姐。求小姐救一救奴婢和奴婢的家人。”

一边说,一边磕头。

咚咚咚!几个响头下去,白芷的额头已红了一片。

“你起身吧!”程锦容说道:“她手再长,也伸不进程家来。你以后安心待在清欢院里便是。”

白芷又磕了一通响头表了一通忠心,直至额头被磕破出了血,才起身退了出去。

白芷一走,紫苏才轻叹一声:“这个白芷,也有可怜之处。”

身不由己,命运由他人摆布。这样的人生,确实可悲可怜。

前世的她,何尝不是如此?

这一生,她的命运在她手中。

离开裴家是第一步,撕破永安侯的丑恶嘴脸以计逼永安侯退让是第二步。接下来,是最重要也最关键的一步。

她要进宫去见裴皇后。

太医院的大考就在半个月后。她要考进太医院,不容有失。

程锦容收敛心神,继续低头看医书。

……

转眼,半个月过去。

五月初一这一日,终于来了。

程方前一晚特意回府,将程锦容和程景宏叫去书房,叮嘱了许久。诸如“以平常心去考试不必慌张”“全力以赴定能考过第一场”之类。对程锦容更是放心不下。

“锦容,今年报考太医院的大夫,共一千两百人。是历年来最多的一回。第一场考试,便要淘汰掉一大半,只取前一百名。”

“这一千二百人里,只有一个女子。就是你!”

“到考试那一日,你一露面,定有许多人盯着你。你一定要平心静气,不可慌了手脚。”

程锦容看着满面忧色紧张不已的大伯父,微微一笑:“大伯父放心,我不会紧张的。”

程锦容不紧张。

紧张的人是大伯父和大伯母。

程景宏考了两年太医院,只有小厮陈皮随行。今年却是程方赵氏一同相送,程景安程锦宜也跟着凑热闹。好在马车颇为宽敞,勉强坐得下。

程锦宜一路上给程景宏打气鼓劲:“大哥,不用担心。前两年你第一场都过了,今年肯定也能过。”

程景安麻溜地接了话茬:“是啊!要败也是败在第二场。”

程景宏:“……”

程方笑着瞪了次子一眼:“行了,别饶舌多嘴了。”然后,温和地安慰程景宏:“你还年少,多考几年也无妨。”

程景宏又是:“……”

程锦容轻笑不已。

众人拿程景宏打趣,却无人说她半个字。很显然,谁都没以为她能真的考中。

大半个时辰后,马车在太医院官署外停了下来。

……

此时是辰时正。

天已亮了,晨曦柔和,春风和煦。

太医院官署外已有不少人了。这些人里,有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有三四十岁的大夫,还有胡子一大把的五旬老者。

无一例外,皆是男子。

程家马车停下的时候,并未惹来太多瞩目。

前来报考太医院的大夫,多出身杏林世家,要么就是各地名医。大夫这一行,地位高低姑且不论,却是不可或缺的行当。上至天子,下至普通百姓,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医术高的名医,家资万贯者也不在少数。

太医院官署外停着一长溜马车哪!

程方先下了马车,紧接着是赵氏。程锦容随在大堂兄身后。因出众的美貌,引来不少目光。

众人都以为程锦容是来送考的,很快便各自收回目光。

直至程锦容也站到了排队的队伍中。

众人:“……”

一阵震惊错愕后,很快响起了窃窃低语声。

“今日是太医院一年一度的考试,这个小姑娘来凑什么热闹?”

“这家的长辈也太过骄纵后辈了。区区一个少女,能学多少年医术?到这儿来,简直是胡闹嘛!”

“可不是么?真不知是怎么报的名!杜提点大人怎么容得下这等荒谬无稽之事!”

挑剔省视的目光纷纷落在程锦容的身上。嘲弄奚落的话语声,也越来越多。有些人,甚至刻意地扬高声音,显然有羞辱之意。

这点阵仗,对程锦容来说,委实不算什么。

程锦容充耳不闻视若未见,微笑着对程景宏说道:“大堂兄,你紧不紧张?”

周围众人下意识地竖长了耳朵。

程景宏应道:“我这是第三年来考太医院了,有什么可紧张的。”

程锦容笑着嗯了一声:“有些三旬四旬的大夫。他们考了几年十几年,想来经验更是丰富。”

众人:“……”

第一百一十三章 考试(二)

刚才故意高声刻薄的两个大夫,正巧一个三旬,一个年过四旬。

程锦容不疾不徐的两句话,犹如两巴掌重重落在他们脸上,火辣辣地,真疼!

可不是么?

考了几年十几年还没考中的人,有什么资格取笑人家小姑娘?保不齐人家比你考的名次还要高呢!

周围很快安静下来。

耳根清净了。程锦容冲大堂兄眨眨眼。

程景宏哑然失笑,看了从容镇定的堂妹一眼。

程锦容生得美,声音轻柔,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善良温软。其实,程锦容机变敏锐,言辞如刀。在惠民药堂这三个月,他还没见过谁能欺负她。

很快,前来排队的人多了起来。

辰时三刻,太医院官署的门开了。

十余个穿着绿色官服的低级医官,各自手拿着名册,开始点名。

被点到名字的人,立刻去医官面前,将手中的号牌给医官。号牌上有姓名年龄,以及相貌特征。

譬如程景宏的号牌,便写着:程景宏,十九,身高七尺,浓眉俊目。

程锦容手中的号牌,则是:程锦容,十五,身形窈窕,容貌绝美。

号牌上短短几个字,不足以作为凭据。要入场,还得回答医官提出的问题。这都是报名时就预留的问题和答案。防止号牌丢失,有人冒名顶替进太医院。

程景宏是程方的长子,今年是第三年来考太医院,医官看他颇为面熟,问明了身份来历之后,对程景宏颇为客气。

接下来,便轮到程锦容了。

年约四旬长着两撇胡子的医官,在见到程锦容的刹那,目中闪过不以为然。

今年有女子报考太医院一事,身为医官,早就知道了。有程方从中打点并作保,连杜提点也未置一词。更轮不到他们这些微末医官指指点点了。

这般年少貌美的小姑娘,嫁个乘龙快婿,在内宅做养尊处优的少奶奶多好?跑太医院来凑什么热闹?

“姓名!年龄!”医官面无表情地问道。

程锦容答道:“程锦容,十五岁。”

身形窈窕,容貌绝美。

医官看了程锦容一眼,确实对得上。接下来,要问的就是预留的问题了:“你爹叫什么?在何处任职?”

程锦容应道:“我爹叫程望,是边军里的六品医官。”

神医程望声名赫赫,这位胡子医官的神色顿时和缓了几分,示意程锦容进太医院。

……

太医院的官署,和大楚的六部衙门在一处。离国子监只隔了一条街。

太医院名义上归礼部管辖。两百多名医官都在官署里当差。宫中也设了太医院当值之处。不过,有资格进宫为皇上皇后皇子公主们看诊的太医,少之又少,加起来不足二十人。

程方身为太医院副院使,掌管生药库。每年太医院官署买进大量的药材,需要炮制贮存,制药之类的事,也归程方掌管。不过,就是程方,也从未进宫看过诊。

有资格进宫的太医,医术精湛不必说,而且多是在某一科格外专精擅长。

杜提点擅长针灸。

常院使擅妇科。

程方针灸之术不及杜提点,妇科不及常院使,小儿科又不及周太医。兼之太医院琐事繁多,杜提点和常院使要进宫当值,官署里的日常琐事多由他打理。

太医选拔考试,是太医院一年一度的盛事。太医院从上至下,都颇为重视。几日前就已布置好了,考试之处设在官署内的空地上。

一千多套桌椅,都是从国子监借来的。考官倒是现成的,官署里的医官几乎都被召了过来。

一个医官,只负责一小片区域,约莫十几个人。就是发丝动一动,也瞒不过考官们的利眼。

程锦容入座后,一开始还有好奇张望的目光,待面无表情的考官一来,众人立刻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程景宏就坐在程锦容的前面。趁着考官们发试卷,程景宏迅疾转头看了程锦容一眼,还没来得及吭声,考官便厉声道:“不得乱动。”

程景宏默默转回头。

程锦容既好笑,又觉阵阵暖意。

大堂兄,放心。

我不会令你失望。

……

考卷一共五张,整齐地叠放在眼前,散发着淡淡的墨香。

程锦容没急着动笔,先将五张考卷浏览看了一遍。看完后,心中不由得暗叹一声。怪不得只凭第一场就能淘汰那么多人。

五张考卷,共有二十道考题。医理占了大半,另有三道辩论题三道制药题,最后一道,则是令前来考试之人写出自己最擅长的一科,并写出自己救治过的成功病例。

考试时间,是两个时辰。

时间无多,不能耽搁。

程锦容定定心神,提笔落墨。

来报考太医院之人,都是自恃有本事有能耐的大夫。且其中多数是考过多次之人,经验丰富。

一时间,众人皆低头答题,一片乌压压的人头。

端坐在上首的,正是杜提点。

杜提点已年过五旬,下颌处是稀疏的几根花白胡须,额上眼角皆是皱纹。一双眼半开半合,似昏昏欲睡。一睁眼,才能窥见他目中的睿智光芒。

杜管事是杜提点的堂弟,两人的相貌也有两分相似。兄弟两个性情脾气截然不同。杜管事看似精明过人,实则心思清明为人方正。

至于杜提点,端看他能伺候暴戾的先帝和喜怒无常的宣和帝,在太医院里屹立二十年不倒,对他的能耐就能窥出一斑了。

程方坐在杜提点身边,目光不时落在角落处的程锦容身上。

程景宏没什么可担心的。第一场进前百名绝无问题。他担心的是侄女程锦容,医书看得再多,落笔考试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程副院使今日坐立难安啊!”杜提点瞥了程方一眼,随口打趣。

程方低声笑叹:“不瞒杜提点,二弟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我也只这么一个嫡亲的侄女。她来太医院考试,我焉能不上心。”

杜提点捋须一笑,目光落在远处的少女身上。

堂弟杜仲在他面前对程锦容赞不绝口。

他倒要看看,程锦容是否真的如堂弟说得那般出众。

……

第一百一十四章 和亲(一)

金銮殿。

今日是半月一次的大朝会。

文官武将以官阶品级为序,依次站立。

文官以吏部苏尚书为首,武将则以卫国公为首。

大楚以武建朝,尚武之风浓厚,重武轻文也不是一两日的事了。

大楚朝堂未设内阁,以六部尚书为首的文官集团,和身形彪悍位高权重的武将勋贵们站在一起,顿时显得单薄力弱。

卫国公是兵部尚书,掌管大楚军事兵马。以他的官职,本该和文官们站一处。不过,卫国公习惯了站在武将之首。一站十几年,连宣和帝都默许了,别人更不会多嘴饶舌。

朝中政务,都是在每日的小朝会上商榷决定。大朝会上,多是歌功颂德之类。

宣和帝勇武好战,善于逢迎的御史言官们,一个个厚颜无耻地逢迎拍马,俱是“皇上英明神武”“大楚国泰民安”之类的废话。

宣和帝听得龙心大悦。

宣和帝登基的前两年,倒是有一批刚正不阿的御史言官,时常上奏折劝诫天子,要休养民息,不要擅起战事。

宣和帝连着斩了五个御史言官。然后,朝中再无反对的声音。只剩下“皇上圣明”“皇上英明”。

在独断专行动辄杀人的天子手下当差,不是易事。文官们最擅长的嘴皮子几乎无用武之地。

御前侍卫们,分别站在金銮殿内的两侧。宣和帝的身侧,亦有十数名御前侍卫。有资格站在宣和帝身侧的御前侍卫,无一不身手出众。年龄从十几到二十余岁不等,皆是英俊少年。

这其中,最引人瞩目的,莫过于贺祈和裴璋了。

一个是未来的平国公世子,一个是未来的永安侯世子,一个身高腿长英俊逼人,一个面容俊美风度翩翩。

堪称一双年少俊彦。

……

此时,这一双年少俊彦,都在心绪飘飞,默默走神。

今天是五月初一,是太医院考试的日子。

此时的程锦容,已经进了太医院,正心无旁骛凝神考试吧!

可恨的是今晚要在宫中当值,抽不出身来,不然,定要去程家一趟,亲眼看一看程锦容,问问她考得如何……

裴璋目光一飘,正巧和对面的贺祈对视。

彼此心中一声冷笑,迅疾各自移开目光。

就在此时,礼部的周尚书上前,朗声启奏:“启禀皇上,鞑靼太子一行人即将入京,国书已递至礼部。请皇上过目。”

鞑靼太子!

贺祈目中闪过一丝寒意,旋即隐没眼底。

宣和帝略一点头,内侍上前接了国书,恭敬呈至圣前。

国书上的内容,一是休战求和,二是求娶大楚公主。

宣和帝神色深沉莫测,淡淡问道:“鞑靼想休战求和,太子求娶朕的公主为太子妃,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鞑靼太子前来大楚求和求亲一事,文武百官数月之前就已知晓。只是,圣心不明,众臣私下揣度纷纷,在朝中不敢多言。

现在宣和帝张口问了,不能不答。

照例是武将之首的卫国公先张口:“二十年前,鞑靼可汗求娶柔嘉公主,休战五年。那五年里,鞑靼暗中豢养兵马,一举出击,差点攻破边关。”

“如今,鞑靼又想故技重施,不可不防。”

换而言之,嫁一个公主,换来几年休战是可以的。不过,这仗迟早还是要打的,绝不可疏忽大意。

靖国公张口附和:“臣附议。”

卫国公靖国公一张口,文臣们心里就有了底。

武将们以武立身,尚且想休战几年。更别说一众文官了。大楚朝连连征战,兵役税赋太重,民不聊生。能休养生息几年,百姓们也能喘口气。千疮百孔风雨飘摇的大楚朝,也能安稳几年。

吏部苏尚书拱手启奏:“老臣以为,鞑靼主动求战求和,可见不敌我大楚军士。”

这一记马屁,正拍中宣和帝的痒处。宣和帝神色缓和:“苏尚书言之有理。”

文臣们立刻纷纷出言,一个个变着花样的拍龙屁,务必要令天子龙心大悦,应下和亲一事。

户部梁尚书是最支持休战的一个:“国库空虚,委实支撑不起战事了。若能和亲休战,再好不过。”

嫁一个公主,不过是出些嫁妆罢了。而且都是从皇上的内库中出。

平日里养军已经耗尽国库。到了打仗的时候,辎重粮草加倍,战死的兵将要有抚恤银。每逢此时,梁尚书便愁得直掉头发。

可怜梁尚书,还没到五十岁,头发已经快掉光了。被促狭的同僚起了个绰号,叫梁上见光。好在上朝时戴着官帽,不然,金銮殿都要亮上几分。

宣和帝听着众人纷纷谏言,既未说好,也没说不好,张口道:“此事容后再议。”

众臣领命,改议朝中政事。

不过,众臣从宣和帝的态度中,已经窥出了圣心。

如果宣和帝不愿和亲,根本不会允许鞑靼太子来京城。更不会接下国书。看来,大楚又要远嫁一位公主了。

……

“启禀皇后娘娘,寿宁公主来了。”

椒房殿内,青黛轻声禀报。

这段时日,永安侯夫人一直未曾进宫。裴皇后心中惦记着程锦容的亲事,颇有些心神不宁。闻言反射性地说道:“就说本宫身子不适,让她改日再来。”

自从被六皇子毫不留情地训斥过后,青黛对着裴皇后说话恭敬多了。此时心里不快,面上也未流露,只委婉地提醒:“公主殿下面有忧虑之色,只怕有什么要紧事。皇后娘娘还是见上一见吧!”

菘蓝也柔声劝慰:“是啊,公主殿下既是来了,皇后娘娘拒之门外,公主殿下不知何等伤心。”

女儿要见亲娘,亲娘不肯见。传出去也不成样子!

裴皇后咽下喉中的叹息,略一点头。

很快,寿宁公主元乔进了寝室。

寿宁公主绷着一张俏脸,目中满是委屈。行礼之后,寿宁公主冲到裴皇后的身边,一把攥住裴皇后的手:“母后,那个鞑靼太子要来京城求亲了。我不想和亲远嫁!母后,你一定要为我做主!”

第一百一十五章 和亲(二)

寿宁公主满面委屈,微红的目中闪着惶惑,声音微微哽咽,惹人心怜。

身为亲娘,焉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和亲远嫁?

不过,裴皇后不是亲娘,对寿宁公主也没那么多的怜惜之情,蹙眉叹道:“寿宁,和亲是国之大事,自有你父皇定夺。本宫怎么为你做主?”

寿宁公主心凉了半截,水光在眼眶里晃动:“我是母后唯一的女儿。母后难道一点都不疼惜女儿吗?”

不,你不是我女儿。

我唯一的女儿,被困在裴家内宅十余年。我想见而不得!

想到程锦容,裴皇后心中一酸,眼眶微微泛红。

寿宁公主理所当然地误会了,颇有些愧疚羞惭:“对不起。女儿不该随意指责母后。”

母后当然是疼她的。

和亲这等大事,软弱的母后根本左右不了父皇。不过,和亲的人选,总可以“商榷”一二。

寿宁公主定定心神,低声说道:“母后,父皇如果打定主意应下和亲之事,谁也劝不了父皇。好在父皇不止我一个女儿。”

还有一个十四岁的康宁公主。

康宁公主年龄是稍小了一点,不过,也只比她小了一岁而已。实在躲不过和亲,让康宁公主远嫁就是了。

“等父皇说起和亲的事,母后只要竭力护着女儿,张口让康宁远嫁。父皇一定会依母后的心意。”

寿宁公主很快想到了办法,眼中闪出了异样的光芒。越说越是麻溜:“康宁的母妃顾淑妃,根本不得父皇宠爱。顾家又是清流忠臣,一定赞成以和亲休战。只要母后张口,再让舅舅在朝中上奏折,和亲一事,非康宁莫属!”

裴皇后看着寿宁公主。

她不愿和亲,难道康宁就愿意?

此时的寿宁公主,和当年的裴婉清何其相似。

自私自我,为了自己,便算计亲妹妹。

裴皇后心里腾地升起一股无名的怒火,声音冷淡下来:“本宫有些乏了,要独自静一静。你先回寝宫吧!”

裴皇后多年来就是这等脾气。寿宁公主心中不畅快,却也无可奈何,只得起身告退。

……

寿宁公主满心郁闷,在寝宫里待了片刻,到底待不住,索性去了上书房。

正逢皇子们散学。

六皇子亲热地喊了一声“姐姐”。

寿宁公主满腹心事,胡乱嗯了一声,然后拉着二皇子的袖子:“二哥,我有事和你说。”

二皇子见寿宁公主焦虑急切,立刻点点头。

二皇子和寿宁公主是龙凤双生子,自小感情亲厚。相较之下,年少的六皇子就隔了一层。平日里不明显,到关键时候,立刻就有了微妙的体现。

二皇子和寿宁公主先一步离去,一边走一边低语。

“你这是怎么了?”二皇子皱着眉头低声问道:“一脸郁闷不快。是谁惹你不高兴了?”

寿宁公主憋了一肚子闷气,三言两语将事情的原委道来:“……我不想和亲远嫁。去椒房殿求见母后。可是,母后对和亲之事十分冷淡。我说让康宁去和亲,母后似乎有些恼了,根本不理我,撵我出来了。”

说完,寿宁公主红着眼低声道:“母后对我这个女儿冷冷淡淡,根本就没将我放在心上。二哥,我只能来找你了。”

二皇子目中闪过一丝戾气,低声哄寿宁公主:“你先别哭。宫里耳目众多,传到有心人耳中,又是一场事端。”

“放心,此事交给我。过些时日,我替你向母后求情。”

还是二哥最疼她了。

寿宁公主嗯了一声,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兄妹两个一边说一边走远。谁也没回头看六皇子一眼。

被兄长和姐姐隔离在外的六皇子,有些难言的失落和落寞。

他虽然年少,却细心而敏感。

兄长们日渐长大,彼此面和心不和,暗中争斗较劲。大哥和二哥,各有优势,在朝中各有拥护者。为了储君之位,日后少不得相争。四哥五哥,也都各有心思。

生在天家,生来就是皇子。几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样的生活,说什么不幸,委实有些矫情。若说幸福,却又欠缺了真正的亲情温暖。

父皇日理万机,难得见上一面。

母后常年养病,几日才能见一回,见了面也说不了几句话。

兄弟姐妹之间,也各自戴着面具。不知哪一句是真心,哪一句是假意。

满腹心思的小小少年,在原地茫然站了片刻,忽地生出一股强烈的冲动,想出宫走上一走。

“小丁,”六皇子低声喊身边的内侍。面容俊俏的丁公公立刻应声过来了:“殿下有何吩咐?”

六皇子低声道:“我想出宫散散心。去准备一套常服,还有,悄悄召些侍卫。”

丁公公一一应下,悄声问道:“殿下想去哪儿?”

他长这么大,出宫的次数少之又少。在宫外认识的人更是寥寥无几。

六皇子脑海中迅疾闪过一张俏脸。不知为何,心情忽然好了起来:“去太医院官署。”

……

太医院官署外。

前来送考之人,多在马车上等着。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很快到了正午。

赵氏算一算时间:“景宏和锦容进太医院,已经快两个时辰了吧!”

程景安将头探到马车外,很快又缩了回来:“门已经开了。大哥和容堂妹应该很快就能出来了。”

话音刚落,已经有人出了太医院。

整整两个时辰的考试,既耗体力更耗心思。走出太医院大门的大夫们,一个个面色惨淡脚步虚软。

程景安和程锦宜心急之下,索性下了马车,举目张望。

很快,就看到了程景宏和程锦容的身影。

原因无他,一堆面貌平庸的青中老年男子中,俊朗沉稳的程景宏颇引人瞩目。至于程锦容,更是万绿丛中一点红,别提多惹眼了。

程景安扬起胳膊,使劲挥舞:“大哥,容堂妹。”

程锦容和程景宏的反应却有些奇怪。两人的目光越过程景安,看向他的身后某一处。程景安也跟着转头。

一个穿着月白色锦袍的小小俊秀少年映入眼帘。

……

第一百一十六章 姐弟(一)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一百一十六章姐弟竟是六皇子!

程锦容及笄礼那一日,六皇子曾去过程家。当时六皇子跟在裴璋身后,并未表明身份。不过,到后来,程家兄妹也都知道了。

程景安一见六皇子,脑中顿时一懵。

程景宏满心惊讶,转头看程锦容。

程锦容也有些意外,更多的却是欢喜。一双黑眸闪出光芒。

六皇子显然是为了程锦容而来,快步走上前,没等众人吭声,先喊了一声:“程表姐,我闲着无事,出来转转,正好转到了太医院官署外。没想到,正好和你遇上了。”

还真是“凑巧”啊!

程锦容目中闪过浓浓的笑意,并未揭穿六皇子显而易见的谎话,含笑应道:“如此说来,我们两个倒是有缘。”

六皇子眨眨眼笑道:“程表姐叫我六表弟便可。”

程锦容从善如流地改口:“六表弟,此时已是正午,你可曾用过午膳?”

六皇子摇摇头,用期待的眼神看着程锦容:“没有。我听说,宫外最有名的酒楼叫鼎香楼。”

程锦容莞尔一笑:“我也从未去过,今日就请六表弟去鼎香楼,尝一尝鼎香楼的招牌菜肴。如何?”

六皇子咧嘴一笑,连连点头。

到底还是个孩子,再如何也装不出大人模样。此时咧嘴而笑,眼眸如清泉一般清澈明亮。让人看一眼,心情便愉悦起来。

赵氏此时终于回过神来,下了马车就要行礼。

六皇子抢先一步说道:“程夫人不必多礼,叫我一声六郎便可。”

人来人往的,一个长辈给晚辈行礼,让人一看就不对劲。六皇子出宫散心,特意穿了常服,显然是不愿让别人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

赵氏回过神来,这一声六郎,却是怎么也叫不出口:“六公子离家,可曾知会过家中长辈?”

该不会又是背着帝后偷偷溜出宫的吧!

六皇子一本正经地应道:“父亲忙碌,母亲卧榻养病,出宫散心这等小事,就不必惊扰他们了。”

赵氏:“……”

所以,果然又是偷溜出来的。

以赵氏看来,六皇子委实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帝后不动怒不动气也就罢了,一旦追究,程锦容少不得受牵连。

只是,六皇子已经来了,这时候想撇清也迟了。

而且,程锦容眉眼含着温软的笑意,眸中光芒点点,可见心情愉悦。

或许是他们两人特别投缘吧!

赵氏心一软,没有多言,只叮嘱程景宏:“你们兄妹四人,陪六公子一起去鼎香楼用膳,切记稳妥安全。”

程景宏点点头应下,目光落在笑意盈然的程锦容脸上。

奇怪,容堂妹和六皇子只见过一面,之后并无交集。为何六皇子出宫来见她?更奇怪的是,容堂妹对六皇子温柔亲善,已经远远超过了对一个表弟的亲切……

“六表弟,”别人叫不出口,程锦容倒是叫得十分顺口:“你是坐马车还是骑马?”

六皇子笑道:“我骑马出……离家,现在和程表姐一同坐马车也无妨。”

……

程家马车还算宽敞,多一个六皇子,也坐得下。

程景宏兄妹三个颇有些拘谨。

马车里,只听到六皇子和程锦容的声音。

“程表姐,今日来考太医院的,都是男子,只有你一个女子。”六皇子好奇地问道:“你今日是不是特别惹人瞩目?”

程锦容微微一笑:“无妨。五日后放榜,我会更惹人瞩目。”

众人:“……”

六皇子目中满是惊叹和钦佩:“程表姐,你这般自信,是不是今日考得很好?所以才笃定自己一定能脱颖而出?”

程景宏也忍不住问了一句:“最后一题,你是如何作答?”

程锦容眸光微闪,避重就轻地答道:“我写了两个医例。”

最后一题,考较的是每隔大夫擅长的医术。专精一门的,写一个案例便可。专精两科三科的,则可以多些一些案例。

默认的规则是,写得越多越好。

程景宏自己便写了四个医例。听闻程锦容只写了两个,倒是觉得有些少了。

外科医术千变万化,妙手可救人命。程锦容在惠民药堂义诊三个月,行过的外科救治术足有十几种。

应该都写上才对!!!

碍着六皇子,程景宏没有追根问底。

程锦容扯开话题,笑问六皇子:“六表弟平日都读什么书?”

六皇子答道:“四书五经,皆有涉及。几位太傅,都是博学大儒,各有所长。得他们细心教导,是我的福气。”

“钱太傅为人最是严格,每日布置的课业,若不完成,或是背书背不出来,就要挨戒尺。”

“二哥四哥五哥都挨过戒尺。我喜欢读书,每日完成课业都是最好的。钱太傅也从未打过我的手心……”

程锦容凝神倾听,不时轻笑,或是接上一两句。

是么?真的?真是有趣。

六皇子说得愈发起劲:“周太傅脾气就温和多了。二哥他们没完成课业,周太傅只让他们补齐便可。”

“脾气最好的是顾太傅。顾太傅已经是六旬的人了,蓄了一把花白胡子。每日讲课时,时常摇头,胡子一颤一颤。顾太傅的胡须太长了,偶尔低头写字,胡子会沾墨,十分有趣。”

上书房里琐碎的小事,宣和帝无暇细听,裴皇后听了也无反应。几位皇兄不喜读书,一散学就去演武场骑马射箭。

和内侍宫人们说这些,也没什么趣味。

小小少年元辰,其实平日里颇为寂寞。今日难得有投缘又专心的听众,不知不觉就说了一路。

直至进了鼎香楼的雅间,六皇子才觉口干舌燥。

程锦容莞尔一笑,倒了杯茶,以手试了茶杯的温度,然后递给六皇子:“六表弟说话说了一路,一定渴了,喝些茶水解解渴。”

在宫中,举凡入口之物,都要经过仔细检查。还得有人亲口试过,才可以呈上来。

丁公公心里暗暗嘀咕程姑娘不懂规矩,上前一步,正要张口拦下。

六皇子已接了茶杯,一饮而尽。

丁公公:“……”

第一百一十七章 姐弟(二)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一百一十七章姐弟丁公公默默退到一旁。

他幼时净身入宫,八岁时被挑中到了年幼的六皇子身边伺候。从最低等的小内侍做起,迄今已有八年。

一众皇子性情脾气各不相同。六皇子的随和宽厚,宫中人尽皆知。不知多少内侍宫人暗中羡慕他,可以近身伺候六皇子。

在他心里,六皇子是主子,也是世间唯一对他好的人。只要能令六皇子高兴,做什么他都乐意。

年少的主子,每日都装着高兴的样子去上书房读书。唯有他这个贴身伺候的内侍知道,六皇子其实没那么开心。

六皇子时常孤单寂寞。

他已经很久没见六皇子这般展颜了。

这位程姑娘,确有过人之处。

丁公公不动声色地打量耐心温柔的程锦容,心里暗暗琢磨着,如果程姑娘真得考进太医院就好了。一个女太医,出入宫中为嫔妃娘娘们看诊比普通太医便利得多。六皇子也能时常见到程姑娘。

很快,菜肴送了上来。

吃惯了宫中的菜肴,鼎香楼里的菜肴自然略略逊色几分。不过,换一个地方,总有新鲜新奇之感。

六皇子胃口比平日好得多,一连吃了两碗米饭。

程锦容也比平日吃得多。

程景宏兄妹一开始拘谨不安,一顿饭下来,便从容多了。

丁公公咳嗽一声,提醒主子该回宫了。

“程表姐,接下来你们去哪儿?”六皇子不舍就此分别,只当没听见。

程锦容应道:“我们要去药堂。”

药堂颇远,一来一回要花两个时辰。六皇子下午要练骑射,自然不能跟着去药堂。闻言目中闪过一丝失望。

不过,程表姐忙的是正事。六皇子颇为懂事地说道:“救人治病要紧,程表姐去药堂吧!我也该回去了。”

程锦容嗯了一声,轻声对六皇子说道:“偷溜出宫,总是不好。以后想来找我,别忘了和家中长辈说一声。”

六皇子乖乖应下。

……

六皇子一行人离去后,程家兄妹四人坐上马车,去了药堂。

一路上,程景宏还能忍得住。程景安却憋不住半句话,小声说道:“容堂妹,今日你和六皇子在一起说话,我忽然发现,你们两个竟有些相像。”

单看两人,其实并不如何相似,相貌各自不同。可两人坐在一处,轻笑低语,眉眼间的柔和安宁如出一辙。

相似得令人心惊。

程锦容笑容未变,随口道:“我的亲娘和皇后娘娘是姐妹,我和六皇子是嫡亲的表姐弟。相貌有些相似,也算不得什么。”

表姐弟真得会肖似到这等地步吗?

程景安还想嘀咕,被程景宏扫了一眼,讪讪地闭上嘴。

药堂里的病患,早已排成了长队。今日少了两个大夫,愈发忙碌。

程锦容兄妹一进药堂,杜管事立刻满面喜色地迎上前:“程姑娘,小程大夫,你们两人去参加太医院的考试。怎么不休息半日,又来药堂了?”

程景宏应道:“半日时间,也足够为数十个病患看诊了。”

程锦容微微一笑:“正是。”

这才是真正的大医风范!

杜管事心中激越,脱口而出道:“我有预感,此次太医院考试,你们兄妹一定都能考中。”

中不中的,讨个口彩也是好的。

程景宏和程锦容相视一笑,不再多言,各自坐到平日熟悉的地方。杜管事立刻招呼一部分病患重新换号牌排队。

忙碌的大夫们,总算稍稍缓了口气。

……

这一晚,程方没有回府。

事实上,接下来的几日,程方都无暇回来。

一千两百份试卷,每份试卷都是厚厚的五页。

按着太医院往年惯例,批阅试卷之前要糊名。然后,试卷被分做十组。每组有十名医官批阅试卷。每一张试卷上,都有十个医官评定的等第。

等第有甲乙丙三等,每一等中又有上中下之别。批阅试卷后,从每组中挑出二十份等第最高的试卷。

然后,两百份试卷一同送到杜提点手中。由杜提点一一过目,再挑出前一百名。

如此,这才算过了第一场。

有子侄参加考试,本人不得亲自批阅试卷。程方的儿子侄女都参加考试,他无需批阅试卷。不过,大半医官都要批阅试卷,太医院官署一堆琐事总得有人打理,程方也无暇回府。

赵氏表面镇定,实则忐忑紧张。隔日就去了寺庙,布施烧香外带抽签解签。

晚上,程锦容等人回府时,就见赵氏笑吟吟地捧了一堆签文和平安符出来:“今日我去求签,都是大吉大利的上上签。主持大师又给了我四道平安符,你们每人一个。来来来,都拿着。”

“锦容,这是你的。”

大伯母的殷切关怀,程锦容只得笑着收下:“多谢大伯母。”

程景安一边戴平安符一边吐槽:“一下子求这么多平安符,娘你得花多少银子……诶哟!”

话没说完,就被赵氏在脑后重重拍了一巴掌:“给佛祖布施,怎么能提金银,不准再胡说。”

这一巴掌货真价实,半点不手软。

程景安疼得龇牙咧嘴,表情颇为扭曲。逗得众人笑声连连。

赵氏笑道:“按着往年惯例,第二日,试卷已经都批阅过了。景宏去年是六个甲上,两个甲中,两个甲下。排在了三十多名。不知今年如何!”

程景宏不喜自吹,简短地应道:“比去年稍好一些。”

赵氏一颗心落了下来,又问程锦容:“锦容,你感觉如何?”

程锦容思忖片刻,答道:“前十应该没问题。”

赵氏:“……”

不管怎么样,有信心是好事!

赵氏咳嗽一声,笑着说道:“这样就好。耐心再等一日,明日就该张榜了。”

程锦容微微一笑,也未多言。

试卷上的考题,前面答得如何,其实并不重要。真正要紧的,是最后一题。每一年考题都不相同,唯有最后一题,从未变过。

杜提点出这一道题,当然是大有用意。

身为大夫,你最擅长哪一科?

你救治过最难医治的病症是什么?

……

第一百一十八章 考题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一百一十八章考题太医院官署。

十名医官,各自捧了二十份考卷,恭敬地呈至杜提点的案桌前。

杜提点平日在宫中当值,很少来太医院官署。不过,每年太医院招考太医这等大事,杜提点必会亲自前来。

从两百份试卷中,挑出一半,明日张榜公布的名单,正是这一百人。

二百份试卷,整齐地堆放在一起。短短两个时辰里,要全部浏览过目。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哪怕就是随意翻阅,看看字迹是否工整,时间也太少了。

众医官心照不宣地按着往年惯例,将本组的二十份试卷按着等第从高到底排列。如此也方便杜提点“过目”。

杜提点也清楚这个惯例,随口问了一句:“今年可有格外出众的考卷?”

其中一个眼睛颇小的医官激动地答道:“有。我们这一组里,有一份考卷等第极高,十位医官都赞不绝口,不约而同地打了甲上。”

太医院的医官们,一个个眼高于顶挑剔成性。这些年来考太医院的大夫,第一场的最佳成绩,是九个甲上。

没曾想,今年竟冒出一份十个甲上的考卷。

杜提点饶有兴味地哦了一声,右手捋了捋稀疏的几根胡须:“将这份考卷拿来。”

那个小眼医官朗声应了,立刻上前找出考卷,显然是早有准备。

杜提点接过试卷,凝神看了过去。

考卷糊名,不知考出这么一份试卷的人姓甚名谁。一低头,清隽漂亮工整的字迹便映入眼帘。

每一道题都答得清晰而简洁,没一句废话。就是最挑剔的人,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十个医官虽各有所长各有偏好,却都被这份工整漂亮近乎完美的试卷打动,纷纷打了甲上。

不知最后一题,这份考卷答得如何。

每一年的考试,都是他亲自出题。数年来,最后一题从未变过。从一开始的满怀期待,到屡次的失望,再到这两年来的麻木。

其实他已经不抱什么希望和期待了。只习惯性地出了这一道考题。他每年坚持亲自过目考卷,表面是为了审核过目挑出前一百名。

没人知道他真正的用意。

今年,想来也不会有什么意外惊喜吧!

杜提点暗暗轻叹,将考卷翻到了最后一页。

……

一众医官都知道杜提点的习惯,齐刷刷地抬头看了过去。

不到片刻,就见安稳如山八风不动的杜提点全身一震,竟倏忽站了起来。

杜提点握着考卷的手因用力过度微微痉挛。一张老脸涌起异样的潮红,眼中溢满了激动。

一众医官:“……”

这是怎么回事?

众医官一同转头,看向小眼的医官。

那个眼睛细长如一条缝的小眼医官,也有些茫然。

这份考卷,确实是经他的手批改的没错。因为这份考卷答得十分精彩,他还特意回头仔细看了一遍。

最后一道考题,有写擅长三科四科,甚至还有擅长全科写了十余个医例之人。

相较之下,这张考卷的最后一道考题答得不算出格。只写了擅治“外科”和“心疾”。

大楚朝的大夫,大多擅长大方脉小方脉,看诊以诊脉开方和针灸为主。众人眼中的“外科”,就是跌打损伤之类。

真正研制出外科救治医术,并将其发扬光大的,是程望。不过,程望声名再响医术再精妙,到底远在千里之外。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没亲眼见过,谁敢相信这世间有开膛破腹救治病患的绝妙医术?

考卷上列举出了一个外科医例。

病患是男子,年约四旬,身体健壮,平日行走坐卧无碍。一旦病症发作,腰腹部便骤然刀割般剧烈阵发性疼痛,且恶心呕吐,汗流如注,尿中有血。

汤药和针灸只能暂时止痛,治标不治本。以刀刃开腹,剖开肾脏,取出异物。缝合伤口后,卧榻静养一个多月,病患便有力气下榻,自行离去。

小眼医官看过之后,颇觉匪夷所思。甚至觉得这是考试之人捏造出来的病例。

开腹取物,缝合伤口。世上真有这样的医术?

只是,每年前来参加太医院考试的大夫,形形色色样样皆有。有能耐有本事的不在少数。而且,改卷也有规定,只要大夫能自圆其说,不得随意判定是捏造。

更重要的是,这份考卷的第二个医例。

有患心疾的妇人,对身外一切事物漠不关心,整日心情阴郁难解,不愿见人,不喜说话,甚至时有轻生的念头。

心疾几乎难以根治。

找出患病之人的心结,先以话语解之,然后施以针灸汤药。一个月后,妇人心疾之症大有缓解,很快和常人无异。

这个治疗心疾的病例,几乎令人立刻联想到一个人。

椒房殿里的裴皇后。

正因这个医例,开腹取物的外科医例虽然荒谬,小眼医官也未计较,还是给了甲上。

莫非,杜提点就是看了这个医例才会如此激动?

可是,杜提点一直为宣和帝看诊,皇后娘娘的病症一直归常院使负责。就算看到类似的医例,又有什么可激动的?

小眼医官心里嘀咕不已,面上露出恭敬的询问之色:“敢问杜提点,这份考卷是否有什么不妥?”

杜提点心潮澎湃激越,以全身的自制力按捺住离开拆开糊名的冲动,故作从容地笑道:“这份考卷上的外科医例,颇为新奇,我看到激动处,略有失态。倒让你们也受惊了。”

这解释也说得过去。

反正,也没医官敢追根问底。

医官们很配合地笑着附和。

是是是,对对对。提点大人说的什么都对。

杜提点已经无心再看别的考卷了,张口点了几个医官的名字:“这些考卷,你们几个一一过目。选出九十九份来便可。”

“第一名,就不必再选了。我手中的这份考卷,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医官们掩住惊愕之色,纷纷应下。

杜提点在一旁坐了许久,待众人将九十九份考卷挑出来了,才动手拆了手中考卷。被掩盖住的姓名出现在眼前。

程锦容!

第一百一十九章 第一(一)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一百一十九章第一竟然是程锦容!

看到这个名字,杜提点既震惊,又有些“果然是她”的感慨。

堂弟杜仲在他面前屡次夸赞程锦容医术高妙,尤其是开膛剖腹的外科医术,更是精妙无双。

这是程望独创的外科医术,传给自己的亲生女儿顺理成章。杜提点虽未见过程锦容,对她倒是一直颇为关注。

当他看到这例外科医例时,便隐隐有了猜测。

如果程锦容在考卷上写的医例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

杜提点右手又颤了起来。

不过片刻,他的手又稳了下来,脸上看不出半分异样。

如果是真的,程锦容能治这等病症。那么,程锦容非进太医院不可!

……

隔日天刚亮,太医院官署外就张了一张红榜。

被淘汰的一千一百人,当然没有上榜的资格。红榜上共有一百个名字,按着考试的成绩排出名次。

前来看榜的大夫,将红榜处围得水泄不通。

名字上榜的,喜不自胜。没上榜的,一声长叹,也只有明年再来了。

不过,这一切都不及看到第一个名字来得震撼!

“第一名是程锦容。这个程锦容,分明是一个女子的闺名。”

“是啊!我记得那一日来考试,确实有一个美貌少女。难道就是她考了第一场的第一名?”

“不是她还能有谁?前来报名的大夫,只有一个女子,也只有这么一位程姑娘罢了。”

“我听闻程姑娘年方十五,在惠民药堂为穷苦百姓义诊,不过三个月的时间。她怎么就能考第一了?”

“怎么就不能考第一?你倒是行医二十年,可惜肚子里没有几两真才实学。连着考了五年,连红榜也没上过。”

“呸!你也没比我强多少。你去年上了红榜,正好最后一名。今年连个踪影都不见。”

“那又如何!反正我考过第二场,总比你强几分!”

有一肚子闷气斗嘴吵架的,有震惊错愕的,有自叹不如的,有失魂落魄的。当然,也有看了红榜欣喜若狂的。

“第一!容堂妹竟考了第一!哈哈!真是太好了!”

少年郎中气十足的笑声震得周围人耳朵隐隐作痛。

另一个清秀少女,忙扯了扯少年郎的衣袖,小声说道:“二哥,快些找找大哥的名字。”

这一双少年男女,正是程景安和程锦宜。

程锦容和程景宏一大早就去了惠民药堂。程景安兄妹自告奋勇,前来看榜。结果,一打眼就是明晃晃的第一名程锦容。

程景安乐得嘴角都快到耳后了。

程锦宜也高兴不已,连连踮起脚尖。可惜她个头矮,看不清红榜,连连催促程景安。

程景安高兴够了,一个个看过去。在第十个,就找到了程景宏的名字。

“大哥考了第十。”程景安咧嘴笑道:“去年三十多名,今年大有进步。”

程锦宜一脸欢喜:“我们快些去药堂,给容堂姐和大哥报喜。”

程景安响亮地诶了一声。

兄妹两个急急上了马车,去了药堂。未曾想,有人比他们动作更快,抢先一步来了药堂报喜。

程景安一眼就瞄到了熟悉的神骏黑色宝马,和程锦宜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

……

程锦容也未料到,刚到药堂,贺祈便来了。

在宫中当值了一夜,贺祈没多少倦色,只眼里有些血丝,显然是彻夜未眠。一张口,略显沙哑的声音里蕴着笑意:“恭喜程姑娘,第一场考试就拿了第一。”

考了第一啊!

倒是个意外的惊喜。

程锦容的眼中也有了笑意:“多谢贺三公子前来道喜。这只是第一场,再过两日,就该考第二场了。”

晨曦轻柔,她清艳的脸庞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芒,双眸如黑曜石,闪闪动人。

数日未见,她似乎更美了。

贺祈不动声色地多看几眼,张口说道:“以程姑娘的医术,定能考中第二场。”

程锦容点点头:“我也这么以为。”

贺祈:“……”

贺祈哑然失笑。

一旁的程景宏,也笑着张了口:“容堂妹一举考中第一,真是可喜可贺。我这个做大堂兄的,远远不及,委实羞愧。”

贺祈也有些愧疚:“对不住,我看到程姑娘的名字后,便来送信道喜。没有往下看。”

程景宏:“……”

扎心了!贺三公子!

程景宏虽然自信稳进前一百名,不过,此时也不禁紧张忐忑起来。

好在程景安程景宜兄妹两人,就在此时迈步进来了。离得老远,程景安就高声嚷了起来:“容堂妹,第一场你考了第一!大哥,你考了第十!”

第十也是很好的名次了。

程景宏高高提起的一颗心,终于缓缓落回原位,目中闪出笑意。

杜管事也在一旁竖耳听着哪,立刻上前拱手道喜:“恭喜小程大夫,恭喜程姑娘!”尤其是后一句,说得格外真切。

程锦容抿唇一笑:“多谢杜管事。”

杜管事私下去见杜提点的时候,时常夸赞她医术高明。此事,杜提点早已告诉程方,程锦容也从大伯父的口中得知了杜管事的热心肠。

不过,杜管事做了好事,从不肯邀功,在她面前只字不提。

如此品性,值得相交。

几位坐诊的大夫,也纷纷过来道喜。

虽说要考三场。可第一场就能考第一,第二场总不会差到哪儿去吧!说不定,大楚朝的太医院官署,真的要有一位女太医了。

就连在一旁排队等候的病患,听闻如此喜讯,也抢着张口道喜。

程锦容笑着说道:“杜管事,麻烦你请一个伙计去鼎香楼,定三桌上好的席面来。今日中午,我请大家吃午饭。”

杜管事也不推辞:“如此喜事,确实该请我们吃一顿。”又对程景宏笑道:“小程大夫别急,明日的午饭留着给你请。”

程景宏:“……”

程锦容露出促狭的笑意。

一抬眼,贺祈还在看着她。

程锦容心里暗叹一声,声音颇为温和:“贺三公子在宫中当值一夜,既辛苦又疲累。还是先回平国公府歇下吧!”

第一百二十章 第一(二)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一百二十章第一再委婉,也是逐客令。

程景宏略有些讶然,看了程锦容一眼,又看了贺祈一眼。

程锦容温和含笑,贺祈也无半点落寞,点点头应下:“我确实该回去了。晚上还得进宫当值,得养足精神。”

“再过些时日,或许我便能在宫中见到程姑娘了。”

程锦容微微一笑:“承贺三公子吉言。”

这一天,绝不会太远。

杜提点看过了她的考卷,看到了她写下的医例,点了她为头名。

现在就算是有人要拦着不让她进太医院,也有杜提点在前挡着。

贺祈深深看了程锦容一眼,道别离去。

奇怪,程姑娘对贺三公子怎么疏远了许多?

杜管事等人看在眼底,也有些诧异。不过,男女之间的事,外人便如雾里看花水中看月,既看不明白,也不该多嘴。

杜管事咳嗽一声,扬声吩咐伙计:“现在就去鼎香楼定三桌酒席。程姑娘请客,可别提程姑娘省银子,就定最好的席面。”

此言一出,众人哄笑不已。

程锦容也是莞尔一笑:“杜管事言之有理。”

……

什么?

程锦容竟考了第一!

永安侯夫人听了管事禀报,惊得站起身来:“你没看错吧!程锦容真的是头名?”

管事恭敬应道:“是。奴才亲眼看的红榜,特意看了不下五遍。表小姐确实考中了头名。太医院官署外一众大夫,俱口耳相传。表小姐今日可谓声名鹊起,人尽皆知。”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这句形容科举的话,放在太医院的考试上亦无不可。

大楚行医的大夫不是凡几,每年有勇气来报考太医院的只千人左右,这千人中,最终能考取太医院的只有三人。

每年,考取太医院的三个人皆一举成名,扬名杏林。

程锦容身为唯一报考太医院的女子,本就众人瞩目。如今一举考中第一,更是令人震惊。

从这一日过后,无人不知程锦容之名。

裴家用十几年之功,将程锦容变相地困在内宅。可如今,程锦容崭露头角锋芒毕露,谁人能遮得住?程锦容要做女太医进宫去见裴皇后,何人能拦得下?

永安侯夫人心乱如麻,慢慢坐了回去。

对了,永安侯说过,不用遮也不用拦。程锦容想进宫,便由她去。

管事等了片刻,试探着问道:“表小姐考了头名,是风光露脸的喜事。夫人可要打发人去贺喜?”

表面文章总是要做的。

永安侯夫人定定神,吩咐白薇:“备些贺礼,送去程家。”

白薇恭敬领命,很快退了出去。

两个时辰后,白薇回来复命:“程夫人收了贺礼,令奴婢代为传话,说多谢夫人。等表小姐考了第二场第三场,考进了太医院后,再摆酒席庆贺。”

程家态度摆得很明朗。

程锦容是程家的女儿,有什么喜事,程家自会设酒席。

永安侯夫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一腔的郁闷不快,几乎都从鼻子里喷了出来。

……

这一日,最自得风光的人是程方。

程方在太医院官署里,听足了众人的夸赞逢迎,傍晚时分满面红光地回了程府。

见了程锦容,程方笑得温和又慈爱:“锦容第一次入场,就考了十个甲上,拿下头名。可是给我们程家大大长了脸。”

也没忘了表扬长子一句:“第十也很不错了。”

有程锦容珠玉在前,第十也只能是“不错”了。

程景宏毫无嫉妒,也一心为堂妹高兴:“两日后是第二场考试。以堂妹的医术,想进前二十应该没问题。”

第一场是考医理,第二场考的却是诊脉开方。比起行医数年十数年经验丰富的大夫来,程锦容显然颇为吃亏。

程景宏连着两年,都是败在了第二场,就是因为看诊经验不丰之故。

程方唯恐程锦容压力太重,笑着安慰道:“尽力而为便可。便是第二场没考中,有第一场的第一名也已足够了。”

程锦容嗯了一声,似不经意地随口笑问:“大伯父今日见到提点大人了吗?”

程方笑着应道:“见了。提点大人特意召我前去,仔细问了你学医行医之事。听闻你行医只有三个月,对你大加夸赞。提点大人说了,大楚自设立太医院官署以来,从未有过女太医。或许,今年会破这个先例。”

“两日后考第二场,提点大人亲自主考。到时候,他定会你格外关注。”

程锦容眸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提点大人对我这般看重,我定不会辜负提点大人的期望。”

程方没有多心多想。

程景宏心里却是微微一动。

他和程锦容相处了三个月,对她的性情脾气也算熟稔。程锦容不慕富贵,不攀权势。今晚忽地提起杜提点,定是另有缘故。

到底是什么缘故?

程景宏看着微笑如常的堂妹,心里暗暗琢磨了片刻,便将这个问题抛诸一旁。

过两日就是第二场考试,现在得全心准备考试。

……

“程表姐真得考了第一?”

六皇子从练武场回来,累得手软脚软满额是汗,一听这个好消息,顿时精神一振:“没看错吧!”

丁公公笑着禀报:“奴才打发人去太医院官署看榜,程姑娘确实考了第一,绝不会有错。”

六皇子心里十分欢喜,立刻道:“你替我去一趟程家,代我向程表姐道喜。”

丁公公看了一眼天色,委婉地劝道:“再过一个时辰,宫门就要关了。奴才回宫不便,不如明日再去。”

拿着六皇子的腰牌,倒是可以令人开宫门。不过,前几日六皇子擅自偷溜出宫被训斥了一顿。近来还是低调安分一点才好。

六皇子颇听得进劝告,很快改口:“明日去道喜也好。对了,我现在就去椒房殿,将此事告诉母后。”

前几日他偷溜出宫,父皇训斥了他一番,罚他每日在练武场里多练两个时辰。

他累得几乎没力气走路,连着几日都没去椒房殿见母后了。

今日有这样的好消息,一定要告诉母后。

第一百二十一章 怨怼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一百二十一章怨怼六皇子兴冲冲地去了椒房殿。

没想到,二皇子和寿宁公主竟然也在。

二皇子绷着一张脸,目中闪着不善的光芒。寿宁公主红着眼眶,不时以衣袖擦拭眼角。裴皇后蹙着眉头,神色间有些异样的沉凝。

这是怎么回事?

六皇子心中一惊,脸上的喜意褪了三分:“母后,二哥,大姐,你们在说什么?”

二皇子心情不佳,声音里略有些不耐:“随口闲话,有什么可打听的。”

六皇子被噎得一头雾水,下意识地看向裴皇后。

寿宁公主将头扭到一侧不说话,气氛愈发沉闷凝滞。

裴皇后眼眸微暗。

她身形瘦弱,病容憔悴,被一双儿女诘问,却一直不肯松口。

六皇子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忍不住走到裴皇后面前,小心翼翼地问道:“母后,到底出什么事了?”

没等裴皇后张口,又急急张口道:“母后,我不是不解事的孩童,我已经长大了。若有什么事,我也能帮忙。”

二皇子忽地冷笑一声:“此事连母后都做不了主,你能帮什么忙?”

二皇子性子霸道,暴戾易怒,宫中人尽皆知。平日里也就在宣和帝面前装装样子。一旦动了怒,对着六皇子也没了好声气。

六皇子下意识地拦在裴皇后身前,挡住二皇子怒气冲冲的目光,正色道:“二哥,不可对母后无礼!”

二皇子:“……”

二皇子的脸孔有刹那的扭曲,眸光闪烁不定。不过,到底还是忍了下来,起身拱手:“儿臣一时心急,失了礼数分寸,请母后见谅。”

六皇子这才让了开来。

裴皇后看着六皇子略显单薄的身形,鼻间微微一酸。再看神色阴沉满目不快的二皇子,心里一声暗叹。

“平身吧!”裴皇后中气不足,声音略显微弱。

待二皇子起身,裴皇后又道:“和亲一事,不止是后宫之事,更是国朝大事。有文武百官谏言,皇上自会定夺。”

“本宫虽是中宫皇后,也不宜插手过问。”

……

原来是为了和亲一事闹腾!

六皇子虽不上朝,对鞑靼太子即将入京之事也很清楚。太傅们上课,有意无意总提起“常年征战将士死伤无数”“民不聊生十户九空”“长此以往有碍国运”之类。

很显然,文官们都赞成和亲。

大楚国库空虚,四处民乱,再这么打下去,能不能踏平鞑靼不清楚,大楚内乱却是无可避免。因此,众多武将对和亲一事,也是赞成的。

反正又不嫁自己的女儿。

公主生来金娇玉贵,享尽富贵。为了国朝安定和亲远嫁,也是应该的。

今日,朝中已有御史上了奏折,奏请天子应下和亲之事。奏折里还提起了寿宁公主,夸赞寿宁公主“美丽聪慧”“贞静娴雅”“举世无双”。

寿宁公主是嫡出的公主,最得宣和帝欢心,年龄也最合适。这位御史一上奏折,众臣纷纷出言附和。

偶尔也有人提起康宁公主。只可惜,康宁公主声名不显,极少露于人前。除了“柔顺”之外,几乎再找不到第二个优点来。

众臣很快忽略了康宁公主,继续夸赞寿宁公主。

寿宁公主得了消息后,又惊又怒又怕,找二皇子哭诉一通。二皇子便领着寿宁公主来了椒房殿,求裴皇后做主。

结果显而易见。

六皇子想通了其中关节,也皱紧了眉头,轻声道:“姐姐是不是不愿和亲?”

寿宁公主全身一颤,转过头来,一双妙目闪着水光:“当然不愿。柔嘉姑母当年远嫁鞑靼,如今又如何?”

嫁给一个比自己亲爹小不了几岁的老男人为妻,也就罢了。老可汗死后,柔嘉公主竟又嫁给了小叔子卜赤……

不,她绝不要和亲远嫁去鞑靼!

寿宁公主又哭了起来:“母后再不过问后宫诸事,也是中宫皇后。父皇要和亲,母后拦不住。可让谁和亲,母后总能张口。”

“父皇不止我一个女儿,大楚朝也不止我一个公主,还有康宁……”

“住口!”

一直沉默不语的裴皇后骤然张口,目中闪着毋庸置疑的怒火:“你不愿和亲,康宁就想远嫁吗?她比你年少,性情柔顺怯弱,连大声说话也极少。让她和亲远嫁,不知能熬几年。你的心肠怎么这般狠毒!”

不愧是裴婉清的女儿,自私凉薄狠毒,如出一辙!

裴皇后的目中射出近乎憎恶的光芒。

谁也没料到,沉默少言性情温柔的裴皇后竟忽然动了怒气。

寿宁公主委屈伤心又难堪,泪水簌簌而落。

二皇子也被裴皇后的怒火惊到了,旋即,心里涌起愤怒:“寿宁不想和亲,怎么就成了心肠狠毒?母后半点不疼惜自己的女儿,倒去心疼一个妃嫔生的庶出公主,真是可笑之极!”

盛怒之下,二皇子猛地踹翻身前的椅子。

坚实的椅子咚地一声倒地,发出一声巨响。

裴皇后全身一颤,面色泛白。

十三年前,她被关在裴家密室。为了折磨她令她顺服,永安侯令人在她面前虐杀动物,甚至虐杀人命。

自此之后,她怕血怕黑,也惧怕各种巨响。

……

看着面色苍白的裴皇后,六皇子又是心疼又是愤怒,胸膛里也燃起了火苗。

他挺身上前,和二皇子怒目相视:“二哥!这里是椒房殿!是母后的寝宫!你肆意动怒,将母后置于何地!”

“再者,和亲之事,朝中并无定论。父皇也未明言要和亲。便是父皇恩准,这和亲的人选也会再三斟酌。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

“你立刻向母后道歉!否则,我今日绝不放过你!”

二皇子一怒上前,一把揪紧六皇子的衣襟,寒意森森:“你说什么!有胆子再说一遍!”

二皇子习武多年,身手颇为不弱。六皇子喜文不喜武,又比二皇子小了五岁,远不是二皇子对手。

此时六皇子被二皇子一把揪住衣襟,双脚差点离地,颇为狼狈。

六皇子没有认输,瞪着二皇子:“我说,你立刻向母后道歉赔礼。否则,我就去保和殿见父皇,请父皇评理!”

二皇子:“……”

第一百二十二章 隔阂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一百二十二章隔阂被威胁的二皇子怒不可遏,扬起拳头,就要对六皇子动手。

裴皇后霍然间醒过神来,一声怒喝:“快住手!”

寿宁公主也被兄长的怒气惊动了,顾不得擦拭眼泪,红着眼扑上前,紧紧抓住二皇子的胳膊:“二哥,快停手!”

再生气,也不能对六皇子动手!

若动了手,要如何向众人解释交代?宣和帝最厌兄弟相争,二皇子动手打了自己的胞弟,宣和帝焉能不怒?

一旁伺候的青黛和菘蓝也齐齐变了脸色。只是,这等场合这等情景,根本轮不到她们两个奴婢张口。

二皇子目中戾气未退,拳头在六皇子的脸孔前顿住。六皇子平日乖巧讨喜,没曾想,犟起来竟也半分不怯。就这么和二皇子四目怒视。

二皇子重重哼了一声,到底还是收回手,右手猛地一松。

六皇子踉跄着后退一步。

裴皇后扶住六皇子的胳膊,哽咽着低语:“小六,你没事吧!”

六皇子一转头,正对上裴皇后含泪的焦灼双目。

母后果然还是在意他的。

这一点温情,令六皇子心里的愤怒瞬间被抚平:“母后,我没事,你不必忧心。”

裴皇后深呼吸一口气,将泪水咽了回去,怒目看着二皇子:“混账!当着本宫的面,你竟敢如此肆意妄为!你眼里,还有没有本宫这个母后!”

……

一顶忤逆不孝的帽子压下来,二皇子再愤怒不甘,也只得跪下请罪:“母后息怒!儿臣一时情急,失了冷静,绝不是有意要冒犯母后!”

寿宁公主一并跪了下来:“求母后息怒。二哥素来是个冲动易怒的脾气,刚才是吓唬六弟,绝无动手之意。请母后明鉴!”

二皇子和寿宁公主是双生兄妹,自小感情亲厚。二皇子为了寿宁公主动怒,寿宁公主为了二皇子跪下请罪。

兄妹两人脸孔肖似,神情也出奇地一致。

隐忍怒意,心有不甘。

原本就不甚亲近,今日之事,更令他们兄妹和裴皇后之间心生隔阂。

青黛忍不住跪下,为二皇子和寿宁公主求情:“皇后娘娘息怒。二皇子殿下和公主殿下兄妹情深,关心则乱,不是有意唐突。”

菘蓝也跪了下来:“请皇后娘娘息怒。”

六皇子定定心神,也跪下求情:“母后别生气。今日发生的事,也不能传出椒房殿。否则,只会令亲者痛仇者快。”

对六皇子来说,二皇子寿宁公主是手足至亲。可对她而言,这都是仇人的儿女。她被逼无奈做了十几年替身,周旋应对。

谁是亲者?

谁又是仇者?

裴皇后闭了闭双目,重又睁开:“你们都走,本宫要一个人清静片刻。”

既未责罚也未追究。

二皇子和寿宁公主齐齐松了口气,一同告退。

六皇子倒是有心留下,不过,裴皇后已神色淡漠的转过头,一派谁也不想理的架势。无奈之下,六皇子也只得一并告退。

出了椒房殿后,二皇子冷冷地看了六皇子一眼,和寿宁公主一并离去。

六皇子苦笑一声,心里暗叹口气。

二哥气量狭窄,睚眦必报,又最是记仇。今日之事,二哥定是将账都记到他的头上了。

他满心欢喜地来椒房殿,想将程表姐考了第一的喜事告诉母后,哄母后高兴。没想到会闹成这样!

六皇子在原地站了片刻,无声轻叹,慢腾腾地回了寝宫。

……

寿宁公主的长乐宫,离椒房殿不远,盏茶左右便到了。

寿宁公主红着眼睛回来,二皇子神色阴沉一脸不善,宫女们噤若寒蝉,无人敢多嘴。

“你们都退下。”寿宁公主一声吩咐,宫女们退得干干净净。

兄妹两个四目相对,俱都看到彼此眼中的怨怼和不甘。

“母后根本半点都不在意我这个女儿。”寿宁公主用力咬了咬嘴唇,在唇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她连张口求一求父皇都不肯!”

“康宁只比我小了一岁,又是庶出,让她远嫁和亲,不是正好?”

“母后竟说我心肠狠毒!我不想和亲,也有错吗?我哪里心肠狠毒了?世上哪有这样的亲娘!”

寿宁公主越说越忿忿不平:“二哥,你是嫡出的皇子,我是唯一的嫡出公主。可在宫中,大哥倒是最得父皇青睐。郑皇贵妃一心为大哥四弟打算,母后明明是中宫皇后,却处处忍让。连带着我们兄妹也似低人三分。”

二皇子重重冷哼一声:“母后不肯求父皇,我去!”

寿宁公主眼睛一亮,满含希冀地看着兄长:“二哥,我和你一起去!”

二皇子也不是一味莽撞,思忖片刻说道:“和亲之事尚未定下,我们现在去求父皇,确实不太合适。等鞑靼太子正式觐见,我先探一探父皇的口风。”

“朝中那些文臣,都一力赞成和亲,倒也不是全然针对你。我私下去见舅舅,让他暗中找些御史,上奏折夸一夸康宁。”

寿宁公主以手擦拭眼角,点了点头。

永安侯是手握兵权的武将,也是天子器重信任的近臣。平日,永安侯也最疼惜亲近他们兄妹。

只要永安侯肯出力,定能扭转劣势。

……

隔日。

小朝会散后,永安侯等人出了金銮殿。

一个十八九岁的内侍站在金銮殿外等候,见了永安侯,立刻殷勤地上前行礼:“奴才奉二皇子殿下之命,请侯爷前去说话。”

二皇子是永安侯嫡亲的外甥,平日里来往密切。二皇子身边的内侍来相请,是司空见惯之事。

永安侯和晋宁候等人打了个招呼,便随内侍去了二皇子的重华宫。

永安侯拱手行礼:“微臣见过殿下。”

二皇子满腹心事,随手扶起永安侯:“这里没有外人,舅舅不必多礼。”

没等永安侯张口询问,二皇子便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的原委道来:“……今日我请舅舅前来,就是想和舅舅商议如何应对此事。”

永安侯的反应却大大出乎二皇子意料:“公主和亲远嫁是好事,殿下为何要阻拦?”

二皇子:“……”

第一百二十三章 无耻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一百二十三章无耻二皇子一懵,一时有些反应不及:“舅舅这么说是何意?妹妹不想远嫁和亲,我这个做兄长的,自要为她撑腰。”

永安侯收敛笑意,淡淡道:“殿下这么想,简直是大错特错!”

“癿加思兰是鞑靼太子,将来是鞑靼可汗。公主殿下身份矜贵,嫁去鞑靼,日后便是鞑靼的大阏氏,和大楚的中宫皇后无异。这么一门好亲事,公主殿下如何会不愿意?”

说着,永安侯又深深地看了二皇子一眼,若有所指地说道:“殿下是嫡出的皇子,日后被立为储君。公主殿下贵为鞑靼太子妃。兄妹两人同气连枝,守望相助,岂不是更好?”

二皇子:“……”

二皇子也不是傻瓜,很快听懂了永安侯的话中之意。

寿宁公主和亲嫁去鞑靼,对大楚朝堂百姓有功。这份功劳,自然都落在他这个同胞兄长的头上。

宣和帝迟迟没立储,圣心不明。有了这份“功劳”,他就能稳稳压大皇子一头。也能拉拢朝中文臣武将。

同气连枝,守望相助……这句话更是大有深意。

有寿宁公主在鞑靼,或许,将来有一日,他能顺利收服鞑靼,将大楚的疆土扩展到关外。元氏的血液里,大概都流淌着好战的基因。大楚的历任天子,无一例外都有一统天下的美梦。

已逝的宣武帝是这样,宣和帝是如此。身为宣和帝嫡子的二皇子,也是一样。

想及此,二皇子呼吸有些不稳,眼中闪出了光芒。

永安侯看在眼里,心里颇为满意,声音也缓和下来:“我知道殿下心疼公主。你们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兄妹,感情亲厚,做兄长的照顾妹妹理所应该。她一个姑娘家,连宫门也未出过几回。一想到远嫁,心里忐忑也是难免。”

“可生在天家,生来就是金娇玉贵的公主,不去做一国之母,难道要召一个游手好闲的勋贵公子为驸马?”

“公主殿下绕不过弯,殿下就该好好劝一劝她,让她回心转意才是。”

二皇子到底年少,还没修炼至永安侯这等厚颜无耻的境界。又是心动,又是羞惭,种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已经答应妹妹,一定要为她拦下这门亲事。

现在怎么好反悔?

他拿什么脸去“劝说”寿宁公主为了他牺牲自己的终身大事?

……

永安侯善于揣度人心,也十分善解人意,立刻低声道:“殿下张不了口也无妨。今日说过的话,只有殿下和我知晓。公主殿下若问起,你就和她说,我已经应下了。”

“我在朝中装装样子,传些风声给公主。她自会深信不疑。”

“等过上一段时日,皇上自会下旨和亲。到时候,殿下在公主面前自责愧疚,兄妹抱头哭一通,她一颗心定然还是向着自己的兄长。”

二皇子:“……”

二皇子目光复杂地看着面不改色的永安侯,许久才挤出几个字:“舅舅果然高明!”

永安侯看着神色明暗不定的二皇子:“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殿下是未来的储君,应该心系江山社稷黎明百姓。儿女私情皆是小事。”

堂堂嫡出皇子,和一个庶出皇子争夺储君之位,已经是一种羞辱。更羞辱的是还未能占上风。

除了一个嫡出的身份,他样样不及大皇子。

现在,有一个绝佳的机会放在面前!他及时抓住,既能收拢人心,又能讨好父皇……

舅舅说得没错。

是他太过愚钝,只顾着兄妹之情,忘却了真正要紧的大事。

二皇子思潮翻涌,胸膛起伏不定。过了许久,才低声说道:“舅舅说的是。”

永安侯露出孺子可教的欣慰目光,伸手轻拍二皇子的肩膀:“殿下明白我的一片苦心就好。为了殿下,我愿肝脑涂地,死而后已。裴家也愿倾尽全力,相助殿下。”

为了你,你的亲娘甘愿以裴婉如之名死去,葬在了裴家。

为了你,我犯下欺君之罪,殚精竭虑筹谋多年。

你以为这储君之位只是你一个人的吗?

不,这不但是你的,也是裴家的天下。

二皇子对永安侯既信任又依赖,闻言动容:“舅舅待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将来,我被立为储君,登基为帝,一定不忘舅舅的恩德。”

这些话听在耳中,别提多令人愉悦了。

永安侯目中光芒连连闪动,口中却道:“殿下这么说,真是折煞我了。我是殿下的舅舅,更是殿下的臣子。为殿下奔走当差,为殿下尽忠,都是分内之事。”

二皇子听了这话,颇为感动,张口许诺:“日后,我定会封舅舅为国公,令裴家成为大楚第一勋贵门第!”

……

永安侯走后没多久,寿宁公主便来了。

寿宁公主满腹心思,一夜没睡好。一双眼略略有些浮肿,一张口,声音也有些沙哑:“二哥,你和舅舅说了么?舅舅有没有应下?”

看着妹妹信赖又清澈的黑眸,二皇子心里颤了颤,旋即狠下心肠,挤出笑容:“我都说了。舅舅已经应下。今日回去之后,舅舅就会私下去联络同僚故旧,联名上奏折,奏请父皇以康宁为和亲的人选。”

寿宁公主激动又欢喜,攥着二皇子的手:“二哥,还是你最疼我了!”

二皇子下意识地移开目光,没有和寿宁公主对视:“我们是一胎双生的兄妹,我不疼你,还疼谁去。”

“以后,你安心待在寝宫里,别去椒房殿和母后闹腾了。免得动静太大,传到父皇耳中,惹得父皇不高兴。”

“和亲之事,你不必忧心,一切都有我。”

寿宁公主松口气,连连点头:“好,我都听二哥的。椒房殿我不去就是。反正,母后也不想见我。”

二皇子看着神色释然的寿宁公主,心里默默想道。

妹妹,你别怪我狠心无情。

你嫁给鞑靼太子,做鞑靼的太子妃。日后我们兄妹一个是大楚天子,一个为鞑靼大阏氏。这天下,都在我们兄妹手中。

……

第一百二十四章 再考

五月初五,是端午节。

这一日,也是太医院考试的第二场。

第一场被淘汰了一大半,能考第二场的,只有一百人。这一日到太医院外的大夫,骤然少了许多。

程锦容一露面,便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第一场考了第一的,就是这位程姑娘!”

“大伯父是程副院使,亲爹是神医程望。程姑娘家学渊源,怪不得如此出众!”

有夸赞的,自然也有满腹酸意的。

“一个小姑娘,医书读得多,第一场考得好一些罢了。到了第二场,第一场的名次根本不作数。只考诊脉开方。这么一个年少的小姑娘,能有什么行医经验?”

“说得没错!今日这第二场,没有数年行医经验的大夫根本考不中。”

窃窃私语声中,程锦容神色镇定从容,看不出半分紧张或是不安。

倒是程景宏,一想到前两年的考试经历,便觉腹中隐隐不适。

程锦容笑着看了过来:“大堂兄是不是有些紧张?”

少年人都要面子。程景宏也不例外:“没有,我已经考第三次了,有什么可紧张的。”

程锦容瞥了双手微颤的程景宏一眼,笑着打趣:“是是是,大堂兄半点都不紧张。我第一次来考,倒是有些紧张。”

程景安笑嘻嘻地插嘴:“我和二妹在外面一等就是半日,比你们还紧张呢!”

赵氏笑着白了次子一眼:“整日里油嘴滑舌,还不快住嘴。”

说笑间,太医院的门开了。

几位医官站在门口,扬声点名。

程锦容和程景宏的号牌一前一后,依旧站在同一队里。

说来也巧,检查号牌的医官和几日前是同一个,是那个两撇胡子的医官。不过,胡子医官这次对程锦容客气礼遇多了,核对了号牌信息后,温声道:“程姑娘请进太医院。”

程锦容微微一笑,道了声谢。

身为大夫,以医术立身。

第一场考中了第一名,证明了她不是绣花枕头,有资格站在太医院的考场里。

……

第二场的考试规则,和第一场完全不同。

一百人被分做十组,分别在空屋里等候。有医官前来,按着号牌一个一个地叫人。被点名之人,会被蒙上双目,进入另一间空屋里。这间空屋里,共有二十个病患。要一一地凝神诊脉,默默记下各人的病症。

诊完脉后,再去一间空屋内,开出二十张药方。

等写完所有药方,第二场便算考完了。不得在太医院官署里停留,考完立刻要离开太医院。

也就是说,第二场的考试,是一个一个轮流考。屋子里共有十个大夫,每隔小半个时辰,被叫走一个。

不说别的,只这等阵仗,足以令人提心吊胆战战兢兢了。

说来也奇怪,程景宏早早就被叫了出去,程锦容这个考了第一的,却一直在等着。是无意为之,还是有人故意想考较她的耐性?

程锦容心中有数,半分不急,耐心坐着等候。

这一坐,就是半日。

前来叫号的,是一个眼睛细小的医官,不时瞥程锦容一眼。心里暗暗嘀咕。杜提点今日真是奇怪,特意将程锦容排在了最后,还令他暗中盯着程锦容的一举一动……

九人都被叫走,屋子里只剩程锦容一个人了。

此时已近午时,小眼医官忙了半日,饥肠辘辘。对安然静坐的程锦容陡然生出些许同情来。

大夫也是人,不是铁打的。饿着肚子如何诊脉?

每年的第二场考试,被排在后面的考生,都要吃些闷亏。很难考出好成绩来。程锦容第一场考了第一,这一场……

真是可惜了!

传令的药童终于来了。

小眼医官打起精神说道:“程姑娘,请随我去考试。”

程锦容含笑应了,起身随小眼医官去了考试的屋子。先蒙眼,然后坐下。病患被引着一个个过来,每一个病患诊脉的时间都不长。加起来,也只给两炷香的时间。

程锦容挥除所有杂念,凝神诊脉。

第一个病患脉相虚浮,有体弱之兆。第二个病患脉相凝滞,第三个心火虚旺……

两炷香后,所有病患都诊了脉离开。程锦容解下蒙眼的黑布,走到最后一间屋子里。

不出所料,坐在上首的,正是头发花白颌下几缕胡须的杜提点。

……

程锦容行了一礼,并不出言,坐下开方。

杜提点不动声色地打量程锦容。

程锦容当然生得很美。不过,杜提点一把年纪,早已过了欣赏女子美色之龄。他在看的,是程锦容开方时的神情。

胸有成竹,镇定自若。

他故意令人将程锦容排在最后。一等就是半日,程锦容竟未心浮气躁,言行举止稳妥从容。

一派大医风范。

杜提点心里暗暗点头,目中闪出一丝笑意。

第二场取前二十名。

一炷香内,蒙眼为二十个不知相貌年龄的病患诊脉,然后一同开出二十张药方。诊出病因开方出错在所难免。一般而言,能开出十张正确的药方,已是难得一见。

这几年来,第二场考得最好的大夫,是开出了十六张正确无误的药方。

程锦容显然是学医的天才,研读医书多年,医术精妙。唯一欠缺的,就是行医的经验。假以时日,必有大成。

不过,他没有时间和耐性慢慢等了。

不管程锦容写出几张药方,第二场考试,都要令她在前二十名的名单里。

……

小半个时辰后。

程锦容写完了二十张药方,恭敬起身,将一摞药方呈给小眼医官。小眼医官接了药方,送至杜提点的面前。

按理来说,现在就该让程锦容离开了。

杜提点却未出声。

小眼医官心里诧异,忍不住低声张口:“提点大人,程姑娘……”

杜提点看着药方,头也未抬:“不急,等我看完药方。”

程锦容竟也不慌张,微笑着应道:“是。”

小眼医官:“……”

太医院每年招考太医,他每年都是考官。这样的情形,却是第一次得见。提点大人,对这位程姑娘真是格外关注啊!

第一百二十五章 头名

太医院官署外,赵氏等人等的心焦。

“这都正午了,怎么锦容迟迟没见出来?”赵氏皱着眉头,满是忧色。

程景宏也觉得蹊跷:“按着往年的习惯,第二场是以第一场的名次高低为序。容堂妹第一场考了第一,不知为何,却未先考,被排在了后面。”

程锦宜小声道:“考完试出来的人,我一个个细细数了,出来了九十九个。就剩容堂姐一个人了。”

程景安嘀咕:“该不是出了什么事吧!”

赵氏瞪了程景安一眼:“光天白日,堂堂太医院,能出什么事?再者,你爹也在太医院里。便是锦容出了什么差错,也有你爹周旋。不得胡言乱语!”

程景安一脸冤枉:“我就是随口说说罢了!娘怎么还当真了!”

程景宏也板了脸孔:“这等事,怎么能随口说笑。”

程景安老老实实地闭了嘴。

……

上了年纪之人,动作不免迟缓些。

杜提点不紧不慢地翻着药方,看了许久,才看到第八张。

病患都是安排好的。杜提点看起药方来,心中自然有数。前八张药方皆正确无误,杜提点心中满意,抬眼看了程锦容一眼。

程锦容敛容肃立,神色未动。

杜提点心里又点了点头,继续看药方。

当看到第十张时,杜提点目中有了笑意。再往下看,这份笑意,渐渐变为惊讶。

看到第十六张药方时,杜提点终于抬头,看向程锦容:“听闻程姑娘学医数年,行医坐诊只有三个月。没想到,行医老道,诊脉开方丝毫不亚于行医十数年的大夫。”

“多谢提点大人夸赞。”程锦容不骄不躁,含笑道谢。

杜提点看着容色清艳美丽如枝头海棠的少女,心情颇有些复杂微妙。

这么一个娇嫩年少的小姑娘,竟擅长开膛破腹的外科医术……

学医之人,最重天赋,其次才是好学勤奋。如果不是那块料,再如何努力,也成不了名医。

程锦容无疑正是罕见的学医天才。

杜提点夸赞了一句,继续看药方。最后四张药方,竟然也正确无误。

二十张药方,全部都对,无一例外。

以杜提点的城府和涵养,也忍不住动容了,笑着叹了一声:“江山代有才人出!好!好啊!没想到,我这把老骨头,有生之年还能看到如此优秀出色的后辈!第二场的头名,非你莫属!”

程锦容微微一笑,再次道谢:“多谢提点大人夸赞。”

小眼医官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杜提点。

提点大人没开玩笑吧!竟对程锦容有如此高的评价!还有,其他人的药方都还没看,提点大人怎么就断言程锦容是头名了?

杜提点心情极佳,难得开了句玩笑:“今日总算见你睁眼了。”

小眼医官:“……”

小眼医官经常被同僚打趣眼睛小,被杜提点说笑逗趣还是第一回。一时间,不知是羞惭多还是激动多一点:“下官日后见了提点大人,一定将眼睛睁得大一些。”

杜提点哈哈一笑,将手中的药方给了小眼医官:“行了,将这摞药方拿去,让大家都看一看今年第二场头名开出的药方!”

小眼医官难掩激动地接了药方。

被杜提点这般夸赞认可,程锦容心里也颇为愉悦,笑着行礼道别。

杜提点深深看了程锦容一眼:“去吧!再过五日,来考第三场!”

……

走出太医院的刹那,程锦容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半日,她看似轻松镇定,其实精神紧绷。直至此刻,才稍稍舒缓下来。

赵氏母子四人等了半日,一见到程锦容的身影,立刻迎了过来,将程锦容围拢在中间,七嘴八舌地问道:“锦容,你怎么这么久才出来?”

“容堂妹,是不是有人故意刁难你了?”

“容堂妹,你考得怎么样?”

“容堂姐,你有没有把握考进前二十?”

看着溢满关切的几张脸孔,程锦容心中满是暖意,轻声笑道:“你们不必忧心。今日杜提点大人亲自看的药方,所以耽搁了一些时间。如无意外,这一场考试,我还是头名!”

众人:“……”

程锦容莞尔一笑:“这是提点大人亲口说的。你们若不信,等着看明日的红榜就是。”

赵氏率先回过神来,一把抓住程锦容的手,笑得合不拢嘴:“诶哟!这可真是太好了!真没想到,我们程家出了一位女神医!”

程景宏的心情有些复杂:“恭喜容堂妹!”

身为程家第二出色的后辈,总不能差得太远,一定要奋起努力才行!

赵氏正盘算着要如何回府庆祝,就听程景宏沉声说道:“娘,还有半日时间,我要去药堂。”

程锦容也道:“我也去药堂。”

程景安程锦宜异口同声:“我们也去。”

孩子们奋发上进,真是令人快慰。

赵氏笑了起来:“先去吃饭,吃完饭,我送你们去药堂。”

……

片刻后,程家的马车从太医院官署门口离开,拐了个弯,过了一条街,正好到了御街上。

这条御街,宽数十米,可容十辆马车并行。由坚硬平滑的青石铺就而成。

御街上不见平民百姓,行驶的多是宽敞华丽的马车,或是四人六人抬着的软轿,不时还有骑着骏马的勋贵公子。

程家的马车在其中,平平无奇,半点都不惹眼。

车夫格外谨慎小心,特意将马车赶在最外侧。

御街上人不少,不过,无人喧哗吵闹。除了马蹄声和木质车轮的轱辘声,几乎听不到别的声响。

就在此时,马车外忽地传来一阵马蹄声。

马蹄声十分密集,听这动静,至少也是数百匹骏马。

此时,勋贵武将们便是有亲兵,也不会都带出来。到底是谁出行,竟有这么大的阵仗?

程景安好奇地掀开车帘,往外一看,眼睛骤然亮了:“哇!好多骏马!”

程锦容也看了过去。

映入眼帘的,果然都是神骏至极的骏马。骑在骏马上的青年男子们,穿着古怪,面容也和大楚男子颇为不同。

程锦容神色微微一变。

第一百二十六章 故人(一)

程锦容的心中掀起惊涛巨浪。

前世她在边关数年,一眼便认出了这些男子是鞑靼骑兵。

鞑靼是游牧部落,男女老少皆擅骑马射箭。鞑靼骑兵,来去如风,凶狠嗜杀。眼前所见的鞑靼骑兵,一个个年轻力壮目露精光,是精锐中的精锐。

京城为何忽然出现这么多鞑靼骑兵?而且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在御街上驰骋?

原因只有一个。

鞑靼太子来了。

就在此时,一个青年男子的侧脸映入眼帘。

这个青年男子,年约十九,身材修长,个头极高。从程锦容的角度看过去,根本看不清男子的面容。

可她一眼就认出了青年男子。

果然是他!

鞑靼太子,癿加思兰!

……

当年,癿加思兰进京求娶公主。他的亲娘是柔嘉公主,柔嘉公主和宣和帝是兄妹。如此算来,癿加思兰也是宣和帝的外甥。

柔嘉公主远嫁和亲,令大楚和鞑靼休战五年之久。之后鞑靼老可汗病逝,柔嘉公主忍辱负重,委身小叔子卜赤。不知花了多少心思,将儿子抚养成人。

柔嘉公主亲自写信给宣和帝,信中满是二十载心酸痛苦,要为儿子求娶公主。

二十载没见,兄妹之情剩下多少,也只有宣和帝自己心里清楚。不过,从政治方面考虑,和亲无疑是桩好事。

一来休战几年休养民息,二来,卜赤当年曾在老可汗临死前许下承诺,在癿加思兰娶妻生子后,便将可汗之位让给侄儿。卜赤是雄心勃勃之人,焉肯真得让出可汗之位?等癿加思兰成亲后,鞑靼必有一场内战。

这对大楚朝来说,当然是好事一桩。最好是鞑靼内乱不休,兵力消耗殆尽。大楚便能坐收渔翁之利。

癿加思兰为了表示求娶公主的诚意,为自己取了汉名,以元为姓,自称元思兰。在京城住了两年之久。

最终,宣和帝应了和亲,将心爱的女儿寿宁公主嫁给了元思兰。

宣和帝一定没想到,不出两年,他宿疾复发,驾崩归西。大皇子继位为帝,对二皇子动了杀心。而二皇子,早已和元思兰暗中勾结,里应外合,鞑靼骑兵顺利踏破边关。也就此断送了大楚的半壁江山。

元思兰在京城的那两年,她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后来,元思兰亲自领兵攻破边关,领着鞑靼骑兵烧杀抢掠,嗜杀残忍,恶名昭彰。能令三岁小儿止啼。

她见他的第一面时,他身受重伤,久治不愈,随时都会咽气。

那张俊美邪气的脸孔,因伤痛折磨得惨白,一双眼却狠厉无匹。

她将心中的恨意藏得严严实实,以精妙的医术治好了他的重伤。元思兰要娶为她为侧妃,一半是因她年轻貌美,另一半则是看重了她的绝妙医术,想将她留在身边。

他一定没想到,最终会死在她的手里。

……

和“故人”重逢,令程锦容心潮难平,下意识地盯着青年男子的身影。

此时此刻,不知有多少人在盯着骏马上的鞑靼太子。青年男子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

程锦容凛然回神,迅疾放下车帘。

程景安正看得兴起,被程锦容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懵:“容堂妹,你这是怎么了?”

程锦容心跳未平,面上倒还算镇定:“这些人不知来路,相貌和我们大不相同,穿着也稀奇古怪。看着怪渗人的。”

鞑靼太子来大楚朝求亲,是国朝大事。举凡文武百官,无人不知。程方回府后,也提过两回。

赵氏压低声音说道:“这些人里,定有鞑靼太子。听闻鞑靼太子进京是为了休战求和,并求娶公主。”

初次听闻此事的程景宏兄妹三人一起露出震惊之色。

程锦容也装出惊讶的样子来:“原来竟是鞑靼骑兵!怪不得看起来格外凶悍!”

大楚和鞑靼连连征战,身为大楚人,对鞑靼骑兵天然就有着憎恶,很难生出好感来。赵氏皱着眉头低语:“也不知这些人要在京城逗留多久。总之,你们以后若遇上了,宁可绕道远走,千万别和他们有什么牵扯。”

程家兄妹四人,一同点头应下。

程景安更是大大咧咧地笑道:“娘也太多虑了。我们整日除了药堂,什么地方也不去。怎么会和他们有所牵扯!”

这可未必。

程锦容心里默默想着,口中笑着附和:“二堂兄言之有理。鞑靼骑兵,我们招惹不起,躲得远一些便是。”

对程家母子来说,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插曲。众人很快就将此事抛诸脑后。马车向药堂行驶而去。

……

半个时辰后。

保和殿内。

宣和帝召了几位武将在议事。

贺祈和裴璋照例被召伴驾。两人各自肃容而立,右手各自放在腰间的长刀刀柄和宝剑剑柄上。

赵公公快步走了进来,躬身禀报:“启禀皇上,鞑靼太子殿下奉召进了宫,此时已到了保和殿外。”

鞑靼太子的名字一入耳,贺祈目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

习武之人,对杀气格外敏锐。

裴璋心中一凛,不动声色地看了贺祈一眼。

就在此时,宣和帝张口道:“贺祈,裴璋,你们两人去领鞑靼太子进殿觐见。”

贺祈裴璋拱手应下。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保和殿——当然是贺祈在前。

宣和帝身边原来的御前侍卫统领,正好年满三十,如今去了御林军中任职。贺祈如今是御前侍卫统领,是裴璋的顶头上司。

裴璋再心有不甘,也无可奈何。

宣和帝特意让贺祈裴璋露面,当然也是有用意的。

鞑靼太子今年十九岁,这个素未谋面的外甥相貌性情如何,一概不知。大楚朝的出色儿郎多的是,绝不能被鞑靼太子比下去。

贺祈和裴璋,都是千里无一的出众少年。让他们两人前去,是震慑也是警告。

裴璋心中有数,挺直腰背,拿出最佳的风姿仪态。

贺祈更如出鞘的宝刀一般,散发出锋利无匹的锐气。

等候在保和殿外的鞑靼太子癿加思兰,不动声色地看了过来。

第一百二十七章 故人(二)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一百二十七章故人青年男子个头颇高,全身都是常年习武之人特有的彪悍勇武之气。

鞑靼人多卷发,鼻梁高挺,面部轮廓明显,一看就“非我族类”。这个青年男子,却是例外。

鼻梁略高挺一些,薄唇优美,一双略显狭长的黑眸似笑非笑,俊美中带了几分邪气。

鞑靼太子!

元思兰!

鞑靼太子也在打量贺祈和裴璋两人,目中闪过一丝讶然之色。

这两个少年,一个风度翩翩面容俊美,一个气质凛然英俊不凡。令人望之生出自愧不如的羞惭之心。

大楚朝果然人才济济。

贺祈眼眸微眯,以强大的自制力,忍住拔刀相向的冲动,拱手道:“请殿下随我们进殿。”

元思兰略一点头,正要迈步上前。

贺祈眸光一闪,淡淡提醒:“请殿下取下长刀,身上若有别的兵器,也一律取下。”

裴璋和贺祈再有心结,也不会在此时扯贺祈的后退。立刻接过话茬:“宫中规矩,面圣之前,要全身搜查。不是故意要针对殿下,请殿下见谅。”

不但要取兵器,还要全身搜查。

元思兰身后的数十名亲兵里,显然有听得懂大楚话的,立刻怒目相向。

元思兰回头看了一眼,亲兵们立刻重新安静下来。

“一切都按宫中的规矩来。”元思兰一张口,竟是一口标准的大楚话。

裴璋有些吃惊,贺祈倒是半点都不意外。

元思兰此人,心机深沉,狡猾如狐。若连这点装样的功夫都没有,如何能在卜赤的打压戒备下长大成人?

和亲一事,也是元思兰一力主张,甚至不惜自身安危,亲自来大楚求亲。卜赤巴不得元思兰死在大楚,既除了眼中钉,又有正大光明的理由挑起站事。宣和帝对元思兰,也绝没什么好感。

在这样的情形下,元思兰硬生生在大楚住了两年,打消宣和帝的忌惮,顺利求娶寿宁公主,暗中和二皇子勾结。在宣和帝驾崩大皇子登基后,元思兰竭力挑唆二皇子。二皇子被利用不自知,引了外敌进犯边关。

元思兰领着鞑靼骑兵,占了数十座边城,立下赫赫功劳。日渐老迈的卜赤,声望武力心机都不及元思兰,几年之内就被元思兰逼得同意退位。

前世,元思兰领兵追杀他,就是为了再立一功,然后便能继承可汗之位。

他临死前重伤了元思兰。

后来,元思兰又死在程锦容手中。

……

贺祈将心中纷乱的思绪按捺下去,走上前,亲自取了元思兰的佩刀。至于搜身这等事,当然就交给裴璋了。

官大一级压死人。裴璋忍住冷哼的冲动,在贺祈的示意下,上前搜身。

元思兰没有露出半分被羞辱的不快,十分配合。目光在贺祈和裴璋的脸上飘了一个来回,忽地笑道:“两个御前侍卫,竟有如此胆量,今日着实令我大开眼界。”

贺祈扯了扯嘴角:“我是皇上亲封的六品御前侍卫统领,姓贺,单名一个祈字。”

贺?

这个熟悉之极的姓氏一入耳,元思兰眸光一闪,顿时了悟:“平国公贺凛是你什么人?”

有十万边军牢牢守着边关,鞑靼骑兵被屡次拦在城门外。统领十万边军的平国公贺凛,对鞑靼人来说,是不共戴天的死敌。

贺祈淡淡道:“正是家父。”

原来是平国公的儿子。

或许,再过数年,这个贺祈就会接替贺凛执掌边军,成为鞑靼心腹之敌。

元思兰眸光又是一闪,目光落在裴璋的脸上:“你又是何人?”

从身份而论,元思兰是鞑靼太子,也是宣和帝的外甥,说不定还会是宣和帝的女婿。元思兰张口相询,裴璋不能不答:“我的父亲是永安侯。”

元思兰对大楚的武将们竟十分熟悉,闻言随口道:“原来是皇后娘娘的兄长。”

裴璋:“……”

身为武将,被人最为熟知的,却是皇后兄长的身份。这等不动声色的奚落和羞辱,令心高气傲的裴璋恼怒又难堪。

贺祈瞥了裴璋一眼。

裴璋回过神来,淡淡道:“请殿下随我们进殿觐见皇上。”

你是鞑靼太子又如何?还不是如丧家之犬一般来求和,低声下气地求娶我大楚朝的公主?

元思兰城府颇深,不见半分怒气,略一点头。

……

按着宫中规矩,面圣时不得佩戴任何兵器,要搜查全身,且亲兵不可入内。

元思兰就这么孤身进了保和殿。

殿内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元思兰的身上。

元思兰出人意料地跪了下来,给宣和帝磕了三个响头,抬头时,已红了眼眶:“十九年来,母亲常和我说起舅舅。今日,我终于见到舅舅了。”

众武将:“……”

众人想象中的鞑靼太子,应该是袒露半个胸膛露出长长毛发全身散发着臭气的粗鄙青年。毕竟,战场上的鞑靼骑兵都是这副德性。

谁也没想到,鞑靼太子竟生得如此俊美,大楚话说得异常顺溜,听不出半点异族口音。

而且,一见宣和帝就跪下磕头,张口就是舅舅。令人立刻想到,鞑靼太子的亲娘正是大楚朝的柔嘉公主。

柔嘉公主一定是心系大楚,所以这么多年来,一直教导鞑靼太子说大楚话。

果然,宣和帝听到舅舅二字,神色肉眼可见的和缓了许多:“平身,赐坐!”

元思兰没有起身,又磕了三个头:“母亲姓元,我也愿随母亲姓氏,从这一日起,改姓元,叫元思兰。请舅舅恩准!”

卫国公和晋国公对视一眼,心中各自一沉。

这个鞑靼太子,绝不是等闲之辈!

贺祈暗叹一声。

这一招实在是无耻!

却也实在有效!

堂堂鞑靼太子,要随母姓,改名元思兰。此事一旦传回鞑靼,只怕要将鞑靼可汗卜赤气得吐血三升。

不过轻飘飘的几句话,便讨好了宣和帝。

宣和帝被这一记高明之极的龙屁拍得全身舒泰,舒展眉头,笑了起来:“好!你愿改姓,朕便恩准了。”

元思兰感激涕零,再次磕头谢恩。

第一百二十八章 心机

元思兰起身后,殿中的气氛愈见和缓。

宣和帝赐坐,元思兰不肯坐下,坚持站着:“我虽身在鞑靼,可母亲自我幼时就教导我读书习字,教导我大楚的礼仪。舅舅是我的长辈,在长辈面前,晚辈岂有坐着的道理。”

元思兰以家礼拜见长辈,武将们倒是不便张口了。

宣和帝温声问道:“朕记得,柔嘉比朕小了一岁。现在她情形如何?”

先帝没有嫡子,所有的皇子皆是庶出。柔嘉是嫡出的公主,比宣和帝小了一岁。十五岁时和亲远嫁。

宣和帝和这位嫡出的皇妹感情平平。大楚和鞑靼更是死敌,休战五年后,又启战事。这些年几乎没断过打仗。

柔嘉公主在鞑靼的处境,也可想而知。

元思兰目中闪过一丝苦涩,低声道:“不瞒舅舅。自父亲病逝,母亲改嫁叔叔,时常生病。这些年,若不是为了我,只怕早已撑不住了。”

“幸好当年母亲远嫁时带了两位医术高明的太医,有两位太医精心调理,母亲虽重病缠身,倒是没有性命之忧。”

元思兰深谙煽情之道,这番话说得低沉而忧伤,也勾起了宣和帝心底微薄的怜悯。

宣和帝无声轻叹。

元思兰又道:“我为母亲画了一幅小像。舅舅多年不见母亲了,这幅小像,我便献给舅舅。”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画轴。

画轴仅有五寸。怎么看,也不可能藏得下利器。

按着宫中规矩,所有呈至圣前之物,皆要严密仔细地搜查。没藏利器,也可能藏毒之类。

赵公公上前接了画轴,当着众人的面打开画轴,远远地呈给宣和帝看了一眼。

宣和帝目力颇佳,一眼看过去,将那副画像上的病弱妇人尽收眼底。

当年的柔嘉公主,美丽娴雅,聪慧过人,深得宣武帝喜爱。他脑海中的柔嘉公主,还是年少时鲜嫩美貌的模样。

可这张画像上的妇人,苍白虚弱,就如枯败的花朵。

宣和帝便是铁石心肠,看了也很难不动容。

心里的怜悯,又稍稍多了一丝。

……

到了这时,一众武将都看出些端倪来了。

这位鞑靼太子,绝不是等闲之辈。见了宣和帝之后,一直在示弱,句句都在拉近和宣和帝的距离。

卫国公咳嗽一声,打破沉默:“殿下是皇上的外甥,亦是鞑靼太子殿下。此次是为了休战而来。既是要休战,总得表现出诚意来吧!”

和亲什么的,暂且不提。

要休战,可不是嘴上说说而已。所谓“诚意”,多是进贡牛羊或是战马,并立下国书。

卫国公张口就直戳元思兰的心窝。

靖国公也张口附和:“卫国公言之有理。太子殿下有什么想法,不妨明言。”

就别在这儿套近乎装可怜了。

宣和帝目中光芒一闪,定定地看着元思兰。

元思兰又是一脸苦涩,张口叹道:“舅舅,如今鞑靼的可汗是我叔叔。鞑靼早婚之人比比皆是,有十三四岁就成亲生子的。我这个鞑靼太子,却一直未定下亲事。去年,我十八岁时,有人提起我的亲事。叔叔立刻将此人撵出了帐篷。”

“母亲无奈之下,只得写信给舅舅。叔叔无法再阻拦,勉强应下。”

“此次我前来大楚京城,叔叔心里十分不喜,临来之前,给了我一张国书。牛羊战马,却是没有。”

这算什么休战求和?

就是来求娶公主,也没有两手空空前来的道理吧!

这等行径,简直就是对大楚的羞辱!

宣和帝的面色顿时沉了下来。

卫国公等人的神色也没好看到哪儿去。性情耿直火爆的平西侯,忍不住嗤笑一声:“如此说来,可汗令太子殿下前来,只是为了羞辱大楚不成?”

元思兰半点不怒,心平气和地应道:“叔叔碍于当年的毒誓,不敢明着对我动手。我死在大楚朝,更合叔叔的心意。”

说着,元思兰抬头看向龙椅上的宣和帝:“不瞒舅舅。我领着五百亲兵来大楚,根本没打算再回鞑靼。这也是母亲的心愿。”

“从今日起,我愿长住大楚。请舅舅恩准!”

保和殿里,再次安静下来。

……

站在宣和帝身侧的贺祈,将元思兰的神情变化一举一动,一一看在眼底。心里不由得暗中生凛。

这个元思兰,委实是心机深沉能屈能伸之辈。

还有什么比鞑靼太子亲自为质子更能表露休战求和的诚意?

元思兰一日为鞑靼太子,卜赤一日如鲠在喉。鞑靼内部忠于老可汗的不在少数,卜赤若对元思兰动手,鞑靼定会生出内乱。

如果元思兰长留在大楚京城为质,卜赤就不能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卜赤今年也快是快五旬的人了,怎么也熬不过年轻的元思兰。

等卜赤一死,元思兰就可以回鞑靼继承可汗之位。期间一定还有内乱。当然,鞑靼越乱,对大楚越是好事。其中的道理,显而易见。

宣和帝显然已经心动了。

就连卫国公等人,听到元思兰这等话,也有些动容。

不管元思兰是真情还是假意,反正话已经说出口了。大楚便可以正大光明地“留下”元思兰。

不管怎么看,这都是对大楚有百利无一害的事。

什么牛羊战马,哪里及得上鞑靼太子!

卫国公再次咳嗽一声,拱手道:“思兰殿下既有此诚心,臣恳请皇上应了殿下所请。”

卫国公这个老狐狸,立刻就改了称呼。

靖国公和卫国公同进共退,也拱手附和:“臣附议。”

平西侯等人也不傻,纷纷出言赞成。

元思兰安分老实地留在大楚,给他应有的体面也无妨。

宣和帝心念电转,自有计较,缓声说道:“朕考虑一段时日再说。”顿了顿又道:“思兰既改了姓氏,以后就在宫中住下吧!”

元思兰可以住在宫中,亲兵得留在宫外。如此一来,元思兰便被剪断了所有羽翼,一个人如何翻得起风浪来?

元思兰没有半分不满,满目感激地拱手谢恩。

……

第一百二十九章 宫宴(一)

鞑靼太子改随母姓,叫元思兰。

元思兰自愿为质子留在大楚,宣和帝龙心大悦,令元思兰住进流华宫。和二皇子的寝宫重华宫只一墙之隔。

宫中没有秘密,天未至傍晚,此事便已传得人人知晓。

宣和帝传口谕,今晚设宫宴,为元思兰接风洗尘。

兆宁宫里,满心惶惑惊惧的康宁公主元宛,扯着顾淑妃的衣袖,小声地哭道:“母妃,我好怕。”

宣和帝后宫里的嫔妃,个个出身名门。顾淑妃是翰林院顾掌院的嫡长女。

顾淑妃自幼饱读诗书,自有一股温柔的书卷气,一张鹅蛋脸,容貌秀丽。十四岁的康宁公主,承袭了顾淑妃的清秀可人,温顺胆小。

鞑靼太子来大楚求娶公主一事,在这几日传开。

寿宁公主和椒房殿里的裴皇后怄气闹别扭一事,也被宫人私下传了出来。

康宁公主胆子虽然小,却不是傻瓜。细细一想,便猜出了寿宁公主为了何事在闹腾。她红着眼眶,哽咽着说道:“母妃,姐姐定是不愿嫁去鞑靼。姐姐不去,是不是就轮到我和亲了?”

宣和帝只有两个女儿。

寿宁公主是裴皇后嫡出,有二皇子这个嫡亲的兄长,还有嫡亲的弟弟六皇子。康宁是庶出的公主,无一母同胞的兄弟。

而且,顾淑妃早就失了宠。

寿宁公主不愿嫁,可不就轮到康宁公主了?

顾淑妃心中酸楚,伸手揽住康宁公主,轻抚康宁公主的发丝:“康宁,和亲之事还没定,你先别怕。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那也是你的命。”

“你生来就是公主,享受了公主的尊荣矜贵。到了成亲之龄,若大楚朝需要公主和亲远嫁,你亦责无旁贷。”

“当年的柔嘉公主,十五岁时和亲,嫁给了五十岁的鞑靼可汗。牺牲了她一个人,却换来大楚和鞑靼五年休战。那五年里,不知有多少将士百姓的性命得以保全。”

“康宁,母妃舍不得你和亲远嫁。可若有那么一天,母妃也不会哭泣落泪。你也要坚强勇敢一些。”

康宁公主眼眶更红了,泪珠滑落眼角。

顾淑妃也落了泪。母女两个相拥着哭了片刻。

很快,顾淑妃擦了眼泪,轻声道:“今晚宫中设宴,为鞑靼太子洗尘。他是柔嘉公主的儿子,论血缘,也是你的表哥。你父皇令所有人都参加宫宴,也有认亲之意。”

“去换一身新衣服,好好梳妆打扮一番。别丢了你父皇的颜面。”

康宁公主用袖子擦了眼泪,低声应了。

……

寿宁公主也一样心绪纷乱,在宫女们的伺候下更衣梳妆。

她容貌明艳,骄傲夺目,远胜康宁公主。姐妹两人一同出现时,众人的目光总是落在她的身上。

往日,她颇以此为傲。

可现在,看着镜中美丽明媚的脸孔,寿宁公主没有半分喜悦,只有阴郁烦闷。

“启禀公主殿下,二皇子殿下来了。”

寿宁公主闷闷地嗯了一声。

片刻后,穿着皇子服的二皇子走了进来。

“二哥,”寿宁公主一脸怏怏不乐:“父皇对那个鞑靼太子为何这般看重?还特地为他设宫宴!”

二皇子满腹心事,这几日对着寿宁公主格外有耐心:“鞑靼太子改了母性,叫元思兰。甘愿为质子,长留在大楚。这对大楚来说,可是好事一桩。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分化鞑靼,令鞑靼日后生乱。”

寿宁公主哪里听得进这些,忿忿道:“这个鞑靼太子还要长住宫中,真是厚颜无耻。”

二皇子噎了一下,只得转移话题:“今日以家礼相见。他是柔嘉姑母的儿子,也是我们的表哥。你千万不可无礼!”

寿宁公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她就是要无礼!

正好能衬托出康宁的柔顺乖巧。

那个鞑靼太子,或许一眼便相中康宁,想求娶康宁!

兄妹两人低语片刻,二皇子忽地说道:“你也别和母后怄气了。和我一起去椒房殿给母后请安吧!”

今晚的宫宴,便设在椒房殿。

裴皇后常年养病不见人,可每年最重要的几次宫宴,都设在椒房殿。这也象征着中宫皇后无可撼动的地位。

寿宁公主怄了片刻,不怎么情愿地点了点头。

……

椒房殿内,青黛菘蓝正伺候裴皇后梳妆。

裴皇后换上了正红色的宫装,梳起了繁复的发式,戴上华丽的凤钗。苍白的病容敷上了胭脂,气色也显得红润了几分。

一年中,需要她露面的场合寥寥无几。今晚的宫宴是为了鞑靼太子所设,宣和帝亲自下的口谕。裴皇后自然也要露一露脸。

“启禀皇后娘娘,郑皇贵妃娘娘领着四皇子殿下前来觐见。”

“启禀皇后娘娘,魏贤妃娘娘和五皇子殿下来了。”

“启禀皇后娘娘,大皇子和大皇子妃前来觐见。”

“皇后娘娘,二皇子和寿宁公主殿下来请安……”

裴皇后略略点头:“让她们去正殿候着。”

梳妆好了之后,裴皇后也未去正殿,默默待在寝室里。直至有内侍来传口谕:“启禀皇后娘娘,皇上即将驾临。”

裴皇后这才起身去了正殿。

青黛菘蓝紧随其后,另有十余名宫女随行。

在正殿里等了半个多时辰的妃嫔皇子公主们,一同行礼相迎。

有品级的宫妃有二十余个,七个皇子两个公主,还有一位皇子妃和小皇孙。好一派热闹的天家宫宴。

裴皇后温声道:“都平身。”

然后,便不再出言。

众人都习惯裴皇后的沉默少言,各自入座低声说笑。

又过片刻,宣和帝来了。

裴皇后领着众人一同起身行礼,恭迎圣驾。

一身龙袍的宣和帝,缓步而入。身侧是近身伺候的几个内侍,另有十余个御前侍卫。贺祈和裴璋都在其中。

今日,宣和帝的身边还有一个青年男子。

这个人,正是鞑靼太子元思兰。

隔着重重人影,看不清元思兰面貌如何。寿宁公主也不愿多看,将头扭到一旁,正好和身侧的康宁公主目光对了个正着。

第一百三十章 宫宴(二)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一百三十章宫宴寿宁公主目光咄咄。

康宁公主垂下眼眸,没有和寿宁公主对视。

同为公主,身份地位也是截然不同的。

寿宁公主是嫡出的公主。而她,自小就被母妃教导,要处处敬让寿宁公主几分。

寿宁公主骄傲好强,不管学什么都一定要争个高下。她不得不藏拙,样样都弱一头。如此一来,姐妹两个才算和睦。

她习惯了事事退让。可和亲远嫁……

康宁公主将头垂得更低了些,掩去眼底的委屈和难过。

宣和帝今日心情颇佳,笑着说道:“都平身吧!今日没有外人,都是元家人。这是柔嘉的儿子,如今随了母姓,叫元思兰。”

“思兰,先见过你舅母。”

元思兰笑着应了,拱手行礼:“思兰见过舅母。”

礼仪周全,行礼姿势颇为标准,可见受过严格的教导。

裴皇后心里有些惊讶,微笑着应道:“免礼平身。”

元思兰谢恩起身,俊美的脸孔清清楚楚地露于众人眼前。裴皇后心如枯井,略略打量一眼,便收回目光。

一旁的郑皇贵妃,却是长袖善舞伶牙俐齿之人,立刻笑道:“仔细一看,思兰倒是生得像柔嘉公主,和皇上也有些肖似。俗话说得好,外甥不出舅家门,果然如此。”

外甥肖舅,确实是常见之事。

鞑靼太子,未来的鞑靼可汗,长成了大楚少年郎的模样,取了大楚的名字,宣和帝心中自是愉悦。郑皇贵妃一番话,正说中宣和帝的得意之处。

宣和帝哈哈一笑:“说得好。思兰,这是郑皇贵妃。”

元思兰笑着向郑皇贵妃行礼。

郑皇贵妃和裴皇后同龄,三十余岁的妇人,算不得年轻。可郑皇贵妃保养得极好,美艳白皙的脸孔上连一丝皱纹也没有,一笑间百媚顿生。

宣和帝只令元思兰给裴皇后郑皇贵妃行礼,其余嫔妃一略而过。

外甥来了舅家,给正经的舅母行礼问好也就罢了,一众妾室,自然没有这等资格。至于郑皇贵妃,没有皇后的名分,实则早已和皇后平起平坐。

然后,宣和帝又叫来皇子们,和元思兰一一相见。

大皇子今日在保和殿已经见过元思兰,二皇子却是第一次见这位鞑靼太子。一见之下,先是一惊,旋即心中一喜。

元思兰身材高大,俊美倜傥,气度出众。有这等相貌气度,足以配得上寿宁公主了。

说不定,寿宁公主待会儿一见元思兰,便会改了心意。他也不必费口舌劝妹妹了。

……

宣和帝显然也有让两个女儿见见元思兰之意。

“寿宁,康宁,思兰是你们柔嘉姑母的儿子,日后住在流华宫。”宣和帝随口笑道:“你们两个都来见一见表哥。”

满心不情愿的寿宁公主应了一声,垂着头的康宁公主也轻声应了。一同上前,行了裣衽礼:“寿宁见过思兰表哥。”

元思兰眸光一闪,目光迅疾掠过两个垂着头不愿多看自己一眼的少女,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露出温和有礼的笑意:“两位表妹快请起。”

声音略带磁性,低沉悦耳。

这个粗鄙的鞑靼太子,声音倒是意外的好听。

寿宁公主心里嘀咕着,起身抬头。然后,迎上一双温柔含笑的黑眸。

寿宁公主:“……”

不知为何,寿宁公主忽觉耳后有些发烫,心跳突然快了起来,脑海中纷乱如麻。

这个鞑靼太子,和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竟生得这般俊美,那双眼睛,含着笑意,像春风一般拂过她的脸孔。

她之前满心不情愿,根本无心梳妆打扮,故意穿了一件色泽过分鲜亮遮掩自己丽色的宫装。现在忽地有些后悔和懊恼。

康宁公主也迅疾抬头看了一眼,很快又低下头。

一双少女的复杂心思,无人得知。

……

宫宴很快开始,美味佳肴川流不息地呈了上来。

元思兰是今日宫宴当仁不让的主角。在众人有意无意的探询目光下,元思兰举止从容,宫宴上的礼仪十分周全,没出半分差错。

宣和帝看在眼里,心里暗暗点头,随口夸赞:“你的礼仪学得不错。柔嘉公主对你的教导,倒是颇为上心。”

元思兰正色答道:“自我启蒙之日起,母亲便教我读书习字。琴棋书画射御数礼,样样都学过。”

“也正因此,叔叔一直对我不甚亲近。”

一堆野狼里,冒出了一匹白马,自然是格格不入。

卜赤有十几个儿子,看元思兰就更不顺眼了。

宣和帝当然也不是那么好哄的。将元思兰留在宫中,是出于政治考虑,也有戒备提防之意。

不过,表面上舅甥两人倒是和睦融洽。

大楚和鞑靼一直在打仗,边关打仗之类的事,自要避开。便说些读书射御之类的事。

二皇子忽地笑着谏言:“父皇,表哥既要长住宫中,倒不如和儿臣一同去上书房读书。”

总不能让鞑靼太子跟着上朝,整日待在宫里闲着没事也不好,读书习武倒是最合适的。

宣和帝像是忘了元思兰已有十九岁,亲切地询问:“你可愿去上书房读书?”

元思兰立刻起身谢恩:“多谢舅舅恩典。”

宣和帝吩咐二皇子:“思兰初来乍到,对宫中一切都不熟悉。你和思兰多多亲近一二。”

二皇子忙笑着应下:“儿臣谨遵父皇之命。”又转头对元思兰笑道:“表哥,流华宫和我的寝宫就在一处,等宫宴散后,我们正好一同回寝宫。”

元思兰笑着应了。

大皇子不动声色地瞥了二皇子一眼,心中冷笑一声。

站在角落处的贺祈,看似目不斜视,实则一直在用眼角余光悄然打量裴皇后。

这样的场合,只听郑皇贵妃不时张口说话,裴皇后沉默得像一抹影子,极少张口。

未来的岳母,别心急,程锦容很快就会进宫来见你了。

宫宴散后,宣和帝去了郑皇贵妃的钟粹宫。

身为御前侍卫的贺祈,今日又得值夜,自然要一同前去钟粹宫。

未到子时,宣和帝忽发宿疾。

第一百三十一章 宿疾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一百三十一章宿疾宣和帝有宿疾之事,文武百官们都知道。

不过,到底是什么宿疾,发病时是什么模样,病症有多重,隔多久宿疾发作一回,是否有损天子寿元……等等诸如此类,无人知晓。

就连裴皇后和郑皇贵妃,也不清楚宣和帝的宿疾是什么。

杜提点守口如瓶,口风极紧。

探询天子龙体如何,是宫中大忌。后宫嫔妃不敢探听。宣和帝多疑又嗜杀,文武百官们私下揣度是有的,绝没有人敢打听。

宣和帝忽发宿疾,郑皇贵妃被“请”了出去,所有宫女皆退了出去。寝宫里只留下贴身伺候的几个内侍。御前侍卫们也不得入内,各自守在寝室外数米之外。

隔着厚厚的门,隔得老远,依然能隐约听到寝室里传来的闷声痛呼。

贺祈略略皱眉。

前世宣和帝在三年后病逝,死于宿疾。

宣和帝到底是何宿疾?

裴璋耳力同样敏锐,听到隐约的通呼声,下意识地又走远了一些。

进宫当值前,永安侯曾提点过他:“在皇上身边当值,要慎之又慎。皇上生性多疑,喜怒无常。眼睛可以看,耳朵可以听,却不能主动探听任何事。否则,必会遭来皇上疑心猜忌。”

这段时日,裴璋颇为谨慎。

他原以为贺祈冲动易怒,定会犯错,说不定很快就会丢了差事。没曾想,贺祈当值竟也十分谨慎。

杜提点被急召前来,行步匆匆,一张老脸异常凝重。

赵公公开门后,杜提点拎着药箱迅速进了寝室。

寝室门开的刹那,宣和帝的闷声痛呼愈发明显清晰,飘进了御前侍卫们的耳中。

裴璋不动声色地又走远了几步。一抬头,就见贺祈也同样走得远了一些,一副“我什么都没听见”的模样。

两人四目相对,各自面无表情,心中冷哼一声。

……

宣和帝宿疾一发,腰腹部便骤然刀割般剧烈阵发性疼痛。剧烈的痛苦,血肉之躯根本难以承受。

高高在上的天子,此时面容惨白满额冷汗,不停闷声呼痛。疼到了极处,宣和帝面容狰狞,在床榻上翻滚痛呼,恨不得以头撞墙。

这一刻,宣和帝和天底下所有被病痛折磨的病患并无不同。

床榻边有一堆呕吐物,散发出浓烈的酸臭气。

杜提点无暇多问,快步上前,低声道:“微臣先为皇上止痛,请皇上恕微臣无礼了。”

宣和帝被宿疾折磨得死去活来,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有礼无礼,额上冷汗如注,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杜提点擅长针灸,先为宣和帝施针止痛。

明亮细长的金针,很快刺入龙体。

剧烈的疼痛,终于稍稍缓和。

仍然疼痛无比,不过,总算不至于无法忍受了。

宣和帝的呼痛声渐弱。

内侍们暗暗松口气,各自忙碌起来。将床榻边清理干净,为宣和帝擦拭冷汗。至于沐浴更衣,至少也要等上一两个时辰。

宣和帝病发时的模样,只有几个近身内侍和杜提点亲眼见过。几年前有一个内侍口风不紧,偶尔透露了一两句。不出两日,这个内侍就不见了踪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至此之后,近身伺候的内侍们愈发提了几分小心,哪怕是平日私下说话,也绝口不提天子病症。

杜提点凝神施针后,从药箱里取出药包。赵公公接过药包去熬药。

这是杜提点亲自配制的药,有止痛宁神之效。

只是,针灸也好,止痛也罢,都只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宣和帝从十年前开始病症发作。原来一年只发个两三回,这几年,发病的次数越来越多。上一次宿疾发作,是半个月前。

这个月里,已经是第二回了。

赵公公熬好了药,端了过来。杜提点亲自伺候宣和帝喝汤药。

宣和帝身上的金针尚未取下,直挺挺地躺在床榻上。身上的冷汗浸透了龙袍,身下的被褥也有了汗水的印记。

可以想见,这一个多时辰里,宣和帝受了多少折磨。

汤药十分苦涩。

宣和帝再厌恶,也不得不张口喝下。待一碗温热的汤药全部喝进腹中,就听杜提点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请皇上闭目睡下。等醒来之后,就不疼了。”

声音有些飘忽,似隔了千山万水。

宣和帝含糊地应了一声,闭上龙目,不知何时,才昏昏睡去。

……

这一折腾,就是两个多时辰。

杜提点到底年迈,精力体力远不及以前。可宣和帝信不过任何太医,一发宿疾,只令他一个人伺疾。

杜提点熬不住,也得慢慢熬。

杜提点坐在床榻边,守着宣和帝。内侍们也不得清闲,一同守在旁边。门外的御前侍卫们,也同样一夜不成眠。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困意上涌。

杜提点坐着睡了片刻。直至听到宣和帝的呓语声,才被惊醒。

宣和帝在呼痛。若不是止痛药里有宁神之效,宣和帝怕是要整整疼上一夜,根本无法入眠。饶是喝了汤药意识昏沉,身体里的疼痛依然还在。

杜提点眉头紧皱,无声轻叹。

大楚历朝天子,都寿元不长。能活过四十岁,已算高寿。宣和帝今年三十有六,宿疾也有十年了。照此情形下去,宿疾发作越发频繁,针灸和止痛的汤药的效用也在渐渐减退。

杜提点一生浸淫医术,针灸之术出神入化。可再精妙的针灸医术,也治不了宣和帝的宿疾。

宣和帝的病症,在龙体内。

程锦容所写的病例,和宣和帝宿疾发作时几乎一般无二。程锦容用的外科救治之术,也委实骇人听闻。

开膛破腹,以利刃剖开肾脏……

普通百姓也就罢了。天子龙体,岂能容半点损伤?

不过,不管如何,只要程锦容真地能治这等病症,总是好事。或许,可以慢慢研究如何以更温和稳妥的法子。

此事他心中有数便可,绝不能透露半点口风。

对着宣和帝,也不宜早早提及此事。

他能伺候两任天子,在太医院二十年屹立未倒,凭借的正是稳妥和谨慎。

第一百三十二章 天性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一百三十二章天性隔日,保和殿。

卫国公靖国公等人皆在殿内等候圣驾。

“今日怕是又要休朝了。”靖国公低声对卫国公说道。

卫国公皱了皱眉头,无声叹了口气。

这两年,宣和帝宿疾发作愈发频繁。一个月内发作两三回。每次宿疾发作,总要休朝一两日。

龙体每况日下,众臣心中都是心知肚明,难免心思浮动。

在这样的情形下,应该早日立储。国有储君,人心方能安定。

只是,宣和帝没有主动提及立储,众臣如何能提?若是主动上了奏折,宣和帝问上一句“众卿以为该立谁为储君”,又该如何回应?

皇子们年龄都不大,唯有大皇子成亲生了子嗣,早早临朝听政,如今还领了差事。虽然是份虚差不当大用,只凭这一点,就胜过还在读书的二皇子。

二皇子是裴皇后嫡出。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既有嫡出的皇子,断然没有立大皇子为储君的道理。

种种念头,在卫国公脑海中闪过。面上却是半分不露。

平西侯晋宁侯等人凑到了一起。几位尚书,也自然地站到了一处低语。

文官武将,泾渭分明。

就在此时,大皇子来了。十九岁的大皇子,颇为肖似宣和帝年少之时,身材高大,颇为英武。

和大皇子一同前来的,还有天子近身内侍赵公公。

赵公公代传天子口谕:“朝中政事,由众臣商榷,大皇子听政便可,不可胡乱插言。”

众臣一同领命。

宣和帝对大皇子的偏爱,真是一眼可见。

永安侯心中沉了一沉,不动声色地抬头看了大皇子一眼,正好捕捉到大皇子眼中一闪而过的自得。

永安侯心里冷哼一声。

……

上书房里,几位皇子正在读书。

今日上课的,是顾太傅。

几位太傅中,顾太傅年纪最大,脾气也最好。不时捋一把花白胡须。几位皇子读书不甚专心,不时转头低语,顾太傅也不动气,只温和地提醒一声。

几位皇子皆喜武轻文。认真听课的只有六皇子,其余几位皇子不提也罢。

今日上书房里,多了一个俊美的青年男子,鞑靼太子元思兰。

顾太傅有意考校这位鞑靼太子,讲了一段四书,然后温和地问询元思兰:“殿下可曾听懂了?”

元思兰当然听得懂,故意皱着眉头,装出一脸的茫然:“我有几处不太懂。”

顾太傅耐心地又讲了一遍。

元思兰还是“听不懂”。惹来二皇子等人的一阵哄笑。

自他幼时,母亲柔嘉公主便亲自教导他读书习字。母亲对他要求极高,严格得近乎严苛。四书五经他早已烂熟于心。

在一众兄弟们四处骑马打仗射箭杀人时,他却在执笔练字。也因此,他一直和兄弟们格格不入,感情淡漠。

他觉得委屈,对母亲抗议:“我是鞑靼太子,日后要为可汗。鞑靼和大楚常年打仗,我能骑马打仗杀敌就行了,为什么我要读这么多大楚的书,学写大楚文字?母亲想念大楚,日后我领兵去杀了大楚天子,那座皇宫母亲想住多久都行。”

母亲一边哭,一边用戒尺狠狠地打了他,直至戒尺被打断了才停。他的手心都快被打烂了,母亲哭得两眼红肿。

他的手疼得钻心,却没哭。

鞑靼男儿,血液中流淌的是嗜杀好战。父亲最大的心愿就是要踏平大楚。他是父亲的儿子,是鞑靼未来的可汗。迟早有一日,他要领着鞑靼骑兵踏进边关。

他的相貌像母亲,天性却和父亲一样。他是一匹凶残的狼,书读得再多,也改不了他的天性。

那一年,他十三岁。

之后几年,他再没有出言顶撞过母亲。

母亲忍辱改嫁给叔叔卜赤,低头逢迎,都是为了他。为了母亲活得开心一些,他愿意装得温顺听话,在母亲面前穿起大楚勋贵公子才会穿的衣服,像大楚少年郎一般拱手行礼。

叔叔想让自己的儿子做太子,一直拖延不为他定下亲事。母亲想让他求娶大楚公主,想让他长住大楚。

他一一应下,临行前,私下去见叔叔卜赤。将母亲的心思坦然相告,然后说道:“此次我去大楚,叔叔给我一张国书便可,一匹牛羊战马我都不要。我只带自己的亲兵,在大楚住上几年,等大楚天子疑心尽去,一定会应下和亲之事。”

“我娶了大楚公主,摸清大楚京城的情形,再暗中挑起大楚内乱纷争。到时候,叔叔就有了可乘之机。”

“到了合适的时机,我会暗中令人送信回来。”

“叔叔不必顾虑我的性命安危,在最合适的时机出兵。”

叔叔卜赤大为震惊,看着他久久没说话。

他看着一直戒备提防自己的叔叔,笑了起来:“叔叔是不是不信我?”

“我的母亲是大楚公主。我自小读大楚的书,学习大楚文字,就连饮食起居,也随了母亲。所以,叔叔总觉得我心向着大楚,一直对我提防戒备。”

“叔叔不愿我早早成亲,不想将可汗之位传给我。不全是为了自己的儿子,更担心我会向大楚称臣,令我父亲地下蒙羞。”

“叔叔的苦心,我都清楚。我也从不怨恨叔叔。我今年十九,明年就正式成年了。此次去大楚,九死一生,不知能否活着回来。我会用实际行动证明给叔叔看,我是鞑靼太子癿加思兰。”

叔叔卜赤心思震荡,脱口而出道:“好!如果你能做到你说的这些,我立刻将可汗之位传给你!”

