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权臣 - xp1024.com
《一代权臣》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01 梦里不知身是客

初冬的塞外草原,席卷大地的寒风裹挟着无数冰冷的细沙小石,劈头盖脸刮来,剜剐着人类每一片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时而乌云消散,狂风停歇,斜挂在天空的太阳伸出无数触手,毫无遮拦地放出刺眼光芒,将人照射得头昏脑涨。

谨小慎微地躲藏在一人多高的大方盾后的汉军将士们,用力摇晃昏昏欲睡的脑袋,努力使自己时刻保持清醒。因为哪怕是目不识丁的普通士兵也清楚地意识到:面对来无影去无踪的突厥骑射手,即便是半分大意,也会导致无可挽回的可怕后果。更何况,他们是站在整个由五千汉军组成的大阵的最前沿,素有“当矢营”之称。

带领这群不安士兵的将军今年刚好三十,从年龄来看还算是个小将,脸上却挂满的深沉却毫不保留地反映出他那不凡的阅历,从而将一双深嵌眼眶之中的眸子烘托得更加深邃。便是这样一双眼睛,正紧盯着附着在远处地平线上一片隐隐约约的黑色——那就是如狼似虎的突厥骑兵。

突厥人身穿兽皮衣,烈日烘烤之下稍显燥热,寒风呼啸之中不觉寒冷,好让他们能够专心于眼前的厮杀。领头的突厥首领年纪不大,却也是久经沙场,斥候那“汉军骑兵不多,不足为虑”的报告让他有充分理由相信:今日的战斗又将是一场一边倒的简单屠杀。

寒风在隔壁草原之上畅通无阻,纵横不定,忽然转向南方,往汉军阵营猛扑过去。突厥首领瞥了一眼装饰在自己甲胄上的雕翎,嘴角扬起微笑,将长弓握在手中,吩咐左右道:“吹响号角,随我出击!”

悠扬的号角声乘着风势,传入将军耳中,居然让他有些陶醉。尚不及仔细分辨,胯下大青马忽然狂躁起来,四蹄在青草稀疏的土地上乱踏。将军忙用手轻拍坐骑的脖子以示安抚,口中自言自语般吐出几个字:“终于开始了吗?”

方才还远在天边的突厥骑兵眨眼间便已近在眼前。突厥人自古逐水草而居,尚未开化,却也不会傻到向数千中原重步兵发起直接冲锋。而是在汉军百步开外,驾马头尾相接地组成一个巨大的、不断运动的大圈,转到正对汉军的就发矢攻击,转到后边就张弓搭箭准备射击,如此往复,时时不息,源源不绝。这种模仿雄鹰盘旋捕食,而能够毫不停歇地向对手发动攻击,从而将对手的兵力和斗志渐渐磨灭的可怕阵势,便是突厥民族祖传的“鹰环之阵”。

汉军没有更为积极的应对之策,只能在大阵前设置手执巨盾的士兵,用以阻挡突厥人的弓矢,这便是“当矢营”三字的来历。不过这始终是一种被动防御,战事之中惟有祈祷突厥人箭矢用尽,自行退去,才能求得一个平局,战术上的落后,使汉军在同突厥的对阵中总是负多胜少。突厥弓骑手放出的弓箭当然无法射穿重达五十斤的厚重铁盾,然而突厥人弓马娴熟,专找两面盾牌之间的空挡狙击——弓矢驾着风力,射穿铜墙铁壁,一支支结结实实地刺入人体——汉军阵中顿时爆发出声声惨叫。喉中喷涌的粗气、筋骨断裂的闷响、金属撞击的脆音,不断从濒死的肉体中发出,让气息尚存者听了毛骨悚然。

站在将军身边谋士不禁焦躁起来:“王爷,看样子侦查有误,突厥骑兵远超千人之数,怕是有三千之多。为今之计,还是速速撤退,固守城池为好。”

将军咬咬牙,说道:“此时撤退,必致溃败,还是看看再说。”

平日的严格训练终于开始发挥作用。尽管“当矢营”的伤亡越来越大,然而将士们依旧能够面无表情地坚守岗位,渐渐稀薄的防线始终没有后退一步,更无丝毫崩溃的迹象。这下轮到突厥人担心了,领头的突厥首领眼看本方所带箭矢已用去近半,又迟迟不能取胜,却无可奈何,只能带领麾下继续轮转射击。不过首领依旧充满自信,毕竟本方人轻马快,哪怕是不能取胜,也能迅速脱离战斗,保持不败。

正入胶着之际,上天似乎改变了心意,狂风竟然毫无征兆地转向正北。

端坐马上神情肃穆的汉家将军眼中瞬间闪过灵光,抽出宝剑,厉声命令道:“弩手起立,顺风齐射!”汉人膂力远不及突厥人,开弓射箭距离不到突厥人的一半,因而为求远距攻击的均势,发明了用脚拉弦的弩机,这才同突厥弓骑射程相当。只是弩机准备缓慢,且在准备过程中毫无防备,所以只能设置在重甲步兵之后,而不能放在第一排,实战之中受到巨大限制,却也是聊胜于无。匍匐在“当矢营”身后的一千五百名强弩手闻得将令,“倏”地立起,仗着风势,向突厥“鹰环”阵中齐刷刷地发射。由重弩射出的箭短而有力,射入皮肉就很难拔出,只中一记就足以破坏敌人的战斗力。突厥人生性剽悍,虽能在中箭之后继续战斗,却毕竟身受重伤,射出的箭变得越来越软,有的根本无法射中汉军,有的即便射中也不能穿透重甲。汉军重弩射出的短箭依旧飞蝗般漫天袭来。

战势已全面逆转。

汉家将军脸上露出难得的微笑,宝剑当空一挥,口中带着欢愉的口气命令道:“中路步兵缓慢推进!两翼轻骑出动包抄!”

眼见汉军弩矢渐渐将突厥勇士吞没,而对方始终不动如山的战阵也已迅速做好了出击的准备。“混蛋!”突厥头领暗暗怒骂了两声,心中虽有不服,却也只能接受现实,传下令去,让手下从速撤退。

突厥轻骑愈战愈没有信心,听得退令,无不拨转马头,往北方渐次退去。头领正待断后撤回,忽瞥见汉军阵中主将金甲红袍、指挥若定,眼中喷出火来,居然重新驭马回身,用长弓拨开来矢,瞅准机会,拉弓满月,箭发流星,朝汉将射去。

一箭射来大不相同,箭羽划破逆风,“嗤嗤”作响,纵贯汉阵,径直往汉将眉心飞来。被属下称作“王爷”的汉将统观大局,哪能注意到小小一支夺命冷箭?正在其性命交关之际,身边一名贴身侍卫刹那间挡在汉将面前,面对侍主厉声高呼:“王爷小——”。“心”字尚未脱口,那枚冷箭早已射入侍卫后颅,贯通脑髓,从右眼透出数寸方才停下,箭簇尖端几乎刺破汉将鼻头,死者脑浆与鲜血的混合物却早已洒了生者满脸。汉将见此惨状,双眼一黑,差点摔下马去。

“王爷,王爷……”

在汉将耳边响起的并非骨断筋折的耸人音响,而是绕指盘柔的声声软语。王爷轻轻拭去额头上的汗珠,略略定神,刚想说话,那温软的话语又响了起来:“王爷,这么多年了,又在做那个噩梦吗?”

王爷点点头,又摇摇头,笑着对枕边人说道:“厮杀了几十年,居然还在像小孩一样做噩梦,真是贻笑大方。”

枕边的王妃年过三十,风韵犹存,半倚在丈夫胸前,说道:“哪有?多亏王爷戍守北疆十余年,才让突厥不能踏入中原一步,这是天下妇孺皆知的,天下哪个敢笑话王爷?”

一番话正说到王爷心中,心情顿时转好,忽又长叹一声:“古来征战几人回?那些战死沙场的将士,比我更有资格享受天下的称赞啊……”几秒钟的沉默之后,王爷这才问道,“现在是何时辰了?”

王妃凝神分辨远处飘来的打更声,确定地说道:“该是卯时了。”

“嗯,差不多了,本王也该起床了。”说着掀开锦被,稍微提高了嗓门道,“来人哪!”

幽燕王郑荣,乃是当今皇上郑雍的胞弟,毛遂自荐代长兄守卫北疆以来,至今已有十二个年头,他也在塞北朔风的洗礼之下年过不惑。

等郑荣更衣、洗漱、用餐完毕,走到王府衙门后堂,刚是辰时,谋士钟离匡却已等候在那里。钟离匡少时了了,十几岁就中了举人,却迟迟考不中进士。按律举人不中进士,若干年后可递补做官,可钟离匡性情孤傲阴鸷,不得人心,始终不能得志。直到渐知天命,才被求贤若渴的郑荣聘去成为幕僚,尔来也有十年了。十年来,钟离匡无论在政务处置,或是战谋策划上皆有不俗见地,成为幽燕王府最重要的谋士,唯其阴郁的性格始终未变。

幽燕王本人也对钟离匡深为看重,刚入后堂,首先微微作揖,问候道:“钟离先生辛苦了。”

钟离匡自然回礼道:“既受王爷幕资,当然殚精竭虑,何苦之有?”

“嗳~本王与先生皆是大汉臣子,为国尽忠,为民请命,先生怎能说是受本王礼聘呢?”郑荣微笑着说,“好了,请问先生幽燕全道有何政务需本王过问?”

“没有。”钟离匡回答得很干脆。

郑荣脸上却有些不悦,问道:“幽燕一道,甲士数万,黎民众多,怎会无事?”

“幽燕之富庶,天下仅次于江南,有户五十万,丁口两百万,事情当然会有一些。然而近日既无水涝蝗旱、地震大火,亦不见千里以外之流、大辟以上之刑,具是些皮毛小事。朝廷有衙门,王府有幕僚,自己就办了,若这些鸡毛蒜皮都要烦劳王爷的话,还要我等作甚?”钟离匡的话咄咄逼人,却句句都在理上,郑王爷只能由他继续说下去,“不过这件事却非要王爷亲自处理。”说着,从袖筒之中取出一份书信,递给王爷。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02 京城洛阳是非多

郑荣接过信,缓缓拆封,展纸一阅,不禁大惊失色。原来信纸上的寥寥数言,居然是当今皇上亲笔书写,落款的印章也非传国玉玺,而是当今圣上还在当太子时的私印;再回看信封,果然是宫中专用的明黄色纸张精心装裱的。

钟离匡似乎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毫不避讳,问道:“是皇上给王爷带话了吗?”

“先生猜得不错……”郑荣将不过百余字的书信看了一遍又一遍,道,“皇上是要召本王往京城觐见,说是有要事相商。这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皇上自可下一道圣旨,却又何必私下写信来呢?”

钟离匡捻了捻下巴上稀稀疏疏的山羊胡,说道:“恕臣狂悖,近闻皇上笃信方士,服了不少金丹红丸,然而圣体愈加不济,恐怕难保万全。而今朝中皇长子与皇次子之间的矛盾已是路人皆知,公卿大臣、羽林将军等也都各自依附,势同水火。皇上之心,惟恐成为桓公第二啊!”钟离匡咽下一口口水,接着说道,“臣窃以为,皇上之召王爷,不过议论废立之事而已。若皇上心意不定,必会向王爷咨询;若皇上心意已决,亦会请王爷全力辅佐新君。”

“这个……先生之言正与本王暗合。只是不知该如何回复皇上,不知先生有何高见?”郑荣紧锁眉头,吸着冷气说道。

钟离匡略微沉吟,继续面无表情地说道:“废立储君,虽是国家大事,却也算是皇家私事,我等外人怎好多嘴?若是依鄙人愚见,王爷戍守北疆,身负国家安危十年,如今羽翼丰满,足以自保。因此,无论登极新君为何人,只要王爷收敛锋芒,拥兵自重,便能保得富贵无虞。”

一番话说得郑王爷不住地点头,仔细回味了一番道:“先生所言甚是,本王记下了。不过既然是圣上的旨意,我等自然不能耽搁,宜速启程为好。”说着,吩咐左右道,“快请崔﹑韦两位将军。”

崔楠﹑韦护两位将军均是郑荣一手从军中拣拔而来,经过十余年的征战已是郑荣麾下两员一等一的干将。崔楠授征北将军,出身将门世家,沉默寡言,却身材矮小,弓马拙劣,用兵倒以攻击犀利而闻名。韦护拜授征东将军,举于行伍之中,心直口快,身材魁梧,武艺精湛,以防守稳固而见称。凭着这两位将军攻防兼备的组合,幽燕王才能在突厥猖狂的塞北屹立不倒。

两位将军领命来见王爷,刚听完事情本末,韦将军拍着胸脯就说:“王爷尽管放心,此地有末将守护,突厥人若想踏入幽燕半步,自然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郑荣听了点点头,赞赏道:“幽燕有韦将军当然是万无一失了。”说着,又扭头看着崔楠,说道,“不过还请韦将军协同办理。”

崔楠不发一言,神情严肃地点头承诺。

郑荣见了,这才露出微笑,道:“那么本王明日便赴京面圣,请崔韦两位将军留守幽燕防备突厥,钟离先生随本王南下进京。”

幽燕王郑荣不事铺张,但身为一方藩王的排场还是不能少的。在旌旗华盖的簇拥之下,骑着高头白马,点起五百精干卫士,便从幽燕王府出发了。出行之时正值巳时,恰是宵禁结束,百姓外出﹑商户迎客之时。按律,王爷出行必须清扫街道,百姓回避,郑荣不愿骚扰百姓,避开繁华大街,专挑僻静小道而行。不料刚出南门,便见无数百姓担酒奉食在城门口送行。郑荣不受,没想到百姓竟不让仪仗通过。郑荣见状,只好命令王府主簿将百姓奉献的酒食收下并一一登记在册,事后用王府私银付清。

郑荣一行五百余人自幽燕首府广阳城南门出发,一路向西,进入河套之后再乘船沿河而下,一路下来倒也轻松。顺流漂了不到半个月,一座金碧辉煌的巨城终于出现在众人眼前。这便是大汉国都洛阳。

洛阳处天下之中,东西有潼关、大散关二关庇护,水系纵横又有漕运之利,得海内财货贡献;又经千年经营,不仅城市占地广大,且形制完善,正是大汉两百年王气汇聚之地。

洛阳东阳门乃是十二门之首,建筑高大精致,尤其是门首两条巨龙金光灿灿,尽显皇家气派。龙首两颗宝石反射着阳光,放出熠熠光辉,直晃得郑王爷睁不开眼。郑荣微微闭眼,刹那间无数复杂的表情掠过面庞,长舒一口气,对身边的军师钟离匡慨叹道:“本王自而立之年离京,至今已有十五载,真是物是人非,岁月蹉跎啊!”

钟离匡却从嘴边挤出一句:“出城未必是祸,进城未必是福,还望王爷小心。”

郑荣听了无趣,便示意队伍前行。走了没几步,早有朝廷官员在路上迎候。郑荣既是皇族嫡系,又是兵马元帅,还是封疆大吏,自然高于百官,骑在马上不动。那位官员十分识相,走到郑荣马前,深深作揖道:“下官施良芝,现任礼部尚书,奉旨在此恭迎王爷。”

郑荣一听,稍稍吃惊——本来迎送外藩,礼部往往派一侍中便可,自己地位崇高,遣一侍郎便也足够了,而此番迎接自己的居然是主管礼部的尚书大人,足见当今皇上对自己的恩眷之深了。经这么一想,郑荣连忙滚落马鞍,回礼道:“在下不过是区区一介外藩,怎劳尚书大人亲自迎接。”这才举目平视眼前这位尚书大人,见他不过三十多岁,做到礼部尚书的位置实在算是极为难得的了。

“王爷力拒突厥十余年,天下皆知,下官前来迎送已是不胜荣幸了。更何况是圣上下旨,下官岂敢违抗?”一番寒暄之后,施尚书终于转入正题,道,“倒是下官这里有一道圣旨,还需王爷拜领。”

郑荣点点头说道:“那就有劳尚书大人了。”

施良芝请过圣旨,刚要展开宣读,却见眼前的幽燕王直挺挺地站在跟前,没有丝毫下跪的意思,不禁有些疑惑,还当是自己说得不清楚,擎着手中的圣旨,重复了一遍:“圣旨在此,幽燕王为何不拜?”

“这个……非是本王对皇上不敬,乃是圣上赐本王见皇不拜,有圣旨在前,本王不敢有所忤逆。”郑荣解释了一番。

施良芝还是不依不饶,特地问了身边几个年老的官员,确定确有此事后才重又打开圣旨宣读了起来。圣旨的内容毫无新意,不过是安慰郑荣一路旅途辛劳,并赐其紫禁城骑马云云。念毕圣旨,施良芝却又趁机对郑荣耳语了一句:“圣上思念王爷心切,特让下官即刻领王爷入宫面圣。”

郑荣心有顾忌,悄悄扭头看了看身后的钟离匡,见他微微点头,这才稍稍有点放心,对礼部尚书道:“那就有劳尚书大人带路了。”

虽说得了圣旨以后,郑荣自可以大摇大摆地骑马进城,然而转念一想此来洛阳凶吉未卜,还是小心为妙,便对施良芝说道:“自本王接到圣旨,日夜兼程赶赴洛阳而不敢有半刻耽搁,终于未曾误了时辰。惜本王离开洛阳已有十多年,京畿文物十分怀念,因此愿同尚书大人一同步行进宫,也好饱览洛阳风貌。”

施良芝盘算着心中有话要说,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下来。郑荣也就挽着马缰,同礼部尚书并排向皇宫走去。随从队伍也摆开王爷仪仗,不紧不慢地跟在两人身后。

洛阳格制对称,皇城正在中轴线上,而这条中轴线便是连接东西两门的皇道大街。藩王进京,朝廷早有准备,事先已清扫大街,排斥闲杂人等,专等幽燕王来。郑荣年少之时,最喜微服私访,游玩街肆,打探民情,见此番阵状深感无趣,却又无可奈何,于是便同身边的施良芝攀谈起朝中情况来。几番交谈下来,郑荣发觉这短短十余年间,朝中元老大多不在,唯有三朝重臣杨元芷尚任丞相一职,不禁感慨万千,问道:“不知杨丞相玉体安泰否?”

“杨元老身体康健,精神矍铄,只是颇有些不识时务罢了。”

施良芝的话颇有几分不知深浅,让幽燕王郑荣有些不满,冷冷吐出四个字:“何以见得?”

“当今皇长子天资聪颖﹑宅心仁厚,且为人谦虚谨慎,与百官和睦,诚可付之以社稷江山也……”施良芝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皇长子的好处来,尽是些官员病重皇长子携太医探访﹑官员亲属枉法被查皇长子出面担保﹑春秋祭祀为百官讨赏之类收买人心的事迹。施尚书从街头讲到街尾,终于补上一句:“杨丞相明哲保身,同皇长子若即若离,实有骑墙之嫌。”

郑荣耐着性子听他把话讲完,这才说道:“杨元老乃两朝宰相﹑三朝老臣,劳苦功高,且位居百官之首,若有意见建议自可当面陈述。而施大人今在外藩面前议论朝廷支柱,岂不失了朝廷礼制?何况宫中府中,内外有别,六部官员结交皇子本就是朝中大忌。杨丞相老成谋国,独善其身,尔等不仅不能有所感悟,反而私下毁谤,又是何居心?本王乃一介外藩,本不该干预朝中政务,然见尚书大人年轻有为﹑前途无量,不忍见汝一失足而成千古恨,因此多说了几句,还要大人三思为妙。”

郑荣话中涵义极重,语气又极为生硬,把年轻的尚书大人震得哑口无言,气氛顿时尴尬了起来。幸好一行人已到宫门,施良芝连忙趁机道别:“宫门已到,下官就此同王爷别过了。”说罢顾不得挑礼,便径直退走了。

施大人尚未走远,宫中就有人来接。郑荣抬眼望去,却是太监总管王忠海。王忠海在先帝时,就已是侍读太监,对自小在宫中长大的郑荣而言也算是熟人了。王忠海年过六十,看上去黑瘦干瘪,脚步倒还算轻健,小步快走到郑荣跟前,膝盖一软便拜道:“幽燕王别来无恙啊,嘿嘿嘿嘿,老奴在此迎候了。”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03 皇帝的心意

郑荣略略弯腰,将王忠海虚扶起来,道:“王公公精神健铄,真是可喜可贺啊!”

王忠海借势站起,悄悄拍去身上的灰尘,满脸堆笑道:“王爷这不是在戏弄老奴么?说起来老奴前些日子身体不好,还多亏皇次子体恤老奴,送来酒杯大小一颗南海珍珠磨成粉服下,嘿嘿嘿嘿,方才捡回一条老命……”

王忠海说了没几句,郑荣便探出口风——这是帮皇次子游说的——顿觉无趣,立刻打断王忠海的话茬,道:“有劳王公公前头带路了。”

“这个……”王忠海咽下一口唾沫,道:“王爷真是折煞老奴了。想来皇上倒也等在庶黎殿了,只是这些仪仗随从么……”

“这点规矩本王还是懂的。”说罢回身对侍从安排了一番之后,便同王忠海一道进宫去了。

虽说王忠海腿脚倒也利索,却又怎比得上镇守北疆﹑日日操演兵马的幽燕王郑荣?加之郑荣自小便对皇宫格局甚是熟悉,又不愿与王忠海同行,走不了几步,便把那老太监远远甩在身后。

紫禁城一如昔日那样威严肃穆。清一色汉白玉质地的石路,将巨大的宫殿座座联系起来;宫殿顶上无数明黄色琉璃瓦折射着太阳的光辉让人睁不开眼;而高大的红墙宫门则把整个皇城切割成条缕明细的各个部分,不得有半分僭越。然而在这极尽奢华宏大的宫殿群中,作为权力的中心与焦点的皇帝亲政之处,却是一间近乎简陋的小茅屋——庶黎殿。开拓大汉江山的太祖高皇帝出身野莽,因前朝暴 政揭竿而起,立国之后为告诫子孙不忘创业艰难﹑百姓疾苦,特建一座茅屋,以“庶人黎民”为名,称之为“庶黎殿”,作为后世帝王办公之处。

郑荣虽走在前面,却不敢贸贸然推门进宫,只好等王忠海通报之后方才进得殿来。

郑荣踏入庶黎殿就好似刹那间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简陋的大殿门窗紧闭,厚实的窗帘阻断了每一丝阳光﹑每一缕清风的入侵,闷热凝固的空气之中,唯有几支摇曳在浑浊空气之中的蜡烛无力地放出模糊的光来。

郑荣定定神,好让自己的眼睛能够尽快适应这昏暗的光线,这才望见陷在柔软龙座之中身为当今皇上、也是自己兄长的郑雍。

一团昏暗之中,皇帝传来了苍凉的声音:“贤弟快过来让朕看看。”

郑荣听得,忙趋向前,这才看清龙颜。只见皇帝披散了一头不黑不白﹑半黄半紫的长发,昏黄的面容上纵横交错地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皱折,干瘪的身体埋没在一席不合时宜的道袍之中,呆板而浑浊的目光紧盯着自己的兄弟。幽燕王郑荣同无力地坐在面前的皇帝郑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郑雍年长两岁,今年还不到五十,看上去却好似这位英武王爷的长辈一般。

郑荣见兄长这般模样,心头一紧,唤道:“皇兄!”

皇帝在龙椅挣扎了一下,似乎打算努力直起身来,却未得成功,轻轻咳了两声,道:“来人哪,怎么还让吾弟站着说话?”

话音未落,不知躲在何处的王忠海便从黑暗之中飘了出来,为郑荣搬来一张交椅。郑荣略略点头,道:“有劳王公公了,可否为本王点支蜡烛?”王忠海陪着笑,抬手招呼来小太监,搬来一支烛台,这才稍稍驱散了令人不安的黑暗。

见郑荣从容坐定,皇帝这才喘匀了气,轻声吩咐王忠海:“尔等先出去,朕同贤弟有话要说。”见王忠海领着几个小太监恋恋不舍地走出殿门,郑雍脸上这才挂上笑容,寒暄道:“贤弟这些年镇守北疆,真是辛苦了。近来幽燕前线战事如何啊?”

