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夫人养成记》 001 仓椒初逢 花以香一个闪神,起身的时候险些从炕上滚下来,她早间总是血气虚容易头晕,这会儿一点不觉得晕,却是心口刺喇喇的疼。 “闺女,爹打听过了,那男人可是个了不得的大官人!前天一早就回京里去了……” 耳边响起声音的时候,她正好要起床,双腿一软就栽了回去,到底没摔到,她失神了半天。 “唉,好闺女,咱就老老实实在村里找个踏实小伙……你就想啊,天上的月儿再好看,咱们也摸不到不是。” 隔着窗,花老爹好声好气的劝慰她,叨叨的没个停。 花以香觉得难受,从小到大都没这么难受过,她真觉得后悔,本该在这个小村里窝着,没事种种菜,养养花…… 可是,这一切就在花老爹给她安排的一趟相亲事儿上毁了。 在铜钱村,花以香还没满十三岁就已经是村里小伙儿们都惦记的村花了。为这,她爹没少发愁,自家闺女从小就没按照他那朴实的模子长,眉眼精致的跟花儿似的,越长越俏,而今这十三岁的水灵灵的年纪,每每出趟门就能惹来一场争风吃醋的事儿。 前几日村长找上门来,委婉的向花老爹说明来意,花以香也到年纪了,是该找个人家定下来,不仅是为了他花家闺女的名声,更是为了整个铜钱村的和谐。 这么一顶大帽儿盖下来,花老爹没法不点头。 而一听说花老爹终于肯给闺女定人家了,适龄男儿都闻风而动,短短几日,他们家门都快要被上门来的人敲破了。 花老爹愁啊,愁的不是上门的人太多,而是他家这个这吃香的饽饽,一个都瞧不上,虽说他也觉得铜钱村里黝黑壮实的小伙儿配他那如花似玉的闺女委实有些不搭。 可这村里人都相看了个遍,总要定下来个不是? 偏他又做不来花以香的主儿,愁来愁去,人都瘦了一圈儿,这当口有人给他提了个主意,村里没有就村外找,花家闺女这天仙儿似的长相,哪个男人不喜欢,村里的钱瞎子可是给她看过手相的,大富大贵的命哟。 所以不仅要去村外找,还要去大镇上去找。这提主意的正是铜钱村的花媒婆,那一嘴漂亮话,听得花老爹脸上都笑出褶子了。 于是就定下来去仓椒镇相亲这趟事儿。 花以香是不愿意的,可是花老爹听了那媒婆的话,上了心,非要拉着她出门,花以香却是真的拒绝不了老爹的一腔热情。 两人同那花媒婆一道坐了半天牛车,到了镇上又去那成衣铺子花钱买了一身新衣裳,然后直接去了原先定好相看的地方,四喜茶楼。 花以香面若皓月,唇似点绛,一双秋水明眸亦是惹人,五官是当真秀致,兼之年纪尚幼,肤色白嫩,更胜常人几分容色,在村里走动总引的人驻足观看,村民都是朴实人,也就过过眼瘾,可这外头人就不一样了,人也多,眼神就没那么善意了。 花老爹少时就一张和气的圆脸,中年略有些发福,更显得圆润和蔼,这一天却气的瞪圆了眼睛,以往总是笑容可喜的脸也拉下来,每一个看过来的人他都要狠狠的瞪着,着实没甚威力。 只把他一双眼瞪的都酸的冒水了,还没等来约好的相看人家,倒是瞪来一群泼皮恶汉。 那几个恶汉自打花以香进了茶楼就盯上她了,一直肆无忌惮的看着,眼神颇为下流,等了半日,见他们也是在等人,就有些耐不住了,先是靠着他们邻座窃窃嬉笑,后来不知道打了什么主意,围上来要将花老爹拉走,口里不善的说花老爹欠了他们钱。 花以香自然是不肯让他们带走人,真叫是平白无故、无妄之灾! 花老爹被推攘时,跌了一跤,下巴磕了道口子,腿也肿的站不稳当,双手却牢牢的护着花以香,冲那些人喊骂。 几人推搡争执到茶楼门口,众人皆是看而不语,想来这种事情也是看多了。 花以香又气又怕,身子打着抖,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也发了红,正无助的望向围观的人群,指望着有人能帮忙,却不料连那花媒婆都不知何时没了影。 领头的恶汉怕她跑了,伸手就去抓她,花以香吓得尖喊了一声“爹爹”! 就在这时,她身侧忽然伸出一只长臂。白皙修长的手指牢牢的擒住了那恶汉的手腕,动作并不快的往下一折,但听见咔嚓一声,那分明是裂骨的声音。 花以香抖抖索索的眨了眨眼睛,视线往后略略一划,她的眼神就凝滞住了。 只因紧挨在她身后的男人,长得实在是太……惊艳了。 他长身玉立地站着,单就一手拿捏着人,背脊却是笔挺的,直裰长袍衬着他高挑修长的身材,花以香只到他胸口处,从他微垂着头的角度看过去,五官轮廓很立体,那肤色略白的鼻尖,和下颌线条,看的她发愣,大抵是周遭太过晦暗,众人麻木的表情,恶汉们肮脏的嘴脸,只映得他整个人如月下清竹、闲庭寒兰一般…… 明明还未看清他的全貌,花以香却已是痴了。 “放开老子,你什么人,敢来管老子的闲事!”恶汉显然痛极,面色狰狞喝道。 几个恶汉见此,都放开了花老爹,围上来骂道:“不要命的杂碎,你活腻了在仓椒镇管我们的事!好大胆子……” 说着便要围殴揍人,那人面若冠玉,气质出众,动作却不急不缓,冷眸一敛,拉着花以香就往旁闪躲,不过须臾间就避开了几人的拳脚。 “住手!你们这些不要命的东西,可知我家爷是朝廷命官,竟敢当街动手,可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 “你们知不知道殴打朝廷命官是什么罪罚,信不信我家爷摘了你们脑袋,连你们祖上的坟都刨了!”不知从哪跳出来个瘦小少年,一边抹着嘴角的粘上的酱料,一边连围观的众人都呵斥,“这仓椒镇还真是什么蛇鼠都有,你们这些人好没良心,见死不救,活该被恶人欺,想来你们县丞也不是什么好货色,这地方怕是连个天理王法都没有……” 少年伶牙俐齿着实厉害,那几个恶汉都被吼的不由自主退宿了几步,他们纵然跋扈嚣张,也是惜命的,若真是官府的人,他们哪里敢打。 这当头,终于有一群衙役匆匆而来,为首的高头大汉人还没冲到,嘴里已经囔囔着:“都闪开,闪开,谁在这闹事,都抓起来!” 恶汉们见势不妙纷纷要逃,却见那少年往前一挡,冷呵:“哪里走,敢打我家爷,不扒了你们一层皮,我也不配跟着爷闯南走北了!你们这些混人,作恶多端,若是不教你们知道厉害,以后还了得……” 花以香正蹙眉看着这般变化,身子却一歪,差点栽倒,她侧头一看,却是之前抓着她手臂的人松开了手。 刚事发突然,花以香并未在意被人半拉半扶着,可这一撤开,她猝尔脸热心跳起来。后知后觉的大喘气,好像要窒息了,她还未平复下来,朝身侧的人看去。 却只捕捉到个侧脸,那入鬓的剑眉和微扬的眼角……对方已然转身大步而行。 她下意识地追了两步,着急地朝着他喊了声:“哎,你……你!” “闺女,哎呦……我的腿哟。” 花老爹一声痛呼,引得花以香骤然停了动作,她忙过去扶住他,焦急的询问起来。 “爹,你伤到哪儿了?别动,别乱动……” 不远处的那人脚步不知为何停了,缓慢的回了下头,似乎疑惑着什么,看了眼他们,又神色漠然的转过去。 002 离村北上 自从仓椒镇回来,花老爹就在养腿伤,铜钱村是小地方,村村户户都种地养家,虽然过得十分朴实,却都安居快乐。 头两天花老爹还念叨那些被狗吃了良心的恶汉,后来见花以香整日的没啥精神头,就咂摸出门道来,不敢再念。 而今天一早他说了那个消息后,两人一张桌上吃饭都没声了,花以香没吃几口,就端坐着没动,垂下眸,日光映衬下,她的脸色微有些苍白…… “闺女,后村的那个小望我看着挺踏实,勤恳的……”花老爹话没说完,又叹息了一声,他有些白花的头,微微垂着,头回用带了些脾气的语气说,“这事就这样定下来,爹做主了!” 花以香回神后,抬头茫然的看着他,半天没想起村里有叫“小望”的人,她动了动唇,最后却一个字也没有说。 花老爹向来温和的性子都忍不住急了,这让花以香很怅然,女大当嫁,人人皆知,可是,若不能嫁于心仪之人,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一夜,花以香睡不着了,也不知真的是天闷的很,还是心烦了,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还出了些薄汗,黏在身上,更是难受。 头有些沉,她这才觉得有些异样,迷迷糊糊间,竟做起噩梦来。 她梦见自己被裹上红嫁衣,盖着红盖头,耳边劈里啪啦的鞭炮声、热闹响亮的唢呐声、嘻嘻哈哈的笑声,轿子一摇一晃的,整个人都恍恍惚惚,忽然轿子停了。 车帘被人粗鲁的掀开,一股风吹开了她的盖头,迎面扑来一高大的汉子,脸色蜡黄,双眼浑浊,面色狰狞的笑。 “啊……”她尖叫却发不出声,那高大的身躯笼罩下来,压的人喘不过气,花以香恐惧的拼命挣扎,却半点没有力气挣脱,每个人,在面临威胁,多半会无措,而女子真正惧怕的……莫过于清白。 “救命、救命……”呼吸急促,神色痛苦的花以香带着绝望的哭叫声从梦里醒来,她呆滞的望着床被,脸白如纸,冷汗浸透衣衫,散乱的头发黏在脸上颈部,一双眼睛微微发着红带着点儿可怜……整个人轻轻的颤着,梦里的那场景,她一回想就觉得胃里又绞痛起来,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刺激着她。 人的成长似乎就是一瞬间,一夜间,那个少不谙事的少女一去不复返。 半个月后,良育镇。 一大早的集市上人来人往,倒也热闹,周边房屋皆是小二层,大多临水而建,一派安宁和睦。 街市两旁摆满了新鲜菜果,还有小商铺,最少不了的就是卖包子的早点铺子,叫卖声此起彼伏。 “老板,来几个大包子,带走!” 一道清脆的叫唤声,蒸笼屉冒着烟气,隔着烟气,但见一个身姿高挑的女子俏生生的站在那。 包子铺老板一愣,赶紧招呼上来,利索的一掀开蒸笼,取了四个大包子,笑嘻嘻的道:“哟,今儿个怎么只买四个,昨儿不是六个?” 那女子脸色一下子就不怎么好了,听了这话也没答一声,拿了包子递上钱转身就走。 旁边一桌正就着热粥吃包子的几个人都追随着她远去的背影。 “这是谁啊,眼生的很,不是咱良育镇的吧。”其中一个坐在外侧的大声囔道。 “小模样长得还不错……” “还别说,那走路一扭一扭的,挺骚啊……”几个大男人都嘻嘻哈哈的笑起来。 老板听见这些话,脸色有些不好看,这几个人都是良育镇有名的粗实汉子,做风不正,他才不屑搭理。 粗噶的笑声响彻一片。 在这个闹市中却不突出,很快就被喧嚣淹没了。 转过这条集市街,顺着城内小河道弯了过去,便是良育镇小有名气的客栈,顺水客栈。 怀抱着四个热乎包子的女子,气呼呼的上了客栈二楼,然后推开二楼临窗可望河道风景小雅间门,一开一关间,只听得哐当作响。 “白果?出什么事了吗?怎么这么生气。”正在窗口坐着望风景的人被这动静惊的回神,声音细弱的问。 “香香,你说这世上怎么就那么多臭男人!真是气死我了,要不是你说不能惹事,我非要打他们一顿不可……” 原是她买完包子走的虽快,却也听见那群汉子的调戏话了。 看着挥舞着拳头,气的一张脸涨红的钱白果,花以香扶额一叹,她是真没有想到这个人这么嫉男如仇。 “好白果,别生气了,我们最多再留一日就赶路,别为那些不值当的人气着自己。” 两人对面而坐,一人两个包子分着吃,钱白果气来的快,也消的快,没一会儿就嘻嘻笑了:“香香,我们都走了半个月了,是不是快到京城了啊?你说那京城真的很大真的有好多好玩的……” 看着钱白果一脸向往和期待,花以香略有些心虚。 事情说起来也简单,半个月前,她一夜噩梦醒来就做了个决定,不嫁人了,她要离开铜钱村。 这事她自然不敢和花老爹说,思来想去,她觉得还是偷偷走,然后留书一封来的安全,当然,她也不敢一个人离开,于是就鼓动了和她关系不错钱白果一起。 钱白果比她大两岁,是铜钱村村长的大女儿,自小就皮实顽劣,性子跳脱,不喜欢读书,倒爱舞剑弄棒的,据她自己说是小时候被人打哭过,印象太深刻,后来就一心想着以后打架决不能输……诸如此类的,打遍铜钱村再无敌手,她那拳脚功夫练的还不错。 两人一道磕磕绊绊的走好几个村镇,良育镇是她们决定要歇息两日的地方。 “白果,我吃不完两个,还有一个你吃吧。”花以香掌管着两人的全部钱财,算着一路的花销,能省则省,但用钱的地方太多了,她怕这些钱撑不到她们到京城,便开始缩减食物的份额。 “香香,你吃的也太少了,肯定会饿的。”钱白果咽了咽口水,光两个包子她确实没吃饱,“还是你吃吧,等我们到了京城,就可以大吃一顿了。” 花以香眨了眨眼睛,更加心虚了,之前怕钱白果不会跟她出来,就说去京城投奔亲戚,又说了好些京城又大又好玩的虚话诱惑她,等到了京城知道了真相……钱白果不会气的打她吧。 这一日她们同昨日一样,就待在房里不出去,躺着休息,大半个月她们都这样过来的,倒还算顺利。 日头下山了,晚风吹拂,正是一天最凉快的时候,钱白果却开始躺不住了,她翻了又翻,虽然难受但却憋着没说。 直到肚子自己不争气开始咕噜噜的哀叫。 这声音……花以香抿了抿嘴,本来正对着她而躺的钱白果立马又翻过去,窘迫的缩了缩身子。 花以香望着她的背愣了下,钱白果比她高挑许多,也发育的好,曲线婀娜,若不是她自己这张脸太占优势,这铜钱村村花的名头该是钱白果的。 她伸手拍拍了眼前的背,小声的道:“白果,我们要不去吃饭吧……” “真哒?!”钱白果一个猴子翻身,从床上蹦起来,笑容都压制不住,“那我们快去楼下点菜吧,我早上看见有好多好吃哒……” 这一听说吃的,怎么就露出点蠢相是怎么回事? 两人稍作整理,就下了楼。 良育镇看起来还算富庶,街上行人不少,主街两侧也不少摆摊子的,这个时候是饭点,好些食物的香气都开始飘起来了……馋的的钱白果一直干咽口水。 花以香从小是被花老爹娇养惯了的,她其实也饿了,只不过不像钱白果那样外露,等饭菜上来的时候,她只望着外头来往的人群,竖着耳朵听旁边桌客人们说话,注意力一转移心思就没那么迫切了。 听着听着……门口传来一道略显稚嫩的可怜哀求,花以香心神一动,扭头望去,在客栈门口看见了一个极其瘦弱小孩。 那孩子多半四五岁,可怜兮兮的跪着求客栈伙计给他点饭吃,伙计不耐烦地赶人,那孩子不肯走,伙计就使劲儿推了他一把。小孩本就跪着,一下子倒了地,挣扎起身时目光突然对上花以香的视线,那一瞬她看见对方乌溜溜的眼睛里冒出了一串眼泪,就那样一手撑地爬起来一手抹泪。 还未起身就被客栈伙计拖拉着往外去。 花以香心生不忍,便起身快步追了过去。 她动作来的突然又快,眼巴巴的望着后厨方向的钱白果根本没有注意到。 003 偶拾乞儿 花以香追到客栈门口,小孩已经被伙计丢到街边了,她忙走上去把人扶起来,一边拿出手绢去擦他磕得冒血丝儿额角,一边细声软气的说:“别怕,止住血就不疼了。” 那孩子许是没被人这么温柔对待过,傻愣愣的冒眼泪,花以香见了又是心软,把早上留给钱白果却被推了回来的包子拿了出来,她本来准备留着明天早上当干粮的。 一见包子,那孩子立马伸手接过去,飞快的塞进嘴里,吃相比钱白果还狼吞虎咽。 “香香!你怎么跑出来了,吓死我了……”这一会儿的功夫钱白果愣是跑了趟楼上,又把整个大堂寻了个遍,出来才找着人。 花以香正盯着孩子瞧,听她说的气急败坏,面色愧然道:“白果,我错了……” 钱白果翻了个白眼,“就你这样还让不让人生气了!” 两人说了几句,花以香同她商量,带这个孩子进去吃饭,钱白果性子爽直,只要自己有的吃,其他都不管,于是那个兀自懵懂的孩子便被花以香带进了客栈。 这一顿饭,吃的比往日哪一顿都贵,花以香结账的时候虽面色不显,心里却默默的疼了一疼。 “好饱啊……香香,我们上去吧。”钱白果伸了个懒腰,摸着吃的圆滚滚的肚子,起身往二楼走。 花以香落后两步,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眼,刚才她让客栈伙计另外包了三个肉包子,然后塞到小孩怀里,按理说做到这儿已经是她力所能及之最了,可现在对上那双乌溜溜纯净的眼睛,她又顿住了脚步。 许是因为从头到尾这个孩子都不曾求她,没有死皮赖脸的纠缠,她心里犹疑的厉害,最后还是低头叹了口气,转身往楼上走,没等她到二楼,就又不得不停了。 因为有一路人从客栈门口进来,一身材肥硕的妇人,穿着比一般农妇要花哨些,她气冲冲而来,身后还领着一群打手。 “小畜生,你倒是敢跑,看姑奶奶不打断你的腿!” 花以香见势不妙,心里咯噔一下,果然那个小孩吓得面无人色,慌忙跑上来,本能的往她身后躲,一双手牢牢的抓着花以香的腿,那力道委实不小,她甚至能感觉到他内心深处的恐惧。 那妇人直奔而来,待看见花以香,隔着七八层楼梯,霎时愣了一愣,张了张口,气势莫名消了大半,“这位姑娘,看你这模样,还是莫要管闲事。” 花以香也不想管闲事,可是情势如此,她狠不下心,说道:“你与这小孩什么关系?为何要抓他?” 那妇人冷笑一声,一双小眼睛眯了眯,“这小畜生是我云和景苑的逃奴,你说为何要抓他。” 云和景苑?花以香听这名头,挺文雅,一时稍稍松气:“原是这样,既是逃奴,你可有身契?” “我不是逃奴!我真的不是……神仙姐姐你救我。”那小孩突然哭喊起来,抱着花以香的腿慑慑发抖。 妇人顿时脸色一变,说道:“我们说他是逃奴,他便是,你若是识相,就不要再多管这事。” 花以香听到这儿隐约意识到事情严重,这妇人虽然口拙,如此嚣张必然是不怕惹事,这良育镇,她初来乍到,却是一概不知。 她正拧着眉,思虑如何化解,手臂却不自觉中安抚的搂着小孩的肩膀,拍了拍。 “你这个胖脸婆子好生没道理,凭什么你说是逃奴就是了?”却是钱白果从旁跳出来,往花以香身前一挡,手里拿着根惯用的长木棒子,居高临下指着那妇人道,“有本事拿出身契来,既拿不出,就是强抢稚童,我们路见不平自然要管的。” 一句胖脸婆子呼的那妇人面色发青,她直直的瞪着钱白果,恼羞成怒,“好啊好,你竟敢阻拦我们云和景苑办事!” 钱白果虽然是个女子,却也是个不怕事的,她俏生生的笑了:“来呀,你看我敢不敢!” “把人都给我绑了带回去,好教她们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那妇人将手一挥,一双眼忍不住又看向了花以香,她原是看着花以香容色出众,非常人能及,心生觊觎,便忍了性子好言以对,而今既然她们不识相,给了她机会,那就莫怪她不够温柔了。 这云和景苑不是什么文雅地方,乃是良育镇赫赫有名的风月楼。若是寻常的风月楼也由不得那妇人如此嚣张,偏这云和景苑的主子是个狠角儿,人称余八爷,他自个没官没品,只因这余家同宗里有几个弟兄在京里“三衙”办差,这良育镇上上下下,连县丞都不敢得罪这位余八爷。 那些打手本就是余八爷养来打架的好手,听了那妇人指挥,齐齐撸起袖子,正待动手,忽闻二楼楼梯转角处有人喊道:“都不许动手!” 众人望去,一身形瘦弱五官清秀的少年,穿着淡青衣裳,乍一看还当是个富家子弟,若撇去他手里拎的半只鸭腿。 少年顾不得手里油乎乎,一手点了点那妇人,气势骄横,囔道:“你这肥脸婆子,可知这客栈现下住着什么人?