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知秋之执念 - xp1024.com
《一叶知秋之执念》


物是(一)

这天,是晴。

站台上,零零地散着落叶,白色的皮鞋踩在叶子上,“咯吱咯吱”地响。道旁的梧桐树下,一个男人的笑容温暖得像冬日的阳光。

风就这样停了,一切都沉静在此刻。三年了,很多事物都已改变,但一个浅浅的拥抱,又让他们的关系变得自然。

“男子汉,咱们又见面了!”

“你小弟我现在已经是督军府的副官了,这身官服可还威武?”

昳琳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正贤,“你小时候总想当个先生,现在在督军府可还习惯?”

正贤头一低,“也说不上习惯不习惯,我总想着效忠督军,将督军交代的事做好便好。姐,我带你回家。”

车在孙府门前停住,两个门童迎了上来,正贤下了车,带出昳琳,“把行李拿到二小姐房里。”

昳琳目光在正贤脸上顿了顿,正贤真的完全是个男子汉了,他的声音威严凛冽,让人又畏又敬。

这是这只中午,堂中设有一桌,正贤的脚刚跨过堂屋的门槛,一双发光的眼睛已不怀好意地瞪向了他,这是一个着了雅黑苏绣旗袍的中年美妇,可是她瞪人的时候却一点也不美。突然,她手中筷子一摔,“我不吃了!”她身旁的中年男人突然也瞪着正贤,“我不是跟你说过饭点儿的时候别回来吗?”

正贤脸上的肌肉在抽动,手指甲慢慢浸进掌心。

就在这个时候,昳琳抓着正贤的手冲进堂里,“爸、妈、大哥、大嫂,我回来了。”

中年美妇的目光瞬间柔和,三步并作两步,抱着昳琳亲了亲,拽着她的另一只手便要往饭桌而去,“李妈,快给小姐添副碗筷!”

“是,太太!”桌旁侍候的一个老人转身往内堂走去。

“妈,不用了,我跟正贤一起吃!”

中年美妇敛了些许笑容,“你回来怎地不让你大哥去接你?”

“大哥整日忙于工作,我就让正贤到车站接我,不想正贤已是督军府的副官了,真是给咱们孙家长脸!”

中年美妇冷冷一笑,转身回座。

“你书念完了吧,最近外面可不太平,就留在家里好好陪陪你妈。”

昳琳点点头,“爸,我已经毕业了,以后就在附近的医院找个工作,哪儿也不去了。”

“三民医院环境不错,我下午就去找院长说说。”正邦穿着时下最流行的西装,举止之间颇有几分外国绅士的味道。

“有劳大哥安排了。爸、妈、大哥、大嫂,我跟正贤先行一步,你们慢慢吃。”昳琳拉着正贤,从侧厅出去了。

后院梧桐锁清秋。

“二小姐,你可终于回来啦!”

昳琳梨涡浅笑,“若芷!”

若芷奔到昳琳面前,泪眼婆娑,“二小姐,你在外面还好吗?”

昳琳点点头,“我一切都好,可是你却不好,才见着面就哭哭啼啼的,若是让方叔瞧见,又以为是我欺负你了。”

若芷抹了抹泪,“二小姐,我和三少爷都想你,刚听门口的阿福说你回来了,我就马上来你屋里收拾。”

昳琳用丝帕在若芷脸上擦了擦,“正贤是何时进督军府的?”

“你刚走他就跟老爷说想进督军府,太太开始不答应,老爷爷就不同意,后来督军府招卫兵,他就去了,太太给了他不少脸子,你可不知道他吃了多少苦,不过还好,督军很器重他,上个月还晋升他做副官了。”

昳琳默然。

若芷突然抓住昳琳的手,“二小姐,你一定要多帮帮三少爷啊,这个家里也只有你是真心待他的!”

“正贤是我弟弟,我自然是要帮他的,只是你这些话万万不可让旁人听了去,你明白吗?”

若芷点点头,“我明白,我只跟你说。”

窗外的梧桐叶,飞了。

大少奶奶爱新觉罗.嘉萍是皇族后裔,她坐在独椅上,着了身加绒珍珠色的云锦旗袍,一只金凤钗绾起了流云似的长发,樱桃唇色鲜艳欲滴,目光镇定而娴静。昳琳斟了杯茶,坐到了她的对面。

“母亲的意思,要设宴为你洗尘,可是明晚督军府有个舞会,父亲的意思,晚上请郁裁缝取几匹好料子给你挑,你是在外面见过世面的人,规矩你自然了解。”

昳琳苦笑,“大嫂,我非去不可么?”

“父亲的意思,你走了三年,如今好不容易回来,咱们孙家的亲戚好友,你总要一一见过的。”

昳琳只有点头。

“你大哥给刘院长打了电话,刘院长今天不在医院,但明晚的舞会他也要去,你正好见见他。”

“大嫂,我想见甜甜!”

“莞尔已经睡下了,你另外你找时间去看她吧。”

清癯的风透进窗户,漫不经心地扯过了云纱帐。

“大嫂,大哥对你还好吧?”

嘉萍点点头,“你大哥对我很好,他是个好父亲。”

“那大哥对小弟又是什么意思?”

嘉萍淡淡地瞄了她一眼,“兄弟之间还能有什么意思?”

“小弟进了督军府,大哥也高兴么?”

“三弟自己做的选择,你大哥自然是高兴的。”

“父亲、母亲也高兴么?”

“三弟进了督军府后节节高升,父亲母亲自然也是欣慰的。你不在的这些日子,母亲时常惦念着你呐,我在母亲身旁侍候之时,听了你不少幼时的趣事呐。”

嘉萍说起“趣事”的时候,脸上却没有一丝有趣的表情。昳琳垂着头不说话,嘉萍好像也无话可说了。嘉萍走的时候,外面飘着凉凉秋雨,小鬟心儿支起一把淡蓝色的平布伞,侍候着嘉萍走远。

雨打在梧桐叶上,沙沙。

昳琳的晚礼服是开小腿的白旗袍,肩上披了条黑亮的狐皮,耳上坠着圆润的珍珠,金色的丝巾缠住长发,挎着母亲的左腕,娉娉婷婷地站着。

她母亲叫文静,林文静。

“琳琳昨天刚回来,你们看她瘦的,我家老爷就怪我没去日本陪她,也不知道她一个人在外面吃了多少亏呐!”

王太太是军区部长王明辉的太太,遍身的珠光宝气衬得她雍容华贵。

物是(二)

“孙太太就莫自谦啦,这河南河北有哪个不晓得孙家二小姐倾国倾城?秦太太、何太太,你们好生说一下,琳琳可像不像一朵娇艳欲滴的水仙哦?”王太太是四川人,操着一口川话,边说边往昳琳靠近了些。

何太太是总参谋长的太太,她的着装素得像秋叶,但眼睛却灵得似滚珠。

“孙太太的巧嘴可是夸人不带”夸“字,我可是学也学不来的。”

秦太太是宝其商号老板的太太,浓妆艳抹,脸上的胭脂比玫瑰还鲜艳。

“你们可瞧见督军的五太太了,人家可是不得了诶!”

王太太嘴一瘪,“那种地方出来的,当然可是不得了哦!”

林文静“嘘”了一声,“督军的事可乱说不得,五太太是‘出淤泥而不染’嘛!”

王太太有些不服气,“当了**还想立贞洁牌坊,也不怕把别个笑死了!”

秦太太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昳琳,“琳琳怕是月亮里的嫦娥下凡,哪个娶了真是修了八辈子的福缘哦!”

王太太抢道:“我们献明就不错,啥子时候请琳琳去我们府上坐一下哦你?”

何太太嘴角上扬,“王大公子是不错,可要跟陈理事的公子比,就差了那么一些。琳琳是见过世面的,陈公子也是留法大才子,我看他们俩就登对得很!”

王太太的脸皱了起来,嘴里也挤不出一个字。

林文静叹了口气,“陈理事的公子哪里瞧得上我们琳琳哦,她只要能嫁一个能让她衣食无忧的小伙子吧,我都不知道有多高兴了!”

“孙伯母何必折煞小侄?在下看孙小姐质雅丽清,只怕连一支舞也不敢芳同了!”

众人一齐转身往去,只见一个西装笔挺的美貌男子正徐徐走来,他右手撮了一只高脚杯,魅惑的红在透明的杯中闪着亮光。

林文静的脸绽开了花,“陈公子什么时候学会听我们老太婆讲闲话了?”

陈公子,陈博光理事的大公子,法国巴黎大学文学系毕业生。

“孙伯母,叫我凌齐就好了。不知孙小姐在哪里就读?”

昳琳道:“我在日本学的西医,敢问陈公子学的又是什么专业?”

凌齐手中的红酒在杯中摇晃,“外国都把医生称之为‘天使’,孙小姐想必是众多天使中最美的一位了。”

林文静大笑,“凌齐真是太会说话了!”

凌齐浅浅一笑,“我学的是欧洲古典文学,但要说我真正喜欢的,还是咱们老祖宗留下的东西。”

昳琳点头,“怪不得陈公子身上飘着书香气,有时间昳琳还要多多讨教呐!”

“荣幸之至!”

“督军、五太太到——”

厅门大开,灯光亮起,一个戎装威武、相貌英伟的青年男子阔步迈进,他的左腕垮了一双纤纤玉手,满脸堆笑。

“诸位晚上好!”

众人齐声,“督军晚上好!”

他就是玉炎,玉白璋大帅的独生子,两年前子承父业,做起了统管冀北的督军。

“这是本座新纳的五夫人,希望各位太太日后多多照应于她。好啦,本座也不耽误大家的好兴致,音乐——”玉炎拉着五太太的手步入厅心,众人也顺势而去。

凌齐施了个邀舞礼,“孙小姐,可以请你跳支舞吗?”

林文静接过了女儿手中的杯子,拍了拍女儿的肩,“年轻人好好玩!”昳琳抬起手,与凌齐流入舞群。

正邦和嘉萍也在舞群中,要说高贵,没人及得上嘉萍,她是天生,天生就贵于旁人。

“孙小姐讨厌这种场合吧,其实我也不喜欢这些虚情假意的东西。要是能早些认识孙小姐就好了!”

昳琳微微一笑,“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凌齐点头,“不错!”

“我叫你凌齐,你叫我昳琳,小姐、公子的好不随性!”

凌齐忽然将嘴凑到了昳琳的耳畔,“我们逃走吧!”

昳琳错愕,“逃走!”

凌齐点头一笑,拉着昳琳的手臂就往外跑,黑暗像一道靓丽的风景,引着他们往瞧不见的地方去。

天上飘着细雨,两个人漫步在青石阶上,不时叙语。

“你感觉怎么样?”

昳琳笑笑,“很好啊!”

“我还以为你会怪我。”

“这里的风很自由,人也很真实。”昳琳顿了顿,“凌齐,我在日本有个交情甚笃的学长,你和他还挺像的。”

凌齐很开心,“那我可以理解成我和你有缘吗?”

“我们能认识,自然是有缘。”

凌齐脚步顿了顿,“你刚从日本回来,想上哪儿工作?”

“对呀,我大哥今晚......唉,算了,我现在这个样子,也见不得人了。”

“真是不好意思,害你淋了雨,我送你回去吧!”

昳琳微笑,“你忘了我是学医的吗?”

凌齐笑笑,“对。不过医生生病了也需要被照顾,我还是赶快送你回去,省得你家里人担心了。”

昳琳点头,“好啊。”

秋雨,密了。

孙府。

大门前。

“姐,你终于回来了!你怎么湿成这样?早知道我就好好陪着你了!”

昳琳暖暖一笑,拉着正贤的手往里走,“是我自己要淋雨的,我身子可没你想得那般娇弱!对了,我还没问你呐,你今天去哪儿了,我怎地没瞧见你?”

正贤垂着头,“妈不想见我,我也不想见那些自诩高人一等的伪君子。我其实一直都在督军身边,他进舞厅的时候我就在后台等他,舞会散了,我才走的。我一回来就去找你,可若芷说你还没回来,我就到门口来等你了。”

昳琳握紧了正贤的手,“傻弟弟!”

两人走到堂屋外停住。秋雨,已散。

“我就不跟你进去了。”

昳琳点点头,“你快回去休息吧,明天见!”

昳琳步入大堂,“爸、妈、大哥、大嫂。”

林文静满心欢喜地凑到她跟前,“凌齐把你带到哪儿去啦,你们聊得怎么样了?”

“我们就在外面走了走,哪儿也没去。”

林文静牵住了女儿的手,“妈跟你说,咱们家和陈家也算得门当户对,陈家在国外的生意可是做得顺风顺水,那陈凌齐是陈家的大公子,学识才貌也俱是上上之品,你自己可好好上点儿心,一定把陈凌齐给我拿下了!”

“妈,我和陈凌齐才刚刚认识,只是话还投机罢了。”

林文静拍拍女儿的肩,“凌齐看你的眼神我们可都瞧见了,妈不管你是怎么想的,妈就是喜欢凌齐!”

昳琳目光投向正邦,“大哥,刘院长......”

正邦笑道:“刘院长是陈凌齐的表叔,你只要跟陈凌齐处好关系,还怕进不了医院吗?”

“大哥你休取笑我!爸,我先回房了。”

孙百祥“嗯”了一声,“快回去洗个热水澡。吴妈,把姜汤送小姐屋里。”

“是!”

物是(三)

帐顶在动。

昳琳睁眼看了一会儿,然后沉沉地闭上眼。一湾清泪,慢慢划破看似平静的心。这世上,有很多东西都是无法言喻的,如这夜,这空气,这感情……有些人的心在俗世的尘埃中潜移默化,被蒙蒙蔽了的真相在暗地里撕扯着不安的思绪,有些事在心里被深深埋藏,有些人无可奈何地后悔……

人生若只如初见。

人生自然没有“若”,两个谙熟的人也不可能“只如初见”。

她的梦里,模糊地闪现着失望的影子。

如果有场大雨,淋漓尽致,酣畅过后或许会暂时忘记自己的心吧!

没有如果,外面是绵雨过后的晴晚,虽然没有星星。

所以,她辗转不能眠。

清晨的阳光有些刺眼,乱得惺忪的人头颤。

阳光,代表什么呢?

希望……

有人说,希望是被照亮了的失望。也许吧,她也想这么想,她也想是这样的。

咚咚——

“谁?”

“是我,若芷!”

昳琳打开了门,嘴角浮起笑意,“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若芷眼中闪出光芒,“他来了!”

昳琳不懂,“谁来了?”

“二姑爷啊!太太刚跟阿爹说了,那陈公子就是日后的二姑爷,让下人们都好好伺候着呐!”

“你别听我妈的。正贤走了么?”

若芷的脸忽然一沉,“他自然是早就走了!你还是快出去吧,不然太太又该责怪我怠慢姑爷了!”

郊外的风散着自由的味道,秋风吹得很好,凌齐光亮整洁的头发微微蓬起,溢满了朝气活力。

“你是不是不高兴我来找你?”

昳琳摇头,“没有啊,我只是有些道理一时想不明白。”

凌齐微微一笑,“想不明白就别想了。我还以为你是昨天晚上着了凉,没有睡好。我带你到这儿来,无非是想让你多呼吸一些自由的空气,你看,那霞光多美!”

太阳已经完全出来了。

在东方的天际。

凌齐又接着说,“太阳其实并不好看,但是它却可以让大地光芒万丈,这样的豪气,足以使人敬畏!”

昳琳望着天空,望着那流金似的云彩,“如果时间的万事万物都可以在此刻静止,这个世界也许会更美!”

凌齐阖眼深吸了口气,“的确很美!”

淡淡的风的湿润,流连在昳琳的眉间。凌齐忽然走到昳琳跟前,问道:“你弟弟是不是在督军府?”

昳琳点头,“我弟弟是督军身边的副官,你认识他?”

凌齐笑笑,“他是我在督军府见过最认真的一个人,而且他还有个优点——做的永远比说的多!”

昳琳的笑容在阳光下绽放,“小弟他的确付出了努力,他能有今天的成绩实属不易!”

凌齐放眼长空,“可我认为,他这样的人不应该效力一个倾颓的政府。国外讲求民主,孙文总统也提倡民主,可时至今日,咱们竟还有督军府,督军的话就是圣旨,他除了不要我们下跪,哪一点儿又没有皇帝老儿的气派?人都是有野心的,而且站得越高野心就越大,依着这样的势头,难保‘老袁复辟’的演义不会复出!”

昳琳眉头一皱,“时势如此,又岂是你我能改变的?”

凌齐眼睛一亮,“你的想法未免太过消极,请允许我发表一些与你不同的观点,如果人人都像你这么想,只怕中国离民主的道路只会越来越远。以前的朝廷总会颁布一些愚民政策,好让百姓臣服,这种被扭曲的思想已经在中国根深蒂固,要想改变,的确需要花费很多时间,但咱们毕竟是出国见过市面的人,外国的发展难道不足以让我们惊叹!就像日本,以前只是中国的附属,可是明治维新后,那样一个弹丸小国却能在甲午战争中大获全胜,你难道不觉得一个小小的改变就可以扭转国家命运是件很神奇的事吗?”

昳琳沉思片刻,“我离开开日本之前,听过一些言论,说可能不久后日本就将发动对中国的战争,你说,如果两国交战,结局会如何?”

凌齐的目光毅然坚定,“只要全中国的人都奋起反抗,战争必胜!”

昳琳有些失落,“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战争,大家为什么就不能和睦相处呢?”

凌齐叹了口气,“战争无法避免之时,我只愿九州同心,戮力抗敌!”

昳琳的目光渐渐飞到遥远的东方,如此刻这般的宁静、和谐,又能延续几时呢?

梧桐树下。黄。

不是金黄,而是有些沧桑、有些忧愁的枯黄。

一页纸被风吹过,沙沙的声音盖过了她深沉的呼吸。

一双很亮的皮鞋,一个沉闷的声音。

“姐,我听若芷说,你和陈凌齐今天出去了。”

昳琳右手握住秋千的绳,轻轻点头。

正贤一屁股坐到另一个秋千上,“姐,陈凌齐不是好人,他做事为人一贯是纨绔子弟的派头,根本就不像外面传得那么好听!”

昳琳淡淡一笑,“不用担心姐姐,姐姐交朋友多少还有些分寸。你今天回来的倒挺早,有没有兴致陪姐姐看会儿书啊?”

正贤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姐,我跟你说件事你可不要生气。今天督军府有场很重要的维政会,本来身为统战部办公室秘书长的陈凌齐理应到场,可他却称病未到,到晌午的时候,老狐狸的人却给督军打小报告,说陈凌齐贪色忘政,让督军误以为是你缠着他。”

昳琳微微一笑,“我并没有缠着他,清者自清。你说的‘老狐狸’又是谁?”

正贤懑然道:“就是军区部长王明辉啊!他仗着自己是玉白璋大帅的结义兄弟,处处找麻烦为难督军。今天陈凌齐的事又让他抓住了把柄,陈理事虽然站在督军这边,但督军也不得不革了陈凌齐的职,还大骂陈理事教子无方呐!”

昳琳叹了口气,“想不到这件事还有这许多牵扯!”

正贤气道:“别人怎么样我不关心,可老狐狸竟然把你也牵扯了进来,我气不过……”

物是(四)

昳琳霍地站起——书坠地。

“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你也知道都要忌他三分,为什么还要以卵击石?你走到今天这个地位实属不易,难道想因为逞这一时之气,白白断送了自己的前程?”

两滴清泪,划过两张不同的脸。

正贤起身,眼前已模糊,“可你是我姐呀,我怎么能容忍别人诋毁污蔑于你……”

两行浊泪,簌簌而下。

昳琳紧紧抱住正贤,两种眼泪,融在了一起。

梧桐叶在萧瑟的秋风中独舞,一个孤独的舞者,又有谁来欣赏?

事情好像早已传开,若芷急急跑来,嘴里焦急地唤着:“三少爷,不好啦,老爷太太让你去堂屋!”

孙百祥和林文静难得见正贤,除了发脾气的时候。

“你给我跪下!”孙百祥的神色和面子一样难看。

正贤蓦地跪地。

“我跟你讲过多少遍了,哼,你还是听不懂我的话吗?你非要在老虎头上拔毛吗?你姓孙,你的一举一动都关系到孙家的声誉,王部长是你能得罪得起的人吗?你今天惹恼了他,难道这笔烂账他不会找孙家来算吗?”

正贤跪在地上岿然不动,“是他先骂的姐姐,难道咱们孙家的人就可以随便任人污蔑吗?爸,你放心,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会连累孙家的!”

林文静冷“哼”一声,“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早知道你能惹出这般大的事来,当初就不该让你进孙家的大门!”

昳琳终于看不下去了,“妈——”

林文静脸一冷,瞪着女儿,“你还伫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回房去待着!”

昳琳撇开了林文静的手,跪倒在正贤左侧,“爸,这件事您不能怪小弟!王部长仗势欺人,小弟维护了孙家的名声,是孙家的大功臣。如果您真的害怕王部长找孙家的麻烦,就把所有的罪责推到我的身上吧!”

林文静气得直跺脚,“正邦,快把你妹妹带走!”

正邦还未迈开步子,昳琳鹰一般锐利的眼睛已死死地盯住他,“大哥,你在冀北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难道旁人要辱及你妹妹的名声你就不管不顾吗?你妹妹行得正,坐得直,凭什么要任人污蔑?你就算顾及‘民不与官斗’,也该分清是非啊!”

正邦的脸涨得通红,林文静见儿子不动,雷霆大怒,冲到昳琳面前,直骂:“你懂什么叫人情世故?你今天拥有的一切都是孙家几代人辛辛苦苦打拼来的,你也知道‘民不与官斗’,那你怎么不体谅体谅你父亲和大哥的难处?”

空气瞬间凝住,一种窒息的味道让所有的声音顿止。

便在此时,管家方福冲到厅心,急急忙忙地喘气,“老爷……太太,督军到了!”孙百祥一惊,蓦地起身,正要举步,只见一个披着黑羊呢大衣、戴着绅士帽的男子已阔步迈进,他坐到了堂中左首第一把椅上,脱下帽子,露出一头黑亮干练的短发。

玉炎的脸上挂着有些深沉的微笑,“孙伯父,二小姐和三少爷又把玉佛珠弄丢了么?”孙百祥陪笑,家丑不可外扬,但现在的处境,他无可奈何。

林文静目光扫过昳琳和正贤,“今天的事暂且作罢,都给我回去好好反省!”

嘉萍从吴妈手里接过了茶,递到林文静手边,林文静转身过去,脸上已堆满了笑意,“督军大人可好些年没到过咱们家了,今日来得匆忙,咱们府上府下也没个准备,怠慢之处,还望督军大人莫要见怪啊!”

玉炎接过茶碗,“孙伯母说哪里话,我幼时在这里借住过半载,早就把这里当成我的家了,难道我回趟家还需要大张旗鼓吗?”林文静笑得更开心了,“督军大人真是看得起咱们孙家,老爷,你说咱们家能得督军大人这般器重,是不是世代修来的福?”孙百祥连连点头,“夫人说得极是!”

昳琳拉住了正贤的手,低头道:“督军大人,您好生宽坐,我和正贤先告辞了!”

玉炎大笑,“二小姐和三少爷当真是不欢迎我啊,我这凳子还没坐热,你们就急着要走了!”

昳琳脚步顿住,目光与玉炎相撞,她很想立即就反驳回去,可面对玉炎,她的嘴却像是被针线缝住了一般,如何还开得了口?

林文静盈盈一笑,“琳琳昨晚上还在说几年未见督军,督军您愈发器宇不凡、有王者之风呐!您莅临鄙府,她当真是欢喜都来不及的,我这女儿的心思我最懂了,她是被督军您的威武豪气给煞住了。督军您是最了解咱们琳琳的是不是?”她转身又朝昳琳望去,“都是出了国的人了,督军就像自家哥哥一样,别小家子气地让督军笑话!还不去你大哥那儿!”昳琳拉着正贤的手,站到了嘉萍旁边。

玉炎嘬了一口茶,目光在林文静脸上转了转,“孙伯母好像跟孙副官不太亲热……”

林文静“哈哈”笑道:“督军您说哪里话来?这三个孩子都是我一手带大的,正邦子承父业,常常在外应酬,我也是少见他的面,正贤为督军您做事,竭心尽力,挣得是咱们孙家的面子,他们俩各司其职,老爷和我可省了不少心。要说亲,琳琳自然才是我的心肝宝贝儿,她前两年又孤身一人在日本求学,我与她隔海相望,如今她回转了来,我更是要加倍疼爱的!”

玉炎点点头,“原来是这么回事,倒是二小姐好福气了。不知二小姐在日本学医,学的医术和咱们的比又有什么不同?”

昳琳目光一抬,“单从治疗方式来讲,咱们的不能手术,西医的却能!”

玉炎淡淡一笑,“二小姐怎知咱们的不能?那华佗不是还曾想着为孟德开颅?只可惜孟德多疑,这开颅的手术并未做得。”

昳琳忽然脸一红,她以前总觉得西医技术精良,制作的药品既轻便且药效迅捷,可如今听玉炎说起古人之事,顿觉自己妄自菲薄,将自家的东西瞧得太也不起。她目光与玉炎相接,口里更是模糊不清:“这……我……”

玉炎哈哈大笑,“不管中医西医,二小姐还是融会贯通才好,洋鬼子欺人太甚,咱们若不能知己知彼,那永远只有挨打的份儿。二小姐说我可讲得在理?”

林文静陪笑,“咱们琳琳怎么能和督军您相比?督军您思虑之深,眼界之高远,她一个小丫头是无论如何也望尘莫及的!琳琳,督军大人能指点你可是你莫大的福气,你务必要铭记于心,日后可是受用不尽的!”

物是(五)

昳琳“哦”了一声,目光微一抬起,又与玉炎的目光撞上,他的眼睛在笑,昳琳的目光顿时僵住,眼前这个男人,对她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魔力。

林文静见玉炎笑而不语,眼睛立马在孙百祥脸上盼来盼去,孙百祥知会其意,立时笑道:“督军还喜欢藕粉糕么?”