他跪下磕了三个头,然后退出了叔叔的帐篷。

叔叔卜赤的心思不难猜。他年纪渐长,叔叔对他的猜忌提防也越来越重。离开鞑靼来大楚求亲休战,既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又立下实实在在的功劳。

他要让所有鞑靼武将都知道,他这个鞑靼太子当之无愧。唯有他,才能带领鞑靼骑兵踏进边关,让所有鞑靼人都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

成功了,他就是鞑靼可汗。

失败了,这条性命留着也无用。

第一百三十三章 惊喜

平国公府。

天色微明,贺袀已起身。

他在宫中当值,每日早出晚归。每隔两日就要在宫中值守一夜。今日是御前侍卫大选,宣和帝定会亲自前去观战。贺袀得早些进宫。

魏氏亲自伺候贺袀更衣,一边轻声道:“三弟现在怎么样了?今日的御前侍卫大选,也不知他能否前去。”

能去才怪!

贺袀心中哂然,口中却叹道:“昨晚我特意去探望三弟。三弟喝了汤药之后,有些好转。不过,他身体元气大伤,至少也得养个三五日才行。哪里还有力气舞刀弄剑!”

魏氏有些惋惜:“真是可惜。三弟身手超卓,更胜你一筹。要不是出了这等意外,说不定便能一举夺魁!”

贺袀看似谦和,实则心高气傲。生平最恨别人提起他身手不及贺祈。

魏氏话一出口,便知失言,颇有些忐忑地看了夫婿一眼。

好在贺袀今日心情颇佳,竟未介怀她的言语有失,随口笑道:“确实有些可惜。”

呵呵!

匹夫之勇,不足为惧!小小一计,便令他错过今年的大选。待到明年……

“启禀二公子,”一个丫鬟匆匆前来禀报:“夫人令奴婢来送口信,说三公子已骑马出了府。”

贺袀:“……”

贺袀的笑容瞬间凝住,目中闪过不敢置信的震怒,声音陡然扬高:“你说什么?”

那丫鬟被吓了一跳。

魏氏心里也是一惊:“夫君,你……”

为何这般震怒?

贺祈有力气骑马出府,想来身体已经恢复了七七八八。这是值得高兴的喜事才对。贺袀怎么是这等反应?

贺袀在魏氏惊愕的眼神中,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维持着原有的神情怒道:“这个三弟!半点不爱惜自己的身体,竟这般逞强任性!”

原来是因此事恼怒。

魏氏莫名松了口气,笑着安抚道:“夫君先别恼。此事是婆婆命人送来的口信,想来婆婆和太婆婆都已知晓。我们去内堂问上一问,便知就里。”

贺袀按捺住心头的震惊恼怒,点了点头。

……

一盏茶后,贺袀夫妻两人进了内堂。

贺袀迅速打量太夫人一眼,只见太夫人眉眼间隐含喜悦,心里倏忽一沉。

郑氏勉强维持着镇定,目中却闪着惊疑不定。

母子两个匆匆对视一眼。

就听太夫人乐呵呵地说道:“二郎,你今日来迟了一步。三郎已骑马去了御林军的演武场。”

贺袀拧着眉头,一副既惊又怒又心疼胞弟的好兄长模样:“三弟年少任性,不顾惜自己的身体。祖母怎么也不拦着他,由着他的性子胡来!若是伤了身体,该如何是好!”

太夫人爽朗地笑道:“二郎不必忧心。其实,昨日晚上,三郎身子就好了,喝了两碗热粥下肚,就有了力气。他只悄悄告诉我了。还特意叮嘱我,让我别告诉你们。好给你们一个惊喜!”

“今儿个一大早,他兴冲冲地骑马出府,定是去叫上启珏他们几个一同去演武场了。”

“怎么样?是不是很惊喜?”

说着,太夫人像个顽童一般,哈哈笑了起来。

贺袀:“……”

惊喜个屁!

贺袀气得肺都要炸了,还得挤出笑容:“三弟没事就好。”

郑氏也被气得暗暗咬牙切齿,故作关切地探询:“三郎昨日那般虚弱,怎么好得这么快?”

“这都是程姑娘的功劳。”太夫人笑道:“程姑娘昨日开的药方,见效极快。也亏得我们三郎底子好,伤了些元气,歇了一夜就生龙活虎。”

“二郎,你今日要伴驾去演武场,定能看到三郎大展神威。”

沉浸中喜悦中的太夫人,并未留意到贺袀和郑氏异样的神色。

时间无多,容不得耽搁。

贺袀再心有不甘,也得全部按捺下去,拱手作别。郑氏顺势起身,送贺袀出府。魏氏习惯性地跟着一同起身。

郑氏却道:“你留下陪婆婆说话解闷。”

魏氏一怔,却不敢不应,目送婆婆和夫婿一同出了内堂,心里浮起一丝疑惑。

三弟身体好了不是一桩好事吗?可婆婆和夫婿,似乎并不怎么喜悦开怀。

……

母子两人并肩同行,丫鬟小厮们自动自发地退到数步之外。

贺袀的声音压得极低,含着一丝怒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是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了吗?

为何事到临头出了岔子?

郑氏也是一肚子困惑不解,低低地应道:“我也弄不明白。”

那块“病牛肉”,当然不是意外。

太夫人执掌内宅多年,积威甚重。郑氏这几年来掌家,暗中花了不少力气,在内宅各处安插眼线内应。那个倒霉的姚管事,在她有意的纵容下,采买时贪墨油水。贪心之下,便有机可乘了……

一切都按着她原本的计划进行,十分顺利。

唯一的意外,是程锦容的出现。

程锦容一张口,令太夫人改了心意。并未大肆发作陪房姚家人。

程锦容一开药方,竟令贺祈在短短时间里痊愈。

这个程锦容!

郑氏越想越怒,低低地吐出一个字:“程。”

贺袀目中闪过寒意,低声道:“到底如何,现在还不知道。先等过了今日再说。”

可今日一过,还怎么掩得住贺祈的光芒?

外人不知,他们母子却都十分清楚。贺祈习武天赋惊人,堪称天才。长刀一出手,谁能和他争锋?

一旦贺祈在大选里夺魁,在御前露了脸,再做了御前侍卫。便能将纨绔的恶名洗刷大半。说到底,贺祈往日并无真正恶行。不过是蛮横无礼霸道嚣张了些,动手揍人也有分寸,并未伤及人命。

难道,她耗费了十余年的功夫,就这么功亏一篑?

这让她如何甘心?

郑氏不甘心,贺袀也同样不甘。

除了身手稍逊几分相貌稍逊几分,他还有什么比不上贺祈?凭什么贺祈是未来的平国公,他就要俯首听令,做贺祈的“左膀右臂”?

这一次,贺祈侥幸躲过。

下一回,他要让贺祈彻底跌落深渊,再无翻身的余地!

第一百三十六章 常山

隔日,太医院门外张贴了红榜。

此次,红榜上只有三个名字。

第一个是程锦容。

第二个是常林。

第三个,程景宏。

程家兄妹齐齐盯着红榜,一副要将红榜看穿的架势。

“二弟,这第三名真的是我吗?”程景宏呆呆问道。

程景安也是一脸“我不是在做梦吧”的神情:“好像是。”

程锦宜和赵氏都已高兴得红了眼眶。将程锦容撇除在外,以十九岁之龄考入太医院,这在太医院里也算绝无仅有了。

程锦容默默注视着红榜上的第一个名字,心潮澎湃,无人得知。

娘!我终于考进了太医院!

你等我,我很快就进宫去见你!

耳畔忽地响起一个青年男子不无骄傲的声音:“我前两年就想来考太医院。大伯父不允,让我再磨炼几年。现在看来,大伯父的话不无道理。今年我虽是第一次考太医院,倒是一考即中。”

身边立刻有几个奉承拍马的声音:“常公子也太自谦了。一年便能考进太医院,可见常公子医术精湛。”

“正是。每年来考太医院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其中不乏四五十岁的名医。常公子此次一举考中第二名,委实令人钦佩。”

常公子?

程锦容眸光一闪,看了过去。

只见几米外,站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男子。这个青年男子生得也算白皙英俊,面上的洋洋自得略显轻浮了些。

这个青年男子,就是第二名常林。

能以这等年龄考入太医院的,定然出自杏林世家。常林口中的大伯父,莫非就是常院使?

想到常院使,程锦容的目中闪过一丝冷意。

这个常山,被永安侯暗中以重金收买,一直为裴皇后“看诊”。裴皇后今时今日,其中也有常山一份“功劳”。

她在永安侯面前说的一番话,已令永安侯对常山起了疑心。以永安侯的手段,常山的好日子也不会太长久了……

常林在众人的簇拥下,来了红榜前。一眼看到了一袭青衣罗裙的程锦容,面上顿时闪过几分不自在。

刚才那番话,说给别人听听也就罢了。在程锦容面前,就有班门弄斧之嫌了。

“程姑娘考中第一,”常林咳嗽一声,主动张口寒暄:“可喜可贺!”

程锦容淡淡一笑:“我今年第一次考太医院,没想到一考即中,还考了第一。我也颇觉意外。”

常林:“……”

常林笑容有些僵硬。

原本围着常林的几位大夫,立刻又夸赞起了程锦容:“程姑娘这般年少,医术却精湛高明之极。”

“这么多大夫来考太医院,其中不乏四五十岁的名医。程姑娘一举考中第一,委实令人钦佩。”

常林:“……”

呸!

夸人的话都不带换一换的!

……

一炷香,程景宏终于回过神来。一转头,迎上程锦容含笑的双眸:“大堂兄,恭喜你。”

前世,程景宏两年后才考进太医院。这一生,程景宏今年便考中了。她的重生,在悄然改变身边人的命运。

程景宏再如何装老成稳重,到底还是十九岁的少年。此时咧嘴而笑,颇有几分傻气:“真没想到,我今年也考中了。”

说着,忽地拱手,对程锦容郑重行了一礼:“容堂妹,多谢你这段时日的指点。”

这三个多月来,他学了不少外科医术的要诀。考试中虽然没怎么用上,可他的胸襟眼界都有进益,落笔考试时便有微妙的感觉。

此次,或许他也能考中。

他没好意思将这等话说出口,心里却抱了极大的期望。这十几日来,无一日不悬着一颗心。现在,这颗心终于稳稳地落了下来。

程锦容看着容光焕发的大堂兄,展颜一笑:“大堂兄不必这么客气。我从大堂兄的身上,也学到了许多。”

兄妹两个互相夸赞,也觉得有趣,一同笑了起来。

就在此时,早已眼熟的小眼医官走了过来,热络地招呼程锦容常林程景宏三人:“程姑娘,常公子,程公子,你们三人都随我来吧!院使大人要亲自见一见你们。”

程锦容笑容未变,轻声应下,目中闪过一丝冷意。

……

常山此人,生得相貌堂堂,一脸正气。

只看外表,谁都不会想到常山竟是个贪财无厌毫无医德的小人。

程锦容等人一同上前行礼。

常山目光掠过程锦容窈窕的身姿,目中闪过浓浓的不以为然。

每年的太医院考试,皆是杜提点亲自出卷主考。常山不是不想插手,只是争不过杜提点,也不敢明着相争。

杜提点真是老迈昏了头。竟点了一个少女为头名!堂堂太医院官署,多了一个女太医。传出去简直荒唐可笑!

不过,笑也是笑杜提点,和他可没半点干系。

“你们三人,是此次考试的前三名。”常山端坐在上首,一派官威:“提点大人今日去了礼部,将你们三人的姓名报给尚书大人。命人为你们准备医官的官服。具体要领什么差事,等过几日,提点大人自会安排。”

程锦容等三人一同恭敬应是。

常山又张口询问:“你们擅长哪一科?”

常林抢着答道:“回院使大人,我擅长大方脉和小方脉。”

常山对自己的亲侄儿颇为和蔼:“好,以后进了太医院官署,要戒骄戒躁,虚心谨慎,多向医术高明的医官们请教。”

常林笑着应了,不无得意地以眼角余光扫了程锦容一眼。

考了第一又如何?

等进了太医院官署,真正能被委以重任的人,一定是他!

程锦容不就仗着自己的伯父是副院使程方吗?他的大伯父,比程方高了一级,是正院使!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常山接下来问的是程景宏,最后才问程锦容:“听闻程姑娘擅长外科医术,不知是也不是?”

程锦容微微一笑:“我确实擅长外科医术。除此之外,我还擅长治疗妇人科心疾。听闻院使大人也擅治心疾,以后有机会,请院使大人指点。”

常山:“……”

第一百三十七章 挑衅

程锦容话语中的挑衅之意,清晰可见。

常山吃了一惊,旋即,一股怒火涌上心头。

不过,他做了多年太医,城府极深。心中恼火,半点不露,捋须哈哈笑了起来:“长江后浪推前浪,此话果然不假。当年我初进太医院时,战战兢兢,连抬头说话都不敢。今日见了你们三个,可算是开了眼界。”

一旁的小眼医官,暗暗打了个寒颤。

太医院里谁人不知,常院使此人看似豪爽磊落,实则心胸狭窄,最是容不得人。太医院的医官里,其实也有擅治妇人科的。

可谁也别想越过常院使,进宫为裴皇后看诊。

常院使的医术或许不是最好的,使绊子下黑手给人穿小鞋的能耐,绝对是独一无二。而且,常院使为人擅钻营,和永安侯来往密切,靠山极硬。

太医院里,唯一能压得住常院使的,也只有杜提点了。

程景宏也听出不对劲来了,连连冲程锦容使眼色。

这可是太医院里的院使大人。怎么能张口挑衅?

可惜,他的眼都快眨得抽筋了,程锦容也没有半分收敛的意思。

程锦容淡淡一笑:“院使大人盛赞,我愧不敢当。只是,行医之人,不能过于自谦。否则,病患对大夫没了信心,治病看诊时多有不便。三分医术,也得说成十分。若病症迟迟没治好,也怪不得大夫医术不精,一定是病患病症太过蹊跷难治。”

“院使大人对此应该颇有心得才是。”

常山:“……”

刚才只是言语挑衅,现在这番话,和当面打脸也没两样。

裴皇后一病多年,常山一直为裴皇后治病,怎么治也不见好。宣和帝并未怪罪常山,反而对常山时有赏赐。

靠得正是颠倒黑白……对自己医术常年不懈的自吹和一张如簧利舌。让众人都相信,裴皇后心疾难医。若不是他,裴皇后早就撑不住了。

常山眼中嗖嗖地飞出了刀子,嘴角扯出了令人发毛的弧度:“程姑娘说话倒是有趣。”

程锦容微笑着应道:“我随口之言,没想到竟能博得院使大人一笑。”

“院使大人的为官之术,我早有耳闻,心中也钦佩不已。这世间,医术高明的大夫并不少见。又有几人能如院使大人这般平步青云?”

程景宏心惊肉跳,不知程锦容为何一来就和常院使对上,忙上前一步,拱手道:“院使大人,容堂妹尚且年少,平日在家中说话促狭淘气惯了。绝无针对任何人之意。院使大人胸襟宽广,大人有大量,切勿见怪!”

常山呵呵笑了两声:“本院使一把年纪了,怎么会和小姑娘一般计较。”

哼!看他以后怎么收拾这个程锦容!

小眼医官暗暗翻了个白眼,一边为程锦容忧心。

一来就开罪了睚眦必报的常院使。以后程锦容在太医院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

常山按捺住怒气,吩咐小眼医官:“莫医官,你领着他们三个去官署里转上一圈。这几日,你先带一带他们三人。”

莫医官恭敬领命,恭送常院使起身离开。

常山一走,莫医官立刻用袖子擦拭额上的冷汗,一边叹道:“程姑娘,你刚才怎么能和院使大人那般说话。”

没等程锦容吭声,一旁的常林已怒目相视:“程锦容!你刚才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大伯父年少成名,在太医院二十多年,治过的病症比你吃过的米还多!宫中的皇后娘娘患心疾多年,是大伯父一直尽心竭力地为娘娘看诊治病。就连皇上也对大伯父赞赏有加。你竟敢以此事嘲弄讥讽我大伯父!”

“我常林第一个就饶不了你!”

常林是真心崇拜自己的大伯父。

常山为常家带来的荣耀,令常家一跃成为顶尖的杏林门第。和杜家程家并列为大楚三大杏林世家。

常林自少时起,就以大伯父为自己的目标。今日亲眼目睹程锦容出言挑衅羞辱自己的大伯父,如何能忍?

程锦容神色淡淡:“我说的都是实话。”

常林一个激动之下,竟卷起衣袖,冲上前来。

程景宏早有防备,立刻拦在程锦容身前,伸手握住常林的胳膊:“你想做什么?”

虽然程锦容今日的言行不太对劲,说话也刻薄了些。不过,程锦容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

有他在,绝不容任何人欺负容堂妹!

莫医官也没料到会闹成这样,扬声怒道:“都给我住手!这里是太医院官署!你们若敢胡闹滋事,休怪我不留情面!”

常林悻悻地松了手。

程景宏也放下手,依旧拦在程锦容的面前。

程锦容心中感动,有些歉然地低语:“大堂兄,对不起。”

程景宏头也未回:“有什么事,我们回去再说。”

总之,这个常林休想靠近半步。

莫医官头大如斗,只得又叫来胡子医官:“吴医官,麻烦你领着常公子四处看看。我领着程姑娘程公子转上一转。”

……

常林临走前,狠狠地盯了程锦容一眼。

莫医官看在眼里,颇觉头痛,想训斥程锦容几句,一看程锦容平静从容半点不知错的模样,愈发头痛。

过了片刻,莫医官才叹道:“程姑娘,你是女子,以后在太医院当差,麻烦绝不会少。何苦一来就和常院使大人闹得如此不快!”

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太医院上下,谁敢招惹常院使?

也就是程锦容,不知其中轻重,一来就捅了马蜂窝。以后不知要有多少麻烦!

对着好心提醒的莫医官,程锦容不能不领情,柔声道:“多谢莫医官提醒。”

这么一看,程姑娘还是挺懂事的,说话客气有礼。怎么偏偏就和常院使较上劲了?

莫医官心里暗叹一声,没有再多言。

程锦容这么做,当然有自己的用意。

她没耐心再等下去。既已进了太医院,她就要以最快的速度进宫去见裴皇后。常山这块绊脚石,她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他剔除。

今日只是一个开始。

第一百三十八章 医德

莫医官领着程锦容兄妹在太医院官署里转了一圈。

官署占地颇广,存放医书典籍的库房有两间,存放药材的库房有五间,还有存放配制好的药丸药膏的库房等等。另有医官们平日当值之处,十人一间,共十余间。

转上一圈,就得半个时辰。

太医院官署归于礼部下辖,实际上就是担了个名头,平日独立运作。官署内共有两百多名医官。这些医官里,有资格进宫看诊的,约有二十人左右。

其余医官,各有职司。或编纂医书,或采买药材,或研制新药。

京城的官宦勋贵皇亲们,送张帖子来,便能请医官登门看诊。

莫医官一边领着程锦容兄妹四处转悠,一边耐心地讲解其中门道:“……每日太医院收到的帖子,多多少少总有百余张。京城这么大的地方,不知多少达官贵人。他们自己生病要送帖子请医官,内宅女眷生病了也要请医官。”

“太医院这段时日忙于考试阅卷,送来的帖子积压了厚厚一摞。官署里有专人负责处理这些帖子,今日已派了许多医官出诊。一般来说,进太医院官署两年后,才会被派出去为贵人看诊。”

“所以,你们暂时无需出诊,不必忧心这些。”

别看太医院官署里这么多医官,忙碌起来的时候,恨不得将一个人当做两个人使唤。

莫医官说得仔细,程锦容兄妹自要领情,纷纷谢过莫医官。

莫医官一笑起来,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这些我不说,程副院使也会细细交代叮嘱你们兄妹,不必言谢。”

程锦容是程方的侄女,程景宏是程方长子。就是冲着程副院使,对他们兄妹也得客客气气招呼周全。

莫医官又道:“程姑娘,提点大人临走之前特意交代,请程姑娘去为昨日的病患复诊换药。”

程锦容点点头应下。

……

开腹医治后,前几日最是痛苦。

伤处被缝合,也敷了止痛消炎的药膏。可还是一阵阵的疼痛。整个人直挺挺地躺在床榻上,不能乱动。

伺候病患的,是杜提点身边的药童。这个药童只有十二岁,是杜提点的侄孙。众人都叫他一声小杜。

小杜个头不高,相貌寻常,一双眼却格外机灵有神。程锦容为病患复诊检查时,小杜厚颜站在一旁,不时看上一眼。

程锦容抬眼冲小杜笑了一笑:“你站得近些也无妨。”

小杜腾地红了脸,不知是羞臊还是惭愧。

昨日杜提点吩咐他来照顾病患时,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程姑娘的外科医术着实精妙,能学上两三分,也是你的造化。”

这么明显的暗示,小杜当然听得懂。今日厚着脸皮来偷师,没想到,程姑娘半点不恼,还主动招呼他上前。

小杜红着脸道谢,站得近了一些。

程景宏看在眼底,也不由得暗暗钦佩自家堂妹。

换了别人,有这等精妙的医术,藏着掖着还来不及,谁愿传授给别人?就连师父教导徒弟,都要藏着一手,也免得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容堂妹却和别人不同。对着他这个大堂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药堂里的齐大夫想学,她也毫不介怀地指点。

这等胸襟,实在值得钦佩敬重。

程锦容为病患换了药,重新包扎。手劲再轻柔,也不免碰触伤口。病患耐不住疼痛,又哭了起来:“程姑娘,我是不是快死了?”

程锦容对着病患时,既温柔又耐心:“不会。你安心躺着养病,两个月以后,就能痊愈回家了。”

病患继续涕泪满面:“可是,我实在疼得厉害。”

程锦容柔声安抚:“熬过这几日就好了。小杜每日会守着你,给你喂药换药。你实在疼得厉害,就让他去药库里找止痛的药丸来。”

小杜果然机灵,立刻笑着接过话茬:“是啊!我们太医院里的药库里,有各种止疼的药丸。还有我们提点大人亲自配制的药哪!这可都是宫里的贵人们才能用的药。服下就不疼了。”

心里脆弱的病患总算被哄好了。

小杜心里暗暗感慨。

太医院的医官们,谁不是脸朝上眼朝天?见了达官贵人卑躬屈膝,普通病患,压根没资格进太医院,更别说求诊了。

程姑娘对一个普通病患,如此有耐心,真是令人敬佩。

……

傍晚,程方领着程锦容兄妹一同回府。

程方满面红光,笑了一日,嘴都笑酸了。一回府,就让赵氏拧条热毛巾敷在脸上。

赵氏好笑不已,一边为程方敷脸揉脸,一边取笑:“堂堂太医院副院使,笑歪了嘴,传出去不知要被多少人笑话。”

程方一脸自得:“我侄女我儿子一同考进太医院,这等光宗耀祖的喜事,就是笑歪了嘴,也多的是羡慕我的人。”

一提此事,赵氏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可不是么?我真没想到,锦容竟连着三场都考第一。景宏今年也有运道,正好考了个第三。”

“这等喜事,怎么着也得设宴庆贺才是。”

夫妻两个,商议起了喜宴之事。时间定在两日后,所有亲朋故旧,都发帖子,好生热闹庆贺一番。

“对了,平国公府卫国公府也送一份请帖去。”程方叮嘱赵氏:“不管如何,不能失礼于人。”

程锦容及笄礼的时候,平国公府的太夫人不请自到。说起来,也是程家失礼在先。

赵氏一一点头应下,犹豫片刻,才低声道:“锦容一门心思考进太医院,以后便是正经的女医官了。不知二弟对她的亲事,是何打算。”

程方不以为意:“锦容还年少,亲事不必着急,过上一两年再论嫁也不迟。”

程望的来信里,对程方表明亲事任由程锦容自己拿主意。现在左看右看,也看不出程锦容有半分想嫁人的意思。索性不提也罢。

清欢院里,程景宏和程锦容在书房对坐。

程景宏定定地看着程锦容,缓缓问道:“容堂妹,今日你为何故意出言不逊,挑衅常院使?”

第一百三十九章 刁难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一百三十九章刁难程锦容早知程景宏有此一问,正色答道:“不瞒堂兄,我对治疗妇人心疾确实颇有研究。皇后娘娘患心疾多年,我想进宫为皇后娘娘看诊。”

“常院使为娘娘看诊多年,从不容别的太医沾手。我想为皇后娘娘看诊,必会开罪于他。既是如此,早些晚些也没什么差别。”

程景宏:“……”

程景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看着程锦容的目光里满是复杂,半晌才叹道:“就算如此,也可以委婉一些,徐徐图之。今日你可是大大得罪了常院使。”

“我听父亲说过,常院使此人心胸狭窄最是记仇。怕是日后会处处给你使绊子。”

程锦容眨眨眼,俏皮又从容:“不用担心。提点大人会护着我的。”

程景宏:“……”

程景宏理所当然地以为程锦容在说笑,揉了揉额头叹道:“罢了!我找个机会,和父亲私下说一说此事。有父亲在,常院使总得顾忌三分。”

看着满面忧色的大堂兄,程锦容心中涌起丝丝暖意。她没有拒绝大堂兄的好意:“好,那就多谢大堂兄了。”

程景宏一脸认真:“自家兄妹,说这等话也太见外了。”顿了片刻,又低声道:“容堂妹,我总觉得你心里藏着秘密,一直在瞒着我们。”

“我不知这秘密是什么,也猜不出你到底想要做什么。我只希望,你别轻易以身涉险。若遇到什么困境,只管张口告诉我,我会尽一己之力帮你。还有父亲母亲他们,也不会袖手旁观。”

“容堂妹,你不是孤单的一个人。”

程锦容鼻间一酸,目中水光一闪而逝。可她藏在心底的隐秘,如何能说得出口?

她不愿以言语哄骗关心自己的大堂兄,只能沉默不语。

程景宏等了片刻,也没等来程锦容张口,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明日起,我们就得和父亲一同去太医院官署,早些歇下吧!”

……

送走了程景宏,程锦容又回书房看医书至深夜。

隔日五更天,程锦容程景宏随程方一同去太医院官署。

程景安程锦宜兄妹两个也没闲着,两人商议过后,决定还是每日去惠民药堂。

以他们两人的医术,暂时还不能坐诊看病。不过,为几位大夫打打下手总是可以的。多接触病患,比整日在家中读医书强得多。

程方每日繁忙,无暇过问程锦容兄妹,索性将两人托付给了莫医官。

好脾气的莫医官,每年都要带“新人”,也习惯被差遣了。今日他领着兄妹两个,进了药材房:“这里是药材房,新进的医官,多是在药材房里先待上两年。你们先在这里看着,若有不懂之处,可以随时问我。”

药材房,专司负责炮制各种生药材。药材炮制好了之后,才能用来制药配药。里面有十余个医官,多是三十岁以下的年轻医官。

常林赫然也在其中。

见了程锦容,常林哼了一声,眼白都快翻出来了。

程锦容连眼角余光都没他一个,专注地打量起药材房来。

程景宏也学过炮制生药材,看了片刻,便上前帮忙。

程锦容没动,莫医官也不好催促,心里暗暗嘀咕。姑娘家到底娇气。再者,这里都是男子,一个姑娘家待在这儿,多有不便。

不说别的,就看那一个个医官,一边假装忙碌一边不时瞥过来一眼。

这也怪不得大家。平日里见到的都是男子,忽地冒出这么一个年少貌美的小姑娘,就像一片草丛里冒出了一朵娇嫩的鲜花,心思漂浮也是难免。

……

就在此时,一个药童走了过来。

这个药童,约有十五六岁,眉眼清秀,面上颇有几分趾高气昂:“哪位是程姑娘?”

偌大的药材房里,只有程锦容一个女子。这个药童却似没看见一般,故意张口询问。只差没将找茬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这是常山常院使的药童。

太医院里的医官都是考试考进来的。药童就不一样了,几乎所有医官身边都会带一个药童。要么是贴身用惯的奴仆,要么就是家中子侄后辈。

这个药童,是常院使的外孙,姓李,众人习惯了喊一声李药童。

莫医官皱了皱眉,正要张口,就听程锦容淡淡道:“这里只我一个女子,莫非你连男女也分不清?像你这样,如何能在太医院里做药童?”

李药童被噎得涨红了脸。

众医官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一个个挤眉弄眼地看热闹。

常林早憋了一股闷火,倏忽起身,还没张口,程景宏也站了起来,冷冷地盯着他。

常林:“……”

李药童忍着气张口:“院使大人有令,程姑娘不必待在药材房。请程姑娘随我前去,听院使大人差遣。”

程景宏心里一惊,仓促间却也想不出拒绝的法子。

身为医官,被上司传召差遣是常事,哪有拒绝的道理?

程锦容显然也没有拒绝的意思,张口应下,就和李药童走了。

程景宏眉头几乎拧成了结,迅速瞥了身侧的陈皮一眼。陈皮何等伶俐,立刻领会了主子的用意。略一点头,悄悄退下。麻溜地去寻程方。

程方听完来龙去脉,心里也是一沉,瞪了陈皮一眼:“这等事,为何不早些来禀报?”

主子们不说,哪里轮得他多嘴。

陈皮心里委屈,口中却不敢辩驳,老老实实地低头挨训。

好在程方急着去救程锦容,呵斥两句便起身走了。陈皮立刻跟了上去。

常山有自己的药室,平日制药从不假手旁人。常家几代流传的数十张迷药药方,外人自然也难窥其中奥妙。

程锦容被喊进了药室,常山看也没看她一眼,随口吩咐:“将这盆里的白苏子白芥子捡拾开来。”

白苏子和白芥子都是极小的球形药材,比绿豆还要小一些。一种呈灰色,一种呈灰白色或淡黄色。

满满当当的一盆,就是捡上一日也捡不完。

如果程锦容不听号令,常山便可以正大光明地责罚。

第一百四十章 撑腰

这等刁难手段,是常山的拿手好戏。眨眨眼,便能想出十种二十种来。

昨日牙尖嘴利的程锦容,今日倒是沉得住气,微笑着应了一声。站到盆前,慢悠悠地分拣药材。

这是等着有人通风报信,让程方来撑腰?

可惜,程方这个副院使,到了他面前,也只有低头的份。

常山心里冷笑一声,只做未见,低头看起了医例药方。

没到盏茶功夫,门口便响起了脚步声。

常山头也未抬,淡淡道:“程副院使所来是为了何事?”

门口响起的,却是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常院使。”

常山:“……”

怎么会是杜提点!

常山心里骤然掠过不太美妙的预感,忙笑着起身相迎:“提点大人怎么来了?快请进!”

杜提点不疾不徐地迈步进了药室。

程锦容行了一礼:“见过提点大人。”

杜提点温声道:“免礼平身。”然后,对常山说道:“本官这几日正在整理医例,身边正缺人。程姑娘聪慧灵巧细心,本官想请程姑娘帮忙几日。常院使不会见怪吧!”

常山:“……”

常山干巴巴地笑了几声:“不见怪,当然不见怪。下官也是听闻程姑娘是今年考试的头名,起了爱才惜才之意,这才喊了她前来帮忙。”

杜提点看了满满一盆的白苏子白芥子一眼,淡淡道:“程姑娘医术精妙,可堪大用。分拣药材这等小事,让药童动手便可。”

饶是常山心黑脸厚,此时也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连声应是。

杜提点这才看向程锦容:“程姑娘随本官来吧!”

程锦容恭声应是,临走之前,也没忘了礼数,向常山行礼道别。

常山僵着一张脸,恭送杜提点离去。待杜提点领着程锦容走了,常山阴沉着脸瞪向李药童:“杜提点为何对程锦容如此另眼相看?”

竟然亲自前来为程锦容撑腰!

便是杜家的子侄后辈,也没见那个老匹夫这般袒护过!

这个程锦容,到底是什么来头?

连常山都不知道的事,李药童自然更不知道。被迁怒的常山臭骂了一顿,别提心里多委屈了。

……

程方迟来一步。

得知程锦容被杜提点领走,程方心中松了口气,旋即和常山一样满心疑惑。

杜提点此人,官威颇重,心思难以琢磨。太医院里有两个杜家的后辈,杜提点也未着意提携。为何对程锦容这般青睐?

程方陪着笑脸,和常山打了几句官腔才离去。

出了药室,程方便命人叫来程景宏,沉着脸问道:“常院使为何刁难锦容?”

程景宏没见到程锦容的身影,心里颇为着急:“父亲,容堂妹现在人在何处?莫非常院使不肯放人?”

“提点大人将锦容领去药室了。”程方没什么好气:“昨日到底发生什么事,给我仔细道来。”

杜提点?

程景宏也是一惊,先按下疑惑,将昨日程锦容出言挑衅的事说了出来。

程方听后,颇有些头痛:“锦容为何这般急着进宫?”

女太医的优势显而易见。以程锦容的医术,日后进宫为娘娘公主们看诊,是理所当然之事。

只是,初来乍到,总得先熬两年资历。这也是所有新医官的必经之路。程锦容为何这般心急?一来就和常院使对上了?

还有,杜提点为何这般袒护程锦容?

父子两人四目相视,各自拧起了眉头。

不愧是嫡亲的父子,拧眉的神情一般无二。

过了片刻,程方才叹了口气:“罢了。锦容这么做,总有她的道理。以后我为她周旋打点,你也盯着常林一些,免得他去找锦容的麻烦。”

……

杜提点的药室,比常院使大了一倍不止。

提点和院使,只差了一级。可在官场上,官大一级压死人绝不是虚言。杜提点的医术和资历摆在那儿,两个常院使也撼不动杜提点的位置。

杜提点伺候过先帝,如今又深得宣和帝器重信任。常山暗地里捣鬼做手脚,杜提点闭眼懒得理会。否则,杜提点一张口,常山只有退让的份。

“这一摞医例,你仔细整理,分门别类地归置。”杜提点张口吩咐。

程锦容张口应下,将厚约三寸的医例拿过来,仔细看了起来。

整理医例,多是长辈指点后辈,或是师父教导徒弟的方式。这么一厚摞,至少也有百例。多是罕见少有的病症。对学医之人来说,用价值千金来形容也不为过。

杜提点就这么轻飘飘地给了程锦容。

程锦容也未露出感激涕零之色。

杜提点低头撰写医书,偶尔抬头,就见程锦容专注地看着医例。心里不由得暗赞一声。这等坚韧的心性,对一个太医来说,极其可贵。

一惊一乍动辄慌乱之人,自然没资格进宫为贵人看诊。

……

时间一晃,就是小半日。

药童小杜悄悄来了,低声禀报:“启禀提点大人,那个病患又在哭喊了。”

杜提点略一点头,看向程锦容:“程姑娘去复诊换药吧!”

然后,杜提点顺理成章地也跟着一起去了。

程锦容半点都不意外。

只短短接触这几回,杜提点的谨慎老道已初露端倪。以杜提点为人,定会亲自观察她的为人品性和她的医术如何,才会有下一步的举动。

程锦容柔声安抚因腹疼痛哭流涕的病患,一边迅疾检查伤处。

杜提点人虽老迈,一双眼却利得很,目光一扫,心里暗暗吃惊。

两寸多长的伤口,看着狰狞可怖,实则大有好转。至于疼痛,也是难免的。开腹缝合,哪有不疼的道理。

换好了伤药,喝了一碗止痛宁神的汤药,病患总算消停了,很开沉沉睡去。

程锦容叮嘱药童小杜:“等他醒来,帮着他翻个身,略动一动。还有,之前未曾进食,今日可以熬些稀粥,慢慢喂下。”

“他若是呼痛,就熬上一碗这样的汤药,给他喝下。”

小杜一一应下。

一直没吭声的杜提点,终于张了口:“程姑娘是知礼懂礼之人,为何一来就和常院使不对付?”

第一百四十一章 意外(一)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一百四十一章意外程锦容将早就准备好的答案奉上:“不敢瞒提点大人。”

“我自幼寄住在永安侯府,在裴家长大成人。皇后娘娘是我嫡亲的姨母,这些年来娘娘时有厚赏。我心中对娘娘一直怀着孺慕亲近之情。”

“我自少学医,最大的梦想,便是能进宫为皇后娘娘看诊,治好娘娘的病症。”

“院使大人为娘娘看诊多年,不功不过,拖延至今,未见好转。我心疼日夜被心疾所困的娘娘,对院使大人心有不满。”

“所以,昨日一见院使大人,我说话便刻薄了几分。”

只是如此?

杜提点显然没有那么容易被说服,目光在程锦容的身上打了个转:“原来如此。程姑娘对长辈有这份孝心是好事。不过,进了太医院为医官,就得守太医院的规矩,断然不可以下犯上。”

“念你初来乍到,不知太医院规矩,此次就饶你一回。再有下次,本官一定重罚!”

程锦容恭敬应是。

杜提点捋着稀疏的胡须,声音稍稍缓和下来:“听你之言,莫非你真的有把握治好皇后娘娘的心疾?”

程锦容抬眼,明亮的目光和杜提点对了个正着:“是,我有十成把握!”

杜提点:“……”

杜提点不知该怒还是该笑。

药童小杜已经咧嘴乐了起来,欢快地插嘴道:“程姑娘,身为太医,说话不可过满。譬如提点大人问你有几成把握的时候,你有十成把握,便答有七八成把握。如此一来,你治好了病症,便是你尽心尽力。万一没治好,也有推托的余地。”

“如果你连半分把握也没有,也不能实话实说。要说自己有三四成的把握。否则,你连半分把握都没有,岂容你为贵人看诊?”

“这些都是提点大人平日教导我的。今日我就都告诉你,不必谢啦!”

杜提点:“……”

杜提点好气又好笑,瞪了自家侄孙一眼:“多嘴!”

小杜是杜家孙辈中最聪慧的一个,自五岁学医,到了十岁的时候,就已把一众十七八岁的堂兄弟都压了下去。

杜提点将小杜带进了太医院做药童,亲自“指点”。十二岁的小杜聪明机灵,嘴皮子利索。不过,到底年少,没什么心机,说话时爱显摆。

你一个药童,哪来的底气去教一个医官如何应答?严格说来,这也属以下犯上了。

程锦容自不会和一个小少年计较,含笑道谢:“多谢小杜公子提醒。”

然后正色对杜提点说道:“提点大人询问我有几分把握治好娘娘的病症,我不敢隐瞒,约有七八成把握。希望提点大人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为皇后娘娘看诊。”

好一个聪慧又机变的程锦容!

杜提点目中闪过一丝笑意,淡淡道:“进宫为皇后娘娘看诊,不是等闲小事。此事一来要常院使点头,二来,得禀报给皇上和娘娘,皇上和娘娘都点头了,你方可进椒房殿。”

“你初来太医院,先学一学太医院里的规矩再说。”

程锦容恭声应下。

……

当日晚上,程锦容带着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回了程家,那本小册子上写着“太医院院规”五个字。

程景宏也有一本相同的。

一共五页,每一页各二十条,加起来正好一百条院规。

翻开小册子,第一条便是“尊敬上官,不得以下犯下。违者罚三个月的月俸。视情形轻重,可加重惩罚!”

程景宏看了第一条院规,愁得饭都快吃不下了。

容堂妹刚进太医院,就开罪了常院使。常院使此人又是出了名的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今日是有杜提点大人解围,容堂妹才躲了过去。

以后又该如何是好?

程锦容的胃口倒是不错,见程景宏皱着眉头一直没动筷子,主动为程景宏夹菜:“大堂兄,今日一天辛苦了,多吃一些。”

程景宏:“……”

看着笑意盈盈的堂妹,程景宏更愁了。

程方看了程锦容一眼:“锦容,吃完饭,你随我来书房。”

程锦容点点头应下。

晚饭后,程锦容随大伯父去了书房。程景宏沉默又坚决地跟进了书房。

程方没有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和常院使可是有什么旧怨?”

程锦容神色淡然地答道:“是。他为皇后娘娘看诊十余年,没有治好娘娘的病症,以一张巧舌哄骗皇上,令皇上对他深信不疑。而且,他利用自己的官职,拦下了别的太医。这等医术不精毫无医德之人,根本不配为太医!”

程方:“……”

程景宏:“……”

父子两人都被程锦容的激烈言辞惊到了!

程锦容外柔内刚,极有主见。平日说话偶有惊人之语,他们早已习惯了。像这般强烈厌憎一个人的,却是前所未有。

程方心里惊疑不定,低声叮嘱:“锦容,不管你心里如何作想。日后在太医院里,对常院使一定要恭恭敬敬,绝不可言语唐突。”

程锦容却道:“我已向提点大人禀明,我能治好皇后娘娘的心疾。提点大人虽未当时就应下,不过,已将我的话听了进去。想来,用不了多久就会领着我进宫为娘娘看诊。”

程方越听心中越是震惊,脱口而出道:“锦容,提点大人为何对你如此另眼相看?”

程锦容想了想,诚恳地答道:“提点大人亲自看了我的外科医术,对我颇有惜才之意,所以处处维护我。”

程方父子又是一阵哑然。

可是,不管他们信不信,这看来都是唯一的理由。

不然,杜提点和程锦容素未平生,为何这般偏袒程锦容?杜提点都这把年纪了,早就过了迷恋女子美色之龄。总不会是因为程锦容的年少美貌。

就在此时,书房的门被急促地敲响了。

程方的长随苍术走了进来,急急禀报:“启禀老爷,太医院里送了消息来。说是常院使大人出了官署没多久,就被一匹脱了缰绳的疯马撞翻了马车。院使大人被重重磕中了头,当场就昏了过去。”

第一百四十二章 意外(二)

什么?!

常院使受伤了?

别说程方父子,就连程锦容也是一惊,脱口问道:“哪来的疯马?怎么会撞上常院使的马车?”

伤得好,伤得妙啊!常院使一受伤,怎么着也得养上一段时日。她便有正大光明的机会进宫为裴皇后看诊。

老天爷都在帮她!

程方也急急问道:“院使大人伤得重不重?现在情形如何?”

苍术答道:“具体情形如何,奴才也不清楚。送信来的人怎么说,奴才就怎么禀报给主子了。”

程方也不再多问,站起身来:“命人备马车,我要去太医院看个究竟。”

天色再晚,程方也得去一趟太医院,看看常院使伤得如何。

程景宏不放心,立刻道:“父亲,我随你一起去。”

程锦容也想张口同去,程方父子不约而同地瞪了过来:“你在府中好好待着。”就别去凑热闹了。

好吧!

大伯父大堂兄一同瞪眼,颇有几分威力。

程锦容也不再多言,送他们父子出府,然后才慢慢回了清欢院。

微暖的夜风迎面吹拂而来,程锦容沸腾的热血渐渐冷静,振奋窃喜过后,理智开始渐渐回笼。

她昨日和常院使争锋相对,今日上午常院使故意刁难她,到了晚上,常院使坐马车就遇到了疯马……

世上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情!

是谁暗中出了手?

是永安侯吗?

不,不是永安侯。

永安侯虽然对常山起了疑心,可还有用得着常山之处。而且,以永安侯为人,不动手则已,一动手就会要常山的命!

不是永安侯,还有谁会对常山下黑手?而且还是这么巧妙的时机?

程锦容的脑海中,不起而然地闪过一个名字。

……

平国公府。

贺三公子在一众亲兵的簇拥下迈步而入。

门房小厮立刻飞快地跑去内堂传信。太夫人满面喜色地起身,冲宝贝孙子招手:“三郎,快到祖母这儿来。”

贺祈笑着应了一声,迈步上前。

贺祈圣眷正浓,几乎每日都在宫中当值。每隔两日就要在宫中值夜。今晚无需值夜,总算能回府好好歇上一晚了。

太夫人既为贺祈骄傲,又心疼孙子当值辛苦,算着贺祈回府的时间,早已备好了丰盛的晚膳。

贺祈陪着太夫人用了晚膳,然后闲话了片刻。

太夫人忽地笑道:“对了,近来京城有一桩新鲜事,你还不知道吧!”

贺祈心中有数,故意装傻:“是什么新鲜事?祖母说来给我听听。”

太夫人笑道:“你心仪的那位程姑娘,去参加太医院考试,竟连考了三场第一,真地考进了太医院。”

“听闻杜提点特意去了礼部,向礼部尚书禀报此事,为程姑娘求来了医官一职。虽然就是个九品医官,不过,这可是大楚朝第一个女太医。”

是啊!

他心仪的姑娘,医术精妙,志存高远,举世无双!

贺祈心中油然而生骄傲之情,口中故意叹道:“我整日在宫中当值,竟不知此事。”

太夫人又笑道:“今日程家送了请帖来,明日程家设宴庆贺。你要进宫当值,我亲自去道喜便是。”

贺祈厚颜道:“祖母一定要备一份厚礼。”

太夫人被逗乐了,拍了贺祈一巴掌:“行了,这点小事,何需你操心。快去歇着吧!明日还要早起进宫。”

贺祈笑着应下,起身告退,回了凌云阁。

黑脸侍卫苏木立刻上前,低声禀报:“公子交代的事,小的已经办妥了。”

贺祈眸光一闪,淡淡嗯了一声。

没等主子追问,苏木又压低声音说道:“公子放心,小的特意派人,暗中找了几个泼皮无赖。他们收了银子,令疯马去撞常院使的马车。常院使受伤不算重,养上半个月就能痊愈。这等轻伤,不会惊动到刑部。”

便是刑部接了这桩案子,最多就是将那几个胆大妄为的泼皮无赖关个一年半载。怎么也查不到平国公府来。

贺祈眸光又是一闪,沉声吩咐:“暂时按捺不动。等常院使养好了伤,再听我的命令行事。”

苏木应了一声,心里暗暗为常院使叹口气。

惹谁不好,偏偏要招惹程姑娘。以自家主子的脾气,常院使的苦日子还在后面哪!

……

永安侯府。

永安侯收到消息后,神色陡然阴沉了几分。

永安侯夫人有些忐忑难安,低声道:“侯爷,好端端地,常院使坐的马车怎么忽然被疯马撞了?”

而且是程锦容刚进太医院的第二天。

若说这和程锦容没关系,她第一个就不信。

永安侯眸中闪过寒意,冷冷道:“程方是个自诩正人君子的傻瓜,且程家也没这等能耐做得毫无痕迹。定有人暗中在帮程锦容!”

永安侯夫人一怔,看向永安侯:“侯爷这么说是什么意思?莫非是在疑心阿彰?”

永安侯冷哼一声:“程锦容刚进太医院,就和常院使对上了。太医院里两百多医官,想打听此事半点不难。以阿彰对程锦容的痴心,做出这等事,有什么奇怪!”

永安侯夫人一听急了:“照侯爷说来,那位贺三郎的可能性更大。他不是也一直心仪程锦容吗?”

永安侯不耐口舌争锋:“罢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何用。常院使这一伤,怎么也要养上一段时日。程锦容怕是很快就要进宫,去为裴皇后‘看诊’了。你明日就递帖子进宫,先哄一哄裴皇后。”

在程锦容进宫前,怎么着也得先去裴皇后那儿卖个好。就说是裴家特意安排程锦容进的太医院。

永安侯夫人点头应下。

“还有,明日程家设宴,庆贺程锦容兄妹一同考进太医院。你备份厚礼,亲自前去道喜。”永安侯冷冷道:“记住,不管如何,当着众人的面,你这个舅母要疼惜外甥女。绝不可令人生疑。”

就是继续忍气吞声,用热脸去贴程锦容的冷屁股。

永安侯夫人忿忿地哼了一声,在永安侯阴沉锐利的目光下不得不点头应下:“侯爷的话,妾身都记下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凑巧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一百四十三章凑巧程方父子在太医院里待了一夜,第二日凌晨才回府。

程锦容闻讯而来:“大伯父,院使大人伤得到底如何?”

程方熬了一夜,目中满是血丝,叹了口气应道:“院使大人的马车被撞翻,磕中了额头,流了不少血。”

“好在太医院里有人值夜,救治及时。我到官署的时候,院使大人额上的伤已处理妥当,上过药包扎好了。只是,院使大人一直没醒。”

“我放心不下,便在院使大人身边守了一夜。将近天明时,院使大人才醒。思绪清楚,说话时中气十足。我才放心回来了。”

程景宏补充:“院使大人精神好得很,骂人足足骂了小半个时辰,都不带重样的。”

程方:“……”

不幸之中的大幸是,常山伤势没有大碍。

不过,要将额上的伤全部养好,至少得一个月。自己额上顶着伤,如何能进宫为娘娘们看诊?

想及此,程方的心情忽然有些微妙。

事情如此凑巧,他不得不多想。

常院使这一受伤,得老老实实地养上一段时日。宫中的裴皇后,却是每隔三日就要请一回平安脉。

常院使不能去,程锦容是不是就有了机会?

在大伯父复杂微妙的目光下,程锦容神色镇定如常:“时候还早,大伯父先歇两个时辰吧!今日府中设宴,等客人登门,大伯父又得劳累半日。”

程方嗯了一声,去睡下不提。

程景宏却不肯去休息,低声问程锦容:“容堂妹,你和我说句实话。常院使受伤之事,当真只是凑巧?你真的半点不知情?”

程锦容一脸无辜:“大堂兄,我们两人每日同进同出。所见的人都一样。难道你还怀疑我不成?”

程景宏顿时语塞。

是啊!堂妹既未见过外人,身边也没什么人手。

可常院使受伤的时机,实在令人不得不起疑。

兄妹两个大眼瞪小眼,你看我我看你。过了片刻,程景宏败下阵来:“罢了,就当我是随口胡说。你别放心上。”

程锦容微微一笑:“大堂兄也去歇上片刻吧!”

……

一个时辰后,程家便陆续有了客人前来。

程方领着长子次子在前院,赵氏领着程锦容程锦宜在内堂。

永安侯夫人照例早早就来了,一脸的笑如春风,一张口别提多亲热了:“锦容,快些来让舅母瞧瞧。哟,这以后可就是正经的女医官了。舅母这脸上也有光彩。”

永安侯夫人要做戏,程锦容没有奉陪的兴致,淡淡道:“舅母请坐片刻,我随大伯母迎一迎平国公府的太夫人。”

永安侯夫人心里暗骂一声,脸上依旧堆着亲热的笑意:“没想到太夫人亲自来贺喜。我也出去迎一迎。”

太夫人一来,自是坐在上首。永安侯夫人和卫国公世子夫人坐了下首。太夫人声音宏亮,中气十足,基本上只有她说别人听的份。

永安侯夫人屡次张口,都被太夫人有意无意地打断。

永安侯夫人只得憋屈地闭上嘴,一直熬到散席。

临走前,卫国公世子夫人对着赵氏道谢:“六郎的腿伤已经彻底痊愈,多谢程公子。”

伤筋动骨一百天。江六公子的腿伤,养了整整百日,现在总算彻底好了。国公世子夫人的感激之情,绝非作伪。今日登门道喜,特意备了双份贺礼。

卫国公世子夫人又拉起程锦容的手,笑吟吟地说道:“敏儿在府中时常惦记你。可程姑娘如今有正经的差事,每日要当值,想见一面,也不容易寻到机会了。”

江二小姐江敏,今日并未露面。

裴家的五小姐裴绣,今日也未来。

宫中的二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亲事都还没定。有资格嫁入天家的公侯府邸的千金们,都待在闺阁里,以示自矜。

程锦容心中有数,并未说破,顺着卫国公世子夫人的话音笑道:“我心里也时时惦记江二姐姐。待日后休沐,我一定登门拜访。”

卫国公世子夫人含笑叮嘱:“好,回去之后,我就告诉敏儿。程姑娘可别忘了才是。”

程锦容笑着应下,心里暗暗一动。

江二小姐这么急着想见她,莫非是有什么事?

……

太医院官署。

“外公,”没有外人时,李药童也不喊什么院使大人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头还疼不疼?”

怎么会不疼!

常山也是年近五旬的人了,只比杜提点小了几岁。昨日傍晚马车被撞翻,这一把老骨头差点散了架。

身为大夫,安抚病患时,习惯说“区区皮肉伤没有大碍”。轮到自己身上,疼得龇牙咧嘴脑瓜疼,才知其中滋味。

常山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也伤一回,就知道滋味了。”

常山额头处被包得密不透风,右眼也肿了,眯成了一条缝。只余左眼能睁开,眼中冒出腾腾怒火:“有没有去刑部报案?立刻让刑部去彻查,将藏在暗中捣鬼的人抓出来!”

李药童苦着脸应道:“昨日晚上就去刑部报了案。可刑部的规矩是非大案命案不收,已经转去京城府衙了。”

常山气得脸上的肉直抽抽:“呸!没用的混账!京城府衙那些捕快顶什么用!查上十天八日,抓几个泼皮混混交差了事。我要的是彻查到底,将幕后主使抓出来!”

幕后主使?

李药童一惊,脱口而出道:“外公,你是说,有人要害你?”

常山怒道:“真是蠢钝如猪!世上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没人害我,疯马怎么就这么巧地冲撞到我的马车?”

李药童挨骂早挨习惯了,用衣袖擦了脸上的唾沫星子,一脸委屈地附和:“不是凑巧,一定是有人要害外公。”

常山余怒未消,又骂了李药童一通,直至气喘吁吁骂不动了才停。

李药童无故被臭骂一顿,心里也觉得晦气倒霉,耷拉着脑袋不敢吭声。

常山歇了片刻,才张口吩咐:“拿着我的名帖,去一趟永安侯府。将此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侯爷,请侯爷为我彻查此事。”

……

第一百四十四章 进宫(一)

常院使受伤一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

在宫中当值的杜提点,听闻这个消息后,略略皱了眉头,捋着胡须,良久都未说话。

前来传口信的医官,是杜提点的心腹。悄声提醒道:“提点大人,皇后娘娘每隔三就要请一回平安脉。现在院使大人受了伤,那明……”

谁进椒房为裴皇后请平安脉?

杜提点目光一闪,淡淡道:“此事本提点自有主张。”

只这么一句,便没了下文。

医官也不敢追问,恭敬地应了声是。心里暗自琢磨起来。

太医院里医术高明的医官比比皆是。皇后娘娘患心疾多年,一直不见好转。请平安脉而已,随意点一个医官进宫都无妨。

只是,常院使心狭窄容不得人。这时候顶了他的差事,等他病好了,定会暗中出手整治顶他差事的医官。如此一来,抢着进宫可不划算。

也不知提点大人会点中哪个倒霉鬼。

……

天色将晚。

保和内,烛火通明。

宣和帝近来心不佳,动怒的次数是往的几倍不止。保和里伺候的内侍,每都有人挨板子。

也因此,众内侍愈发提了几分小心,进出悄然无声,恨不得贴在角落或直接隐不让任何人注意才好。

贺祈今当值,在内伴驾。

宣和帝正在看奏折,不知看到了什么,忽地动了怒,将手里的奏折扔到了地上,发出啪地一声脆响。

内侍们心里同时一颤,齐刷刷地跪下请罪:“请皇上息怒。”

伴驾的御前侍卫们,也得跪下请罪。

宣和帝神色晦暗不明,目中闪出怒火:“通通滚出去!”

内侍们颇有逃过一劫的庆幸,立刻麻溜地滚了出去。大太监赵公公留下听候差遣。十余个御前侍卫动也未动。

他们的职责是贴保护天子的安危。不管何时,都不能擅离天子左右。

扔在地上的奏折无人敢去捡拾。

过了许久,宣和帝心气稍平,忽地张口:“贺祈,你看一看地上的奏折。”

贺祈神色不变,镇定应是,捡起奏折,迅速看了起来。

宣和帝是个独断专行的皇帝,圣旨口谕,皆不容任何人质疑推托拂逆。贺祈做了御前侍卫后,很快摸清了宣和帝的脾气和行为喜好。

御前侍卫看奏折,当然不合规矩。可什么规矩能大得过天子之言?

果然,贺祈毫不迟疑的举动,令宣和帝神色稍缓。

贺祈看着奏折,心里泛起凉意。

这是山东巡抚所上的奏折。奏折上启奏,山东闹了民匪。聚集的民匪有数千之众,而且,民匪中有一些是军中的逃兵。这些逃兵会用兵器会简单的兵阵。

这一伙民匪战力不弱,且四处流窜。当地驻军追击之下,不但没剿了民匪,反而死伤惨重。

大楚的军力,边军占了三分之一。剩余的兵力,多集中在京城,各地驻军兵力却不多。这是因为宣和帝要集中军权君权。

一旦各地闹了民乱,驻军力有不逮,也是常事。这样的战报送至京城,宣和帝会派心腹武将领兵前去平定民乱。

平乱平定之后,领兵的武将领着士兵回京,交还虎符。这在最大的程度上杜绝了武将叛乱的可能,也令各州郡都要诚服在天子威慑之下。

可如此一来,也造成了各地时有民乱的奏折呈上来。这两个月里,已是第二份这样的奏折了。

民乱四起,宣和帝焉能不怒?这份奏折中所言,民匪中有部分是军中逃兵,更犯了宣和帝的忌讳。怪不得宣和帝龙颜大怒!

……

宣和帝神色稍缓,又看向裴璋:“裴璋,你也看看奏折。”

裴璋同样恭声应是。

贺祈看完奏折后,给了裴璋。裴璋接过奏折,凝神细看。这一看之下,心里也是暗暗一惊。

“你们两人看了奏折,有何感想?”宣和帝的声音响起。

圣前奏对,谁说实话谁是傻瓜。

贺祈适时地露出愤慨之色:“军中逃兵,致使民乱,可恨可恼之极。我愿领兵前去平乱,请皇上恩准!”

裴璋不甘示弱,也张口求战:“我也愿领兵前去山东。三个月之内,一定平定民乱,请皇上恩准!”

宣和帝心颇见好转,声音缓和了几分:“你们两人的忠心勇武,朕都清楚。不过,你们都还年少,尚未成亲有子。过两年,再来请战。”

这也是大楚朝默认的惯例了。

战场上刀剑无眼,年轻武将有了子嗣后,才可领兵出征。也免得断了香火传承。

贺祈裴璋表了一通忠心后,才各自住了嘴。

宣和帝下了口谕:“立刻召平西侯进宫。”

这是要让平西侯领兵去平民乱了。

赵公公亲自去传口谕。没等平西侯进宫,便有内侍前来禀报:“启禀皇上,杜提点在外求见。”

杜提点深谙做人为官之道,平行事低调,口风极紧。也是少见的深得宣和帝信任之人。

宣和帝淡淡道:“让他进来吧!”

……

杜提点每在宫中当值,见了宣和帝,无需行全礼,躬行礼便可。

宣和帝不喜人啰嗦废话,杜提点也不敢拐弯抹角,很快便道明来意:“启禀皇上,常院使昨不慎,受了轻伤。需要休养一段时。明,老臣想亲自去椒房请平安脉,恳请皇上恩准。”

至于常院使为何不慎受伤,这等小事就无需启奏天子了。

宣和帝心中记挂着山东民乱之事,哪有闲心过问这些小事。

再者,杜提点医术精湛老道,有他亲自为裴皇后请平安脉,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宣和帝点点头:“好,朕准了。”

杜提点谢了恩典,又恭敬地补了几句:“老臣还有一事启奏皇上。”

“太医院今年考试,新进了三个年轻的太医。其中头名,是一位女医官,叫程锦容。这位程女医聪慧过人,医术出众,假以时,不在微臣之下。论血缘,她该称呼皇后娘娘一声姨母。”

“老臣想将程女医一并带进宫,请皇上应。”

第一百四十五章 进宫(二)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一百四十五章进宫谁也没料到,杜提点会忽然来这么一出。

贺祈眸光闪动,不动声色地看了杜提点一眼。

都快六旬的人了,头发花白,满面皱纹。做程锦容的祖父都够格了。不至于老不修地肖想程锦容。

如此看来,杜提点是真的对程锦容有爱才惜才之心,想提携一二。

裴璋也是一惊,呼吸微不可见地急促了起来。

容表妹进椒房殿,岂不是要和裴皇后相见……此时此刻,他再情急也没用。根本就没有他插嘴的余地。

今夜他要在宫中当值,无暇传信回府。想拦也来不及了。

“后宫有嫔妃有公主,女医官进宫看诊请脉,确实方便一些。”宣和帝从头至尾也没将这点小事放在眼里,随口就应下了:“此事就依杜提点之意。”

杜提点再次恭敬谢恩。

内侍禀报:“平西侯在殿外求见。”

杜提点识趣地告退。

……

第二日凌晨。

程家马车刚到太医院官署,便有医官急急前来传信:“提点大人有令,请程姑娘立刻换上官服,随提点大人进宫为皇后娘娘请脉。”

程方父子俱是一惊。

杜提点亲自为裴皇后请脉,程方早就料到了。没料到的是,杜提点要领着程锦容一同进宫。

可谓“亲自”提携后辈了。

程锦容早有心理准备,闻言半点不见惊惶,含笑应下。

程方迅疾反应过来,低声叮嘱:“锦容,提点大人提携,你一定要知恩感恩。进宫后,一切都听提点大人的号令行事,万万不可自作主张。更不可有半点行步差池。”

程锦容微笑着应了:“大伯父放心,我知道轻重。”

程方哪里能放心。

程锦容再聪慧过人,到底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进宫请脉,不是等闲小事。现在也来不及教什么规矩了,只得再次叮嘱:“什么都听提点大人的。”

程锦容乖巧的点头,然后随医官离开。

程景宏忧心忡忡地叹了一声:“父亲,我真是放心不下。”

只恨他不能一同跟着进宫。不然,亲眼看着容堂妹,也能放心一些。

程方苦笑一声:“罢了!事已至此,想多了也无益处。提点大人行事老道,对宫中一切都很熟悉。有提点大人在,总不会让锦容冲撞了贵人。”

但愿如此。

程景宏皱着的眉头,未曾松开。

程方定定神道:“我先去院使大人那儿看看,你也随我一同前去。”

……

程锦容被领进了一间空屋里。

屋子里放了一身官服。这是低等医官的官服,这是最小号的绿色官服,程锦容换上官服后,还算合身。就是腰身处颇为宽松。

官服都是按着男子的身量个头做的,她一个窈窕少女,腰身纤细,穿着男子的官服总有些宽松。

没有铜镜,程锦容低头整了整衣襟,然后走了出去。

等在外面的医官,一眼看去,几乎挪不开眼睛。

这绿色官服,映衬得各人一脸菜色,一众医官私下不知吐槽过多少回。可程女医穿着这一身官服,俏脸似玉雕琢出来的一般,俏生生地立在那儿,别提多好看了。

程锦容微笑着张口:“不知提点大人在何处?”

医官回过神来,咳嗽一声道:“请程女医随我来。”

一穿上官服,品级再低,也是医官了。

程锦容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去了杜提点的药室。

药童小杜郁闷地站在门外。

往日杜提点进宫请脉,都是他这个药童随身伺候。虽然药童干的是小厮的活,可能随杜提点进宫,也是莫大的荣耀和体面了。

可今日,杜提点要带程女官进宫,他就不能去了。

程锦容看着小杜一脸委屈的样子,不由得一笑,轻声对小杜说道:“这回你不能进宫,是不是有些委屈?”

小杜点点头,眼巴巴地看着程锦容,等着她出言安抚。

程锦容果然笑着安抚:“没事,时间长了,你就习惯了。”

小杜:“……”

提点大人,她欺负我!

小杜气得小脸通红。

程锦容莞尔一笑,进了药室。向杜提点躬身行礼:“见过提点大人。”穿了官服,再行女子裣衽礼多有不便,也怪模怪样。

杜提点淡淡道:“免礼,起身吧!”

“今日,本提点要进椒房殿为皇后娘娘请平安脉。你随行伺候。”

以程锦容的年轻和资历,在短时间之内根本没资格进宫。“随行伺候”倒是无妨,帮着提点大人背一背药箱,打打下手。这平日是药童干的活,正经的医官当然更没问题。

终于能进宫见裴皇后了。

程锦容心中涌过一阵激越的热流,恭声应是。

……

椒房殿。

裴皇后素来浅眠,天刚亮,裴皇后便醒了。

裴皇后既不打理宫务,也不见宫中嫔妃。长日漫漫,一个人坐在窗前,时常一坐就是一日。

青黛拿着帖子,轻声禀报:“永安侯夫人送了帖子,想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

裴皇后心里惦记着程锦容的亲事,闻言略一点头。

这便是允了。

等青黛传了口信,永安侯夫人再进宫,怎么着也得是一两日之后的事了。

裴皇后继续坐在窗前,默默无语。

菘蓝走了进来,恭声禀报:“启禀皇后娘娘,杜提点前来请平安脉,正在殿外等候。”

杜提点?

裴皇后一怔,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常院使没来吗?”

永安侯以重金收买常院使。这个常院使贪财如命,毫无医德,这些年为她“看诊”,多是装模作样。

不过,以常院使为人,怎么肯让别人来请脉?

菘蓝略略蹙眉:“奴婢听闻,常院使马车被疯马所惊,常院使受了些轻伤,要静养一段时日。接下来一段时日,理应是杜提点来请脉。”

普通太医,哪有给皇后娘娘请脉看诊的资格。

裴皇后不再说话。

她的心疾,无药可医。杜提点来了也一样。

一炷香后,门被轻轻推开。来人跪下行礼:“微臣给皇后娘娘请安。”

旋即,一个清亮悦耳的少女声音响起:“微臣程锦容,见过皇后娘娘。”

第一百四十六章 母女(一)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一百四十六章母女程锦容三个字入耳。

裴皇后全身一颤,脑中有瞬间的空白。

她是不是听错了?

是思念过度,心中时常念着一个名字,所以将别人的名字听成了锦容?

裴皇后身子颤了片刻,竟没勇气转身回头。

站在裴皇后身侧的青黛和菘蓝,齐齐变了脸色,目光倏忽落在穿着绿色官服的少女身上,心中惊骇不已。

是程锦容!

怎么会是程锦容!

她不是在程家待得好好的吗?怎么会穿着医官的官服,怎么会出现在椒房殿?此事侯爷和夫人知不知道?

她们现在该怎么办?

裴皇后没张口,杜提点和程锦容便不能起身,依然安静地跪着。

程锦容略略抬眼,看着静坐窗前微颤不已的孱弱背影,鼻间涌起强烈的酸涩。

娘,你回头,你看我一眼。我是你的锦容。

……

异样的沉默和紧绷气氛,杜提点如何察觉不到?

杜提点这些年出入宫中,为宣和帝看诊伺疾。进椒房殿的次数寥寥无几,一共只有两回。都是宣和帝宿疾突然发作,不及挪动,召他进椒房殿。对于这位常年养病身体孱弱的裴皇后,杜提点也只远远见过几回。

这还是杜提点第一次离裴皇后这么近。

心疾严重的妇人,不愿见任何外人。看来,他今日换了常院使前来,令裴皇后不适了。

杜提点定定心神,声音缓慢柔和:“常院使不慎受伤,不能进宫请脉。微臣今日代常院使前来请脉,请皇后娘娘恩准。”

如果裴皇后实在不愿他靠近,他也只能暂且告退了。

裴皇后身体还在轻颤,慢慢转过身来。

杜提点立刻低头垂眼。

程锦容的动作却正好相反,略略抬起头,目光和裴皇后在空中相触。

裴皇后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泪水几乎瞬间涌进了眼眶。

看了无数回的画像,女儿的面容早已深深印进了她的心田。她就是闭着眼睛,也能清晰地描绘出女儿的眉眼。

也因此,她一眼就认出了跪着行礼的美丽少女,就是她的女儿程锦容。

这一刻,她想不到为何程锦容忽然出现在眼前,也不清楚程锦容怎么会穿上医官的官服,心里只有无尽的喜悦和酸楚。

她痴痴地看着女儿,屏住呼吸,连眼都舍不得眨一下。水光在眼眶里来回滚动,却未掉落。

程锦容看着目中泛着水光的裴皇后,鼻间满是酸涩。

前世,她嫁给裴璋后,随永安侯夫人进宫觐见裴皇后。裴皇后见了她,泪盈双目,泪中含笑。

那时的她,受宠若惊之余,暗暗想着皇后娘娘患了心疾,说话行事果然有些奇怪。

此时,她才知相见却不能相认的滋味。

程锦容深呼吸一口气,轻声张口:“这些年,锦容在裴家长大,承皇后娘娘厚爱,时有厚赏。锦容感念娘娘的恩德,一直想进宫亲口向娘娘道谢。”

“今年太医院考试,锦容报名参加,拿了三场第一,考进了太医院。今日提点大人进宫请脉,锦容侥幸跟着一同进宫。终于得见娘娘真颜,心中不甚欢喜。锦容给娘娘磕头!”

然后,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

裴皇后没有动弹,也未阻止程锦容磕头。

她已完全沉浸在母女相见的巨大喜悦中。

青黛和菘蓝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惶惶不安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就连城府颇深的菘蓝,此时也慌了手脚。

杜提点虽然老迈,却绝不是思绪混沌之人。听了程锦容这一席话,杜提点心里也有些诧异。

看来,程锦容之前说的那些话并无虚假。她对裴皇后确实有孺慕之情。

到底是嫡亲的姨母。

杜提点咳嗽一声,张口说道:“老臣要为皇后娘娘请平安脉,望娘娘恩准。”

裴皇后终于回过神来:“好,有劳杜提点。杜提点快些起身!”然后,又柔声道:“锦容,你也起身过来。”

程锦容咽下喉间的酸楚,轻声应下,谢了恩典后起身。随着杜提点一同上前。

……

离得近了,程锦容的身形面容也愈发清晰地映入裴皇后的眼帘。

程锦容的容貌,肖似父亲程望。那双明亮的黑眸,嘴角轻抿时的坚定,略略挑眉时的神采飞扬。和年少时的程望几乎如出一辙。

裴皇后看着程锦容,泪水几乎又要夺眶而出。

杜提点倒是没起疑。患了心疾的妇人,情绪脆弱敏感易变,落泪哭泣是常有之事,还有些会格外狂躁,会不自觉地伤人。

裴皇后这样的症状,都属正常。

不过,杜提点还是温声提醒:“请娘娘平心静气,老臣方可为娘娘诊脉。”

裴皇后略一点头。可她心绪澎湃激越,如何按捺得下?如何能平心静气?脉象不稳,忽快忽慢,时而激越时而微弱,简直是必然的。

杜提点一诊脉,就知怎么回事,心里暗暗叹口气。片刻后,冲程锦容点头示意。

程锦容今日进宫,背着杜提点平日用惯的药箱。打开药箱,取出纸笔,摊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杜提点起身去写药方。

程锦容回到了裴皇后的身边,轻声道:“皇后娘娘,锦容学医多年,对心疾之症颇有研究。今日斗胆进言,还望娘娘首肯。”

皇后娘娘哪有不肯之理?简直是千肯万肯。

裴皇后不假思索地点头:“你想说什么,只管道来。”

青黛菘蓝:“……”

杜提点笔下一顿,抬头看了一眼。

这个程锦容,初次进宫,胆量倒是不小。竟敢越过他这个提点,直接向皇后娘娘“进言”。

他倒要听听,程锦容要说什么。

程锦容柔声说道:“患了心疾之人,要多出去走动。娘娘不喜见外人,不妨多去御花园里转上一转。晒晒太阳,赏一赏春景,嗅一嗅花草清香,娘娘的心胸也会开阔些。”

“一日三顿汤药,要按时都喝下。每日饭食,也别太清淡了。多进些甜食,能令娘娘心情愉悦一些。”

“所有令娘娘不快的人和事,娘娘尽量别想,多想一想值得高兴的事。”

第一百四十七章 母女(二)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一百四十七章母女一番柔声细语,听得裴皇后眼眶微红,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好。”

杜提点:“……”

皇后娘娘没摆半点架子,肯听太医的嘱咐,当然是件好事。

杜提点掩去心里的些许诧异,笑着赞了程锦容一句:“程女医果然对治疗心疾颇有心得。”

程锦容适时地露出些许逞能后的心虚:“未经提点大人许可,我不该随意说话,请提点大人见谅。”

杜提点既然带了程锦容进宫,便有令程锦容崭露头角之意。不过,程锦容主动进言,确实不合规矩。

杜提点看了程锦容一眼,若有所指地说道:“凡事不可冒进,念在你年少,姑且饶过你这一回。再有下次……”

“杜提点,”裴皇后忽地张口:“锦容是忧心本宫身体,才会不顾宫中规矩,张口进言。看在本宫的颜面上,杜提点多多包涵。”

杜提点:“……”

杜提点坐不住了,立刻起身,恭敬应道:“皇后娘娘言重了,微臣愧不敢当。”

“程女医人虽年少,医术却精湛过人。不敢瞒娘娘,程女医擅长治疗心疾,微臣带她进宫,本就有令她为娘娘看诊之意。只是,她初进太医院,此时就进宫为娘娘看诊,委实不合太医院的规矩。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微臣带她前来,也免得有小人生口舌是非。”

“娘娘如此看重程女医,微臣以后进宫请脉,一定带她前来。”

“不过,此事不宜声张宣扬。微臣不说,程女医也不说。若有人问起,还请娘娘代为遮掩一二。”

能伺候喜怒无常性情暴戾的宣和帝,杜提点靠的绝不止医术。善于揣摩上意,才是杜提点屹立不倒的真正法宝。

这一席话,点出了自己的良苦用心,又将方方面面考虑的周全。

裴皇后的神色果然和缓了许多:“杜提点行事果然周全,此事就由杜提点安排。”又吩咐菘蓝:“厚赏杜提点和程女医。”

菘蓝掌管着裴皇后的私库,裴皇后要赐赏,自然要菘蓝前去。

菘蓝领命退下,临走前,冲青黛使了个眼色。

盯紧了。绝不能让裴皇后和程锦容独处。

青黛将心底的惊涛骇浪按捺下去,勉强维持镇定,略一点头。

……

接下来,程锦容没有再张口进言。

裴皇后也未张口,静静地凝望着程锦容,目中闪着喜悦柔和的光芒。

伺候裴皇后多年,青黛还是第一次见到裴皇后如此欢喜。心中既恼怒,又有些难以言喻的恐慌。

永安侯夫人什么都没交代。程锦容忽然就进了宫,见了裴皇后……听杜提点的意思,以后请平安脉,程锦容都会跟着一同前来。

万一裴皇后激动之下露了破绽,该怎么办?

这椒房殿里还算安稳。可后宫中,盯着椒房殿的眼睛不知有多少。尤其是郑皇贵妃,掌管宫务多年,耳目众多。一旦被郑皇贵妃窥出异样……

想到这些,青黛心中愈发烦闷,呼吸骤然有些不畅。

就在此时,程锦容抬头,看了青黛一眼。

这一眼,平静中带着彻骨的凉意。

青黛后背莫名地生出寒意。

很快,菘蓝端着两个锦盒过来了。锦盒不大,约莫一尺见方。锦盒里各放了二十个金锭,每个五两重,共百两黄金。

宫中赏赐,也有讲究。赏赐诰命夫人,多以玉石衣料为主。赏赐皇子,多是文房四宝弓箭之类,赏赐公主,便是钗簪之类。

赏赐太医,就只能赏金银了。

出手就是百两黄金,倒是颇有裴皇后口中厚赏的气派。

程锦容接了两个锦盒,和杜提点一同谢恩:“多谢皇后娘娘厚赏!”

接下来,杜提点就该将写好的药方呈上来,然后告退离去了。

杜提点何等世故老道。

裴皇后对程锦容的依依不舍之情,几乎写在了脸上。别管是什么原因,裴皇后喜欢程锦容是事实。既是如此,多留片刻便是。

杜提点不动声色地张口进言:“天气温暖宜人,正是赏花的好时节。微臣恳请皇后娘娘,去御花园里赏一赏花。微臣和程女医愿伺候娘娘一同前去。”

裴皇后常年待在椒房殿内,平日连寝室都不愿出,更别说走出椒房殿去什么御花园了。

可此时,杜提点话音刚落,裴皇后眼中便闪出了光芒,点点头:“杜提点所言,甚合本宫心意。”

青黛下意识地张口阻拦:“皇后娘娘体弱,万一吹风受了凉气如何是好。还是……”

“青黛姑娘一片护主之心,令人动容。”程锦容声音温和,目光却凉如水:“我和提点大人随行伺候,一定会好好照顾皇后娘娘的凤体。青黛姑娘不必忧心。”

那双黑眸中的凉意,令青黛心惊不已,剩下来的话,梗在了喉咙处。

菘蓝也觉心惊,立刻张口打圆场:“程女医言之有理。有提点大人和程女医在,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青黛,快些去取件披风来。”

青黛将喉头的愤怒咽下,应了一声。

程锦容抬眼,看着满目喜悦的裴皇后,心中涌起温柔的喜悦和酸楚。

……

裴皇后要去御花园,安静冷清的椒房殿,顿时热闹起来。

除了青黛和菘蓝,随行伺候的大小宫女共有十余个。

裴皇后平日喜欢清静,不喜喧闹,更厌恶人多的地方。今日竟肯出椒房殿,着实令宫女们惊讶。不过,能在白日去园子里透透气,年轻的宫女们欢喜雀跃,不必细述。

愉悦的好心情,感染力极强。除了神色有些阴郁的青黛,所有人都是一脸笑意。

裴皇后神色柔和安宁,眉眼间的笑意更是前所未有。

菘蓝扶着裴皇后的胳膊,一边冲青黛使眼色。

还不收敛些!

伺候主子出行,焉能露出这等脸色来?

青黛深呼吸一口气,挤出笑容来。

没等青黛脸上笑容完全展开,程锦容便含笑上前,轻巧地扶住裴皇后的另一边胳膊:“锦容趱越一回,皇后娘娘请勿见怪。”

青黛:“……”

第一百四十八章 母女(三)

锦容的脸庞近在眼前。

锦容的手落在她的胳膊上。

她几乎能闻到锦容身上淡淡的药草香气。

这一幕,是她朝思暮想在最深沉的美梦中才会有的情景。

裴皇后忍住落泪的冲动,冲程锦容笑了一笑:“好。”顿了顿又柔声道:“本宫是你嫡亲的姨母,你叫我一声姨母便可。”

手下的胳膊轻颤不已。

程锦容心中满是怜惜,毫不迟疑地改口:“是,姨母。”

裴皇后鼻间微酸,总算克制住了汹涌的情绪,在菘蓝和程锦容的搀扶下,慢慢走出了椒房殿。

被晾在一旁的杜提点:“……”

没想到,程锦容如此投裴皇后的眼缘。血浓于水,果然不假。

杜提点将心里那一点疑惑按捺下去,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青黛也只得忍气吞声,挤出笑容,跟了上去。

……

此时正是五月中旬。

暮春时节,天气温暖,微风和煦。

御花园里,枝叶葱茏。颜色各异的鲜花争相开放,引来各色蝴蝶飞舞。明朗的阳光洒落在身上,既温暖又舒适。

御花园里不时有宫女和内侍经过,见了裴皇后一行人,纷纷退至远处,唯恐惊扰了难得出来赏景的裴皇后。

裴皇后一开始还有些轻颤瑟缩,待行了一段路,整个人渐渐放松下来。

裴皇后转头看了程锦容一眼。

程锦容冲裴皇后微微一笑。

一笑间,如百花盛放。

裴皇后欢喜之余,几乎有些惶恐起来。这一切都是真的吗?她是不是在做梦?梦一醒,她的锦容就不见了?

胳膊上的手稍稍用力,少女悦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娘娘请慢行。”

裴皇后从怔忪惘然中回过神来,心里的仓惶悄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踏实和心安。目光也渐渐坚定。

母女被分隔十余年,如今终于重逢。谁都别想再拦着她见女儿。

“娘娘请看那边,”程锦容声音轻柔和缓:“那里有一片芍药,开得十分绚烂。芍药丛边还有一处凉亭,娘娘去凉亭里歇上片刻,正好赏一赏芍药可好?”

裴皇后笑着说了声好。

菘蓝将这一幕看在眼底,也觉心惊。

裴皇后冷淡少言的性情,宫中无人不知。对着二皇子寿宁公主六皇子时,也极少展颜。便是宣和帝驾临,裴皇后也说不了几句话。

可今日,程锦容一露面,裴皇后就如变了个人。满面柔和的笑意,话也比平时多了,还肯来御花园转一转了……

这种种异样,如何瞒得过一直虎视眈眈的郑皇贵妃?

这个程锦容,今日种种行径,到底是有意还是无心?

……

宫女们迅速将凉亭收拾干净。

程锦容扶着裴皇后坐下,正好面朝着芍药花丛。此时正是芍药盛开的季节,花朵比碗口还要大些,色泽艳丽缤纷,香气扑鼻而来。

“娘娘,这芍药花好不好看?”程锦容有意引着裴皇后说话。

患了心疾的妇人,多阴郁沉默。裴皇后的心疾极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整个人活在自己封闭的世界里。

心病还得心药来医治。程锦容就是“心药”。

裴皇后果然微笑着应道:“好看。”

有锦容在身边,什么都好看。

青黛终于找到了张口说话的机会:“宫中的郑皇贵妃娘娘,最喜芍药。这御花园里的芍药花,有两个花匠专门伺弄,今年开得格外好呢!”

一提郑皇贵妃,裴皇后笑容淡了下来。

程锦容淡淡地瞥了有意给裴皇后添堵的青黛一眼:“青黛姑娘对贵妃娘娘的喜好,倒是了如指掌。”

青黛:“……”

身为皇后娘娘的贴身宫女,张口就提郑皇贵妃,往轻了说是言行不慎。往重了说,可以视为不忠背主了。

青黛只得跪下请罪:“奴婢随口之言,绝无他意。请皇后娘娘恕罪。”

裴皇后心中厌极了青黛,没有张口。

青黛便只能一直跪着。

一众宫女看着被罚长跪不起的青黛,神色都有些微妙。今日的裴皇后,和平日近乎自闭的温吞可是大不相同啊!贴身伺候的大宫女就这么挨罚,半点颜面都没给青黛留。

她们可得小心些,别触了皇后娘娘霉头。

青黛察觉到背后异样的目光,心中既愤恨又不甘。今天,她的颜面可是丢尽了。

往日她说得再多,裴皇后也没什么反应。今日轻飘飘的一句,程锦容一挑唆,裴皇后就罚她长跪不起。

她的威势,都是来自裴皇后的“器重信任”。裴皇后当众表露出厌弃,她日后掌管这些宫女,要如何服众?

程锦容没有再看青黛,含笑对裴皇后说道:“皇后娘娘往远处眺望,开阔心胸,对眼睛也是极好的。”

裴皇后嗯了一声,转过头眺望远处,远处的假山绿树亭台楼阁尽收眼底。

心底的阴暗晦涩冰冷,不知不觉中悄然散去。

裴皇后抿唇,轻轻笑了起来。

……

菘蓝的心直直往下沉。

心里隐约的怀疑,指向了最坏的结果。

程锦容进宫,显然不是偶然,而是有意为之。自闭近乎懦弱的裴皇后,见了程锦容之后,有了极明显的改变。

青黛跪了小半个时辰了。裴皇后视若未见,丝毫没有叫青黛起身之意。

再这么跪下去,青黛以后也不必出来见人了。

菘蓝心念急转,轻声笑道:“皇后娘娘今日心情极佳,都是因程女医陪伴之故。奴婢斗胆,请程女医陪皇后娘娘用午膳。皇后娘娘意下如何?”

裴皇后第一次觉得菘蓝顺眼,笑着点了点头:“也好。”

被留膳,是体面又风光的事。不过,裴皇后还是亲自问了程锦容一句:“锦容。你可愿留下陪本宫用膳?”

程锦容含笑答道:“锦容当然愿意,多谢娘娘恩典。”

菘蓝顺势轻叱一声:“青黛,还愣着做什么?快些去御膳房传娘娘口谕,午膳备的丰盛些。多点几道娘娘爱吃的菜肴。”

青黛低头应了,起身告退。

裴皇后没出声,默许青黛退下。

杜提点:“……”

你们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第一百四十九章 发威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一百四十九章发威裴皇后满心欢喜,浑然忘了还有一个杜提点。

好在程锦容还没忘。

程锦容歉然地看了杜提点一眼,然后轻声对裴皇后说道:“皇后娘娘,提点大人不便留在椒房殿用膳。不知可否容提点大人先退下?”

裴皇后这才想起杜提点还在,略一点头:“让杜提点先回太医院吧!”

杜提点躬身告退。

程锦容告罪一声,送杜提点一段路。

杜提点十分沉得住气,竟是一个字都没问。

行了一段路,杜提点便道:“皇后娘娘青睐,是你的福分。你今日便在椒房殿里好好伺候娘娘,不必急着回太医院。”

程锦容点头应下。

杜提点走后,程锦容转身回了凉亭处。

离得老远,便见凉亭内多了许多人。

程锦容目力极佳,远远看一眼,便认出了坐在裴皇后身侧的宫装美妇。

是郑皇贵妃!

程锦容眸中闪过冷意。

这个郑皇贵妃,一直暗中窥伺椒房殿。前世她进宫觐见后,裴皇后对她格外的青睐引起了郑皇贵妃的疑心。郑皇贵妃暗中命人调查当年旧事,花了两年时间,终于查出了蛛丝马迹,寻到了冯嬷嬷。

郑皇贵妃大喜过望,指使宫中一个年轻嫔妃向宣和帝告发揭露。“裴皇后”是替身的秘密,就此曝露。

二皇子与储君之位失之交臂,大皇子成了最大的赢家,被册封为东宫太子。

……

程锦容迈步上前。

郑皇贵妃正笑着和裴皇后说话:“……娘娘今日总算肯出来散散心了。风和日丽,御花园里的各色鲜花都开了,空气里都飘着花草香气。娘娘多出来转转,可比闷在寝宫里强多了。”

一边说着,一边亲热地拉起裴皇后的手:“以后臣妾陪着娘娘多来园子里走一走。”

裴皇后不喜人靠近,更不惯和人有肢体接触,下意识地想抽回手。

郑皇贵妃故意用力,牢牢攥住裴皇后的手。

裴皇后心中恼怒,却未发作。

宣和帝对她这个假皇后只有敬重,对郑皇贵妃却是真正的宠爱不衰。她不想和郑皇贵妃“争宠”,也不愿和郑皇贵妃较劲争锋。

郑皇贵妃心中暗暗自得冷笑。

这个软弱无用的裴皇后!可恨可恼的是,病恹恹多年也不死,牢牢占着中宫的位置。

郑皇贵妃正想张口,继续恶心膈应裴皇后,耳畔忽地响起一个少女的声音:“微臣程锦容,见过郑皇贵妃!”

微臣?

郑皇贵妃讶然挑眉,打量穿着绿色官服的美丽少女一眼,忽地笑了起来:“什么时候太医院也有女医官了?”

话语中的轻蔑之意,清晰可见。

程锦容不卑不亢地起身应道:“今年太医院考试,微臣连考三场第一,考进了太医院。提点大人惜才爱才,不以微臣女子之身为意,特意去礼部为微臣奔走。所以,今日微臣才能身着医官的官服,随提点大人进宫。”

郑皇贵妃在宫中横行,何曾被人当面呛过声,心中涌起怒意。美艳的脸孔略略一沉:“大胆!在本宫面前,岂容你肆意猖狂!来人,给本宫掌嘴!”

裴皇后既惊又怒,倏忽起身:“谁敢动锦容一根指头,本宫饶不了她!”

郑皇贵妃:“……”

众宫女:“……”

后宫中身份最尊贵的皇后娘娘和皇贵妃齐齐动怒。一众宫女诚惶诚恐地跪下请罪:“请皇后娘息怒!贵妃娘娘息怒!”

唯一没跪的人是程锦容!

程锦容的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讶然:“不知微臣错在何处,惹得贵妃娘娘如此生气?还请贵妃娘娘示下,微臣以后一定改。”

这个程锦容,真是胆大包天!

裴皇后也像变了个人。往日就是个锯嘴葫芦,任凭她说什么,也不见有什么回应。刚才竟当着众宫女的面削他的颜面。

郑皇贵妃越想越怒,目光冷飕飕的,像刀子一般刮过程锦容清艳无双的俏脸。声音却出人意料地缓和下来:“本宫随口玩笑之语,怎么一个个都当真了?行了,都别跪着了,起来吧!”

又对裴皇后亲热地笑道:“娘娘可别恼了臣妾,臣妾玩笑过了度,给娘娘陪个不是。”

郑皇贵妃能屈能伸,厚着脸皮赔礼。

裴皇后心中的怒意却未消散,冷然道:“本宫今日特意让程女医伴驾,皇贵妃张口就让宫女掌程女医的嘴。好大的威风!”

“本宫一病多年,不能打理宫务,一切都交托贵妃之手。皇贵妃掌权日久。今日这是有意要气本宫,巴不得本宫早日被气死,早日腾出空位吧!”

郑皇贵妃:“……”

……

郑皇贵妃惊怒不已,美艳的脸孔有瞬间的扭曲。

这个裴皇后,今日是吃错了药不成!众目睽睽之下,竟连这等诛心刺耳之言都说出了口!这些话一旦传开,少不得一场风波。

宣和帝宠爱她这个贵妃,可绝不代表会容她刻意肆意羞辱践踏中宫皇后的尊严。

郑皇贵妃肺都快气炸了,却不能发作,用帕子捂住脸哽咽:“臣妾对娘娘只有恭敬之心,从不敢有半点冒犯之意。娘娘这些话,是从何而来?臣妾可万万承受不起!”

其实,此时跪下哭诉效果更佳。可郑皇贵妃多年盛宠,颐指气使眼高于顶,哪里还肯在裴皇后面前下跪。帕子捂脸装装样子罢了。

裴皇后看着装模作样的郑皇贵妃,头脑忽然前所未有的清明。

秘密一日未曝露,她一日就是皇后。

她一味退让,只会被逼到角落处。

她只有挺直腰杆,拿出中宫皇后的威势,牢牢弹压住野心勃勃的郑皇贵妃母子,还有永安侯夫妇,才能保护自己在意的人。

可笑她这么多年来自怨自艾自苦,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却从不主动做些什么,来改变眼前的困境。

裴皇后右手握成拳,深呼吸一口气,沉声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皇贵妃先退下吧!本宫想一个人清静片刻。”

一念间,一个人的改变到底会有多大?

程锦容看着威风凛凛的裴皇后,心中涌起酸楚的骄傲。

第一百五十章 手足(一)

郑皇贵妃咽下满心的羞恼愤怒,掩面告退。

随行伺候的宫女们纷纷低下头,心惊胆战地一同退下。

郑皇贵妃平日威风八面,连裴皇后也退让三分。没曾想,今日在裴皇后手中吃了闷亏,心中不知如何愤怒。她们伺候时可得加倍小心。

郑皇贵妃一行人迅速离开,眼前顿时清静了许多。

裴皇后慢慢地呼出一口气,目光清明,对神色复杂的程锦容轻声道:“别怕,有本宫在,谁都别想欺辱于你。”

程锦容将眼眶中的热意逼退,微笑着应道:“多谢皇后娘娘。”

裴皇后又坐了小半个时辰,赏足了春景,才起身回了椒房殿。

……

御花园里的一幕,亲眼目睹的宫女内侍不在少数。很快,此事便传进了上书房。

读书读的百无聊赖的二皇子,听完事情的始末,眼睛一亮,扯起了嘴角。

裴皇后平日对郑皇贵妃处处忍让,连累得他这个嫡出的皇子还不及大皇子威风。他早就心生不满怨怼了。

没想到,裴皇后今日难得硬气一回,牢牢地弹压住了郑皇贵妃。

这才是中宫皇后应有的威势!

“二哥,”六皇子见二皇子满面自得,心生好奇地凑了过来:“有什么事这么高兴?”

二皇子用眼角余光瞥了尚不知内情的四皇子一眼,故作不经意地随口道:“没什么。我们兄弟两个,今日去椒房殿陪母后一同用膳吧!”

自上一回在椒房殿里差点动手之后,二皇子对六皇子骤然冷淡了许多。今日态度这般和善,几乎令六皇子受宠若惊。

六皇子连连点头应下。

元思兰很识趣地先行离去。

二皇子六皇子相携去了椒房殿。

一进椒房殿,便听到一个少女的声音。这个声音柔和悦耳,不疾不徐,似溪水潺潺流淌进耳中。

这个少女是谁?

二皇子略一皱眉,六皇子却是眼睛一亮,小脸上满是喜意:“是程表姐!”

二皇子反应颇快,立刻想到了裴璋放在心尖上多年的那位表妹:“是不是在裴家长大的那位程小姐?”

六皇子笑着嗯了一声,快步进了殿内。

不喜人亲近极少展颜常年阴郁沉默的裴皇后,微笑着注视身侧的少女。少女穿着医官的绿色官服,肤白如玉,清艳无伦。

果然是程锦容!

程锦容听到脚步声的刹那,便已转过头来,冲六皇子一笑。

六皇子心中涌起浓烈的喜悦,张口笑道:“程表姐,你果然考进了太医院。”

二皇子比六皇子略慢了一步,目光迅疾掠过程锦容。他早知道裴家有这么一位表小姐,不过,她几乎不在人前露面,裴璋也很少提起心爱的表妹。

这还是二皇子第一次见程锦容。

第一眼是惊艳。

第二眼便是惊讶了。

一个姑娘家,怎么会穿着太医院的官服?

程锦容起身,躬身抱拳行礼:“微臣程锦容,见过二皇子殿下六皇子殿下。”穿着官服,不宜再行裣衽礼。

六皇子颇觉有趣,咧嘴笑了起来:“程表姐快些免礼。”

二皇子却未称呼表妹,淡淡道:“程女医请起。”

程锦容谢恩后起身,目光掠过二皇子刻薄寡恩的脸孔,心中憎恶之极。

为储君之位相争,不是二皇子的错。可在夺储失败后,暗中和鞑靼太子勾结,引外敌入关,就是大错特错了。

手足相残,祸起萧墙。

二皇子为了一己之私,断送了边关数万将士百姓的性命,也断送了大楚朝的半壁江山,堪称大楚的千古罪人。

最终,二皇子也未落得好下场。被愤怒的天子凌迟处死。远在鞑靼的寿宁公主,在听闻二皇子惨死的死讯后,悲恸过度,自尽身亡。

裴婉清用尽心机,一双儿女最终的结局,不过如此。

今生,她一定要全力阻止这一场惨剧的发生。

……

六皇子凑上前,神色欢快地和程锦容说话:“程表姐进了太医院,做了女医官,感觉如何?”

看着那张俊秀讨喜的脸孔,程锦容心中一片温软,笑着应道:“感觉甚好。”

六皇子一肚子问题,立刻又问:“对了,每次都是常院使为母后请平安脉,今日怎么是你来了?”

程锦容便将常院使受伤自己随杜提点进宫看诊之事一一道来。

六皇子何等聪慧,一听便知今日真正为母后看诊的人是程锦容。程锦容年少,资历浅薄,杜提点“带”着她前来,就没半点问题了。

六皇子没有说破,轻声笑道:“以后程表姐可以时时进宫,多陪母后说说话。母后的心情也会好一些。”

何止是好一些。

他的记忆中,几乎从未见过裴皇后这般柔和安宁的模样。

二皇子也没见过裴皇后如此喜悦开怀,心里既觉欣慰,又有些难以言喻的不快。

亲生儿女在侧,裴皇后都未曾展颜。对着一个外人,倒是这般形容欢喜。传出去,他们兄妹三人的脸要往哪儿搁?

当然,这些话万万不能说出口。

二皇子定定心神,笑着对裴皇后说道:“母后,我和六弟今日特意前来,陪母后用午膳。”

裴皇后:“……”

其实,她只想和程锦容一同用膳。

裴皇后略一点头。

二皇子六皇子一来,裴皇后脸上的笑容又淡了许多。

二皇子早已习惯裴皇后的性情脾气,不以为意,低声问道:“儿子听闻母后今日和郑皇贵妃在御花园里闹得不甚愉快,可有此事?”

裴皇后嗯了一声,没了下文。

二皇子瞥了菘蓝一眼。

菘蓝福了一福,张口将事情的原委道来:“……皇后娘娘张口叱责了贵妃娘娘,令贵妃娘娘退下。贵妃娘娘不得不告退。”

六皇子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过来,一边听一边愤怒地红了小脸:“程表姐是以真才实学考进了太医院。贵妃娘娘张口轻蔑,怪不得母后这般恼怒!”

二皇子的目光暗了一暗,心里涌起一团无名怒火。

母后难得一回大展威风,不是为他,不是为寿宁,竟是为了一个外人!

第一百五十一章 手足(二)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一百五十一章手足二皇子六皇子要留下用午膳,不好略过寿宁公主。

裴皇后命人传召寿宁公主一同前来用膳。

寿宁公主怄气一段时日,这几日心情有了微妙的好转。对裴皇后也没那么大的怨气了,欢喜地前来。

寿宁公主和二皇子不愧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兄妹。见到程锦容后,第一个反应竟是:母后对她这个女儿素来冷淡,对着一个外人倒是展颜开怀,实在可气可恼。

不过,裴皇后难得好兴致,谁也不会扫裴皇后的兴致。

用膳时,裴皇后令寿宁公主和程锦容坐在自己身侧,二皇子坐在寿宁公主身侧,六皇子则坐在程锦容的身边。

宫中御膳,丰盛而美味。

往日没什么胃口的裴皇后,今日在程锦容的柔声劝慰下,比平日多吃了一倍不止。

寿宁公主心里酸得直冒泡,主动为裴皇后布菜:“母后今日胃口颇佳,多吃一些。”

寿宁公主最是小心眼。她吃了程锦容夹的菜,若不吃寿宁公主夹来的饭菜,寿宁公主一定会暗暗恼怒嫉恨程锦容。

裴皇后拿着筷子,慢慢地吃了一些。

这份不为人知的隐秘回护,也只有程锦容知晓了。

进宫半日,程锦容心情时时激荡,没一刻平息。好在她自制力过人,面上窥不出异样。

用完午膳后,程锦容不便再留在宫中,起身告退:“多谢娘娘赐膳。微臣也该回太医院,向提点大人复命了。请娘娘保重凤体,按时服药。三日后,微臣再随提点大人进宫为娘娘请脉。”

裴皇后心中的不舍之情,几乎从眼中溢了出来。不过,程锦容确实该离宫了。等过三日,她就能再见到女儿了。

“小六,你送锦容出宫吧!”裴皇后张口吩咐。

六皇子笑着应下,起身送程锦容出椒房殿。

裴皇后一直凝望着程锦容的背影,直至那抹窈窕的身影消失不见,才收回目光。

二皇子和寿宁公主:“……”

说不出原因,反正心里就是憋闷。

裴皇后面上露出些许倦色。

二皇子和寿宁公主只得起身告退:“母后好生歇着,儿子先行告退。”

裴皇后点点头,待二皇子寿宁公主都走了,裴皇后才起身回了寝室。

今日,裴皇后没有坐在窗前看海棠树,躺到床榻上,闭上双目。脑海中不停地闪动着程锦容的一颦一笑。

……

六皇子一直送程锦容到了宫门口。

“我自己出宫就行了,殿下回去吧!”程锦容柔声道。

六皇子舍不得先走,笑着说道:“我在这儿看着你出宫门。”

午后的阳光格外明朗,清晰地照印出六皇子俊秀小脸上的依恋。

血浓于水。六皇子对一切懵懂不知情,对程锦容却有着天生的亲近和喜爱。这种感觉十分新奇,就连对着二皇子和寿宁公主也没有过。

程锦容心中一阵暖意,不再矫情多言,冲六皇子挥挥手,便走出了宫门。

六皇子不知哪儿来的冲动,忽地追上前,一把拉住程锦容的衣袖:“程表姐。”

程锦容一怔,停步转身。

六皇子小脸微红,小声道:“以后,我叫你容表姐好不好?”

叫容表姐,可比程表姐亲昵得多了。

程锦容抿唇一笑:“好。”

六皇子又悄声道:“私下里,你也别叫我什么六皇子殿下了。叫我一声辰表弟吧!”

六皇子眼巴巴地等着。

程锦容心中既欢喜又酸涩不已。欢喜的是六皇子对她的亲近,酸涩的是六皇子知道身世秘密之后,不知会不会恨她和裴皇后……

“辰表弟,”程锦容终于轻轻喊了一声。

六皇子欢喜地诶了一声,咧嘴笑了起来。

程锦容再次道别,走出了宫门。

杜提点特意令太医院的马车在宫门外候着。前来相迎的,正是大堂兄程景宏。

程景宏一直盯着宫门,见宫门开了,立刻下马车迎上前。

程景宏急切地打量程锦容,确定她毫发无伤,才稍稍松口气:“我在这儿足足等了你一个多时辰。左等右等总不见你出来,心里别提多着急了。”

程锦容莞尔一笑:“我进宫陪伴皇后娘娘,又不是进了龙潭虎穴,不必忧心。”

怎么能不忧心?

宫中到处都是招惹不起的贵人。稍有言行不慎,就会招来祸端。

程景宏含蓄地问了一句:“你在宫中,除了见到皇后娘之外,可曾遇到别的贵人?”

程锦容一脸坦然:“没有。我陪着娘娘在御花园里待了小半日,又得娘娘赐了午膳。用完午膳,我就告退离宫,谁也没遇见。”

没有就好。

程景宏松了口气,脸上又有了笑意:“这半日,父亲也一直在惦记你。我们快些回去吧!”

……

太医院官署离皇宫颇近,坐上马车,不到两炷香时辰,就到了太医院官署。

程锦容一下马车,莫医官就过来了:“提点大人有令,程女医一回来,立刻去提点大人的药室。”

程锦容点头应下。

程景宏不便一同前去,悄声叮嘱:“容堂妹,提点大人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千万不可隐瞒。”

程锦容笑着应了。

说谎的最高境界,不是句句虚假,而是九真一假。真话说得越多,越容易取信他人。真正关键的那一句假话掺杂在其中,也就无从分辨了。

进了药室,杜提点问及宫中事情,程锦容一句都没隐瞒,一五一十地都说了:“……今日在御花园里,我不是有意要冲撞贵妃娘娘。只是,贵妃娘娘语带轻蔑,触怒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一怒之下,贵妃娘娘没能讨得了好。”

“此事我没告诉大堂兄,免得大堂兄和大伯父忧心。提点大人既是问了,我自是不敢隐瞒。”

杜提点:“……”

杜提点捋胡须的手一抖,不小心扯落了一根。

杜提点心疼得不得了,拿着掉落的那根胡须长吁短叹,忘了训斥程锦容,自然也没有为程锦容撑腰的意思。

程锦容心中笑着暗叹一声。

真是只老谋深算滑不留手的老狐狸。

第一百五十二章 后续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一百五十二章后续杜提点为一根掉落的胡须心疼了许久,什么也没说,挥挥手便让程锦容退下。

程锦容出了药室,去见大伯父程方。

程方也有一间独立的宽敞药室,里面设了一排柜子,里面存放着各类药材和制成的药丸药膏之类。

程方问起程锦容此行经过,程锦容挑挑拣拣地说了,触怒郑皇贵妃之事,却是只字未提:“……皇后娘娘今日心情颇有好转,在园子里转了小半日,午膳也进了不少。三日后,我再随提点大人进宫。”

顿了片刻,又轻声道:“大伯父,我确有把握治好娘娘的心疾。哪怕因此被院使大人嫉恨,我也顾不得了。”

“自少时学医,我便立下志愿,要为皇后娘娘看诊,治好娘娘的病症。如今我既有机会进宫伺疾,不会再退让。”

程方看着神色自信从容的侄女,心里油然而生骄傲之情:“锦容,你既有治好皇后娘娘的把握,只管去吧!大伯父不拦着你了。”

裴皇后青睐有加,锦容第一次进宫就被赐膳。这是何等的风光体面?常院使就是恨得咬碎了牙也没用。

说到底,太医们要晋身,不但要靠医术,还要看是否得贵人的眼缘。程锦容能得杜提点提携,得裴皇后信任,是她的能耐本事。

有如此出色的后辈,也是程家的骄傲!

……

程锦容迈着轻快的步伐,回了药材房。

她一现身,众医官顿时投来艳羡的目光。

初次进宫就得了裴皇后青睐。这位年少貌美的程女医,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啊!

唯有常林,一脸阴沉不善,瞪着程锦容如瞪着仇敌一般。

可惜,程锦容压根没将他放在眼底,径自走到程景宏身边,和他一同收拾整理药材。

常林哼了一声,阴阳怪气若有所指地说道:“太医院里一堆男子,偏偏混进一个女医官。整日和男子待在一处,还有什么闺誉可言?日后也不知能不能嫁得出去。”

程锦容以目光制止住火冒三丈的程景宏,不紧不慢地回击:“常医官医术不及人,心中懊恼,说些酸话怪话也是难免。我心胸宽广,不会和常医官计较。常医官但说无妨!”

常林:“……”

常林气得鼻子都快冒烟了,眼里直冒火星。

众医官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甚至有人笑出声来。

就在此时,李药童过来了。

任谁被臭骂半日,脸色都好看不到哪儿去。李药童一脸晦气:“常医官,院使大人叫你过去。”

常林悻悻地走了。

小半个时辰后,常林面色晦暗的回来了。

看脸色就知道,一定是挨了一顿臭骂。

不知常院使到底说了什么,常林消停安分了不少。不时瞪一眼,倒是没再出言挑衅。

……

后宫中的动静,自然也传到了宣和帝的耳中。

宣和帝听着内侍禀报,难得有些讶然。

裴皇后如面团一般的脾气,竟也有动怒的时候?

天色将晚,到了用晚膳的时辰。宣和帝放下奏折,摆驾钟粹宫。郑皇贵妃早已收拾得体面光鲜,恭迎圣驾。

宣和帝一句没问御花园里的事,郑皇贵妃颇有些羞惭地主动提及:“……今日之事,都是臣妾的不是。那个程女医,到底是皇后娘娘的娘家外甥女。娘娘爱护小辈,多怜惜几分。”

“臣妾言语不慎,惹恼了皇后娘娘。也怪不得娘娘动了怒!”

“一切都是臣妾的错。请皇上责罚!”

说着,便跪下请罪。

郑皇贵妃深谙告状之道,不动声色地给裴皇后上眼药。

裴皇后为了区区一个程锦容,竟当着一众宫女的面怒叱她这个皇贵妃!将天家的尊严置于何处?

果然,宣和帝听了这一席话,龙目微微一沉:“些许小事,不值一提,起身吧!”

郑皇贵妃这才起身,瞄一眼神色不怎么愉快的宣和帝,故作不经意地笑道:“说来也是稀奇。皇后娘娘从来不喜生人,这个程锦容不知有何长处,竟入了娘娘的眼。听闻娘娘今日要留她在椒房殿里用了午膳。”

宣和帝淡淡道:“皇后整日沉默少言,难得有人投她的眼缘,也是一桩好事。你以后也宽和一些,别去刁难一个小辈。”

郑皇贵妃:“……”

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郑皇贵妃暗暗咬牙,面上挤出笑容,柔声应了:“皇上说的是。是臣妾有些心窄了。其实,太医院里有女医官是件好事。日后宫妃或公主们不适,便可召女医官看诊了。”

然后,迅速将话题扯了开去:“皇子们一日日大了,二皇子四皇子五皇子都到了议亲之龄。不知皇上是何打算?”

大皇子妃是平国公府二房嫡女。

其余几位皇子妃,出身自然不能低了。

尤其二皇子,是皇后嫡出。二皇子妃的人选,就在几位公侯府邸的嫡女之间。

宣和帝心中早有打算,对着郑皇贵妃却不明言:“此事不急。”

郑皇贵妃试探着笑道:“二皇子的亲事,有皇后娘娘操心,臣妾自不必过问。不过,四皇子的亲事,臣妾这个当娘的,总想多操一操心。”

宣和帝瞥了郑皇贵妃一眼,淡淡问道:“你是信不过朕?还是信不过皇后?”

郑皇贵妃心里一颤,哪里还坐得住,立刻跪下请罪:“臣妾绝无此意。请皇上息怒。”

宣和帝冷哼一声:“你心里想什么,你自己清楚,朕也猜得出来。无非是怕朕挑的二皇子妃,压过了大皇子妃。你别忘了,二皇子是皇后所出,也是朕的嫡子。”

这等诛心之言,听得郑皇贵妃花容失色,连连磕头请罪:“皇上息怒,臣妾对皇后娘娘从不敢有半点不敬。”

说完,宣和帝起身便走了。

这两年,宣和帝宿疾发作频繁。饱受病痛折磨的宣和帝,也愈发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动辄翻脸。

她这个宠冠后宫的皇贵妃,面上风光,其中滋味到底如何,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郑皇贵妃跪着一动未动,面色惨然,后背全是冷汗。

第一百五十三章 圣心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一百五十三章圣心宣和帝进钟粹宫没多久,沉着脸出来了。

身为御前侍卫,最重要的职责是守护天子的安危,听天子号令行事。不该看的不能多看,不该问的,绝不能多嘴。

贺祈不动声色地随行,脑中却转得飞快。

今日程锦容随杜提点进宫为裴皇后看诊,在御花园中“偶遇”郑皇贵妃。素来低调的裴皇后,今日大动肝火,怒斥郑皇贵妃。

宣和帝驾临钟粹宫,显然有安抚郑皇贵妃之意。为何转眼间就满面不快地离开?

圣心莫测。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宣和帝紧接着驾临椒房殿。

宣和帝突然驾临,椒房殿上下措手不及。裴皇后来不及梳妆,只得素着一张脸相迎:“臣妾不知皇上驾临,未曾妆点,以憔悴病容迎驾,请皇上见谅。”

宣和帝淡淡道:“朕一时兴起,来看看你,不必惊惶。”

裴皇后心里确实忐忑。

她不后悔怒叱郑皇贵妃。

可她担心郑皇贵妃在宣和帝面前告状,令宣和帝龙心不悦。她更担心,宣和帝迁怒之下,程锦容再不能进宫。

裴皇后鼓足勇气,起身靠近几步:“多谢皇上关心臣妾。”

宣和帝略有些讶然,龙目一扫,掠过裴皇后的脸孔。

论容貌,裴皇后不及郑皇贵妃美艳娇媚。可裴皇后性情温婉,安静如水,常年病弱,令她面容苍白,更多了几分令人怜惜的韵味。

从无勇气和他对视的裴皇后,今日似格外不同,抬眼看了过来:“不知皇上可曾用了晚膳?”

宣和帝恼怒不快的心情,忽然好转:“朕尚未用膳,皇后命人传膳,朕今日陪皇后一同用膳。”

裴皇后柔声应了,转头吩咐:“菘蓝,命人去御膳房传膳。”

往日,去御膳房传膳是青黛的差事。可青黛今日当众吃了挂落,丢尽颜面,根本没脸出来伺候。

菘蓝应声而退。

贺祈的目光掠过裴皇后的脸孔,心里暗暗惊讶。

性情温软近乎懦弱的未来岳母,此时像变了个人似的。美丽苍白的脸孔,多了一丝红晕。眼眸中也多了平日没有的坚定神采。

程锦容果然就是裴皇后的“心药”。

……

连贺祈都能察觉到裴皇后的改变,宣和帝的感受就更直接更微妙了。

沉寂多年的裴皇后,如枯萎的花朵,只有苍白羸弱的美丽。此时,这朵花似被浇了春雨甘露,重新有了鲜活气。

宣和帝理所当然地归功于杜提点:“杜提点的医术果然更胜常院使一筹。早知如此,朕该早些让杜提点来为你请脉才对。”

裴皇后顺着宣和帝的话音应道:“杜提点确实医术精湛。”然后,故作不经意地随口说了下去:“杜提点今日还带了一位女医官进宫。”

“这个女医官,叫程锦容,是臣妾四妹的女儿。”

“锦容这些年在裴家长大,臣妾怜她早早丧母,时有厚赏。这孩子,是个知恩感恩的。学医数年,想进宫为臣妾看诊治病。今年太医院考试,她连着考了三场第一,一举考进了太医院。”

“今日臣妾见了锦容,心中颇为欢喜。”

“御花园里的事,皇上也该听说了。臣妾怜惜锦容,一气之下训斥了郑皇贵妃几句。”

裴皇后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着实少有。看来是在担心他这个天子偏心郑皇贵妃。

宣和帝心里暗暗好笑,随口嗯了一声。

其实,裴皇后的担心纯属多余。

妻就是妻,妾就是妾。他再宠郑皇贵妃,也不会纵容郑皇贵妃欺压皇后。否则,后宫中规矩何在?

裴皇后见宣和帝没有动怒,提在嗓子眼的心缓缓落回原处。

食不言寝不语。

帝后安静地用了晚膳。

晚膳后,宣和帝对裴皇后说道:“元泰今年十五,该定下亲事了。你心中可有合意的人选?”

裴皇后柔声应道:“此事由皇上做主便是。臣妾相信,皇上定会为他挑一个好媳妇。”

宣和帝目中闪过满意。

不争不抢,该有的一样不少。手伸得长了,他会毫不犹豫地斩断那只手。

“好,朕一定为元泰定一门好亲事。还有四皇子五皇子,朕也会为他们考虑打算。”宣和帝难得声音和缓:“你身体孱弱,不宜操心,就别多虑多思了。”

裴皇后温顺应下:“是,多谢皇上体恤。”

换在别的嫔妃那儿,此时就该沐浴更衣伺候天子就寝了。

裴皇后一病多年,生过六皇子之后再未伺候过枕席。宣和帝心念微动,不过,裴皇后已经摆出了恭送圣驾的意思,宣和帝便也起身离去。

送走了宣和帝,裴皇后暗暗舒出一口气。

……

永安侯府。

永安侯阴沉着脸,冷冷地看着永安侯夫人。

永安侯夫人既委屈又惊惶,张口解释:“侯爷,臣妾有些时日没进宫了,也不便传口信给青黛菘蓝。”

“原本臣妾想着,明日进宫觐见时,和皇后娘娘说一说程锦容的事……”

却未想到,程锦容今日就进了宫。

更未想到,程锦容一进宫,裴皇后就如脱胎换骨变了个人。先罚青黛长跪,又给了郑皇贵妃没脸。

懦弱好拿捏的裴皇后,陡然有了中宫之威。仿佛一匹快脱缰的马。更可怕的是,勒在手中的“缰绳”直接飞进了宫。

永安侯夫人越说越惶恐不安。

永安侯的面色越来越难看:“这些废话就别说了。明日进宫,好好探一探皇后的口风,小心应对。还有,一定要叮嘱青黛菘蓝,牢牢盯住皇后。有任何异样,都要传信出宫。”

永安侯夫人低声应是。

将宫中消息传到宫外,是宫人大忌。一旦被察觉,被杖毙都算轻的。

青黛和菘蓝伺候裴皇后多年,行事十分谨慎。一年中也只传个两三回的口信。

永安侯夫人小心翼翼地问道:“常院使打发人送了口信来。侯爷可曾查清撞了常院使马车的幕后主使之人是谁?”

一提此事,永安侯神色又冷了三分:“程锦容已经进了宫,再留着常山,也没什么用处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杀心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一百五十四章杀心永安侯竟是动了杀人灭口的心思!

永安侯夫人一惊,抬头看向神色阴冷的永安侯:“侯爷……”

永安侯目中闪过寒意:“这几年,常山的胃口是越来越大了。而且,动辄以秘密相胁,什么事都敢指派我这个永安侯去做。”

“这种贪财无德的小人,多留无益。”

永安侯夫人听得心惊肉跳,忍不住低声劝道:“裴家奴婢,死几个不惹眼,也无人过问。可常山是太医院的院使,正经的五品医官。他若是死了,定会惊动刑部。万一查到我们侯府,到时候该如何收场。”

永安侯目中闪过一丝冷意:“放心,谁也查不到裴家的头上。”

永安侯夫人心中涌起阵阵寒意。

这些年,永安侯手握兵权,私下里不知养了多少暗卫死士。就连她这个永安侯夫人,也不知晓。

永安侯可以令一个五品医官死得悄无声息……若有那么一天,他会不会想灭了所有知情人的口?

永安侯夫人不敢再想下去,温顺地应道:“妾身一切都听侯爷的安排。”

永安侯忽地又道:“皇上有意为二皇子四皇子五皇子择皇子妃。这些时日,让绣姐儿安分地待在府里。”

以永安侯府此时的地位声势,想让女儿嫁入天家为媳,倒也不是难事。

四皇子是郑皇贵妃所出,五皇子是魏贤妃所出。当然都不及嫡出的二皇子。

永安侯夫人眼睛一亮,急急问道:“侯爷是想让绣姐儿做二皇子妃?”

永安侯一心为二皇子筹谋打算,闻言淡淡道:“绣姐儿嫁不嫁二皇子,我都是二皇子的亲舅舅。二皇子做了储君,日后为帝,绝不会薄待裴家。如此,又何必娶裴家的女儿?”

“平国公坐镇边关,朝中武将,以卫国公靖国公为首。二皇子妃,要么是江家嫡女,要么是叶家嫡女。”

永安侯夫人心里有些不痛快:“为了殿下,我们裴家明里暗里不知出了多少力。我们的绣姐儿,怎么就不能做二皇子妃?”

嫁给二皇子,日后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永安侯夫人惦记这门好亲事,可不是一年两年了。

永安侯不耐地瞪了永安侯夫人一眼:“真是妇人之见!总之,此事我自有主张!你进宫绝不可多言!”

永安侯夫人满心气闷地应了。

……

隔日,永安侯夫人进宫给裴皇后请安。

只有菘蓝在裴皇后身边伺候,不见了青黛的踪影。

永安侯夫人心里略略一沉,无暇多想,上前裣衽行礼:“给皇后娘娘请安。”

裴皇后淡淡道:“免礼平身,赐座。”

永安侯夫人谢了恩典,坐下后,抬眼看向裴皇后。这一看之下,心里又是暗暗一惊。

裴皇后目中多了往日没有的神采,对视间毫无退缩之意。

永安侯夫人竟无勇气和裴皇后对视,先一步移开目光。耳畔响起裴皇后淡淡的声音:“大嫂有些日子没进宫了,本宫心里一直惦记得很,今日本宫和大嫂好好说会儿话。”

永安侯夫人打起精神笑道:“娘娘不嫌我絮叨就好。”

言不及义的一番寒暄后,裴皇后令伺候的宫女们都退下。唯有菘蓝留在一旁伺候。

裴皇后定定地看着永安侯夫人,缓缓问道:“锦容考太医院之事,为何你从未提过?”

考验演技的时候到了!

永安侯夫人暗暗深呼吸一口气,忽地起身跪了下来。裴皇后一惊,反射性地看向永安侯夫人。

只见永安侯夫人满面愧意,眼眶泛红:“娘娘这些年在宫中受苦了。侯爷近年来常思己过,心中时有愧疚。锦容一日日长大,对自己的身世浑然不知。”

“前些时日,侯爷已将当年的隐秘告诉了锦容。”

什么?

裴皇后面色倏忽一白,猛地起身,目中闪过的不是欣喜释然,而是惊惧,声音颤抖不已:“你说什么?锦容什么都知道了?”

菘蓝的脸也白了。

这么说来,昨日进宫的程锦容,知道裴皇后是自己的亲娘!所以才会如此亲近裴皇后!

“是,当年的事,锦容都知道了。”永安侯夫人红着眼哭道:“所以,锦容拼力考进太医院,都是为了进宫来见娘娘。侯爷不但没阻拦,还在暗中为锦容出了不少力气,所以锦容才能安然进宫……”

话未说完,裴皇后身子晃了晃,软软倒了下去。

菘蓝不假思索地上前扶住裴皇后,和慌乱无比的永安侯夫人对视一眼,俱都看到彼此眼中的惊恐。

裴皇后此时万万不能出事。

菘蓝勉强按捺住慌乱,扬声叫了宫女进来,扶着裴皇后进寝室躺下,然后急急去宣太医。

另外,还得派人去金銮殿送信,二皇子寿宁公主六皇子也得送信。椒房殿里骤然乱成了一团。

……

裴皇后虽然常年养病,像这样忽然昏厥的,却少之又少。

宣和帝在上朝,传信的内侍悄然进金銮殿,低声禀报。宣和帝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略一点头。

站在殿内的永安侯,心里莫名地闪过一丝阴霾。仿佛发生了一桩脱离了掌控的极为不妙的事!

宣和帝并未退朝,倒是张口吩咐身侧的御前侍卫:“贺祈,裴璋,你们两人代朕去一趟椒房殿。有什么事,立刻来禀报。”

贺祈裴璋一起领命,迅疾退出殿外。

他们两人如今都是宣和帝身边的红人,每日伴驾。不过,单独去后宫还是第一回。

裴璋不知想到了什么,俊脸绷得极紧,没有一丝笑意。

贺祈眸光一闪,瞥了裴璋一眼:“皇上忽然命我们前去椒房殿,该不是皇后娘娘出了什么事吧!”

永安侯夫人今日进宫之事,裴璋当然知道。也正因此,裴璋心里愈发忐忑。根本没有心情理会贺祈的刺探。

裴璋不出声,走得快了一些。

贺祈腿长,稍微加快步伐,和裴璋并肩同行,一边继续说道:“也不知太医院派了哪位医官前来为娘娘看诊。”

裴璋脑海中骤然闪过程锦容的脸孔,心中倏忽一沉。

第一百五十五章 混乱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一百五十五章混乱宫中每日都有当值的太医。

椒房殿的宫女去宣太医,杜提点立刻道:“我这就去椒房殿。”

无端昏厥,不是等闲小事。

杜提点目光一扫,点了两位医术高明的太医一同前去。然后,又令人去太医院官署,召程锦容立刻进宫。

传令的医官不敢怠慢,以最快的速度回了太医院官署:“程女医,提点大人急召你进宫。”

却未明言是为了何事。

这也是进宫看诊的规矩。宫中到底是哪位贵人病了,是何病症,一律不能传出宫外。被传召的医官,只能听令进宫,不能张口打探。否则,便以窥伺宫廷罪责论处。

程锦容刚背熟太医院的院规,知道不能多问,点点头应下。

程锦容一走,一众医官低声议论。

“程女医来了没几日,这已经是进宫第二回了。我进太医院都两年了,整日还在药材房里,连出诊都还没轮到。人和人真是不能比。”

“你就别在那儿酸了。我进太医院五年了,都还没进过宫。”

“提点大人对程女医真是青睐有加!”

“后宫中嫔妃娘娘众多,有些隐疾,女医看诊更方便。提点大人召程女医进宫,一定有提点大人的道理。”

“都快闭嘴!宫中之事,岂能随口乱议。你们是活得不耐烦了不成!”

医官们很快各自闭嘴。

常林趁着众人低语的时候,悄悄溜了出去。

一盏茶后,常林到了大伯父常山养伤之处,低声将杜提点急召程锦容进宫之事说了出来:“……提点大人召程锦容进了宫,到底所为何事,我就不知道了。”

常山右眼的淤青消退了一些,总算勉强能睁眼了,闻言冷哼一声,眼中闪过愤怒的寒光:“这个杜老匹夫!”

程锦容昨日随杜提点进宫为裴皇后看诊,不是什么秘密。今日虽然遮遮掩掩,想来和裴皇后也脱不了干系。

这个老匹夫!

常山恨得咬牙切齿,只恨不能立刻进宫。

常林有些不安地说道:“万一皇后娘娘习惯了让程锦容请脉,就是大伯父伤养好了,只怕也……”

常山目中闪过奇异的光芒:“我为娘娘看诊十余年,有功劳也有苦劳。一个黄毛丫头,焉能抢得走我的差事!”

常山的语气异常笃定。

常林听在耳中,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怪异。不过,他深知大伯父的脾气,不敢再多嘴讨嫌:“大伯父说的是。”

……

马车一路疾行,到了宫门外。

领路的医官手持杜提点腰牌,守门的内侍不敢怠慢,立刻开了宫门。医官也不吭声,一路领着程锦容去了椒房殿。

程锦容证实了心里的猜测,并未觉得轻松,一颗心倏忽沉了下来。

果然是裴皇后出了事!