郑荣浮起臀部,微欠身躯,答道:“皇兄过誉了。托圣上洪福,前线将士忘身于外,屯垦兵民不懈于内,终保得北疆万无一失。”

郑雍话锋一转,道:“朕年老力衰,虽有心国事,却力不从心。幸有贤弟替朕戍守边疆,朕便放心了。”

“圣上何出此言?臣弟诚惶诚恐!”

皇帝摆摆手,直入主题道:“朕的身体朕自己清楚……只是为保祖宗基业,当早立太子。朕有二子,长子忠厚老成却懦弱犹豫,诚非人君之才;次子急躁轻浮却聪颖果达,应是可辅之主。为社稷天下计,朕想废长立幼,不知贤弟有何看法?”没说几句,郑雍竟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摊在龙椅上喘个不停。

“这个么……”来京路上,郑荣同军师钟离匡就立储之事商议了不知多少遍——就朝中局势而言,皇长子同皇次子的势力应是不分伯仲,否则若一方占有绝对优势,便不存在立储之争了;在此情势之下,尚未表态且能起决定性作用的力量,无非是皇帝的心意和外藩的态度了。因此,只要皇帝和藩王同时支持某一方,那此人定能登基大宝。基于此,钟离匡给郑荣出的主意便是:让皇帝先表态,然后顺着圣意,到时候储君登基,那郑荣便有擎天保驾之功,又有托孤顾命之重,权势自然更胜一筹。

这实在是个万全之策,但郑荣心中却另有想法,听到皇帝意见,沉吟一番,正色道:“皇上咨臣以社稷大事,臣亦当如实奏陈,不敢有丝毫偏私。长幼有序,此乃天道伦常、也是太祖成例,无论圣贤白丁,人尽皆知。今不闻长子之过,未见次子之能,若陛下执意废长立幼,则上不合天意,中不符伦理,下不近人情,对江山社稷﹑新立之君﹑朝廷百官﹑黎民百姓,皆非福祉,还望皇上三思……”

“这个道理朕自然明白,只是皇次子深得内侍﹑禁军的支持,恐怕不可轻动。”

郑荣听了,眼中放出慑人的光华,说道:“皇兄无须多虑,若恐皇次子尾大不掉,臣弟甘愿解甲归田,将幽燕王位让予皇次子。臣弟不才,十年经营,只攒下精兵十万,良将百员,只知保家卫国,不懂犯上作乱,足可御敌……”

听着听着,天子郑雍的思绪不禁回到了十二年前。

景帝三十岁继位,在位又二十年,年逾不惑而未显老态。然而毕竟天理难易,朝中大臣劝立太子之声甚嚣尘上。景帝精力旺盛,生子十三人,世有“十三太保”之称,尤以前四子郑雍﹑郑荣﹑郑华﹑郑贵均已年过二八,可被册立为太子。

长子郑雍为人忠厚老道,仁慈深沉,颇有长者之风。次子郑荣文武双全﹑胸怀宽广﹑朋而不党,朝野上下声望最大,被认为将是尧舜之主。三子郑华自小体弱多病,自知不能同兄弟们抗衡,便潜心学术,不问政治,学识最为渊博。四子郑贵颇有武功,又精于算计,四处收买人心,且最得景帝欢心,意与大哥二哥一较短长。

此四人虽各有千秋,然而其中却是次子郑荣权势最盛。景帝初年,突厥撕毁协议,开始袭扰大汉关内,抢劫财物、侵掠人口。为反击突厥蚕食,朝廷往往发大军征讨,而自景帝十五年之后,主帅都是皇次子郑荣。通过历次战役,郑荣逐渐提拔了一批将军,在军队中威望非他人可比。景帝二十年,漠北大旱,寸草不生,突厥无力南下,便东征大汉属国渤海,占据辽东,势力更盛。为应对变化,朝廷新设幽燕道总管,统领全道军政事宜,而其不二人选又是郑荣。自此,郑荣既掌兵权,兼管政务,还能任免属下官员,虽然常住京城洛阳,却俨然一方诸侯。

景帝二十四年冬,向来身体健康的景帝突然中风病倒,使册立太子变得迫在眉睫。一时间,朝野上下不知民生,惟论立储,政局纠缠得极为复杂。

就在这种情况下,事态发生了令人意外的变化——立储希望最大的皇次子郑荣突然上书,请求立兄长郑雍为太子,而自己情愿领兵戍守北疆。经历了极短暂的死寂后,朝野上下都意识到:皇长子郑雍即将被册立为太子,也会在未来成为皇帝,更会获得权势鼎盛的二皇子的支持,这已是不争的事实。而咄咄逼人的四子郑贵在此情况下已无可奈何,只好主动上表,要求守卫南粤。三子郑华向无夺嫡之心,也无须明哲保身,继续稳坐书斋。

开春之后,景帝驾崩,太子郑雍顺利登基。新任皇帝下达的第一封诏书,便是册封郑荣为幽燕王;第二封才是同时册封郑华为河洛王,册封郑贵为岭南王。这种程序先后上的细微差别,有明眼人一看便知——新任皇帝郑雍已承认自己的二弟郑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每念及此,如今高居皇位的郑雍都是感慨万分。也因此,无论朝中大臣﹑心腹近侍如何劝谏必须防止幽燕王拥兵自重,至高无上的皇帝总是如同乱风过耳:“吾弟不负朕,朕亦不负吾弟。”

想到这里,郑雍不禁发出深深长叹,似在一潭死水般的沉默中投下了一颗小石子,荡起层层涟漪。

郑荣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兄长,也暗暗叹口气,想了想却没什么话好说,只能站起身来,边作揖边告辞道:“臣弟不敢搅扰圣上清修,就此告退了……”

郑雍见兄弟要走,连忙起身挽留,不想屁股刚刚离开龙椅,无力的双腿便让它们的主人再次重重地坐下。

郑荣见了,悲痛莫名,重又走上前来,脱口而出:“金丹仙药本来虚无飘渺,臣弟还是奉劝圣上不要再服用了,好生保重龙体才是正道啊!”

郑雍眯眼看着自己的兄弟,终于轻声答道:“朕知道了,贤弟先退下吧。”郑荣这才抱着拳,缓缓退出庶黎殿。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04 唇枪舌剑的夜宴

虽已近暮,业已势微的阳光却依旧将郑荣炫得睁不开眼。一阵晕头转向之后,郑荣好不容易才让双眼适应了巨大的光线变化,耳边却想起尖锐而沙哑的嗓音,原来是王忠海不知何时走到郑荣身后耳语了一句:“圣上命老奴传旨,要留王爷夜宴。”

既然是圣旨,郑荣当然不敢回绝,郑重其事地行礼回道:“本王领旨。”

王忠海听了,依旧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说道:“那就请王爷申时摆驾御花园了,嘿嘿嘿嘿,不知王爷还记得御花园所在何处否?”

郑荣自小在宫中长大,御花园又是皇宫之中一个大所在,自然知道怎样走,也不答应王忠海,反握着手,缓缓向御花园走去。

虽说按律藩王有自由行走皇宫的权力,但郑荣毕竟已有十年未曾进宫了,一个人大摇大摆在皇宫中闲逛实在是惹人注意了点,因而不时有皇宫中巡视的御林军停下来盘问。幸好当年与郑荣相熟的守卫,不少已晋升为大小头领,一番寒暄之后也不敢为难幽燕王。不过反复接受盘问还是多少有些麻烦,郑荣不禁加快脚步朝御花园走去。

先帝喜好热闹,郑荣十几年前在宫中时,御花园本是经常举办各式宴会的。然而当今皇帝郑雍潜心修仙,深居简出,不必要的朝会都已然是能省则省了,以至连朝鲜、安南、琉球、日本之类属国朝贡都不会亲自接见,而礼部官员当然是不可能在御花园宴请外国使臣的,这就让“摆宴御花园”的圣旨乍一下达,便令内监实实在在地忙活了起来。

一个人来的郑荣也不想因为无谓的礼仪而搅扰忙碌的准备工作,于是便找了个僻静的角落欣赏起花花草草起来。洛阳地处中原腹地,论花草繁茂原本是不及江南、云贵及南粤各地的,而宫中自有能工巧匠将各地贡献的花草果木在此黄土上培育生长。如此集百花于一隅,虽然有失自然情趣,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百花之中尤以梅花居首,这与大汉创业颇有渊源。当年太祖揭竿而起,首战失利,前朝官兵追迫甚急,太祖不得不遁入山中,唯靠酸梅充饥,熬过半月、收拾人马、东山再起,这才有了大汉二百年基业。太祖不忘创业艰难,又贵梅花苦寒盛开的品质,遂将梅花定为大汉国花。大汉经过两百年的太平盛世的不断选种培植,如今在宫廷之中娇生惯养的梅花不仅色彩各异,花朵更有拳头大小,比之牡丹的富贵完全不落下风。如此的梅花虽有失太祖当年居安思危的用意,却十分让人赏心悦目,这般瑰丽的奇葩在郑荣眼中幻化成翩翩迷彩,竟然模糊起来。

日落西山、皓月当空,御花园四周点起无数灯烛,将宴会现场点得恍如白昼,色彩各异、形状不同的奇花异草在各色灯光的渲染下显得尤为绚丽,天气也日益凉爽起来。此次夜宴规格与以往不同,除当今圣上郑雍及幽燕王郑荣外,受邀的仅有两位皇子,暨皇长子郑昌、皇次子郑爻;在京的亲王暨河洛王郑华;名义上在国子监念书,实际为人质的岭南王世子郑诺;以下还有郡王、国公一级皇亲十一人,便是本朝皇族的骨干了。又有中书省暨内阁三位阁老,暨百官之首的丞相杨元芷,左右中书令曹康、张超和;六部尚书暨吏部尚书梁勋德、户部尚书叶源璐、礼部尚书施良芝、兵部尚书傅夔、刑部尚书宇文观、工部尚书鲁贾;还有六部左侍郎受邀,六部右侍郎在日常事务中同左侍郎仅有分工不同,此次却只因名义上比左侍郎有些微不及便不在受邀之列,不禁万分郁闷。如此仅有三十二人赴宴,虽然人数不多,却已集中了大汉中心统治层。

座位的排列也颇费周章,居中俯瞰的自然是皇帝的龙椅;郑荣坐在皇上右侧的金陛之上,既有别于太子的左侧,又有别于包括两位亲王、外廷宰辅在内的所有人;金陛之下,则是右侧为皇亲国戚,以品级排列,品级相同的以辈分排列,辈分相同的以授勋时间排列,时间相同的以年龄排列;皇帝左侧则是外廷官员,当首的是中书省三位宰相,以下按吏户礼兵刑工的顺序为各部尚书,再以下则是各部左侍郎。虽说郑荣对礼部施尚书的第一印象不佳,而对由礼部安排的这番极有用意的排列却颇为欣赏。

申时已到,一队宫女太监谨小慎微地迈着久经训练的步伐从御花园深处走来,各执大小盘碟为诸位大人一一上菜。皇宫御膳烹调讲究淡雅中庸,虽谈不上是什么珍馐美味,但贵在用料皆为难得一见的上上之选,让不少首次见到御膳的皇亲官员垂涎欲滴。不过赴宴者中却没有一个敢于下箸,原因无他,只是当今皇上尚未入席。

宫中自有宫中的规矩,无论心中的想法如何,王公大臣们始终面无表情地正襟危坐,平日无伤大雅的交头接耳也因这特殊的氛围而未出现。直至一声高亢尖利的“圣上驾到”的呼喊响起,在座的三十多名贵人这才几乎同时站起,扭头循声望去——只见皇帝郑雍在两名太监的搀扶下一步一摇地朝着宝座挪动。

皇帝久未临朝,莫要说是几位不是至亲的王公和六位左侍郎了,就算是如施良芝这样资历浅薄的六部尚书,也是头回亲眼见到这位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居然不顾礼仪地抽泣起来。正当刹那无措之际,还是老成持重的杨丞相一边高呼“臣等恭迎万岁”,一边率先完成了从起立直至匍匐地面的一整套规定动作。众臣这才在杨元芷的带领下,纷纷拜伏地上,响起稀稀拉拉的“万岁”之声。

皇帝好不容易才在簇拥之下坐上了龙椅,顺顺气说道:“诸位爱卿请落座,此番是朕为幽燕王接风设宴,爱卿等不必多礼。”

皇帝久未视朝,玉音更是难得,包括两位皇子在内的三十位权贵,虽然目不转睛地观察着汉白玉质地的地面,耳朵却无不直竖聆听,生怕错过了某个重要细节,乃至皇帝说完半晌都不见有人起身。

郑荣见此情景,忙在一旁谢恩道:“谢万岁!”说罢便正襟危坐于席上。诸位皇亲臣工听了,便齐声高呼:“谢万岁”,起身也不敢拍拍身上的尘土花泥,一个个端坐在几案之后,却没一个动筷子夹菜。

同样许久未见皇亲国戚、朝廷百官的皇帝眼见席中这幅拘谨的场面,似有半分好笑,又有半分得意,欠身举起当年太祖高皇帝宴会群臣时用的青铜酒爵,尽力抬高声音道:“诸位爱卿,朕久染疾病,经年不愈,多亏诸位朝廷内外一体,尽忠办事,这才天下太平,朕深感欣慰。来来来,朕敬大家一杯!”说罢,便将斟了八分满的酒爵朝嘴边送去。玉液佳酿,香醇扑鼻,让不识酒中三昧的皇帝郑雍也有所陶醉,略抿了一口,却经不住酒中蕴含的劲道,不免干咳两声,颇有不舍地放下酒爵。

各位皇亲大臣见圣上敬酒,受宠若惊还来不及,此刻哪怕是平时滴酒不沾的,都忙不迭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哪敢同私宴上一样使劲劝酒,非要敬酒者干杯见底才算罢休。

皇帝笑着点点头,看着郑荣对众人说道:“御弟为国戍守北疆,劳苦功高,难得在此良辰同朕及诸位爱卿同饮,可谓不亦乐乎。可惜朕不胜酒力,诸位还请多敬幽燕王几杯啊!”

话音刚落,便有人举杯来敬。郑荣定睛望去,果然是皇长子郑昌。二十年前,当今皇帝郑雍尚龙游潜邸,不知何日临幸更衣丫头,几个月后丫头肚子日渐隆起,这才被纳为侧室,足月诞下一子,便是郑昌。虽然郑昌生母贫贱,长得却极肖乃父,同叔父郑荣也有几分相像,一眼望去便是皇族血脉。只见他极为恭敬地举着酒杯,说道:“皇叔文武双全,郑昌自小仰慕。十年之前皇叔尚未就藩之时,侄儿多次聆听皇叔教诲,如今思之,果然受益良多。只是尚未融会贯通,还望皇叔此次进京,多留几日,好让侄儿上门讨教,故在此敬皇叔一杯。”

郑荣笑笑,暗想:郑昌少时愚钝,四五岁还不能读书写字,多次让先帝担忧;等到能念书认字了,自己早是个领兵打仗的王爷了,终年出征在外,何曾指点过郑昌。不过酒宴之上,哪能较真,便谦虚两句、恭维两句,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不想刚斟满酒,席间又有一人起身来敬,是皇次子郑爻。郑爻算是郑雍嫡出,母亲为当今皇后。皇后是世代忠良之女,由先帝安排嫁给郑雍,并不得郑雍宠爱;然而皇帝醉心修炼,对其他嫔妃也都兴趣索然,皇后倒也坐稳了后宫领袖的位置。子以母贵,郑爻在内廷之中的势力,是郑昌所不能比的。

郑昌同幽燕王郑荣的所谓关系,本就是硬坳出来的,比他还要小了两岁的郑爻更难攀上什么交情,好不容易想出“皇叔功勋卓著,声望崇高,让人久仰”之类的空虚说辞,刚要出口,没想到身边的郑昌却冷笑着缓缓地说道:“皇叔刚浮一大白,你就要敬酒,难道是想要把皇叔灌醉吗?”

郑爻听了心中不快,立刻收回酒杯,直盯着兄长的眼睛地说:“幽燕王海量,每逢凯旋,想必总要设宴庆功,却从未醉酒失态,这是哪怕黄口小儿也知道的,这两杯酒算得了什么?”

郑昌见郑爻暗中揶揄他不及儿童,眼睛一转,不紧不慢地说道:“圣人说,出则事公卿,入则事父兄,不为酒困。皇叔酒量当然是好的,但饮酒毕竟误事,皇叔喝酒定有节制。你这样一味敬酒,难道是想让皇叔失态吗?”

郑爻听了也毫不退缩,索性将酒杯放下,争辩道:“圣人也说,唯酒无量不及乱。皇叔乃是本朝第一统帅,只要不坏军纪,多喝一些反倒能够鼓舞士气,这是军中常有的道理,难道你不知道?”

“哼!不要以为你领着皇宫侍卫的差事,就成天把‘军中’二字挂在口边,我怎么没见过你纵横沙场,为大汉开疆辟土呢?我管着洛阳周边的治安,有些内廷侍卫不知仗着谁的势,醉酒闹事的事倒是天天都有!”郑昌针锋相对地讽刺道。

“你胡说!”郑爻骂了句粗口。

“你放屁!”郑昌也毫不示弱。

争论到这时,两位皇子都扔掉了餐具,两双眼睛死死盯着对方。一旁的叔父郑华见状忙起身站在两人之间,唯恐两人真打起来;另一边的郑诺虽属堂弟,好歹也是至亲,虽然没上前拉开两人,倒也赔笑着打圆场。

坐在后席的施良芝这才想起冲突是由敬酒引起的,当属礼仪之争,自己这个礼部尚书当然是这方面的权威,更不能让自己支持的皇长子吃亏,于是搜肠刮肚地想出了一些理由,站起身来,正要说话。不想默默无语的宰相杨元芷扭头对他叱道:“给我坐下,两位皇子的冲突,你小小一部尚书,哪有说话的地方?”喝斥声音不大,但口气十分坚定,加上杨元芷的身份资历,竟将施良芝苦心酝酿的说辞硬是压了下去。

正与郑昌相持不下的郑爻还在担心找不到台阶下,隐约见听到杨丞相的话,便提高了嗓音说道:“礼部尚书自然没有说话的份,可杨元老三朝老臣,两朝宰相,又有帝师的名号,想必是能说上两句的。那郑昌还要请教丞相,这杯酒到底该不该敬?”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05 不欢而散

“这个……”杨元芷一心只想约束外臣莫要纠缠到皇族纠纷之中,哪里来得及做这枉死市上的学问,顿时语塞,面庞上悄悄渗出汗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突然又一激灵,身子一软拜了下去,叩首喊道,“臣恭送圣上!”

众人顺着杨元芷叩拜的方向望去,原本坐在龙椅之上的皇帝郑雍早已起身离去。并非人人都是皇子,圣上之前失了礼仪可是欺君大罪,连忙一个个拜了下去,朝郑雍晃晃悠悠的身影行着大礼。

夜宴不欢而散,两位皇子扭头就朝不同的方向走去,无人敢拦。其他人就没有这份特权,一个个在繁花锦簇、霓虹旖旎的御花园中大煞风景地不知所措。此时郑荣从金陛之上走下,对百官之首的杨元芷耳语两句,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宣布:“御宴已毕,请诸位大人分列两排,由内廷侍卫陪护出宫!”

说是陪护,不如说是监视。郑荣早在幽燕之时便听说皇子之间关系紧张,进京之后更觉得这种紧张的气氛早已笼罩了朝野各方,夜宴上皇子之间的对峙更是到了剑拔弩张的程度,连皇帝本人都不能节制;如今三十名皇亲大臣明里道貌岸然,暗中却居心叵测,深夜置于宫禁之中实在是有弊无利——心中揣摩一番后,终于决定越俎代庖,指挥众人一并出宫,以免节外生枝。

一行人在宏伟而昏暗的宫殿群中穿行,四周是高大魁梧的内廷侍卫,莫说是交头接耳,就连大气也不敢喘。这让领头的郑荣有种正在领兵野行,偷袭敌营的感觉,心里暗自发笑。蜿蜒曲折地不知走了多久,乘兴而来的皇亲大臣终于纵贯整个宫城,败着兴致走出了宫门。

宫门口悬挂起的巨大宫灯有一人多高,沿着黄瓦红墙排出了一望无尽的队伍,散发出暗无力的暗黄色光晕,引来几只飞蛾无谓的激动。

昏黄色灯烛的掩映下,郑荣小心靠近丞相杨元芷,耳语道:“此地人多嘴杂,本王暂且回去,明日再来杨元老府上搅扰。”说罢,看着杨元芷略略点了头,嘴角扬起微笑,对众人行礼告别,便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原来郑荣刚进宫时,只知道是皇帝召见,用不了多少时间,便叫随从在宫门外等候接应;没想到又经了一番波折,晌午进宫直到夜里才出来。幽燕王是一方统帅,说出的话就是军令,于是随从们便始终候在原地不敢离开。值此金乌落地之时,有随扈接应实在是非常方便,这让郑荣心中十分得意,上马刚要招呼一行回邸,却看见一边的马车上探出个尖瘦的脑袋,便重新下马,坐进了车里。

同去赴宴的众皇亲大臣见幽燕王的队伍缓缓离开,自己却没有随从接应,都有些不快。一些沉不住气的皇亲开始一口一个“小兔崽子”地破口大骂起来,一面却抬手招来宫门口站岗的小太监,顺手掏出一甸银子塞在小太监手中,让他们赶快跑到自己府上,叫家仆来接。小太监得了好处,飞也似的消失在昏暗街道上了。众大臣却都是科甲正途出身,懂得矜持的道理,互相行礼告别后,或孑然一身,或三五成群地离开了这这片是非之地。

招呼郑荣进车的不是别人,正是谋士钟离匡。

钟离匡挪挪身子,把里面的位子让给郑荣,又隔着门帘对马夫说了声:“出发。”马车便晃晃悠悠地跑了起来。

车轮在青石板铺成的道路上不紧不慢地滚动着,让车轴发出依依呀呀的呻吟,车厢里挂着的一盏油灯也随着马车的晃动,不住地摇晃。钟离匡脸上的阴影忽明忽现,显得愈发阴沉:“王爷进宫许久,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

郑荣叹了一口气,说道:“原来皇子之间的争斗已到了如此程度,就连皇上也很难节制了……”接着便将礼部尚书施良芝和大太监王忠海的意见、皇帝的谈话、两位皇子在夜宴上的争斗以及众皇亲重臣的态度,一五一十地向钟离匡说明。

钟离匡悠然长叹一声,刚准备开口,只听见马车发出“嘎吱”的一声,身子随之前冲。车夫禀报:“王爷,府邸到了。”钟离匡听了,耐住性子说道:“请王爷下车密谈。”

郑荣在京城的临时住所不是别处,正是他十年前在京城的府邸。按理说,王爷外放就藩之后,原先在京城的府邸通常都要另行分配给相应级别的皇亲,具体到本朝,便应该是郑昌或郑爻这两位皇子其中的一位。

但当朝皇帝为表示对皇弟的恩遇和思念,不但未曾改为他用,更是让宫中安排一些太监维持王府的正常运行。然而这些被派到王府的太监没了管事的监督,不仅对清扫厅堂、修建花木之类的日常事务敷衍了事,更有甚者偷了府内的奇珍异宝出去贩卖,把堂堂一座王府搞得萧条不堪。一个月前皇帝召幽燕王进京,派人清点王府,众太监的不法行径这才东窗事发。

久未理政的皇帝郑雍见昔日的王府变成这番光景,终于动了肝火,亲自钩决了几个恶行昭彰的太监,还把大太监王忠海狠狠训斥了一顿,让他重新整顿。王忠海接到圣旨之后,自己去王府看了看,只见经过十年的糟蹋,郑荣当年的王府几乎只剩一座空壳,同废墟无异,便回去禀报皇帝,提出让京城富户临时让出豪宅招待幽燕王的建议。没想到皇帝铁了心让幽燕王重回故居,又把王忠海训斥一顿,末了还忿忿地说“你能干便干,不能干朕就换人”。

王忠海这才着了慌,连身边亲信都不放心,亲自指挥王府重建事宜,安排大量人力整饬王府建筑;自己先带头归还了小太监从王府中偷出孝敬他的宝物;让宫里人向京中皇亲、高官、地主、富商放出话去,说要上缴原来王府里的珍宝,否则就要治罪;为重修园林,专门从御花园苗圃之中调来奇花异草种植在后花园中。经过这番辛劳,王府终于恢复了当年气象。

郑荣不知上面这番波折,只当是皇帝对自己的信任,却不知为了自己几日的安驻,竟然搭上了无数财宝和几条性命。不过这番折腾却也着实让郑荣舒心了很多,沿着熟悉的路径,看着熟悉的景致,踏着熟悉的地面,心中感慨万千地将钟离匡引入隐藏在府邸深处的书房。

书房正门悬挂的匾额上题着由先帝亲笔书写的“梁股斋”三个大字,既点化了“悬梁刺股”的典故,又蕴含了要郑荣成为栋梁肱股之臣的寄托。书房守卫、侍应等下人早已换成了郑荣自己的人,待他们沏好茶水、点燃烛火、焚起沉香之后,郑荣吩咐道:“我这里没事了,你们一路上也辛苦了,今夜便下去休息吧。”

三两个下人唱声诺,轻手轻脚地退出了书房,最后离开的还小心地将房门关严。书房中更加寂静,只留下蜡炬熏香燃烧时发出的丝丝暗语。

香炉中飘出袅袅青烟将幽燕王笼罩其中,郑荣虽在苦寒之地沉溺军政俗物而久未品鉴熏香,但毕竟是皇族贵胄,一闻就知乃是极品,回味无尽地深深一吸,顿时心境蔚然,开口对钟离匡说道:“先生方才欲言又止,不知有何见教?”