玉炎目光一转,“孙伯母的手艺可是一绝,只可惜我没有二小姐的好福气!”他说到此时,目光又锁在昳琳脸上,昳琳给他冷不丁一瞧,目光终于流下地去。

林文静向着吴妈叫道:“快去拿藕粉糕来!”

诱人的乳白色,淡淡的蜜桂花味儿,仿佛一下子又把玉炎带到了十年前。因为相士的一句“生死劫,东南别”父亲将体弱多病的玉炎送到孙家暂住,一住就是半年。说也奇怪,就是这半年让他的身体渐渐好转,待他还家,便很少再有患病的时候。

林文静把藕粉糕端到玉炎面前,笑道:“今日这藕粉糕是早上做的,味道难免有些不太新鲜,赶明儿督军您想尝个嘴了,我亲自去督军府给您做便是!”

玉炎咬了一口藕粉糕,嘴角的笑意直敛不起来,林文静就陪着他笑,笑得是那样自然,好像永远都笑不够似的。众人瞧玉炎吃得津津有味,口中湿润润的不敢作声。昳琳握着正贤的手掌,手心一寸寸得变凉。

玉炎吃过晚饭才走,昳琳回到房里,若芷正在给他整理床铺。

“二小姐,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生病了?”

昳琳这才摸了摸脸,只觉冷冰冰的没有感觉,她坐上床沿,伸手拉住若芷的手,“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一见到督军就感觉有些害怕。”

若芷反握住她的手,“二小姐,你手怎么也这么凉啊?我去端热水来给你擦擦!”

昳琳马上叫道:“不用!你就在这儿好好陪着我,我们好好说会儿话。”

明月。

惊鹊声。

朦胧的梦。

眼神——玉炎的眼神!

这眼神并非是瞧她,可她却像是已被这眼神狠狠地刺了一刀,连呼吸都似在挣扎,到处都是凌乱的声音,连墙角处都弥漫着嘈杂的空气,只有玉炎的眼神,微微上扬的眼角勾勒出淡淡的不屑,仿佛世间都可以被他踩在脚下。

阳光总是温暖的,暖人,也暖心。

孙家的早饭吃得不早,吃早饭的人也不多,但菜品却很丰富:蟹黄蒸饺,芙蓉鸡蛋面,螺丝卷,听香荷叶粥,醉菜心,酥花生,辣白菜,酱腊肉,银杏普洱汤,燕窝炖雪梨……大大小小,一共十几样。

莞尔坐在母亲身旁,目不转睛地盯着昳琳。

嘉萍盛了碗荷叶粥放到女儿面前,“莞尔,好好吃饭。”

莞尔黑溜溜的大眼睛一转,“妈妈,为什么姑姑的眼睛是红色的?”

嘉萍小声道:“别胡说,姑姑定是昨晚没休息好。食者不言,要有大家闺秀的样子。”

林文静给女儿盛了一碗燕窝粥,“过几天就是中秋了,咱们得加紧置办督军太太们的礼物了。琳琳,督军二夫人的娘家是金陵孔家,财大气粗,为督军的地位稳固可是铺了不少路,她年纪与你相仿,你有机会一定要与她多亲近亲近。”

孙百祥点点头,“你妈说得对,督军最宠二夫人,咱们家若能和二夫人结为朋友,日后的事自然顺顺当当!”

昳琳夹了个蒸饺放到莞尔碗里,“甜甜,一会儿姑姑带你出去玩儿好不好?”

莞尔笑嘻嘻地点头。

物是(六)

热闹的大街,琳琅的货物。

昳琳抱着莞尔,若芷拿着钱包。

“甜甜,想要什么,姑姑都给你买!”

莞尔叫道:“我要糖葫芦,我要捏糖人儿!”

昳琳笑道:“若芷,快去给甜甜买糖葫芦和糖人儿!”

若芷点头,“二小姐,你们就在这儿等着我,我去去就来。”

昳琳侧身一看,后面的店铺挂着“荣宝斋”三个大字,“我们去里面看看,你快去快回!”

荣宝斋是个做饰品生意的小店铺,品类不多,人烟也少。昳琳抱着莞尔看了几对耳环,目光忽然在一个玉石吊坠上停住。

“姑姑,那是什么东西,好好看!”莞尔指着那块颜色淡黄,通透无瑕的玉石,“那里面怎么还有树叶?”

昳琳拿起那块奇异的吊坠,翻来覆去地看,“这像是羊脂玉,但长得又不像……”

“小姐有所不知,这东西叫海洋玉髓,是产自海里的玉石,经日月精华,百景相映,自然而成。”说话这人是铺里的掌柜,他一边说一边走,“这块玉是我当年西渡寻宝,高价觅来的珍品,只怕当今世上,也算得独一无二了。”

昳琳道:“不知掌柜的可否割爱?”

那掌柜的脖子一挺,捋了捋颌下的胡须,“割爱如同割肉,我当然是不愿!”昳琳见他如此,心下一阵失落,她眼睛看着莞尔,那莞尔却不知宝物难得,仍笑嘻嘻地看着。

“如果在下拿王大令的《鸭头丸帖》来换,不知掌柜的可允否?”熟悉的声音,熟悉的笑容,凌齐又出现在了昳琳面前。

掌柜的顿时双眼一亮,惊道:“你真有《鸭头丸帖》?”

凌齐笑道:“有是有的,就是不知道真假,还想请掌柜的帮我鉴赏一二。”

凌齐身旁跟着一个着了蓝布袍的中年男人,凌齐俯首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那人便往外跑了。

这是若芷走了进来,“二小姐,糖葫芦和糖人儿都买回来了。”

莞尔一手一个,吃得津津有味。昳琳走近凌齐,“你真有《鸭头丸帖》?”

凌齐自信点头,“千真万确!”

昳琳叹道:“玉再好也终究只是石头,这名家传世之作却是无价之宝,你犯不着……”

凌齐打断了她的话,“只要你喜欢,又何必在意东西的价值?你放心,今天这个坠子你要定了!”

掌柜的将这些话听在耳朵里,心里澎湃如潮,自己马上就要一睹大师遗迹,当然喜不自胜。

那中年男人不久便去而复返,那掌柜的见他手中握有卷轴,赶忙迎上,将卷轴在堂中的长木几上铺开,只见枯黄的卷上写着两行行草:鸭头丸,故不佳。明日必集,当与君相见。其后落款印章已不必再看。那掌柜的又让店小二拿放大镜,一点一点地琢磨,弯腰良久,也不觉疲惫。

凌齐见他瞧得入迷,笑道:“掌柜的可辨出真伪了?”那掌柜的如梦中惊醒,身子一颤,深吸了口气,捋了捋胡须,方才淡淡一笑,“这帖子怕不是王大令的真迹吧!”凌齐“哦”了一声,似笑非笑地道:“原来掌柜的认为在下拿赝品充数!好吧,坠子我们就不要了,华哥,将东西收了,咱们这就和掌柜的拜别了!”说着,转身已走到门口,岂料那掌柜的忽然拦在他面前,抓住他的手,“公子,虽然老朽瞧不出这《鸭头丸帖》的真伪,但这字写得毫无破绽,老朽认了这是真迹便罢!”

凌齐忽然冷笑起来,“什么叫‘认了这是真迹便罢’?掌柜的你说这话分明是对我还不信任,既无信任,这生意还做什么?告辞啦!”说着,人又要往外冲,那掌柜的跺脚道:“公子误会啦,是老朽眼拙,而非字帖不真啊!”他灵机一动,拦到昳琳跟前,“小姐啊,你好好跟那位公子说说,只要他能给我帖子,我这店里的东西任你挑便是!”

昳琳不知所措,“我……”

物是(七)

凌齐停住了脚步,“掌柜的可是真想要这《鸭头丸帖》?”

那掌柜的连连点头,“老朽当然想要了!请公子看在老朽已逾花甲时日无多的份上忍痛割爱,我这铺里的宝物任公子取拿!”

凌齐道:“难道掌柜的就不怕这帖子是赝品?”

掌柜的赔笑道:“老朽相信公子!即便这帖子是赝品,老朽也绝不怪责公子!”

凌齐满意地点点头,“掌柜的既然相信在下,在下自当将帖子交予掌柜,还劳请掌柜的将那坠子替小姐包好。”

几人出得门来,昳琳却将盒子塞到凌齐手里,“这坠子太过贵重,我不能收!”

凌齐看了看盒子,又看了看昳琳,“这是你喜欢的东西,我又不喜欢,我带在身上也是无用,你就拿着吧!”

昳琳道:“那帖子乃无价之宝,你将它轻易送人,难道就一点儿都不后悔么?”

凌齐哈哈大笑,“后悔?我为什么要后悔?实话告诉你吧,那帖子是假的!”

昳琳一惊,“假的?”

凌齐点头,“《鸭头丸帖》我曾有幸见过一面,刚才那帖子是我亲自临摹的,不过就是上年头的纸不好找。那掌柜的姓胡,我早就听说人他酷爱古人书法,刚巧路过,才逗他一次。他也说了,就算是赝品他也不怪我,所以,你就好好的放心收下这坠子,权当我为昨日之事给你赔罪了!”

昳琳不安道:“你也不曾得罪于我,又何须赔罪?只是我弟弟他处处为我,得罪了权贵,这原本也怪不得你。好吧,东西我收下了,为感谢你的礼物,我请你吃饭如何?”

凌齐微微一笑,“恭敬不如从命!”

季芳斋。

菊花宴。

季季芬芳季季香——季芳斋的取材主要便是时令鲜花。今日菊花开得甚好,颜色也极是鲜艳,诸人正喝着菊花茶,那“华哥”又匆匆奔来。

“出大事啦!”“华哥”气喘吁吁,面色焦虑,仿佛真有天大的噩耗传来。

凌齐也仿佛忽然紧张了起来,“难道……”

“华哥”急忙摆手,“是日本人对沈阳动手了!”这话说完,诸人都是一惊,凌齐急忙追问,:“究竟是怎么回事?日本人怎会冒然开火?”

“华哥”道:“事情还未详查,可有传言说是因为东北的军队炸毁了南满铁路,但我想原因不可能这么简单,怕一切都是日本人自导自演的一出戏!兄弟,我已经接到任务,必须去东北走一趟,这边的一切就交给你了!”

凌齐一把抓住“华哥”的手,“不!这次应该我去才是,张将军与我陈家握有交情,我去东北便无性命之虞!况且这边诸事我都没你清楚,你一走,别人找我也不方便,你予我一个信物,我自然能想办法找到他们!”

“华哥”忧道:“可是如果你只身前往,我怕师出无名,反倒……”

凌齐打断他的话,“你放心,我立马去医院和卫校招募志愿者,争取明日一早就动身!”他转头望向昳琳,“前线告急,恕我不能与三位吃这顿饭了,若我能有幸回来,希望昳琳你再重新请我一次!”

日本人真的开火了!

满大街都传开了。

昳琳本想午后小睡一会儿,却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外面的天空变得灰暗,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闷热,她换了身衣服又走到街上,却似已不见人烟。

物是(八)

不知不觉,她停下脚步,举目望去,已是督军府门前,她上前几步,走到当值的卫兵跟前。

“你好,可以,麻烦你帮我叫一声孙正贤副官吗?我是他姐姐。”

卫兵点头,然后往里跑去。

一点雨,点在昳琳眉间,她身子微微一颤,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

“姐,你怎么来了?下雨了,咱们先进去再说。”正贤拉着她的手便要往督军府里去。

昳琳眉头一皱,“督军府我就不进去了。小弟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说完我就走。”

争先隐隐察觉不安,“姐,你怎么了?”

昳琳道:“我想去东北。”

正贤一惊,“你疯啦,姐!日本人一惊侵占了沈阳,你去干什么?”

昳琳心中一动,“我想去战地做个军医,我是来跟你告别的,希望你不要把这件事告诉爸妈!”

正贤紧紧拉住她的手,“姐,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你知道战地有多危险吗?你才刚回家,难道又要离我而去吗?”

昳琳手一紧,“小弟,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我主意已定,你好好照顾自己,不要计较妈对你的所作所为。”

雨密。

昳琳拍了拍正贤的肩膀,“快进去吧,别让督军找不见你。”正贤转身疾奔,身影很快没入濛濛水色中。

昳琳在雨中徘徊,她要去找凌齐,要和他们的队伍一起去前线。她这样想着,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快,心中的波澜也越来越起伏。

陈府离督军府并不远,不到一刻钟,她已经走到了大门口,正欲向前,却见门已开,正是凌齐走了出来。凌齐见昳琳手中无伞,心下也是一惊,“你怎么来了?”

昳琳想也不想,便道:“我要跟你们一起去东北!”

凌齐斩钉截铁地道:“不行!”

“为什么不行?你不是说‘战争无法避免之时,你只愿九州同心’么?我以前没想过那些,但我现在已经想明白了,我要去前线,为咱们的同胞贡献一己之力。”

“可现在日本人只是对沈阳动了手,未必就能波及整个中国,你实在不必杞人忧天。我听说日军只派了三万左右的兵马,张将军可有二十万人,日本人多半只是在寻衅滋事,说不定张将军很快就会将日军赶出鸭绿江。”

“任何事情都没有绝对!怕就怕唇亡齿寒,战争在所难免!”

凌齐叹了口气,“罢了!我刚刚说的话望你再好生斟酌,你如果真的想去,明天早上七点的火车,但我希望你最好不要出现。我要去督军府一趟,就不送你回去了。这把伞你留着吧。”

昳琳摇头,已经淋透了雨,又何须打伞?

漫漫的路,漫漫的雨,何时是尽头?

人是(一)

忘记烦心事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不容易的意思就是还有希望,至少不会绝望。当你找到一件自己认为很有意义的事去做的时候,似乎感觉烦心事也不那么烦心了。可以忘记、可以心无旁骛毕竟是一件足以令人开心的事,可是如果就在这关键时刻,那个令人烦心的人又出现了,你有该如何抉择?

明仁君就站在距离孙府大门不到二十米的地方,左手擎着伞,右手插在口袋里,目光中充满了期盼与担忧。

这简直是难以想象——可毕竟这又是真的。他们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看到了对方。

昳琳忽然感觉自己的喉头发苦,眼泪好像已和着雨水流出。

明仁君的皮鞋被雨水染得模糊,伞在昳琳头顶上,雨水很快就浸湿了他整洁、一丝不苟的头发。

“昳琳,我来见你了。”明仁君的中国话说得不太好,但意思却很明白。

昳琳深吸了口气,“你来干什么?你都已经结婚了,难道不怕你的夫人误会吗?”

明仁君的手从口袋里取出,慢慢靠近昳琳的脸,“我并没有结婚,你知道的,我不会和我不喜欢的人结婚,我已经说服了我的父母,我要和你结婚。”

昳琳猛地抓住明仁君的右手腕,身子开始不自主地发颤,“你早就和别人订了婚,结果还骗我说那只是你的表妹,你现在还敢说她是你的表妹吗?”

明仁君垂下了头,郑重地说:“抱歉,她的确不是我的表妹,她是我母亲朋友的女儿,在这一点上,我的确对你不够坦诚!”

事实如此,昳琳已经完全不想再说话了,她甩开了明仁君的手,直往家里奔去。

正贤举着伞站在门口,眼中还闪着泪光,“姐,你终于回来了!”昳琳点点头,“姐姐有些不舒服,想回去休息。”正贤也点头,“好,我已经让若芷准备了热水。姐,你听我一句,别去东北,我已经跟督军说了,他派人去了车站。”昳琳望着正贤,心中浑然不是滋味,“你做这些干什么?小弟,你别为我的事操心了。”

浴桶里飘出袅袅清烟,若芷正在往里面加水,“二小姐,你下午去哪儿啦,三少爷一回来就到处在找你,你……”

昳琳闭目,“若芷,你先出去吧,我想静静。”

若芷道:“好吧,二小姐,我就在隔壁给你熬姜汤,你需要我了就叫我一声。”

水很热,但昳琳待在里面,却没有一点暖意。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声音也越来越响。往事一幕幕在脑海里浮现,想忘记,的确不易。

也不知过了多久,昳琳仿佛已经在水中睡着,忽来的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她美好的梦境变得黯淡起来。

“二小姐、二小姐……”

那分明就是吴妈的声音,就像年少时她爬上了树,吴妈担心、急切地叫着她的声音。

“怎么了?吴妈。”

“老爷、太太让你去堂屋,有客人来了。”

昳琳默了一会儿,“好,我待会儿就去。”

昳琳现在当然没有心情见谁,她随意收拾了一下,肩上搭了条绸巾,然后心不在焉的走到了堂屋。

她一眼就看了明仁君,吴妈所谓的“客人”原来就是他!

她并不想说话,慢慢走到了嘉萍的身畔。

孙百祥笑道:“女儿,佐藤先生来看你了。”

昳琳一脸漠然,“爸,我不认识这位先生。”

人是(二)

孙百祥看了一眼明仁君,又看着女儿,“可是他是来给你送聘礼的,你到底是收还是不收啊?”

送聘礼的意思就是求婚,昳琳虽然在生气,心中也不禁触动了一下。

林文静见女儿不言,咳嗽了一声,“琳琳,你爸爸问你话呐,你还是表个态,妈才好为你做主。”

昳琳摇头,“既是不相识之人,又怎么好意思收礼?爸、妈、大哥、大嫂,我先回去休息了。”

“昳琳,你等等,我有话要跟大家说。”明仁君显得异常激动,“伯父、伯母,我的姓名是佐藤明仁,我的家族在日本金融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我就读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后又到东京帝国大学医学部专研医学,我在那里认识了你们的女儿,并且深深地爱上了她。可是,有一件事我却一直瞒着她,我的母亲为我找了一个妻子,我却跟昳琳说那只是我的表妹,是我欺骗了她。”

林文静横着脸道:“哼,你都有妻室了,还来找我们家昳琳干什么?”

明仁君似乎有些紧张,“不是妻子,是未婚妻,伯母,我们并没有结婚,而且我已经跟那位小姐取消了婚约,我来向昳琳求婚,我的父母已经十分赞同。请伯父伯母帮我,小侄感激不尽!”

林文静面色稍和,“你要我们怎么帮你?我可告诉你,我们家琳琳可是我和我家老爷的掌上明珠,你想骗她,我们可不答应!”

明仁君赶忙低头,“小侄不敢!”

林文静笑道:“看你礼数还算周全,就留下来吃个晚饭吧,至于婚事,还是让我女儿再考虑考虑!吴妈,请佐藤先生先到厢房休息,尽快准备晚宴吧。”

林文静拉着女儿的手回到房间,关好了门,才慢慢问道:“你老实跟妈说,你跟那个佐藤到底是怎么回事?”

昳琳心中郁气未消,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妈,我……”

林文静急道:“我是你妈,你还有什么话不能跟我说的?”

昳琳这才缓缓说道:“好,我跟您说。我刚去日本的时候,那里的人都觉得我是个中国人,所以很少与我来往,我本想着就此回来,可是就在我准备回来的时候,他出现了。我开始也没搭理他,后来是他主动来找我,说想了解中国的文化,让我当他的中文老师,当时我的主课老师又在我面前极力推荐,说他人品很好,我耐不住他几次三番的磨,便答应了他。与他结交以来,我们经常一起讨论学术问题,又一起做实验研究,他也常常带我游历日本的山水名川,我不能否认,自己已经喜欢上了他。可是有一天,一个叫村上荷香的女子找到了我,说她马上就要和明仁君结婚了,希望我不要再纠缠明仁君,我一气之下,便不再理他。我很快向学校提出了申请,提前毕了业。我今天从外面回来,见到了他,我真的有些意外,尽管他是来道歉解释的,可我心里还是无法原谅他。妈,你说我该怎么办?”

林文静握着女儿的手,“那个佐藤今天的道歉倒还算诚恳,家世人才也还算不错,妈就是觉得外国人不那么可靠,要是你嫁到国外,妈也不会十分情愿。倒不如,你还是再考虑考虑陈凌齐,我瞧着也未必比那个佐藤差!”

人是(三)

晚宴。

明仁君坐在孙百祥和正邦的中间,昳琳坐在林文静和嘉萍的中间,昳琳只盛了碗白粥,慢慢送进嘴里。

宴过三巡,孙百祥问明仁君:“佐藤先生,咱们家的菜还和你胃口吗?”

明仁君连连点头,“在日本的时候小侄曾有幸吃到过昳琳亲手做的菜,早已习惯这种味道。”

孙百祥点头笑道:“习惯就好!习惯就好!佐藤先生啊,你说你们家做的是金融生意,那对其它生意又有没有兴趣啊?”

明仁君停箸而言:“除了金融,家里还有做医药和建筑,在军火上也有涉猎。”

孙百祥一惊,“军火!”

明仁君道:“是的,伯父,不过只限于一些火器的初级制造。就目前的形势看来,医药和军火生意是最赚钱的买卖,不过就中国当下的情况,军阀们也不会将火器的制造的生意交给一般人做,所以,我对药品制造比较看好,正好昳琳是专业学医的,一定能帮到伯父不少忙。”

孙百祥目光投向正邦,“正邦,佐藤先生的话你可听到了?”

正邦微笑道:“佐藤先生的分析的确很有道理,就是有一点,西药难进,货也少,要想买到好药,必须要花大价钱。”

明仁君道:“伯父,你们大可放心,我们家有专门的西药制作厂,你们要多少,我们就可以提供多少。”

孙百祥笑道:“希望我们两家常来常往,具体的合作事宜,就让你们年轻人谈好了。”

林文静道:“佐藤先生住的地方可找好了?若不嫌弃,可暂时在敝府住下。”

明仁君笑道:“小侄若能住在此处,当然再好不过,只是不知昳琳她……”

昳琳冷冷地道:“舍下简陋,还是请佐藤先生去大饭店住吧!”

明仁君尴尬一笑,“你怎么说就怎么是了。”

林文静道:“天色一晚,我们就不久留了。正邦,替我和你爸爸送送佐藤先生。”

翌日清晨,明仁君来见昳琳,昳琳闭门不见。以后几日,皆是如此。直到这日傍晚,昳琳去饭店找他。

“你终于肯见我了!”明仁君喜出望外,“快进来坐。”昳琳进门,然后在沙发上坐下。明仁君倒了杯茶,规规矩矩的在昳琳对面坐下。

“你这几天不累吗?”

明仁君脸色变了变,随即微笑道:“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你到底想干什么?”

明仁君道:“我能干什么?我去找你你又不肯见我,我人生地不熟,当然是需要去多了解一下这个地方。”

“了解?好吧,那你能告诉我你都了解了些什么吗?”

明仁君道:“你不用生气。我去拜访这里的官员和商人,告诉他们我此行的目的,不过是希望他们能助我一臂之力,让你明白我对你的诚心诚意,希望你终有一天能够原谅我!”

人是(四)

“你的确神通广大,有很多人都去我家做你的说客,就连我妈,好像也改变了对你的看法。”

明仁君难掩喜悦,“那你是不是可以原谅我了?”

昳琳黯然道:“早知今日,你又何必当初?我对你的感情并非一朝一夕,也不是说忘就能忘的,我之所以如此生气,还是因为我太在乎你,太相信你……你现在来见我,我是既生气又高兴,我希望你能做个让我永远都能相信的人,只要你不负我,我便绝不弃你!”

明仁君激动不已,“太好了,谢谢你!”

当晚,两人便定了订婚仪式的日期——九月二十九日。

第二日是中秋节,林文静早早便携了礼物同昳琳到督军府庆贺。她们来得算早,但不是最早。

何太太正陪着两个女人喝咖啡,林文静将礼物交给管事,嘱咐了几句,便拉着昳琳走了过去,“琳琳,快见过大太太、三太太!”

昳琳点头,“大太太好,三太太好。”

大太太生得福气,天庭饱满,肌肤胜雪,右眉间藏着一颗红豆大小的朱砂,好似青萍上的一盏红莲,衬得她愈发娇艳。

三太太生得玲珑,瓜子脸,上悬两点酒窝,笑起来甜美可人。

大太太浅浅笑道:“这就是孙太太鼎鼎有名的女儿吧,果然是美丽动人,何太太早些时候跟我说起,我还怪她吹嘘了,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昳琳轻声回道:“大太太谬赞了,昳琳愧不敢当。”

大太太笑道:“孙太太和孙小姐快请坐吧。”咖啡厅里摆着大理石长几,四周围着沙发,林文静拉着女儿坐在何太太身侧。

佣人上了两杯咖啡,“孙太太、孙小姐请喝咖啡!”那佣人一转身,一人已近身,忙道:“四太太早。”只见一头发披散、身着紫色睡袍的女人在三太太身旁坐下。

大太太脸色不和,“四妹,怎么衣裳没换就下来了,没瞧见有客人在吗?”

四太太生得俏丽,虽是刚睡起不带妆,依旧是明艳万分。

“哎呀,大姐,你可不知道督军有多可恶,昨晚明明是在我那睡的,半夜里却非要去瞧那个贱人,不知那贱人给督军灌了什么迷魂汤?”

大太太脸色一变,“越说越不像话了,快回去梳洗好了再下来!”

忽听得一柔软的声音自楼上飘下,“四太太,大清早的,您老在骂谁呢?”

四太太立马站起身指着那个女人,“姑奶奶骂的就是你这个贱人!”

五太太生得妩媚,走起路来像是没有骨头一样,身旁一个小鬟正仔仔细细地搀着她,她听四太太骂她,脸上却不见生气,反是一贯媚笑,“四太太可莫要生气,生气对女人的皮肤可不好!四太太若还想要督军再多宠幸你两年,最好就不要老是妒忌我。哎呀,昨晚上督军可跟我说了,他跟你睡在一张床上简直就像抱着一堆谷草一样,难受之极啊!哈哈哈!”

四太太一听这话,哪肯罢休,破口骂道:“臭不要脸的*!”