昨日还好端端的,今天为何急召太医?

踏进椒房殿,两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两人俱穿着御前侍卫的玄色武服,身材皆高大英武,听到脚步声,一同转过身来。然后,一个眼中闪过异彩,一个神色略显僵硬。

“程姑娘!”

“容表妹!”

程锦容心急如焚,没有和贺祈裴璋寒暄的心情,略一点头示意,便从两人身边走过。

贺祈知道程锦容此时的焦灼不安,打了声招呼之后,便未吭声。倒是裴璋,追上前两步:“容表妹,母亲在寝室里陪着皇后娘娘……”

永安侯夫人!

一定是她说了什么!刺激到了敏感脆弱的裴皇后!

程锦容目中闪过憎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裴璋一眼。

那一眼里,满是冰冷和厌恶。

裴璋:“……”

裴璋心如针刺,什么都说不出口了。眼睁睁地看着程锦容的背影消失在眼前。

……

到了裴皇后的寝宫外,程锦容定定心神,对守门的宫女客气地说道:“提点大人召我前来,烦请为我通传一声,就说程女医应召而来。”

宫女应了一声,进去通传,片刻后,领着程锦容进了寝宫

裴皇后闭目躺在凤塌上,杜提点正凝神为裴皇后施针。两位医官都在一旁。二皇子六皇子寿宁公主,皆是一脸忧色。

除此之外,郑皇贵妃魏贤妃顾淑妃等人也在一旁候着。

永安侯夫人没资格站得太近,神色晦暗不安地站在角落处,目光不时落在凤塌上。

程锦容一露面,顿时惹来众人侧目。

郑皇贵妃心里冷哼一声,轻飘飘地扫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倒是六皇子,红着眼喊了一声“程表姐”。

程锦容安抚地看了六皇子一眼,然后冲众人拱手行礼:“微臣程锦容,见过二皇子六皇子殿下,见过寿宁公主,见过诸位娘娘。”

行完礼,才去了凤塌边。

裴皇后面白如纸,呼吸微弱。

杜提点俯身低头,为裴皇后施针急救。

细长的金针,刺入裴皇后的头部和脖颈处,明晃晃的看得人心慌。

程锦容眼眶一热,用尽全身的自制力,才将眼角的热意逼退。轻声说道:“提点大人,我也会针灸。若有不便施针之处,提点大人吩咐我动手便是。”

这正是杜提点召程锦容进宫的原因。

金针刺穴,头脸处无妨,有些穴位,得脱了衣裳才能施针。太医院里既有女医官,为裴皇后施针自然便利得多。

十余针下去,裴皇后还是没醒。

杜提点站起身来,拱手恭声:“皇后娘娘要脱衣施针,请诸位殿下和娘娘们暂时回避。等娘娘醒了,再进来不迟。”

二皇子六皇子一众嫔妃都退了出去。

寿宁公主是裴皇后的女儿,留下倒是无妨。可寿宁公主并没有留下的意思,很快也退出了寝室外。

程锦容忽地张口:“请永安侯夫人一并退出去。”

连舅母也不喊了。

永安侯夫人既无底气也没勇气在此时和程锦容作口舌之争,悻悻退了出去。

裴皇后不能动弹,程锦容拿来剪刀,在需要施针的穴位处将衣服剪开。杜提点和另两位医官各自转过身。

杜提点张口下令,程锦容依着杜提点的吩咐,一一落针。

一个时辰后,裴皇后终于醒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醒来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一百五十六章醒来杜提点和另两位医官皆背对着床榻,菘蓝站到了角落处。

凤塌边,唯有程锦容一个人。

睁开眼的刹那,裴皇后瞳孔涣散神色茫然。似不知何年何月身处何地。

直至程锦容的脸孔映入眼帘。

裴皇后脸孔上的血色全部褪尽,泪水无声地涌出眼角,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锦容……

我这个娘,有什么脸面见你,有什么脸认你这个女儿。

程锦容的眼眶也红了。不过,她的手依旧沉稳,俯下身子,一根一根地为裴皇后拔除身上和头脸处的金针。

裴皇后落泪无声,泪水如泉涌。

这些年受过的折磨和痛苦,被困宫中无力挣扎的绝望,有对丈夫和女儿的思念愧疚……尽数涌上心头,似乎要将脆弱无助的她撕碎撕裂。

程锦容眼中的泪水,也悄然滑出眼角,滴落在裴皇后的脸侧。

杜提点的声音响起:“程女医,皇后娘娘是否醒了?”

程锦容迅速以衣袖擦拭眼角的泪痕,声音镇定如常:“是,娘娘已经醒了,只是神色虚弱,一时不能张口说话。我正为娘娘拔除金针。”

杜提点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杜提点和两位医官未曾转头,自然不知道,裴皇后醒来后,无声哭了许久。更不知道,程锦容也落了泪。

角落处的菘蓝倒是看到了母女相对垂泪的一幕,踌躇片刻,正想上前,程锦容似有所感,转头看了过来。

那一眼,令菘蓝心中生寒。

那是不顾一切也要保护裴皇后的眼神。

菘蓝从未想过有一日,她会被一个眼神吓退。此时此刻,她竟没有了迈步上前的勇气。

程锦容转回头,从袖中取出干净的丝帕,为裴皇后擦拭脸上的泪水。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擦干净。

裴皇后终于不哭了,怔怔地看着神色坚定的程锦容。

锦容的容貌肖似父亲,性情中的坚韧和执着,也像极了程望。此时,锦容看着她这个不贞又懦弱的亲娘,声音轻柔之极:“娘娘疲乏过度,气血翻涌,致使一时昏迷。提点大人和微臣为娘娘施针。”

“娘娘既是醒了,就没什么大碍了。接下来,喝一些清心宁神的汤药,安心卧榻静养便可。”

“娘娘不必多虑多思,闭上眼睡上片刻。微臣会一直守着娘娘。”

说着,程锦容轻轻握住裴皇后的手,黑眸中满是温柔。

裴皇后全身又是一颤,积压在心头多年的自责愧疚羞惭,在程锦容的温柔安抚中悄然散去。

裴皇后全身虚弱无力,动弹不得,用尽力气,反手握住程锦容的手。

过了片刻,裴皇后便闭上双眸,沉沉睡着了。

程锦容坐在凤塌边,一手扯过被褥,为裴皇后盖上。另一只手和裴皇后握着,掩在了被褥下。

待裴皇后睡熟了,程锦容才轻轻抽回手。然后起身走到杜提点的身边。

杜提点目光掠过程锦容镇定的脸孔,心里暗暗点头。

进宫看诊,首先要有精湛的医术,冷静沉稳也必不可少。惊惧惶恐不安或是心浮气躁急于献媚种种,皆落了下乘。

程锦容确实是可造之材。既如此,他提携一把,也不算亏心。

“你在这儿守着娘娘,”杜提点低声吩咐:“娘娘有任何异动,或是醒了,立刻禀报。”

程锦容轻声应下。

……

杜提点一出寝室,年少的六皇子第一个冲了过来:“杜提点,母后醒了吗?”

少年赤子之心,对裴皇后的一腔孺慕和忧心牵挂,都表露在了脸上。

二皇子和寿宁公主慢了一拍,也过来了。二皇子沉声问道:“杜提点,母后凤体如何?可有大碍?”

寿宁公主也急急问道:“母后没事吧!”

郑皇贵妃和一众妃嫔,也齐齐看了过来。

杜提点拱手恭声应道:“请两位皇子殿下寿宁公主殿下放心。皇后娘娘一时情绪激烈,气血攻心,这才昏迷过去,并无大碍。微臣和程女医施针急救后,皇后娘娘刚才已醒了过来。只是虚弱无力,很快又睡着了。”

没有大碍就好。

二皇子和寿宁公主很明显的松了口气。

六皇子欢喜地说道:“母后没事就好。”一边说,一边用手背擦拭眼角。很快便将眼睛揉红了。

郑皇贵妃心里暗恨不已。

这个裴皇后,整日病恹恹。可病来病去这么多年,怎么也不死。牢牢占着中宫皇后的位置!

呸!她倒是不信,自己还熬不过一个病秧子。

“娘娘没事就好。”郑皇贵妃面上露出释然欢喜之色,立刻吩咐人传令:“来人,去向贺校尉和裴校尉传个口信,就说娘娘已经醒了,没什么大碍。请皇上安心。”

一个宫女领命退下。

六皇子眼巴巴地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小声道:“我想进去守着母后。”

没等杜提点婉言劝阻,二皇子已瞪了过去:“别胡闹!等母后睡醒了,我们再进去也不迟。”

寿宁公主也道:“是啊,六弟。母后已经睡下,我们此时进去,岂不是惊扰了母后。”

六皇子低着头不吭声,心里却不是滋味。

之前为了和亲一事闹腾了一场,二皇子和寿宁公主对裴皇后心生隔阂,有了怨气。他和兄长姐姐之间,也似隔了一层,疏远了许多。

……

一个时辰后。

金銮殿里散了朝,宣和帝直接摆驾椒房殿。

换了是嫔妃们生病,宣和帝打发人来问上一声,就算圣眷浓厚了。

裴皇后是宣和帝发妻,是中宫皇后,平日里虽无宠,宣和帝待裴皇后还是不同的。

嫔妃们此时心里不由得暗暗庆幸。好在她们都还在椒房殿里“伺疾”。不然,宣和帝一来,不见她们的踪影,定会动怒。

郑皇贵妃心里再泛酸,也不敢流露出来。恭敬地行礼恭迎天子。

宣和帝无心去看郑皇贵妃,叫来杜提点,询问裴皇后的病症。

杜提点世故老道,不肯轻易得罪任何人,轻描淡写地提了永安侯夫人一句。饶是如此,宣和帝也变了脸色,冷冷地看向永安侯夫人。

永安侯夫人心惊胆战半日,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第一百五十七章 天威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一百五十七章天威宣和帝一言未发,就这么冷冷地看着永安侯夫人。

天子之威,犹如实质,如泰山压顶。

永安侯夫人跪着不敢抬头,连张口辩白求饶的勇气都没有。后背的冷汗已浸透了衣衫,额上亦是冷汗涔涔,狼狈不堪。

没有一刻,比此刻更令永安侯夫人清楚地知道什么是天威难测。

因裴皇后之故,她这个永安侯夫人时常出入宫廷。私下里,她对着裴皇后居高临下,语出威胁是常有之事。她也从未将裴皇后放在眼底。

可此时,她终于明白。裴家的风光,有大半来自裴皇后。没有裴皇后,她这个永安侯夫人在宫中什么也不是。

站在天子身后的裴璋,一颗心如置冰窖一般,冷冰冰的,没一丝热气。

“永安侯夫人,”宣和帝终于张了龙口:“今日你对皇后说了什么?为何皇后气血翻涌昏厥?”

永安侯夫人全身瑟缩,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裴璋深呼吸口气,走出来,跪在永安侯夫人的身侧:“恭请皇上息怒。母亲和皇后娘娘是姑嫂,往日时常进宫请安,陪皇后娘娘说话解闷。母亲对皇后娘娘绝无恶意。”

宣和帝扫了裴璋一眼,目中没什么温度。

裴璋说完这番话后,跪着再未起身。

永安侯夫人看着身侧长跪不起的裴璋,如浆糊一般的脑袋忽然清明了起来。

裴璋年少有为,颇得天子青睐,她不能连累了自己的儿子。

“启禀皇上,”永安侯夫人声音嘶哑晦涩,好在还算流畅:“臣妇今日进宫请安,陪着皇后娘娘闲话。闲话时,提及锦容,顺口提及了锦容生母年轻离世之事。皇后娘娘感怀妹妹早逝,一时气血汹涌,昏厥了过去。”

“臣妾始料未及,心中十分懊恼后悔。不过,此事和裴璋无关,皇上要罚,也只罚臣妇一人吧!”

说着,磕了三个头。

郑皇贵妃将这番话听在耳中,目光闪了一闪。

宣和帝神色未见缓和,淡淡道:“裴璋,你一片小心,朕知道了。你起身吧!”

天子口谕,不容任何人拂逆。

裴璋再忧心,也得谢恩起身。

永安侯夫人继续跪着。

宣和帝视若未见,迈步去了寝室外。杜提点此时也不敢说什么“皇后娘娘入睡不宜惊扰”之类的话了,亲自去开了门。

门推开,宣和帝迈步而入。杜提点和两位医官跟了进去,另有天子近身内侍赵公公。御前侍卫们俱守在门外。

贺祈目力敏锐,趁着开门之际,迅疾看了一眼。

凤塌边的少女背影映入眼帘。

……

推门声一响,程锦容已反应过来。

她转过身,行了跪拜大礼:“微臣程锦容,见过皇上。”

这几日,程锦容这个名字,在耳边出现了数回。

宣和帝目光掠过穿着绿色官服的少女。少女跪在地上,看不清面容,只看得见窈窕的身形。

“免礼,平身。”

程锦容谢过恩典,站起身来。

谁也不能抬头直视天子。程锦容站直后,略略垂头,视线落在不远处的明黄色龙袍上。

宣和帝的声音响起:“程锦容,你此次救治皇后有功,朕定有厚赏!”

程锦容恭声应道:“多谢皇上。微臣斗胆,不要厚赏,只望能在椒房殿里待上几日,为皇后娘娘伺疾,直至娘娘病愈再离宫。微臣恳请皇上恩准!”

裴皇后身体孱弱,此次昏厥了半日。不知何时才能养好身体。椒房殿里本就要有伺疾值夜的医官。

程锦容是女医,贴身伺疾看诊方便,而且,她又是裴皇后嫡亲的外甥女。于情于理,留在椒房殿都是最合适的。

宣和帝略一点头:“朕准了!”

天子开了龙口,常院使有再多的手段也没用了。

程锦容一颗心踏实地落了下去,再次谢恩。

宣和帝未再多言,走到凤塌边,注视着面色苍白的裴皇后。

裴皇后脸上的泪痕被擦得干干净净,流出的泪水都已流淌至被褥上。过了一个多时辰,一小片濡湿早已干了。

宣和帝也未多留,看了片刻,吩咐杜提点等人好好伺候,便摆驾离去。

又过一个时辰,裴皇后再次醒来。

……

这一次醒来,再见程锦容,裴皇后总算没那么激动了。水光在眼眶里打转,很快隐没在眼底。

程锦容冲裴皇后微微一笑。

锦容没有怪她,还肯认她这个娘。

裴皇后鼻间一酸,心里涌起的却是无尽的喜悦。

杜提点上前,为裴皇后诊脉,然后开方。

二皇子寿宁公主和六皇子都进了寝室,守在裴皇后的凤塌边。很快,宫中其余几位皇子也都来了。

汤药熬好之后,需有人试药。

程锦容主动上前试药。等了盏茶功夫,毫无异样,程锦容才端着药碗上前,伺候裴皇后喝药。

众目睽睽之下,程锦容端着药碗的手十分沉稳,一勺一勺的汤药喂入裴皇后口中。

裴皇后喝了十余年汤药,早就深恶痛绝。今日喝在口中,却没有半分苦涩,全是甘甜。

六皇子窥了个空,凑了过来,小声道:“我也想喂母后喝药。”

裴皇后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程锦容已轻声应了,将药碗递给了六皇子。

裴皇后:“……”

锦容一定知道,六皇子是她同母异父的弟弟了吧!

所以,锦容是以实际的举动告诉自己,她并不怪自己这个亲娘。

裴皇后眨眨眼,眼中热意稍褪。

六皇子小心翼翼,舀起一勺汤药,吹了吹,然后送到裴皇后口边:“母后张口。”

那张俊秀的小脸,和程锦容的脸孔都在眼前。

裴皇后心中悲喜复杂,无人知晓。过了片刻,才张口喝了汤药。

六皇子很是高兴,咧嘴一笑,继续喂药。片刻后,将剩余的药全都喂进了裴皇后的口中。

二皇子为表孝心,坐到了凤塌边,对着裴皇后嘘寒问暖。

寿宁公主上前,轻声为永安侯夫人说情:“……母后忽然晕厥,父皇龙颜大怒。直到现在,舅母还在门外跪着呢!母后既是没有大碍了,就让舅母起身吧!”

第一百五十八章 凤威

如果可以,让永安侯夫人一直跪到死才好。

可眼下,裴皇后和裴家牢牢地捆在了一条绳上。

裴皇后沉默片刻,才道:“传本宫口谕,让永安侯夫人起身。”

传口谕的人,正是菘蓝。

这大半日,菘蓝心绪不宁,脑中纷乱如麻。

菘蓝打起精神去传口谕。跪了一个多时辰的永安侯夫人,面色惨然,额上满是冷汗,双膝酸软麻木,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全仗着两个宫女的搀扶,才勉强站了起来。

菘蓝没心情怜悯永安侯夫人,低声道:“请夫人重新梳洗,再去谢皇后娘娘恩典。”

永安侯夫人点点头。

梳洗是借口。一进屋子,菘蓝便将伺候的宫女打发了出去,关上门。菘蓝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压低声音问道:“夫人,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何程锦容竟知道了当年的隐秘?”

“为何夫人和侯爷不拦下程锦容,还容她进宫?”

“你们知不知道,程锦容救治有功,已得了皇上首肯,从今日起就可以长留在椒房殿?”

“奴婢和青黛花了十余年的功夫,清除了皇后娘娘身边所有的耳目。却在今日毁于一旦!”

哪怕菘蓝再有城府,也动了肝火,话语里没了恭敬,只有愤怒的诘问。

永安侯夫人被吓破了胆子,竟也没觉得菘蓝的态度有什么不对,低声解释:“我也不知程锦容是从何处知晓了当年之事。她以秘密相挟,侯爷不得不让步。”

“我本打算早些进宫,将此事告诉你和青黛,再哄一哄皇后娘娘。谁曾想,程锦容速度竟比我快了一步。”

菘蓝听了这番解释,并未释然,心里涌起了彻骨的凉意。

原来,永安侯已经疑心她和青黛了!

永安侯后夫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菘蓝,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处了。从今日开始,你和青黛要多加三分小心,为程锦容多遮掩一二。千万不可令人窥出异样。”

也就是说,她们不但不能拦着,还得为程锦容打掩护。

菘蓝喉头似被什么堵住,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过了许久,菘蓝才点头应下。

……

永安侯夫人“梳洗”后,随着菘蓝去谢恩。

裴皇后的寝宫里,俱是皇子公主。后宫嫔妃们都在门外候着。永安侯夫人平日再自持身份,此时只有低头的份。

永安侯夫人跪到凤塌前,磕了三个头,声音有些颤抖:“臣妇多谢皇后娘娘宽恕之恩。”

裴皇后半躺在床榻上,看着磕头谢恩的永安侯夫人,淡淡道:“今日错不在你,是本宫情绪一时激动才昏迷。你起身吧!”

永安侯夫人再次谢恩,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起身之际,姑嫂两人的目光短暂的交汇片刻。

裴皇后冷静漠然,永安侯夫人惶惶难安。

往日居高临下的人是永安侯夫人。从此时起,两人的位置颠倒过来。占了上风的,是裴皇后。

“锦容,”裴皇后轻声吩咐:“你代本宫送一送永安侯夫人。”

程锦容恭声领命。

让一个医官送一位诰命贵妇,当然不合规矩。不过,程锦容还有一层身份,是裴皇后的姨侄女,也是永安侯夫人的外甥女。送永安侯夫人出宫,也不算出格。

寿宁公主下意识地张口:“母后,还是由女儿去送舅母吧!”

也给永安侯夫人添几分颜面。

裴皇后却道:“你过来,陪母后说说话。”

寿宁公主:“……”

寿宁公主只得应下,心里掠过一丝奇异的感觉。

母后昏迷醒来后,似乎和以前不太一样了。没了往日的沉默温软,多了令人心惊的威严。

或许应该说,这才是中宫皇后应该有的威势。

二皇子和六皇子对视一眼,俱都看到彼此眼中的惊讶。

“启禀皇后娘娘,”一个宫女进来禀报:“皇贵妃和诸位娘娘在外待了半日,想进来给皇后娘娘请安。”

裴皇后略一蹙眉:“本宫没什么大碍,她们在椒房殿里待了大半日,定然又累又乏。不必再来请安,让她们各自回自己的寝宫吧!”

“没本宫传召,不必来伺疾了。”

宫女应声退了出去,对一众嫔妃传了皇后口谕。

话语再委婉,也是撵人走。

嫔妃们面面相觑,不敢多言,各自离开。

郑皇贵妃心里冷哼一声,起身离去。

……

永安侯夫人走出椒房殿的时候,腿都是软的。

程锦容不疾不徐地走在永安侯夫人身后。什么也未说,永安侯夫人却如芒在背,喉咙阵阵发紧。

送了一段路后,程锦容停下脚步:“我奉皇后娘娘之令,送永安侯夫人一程。这就回去复命。”

永安侯夫人定定心神:“多谢程女医。”

程锦容注视着心神慌乱的永安侯夫人,缓缓说道:“夫人此次在宫中,差点惹下大祸。皇后娘娘凤体孱弱,禁不起情绪大起大落。我奉劝夫人一句,最近这段时日,就别再进宫了。”

永安侯夫人被吓破了胆,哪里还有进宫的念头,立刻道:“是,我以后不进宫便是。”

“等皇后娘娘病愈,夫人再进宫。”程锦容淡淡道:“夫人和娘娘姑嫂情深,时常进宫请安。忽然不进宫了,岂不令人生疑?”

永安侯夫人:“……”

永安侯夫人咬牙应道:“程女医言之有理。是我一时心慌,想左了。等娘娘病愈了,我再进宫给娘娘请安。”

程锦容又道:“夫人回府后,将今日宫中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侯爷。别忘了提醒侯爷,一动不如一静。”

没等永安侯夫人出声,程锦容便转身离去。

永安侯夫人反复品味着“一动不如一静”几个字,越咂摸越觉心惊。

永安侯夫人到了宫门处。

宫门一开,熟悉的马车旁多了数十个侍卫。这些侍卫,都是永安侯的心腹亲兵。看来,她迟迟未归,永安侯已知不妙,特意起来接她回府。

永安侯夫人深呼吸一口气,缓缓走到马车边。

马车门开了,永安侯面无表情的脸孔出现在眼前:“先回府再说。”

第一百五十九章 离心

半个时辰后,永安侯府。

啪地一声闷响。

永安侯夫人左脸多了五道鲜红的指印,火辣辣地一阵刺痛。

永安侯夫人捂着左脸,眼泪刷地涌了出来。耳畔传来永安侯怒不可遏的声音:“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妇!”

“若是早些进宫,安抚住皇后娘娘,和青黛菘蓝早些通气。事情怎么会闹到这等不可收拾的地步!”

“你这个蠢妇!只顾着自己那点盘算心思,耽搁了正事。今日气得皇后娘昏厥,触怒了皇上。差点就祸及裴家……”

永安侯越想越恼火,打了一巴掌,犹不解恨,扬手又是一巴掌。

永安侯夫人惨呼一声,右脸顿时红肿了一片,嘴角溢出一丝血丝。肩膀不停耸动,却不敢哭出声音来。

永安侯毫无怜惜之意,冷冷道:“从今日起,你就告病,安安分分地在内宅里‘养病’。等这桩事告一段落,等皇后娘娘养好了身体,等皇上气消了忘了这件事,再进宫请安。”

永安侯愤怒之下,用了全力。永安侯夫人左右脸孔都被扇肿了,哭着应是。

永安侯厌恶地看了永安侯夫人一眼,转身便要走。

永安侯夫人哭着提醒:“程锦容提醒侯爷,一动不如一静。妾身鲁钝,一时想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侯爷……”

永安侯又是一阵心头火起。

几个月前,程锦容还是温顺乖巧的外甥女,是他手中的棋子,牢牢牵制住宫中的裴皇后。

现在,程锦容却已成了他的心腹大患。

裴皇后身边多了程锦容,不可能再像往日那般对他言听计从。他彻底落在了下风,反过来得看裴皇后和程锦容的脸色说话行事。

一动不如一静。

程锦容这是在提醒也是在警告他这个永安侯。今日之事已经惹来后宫众人瞩目。尤其是郑皇贵妃,一直暗中窥伺椒房殿里的动静。裴皇后的秘密,绝不能曝露。

此时,他最好是一切如常,不做任何出格的举动。

也罢,灭口也不急在这一时。就让常山再多活一段时日。

永安侯冷冷扔下一句:“本侯爷知道了。”

然后,便拂袖而去。

……

永安侯夫人哭了许久,才叫了贴身丫鬟进来伺候。

白薇被主子的狼狈惊到了:“夫人,你的脸……”

除了永安侯,还有谁敢对夫人动手。白薇话到半截,就不敢说了。永安侯夫人对着心腹大丫鬟,也没了隐瞒的心思。

脸都被打肿了,想瞒也瞒不住。

永安侯夫人低声道:“扶我回屋子里去,对外就说我病了,不见任何人。阿彰回府,你想法子拦下他。”

她现在这副样子,绝不能让裴璋看见。

白薇红着眼一一应下。

傍晚,裴璋从宫中当值回来。进府后,连自己的院子都没回,就来见永安侯夫人。

白薇陪着笑脸,拦在裴璋身前:“夫人从宫中回来之后,头重脚轻,已经病倒了。夫人怕病气过了公子,特意吩咐奴婢,请公子过几日再来见夫人。”

这么明显的托辞,如何拦得住裴璋。

裴璋沉下脸:“让开!”

白薇还待再说什么,裴璋已直直走上前。白薇不得不让开,任由裴璋推门而入。躺在床榻上的永安侯夫人,想遮脸也来不及了。

裴璋目力极佳,一眼看到永安侯夫人红肿的脸孔,眼睛顿时泛起愤怒的赤红。用力握了握拳,旋即便要转身离去。

“阿彰,”永安侯夫人又是窝心又觉惊惧,顾不得再装病,立刻冲下床榻,一把抓住裴璋的胳膊:“你要干什么?”

裴璋的眼珠都快被怒火烧红了:“我要亲口问一问父亲。当年他一手铸成大错,才有了今日进退两难的困局。他不自省其身,拿母亲撒气,算什么本事!”

永安侯夫人被狠狠刺通了心窝,泪水刷地涌了出来,攥着裴璋的衣袖却未松开:“阿彰!你别胡闹!不管如何,他是你父亲!你不能顶撞,更不可忤逆不孝!”

“阿彰!你听娘的话。现在就回自己的院子歇着,明日早起去宫中当值。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在皇上面前,也不可露出半点异样。”

“你有出息了,娘才能挺直腰杆……”

裴璋心头的怒火,没有被永安侯夫人的泪水浇灭!反而愈发旺盛!

“母亲,你是不是还有事在瞒着我!”裴璋紧紧盯着永安侯夫人,一字一顿地问道:“容表妹,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当年的秘密?”

永安侯夫不假思索地否认:“没有,你别胡思乱想。”

目光漂移不定,没有和裴璋对视。

裴璋痛苦地闭上双目。

都这等时候了,母亲还要骗他……不对,是父亲不想让他知道。父亲疑心他私下给容表妹透口风,所以要一并瞒着他。

父子之间,竟也互相提防戒备至此,何等荒谬可笑!

容表妹冷漠厌恶的目光,在他的脑海中盘旋不去。

“阿彰,”永安侯夫人的哭声在他耳边响起:“阿彰,你别哭。事情还没到最坏的地步……”

他哭了吗?

裴璋茫然地睁开眼,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满面的湿意。

永安侯夫人哭红了一双眼,声音嘶哑:“阿彰,你是你父亲唯一的嫡子。裴家的爵位和家业,都是你的,谁也抢不走。”

“还有程锦容!她现在做了医官,进宫为皇后娘娘看诊。不管如何,女子总是要嫁人的。你喜欢她,只管慢慢等着。一两年也好,三五年也罢。你想等到何时,都随你。娘都认了!”

认了?

认什么?

裴家想认了,容表妹肯认吗?被逼着做了多年替身的裴皇后肯认吗?

母亲凭什么以为,容表妹还愿嫁给他?

父亲凭什么以为,裴皇后和容表妹不会动手报复裴家?

裴璋用袖子慢慢擦了眼泪,扯动着嘴角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大概是他的神情太过僵硬,近乎狰狞,永安侯夫人也被吓住了:“阿彰,你这是怎么了?”

裴璋什么也没说,转过头,慢慢走了出去。

……

第一百六十章 相认(一)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一百六十章相认椒房殿。

青黛在屋子里躲了一日,根本不知椒房殿里发生的一切。

直至傍晚时分,菘蓝亲自前来。

菘蓝木着一张脸,将今日发生的一切尽数告诉青黛:“……夫人此次触怒了皇上,短时间内怕是不会再进宫了。以后,我们两人要尽心伺候皇后娘娘。程女医和皇后娘娘独处,我们两人要帮着遮掩。不能令人生疑。”

青黛:“……”

青黛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楞了片刻后,俏脸骤然涌起愤怒的潮红:“菘蓝,你开什么玩笑!”

“这么要紧的事,我会和你说笑吗?”菘蓝也憋了一肚子火气,没了往日的冷静自制,话语中火药味十足:“青黛!你给我听好了!从今日起,把所有的心思都收拾起来,好生伺候主子。”

“连夫人都没能讨得了好,你我都是贱命一条。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折在宫里了。”

“想活命,就提起十二分小心,不能说错半个字,不能做错一件事。”

青黛泪水夺眶而出,满心委屈:“我还不够忠心吗?这些年,为了主子的遗愿,我做了多少昧良心丧德行的事……”

现在,怎么就落到了这等境地?

菘蓝比青黛心机深,想得也更深远,低声说道:“总之,你我都要加倍小心。依我看,侯爷怕是对你我也生了疑心。”

青黛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怎么可能?!我对小姐的忠心,日月可鉴。怎么会做对不起小姐的事!”

青黛口中的小姐,正是病逝多年的裴婉清。

听到熟悉的昔日称呼,菘蓝也红了眼眶,泪水却未掉落:“侯爷生性多疑,别说你我,只怕连夫人都疑心上了。”

“青黛,这些话,我只说这一回。听不听,都随你。你好自为之。”

说完,菘蓝便转身出了屋子。

留下青黛一个人,白着一张脸,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儿。

……

菘蓝悄悄回屋,打水洗脸,敷了脂粉,将自己收拾得妥帖如常,才去了裴皇后的寝室里伺候。

嫔妃们早被打发走了,几位皇子和两位公主也都各自回了寝宫。

杜提点和两位医官,今夜都得留在椒房殿里值守。程锦容自然也一并留了下来。此时,杜提点和两位医官都去用晚膳了,唯有程锦容守在裴皇后身边。

裴皇后躺了大半日,此时精神尚可。

菘蓝上前,恭声道:“天色已晚,皇后娘娘也该传膳了。”

裴皇后常年喝药,颇为伤胃,有些厌食。平日一日三餐吃得极少。今日情绪起伏激烈,倒是有些饿了,点点头。

一旁的程锦容,轻声进言:“皇后娘娘凤体孱弱,脾胃虚弱,不宜进食过多。喝些清淡的米粥最好。”

裴皇后立刻道:“听程女医的,让御膳房备些热粥便可。”

菘蓝心情复杂,迅速看了程锦容一眼,低声应下。

御膳房里的热粥是现成的。很快,晚膳便送进了寝室。一碗热粥,四式面点,六碟清淡的炒时蔬。

裴皇后不能下榻,晚膳端到了床榻边。

菘蓝默默看了程锦容一眼。

果然,程锦容主动请缨:“微臣伺候娘娘用晚膳。”

裴皇后嗯了一声,看着程锦容的目光温柔平和。

菘蓝心里一颤,以目光示意,寝室里一众宫女悄然退了出去。然后,菘蓝识趣地站到了门边,离凤塌足有六七米远。

程锦容并未趁机和裴皇后低语说话,端起热粥,慢慢地喂裴皇后喝了大半碗。面点未动,炒菜里挑着好克化的夹了一些。

裴皇后也未吭声,一边温柔地凝视着程锦容,一边喝粥吃菜。

胃里有了食物,裴皇后身子慢慢热了起来,也有了力气。

程锦容仔细留意着裴皇后的面色变化,待裴皇后进食的动作稍慢了谢,便不再喂了:“娘娘不宜吃得过多,肚子不饿就行了。”

裴皇后又嗯了一声。

腹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锦容知道一切了……她真的不怪自己这个亲娘吗?她肯认自己这个亲娘吗?

程锦容头也未回,淡淡吩咐:“菘蓝,你出去,在门外守着,不让任何人靠近。”

裴皇后心里一紧,竟有些不敢看程锦容了,略略移开目光:“菘蓝,听程女医的吩咐行事。”

菘蓝忍着闷气,应了一声,退出门外。

守在门外的一众宫女,用微妙的目光看了过来。

程女医一来,就连菘蓝都失宠了啊!

菘蓝视若未见,将门关好,守在门边。顺便吩咐一声:“你们都退开一些。”

宫女们各自退出数米远。

如此,寝室里有什么声音,宫女们也听不见了。

……

数盏明亮的烛台,照得寝室亮堂堂的。

也将裴皇后面上的忐忑惊惶照得清清楚楚。

裴皇后没说话,程锦容也不急着说话,她将饭食都收拾妥当。然后才回凤塌边。程锦容跪下,磕了三个头。

裴皇后一惊,急急道:“程女医快请起。”

程锦容依旧维持跪着的姿势,抬眼看着裴皇后,轻轻喊了一声:“娘!”

裴皇后全身巨震,颤抖不已。

“娘,”程锦容哽咽着又喊了一声:“我是你的锦容,你不想认我这个女儿了吗?”

裴皇后全身颤抖,泪流满面,泣不成声:“锦容,我的锦容,娘对不起你啊……”

程锦容鼻间满是酸涩苦楚,泪水迅速滑落。她起身,抱住亲娘瘦弱的肩膀:“娘,你别再忍了,想哭就尽情地哭出声来吧!”

无声落泪,肝气郁结,最是伤身。不如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裴皇后将头埋进程锦容的衣襟间,肩膀不停耸动,却没有哭声。

这些年,只有在暗夜里,她才会一个人默默垂泪。她已经不会放声哭泣了。

程锦容泪水簌簌而落,声音哽咽:“娘,这儿没有别人,只有我。你想哭,就哭出声来。女儿求你了,你哭出声来。”

一声破碎的哭泣声,传了出来。

有了第一声,很快便有了第二声。

哭声传入耳中,程锦容含泪的脸庞上,绽出了一丝笑意。

第一百六十一章 相认(二)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一百六十一章相认裴皇后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似要将郁结在心底数年的痛苦,都抒发出来。

程锦容也哭了一场。不过,她心志坚韧,很快冷静下来。用袖子擦了眼泪,右手不停轻拍裴皇后的后背。

“锦容,娘对不起你。”裴皇后一边哭着,一边颠倒来回地说着这几句:“是我对不住你。”

程锦容扶住裴皇后的肩膀,轻声道:“娘,你没有对不起我。”

“当年的事,怪不得你。你生性善良柔软,对亲人少了提防之心。落入裴婉清和裴钦的算计中。”

“是他们心思狠毒,将你困在裴家密室,以我的安危相挟,逼着你做裴婉清的贴身。”没有你,我不可能在裴家内宅安然无忧地长大。”

“生下六皇子,也非你所愿。”

“这一切,都是他们兄妹野心勃勃铸成的大错。怎么能怪你!”

“这些年,你心中没有一日不惦记我这个女儿。娘,你没有半点对不起我。你是天底下最温柔的母亲,最慈爱的亲娘。”

裴皇后泪眼模糊,已看不清程锦容的脸庞,只听到她温柔又坚定的声音:“娘,我已经做了医官,进宫到了你身边。以后,我再不会容任何人欺负你一星半点。”

裴皇后忍不住又哭了。

这一次,是喜极而泣的泪水。

“锦容,我的锦容。”裴皇后将程锦容搂进怀中,泣不成声:“我做梦都盼着能和你相见。可在梦中,也不敢听你叫一声娘。”

就是下一刻让她闭上眼,也值得了。

不,不对。

她不能死。她死了,谁来护着她的女儿?

裴皇后吸吸鼻子,停了哭泣,仔仔细细地打量程锦容。

程锦容眼睛微红,泪水冲刷后的眼眸愈发黑亮。俏挺的鼻,红润的唇,白净细腻的皮肤。

她的女儿,已经长大了,长成清艳无双的大姑娘了。

裴皇后越看越爱,越看越是欢喜,忍不住伸手,轻轻抚摸程锦容的脸庞。程锦容抿唇一笑,没有动弹,任裴皇后抚摸脸颊。

过了许久,裴皇后才心满意足地收回手,轻声叹道:“锦容,我到现在都觉得自己飘飘悠悠,像做梦一样。”

“不是梦。”程锦容微微笑道:“真的是我。”

是啊!不是梦,一切都是真的。

裴皇后眼圈又红了。不过,她没再哭泣,反而笑了起来:“这些年,我不知流了多少眼泪。从今日起,我再也不会哭了。”

程锦容心中快慰,笑着嗯了一声。

……

裴皇后的情绪终于平静下来,开始追问:“锦容,在裴家这些年,你过得如何?有没有欺负你?还有,裴钦将这桩秘密瞒得严严实实,你是从哪儿知道的?”

程锦容一一答道:“在裴家,我衣食无忧。他们夫妻两个,表面对我都是极好的。没有人敢欺负我。”

至于最后这一桩……

程锦容抬眼看着裴皇后,轻声道:“娘,你信不信人有前世来生?”

裴皇后一怔。她问程锦容如何知晓这桩秘密,程锦容怎么说起什么前世来生了?

“娘,我做了一个梦。”程锦容缓缓说道:“在梦里,我一直被蒙在鼓里。十六岁时嫁给了裴璋。十八岁那年,郑皇贵妃母子找到了冯嬷嬷,暗中带了她进宫。”

裴皇后脑子慢了一拍,当她想起这个冯嬷嬷是何人时,倒抽了一口凉气,脸顿时白了。

“冯嬷嬷是娘的奶妈,知道娘身上有一处别人不知晓的胎记。”程锦容声音依旧轻柔和缓:“娘骤然见到冯嬷嬷,惊惶失态,隐藏了十几年的秘密被揭露。”

裴皇后面色惨白,颤抖着问道:“后来呢?”

“后来,裴家满门被斩。娘在宫中自尽,临死前写了一封血书给皇上。还让李公公救我一命。”

前尘旧事,回忆起来历历在目。程锦容声音低了下来:“我侥幸逃去边关,更名易姓,和我爹重聚。”

“可惜,皇上很快病重驾崩。大皇子继位,二皇子心有不甘,和鞑靼太子私下勾结。鞑靼太子领兵攻进边关,我爹死在鞑靼骑兵手中。边关生灵涂炭,不知死了多少将士百姓。”

裴皇后全身冰凉,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程锦容握住裴皇后冰冷的手:“娘,我连着几晚,都做这同一个梦。梦中的情形,历历可见。由不得我不信。”

“我借着及笄为由,回了程家。裴家人的反应,证实了我梦到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一日,裴钦到药堂来找我,我直言挑破此事,并以秘密相胁……”

裴皇后听得心惊肉跳,脱口而出道:“裴钦心狠手辣,万一他要杀你灭口,该怎么办?”

程锦容深深地看了裴皇后一眼:“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裴皇后:“……”

裴皇后怔怔地看着程锦容。

程锦容脸上的笑容褪去,美丽的脸庞闪着冷凝和决绝的光芒:“裴钦当年设下这一局,就是看准了你的善良温软,也拿准了你舍不得我这个女儿的性命。他将你当做棋子摆布,是为了二皇子,更是为了裴家的富贵。”

“秘密曝露,我们母女大不了一个死字。有裴家满门一同陪葬,也不算亏了。”

“我不怕死。怕死的人是裴钦。”

“所以,他在我面前,注定了只能低头。”

裴钦是裴皇后多年来的噩梦源头。她的悲惨命运,皆由这个兄长而起。她对他的恐惧,几乎被刻进了骨子里。

此时此刻,这份恐惧,却被程锦容的一席话彻底摧毁。

“娘,我不怕死,你怕不怕?”程锦容轻声问她。

裴皇后声音颤抖起来:“锦容,我不怕死。可你还年少,还没遇到心爱的男子,还没嫁人生子。生命中最美好的事你都未曾经历过……”

她不怕死。

她只怕会连累自己的女儿。

程锦容微微一笑:“我说的是悍不畏死,不是真的要去送死。所以,娘不用担心。我会好好地活下去,娘也会好好活着。”

“从今以后,裴钦得听娘的命令行事。否则,第一个死的人就是他!”

第一百六十二章 蜕变(一)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一百六十二章蜕变大喜大悲,皆消耗体力。

裴皇后眉间很快露出了倦色。

程锦容轻声道:“睡吧!明日我再陪娘说话。”裴皇后嗯了一声,闭上双目。程锦容轻轻为裴皇后掖好被褥,心中默念。

娘,安心地睡吧!

我会一直守在你的身边。

裴皇后沉沉入眠。

常年蹙着的眉头,悄然舒展,嘴角微微扬起。

往常,一闭眼就是噩梦。今夜却是香甜的美梦。

梦中,她还是那个年轻单纯幸福的裴婉如,和夫婿程望举案齐眉甜蜜恩爱。小小的女童在她身后蹒跚学步,奶声奶气一声声地喊“娘”。

她转过身,俯下身子,冲小小的女儿展颜欢笑:“锦容,娘在这儿,你自己走到娘的怀里来。”

小锦容被逗得咯咯直笑,迈着白胖的小短腿,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扑进了她的怀里。

她心满意足地搂住女儿,在女儿白嫩可爱的小脸上亲了一通。

程望笑着过来,将她和女儿都搂入怀里。

一家三口相拥,相视而笑。

……

醒来已是第二日正午了。

裴皇后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程锦容含笑的脸庞:“皇后娘娘总算醒了。”

明朗的阳光透过轻纱,洒落在寝室里。程锦容的脸庞也被阳光镶了一层柔和的光晕,美丽极了。

这一刻,裴皇后没有茫然,也没有惊惧。

如巨石般压在心头的痛苦阴暗,已悄然散去。困了她多年的噩梦,也成了幻影。

其实,真正的困境,是她为自己画地为牢。

从今日起,她要踏出心牢,做回真正的裴婉如。

裴皇后舒展眉头,嗯了一声,在程锦容的搀扶下坐直了身子。目光掠过凤塌边的菘蓝和青黛,淡淡吩咐:“青黛,菘蓝,伺候本宫梳洗更衣。”

菘蓝和青黛心中一凛,迅疾对视一眼。应声上前。

菘蓝还算镇定,青黛一颗心却提到了嗓子眼里。昨日她在众人面前丢了颜面,在屋子里躲了大半日。今日鼓起勇气来伺候……

裴皇后似察觉到了青黛的紧张忐忑,淡淡瞥了青黛一眼。青黛身体骤然紧绷,手中的动作愈发轻柔。

裴皇后什么也没说,收回目光,不再看青黛。

青黛暗暗松了口气,后背已是冷汗涔涔。

伺候“裴皇后”多年,青黛从未真正将“裴皇后”放在眼底。可此时,她却连抬头看一眼的勇气也没有。

很快,几个宫女捧着热水等物鱼贯而入。

伺候梳洗和更衣这等事,轮不到一个医官插手。程锦容安静地站在一旁,并未出声。

半个时辰后,梳妆整齐穿上正红色宫装的裴皇后,张口下令:“传早膳,赐杜提点周太医李太医早膳。程女医伺候本宫一同用膳。”

程锦容恭声谢过皇后娘娘恩典,心中涌起丝丝欣慰和喜悦。

她的努力没有白费。

心疾之症,能被彻底治好的少之又少。最要紧的,是找到“心结”。裴皇后心结已解,再服汤药,慢慢调养,定有痊愈的一天。

……

午膳后,杜提点和两位医官一同来请脉。

在见到裴皇后的刹那,杜提点暗暗一惊。

昨日昏厥不醒的裴皇后,苍白虚弱得令人心惊。虚弱的呼吸,似随时都会停止。一天一夜过来,裴皇后似焕然新生,眉眼间有了令人见之欣喜的生机勃勃。

患病之人,最要紧的就是一口心气。

气散了,再精妙的医术也治不好想死的人。这口气没散,一脚踏进黄泉,也能将人再拉回来。

当然,凤体虚弱不是一两年的事,要想将身体完全调养好,也非朝夕之功。

杜提点凝神,为裴皇后诊脉。

周太医李太医也各自为裴皇后请脉。然后,杜提点和两位太医会诊,商议出调养温补的药方。

至于程锦容,暂时还没有诊脉的资格,为杜提点拎一拎药箱打一打下手。

裴皇后安静端坐,不时以眼角余光看程锦容一眼。

她的动作再隐蔽,也瞒不过贴身伺候的青黛和菘蓝。

青黛菘蓝对视一眼,各自默默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遮挡住其余宫女的视线。

杜提点等人会诊后,开好了药方。

程锦容听令上前,捧了药方过来,呈到裴皇后面前。裴皇后接了药方,随意看了一眼,温声道:“周太医李太医医术精湛,杜提点更是大楚闻名的神医。你们三人会诊开出的药方,本宫自是信得过的。”

杜提点三人一同跪下,谢皇后娘娘信任爱重。

这份药方,要誊抄两份一模一样的。一份存进皇后娘娘的医案,一份存进太医院官署里。这等杂事,自然就落在了程锦容身上。

程锦容退出寝室,到了太医当值的偏殿内,誊抄药方。

刚动笔没多久,便有宫女捧着精致的点心来了:“这是皇后娘娘赏程女医的点心。”

程锦容含笑谢恩。

过了片刻,又有宫女捧了一壶热腾腾的花茶来了:“这是皇后娘娘赏程女医的茶水。”

程锦容再次含笑谢恩。

再过片刻,又有宫女捧着一盘子鲜果来了:“皇后娘娘赏程女医的鲜果。”

程锦容:“……”

赏的都是些吃食,表达皇后娘娘对细心伺候的程女医的信任喜爱之情。不过,这赏赐也太频繁太惹眼了一些。

程锦容哭笑不得,只得尽数收下皇后娘娘的好意。

……

按着宫中规矩,医官们要随时值守待传召。

也就是说,医官们在椒房殿里候着就行了,不必时时刻刻守在裴皇后身边。

不过,裴皇后下了口谕,令程锦容随身伺候,谁也不会不识趣地说这不合规矩之类。在宫中,最大的规矩是皇上,然后就是皇后娘娘。

程锦容正大光明地留在了裴皇后身边。

这点小事,谁也不会多嘴过问。

六皇子好不容易熬到了下午散学,立刻就来椒房殿请安。

裴皇后难得一见的面色红润眉眼舒展,六皇子一见之下,就放了心,笑着问道:“母后现在感觉如何?”

裴皇后笑容微不可见地顿了一顿,下意识地瞥了程锦容一眼。

第一百六十三章 蜕变(二)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一百六十三章蜕变世人对男子颇为宽容,娶妻纳妾都是理所应当。对女子却分外苛刻。

男子肯未亡妻守一年夫孝再续娶,是值得称道的美德。女子死了丈夫,就该守节一辈子。改嫁他人便是不贞。

丈夫还在世,就和别的男人同床共枕,还生下了孩子……更是不贞之极。

这也是裴皇后多年来阴郁难解难以释怀的心结。

程锦容昨日对六皇子颇为友善,是真的不介意,还是特意做给她看的?

裴皇后忐忑难安地看向程锦容。

程锦容冲裴皇后微微一笑。

裴皇后的心稳稳地落回了胸膛,对六皇子轻声道:“本宫现在已好多了,你安心读书,不必时时牵挂。”

态度忽然比往日温和了许多。

六皇子按捺着心里的欢喜雀跃之情,小心翼翼地问道:“我能不能留下和母后一同用晚膳?”

裴皇后点点头。

六皇子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眼里的欢喜,几乎要溢出来。

程锦容看着这一幕,心里微微酸涩。

裴皇后身不由己,六皇子也是无辜的。

她对六皇子,有喜爱,有血浓于水的姐弟之情。可她也无法想象,日后六皇子知道真相了,会是什么反应。到时候,他们姐弟是否会心无隔阂,是否能同心协力……

一切都是未知数。

现在,最要紧的是治好裴皇后的病症。

六皇子还年少稚嫩。等过两年,六皇子稍大一些,再找个合适的时机告诉他一切吧!

程锦容心中无声轻叹,面上未露半分。在六皇子欢喜地看过来时,她回以一笑。

……

裴皇后已无大碍,杜提点令周太医李太医程锦容留在椒房殿里值守,自己去了保和殿。

平西侯领兵出京,一路急行军,不过,尚未到达山东。有关山东的民匪动乱的战报,一封封地送来京城。

看着驻军溃败的战报,宣和帝龙颜大怒,一边下圣旨催促平西侯行军,一边召众臣议事。

议事的文官武将们,在宣和帝的盛怒天威下战战兢兢地商议对策。

其实,商议来商议去,无非是两条。一是继续派兵增援,二是要保证粮草战马兵器辎重等等。

平西侯领了三万士兵已到了半路。这时候再派兵,派多少才合适?由谁领兵前去?

武将们倒是不畏战,一个个争相请战。

宣和帝神色稍缓,点了一个三旬的年轻武将,领一万士兵前去增援。平西侯的主将位置,自然不变。

宣和帝紧接着便问梁尚书:“梁尚书,战事紧急,粮草可能供应得及?”

国库年年空虚,岁岁缺银。每逢战事,梁尚书就恨不得多长几只手,从哪儿变些银子出来才好。

可天子张口问了,梁尚书怎么也不敢直言户部没银子,咬牙应道:“皇上放心。微臣回户部,立刻召集户部所有人熬夜盘账。绝不会短了士兵的粮草供给。”

可怜的梁尚书,头顶上的汗珠已滑出了官帽。

宣和帝这才放过梁尚书,又问卫国公:“卫国公,兵部的兵器战马可能供应得及?”

卫国公恭声答道:“只要户部拨银,兵器战马样样都能供应得及。”

梁尚书:“……”

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做了要命的户部尚书!

……

杜提点在保和殿外等了一个多时辰,等得饥肠辘辘,也未等来传召。

在宫中这是常有的事。杜提点早已习惯,默默在偏殿里候着。

又等了半个时辰,终于有内侍来了:“提点大人,皇上传召,请提点大人随奴才进殿觐见。”

杜提点随着内侍进了保和殿。

文官武将们都已退了出去,保和殿里只有宣和帝和大皇子,另有十数个御前侍卫。

一千御前侍卫,每日真正随行伴驾的并不多。只有得天子青睐信任的,才有资格站在离天子最近的地方。

就连杜提点,也熟悉了宣和帝身侧的两个御前侍卫。

一个是贺祈,另一个是裴璋。

“微臣见过皇上。”杜提点躬身行礼。

宣和帝心情不佳,脸上没什么表情,淡淡道:“免礼平身。”

杜提点对宣和帝阴晴不定的性情脾气十分熟悉,一个字废话都没说,张口便禀报:“皇后娘娘已无大碍,心疾之症颇见好转。慢慢调养,假以时日,或有痊愈之日。”

宣和帝有些讶然,看向杜提点:“皇后的心疾真的有了好转?”

这些年,一直是常院使为裴皇后看诊。裴皇后病症时好时坏。宣和帝偶尔召常院使来问话,常院使从不敢言皇后能痊愈之类的话。

杜提点恭声答道:“这等大事,微臣岂敢信口乱言。”

宣和帝眉头一松,目中闪过一丝笑意:“好!来人,看赏!”

……

宣和帝心情一好,便生出去椒房殿看一看裴皇后的念头,传令摆驾。

大皇子识趣地告退,出了保和殿,去了钟粹宫。

郑皇贵妃听闻儿子来了,阴霾了一整日的心情,总算稍稍好转。起身迎了大皇子进寝室,伺候的宫女内侍皆退了出去。

寝室里只母子两人。

“母妃,”大皇子皱着眉头低语:“杜提点今日来禀报父皇,说皇后娘娘的病症颇见好转。精心调养,假以时日,便能痊愈。父皇听了此事,龙心大悦,立刻便去了椒房殿。”

郑皇贵妃美艳的脸孔有刹那的扭曲,半晌,才冷笑一声:“裴婉清一病多年。常院使没治好裴婉清的病,杜提点一来,裴婉清倒是好了大半。”

“你父皇……”

众人皆知,宣和帝宠爱的是她这个皇贵妃,对裴皇后这个发妻只有尊重。已经十年未曾在椒房殿里留宿过了。

真正的内情缘故,几乎无人知晓。

其实,不是宣和帝不想留宿,而是裴皇后太过淡漠,从不邀宠。生过六皇子之后,又缠绵病榻。时日久了,宣和帝对裴皇后也彻底淡了心思。

可现在,宣和帝一听裴皇后病情好转,就去了椒房殿……

郑皇贵妃咬咬牙,到底没将剩余的话说出口,改而说道:“这些后宫的事,我自会盯着,你就别操心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蜕变(三)

后宫不得干政。

可后宫里的动静,和朝堂从来都是息息相关。

这么多年来,裴皇后退让三分,才有了郑皇贵妃的盛宠。裴皇后闭宫养病,郑皇贵妃才得以代掌凤印打理六宫。

大皇子的声势之隆,渐渐压过嫡出的二皇子。其中也有后宫争斗的影响。

大皇子定定地看着郑皇贵妃,一张口,便戳了郑皇贵妃的心窝:“如果皇后娘娘真的病愈。母妃是不是要将凤印交还椒房殿?”

郑皇贵妃:“……”

郑皇贵妃的脸孔又扭曲了一回。很快,声色俱厉地训斥大皇子:“后宫之事,自有你父皇做主。你身为皇子,临朝听政学习当差,为你父皇分忧,才是正理。这些事,无需你过问。”

大皇子看穿了郑皇贵妃的色厉内荏,却未再说穿,顺着话音请罪:“母妃息怒。儿子不说就是。”

“不过,以后母妃也要多添几分小心。”

这还用说吗?

前几日,宣和帝动怒翻脸的样子历历在目。郑皇贵妃现在一想起,还觉得气短胸闷难受呢!

郑皇贵妃将喉间的苦涩咽下,低声叮嘱:“你父皇看重你,早早让你听政领了差事。你可不能辜负了你父皇对你的期待厚望,一定要好好当差。”

大皇子点点头应下。

郑皇贵妃又说起了四皇子的亲事:“……你四弟也到了议亲之龄。我中意卫国公府的江二小姐,不知你父皇是何打算。”

大皇子一听,心里有些不痛快。

他的妻子贺氏,是平国公府二房的嫡女,到底不是长房嫡出。要是四皇子娶了卫国公府的嫡女,岂不是压过了他这个兄长?

天家无手足。一母同胞的兄弟,确实比二皇子五皇子六皇子亲近一些。不过,在储位未定之前,所有兄弟都是他的对手。

大皇子不怎么客气地给郑皇贵妃浇冷水:“这样的好亲事,母妃就别想了。父皇定是先紧着二弟。”

郑皇贵妃被噎了一回,心里也觉不痛快,脸沉了下来:“若真由二皇子和卫国公府结亲,日后二皇子更添助力。”

大皇子淡淡道:“我也不乐意二弟娶江二小姐。可此事,父皇说了算。谁能改变父皇的心意?”

母子两人寥寥几句,不欢而散。

……

“臣妾见过皇上。”

裴皇后端正地行了裣衽礼。

“皇后免礼。”宣和帝伸手虚扶一把。还未碰触到裴皇后的胳膊,裴皇后已谢了天子恩典,站起身来。

宣和帝的手顿在半空,目中闪过一丝不快,将手缩了回来。

随行伺候的几个内侍,一个个垂头束立,恨不得将头低进胸膛里才好。

裴皇后心里也有些忐忑惊惶。身在后宫,身为皇后,不能失了中宫之威,这就意味着她不能一味抗拒排斥宣和帝。可她也绝不肯再和宣和帝同床共枕。

其间分寸,如何拿捏,着实微妙。

裴皇后定定心神,待天子入座后,才坐了下来,柔声笑道:“这么晚了,没想到皇上还特意来探望臣妾。臣妾真是受宠若惊了。”

宣和帝神色稍缓:“杜提点向朕禀报,皇后病症颇见好转。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朕来看看皇后。”

这一看之下,杜提点说得果然没错。

人的病症有没有好转,便是不通医术的人,从精气神和面色也能窥出一斑。

往日病恹恹安静少言的裴皇后,此时眉眼含笑精气神俱佳,正红色的宫装衬得她面色红润,再有脂粉妆点。一眼看去,和平日的满面病容大相径庭。

裴皇后亲自倒了一杯茶,呈给宣和帝。

宣和帝心情又和缓了几分,慢慢啜饮清茶。茶香袅袅,入口清香,回味悠长。

此时,程锦容随着两位太医一同行礼。

宣和帝淡淡道:“免礼平身。”

程锦容谢恩,站起身来。眼角余光瞄到两个熟悉的少年身影。程锦容无暇细看,很快收回目光。

心情不错的宣和帝,对程锦容生出几分好奇:“程女医抬起头来。”

程锦容不卑不亢地应了一声,抬头和宣和帝对视一眼。

宣和帝目中闪过一丝惊艳,转头对裴皇后笑道:“没想到,程女医生得如此美貌。倒是和皇后年少时有三分相似。”

裴皇后心中猛地跳了一拍,微笑着应道:“臣妾和早逝的四妹生得相似。四妹的女儿,和臣妾自是有几分肖似。”

也幸好程锦容相貌肖似亲爹。不然,若是和她这个亲娘生得一般模样,要如何解释?

宣和帝随口说笑一句,并未放在心上。自然也不知身侧的两个御前侍卫,目光皆冷了一冷。

“臣妾想将程女医留在椒房殿里一段时日。”裴皇后声音温润悦耳:“待臣妾病症好了,再令她出宫。还请皇上恩准!”

宣和帝随口道:“些许小事,皇后自己做主便可。”

此事在宣和帝面前过了明路,再好不过。

裴皇后心中欢喜,眉眼间的笑意更添三分:“那臣妾就谢过皇上了。”

见多了裴皇后的蹙眉病容,此时眼前展颜微笑时的丽色,几乎从未见过。宣和帝心中又是一动。

……

裴皇后忽地以手抚额,目中露出一丝痛楚。

程锦容反应极快,立刻关切地问道:“皇后娘娘可是有些头晕目眩?”

裴皇后声音有些虚弱:“是有一些。”

既是凤体不适,便得看诊。

裴皇后一脸歉然地对着宣和帝请罪:“臣妾病弱体虚,还要静养一段时日。圣前失仪,请皇上见谅。”

宣和帝只得说道:“皇后好生养病,朕得了空闲,再来看皇后。”

然后起身,不知摆驾去了哪一位嫔妃的寝宫。

裴皇后起身恭送圣驾。

经过程锦容身侧时,贺祈迅疾看了程锦容一眼。

程锦容抬头回视,和贺祈的目光在空中相触。匆匆一瞥,贺祈只来得及冲程锦容眨眼示意。

程锦容有些好笑,又有些暖意。

宫中规矩重重。天子身边的御前侍卫,虽然风光,却也处处受拘束。没想到,贺祈倒是适应良好。

第一百六十五章 伺疾(一)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一百六十五章伺疾宣和帝离开后,裴皇后暗暗松了口气。

装样子总得装到底。

裴皇后“头晕目眩”,命人传召周李两位太医前来看诊。这两位太医都在宫中伺疾看诊多年,深谙为后宫娘娘看诊之道。

娘娘说“不适”,那就肯定有些“不适”。

两位太医分别为裴皇后看诊,商议片刻,由年迈的周太医恭声回禀:“皇后娘娘脉象虚浮无力,可见凤体虚弱,需要多休息慢慢调养,不宜劳碌耗神。”

裴皇后嗯了一声,命人赏了两位太医。

裴皇后身体底子虚,之前精神亢奋,现在松懈下来,顿觉一阵疲乏。

程锦容一直留意裴皇后的神色变化,见状轻声道:“皇后娘娘颇为疲累,早点歇下吧!”

裴皇后点点头,轻声吩咐:“你也别在本宫身边守着了。下去好好歇着,明日晨起再到本宫身边伺候。菘蓝,你领着程女医前去安置。”

程锦容在裴皇后身边守了两日一夜,几乎没合过眼,闻言恭声应下。

裴皇后依依不舍地目送程锦容退出了寝室外,强忍住将程锦容叫回来的冲动。

来日方长。

母女已经相见相认。日后相守的日子还多着呢!不必急在一时。

……

菘蓝领着程锦容进了一处厢房。

这处厢房,离裴皇后的寝室颇近,步行片刻便到。

厢房宽敞又干净,床榻桌椅梳妆镜屏风样样不缺。菘蓝还贴心地命人准备了几身崭新的中衣。

“程女医匆匆进宫,未曾带换洗的衣物。”菘蓝恭声道:“这些都是宫中新制的衣服,奴婢特意照着程女医的身形挑了几身。”

又留下了两个宫女。

“程女医要用热水或饭食,吩咐她们两人便可。”

程锦容明面上的身份是女医官。留在椒房殿里,是为了给皇后娘娘伺疾。眼下这等“待遇”,不算出格,不会惹人疑心。

这个菘蓝,行事果然周全仔细。

程锦容微微一笑:“有劳菘蓝姑娘了。”

菘蓝福了一福,张口告退。

菘蓝走了之后,两个宫女领命去了御膳房,一个端了宵夜,一个拎了一桶热水来。

宵夜是一碗热腾腾的鸡肉馄饨。嗅到馄饨的香气,程锦容才惊觉自己饥肠辘辘。将一碗馄饨吃得干干净净,然后梳洗换衣。

两个宫女想留下值夜,都被程锦容打发了出去。

程锦容这两日精神一直紧绷,颇为疲累。此时躺在床榻上,闭上双目,却久久无法入眠。脑海中不时闪动着裴皇后泪中含笑的脸孔,一会儿变成了咧嘴而笑的六皇子,一会儿是远在边关的父亲程望,一会儿又是宣和帝……

她一心要进宫见亲娘。现在,母女相见相认了。可这仅仅是一个开端。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恶战。

圣心莫测喜怒无常的宣和帝,时刻紧盯着椒房殿的郑皇贵妃,虎视眈眈的大皇子,性情暴戾的二皇子,已住进宫中的鞑靼太子,还有心存叵测的永安侯……

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杀机重重。要时刻警惕,绝不能掉以轻心。

程锦容缓缓地呼出一口气,逼着自己入眠。

……

一夜无梦。

隔日五更天,天刚蒙蒙亮,程锦容便醒了。

睁开眼的刹那,程锦容有一丝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很快清醒回过神来。

两个宫女被菘蓝特意嘱咐过,伺候得十分周全,不敢有分毫怠慢:“奴婢伺候程女医梳洗。”

“奴婢伺候程女医用早膳。”

程锦容动作麻溜,不到半个时辰,便梳洗完毕用完早膳,精神奕奕地去了裴皇后寝室外。

裴皇后正在梳妆。

周太医李太医稍稍来迟了一步,见程锦容已在门外候着,不由得笑了起来:“程女医来得果然早。”

“是啊,我们果然是老了,不及少年人精力旺盛。”

眼见着程锦容得了杜提点青睐,更得了裴皇后的喜爱。周太医李太医对程锦容也格外友善亲切,一副热心提携后辈的热络。

程锦容微微一笑,拱手和两位太医寒暄几句,很快便住了嘴。

在宫中伺疾,当然也有种种规矩。

前些时日刚学过的太医院院规里,涉及到宫中伺疾的,就有三十多条。其中便有“不得多嘴饶舌,不可肆意喧哗”。

周太医和李太医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位程女医,医术如何一时还看不出来,说话行事可半点都不稚嫩。

可不是么?当年你我年少的时候,哪有这份镇定从容。只冲着这一点,这个程锦容,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想想家中有没有年龄合适的子侄后辈。

我也想想。

一个宫女走了出来,福了一福:“皇后娘娘有令,请周太医李太医诊脉,另请程女医随行伺候。”

周太医李太医忙收敛心神,恭声应下。

程锦容也微笑着应下,随在宫女的身后进了寝室。

……

“提点大人说的是真的?”太医院官署里,程方既惊又喜:“皇后娘娘真得将锦容留在椒房殿里伺疾?”

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身为医官,能得贵人赏识青睐,被直接留在了宫里!是何等的风光体面!

杜提点笑着捋了捋胡须:“这等要紧事,岂会有假。”

“程家有这等优秀出众的后辈,委实令人艳羡。就是本官,也眼热的很啊!”

半真半假的玩笑话,听得程方浑身舒泰,口中忙自谦道:“提点大人如此盛赞,锦容如何担当得起。她还年少,需要学习的地方还多的是。烦请提点大人多多指点。”

杜提点目中闪过一丝令人难解的唏嘘,若有所指地说道:“学医之人,以医术论高下。医术不精,再年迈也无用处。医术精妙,何惧年少。”

就像程锦容,虽然只十五岁,却一举扬名,早早考入太医院。更有一手令人惊叹的外科医术……

或许,程家日后的前程,都在程锦容的身上了。

程方被夸得咧嘴笑了起来。

杜提点忽地想起一件要紧事:“程女医被留在宫中,不知何时才能出宫。那个病患,派谁去复诊换药?”

第一百六十六章 伺疾(二)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一百六十六章伺疾区区一个病患,杜提点格外关注,连这点小事也放在心上。

程方心里暗赞一声,口中笑着应道:“这点小事,提点大人无需忧心。犬子景宏,曾随锦容学过一段时日的外科医术。复诊换药这等事,他还是做得来的。”

杜提点眉头舒展,点点头,又吩咐人传程景宏前来。

程方:“……”

杜提点对这个病患超乎寻常的重视啊!

程方心里掠过一个模糊的念头,却未敢深想。

在太医院里待得久了,就会领悟“知道得越少越好”的世间真理。

程景宏很快进了药室。

杜提点对程景宏也算和蔼,问询了一番后,便道:“程女医为病患开腹医治,要每日复诊换药。现在,她被留在宫中。这桩差事,便交给你了。你不必去药材房,每日好好照顾这个病患便可。”

程景宏听闻程锦容被留在宫中伺疾,也是一喜,忙恭声领命:“是。”

杜提点又吩咐道:“为这个病患记录下每日伤势恢复的情形,一日不可疏漏。”

这在太医院官署里,也算常见。一个医例,就是通过每日的仔细复诊记录,最后汇总而成。

程景宏张口应下。

……

杜提点坐了片刻,又起身去了常院使养伤的屋子。

常院使养了几日伤,皮外伤颇有好转。右眼的青淤也褪得差不多了,只剩一圈淡淡的印记,总算能好好睁眼看人了。

“常院使好好躺着养伤,不必起身行礼。”杜提点温和地制止想要起身行礼的常院使。

坐在床榻上的常山忙笑着道谢:“多谢提点大人体谅。”

宫中消息,杜提点不说,谁也不敢打听。

常山心里惦记着裴皇后的“病症”,腆着一张老脸问道:“提点大人为皇后娘娘请平安脉,不知娘娘凤体如何了?”

杜提点淡淡瞥了常山一眼。

常山心里一紧,陡然有了不妙的预感。

果然,杜提点张口便是不轻不重的呵斥:“不管在宫中内外,都不可枉议贵人们的病症。这条院规,常院使该不是忘了吧!”

常山:“……”

常山只得讪讪地请罪:“下官一时疏忽,不是有意打探,请提点大人见谅。”

杜提点淡淡道:“你我在太医院里共事多年,一时失言,本提点自能担待。不过,你这脾气,也得改上一改了。”

常山一张老脸臊得通红,连连低声应是。

杜提点又道:“本提点还有一事告诉你。程女医颇得皇后娘娘青睐,已被留在椒房殿里伺疾。到底伺疾多久,本提点也不清楚。这得看皇后娘娘想留她多久。”

常山:“……”

一口老血差点喷出喉咙。

常山笑得异常僵硬:“没想到,程女医竟如此得娘娘的眼缘。呵呵!”

杜提点深深地看了常山一眼:“是啊!有人天生就有运道。贵人病了,想让谁伺疾,端看贵人心意。这一点,没人比常院使更清楚了。”

裴皇后一病多年,常山一直为裴皇后看诊,别的太医根本没有进椒房殿的机会。杜提点不是没看出其中的猫腻,只是一直未曾过问罢了。

杜提点隐晦的提醒和警告,常山当然听得懂,额上冒出细密的冷汗,干巴巴地笑着应是:“提点大人言之有理。程女医果然是有运道之人,呵呵!”

杜提点也呵呵一声:“有周太医李太医诊脉,程女医伺疾,常院使不必忧心皇后娘娘的病症。只管安心养伤便是。”

待杜提点走后,常山脸上笑意全无,面色阴沉之极。

杜药童被骇得不敢上前。奈何屋子就这么大,很快,满心无名怒火的常山就咆哮了:“过来给本院使换药!”

……

京城里没有真正的秘密。

不出两日,程锦容被留在椒房殿伺疾的消息便悄然传开。

平国公府的太夫人,很快知晓此事,当着郑氏的面,狠狠赞了程锦容一通:“……程姑娘医术高,又是天生的好福气好运道。皇后娘娘这些年,几乎不见外人。没想到,她得了娘娘的眼缘。”

郑氏顺着太夫人的话音笑道:“是啊!这位程姑娘,确实不同凡响。”

只可惜,人家一心要做女太医,压根没有嫁进平国公府的意思。

想及此,郑氏既觉解气,又觉郁闷。

她三番五次提起自己的侄女郑清涵。可太夫人压根不接这个话茬。

哼!她倒是不信了!难道贺祈一直不定亲,就这么等着不成?

郑氏打起精神,笑着说道:“大皇子妃昨日打发人送了口信来,我今日要去大皇子府请安。”

大皇子妃贺初,是郑氏长女。平国公府长房没有嫡女,贺初这个二房嫡女,当初被圣旨指婚给大皇子,着实风光。

太夫人笑道:“你也有些日子没去大皇子府了,和大皇子妃好好说说话。”

郑氏柔声应下。

大皇子成亲后,便出宫开府。大皇子每日进宫听政当差,大皇子妃无需每日进宫,隔五日进宫请安一次便可。

郑氏进了大皇子府,被领着进了内堂,向皇子妃行礼:“臣妇见过大皇子妃。”

大皇子妃贺氏,生得温婉秀丽,窈窕动人,声音也颇为柔婉:“母亲不必多礼,快些请起。”

天家规矩多,便是亲娘见女儿,也得先行礼。

郑氏谢了恩,才起身入座。

大皇子妃吩咐宫女都退下。母女两个才得以说些私房话。

“母亲,”大皇子妃轻声问道:“二弟近来如何?”

郑氏叹了口气,苦笑一声:“还能如何!三郎得皇上信任器重,日日随行伴驾,极是风光。你二弟倒是不及他了。”

贺祈越风光,贺袀就越尴尬。

虽然没人敢当面说什么,背地里嘲笑奚落的却不在少数。

贺袀每日憋着一肚子闷气,表面不能露出一星半点,还得做出好兄长的样子来。不管谁夸赞贺祈,都要露出“有这样的堂弟我真是骄傲自豪”的神情。

这滋味岂能好受?

大皇子妃眸光微闪,轻声安慰郑氏:“风不风光,没什么要紧。母亲不必心急,二弟的好日子在后面。”

第一百六十七章 野心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一百六十七章野心贺淞和贺凛手足情深。这些年,贺淞骁勇善战,甘为贺凛的左膀右臂。在武将中被传为佳话。

贺淞甘愿低兄长一头。

奈何,他的妻子儿女都不愿意。

当年,贺淞随贺凛一同去的边关。那时,贺初姐弟都还是几岁的孩童。郑氏对平国公府的爵位家业存了野心,姐弟两人受亲娘多年教导熏陶,同样心有不甘。

郑氏想要彻底地执掌内宅。

贺袀想要的是平国公世子之位。

而贺初,嫁给了大皇子之后,眼界和野心更高了一步。大皇子想做太子,她当然想做太子妃。

平国公府这些年来,几乎从不掺和立储之争。她想要娘家为己所用,就得让平国公府成为她真正的娘家……

这些事都只能徐徐图之,急躁不得。

“三弟现在风光得意,且随他去。”大皇子妃声音柔婉悦耳,话语中透出的凉意却令人心惊“捧得越高,摔到谷底时才越惨烈。”

郑氏目中闪过狠厉,略一点头:“放心,我十几年都忍过来了,再等一两年也无妨。”

大皇子妃微微一笑,拍了拍郑氏的手,换了个话题:“听殿下说,皇上有意为几位皇子择皇子妃。”

郑氏对此事也颇为关心,低声问道:“不知二皇子妃会是哪一府上的姑娘?”

大皇子妃淡淡道:“要么是卫国公府的二小姐,要么是靖国公府的叶轻云,或是永安侯府的五小姐裴绣。”

京城贵女们虽然不少,有资格做二皇子妃的,也就那么几个而已。

论出身门第,江敏和叶轻云更胜一筹。

论亲疏,自是永安侯府和二皇子关系更密切。

郑氏皱着眉头,轻叹一声:“不管是谁,出身都胜了你一筹。”

大皇子妃是出身平国公府没错,奈何是二房嫡女,是平国公的侄女。如果她的亲爹是平国公……

大皇子妃抿了抿唇,轻声道:“这几日,殿下回府偶尔提起此事,心里也有些不快。听闻宫中的皇贵妃娘娘,有意为四皇子求娶江二小姐。”

郑氏闻言,有些不快,轻哼一声:“皇贵妃倒是打得如意算盘。”

对郑皇贵妃来说,大皇子四皇子都是她的儿子。自然一心为儿子们打算。

对大皇子来说,未必乐见四皇子在娶妻上压自己一头。

大皇子妃眸光一闪,没有多言。

有些话,便是亲如母女,也不能随意说出口。

大皇子此人,看似风光霁月,实则疑心极重。别说是二皇子,就是四皇子他也时时提防。或许,这也是生在天家生为皇子的通病。

天家无父子,天家无手足,在至高无上的皇权面前,谁人不心动?谁人无野心?

……

卫国公府。

卫国公世子夫人皱着眉头,步履匆匆地进了女儿的院子。丫鬟们忙上前行礼相迎:“奴婢见过世子夫人。”

卫国公世子夫人满心忧虑,挥挥手,迈步进了江敏的屋子。

江敏坐在床榻边,怔怔地不知在想什么。俏脸清瘦了一圈,有些苍白憔悴,看着令人心怜。

听到脚步声,江敏抬头,立刻起身行礼:“女儿见过母亲。”

“敏儿,”卫国公世子夫人快步而来,扶起女儿,张口嗔怪:“你身子不适,在床榻上好好歇着便是,怎么又下了床榻?”

江敏轻声应下,垂眸不语。

卫国公世子夫人见女儿这般恹恹无神,又是心疼又是着急:“敏儿,往日你身子好得很。怎么忽然病了这么些日子?为你悄悄请了大夫,也喝了不少药,就是不见好转。”

“皇上有意为几位皇子选皇子妃。这等要紧关头,你偏偏病了。这些日子,我一直将此事瞒下,连你祖父祖母都不知道。要是你祖父知道了,定会不快……”

江敏低着头,一言未发,目中却隐隐闪过水光。

身为卫国公府的嫡女,被选为皇子妃的可能性几乎有九成。

她虚岁十六,一直未曾定亲,就是为了等天家选皇子妃。卫国公有意让她嫁给嫡出的二皇子。

将来,二皇子做了太子,她就是太子妃,日后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这些盘算,她都知道。

卫国公世子夫人又放缓了语气:“我本想请程女医来给你看诊。没想到,程女医进宫得了皇后娘娘青睐,被留在宫中伺疾。短时间内是来不了了。”

江敏咬了咬嘴唇,忽地轻声道:“母亲送帖子去太医院,请程医官来为我看诊吧!”

说这话的时候,江敏的手心冒了细细的汗。

卫国公世子夫人并未起疑,只低声道:“你生病之事,不能传出去。也不宜送帖子去太医院官署。要送,也只能私下送去程府。”

想了想又道:“程医官到底年轻了些,还是请程副院使私下来一趟吧!”

江敏:“……”

卫国公世子夫人走了之后,江敏悄悄落了泪。

一腔少女心事无人知。

……

午饭后,江六公子来了。

“二姐,”腿伤痊愈的江尧活蹦乱跳,精神好得不能再好:“我和叶四郑三约好了去西市转转。你喜欢什么,我买回来带给你。”

没等江敏吭声,江尧又叹了口气:“贺三和朱二都做了御前侍卫,现在每日忙着进宫当差。剩下我们三个,怪没意思的。”

纨绔五公子领头的老大不在,老大的跟班也走了。剩下他们三个,连吵架斗嘴都少了趣味。

说来也奇怪。以前大家伙儿都觉得贺三动手揍人太痛。可一段时间没挨揍,为什么这么怀念?

江敏心情郁郁,无心说话,随意地挤了个笑容。

江尧知道江敏生病心情不佳,笑着哄道:“二姐,你到底喜欢什么?只要你张口,我一定给你买来。”

江敏心里一动,抬头看向江尧:“六弟,我请你替我做一件事,可好?”

江尧爽快地笑着应了:“当然没问题。”

很快,江尧就为自己一时嘴快后悔不已。

江敏轻声道:“我写了一封信,你去一趟程家,亲自见到程公子,将信交给程公子。”

江尧:“……”

第一百六十八章 情思(一)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一百六十八章情思原来如此!

怪不得,自宫中传出要选皇子妃的消息,二姐就病了……原来是心病。

江尧看着江敏,愣愣地一个字问不出口。

江敏眼中闪过一丝水光,声音依旧轻柔:“六弟,算我求你了。”

江尧有些撑不住了,无奈地叹了口气:“就算信送到程公子手里,又能怎么样?”

“你一直待字闺中,迟迟没定亲,为的是什么?就连我都知道,你别告诉我,你心里不清楚。”

她当然清楚。

可是,她不想嫁什么皇子,不想做什么皇子妃。她喜欢的,是那个沉稳细心又沉默少言的俊朗少年。

江敏眼眶红了,泪水不停打转,却未掉落:“六弟,我不知道送了信会如何。可我知道,这封信不送到程公子手里,会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不管如何,我总要让他知道我的心意。”

江尧只得举手投降:“好好好,我答应你,我替你去送信行了吧!不过,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可千万别让第三人知道。不然,有损你的闺誉清名。”

江敏破涕为笑,用袖子擦了眼泪,取了信,塞入江尧的手中:“六弟,谢谢你。”

轻飘飘的信,握在手里却重于千钧。

……

江尧将信塞进怀里,心思纷乱地出了府。

三人原本约好的西市之行,倒是没取消。不过,江尧心不在焉,从头至尾没什么兴致。

叶凌云有些不满:“喂,江六,你在家里闷了几个月。我们两个好心陪你出来转转,你怎么不理人!”

郑清淮也睥睨了一眼过来:“到底存了什么心事?说出来,让我们听了解解闷。”

江尧自然不肯说自家姐姐的事,随口道:“我就是觉得,连朱二都能做御前侍卫,我们三个,也没比朱二差多少。要不然,我们也苦练一年,等明年御前侍卫大选的时候再去试一试?”

叶凌云郑清淮:“……”

没有冷嘲热讽,也没有嬉笑怒骂式的拳脚攻击。

摆出防御姿势的江尧,忽然发现自己像个傻瓜,讪讪笑着缩回手:“你们两个这样看我做什么?”

叶凌云有些不自在地咳嗽一声:“其实,我觉得你说的话也没错。”

郑清淮摸了摸下巴:“我也觉得可以试一试。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江尧:“……”

他就是随口说说而已,他们怎么还当真了?

江尧苦着脸改口:“喂喂喂,我可吃不了练武那份苦。要练你们两人练去,我可不练!”

两个损友哪肯放过他,一起冲上前,一左一右将江尧架得双脚离地:“要练就一起练,哪能少了你!”

嬉笑推搡间,一封信自江尧的怀里掉落。

叶凌云眼明手快,一把将信捞进了手里:“哟!这是哪家的姑娘给我们江六公子写的信!郑四,一起过来看看。”

说着,作势要将信拆开。

江尧又惊又急,猛地伸手抢了回来:“都滚开!”

几人笑闹惯了,两人也没拿江尧的恼羞成怒当回事,各自怪笑起来。

信封被抢夺了一回,被揉得皱巴巴的。好在没有破损。

江尧仔细看了一回,松了口气,将信重新收好,无情地和损友们道别:“我还有正事,你们两人自己去酒楼喝酒吧!”

说完,麻溜地骑马先走了。

两人还喝什么酒!人少了怪没意思的,索性各自骑马回府。

……

傍晚,程景宏独自一人回了程家。

容堂妹留在宫中,程方今日接了出诊的请帖,就剩他一个人。一路上无人说话,颇有几分寂寥。

唯有陈皮在他耳边聒噪:“公子,小姐进宫伺疾,甘草每日待在府里,闲着没事。不如从明天起,公子将甘草也带上吧……”

公子不想娶媳妇,他可想得很哪!

程景宏瞪了陈皮一眼:“闭嘴!”

陈皮委委屈屈地住了嘴。

回了程府,没想到今日有一位意外的客人。

“程公子,”江尧平日没个正形,见了程景宏,却十分敬重,拱手行礼:“今日冒昧,前来叨扰。”

连着换药三个多月,程景宏对这位娇气爱哭的江六公子也算熟稔了,笑着拱手还礼:“江六公子。”

心里却是暗暗奇怪。江尧怎么忽然来了?除了看诊治病之外,他和江尧生活并无交集,也没什么话可说。

江尧也知自己来的冒昧,有些尴尬地说道:“程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所谓借一步说话,就是要私下说话的意思。

程景宏心里奇怪,口中笑着应了。吩咐小厮们都退出去。

待屋子里只剩两个人,江尧迅疾拿出信,塞进程景宏的手里,一边快速低语:“这是我二姐让我送给你的信。你快点藏好,等我走了之后,你再一个人悄悄看信。如果要写回信,你令人给我送口信,我再来一趟程家便是。”

程景宏:“……”

江二小姐写信给他做什么?

程景宏一脸震惊,一时反应不过来。

江尧本来打算走了,见程景宏这般模样,有些不是滋味,瞪了程景宏一眼:“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点将信收好!”

程景宏终于回过神来。

他先用力地深深呼出一口气,然后,将手里的信塞回至江尧手中。

江尧:“……”

程景宏脸上的表情也有些复杂,声音却冷静而自制:“多谢江二小姐抬爱。只是,我和江二小姐只有几面之缘,每次都在卫国公府,且是大庭广众之下。从无私相授受之举。”

“这封信,请恕我愧不敢受。”

“请江六公子将这封信原封不动地带回去,交还给江二小姐吧!”

“我还有几句话,请江六公子代给令姐。今日之事,我会守口如瓶,绝不和任何人说起,不会损了令姐的闺誉清名。请江二小姐放心。”

江尧先是满心恼怒不快,听到后来,心里那股怒火却又散了。

既然没有少年之思,就拒绝得清楚明白。虽然无情了些。可对一个陷入单相思的少女来说,彻底断了情思才是最好的办法。

程景宏确实是个君子。

第一百六十九章 情思(二)

江尧走了之后,程景宏一个人在书房里待了许久。

他对江二小姐并无深刻印象。今这封突如其来的信,他虽然惊讶,却拒绝得干脆利落。

深藏在心底的少女影,也随之浮上心头。

程家和公侯门第之间的差距,不说天壤之别,也差不多了。

抬头嫁女,低头娶媳。哪怕他是年轻的九品医官,哪怕他是程家长子,也没有登门提亲的勇气。

想及此,程景宏露出一抹无奈的苦涩笑意。

他不如江二小姐。

至少,江二小姐还有勇气表白慕之意。而他,连表露倾慕的勇气都没有。

扣扣扣!

书房的门忽地被敲响。

程景宏迅疾回神,起去开了门。

赵氏端了腾腾的宵夜进来,含笑道:“你一定饿了,快来吃些宵夜。”

其实,他连一页医书都看不进去,一直在发呆。

程景宏有些羞愧,默默地吃起了宵夜。

长子不喜说话,赵氏熟悉他的脾气,不以为意,口中絮叨起了亲事:“景宏,往你一心要考太医院,不肯早早成亲。现在太医院你考上了,也该考虑终大事了。那一家中设宴庆贺,登门道喜的女眷里,可有好几个都打听你了……”

程景宏宵夜吃不下去了,张口打断赵氏:“我要整理医例,母亲先回去歇着吧!”

一提成亲就这副德。

赵氏无奈又好笑,只得起离去。

……

隔,一夜未曾好眠的程景宏眼下泛起了淡淡的青影。

程方颇为忙碌,连见儿子一面的空闲都没有。

程景宏接手了药童小杜的差事,守在病患侧。这个病患开腹救治后,伤势以眼可见的速度好转。每记录医案,复诊换药便可。

陈皮闲不住,出去溜达了一圈才回来,低声对程景宏说道:“老爷昨晚接的是卫国公府的帖子,不过,到底替谁看诊,却没人知道。”

生病之人,应该是江二小姐。

程景宏没有出声。

陈皮习惯了主子的少言,也未当回事,很快又说起了太医院官署里的八卦:“听闻院使大人心暴躁,昨将李药童都骂哭了……”

程景宏左耳进右耳出,根本没往心里去。

接下来两,程方接连去了卫国公府。

太医出诊是常事。而且,内宅女眷们生病,不喜让人知晓,不在帖子上注明也是惯例。此事并未惹来任何人的瞩目。

倒是程景宏,心里隐隐有几分愧疚不安。

我本无意,奈何风自来。

程景宏有意无意地在程方面前打探:“父亲连着去卫国公府出诊三。不知是何人生病,病症如何?”

程方淡淡道:“太医院院规第五条是什么?”

程景宏:“……”

太医院院规第五条,不可打探任何病患病症。

程景宏只得羞愧地认错:“对不起,父亲,我不该胡乱问这些。”

程方面色稍缓,低声叮嘱:“景宏,你刚进太医院,不知这其中的利害。越是富贵之家,越忌讳别人窥探内宅动静。哪怕你我是父子,不该问的,你也别问。不该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会说。”

“待你也有资格出诊了,也要牢记这些,免得为自己惹祸。”

医官虽有官职,在勋贵宗亲们眼中,又算得了什么?触怒惹恼了贵人,少不得要脱层皮。重则有命之忧。

程景宏羞惭地应下。

……

江二小姐原本只是心绪不宁忧思过度,在江尧原封不动地将信带回之后,彻底病倒了。

卫国公世子夫人心急如焚,接连请太医院的程副院使来看诊。

忙于政务军务的卫国公也知道了嫡孙女病倒一事,散朝后回府,特意来看了一回。卫国公目力敏锐,隔着一层纱帐,见江敏一脸病容,神色略略一沉。

“敏姐儿,十后是裴皇后生辰。皇上已下旨,为皇后娘娘设生辰宴。到时候,各府诰命夫人都要进宫为娘娘贺寿。你祖母会带着你一同进宫。”

“这十内,你一定要养好子。否则,你病容满面,如何能进宫?”

宣和帝亲自下旨设宫宴,为裴皇后贺寿只是借口,真正的目的为何,大家心里都清楚。

几位皇子都到了定亲之龄。宣和帝是要趁着这次机会,亲眼看一看各府贵女,挑出合适的皇子妃。

如此良机,卫国公府绝不能错过!

卫国公府这一辈的嫡女共有四个,江大小姐已经出嫁,余下的三小姐四小姐尚且年幼。年龄合适的唯有江敏。

而且,江敏自幼被精心教养,美丽端庄,气质出众,只要一露面,定能入宣和帝的眼。

卫国公对江敏寄予厚望,在这等关键时候,听闻江敏病了,心中既着急又不快。说话语气不免重了一些。

江敏强忍泪水,轻声应道:“祖父放心,孙女十之内,一定养好子。”

一旁的卫国公世子夫人,也低声附和:“儿媳特意请了程副院使来为敏儿看诊。程副院使说了,敏儿忧思过重,心气郁结,喝几汤药,安心卧榻养上几便能好。”

卫国公目光一扫,淡淡道:“如此就好。”

卫国公走后,卫国公夫人又多留了片刻,叮嘱卫国公世子夫人:“十后的宫宴非同小可。这十内,一定要养好敏姐儿的子。”

“衣着穿戴,也为敏姐儿都备好。”

“到时候,满京城的适龄贵女都会被带进椒房内,为皇后娘娘贺寿。皇上也会亲至。我们卫国公府的嫡女,万万不可失礼失仪。”

顿了顿,又说得露骨了些:“我们的敏姐儿,后到底能有多少福气造化,就要看她在十后的宫宴上表现如何了。”

卫国公世子夫人唯唯诺诺地应下。

待卫国公夫人走了,卫国公世子夫人无声地叹了口气。转头对江敏轻声道:“敏儿,你祖父祖母说的话,你也该都听见了。你好好喝药养好体才是。”

江敏嗯了一声,将头转向内侧,泪水无声滑落脸颊,滴落在被褥上。很快濡湿了一片。

第一百七十章 生辰(一)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一百七十章生辰风和日丽,鸟语花香。

裴皇后在御花园中缓步而行。

青黛菘蓝等一众宫女随行伺候,一身绿色医官官服的程锦容则扶着裴皇后的胳膊,走在裴皇后身侧。

“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

御花园里的内侍宫女们,纷纷跪下行礼。

裴皇后随意嗯了一声,继续慢悠悠地向前走。

御花园是皇家园林,占地极广。以这样慢腾腾的速度,走上一日也走不完。

连着几日,裴皇后都是在用完早膳后来御花园,转悠一个时辰,回椒房殿用午膳。午睡过后,再出来转一两个时辰。

适量的运动,对人的身体颇有好处。胃口不佳的裴皇后,近来饭量渐长,睡得也香了,瘦弱的脸颊悄然红润。

此时正是午后,也是一天中阳光最好的时候。明朗的阳光照在人的身上,暖融融的。额上手心微微冒汗,裴皇后孱弱的身体有些疲累,精神却出奇地好。

程锦容时刻留意裴皇后的神色变化,轻声进言:“娘娘走了这么一长段路,也该歇上片刻了。前面正好有一处凉亭。”

裴皇后自嘲地笑了一笑:“本宫这身体,如今连个几岁孩童都不如。这么一段路,就没了力气。”

程锦容抿唇一笑,扶着裴皇后进了凉亭坐下,一边轻声哄道:“娘娘凤体虚弱,就是要锻炼,也得慢慢来,急不得。”

欲速不达的道理,裴皇后当然懂。

往日她诸事不管,沉浸在自己的天地里,别说来御花园,就是出寝室见人她都不乐意。可现在,她有了求生的意志,有了保护女儿安危的斗志,恨不得自己这副破败的身体立刻好起来。

裴皇后无声轻叹。

程锦容笑盈盈地立在一旁。

裴皇后看一眼笑颜如花的程锦容,些许懊恼烦闷,顿时不翼而飞。

宫女们捧来了糕点鲜果茶水。

裴皇后吃了一块糕点,觉得味道不错,剩余的便赏给了程锦容。

鲜果清甜,赏!

茶水香气四溢,赏!

程锦容:“……”

她私下里叮嘱过裴皇后,当着人面,对她不能太好。至少也得藏着掖着一点,不能将宠爱信任表露得太明显。

裴皇后应是应了,爱赏东西的习惯却是怎么也改不了。吃的穿的用的,举凡是裴皇后觉得好的,都要赏给她。

罢了!先接了赏赐,等回去之后再叮嘱一回吧!

程锦容笑着谢了皇后娘娘恩典:“多谢皇后娘娘厚赏!”

裴皇后倒是颇懂补救之道,不疾不徐地说道:“你精心伺候本宫,本宫赏你,你只管安心领着。”

然后,又传口谕:“青黛,传本宫口谕,赏杜提点周太医李太医各两盘鲜果。”

青黛恭声领命应下。

这样没问题了吧!

裴皇后冲程锦容悄悄眨眼。

程锦容忍住笑,也冲裴皇后眨眼示意。

……

就这么走走停停赏赏花看看树,不知不觉,日头就偏西了。

裴皇后意犹未尽,程锦容柔声劝道:“天快晚了,娘娘还是回椒房殿吧!明日上午再来园子里转转。”

裴皇后点点头。

回了椒房殿,稍歇片刻,请周太医李太医来诊脉。然后,就该传晚膳了。

二皇子寿宁公主六皇子一同来了椒房殿,和裴皇后一同用晚膳。

一开始,六皇子独自来椒房殿,裴皇后令程锦容一同用膳。这两日,二皇子寿宁公主也要表一表孝心,程锦容再一同用膳就不合适了。

裴皇后目光一扫,张口赏了六道菜肴给程锦容。

程锦容不算挑食,口味清淡。裴皇后赏的六道菜肴,都是些清淡可口的炒菜或是凉拌的菜肴。

菘蓝端着裴皇后赏赐的菜肴退下。

寿宁公主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抱怨:“母后对这位程女医可真是上心,比对女儿还要好上三分。”

裴皇后心里一紧,面上倒是没露声色,淡淡说道:“尽是淘气!母后对别人再好,也不及对你。今年的贡品里有几匹上好的锦缎,颜色鲜亮,都给你留着呢!”

年轻少女爱美是天性,寿宁公主平日最喜华服美裳,闻言喜笑颜开:“多谢母后。对了,还有几日就是母后生辰了。女儿为母后精心准备了生辰礼呢!母后见了,一定会喜欢。”

裴皇后打起精神,露出一丝慈爱的笑容:“那本宫就等着寿宁的惊喜了。”

裴皇后近日来凤体颇有好转,心情一日好过一日,说话是往日的几倍还要多。别说寿宁公主,就是二皇子心里也高兴。

一个温软病弱的母后,当然不及健康得宠执掌六宫的中宫皇后!

“母后凤体大有好转,儿子看在眼里,也十分快慰。”二皇子笑道:“几日后的宫宴,也一定十分热闹。到时候,母后可得多露一露脸。”

别再像以前那样,空担个虚名,风光都让郑皇贵妃抢了去。

二皇子的话中之意,裴皇后一听便知。

“母子”多年,裴皇后对二皇子的性情脾气颇为熟悉,再想到程锦容曾说过的“梦境”,裴皇后对二皇子更添几分憎恶。

身在宫中,做戏已经成了本能。便是裴皇后,也早已习惯了随时戴上一层面具示人。闻言微微笑道:“说的是,本宫就是再病弱,也得睁着眼,好好挑一挑儿媳。”

一言说中了二皇子的心事。

二皇子没什么羞赧的意思,拱手笑道:“那就有劳母后了。”

……

晚膳后,二皇子独自留下,和裴皇后说些母子间的私房话。

“母后,”二皇子低声道:“几日后的宫宴,父皇也会亲临。那一日,诰命夫人们都会带适龄的贵女进宫。”

“我中意的是卫国公府的江二小姐,请母后替儿子多看看江二小姐。若母后也满意,便替儿子向父皇求娶江二小姐吧!”

裴皇后笑容淡了一淡:“你见过江二小姐?”

二皇子理所当然地应道:“没有见过。”

裴皇后默然不语。

见都没过,何来的中意?

二皇子分明是看中了卫国公在朝中的声望声势吧!

第一百七十一章 生辰(二)

“不瞒母后,我看重的是卫国公。”

二皇子目中闪出光芒,丝毫不掩自己的野心:“朝中武将,除了平国公之外,便属卫国公声势最隆。”

“我娶江二小姐为皇子妃,便能拉拢卫国公,在朝中得一大助力。”

大皇子妃出身平国公府,不过,到底是二房嫡女,和平国公隔了一层。

而且,平国公贺凛常年坐镇边关,贺淞是其麾下将军。贺家手握兵权,却远离朝堂,对京城的影响力反而不及卫国公。

卫国公是武将之首,又做了数年的兵部尚书。为人老谋深算,极有城府。以结亲联姻,将卫国公拉拢到自己这一方来,对二皇子来说,无疑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好办法。

看着满眼算计的二皇子,裴皇后心里骤然涌起憎厌之情,淡淡问道:“你没想过要娶裴家的五小姐为皇子妃吗?你舅舅待你可谓一片忠心。”

二皇子不以为然:“正因舅舅待我忠心,我娶不娶裴家女儿都无碍。卫国公府就不同了。”

没有后位相酬,精明老道的卫国公怎么肯为他这个二皇子出力?

裴皇后沉默片刻,才道:“你的心意,本宫知道了。”

“待生辰宴那一日,本宫会多留意江二小姐。不过,赐婚之事,都由皇上定夺。这门亲事成不成,还得看你父皇的心意。”

二皇子松了口气,笑着拱手:“多谢母后。”

说完正事,母子两人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二皇子很快起身告退。

裴皇后独坐了片刻,良久,才叹了口气。

……

转眼就是数日过去。

裴皇后的生辰终于到了。

这些年,裴皇后闭宫养病,从未大肆操办过生辰宴。今年的生辰宴,也不过是个由头。真正的用意,有资格进宫赴宴的诰命夫人们心里都清楚的很。

这一日,天刚亮,宫门外的马车就排了一长排。

除了骏马偶尔的长嘶声,一片安静。

四品以上的诰命女眷,才有资格赴宴。京城四品以上的诰命夫人,不足百人。每人身边,都带了家中最美丽出色的适龄少女。

平国公府的马车排在最前面,其次是卫国公府的马车。再次,便是靖国公府的马车。

江敏病了一场,清瘦了不少,身形愈发苗条。今日她穿着浅紫色的罗裙,端坐在马车里。虽然没有外人,依然纹丝未动。

头发花白的卫国公夫人,一脸欣慰地看着孙女,轻声笑道:“宫门还没开,你不必这般拘谨。”

江敏轻声应了,坐姿依然端正。

靖国公府的马车上,却是另一番景象。

常年养病极少在人前露面的靖国公夫人,今日也来了。一身红衣明艳动人的叶轻云,一开始还算老实。在马车里闷得久了,便有些不耐了。

叶轻云掀起车帘,往外瞥了一眼。

靖国公夫人咳嗽一声。

叶轻云不怎么情愿地放下车帘,假装淑女地端坐了片刻。

靖国公夫人低声叮嘱:“轻云,今日是皇后娘娘的生辰宴。满京城的诰命女眷都在这儿等着进宫赴宴。你万万不可淘气胡闹。就是装也装得像模像样。”

叶轻云翻了个白眼:“祖母,我喜欢舞刀弄枪。京城谁人不知?别说我装不出大家闺秀的样子,就算装得再像,也没有人信。”

靖国公夫人听得好气又好笑,瞪了叶轻云一眼:“亏你有脸说!不管往日如何,总之,今日你不能出半分差错!不然,回去我饶不了你!你祖父也会重重罚你!”

叶轻云撇撇嘴,总算将到了嘴边的“出言不逊”都咽了回去。

什么生辰宴!

索性直接改成选皇子妃宴罢了!

永安侯府的马车里,厚厚的脂粉也遮不住永安侯夫人的晦暗面色。永安侯夫人告病数日,因裴皇后生辰宴才得以“病愈。”

一想到那日宣和帝龙颜震怒的情景,永安侯夫人便觉心惊胆寒。以她的本心,根本就不想进宫。

可选皇子妃在即,她不进宫,就无人领着裴绣进宫赴宴了。为了女儿的终身大事,永安侯夫人不得不强打起精神。

裴绣一无所知,心里做着嫁给表哥二皇子的美梦,冲永安侯夫人甜甜笑道:“母亲,我今日戴的珠钗好不好看?”

这是一支极华丽的珠钗。钗上镶嵌着一颗夜明珠,光华灼灼。

永安侯夫人定定心神,笑着夸赞:“当然好看。今日,我的绣姐儿一露面,定会将所有人的风头都压下去。”

……

椒房殿内,裴皇后已起身梳妆。

今日裴皇后穿了正红色的宫装,薄施脂粉,发上戴了凤钗。凤钗上的流苏在脸颊边轻轻摇曳,添了几分妩媚。

裴皇后安静端坐,腰背挺得笔直。再无往日的孱弱温软,属于中宫皇后的威压,无形地散开。

青黛和菘蓝恭敬地垂首肃立一旁。

一个宫女恭敬地禀报:“皇后娘娘,程女医来了。”

裴皇后目中闪过笑意,那股令人凛然屏息的威压,顿时化为柔和的春风:“让她进来。”

片刻后,程锦容走了进来。

程锦容共有两身绿色官服,平日轮换着穿。今日是裴皇后的生辰,裴皇后特意下口谕,令程锦容随身伺候,还赏了衣服首饰。

程锦容换上了裴皇后赏的浅粉色罗裙,戴上了镶嵌着夜明珠的珠钗。如一朵徐徐开放的海棠,清艳夺目。

程锦容眉眼含笑,盈盈行礼:“锦容见过皇后娘娘。”

裴皇后笑道:“免礼平身,到本宫身边来。”

程锦容应了一声,走到裴皇后面前,先奉上生辰礼:“锦容深蒙娘娘厚爱。今日娘娘生辰,这是锦容亲手做的香囊。礼物薄了些,却是锦容的心意,请娘娘不要嫌弃。”

程锦容每日随行伺候,空闲时间少之又少。也不知是怎么挤出的时间,在几日里绣出了一个香囊。

香囊上绣了一朵海棠花,绣活比起宫中的绣娘来算不得好。香囊里放着药包,散发出淡淡的药香。

裴皇后目中闪过一丝喜悦欣然的水光,接过香囊,系在了腰间。

第一百七十二章 维护

为了做这一个香囊,程锦容连着熬了几个晚上。

她自幼研读医书,用起金针来熟稔之极。绣花针却是碰得极少。就这么一个简单的香囊,她少说也被戳了十几回手指……算了,想多了都是泪。

香囊的药包,也是她亲手配制的。有安心宁神之效。

看着自己亲手做的香囊悬在裴皇后的腰间,程锦容心中也觉愉悦。她抬头,和裴皇后对视一笑。

独属于母女两人的默契,悄然在眉眼间流淌。

就在此时,寿宁公主来了。

“母后,”寿宁公主兴冲冲地快步而入,也打破了寝室内的温情脉脉。

裴皇后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旋即舒展眉头,微笑着说道:“本宫正要命人去叫你,你来得正好。”

寿宁公主笑着奉上了生辰礼:“母后,这是我亲手所画的母后肖像。”身后的宫女立刻将装裱好的画像呈了上来。

裴皇后笑着赞了两句,命菘蓝收下画像。

裴皇后这反应,称不上如何惊喜。

寿宁公主心里有些失落。

……

程锦容冲寿宁公主行了一礼,退到裴皇后的身侧。

出于某种微妙难言的心思,寿宁公主一直看程锦容不怎么顺眼。一个自恃美貌的少女,看到一个容貌更胜自己的少女,心里有些别扭是必然的。

还有,生性沉默安静近乎淡漠的母后,对这个程锦容青睐有加,每日令程锦容随身伺候。这也令寿宁公主生出了微妙的嫉意。

“母后,”寿宁公主从不知收敛含蓄为何物,心里的不快直接露在了脸上:“今日是母后生辰宴,待会儿来赴宴的,都是四品以上的诰命夫人,听闻还有许多京城贵女。这样的场合,区区一个女医官,还是避开为好。免得惹人非议。”

裴皇后笑容一敛,神色微微一冷:“你也知道是本宫的生辰宴。本宫想让谁伺候,就让谁伺候。莫非还要你首肯不成?”

寿宁公主:“……”

母后愈来愈有中宫皇后的威势,寿宁公主自然高兴。

没想到,这么快就发作到她这个公主的身上来了。

寿宁公主只得满心委屈地赔罪:“请母后息怒。女儿只是随口一言,并无他意。”

裴皇后淡淡道:“你随口之言,落入别人耳中,别人会如何作想?锦容不是‘区区一个女医官’,而是大楚建朝以来第一个女医官。本宫让她随行伺候,并未觉得失了体面。”

“再者,她是本宫嫡亲的姨侄女。论血缘,你该叫她一声表妹才是。你是天家公主,血脉尊贵,认不认表妹无妨。不过,本宫却是要认这个姨侄女的。”

寿宁公主:“……”

寿宁公主的脸憋得通红,既羞又恼。

眼看寿宁公主就要恼羞成怒翻脸发作,程锦容适时地张口:“皇后娘娘厚爱,令锦容受宠若惊。今日是娘娘生辰,皇上下旨设宫宴,为娘娘庆贺。京城所有四品以上的诰命都进宫赴宴,贺娘娘生辰。想来,公主殿下也愿娘娘心情愉悦欢喜。”

是啊!

今日这等场合,父皇还要亲临。她怎么能和母后翻脸争执?

寿宁公主咬咬嘴唇,再次低头请罪:“都是女儿言语不慎,请母后息怒。”

裴皇后心气稍平,声音也缓和了几分:“寿宁,随本宫一起去正殿。”

寿宁公主应了一声,走上前来,扶住裴皇后的胳膊。趁着裴皇后看不见,狠狠地瞪了程锦容一眼。

程锦容心中毫无波澜,上前扶住裴皇后的另一边胳膊。

……

裴皇后在凤椅上刚入座,郑皇贵妃便满面春风地来了。

郑皇贵妃先行了一礼,然后亲热地笑道:“杜提点果然神医妙手,皇后娘娘病症大有好转。今日看着,面色更胜往日。”

这宫里,最盼着裴皇后一病呜呼的人,非郑皇贵妃莫属。可郑皇贵妃就有这份能耐本事,当着面笑得比谁都亲近热络。

裴皇后淡淡一笑:“托皇贵妃吉言。本宫也盼着自己的身体早日痊愈。这些年,本宫一直病着,一应宫务,皆由皇贵妃操心劳碌。每每想起此事,本宫都觉心中有愧。”

郑皇贵妃:“……”

郑皇贵妃笑容有刹那的僵硬,旋即又笑得加倍欢喜:“能为娘娘分忧,是臣妾的福分。臣妾也盼着娘娘早日好起来,这打理后宫的重担,臣妾也就能卸下了。”

裴皇后笑了一笑,不疾不徐地应道:“皇贵妃打理宫务多年,十分辛苦。本宫都看在眼里,断然不会忘了皇贵妃的功劳。”

程锦容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既振奋又骄傲。

这才是她的亲娘裴婉如!

不畏不怯。

没有退路,那便抛开顾虑,勇往直前。

……

过了片刻,魏贤妃顾淑妃等一众嫔妃纷纷觐见,呈上贺礼。

魏贤妃是五皇子的生母。五皇子今年十四,也不算小了。宣和帝有意为几位皇子都定下亲事,魏贤妃心里早有合意的儿媳人选。

坐下后,魏贤妃便笑着说道:“今日臣妾的娘家长嫂会领着侄女进宫。说起来,臣妾也许久未曾见过芳华那丫头了。”

原来是相中自己的娘家侄女魏芳华了。

这样张口,是怕别人相中魏芳华不成?

郑皇贵妃心里不屑冷笑一声,口中却笑道:“魏二小姐颇有才名,今日本宫也能亲眼一睹魏二小姐的风采了。”

魏贤妃能在宫中立足,也不是好惹的主儿,立刻笑道:“皇贵妃娘娘也有侄女进宫,郑二小姐的大名,臣妾也有所耳闻。”

谁没有娘家侄女?谁心里没有盘算?

郑皇贵妃眸光一闪,笑声连连,和魏贤妃你来我往地过招。

顾淑妃膝下只有一女,选皇子妃和她没什么关系。她略略低着头,身侧的康宁公主也垂着头。母女两人几乎都没什么存在感。

“启禀皇后娘娘,”菘蓝轻声禀报:“时候不早了,众诰命夫人们都已进了偏殿,该传召夫人们觐见了。”

裴皇后略一点头:“传本宫口谕,让她们一一来觐见。”

第一百七十三章 群芳(一)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一百七十三章群芳诰命夫人们要按着诰命品级的高低,一一觐见。若品级相同,便以丈夫或儿子的官职高低为序。

平国公太夫人,第一个进殿。

平国公府唯一的嫡女已经嫁入大皇子府,太夫人今日便领着孙媳魏氏进了宫。魏氏是魏贤妃的侄女,见面行礼多了几分亲热。

太夫人行礼后,被赐座。略一抬眼,便看到了裴皇后身侧含笑而立的美丽少女。

是程锦容!

一别多日,程锦容愈发沉稳自持。在饱经世故的太夫人眼中,便如雕琢后的美玉。

程锦容也迅疾看了太夫人一眼,微微点头示意。

太夫人心里颇为满意。

未来孙媳,对她还是很敬重的。

紧接着,卫国公夫人前来觐见。身侧的紫衣少女,一露面便引来众人瞩目。

裴皇后和郑皇贵妃,俱不动声色地打量江二小姐。

江敏的容貌不是特别美,一身端庄大方沉稳镇定的气质,却最易博得长辈们的好感。裴皇后看一眼,便收回目光。

倒是郑皇贵妃,多看了几眼,还笑着赞了一句:“江二小姐生得好相貌,规矩礼数也学得好。”

卫国公夫人忙笑着应道:“不敢当皇贵妃娘娘盛赞。”

程锦容站在裴皇后身侧的角落里,占着地利之便,一抬眼,便看见了江敏。

江敏似清瘦了许多。

卫国公夫人入座后,便是靖国公夫人了。

一袭红衣的叶轻云,神采飞扬,娇艳中透着英气。走起路来也和端庄自持的名门闺秀不同,迈步又快又稳,一不小心,就比靖国公夫人快了一些。

众人:“……”

当着众人的面,这已是失了闺秀礼数。

靖国公夫人心里气得直冒烟,恨不得地上裂个缝,直接让叶轻云掉洞里得了。

“臣妇见过皇后娘娘,见过皇贵妃娘娘,见过诸位娘娘。”靖国公夫人努力深呼吸,裣衽行礼。

叶轻云也一同行礼,她的行礼姿势倒是没错,就是习武之人中气足,说话声音大了那么一点点……

程锦容心中哑然失笑。

叶轻云或许是天生就是这等脾气,也可能是不愿嫁给任何一个皇子,索性就本色出演。后宫中是最重规矩礼数之处,叶轻云天性就有几分桀骜不驯。这样一番表现,直接就可以被撇除在皇子妃人选的名单之外了。

叶轻云似是察觉到程锦容的目光,抬头之际,冲程锦容眨了眨眼。

靖国公夫人咬牙再忍,坐下之极,不着痕迹地瞪了叶轻云一眼。

叶轻云这才老老实实站好,心里颇为自得。

她才不想嫁给什么皇子,整日口不对心装模作样,那样的日子,过着有什么趣味。

……

接下来,便是四位侯夫人了。

永安侯夫人领着俏丽妩媚的裴绣,晋宁侯夫人身侧是优雅自矜的郑清涵,平西侯夫人身边是娇憨水灵的朱启瑄。镇远侯夫人身边的少女容色秀丽,正是魏芳华。

京城最顶尖的名门贵女,尽数于此。

另外,还有几位尚书大人府中的嫡女,亦容貌不俗气质出众各有风采。

一眼看去,颇有群芳争艳之感。

立在裴皇后身后侧的程锦容,不在群芳中,却又不容任何人忽略。便是明艳动人的寿宁公主,比起程锦容来也略略逊色了一分。

裴绣盯着程锦容头上的珠钗,又羡又恨又嫉。

不偏不巧,两人今日戴的珠钗款式几乎一样。可程锦容头上的珠钗镶嵌的夜明珠更大更圆更亮!

太可恨可恼了!!!

这等场合,等闲之辈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一众名门贵女,都是随长辈进宫,更无张口的机会。最多就是打些眉眼官司罢了。

裴绣含着嫉火的目光,程锦容视若未见,倒是对同样盯着她看的朱启瑄回以善意的微笑。

未来表嫂对她笑了诶!

朱启瑄努力笑得更甜了一些。

郑清涵以眼角余光瞥了过来,嘴角微不可见地撇了一撇。

……

过了片刻,宣和帝驾临椒房殿。

众人一同起身,随裴皇后迎驾。

宣和帝亲自扶起裴皇后,难得和颜悦色:“皇后今日生辰,不必行此大礼,快些起身。”

裴皇后强忍住挣脱后退的冲动,柔声谢恩:“多谢皇上。”

垂着头行礼的郑皇贵妃,心里嫉火汹汹。这些年,裴皇后苟延残喘,在后宫中就如一抹影子。

短短半个月,裴皇后病症大有起色,说话行事也如换了个人。宣和帝心里定然是高兴的,每隔两三日就要来一趟椒房殿。

现在,都亲手扶上了。

宣和帝扶起裴皇后,倒也没忘了郑皇贵妃,又伸手扶了郑皇贵妃:“皇贵妃免礼平身。”

郑皇贵妃心气稍平,起身后谢了皇上恩典。

“众人都平身吧!”宣和帝心情颇佳,声音也比往日温和了几分。

程锦容随着众人一同起身,一抬头,正好瞥到了宣和帝身侧高大英俊的御前侍卫。

他似乎就在等着她抬头的刹那,冲她迅疾笑了一笑。

程锦容:“……”

两人都身在宫中,一个是天子御前侍卫,一个是在皇后身边伺疾。见面的机会大大增多。不过,也只是遥遥对视示意,偶尔笑一笑罢了。众目睽睽之下,并无说话的机会。

程锦容冲贺祈微微一笑,很快收回目光。

至于天子身侧的另一位御前侍卫,程锦容连眼角余光也未给一个。

裴璋目光微微一暗,胸口传来熟悉的刺痛。

……

宣和帝自己来了不算,还将几位皇子也都带来了。

七皇子八皇子都是孩童,可以忽略不算。六皇子也只十岁罢了。大皇子已成了亲,众人暗暗瞩目的,是十五岁的二皇子,十四岁的四皇子五皇子。

宣和帝英武不凡,后宫嫔妃都是美人,几位皇子的相貌都算出众。

二皇子生得英俊,四皇子颇有英武之气,五皇子相貌俊朗。

撇开天家皇子的身份,三个少年齐整整地站在那儿,也足以令群芳们怦然心动了。

程锦容瞥到有几个妙龄少女悄然红了脸颊。

嗯,她们也无缘皇子妃人选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群芳(二)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一百七十四章群芳帝后各自入座,其余人等也各自坐了下来。

宽敞的椒房殿正殿内,只听闻宣和帝裴皇后以及郑皇贵妃说话的声音。

“皇后今日面色颇佳,”宣和帝声音颇为温和。

裴皇后含笑应道:“承皇上厚福,臣妾近来身体日渐好转。这都是杜提点医治之功,周李两位太医每日请脉,程女医每日伺疾,亦有功劳。”

杜提点周太医李太医都不在,唯一在殿内的是程锦容。

众人齐刷刷地看了过去。

这一刻,程锦容顿成众目所瞩。

程锦容行礼谢恩:“为皇后娘娘看诊请脉,是提点大人和两位太医分内之责。为娘娘伺疾,更是锦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不敢当功劳二字。”

少女清亮悦耳的声音,清楚地传入众人耳中。

如此隆重的场合,圣前奏对,别说一个十几岁的少女,便是几十岁的诰命夫人,也会战战兢兢。程锦容却是半分不乱,从容不迫。

宣和帝笑着赞道:“好!不愧是大楚朝第一位女太医!”

程锦容恭声应道:“微臣不敢当皇上盛赞。微臣刚进太医院,是最低品级的医官,尚无做太医的资格。”

太医不是官职,而是出入后宫为娘娘们看诊的医官才有的尊称。太医院官署里有两百多名医官,能被称为太医的,只有二十几个。

以程锦容为例,身为一个新进的医官,要先在药材房里待上两年。然后方有出诊的资格。一般再熬个七八年,才有资格竞争进宫的名额。

宣和帝挑了挑眉:“朕说你是女太医,你自然当得起!”

天子金口一开,还有何人敢质疑?

从今日起,众人便可称呼一声程太医了。

程锦容再次谢恩:“微臣谢过皇上恩典。”

贺祈遥遥地注视着殿中大放光彩压过群芳的少女身影,骄傲之情几乎溢满了胸膛。

……

程锦容大出风头后,很快站回了裴皇后的身侧。

这一刻,她心绪起伏,并不似表面那般镇定。

前世,她从未见过宣和帝。

宣和帝霸道暴戾,穷兵黩武,喜怒无常……这些都离她的生活遥远,她没有切身的感受。她对宣和帝的恨意,更多的来自亲娘被困宫中的愤恨,还有被命运摆布捉弄的不甘。

重生后,她费尽心思,终于进宫和亲娘重逢相认,也无可避免地接触了宣和帝。

宣和帝不再单薄刻板的印象,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

是人,就有感情。

至少,在她看来,宣和帝对裴皇后是有些情意的。这份情意里,或许掺杂了怜惜,或许是对原配发妻的敬重……

裴皇后毫不遮掩对她的喜爱。宣和帝便给了她女太医的体面风光。

裴皇后想重掌六宫,就得竭力争宠。

可如果裴皇后身体一日好过一日,直至痊愈,宣和帝想和裴皇后鸾凤和鸣夫妻情深,又该怎么办?

种种纷乱的心绪,在胸膛涌动激荡。

程锦容缓缓地用力地呼出一口气。

车到山前必有路。

总能想出办法。

……

郑皇贵妃不甘被冷落,娇笑一声:“皇上,今日是皇后娘娘生辰。臣妾特意命人准备了歌舞。”

宫宴设在椒房殿,琐事却都是郑皇贵妃操持。郑皇贵妃这么说,是在变相地邀功邀宠。

宣和帝心情颇佳,对郑皇贵妃一笑:“爱妃辛苦了。”

一句爱妃,令郑皇贵妃郁闷多日的心情一扫而空。

郑皇贵妃又笑道:“只欣赏歌舞,不免有些鼓噪单调。臣妾之前便想好了。今日进宫为娘娘贺寿的,有不少都是名满京城的才女。待会儿让她们也一展所长,能博皇上和娘娘一笑,也是她们的福分了。”

这个提议甚合宣和帝的心意。

宣和帝欣然道:“这个主意极好。一切就由爱妃安排吧!”

郑皇贵妃顺利地抢了裴皇后的风头,心情十分舒畅。张口传令歌舞,一边对裴皇后笑道:“这么多的名门闺秀,总不能全部下场。请娘娘点几位闺秀如何?正好让她们先退下,准备片刻。”

裴皇后没有推辞,微微笑道:“也好。”

郑皇贵妃:“……”

不喜出风头的裴皇后,竟未推辞,轻飘飘地就应了!

郑皇贵妃心里咬牙暗恨,面上笑容如常,立刻命人取了纸笔来。裴皇后略一思忖,便写下了数个名字,然后将纸交给了菘蓝。

趁着殿内歌舞之际,菘蓝拿着名单,悄然通知几个被点了名的闺秀。

第一个,就是江敏。然后是叶轻云。再然后,是郑清涵裴绣朱启瑄魏芳华。另有几位文官家中的闺秀。加起来共十人。

被点了名的少女们,在各自家中长辈关切的眼神中退出正殿,去了偏殿稍做准备。

琴棋书画,是京城贵女们自小必学的才艺。骤然被点名,不免有些慌乱,更多的却是雀跃和欣喜。

这是她们一展所长的大好机会。表现得好了,便能入皇上和娘娘的眼,被选为皇子妃的可能也会大大增加。

这十个少女,彼此大多相熟。此时凑在一起,少不得露出愁容,一边叹着“完了我不行”“我哪里及得上姐姐”“待会儿肯定要出丑了”之类的话,一边在脑海中飞速地盘算着要如何一鸣惊人大出风头。

可以说是相当的虚伪十分的口不对心了。

唯有两个人没吭声。

江敏和叶轻云。

江敏进了偏殿后,就默默独坐一旁,不知在想什么。

郑清涵矜持地靠了过来:“江二姐姐,你琴艺出众,今日可是要抚琴一曲?”

江敏轻轻点头。

郑清涵明知叶轻云不会抚琴,故意笑问:“不知叶姐姐今日打算展露什么才艺?”

叶轻云颇为高挑,比郑清涵高了小半个头。

她用令人恼火的目光睥睨郑清涵一眼:“我自小最讨厌坐着不动,什么琴棋书画,我一样都不爱。就爱舞刀弄枪。待会儿我打算舞剑,正缺一个对手。不如你配合我一回?”

郑清涵:“……”

第一百七十五章 群芳(三)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一百七十五章群芳郑清涵嘲笑不成,反被奚落得灰头土脸。

众少女看在眼底,各自扭头偷笑。

郑清涵平日最爱端着名门闺秀的架子,自恃矜持优雅。其实心眼小爱虚荣好出风头,人缘着实不怎么样。

她被叶轻云嘲弄了一通,连个打圆场的人都没有。

郑清涵心里羞恼不已,轻哼一声,忿忿扔下一句:“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便扭身去了朱启瑄的身边。

朱启瑄虽娇惯些,却没什么心机,笑着安慰郑清涵:“叶姐姐就是这个脾气,你惹谁不好,偏偏去惹她。这不是自讨没趣嘛!”

郑清涵:“……”

这算什么安慰!

裴绣和魏芳华也十分熟悉,凑到一起低声说笑起来。

几位公侯千金自成一个小团体,文官家的几位闺秀们,也很自然地站到了一处。

约莫一炷香过后,便有宫女过来传召:“奉皇后娘娘口谕,请江二小姐随奴婢去正殿。”

众少女一起看向江敏,目光中有艳羡也有嫉恨。

卫国公府的嫡女,果然就是不同。裴皇后之前也是第一个点了她的名。只要江敏不犯错,定能入选皇子妃。

江敏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起身:“谨遵娘娘口谕。”

……

江敏擅琴,在同龄的京城贵女中,无人能及。

她端坐在殿内,指尖轻抚琴弦。一曲悠扬的琴曲,在她指下欢快地流淌。琴声悦耳,少女抚琴的画面美好而安宁。

宣和帝目中闪过满意,裴皇后和郑皇贵妃面含微笑,站在一旁的几位皇子,也都在看着江敏。

其中,尤以二皇子的目光最为专注。

卫国公夫人挺直了腰杆,看着自家孙女大放光彩,心中满是骄傲自得。

就在此时,场中忽然生变。

江敏似指尖用力过度,竟拨断了一根琴弦,发出铮地一声异响。

众人皆惊。

在椒房殿内抚琴,竟拨断了琴弦。今日是裴皇后的生辰,这可不是什么吉兆!

江敏面色苍白,跪下请罪:“小女子琴艺浅薄,圣前失仪,请皇上和娘娘降罪!”

卫国公夫人心里又急又怒,此时也顾不得呵斥孙女,一并跪下请罪:“是臣妇教导不严,请皇上和娘娘降罪!”

宣和帝的脸已沉了下来。

裴皇后温声说道:“江二小姐琴艺高妙,何罪之有。江二小姐专心抚琴,谁能料想琴弦忽然断裂。想来是这架古琴置放时日过久,琴弦未曾好好保养之故。”

裴皇后都不介意了,宣和帝也不好为了此事责罚一个少女,淡淡道:“先退下吧!”

卫国公夫人磕头谢恩。

江敏也一同磕头谢恩,目中闪过水光。

……

程锦容忽地站了出来,轻声进言:“皇后娘娘,江二小姐手指受了伤,锦容想为江二小姐仔细看上一看。”

除了程锦容之外,根本无人留意江敏的手指被琴弦割伤。

裴皇后点头首肯。

江敏感激地看了程锦容一眼。

两人一同退了出去。立刻有宫女前来,引着两人进了一间厢房。

程锦容仔细看了江敏的手指。

江敏的食指被琴弦割破,好在只伤了皮肉,流了一些血。

程锦容吩咐宫女:“去端一盆热水,再去周太医处,取一瓶外敷的伤药和干净的纱布来。”

片刻后,宫女取了伤药来。

程锦容为江敏清洗手指,敷上伤药,再将受伤的食指仔细地包扎起来:“虽是轻伤,也不可轻忽大意。受伤的手指,不可碰水,不可用力,好生养上半个月,也就差不多能痊愈了。”

江敏没有出声。

程锦容心里暗叹一声,抬起头,果然见江敏正无声落泪。泪珠滑落眼角,在脸颊上留下两道泪痕,看着令人心怜。

“江二姐姐,”程锦容轻声安慰:“刚才只是意外,皇上和娘娘都没有怪责你。你也不必自责自苦。”

江敏又哭了片刻,才哽咽道:“祖父祖母皆对我寄予厚望。我今日在圣前失仪出丑,还有何颜面见家中长辈!”