我家大人乃圣上亲授西巡按察使,正在此处安歇,岂容你们在这儿喧哗吵闹。” 看那少年神色,言语之间不似作伪,更何况这天底下也没人敢冒充圣上钦点按察使,那妇人好似刚要张牙舞爪的发作一番就被人扼住了咽喉般的纸老虎,知道今日这事儿只怕是要黄了,她硬着头皮问了句:“我们是余善大人府上家奴,受了我家大人派遣,来抓府上逃奴,不知惊扰了哪位大人?” 也不是她要怀疑,而是最近并没有听到什么风声有按察使西巡。 雨伞?雨?难不成是余?少年略作思索,漫不经心的不答反问:“莫不是永宁九年的武状元余六指?” “正是我家大人。”那妇人点头,神色一喜一紧,喜的是他竟知道余八爷的祖父余善,紧的是这口气似乎略有些轻鄙,尤其这余六指还是余善早先没有成名前的名字,后来当了武状元之后他觉得这名字与他的身份地位颇为不符,便改了。 而今要说良育镇谁的名头最响,也就只有余善了。 “今日我等追拿这逃奴,乃我家大人新买回来的,还未受过教导,惹了不少事儿,并非故意惊扰按察使大人休憩,我们马上将他们带回去,好生管教。” 说着便又朝花以香那望了望,只不过这妇人一口气松的早了些,没提余善二字还好,一提反倒坏了事,那少年目光不善的瞪住她:“果然是有其主必有其奴啊。” 那妇人一听这话音,顿觉不妙。 “回去告诉那余六指,今日我家爷在顺水客栈歇息,他若识相就该在家老实呆着。我家爷是谁你们还不够格知道,只需告诉他,让你传话的人叫傅小灰。”说完,他犹觉不解气,“这里没有逃奴,我说没有,便是没有,还不快走!” 情势突然急转,那妇人一时也急了:“这可不行!这……这按察使是谁我们都不知道,回头禀话不好交代也就罢了,怎么不让我们把逃奴带回去……” “好声言语你们是不听了,别怪我打的你们鼻青脸肿的回去交差!”傅小灰随手将鸭腿一抛,身形一掠便从钱白果跟前过去了,顺手还捞走了她手里握着的长木棒子。 傅小灰看着瘦弱,却是自小习武,小小年纪就已鲜有敌手,对付些寻常打手,那就像大刀砍小菜,根本不费力。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晃,那几个准备从楼梯口涌上来抓人的打手便全被击倒,连那身材肥硕的妇人也不知被敲了哪儿,唉声痛呼着栽倒在地。 傅小灰打的他们个个喊爹叫娘,好生出了口恶气就罢手了,“只有这棍棒才能治你们这群刁奴……再不走,我打断你们腿!” 吓得他们连滚带爬的一溜烟跑出了顺水客栈。 花以香一直在一旁看着听着,见那群人真的跑没影了,心神才将将放松了,一低头看见那抱着她腿的小孩不知何时松开了一只手,抓着个鸭腿正啃的满嘴油。 他何时将那傅小灰丢的鸭腿捡了吃了? 此时,钱白果却在她耳边聒噪:“哇啊,这小子身手不错啊,刚才那几招很绝妙,太快了,我根本就没看清楚啊……啧啧,不行,不行,这么厉害的招我得学学……” 花以香伸手过去连片衣角都没摸到,钱白果已经蹿出去了,屁颠颠的追着傅小灰往楼上去。 她叹了口气,除了吃就是武,她也拿钱白果没法了。 牵着埋头啃鸭腿的小孩回到房间,花以香又忍不住蹙了蹙眉,那傅小灰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到底在哪儿见过呢? 004 西巡钦差 花以香没想到这偶然看见的小乞儿也能生出这许多事来,她向来心善,若是就这样撒手不管,也是诸多不忍,指不定那些恶人又会找回来,在替小乞儿梳洗干净之后,她思想来去,还是要妥善处置。 便领着小乞儿去寻那傅小灰说的西巡按察使大官人,花以香一上三楼,就看见钱白果正追着傅小灰在打架,走廊并不宽敞,两人你来我往的甚是别扭,更像是一个打,一个躲。 “好男儿不跟你斗,你再打我可就还手了……哎哎,你有完没完,就这三脚猫的功夫还好意思出手。” “你直管出手呀,姑奶奶好心请教你,你跩个屁呀跩!” 两人嘴上也没闲着,你一句我一句的骂的火热。 “白果。”花以香一看便知,这事是钱白果惹得,她带着个小孩子怕被误伤,只能在楼梯口站着喊话,“打坏东西是要赔偿的,明早的包子只能买两个了。” 钱白果跟被人抓住了后脖子的猴一样,立马蹿不起来了,拖着她那根长木棒子,垂头丧脑的往花以香这边来。 “好果儿,我明天给你买好吃的。”花以香安抚的摸了摸她的脑袋,只换来钱白果哀怨的小眼神,很有骨气的哼了一声,自顾自往楼下去了。 “这个丫头怕是被狗咬过吧,发起疯来吓死人。”傅小灰虽然仗着身手好只躲不还手,但是这地方狭隘,他委实被钱白果那凶狠的追打弄得局促。 “我替她给你赔礼了,她是性子急了些,但并无恶意。”花以香抿着唇冲他笑了笑,险些没晃花了他的眼。 傅小灰面上一红,满嘴的话都咽了下去,“没事……就,就当闹着玩。” “你家大人在吗?”花以香朝他身后的房间看过去,这外头闹得如此,也不见人出来,她以为人可能不在。 一听问他家大人,傅小灰当即变了脸色,他轻咳一声,严肃正经道:“你是何人,所为何事?” 像极了官府中人的盘问,花以香眨了眨眼,与他直愣愣的对视了几个来回,她略作思考,遂放大声音回答:“民女花氏,仓椒铜钱村人,路过本地,无意拾得这小乞儿,却无能安置,盼大人好事做到底,将这乞儿妥当安排。” 傅小灰像模像样的点了点头,“我进去通禀一声,你且候着吧。” 他说完也不等花以香反应,反身轻扣了两声门。 “进来。” 大抵是隔着一道门,声音传出来后不是很清晰,花以香只能判断出个男人的声音。 随即门被打开,与楼下无二布置的雅房,靠窗处的桌前,有人正倚窗阅卷,大开的窗扉外是对面楼宇一排随风飘荡的红灯,不甚明亮的光影映着他那神色漠然的面容,俊美无俦,冰冷如玉,这世间竟有人能将美与冷融合的这般极致。 傅小灰在外头鬼怪舌燥的很,到了这人跟前,就像一枚哑炮,光会呼哧呼哧的喘气。 傅时将书卷放下,目光似有些不适应光线,原是这傅小灰心粗的很,天色晚了也不知早些点了灯。 “那小孩如何模样?” “四岁半的样子,瘦瘦小小的,小脸儿大眼睛,口齿清晰,脑袋瓜也挺聪明的。” 显然傅小灰是观察过一番的,这小乞儿能被花以香撞见,绝不是因为她的无心。 傅时二人住的三楼与花以香的三楼是上下层,这地方隔音并不好,楼下什么动静,傅小灰听得一清二楚。 偏这么巧,他认出了花以香,所以才会出手相助。 但是他没有说,以傅时的性子知道他管闲事,也不会苛责。 “我把人带进来?”傅小灰见他思忖不语,心里有些耐不住多问了句。 也就是这一句,傅时眼风儿一扫,掠了他一眼,傅小灰顿觉后脊背凉风阵阵,心虚的快不敢喘气了。 “小孩留下,拿些吃食进来。” 面对花以香略显质疑和担心的眼神,傅小灰内心是哀嚎的,傅时的脾气是有些怪的,可能是朝堂阴谋里浸泡的久了,所以不相信任何的机缘巧合,倘若一件事过于凑巧,在他看来,十之八九是有人在操纵,比如,这般巧的再遇花以香。 “花姑娘,你尽管放心,我们真的是好人,我家大人虽然人怪了些,但是绝对是个好官。” 花以香不信。 她来是想见见这个大官人,再将小孩子托付对方安置,可这人连脸都不露,只管把孩子交给对方?她如何放心。 “怎么回事呀,香香。”在楼上耽搁了好半天,钱白果坐不住的又寻上来了,她背后插了根长木棒子,斜靠着楼梯,显然是怕自己克制不住会动手,也没走过来,“你带着小娃子怎么还不下来?” 花以香回头看了看她,秀眉微蹙,似下了决定,“不劳烦你家大人了,这个孩子我自己替他寻家人。” 傅小灰惊讶不已,干巴巴地说:“你……你确定?” 先不说这地方人生地不熟,单就说两个小姑娘能有多大能耐?其次,她难道忘了这小孩身上还挂着好大一坨事儿呢? 花以香却只礼貌的点头告辞,就牵着小孩转身就走。 “还挺傲气。”傅小灰心想。 而在他禀明孩子被对方又带走了之后,傅时似乎丝毫不惊讶,看书的眼神也没飘一下,跟没听见似的,又翻了一页书卷。以至于傅小灰怀疑他家大人是不是变了,变得比以前更不愿搭理自己了? “早上只能买三个包子了。” 钱白果的第一反应是:“我真的会饿死。” 花以香歉疚的道:“我不会让你饿死的,果果。” 钱白果:“……”你只有在心虚的时候会喊我果果,你自己知道吗? 两人就早上买四个还是三个包子进行了一番“深刻”交谈,神奇的忘了她们最应该关心的是她们真的能为新加入的成员找回家吗? 直到夜已深,睡在两个大人中间的新成员终于睡着了。 周围一下子就安静极了,钱白果忽然问:“你真的相信这个小孩吗?他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 005 山村恶事 “我没想过不信。”花以香说话本来就是柔柔和和,两人就这个孩子的问题聊起来,低语声不温不火,“他说的地方……我依稀有些印象,确属京城那一带。” “刚他说的家里变故,什么大人都没了,”花以香叹了一口气,“这时你问他是不是被人养大的,他没有承认,似乎默认了你说的‘被人养大’,可见不管这个说法是与不是,他对自己的身世是有清晰的认识的。” “你呀,就没不心软过,也难怪人抱着你不肯撒手。” “到底是个孩子,总归是怕的,”说到这,花以香声音又压低了,她有些困顿,“他想去京城,人小又走不远,跟着我们是他的选择……便带一程吧。” 楼上的傅时胀疼难忍的脑袋奇异的缓和了下来,他不再排斥那些不愿入耳的声音,渐渐的放松了整个身体,以至于在对方温文莞尔的声音中睡着了。 “说到这儿,我都忘了问,楼上那个官是什么人呀,怎么一会儿帮忙,一会儿又不帮了?” 花以香打算把孩子交给楼上的大官,最后没能成功,钱白果后知后觉生了埋怨,明早她要少吃一个包子呢。 “怪人……”花以香呓语似的吐出两字,呼吸轻缓,瞬息睡着了。 守夜的傅小灰,瞅着睡得安好的怪人,心里切切实实松了口气,这一路来傅时就没安睡过几回,头痛的宿疾发作的越发频繁了。 第二日一早,花以香带着孩子去买包子与接下来行程所需的干粮,钱白果拿了一串铜板去赁了一辆牛车,三人简单吃完就赶车上路了。 为了便于照顾这个拾来的孩子,花以香临时给他取了个名儿“良玉”,同良育镇的良育二字同音。 她们并不知道,有辆马车晃晃悠悠的跟着她们后头不远,也是取道往京城而去,按说北上的官道多了去,可行了三天,牛车和马车依旧没有分道。 一路行的顺畅,也艰难,盘缠已经所剩无几,花以香再精打细算,三张口总要吃,她一个人能饿一顿,也不能饿着负责赶车的车夫钱白果,更不能让在长身体的良玉再挨饿。 这天,牛车进了一座村庄,花以香决定停留半日,她要用带的少有的几个银饰换些农户们的粮食。 殊不知,这一停,就停出事儿来。 “你们是打哪儿来的?” 村路中间拦着的农夫,一手里拎着铁耙,耙上土泥浑黄,他往地上重重一磕,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钱白果打了个激灵。 这时,四散着干农活的庄稼汉们一个个的都往这儿聚。 糟了。 钱白果冷汗都下来了,她是不是赶错路了,怎么感觉这个村散发着穷凶极恶的味儿。 “让开,你挡着路作甚?”钱白果先是横眉立目,随后抽出随身携带的长木棒子,在手里转了个圈,敲着车板娇斥:“也不看看姑奶奶手里的棒子打过多少狗。” 那满腿子黄泥的农汉咧嘴笑了:“这女娃唬人倒是挺有一套,俺们黄风村寻常不见人来,大家伙儿就是新奇劲儿来了,就看看。” 呵,就看看,钱白果咂摸出了一点不寻常,这个村儿怕是不好对付。 说话间,黄风村的村民齐扎扎的绕上来了,新赁来的牛车是那种村里人都常用的牛拉板车,一点遮拦也没有,车板上坐着的花以香和小良玉也在众人的视线中,彼此靠拢。 当然不好对付,这黄风村是十里八乡负有恶名的村,曾经因为村民凶恶闹事打死过乡官,地方郡官领兵来过这地方,一群村民多是光脚不怕穿鞋的,闹起来红了眼谁都敢打,打死了也不怕,一来二去这郡官也是怕了这村人,简直没法管,放任许多年。 花以香心里后悔极了,要不是她看见这边有人家,想来换干粮,钱白果也不会将车赶过来,谁知道,一路这么多日从没有离开过官道,这一离开就碰上事儿。 这时,良玉仿佛察觉到了危险,倏地抱紧了花以香的胳膊,引的她低头查看,发现他在死死地瞪大眼睛看向田野的方向。 她顺着往那一看,也是一惊。 在这群村民后头立着个特别黝黑高大的男人,手里拎着把锄头,目光发直的望着她,若说其他人的目光是贪婪而浑浊,他却是那种空洞和麻木,丝毫没有活气。 两人吓得面色惨白,前头的钱白果拉紧了牛绳,她知道这个时候转头来不及了,但若是她下车去拖住他们,让花以香自己走,或许还有可能。 “白果。”花以香眼风扫见她的动作,立马移转目光看过来,她定了定心神,“若是需要人通风报信,那个人一定是你。” 她虽然也会赶车,但是自小被花老爹娇养长大,手里头哪有什么力气,怕是没跑几步就被人追上了,白费了一番功夫。 钱白果咬了咬牙,丢开了牛绳,她站起来,大声道:“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这地方虽然是你们村,可这路不是你们的。” 领头的拦路农汉似乎终于欣赏够了,目光恋恋不舍的从花以香身上挪开,他侧头和身边另一个农汉说了句什么,对方立马就嘻嘻笑着点头。 那人是一众人里唯一空手过来,手里没有农具的农汉,身材也矮小,一只眼睛全是白眼,不见黑眼珠,乍一看很是让人不舒服,他笑容满面对钱白果说:“我们黄风村好客,想留你们住一晚,你看你们要不要趁天色还没黑就随我们走?” 钱白果一愣,也是没料到这年头打劫能说的这么曲折,她下意识反问:“我们要是不肯呢?” 她话才一落,那独眼男像是就等这句话,立马收了笑,阴狠狠的哼了一声,骤然就扬手朝那伸着脖子吃路边草的牛劈过去。 牛的嘶吼声还未传开就戛然而止,他竟然一手劈死了一头牛?! 随着牛倒下来的还有牵连的木车板,花以香搂着良玉从板上滑下来,她本能的一手捂住良玉的眼睛,自己也是没眼敢看。 钱白果眼疾手快的已经跳下来了,她是真没防备这人会朝牛下手,她一边抓紧了木棒挡在花以香跟前,一边儿拿眼神瞥对方那只手,分明什么也没有,只能说这人手劲非比常人。 “黄风村的规矩就是这不听话的东西,就宰了,大伙儿分了吃。” 钱白果彻底冷了脸,她自小打架全靠一股子狠劲儿,今天却被人结结实实压制住了,眼前的人比她想象的还要凶恶,是那种做尽了坏事,泯灭了人的本性的那种恶,他不怕死。 “白果……”花以香拉住钱白果的腕子,她虽心里害怕的极了,却不至于看不清形势,“我们跟你们走,但是这个孩子恳请你们放过,他不过是顺道搭车的。” “这位小娘子说话声儿都这般动听,”却是那领头的村汉走近了,他赤着一双脚走路,汗臭味哪怕是黄泥都掩盖不住,不说花以香,钱白果都在心里犯了恶心,“只可惜,我们连这个死了的畜生都要带走的。” 花以香双眸微红,她是个敏感体质,稍微的刺激都会眼眶发红,当下内心里翻涌着恐惧,却忍着没展露出来,最后还是拉紧了钱白果的手,诸多话语也说不出来。 “老梁,前面有情况!” 就在钱白果准备拼死搏一搏的时候,有人喊了一嗓子。 粗嘎的男声在这个时候显得格外刺耳,大抵是周围太过安静。 众人皆举目朝前看,却是花以香等人来的路口又转过来一辆马车,那车晃晃悠悠的朝着众人来。 “慌什么,一日送来两条鱼罢了。”独眼男老梁眯着眼瞅了瞅那马车十分寻常,心下揣度也是个过路客,他朝众人使个眼色,大家伙儿看明白了,都把手里的家伙往路两边的草地里藏了藏。 见此,花以香是彻底明白了,他们也是大老远就看见她们赶着牛车过来了,为了让她们放松警惕,才四下里散开假做农活。 这分明是惯犯,也不知道祸害了多少无辜路人,越思量心越寒。 “哟,这是夹道欢迎吗?”傅小灰吹了个呼哨,脸色却不似以往,略有些怪异,只在眼角掠了钱白果一眼,连花以香都没顾得上看。 似乎钱白果没有动手在他看来是难以理解。 他这嗓子实在响亮而愉悦,神色也是无法理解的淡定,他身后的马车内静悄悄的,不闻一点儿动静。 也就是这个当口,花以香动了,她几乎牵着良玉飞跑向马车的,而同一瞬间,老梁突进两步,扬起手要来抓她,一前一后,却是差之一毫,结果迥异。 钱白果长木棒子横扫,用了十成力拦截他的手,砸的哐当一声,木棒子从中间断了,碎屑乱飞。 她整条手臂也随之发麻,人趔趄的往后退了半步才算站稳脚跟。 这条实木棒子跟了她好多年了,没想到今日折在这了。 老梁冷笑了一声,脚步一拐,放弃了差一点要抓住的花以香,手臂一挥,朝钱白果探过去了,只不过他低估了钱白果的身手,没等他靠近,就滑不溜秋的一闪一躲,直接从路中间跃跳到了路侧的田埂上了。 “呵呵……”钱白果一站稳就回了他一声清脆的冷笑。 006 非人善变 跑的差点把自己绊倒的花以香气喘吁吁的把良玉抱起来送到马车上,动作又急又快,险些挤倒了端坐着驾车的傅小灰,她自己想爬上去,却脱力的登不上去,“你快拉我一把,我们赶紧驾车跑,这一村里没个像人的,全是失了心了。” 傅小灰张了张口,想说什么,耳朵却听见里面传来动静,忍了忍就没吭声了。 花以香竭力伸手朝向他的时候,车帘被人一手掀开,本就不甚宽敞的车门口立即了拥挤了。 缩着身子挨着傅小灰的良玉仰着脖子也只看见对方腰间的束带,而花以香整个人都僵住了,她五指张开的细长白嫩的手刚好触到了对方的衣角,五指下意识捏紧拽了拽。 傅时低头看了一眼,旋即,脚步一转,衣角抽出来时划过良玉呆滞的脸,他轻轻一迈,从另一边下车了。 除了傅小灰,花以香和良玉都陷入了短暂的失神。 而傅时全程像个误入的人,毫不关己。 他缓步而行,立在路中间,先是举目看了下路尽头的那些房屋,乍一看是个烟火气浓郁的普通村落,安静祥和,谁能想到这样的表面下是何其肮脏与罪恶。 随后,他的目光收回来,扫视着眼前的一张张脸。 花以香终于被傅小灰提上马车,只不过她全然没有察觉,她看的清清楚楚,这个马车里出来男人就是那个在仓椒镇上救了她的人。 只一眼她就认出来了,是他。 她突然就十分的紧张起来,连自己都说不清楚的那种颤栗感,激动的手都有些抖,一颗心也是跳的毫无规律,只一个劲儿的加快。 跟随着他的身影移动,她的眼睛已经没有了自我的意识,连眨都不会眨。 傅时一手背在身后,一手置于腰间,举止间有书卷气,气质却是温凉兼顾,温的是他的面色,凉的是他的眼神。 “黄风村,已定黄风独往时,”傅时最后的视线定在了老梁身上,声音是听不出情绪的凉薄,“黄风村曾经出过一位举人黄任梁,你虽屡试不第,也不至于回乡伺农。” 黄任梁满眼惊骇,他终于认出了眼前的人,“你,是你……傅先生……” 只一句,整个人都如被抽了脊梁骨,垮下来了,若这世上还有人能让他弯下脊梁骨,便只有他,天下万千学子仰望之首,十四岁的少年状元,十八岁的皇帝之师,二十三岁的当朝首辅,傅时。 