大太太怒道:“住嘴!”四太太不敢再说,只好坐下。大太太又继续说道:“身为督军的夫人,要懂得守礼自尊,你们两个成何体统?”侧头向身后的贴身丫鬟说道:“菊香,快带四太太回去梳洗!“

五太太站在一旁,见四太太要走,忙向大太太行了一礼,“大太太,昨晚督军折腾了我一宿,这才起来又犯困了,妹妹得赶紧回去睡个回笼觉,不然晚上就不能好好伺候督军了,恕妹妹不能相陪了!”她身子一转,又软绵绵地往回走了。

人是(五)

三太太放了一块糖到大太太杯子里,“大姐,别跟这些不懂事的妹妹们置气,你的身子才最是要紧。”

大太太喝了一口咖啡,“这洋人的玩意儿倒真神奇,越喝越觉得舒心。听说孙小姐要和一个日本商人订婚了,当真是可喜可贺!”

昳琳回道:“有劳大太太挂心。”

三太太笑道:“之前何太太总说孙小姐和陈大公子是天生一对儿,想不到何太太竟也有走眼的时候。”

何太太陪笑道:“我倒是没想到孙小姐早已在日本和佐藤先生定了情。”

大太太笑道:“不管是陈大公子,还是日本商人,孙小姐都是好福气,就是不知道孙小姐欢不欢迎我姐妹二人祝贺你的喜事?”

林文静忙笑道:“大太太和三太太若能光临,孙府定当蓬荜生辉,之前不敢相请,就是怕大太太和三太太不肯赏光呐!”

大太太笑道:“我自生了孩子便极少出门,如今遇上孙小姐这般热闹的喜事,我当然还是想去沾沾喜气!三妹,你说是不是?”

三太太答道:“大姐说得极是!”

林文静道:“大太太,这许久了,怎么还不见二太太出来?”

大太太道:“她一早便去练习马术了,也不知道几时回来。孙夫人有事找她吗?”

林文静忙道:“也没什么打紧的事,就是上次二太太说想念家乡的土特产,前些日子我有亲戚从金陵过来,捎了不少,今日特地带来给二太太尝个嘴。二太太既然不在,就有劳大太太代为转交了。”

大太太点头道:“孙太太放心,我一定会跟二太太说这是你特意带来送她的。对了,听三妹说前些日子督军到府上吃了什么糕,回来之后时常念叨。”

林文静笑道:“大太太,督军吃的是藕粉糕,我跟督军说过了,若他想尝嘴了,就打个电话吩咐一声,我就亲自到府上来现做,督军既然喜欢,今日我就在府上替督军做好了再走。”

大太太笑道:“孙太太倒是对督军忠心,可是若是督军每天都想吃一点,孙太太来回奔走也太劳累,不如孙太太将这手艺传于我,我日日在家闲着没事,学着做一些小点心,也好打发时间。”

林文静笑道:“大太太对督军关怀备至,实在是冀北百姓之福。”

大太太笑道:“我是督军的大夫人,为督军着想是理所当然的。

人是(六)

话音未落,秦太太已到。

“见过大太太、三太太。”

大太太点头,“秦太太快坐!”

秦太太还未坐下,三太太已然着急,“哎呦,秦太太可等得我心慌了,大姐,咱们先玩几局麻将怎么样?”

大太太笑道:“最近秦太太手气正好,三妹可要当心。何太太,孙小姐,你们四个正好一桌,我就去和孙太太学做藕粉糕了。”

昳琳道:“大太太,我不太会玩儿。”

大太太笑道:“不妨事,不会就慢慢儿学,一会儿让四太太来给你当帮手!”

林文静点头笑道:“大太太说得不错,四太太可是牌仙儿,琳琳,有四太太指教你,不怕打不过秦太太。”

和麻将。

轰轰的响声。

爽朗的笑声。

昳琳却笑不出来,并不是因为她输了钱,而是她真的不喜欢。何太太已经故意让三太太胡了三把,秦太太也将已经*的三万送到三太太手里,昳琳知道她们的意思,反手也将龙七对儿的好牌扔进孤零零的“战场”。

“九条!”

“二小姐打错了!”这声音温润如玉,却像晴天霹雳打在昳琳心上。

“见过督军。”何太太和秦太太已起身招呼,玉炎右手一低,两人又坐了下去。

“哎,二小姐白白枉顾了一手好牌,真是可惜。”玉炎在叹息,昳琳的心也在颤抖,她的心里开始发虚,忽然站起身来,往后退了一步,“我本来就不会玩儿,还是请督军您上座吧。”

“呀,督军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啦?”四太太穿了一套红黑相间的洋装,一把把玉炎的腰搂住。

玉炎淡淡一笑,“老四既然来了,这个位子就非她坐不可了。”

四太太嫣然一笑:“督军看好了,今日给你赢个满堂彩!”

玉炎点头笑道:“大太太去哪儿啦,老三?”

三太太笑道:“大姐跟孙太太学着做藕粉糕去了。”

玉炎目光转向昳琳,“二小姐,你是留在这里学打牌,还是去找令堂?”

昳琳顿了顿,才缓缓说道:“还是请四太太改日得空再教我吧!”

玉炎走得很慢,慢得像是没动,昳琳跟在他后面,脚步轻轻的响。

“二小姐好像是第一次来我府上吧!”

空气变得凝重,昳琳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哦。”

“那二小姐觉得我府上如何?”

昳琳一时语塞,半晌嘴里才挤出两个字“很好!”

玉炎“哦”了一声转过身来看着昳琳,“那我倒想听听二小姐说说我这府上到底好在哪儿了?”

昳琳不敢直视玉炎,目光忽地倾斜,“西式建筑的布局,还有各位夫人……”

玉炎像是不想放过她,继续追问:“夫人们又怎么好了?”

昳琳轻声道:“大夫人贤惠,二夫人不羁,三夫人识礼,四夫人性真,五夫人……五夫人……”

“五夫人出身不好,自然不懂礼数,二小姐不必做评。”

人是(七)

不懂礼数的风尘女子,偏偏玉炎就是喜欢,昳琳实在想不明白。

玉炎又继续往前走,“听说二小姐要和一个日本商人成亲了,我倒是十分好奇二小姐放着成千上万的中国男人不嫁,偏偏看中了一个日本人,这又是什么道理?”他的头偏向昳琳,目光中充满了讽意。

昳琳也不只是从哪儿来的勇气,语声竟大了一倍,“感情不需要道理,我不在乎他是哪里的人,就像他不在乎我来自何处一样,只要他是真心待我,我便无憾!”

玉炎愣了一愣,随即淡淡一笑,“看来二小姐很喜欢那个日本人!的确,有能力在短短几天时间赢得我冀北达官贵人们认可的人,自非等闲,难怪二小姐会如此喜欢了。不过,我有句话倒是想问二小姐,如果有一天日本人打到冀北来了,你是否还会像现在一样喜欢那个佐藤明仁?”

昳琳道:“明仁君并未参与战争,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我为什么不能喜欢他?”

玉炎追问:“如果有一天他参与了战争,那你还会喜欢他吗?”

昳琳似乎有些生气,“督军何必多问?我不喜欢听到假设性的问题,他就是他,我喜欢他,督军没有必要为昳琳的事操心!”

玉炎哈哈大笑,“二小姐好大的脾气!”

昳琳被他的笑声震住,轻声回道:“昳琳一时冲动,望督军原谅。”

玉炎道:“我为什么觉得你好像很怕我?昳琳,其实我一直都把你当妹妹一样看待,当年在孙府上我们的感情不是很好吗?今日我虽在督军之位,但我却不想让我们之间变得如此生分!”

昳琳道:“督军早已不是那个小哥哥,督军就是督军,昳琳敬您畏您便好!”

玉炎的脸上竟忽然生出了些许尴尬,他转过头去,步子已颇为沉重。玉炎的沉默让昳琳觉得难以捉摸,她不知道玉炎到底在想些什么,但对自己刚刚说过的话已开始后悔,她自然觉得自己说的话都对,但如果玉炎因为她的态度而大发脾气,遭殃的只有孙家。

大太太学做糕点时的样子很认真,认真的时候当然很吸引人,玉炎就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目不转睛地欣赏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昳琳只能站在玉炎的身后,面对着他坚实挺立的后背。

林文静很快就发现了玉炎,“督军您来看大太太啦!”

玉炎缓缓走近,一把搂住了大太太的肩膀,“学会了么?”

大太太温柔一笑,“只学了个神似,要学到孙太太手艺的精髓,只怕还得下苦功夫!”

玉炎笑道:“学归学,可千万别把自己累着了。”

大太太笑道:“给督军做些糕点就累了,我还没那么娇气!倒是孙太太教着了像我这样蠢笨的人,只怕才是真的累了!”

情是(一)

林文静陪笑道:“大太太真是太谦虚了!”

昳琳进门,“大太太,妈。”

林文静奇道:“你不是跟三太太她们去打牌吗,怎么到这儿来了?”

昳琳看了一眼玉炎,低头道:“督军说我打得不好,打牌还是四太太在行。督军,大太太,昳琳有些不舒服,想先回去休息了。”

大太太一脸关切,“孙小姐既然不舒服,就先回去吧,我让司机开车送你一程。”

昳琳点头,“如此就有劳大太太了。”

中秋的天气晴好,预示着晚上的月亮明媚。一缕阳光透过车窗,斑驳的影子在昳琳脸上乱晃。督军府的空气不如外面新鲜,更没有外面自由,昳琳坐车一出府,浑身便轻飘飘的自觉舒服。虽然此行没有“如愿”见到二太太,但昳琳却安然如饴,这世上的人,未必都能如自己意愿所想,多认识一个人,未必就多一条路,兴许还多一份麻烦缠身,少认识一个人,未必就堵住一条路,说不定还能多一分让自己喘息的空间。自己的世界不用太大,刚好就好。她想到了明仁君,明仁君现在又在做什么事呢?他们已约好晚上一起在孙府吃团圆饭,然后再一起上云水湖汀香阁赏月,想到这些,昳琳立马就觉得舒心愉悦。美好的事物总是令人向往,如果时间能插上一对翅膀,它飞逝得再快些多好!

明仁君就站在孙府的大门口,踱步徘徊。想一个人的时候能忽然看到,昳琳当然很高兴。

“不是让你晚上来吗,你现在就站在这儿干什么?”

明仁君笑道:“我吃过早餐就来找你,可伯父说你和伯母去督军府了,我在里面坐了一会儿,觉得难受,所以就出来等你了。”

昳琳一脸甜蜜,“那你现在看到我了,又打算做什么?”

明仁君道:“我发现了一个叫姻缘井的地方,想带你去看看。”

昳琳笑道:“姻缘井?我怎么没有听说过有这样的地方?”

这是一座梧桐园,金黄的梧叶在枝头熠熠流光。代表秋的树还有枫,火红的颜色是奋发向上的青年们的炽热之心,枫给人希望,而梧桐却掖着淡淡的愁情,在有情人眼中,梧叶更像是一首荡气回肠的长诗,时刻提醒着他们珍惜眼前的幸福。

这是一条梧叶铺成的厚厚的小道,尽头就是一口枯井,边沿爬满了浓浓的青苔,青苔上有几个大大的人的脚印,是新留的无疑。

“这就是你说的‘姻缘井‘?”昳琳看着明仁君,明仁君也同样看着她。

“我母亲的故乡是一个很美丽的山村,村里有口许愿井,那里的男女一旦相爱,便会在樱花盛开的时节相会于此,两个人在一片小小的花瓣上刺上各自的名字,然后把刺好名字的花瓣吹到井中,期冀爱情深藏,生生不息。古人说‘种得梧桐引凤凰‘,这些梧桐虽然不知是谁人所种,但却将一凰一凤引了来,我们的爱情栖息在此,一定能永生不息。”

昳琳点点头,拾起一片梧叶,“谁道春风不知情?谁道梧叶不知秋?你知晓我的情,我知晓你的心,咱们好好相待,定能长长久久!”

情是(二)

明仁君将她揽入怀中,“还记得我们在富士山下遇见的那个道人吗?他说‘情深难得空如许,万般皆道择一条’,现在想来,这句话的意思无非是想说在爱情这一点上,我们应该用于选择,就像来到中国找你,我既然选择了这一条路,不论结局如何,我都不会后悔,我希望你爱上了我,也永远不要后悔。”

昳琳点头,“我不想后悔,我只想好好地跟你在一起。明仁君,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明仁君道:“你说。”

昳琳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明仁君淡淡一笑,“你真的要我告诉你吗?我其实真的没打算跟你说的,但是你如果非要知道,我就慢慢告诉你。我早在陆士任教时就听我在帝国大学做调研的同学说起医学部有一位来自中国的美人,有一次我和几个朋友去找木村先生,正好看到你在后花园的长凳上坐着看书,当时我就被你的认真和专注所吸引,后来我问木村先生关于你的事,他说你是他的学生,我回去之后就请辞了陆士教官的工作,让木村先生安排我进了帝国大学,并且请你做我的中文老师。”

昳琳听罢,心中既欢喜又甜蜜,却故作一副生气的模样,“原来你都是早有预谋,我可被你骗了!”

明仁君笑道:“木村先生是一个正直的人,若不是我与他有多年的交情,他是不会答应帮我追求你的。”

昳琳道:“其实我在日本也没什么朋友,你来找我的时候,我其实已经在准备回国的事了,要不是木村老师在我面前极力推荐你,恐怕你我也没有今天这样的缘分。”

明仁君笑道:“看来木村先生是我们俩的大媒人,等回了日本,我们就一起回去好好感谢他。”

昳琳将梧叶支到明仁君面前,“你不是说要刻名字吗?”

这是一根纤细的针,明仁君先用钢笔在梧叶上写下两人的名字,然后再顺着笔画轻轻挑出叶脉,昳琳就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像是在仔细地欣赏着一个艺术家,见证他如何制造出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阳光下的七个字像是用蕾丝织出来的美物,明仁君看着昳琳,“从今天起,我们两个人就永远都不许再分开了,不管我在哪儿,你都必须要跟着我!”

昳琳夺过梧叶,顺势送到井口,一片刻着两个人名字的叶子,就如飞碟一般坠入井中。昳琳依偎在明仁君的怀里,两个人闭着眼享受无风的宁静。

没有什么比一对情人无忧无虑地待在一起的感觉更美妙了,享受爱情是一件幸福无比的事,懂得享受爱情的人更是无比的聪明。

一切,都是美好的。

两个人一直等到夕阳近地才离开,到孙府的时候,月亮已悬在东方。

情是(三)

“你们俩出去也不知应一声,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昳琳赶忙迎上去挽住林文静的手臂,“妈,我跟明仁君就出去随便走走,您几时回来的?”两人在前面边走边说,明仁君就慢慢地跟在后面。

“我在督军府吃的中饭,下午又陪大太太打了几圈儿麻将,看着时辰就回来了,倒是你,我可进进出出望了你好几回,没想到你这个时候才回来!”

昳琳拍了拍林文静的后背,“妈您辛苦了,我待会儿给您捏捏背!今儿您见着二太太了吗?”

林文静脸现得意之色,“你妈还能做赔本儿的买卖吗?二太太中午就回来了,我还跟她提起了你,请她来参加你的订婚宴呐!”

昳琳点点头,“妈,那我早上跟您说的事儿你跟小弟说了没有?”

林文静一脸不屑,“你就记得着他!”

昳琳急道:“妈,您到底是说没说啊?”

林文静白了昳琳一眼,“他已经回来了,就等着你们俩回来开饭了。”

昳琳顿时眉开眼笑,“谢谢妈!您真好!”

林文静道:“我让他回来吃饭并不等于我就接受他了,我只是不想你爸爸落人话柄。”她忽然将嘴巴凑到昳琳的耳畔,轻声问道:“你老实告诉我,你们今天到底去哪儿啦?”

昳琳脸一红,“没去哪儿,妈。”

林文静道:“你别怪妈没提醒过你,你们还没有结婚,不要总是腻在一块儿,你是大家闺秀,要时时记着自己的身份,不要念着自己欢喜就什么都无所谓,对男人不要太好,要懂得收放自如,别让几句甜言蜜语就迷了眼睛!”

昳琳别扭道:“妈您越说越离谱了,我自有分寸。”

说话间,三人已近堂屋。嘉萍正在整理饭桌,一见林文静,立即便吩咐道:“吴妈,快去请老爷他们出来!”

“是,大少奶奶!”

一张满是佳肴的檀木桌子,八个围坐在一起的人。

明仁君从怀里掏出一个粉色的小匣子,“今日仓促,未给大家一一准备礼物,这个小玩意儿,希望小小姐能够喜欢。”

莞尔接过匣子,点头笑道:“谢谢叔叔!”

孙百祥笑道:“马上就是一家人了,别那么多的客套!”他端起酒杯,站起身来,“今日乃中秋佳节,身为一家之主,我敬诸位家人一杯,感谢你们在过去的日子对这个家所做的贡献,希望未来我们一家人能够更加得齐心协力,光大孙家门楣,我在此也祝诸位身体健康,祝我们孙家蒸蒸日上,更上层楼!来,我们一起举杯,共饮此酒!”众人起身,饮了杯中酒,方才坐下。

林文静笑道:“吃了饭大家一起到花园赏月,我已准备好月饼和水果,谁都不许开小灶,听到了没有?”

昳琳悄悄望了一眼明仁君,脸上淡淡的不悦。

情是(四)

孙百祥笑道:“正邦,你的医药储备库进展如何啊?”

正邦道:“已基本准备妥当,现在就差佐藤兄的药品了。”

明仁君道:“今天早上已与家父通过电话,药品已托海运,不出两日便可抵达。”

正邦道:“看来明天得去海关码头打点一下,准备收货事宜。”

明仁君道:“请大哥勿要操心,海关那边我已打过招呼,会有专人将货送过来。”

孙百祥目光瞥向正邦,“正邦,既然佐藤已将诸事安排妥当,明日你就去提钱,千万不可怠慢了!”

正邦点头,“孩儿明白!”

明仁君赶忙道:“伯父说哪里话,我们是一家人,又何必说两家话?这主意是我出的,这第一批药就算是试验品,如果销得好,日后再来细算不迟!”

孙百祥笑道:“对!对!我们是一家人!来,佐藤,我敬你一杯!”孙百祥双手托杯,明仁君还礼,两人皆是一饮而尽。

林文静道:“佐藤,你们日本也过中秋节么?”

明仁君点头道:“伯母,这是当然。不过,日本的中秋节和中国相比还是有一些区别。如果我今天是在日本,现在一定不是像我们现在这样坐在家里吃饭,我们一定都在神社里准备祭月晚会的事宜。”

林文静奇道:“祭月晚会又是什么会,要跳舞吗?”

明仁君道:“伯母说得不错!在祭月晚会上,会有传统的歌舞表演,也会有一些巫女表演嫦娥奔月。”

林文静道:“那你们也吃月饼吗?”

明仁君道:“日本没有月饼,在日本祭月都是用一种由白米粉做成的白玉团子,因为我们都觉得白玉团子比月饼更像月亮。”

林文静点头道:“倒是也差不了多少。唉,看我,尽顾着问你了,快多吃点儿菜!”

正贤一直不说话,饭菜也不怎么下口,莞尔却一直自顾自地吃着。

昳琳向明仁君介绍道:“这是我最疼爱的小弟,你别看他年纪轻,他早已是督军府的副官了,小弟平日里公务繁忙,在家待的时间也不多,今日过节,才难得和大家一起吃顿晚饭!”

明仁君一本正经地道:“你的意思是不是我该努力讨好小舅爷?好吧,小舅爷,佐藤明仁敬你一杯,祝你官运亨通,步步高升!”

正贤回礼,“佐藤先生,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我姐姐如此喜欢一个人,请你务必好好待她,正贤感激不尽!”言罢,杯中酒一饮而尽。

明仁君笑道:“佐藤明仁一定牢记小舅爷的嘱咐!”

昳琳脸一红,扯了扯明仁君的衣角,“你别乱喊……”

明仁君道:“过几日我们就要定亲了,到时候还不是要改口!”

林文静道:“是啊,既然两家要结亲,称呼什么都无所谓了。嘉萍,你那边儿准备的怎么样了?”

嘉萍道:“母亲,郁裁缝明日即到,到时候希望佐藤先生也一并过来。”

林文静道:“佐藤来回折腾也是麻烦,不如今晚就在厢房住下,别去酒店住了!”

孙百祥道:“是啊,既然已是我们孙家的人,住在外面传出去也不好听,明日正贤就去帮姐夫把行李带过来吧!”

正贤听到父亲唤自己,呆了片刻,终于点头,“是!”

情是(五)

明月如盘,珍馐其间。

后花园的桂子香熏得人醉,清风徐徐,朗月皎皎,深秋的万般风情,此时便能一一领略。

“这茶很特别,我倒是从未品过。”

林文静笑道:“这茶叫‘秋结’,取深秋情结之意,是用菊花、桂子和蜂蜜和以铁观音泡制而成。”

明仁君又尝了一口,忽道:“桂子酿酒味道也应该不错!”

孙百祥笑道:“有啊,方管家,去取桂子酒来!”

明仁君喜出望外,“想不到还真有此酒!”

话音未落,只见看门的阿东急急跑来,“老爷、夫人。”

孙百祥道:“何事慌张?”

阿东道:“门外有人找佐藤公子。”

明仁君道:“想必是我那家中随客来了,伯父、伯母,我出去看看,你们稍候。”

明仁君走了良久,始终不见回转,昳琳站起身来,“爸、妈,我出去瞧瞧什么事。”

正贤也站起了身,“姐,我陪你……”

昳琳摇头道:“小弟,难得一家人聚在一起,我去去就回。”

阿东还在门口,昳琳走上前去,问道:“佐藤先生在哪儿?”阿东手一指,大门左侧的石狮子旁,有两个人影正在叙语,声音不大,但听得出说的是日语,待昳琳走近,声音却戛然而止。

“明仁君——”

明仁君转出身来,“你怎么出来了?”

昳琳道:“我见你一直不转来,所以就出来看看,那位是——”

另一人也转了出来,用日语跟她打招呼,“孙小姐,鄙人是明仁君的朋友——渡边信。”

昳琳也用日语回他,“请渡边君进府里坐!”

渡边信摇头,“不用,孙小姐,鄙人还有要事在身,改日再到府上登门拜访!先告辞了!”昳琳还想出言挽留,那渡边信已转身,很快便没入黑暗之中。

昳琳目光望着明仁君,“你们聊什么聊这么久?怎么不请你朋友进去坐?”

明仁君笑道:“渡边信是我的同窗,他今日刚到中国,听说我在这里,特意来叙旧,我们只是随意聊了几句,我们订婚那天,他会来道贺的。”

昳琳微微一笑,“他既是你的朋友,改日我当尽地主之谊,请他尝尝我们冀北特有的美食,欣赏中国的大好风光!”

明仁君点头,“他一定会喜欢的!我们先进去吧,别让伯父、伯母久等了。”

附《中秋》诗一首:

明月五更不知休,清霜重重为深秋。

满心桂子闲花落,想来孤云无久留。

九月二十九日,农历八月十八。

天作之合。

虽然只是订婚,但来人之众、祝福之礼却较结婚更为隆重。

孙家是冀北的大户,府邸更是大气恢弘,可今天来的客人实在太多,祝酒的圆桌已摆到厢房和后花园相隔的墙头。

人多势众——自然是体面的事,孙百祥和林文静心里甭提有多高兴。

孙百祥显得有些激动,“庄老头和王明辉都来了,看来倒是佐藤的面子大,咱们这个女婿可是选对了!”

林文静笑道:“是啊,督军的四位太太也来了,也不枉我辛辛苦苦栽培女儿!”

孙百祥道:“嘉萍出身虽好,可处世为人却与夫人相差甚远,莞尔自来聪慧,夫人可要好好*!”

林文静笑道:“老爷说的是!咱们孙家的女儿一定一个赛一个强!”

说话间,嘉萍已走了过来,“父亲、母亲,亲家老爷已到车站,正贤已去接了。”

孙百祥道:“好,你好生安排府中诸事,我与夫人这就去门口迎亲家!”

情是(六)

佐藤正雄是一个看上去很规矩的中年人,个子不高,身着竹绣藏蓝色和服,走路的时候不紧不慢,面上像是随时都挂着笑容,这种笑令人看上去感觉很舒服,也很自然。他不会说中文,所以身旁带了个穿着灰色西装的年轻翻译。

“亲家老爷好!”

佐藤正雄鞠了一躬,然后叽里呱啦地说了一串话,翻译接口道:“亲家老爷、亲家太太好!”

佐藤正雄带来的大红箱子一共六口,三口装的金银首饰,三口含的绫罗绸缎,不用别的东西,气派已远大于其他人家。

婚期定在第二年的一月一日,那时日本正是新年,那天也正好是新的一年的开头,寓意大吉大利。

佐藤正雄只在孙府待了一日一夜,第二日正午,就坐火车离开了。

昳琳自订婚以后心性大变,整日与明仁君流连于各个饭店,见不同的达官贵人,谈不同种类的生意,一切都好似发展得顺风顺水,直到一个月后的某一天,有人来给明仁君传话,据说渡边信被督军抓进了监牢。

“督军为什么要抓渡边君?”

明仁君黯然摇头。

“我们该怎么帮他?”

明仁君抓住了昳琳的手,“督军抓人不是小事,我看我还是去上上下下打点一番,你帮我去找小弟,问问是否能安排我见督军一面。”

昳琳道:“你朋友就是我朋友,有什么帮不帮的?”

明仁君笑道:“我这不是见外,是相敬如宾。”

昳琳脸一红,撇开明仁君的手,含羞道:“我不管你了,我去找小弟。”

正贤正好随玉炎出府,昳琳也正好从黄包车上下来,玉炎见到昳琳,脚步顿了顿,“孙副官,转告令姐现在是你的工作时间!”他话音一落,立刻上车,他身后的卫兵,也陆续跳上了军车。

正贤点头,“是,督军!”他快步走到昳琳面前,“姐,你怎么来了?”

昳琳道:“督军他……”

正贤道:“督军近来心情一直不大好,姐,今日督军召集了所有的军官开会,我得马上跟督军走了,有什么话等我回去再说好不好?”