交浅言深是大忌。

有些事,可以看破,却不能说破。

程锦容也不便再说什么,只轻声道:“事已至此,多想无益。你安然无恙,比什么都要紧。你祖父祖母就算一时生气,也不会一直怪你的。”

关键是怪了也没用啊!

丑已经出了,人也丢过了,还能怎么样?

江敏满心愁苦阴郁,不能对人言。此时似要借着泪水全数倾斜出来,不停耸动肩膀哭泣。程锦容敏锐地察觉出了什么,低声问道:“江二姐姐,你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江敏哭声一顿,看向程锦容。

程锦容心里莫名一沉,直觉想到了大堂兄。

果然,江敏低语道:“是我痴心妄想,生了不该有的痴念。那一日,我厚颜写了信,让六弟去了程家。程公子并未拆开信,直接让六弟将信带了回来。之后,我病了几日,未曾下榻……”

程锦容脑中一阵紧绷,下意识地拦下江敏的话头:“江二姐姐,这等事可不能信口乱言。”

别以为只有姑娘家才要清名,没定亲的少年郎也一样要注意声名。程景宏还没定亲,要是传出什么私相授受的流言,一来会触怒卫国公府,二来日后也难寻好亲事。

亲疏有别。关键时候,程锦容想也不想地站在大堂兄这一边。

江敏终于停了哭泣,苦笑着叹了一声:“程妹妹,你别误会。这件事,只有我和六弟知晓,连我母亲,也被瞒在鼓里。”

“那封信,我早已烧得干干净净,没留任何痕迹。”

“只是,我这些日子心情郁郁难解,病了一场。见了你,实在忍不住,才说了几句。以后,我再不会提起此事。”

这世间,最难勉强的,就是男女之情。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也没办法逼着别人喜欢。

程锦容也不知该说什么了,一同沉默下来。

咚咚咚!

敲门声骤然响起。

江敏吓了一跳,忙用衣袖擦拭泪痕。

程锦容张口问道:“是谁?”

门外响起一个少女声音:“是我,快些开门。”

第一百七十六章 群芳(四)

程锦容只见过叶轻云一回,对她的印象却十分深刻,起身去开了门。

站在门外的红衣少女,正是叶轻云。

叶轻云浓眉一挑,和程锦容点头示意,然后快步进了屋子。

江敏脸上犹有泪痕,叶轻云也没起疑心,张口安慰道:“琴弦断就断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别哭了。”

江敏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多谢叶妹妹来看我。对了,你不留在殿内,怎么出来了?”

叶轻云耸耸肩,随口笑道:“我刚才在殿内舞剑,大概是将吓倒一众诰命夫人了。皇贵妃娘娘张口让我退下休息片刻,我就出来了。”

江敏:……这个叶轻云,竟然真的在圣前舞剑!

程锦容:……果然是个耿直的姑娘!

叶轻云想起刚才的情景,颇有些自得:“你们两个,刚才没在殿内,没能看到我舞剑时的飒爽英姿,真是太可惜了!其实,我本来还想当众邀战,请一位皇子殿下过过招。不过,我怕把祖母气晕过去,勉强忍了。”

江敏又是:“……”

程锦容抿唇笑了起来:“叶姑娘真是好胆魄!”

叶轻云自得了片刻,又叹了口气:“这算什么有胆魄!如果我真的胆大,今日根本不会进宫。”

“我从没想过要做什么皇子妃。今日皇后娘娘的生辰宴,摆明了就是选皇子妃的。祖母硬逼着我来,我再不乐意,还得应下。”

“不过,我估摸着,今日舞剑过后,哪位皇子殿下也不敢娶我了。哈哈哈!”

叶轻云笑得真心实意地畅快,爽朗的笑声极具感染力。

程锦容和江敏对视一眼,忍不住一起笑了起来。

闲着无事,三人闲聊了起来。

叶轻云对程锦容考进太医院之事十分好奇,追问个不停。

这也没什么不可说的。程锦容便捡着其中有趣的事说了一些。至于进宫之后为裴皇后看诊之事,叶轻云不敢问也不能问。

“程锦容!你真是厉害!”叶轻云用力拍了拍程锦容的肩膀,爽朗笑道:“你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

豪爽之气,犹胜过男子。

程锦容对率直爽朗的叶轻云也颇有好感,闻言笑着打趣:“交朋友无妨。日后可别让人拿帖子去太医院官署请我。”

叶轻云哈哈笑了起来:“你不说我还没想起来呢!以后要是身子不适,直接找你看诊便是。”

江敏微笑着听两人说话逗趣,混乱的情绪渐渐平静。

三人在屋子里待了半个时辰左右,便有宫女前来传召:“宫宴即将开始,皇后娘娘令三位姑娘一同去赴宴。”

三人一同应下。

此时,江敏的情绪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临走前,她握了握程锦容的手。

程锦容心中暗叹,反手握住江敏的手,相携去了正殿。

……

宣和帝已经领着几位皇子离去。

到底是后宫饮宴,一堆诰命夫人和待字闺中的少女,皇子们留下就太着痕迹了。

卫国公夫人和靖国公夫人坐在一处,江敏和叶轻云一同过去,各自被自己的祖母用“恨铁不成钢”“这笔账先记下回去再算”的目光瞪了一眼。

江敏低下头。

叶轻云还是那副大咧咧的样子,在靖国公夫人的身后坐下。靖国公夫人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今天第一百次后悔,真不该带叶轻云进宫。

天家选皇子妃的机会,实在太难得了。

二皇子四皇子五皇子都到了定亲之龄,年龄合适家世出众的贵女,说少不少,说多其实也不太多。叶轻云相貌家世毫无疑问都够资格,奈何这性情脾气……

别说什么皇子妃了。只怕今日一过,根本没人敢来靖国公府提亲。

靖国公夫人越想越懊恼,面上倒是没露端倪,和卫国公夫人交换了一个“家里有这个不争气不成器的东西真是没办法”的眼神。

卫国公夫人的心情也没好到哪儿去。

卫国公府上下对江敏皆寄予厚望。谁能想到,江敏在关键时候出了岔子。天子心中定然不喜……

程锦容回了裴皇后的身侧。

美味佳肴源源不断地呈了上来。

程锦容此时就有些尴尬了。她随行伺候裴皇后,只有站着的份,没有列席的资格。也就是说,她得一直站到宫宴结束,才能退下用膳。

寿宁公主和康宁公主坐了一席。

寿宁公主故意抬头瞥了程锦容一眼,心里冷笑一声。

母后再宠爱你又能如何?这等场合,还不是得一直站着伺候?

就在此时,裴皇后轻声吩咐菘蓝:“在本宫身后再添一席,请程太医入座。”

寿宁公主:“……”

宫宴惯例,长辈坐在前席,晚辈坐在长辈身后。再添一席,搬一张低矮的饭桌便可,不费什么事。

可凭什么程锦容能坐在母后身后?

寿宁公主目光嗖嗖冒火星,如果目光能化为实质,只怕程锦容已千疮百孔。

程锦容察觉到寿宁公主不善的目光,却视若未见。

从她进宫见到裴皇后的那一刻起,她和二皇子寿宁公主便已站到了对立面。寿宁公主厌恶也好,嫉恨也罢,她都不会将亲娘拱手让人。

……

裴皇后露面半日,身体已经有些撑不住了。

宫宴开始没到半个时辰,程锦容便察觉裴皇后身体微微晃了晃,心里一沉,立刻起身进言:“娘娘凤体乏力,微臣恭请娘娘退席休息片刻。”

裴皇后也未硬撑,略一点头,然后对郑皇贵妃说道:“皇贵妃在此操持,本宫先回寝宫休息一会儿。”

郑皇贵妃巴不得裴皇后再次一病不起,忙起身:“臣妾领命,臣妾恭送皇后娘娘。”

众人一同起身恭送裴皇后。

程锦容上前,扶着裴皇后的胳膊。裴皇后确实累了,也没了力气,只得将半个身子靠在程锦容的身上。

寿宁公主迅疾起身,走了过来,扶住裴皇后另一边胳膊:“女儿扶母后回寝宫。”

当着众人的面,裴皇后没有推拒寿宁公主的好意,笑着嗯了一声。不过,身子还是靠着程锦容那一边。

寿宁公主:“……”

第一百七十七章 萌动(一)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一百七十七章萌动裴皇后回了寝室,立刻传两位太医前来诊脉。

程锦容守在裴皇后身边,不时柔声低语安抚。

寿宁公主其实已经可以离开了。可不知为何,看到这副情景,心里就气闷。像赌气一般,硬是留了下来。

诊脉后,周太医恭声禀报:“皇后娘娘凤体虚弱,需要慢慢将养。这半日疲乏过度,多歇一歇便可。”

裴皇后的身体底子再好,也禁不住十余年的忧思成疾寝食难安。用孱弱两字形容绝不为过。精心调养,也是个长期的过程,不是朝夕可就之事。

好在裴皇后求生意志强烈,配合度极高。

“有劳两位太医。”裴皇后打起精神说道:“菘蓝,赏两位太医。”

这几日,两位太医接连被赏,颇有些受宠若惊,忙跪谢恩典,然后退了出去。

寿宁公主还是没走。

裴皇后有些诧异:“寿宁,你最喜热闹,去宫宴上便可。本宫身边有锦容在,不用你操心。”

寿宁公主:“……”

寿宁公主心里憋屈,迸出几个字:“女儿要留下陪母后。”

裴皇后哪里还有精神应付寿宁公主,蹙起眉头,声音稍稍冷了几分:“退下吧!”

寿宁公主委屈地红了眼眶:“女儿想照顾陪伴母后,母后不允。反倒让一个外人留在身边!女儿心里不服!”

谁是外人?

这么多年来,她被逼着做仇人儿女的母亲!现在亲生女儿到了身边,她想留在身边,又碍着谁了?

裴皇后心浮气躁,气息急促不稳。

程锦容一惊,立刻轻拍裴皇后的后背,待裴皇后气顺了,再扶着裴皇后躺下。一连串的动作完成后,程锦容才看向寿宁公主。

“公主殿下若真的孝顺皇后娘娘,就该顺着娘娘的心意,让娘娘早些歇下。而不是以孝顺为名,实则言语相逼。”

寿宁公主被裴皇后突如其来的模样吓了一跳,正心虚不已,听到程锦容这番话,没什么底气地反驳:“我什么时候逼母后了?”

程锦容淡淡道:“微臣是医官,陪在娘娘身侧,能随时照顾娘娘凤体。公主殿下尊荣之躯,何苦放低身段,和微臣在这儿较劲。传出去,众人只会嘲笑公主殿下心胸狭窄容不得人。”

寿宁公主:“……”

这个程锦容,一张利舌,犹胜刀剑!

寿宁公主既气又恼,换做往日,她早已不管不顾地发作起来。可刚才母后被她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她要是再闹腾,只怕母后更恼怒。

寿宁公主咬咬牙,咽了这口闷气,向裴皇后行礼告退:“母后安心休息,女儿先行告退。”

裴皇后闭上双目,嗯了一声。

寿宁公主愤愤地退了出去。

程锦容!

我先放过你这一回。以后,我必会要你好看!

……

寿宁公主愤怒之下,也没了再去宫宴的兴致,索性出了椒房殿。绷着一张俏脸去了御花园。

心情晦暗的寿宁公主,什么花草树木假山流水都看不进去,闷闷地一直前行。直至到了一处假山旁,才停了下来。

这座假山里有个宽敞的空洞,里面设了石桌石凳,冬暖夏凉。也是寿宁公主常来之处。

寿宁公主头也不回的吩咐:“你们几个,就在这儿守着,没我的吩咐,谁都不准进来。”

几个宫女低声应了。

寿宁公主略略俯身,进了假山,短短几步路,绕了两个弯。然后,眼前霍然敞亮,露出中空的石室。

阳光自顶上洒落,石室里既敞亮又暖和。

石桌上放着棋子,石凳上坐着一个俊美的青年男子。青年男子手执棋子,轻轻落在石桌的棋盘上。

听到脚步声,青年男子有些讶然,转头看了过来。然后,冲寿宁公主微微一笑:“原来是元乔表妹。”

竟是鞑靼太子元思兰。

寿宁公主和元思兰四目对视,耳后微热,俏脸闪过一丝浅浅的红晕。心里的烦闷怒火,在此刻烟消云散。

“思兰表哥,”寿宁公主停下脚步:“你怎么会在这儿?”

元思兰不答反问:“今日是舅母生辰,你不在椒房殿陪舅母,怎么会来这儿?”

寿宁公主哪里肯将丢人的事说出口,含糊地应道:“母后乏了,回寝室歇下。我嫌宫宴无趣,一个人出来转转。”

元思兰的目光在寿宁公主泛红的眼眶处打了个转,并未说破,随口笑道:“那倒是巧了。我也是一个人闷着无趣,来此处下棋。若表妹不嫌我棋力弱,和我手谈一盘如何?”

寿宁公主有些迟疑。

孤男寡女,在此地独处,显然不合宜。

她进来之前,不知元思兰在此处。此时应该趁着宫女们都未察觉立刻离去,叮嘱元思兰迟些出来……

可是,元思兰这般微笑着看着她,令她心头如小鹿乱撞,拒绝的话语根本说不出口。

元思兰也不催促,就这么含笑凝望着寿宁公主。

短短片刻,寿宁公主心思百转千回。终于点了点头:“也好。”

……

寿宁公主坐下后,定睛一看,才发现棋盘上的黑白两色棋子,各已走了数子。再看元思兰,左手执白子,右手执黑子,竟是左手和右手下棋。

寿宁公主忍不住笑了起来:“自己和自己下棋,我还是第一次见。”

元思兰一边收拾棋子,一边随口笑道:“一个人闷着无事,打发时间罢了。”

元思兰既是鞑靼太子,也是宣和帝嫡亲的外甥,主动前来大楚为质子,只身住进宫中。宫中自然无人会怠慢他,却也没什么人会主动和他亲近。

二皇子表面和元思兰走动,心里却时时提防戒备。大皇子四皇子对元思兰更是敬而远之。

也因此,看似风光的鞑靼太子,在宫中没什么朋友。连和他一同下棋的人都没有。

少女大多心软。

芳心萌动的少女,更易对这么一个俊美又可怜的青年男子心软。

寿宁公主神色间的戒备尽去,看着元思兰的目光柔和了许多。她伸出手,一同收拾棋子。两人的指尖同时触到了一颗棋子上。

第一百七十八章 萌动(二)

寿宁公主迅疾涨红了脸,像被开水烫了一样,立刻缩回手,将头扭到了一旁。

元思兰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也未张口道歉,将剩余的棋子,一颗一颗地收拾进棋匣里。然后笑问:“公主想执黑子还是白子?”

寿宁公主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有些别扭,有些莫名的甜意。她咬着唇,转过头来:“我执白子。”

元思兰无声一笑:“好,那我执黑子。表妹先请!”

寿宁公主定定心神,拿起一颗白子,轻轻地落在棋盘上。

元思兰拿起黑子,随之落子。

玉石所制的棋子,落在玉石棋盘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一声声地落在寿宁公主的心头。

寿宁公主自幼学棋,棋力却是平平。六皇子自七岁过后,寿宁公主就不是对手了。平日除了康宁公主之外,她谁也赢不了。

没想到,今日却连胜了元思兰三盘。

寿宁公主心中自得,俏脸上满是开怀的笑意:“表哥连输三盘了。”

元思兰也不恼,只笑着叹了口气:“母亲擅长琴棋书画,我相貌随了母亲,才学却是远远不及。学了这么多年,棋力依然平平。”

寿宁公主难得连赢三盘,心情极佳,笑着安慰道:“也不能这么说。表哥在鞑靼长大,想下棋也没个同伴。以后多练一练,棋力定会大有进益。”

元思兰眸光微闪,深深地看着寿宁公主:“表妹还愿陪我下棋吗?”

那双深幽的黑眸,似闪着光芒。

寿宁公主心跳骤然加快,面颊嫣红,却轻轻点了点头。

……

元思兰并未乘胜追击,收回目光,笑着道谢:“那就多谢表妹了。”

寿宁公主鼓起勇气,轻声问道:“表哥,你以后真的会一直留在大楚吗?”

元思兰点点头:“是。我年少丧父,是母亲一手将我养大成人。母亲教我读书习字,学习大楚的文化。”

“母亲最大的心愿,就是回大楚。只是,叔叔断然不肯放她回来。我会代母亲完成心愿。”

“我会长留大楚,日后在大楚娶妻生子。不回再回鞑靼了。”

寿宁公主听得心神微漾。

如果元思兰一直留在大楚,嫁他为妻……也不是那么不能接受。

元思兰的声音低沉悦耳,在她的耳畔轻响:“表妹刚才似心情不佳。这宫中,还有谁敢令表妹受气?”

寿宁公主对元思兰没了戒心,心里的委屈自然而然出了口:“……还不是那个程锦容!不过是伺候母后的医官。母后处处向着她,竟令我先离开。”

“我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等闷气。”

元思兰是个极好的听众,温柔又耐心,不时附和一两句。

寿宁公主也就越说越多:“母后这些年一直缠绵病榻,往日我和二哥要隔三日才能去请安一回。”

“母后不喜外人靠近,连儿女都不愿多见。对一个外人倒是好得很,自那个程锦容进宫后,整日伴在母后身边。”

寿宁公主没照镜子,自然不知此时的自己,满脸的嫉恨,满目的不甘。

元思兰听完后,安慰寿宁公主道:“舅母心里,自然最疼你这个女儿。那位程医官,在舅母身边伺疾罢了,委实不值得生气。”

寿宁公主说了一通,心气稍平,被元思兰这一安慰,有些忸怩:“表哥说的也有理。是我太小心眼了。”

元思兰温柔笑道:“表妹是我所见过的女子中,最纯真率直之人,有什么心思,皆露于面上罢了。真正小心眼之人,只会藏得严严实实。”

寿宁公主心里一甜。

元思兰又道:“今日我和表妹独处下棋,你我心无旁骛,风光霁月。不过,传进别人耳中,不知会惹来多少闲言碎语。”

“表妹先一步离去吧!我再待上片刻。”

寿宁公主松了口气,心里又涌起难言的失落。

她轻声和元思兰道别,然后起身离去。在转弯的一刻,情难自禁地回头。

元思兰静静地凝望着她的身影。她转头和他对视,他也未移开目光,依旧专注地看着她。

寿宁公主红了脸,加快脚步离去。

此时正是午后,阳光耀目明朗,空气中溢满了花香。寿宁公主俏脸一片嫣红,脚步轻快,连声音里也跳跃着喜悦:“随我回宫。”

宫女们轻声应下,迅速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

公主殿下在里面待了近一个时辰,怎么出来之际心情就这么好了?

……

石室内,元思兰依旧坐在石桌旁。之前的温柔深情,统统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漫不经心的哂然。

寿宁公主元乔,蠢钝无脑,想撩拨她芳心萌动,对他来说易如反掌。

康宁公主是庶出,在宫中存在感微弱。

他要娶的,当然是嫡出的寿宁公主。如此,才能彻底打消二皇子对他的戒心。

大皇子二皇子争夺储位越激烈越好。他正好可以从中挑唆,令他们手足相残。大楚内乱一起,他才有可乘之机!

元思兰在石室内待了半个多时辰,才起身回了流华宫。

宣和帝表面对他圣眷颇浓,赐他住在宫中。实则不安好心,成心要拔了他所有耳目,令他孤身在宫中。

他身边只留下几个贴身的亲兵。这几个亲兵,也学了一些简单的大楚话。不过,也仅此而已。

鞑靼人的长相和大楚颇有不同之处,他们在宫中辨识度太高。想四处打探消息笼络宫人,纯属痴心妄想。

他进宫也有数日,平日和二皇子时有来往。曾听二皇子随口说笑过一句,心里暗暗记下了这一处石室。之后,一个人有空闲时,便到石室坐上半日。

对寿宁公主来说,这是一次意外的美丽邂逅。

于他而言,却是精心算计后的必然结果。

今日“偶遇”,已令寿宁公主印象深刻。

以后,不必他多费心思,寿宁公主自会暗中打探他的行踪,以期和他“偶遇”。

元思兰在流华宫里待了一个多时辰,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叫了内侍过来:“随我去椒房殿请安。”

……

第一百八十章 赐婚(一)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一百八十章赐婚临近傍晚,宣和帝驾临椒房殿。

内侍来传口谕,裴皇后面露微笑,目中却闪过一丝阴霾。

这段时日,宣和帝来椒房殿的次数颇为频繁。裴皇后心里添了一层隐忧。偏偏,这隐忧不便诉之于口。

便是对着程锦容,她也难以启齿。

程锦容对裴皇后的心思了然于心,借着上前搀扶的动作,安抚地看了裴皇后一眼,轻声道:“娘娘一病数年,如今虽渐有好转,凤体依旧虚弱。少说也得将养一年半载。”

裴皇后眼睛微微一亮。

是啊!以养病为由,少说也能拖上一年。这一年内,总能想出办法来应对。

裴皇后定了定心神,行礼相迎:“臣妾见过皇上。”

宣和帝温声道:“皇后体弱,不必多礼。”

裴皇后恭声谢恩,然后起身,帝后各自入座。

宣和帝特意前来,是有正事和裴皇后商议。宣和帝张口问裴皇后:“今日一众闺秀,皇后以为谁最出众?”

裴皇后柔声应道:“皇子们的亲事,想来皇上早有主张。臣妾一切都听皇上的。”

宣和帝目中闪过满意之色。

郑皇贵妃代掌六宫数年,一颗心被纵大了。近两年屡屡有些小心思小动作,令人心中不快。

倒是裴皇后,数年如一日,不揽权不生事。连二皇子的亲事,也未置一词。

宣和帝声音和缓了一些:“这里没有外人,只有朕和皇后。皇后心里想什么,和朕但说无妨。”

“皇后是否属意裴五小姐?”

人都有私心。永安侯府是裴皇后的娘家。裴皇后想以娘家侄女为儿媳,也说得过去。

裴皇后想也不想地应道:“臣妾从无这等念头。”顿了片刻,又轻声道:“臣妾倒是觉得,卫国公府的二小姐端庄沉稳,颇合臣妾的眼缘。”

二皇子想娶的是江二小姐,且明确地向她这个“母后”恳求过此事。于情于理,裴皇后都得提上一句。

成与不成,就要看宣和帝的心意了。

宣和帝略一皱眉:“江二小姐今日当众失仪,哪里当得起沉稳二字。”

裴皇后也不辩驳,轻声应道:“皇上说的是。”

宣和帝沉吟片刻,自己又改了口:“琴弦骤断,谁都意料不到,倒也不能怪一个姑娘家。”换了别的少女,不知会被吓成什么样。江二小姐震惊而不慌乱,这等心性,也是难得了。

裴皇后没有出声。

宣和帝想了想,又问了一句:“郑家姑娘魏家姑娘如何?”

裴皇后应道:“皇上看着好,必然是极好的。”

宣和帝:“……”

郑皇贵妃的盘算心思太多,令他不喜。裴皇后无欲无求,对选皇子妃之事漠不关心。倒是省心,心底却又涌起莫名的恼怒。

宣和帝神色骤然冷了下来,不再多言,摆驾离开椒房殿。

可谓喜怒无常,瞬间翻脸。

裴皇后求之不得,忙起身恭送天子离去。

……

钟粹宫。

宫女悄声禀报:“启禀皇贵妃娘娘,皇上去椒房殿,不到一炷香功夫,便摆驾离宫。”

宣和帝性情阴晴不定,随时发作。连她这朵“解语花”,一个不慎都会触怒宣和帝。也不知裴皇后说了什么,令宣和帝恼怒不快。

郑皇贵妃心念电转,低声问道:“皇上摆驾去了何处?可是景阳宫?还是兆宁宫?”

景阳宫,是魏贤妃的寝宫。

兆宁宫,是顾淑妃的寝宫。

宫女垂着头,不敢看郑皇贵妃的面色:“奴婢听闻,皇上回了保和殿,召了静雅宫的赵贵人伺寝。”

静雅宫里,住着几个年轻嫔妃。都是两年前选秀进宫。这个赵贵人,既未生育皇子公主,也没什么过人的家世。更不及郑皇贵妃的美艳。

唯有一条是郑皇贵妃比不了的。赵贵人年方十八,正值青春韶华。

郑皇贵妃面色果然变了,用力握拳,涂着蔻丹的红色指甲猛地刺入掌心。心里嫉恨的火苗腾地燃起。

宣和帝不算贪念美色。不过,身为天子,坐拥后宫美人,召幸年轻貌美的嫔妃,也不稀奇……

现在最要紧的是选皇子妃之事。她犯不着和一个年轻嫔妃争宠。

郑皇贵妃深深呼出一口气浊气,故作平静地吩咐:“本宫也乏了,来人,伺候本宫沐浴更衣歇下。”

宫女们战战兢兢地上前伺候。

这一段时日,郑皇贵妃的脾气愈发暴躁易怒,反复无常。约莫是妇人到了中年,都是如此。可谁也不敢张口劝郑皇贵妃宣召太医来看诊开方。唯有加倍小心伺候。

没到半个时辰,郑皇贵妃便发作了两个伺候不力的宫女。

这两个宫女也是倒霉,各挨了一顿板子,被抬回了屋子里。

……

卫国公府。

卫国公夫人回府后,便怒斥了江敏一通。江敏哭红了一双眼,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肯见。

卫国公世子夫人心中忧急,为女儿说情:“婆婆息怒,敏儿平日里端庄沉稳,行事从未出过差错。此次定是心里压力太大,太过紧张,才会拨断了琴弦……”

“说得倒是轻巧!”卫国公夫人怒道:“娘娘生辰宴,她竟拨断了琴弦。圣前失仪!皇上心中定然不喜。”

“你倒是说来给我听听,要如何补救!”

卫国公世子夫人被训斥得面色如土,跪下请罪。

卫国公夫人满心恼怒,挥挥手让儿媳退下。

晚上,卫国公回府。卫国公夫人苦着脸将事情的原委道来。

卫国公面色不虞。不过,他城府颇深,并未大发雷霆,淡淡道:“人算不如天算。她没有这份福气,也只得作罢。”

“再者,皇上还未下旨,说不定还有一丝转机。”

卫国公夫人叹了一声,低声道:“但愿皇上宽宏大度,不计较敏姐儿的失仪。”

卫国公瞥了老妻一眼。

皇上选皇子妃,最重要的是看皇子妃的家世门第,难道只凭美貌才学?内宅妇人,真是目光短浅。

这一日,几家欢喜几家愁,不必一一细述。

谁也没料到,三日后,皇上赐婚的旨意就到了卫国公府。

第一百八十一章 赐婚(二)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一百八十一章赐婚“敏儿,快些更衣梳妆。”

卫国公世子夫人激动欢喜地连话都说不利索了:“赵公公亲自来宣圣上口谕,一个时辰后,赐婚的圣旨就到了。”

“真是老天保佑!没想到,皇上和娘娘并未介怀你圣前失仪之事,为你和二皇子赐了婚。”

“我的敏儿,果然是有福之人!”

“真是太好了!”

相较卫国公世子夫人的欣喜若狂,江敏的反应就平静多了,平静得近乎淡漠。她一声未吭,动也未动。

卫国公世子夫人也未起疑,笑着说道:“瞧瞧你,是不是高兴得傻了?怎么连话也不会说了?”

“快些更衣梳妆,待会儿去正堂接旨。今日可万万不能再出岔子了。”

江敏如提线木偶一般,任凭丫鬟们伺候更衣梳妆。只是,脸上少了应有的娇羞欢喜。

卫国公世子夫人在一旁看着,终于察觉出些许不对劲来。先吩咐丫鬟们退出去,然后略略皱起眉头:“敏儿,你这是怎么了?圣旨赐婚,又是嫡出的二皇子妃。这等天大的喜事,你怎么连半点喜意都没有?”

“这样去接旨,岂不是落了人眼?”

江敏咽下心里的苦涩,挤出笑容:“母亲说的是。女儿是惊喜过度,一时倒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卫国公世子夫人也不是傻瓜,既是起了疑心,便张口追问。奈何问来问去,江敏什么也不说。逼问得急了,江敏便低下头不吭声。

时候不早了,该去正堂了。

卫国公世子夫人将心里的惊疑按捺下去,低声叮嘱:“圣旨赐婚,不仅是你的大喜事,也是卫国公府阖府的体面风光。你可得高兴些。”

江敏打起精神应了。

好在接下来一切十分顺利。

前来宣旨的赵公公,是天子身边的内侍总管,和卫国公颇为熟稔。宣读了圣旨后,也未多留,笑着说道:“咱家还得去镇远侯府晋宁侯府传旨,就不多留了。”

天子赐婚,果然更重门第家世。

未来的四皇子妃和五皇子妃,皆是侯府嫡女。

只是,出人意料的是,郑皇贵妃的娘家侄女郑清涵,许配给了五皇子。而魏贤妃的娘家侄女魏芳华,却赐给了四皇子。

圣心难测啊!

卫国公目光一闪,笑着送赵公公出府。

……

事实上,这两道赐婚的旨意,不但令镇远侯府晋宁侯府震惊。就是宫中的郑皇贵妃和魏贤妃也懵了。

宣和帝这是乱点鸳鸯谱啊!

郑皇贵妃原本打算着,求不来卫国公府嫡女,娘家侄女也勉强凑合了。万万没想到,皇上竟为四皇子赐了晋宁侯府这门亲事。

想到那一日魏贤妃有意无意地提起魏芳华,郑皇贵妃半点抢了别人儿媳的自得快意也没有,心里像吞了一只苍蝇。

皇上到底在想什么?

郑皇贵妃再气再恼,面上也不能流露出来。还特意叫了四皇子来,低声叮嘱:“你父皇为你精心挑选了皇子妃,圣旨赐婚,母妃这就领着你去谢恩。”

四皇子面上看不出半分喜意:“是。”

郑皇贵妃气不打一处来,伸手扇了四皇子的肩膀:“混账!你这副模样去谢恩,是要成心气你父皇,还是想气死我这个母妃?晋宁侯府的嫡女,美貌多才,哪里配不上你这个四皇子了?”

四皇子今年十四岁,还是热血方钢的冲动少年,闻言忍无可忍地怒道:“那是五弟的表妹。五弟和她青梅竹马,早有情意。父皇难道半点不知,为何这样赐婚?这是成心要膈应我们兄弟不成……”

啪!

这一巴掌,直接扇在了四皇子的脸上。

郑皇贵妃神色阴沉,瞪着四皇子的目光冷如刀:“君父,君在前,父在后。你父皇的旨意已下,谁也不能抗旨不遵。”

“你心里那点不满,都给我老老实实地收起来。否则,若是触怒你父皇,我这个母妃也保不住你!”

四皇子面色一白,旋即跪下请罪:“儿子一时冲动失言,请母妃息怒。”

郑皇贵妃硬起心肠,张口道:“你跪着想。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起身。”

……

三道赐婚的旨意,搅动得后宫暗流涌动,

景阳宫里,相似的一幕也同样上演。

魏贤妃如何教训五皇子,暂且不提。

唯有二皇子,称心如意,心里十分高兴。立刻去保和殿谢了宣和帝恩典,又来椒房殿里报喜。

看着面有喜色的二皇子,裴皇后心里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口中笑着应对了几句。

待二皇子走后,裴皇后回了寝室,面上的笑容淡了下来。

程锦容目光一扫,青黛和菘蓝憋憋屈屈地从寝室里退了出来,守在门外。

青黛压低声音,忿忿低语:“瞧瞧你我,现在倒成了守门的小宫女了。”

往日裴皇后沉默少言,椒房殿内外事务都由她们两个拿主意。菘蓝掌管库房和对外往来,青黛管着椒房殿里的所有宫人。

可现在,裴皇后中宫之威越来越浓,程锦容一个眼神,她们两人就得来守门。心里的憋屈,真是无法用言语形容。

菘蓝淡淡瞥了青黛一眼:“我们本就是奴婢。伺候娘娘,是我们的本分。”

青黛被噎得面色难看,将头转到一旁。

菘蓝心里暗叹一声。

青黛还没认清形势。程锦容一进宫,裴皇后有了求生的意志,也有了斗志。母女同心联手,就连永安侯夫妇也得俯首低头。更何况是她们?

寝宫里,程锦容正轻声开解裴皇后:“皇上原本就属意江二小姐,娘娘说不说,结果都一样。此时也不必耿耿于怀。”

初次相认,程锦容激动之下喊过一声娘。之后私下无人时,程锦容也称呼一声娘娘。

裴皇后轻叹一声:“可我到底说了那么一句。总觉得对不住江二小姐。”

明知二皇子的真实品性,眼睁睁地看着江敏跳入火坑。程锦容的心里也不是滋味。

奈何圣意难违。谁也没办法改变。

裴皇后唏嘘片刻,又蹙眉叹道:“魏贤妃一心想为五皇子求娶晋宁侯府的姑娘。也不知皇上为何将魏家嫡女赐婚给了四皇子。”

第一百八十三章 师徒(一)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一百八十三章师徒午后不久,宫门开了。

率先出来的,是面色晦暗走路缓慢的杜提点。药童小杜忧心不已地扶着杜提点,低声问道:“提点大人,你能撑得住吧!”

杜提点也是快六旬的人了。为宣和帝看诊伺疾,一熬就是两日两夜,身体如何能吃得消。之前在椒房殿里强撑,一出宫门,杜提点那口强撑着的精气神散了大半,显出了疲乏倦意。

小杜在耳边絮叨,杜提点连应一声的力气都没有。

紧随其后的程锦容上前一步,扶住杜提点:“提点大人留神。”

杜提点一把年纪,不必顾忌什么男女之别。

杜提点看了程锦容一眼:“多谢程医官。”

程女医,程医官。只有一字之别,意义却不同。

程锦容微微一笑,扶着杜提点上了马车。然后,在杜提点的对面坐了下来。杜提点没有出声,闭上眼睛假寐。

马车里一片安静,只听闻木轱辘滚动的声响。

到了太医院官署外,小杜才轻声喊道:“提点大人,到官署了。”

杜提点发出轻微的鼾声。

小杜:“……”

程锦容忍住笑,轻声说道:“提点大人这是太过疲累,得好好睡上半日。你去叫几位医官来,扶提点大人去歇下……。”

话音刚落,杜提点救睁了眼,声音有些嘶哑:“程医官,随本提点去药室。本提点有话和你说。”

程锦容眸光微闪,轻声应下。

小杜一头雾水,心里直犯嘀咕。杜提点累得在马车就睡着了,现在不急着去休息,倒要和程医官说话。

到底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要紧事?

……

杜提点要说的要紧事,也出乎程锦容的意料。

杜提点并未提及宣和帝的病症,也未提起病患,而是感叹杜家后辈平庸,自己一身医术,却后继无人:“……本提点今年已近六旬,不知寿元几何,还能活多少年。有生之年,本提点最大的心愿是收一个徒弟,将这一身医术传承下去。”

一边说,一边深深地看着程锦容。

强烈的明显的暗示,让人想装着听不出来都不可能。

程锦容心念电闪。

杜提点对她的“青睐”,已经惹人侧目。杜提点必须要找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让众人释疑。而且,日后还能时时“提携”她,不着痕迹地带她进宫。

没有什么比师徒关系更稳妥更方便了。

而她,也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援手和靠山。

程锦容适时地露出些许受宠若惊的惶惑和喜悦,立刻跪了下去:“微臣诚惶诚恐,不知能否入提点大人的眼,拜提点大人为师。”

杜提点笑了起来,一脸皱纹尽数舒展,态度和蔼言语亲切:“锦容,从今日起,你我便是师徒了。”

“拜师之事,总得告诉你父亲和你大伯父一声。再者,也得摆上几桌酒席,让大家伙儿都知晓。”

“这些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程锦容恭敬地磕了三个头,立刻改口:“锦容给师父磕头了。”

杜提点乐呵呵地笑道:“快些起身吧!没想到,我这一把年纪,还能收到如此合心意的爱徒。”

爱徒这两个字,听着真是肉麻。也亏得杜提点能面不改色地说出口。

不愧是伺候过两朝天子的杜提点!

程锦容露出些许羞涩欢喜的笑容。

杜提点既不困也不乏了,扬声叫了小杜进来:“小杜,本提点已收了锦容为徒。以后,你私下里要叫一声师姑。”

小杜:“……”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短短片刻,杜提点怎么就收了程锦容为徒?他怎么就多了一个只大自己三岁的师姑?

程锦容笑吟吟地看着目瞪口呆的小杜。半晌,小杜才挤出两个字:“师姑”。

程锦容笑着应了一声。

杜提点一脸快慰:“小杜,你现在就去请程副院使过来,本提点要亲自将这桩喜事告诉他。”

……

程方听闻喜讯后,被震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大夫收徒是常事。进了太医院的医官们,也不乏收徒之人。可杜提点,在宫中行走看诊近二十年,根本无暇收徒。

退一步说,就算要收徒传衣钵,也该从杜家的子侄后辈中挑一个。怎么会选中了程锦容?

他不是听错了吧!

“你没有听错,”杜提点笑呵呵地说道:“不瞒你说。我一见锦容,就觉得合眼缘。太医院考第三场,我亲眼见了锦容的外科医术,更是赞叹不已。”

“当时我就动了收徒之意。”

这也就完美地解释了,为何杜提点对程锦容处处另眼相看提携有加。

程方未必立刻信了这个说辞,不过,此时不是追根问底的时候,他立刻露出欣慰高兴的笑容:“这可真是太好了!要是二弟知道此事,也一定为锦容高兴。”

程锦容随程望学医多年,现在又正式拜杜提点为师。

这也就意味着,程锦容将继承大楚朝最闻名的两位神医的衣钵。

不管内情如何,这对程锦容都是有百利无一害的好事!

杜提点笑道:“拜师仪式从简,明日就在酒楼里摆酒席,请官署里的所有医官前去便可。”

程方立刻道:“提点大人在宫中当值辛苦,这些琐事,就都交给下官吧!”

杜提点也有些撑不住了,点点头。待程方和程锦容离去,杜提点便睡下了。

……

杜提点已经收了程锦容为徒!

明日就行正式的拜师仪式!

没到半日,此事就传遍了太医院官署。

一众医官们,羡慕者有之,嫉妒者有之,眼热者数不胜数。

就连程景宏,也忍不住笑着打趣:“容堂妹,你这份好运道,委实令人艳羡。”拜杜提点为师,以后在太医院官署里,就有了最大的靠山。还有谁敢小看程锦容半分?

程锦容微微一笑,一语双关地应道:“是啊,我确实好运道。”

这个消息,也飞快地传进了常院使的耳中。

常山差点被气歪了鼻子,破口怒骂:“杜提点是吃了猪油懵了心不成!让一个十几岁的黄毛丫头做了医官,现在还要收她为徒!”

第一百八十四章 师徒(二)

常山当日受了些皮外伤,将养了这么多时日,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正盘算着要进宫为裴皇后请平安脉,顺便将周太医李太医都踢出椒房殿。

至于碍眼的程锦容,常山也没打算放过。早已想好了一系列使绊子的小手段,务必要在最短的时间内令裴皇后厌弃程锦容……

万万没想到,杜提点忽然来了这么一出!

悄悄来送信的常林,嫉恨得咬牙切齿,一张脸孔有些扭曲:“真不知程锦容使了什么手段,给提点大人灌了什么迷汤!竟得了提点大人的青睐!”

提点大人要收徒,多的是比程锦容出色的年轻医官。

譬如他!

常山一肚子恼火,哪有心情理会常林那点小心思。张口就骂了常林一顿。

常山一动气就骂人,常林也习惯了,低着头一声不吭地挨骂。

再难听再刺耳,不往心里去,左耳进右耳出便是。

常山骂了半个时辰,才挥手令常林退下。

常林走后,常山在药室里转来转去,越想越是懊恼。杜提点那个老匹夫,官威颇重,又得天子信任。在太医院官署里说一不二。就是他这个院使,也只有俯首听令的份。

杜提点收了程锦容为徒,摆明了要回护程锦容!

他所有的盘算,都被打乱了。

李药童战战兢兢地在外禀报:“启禀院使大人,提点大人有请!”

常山停下脚步,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知道了,本院使这就过去。”

……

杜提点睡了两个时辰,精神恢复了不少。

常山迈步进了药室,不等杜提点张口,便拱手笑道:“恭喜提点大人喜得爱徒,贺喜提点大人!”

一脸殷勤热络的笑容,怎么看怎么热忱。

杜提点呵呵一笑,一脸欣慰:“本提点这等年纪,收了称心如意的徒弟,确实是一桩快事。明日本提点在酒楼摆酒席,常院使可得赏脸。”

“那是一定,那是一定。”常山笑得比杜提点还要高兴:“下官一定去。”

杜提点温和地对常山说道:“常院使为皇后娘娘看诊多年,功劳苦劳不可抹煞,本提点也都记在心里。”

“眼下,皇后娘娘病症有了好转,每日离不得锦容。本提点今日带锦容出宫,还是特意禀报了皇后娘娘,得了娘娘首肯,才得以出宫。”

“常院使伤势已愈,也该进宫为娘娘请平安脉了。待明日过后,本提点便进宫,向娘娘禀报一声,让周太医李太医回来。”

“以后,就要有劳常院使和锦容一同照顾娘娘的凤体了。”

话中之意,再清楚不过。

常山可以进宫请脉,但是,程锦容也会留在裴皇后身边“伺疾”。

常山连连笑道:“提点大人安排得甚为妥帖,下官听令便是。”

杜提点也笑了起来,别有所指地说道:“锦容年少气盛,若有说话行事不周全之处,还望常院使看在本提点这个师父的颜面上,担待一二。”

常山立刻笑道:“提底大人只管放心。下官定会好好照拂程医官。”

一切心照不宣,杜提点也不再多言。

常山一脸笑容地进药室,一脸笑容地出来,见了谁都是一脸笑如春风。

说来也巧,程锦容和程景宏兄妹一同出来,正好遇到了常山。

两人一同拱手行礼:“见过院使大人。”

常山一脸和气:“都免礼。”然后,对着程锦容笑道:“程医官这些日子伺候皇后娘娘凤体有功,本院使安心养伤,也是程医官之功。”

心里掏刀子,面上笑眯眯。

程锦容的演技丝毫不弱半分,笑着应道:“这都是下官分内之责。院使大人的伤已经痊愈,也该进宫请平安脉了。娘娘这些日子,也总惦记院使大人呢!”

常山呵呵笑道:“明日是程医官正式拜师的好日子,本院使自要前去贺喜。后日进宫请平安脉便可。天色不早了,程医官早些回去歇着吧!”

程锦容微笑着道别。

常山一脸欣然的笑意。

程景宏:“……”

……

回程的马车上,程景宏忍不住叹道:“我今日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口是心非。”

瞧瞧常山笑得那副热络慈祥的样子!简直让人全身都起鸡皮疙瘩!

程锦容挑了挑眉,淡淡道:“要是连这点两面三刀的本事都没有,他如何能稳坐院使之位。”

这倒也是。

程景宏想了想,低声笑道:“你拜了提点大人为师。有提点大人护着你,常院使定然不敢再动什么心思了。”

程锦容眸光一闪,扯了扯嘴角:“短期之内,他不会也不敢做什么手脚。时日一长,就不好说了。”

常山这等卑劣无德的小人,不可不防!

现在动手对付他,太着痕迹。等过个一年半载,她略一示意,永安侯自会出手要了他的命!

程锦容在宫中住了数日,忽然回来,赵氏等人十分欢喜。待听闻程锦容拜了杜提点为师一事,更是喜不自胜。

紫苏和甘草,也都为主子高兴。

紫苏一边欢喜一边抹眼泪:“……要是小姐地下有知,不知会怎生高兴。”

紫苏口中的小姐,是“病逝”多年的裴婉如。

程锦容心里再无涩意,微笑着宽慰喜极而泣的紫苏:“我这个主子有出息,你应该高兴才对。别哭了。”

紫苏用袖子擦眼泪,却是越擦泪越多。很快,便将身上的两块帕子都哭湿了。

程锦容无奈一笑,将自己的帕子递给了紫苏。

甘草一脸雀跃,悄声问程锦容:“小姐什么时候能带奴婢进宫啊!”这段时日,程锦容在宫中伺疾,甘草闲着无事,时常随程景安程锦宜兄妹去惠民药堂。

甘草不是普通的丫鬟。程锦容行外科医术时,需要甘草在一旁做助手。

程锦容笑了一笑,安抚甘草:“别心急,过不了几日,你就要开始忙活了。”

杜提点急着收她为徒,接下来要做什么,她自能猜得到。很快,甘草就该有用武之地了。

甘草从不怀疑主子说过的话,闻言高兴响亮地诶了一声。

……

第一百八十五章 师徒(三)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一百八十五章师徒此时的师徒关系十分亲密。拜师的仪式,也繁琐而讲究。

短短半日,时间仓促,一切从简。

太医院官署里的所有医官,皆出席见证了这场拜师礼。

程锦容端正地跪在杜提点面前,恭敬地磕了三个头。奉上拜师礼,当众改口叫了师父。

杜提点含笑收了拜师礼,然后正色道:“锦容,你既拜我为师,日后,为师当细心教导你。你也需谨记,要谦恭有礼。不可仗着为师之势,欺压同僚。”

程锦容恭声应下。

杜提点又对众医官说道:“锦容若有言行不当之处,你们不必退让纵容,只管来告诉本提点。本提点绝不轻饶了她。”

一众医官:“……”

提点大人不是在说反话吧!

一众医官心里默默腹诽,口中齐声笑应。

……

礼成后,正好一同去酒楼吃酒席。

憋了半日的医官们,凑到一处少不得要嘀咕几句:“真是人不可貌相。左看右看,程医官也不像是会逢迎拍马之人。怎么偏偏就得了提点大人的青睐?”

“可不是么?提点大人连自己的侄儿都极少过问,对程医官倒是青睐有加。”

“嘘,快别说了,两位杜医官就在那边。要是被他们听见,多尴尬。”

两位杜医官,皆是杜提点的后辈。一个是未出五府的族亲,一个是侄儿,年龄都在四旬左右。

今日,两位杜医官确实有些尴尬。

不过,他们既不敢去问杜提点为何要收一个外人为徒,更不敢露出半分不满。对着程锦容倒是着意地亲热几分。

如今,也无人再叫什么程女医了,一口一个程医官。

程锦容今日是众人瞩目的焦点,进酒楼时,颇有众星捧月之感。

这间酒楼,也是程方特意挑的。离太医院官署不远,且菜肴精致美味,颇负盛名。今日酒楼被包了下来,大堂和二楼雅间都设了酒席,一共二十多席。每席十人,两百多名医官同聚一堂,热闹非常。

程锦容今日没有入席的资格,站在新出炉的师父身后,为师父伺候碗筷。

有资格和杜提点同坐一席的,也只寥寥几人。院使常山,副院使程方,另有左右院判等等。太医院里有品级数得出名号的,都在这一席。

虽是酒席,喝得却是茶水。

杜提点笑道:“今日拜师礼,耗了半日功夫。出诊的帖子,积压了不少。中午不便饮酒,改日得了闲空再补上。”

众人立刻笑着附和。

其中,尤以常院使马屁拍得最响,笑声也最洪亮。

不知道的,只怕以为是他收了爱徒哪!

……

师徒名分一定,杜提点和程锦容关系就此不同。回了太医院官署,杜提点叫了程锦容去药室说话,众医官心里也只羡慕了一回罢了。

师徒教导徒弟,天经地义。

杜提点并未说什么,依旧让程锦容整理誊抄医例。只交代了一句:“有不懂之处,可以张口问为师。”

程锦容笑着应下。

她最擅长的是外科医术,其余各科也同样精通。不过,学医之人,永无止境。杜提点行医经验丰富,针灸之术精妙无双。

既是拜了师,当然不能担虚名。

程锦容在整理医例时,着意挑了几个针灸的医例,然后张口请教。

杜提点心里暗暗失笑。

这个程锦容,果然聪慧伶俐。专挑他秘不世人的针灸绝艺来请教。也罢,既有师徒之名,教导徒弟也是应该的。

杜提点张口指点,程锦容一听便懂,甚至举一反三触类旁通。

杜提点惊讶之余,心里不由得暗暗点头。

他收程锦容为徒,确实另有用意。现在看来,这个徒弟是收对了。人总有老死之日,一身医术和行医所得,却得传承下去。

纵观太医院官署里的年轻医官,有谁能胜过程锦容?

半日过后,杜提点默默改了这一句。

纵观太医院官署里的所有医官,也没几个能及程锦容。

临近傍晚,杜提点才道:“时候不早了,你再回程家一晚。明日早晨来太医院,为师带着你进宫。”

顿了顿,又道:“常院使明日进宫,为皇后娘娘请平安脉。你在娘娘身边伺疾,常院使若有吩咐,你要听令行事,不可当众和常院使起口角纷争。”

懂了!

当众不行,私底下偶尔纷争几句不用怕,有师父撑腰!

程锦容含笑应了。

……

隔日清晨,程锦容兄妹一同到了太医院官署。

程景宏依旧去药舍里照顾病患。这个病患,已能勉强下榻走动,身体一日好过一日,面色也越来越好。

程锦容随杜提点常院使等人一同进宫。

宫中设有太医院的当值之处。其中两间,放着常见常用的药材。进宫当值的医官们,白日就在此处,随时等待传召看诊。

宫中除了帝后,还有几位皇子和两位公主,有品级的嫔妃有十余个,贵人美人之类有三十余个。

平日每隔三日,医官们要各自去请平安脉。平日里无人传召,也不能随意走动。

太医这职业,看着风光,个中甘苦,也只有自己知晓了。

程锦容还是第一次来太医院当值处,看着倒也新鲜有趣。没等转上一圈,椒房殿便派人来传召。

来传裴皇后口谕的,是椒房殿里的内侍李公公。

内侍去了子孙根,声音多尖细,李公公也不例外。三十多岁,脸比女子还要细嫩三分。

十年前,李公公不慎犯错,挨了一顿板子。裴皇后赐药,救了李公公一命。李公公心中感念裴皇后恩德,对裴皇后十分忠心。

平日裴皇后身边有青黛和菘蓝伺候,李公公是跑腿传信的内侍,不能近身伺候。

前世,就是这个李公公,拼死潜入牢中,救了她一条命。

李公公笑道:“咱家奉皇后娘娘口谕,请程医官前去伺疾。”

程锦容微笑应是。

一旁的常山,咳嗽一声,冲李公公笑道:“李公公,今日下官该为娘娘请平安脉了。”

李公公有些为难:“皇后娘娘只传召程医官,并未提及院使大人。”

常山:“……”

第一百八十六章 打脸

一众太医或抬头看天,或低头专注地看着手里的医书。实则一个个耳朵竖得老长,眼角余光都在瞄着常山。

常山脸皮再老再厚,众目睽睽之下也觉老脸发烫。

按着宫中规矩,传召哪位太医,便是哪位太医前去看诊伺疾。就是杜提点,也得在当值处等待宣召,断然没有主动前去看诊的道理。常山刚才说了那一句,已是逾矩了。

程锦容袖手看好戏。

常山又咳嗽一声,拱手道:“娘娘既未宣召,微臣就在此等候。”然后,和颜悦色地吩咐程锦容:“程医官,你好生为娘娘伺疾。若有不懂不会之处,只管来问本院使。”

神色转变之快,令人叹为观止。

程锦容微微一笑:“多谢院使大人。”

常山似已忘了所有的尴尬,呵呵一笑:“快些随李公公去吧!别让娘娘等得急了。”

程锦容随李公公走了。

常山将喉间的老血咽下,迈步进了当值的屋舍里。

太医们彼此眨眼偷笑。

趾高气昂的常院使,今日真是丢人现眼啊!

……

常院使丢不丢脸,裴皇后无心理会。

往日她为永安侯所迫,整日阴郁自闭。明知常院使被永安侯收买,为她看诊多是装模作样,她也未生出过撵走常院使的心思。

如今,她从噩梦中觉醒,才蓦然发现。对付这等小人,对她来说不费什么力气。甚至无需她出面。

“微臣见过皇后娘娘。”身着绿色官服的程锦容迈步而入,带进了满室的明媚阳光和温暖。

裴皇后心头一热,舒展眉头:“免礼平身。”

不等裴皇后吩咐,菘蓝已示意宫女们都退了出去。

青黛为裴皇后厌弃,如今虽还在裴皇后身边伺候,却事事都居菘蓝之下。此时也一并默默退了出去,守在门外。

寝室里只余菘蓝在一旁伺候。裴皇后和程锦容说话也没多少顾忌了,笑着招手,示意程锦容上前:“杜提点忽然领你回太医院,这两日有什么要紧事?”

程锦容抿唇轻笑:“提点大人收我为徒,昨日行了拜师礼。”

裴皇后先是一怔,旋即笑了起来:“好!好!果然是好事一桩!”

程锦容以女子之身考进太医院,如今又得了皇后青睐,出入宫中,在太医院里不知多扎眼。背地里少不了有人眼热嫉恨。

如今程锦容拜了杜提点为师,还有程方这个大伯父,靠山如此强硬。别人再眼热眼气,也得收敛几分。

程锦容轻声提醒:“依着太医院的规矩,微臣暂时还没有为娘娘诊脉的资格。今日娘娘没有宣召常院使,倒不如召周太医或李太医前来请平安脉。”

裴皇后欣然点头:“那就召周太医来吧!”

……

李公公又来了太医院当值处。

常山精神一振,立刻起身出来相迎。

年少轻狂的程锦容能顶什么用?

瞧瞧,皇后娘娘还不是命人来宣他去诊脉?

常山满脸笑容,冲李公公拱手:“李公公,皇后娘娘可是宣召下官前去椒房殿?”

所有太医一同拱手相候。

就听李公公轻轻咳嗽一声:“咱家代娘娘来传口谕,宣周太医前去请脉。”

常山:“……”

恍惚听到了响亮的打脸声。

真疼!

太医们一个个低着头忍住笑。

周太医先是一愣,很快拱手应是。

周太医在宫中伺疾二十年,医术精湛且为人低调谨慎,从不争功抢功。平日后宫嫔妃们,时常传召周太医看诊请脉。

裴皇后主动宣召周太医,还是第一回。

周太医虽不想触怒常院使。可娘娘传召,身为太医,没有拒绝的道理,也不可能拒绝。只得跟着去了。

传口谕的李公公领着周太医走了,常山脸上的笑容也快挂不住了。

太医们口中不说,实则一个个挤眉弄眼的看热闹看得兴起。

在宫中当值,绝不能露一丝怨气或不满。常院使哪怕是被气得快吐血了,也得继续维持笑容,步伐僵硬地回了屋子。

就是关门声稍稍大了那么一点点。

太医们心照不宣地偷偷笑了一回。

常院使往日总吹嘘自己得皇后娘娘青睐。现在看来,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嘛!这才隔了一个月,皇后娘娘就完全将常院使抛在脑后了!

半个时辰后,周太医回来了,手中还捧着一个锦盒。

一看就知是得了皇后娘娘赏赐。

李太医不无酸意地笑道:“皇后娘娘赏了周太医什么?让我等也开开眼界。”

前些时日,两人一同在椒房殿里值守。现在裴皇后病症好转,无需太医在椒房殿里守着了。只召了周太医前去。李太医心里岂能不泛酸?

周太医为人老道,立刻笑道:“娘娘赏了些银子。改日得了闲空,我请你喝酒。”

这还差不多。

李太医心里舒坦了一些,低声提醒一句:“你为娘娘请脉,还是向院使大人禀报一声才是。”

这半日,常院使可憋着一肚子闷气哪!

不过,使绊子穿小鞋什么的,都是以后的事。在宫中,常院使绝不敢胡言乱语,更不敢行步差池。

周太医心中暗叹一声,谢过李太医提醒,打起精神去见常院使。

……

这一日,常山怕是要被气疯了吧!

每每想到常山气得要吐血不得不强自按捺隐忍的样子,程锦容心中便觉快意。大半日,心情都好得很。

有程锦容陪在身边,裴皇后的心情比前两日好多了。

午睡醒了之后,裴皇后主动张口要去御花园。

天气一日比一日热,裴皇后换上了薄而轻软的夏裳。

再看程锦容,还穿着厚实挺括的官服,裴皇后颇有些心疼,张口吩咐道:“锦容,本宫命人为你准备了轻薄的衣裙,你也换上吧!”

这当然不合宫中规矩。

不过,什么规矩也不及裴皇后心情愉悦舒畅重要。

程锦容也换上轻薄柔软颜色鲜亮的衣裙,扶着裴皇后去了御花园。

有程锦容在身边,胜过世间万千美景。便连这座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宫廷,也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裴皇后扬着唇角,眉眼间俱是笑意。

“启禀娘娘,”一个宫女轻声来禀报:“罗贵人在御花园中,听闻娘娘来此,特意前来请安。”

第一百八十七章 投诚

罗贵人?

裴皇后略一蹙眉。

宣和帝不是贪图美色之人。不过,身为天子,后宫自少不了各色美人。育有皇子公主的嫔妃,才有资格被封妃。其余得宠的年轻嫔妃,多是贵人美人之流,裴皇后平日几乎没关注过。

得了宣和帝欢心的年轻美人,除了十八岁的赵贵人,就是十七岁的罗贵人了。

除了美貌之外,更重要的是,她们都很年轻,皆是两年前被选进宫的美人。

赵贵人娇美擅歌,罗贵人妩媚擅舞。

裴皇后显然不想见什么罗贵人,正要张口打发,身畔的程锦容忽地轻声笑道:“微臣斗胆进言。罗贵人特意前来请安,娘娘何不见上一见?”

年轻的美人里,唯有赵贵人和罗贵人晋升为贵人之位,可见两人都有些能耐本事。

罗贵人主动来示好,何不顺手收为己用?

裴皇后听出了程锦容的话中之意,沉默片刻,改了主意:“宣罗贵人前来。”

宫女恭声应下。

片刻后,一个年轻娇媚的美人出现在凉亭外,恭敬地行礼请安:“妾身罗氏,给皇后娘娘请安。”

程锦容还是第一次见罗贵人,迅疾打量一眼。

罗贵人只有十七岁,生得肤白唇红,容貌妩媚。身段窈窕,身姿轻盈,腰肢纤细,如风中摆柳。

裴皇后淡淡道:“平身吧!”

罗贵人恭敬地谢恩起身。

裴皇后又道:“赐坐。”

罗贵人心中一喜,忙又谢恩:“多谢皇后娘娘恩典。”

……

裴皇后沉寂多年,在后宫里像一抹影子,被郑皇贵妃压了一头。后宫的嫔妃们,表面对裴皇后恭敬,暗中向郑皇贵妃投诚示好的不在少数。

只可惜,郑皇贵妃善嫉成性,年轻嫔妃们再示好,郑皇贵妃也不肯分薄天子宠爱。

罗贵人心思灵活,很快将主意打到了裴皇后的身上。

裴皇后凤体病弱多年,近来虽颇见好转,也得慢慢调养。总不能以病体伺候天子。如果她向裴皇后投诚,或许,裴皇后肯“提携”她一二。

罗贵人暗中探听椒房殿里的动静,裴皇后来了御花园后,她便壮着胆子来“请安”。

现在看来,这一步算是走对了。

裴皇后肯见她,还张口赐座,这就是一个极好的开始。

裴皇后不喜说话,罗贵人投其所好,安静端坐,并不多嘴多言。

裴皇后权当身边多了个物件,倒也没觉得碍眼。默默赏景片刻,才张口道:“听闻罗贵人擅舞?”

罗贵人心里又是一喜,忙恭声应道:“妾身自幼时习舞,最擅团扇舞和长袖舞。若娘娘闲着闷了,妾身愿去椒房殿献舞,为娘娘解闷解乏。”

程锦容心中哂然。

这位罗贵人,果然年轻,沉不住气。一张口,就露出了野心。

不过,有野心的嫔妃,才易拿捏,也更易于为棋子。

程锦容不动声色地扯了扯裴皇后的衣袖。

她站在裴皇后身侧,这个细微的小动作,只有裴皇后知晓。裴皇后心里涌起一丝隐秘的喜悦,自然明白程锦容的意思。

“罗贵人一片心意,本宫都知晓。”裴皇后淡淡一笑:“既是如此,明日罗贵人便来椒房殿吧!”

罗贵人按捺住心里的狂喜,恭敬地应下。

罗贵人有野心,也有眼色,来意已经达成,也不再多留。很快便起身告退。

……

罗贵人走了之后,眼前耳根都清静了许多。

裴皇后在御花园里消磨了一个时辰,才回了椒房殿。再睡一个时辰,喝了汤药,再用晚膳。

不必别人说,裴皇后也知道自己在日渐好转。胃口比以前好了,体力也越来越好。

每日晚上,裴皇后入睡后,程锦容才会歇下。

裴皇后有些心疼,轻声说道:“你也早些歇下吧!”

程锦容微微一笑:“能伴在娘娘身边,是锦容此生最大的福气。锦容一点都不累。”

短短两句话,听得裴皇后心酸不已。

是啊!

这段时日,美好得如梦境一般。

程锦容到底还是留下,等裴皇后入睡后才退出了寝宫。

她其实不喜欢肃穆沉重又冰冷的宫廷,可她的娘亲被困在这里。她心甘情愿地留在椒房殿,一直陪在娘亲身边。

……

隔日,罗贵人果然来椒房殿请安。

素来不见后宫嫔妃的裴皇后,对罗贵人还算和善。

罗贵人主动献舞,裴皇后也未拒绝,传口谕召了宫中乐师前来。丝竹声乐响起,罗贵人跳了一曲长袖舞。

长长的水袖挥舞,飘逸出尘。

罗贵人倒也小心,在皇上面前献舞,自是越柔媚越好。在皇后娘娘面前献舞,可就不能太过媚俗了。免得令皇后娘娘心生厌恶。

其实,罗贵人小心过了头。

裴皇后动了‘提携’嫔妃的念头,心中半分嫉意都没有,巴不得前来投诚的罗贵人妩媚动人牢牢拢住宣和帝才好。

罗贵人献舞后,裴皇后夸赞一通,赏了十匹上好的绫罗纱。

之后一连几日,罗贵人都去椒房殿请安。虽不能天天献舞,陪着皇后娘娘说说话解解闷,也算尽了心意。

后宫中没有秘密,此事很快就传到了郑皇贵妃耳中。

郑皇贵妃不屑地冷笑一声。

这后宫中,谁不想得天子宠爱?裴皇后一副贤惠大度的模样,定然都是装出来的。

很快,郑皇贵妃就被打了脸。

宣和帝前去椒房殿探望裴皇后,“正巧”遇到了罗贵人。

裴皇后当着宣和帝的面,夸赞罗贵人:“……罗贵人貌美温柔贤良,且善解人意,十分体贴。前几日臣妾有些气闷,罗贵人每日来请安,还特意献舞,为臣妾解闷解乏。”

宣和帝看了罗贵人一眼。

罗贵人俏脸微红,面泛娇羞,恭声应道:“妾身伺候娘娘,是理所应当之事。不敢当娘娘如此盛赞。”

裴皇后笑着轻叹一声:“后宫嫔妃众多,有这等心意的,也只罗贵人一人罢了。”

宣和帝也有数日没召嫔妃伺寝了,当晚,便召了罗贵人伺寝。

罗贵人如何欣喜,不必细述。

郑皇贵妃气得在钟粹宫里砸了一套茶碗。

第一百八十八章 改变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一百八十八章改变椒房殿内。

裴皇后默默地坐在窗前,明亮的烛火映在她日渐红润的脸孔上。

罗贵人得了裴皇后“提携”,今晚被宣和帝翻了牌子伺寝。裴皇后找到了能“应对”宣和帝的办法,心里却没多少欢喜,甚至有些茫然。

程锦容看着神色怔忪的裴皇后,心里暗叹一声。

裴皇后受了这么多年的苦痛折磨,日渐消沉。可她的本性依旧善良天真。所以,才会因这等利人利己顺手为之的事感到茫然不安。

程锦容看了菘蓝一眼。

菘蓝领着所有宫女退了出去。

寝室里只剩程锦容和裴皇后两人。

程锦容走到裴皇后身边,轻轻喊了一声:“娘。”

裴皇后身体一颤,瞬间回过神来。

除了相认的那一日,程锦容私下里也叫她皇后娘娘。这还是第一次叫她娘。

“锦容,”裴皇后目光复杂,几乎难以形容:“我……我有时真恨我自己。我就是这么一个懦弱没用的人。就这么一桩小事,我也会心中难安。”

“我知道,这么做,对我这个皇后有利,能解我困境,也能压下郑皇贵妃的风头。还能收拢后宫嫔妃。对罗贵人来说,也是有百利无一害的好事。”

“可是,我心里总有些沉甸甸的,有些难受。”

裴皇后心情纷乱,词不达意。

程锦容凝视着裴皇后,轻声道:“娘,我知道你的感受。你温柔善良,待人以诚。你没有城府心机,不会算计,也不会利用他人。”

“可你现在慢慢在改变,所以,你心里为自己的改变惶惑不安。你怕自己在权势中迷失本心,变成另一个人。”

……

最后一句,直接而犀利,如利箭刺中裴皇后的胸膛。

裴皇后身体又是一颤,目中闪出水光。半晌,才哽咽着低语:“是,我是在害怕。”

“这些年,我一直闭宫养病,也是在封闭自己。”

“我知道,身为皇后,可以手握权势。裴家因为出了一个皇后,一跃成为京城新贵。可我打从心底里,厌恶这座宫廷,不想和任何人来往接触。我也深恨中宫皇后这四个字。”

可现在,她的女儿进宫,到了她的身边,将她从阴暗封闭的世界里拉了出来。

她无法再逃避躲避,要直面自己的皇后身份。

她不能再退让,她要用皇后的权势,保护女儿的安危,保护六皇子,还有保护自己。

她要学着做一个真正的中宫皇后,有手段有城府有心计。

这样的她,还是裴婉如吗?

这样的裴婉如,还是程望深爱的那个善良女子吗?

裴皇后忽地伸手搂住程锦容,无声地恸哭起来。

程锦容眼眶也是一热,紧紧搂住裴皇后的身体,轻柔地安抚亲娘:“娘,你别难过。不管何时,你都是你自己。我相信,不管到了何时,你都能守住自己的本心,不会因权势迷失自己。”

“要挣脱困境,就得改变自己。我能理解你的苦衷。”

“不管你变成了什么样,你永远是我娘。”

“便是有朝一日……我爹也不会怪你。”

裴皇后肩膀不停耸动,泪水落得更急更汹涌。

程望,是裴皇后心中最深的隐痛和伤疤。

母女重逢相认这么久,裴皇后从未提起过程望。程锦容也体贴地从来不问。此时提及程望,裴皇后泪如泉涌,难过悲恸之极。

“锦容,我该怎么办。”

裴皇后泣不成声,声音断断续续:“锦容,我好想你爹……可是,我此生怕是出不了宫廷,也见不到你爹了……哪怕有机会,我也没脸见他啊……锦容,我到底该怎么办。一想到你爹,我就心痛如刀割一样……”

字字都是心酸血泪。

程锦容眼圈也红了,不过,她没有落泪,轻声又坚定地说道:“娘,当年的事,错不在你。你不必为此耿耿于怀一直自责。”

“我想,就算我爹知道了一切,也只会为你心怜心痛,不会怪你。”

“你别再想这些来折磨自己,放下一切,放过自己吧!”

裴皇后不知哭了多久,哭到后来,就这么伏在程锦容的怀中睡着了。

程锦容静静地搂着裴皇后许久,然后抱起裴皇后。

裴皇后个头不算矮,在女子中算是中等身量,却轻得如一个十一二岁的孩童。程锦容稍一用力,便将裴皇后抱了起来。

抱着裴皇后,才知道何为瘦弱。

程锦容鼻间微酸,稳稳地抱着裴皇后,轻轻放到凤塌上。为裴皇后拿下发簪,脱了鞋袜,为裴皇后盖好被褥。

裴皇后哭得力竭,沉沉入眠。

哭泣不是坏事,郁结于心的痛苦,会随着泪水和哭诉一同散去。裴皇后的心结一一解开,离痊愈的日子也就越来越近了。

程锦容俯下头,在裴皇后的额上落下轻吻。

娘,好好睡一觉,将所有的噩梦都扔下。

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

裴皇后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第二日日上三竿才醒。

人睡足了,精神格外好。

一夜过来,哭红的双目也恢复了清明。

程锦容看在眼里,十分欣慰,含笑说道:“药已经熬好了,微臣伺候娘娘服用汤药。”

裴皇后笑着嗯了一声。

裴皇后常年喝药,对苦涩的汤药深恶痛绝。往日时常喝一两口,就不肯再喝,谁劝也没用。

如今有了斗志和希望,汤药再苦,裴皇后喝着也觉得甜丝丝的。

程锦容一勺一勺地喂,裴皇后一口一口地喝。不到片刻,一碗汤药便喝得干干净净。喝完汤药,程锦容捧来蜜饯果脯,笑着说道:“汤药苦涩,娘娘吃些蜜饯过过口。”

裴皇后拈起一块蜜饯,放入口中,然后冲程锦容一笑:“很甜。”

程锦容抿唇一笑,又捧了一杯蜜水,送入裴皇后手中。

蜜水里掺了蜂蜜,喝入口中十分香甜。很快,便将汤药带来的苦涩冲得干干净净。

就在此时,青黛进来禀报:“启禀皇后娘娘,罗贵人前来请安。赵贵人和徐美人,也一并在殿外等候,想给皇后娘娘请安。”

第一百八十九章 热灶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一百八十九章热灶宣和帝年岁渐长,对女色并不热衷。进后宫,要么进椒房殿探望裴皇后,要么就去钟粹宫留宿。召幸年轻嫔妃的次数屈指可数。

罗贵人向裴皇后投诚,得了伺寝的机会,前来谢恩理所应当。

至于赵贵人徐美人,自是看着眼热羡慕,今日也巴巴地来了。

裴皇后难得幽默了一回:“本宫这里一直都是冷灶,现在倒是变成热灶了。”

一旁伺候的宫女抿唇而笑。

程锦容也笑了起来。

裴皇后能以这等轻松的口吻说及这些,可见已放下了心里的包袱。

裴皇后略一思忖,吩咐道:“让罗贵人进殿候着,本宫待会儿见一见她。赵贵人徐美人就不见了,打发她们回去。”

第一个来投诚的是罗贵人,自要多给些甜头,多抬举几分。迟来了几步的年轻嫔妃,想烧热灶可没那么容易。

程锦容目中闪过笑意。

裴皇后并不蠢钝。以前,是她什么都不想做,事事退让。现在,裴皇后终于像一个真正的中宫皇后了。

稍动手腕,略施恩惠,就能搅浑后宫这摊浑水。

……

罗贵人赵贵人徐美人都在殿外候着。

罗贵人今日面色格外红润娇艳,看的赵贵人眼热嫉恨不已。不过,口中却亲热得很,一口一个罗妹妹。

罗贵人和赵贵人一同进宫,是年轻嫔妃中展露头角的两个,彼此互为对手。今日压了赵贵人一头,罗贵人心中自得又畅快。

一旁的徐美人,今年二十,比她们两人年长一些。进宫也比赵贵人罗贵人早三年。

徐美人生得白皙美艳,和郑皇贵妃是同一类型的美人,且比郑皇贵妃年轻得多。

郑皇贵妃最是擅嫉,根本不容徐美人出头。宫宴时,徐美人的位置永远是最偏僻的角落处。

徐美人在宫中的日子可想而知,心中愁苦,不必细述。眼看着罗贵人奉承裴皇后,得以亲近天子,徐美人立刻痛下决心,也来烧热灶。

可惜,这热灶也不是她们想烧就能烧的。

菘蓝走了过来,代传裴皇后口谕:“皇后娘娘有令,请罗贵人进殿内候着。赵贵人徐美人改日再来请安。”

罗贵人目中闪过喜悦自得。

赵贵人徐美人心中再懊恼失望,也不敢流露半分,恭敬地谢了恩典,然后退出椒房殿。

赵贵人年轻气盛,心中不忿,对着徐美人低语:“瞧瞧罗贵人,一个劲地巴结讨好皇后娘娘。那副小人嘴脸,真是丑陋可鄙。”

徐美人轻叹一声:“能为娘娘排忧解闷,也是罗妹妹的福气。倒是你我,今日才来请安,也怪不得娘娘不肯见我们了。”

赵贵人:“……”

赵贵人好险没被噎出一口血。

徐美人又轻声说道:“我明日再来椒房殿请安,赵妹妹可要一同前来?”

来!当然要来!

整日闷在静雅宫里,闲得都要长毛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罗贵人一步登天。

赵贵人定定心神,亲热地说道:“明日我打发人去叫徐姐姐。”心里却在鄙夷。

进宫五年了,到现在还只是个美人。就是皇后娘娘肯见她,皇上怕是也想不起来她是谁了。

赵贵人目中的轻视,徐美人看得明明白白,心里不是滋味,默默忍了下来。

……

椒房殿内,罗贵人行了跪拜礼,一脸诚恳地表忠心。

“……皇后娘娘提携之意,妾身心里都明白。从今日起,妾身一定以娘娘马首是瞻,甘愿听娘娘差遣。”

裴皇后淡淡一笑:“罗贵人严重了。本宫一病多年,这副病躯,无颜伺候皇上。罗贵人好好伺候皇上,也是为本宫分忧了。来人,将今年新贡上来的蜀锦,赏罗贵人六匹。”

罗贵人连连谢恩:“妾身谢过娘娘恩典。娘娘但有差遣,妾身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后宫妃嫔,皆有份列。可每年的贡品,都是先送到椒房殿,然后是钟粹宫。轮到她们,就所剩无几了。像徐美人那样不受宠的,连见都见不着。

裴皇后肯提携她,赏赐也极其丰厚,显然有抬举她之意。她又不是傻瓜,当然要接着皇后娘娘这份美意。

自这一日过后,罗贵人每日都来椒房殿请安,风雨无阻。

赵贵人徐美人也是每日都来。可是,裴皇后只见罗贵人,却不见她们两个。

赵贵人再心高气傲,也被磨搓得诚惶诚恐。只是,来都来了,断然没有中途而废的道理。否则,不但没能讨好,反而会落了裴皇后的眼。

徐美人本就不得宠,在后宫中从不惹眼,到哪儿都是坐冷板凳的份。因此,徐美人十分沉得住气。

每天一大早,赵贵人和徐美人就来椒房殿外候着。一等就是半日,然后灰溜溜地回去。都快成后宫的笑话了。

裴皇后晾了她们几日,到第五日,才令她们进来请安磕头,却没有赏赐。

这也是程锦容私下进言:“郑皇贵妃把手后宫多年,宫中妃嫔都要看郑皇贵妃的脸色说话行事。罗贵人现在向娘娘投诚,又得了实在的好处,以后一颗心自会向着娘娘。”

“至于赵贵人徐美人,日后也有可用之处。娘娘要压制郑皇贵妃,多抬举几个年轻嫔妃也无妨。”

“只是,这抬举,也得有策略。不能养大了她们的心,反过来咬娘娘一口。”

“首先,得让罗贵人和赵贵人徐美人先斗起来。她们争抢着示好投诚,彼此争斗,不是一条心。娘娘才能放心用她们。”

裴皇后听了这番话后,不由得笑着叹道:“你还年少,怎么懂这么多?倒是本宫,这一把年纪,不知都活哪儿去了。这些年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一般。如今倒要从头学起,怎么做一个皇后。”

裴皇后心结已解,偶尔提及前尘旧事,痛楚依然有,更多的却是坚韧。

程锦容微微一笑:“不管何时,都不算迟。”

是啊,此时醒悟,还不算迟!

她是“皇后”,有两个嫡皇子和一个嫡出的公主,宣和帝待她也算敬重。这一手牌,打好了绝不会输。

裴皇后目中闪过一丝坚定的光芒。

第一百九十章 打压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一百九十章打压这几日,郑皇贵妃十分气闷。

死气沉沉的椒房殿,忽然变得热闹起来。沉寂多年诸事不管不问的裴皇后,像变了个人,竟开始“提携”年轻嫔妃。

罗贵人热灶烧得成功,连着被召伺寝两回。后宫的嫔妃们羡慕得眼珠子都红了。

赵贵人徐美人天天去椒房殿,被晾了几日,终于见着了裴皇后。

暗中向她投诚的年轻嫔妃们,也有些沉不住气了。这几日纷纷来请安,话里话外,不免提了几句罗贵人。

呸!

她霸着宣和帝还来不及,怎么肯容年轻貌美的嫔妃们越过自己?

郑皇贵妃明知此时最好的办法是和裴皇后“打擂台”,却不肯有学有样。

这一日,宣和帝前来钟粹宫,郑皇贵妃打起全部精神伺候。

她和宣和帝相伴二十年,对宣和帝的习惯喜好了如指掌。有意逢迎之下,宣和帝果然在钟粹宫里留宿。

郑皇贵妃没来得及自得,就听宣和帝随口笑道:“朕今日去椒房殿看皇后,听皇后随口提起,徐美人和你年少时颇有几分肖似。”

郑皇贵妃:“……”

美人渐渐迟暮,最怕也最恨别人提起自己日渐老去的事实。说有人和自己年少时肖似,绝不是夸赞,而是一道刺心的利箭!

郑皇贵妃在心里将裴皇后痛骂了一番,挤出笑容:“臣妾倒是没留心。难为皇后娘娘,还记得臣妾年少时的模样。”

然后,又娇嗔道:“皇上这么说,是嫌臣妾老了不成?”

宣和帝调笑道:“朕和你同龄,怎么会嫌弃你老。”

郑皇贵妃:“……”

可恶的裴婉清!我要画个圈诅咒你!

……

不管郑皇贵妃如何恼怒,这位徐美人的名字,到底还是听进了宣和帝的耳中。过了几日,宣和帝便召了徐美人伺寝。

徐美人每日去椒房殿请安,听裴皇后有意无意地提起郑皇贵妃“年少”时的模样,心中也明白了几分。

当晚,徐美人着意装扮穿戴,言行举止也刻意模仿郑皇贵妃。原本只三四分肖似,在徐美人有心的模仿下,竟有了五六分。

宣和帝对郑皇贵妃确实有几分真情。一见之下,龙心颇悦。当晚便赏了徐美人。

徐美人第二日去椒房殿请安,穿着银红色的宫装,戴着华丽的发钗,长长的流苏在耳边轻晃,映衬得脸庞白皙妩媚。

裴皇后打量徐美人一眼,忽地笑道:“你这样很好。”

果然,后宫里从不缺有心计又有野心的美人。

郑皇贵妃平日最爱穿银红色的宫装,也最喜戴华丽的凤钗。徐美人这副美艳妖娆的装扮,和郑皇贵妃何其肖似。

徐美人心里一喜,忙笑道:“多谢娘娘夸赞。”

裴皇后眸光微闪,若有所指地说道:“你每日都来椒房殿请安,也别忘了去钟粹宫走动一二。”

徐美人心领神会,恭敬应下。然后,出了椒房殿,就去了钟粹宫请安。

郑皇贵妃一听徐美人的名讳,心中嫉火顿时汹汹燃烧,冷笑着说道:“让她进来。本宫倒要看看,她到底有什么能耐本事,能入皇上的眼。”

片刻后,徐美人款款进来了:“妾身给皇贵妃娘娘请安。”

郑皇贵妃:“……”

在后宫中,唯有裴皇后才有资格穿正红色的宫装。

郑皇贵妃再得宠,也不能穿正红。银红色的颜色最近正红,郑皇贵妃平日多穿银红色,嫔妃们都很识趣,宫中再无别人穿这个颜色了。

现在,徐美人不但穿了,还正大光明地穿着银红色宫装来钟粹宫请安。

这哪里是来给她请安,分明是来戳她的眼,刺她的心肺!

郑皇贵妃也不是善茬,扯了扯嘴角:“徐美人今日穿戴,本宫看着可眼熟的很。”

徐美人恭声应道:“不敢瞒皇贵妃娘娘。妾身昨晚伺寝,也是穿得这般模样。皇上夸赞妾身穿得好看,赏了妾身几匹银红色的衣料。妾身感念圣恩,打算将这衣料都做成新衣,每日穿在身上。”

郑皇贵妃心中怒极,面上却笑颜如花:“皇上喜欢最是要紧。”

徐美人羞涩地一笑:“皇贵妃娘娘宽宏大度,不和妾身计较,妾身感激不尽。”

徐美人坐了片刻,便告退离去。

郑皇贵妃面上的笑容褪得干干净净,又摔了一整套茶碗。

……

徐美人新近得宠,郑皇贵妃就是再恼再恨,也绝不会在这等时候动手使绊子。

郑皇贵妃比谁都清楚宣和帝的脾气。独断专行,不容任何人拂逆。宣和帝未必在意区区一个徐美人,却绝不愿见后宫为争宠闹成一团。

要收拾徐美人,得耐住性子,找一个最合适的时机。绝不能冒然出手,令宣和帝震怒厌弃。

简而言之,她善解人意的人设绝不能崩。

也因此,郑皇贵妃不得不强自隐忍,暂避风头。

在后宫嫔妃们看来,郑皇贵妃这是被裴皇后打压,被牢牢压了一头。一时间,人心浮动,每日来椒房殿请安的嫔妃也越来越多。

可惜,她们就是到了椒房殿,也见不到裴皇后。

罗贵人每日都能进椒房殿请安。徐美人来两回,能见裴皇后一回。赵贵人来三四回,能见上一回。

裴皇后故意晾着赵贵人,赵贵人心中不愤,绞尽脑汁想搏裴皇后的欢心。她也是聪明人,见裴皇后待自己冷淡,便往裴皇后的身边人下功夫。

如今,裴皇后身边最得宠的人是谁?

既不是青黛也不是菘蓝,也不是被冷落了多日的常院使,而是程医官!

程医官在裴皇后耳边说一句,顶得上别人说十句百句。

程锦容陪着裴皇后在御花园里转悠,有宫女来禀报:“启禀皇后娘娘,赵贵人前来请安。赵贵人说了,她有几张药方,想献给娘娘。”

药方?

裴皇后有些讶然,下意识地看向程锦容。

程锦容了然一笑。

这个赵贵人,看来是被晾得着急了。这药方是要借着裴皇后的手,送到她的手里。

程锦容一笑,裴皇后也笑了起来,张口吩咐:“宣赵贵人。”

第一百九十一章 师徒(一)

赵贵人献上的药方,裴皇后转手就赏给了程锦容。

裴皇后午睡之际,程锦容打开盒子,拿出药方,细细看了一回。

赵贵人出身书香门第,这几张药方,是家人重金求来的。是各种养身健体补气养颜的药方。赵贵人擅歌,平日对嗓子十分看重。还有一张专门养嗓的药方。

程锦容看着倒是颇有趣味。

裴皇后午睡醒来,见程锦容唇角含笑,不由得笑问:“那几张药方如何?”

程锦容笑着答道:“多是养身的药方,照着药方便可以配药,十分便利。”

一提起药方,程锦容满心愉悦,眉眼几乎放出光来。

当年的程望也是这般模样……

一想到程望,裴皇后心中一阵锥痛,面上却笑道:“你喜欢就好。赵贵人也算有心了,明日再来请安,本宫见一见她便是。”

裴皇后已迈过心里那道槛。

要打压郑皇贵妃母子,不用手段怎么行?

她是皇后,郑皇贵妃再得宠,也得低她一头。往日是她退让,现在她不退了,郑皇贵妃就得退让低头。

闲话片刻,青黛轻声来禀报:“杜提点让药童来传口信,请程姑娘随杜提点出宫回太医院。”

这段时日,杜提点不知在忙什么,一直没有露面。今日忽然让她回太医院……

程锦容心中隐约猜到几分,起身向裴皇后告退:“娘娘,微臣回太医院,少说也得待上两三日。等微臣进宫,再来给娘娘伺疾。”

裴皇后心中不舍,却未阻拦,含笑首肯。

程锦容不仅是她的女儿,也是大楚朝第一位女太医。如今又是杜提点的爱徒。杜提点既有意栽培提携,她这个亲娘总不能拖后腿。

……

程锦容先去了太医当值处。

太医们见了程锦容,分外亲切。其中,尤以周太医最是热络。

严格来说,程锦容每日伴着凤驾为娘娘伺疾,并未碍着任何人。顶替了常院使差事的,是周太医。

可周太医心里清楚的很。裴皇后心疾大有起色,凤体日渐好转,都是程锦容的功劳。令他请脉之事,十有八九也是出自程锦容的手笔。

不管如何,他都领了这份人情。

“程医官每日为娘娘伺疾,着实辛苦。”周太医笑道。

程锦容含笑应道:“周太医要请脉开方,真正辛苦的人是周太医才对。我每日所做的,都是些琐事罢了。”

众太医各自用眼角余光打量常院使。

常山一脸心无芥蒂的模样,先夸周太医医术诰命,再夸程锦容行事周全仔细。

脸皮之老,城府之深,令人叹为观止。

程锦容也不遑多让,笑着应道:“皇后娘娘凤体大有起色,院使大人如此盛赞,下官便厚颜领受了。”

常山:“……”

再厚的脸皮,也禁不住如此犀利的嘲讽!

杜提点正好在此时出现。常山不得不将心头闷气咽下。

程锦容上前拱手行礼:“微臣见过提点大人。”

虽然拜了杜提点为师。不过,身在宫中,以师徒相称并不合宜。

杜提点对程锦容的伶俐颇为满意,略一点头,张口吩咐:“你现在随本提点出宫。”

至于出宫有何事,杜提点没说,谁也不敢问。

程锦容恭声应下。她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当即就随杜提点离宫。

……

坐上马车后,杜提点闭上双目假寐,并未说话。

程锦容安静地端坐,一路上一言未发。

马车经过太医院官署,却未停下,继续往前行了两条街。拐了三个弯,到了一处宅院外停了下来。

程锦容先下马车,然后扶着杜提点下马车:“师父多加小心。”

杜提点终于忍不住笑着赞了一声:“你倒是沉得住气。”

直至此刻,程锦容一个字都未多问,这份镇定冷静,哪里像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

程锦容挑眉一笑:“师父收我为徒,不就是因我冷静自持聪慧无双天赋惊人吗?”

杜提点被逗得开怀一笑:“是是是,为师果然没看走眼。”

说话间,师徒两人一同迈步进了宅院里。

这是一处三进的宅子。宅子不算大,不过,位置绝佳,离皇宫只小半个时辰的路程。附近皆是官宦显贵之家。这里也显得格外清静。

“这是先帝赏给我的宅子。”

杜提点慢悠悠地向前走,一边说道:“我平日多在宫中当值,或在太医院官署。偶尔还要回杜府住几日。这里来得极少。知道这处宅子的人,少之又少。”

程锦容安静听着,并不插言。

很显然,杜提点今日带她来,绝不止是看宅子这么简单。

过了正堂,进了二道门,便是内宅。内宅里一个丫鬟都没有,倒有几个精明干练的小厮。小厮们一同上前来行礼。

杜提点略一点头,领着程锦容进了一间厢房。

这间厢房里,有一个三十余岁的男子,身材枯瘦,面色蜡黄,满面病容。这个男子一见杜提点,猛地跪下,连连磕头:“大夫,我病了七八年,每次病发都疼得死去活来。求求大夫,救救我吧!”

男子显然不知杜提点真正的身份,只知这是一位医术精湛的神医。

杜提点张口安抚了几句,又领着程锦容去了另外几间厢房。

无一例外,每间屋子里都有一个病患。

五个病患皆是男子,年龄自二十岁到五十岁不等。有老有少,有面容英俊的,也有相貌平庸近乎丑陋的。有身体看着康健,也有看起来十分虚弱的。

他们的病症都相同。

不发病时如常人,行立坐卧都无碍。一旦病症发作,腰腹部如刀割般剧烈阵痛。伴随着呕吐尿血等症状。

看完几个病患后,杜提点领着程锦容到了书房里。

“锦容,你坐下。”杜提点淡淡吩咐。

程锦容依言坐下。

杜提点沉默片刻,似是自言自语地张了口:“自你进了太医院之后,我便暗中命人去找这等症状的病患。这些时日,一共寻到了五个。只是,年龄不尽相同,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这些病患,不开腹,能否治好?”

第一百九十二章 师徒(二)

杜提点为何要主动收她为徒?

当然是为了宣和帝的病症。

程锦容对一切心知肚明。

而杜提点,根本不知道程锦容知悉一切秘密。私下寻找病患,放进这个不为人知极少有人踏足的宅子里,领着她前来为病患看诊救治……然后,从中找出最稳妥的方法救治宣和帝。

宣和帝是天子,而且是一个疑心极重的天子。绝不会应允动刀剖腹之事。哪怕是得了宣和帝信任的杜提点也不例外。更别说她这么一个年少的女医官了。

杜提点也深知这一点。所以,他迫切地想找出缓和一些的救治方法。甚至不惜透露了一些他自以为的“隐秘”。

程锦容很配合,目中露出一丝惊愕的神色,不答反问:“师父为何找这么多病症相同的病患来?”

杜提点深深看了程锦容一眼:“锦容,你聪慧过人,想来已猜出了真相。此事只有你知晓,绝不可告诉任何人。便是程方父子问起,也不得透露半个字。”

程锦容一脸“震惊”,久久没说话。

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心性再坚韧,骤然知道这等隐秘,心神激荡也是难免。

杜提点心里涌起一丝怜惜之意,轻声说道:“在宫中伺疾看诊,最重要的就是口风紧。不管为哪一位贵人看诊,都不能透露病症。”

“为师能伺候两朝天子,二十余年未曾出过差错,凭借的就是谨慎二字。”

“今日,为师就将这两个字传授给你。只盼你牢牢记在心里。”

程锦容继续“震惊”“惶惑”,半晌才呼出一口气:“师父说的话,锦容都记下了。”

“师父放心,锦容一定守口如瓶,绝不会将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

不必杜提点叮嘱,她也不会将此事告诉程方父子。

窥探天子病症,是死罪。

她已踏进宫中这潭浑水泥沼中,绝不能牵连大伯父大堂兄。

……

孺子可教。

杜提点欣慰地点点头,再次追问:“这等病症,除了开腹救治外,可有更稳妥的办法?”

程锦容缓缓摇头:“没有。”

“肾脏里生出异物,唯有开腹,以利刃剖开肾脏,割除异物。再将伤口缝合,敷药包扎静养。”

“这期间,得每日复诊换药。病患一旦高热发烧,便极危险,要立刻退烧。高烧一直不退,病患就熬不过去了。”

开腹救治的外科医术,成功率约在九成五。也有极少的病患身体太过虚弱,或是高烧不退,或是血流不止……

然后死去。

杜提点像是喉中被什么堵住一般,久久无言。

世上没有真正的神医。再精湛高妙的医术,也救不了必死之人。

浸淫医术多年,杜提点比谁都清楚这一点。他自己被誉为大楚第一神医,深得两朝天子器重信任。可就是他,也治不好宣和帝的宿疾,治标不治本,只能为宣和帝解除宿疾发作的痛苦罢了。

照这等宿疾发作的频率,宣和帝根本撑不了几年。

也不必等几年了。半年之内,他想不出救治的办法,宣和帝就会要了他的命。

宣和帝怒极之言,或许未必当真。可这样下去,他迟早躲不过这一劫。被誉为大楚第一杏林世家的杜家,在天子之怒下,顷刻间便会覆灭。

一想到这些,杜提点便心惊胆寒。

现在,他将救治宣和帝的希望放在了年仅十五岁的程锦容身上。程锦容说救治的成功率有九成五,也就是说,有失败的可能性。

他不敢赌,却不能不赌。

师徒沉默对望许久。

杜提点终于张口道:“为师会继续令人暗中搜寻同样病症的病患,陆续送到这处宅子里来。”

“以后,每隔五日,我领着你来此处待上两日。对外便宣称我是教导你针灸之术。”

实则是程锦容救治病患,他在一边旁观,并研究不开腹的救治方法。

程锦容点头应下,然后提出要求:“我行外科医术时,需要甘草相助。平日我在宫中,甘草也可留在此处,照看病患。”

杜提点的脑海中闪过一张圆圆的黑脸,略一点头:“好。”

……

临近傍晚,程锦容回了程府,对大伯母赵氏说道:“甘草明日随我出府,要在府外待上几个月。”

程方经常为贵人看诊,回府之后也是只字不提内情。赵氏已经习惯了,以为程锦容也被请出诊,甘草要随行伺候,也不多问。只叮嘱道:“你得了空闲,常回来看看。”

程锦容心头微暖,含笑应了。

回了清欢院,程锦容先叫来甘草,低声叮嘱了数句。

甘草听闻要在一处宅子里照看病患几个月,十分淡定,唯一发愁的就是:“奴婢一顿要吃四碗粥六个馒头。提点大人会不会嫌弃奴婢太能吃了?”

程锦容莞尔一笑,宽慰甘草:“不用担心。你就是每顿吃十个馒头,提点大人也不会嫌弃你能吃。”

关键是,能救治这些病患的,唯有她程锦容。而甘草,是唯一能助她之人。

别说一顿几个馒头,就是顿顿山珍海味,提点大人也供应得起。

甘草最大的顾虑解除,长长松了一口气。

一旁的紫苏,笑着打趣甘草:“以后甘草可得嫁一个家境殷实些的夫婿。不然,怕是养不起甘草。”

程锦容又是一笑。

隔日五更天,程锦容便起身。

两天之内,她要为五个病患开腹救治。压力确实有,不过,她年少体力佳,撑过两日没问题。

甘草背着药箱,随着主子从侧门走了出去。

杜提点派来的马车,在程府门外等着。

还有一个熟悉的少年身影,在晨曦中静静伫立等候。

程锦容脚步一顿,抬眼看向身高腿长肩宽腰窄的英俊少年。

柔和的晨曦,洒落在少年的俊脸上。微微挑起的浓眉下,深沉锐利的黑眸此时蕴着一丝笑意。

少年迈步,向她走来。

甘草索性先上了马车。

程锦容站着未动,默默凝视着走近的少年。待少年走近站定,才轻声张口:“贺校尉今日不用进宫当值吗?”

第一百九十三章 相见

晨曦中,穿着青色罗裙的清艳少女亭亭玉立,犹如带着露珠的海棠。

就这么看着她,他躁动难安的心绪便平稳下来。

贺祈挑眉一笑:“以前叫我贺三公子,后来叫我贺祈,现在又变成贺校尉了?”

这一声贺校尉,何其疏离?

他们同在宫中,一个是天子亲兵统领,一个是皇后身边的医官。每隔几日,总有见面的机会。

只是,宫中规矩多,人更多。他们见面的机会多了,却几乎没有说话的机会。

他在宫中当值一夜,没到五更天换班出宫,没有回平国公府,骑马到了程府外等候。只为见她一面。

她就叫他贺校尉?

贺祈话语中的隐约不满,程锦容只做不知,微笑着应道:“你有官职在身,我称呼一声贺校尉,也是理所应当。你也可以叫我程医官。”

贺祈黑眸深深地看着她,从善如流地改口:“程医官现在要去往何处?是太医院官署吗?我送程医官一程。”

程锦容婉言谢绝:“我不是去官署,另有要事在身。提点大人已经派了马车来,就不劳贺校尉相送了。”

彬彬有礼,拒人于千里。

真是淡漠无情啊!

贺祈眸光一闪,忽地问道:“你拜了杜提点为师,为何还叫提点大人?”

师徒只是名分,是为了糊弄外人。

不过,贺祈知悉内情,显然糊弄不过去。

程锦容巧妙地换了个说法:“提点大人对我十分器重,今日特意带我去出诊。”

自程锦容进宫后,他暗中派来保护程锦容的人派不上用场,改而盯着杜提点常院使。杜提点昨日带着程锦容去了一处宅子外。此事已传进他耳中。

只是,宅子里有什么人要做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程锦容这一张口,贺祈便会意过来。

看来,杜提点是暗中搜寻了一些和宣和帝病症相同的病患,让程锦容前去看诊救治。一来,杜提点要亲眼看程锦容救治病患,确定程锦容真的有救治宣和帝的能耐。二则,杜提点也要趁机研究如何以和缓的办法看诊。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

程锦容忽地轻声道:“我这么早便能进宫,其中也有贺校尉的一份功劳。我一直没来得及谢过贺校尉。”

常山“受伤”的时间恰到好处。五城兵马司的捕快们查了数日,只查到了是几个泼皮无赖所为,关进了大牢里。

贺祈不肯承认,故意装傻充愣:“程医官这话是何意?我怎么听不懂。”

装模作样!

程锦容到底没维持住淡漠疏远的表情,瞪了一眼过去:“我早就猜到是你了,还装傻。”

这一嗔怪,打破了无形的隔阂,迅速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贺祈无声一笑,目中蕴满了笑意,故作无奈地耸耸肩:“罢了,你说就是好了。反正于我没有一点坏处。对了,你承了我的恩情,打算怎么回报?”

程锦容也忍不住笑了:“这倒简单的很。以后你受伤或生病,我替你看诊治病,不收诊金便是。”

贺祈挨骂也挨得浑身舒泰,咧嘴一笑:“那就一言为定。”

倒是程锦容,话一出口,就觉不妥,歉然说道:“我随口一言,绝不是有意咒你。”

他们两人都记得很清楚,前世的贺祈曾被算计受伤,面容被毁。

贺祈目光一闪,若有所指地说道:“有些事,不可能再发生了。”

程锦容也沉默下来。

是啊!

他们两人,都走上了和前世不同的人生路。未来到底如何,现在还不好说。可她会竭力保护裴皇后,而他,也不会再容自己的一切被人夺走。

……

过了片刻,贺祈张口打破了沉默:“这些时日,你在宫中出了不少风头,引来众人侧目注意。尤其是皇贵妃,只怕已暗中命人盯上了你。你要小心一些。”

贺祈说的颇为委婉。

她何止出了不少风头,用出尽风头来形容还差不多。

裴皇后为她呵斥郑皇贵妃,郑皇贵妃对她怀恨在心,寿宁公主对她生出嫉意。六皇子对她格外亲近,赵贵人想讨好裴皇后,送的是药方……

这在宫中,其实不是什么好事。盯着她的目光越来越多,她和裴皇后出纰漏露马脚的可能性就越大。

程锦容淡淡道:“我要进宫为娘娘伺疾,要治好娘娘的病症。还要令娘娘振作起来,执掌六宫。”

“我要让娘娘有自保和保护他人之力,所有人都不敢再小觑轻视欺辱她半分。”

“我要做的事这么多,如何还能低调?”

我不是不知道其中的危险。

可是,这已是我唯一能走的路。

程锦容目光坚韧,话语坚定。

这样的她,和他记忆中那个泪流满面令人怜惜的容锦再不相同。

而他,更喜欢这样的她!

贺祈心头一热,冲动之下,向前走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迅速拉近,他能清楚地看到她目中一闪而逝的惊讶。

好在她没有后退,只白了他一眼:“贺校尉,男女授受不亲。”

贺校尉三个字,被有意加重了音量。

贺祈心尖一阵酥麻,黑眸中的笑意如春风般醉人:“你别生气,我离你远一些就是。”

说着,慢腾腾地往后退了一小步。比起之前的距离,还是要近得多。

这近乎赖皮的举动,令程锦容好气又好笑。只是,他们之间到底和别人不同。她对着他的时候,也没办法一直绷着脸装冷淡。

程锦容定定心神,轻声道:“伴君如伴虎,你也要多加小心。”

贺祈身为天子亲兵统领,几乎每日都在宣和帝身侧。宣和帝上朝时,贺祈随着进金銮殿。宣和帝召群臣议事,贺祈默默旁听。宣和帝进后宫,御林侍卫也要随行。

离天子这么近,是好事,也十分危险。

宣和帝此人,性情反复无常。你以为自己得了他另眼相看,殊不知一个不慎,就会触怒天子,惹来杀身之祸。

贺祈压低声音应下,又低声道:“那个元思兰,你离他远一些。”

程锦容:“……”

这一波醋意,来得猝不及防。

第一百九十四章 暖意

程锦容看着一脸醋意的贺祈,哑然无语。

贺祈显然没有要脸的打算,继续低声说道:“我人在宫中,消息灵通。后宫里的动静,不用仔细打听,也知道一二。”

“前些时日,皇后娘娘生辰。元思兰厚着脸皮去送生辰贺礼,当时,你也在娘娘身侧,一定和他打了照面。”

“元思兰此人,善于伪装,虚伪阴险精明狡诈。你可要好生提防。”

程锦容再次无语,半晌才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更清楚。”

贺祈:“……”

一口陈年的老陈醋,醋得贺祈直冒酸水。

不过,此时他什么也不能多说,生生将这口酸水咽下,维持从容的神情:“你知道提防就好。”

程锦容微笑着应了一声。

马车里的甘草,频频探出头来。

时候不早了,程锦容该走了。

贺祈再不舍,也得张口道别:“我也该走了。过些时日,我再来见你。”

在宫中远远地见上一面,不能说话,最多对视一眼,稍解相思罢了。贺祈口中的相见,便如此时,特意在她出宫后来见她。

程锦容下意识地拒绝:“你以后还是……”

贺祈压根不容她说出剩余的话,转身大步到了骏马边,翻身上马,策马离去。

程锦容看着他的背影远去。

一个人背负这么多的秘密,在悬崖边只身前行,随时都有坠落之险。她不畏死,心亦坚如磐石。

可世上有这么一个人,知道她的一切过往,知悉她所有的秘密,默默地关注守护倾慕着她。总令她心生暖意。

便如崎岖黑暗的路途中,有一盏烛火始终伴着她前行。

……

程锦容上了马车,车夫扬起马鞭,马车徐徐前行。

甘草坐在程锦容身侧,不时看程锦容一眼。

“又不是没见过我,总这般偷看我做什么?”程锦容失笑不已。

甘草不是什么心思细腻的人,胆子大,一根筋,老实答道:“小姐一直说不愿嫁人。可以奴婢看来,见了贺三公子,小姐心情好得很。”

程锦容:“……”

程锦容清了清嗓子,扯开话题:“从今日起,你就住在那边的宅子里。我每隔五日出宫一回。平日里为病患们复诊换药,都由你来。你能行吗?”

杜提点暗中行事,太医院官署里无人知晓。也因此,不能动用任何医官。宅子里伺候的小厮,都是杜提点的人。

这些小厮,不通医术。

也就是说,甘草得担负起每日照顾五个病患的重任。

甘草自信地笑道:“奴婢能行。”

不等程锦容叮嘱,又说道:“当年奴婢在边关伺候程军医时,程军医忙起来没日没夜。奴婢十一二岁的时候,就照看过一整个帐篷里的病患。”

边军一打仗,便有许多受了重伤的军汉。军医们忙碌起来,真是分身乏术。甘草八岁被程望买下,在程望身边待了五年。那五年里,甘草被当成半个军医来用。

独立开腹救治,甘草还不行。不过,照顾几个病患,绰绰有余。

程望细心教导调教甘草五年,才将甘草送到程锦容身边。甘草大字不识几个,没读过医书。可真论医术,程景安也不及甘草。

程锦容自然清楚甘草的能耐,笑着说道:“好,这两日,我为他们开腹救治。两日后我就要进宫伺候娘娘,病患就都交给你了。”

……

说笑间,很快就到了杜提点的宅子外。

杜提点也是一大早就来了。

程锦容上前行礼:“锦容见过师父。”

杜提点心事重重,一夜未曾好眠。年岁大了,又不能像女子那般妆容遮掩,眼下的青影一览无遗。

杜提点嗯了一声,目光扫了甘草一眼。

杜提点对甘草的印象也很深刻。

程锦容考第三场的时候,甘草在一旁做助手。开腹时血肉模糊的情景,任谁都会心惊,呕吐反胃也不稀奇。可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黑脸丫鬟,半点异样都没有,有条不紊地打下手。

有这份能耐,绝非等闲之辈。

程锦容不动声色地笑道:“甘草八岁时卖身葬父,被我爹买下。她在我爹身边待了五年,才被送到我身边。”

原来是程望教导出来的。

杜提点最后一丝疑虑尽去,略一点头,领着程锦容主仆进了一间屋子。

这间屋子,收拾得格外干净,仔细闻,还能嗅到艾草燃过的味道。屋子里有一张宽仅三尺的窄塌,还有两张椅子。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窗帘密不透风,遮去了所有的阳光。不过,屋子里悬挂着高低不等的数盏宫灯,将屋子里照得十分亮堂。

程锦容目光一扫,颇为满意:“师父有心了。”

屋子越干净越好,越安静越好,屋子里的东西越少越好。

病患开腹救治后,短时间内不能挪动,得在屋子里住上一段时日。这样的环境最合适不过。

杜提点目光一闪,落在程锦容自信从容的脸庞上:“从哪一个病患开始?”

程锦容略一思忖:“从年轻的开始吧!”

……

年轻人体力佳,承受力强,伤势恢复得快。

年迈的老人正好相反,身体本就苍老衰败,救治后也未必撑得过去。

程锦容特意从年轻的病患开始救治。这一日,为三个病患开腹。

隔日上午,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病患。

按着年龄为序,到了第二日下午,最后救治的病患是一个五旬左右的老人。这个老人身体羸弱,走路没什么力气,得有人搀扶才能勉强走动。

老人喝了汤药,躺到了床榻上,在惊恐瑟缩中昏睡了过去。

杜提点忍不住皱眉。

这两日,程锦容救治病患,他一直默默旁观。空闲时,再将所看到的一切记录下来,潜心钻研。

不必程锦容张口,他也看的出来。这个老人就是程锦容所说的“救治过后也可能熬不过去”的那种人。

“动手吧!”杜提点定定心神,张口吩咐。

程锦容并未急着动手,抬眼看向杜提点:“师父,这些病患,在来之前可知道救治也是有风险的?”

第一百九十五章 对阵

程锦容问得直接犀利。

杜提点连眉头都未动一下:“不知。他们只知来了之后,有人能救他们的命。”

程锦容:“……”

果然如此!

程锦容神色微沉,心里腾地燃起一丝怒火,声音也沉了下来:“师父为何不明言?如果有人撑不过去,到时候要如何交代?”

没等杜提点出声,程锦容又淡淡道:“以师父的能耐,自然无惧普通百姓。有人闹腾,给些银子也就是了。”

“我要问的是,师父要如何向自己的良心交代?”

杜提点:“……”

他果然收了个好徒弟!

最后这一句,简直是戳心又戳肺!直截了当地指责他为了给天子看诊收集病例,昧下身为大夫的良心,哄骗病患来此处。

杜提点深呼吸一口气,反问程锦容:“你心中既存了这份疑虑,为何前四个病患一声不吭,到了最后这个病患,才问出口?莫非是你对自己的外科医术没有把握,心生怯意?”

请将不如激将!

程锦容再冷静自制,也有气性和属于大夫的骄傲,闻言淡淡道:“我若畏怯,这些病患,我一个都不救治。”

杜提点也淡淡应道:“你不畏怯,只管动手救人。出了任何差错,都由我这个师父来担着。不会牵连到你身上。”

“向病患家人交代,或是向自己的良心交代,都是为师的事。”

“看诊治病之前,谁也不敢言有十成把握。身为大夫,救治病患时,当心无旁骛全神贯注。你现在摒除所有杂念,动手救治病患便可。”

师徒两人注视着彼此。

收徒的别有用意,拜师的也有自己的算计。掺杂了太多的师徒,到底有几分真情,委实不好说。

程锦容神色不变,动也没动。

杜提点暗叹一声,只得让步:“以后再寻病患,为师令人将其中的风险说清楚。”

程锦容嗯了一声,吩咐甘草:“拿剪子来。”

甘草浑然不察师徒间已不动声色地过了一招,将煮沸过冷却的剪子送进程锦容手中。程锦容以利剪剪开病患腰腹处的衣物,眉眼沉凝,神色肃穆。

……

两个时辰后,程锦容出了屋子。

双手虽已洗净,淡淡的血腥气却挥之不去。

连着站立两个时辰,饶是程锦容年少体力佳,此时也颇觉疲惫。

难为杜提点,竟也跟着站了两个时辰。程锦容还能自己走,杜提点出了屋子,便由两个小厮扶着去休息了。

此时将近傍晚,程锦容合衣睡了一个时辰。待醒来后,天已彻底黑了。

杜提点歇了一个时辰,也稍稍缓过神来,打发人来请程锦容过去一同用晚膳。

晚膳不算如何丰盛,口味颇为清淡。显然是照着杜提点的喜好准备的。程锦容前世在边关数年,随遇而安,衣能裹体食能果腹便可,并不讲究。

师徒两人默默地用完晚膳。

搁下筷子后,杜提点才张口:“今晚你就在此歇下,明日一早随我进宫。”

程锦容点点头:“一切听师父的。”

杜提点心里泛起一丝奇异的滋味。

为了宣和帝的病症,他权衡利弊,收了程锦容为徒。程锦容拜他为师,想来是为了在太医院里找一个大靠山,来对抗常院使。

师徒两人心照不宣,彼此都明白是怎么回事。

今日师徒两人因病患生出争执,说有隔阂就太严重了。可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他久经官场,自有城府。

程锦容竟也像往日一般,不露半分痕迹。

如此年少,就有这等城府……

门忽地被敲响,甘草略显焦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小姐,今日下午的病患已经醒了,可他意识模糊,全身发热,现在该怎么办?”

杜提点一惊,霍然看向程锦容。

程锦容也皱起了眉头。不过,她早有心里准备,并未慌乱,起身道:“我这就过去看看。”

……

开腹救治后,伤口处疼痛难忍,这是病患们要熬的第一关。

第二关也是最要紧的,一旦发起高烧,必须在短时间内退烧。一旦高烧不退,病患很可能在昏沉中死去。

程锦容前世在边关以外科医术闻名。她救治过的病患不知有多少。其中,自然也有救治后熬不过去的。

这也是身为大夫的无奈和遗憾。

她是大夫,竭尽全力救治病患。可神医也是人,不是神。

不过,拥有丰富的救治经验,能极大地提高病患痊愈的可能。

程锦容推门而入,甘草紧随其后。一同前来的,还有神色凝重的杜提点。

程锦容走到床榻边,只见病患满面暗红,以手探额头,额头滚烫。病患早已昏迷无意识,满额冷汗,口中偶尔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

伤口处包扎得密实,程锦容以手轻探伤口附近的皮肤,也是一片滚烫。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眼前是最糟糕的情况。

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无益处。

程锦容迅速开了药方,将药方给了杜提点:“这是我自己研制的退烧药方,药性霸道。喝了之后,一夜之内定能退烧。明日他若再发烧,便再喝一回药。”

“如果他连喝三次,高烧还不退……”

说到这儿,程锦容顿了一顿,声音更轻了几分:“师父就可以准备善后事宜了。”

杜提点:“……”

不知为何,之前师徒对阵没有半分心虚的杜提点,此时心中竟有些难言的晦涩和沉重。

那张轻飘飘的药方,也忽然变得重于千钧。

是他太过急切太过功利了吗?

他是太医院提点,平日专职为天子看诊。宫中的嫔妃娘娘都没这份资格宣他看诊,皇室宗亲勋贵们见了他,也都分外客气。

若不是为了宣和帝的病症,这些平民百姓的病患,如何能到他面前,入他的眼?

所以,他就理所当然地将这些病患视为工具。浑然忘却了他们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浑然忘却了他学医时的初衷。

杜提点抬眼,看向程锦容。

明亮的烛火下,程锦容的眼眸亮如明镜,清晰地倒映出他可鄙可耻的脸。

……

第一百九十六章 问心

退烧的汤药起了作用,当晚,病患退了烧。

程锦容守上半夜,甘草守了下半夜。天明之际,病患又开始全身发烫。更糟糕的是,尚未愈合的伤口也开始缓缓流血。

程锦容夜里只睡了两个时辰,眼中有些血丝,声音也不复往日的清亮,却依然镇定:“再去熬一碗退烧汤药来。”

病患高烧昏迷,喂药也变成了极其困难的事。只能捏住病患的下巴,令他张口,慢慢灌药进去。

汤药喝下去一半,从口角溢出来一半。

褐色的汤药滴落在被褥上,如同干涸的血迹一半,看着触目惊心。

程锦容又为病患重新敷药止血包扎。

甘草在一旁打下手,一边小声道:“小姐,这些事交给奴婢便是。”

程锦容头也未抬:“你力气太大,没个轻重。还是我来。”

甘草:“……”

甘草只得住嘴。

其实,这等时候,要看病患求生意志是否强烈,能否撑过去。大夫在不在一旁,没什么要紧。

程锦容却寸步未离,一直守在病患身边。

……

这一天,程锦容未曾进宫。

杜提点却耽搁不得,进宫为宣和帝请平安脉。

不管有多少心事,在天子面前,都不能流露半分。不然,便是冒犯天子的重罪。杜提点行走宫中二十年,自然清楚其中利害。

宣和帝宿疾发作频繁,极大地损害了龙体的元气。近来,还偶有尿血的症状,胃口也一日不如一日。

杜提点诊脉后,斟酌了许久,才开了药方。

宣和帝身边只有几个心腹的近身内侍,冷然问道:“杜提点,朕的病症到底如何?你开的药方,能不能治好朕的病?”

杜提点后背全是冷汗,面上却是一派自信沉稳:“皇上的病症一时难以根治,不过,微臣开的药方,能调理皇上龙体,缓解宿疾发作。”

这段时日,杜提点一直在研究宣和帝的宿疾。

结论是,不开腹,确实无法根治。

不过,既知病理,以杜提点的精湛医术,开些缓和病症的药方也不是难事。

宣和帝瞥了杜提点一眼,淡淡道:“朕说给你半年时间,不会食言。你放心,这半年之内,朕不会砍你的脑袋。”

杜提点额上也冒了冷汗,战战兢兢地表了一通忠心兼决心。在宣和帝不耐动怒之前告退。出了保和殿后,杜提点手心也都是冷汗。

伴君如伴虎。

个中滋味,也只有杜提点自己清楚了。

惊魂未定的杜提点在保和殿外站了片刻。

守在殿外的十数个御前侍卫,忽地有一个走了过来,伸手扶了杜提点一把:“提点大人请站稳了。”

在保和殿外昏倒什么的,同样是冒犯天子的重罪。

杜提点定定心神,冲高大的英俊少年笑道:“多谢贺校尉。”

贺祈笑了一笑,待杜提点站稳了,轻声问了一句:“程医官今日没进宫吗?”

杜提点:“……”

原来是爱徒惹来的桃花。

杜提点深深看了贺祈一眼:“她有事耽搁了。”

有事?

有什么事?

什么事比进宫给裴皇后伺疾更重要?

贺祈心念电转,却未再出言多问。一来,人多口杂,不宜多言。二来,便是他问了,杜提点这只城府深的老狐狸也不会说实话。

一直在殿外候着的李公公陪笑着上前:“提底大人,皇后娘娘打发咱家来问一声,今日程医官为何没进宫?”

贺祈竖长了耳朵。

不远处的裴璋,也看了过来。

爱徒的桃花还真不少。

杜提点亲切地对李公公说道:“此事确实有内情,请李公公借一步说话。”

贺祈:“……”

裴璋:“……”

……

李公公很快回椒房殿复命:“回皇后娘娘,提点大人说了,有一个病患,病症十分严重,唯有程医官能救治。所以,要耽搁一两日才能再进宫伺疾。请娘娘不要介怀。”

其实,较真一点的话,这是怠慢皇后的罪责。

什么病患,能比给皇后伺疾还重要?

好在裴皇后半点不介意,还特意令李公公去杜提点处再传口谕。

程医官过两日再进宫也无妨。

杜提点松了口气,心里对程锦容的评价又上了一个台阶。皇后娘娘对程锦容,是真的青睐有加。

别管用了什么手段,有这份能耐,就值得赞许。

两日后,杜提点回了宅子里。

等着杜提点的,是病患终于没熬过去的噩耗。

程锦容熬了两日两夜,黑眸中有不少血丝,声音也有些沙哑:“……高烧一直不退,喝了四次汤药。到第五次,一滴都喂不进去。伤口也未愈合,一直在缓慢流血。”

“一个时辰前,病患就闭了眼。”

这是不折不扣的噩耗!

杜提点慢慢坐下,闭上双目。

程锦容说得没错,不是所有病患都能撑得过开腹救治。

这个年迈体弱几乎不能行走的病患,如果只服些汤药,大概能再撑几个月。开腹救治,没能救他的命,倒是令他早一步去了黄泉地下。

就是有十成把握,他也不敢将外科救治之能用在天子身上。更何况,还不是十成,还有救治失败的风险……

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能治宣和帝的病症?

半年时间,已过了月余,剩余的时间不足五个月。他能否想出稳妥的办法来?

种种念头,在脑海中交织纷争。

杜提点无声长叹,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程锦容沉默的注视。

杜提点终于露出一丝苦笑:“锦容,你是不是在怪为师太过功利太过急切,枉顾病患性命?”

程锦容沉默片刻,才道:“这样的事,以后别再有了。”

杜提点没有计较程锦容的“冒犯”,点点头:“好。为师答应你,以后寻找病患,一定先将救治方法和可能的风险说清楚。由病患自己决定,是否看诊。”

悬在杜提点头上的利刃,不知何时会落下。杜提点肯做出这样的承诺,总算还有些良心。

程锦容心中闷气未散,到底还是刺了杜提点一句:“身为大夫,尽力而为,方能问心无愧。”

第一百九十七章 无愧

自己的性命都顾不上了,还要什么问心无愧?

为了天子病症,牺牲区区几个平民百姓,又算什么?

太医院官署每年研制各种新药。这些新药,不拿人试药,怎么敢进献宫中?做大夫要问心无愧,做医官当然和普通大夫不同。

不损人利己的人,如何能混迹官场?

程锦容到底还是太过年少,也太过正直善良了。

对着那双满是血丝依然黑亮坚定的双眸,杜提点什么也没说,只道:“后续的事不必你插手,你明日就进宫为娘娘伺疾。”

“记住,不管谁问起,宅子里的事都不能透露半分。就是娘娘问了,你也不能说。”

“你既做了医官,就得遵守太医院里的规矩。”

程锦容点点头,张口告退。

忠心的甘草,在门外等候。光线暗淡,甘草看不清程锦容的面色,轻声安慰:“小姐也别太难过了。小姐守了两天两夜,可那个病患太过体弱,求生意志也不强,撑不过去,也是没法子的事。”

“小姐已经尽了力,问心无愧了。”

她确实尽了力。

可她真的问心无愧吗?

她预见到了风险,却未真正阻止杜提点的决定,依然为病患开腹救治。是因为她清楚地知道,事涉天子病症,杜提点不会让步。

其中种种权衡考虑妥协,她无法诉之于口,心里那一丝晦暗也挥之不去。

程锦容缓缓地用力呼出一口气:“我累了。”

甘草的注意力立刻转移过来:“奴婢这就去厨房拎热水,伺候小姐沐浴更衣。”

程锦容嗯了一声,低声叮嘱甘草:“明日我就要进宫,剩余的四个病患,你不可懈怠疏忽。”

甘草点头应下。

……

程锦容确实疲倦,头一沾上枕头,便沉沉睡去。她以为自己会做噩梦,其实并没有。这一觉,睡得很沉。

一睁眼,便是隔日五更天。

程锦容默然片刻,无声叹了口气,然后起身更衣梳洗。

甘草要留下,程锦容则随杜提点进宫。

这件事不大不小,在还在慢慢熟悉远未至交心地步的师徒之间,划下了一道不算浅薄的印痕。

师徒两人在马车上没有说话。不过,一进宫门,态度便各自有了微妙的转变。

杜提点含笑对程锦容说道:“你连着几日没进宫,娘娘一直惦记你。你也不必去当值处了,直接去椒房殿请安吧!”

程锦容笑着应下:“微臣谨遵提点大人之命。”

恭敬中带着亲热,俨然大楚好师徒。

杜提点甚至亲自领着程锦容去了椒房殿,顺便给裴皇后请了安才告退离去。

几日未见,裴皇后心中着实惦记,细细一打量,微不可见地皱了眉头。短短几日,程锦容脸颊略见清瘦,神色也不如往日红润。

程锦容到底为哪个病患看诊去了?

不过,裴皇后谨记着程锦容的叮嘱,当着宫女们的面不露声色,微笑着说道:“这几日你没在本宫身边,本宫逛御花园都觉得没什么趣味。”

程锦容立刻笑道:“微臣心中也一直记挂着娘娘。现在天色正好,娘娘可想出去散散心?”

裴皇后含笑点头,等着程锦容上前扶住她的胳膊,借着宽大袖袍的遮掩,悄悄握了握程锦容的手。

程锦容心头一暖,冲裴皇后笑了一笑。

……

裴皇后体力比之前好了许多,往日走盏茶功夫,要歇半个时辰。现在走上一炷香左右,也未见疲累。

宫女们远远地随在身后,靠得近能听见裴皇后说话的,只有青黛菘蓝。

裴皇后轻声问道:“锦容,那个病患治好了吗?”

程锦容低声答道:“没有,病患没撑过去,死了。”

裴皇后:“……”

裴皇后脚步一顿,看向程锦容,目中露出些许忧色。

生老病死,做了大夫,所见所知比常人多得多。程锦容还这般年少,亲眼看着自己救治的病患没熬过死了,心里岂能好受?

程锦容心情已经平复,对裴皇后淡淡一笑:“娘娘不用担心,我能撑得住。”

医术平庸,不配做大夫。心里脆弱不堪一击的人,也做不了一个好大夫。

前世她活了二十五年,寿元不长,所经历的事,却胜过别人一辈子两辈子。也见惯了生离死别。

她只是有些自责而已。

医海无涯,对医术的追求,也应永无止境。如果她的外科医术再精妙一些,退烧的药方效用再好一些,或许,就能多挽回一条性命。

裴皇后似是窥出了程锦容的心思,不由得唏嘘。

女肖其父,真是半点不假。

当年程望也是如此,从不以自己的医术骄傲自满,对医术的追求钻研也从未停止过。

程锦容不是普通的闺阁少女。她天赋出众,聪慧过人,年少才高。她的人生,不应该只是进宫陪在她这个懦弱没用的亲娘身边。

总有一日,她要让女儿挣脱开这一切,过属于自己精彩人生。

裴皇后默默想着,未再出言。

程锦容也不是多话之人,就这么静静地陪伴在裴皇后身边。

这份宁静,很快就被打破了。

……

有罗贵人先例在前,没事就到御花园来“巧遇”裴皇后的后宫嫔妃们也多了起来。

裴皇后以前不想见任何人,如今心态转变,要打压郑皇贵妃,要夺回六宫之权。来请安的,裴皇后都会见上一见。

不过,裴皇后对嫔妃们的态度也不同就是了。

见了平日和郑皇贵妃亲近的嫔妃,裴皇后神色冷淡。反之,则态度亲和。

后宫里的嫔妃,谁不是挑眉通眼的伶俐人。几回一过,众嫔妃心中都会意过来。皇后娘娘这是要和郑皇贵妃打擂台。谁站郑皇贵妃那一边,就是皇后娘娘的敌人。

该怎么站队?