黄任梁见过傅时,在他屡次落榜、漂泊浙东,寄食于人的那段日子,他一度心颓沮丧至不愿见人,整日闷在屋里看书,后来勉强借来路资,供他入京考试,那也是他最后一次参加科举,在考前几日依旧前往书市卖文筹资度日,遇到了前来逛书市的傅时。 当时黄任梁虽名不见经传,但是他的手天生聚力又十分灵巧,一手字写得极好,常引人驻足观赏他写字的过程,傅时当时看了半天,观他字迹流利清秀,文词畅顺华丽,内心颇喜,旁人赞叹之余也不过是多问几句卖文的价钱,大多问了也不会买,而傅时一句话没说,将全身上下的钱财,足有二三十两,并新买的几本书都置于案前。 黄任梁润笔卖字多年,从未受过这等待遇,他震惊不已,然而那时候他不认得傅时,直到对方离开,旁边才有人惊叹,这人是被诸多文坛老者预言将大魁天下的少年。 一个是家道贫寒,世代为农,全靠刻苦读书才有机会改变命运的青年,一个是天资聪颖久负盛名的少年天才,短暂的一面之缘之后,少年名列榜首,状元及第,而他……不堪一提。 当年捐资赠书之事如在眼前,黄任梁禁不住怔愕半响,于傅时而言那不过是段烟消即散的趣事,于他却是晦暗半生里少有的火花。 此时的傅时是无情的,他近年来勤勉治学,致力于教化大同各处,秉承圣贤之道,宣达治国之志未曾想这回京之途,偶闻黄风村之恶名,之后着人暗查所报皆触目惊心,而今日撞见这满村之人,果无一纯良。 “商罪贯盈,天命诛之。” 傅时最后望了一眼远处的村落,山林苍翠,偶有炊烟,袅袅升起。 傅小灰从马车上一跃而下,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柄沉铁宝剑,他一改嬉笑之色,大声宣告:“先封尚方剑,按法诛奸赃。” 重剑出鞘,饮血方归。 剑的速度比之前几日棒子打人还快,几乎是眼前一花,下一瞬就血流如注。 顷刻间,路上瘫倒数人,如梦初醒的其他村民竞相奔走溃逃。只有死临近的时候,求生的本能才会自动迸发。 花以香脑子里空白了一瞬,随后双眸发红自觉的合闭上,什么都不敢想的背过身去,紧挨着车壁,整个身子微微抖着。 傅时长身玉立,依旧一手背身,一手轻握置于腰间,转过来时,微蹙的眉稍稍舒展,待入目见到马车上一左一右各自蜷缩一团的花以香和良玉,那眉头又自发的拧了。 一个时辰后的黄风村,进驻了一支轻骑兵,全村七十八人,老弱妇女二十三人皆关押待命,其余少壮轻者重伤留命,重者当场诛杀。 半个时辰后,黄风村后山挖出无名尸骨一百零七具,天理昭昭,白骨见光。 黄风村恶事一经审查,辖区郡县及其一干乡官,连带临镇城守将军若干人,皆受牵连,各个论罪处置。 接连几日的疲惫让花以香对黄风村的恐惧逐渐消减,夜已深了,她抚着这几日亲手誊写的登记簿,上面一个个名字,生籍地,生平映入眼帘,忘了多少次泪湿眼眶。 良久,她叹息着将簿子合上,一边拭干双颊上的泪痕,转目看向了窗扉外的山野。 黄风村地处内凹山谷口,东可见广袤田野,西可见山内层层梯田,月光辉映下的山村田野,静谧安闲,美好如斯,怎忍心错付嗟叹? 与花以香所居南房相对的北房,也有一盏烛灯燃着,半宿未熄。 傅时合上案卷时,一个人影从夜色昏暗里现身,黑衣佩刀,再寻常不过的暗卫打扮,躬身对着他,以待吩咐。 “都查清楚了?” “回大人,余家在育粮镇为虎作伥十多年,经营的云和景苑不知道祸害过多少良家女子,属下收集证据之后,已经按你的吩咐,遣人执你的亲笔手书给姚林知府,他亲自领人将余六指收押下监,择日公开审判。” 傅时放置在案桌上的手,削瘦修长,指尖轻敲几下,示意暗卫继续说。 “至于花姑娘与钱姑娘,她们二人属仓椒镇铜钱村人,属下查遍她们行踪,确系清白出身,祖上皆农户,半月前离村,一路上分别赁牛车三次,投客栈七次,露宿数夜……” 随着他的禀报,傅时眉头就没松过,世道虽好,也难料鼠辈苍狼,她们是哪来的胆子一路北上?说不准是先入为主还是他怪脾气发作,傅时对花以香等人难消戒心,“明日送她们离开。” 夜风柔和,这一声一字实在寒凉,映衬着他越发俊逸孤清,美目决然。 第二日一早,花以香将登记簿递给傅小灰,后者满眼震惊,翻开看时,还连连啧叹,“字写得还不错,就是太小家子气了……” 花以香:“……” 这人还真实诚,她的字的确不算出色。 可能是她的脸色着实明显,傅小灰呛咳几声,再开口,婉转了许多:“这几日因黄风村事出特殊,暂留你们在此,也是为你们安危着想,今天事毕,你们可以自行去了。” “唔……至于这个。”他有快速翻了一遍手头的簿子,“我拿去给大人过目。” 花以香一听‘大人’二字,表情顿了一下,随后才应了一声,“我们不急着走。” “你们可以走。” “我们……” “你们是不是缺车马?这个我可以安排一辆马车给你们,也算因祸得福。” 花以香没话了,她本想再说自己打算等他们要走再跟着一起,可是面对眼前这个一心想自己走的人,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勉强抿了下唇,挤出来一个微笑。 望着花以香走远的背影,傅小灰觉得心好累,若不是傅时交代的让他将这几人送走,他也不至于如此,最后还是顽强的凭借自己强有力的坚决意志战胜了美色的诱惑,好生疲惫…… “大人,黄风村方圆三里内都已搜寻完毕,后续事宜,已经安排了新任郡县处理。”傅小灰一边伺候傅时梳洗,一边汇报事情,后者全程一脸没睡好的冷凝神色,眉间隐见困倦。 桌上清粥白面馍,一碟子小菜,傅时用膳不紧不慢,显而易见一如既往的食欲不好。 傅小灰却是一口一个肉包子,吃的嘴角溢油,见时辰差不多,傅时应该是过了早起那段不语不快的阶段,他便将揣在袖子里的登记簿拿出来了。“这是那位花姑娘交给我的。” 与傅小灰如出一辙的,傅时翻开看的第一眼,想的也是,这字委实不算好。 随着翻阅的进度,他渐渐抛去不入眼的字体,目光专注于内容上。 最后一页,正面朝上摊开—— 007 过惶恐滩 只见上面用一句话标注了重点:“黄司司,黄风村民,村里唯一的教书夫子,卒于五年前,而黄风村蛮化亦始于五年前。非人善变,殆于失教。” 傅时开始怀疑这份登记簿的来源是否真实,寻常山野村姑懂几个大字都算稀奇,还敢大言不惭“非人善变,殆于失教”? “这花姑娘字不打眼,写的倒是不错。”傅小灰早已先行看过,见傅时视线驻留在最后一页,便提了一嘴。 傅时却冷冰冰的:“这个黄司司才是源头。” 傅小灰脑袋瓜转的慢,一时没明白他话中真意,“不是,这个黄司司是个教书先生,也是从后山里刨出来的,他有什么问题?” “他?你什么时候也养成了眼见为实了?”傅时将那簿子一合,抬手揉了揉酸涩的双目,声音透着夙夜未眠的哑,“黄司司,女,十五年前丧母,五年前卒于山体崩塌有待考证,同时遇难的还有黄风村十多个稚童,便说明这定然不是一场寻常的山难。” “这……大人你是怎么知道的?”傅小灰绝对不会怀疑傅时说的话,但是他就是很难接受,同样是人,同样前后这么多天接触一样的事情,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 傅时摇头,叹了口气,他说,“等你什么时候能一遍看过这百名簿,而能复述十之八九,便知我是怎么知道的。” 傅小灰:“我还真是……不该问。” 很快,傅时的推论就得到了确凿实据,据黄风村诸多老人口述,黄任梁当年求学离村,一去不回,算得上抛妻弃女,这被弃的女儿就是黄司司……少时因老年果,年少失护,母柔女刚,寄食于人,尝尽炎凉,黄司司偏又随了母亲的容貌,十分出挑,未及成年就被村长选为童养媳,嫁人未满一年丧夫,之后便在公公的资助下做了黄风村的教书先生。 这一教就是四年。 “你是说,黄司司是黄任梁的女儿?”花以香惊讶不已,“怎么可能……” 钱白果一手套马绳,一手提溜着良玉上了马车,不太明白她刚就是随口一说的话,怎么就引得对方如此大惊小怪。 “对啊,我刚去找傅小灰讨要马车,听他在那儿低估什么‘最毒妇人心’便气不打一处来,”钱白果这时还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气哼哼的补充,“他说什么有其父必有其女,这黄司司死的活该。” “她不是山难死的吗?” “不是,说是被村里人活埋的。”钱白果说起这,也是打个冷战,毕竟以她们的认知很难想象,这人是到了什么地步才会被一村人活埋。 至于为什么被活埋,钱白果却是不知道了。 岁月沉浮,人生际遇总是难以琢磨。 黄任梁认罪伏诛,在被傅小灰断右手之后,未及疗伤便被送进府衙死囚牢房,待诏令下来即刻执行斩头刑,他也是唯一一个留待性命立案审查最后等待法令处置的黄风村人。后来他在牢狱中招供了前尘往事,按理说他有举人之名不致于衣食难继回乡伺农,却原来在傅时名满天下之时,同期科考的他陷入了与诸多应试寒门子弟参与窃题的案子,最后判处结果是窃题未遂考试除名并夺去举人功名。被驱逐离京之后穷困潦倒的他辗转回乡,又得知妻死女亡的消息,心灰意冷,境况凄凉,哪知道村里人早将他视为恶患之源,根本不容他,黄任梁为了活命提出甘为村里人谋财赎罪。 这就是黄风村恶事之由。而黄任梁也是在数年之后才无意间得知自己的女儿黄司司还未成年就沦为村人的玩物,比那勾栏妓子还不如,被村长定为童养媳之后,境况并未好转,只因村长儿子是个缺脑筋的傻货,没过一年就被人推进水塘里淹死了。守寡的黄司司再次沦为同村男人欺辱的目标,或许是忍无可忍之后的爆发,也或许是她早在丧母之后就遗失了自我,她在一天风雨交加的晚上,一碗老鼠药药死了十三个孩子,事发后被村里人活埋在了后山…… 黄任梁获悉真相之后就彻底泯灭了良知,谋害过路人的手段愈加残忍,他或许就在等着这样的一天,破布揭开下的污泥肮脏现于人前,全村人无一能落得好下场。 