钟离匡哪有兴致品香,只是侧耳听着几个下人的脚步渐渐远去,这才站起身来,面朝窗外无尽的黑暗,答非所问地说道:“寒生本是弱质书生,屡试不中,可谓百无一用,却有一身假清高的坏毛病,原来打算就此胡乱虚度一生。幸得王爷聘为幕宾,数年来委以大权,言听计从,学生也因此能略尽驽钝之才。对此,学生实在是感激不尽,不求有何回报,只愿王爷能够采纳一二,就心满意足了。”钟离匡说得极为诚恳,显是动了情了,“可是此次进京,凶吉未卜,故而王爷同学生在幽燕之时便已商定对策,如今为何又改变初衷?王爷身负大汉安危,万事因谨慎小心,今日卷入储位纷争,难道不是置金玉之躯于刀俎之上么?”

郑荣倒是不以为意,微笑着说道:“长幼之序乃是人伦之常,本王身为皇族至亲自然应当维护。不过本王此番观点只同圣上谈及,施大人和王公公同本王议论皇子,本王均未表态,应该尚为中立吧?”

“唉——王爷兵法神通,深谙奇正之术,为何在宫廷纠纷之中却如此忠厚呢?”钟离匡边说边摇头,“今日之后,恐怕世人皆以为幽燕王支持皇长子称帝了吧。”

“先生为何这样说?”

“难道王爷还没意识到吗?虽然王爷的本意只在庶黎殿中同皇上一人说起,然而宫中人多嘴杂,太监、宫女、侍卫均是耳目,王爷同皇上说的一字一句立时就会分毫不差地传进王公公耳中。加上夜宴之时,王爷只吃了皇长子敬的酒,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王爷对皇长子的支持吗?”钟离匡解释道。

“嗳~先生不必危言耸听,本王今日亦当众申斥了支持皇长子的施良芝大人。如果本王同皇上的谈话已经传遍皇宫的话,那这件事恐怕在京城已是众所周知了吧?”郑荣说得很有道理。

钟离匡用力摇晃着脑袋,说道:“王爷胸怀君子之心,哪里会懂小人之腹?王爷固然教训了施大人,然而同对王公公的毫不理睬,已经是不错的态度了。更何况,王爷教训施大人的话,在有心者听来完全是别有滋味。”

郑荣回味一番,不解地问道:“这话又怎么说?”

钟离匡略略沉默,组织下语言,说道:“前朝立储除在长幼顺序之外,还有嫡庶之别。我朝太祖高皇帝念其太过复杂,往往酿成纠纷,因此废嫡除庶,皇位继承只看长幼顺序,且立下誓约,让皇亲贵胄歃血为盟,大汉立国以来圣圣相传无不以此为据。如今皇次子想要废长立幼,却空有皇上的宠爱而没有皇亲的支持,皇次子当务之急是争取幽燕王、河洛王、岭南王等的响应。而王爷明确表示皇长子不必串联外藩,不就是在暗示外藩王爷未曾背弃盟誓,依旧支持长子吗?”

“这……”郑荣听了也不禁有些惶恐,“这是强词夺理,哪会有人这么想?”

“呵呵。”钟离匡似乎有些得意,继续反问道,“如今皇次子最大的依靠是何人?”

“是皇上……嗯……”郑荣沉思一下,念道,“还有王忠海。”

“不错,还有王公公。太监者,阉人也。阉人乃是一介废人,无功名前程,无家小妻室,视他人之命有如草芥,视己之命亦如草芥,凡有尺寸之机,无不以性命投之,历代以来阉宦之祸罄竹难书,就是这个道理。王忠海因皇帝宠幸才有今日之地位,见王爷恩遇远在其之上,哪有不嫉妒怨恨的道理,恐怕目下已起了杀机。”

听到这里,郑荣反倒有了些信心,说道:“本王此次带来的护卫虽只有区区五百余人,却都是同沙场厮杀之中九死余生的勇士,恐怕要夺本王的性命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宫内侍卫华而不实,京城兵丁则是欺辱百姓有余而冲锋陷阵不足,哪里是王爷百战将士的对手?但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王忠海在京城之中经营已久,王爷久处虎狼之地,始终不是长久之计,臣还请王爷早日返回才是。”

幽燕王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说道:“先生所言甚是,只是本王方才已同杨丞相有约,约定明日相聚。明日一早本王同杨丞相一见之后,就会有幽燕守军飞鸽传报,突厥忽然集中兵力,大有南侵之势,本王势必立刻返回北疆指挥作战。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钟离匡听了,这才欣慰地点点头,说了句毫不相干的话:“天色已晚,臣告辞了,还请王爷早早休息。”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06 老丞相的苦心

初进京之时未能微服私访,重览京城风貌原是郑荣一大遗憾,而昨夜同钟离匡的一番话,更让郑荣不敢以身犯险。然而毕竟答应了老相国,又怎能食言,故而郑荣不仅白龙鱼服掩人耳目便服,更安排众多侍卫明里暗里保护,弃烟柳繁华之处不行而专走旮旯小巷,终于在一行人晕头转向之前找到了杨丞相府。

杨府乃是一处古宅,位于小巷深处,原来只是一处不大的四合院,是杨元芷先祖遗产。宪宗五年科举,杨元芷力拔头筹,被宪宗昭皇帝点为状元,身为元老的杨元芷更加倚重,多次效仿宪宗先例,以内银购买宅院赐予杨元芷。这样,杨丞相入朝为官四十年、位极人臣三十年间,杨家祖宅原来十数丈见方的四合院早已扩大为形制同王府无异的一处大庄园了。只是杨元芷将历朝皇帝赏赐的房屋庄田均用以接济同宗,自己依旧住在老宅之中,一时传为美谈。

因此,杨府虽然占地广大,门户却同京中等人家的宅院无异,光天化日之下更是大门紧闭,想来是取置身事外之意,这点郑荣当然明白,叫人递上门帖,自己则到大门两侧垂柳之下乘凉。

不到半盏茶功夫,杨府大门打开一条缝隙,一名精干家奴探出脑袋,轻声而有力地说道:“失礼,老爷请王爷进府。”

郑荣一时不解,杨元老是极讲礼数的,怎会用这样失礼的方式迎接自己;转念一想,毕竟客随主便,加之主人是三朝老臣、两朝宰相,又曾做过自己的老师,让他出来迎接确实说不过去,于是整整衣冠,调整下心情便从门缝中闪进了丞相府。是年方及弱冠,宪宗见杨元芷少年有为、一表人才,十分喜爱,便下旨让礼部、吏部、户部合署购买庭院赐予杨元芷。杨元芷拜而不受,一曰:祖宗遗产不愿离去;二曰:户部库银乃万民之财,虽九五之尊不可私相授受。宪宗听了更加高兴,从宫中取出私房内银,将杨家老宅附近一片宅院买下,赏给了新科状元。杨元芷自此鞠躬尽瘁、政绩卓越、受宠于帝,至宪宗十年驾崩之时,已是户部尚书,托孤众臣了。而神宗景帝和当今皇上对

没想到郑荣刚进庭院,抬头便看见一位清瘦老者拄着拐杖站在自己面前,不用细加分辨便知正是当朝宰相杨元芷。

杨元芷欠欠身,脸上挂着微笑,高声说道:“王爷来访,小老儿陋室真是蓬荜生辉啊。只是官员结交外藩乃是朝廷大忌,故今日当以师徒之礼相待,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郑荣当然懂的杨元芷的用意,当即回礼道:“自然,学生难得有机会自幽燕回京,此番正是来探望老师的。”

杨元芷三十余年前被先帝任为少傅,当过当今皇帝和三位王爷的老师,其中最器重的便是郑荣,今日见已是镇守一方的幽燕王仍旧不失当年的灵气,不禁万分欣慰,道:“当年老朽教习皇上及三位王爷诗文,每每泛舟湖上,吟风弄月,甚有风情,不知王爷今日尚有此番兴致否?”

郑荣眉头一皱,当年杨元芷可谓严师,最恨四位皇子胡闹,说要去玩水,他拿戒尺来打还来不及,又怎会提议去湖上泛舟吟诗呢?可转念一想,杨元老老成持重,这句没来由的话也怕是有他的道理,便陪笑着答应道:“老师说的,学生怎敢不听?”

“哈哈,只是老朽年老体衰,此番操楫还需有劳王爷了。”

杨府之中果然有湖,但长宽不过十余丈,与其说是湖,不如说是池塘更为妥帖。郑荣马上争锋十余载,划船的水平实在是差得很,两只桨胡乱划了半天,才把船划到湖心,已是汗流浃背了。

杨元芷将拐杖横放在木船上,从袖中掏出一块手帕,递给郑荣,苦笑着说道:“老朽府中人多嘴杂,唯恐搅扰了王爷兴致,这才辛苦王爷将船撑到湖心,老朽真是惭愧啊。”

郑荣下意识地看看周遭环境,只见湖边园林精致,曲径通幽,却总有各色人等穿行其中,的确不是个说话的所在;不过船在湖心,则岸边之人只能见其形,不能闻其言,颇有闹中取静的意味。于是,郑荣尴尬地摇摇脑袋,说道:“两位皇子已然是水火不容,皇亲国戚和文武百官之间也是壁垒森严,如此还要老丞相苦撑危局,这真真难为老师了!”

“呵呵!”杨元芷在竞相攀附的气氛中独善其身,实在是十分孤单,如今见昔日的学生这般理解自己,心中说不出的高兴,“老朽世受皇恩,怎敢不死而后已?但幽燕王受先皇嘱托,镇守北疆,屏蔽突厥,如今身陷不测之地,可要早些脱身啊。”

“学生是皇族子弟,国家兴旺、百姓安危自当挺身而出。然而眼下政局纷繁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学生实在是无能为力,只有安守本分而已。”郑荣说着说着,不禁哀叹起来。

杨元芷也应和道:“如今中书省及六部党争激烈异常,上至曹、张两位中书令,下至六部不入流的员外郎都结成死党,终日在寻对手的岔子,忙着给对方拆台,政令不得通行,勉强能够通行的也往往要折腾上一两个月,这都是老朽不能约束百官之过啊!”

郑荣没想到朝中政局已是这样一番局面,忙问:“皇上不管吗?”

“唉——”杨元芷长叹一声,“我倒宁愿皇上不管。说句大不敬的话,如今圣上受阉人蒙蔽,终日追求长生不老,哪里还有心情处置国事?圣上已经数年不曾上朝,中书省递上去的奏折也大都留中不发;偶有军国大事圣上也有御批,可是……皇上同诸位王爷的字,都是老朽一笔一划教出来的,怎会看不出……若是代笔尚可,若是矫诏,那可就……唉,让老朽有何面目见九泉之下的宪宗昭皇帝、见神宗景皇帝啊……”

杨元芷说着说着,居然语无伦次、几乎要老泪纵横起来。郑荣见了,连忙安慰道:“也是学生的不对。学生终年同蛮夷打交道,竟不知朝中已然如此,若早知之,定要上折死谏,哪能容得小人作祟?”

杨元芷没了手帕,只好用袖口抹抹眼泪,说道:“说到此处,正有一件事要请王爷出面。”

“先生有话请尽管说,学生一定办成。”

杨元芷点点头,又擦了擦泪水,道:“河南大旱,自春分以来未降半滴甘霖,如今将要入秋,按河南刺史报上的折子看,恐怕会颗粒无收,极有可能激起民变。老朽数日前也曾上奏皇上,可是依然是石沉大海;若以中书省拟旨办理,则官员又是一番争斗,赈济钱粮送到百姓手中已不知是何时了。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至少眼下朝廷不必担心贪污贿赂的弊政,因为百官唯恐被他人无中生有地攻击尚且不及,哪会留下贪墨的把柄呢?呵呵……”杨元芷苦笑两声,“因此,还请王爷由陆路返回幽燕,途径河南时主持赈济大事。”

“这个……学生统领幽燕军政本就已不合成例,如今又要干涉河南地方政务,恐怕不甚妥当吧?”郑荣犹豫道。

“唉——可是目下确实无人可用,还请王爷念及河南二百二十万百姓身家性命,勉为其难了吧!”杨元芷说得甚是恳切。

郑荣低头掂量了一番,慎重地点头应道:“老丞相既然这样说了,那学生岂敢有推辞之理?学生这就上表,请求圣上托以赈灾之任。”

“不!”杨元芷眼中忽然射出光华,“此事当由老臣执笔上奏,皇上断无不准之理。”

杨元芷是前朝的状元,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将一篇奏表写得严丝合缝、花团锦簇,当即递了上去。

郑荣回府之后尚未吃完午餐,便有太监过来传旨,不仅将赈济河南之事全权托付,还令河南军政官员均受幽燕王节制,更赐尚方宝剑授予临机专断职权,恩荣之盛,虽然皇弟藩王,也是有汉以来闻所未闻的。对于奉旨赈济河南之事,钟离匡倒是深以为然,按他的看法——虽然有树大招风之嫌,但近可以奉旨即刻出京、中能够以皇命震慑群小、远又掌握了更大的权利——所谓利三而弊一,实在是大有可为,因此也没在郑荣面前说什么怪话。

郑荣本就想早日离开京城这一是非之地,如今得了圣旨更是名正言顺,当即命令随从军士整理细软,准备启程。

另外,杨元芷那边的准备也异乎寻常地迅速。这倒不是完全没有由来。首先是皇帝亲自下旨交办的事项,如果还在那里拖拉扯皮,一不小心就会犯上抗旨的大罪。其次是有老丞相居中指挥,将一桩桩差事分割得条缕明细,不会有互为掣肘的麻烦。再次则是户部尚书叶源璐、工部尚书鲁贾都算是郑昌一系的,据宫里传来的消息称幽燕王支持皇长子继位,那户、工二部当然没有阻挠的理由。兵部老尚书傅夔,原是郑荣领兵时候的上司,后来又是平级将领,最后成了下属,与郑荣的渊源非同寻常,自然是有求必应。甚至皇次子掌握的几部,也都寻思着讨好幽燕王,乘此机会做最后拉拢的努力,拉下脸来同户部、工部配合。如此,朝廷上下出现了百年未见的齐心一致的景象。等到郑荣府上准备妥当,杨元芷也已亲自押送赈济物资,前来幽燕王府上交接。

郑荣听人报称杨丞相亲自来府上办理交接事宜,既感到吃惊,又感到惊讶,慌忙整理好衣冠,迎出门去,老远就开始招呼:“区区交接俗务,竟敢烦劳老丞相屈尊,学生真是诚惶诚恐。”

杨元芷也抱拳作揖,异常客气地说道:“此事乃圣上亲自交代的,老朽再怎么昏聩,也不至于迁延拖沓啊!”

两人寒暄着互相让进了王府。因谈的并非什么机密事宜,也就在正堂端坐、品茗、畅谈了。大抵是户部测算下来,接济灾民需要用白银一百万两,但户部目前能拨出的银子不过十二三万两,连同河南及周边各州调拨义仓、平仓的粮食作价,有约七十万两,仍有三十万左右的缺口。目下只有等江南漕运输送的钱粮抵达京城洛阳方能填补,但需等待至少半个月。郑荣则表示可以即刻启程,幽燕道同河南道交界,军屯连年丰收,粮草、腊肉等足够十万精兵十年之用,临时划拨出来供应河南是十分方便的。杨元芷当然知道郑荣宁可拿出一些钱粮出来,也要尽快离开洛阳的用心,当即随声附和,说了些空洞的赞扬言辞,便请郑荣去清点物资。

大汉沿用前朝赈灾体系,设立义仓和平仓赈济灾民。各地义仓由朝廷直接管理,每年均由户部拨款买入新粮,淘汰陈粮,保持仓储饱满,遇旱、涝、蝗等重灾再开仓放粮,保证灾民能半饥半饱支撑到下季粮收。平仓由各州州牧管理,遇丰年米贱则高价收购,遇到灾年米贵则低价出售,用以平抑米价;遇大灾之年义仓粮食不足赈灾,则必须有户部指令,方能无偿放赈,以防官员贪污。两套仓储制度互为弥补、互相约束,本是一套极好的制度,怎奈前朝吏治腐败不堪,朝中官员同封疆大吏同谋贪污,导致两仓空有其名而无其实。直至旱涝连年,无力赈济,激起数州民变,太祖高皇帝趁机起义,顿时天下响应,这才有了今日之大汉。

也正因此,太祖对两仓极为重视,曾有地方官吏伙同户部官员贪污户部购粮款项,致使义仓亏空一案,太祖便亲自审理又主持清理全国仓储,经过一番梳理判决竟凌迟、腰斩、弃市、赐死官员百余人,其余充军、流放、革职者不计其数,至此天下赈灾仓储方能大治。故自太祖之后,凡是皇帝要整肃朝中官员,则必从义仓起,整顿地方官员则必自平仓始,这才保证大汉两百年来每逢灾害总能及时赈济,未有大的民变。只是先帝同当今皇上对官员极为宽容,三十年未曾清点义平两仓,两仓运营已然是打了折扣。

对此,作为百官之首的杨元芷心知肚明,故在拟旨由幽燕王郑荣统辖两仓放赈事宜之外,又特地从户部拨出现银十余万两,以便仓储不足时可向富户购粮赈灾。不过这点毕竟牵涉外朝官员的脸面,就算皇帝偶尔问起也要稍加掩饰,谏言整顿也需小心暗示,不可同外藩道也。

郑荣一时半刻也想不到这些细枝末节,只觉得杨丞相考虑周到,暗下决心定要将这桩差事办好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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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中国古代早期,皇帝通常并不亲政,而是将政务委托于宰相,使得皇权和相权相互对抗统一。一般而言皇帝能力较差但能继承,而宰相能力较强却是流官,但是皇帝拥有任命宰相的权力,因此相权逐步被皇权吞噬。这是中国历史演变的主要趋势之一。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07 赤地千里

一切既已妥当,洛阳自无逗留之理。郑荣将从幽燕带来的五百人分为三队——前队二百人开道,中队二百人押运,后队一百人殿后——迤逦重出洛阳东门,终于结束了短短两日的京城之旅。

从幽燕进京可以凭借黄河水运之利顺流而下,而从中原返回幽燕就只能依靠双腿了。十几万两白银,净重就有一万多斤,户部押银车每辆载重三百斤,也装满了足足三十多辆。若是按户部押银的惯例,白昼启程、夜间休息,作息装卸之间均要校对,为保证晚上能够留宿相对安全的朝廷驿站,每天宁可少走也不愿多走,这样下来,一天最多行进五十里路。

而郑荣的队伍,又岂是朝廷那些寻常差役可比?

郑荣来京前,曾有密报突厥大帐就在广阳北方不远,于是郑荣点起两千精锐,循密报方向寻找,虽在北方六百里寻到突厥大帐,但不知因何已被扑灭,只留下一片废墟。郑荣觉得诡异,当即下令班师,又马不停蹄地一路飞奔回广阳城,两天一夜之间疾行一千二百里,未曾折损一员将士。便是由这等精兵组成的队伍,一不怕强盗流寇,可以昼伏夜出,躲避酷暑;二不起非分之心,更无作奸犯科之例;三不知疲惫困倦,有令则行,有禁则止。因此每日至少能走两百里地,走了三四天,便已经是河南道邓州南阳县境内了。

河南旱情果然十分严重,河南邓州素是丰饶富庶之地,一眼望去本应是碧波万顷的良田,如今只剩下稀稀拉拉的野草耷拉着脑袋,病怏怏地插在泥土的缝隙之中。一阵狂风扫过,地上扬起一片浮尘,让人忍不住地咳嗽。

郑荣见了不住地摇头,拿着马鞭的右手在额头上搭个凉棚,极目望去,在风沙烈日之中远远望见一座小村,便用马鞭一指,命令道:“进村看看。”随即人动、马嘶、轮转,不长不短的队伍,井然有序地沿着笔直的官道向前挺进。

俗语道:望山跑死马。郑荣随手一指的村庄,竟让队伍走了有两个时辰方至。环顾村庄,却未见丝毫生气,莫说是人了,就连鸡鸣犬吠都不可闻。不善骑马,坐在车中的钟离匡觉得诡异,便招呼身边的卫士:“带四五个人,去村子里看看。”

郑荣听了,把手一抬,道:“且慢,容本王亲自去看。”说罢便翻身下马,在八九个精干近侍的护卫之下,朝村中慢慢走去。钟离匡见了,连忙穿上鞋子,努力赶两步,跟在郑荣身后。

进了村子,这才发现这村子比从外面所见更加萧条。黄土坯成的土墙因缺乏修整而布满了裂纹,似乎随时便要倒塌;窗纸久未更换,在风沙的摧残下只余下片片纸条,挂在窗楹上荡荡悠悠;瓦片也残缺不全,即使是夕阳无力的光芒,也能轻易射穿屋顶,只是干旱已久不必担心下雨漏水。

郑荣眼见这派破败景色,同京城洛阳之繁华一比,简直让人难以相信两处竟同顶着大汉一片苍天。郑荣暗暗叹气,刚要吩咐手下找个村民过来,却不知从那条小巷中闪出个人,挡在众人面前,开口就问:“你们是什么人?”

郑荣见那人约二十岁光景,五短身材,肤色黝黑,脸上虽有些消瘦与浮肿,但眼中却射出一股英气。“是条汉子”,郑荣心中默想,反问道:“这是何处?你又是什么人?”

那黑短汉子毫无城府,忘了是自己先问,顺着郑荣的话答道:“此地叫赵家埭,村里人十有八九都姓赵,叫赵黑子的就是我了。”

“哈哈,那黑小哥拦住我等的去路,不知有何贵干?”郑荣听了这个淳朴的名字,心下的欢喜又多了一分。

“不干什么,只是告诉你们一声,就算你们抓了人,地也不卖!”

郑荣心下疑惑,便道:“黑小哥怕是认错人了吧,我等不是来买地的。”

赵黑子咧嘴一笑,说:“你们骗不了我,瞧你们一个个衣冠齐整、人高马大,一看就是那赵举人请来的救兵。不过请你们回去告诉姓赵的,村里的地他也占了十之六七,该知足了。村里人这几亩薄田,是留着保命的,就是饿死了,也一分也不卖!”

郑荣是个极为聪明的人,赵黑子三言两语之间便猜了个大概,说道:“不瞒小哥,我等乃是……”钟离匡闪在郑荣身前,抢先说道:“我等是从京城来要去幽燕道换防的官兵,今日不过是路过宝地。”郑荣眼珠一转,登时明白了钟离匡的用意,也就顺着说:“不错,正是去幽燕缴付军饷的。听小哥说话,可是有地方豪绅欺压良善,借着旱灾强行兼并土地?我等都是穷苦出身的兵丁,正要帮你们出头!”