这不仅仅是裴皇后和郑皇贵妃之间的较量,还关乎着大皇子二皇子的储位之争,也牵扯到了宫外的平国公府和永安侯府。

现在,都是些年轻的嫔妃示好投诚。宫中真正有分量育有皇子公主的嫔妃们,沉得住气,暂时未动。

程锦容眼角余光忽地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第一百九十八章 定计

穿着紫色宫装的少女眉眼含笑,明艳动人。没等宫女们通传,便笑吟吟地走上前来行礼:“女儿给母后请安。”

正是寿宁公主。

裴皇后略一点头:“免礼,平身。”

寿宁公主笑着谢了恩,很自然地凑上前来,亲热地挽住裴皇后的胳膊:“母后的气色愈发好了。女儿看在眼里,真是高兴得很。”

换在往日,寿宁公主不会这般亲昵靠近裴皇后。

裴皇后自我封闭,对谁都冷冷淡淡,对着她这个唯一的女儿也同样淡薄。

如今裴皇后凤体日渐好转,稍露手腕,令后宫风起云涌。郑皇贵妃也难挡其锋芒。二皇子和寿宁公主在宫中的地位,有了微妙的变化。

寿宁公主欢喜之余,对着裴皇后也多了几分亲近之意。

裴皇后还是不习惯外人靠近自己,可寿宁公主是她的“女儿”,她不能推拒。

裴皇后微笑着应道:“寿宁这般关心本宫,本宫也高兴得很。”短短两句话,哄得寿宁公主展颜而笑。

裴皇后的眼角余光,轻轻瞥了程锦容一眼。

若说程锦容心里没有一丝酸意,是不可能的事。这是她的亲娘,她只能以医官的身份伴在身侧。看着寿宁公主撒娇卖乖……

可她的亲娘在宫中一日,就一日是裴皇后。

程锦容没有流露半分,冲裴皇后微微一笑,示意自己毫不介怀。

裴皇后心里有些酸涩,打起精神和寿宁公主闲话。

寿宁公主心情颇佳,看程锦容也没那么刺目了。

母后再偏疼程锦容,也越不过她这个女儿。

……

后宫嫔妃们的生活看似平静,实则波涛暗涌,明争暗斗。身为皇后嫡出的女儿,寿宁公主的生活就是真的平静无波了。

康宁公主从不敢和她较劲争锋,皇子们彼此争锋,暂时也未牵连到她身上。她最大的烦恼,便是和亲远嫁……

现在,也算不得烦恼了。

寿宁公主抿唇笑道:“女儿说件趣事给母后听。前两日,上书房里举行了一次旬考。六弟又考了第一,思兰表哥考了个倒数第一。”

芳心萌动的少女,眼眸中闪着晶莹的光芒,故作不经意地提起“思兰表哥”。浑然不知眼角眉梢的娇羞已泄露了她的秘密。

裴皇后是过来人,一看便知端倪,不由得蹙了眉头。

之前,她是赞成寿宁公主和亲远嫁的。可知道程锦容的“梦境前世”之后,程锦容所说的种种变故令人胆寒。她不能坐视一切重演,也绝不会让寿宁公主嫁给元思兰。

裴皇后故意露出一丝嫌弃之色:“思兰和你大哥一般年纪,读书却是远远不及。”

寿宁公主想也不想地反驳:“这也不能怪思兰表哥。他自幼在鞑靼部落长大,随柔嘉姑母读书。有今时今日,已是勤奋苦读了。自然不能和大哥二哥六弟他们相提并论。”

裴皇后淡淡地来了一句:“是啊!他到底是鞑靼太子,读书不及大楚少年,也是难免的。”

寿宁公主:“……”

寿宁公主脸上的娇羞褪了大半,好在她还有几分理智,不敢和裴皇后争辩什么。只轻声嘀咕:“这也怪不得思兰表哥,他生来就是鞑靼太子,出身也不是他自己能选的。可他心里,一直更亲近大楚。”

程锦容眸光一闪,瞥了寿宁公主一眼。

前世的寿宁公主,对元思兰一往情深。

这一世,元思兰还是住进了宫中。不知他暗中做了什么,寿宁公主的一颗芳心又寄在了元思兰的身上。

……

寿宁公主怀着隐秘的喜悦而来,怏怏不乐地告退离去。

裴皇后也摆驾回了椒房殿,屏退左右后,裴皇后皱着眉头,似自言自语:“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寿宁公主嫁给元思兰。”

寿宁公主想跳火坑,是她自己的事。可现在关乎大楚江山社稷,关乎着万千将士百姓的性命,就由不得寿宁公主任性了。

程锦容轻声问道:“娘娘想如何阻拦这门亲事?”

方法当然有。

不必深思多想,眼前就有一个现成的好法子。让康宁公主嫁给元思兰。她是中宫皇后,张口向宣和帝恳求,或是从中用些手段。成功的可能性极高。

可这么做了,和她厌憎痛恨的裴婉清又有什么区别?

不管为了什么,都不该平白牺牲一个无辜少女。

裴皇后抿紧嘴角,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锦容,你可有什么办法?”

程锦容深深地看了裴皇后一眼:“杀了元思兰。”

裴皇后:“……”

裴皇后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看向程锦容。

程锦容提起杀人二字,神色不见动容,就像是砍一颗大白菜似的,声音淡淡:“以元思兰的野心,哪怕他娶不到寿宁公主,娶了康宁公主,一样能暗中作祟兴风作浪。”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杀了他。这也是付出代价最小的方法。”

“元思兰只带了几百侍卫来大楚,这些侍卫都被留在了宫外,他身边只余几个侍卫而已。想杀他不难。”

“不过,现在还不能动手。大楚和鞑靼休战,他主动来大楚为质子,能遥遥牵制鞑靼。他活着一日,鞑靼就不能再另立太子。鞑靼内乱,于大楚有利。”

其中的道理,并不难懂。

裴皇后很快听懂了,低声道:“你的意思是,拖上几年再杀。”

程锦容赞许地看了裴皇后一眼:“是。拖延几年,大楚能休养生息,将士百姓们都能缓过劲来,国库充盈一些,能支撑得起和鞑靼一战。那时,才是动手的最佳时期。”

元思兰一死,鞑靼便有了最好的理由对大楚开战。

牵一发动一身。

现在,元思兰还不能死。

裴皇后先点点头,旋即又皱了眉头:“照你所言,要容元思兰多活几年。可元思兰已十九岁,过了年就二十。皇上既将他留在大楚,便是应下和亲一事。或许,很快就会下旨赐婚。”

程锦容早已深思熟虑过此事,低声道:“可以先定下亲事,成亲之事,往后拖延便可。”

第一百九十九章 争锋(一)

裴皇后茅塞顿开。

定下亲事,以不舍女儿出嫁为由,拖延几年就是了。

“退一步说,就算寿宁公主坚持要嫁元思兰,也不是不可。”程锦容淡淡道:“只要将元思兰一直留在京城,不让他回鞑靼。他纵然心机再深手段再狠辣,也如拔了利齿利爪的孤狼。”

裴皇后眉头舒展开来:“你说得对。”

裴皇后想了想又叮嘱道:“这件事,我心中有数。你就别掺和了,切记和元思兰保持距离。”

程锦容微笑着应下。

她暂时和元思兰没什么交集。可日后,两人定会有牵扯。

不管元思兰还会不会盯上她,她绝不会放过元思兰。

只是,这些话就别告诉裴皇后了。免得她心生忧虑,日夜难安。

……

寿宁公主心情怏怏地回了寝宫。

到了正午,寿宁公主没在寝宫里用膳,而是去了二皇子的重华宫。

不出所料,元思兰也在。

这段时日,元思兰处处扮蠢,令二皇子一点一点地失了戒心。又刻意示好结交,二皇子和元思兰这对表兄弟的情谊日益升温。

元思兰每日正午几乎都在重华宫,和二皇子一同用午膳。

寿宁公主也不是第一次来了,冲二皇子笑道:“二哥,我一个人待着气闷,今日和你一同用午膳。”

二皇子也不是傻瓜,似笑非笑地瞥了寿宁公主一眼:“你近来倒是常来重华宫。”

到底是冲着谁来的?

寿宁公主俏脸微红,跺跺脚娇嗔:“二哥说这话是何意?莫非是嫌弃我这个妹妹不成!”

二皇子对亲妹妹确实有疼惜之情,更何况,他也乐见寿宁公主和元思兰亲近,立刻笑道:“这怎么会。你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寿宁公主这才满意。

站在一旁的俊美青年,眉眼含笑,凝望着寿宁公主。

寿宁公主抬眼和他对视,心跳骤然快了一拍。

自那一日在假山的石室内相遇后,她便如着了魔怔一般,时常搜寻他的身影。为了见他,她便时常来重华宫。

两人没有再私下独处过。对视间的灼热和喜悦,却一日胜过一日。

“表妹,”元思兰含笑寒暄招呼:“两日未见了。”

寿宁公主心头一甜,抿唇轻笑:“表哥倒是记得清楚。”

当着二皇子的面,元思兰言语并不唐突冒失,微笑着应道:“我每日在宫里,所见又熟悉的,也只有你们兄妹了。”

堂堂鞑靼太子,形同软禁在宫中,也着实有些可怜。

寿宁公主心中怜意一起,声音更柔和了几分:“表哥若嫌宫中气闷,二哥出宫打猎游玩,你和二哥一同前去便是。”

“妹妹说的是。”二皇子迅速接了话茬:“过几日,我就要出宫。表哥和我一同出宫散散心便是。”

元思兰也未扫兴,笑着应了。

……

用完午膳后,寿宁公主没有在重华宫多留,很快离开。

二皇子和元思兰上午在上书房读书,下午则去演武场里练习骑射。

教导几位皇子骑射的,皆是御林军武将中的高手。

宣和帝重武轻文,一众皇子们身体中流着元氏逞勇好战的血液。在上书房里各自走神发呆,一进演武场,立刻生龙活虎。

元思兰自小在马背上长大,自会走路的那一日起就会射箭。骑射功夫高超,绝非几位皇子能比。

在上书房里装模作样的元思兰,到了演武场上,从不藏拙。

在宫中这段时日,已足够令他清楚宣和帝对英勇少年的喜爱。每日伴驾的御前侍卫贺祈裴璋,就是凭借着御前侍卫大选里的精彩表现,得了宣和帝的青睐。

他想娶寿宁公主,就得拿出点真实的本事来。

元思兰站在百步之外,看似漫不经心地随手拉弓,利箭离弦,如流星般滑过半空,正中靶心。

二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六皇子齐声道好。

元思兰也不出声,继续拉弓射箭,连着五箭,皆是靶心。

“好!”

身后忽地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元思兰半点都不意外,面上露出讶然又雀跃的神色,忙转身行礼:“思兰见过皇上。”

几位皇子也立刻上前见礼:“儿臣见过父皇。”

来人,正是宣和帝。

宣和帝平日政务繁忙,不过,每隔几日,他总要见一见几个皇子,顺便考校一番。

当然,以宣和帝的性格脾气,去上书房的次数少之又少,多是来演武场。元思兰箭术超卓,宣和帝亲眼目睹之下,对他不免多了一层喜爱。

大皇子也随着宣和帝来了演武场,和二皇子等人见了礼,笑着说道:“今日我和你们一同下场射箭,也让父皇看看我们兄弟几个的箭术是否有进益。”

二皇子心中冷哼一声。

众皇子中,大皇子箭术最佳。也因此,每次来演武场,大皇子都要露上一手,抢着出一出风头。

真是可憎可厌!

最可恨的是,他确实射箭不及大皇子。每次都只能憋闷憋屈地看着大皇子大出风头。

元思兰目光一闪,忽地上前拱手笑道:“皇上,每次射箭比试,都是单人比试,少了趣味。思兰有一提议,不如今日两人一组,以两人射箭多少论高低如何?”

“这倒是有趣。”反正是考校儿子们的箭术,宣和帝饶有兴致地准了:“也好,就依思兰所言。”

元思兰笑道:“思兰厚颜,想和二表弟一组。”

二皇子眼睛一亮,也拱手道:“请父皇恩准。”

宣和帝目光一扫,点头应了。

大皇子心中哼了一声,拱手笑道:“那儿子就和四弟一组。”

上阵亲兄弟!再怎么说,一母同胞的四皇子也比别的皇子亲近。

宣和帝也笑着应了。

接下来,就剩五皇子和六皇子了。

谁不知道小六的箭术最差,和他一组,只有垫底丢人的份。

五皇子颇为狡猾,故意扮可怜:“父皇,这可不公平。我和六弟都年少,哪里比得过几位兄长。”

摆明了不愿和六皇子一组。

小小少年也有自尊。

被嫌弃的六皇子,目中闪过一丝尴尬难堪。

就在此时,宣和帝身侧忽地响起一个声音:“末将也想一试身手,愿和六皇子殿下一组。”

第二百章 争锋(二)

众皇子俱是一惊,齐齐看了过去。

张口说话之人,正是英勇无双的御前侍卫统领贺祈贺校尉。

在众人的注目下,贺祈洒脱从容,拱手道:“请皇上恩准。”

几位皇子心情暂且不提,六皇子双目放光,十分欢喜。刚被亲哥哥嫌弃过,现在贺祈挺身而出,令他脱离了尴尬的困境。他心里自是高兴。

六皇子立刻大声道:“父皇准了吧!儿子也愿和贺校尉一组。”

裴璋心里懊恼不已。

这么好的机会,他只迟了一步,就被贺祈这个混账抢走了!

宣和帝心情颇佳,笑着说道:“也好,朕今日就看看你们的本事。赢的一组,朕赏两匹宝马。”

众皇子齐声领命。

现在尴尬难堪的人,是五皇子。

他刚才张口嫌弃六皇子,没曾想,贺祈跳出来为六皇子解围。现在,倒是他被剩下,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五皇子不得不忍着难堪张口:“父皇让裴校尉和儿臣一组吧!儿臣一个人,双拳难敌四手。”

裴璋正要上前拱手应下,就听宣和帝淡淡道:“你不愿和小六一组,今日,你就一个人独自一组。”

五皇子:“……”

众人:“……”

五皇子笑不出来了,立刻跪下请罪:“儿臣有错,请父皇息怒。”

宣和帝充分展现了何为喜怒无常。上一刻还是满面笑容的慈父,这一刻,已是龙颜不快的天子。

“平身吧!”宣和帝瞥了面色大变的五皇子一眼,淡淡说道:“比试现在开始。最后一名,罚每日多练两百箭。”

五皇子:“……”

五皇子心里的懊悔就别提了。

一时失言,惹得父皇不快,他可不就倒了霉?

几个皇子私下较劲争锋是常事,当着父皇的面流露出来,可就是自寻难堪了。

大皇子四皇子心中嗤笑不已,二皇子和元思兰对视一眼,心中也同时哂然。倒是六皇子,小声安慰了一句:“五哥箭术比我强多了,不用太担心。”

五皇子心里苦。

他箭术确实比六皇子强。可六皇子现在和贺祈一组……他没亲眼见过贺祈射箭,就算贺祈箭术平平,两个人射箭的成绩也一定胜过一个人。

五皇子强打起精神,冲着六皇子赔礼道歉:“六弟,刚才我一时失言,绝没有嫌弃你的意思,你别生五哥的气。”

六皇子咧嘴一笑:“有贺校尉和我一组,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生五哥的气。”

五皇子:“……”

这一箭,直刺五皇子胸膛啊!

……

少年人血气方刚,圣前比试,谁不想一展身手!

大皇子和四皇子一同去拿弓箭,一边低声商议如何夺得头名。

有六皇子拖后腿,贺祈箭术再好,也构不成威胁。五皇子孤身一人,不足为虑。他们真正的对手,是元思兰和二皇子。

二皇子箭术比大皇子是逊了一筹,却又胜过四皇子。元思兰更是箭术精湛。堪称兄弟两人的劲敌!

二皇子也趁着拿弓箭的时候,和元思兰低语:“表哥,今日我们两人可得同心协力,拿下头名!”

元思兰目中闪过一丝精光,低声笑道:“这是当然。”

二皇子心头一阵激越。

六皇子还年少,性情温软,喜欢读书,骑马射箭皆是平平。虽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可对二皇子来说,这个六弟几乎没什么用处。

元思兰就不同了。既有鞑靼太子的身份,又一心助他。如果真得能将元思兰收为己用,于他大有好处……

“贺校尉,”六皇子小声地倾诉感激之情:“今日多亏你挺身而出,不然,我可就太丢脸了。”

贺祈看着那张和程锦容神似的清秀小脸,挑眉一笑:“想不想拿头名?”

六皇子倒是有自知之明:“我箭术太差,有我在,这头名是别想啦!”

贺祈:“……”

贺祈既觉好笑,又有些欣慰。

少年人意气用事,逞强逞能是常事。六皇子这般坦然坦荡,既不争胜,也不以自己的缺点自卑自苦,倒是难得。

贺祈低声笑道:“以后,我私下教你射箭。保准你进步飞速,令众人刮目相看。”

六皇子眼睛一亮,十分欢喜,立刻应了:“好,那我们一言为定。”

裴璋远远地看着贺祈和六皇子有说有笑,心中气闷不已。

……

嗖!

嗖嗖嗖!

众皇子比试射箭,阵仗自然不小。

一旁观战的,有宣和帝,还有一众御前侍卫。比试规则很简单,一炷香时辰内,不限射箭次数。射中箭靶得一分,射中靶心一箭得两分。

如此一来,箭射的越多,得分越多。

不但要比射箭的精准,还要比射箭的速度。

大皇子和四皇子率先射箭,两人身侧皆放了五壶箭,每一壶有四十支箭。一共两百支箭。一炷香之内,要反复拉弓射箭,两百支箭已足够用了。

大皇子在射箭上确实下过苦功,箭术极佳,十箭中有九箭都命中靶心。相比之下,四皇子就差多了,十箭里有六七箭命中靶心。

一炷香时辰,大皇子射出了一百五十箭,共一百一十七箭命中靶心。

四皇子射出了一百三十箭,共八十箭命中靶心。

宣和帝笑着赞道:“朕的儿子,果然英勇!”

大皇子用力过度,右胳膊酸软无力,面上却露出轻松自然的笑容:“二弟,思兰表弟,该你们射箭了。”

二皇子笑着应道:“大哥在一旁看着便是。”

兄友弟恭的二皇子和大皇子对视一眼,心中各自冷笑一声。

二皇子平日练箭同样刻苦,不过,天赋也确实略逊一些。一炷香里射出了一百四十二箭,射中靶心一百零四箭。

元思兰今日却是大放光芒。

未见他如何费力,每一箭都十分轻松,速度却十分迅疾。一箭接着一箭,如流星追月一般,纷纷命中靶心。

百米外的数十个箭靶上,红色的靶心处很快被箭塞满。

一炷香时辰一到,立刻有人上前数箭靶处的箭,数完后前来禀报:“一共一百七十箭,只有五箭未中靶心。”

第二百零一章 争锋(三)

大皇子四皇子心里倏忽一沉。

这个元思兰!箭术竟如此超卓!

“好!”宣和帝目光熠熠,丝毫不掩对元思兰的赞许和喜爱:“好!没想到思兰的箭术如此精湛!”

元思兰微微一笑,拱手谢恩:“多谢皇上夸赞。思兰自幼长于草原,不会走路时,就已在马背上。能站立之日,就开始学着拉弓射箭。箭术好一些也是应该的。”

鞑靼是马背上的游牧民族,就连老弱妇孺也会骑射。元思兰也没有讳言的意思,反见心胸坦荡。

宣和帝又笑着夸了二皇子一句:“听闻你近来勤学苦练,果然颇有进益。”

二皇子在演武场里,常年被大皇子压了一头。今日,这口闷气痛痛快快地抒出了胸膛。他故意先看了面色不甚美妙的大皇子一眼,然后才恭声应道:“父皇盛赞,儿臣愧不敢当。比起思兰表哥,儿臣还差得远。”

大皇子有什么可神气的?

还不是比元思兰差了一截?

大皇子自然听出了二皇子话语中的奚落和嘲笑,心里火气闷气蹭蹭上涌。不过,他到底在朝中历练几年,颇有些城府。很快就露出钦佩的笑容:“思兰表弟的箭术出神入化,委实令人敬佩。”

厉害的人又不是你,有什么可得意的?

二皇子目光一闪,笑着戳大皇子的心窝:“我今日是沾了思兰表哥的光,才稍稍胜过大哥四弟一筹。待会儿父皇赏的宝马,我也一并赠给表哥。”

不管如何,赢得人是我。

这一场无声的较量,到底是二皇子占了上风。

大皇子心中冷哼连连,面上却不能流露出不满,甚至亲热地拍了拍二皇子的肩膀:“二弟果然慷慨大方。我这个做兄长的,远远不及。”

有五皇子前车之鉴,当着宣和帝的面,他和二皇子得维持和睦。

二皇子出了心头闷气,也装模作样地笑了起来。

满心憋闷的五皇子,暗暗翻了个白眼。

大皇子二皇子私下你争我斗,像一对乌眼鸡,现在倒是一派兄友弟恭。再说了,他和六皇子一组还没射箭哪!大皇子二皇子这是半点没将他放在眼底啊!

……

或许是心头憋着一口闷气,五皇子今日超水准发挥,一炷香之内射了一百四十箭,射中靶心一百零二箭。

只比二皇子堪堪弱了一线,却稳稳胜过四皇子了。

大皇子似笑非笑地看了五皇子一眼。

二皇子凉凉地瞥了五皇子一眼。

四皇子冷冷地瞪了五皇子一眼。

五皇子:“……”

真苦逼!

唯有六皇子,真心真意地惊叹:“五哥,你今日射箭水准远胜平日啊!我再怎么苦练,也定然追不上五哥。”

还不如不夸。

六皇子越是胸襟坦荡,越映衬出他之前的虚伪可耻。

五皇子心里更郁闷了,挤出笑容道:“小六,该你上场了。快些去拿箭,别让父皇等急了。”

六皇子兴冲冲地诶了一声,快步去拿箭壶。

一壶四十支箭,分量不算轻。六皇子一手拿一壶箭正好。正准备再跑一趟,就见贺祈双手各拎四壶箭,轻轻松松地过来了。

六皇子:“……”

六皇子羡慕地看着贺祈修长有力的臂膀:“什么时候我能像贺校尉这般有力气就好了。”

贺祈挑眉一笑:“贺校尉不但有力气,而且射箭又快又准!今日就让六殿下开开眼界!”

六皇子被逗得哈哈一笑,倒是半分紧张的情绪都没了。

一旁的御林侍卫燃香,朗声道:“一炷香为限,开始射箭。”

六皇子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取了一支箭,搭弓射了出去。没中靶心,好在也没脱靶!六皇子信心大增,立刻又取第二支箭。

眼角余光就见贺祈手中的箭嗖嗖飞了出去,逝如流星,力道十足,每一箭都落在靶心处。

哇!

贺校尉好厉害啊!

六皇子眼中放光,胸膛里热血涌动,射箭的速度也快了起来。

可惜他年少力弱,准头也不太足。速度一快,就有箭飞出了箭靶外。

“稳住!”贺祈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边射箭一边不忘指点六皇子:“别贪图速度快!要先射中箭靶!”

六皇子乖乖哦了一声,稳住心绪,射箭速度放慢,总算没有再丢人地脱靶了。

……其实,六皇子的担心纯属多余。因为众人的注意力都在贺祈身上,根本没人看他射箭。

……

贺祈左手持弓,右手取箭,搭弓射箭的速度极快,一箭接着一箭从手中飞出。无一例外命中箭靶。有着流畅又冰冷的美感。

再看贺祈,也和平日判若两人。

平日如宝刀藏于刀鞘之中,锋芒被敛了大半。此时却是锋芒尽露,散发着凛然的杀气。

这是前世在无数次生死关头磨炼而出的杀气。如饱饮鲜血的宝刀,令人望之生出寒意。

大皇子二皇子等人一比,立刻黯然失色。

箭术同样精湛的元思兰与之相比,又少了一份凛冽的杀意和气势。

宣和帝看得龙目放光,连道几声“好”!

裴璋遥望着大展神威的贺祈,一颗心直直往下沉。

以他的骄傲,从不以为自己不及贺祈。可现在,由不得他不承认。他的箭术,至少差了贺祈一线。

一直从容自若的元思兰,神色也微微变了。之前略显慵懒自得的神态,不知不觉中换成了防备和警惕。

这才草原马背上长大的民族,遇到天敌时才会有的警觉。

元思兰紧紧地盯着贺祈,心中如掀起惊涛骇浪。

这个贺祈!

箭术竟丝毫不弱于他!凌厉的杀气犹有过之!

这个十几岁的少年,平国公的嫡子,在京城锦衣玉食中长大,到底是何来的一身杀气?何来的无人可挡的锐气?

香渐渐燃至尽头,即将堙灭。

射箭一直未停的贺祈,忽地顿了一顿,转头看了元思兰一眼。

那一眼中的冷意和杀意,元思兰绝不会错辨。

元思兰瞳孔骤然收缩。

贺祈已转回头,手中长箭离弦飞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美妙弧度,直直地射穿了箭靶。

第二百零二章 争锋(四)

最后这一箭,竟然射穿了箭靶!

众人一声惊呼!

御林侍卫立刻上前数箭,然后高声禀报:“启禀皇上,贺校尉在一炷香之内射出一百七十五箭,每箭都中靶心。”

元思兰目中闪过一丝阴沉,面上笑容如常。

大皇子二皇子的脸色都有些难看。大皇子深恨再一次被抢了风头,二皇子心中怨气更大。不过,片刻过后,两人就都恢复如常。争相张口夸赞贺祈。

“贺校尉箭术出神入化!”

“正是!不愧是父皇看重的御前侍卫统领!”

贺祈看着口不对心的大皇子二皇子,笑着拱手道谢,心中却哂然。

身为皇子,连这点容人的气度都没有,如何堪为储君?

宣和帝显然是最高兴的那一个,朗声笑了起来:“好好好!朕的御前侍卫统领,无愧大楚第一英勇少年之称!”

贺祈笑着谢恩:“多谢皇上盛赞。末将今日就厚颜领受了。”

烈日下,那张英俊过人的脸孔光芒四射。

裴璋默默将目光移了开去。

六皇子兴冲冲地跑去箭靶前,亲自数自己射的箭靶,然后高高兴兴地来禀报:“父皇,儿臣今日射了八十箭呢!”

众皇子心中同时呵呵一声。

这八十箭里,还得去掉脱靶的六七箭,在箭靶上的也多在边口。真正中了靶心的,连十箭都没有。

亏得六皇子还笑得出来。换了是他们,早羞愧得没脸见人了。

宣和帝对六皇子倒是格外宽容几分,笑着说道:“小六才十岁,筋骨尚未长开,力气小准头不足,今日的射箭成绩,也算不错了。”

六皇子被赞得小脸放光。然后小心翼翼地张口央求:“父皇,贺校尉今日射箭最佳,可惜被儿臣拖累,不能拿头名。不如,父皇也赏贺校尉一匹宝马吧!”

宣和帝哈哈一笑:“好,贺校尉,朕也赏你一匹宝马!”

贺祈笑着谢了天子恩典。

二皇子和元思兰对视一眼,心里的滋味,不提也罢。

原以为他们今日会出尽风头。谁能想到,最后大出风头的人是贺祈!

……

宣和帝观看许久,颇有些意动,亲自下场射了一轮箭。想射第二轮时,内侍赵公公大着胆子上前,轻声提醒:“杜提点曾说过,请皇上保重龙体。”

宣和帝频繁发作的宿疾,颇损龙体元气。平日坐立行卧倒是无妨,太过消耗体力的骑射之类,却是能免则免。

宣和帝在兴头上被打断,心中十分不快,冷冷地看了赵公公一眼:“放肆!”

赵公公立刻跪下请罪:“奴才多嘴,请皇上责罚!”

宣和帝冷哼一声,扔了手中的弓箭,迈步离去。近身伺候的内侍们和御前侍卫们,立刻尾随天子而去。皇子们也跟了上去。

赵公公跪在原地,没敢动弹。

一直跪到天黑,才有内侍跑来传皇上口谕,让赵公公起身。

赵公公跪了小半日,膝盖早就跪麻了,挣扎着起身,在内侍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出了演武场。

前来传信的内侍,同样是天子近侍,和赵公公颇有些私交。一边走一边低声叹道:“皇上难得有兴致射箭,你何苦多嘴讨嫌。”

明明是为了龙体着想,却被怒责罚跪了近两个时辰。吃力不讨好,何苦来哉!

赵公公苦笑一声。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就连朝堂中的文官武将们,对着宣和帝尚且战战兢兢。更别说他们这些无根的奴才了。

可若是一句不提醒,宣和帝消耗体力过度,宿疾再次发作。到时候遭殃倒霉的,还不是他们这些奴才?

……

演武场里的事,很快传进了椒房殿。

裴皇后并未急着伸手宫务。不过,宫中动静,自有人特意前来送信。如今的椒房殿,消息可是比以前灵通多了。

傍晚时分,六皇子来了椒房殿。

裴皇后心结已去,对六皇子比往日温和了许多,主动问道:“小六,你下午射箭如何?”

裴皇后极少主动和他主动说话。像眼下这般温和近乎慈爱的,更是少之又少。

六皇子既惊又喜,立刻眉飞色舞地将演武场里的事一一道来。

程锦容安静地聆听,在听到贺祈大展神威的一幕时,程锦容扬起了嘴角。

“……没亲眼得见的人,根本想不到贺校尉的箭术是如何厉害。尤其是最后那一箭,迅疾无双,凌厉霸道,连箭靶都射穿了。”

说起这些,六皇子不但没有半分嫉意,甚至一脸的有与荣焉,意犹未尽地赞叹:“哇!好厉害!”

裴皇后笑着问道:“贺校尉真有你说得这般厉害?”

六皇子连连点头:“比我说得还要厉害一点!”

裴皇后哑然失笑,不动声色地瞄了程锦容一眼。

这大概是天底下所有亲娘的通病。听到有这般出色的少年郎,总忍不住要琢磨,能否配得上自己的宝贝女儿。

程锦容从未在裴皇后面前提起过贺祈,此时不知为何,竟无端地有几分心虚。轻轻咳嗽一声,扯开话题:“六皇子殿下……”

六皇子打断程锦容:“此时又无外人,容表姐叫我一声辰表弟便可。”

程锦容敏锐地察觉到裴皇后的呼吸急促了几分。

“辰表弟,”程锦容立刻改了称呼,裴皇后的呼吸顿时缓和:“你还年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宜过度用力。现在有没有觉得胳膊酸痛?”

六皇子想逞能,在程锦容柔和关切的目光下,不知不觉中说了实话:“是有些酸痛。不过,休息一晚,明日就该好了。”

程锦容轻声道:“我替你揉一揉胳膊。免得明日胳膊酸痛,连提笔的力气都没有。”

六皇子小脸发红:“不用了。”

程锦容抿唇一笑,走上前,示意六皇子伸出胳膊。六皇子本来想拒绝,不知怎么地,一见程锦容的笑颜,就乖乖伸出了胳膊。

真乖。

程锦容心尖一软,下手却不手软。右手按住穴道,用力一揉。

六皇子猝不及防,诶哟一声,眼泪差点飙出来:“疼!”

裴皇后:“……”

第二百零三章 温情

六皇子这一声惨呼,在程锦容意料之中。

裴皇后却是始料未及,被吓了一跳:“锦容,这是怎么了?”

程锦容继续用力道按揉六皇子胳膊上的穴位,不疾不徐地应道:“这样按揉盏茶功夫,胳膊就不会酸疼了。”

裴皇后这才放了心,柔声哄六皇子:“小六,锦容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你稍微忍上片刻。”

一开始确实疼,片刻后适应了,也就没那么疼了。

更何况,母后还这般温柔地哄他。

六皇子没再呼痛,乖乖坐着,一颗心被幸福喜悦溢满。

他忍不住轻叹一声:“母后忽然这么疼我,我不是在做梦吧!”

裴皇后鼻间一酸,眼眶一热,将头扭到一旁。

程锦容心中也有些酸楚,口中轻声笑道:“娘娘以前患了心疾,性情阴郁,不愿和人亲近。所以,才对你淡漠了一些。其实,娘娘一直都很疼惜你。”

六皇子听得美滋滋的,眼巴巴地看着裴皇后:“母后,容表姐说的都是真的吗?”

裴皇后心尖又是一颤,转过头凝视着六皇子,心绪复杂纷乱,半晌才轻轻嗯了一声。

这一切,都是裴婉清兄妹造孽,是她太过温软可欺。一无所知的六皇子,却是无辜的。她不该迁怒于孩子身上。

她要坐稳中宫之位,如此,才能保护自己的女儿,也能保护六皇子。

六皇子不知裴皇后的复杂心情,在裴皇后温柔的凝视下,他幸福又愉悦……

“诶哟!”从左胳膊换到了右胳膊,忽地按揉到了最酸疼的穴位,六皇子又是一声痛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程锦容笑盈盈地问:“疼不疼?”

六皇子差点哽咽出声:“一点都不疼。”

裴皇后又觉好笑,又有些心疼,忍不住叮嘱一句:“锦容,你也别太用力了。”

程锦容笑着嗯了一声,手下力气分毫未变。

六皇子:“……”

不看六皇子略显扭曲的小脸,眼前这一幕,满是温情。裴皇后没再说话,静静地凝望着一双儿女,心里涌起丝丝欣慰。

不知日后如何,不管日后如何,至少,眼下这对姐弟相处融洽而和睦。

“娘娘,天色不早了,是否传晚膳?”青黛低声问道。

被收拾过几回,如今青黛老实安分多了。

裴皇后略一点头,对着六皇子说道:“你留下,陪母后一同用晚膳。”

六皇子目中闪过惊喜,连连点头。

六皇子在椒房殿里用了晚膳,还有些依依不舍,不想离开。

裴皇后笑着催促:“你晚膳还有课业要完成,别耽搁时间了。锦容,你代本宫送小六回寝宫。”

从私心来说,裴皇后乐见一双儿女亲近。从长远来看,姐弟两人感情和睦,日后或许也能少些芥蒂。

程锦容含笑应了,和六皇子一同出了椒房殿。

……

月光皎洁莹润。前后皆有宫女内侍提着宫灯。

天色已晚,夜风微凉,吹拂在脸颊上,分外舒适。

六皇子咧嘴轻笑道:“容表姐,我从未像今天这般欢喜过。母后就像变了个人,对我又温柔又亲切。”

说着,又幸福地叹了一声:“简直就像做梦一样。”

程锦容凝望着满面雀跃的六皇子,微笑着说道:“这不是梦。娘娘的病症大有好转。精心调养身体一两年,或许就能痊愈。以后,娘娘会越来越好,你也会越来越好。”

其中蕴含的深意,年少的六皇子当然听不出来。

他由衷地感激道:“母后病了这么多年,那个常院使根本就是个庸医,没治好母后的病症。多亏了容表姐,母后才一日好过一日。”

程锦容微微一笑:“娘娘患的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

六皇子是单纯些,心思却敏锐。闻言心中悄然一动,抬眼看向程锦容。

容表姐这么说,莫非是想暗示什么?

母后患了心病,什么是母后的心药?

莹白的月光下,程锦容光洁的俏脸似被笼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面容有些模糊不清,一双眼眸却愈发黑亮。

她就这么静静地凝视着他,什么也没说。复杂的眸光中,又似有千言万语。

六皇子心里涌起一丝奇异的感觉。

母后和容表姐之间,似乎有着极深的默契,共同的藏了一桩极大的隐秘……

这个秘密,和母后的病症有关,和容表姐有关,似乎和他也有关联。

“容表姐,”六皇子压低了声音,轻得只有彼此能听见:“母后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你是不是也有事瞒着我?”

程锦容静默不语。

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六皇子一时理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不过,他到底是宫中长大的皇子。性情纯良,却又格外聪慧敏锐。

直觉告诉他,不该追根问底。

或许说,现在还不是追根问底的时候。

现在的他,太过年少,也太过弱小。要做母后的依靠,要保护容表姐,至少也要等几年,等到他长大成人……

六皇子没有再问,程锦容也未再说话。

一路沉默着到了六皇子的寝宫。

六皇子定定心神,和程锦容道别:“多谢容表姐送我回来。我令人送你回椒房殿吧!”

程锦容随口笑道:“不必送来送去,我自己回去便可。”

没等六皇子再张口,程锦容已转身离去。

……

六皇子心情纷乱,程锦容的心情也不及表面平静。

进宫前,她就已预料到宫中的种种困境。如今,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前进。可六皇子……她怎么做,才能不伤害到他?

他现在只知她是容表姐,对她格外亲善。

如果他知道,她其实是他同母异父的姐姐,他能心无芥蒂地接受她吗?

他心中是否会生出怨怼愤恨?

他会疼惜遭受折磨痛苦的亲娘吗?

程锦容抿着唇角,放慢脚步,近乎轻缓无声。

不远处,就是寿宁公主的长乐宫。寿宁公主喜欢竹子,长乐宫外有一片竹林。夜风阵阵,竹叶飒飒作响。

程锦容心情纷乱,并未抬眼张望,默默前行。

就在此时,竹林中忽地传出一声异响。

程锦容脚步一顿,转头看了过去。

第二百零四章 窥见

月光再莹润,也照不进竹林深处。

程锦容转头看过去,完全是下意识的本能反应。

藏在竹林中的人,显然没想到这么多。从竹叶缝隙中看见一道人影,心里已经慌了,用力推开拥着她的手臂。环抱着她的青年男子,很配合地松了手。

她用力过猛,身体失了衡,撞到了身侧的竹子,发出簌簌声响。

这么明显的异动,以程锦容敏锐的耳力,焉能听不出来?

竹林有人!

而且不止一个!

程锦容迅速做出判断。

后宫中宫女内侍假凤虚凰,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趁着主子歇下悄悄溜出来私会,不巧被她碰了个正着。现在不知如何惊惧害怕。

程锦容不欲多事,只当什么都不知道,转过头,不疾不徐地继续前行。

竹林里的这对野鸳鸯若是识趣,就该静悄悄地躲着,等她走远了再各自溜走。

没曾想,身后的动静更大了。先是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恼羞成怒气急败坏的少女声音:“站住!”

熟悉的声音一入耳,程锦容想走也不可能了。

程锦容皱了皱眉,很快平复心绪,镇定地转身。

隔了一段距离,光线也远称不上明朗,看不清彼此的面容。可几乎在刹那,两人就确定了对方的身份。

寿宁公主!

程锦容!

……

怎么会是她!

若是普通宫女或内侍,倒是好对付。可程锦容……怎么偏偏是程锦容!

寿宁公主羞恼更甚,狠狠地瞪着程锦容:“程锦容!这么晚了,你不在椒房殿里陪伴母后,为何会在这里?”

呵呵!

这问题问得真好。堂堂公主,身边一个伺候的宫女都没有,躲在竹林里,鬼鬼祟祟的又是做什么?

程锦容没有冷笑反问,平静从容地答道:“皇后娘娘命微臣送六皇子殿下回宫。现在,微臣要回椒房殿复命。公主殿下若无吩咐,微臣就告退了。”

“等等!”

寿宁公主下意识地阻止程锦容离开。

现在心虚着急的人是寿宁公主,她也没什么可着急的。程锦容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寿宁公主用力地咬了咬嘴唇,心里的羞臊恼火和心虚不安交织在一起,半晌才挤出一句:“你刚才听到什么动静了?”

程锦容适时地露出些许讶然之色:“风吹竹叶,飒飒作响。除此之外,莫非还有别的动静?”

寿宁公主:“……”

寿宁公主俏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神色变幻不定。

程锦容淡淡道:“公主殿下爱竹,宫中人人皆知。月下赏竹,想来别有风韵。微臣适逢其会,和公主殿下偶遇。请公主殿下放心,微臣不是多舌之人,今晚之事,不会告诉任何人。”

寿宁公主下意识地松了口气,挺直胸膛,流露出属于公主的骄傲和高高在上:“记住你说过的话。若宫中有半分不该有的流言,我饶不了你。”

色厉内荏。

程锦容心中哂然,不软不硬地回击:“微臣不会乱言。不过,公主殿下率性而为,言行举动或许早已落入人眼。公主殿下不愿听到任何流言,便该谨言慎行才是。”

寿宁公主被噎得哑口无言。

程锦容不再多言,行礼告退。

寿宁公主深呼吸一口气:“你退下吧!”

程锦容转身离去。

至始至终,她都未曾窥探竹林异响处的动静,连眼角余光也未多看一眼。

可她清楚地知道,竹林中的人,一直在紧紧地盯着她。那种如被野兽盯着猎物一般的眼神,那种无影无形却又无所不在的压迫,于她而言,委实太熟悉了。

元思兰。

你果然好手段,进宫未到两个月,就已勾动寿宁公主的芳心。

……

程锦容的身影很快远去。

寿宁公主提在嗓子眼里的心并未落回原处,在胸膛里翻滚不定。一张俏脸也似被蒙上了阴影。

寿宁公主咬咬嘴唇,又入了竹林。

一袭锦袍的青年男子,在月下愈发俊美,带着一丝浪荡不羁的邪气,冲慌乱不安的寿宁公主挑眉一笑。

寿宁公主面颊羞红,不肯过去,娇嗔地啐了一声:“我原以为你是个君子,没想到……没想到你这般不正经。”

想到之前竹林里的亲昵,寿宁公主耳后一阵滚烫。若不是太过忘情,她也不会撞在竹子上,发出异声,惹来程锦容的注意。

元思兰也未再孟浪,寿宁公主不过来,他也未曾上前,低声调笑道:“情之所至,情难自禁罢了。表妹不喜我这样,我以后改了就是。”

寿宁公主总算还有几分矜持,又后退了两步,低声说道:“表哥,你真的心悦我,想娶我为妻吗?”

元思兰慵懒随意的调笑神态为之一变,郑重地说道:“我对表妹的心意,日月可鉴。过些时日,我便向舅舅张口,求舅舅赐婚。”

“我元思兰对天立誓,此生一心待你,绝不三心二意。如违此誓,就令我死在深爱之人的刀下。”

寿宁公主心头一甜,低低地说道:“表哥,你不用发这等毒誓。我信你!”

元思兰神色一柔,目中满是深情:“阿乔,我必不负你。”

情到浓处,寿宁公主如饮烈酒,既美妙又醉人。之前因程锦容而起的烦闷懊恼,如风般散去。

反正,表哥很快就会向父皇求娶她了。

他是鞑靼太子,她是大楚公主。等他们定了亲,就是未婚夫妻,便是偶尔亲密些,又有谁敢胡言乱语?

寿宁公主唯一忧虑的,只有一件事。

“表哥,你真的愿意一直留在大楚吗?”寿宁公主抬眼看着元思兰,话语中满是希冀。

元思兰不假思索地应道:“是。这是我母亲最大的心愿,也是我的心愿。等我们成亲后,就住在你的公主府里。做一对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恩爱夫妻。”

寿宁公主娇羞欢喜地轻轻嗯了一声。

然后,寿宁公主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元思兰在竹林里站了片刻,眼睛看着的却是程锦容离去的方向。目中光芒一闪而过。

……

第二百零五章 建府(一)

程锦容回椒房殿,向裴皇后复命,只字未提寿宁公主,也未提起和六皇子最后的对话:“……六皇子殿下已回了寝宫。天色不早,娘娘也该安寝了。”

裴皇后也未起疑心。

程锦容平静从容一如往常,实在看不出半点异样。

待裴皇后歇下,程锦容才回了屋子,沐浴更衣后,看了一个时辰的医书,又用一个时辰,默默整理自己治过的病例,写出医案。

直至子时,程锦容才睡下。

她又做了梦。

梦中,她是“容锦”。

在床榻上养伤的俊美青年男子,俊脸苍白,略显狭长的眼眸注视着她:“容锦,过来。”

她将所有的憎恶都压在心底,依言走了过去,在床榻三尺之外停下脚步,轻声问道:“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他勾起嘴角,似笑非笑:“怎么,你怕我?”

她镇定地答道:“殿下威名赫赫,杀人无数。边关百姓,谁人不怕殿下。”

他依旧看着她,声音却柔和了一些:“我杀的都是该杀之人。被我放在心上的姑娘,永远不必忧虑。过来,在我身边坐下。”

口中说得甜蜜动听,可他身边总有十数个身手极高的亲兵侍卫。一个个手持利刃,目光凶狠。

她若有半分异动,这些亲兵立刻就会拔刀杀人。

她站在床榻外三尺处,动也未动,声音淡淡:“殿下的伤势已大有好转,待痊愈后,请殿下依言放我离去。”

他听了这等话,也不动气,只觉好笑。用看笼中鸟雀一般的眼神,戏谑地看着他,语气里有几分纵容:“好,等我的伤势痊愈,我就放你走。”

他当然不会放她走。

她心知肚明,却未说破,顺着他的话音做戏,露出些许释然和欢喜。

下一刻,场景变幻,已是三个月之后。

他的伤好了,下榻走动无碍。

他不再唤她上前,而是走到她的身边,伸手拥住她的肩膀,亲昵地唤她的名字:“容锦,我要娶你为侧妃。”

她逼自己放软身体,靠在他的胸前:“我身份低微,如何配做鞑靼的太子侧妃。”

他低声笑了起来,在她耳边轻语:“我的正妃死了,以后我不会娶正妃。你虽是侧妃,无人能越过你。”

“我元思兰对天立誓,此生一心待你,绝不三心二意。如违此誓,就令我死在深爱之人的刀下。”

……

程锦容霍然惊醒,坐直了身子。

呼吸有些急促,胸膛起伏不定。

过了片刻,程锦容才以袖擦拭额上的汗珠,缓缓平静下来。

或许是昨夜思潮起伏之故,她竟梦到了和元思兰虚与委蛇的半年时光。元思兰到底对她有几分真情,此事早已没了深究的必要。

此生,她绝不容他活着离开京城!

程锦容平定心绪后,梳洗更衣,去裴皇后身边伺疾。

没想到,寿宁公主竟也早早就来请安。程锦容一露面,寿宁公主的目光就如刀尖一般刮过程锦容。目中露出戒备和警告之意。

程锦容神色如常,含笑行礼问安,到了裴皇后身侧。

寿宁公主颇有重重挥出一拳却击空的懊恼气闷。不过,既然裴皇后没有半分异样,可见程锦容没有乱说。

寿宁公主忐忑了一夜的心,稍稍安稳,冲裴皇后甜甜笑道:“女儿今日要陪母后一同去御花园里散心。”

裴皇后不便推拒,微笑着应了。

半个时辰后,裴皇后在一众宫女的簇拥下出了椒房殿,去了御花园。

寿宁公主牢牢巴在裴皇后身边,颇有些不容任何人靠近裴皇后的霸道。程锦容今日只得离得稍远了一些。

裴皇后心中有些不快,正要张口,程锦容不动声色地使了个眼色。

裴皇后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寿宁公主今日显然不止是要“尽孝心”这么简单。闲话片刻,有意无意地将话题引到了二皇子的亲事上:“父皇已圣旨赐婚,婚期就在明年春日。也不知二哥的皇子府建得如何了。”

未成亲的皇子,皆住在宫中。一旦成亲,便要出宫开府。当年大皇子就是如此,在成亲前一个月住进了大皇子府。

二皇子今年十五,过了年十六。宣和帝自不会薄待了自己的嫡出皇子。赐婚圣旨一下,便令内务府为二皇子建府。

几位皇子的府邸,当然早就建好了,离皇宫极近。所谓建府,便是将略显空荡的府邸收拾布置一新,以备二皇子大婚。

至于四皇子五皇子,今年才十四,他们两人的婚期定在了后年。

裴皇后再诸事不管,对二皇子的亲事也要上心过问,闻言道:“本宫一直命李公公盯着内务府,不过,建府不是等闲小事,总得收拾几个月。”

寿宁公主顺势说道:“女儿和二哥一般年龄,母后和父皇说一声,也为女儿建府吧!”

公主府的规制比皇子府略逊一筹。大楚朝的公主,招了驸马后,便可住在自己的公主府里。

程锦容眸光一闪,瞥了寿宁公主一眼。

裴皇后也不蠢钝,立刻听出了寿宁公主的话中之意:“你想现在就建府?”

大楚公主,比闺阁千金们矜贵得多。十七八岁招驸马也不迟。这么早就想建府,显然是动了春心,想早些成亲了。

寿宁公主被裴皇后看得心中发虚,先扭头避开,很快又转过头来,轻声央求:“女儿想早些建府,请母后恩准。”

裴皇后略略蹙眉,并未一口应下:“容本宫斟酌几日。”

母后对她总是这样,不冷不热,不温不火。哪有母亲疼惜女儿的样子?

寿宁公主颇有些委屈。不过,她没有像往日那般任性闹腾,而是挤出笑容:“多谢母后。”

寿宁公主陪伴裴皇后半日,正午前便找借口离去。二皇子和元思兰来往密切,寿宁公主想见元思兰,去重华宫便能如愿。

程锦容私下里问裴皇后:“公主殿下想建府,娘娘是何打算?”

裴皇后淡淡道:“本宫和皇上说上一回,能不能成,还得看皇上的心意。”

第二百零六章 建府(二)

两日后,宣和帝来椒房殿探望裴皇后。

往日,宣和帝一个月里,来椒房殿两三回。如今隔三四日就来一回。虽未在椒房殿留宿,对裴皇后的看重却是彰显无疑。

也因此,裴皇后在后宫中的分量越来越重。

裴皇后还是惧怕宣和帝,可惧怕中,也有了一丝隐约的不能诉之于口的了悟。

以前她如活死人一般,宣和帝从无废后之意。如今她病症有了好转,宣和帝便时常来椒房殿探病。

或许……宣和帝对她,有些怜惜之情。

她不能一味推拒,哪怕心中再不情愿,也得学着利用这些怜惜,化为她的助力。慢慢掌控后宫。

“臣妾见过皇上,”裴皇后裣衽行礼。

宣和帝伸手扶起裴皇后“免礼平身吧!”

裴皇后没有闪躲,宣和帝的手落在她的衣袖上,她强行按捺住抽回衣袖的冲动,冲宣和帝微笑“多谢皇上。”

程锦容将这一幕看在眼底,心里既觉欣慰,又有些涩意。

以前的裴婉如,活在自己封闭的世界里。她进宫后,将裴皇后拉出了黑暗的世界。她鼓励裴皇后挺直腰杆前行。

裴皇后的病症在好转,身体一日好过一日,也在慢慢改变。

日后裴皇后到底会变成什么模样,谁也不清楚……这样的改变,于眼下而言却是好事。

……

“皇上今日面色不佳,莫非是朝中有什么事令皇上烦心?”裴皇后声音柔和温雅,十分悦耳。

裴皇后极少主动问询朝堂之事,也极少流露出对他的关心。

宣和帝心中熨帖,神色缓和“山东战事不太顺遂,还得继续派兵增援。永安侯主动请缨,愿领兵前去。朕没应!”

平西侯骁勇无双,擅长领兵征战。连他都压不住山东民乱,派永安侯去又有何用?

裴皇后略略蹙眉,轻声道“打仗的事,臣妾不懂,也不敢胡乱进言。臣妾的兄长,不知比起平西侯来如何?”

宣和帝对永安侯有几斤几两倒也有数,淡淡道“所以,朕打算让晋宁候领兵去增援。”

晋宁候是郑皇贵妃的娘家兄长。宣和帝没允永安侯请战,再令晋宁候前去,算是当着众臣的面削了永安侯的颜面。裴皇后的脸上也没什么光彩。

裴皇后半分不在意,舒展眉头“皇上英明,晋宁候素有善战之名。有晋宁候领兵前去,定能早日平定民乱。”

宣和帝深深看了裴皇后一眼“皇后不介意便好。”

裴皇后当然不介意。永安侯丢人出丑,她心里不知多快意。不过,当着宣和帝的面,绝不能将这份快意表露出来。

裴皇后含蓄又得体地应道“一切都以国事为重。臣妾区区颜面,算不得什么。”

宣和帝被这一记龙屁拍了个正着,目中有了笑意。

裴皇后很自然地提起了寿宁公主想早日建府之事“……寿宁昨日向臣妾恳求,想早日建府。”

“臣妾拿不定主意,请皇上定夺。”

宣和帝目光一闪,随口道“寿宁也不算小了,想建府也无妨。朕过几日便下口谕给内务府。”

裴皇后笑着应下。

……

“皇上果然有令寿宁和亲之意。”宣和帝离开之后,裴皇后低声对程锦容说道“不然,也不会这么轻易就允了寿宁建府。”

程锦容点点头“大楚民乱不息,四处打仗。国库捉襟见肘,国力日渐衰弱。此时,大楚无力再支撑和鞑靼打仗,和亲休战,势在必行。”

元思兰主动留在大楚为质,宣和帝对元思兰的戒心去了大半。也动了将嫡出的寿宁公主嫁给元思兰的心思。

哪怕元思兰日后回了鞑靼,做了可汗。寿宁公主所生的儿子,也会成为鞑靼未来的太子。这对大楚来说,自是好事一桩。

或许,无需征战打仗,便能令鞑靼尽归大楚疆土。反之,也就是牺牲了寿宁公主一个人而已。

怎么想,这都是有百利无一害的好事。宣和帝是父亲,更是大楚天子。对女儿的那点疼惜之意,如何能和江山社稷相比。

寿宁公主之前百般不愿,还为和亲之事和裴皇后闹腾。现在却是求之不得。

裴皇后沉默许久,才轻叹一声“若皇上下旨赐婚。我便去求皇上,将亲事延迟,就说我舍不得寿宁早早出嫁。”

说完,有些不安地看向程锦容“锦容,我虽然深恨裴婉清,对寿宁也喜欢不起来。可到底看着她长大,不忍见她就这么跳进火坑……”

程锦容微微一笑“娘娘心地善良柔软,我不会拈酸吃醋。”

裴皇后这才松了口气“你没生气就好。”

在我心中,你才是独一无二的珍宝。谁也无法和你相比。

……

几日后,宣和帝下旨,令内务府为寿宁公主建府。

消息传到后宫,众人反应不一。

寿宁公主心花怒放,不必细述。立刻前去椒房殿谢恩“多谢母后。”

裴皇后咽下喉中的轻叹,温声道“建府不是小事,眼下内务府正忙,你的公主府,总要等到明年才能建好。”

明年也足够了。

寿宁公主笑颜如花“女儿明年十六,公主府建好便可。”

春风满面的寿宁公主,丝毫不掩饰心里的喜悦,不知落了多少人的眼。

存在感稀薄的顾淑妃,在寝宫里搂着康宁公主喜极而泣“康宁,你父皇定是要令寿宁和亲,所以才为寿宁早早建府。”

“你不用嫁给鞑靼太子,终于能将这颗心放下了。”

康宁公主依偎在顾淑妃的怀里,轻声说道“母妃,寿宁姐姐原本不想嫁,现在却那么高兴地去椒房殿谢恩。看来,寿宁姐姐改了心意。”

鞑靼太子要长留大楚。而且,鞑靼太子俊美倜傥,温柔体贴。寿宁公主定是动了芳心。

顾淑妃含泪笑道“这些都和我们无关。母妃只盼着你一生平安顺遂,日后招了驸马,安安稳稳地在公主府里过日子。”

是啊!

这些和她都没关系了。

康宁公主扬起嘴角,笑了起来。



第二百零七章 哄骗(一)

郑皇贵妃很快想通了其中奥妙,心中憋闷不已。

大皇子每日伴驾听政,无暇也不便时常进后宫,郑皇贵妃憋了一肚子话,只得召了儿媳大皇子妃进宫。

“儿媳见过母妃。”大皇子妃恭声行礼。

郑皇贵妃淡淡道“免礼平身吧!”

郑皇贵妃近来心气不顺,不知砸了多少套茶碗,钟粹宫里挨板子的宫人也不在少数。大皇子妃消息灵通,自然清楚其中的缘故。

说到底,还不是眼热嫉恨裴皇后?

她不肯触了郑皇贵妃的眉头,小心地陪着郑皇贵妃闲话,绝口不提椒房殿。

郑皇贵妃却张口先提了“……皇上要为寿宁公主建府,此事你也知道了吧!四皇子五皇子的府邸尚未建好,皇上倒是先为寿宁公主建府。”

大皇子妃故意装傻充愣“或许是父皇心疼寿宁妹妹,想早些为寿宁妹妹建府。”

郑皇贵妃略有些不快地瞥了大皇子妃一眼“皇上的用意,莫非你看不出来?”

婆媳关系素来微妙。

大皇子妃和郑皇贵妃之间的关系,更是微妙。

郑皇贵妃在宣和帝面前柔媚逢迎,对着儿子时一派慈母心肠,对着儿媳,却又是另一副脸孔,既不温和也不慈爱。反倒百般挑剔。

大皇子和大皇子妃夫妻感情和睦,郑皇贵妃看在眼里不痛快,不时赏一两个年轻美貌的宫女去大皇子府。

当着众人的面,郑皇贵妃对儿媳和颜悦色,私下说话时,冷言冷语是常有的事。

大皇子妃身为儿媳,天生居于劣势,不得不隐忍几分。

郑皇贵妃借机发作,大皇子妃便低头道“儿媳驽钝。”

郑皇贵妃轻哼一声“这么明显的事,稍微动动脑子,便能想得出来。皇上这么做,显然是动了将寿宁公主嫁给鞑靼太子的心思。”

大皇子妃适时地露出些许惊愕“父皇竟有此意?儿媳鲁钝,竟未想到这一层,多谢母妃指点。”

这样的反应,总算取悦了郑皇贵妃。

郑皇贵妃神色稍缓,语气也没那么尖锐了“和亲之事,势在必行。寿宁公主和鞑靼太子亲事一成,对二皇子可是大有好处。”

寿宁公主和二皇子是一胎双生的亲兄妹。寿宁公主一旦和亲,二皇子在朝中必然声势大起。

对二皇子有利的事,对大皇子可就大大不利了。

大皇子妃岂能不知?只是,宣和帝决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便是“宠冠六宫”的郑皇贵妃,也只敢私下发发牢骚罢了。

当着宣和帝的面,郑皇贵妃根本不敢多言。

所以,郑皇贵妃召她这个儿媳进宫,不过是逞一逞口舌威风罢了。

大皇子心中有数,放低姿态,和郑皇贵妃周旋。在钟粹宫里用了午膳后,才告退离宫。

走出钟粹宫时,大皇子妃笑容未减,心中冷笑一声。

他日,大皇子做了储君,登基为帝。她便是凤仪天下的皇后。今日所受的羞辱,总有一天,她要全部还回去。

……

重华宫。

二皇子看了容光焕发的寿宁公主一眼,故意笑道“建府之事,是你向母后张口求来的。你这么急着建府,莫非是急着想出嫁了?”

寿宁公主被取笑得羞红了脸,跺跺脚“二哥,你也来取笑我。”

二皇子扬起嘴角,笑了起来。

寿宁公主在他眼皮子底下,和元思兰时常眉来眼去,他故作不知。甚至不动声色地为他们两人制造相处说话的机会。

现在看来,一切都在往他预期的方向进行。

元思兰对寿宁公主有意。寿宁公主也对元思兰动了芳心,没人逼着她和亲,是她自己愿嫁想嫁。

如此一来,不管日后如何,寿宁公主也怨不到他这个兄长的头上来。

既享尽好处,又无需担半分责任。果然是一步妙棋。

二皇子心中十分快意自得,压低声音笑问“这里没有外人,只我们兄妹两个。我问你,你觉得思兰表哥如何?”

寿宁公主脸颊一片嫣红,咬着嘴唇,瞪了二皇子一眼,娇嗔道“二哥!哪有你这么问的!”

二皇子哈哈笑了起来“好好好,我什么都不问,这总行了吧!”

兄妹两个素来亲近。

寿宁公主满腹少女情思,不能对人言,对着二皇子忍不住稍稍吐露心思“二哥,思兰表哥和我想象中的全然不同。”

“他生来是鞑靼太子,出身非他所能选。可他的心里,却更亲近大楚。而且,他性情温柔,说话风趣,对人体贴。我……我愿嫁他。”

寿宁公主说完最后一句,只觉脸孔都快烧了起来。

二皇子没有取笑她,笑着说道“表哥是鞑靼太子,你是大楚最尊贵的公主。你们两人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寿宁公主听得欢喜之极,一张俏脸几乎放出光来“二哥!你真的是这么想的么?我只担心,日后他还要回鞑靼……”

回鞑靼是迟早的事!

一个被困大楚的鞑靼太子,所起作用有限。

元思兰回了鞑靼,继承可汗之位,向大楚称臣。大楚不战而胜,扩大疆土。

或者,元思兰回鞑靼后,和可汗卜赤决裂,鞑靼内乱。大楚坐收渔翁之利。

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才是对大楚最有利的,也是宣和帝最想看到的。对他这个二皇子,同样有利。

寿宁公主这点女儿家的心思,注定了要破灭。

这样的话,二皇子自是不会说破,顺着寿宁公主的话音说道“你放心。以后你和表哥就长住京城,在你的公主府里过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有我这个兄长在,定会令你一生幸福无忧。”

寿宁公主听得满心感动,红了眼眶“二哥,你对我真好。”

在那双信任喜悦又感动的眼眸前,二皇子心里终于涌起一丝心虚,略略避开寿宁公主的目光“我们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兄妹。我不对你好,还能对谁好。”

“寿宁,你和表哥情投意合,也不必等父皇赐婚了。不如主动求父皇赐婚和亲!”



第二百零八章 哄骗(二)

主动求和亲?

寿宁公主一怔,看向二皇子“哪有女子主动求嫁的道理。这等事传出去,我……”

“此事传出去,才可见大楚寿宁公主深明大义,一心为国朝分忧。”

二皇子迅速接了话茬,一脸正色地说了下去“妹妹,反正你已决定嫁给表哥了,倒不如以此事,为自己谋求最好的名声。”

“想想看,一个被天子指婚的和亲公主,和一个主动求和亲的公主,哪一个名声更好?哪一个更得人心?”

“你要长留在大楚,不如以此事,为自己搏一个好名声。也能为父皇分忧,博得父皇的欢心。”

寿宁公主被说得心动了,咬唇思忖片刻,轻声道“二哥所说的,不无道理。那我该怎么做才好?我自己去保和殿么?”

二皇子目光一闪,笑着说道“好!我这个做兄长的,陪你一起去!你是姑娘家,有些话不便说,我代你说便是。”

寿宁公主大为感动,握住二皇子的手“二哥!你对我真是太好了!”

二皇子良心还未完全泯灭,再一次移开目光。

沉浸在喜悦中的寿宁公主,根本未曾察觉到二皇子的一丝异样“二哥,这等大事,我们是不是要先禀告母后一声?”

二皇子存着私心,一心要将和亲的功劳都揽在自己身上,立刻应道“母后病弱体虚,要安心静养。你我同去保和殿便可,就别令母后劳神分心了。”

寿宁公主不假思索地点点头“好,我都听二哥的。”

……

隔日午后,二皇子和寿宁公主一同去了保和殿,在保和殿里待了半个时辰都未出来。

裴皇后午睡醒来,菘蓝立刻前来禀报此事。

裴皇后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些讶然“他们兄妹一同去保和殿做什么?”

程锦容心里一动,看向裴皇后“莫非是为了和亲一事?”

裴皇后“……”

裴皇后反应慢了一拍,此时也会意过来了,面色着实不太好看。

她在宫中做了多年替身,对二皇子和寿宁公主不算亲近。不过,她终归是他们的“母后”。这等大事,他们兄妹连商量都不和她商量,就直接去了保和殿……

换在以前,她不会介意。

可现在,她要做掌握实权的中宫皇后。二皇子和寿宁公主今日的举动,根本没将她放在眼底。狠狠削了她的颜面。她心里岂能痛快?

程锦容见裴皇后面色不愉,轻声开解“现在娘娘只是揣度,到底如何,尚且不知。且耐心等上一等。”

裴皇后神色稍缓,略一点头。目光掠过菘蓝青黛“你们先退下,有什么消息,立刻来禀报本宫。”

菘蓝恭声应下,和青黛一同退下。

裴皇后的日渐改变,身在其中,或许没什么明显的感觉,身边人的感受却日渐深刻。

青黛往日还曾私下抱怨牢骚,甚至对裴皇后口出恶言。可现在,心中的惊惧畏怯,一日胜过一日。

这些年,菘蓝行事比她圆滑得多。得罪裴皇后的差事,几乎都是她做的。菘蓝就负责善后安抚,裴皇后对菘蓝明显亲近得多。

以前她暗中自得,觉得自己压了菘蓝一头。

现在回想起来,菘蓝才是真正聪明的那个人。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谁能想到,懦弱无用的裴皇后,竟会有翻身之日!

现在的椒房殿,和以前也大不相同了。裴皇后对程锦容言听计从,若有差事,也只吩咐菘蓝。她只能跟着菘蓝身后听差。

想到这些,青黛心里如堵了一块巨石,将头扭到了一边。

菘蓝瞥了青黛一眼,轻声说道“青黛,我们两人少时就到主子身边伺候。相识二十余年。在我心里,没人比你更亲近。”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

青黛心里哼了一声,口中柔声应道“这个我当然知道。”

口不对心,这般明显,菘蓝岂能看不出来?

裴皇后的改变,令宫中内外多了许多变数。她们两个,如今每一步都走在悬崖边。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两人本该齐心合力。偏偏青黛还和她怄气闹别扭。

菘蓝暗叹一声,不再多言。

……

裴皇后心里也憋着一口闷气。

这口闷气,一直未散。直至傍晚,宣和帝驾临椒房殿。

程锦容轻声告退“皇上驾临,想来是有要事和娘娘商议。微臣暂且告退。”

按着宫中规矩,程锦容确实不宜在一旁。

裴皇后点点头。

宣和帝在椒房殿里用了晚膳才摆驾离开。

宣和帝一走,裴皇后便召了程锦容过来,低声叹道“锦容,他们兄妹去保和殿,主动张口求和亲,满口的国朝大义,正中皇上下怀。皇上已经应了和亲之事,过几日便正式下旨了。”

程锦容默然无语。

她的重生,悄然改变了许多事。可有一些事,依旧未变,沿着前世的轨迹前行。

裴皇后又道“我对皇上说了,我不舍寿宁早早出嫁。便是定下亲事,也得十八岁后再成亲。皇上也点头首肯了。”

程锦容张口提醒“此事娘娘心中有数便可。当着寿宁公主的面,就别提了。”

陷入情网的少女最是不可理喻。裴皇后是为寿宁公主着想,寿宁公主却未必领情。

裴皇后淡淡一笑“放心,我不会告诉她此事。”

……

五日后。

金銮殿的大朝会上,几位皇子也一同上朝。

二皇子上奏折,奏请宣和帝下旨和亲。宣和帝准了奏折,当朝下了圣旨,以寿宁公主和亲,嫁给鞑靼太子元思兰。

寿宁公主主动求和亲远嫁,深明大义,一时赞誉声如潮。

寿宁公主身为女子,不能上朝。这份赞誉和荣耀,自然都加诸到了二皇子的身上。朝中众臣,对二皇子大加赞扬。

永安侯顺势启奏“二皇子殿下深明大义,一心为国朝尽忠。如今殿下年岁渐长,也到了听政之龄。臣奏请皇上,允二皇子殿下入朝听政。”

卫国公也拱手启奏“永安侯所言甚是,老臣附议。”

……



第二百零九章 得利

永安侯是二皇子嫡亲的舅舅,也是铁打的二皇子党。

卫国公的嫡孙女,是未来的二皇子妃。以卫国公的城府和精明,不至于在此时就旗帜鲜明地站队。在关键时候推波助力一把,倒是无妨。

有了他们两人张口,朝中再有些官员附议,请二皇子入朝听政的呼声颇为不弱。

宣和帝因寿宁公主主动求和亲之事,龙心大悦,自然地将这份功劳都归于二皇子的身上。

再者,大皇子当年便是十五岁入朝听政。嫡出的二皇子,此时入朝也算合适。

宣和帝张口准了永安侯所请“永安侯所言,甚合朕意,朕就准了永安侯所请。从明日起,二皇子可入朝听政。”

二皇子按捺住心里的狂喜,上前拱手谢恩“儿臣谢过父皇恩典。”

大皇子目光微暗,掠过二皇子雀跃自得的脸孔,心中咬牙暗恨。

二皇子挟着如此风光入朝听政,立刻便能与他分台抗礼。他辛苦几年营造的优势,荡然无存。实在可恨可恼!

这一定是阴险狡诈的永安侯献给二皇子的“妙计”。

二皇子谢恩后,站到大皇子身侧。以眼角余光瞥了大皇子一眼。

大皇子比他年长四岁,早了几年入朝。宣和帝时常召大皇子进保和殿听政。朝臣们心思浮动,皆因此而起。

他心中再愤恨不甘,也不得不咽下这口闷气。

今日,总算轮到他在大皇子面前扬眉吐气了。

四皇子五皇子眼热不已。不过,他们两个比二皇子小了一岁,现在怎么也轮不到他们。再羡慕心切,也得按捺下来。

至于六皇子,纯粹是沾了兄长的光,今日来凑个热闹。不然,以他十岁之龄,根本没有上朝的资格。

贺祈不动声色地看了二皇子一眼。

利用亲妹妹对自己的信任,搏得圣心,谋求利益。

年少的二皇子,骨子里流着的是裴家人自私又无情的血液。

前世储位之争失败的二皇子,因一己私愤,和鞑靼太子勾结,引鞑靼骑兵入关。令大楚失了半壁江山,令万千百姓将士枉死。

这等人,根本不配为储君。

……

今晚不必当值,贺祈和贺袀一同离宫回了平国公府。

兄弟两人心不和,面上却是一派兄弟情深,有说有笑地进了内堂,给太夫人请安。

太夫人最乐见这一幕情景,笑着说道“难得你们兄弟一同回府,今晚和祖母一同用晚膳。”

兄弟两个一起笑着应下。

晚饭后,太夫人笑问“听闻皇上在朝上下了圣旨,令寿宁公主和亲鞑靼太子。”

这等大事,传播速度极快。散朝后没几个时辰,京城就传遍了。

贺祈笑着应道“确有此事。而且,是二皇子领着寿宁公主亲自去保和殿面圣,主动求来的和亲。”

贺祈每日伴驾当值,别人想探听消息,得拐弯抹角收买内侍花大把银子。他只要听一听看一看,便什么都知道了。

贺袀自被贺祈压下风头,伴驾的机会比往日少了许多。贺袀心中嫉恨懊恼,不必细述。面上却是半分不露,笑着说道“和鞑靼和亲,便可休战。于边关,也是一桩好事。”

太夫人舒展眉头,笑着叹道“可不是么?我也盼着边关少打仗。你们的亲爹,我的两个儿子,都在边关领兵。他们立的战功越多,死的将士越多。每次边关传来战报,我都提着一颗心。”

贺祈鼻间微酸。

前世,他的父亲和二叔,皆力战而死。

那时,祖母已经病逝。否则,白发人送黑发人,不知何等伤心难过。

“祖母,”贺祈低声说道“你放心,父亲和二叔,都会平安无事。”

太夫人的笑容多了几分涩意“武将卸甲归田,谈何容易。我们贺家数代镇守边关,多马革裹尸而还,平安归来的,少之又少。”

“保家卫国,战场厮杀,是贺家儿郎的宿命。”

“你们两个都还年少,等过上三五年,或是十年八年,也得像你们父亲那样,领兵离京去边关。祖母只盼着多活几年,能亲眼看到那一天……”

贺祈想也不想地打断太夫人“祖母福寿绵长,一定能看到那一日。”

贺袀也道“等三弟娶了媳妇,生了曾孙。贺家后继有人,祖母定然精神抖擞,长命百岁。”

太夫人被哄得开怀一笑“好好好,我就等着三郎早日娶媳妇过门了。”

贺祈“……”

程锦容在太医院中风光无二,对中宫皇后的影响力极大。被卷入宫中争斗,也是迟早的事。

进宫容易,平安出宫绝不是易事。

娶媳妇过门,当然也不是易事。早是肯定早不了了。

当着贺袀的面,贺祈不肯多说,含糊地嗯了一声。

贺袀早已从亲娘郑氏口中得知贺祈的心上人是谁,心中冷笑一声。

堂堂平国公府未来世子,竟要娶一个女医官为妻。他权当不知,等着看笑话便是。

……

第二天,贺祈难得休沐一日。

朱启珏特意调了休沐,江尧郑清淮叶凌云也一并来了平国公府。

纨绔五公子,难得重聚,各自雀跃振奋。便是贺祈,也很怀念一众损友耍嘴皮子。

尤其是江尧,腿伤好了,活蹦乱跳一如往常。记忆中那个阴郁怨怼的“跛腿江六”,彻底消散不见。

贺祈注视着江尧,目光欣慰而复杂。

江尧故作一脸惊恐,后退了两步“贺三,你这样看我干什么!我告诉你,我是正经儿郎,喜欢的是漂亮姑娘,对俊俏少年半分兴趣都没有。”

朱启珏等人嘘声四起。

“认命吧!江六,你这张脸蛋,比姑娘家还水灵。贺三公子瞧上你,是你的福气。”

“还不快点上前,好好伺候贺三公子!”

“不对,现在该叫贺校尉了啊!”

贺祈回过神来,挑眉一笑“我每日进宫当值,一个月才休沐一日。今日正好看看你们苦练了一个月的成果如何。你们三个,一同放马过来。”

江尧等人一边哀嚎,一边互相挤眉弄眼。也不打声招呼,忽然一同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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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章 奋起

江尧离得最近,伸拳直击贺祈的俊脸。

叶凌云一记扫堂腿,郑清淮绕至贺祈背后,一拳击向贺祈的背部。

三人配合默契,显然,这段时日确实下了不少苦功。

贺祈反应极快,身体迅疾闪动,避开江尧的拳头,闪过扫堂腿,转身挥拳,迎上郑清淮的一拳。

嘭地一声!

郑清淮痛呼连连,左手捧着疼痛不已的右拳后退几步。

江尧已冲上前来,和叶凌云前后夹击。郑清淮咬咬牙,不顾右拳疼痛,再次冲了过来。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二十招过后,贺祈惊讶的笑着夸赞:“你们三个,近来果然勤学苦练,身手大有进步啊!”

被踹倒在地的叶凌云翻了个白眼:“三人加起来,也就在你手下撑了二十招。你这到底是夸我们还是损我们!”

被揍翻在地的郑清淮捧着右手哀叹:“我可怜的右手,都快肿了。”

江尧毫发无伤,身上除了灰尘什么都没有。坐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疼死我了!诶哟!疼死我了!”

江尧自小就是这个德性,一挨揍就哭。谁也没放在心上。

朱启珏更是笑着奚落:“江六,你还是早点娶媳妇吧!娶了媳妇,就有人哄你了。”然后,细声细气地学着姑娘的声音:“六郎,别哭,我替你揉一揉就不疼了。”

此言一出,众人狂笑不已。

郑清淮也不嫌右手疼了,以手捶地,笑得尤其夸张。

江尧边哭边呸一声:“你等着!等我练好了身手,看我怎么收拾你。”

朱启珏咧嘴一笑:“好好好,我等着江六公子痛揍我一顿。”

贺祈慢悠悠地笑道:“好了,难得我们有空相聚,都别耍嘴皮子了。表弟,你也来。这次我一对四,看看你们撑得过几招。”

……

在演武场里练了半日。到了正午,贺祈等人一同去了鼎香楼。

吃着美味菜肴,喝着美酒,听着小曲,久违的惬意懒散涌上心头。朱启珏忍不住叹了一声:“这才像人过的日子!”

贺祈眉头一动,警告地瞥了朱启珏一眼:“不得胡言乱语!”

能在天子身边当差,是何等的荣耀体面。朱启珏随口之言,一旦传出去,就是对天子的大不敬之罪。

朱启珏这才惊觉自己刚才失言,讪讪地住嘴。

叶凌云郑清淮江尧也没觉得朱启珏太怂,反而羡慕不已:“我们天天出来喝酒,都喝腻歪了。”

“可不是么?要是能换,我真想和你换一换。每日进宫当差,多体面多威风!”

“是啊!你不想做御前侍卫,我可想得很。”

贺祈挑眉,看了过来:“御前侍卫大选,每年都有一回。你们三人苦练到明年,入选的可能性总有一到两成。”

才一两成?

江尧第一个不服气:“朱二都能入选,我们三个不及你,难道还不如他?”

朱启珏一点被奚落的低落都没有,反而自得地咧嘴笑了起来:“论身手,我确实强不了多少。不过,挨揍的本事比你们强多了!”

这倒也是。

朱启珏挨揍的本事,不得不令人佩服!

郑清淮惋惜地对江尧说道:“江六,我和郑三明年去试试,你还是算了吧!打一场哭一场,到时候全京城的姑娘,谁还肯嫁给你!”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说笑一番后,贺祈正色对三人说道:“你们确实有些进步。不过,这些进步,还远远不够。从今日起,你们三人每日来平国公府,我让苏木盯着你们三个练武。”

他进宫当值,苏木不必跟着,闲空多的很。

叶凌云天生懒散,立刻道:“这就不必了吧!我在家里一个人练就行了。”

“你一个人就和美貌丫鬟厮混去了,哪还有心情练武。”贺祈毫不留情地揭穿叶凌云的真面目:“就这么说定了。苏木身手极佳,我会吩咐他,牢牢盯着你们三人练武。”

“一个月后,你们三人在我手下要过五十招。”

……

迫于贺祈常年的淫威,三人都应下了。

第二天,三人一大早就在平国公府的演武场里汇合。

身材高大皮肤黝黑貌似憨厚的苏木,恭敬地拱手行礼:“小的见过三位公子。小的奉公子之令,自今日起陪三位公子练武过招。若有冒犯之处,请公子们见谅。”

苏木是贺祈的亲兵统领,三人对苏木都熟悉的很。闻言大言不惭地笑道:“你尽管动手,不必有什么顾虑。”

苏木憨厚的笑了一笑:“几位公子这么说,小的就放心了。”

……当天傍晚,叶凌云鼻青脸肿地回来了。

叶轻云打量一眼,毫不留情地嘲笑:“你们三个打不过贺三也就算了。怎么连贺三身边的侍卫,也能将你们揍得鼻青脸肿!”

叶凌云一脸的不堪回首:“别提了。这个苏木,平日看着憨厚老实,一动起手来,和贺三一样心黑手狠。江六被揍哭了三回,郑三今日也被揍得很惨……诶哟,我的俊脸!快拿镜子过来,我看看我的俊脸毁容了没有!”

伤成这样,总得请大夫来瞧瞧,免得有什么内伤。

叶凌云最要面子,不肯送帖子去太医院,私下送帖子去了程家,请程景宏来看诊。

反正,和程公子也算熟悉了。以程公子的为人,绝不会在外胡乱嚼舌。

程景宏一看到靖国公府的帖子,二话不说就应了出诊,坐上了靖国公府的马车。一路上,程景宏心跳忽快忽慢,脑海中不时闪过红衣少女英气又明媚的脸孔。

此次去靖国公府,能见到她吗?

到了靖国公府,叶凌云的贴身小厮早已恭候多时,殷勤地领着程景宏进了院子。程景宏迈步而入。一个清亮的少女声音传入耳中。

“……谁让你平时不好好练武。花拳绣腿,绣花枕头一个。今日被揍成这样,也是活该。”

小厮上前通传,待门开了,一个红色的少女身影出现在眼前,明亮的眼眸落在程景宏的脸上:“今日劳烦程医官了。”

程景宏心头一热。

第二百一十一章 心意

少女英气美丽的脸孔在烛火下格外明媚动人。

朝思暮想的少女就在眼前。

程景宏全仗着过人的自制力,维持镇定:“叶小姐不必如此客气。我和叶公子相识已久,叶公子送帖子去程家,我岂有不来的道理。”

叶轻云喜欢舞刀弄枪,性情直率,说话直接,和普通的闺阁少女大不相同。闻言笑道:“既是如此,客气话就不多说了。程医官快请进。”

程景宏应了一声,进了屋子,为叶凌云看诊。

叶凌云苦着一张脸,又是哀叹又是呼痛。

程景宏一旦开始看诊,就心无旁骛。确定叶凌云都是轻微的外伤,并无内伤后,程景宏留下了一瓶药膏:“这是上好的外伤药,每日敷上两次便可。叶公子轻微的皮外伤,几日便能好了。”

没有内伤就好。

叶轻云松了口气。她嘴上毫不客气地嘲讽数落,心里当然是疼惜弟弟的。不然,也不会特意陪在这儿。

“多谢程医官。”叶轻云笑着道谢,吩咐丫鬟拿来备好的诊金。

程景宏自然拒不肯要:“我和叶公子也是朋友了。为朋友看诊,我不收诊金。”

这么一说,再坚持给诊金,便是没将程景宏看做朋友,颇有瞧不起人的意思了。

叶轻云性情爽直,随口笑道:“既是如此,诊金不给也罢。以后他每日都要去练武,麻烦程医官的地方还多的很。”

程景宏心里又是一喜,想也不想地应道:“些许小事罢了。有用得着我之处,只管送信去程府。”

叶凌云咳嗽一声,低声道:“此事你可别传出去。”

他可不想因此事被人嘲笑。

程景宏笑着应了。

看诊后,程景宏也该告辞离开了。可他的脚下,似被粘住一般,怎么也舍不得张口迈步。

叶轻云心里有些奇怪,看了程景宏一眼。

程景宏被看得耳后发热,终于张口告辞。

叶凌云全身酸疼,央求道:“二姐,我全身骨头快散架了。你替我送一送程医官。”

叶轻云白了他一眼,到底还是应下了。

……

程景宏身边有小厮陈皮。叶轻云身后有五六个丫鬟。

所以,绝没有什么“月下送别”“孤男寡女”的困扰。

程景宏也未主动张口说话,就这么默默地和倾慕的姑娘一同走上一段路。已是他生命中最值得珍惜的情景。

叶轻云送程景宏到了侧门处,略有些歉然地笑道:“三弟不想声张,便从侧门出入,委屈程医官了。”

怎么会委屈?

一点都不委屈。

他心中不知多喜悦开心。

程景宏深深看了叶轻云一眼,轻声作别:“我这就走了,叶小姐请回吧!”

叶轻云倒是没什么不舍,很快便转身走了。

程景宏在原地站了片刻,才上了马车。一路上魂不守舍,满腹心事。

陈皮何等机灵,早已窥出了不对劲。硬是忍到回了程府,进了屋子,只有主仆两人才低声笑道:“原来公子喜欢的不是温柔端庄的闺秀千金,而是泼辣凶悍的胭脂虎。”

程景宏:“……”

程景宏既尴尬又气恼,瞪了饶舌的陈皮一眼:“不得胡言!叶小姐性情率直,敢说敢为,巾帼不让须眉。什么泼辣凶悍的胭脂虎,再胡乱嚼舌,我饶不了你!”

主子是真的生气了!

陈皮连连陪笑,用手轻轻扇了自己一耳光:“瞧瞧奴才这张臭嘴,尽是胡说。公子千万别放在心上。奴才保准以后半个字都不乱说。”

程景宏又瞪了陈皮一眼,沉着脸去洗漱更衣。

陈皮殷勤地跟着伺候,一边小心留意程景宏的面色。待主子的气消了大半面色和缓了,才低声说道:“奴才再多嘴两句。叶小姐出身靖国公府,程家门第,委实差了一截。不过,也不是全然不可能。公子既有这份心,何不想些办法……”

啪!

程景宏毫不客气地扇了陈皮的后脑勺一记:“闭嘴!”

陈皮措不及防之下,被扇得龇牙咧嘴,连连呼痛。

程景宏冷着脸道:“陈皮!你给我记着,这等话,以后绝不可再说,否则,你以后就别在我身边伺候了。”

陈皮:“……”

陈皮平日里饶舌惯了,程景宏性情宽厚,虽然嫌他聒噪些,却从未真的生过他的气。没曾想,今日竟然动了真怒。

陈皮被震住了,低声应下,老老实实退了出去。

程景宏发过怒之后,又有些懊恼。

好端端地,和陈皮置气较劲做什么。

其实,陈皮说得没错。程家和靖国公府门不当户不对,如果想些“办法”,或许还有一丝可能。

可是,他为人端方,绝不会做出私相授受的事来。

……

程景宏无声长叹,一夜辗转难眠。

隔日,程景宏面色比平日暗淡憔悴了不少。

好在太医院官署里,人人忙碌,没人盯着一个新进的小医官。

程景宏负责照料病患。病患恢复得很快,如今已能下榻走动。对程锦容感恩戴德,一张口便是:“女神医什么时候回来?我要给女神医磕头,谢谢她救了我这条命。”

程锦容一直在宫中伺疾,每隔几日出宫,也不知被杜提点带到何处去看诊。就是程景宏,也有一段时日没见程锦容了。

又过几日,程景宏又接到了靖国公府叶三公子的帖子。

再次踏进靖国公府,程景宏少了几分紧张忐忑,多了一些坦然。

他清楚地知道,他配不上叶轻云。

哪怕叶轻云雌虎声名在外,几乎没有勋贵公子敢登门提亲,他一个医官,也没有这个脸登门提亲。

他的心意,注定了只能默默地藏在心底。

就如同,他喜欢一朵花,远远地看着鲜花在枝头盛放,却无力摘下这朵花。

他喜欢明月,任凭明月高高悬在天际,不必奢望着揽明月入怀。

“程医官,你总算来了。”一身红衣的美丽少女出现在眼前,眉眼鲜活而生动:“三弟今日胳膊受了伤,麻烦你快些替他瞧瞧。”

程景宏将所有的酸涩安然压进心底,笑着应了声好。

……

第二百一十二章 不敬

三个月后。

炎热的夏季过去,似乎眨眨眼的功夫,就是秋高气爽的秋日。

山东民乱,终于平定。平西侯和晋宁侯一同领兵归朝。

宣和帝对晋宁侯大肆褒奖,对平西侯却颇为不满,当着一众朝臣怒斥平西侯“领兵不力”“战事不顺”。

平西侯也是倒霉。

山东民乱比朝廷预想中的厉害得多。报上来的奏折里,说民匪不足万人。可等他领兵到了山东,才知道实情。

民匪确实不足万人。可也不止一路民匪。数百人规模的暂且不说,人数过千的,足有五六路民匪。

他集中兵力,全力平了其中一路人数最多兵力最足的民匪,自己也折损了不少兵力。结果,剩余的民匪索性联合到了一起,加起来有三万人。

明明经常打胜仗,可民匪只见增多不见减少。山东民心已失,不但有民匪,还有不少趁机揭竿而起的乡绅世家之流。

四面为敌,他再厉害,也得请朝廷增兵增援。结果,他辛苦打仗几个月,被天子训斥平庸无能。白白让晋宁候摘了桃子。

晋宁候的亲妹妹,是郑皇贵妃。也不知郑皇贵妃吹了多少枕头风。

平西侯一脸晦气地回府,然后告病不出。

当晚,贺祈来平西侯府“探病”。

……

平西侯不见别人,嫡亲的外甥总是要见的。

“舅舅此行辛苦,众人有目共睹。”贺祈低声安慰神色晦暗的平西侯:“舅舅的功劳,谁也抹煞不了。”

平西侯目中闪过不满,低声冷哼:“一定是永安侯那个小人,在皇上面前搬弄是非,恶意挑唆。不然,皇上也不会当众令我难堪。”

论打仗,永安侯拍马也比不上平西侯。

可论及揣度圣意拍天子龙屁,平西侯就差得远了。

平西侯和永安侯素来不对盘。以永安侯为人,这几个月里在宣和帝耳边不知进了多少谗言。

平西侯不敢对天子有怨言,这一笔账,自然都算到了永安侯的身上。

贺祈目光一闪,淡淡道:“过些时日,皇上要去皇庄里狩猎。舅舅告病几日,早些‘痊愈’。到时候,陪皇上一同去狩猎。表现英勇一些,皇上心头怒气,自然就消了。”

宣和帝好武好战,坐了龙椅之后,不便领兵征战。便定下了秋猎的规矩。每年十月的秋猎,规模浩大,被天子宣召伴驾的文臣武将,都是简在帝心之人。

往年,平西侯都是伴驾的武将之一。今年,平西侯却没什么把握,无奈地叹了口气:“皇上未必会召我同去。”

贺祈挑眉一笑:“此事舅舅不必担心。我每日伴驾随行,在皇上面前提上几句便可。”

平西侯心里一动,看向贺祈。

贺祈不是爱吹大气之人,既然这么说,至少也有八九成把握。

这几个月他领兵在外,忙着打仗,对朝中动静并不清楚。原来,贺祈竟已如此得圣心了……

平西侯的目中露出由衷的赞许和喜悦:“好!好!舅舅在府中等着你的好消息。”

舅甥两人,对视而笑。

平西侯笑了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是一声长叹:“此次我领兵去山东平民匪,满目荒田无人耕种。虽说民匪被平定了,可百姓的日子也着实难熬。”

年年加赋,年年抽丁。老百姓哪里还有活路?

身为武将,听天子号令,领兵打仗平乱。有了赫赫战功,便能加官进爵。像平西侯这般,能为百姓唏嘘叹气的,算是极有良心了。

贺祈也沉默下来,半晌,才低声道:“皇上固执己见,好大喜功,穷兵黩武。长此下去,民心尽失。大楚风雨飘摇,不知还能撑到何时。”

平西侯:“……”

平西侯倒抽一口凉气,双目倏忽睁大,压得极低的声音里透着惊恐:“快些住嘴!这等话,岂能胡言!”

这些大不敬的话,要是传进天子耳中。便是贺祈再简在帝心,也要被治罪!

贺祈神色未变,淡淡道:“舅舅放心,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这些。也只对着舅舅说上两句。”

“每年国库里的银子,大半都被用来养兵练兵打仗了。大楚民乱四起,都是因为百姓日子过不下去,被逼得没了活路。”

“朝中文臣武将,心里都明白。只是,天子独断专行,动辄杀人。谁也不敢劝,便是劝了也劝不动。”

平西侯再次哑然无语。过了许久,平西侯才重重呼出一口气:“三郎,今日你说的话,我只当没听过。日后,不管对着谁,都不能说这些话。”

“我们是大楚的武将,承蒙皇上爱重,在朝中有地位有权势。我们理当听天子号令,为天子尽忠。”

贺祈深深看了平西侯一眼:“舅舅说的没错,我也愿为大楚尽忠。”

对天子尽忠,和对大楚尽忠,难道还有什么不一样?

平西侯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下,改而说道:“你心中明白就好。我们身为武将,只要做皇上手中最锋利的宝刀便可。”

……

贺祈离开之后,平西侯越想心里越觉得不对劲。索性将朱启珏叫了过来。旁敲侧击地问道:“三郎在皇上身边当差,是否得皇上信任?”

朱启珏骄傲地一挺胸膛:“那还用说!就连皇上去后宫,都令表哥随行伴驾。”

御前侍卫就是天子亲兵。每日伴驾随行,可见贺祈确实深得天子器重信任。

贺祈那些大逆不道的想法,到底是从何而来?

要是被天子察觉,可就是杀身之祸……!

平西侯眉头拧得更紧了。

朱启珏见亲爹面色不佳,不敢多嘴多问。缩着头装鹌鹑。平西侯回过神来,见儿子这般模样,心里愈发不痛快,臭骂一顿,撵了他出去。

朱启珏满心冤屈。

他这是招谁惹谁了!

隔日进宫当值,朱启珏和其余御前侍卫站在保和殿外。

有资格进保和殿内靠近天子身侧的御前侍卫,不会超过二十人。贺祈正是离宣和帝最近的一个。

谁也没料到,宣和帝在召见群臣议事的时候,忽发宿疾。

……

第二百一十三章 紧急(一)

此时的椒房殿,一派安宁。

裴皇后将养数月,病容渐去,面色日渐红润。

罗贵人赵贵人徐美人一同前来请安。这几个月来,她们三人常被天子召侍寝。尤其是徐美人,颇有后来者居上之势,风头颇劲。令罗贵人赵贵人咬牙暗恨不已。

看着穿着银红色宫装柔媚动人的徐美人,罗贵人赵贵人也不得不服气。

她们是想借裴皇后之势争宠,可不是想找死。

徐美人却是全然豁了出去,心甘情愿地做裴皇后手中的刀,时时膈应郑皇贵妃。也难怪裴皇后对她更看重几分,不时就有厚赏。珠宝首饰胭脂水粉香料诸如此类,银红色的衣料,几乎都赏给了徐美人。

今日,顾淑妃也领着康宁公主前来请安。

顾淑妃在宫中并不得宠,为人十分低调,言行谨慎。从不掺和后宫争斗。郑皇贵妃宠冠六宫时,她没有去钟粹宫奉承。如今裴皇后用手段压制郑皇贵妃,后宫暗流汹涌,她也没有向裴皇后表忠心。

今日就是来请安而已。

顾淑妃随口笑道:“皇后娘娘身边的程医官,今日怎么不见了踪影。”

宫中谁人不知,裴皇后信任爱重程医官。那位年少貌美的程医官,平日就住在椒房殿里,每日伺疾伴凤驾。

罗贵人笑着插嘴:“臣妾刚问过娘娘。听娘娘说,程医官昨日就随杜提点出宫了。少说也要两三日,才能进宫伺疾。”

要讨好裴皇后,多夸一夸程医官准没错。

更何况,程医官以十五之龄,考进太医院,做了大楚第一位女医官,拜在杜提点门下。放眼同龄少女,何人能及?

顾淑妃的夸赞,也分外由衷:“巾帼不让须眉。程医官将来定然大有作为。”

裴皇后目中闪过笑意。

每隔数日,程锦容就要出宫一回。每次出宫,都要两三日。也不知出宫到底忙什么去了。不过,程锦容不肯说,裴皇后也未追根问底。

每逢程锦容出宫,裴皇后便觉得身边和心里都空荡荡的。

裴皇后目光掠过清秀的康宁公主,含笑说道:“明年,康宁也十五了。”

自宣和帝下了和亲的圣旨,顾淑妃心头最大的隐忧便放了下来。闻言轻笑道:“可不是么?一转眼的功夫,孩子就长大了。”

天家公主,可以多留几年再成亲。不过,挑驸马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总得提前挑一个合意的。也免得好儿郎都被别人抢走了。

当着一众年轻嫔妃的面,顾淑妃没有多言,只含蓄委婉地笑道:“等康宁及笄了,诸事还得劳烦皇后娘娘。”

这对顾淑妃来说,既是示弱,也是示好了。

裴皇后听出顾淑妃的话中之意,却未接话茬,一笑置之。

顾淑妃心里微微一沉。

裴皇后的改变,后宫众妃都看在眼底。往日那个软弱沉默存在感稀薄的病弱女子,在宫中就如一抹影子。而现在,坐在凤椅上的,是一个心思莫测凤威日隆的中宫皇后。

她窥不透裴皇后的心意,也不敢再吭声。

“启禀皇后娘娘,”一个宫女前来禀报:“寿宁公主殿下前来请安。”

裴皇后略一点头:“让她进来。”

……

片刻后,寿宁公主走了进来。

寿宁公主主动请嫁和亲,为自己搏了个好名声。也颇得宣和帝欢心。宣和帝下旨赐婚当日,赏赐源源不断地搬进了长乐宫。

二皇子挟着风光入朝听政,很快和大皇子成分庭抗礼之势。

裴皇后在后宫中凤威渐隆。二皇子寿宁公主也随之水涨船高,所到之处,人人争相逢迎示好。

寿宁公主一扫往日郁气,和未婚夫婿元思兰眉来眼去来往密切。反正圣旨赐婚,无可更改。未婚小夫妻亲密些,也没人多嘴讨嫌。

也因此,寿宁公主诸事顺心,春风自得,容光焕发。

“女儿给母后请安。”寿宁公主对着裴皇后也亲热了许多。

裴皇后含笑道:“平身吧,坐到母后身边来。”

寿宁公主笑着应了,目光一扫,没见到碍眼的程锦容,心情就更好了。寿宁公主明知故问:“母后,今日怎么不见程医官?”

裴皇后目光扫了寿宁公主一眼。淡淡笑道:“锦容随杜提点出宫去了。”

寿宁公主撇撇嘴:“有什么事能及得上为母后伺疾更要紧?这个程锦容,真是不知轻重,不识好歹。”

裴皇后笑容淡了下来,声音也冷了几分:“杜提点特意带着她出宫,自是有要紧事。照你这么说来,杜提点也是不知轻重,不知好歹了?”

没等寿宁公主辩白,又沉声道:“再过些时日,你就十六岁了,又定了亲事。说话行事也该稳重些。再这般冒失,岂不令人笑话!”

寿宁公主:“……”

一牵扯到程锦容,性情温和的裴皇后就变得格外强硬。

白白挨了一顿训斥的寿宁公主,满腹委屈地低头请罪:“女儿一时失言,请母后息怒。以后,女儿再不敢信口胡言了。”

裴皇后这才神色稍缓,扯开话题。

顾淑妃等人将这一幕看在眼底,心里不由得暗暗惊愕。

没想到,裴皇后会为了程锦容呵斥寿宁公主。看来,程锦容比她们想象中的更得裴皇后的欢心宠爱。

就在此时,宫女神色略显惊惶地进来禀报:“启禀皇后娘娘,赵公公打发人来传口信,说皇上在保和殿召群臣议事时,宿疾忽然发作。提点大人此时人未在宫中。已经召了常院使周太医李太医前去保和殿。只是,也得速速召提点大人进宫才是……”

这些年,一直是杜提点为天子看诊。常院使医术远不及杜提点,而且从未给天子看过诊,对天子的病症并不清楚。

可杜提点不在宫中,也只有先召常院使去保和殿了。

宣和帝前一次宿疾发作,是十日之前的事。相隔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宿疾又发作了?

裴皇后也是一惊,不假思索地起身吩咐:“立刻命人去太医院官署,召杜提点即刻进宫。”

第二百一十四章 紧急(二)

保和殿。

常院使周太医李太医三人,被召进殿内为天子看诊。

六部尚书和一众勋贵武将,都退出了正殿,在偏殿里等候。

大楚朝堂,文臣地位比武将们低得多。几位尚书凑在一处,偶尔交换一个眼神,神色俱十分凝重。

卫国公等人,同样忧虑重重。

天子十分忌讳众臣议论自己的宿疾。所以,这些年,众臣只得装聋作哑,假装不知道宣和帝宿疾日渐严重的事实。

可今日,天子在议事时忽然面色泛白,手捂着腰腹处,额上冷汗涔涔。赵公公等近身内侍,立刻上前,围住宣和帝。以贺祈为首的御前侍卫,则客气地“请”卫国公等人退出正殿,到偏殿里等着……

高坐在龙椅上的天子,手握至高无上的皇权,令人敬畏。

可天子也同样是人,生老病死,一样都不少。那份对高高在上令人敬畏的皇权威势,因亲眼目睹天子宿疾发作时的剧烈痛楚,而褪色了许多。

宣和帝这数年对宿疾秘而不宣,不容任何人窥探,何尝不是对皇权和天子尊严的维护?

当然,这种微妙难言的复杂心理,谁也不会说出口,谁也不敢说出口。此时众人都是一脸忧心忡忡。

“杜提点不在宫中,这个常院使,不知医术如何。”靖国公的声音压得极低。

卫国公似有意无意地瞥了永安侯一眼:“听闻常院使和永安侯私交甚笃。问一问永安侯便知。”

声音不是太大,正好能让几步之外的永安侯听见而已。众武将一同看向永安侯。

永安侯:“……”

这等时候,精明的永安侯如何肯为常院使说话,咳嗽一声说道:“常院使为皇后娘娘看诊多年,想来对医治妇人心疾颇有心得。至于其他,我也不太清楚。”

性情耿直的平西侯“告病”没来,否则,定会第一个张口奚落嘲讽。

晋宁候和镇远侯没有出声。

卫国公和靖国公对视一眼,心中同时轻哼一声。

永安侯挑唆弄权争宠是一把好手,真遇到事了,根本当不得大用。只会推诿扯皮。

不过,现在众人都在保和殿,宣和帝龙体到底如何,尚未可知。谁也没心情在此时多言。很快便沉默下来。

……

此时的杜提点,对宫中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

宣和帝所给的半年之期,越来越近,迫在眉睫。杜提点表面如常,实则心浮气躁,愈发焦虑。

他活了近六十年,在太医院风光二十载。自然不愿落到被天子厌弃身首异处的下场。再者,他一旦出事,被誉为大楚第一杏林世家的杜家,也会一并跌落深渊。

不管是为了杜家,还是为了自己的性命前程,他一定要想出治好宣和帝的办法。

这处三进的宅院里,每隔数日就会多几个新找来的病患。京城找遍了,就暗中派人出京去寻。

不过,病患进宅子之前,都会被详细地告知开腹救治会有一定的风险。如此一来,确实吓退了一小部分病患。

程锦容坚持要这么做,杜提点只得让步。这么一来,病患比预期计划中的确实少了一些。

治好的病患,少说也有几十个。杜提点案前的医例,也越摞越高。

对开腹救治之术了解的越多,杜提点对程望程锦容父女的钦佩也就越多。开腹救治术,是程望所创。杜提点也曾动过暗中令程望回京的心思。可仔细一想,却不得不打消这个念头。

程望是边军里的医官,统领一百多名军医。一旦程望回京,必会引人瞩目。偏偏这是宣和帝最忌讳的事。

程望既然不能回京,剩下唯一能行开腹救治之术的人,就是程锦容。

杜提点不断令人找来病症相同的病患。程锦容每隔几日出宫一回,连着救治几个病患。

行医治病,就如水中行舟,不进则退。

几个月里,反复诊治同一种病症,磨炼医术,程锦容从中获益匪浅。开腹救治之术愈发精妙。这几十个病患,除了一开始那个未曾撑过去的老人,全部痊愈。

杜提点对此颇为满意。

程锦容今日以一个半时辰的时间,为一个四旬病患开腹诊治。忙完后,以热水洗净手上的血痕。一边低声问甘草:“是不是还有两个病患?”

没等甘草吭声,杜提点便点了点头:“是。你在今日之内,为这两个病患医治,明日便能回宫。”

杜提点心急也是难免。

这几个月来,他不时就要出宫。每次在宅子里,一待就是两日。万一宣和帝宿疾发作,一来一回就会耽搁不少时间。

天子之怒,杜提点承受不起。可研制病例,需要时间和精力,也离不得他。孰轻孰重?或者说,这两样同样重要。

程锦容抬眼,看了杜提点一眼:“师父近来似格外心浮气躁。”

时间无多,可到现在,还没能找到除了开腹救治以外的方法。他如何能心平气和?

杜提点心中苦笑,面上却未流露,张口承认:“你说得没错,为师确实有些心急。”

程锦容心里一动。

杜提点口风极紧,除了一开始不得不透露的消息之外,这三个月来,什么都未吐露。不过,她知悉内情,自然也猜到了杜提点急切的原因。

宣和帝的病症,发作越来越频繁,龙体也愈发衰弱。很快就要遮掩不住了。

前世,宣和帝最后的一年多时光,都是在龙榻上苦熬。算一算时间,宣和帝还能安稳坐在龙椅上的时间,不足一年。

天子病重,朝堂人心浮动。

储位之争,也很快浮于水面。

就在此时,门外忽地响起急促的声音:“提点大人,不好了,宫中派人来太医院宣召。皇上宿疾发作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杜提点面色倏变,不假思索地抬脚往外走。没走两步,忽地转头对程锦容说道:“锦容,你随我一同进保和殿。”

杜提点终于按捺不住,要带着她一同去给宣和帝看诊了。

程锦容眸光一闪,点头应下。

……

第二百一十五章 紧急(三)

再心急如焚,也飞不进宫中。

马车比平日快了不少。杜提点神色沉凝,眉头紧皱。程锦容坐在杜提点对面,安静无语。

过了许久,杜提点才叹了一声,低声道:“锦容,你聪慧过人。有些事,无需为师多说,你也能猜得出来。”

“今日皇上宿疾忽然发作,我偏偏未在宫中。这一耽搁,皇上定要多受病痛之苦。少不得要迁怒于为师。”

“为师特意带着你一同前去,关键时候,你不必慌张害怕,只管张口。不管有什么后果,都由为师一力承担。”

最后一句,说得十分郑重。

程锦容抬眼,和杜提点对视片刻,然后点头应下:“师父说的话,我都明白了。”

她真的明白此事的风险,和可能随之而来的荣耀风光吗?

杜提点深深看了程锦容一眼,将所有的怀疑猜忌不安都压回心底。

此时此刻,容不得他再斟酌权衡了。

他必须要信任程锦容!

……

小半个时辰后,杜提点程锦容师徒两人,出现在保和殿外。

一路疾行,程锦容年轻力盛,还撑得住,只呼吸略显急促罢了。年迈的杜提点,原本气喘吁吁,可一到了保和殿外,神色奇迹似地恢复镇定,看来一脸从容。

不愧是在宫中混迹二十载的杜提点!

程锦容心里暗暗赞了一声。

守在保和殿外的御前侍卫里,有一张极熟悉的俊俏脸孔。此时,这张俊俏更胜女子三分的脸孔到了程锦容面前,略一拱手:“提点大人,请随我进保和殿。”

这个御前侍卫,正是朱启珏。

此时此刻,分外紧急,绝不是寒暄的时候。朱启珏一脸肃穆,程锦容略一点头示意。

杜提点定定心神,调整呼吸,迈步而入。程锦容紧随其后。

朱启珏一愣,下意识地拦下程锦容:“程医官请止步。皇上宣召提点大人,并未召程医官进殿。”

为天子看诊,绝非等闲小事,也绝不是谁想进殿就能进殿的。

程锦容没有出声,杜提点已淡淡张口:“本提点自会向皇上禀明。”

朱启珏没再相拦。

宣和帝已被扶着进了寝宫。程锦容随杜提点一路前行,到了寝宫外,赫然又是两张熟悉的脸孔。

裴璋一见程锦容,顿时一惊,顾不得别的,立刻低声提醒:“容表妹,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些回椒房殿!”

两人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

程锦容淡淡瞥了裴璋一眼,照例什么也不说。果然,杜提点又道:“时间紧急,快些通传。耽搁了救治时间,谁也担待不起。”

裴璋拧起眉头。

贺祈目光一闪,张口道:“请杜提点程医官稍候。”

杜提点神色缓和,点了点头。程锦容也冲贺祈微笑示意。

裴璋心中既郁闷又恼火。

宣和帝宿疾忽发,且是当着众臣的面。以宣和帝的性情脾气,定会迁怒于人。这等时候,杜提点冒然领程锦容前去看诊,万一触怒天子,程锦容岂会不受牵连?

他好意阻拦,却被冷眼冷待。

贺祈倒是趁机献殷勤……哼!

……

片刻后,赵公公亲自来开门:“请杜提点和程医官速速进来。”

赵公公能得宣和帝器重,既有能耐,更不缺城府。平日里见人三分笑,说话滴水不漏。可此时,赵公公满面焦虑,遮也遮不住。

显然,宣和帝的情形十分不妙。赵公公情急之下,连装点门脸的心情都没了。

贺祈心里微微一沉,迅疾看了程锦容一眼。

小心!

程锦容心头涌起暖意,冲贺祈微一点头,迈步进了寝室。没等任何人窥见寝室里的动静,门就被再次关上。

裴璋心中怒火和嫉火一同熊熊燃烧,以目光为箭,狠狠地瞪了贺祈一眼。

贺祈此时没有心情理会裴璋,心中暗自揣测。

杜提点忽然收程锦容为徒,定然别有用意。今日又坚持带着程锦容进寝宫,显然有令程锦容为宣和帝看诊之意……

程锦容在宫中最大的依仗,或许从来就不是裴皇后。

而是因为,只有她能治好宣和帝的病症。

一旦想通,往日不得其解的事,都有了解释。

贺祈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舒展眉头。

……

身着龙袍的宣和帝躺在龙榻上,躬着龙体,以手捂住腰腹处,剧烈的疼痛,令宣和帝面色惨白,冷汗不停往外涌。口中不时冒出一声隐忍的痛呼。

常院使也会针灸,正为宣和帝施针止痛。

周太医李太医俱是一脸战战兢兢,站在一旁,双腿暗暗打哆嗦。不时悄悄擦一把额头上的冷汗。

心里最慌的人,莫过于常院使。

常院使年轻的时候,也有雄心壮志。奈何在太医院官署里,从不缺医术精湛的太医。他在其中,委实不算出挑。想靠医术出人头地,显然是不太可能了。

好在他颇有运道,被当年的太子妃裴婉清挑中。

太子妃精明又有野心,可惜命短福薄。临死前,竟想出了李代桃僵之计。他也成了这一计里极其重要的一环。

富贵险中求。他只考虑了一夜,就应下了此事。也凭借着为裴皇后“伺疾”的功劳,平步青云,做了太医院的院使。

永安侯出手大方,他多了几处宅院田庄和铺子,手里的银子到下辈子也花不完。

可恨的是,程锦容忽然出现了。

然后,他事事都不顺畅。先受了伤,然后被程锦容抢走了差事。伤好了之后,也从未得过裴皇后宣召,成了太医院官署里最大的笑话。

今日宣和帝宿疾忽然发作,杜提点偏偏不在宫中。他就被宣召了过来。

可是,他没有天降大任的振奋喜悦,只有心虚和惊恐。

自己最清楚自己的斤两。他在太医院多年,绝不是什么庸医。普通病症,不在话下。

可宣和帝的宿疾,连杜老匹夫都未能治好,他哪有这等能耐?最多就是施针止痛,拖延时间,等杜老匹夫进宫。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常院使心里一松,手中的劲头也松了一松,手下的金针刺歪了一点点。

第二百一十六章 杖毙

些许刺痛,和腰腹处的剧痛相比,着实微不足道。

对被剧烈疼痛折磨了许久竭力隐忍的宣和帝来说,这一丝刺痛,却成了点燃怒火的火苗。

宣和帝倏忽睁开眼,龙目中射出令人心惊的愤怒寒光。

常院使心惊胆寒,退后两步,跪在龙榻边连连磕头告罪:“微臣无能!请皇上恕罪!”周李两位太医一同全身哆嗦着跪下请罪。

杜提点心里也是一沉,迅疾上前。

还没等他张口求情,宣和帝便咬牙怒道:“拖下去,杖毙!”

常院使骇然,连连磕头求饶:“皇上恕罪!皇上恕……”一个内侍已迅疾过来,伸手在常院使的下巴处一拧。

常院使无声惨呼,面白如纸地被拖了下去。一双眼死死地看着杜提点。

提点大人,救我!

杜提点心中一寒,扑上前跪下:“微臣来迟,请皇上恕罪!”

此时杜提点自顾尚且无暇,哪里还敢张口为常院使求情。

程锦容走得稍慢一些。常山被拖着经过她的身边。濒死之人,几乎是本能地抓住任何一丝求生的机会。

常山挥舞的右手,拉扯住程锦容的裙角。

常山用力紧紧攥住,被卸掉的下巴一片剧痛,根本说不出只字片语。可谁也不会错辨那双眼中流露出的绝望和哀求。

救我!救救我!

回应他的是,是程锦容冷漠的目光。

常山,你早就该死了!

拖着常山的内侍毫无耐性,猛地一用力。只听嘶地一声,常山手中扯下了一小片裙角,面色如土地被拖走了。

程锦容头也未回,快步上前到了龙榻边,跪在杜提点身侧。

以她此时的身份,还没请罪的资格,所以,她只默默跪下,并未出言恳求盛怒中的天子恕罪。

……

宣和帝盛怒之下,总算还有一丝残余的理智,强忍着痛呼的冲动,咬牙道:“快给朕止痛!”

杜提点逃过一劫,后背已是一身冷汗。

他磕头谢恩,迅速起身,为宣和帝解开龙袍,转头吩咐程锦容:“取金针。”

程锦容低声应下,打开药箱,拿出金针包,打开后,取出最长最粗的一根,送入杜提点手中。

杜提点定定心神,将手中金针刺入宣和帝腰腹处。

赵公公等内侍,围站在龙榻边,一个个紧盯着杜提点的一举一动。

此时,谁也无暇过问,为何程锦容也跟着进了寝室。

周太医李太医还跪在地上,没敢起身。两人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浸湿,额上冷汗如注。在令人窒息的沉闷中,竖长了耳朵。

杜提点没有再说话,凝神专注施针。

金针刺入皮肉,熟悉的酸胀刺痛袭卷而来。令人发狂的剧烈疼痛,渐渐缓和。

宣和帝的暴怒也缓缓平息了一些。

杜提点高高提在嗓子眼的心,也终于慢慢落回了原位。张口吩咐周太医李太医:“你们两人,去熬一碗宁神的汤药来。”

熬药这等事,本该由药童来做。让两位太医熬药,委实有些大材小用。不过,对两位太医来说,简直是求之不得。

周太医李太医忙低声应了。

宣和帝服用的宁神汤药,是杜提点特意配制的药方,比普通的宁神汤药药性重了许多。两位太医都是内行识货之人,一见药方,心里俱是一惊。

天子的病症,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重……

两位太医不敢再多想,亲自拿了药方去配药,然后熬药。一炷香后,苦涩热腾的汤药便端到了龙榻边,由内侍试了药后,被喂入宣和帝口中。

宣和帝如一头暴怒的巨龙,喝下汤药后,意识模糊,昏沉睡去。

所有人都暗暗呼出胸口的闷气,不约而同他涌起逃过一劫的庆幸。

又过一炷香时辰。

之前拖了常院使出去的两个内侍悄然回来了,低声对赵公公道:“常院使已被杖毙。”

赵公公神色未动,略一点头。

天子之怒,只能以鲜血和人命来平息。今日倒霉遭殃丢了性命的,是常院使。一个五品的太医院院使,在天子的盛怒下,犹如蝼蚁,死不足惜。

程锦容心中掠过一丝近乎残酷的快意。

常山做了那么多丧尽天良之事,死有余辜!

最妙的是,常山是被宣和帝下旨杖毙而死,和她没半分关系。她和常山之间的恩怨,彻底了结。

……

“启禀皇后娘娘,”椒房殿内,菘蓝神色复杂地来禀报最新的消息:“常院使在看诊时触怒皇上,被下令杖毙了。”

常山就这么轻飘飘地死了?

裴皇后目中闪过惊愕,心中一时竟不知是什么滋味。

这些年,她被困宫中。每日所见的,是青黛和菘蓝。永安侯夫人每个月进宫请安两回,早已被永安侯重金收买的常山,每三日来请一回“平安脉”,开一些不痛不痒的补药。

她憎恶常山,几乎不弱于永安侯。

这段时日,她从未宣召过常山看诊。心里也在暗暗盘算着要如何除去常山。却未想到,常山死得这么容易。

宣和帝盛怒之下,一个五品的院使,说死就死了。

这就是残酷无情的皇权!

这就是高高在上的皇权!

而她,是中宫皇后,是这世间唯一可以站在宣和帝身边的人。

她的善良温软,一直在禁锢着她。她竟忘了这一点。竟然忘了自己无需太多理由,也可以要一个人的命……

“还有一件事,奴婢要禀报皇后娘娘,”菘蓝的声音在耳畔响。

裴皇后抬起眼,定定地看着菘蓝:“什么事?”

那目光,奇异而冰冷。

菘蓝心里骤然涌起寒意。

她“伺候”裴皇后多年,对裴皇后的性情脾气了如指掌。可现在,眼前的裴皇后似彻底变了一个人。目中的冰冷杀意,令人心惊。

菘蓝将心头的惊涛骇浪压下,低声禀报:“程医官也随杜提点大人进了保和殿。”

什么?

锦容去保和殿做什么!

宣和帝刚下令杖毙常院使,万一杀红了眼,迁怒锦容怎么办!

裴皇后目中一闪而过的杀气,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本宫这就去保和殿。”

第二百一十七章 权势(一)

菘蓝下意识地张口劝阻“皇后娘娘,皇上宿疾发作时,从不允任何人探病。连宫中的皇子公主殿下们,也只当做不知。娘娘此时去了,万一惹得皇上不快…”

“住嘴!”裴皇后冷冷道“本宫如何行事,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菘蓝“……”

裴皇后异常的强硬,令菘蓝心中寒意更盛,立刻跪下请罪“奴婢多嘴,请娘娘责罚!”

一旁的青黛,一并跪下“请娘娘息怒!”

现在不是收拾青黛菘蓝的好时机。

裴皇后急着去保和殿,冷然道“你们两人罚跪一个时辰。以后再敢多嘴,就给本宫滚出椒房殿。”

没有青黛菘蓝,椒房殿里多的是伺候的宫女。

裴皇后在一众宫女的簇拥下,离开椒房殿。

青黛菘蓝一同跪在原处,面色俱都十分难看。

不知过了多久,青黛才低声挤出几个字“菘蓝,她变了。”

菘蓝目中闪过浓浓的苦涩,低低地应道“是。你我都得小心了。”

没错,裴皇后变了。

不是虚张声势,更不是装模作样。

她已变成了真正的中宫皇后。她们两人,若不谨慎伺候小心应对,常山今日的命运,就是她们日后的下场。

……

裴皇后出了椒房殿,直接去了保和殿。

偏殿里的文臣武将们,听闻皇后娘娘来了,俱是一惊,纷纷对视一眼。

裴皇后在宫中存在感稀薄,远不及郑皇贵妃风光。直至这几个月,裴皇后病症日渐好转,在后宫中压制住郑皇贵妃,才渐渐令人印象深刻。

宣和帝宿疾发作,唯一有资格理直气壮前来的,也只有裴皇后了。不过,话是这么说,谁也没料到,裴皇后真的敢来。

永安侯心中的惊骇,更胜旁人。

裴婉如的性子脾气,没人比他更清楚。宣和帝这次宿疾发作得厉害,常山被迁怒,被下令杖毙。

这等时候,裴婉如怎么敢来?

卫国公咳嗽一声“我等一起出去恭迎皇后娘娘。”

往日的裴皇后,不肯露于人前。众人自然没将裴皇后放在眼底。

可现在,裴皇后做出了和地位身份对等的举动,他们这些臣子,自要表现出对中宫皇后应有的敬重。

永安侯深呼吸一口气,和众人一同应下。

众臣一同出了偏殿,到了殿外,拱手相迎“微臣见过皇后娘娘。”

大楚朝肱骨之臣,皆在眼前,对着自己低头拱手。

这是因为,她是中宫皇后,是宣和帝的原配正妻。在宣和帝宿疾发作不知情形的关头,一个坚强冷静的皇后,能代天子震慑群臣,也能安抚宫中躁动的人心。

权势二字,既复杂微妙,有时候似乎又异常简单。

在最合适的时间,做最合适的事,便能获得众人的尊重和敬畏。

裴皇后刹那间心思通明,温声道“诸位请起。”

“皇上宿疾发作,不知情形如何。本宫心中忧急,所以特意来了保和殿。诸位也不必在此等候了,现在各自去官衙里当差。这也是诸位为皇上分忧解难的时候。你们的忠心,皇上和本宫都能看到。”

简而言之,皇上生病了,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否则,便有窥探天子的不忠之嫌。

众臣一同拱手应下“微臣谨遵皇后娘娘之命。”

众臣一一离去。

……

神色复杂目中闪着惊疑的永安侯,到了最后才走。在经过裴皇后身侧时,永安侯忍不住转头,看了裴皇后一眼。

裴皇后也不偏不巧地看了过来,和永安侯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裴皇后目光冷漠如寒冰。

永安侯被裴皇后目中的冰冷刺得心头巨震。刹那间,心中竟涌起强烈的悔意。

早知有这么一日,他绝不该放程锦容出府,绝不该容程锦容进宫,绝不该让她们母女见面……

“永安侯请留步,”裴皇后并未刻意太高音量,声音也如往常一般柔和“你随本宫一同进保和殿。”

永安侯又是一惊,反射性地拒绝“皇上正在看诊,微臣岂能惊扰。”

谁不知宣和帝最忌讳有臣子窥探自己的宿疾?

今日他要是跟着进去了,难保宣和帝心里不生忌惮猜疑。

裴皇后瞥了永安侯一眼,淡淡道“你是本宫的兄长,是皇上的舅兄。进去伴驾,理所应当,算不得惊扰。”

说完,不由分说地先迈步进了保和殿。

永安侯面色变幻不定,心中恨得咬牙切齿,却不能明着违抗皇后的命令。万般无奈地尾随同行。

裴皇后心中闪过快意,右手在宽大的袖袍中舒展开,旋即用力握紧。

这一刻,她的掌中并非空无一物,而是无形又至高无上的权势。

……

守在寝宫外的裴璋,在见到裴皇后和永安侯联袂而来的身影后,震惊得几乎当场失态。

贺祈心中也微微一惊。

他遥遥地看了凤威迫人的裴皇后一眼,心里涌起一丝奇异的唏嘘。

前世,他从未见过裴皇后,不知裴皇后是何模样。只知裴皇后活的时候悄无声息,死的时候颇不名誉。

这一世,程锦容进了宫,治好了裴皇后的心疾,令裴皇后焕然新生。

裴皇后也走上了和前世截然不同的路。

贺祈和一众御前侍卫行礼“见过皇后娘娘。”

裴皇后略一点头“去开门,本宫要进寝宫,陪伴皇上。”

贺祈目光一闪,并未阻拦,张口应了下来。

片刻后,赵公公亲自来开了门,冲裴皇后行礼“皇后娘娘,皇上喝了汤药,已经睡下了。奴才斗胆进言,请皇后娘娘在外稍候片刻。”

裴皇后淡淡道“永安侯在外面候着,本宫一个人进去陪着皇上便可。”

众人“……”

在宫中,除了天子,皇后地位最高。谁能拦得住裴皇后进寝宫?谁又敢拦?

赵公公也没这份能耐,只得让了开来。

裴皇后缓步进了寝宫,目光急切地一扫,落在床榻边的程锦容身上。待确定程锦容安然无恙,裴皇后高高提起的那口气,才缓缓呼出口。

锦容没事就好!



第二百一十八章 权势(二)

母女两人心有灵犀。

这一刻,程锦容心头掠过同样的念头。

裴皇后安然无事就好。

至于闯进保和殿,会不会惹来宣和帝的猜疑忌惮,这都是以后的事了。此时,谁也顾不上这些。

没等杜提点起身行礼,裴皇后便轻声说道“杜提点不必行礼,全心照顾皇上便可。”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床榻边坐下。

杜提点低声应了。

宣和帝喝了宁神汤药,陷入昏睡中。腰腹处的痛楚,却未完全减退。不时因痛苦发出一声声低吟。一张溢满了冷汗的脸孔,异常惨白。

裴皇后坐在床榻边,俯视着这张因痛楚扭曲的脸孔。

宣和帝是天子,也是人。是人就有弱点,不可能无坚不摧。

这些年,她一直惊惧心虚,害怕自己的秘密被宣和帝察觉。从女子的角度而言,她也惧怕宣和帝的亲近。

是她太过懦弱。

现在,她这么俯头看着宣和帝。心里所有的畏怯和恐慌,竟全数散去。

程锦容默默地凝望着裴皇后。

她亲眼看着裴皇后一点一滴地改变。从一开始的惊喜,到后来的欣慰,再到现在,她却已有了隐约的忧心。

裴皇后对她这个女儿的疼爱,毋庸置疑。不管到了何时,她在裴皇后心中,都是最重要的。

今日,裴皇后闯进保和殿,也是为了确定她的安危。

可是,裴皇后渐渐变成了真正的中宫皇后,和宣和帝的纠缠,也越来越深。裴皇后还会记得年少时恩爱的夫婿程望吗?

这个念头一浮上心头,程锦容便将之挥开,不愿再深想。

……

永安侯站在门外数米处,脸上没什么表情。

程锦容的冷漠,裴皇后的凤威,永安侯的愤怒又无可奈何……种种念头,掠过裴璋的脑海。口中像饮了一大杯苦酒,苦涩浓烈。

御前侍卫当值时,可以走动,却不能随意说话。

更何况,现在也绝不是说话的好时机。

可裴璋,还是忍不住靠近永安侯,低声说了一句“常院使被杖毙了。”

永安侯脸上的神情绷得更紧了,略一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知晓。

常山死不足惜。

事实上,永安侯早就动了杀心。若非程锦容警告他不得轻举妄动惹人疑心,几个月前他就要了常山的命。

今日常山死在宣和帝的盛怒之下,死在众人面前,免了他动手。也少去了许多麻烦。于他而言,也是好事一桩。

可这意料之外的杖毙,却在永安侯的心头蒙上了一层阴霾。

自程锦容进宫后,所有的事都在急剧的改变,早已脱离了他的掌控。他和裴皇后之间的地位,也彻底对调。

现在,牢牢占了上风的人不再是他,而是裴皇后,是程锦容。

裴璋心情纷乱,还想再说什么,贺祈忽地说了一句“皇上尚未醒来,裴校尉请勿多言。”

裴璋和永安侯的低语,也可被视为在议论天子病症。

裴璋无法辩驳,生生咽了这口闷气。

……

钟粹宫。

宫女低声来禀报“启禀皇贵妃娘娘,皇后娘娘去了保和殿。”

郑皇贵妃忍着冷哼,低声问道“保和殿里的众臣呢?御前侍卫和内侍都没拦着吗?”