昳琳点头,“好,记得早些回来。”

玉炎的态度忽然转变,昳琳似乎有些不适应,其实在昳琳心里,他觉得玉炎本就应该是这样一个人,但她前两次见他的时候,他又好像装作和善……她其实不必在意这样一个与她没有多大关系的人,但玉炎斜睨她时那种轻率的眼神,却让她心里一时有些说不出的不痛快。

她的心情好像很久都没有这么不愉快了,她转身朝黄包车走去,步履变得沉重起来。

正贤回到家里的时候暮色已经很浓,后院的梧桐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不是发出“沙沙”的响音。

昳琳正在灯光下看书,最近她很喜欢读宋词,喜欢词里的无限思绪,喜欢词里的无限情思,有时读到《钗头凤》 ,眼中不觉流下泪来,珍惜自己的幸福,好像胜过了一切。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吃饭了没?”

“在督军府吃过了。”正贤走到桌旁坐下,倒了杯茶,然后慢慢地喝了起来。

昳琳放下书,坐到正贤旁边,“我看你好像很累,最近有什么很忙的事吗?”

正贤的脸色忽然变得很严肃,“日军占领了东北大部,姓张的空有军队却又不敢抵抗,姓蒋的又把心思全部花在剿灭共产党身上,间接助长了日军的侵略势焰,若是东北全境沦陷,冀北只怕离战事就不远了!”

昳琳心“咯噔”一下,自从明仁君来了,她就没有在其他事上上过心,当初她让陈凌齐带她去东北,如果去了,现在又会怎么样?陈凌齐好像还没有音讯,他又是否安全?

正贤见她若有所思,喝了口茶,叹道:“眼下局势复杂,姐你要告诉姐夫,不要再跟军官们打交道了,否则恐有麻烦上身!”

昳琳道:“你知道督军抓了一个叫渡边信的日本人吗?”

正贤道:“姐也知道这件事?”

昳琳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贤道:“具体情况督军并没有对外公布,我只知道渡边信涉嫌贿赂高级军官,而且种种迹象表明,渡边信的身份极有可能是日本军方的间谍!”

情是(七)

昳琳大吃一惊,“间谍!怎么可能?是不是督军弄错了?”

正贤道:“应该不会有错!姐,你是怎么知道这个渡边信的?”

昳琳道:“他是明仁君的朋友,小弟,你说如果明仁君想见督军一面,督军会答应吗?”

正贤道:“姐夫为什么要见督军?是为了替渡边信求情吗?姐,你要明白,那渡边信可是间谍,如果姐夫跟他有所牵扯,说不定督军还会怀疑到姐夫身上,我劝你们还是不要再纠缠此事为妙!”

昳琳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如果是督军抓错了人,渡边君……”

“不可能!”争先打断了她的话,“姐,现在是非常时刻,督军既然抓了一个人,就宁可错杀一千,也不会放过一个,你一定要劝姐夫,不要趟这趟浑水!你们既然已经准备要走了,还是不要再给自己增加麻烦了!”

昳琳叹了口气,“好吧,我尽量劝他。小弟,你也累了,快回去睡吧!”

正贤点头,饮尽杯中茶,然后起身向门的方向走,“姐,我只希望你能幸福!”

夜色更深。风更大。

又过了很久,明仁君才回来。他的脸微微发紫,神色有些不安。昳琳打了盆热水给他擦手,“你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外面那么冷,我去给你熬点儿热汤。”

明仁君的手握住了昳琳的手,“别去了,唉,我今天去找了几位参谋,又去监牢上上下下打点,可是还是没有见到渡边君的面。”

昳琳随手将手帕扔进盆里,“正贤说渡边君是日本军方的间谍,督军亲自下令抓的人,没有督军的同意,你无论如何也见不到渡边君的。”

昳琳本以为明仁君会露出惊讶的表情,可明仁君没有,他的所有动作,忽然就停住了。

昳琳的心却开始不安起来,“你难道知道他是间谍?”

明仁君缓缓说道:“我并不知道,我只是猜测。”

昳琳一脸忧虑,“那你还要去救他吗?”

明仁君点头,“他毕竟是我的同窗,如果能救,我自然不能不救!”

昳琳为难道:“可是如果督军不放人,我们又能怎么办?况且,你若一直为此事纠缠,说不定督军还会迁怒于你……”

明仁君的目光变得更加坚定,“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我的性格难道你还不了解?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朋友有难,我岂能坐视不管?”

昳琳皱了皱眉,脸上忽然露出了笑容,“我既然已快成为你的妻子,便该事事遵从于你,明仁君,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明仁君将她揽入怀中,“谢谢你和我站在一起!”

第二天天还蒙蒙亮,昳琳便同明仁君前往督军府,管家带他们到客厅的时候,只看见一个穿着黑色骑马装的短发女人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昳琳认得,这个女人就是二太太,一个性格像原野里绽放的红玫瑰一样的女人。

“二太太早上好!”

二太太的眼睛瞥了两人一眼,目光又落到报纸上,“佐藤先生和孙二小姐来得好早!”

明仁君道:“二太太,鄙人来此,望见督军一面,请二太太行个方便。”

二太太还是盯着报纸,“督军昨个儿回来得晚,二位如果想见督军,就坐下来慢慢等着吧!”

明仁君道:“谢二太太!”

两个人手拉着手一起坐下,二太太还是认认真真地读着报纸,偌大的客厅里,除了微弱的呼吸,仿佛什么声音也没有。

三太太来的时候二太太还在看报纸,她今日着了身黑底红牡丹的缂丝旗袍玲珑的身材衬得格外得风韵,她脸上含着笑,“二姐起得真早!”

二太太面无表情,目光仍在报纸上逗留,“佐藤先生和孙二小姐是来求见督军的。”她云淡风轻地说完这句话,嘴巴又闭上,像是刚被小石子激起的涟漪突然又消失于平静的湖面。

明仁君和昳琳起身,“三太太早!”

三太太笑道:“让二位久等了,不过督军还没起呐,督军吩咐我下来取点东西我马上就上去替二位传话!”

明仁君道:“有劳三太太。”

玉炎和三太太一起来的时候,二太太正好起身,玉炎有意一笑,“云荷,今天的报纸有什么新鲜事?”

二太太依旧没有表情,“督军,我出去骑马了。”她话音甫落,人已从玉炎身旁掠过,然后客厅里就徘徊着又重又沉闷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情是(八)

三太太淡淡一笑,“督军,你的药快熬好了,我去给你端过来。”

玉炎转身坐到了沙发上,拿起报纸,好像根本没有看见对面还站着两个人。

沉默。

再沉默。

然后,明仁君终于开口。

“鄙人佐藤明仁,今日特地为渡边信一事求见督军,还望督军明示!”

玉炎冷冷一笑,将报纸随手一扔,“明示?佐藤先生想要本座明示什么?”

明仁君道:“鄙人认为渡边信一定是有了什么举动让督军产生了误会,希望督军将此事调查清楚。”

玉炎冷冷的脸上忽然露出一股杀气,“难道佐藤先生在责怪本座没有将事情调查清楚吗?”

明仁君道:“鄙人不敢,鄙人只是……”

“笑话!”玉炎打断了他的话,“能让本座亲自下令捉拿的人必定罪大恶极!佐藤先生如果想出点儿碎银子就把人从本座这里带走,未免太也可笑!”

“鄙人只是想带自己的朋友回家,希望督军能网开一面,鄙人不知道有什么条件能让督军满意,所以还望督军明示!”

“碰”的一声,玉炎已拍案而起,“佐藤明仁,你私会我部军官,暗中生意勾结,本座早就怀疑于你,你倒好,不仅不知道收敛,还想来贿赂本座,本座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来人,把佐藤明仁抓起来!”

两个卫兵闻声闯进。

“慢着!”

玉炎“哼”了一声,不屑道:“二小姐还想替姑爷说情吗?”

昳琳道:“佐藤明仁没有私会高官,更没有暗中勾结!督军,请您明察!”

玉炎忽然坐了下去,声音也稍稍镇定,“二小姐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倒是想问问二小姐,你家姑爷从未到过冀北,为何一来此地就四处游走?你可以解释为他是为了拓展生意渠道,但我部下的官员可没人会做生意,他究竟是何居心?”

明仁君微微一笑,“督军误会了。”

玉炎冷笑道:“误会?”

明仁君道:“鄙人来冀北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想让所爱之人重新回到鄙人身边。”他目光转向昳琳,瞬间变得无比温柔,“鄙人的确给冀北的达官贵人送有薄礼,但并非有任何不利于督军的做为,至于生意往来,鄙人既然已是孙家的女婿,自然要为孙家考虑,鄙人所言,句句属实,有众商户为证,还望督军明鉴!”

一股药味儿越来越浓,三太太已端着汤碗走了过来,“督军,趁热快喝了吧。”

“督军的胃不舒服吗?”

三太太道:“二小姐怎么知道的?督军最近时常疼痛不止呐!督军,我听说二小姐好像是在日本学医的,不如让她给您瞧瞧?”

玉炎冷冷地道:“不敢有劳二小姐!”

昳琳道:“督军若是不介意,昳琳愿意为督军查看。”

三太太见玉炎没有说话,便即道:“二小姐请!”

昳琳走上前去,“督军,可以把你的舌头伸出来吗?”

玉炎一愣,目光在三太太脸上转了转,才终于伸出了舌尖。

昳琳脸现为难之色,“可以请督军再把舌头伸多一点出来吗?”

玉炎眼睛斜向一边,舌头终于伸了出来。

情是(九)

“督军的舌苔偏黄,舌质也有瘀斑,看来的确是有长时间的胃疾。昳琳想问督军,除了胃疼痛,还有没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

玉炎即道:“当然没有了!二小姐看也看了,开方子就是。”

昳琳道:“督军既然不愿如实相告,那我只好请教三太太了。”

玉炎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然后就闭口不语。

“三太太,请问督军一日三餐可否准时?”

三太太道:“督军长期为军务操持,三餐不定,多半都是在军务部凑合的。”

昳琳点点头,“那我再问三太太,督军平时喜欢和咖啡还是茶?”

三太太道:“督军平时都喝浓茶提神,咖啡倒是喝得不多。”

“那督军嗜酒吗?”

三太太忧道:“酒倒是不常喝,不过一逢聚会,却常常喝得酩酊大醉。二小姐,难道这些东西会害得胃疾吗?”

昳琳正色道:“请三太太记住,日后不能让督军接触咖啡和茶,更不能碰酒,一日三餐须当规律,如果疼痛甚至呕吐不想进食,可饮少量热水,饮食尽量清淡,可炖红花三七乳鸽汤、白芍石斛瘦肉汤辅食调理,我家里有刚从日本运过来的胃疾西药,只要督军按照我说的做,一定能够尽快恢复!”

玉炎不耐烦道:“只是一个胃疾,二小姐怎能说得出如此多的意见?”

昳琳道:“督军可不要轻视胃疾,试问如果督军整日为危机担忧,那军府大事又该劳何人伤神?督军就算不顾及自己,也当为冀北百姓安居思虑。昳琳虽然学艺不精,但所言句句忠心,还望督军听之!”

玉炎道:“二小姐几时变得如此多言了?”

昳琳道:“昳琳现在就立刻回去为督军取药,请督军在府上稍候!”她疾步转身,拉着明仁君就往外走,待玉炎反应过来,两人已不见踪影。

昳琳拉着明仁君越走越快,出了督军府好远,才忽然停住了脚步,转身紧紧抱住明仁君。

心跳声,越来越急促。

明仁君伸开双臂搂住她,“你怎么了?害怕我被督军抓起来吗?”

昳琳抱得他更紧。

明仁君安慰道:“我知道你担心我,可我并不怕他,只是这里不是东京,否则我又何须低声下气?你刚才能很快地转移话题,以致督军没有在我的事上纠缠,实在巧妙。不过,通过今日之事,我看渡边君想脱险却是万万不能了!”言及此处,心中不免有些落寞,“你别担心了,我答应你,渡边君之事只能做长远打算,咱们得赶紧回日本了!”

昳琳点头,“咱们先回家吧!”

再别(一)

院子里的梧桐叶又落了一地,娥眉新月,隐隐挂在梢头。

火车票上的日期是十一月十四日。

十四日,十八点。虽是傍晚,但天已黑,暮色渐浓。

明仁君站在站台的角落里,手中握着昳琳的手,面色与夜色融在一起。

“今日一走,不知几时才能回来了!”为了避督军耳目,家中无一人前来相送。没有人喜欢离别,即使和自己最爱的人在一起,她心中还是不安,还是牵挂,自己长了二十多年,好像从来没有为亲人做过什么。

站台上的人越来越多,送别的人也越来越多。

“若芷——若芷——”

昳琳听到喊声,忍不住往远处的站台眺望,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越来越近。

昳琳的声音变得有些兴奋,“是正贤!”她跑到铁路旁,使劲地向正贤挥手,“我在这儿!”

明仁君问道:“难道若芷也在这里?”

正贤跑到昳琳面前,喘息道:“姐,姐夫在哪里?”

明仁君向外站了出来,“你找我?”

正贤急道:“姐,姐夫,你们不能坐火车了,快跟我走!”

明仁君疑道:“出什么事了?”

正贤拉着伊琳的手,“姐,来不及了,我们边走边说!”

三人上了站外的一辆车,正贤迅速启动发动机,踩着油门直冲。车刚走,两排卫兵就齐刷刷地奔进火车站。

昳琳目光自后窗转过来,“到底出什么事了?”

“刚才我听到督军给李德文下了令,让他今天务必把姐夫抓回去!姐,我实在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只能先把你们送到昭洛镇上,你们再想办法去蓬临县城坐火车!”

昳琳望了一眼明仁君,明仁君点点头,“正贤这个办法很好,只是如果他们察觉你也不见了踪影,会不会……”

昳琳急道:“会不会督军认为你背叛他,那你的前程……”

正贤淡淡一笑,“姐,你不用担心我,督军和李德文谈话的时候并不知道我在,而且我已向秘书处告了假,说要回老家几日给我娘上坟。”

昳琳舒了口气,“二姨娘的祭日是在这两天。以前我在的时候,咱们都是一起回的老家,这三年,都是你一个人回去的?”

正贤笑了笑,“姐,老家也没什么人了,你和姐夫在一起,只要你们开心,我也就安心了。我已经是个男子汉了,家里的事,我能够应付,你要对我有信心!”

昳琳听得出正贤在宽慰自己,只好笑着回应,“姐姐当然相信你!”

夜色更加深沉,去昭洛的路有些颠簸,车行进得很慢。没有月色,没有星光,只有几只顽强的飞虫还在射灯前盘旋。

到昭洛镇的时候,已是凌晨。可是镇上灯火已稀,正贤进了一家客店,见掌柜的已趴在桌上睡着,便伸出食指和中指在松木桌上敲了敲,那掌柜的被响声惊醒,睡眼立刻睁开,“客官您要住店?”

“您能帮我找一辆汽车吗?”

“现在?”

正贤点头,“价钱好商量!”

掌柜的笑道:“客官您开玩笑吧,我们整个昭洛镇上总共才有八辆汽车,都是有钱人家的稀罕物,谁舍得把车给您用呢?您要出门,只有等待会儿天亮了去斜对面的杂货店门口,那儿有马车。”

再别(二)

正贤跳上车,转身说道:“姐,要不咱们先到客店里歇息,等天亮兑了油,我再送你们去蓬临。”

明仁君问道:“如果坐马车,要多长时间?”

正贤道:“起码也要四个小时!”

明仁君道:“现在车票并不好买,如果去晚了,只怕又要耽搁上几天。如果实在找不到汽车,就重金立即找个马车。”

正贤道:“可是天这么黑,坐马车未必安全!”

明仁君转头看着昳琳,“还是你来决定吧!”

正踌躇间,突地身后亮光一闪,紧接着喇叭声、呼喝声络绎而来,正贤惊叫了声“不好”,随即便要点着发动机,明仁君按住了他的手,镇定道:“别慌,他们未必知道我们是谁。”

说话间,车窗已被敲响。正贤打开车门,问道:“二位官爷有何贵干?”他侧身又瞧了瞧后面的道奇巡逻车,只见车前车后,至少十人。

“你们是什么人,怎么这么晚还在这里逗留?”

正贤道:“在下是承德人,原是要去岱北省亲,不料这半夜里车没了油,只能等着明天一早再走了。”

“让车上的人都下来!”

明仁君打开车门,拉着昳琳的手开始往外走,刚一下车,又见身后的巡逻车上跳下两人,这两人钻进车里,将行李全都搬了出来。幸好箱子里只是一些衣物和书籍,那两人检查不出异样,只得将箱子重新扣上。

明仁君从怀里掏出钱夹,又从钱夹里拉出一大叠法币,揍到身旁的卫兵怀里,“长官们巡夜辛苦。”

卫兵们拿了钱,却并没有想走的样子,然后就看见巡逻车上又走下六人,因是背光,所以正贤一直没瞧出那几人的面貌,可是,那为首之人的声音,他却认得!

“孙副官,你不是请假回老家了吗?”

“钟思成!”正贤心中一凛,却面不改色,“我要去哪里你管不着!”

钟思成笑道:“孙副官说得不错,我钟思成的确管不了您老人家,不过……”他目光突然定在明仁君脸上,“督军想见佐藤明仁,如果我不将他带回去,只怕李参事可不好向督军大人交待!来人……”

“钟思成!”

钟思成冷笑道:“孙副官,我请你务必搞清楚,你是督军的副官,今日的命令是督军亲下,你难道要违抗督军的命令不成?”

明仁君淡淡一笑,“督军既然想见我,我自然不能扰了督军的兴致。”他转头看着昳琳,轻声说道:“既然已是无可奈何,你就和正贤回南浔老家吧。”

昳琳望着他,直到明仁君被带走,她仍一动不动。

正贤急道:“姐,你快上车,咱们这就去兑油!”

昳琳道:“我想去客店里休息。”

正贤更加着急,“我马上给爸打电话!”

昳琳握住正贤的手,“先去客店,过了今晚再说。”

再别(三)

昳琳嘴上说想休息,可在客店里却翻来覆去得睡不着。正贤坐在桌旁,眼看着她辗转不眠,心中更是着急,可他不能再说话,他不想再增添姐姐一丝的担忧,他生怕姐姐会崩溃……但是,姐夫又该怎么办?督军向来说一不二,督军既然已经认为姐夫是间谍,自然就不会放过,甚至还会要了姐夫的命!姐姐那么爱姐夫,如果姐夫没命了她还能活下去吗?他越想越怕,越怕心里就越冷,他该怎么办?他又能怎么办……

凌晨四点,正贤再也忍耐不住,他冲到前台,拍醒掌柜,“哪里有电话?”

“往西一里有个魏记商行,商行开的早市,你……”还没等掌柜的说完话,正贤已跨步而出,天还未亮,街上却有行人两三,他跑了一里,只见魏记商行的大门正开,当即直冲进去,终于在商行的柜台上找到了一部电话。

“接承德八里街孙府!”

过了很久,电话的另一头终于传来正邦的声音:“哪位?”

“大哥,是我,正贤。”

“你去哪里了?督军为什么要抓佐藤明仁?”

“我和姐姐在昭洛,可是姐夫却被钟思成带走了!”

“他到底犯了什么事?”

“督军说姐夫是间谍,我也……”正贤话还未说完,电话已断线,再要接出,试了四五次,却怎么也无法接通了。

那开门的小厮说道:“最近的线路多有故障,您还是过会儿再拨吧!”

正贤扔下电话,怀里掏出钱来,“油站在哪里?”那小厮指了路,正贤又急忙奔出,返回客店开了车,又直往油站而去。

他回来的时候,昳琳正站在窗前,窗外仍是黑暗,茫茫万里,冷风瑟瑟。

“姐,油已经灌满,咱们现在就可以回去了!”

昳琳转过头来,眼神无光,“你可跟家里通过电话了?”

“家里面还不知道姐夫已经回了承德,所以只有咱们回去求督军对姐夫网开一面了!”

昳琳又转向窗外,轻声说道:“再等等。”

正贤已经完全猜不透昳琳心里在想什么了,他好想立刻回承德,然后去求玉炎,可为什么昳琳还说要等?她又在等什么?

他又在桌旁坐下,随时等着昳琳唤他。

迷蒙中,他听见门被踹开的的声音,梦中惊醒,眼前却是李德文!

李德文脸上的表情很奇怪,明明看着他是在笑,可眼中却像是有团火在燃烧,“快说,佐藤明仁去哪儿啦?”

正贤听到这话,心中先是惊讶,紧接着又是一喜,但他不敢将心中的喜悦和轻松表露在脸上,定了定神,突然拍桌而起,喝到:“你不要血口喷人!我姐夫已经被你们带走,你现在倒反来问我!”

昳琳正站在桌旁,瞪着李德文说道:“我和孙副官一直都在这里,李参事若是不信,尽可以问掌柜的!”

李德文冷道:“犯人佐藤明仁拒捕潜逃,你们孙家休想脱了干系!来人,把孙家二小姐给我带走!”

正贤愤然道:“你凭什么抓我姐姐?”

李德文大声道:“凭她是间谍的未婚妻,说不定,你们全家都是帮凶!”

正贤大吼:“你胡说八道!”

昳琳冷冷地道:“李参事玩忽职守,竟想抓我这个女人顶罪,真是了不起!弟弟,姐姐跟他去见督军,看督军会不会因为我而放过他!”

再别(四)

早上九点。

没有阳光,只有寒风。

冀北军务部仍保留了慎亲王府别院的原貌,但从大门口到军务办公室一直往里,每个卫兵的脸上都没有表情,所有人的冷漠都在无形之中为这已修建百年的老建筑增添着威严和厚重。

透过屋子西侧的窗可隐隐约约看到一个背影,背影前是中华民国之地图。李德文规规矩矩地立在门口,那卫兵进去传话已很久,屋子里消没声息,背影也依旧停在窗格里。

风中,渐渐有了湿润之气。

正贤脱下黑色的羊呢大衣披在昳琳背上,又用手臂护着她的头。

又过了一刻钟时间,刚才进去的那个卫兵终于走了出来,将军帽、衣襟稍作整理,立正道:“参事李德文,轻敌鲁莽,有负督军之厚望,特罚俸半年,闭门十日,抄兵法百遍。”他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孙副官、孙二小姐进。”

玉炎的眼中已出现了疲色,他慢慢地朝他们走过来,目光在正贤淋湿了的脸上转了转,“我已经下令在全冀北通缉日本间谍佐藤明仁”,他又冷冷地瞪着昳琳,“你不要以为他能从李德文手中逃走就安全无虞了,就算他本事再了得,就算他能逃回日本,我保证,你以后除了在冀北监狱,休想再见到他了!”

昳琳原本很不敢看玉炎的眼睛,可是现在的她已无法冷静,“你到底有什么证据证明明仁君是间谍!”

玉炎自书案上抓起一把书信,转身朝昳琳的身上扔去,“你自己看!”

昳琳弯腰捡起其中的一封信,只见上面写着“九月二十一日,佐藤明仁来府上拜访,送明珠十粒,临行前,赠瑞昌银号银票二百两于小人,望告知府中听闻的军情命令,若情报可靠,即时再赠。谢故轩。”

正贤一惊,“谢故轩是王部长府上的管家!”

昳琳又将地上的信件一一拆开,内容大同小异,皆是说明仁君用钱收买军官们府上的情报。玉炎冷笑一声,“现在你该清醒了吧!”

昳琳竟瞪着玉炎,“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玉炎怒道,“看来你真的是读书读傻了!”他转过身去,在案前坐下,过了片刻,忽然柔声说道:“我一直当你们俩是我的弟弟妹妹,所以,我希望你们为了你们自己和孙家,能主动和佐藤明仁划清界限,之前的事,我都可以不再追究!”

“什么叫‘划清界限’”?

玉炎道:“今天的报纸登了佐藤明仁的通缉令,你现在就手写一封断交信,说明以后与佐藤明仁永不来往,明天见了报,旁人也就不会说你们孙家的闲话了。”

昳琳蔑笑道:“我已与明仁君定了亲,自然就不再是孙家的人,孙家与我和明仁君半分关系也无。”

玉炎眼中似已要蹦出火花,案上的拳头越握越紧,“好啊,你竟然为了一个男人连你的父母也不认了!好!好!好!你既然是佐藤明仁的人,我就把你关进监牢,我倒要看看这个佐藤明仁是不是也同样在乎你!”他往外喝道:“李勇——”刚才那传话的卫兵立即进来,“把孙昳琳关进47号!”

正贤抢道:“督军,不可以啊,要关就关我!”

玉炎大声道:“你难道没听见她说她和孙家已经断绝关系了吗?她既然要保全她和佐藤明仁的关系,我就成全她!你已经告了假,还是回老家拜祭你母亲吧!”

再别(五)

四十七号监狱潮湿、阴冷,这样的环境老鼠和虫当然不会少。

昳琳缩在角落里,瞪视着那一双双警觉着的目光,但她心里,却在担心明仁君。

他现在在哪儿?他安全离开了吗?

希望他不要再回来。

她的手脚渐渐冰凉,头也越来越昏沉。

太阳一落山,监狱里就只有漆黑。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脸上有一团毛茸茸的发痒,然后,她忽然惊觉——老鼠的四只脚掌竟在她脖颈上跳跃,她吓得右手一扇,急忙从地上跳起。被打在地上的老鼠尖叫了一声,接着,就听见四只脚掌奔跑远去的声音。她本不是很怕老鼠的,可是,黑夜中那诡谲的安静却在一寸一寸地窥破她心底深处的防线。

虽然头很沉重,但她还是宁愿站着,实在累得紧了,她才靠墙待了一会儿。

然而,夜的长度毕竟是让人无法想象的到的。

就在她快要不能坚持下去的时候,微弱的光自她头顶上铁窗透进,天终于开始亮了。

她终于又坐了下去,牢房里连稻草都没有,她就只能用外衣垫在有些泥泞的地上,靠着墙休息。她实在太累,所以一挨着墙就立刻晕了过去。

迷蒙中,她听见有脚步声靠近,“吃饭啦”——她很想起身,可是她连眼睛都无法睁开。

脚步声渐渐消失,她的世界又变得安静。

人在孤独的时候总是要脆弱些的,不论是心灵,还是肉体。

她被两个人架了出去,放在一个比湿冷的土地稍微舒服那么一点的硬榻上,有人在摸她的额头,她感觉有温度计伸进她腋下。

“三十八度七!快给她喂药。”

她感觉有一股温暖的液体流入她嘴里,突然,喉头一苦,顿时窒息。

她的人被整个翻起,有人开始重重地按摩她的胃,她胃酸上涌,终于连带着酸水也吐了出来。

“她水米未进,只能给她打针了!”