赵黑子听了,惊喜得倒吸一口气,脸上随即又浮上失望,说道:“你们外来的和尚,哪会念本地的经啊!赵举人什么来历,你们几个苦当兵的,又能有什么用?”

郑荣笑着摇摇头说:“小哥说得有理,只是我等还相信天下尚有公理二字。不知村内可有宿老,能与我等一谈?”

赵黑子听了好像久旱逢甘霖一般,忙说:“有的,有的,请兵爷随我来。”说罢,就几乎是小跑着将郑荣一行带到村子深处一间小屋里。

郑荣领着八九个人进了屋子。此时太阳已经落山,屋里一团漆黑,郑荣瞪大了眼睛,也只能隐约间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在屋里晃悠。赵黑子扯着嗓子喊了声:“老爷子,来贵客了!”几乎把这间简陋的房子喊倒了。

“小兔崽子,太阳都落山了,还乱喊什么?”从那身影处传出苍老的声音。随着一点豆大的火焰点起,照出一张刻满深深浅浅、长长短短皱纹的老脸。那老者说道:“小老儿不过多活了两年,认识几个字,平时说话还算有点儿道理,因此承蒙村里老幼信任,叫我声‘老爷子’。还不知这几位贵客是从哪里来啊?”

赵黑子抢在郑荣身前,将之前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没想到赵老爷子叹了口气,用苍老的声音说道:“这几位兵爷的好心,小老儿替全村百姓心领了,可还是要劝诸位别趟这淌浑水。”

“老人家这是何意?”按钟离匡想,有人帮忙出头,村里宿老高兴还来不及,怎会谢绝好意,便冷冷问了一句。

“唉……”老人的叹息颤颤巍巍,显得极为苍凉,让人闻之心动,“各位官爷有所不知,那赵举人是十里八乡缙绅的领袖,兄长又是河南刺史,我们村的地都被他买光了,村里打了多少官司,又有什么用?”

钟离匡愣了一下,对郑荣耳语道:“啧啧,没想到是河南刺史赵抚德的弟弟,那赵抚德一家累世为官,朝野上下根深蒂固,恐怕不能轻动。王爷这次节制河南事务,正好可拿这位赵举人开刀,不过不可仓促莽撞,还要从长计议、小心行事。”

郑荣点点头,又对老者说道:“老人家请放心,这淌浑水我是趟定了,不过不是今日。”郑荣顿了顿,又询问道,“贵宝地可有供住宿之处?”

老人只想是眼前这位官军年轻气盛,听了赵举人的名头,又不愿认怂,只想今天住了一晚,明日便离开,也就指点道:“此处是穷乡僻壤,没有什么驿站客店,倒是村北两里地有个破庙。我们赵家埭穷归穷,但没有盗贼,凑合一宿还是可以的。”

破庙乃是前朝的遗物,经过几百年风吹雨打,如今只剩下一间正殿。不过看正殿的形制,当年繁华之时,恐怕也是一处香火鼎盛的大寺庙。郑荣手下五百兵丁将装载了十几万两白银的银车整齐地排在殿门外的广场上,留四百军士围着这三十辆银车露宿。郑荣则带一百卫士进正殿过夜。

正殿果然极大,前方供台上空余三个基座,也不知当初供奉的是元始天尊、灵宝天尊和道德天尊的道教三清,还是释迦牟尼佛、阿弥陀佛和药师佛的横三世佛。大殿地面本由极大块的青石铺就,不过似乎被用于其它工程而被挪走了大半,眼下除了大殿一角外,别处均是黄土。地上挺立着六根经历了数百年春秋依然岿然不动的巨柱,须有两人方能合抱的巨柱子尽职地托着宽广的穹顶,只是穹顶却已不争气地坍了半边。整座殿内破败不堪,四周杂乱地堆着柴草垃圾,散发出阵阵腐败味道。

郑荣借着月光将大殿上下看了个遍,这才询问身边的钟离匡道:“不想一个平平无奇的小村,竟有这样一座宏伟寺观,不知是何来历?”

钟离匡捻着胡须,答道:“前朝皇帝无不笃信佛教,每州每县都大兴土木建造寺院,待僧侣为上宾,视百姓为草芥。我朝太祖高皇帝建国以后即大抑佛教,及至武帝为征伐北狄,强征寺庙财产,遣散僧众,佛教从此一蹶不振,史称圣武灭佛。想必这间寺庙正因地处偏僻,故幸免于难,否则非被夷为平地,即被挪作他用。”

郑荣听了,不住地点头,夸赞道:“先生果然博学,未见于史书之事依然能从常理推测,这份胆识本王实在是佩服。”

两人正在交谈,却听见大殿一角响起骚动,即有侍卫来报:“有刺客!”郑荣低头想想,自己刚来河南不到半日,行踪尚未暴露,身边武士如云,即便真有刺客也断不会在此时此刻下手,想必是虚惊一场,因此便命令道:“不必惊慌,容本王亲自查看。”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08 螟蛉义子秋仪之

郑荣不以为然,手下侍卫却不敢有丝毫懈怠,挺身执刀护在郑荣身侧。早有侍卫单膝跪地禀报道:“小的打地铺时,见柴草之中有人埋伏,几番呼唤不出,唯恐是刺客,还请王爷定夺。”

郑荣点点头,带着半分愠怒道:“杯弓蛇影,说不定只是小猫小狗之类。来,将柴草搬开不就看清楚了?”

左右得了命令,便收刀回鞘,撸起袖子,就来搬草。只三两下的功夫,柴草便被搬走大半,果见一条精瘦的小白狗,呲着尖利乳牙,喉底低沉吼叫,瞪着一双杏核般的眼睛,似乎充满了敌意。众军士看了好笑,却佩服这畜生以小搏大的气势,便有人拿了火把,要将它赶走了事。不想那狗却丝毫没有退意,似在守护些什么,又见那狗身后的草堆竟又耸了几下。幽燕王的安危不是小事,于是军士不由分说地蹬开小狗,接着清理余下的柴草。军士们几乎将草堆搬空,这才看清,墙角蜷缩着的一名少年。

郑荣远远望见了,也不知这少年是死是活,叫声“且慢”,走上前来便俯下身去伸手便去探少年的鼻息。还没探出个所以然,那少年突然抬手,举着巴掌就往郑荣手腕上打。这手来得极快,郑荣躲闪不及,手腕关节被打个正着,倒也有些疼痛。身边侍卫见堂堂幽燕王竟被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崽子打了,无不气势汹汹地就要上来抓。没想到郑荣却不以为意,摆手阻止了一干侍卫,反倒面带笑容地对那少年说:“原来尚有气息,倒还是在下失礼了。”

少年缩得紧紧的身子略有松弛,扭头瞥了郑荣一眼,见他面善,撅着嘴道:“你们是什么人,弄出这么大动静,来搅我睡觉。”

郑荣见少年颇有些胆色,便回答道:“哈哈,我等是去幽燕道押解粮草的官兵,贪了几步行程,错过了驿站,就想在此破庙住宿一晚。”

“哼,此处乃是我家,岂容你们随便住宿。”少年边说,便一骨碌站起身来,随意地用衣服下摆擦擦脸上尘垢,又拍去身上挂着的丝丝柴草,不卑不亢地站在郑荣及数十个侍卫面前。

郑荣反绑双手,细细打量这位少年,只见他约十二三岁光景,生的天庭饱满、面圆口方、浓眉大眼、唇红齿白,倒是一副极好的面相,心里很是喜欢,便打趣道:“此处荒庙并无主人,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等乃圣上兵马,自可在此中住宿。”

被赶到一边的小白狗听见主人说话,慌忙摇着尾巴,钻进少年怀中,睁着眼睛听少年努嘴说道:“所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也是圣上子民,此庙也可是我家。更何况,先来后到,乃是不言而喻的规矩,你等私进我宅,搅我休息,难道还有理了吗?”

“好厉害一张嘴啊!”郑荣心中暗揣,却反唇相讥道:“少年此言差矣。寺庙之主乃是释迦佛祖,然而我朝圣祖武皇帝一声令下,天下伽蓝隳颓,这又哪有先来后到的道理了?”

少年被郑荣说得哑然无语,红着脸想了半天,还没想出对答之语,却听郑荣笑道:“这是在下强词夺理。不过在下方闻少年语出不凡,十分佩服,还请教令尊何在?”

少年充满自信的脸上刹那间蒙上了一层阴影,咬咬牙回答道:“尊父在我出生之前,便于突厥交锋之时为国捐躯,迩来也有十二年了。”

郑荣听着少年带着哭腔的陈述,一股巨大的悲恸涌上心间:自己防御北边十二年,赚得无尽名声,可那些献出宝贵生命的小卒,又有谁记得他们的名讳呢?郑荣定了定神,道:“在下言语无状,还望少年恕罪。敢问尊姓大名?”

那少年一语不发,随手捡了一根枯枝,找片泥地,蹲着身子写了三个大字。郑荣拿过侍卫手上的火炬,抵近地面细加分辨,乃是三个大字,心中默念:“秋仪之,秋仪之,若功成名就,自有百官来仪!”郑荣眯眼凝视这笔划甚是稚嫩,倒也四平八稳的字迹,突然有所觉悟道:“令尊秋丰,乃是幽燕王府近身侍卫,十五年前同突厥交锋之时,为保护主将,不幸为流矢所中,慷慨殉国……”郑荣正说间,一阵狂风吹来,贯穿整座大殿,绕着梁柱往来激荡,夹杂无数尘埃,将众人笼罩在内。

少年似被风沙眯了眼,眼眶泛红,抬头看着这位仪表堂堂的中年人,问道:“你……你怎会知道?”

郑荣鼻腔之中仿佛泛起血腥味,正色道:“不瞒少年,本王正是幽燕王郑荣!”

父亲因保护幽燕王而死,而幽燕王抵御突厥保护全国百姓,这是秋仪之生平最得意的事,如今有人声称自己便是郑荣,却让他不敢相信,咬着牙问道:“你休要诓我!”

“如有半句假话,愿天诛地灭,死于刀剑之下!”郑荣边说,边解下腰间玉佩,递给少年。

这玉佩是当初郑荣主动就藩幽燕之时,先帝亲手赐予的贴身之物,说是幽燕王的信物并无夸张。但秋仪之哪知道这番来历,只觉得此人说话极为恳切,摩挲着手中温润异常的美玉,心中已十分肯定就是大名鼎鼎的幽燕王郑荣无疑。这下却真吓住了秋仪之,恍然不知所为,只能将手中的玉佩递还给郑荣。

郑荣却将秋仪之拿着玉佩的手推回,直视仪之双眼,问道:“不知令堂今在何处,本王有一大事需同令堂商量。”

一提起母亲,秋仪之双眼再也容不下泪水,顿时嚎啕大哭起来,哭声中隐约听见“妈妈也死了”,十分凄惨。郑荣悠然长叹一声,将仪之揽在怀中,在他耳边低语道:“仪之莫哭,且慢慢道来。”一边扭头吩咐手下军士埋锅造饭,要同秋仪之边吃边谈。

秋仪之显然是多日没吃什么正经饭食,不过是行军临时做的一些粗食他也吃得狼吞虎咽,于是一张嘴边哭、边吃、边讲,总算把事情本末讲得差不多。原来秋仪之母亲正是本地大豪赵举人赵抚义的妹妹,秋丰战死沙场消息传到后虽然悲痛,但念有遗腹子必须扶养,又是大户人家自己颇有几顷良田的嫁妆,倒也足够养育儿子。可是年前,兄长赵抚义不知耍了什么心眼将孤儿寡母手中的田地骗到手,随即将母子二人赶出赵宅。二人无处可归,又因赵举人素行不端,母子二人身为赵府中人,村中无人肯帮助,只好在此破庙住下。旬月之间,仪之母亲骤感风寒,因无钱医治,未能支撑多久便撒手人寰。幸得族中有长老主持,将赵氏入土为安,却以秋仪之并非赵氏族人为由不肯接济,恰又逢天灾,就食不易,仪之无奈只好返回破庙,过起拾荒乞讨、孤苦伶仃的生活,唯有一条捡来的小狗为伴。

秋仪之这番遭遇让郑荣心中亦为之凄苦,长吁不已,突然又站了起来,道:“仪之你先跪下。”

这句话来得毫无征兆,秋仪之倒也听得清楚,却并不想跪。然而见幽燕王说得不容质疑,眼神又极为坚定,只好放下碗筷,在地上笔直地跪下。

郑荣清了清嗓子说道:“秋仪之,你父母双亡皆因本王而起。今日天地为证,本王为报令尊救命之恩,将认你为螟蛉之子,不知意下如何?”

秋仪之尚无反映,身边的钟离匡听了却大吃一惊,连忙甩下餐具,在郑荣耳边说道:“王爷已有了三位王子,今日见仪之欢喜自领去扶养便罢,又何须认什么义子呢?”

郑荣只淡淡说了声:“本王心意已决,先生无需多言。”双眼依旧直盯着跪在地上的秋仪之。

秋仪之沉思片刻,又对着郑荣深深一拜,直起身子,说道:“难得王爷垂青,然而秋家仅剩仪之一点血脉,如何敢高攀?”

郑荣听了,心中更加高兴,便对仪之说道:“此螟蛉之说同过继不同,无须更名改姓,只要每日尊称一句义父,待本王百年之后,入土为安,守孝三年便可。”

秋仪之思量一下,口中高呼:“义父在上,仪之有礼了!”说罢便拜了三拜。

郑荣连忙点头,双手将仪之扶起,牵到一边同麾下将士宣布认其为义子,今后同其他三位王子一视同仁;又唤来随军的裁缝匠人,叫他们看着秋仪之的身材大小,拆分自己衣服,为他连夜赶制新衣。就连那条小白狗也被扔了一条烤得香脆的兔腿,在一边大快朵颐。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09 好大一座宅院

翌日一早,郑荣便让亲信请来赵老爷子和赵黑子,连同三十几辆银车一起去赵举人宅子上讨说法。

河北为朝廷养马之地,仪之倒也粗通御术,于是郑荣让左右牵来一匹半大的骏马同仪之并骥而行,一路说说笑笑。秋仪之自小未曾有过父亲,母亲赵氏对其管教甚严,每年田上收的租庸除去必须的开销,都用来交私塾学费,赵氏本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理,也经常检查仪之的作业。仪之知道母亲苦心,虽对老学究教的那套没什么兴趣,却也已将圣人经书学了个通达。加之秋仪之生性聪颖,又不懂世俗礼教的顾忌,一路上妙语连出,将郑荣逗得心花怒放。

走了不多功夫,秋仪之忽然打断交谈,挺身抬手一指,对身后的郑荣说道:“那里就是舅舅家了。”

郑荣循着手指的方向远远望见好大一间宅院,别的不说,光一边围墙就有两三里长,足可见其主人巨富。

又走了一会儿,方到赵宅门口。昨夜钟离匡已同郑荣商量过了:赵抚义强占村中田产之事查无实据,即便查明,也不过是令其退还田产而已,动不了根基;又想必赵抚义家中巨富,行事又如此嚣张,必有言行僭越之处,到时候寻几个岔子小题大做,定个大不敬的罪名,方能好好整治。

因此,将将能够看清,钟离匡便早已眯着一双近视眼上下打量。赵宅上下之繁华,仅从墙外所见便不止一斑。那围墙高有丈许,同本地民居皆以黄泥坯制不同,而均由泥砖垒成,砖头之间皆用石灰抹平,又涂抹一层红漆,显得庄重肃穆。墙上连绵有树枝跃出,尽是些松、柏、樟、杏之类的高大乔木,目测上去少说也有七八丈高度、两三百年的树龄了。墙上朝南开了一扇丈八见方的朱漆大门,门上二十五颗大钉虽然数量未曾违制,却大得夸张,竟有婴儿脑袋大小,在风沙之中依然熠熠生辉,想必如不是纯金打造,至少也是镀金的。门口两尊石狮子更是巨大无比,足有一人多高,然而无论狮子造型还是胸前的铜铃数目都合着举人的礼制,并无僭越之处。

钟离匡整个检视了一番,没寻到纰漏,便对郑荣轻声耳语道:“这赵举人倒还算是精明,不曾犯得一条明令。”

郑荣生平最恨这些压榨百姓、谄媚官府之辈,忍着性子点点头,又坐在马上低头对秋仪之说道:“你带赵老爷子和赵黑子一同去叫门,不过莫透露本王的身份。”

秋仪之是个聪明孺子,虽然不知郑荣的用意,倒也清楚其中必有玄机,于是下马依着郑荣的话去叫门。

赵黑子性如烈火,刚到门口伸手就抢在两人前面拿着门环往上不停地敲。敲了该有五六下,大门便隙开一条缝,里面探出一个尖削的脑袋。赵黑子认得是赵府的门子,大声说:“村里赵老爷子要见你们老爷!”那门子话也不说,直接将大门一关,让赵黑子吃了个硬钉子。

黑子忿怒,也不用门环,朝着木门便是拳打脚踢,直打到手脚发麻,府门这才又开启。黑子刚要咒骂,秋仪之却抢先说道:“认得我吗?我要同我舅舅评理!”

秋仪之是赵府小姐的儿子,又在赵府内住过几年,府内下人当然认识,愣了一下,恬着脸骂道:“哪个认识你这小野种?”说罢,又“砰”地一声将大门紧闭。

秋仪之几乎被他骂哭出来,强忍着眼泪,从墙头挖出一块泥砖,交给赵黑子。赵黑子心领神会,手拿砖头就朝着门上拼命地拍,把好端端一扇木头门砸得坑坑洼洼。

砸不了几下,赵府大门忽然洞开,黑子抬眼一望,只见赵府管家站在影壁之前,反背着双手冲着这一老一少一幼三人破口大骂。那管家是山西人,语速甚快让三人都不能听得清楚,三人只觉得管家左脸上一颗大痣上下翻腾,甚是热闹。管家骂了一阵,觉得无趣,啐了口唾沫,抬手一招,从影壁之后跳出十几个长短不一的汉子,个个手拿哨棒,呼喊着就要来打。赵黑子虽面无惧色,身后一对黄童白叟却被这阵势吓住了,仪之口中忙叫声“噜噜”,身后的小白犬便蹿上前来,朝着凶神恶煞般的庄丁狂吠。

仪之三人几次三番叫门,郑荣在后都看得清楚,见赵府将要行凶,急令手下勇士前去制止。昨夜郑荣已同麾下宣布,螟蛉秋仪之为义子并同另三位王子一视同仁,今日就见王子将要被打,兵丁武士个个义愤填膺,几步就冲了上去。赵府家丁平常横行乡里尚且欺软怕硬,面对百战余生的将士便似小鸡一样没有丝毫还手之力,三两下就被缴了械,一个个都被强按在地上。

这时郑荣才挎着马缓缓进门,看着被两个虎背熊腰的将士捏成一团的赵府管家说道:“在下乃是路过贵地要去幽燕押解粮草的军官,同你家小少爷有缘,现已认为螟蛉子,特来此地攀亲。”

管家虽然看不见郑荣的相貌,但听他说话很是得体,心中有些疑惑,却毕竟有几分骨气,想起“输人不输阵”的俚语,冲着地面骂道:“什么小少爷?不过是个死军汉留下的野种,今也脱不了军汉的死性,居然又认了个死军汉做义父,真实死性不改……”

一连四个“死”字,骂得郑荣火起,冷冷对麾下说道:“掌嘴,给我着实打。”三四个武士唱声诺,将管家提起。管家见马上这名军官身穿金线雕花团龙大红战袍,头戴猩红逍遥巾,一双凤目炯炯有神、两道剑眉刺穿苍穹、三缕长须随风飘动,好似天神下凡一样,顿时消了气焰。还未等他猜测来者身份,左右武士就已解开他腰间的牛皮带,抓成一股,往他面颊上拼命地抽。管家叫不得痛,只好咬紧牙关勉强承受,不一会就已被打得血流不止、面目全非了。

郑荣看也不看,对下属吩咐道:“尔等押银车进府,派两百人看守,其余三百人随我去见见这位赵举人。”说着,催马绕开影壁,就往赵府深处走。

影壁之后就是一座大园林。中心一座水潭,比丞相杨元芷家的还要大上几倍,潭中遍植荷花,花下锦鳞游泳。围着水潭便是亭台楼阁、假山花木,俱用碎石小路连接,可谓疏落怡然,一步一景。郑荣久闻江南园林之秀甲于天下,却无缘得见,今日在赵府中所见恐怕也不遑多让,更何况要将其建在北地干旱之处,其用心用力比之江南又强了几倍。

秋仪之在赵府中长大,虽然母亲生前绝不允许他四处游晃,但府中格局还是知道一些的,就凭着记忆指点郑荣径朝赵府正堂走去。拐过几座假山,一座厅堂出现在郑荣眼前,堂前匾额上写着“凝和堂”三个大字,圆润隽永,应是名家手笔。厅堂建筑倒算不得大,建造却极为精美,木石砖瓦、斗拱飞檐、彩绘浮吊无不精巧浮华。

郑荣刚要下马进堂,却见不远处有百余人手拿木棍铁棒,气焰熏天朝这边赶,索性在马上坐稳,静等他们上前。那边领头的正是赵抚义。赵抚义昨日吟风弄月歇息得甚晚,刚才还同小妾睡着,却接连有家丁来报说:赵家埭几个人不知从哪里找了些当兵的把管家打了,正往正堂里走。赵抚义立刻火起,简单穿戴一番,便点起百余个家丁,朝凝和堂杀来。赵抚义远远看见堂前果然有一队官兵,带头的居然骑着马就走进园林,也不知踏坏了多少苍苔,更加愤怒。便加紧几步走近一看,只见那骑马的军官眉目庄重,不知底细,反倒客气了几分,拱拱手说道:“不知阁下高姓大名?何故闯我庭院,打我庄客?”

郑荣听他语气并非穷凶极恶之辈,便卖他几分面子,下马扯个谎:“在下姓名不值一提,是自京城洛阳往幽燕押解粮草的,暂充百户一职……”

“哈哈哈,小小一个百户,也敢如此放肆!”赵抚义立刻打断了郑荣的话。按照大汉官制,军中授予品级的最低也是千总,百户及以下什长都在其下。赵抚义虽然中不了进士,但凭举人的功名,上下活动,当个七品县官还是不成问题的,加之家中巨富又结交了地方不少官员,哪里会把一个不入流的小军官放在眼里?挥手招来身后的家丁,道:“给我抓住了往死里打!”

郑荣马后的赵黑子吃过赵举人家打手的亏,见他们一拥而上唯恐那位官军因管了自己的闲事而被打,连忙闪在郑荣身前,手里拿着那块还是在门外捡来的泥砖,就要做困兽之斗。黑子固然担心郑荣安危,但担心的却绝不止他一人,身后三百兵丁早已冲杀出去,三两下就将赵府的打手们统统制服,只留下赵抚义一个人垂着手呆呆地站在凝和堂前。

郑荣带着胜利者的微笑,彬彬有礼地对赵抚义说道:“孝廉公,既已至此,为何不请我等堂上一叙?”