傅时遣散调来的护卫轻骑队,带着傅小灰坐着来时的马车离开,与花以香等人的车骑相间了一个时辰。 虽然怪脾气作祟,傅时将人先行驱赶离开,却抵不住这北上的官道总有交汇之处。 临堰惶恐滩是镶嵌在南北交通主官道唯一的河滩,除非花几日时间沿河堤往西绕,否则非渡不可,这样的要道自然是有其特殊之处才会远近有名,河滩不深却十分长阔,且河水湍急,渡船需要老船工来掌舵,新手很容易给船客来一趟南辕北辙的行程,遇上风雨交集时,望岸跑死马,眼前可见之岸堤却如何也过不去。 天青云白,春末夏初的日子,是一年中数得上的好天。 花以香望着微风吹漾的河面,面上渐渐没了神采,犹记得初见面,她心如鹿撞,几夜难眠,一次次回想他的侧颜,如书文上说她是一见钟情,曾几何时也曾畅想未来良人如何,他的出现恍若给她指明了方向。 继而,思想他成了她每天的甜蜜乐趣,她再也无法将他忘记,可她没想到,事情丁点儿不如她预想。 花以香临走前远远的透过大开的窗望见傅时在房内铺卷提笔,虽然不知道是写什么,神情是那般清冷。 再次相遇以来,她同他说话的机会都没有,连钱白果都察觉到异样,觉得她有点不对劲。 花以香也知道自己是魔怔了,对方是个京城大官人,高不可攀,她却一头陷阱去,满心熙暖如春,浑然不觉对方待她们等人如北风般严寒。 她溢满的欢喜火热却抵不住他们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他对她,不屑一顾。 自知事以来,她还未遭受过这等冷遇。 女子的敏锐如何让她察觉不到傅小灰是刻意催促她们离开,那不曾说开的深一层的意思怕她们缠累上,以傅时的身份地位以及他的外貌姿容,怕是没少遇上倒贴上去和又撵不走的女人…… 若不是因黄风村事发牵连她们,怕是也不会留她们同住黄风村数日。 花以香从小没接触过外男,并不知道该如何去同他们交流,更莫提傅时那般生人勿进,不苟言笑。 她终还是压下了心中无限的失落惘然带着钱白果和良玉先离开了。 无知无觉的钱白果丝毫不知身边人陷入了情窦初开的挣扎,她乐呵呵的逗着良玉玩沙子,一边察看着河岸的渡口有没有船工出现。 她们到惶恐滩之后先将马车卖了,买得的钱等过了河再赁个牛车赶路,其中的差额所得银钱够她们三人用一段时日了。 惶恐滩难渡,这几日只有两个老船工交班渡船,因恰逢饭时,她们只能等那来接班的船工吃完饭来开船。 这一等,船工还没等来,倒是把傅时等来了。 熟人见面,不打招呼似乎是太过凉薄。 然而,这世上就是有这等凉薄之人。 钱白果凉水就包子吃了个七分饱,剩下三分气饱了,她嘀嘀咕咕道:“什么人嘛,我好心去打个招呼,人跟不认识我似的,马车一晃就转过去了。” 花以香从见到傅时出现时的骤然心跳如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到现在坐着呆望对方站在渡口的背影。 行路的辛苦,周遭的破落,前路的迷茫……一切都无法冷却她此刻跳动的心。 “果儿,你说世上有什么教人义无反顾甘心情愿的事情吗?” “当然有啊,你忘了咱铜钱村为得你青眼奋不顾身的壮汉,一手双都数不过来。”钱白果嘻嘻笑着,抛下一旁等着她手里的水囊的良玉,凑到花以香面前,小声补充,“你让他们干啥,保管没一个不乐意的。” 她粗糙的性子怕是都忘了她们现在身处何处,而花以香又是为了什么离村出走。 听了钱白果的话,她的情绪,忽然低落了下来。花以香年满十三,枝头豆蔻,姿色初绽,芳华明艳不可方物,而他,刚刚都不曾瞥过来一眼。 “大人,船工过来了。” 渡口之畔只停了一条船,提着长竹竿出现的船夫老远看见这里有人在等,但他依旧走的慢慢腾腾,从堤岸上往下来,待到近处,看见傅时,略微讶异,但也就一瞬,眼皮子一耷拉,很快就平静了。 傅时衣着不显贵,神色沉静,目光明亮深邃,让人过目难忘,寻常人难免多看几眼。 “这会儿渡客不多,你们再等等吧。”船夫常年渡客,知道什么时辰人多,什么时候冷清。 “我们急着赶路,能先送我们一趟吗?”傅小灰耐不住等,他们连马车都打算搁这儿不要了。 这段时日,他们的行程不是翻山就是越岭,道阻且长,眼看过了临堰之后道路通畅,离京也近了,傅小灰稍显急切。 008 有惊无险 “客官,不是我不肯单送你们,你看咱这河,远阔数十丈,水流急湍,来回一趟得一个时辰,若是你二人我送,她们三人,我也送,我一天来回不了几趟,就身子乏力了,之后,对岸再有人呼,你说我是去接还是不去?若是去接,中途力竭,船顺流飘回岸事小,若是翻了,岂不是要出人命……若是不去接,岂知这往来之客是否有那关乎性命的紧急事情呢?” 老船夫显然是没少回答这类问题,说了长长的一段话气都没换一下。 傅小灰哑了口,不再催促,从钱袋里拿出碎银,也没了与对方议定价钱的心,递给对方了事。 船夫察言观色,南来北往各色人物也是见多了,收了钱也不多话了。 花以香跟着钱白果后头朝船头走过来,恰巧听了这么一段,她眼风里锁着傅时,表面却作温婉沉静模样,步履轻缓,踏上船板险些后仰栽倒,都全靠肢体柔韧堪堪稳住,奈何一张脸染了霞,骗不过人眼。 “姐姐,小心。” 好心的良玉难得适时的开了金口,要知道打把他带身边起,就没说过几句话,活似锯嘴的葫芦。 然而这一嘴开的花以香却没领情的心思,她下意识的看向傅时,后者正好也看过来。 如果光也是有形的话,花以香觉得他那双眼里凝聚了最亮的光,是锥形的,是一眼就能扎到人心底里去。 很短暂的一次对视,傅时微微眯眼,视线远眺,看向了茫茫对岸。 花以香心里起了滔天波澜,面似火烧,久久不消。 这船本就不大,傅时和傅小灰二人坐了船尾,钱白果大大咧咧居中坐着,她没敢过去,就在船头坐着,良玉挨着她腿坐,手还拽着她袖管,显然是个怕水的孩子。 “莫怕,你白果姐姐水性好,她会保护着你的。”花以香安抚的拍了拍他脑袋。 “是呀,小良玉,这水有什么好怕的,我像你这般大的时候,号称浪里白条……” 钱白果说着挑了船尾的两人一眼,随即翘着嘴角开始给良玉讲她当初江河里打滚扑鱼捉虾的童年趣事。 河风微腥夹杂着泥沙气息,有些潮湿,有些凝重。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陆陆续续来了七八个人,有老有少,很快就把船位坐的满满当当。 船夫撑篙离岸,船儿晃荡着行往河心。 傅小灰从船开后就开始警惕,此刻船在河中,更是不住的打量同船乘客,皆是普通路人,并未发现什么可疑。 倒是他身后的傅时,姿态从容,闲适的观看者两岸的风景。 船头有个男子见花以香肤色白皙,五官精致,不像个寻常人家养出来的姑娘,又只身带着孩子,便起了心思,殷切的询问她哪里人,是要往哪里去,花以香睁着眼看向河面,只当没听见,他仍不死心,“你是不是要去临华府呀?过了惶恐滩,再走一日就到临华府,姑娘你一个人带孩子……” 这人追问不断还自问自答,花以香简直不堪其扰,正想着喊钱白果,抬眼却见对方朝她眨眼睛,还扬了扬手里的棒子。 那意思,不言而喻。 花以香却又忍下了念头,因为这一船的人都似有似无的看着自己,显然也在等自己的应对。 良玉不知何时放开了花以香的手,站起来了,他隔着船上众人,直朝着船尾的傅时喊:“爹爹,这有人缠着娘亲,你就是再生娘亲的气也不能不管她。” 这清脆的童音像滴进油锅里的水,炸开满锅的油花。 所有人连花以香自己都立马看向傅时。 船已渐渐到了河心,傅时随着船体的微微晃荡收回心思,就那么随意的看向了船头的船夫,哪知这档口,被良玉那童稚的一声爹爹砸的思绪全飞,连那船夫都稍微分神抽空看了他一眼。 四目相对,傅时平静的移开目光,落在巴巴的睁着眼看自己的良玉身上。 他注视着良玉,微微一笑,对他道:“过来。” 果然是大人,处变不惊,遇事不慌,傅小灰在心里默默的对傅时加以赞叹,他刚可是差一点就脱口喊一句:“小屁孩你是傻了吗爹也能随便认……” 幸而,他牢牢地管住了自己的嘴。 花以香心里咯噔一声,傅时竟然笑了?他是在笑吗……为什么她觉得好慌啊! 良玉一改往日的安静温顺,笑的十分可爱活泼,脆生生的应了好,随即自然的拉住花以香,一边用力拽着,一边嘟囔:“娘亲,我们过去吧,以后我会听话的,你也不要惹爹爹不生气啦。” 花以香简直不敢相信这四岁半的孩子换了个人一样,面色复杂的被他拉着走向船尾。 而那缠扰她的男人似惊呆了,定定的僵了一瞬,在继续站起来还是默默的坐下间纠结。 然而这时候船体忽而剧烈晃荡在河面打了个旋,船上船客无一惊慌,皆是习惯性的抓紧了身边之物,显然这种情况是常见的。 从未乘过船的良玉一下子吓得身子打了个摆,花以香也着变故整个人身形不稳,眼看就要栽倒,钱白果反应过来起身要去扶,却是晚了,中间隔着好几个人距离有些远。 花以香自己倒是急中生智,逆着船体倾斜的方向,整个上半身都后仰,在左右打着摆子的晃动中寻到了平衡,连转带冲的踉跄着扑向了船尾的傅时。 傅小灰只来得及伸手去捞住了被牵连着甩向自己的良玉,他自己一只手还牢牢的抓着船舷。 “爹爹!”良玉叫声凄惨,原是情况突生不测。 在花以香扑到傅时身前时,三只泛着寒光的袖箭从三个不同方向同时射过来,目标直指傅时,若是他避让开,花以香便成了靶子。 