玉炎瞪着那戴着眼镜的医生,“打针就能好了吗?”

那医生道:“最好能找个地方让她好好将养,这个地方可万万待不得了!”

玉炎瞳孔渐渐收缩,指着护士道:“你现在给她打针,其他人全都给我出去!”

她醒的时候,屋子里灯光如豆。

她叹息一声,挣扎着起身,可浑身还是没有气力。

“你最好想清楚了再起来!”

然后,她就看到了玉炎。

“医生说你必须出去,否则迟早都要死在这里。”玉炎顿了顿,声音变得柔和:“你是我的妹妹,我也不忍心看到你这个样子,只要你听话,我马上亲自送你回家!”

昳琳将头转向一边,似是完全没有将玉炎的话听进去。

“倔强对你来说没有任何好处!你是千金大小姐,你还年轻,不要在牢里面虚度光阴!”

昳琳还是不睬他。

他终于怒了,只听见“啪”的一声响,“把她扔回去,谁也不准来看她!”

再别(六)

果然,接下来的三天,除了送饭的狱卒和老鼠,她谁也没再见过。可这样的日子她已渐渐无法忍受——她所有的衣衫都湿透了,天气越来越冷,地上也越来越潮湿,她的身子越来越弱,病也越来越严重,继续待在这里,她只能等死!这世上又有谁不想活着呢?生命本就是上天的恩赐,况且她对未来还有十分的憧憬——至少她不应该把青春耗在这里!

想到这些,她心中就涌起了热意。

“把她带出来!”

“二太太,这没有督军的命令小的哪儿敢啊?”

“你难道打算让我进去?”

“小的不敢!”

“我先去审讯室了。”

然后,她就听到了开门的声音,那个送饭的狱卒急急忙忙地窜了进来,提起她的肩往外面走。

“去准备些热水!”

“是,小的立马去准备!”

孔云荷又朝身旁的丫鬟说道:“替孙小姐把衣服换了。”说完她就走出去,带上了门。

昳琳已经闻到了自己身上的腐味,那种沁入人心的味道简直令她反胃!那丫鬟给她擦了身子,又换了衣服,这才出去。

“谢谢二太太!”

孔云荷坐到了她对面的官帽椅上,她今日穿的是一身白色的西装套裙,人显得分外精神,她看了看昳琳的脸,才缓缓说道:“孙太太为了孙小姐的事可没少操心!我来不过是转告孙小姐几句话,孙家的药厂已经被查封了,而且孙老爷和孙正邦也被关到了一号监狱里,虽然孙小姐想为自己搏个‘情深’之名,但也犯不着给自己的娘家引来祸患。孙小姐是聪明人,这世上之事又哪有两全的?言尽于此,孙小姐再见!”

昳琳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隔了良久,她才缓缓站起,走到门口,说道:“我要见督军!”

玉炎并没有来,来的是正贤。

才几天时间,他已经消瘦了不少,嘴唇旁也生出了胡茬,他疲倦的眼睛里满是喜悦,“姐,你还好吗?”

昳琳本来想说“好”的,可话到嘴边,她却忽然流出了眼泪,温暖的怀抱总是容易刺激到人心中最柔软的部分,也是在这个时候,她才感受到自己是多么得脆弱!

人本来就是很脆弱的,有时甚至比尘埃都不如。

“爸和大哥也被关起来了是吗?”

正贤只有点头。

“生意往来,查封罚款也就罢了,督军当真如此绝情?”

正贤轻轻叹了口气,“姐,这件事也不能全怪督军。你不知道,陈家出事了,陈凌齐在东北被日本人抓起来了,陈夫人气得昏迷,陈理事也是焦头烂额,督军为了这件事正在四处托关系。你知道督军府总是有那么几个讨厌鬼,他们知道了这件事就开始起哄,说咱们家和日本人关系匪浅,又扯出了药厂的事,还有说咱们孙家借做生意之名,行卖国之事,总之,就是想致我们孙家于……不利!”

“那……那我该怎么办?现在就算我真的写了断交信,只怕督军也不会答应了!”现在,她才真的有些后悔了,自己是多么自私!

有什么是能和家人的平安相比的呢?

“姐,大太太想了一个主意,也许能堵住外面的悠悠众口。”

“你快说!”

“其实这件事督军还是怕委屈了你,所以开始并不赞同。”

“只要能救爸和大哥,我受点委屈又有什么关系?”

正贤试探着说道:“大太太说,眼下局势微妙,要证明咱们家真的跟姐夫已经断绝了关系,只能将你另嫁他人,而这个人,必须是督军!”

再别(七)

昳琳的目光渐渐落到地上,也渐渐黯淡了下来。

她不说话。

正贤的心忽然像是被揪了一下,他紧紧握住昳琳的手,安慰道:“我错了姐!你放心,家里的事我再想办法。”

昳琳强忍着哭意大笑,“督军既然不嫌弃我,我又有什么委屈的?”她反手抓着正贤,温柔笑道:“弟弟,你快替姐姐去叩谢督军的大恩大德,姐姐不想待在这里了,姐姐想回家!”

她回家的时候,晚霞仍明媚。

跨过火盆,晦去福至。

若芷扶着她的手,看着她泛白的脸,“小姐,你受苦了!”

她转过脸问道:“爸和大哥回来了吗?”

若芷连连点头,“老爷和大少爷已经回来一会儿了,太太叫厨房备好了晚宴,你回房换了衣服咱们就去……”

她疲声道:“待会儿我给你张药单子,你去帮我买药,我想洗个澡,晚宴就不去了!”

若芷看她神色有异,不敢多言,只好点头应道:“哦。”

屋子里水雾氤氲,她紧紧闭着眼睛,泪水从眼角滚下,消失在温暖的浴汤里。

她好想就这样睡去,做一个长长的美梦,沉浸在梦里。

可是,她睡不着。

她怎么可能睡得着呢?

命运总是在跟人开玩笑,原本你认为自己可以一帆风顺,但偏偏事与愿违,你终究还是被无情的命运折磨得遍体鳞伤,你终究还是不得不向命运妥协……

她提笔,写下四行字:

春风不知情,梧叶不识秋。

情意两缠绵,此生不相见。

复得有来生,愿做风与雪。

追随天涯去,富士山上眠。

她叠好信纸,又打开,凝住良久,忽然又提笔,在另一张白纸上写下:

故妇不佳,无情无义。

她收锋之时,在那“点”上竟已使不出气力,人几近崩溃。

她的目光凝滞,仰看帐顶,听着窗户缝隙里的寒风声,心中还能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夜,也渐渐变得无情……

第二天一大早,林文静就来了,她双手捧着女儿的脸,心疼道:“瞧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妈听说九号监狱是所有监狱里环境最差的,你该是遭了多大的罪啊!唉,这次算是咱们孙家倒了大霉,不过幸好督军愿意帮忙,事情总算还有转机!”她见女儿不应声,又道:“我知道你舍不得那个佐藤,可是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你们这辈子已经是有缘无分了。嫁给督军虽是做小,但也不算辱没了咱们孙家的门楣,到了督军府,便要好好伺候督军,确保我们孙家的平安和荣耀,切不可与大太太和二太太相争,大太太是正妻,凡事都要以她为尊,二太太娘家势大,你切记要与她多多亲近,这样,你好,我们孙家也会更好的!”

昳琳转过背去,闭上眼睛,“您放心,我既然已经答应,便不会反悔。”

林文静忽然笑道:“有件喜事忘了告诉你,你大嫂又有了身孕,大夫说这次多半是个男孩儿,这下咱们孙家也算是后继有人了!”她慢慢起身,“好了,妈也不打搅你了,你好好休息,汤水昨晚就熬上了,想喝就让下人端过来。”

独行(一)

吉日初五。

四抬花轿。

唢呐乐队,自八里街由南而北绕着承德城走了一个多时辰。到督军府的时候,天已近昏。轿从侧门而停,人自侧门而入,走得全是老派纳妾的规矩。

宾客寥寥,督军府里几乎全无喜气,而且,似乎玉炎也不在府里,所以,这样的成亲,完全就是个过场!幸好,她不介意。

屋子里全然是西式的陈设,与她的喜服和红盖头显得格格不入。她坐在床沿,耳畔萦绕着挂钟摆动的声音,匀匀徐徐,似是要将她引入深深的梦境之中。

梦醒的时候,天已明。

她头上的盖头仍然将她与外界相隔,直到听到了敲门声,她才终于自己将盖头取下。

“小姐,杜管家交待了,八点务必到餐厅陪大太太吃早点,衣服我已经给你备好了。”

她看了看若芷,问道:“昨晚你住得还习惯吗?”

若芷浅浅一笑,“小姐,我能有什么不习惯的?”

“你真的是不该跟我一起来的,还是寻个机会回孙府吧!”

“小姐,看你说的什么胡话,若芷是心甘情愿跟你来的,这督军府虽然太太丫鬟众多,但哪个能有若芷对小姐的心意?小姐你放心,如果哪一天若芷想回家了,一定跟你说明白!”

督军府的桂花树下已没有了芬芳,但从偏院的小楼到正宅,一路上都是金桂的缤纷。大太太正在餐桌旁摆弄点心,见昳琳来了,点头微笑道:“老六,快坐下吃饭!”

“是,大太太。”她坐到了三太太身旁,颔首道:“三太太早。”

大太太笑道:“都是自家姐妹,唤姐姐就是了。”她坐了下来,“老四和老五一向起得晚,咱们先吃吧!”

昳琳刚提起筷子,身后突然传出笑声:“谁说我们起得晚了?大姐,我们这不是来了吗!”

昳琳起身,向四太太和五太太问好:“两位姐姐早上好!”

五太太走到昳琳身旁坐下,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大姐,你不是说孙家二小姐倾国倾城,怎地今日一见,竟是面黄肌瘦,像极了乡野村姑!哈哈哈!”

大太太道:“老五,老六既然进了督军府,便是督军府的六太太了,姐妹们都是一家人,便当一心为督军着想,以和为贵!”

四太太道:“二姐今日还是不来吗?”

三太太接口道:“二姐一早便和督军出门了,应该是不用等了。”

五太太蔑笑着盯着昳琳,“妹妹昨晚睡得可好?”

昳琳道:“多谢五姐关心,我睡得很好。”

五太太笑道:“偏院简陋,也难得有什么人气,妹妹晚上一个人住,可千万不要被吓到了!”

昳琳回道:“承蒙五姐挂心,妹妹素喜清静,偏院虽是旧宅,但景色却也雅致,妹妹很喜欢。”

大太太道:“有什么话吃过饭再说也不迟!”

独行(二)

有了大太太的叮嘱,早饭时间倒也还算勉强清净过去,只是昳琳的心里堵满了缝隙,胃口也就自然而然得纤细了。

青青园里的几株玉翎管开得正艳,这个时节,很难有别的颜色能比菊花更动人了。她在前头走着,竟不知五太太一直跟在她身后。

“新婚燕尔,督军不陪着妹妹,却在洞房花烛夜和二太太你侬我侬,这一大早又一起不见了人影,唉,我真是替妹妹委屈呀!”

昳琳转过身来淡淡地看着五太太,说道:”五姐说笑了,督军府自然是督军做主,妹妹何来委屈?”

五太太眼珠子一转,笑道:“之前妹妹和那个日本人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还订了亲事,怎么这么快妹妹就反悔了?”她见昳琳不答,又盈盈笑道:“日本人的聘礼虽然丰厚,但到底还是自家的性命重要不是!”

昳琳转过脸去,“若姐姐没有其他交待,妹妹就先回去了。”

五太太笑道:“早点回去也好,一个人静下心来多想想,这前尘往事啊,自然就不在心头了,一觉醒转来,就什么都干净啦!”

虽然督军府的日子百无聊赖,但人生毕竟还得继续。两月过去,偏院竟从没有一个人到访,甚至丫鬟小厮,也转眼没了影,好似督军府从没有过偏院一般。

“我今天又去找了管家,可他却说现在汽炉紧张,只给了我两个汤婆子,我在厨房找了个铜盆,让他们匀点炭给我们,可他们却说昨天已经发完了,明天才会有人送过来!”若芷将灌满热水的烫壶放到昳琳怀里,撅嘴说道:“他们这分明就是欺负人!”

昳琳放下手中的书,双手捧住烫壶,“若芷,让你跟着我的确是受委屈了,你还是回去吧。”

若芷拉着她的胳膊,“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替小姐你不平罢了!”

昳琳点头,“我知道,只是我……我这辈子只能待在这里了,这里所有人不待见我也好,把我当成空气也罢,我都不在乎,可是你,你真的没有必要陪我在这里浪费时间,你该找个懂得尊重你、爱护你的人,你在这里陪我,我心里不会好受,只有你找到了你真正的幸福,我才能得到安慰。”

若芷眼中含泪,“小姐,你难道真的甘心在这里待一辈子?原本我想着你虽然不喜欢督军,可督军待你总算还不错,你嫁了过来,即使不能受宠,也不至于比待在家里差多少,可是现在……小姐,你逃走吧,去找佐藤先生,再也不要回来了!”

昳琳心中微微一动,随即苦笑道:“你放心,我一个人在日本也待得习惯了,要在这里生活下去,也并非难事!你收拾下东西吧,我去跟大太太说一声,我们一起回家!”

独行(三)

大太太在二太太房里。

最近一个多月二太太早晨都没有出去,早饭也是和大家一起吃。

“老六来得正好,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二妹有喜啦!”大太太拉着昳琳的手就往二太太床边凑,昳琳嘴角挤出一丝微笑,“恭喜二姐!”二太太随意地点点头,然后盯着大太太说道:“你不是来找大太太的吗?”

昳琳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向大太太说道:“大姐,我来督军府时带了个丫鬟,是我娘家方管家的女儿,当初我初来乍到,她怕我不习惯,所以跟着一起过来,但现在我在府里已完全适应,所以我就想着把她送回去,也算对方管家有个交代!”

大太太微笑道:“既然是妹妹自己的人,妹妹自己做主了就是!”

昳琳浅笑道:“妹妹还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姐姐应允。妹妹来督军府也有两个月了,至今还未回门,所以想趁此机会,回娘家看看。”

大太太顿了顿,眼珠子一转,拉着她的手说道:“回门之事,本该由督军亲自相陪,可你也知道,督军近来公务繁忙,实在是难以抽身。也罢,此事我便做主,待会我让赵副官领几个卫兵护送你回去,记得日落之前务必回来!”

许久不曾有如此明媚的阳光,透过车窗,市井上的热闹景象在昳琳眼前一一闪过,“停一下——”赵旭成转过脸来,问道:“六太太有何吩咐?”“我想去前面的荣宝斋看看,给家里人带些礼物。”赵旭成正色道:“集市杂乱,太太还是在车上坐着更安全,礼物的事,交给在下去办就是!”

若芷不悦道:“有我陪着小姐,怎么会不安全?再说了,老爷夫人喜欢什么东西只有小姐最清楚,你何必多管闲事?”

赵旭成面不改色,沉声说道:“大太太既然派了在下来护送六太太,在下自然要全权负责六太太的周全!”

昳琳握住若芷的手,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此事交于赵副官,我很放心!”

阳光渐渐不那么温暖了。

道旁的梧桐树虽依然持着擎天之势,但已经看不到密密麻麻的叶了,一个怀着雄心壮志的英雄,在无法左右的灾难面前,即使不会低头,也必然是历尽艰辛、身心俱疲,但是人生毕竟还得继续,凛冽和萧瑟也会慢慢过去……可是,她的人生还能有希望吗?

林文静和嘉萍早早就候在门口,“你要回来昨天晚上就应该支应一声,刚刚大太太打电话说你要回来,家里面也没有好好准备!”

“妈,我也是临时拿的注意,你这样说可是把我当成外人了!”昳琳目光在嘉萍身上转了转,“大嫂,孩子怕是有五个多月了吧,你近来身子可还舒坦?”嘉萍答道:“母亲将我照顾得很好!”她目光往右稍移,忽然上前蹲下,在嘉萍身后一拉,“甜甜,你还学会跟姑姑躲猫猫啦?”莞尔笑嘻嘻地钻了出来,“是啊,姑姑,我就是要看你能不能把我找出来?”她一把抱起莞尔,“咱们就去说话!”

“你爸爸和你大哥去商会谈事了,只怕要晚饭才能回来。我和你大嫂早就想去督军府看你,可你迟迟不归宁,我们也不好先去。”林文静话说出口,才瞥见昳琳身后站着的赵旭成,她转眼起身,叹笑道:“瞧我也真是,眼睛里只顾着看女儿,竟将赵副官给怠慢了,真是不好意思呀!方管家,快领赵副官到厢房休息,将老爷从长白山带回来的参茶给赵副官沏好!”

赵旭成拱手一礼,“夫人不必客气!”

独行(四)

待赵旭成一走,林文静才开口问道:“你在督军府还好吗?督军和各位太太待你如何?”

昳琳道:“大太太处事公正,有她在,自然相安无事。”

林文静会心一笑,“那你和二太太有没有多多走动?”

“二太太刚被确认有了身孕,妈有空可以去督军府探望。”

林文静思忖道:“督军本就最宠二太太,现在有了孩子……”她抬眼望了一眼昳琳,“你知道大太太在督军府的地位为何如此稳固吗?那可不仅仅是因为她是嫡妻,更重要的是她为督军生了两个孩子,所以即便二太太娘家再有钱有势,她也不敢正面与大太太为敌!妈可是郑重地跟你说,这女人啊,可必须有个孩子这后半生才可安然无虞,特别是像督军府这样的人家,你现在年轻还不觉得,但也正要趁自己年轻好好把握住机会,要将督军的一切都了解透彻,凡事要投督军所好,你和督军原本也是有些情谊的,你跟他在一处的时候,偶尔说说以前的事,念念昔日的旧,对你总是没有坏处的!”

昳琳点头,“我知晓了。妈,小弟在家里吗?我想去看看他。”

林文静“哼”了一声,“你就记得着他!他天天都去上班,你要见他多容易啊!你这好不容易回来了,连你妈的好都不问,看来我是白养你这个女儿了!”

昳琳一脸诧异,“小弟几时复的职?”

林文静道:“他没跟你说吗?你嫁到督军府的第二天督军就派人来招他回去了。哎呀,妈以前总是觉得左右看他不顺眼,不过现在你在督军府,他多少也能照应你些,妈也懒得跟他多做计较了!”

昳琳听了母亲说话,不禁怔怔出神,莞尔笑嘻嘻地说道:“姑姑,你陪我去荡秋千好不好?”昳琳恍惚答了一个“好”字,正准备起身,不料赵旭成已敲门进来,“六太太,咱们该回府了!”

林文静起身相迎,“赵副官,我已经让厨房筹备晚宴,还是吃了饭再走也不迟啊!”

赵旭成正色道:“孙夫人,大太太临行之前交代我说督军今日会回府与众位太太共进晚餐,若是六太太在督军之后回府,只怕……”

林文静忙笑道:“六太太是当然不会让督军和众位太太等候的!方管家,快将老爷为督军和众位太太准备的礼物备好!”

玉炎回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开始飘着小雪。虽然来督军府已经两个月时间了,但昳琳见到玉炎的次数还不足五次,而且前几次都是早饭时他陪着二太太到餐厅,等二太太一坐下他就又忙着出去了。他依旧还是保持着他该有的样子,只是今天看上去略有些疲惫。

饭过三巡,大太太忽然兴致勃勃地向众人说道:“今日我有件跟二太太有关的大喜事要告诉督军和众位姐妹,四妹,你不妨猜猜究竟是什么事?”

四太太挑眉一笑,“今日有大夫上门,想必定是二姐有喜了!”

玉炎洋洋大笑,向四太太挑了挑眼,“老四,说对了我有重赏!”

大太太笑道:“督军几时瞧见过四妹这张巧嘴有说错的?”

玉炎伸手搂住坐在身旁右侧的孔云荷,“既然你有了身子,以后就别去马场了,有什么需要尽管跟大太太提,我也会经常回来陪你的!”他抬眼又向四太太说道:“你想要什么奖赏也尽管提,我也一定满足你!”

四太太话刚想出口,目光突然在大太太脸上顿了顿,然后向玉炎淡淡一笑,“人家还没想好呢!”

玉炎笑道:“没想好就慢慢儿想,想好了再来告诉我!”

独行(五)

五太太见这几人聊得热络,心中难免有些不是滋味,她突然站起身来,转到玉炎身后,附耳吟语,玉炎忍俊不禁,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那我陪你去外面吹吹冷风!”五太太撒娇道:“督军明明知道人家不是这个意思嘛!”

“我还有军务要处理,你们如果不打牌,就早些回去休息。”玉炎伸出另一只手在她樱桃似的脸上捏了捏,“乖,听话!”

夜里的风雪扑在油纸伞上,簌簌嗖嗖。虽然刚吃过饭,穿了厚厚的裘衣,昳琳本不该冷得这么快的,可是,一个人,一把伞,一盏油灯和一声声高跟鞋踩在滑溜溜地板上的闷声却让她忽然感觉有些寂寞了,她寂寞不是因为所有人对她的视而不见,也不是因为风雪夜中映衬的那一片片残破孤影的低吟……她的身边再也不会有一个可以与之交心的人了,心寂寞了,即便她穿了再多的衣服,也会被这漫天飞雪渐渐隐没……

偏院锅炉房的水已烧开,可徐锅头却不见了踪影。昳琳只好装了两桶水,一手一个往屋子里提,她的力气不算小,可水却冷得很快,她洗漱完毕后才发现剩下的水已经没法子再装汤婆子了。她只好又披了件斗篷,抱着两个烫壶往锅炉房去了。

幸好水还是开着的,抱着装了热水的烫壶在凛冽的寒风中行走,的确是别有一番滋味,而这滋味,她竟有几分享受。她分明记得她走的时候已经带上门了,可现在门却半开着,许是这风确是厉害,她进门将门栓弄好,正准备就寝,却看到了已在床上睡熟了的玉炎。

他——为什么会来!?

她又该怎么办?

她稍稍平定了下心绪,从柜子里翻出一张仅有的薄毯,又将她的裘衣和披风全都裹身,蜷缩着躺在长椅上。刚开始她当然还很温暖,虽然玉炎的存在让她有些惶恐,但她还是慢慢地进入梦境了——沐浴着春日的阳光,嗅着百花盛放的热闹和芬芳,吹着暖暖的清风,感受着温暖和美好……可是,风渐寒,天已灰,大雪将至!

冷——一个激灵她突地睁眼,她竟已在床上!

她眼睛往右一瞥,玉炎正瞪着她!

“你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玉炎的眼神,让她已不能好好开口,“我……”她的身子开始颤抖,她该怎么办?

一双温暖宽大的手掌忽然握住了她一双冰冷的手,一双温暖结实的腿将她冰凉的两只*叉夹住,玉炎脸上似有些不耐烦,“快睡吧,我明天还要早起!”

她已完全不能动弹!

幸好玉炎真的好像已经又睡着了。

她不敢闭眼,可又不敢正眼去看玉炎,只能将头往右撇,尽量与玉炎拉开距离。

犹疑在波涛,怵惕梦成魇(一)

第二日傍晚,昳琳称病未去吃晚饭。

她躺在床上,眼睛盯着钟摆,一直盯到晚上十一点,她才终于闭目休息。

吱嘎——她突然惊醒,坐起身来,又是一声“吱嘎”,门被关上,接着就是沉沉的脚步声,她赶紧躺下,眼皮往下一耷,那人进了内门,便开始脱起衣服来。

她眼皮微一打开,正好就瞧见了玉炎。

“吵醒你了么?”玉炎眼睛往后瞥了下挂钟,微微一笑,“今日的确回来得有些晚了。”

昳琳咳嗽了两声,忙道:“今日染了寒气,实在怕传染给督军……”

玉炎急忙放下解衣的手,坐到床沿,将手捂在怀里,“看过大夫了吗?”

昳琳声音有些虚弱道:“也不是什么大病,休息两天就好了。”

玉炎将手拿出,又在嘴前呵气搓了搓,试了试自己的额头,撅了噘嘴,忽然将自己的额头贴到昳琳额头上,停了片刻,然后起身笑道:“还好没发热!嗯,风寒怕是会头晕吧?”

昳琳尴尬一笑,“傍晚的时候的确头疼得厉害,不过睡了一觉也好多了。督军,您日夜操劳,咳咳咳,我这病着怕是会影响您休息,不如……”

玉炎笑道:“我是少睡得惯了,也没什么打紧。”他说完人已起身,朝门外走去,不多时,已提了一桶热水进屋,将脸、手、脚通通洗了一遍,走到床边,正想让昳琳给他腾个位置,“算了,还是我睡里面吧。”他盘腿坐在床上,“来,把头放上来,我给你捏捏!”他见昳琳发愣,右臂立刻伸进她的颈下,正准备将她的头托转过来,只听“啊”了一声,他忙道:“怎么了?我使得劲大了么?”昳琳满面不安之色,答道:“我脖子疼!”玉炎忍不住笑出声来,“睡姿不雅,当然只有脖子遭罪了!”他轻轻将手臂抽出,“你闭着眼睛休息就是。”

他的手法很奇特,虽然昳琳的头并不是真的疼,但却是真的无比舒服,好像人已突然变得很轻,慢慢地朝云端上飞去。这是一个谁也不愿停止的美妙过程,谁也无法拒绝的绝妙享受!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她才被左边脖子上又刺痛又舒服的矛盾感觉逐渐唤醒——她正侧身睡在玉炎的怀里,玉炎正用左手给她按摩左颈和左肩。

“不好意思,占了你的位置!”昳琳这才意识到玉炎已经跟她互换了位置,而这一切,她竟浑然不知。

“如果你觉得疼就告诉我,我再轻一点就是。”昳琳眼眸垂下,她本该觉得这是一场重大的危机,可现在,她实在已经不想再考虑任何事了,她的身体已经很久没有像此刻一样如此放松了。

轻松的夜,轻松的梦,轻松的人,才能拥有一个轻松的明天。

而明天的太阳已经升起了!