赵抚义脸上抽搐着发出模糊的声响:“请,请……”

几人按宾主落座,幕僚钟离匡坐在郑荣下手,义子秋仪之则站在郑荣身后。赵抚义只是吩咐侍女沏茶,便似经霜的白菜一般有气无力地坐在主人位置上。郑荣举起茶盏,吹开几片茶叶,抿了一口细细品啜,果然是极品雨前。正回味间,有军士跑上堂来在郑荣耳边轻声道:“赵府上有几个家丁翻墙跑了,似是去报信的。”

郑荣似没听到一般,又抿口茶,说道:“由他们去吧。”

一盏茶没喝完,军士便来报告,说当地南阳县令领着三班衙役前来拿人。县衙差役本同豪富家丁无异,所能依仗的只是手中官刀而已,然而这用以缉盗的官刀,又岂能是上阵杀敌用精钢朴刀的对手?转眼间,南阳县令便已是凝和堂上坐客了。

郑荣更加得意,对县令说道:“赵孝廉家中茗茶极佳,县公不如安坐共品?”又扭头对瘫在堂上的赵抚义说道,“在下偶遇名茶,情不自禁,一盏已经喝完,有劳孝廉公续杯。”

如此又喝了一盏茶,军士又来报告:“有邓州牧及都尉,领当地兵马五百余人过来抓人。”郑荣听了点点头,放下茶盏,从袖中掏出一样物件递给军士,说道:“凭此令箭,请郡守及都尉堂前饮茶。”

此令箭是大汉调动军马、指挥作战的信物,由宫中统一督造,各级各别均有定制。邓州牧是文官,不认得此物,都尉见了却大惊失色,同郡守商量道:“此令箭绝非假造,只是末将鼠目寸光,从未见过,唯知其级别比之河南节度使更高。持令之人不知来历,还要小心应付。”商量已定,令邓州军士皆在赵宅门外候命,军政两位官员则往凝和堂上看个究竟。

已在凝和堂上战战兢兢喝了一会儿茶的南阳县令见顶头上司来访,慌忙让开座位,行了一番礼仪之后,才在都尉下首坐好。三人交头接耳商量了一番,依旧看不出对面那军官的来头,扭头看看赵抚义,也是一样茫然,只好暂时安下心来喝茶。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10 我就问你服不服

时节已是夏末秋初,将近中午的阳光照射在凝和堂屋顶之上开始发热。赵府有下人用水车从堂前水潭之中汲了清水上来浇灌在屋顶之上,好似下了场及时雨,令屋内顿时清凉下来。在此炎炎烈日之下,耳中蛙鸣阵阵,身上凉意习习,口中又有佳茗伴随,此乐何极。不过赵抚义及河南地方的几位官员却没有这等闲情逸致,如坐针毡地看着堂外如珠帘般坠下的水滴,期盼还有救兵到来。

突然郑荣手下军士加快脚步跑来,压低声音同郑荣说道:“河南刺史赵抚德连同镇北将军领河南节度使吴延,带了三四千步卒,已将赵府上下团团围住。”

郑荣故意提高了声音,说:“原来是赵刺史同吴将军来了,来便来了,还带了五千兵马来,在下真是受宠若惊啊!”又对身后秋仪之说道,“你认不认得赵刺史这位大舅舅?”

因母亲同赵家抚德、抚义两位兄长不睦,素来没什么交往,但逢年过节还是见过几回的,仪之于是点点头,说道:“认得!”

郑荣也点了下头,将刚才的令箭交给仪之,吩咐让他连同昨夜赐给他的玉佩一道,去请这位河南刺史赵大人。

秋仪之听了郑荣的吩咐,扭头瞪了赵抚义一眼,身后跟着那条叫“噜噜”的白犬,飞也似的跑了出去。赵抚义许久没见过秋仪之,今日又换了身新衣服,只当是郑荣手下的小厮,也就没有理睬,反而趾高气扬地对郑荣说道:“你个小小百户,不入流的小官,哪里知道如今河南刺史赵大人乃是家兄。如今大兵压境,劝你还是速速磕头认错,定你个抢劫富户之罪,一刀砍了倒也爽快。若非如此,定然治你个谋反的大罪,到时候凌迟处死、株连九族、挫骨扬灰可就悔之晚矣了!”

郑荣如没听见一样,头也不抬,继续气定神闲地喝着他的茶。这让赵抚义愈加愤怒,暗下决心必要好好收拾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军官。

秋仪之一路飞奔向赵宅南门,却被告知说是河南刺史是从东门而来,便又急急忙忙朝东门跑去。一路上,原本内紧外松的军士个个抽刀出鞘,有的上墙了望、有的搬石堵门、有的草丛埋伏,纷纷做好了厮杀的准备。仪之加快脚步,穿越无数花木假山,这才跑到赵府东门。东门口,郑荣麾下一名头目正同门外之人交涉,两人谈话声调高亢,气氛十分紧张。仪之忙赶上前去,右手直挺挺举起令箭,高声喊道:“我要见河南刺史赵大人!”

两方人员见了,立刻噤声,让出一条通道让仪之通过。秋仪之见状,整理衣冠,调整呼吸,便从通道中走出赵宅。走不了几步,就看见几个文武官员围着一名肥胖官员点头哈腰,秋仪之认得这肥胖的便是自己的大舅舅,如今的河南刺史赵抚德,快步走上去,使劲挤进人群,站在赵抚德面前。

赵抚德一愣,只觉得眼前的小孩有几分面熟,正要细细打量,却见那小孩拿支令箭,笨拙地接下腰间玉佩,递了给他,口中念念有词:“请赵大人堂上说话!”

赵抚德心中暗想:哪里来的野孩子,对堂堂河南刺史、封疆大吏语气如此无礼,伸手就夺过令箭玉佩,端详起来。不看不要紧,看着看着脑门上就渗出了一层汗水。河南刺史是见过世面的,这支令箭格式大不相同,绝非节度使一级所有,哪怕统领禁军的前、后、左、右将军也未必能有,唯恐是车骑将军、骠骑将军一级的。这块玉佩更不可测,玉上雕刻的各式祥瑞隐隐间有皇家气象,又绝不只是公侯所能佩戴,即便说是圣上身边物品也毫不为过。赵抚德越想心中越乱,一个个列举朝中权贵:当下军务在身的皇亲国戚并不少见,然而爵位同军职都有这样高度的唯有幽燕王郑荣和岭南王郑华。近闻幽燕王进京面圣,进京可从水路,返回则必从陆路经过河南,自己身为刺史尚在烦心接驾事宜,难道这么快就到了?

“要真是幽燕王,那事情可就麻烦了!”赵抚德惴惴不安,也不敢同节度使吴延商量,想着法子对秋仪之试探道:“幽燕王可是只让下官一人晋见?”

秋仪之极不喜欢这位舅舅,来时就多长了一个心眼,不接话茬,冷冷地道:“义父就让你进去。”

“什么义父?”赵抚德心中的怀疑又增加了几分,想来只有亲眼所见才能分辨真伪,就转身对属下的军政官员嘱托几句,整理下仪表,便跟着仪之往赵府庭院里走。

赵抚德大腹便便,跟不上秋仪之轻快的脚步,走不了几步就跟丢了。所幸赵抚义的园林同他自己的没什么区别,干脆慢慢地走,也顺道整理下思绪。好不容易走进凝和堂,目光在堂内一扫,只见右边客座上一人旁若无人地品着茶,倒头就拜,口中高呼:“卑职不知幽燕王爷驾到,有失远迎,真是罪过罪过!”

郑荣不为所动,坐立不安了许久的三位官员倒大吃一惊,慌忙站起又慌忙跪下,口中不住地道歉请罪,尤其是邓州都尉武将出身,动作太猛,竟将好好一只青花茶碗打碎,茶水溅了自己一身。赵抚德匍匐在地,抬眼却看见弟弟赵抚义呆若木鸡地坐在位子一动不动,当即训斥道:“幽燕王在此,抚义为何不拜?”赵抚义这才“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郑荣也不让跪着的五人起身,自己则举着茶盏,缓缓坐到赵抚义刚让出的主座上。又指着旁边的座位对钟离匡说道:“先生请往这边坐。”钟离匡倒也不客气,便在辅位上坐定。秋仪之刚想同刚才一样站在郑荣身后,却被钟离匡一把扯住,让站在自己身边,轻声嘱咐道:“王爷就要发落官员,你要仔细听着。”

郑荣又喝口茶,对依旧跪着的赵抚德问话:“河南道各级官僚都到了吗?”

“回禀王爷,河南道共八州,现有五州州牧及七州都尉在门外候命。”赵抚德答道。

“知道了。”郑荣回答得似乎漫不经心,随口又吩咐属下,“快去请诸位大人上堂来相聚。”说罢又喝了口茶,这才让堂上跪着的人起身。不一会儿,除已在场的邓州刺史、节度使外的几州军政官员均已汇集堂前,分班站好,静等幽燕王说话。

郑荣扫视堂上,没有半句寒暄的话,直接把在凝和堂外等了许久的赵老爷子和赵黑子传了上来,让他们俩把赵抚义抢占民田的冤屈在河南道各级官员面前一一陈述。赵抚义虽然在南阳县乃至邓州以至整个河南道都是一方富豪,但论功名说到底也不过是个举人,依品级排序只能站在最后,如今听见赵家埭两个村民讲的均是事实,不由得汗流浃背。赵抚义仗着自己巨富又有兄长庇护,在南阳为非作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各州官员均有所耳闻,赵家埭一老一少两个村民的陈述倒也不在他们意料之外。

先是赵老爷子将历年来赵抚义侵吞民田的情节详细说明,赵黑子随后把赵抚义欺负百姓的事件痛加陈述。两人好不容易说完,郑荣大声喝道:“赵抚义!你平素抢占民田,殴打村民,横行乡里。如今居然趁火打劫,乘河南大旱压低地价,强购良田,正是逼良造反,理当罪加一等!”说着说着,忽然猛拍桌子,厉声说道:“你该当何罪,还不给我跪下?”

这“跪”同桌子颤动的声响一同传入赵抚义耳中,让他顿时一惊,膝盖吃不上力,倒头就跪,口中不能出一言。倒是兄长赵抚德出班来奏:“抚义侵占民田、欺辱村民一事查有实据,但未曾杀伤人命,故卑职以为可以令其无偿退回所占良田,向村民道歉,并赔偿医疗费用,以示惩戒。”

郑荣听了赵抚德这番避重就轻的说法,“嘿嘿”冷笑两声,说道:“本王到赵府上,赵抚义非但不曾礼遇,反而数次意图行凶。请问赵大人,这冒犯藩王之罪该当如何惩戒?”

赵抚德听了,想也不想就回答道:“王爷光顾赵家宅邸,本来是赵家数代以来绝无仅有的喜事,想必抚义也是万分欣喜。可是王爷为探察民情,白龙鱼服,就连卑职等也是刚刚知道王爷身份,又何况抚义区区一个举人。俗语道‘不知者,不为过’,因此,抚义冒犯藩王虽事实俱在,却始终是情有可原,现在又已惶恐不堪,故恳请王爷海涵,赦了他这条罪状。”

郑荣一笑道:“本王向以圣上为楷模,处处宽厚待人。故赵抚义虽然狂悖不堪,屡次冒犯本王,但本王均可赦免,然而有一事却恕无可恕。”说着唤秋仪之道,“仪之,昨日在破庙中同本王讲的,你在河南诸位官员面前,还敢再将一遍吗?”

秋仪之挺身而出:“当然敢!”滔滔不绝地就将赵抚义如何欺负他母子两人的劣迹一点不漏地讲了出来。

郑荣说声“好”,便让秋仪之照原样站好,对河南军政官员道:“这秋仪之来历不凡,其父对本王有救命之恩,昨日本王已将仪之认为螟蛉之子,如今更要为义子报一报这欺孤辱寡之仇,不知刺史大人有何见教?”

赵抚德心想不好,没想到这眼熟的孩子,居然是自己妹妹的儿子,是自己的亲外甥,如今更是被权倾天下的幽燕王认为义子,已是今非昔比。而抚义为谋妹妹产业,耍了见不得人手段,竟将亲妹逼死,这些破事自己本就知道,初一听闻就觉理亏,还曾劝过几句,但最后看在自己分得的一份田产面上,也就半遮半掩地过去了,没想到却在这节骨眼上东窗事发,这可是条坐死了的大罪。于是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分辨之辞来,脑子一热,壮了胆子争辩道:“幽燕王爷虽然督着幽燕一道的军政,然而此地乃是河南道,司法审判乃是本官的职权。卑职在此还要奉劝王爷一句,不要越权行事,免得陷于百官攻劾之境。”赵抚德任河南刺史之前,做过几任道御史,口齿伶俐且不说,在言官圈子里向来是颇有人脉的,若真要发动御史弹劾,倒也是不小的麻烦。

郑荣却不怕这些,随手解下腰间佩剑,当空一举,对文武官员喝道:“尔等可认得,这是什么!?”

当即有官员惊呼:“尚方宝剑!”这皇上钦赐,可先斩后奏的尚方宝剑一出,顿时震慑大堂,衣冠楚楚的官员忙不迭地跪了下去,行三叩九拜大礼,口中念念有词道:“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套大礼行罢,不少年纪大的官员已是晕头转向。赵抚德此刻却不能糊涂,长跪在地上道:“皇上钦赐的尚方宝剑斩得了四品以下官员,且可先斩后奏。但王爷是幽燕王,恐怕这尚方宝剑斩得了幽燕的官吏,却斩不了我河南的臣工!”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11 赈济灾民

赵抚德一而再,再而三的抢白挑衅,让郑荣胸中燃起业火,若放在十几年前,早已手刃了他,而今却多了几重城府,强压怒火,淡淡说道:“钟离先生,请出皇上圣旨及户部文书,念给赵刺史听听。”

钟离匡点了点头,从随身的包囊中取摸出一只明黄色的木函,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取出圣旨,当堂朗读了起来。

念罢,众官员又是一番三叩九拜、山呼万岁。郑荣这才斜眼看着赵抚德,问道:“请教河南道刺史赵大人,本王手中这柄尚方宝剑,可否斩得河南官员?”

赵抚德心中明白,幽燕王既有尚方宝剑,又管得了河南道军政,除他自己和节度使吴延以外,斩得了河南任何一位官员,自己亲弟弟赵抚义的性命已是无可挽回了。想到这里,赵抚德索性破罐破摔,也不跪着,站起身来指着郑荣就骂:“皇上赐王爷尚方宝剑是对王爷的信任,王爷用尚方宝剑杀人也是王爷的权力,何须过问卑职,真是多此一举,不过想要羞辱本官而已,恕卑职无法奉陪!”说罢,拱了拱手,扭头就朝凝和堂外走。

赵抚德走不了几步,就被在堂外候命的兵士半拖半抬地重新押进了堂。郑荣正色道:“赵大人所言不错,尚方宝剑斩不了四品以上官员,你堂堂三品的封疆大吏,本王当然杀不得你。但你徇私枉法、颠倒黑白、蔑视本王之罪,本王定会向圣上如实陈奏,到时自有刑部及有司衙门会审定尔之罪。”待左右遵令将赵抚德拖下堂去看管起来后,郑荣又对已是屁滚尿流的赵抚义说道:“你的罪过,本王方才已说了,你还有何遗言?”

赵抚义早已失魂落魄,哪里还张得了口,只等脑后一刀了。

没想到这时秋仪之却突然跑出,跪在郑荣面前。郑荣一惊,问道:“仪之,难不成你想替你这禽兽不如的舅舅求情吗?”

秋仪之拜了拜说道:“仪之自小没有父亲,母亲也去世了,两位舅舅便是至亲,于伦理纲常,仪之怎能不为之求情?”说着又拜了两拜,“还请义父法外开恩,饶了舅舅这条性命吧!”

郑荣听了,感慨万千,凝思了半刻,将秋仪之亲手扶起,高声对赵抚义说道:“你这无情无义的母舅,怎会有这么个有情有义的外甥?既然仪之求情,本王便格外宽恕。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本王今日就夺了你举人的功名,令你退还历年来兼并的土地,田产庄园悉数充公,赐你一亩三分良田,从此做个良民,自己谋生去吧!”

赵抚义听了,眼泪鼻涕流了一地,口中不知说着什么,只看他叩头如捣葱一般。

赵抚德也被架了下去,凝和堂中重新恢复了平静。郑荣喝口茶,对堂上肃立的官员说道:“方才圣旨及户部文书诸位大人也都听了,圣上派本王节制河南,乃是为了赈济当下的旱灾。然而我朝高宗仁皇帝曾有圣谕曰:‘十分天灾,中必有七分人祸’。这赵抚义为富不仁,身负功名不知为国分忧便罢,居然趁火打劫,侵占良民土地,可恨、可恶。如今本王主持河南赈灾大计,户部已拨下钱粮合白银七十万两,本王亦打算从幽燕输送钱粮三十余万。如此经各位大人之手,便有白银百万,诸位大人自可层层截留,中饱私囊,以身试法!”

河南各州官吏今日受了几番惊吓,哪还有贪赃枉法的胆子,个个拜倒在地,口呼:“不敢!”

郑荣在河南道没有官邸,主持赈灾又非一朝一夕之事,必须找个适宜地方主持大事。钟离匡建议在河南道刺史府或是赵抚义的宅子设立行署,这两处均是河南有名的地方,各项设施又十分完备,实在是办理这等重大事宜的好处所。然而郑荣却不想同赵氏两兄弟再有什么瓜葛,索性令人封了这两处建筑,更不会自己去用。出乎意料的是,郑荣隔天就从幽燕调了军中负责搭建军营帐篷的能工巧匠,短短几日之内就将同秋仪之初次见面的破庙修葺一新,成为藩王行辕主持赈济大事。

没几天,运送钱粮的车马便汇集南阳,往来办公的官员塞满了赵家埭黄土铺成的狭窄街道,让这个萧条平静的小村庄充斥着繁忙的气氛,政令从此间条条下达,赈济灾民的各项举措也逐一展开。

被郑荣参劾的赵抚德一被送京,即由中书省责成刑部主持审判。刑部大堂可不是寻常地方,两三番审讯便又问出了十几桩贪污案件,正需一一核实,没想到赵抚德却在天牢之中把自己衣裤扯成条状,自缢死了。消息传到南阳,秋仪之还为之伤心了两天。与此同时,中书省请了旨,从户部选了右侍郎李心儒任河南道刺史。李心儒是个有自知之明的老进士,虽说还算是有些政务能力,但在赈灾事宜上却始终以幽燕王马首是瞻。

河南的旱灾虽然比预想之中更严重一些,然而自从郑荣办了赵抚德、赵抚义两兄弟以后,河南吏治总算有所改善,贪墨之风也没有以前那么猖獗,户部拨出的七十万两赈济钱粮测算下来反而绰绰有余。

大事略定,郑荣也不愿终日呆在古庙之中,将钟离匡留下处理文书来往,自己则同秋仪之一道,带了赵黑子和三五个亲信侍卫,巡视河南各处。每到一地,除了谈古论今、饱览当地风物以外,便是探查当地放赈情况。

幽燕王名震天下,日前又在河南大出风头,已到了即便是微服出行仍旧掩饰不了身份的地步。于是就叫赵黑子带着秋仪之冒充灾民暗地里查访。赵黑子虽然木讷耿直,但对那些贪婪民脂民膏的官僚权贵深恶痛绝,郑荣一有命令便四下探访,不遗余力。同行的秋仪之虽是个小孩,又不通人情世故,难得却极其聪明,见有异常情况而自己不能判断的,总是将情态细细记下,再回去请教郑荣。

几次三番下来,让郑荣感慨不已——自己已然奉圣旨办了河南道最高长官刺史赵抚德,然而底下这些官员一见分发粮米有利可图,仍旧拿自己的功名前程做赌注,想尽办法从中盘剥。有虚报灾情骗取赈米的,有私降发放标准雁过拔毛的,有出售户部好米再购买陈米赚取差价的,还有派人冒充灾民循环排队领米偷梁换柱的,诚可谓绞尽脑汁、挖空心思。郑荣叹息之余,只能一再请出尚方宝剑,将这些不知廉耻的官员一一斩杀干净。

于是一路杀伐下去,已斩了二三十名各级官员,郑荣越想越不是办法,却始终无可奈何,所幸各项事宜也基本结束。

此时已是深秋,冬季也即将到来。

北方草原地广人稀,游牧民族不事耕种,惟靠逐水草放牧谋生。春天万物复苏、夏季草木繁茂、秋日结实累累,只有冬时天地萧瑟。于是,北方游牧民族常趁夏秋将兵马养得肥壮,好在冬天袭扰大汉北方边境,抢掠财物、人口、粮食、器皿,方好过冬。

汉初,北方鞑靼猖獗,太祖太宗两位皇帝与之结为兄弟之国,开放马市、输送岁币,虽鞑靼零星骚扰始终不绝,却保住了黄河富饶之地,能够放手一统四海并与民休息。经过太祖太宗近四十年的治世,大汉国力日隆,于是圣祖武皇帝举兵四十万,先后北伐五次,深入漠北千余里,数次攻灭鞑靼王庭,开创中华不世之功。此后鞑靼彻底降伏大汉,自愿内附为一藩邦,年年进贡、岁岁称臣。其后高宗、中宗几朝,大汉国力鼎盛,对北邦又能剿抚相继,北边始终平静安然。

然而中宗晚年失德,成宗继之却昏聩无道,大汉国力中衰,虽然鞑靼依旧无力南下侵略,草原之上却有突厥迅速崛起。突厥原是鞑靼属下小国,因受不了鞑靼奴役,在其单于王汗率领下以少数兵力突袭鞑靼王庭,将鞑靼彻底消灭,原鞑靼的百十来个属国悉数听命于突厥。成宗六年,突厥纠集本部及属国兵马共二十万,大举南侵。大汉北边未经战事七十余年,马放南山、刀枪入库,突厥骤然来袭,边将手足无措,旬月之间便失了河套。至此突厥日益坐大,已不可轻动。

宪宗昭皇帝励精图治,对内变法筹饷,对外整饬军备,开始同突厥不断拉锯,双方虽互有胜负,但大汉关内、山陕等道已是兵祸连绵、民不聊生。神宗十八年,漠北大旱寸草不生,突厥转头东进,消灭大汉属国渤海,开始威胁幽燕、河南两道,大汉遂以郑荣为幽燕道总督;二十五年,神宗皇帝崩,当今皇帝即位,即册立郑荣为第一藩王,统领幽燕军政。郑荣在幽燕王位上,同突厥争锋十余年,开拓疆土百余里,确保大汉海内承平,遂名扬天下。

如今,幽燕王郑荣虽然受命主持河南道赈灾大事,但首要任务仍在于镇守幽燕、防微杜渐。因此看看河南之事大抵善始善终,便将尚方宝剑连同由钟离匡执笔的一份奏章一同递了上去,算是了结了此事。

待几日后朝廷嘉奖文书下来,郑荣便立即拔起行辕,一路返幽燕而去了。临行之前,郑荣想把赵黑子一同带走,但黑子虽想跟着幽燕王建功立业,家中却有老母需要奉养。郑荣不忍悖了黑子的孝心,于是留下一笔银子让他好好赡养母亲,并让他有困难时,自可到幽燕来投靠。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12 师傅你能不能说明白些

虽说是因军务返回幽燕,但几个月前郑荣离开之时,就十分放心地将防务托付给崔楠、韦护这一攻一守两员名将,且离每年出兵北上烧草的时间尚且充裕,因此走得也不甚急,一路上教习仪之骑马射箭并谈古论今。

闲暇之时,郑荣曾问秋仪之说:“你可知道义父督掌河南,为何先要惩办你的两个舅舅?”

这个问题秋仪之自赵家宅院被查封之后就不断思索,今日义父问起,就朗朗答道:“是为了杀一儆百,让河南道官员都有畏惧之心,这样才好集中精力办好赈灾事宜。”

两句话说得郑荣不住地点头,连声夸赞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又话锋一转道,“我朝高宗仁皇帝及宪宗昭皇帝均有过变法强国的举措。虽然宪宗皇帝无论是心思之密还是治国之诚,均毫不逊色于高宗,然而仅就变法成效而言,却远不及之。你可知道这是何原因么?”

普天之下,除了幽燕王郑荣,还有谁能、谁敢、谁会同秋仪之探讨历代先皇的功过得失?这个问题,仪之当然无法解答,只能张着大大的双眼,等着郑荣自问自答。

“宪宗变法旨在强兵,强兵之要在于钱粮,增加钱粮又不能殃及百姓,则必须重新丈量土地,丈量土地就免不了将地主富户隐匿的土地清理出来。可是督办此事的官员要么同这些富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要么自己本就是富户,这如何能办的下去?于是新法未行,朝野内外就已是议论纷纷。到正式推行之时,朝廷上下官吏均是貌合神离,不肯用心办事。宪宗皇帝一心励精图治,手上又没有信得过的人才,只好事事亲力亲为,最终积劳成疾,于盛年驾崩,变法之举也随之灰飞烟灭。”宪宗新法一事离郑荣不远,谈及甚是遗憾,悄悄叹口气,继续说道,“然而高宗变法则首重吏治,新法未行,先重刑惩治了一批枉法失职的官员,对其他庸碌官员则是申诫之余既往不咎,又改进科举广纳天下英才,可谓恩威并施,吏治顿时肃然。在此之上,对圣祖武皇帝晚年若干弊端予以修补,杜绝蚁溃之患,终于开创了十余年太平盛世。因此,若以树木比喻,则吏治为干,诸事为叶,盖因枝干有疾,花叶即便能繁茂一时,也终会枯萎败落。”

秋仪之听得极为认真,生怕漏了一个字,仔细回味了半晌,问道:“孩儿有两处不解,还请义父明示。”

郑荣点点头道:“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仪之有疑自可问来。”

秋仪之随即问道:“既然高宗皇帝已经整肃了吏治,那为何数十年之后又贪腐如常?”