宫女硬着头皮答道“皇后娘娘一去,众臣皆出殿相迎。后来,皇后娘娘吩咐他们去官衙当差。御前侍卫和内侍们,无人敢拦下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已进了皇上寝宫。”

郑皇贵妃神色阴晴不定,挥挥手,宫女们全都退了出去。

郑皇贵妃独自一人时,才允许自己露出嫉恨和愤怒“好一个裴婉清!好一个皇后娘娘!现在果然威风!竟敢在皇上宿疾发作时去保和殿!”

“哼!我倒要看看,你今日的殷勤,会落得什么下场!”

宣和帝多疑猜忌,众人心知肚明,平日不敢诉之于口罢了。郑皇贵妃再想献殷勤,也不敢在宣和帝宿疾发作时凑上前。免得献殷勤不成,倒落得被猜疑被厌弃。

话是这么说,可裴皇后这一去,依然激起了郑皇贵妃心中的嫉火和恨意。

她再受宠,也只是妾。

裴婉清是天子原配正妻。平日不见如何,到了这等关头,却流露出中宫之势。朝中文臣武将们,都得毕恭毕敬地听令。

郑皇贵妃越想越是恼怒。

很快,寝室里又响起了茶碗被砸碎的声响。

门外的宫女们,噤若寒蝉。

……

这一等,就是大半日。

宣和帝没醒,众人就只能等着。连裴皇后都没用午膳,其他人也只有饥肠辘辘的份。

裴皇后精心调养了数月,已不再像往日那般孱弱。就这么一直熬到了傍晚。

宣和帝终于睁眼醒来。

宁神汤药的药性颇重,睁开眼的刹那,宣和帝脑海中一片混沌,眼前也是一片茫然。裴皇后熟悉的温婉脸孔映入眼帘,宣和帝一时没反应过来,就这么看着裴皇后。

“皇上现在感觉如何?”

裴皇后演技精进,一日千里,此时露出一脸的关切温柔之色“听闻皇上宿疾发作,臣妾实在忧心,在椒房殿里待不住,上午便来了保和殿。”

“守在皇上身边,臣妾心里才能踏实一些。”

“臣妾有失礼攒越之处,还请皇上见谅。便是要罚臣妾,也等皇上龙体安康了再罚,臣妾绝无怨言。”

缓慢的柔声低语,一点点传入耳中。

宣和帝也慢慢地回过神,恢复清明。

他应该愤怒。

患了病症之后,他一直厌恶自己病症发作时的虚弱。他是高高在上英明神武的天子,绝不容任何人窥见自己的软弱。

胆敢窥探他宿疾之人,都被他砍了脑袋。胆敢透口风的内侍,早已尸骨无存。

他的儿子女儿,他的后宫嫔妃,无人敢越过这条线。没人敢冒着被天子厌弃的风险,在他宿疾发作时前来。

病弱多年的裴皇后,今日却来了。

宣和帝定定地看着裴皇后。

天子之威,裴皇后当然要低头。不过,她心里已然不惧怕宣和帝了。

裴皇后起身,缓缓跪在了龙榻边“请皇上息怒。”

第二百一十九章 愤怒

裴皇后一跪,寝室里所有人的都跪了下来。

程锦容离裴皇后颇近,垂着的眸光落在裴皇后的袖袍上。

片刻的沉默安静后,宣和帝略显虚弱的声音响起“皇后关心朕,何错之有。起身吧!”

这一步棋,裴皇后赌对了。

宣和帝再跋扈暴戾嗜杀,在病中也远比平时虚弱。裴皇后不顾一切前来陪伴,已打动了宣和帝。

程锦容心情有些复杂。

裴皇后谢了天子恩典,缓缓起身。熬了大半日,未曾进食,裴皇后病弱的身体已经撑到了极限。勉强站直后,裴皇后的身体微微晃了一晃。

程锦容一惊,不假思索地起身扶住裴皇后“娘娘!”

裴皇后定定心神,自嘲地笑了一笑“本宫这身体,倒是连几岁孩童也不及了。”然后,轻声告罪“臣妾失仪,请皇上恕罪。”

正因身体虚弱,这般前来陪伴,更显真心。

宣和帝果然没有动怒,低声道“皇后回椒房殿歇着吧!朕身边有人伺候,皇后不必忧心。”

裴皇后也未硬撑,轻声应下“是,臣妾明日再来。”

宣和帝没出声,算是默许了。

裴皇后不动声色地看程锦容一眼,以目光暗示程锦容随自己离开。

如果程锦容要离开,这确实是最好的时机。不过,她费尽心思,才走到这一步,如何肯走。

程锦容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裴皇后微微蹙眉,转念一想。程锦容虽然年少,却比她这个亲娘聪慧沉稳,也极有主见。她坚持要留下,自然有她的理由。

便是她言行不慎,触怒了宣和帝。宣和帝看在自己这个皇后的颜面上,也不会立刻严惩。

裴皇后没有出声,很快离去。

……

宣和帝在裴皇后面前一直强撑着,裴皇后一走,宣和帝口中又溢出痛苦的低吟。

杜提点早有准备,立刻上前,为宣和帝施针。

程锦容在一旁为杜提点打下手,不动声色间,将宣和帝宿疾发作时的痛苦模样尽收眼底。

以宣和帝的骄傲,焉肯将自己最脆弱无力的一面示人?所以,每次都是由杜提点前来看诊。

此次因缘巧合,杜提点不在宫中,倒霉的常山被宣召前来。偏偏常山医术不精,被剧痛折磨的暴怒不已的宣和帝,一怒之下令人杖毙常山……

周太医李太医都被吓破了胆,恨不得立刻逃出保和殿。现在战战兢兢地在角落里候着,别说窥探天子病症了,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半个时辰后,宣和帝再次安静下来。

周太医李太医又熬了一碗汤药端来。赵公公伺候着宣和帝喝汤药,另一个内侍,轻手轻脚地为宣和帝擦拭额上的冷汗。

至于换衣更换被褥这等事,显然是不可能了。宣和帝宿疾发作时,被反复的剧痛折磨得生不如死。这等时候,谁也不敢挪动宣和帝。

常山被杖毙,在一众内侍眼中,委实不算稀奇。这些年,宣和帝身边伺候的内侍不知死了多少。换了一茬又一茬。

伴君如伴虎。

在天子的愤怒下,一条人命如蝼蚁。

宣和帝喝汤药时,龙目半睁半闭,意识渐渐昏沉。不过,宣和帝还是留意到了龙榻边多了一个不该出现的身影。

程锦容。

杜提点为何带她进保和殿?

想到自己宿疾发作时的丑态,竟落在了一个少女眼中。宣和帝心里骤然涌起怒火。只是,宁神汤药已起了效用,他无力动怒,渐渐昏睡过去。

……

宣和帝终于再次睡着了。这一睡,再醒来,至少也是隔日早上。这也意味着,一直精神紧绷的杜提点,终于能稍稍松口气了。

便是赵公公等一众内侍,也暗暗呼出一口气。

这一夜,自然还得有人守在龙榻边。不过,众人可以轮班歇息,顺便吃口热饭喝口热汤。

赵公公和杜提点十分熟稔,也有些私交。此时,赵公公冲杜提点使了个眼色,眼角余光瞥了程锦容一眼。

宣和帝临睡前的怒意,显然是冲着程锦容来的。等宣和帝醒后,杜提点若没有合适合理的解释,便要面对天子的愤怒!

杜提点略一点头,示意自己心中有数。

一切都在一来一去的眼神中交流。

赵公公低声道“辛苦提点大人了,趁着此时,提点大人去用膳,休息片刻。”

杜提点点头应下,低声吩咐“周太医李太医在此守着,程医官随本提点一同用膳。”

程锦容轻声应了,在周太医和李太医艳羡又复杂的目光中,随杜提点出了寝室。

守在寝室外的御前侍卫,已经换了一班。

贺祈却未离去,依然在寝室门外。门一开,贺祈立刻抬眼看了过来,以目光询问程锦容你没事吧!

程锦容略一摇头。

贺祈迅速打量程锦容一眼,见她除了略见疲色之外,毫无异样,才放了心。

……

杜提点常年为天子伺疾,在保和殿中亦有当值休息之处。

程锦容随杜提点一同进了屋子坐下,安静又快速地用了晚膳。

杜提点强撑着的沉稳冷静,尽数褪去,露出疲态。

到底是年近六旬的人了,体力远不及年轻人。再者,为天子看诊,是天底下最风光也是最危险的事,要承受极大的压力。

杜提点虽然习惯,却不代表他半点不畏惧。

“常山死了。”杜提点忽地张了口,目中露出些许物伤其类的悲哀“一条人命,在天子盛怒之下,就这么没了。”

“为天子看诊,能博得天子信任器重,如我这样。一个不慎,就是常山这样的下场。”

“程锦容,你怕不怕?”

杜提点不知程锦容为这一日已准备了许久。从他的角度而言,是他为了保住自己的前程性命,将程锦容拉进了这潭泥沼里。

程锦容抬眼看着杜提点,不答反问“师父,我还有选择的机会吗?”

没有。

从杜提点带她进保和殿的那一刻起,她就没了选择的余地,只能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或是出人头地风光无限,或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第二百二十章 师徒

杜提点并不为自己的自私羞惭。

到了此时,也无需再遮掩。

杜提点张口道“今日我领着你进保和殿,你也都看到了。皇上患了这等怪病数年,每次病症发作,腰腹处疼痛剧烈。我只能为皇上止痛,以宁神汤药助皇上熬过宿疾发作之苦。”

“这都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皇上的病症,已经越来越重,病症发作频繁。胃口不及从前,偶尔还有尿血的症状。”

“以你看来,以皇上目前的状况,还能维持多久?”

维持这两个字,着实可圈可点。

很显然,杜提点不敢也不能向宣和帝提议开腹救治。只说维持现状,先拖延时日。

程锦容看着杜提点,淡淡说道“这几个月里,我救治了几十个病患,师父也都亲眼所见。”

“开腹救治,才是最根本的办法。休养几个月,便能恢复如常。”

杜提点瞥了程锦容一眼“这绝无可能!开腹救治后,有熬不过去殒命的风险。哪怕只是一丝风险,也绝不能用在皇上身上。”

“既如此,师父何必带我进保和殿?”程锦容张口反问。

杜提点沉默片刻,脸上没什么表情“我令人找来的病患,几乎都是平民百姓。换做官宦勋贵,或是皇室宗亲贵人,谁肯接受这等救治的方法?”

“你父亲程望,能在边军里研制出这等骇人听闻的救治方法。是因打仗死的人太多,重伤的士兵不诊治就是死路一条。所以,他没遭受过什么阻力。”

“如果他身在京城,在太医院里当差,既没机会也无可能研制出开腹救治之术。”

杜提点的内心,绝不如表面这般平静。

他紧紧地盯着程锦容,声音愈发沉凝“程锦容!身在宫中,身为医官,为天子看诊伺疾。不求有功,先求无过。”

“贪功冒进,只会落得和常山一样的下场。”

“我能伺候先帝,能得皇上信任,既是因为我的医术精湛,更是因为我这份谨慎仔细。否则,我不知死了多少回。”

“我带着你进保和殿,确实有举荐提携你之意。能不能得皇上信任,还得看你日后表现如何。”

“开腹救治之类的事,你想都不用想了。此事,绝无可能。”

最后一句,杜提点说得斩钉截铁。

程锦容并未和杜提点继续争执,点了点头“师父的意思,我都明白了。”

“不提开腹救治,便以针灸缓解,以汤药调理,缓和皇上的病症。至少,减少宿疾发作的次数。如此一来,对皇上有所交代。师父继续做着太医院提点,我这个徒弟,借着师父的举荐,也能在皇上身边立足。”

杜提点只当未听出程锦容话语中淡淡的讥讽,欣然点头“正是如此。”

“我已经年迈,不知还能为皇上伺疾几年。现在提携自己的弟子,也正是时候。”

所以,他熬过这两年,便可以告老致仕。将这个烂摊子全部留给她这个徒弟。

到那时候,她要做什么,都是她的事。天子痊愈或病重不起,或高兴或盛怒,都牵扯不到他身上。

这只老狐狸!

程锦容心里轻哼一声,面上却笑道“师父处处为弟子着想,弟子感激不尽。”

杜提点一心为自己打算,她这个弟子也同样有自己的盘算。师徒两人,没一个坦诚相待的,谁也别嫌弃谁了。

……

周太医李太医守了上半夜,待到下半夜,换了杜提点和程锦容师徒。

两位倒霉的太医,精神紧绷了一整日加半夜,到此时才有逃过一劫的侥幸。热腾腾的宵夜,谁也没心情吃上一口。

“常院使被活生生杖毙,真是太惨了。”周太医压低声音,全身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李太医也是满心苦如黄莲“是啊!真没想到,常院使就这么死了。”

太医大概是天底下风险最高的职业。

尤其是为天子看诊伺疾的太医。

“提点大人屹立不倒二十载,实在令人佩服。”

周太医又低声叹道“说起来,提点大人今日颇为奇怪。为何特意带了程医官进保和殿?依我看,皇上对此事颇为恼怒。现在是无力发作,等明日再醒来,也不知杜提点要如何交代。”

“可不是么?”李太医同样百思不得其解“提点大人就是想提携弟子,也该挑个好时候。这般急促地领着程医官进保和殿,不知是何用意。”

周太医又是一声长叹“罢了,别为他们师徒忧心了。有皇后娘娘在,程医官总能保住一条性命。倒是你我,此次也进了保和殿……”

说到这儿,周太医不敢再说下去,和李太医差点抱头痛哭。

宣和帝摆明了不愿让人窥探自己的病症。

他们两人今日从头至尾看的清清楚楚,自己这条命能不能保得住,都不好说。哪还有心情为他人操心。

过了许久,李太医忽地冒出了一句“你记不记得,程医官考太医院第三场时,考的是什么?”

他们整日在宫中当值。不过,对太医院官署里的事,他们也都清楚。

周太医被这一提醒,全身一震,和李太医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

杜提点对程医官的“青睐”,一直令人费解。

现在看来,答案已经在眼前了。

两人都是医术精湛高明之人,今日在保和殿待着,足以令他们窥清宣和帝的病症。分明就和程锦容当日救治的病患是同样的病症。

周太医深深呼出一口气,将心头的惊骇按捺下去,低声道“看来,提点大人带着程医官进保和殿,确有深意。”

既然程锦容有这等本事,足以在天子身边立足。大放光芒是迟早的事。说不定,太医院官署,将来便是程锦容的天下。

“说起来,此事和你我没太多关系。我们当做不知情便是。”能在宫中混迹多年,李太医同样深谙自保之道,不假思索地接过话茬。

周太医深有同感,连连点头。

为天子伺疾的荣耀风光,他们两人无福消受。快些为程医官让路才对。

……

第二百二十一章 举荐

天色微亮。

熬了半夜,杜提点眼中已有了血丝。

程锦容年少体力佳,依然奕奕有神。

杜提点忍不住看了程锦容一眼,心里暗暗唏嘘。

他是真的老了,不服老也不行。人越老越怕死,此话半点不假。换做十年前,他一定会选择大胆进言,劝宣和帝接受开腹救治。

而现在,他更多的是考虑如何保住自己的前程官声性命。

就在此时,宣和帝醒了。

守在龙榻边的赵公公,惊喜不已“皇上醒了。”

杜提点立刻上前为宣和帝诊脉。

宣和帝睡了一天一夜,精神恢复了不少,目光沉沉地落在了程锦容的身上。

宣和帝已习惯了众人在他含怒冰冷的目光下惊慌失色胆战心惊,然后下跪告饶请罪。就是众皇子也不例外。

程锦容站得稍远了一些,又垂着双眸,并未看到他不善的注视。

宣和帝心里冷哼一声,又看向凝神诊脉的杜提点。

是杜提点领着程锦容进的保和殿。如果杜提点没有能应对的理由,就要面对来自天子的怒火和诘问。

紧张凝滞的气氛,令人心惊。

杜提点诊脉后,松了口气,起身躬身禀报“皇上脉象渐渐平和,今日病症应该不会再发作了。休息一日,明日便可上朝。”

宣和帝扫了杜提点一眼,冷冷问道“杜提点,昨日你为何不在宫中当值?还有,你进保和殿,为何带了程医官进殿?”

杜提点立刻跪下请罪“请皇上息怒,听微臣细细解释。”

程锦容此时一并跪下。不过,有杜提点在,她无需说什么。只要摆出一个“微臣惶恐”的姿态便可。

有资格在天子寝室里伺候的,无一不是天子心腹近侍。杜提点一张口却是“微臣要禀报之事,不宜让太多人知晓,请皇上屏退左右。”

宣和帝尚未出声,赵公公已怒声道“放肆!皇上身边岂能无人伺候。杜提点有此提议,居心何在!”

杜提点也不辩驳,依旧低声恳求“微臣为皇上伺疾多年,一片忠心,日月可鉴。请皇上信微臣一回,容微臣详禀。”

宣和帝龙目中闪过一丝寒光,定定地注视杜提点片刻,才道“好,朕倒要听听,你要说什么。”

“赵德海,你留下,其余人全部退下。”

……

数名内侍全部退了出去。

寝室里,只余宣和帝赵公公,还有杜提点程锦容。

杜提点早有准备,张口便道“程医官天赋出众,医术过人。她能治皇上的病症!所以,微臣才会将她带进保和殿!”

宣和帝“……”

宣和帝果然一惊,旋即看向程锦容。

这等事,杜提点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撒谎。以杜提点为人,定然是确定后,才会领着程锦容来面圣。

连杜提点也束手无策的病症,程锦容这般年少,医术难道还能胜过杜提点?

程锦容依旧垂着头,看不清神色如何。

杜提点继续说道“不敢瞒皇上,微臣亲眼目睹过程医官救治病患。这几个月来,微臣时常领程医官出宫,正是为病患看诊。程医官一共治好了四十六名病患,微臣皆在一旁,绝无半分虚假。”

“昨日也是因为给病患看诊,研究看诊的最佳办法,才耽搁了进宫为皇上看诊。”

“微臣接到口信时,心急如焚。带上程医官,是为了保险起见。只是时间紧急仓促,未来得及向皇上请示,未得皇上首肯。”

“微臣冒失,请皇上降罪!”

宣和帝神色为之一缓,看着杜提点的目光温和了不少“杜提点一片忠心,都是为了朕的病症。朕就饶了你这一回。”

杜提点立刻磕头谢恩。

宣和帝又看向程锦容,张口问道“程锦容!杜提点一力举荐你,你真的能治好朕的病症?”

程锦容终于抬头,目光和宣和帝相触“是。”

短短一个字,平静从容,显示出强大的自信。

天底下所有的病患,在见到自信从容的大夫时,都会对大夫平添几分信心。这等微妙的心理,宣和帝也未能免俗。

宣和帝的怒气,此时尽数散去。

不过,这不代表宣和帝就此信任程锦容了。

杜提点伺候先帝数年,从未出过差错。为人老道,行事谨慎。宣和帝为储君时,便对杜提点印象颇佳。也因此,宣和帝登基后,顺理成章地继续任用杜提点。

得到天子的信任,为天子看诊,绝非等闲易事。杜提点用了数年时间,才得了宣和帝的信任。

现在杜提点竭力推举程锦容,宣和帝不再降罪,却也没有立刻任用程锦容的意思,淡淡说道“都平身吧!”

程锦容和杜提点一同谢恩。

起身之际,师徒两人迅速对视一眼。

总算先过了第一关。

……

就在此时,裴皇后来了。

宣和帝神色一缓,略一点头。

裴皇后进了寝室后,照例先看程锦容一眼。确定程锦容安然无恙后,裴皇后坐到了龙榻边,亲自伺候宣和帝用早膳。

宣和帝虚弱无力,胃口也极差,在裴皇后的柔声劝慰下,喝了半碗粥。

赵公公看在眼底,心里暗暗感慨。

宣和帝宿疾发作时,饱受折磨,十分痛苦。脾气也比平常暴烈的多。喝了汤药,便不肯再进食。

今日喝下半碗粥,都是裴皇后的功劳。

谁能想到,沉寂了多年的裴皇后竟有再起之日。以后这后宫里,怕是无人能越过裴皇后了。

一个内侍轻声来禀报“启禀皇上,郑皇贵妃娘娘在保和殿外求见,说是要为皇上伺疾。”

宣和帝不耐地皱起眉头“让她退下。”

内侍低声应下,退了出去。

等在殿外的郑皇贵妃,今日特意细细妆点过。额上眼角的细纹被脂粉遮住,柳眉细长,红唇娇艳。

裴皇后能进保和殿,打破了宣和帝宿疾发作时不见人的惯例。郑皇贵妃如何按捺得住,立刻也跟着来了。

通传的内侍,很快出来了,恭声道“皇上请皇贵妃娘娘回寝宫。”

郑皇贵妃“……”

第二百二十二章 暗涌(一)

郑皇贵妃从未受过这等冷落和羞辱。

在内侍看似恭敬实则看热闹的目光下,郑皇贵妃脸上掠过羞愤的红潮。却按捺未动,冲身后的宫女使了个眼色。

宫女笑着上前,悄然塞了一个荷包到内侍的手中,压低声音说道:“娘娘特意来探望皇上。还请公公行个方便,再帮着通传一声。”

内侍没了子孙根,大多贪财爱银子。

不过,今日郑皇贵妃打错了主意。这个内侍压根不收荷包,一脸正色地将荷包送还,拱手道:“皇上有口谕,还请皇贵妃娘娘不要在此逗留,快些回寝宫。”

郑皇贵妃:“……”

郑皇贵妃用尽所有的自制力,挤出笑容,转身回了钟粹宫。

门一关上,郑皇贵妃立刻咬牙怒骂:“呸!这些捧高踩低的混账东西!”

换在往日,宫中内侍宫人都是主动逢迎示好。

现在,裴皇后势头越来越盛。她这个皇贵妃憋憋屈屈地被压了风头。这些不知死活的混账奴才,立刻就去捧裴皇后的臭脚了……

郑皇贵妃越想越怒,少不得又砸了一套茶碗。

一旁伺候的宫女,各自垂着头不敢吭声。心里各自暗暗唏嘘叹气。

后宫中的风向已经变了。

郑皇贵妃虽未失宠,却也没了往日的风光。皇上身边伺候的内侍,最擅于揣摩圣心圣意。以后,钟粹宫是真的要看椒房殿的脸色过日子了。

……

郑皇贵妃在保和殿外碰了一鼻子灰,此事不大不小,很快传遍后宫。

原本蠢蠢欲动有意去保和殿“探病”的嫔妃们,立刻偃旗息鼓,彻底打消了争宠献媚的念头。

一众心思浮动的皇子们,也犹豫踌躇起来。

大皇子和二皇子上朝听政,散朝后,兄弟两人对了个眼神。

不管私下里如何勾心斗角,兄弟两个表面还算和气。大皇子低声问道:“二弟,我们是不是该去保和殿给父皇请安?”

往日装傻充愣也就罢了,现在裴皇后都去了保和殿,宣和帝宿疾发作之事被摆到了明面上来。身为人子,再装不知情可就有些过分了。

只是,反过来再想。这时候巴巴地前去,会不会更触宣和帝的霉头?

病怏怏的躺在龙榻上的天子,是否乐见健康年少精神奕奕的儿子们?

二皇子心念电闪,口中应道:“此事我听大哥的。”

呸!

这等时候,倒是一口一个听大哥的。摆明了是要把他架在火上烤上一烤。

大皇子心中冷笑一声,面上故意露出迟疑为难之色:“父皇的脾气,你我都清楚。只怕你我去了,父皇反而恼怒不快。不如,让小六先去一趟。”

四皇子五皇子也都是英武的少年郎。六皇子才十岁,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去保和殿,应该不会惹来宣和帝的忌惮和不快。

再者,裴皇后在保和殿。六皇子就是言行有些闪失,也有裴皇后兜着。

二皇子很快应道:“我这就打发人送口信给六弟。”

……

送信的内侍很快到了上书房外。正逢上书房散学,几位皇子缓步出来了。内侍陪着笑脸凑到六皇子身边,低语数句。

四皇子五皇子不约而同地驻足,正大光明地旁听。

待听到内侍口中说的话之后,四皇子五皇子对视一眼,心里同时呵呵一声。

二皇子这是要让六皇子先打头阵。真不愧是亲兄弟!这等“好事”,第一个就想到六皇子了。

六皇子倒是没多想,立刻点头应下:“好,我这就去保和殿。”

四皇子五皇子再次对视一眼,心里齐齐哂然撇嘴。

裴皇后势头正盛,破例地进了保和殿。六皇子当然有底气。

等六皇子走后,四皇子酸不溜丢地来了一句:“我们兄弟几个,倒是让六弟先拔了头筹。”

自圣旨赐婚后,五皇子和四皇子颇有心结,彼此互看都不顺眼。闻言冷不丁地来了一句:“四哥想去,现在喊一声六弟,和六弟同去便是。”

四皇子被噎得一肚子闷气,皮笑肉不笑地回击:“大哥二哥还没去,哪里轮得到我。倒是五弟,父皇罚你每日多练两百箭,你一箭都不少地练了。等见了父皇,不妨将此事禀报父皇,父皇定会夸赞于你。”

五皇子:“……”

五皇子怒目相视。

四皇子出了心头恶气,颇为快意,拂袖而去。

五皇子阴沉着脸,也快步离去。

一旁的元思兰,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不由得扯了扯嘴角。

在鞑靼,叔叔卜赤的几个儿子,一直对他嫉恨有加,处处给他使绊子。大楚储君未定,一众皇子面和心不和。

就是一母同胞的大皇子四皇子,还有二皇子六皇子之间,也有嫌隙。五皇子同样对储君之位有野心……

如此甚好!

暗流涌动,他才有用武之地,才有机可乘!

元思兰出了上书房后,直接去了长乐宫。

他和寿宁公主定亲后,感情一日千里,正大光明地来往。宣和帝不置一词,后宫中也无人敢多嘴多舌。

“表哥,”寿宁公主俏脸微红,目中情意绵绵:“你特意前来,是不是有事?”

元思兰柔声说道:“我想和你一同去保和殿探病。”

寿宁公主先是一怔,旋即蹙眉:“父皇宿疾发作,最不喜人前去探病。只怕……”

“六表弟已经去了。”元思兰低声接了话茬:“舅母也在保和殿。你我同去,舅舅心里只会高兴,不会怪罪。”

寿宁公主咬了咬嘴唇,点点头应下。

……

保和殿。

宣和帝闭目假寐养神。

裴皇后安静少言,并不主动说话,就这么静静地陪伴在一旁。

杜提点也在寝宫里守着。程锦容站在杜提点身侧。寝室里一片安静无声。

一个内侍轻轻推门而入,压低声音对赵公公耳语数句。程锦容离得不远,耳力又佳,六皇子三个字很快传入耳中。

程锦容略一皱眉。

裴皇后进了保和殿,郑皇贵妃蠢蠢欲动要争宠,几个皇子动了探病请安的念头也不稀奇。可第一个来的,既不是大皇子也不是二皇子,为何会是六皇子?

第二百二十三章 暗涌(二)

宣和帝并未入眠,只闭目假寐。寝宫里的些微动静传入耳中,宣和帝睁开龙目,扫了一眼过去。

赵公公也没时间犹豫了,走到龙榻边,低声禀报“启禀皇上,六皇子殿下前来请安。”

宣和帝并未沉下脸,先看了裴皇后一眼。

裴皇后轻声说道“皇上龙体不适,若不想见小六,就让他先回去吧!”

宣和帝听了这话,改了主意“无妨,让小六进来吧!”

赵公公心里暗叹一声。

如果裴皇后是无意为之,可见裴皇后一心向着皇上,皇上心中受用,打破了不见皇子的惯例。如果裴皇后是拿捏准了宣和帝的心思,有意为之。那就更不能小觑裴皇后了。

片刻后,六皇子进了寝室。

六皇子没想到这般顺利,俊秀的小脸上满是雀跃。不过,他更没料到程锦容也在这里,瞳孔倏忽睁大,脱口而出道“容表姐,你怎么也在这儿?”

话一出口,便知自己失言了。

宣和帝和裴皇后皆在此,程锦容显然不便张口说话。他这一问,程锦容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六皇子忙咳嗽一声,冲程锦容眨眼示意。

在天子身侧伺疾,气氛凝滞,极有压力。六皇子拼命眨眼的可笑可爱模样,令程锦容心头微暖,抿唇轻笑。

程锦容也迅速冲六皇子眨了眨眼。

……

六皇子定定心神,走到龙榻边,拱手请安“儿臣见过父皇。听闻父皇宿疾发作,儿臣寝食难安,十分忧心。没等父皇宣召,就忍不住来了。”

六皇子的眼睛清澈黑亮,溢满了孺慕和担忧。

宣和帝便是铁石心肠,在赤子之心的六皇子面前,也不由得卸下所有防备,神色缓和“你一片孝心,朕都知道了。小六,你很好。”

六皇子被夸赞得红了小脸,目中闪烁着喜悦的光芒“父皇不嫌弃,儿臣明日还来请安。”

一个十岁的孩子,能有多少城府?

宣和帝笑了一笑“好。”

裴皇后一直留意着宣和帝的神色变化。见宣和帝目中并无不悦,高高提起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转过头,笑着问六皇子“你今日在上书房里学了什么?”

六皇子乖乖答道“钱太傅今日讲了一篇太学。”

裴皇后温声道“你喜欢读书,是件好事。读书可以明心智。”

六皇子点点头“母后的话,儿臣都记下了。”

宣和帝龙体虚弱,没力气说话,听着母子两人低声细语,心情难得的宁和。

程锦容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幕,心中之复杂,无法言喻。

她进宫前的想法和计划,现在看来,实在有些天真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裴皇后的心里,她这个女儿占了最重要的位置。六皇子同样是裴皇后的骨肉,裴皇后碍于心结,对他一直冷淡疏远。

如今,裴皇后心结已解,对六皇子温柔亲近了许多。她看在眼里,并无嫉恨,只为六皇子高兴。

可六皇子,也是宣和帝的儿子。

当六皇子知道真相的那一日,会向着裴皇后,还是会站在宣和帝一边?

这样的选择,对一个少年来说,是何等残忍?

程锦容收回目光,略略垂眸。

……

很快,又有内侍前来禀报“启禀皇上,思兰殿下和寿宁公主殿下一同前来请安。”

元思兰在宫中身份尴尬。鞑靼太子这四个字,宣和帝显然不怎么爱听。内侍们便改口,含糊地喊一声思兰殿下。

宣和帝略一皱眉,尚未出言,裴皇后便轻声道“皇上需要静养,就别让他们进来叨扰了。等皇上龙体康复,再容他们请安吧!”

宣和帝闻言略一点头“区区小事,皇后做主便可。”

宣和帝疑心极重,连成年的皇子们都不肯见,更别说元思兰了。

元思兰到底是鞑靼太子。宣和帝绝不愿让他亲眼目睹自己龙体虚弱的模样。

内侍应声而退。

寿宁公主巴巴前来,连保和殿的门都没进,心中既不甘又懊恼气闷。低声对元思兰说道“父皇真是偏心,见了六弟,却不肯见我这个女儿。”

元思兰目光一闪,口中安抚几句,心里却哂然冷笑。

宣和帝这是在提防戒备他这个鞑靼太子!

由此也可见,宣和帝确实身患重病。

这对鞑靼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

……

大皇子二皇子各自收到消息后,也有些踌躇。

宣和帝见了六皇子,却不见寿宁公主,这也不难理解。谁让寿宁公主傻乎乎地带了未婚夫婿前去。

他们去保和殿,宣和帝会不会见他们?

见了还好,若是不见,可就太丢人现眼了。

思来想去,大皇子二皇子还是去了。

然后,通通被拒之门外,一同灰头土脸。得,谁也别笑话谁了。

四皇子五皇子闻讯后,也只得硬着头皮去了一回。宣和帝不见是一回事,他们不去,便会落下不孝的恶名。

不出所料,宣和帝只见了六皇子。年幼的七皇子八皇子,宣和帝也同样没见。

如此一来,唯一进了保和殿的六皇子顿时就惹眼了。

下午在演武场里,四皇子五皇子阴阳怪气不说,就是大皇子二皇子也各自心里不痛快,对着六皇子都没什么好声气。

看一众兄长脸色的六皇子,心里也不是滋味。

大皇子他们也就罢了,二皇子是他一母同胞嫡亲的兄长,理当同气连枝格外亲近才是。再说了,今日是二皇子送口信给他,让他去保和殿。

现在倒好,二皇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令人气闷之极。

六皇子憋了一肚子闷气,射箭倒是比平日有力道,准头也足多了。

二皇子皮笑肉不笑地夸赞六皇子“六弟射箭大有进益。”

又不是面团,谁还没点脾气?

六皇子绷着一张俊秀的小脸说道“二哥就别取笑了。我年少力弱,习武也没什么天赋,再如何勤学苦练,也不及二哥。”

没等二皇子自得展颜,又道“说起来,二哥和贺校尉同龄,射箭比贺校尉差了一大截。二哥也该好好练箭了。”

二皇子“……”

第二百二十四章 暗涌(三)

又过一日。

宣和帝下了床榻,在内侍的伺候下穿上龙袍,去金銮殿上朝。

熬了两日的杜提点,缓缓吐出一口气。

程锦容同样熬了两日两夜。不过,除了目中有些血丝,不见多少疲态。

杜提点看神采奕奕的徒弟一眼,不得不服老“我真是老了。”和年轻人,委实不能相提并论。

程锦容微微一笑,扶着杜提点去太医当值处“师父医术高超,看诊经验丰富。年轻人哪里及得上。”

这份恭维,杜提点欣然领受“放心吧!为师还能撑一两年。”

等程锦容能接手为天子看诊了,他便可以功成身退了。

程锦容瞥了精明圆滑的老狐狸一眼,心里哂然一笑,口中笑道“师父是太医院提点,也是所有医官的主心骨。皇上离不得师父,太医院上下也离不开师父。”

杜提点呵呵一笑,迈步进了太医当值处。

二十余位太医,立刻上前来行礼。一个个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程锦容的身上。

常院使伺疾不力,触怒天子被杖毙!杜提点将程锦容带进保和殿!这两桩事,一桩比一桩令人惊骇!

心眼小爱记仇的常院使死了,对他们不是什么坏消息。所以,众太医面上惊骇,心里暗暗称快。

杜提点领着程锦容进保和殿一事,才真正令人震惊!

杜提点老迈,为天子看诊的美差迟早要让出来。在宫中当值的太医们,口中不说,私下里没少揣度过杜提点的心意。

周太医和李太医,都是众人眼中接替杜提点的热门人选。

谁也没料到,杜提点选中的竟是年少貌美的程锦容!

说来可气。程锦容一进宫就得了裴皇后的青睐。众太医眼热羡慕,还能勉强按捺。可此事一出,谁也淡定不了。

程锦容的医术再好,难道还能胜过老练的周太医李太医?

这其中,到底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

……

不管一众太医心中如何揣度如何羡慕嫉恨如何懊恼不甘,在对着程锦容的时候,都是半分不露。一个比一个殷勤热络。

“程医官辛苦了。”

“连着熬上两日两夜,程医官一定十分疲累。快些去屋子里歇一歇。”

“是啊!说不定,椒房殿很快就会来人,宣召程医官前去伴凤驾。”

程锦容含笑道谢“多谢诸位关心。我送师父回来歇下,现在就得去椒房殿,给娘娘请安。”

可不是么?要歇也是在椒房殿里歇着嘛!

一众太医呵呵笑着附和。

杜提点目光一扫,淡淡道“你们暂且退下吧!本提点还有事叮嘱程医官!”

太医们应下,很快退了出去。

杜提点和程锦容对视片刻,缓缓说道“众目所瞩,众人争相逢迎示好。这其中的风光滋味,你现在该有所体会了。”

是啊!

为裴皇后看诊,已是莫大的荣耀体面。不过,远不能和为宣和帝看诊相比。

事实上,她只是进了保和殿,入了宣和帝的眼,根本没为宣和帝看诊治病。就已成了众人目中的焦点。

如果意志不够坚定,此时只怕已飘飘然忘乎所以了。

程锦容微微一笑“师父放心,我能稳得住。”

杜提点深深看了程锦容一眼“你心志坚韧,为师确实放心得很。不过,为师也要提点你几句。”

“从今日起,你要随时听候宣召。如果皇后娘娘舍不得放你走,你就得说服皇后娘娘。每次为师为皇上请平安脉,你要随为师一同前去。皇上宿疾发作时,你更不可懈怠疏忽。”

“你要让皇上习惯适应你的存在。要在一两年间,取得皇上的信任。直至,皇上张口让你诊脉。”

程锦容神色从容地应了一声“好。”

杜提点又定定地看了程锦容片刻,忽地笑着叹了一声“锦容,没见你之前,我真不知世上还有你这等心志坚定的少女。就是这些行医十数年的太医,也无人及得上你。”

无惊无惧,从容不迫,胸有成竹,永远冷静。

哪怕面对的人是高高在上的天子,也不见她动容失色。

这份冰雪般的沉着冷静,是为天子看诊的太医必须具备的品质。

一众太医,心里一定都在嘀咕着,为何他选中的是程锦容。事实上,程锦容确实是最合适也是最出众的医官。

程锦容含笑道“师父这般盛赞,弟子便厚颜领受了。有什么夸赞的话,师父留着日后慢慢说。现在先歇下吧!”

杜提点被逗得笑了起来。

……

一炷香后,程锦容迈步进了椒房殿。

宫女们已经通传过了,裴皇后没有急着召她请脉,吩咐她先歇下半日。程锦容也确实有些疲累,回屋子睡下,睁眼醒来时,已是午后。

伺候的小宫女忙端来热腾腾的饭菜。

椒房殿里,谁人不知裴皇后对程锦容的青睐喜爱?捧高踩低,在宫中也是常事。小宫女伺候得十分殷勤周全。

程锦容吃完午饭后,去给裴皇后请安。

不必裴皇后吩咐,菘蓝已用目光示意,令宫女们都退下。菘蓝和青黛留下伺候,不过是装点门面功夫罢了。

“锦容,”裴皇后握住程锦容的手,关切地打量一眼“你熬了两日,怎么也不多睡一会儿。”

程锦容抿唇笑道“多谢娘娘关心。微臣睡了半日,精神抖擞,半点不觉疲累。倒是娘娘,这两日去保和殿伴驾,定然十分疲累。”

一直要装扮成殷切关心天子龙体的贤良皇后,要察言观色,要揣摩圣意,岂能不累。

裴皇后自嘲地笑了一笑“本宫白活了十几年,现在,也到了该疲累的时候。”

菘蓝青黛心中一紧,悄然对视一眼,各自低下头。

裴皇后轻声问道“锦容,杜提点为何要将你带进保和殿?”

程锦容没有避而不答“师父年近六旬,体力精力都远不及盛年之时。再过两年,师父就会告老致仕。所以,师父选在此时,带我进保和殿。”

裴皇后听出了程锦容的话中之意,面色微微一变。

第二百二十五章 独断(一)

裴皇后目中闪过惊愕,呼吸急促了一些,想也不想地吩咐“菘蓝,你和青黛都退下。”

菘蓝青黛默默退了出去。

寝室里只剩裴皇后和程锦容两人。

裴皇后一把握住程锦容的手,急切地低语“锦容,你的梦境里,皇上寿元不久,不出三年,便是病逝归天。是也不是?”

程锦容深深看了裴皇后一眼“是。”

“娘一定已经猜到了。我能治皇上的病症。当日考太医院第三场,我以外科救治医术为病患看诊。杜提点亲眼目睹,之后,他对我处处提携,收我为徒,遮人耳目。这几个月来,我时常出宫,每次去的都是杜提点的私宅。为病患开腹看诊,积累经验,磨炼医术。”

“按着杜提点的打算,我应该再磨炼一年半载。可是,皇上宿疾发作愈发频繁,杜提点的压力越来越大,等不了那么久了。”

“所以,两日前,杜提点带我进了保和殿。在皇上面前一力举荐我。”

所以,程锦容日后会接替杜提点,成为天子的专职太医!

裴皇后听了这番话,并未释怀,脸孔异样苍白,握着程锦容的手不停轻颤。

治好了宣和帝的病症,是天大的功劳。程锦容便可稳稳立足,天子太医之位无可撼动。这也意味着,程锦容将会长留宫中。

万一失了手,等待程锦容的,将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都非裴皇后所愿。

“锦容,”裴皇后目中含泪,声音哽咽“这么一来,你以后要如何脱身,平安离宫?”

“娘只愿你早日出宫,嫁一个心爱的夫婿,平日行医看诊,过些平静安逸的日子。娘真的不愿见你身陷宫中泥沼,无法脱身。”

“现在,我的病症已经好了大半,有了自保之力。你不必再为我忧心,还是早些出宫吧……”

程锦容反手握住裴皇后的手,声音轻柔而坚定“这潭泥沼,我已一脚踏了进来。现在脱身,已经迟了。永安侯虎视眈眈,杜提点也不会容我离开。而且,我也不想离宫。”

“我既已选了这条路,就会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她要在荆棘满布的悬崖边,走出一条生路。

裴皇后眼眶泛红,泪水在眼眶中闪动,缓缓流下。

程锦容为裴皇后轻轻拭去泪水,声音愈发柔和“娘,你别哭。只要我们母女齐心,不管是什么险境困境,都能想出办法来应对。”

裴皇后用力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目中闪出坚定近乎狠厉的光芒“有娘在,谁都伤不了你半分。”

程锦容看着熟悉又陌生的裴皇后,一时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母女两人相拥片刻,情绪各自平静下来。

菘蓝在门外禀报“启禀皇后娘娘,寿宁公主殿下前来请安。”

裴皇后定定神“让她在殿内候着,本宫要重新梳妆。”

……

寿宁公主这一等,就是小半个时辰,直等得心浮气躁。

待裴皇后在程锦容的陪伴下出来,寿宁公主心头的怒火闷气夹杂着委屈倾泻而出“母后怎么让女儿等了这么久。”

裴皇后淡淡瞥了寿宁公主一眼“你这是来给本宫请安,还是特意来给本宫添堵,令本宫气闷不快?”

寿宁公主“……”

近来顺风顺水春风得意的寿宁公主,先是在保和殿外受挫,此时又被裴皇后冷言斥责。心里的委屈就别提了。

寿宁公主低头请罪“女儿言语冒失,绝非有意令母后不快。请母后息怒。”

裴皇后没有出声,寿宁公主只得维持着裣衽行礼的姿势。不到片刻,便觉双腿酸软双臂僵硬。

自小到大,寿宁公主何曾受过这等罪,很快就红了眼圈。

裴皇后这才张口“你已知错,此事便作罢。不过,此事只此一回,以后绝不可再犯。”

寿宁公主红着眼睛应下,规规矩矩地行礼问了安,然后才起身。

本来就不亲近的“母女”,此时愈发疏远。脸对着脸,竟然无话可说。

不过,寿宁公主被裴皇后今日的呵斥吓到了,心里纵有怨气,也不敢流露出来。默默地站在一旁。

良久,裴皇后才淡淡说道“本宫还有一事要叮嘱你。”

“你父皇下旨赐婚,你和鞑靼太子已是未婚夫妻。不过,本宫舍不得你早早大婚出宫。已和你父皇说过了,待你十八岁之后,再定婚期。”

“在这两三年之内,你和鞑靼太子不可过于亲近。免得宫中内外传言纷纷,有损你这个大楚公主的闺誉,也损了天家颜面。”

裴皇后是出于一片好意,才这般出言提醒。

寿宁公主却未领会到裴皇后的好心,心中溢满了羞愤,咬牙应下“母后说的话,女儿都记下了。”

寿宁公主没多少城府,也不擅长隐藏真实的情绪。话语中的怨怼之意,清晰可见。

裴皇后略略蹙眉,心中不快又无奈。

程锦容默默地注视着满腹怨气的寿宁公主。

重活一世,有些人的命运悄然改变。还有一些人,依然沿着前世的轨迹,即将坠落深渊而不自知。

……

正午,杜提点传来口信,令程锦容一同去保和殿请脉。

贺祈沉声道“请杜提点和程医官在殿外稍候。”

要见天子,得先通传,再等天子传召。

杜提点含笑应下。

程锦容抬眼,和贺祈对视一眼。很快,各自移开目光。

在宫中,言行举止处处皆要谨慎。

片刻后,师徒两人一同进了保和殿。

宿疾的频繁发作,大大损伤了龙体。骄傲固执的宣和帝,在人前撑着天子的体面。到了杜提点面前,才露出一丝疲态。

杜提点深谙自保之道,也不多问,先为宣和帝诊脉。然后恭声禀报“皇上龙体没什么大碍了。微臣开一张调养的药方,皇上喝上三日便可。”

宣和帝嗯了一声,淡淡道“过几日,朕要去皇庄秋猎。”

不是征询是否能去,而是告知。

独断专行,可见一斑。

第二百二十六章 独断(二)

杜提点一惊,立刻拱手:“微臣斗胆进言,皇上龙体要紧,不宜秋猎。还请皇上保重龙体。”

杜提点这是尽为人臣子的职责。不过,他压根没以为自己能撼动宣和帝的决定。

不出所料,宣和帝根本听不进这等不痛不痒的劝慰,淡淡道:“到时候,杜提点一同随行伴驾。”

杜提点深知宣和帝的性情脾气,不敢再多嘴,张口应下。

宣和帝的目光掠过程锦容冷静沉稳的俏脸,脑海中闪过程锦容说“是”的一幕,顿了顿道:“程医官也一同伴驾。”

程锦容恭声领命:“是,微臣遵旨。”

宣和帝要自找苦吃,谁都劝不住,也没什么可劝的。

事实上,宣和帝宿疾发作越频繁,对程锦容越有利。

杜提点如意算盘打得响亮,不过,程锦容同样有自己的盘算。杜提点想安然脱身,她第一个就不同意。

如此方便好用的挡箭牌,当然得留下。

……

“什么?秋猎照旧进行?”

“皇上龙体能吃得消吗?”

“皇上独断专行,坚持要如期进行秋猎,武将们遵旨听令。倒是几位尚书,私下里进言劝慰。可惜皇上半个字都听不进。”

“文臣们进言无妨,换了武将,谁敢进言?除非是活得不耐烦了。”

可不是么?

大楚以武立国,武风兴盛。宣和帝当年从皇子中脱颖而出,凭借的正是过人的英勇和战功。对宣和帝而言,这是他一生中最引以为傲之事,自然也格外在意自己这个天子英武的形象。

大楚每年四月的春猎,和每年十月的秋猎,绝不仅仅是打猎游玩,更是延续了数年的传统。象征着天子的英勇和好武。

很显然,宣和帝不容任何人揣度天子病弱的可能性。

尤其是一众善战骁勇的武将。

按着往年惯例,朝中留下一些文臣武将处理政事。卫国公靖国公皆已年迈,也不去凑秋猎这份热闹,都留在了朝中。六部尚书里,户部尚书和吏部尚书也留下了。

随行伴驾的文臣武将,共有三十余人。一众皇子,也一同随行。

告病在家的平西侯,一开始并未被列入伴驾的名单中。永安侯看了名单后,心中颇觉畅快。

却未想到,没出一日,名单就变了。平西侯的大名赫然列在其中。

永安侯心中颇为不快,特意问晚归的裴璋:“皇上不待见平西侯,怎么忽然又将平西侯列在了伴驾随行的名单里?”

父子两个如今愈发冷淡疏远。如非必要,见了面也无话可说。

今日是永安侯特意等裴璋。裴璋一回府,就被小厮领到了书房来。

裴璋面无表情地应道:“贺祈在皇上面前提了几句平西侯,皇上气头已过,又记起了平西侯平日的好处,将平西侯重新列入名单中。”

贺祈?

永安侯目光闪动,哼了一声:“这个贺祈,短短数月,就搏了皇上器重信任。倒是不能小觑。”

要不怎么说御前侍卫是通天之路?

虽说官职在武将中不算高,每日能伴驾随行,却是一众武将所不及。宣和帝未必记得每个武将有多少战功,有多么骁勇。每日在眼前的贺祈等人,却是真真正正的简在帝心,天子近臣。

所以,贺祈没费什么力气,就令平西侯有了翻身的机会。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如此。御前侍卫里,真正得宣和帝青睐的,不过三五人。裴璋也是其中一个,只比贺祈差了一线而已。

裴璋沉默不语。

永安侯阴沉着脸来回踱步。偶尔一转头,见裴璋那副漠不关心的样子,顿时心头火起:“你这是什么表情?我这个亲爹和你说话,莫非你还不情愿?”

他情不情愿,难道还能换一个亲爹不成?

裴璋到底没将这句大逆不道的话说出口,不过,也没低头告罪。

永安侯气不打一处来,冷笑一声:“为一个程锦容,你要和你亲爹老子离心不成!裴璋!你真是出息了!”

程锦容三个字,几乎是裴璋的逆鳞。略一碰触,便是锥心之痛。

裴璋抬起头,和永安侯对视:“皇后娘娘和往日截然不同。不知父亲有何打算?”

永安侯:“……”

永安侯心里的痛处被刺了个正着,额上青筋跳了又跳。到底没将眼前的“逆子”撵出书房,冷冷道:“皇后娘娘和裴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裴家安然无事,皇后娘娘才能安稳地坐镇中宫。她就是再截然不同,也得护着裴家。我有何可惧!”

真的半分不惧,又怎么会说这么多?

裴璋目中露出一丝了然的讥讽。

永安侯颇觉碍眼刺目,重重哼了一声:“秋猎之时,所有御前侍卫要随行伴驾。此时更是博天子欢心的最佳时机,你要多上心。别让贺祈一个人抢了风头。”

……

平西侯得知自己被列在名单里,喜出望外。隔日便厚颜进宫谢恩。

宣和帝怒气消了大半,随口吩咐:“让平西侯进殿吧!”

贺祈去了殿外,冲平西侯挑眉一笑:“皇上请平西侯进殿觐见。”

平西侯冲嫡亲的外甥咧嘴一笑,旋即整整神色,一脸肃然地进殿觐见天子:“末将见过皇上。”

宣和帝淡淡道:“平身。”

平西侯拱手谢过天子恩典。

宣和帝瞥了平西侯一眼:“此次山东民乱,你平乱之功,朕心里都清楚。只是,战事胶着,屡屡不顺不利。朕张口斥责你,总胜过御史上奏折弹劾。”

宣和帝虽独断专行,却也不是一味强硬。偶尔放下天子姿态,更令人动容。

平西侯满腹的怨气消散无踪,对天子唯剩下感激,慷慨激昂的表了一通忠心。

贺祈将这一幕看在眼底,心里暗叹一声。

大楚千疮百孔,民心溃散。可眼下,也唯有宣和帝才能稳住江山。否则,便如前世那般,宣和帝一死,大楚内乱便起,鞑靼对大楚再无顾忌,集结所有兵马攻进边关。

程锦容也一定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决定放下私怨,要治好宣和帝的病症吧!

第二百二十七章 凤印(一)

秋猎是天家盛事,所有皇子都会随行。后宫中,自然也有嫔妃随行。

往年,这些琐事,都由郑皇贵妃操持。

郑皇贵妃善嫉成性,每次点几个不得宠的嫔妃随行。年轻美貌的嫔妃,一律都被撇下。

今年,裴皇后凤体好转,且近来时常过问宫务。郑皇贵妃再不情愿,也得恭恭敬敬地前来椒房殿,和裴皇后商议此事“……臣妾已列了一份随行的名单,请娘娘过目。”

裴皇后嗯了一声。

宫女捧着名单呈了上来。

裴皇后仔细看了一遍,然后说道“赵贵人擅歌,罗贵人擅舞,有她们两人同行伴驾,也能为皇上消遣解闷。”

郑皇贵妃心里呸了一声,面上笑容如花“还是娘娘考虑的周全仔细。臣妾回去之后,便将罗贵人赵贵人的名字列上。”

裴皇后抬眼看了过来,似笑非笑地扬起嘴角“还有徐美人,年轻貌美,善解人意。皇上曾和本宫说起,见了徐美人,总时时想起皇贵妃年少之时。”

这个徐美人,简直就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

郑皇贵妃心里咬牙切齿,掩嘴笑了起来“娘娘真是越来越风趣了。这么一说,臣妾顿觉自己老了。皇后娘娘和臣妾同龄,却是半分不见老态呢!”

后宫嫔妃常用的一语双关暗含讥讽,对裴皇后来说不痛不痒,慢悠悠地笑道“见不见老,本宫和皇贵妃也都老了。这后宫中,多的是年轻嫔妃。有她们伺候皇上便是。”

郑皇贵妃“……”

郑皇贵妃好险没被噎死。

在后宫中,谁不想得天子的独宠专宠?郑皇贵妃在宫中风光数年,从来容不得人越过自己。

可年华老去,是不争的事实。后宫中从不缺各色的年轻美人。这几个月来,宣和帝不时召罗贵人赵贵人徐美人伺寝,来钟粹宫的次数是越来越少了……

郑皇贵妃暗暗咬牙切齿,口中笑着附和“娘娘说的是。”

裴皇后眸光一闪,笑着说道“难得你和本宫想到了一处。既是如此,此次秋猎,你就留在宫中操持宫务。随行伴驾的事,交给年轻嫔妃们便可。”

郑皇贵妃被气得快吐血了,如何肯让步,故作为难地叹了一声“娘娘吩咐,臣妾岂敢不从。只是,这些年,都是臣妾随行伴驾,伺候皇上衣食起居。换了别人,臣妾委实放心不下。”

裴皇后没有半分嫉色,笑着赞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倒是本宫思虑不周了。也罢,皇上身边离不得你,此次秋猎,你还是随行伴驾吧!”

郑皇贵妃还没来得及扬眉吐气,裴皇后又道“本宫身体颇有好转,这段时日,便由本宫掌管宫务。凤印也无需放在钟粹宫了,你将凤印送还椒房殿。”

郑皇贵妃“……”

郑皇贵妃城府再深,此时也禁不住变了脸色。

……

宣和帝登基后,裴皇后被册封为后,凤印自是在椒房殿里。只是,裴皇后一直闭宫养病,无力也从不沾手宫务。

郑皇贵妃代掌宫务,没出半年,便以“时常去椒房殿请凤印惊扰娘娘静养”为由,在宣和帝耳边吹了枕边风。

于是,郑皇贵妃得以“暂时保管”凤印,这一保管就是数年。

时日久了,宫中内侍宫人都已习惯了钟粹宫代掌凤印。就连郑皇贵妃,也习惯了将凤印视为己物。

哪怕裴皇后病症大有起色,哪怕裴皇后渐露峥嵘。郑皇贵妃也顾虑过凤印之事,却也未料到,裴皇后会挑这么一个时机张口。

这么一个恰到好处不容人拒绝的时机!

她今日太过大意了,被裴皇后一连串的话语所蒙蔽,竟掉进了裴皇后的言语陷阱里。

是她自己坚持要伴驾随行。宫中宫务,总得有人打理。往日惯例是交给魏贤妃。现在,裴皇后要亲自执掌宫务,这后宫中,谁有资格阻拦?

可让她这么交出凤印,她又如何能甘心?

郑皇贵妃将喉头老血咽下,生生挤出一丝笑容“娘娘养病多年,凤体虽有好转,还是应该以保重凤体为先。打理宫务这等琐事,还是交由臣妾便可。”

裴皇后缓缓说道“皇贵妃对本宫的一片心意,本宫清楚的很。不过,执掌凤印,本就是本宫的责任。这些年,本宫病体虚弱,无暇他顾,辛苦皇贵妃多年。现在,本宫身体有所好转,岂能再令皇贵妃担上‘以下欺上’‘觊觎中宫’的恶名。”

郑皇贵妃“……”

裴皇后注视着面色倏忽一变的郑皇贵妃,淡淡说了下去“皇贵妃不必忧虑,此事,本宫自会亲自禀报皇上。”

郑皇贵妃被逼到角落,无话可再说,只得咬牙应下。旋即起身告退“臣妾叨扰多时,这就告退。”

呵!

是快撑不住,要彻底变脸了吧!

裴皇后心中哂然,略一点头。

……

这一幕惊心动魄的好戏,程锦容尽收眼底。

郑皇贵妃一走,裴皇后立刻松了口气,冲程锦容笑着眨了眨眼。

程锦容回以嫣然一笑,心里暗暗唏嘘不已。

夺回凤印,对裴皇后来说至关重要。郑皇贵妃代掌凤印数年,在后宫中耳目众多,势力庞大。裴皇后提携罗贵人赵贵人徐美人,也只是暂时令郑皇贵妃风头稍弱罢了。

要想真正地压制郑皇贵妃,必须拿回凤印。

今日的言语陷阱,是裴皇后和程锦容私下商议好的。

可程锦容也未料到,裴皇后竟有如此精彩的表现。不动声色间,令郑皇贵妃掉进了坑里。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裴皇后一点一滴的改变,也着实惊人。

“皇贵妃娘娘真得会送还凤印吗?”一直沉默不语的青黛,忍不住张了口“以奴婢看来,此事怕是没那么容易。”

菘蓝也略略蹙眉“皇贵妃娘娘不知会有何对策。”

她们两人,依然是裴皇后的“心腹亲信”。至少,在对付郑皇贵妃的立场上完全一致。

裴皇后扯了扯嘴角,淡淡道“本宫拭目以待。”

第二百二十八章 凤印(二)

当日晚上,郑皇贵妃以“商榷秋猎伴驾随行人选”为由,将宣和帝请进了钟粹宫。先自责地哽咽了一通“……皇上龙体不适,臣妾心如刀割,恨不能以身代之。”

宣和帝对宿疾之事讳言莫深。宫中无人敢提。郑皇贵妃也不敢说得太多,这份“恨不能以身代之”的情绪,不免少了几分感染力。

宣和帝淡淡道“你的心意,朕知道了。”

郑皇贵妃以丝帕擦拭眼角,紧接着说起了秋猎一事。

“此次秋猎,臣妾自是要伴驾随行。宫中嫔妃同去的,共有六人。罗贵人赵贵人徐美人都在其中。不知皇上还想点谁伴驾?臣妾也好早日调整好名单。”

宣和帝不耐这些琐事,随口说道“由你做主便可。”

郑皇贵妃心中暗喜,柔声应道“皇上信得过臣妾。臣妾定不负皇上信任。”

这些年,她一直打理宫务。宣和帝早已习惯将后宫诸事都交给她了。裴皇后只凭几句轻飘飘的话,就想要回凤印,也太小瞧她了。

郑皇贵妃殷勤地伺候宣和帝用了晚膳。

趁着宣和帝心情不错,郑皇贵妃以欣慰的口吻提起了裴皇后“……皇后娘娘病症好转,凤体颇有起色,臣妾看在眼里,也为娘娘欢喜。”

宣和帝眉头微动,嘴角微扬。

熟知宣和帝脾气的人都知道,这是宣和帝心情愉悦时的模样。

郑皇贵妃心里倏忽一沉,心头涌起浓烈的酸涩嫉恨,混合着愤怒不甘。

这些年,裴皇后就像活死人一般。可就是这样,宣和帝也没有废后的念头。现在,裴皇后病症有了好转,宣和帝竟然这般高兴……

郑皇贵妃恨恨地咽下这口又酸又苦的闷气,笑着说了下去“娘娘病了多年,臣妾代掌凤印,打理六宫琐事。虽说辛苦了些,可能为娘娘分忧,也是臣妾的福分。”

“如今娘娘凤体有所好转。按理来说,臣妾也该将凤印交还椒房殿才是。只是,娘娘还要静心调养凤体,不宜操心劳碌。臣妾也盼着娘娘早日好起来,不愿以宫中琐事,扰了娘娘的清静。”

“臣妾想着,再辛苦一两年。等娘娘凤体痊愈了,再将凤印交还。也一并将六宫事务都还给娘娘。”

“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郑皇贵妃一派全为裴皇后着想的贤良模样,若后宫嫔妃们见了,怕是要笑掉大牙。

可这么一通明显的谎话,却成功地令宣和帝舒展眉头。

谎话重复得多了,就会变得和真话一样可信。

郑皇贵妃一点一滴的水磨工夫,枕头风一吹十余年。宣和帝对郑皇贵妃为裴皇后分忧之心,并未起疑。

“你说的不无道理。”宣和帝略一思忖,便道“眼下,皇后当以养病为先。宫中琐事,无需她操心最好,一切就辛苦贵妃了。”

郑皇贵妃一颗心落了地,露出含蓄又得体的微笑“这些都是臣妾分内之事,如何敢当辛苦二字。只要皇上信得过臣妾,娘娘信得过臣妾,也不枉臣妾这一片心意了。”

……

当晚,宣和帝留宿钟粹宫。

隔日早上,郑皇贵妃并未来请安。当然也没有送还凤印。

裴皇后半点不见焦灼情急,在程锦容的陪伴下,去御花园里慢悠悠地转了半日。

秋猎就在三日后,后宫中被点名伴驾的嫔妃,心中雀跃欢喜,不必细述。

先不说秋猎能不能博得圣宠。就是能出宫去皇庄住上一段时日,看看外面的景色,呼吸宫外的空气,也令人不胜向往。

魏贤妃心里却颇为气闷。

往年秋猎,她虽不能伴驾,倒也落得个代理六宫的差事。这回倒好,什么都没她的份。

魏贤妃气闷之余,去找顾淑妃闲话。话里话外,透出了看裴皇后和郑皇贵妃争斗好戏的意思“……听闻皇后娘娘欲拿回凤印,皇贵妃当时倒是应了。这两日,却是半点动静都没有。”

“后宫有份伴驾的嫔妃,都忙着收拾打点行装,忙着去向钟粹宫谢恩。椒房殿里,倒是冷清了不少。”

裴皇后和郑皇贵妃相争,各有优势。裴皇后是中宫皇后,身份占了上风。而郑皇贵妃,在宫中经营多年,对宣和帝的性情脾气了如指掌。

至于宫中的嫔妃们,真正向裴皇后投诚的,只有罗贵人赵贵人徐美人。郑皇贵妃掌控后宫多年,裴皇后便是伸了手,一时也不能压制住郑皇贵妃。

顾淑妃安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并不多言。

魏贤妃早习惯顾淑妃的闷葫芦脾气,也未放在心上。说了一通,意犹未尽地叹道“真不知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

顾淑妃眸光微微一闪,轻声笑道“不管东风还是西风,我们都躲得远一些,这风吹不到你我身上便是。”

说得倒是轻巧。

后宫风起云涌,她们都是育有皇子或公主的嫔妃,想置身事外,岂是易事!

魏贤妃微不可见地撇了撇嘴。

顾淑妃将魏贤妃的不以为然看在眼底,也不介怀。

魏贤妃生育了五皇子,心里对储位总有些野心。万幸她生的是女儿,只要她谨慎小心,不被卷入储位之争中,想躲开东风西风之争,倒也不难。

……

秋猎前一日,宣和帝来了椒房殿。

“此次秋猎,加上来回路程,共半个月。”宣和帝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淡淡的关切“郑氏随朕同行,后宫诸事,就要皇后操心了。”

“皇后若觉得吃不消,不可硬撑,吩咐魏贤妃打理琐事便可。”

裴皇后先笑着应下,然后难得说笑了一回“在皇上眼里,莫非臣妾是弱不禁风的蒲柳不成?连宫中琐事也应付不来?”

宣和帝哑然失笑。

这倒不是他信不过裴皇后。

裴皇后一病多年,从不过问后宫诸事。他早已习惯了裴皇后的“不问俗事”。

裴皇后看着宣和帝,轻声说道“臣妾要拿回凤印,郑皇贵妃不肯,定是以言语哄得皇上点头首肯。诸如安心静养不宜操心之类。不知是也不是?”

第二百二十九章 凤印(三)

宣和帝收敛笑意,定定地看着裴皇后。

身为天子,坐拥后宫。宣和帝也乐见妻妾和睦后宫安宁。

母以子贵,郑皇贵妃得宠,一是因宣和帝念旧情,二来,也是因宣和帝偏爱大皇子之故。裴皇后避其锋芒,退让三分。宣和帝对裴皇后的贤惠也一直十分满意。

今日,此言一出,无异于撕破了彼此心知肚明的虚伪面纱,露出了丑陋的真容。

宣和帝神色里透出了一丝不快,淡淡道“郑氏打理后宫琐事,既有功劳,亦有苦劳。往日,皇后对郑氏也是赞不绝口。今日为何忽出此言?”

宣和帝性情反复无常,前一刻温和如春风,这一刻已沉了脸。

稍有应对不慎,裴皇后这些时日的“努力”就会化为乌有。

裴皇后早有心理准备,露出一个略显苦涩的笑意,轻声说道“皇上息怒,请听臣妾一言。”

“这些年,臣妾未能尽到为人妻的责任,也未能做好一个皇后,心中颇为自责。郑皇贵妃为臣妾分忧,也是为皇上分忧。所以,臣妾对她从无嫉恨不快,甚至对她颇有些感激之意。”

“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臣妾的病症好了大半,体力也远胜从前。总该担起属于皇后的责任来。”

“否则,臣妾还有何颜面领受皇上的厚爱?”

当着宣和帝的面,不宜提及大皇子二皇子,更不能提起储君二字。免得惹来天子的疑心和猜忌。

裴皇后这一番情真意切的话,总算令宣和帝神色稍微缓和“皇后有这份心就好。不过,皇后病了多年,身体孱弱,需要慢慢调养。打理宫务十天半月无妨,时间久了,不宜皇后养病。”

裴皇后微笑着应道“皇上说的是,臣妾也没有逞强之意。等秋猎过后,宫务还是交给郑皇贵妃,臣妾好好地调养身体,才最要紧。”

裴皇后再次退让,宣和帝神色又缓和几分。

然后,就听裴皇后缓缓说道“只是,臣妾以为,这凤印还是该放在椒房殿里。一来名正言顺,二来,臣妾身为皇后,却无凤印。说起来,总是不妥。也会令郑皇贵妃落下觊觎中宫的恶名。”

“郑皇贵妃为臣妾操劳分忧,臣妾如何忍心令她担着这等恶名?”

“请皇上放心。臣妾想拿回凤印,只是全一全臣妾的颜面。绝无和郑皇贵妃争斗之意。”

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全凭一张嘴。

不是只有郑皇贵妃会这一套。事实证明,必要的时候,裴皇后同样巧舌如簧。

……

宣和帝深深地看了裴皇后一眼,忽地说道“往日,皇后不喜说话,见了朕也不多言。如今,皇后的话倒是多了。”

这是对她的骤然改变起了疑心。

裴皇后心里骤然乱跳一拍,面上倒是镇定如常“臣妾以前患了心疾,每日郁郁寡欢。如今心疾渐愈,也愿说话了。若是皇上不喜臣妾多言,臣妾以后不说便是。”

说完,故意露出些许气闷不快,将头扭到了一旁。

裴皇后素来贤惠温柔,像这般娇嗔不喜的模样,前所未有。

宣和帝果然被逗得笑了起来,伸手揽住裴皇后的肩头。

裴皇后身体僵了一僵,却不能也不敢挣脱,逼着自己依偎着宣和帝,轻声叹道“臣妾一病多年,未能伺候皇上,心中颇为自责。”

“臣妾只盼着病症早日痊愈,以后好好伺候皇上。”

后宫规矩,若嫔妃身体有恙,不可伺寝。

裴皇后看似温柔款款,实则提醒宣和帝,自己病体未愈,不能伺寝。

宣和帝被扫了兴致,心里有些不快,很快松了手“时候不早了,皇后早些歇下。凤印之事,朕要考虑斟酌一番,待秋猎回宫后再议。”

裴皇后柔声应是,恭送宣和帝摆驾离开椒房殿。

……

宣和帝走后,裴皇后坐了下来,手心满是冷汗。

这样的周旋应对,对裴皇后来说,绝非易事。

程锦容悄然迈步而入,见裴皇后一脸倦色,既心疼又有些不忍。走上前,蹲下身子,握住裴皇后的手“娘娘乏了,早些歇下吧!”

裴皇后打起精神“不急。锦容,你明日要伴驾随行,衣物可都收拾好了?”

程锦容点点头。

裴皇后轻声絮叨“你以医官的身份随行,穿着官服最好。平日少露面,跟在杜提点身边。”

裴皇后心里的隐忧,在这两句话中毕露无疑。

程锦容精湛高妙的医术,亲眼目睹过的人极少。众人看程锦容,第一眼看到的是她的美貌。

宣和帝不是好色的天子,不过,到底也是男子。万一对程锦容动了心思……只想到这个可能性,裴皇后已遍体生寒。

所以,裴皇后特意在此时叮嘱程锦容,不要穿鲜亮的衣裙。平日只穿医官的官服,如此也能少惹些注目。

程锦容无声一笑,安抚裴皇后“娘娘不必担心,这些我都知道。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裴皇后看着容颜如花清艳无伦的女儿,千言万语,化为一声轻叹。

程锦容也有些放心不下裴皇后,低声说道“皇上秋猎,为时半个月。此次郑皇贵妃和一众嫔妃随行伴驾,娘娘留在宫中。娘娘不谙宫务,便像往年一样,令魏贤妃打理宫务。千万不可操劳费心,累着娘娘的凤体。”

裴皇后目中闪过一丝笑意,轻拍程锦容的手“放心吧,本宫知道轻重。”

拿回凤印,执掌六宫,夺得天子信任。

这些都不是一蹴可就之事,要徐徐图之。

对裴皇后来说,目前最重要的是养好身体。然后,才有底气有体力有精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彼此叮咛嘱咐后,裴皇后沐浴更衣睡下。

程锦容回了自己的屋子,看了半个时辰的医书,然后仔细地整理药箱。金针要带上,各种伤药,续命的参丸,最重要的,当然是用于外科医术的器具。

程锦容拿起惯用的利刃,仔细擦拭干净。

利刃在柔嫩的手指间灵活地摆动,在烛火下闪出锋利的寒光。

第二百三十章 算计

平国公府。

秋猎是天家盛事,也是京城勋贵们竞相争先崭露头角的大好机会。贺祈和贺袀兄弟两人,皆要伴驾随行。

魏氏早已为丈夫收拾好衣物行礼,却迟迟未见贺袀回来,神色间露出一丝怏怏。

贺袀和郑氏母子说话,从来不让她旁听。成亲几年了,她这个妻子在贺袀眼里的地位,怕是连贴身长随都不及。

已将近子时,母子两人到底在商议什么?

“……此次秋猎,是除掉贺祈的一个大好机会。”

郑氏声音压得极低,目中闪着令人心惊的寒光。平日那张温和慈爱的脸孔,褪去了所有伪装,狠辣得令人心惊“你绝不能出手,更不可有半分异动。不管事情成与不成,都不能让任何人对你生出疑心。”

贺袀目光一闪,略一点头“母亲说的话,儿子都记下了。”

他隐忍半年,每日和贺祈同进共出,在众人面前“兄弟情深”。哪怕贺祈出了什么“意外”,众人也不会疑心到他身上。

贺袀略一犹豫,低声问道“母亲,贺青山真能靠得住吗?”

贺青山是平国公府的家将,颇受器重,在府中地位着实不低。而且,贺青山是贺祈的半个师父,贺祈对贺青山一直信任有加。

此次秋猎,贺祈从府中挑了数十个侍卫随行。贺青山也位列其中。

事情成了,贺祈彻底成了废人。贺青山“误伤”主子,只能自尽以全忠心。事情若不成,贺青山也没了退路。

不管结果如何,贺青山都是死路一条。

贺青山真肯舍下前程性命,对贺祈动手吗?

郑氏扯了扯嘴角,淡淡说道“这步棋,在十年前我就已经布下。贺青山绝对忠心可靠。”你不必忧心。

“从现在起,你就将此事抛在脑后。在贺祈面前,不可露半分端倪。等贺祈受伤的消息传到你耳中,你要装出伤心悲恸的模样。”

“阿袀,这件事,关乎着你日后的前程。你绝不可疏忽大意!”

贺袀深呼吸一口气,点点头应下。

子时过后,贺袀才回了院子。

魏氏打起精神,扬着笑脸迎上前“明日你还得早起进宫,有什么事,以后和婆婆商议便是。怎么非要今晚说?”

没料到,随口之言,竟触怒了贺袀。

贺袀神色一沉,冷冷道“不该你过问的事,不得多嘴。”

说完,沉着脸拂袖而去,独自去了书房歇下。

魏氏莫名其妙碰了个硬钉子,既难过又委屈,很快红了眼圈,哭了一场。

……

凌云阁里,苏木低声禀报“启禀公子,二公子和二夫人闲话至子时,刚回了院子歇下。”

贺祈随意嗯了一声。

苏木心里暗暗奇怪。

公子自进宫做了御前侍卫,忙于当值,回府也多是休息。极少过问府中之事,今晚怎么忽然令他盯着二公子和二夫人的动静?

明亮的烛火下,贺祈神色莫测,目中闪烁着莫名的寒意,竟令苏木心中凛然,有些奇异的陌生。

贺祈似察觉到苏木的疑惑,抬眼看了过来“苏木。”

苏木立刻敛容应道“小的在,请公子吩咐。”

贺祈目光闪动,声音里透着凉意“明日起,我要伴驾去秋猎。你就不必同去了。”

什么?苏木一惊,反射性地抬头看向贺祈。

虽然名单里没有列上他的名字,可他是贺祈的贴身侍卫,怎么能不同去?

贺祈淡淡道“你留在府中,替我守着凌云阁。记住,不管传来什么消息,都不要惊慌失措。”

苏木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问道“公子这吩咐,到底是何用意?公子此行伴驾,能有什么消息让小的惊慌失措?”

贺祈目光又是一闪,意味深长地扯起了嘴角“不必着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苏木“……”

公子到底在卖什么关子?

苏木压下心头的疑惑不解,低声应下。

苏木退下后,贺祈躺在床榻上,闭上双目。

鱼饵已经放进水里,只等鱼上钩了。

……

隔日五更,天色微亮,程锦容已收拾妥当,去了太医院当值处。

天子秋猎,要半个月之久。所有的御前侍卫,皆伴驾随行。

伴驾的文臣武将共计五十余人,另有皇室宗亲数人,每个人可以带数十名侍卫,如永安侯镇远侯晋宁候平西侯,可以带上百名亲兵。还有的趁机带上自家子侄后辈,期望着在此次秋猎中出头露脸。

另外,还有一众皇子和后宫数名嫔妃。皇子们可以带两百亲兵,嫔妃们可以带伺候的宫人内侍。

元思兰也被点名伴驾。不过,他带的亲兵最少,只有区区几个。寿宁公主大着胆子求伴驾,宣和帝也允了。

六皇子往年从未参加过秋猎。此次宣和帝兴致颇佳,令六皇子同去。六皇子收拾行李的时候,不但带上弓箭,还带了满满两箱的书,也因此成了宫中笑谈。

零零总总算来,共计六千余人。堪称声势浩大。

二十余名太医,留下一半在宫中,另外一半,皆要伴驾随行。

杜提点特意将周太医留下,叮嘱周太医为裴皇后看诊伺疾“……娘娘缠绵病榻多年,病根犹在,需慢慢调养。你三日去一回椒房殿,为娘娘请脉,不可懈怠。调整药方,不可急躁。”

周太医恭声应下。

杜提点又将所有伴驾随行的太医召集到一起“……每年秋猎盛事,我们身为太医,所求的无非是平安稳妥四个字。”

“贵人们做什么,皆和你们无关。你们不必外出,也不能外出,耐心等候传召便可。”

带着太医前去,是为了预防有人受伤或是生急病之类。

照往年秋猎的情形来看,受些轻伤的人是有的,一般不会有重伤或性命之忧。太医们其实清闲的很。

就当是出宫散散心了。

太医们心里想着,一脸肃然地应下。

杜提点目光一扫,掠过程锦容的脸庞“程医官,你随本提点坐同一辆马车。”

在众太医隐含艳羡的目光下,程锦容从容应下。

第二百三十一章 殷勤(一)

辰时正。

参加秋猎的众人,随天子一同启程。

御前侍卫皇子亲兵和各府的侍卫,皆腰挂长刀骑着骏马。武将们也都骑着骏马。坐着马车的,多是文臣,还有后宫嫔妃。

一众太医,共五辆马车。一辆马车放行李,两辆马车里放了各色伤药和药材。供人坐的马车,只有两辆。

杜提点领着程锦容坐了一辆,剩下的太医只得挤在一辆马车里。

六千多人出行,浩浩荡荡,延绵数里。光是车队,就是个庞大的数字。譬如郑皇贵妃,放箱笼的马车就有数辆。还有诸位皇子,也各占了十数辆马车。轮到太医们,就得竭力缩减马车了。

“今日弟子是沾了师父的光,”程锦容随口笑道“才坐得如此宽敞舒适。”

这辆马车上,只有她和杜提点。后面那辆马车上,足足坐了八个太医。可想而知是何等拥挤。

杜提点看了程锦容一眼,半真半假地开了句玩笑“或许,以后师父得沾你的光,才有如此待遇。”

其中隐含的深意,也只有程锦容能听懂了。

程锦容眸光微闪,笑了起来“但愿如师父所言。”

师徒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笑。

几千匹骏马的马蹄声在耳边嘚嘚作响,说话要令对方听见,便得刻意扬高音量。此时显然不是什么闲谈的好时机。

杜提点闭目假寐。

程锦容精神颇佳,掀起车帘往外张望。

他们所乘坐的马车,离天子御辇颇远。一眼看去,前面皆是马车。还有一些骑着骏马的御前侍卫。

说来也巧,这一瞄,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当然不是贺祈,也不可能是裴璋。他们两人皆在御辇边随行。

这个白皙俊秀的少年,是贺祈的表弟,平西侯之子朱启珏。

朱启珏做了御前侍卫半年,身上的鲁莽浮躁青涩皆被磨平,也没了往日的纨绔气息。一眼看去,比往日沉稳了许多。

朱启珏似是察觉到有人在看他,警觉地回头。然后,便迎上一双含笑的黑亮眼眸。

朱启珏有意放慢速度,和程锦容乘坐的马车并行。一边张口招呼“程医官,许久不见了。如今程医官可是越发风光了。”

朱启珏尚无资格进保和殿内当值。不过,程锦容随杜提点进保和殿一事,早已传进朱启珏耳中。

程锦容抿唇一笑“哪里哪里,不及朱公子前程似锦。”

朱启珏咧嘴一笑,想说什么,却又忍了下来。

他出现在程锦容附近,不是什么偶然。贺祈伴驾,无暇分身,叮嘱他在路途上多多照拂程锦容。

众御前侍卫都争抢着伴驾,他反其道而行之,特意挑了车队末尾的位置。

贺祈的这份心意,现在不便告诉程锦容。总得找个机会,暗示一二。

……

大楚朝的民乱,从未波及到京城。天子脚下,依旧是一派平安繁华盛世太平。

前有御林侍卫开道,后来御林侍卫随行。这一路,走得十分顺畅。程锦容气闷的时候,便掀起车帘,和朱启珏闲话两句。

半日后,众人停下休息半个时辰,吃些干粮果腹。

程锦容下马车走动,活动手脚。朱启珏自以为不着痕迹地凑了过来,低声对程锦容笑道“这一路不必忧心。我受了表哥的嘱托,自会一路照拂程医官。”

程锦容“……”

程锦容的脑海中迅疾闪过贺祈的俊脸。再看朱启珏挤眉弄眼自以为是红娘的可笑模样,不知为何,没有半分羞恼,反而颇觉好笑。

“那就多谢朱公子了。”

程锦容神色如常,看不出半分异样。

到底被表哥感动了没有?

朱启珏心里暗暗嘀咕着,总算没讨嫌地继续多嘴。

杜提点显然生出了不该有的误会。待程锦容上马车,杜提点意味深长地看了过来“你和平西侯府的三公子倒是熟悉。”

程锦容哑然失笑“我和他确实相识,不过,师父不必多心多想。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罢了,绝无可能成为平西侯府的三少奶奶。”

杜提点目光一闪,似漫不经心地问了句“那你有意嫁给永安侯府的长公子,还是平国公府的贺三公子?”

程锦容“……”

师父你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八卦不太好吧!

杜提点被程锦容的表情逗乐了“为师收你为徒之前,总要仔细打听一番。贺祈裴璋皆对你有意,又不是什么秘密。为师想装着不知道,也不可能。”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京城最出色的两位勋贵公子倾心于你,为师也为你骄傲。”

程锦容无奈地告饶“师父,还是别说这些了吧!我眼下所想的,是做一个好医官。其余的,根本没想过。”

有了这个插曲,师徒两人无形中亲近了许多。

杜提点笑了一笑,不再打趣。

……

行了整整一日,在天黑之际,终于到了皇庄。

这一处皇庄,位于京城郊外,是先帝在世时所建。皇庄占地数百倾,直接将一座山头和几片密林圈了进来。山林中有野兽凶禽,皇庄里平日还养了许多温顺些的动物,诸如牛羊鹿之类。

宣和帝喜爱打猎,每年来两次皇庄。一次春猎一次秋猎。皇庄里的众管事,在半个月前就已将皇庄收拾妥当。

程锦容跟在杜提点的身边,住处也颇为不错。是一个干净的小院子,虽然小了一点偏僻了一点,胜在清净,不必和人同住。

杜提点也独居一个院子,院子略大一些。程锦容和杜提点隔墙而居。他们都未带人随行,皇庄里各派了两个宫人前来伺候。

晚饭不算丰盛,总算有热菜热汤。程锦容匆匆果腹后,换了一身干净的官服,随着杜提点一同去给宣和帝请脉。

比起规矩森严的皇宫,皇庄里便随意了一些。

杜提点一露面,贺祈便迎了过来,冲杜提点拱手“杜提点可直接入内,皇上正在等着。”

杜提点笑着应了一声,特意看了程锦容一眼。

贺校尉很殷勤啊!

程锦容“……”

第二百三十二章 殷勤(二)

程锦容哭笑不得,也无从辩驳解释,只得任由杜提点以目光打趣。

贺祈似未留意到杜提点打量的目光,抑或是留意了也未放在心上。低声问程锦容“今日行路一整日,程医官是否疲累?”

程锦容定定心神,微笑着应道“尚可。”

也只这闲话一句的时间。

杜提点已迈步而入,程锦容紧随其后,一同进了屋子。

皇庄里再如何修建,也不可能建出保和殿那样的宫殿来。宣和帝的起居之处,类似正堂。可容数十人,还算宽敞。

此时的宣和帝,换下龙袍,穿了常服,比平日少了一份迫人的天威。显得稍微亲和了一些。

赵公公等一众内侍,站在一旁伺候。

裴璋等御前侍卫,也肃立一旁。

程锦容的身影一出现,裴璋便默默看了过来。

不过,只一眼,裴璋便移开目光。那张熟悉的脸庞上的平静漠然,每见一回,便如一根细细的针刺入他的胸膛。

杜提点上前请脉,程锦容站在一旁,安静无声。

一屋子都是男子,唯一的少女,又是这般美丽鲜妍,就如春日枝头的鲜花。绿色的医官官服也遮掩不住那份丽色。

宣和帝不是第一次见程锦容了,却是第一次留意她的丽色,难免多看了一眼。

由此也可见,裴皇后的忧心,绝不是无的放矢。程锦容时常在宣和帝面前露面,焉能不引起宣和帝的注意?

……

一炷香后,杜提点收回手,起身拱手“皇上脉象尚算平和,无需开方喝药。”

今日的平安脉,就算请完了。

宣和帝嗯了一声,随口道“看赏!”

杜提点为宣和帝看诊多年,时常被厚赏,早已习惯,忙笑着谢恩。

宣和帝又道“贺校尉,代朕送杜提点一程。”

能得天子命人相送,这可是莫大的荣幸。杜提点受宠若惊,连连谢恩。

贺祈的眼中也闪过一丝笑意。

他在天子身边当值,和程锦容时有见面的机会。

宫中人多口杂。而且,他和程锦容皆是宫中风头颇劲之人,便是多看一眼多说句话,都会惹来闲言碎语。他在宫中,不得不克制隐忍。

出宫秋猎,自然比宫中活泛得多。他早就打算好,要寻机会和程锦容说话。

没想到,到皇庄第一日,这个机会就来了。

贺祈一路送杜提点回了院子。

杜提点心中了然,口中笑道“皇上令贺校尉送本提点一程,贺校尉委实太客气了。”直接就送他回院子,打的是什么主意?

杜提点眼角余光瞥一眼爱徒。

爱徒虽然年少,却颇为城府。心里如何做想,无从得知。面上却是一派坦然。

再看身高腿长英俊过人的贺校尉,也是一脸从容“我奉皇上之命,送提点大人回来,也是应该的。”

杜提点目中笑意一闪而过,和贺校尉拱手作别,先进了院子。

然后,贺校尉看向程医官,咧嘴一笑,露出白亮的牙齿“我送程医官回院子。”

就这么几步路,送什么送!

程锦容想绷着脸,又忍不住笑了起来,白了贺祈一眼“那就有劳贺校尉了。”

贺祈厚颜一笑“能送程医官,本校尉荣幸之至。”

……

程锦容住的这处小院子,是皇庄的西北角,也在最里面,堪称幽静之极。两个伺候的宫女,在见到年少英俊的贺校尉时,目中几乎同时闪出光芒。

皇庄里的宫女,年龄多在二十余岁。这个年龄的女子,少了少女的矜持,目光**而大胆。

如果贺校尉有意,她们不介意来个春风一度。

事实上,每年春猎秋猎,宫女们私下和御前侍卫寻欢的,不在少数。

贺祈收敛笑意,神色冷漠。

程锦容心中好笑,淡淡吩咐两人退下。

待那两个宫人退了出去,贺祈脸上的冷漠瞬间退却,取而代之的是心有余悸的神情,装模作样地擦拭额上不存在的冷汗“多谢程医官为我解围。我守身如玉十五年,差点功亏一篑。”

程锦容被逗得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原本略显尴尬沉闷的气氛,顿时散去。

“守身如玉!亏你有你说!”程锦容越想越觉得好笑“你身边那么多美貌丫鬟,便是功亏一篑,也怪不得这两个宫女吧!”

勋贵公子们,身边有几个美貌解风情的丫鬟,再正常不过。哪来的守身如玉?

贺祈挑眉一笑“你这么说,可就冤枉我了。贺家家训,十六岁之前,不得沾惹女色。我一直严守家训,至今还是清白之身。”

程锦容“……”

她本该打趣回去。可被那双含着笑意和无尽深意的眼眸注视着,屋子里莫名地燥热了几分。她的耳后也隐隐有些发热。

程锦容略略移开目光,清了清嗓子,扯开话题“你特意来见我,一定是有要紧事。”

什么事,也不及和你见面重要。

贺祈深深看了程锦容一眼,很配合地转移话题“是。我想问你,你是否真的有把握治好皇上的病症?”

程锦容淡淡应道“行医治病,谁也不敢断言有十成把握。皇上的病症,我有九成九的把握。不过,师父不肯冒也不敢冒这一丝风险。而且,皇上也信不过我。”

“所以,短期之内,我没有机会为皇上看诊。至少也要等上一年半载。”

贺祈眉头动了动,语气中露出一丝微不可见的讥讽“杜提点倒是打的好算盘。”

程锦容没有明说,可贺祈从字里行间,已敏锐地猜出了大部分真相。这个杜提点,对天子的病症束手无策,摆明了是要拿程锦容顶缸。

程锦容扯了扯嘴角,一语双关地应道“好算盘,未必能如愿。我亦有我的盘算。”

贺祈顿时闻弦歌而知雅意。

看来,程锦容的盘算图谋还不小。

贺祈凝望着程锦容,压低声音“伴君如伴虎。你一定要谨慎仔细,不要触怒皇上。”

程锦容点点头,犹豫片刻,轻声提醒“你也要多加小心。再过几个月,你就十六岁了。”

第二百三十三章 秋猎(一)

前世,贺祈便是在十六岁那一年受伤毁容。

她对平国公府里的波涛暗涌,并不熟悉。也不知前世到底是何人伤了贺祈。只能这么提醒一句。

话语淡淡,透出的却是真诚的关心。

贺祈心里甜丝丝的,低声笑道“放心,我早有防备。”

顿了顿,又若有所指地说道“秋猎共半个月。这半个月里,或许会有些令人意外的变故。”

按着往年惯例,宣和帝身边的御前侍卫,会选出数人参加秋猎。皇子们也会选英勇的亲兵,就是武将们身边的侍卫里,也不乏射箭高手。

侍卫们之间的比试,更紧张激烈。御前侍卫代表的是天子颜面,只能赢得漂亮,绝不能输。

也因此,御前侍卫里选出的皆是真正的高手。贺祈当然位列其中。贺袀裴璋也都在比试的名单里。

倒是朱启珏,身手平平,并未入选。

贺祈要在秋猎里时做什么?

程锦容心里一紧,下意识地看向贺祈“你要做什么?”

贺祈目光一闪,随意地耸耸肩“我就这么随口一言,你不必紧张。”

不对!

他绝不是随口一说。定然早有定计!

程锦容心念电闪,轻声道“贺祈,不管你要做什么,我不会阻拦,也拦不住你。我只愿你平安无事。”

这一声贺祈,立刻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她是真的关心在意他的安危。

贺祈心头一热,低声笑道“放心吧!我还没娶到媳妇,不会让自己有事的。”

这玩笑,自然有些过度了。

程锦容脸颊微热,瞪了一眼过去“你娶不娶媳妇,和我有何关系。总之,我程锦容是知恩图报之人。如果你不慎受伤,我一定治好你的伤。”

贺祈“……”

贺祈撩拨不成,反碰了一鼻子灰,也不懊恼。他冲着程锦容笑了一笑“时候不早了,我还得回去复命。也该走了。”

可不是该走了么?

再赖着不走,回去要如何向宣和帝交代?

程锦容站起身来“你自己走吧!我就不送你了。”

贺祈“……”

翻脸比翻书还快。

不过,比起她平日平静从容的模样,他更喜欢眼前这个会嗔会怒会笑的程锦容。

贺祈依依不舍地看了程锦容一眼,迈步离去。

……

程锦容独坐了片刻,去沐浴更衣睡下。

一夜无梦。

隔日凌晨,天蒙蒙亮,程锦容便起了身。自进宫后,她便自行梳洗穿衣。到了皇庄里,那两个陌生的宫女,自然更不可信。

吃了早饭后,程锦容便去了杜提点的院子里。

不知是程锦容,一众太医也都来了。

杜提点张口道“今日一大早,皇上就领着皇子殿下和武将们进了山。要到天色将晚时才回来。这一整日,应该没什么要事。大家不必拘谨,在皇庄里随意些也可。”

太医们笑着应下。其中还有一两个,大着胆子说笑“可惜我等不擅骑射,不然,也能跟着进山林凑凑热闹。”

“人家进山林打猎,你进山林做什么?莫非是想以身伺虎不成!”

此言一出,众太医都笑了起来。

杜提点今日心情颇佳,笑着说道“谁想进山林,本提点送他两瓶上好的伤药。不过,断胳膊断腿的本提点一概不管。”

众太医又是一阵哄笑。

平日在宫中当值,个个小心谨慎,不能大声说笑,话也不敢多说一句。到了皇庄里,所有人都松泛活络了。

程锦容目中盛满笑意。

杜提点让一众太医出去散心,只留下程锦容“今日难得有空闲,替为师整理医例。有不懂之处,只管来问。”

程锦容笑着应下。

整理医例,是大夫学习医术最佳的办法之一。

总不能白白担个师徒名分。杜提点的针灸之术出神入化,拜在他门下,自然要将杜提点的独门绝技学到手。

师徒两人平日各自忙碌,要么就是各怀心思互有算计。今日总算真正有了师徒的模样。

杜提点翻看医书,程锦容则整理医例,不时轻声发问。杜提点耐心地指点教导。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很快就是大半日。

临近傍晚,内侍前来传口信,召杜提点前去。

宣和帝宿疾发作愈发频繁,每日都要请平安脉。杜提点应了一声,领着程锦容前去。

……

今日,宣和帝身边的御前侍卫多是陌生脸孔。

贺祈贺袀裴璋等人,都参加了此次秋猎。此时正在清点猎物。

宣和帝今日也打了不少猎物,骑马跑了大半日,手握弓箭射猎物,都令宣和帝龙心大悦。今日宣和帝的心情格外好,在杜提点请脉后,将自己的猎物赏了杜提点一些。

秋猎的半个月,晚上自然要吃猎物野味。

一头鹿,一头羊,烤得油汪汪香喷喷的。就是杜提点,胃口也远胜平日。程锦容也吃了半个羊腿。

太医们要随时等候传召,不能饮酒。不过,围坐在一处,一同吃烤肉,颇能增进感情。

其中一位消息灵通的钱太医,笑着说道“今日秋猎,听闻御前侍卫贺校尉裴校尉,皆大出风头。”

另一位太医接过话茬“还有鞑靼太子,箭术之佳,令人惊叹。每一箭皆射中猎物咽喉处,一击致命。”

“也不知鞑靼太子比起贺校尉裴校尉来,到底谁更胜一筹!”

“这我就不知道了。只听闻他们三人今日的猎物极多,位列前三。”

“猎物有大有小,有凶猛至极的,也有温顺好猎的,这如何好比。只单看数量,委实不算公平。”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秋猎岂能不比个高下。”

程锦容微笑聆听,脑海中掠过三张脸孔。

前世的夫婿裴璋,前世的恩人贺祈,还有前世的仇敌癿加思兰……

太医们议论纷纷,令她生出一丝莫名的心虚。

就在此时,一个宫人匆匆来禀报“赵公公前来宣召提点大人!”

众太医皆是一惊。

杜提点心里一沉,和程锦容对视一眼。

此时此刻,赵公公前来宣召,莫非宣和帝又发了宿疾?

第二百三十四章 陷害(一)

杜提点见了赵公公,先塞了个荷包过去。

赵公公收了荷包,低声说道“众皇子将自己猎的最好的猎物送给了皇上。皇上今日兴致极高,召了几位娘娘一同赏猎物。没曾想,徐美人被猎物所惊,在圣前失仪。”

“皇上被扫了兴致,怒斥徐美人。徐美人羞惭至极,竟以头撞柱,意欲轻生。幸得身边宫人手脚利索,及时救下了徐美人。”

“徐美人额上血流如注,昏厥过去。”

“皇上被败坏了兴致,龙颜大怒。是皇贵妃娘娘苦苦相劝,宣召杜提点前去为徐美人治伤,皇上才点头首肯。”

赵公公一边走,一边低声将事情的原委道来。

杜提点在宫中伺疾多年,什么事没见过。赵公公这番话,并未令他动容。

程锦容神色微微一沉。

罗贵人赵贵人徐美人皆是裴皇后的人。罗贵人赵贵人年轻貌美,心思盘算颇多,虽向裴皇后投诚,却不肯也不敢和郑皇贵妃唱对台戏。

唯有徐美人,将所有赌注都压到了裴皇后的身上。心甘情愿地做裴皇后的手中利刃,刺向郑皇贵妃。

秋猎第一日,徐美人就圣前失仪,被天子怒斥失了圣宠。

此事是意外,还是有人暗中捣鬼?

……

程锦容随杜提点快步进了殿内。

一股浓烈的腥膻气混合着血腥味,迎面扑来。

宣和帝早已不见了踪影,郑皇贵妃等人也都已离去。

倒霉的徐美人,昏倒在地生死不知,两个花容失色的宫女,跪在一旁垂泪哭泣。

数十名御前侍卫,正忙碌着将猎物搬出殿外。贺祈也在其中。他穿着适宜秋猎的黑色武服,手中拎着一只脖颈极长的凶禽。

贺祈原本站在殿内,直至见到程锦容,才走向殿外。

两人交错而过的刹那,一声极低的声音传入程锦容的耳中。

“小心!”

程锦容没有转头看贺祈,低低嗯了一声。

贺祈特意留下,显然就是为了等她前来,向她示警。也可见,她刚才没有猜错。今日之事,绝不是什么意外,而是有人暗中设局,陷害徐美人。

或者是要借着此事,剪断裴皇后的羽翼。也是给宫中的裴皇后一个警告。

杜提点匆匆走到徐美人身边,为徐美人检查额上的伤势。

徐美人额上流了不少血,一张娇媚的脸孔上到处都是血迹,看着颇为可怖。不过,伤势其实不重,只是皮外伤而已。

杜提点并未动手,而是吩咐程锦容“程医官,娘娘额上的伤势并无大碍,你为娘娘施针便可。”

程锦容应了一声,走上前,打开药箱,为徐美人施针止血。

程锦容近来潜心钻研针灸之术,较之以前颇有进益。此时动作流畅熟稔,下针时毫不迟疑,异常沉稳。

杜提点看在眼里,心里涌起难言的滋味。

这个程锦容,学医的天赋惊人的可怕。他的针灸绝艺,只怕用不了两年,程锦容就能融会贯通。

一盏茶后,徐美人额上止了血。随后,便是清洗伤口,敷药包扎。

有徒弟在,这等琐事自然无需杜提点动手。杜提点只负责张口吩咐,从头至尾动手的人都是程锦容。

徐美人一直未曾醒转。

程锦容轻声对两位宫女说道“再去叫两个人,找一个轻便的木板来,将娘娘挪在木板上,抬回屋中歇下。”

宫女擦了眼泪,低声应下。

程锦容又转头看向杜提点“提点大人,徐娘娘伤得不轻,至今未醒。只怕半夜会有头晕目眩或呕吐的症状。我想今夜守在徐娘娘身边。”

徐美人伤成这样,身边确实需要有太医守着,以备随时传召。程锦容身为女医官的便利,也显露无疑。

杜提点略一点头,低声叮嘱“你不必一直守在床榻边,找个空屋睡下,等娘娘醒了,自会传召你。”

师徒两个互相算计利用。不过,杜提点这几句话里,到底透出了一丝关切。

程锦容心情有些复杂,看了杜提点一眼“是。”

……

这一夜,宣和帝宿在了郑皇贵妃处。

徐美人夜里开始发烧。程锦容早有心理准备,和衣而睡,听到敲门声后立刻醒来。以最快的速度到了床榻边。

“娘娘全身发烫,口中胡乱呓语,”伺候的宫女哭着说道“现在该怎么办?程医官,娘娘是不是熬不过去了?”

另外几个宫女,也一同红了眼圈。

她们都是徐美人的贴身宫女。徐美人出了意外,她们也难逃罪责。

程锦容迅速为徐美人开药方,淡淡说道“照着我开的药方去拿药,熬了药喂娘娘喝下,娘娘很快就能退烧了。”

程锦容的镇定和自信感染力极强。

几个宫女也似有了主心骨。两个去拿药,另外两个宫女,在程锦容的吩咐下,以温水为徐美人擦拭身体。

一碗汤药喂下,徐美人出了一身汗,在温水的反复擦拭下,灼烫的温度渐渐褪去。

徐美人一事,并未掀起太多波澜。

隔日,宣和帝又领着众人进山林秋猎。甚至未打发内侍来看徐美人一眼。

帝王无情,可见一斑。

临近正午,徐美人退了烧,额上的药也换了一遍。原本白皙美艳的徐美人,如被风雨摧残后的花朵,苍白而可怜。

“你们都退下。”徐美人声音虚弱无力“有程医官守着我就行了。”

宫女们都退了出去。

徐美人看向程锦容,美目中闪过强烈的恨意“昨晚的事,绝不是意外。一定是皇贵妃有意陷害我。”

“别人去看猎物都没事,我一过去,那头豹子竟未全然断气,忽然动弹。那头豹子,是大皇子侍卫亲兵所猎。我被吓了一跳,惊呼了一声。皇上原本并未动气,皇贵妃以言语挑唆,说什么我是故意败坏皇上的兴致。还说我是装模作样,有意以娇弱的模样争宠。”

“皇上被挑动了怒气,厉声叱责于我。”

“我不得不羞惭请罪,以头撞柱,以表清白。”

“这一切,分明都在皇贵妃算计之中。”

第二百三十五章 陷害(二)

徐美人越说越愤怒“这段时日,我颇得皇上爱宠。郑皇贵妃嫉恨我比她更年轻貌美,对我怀恨在心。所以,才以此毒计害我。”

“宫中谁不知我是皇后娘娘的人。她这般陷害我,既令我失了宠,又压了娘娘一头。也是对后宫嫔妃的警告。可谓一举数得!”

“此事一定要及时禀报给皇后娘娘知晓。”

说到这儿,徐美人忽地伸手抓住程锦容的手“程医官,你是娘娘的心腹。你说的话,娘娘定会深信不疑。这封信,请程医官来写。待我伤愈,我一定会重谢程医官。”

徐美人一脸虚弱,手中的力道却大得惊人。

就像快溺毙之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事实也是如此。失了宣和帝的宠爱,被郑皇贵妃陷害算计。她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裴皇后了。

程锦容注视着绝望又不甘就此沉沦的徐美人,轻声应下“好,我今日便写信,命人送给皇后娘娘。”

徐美人松了口气,目中露出感激之色“多谢程医官。”

“娘娘好好养伤,不宜多虑多思。”程锦容轻声提醒“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是啊!

她要好好养伤,要早日好起来。等回宫后,要死心塌地跟着皇后娘娘。迟早有一日,要将郑皇贵妃踩在脚下。

徐美人目中闪过狠戾的光芒。

……

程锦容没有食言,待徐美人情绪稳定下来,便提笔给裴皇后写了一封信。

不过,她在信中并未提及郑皇贵妃,也未说徐美人如何悲愤,只轻描淡写地提了两句昨晚发生的事。

以裴皇后的敏锐,定能推断出事情原委。

信送出去之后,徐美人心中悲愤绝望之情稍解。

徐美人额上的伤没了大碍,每日复诊换药便可。这桩差事,顺理成章地落在了程锦容的身上。

杜提点问了一回,见程锦容成竹在胸,也未再多言。

两日后,裴皇后的回信送到了程锦容手中。

对徐美人受伤之事,裴皇后只说“本宫已知晓”。然后,信中尽数是对程锦容的关切之词。

来自裴皇后的关心,令程锦容心情愉悦。

徐美人伤势好转,程锦容无需整日守着,便去了杜提点那儿,继续学习针灸之术。

此次秋猎,似乎注定了不会平静。

“程医官,”一个美貌中带着三分傲气的宫女出现在程锦容面前“公主殿下今日偶有不适,召程医官前去请脉。”

宫女口中的公主殿下,正是寿宁公主。

寿宁公主跟着来了皇庄,可惜却没想象中的有趣。元思兰和亲兵们去秋猎,她在皇庄里待着,也没什么趣味。

所以,这是闲着无聊,想以她来解闷逗趣?

程锦容心中冷笑一声,正色应道“公主殿下相召,是微臣的荣幸。只是,微臣进太医院时日尚短,尚无资格请脉。公主殿下千金之体,如何能轻忽大意?”

然后,拱手对杜提点说道“请提点大人,另派经验丰富医术高明的太医前去。”

杜提点“……”

爱徒拿他这个师父顶缸,半点愧疚都没有。

程锦容确实毫无愧色。杜提点算计利用她的时候,也不见半分手软不好意思。她以杜提点为挡箭牌,也是顺理成章。

杜提点对宫女说道“本提点令李太医前去为公主殿下看诊。”

美貌宫女碰了个软钉子,颇有几分羞恼。只是,杜提点身为太医院提点,极得天子信任器重。她仗势欺人,也不敢欺到杜提点的头上。

美貌宫女只得忍了这口闷气,和周太医一同离去。

碍眼的人走了,程锦容心情颇佳,继续整理医例。

杜提点心情复杂地暗叹一声。

长江后浪推前浪。他这个前浪可得留神了,一不小心,就要被后浪拍死了。

……

卯足了劲要挑刺找茬的寿宁公主,一击落了空,心里气闷又恼怒。

今日傍晚,元思兰一回来,寿宁公主便气冲冲地去找未婚夫婿。元思兰骑马打猎一日,身上既有灰尘,又有汗腥气。不过,这丝毫无损元思兰的英俊,甚至多了一份青年男子特有的成熟魅力。

“阿乔,”元思兰亲昵地唤寿宁公主的闺名“你怎么一脸不高兴?是谁让你受气了?”

这皇庄里,有谁敢令寿宁公主受委屈?

寿宁公主扁扁嘴,三言两语将白日的事道来“……这个程锦容,实在可恶。我宣她前来看诊,她竟敢推脱不来。根本就没将我这个公主放在眼底!太可恨可恼了!”

杜提点也十分可恶。竟这般护着程锦容!

不过,寿宁公主的怒气全冲着程锦容去了,并无和杜提点较劲的意思。

柿子要挑软的捏。这个道理谁都懂,寿宁公主再骄纵,也不愿招惹深得天子器重的杜提点。

元思兰目光一闪,压低声音“别急,我一定为你出这口闷气。”

寿宁公主心中受用,俏脸上终于有了笑意,悄声问道“你要怎么为我出气?”

元思兰凑近寿宁公主耳边,低语数句。

寿宁公主听了一脸恼怒,使劲推了元思兰一把“你这是为我出气,还是早就对她生了觊觎之心?”

元思兰无奈地笑道“我的心里,早已被你塞的满满的,哪里还容得下别人。我出这一计,是令你有正大光明地理由对付她罢了。”

“她是太医院里的医官,你是堂堂公主,主动寻衅,传出去于你名声不好听。而且,皇后娘娘也一直袒护她,在宫中,你根本没机会对她动手。我便是想为你出这口气,也未必能寻到何时的机会。”

“现在她在皇庄里,这可是难得的好机会。”

“我是为了你,才甘愿牺牲自己一回。你若不愿,就算了,就当我没说过。”

寿宁公主咬着嘴唇,脑中飞快地转了起来。

过了片刻,寿宁公主终于痛下决心“好,我就听你一回。你做戏也就罢了,要是敢对她动什么歪心思,我可饶不了你!”

元思兰目光一闪,口中柔声道“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

第二百三十六章 陷阱(一)

连着吃了几日烤野味,杜提点肠胃有些受不住,今晚不肯再吃。程锦容年少胃口佳,倒是没受影响,依旧吃得香甜。

杜提点忍不住笑道:“年轻果然就是好。”

程锦容抿唇一笑。

吃了晚饭,程锦容回了院子,照例看起了医书。

伺候的两个宫女,闲着无事,在门外数米远处小声嘀咕闲话。

“这位程医官,真是个怪人。”

“可不是么?生得这般年轻美貌,罗贵人赵贵人也不及她美。有这等容貌,又每日都随提点大人去给皇上请脉。这是多好的机会!”

“换了是别的女子,早就想尽办法接近皇上,一步登天做了宫中嫔妃了。程医官倒好,每日去面圣,从不收拾打扮,只穿那身绿色官服……”

“还有,每日回来,都要看一个时辰的医书。医书既枯燥又乏味,真不知有什么可看的……”

两个宫女闲极无聊的议论,当然没传进程锦容的耳中。

事实上,就算程锦容听见了,也不会往心里去。

宫女们梦寐以求的“一步登天”,她半点兴趣都没有。

时间一晃,大半个时辰过去了。

门被宫女敲响:“程医官,徐娘娘打发人送了口信来,说是徐娘娘觉得伤口不适,请程医官前去看看。”

上午复诊的时候,她仔细看了徐美人额上的伤处,分明已有好转。怎么又不适了?

到底是后宫嫔妃,对脸上的伤格外在意。也可能是略有些痒痛,过于紧张焦虑。

程锦容站起身来:“好,我这就前去。”

前来送信的宫女,是一张陌生脸孔。

程锦容瞥了宫女一眼,随口道:“这几日,我为娘娘换药,似从未见过你。”

那个陌生脸孔的宫女恭声应道:“奴婢是皇庄里的宫女,这几日并未近身伺候徐娘娘。今晚娘娘忽然觉得额头处的伤疼痛不已,几位姐姐忙着伺候娘娘,便令奴婢前来送信。”

这说辞倒也合情理。

程锦容随意嗯了一声,随那个宫女出了院子。

除了来送信的宫女,还有两个提着宫灯的小宫女,一前一后。此时已过了戌时,路上颇为安静。

走了一段路,到了一处路口。宫女往左行。

程锦容忽然觉得不对劲,停下脚步:“等等!徐娘娘的院子在那一边,应该走右边的路才对。你为何走左边?”

那个宫女也不出声,继续往前走。提着宫灯的小宫女,对视一眼,竟拎着宫灯快速跑了。

……

不对劲!

程锦容心中倏忽一沉,反射性地转身往回走。没走两步,便又停了下来。

数米之外,一个修长的青年男子身影挡住了她的去路。

清冷如水的月光,洒落在青年男子的俊脸上。那双略显狭长的黑眸,闪过一丝略显邪气的笑意,慢条斯理地喊了一声:“程医官。”

竟是元思兰!

程锦容一惊,目中露出戒备和提防,声音冷然无波:“原来是鞑靼太子殿下。”

元思兰慢悠悠地上前两步。

程锦容不假思索地后退,警戒地保持距离。

可惜,她再怎么提防也迟了。从她被骗出院子的那一刻起,就已一脚踏入了他设下的陷阱。

元思兰无声地勾起嘴角,并未急着拉近距离,看着程锦容的目光,就如看着落入掌中的猎物:“这么晚了,程医官没有睡下,却和我这个鞑靼太子待在一起。瓜田李下,孤男寡女,就算我们两人是清白的。只怕也没人会相信。”

捕风捉影这四个字,最是可怕。尤其是在宫中,一旦传出这等流言蜚语,对她是一记重击。

元思兰设下这一计,一是为了未婚妻出气,二来,是要彻底毁了她的名节。一个和鞑靼太子有私情的女医官,还能嫁给何人?有谁会娶她?

真是卑鄙无耻!

程锦容心头涌起怒火,冷冷地看着元思兰:“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不到片刻,寿宁公主殿下就会领着一群宫人来了吧!”

元思兰轻笑一声:“你果然是个聪慧的姑娘!”

“你说的没错,阿乔很快就来了。”

“我是阿乔的未婚夫婿,竟在夜晚时和你在此相会。以她的脾气,焉有不怒之理。今晚,你少不得要吃些苦头了。”

那张薄薄的嘴唇,吐出的话语简直令人憎厌至极。

程锦容黑亮的眼眸染上愠怒和鄙夷。

元思兰不以为意,笑了起来:“放心吧,阿乔就是想挫一挫你的锐气,不会要你的命。”顿了顿,又低声笑道:“就是她舍得,我也舍不得。”

“有我在,不会令你受太多委屈。你也别太倔强固执了。人生在世,谁没有低头的时候。今日谁让你低头,他日,你大可加倍地讨回来。”

“此事过后,你声名会受损。放心,我会补偿你。等我和阿乔成亲后,再纳你为妾……”

程锦容面无表情,动作却极其利索,只眨眼的功夫,便打开药箱,取出一把细长的利刃。她以利刃指着元思兰。

愤怒的火焰,在程锦容的目中燃烧,点亮了那张素日冷静自若的脸庞,散发出夺人心魄的美丽:“癿加思兰!你敢靠近我半步,今日我让你血溅此处!”

她一定不知道,这样的冷戾对峙,只会令他对她的兴致更浓。

元思兰不怒反笑,眼中闪着兴味得近乎残忍的光芒:“好!我倒要看看,你如何令我血溅此处。”

一边说着,一边闪身上前。

元思兰骑**湛,身手也远胜常人。一个闪身,已到了程锦容面前。

程锦容避无可避。

事实上,她也没打算避让闪躲。

元思兰既设下这一局,周围定有人暗中把手。而且,以元思兰凌厉过人的身手,就是十个她也不是他的对手。

果然,元思兰迅疾出手,牢牢扣住了她的右手手腕,她手腕吃痛,不得不松手。

叮地一声,程锦容右手中的利刃落了地。

在远处看来,两人拉拉扯扯手挽着手,十分亲昵。

一阵脚步声响起,寿宁公主尖锐又愤怒的声音响起:“你们在做什么?”

第二百三十七章 陷阱(二)

寿宁公主果然来得及时!

程锦容嘴唇抿得极紧,眼底的火苗越燃越旺。

元思兰和程锦容靠得极近,手中握着纤细滑腻的手腕,鼻间嗅到她身上淡淡的药草香气,看着那双染满了怒意的璀璨双眸,一时心旌摇曳。

寿宁公主装模作样的怒喊声传入耳中,元思兰心中掠过一丝遗憾。

好在过了今晚,她的名节全无,迟早要做他的女人。不必急在一时。

元思兰终于松开手,转身看向“嫉火中烧”快步而来的寿宁公主,脸上露出一丝男人招惹野花后被逮个正着的心虚“阿乔,你别恼,听我向你解释。我和程医官在此偶遇,之前从无瓜葛……”

寿宁公主瞳孔忽地睁大,失声尖叫“表哥小心!”

元思兰警铃大作反应极快,立刻闪身避让。

身后的少女左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匕首,悄无声息地刺了过来。元思兰闪避再快,也未能全然躲过。

左臂一凉,血花四溅。

好一个程锦容!下手真是狠辣!

若不是他闪避及时,刚才那一匕首,就会刺入他的后背。

元思兰目中闪过一丝冷戾的怒意,继续闪身后退数步,和程锦容拉开距离,四目相对。

程锦容左手中握着长不及三寸的小巧匕首,雪亮锋利的匕首上,闪着寒光和些许血光。倒映着冷如寒霜的俏脸。

……

这一刻,很难说到底谁才是最愤怒的那一个。

寿宁公主飞扑到元思兰的身边,当看到元思兰左臂上渗出的大片血迹时,又急又气又心疼,泪水骤然涌了出来“表哥!你怎么样?”

元思兰以手捂着左臂的伤处,鲜血很快从指缝间流下,很快浸湿了衣襟。这等时候,犹不忘做戏“我没有大碍。阿乔,我和程医官真的没什么,你一定要相信我。”

寿宁公主哪里还演得下去,红着眼圈怒瞪程锦容“程锦容!你敢伤我表哥!我绝不饶过你!”

程锦容心头汹涌着怒火,冷冷回击“以这等卑劣无耻的手段算计我,真不愧是鞑靼太子!”

如果目光能杀人,寿宁公主愤怒含恨的目光早已将程锦容千刀万剐。只是,眼下有更要紧的事,她无暇和程锦容再做口舌之争。

“来人,立刻去宣太医。”寿宁公主一声令下,立刻有宫女应声而退,一路跑着去宣太医。

寿宁公主对元思兰倒是一片深情厚意,红着眼哽咽不已“表哥,你的胳膊一直在流血。是不是伤得很重很疼?”

血肉之躯,被匕首刺伤,鲜血涔涔,哪有不疼之理。

元思兰却未失态乱喊,略显苍白的俊脸露出一丝苦笑“阿乔,你要信我,我和程医官绝无私情!”

寿宁公主“……”

都什么时候了,还演什么戏!

寿宁公主几乎失声嘶喊。

总不能白挨这一匕首!不管如何,一定要“坐实”此事。

程锦容背负了和鞑靼太子有私情的恶名,在宫中便无法立足,裴皇后也无法再护着她。到那时,便可以从容出手对付她了。

元思兰以目光示意,寿宁公主用力咬紧嘴唇,愤愤地忍了下来。目光一扫,掠过地上的药箱。

这个药箱,当然是程锦容的。之前为了取出利刃,药箱已被打开,扔到了地上。里面有一堆药瓶,还有一卷干净的纱布。

只是,要拿纱布,就得经过程锦容的身侧。

而程锦容,左手中还握着匕首,丝毫没有放下之意。

寿宁公主绝不肯承认自己有一丝莫名的惧怕,张口吩咐一个宫女前去拿纱布。那个宫女看着目光冷厉杀气外露的程锦容,心里也觉害怕,走路时双腿直哆嗦。

万幸程锦容并无再动手拼命之意。

寿宁公主拿到纱布,立刻为元思兰裹左臂的伤。

金娇玉贵的寿宁公主从未做过这等伺候人的事。笨手笨脚,手下没个轻重。

元思兰倒是能忍,也不呼痛,任由寿宁公主折腾。他一边轻声抚慰哽咽的寿宁公主,偶尔抬头看程锦容一眼。

程锦容一直站在原地,动也未动。

显然,她没有逃的打算。

元思兰扯了扯嘴角,目中闪过近乎兴味的冷笑。

程锦容,你再聪慧再冷静再骄傲,又能如何?这一局,你如何能解?

……

寿宁公主哭红了双眸,手不停颤抖,手中的绷带明明已裹了一层又一层。可还是没止住血,血迹已渗出了绷带,染红了寿宁公主的指尖。

寿宁公主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表哥,你一直在流血。太医还没来,现在该怎么办?”

对了,程锦容就是医官!

寿宁公主霍然抬头“程锦容!你扔了匕首,过来为表哥治伤!”

程锦容没有动弹,声音冷漠“公主殿下请放心。这点皮外伤,死不了人。”最多是流血多一点,真的死不了人。

寿宁公主心急如焚,怒喝一声“本公主令你立刻过来。”

程锦容看了寿宁公主一眼,淡淡道“公主殿下就不怕我趁机做手脚,废了太子殿下的胳膊?”

寿宁公主“……”

寿宁公主这辈子都没这么憋屈愤怒过,目光如刀,狠狠地刮过程锦容的脸。

元思兰也是狠人,到现在都未失态怒喊过。甚至柔声哄寿宁公主“表妹别气坏了身子。这点伤,要不了我的命。”

就在此时,太医终于赶来了。

最先来的,是李太医。

眼前这一幕,令李太医心神巨震。不过,寿宁公主连声催促之下,李太医无暇多问多思,立刻取出伤药,为元思兰敷药治伤。

在李太医忙碌着治伤时,杜提点也来了。

沉稳持重的杜提点,目光掠过众人,最后落在程锦容手中闪着血光的匕首上。目中露出一丝震惊。

杜提点也有些沉不住气了,快步走到程锦容面前,低声问道“锦容,这是怎么回事?”

程锦容心头一口浊气,此时缓缓吐了出来,简短地答道“有人要算计我,令我无法在宫中立足。我以匕首自保罢了!”



第二百三十八章 风波(一)

程锦容只淡淡两句,杜提点已推断出了事情的始末,目中闪过怒意。

寿宁公主和元思兰联手设下这一局,是要毁了程锦容!如果不是程锦容反应迅疾,以匕首伤了元思兰,今晚的事,可就真的说不清了。

宫中人人知晓,程锦容得裴皇后信任看重。宫中无人不知,程锦容是他的爱徒,如今已随他在圣前伺疾。

可寿宁公主还是这么做了。丝毫没顾及裴皇后的心情,更未将他这个太医院提点放在眼里!

还有那个元思兰,能做出这等事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杜提点按捺住心里的怒气,看了程锦容一眼,忽地厉声呵斥:“程医官!你身为医官,为何会以匕首伤人?鞑靼太子殿下身份何等尊贵,岂容你唐突冒失?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本提点如实道来。”

这话音,怎么听着有些不对?

乍听是在训斥,仔细一品味,分明是在庇护程锦容!

这个杜提点,竟丝毫不惧她这个公主,要站在程锦容那一边!

寿宁公主心里一突,抢在程锦容之前张口:“这还用细问吗?三更半夜,她和表哥在此处,不知说了什么,拉拉扯扯。听到我的声音后,她心里慌张,以匕首伤了表哥。想和表哥撇清关系!”

“身为医官,做出这等不知廉耻的事来。令太医院也为之蒙羞!杜提点,本公主今日倒要看看,你要如何处置!”

寿宁公主的“先声夺人”,怎么听都透着强词夺理和欲盖弥彰!

杜提点原本只有七八分疑心,现在几乎可以断定,这一切确实是寿宁公主和元思兰捣的鬼!

只是,看破是一回事,能不能为程锦容澄清恶名,就是另一回事了。

一边是女儿和未来的女婿,另一边是一个医官。在宣和帝心中孰轻孰重,一眼可知。

如果可以,他也不愿蹚浑水。

奈何程锦容大有用处,他这个师父不得不护着自己的爱徒。

杜提点心里暗叹一声命苦,口中肃然道:“这些都是公主殿下的一面之词,事情到底如何,总得问个清楚明白。”

寿宁公主果然大怒,杏目圆睁:“好一个杜提点!竟是半点没将本公主放在眼底!”

“哼!本公主这就去见父皇,求父皇为我做主!”

李太医手脚麻利,短短片刻,已为元思兰敷药包扎好。元思兰一脸无奈地喊了一声:“阿乔,你听我解释。”

寿宁公主怒气冲冲而去。元思兰立刻追了上去,临走前,特意回头看了程锦容一眼。目中露出歉意和不舍。

杜提点:“……”

李太医:“……”

杜提点李太医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程锦容。

元思兰临走时这一眼,就如一盆污水泼了过来。

程锦容怒到极点,反而冷静下来,对杜提点说道:“请师父领着我去面圣。我要在圣前和他们当面对质!”

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杜提点咽下喉间叹息,点了点头。

……

连着几日秋猎,收获颇丰,令好武的宣和帝心情愉悦。

此时,宣和帝召了几个皇子一同饮酒。郑皇贵妃坐在宣和帝身侧,不时为宣和斟酒。郑皇贵妃妙语连珠,不着痕迹的马屁,颇令宣和帝受用。

大皇子也不失时机地起身敬酒。

宣和帝龙心大悦,笑着夸赞大皇子:“这几日,你猎了不少猎物,表现颇佳。”

大皇子被赞得面上有光,连连笑道:“母妃时常和儿臣说起父皇当年的英勇,儿臣远远不及。”

郑皇贵妃抿唇一笑:“臣妾半点都没夸张。见过皇上当年,他们几个且得勤奋苦练呢!”

这一记龙屁拍得恰到好处。

宣和帝开怀一笑,欣然饮下杯中美酒。

二皇子被大皇子压了风头,心里颇不痛快。

奈何裴皇后没来,无人能与郑皇贵妃抗衡。徐美人躲在屋子里养伤,赵贵人罗贵人倒是时常露面,可没一个是郑皇贵妃的对手。

宣和帝又兴味盎然地看向六皇子:“小六,听闻你今日又猎了两只兔子。”

话一出口,众人都笑了起来。

秋猎时,众人为了表现英勇,都喜欢猎凶兽猛禽。六皇子年少力弱,箭术平平,纯粹是跟着凑热闹。每天猎两只兔子,就高高兴兴地回皇庄了。

六皇子被众人取笑,有些不好意思:“儿臣箭术不佳,只能射中兔子。让父皇见笑了。”

宣和帝又是一笑:“你还小,等过几年,臂力增长,多练一练箭就是了。”

二皇子不甘被冷落,笑着插嘴道:“思兰表哥箭术超卓,今日猎得的猎物,又位列前三。他卯足了劲要拿魁首,今晚的酒宴都不肯来,说是要好生休息,养精蓄锐。”

此言一出,宣和帝果然笑了起来。

这几日,贺祈裴璋元思兰三人,皆是前三。

打猎也得看运道,有时候想遇猛兽却不得。名次高低,也有些微浮动。只是,前三名一直都是他们三人,无人能超越。

一个是未来女婿,另外两个是自己的御前侍卫。

宣和帝颇有“天下英才尽在朕手”的快慰。

元思兰今晚没来,贺祈和裴璋却都在宣和帝的身侧。宣和帝心中高兴,张口赏两人美酒。天子赐酒,两人自不会推辞,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饮下美酒。

酒宴正到酣时。

就在此时,门外忽地响起寿宁公主的哭喊声:“父皇!父皇!”