犹疑在波涛,怵惕梦成魇(二)

阳光的味道的确有种让人说不出的奇妙,有了阳光,腊梅的清香变得馥郁,红梅也分外妖娆。梅园的梅株不多,但皆是花繁色茂,一枝挨着一枝,满花满眼,熏得人甜甜欲睡。昳琳的眼睛正在四下寻觅那些枝头上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若折了几枝插在瓶里,屋子里也要多些生气了。

“簌簌簌——”只见一个红色的小影突然自她身前那株最大的红梅树干后背对着跑出,她好奇心起,便跟着追了过去。

“裹儿——”小孩子哪里跑得过大人?她蹲下身去,两只手扶着那小姑娘的小肩膀,只见那小姑娘撅着小嘴,又长又翘、黝黑发亮的睫毛已经湿润润地黏在了一起,她目光瞥向一边,并不看昳琳。

昳琳柔声问道:“裹儿,谁又恼着你了?”

那小姑娘仍撅着嘴,一眼也不看她。

昳琳眸子一转,“你哭了是不是?”

那小姑娘急道:“我才没有哭呐!”她话音未落,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昳琳赶紧将她搂入怀中,嘴里不住道歉:“裹儿没有哭,是六姨娘胡说的……”

玉裹儿哭了良久才收住,直用两个已冻得红通通的小手在脸上一阵乱抹,然后理整了下自己的小红袄子,向昳琳说道:“我没哭,你以后不能再胡说了!”昳琳点头微笑道:“如果有别人问起来,我就说你跟我在这里摘梅赏花。”她轻轻拍了拍落在玉裹儿发顶上点点梅瓣,“你这样一个人跑出来,若是待会儿妈妈找你却找不见,定会责罚素云和柳萍。”玉裹儿思忖了片刻,“你放心吧,我马上就回去!”

昳琳伸手去拉玉裹儿的手,只觉冰如握雪,“裹儿,先跟我去屋里,然后我再送你回去,好不好?”

锅炉房的热水烧得正沸,徐锅头坐在灶前吧啦着旱烟袋,嘴里不时还哼唧几句。

“六太太今日可好些了?”徐锅头立时站起身来,菱形似的小眼睛弯成了一条缝,“督军今儿早上特意吩咐给六太太熬了红糖姜水,老朽正寻摸着该给您送过去了。”

“我爸爸常到你这儿来吗?”昳琳侧脸一瞧,只见玉裹儿苹果似的脸上竟隐隐含着怒气,忙说道:“没有,督军很少过来的,只是我昨天染了风寒,又恰巧被督军知晓了,所以才让徐锅头熬了姜汤……”玉裹儿展颜一笑,“那就好……”

徐锅头初时并未瞧见玉裹儿,这时赶忙放下烟袋,一跛一拐地绕出灶台,“小姐今儿怎么得空过来了?六太太、小姐你们回屋里待着就是,热水和姜汤马上就送过来。”

昳琳打开锅盖舀起水来,“徐锅头,你给小姐盛碗姜汤送到我屋里。”说罢,便自己提着一桶水回去了。

玉裹儿目不转睛地盯着昳琳,“你这屋里怎么没有汽炉?也没有个别的人?”

昳琳一愣,手上的棉布也在玉裹儿脸蛋上顿住,旁人说她这里冷清她全然不做想法,可这话从一个六岁的小姑娘嘴巴里说出来,她心里竟莫名有些落寞。

“你真的就住在这个屋子里吗?你都不会觉得冷吗?”

昳琳尴尬一笑,随口说道:“就是因为我这屋子里冷,你爸爸才不会来呀!”给玉裹儿将脸和手又擦拭了一边,然后给她喂了半碗红糖姜水,才送了她回去。

犹疑在波涛,怵惕梦成魇(三)

不到外面去晒晒太阳,的确感受不到屋里的冰冷。一个人的日子虽然很不好过,但总比夜里提心吊胆睡不着要好,可这风寒之症总不能日日如此……该想个什么办法才好呢?思忖之间,只听得有人声在呼唤:“六太太,大太太请您过去。”抬眼一看,却是大太太的丫鬟徐香,于是答道:“我知晓了,即刻便过去。”

厨房里飘荡着她再也熟悉不过的味道,大太太正在灶台前忙活,她走上前去,问道:“大太太需要我帮忙吗?”大太太转身微笑道:“妹妹歇着就是,这就便好了。”待将食盒准备完毕,大太太便拉着她的手往外走去,“督军今日回来得早,难得太阳也这般好,我便想着请妹妹们到园子里坐坐。你这几日又是生病,东西也吃得少,今日身子可好些了?”昳琳点头笑道:“多谢大太太关心了,这是小病,不打紧的。”大太太道:“咱们督军府人多事杂,我难免都兼顾得上,你又住在偏院,不能对你时时关心,有什么需要只管跟管家说了就是。”

言语间,阵阵欢笑声已从青青园的八方亭里传过来。亭外站着四个卫兵,亭中坐着五个大人,两个孩子正左右依偎在玉炎怀里。亭中设有一花梨长几,四角皆包了金边,几上是一套紫茄泥茶器,几旁的小砂炉子上青烟滚滚,三太太正坐在几前洗茶。

“爸爸,这茶叶不干净吗?”玉炎朝三太太使了个眼色,三太太微微一笑,“大公子有所不知,这茶自三月采得,尘封了这几个月,也是时候让它苏醒过来了。”

玉炎道:“自古治国有道,安家有道,行军有道,执法有道,琴有琴道,棋有棋道,书有书道,画有画道……万事万物皆有道,故茶亦有茶道!”

玉锦琛问道:“那什么是茶道?”

玉炎道:“今日我们大家围坐在这里,皆盼着你三姨娘手中的一盏茗香,由此可见,茶有聚、和之道,但‘道’之一说,便不只是轻易的三言两语,亦不应人云亦云,今日你们是茶客,便当遵从客道,日后你们若成为了茶师,便要遵从茶师道,一言一行,皆由自己慢慢领悟。”

“锦琛、裹儿,爸爸说的话你们可要牢牢地记住了,这可是考题,若有不觉之处,一定要好好地请教爸爸!”大太太坐到了玉炎左侧的空位上,徐香将藕粉糕从食盒中取出,便退下了。

“这是我向孙太太学的手艺,不过只学了个形似,聊充茶点,督军和妹妹们可不许笑话!”说着,右手拿起一块洁白胜雪的藕粉糕喂到玉炎嘴里,“妹妹们也都尝尝。”

犹疑在波涛,怵惕梦成魇(四)

三太太分过了茶汤,又在玉锦琛和玉裹儿的茶碗里兑了一些热水,众人品饮。茶过三巡,玉锦琛忽然问道:“爸爸,你不是答应我要去冰嬉吗?”

大太太忙喝道:“锦琛,别胡闹!”

玉锦琛撇嘴念道:“爸爸答应了我要去的!”

“军务部里每天有多少事务要爸爸处理,你不好好学习,成天就知道玩闹……”玉炎伸手在大太太肩上轻轻拍了拍,“一诺千金!”他摸了摸玉锦琛的脸,眉眼含笑道:“爸爸既然允诺了你,自然就不会食言!不过今日时候未免有些晚了,明日一早,咱们就出发!”玉锦琛拍手笑道:“爸爸真好!”

玉裹儿一把抱住玉炎的腰,“爸爸,我也要去!”

玉锦琛道:“女孩子去干什么,又不会玩儿蹴鞠!”

玉裹儿瞪了玉锦琛一眼,向玉炎撒娇道:“爸爸,裹儿要去……”

玉炎将玉裹儿抱在腿上,柔声道:“爸爸一定会带上裹儿的,裹儿可是爸爸的贴心小棉袄,只要和裹儿在一起,爸爸走到哪里都不会觉得冷了!”玉裹儿嘻嘻一笑,藏在玉炎怀里向玉锦琛吐舌头示意。

“除了云荷,你们都可以一起去!”五太太脸色一暗,扭捏道:“督军,我这两日身子不适,受不得冻,能不能不去啊?”玉炎点点头,“自愿参加,可别说是我逼你们的!”

大太太朝昳琳望了一眼,问道:“我看六妹身子也见好了,明日就跟大家一起出去透透气,如何?”

昳琳微一沉吟,却听玉炎说道:“外面天寒地冻,病体不适宜出行,你还是……”

“我自然是要去的!”

翌日晴好,但寒风如刀,刮在人脸上又冷又疼。

“怎么这么冷?早知道就不来了!”大太太盼了一眼四太太,“受不得冻就早些回去吧,以免得寒气侵体。”

众人自车上下来,鼻子脸蛋立时冻得通红。虽个个都着了貂裘大衣,但毕竟在暖房里待得惯了,这温差实在是有些大。

玉炎握着玉锦琛的手问道:“怎么样,冷不冷?”玉锦琛胸前一挺,应道:“爸爸,我不冷!”他又紧了紧玉裹儿的小手,“裹儿,你冷不冷?”玉裹儿大声应道:“爸爸,我也不冷!”玉炎点头笑道:“很好!”于是令人在岸上支了面简易风墙,又在风墙前点了篝火以供岸上之人取暖。

九沧河是仅次于冀北第一大河万马河的流域,河面南北纵横,最宽处足有六公里之长,凛冬时至,河面冰冻三尺,至第二年的五月份,冰才会全部化完。九沧河是冀北民众“冰嬉”的重要场所,但“冰嬉”一项,确是应当人多才会好玩,一般人家只能在小年到除夕那几日的庆典上有幸出门同庆新年,平日里,想出来看看都已是不能了。

犹疑在波涛,怵惕梦成魇(五)

随行卫兵共计三十余人,兵分两队,一对由玉炎和玉锦琛率领,另一队则由赵旭成率领。大太太将手中皮球用劲一抛,眼见即将落地,两队早已摆开阵势,为首夺球之人争先恐后,身子略微前倾,飞滑而去。

眼见赵旭成已距球不过半尺,而玉锦琛尚在三尺开外,玉炎当即侧身飞起,一脚将球远远踢开,回身落地,身子旋转后即站定。玉裹儿兴奋地跳起来拍手:“爸爸真棒!爸爸真棒!”玉锦琛自知刚才若不是爸爸一脚救急,自己便已输了,当下摩拳擦掌,足下更是卖力。

三太太走到大太太身畔,“大太太,这外面实在是太过冷了些,不如先让大家喝些姜水祛祛寒气。”

大太太道:“也好,姜水虽存暖壶,但这天气只怕也坚持不了多久,徐香,去取来吧!”

当下岸上众人都饮了两碗,转眼冰河上赛况已愈发激烈,皮球在空中不住地飞旋往来,眼看一方已占得优势,忽而对方又是挤上三人,大家谁也不愿意让对方得胜,手足齐舞,将球越抛越高。

玉裹儿眼见玉炎雄姿英发,心中实在是佩服已极,但转念又想着自己身为女儿之身,不能上前与赛,心中又极是不甘。

昳琳自然是对冰河上的比赛全然不关心,放眼望去,天上地下,早已白作一片。

富士山也该全然被大雪覆盖了吧?

“六妹,你身子还熬得住吧?”

昳琳回过神来,向大太太回道:“谢大太太关心,我不碍事的。”

“妈妈,我有些内急……”大太太恍然道:“竟忘了带痰盂来了!徐香,你看找个什么盛器,带小姐去车上。”

玉裹儿扭捏道:“不嘛,我想到那边的林子里。”

大太太驳道:“你倒是没出过门,这天寒地冻还不得把你给冻坏了!”

昳琳道:“大太太,我知道那边有个山洞,甚能防风,我这时也有些不适,就让我带小姐去吧!”

大太太往身后的山林一望,距离也不过里许,便点头道:“好吧,徐香、晓莹,你们两跟着六太太和小姐!”

冰河上响起了欢腾之声,玉锦琛不负众望终于夺下了皮球,他飞快地朝岸上跑来,“妈妈,你看我赢啦!我赢啦!”大太太点头笑道:“我们锦琛本来就是最棒的!”

“大公子,我们可不服啊!”冰河上响起了赵旭成那一队人的声音,玉锦琛转头呼道:“好啊,不服再来,我可不怕你们!”

言语之间,第二场比赛又已拉开帷幕。

玉锦琛自是玩得越来越高兴,也越来越得心应手,可玉炎却向岸边慢步跑来。

“裹儿哪儿去了?”

大太太道:“出恭去了,听说那边儿有个山洞,我叫了两个丫鬟跟着,应该没有问题。”说着,三太太一碗姜汤已送上,玉炎端了在篝火旁坐了下来。

左等右等,大约又过了半个小时,仍不见一人回来。

玉炎心中一急,“我去看看!”

你杀了他(一)

白桦林已和皑皑冬雪融为一色。

林子里悄无声息,只有一阵一阵的寒风像鬼魅一般穿绕过一个个坚韧的生命,在玉炎的脸上留下噬人的严酷。雪地里的脚印或深或浅,他就顺着脚印的方向快步寻去。林子越来越深,寒风也越来越无情,突然,他停住了脚步,目光在一片幻境中快速搜索,然后他的耳朵里传来奔跑在雪地上沉闷的脚步声,他看到了脸已冻得发紫的徐香!

“小姐在哪儿?!”他简直像只发狂的狮子,吓得徐香霍然跪倒,他继续咄咄逼近,大声呼喝:“我问你,小姐在哪儿!?”徐香嘴里刚战战兢兢地吐出一个“小”字,顿感一股汹涌的冰凉寒气自喉头袭入胃里,一时竟急得哽咽泪飞,但无论如何也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来了。

玉炎的身子已经开始发抖,“快回去叫人来,若是小姐有……我定让你全家都不得好死!”他不敢再想,他的脚步越来越快,阳光反射在树上和雪地上的银光刺得他的眼睛越来越痛,他闭目揉了揉眼睛,然后又继续顺着脚印往前走,大约又走了七、八里路,忽然看到西侧坡下闪现出一个暗红色的影子,他紧忙滑下坡去,凑近一看,却是昏倒在树旁的晓莹,只见她额头上的鲜血已冻结成冰,前衣襟上,还有几处深深的刮痕。他的喘息声越来越粗,他像猎豹一样飞扑上坡,顺着脚印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快。

越往前走,脚印就越来越凌乱,而且走得也越来越高。

就在他的脸已经快要完全僵硬的时候,他的面前出现了两个人的身影,那是玉裹儿和昳琳的脸!两个人蹲在一棵一人抱的大白桦树下,眼神中充满了惊惧之色。

他的目光四下里一扫,一个硕大的黑影已矗立在他面前,他本能地往怀里一掏,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上根本就没有枪,他蹲下身来,从棕色的牛皮靴底扣出一把薄刃,又在皮带扣上取出一物,竟是一把刀鞘,他将刀刃往刀鞘轻轻一推,然后将刀鞘紧紧握在手心。他慢慢地移动,目光终于与昳琳的目光遇上,他的头往左边一偏,示意二人离开,昳琳犹豫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正当他准备独自一人引开黑瞎子的时候,一声呼喊已透过残忍的寒风穿进他耳朵里——“爸爸——”听到裹儿情不自禁的哭声,他的心立刻就揪在了一起,可是他已无法看到她们了,因为那黑瞎子已经闻声朝她们奔去了。

他像闪电一样朝黑瞎子扑去,只听得一声猛烈的咆哮,那声音里的激动和猖狂简直已经要嚼碎了他的心!

“啊——”昳琳将玉裹儿整个身子包裹在自己的身子之下,任凭黑瞎子在她的背上作恶。

他发疯似的钳住黑瞎子的左腿,用手里的匕首猛刺熊膝,那黑瞎子吃痛回身,狰狞的面目伴着愤怒的嘶吼形成强大的声波,震得人耳中轰鸣、头晕目眩。

两只熊掌恶狠狠地向玉炎抓去!

你杀了他(二)

那黑瞎子将他扑倒在地,两只前掌在他的胸前不住地拍打,锋利尖锐的爪子疯狂地撕扯着他的皮衣和血肉。若是在平时,他单人对战两个彪形大汉也毫无惧色,可现在那黑瞎子却将整个身体都压在了他的身上,他倒在坡地上,匕首也被打得脱了手,只能用两只手去抓熊腿,可是那熊腿又粗又壮,不管他怎么去抓,也不能将熊腿握在手里。

黑瞎子手上的劲头越来越厉害,可玉炎还是显然没有半分招架之力,又是一声汹涌的咆哮——它的獠牙虽已被岁月染成枯黄,但依旧锋利骇人无比,它喉咙里涌出的又贪婪又刺鼻的热气和哈喇子流的玉炎满脸都是,而它的嘴巴,已距离玉炎不过三寸……两寸……

它忽然又发疯似的往身后扑去,原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昳琳在雪地里摸到了一块尖石,使尽浑身气力往黑瞎子头上砸去,可她的气力毕竟有限,虽然黑瞎子已经头破血流,但返身那一瞬间的爆发力和愤怒又将她立刻击倒,它又猛地一扑,又长又尖的獠牙已深深扎进她左边肩膀的皮肉里,它拼命地撕扯,想把她的胳膊扯成两段,以报她的“一石之恩”!

锥心刺骨的痛已让她的*渐渐乏力,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她感觉整个世界都已变得黑暗了!

“放开——”声嘶力竭地愤怒带着冰凉的锋刃刺透了它的右腹下的皮肉,它纵身一跃,鼓吻奋爪,嘴巴里鲜血淋漓,又往玉炎扑去。这一次玉炎有了警觉,迅速在白桦丛中绕开,那黑瞎子跟着他左右前后绕来绕去,身上的血液汩汩流出,它深知如此不是长久之计,终于拼尽最后的气力扑到玉炎身前,想要与他同归于尽!

玉炎左手成拳,右手攥刀,一拳一刀,往黑瞎子的伤口上前赴后继地击去,黑瞎子往他头上打了几掌,但力气渐渐弱了——它终于还是无法坚持了!它重重地倒在地上,染红了一片片白雪。

“你醒醒啊……醒醒啊……”她的耳朵里传来了玉裹儿惊惧的呼喊声,她努力地尝试着睁开眼睛,依稀中,玉炎手里的匕首还在猛烈地刺着黑瞎子的腹部,他的面目既凶狠又愤怒,眼神里充斥着无尽的仇恨。

她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十五六岁的穿着白西装扎着大红领结的少年,那少年伸出右手,笑着唤她:“小琳子,咱们去玩儿捉迷藏吧!”她的心里充满了愉悦和快乐,她很想伸出手去回应那少年,可话才到喉咙里,少年的脸上已满是痛苦和震惊,他的白西装也全被鲜血染成了红色!然后,她就看到了另一个少年手里的刀,看到了他脸上的震惊、恐惧,还有自他嘴角慢慢流露出的得意和贪婪!

你杀了他(三)

这样的笑容吓得她彻底陷入了昏迷。

她昏睡了三天三夜,梦境里面始终反复出现着她昏迷之前眼睛里所看到的景象,她好想逃离,可那个场景却总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她是被护士上药给痛醒的,三太太就坐在她的床边,“六妹,你可算是醒了,可吓死我了!”

“我想喝水……”

“来人,快拿水来!”

喝了点水,她的眼前渐渐有些清楚了,可她的头依旧昏沉。她明白,自己失血过多,能捡回一条命,的确已经非常幸运了。她的眼睛盯着点滴,然后感受着一寸一寸透进身体里的凉意。三太太见她面无表情,便宽慰道:“大夫说过了,只要你醒过来就没有事了,只不过,你的左肩受伤过重,免不得要打上半年的绷带……不过你放心,大太太已经给你送来了四个婢女,每日也有护士来为你检查上药,只要你平时多注意一些,相信身子很快就可以康复了!”听了三太太的话,她情不自禁地想抬左臂,可是除了那钻心的痛,她真的已经感受不到左臂的存在了。

三太太又继续说道:“炉子上给你炖了阿胶羹和参鸡汤,你想吃什么?”

“裹儿……”

三太太笑道:“你放心,裹儿没有受伤,只是受了惊吓,大太太一直陪着呐!”听完了三太太的话,她疲倦的身体又将她带进了梦乡。

她第二次醒来是被那个梦境给吓醒的!

玉炎温柔的语声在她耳畔响起:“你身子有哪些地方不舒服的,快告诉我!”听到这个声音,她的眼睛突然瞪住:“你杀了他!你杀了他!你杀了他……”

看着她眼神中的恐惧和痛苦,大太太皱眉道:“看来六妹确实是被吓到了!督军,现在六妹尚自神志不清,这里我和三妹盯着就是,您还是回去将养着吧,等六妹身子见好,我再通知您过来可好?”

玉炎摇头道:“我就在这里看着她!你吩咐下人把我的虎皮榻搬过来,中午孙副官要来,今日不必拦他,你让他在外面看看就是,将其中的道理给他讲明白,别让他来烦我!”

大太太点头道:“是,我明白。”

玉炎又继续说道:“今天下午的会让王明辉主持,让他们务必将临京的事说出个所以然来,会议结束后让赵旭成立刻将会议记录拿来给我看,其他若是没有什么特别的要紧事,就别让外人进来了!”

大太太应道:“好,我立刻就去办,有什么事您吩咐下人唤我就是!”

玉炎道:“你还是多陪陪裹儿吧,趁着天气好,将下面府中的小姐们叫来陪她好好玩玩,顺便给陈夫人提个醒,陈凌齐的事情已经有眉目了,让她不要成天摆出一付难看样,弄得陈府上下人心惶惶,也让有心人看了笑话!云荷那边让老三去照看着,其他的你应该知道怎么办!”

大太太回道:“督军请放心,内务诸事我必尽心,决不让任何人来打扰您!”

你杀了他(四)

她第三次醒来的时候依旧神志不清,嘴里还是不住喃喃:“你杀了他!你杀了他!你杀了他……”她的情绪像汪洋里汹涌的波涛,她的身体在不停地颤抖着,不停地痛着,她不停地让自己陷入痛苦之中,然后她开始痛哭,可是她没有力气,她哭不出声音来,但就是这种毫无声息让她更加地无助和害怕,她的枕头几乎快全被打湿了。

玉炎跑过来抱住她的身子,他要用最坚实的怀抱来温暖她,他用手捧着她的脸,将她的泪全掬在自己的手心里,看到她这么痛苦,这么难过,他真想替她去痛,替她去受折磨……他开始喘息,他感觉自己的心也在痛,他好像也已开始流泪了……他竟然也睡着了,他竟然也开始做梦了,梦里那个模糊的影子又在他眼前出现了!仿佛有人在唤那个影子,可模糊的声音渐渐清晰——

“四月哥哥——”

玉炎突然惊醒,他的脸赫然正对着昳琳的眼睛,那双充满仇恨的眼睛似乎快要将他整个人都吞噬进去!即便那双眼睛仍闪着泪光,可眼神中的笃定和憎恶已令他不敢再看。他强笑道:“你醒了就好,你没事了就好!”

“你还记得四月哥哥吗?”玉炎的心“咯噔”一下,四肢开始发凉,他坐起身来,背对着昳琳,笑得出了声,“我简直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再请大夫过来看看你……”

“我已经全部都想起来了!四月哥哥,四月哥……”她又哽咽地泣不成声,玉炎深吸了口气,转过身来喝道:“哪里有什么‘四月……’你不要胡说八道!我不准你胡说八道!”

“我不该……让他……让他陪我玩的,我不该让他……跟我去那么远的地方,是我害了他……”看到她那副自责痛苦的神色,玉炎开始发狂般的愤怒:“我不准你提他!我不准你提他!不准你提他……你听到了没有!?”他的牙齿似乎都已经快要被自己咬碎了,“是你杀了他!”——这句话已经完全能够让玉炎疯了!

“你信不信我杀了你——”玉炎好像是用生命喊出了这句话,话音甫落,他的人已经软倒在地,他躺在地上,眼泪像泉水一样肆无忌惮地从泉眼冒出。

空气变得安静,变得寂寞,变得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孤独,泪水的味道也渐渐嗅不到了……

“你杀了我吧,我对不起他……”昳琳的声音已经变得有些残忍,“人命如草芥,手足似豆萁,昨日剔骨肉,今朝弃敝履……”

玉炎感觉有一把匕首已经刺进了他的心里,他的声音也变得残忍起来——“敝履!?原来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竟然……竟然……哈哈哈哈……”他开始狂笑,笑得简直比哭还痛苦,直到他没有力气再笑!

良久……良久……

“我跟他之间的事,你不明白的,你不会懂的……”

杀了她吧(一)

夜,裹着雪风,裹着寒意。玉炎就坐在夜里,就坐在梅林里,他母亲最爱梅花了,最爱看那团团簇拥着的梅花,可是她在还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没有机会看了。

她是在生第二个孩子后眼睛变得不好的,可是没过一年,那个孩子就夭折了,她就成天成天地抹眼泪,最后,她的眼睛就真的看不见了。她看不见以后,又开始成天成天地抱怨,成天成天地发脾气,这样一天天的,玉白璋也开始厌恶她了,后来索性就把她送到淞凌乡下的老宅里,又过了一年多,她才走的,她是自尽的,她放了一把火,把自己变成了灰烬——风吹过后,她就什么都没有了。

谁还能记得她呢?

甚至连玉炎都不愿再记得她了!

后来,他就被送到了孙家,等他再回到大帅府的时候,他就被过继给了玉白璋的二姨太,然后,得尽了玉白璋的宠爱。

玉白璋下葬的那天,他嚎啕大哭,众人都道他孝顺,可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他终于可以哭一场了,他终于可以将他心中埋藏多年的愤懑和痛苦都发泄出来了,后来,他就再也没流过眼泪了。

——直到今天!