郑荣闻之,大笑着拍案而起,赞赏道:“好说好说!你一个弱冠小儿,能提出这等疑问,真是没有枉费了本王这段说教。我儿竟不知俗语道‘人心不足蛇吞象’?这些官僚,从微末小吏做起,累进方得一肥差,而年纪已愈不惑,如何不想着法子横征暴敛?一俟皇帝宽仁,便起侥幸之心,前赴后继,若飞蛾扑火一般。因此,整顿吏治非一朝一日之功,惟有常抓常严,才得几年清明,此乃历朝历代以来的痼疾。”

秋仪之显然是听懂了,点着头继续问道:“那若如义父所言,我朝宪宗是极英睿的皇帝,为何不能从吏治入手,推行新法呢?”

“你个黄口小儿,这等军国大事、帝王是非,岂是你可以议论的?”一旁的钟离匡原本正在处置由幽燕送来的公务文书,听到郑荣同仪之的对话,便开始心猿意马地偷听;而到此紧要之处,则干脆放下手中的文书,大声叱责起仪之来。这钟离匡平时阴鸷深沉,喜怒不形于色,就连郑荣也从未见过他何时有今日这般愤怒,瞪了一双疑惑的眼睛望着他。钟离匡连忙站起,将郑荣拉到一边,低语道:“秋仪之虽然聪明,然而父母双亡,教养不全,心性有失。今日两个问题,无不正中皇权官场要害,隐约之间似有不臣之心,还望王爷能够有所防备,不能再加诱导了啊!”

郑荣摆摆手,说道:“先生此言差矣。为今之世,凡自贫寒由科举而起者,无不贪慕权贵,利欲熏心。而皇族及世族子弟,个个都是纨绔之徒,不堪一用。就拿本王三个亲生儿子来说,眼下似有几分才干,可俱不知民间疾苦,成不了真正的栋梁。本王那夜在此认此螟蛉之子,原不过是想报答救命之恩,但今观仪之,身负血仇却能恤伦常礼教,聪颖善辩又不至圆滑世故,实在是一块极好的璞玉。若本王不以圣人之理循循教诲,不以先王之道源源熏陶,岂非暴殄天物,空耗了这件国器?”

钟离匡摇摇头,争辩说:“昔楚有和氏,身怀璞玉,就遭双足被刖,沦为废人;璞玉一出,以为美璧,便有战国争夺,喧嚣半世;琢玉成器,为传国玉玺,则普天之下,数代更替,交相征伐,流血漂橹。有此等故事,还请王爷三思啊!”

郑荣叹道:“先生的苦心,本王当然知道。但先生别的建议本王自会言听计从,惟有此事本王自有主张。”

钟离匡摇头说道:“王爷眼界开阔,不是在下区区一介寒生懂得的。这仪之将来如何,便只看天意了!”

郑荣拍了拍钟离匡的肩膀,说道:“既然如此,还请钟离先生为仪之答疑解惑吧!”

钟离匡虽然口中不说,但因自己有多年怀才不遇的尴尬,爱才之心比之郑荣反而更甚几分,走到仪之跟前,问道:“仪之方才有何疑惑需要王爷解答?”听着秋仪之将刚才的问题重复一遍,钟离匡却文不对题地侃侃而谈道:“医者讲究辨症施治,同样的疾病医法却大不相同。前世曾有名医,见两人同是腹胀 疼痛,一人开了泻火之药,大泻半日后即痊愈;另一人却开了固本之药,调养三月方才复原。有不解者问之,乃曰:‘前者纵欲淫 秽,致阳盛阴虚,阴阳不调,以泻药服之,则尽排阳毒,自然痊愈;后者积劳体弱,又感染风寒,气血两虚,必须固本调养,才能祛病除根。然而两者对调,则有性命之危。’这段故事,仪之听懂了吗?”

钟离匡讲得深奥尖刻,举例又并非严密对应,细细品味却包涵深意,把秋仪之唬得只能半懂不懂地点点头。

幽燕道东临大海、南接河南、西连草原、北望大漠,有海、河、平原、山丘、草原、戈壁各种地形,经郑荣十年经营人口众多、桑田富庶,乃是大汉同突厥必争之地。

一行人自河南进入幽燕道博州地界,走不了几步,就远远望见有人来迎接。郑荣最恨那些无谓的仪仗铺张,幽燕地方官员也都知道他的脾气,因此来迎接的不过寥寥十余人。虽说郑荣待下属宽仁,但王爷的架子还是要摆的,停下马匹,静等对方上前。

上前来迎的有五个人,博州刺史及都尉两位军政长官策马走在最后,只因在最前方的三人正是郑荣三个儿子——郑鑫、郑森和郑淼。长子郑鑫乃是嫡出,今年已有二十二岁,续起疏髯,远远望去同乃父无异;次子郑森二十一岁,其母是番邦和亲来的公主,生子之后就因不服中原水土而逝,郑森有蛮夷血统,如今两腮铺上薄薄虬髯,长得甚是奇特;三子郑淼只有十三岁,也是王妃所出,眉清目秀,十分可爱。幽燕王这三位王子,从小就受郑荣调教,知书达理、弓马娴熟,在幽燕极有名气。

秋仪之在路上也几次听义父谈及这三位哥哥,向往已久,总算在今天见面,心中欣喜、紧张、好奇之情夹杂在一起,坐在马上挺直了身子向前张望。秋仪之虽是富家子弟,却长于贫寒之中,母亲在世时怕他出去闯祸,又常将他关在屋内专心念书。故而仪之只能偷骑赵府中几匹耕田拉磨的驽马玩耍,后在河南经郑荣及手下侍卫几日训练,骑术虽有所进展,却远称不上娴熟。如今在马上向前挺直了身体,却忘了收紧马缰,胯下骏马只当是得了指令,缓缓地往前走去。眼看三位兄长越走越近,仪之急得满头大汗,屁股在鞍上乱动,那马不知主人是何用意终于停下了脚步,却死死站在郑荣跟前一动不动。

郑荣看着好笑,也不去管,任由他挡着去路,静等着三位王子走到跟前。三人在幽燕之时,就听得下人报告,说是父亲在河南认了个十来岁的孩子做义子,今日眼前这失态者显然就是那叫秋仪之的孩子。长子郑鑫冷眼看着仪之不知所措的样子也不搭理,轻轻巧巧地牵动缰绳,策马绕过,朝父亲那边去了。秋仪之被郑鑫看着浑身不舒坦,反倒想起了握在手中的缰绳,连忙抽拉,那马果然向后退了几步,没想到却拦住了次子郑森的路。郑森可没长兄这般好修养,暗暗用马鞭打了仪之坐骑的脖子,别看动作不大,发力却是不轻。脖子本是马匹的柔软部位,稍一击打便让那马疼得止不住地乱蹦。仪之唯恐摔下马去,撇了缰绳,双手紧紧拽住马鬃,马受了疼痛,更加暴躁起来。郑荣麾下侍卫见王爷义子有险,刚要纵马上前解救,没想到三王子郑淼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毫无惧色地策马走到仪之马侧,瞅个机会,抢过缰绳,不知使了什么手段,便让马平静下来。秋仪之这才松了口气,心中感激,却不知说什么好,朝着郑淼傻笑了一下。郑淼两个哥哥同他年纪相差颇大,从小也没有同龄的玩伴,不懂与同龄人的相处之道,见仪之这一笑却也不知道如何回应,只好挠挠脑袋,报之一笑。

等秋仪之同郑淼两人走到郑荣跟前时,两位兄长早已行礼完毕,郑淼见状连忙也下马行了大礼。郑荣见了高兴,下马将郑淼扶起,又向仪之引见了三位兄长,让他向三人行礼,一套仪式完毕这才接见博州当地官员。

博州虽然接近河南,却离幽燕首府广阳城不远。郑荣不愿在博州留宿,以免搅扰地方,于是命令从人快走几步,直接返回广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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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此章描述了高宗和宪宗变法,尤其后者乃是本书的一大背景。这一前一后两个变法,取材于北宋范仲淹的庆历新政和王安石的熙宁变法,具体情况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烦请大家维基百科之……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13 繁华的广阳城

当年突厥猖狂之时,幽燕大部已在其掌控之下,广阳便是直面突厥的一座堡垒。直到郑荣就任幽燕总督之后,开垦荒田、饲养军马、整顿军队、移民充实,向漠北恢复故土,重建了几个州县,这才让广阳位于幽燕道区域中心。

正因如此,广阳虽是一道首府,格局却同洛阳、长安、成都、建业等都市大不相同。中原大城大凡有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历史,多数还是某朝某代的国都,形制大都对称,中央为皇城或者官衙,两侧住户商馆等依次铺开,一圈巨大城墙又将农田、牧场、军营等隔绝于城市之外。而广阳则本是一座大堡垒,城墙之内只有幽燕王府、幽燕道军政衙门、钱粮兵器库房、幽燕王直属军队的营盘和操场等,民居商铺均是依城墙而建、逐层修建。郑荣常以为,若突厥发兵攻打广阳,广阳虽可坚守,但附近百姓则缺乏保护,势必沦为俎上鱼肉;因此几年来积累钱粮准备在广阳城外再修一道城墙。奈何朝廷财政本就捉襟见肘、无力拨款,仅凭幽燕地方财力则需经年储蓄,而今总算积累得差不多了,却又输送三十万用以赈济河南,筑城之事于是只能又搁置下来。

不过有幽燕王及手下一班干将能吏的保护,广阳百姓倒不怎么担心身家安危,远远打听得幽燕王进京三月终于返回,广阳四门之外早有无数百姓迎候了。不过有了上回送行时的经历,百姓不再担酒奉食,只在门外夹道欢迎。

谢过百姓的好意,入王府时已是深夜,匆匆吃了几口晚饭,郑荣便睡下休息了。次日卯时,郑荣便又早早起床,听取崔楠、韦护两位将军的汇报,草草用了午膳,又开始处理几个月来积压下的文案。如此这般,约有十几天。待事务处理干净,已是初冬时节,需要出关焚草了。

突厥在北方放牧,初冬之时已经是万物萧瑟,没有草料可供饲养牛马,而稍南的幽燕附近则尚有丰美的水草。虽然经郑荣数次打击,突厥已不敢南下劫掠,转而寻求开放互市,但依旧常有小股突厥牧民在初冬时节到幽燕周边畜牧。为防微杜渐,防止汉民同突厥牧民因此而产生摩擦,郑荣每年初冬时分,都要率兵收割或焚烧幽燕北方百之里内的草料,这也是每年轮转练兵的时节。

郑鑫和郑淼两人已过二十岁,自去年起,郑荣已带着他俩北上焚草,但今年为了让兄弟几人多同秋仪之接触,便让四人都待在王府之中温习文学。这钟离匡本就以师礼为幽燕王所聘,教育王子乃是本职工作,外出练兵又用不上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于是专心在王府内为几位王子上课。

钟离匡教书同其他先生不同,一不骂,二不打,指定范围之后自由学生阅读,阅读完毕,有疑便答,无疑也就过去了。幽燕王妃是本朝一员儒将的千金,见识不在寻常读书人之下,见先生这般教法,几次同丈夫抱怨,郑荣却丝毫不以为意,任由钟离匡去教。

四个学生之中,郑鑫读书最多也最为用功,为人也是四平八稳,所提问题也大多方正规矩,从不逾越圣人礼教;郑森重武轻文,所学是几人中最差的,反倒从不提问,钟离匡也随他去;郑淼天资聪颖、天性烂漫,提问往往天马行空,幸亏钟离匡本来博学强识,又不是死读书的腐儒,否则早被问恼了;秋仪之年龄最小,所学基础也最差,可天赋却在其他三人之上,每读一段,要么不问,要问便一针见血,钟离匡又爱又恨、时喜时忧,虽然回答,却总答得极为艰深,也不管仪之能否理解。

课间休憩之时,郑鑫同郑森两人总在一同,不知谈些什么。郑淼和秋仪之则因年龄相近,爱在一起玩耍,不过这两人都想跟着兄长,却老是被那两人甩开,倒也颇有一番情趣。

钟离匡此番教了约有半个月,便受命到郑荣军中去了。原来郑荣带兵焚草之时,令征东将军韦护坐镇广阳防守,令征北将军崔楠为先锋扫荡,自己则领中军缓缓推进。没想到崔楠一夜巡视营寨之时,偶见远处有些灯火,也没有请示幽燕王,直接领了几百骑兵前去打探。不看不打紧,一看竟是一座颇大的突厥营盘,大大小小的帐篷少说也有上百个,却无一个瞭哨的斥候,好似毫无防备。崔楠一向善于突袭,攻击之前必然深思熟虑,一旦下定决心便是一往无前,往往立功卓著。此事情势诡异,崔将军岂敢怠慢,便遣一队轻骑前去试探。不想偌大营盘竟无一兵一卒保护,这队骑兵不付吹灰之力就将营中人等统统俘获,细细清点共有突厥老幼妇女七百余人。

这群来历不明的突厥人,却成了郑荣极大的麻烦。郑荣军中有懂突厥话的,问来问去,只说是什么达利可汗的人,别的什么都问不出。可是当今漠北草原,乃是毗西密可汗称雄,从来没听说过什么达利可汗。郑荣没法,放又放不得,杀也不能杀,只好从广阳将钟离匡请来细细商议。

钟离匡虽然见多识广,却也猜不出这群突厥人的身份,因而也不好随意处置,便建议将这帮人统统带回广阳,严加管束,再派几个归降大汉的突厥人暗中打探,缓缓查明这些人的来历。郑荣听了觉得也只好如此,便同意了。

这下可忙坏了钟离匡。突厥虽有语言,但没有文字,文字记录均是用汉字标注突厥读音,要将这七百多突厥人一一登记造册,分配住所、安排看守军士、安插细作等工作顿时将钟离匡忙个团团转。

钟离匡离开广阳时候,给四个学生圈了一摞书去读。几个人开始还一本正经地读读,没过几天就马放南山了。郑鑫、郑森两人听说父亲俘虏了七百多突厥人回来,自己却没有参与行动,心里难受,成日跃跃欲试,想找份差事。秋仪之从没见过突厥人长什么模样,也整日鼓动郑淼找机会去看个热闹。

这日午后,兄弟四人用过午餐,在塾内念书,没读上几页,郑鑫和郑森两人便撇下书到屋外花园中不知商量什么事去了。郑淼同仪之最是调皮,悄悄溜出书屋,一步一躲地藏在花园灌木之中,静静偷听两位兄长的谈话。

只听郑森对郑鑫说道:“据说此次父王俘获的七百突厥人,来历不明,不知兄长有何看法?”

郑鑫摸摸下颚并不浓密的胡须,说道:“这个么——有七百多人的营寨,在突厥之中也算是个不小的部落了,父王每年初冬都会定时出去焚草,这是突厥人所共知的,按理说不会将这么大个营寨设置在前线,愚兄实在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呵呵,兄长过谦了。”郑森笑道,“就连钟离先生都猜不出他们的来历呢!”

郑鑫摇摇脑袋,叹息道:“只怪愚兄才疏学浅,又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否则查明这群突厥人的来历,为父王分忧,也算尽了孝道了!”

郑森听了,突然狡黠地一笑,说道:“小弟在广阳守军中有几个朋友,据他们说,那些突厥人已被父王安排到马市中做工,不知道兄长可有兴致前往一探?”

这广阳的马市甚为开放,除禁止携带兵刃外,无论何人都可光顾,只是鱼龙混杂,王妃怕几个孩子出事,总是不让他们去马市中闲逛。可如今有了为父王分忧的说辞,说出来纵是王妃也不便责骂。想到这里,郑鑫点点头,说:“看看就看看,不过要微服简行。”

郑森陪笑着说道:“还是兄长想得周到。”

躲在一边的仪之听得清楚,见那两人起身更衣去了,便用眼神瞪了郑淼一眼,只见郑淼也用同样的眼神看着他,两人心领神会,同时使劲点点头,见两位兄长走远了,一下蹦出灌木丛,蹦蹦跳跳地也去换衣服了。这两小子手脚甚快,居然比两位兄长更快出门,于是躲在一旁,见他们走出一段距离,这才不远不近地跟上。

广阳十几年前本是一座边陲堡垒,除了几个无精打采的边疆守军之外没有什么百姓。而自郑荣署领幽燕以来,北向开拓领土、迁移内地百姓、开放马市互市,让一处籍籍无名的所在变成一座举世闻名的大城市。目下广阳仅在籍居民就超过三十万,各色店铺数千家,赶来交易的各部落人马络绎不绝,向内地输送的皮货药材等不计其数,其富庶仅次于江南。

秋仪之认了幽燕王郑荣做义父以前,从没踏出过河南道邓州南阳县半步。虽然南阳也算是个鱼米之乡,但毕竟是个小地方,哪有广阳这般繁华。琳琅满目的商品令人眼花缭乱,南腔北调的吆喝连绵起伏,烧烤小吃的浓郁香味沁人心脾,连那牛羊驼马行走时扬起的阵阵烟尘也与别处大不相同。要不是必须紧跟着前面的郑鑫和郑森,又怕初来乍到走迷了路,秋仪之早跑开看热闹去了。

专供突厥人做生意的马市当然与众不同,并没有汉人那样的固定店铺,而是圈出一片草场,让突厥人牵着牲畜自由交易。游牧民族除了牲口、皮货、人参等屈指可数的几样货物外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自己却需要陶瓷、麻布、茶叶、丝绸等等,就连针线、麻绳、食盐都要进口。

突厥弱小之时,只能靠着为鞑靼卖命换些东西;强大以后则能自己发兵袭击大汉边境,抢掠些用具;汉成宗末年,突厥占领河套万顷良田、掳掠百姓数十万,然而因不懂耕种,汉人百姓又大抵南逃,只能将河套弃耕还牧,照例年年袭边。而自郑荣都督对突厥的军务以来,突厥向大汉的攻击越来越吃力,抢得的东西越来越少,付出的代价却越来越高,然而生活器具均是突厥不可缺少之物,只能继续这刀头舔血的行当。不过郑荣倒是张弛有度,适时开放互市,一则削抵突厥南下的野心,二则购买突厥好马以供己用,便有了如今繁华的广阳城。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14 少年英雄也救美

如果说广阳街肆让秋仪之大开眼界的话,那突厥马市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视野中充满了卷发髭髯的异邦人,耳中回想着悠扬婉转的突厥话,鼻腔里充斥着牛羊散发的体味,就连皮肤上裹着的一层沙土也让仪之异常兴奋。郑淼之前也来过几次马市,但都是在父兄长辈的陪伴下来的,今日来马市却带着比自己还小了一岁的秋仪之,而且身负跟踪兄长的重任,这都让郑淼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冒险的刺激。

这马市因没什么固定建筑,今日还是一条宽阔通道,明日或许就被新来的客商圈了,所以也没有固定路线可循。秋仪之在马市之中走不了几步,就把郑鑫和郑森跟丢了,连忙回头找郑淼,幸好还在旁边,忙问:“哥哥还看得到两位兄长在哪里吗?”

郑淼摇摇头,不过也不担心,说:“总在这市集中的,我们慢慢找好了。”

有了郑淼这句话,仪之也就放下了心,一边寻找哥哥们,一边观赏这从未见过的奇景。走着走着,马市之中忽然一阵喧嚣,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只见那些做生意的也不吆喝了,纷纷朝着一个方向靠去。仪之弄不清发生什么状况,扭头就问郑淼。没想到方才还在身边的郑淼早就跑出了几步,回头冲着仪之大喊:“这么大的动静,哥哥们必是会去的,我们也去看看吧!”喊完,便继续往前跑。秋仪之听了觉得有理,又怕连郑淼也找不着了,连忙快步跟了上去。

秋仪之跑了几步终于赶上郑淼,一把拽住他的衣襟,惟恐他又跑了,抬头一看,却见层层叠叠围了不知几重看客。郑淼瞪着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朝仪之眨巴了几下,似乎在说:我们也看看去?仪之虽有三分害怕,但七分好奇让他点点头,拉着郑淼的手就往人堆里面挤。

两人短小灵活,专找人群空挡地方挤,不一会儿就挤到了人群最里,这才看到垓心空地上一个突厥大汉,拖着个少女就要往外走。仪之对那突厥矮挫汉子没什么兴趣,两只眼却上下打量着那少女。那少女看上去约有个十三四岁,身穿鲜红色镶着黄、蓝边的袍子,一看就知是突厥打扮,却同一般大嘴巴小眼睛的突厥女人长得不一样——一头浓密的棕色卷发扎成一把马尾辫好似波涛一样在半空中荡漾,小麦色健康的脸庞上缀着小巧浑圆的鼻子,樱桃小口里咬紧的牙关、拧成一堆的柳叶眉和那圆睁的浅色眸子显示了她草原女儿的倔强个性。那突厥大汉虽然个子矮小,但膀大腰圆,挥着双手就要来抓那少女,少女毫不示弱,两只手冲着汉子脸上、眼睛上乱抓乱挠,汉子立刻缩回双手保护自己的软档,奈何不得少女。突然有突厥人在人群之中不知喊了句什么,那大汉似是得了指点,也不去抓少女,索性将她从身后抱起,夹在腋下就要走开。正在这时,大概是同少女相识的几个妇人冲了出来,抱腰的抱腰、抱腿的抱腿,就是不让那汉子离开。正在僵持之际,人群中登时又跳出十几个突厥人,将碍事的妇人像拎小鸡一样提起,甩到一边,护送着汉子就要离开。

秋仪之从小就和母亲被两个舅舅欺负惯了,最看不得妇孺被人欺凌,可是自己才是个十三岁的小孩,瞧那一个个满脸横肉的突厥人,自己死活不是他们的对手,顿时急得汗如雨下,脑子飞转地想主意,眼神则在人群中四处扫射。

忽见郑鑫和郑森两位兄长也在人群之中,秋仪之刹那间暗下决心,咬咬牙,如离弦之箭跑向那腋下夹着少女的突厥汉子,往他下档狠狠就是一脚。那汉子猝不及防,冷不丁吃了这刁钻的招数,两条腿一下子软了下去,也不顾得旁的,扔下少女,两手捂着要害,在地上疯狂地打滚。秋仪之见是个机会,拉着少女的手就要往外跑,没想到四周看热闹的人群早将此是非之地围了个水泄不通,两人愣是冲不出去。刚才过来帮忙的几个突厥人,经过瞬间的惊讶,这时也缓过神来,一个个抽出不知藏在哪里的钢刀,杀气腾腾地逼向仪之。

秋仪之咽了口唾沫,浑身上下冒着冷汗,居然还不忘护着少女,眼睛却用哀求的眼神看着郑鑫、郑森两位兄长。郑鑫和郑森原本也打算出手去救那少女,可是不明事情缘由又不敢轻易动手,见一小小少年敢于见义勇为心中不住地叹服,可看清那少年居然是自己的义兄弟,又霎时呆住了。此刻秋仪之的眼神显然是请求兄长帮助,郑鑫心想这广阳城任由突厥人行凶也就罢了,若是堂堂幽燕王义子在幽燕道首府地面上吃了亏,那幽燕王府颜面何存,于是挺身而出,指着那几个手执钢刀的突厥人骂道:“北奴!我乃幽燕王长子郑鑫,这广阳城哪里是尔等行凶的所在,还不速速放下凶器,束手就擒!”