傅小灰惊的大喊一声:“小心!”,他下意识放开抓着船舷的手甩出袖中的匕首。 然而匕首后发先至也只击落了一只袖箭,他自己带着良玉在船体的又一个剧烈翻动中,险些翻下船,双双狼狈的扑腾在船板上。 花以香根本不知道身后利箭之危,她眼里全是傅时微微眯眼的模样,身体的冲击力不受她的控制,撞上傅时宽阔的胸怀时,她心如漏斗,空的什么都没有。 而傅时仿若早有防备,眸底一闪而逝的精光,一手飞快的擒住花以香的腰,拥着她随自己往被傅小灰击落袖箭的左边倾,另两只袖箭堪堪分别擦着他的左肩与花以香的右边鬓发掠过,一起落入水中。 这时船上才传来众人的尖叫声,渡客是见惯了河面风波却不曾见过这样惊险的场面。 “不要吵,你们还想不想活命了。”钱白果关键时刻喊了一嗓子,晃荡的船体对她没有丝毫阻碍,她站的稳稳的,在船中走了两步,忽而她手腕一转长木棒子狠狠地敲向了船上一个坐着的老者膝盖,结结实实十成十的力道,对方若是挨一下不说膝盖骨碎,后半辈子怕是爬不起来了,那老者目露精芒,双手一撑,灵活异常的顺着船舷划出去,翻身而起时,手里赫然多了一炳连弩,朝着傅时的方向,只这次没有机会发射,就被傅小灰挡住了目标。 而身后的钱白果也是不肯放过的追打过来,打斗间,船体恢复了平稳。原这船的动静全是这人在搞鬼,为避免殃及无辜,傅小灰只五招便剑指封喉,不动神色将人杀了,不留余地,钱白果新削的棒子险些脱了手,她瞪大眼睛看着他,动作却十分配合的将满目死前惊惧的佝偻老者推进了河里,浪花一卷,瞬间没了痕迹。 一切发生的快,直到老者落水,惊叫声再起,还有妇人没憋住吓哭出声来。 傅小灰和钱白果一致把目光投向了仍在努力撑船的船夫身上,对方显然也是吓得面无人色,对上他们的目光第一时间开口为自己辩白,“壮士饶命啊,我在这撑船半辈子了……” 其他船客也跟着求饶,怕被牵连,也怕这船工出了事,他们要命丧于此了。 “先靠岸吧。” 傅时冷淡的吩咐声成功让一船人恢复了安静。 “我来稳住船,你去看着他们。”钱白果提议,是把花以香和良玉的安危托付给他,自己去船头看着船夫。 傅小灰认同的点了点头,他算是对她刮目相看了,要知道那个老者他之前观察很多眼都没有发现异常。 船尾这边的情况有些让傅小灰摸不到头脑,刚才险象环生,他没顾上想什么,这甫一回头就看见傅时和花以香还粘一处呢。 傅小灰瞠目结舌,鲜少有人知道,他在陆地上飞檐走壁就没带怕的,唯独下了水,那当真是……没眼看。至于傅时,那也是不值一说的差,要不怎么说仆人随主呢。 所以,傅时是晕船了吧?不然这手也不会无处安放的还搁在人腰间。 “大人,你没事吧?” “嗯。”傅时拂袖而往一旁挪了两步,他的脑海短暂的浮现花以香刚向他看来时那双饱含了后怕和感激之情的楚楚盈眸。 因他之举,花以香身子一歪,费劲稳住才没撞上船舷。 傅时藏着心里的介怀,又客气的道歉:“失礼了。” 花以香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说不碍事显得太过不矜持。 009 再遭驱离 接话的最佳时间错过了,之后就觉得说什么都不对,索性就这么……算了。 船上维持着空前的静默,直到靠岸。船客一下子像被释放的囚犯,拿了东西逃命而去,尤其那个在船上纠缠过花以香的男人,下船的时候还绊了自己一脚,摔了狗吃屎,顾不得颜面爬起来就跑了。 傅小灰逮着船夫又细细盘问了一番,才把人放了,等他下船登岸,见傅时立于河边,眺望远处,而他身边隔着三五步站着花以香等人。 船上的惊险,花以香这个当事人反而是最不知情的,钱白果绘声绘色的给她叙说,而良玉这个小孩子,一点不像孩子,这样的事情都能保持不哭不闹,回头还安安静静的,着实让人难解。傅小灰甩去思绪,朝傅时走过去。 “大人,我方才未留活口,是怕船上还有同党,也是顾忌无辜船客,未想如今却是毫无线索,不知那刺客何人指派。” 傅小灰言毕,作请罪之势,躬身等待。 尸体沉入这惶恐滩,再无可能打捞寻找了,的确是半点线索都没有。 傅时目光回转,淡淡的道,“此事不急一时,那幕后之人一计不成,还会再来。” 听他这如常的语气,一点没有将刚才的事情放在心上,傅小灰心情稍霁,语气也轻松许多:“刚才大人似乎早有防备?” “我并未看出船中有刺客,”傅时摇头,余光看见花以香几人凑过来了,不欲多加解释,“只是预感不对,那些船客太过安静。” “安静?他们本就不是互相认识的,自然无话可说……”傅小灰倏而停下,抬头看向花以香,“是了,寻常船客不应该见了大人一点反应没有。” 花以香听明白他话中话,男的见到她少不得上前纠缠,其他人对傅时却是敬而远之,甚至都不曾看多一眼。 “可他们为什么又都是普通船客?”傅小灰不解。 钱白果随口接了一句:“我知道,那些船客本来就是托儿。” 花以香和傅时同是开了口—— “为什么?” “何以见得?” 钱白果被他俩问的一愣。 她不过是张口就来,并无深想,换言之就是一句单凭直觉脱口的话。 “我也不知道啊,难道这地方寻常什么时候都没人吗?我们可是等了半个时辰,总不至于每天都这么久才凑齐一船人,再说要真是这样,那有人要是有急事过河就去村里喊十个八个人的凑数来走一趟啊。” 傅小灰赞赏了一句:“虽然你这人没啥大用,关键时候战力不足,但也颇有些市井智慧。” 钱白果懒得搭理他的挖苦,反而好学的问傅时:“大官人也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吗?” 傅时小弧度的点了点头,一旁的花以香惊喜的想,他若是愿意搭理人,看起来也是寻常人啊。 凡事往好了想,果然就什么都好了起来,花以香暂且信心十足,她要跟着他。 这么猜不到前因的突发刺杀事件也没什么可讨论的,傅时率先举步而行,“不必再耽搁了,前头有驿站,今晚宿官驿。” 傅小灰应是,跟着他而行。 官驿不是寻常人能宿的,花以香在原地呆了一呆,才在良玉小心翼翼的牵住手心时醒过神,她下意识的看向对方清澈纯净的双眸,明明什么情绪都没有,却仿佛照出了自己失落悲惨的模样。 她惨淡的道:“我们也走吧……” “喂,你们仨磨蹭什么呢,还不快点,走驿道再快也要一个时辰才到地方。”傅小灰走了十来步才发现她们没跟上来。 这荒郊野外的她们是什么胆子才敢在刚遇上那样凶险的事情后还不长点心呢?果然,他是操了碎心,指望着她们开窍是不可能了。 傅时并未开口驱逐她们,这种情况下,还不懂得顺竿爬,简直蠢到家了。 花以香是没开窍,但是钱白果却是个机灵的,知道跟着傅时有吃有住,不跟白不跟,忙拉着花以香拎着良玉追上来,嘴里还欢快的回应:“来咯来咯,我们保证健步如飞不拖后腿……” 短短一个时辰的路程,花以香走的香汗淋漓,两腿打颤,脚也是疼的不行,可能是磨破皮了,但是为了跟上傅时的步伐,她愣是一声没吭。 临堰官驿是个设置已久有些年头的老官驿了,内有两间大的院子,还有个独栋单院专门接待往来贵宾,如傅时这样的身份的人。 驿丞领着人跟前跟后的逢迎,连跟着一道的花以香也是十分殷勤,自从离家就没睡过软床的花以香这天晚上终于躺上了松软的床。 从骨子里都散发出舒服的喟叹,若不是后面脱下鞋袜后,露出的一双磨伤的脚,稍稍刺激了下她那满怀激动的心,她怕自己一晚上会睡不着。 因这几日往来人少,官驿房间闲置,她与钱白果各自睡一间房,而良玉本来她要带着一起,却被傅小灰带走了,说什么“男女有别,别拿他当小孩子”。 经过惶恐滩一事,花以香内心里也觉得良玉不像是四岁半的孩子,可是无论是稚气可爱的外表,还是只比她膝盖高出一个头的身体,都属于孩子的范畴。 暂且抛开这些疑惑,花以香在安安心心的吃了一顿大餐后踏踏实实睡了个好觉。在她隔壁的钱白果却是煎熬了大半夜才勉强睡过去的。 “白果,你没睡觉吗?” 早上看着两眼发黑的钱白果,花以香惊到了。 钱白果摸了摸肚子,苦笑:“昨晚我吃撑了,大半夜都没消化,还是我跳起来打了几套拳才勉强能躺下。” “我就说了不能再吃了,你足足吃了半桌子的菜,三碗大米饭,还非要啃了五个猪蹄……” “不吃白不吃啊,我这一路都没敢敞开了吃。” “哈哈哈……” 院门口刚好送人过来的傅小灰笑的直不起腰。 良玉却小嘴儿也抿紧了,憋着没笑。 钱白果闹了个大红脸,气咻咻的甩手进屋去收拾东西了。 花以香却是笑不出来,她把人忽悠出来,却连人吃饱都做不到,打心底里生出一股酸涩,她暗暗发誓,等到了京城,她一定要谋出路,养活自己和钱白果。 笑的腮帮子都疼的傅小灰终于停下来了,他没心没肺的把良玉推向花以香,“好了,不笑了,说正事,据我所知,你们这趟目的地也是京城,恕我冒昧,能问下你们为什么去京城吗?” 花以香沉默了一下,双眸认真的看着他,“寻人。” 傅小灰觉得她虽看着自己,话却不是对自己说的,“哦?寻什么人啊,你们有亲戚在京城?” 后面的显然不是反问,而是很确信的事实,花以香和钱白果都是土生土长的仓椒镇铜钱村人,家里往上数几代都是农户,也从未出过商贾和读书人,归根究底一句话,沾亲带故的都没显贵人。 哪里的京城亲戚?也就钱白果会信她。 花以香笑了笑,她反问,“怎么,京城我去不得呢?” “当然不是,我这也是好心,这京城可不是谁都呆得住的地方,”未尽之意就是京城太大太高太复杂,傅小灰认真的规劝,“你们现在回头呢,也不难,我们可以安排人送你一程,仓椒那地方偏远破落到底还算淳朴,清闲自在的过一辈子多好。” 她自然知道小村里的好,那是她出生长大的地方。 “好有很多种,无论清闲自在,还是汲汲营营,各人有各志罢了。” 花以香同一般的村里姑娘不一样,周岁抓阄抓的是笔,她三岁半就识字,五岁开始念书,花老爹为她请了两任女先生,可这样也就断断续续的学到了九岁就断了,因仓椒镇找不到愿意教女学生的更多学问的女先生,可见世道于女子诸多无情,既无入学科举资格,更无入朝为官可能。 “我既已走到了这,自然是不会半途而废。” 这话一出,傅小灰就知道是个有主见有想法的姑娘,劝是劝不了,他也琢磨不出这花以香是真的去京城寻人,还是打发自己的一个借口,若是前者,他也不好继续追问,萍水相逢人也没有必要给他交底,若是后者,他又觉得可能性不大。 “此地离京也不算近,若以你们这等行程算,还得走上个一个半月。”傅小灰话题一转,“我觉得路上盘缠若是不足,倒不如在临华府暂作休整,谋些路资再出发。” 花以香心一凉,甚至生出一股难言的气怒,虽然她很快就深呼吸压下去了,但是那种堪比当众脱衣的耻辱感灼的她整个人都烧起来了。 她克制的回道:“我们即刻就走,往后之事半点不劳费心了。” 当即转身,牵着良玉就回屋了。 傅小灰讪讪的摸了摸鼻子,他还有一肚子好心的话没机会说留着自己个消化了,最后闹了个消化不良,他叹了口气,才离开。 花以香离开官驿时,背着人偷偷抹了眼泪,为了怕被钱白果看出来还装作风沙迷了眼,到底是个十三岁的少女,心事藏的再深,也受不住委屈。 01窦0 情窦初开 钱白果心再粗也能感受到一个人是正常还是真颓装无所谓。连小良玉都抿着小嘴,时不时去抱住花以香的腿,用自己的小方式安慰她。 “香香,你要是不想走,我们就留下。”钱白果停下来马车,她刚一开始还为又得一辆马车而不胜欢喜,现在后知后觉明白这车是人打发她们的。 有时候,自己想要的和别人丢给你是完全不同的感受,钱白果迟了大半天才感觉出来这其中的玄机。 莫怪乎敏感如花以香难过的话都不想说了。 “走吧,我们先去临华府再做安排。”花以香哭完心里好受了,不愿旁人担心,又重新平静下情绪,“是我想错了,我们去京城也不是非要立刻就要到。” “好嘞,那我们在临华府玩几天啊,到时候我去找个活,挣些碎银子,给小良玉再买两身衣裳……” 钱白果重新赶起来马车,大声而欢快的冲车内喊,恍似浑身用不完的精力和活力,总叫人为之感染。 “现在起都听钱大人安排,小的不敢自专,”花以香摸了摸良玉的脑袋,一边回答她:“大人想待几天待几天,最好临华府的好吃的先吃个够。” “哈……” 提起吃钱白果那是相当开怀,嘴角都没放下去过,一路上说个没停,逼得良玉不得不出声喊了一句‘歇一歇吧,水都不够你润嗓子了。’ 惹得钱白果笑骂不给他买衣裳,花以香在他们插科打诨中渐渐安静了那颗动荡不安的心,短短几日从未有过的甜以及难以接受的苦交夹着让她体会了什么叫情,什么让人五味杂陈,万千情绪在心口难开。 她陷入了第二轮的反思和挣扎,该如何应对接下来的路程以及这无法排解的挫折与郁闷。 所幸,路还很长,她有的是时间思考。 “大人,你这灯油又是烧了一夜,你不替自己身体着想,也为我们这大同百姓着想,保重你的身子……” 傅时头天晚上在诸多加急送来的奏报遨游了一宿,脑袋又沉又疼,才刚要合眼,天就亮了,人本来就乏,耳边还被迫听了傅小灰一嘴的唠叨。 上了马车之后,他一双眼皮就开始粘合,炸裂般的疼痛的脑袋也没抵制住睡意来袭,没多久,就在傅小灰碎碎叨叨以及马车晃晃悠悠的节奏中睡过去了。 官驿给傅时二人准备的马车可谓是外看不显,内里有门道,车内铺的绒毯,极其松软,傅时一觉多少睡得有点沉,难得的做起梦来。 临堰惶恐滩的河水流淌不息,两侧的山林茂盛而高大,一辆快速飞驰的马车,在寂静的野外跑出了八百里加急的速度,然而后面穷追的骑兵队速度更快。 才下过雨的道路分外的泥泞,留下了又长又弯的那慌乱奔逃的车辙印子,一个不留神,车轮陷进去水坑,险些侧翻的马车在车夫的努力驾驭下维持住了平稳,却怎么也出不了坑,徒留马儿拼命的嘶吼声响彻寂静的野外。 “在那!” “快追,马车陷进路坑了……” “他们弃车了!” “快,河里河里……” 临堰惶恐滩在连日下雨后涨了很多水,已经淹到了河堤中上部,水声也极大,四围的岸都吸饱了水,脚一踩就是一个坑。 “大人?大人,你怎么了?” 傅时一睁眼,就听见自己大口大口的喘气声,像是刚从湍急的水流里挣扎冒头。他的眼中涌动着深深地疼楚,傅时抬手盖住已经合闭上的眼……惶恐滩的水有多急,再没有比亲身体验过更能明白了。 “无妨,到临华府了?”傅时撑起身子,在软塌上凝望着车壁上的纹路,面上带着惊梦初醒时的些微呆滞。 “还有一里路便要进城了。” 傅小灰隔着车帘窥不见里面的情形,单凭一双耳听出他呼吸急促的动静,才冒然停车唤醒他,这会儿听傅时声音平稳,呼吸声几不可闻,暗暗松了口气。 他重又挥动马鞭赶车,速度放缓,刻意维持最小的晃动。 临华府是座古城,城门楼建得十分巍峨,历经无数朝代新旧更替的古墙在阳光下泛着古朴的色泽。 这是花以香离村以来见到的最大的城池,也是她耳闻多次,不曾预料过的热闹繁华古城。 城南大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商铺林立,杂货琅琅,亭阁酒楼,南来北走,摩肩接踵,笑声喧闹,繁华初现,谐和安康。 舞狮子街心游走,杂耍团男女对打,卖花女孩沿街叫卖,落魄寡妇街边卖女,好一个热闹临华。 抬头天高云淡,瞭望隐见青山,低头人群游动,转首高楼凭栏处,文人墨客正在兴头。 若不是腹饥饿闹腾的正欢畅,钱白果都舍不得从人堆里出来,也就离开片刻功夫,她一时间都忘了自己要去干嘛,原地转了两个圈才想起来,她们进城之后,商议要先住几日,让她去打听下哪里有便宜的客栈。 这打听完,从南街过一下子就沉迷进了这喧闹市集,竟然把花以香丢车上完全忘了。 等她急匆匆赶回来,见到马车还安安稳稳停在一间“文客居”的酒楼侧门口,大大的松了口气。 没等她走近,二楼传来花以香的声音:“白果,上来二楼。” 钱白果仰头一看,一旁的良玉手里捏着鸡腿,专心吃的大眼睛都眯起来了,嘿,这都吃上了,她急吼吼道:“我马上上来!” 花以香有些头疼,眼前的一大一小在吃这事上是谁也不让谁,一个比一个更蠢相毕露。 良玉跟着她们之后,从未短过吃穿,奈何那刻进骨子里去的饥饿感是穷尽一生都无法摆脱了,一旦有机会吃,他就控制不住自己。 钱白果纯粹是视吃与打架为人生乐事。 花以香只粗略的喝了汤便已是半点胃口都没有,放了筷之后,她四处看了看。 窗外的日光斜射进来,这文客居的地势果然不错,在这高楼望去,整个临华府城大半景色尽收眼底。 许是这风景不错,她不自觉的露出了笑颜。 与文客居相对遥遥而立的一座楼,名为丰庄茶楼,临华府城里数一数二的茶楼,专供那些文人墨客喝茶聊天,这比较风雅的场所,来者必是非富即贵。 丰庄茶楼一楼简座,既简单的八人桌,四人座,双人组,单人席,二楼雅座包间,精致圆桌,可入座八到十人不等,当,然也有四人座,双人单人席,只不过这环境更雅致一点,点心更精致可口一点,凡是做生意的场所都有三六九等,极品的,所谓贫富贵贱之分,皆在此处可见一斑。 丰庄茶楼的极品包间莫过于三楼东厢房,那里视线极佳,坐北朝南,透过窗户可观日升日落,临华府城北街巷子的一景一物。 “大人,我已经传过口信,月记那边收到之后,很快就会来人。”傅小灰气息平稳,脸色却有些发红,显然是跑动之后热的。 “嗯。” 傅时自然的垂下眼眸,连带着端起飘荡着沉浮不定的茶叶杯子,白玉无瑕的杯子,色泽浓绿的雨前龙井,闻着清香,喝着味苦,回味却清甜,那种香气像是萦绕舌尖,蔓延而下。 整个雅间都是笼罩着这样淡淡的茶香。 夕阳西下,除却街道两旁还有些商贩,摆地摊的,便是步履匆匆的行人,天色将晚,正是归家好时刻。 街道宽敞,偶有车马流通,更多的是行人,这繁华背后,到底藏着些什么?傅时眯了眯眼。 傅小灰牛嚼牡丹连灌了一壶水,这入夏的天,是折磨人的天。 他叹了一口气,更让人心焦的是本以为过城而不入,能赶在六月底回到京城,就这档口却收到一封求助信。 事情原委也不复杂,临华府出了个大案子,拖沓了一个多月没进展,反而愈演愈烈,案情扑朔迷离,临华府知府是傅时的门生,知他近日路过这一带,便专门派人终日候在官道上,以求能请他入城解困。 傅时看信之初还未做决定,待看完之后,思忖片刻,便令傅小灰赶车入城。 傅小灰心想,这破案子一定是牵扯了什么有干系的人或是事,否则傅时这每日为国事殚精竭虑的繁忙程度,如何会轻易为一桩案子绊住脚步。 “大人,你要的茶来了。” 雅间房门外传来看门小厮的询问声。 傅小灰忙放下茶盏,正襟危坐,道了一声进。 门应声而开,进来一中年清瘦的男子,方脸宽额,惯来威严无什么表情的脸,却是噙着笑进来,“小的宣琥,是月记新任掌柜,见过这位大人。” 躬身行礼,十分谦逊,虽貌不出众,但周身气质尚佳,还可入眼,傅小灰在心里掂量着。 坐于靠窗的傅时正对着宣琥,视线相接,一眼了然,但他出其的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记得你。” 宣琥先是茫然的啊了一声,随后认真的看着傅时的脸想了想,仍是没想起来,有些不自在的俯首作揖,“请大人宽饶,小的实在没有想起来。” |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