过去的事情为什么就不能过去呢?为什么这世上还有人记得过去呢?

杀了她吧!

他毅然起身,踢开了偏院的门,然后掐住了昳琳的脖子,“你不是想逃走吗?你为什么不走?你为什么还要回来救裹儿?你为什么还要让我想起那个人?”

就在昳琳即将要没命的时候,他松手了,“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你的事情我全部都知道?呵哈哈哈哈哈,你心里想的我全部都知道,你活着见不到那个日本人,死了想变成鬼去见他吗?还是你想去跟那个人道歉?我不允许!我不准!你必须给我好好地活着,如果你敢死,我就让你全家上下五十七口人全来给你陪葬,包括你那还没出生的侄儿!”

“你真是个疯子!”

玉炎冷笑道:“对,我就是个疯子,我要让你的后半生每天都和我在一起!时时刻刻都跟我在一起!这全部都是你逼我的!”

折磨别人的同时也折磨着自己——他本不想这样的,可是他又不得不这样。

他知道他给自己选择了一条充满了痛苦的后路,但是他必须如此,他舍不得她,他对她还有那么多的不甘心,而她又是那般得轻视他,从没有一点真心,也许只有看到她痛苦了,只有他感受到她的痛苦了,他的心才会平静,才会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得到解脱。

杀了她吧(二)

那天以后,玉炎总是早出晚归,甚至有时候凌晨三点钟偏院的石级上都会响起他又沉重又急促的脚步声,只要听到了这个脚步声,昳琳就会害怕得浑身发抖,等小楼上闪动着袅袅火光的时候,昳琳的心就愈揪愈紧——玉炎举着那盏寒灯,慢慢向床边走近,然后笑着对她说:“祝你做个好梦!”

祝你做个好梦——和他待在一个屋子里,她怎么能做个好梦?

灯火熄灭的时候,她就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那声音密密麻麻,像蛛网一样将她缠绕着,而她就仿佛是一只小虫子,怎么也挣不脱、逃不开,任由蛛网将她越缠越紧。

她真正能够睡着的时间不过是白日里的两三个时辰,但其间浅梦不断,加上她每日只进些清粥薄汤,半个多月下来,人竟瘦了二十多斤,脸色也像蜡皮一样难看。

“大夫去看过六妹了,说她的精神状态很不好,吃进去的东西都吐出来了,要不是打着点滴,只怕早已不行了!”玉炎将已送到唇边的茶杯放下,然后盯着大太太说道:“你说吧,你打算怎么做?”

大太太道:“大夫说了,如果六妹一直如此,只怕连一个月也过不去了!之前裹儿的事,虽然事出于她,但毕竟她最后还是选择了去救裹儿,她既然还能有这份儿心,我也不忍见她如此年轻便殒命了,只求督军能让我去照顾她一月,不管她最后命数如何,我也算是为裹儿报恩了!”

玉炎深深地叹了口气,“督军的大太太自该有这份气量!不过她还不配你去照看,让云荷给沈大夫去封信吧,派李德文去吉洺把人接过来再说!”

玉炎走出了大太太的屋子,然后慢慢朝着偏院的小径往前走,今天的天色尚早,可这条路却很漫长,虽然他们天天就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可他每天夜里看到的都只是她的背影,睡觉前听到她不均匀的呼吸,他就能感受到她的痛苦,然后他再入睡。

可是,她真的就要走了吗?

直到他看到了她的脸,他真的吓到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以为你病死了我就可以不追究你的家人了吗?”他坐到了床边,凝视着眼神木然的昳琳,“我今天晚上要出发去临京,明天吉洺的沈大夫会过来,你必须好好听他的话,尽快给我活过来,要是我十天后回来你还是这副德行,我就让你的父母先到奈何桥上等着你!”

昳琳的神色依旧,只是眼角一滴泪已淌了出来,他站起身来,不再去看她的脸,“生死由己,你自己好好想清楚吧!”他急急出了门,窜入了梅林里,他闭着眼睛靠在一颗梅花树下,心中默默念道:“别走!别走!”

杀了她吧(三)

他是第十一天回来的,他回来的时候,昳琳的气色果真好了许多,甚至偶尔还能下床走走。昳琳看到他的神情,依旧木讷,可他心里却很高兴,她到底还是活过来了!

他叫人搬走了他的虎皮榻,然后对她说:“你最近就好好休息吧,下个月要回淞凌祭祖,你可不准丢我的脸!”

四月四日他们就到了淞凌,以前的老宅子早已不见了踪影,他们现在住的地方是玉白璋的堂兄玉白琪的府邸,玉白琪大玉白璋十三岁,曾中过晚清的进士,是玉家一族中学识最高、也是现存年纪最大的人,玉白璋在时也要敬他三分,玉炎自然也习惯以族长之礼待他。

那天晚上玉府开了十桌筵席,玉氏上下百十人相聚在一起,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这是一年一次的相聚,也是一年中玉府最热闹的时候。

第二天玉氏上下便前往玉氏宗祠祭祀,念过祭文后,玉白琪就召唤各家新进之人近前上香,“自今日始,尔等便是玉氏族人,百年之后可入宗祠,受玉氏子孙万代拜祭。愿尔等恪尽本分,牢记玉氏祖训,光耀玉门!”昳琳身体虽已渐渐康复,可毕竟时日尚短,叩首起身之时只觉得头晕目眩,一时竟难以站起。幸得身旁的一个卷发女子扶了一把,她才终于站定。

仪典总共进行了一个时辰才结束,这对一个身有重伤的人来说绝对是一种煎熬,可昳琳却不得不坚持。原以为这里结束便可以回去休息了,但玉炎竟又带着他们去了玉家的陵园扫墓。南方的春天虽然已经到了,可冀北何时又有过春天呢?

“锦琛,去给祖父、祖母扫扫尘!”玉炎走到了母亲的坟前,那里面是当年他母亲回淞凌时留在家里面没来得及带走的东西,幸好她没有带走,不然也许连座衣冠冢玉白璋都不会给她立了。大太太带着人开始烧起纸钱来,风一吹,那飞灰就不停地在空中飘舞,然后又随着风吹落到有些湿润的泥土里,和大地融为一色。

“听说这位哥哥走得早,难道六姨太认识他?”昳琳转过脸去,目光从那人的腰间一直看到脸上,她的脸并不像寻常美女那样楚楚动人,但却特别得干净,尤其是她的那双眼睛,就像碧潭里的水一样清澈。

昳琳淡淡地答道:“是小时候的玩伴……”

那女人目光一转,突然笑道:“我知道了,原来六姨太和督军也是青梅竹马呀!”

昳琳跪在地上,又过了一会儿,她才又说道:“刚才谢谢你了。”那女人摇头道:“举手之劳罢了,六姨太何必客气?不过我听说你的手臂是被熊咬伤的,当时一定特别惊险吧?”昳琳摇了摇头,就不再说话了。

杀了她吧(四)

“六姨娘,这里面是谁啊?”昳琳伸出右手将玉裹儿搂在自己怀里,“六姨娘,你怎么哭了?”

“哟——看来你认识的人还不少呐!”五太太站在昳琳身后,冷冷笑道:“今天督军带大家来可是给公婆扫墓的,你这儿媳妇儿不仅不主动给公婆尽孝,反而跪在这里哭哭啼啼,究竟成何体统?裹儿呀,快去告诉你爸爸,你这六姨娘是愈发得无法无天了!”玉裹儿瞪了一眼五太太,然后用手将昳琳脸上的泪擦了,柔声说道:“六姨娘,我扶你起来,咱们一起去给祖父、祖母送钱!”

昳琳放开玉裹儿,然后又在墓前叩了三个头,这才慢慢站起。

玉炎还站在他母亲的坟前,大太太走到他身边,将左手往他掌心里一放,玉炎握紧了她的手,轻轻叹了口气,大太*慰道:“婆婆若知督军今日成就,心中自当高兴,请督军和婆婆放心,内务诸事我必尽心料理,绝不让督军分心!”玉炎解颐一笑,“你是玉家最好的媳妇,能娶到你,是我的幸运,也是玉家的幸运!”大太太含笑道:“督军惯会说笑,这不过都是我这个做媳妇的应尽的本分罢了。”

傍晚的时候天又下起了小雨,昳琳就坐在窗前出神。

“六姨太,我看厨房的菜不怎么合你的胃口,这是我亲手做的几道家乡小菜,你来尝尝吧!”昳琳好像没听到一般,依旧呆呆地望着窗外,那女人忽然走到了她的面前,撒娇似的拉着她的手说道:“你就来尝尝嘛!”昳琳看到她脸上清澈明朗的笑容,拒绝的话再也无法说出口,只好被她拉到了桌旁。她夹了一筷子菜放到嘴里,顿觉酸辣无比,但嚼了嚼,又觉得甚是美味,食欲渐起。那女人立马又给她盛了一碗菜粥,眼见着她把粥都喝得干干净净。

“弟妹的手艺真不错!”那女人闻声而起,笑吟吟地说道:“多谢督军夸奖!”玉炎在桌旁坐下,“刚刚致和跟我说他娶了一个既聪明又能干的媳妇,当真是所言不虚啊!”那女人道:“他一向都是喜欢王婆卖瓜的,督军不必听他胡说八道!”

玉炎抿嘴道:“我这弟弟以前可不怎么说话的,想不到去了一趟法国,就变得能言善道了!”

那女人道:“我最开始认识他的时候,他也是不爱说话的,想不到后来竟被他的花言巧语给糊弄地结了婚,当真是被他给骗惨了!”看着她故作姿态的生气和溢于言表的幸福,昳琳是多么得羡慕啊,她本来也该是这样子的。

玉炎道:“听说你们马上要搬到承德去了,日后多来督军府走走。”

那女人高兴地问道:“那我可以经常去找六姨太吗?”

玉炎眼神在昳琳的脸上顿了顿,随即展颜一笑:“当然!欢迎你常来!”

老友重逢(一)

回督军府后,玉炎竟真的开始允许昳琳和外界有了往来,当然,昳琳见得最多的还是玉致和的太太——任清清,任清清到承德后,在一所女子中学当国文老师,只要是下午没课,她就会到督军府,见过大太太后就独自跑去偏院,她给昳琳讲得最多的,还是时事。

虽然昳琳还是不怎么言语,但看到眼前这个充满了活力的女孩子,她的心里又渐渐燃起了火苗。

有时候任清清几天不来,她的心里就开始失落,她的人也变得没有精神,直到任清清再次到来,她的心里才会又温暖起来。

正贤来看她的那天已经是晚上八点了,她自从嫁到督军府后,这还是头一次见到正贤。

正贤的脸更瘦削了,他眼里的风霜和尘色也让他看起来愈发成熟了,他多么期盼能见到她,今天终于见到了。

他的手扶住了昳琳的受伤的臂膀,眼睛里闪着泪光,

“姐,还痛吗?”昳琳摇头笑道:“不痛了,我已经好多了。你最近怎么样?有没有要和姐姐分享的?”正贤将她扶到沙发上坐下,才慢慢说道:“我今天刚从临京回来,去军务部交了报告,就想着来看看姐姐。”昳琳见正贤眼神有些黯然,便试问道:“临京的情势如何?”正贤摇头叹道:“虽然现在表面上看起来一派祥和,但私底下大家都在议论,东三省已经沦陷,临京怕是离战争也不远了!”昳琳疑惑道:“那你怎么看?难道你也认为日本军队会打到临京来?”正贤道:“我原本也不相信临京会有危险,可东三省确确实实已经完全掌握在日本人手里了,我们做军人的,当然不能抱有侥幸心理。不过姐姐你放心吧,督军正在全面部署冀北的防御计划,冀北是不会有事的!”昳琳点了点头,然后用右手握住正贤的手,

“家里面还好吧?”正贤道:“一切都好,只是大家听说姐姐受了伤,都很担心姐姐,可是大太太说姐姐的伤需要静养,所以,都没有来看望姐姐。我今天给督军做报告的时候,说我想来看看姐姐,结果督军真的答应我来看姐姐了!”昳琳问道:“我记得以前都是你在督军府的,为什么现在是赵旭成?”正贤答道:“我原本也以为姐姐嫁到了督军府,我每天都可以来看姐姐,可是就在姐姐出嫁的前一天,督军就安排我负责军务部的所有报告,将赵旭成调到府里来了,我也想不到整理报告会那么麻烦,经常都是晚上十点多才能下班,后来又因为东三省的事情,督军让我负责外务,我成天都在临京和晋庄两地辗转,来去也是匆忙,后来好不容易有时间了,结果姐姐又受了这般严重的伤……”他一想到昳琳这伤是被黑瞎子咬的,心中又担忧起来,

“姐,我听大太太说,你当时受了很严重的惊吓,你现在晚上睡得还好吗?”昳琳微笑道:“我没事了,真的没事了,你回去代我向爸妈报个平安,说我会找机会回去看他们的。还有,我想让你帮我收集从去年‘九一八’到现在的所有报纸,我想看看。”

老友重逢(二)

六月二号的凌晨三点,嘉萍不负众望生了一个男孩儿,昳琳是晚上七点由正贤接回家的,这一次,大太太同意让她住一晚上再回去。

她因为肩上的伤还不敢抱咸予,咸予的名字是孙百祥取的,他已经决定要把孙家的一切都给他。咸予和一般刚生下来的婴儿不一样,他生下来就会笑,而且笑得很好看。

莞尔也非常喜欢这个弟弟,可林文静却不让她碰咸予。这一天,孙家从凌晨一直忙到半夜,昳琳就带着莞尔先歇下了。这还是她嫁人后第二次回到这个家,这个原本她万分熟悉的家,不知为何,却带给了她从未有过的陌生之感;她的身旁,莞尔已经睡熟,睡梦中的莞尔还撅着嘴,似乎对今日一直没抱上弟弟的事情还有所介怀。她想起她自己还年幼的时候,那时她也常常会对一些小事耿耿于怀,可第二天睡醒,好像什么事情又都没有发生过了,现在,小时候的那些烦恼早已不复存在,可是现在的烦恼,却总是在自己的眼前挥之不去。她突然觉得人如果永远不长大,也是一种幸福——但是她现在又能怎么样呢?连苦笑也挤不出。

次晨,她带着莞尔想为新添的侄儿置办一件礼物,兜兜转转,竟又来到了荣宝斋,她吩咐两名卫兵在外等候,自己则牵着莞尔进去了,荣宝斋还是那个荣宝斋,掌柜的还是那个掌柜的,那掌柜的一看到来客,又露出了招牌式的微笑,直到她们越走越近,那掌柜的突然叫道:“我认得你们!上次就是你们拿《鸭头丸帖》来换了我的海洋玉髓!”见掌柜的神色激动,昳琳心中暗叫不妙:“一定是他发现帖子是假的了,今天也是,稀里糊涂就走到这里来了,免不得又是一番赔礼解释了!”

掌柜的已冲出了柜台,大声叫道:“那个小伙子在哪里?”

昳琳踌躇道:“他……”她一口气憋着,再也接不下去任何话,忽然心头一涌,想着大不了将玉髓还给他便是,正欲开口,身后却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鄙人在此!掌柜的,有何见教?”听到这个声音,昳琳当真是又惊又喜,她急忙转过身去,只见陈凌齐正微笑着盯着她,“老友久别,昳琳可好?”他的声音没有变,眼神也没有变,只是脸上的皮肤似乎却粗糙了很多。昳琳心头一酸,点头笑道:“你回来啦!”

“你拿来的《鸭头丸帖》……”凌齐目光向掌柜的一瞥,“是赝品又怎样?当初咱们可是已经说得清清楚楚了,就算是赝品你也怪不得我!”那掌柜的摇头道:“老朽不是怪你,老朽是想向你打听一下这幅字是由何人所写?”凌齐又在掌柜的脸上打量了片刻,问道:“你问这个干嘛?”那掌柜的面上更加着急,“如能有幸结识这位大师,老朽生平无憾!烦请你告诉我吧。”

凌齐望了昳琳一眼,才慢悠悠地说道:“这帖子是我写的。”

老友重逢(三)

那掌柜的两个眼睛瞪得瞠圆,随即轻轻笑了一笑,

“公子可莫跟老朽说笑了,公子即便在书法上造诣非凡,但毕竟年纪太轻,这侧峰和起承转合之间…咳咳,老朽是诚心诚意想要结识,公子你……何必如此打趣?”眼见着那掌柜的浑不相信自己的表情,凌齐突然放声大笑,这一笑不要紧,倒是将门口的两个卫兵引了进来,

“六太太……”昳琳本也是笑逐颜开,见卫兵进了来,脸上笑容渐渐消失,

“我这儿还有些时候,你们出去等着就是!”凌齐在昳琳眉眼处盼了一眼,忽然道:“书房何在?”那掌柜的答道:“楼上有间画室!”凌齐微笑着向昳琳说道:“看来我今日必须要露上一手,否则就给人家说成是骗子了!”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这一十二个字一落到白纸上,那掌柜的霎时之间便已瞠目结舌,昳琳于书法一道并无研究,但看这字笔画遒劲、神气飘逸,又见掌柜的这般模样,心中对凌齐亦是充满了钦佩之情。

“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凌齐一气呵成,那六尺生宣上便如同时有三百余个美人翩然起舞,舞姿奇绝,令人炫目不已。

凌齐将笔搁好,站定身子深吸了一口气,叹道:“宣纸绝佳,歙砚上乘,这羊毫虽比不上鼠须,但也属上品,只是这墨……只怕你这‘八宝五胆’缺了麝香和朱砂,就只能叫‘六宝’了!”此话一出,连昳琳也不得不奇怪了,

“这你都瞧得出来?”那掌柜的接口道:“这药墨是十年前老朽特意托熟人从黄山带回来的,当年老朽那小儿子生了足疮,遍访名医无治,最后多亏了这药墨啊!老朽对先生的字实是佩服之至,刚才若有莽撞之言,老朽当即赔礼便是,可是要说这药墨不真,除非是年深日久之故,否则……”凌齐微微一笑,

“好墨只有是越陈越好的!掌柜的,令公子足下生疮,是热毒攻心之故,他能用上五胆,自然是药到病除,可药墨、药墨,出自制墨之家,毕竟不能只具药用,你来看看这墨落纸之色泽,倘若是好墨,这字必泛紫光,那便如仙人腾云,紫气东来,嫣红满天,一派祥瑞之兆啊,但这墨写出来的字,虽说是黑亮光彩,却始终难入化境啊!”那掌柜的听他如是说来,眼珠子在那纸上不住徘徊,额头上的汗珠也越涨越大,突然

“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是老朽毁了先生这旷世奇作啊!”凌齐初时见昳琳面有不悦,知她这半年多来种种变故,为了逗她一乐,便故意在掌柜的面前逞强,但现在竟看到他泪流满面,心里却是又惊又愧,伸手拿住他的手臂,宽慰道:“我都还没死,您老有什么可哭的?您老既是我辈中人,咱们日后多多切磋也就是了,至于药墨,我家里尚库存不少,待会儿我差人给您老送来便是!”

老友重逢(四)

那掌柜的忙道:“老朽哪敢厚颜要先生的藏墨?只盼先生日后时常光临,对老朽稍加指点,老朽此生便受用不尽了!”

凌齐笑道:“我说了送你,自然要送到。掌柜的,我与这位……这位小姐还有几句话要说。”那掌柜的点头应道:“老朽明白,先生、小姐请随意!”见那掌柜的身影自楼梯上隐没,凌齐这才开口,“你的事我听说了,人生在世,自然不会尽如人愿,可是若想有一番改变,也不是不可能!我最近一段时间出不了远门,你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找我,不管好不好办,我自当尽力!”

昳琳心下一暖,点头道:“谢谢你!我……我挺好的!对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东三省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那掌柜的忙道:“老朽哪敢厚颜要先生的藏墨?只盼先生日后时常光临,对老朽稍加指点,老朽此生便受用不尽了!”

凌齐笑道:“我说了送你,自然要送到。掌柜的,我与这位……这位小姐还有几句话要说。”那掌柜的点头应道:“老朽明白,先生、小姐请随意!”见那掌柜的身影自楼梯上隐没,凌齐这才开口,“你的事我听说了,人生在世,自然不会尽如人愿,可是若想有一番改变,也不是不可能!我最近一段时间出不了远门,你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找我,不管好不好办,我自当尽力!”

昳琳心下一暖,点头道:“谢谢你!我……我挺好的!对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东三省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凌齐的神色突然变了,眼睛里也忽而闪着泪光,他深吸了一口气,才慢慢说道:“我回来有几天了,我倒是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可是……可是东三省却让日本人给占了!”他说到此处,眼睛紧紧闭着,仿佛之前所见的那一幕幕此刻又在脑海中不断汹涌着。

昳琳道:“我在报纸上也看到了不少,但未能亲至,毕竟不如你感受深切。”

凌齐忽然微微一笑,“当初你可是打定主意要跟我一起走的,幸亏你最后没上火车!”

昳琳颇感尴尬,当初她的确已是万分笃定,可一见到佐藤明仁,她就瞬间将心里的那份笃定抛却得无影无踪,她感到无比迷茫,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究竟是什么呢?她以前觉得只要能够每天和佐藤明仁在一起,就算常年远离故土,她也甘之如饴,可现在,她此生都未必还有机会再见到佐藤明仁一面,而且她无时无刻都不能避免那个让她感到无比惧怕的玉炎,像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如果当初她真的跟凌齐去了东北,她现在的处境会不会好一些?也许她的生命已随着战事结束了吧!

凌齐见她神思飘忽,便道:“往事不可追,不过,你欠我的,可不能就算了!”

昳琳回过神来,沉声道:“我原本就是个没有理想的人,在你面前,只会让我觉得自惭形秽!”

凌齐摇头道:“你怎么能这么想呢?你还如此年轻,万不可……”

昳琳苦笑道:“你不用宽慰我,我心里都明白,我现在……我还欠着你一顿饭,可是今天……还是改天再请你吧!”她拉着莞尔的手,转身便朝楼梯走去,下得楼来,只见两个卫兵正在楼梯口徘徊,她面不作色,说道:“走吧,去久昌银铺!”

去久昌银铺打了一把长命锁,四人才终于回了孙府。

相见时难别亦难(一)

转眼已是九月。一入秋,冀北的气候就不那么宜人了,幸好昳琳手上的伤已经大好,绷带也拆了,只是防护保养,却也不敢怠慢。

林文静今日一早便来了偏院,见昳琳久卧不起,心底冒起了好大的火,但顾及此处乃是督军府,于是柔声劝道:“你之前受了伤,没法子接近督军也就罢了,现在也将养的差不多了,可千万不要再落后于人了!”她见昳琳似是对她所言无动于衷,急道:“妈可是在认认真真地跟你说话,你可别当耳旁风!现在大太太、三太太、四太太都有了身孕,你可要好好想想办法,千万不能让那个女人占了你的上风!今日冀北的大人物都要来督军府,你必须给我打起精神,莫要在众人面前失了咱们孙家女儿的颜面!你今日就寸步不离地跟着大太太,时时留意着她的身子,她有什么吩咐你就紧着去办,听清楚了吗?”

昳琳越听越是不耐烦,终于坐起身来,答道:“好,妈说的我都记住了,您快去二太太屋里照看着吧!”

玉锦珅出生的第三十七日,督军府大摆筵席,从头天夜里就有六十四名冀北名厨轮番值守,连夜准备,昳琳随大太太至宴会厅之时,桌上的点心、糕饼、红酒、红蛋已一应俱全,而且花样百出,直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督军已应了冀南秦大帅之邀,今日过后,督军便要前往桐州,此次议事,少说也得半个来月,只是我现在的身子实在不适宜远行,但督军身边没个人照料我又实在是放心不下,姐妹之中,便只有你能让我安心了。”大太太见昳琳不说话,微微一笑,又继续说道:“我知道你身子尚未复原,只是这次议事与冀南、冀北两地的百姓休戚相关,我知道你和秦大帅的三公子是旧识,秦大帅现在有意扶持秦三公子为接班人,你若能在秦三公子跟前晓以利害,相信定然是事半功倍的!”

昳琳为难道:“大太太,其实我与秦三……秦三公子也只是在幼时见过两次,并无交情……”大太太笑道:“交情深浅并不如何重要,你难道以为我这个做大姐的就一点儿也不顾惜你的身子吗?我倒是想让老五去,可她毕竟不是大家闺秀的出身,若是言语举动有任何的不妥,督军失面子是小,坏了冀南冀北的防御大事谁又负得起这个责任?能和秦三公子说上话当然最好,若是寻不着机会,你只管自己当好你的六太太便罢。你向来懂事,如何拿捏分寸,一点都不用我操心了!”昳琳无法反驳,只能应一句:“是。”

昳琳又跟着大太太走到厨房门口,只是尚未进门,大太太已有了反胃之兆,“杜管家,你陪着六太太四处看看,我先回去休息一会儿,有什么问题直接向六太太禀报便是。”

昳琳跟着杜管家将督军府上上下下走了一遍,到处确已备妥,见有宾客陆续道贺,便吩咐杜管家去门口协助迎客,自己却要到宴会厅守着了。

相见时难别亦难(二)

从正门到宴会厅,有一条花径小道,小道两旁,各色的菊花已打出花骨朵来,想必离盛开的日子已不会久了——花有再开之日,人却再也没有团圆之时。这几个月来,除了偶有一次她送任清清出府时与恰巧回府的玉炎匆匆打了个照面,玉炎就从没来偏院瞧过她,她窃以为玉炎已经放过了她,可此去桐州,难道就仅仅只是大太太的安排?还是,他又要来折磨她了?

“太太,你的东西落下了!”昳琳身子一震,缓缓转过身去,只见身后正站着一个褐衣长衫的男人,她目光及地,地上正躺着一块雪白的丝巾,她躬身拾起丝巾,淡淡一笑,“多谢先生提醒,可这并非我的随身之物,许是哪位太太丢的,不过请你放心,我待会儿便去交给失主。”

那人问道:“真不是太太你的吗?”

昳琳摇头道:“的确不是我的!先生,你应该也是要去宴会厅的吧,不如咱们同行!”