那群突厥人之中似有听得懂汉语的,知道眼前这人来历非凡,交头接耳地商量了几句,虽然手中仍旧紧攥着钢刀,却不敢再向前一步。就在这气氛凝固的瞬间,秋仪之早已找到人群的空挡,拉着少女就往外就跑。十几个突厥人见了,哇哇怪叫起来,拔腿就要去追。可还没挪动半步,人群一下子四散看来,原来是郑淼见仪之去救人,怕不好收拾便跑到外边找了巡视马市的幽燕官军。军官见是幽燕王幼子亲自来请,又听是几个王子被突厥人困住,想也不想地点齐了五百兵士,抄着精钢朴刀,就往事发地点来了。十几个突厥人纵使骁勇异常,又哪里是五百精兵的对手,没几下就被缴了械,扎成一团捆了起来。

秋仪之可管不了这许多,趁乱便救了少女出来,一个劲地往广阳城里跑,却在街肆之间迷了路,怎么也找不到进城的城门。跑了半晌,这两人都已气喘吁吁,回头见没人追来,便找了棵白杨树,坐在阴影里缓缓气。

这颗白杨树干通直,贯入云霄有几丈之高,周围没有树木同他争夺光照,让它尽情舒展枝条,树叶落尽,远远望去如同一座千手观音。秋仪之见那少女额头、鼻尖上渗出汗水,好似带雨梨花一般,心里十分喜欢,不敢多看又不愿不看,两只眼睛激灵地四下张望,可时不时地还是被那少女吸引。仪之心里想去搭讪,至少也问问那少女的名字,可转念一想她是突厥女子,自己也不通突厥语言,用汉语问又是鸡同鸭讲……

正在愁苦之间,那少女却拍了一下秋仪之的肩膀,用汉语说道:“谢谢你帮我解围了,你叫什么名字呀?”

仪之从小到大还是头一回同母亲之外的女子这样亲近,又惊于那少女流利的汉语,脑海之中波涛汹涌,盘算着该如何回答,却只说了寥寥数字:“我叫秋仪之,你呢?”

那少女可不懂中原汉族女子的矜持,咧着嘴巴笑道:“我是乌林亚拉氏的女子,名叫易碧鲁库雅拉冉,按你们汉人的规矩,你就叫我乌林亚拉?易碧鲁库雅拉冉好了。”

秋仪之心想你说得倒好听,汉人之中哪来那么长的名字,自己仔细听了两遍还是没记清楚,于是挠挠头,说道:“你这名字也太长了吧?随便叫个一声,一炷香都烧没了。”

那少女哈哈一笑:“你说得没错,是太长了,家里人都叫我易冉的!”

“忆然……忆然……”秋仪之念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真是个好名字啊!”

这乌林亚拉氏的少女的汉语也是在街肆乡俚之间学来的,想不到自己名字的缩音竟应了这么两句极美的汉诗,心中十分高兴,便也夸奖起了秋仪之:“你的名字也很好啊,不过你的勇气比名字更好。”

这句话倒说到了仪之心里,问道:“那些突厥人,为什么要抓你呢?”

忆然倒没什么心机,直言不讳道:“那些都是毗罗梅勒氏的人,草原之上不敢同我们乌林亚拉人争锋,反来抓我这个小姑娘。可不知我也不是好惹的,这不逃出来了嘛!”说罢,便是一阵大笑。两个小儿躲在树荫底下闲聊本没什么稀奇,可是一人穿汉服、一人穿胡袍就太引人注目了,忆然肆无忌惮的笑声不免引来众人侧目。

秋仪之连忙把手竖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手势果然是天下通用,忆然立刻停了笑。仪之这才点点头,压低声音问道:“既然有这番说法,那你怎么也没什么防备?好歹也要让几个侍卫陪着呀,刚才那几个老妈妈又能有什么用?”

忆然停了,莞尔一笑,用比仪之更低的声音回答道:“你个小孩子知道什么?知道幽燕王爷俘虏了七百多突厥妇孺的事吗?”忆然见仪之呆着一双大眼睛,心中有了几分得意,继续说道,“我们乌林亚拉氏正和毗罗梅勒氏正在争斗,看谁才是草原上真正的雄鹰,男人们都去厮杀了,哪里还有人来保护我们?”

秋仪之虽然年幼,好歹是跟着幽燕王见过些世面的,惊讶之余,也知道此事实在事关重大,立刻换了副表情对身边天真少女说道:“既然如此,你想见见幽燕王么?”

忆然听秋仪之这么一说,眨了眨眼,忽然朗声大笑:“看你还算老实,居然也会说大话。不过这大话说得可不好,你这么个小孩子,哪能见到堂堂幽燕王?哈哈哈哈……”

“别笑了!你们是哪家的孩子?”一个粗鲁声音打断了忆然的欢笑。原来是周遭住户见这一汉一胡两个小孩聊了半天,行迹实在可疑得很,便向官府举报。广阳外城今日值班的什长接了报也不犹豫,点了五六个兵丁便往大杨树这边查勘,果然见两个小孩正在树下攀谈,尤其是那胡袍少女说笑甚为放肆,就赶上去要问个明白。

这什长训斥才半句,没想到那汉服少年却咧嘴笑道:“还认得我吗?”

什长听了一惊,仔细看看,居然是幽燕王义子,连忙作揖道歉道:“原来是四王子殿下在这里纳凉,小的失礼了!”

幽燕王进京时带的五百精兵之中,就有这位什长,同秋仪之也算是半个熟人,因此仪之并不客气,说道:“我同三位兄长出来游玩,不想迷了路,故而想请烦劳带路,不知方便否?”

什长傻呵呵地笑着说:“既然殿下说了,小的自然乐意,请殿下这边走……”说罢,便让一边,请仪之走在前面。

秋仪之站起身来,又拉起一旁呆若木鸡的忆然,拍拍屁股上的泥土,就往什长指点的方向走去。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15 突如其来的机会

郑荣这几日始终沉浸在尴尬的气氛之中——虽然焚草之事进行得十分顺利,但这莫名俘虏来的几百突厥人,却好似伏于地下的暗火,让他冥思苦想却又捉摸不透。这群人从何而来?缘何全是老弱妇孺?为何没有一个护卫士兵?又怎会此时出现在幽燕前线?他们口中的达利可汗又是何方神圣?这几个难题处处不合常理,同钟离匡几次计议都理不出头绪,好像一团乱麻,将郑荣全部思路堵塞,百思不得其解。

麻烦事还不止于此,本应是源源不断传递来的突厥情报,竟也在此时几乎断绝了,寥寥几条也多是猜测和推断。“难道这突厥大军上天了不成?”郑荣想得百爪挠心,将负责情报的军官找来,无端训斥了一顿。一通发泄之后,又觉得这军官平白无故受了自己的无名业火实在可怜,便将随身常用的一柄短刀赏给了他。

这军官捧着短刀,丈二和尚般从郑荣房中退了出来,正在惊魂未定之际,看见秋仪之领了个突厥打扮的小姑娘往郑荣书房内走,忙躬身行礼。

秋仪之见是义父心腹爱将,手上又捧着义父的短刀,知道他刚从王爷那里受了赏,也点点头,笑道:“义父近日宵衣旰食,郁郁不乐,你却得了彩头,真是可喜可贺!”

军官作揖道:“殿下玩笑了!末将却见王爷还在发怒,殿下还要小心,不可喧闹误事。”说罢战战兢兢退了下去。

这又是句奇怪的话,幽燕王盛怒之中又岂会颁赐宝刀?不及细想,仪之已到书房门前,连忙收住脚步,整理衣冠,朝着门里朗声叫道:“孩儿秋仪之特向义父请安。”

郑荣正在郁闷,听见仪之到了,心中疑惑:“今日一早不是请过安了?不过同这孩子随口聊上两句,换换思路,倒也不错。”便将仪之唤了进来。见那仪之不知在那里玩疯了,蓬头垢面地也敢来请安,郑荣又是愠怒又是好笑,刚要训斥两句,却见仪之身后还跟着个突厥人打扮的小姑娘,硬生生将训斥的话咽了下去,问道:“仪之,这位姑娘是谁?”

秋仪之在河南道上跟着郑荣查访办案,颇见过些世面,懂得利害轻重,先回身掩上房门,这才拱手道:“请义父容仪之上前细禀。”见郑荣点头,便轻轻走到义父跟前,压低了声音,将事情本末说了清楚。

郑荣越听越惊,惊的是这孩子说的如若属实,那可是草原之上莫大的变数,万不可草率应付,于是正色问道:“这位姑娘,你方才同仪之所言,是否属实?”

幽燕王郑荣的名号,在塞北草原之上就连大汉天子也比之不上,威名毫不逊于突厥大汗。忆然一开始听秋仪之说要带自己去见这位名声如雷贯耳的汉家天将,只当是在诓她。然而那仪之众目睽睽之下领着自己穿越广阳外城、通过内城、进入王府、直到幽燕王书房,一路畅行无阻没有半个兵丁拦阻,让她不得不相信这萍水相逢的顽童的承诺并非随口说出的大话,也开始暗自盘算真见到了幽燕王,应当如何对答。因此听郑荣这么问,便挺直了胸膛,颇有几分自豪地说道:“我们草原儿女从不说谎!”

郑荣见那少女眼神清澈而坚定,望着自己没有丝毫胆怯,断定她所言非虚,然而此事实在事关重大,便吩咐身边的仪之让他去把钟离匡找来。仪之得了命令,转身推开书房大门,刚要往外走,却不知同什么人撞了个满怀,把那人一下撞在地上。仪之见状忙退开两步,低头一看,竟然就是自己要去请的钟离匡,慌忙将先生扶起,口中不断地赔礼道歉。

原来钟离匡听说几位王子在马市之上同突厥人起了冲突,王爷义子秋仪之更是救了个突厥姑娘不知跑到何处去了,顿觉此事颇为诡异、不可不报,便向幽燕王书房而来。可钟离匡一介书生,腿脚不便,先发而后至,竟在书房门口同仪之撞上了。钟离匡被撞得不轻,揉着肚子吃力地从地上爬起,口中还念念有词地教训仪之:“你这小子,着什么急,君子要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你这慌慌张张的样子,将来怎好担当大任?”

郑荣见钟离匡慌张程度比之秋仪之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居然还敢教训学生,心中暗笑,口中却吩咐仪之为先生沏茶倒水,又起身将钟离匡扶到一边椅子上坐下。见幽燕王亲自来扶,钟离匡当然不好发作,接过秋仪之温水沏兑的绿茶,深深咽了一口,放下茶杯,向呆站了有一会儿的忆然努努嘴,拿腔拿调问秋仪之道:“这就是你从马市上救下的突厥姑娘?”

秋仪之听了先生的语气,心有三分害怕,只好如实回答了个:“是。”字,再不敢多说半个字。

“恩。”钟离匡喝口茶,说道,“你先下去,我同你义父有话要谈。”

“嗳嗳~这位姑娘是仪之救下的,留他在这里听听倒也无妨。”郑荣听了,当即阻止。

钟离匡本意也想让秋仪之留下,关节之时也好对峙,却不知郑荣的意思,故有此试探,于是便让仪之将事情本末说清。这是秋仪之第二次陈述此事,自然更有条理,连一些细节都描述得清清楚楚,听得钟离匡不住地点头。细细将仪之的话回味了一遍,钟离匡这才问道:“忆然姑娘,你可认得想要劫持你的突厥汉子?”

忆然初见这形如枯槁的老书生本就有几分讨厌,又被他晾了半晌,便没有好气地答道:“不认得我也能猜出他们是谁。他们不就是毗罗梅勒氏的癞皮狗嘛!”

这毗罗梅勒氏在草原之上名闻遐迩,正是当今突厥可汗毗西密的部族。这毗西密用兵狡诈、为人残暴,草原之上听到他的大名只有噤若寒蝉的,还从没见过敢这样辱骂的。钟离匡抿了口茶,又问:“这毗罗梅勒氏乃是漠北草原的霸主,你个小小女娃,怎么这样说话?”

“哼!为何不敢?我们乌林亚拉氏正同他们在草原之上争锋。”忆然说着说着,眼中渐渐放出骄傲的光来,“我们要夺走他们的马鞭、烹煮他们的牛羊、驯化他们的鹰犬!”

这乌林亚拉氏钟离匡是知道的:他们原是大汉属国渤海中的一个部族,擅长冶金铸造为生,自渤海被突厥征服以来,突厥令其打造兵器,称之为锻奴。这乌林亚拉氏同突厥既不同族,又不同源,自立为汗也是情有可原,这就同刚俘获这群突厥时获得的口径统一了起来。

然而钟离匡心中觉得还是有些隐情,索性再激她一激:“你个小姑娘懂什么?这乌林亚拉氏不过是些铁匠,哪有本事同毗西密争锋?我看你也不过是受了大人蛊惑,才在此大放厥词。学生劝你还是速速向王爷请个王炎之罪,我幽燕王爷宽大为怀,念你年幼无知又是个姑娘,定会既往不咎罢!”

秋仪之同钟离匡接触也算是有了些时候,当然看出这刁钻先生使的激将法,却惟恐忆然性情激烈枉中了计,自己又不便点明,矛盾之中,只能关切地盯着忆然看。只见忆然脸上表情变得极为严肃,好像瞬间长大了几岁,却并不理睬钟离匡,转身正对沉默了一阵的郑荣,说道:“您可真是大汉幽燕王?”

郑荣听了,笑着说:“忆然姑娘信不过我,还信不过救了你的秋仪之吗?”

忆然点点头,掀起自己胡袍的下摆,扯下内衬,双手托举着道:“既然如此,忆然也不再隐瞒,我正是乌林亚拉的达利可汗的公主,还请幽燕王接我父汗的书信!”

郑荣见这少女庄重的样子,心头一凛,料想不虚,便起身亲自来接。这封书信用墨水写在一块硝制完美的羊皮背面,郑荣展开一看,见是突厥话,便交由钟离匡翻译。突厥只有口头语言,若要写在书面,则必须用汉字注音,而汉字同音甚多,又有方言的区别,因此同一句突厥话,由不同之人写做文字之后极有可能成为大相径庭的两段话,只有将字句念出之后才能表达意思。

钟离匡精通突厥语,心中默念了几遍,就复述了出来。乌林亚拉氏是为突厥打造刀枪箭矢的部族,又因作战骁勇,总是被当做先锋四处南征北战,往往死伤惨重,所获战利品又不及其他部落十分之一。首领达利不堪压榨羞辱,便自称大汗,串联了几个部族向毗西密汗发动袭击,几个月前便首战告捷,趁其不备劫了毗西密的王帐,然而毗罗梅勒氏始终势大,不可骤取,因此尚在鏖战之中。故为解后顾之忧,念大汉幽燕王郑荣向来仁名远布,必不会屠杀无辜,便故意将自己氏族的老弱妇孺放在幽燕一线任由汉军俘虏。更将这封密信亲授自己的女儿,若不能见到幽燕王则罢,若有缘一见便将此信递上,表明心意。

郑荣越听越觉得这达利可汗实在是有趣,竟能将这么一道微妙的选择题摆在自己面前,想了想,心中早已有了决断,却对一旁站了许久的秋仪之说道:“仪之,你说!”

郑荣在想,仪之又何尝不是在思索,便掰着手指头说道:“仪之尝闻这毗西密生性贪婪好斗,前些年同大汉互市不过是在休养生息、储备实力而已。如今达利可汗同他争斗乃是天赐良机,若能取胜,则大汉不费一兵一卒就可扫除巨大威胁;就算是达利取而代之以后也想南侵,那他统一草原、养精蓄锐也至少需要十年功夫。倘若毗西密赢了,按他的个性,则必对乌林亚拉氏以及其他反抗他的氏族大开杀戒,到时毗西密势必元气大伤,想必也没有余力大举南下了。”他缓了口气,继续说道,“这达利可汗真是绝顶聪明,故意将部中老幼送给大汉,无非就是纳上人质,以示永不相叛。”仪之还有一层意思:若是毗西密赢了,到时幽燕王自可将手中这七百余人拱手送上,赚上一个大大的人情。只是忆然就在房中,实在不便明言。

听仪之说到这里,郑荣不住地点头称是,又见钟离匡也暗暗点头,知道三人都想到一起去了,于是微笑着对忆然说道:“仪之所言,本王深以为然。令尊达利可汗既有此意,那本王自会善待其老小,请公主放心。”又闭眼思索一番,接着说道,“既然是公主殿下,那在马市之中抛头露面实在不合时宜,若公主不嫌本王寒舍简陋,可由本王安排在王府之内居住,并派专人服侍。其他随从人等,还请公主严加约束,可命其在马市之中自食其力,切莫横生枝节。”

郑荣这番安排在忆然看来有些小家子气,但想到汉人一向扭捏,堂堂幽燕王这样爽快地就答应收留自己,也足可让她喜出望外。便双手交叉贴于胸前,行了一个标准的草原礼仪,又忽然从袍子下扯出一块羊皮递给了郑荣。

郑荣觉得奇怪,接过一看,大吃一惊——这第二份文书乃是一篇简短的汉文,用极为娟秀的蝇头小楷书写,文章引经据典、条缕明细、层层推进,想来必是饱学之士的手笔。而其中所言,竟是乌林亚拉氏愿仿效渤海先例,归附大汉,共击突厥。郑荣看了哈哈大笑,又递给钟离匡和秋仪之看过。仪之见了,也是莞尔一笑,这达利可汗果然有些小聪明,竟然准备了两份文书——这前一份乃是试探,后一份才是真意。

这点保全面子的小心思就连不通世故的秋仪之都能看出来,郑荣又怎能不知道,却不便点破,就叫钟离匡在贡纸之上仔细誊清,又亲自写了一封奏折表明自己的意见,统统封入密牒,找了个亲信用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洛阳去了。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16 草原行军

一番工作之后,郑荣终于心旷神怡,起身环顾,突然发现窗纸之上已渐渐拢上了一层暮色,没想到竟已消耗了半日光阴,于是笑着对屋内人说道:“诸位辛苦了,让本王吩咐王府厨子做几样好菜,大家一同用膳如何?”也不等众人谢过,郑荣推门出去就想让侍从给厨房传话,却看见郑鑫、郑森和郑淼三兄弟恭恭敬敬站在门口也不知多久了,心里更加高兴,干脆让这几人也留下吃饭。

饭桌之上,郑荣从仪之有勇有谋地解救忆然讲起,直讲到排比结盟利弊的事迹,无不一一夸奖,赞赏之情溢于言表。就连一向不苟言笑的钟离匡也是频频点头称赞。见父亲和先生这样的态度,各位皇子也都称赞了几句,郑森还想找机会敬杯酒,可秋仪之从来滴酒不沾,也就作罢了。

郑荣生了三个儿子,认的秋仪之又是个螟蛉子,现在却多了个同中原女子与众不同的小忆然住在府上,便好似多了女儿,一有闲暇就同她聊聊草原之上的风情。秋仪之和郑淼见了,也常常凑上去聊天;惟有郑鑫和郑森兄弟因为年纪大了,不便同弟弟们厮磨在一起,只是两人在一起读书习武。

郑荣在幽燕尽享天伦之乐,自己上的一封盟书共一道奏折却将整个朝廷搞得沸反盈天。自那日夜宴之后,皇帝郑雍受了风寒,更加不理政事,听了王忠海的建议,将政务分给两个两位皇子管理。两位皇子不管政务之时尚且结党争斗,如今直接分管朝廷大事,更是将个朝廷弄得如同战场一般壁垒森严。杨元芷见朝中这幅乱象,知道自己力不从心,索性学起皇帝,告病在家休养,两位皇子本就嫌这老儿碍事,也就准了。杨元芷一走,朝中没了提纲挈领之人,更是无论大小事务总要争吵一番,最后依旧不得实施。

幽燕王郑荣的文书送到兵部,这兵部尚书傅夔虽然属皇长子郑昌一派,倒还有些公心,又和郑荣关系非同一般,觉得乌林亚拉氏内附一事实在是不能造次,便绕过中书省,直接报知在家休养的老相杨元芷。杨元芷亦觉兹事体大,就算朝中没有党争,如此大事若通过中书省再交各部讨论,等出结果至少也要两三个月,更何况是如今纷乱朝政了。杨元芷想来想去,干脆豁出老命不要,直接跑到宫门口跪下要见皇上。皇帝郑雍虽然懈怠政事,但还不至于欺师灭祖,听见老师跪在门口,立刻将他宣进宫来,当即准了郑荣的奏章。皇上批了便是圣旨,哪怕有丝毫怠慢便是欺君之罪。然而没有违抗之心,却未必没有作梗之意——负责草拟圣旨的右中书令张超和是次子一党的领袖,竟专断独裁抛开左中书令曹康及礼部尚书施良芝,在圣旨之中略动了番笔墨,直发幽燕王府。

郑荣接到圣旨之后是又喜又忧,喜的是居然这么快就批准了乌林亚拉氏的归附,忧的是皇兄居然要让幽燕王亲赴大漠同达利可汗会盟,不禁一阵心寒。

郑荣同突厥交战十余年,领军亲赴大漠早虽不是家常便饭,却也谈不上是什么惊心动魄的大事,自揣只要准备充分、行动谨慎,便可全身而退。

然而自两位王子起,却都不如郑荣本人这样看法。郑鑫、郑森和郑淼三兄弟皆以为目下草原形势诡谲,幽燕王不可轻动,愿替父王前往深入大漠,同达利结盟。钟离匡更是直言密陈,朝廷此诏未必就不是借刀杀人之计。就连忆然都表示大汉会盟诚意已足,不必由幽燕王亲入险地。秋仪之之前同郑荣私下谈论过此事,虽然对草原风光十分向往,却也知道今日的草原比之往常更为凶险,义父当下以身犯险,实非良谋。

然而郑荣一向喜欢英雄人物,一睹达利的两封书信,便已神交上了,实在想去结交这位草原上的领袖。于是力排众议,让郑鑫管理幽燕政务、郑森统领军事,自己则带了谋士钟离匡、郑淼、仪之和忆然三个小孩,点了精兵五千,由崔楠、韦护两员名将各领左右一千五百,自己统帅中军两千,便往大漠去了。

这幽燕一道甲士、铁骑、劲弩等共有十万,通晓军事的二子郑森粗粗盘算下,建议父亲可率领六万兵马北上。郑荣知道儿子的心思,摆摆手笑道:“如今草原上的形势,本王便是引十万人马倾巢出动,只留广阳一座空城也是不打紧的。然而此番并非要去征讨突厥,而是为去会盟,若多带兵士,一则为对方所误解,二则也让突厥人蔑视汉家儿郎之气魄。”郑森无言以对,只好用心从精兵之中再选精兵,挑了五千兵马让父亲带走。

一行人离了广阳,一路向北经燕州、营州、幽州,很快抵达山海关下。

这天下第一关的雄姿顿时将头回见到如此宏伟建筑的秋仪之震慑住了——雄关上下均用巨石垒成,高有十余丈,墙上劲弩、石砲、檑木、滚石、沸汤等一应俱全,全副甲士精神奕奕。让秋仪之看得十分赞叹,靠近了义父说道:“这座山海关箭射不上,刀砍不坏,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怪不得突厥不敢南下而牧马了!”