然后,寿宁公主哭着跑了进来。身后紧跟着满面焦虑神色中隐藏着一丝不安的元思兰。元思兰左臂处裹了厚厚的数层。蓝色的武服上,血迹斑驳,令人心惊触目。

贺祈心里倏忽一沉,忽地涌起浓烈的不妙预感。

果然,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寿宁公主红着双目哭道:“父皇,你一定要为女儿做主。表哥被那个程医官的美色所迷,今晚和她私会,被女儿逮了个正着。”

元思兰的神情,正是标准的做了错事后的心虚和自责模样:“思兰有错,对不起表妹,请皇上责罚!”

众人:“……”

第二百三十九章 风波(二)

胡说八道!容表妹绝不是这等轻浮的女子!

裴璋犹如自己被羞辱了一般,目中闪过愤怒。

贺祈目中闪过寒芒,定定地落在元思兰满是悔恨懊恼的脸孔上,心中杀意大盛。

好一个元思兰!

竟然如此卑劣无耻,以这等手段来算计程锦容!

宣和帝一脸震怒。

郑皇贵妃既惊讶又暗喜。

一众皇子,亦是神色各异。大皇子冷眼旁观,二皇子拧紧眉头,四皇子五皇子袖手看热闹。

谁也没料到,六皇子会第一个起身说话。

“姐姐一定是误会了。”六皇子皱着眉头,俊秀的小脸紧绷而认真“程医官绝不是轻浮之人。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寿宁公主之前哭得双眸通红,现在这双红红的眼眸怒视着六皇子“六弟,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会冤枉她不成!”

“三更半夜,她和表哥独处说话,还拉扯不清。这些都是我亲眼所见。”

元思兰似要辩白,又不知从何说起。愈发坐实了和程锦容“不清不白”的指控。

六皇子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低声又坚定地重复“程医官绝不是这样的人!”

二皇子腾地起身,怒目相识“元思兰!你和寿宁定下亲事,竟敢背着她和别的女子眉来眼去。简直是混账!”

一边说着,一般挽起衣袖,一副冲上前要揍元思兰的架势。

大皇子四皇子对视一眼,立刻起身,一左一右扯住二皇子的胳膊“二弟,先冷静点!”

“是啊!二哥,到底是怎么回事,总得问个清楚明白。”

五皇子看热闹不嫌事大,看似劝慰,实则挑唆生事“没错,问清楚再说。表哥要是做了对不住寿宁姐姐的事,我们一同揍他!”

寿宁公主唯恐众人真地要动手揍元思兰,立刻又哭道“这些怪不得表哥。都是那个程锦容,是她有意引~~诱表哥!被我撞破了之后,竟又狠心以匕首伤了表哥,以此为自己开脱辩白!”

“父皇一定要为女儿做主,绝不能轻易饶了程锦容。”

宣和帝一整个晚上的好心情,至此消失殆尽。

……

“都给朕住口!”

宣和帝一张口,众皇子顿时安静下来。就连哭哭啼啼的寿宁公主,也不敢再哭喊。

宣和帝动怒之时,就连郑皇贵妃也是胆战心惊,闭口不语。

裴璋心中焦灼不已。

以他对程锦容的了解,他敢肯定,今晚的事一定大有蹊跷。程锦容绝不会做出这等事来。可寿宁公主一口咬定,元思兰手臂上的伤也绝非作伪。

宣和帝已动了真怒。照宣和帝平日的脾气,或许,程锦容连面圣辩白的机会都没有,就会被处置。就像当日被杖毙的常院使……

不行!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程锦容赴死!

他一定要想出办法来救程锦容!

到底有什么办法?到底有什么办法?

裴璋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想要迈步,却无法痛下决心。

万一他挺身而出,激怒了天子,几乎没有全身而退的可能。或许,救不了程锦容,还要搭上他的性命前程……

“皇上,末将有事启奏。”

一个低沉又凛然的少年声音响起。

裴璋心中骤然一条,下意识地抬头。

众人也一同看了过去。

宣和帝拧着眉头,目中满是不快,不过,到底是自己青睐喜爱的英勇少年郎,宣和帝总算压抑住了大发雷霆的冲动“贺祈,你有何话要说?”

贺祈,你要说什么?

你要做什么?

裴璋直直地盯着贺祈,呼吸不自觉地急促起来。这一刻,对程锦容的愧疚自责,对贺祈的惊怒黯然,混合成了强烈的情绪,在胸膛激荡。

……

贺祈并未看裴璋,也未看惺惺作态的元思兰和寿宁公主。

他上前几步,跪了下来“今晚之事,末将本不该多嘴。只是,此时牵扯到了末将的未婚妻。末将绝不能坐视不理,请皇上息怒!”

未婚妻?

贺祈什么时候定的亲?

不对,贺祈定亲,和今晚的事有什么关系?

众人先是一愣,旋即想到了什么,不由得面面相觑。

裴璋呼吸一窒,胸口一阵剧痛。

寿宁公主心中一沉,慌乱地和元思兰对视一眼。

宣和帝已沉声问道“你的未婚妻是谁?和今晚的事又有何关系?”

贺祈虽然跪着,腰杆却挺得笔直,抬头和宣和帝对视“末将的未婚妻,姓程,名锦容。末将和她情意相投,互许终身。”

“几个月之前,末将的父亲就已向锦容的父亲提了亲。锦容的父亲不舍她早早出嫁,暂时未应。”

“末将一直等着未来岳父点头首肯。不过,在末将心里,早已认定了锦容是未来的妻子。”

“末将和她同在宫中当值,忌讳颇多。平日,末将不敢流露出来,她也同样守着这份秘密。所以,宫中无人知晓。”

“刚才听闻公主殿下指责锦容,鞑靼太子殿下言语含糊,暧昧不清,末将心中愤怒之极,忍无可忍。末将不能不出声,否则,这一盆污水泼在锦容的身上,她日后还有何颜面见人?还如何在宫中当值,为皇上伺疾?”

“末将不知为何会有这等荒谬之言。请皇上彻查此事,还锦容一个清白。”

又是一阵令人心惊的沉默。

裴璋面色悄然泛白。

寿宁公主的面色已经变了。

圣前奏对,贺祈绝不敢扯谎。

事实上,就算是贺祈扯谎,只要贺祈肯挺身而出,坚持程锦容是他未过门的妻子。这盆污水,就不能平白地倒在程锦容的身上。

贺祈是谁?

他不止是天子的御前侍卫统领,更是平国公嫡子,未来的平国公世子。数年之后,贺祈将继承平国公的爵位,率领十万边军,为大楚坐镇边关!

哪怕是公主之尊,也不能轻易地羞辱未来的平国公世子夫人!

就在此时,赵公公走了进来,低声禀报“启禀皇上,杜提点领着程医官前来求见,此时正在殿外等候。不知皇上是否宣召杜提点和程医官进来?”

第二百四十章 大戏(一)

程锦容和杜提点已在殿外等候许久。

寿宁公主和元思兰可以冲进殿内,他们师徒只能在殿外等候。杜提点和赵公公颇有几分私交,可赵公公到底何时会通传禀报,杜提点也不敢肯定。

寿宁公主来了个恶人先告状,令程锦容彻底陷于不利的境地。

时间一点点滑过,凉如水的夜风拂过面颊。程锦容的脸庞凉了下来,被怒火沸腾的热血也缓缓平息。

杜提点眉头皱得极紧,低低地说道“锦容,待会儿面圣,你不可枉言乱语,一定要慎之又慎。”

宣和帝喜怒无常,一怒之下,杀人是常有的事。金銮殿上,有御史言官言语过激,触怒天子,曾被当廷杖毙。

倒霉的被杖毙的朝廷命官,常院使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程锦容一个刚进太医院半年的低级医官,放在平日,连面圣为自己辩白的资格都没有。

万幸,程锦容有保命的资本。宣和帝再暴戾嗜杀,也得顾及程锦容是唯一能治好龙体宿疾之人。

程锦容性命无碍。只是,要想洗清污水,也绝不是易事。

程锦容抿紧唇角,点了点头。

就在此时,赵公公终于出来了“皇上宣召杜提点和程医官进殿。”

杜提点和程锦容对视一眼,齐声拱手应是。

赵公公能成为天子最信任的内侍,城府之深,远非常人能比。面上看不出半分端倪。

程锦容定定心神,也未再多想。随着杜提点,一同迈步进殿。

……

几乎是一进殿,程锦容便察觉到了紧绷而异样的气息。

宣和帝龙目含怒,诸位皇子神情不一。寿宁公主竟没多少得意欢喜,目光闪烁游移。半身血迹狼狈不堪的元思兰,神色也有些异样。

最奇怪的是,贺祈竟跪在天子面前。

这是怎么回事?

贺祈做了什么?

是不是和她相关……不用多想,定然和她有关!

程锦容心中瞬间涌起复杂的滋味,不及深想,和杜提点一同上前拱手行礼“微臣程锦容,见过皇上,见过皇贵妃娘娘,见过诸位皇子殿下。”

殿内一片沉寂。

宣和帝没有出声,目光沉沉地看着程锦容。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程锦容的身上。

无声无形的威压,如泰山临顶。

程锦容维持着拱手行礼的姿势,神色如何,不得而知。可她显然并未惊惧慌乱,冷静镇定的令人不敢置信。

她这是笃定,贺祈一定会挺身救她吗?

贺祈说的那番话,看来不是假话。

宣和帝目光闪动,终于张口“平身。”

杜提点后背又是一声冷汗,一边谢恩起身,一边心里暗叹。老胳膊老腿的,哪里禁得起这样的折腾。

程锦容一同谢恩,在起身之际,贺祈忽地转头看过来。

四目相触。

贺祈冲程锦容眨了眨眼。

程锦容微微一怔。

没来得及细想,贺祈已用深情温柔的语气唤道“锦容,别怕。我已将我们两人情意相许私定终身之事禀报给皇上知晓。有我在,不会容任何人往你身上泼污水,损你的名节。”

程锦容“……”

没等程锦容反应过来,贺祈又转回头,一脸诚恳地对宣和帝说道“皇上,末将以性命前程担保,锦容今晚定是被人算计陷害,以匕首自保,才误伤了鞑靼太子殿下。恳请皇上给锦容一个辩白的机会。”

宣和帝既是召了程锦容进殿,自要问个清楚明白,略一点头“好,朕准了。”

寿宁公主心中愈发惊惶,脱口而出道“贺校尉!你口口声声说程锦容是清白的。照你这么说,难道是本公主看错了?还是成心冤枉她不成!表哥胳膊受伤,也是她所为。她若不是心虚,为何要伤表哥?”

越是心虚,越要表现得理直气壮。

寿宁公主便是如此,此时神色激昂,俏脸通红,语速极快。

贺祈目光微冷,寸步不让地应了回去“受此羞辱,莫非不能自保,还要任人欺凌?殿下应该庆幸,今晚末将不在当场!”

最后一句,透出森冷的寒意。

寿宁公主被噎了一下,反射性地看向元思兰。

现在该怎么办?

元思兰倒是一脸镇定。就算是心里震惊慌乱,也绝不会显露在脸上。

程锦容在最初的震惊后,已回过神来。

这个贺祈……

他应该知道,她不会有性命之忧。此事闹开,只是她的名节受损。他这般挺身而出,以性命前程为她担保,和寿宁公主元思兰正面结下恩怨,也惹怒了二皇子……

如此深情厚意,她何以为报?

可现在不是撇清的时候,否则,贺祈的一番苦心就白费了。贺祈也会因欺瞒之罪为天子厌弃。

这出戏,她必须先唱下去。

……

程锦容上前两步,在贺祈的身边跪了下来。

这一个举动,令众人再次震惊哑然。

裴璋心痛如割,用力握紧右拳。

万幸此时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并肩跪着的一双“有情人”身上,无人留意失态的裴璋。

“启禀皇上,”程锦容先和贺祈“深情”对视一眼,然后张了口“今晚之事,请容微臣道来。”

“微臣在院中看医书,有宫女前来相召。说是徐娘娘身子不适。微臣不疑有他,随那个宫女出了院子。”

“没曾想,那个宫女半途时忽然跑远,鞑靼太子殿下忽地现身,且言语轻浮。”

“微臣当时便觉不对劲,开了药箱,以利刃自保。只是,太子殿下身手过人。微臣未曾习武,被太子殿下捏住手腕,利刃落了地。”

“就在此时,公主殿下‘凑巧’来了,张口便怒责微臣,不容微臣辩解。”

“微臣生平从未受过这等冤屈。一怒之下,以左手取出身上藏着的匕首,伤了太子殿下。微臣行此事时,没有想过自己会落入何等境地。微臣心里所想的,是此身清白,绝不愿为任何人羞辱。”

“误伤太子殿下,是微臣有错。此事和贺校尉无半点关系,请皇上责罚微臣一人。微臣甘心领罚!”

第二百四十一章 大戏(二)

程锦容这一番话,掷地有声!

片刻前和寿宁公主争锋相对寸步不让的贺祈,忽然微红了眼圈,声音里满是自责愧疚“锦容,对不起,是我没用,没能保护你。”

程锦容黑眸中闪过一丝水光,转头看向贺祈“这是我一个人的事,和你无关。你为何要挺身而出!”

前一刻坚韧不屈的程锦容,这一刻泪盈于睫声音哽咽“贺祈!你真是个傻瓜!”

贺祈眼圈更红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眼看着心上人遭人陷害受人羞辱,他如何能忍得下。

贺祈什么都未说,所有的心意,却在泛着水光的目光中表露无遗。

谁也不会怀疑,他们两人是在做戏。

如此真情流露,怎么可能是演戏?

……

二皇子一颗心倏忽沉了下来。

以他对寿宁公主的了解,今晚之事,十有**是元思兰为了哄寿宁公主高兴做下的。没曾想,捏到的不是软柿子,而是带刺的铁蒺藜!

现在要如何收场?

元思兰身份特殊,是鞑靼太子,又是寿宁公主的未婚夫婿,如今更是二皇子的一大助力。也成了大皇子的眼中钉。

大皇子自不会放过这等好机会,上前一步,沉声说道“父皇,今晚之事,确实有些蹊跷。寿宁和程医官各执一词,不如,让思兰表弟说个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四皇子立刻张口附和“大哥言之有理。还是请表哥说个明白。总不至于要闹到去让宫女来对质的地步。一旦传出去,天家体面何存!”

一直未曾出言的郑皇贵妃,也柔声说道“是啊!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可别闹得人尽皆知,失了体面。”

呵!如果因程锦容之故,元思兰和寿宁公主丢人出丑,裴皇后会向着谁?

这场突如其来的好戏,真是让人心情畅快。

……

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在元思兰的身上。

寿宁公主心里一紧,正欲咬牙硬撑到底。

没想到,元思兰抢先一步张了口,一脸愧色地告罪“今晚的事,都是思兰一时色~~迷心窍。那个宫女,被我派去引程医官出来。我本想和程医官亲近一番,没想到,会闹到这等地步。”

“是我对不起阿乔表妹。也扰了舅舅的兴致。请舅舅责罚思兰!”

寿宁公主震惊不已“表哥……”

元思兰迅疾看向寿宁公主,一脸心虚愧疚“表妹,我在草原时,过了两年浪荡生活。如今和你情意相许,本不该起招惹别的女子的心思。是我一时热血上头,犯了不该犯的错。”

“我更没想到,今晚会被你看个正着。一时心虚之下,没敢直言,令你对程医官生出误会。”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心里不痛快,打我一巴掌解解气。”

一边说着,一边将脸凑近。

寿宁公主也不是蠢人。今晚之事,已经不能善了,总得有个交代。现在,将所有事都推到元思兰身上,以一时“为~~色所迷”为理由,总比她这个公主以此毒计陷害一个女医官好多了。

寿宁公主咬咬牙,猛地挥手,给了元思兰响亮的一巴掌。

“啪”地一声脆响,元思兰的左脸上多了鲜亮的五指印!

“表哥!你这么做,如何对得起我!”

被逼到极处,寿宁公主也迸发出了比平日精湛数倍的演技。此时双眸含泪,既伤心委屈又难堪。

她以袖遮脸,再次哭了起来。

殿内的气氛再次怪异起来。

程锦容是清白的,寿宁公主是“无辜”的,一切都归咎为元思兰的“为~~色所迷”。

少年郎对女色感兴趣,其实算不得什么大事。皇子们到了十三岁之后,身边就有了美貌宫女伺候。

元思兰是鞑靼太子,在草原里也没少沾惹过女色。到了京城之后,为了搏得寿宁公主芳心,一直洁身自好。这一忍就是半年之久。见了年少美貌的女医官,动了心思,也不是说不过去……

现在闹成这样,宣和帝责不责罚,似乎都不那么合适。

宣和帝目中怒色不减反增。

大皇子对元思兰一直十分忌惮,巴不得踩上一脚,咳嗽一声打破沉默“父皇,思兰表弟将事情都说清楚了。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殿下此言差矣!”

谁也没料到,贺祈会忽然出声打断大皇子“今晚若末将不在,或是末将心中畏怯不敢出言。锦容名节被毁,到时候要如何自处?一个少女的清白名声,又是何等重要?”

“更何况,锦容还是大楚第一位女医官,是提点大人的爱徒,将会继承提点大人衣钵,在宫中行走当值。太子殿下差点就毁了她的前程。”

“在殿下眼中,这不是什么大事!可在末将心里,于锦容而言,这是天大的事!”

“就这般轻飘飘的一带而过,请恕末将不能心服!”

……

贺祈的一番话,再次令众人哑然。

大皇子有些尴尬,二皇子面色愈发阴沉。

年少的六皇子听得热血澎湃,忍不住张口附和“贺校尉说得对!表哥做错了事,最对不起的是程医官。可表哥只向姐姐道歉,对程医官只字不提。这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为!”

元思兰“……”

能言善辩的元思兰,竟也无言以对。

六皇子直直地看着元思兰,朗声道“表哥,你应该向程医官道歉!”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今晚六皇子的表现,大出众人意料。

二皇子原本心中气恼元思兰所为,此时却被六皇子气得咬牙切齿。不管如何,元思兰都是寿宁公主的未婚夫婿,六皇子不帮忙开脱也就罢了,竟也跟着踩上重重的一脚。

简直是不知里外!可恨可恼!

寿宁公主心头亦是怒火汹汹。她以袖遮面,哭泣声断断续续,显出了几分演技无以为继的尴尬。

程锦容心情澎湃激荡。

她转头看了一眼贺祈,再抬头看着单薄清秀的小小少年,心中涌起近乎酸涩的温柔和感动。

此情此景,铭刻心中,永生不忘。

第二百四十二章 大戏(三)

一直沉着脸的宣和帝,终于张口“贺校尉,程医官,你们两人先起身。”

贺祈和程锦容一同谢过天恩。

起身之际,贺祈不忘伸手扶起程锦容。将一个温柔体贴一心只有心上人的少年郎演得活灵活现。

当然,也不全是为了演戏忽悠众人。他趁机正大光明地握住了程锦容的手。

程锦容“……”

做戏要做足全套。

程锦容忍住瞪贺祈一眼的冲动,起身后才抽回手。

宣和帝又看向元思兰“思兰,你向程医官陪个不是。以后,不可再唐突程医官。”

元思兰今天的脸算是丢尽了。

不过,元思兰的表现出乎众人意料。

他的脸上没什么羞愤和恼怒,反而是一脸羞惭,拱手赔礼“今晚我一时冲动,唐突冒失之举,请程医官见谅。”

如此隐忍,如此城府!

大皇子心里那一丝快意,被迅疾抛到一旁。再看元思兰,目中已多了真正的忌惮。

倒是二皇子,目光愈发阴沉。显然是记恨上了程锦容贺祈,就连六皇子,也被二皇子在心中记了一笔。

程锦容将心头恨意怒意按捺下去,淡淡道“微臣之前以匕首误伤太子殿下,算是和殿下扯平了。”

元思兰看了程锦容一眼。

穿着绿色官服的程锦容,比起广袖罗衫娇美温柔的美人来,少了一份女子的柔媚。却多了一份独属于她自己的坚韧不屈。看着他的目光里,只有憎恶。

元思兰心头涌过奇异的热流。

这个程锦容,迟早会是他的女人,一定会是他的女人。

总有那么一天!

……

杜提点看了这么一出大戏,身上的冷汗已经干透了。此时终于有了张口说话的机会“今晚扰了皇上雅兴,微臣现在便领着程医官告退。”

宣和帝余怒未消,冷然道“退下吧!”

贺祈今晚时有惊人之举,此时竟又张了口“末将想送杜提点程医官一程,请皇上应允。”

宣和帝神色莫测,喜怒难辨,瞥了贺祈一眼“朕准了。”

待程锦容三人离去后,几位皇子也一一告退。郑皇贵妃等人,也不敢在此时触天子的霉头,纷纷告退。

很快,正殿里就只剩下宣和帝和寿宁公主元思兰。

掩面哭泣的寿宁公主,再次落入尴尬境地。

寿宁公主鼓起勇气放下衣袖,战战兢兢地看向宣和帝“父皇,女儿……”

“真是出息了!”宣和帝忍了一个晚上的怒火,此时终于倾泻而出“给朕跪下!”

寿宁公主俏脸一白,双膝一软,跪了下来“父皇息怒!”

元思兰见势不妙,立刻也跟着跪下“舅舅息怒。千错万错,都是思兰的错。请舅舅不要怪罪表妹。”

宣和帝目中闪着怒气,重重哼了一声“你们两个,真当朕是傻瓜不成!寿宁,你贵为公主,当有公主的风范气度。竟和一个医官争锋较劲,用这等不入流的法子去算计别人,最丢人的是算计不成,自取其辱!”

“真是丢尽了朕的颜面!”

寿宁公主之前装模作样地假哭,现在被宣和帝的怒气吓得浑身哆嗦,真地哭了起来“父皇息怒!”

元思兰尚未张口,宣和帝怒气沉沉的目光已扫了过来“思兰!你也太令真失望了!寿宁年少胡闹,你比她年长几岁,行事素来沉稳。怎么也跟着她胡闹!”

如果这般胡闹的人是皇子,宣和帝绝不会轻饶。

可到了元思兰身上,情势便微妙了起来。

宣和帝可以训斥自己的儿子,却不便过分叱责未来的女婿。更何况,这个未来女婿,身份不同寻常,是鞑靼太子,也是未来的鞑靼可汗。

元思兰也深知这一点,愈发放低了姿态,为寿宁公主求情“舅舅慧眼如炬,思兰不敢再欺瞒。今晚之事,确实是为了替表妹出气。”

“程医官颇得舅母欢心,表妹心中对她十分不喜。前一日,表妹宣召程医官看诊,程医官以言辞推脱。表妹十分恼怒。”

“思兰心疼表妹,出此下策。万万没料到,程医官竟是贺校尉的心上人。闹到如此地步,都是思兰思虑欠妥。”

元思兰毫不犹豫地将罪责全部揽到自己身上,寿宁公主感动至极,哽咽着喊了一声“表哥!你是为了我出气,怎么能怪你。父皇要罚就罚女儿吧!”

事情已经败露,索性利用此事令寿宁公主对他死心塌地。再者,宣和帝再恼怒不快,也不会重罚寿宁公主,对一心袒护女儿的未来女婿,自然也不会有太多恶感。

元思兰揣度人心,简直妙至毫巅。

宣和帝的神色,果然在刹那间缓和。

“寿宁,朕确实要罚你。从明日起,你告病不出。等回宫后,养病三个月。”

这是要令寿宁公主禁足三个月。这样的惩罚,不可谓不重了。好在以养病为借口,算是多了一层遮羞布,稍稍全了寿宁公主的颜面。

寿宁公主忍着满腹委屈,低声应下“女儿谨遵父皇之令。”

宣和帝又看向元思兰,冷冷道“你手臂受了伤,就好生养着,不必参加秋猎。回宫后,也好好养着吧!”

这是要令元思兰一并禁足了。

元思兰面上没有半分怨怼不满,恭声应下。

……

月华如水,秋风习习。

程锦容心头的热血,被微凉的晚风抚平。之前的紧张激动感动渐渐退却,一个不容忽略的重要问题浮上心头。

今日晚上,她和贺祈在天子和一众皇子们面前演了一出好戏,令众人深信不疑。也令鞑靼太子不得不低头道歉赔礼,无人再追究她以匕首伤了元思兰一事。

可谓大获全胜。

可是,以后她和贺祈要如何再自处?

一时做戏容易,总不能一直演戏。这样下去,他们可就真的要定亲成亲了……等等,贺祈该不会是故意为之,一举两得吧!

程锦容下意识地瞥了贺祈一眼。

贺祈似有所察,转过头来,黑眸中满是关切“怎么了?是不是被今晚的事吓到了?”

第二百四十三章 假戏(一)

程锦容心中顿时浮起一丝愧疚。

贺祈豁出性命来救她,她竟对他有这等揣测,真是太过分了。当着杜提点的面,程锦容不便多言,只轻轻摇了摇头。

贺祈今晚挺身而出,救下程锦容。令杜提点对贺祈大有好感。

一个能为心上人豁出前程性命的少年郎,世间难寻,值得托付终生。

杜提点对着贺祈说道“我的院子就在前面,自己回去便可。今晚锦容遇到这等糟心事,贺校尉送锦容回去,好好安抚一番。”

然后,杜提点给了程锦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爱徒,这朵桃花值得珍惜!

程锦容“……”

程锦容哭笑不得,奈何这个误会已无从解释,心里不由得长叹一声。

贺祈略显低声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阿容,我送你回去。”

这一声阿容,叫得异常顺口。

程锦容好气又好笑地瞥了贺祈一眼,略一点头。

两人默默地并肩前行,一双身影在月华下拉成两道长长的影子。

到了院子里,两个宫女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见高大英俊的贺校尉又来了,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不等程锦容吩咐,便退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程锦容和贺祈两人。

程锦容抬眼,看着贺祈。

贺祈也在看着程锦容。

两人几乎同时张口“贺祈,多谢你今晚救了我一回。”

“对不起,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说完,两人同时笑了起来。那一丝似有若无的尴尬和紧绷,也悄然散去。

……

“寿宁公主恶人先告状,几位皇子要么看好戏,要么落井下石。唯有六皇子为你辩驳了几句。”

贺祈将当时的情形道来“只是,六皇子还小,皇上并未将他的话当回事。倒是惹得寿宁公主和二皇子愤怒不已。”

“皇上也十分恼怒。时间紧急,我若不出言,只怕皇上未必肯宣召你进殿和寿宁公主元思兰两人对质。”

“这么一来,我不得不假意做戏。好在你听懂了我的暗示,不然,今日晚上,倒霉遭殃的可就不止你一个了。”

想到刚才做戏的一幕,程锦容心情复杂微妙,清了清嗓子说道“不管如何,今晚都要多谢你出手相救。”

“这一关算是过了。以后,我们该怎么办?”

贺祈答得很顺溜“当然要继续演下去。”

程锦容“……”

“你别瞪我,”贺祈一脸无辜地解释“今晚之事,可大可小。如果你我两人很快露了馅,就是欺君之罪。今晚之后,寿宁公主已彻底记恨上了你,二皇子对我也会心生忌惮。这出戏,我们只能继续唱下去。”

这个道理,程锦容当然懂。

“照你这么说,我们一直做戏下去,以后要如何收场?”程锦容忍不住继续瞪贺祈“难道要定亲不成?”

贺祈收敛笑意,正色道“没错,做戏要做全套,正是要定亲。以后,你就是我贺祈的未婚妻。寿宁公主不敢随意轻慢你,元思兰得避嫌,不管是谁想暗中对付你,都得再三斟酌考虑。”

“你年少貌美,在天子身边看诊伺疾,时时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晃悠。万一皇上动了心思,要将你纳入后宫。或是后宫嫔妃心生不满,暗中使绊子对付你,都是麻烦。”

“你做了我的未婚妻,便省去了这一层麻烦。”

平国公世子夫人的身份,确实会令她省去许多麻烦。

程锦容蹙起眉头“贺祈,我和你说过,我此生不会嫁人。”

贺祈迅速接过话茬“只是以定亲为由,掩人耳目罢了。你我皆年少,又都在宫中当值,定下亲事也可拖延几年。”

“一年之内,大楚储位之争便要开始。不出三年,大楚就会再起战事。拖过这三年,找个理由解除婚约便是。”

“想来,到那时候,也无人有心情有余暇盯着你我两人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前世边关战乱大楚动荡的情景,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

是啊,和家恨国仇相比,男女之间的情事,已变得不值一提。到那时候,还有谁会过问他们两人为何一直不肯成亲?

过了片刻,程锦容才低声打破沉默“贺祈,你不必为我做这么多。”

说了这么多,都是对她有利。可对贺祈来说,却没什么实在的好处,倒是要被耽搁终身大事了。

贺祈挑了挑眉,淡淡道“你不必心生愧疚。其实,有了你这个挡箭牌,于我也能松口气。不然,祖母总为我的亲事操心。以我现在的情形,根本不宜招惹任何一个女子。”

这倒也是。

离平国公府的灭门之祸,也只有四年左右的时间了。

贺祈不想牵连任何人。可身为平国公嫡子,迟迟不定亲是不可能的事。如此说来,他们两人假做未婚夫妻,倒是互惠互利互为挡箭牌了。

程锦容挥去心里那一丝微妙,深呼吸一口气“好。”

……

短短一个字,听得贺祈心花怒放。

不过,他没有将这份狂喜流露出来,继续正色商议“做戏要做足全套,如此才不惹人疑心。我先命人送信回府,将此事告诉祖母。请祖母写一封家书去边关,让我父亲再次提亲。”

“你也别忘了写信给程军医。在信中,别提做戏之类的事。这件事,只有你我两人知晓,绝不宜让第三人知情。回宫后,皇后娘娘问起,你也要一并瞒下。”

这等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程锦容点点头应下,随口问道“若你祖母催着你成亲,你要如何应对?”

她亲爹在边关,写信催促不痛不痒。亲娘在宫中,也不便正大光明地过问她的终身大事。倒是贺祈,有嫡亲的祖母在,想拖延三年,只怕不是易事。

贺祈胸有成竹的笑道“放心,我早有应对之策。”

顿了顿,伸出手来“从今日起,你我就是未婚夫妻了。合作愉快!”

程锦容瞪了一眼过去“在外人面前做做戏,私下里为何要握手。”

贺祈“……”

第二百四十四章 假戏(二)

贺祈吃瘪的样子,逗乐了程锦容。

程锦容忍俊不禁,抿唇一笑,俏脸似鲜花盛放,闪着晶莹的光芒“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

贺祈依依不舍地道别“也好,那我这就走了,未婚妻。”

程锦容又被逗得笑了起来,笑着嗔道“油嘴滑舌。”

贺祈低声笑道“你也叫一声未婚夫婿来听听。”

程锦容笑着啐了他一口“在人前做戏也就罢了,私下里乱喊,我用利刃割了你的舌头。”

片刻后,贺祈迈步出了院子。

暗夜中,他的眼角眉梢皆是愉悦的笑意。

未婚妻,这三个字听在耳中,真是格外的顺耳。

现在是做戏没错。可谁说假戏不能成真了?或许不必等三年,程锦容就肯点头嫁给他了……

诶哟,今晚的月色怎么这么美!

贺祈的脚步愈发轻快,直至迈步进殿面圣,才收敛了所有笑意。调整表情,一脸感激地拱手谢恩“今晚之事,多谢皇上秉公决断,令程医官洗清冤屈恶名。末将代程医官,谢过皇上。”

宣和帝心中的怒火,已散了大半,淡淡说道“罢了,此事已过去,不必再提了。”

是寿宁公主犯蠢,确实怪不得程锦容。

可再蠢,也是自己的女儿。宣和帝训斥责罚过寿宁公主后,心情也没好到哪儿去。听到程锦容的名字,便有几分刺耳了。

不过,程锦容既是贺祈的未婚妻。总要宽待几分。

更重要的是,老持沉稳的杜提点亲口说口,程锦容或许能治好他的龙体宿疾。不管如何,程锦容都得留在宫中。

贺祈安然过关,再次谢恩。

……

今晚闹了这么一出,宣和帝心情晦暗不佳,没有召嫔妃伺寝,沐浴更衣后便歇下。

御前侍卫们轮流当值。

贺祈明日还要参加秋猎,无需值夜,迈步便要回住处。身后忽地响起一个熟悉的少年声音“贺祈!站住!”

贺祈略一挑眉,转身,看向目中闪着怒火和痛苦的裴璋“裴校尉有何指教?”

贺祈和裴璋面和心不和,在御前侍卫中是心照不宣的秘密。贺祈比裴璋官职高了一级,裴璋直呼贺祈的姓名,已是语出不恭。

一众御前侍卫,目光频频看了过来。

裴璋总算还未失去所有的理智“我有事和你说。”

贺祈略一点头“好,随我来。”

御前侍卫们的住处,离天子极近。贺祈和裴璋皆是天子心腹,住处也都是最好的。就是比起晋宁候平西侯等人来,也不逊色。

晋宁候平西侯等人是世袭的爵位,凭着战功博得天子器重。而御前侍卫们,多是英勇出色的少年郎,还没上过真正的战场。凭借着在天子身边当差,便有此待遇。以一步登天来形容,也不为过。

裴璋进了贺祈的院子,一声未吭,忽地迅疾动手。

贺祈早有防备,不躲不闪,一拳击了回去。两人双拳在空中击了个正着,发出一声闷响。没有人呼痛,也无人退缩,继续闷不吭声地开打。

贺祈的亲兵侍卫们,听到动静皆是一惊,片刻间,就纷纷围了过来。

贺祈沉声吩咐“都退下。没我的吩咐,不准任何人靠近。”

短短两句话间,两人又交手过了数招。

裴璋出手迅疾,拳脚凌厉至极。

贺祈闪身如电,拳风凛冽如刀。

侍卫们对视一眼,悄然退至一旁。其中一个,身材格外高大,双目闪着幽暗的光芒。正是贺青山。

暗夜遮掩住了贺青山所有的神情。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为人知的隐秘。贺青山的故事,说起来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他是贺府家将之子,自幼习武,少年时随贺凛贺凇兄弟二人一同出征。在战场上,贺凇从敌人刀下救了贺青山。

在战场上,同袍相救是常见的事。少年贺青山,将救命之恩藏进心底,暗中立誓一定要报答这份恩情。

后来,贺凇随贺凛去了边关,他被留在平国公府做了家将。二夫人郑氏,暗中找上了他……

他已活了四十年。这条性命,明日便还给救了他一命的贺凇吧!

……

半个时辰后。

裴璋心中澎湃的怒火和不甘,在霍霍的拳风交击中,并未散去,反而越涌越烈。全身汗水如注,打猎一日早已疲乏的身体不知哪来的力气。

裴璋想发疯,贺祈却不想再奉陪。

贺祈窥了个空,飞起一脚,踹中裴璋的肩膀。

裴璋吃痛之下,身不由得地后退。想再扑上前,却被贺祈冷冷的一句话彻底击溃“裴璋,今晚你原本可以抢着挺身而出,为她解围。”

裴璋“……”

裴璋面色惨白,骤然失了全身的力气,如木雕一般站立未动。

“当时,你犹豫害怕了,”贺祈冷然的声音一字字传进裴璋的耳中“所以,你彻底输了。这是你自己的选择,还有什么不甘?”

“你想来找我,我随时奉陪。不过,就算打上一夜,也改变不了事实。”

裴璋用力闭上眼睛,将眼里温热的液体逼退。

是啊!

当时,如果他不迟疑畏怯,如果他能及时挺身而出,那么,他便能救下程锦容。隔在他和容表妹之间的家仇,或许还有一丝化解的可能。

是他自己错过了最后的机会。

现在,他来找贺祈动手,输赢都没用处。只会令贺祈更鄙夷他几分罢了。

眼前一片模糊。

泪水到底还是溢出了眼眶。

裴璋木然转身,走了出去。

贺祈也不再看裴璋,转身迈步。

在经过贺青山的身畔时,贺祈以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心中暗自哂然冷笑一声。贺青山确实有耐心,一连等了几日按兵未动,显然是要等待最佳的时机。

他连着打猎数日,今日又和裴璋动手,体力消耗殆尽。哪怕休息一晚,也不可能全部恢复。明日体力精力,定然不如平时。

再者,元思兰左臂受伤,要退出秋猎。裴璋失魂落魄,明日状态绝不会好。他没了对手,明日也会松懈下来。

这个“最佳的时机”,已经来了。

第二百四十五章 争吵

寿宁公主生平从未受过这么大的委屈,不顾公主颜面,一路哭着回了院子。

“深情”的元思兰,追着寿宁公主进了屋子。宫女们都退了出去,元思兰以未受伤的右胳膊,将寿宁公主揽入怀中。

寿宁公主伏在元思兰的怀中哭个不停“表哥,是我对不住你,今晚你受了伤,又丢了颜面……”

“都是那个可恶的程锦容!还有贺三郎!要不是他横插一杠,今晚也不会闹成这样。”

贺祈的名字一入耳,元思兰的目中闪过一丝阴冷的杀意。

伏在元思兰怀中的寿宁公主,自然并未看到。兀自委屈哭诉“父皇一点都不疼惜我这个女儿,罚我禁足三个月。这事一传出去,我这个公主还有什么颜面。”

元思兰轻拍寿宁公主的后背,柔声安慰道“放心,谁也不敢在你面前嚼舌头。”

寿宁公主抬起红肿的双眸,委屈地说道“表哥,你可不知道,宫中人人捧高踩低。我丢了这么大的人,回宫之后,不知要被多少人看热闹。还有母后,她一直偏心程锦容。此次,怕是又要因程锦容怪我了……”

门外忽地响起脚步声。

来人甚至未等通传,就伸手推了门。

寿宁公主吓了一跳,立刻推开元思兰,一张俏脸因羞臊涨得通红。

元思兰倒是半点不慌,整了整衣襟,对着怒气冲冲满面阴沉的二皇子说道“这么晚了,二表弟怎么还未歇下!”

二皇子怒哼一声,气急败坏地说道“闹出这等事,我能睡得下才怪。”

“表哥!你平日行事稳重,怎么此次这般胡闹。当众出了这么大的丑,明日秋猎不能参加,还要禁足养伤。这事一传出去,你这个鞑靼太子岂不成了笑话!”

没等元思兰辩驳,二皇子又怒目瞪着寿宁公主“你真是胡闹!身为大楚公主,自降身份,和一个女医官争锋较劲。赢了也就罢了,最丢人的是还输得一败涂地。我看你回宫之后,要如何向母后交代!”

句句戳心戳肺。

寿宁公主忍不住又哭了起来“我已经这般难受了,你还来骂我!你这么厉害,刚才怎么不出来护着我!”

二皇子“……”

二皇子被噎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气得七窍生烟。

元思兰只得从中打圆场“好了,事情已经这样了,再争执吵闹又有何用。此次是我低估了程锦容,也未料到贺祈有此惊人之举。”

提到贺祈,二皇子目光又是一沉,冷哼一声“换了别人,胆敢在圣前闹腾,父皇早就砍了他的脑袋。这个贺祈,简在帝心,得了父皇青睐。闹成这样,父皇也未罚他。”

“有贺祈在,程锦容暂时动不得。寿宁,你也暂且忍一忍。总有一日,哥哥亲自为你报仇!”

这还差不多。

寿宁公主不哭了,用袖子擦了眼角的泪水。不知想到了什么,一脸的愤愤“六弟今日处处向着程锦容说话!枉我平日对他那么好!”

二皇子对六皇子也是满心不快“明日秋猎,我去找小六。”

话音刚落,门外就响起了六皇子的声音“不用明日了,有什么话,现在和我说也一样。”

二皇子“……”

寿宁公主“……”

……

六皇子很快推门而入。

六皇子并无半点心虚或不安,俊秀的小脸上燃着毋庸置疑的怒火,硬邦邦地吐出几个字“姐姐,二哥,你们要说什么?”

寿宁公主看他这副模样,气不打一出来“亏你还记得我是你姐姐。今晚你竟一直向着那个程锦容说话!她到底给你灌了什么**汤!”

“等等,你才十岁,该不是被她那张脸迷昏了头吧!”

六皇子气得眼中直冒火星“姐姐,你在胡说什么!都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怕是你心里装的全是男女私情,见什么都是如此了。”

寿宁公主“……”

“没错,我一直喜欢容表姐。她治好了母后的病症,和我亲近投缘。这份喜欢,就像我尊重二哥,喜欢姐姐一样。”

平日温和讨喜的小小少年,今晚着实被气得不轻,说话也变得尖锐了许多“我万万没想到,就因些许不快,姐姐就能对着容表姐做出这等令人不齿的事情来。”

“万幸今日贺校尉挺身而出,为容表姐解围。否则,容表姐百口莫辩,这盆污水怎么都要泼到她的身上了。”

“你有没有想过,以后她要如何在宫中立足?她医术精湛,前程无量。很可能就被你的一时意气毁了一切。”

“还有,此事一传开,她就要背负轻浮的恶名!以后,谁还肯娶她?她不能再嫁别人,只能委身表哥做妾。她这一辈子,也只能屈辱地活下去。”

“或许,你不是没想到。而是你本来就想毁了她!你嫉恨她比你美貌,嫉恨她医术过人,嫉恨她得母后的欢心。满心嫉恨的女子,真是丑陋至极……”

啪!

一巴掌重重落在六皇子的脸上!

寿宁公主愤怒之下,用了全身的力气。这一巴掌,自然不轻。

六皇子俊秀的小脸上,顿时暴起五道指印。嘴角甚至溢出一丝鲜血。

寿宁公主犹不解恨,又扬起了手。

原本同样愤怒的二皇子,霍然一惊,猛地拉住寿宁公主的手“寿宁!你疯了!怎么能动手打六弟!”

姐弟之间争执吵闹,有意见分歧,算不得什么。可这么重的一巴掌下去,又落在了最醒目的脸上。

小六脾气再好,也不是面团。明日见了父皇,岂能不告状?

寿宁公主已被愤怒冲昏了头,哪里还顾得上别的,用力挣扎嘶喊“二哥,你放开我。我今日非揍他一顿不可!”

“这算什么一母同胞的兄弟!我没有这样的弟弟!”

状若癫狂的寿宁公主,脸孔扭曲。

显得陌生又狰狞。

六皇子左脸传来阵阵刺痛,口中满是血腥气。可这些,都比不上心里的失望和难过。

六皇子什么也没再说,捂着左脸,转身离去。

第二百四十六章 余波

六皇子一走,寿宁公主被热血冲昏的头脑终于稍稍恢复理智,也终于知道后怕了。

“二哥,”寿宁公主攥着二皇子的衣袖,目中闪着心虚和不安“我刚才一时气昏了头,下手是不是有些重了?”

二皇子哼了一声,没好气地应道“下手重不重,你自己不清楚吗?”

寿宁公主“……”

寿宁公主扁扁嘴,泪珠滚出了眼眶“我是他的亲姐姐。可你听听他刚才说的那些话,句句向着程锦容,字字都在指责我。尤其是最后两句,说得何其刺耳难听。”

“一个程锦容算什么,小六却为了她和我闹脾气!”

“在他眼里,我这个亲姐姐受的委屈不算什么,表哥被程锦容刺伤,他连一个字都没提。”

说到后来,寿宁公主那点心虚也没了,只剩满腔的委屈。

二皇子白了寿宁公主一眼,又哼了一声“你这般有理,明日小六向父皇告状,你只管自己去和父皇辩驳。”

寿宁公主“……”

生气归生气,二皇子也不能真得撇下寿宁公主不管。

二皇子拧着眉头,语气中有些不耐“行了,你明日就告病不出。小六那边,由我去解释安抚便是。”

寿宁公主用袖子擦了眼泪,点了点头。

二皇子看了元思兰一眼,语气中透出了一丝不满,声音也淡了下来“这么晚了,表哥也先回去歇下吧!”

寿宁公主对元思兰一往情深毫无疑心。可二皇子仔细一思忖,便猜到此事背后一定有元思兰的“功劳”。

说不定,元思兰打的就是一石二鸟一箭双雕的主意。哄了寿宁公主不说,还能顺势将程锦容纳入房中……

这点隐晦的心思,同为男子,自能窥出一些。

元思兰似未察觉到二皇子目中的冷意,应了一声,和寿宁公主告别后,先迈步离去。

二皇子临走前,到底还是忍不住点了寿宁公主两句“以后多动动脑子。别听人家几句甜言蜜语,就忘乎所以,什么都信了。”

可惜,寿宁公主对元思兰深信不疑,想也不想地应了回去“表哥待我一片赤诚,甘愿为我受伤。绝不会骗我!”

二皇子“……”

二皇子翻了个白眼,拂袖而去。

……

二皇子去了六皇子的住处,想安抚六皇子一番,不料扑了个空。

内侍恭声禀报“六皇子殿下一直未曾回来。”

六皇子没回自己的院子,那是去了何处?

二皇子拧起眉头,等了片刻,终于还是起身走了。

此时的六皇子,正在程锦容的院子里。

今晚发生了这么多事,程锦容心潮澎湃,跌宕难平。六皇子的到来,令她心中更添几分暖意。可一见六皇子,程锦容便笑不出来了。

“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六皇子的左脸,已经肿了。五指印清晰地暴起。是谁敢动手打六皇子的脸?是谁这般狠心下的手?

程锦容的脑海中迅疾闪过一张骄纵的少女脸孔,心中火苗噌地燃起“是不是寿宁公主打了你?”

六皇子似是此刻才觉疼痛,目中闪出水光,委屈地嗯了一声“她自己做了错事,不肯认错。还怪我偏心。我一气之下,说话刻薄了些。她恼羞成怒,就动手打了我。”

程锦容目中闪过怒色,却什么也未说,取了药箱过来,拿出一瓶药膏,轻声说道“你的左脸肿得厉害,我替你敷些药膏。”

六皇子乖乖应了一声。

离得近了,能清晰地看到六皇子左脸上的指痕。

这个寿宁公主,对着自己的胞弟怎么下得了这个手!

程锦容抿紧嘴角,手下的动作十分轻柔。

微凉的药膏,轻轻地敷在火辣辣的左脸上,刺痛顿时舒缓了许多。六皇子睁着黑亮的眼,冲程锦容笑了一笑“多谢容表姐。”

这一笑,不免扯动左脸,六皇子忍不住呲了一声。

程锦容心疼又怜惜,柔声道“你的左脸肿成这样,便是敷了伤药,明日也不宜出去见人。你明日还是找个理由,告病一日吧!”

六皇子点点头“我也有此打算。”顿了顿,又低声道“对不起,容表姐。今晚之事,都是姐姐和思兰表哥的错。我代姐姐向你道歉赔礼。”

他今晚去见寿宁公主,本来是想说服寿宁公主向程锦容道歉。

事实证明,寿宁公主压根没有悔过自责之意。反闹得姐弟两人反目大吵一回。他还挨了重重一巴掌!

小小少年,心里不是不委屈。可他再生气,也没打算明日去向父皇告状……

寿宁公主到底是他的姐姐!他再气再怒,也不能这样对她。

如此一来,六皇子对程锦容的歉意又多了一层“容表姐,真是对不住你。”

六皇子的心思几乎都写在了脸上,程锦容如何看不出来?

这个和她留着一半相同血液的弟弟,真是一个温和纯善的小小少年。

程锦容温柔地凝望着六皇子“此事和你毫不相关,你不必觉得对不住我。今晚,你当着众人的面屡次张口维护我,我应该谢谢你才是。”

六皇子苦笑一声“我人小力弱,张口说话,也没多少用处。好在贺校尉挺身而出,救了你……对了,你和贺校尉真的情投意合吗?”

“还有,就算你和贺校尉是做戏,既是被父皇亲眼所见,那假戏也得成真了。你们是不是很快就得正式定下亲事了?那裴表哥要怎么办?”

程锦容“……”

少年,你的问题太多了。

六皇子的左脸显然没那么疼了,睁着一双黑亮好奇的眼,等着程锦容一一作答。

程锦容清了清嗓子,避重就轻地应道“定亲之事,总得由长辈们做主。怎么也得等到明年。”

真要定亲啊!

六皇子认真想了想,悄声说道“我和裴表哥曾在上书房里一同读书,更熟悉一些。可我更喜欢贺校尉。贺校尉生得英俊,身手高箭术好,心地也好。他做你的未婚夫婿,我也勉强满意了。”

程锦容“……”

第二百四十七章 意外(一)

六皇子走后,程锦容提笔写了两封信。

一封送进宫中,向裴皇后说清事情原委。另一封信,是写给父亲程望的。

给裴皇后的信,不能实话实说。要按着和贺祈商议好的,说她和贺祈日久生情。写给父亲程望的信,也是如此……提笔写这些,委实有些难以言喻的羞耻感。

程锦容笔尖停顿片刻,才继续写了下去。

如果平国公再次张口提亲,父亲不妨点头应下。不过,女儿不愿早早出嫁,只定下亲事,暂不成亲……

总算将信写完了。

程锦容深深呼出一口气,去沐浴更衣。

躺在床榻上,程锦容闭上双目,久久未能入眠。脑海中思绪如潮,心情纷乱。不知过了多久,才沉沉睡去。

隔日,程锦容难得起得迟了些。去见杜提点的时候,一众太医都已到了。

程锦容一露面,众太医齐刷刷地看了过来,目光里有好奇有探询,好在多是善意的目光,并无恶意的揣测鄙薄。

昨晚发生之事,事涉寿宁公主和鞑靼太子,也关乎天家体面。无人敢胡乱嚼舌,太医们所知有限。

程锦容对众人探询的目光只作未见,上前行礼。

杜提点目光掠过程锦容的脸庞,在她略略泛着青影的眼下停了片刻,不动声色地提醒道:“寿宁公主殿下偶感风寒,告了病。本提点已令李太医前去为殿下看诊了。”

显然,宣和帝已经窥破了寿宁公主的用心,所以寿宁公主今夜就“凑巧”病了。这一病,怎么也得有一段时日。

元思兰胳膊受了伤,也得养伤。

这对程锦容来说,自然是一个好消息。

程锦容略一抿唇,冲杜提点微笑,示意自己领了杜提点的好意。

杜提点又吩咐道:“徐娘娘今日一大早便打发宫女前来,请你前去复诊。”

程锦容张口应下。

……

徐美人额上的伤已结了疤。

程锦容为徐美人复诊换药,温声安抚:“娘娘不必忧心。等疤落了,慢慢将养,就会恢复如初。不会留下疤痕!”

女子谁不爱惜自己的容貌。身在后宫,对容貌就更在意了。

徐美人松了口气,很快又自嘲:“当时不知哪来的勇气,竟敢以额头撞柱。一条命捡回来,现在倒是怕破相了。让程医官见笑了。”

程锦容微微一笑:“微臣并未多想,娘娘也无需介怀。”

徐美人也听闻了一些昨晚之事,轻声说道:“程医官的为人品性,皇后娘娘最清楚不过。待秋猎结束回宫,程医官将事情原委禀报娘娘。想来,娘娘定会秉公决断,不会令程医官受委屈。”

在徐美人看来,寿宁公主吃了这么大的闷亏,回宫后少不得要去裴皇后面前告状。裴皇后再青睐爱重程锦容,也越不过寿宁公主。

现在的程锦容,心里一定惊惧不已。她好意安抚几句,也算是示好了。

程锦容对徐美人的小心思了然于心,随意地笑了一笑:“多谢徐娘娘宽慰。”

放心吧!

裴皇后只会毫不犹豫地站在她这一边。

徐美人整日闷着养伤,颇为气闷,好奇心一起,忍不住又说了一句:“听闻贺校尉对程医官……”

程锦容保持微笑,却未接话茬。

徐美人也没讨嫌地追根问底,立刻扯开话题。

闲话几句后,程锦容告退。随后去了六皇子的院子。

……

六皇子今日也同样告病,理由是“秋猎多日疲累过度全身无力”。

宣和帝知道此事后,眉头皱了皱,并未多言。

二皇子暗暗松了口气。

六皇子没告状就好。嫡亲的姐弟闹至动手的地步,委实难看了些。要是闹腾起来,可就让郑皇贵妃母子看了笑话。

等今晚回来,再好好安抚六皇子一番。

一夜过来,六皇子的左脸已消了肿,却留下了一片淡淡青淤。

程锦容一见之下,不由得蹙起眉头:“殿下脸上的青淤,少说也有两三日才能彻底消退。”可恶的寿宁公主,对自己的亲弟弟怎么下得了这等重手!

也就是说,他还得继续告病不出。

一个人闷在院子里,除了伺候的内侍,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六皇子苦中作乐自我安慰:“反正,我箭术低微,只能射中兔子。不去秋猎也无妨,还省得总被兄长们取笑。”

程锦容为六皇子重新敷药,一边轻声说道:“今日殿下闷在院子里,不能出去。我厚颜留下,陪殿下一日如何?”

六皇子眼睛一亮,喜出望外:“真的么?容表姐真要留下陪我?”

程锦容抿唇一笑:“当然是真的。我特意带了医书来,和你一同读书。琴棋书画,我也略有涉及,陪着殿下消遣打发时间。”

六皇子很是欢喜,连连点头。

……

六皇子没向宣和帝告状,寿宁公主一直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寿宁公主自己“养病”不出,打发身边宫女去了六皇子的院子,送了几本书和一些果脯肉脯之类的零食。也算是变相地给六皇子道歉赔礼。

宫女很快回来复命:“启禀公主殿下,奴婢送去的东西,六皇子殿下命人收下了。不过,殿下并未见奴婢。”

寿宁公主忍不住咕哝一声:“气性倒是不小。”想了想又问道:“他一人在做什么?”

宫女恭声回禀:“殿下不是一个人,程医官也在书房里,陪着殿下看书。”

寿宁公主:“……”

这个程锦容!简直是阴魂不散!

还有六皇子,果然是亲疏不分!也不知程锦容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寿宁公主气得直跳脚,狠狠骂了一通六皇子。

六皇子自然不知这些,就是知道了,也不会向寿宁公主低头。

他喜欢容表姐,容表姐愿意陪着他,他心里高兴的很呢!

程锦容在六皇子身边待了大半日。

临近傍晚时,一个宫女奉了杜提点之命,神色惊惶地来传口信:“程医官,今日秋猎出了意外,听闻有两位校尉受了伤。尤其是贺校尉,伤在了脸上。提点大人已领着众太医前去看诊,请程医官也立刻前去。”

第二百四十八章 意外(二)

什么?

贺祈受伤了?还是像前世那样伤了脸?

程锦容心里倏忽一沉,霍然起身。自以为镇定,实则脸色泛白,声音微颤:“立刻带我前去。”

六皇子也是一惊,不假思索地说道:“我也去。”

程锦容心乱如麻,一时也忘了六皇子此时不宜露面。

直至两人一同出了院子,疾步匆匆地走了一段路,程锦容才想起此事:“殿下,你脸上青淤未退,被人看见不好解释,还是回去吧!”

六皇子却道:“不知贺校尉到底伤得如何,我心急如焚,哪里待得住。”

程锦容鼻间一酸,脑海中忽地闪过前世黑衣少年孤绝冷厉的身影。

贺祈,你既已知道身边有危险,为何还令自己受了伤?

如果你还像前世那样被毁了相貌……

程锦容不敢也不愿再想下去,用力抿紧了嘴角,右手扶住肩头背着的药箱。

不管如何,今生还有我。

你等一等,我这就去救你!

……

接下来的一段路,程锦容走得更快了些。六皇子也不顾什么皇子气度,索性跑了起来。

很快,宫女便领着两人到了一处院子外。

这里离宣和帝的住处很近,御前侍卫里的数名校尉,都住在这一片的院子里。此时,院外有数名平国公府的侍卫,一个个神色凝重。

程锦容此时才察觉,自己的双手一直在微微颤抖。

一个优秀的大夫,不管在何时,都要保持冷静。这么一双颤抖的手,如何为病患诊脉疗伤?

不行!

一定要冷静!

程锦容用力咬了咬下唇,留下一道深深的齿印。双手停住了颤抖,人也暂时恢复了冷静:“请通传一声,就说程医官奉提点大人之命前来。”

其实,有六皇子在,进一个校尉的院子,哪里还用通传。程锦容看似平静,在细节处却露了端倪。

看来,容表姐和贺校尉之前的情意绝非作伪。

六皇子心里也沉甸甸的,低声道:“随我一同进去便是。”

程锦容将喉间的涩意眼下,点点头,和六皇子迈步进了院子。

院子中间,跪着一个四旬左右的男子。

这个男子,身材高大,满面英勇彪悍之气。此时,男子被五花大绑,满面惨白,目光茫然而涣散。仿佛是遭受了难以承受的重击。

“贺青山!”另一个家将模样的男子,咬牙切齿痛心不已地怒骂:“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怎么能对公子下此毒手!呸!”

一边骂,一边狠狠地吐了一口浓痰,落在贺青山的脸上。

跪在地上的贺青山,如失了魂魄一般,毫无反应。

就是此人,伤了贺祈!

程锦容心中涌起憎恶的怒火,强忍住上前杀了此人的冲动,快步进了屋子里。然后,她一眼就看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少年背影。

身着黑色武服的少年,似心有灵犀一般,转过头来。满面的焦灼和怒意,在看到程锦容的刹那褪去:“锦容,你怎么来了?”

程锦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贺祈不是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吗?

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那张俊脸都完好无损,身上倒是有些血迹。不过,一看就不是他自己的。

程锦容震惊之下,脱口而出道:“你没受伤?”

那受伤的贺校尉是谁?

等等!

姓贺的校尉,除了贺祈,还有一个。

贺祈目中露出痛苦和唏嘘:“我安然无事,是二堂兄面容受了伤。”

程锦容:“……”

受伤的人,原来是贺祈的堂兄贺袀!

程锦容紧绷着的神经骤然松懈,有种用力过度后的疲倦和释然。无需贺祈再多说,她已明白过来。

前世,贺袀和郑氏母子暗中设局,令贺祈毁容。

这一世,贺祈将计就计,要令贺袀也尝一尝被毁了相貌毁了前程的痛苦和绝望。

只是,这一计以自身做饵,委实太过胆大,也太危险了。

……

六皇子没有多想,欢喜地快步上前:“贺校尉没事就好。刚才来传信的宫女,没说清楚,只说贺校尉受了伤,伤在脸上。我和容表姐一听之下,都以为受伤的人是你,吓得魂飞魄散。”

“现在总算能放心了。”

另一位贺校尉,六皇子当然也认识。不过,平日没什么来往,也没什么交情。六皇子自然也就没那么着急了。

魂飞魄散……

原来,她这么紧张在意他的安危。

贺祈心尖似被轻轻挠了一下,又痒又麻。他忍不住上前一步,轻声对程锦容说道:“别怕,我没事。”

程锦容心有余悸,微恼地看了贺祈一眼。

贺祈被瞪了一眼,也不气恼,无声地扬了扬嘴角。

被晾在一旁的六皇子:“……”

算了,他在这儿纯属多余,还是回去吧!

六皇子咳嗽一声:“我先回去了。”

程锦容转过头来:“明日我再去给殿下复诊。”

贺祈此时才惊觉六皇子脸上的不对劲,不由得拧起了浓眉。不过,此时不宜追问。待六皇子走后,贺祈对程锦容说道:“提点大人和几位太医都在屋子里,为二堂兄看诊。你既是来了,我陪你一同进去。”

想来,杜提点也误会了,听到“贺校尉受伤”,以为是贺祈受了伤。所以才会急急地令人传信给她。

受伤的人是贺袀,她这个资历尚浅的医官,进不进去都无关紧要。

程锦容轻声道:“我在外等候便可。”

贺祈嗯了一声。

屋子里忽地传出一声嘶厉的惨呼声。

这一声惨呼,听得人毛骨悚然后背发凉。

显然,贺袀受伤不轻。

贺祈忽地长叹了一声,低声道:“我今日去秋猎,和二堂兄正好到了一处,便结伴狩猎。没想到,家将里有人包藏祸心,竟躲在密林暗处,以暗箭伤人。”

“我侥幸躲过了一箭,二堂兄却没这等运道。被第二箭射伤了脸孔,右眼被箭羽擦伤。万幸,那支箭是从侧面射过来,不是直射中二堂兄。否则,现在二堂兄就不是受伤,只怕性命都难保。”

短短几句话,将惊心动魄的一幕道来。

第二百四十九章 意外(三)

事实的真相是什么,无需深究。

重要的是,这是众人眼中看到的“真相”。

程锦容看了贺祈一眼,低声道“你堂兄的右眼,怕是保不住了。”

就像前世的贺祈一样。

贺祈目中闪过一丝近乎残酷的快意,语气却一派沉重“希望提点大人妙手回春,能治好二堂兄。”

程锦容略一点头,随口问道“听闻还有一位校尉受了伤。不知受伤之人是谁?”

贺祈看了程锦容一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程锦容先是一怔,旋即会意过来,脱口而出道“是裴璋?他伤得如何?”语气中透着一丝不自觉的紧绷。

于她而言,裴璋一直都是不同的。哪怕她平日从不正眼看裴璋,哪怕她对裴璋冷漠疏离。可她的心里,根本不可能视裴璋如路人。

贺祈心里泛酸,不过,并未流露在脸上“听闻他今日一直心神恍惚不宁,策马追击猎物时,一个不慎,差点落马。全仗着双臂拉紧缰绳,才未落于马下。不过,右臂用力过度扭伤。李太医已经前去为他看诊疗伤了。”

裴璋为何会心神恍惚不宁?

答案显而易见。

昨晚她和贺祈当众互诉情衷,深深刺激到了裴璋。

程锦容沉默不语。

贺祈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裴璋的院子就在隔邻,几步路便到。我得在这儿守着二堂兄,就不陪你一同前去了。”

去不去看裴璋?

程锦容又沉默片刻,才道“李太医医术精湛,有李太医看诊,裴校尉理应无恙。我就不去了。”

她和裴璋,早已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既是如此,不如彻底了断,不必眷恋前尘。

……

就在此时,迅疾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守在门口的侍卫高声行礼“小的见过大皇子殿下,见过二皇子殿下。”

是大皇子二皇子闻讯而来!

程锦容和贺祈迅速对视一眼,各自收拾心绪。

贺袀是大皇子的伴读,也是大皇子正经的小舅子。撇开利害不提,只论私交,大皇子和贺袀的情谊也远胜旁人。

惊闻贺袀受伤的噩耗,大皇子震惊恼怒又忧心。眉头紧皱,目中闪着愤怒的光芒,进来后谁也没看,直接推门进了屋子。

二皇子的面色也没好看到哪儿去。

贺袀受伤,他当然半分不急,甚至在心里暗暗称快。可裴璋今日也不慎受伤……好在裴璋只是扭伤手臂,应该没什么大碍。不像贺袀,被暗箭伤了脸,听闻右眼也被箭羽擦伤,眼睛定是保不住了。

一个眼盲又毁了相貌的贺袀,对大皇子来说,无疑是折断了左膀右臂。

想及此,二皇子心里添了一层快意。同样进屋探望,过了片刻,二皇子便出来了。一脸装模作样的悲戚,虚伪之极。

“贺校尉遭此劫难,令人惋惜。到底是何人伤了贺校尉?”

贺祈一脸隐忍的愤怒,低声应道“伤了二堂兄的,是府中家将贺青山。末将已命人送信回府,等祖母和二婶娘赶来后,再行论处。”

既是贺家的家事,二皇子便未再多问,迈步离开,去探望裴璋。

就在此时,屋子里又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呼。

片刻后,大皇子神色难看的出来了。

大皇子亲眼看了贺袀的伤势,心情极其恶劣,根本没有说话,便拂袖而去。

……

一炷香后,宣和帝身边的近侍赵公公来了。

屋内惨呼连连,离得老远便能听到。赵公公代天子前来探望受伤的贺袀,少不得也进屋看了一回。

出来后,赵公公的目中多了一丝惋惜,叹道“惊闻贺校尉受伤一事,皇上颇为惊怒。令咱家代为前来探望。咱家还得赶着回去复命,就不久留了。”

贺祈满面沉痛地送走了赵公公。

前来探望贺袀的人,川流不息。四皇子五皇子,平西侯等人也都来了。众人皆扼腕不已,尤其是镇远侯,见到自家女婿的伤势后,一张脸阴沉得几乎要滴下水来。

伤成这样,纵然日后养好了伤,脸上也会落下极深的疤。更别说,右眼也废了。

这样的贺袀,以后还怎么在御前当值?

大好的锦绣前程,悔于一旦。

城府再深,在突如其来的噩耗前,镇远侯也失了冷静,张口问贺祈“是谁以暗箭伤了二郎?”

在听闻是贺青山之后,镇远侯重重冷哼一声,快步到了院子里。当心一脚,踹得贺青山飞出了数米,才重重落了地,口中吐出一大口鲜血。

镇远侯犹未停手,继续动手。拳风霍霍,将贺青山揍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几乎有进气没出气了,才愤愤地停了手。

贺青山被揍得不成人样,却一声都未痛呼,眼神依旧空荡木然。

……

隔邻的院子,今日同样人来人往,未曾消停。

裴璋右臂脱臼扭伤,被正骨后,以针灸刺穴,外敷伤药包扎。然后,又喝下一大碗褐色的苦死人的汤药。

裴璋俊脸苍白颓然,直挺挺地躺在床榻上。

两位太医为裴璋看诊后,已了出去,守在外面,以备随时传召。

面色难看的永安侯坐在床榻边,看着裴璋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冷冷说道“你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无端端地,怎么会心神恍惚,差点落马?”

裴璋一个字都未辩解,任凭永安侯怒叱。

永安侯越发恼怒,冷笑一声“真没想到,我天性凉薄无情,生的儿子倒是个天生的情种。”

“就为了一个程锦容,将自己折腾成这样。”

“可惜,程锦容半点没心软。她一直在隔邻的院子里,和贺祈待在一处。连来看你一眼都不肯。索性你再伤得重一些,看她是否会心软,会否回头看你一眼……”

冷酷近乎刻薄的话语,一字字传入裴璋耳中。

裴璋身体一震,痛苦地闭上双目。

永安侯的声音在耳畔回响“昨晚之事,虽未大肆渲染,不过,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贺祈和程锦容定亲,是迟早的事。”

“你趁早打消所有念头。回京后,我会为你另择名门闺秀,定下亲事。”

第二百五十章 意外(四)

贺袀裴璋接连受伤,令宣和帝龙颜震怒。

裴璋也就罢了,养上一段时日便能痊愈,继续进宫当值。可贺袀,伤了一只右眼,又伤了脸……贺祈进宫之后,贺袀风头不及往日,不过,依然称得上是简在帝心的少年英才。

谁料想,一场秋猎,竟将贺袀折了进去。

再有前一日的寿宁公主元思兰算计程锦容的糟心事,如此种种汇聚到一起,在宣和帝的心头蒙上一层厚厚的阴影。

莫非,此次他真的不该坚持来秋猎?否则为何事端连连?

宣和帝心情不佳,命人宣召郑皇贵妃来伴驾。

郑皇贵妃正在安慰心情恶劣的大皇子“……事已至此,再气再怒也无益处。先耐心等一等,说不定,杜提点妙手回春,能治好贺袀的伤。”

大皇子面色阴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贺袀性命无忧,不过,右眼是彻底废了。杜提点医术再高,也不可能令他血肉模糊的右眼完好如初。”

想到之前亲眼所见的一幕,大皇子面色愈发难看。

大皇子妃贺氏此次没有同行。皇庄离京城有一日路程,快马加鞭不停歇也得半日,一来一回就得一整日。

消息是送出去了,至少要等到明日这个时候才能有回信。

贺袀是贺氏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这个噩耗一传到京城,不知贺氏会何等伤心难过。

郑皇贵妃也连连叹道“谁能想到,忽然会出这等事!依我看,此事背后定有蹊跷。一个贺家家将,为何会忽然暗箭伤人?此事一定要彻查到底!”

彻查到底,又能如何?

谁能还贺袀一只右眼,谁能令他的面容完好无损?

这已经是一颗废棋了。

大皇子深呼一口气,正要说什么,门外传来宫女的声音“启禀皇贵妃娘娘,皇上宣召娘娘伴驾。”

郑皇贵妃心情再纷乱,也得打起全部精神伴驾。

做了多年宠妃,郑皇贵妃对宣和帝的性情脾气颇为熟悉。一见宣和帝,心中便是一凛。宣和帝面无表情,目中透着怒气和阴霾,心情显然十分不佳。

说话稍有不慎,就会触宣和帝的霉头。

郑皇贵妃一颗心悄然提了起来,上前行了一礼“妾身见过皇上。”

宣和帝沉声嗯了一声。

待郑皇贵妃坐下,宣和帝忽地冒出一句“此次秋猎连生事端。之前,卫国公曾进言取消今年秋猎,杜提点也曾进言,朕不宜再行狩猎之事。朕却坚持要来。现在出了这么多事,莫非是上天在惩戒朕?”

皇上可以自省自责,身边人要是敢跟着附和,可就是连命都不想要了。

郑皇贵妃一个激灵,不假思索地应道“皇上此话从何而来。每年,皇上都会来皇庄春猎秋猎。今年秋猎,确实出了几桩小意外。可这些意外,和皇上并无任何关联。皇上何须自责!”

宣和帝听了这等不痛不痒的宽慰之词,心情并未好转,忽地问道“郑氏,以你看来,朕是继续去秋猎,还是明日下令回京?”

郑皇贵妃小心斟酌着言辞“皇上圣明,自有英明决断,臣妾岂敢多言。”

在宣和帝心情不佳的关头,绝不可多言,说错一句,都会有被迁怒的风险。

可惜,郑皇贵妃如此小心,还是未能躲过宣和帝的迁怒。

宣和帝冷笑一声“你不是不敢多言,是不想多言吧!朕不过想听一句实话,你在此推三阻四,吞吞吐吐,无非是怕朕迁怒于你。”

“罢了,朕就成全你,立刻退下。”

郑皇贵妃“……”

倒霉的郑皇贵妃,灰头土脸地被撵了出去。

……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

杜提点终于从屋子里出来了。

程锦容立刻迎上前,喊了一声师父。

杜提点眉眼间满是倦色,随意嗯了一声,对贺祈说道“贺校尉的伤势不轻,尤其是右眼,已无法救治。”

贺祈适时地露出沉痛之色“有劳提点大人。”

杜提点又道“他现在喝了宁神汤药,勉强昏睡过去。今夜或许会发高烧,身边得有人守着。”

贺祈想也不想地说道“我会一直守着二堂兄。”

杜提点略一点头,又看向程锦容“这里有几位太医守着,你无需多留,回去歇着便是。”

程锦容下意识地看了贺祈一眼。

贺祈同样不舍程锦容辛苦熬夜,低声道“你先回去。放心吧,我能撑得住。”

程锦容这才应下,和杜提点一同告辞离去。一路上,杜提点低声叹道“当时我听闻贺校尉受伤,以为是贺祈,立刻便命人给你传口信。万幸受伤的不是他。”

人皆有亲疏远近。

杜提点和程锦容是师徒,因宣和帝的病症被绑在了一起。两人互相利用,不过,时常相处,总比别人亲厚一些。

贺祈是程锦容的未婚夫婿,他安然无事就好。

程锦容轻声道谢“不管如何,都要多谢师父。”

杜提点随意一笑“早些歇下。说不定,半夜还有得折腾。”

病患疼痛不适,做大夫的随时就要为病患看诊。身为医官,更是如此,要有随时被宣召的心理准备。

……

这一夜,对许多人来说,注定了会是不眠之夜。

受了伤的裴璋一夜未眠。

右眼疼痛剧烈的贺袀,在宁神汤药的药效过了之后醒来,不知是因剧烈的疼痛还是因为无边的绝望,惨呼连连。

杜提点果然未能安寝,程锦容也在夜半时被惊醒,陪着杜提点一同前去为贺袀看诊。

程锦容终于踏进屋内,见到了贺袀。

贺袀的半边脸都被纱布裹了起来,右眼处更是裹得密不透风。此时纱布被渗出的鲜血染红,颇有几分可怖。再配着凄厉的惨呼声,令人心惊。

“二堂兄,”贺祈果然一直守在床榻边,温声劝慰“提点大人来了,他一定能治好你的伤……”

“滚!”贺袀的左眼里溢满恨意,脸孔扭曲“贺祈,一定是你!是你设局害我!你别在这儿假惺惺的安慰我!立刻滚!滚的越远越好!”

第二百五十一章 噩耗(一)

贺袀状若疯狂的怒喊,贺祈也不辩解,对杜提点叹道“二堂兄情绪不稳,醒来后哭喊怒骂连连,让提点大人见笑了。”

贺袀贺祈这对堂兄弟,感情和睦,亲如兄弟。不过,现在看来,显然这一传闻不全然是真的。

杜提点在宫中当差多年,深谙“不该听的只字不听不该问的半字不问”的道理,并不多问多说。只道“贺校尉情绪太过激动,不宜看诊,先让他安静片刻。”

一碗宁神汤药灌下去,暴怒躁动嘶厉叫喊状若疯狂的贺袀很快“安静”了。

杜提点这才为贺袀看诊。

贺袀额头赤红,不时冒出冷汗。右眼处的伤口重新清洗换药,带来剧烈的疼痛,便是无意识的昏沉中,贺袀的身体也在不停发抖。

程锦容随意瞥了一眼,便看向贺祈。

前世,贺祈也曾受过这样的痛苦吗?

明亮的烛火跳跃下,贺祈的俊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他站在床榻边,目光落在贺袀缠满了纱布的脸孔上,眼底闪过一丝寒意。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

平国公府。

夜半三更,众人早已睡下。

不知为何,郑氏这一日一直心神不宁,莫名地心惊肉跳。在床榻上翻来覆去许久,迟迟未能入眠。

直至三更过后,郑氏才勉强入睡。然后,便做了一个鲜血淋漓的噩梦。梦中,贺袀一声声地惨呼“母亲,救我!母亲!快些救我!”

郑氏从噩梦中霍然惊醒,猛地在床榻上坐直了身子,剧烈地喘息。

母子连心。莫非是贺袀出了什么意外?

不,这只是一个噩梦而已,不能当真。

郑氏拼命在心中安慰自己。心底的惊惶不安,却未曾散去。一颗心猛烈跳动,似要蹦出胸膛。

就在此时,急切地敲门声响起。很快,一个丫鬟惊惶不已地进来跪下“不好了,夫人!三公子命人送信回来,说是二公子秋猎受了重伤……”

轰隆一声!

犹如晴天霹雳!

郑氏面色一白,连衣服也来不及穿上,腾地下榻站到地上,声音尖锐而刺耳“你说什么?!阿袀怎么了?”

传信的丫鬟被吓得全身哆嗦,话都说不利索了“这都是传信的侍卫说的,奴婢、奴婢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郑氏暴怒不已,张口便要怒骂,眼前忽然一黑。整个人软软倒了下去。

一旁的贴身丫鬟惊呼一声,迅疾扶住惊怒昏厥的郑氏“来人,快去禀报太夫人,就说夫人昏倒了。”

……

惊闻噩耗,昏倒的何止郑氏。魏氏听闻噩耗后,也当即昏厥过去。

年迈的太夫人,饱经世事,听到这一噩耗,虽也痛心不已,却还能勉强撑得住。将传信的侍卫叫过来,仔细询问事情的原委。

那个侍卫,是贺袀的亲兵,跪在地上,赤红着一双眼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二公子和三公子进山林前相遇,三公子邀二公子同行秋猎。在林中,忽地遇到一只猛虎。二公子三公子联手追击,将猛虎射杀于箭下。”

“没曾想,有人伏在暗中,以暗箭射向三公子……”

太夫人心里一紧,脱口而出问道“三郎有没有中箭受伤?”

亲兵红着眼答道“三公子反应迅疾,险之又险地避了这一箭。第二箭只比第一箭稍迟一线,二公子反应慢了些,让过咽喉要害,却被伤了脸,右眼也被伤了。”

伤了脸,还伤了右眼。

太夫人痛苦地闭上眼,泪水自眼角溢了出来。

太夫人确实最偏爱贺祈。好学上进年少有为的贺袀,也是她疼爱的孙子。听闻贺袀遭此一劫,她心如刀割。

“是谁伤了三郎?”过了许久,太夫人才重新睁开眼,一字一顿地问道。

亲兵的目中闪过强烈的恨意“是府中家将,贺青山。”

太夫人猛地站了起来,目中闪过不敢置信“你说什么?怎么会是贺青山?”

平国公府亲兵侍卫众多,可能被称为家将的,却少之又少。十数个家将里,论身手论忠心,谁人也不及贺青山。

更何况,贺青山年少时曾被贺凇救过一命。他怎么敢恩将仇报,以暗箭射伤贺袀?

亲兵咬牙切齿地说道“到底为何,谁也不知道。二公子受伤之后,大家伙儿惊觉不妙,一起动手,抓住了藏在暗处的贺青山。可贺青山,从头至尾也没张口说过话。”

这其中,定有不为人知的内情。

太夫人心头如被压了千斤巨石,呼吸急促而困难。

一旁丫鬟见状不妙,忙为太夫人轻拍后背“太夫人请保重身体。二夫人和二少奶奶禁不住这等噩耗,都已昏厥不醒。太夫人可一定要撑住!”

是啊,此时,她绝不能倒下。

太夫人闭上双目,过了片刻,吩咐道“拿上请帖,去程府,请程副院使前来看诊。还有,立刻召大郎四郎过来。”

……

贺大郎贺四郎皆是庶出,贺大郎比贺袀年长一岁。贺四郎年龄稍小一些,也有十三岁了。

太夫人简单交代几句,令他们兄弟立刻去皇庄。

贺大郎贺四郎没等天亮,趁着夜色便骑马出了平国公府。

郑氏魏氏这对婆媳,俱因气血翻涌过度而昏迷不醒。直至程方父子一同赶来,分别为她们施针急救,天亮之时才悠然醒转。

魏氏苍白着一张脸,在丫鬟的搀扶下来见婆婆郑氏。还未张口,泪水已涌了出来。

郑氏平日对魏氏时常挑剔,几乎已成了习惯,张口怒斥“哭什么?二郎只是受了伤,性命无碍,有什么可哭的!”

还没骂完,自己也哭了起来。

魏氏以袖掩面,一双眼哭得红肿如桃子一般,很快,便哭哑了嗓子。

太夫人迈步走了进来。

一夜熬过来,太夫人面色憔悴,发间多了几缕银丝,眼角的皱纹也愈发明显。一张口,声音嘶哑“都别哭了!”

“事已至此,哭有什么用!刀剑无眼,日后二郎领兵上阵,少不得有受伤的时候。你们要回回都哭不成!”

第二百五十二章 噩耗(二)

太夫人掌家多年,积威犹在,一张口,郑氏和魏氏不敢再放声痛哭。

魏氏抽抽噎噎地擦眼泪,可眼泪越擦越多。

郑氏的眼睛也一片红肿,沙哑着声音哽咽道“婆婆,儿媳要去皇庄看二郎。”

魏氏顾不得再擦眼泪,立刻道“孙媳也要去。”

太夫人拧起了眉头,声音放缓了一些“你们心忧二郎,我心里都明白,也能体谅。可皇上领着众皇子还有文臣武将在皇庄,你们岂能冒然前去?万一触怒天颜,岂不是为二郎为贺家招祸?”

一想到不知伤得如何的儿子,郑氏一颗心如油煎火烤,咬牙道“不管如何,儿媳非去不可。”

魏氏也小声哭道“孙媳也要去。”

太夫人眉头拧得更紧了。

就在此时,丫鬟进来禀报,大皇子妃来了。

大皇子妃贺初,也是在夜半时收到的消息,同样熬了一夜未眠。天刚蒙蒙亮,就坐马车来了平国公府。

大皇子妃神色同样憔悴,一双眼眸泛着血丝。

郑氏见了女儿,顿时悲从中来,攥着大皇子妃的手恸哭不已。

大皇子妃红着眼眶,轻声安慰郑氏“母亲,二弟忽然出了这等意外,我这个做长姐的,心中亦是难安。我现在便启程去皇庄。母亲不妨随我同去。”

郑氏想也不想地说道“好,我和你一同去。”

随大皇子妃一同前去,倒是省却了不少麻烦。太夫人也未再阻拦。

魏氏以希冀的目光看着大皇子妃“我也随大皇子妃一同前去皇庄吧!”

大皇子妃略略蹙眉,轻声说道“弟妹心忧夫婿,令人动容。只是,母亲已随我前去,你一同去,府中只剩下祖母一人。万一再有什么事,该如何是好。”

魏氏哑然无语。

郑氏混沌不明的头脑,此时也稍稍清醒了些“大皇子妃说得没错。我去便可,你留在府中。”

她的夫婿受了重伤,为何不让她去?

魏氏双目含泪,心里十分委屈,却不敢不应。

太夫人看着郑氏和大皇子妃,不知为何,心里掠过一丝莫名的阴霾。

这桩意外,从头至尾都透着蹊跷。

贺青山被何人指使,为何以暗箭伤人?第一箭射的是贺祈,万幸贺祈反应迅疾,闪避了过去。第二箭射中贺袀,到底是有意,还是无心?

一团黑暗迷雾中,似有一个令人惊骇的猜想蠢蠢欲动。

太夫人深呼吸一口气,将心里那个骇人的念头按捺下去“大郎和四郎已先去一步,你们要走,现在便出发吧!趁着天黑之前,还能赶到皇庄。”

……

大皇子妃的马车,华丽又宽敞。车夫得了主子吩咐,扬起马鞭,拉车的骏马长嘶一声,跑得飞快。

马车一快,难免有些颠簸。

郑氏心乱如麻,恨不得立刻飞到贺袀身边。

大皇子妃皱紧眉头,压低了声音问道“母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受伤的人不是贺祈,而是贺袀?

到底是哪一环节出了差错?

郑氏如吞黄莲一脸苦涩“传信的亲兵,说是贺青山射伤了阿钧。我根本不信!可内情如何,我也不清楚。只有见了你二弟,才能问个明白了。”

大皇子妃神色晦暗。

她自然担心贺袀的伤势。更令她忧心如焚的,是多年来的谋算布局功亏一篑。

贺祈安然无事,贺袀却被伤了脸伤了眼。做一个普通武将,倒也无妨。可这样的贺袀,再无可能谋夺平国公世子之位。

她这个大皇子妃,也失了一大助力。以大皇子为人品性,日后,她在大皇子府的日子只怕不会太好过。

……

贺大郎贺四郎夜半出发,快马加鞭,赶在午后到了皇庄。

“大哥,四弟,”贺祈亲自迎了出来。

贺祈一直守着贺袀,此时俊脸上神色颇见憔悴。

兄弟几个,感情不算差。贺大郎是平国公的庶长子,性情相貌身手都很平庸。

相较之下,十三岁的贺四郎聪明伶俐得多,不等贺祈张口发问便道“昨夜三更府中接到消息,二婶娘和二嫂惊闻噩耗昏厥不醒。祖母也十分痛心,勉强撑住,吩咐我和大哥前来。”

贺祈目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低声追问“祖母真的能撑住吗?”

他最忧心的,就是太夫人了。

贺四郎低声叹了口气“祖母颇见伤心。不过,还能勉强撑得住。我和大哥这就进去看看二哥,问明白缘由,再回去禀明祖母。”

贺祈点点头,领着贺大郎贺四郎进了屋子。

程锦容和杜提点也在屋内。

此时众人无心寒暄,程锦容的目光在贺大郎贺四郎的脸上打了个转,便收回目光。

贺袀此时的惨状,令人不忍目睹。整张脸,被层层纱布包裹。右眼处的纱布上血迹点点,有的干涸,有的鲜红。

贺大郎看一眼,便红了眼睛。年少的贺四郎,顿时落了泪“二哥……”

贺祈也红了眼眶,沙哑的声音微微哽咽“二哥情绪太过激动,一醒来便嘶喊痛呼。从昨天到现在,一直都喝宁神汤药。”

程锦容瞥了“悲恸难过”的贺祈一眼。

演技精湛,堪称出神入化。

兄弟三个各自伤怀,过了片刻,贺大郎才问起事情的缘由。贺祈目中闪过强烈的憎恨,咬牙切齿道“是贺青山!”

“贺家待他不薄。我自幼时随他习武,将他视为半个师父。对他一直信任敬重。此次秋猎,我特意点了他一同前来。”

“万万没料到,他早就包藏祸心。”

“那一日,我和二哥追击一头猛虎,速度极快,我们身后的亲兵都被落下。贺青山抢先一步,藏至暗处,然后射箭伤人。”

“当时,我们刚射杀了猛虎,正是最放松也最疲倦的时候。这突如其来的一箭,我险之又险地避了过去。第二箭飞来,不过是眨眼功夫。二哥仰脸避让,被箭所伤。”

“贺青山早已被抓住。我一直守在二哥身边,暂时无暇也无心情细审。你们既来了,正好去审一审他!”

第二百五十三章 悲痛

天黑时,大皇子妃和郑氏赶到了皇庄。

皇庄里规矩森严,便是有大皇子妃在,侍卫也未放人。直至通传到大皇子处,大皇子亲自来迎,大皇子妃的马车才进了皇庄。

大皇子也未多话,直接领着岳母郑氏和大皇子妃一同进了贺袀的院子。

正逢贺袀复诊换药,离得老远,便能听到贺袀的惨呼声。

郑氏全身一个哆嗦,双膝一软,差点当场昏倒。

大皇子妃及时扶住郑氏“母亲!”

郑氏泪如泉涌,嘴唇不停颤抖,硬撑着继续往里走。当面色憔悴的贺祈映入眼帘时,郑氏恨得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

受伤毁容毁了前程的人明明应该是贺祈!

为什么变成了她的儿子?

贺祈上前相迎“二婶娘,二哥就在屋内。”

郑氏一把攥住贺祈的胳膊,因用力过度,手背青筋毕露“阿钧为何会受伤?”

贺祈将那套说辞又搬了出来。

郑氏狠狠地盯着贺祈,目中闪着近乎疯狂的恨意。

贺青山怎么会伤贺袀?这根本不是什么“意外”!一定是贺祈从中捣鬼!一定是他!

“二哥伤了右眼,又伤了脸,二婶娘心中伤痛,可想而知。”贺祈好言宽慰“好在二哥性命无忧,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是不是你害了阿袀!

眼看着郑氏就快失去理智,大皇子妃心惊不已,忙上前扶住郑氏的胳膊,急促低语“母亲,我们先进去看二弟。其余诸事,以后再说。”

这里是皇庄,在天子眼皮底下。有些话万万不可乱说!

大皇子妃半扶半拉着郑氏进了屋内。

大皇子也随着一同走了进去。

贺祈目中闪过一丝冷意,缓缓地迈步向屋内走。还未踏进门里,就听郑氏一声嘶喊“阿袀!我的儿啊!”

贺祈心中冷冷一笑。

二婶娘!

伤在贺袀的脸上,比一刀杀了你还要令你痛苦。这样的痛苦,你就慢慢品尝吧!

……

郑氏见了贺袀的惨状后,当时就哭昏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一个时辰后。

贺袀又被灌下了宁神汤药,昏沉睡去。

郑氏扑到床榻边,颤抖着抓住贺袀的手,哭哑的嗓子几乎已哭不出声音来了“阿袀,我的阿袀啊!”

她这一生,只有一儿一女。长女嫁入大皇子府,富贵尊荣。唯一的儿子贺袀,自小便聪慧过人。

丈夫在边关打仗,她独守空闺多年,早已将满腔的希望都放在了儿子身上。贺袀也确实争气,好学上进,勤奋习武,娶了名门闺秀为妻,早早做了御前校尉,堪称大楚朝最年少有为的少年郎……

她一步步为儿子谋划,希冀着儿子成为平国公世子,接掌平国公府的爵位和家业。

这一切,都成了泡影。

贺袀的右脸少了一块肉,以后不知会留下何等狰狞的疤痕。右眼也废了……

郑氏一双眼哭得红肿不堪,声音嘶哑之极。

一日一夜没睡的贺祈,今晚才回院子休息。

大皇子已经离去,大皇子妃放心不下亲娘,依旧陪在一旁。郑氏哭得撕心裂肺,大皇子妃也随之落泪。

只是,眼泪总有流尽的时候。

半个时辰后,大皇子妃和郑氏终于停了哭泣。

大皇子妃声音低哑“母亲,二弟伤成这样,一定要好生诊治将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不管如何,到底性命无碍。”

是啊,好死不如赖活着。

郑氏以袖子擦拭眼角,咬牙道“一定是贺祈,是他害了阿袀!我一定要为阿袀报仇!”

大皇子妃一惊,目光迅疾一扫,万幸此时屋子里除了昏睡不醒的贺袀,就只有她们母女两人。

“母亲,要慎言!”大皇子妃竭力压低声音“这里是皇庄,耳目处处。稍有不慎,就会落人话柄。”

“二弟和三弟一直感情和睦,如亲兄弟一般。此次二弟受伤,是被贺青山所伤。三弟也差点被暗箭所伤,此事和三弟岂会扯上关系!”

郑氏“……”

郑氏倒抽一口凉气,不敢置信地看着大皇子妃“你、你说什么?”

她的女儿,竟然向着贺祈说话?

大皇子妃深呼吸一口气,握住郑氏的手“母亲,你听我说。二弟受伤,我这个长姐,心中也难受得很。可再难受再悲恸,也不能迁怒于三弟。”

“这等话,以后母亲也不可再说了。若传出去,平国公府就会被人耻笑兄弟相争手足相残。这对贺家而言,绝不是什么好事。”

郑氏胸膛急剧起伏,呼吸急促,一双眼死死地盯着大皇子妃。

大皇子妃被看得有几分心虚,声音柔缓了几分“母亲,平国公爵位世袭,一直都是由长房嫡子继承。三弟日后请封世子,承袭爵位,也是理所当然……”

好一个理所当然!

好一个大皇子妃!

这是眼看着贺袀要成废人了,就想转过身来拉拢贺祈!

堂弟当然不及亲弟弟,可也是血脉之亲。只要贺祈肯暗中支持大皇子,她这个大皇子妃依然有娘家兄弟可以依靠!

郑氏胸膛几乎被怒火冲破,扬起手,却又下不了手。颤抖着将手放下,怒喊一声“滚!你现在就给我滚!”

……

大皇子妃颇有些狼狈地离去。

郑氏守在儿子的床榻边,又狠狠哭了一场。直至哭累了,就这么睡了过去。

隔日凌晨,郑氏一双眼肿如桃子。嗓子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贺袀也从昏睡中醒来,见了亲娘,贺袀完好的左眼涌出了眼泪。右眼处顿时如火烧油滚般炽痛。

剧烈的疼痛,令贺袀再次惨呼。

郑氏急得失了仪态,伸手便去拉扯杜提点的衣袖。嘴唇不停在动,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杜提点皱着眉头,先避过郑氏的手,才正色道“夫人情绪过于激动,待在此处,不但没能安抚贺校尉,反倒令贺校尉激动更甚昨日。如此对看诊换药极为不利。请夫人暂退出去,待复诊换药结束后再进来。”

转头又吩咐程锦容“锦容,为二夫人开一副清心宁神的汤药。”

第二百五十四章 愤怒

郑氏就如一头护崽的母狼,死死地守在床榻边,大有“谁让我出去我就和谁拼命”的架势。

身为大夫,最怕遇到的就是这等病患家人。

失了平静没了理智,动辄就要哭喊闹腾,甚至迁怒于大夫。

贺袀因伤处疼痛心情阴暗绝望,本来就情绪波动不稳。这两日全靠着宁神汤药才熬过来。有郑氏在一旁,今日还怎么复诊换药?

杜提点忍不住皱起眉头。

程锦容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看此情形,郑夫人是不愿令提点大人为贺二公子看诊。既是如此,另请一位太医来便可。”

郑氏:“……”

杜提点医术精湛,在太医院里首屈一指,无人能及。平日专职为天子看诊伺疾。若不是因贺袀意外受伤且伤在最要紧的脸上,纵是平国公府的二公子,杜提点不愿出手看诊,谁也没法子。

眼看着杜提点确有离去之意,郑氏哪里还敢闹腾,立刻起身出去了。

杜提点暗暗松口气,冲程锦容使了个眼色。

程锦容略一点头,随郑氏去了外间。

郑氏这一日一夜忧急过度,心火虚旺。又因哭得太过厉害,伤了嗓子,此时喉咙肿痛,根本无法说话。

程锦容在郑氏身边坐下,轻声道:“提点大人命我为夫人诊脉开药方,请夫人伸出右手的手腕来。”

郑氏怒目相视,眼里的火星子都快喷出来了,右手却是动也未动。

程锦容也不勉强,心平气和地说道:“看夫人的意思,是不愿令我看诊。既是如此,我也不勉强了。”

说完,起身便要离去。

一旁的贺祈,立刻伸手拉住程锦容的衣袖,柔声道:“阿容,你别生气。二婶娘心疼二哥受伤,忧虑急切之下,失礼失仪。你看在我的颜面上,多担待一二。”

程锦容十分配合,轻声应道:“放心吧!我不会因这点小事计较介怀。”

郑氏:“……”

她的儿子受苦受难,贺祈半点事都没有,还有闲情逸致在这儿和程锦容打情骂俏!

郑氏心中怒火上涌,狠狠地盯着贺祈。如果目光能化为实质,贺祈早已千疮百孔。

……

贺祈转头,和郑氏对视。

郑氏越是怒火蒸腾,贺祈就越是冷静从容:“二婶娘心疼二哥,我都明白。可二哥已经伤成这样,现在最要紧的,是治好二哥的伤。”

“二婶娘特意赶路来皇庄,莫非就是为了来动怒发火,迁怒于旁人?”

“还请二婶娘克制一二,也免得惹恼了提点大人。”

郑氏只恨自己嗓子晦哑失音,用尽力气,也只发出含糊不清的呀呀声。根本无法表达出她心中的愤怒。

贺祈心中冷笑一声,缓缓说了下去:“大哥和四弟审了一夜,贺青山一直拒不肯交代。”

听闻贺青山三个字,郑氏瞳孔骤然收缩,之前的怒气,被一阵更猛烈的狂风席卷而去。取而代之的,是无法言喻的惊恐和不安。

程锦容看在眼底,心中已明白过来。

暗中指使贺青山刺杀贺祈之人,定是郑氏无疑了。

只是,郑氏万万没料到,贺祈早已洞悉一切,来了个将计就计引蛇出洞。

贺祈又淡淡说道:“若不是我及时警觉反应迅疾,躲过了第一箭。此次,我和二哥就会双双伤在贺青山的手中。”

“二婶娘不必情急。贺青山到底受何人指使,此事,我定要查个清清楚楚。将幕后指使之人找出来,一刀要了此人狗命!”

郑氏:“……”

郑氏后背渗出了细密的冷汗。蓬勃的怒火,忽然化为无边的恐惧。

贺青山落在了贺祈手中……万一他熬不过审问,将一切都交代出来。到时候,她要如何面对太夫人的怒火,如何面对她的丈夫和大伯的愤怒?

不行!

绝不能容贺青山张口!

郑氏忍着惊惧慌乱,定下心神,起身上前,先冲程锦容行了一礼,以示歉意。

果然能屈能伸啊!

程锦容心中哂然,淡淡一笑:“夫人既愿意看诊,便请坐下吧!”

……

程锦容为郑氏诊脉开方,一服汤药下去,郑氏很快便能发出粗哑的声音。

饶是郑氏不喜程锦容,也不得不承认,程锦容确实医术过人。

贺袀再次换了药,喝下宁神汤药,继续昏睡。

郑氏满腹心事,哪里还待得住,粗哑着声音对贺祈说道:“贺青山人在何处?我要亲自去问一问他。”

贺祈淡淡道:“他被关进了皇庄的天牢里。天牢里有重兵把守,我也派了人严密看守。二婶娘放心,就是一只苍蝇,也休想飞进去。”

“审问之事,有大哥四弟,还有我。就无需二婶娘操心了。”

郑氏坚持要去,奈何贺祈就是不点头。

只凭郑氏一人,别说去‘审问’贺青山,就是天牢在哪里,郑氏都不知道。这一场对峙,郑氏很明显不敌贺祈。

郑氏咬牙暗恨,只得暂且将满心的焦虑忧急按捺下来。

如此,一晃又是两日。

贺袀的伤势渐有好转,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这一日,他硬是要照一照铜镜。郑氏百般劝慰也没用,只得将铜镜给了他。

贺袀头脸处皆是纱布,只露出一只完好无损的左眼,还有口鼻。

俊朗的少年郎,现在就如丑陋的怪物一般。

贺袀喉间发出古怪的声响,似笑又似哭。

郑氏心里如压了千斤巨石,又是气闷又是难受,忍着眼泪,柔声安抚许久。也不知贺袀听进了多少。

贺袀忽地凄厉长呼,扔出手中铜镜,铜镜砸中墙壁,发出咚地一声巨响。然后,咣当地落到地上。

屋子里的动静实在太大了,亲兵们很快将此事禀报贺祈:“启禀公子,二公子在屋内悲呼嘶喊,又砸了许多东西。”

贺祈目中闪过一丝冷意。

春风得意前程似锦的勋贵公子,相貌右眼被毁,一夕之间,从天上跌落尘泥。这其中的痛苦和折磨,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这其中的滋味,就让贺袀慢慢品味。

片刻后,贺大郎贺四郎神色凝重地一同来了,还带来了不太美妙的消息。

贺青山死了。

第二百五十五章 隐瞒

自事发之时算起,已有四日。

这四天里,贺青山受遍酷刑,却一个字都未招认。贺大郎怕贺青山早早死了,每次严刑过后,都命亲兵喂他一些参汤续命。

没曾想,贺青山今日趁着有人灌参汤的时候,咬舌自尽。

贺大郎贺四郎眼睁睁地看着贺青山咽了气,心里又是愤怒又是懊恼又是不安。到了贺祈面前,兄弟两个都有些办砸了差事的忐忑。

五郎六郎都还年少,贺大郎贺四郎和贺祈年龄相近一些。贺祈自少就有纨绔恶名,在外横行无忌,在府中更是任性妄为,随时翻脸动手揍人的那一种。

贺大郎贺四郎没少挨揍。年少的贺四郎见了亲哥,就觉双腿发软。年长的贺大郎,也没好到哪儿去,见了贺祈就发憷。

贺祈却未动怒,淡淡道“贺青山早就是一步死棋。从他决意对我动手的那一刻,就存了死志。此事怪不得你们。”

贺大郎贺四郎同时松了口气。

贺四郎大着胆子问道“三哥,接下来我们该如何?”

贺大郎皱着眉头叹气“贺青山这一死,想再查幕后主使,更是难上加难。”

贺祈目光一闪,低声道“先将贺青山的死讯瞒下。如果二婶娘或二哥问起,你们只管搪塞敷衍。”

贺大郎贺四郎一惊,不约而同地问道“为何要瞒着二婶娘和二哥?”

贺祈看了贺大郎贺四郎一眼“大哥,四弟。有些事,你们暂且放在心底。日后,我自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那一眼里蕴含着的冷厉锋芒,如凝结成了实质,锐利而冰冷。

贺大郎贺四郎心中一凛,张口应下。

……

平西侯今日未去秋猎,特意叫了贺祈到自己的院子里,追问贺青山之事“三郎,这已经是第四日了。那个贺青山,还未松口招认吗?”

贺祈面色沉凝“没有,贺青山嘴硬得很,严刑审问几日,连半个字都未吐露。”

平西侯重重哼了一声,目中闪过杀意“这个幕后之人,好大的能耐。竟能买通贺家的家将来刺杀你。这回是你反应迅疾,躲过一劫。贺袀却未躲过,也是他没运道!”

贺祈也叹了一声“事发迅疾,当时我亦来不及为二哥挡下那一箭。”

平西侯不以为意,淡淡道“身为年轻武将,总有领兵上阵之日。战场上,刀剑无眼。各勋贵武将子弟,折损在战场上的还少吗?”

“贺袀只是面容受伤,到底保住了一条命。如果只因此事就一蹶不振,也只能说他心志不坚,难成大器。”

一番熟悉的话入耳,贺祈心情复杂而唏嘘。

前世他被毁容毁了一只眼,被夺了世子之位,在府中沉寂两年之久。

那时,舅舅平西侯痛心疾首,到贺家来过数回,骂他的正是这样一席话。可惜那时的他太过消沉,被怒骂后也未振作。

直至祖母病逝,贺家再无他容身立足之地,他才幡然醒悟。

平西侯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三郎,若需要舅舅援手,只管张口。”

贺祈心头一暖,低声道谢“多谢舅舅。”

平西侯笑了起来“和舅舅还谢来谢去,也不嫌麻烦。”顿了顿,又叹道“你娘离世之前,曾张口求我好好照拂你。”

“如今你骁勇无双,前程似锦,简在帝心,再娶一个可心的好媳妇。舅舅也就能彻底放心了。”

贺祈黑眸中闪过一丝笑意“舅舅不必为我担心,我已有意中人了。”

是啊,大楚第一位女医官程锦容嘛!

几日前当着皇上的面,一双少年男女情意绵绵。

还有谁不知道?

平西侯笑着揶揄“还是早些定亲,早些娶过门吧!一日没娶,一日都不是你媳妇。”

贺祈目中笑意又深了些“我已经写信,命人送去边关了。待定亲之日,舅舅一定要登门喝喜酒。”

平西侯哈哈一笑“好!舅舅等着你的喜酒!”

……

既是要瞒下贺青山的死讯,贺大郎贺四郎少不得要装模作样,依旧去了天牢。

贺青山的尸首,已被秘密处置。找了一个身形相似的亲兵,易容装扮,关在天牢里。那个亲兵满身血迹,头发遮了大半的脸。

不近看,根本看不出贺青山早已换了个人。

守着“贺青山”的几个侍卫,皆是贺祈心腹。只要贺大郎贺四郎守口如瓶,郑氏和贺袀母子根本探听不到天牢里的动静。

贺大郎贺四郎心事重重,在天牢里低语。

“大哥,我怎么觉得,三哥和以前大不一样了?”贺四郎小声道“以往三哥也凶得很,一瞪眼,我就想跑。可现在,三哥不瞪眼也不凶了,我怎么更害怕了?”

可不是么?

贺大郎心有戚戚焉“我也觉得三弟和以前不同了。或许是在皇上身边当值久了,多了以前没有的威势和杀气。”

以前的贺祈,是一柄带鞘的长刀。

现在,长刀已出鞘,锋芒毕露,令人心中生寒,情不自禁地低头诚服。

反正,承认怕贺祈也没什么丢人的。贺大郎和贺四郎这么互相一倾诉,颇有几分难兄难弟的意味。

闲话片刻,贺大郎又拧起了眉头,无声长叹。

贺四郎心思活络,立刻低语道“大哥,我总觉得,三哥一定知道幕后指使之人是谁了。遮掩贺青山的死讯,说不定是设了圈套,引着幕后之人往里钻。”

贺大郎嗯了一声,还是皱着眉头,一脸的忧心忡忡“只怕,我们贺家以后再难平静了。”

贺大郎含糊不清的隐晦之言,贺四郎一听就懂,也跟着叹了一声“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这么大的事,想遮也遮不住。”

更何况,贺祈丝毫没有“遮一遮”的意思。分明是要利用此事,将幕后主使揪出来,一网打尽。

这个幕后主使,和贺家一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抑或可能就是贺家人……

后一个念头,令贺大郎贺四郎不寒而栗,甚至不敢再深想下去。

兄弟两人对视一眼,各自住了嘴。

……

第二百五十六章 鱼饵

又过两日。

满腹忧虑的郑氏终于忍不住又向贺祈打探:“贺青山可曾招认,是谁暗中指使他暗箭伤人?”

她私下命人打探,可惜天牢里被守得密不透风。打探不到任何有关贺青山的消息。可气的是贺大郎贺四郎,就像两只蚌壳一般,怎么问也问不出半个字。

一想到贺青山可能吐露“幕后主使”是谁,郑氏便心底生寒。

贺祈目光一闪,看了郑氏一眼:“贺青山嘴硬的很,一直未曾招认。”

没招认就好。

郑氏暗暗松了口气,面上露出愤慨憎恶之色:“一定要严刑审问,直至他吐露招认。”

“二婶娘放心。”贺祈一语双关意味深长地应道:“这个幕后之人,我一定将她找出来。到时候,或五马分尸或凌迟,为二哥报仇。”

郑氏:“……”

郑氏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你有这份心就好。”然后,很快扯开话题:“秋猎就快结束了。皇上启程回京,你得随皇上同行。阿袀伤得那么重,实在不宜奔波。”

贺祈接过话茬:“我会向皇上禀明,请皇上容二哥留在皇庄里养伤。”

郑氏点点头,忽地问道:“你是否要将贺青山带回京城审问?”

贺祈淡淡道:“是。到时候,我随皇上先行,大哥四弟迟一日再启程,将贺青山带回贺府。”

“只要是人,就有弱点。他能熬得过三日五日,十日八日。总熬不了三月五月。总有一日,我要令他张口,说出幕后主使。”

最后一句,充满森冷的寒意。

郑氏心急如焚,不敢流露出来。违心的赞了贺祈一番。

贺祈随口虚应,心中冷冷一笑。

……

待贺祈走了之后,郑氏去见了大皇子妃。

母女两人对贺祈的态度截然不同,有了分歧隔阂,也在所难免。

不过,到底是亲母女,没有隔夜仇。这几日,大皇子妃不提那些戳心戳肺的话,郑氏便当不知大皇子妃的那些小心思盘算。

大皇子妃见郑氏满腹心事,立刻屏退左右,低声问道:“母亲为何一脸忧虑?”

郑氏皱紧眉头,将自己忧心之事道来:“……贺青山若是熬不过刑罚,指认出我来,该如何是好。”

这些年,郑氏表面和贺青山没什么来往,有什么吩咐,也都是传的口信。从未留下过只字片语。可见郑氏行事之缜密小心。

只是,世事再严密,也有疏漏之处。她自问没有留下任何把柄,只怕贺青山会留下什么证据。

大皇子妃蹙眉低语:“母亲有何打算?”

郑氏目中闪过厉色:“先一步动手,杀了贺青山。”

这世上,唯有死人最安全。

大皇子妃依旧蹙着眉头:“要杀贺青山,不是易事。”

郑氏显然已有盘算:“贺祈要随天子先回京,到时候,贺青山身边只有几个亲兵看守,贺大郎平庸不算伶俐,贺四郎年少不当大用。要对付他们两人,不是什么难事。”

“只要将他们两人哄骗至别处,再遣人进天牢,杀了贺青山就是。贺青山受刑多日,熬不住死了也不稀奇。”

郑氏目中闪过狠厉之色,提起一条人命的口吻,就如杀一只鸡。

大皇子妃已猜到郑氏来意,虽有几分不愿,也不得不听下去。

果然,郑氏又低声道:“我此次来得急,没带什么人手。你留几个得用之人给我。”

贺家侍卫彼此相熟,动起手来多有不便。大皇子妃的人就没这层顾虑了。再者,这里是皇庄,大皇子府的人行事也便利得多。

大皇子妃略一迟疑,轻声叮嘱:“母亲行事一定要小心。”

不管如何,大皇子妃总算是应了。

郑氏眉头略略舒展。

……

半个月的秋猎,终于结束了。

元思兰胳膊受伤,在中途退出秋猎。贺袀裴璋紧接着受了伤,贺祈为了照顾贺袀,也退出了秋猎。

今年秋猎事端连连,颇令人败兴。宣和帝连着几日心情不佳,对秋猎也没了兴致。

秋猎魁首是一位御前侍卫,宣和帝赏了一匹宝马。第二名第三名分别是大皇子二皇子身边的亲兵。宣和帝各赏了一柄宝刀。

待秋猎结束时,天子启程归京,众人随行一同归京。

元思兰受的是轻伤,也不便再骑马,坐进了马车里。裴璋也是一样,在马车里待着,未曾露面。

贺袀伤势最重,又伤的是脸,不宜赶路。

贺祈亲自禀明天子,恳求贺袀留在皇庄里养伤一段时日。待伤势好转再回京。宣和帝当时便允了,特意留下两个太医。

当然,被留下的太医,绝不可能是杜提点,也不可能是程锦容。

师徒两人,收拾好衣物行李,上了马车。

朱启珏照例在马车边晃悠。

杜提点现在自然会意过来是怎么回事了,随口笑道:“贺三公子倒是细心体贴。”

自己不能伴在程锦容身边,就让表弟代为前来照拂。从外表,还真看不出贺祈是这等体贴入微的人。

程锦容抿唇一笑,却未多言。

她和贺祈,已是众人眼中公认的一对……此事就是对着裴皇后,她也没打算说实话。对着杜提点,少不得也要做做戏了。

杜提点今日似颇有谈兴,又道:“贺二公子虽无性命之忧,不过,毁容毁了右眼,大好前程也要毁于一旦。以后如何,端看他心志是否坚韧,能否熬得过这一关了。”

程锦容淡淡应道:“这一关怕是不易。”

前世的贺祈,沉寂了两年才振作。

论意志坚定心性坚韧,贺袀拍马也不及贺祈。

杜提点对贺袀日后如何,显然也没那么关心,寥寥几句,便扯开话题:“自为皇上换了药方后,皇上龙体似有好转。”

杜提点潜心研究几个月,和程锦容一同研制出了新的药方。虽然还不能根治宣和帝的宿疾,不过,颇有缓和之效。

秋猎前后大半个月,宣和帝宿疾都未发作。杜提点只觉悬在头顶的利刃远了许多,总算能舒出一口气了。

程锦容眸光微闪,轻声道:“治标不治本,只是缓和罢了。”

第二百五十七章 回宫

汤药喝得再多,也只有缓和之效。要彻底根治,只有以外科医术开腹诊治。

这一点,杜提点何尝不知?

只是……

“身在宫中,身为医官,不求有过,先求无过。”杜提点深深看了程锦容一眼“这才是医官们的行事准则和保命之道。”

“锦容,你学医的天赋,是我生平仅见。可你也太过年少气盛,有些事还看不明白想不明白。皇宫是天底下最重规矩也最不讲规矩的地方。为皇上和娘娘们看诊伺疾,不可冒进,更不可过激。凡事三思而后行,说出口的话,必要慎之又慎。”

“纵然你能治好再多病症,只要有一次失了手,就是死罪。”

程锦容听了这番语重心长的话,并未动容“所以,在宫中伺疾的太医们,习惯了开太平药方。大病当成小病来治,小病反而要郑重其事,没病装病的,只当不知,照样看诊开方。”

说到后来,程锦容的语气中露出一丝淡淡的嘲讽。

杜提点只当没听出那一丝讥讽之意,捋着稀疏的胡须说道“能看明白这些,可见这几个月来你颇为用心。”

呵!果然是一只又老又滑的老狐狸!

程锦容微微一笑“多谢师父指点。”

……

天黑之际,宣和帝终于领着众皇子回了宫中。宫中早得了消息,备下宫宴。宣和帝特意宣召辛苦打理政事多日的卫国公靖国公赴宴。

椒房殿里也设了宫宴。

郑皇贵妃亲亲热热地给裴皇后见了礼。

裴皇后含笑说道“不必多礼。这些时日,你随行伴驾,伺候皇上衣食起居,委实辛苦了。”

郑皇贵妃忙笑着应道“皇后娘娘这么说,真是折煞臣妾了。这都是臣妾分内之责。”

没等裴皇后发难,主动说道“此次秋猎,徐美人圣前失仪,令皇上龙颜震怒。徐美人被怒斥之下,羞愧难当,竟欲撞柱轻生。好在被及时救下。只是,徐美人额上受了伤,要将养一段时日。今晚也无颜来给娘娘请安了。”

谁不知道,徐美人是裴皇后的人?

郑皇贵妃一见裴皇后,就提徐美人圣前失仪之事,用心之险恶,几乎扑面而来。

一众嫔妃,下意识地看向裴皇后。

裴皇后早已今非昔比,听到这番充满恶意挑衅的话,并未动怒,淡淡说道“让徐美人好好将养,待额上的伤势好了,再请安也不迟。”

郑皇贵妃心里冷笑一声,又故意蹙眉叹道“对了,还有寿宁,也病了几日。皇上令寿宁安心养病,今晚也不能来宫宴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郑皇贵妃这是故意要膈应裴皇后啊!

罗贵人赵贵人悄然对视一眼。有徐美人先例在前,她们两人如何敢明着和郑皇贵妃作对。很快便各自垂下头。

裴皇后目中闪过一丝寒芒,淡淡瞥了装模作样的郑皇贵妃一眼“皇贵妃好好伺候皇上便可,寿宁病不病的,在皇贵妃眼里,原也没什么要紧。”

郑皇贵妃“……”

裴皇后端出中宫威势,不轻不重地敲打,郑皇贵妃只得起身告罪“臣妾疏忽,没能照顾好寿宁,请娘娘责罚。”

裴皇后有意等了片刻,才慢悠悠地说道“人食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此事也怪不得你。皇贵妃平身吧!”

郑皇贵妃咽下心中恼怒羞愤,谢了裴皇后恩典。

裴皇后微微一笑“时候不早了,传膳吧!”

……

这一出好戏,众嫔妃看在眼底,心中各有计较。

郑皇贵妃在宫中风光多年,往日就连裴皇后也退让三分。如今,裴皇后寸步不让,中宫之威令人心惊畏怯。郑皇贵妃竟是屡屡吃闷亏……

看来,这后宫是真的要变天了。

裴皇后心事重重,宫宴未过半,便以“凤体不适”为由,正大光明地先离席回了寝宫。

菘蓝和青黛守在寝室门外。

寝室内,裴皇后紧紧攥住程锦容的手,一双眼从上至下,又从下至上,再左右端详。忧虑关切,溢满了双眸“锦容,你没事吧!”

明知程锦容有惊无险地过了这一关,可没亲眼看到程锦容,裴皇后便难以心安。

程锦容心头满是暖意,轻声笑道“我好端端的,连头发丝也没少一根。娘娘只管放宽心。”

裴皇后眼眶微红,忽地将程锦容搂进怀中,哽咽着低语“锦容,那一日我接到你的来信,得知寿宁和元思兰联手陷害你,心中如火烧灼烫一般。连着这几日,寝食难安。”

“是娘没用,娘想护着你,不令你受半分委屈。可你差一点就被寿宁元思兰所害……”

滚烫的泪水,从裴皇后的眼角滑落,滴落在程锦容的肩膀。

程锦容鼻间微酸,轻拍裴皇后的后背“寿宁公主对我心生嫉恨,元思兰不怀好意,借着寿宁公主之手来算计我。”

“不过,我已还了回去。元思兰被我伤了胳膊,寿宁公主被皇上怒斥责罚。我安然无恙,被气得想吐血的人是寿宁公主,不是我。”

裴皇后情绪稍稍平静,松开程锦容,轻声问道“你和贺祈,真的情意相投?”

程锦容“……”

程锦容打定主意要将裴皇后瞒在鼓里,此时应该毫不犹豫地点头应下。可被裴皇后这般殷切又希冀地看着,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一丝淡淡的羞臊。

程锦容轻轻点头“是。”

“贺家曾张口提亲,我想进宫陪伴娘娘,写信给父亲,令他拒绝所有提亲之人。贺祈并未退缩,依旧时时牵挂于我。日久见真心,我心里也渐渐有了他。”

这是程锦容之前想好的说辞。

裴皇后看着程锦容嫣红的脸颊,一颗心放了下来,轻笑着叹道“如此就好。”

不管如何,她绝不愿程锦容和裴璋再有所牵扯。

裴璋确实优秀出色,当年的事也怪不得裴璋。可裴璋是永安侯嫡子,她们母女和永安侯迟早有反目成仇的一日。

到那时,程锦容和裴璋终将陌路。倒不如早些斩断一切。

第二百五十八章 实话(一)

女儿有了心仪的少年郎。

未来的女婿出身国公府邸,高大俊美,英勇无双,前程似锦。

这门亲事,裴皇后真是越想越满意,低声笑问:“你们两人的事,已过了明路,知晓的人不在少数。得早些定下亲事,也免得有人闲言碎语。”

程锦容点点头:“我和他分别写了信去边关,不出意外,年后就能定下亲事。不过,他要在宫中当值,我也要陪伴娘娘直至病愈。所以,我们已经商议过了,三年内不成亲。”

裴皇后也舍不得程锦容早早出嫁,笑着说道:“先定下亲事,成亲的事,过几年再说也无妨。”

程锦容嗯了一声。

裴皇后伸手,轻抚女儿白皙柔嫩的脸庞:“你忙了这么些日子,一路奔波,一定累了。早些去睡下吧!”

程锦容笑着应了:“娘娘也早些睡下。”

待程锦容告退离去,裴皇后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目中冷芒闪动,令人心惊。

寿宁公主!

元思兰!

哼!

胆敢如此算计程锦容,她绝不会饶了他们!

……

隔日,程锦容随杜提点一同去保和殿,为宣和帝请平安脉。

贺祈昨夜便出宫回了平国公府,今日未曾当值。

程锦容习惯性地看了宣和帝的身后侧一眼,一眼落了空。不由得暗暗自嘲地笑了一笑。

宣和帝大半个月未发宿疾,对着杜提点,难得神色缓和:“为了朕的宿疾,杜提点辛苦了。”

杜提点受宠若惊,立刻拱手应道:“为皇上看诊,是微臣分内之责。是微臣无用,没能彻底根治皇上的宿疾,令皇上受苦了。”

宣和帝温声问道:“新换的药方,颇见成效。朕近日来也觉轻松了许多。以你看来,朕喝多久的汤药,便能痊愈?”

真是一道断头要命题!

杜提点心里苦笑不已,面上不敢犹豫,恭声答道:“微臣不敢欺瞒皇上。药方奏效,微臣心中喜不自胜。是否能根治皇上的宿疾,微臣现在也无把握。”

宣和帝没听到想要的答案,心里有些不快,目光瞥了程锦容一眼,忽地问程锦容:“程医官,你来说说看,这张药方何时能奏效?”

杜提点一力举荐程锦容,宣和帝不置可否,默许程锦容随杜提点一同前来。不过,这不代表宣和帝就信任程锦容了。

秋猎时的那一场闹剧,宣和帝怒斥责罚寿宁公主,心里未必没有迁怒程锦容之意。

这些时日没有显露,今日才发作出来。

杜提点心里一紧,不动声色地冲程锦容使了个眼色。

圣前奏对,绝不可莽撞冒失。

不求有功,先求无过!

程锦容拱手,不卑不亢地应道:“微臣以为,新换的药方,可以缓和病症,并不能根治皇上的宿疾。”

宣和帝:“……”

杜提点:“……”

杜提点额上的冷汗,当时就下来了。

他私下里叮嘱过多回,让程锦容小心应对。她当面应得好好的,一转眼就我行我素实话实说了……

杜提点身体的反应,比脑子快了一步,已跪了下去:“请皇上息怒!程医官年少识浅,信口之言,不能当真。请皇上息怒!”

程锦容没有跪下请罪,在宣和帝喜怒难辨的沉沉目光下,程锦容大胆地抬眼回视:“微臣虽然年少,却从不信口胡言。”

“这张药方,是微臣和提点大人一同潜心研制出来的。对皇上的病症,确有缓和之效。要根治宿疾,却无可能。”

“微臣治好了几十个病患,他们和皇上都是相同的病症。只是,微臣看诊的法子,和别人不同……”

“程医官!”杜提点心惊不已,不假思索地打断程锦容:“在皇上面前,岂可胡言乱语!还不快些住口!”

程锦容这次倒是听话了:“提点大人不准微臣说,微臣不说就是。”

宣和帝重重哼了一声,龙目中闪过怒色:“杜提点,有什么话不敢对着朕直言明说?有什么事一定要瞒着朕?”

杜提点:“……”

杜提点额上冷汗涔涔,心中叫苦不迭。

他原本打着如意算盘,先拖延一两年,然后告老致仕,保全自己和杜家。日后如何为天子看诊,就是程锦容的事了。

有能耐治好天子的病症,那就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锦绣前程。若治不好,或是言语触怒天子被降罪,倒霉的人也是程锦容……

没想到,程锦容早就窥破了他的用意。今日更是一举打碎了他的如意算盘,逼得他不得不出头做挡箭牌。

圣前奏对,容不得拖延。

再懊恼不甘气闷,此时也得迅速做出决断。

杜提点恨恨地将喉头老血咽下,拱手应道:“启禀皇上,微臣不是有意欺瞒,实在是程医官为病患看诊的法子,太过惊世骇俗。微臣亲眼目睹过数十回,每见一回,都有心惊胆寒之感。”

“请皇上屏退左右,容微臣细禀。”

宣和帝扫了赵公公一眼。

赵公公立刻示意一旁伺候的内侍退下,原本在殿内伺候的御前侍卫也都退了出去。最后,宣和帝身边只剩几个心腹内侍。

“现在可以说了。”宣和帝冷冷道:“仔细道来,不得有半个字隐瞒。”

杜提点如饮黄莲水,口中发苦,一直苦到胃里,打起精神应了一声是。

“不敢瞒皇上,程医官擅长外科医术。看诊的法子,也和普通的大夫不同。这样的病患,她先以汤药令其昏睡,然后以细长利刃在病痛处开腹……”

既然躲不过去,杜提点也只得说出实情。

赵公公听到开腹二字,面色倏忽一变,怒喝道:“大胆!竟敢有此大逆不道的念头!杜提点,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没错,杜提点张口禀报,此事就落在杜提点的头上。被怒斥被责罚等等,都是先紧着杜提点,且轮不到程锦容哪!

程锦容此时才跪了下来,和杜提点一同请罪。

宣和帝面色森冷,目光满是寒意,缓缓扫过杜提点和程锦容。其中蕴含的杀意,绝不容错辨:“说下去!”

第二百五十九章 实话(二)

损伤龙体,是死罪!

譬如伺候宣和帝梳洗更衣的内侍,不小心拔了一根天子的头发,也要挨一顿板子。至于挨过板子是死是活,就得看自己命硬不硬了。每年宣和帝的身边,都要换一茬内侍。

杜提点竟敢张口提及“利刃开腹”,这等大逆不道之言,定会触怒天子。这也就是杜提点,宣和帝再恼怒,也令他说下去。

换个人敢这般大放厥词,已被拖出去杖毙了。

宣和帝的怒气大半都冲着杜提点去了。程锦容承担的压力要小得多。她以眼角余光瞥了战战兢兢的杜提点一眼,几乎能看到杜提点额上滴下的冷汗。

呵呵!