那人脸上忽然现出了很奇怪的神色,“太太,你再仔细看看吧,这丝巾确是我亲眼看着从你身上落下来的!”昳琳看着那人的眼睛,心里隐隐生出了不安,但那人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也只好将那块丝巾展开——上面绣着一朵正盛开着的粉彩樱花,花色娇艳,栩栩欲活。

那人轻轻一笑,“看样子,这丝巾的确是太太的!”

昳琳早已瞧得出了神,“你……你是谁?”

那人答道:“我是今天来赴二公子满月宴的客人。”

昳琳又追问道:“那你是哪个府里的?你跟谁一起来的?”

那人反问道:“那太太认为我应该是从哪里来的?”昳琳竟有些不知所措,“我……我不知道……”那人看着她的神情,忽然又笑了起来,“那就让我来问太太一句吧,你是否记得姻缘井底的承诺?”

“从今天起,我们两个人就永远都不许再分开了,不管我在哪儿,你都必须要跟着我!”

昳琳心头一紧,鼻子一酸,两行热泪已从眼眶涌出。

良久良久,她才终于能开口,“他还好吗?”

那人点点头。

“是我负了他,请你让她忘了我这个无情无义的人吧!”

“明仁君知道孙小姐的难处,他没有怪你!我今日前来,不过是想告诉孙小姐一句,玉炎近日会离开承德,请孙小姐随时做好准备,他一定来救你出去!”

“他要来……”她的心开始“砰砰砰”地跳个不停,明仁君好像立马就要出现在她眼前了,这半年多来,她在梦里已想念过明仁君无数次,想念得已经发了疯,发了狂,可是她却连做梦也梦不到他……现在,她真的可以再见他吗?

“不行的!”她突然又想起了大太太的安排,“我也要去桐州,明天就会启程,你别让他来!”

那人喃喃道:“桐州……桐州……好,我明白了,我会替你转告他的!”

“恕昳琳失礼了,还未请教先生尊姓大名?”

“孙小姐还是先回去吧,待日后回了东京,你自然就知道了!”

相见时难别亦难(三)

宴会厅里的人越来越多,来跟昳琳打招呼的人也越来越多,但不知是不是众人都知她不得玉督军宠爱,两三句寒暄便匆匆走开了。她向来不善于交际,这番熙来攘往的人气已搅得她有些头晕了,直到孔家夫人将玉锦珅抱了出来,她才有暇到宴会厅西侧的长廊上站一会儿。

桂花香恰浓,风中飘着一丝丝的甜味儿,在四周慢慢浸润开来。里面热闹,外面却安静地只能听得见风声,她深深地呼吸着这看似浓烈实则微弱的气息,人已仿佛醉了。也不知又过了多少时候,她的耳畔才响起了杜管家的声音:“六太太,督军和大太太到了,请您过去拍照片儿。”

为了拍好一张全家福,五太太可谓是使尽了浑身解数,可到头来还是被玉炎要求坐得端端正正地拍,拍照完毕,时至中午,随即开宴。

多年以后,当有人跟昳琳寒暄起今天的时候,她只记得好像任清清一直在她身边,可她到底见了哪些人,说过哪些话,脑子里便连混沌的影子都没有了。

第二日用过早饭,昳琳便随着冀北谈判方出发了,这次的谈判队伍一共由一百二十九人组成,而唯一让昳琳还觉欣慰的是,正贤这次一直在她身边。

车,一直在前行,玉炎看过几张报纸后就靠在后座上睡觉,到现在,已足足三个小时未睁开眼睛了。车窗外,漫天的萧瑟在秋风的凌虐下蜷缩着,叶子一片一片的吹落,严寒渐渐的,近了。

昳琳就这样一直望着窗外,那些景离她那么那么得近,可又离她那么那么得远,这时远时近的变幻,就在她眼前一闪一闪地掠过。

正贤时不时地转过头来看看昳琳,又看看正熟睡的玉炎,然后又将头转回去。

天地间,除了汽车发动机那连续的、有规律的震动,竟连呼吸都不相闻了。

而小何的确是个经验丰富、技术一流的好司机,一路上不疾不徐,坐在车上的人,也感受不到一丝的颠簸。

清源镇上的宴席早就备好,镇长已站在风中等了良久,脱了礼帽的头发已被风吹得有些凌乱。正贤看了看还未醒转的玉炎,又看了看昳琳,“你们先下去吧,让大家快些吃好,我在这里守着督军便是。”

她其实是想立刻就下车去的,她一秒钟也不愿意和玉炎多待,可要做好督军的六太太,她当然不可能把督军一个人留在车上。她想让他醒,又不想让他醒。

但是他毕竟还是醒了。

他揉了揉睛明穴,瞥了昳琳一眼,突然打开车门,走了出去。

砰!

昳琳被这猛烈的关门声震得身子一抖,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嘴唇逐渐咬紧。

“督军,饭菜已经备好,正等着您过去呐!”

“把你姐姐请出来吧!”

一股凉风袭进入,昳琳又是一个激灵,“姐,快下来吃饭吧!”

她刚走下车,正贤的两只手臂已从她头上笼罩下来,“外面有些凉,小心别感冒了!”看着正贤脸上温柔的微笑,手里摸着柔软的雪狐披肩,她忽然感觉自己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多么久违的温暖啊!

相见时难别亦难(四)

饭桌上原本应该只有两个人的,昳琳原本也是没有胃口的,可玉炎竟然同意让正贤和他们一起吃饭,如此,昳琳也不得不多吃一些。

“姐姐你大病初愈,现在又出远门儿,外面的口味儿虽不比家里,但你千万不要任性少吃,不然吃亏挨饿的可是你自己!”看着正贤忙不停地给昳琳盛汤夹菜,玉炎的筷子忽然在碗盏上顿住,“看来你是怪我让你姐姐出来受苦了!”

“正贤他没有!他不是这个意思!……”昳琳慌乱地解释,但一撞上玉炎那冷峻的目光,她又蓦地说不下去了,她慢慢地将头垂下,像只受了惊吓的小猫。正贤见她此状也是一脸茫然,忽而笑了笑,“姐,你是怎么了,现在连玩笑也开不得了!”

空气中的味道已不止有饭菜之香味,更有一种令三个人都各怀心事的奇妙滋味,正贤似乎已察觉到了什么,但又不敢想得太深。

“噗嗤——”玉炎竟突然笑了,“哎呀,你这个姐姐呀,我有时候真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正贤也跟着笑了笑,但看着昳琳似笑非笑的神情,他真的觉得姐姐和以前不一样了,那次,真的把她吓到了吧!

汽车再次启动的时候,昳琳的眼睛仍然望着窗外,只是她的心就像有根细细的线索拴住一样,越来越难受。玉炎不再沉睡,他也没有再翻阅任何东西,昳琳不知道他现在眼睛里藏着什么,更不知他心里盘算着什么——可这种随时可能被人瞧着、算计着的感觉让那根拴在她心上的线索越来越紧,时间也越来越漫长。

“前面快到亳阳了!”正贤的语声中已透露出了兴奋,“姐,你以前不是最喜欢听九爷爷讲九奶奶的故事吗?等咱们从桐州回来,再一起去看九爷爷好不好?”昳琳转过脸来,看着正贤满脸堆笑,嘴角微微一拉,想着配合回应,陡然间,她的拳头被一只宽厚的手掌握住,“别忘了,四娘做的糖豆也是一绝呐!”正贤一拍脑门儿,“我竟忘了督军也是来过九爷爷家的,我记得咱们三个人还一大早跑去粘蜻蜓来喂蚂蚁,还做了什么呢?嗯……”

玉炎爽朗一笑,“哈哈,你们两个小鬼可是让我带得好生辛苦,你姐姐还算懂事,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可你呀,就像是一只脱缰的野马,撒欢儿似的闹腾,要不是有我替你撑着,你可不知道要挨多少棍子呐!”

正贤也笑道:“我小时候有你说的那么淘气吗?我怎么不记得了?姐,你还记得吗?“

“我……”虽然记忆已有些模糊,但昳琳当然记得,那个时候的玉炎真真的便是一位好哥哥,好得比正邦更像自己的亲哥哥,可是,可是……一股凛冽的寒意自她心底升起,又一直贯穿到她的头顶和足底,她的身子开始瑟缩,玉炎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别说了,你姐姐有些累,让她先睡一会儿!”

相见时难别亦难(五)

玉炎既让她睡,她自然不敢不睡,可躺在他的怀里,她却感觉有一股异味自鼻孔涌进胃里,那本是世上最常见、几乎每件衣服上都会轻微带着的尘灰气,可嗅在她鼻中,这味道就变成了依稀浓烈的血腥味儿,让她不停地呕吐,甚至将胆汁都快要呕了出来。

小何惊惶失措,他一向对自己的车技自诩得意,他不知自己到底哪里出错了,可六太太的呕吐却是事实,他站在车门口,想往前又不敢,眼珠子直在眼眶里乱转。

正贤又是拍背又是递水,“姐,你哪里不舒服?”昳琳狼狈地倒在他怀里,咬着泛白的下唇缓缓摇头。

一只白色的药瓶送到两人面前,“给你姐姐喂点儿药吧!”正贤点头接过,边喂便自责道:“是我没照顾好姐姐,才会让姐姐受苦……”昳琳微微稀开眼缝,勉强笑道:“你这个傻瓜,我只是受风凉了胃而已,不碍事的,歇一会儿便好了。”

可是车刚开了不到十分钟,昳琳又开始呕吐,只是胃早已腾空,连水状物也吐不出来了,虽然吐不出任何东西,但催吐之感却排山倒海一般袭来,昳琳已难受得身子发抖,全身的肌肉除了痛还是痛。这种感觉一直持续了十多分钟才稍微减弱,但她整个人已瘫软不堪了。

正贤道:“督军,要不咱们在亳阳歇歇吧,姐这种状况,实在是……”

玉炎道:“今日务必要在天黑之前抵达丰浔,让你姐姐好好躺躺吧,嘱咐小何再把车开得慢些吧,我去前面车上。”

幸好,昳琳没有再吐。到丰浔的时候正好是晚上八点,暮色虽已深,但好歹众人是有了着落。他们住在丰浔县县长的特别公馆里,又请了当地的医生前来为昳琳诊病,病倒是不如何严重,只是她吃不下东西,所以不能直接喂药,最后只能靠吊盐水让昳琳补充体力。当夜,正贤整晚相伴塌边,玉炎则在另一屋中休息。

第二日昳琳的脸色果然好了许多,早餐吃了些清粥,又换了身厚实的长衣,众人便又启程了。如此三日,昳琳与玉炎不同车,两个人便也相安无事。第五日的晚间,终于进入桐州地界,来迎接他们的,正是秦赐业第三子秦宗元。秦宗元年纪比玉炎大了五六岁,一身银色的西装衬得他神采不凡,他嘴角随时都挂着笑容,但除了介绍为他们准备的北城行辕,其他的话,他一个字也不多说。

秦家在桐州共有两处行辕,一处在城之南,一处在城之北,两处行辕遍植名贵花种,面积虽然不算太大,但各具特色,别成一格。城北行辕仿照苏州园林而建,当年为在全国搜罗名品桂花,所动用的人力、物力、财力,便可抵冀南三年财政总收,其中名优桂花便不下百余种,而布花之时,更是请来了“花王”秋子落,依据阳光之多少、色彩之浓淡、香味之厚薄全方位打造,最适宜初秋闲居。

相见时难别亦难(六)

方格木窗外,一枝宽叶红已探进屋来,阁楼里陈设古朴而简洁,屋子里收拾得一尘不染,但处处都弥漫着丹桂的甜香,坐在窗前的长几上喝一杯清水,也仿佛能从喉头一直甜到心里。正贤将昳琳的行李归置好,站在窗前吹着初秋的凉风,脸上说不出得舒服。

“看来秦大帅这次确是出自真心实意,只要冀南冀北联手防御,日本人就绝不会有可乘之机!”昳琳站到正贤身旁,望着园中的片片橘红,也不禁感叹道:“这园子确实不错!”

“你若喜欢,我便为你造一个更好的园子!”脚步声中,软语已越飘越近,正贤笑道:“姐,你瞧督军对你多好!”玉炎走到长几前坐下,轻轻抿了口杯里的水,“园子就建在西山脚下,日出日落,星空月影,让你一人看过!”

昳琳的手指渐渐嵌进掌中,她转过身来,慢慢走到玉炎跟前,她不知他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她就这样注视着他的眼睛,注视着他的脸,“正贤,去打些热水来。”正贤命人提了一桶热水上来,又将面盆和脚盆倒上了水,这才关门离开。

水哗啦啦地响着,昳琳将拧好的毛巾往面前玉炎一递,玉炎眼睛一闭,示意让她帮忙擦洗,她慢慢地在他脸上和脖子上擦了一通,又拧了一把给他擦了双手,见玉炎似乎没有要起身的样子,然后又将脚盆端到了他面前,“督军请!”

玉炎仍然不动。

昳琳深吸了口气,终于俯下身子,蹲了下去,她的手伸向了玉炎的鞋子,那双大皮靴黑得发亮,可是她手指还没碰到鞋身,玉炎已以最快的速度将靴子脱下,伸进了水里。她的手指在半空中颤了颤,缓缓地缩回去,她沉沉吐出一口气,忽然站起身来,往窗前走去。

“过来——”

她只能过去!她不能违抗他的命令!

玉炎又换了一盆水,“洗吧!”

玉炎竟然给她洗脚!而且他按摩足底的手法也很奇特,温柔地让她不得不闭上眼睛。

她的身子突然腾空,她慌乱地睁开眼睛,她使劲想要挣脱,可在他怀里,她就好像一点力气也使不出。

他解开了她的衣扣,去下了她的外衣,用被子将她盖住,然后躺在她身旁,将另一床被子盖在自己身上。

“不要胡思乱想,好好睡觉,明日起来好生打扮,跟我去见秦赐业!”

夜晚的味道渐渐侵入她的脑海中,贯穿到她的身体里——他只是为了让自己陪他去见秦赐业,只要自己能做好,他就不会为难自己了——安心地睡吧!

相见时难别亦难(七)

半夜下起了雨,混着花香,仿佛更容易使人沉睡。阁楼的小窗仍然开着,窗外是满园被浸湿了的桂子,一朵朵小小的桂花被雨滴包裹,待雨珠越积越大,便又顺着枝叶往下滚落,没入尘中。静夜里,偶有几声虫鸣,也渐渐被雨声掩过,直到清晨,花香依旧,雨依旧。

昳琳已经很久没有打扮过自己了,眉笔握在手中,竟是说不出得生疏。镜子里的眼睛正盯着自己,她也很久都没有好好看过自己了,她的脸好像也不像是她认识的那张脸了,她右手食指在左颊上挂了挂,接着便垂了下去。

“你穿这件衣服!”她来桐州之前,大太太已将她每日要穿的衣服整理了一遍,并依次排了个序,按照大太太的安排,今日本该穿那件暗红色镶金凤凰的苏绣旗袍,可眼前玉炎让她穿的,是不知从哪里找出来的墨绿色蜀锦大茉莉旗袍,她的目光在衣服上停留片刻,又缓缓转到镜子之前。

“似你这搬磨蹭,别说秦赐业了,连这行辕的大门也出不去了!”玉炎一把抢过她手中的眉笔,俯下身子,左手抬起她的下巴,便似模似样地描起眉来。

昳琳不愿直视他,也不敢乱动,只能闭上了眼,任他化成什么样子。玉炎的右手食指节上长着厚厚的茧,刮蹭在她的皮肤上格外得不舒服,不过他对上妆的动作和顺序却是相当熟稔,转眼之间,手已歇,妆已成。她睁开眼来,镜子里那一抹鲜艳的玫瑰红便使她眼前一亮,这是她从未使用过的颜色,但这种颜色和她晶莹的肌肤却格外得般配。

“快换衣服!”他随手将手中的胭脂一扔,从衣兜里掏出方巾将两只手细细地擦了一遍,然后转身出了屋门。昳琳走到窗前,又望了望蒙蒙烟雨中的那一片丹红,伸手将窗关上。

昳琳出门的时候,车队已在外整齐列好,可是直到她上车后的半个小时,也就是临近十点的时候,玉炎才下令出发。玉炎给她化妆的时候穿的是一件长衫,而现在的他,却是一身戎装,他坐得笔直挺立,双手插在胸前,眉目之间英气勃发,让人一见了便有些畏惧。

行辕距离大帅府有二十多里路程,下雨天,街上行人寥寥,门市开得也不多,偶有一只小狗路过,也是行色匆匆,奔忙不停。

大帅府外,秦宗元率众迎接,玉炎一下车,立时奏乐声起,昳琳跟在他身后,走进大门,穿过一节一节用大理石铺就的长廊,绕过一座布置奢华的西式庭院,迈进凤阁,见一身穿锦缎蓝袍的人居中正坐,面露微笑,显然便是秦赐业无疑了。

相见时难别亦难(八)

“玉贤侄,阔别经年,别来无恙啊!”那人迎上前来,将玉炎的手牢牢握住,玉炎满脸堆笑,“秦帅风采依旧,真是可喜可贺啊!”“来来来,玉贤侄请坐!”言语间,已将玉炎拉到左首首位坐下。

“秦帅安好!”

秦赐业打量着向他见礼的昳琳,“这位便是玉贤侄的六姨太吧,真好!真好!”说着连连点头,“贤侄媳,你也请上座!”昳琳坐在玉炎下首,正贤和另外四名卫兵则分别站在玉炎和昳琳身后。当下,秦家人也分别落坐,待丫鬟上了茶和点心,秦赐业又笑吟吟地说道:“听闻近日玉贤侄又喜得贵子,想必白兄地下有灵,也甚是欣慰啊!”玉炎回道:“承蒙秦帅如此挂念,先父在世之时,便说秦帅是他平生难得的知己,只可惜天不假年,未能像秦帅一样得享天伦。但今日秦帅既邀我相聚桐州,便有再续前缘之意,秦帅是长辈,长辈亲邀,是瞧得起晚辈,故秦帅之言,我自当恭聆。”

秦赐业目光往右首边瞟了瞟,“你们都好好学着,瞧瞧玉贤侄是如何说话的?”

玉炎目不转睛地盯着秦宗元,笑道:“秦帅可别打趣我了,秦三哥才是真正的人中龙凤,想当年秦三哥到承德的时候,先父便曾言道:生子当如秦厚之——这便是说,有秦三哥在,我们是无法望其项背了。”

秦宗元淡淡一笑,“玉督军谬赞了!”

秦赐业也撇嘴笑道:“是啊,他哪里当得起这样的名头!白兄素来谦逊,其时玉贤侄年纪尚小,我们老哥儿几个都以为那个小四月是可堪大用的栋梁之才,只可惜啊……哎!”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随即脸上又露出笑颜,“虎父无犬子!玉贤侄如今执掌冀北,弄得是有声有色,简直比你父亲在世之时还越发兴旺呐!哈哈哈哈哈!”说完,又是大笑。

这时,一个中年人自后堂转出,在秦赐业耳后轻声嘀咕了几句,秦赐业点了点头,向玉炎说道:“玉贤侄,午宴已安排妥帖,咱们爷儿俩好好喝几杯!”

秦赐业的原配夫人张氏已于二十年前病故,秦府内务实际已由三姨太主持多年,三姨太名份上虽然还只是姨太太,但在秦府的权威却是与正牌夫人一般无二,所以,今日的宴席之上,秦家只有她一个女眷。三姨太坐在昳琳身旁,给昳琳倒了满满一杯米酒,“这可是我亲自酿的酒,孩子们都十分喜欢,今日何其幸之,玉督军和六姨太莅临敝府,还请六姨太品评!”昳琳双手端起那雕花双耳八棱银杯,还未凑近嘴巴,便已觉一股醉人的酒香扑鼻而至,轻啜了一小口,只觉入口醇甜,酒味虽然浓烈,但丝毫未有辣口之感,旋即将整杯酒倾入腹中,心里似有说不出的畅快。

相见时难别亦难(九)

秦三太太待昳琳极是热情,米酒倒了一杯又一杯,接连喝了七八杯,忽然小声在昳琳耳畔说道:“我自从生了第二个孩子后身体总有些不对劲,你有空可得帮我好好看看。”昳琳知道很多女人身有隐疾,却因为忌讳,难得救治,导致病症越来越严重,这秦三太太只怕也是如此,于是便点头答应:“我尽力而为。”

冀南地区的菜肴相比冀北辣椒习惯要放得多些,辣吃得多了,酒也越喝越多,昳琳的酒量本就有限,但不知为何,跟秦三太太在一起,她就一杯接着一杯地灌,刚开始没什么反应,可半个小时后,她的头就已经昏昏沉沉了。

“玉督军,六姨太好像有些不胜酒力,我先带她去歇息。”听了秦三太太的话,昳琳才意识到自己不该喝这么多酒,她悄悄转过眼睛去偷看,她想玉炎的脸色一定很难看,自己虽然未曾胡言乱语地撒酒疯、出洋相,但毕竟是失了身份,她好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可大脑里的神经已经被酒精麻醉,整个人便似游走在梦中。

玉炎的眼睛正柔情脉脉地看着她,脸上也瞧不出一丝的生气,他伸手握住了她的双手,软声说道:“你先去休息一下,我待会儿来接你。”

“孙副官,送你姐姐去休息。”

昳琳听说是正贤送她,立即闭上眼睛,倒在了正贤怀里。

雨下了很久,时大时小,可却从没有断过。雨夜,使人长眠,雨昼,又何尝不是呢?

昳琳醒来的时候,屋子里有个小姑娘正坐在桌旁绣兰花,“什么时候了?”那小姑娘回道:“回六姨太的话,现在已经下午四点了,你先坐着,我去给你端鱼汤来。”

鱼汤又酸又辣,一碗喝下,昳琳的头似乎也不怎么疼了。

“这可是三夫人特意为六姨太您熬的!”昳琳问道:”三夫人何在?“那小姑娘回道:“回六姨太的话,三夫人到大帅那边去了。”

简单梳洗了一下,昳琳就跟着那小姑娘往凤阁去了。秦府的构造与城北行辕可谓是截然不同,园子里除了几株参天巨松外,更无别物。雨仍在飘,冷风吹在脸上,刺进她的神经里,又疼痛又清醒。

凤阁外的走廊上,秦宗元正倚在漆红的柱子上抽着香烟,地上的烟蒂七零八落,昳琳走到他跟前,问候道:“秦三公子。”她见秦宗元似乎并无回应,刚迈出一步,突觉一股浓烈的白雾扑面袭来,她开始不住地咳嗽,她瞪着秦宗元,质问道:“秦三公子,这便是待客之道吗?”秦宗元将手里未抽完的香烟扔在地上,伸脚踩了下去,袅袅青烟便迅速地消失在他那双透亮的黑皮鞋底下,他的手插进裤兜,斜着眼打量着昳琳,有意无意地笑道:“六姨太的脾气不小啊!”昳琳沉了口气,说道:“秦三公子若是没有什么吩咐的话我就要走了,恕不奉陪!”

相见相时难别亦难(十)

“你小时候就有哥哥给你撑腰,现在又嫁给了弟弟当小老婆,谁敢招惹你啊?”

昳琳只觉得后背一股凉意升起,她讨厌秦宗元说话时的神情和语气,但她却无力反驳。

“听说你在冀北可是风云人物,之前跟陈博光的儿子你侬我侬,后来又和一个日本人闹得沸沸扬扬……最令人出乎意料的是,你竟然又攀上了玉炎!”

昳琳倒吸了一口凉气,道:“你要挖苦我请便,但听不听由我!”

“你和一百个男人搅在一起我都管不着,可你竟然嫁给了玉朗的弟弟……”

她不敢再看秦宗元的眼睛,虽然她和玉朗只是单纯的玩伴,可要不是那天她非要玉朗带她上云蒸山,他们又怎么会迷路?玉朗的身边又怎么会连一个随从都没有?那个人……那个人又怎么会有机会……害了他……

“你……”昳琳的心已开始颤抖,难道他竟然知道是那个人杀害了玉朗?不会的!那时山上只有她看到了那一切,如果他真的知道了,不会不告诉他父亲,他父亲一旦知道了这件事,肯定巴不得立即告诉玉白璋!

秦宗元斜着嘴角冷冷一笑,“自古商人重利,本性如此啊!哈哈哈,哎,当年玉朗信誓旦旦地在我面前说长大了要娶你为妻,要是他如今还在,哼哼,要是让他知道你竟是这样的女人,那他就知道他以前是有多么得愚蠢了!”

“秦三哥还有什么要指教的吗?”一听到这个声音,昳琳顿时抬头,玉炎走过来握住她的双手,眼睛在秦宗元脸上一瞟,“有劳秦三哥多替秦帅出出主意,我们这就先回去了,希望明日前来咱们能真正的达成一致,不要辜负了冀南、冀北众百姓的厚望才是!”说完,一个转身,扶着昳琳的肩膀走远了。

方格木窗外,雨丝儿点点不歇。

玉炎伫立在窗前,一动不动,一直从傍晚到天黑。昳琳在墙角里蜷缩着,手指甲牢牢地嵌进自己胳膊上的旗袍里,她低垂着头,一点声响都未曾发出。

“过来!”玉炎不再沉默,可昳琳却好像没听到他的声音。

“过来!”他的音量放大,语声中也有了些许不耐烦。

直到昳琳拖着疲惫的身子站在他身后。

他忽然转过身去按住了她的肩膀,按住她的脸,将冰凉的嘴唇往她的嘴唇上靠,她实在是始料未及,她伸手去推,推不开,握拳去打,却又打不动,最后只能用脚踢,用鞋跟踩——他一把将她横抱起,把她的身体放到窗前的长几上,她惊慌地挣扎,脚不停地乱踢,踢得脚上的鞋子都掉了,可还是一点都阻挡不了他。

他的脸和手好烫,可她的整个人却已冷得失去了知觉,在他面前,她所有的力气都派不上任何的用场。窗外冷风阵阵,花香飘散,屋子里到处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味道,她感觉自己立刻就要昏迷,像死一样得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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