对坑了杜提点一把之事,程锦容毫无愧疚。

杜提点想算计她,想让她来顶缸,自己从容脱身。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这个挡箭牌,杜提点想不当也不行。

“启禀皇上,微臣都是亲眼所见,绝不是危言耸听骇人听闻。”

杜提点盯着如泰山临顶的天威,一边流着冷汗一边战战兢兢地说了下去“程医官擅长外科医术,不但能治外伤,更擅诊治体内之疾。开腹后,将病痛之处割除,然后再以针线仔细缝合,每日敷药,并配以汤药。身体还算康健的,三个月左右便能痊愈。身体略虚弱的,就得将养半年或更久。”

“程医官以开腹救治之法,治好了四十余个同样病症的病患。”

“只是,开腹救治也有风险。不敢瞒皇上,有一个五十余岁的病患,在开腹救治后高烧不退,最终未能撑过去,熬了三日便死了。”

“也正因此,微臣心中顾虑重重。程医官能治皇上宿疾,微臣不能不一力举荐。可这等救治法子,颇有风险。微臣一直不敢明言。”

“微臣罪该万死,请皇上降罪。”

说完,杜提点长跪不起。

他的后背已被冷汗湿透。

相比之下,同样跪着的程锦容就冷静多了。

天塌下来,有杜提点先顶着。

事实上,天也塌不下来。宣和帝性情再暴戾无常,也不会杀了能救治龙体宿疾的医官。

……

宣和帝目中仍有怒色,冷冷地看向程锦容“连杜提点都不敢明言,程医官胆子倒是不小。”

程锦容恭声应道“微臣性情耿直,不惯隐瞒。皇上张口问微臣汤药是否能根治宿疾,微臣不愿虚言说谎,便直言禀报。”

“正如提点大人所言,开腹救治之法,能彻底根治宿疾。却也有一些风险。每个人的体质不同,救治后的情形也各自不同。有的人很快便能痊愈,有的人要将养数月之久。年迈虚弱之人,甚至可能撑不过去。当然,这样的人少之又少。微臣治好了四十余个病患,没撑过去的只有一个。”

“如果像现在这般,每日服汤药,能缓和病症,宿疾发作的频率也会降低。只是,这不是根治之法。恶疾在肾脏之内,对皇上龙体的影响也会越来越大。拖延三年两载下去,或许,到时候皇上想令微臣开腹救治,也迟了。”

“如何看诊,皇上英明神武,自有决断。”

简而言之,她是大夫,治病的法子已经说了。想不想根治,决定权都在宣和帝。

殿内一片安静。

无形的威压,几乎令人窒息。

杜提点额上的冷汗不停滑落,心里叫苦不迭。

真是看走了眼。

原以为程锦容是个聪慧通透之人。现在看来,聪慧是真的,通透可就未必了。对着普通病患,可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看诊的法子和利弊风险,说得清清楚楚,任由病患选择。

可眼前是九五之尊,是大楚天子。怎么能实话实说?

真是傻大胆,不要命了吗?

时间一点一点地滑过。

就在杜提点心肝胆肺俱凉之时,宣和帝终于张口了“杜提点,程医官,你们今日所说之言,绝不可向第三人提起。先退下吧!”

杜提点悬在心头的巨石倏忽落了地,忙磕头谢过天子恩典。今日跪得太久,杜提点双膝酸软,起身之际身体晃了一晃。

万幸程锦容眼明手快,及时扶了杜提点一把,免了杜提点圣前失仪“师父小心。”

杜提点惊魂未定,目光复杂地看了爱徒一眼,忍着脚下酸麻胀痛,一步一步退出了保和殿。

日头高悬,明晃晃的阳光近乎刺目。

杜提点以袖子擦了额上的冷汗,挺直腰杆,恢复平日的沉稳持重“程医官,随本提点回太医当值处。”

今天坑了杜提点一回,秋后算账也是免不了的。

程锦容微笑着应是。

……

不出所料。

进了杜提点的屋子,门一关上,杜提点就变了脸,目中闪着毋庸置疑的怒火“程锦容!”

程锦容面不改色“弟子在,师父有何吩咐?”

杜提点“……”

师父刚才差点被你害死知道吗?

师父现在怒火万丈知道吗?

杜提点心中默念“这个孽徒”数次,将蠢蠢欲动的怒火按捺下来,冷冷问道“程锦容,我曾提醒过你数次。在皇上身边伺疾看诊,一定要谨言慎行,万万不可疏忽大意。免得惹来杀身之祸!”

“你今日圣前奏对,为何突发惊人之语?”

“实话实说是美德,可也得分什么场合对什么人。对着皇上实话实说,和找死有什么区别!”

“你知不知道,皇上一怒之下,你我两条人命就如蝼蚁。常院使是怎么死的?不过是施针时略略手弱,便被天子迁怒杖毙。你怎么能不引以为戒?”

说到最后一句,杜提点蓬勃的怒意几乎按捺不住,声音比平日高了许多。

程锦容收敛笑意,淡淡应道“师父向皇上举荐我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日。”

“我能治皇上的病症,不过,开腹救治有一定的风险,当然要如实相告。师父避而不提,连开腹二字也不说,这又是何意?”

“莫非师父是打算自己告老致仕,日后我为皇上看诊的时候,独自回禀,独自承受皇上的怒火?”

杜提点“……”

第二百六十章 怒叱(一)

程锦容明亮锐利的目光直视着杜提点,一字一顿,缓缓重复问了一遍:“师父心里可是这么打算的?”

杜提点脸皮再老再厚,此时也有些挡不住了。

愤怒的火苗被瞬间浇灭,取而代之的,是被说中了心思的心虚和尴尬。

他是这么打算的没错……程锦容是怎么看出来的?

杜提点咳嗽一声,很快调整面部表情,声音和缓了许多:“锦容,你这么说,可就误会为师了。”

“为师怎么会如此做想。为师没向皇上明言,是想放慢脚步,徐徐图之。至少,等上数月,待皇上信任你肯让你看诊了,再提起此事。”

程锦容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师父是想令我顶缸,以便自己从容脱身告老致仕。”

杜提点:“……”

这个程锦容,平日里言笑晏晏,原来言辞这般犀利。

简直是字字如刀,句句见血。

杜提点又咳嗽一声,挤出慈爱的笑容:“这怎么可能。为师一把年纪了,才收了你这一个弟子,爱护疼惜还来不及,怎么会有这等卑劣的念头。”

程锦容淡淡一笑:“有没有都无妨。反正,现在一切都已如实禀报,皇上便是龙颜大怒,要治我们师徒的罪,也是师父在先。”

杜提点:“……”

杜提点再次深呼吸一口气,笑容愈发温和慈爱:“放心吧!以皇上的脾气,此次没治罪,以后也不会再翻旧账了。”

“此事已经禀报,如何诊治,皇上自有决断。以后面圣,不可再多言。”

程锦容恢复了平日的恭敬:“师父说的是。”

有这样的爱徒,师父头真痛。

杜提点心里唏嘘不已。整日打雁,今日可算是被雁叼了眼。

……

长乐宫。

“公主殿下,”宫女匆匆来禀报:“皇后娘娘来探望公主殿下了。”

一直在“养病”的寿宁公主,闻言一喜:“真的吗?母后真的亲自来了?”

这些年,裴皇后一直闭宫不出,从未来过她的长乐宫。便是她真的病了,裴皇后也只打发身边的宫女前来探病。亲自前来探病,还是第一回。

母后果然是疼她的。

寿宁公主心中十分欢喜,立刻命宫女为自己梳妆更衣。

宫女略一踌躇,委婉地低声劝慰:“公主殿下还在病中,皇后娘娘前来探病,殿下还是躺在床榻上吧!”

装病也得装得有点样子。

不然,传出去,可就彻底成笑话了。

寿宁公主兴头上被浇了盆冷水,颇有些不快,瞪了贴身宫女一眼,到底还是躺在了床榻上。

片刻后,裴皇后进了寝室。

寿宁公主在宫女的搀扶下,从床榻上坐了起来,病弱娇怯的喊了一声:“母后。”

裴皇后淡淡看了寿宁公主一眼。目中没有半分怜惜,只有无尽的厌恶和冰冷。

寿宁公主心里骤然一凉。仿佛头顶瞬间被乌云笼罩,电闪雷鸣,暴风将至。

寿宁公主的预感没错。裴皇后先张口,吩咐所有人都退出去,然后便张口怒叱:“寿宁,你为何要害锦容?”

“就为了你那点私心嫉恨,你处处看锦容不顺眼。在宫中,有本宫在,你不敢对锦容下手。去了皇庄后,你就生了恶毒歹意,以那等卑劣为人不齿的手段害锦容。”

“若不是贺祈挺身而出,锦容就会声名全毁。到时候,只能委身元思兰为妾,也正好落入你手中,任由你磨搓羞辱。”

“你打得就是这样的主意吧!本宫真没想到,你心思如此歹毒!”

寿宁公主被这劈头盖脸的一通怒骂,骂得脸孔通红,泪水涟涟:“母后!你不问青红皂白,来了就骂女儿。母后为何不问问,女儿受了多少委屈?”

“是,我是看程锦容不顺眼。她区区一个医官,凭什么和我这个公主较劲争锋!”

“母后偏爱她,犹胜过我这个女儿。我心中不快,想个法子出口恶气。哪里就恶毒歹毒了?”

“贺祈那个混账,挺身袒护程锦容。程锦容伤了表哥,父皇只字不问,反倒罚我禁足三月。这些时日,不知多少人在背后取笑我这个公主。”

“好不容易熬到回宫,母后不为我撑腰出气也就罢了,张口就责骂我。我真怀疑,到底谁才是母后的女儿……”

啪!

寿宁公主左脸挨了响亮的一巴掌!

裴皇后面色铁青,目中闪着愤怒的火苗:“你刚才说什么?”

寿宁公主被打懵了,以手捂着脸颊,泪水簌簌落下。

裴皇后一直阴郁沉闷少言,对二皇子六皇子淡淡,对着她这个女儿也没什么怜惜关爱。她早已习惯了。

可程锦容出现之后,她才知道,原来,母后不是生性淡漠。母后也会笑,也会用那样温柔的目光看一个人。

只是,那个人是程锦容,而不是她。

嫉恨的种子在心头落下,很快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她嫉恨程锦容的美貌,嫉恨程锦容的聪慧,嫉恨程锦容比她更得母后的欢心。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裴皇后会因程锦容发这么大的脾气,甚至动手打了她这个女儿!

裴皇后余怒未消,冷冷说道:“你做了错事,差点害了锦容。不但没有反省,反而说出这等混账话。”

“那个元思兰,心思更阴险。他怂恿你设下此计,实则对锦容生了觊觎之心。可笑你半点未曾起疑心,被元思兰利用,还以为他待你一片真心。”

寿宁公主如被针刺一般,骤然怒喊:“住口!母后骂我也就是了,为何要羞辱表哥!表哥一心待我,所以才和程锦容虚与委蛇!他绝不会背叛我!”

裴皇后冷冷道:“你对他这般有信心,何必和本宫大叫大嚷!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总有一日,你会后悔今日说过的话!”

不等寿宁公主张口,裴皇后又道:“皇上令你‘养病’,你就在长乐宫里安心养着。”

“来人,去流华宫传本宫口谕。从今日起,寿宁公主要安心静养,任何人不得前来惊扰。请鞑靼太子殿下也安心养伤,没本宫的允许,不得擅入长乐宫。”

第二百六十一章 怒叱(二)

裴皇后下这道口谕,分明是故意为之。

这岂不是三个月之内,都不能见表哥了?

再者,这道口谕一下,流华宫还有什么颜面?表哥岂不是要被众人取笑?

寿宁公主既惊且怒,正要据理力争,裴皇后却已不耐再听,转身离去。

裴皇后走后,寿宁公主愤怒不已,几乎将寝室里的东西砸了个精光。

一散朝,二皇子便沉着脸踏入长乐宫。

长乐宫守门的宫女,战战兢兢地行礼“奴婢见过二皇子殿下。皇后娘娘有令,公主殿下要安心养病,任何人不得惊扰……”

“退下!”二皇子阴沉着脸“本皇子自会向母后去解释。”

宫中几位皇子,二皇子脾气最为暴烈,重华宫的宫人内侍,每年都要抬出去几具被杖毙的尸首。

宫女哪里敢真的拦二皇子,说了几句,不过是为了有个交代。很快便退下。

二皇子推门而入,只见满地疮痍。

寿宁公主又哭又闹又砸东西,闹腾了小半日,此时见到二皇子前来,顿时委屈地哭了起来“二哥!”

二皇子不耐地瞪了寿宁公主一眼“你还有脸哭!今日你到底说了什么,为何惹得母后大发雷霆?”

寿宁公主满心委屈,哽咽不已“母后一来,就张口怒叱我。我心中不服,就和母后辩驳了几句。母后还动手打了我。”

“她对那个程锦容,比对我还好!二哥,我到底是不是母后的亲生女儿。”

二皇子狠狠瞪了寿宁公主一天“给我住嘴!”

“这等话,你怎么说得出口!郑皇贵妃一直觊觎中宫之位,对椒房殿虎视眈眈。你这等混账话传出去,落入有心人耳中,立刻便是一场风波。”

“你和母后闹闹脾气也就罢了,岂能这般胡言乱语!母后有个什么好歹,郑皇贵妃便能称心如意。对你我有什么好处!”

“怪不得母后这般恼怒!换了是我,我也一样要打你,将你打清醒。”

“亏你还有脸在这儿乱发脾气。还不快些叫人进来,收拾干净。不然,传到父皇耳中,你就慢慢养病,别想出长乐宫了。”

寿宁公主“……”

寿宁公主被骂得泪水涟涟,一边抹眼泪一边哭诉“父皇骂我,小六骂我,母后骂我,现在,就连你也来骂我。我到底做错什么了?我是堂堂大楚公主,倒是连一个医官都动不得了么?”

二皇子哼了一声“谁说动不得了?只是暂时不动罢了。你暂且忍了这口闷气,先安分待在长乐宫里。等父皇母后消了气再说。”

“程锦容有母后袒护,又将和贺祈定亲。而且,程锦容被杜提点带在身边,时常在父皇面前露面。此事意味着什么,你难道就没想过吗?”

寿宁公主一怔,抬头看向二皇子“二哥的意思是……”

二皇子目中光芒一闪,低声道“此事委实不同寻常。父皇有陈年宿疾,只是,到底是何病症,谁也不知。这两年,父皇宿疾发作越来越频繁,杜提点在这时候将程锦容带到父皇面前,只有一个可能。”

程锦容能治宣和帝的宿疾。

寿宁公主倒抽一口凉气,脱口而出道“这怎么可能!连杜提点都治不好父皇的宿疾,区区一个程锦容,怎么可能!”

二皇子面无表情“若不是如此,父皇怎么会轻易放过程锦容!连程锦容伤了表哥一事,父皇都未过问。你真以为,父皇只是看在贺祈的颜面上,才会如此宽宏大度?”

寿宁公主彻底哑然无语。

“如果程锦容真有这份能耐,更不能动她半分。”二皇子目光闪动“她是母后的人,若治好父皇病症,便是天大的功劳。于我也有益处。”

“你且忍上几年。总有一日,我会亲自替你出这口恶气。”

现在嘛,程锦容还有大用处,暂且动不得。

寿宁公主扁扁嘴,总算不再提程锦容了“母后特意令人去流华宫传话,这三个月里,我见不到表哥了。”

二皇子只得哄道“暂且忍一忍。你有什么话,我替你带给他便是。”

寿宁公主立刻道“我写一封信,二哥替我带给表哥。”

二皇子“……”

真是女大不中留。还没成亲,胳膊肘已经向外拐了!

……

半个时辰后,二皇子进了流华宫。

寿宁公主是装病,元思兰胳膊上的伤却是货真价实。这一刀伤得不轻,且流血颇多。元思兰的胳膊被包扎得严严实实,俊美的脸孔略有几分苍白。

二皇子先温和地问了几句伤势如何。

元思兰笑道“宫中有最好的太医和最好的伤药,皮肉伤没什么大碍,养一段时日就能痊愈。”

顿了顿,又叹道“此事确实是我思虑欠妥,只想着为表妹出心头恶气。没想到出气不成,倒令舅舅生怒。舅母怕是也恼了我,今日特意命宫人来传口谕,不准我去见表妹。”

舅母兼未来岳母,毫不客气毫不犹豫地当着众人打了他的脸。

元思兰有唾面自干的城府,可被人这样打脸,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就是了。

看来,他还是低估了程锦容在裴皇后心中的分量,也低估了裴皇后。

这位沉寂多年的皇后娘娘,在日渐转变,在慢慢掌控后宫,对宣和帝的影响力,也越来越大。万万不可小觑。

二皇子瞥了元思兰一眼,别有所指地说了一句“以后,你离程锦容远一点,母后自然就消气了。”

元思兰只当没听出二皇子的话中之意,笑着应下“放心,我以后不招惹她便是。”

二皇子不再多言,将寿宁公主的信给了元思兰,便起身离去。

元思兰漫不经心地以左手拆开信封,取出厚厚一摞信,目光一扫,果然俱是些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类的废话。

元思兰的脑海中,掠过的是程锦容冰冷的面容。

或许,这也是世间男子的劣根性。

轻而易举得来的真心,不会放在心上。心心念念惦记的,是不假辞色冷言相向的那一个。

第二百六十二章 引君

平国公府。

短短数日,太夫人头上多了许多白发,额间皱纹深深,恍如骤然老了数岁。

见到这样的太夫人,贺祈心里沉甸甸的,口中低声安慰数句。说来说去,无非是“二哥总算性命无忧”之类。

太夫人苦笑着长叹一声“放心,祖母这把老骨头还撑得住。等二郎回来了,祖母还得好好安慰开解二郎。”

“二郎自幼顺风顺水,从未受过如此重挫。祖母只担心他会一蹶不振。”

说完,又是一声长叹。

贺袀留在皇庄里养伤,郑氏也一并留下。太夫人心中再忧急,也只能在府中等着消息。

贺祈目光微闪,低声道“贺青山是个硬骨头,连着用了几日严刑,也没能撬开他的嘴。大哥和四弟今日就该押着贺青山回府了。”

“贺青山!”太夫人提起这个名字时咬牙切齿,语气中满是憎恶愤怒“这个贺青山。这么多年来,我们贺家待他不薄。没想到,他竟然包藏祸心。等他回府,我要亲自审问,问个究竟。”

贺祈点了点头。

贺青山已经死了。

太夫人的念头注定是要落空了。

“启禀太夫人,”丫鬟轻声禀报“二少奶奶前来给太夫人请安。”

贺祈凌晨时回府,睡了大半日方起身。心忧夫婿的魏氏,等得心如油煎。终于按捺不住前来。

太夫人略一点头“让她进来。”

……

片刻后,魏氏走了进来。

短短数日,魏氏清瘦了一大圈,衣裙穿在身上,也显得旷荡。魏氏显然没有收拾装扮的心情,脸上也未敷什么脂粉,就这么神色晦暗地来了。

“孙媳见过太婆婆,”魏氏给太夫人行礼问安。

太夫人叹了一声“自家人,就不必讲究这些虚礼了。二郎受伤,你这个做媳妇的心里不知怎生惦记。你有什么想问的,不妨问问三郎。”

几句贴心话入耳,魏氏几乎立刻红了眼眶,眼巴巴地看着贺祈,颤巍巍地问道“三弟,你二哥他到底如何了?”

郑氏阴毒,贺袀狠辣无情。可魏氏一直都对他不错。前世他受伤毁容后,一夕之间落入尘泥,人人对他避之唯恐不及。唯有魏氏心善,时常照拂他的衣食起居。

看着魏氏伤心过度随时会晕厥的模样,贺祈心里难得有一丝歉然,硬着心肠张口应道“二哥心绪不稳,情绪激动。每日复诊换药后,都得喝一碗宁神汤药,才能安静下来。”

魏氏眼里的水光,凝结成了泪珠,滚落眼角。

这几日,劝慰的话,太夫人也说了不少。只是,再多的安慰,也换不回贺袀的右眼和完好的俊容了。

魏氏这一哭,太夫人眼角也有些湿润,打起精神说道“慢慢将养,总有伤势痊愈的一日。也别太难过了……”

话未说完,便有丫鬟神色仓惶地来禀报“太夫人,不好了。大公子四公子命人急传口信回府,说是天牢里出事了!”

太夫人一惊,霍然起身“送信之人在何处?立刻让他进来!”

魏氏倒抽一口凉气,用力地攥紧手中的丝帕。心里骤然涌起一丝不妙的预感和恐慌。

贺祈目光一闪,心中哂然冷笑。

算一算时间,他们刚离皇庄没多久,郑氏就迫不及待地动了手。引君入瓮之计,果然奏效了。

……

前来传信的,是贺祈留在皇庄里的亲兵侍卫。

这个侍卫,年约二十,一脸精悍,嘴皮子也十分利索。进来后先磕头行礼,没等太夫人追问,侍卫便沉声禀报“小的奉三公子之命,在天牢里看守假的贺青山。昨夜四更时,有人暗中潜入天牢,欲杀人灭口。小的们早有防备,抓住了这个刺客……”

等等!

太夫人眉头一跳,看向贺祈“什么是假的贺青山?三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魏氏手中丝帕攥得更紧,面容苍白地看着贺祈。

贺祈没有看魏氏,沉声对太夫人说道“对不起,祖母。之前我一直瞒了一件要紧的事。其实,贺青山早有死志。严刑三日后,就趁着灌续命参汤之际咬舌自尽了。”

“当时,我将此事瞒了下来。令人假扮成贺青山,继续待在牢中。大哥和四弟,也被我反复叮嘱,守口如瓶,未将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二婶娘和二哥,也不知此事。”

“贺青山背后定有指使之人。我要以假的‘贺青山’为鱼饵,设下这一局,将幕后主使者钓出来。”

“所以,我伴驾随行,故意令大哥四弟延迟一日再启程。幕后之人,想杀贺青山灭口,一定会趁着这‘大好时机’出手。”

“现在看来,请君入瓮之计果然成了。”

太夫人一颗心直直往下沉。

她活了大半辈子,饱经世故,历经风雨。早已嗅出了此事的不对劲。这些时日,她不知思虑了多少回,越想越觉心惊。

祸起萧墙!

魏氏也不是蠢人,脑中紧绷着的弦几乎要断裂,声音异样的尖锐“那个刺客,到底是谁?为什么能潜入皇庄的天牢杀人?”

这个问题问的好。

贺祈目中闪过冷意,看向侍卫“刺客现在何处?”

侍卫目中闪过无奈,沉声答道“这个刺客被抓住之后,立刻咬破口中毒药,自尽身亡。小的们搜遍刺客全身,也未能找到能证明刺客身份之物。”

“二夫人十分愤怒,要将刺客尸首扔去喂野狼。大公子四公子坚持要将尸首送回京城,仔细查验刺客来历。”

“一番争执后,到底还是随了二夫人的心意。刺客的尸首,小的未能带回来。大公子四公子命小的传话给二公子,说他们愧对二公子的叮嘱。请二公子见谅。”

贺祈神色沉凝,淡淡道“大哥四弟已经尽力了,我不会怪他们。”

太夫人目中闪过不敢置信,全身颤抖不已。

魏氏更是心如乱麻,脑海中几乎成了一片浆糊。

侍卫说的这番话,每一个字她都听进了耳中。联到一起,却异常晦涩沉重。

第二百六十三章 入瓮

郑氏恨贺青山入骨,想将贺青山千刀万剐毫不稀奇。可这个刺杀“贺青山”的刺客,郑氏为何不留下尸首,查出身份来历,而是坚持毁了刺客尸首?

是谁派了刺客去杀“贺青山”?

守卫森严的皇庄里,刺客是如何潜入的天牢?

到底谁是幕后主使?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涌入魏氏的脑海。

魏氏亦是将门出身,自少也曾习武练箭,不是那等遇事动辄昏厥的脆弱女子。可此时,心底那个模糊又可怕的念头在心头不断涌动,令魏氏面色惨然,全身不停颤抖。

太夫人的脸色同样难看。

无言的沉默,在内堂里蔓延,似要将人的血液凝结。

不知过了多久,太夫人才沙哑着声音张口:“你先退下。休息半日,再去皇庄传我口信。让大郎和四郎先回平国公府吧!”

侍卫迅速看了贺祈一眼。

贺祈微不可见地点头。

侍卫这才张口应下,很快起身退了出去。

魏氏用力地咬着嘴唇,在下唇上咬出一个极深的印记:“孙媳也想去皇庄,请太婆婆首肯。”

太夫人深深看了魏氏一眼:“贺青山和刺客之事,慢慢查探,总能查出真相。这等时候,谁也不能慌了手脚。你在府里待着,不必去皇庄了。”

魏氏急得哭了起来,扑通一声跪下了:“孙媳实在忧心夫婿,求太婆婆,就让孙媳去吧!”

一层一层的惊疑,如巨石一般压在魏氏的心头。

她一定要去见贺袀和郑氏,她要亲口问一问他们,这一切到底是不是……是不是像她所想的那样。

太夫人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了冷静,声音里透出凛然:“有二郎在,大郎四郎也在皇庄里,一定会将此事查个明明白白。你就留在府里,陪一陪我这个老婆子。”

魏氏:“……”

太夫人丝毫没有动摇之意,魏氏哭着哀求,也未能令太夫人改变心意。魏氏无奈应下,以袖掩面退了出去。

出了内堂后,魏氏一路疾行,最后几乎是跑着回了自己的屋子里。终于没了任何异样的目光。

魏氏终于无需克制自己,放声恸哭起来。

……

魏氏离开后,内堂里沉默了许久。

太夫人终于看向贺祈。

那张熟悉的俊脸上,浮着陌生的冷凝和锐利。

太夫人像是第一次看见贺祈一般,慢慢地缓缓地仔细地看着他。

贺祈神色未动,任太夫人尖锐的目光刮过自己的脸孔。过了许久,太夫人才张口问道:“三郎,贺青山的第一箭,你事先有提防,是也不是?”

贺祈和最疼爱自己的祖母对视片刻,才低声应是。

太夫人目中闪过伤痛,继续问道:“伤了二郎的那一箭,绝不是贺青山射出来的。是谁暗中潜伏在贺青山身侧,射出了第二箭?”

不等贺祈吭声,太夫人又道:“对了,这个人不但身手超卓,而且一定深得贺青山的信任。所以,才能暗中取了一支贺青山的箭。才能嫁祸于贺青山!”

“贺青山无妻无女,亦无亲人,只收过一个徒弟。那个徒弟也是你的亲兵侍卫。想来,立功的就是此人了。”

“郑氏自以为运筹帷幄,暗中设局害你。却不知你早已洞悉一切,将计就计。最后,被暗箭所伤的是她的亲生儿子。”

“贺青山之死,早在你意料之中。你令人假扮贺青山,继续引郑氏出手,令她露出马脚。”

“是也不是?”

太夫人目光如刀,看着贺祈的目光里,不再如往常那般慈爱温和,而是深切的失望和痛楚。

贺祈心中一痛,没有否认:“是,祖母料事如神,一切都猜中了。”

料事如神?

太夫人忽地笑了起来:“好,不愧是贺家三郎!这一连环计,险之又险,却又精妙至极。郑氏母子两人联手,也不敌你一人,皆落入你的算计之中。”

“不,不止郑氏母子。刺客之事,怕是大皇子妃也被牵连其中。”

“皇庄里外都是侍卫,天牢里更是守卫森严。等闲人,别说进天牢,便是想靠近也不可能。有这份能耐,买通守卫,潜入天牢的,寥寥可数。”

“这个人,只会是大皇子妃。”

“他们母子三人,一定没料到,一切早已落入你的算计之中。好一计引君入瓮!”

“有这般有出息的儿孙,我就是现在闭眼,也能安心了。”

……

最后一句,如犀利的刀剑一般,深深刺痛了贺祈。

在动手之前,他便料到,祖母知悉真相后,一定会痛心疾首。

前世他被毁容失了世子之位,祖母大病一场,最终离世。这一世,他抢先一步设局,被毁容的人变成了贺袀。

一无所知的祖母,心痛兄弟相争手足相残。哪怕是贺袀母子起恶意在先,可占了上风的人是他,受了伤的人是贺袀。

于祖母而言,痛苦又多了一层。

再如何不愿,他还是深深伤了祖母的心。

贺祈目中闪过水光,跪了下来:“祖母,对不起。我不愿伤祖母的心,可所作所为,还是令祖母伤心难过了。”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他们母子对平国公世子之位生出觊觎之心,暗中设计要害我。我虽察觉不妥,却无证据。只能以自己为饵,设下这一局。”

“如果我不下狠手,此时,躺在床榻上的人就会是我。”

是啊!

其中的道理,不必贺祈说,太夫人也都明白。

可这丝毫没令太夫人的心好受一些,反而愈发痛苦。

她一直以为贺家兄弟和睦家宅安宁,她一直以为郑氏虽然有些心思盘算,对三郎的照拂里总有些真心。

现在,所有的虚伪面纱都被撕下,露出的是血淋淋的伤口和残忍的真相。

太夫人张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口,胸口一阵阵尖锐的痛苦,泪水从眼角涌了出来。身子晃了一晃,眼前一黑,昏厥了过去。

“祖母!”

贺祈面色霍然一变,飞身上前,扶住了太夫人:“来人,立刻拿我的名帖去太医院。”

……

第二百六十四章 落空(一)

皇庄,天牢。

刺客果然被剁碎了喂野狼,尸骨无存。

贺大郎贺四郎都憋了一肚子闷气和疑虑,在郑氏的哭喊怒骂中节节溃败。索性又一同来了天牢。

假扮贺青山的,正是贺青山的徒弟,叫做贺冰。

贺冰的亲爹,和贺青山曾是结拜兄弟。后来,贺冰的亲爹死在了战场上。一直未曾娶妻生子的贺青山,收了贺冰为徒,教导多年。

贺冰今年二十有二,身形和贺青山十分肖似。

师徒两人相处多年,贺冰模仿起贺青山的言行举止来,惟妙惟肖。兼之精心易容装扮,一眼看去,根本分不出真伪。

在有心算无心之下,倒霉的刺客刚靠近,就被“受刑过度”“生死不知”的贺冰暴起伤中了要害,藏在暗处的侍卫们,一拥而上,将刺客逮了个正着。

这个刺客是死士,不论刺杀成不成,都会咬破藏在口中的毒药自尽。

搜遍刺客全身,也无所获。

在这样的情形下,郑氏为何要坚持要毁了刺客尸首?不准他们送刺客尸首回京细查身份来历?

贺大郎平庸,却不是蠢人。贺四郎更是心思活络,都已隐约猜出了几分。只是,这个猜想太过骇人,兄弟两人很有默契地闭口未提。

“贺冰,此次你立了一大功。”贺大郎打起精神说道:“待此事一了,二弟一定重重赏你!”

贺冰穿着贺青山的衣服,满身鲜血污迹,就连张口说话,也和贺青山的声音十分相似:“这都是小的分内之责,不敢当大公子盛赞。”

贺四郎忍不住叹了一声:“可惜刺客的尸首已经被毁了,这条线断了,要如何查出刺客身份来历。”

守在这里的数名亲兵,皆是贺祈的心腹。不过,就连他们也不清楚贺祈的全盘计划。

唯一知悉真相的贺冰,也绝不会将此事的内情透露一字半点。

“接下来该怎么办?”贺大郎皱着眉头:“原本今日就该启程回京。现在多了这一层变故,到底是回还是不回?”

贺四郎低声道:“还是等一等。看三哥如何交代吩咐。”

也只有如此了。

贺大郎点点头,和贺四郎低声商议起来:“二婶娘一直在追问‘贺青山’是死是活,我们两人挡得了一时,如果二婶娘不管不顾,硬是要到天牢里,又该如何?”

贺四郎想到郑氏的难缠,也有些头痛,忍不住叹道:“二婶娘平日里最是温和好性子,真想不到,一旦闹腾起来这么厉害。”

可不是么?

贺大郎也觉头痛,思来想去,终于下定决心:“三弟曾叮嘱过你我,不管何时,都不能露馅。二婶娘再问,我们也只一句话,贺青山还剩一口气。”

贺四郎郑重点头应下。

……

“这个贺青山,到底是死是活!”

大皇子妃也沉不住气了,沉着脸问郑氏。

郑氏目中闪着怒火,压低声音道:“贺大郎贺四郎嘴紧得像蚌壳,任我如何追问,只说贺青山还没死。其余的,就一个字都不肯多说了。我又不能撕破脸,更不能冲进天牢,到底如何,哪里清楚。”

大皇子妃心浮气躁,声音不稳:“已经折了一个死士进去,不知要惹来多少猜疑。绝不可再轻易动手了!”

这道理,不必大皇子妃说出口,郑氏心里也明白。

可明白是一回事,能不能按捺得住,就是另一回事了。

郑氏咬牙道:“不动手,难道要任由贺青山被带回京城?他若是吐露招认实情,阿钧这辈子就真的完了。你那个祖母,平日就不是个好惹的善茬,若被她知道我指使贺青山刺杀贺祈,怕不是要生吞了我。”

大皇子妃目中闪过阴霾,脸孔隐隐有些扭曲:“总之,绝不可在皇庄里动手。”

哪怕要杀人灭口,也得等他们出了皇庄再说。

郑氏目中闪过腾腾杀气:“也罢,等大郎四郎押贺青山出皇庄,在半途埋伏下手。除了大郎四郎之外,其余所有人,都杀的一干二净。来个死无对证。众人只会以为,是有人向贺家寻仇,或是有人要对付贺祈。”

“料想那个老虔婆,便是生出疑心,也不能不顾贺家的脸面。”

大皇子妃瞥了亲娘一眼:“母亲的意思是,杀人灭口之事都交给我?”

郑氏半点都不心虚:“我不沾手,才能洗清所有嫌疑。否则,一动贺家侍卫,哪里还能瞒得过去。”

“你手中有不少死士,谁也查不出身份来路。派他们动手,最合适不过。”

大皇子妃:“……”

亏亲娘说得出口!

这样的死士,要培养出一个来,不知要花多少心血。大皇子手中到底有多少,她也不甚清楚。可大皇子私下给她的人手,只有二十余个。

用一个便少一个。

大皇子妃心中气闷,语气冷了几分:“母亲说得倒是轻巧。但凡是动手,总会留下蛛丝马迹。万一被祖母和三弟察觉是我派人所为,这黑锅可就落在我身上了。”

这么做,没半分好处不说,反易落得一身腥臊。

不愧是亲母女。大皇子妃一张口,郑氏便知其意,面色顿时难看起来:“阿初,躺在床榻上的,是你嫡亲的弟弟。张口求你的,是你的亲娘。”

“莫非,你连胞弟和亲娘也不顾了?”

“还是我得许你一些好处才行?”

郑氏话挤兑到这份上,大皇子妃再恼怒也不能不应。还得忍气哄郑氏一番:“母亲说这话,可就太伤女儿的心了。”

“女儿只是忧心此事败露,又没不应。”

“母亲放心,我这就暗中传令下去,盯着天牢里的动静。令人提前在路上设伏。务必要灭了贺青山的口。”

郑氏这才舒展眉头。

只是,母女两人的盘算注定要落空了。

一日后,传信的亲兵侍卫回了皇庄。同来的,还有百余个贺家侍卫。

这些侍卫,皆是贺家精锐,擅结兵阵,以一当十不为过。想在侍卫重重的守护下灭贺青山的口,只凭二十余个死士,绝无可能。

……

第二百六十五章 落空(二)

贺大郎贺四郎一同来辞别。

“二婶娘,二弟,”贺大郎拱了拱手:“我和四弟这就启程回京,特来辞行。”

贺袀如今醒来后,不再惨呼闹腾,如木雕一般躺在床榻上。头脸都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左眼和口鼻。此时左眼闭着,不知是睡是醒,对贺大郎的话毫无反应。

心中恨得咬牙切齿的郑氏,此时连个笑容也挤不出来,口是心非的说道:“你们路上多加小心,一定要看牢了贺青山。”

贺四郎立刻接了话茬:“二婶娘放心。三哥派了一百多个侍卫前来。便是再有刺客死士,来一个捉一个,来一双我们捉一双!”

郑氏:“……”

可恶的混账贺祈!

郑氏心里的火苗几乎蹿出胸膛,用尽生平自制力,才压了下来。

待贺大郎贺四郎走后,郑氏如同笼中困兽一般,在床榻边来回走个不停。

怎么办?

现在该怎么办?

大皇子妃见势不妙,已暗中下令,让死士们悄悄隐藏踪迹,不得动手。这么一来,贺青山就真的被押送回平国公府了。

贺青山骨头再硬,只怕也熬不过日夜严刑审问。一旦张口招认交代……想及此,郑氏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不行!

贺青山非死不可!

郑氏坐到床榻边,握住贺袀的手,目中闪过狠厉之色:“二郎,事情到了这等地步,容不得为娘心慈手软了。”

贺袀终于睁开左眼,嗓子如被巨石碾过一般沙哑晦涩:“母亲还要做什么?”

不管做什么,他的右眼都回不来了。他被毁的面容,也永无可能恢复如初。

他此时心如死灰,一片麻木。

郑氏见不得贺袀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泪水瞬间冲出眼眶,攥着贺袀的手蓦然用力:“二郎,你好好养伤。别的什么都不用管。”

贺袀又闭上左眼。

……

有了一百多侍卫,贺大郎贺四郎兄弟两人心里踏实了不少。

满身镣铐遍体鳞伤的“贺青山”从天牢里被抬出来,直接抬进了马车里。侍卫前后左右,将马车守得密不透风。

贺大郎贺四郎也上了这辆马车。

一路疾行未停。贺大郎贺四郎的神经绷得极紧,便是马车外偶尔有些风吹草动,兄弟两人也会心惊不已。

好在有惊无险,路上没有再遇到刺客。

疾行赶路一日,终于进了京城,眼看着平国公府在望。兄弟两人才稍稍松了口气。

“再拐过两条街,就回府了。”贺四郎年少,性子也活泼得多,小声嘀咕道:“等回府以后,我可得好生睡上一觉。这些时日,我就没一日安睡过。”

可不是么?

贺大郎也舒展眉头,叹了一声:“别说你,我这心里也没一日踏实。等回府以后,什么事都由三弟拿主意。我心里也能轻松一些。”

不是所有少年都热血上头,也不是所有庶子都想超越嫡出的兄弟。至少,贺大郎贺四郎都没这等想法。

贺祈是长房唯一的嫡子,自幼习武天赋惊人,性情又霸道。他们都是被贺祈揍着长大的,对贺祈只有心服口服,从无半点不该有的念头。

兄弟两人正低声说话,此时,异变突生。

嗖嗖嗖!

不知何处而来的利箭,如雨点一般飞来。纷纷落在马车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侍卫们反应迅疾,立刻拔刀格挡,另有以轻身功夫见长的,已往利箭飞来之处飞扑而去。

原以为能平安回府。没想到,刺客如此胆大,竟埋伏在平国公府外对他们动手。贺大郎贺四郎齐齐变了脸色,各自的右手按住腰间的刀柄。

一直闭着双目的“贺青山”,也倏忽睁开眼,目光锐利,更胜刀锋。

这辆马车是特制的,两层木板中间,夹着一层铁板。因此,马车格外沉重。拉车的骏马共有四匹。

四匹马有两匹被利箭所伤,因剧痛嘶喊奔逃,马车车厢被拖得左右颠簸乱晃。好在不管如何晃动颠簸,都未翻倒。不过,其中滋味也够受的就是了。马车里的三人,就像被放进了油锅里的活鱼。

贺四郎生平从未经历过这等惊险,额头和肩膀都被重重磕了几回,一张脸孔煞白。

贺大郎也分外狼狈。不过,他到此时也没忘了最要紧的事,将自己挡在“贺青山”身前。

就在此时,一声不同寻常的声响,划过长空。

贺大郎面色又是一变。

他是贺家庶长子,成年后时常进军营,知道军中有一种极厉害的弓弩。

此弓弩的射程是普通弓箭的三倍,锋利无匹,是远程射杀的利器。要极大的臂力,才能操控此弓弩。普通士兵,连靠近这等弓弩的资格都没有。一个军营里,也不过有几个力大无比的神箭手而已。

在贺家,要找出这等神箭手也绝不是易事。据他所知,不会超过五个人。

为了杀“贺青山”,这个幕后之人竟连神箭手都派了出来。

眨眼间,一支黝黑锋利的长箭已穿过铁板,射进了马车里。贺大郎根本来不及格挡,那支长箭已射中了躺在角落处的“贺青山”。

“贺青山”闷哼一声,腿间鲜血四溅。

万幸没伤在要害处,暂无性命之忧。

没等贺大郎松口气,目力极佳的贺四郎已变了脸色,声音也颤抖起来:“大哥,箭有毒!”

毒性极为霸道,“贺青山”腿上流出的血已成了黑色。短短片刻间,“贺青山”已昏迷了过去。

贺大郎不假思索地从怀中拿出瓷瓶,将有解毒效用的各色药丸都塞进“贺青山”的口中。一边狠心,将那支毒箭拔了出来。

就在此时,嗖地一声,第二箭又至。

贺四郎早有防备,以手中长刀格挡。那支毒箭来势迅疾,贺四郎右手一震,差点没握住手中长刀。

这等弓弩,极耗力气。第二箭和第一箭相隔了半盏茶的时间。第三箭暂时还未至。

毒箭无眼,落到谁的身上,谁也吃不消。

贺大郎贺四郎同样有性命之忧。

兄弟两个各自手持长刀,神色沉凝紧绷。

马车外忽地响起侍卫兴奋的呼喊声:“三公子来了!”

第二百六十六章 后续

贺祈来了!

贺大郎贺四郎不约而同地呼出一口气。

两人并未鲁莽地开车门。这辆特制的马车,能挡住普通暗箭,只要稳住不动,就能隔绝大部分的危险。

贺祈既然来了,那个藏在暗中射毒箭的射箭手,自然无从匿迹。

这等弓弩,射伤力极大,也有颇多限制。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弓弩极大极重,要挪动弓弩,至少也得两人,且要装箭的时间。所以,藏在暗中的刺客,只有射出两三箭的机会。

马车外的刺客退得极快,很快扔下几具尸首,迅疾遁走。

那个神箭手也想退,扔下弓弩飞遁,却被贺祈领着一众侍卫拦住去路。贺祈丝毫没有一逞身手的意思,一挥手,数十个侍卫冲上前。

几个照面,神箭手就被乱刀斩杀。

一个侍卫上前揭开射箭手脸上的黑布,一张不算陌生的脸孔顿时显露在众人眼前。

果然是贺家的亲兵。

众侍卫面面相觑,不敢吭声。

贺祈目中闪过厉色,冷冷吩咐:“将所有尸首和弓弩一同运入府中,彻查此人。”

众侍卫悍然领命。

从遇袭的那一刻至现在,前后加起来不过是两炷香的时间。可这短短时间里,死了八个刺客,贺家侍卫也有死伤。

贺祈走到马车边,低声道:“大哥,四弟,刺客已经逃了。”

马车门被打开,露出贺大郎贺四郎紧绷如弦的脸。贺四郎急急道:“大哥,贺冰中了毒箭。”

一急之下,贺四郎直接喊出了贺冰的名字。

贺大郎也急切地低语:“我身上带了一些解毒的药丸,刚才都给他喂下了。快些让他进府,找大夫来看诊。”

贺祈目光扫过昏迷不醒面色发黑的贺冰,沉声道:“府里正好有一位太医院的医官。来人,将贺冰抬回府中救治。”

……

说起来,也算贺冰命大。

箭上涂抹的是剧毒。贺大郎反应快,将解毒药丸塞进他口中,又将毒箭及时拔出,毒血流出来许多。贺冰当场未曾殒命,留了一口气。

太夫人昏厥后,贺祈令人去太医院请了一位医官。前来看诊的莫医官,被贺祈留在了府里两日。此时正好派上了用场。

莫医官也出身杏林世家,医术精湛,善于解毒。为贺冰刮去所有毒血,敷药疗伤,又开了一张解毒清毒的药方。

贺冰这条命,总算是保住了。

很快,刑部侍郎领着一众刑部捕快登门。

京城里发生这等刺杀命案,绝非等闲小事。按着刑部律例,要将所有涉案之人都押入刑部大牢审问。

在床榻上躺了两日一直未曾说话的太夫人,忽地张了口:“三郎!”

贺祈看向太夫人。

太夫人也看着贺祈,目光复杂,缓缓说道:“平国公府风光多年,树大招风,也有不少仇家。不知是谁在暗中对贺家下杀手,伤了二郎不说,今晚还差点伤了大郎四郎。”

“你亲自去刑部一趟,请刑部一定要彻查此案,找出幕后主使。”

话中的深意,贺祈焉能不懂?

贺家内斗,闹至手足相残的地步。一旦传出去,郑氏贺袀母子都没了活路,便是嫁入大皇子府的贺初也会被牵连其中。百年传承执掌边军的平国公府,也会成为众人眼中的笑谈。

这种打击,足以令贺家声名扫地。

太夫人可以容忍断腕之痛,却不能坐视贺家声誉毁于一旦。

贺祈深深地看了太夫人一眼:“祖母放心,我一定会妥善处理此事。”

太夫人嗯了一声,闭上双目。

贺祈无声轻叹,目中闪过一丝涩意。

这两日,太夫人不言不笑,对他视若无睹。很显然,是因他下手狠辣而愤怒。这绝非他所愿见到的一幕。

疼爱他的祖母,此次是真的伤了心。

……

贺大公子贺四公子遇刺一案,被刑部压住了风声,并未被大肆渲染传开。不过,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贺祈进宫向天子告假数日,和刑部周旋,彻查府内亲兵,清洗郑氏贺袀母子的心腹……当然,最后这一桩,一直在暗中进行。

贺家的姻亲故旧,一一登门探望病重的太夫人。

魏氏再颓唐惶惑,也得打起精神来应对。

镇远侯夫人也登了门,见女儿憔悴清瘦的模样,顿时心酸不已。拉着魏氏的手,低声安抚道:“……此时更要撑住稳住。等过了这段时日,二郎回府就好了。”

魏氏满腹心事晦涩难言,对着满面关切的亲娘一个字说不出口。

她嫁入贺家三年,对府中侍卫亲兵并不熟悉。可太夫人的异样,贺祈的种种举动,府中的亲兵时有减少……种种迹象,都在指向一个令她恐惧的事实。

贺袀,还有安然回府的那一日吗?

贺祈到底要做到哪一步,才肯罢手?

魏氏嘴唇动了动,挤出几个字:“母亲说的是。”

镇远侯夫人又细细宽慰魏氏许久,奈何魏氏心情沉重,一直蹙着眉头神色沉凝。镇远侯夫人暗叹一声,只得住口。

……

宫中的裴皇后,也听闻了此事,皱着眉头问程锦容:“平国公府到底结了什么样的仇家?下手竟如此狠辣?”

程锦容心中有数,故作不知:“我也不清楚。”

裴皇后叹道:“本宫原本以为这是一门好亲事。现在看来,倒是未必。”

程锦容:“……”

程锦容哭笑不得,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索性闭口不语。

总不能告诉裴皇后“不必忧心我和贺祈其实就是做戏定了亲以后也会退亲”吧!

裴皇后显然误会了程锦容的沉默,很快又道:“本宫随口戏言,你不必放在心上。贺三郎对你有情有义,眼下贺家出了事,你也要多担待一二。”

程锦容只得应道:“娘娘说的是。”

裴皇后又叮嘱一声:“贺家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在宫中也就罢了。待会儿要离宫,就去贺家一趟。”

程锦容也有此打算,点点头应下。

她和贺祈已经是“未婚夫妻”。贺家出了这么多事,于情于理,她这个“未婚妻”都该登门探望。

第二百六十七章 探望(一)

傍晚时分,程锦容随杜提点一同出宫。

那一日过后,宣和帝没有再提及如何看诊之事。

天子既未动怒,也未撵走程锦容。接下来要怎么做,杜提点自然心领神会。继续命人搜寻病患,照例隔几日领着程锦容出宫为病患看诊。

“师父,”程锦容轻声道“我要去一趟平国公府。”

杜提点消息灵通,也知道平国公府发生的事,略一点头“也好。贺家出了这么多事,太夫人卧榻不起,你去探望太夫人也是应该的。”

“只是,天色已晚,现在去颇有些不便。不如明早再去。”

程锦容却道“不必等明日了,我现在便去。”

连一时半刻也等不得。

杜提点的打趣之意,在目中流露无疑。

程锦容无从解释,索性默认了。

事实上,她确实忧心贺祈。

郑氏母子死不足惜,贺祈对昔日仇敌动手,也绝不会手软。可其中牵涉到太夫人,就没那么简单了。

太夫人病了多日,太医院官署的莫医官直接住进了平国公府。贺祈既要将这桩事的首尾处置妥当,还得照顾病倒在榻的祖母,不知是怎生熬过来的。

……

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在平国公府外停了下来。

程锦容下了马车,杜提点坐着马车先行离去。

这几日,平国公府登门的客人川流不息,不过,天色将晚还来的,少之又少。门房管事心里嘀咕着,却不敢怠慢来客,开了门后,不由得一愣。

这位只身前来的少女是谁?

等等,少女未着罗裙,穿的是绿色的医官官服……

门房管事反应极快,立刻猜出了少女的身份,脸上的笑容顿时殷勤了许多“这位一定是程医官了。”

少女微微一笑“正是。烦请替我通传三公子一声,就说程锦容前来探望太夫人。”

这可是未来的三少奶奶!

门房管事忙应下,吩咐一个腿脚利索的小厮去通传,请程锦容进门房小坐。片刻间,就呈了热茶和糕点来。

程锦容只喝了半盏茶,贺祈就来了。

身着黑衣的英俊少年,快步进了门房,在见到程锦容的刹那,眉眼舒展,轻声喊道“阿容,你怎么来了。”

门房管事抖落一身的鸡皮疙瘩,悄悄退了出去。

程锦容站起身来,打量贺祈一眼,这一看之下,不由得蹙了蹙眉“你多久没好好休息了?”

贺祈的眼下一片青影,眼中布满血丝,一张英俊的脸孔,也透出了几分倦色。

每次见贺祈,他都是精神奕奕神采飞扬。程锦容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憔悴疲倦的模样。

贺祈轻描淡写地应道“这几日府中诸事繁多,祖母又病了,我睡得少了些。放心,我能撑得住。”

程锦容莫名地有一丝气闷,淡淡道“撑不住也是你的事,与我何干。”

贺祈不但没怒,反而扬起嘴角,目中漾开一片温柔“是是是,和你半点不相干。”

程锦容“……”

什么时候,她也变得这般矫情了?

他屡次出手救她于危险之中。对着救命恩人,再关切也是应该的。有什么可别扭的?

程锦容定定心神,声音和缓了起来“刚才我语气不好,你别放在心上。你也是血肉之躯,不是铁打的,再忙碌也得顾惜自己的身体。”

贺祈眼中笑意更深,点点头“你说的有理。今晚我一定早些睡下。”

门房管事又悄悄抖落一身鸡皮疙瘩。

程锦容轻声说道“我傍晚时才离宫,来的有些冒昧了。不知太夫人现在如何?”

提起太夫人,贺祈目光微暗“二哥受伤一事,令祖母颇为伤心。这几日,祖母病倒在榻,胃口不佳,也极少说话。”

程锦容微微一惊,和贺祈对视。

贺祈目中露出一丝苦涩。

看来,太夫人十分敏锐,已猜出了是怎么回事。情绪激荡之下,才会昏厥病倒。也一定迁怒贺祈了。

程锦容迅速推断出事情始末,不由得对贺祈生出一丝同情之意。

此时此地,不宜多言。

贺祈不再多说,只道“你随我去见祖母吧!”

程锦容点点头,随贺祈一同离去。不知程锦容说了什么,贺祈略略转过头,冲着程锦容笑了一笑。

两人略一对视,又各自移开目光。

夕阳的余晖洒落在一双少年少女的背影上,如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门房管事心里暗暗赞了一声。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

……

此时,太夫人正躺在床榻上。

短短数日,太夫人瘦了一圈,满面皱纹,面色晦暗,憔悴得令人心惊。

丫鬟轻声来禀报“启禀太夫人,三公子……”

太夫人哼了一声,硬邦邦地打断丫鬟“不见!让他回去!”

丫鬟小心翼翼地说完“三公子领着程医官来了,三公子说了,程医官一离宫便来了平国公府,探望太夫人。”

太夫人“……”

未来孙媳特意来探望,岂能不见!

太夫人立刻吩咐“请程医官稍候片刻。”然后命丫鬟为自己整理仪容。换衣倒是不必了,不过,稍微梳洗整理一下,也显得精神一些。

等等,再戴上几个宝石大戒。

收拾妥当后,太夫人才满意地点点头,令丫鬟请程锦容进来。

程锦容走了进来,对太夫人裣衽行礼“锦容前来探望太夫人,还望太夫人不要嫌我来得冒昧。”

一旁的贺祈笑着说道“你来探望,祖母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嫌你冒昧。”

太夫人看也不看贺祈,和颜悦色地对程锦容说道“你来探望,我心中高兴得很,哪里冒昧了?你若是不来,我才会怪你。锦容,快些过来,坐下和我说说话。”

一句锦容,叫得别提多亲热了。

程锦容有一丝欺瞒老人家的心虚。

别看太夫人现在生贺祈的气,不肯理他。可太夫人对她这般亲热喜欢,还不是因为贺祈?

程锦容迅速看了贺祈一眼。

贺祈一本正经地为程锦容解围“祖母让你坐,你就坐吧!”

程锦容“……”

第二百六十八章 探望(二)

程锦容只得去床榻边坐下。

卧榻数日一直恹恹无神的太夫人,此时忽然有了精神,伸手握住程锦容的手“好孩子,皇庄秋猎时发生的事,我都知道了。让你受委屈了。”

“三郎已写信去了边关,他爹收了信,就会向你爹提亲。算一算时日,过了年,就能为你们两人先定下亲事。日后,便是在宫中,也没人敢轻慢欺辱你半分。”

最后一句话,说得格外霸气。

身为大楚第一国公府的太夫人,确实有这份霸气的资格和底气。

程锦容心头微微一热,面上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娇羞,然后抬眼和贺祈对视。此时,她不便张口多言。不过,这一无言的举动,胜过千言万语。

明知程锦容是做戏,贺祈依然心情极好,冲程锦容咧嘴一笑。

戏假情真。

一双少年男女对视间流露出的脉脉情意,落入太夫人眼中。

太夫人心情骤然大好,总算肯稍微理会贺祈了“你站在那儿做什么?还不过来。隔得这么远做什么。”

凶巴巴的,一点都不慈爱。

贺祈却眼睛一亮,精神一振,应了一声,立刻过来了。

祖母再生他的气,到底还是疼他的。当着程锦容的面,怎么也要给他留些颜面。

程锦容声音轻柔“贺二公子在林中遇刺受伤,大公子四公子前几日回京,路上也遇了一伙刺客。平国公府不知结了什么仇家,闹出这么多事端来。万幸没有性命大碍。太夫人也该放宽心,静心将养身体。”

贺祈立刻接过话茬“是啊,祖母才是贺家的主心骨。祖母身体一日不好,孙儿就一日留在府中为祖母伺疾。”

太夫人先冲程锦容笑着叹道“你说的是,我是该好好将养,早日好起来了。”

然后,瞬间变脸,瞪了贺祈一眼“早些了结诸事,进宫当值才是正经。你祖母身体硬朗的很,死不了。不必你日日伺候。”

贺祈“……”

祖母这口心头气,也不知多久才能消退。

……

难得见贺祈吃瘪,程锦容不由得暗暗好笑,不动声色地张口为贺祈解围“平国公府出了这等事,贺三公子确实该留在府中。再者,贺三公子告假半月,皇上也已恩准了。”

不管如何,总得将事情处理“妥当”,给众人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和交代。

太夫人对贺祈不假辞色,转眼看程锦容,又是一脸温和慈爱“皇恩浩荡,我们贺家上下感激不尽。”

“你和三郎情意相投,就快定亲了。彼此称呼随意些便是。怎么还叫贺三公子?三郎比你大一些,你叫一声贺三哥便是了。”

程锦容“……”

贺祈心里乐开了花。诶哟,这才是我的亲祖母!

贺祈满心期待地看向程锦容。

程锦容在太夫人和贺祈的双重目光注视下,耳后微热,清了清嗓子,叫了一声贺三哥。

贺祈美滋滋乐颠颠地应了一声,肉麻至极地回了一声“容妹妹”。

程锦容默默抖落一身的鸡皮疙瘩,不动声色地瞪了贺祈一眼。做做戏哄一哄老人家而已,别得寸进尺啊!

贺祈无声地咧嘴一笑。

太夫人乐呵呵地笑了起来“年轻人脸皮薄,我不打趣你们便是。”

然后,又低声叮嘱程锦容“锦容,你拜杜提点为师,如今时时随杜提点在皇上身边伺疾。众人只见你风光体面,却不知伴君如伴虎的滋味。”

“你可要多加小心,言行要慎之又慎,绝不可随意触怒皇上。”

太夫人的关切,绝非作伪,在目中流露无疑。

被人关心的感觉,也格外美妙。

程锦容心头一热,轻声应下“太夫人说的话,锦容都记下了。”

太夫人笑道“等过几个月,就该改口,也叫我一声祖母了。”

程锦容只得再次装一装娇羞,红着脸应了一声。逗得太夫人又笑了一回。

“我替太夫人诊一诊脉吧!”程锦容主动请缨。

太夫人欣然应下。

程锦容为太夫人诊脉,看了一回莫医官开的药方“太夫人忧思过度,心绪不宁,情绪不稳。莫医官开的这张药方很是合宜,倒是不必重开药方。”

自己身体如何,太夫人心中再清楚不过。有一半是被郑氏母子气的,还有一半是被贺祈气出来的。

太夫人咽下喉间叹息,随口笑着应了。

程锦容小坐片刻,陪着太夫人闲话数句后,起身告辞“太夫人多珍重身体,锦容也该回去了。”

太夫人含笑道“以后得了闲空,就来陪我说说话。三郎,你送锦容一程。”

贺祈笑着应了。

……

出了太夫人的屋子后,程锦容情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气。

这口气显然松得太明显了。

贺祈目中闪过笑意,低声调笑“容妹妹是不是累了?三哥送你回去。”

大概是今晚装娇羞的次数有些多了,程锦容面颊有些发烫,啐了贺祈一口“刚才是为了哄太夫人高兴,不得不喊一声。你敢胡扯乱说,我割了你的舌头。”

恼羞成怒了啊!

贺祈忍住笑,目光掠过程锦容如泛着桃花一般的脸颊,一本正经地应道“是是是,我绝不胡扯乱说了。不过,我想问一问程医官,你真狠得下心割我的舌头吗?”

程锦容淡淡道“我连人的喉咙都割过,割一割舌头也不算什么。”

贺祈“……”

贺祈咳嗽一声,果断地转移话题“你今晚回程府吗?”

程锦容嗯了一声“我有些日子没回去了。明日一大早,得去师父的宅子里。”

去宅子里做什么,贺祈心中有数,不再多问。张口吩咐身边的苏木备马车。

苏木应了一声,迅疾退下。

平国公府里有数辆马车,拉车的骏马更是不少。很快,马车便备好了。苏木特意将贺祈平日骑惯的黑马也牵至门外。

没曾想,程锦容上了马车后,贺祈竟也跟着一同上了马车。

苏木“……”

苏木抽了抽嘴角,将神骏的黑马默默牵回了马厩。

第二百六十九章 升温

自贺大郎贺四郎“遇刺”后,贺祈出行,身边随行的侍卫从十余个增加至五十余个。今晚也不例外。

踢踏的马蹄声,清晰地传入马车内,传进程锦容贺祈的耳中。

在这样的情形下,想说些私密的话,显然是不太可能了。

程锦容想了想,轻声道:“太夫人郁气成疾,虽无大碍,却也要精心调养。免得落下病根。”

贺祈目光一暗,点点头:“我知道了。”

前世祖母就是积郁成疾,最终病逝。这也成了贺祈生平最大的遗憾和抱恨。

如果可以,他恨不得以身代之。如果可以,他绝不愿伤害祖母半分。可他既是对付郑氏母子,注定了会令祖母伤心难过。

世事两难全。

程锦容从未见过贺祈如此低落消沉,心里暗叹一声。下意识地伸手握住贺祈的手,想给予他一点安慰。

刚触到他的手背,程锦容便后悔了,想缩回手。贺祈反应何等迅疾,已翻了手腕,她的手已落入他的掌心。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掌心有常年习武磨出的薄薄的茧。

她的手指同样纤长,却柔嫩细致得多。

程锦容颇有些窘迫,用力抽回手。

任凭她如何用力,贺祈岿然不动,轻轻松松地便将她的手牢牢握在手心。甚至以掌心薄茧轻轻摩挲她的手背。

程锦容:“……”

程锦容面上发烫,耳后发热,狠狠地瞪了贺祈一眼:“快些放开!”

此时马车里没有镜子,所以,她也不知此时的自己面如桃花黑眸闪着粲然的光芒,是何等的美丽动人。

这么久了,他终于真正靠近了她。

贺祈如何舍得放手,厚着脸皮当做没听见,甚至靠近了一些,声音有些低哑:“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程锦容:“……”

两人近在咫尺,四目相对。

他的目光里,闪着幽暗的火苗。

她的心跳,骤然加快。

此时已是初冬,马车外寒风凛冽。马车内放置了银霜炭盆,没有半分凉意,暖融融的。可这短短片刻,马车里的温度分明又高了许多。

不然,他眼中的火苗为何越燃越旺?她的面颊为何越来越热?

……

就在此时,马车忽地轻轻颠簸了一下。

程锦容一个没提防,未曾坐稳,身子惯性地往前倾。

贺祈反应极快,伸手扶住程锦容。

不过,贺祈并未趁机搂住她或是轻薄孟浪,在她稳住之后,便松了手,正襟危坐,堪称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程锦容心弦似被轻轻拨了一下,抬眼看向贺祈。

贺祈冲程锦容眨眨眼,低声笑道:“放心,我们两人在人前做戏,私下里我也不会肆意唐突。”

两情相悦,才是世上最美好的事。

我不会肆意轻薄,更不会勉强你。

你值得所有的等待和尊重。

程锦容心头一阵悸动。她不愿再和贺祈对视,很快移开目光。贺祈也未乘胜追击。马车里再次回复了安静。

这份安静,既不尴尬也不凝滞,甚至令人心安又温暖。

过了许久,程锦容才张口打破沉默:“你何时回宫当值?”

这是在问贺祈,还要多久能将“刺客”一事处置妥当。

贺祈眸光一闪,低声道:“那些刺客,皆是死士。刑部查了数日,也查不出他们的身份来历。这一桩命案,只得暂时了结。不出五日,我便能回宫了。”

将一切都归咎于仇家刺杀,最好不过。

对贺祈来说,这也是最好的结果。他和贺袀之间的争斗,到底不是什么名誉光彩之事。绝不能传出平国公府。

程锦容心中了然,轻声问道:“二夫人和贺二公子现在如何了?”

贺祈目中闪过哂然的冷意,淡淡道:“二哥面容受伤,至少将养数月。二婶娘一心照顾二哥,想来也没心情过问府中诸事了。”

太夫人不愿家丑外扬,所以要压下此事。可这绝不代表,太夫人会轻轻放过郑氏母子。责罚是免不了的。

程锦容嗯了一声,不再多问。

……

马车在程府门外停了下来。

贺祈先下马车,在程锦容下马车之际,伸手扶了扶程锦容的胳膊。

这一亲昵的举动,落入赵氏和程景宏程景安程锦宜的眼底。

赵氏差点诶哟一声,面上满是笑意。

程景安和程锦宜对视一眼,各自挤眉弄眼地笑了。在他们看来,贺三公子对程锦容一片心意,程锦容被打动是迟早的事。

程景宏略有些不满地瞥了贺祈一眼。

这些时日,程锦容先是伴驾随行,紧接着在宫中当值,不过,她和贺祈的事早已传回了程家。

平国公府接二连三的遇刺命案,动静闹得太大,也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贺祈和程锦容之事,一时倒是无人提及了。不过,对程家来说,这可是一桩大喜事!

赵氏笑着上前相迎:“锦容,你可总算有空闲回来了。”又热情地和贺祈寒暄:“多谢贺三公子特意送锦容回府。”

贺祈笑道:“锦容离宫后,先去平国公府探望祖母。我送锦容回来,也是应该的。贺家近来事务繁多,离不得人,我不便久留,先告辞了。”

平国公府出了这么多事,眼下确实离不得贺祈。

赵氏没有多留,笑着送走了贺祈。

一转眼,就见程景安和程锦宜已围到了程锦容身边问长问短:“容堂妹,你和贺三公子真的要定亲了?”

“容堂姐,那一日在皇庄里,到底出了什么事?爹回来不肯细说,含含糊糊地,只说是贺三公子挺身救了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程景宏瞪了程景安程锦宜一眼:“行了,你们两个都消停些。让容堂妹先进府歇上一歇。”

说笑间,众人一同进府。

说来话长。

程锦容知道回来之后,免不了要被仔细问询,早有准备。寿宁公主和元思兰联手陷害她之事,她轻描淡写几句带过。重点放在了后半段,详细描述了贺祈如何挺身而出救她一事。

程景安程景宜好忽悠,程景宏却不好糊弄,皱着眉头说道:“寿宁公主一定心中记恨于你,以后怕是还有麻烦。”

第二百七十章 和解

程锦容没有否认,也无法否认这个事实:“自我进宫之日起,寿宁公主便处处看我不顺眼。不过,皇后娘娘对我关爱有加,十分照拂。有皇后娘娘在,寿宁公主也奈何我不得。”

程景宏眉头拧得更紧了。

明面上是奈何不得,私下里做些手脚,或是以阴谋诡计算计程锦容,却是少不了的。

赵氏也是满面忧色:“锦容,你以后在宫中可得慎之又慎,加倍小心。”

程景安和程锦宜一听这话,也都紧张起来。

看着一张张关切忧虑的脸孔,程锦容心中涌过激越的暖流,微微一笑:“放心吧,就是寿宁公主,也动不得我半分。”

在宫中,有裴皇后,有贺祈,有杜提点,以后宣和帝更是她最强硬的靠山。

寿宁公主和元思兰经过此次惨痛的教训,绝不敢再轻易动手。

……

隔日,程锦容去了杜提点的私宅里。

数日过来,等待开腹救治的病患共有六个。程锦容用了两日时间,为六个病患看诊救治。甘草私下里叹了一回:“小姐的开腹之术,似又有进益,已丝毫不弱于老爷了。”

甘草口中的老爷,正是程望。

程锦容笑而不语。

开腹之术,是程望首创。她前世行医数年,开腹救治之术早已熟稔于心。这一段时日,她一直潜心钻研同一种病症,确实又有新的领悟。

就如练武一般,悄然顿悟,一跃而至崭新的境界。

这种感觉,十分微妙,唯有自己才能体会。

甘草是一根筋,平日从不多想。不过,到了这处宅子里,整日对着同样病症的病患,就是再蠢笨的人,也看出不对劲了。

“小姐,”甘草难得压低声音,一双眼骨碌碌地转:“奴婢觉得,提点大人总找同样的病患来,让小姐看着救治,每次还站在一旁,一定是别有用意。”

程锦容莞尔一笑,生出了逗弄甘草的心思:“哦?你猜猜看,师父到底是有什么用意?”

甘草神色凝重地说道:“提点大人一定是想偷师!”

程锦容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甘草被笑得一头雾水,睁大了眼睛:“我猜的不对么?那我再想想,对了,提点大人会不会是以想写医书,所以搜集病例?”

程锦容好不容易忍住笑,伸出手指,轻轻敲了甘草的额头一记:“行了,别胡乱猜疑了。此事我心中有数。”

师徒两人坐着马车一同进宫,杜提点随口说道:“这两日,甘草总盯着我,莫非是你和她说什么了?”

程锦容想到甘草的猜测,不由得笑了起来,将甘草的话说给杜提点听了一回。

杜提点也有些好笑:“这个甘草,心思倒是单纯。”

从头至尾,竟没想过,他是要利用程锦容的医术,来保住自己的性命前程。

这几日,程锦容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倒是他这个官场老狐狸,憋着一股闷气,总有些别扭。

人都有私心。他算计程锦容,程锦容心思敏锐,察觉后反过来坑他一回。也算是有来有往。

这么一想,杜提点心里的郁闷不快,也消散了不少。想了想说道:“这几个月来,你救治的病患医例都整理得妥当,收在了宅子的书房里。待得了空闲,再抄录一份,送进宫中。或许,皇上会有想看的一日。”

程锦容应了一声,笑盈盈地看着杜提点,却什么也未说。

这小狐狸!

杜提点忍不住笑着叹了一声:“行了!事情过去便过去了,我这个做师父的,还能和自己的弟子计较不成。”

程锦容抿唇一笑:“师父宽宏大度,是弟子的福气。”

以后用的着师父的地方还多的是,师父可得撑住。

杜提点听出程锦容的怀中之意,不由得哑然失笑,心里又叹了一声。

长江后浪推前浪,此话真是半点不假。后浪如此汹涌,他这个前浪没被拍死就算不错了。罢了,还有什么可计较的。

从他在宣和帝面前说出那番话之后,他的性命前程,已和程锦容的安危捆绑在了一起。师徒两个同乘一艘船,风平浪静最好。否则,船毁人亡,两人都逃不了。

师徒相视一笑,心照不宣地掀过了这一页。

……

五日后,贺祈进宫觐见天子,拱手说道:“……那一晚上的一伙刺客,皆是死士。查不出身份来历。不知贺家何时结下了这样的仇敌。”

“刑部只得暂时结案,留待日日慢慢调查。”

宣和帝面露不快,重重哼了一声:“刑部这群不中用的混账!”

贺祈面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末将的大哥四弟安然无恙,已是万幸。此次受伤最重的,是末将的二哥。”

提起贺袀,宣和帝也忍不住叹了口气:“男子汉大丈夫,面容受伤倒也不甚要紧,就是伤了右眼,颇为可惜。你待朕传个话,让他安心养伤,待伤好了,朕自有差事给他。”

御前侍卫做不了了,在军营里安排一个职务倒是无妨。

贺祈拱手谢恩:“末将代二哥谢皇上恩典。”

对天子而言,特意安抚几句,已是格外的恩典了。

宣和帝不再提贺袀,转而问贺祈:“你和程医官的亲事,何时定下?”

贺祈心里暗暗一惊。

宣和帝对他确实颇为青睐喜爱。可也从未像今日这般,特意问及他的亲事。而且,宣和帝提起程锦容时的语气,也有一丝微妙。

这些时日,宫中一定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贺祈心念电转,面上露出少年郎提及心上人时的喜悦和臊意:“末将已写信去边关。一来一回,约莫两个月左右的时间。”

宣和帝略一思忖,笑道:“正好是新年之时。到时候,朕下旨为你和程医官赐婚。”

贺祈:“……”

他和程锦容说好了假扮未婚夫妻,一切都是做戏。天子圣旨赐婚,假的也得立刻变成真的,绝不可能再退亲。

到时候,他如何向程锦容交代?

可天子亲自张口,允诺圣旨赐婚,他何来的理由拒绝?

第二百七十一章 赐婚

短短刹那,贺祈心念电闪,面上露出受宠若惊感激涕零之色“皇恩浩荡,末将感激不尽。”

宣和帝自觉成全了一双有情少年少女,心情颇为愉悦。

杜提点每日来请一次平安脉。程锦容平日在裴皇后身边伺疾,每日午后随杜提点一同来保和殿请脉。

当然,现在程锦容还无资格请脉,每日随在杜提点身边,背一背药箱站在一旁看着便是。

今日一抬头,一抹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程锦容冲贺祈微微一笑。

贺祈回以一笑。只是,笑容里莫名透出的一丝心虚,是从何而来?

程锦容心里暗暗诧异。

请完平安脉后,无需宣和帝吩咐,贺祈自动自发地送杜提点程锦容出保和殿。

这等小事,宣和帝自不会计较,一笑置之。

杜提点对贺祈的态度也不同以往,随和亲近多了“有劳贺校尉相送。”虽然贺校尉重点不是要送他。

贺祈笑着应道“提点大人客气了。”

程锦容没有出声。

贺祈一路送师徒两人进了太医院当值处。

一众太医都已知道了“贺校尉和程医官不得不说的二三事”,一个个暗笑在心,各自找了借口出去。体贴地为两人留下了说话的空间。

……

程锦容抬眼看向贺祈,轻声问道“平国公府的事都处置妥当了么?”

贺祈略一点头,将对外的说辞拿了出来。

程锦容心领神会,也未追问,而是问起了贺袀郑氏母子“贺二公子和二夫人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贺祈目中闪过一丝冷意,口中说的话,和目中透露的意思截然相反“二婶娘一心照顾二哥,无暇过问府中之事。我已打发人去皇庄,将刑部结案之事告诉他们。想来,二婶娘和二哥也能放心了。”

“贺青山”中了毒箭,却救治及时,侥幸留了一条命。一伙刺客里,竟有擅长弓弩的贺家亲兵……

这种心惊胆寒不知何时被清算的滋味,绝不会好受。郑氏母子以后只会提心吊胆度日,无一夜安睡。

程锦容听懂了,轻声问了一句“你可曾写信去边关,将此事告诉你父亲?”

贺祈的目中闪过复杂之极的情绪“祖母亲自写的信。一封给我父亲,一封是写给二叔的。信中到底写了什么,连我也不知道。”

太夫人在信中会说些什么?

是为了平国公府的和睦,瞒下真相。还是会将事情如实相告?

程锦容对太夫人的性情脾气并不熟悉,也无从猜起。不过,看贺祈的表情,她已能猜到一二。

“不管如何,此事总算暂时告一段落,你也可以稍稍松口气了。”这里到底不是什么说私密话的好地方,程锦容说话委婉含蓄。

贺祈点点头,深深看了程锦容一眼“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程锦容心中骤然掠过不太美妙的预感“什么事?”

贺祈目中闪过愧疚,低声道“皇上说要下旨为你我赐婚,我一时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拒绝,只得先谢了皇上恩典。”

程锦容“……”

怪不得他今日总有些心虚。

程锦容心里有些气恼郁闷,不过,她不是蛮不讲理之人,并未迁怒贺祈。天子赐婚,既是荣耀体面,也不容拒绝。

她和贺祈“情意相投”,众人皆知。便是换了她在圣前,也找不出理由拒绝。

可一旦圣旨赐婚,以后他们两人要如何退亲?

程锦容蹙着眉头,心事又多了一桩。耳畔响起贺祈的声音“眼下,这对你我倒是好事。”

没错,有宣和帝赐婚,谁也不会怀疑他们两人是做戏了。有了平国公未来世子夫人的身份,以后她在宫中行事也会便利得多。

也罢,三年之后的事,三年以后再操心。现在多想也无益处。

程锦容打起精神“嗯,我知道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贺祈略一沉吟,又低声道“今日皇上在我面前提起你,语气和往日颇有不同。这段时日,我忙着处理刺客之事,未曾在宫中当值。宫中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程锦容没有直言相告,只道“以后得了空闲,我和你细说。”

以贺祈的敏锐,只听这一句,心里已猜出了大半。

程锦容擅长外科医术。宣和帝的宿疾要想根治,得开腹医治。以杜提点的谨慎仔细,如何敢冒这样的风险!怕是一直隐瞒未提。

想来,现在宣和帝已经知道了。

贺祈目光一闪,一语双关地提醒“圣前伺疾,你要谨慎一些。”

程锦容淡淡一笑“放心,我心中有数。”

出去闲转的太医,已有一两个慢悠悠地回来了。贺祈不便再逗留,张口和程锦容道别,很快离去。

……

程锦容添了一桩心事,连着几日,都有些气闷。

裴皇后察觉出程锦容心情不太美妙,私下里关切地问了一回“你这几日是怎么了?连话都比平日少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程锦容不能说实话,随口拿贺祈做挡箭牌“贺家接连出了这么多事,贺二公子在皇庄养伤还没回府,太夫人又病了。我担心贺祈,也不知他能否撑得住。”

裴皇后倒是没起疑心,笑着打趣“瞧瞧你,还没定亲,就先为贺祈忧心上了。女大不中留,果然不假。”

程锦容很配合地露出一个略显娇羞的笑容“娘娘也来取笑我。”

裴皇后难得见程锦容这般小女儿模样,不由得会心一笑,伸手握住程锦容的手“好好好,以后本宫不拿你说笑就是了。”

正闲话说笑,青黛恭敬地来禀报“启禀皇后娘娘,永安侯夫人递了帖子进宫,想给皇后娘娘请安。”

裴皇后笑容淡了一淡,略一点头“本宫准了,让永安侯夫人明日进宫请安便是。”

几个月前,永安侯夫人被宣和帝狠狠发落过一回,几乎吓破了胆。往日永安侯夫人时常进宫请安,这几个月里却是一回都没有。

此次主动递帖子进宫请安,定然是有要事。

第二百七十二章 亲事(一)

隔日,永安侯夫人进宫请安。

一个人的日子好不好过,其实一眼便能看得出来。

华服浓妆,也遮不住永安侯夫人眉眼间的憔悴和消沉。挤出的笑容里,没多少轻松欢快,反倒透出不自觉的惶然。

照例是菘蓝迎永安侯夫人进椒房殿。菘蓝一见永安侯夫人,心里略略一沉。殊不知,永安侯夫人见了菘蓝,也是一惊。

永安侯夫人低声问道:“你近来瘦了许多,可是宫中日子不太好过?”

何止是不太好过,是太不好过了。

裴皇后的威势渐浓,首当其冲承受压力冲击的,就是菘蓝和青黛。

裴皇后虽未直接发落两人,不过,时不时地挑剔数落责罚,也够两人喝一壶的了。如今,两人在椒房殿里的威信大减,倒是另有几个宫女,得了裴皇后的提携重用……

个中滋味,不提也罢。

菘蓝打起精神笑道:“宫中一切安稳如常,夫人不必忧心。”

怎么能不忧心?

裴皇后身体一日好过一日,已冲宫务伸手,开始掌控椒房殿。程锦容更是水涨船高,到了圣前伺疾。

此消彼长,永安侯府如今在裴皇后母女面前,哪里还有趾高气昂的资格,只有低头隐忍的份了。

永安侯夫人心里不知多少次痛心疾首悔不当初。

……

永安侯夫人咽下喉间的叹息和苦涩,随菘蓝进了椒房殿。

身着红色宫装的裴皇后,端坐在凤椅上,神色淡淡,凤目一扫。

身侧的程锦容,神色同样淡然,目光一同落在永安侯夫人的脸上。

永安侯夫人呼吸一顿,很快挤出笑容,上前向裴皇后行礼:“妾身给皇后娘娘请安。数日未见,娘娘凤体可安好?”

裴皇后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自锦容进宫伺疾,本宫的身体大为好转。永安侯夫人时时惦记本宫的身体,本宫心里着实感动。”

永安侯夫人满面堆笑:“妾身一直盼着娘娘凤体安康。”

裴皇后目中微凉,有意晾了永安侯夫人片刻,才张口赐座。

永安侯夫人战战兢兢地坐下。

裴皇后将永安侯夫人的神色看在眼底,心里颇有些唏嘘。这些年,私下里她不知见过永安侯夫人多少回讥削的嘴脸。

如今风水轮流转,她安然端坐,不言不笑,永安侯夫人却是提心吊胆,小心翼翼。

皇权冰冷又无情,却又残酷快意。

无权无势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任人欺凌。而现在,她已彻底转变,权势在她手中,还有谁敢欺辱她半分?

“夫人今日进宫,除了请安之外,可是有什么事?”裴皇后淡淡问道。

永安侯夫人忍住擦拭额角冷汗的冲动,笑着说道:“妾身确实有两桩喜事,要和娘娘说一说。”

喜事?喜从何来?

裴皇后不动声色地看着永安侯夫人:“有何喜事?”

程锦容眸光微闪。

不年不节,永安侯府还会有什么喜事?想来,一定是裴璋和裴绣的亲事了。

果然,就听永安侯夫人笑着说道:“回娘娘的话,是阿璋和阿绣的亲事。”一边说着,一边飞快地看了程锦容一眼。

程锦容神色淡淡,窥不出半分情绪。

也是,程锦容已攀上了平国公府这门亲事,哪里还会在意永安侯府。

永安侯夫人将心头的气闷咽下,笑着说了下去:“阿璋今年十六,转过年就十七了。阿绣今年也十五了。都已到了婚嫁之龄。”

“侯爷几个月前,就开始操持他们兄妹的亲事。如今都得了准信,打算着年前就为阿璋定下亲事,阿绣年后定亲。”

“阿璋的未婚妻,是靖国公府嫡女,叶三小姐。”

“阿绣定下的是卫国公府的江六公子。”

什么?

裴璋和叶轻云?裴绣和江尧?

这简直是乱点鸳鸯谱!

饶是程锦容素来冷静,此时也忍不住皱了皱眉。

永安侯夫人显然误会了程锦容的神色微变,心里那口闷气倒是散了不少。

她的儿子,是永安侯嫡子,相貌才学品性家世,无一不出众。程锦容有眼无珠,不愿嫁裴璋。难道裴璋还愁娶不到媳妇不成?

叶轻云在京城贵女中名声确实不怎么好听,永安侯夫人也不太乐意娶这么一个泼辣彪悍的儿媳回来。不过,京城适龄的贵女中,叶轻云家世门第最高。

永安侯打着和靖国公府联姻的主意,奈何裴璋一直拒不点头。

直至秋猎过后,裴璋身心遭受巨创,一派心如死灰的模样。永安侯再提亲事,裴璋一言不发,算是默认了。

永安侯亲自向靖国公提亲,靖国公整日为孙女的亲事发愁,忽然来了这么一桩好亲事,岂有不应之理。两家已有默契,只等合过庚帖,便可正式过礼了。

真正令永安侯夫人不满的,是裴绣的亲事。

卫国公府的江六公子,谁人不知是娇生惯养的纨绔一个,动辄哭鼻子抹眼泪的怂货。永安侯当时一提江六公子,永安侯夫人第一个就反对,裴绣更是哭闹了几回……

不过,这丝毫影响不了永安侯。

卫国公府请了官媒登门,永安侯已应了亲事。

等裴璋先定亲,紧接着就轮到裴绣了。

裴皇后对永安侯的为人,自然也清楚得很,语气中透露出一丝讥削:“永安侯真是一片慈父心肠,为一双儿女都寻了好亲事。”

靖国公府,卫国公府府,皆是传承百年的勋贵府邸。永安侯府和叶家江家结亲,带来的好处不必细述。

日后在朝堂上,永安侯也有了助力。

果然是好亲事!

永安侯夫人被讥讽得耳后发烫,面上还得维持笑容:“娘娘说的是。侯爷对这两门亲事满意得很,妾身也是一片欢喜。”

“妾身今日进宫,便是特意将此喜讯告诉娘娘。”

裴皇后扯了扯唇角:“本宫听了也高兴的很。”

永安侯夫人笑容不减,又亲热地笑道:“锦容和贺三公子的亲事,也快定下了吧!这等喜事,做舅母的心里也觉欢喜。待锦容出嫁之时,舅母一定为你厚厚添妆。”

第二百七十三章 亲事(二)

此时此刻,谁也不会提起程锦容和裴璋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更不会提两人差一点就定亲之事。

程锦容淡淡一笑:“贺祈和我各自在宫中当值,私下约定过,只定亲,成亲的事待三年以后再说。夫人有意添妆,我心领了。”

三年以后才成亲,这也未免拖延得太久了。

永安侯夫人心里嘀咕,自不会多这个嘴,亲亲热热地说了一通好话,这才起身告退。

裴皇后既未留永安侯夫人午膳,也未赏赐裴璋兄妹。

永安侯夫人就这么两手空空颜面无光地回了永安侯府。

……

永安侯在朝中当差,不在府中。裴璋在院子里养伤,裴绣躲在屋子里哭了几回,不肯出来见人。

说是两桩喜事,府里半点喜气都没有。

永安侯夫人心里憋闷,先去了儿子裴璋的院子里。

裴璋胳膊上的伤其实好得差不多了。可他整日沉默不语,形容消瘦憔悴,神情木然,没半点鲜活气。

永安侯夫人一见裴璋这副样子,又是心疼又是气恼,恨恨地骂道:“瞧瞧你这出息!靖国公府的叶三小姐,相貌生得一等一,身手也出众,堪称将门虎女,哪里配不上你了。”

“我告诉你,今日我进宫见皇后娘娘,程锦容也在一旁。提起你的亲事,她可是半点反应都没有。”

“她攀上了平国公府的高枝,以后就是平国公世子夫人,哪里还将你放在心里。你在这儿要死不活的给谁看?除了我这个亲娘,还有谁会心疼怜惜你半分?”

任凭永安侯夫人好说歹说,裴璋就是一言不发,甚至闭上双目。

永安侯夫人说得口干舌燥,气苦不已:“罢了,我该说的都说了。这门亲事,是你父亲定下的。你既是应下了,以后见了人就得高高兴兴的。结亲是结两姓之好。你心里好好想想吧!”

说完,起身便走了。

屋子里依旧一片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裴璋才睁开眼,目中露出无尽的痛楚。

只有在四下无人时,他才肯让自己沉浸在昔日的回忆里。回忆越是美好,现实越是痛苦。

那一晚,刹那间的犹豫踌躇,犹如一面银镜,清晰地照映出他心底的软弱和虚伪。也彻底摧毁了他的骄傲。

他是真的永远失去容表妹了。

他甚至无颜责怪任何人。

……

儿女都是前世修来的债。

永安侯夫人搂着哭肿了一双眼睛的裴绣,心里感怀唏嘘不已,口中叹道:“阿绣,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你不愿嫁给江六。我也不愿你嫁给一个没用的窝囊废。”

“可这门亲事,是你父亲执意定下的。我也奈何不得。你就认命了吧!”

裴绣哭道:“我不认命!母亲,我不认命!还没正式过定,现在改口反悔还来得及。母亲,我求求你了,你去求一求父亲,求他退了这门亲事吧!”

江六公子的好哭怂包之名,早已在京城闺秀圈里传开。

往日裴绣和交好的闺中密友,私下里还曾说笑过,不知以后是谁这么倒霉,会嫁这么一个爱哭的怂货。

万万没想到,她就是这个倒霉鬼!

裴绣越想越是悲催,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往下滴落。

永安侯夫人心酸不已,红了眼睛:“你说的是什么傻话。虽未过定,口头已允下的亲事,如何能随意退亲?”

“再者,你父亲什么脾气,你又不是不清楚。这些时日,为了你的亲事,我不知说了多少回,磨破了嘴皮子,也没能令你父亲改主意。”

“你就是哭上千回百回也没用。”

裴绣扑在亲娘怀里,放声恸哭。

永安侯夫人和女儿抱头哭了一场,直哭得眼睛肿了声音嘶哑了,才慢慢停了下来。

傍晚,永安侯回府后,见到母女两个都红肿着一双眼,顿时怒从心头起:“这样的好亲事,你们母女两个哭什么?要是传出去,不但卫国公府没了颜面,我们裴家的脸也算丢尽了。”

永安侯夫人心里一颤,忙挤出笑容:“侯爷消消气,阿绣年少气盛,一时转不过弯来。以后,我一定好好劝她。”

永安侯重重哼了一声。

裴绣咬着嘴唇,眼眶中的泪水又要掉落。

永安侯冷冷瞥了裴绣一眼:“把你的眼泪都给我收起来。定亲之前,你就在闺阁里安安分分地待着,不准出府,也不准见任何外人。”

“要是这门亲事出了半点差错,你以后也不必再嫁人了。”

裴绣的哭声,被生生噎了回去。

……

靖国公府。

练武房里,叶凌云被亲姐揍得四处乱窜,口中不时哀嚎一声:“疼疼疼!我认输了,快些住手啊!”

“你心里有气,去和祖父祖母父亲母亲说,别冲着我来啊!又不是我要为你定亲……诶哟!”

一身红衣的叶轻云,面颊绯红,双眸中燃着愤怒的火苗,拳脚如飞,将叶凌云揍得鼻青脸肿。

叶凌云自小到大被亲姐揍惯了,只得自认倒霉。待叶轻云稍稍冷静下来,见叶凌云龇牙咧嘴的可怜样,难得有些良心愧疚不安。

“四弟,对不起,”叶轻云张口道歉:“我本来是想陪你练武过招。可气头一上来,根本管不住手脚。今日出手重了些。”

天不怕地不怕张扬又肆意的叶三小姐,此时消沉又低落。

叶凌云心里颇不是滋味,忍不住叹了口气:“你不想嫁给诸位皇子,不愿整日勾心斗角的过日子。永安侯府要来提亲,你怎么又不愿意了?”

虽然他和裴璋没什么交情往来。不过,裴璋是京城里最出色的勋贵少年之一。这样的亲事,叶轻云怎么还不乐意?

叶轻云轻哼一声:“裴璋心里一直喜欢他的表妹程锦容,现在程锦容和贺祈成了一对,裴家转脸就要来叶家提亲。拿我当什么了?”

“别说我不想嫁人,我就是要嫁,也得嫁一个一心一意待我的夫婿。”

叶凌云挠挠头:“那现在该怎么办?祖父已经应下亲事,过几日,裴家就要正式登门过礼了。”

第二百七十四章 波折(一)

靖国公和靖国公夫人一直为孙女的亲事发愁。

门第相当有出息的儿郎,被叶轻云的“威名”吓得不敢登门提亲。偶有登门提亲的,要么家世差了一截,要么就是本人平庸。

堂堂靖国公府的嫡孙女,竟面临嫁不出去的窘境!

永安侯一张口,简直是喜从天来。

裴璋相貌生得俊,身手出众,又得天子青睐,前程不可限量。如此好亲事,靖国公焉有不应之理?

至于裴璋曾恋慕表妹而不得黯然神伤这等小事,靖国公压根就没放在眼底。

联姻是结两姓之好。待成亲后,小夫妻慢慢相处培养感情便是。这等细枝末节,不必计较。

不过,靖国公很清楚自家孙女的脾气,一直未曾直言相告。直至裴家要登门提亲了,才透了口风。

这可把叶轻云给气坏了。

叶轻云心里憋着闷气,哼了一声“我这就去见祖父祖母!”

叶凌云又是一惊,一把抓住叶轻云的胳膊“三姐,你可别冲动,更别乱说话,要是惹怒了祖父祖母,可是大大不妙……”

“现在顾不得这些了。我要和祖父祖母将话说明白。”叶轻云用力甩开叶凌云,气势冲冲地走了出去。

叶凌云头大如斗,顾不得收拾自己,立刻追了出去。

叶轻云轻身功夫极佳,如一阵轻烟般,转眼不见了踪影。叶凌云就悲催多了,左腿之前被踹中,现在走路一跛一跛,哪里追得上。

待叶凌云赶到祖父祖母的院子时,被守门的小厮拦在了门外。叶凌云又急又气,踹了小厮一脚“给我滚开!”

那小厮被踢了一脚,疼得直抽凉气,却不敢让开“四公子,国公爷有令,让奴才在这儿守着,任何人不得入内。求四公子可怜奴才一条小命。”

叶凌云嘴硬心软,小厮求到这份上,他也未再硬闯。伸长耳朵听着屋内的动静。

……

内堂里,叶轻云怒道“……我不嫁!我的终身大事,我自己点头才算!”

平日看着温和好脾气的靖国公,显然也被气得狠了,怒道“混账!你就是这么和祖父说话的?”

“裴璋有哪里配不上你!为了你的亲事,我这个做祖父的不知操了多少心。当日宫中选皇子妃,你不好生表现也就罢了,还在椒房殿里舞剑。那些诰命贵妇们,谁敢来提亲?”

“和你年龄差不多的名门闺秀,一个个都定了亲事。唯有你待字闺中,无人问津。你当这是什么风光的事情不成?你祖父这张脸,也快被你丢尽了。”

“连裴家的亲事你都不应,你到底想嫁什么样的人家?”

叶轻云寸步不让,怒目相视“门第如何我不管,我要嫁就嫁一个全心待我的夫婿。祖父觉得裴璋好,无非是看中了永安侯府的门第。可裴璋心里喜欢的另有他人,我为何要嫁一个这样的夫婿?”

“祖父只顾着自己的颜面,就不顾孙女的终身幸福吗?”

“在祖父心中,靖国公府的体面要紧。我这个靖国公嫡出小姐,一定要嫁门当户对的夫婿。至于我以后日子过得如何,祖父就全然不在意是吧!”

靖国公被戳中了痛处,面色铁青“你说什么都没用!总之,这门亲事我已经点了头。过几日,裴家就正式登门提亲,合庚帖,定下亲事。由不得你任性!”

叶轻云眼里的火星几乎喷出了眼眶“好,祖父只管定下亲事。到成亲那一日,祖父自己嫁过去便是。”

靖国公“……”

靖国公被气得暴跳如雷。

靖国公夫人夹在暴怒的靖国公和固执任性的孙女之间,委实头痛,没劝几句,便眼前一黑,昏厥过了过去。

……

靖国公夫人这一昏厥,祖孙两个也吵不下去了。

靖国公立刻命人去太医院官署请医官来。

叶轻云忍着心头怒火,迅速说道“四弟每日习武,时常受些皮外伤,每次都是请程公子来看诊。虽说程公子年轻一些,医术却是极好的。”

靖国公余怒未消,冷冷说道“程公子确实年轻有为。不过,他至今未曾娶妻。瓜田李下,你和他不宜来往过多。”

叶轻云“……”

叶轻云性烈如火,口舌上从不落人下风,此次却被噎得胀红了脸。

靖国公何等敏锐,立刻察觉出一丝不对劲来,老眼一眯,迅疾打量胀红了脸孔的孙女一眼“怎么?你不愿嫁裴家公子,莫非就是因为那个程公子?”

叶轻云气得热血上涌,脱口而出道“是又如何?”

急急赶来的叶凌云“……”

诶哟,我的亲姐。这等时候,可就别嘴硬了!要是祖父信以为真,可怎么得了!

叶凌云也顾不得腿疼了,一个箭步冲上前,猛地拉住叶轻云的胳膊“三姐,你就别说气话故意气祖父了。”

旋即连连向靖国公解释“祖父可千万别误会。程公子确实时常来府中。不过,每次都是因我受了伤,才请他来看诊。”

“程公子最是谨慎守礼,是世间难寻的端方君子。他从未和三姐独处说话,也从未言语孟浪唐突过。”

“三姐是故意说气话,祖父可别当真。”

靖国公瞥了绷着俏脸的叶轻云一眼,哼了一声,未再多言。

过了片刻,靖国公世子夫人也闻讯赶来。

靖国公世子在军营里领着差事,今晚不在府中。靖国公世子夫人听闻婆婆昏厥,心里一突。再见眼前这阵仗,更是头痛。

只是,叶轻云天生这副脾气,连靖国公有时也弹压不住。靖国公世子夫人这个亲娘,也莫可奈何。

小半个时辰后,太医院官署里来了人。

竟是程方亲自接了出诊,匆匆赶来了。

自常院使被杖毙,程方这个副院使便被提任正院使。程方亲自前来,给足了靖国公府颜面。

程景宏也随着父亲程方一同前来。

程方迅疾为靖国公夫人看诊,程景宏站在一旁。

这就是那位程公子了。

靖国公的目光,落在了程景宏的身上。

第二百七十五章 波折(二)

被这般打量,程景宏也有些不自在。

这几个月来,他常来靖国公府。不过,每次都是直奔叶凌云的院子,为叶凌云看诊疗伤。见靖国公,还是第一回。

好端端地,靖国公这般盯着他做什么?

祖父盯着程公子做什么?

该不是真的以为她和程公子私相授受吧!

程公子是谦谦君子,从无任何唐突之言,更无半点不当的举止。如此端方君子,她口中不说,心里却十分钦佩他的性情为人。

叶轻云已经消退了的怒火,再次燃了起来,蹭蹭往外冒。

叶凌云心里暗道一声不好,扯了扯叶轻云的衣袖,连连冲她使眼色。

我的亲姐,现在已是一团乱麻了,你就别再添乱了。

叶轻云气闷地将头扭到了一边。

程景宏眼角余光,一直在留意叶轻云的一举一动。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敢多看,很快收回了目光。

靖国公夫人一把年纪,平日身体就不太好。这一昏厥,更是不妙。程方一诊脉,便皱了眉头。

靖国公心里一沉,顾不得再打量程景宏,急切地问程方“她的身体没有大碍吧!”

程方略一沉吟,才道“国公夫人年迈体虚,不宜动气。我先为国公夫人开一副药方,喝上三日看看。过三日,我再来复诊。”

靖国公忙张口谢过,又令人拿了丰厚的诊金来。

出诊收诊金是理所应当之事,程方并未推辞。

程方父子很快告别离去。

……

叶凌云亲自送程方父子两人出府,有意无意地落后几步。程景宏也随之放慢脚步,就听身侧的叶凌云低声道“三姐就快定亲了。”

程景宏身体微微一僵。

叶凌云又叹了一声“永安侯府过几日就登门提亲。这门亲事,祖父祖母都点头首肯了。三姐心里不太情愿,今晚和祖父争执几句,祖母情急之下,昏厥了过去。”

原来如此。

程景宏心里复杂难言,胸口如压了千斤巨石,气短胸闷,难受至极。

叶凌云说这些话,倒也没存什么试探之意。事实上,程景宏将自己的心意遮掩得严严实实,别说叶凌云,就是叶轻云也未察觉。

叶凌云有些歉然地说道“三姐的脾气,你也该知晓一二。她在气头上,什么话都敢说。今晚不知怎么提起了你的名字,祖父心中生了误会,刚才有所唐突冒犯,请你见谅。”

怪不得靖国公刚才打量的目光里隐含不善。

程景宏晦涩沉重的心绪,竟透出了一丝甜意。

这一场暗恋,从头至尾,都是他一个人的事。便是这样的“误会”,于他而言,也是值得珍惜回味的。

程景宏终于张口“些许小事,我不会介意。”

叶凌云松了口气,咧嘴一笑“程大哥胸襟广阔,令人钦佩。”

一个激动高兴之下,连称呼也改了。

也可见在叶凌云的心里,从头至尾也没想过自己的亲姐和程景宏会有什么瓜葛。

程景宏面容还算平静,心里的滋味,也只有自己知晓了。

回程的马车上,程景宏一直沉默不语。

不过,他平日就不喜多言。程方也早已习惯了长子的沉默少言,也未生什么疑心,只问了一句“景宏,你的面色似不太好。是不是近日有些劳累了?”

程景宏简短地应道“无妨。”

程方也拿长子没法子,索性住了口。

三日后,程方再次登门,为靖国公夫人复诊。

靖国公夫人身体本就虚弱,这一倒下,却得慢慢将养。

叶轻云心中愧疚,一直在床榻边伺疾。

靖国公夫人很清楚自家孙女的脾气。虽然性烈冲动易怒,却也善良心软。在叶轻云面前泪眼婆娑地哭了几回,终于哭得叶轻云低头让步。

半个月后,永安侯府长公子和靖国公府叶三小姐定下亲事。

靖国公心疼孙女,舍不得孙女早早出嫁。和永安侯商定,要将孙女多留两年再成亲。

……

程锦容身在宫中,消息十分灵通,几乎是第一时间便知道了此事。

程锦容一时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前世的表哥兼夫婿,终于和别的少女定下亲事。

他们两人,背道而驰,愈行愈远。

裴皇后打发身边人退下,轻声说道“你和裴璋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情分不同旁人。他定下亲事,你心里有些不自在,也是难免。”

有些隐秘的心情,便是对着自己的亲娘,也说不出口。

程锦容定定心神,冲裴皇后笑道“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我心中坦然得很,没什么可不自在的。”

裴皇后细细打量程锦容的面色,见她神情坦荡,才算放心“你不多想就好。”

“算一算时日,你写的信也该到边关了。你爹最是疼你。你和贺祈情投意合,这门亲事,你爹一定会高高兴兴地应下。”

提起贺祈,又是一团乱麻。

程锦容心里暗暗叹了一声,打起精神笑着应道“是啊!爹对我素来百依百顺。”

一提程望,裴皇后不免怔怔片刻。很快,将头转到一旁,掩去眼中闪过的水光。

少年夫妻,百般恩爱,却被迫“生离死别”,天各一方。她在宫中做着裴皇后,他在边军里做着程军医。

此生,她和程望也没机会再相见了吧……

程锦容很快就见到了裴璋。

裴璋在秋猎中受了伤,一直在府中养伤。如今伤势痊愈,亲事定下,他自是要进宫当差。程锦容随着杜提点一同来为天子请平安脉,一抬眼,便看到了裴璋。

痛苦和磨难,催人成长。

裴璋瘦了一些,目光平静,抿紧的嘴角显出了几分沉默坚韧。

她和他,是真的了断前尘,各自“婚嫁”了。

程锦容和裴璋对视一眼,各自收回目光。

贺祈“……”

贺祈绝不承认自己在吃醋泛酸。

呵呵!裴璋早就是陈年老黄历了。从程锦容重生的那一刻起,裴璋就已被三振出局。他才是程锦容的未婚夫婿……

没错!他根本不用将裴璋放在眼底!更没必要吃这份闲醋!

第二百七十六章 伤痛

请完平安脉,杜提点告退。

贺祈主动请缨,要送杜提点程医官一程。

宣和帝近来未发宿疾,心情颇佳,笑着打趣了一句:“是不是看裴校尉定亲,贺校尉也情急了?”

贺祈厚颜笑道:“末将这点心事,皇上一看便知。”

宣和帝一笑置之。

没曾想,裴璋也拱手道:“末将一同送提点大人和程医官。”

贺祈:“……”

程锦容也有些诧异,抬头看了裴璋一眼。

宣和帝并不思虑这等小事,随意点点头准了。

裴璋和贺祈一同送杜提点程锦容出了保和殿。

杜提点意味深长地瞥了身侧的爱徒一眼。

程锦容一刹那的惊讶后,此时已恢复冷静。从面上窥不出半分情绪。

走出保和殿一段路后,程锦容停下脚步,先对贺祈说道:“我和裴校尉有些话要说,请贺校尉先行一步。”

贺祈:“……”

贺祈抽了抽嘴角,嗯了一声,转身离去。

杜提点更是知情识趣,很快便走了。

……

保和殿外宽敞平阔,视野也格外开阔。十数米之内,有人靠近,一眼便能看见。在此地说话,倒也便利。

程锦容抬头看向裴璋:“听闻裴校尉定了亲事,恭喜裴校尉!”

裴璋目中闪过一丝痛苦。

不过,他已熬过了最痛苦的一段时日。现在心里的伤疤还在,疼痛依然清晰,却也能勉强维持镇定:“多谢程表妹。”

昔日亲昵的容表妹,裴璋无颜再喊出口,改成了程表妹。

“你和贺校尉情意相投,定亲之事也该快了。我也要恭喜程表妹才是。”

程锦容淡淡一笑:“多谢裴校尉。裴校尉今日特地送我一程,想来,不止是要说这些吧!”

裴璋深深看了程锦容一眼:“是。”

“昔日之事,你我皆心知肚明,我也无颜再多说什么。我知道你心中恨极了我父亲。只是,如今裴家和皇后娘娘同乘一条船,唯有同心协力,方能安然无事。”

“哪怕是为了皇后娘娘,为了六皇子殿下,你也要压下仇恨。千万不可冲动行事。”

一直未曾挑破的事实,终于从裴璋口中说了出来。

裴璋到底是在担心她的安危?

还是想说服她放弃报仇雪恨?

程锦容目中闪过一丝冷意,声音里透出一丝讥讽:“该怎么做,我心里清楚,无需你来提醒。”

裴璋目中闪过苦涩,半晌才低声道:“裴家亏欠你们的,总有一日,我会都还给你们。请你相信我,我此时说的话,句句都是出自真心。”

程锦容没有半分动容,冷冷说道:“你是否真心,和我无关,我也不在乎。从今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不必再有什么交集牵扯了。”

说完,转身离去。

裴璋嘴角抿得极紧,似要将口中的苦涩全部逼退。

在原地站了片刻,裴璋才转身回了保和殿。

贺祈看似悠闲地站在保和殿外,不偏不巧地拦住了裴璋。

裴璋停下脚步,看向贺祈:“怎么?我和表妹说几句话,你就这般忐忑不宁了?如此看来,你对表妹着实没什么信心。”

这几句话,分外犀利。

贺祈目光一闪,扯了扯嘴角,目中却无半分笑意:“有没有信心,都是我和阿容之间的事,和你没什么相干。就不劳你操心了。”

裴璋冷冷说道:“我和表妹一同长大,在我心里,表妹就如我亲妹妹一般。她的事,我焉能不操心。”

贺祈半分都不客气:“你有这份闲情心思,还是多关心关心叶三小姐吧!”

裴璋:“……”

裴璋心中一痛,和贺祈对视一眼,心中各自冷哼一声。

……

这一日傍晚,程锦容随杜提点一同出宫。

杜提点瞥了程锦容一眼,到底没多嘴多问。

程锦容回了程府,正巧程方今晚也回来了,众人欢聚,自有一番欢喜。晚饭后,程方将程锦容叫进了书房,仔细地问询程锦容在天子身边伺疾之事。

程锦容坦然说道:“每日提点大人为皇上请平安脉,我都会随行。不过,都是站一旁看着罢了,并未令我诊脉。”

程方笑道:“这是当然。你这般年少,便是医术再精湛,也得慢慢磨练。先在皇上面前混个脸熟,过个一两年,或许就有机会为皇上诊脉了。”

“太医院的一众医官,熬上十年二十年的大有人在,也没几个能到圣前伺疾。你有今日风光显赫,不知多少人在背后泛酸眼热。”

说到这些,程方颇为骄傲自得。

程锦容抿唇一笑。

能成为长辈心中的骄傲,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程方鼓励程锦容数句,便令她早些回去歇下。

一个晚上几乎都未吭声的程景宏,送程锦容回了清欢院。正要张口作别,程锦容忽地轻声问道:“大堂兄,你这般伤心憔悴,是不是因为叶三小姐?”

程景宏:“……”

他一直将心事遮掩得严严实实,程锦容是怎么知道的?

程锦容见大堂兄震惊不已的模样,不由得叹了一声:“看来,我猜对了。”

程景宏默然片刻,才道:“我从未表露过心意。所以,叶三小姐也从不知我一直暗中倾慕她。父亲母亲不知,二弟三妹不知,你极少回来,为何一见我,就知我心中伤痛?”

因为,她也最擅长遮掩隐忍,所以格外敏锐。

程锦容避重就轻,轻声说道:“叶三小姐已和裴璋定下亲事。大堂兄伤心难过一阵子,便将她忘了吧!”

“大堂兄年轻有为,以后定有自己的良缘。”

程景宏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放心吧!我能撑得住。”

有些伤痛,绝不是轻飘飘的几句话就能抚慰。

程锦容深知其中滋味,没有再多言。

倒是程景宏,沉默了片刻说道:“裴璋定了亲事,你心里也一定不太好受。”

程锦容:“……”

算了,这个话题就别聊了。

程锦容清了清嗓子:“天色不早了,大堂兄明日还得早起,早些回去歇下吧!”

程景宏看了程锦容一眼,点点头,转身离去。

第二百七十七章 亲家

边关。

平国公的军帐里,程望正恭敬地拱手行礼:“下官见过国公爷!”

素来威严的平国公,对着程军医却是分外客气礼遇,亲自伸手扶起程望,笑着说道:“程军医不必多礼,快些请起。”

程望:“……”

程望心情有些复杂。

几个月前,女儿在信中说不愿嫁人。他毫不犹豫地回绝了平国公的提亲。话虽然没说开,彼此都心知肚明。

他是中军营帐的军医,更是军医营中医术最精湛高妙的一个。有品级的武将们,生病了基本都找他看诊,平国公往日也都是召他前来。

这几个月来,平国公身体偶有不适,却未召他看诊。

军营里早已有“国公爷厌恶程军医”的传言了。

一众军医私下里猜疑嘀咕,甚至有一两个大着胆子,私下问过他:“程军医是否开罪了国公爷?”

他随口敷衍应对了过去。心里早有长期被冷落一旁的准备。

没曾想,他今日又被请进了中军营帐。

边军统帅平国公贺凛,满面笑容,亲自相迎。见了他,一派见了未来亲家的亲近热络……个中滋味,真是微妙难言啊!

想到昨日收到的女儿来信,程望心中颇有些无奈。

之前口口声声绝不嫁人的程锦容,在信中说自己和英俊不凡年少有为的贺三公子日久生情。两人已私定终身,为了堵众人之口,总得先定下亲事……

儿女都是前世的债!

……

儿女就是前世债主,这辈子做了人家亲爹,可不就是来还债的么?

平国公心里也嘀咕不已。

贺祈几日前的来信里,已说得清楚明白。他和程锦容情意相投,非程锦容不娶。而且,他已当着皇上和一众皇子的面表露了心意。

这门亲事,得早些定下。

平国公看了信后,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先臭骂了混账儿子一顿。然后捏着鼻子为孽子提亲。几个月前的尴尬还历历在目,他也只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命人请了程望过来。

幸好,尴尬的不止他一个。

看到程望复杂的神情,平国公的心情骤然好转。

反正是贺家娶儿媳过门。

程锦容门第低一些,不过,自己有本事有能耐,既得裴皇后青睐,如今又到了圣前伺疾。杜提点年近六旬,撑不了几年就要告老。日后,程锦容便是天子的专职太医。标准的天子近臣。

这样的儿媳,平国公焉能不满意?

平国公和颜悦色地笑道:“军中不宜饮酒,我命人备了些菜肴,程军医请坐。”

程望拱手谢过,在平国公对面坐了下来。

程望半点吃喝的心情都没有,拿着筷子,随意吃了几口,味同嚼蜡。

平国公的心情倒是好得很,颇有秋风扫落叶之势,桌子上的菜肴被吃了大半。

饭后,桌子很快被收拾干净,侍卫端了一壶清茶上来。平国公和程望各执一杯清茶,心里同时想着,不必耽搁时间,该进入正题了。

提亲之事,自然是男方主动,没有女方张口的道理。

程望握着茶杯,嗅着茶香,岿然不动。

平国公也未绕圈子,开门见山地说道:“今日请程军医前来,是有要事相商。我膝下有一嫡子,在家中排行第三,单名一个祈字。”

“三郎今年十五,过了年就十六了,也到了婚配之龄。我这个做父亲的,不便自夸。不过,三郎以十五之龄,在御前侍卫大选中脱颖而出,做了皇上的御前侍卫统领。在京城里一众勋贵少年里,也算出众。”

“听闻程军医有一爱女,美貌出众,医术过人。我今日厚着颜面,亲自为三郎提亲。不知程军医意下如何?”

说来,平国公也算厚道了。

什么两情相许私定终身之类的字眼,只字未提。更未提及程望当日说过“女儿不愿嫁人”之类。提亲的态度也颇为诚恳。

程望却未一口应下,正色说道:“下官只这么一个女儿,她的亲事,下官必要慎之又慎。国公爷提亲,下官得好好考虑几日,再给国公爷回复。”

结亲时,女方理当矜持一些。

不管如何,断然没有男方一张口女方就点头的道理。

平国公笑道:“这是当然。程军医好好考虑数日,再回复也不迟。”

……

程望走后不久,贺凇就来了。

贺凇见自家兄长喜笑颜开,不由得笑着揶揄打趣:“几个月前被三郎气得七窍生烟,说什么再也不管他的亲事。今日还不是乐颠颠地替他提亲?”

平国公理直气壮地应了回去:“我是他亲爹,我不管谁管!”

贺凇很是笑了一回:“是是是,大哥言之有理!”

平国公心情颇佳,很有风度地任由贺凇取笑。

说笑了一回,平国公和贺凇说起了正事:“……鞑靼太子主动在大楚为质,皇上又下旨,将寿宁公主和亲鞑靼太子。这几个月来,边关也确实平静了许多。”

小股的游骑冲突,倒是未曾断过。不过,最多数十上百,伤亡极少。对连连打仗不断的边军而言,已是难得的休养生息了。

贺凇收敛笑意,低声道:“鞑靼狼子野心,我们大楚和鞑靼迟早有一场大战。如今虽然止戈,我们却是丝毫不能放松警惕,每日都要练兵。”

悍不畏死的兵卒是练出来的。若是松散下来,就如刀锋入鞘,战力会大大降低。

平国公略一点头:“你说的有理。每日练兵之外,还可轮流派兵巡游边关。”

这也是边军练兵惯用的手段了。

将兵将轮流派出去巡游,遇到鞑靼大股骑兵,立刻撤回。遇到小股的骑兵,就可放手一战。如此,刀锋不时出鞘见血,方能成为战无不胜的宝刀!

就在此时,一个侍卫恭敬地禀报:“启禀国公爷,启禀将军,京城派人送了家书来。”

平国公和贺凛齐齐讶然。

几日前,平国公才收到贺祈的来信。怎么这么快又有了家书?

莫非是府中出了什么事?

平国公神色微沉:“立刻让送信的亲兵进来。”

第二百七十八章 家丑(一)

此时的贺凇,还不知道这封突如其来的家书,会是何等的令人心痛。

送信来的贺家亲兵,一路快马奔波,面上犹有悍勇之色。进了中军军帐后,亲兵跪下行礼,很快呈了家书上来。

平国公接了家书,令亲兵退下休息,很快拆了信。

平国公目光一扫,只看几行,面色就霍然变了。

贺凇心里倏忽一沉。

自家兄长的脾气,他最清楚不过。等闲小事,平国公绝不会有这样的反应。这封家书里所说的事,一定非同小可。

“大哥,出什么事了?”

平国公看了贺凇一眼,目中闪着复杂又愤怒的寒光。却什么也未说,继续低头看信。

贺凇被兄长这一眼看得心头发凉。

到底出了什么事?

前一刻,平国公还在为儿子的终身大事有了着落而高兴。这一刻,就因家书变了脸色。贺家一定出了变故!

贺凇没有再催促追问,默默等着。

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

那封信,有三页,不算太长。一盏茶功夫便能看一遍。平国公来来回回看了数遍才停,紧紧握着薄薄的信纸,用力之大,似要将信纸捏碎。

“二弟,”平国公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这封信,你自己看。”

贺凇抬头和平国公对视,应了一声,接了信。

……

只看两行,贺凇的脸就白了,握着信的手不停颤抖。

贺袀秋猎时被暗箭所伤!伤了右眼,伤了脸!

他只有一子一女,贺袀一直是他的骄傲。虽说武将受伤不算稀奇,可伤在脸上毁了右眼,对一个年轻武将来说,几乎是致命的打击。

更令人惊骇的是,伤了贺祈的人,竟是贺家家将贺青山!

短短几个字背后,透出的是令人心寒心惊的事实。

这绝不是意外,而是!

贺凇逼着自己看了下去。

信中所写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令人心惊。有刺客潜入皇庄天牢,刺杀贺青山不成,刺客自尽身亡。

贺青山被押往京城,在平国公府外遭遇刺客伏击。刺客里竟有一个擅用弓弩的贺家亲兵。

行刺失败,这个亲兵也自尽而亡。不过,有了这个线索,仔细追查,定能将贺家的内鬼揪出来……

这封信,是太夫人亲自所书。

太夫人写这封信时,显然情绪波动不稳,字迹潦草飞舞,写一段歇一段。到了下一页,墨迹上有泪水晕染过的痕迹。

“……这些年,我自问对二郎三郎一视同仁,并无偏颇,对郑氏这个儿媳也算满意。万万没料到,郑氏狼子野心,早生出了歹念,意欲谋害三郎。二郎对平国公世子之位,也早生出觊觎之心。嫁入大皇子府的阿初,也参与其中。”

“郑氏借着掌家之便,在府中安插亲信,私下拉拢亲兵家将。我对郑氏素来信任,一直未曾察觉,终酿成大祸!”

“三郎心思敏锐,早有察觉,将计就计。二郎受伤,我这个做祖母的心痛如割,也迁怒三郎。更令我心痛的,是贺家祸起萧墙手足相残。”

“家丑不可外扬。我已令三郎去刑部周旋打点,务必将刺杀命案早日结案。”

“阿初贵为皇子妃,我这个祖母,也无可奈何。可郑氏和二郎,定要严惩!否则,传承百年的平国公府,将会毁于他们母子之手!”

……

平国公神色难看至极。

贺凇心乱如麻,脑海中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才哑然道“大哥,对不起……”

话未说完,已哽咽难言。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贺凇领兵征战数年,在边军中素有骁勇之名,是平国公的左膀右臂。兄弟两人齐心协力,情谊深厚。

可谁能想到,远在京城的妻儿竟做出这等令人不齿的事情来!令贺凇无地自容羞愧难言。

如果不是贺祈提前警觉有所防范,受伤遇刺的人就是贺祈!

如果郑氏母子算计无误,平国公世子之位,就会落在二房!

为了爵位和家业,竟这般狠心算计陷害自己的手足。贺袀挨这一箭,一点都不冤!心狠手辣的郑氏,更是死有余辜!

可太夫人为了贺家声名,硬是将家丑压了下来,秘而不宣。这不仅是在保护平国公府的名声,更是在袒护贺家二房。

贺凇还有什么颜面面对兄长!

平国公看着面色惨然目中含泪的贺凇,心里汹涌的怒火稍稍散去,长叹一声“这如何能怪你!”

说了这一句,平国公也无以为继了。

半个时辰前还亲密无间的兄弟两人,四目相对无言。

贺凇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咬咬牙说道“大哥,我要回京城一趟!”

平国公沉默片刻,才道“边军将领,无诏不得擅离。你想回京城,得写奏折呈至朝廷。你要以什么为理由回京?”

贺凇声音低哑“二郎受了重伤,我这个做父亲的,心悬亲子。”

平国公眉头拧得更紧“因私忘公,为探望亲子离开边军。此事一出,朝中弹劾你的奏折,怕是要堆积如山!”

身为武将,保家卫国,理当以国朝为先。贺凇此举,定会惹来非议!也会失了圣心。

贺凇下定决心,不再犹豫“弹劾也好,训斥也罢,总之,我一定要回京。”

顿了顿,又道“请大哥信我一回。我一定将此事处置得妥当,不留半点后患!”

平国公也无话可说了,点了点头。

兄弟两人又沉默对立许久。

贺凇激动汹涌的情绪,并未平息。不过,面上总算镇定了一些“这封信,我们兄弟看完便烧了吧!不可留下痕迹!”

平国公嗯了一声,拿过信,扔进炭盆里。

火苗很快渗进纸上,片刻间,信烧成了灰烬。

火光闪烁间,贺凇的眼睛也在泛红。不知是伤心抑或是愤怒过度。过了许久,贺凇才道“大哥,我这就回去写奏折。”

平国公应了一个字“好。”

然后,贺凇拱手作别,很快离去。

军帐厚实的帘门被掀开,凛冽的冬日寒风透了进来。平国公皱紧眉头,无声长叹。

第二百七十九章 家丑(二)

中军军帐里发生的一切,程望自然半点都不知情。

他在军医营里忙至晚上,总算有了片刻闲暇,和几个军医一起吃晚饭。军中的晚饭,颇为简单,不过是米粥馒头,并一些咸菜罢了。

几个军医的心思,都不在饭食上,互相使了个眼色,笑着问程望“程军医,今日国公爷召你前去,该不是看诊吧!”

程望在中军营帐里,和平国公一同吃了午饭。此事根本瞒不了人,短短半日,军医们就都知道了,一时间,人人心生好奇。

平国公连着几个月不待见程军医。无端端地,怎么又召程军医前去,还纡尊降贵地和程军医一同吃午饭?

面对几双好奇的目光,程望心情复杂,面上不露半分“国公爷身体硬朗,无需看诊。”

至于其他的,无可奉告。

别看程军医平日性情随和,板起脸孔来,谁也不敢自讨没趣。

几个军医讪讪地一笑,不敢再多嘴多问。

程望心情并未好到哪儿去,吃了晚饭,便回了自己的营帐。

贴身长随川柏,倒是清楚程望的心思,低声劝了几句“小姐愿嫁贺三公子,这么好的亲事,公子何必介怀。”

程望叹了一声,声音中透出浓浓的自责和愧疚“我这个做亲爹的,不能时时伴在她身边。每个月只能靠书信来往。她身在宫中,不知遇到多少纷扰事端。在信中,她一律轻描淡写,不想我为她担心。”

“我总觉得,她和贺三公子之间的事,并不像她信中所写的这般简单。”

“可是,我不能擅离边军,不能回京城,不能去她身边,不能亲口问一问她的心意。她心里在想什么,我这个亲爹根本不知道。”

说着,程望又是一声苦笑,目中露出些许苦涩“我所能做的,也只有顺着她的心意了。”

程望语气中的伤怀,听得川柏心中泛酸“公子当着差事,不能长伴在小姐身边,父女分别多年,也非公子所愿。公子别这般自责。”

程望扯了扯嘴角,没再多说,只将放满了信的木匣子拿了过来,一封封取出来,慢慢地仔细地看,一遍又一遍。

烛火跳跃,程望鬓角的白发又多了一丝。

……

接下来几日,程望未曾去见平国公。

倒是军中传出一则消息,贺将军的嫡子受了伤,贺将军写了奏折送去京城,要告假回京。

程望虽是军医,在军中待了多年,也熟悉军中规矩。听闻此事,心里颇有些惊讶。

贺将军为了儿子告假离开边军,此事可大可小。要是被一众御史揪住不放,使劲弹劾,对贺将军绝不是什么好事。

贺将军是平国公的亲弟弟,是贺祈的亲二叔。贺家出了这等事,也不知和贺祈有无关联……女儿就要和贺祈定亲了,贺家的家事,日后也会牵扯到程锦容。

程望思来想去,终究不太放心,写了一封信送去京城,提醒程锦容留心此事。

然后,平国公再次相邀。

程望又进了中军营帐。

平国公这几日心事重重,神色间略见憔悴。笑容也不及前一次轻快,颇有些强颜欢笑的意味“冒昧请程军医前来,还请程军医不要见怪。不知程军医考虑得如何了?”

程望此次也没再端架子,张口应了下来“国公爷如此抬爱,下官便应了亲事。”

平国公舒展眉头,笑了起来“如此,我们以后可就是亲家了。私下里,不必再拘谨,说话随意些也无妨。”

程望“……”

程望只得笑着应下。

既是要做儿女亲家了,贺家的家事,程望倒也可以问上一问了“下官这几日听闻,贺二公子在秋猎中受伤一事,不知是真是假?”

平国公收敛笑容,目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是。二弟放心不下,执意要回京城。已写了奏折,只等皇上允了奏折,立刻就启程归京。”

顿了顿笑道“他回去一趟也好。正好可以操持三郎和程姑娘的定亲一事。”

这倒也是。

程望也未客气推辞,笑着说道“我的兄长也在京城。我已写了信给兄长,定亲一事,都托付给兄长了。”

儿女定亲,两个亲爹都不在,由女方大伯父男方二叔出面,也说得过去了。

……

这一日过后,平国公府三公子和程军医爱女的亲事,也悄然传开。

一众军医暗暗咋舌。

怪不得平国公对程军医如此礼遇,感情是结了亲,做了亲家啊!

这等大喜事,众军医少不得要去程望那里恭贺一回。不管程望心里有多少顾虑,既已应了亲事,面上就得高高兴兴的。

连着几日,程望应付众人,应对得心力交瘁。

半个月后,贺将军身边亲兵前来相请。

贺将军病倒了。

对外的理由是“劳累过度”,以程望的医术,一诊脉便知。贺将军分明是忧思过度,饭食不下,身体不支倒下了。

贺凇也是年近四旬的人了,身材高大,满面英武之气。此时躺在床榻上,双鬓间多了许多白发,面容暗淡。

程望开了药方,又劝慰了几句“二公子的事,下官也听说了。为人父亲,听闻儿子遇刺受伤,心情郁结也是难免。只是,将军也得保重身体。否则,便是朝廷准了将军的奏折,只怕将军也启不了程。”

贺凇目中掠过复杂痛楚的情绪,半晌才道“多谢程军医提醒。”

之后数日,贺凇振作起来,按时喝药吃饭。到底身体底子硬朗,身体很快有了起色。

岁末年底,朝廷的手书终于送到了贺凇的手中。贺凇的奏折,在朝中确实引起了一些争议。最终,宣和帝还是准了贺凇所请,允贺凇告假三个月。

去往京城,一来一回,就得两个月。还有一个月,可以留在京城,将该做的事都做完。

贺凇当日就向平国公辞行。

平国公也拦不住他,只得应了。

大年三十,寒风凛冽。贺凇启程归京,两百亲兵随行。

马蹄踢踏声声,向京城而去。

第二百八十章 新年(一)

宣和九年。

新年元日,五更天时,宫门外便已排满了进宫觐见的马车。一众诰命贵妇,各自穿着厚氅抱着暖炉,坐在马车上静候。

天明时,宫门方开。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两张略显陌生的宫女脸孔:“请诸位夫人随奴婢入椒房殿觐见皇后娘娘。”

众诰命夫人心里各自诧异。

新年元日觐见皇后,这是多年来的惯例。裴皇后病弱多年,平日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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