郑荣摇摇头,缓缓说道:“山海关固然是易守难攻,然而大汉北疆有数千里之遥,难道要筑上万座山海关不成?我朝太祖太宗皇帝曾对以平北方略,乃有三策。筑城固守,保中原免受蹂躏,此为下策;挥军北伐,却敌酋于千里之外,此为中策;中国既安,四夷自服,此为上策。而我等以最下策御敌尚且处处受制,实乃大汉不肖子孙。故仪之记下,坚城不足恃、利甲不足傲,惟有强国图治才是万年太平之法。”同钟离匡相比,郑荣的对仪之的教谕并不多,却总是深入浅出、循循善诱,让仪之受益匪浅。

在山海关内住了一晚以后,大军便带上由幽州州牧准备的数万牛羊,出关向北而去。

通过山海关又长又黑的门洞,终于离开大汉疆界,踏入漠北草原。幽燕道兵精粮足,没有大汉其他地方守军虚报军饷、训练懈怠的弊端,这五千人又是精兵之中的精兵,都是从沙场厮杀之中苟全下性命的勇士,脚一踩上绒垫般的牧草,便知此处危机四伏,不由得绷紧了神经。郑荣是一军统帅,即便心中紧张,也当自作镇定,坐在马上同左右将领谈笑风生,以安军心。

三个孩子却与大人不同。秋仪之和郑淼是头回到草原之上,蓝天绿地无不新奇,就是随便从地上拔的一根小草,也要研究上半天。忆然是草原上的女儿,在广阳城内待了个把月,早就被憋闷坏了,今日回到草原,便似如鱼得水一般,虽然年纪比郑淼还要小上些,却把自己当成姐姐一样,向仪之和郑淼介绍草原上的风情事物。

三个少年时而逗弄边走边吃的牛羊,时而玩耍兵士的弓弩,上蹿下跳,不亦乐乎;玩得过火了,被郑荣笑着呵斥两句,便骑马走在郑荣两侧开怀畅谈;累了困了,便又跑到钟离匡的车上,和衣睡觉。

等一觉醒来,已经是金乌渐沉,队伍渐次停下,需要安营扎寨了。

军中自有堪舆地形的师傅,在一块巨石之后选定了营盘位置,又指点军士挖掘水井,圈养牛羊。征东将军韦护安排军士挖地壕、设岗哨、搭帐篷,有条不紊地运作了约有个把时辰,便在草原之上树立起一座偌大营盘。

既然是在草原之上,伙食自以牛羊肉为主。在忆然的指点下,仪之和郑淼点起篝火,将丰腴的羊腿烤得“噼啪”有声,一股令人垂涎欲滴的焦香味顺着风势飘散开来。郑荣闻到香味,拉着钟离匡也靠过来,围着篝火坐下。

仪之和郑淼一人捧着一条刚烤好的羊腿,敬献给师长,郑荣接过郑淼递上的美食也不顾皇家礼仪,送到嘴边就啃食起来;钟离匡受不了烤羊的膻味,原本从幽燕带来了蔬菜和米饭,可不好驳了仪之的面子,接过咬了一口,却被呛得连声咳嗽,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畅谈一番之后,便各自回帐休息去了。

次日一早,汉军拔起营寨,继续北进。一碧如洗的苍天之上几朵白云悠闲地变幻着形状,一望无际的草原披着冬天的萧瑟在视线的尽头延伸开去,北国吹来的寒风毫无顾忌地展现着他的破坏力,南来的兵士却丝毫没有屈服在他的淫威之下,都换上了冬装,迈着坚定的步子跟在自信的将领身后,向北挺进。

仪之和郑淼按着忆然的指点,趴在马背上躲避朔风,偶有牧民赶着羊群、唱着听不懂的牧歌,才让他们直起身子看个究竟。每当这时,郑荣便会让队伍之中就会有通晓大漠各族语言的士兵驱马上前,向他们打听路径,并赐给他们几锭银两,感动得牧民向跪地祷告,感谢上天的恩赐。

一连几日的行程均是如此,同样的苍天、同样的草地、同样的狂风、同样的羊群。这让仪之刚踏入草原时候的兴奋和好奇消磨得荡然无存。起伏的马背将仪之摇晃得昏昏欲睡,正要溜到钟离匡的马车里小憩一阵,却听见不知何处飘来悠远的号角之声。

当即有斥候来报:“西北偏西约二十里处,有突厥五百余人正朝我军前来!”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17 达利可汗

郑荣听报,顿生疑惑。自己同达利可汗书信数番往来,早已约定会盟的所在,距目下停蹄之处尚有百里之遥,怎会出现这么一支队伍?是达利远出迎接?还是毗西密中途截杀?抑或此事本就是一场骗局,要引自己于死地,而后从容歼击。

想到这里,郑荣已是面露凶光,便令队伍停下,由韦护将军所属在前防御,崔楠将军领军在左侧伺机突袭,自领中军在其间接应,摆出了月牙儿似的阵型。幽燕士兵个个训练有素,旗语一下,转眼之间便列好了阵型,只等突厥来攻。

不断又有探子来报,说这伙突厥人所行甚慢,刀未出鞘、箭未上弦,旌旗招展,并无战意。中原汉人作战若是如此姿态,不免让人怀疑是否是疑兵之计,可突厥人向来斗力不斗智,如此这般必不是过来拼杀的。就连久历战阵的郑荣已猜出了大半,只是心头不敢存着半分侥幸,于是下令巩固阵型,静候敌军。

这队突厥士兵确实是慢,短短二十里路,若在平时突厥轻骑一眨眼便到了,却足足走了有两柱香功夫才隐约出现在众人眼前。秋仪之收紧马缰,挺直身体,手搭凉棚向那突厥队伍望去,只见旌旗飘飘、人肥马壮,是一支不可小觑的队伍。

这时却见忆然面露欣喜之色,对郑荣说道:“请幽燕王宽心,看那旗号,应该乌林亚拉的人马,前来迎接王爷的。”

“嗯?”郑荣哼了一声,料忆然所言必不为虚,但防范之心还是必不可少的,也没让麾下将士放松警惕。

果如忆然所言,突厥队中两人骑马持节奔驰而来,直到阵前方才停下,说是乌林亚拉的达利可汗的使者,是来见幽燕王郑荣的。郑荣接报,同忆然所言两相对应,便令阵前将士让开一条道路,让那两位使者缓缓进来。

两位使者一前一后在郑荣马前停下,刚要说话,郑荣身边的将军崔楠喝道:“这位便是幽燕王殿下,你下邦之臣见上邦皇亲,岂有不拜之理?”

那领头的使者转转偷眼瞥了崔楠一下,缩回目光,眼珠飞快地一转,立刻熟练地翻滚下马,在草地稍稍整理一下衣冠。身后的副使见了,也依样站定。正使这才行了草原上最庄重的礼仪,捧出精心包裹的羊皮卷,用生涩的汉语说道:“雏鸟总是学着雄鹰翱翔的模样挥动翅膀,乌林亚拉的使者,前来拜见大汉幽燕王爷。”

郑荣接过羊皮卷展开一看,字迹同上次一样,是用极为隽秀的正楷写成,应是出自同一人物手笔。卷上内容倒是没什么稀奇的,郑荣匆匆看过,便交给身后的钟离匡保管,又从下属手中接过两锭黄金,正要赏赐使者,却横眼扫见忆然脸上有说不出的高兴,觉得有异,便对使者说道:“使者请抬起头,让本王看看。”

使者犹豫了一下,抬起头望着郑荣。

曜灵偏西,在使者脸上打上半边阴影,将一张三十多岁的圆阔脸盘烘托得更加深沉,两只细长的眼睛自信地望着威严的王爷,让人难以猜测。郑荣看得仔细,嘴角抹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又往副使看去,那副使却是一副汉人面孔,也就不到三十的样子,英俊潇洒,一表人才。

郑荣将手中摩挲了许久的黄金还给侍从,翻身下马,走到使者跟前,反握着手,脸上挂满微笑着说道:“明人不做暗事,阁下可是达利可汗?”

使者惊讶地半张开嘴巴,呆了有半盏茶的时间,这才欣然笑道:“翱翔在天际的雄鹰,总能洞悉草原上发生的一切。我便是乌林亚拉的达利,幽燕王殿下如此英敏睿智,果然名不虚传。”

郑荣听了十分高兴,寒暄道:“不凡之子,必异其生;大德之人,必得其寿。达利大汗相貌雄伟不群,若非瞽目,又岂能不识?”

恭维寒暄虽然毫无意义,却是人与人、国与国交往之时必不可少的开胃小菜。

“王爷长途跋涉来到草原,真是辛苦了,不过此处并非说话的地方。乌林亚拉的城市呼拉尔就在西方,我已备下美酒,请王爷领兵进城休息。”

郑荣笑着摆摆手,说道:“不急,不急。让本王向大汗引见几位猛将谋士。”说着,就拉着达利的手,从征北将军崔楠开始,一一介绍,连郑淼和仪之都没落下。

达利听完介绍,也拉过身后副使,向众人介绍道:“这位是我的智囊,蔡文畴先生。”

蔡文畴浑身上下突厥打扮,一张清秀的面容却清清楚楚地表明了他的汉人身份,拱手作揖道:“小可见过幽燕王爷,见过各位将军。”

郑荣早早注意到他,却故作惊讶道:“莫非两篇美文,便是出自先生手笔?”看到蔡文畴恭谦地点点头,郑荣接着说道,“先生才华横溢,便是中原也是少见,不知为何会来此大漠苦寒之地效力?”

蔡文畴脸上挂着笑,目光之中却流淌出忧郁,摇摇头,不说话。

郑荣见蔡文畴似有难言之隐,爽朗地笑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只要能一展腹中韬略,旁的又有何妨?我刚才介绍的这位钟离先生,虽然写不来科举迂腐文章,却是奇计百出,正于文畴先生相若,可与之一谈。”

又说了些话,队伍才启程往呼拉尔去了。

草原上的天气说变就变,中午的日头到傍晚已被厚厚的云层覆盖,巨大的阴影笼罩了大地,伴随呼啸的寒风,狂雷在乌云深处翻滚。达利可汗说是暴风雪就要到来,要汉军赶紧前进。

任凭你是名动天下,还是功高盖主,在大自然的面前总是显得渺小而不堪一击,郑荣听了达利的提醒,不敢有丝毫怠慢,急令队伍加速前进。

秋仪之曾被赶出母舅赵家赶出大宅而委身破庙之中,也经历了不少的凄风惨雨,然而同这大漠草原之上的凛冽狂风相比,却只似和风细雨一般。那寒风夹杂着沙石和枯草呼啸着迎面刮来,如同铁篦子一般在秋仪之脸上划出无数不出血的伤口,让他只能死死趴在马背上躲避这无情的侵袭。忽而又下起雪来,被撕扯得粉碎的雪花乘着风势漫天盖地扑来,仪之抬头看看,只见四周尽是一条条白色斜线。

仪之看了心慌,握着缰绳的双手竟然渐渐松开,几乎要落下马去。这时有人骑马同仪之并行,走了几步那骑士更在风雪之中,从自己的马上轻巧地跃上仪之的坐骑,陪着他一同向前骑行。

仪之回头望去,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如蓝色琉璃一样放出光华。“怎么会是忆然呢?”仪之刚想开口问,却说不出一个字,口中倒被风灌满了雪,让他咳嗽不止。忆然竖起食指,贴在两角浮起的一点朱唇之上。仪之心领神会,遂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感受着身后的温暖。

苍天虽然严苛,却还不至于无情。

队伍行进了不知多少时间,总算在一片昏天黑地之中看到了灯火放出的微弱光芒。达利可汗扯着嗓子向并马同行的郑荣喊道:“王爷请加紧几步,呼拉尔就在前面!”

郑荣听了点点头,便吩咐崔楠传令下去:营地就在附近,打起精神,不要掉队。崔楠天生沉默寡言,知道此时就算拼了命地喊,也喊不出多远,便让兵士口口相传地将统帅的军令传递下去。

待军令传过整条队伍,进入殿后的韦护将军耳中之时,打头的人已到了呼拉尔了。清点人马,跟在队伍后面的牛羊牲口折损了一半,兵士倒是一个也没少,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朦胧之中,秋仪之也没来得及看这呼拉尔是怎样一个城市,就被带进了一个巨大帐篷中。帐篷形状是个直径有四五丈的圆形,高也有一丈多,四围都用矮砖墙夯实而密不透风,正中搭起大火盆,立刻就暖和起来。

众人进帐之后赶忙拍去身上的积雪,以免被火烤化以后打湿衣服。达利招呼来侍女,为各位贵宾端上羊奶茶。热气腾腾的奶茶虽然散发出一股让中原人感到难受的膻味,却是驱寒的良物,郑荣等人都接过大口品尝起来,就连钟离匡也抿了一小口。仪之和郑淼两人年幼体弱,又是头一回经历草原上的暴风雪,下马以后连路也走不稳,晃晃悠悠地走进进帐篷,一屁股坐在两三层羊皮叠成的褥子上。

仪之接过羊奶茶,一股刺鼻的羊臊气扑面而来,心中觉得恶心,便要将盛着奶茶的石碗放下。却见忆然走了上来,细声软语地责备道:“不喝可不行,这是我们草原人家的规矩。”仪之听了忆然的话,重新端起碗,屏着呼吸喝了一口,口中顿时荡漾起一阵香甜,一股暖流随之灌满全身,觉得舒服,便将剩下的奶茶一饮而尽。

忆然见着高兴,接过空碗,又笑着嘱咐道:“待会儿会招待最好的烤肉,你可不要馋嘴多吃,小心撑坏了肚子。”

有了忆然的嘱托,仪之本想填饱肚子便罢,可这草原人家烹调的烤肉实在是与众不同,也不知道是用了独家调料还是将火候掌控到到极致,将一整块肉炙烤得又脆又嫩,沁人的肉香随着热气的蒸腾在整座帐篷之中荡漾。

仪之忍不住多吃了两口,引来忆然努嘴嗔目瞪了他两眼,这才依依不舍,放下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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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同上一章,草原壮士待客之道是这样的吗?不管了,大概也是八九不离十吧。但是若有描写不符现实的,还请指教……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18 敌军来袭

按着草原上待客的规矩,贵宾要同主人住在同一个帐篷中。这点郑荣等人是知道的,崔楠和韦护这两位将军执意要让幽燕王找个由头分开就寝。然而郑荣却有别的意见:此行同乌林亚拉氏结盟可是大事,万不能因小失大,幽燕王同达利一同住宿虽然危险,却也不是深入虎穴,只要让自己带来的五千人马独立扎寨,不会受制于人,又让郑淼和秋仪之这两个激灵小孩留下以为照应,应该就无碍了。崔楠和韦护本想让钟离匡去劝谏郑荣,见他也这么说,也就无话,管好五千精兵的营寨才是自己的正事。

一夜倒是无惊无险,仪之睁眼起床时候,偌大个帐篷里只剩下他一人。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儿,就见郑淼从门外一蹦一跳地跑到仪之更前,带着欢快的语调说道:“你可终于醒啦!快到外面去看看,好大的雪啊!”

“雪有什么好看的?”仪之嘟哝了两句,却已开始穿衣服。冬天衣服多,郑淼耐着性子看仪之将衣物一件件套上,这才拉着他的手往帐篷门外跑去。

一夜的暴风,在呼拉尔洒下了两尺厚的雪,阳光照射在洁白如玉的雪地上,反射出似加强了几倍的光线,把整个呼拉尔城照得熠熠生辉。仪之这才一睹呼拉尔的全貌,呼拉尔说起来是草原上的城市,结构却与中原城市的中心辐射、两面对称结构大同小异,不同的可能是位于城市中心的王帐四围并非民居而是军营,这点又与本是军事堡垒的广阳城相似,虽然如此,但帐篷模样的房屋依旧让这座草原城市充满了异域风情。遥望呼拉尔之外的草原,也被老天一视同仁地铺上了厚厚的一层冰雪,乍一望去,好似一张席卷天地的白色羊毛毯。就连在呼拉尔正西一座不高不矮的小山也被抹上了洁白的颜色,远远看去就像刚出笼的一只肉馒头,看得人馋涎欲滴。

“看什么呢!”郑淼在仪之身后拍了一把,“还不快去向父王请安?”

“我在看这好大的雪啊!”一见这雪后的草原,秋仪之禁不住重复了郑淼转眼前还被自己蔑视的话语,跟着郑淼就去找义父去了。虽然大帐之前已被清理出一条通道,可两个调皮的小孩还是专找雪厚的地方闯,身材不高的两人每走一步都显得十分吃力,却也乐此不疲。乌林亚拉的人们“嘎吱嘎吱”地迈着步子扫除积雪、搬运草料,看着这两个无忧无虑的汉人小孩,都投来奇异的目光。绕过整个大帐,仪之被郑荣领到了一个不大的帐篷前,这帐篷金黄色的穹顶,反射着阳光,放射出比雪地更为璀璨的光芒。

“父王就在这里同达利可汗商量事儿呢!”郑淼说道。

秋仪之“哦”了一声,却不敢如在广阳一般推门就进,站在门口拱手作揖道:“启禀义父,仪之给您请安来了!”

帐内随即传来爽朗的笑声:“哈哈哈,这是在大漠草原之上,就不必拘泥什么迂腐礼节了。父王正在同达利可汗商量大事,你们玩儿去吧!”

说是请安,其实等的就是这句。两兄弟听了父亲的话,更加兴高采烈,刚要去找忆然玩耍,扭头却见她就在两人身后盈盈地笑。仪之见了高兴,便问:“呼拉尔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可让我们兄弟二人去耍耍?”

草原之上春天采花、夏天放牧、秋天打猎,都有说不清的有趣,惟有这冬天既无聊又危险,仪之这么一问,忆然还真得要好好想想。正想之间,却看见一人连滚带爬地跑到帐前,用断断续续的突厥话朝帐内禀报,说不了两句,达利可汗干脆传他进帐细说。仪之和郑淼可听不懂突厥话,扭头便去问忆然,却见忆然脸色煞白,喃喃地说:“毗西密领了三万大军,正在呼拉尔南面三十里处,转眼就要到了!”

还没等仪之回过神来,金帐大门洞开,郑荣和达利并肩走出,身后跟着两位谋士。郑荣先开口招呼道:“淼儿、仪之,去请崔楠、韦护两位将军大帐说话!”达利也用突厥话冲忆然嚷嚷了两句,想来也是让她找将领来的。郑淼和忆然两人得令便跑了出去,只有秋仪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郑荣还当是这孩子听说敌人从天而降,被吓傻了,悦色地安慰道:“仪之,不要怕,跟父王来。”仪之若有所思,点点头,便跟在郑荣身后走进大帐。

帐内两族将领已经分班站定,两位主帅也分宾主坐在上座,各自谋士侍立在身旁以备咨询,所不同的是郑荣身旁还不合时宜地站了秋仪之。

乌林亚拉高级武将多通汉语,为方便同盟友交流,达利遂用汉语传令道:“梅铎将军何在?”

下面即有将军走出半步,道:“末将在!”

达利瞥了梅铎一眼道:“目下毗西密军情如何?”

负责斥候侦查的梅铎道:“毗西密领三万轻骑,现在南方三十里处,正往呼拉尔挺进。因下大雪,马力稍慢,也应在一个时辰之内到达!”

“好!”达利眼中突然冒出杀气,“本汗问你,数日之前我已要你密切注意毗西密的动向,为何现在才发现毗西密?你该当何罪!”

“这……这……”梅铎听着气氛不对,说话磕巴起来,“末将只当时毗西密在北方,没想到……他居然跑到了我们身后。昨日又普降大雪,派出的斥候今天……今天才回来……末将……末将死罪!”

达利冷笑一声:“既然你已知罪,那就退下去自裁祭旗去吧!”梅铎听了也不含糊,昂首退出帐去。郑荣刚要劝几句救这汉子一命,没想到达利早有预料,抬起左手对郑荣说道:“王爷的好心,我心领了。然而这是我乌林亚拉氏的规矩,梅铎的手下失职,他也会这么处理的。”

郑荣点点头表示理解,便问:“本王此次自幽燕带来精兵五千,不知大汗帐下目前尚有多少兵马?”

达利的表情变得更加严肃,说道:“惭愧惭愧,本汗前几日败过毗西密一回,以为他正往北边逃窜,因此精兵尽在北方,呼拉尔城中只有一千近卫而已。此战恐怕难以取胜,王爷是上国贵宾,还请回避。”

“那请问大汗何往?”郑荣问道。

“本汗数月之前劫了毗西密的王帐,尽诛其家小,今日毗西密正是冲着本汗在呼拉尔的家小来的。既然如此,本汗岂能退缩,容天下之人耻笑?只是几月之前,本汗寄在王爷处的妇孺,均是战前阵亡的勇士的妻女,还望王爷能够照顾。”

郑荣听了,哈哈大笑:“大汗既有如此气魄,这时叫本王退避,岂不是太瞧不起本王了?”

达利听了一惊,连忙行礼致歉道:“岂敢,岂敢。”

郑荣这时突然站起,浑身上下放出慑人的气势:“本王好歹也算是在草原之上厮杀过几回的,此次带来的五千精兵更是百战余生的勇士,当可与毗西密一战!只是不知大汗有何退敌之策?”

达利知道自己方才的话犯了幽燕王的大忌,连忙赔礼道:“请坐、请坐,王爷多次挫败毗西密,威名声震四方,此次敌众我寡,本汗还要向王爷请教一二。”

郑荣心中似有应对之计,却依旧做出沉思的样子,帐内众人皆等郑荣说话,空气好似凝固了一般。这时站在一边的秋仪之却拉拉郑荣的衣袖,轻声说道:“义父,我也有一条计策,不知能不能讲?”

说话声音虽轻,但在这鸦雀无声的大帐之中却同霹雷一样回响在众人耳边。“你个小小孺子,议论军国大事之处,哪有你说话的地方?”崔楠暗想,却碍于幽燕王义子的名分不敢出声。

郑荣却是很大度,说道:“此时正要集思广益,仪之尽管放胆说来!”

秋仪之听了郑荣的话,上前一步,壮壮胆子,开始向下面各位身经百战的将领介绍起自己的方略来。开头几句还说得磕磕绊绊,可见那些将领轻视的表情渐渐变得严肃,还不时地互相交头接耳讨论两句,仪之愈发自信,滔滔不绝直把方略讲完,这才长出一口气,回头往着郑荣。

幽燕王郑荣紧着眉头望着远方,目光呆滞形同做梦,显然是在回味仪之刚才的用兵之计,想了半刻这才回过神来,问道:“仪之,你刚才说的,是谁教你的?”

仪之慨然说道:“仪之在广阳之时,日学经史、夜读兵书,又有义父常同仪之讲解历年战例……这是仪之自己想出来的。”

郑荣听了大悦,对身边的达利说道:“仪之的计策,正与本王暗合,不知达利可汗意下如何?”

达利也是一名极出色的将帅,自然不会仅因出谋者乃是一介弱冠,便有先入为主的偏见,否则也不会重用蔡文畴这位汉人谋士了,于是沉思道:“贵王子的计策险则险矣,却值得一试!”

“好!”郑荣欣然道,“既已定计,还望诸位一心用命,共却强敌!诸将何在?”

“末将在!”帐内诸位将领齐齐上前一步,异口同声喝道。

领了郑荣的将令,韦护首先退出帐去,见将军崔楠还在不紧不慢地走,于是转身走到他身边,抱怨道:“那秋仪之虽然天性聪明,可是从未上过什么战场,就凭看过两本兵书,就想出谋划策,那还要我等九死一生做甚?这王爷今日也是,本是名将中的名将,居然糊涂到听信一个小孩的计策,难道是草原上的羊奶子喝多了?你看这仪之出的什么主意,旁的不说,居然还要大汉将士,换上突厥人的骚皮,真是莫名其妙!”

崔楠边走边听韦护絮絮叨叨的抱怨,一言不发,忽然又轻声而坚决地说道:“既是将令,我等只有遵从。岂不闻甘罗十二岁拜相,难道说吕不韦也是老糊涂?”

仪之想要随郑荣行动,本是不被允许的;然而郑荣想到现在所用的,就是仪之所出的计策,思前想后还是带上了秋仪之。于是仪之换上达利可汗幼年打围时穿过的皮甲,由郑荣麾下武艺最为高强的贴身侍卫扈从,踏着积雪扬长而去,看得只能随大部队行动的郑淼和忆然好生羡慕!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19 血战馒头山

毗西密自达利挑起反旗以来,几月之间是负多胜少,在草原上被灰溜溜地赶得到处乱跑,终于下定决心,集中三万精骑,绕过半个草原,擦过大汉关内道边境,自南向北杀往乌林亚拉氏的大本营呼拉尔城,要杀达利一个措手不及。昨夜草原之上刮了一夜的暴风雪,这让毗西密折了一二百兵马,又错过了夜里偷袭的时机,不过自己的困难,也未必是对手的好处。虽然无法偷袭,但毗西密毕竟得了先手,索性将三万骑兵摆开了阵势,堂堂正正地朝呼拉尔杀将过去。

突厥勇士长途奔袭之时,总是一人两马轮换骑乘,虽然清晨出发之时毗西密已下令麾下勇士换上精健马匹,可这逆风扑来,依旧让马速慢了些。这让毗西密有些不快,但这点儿小小挫折,可哪能坏得了毗西密的好心情,稍稍用力夹了夹马肚子,继续向北逼近。

郑荣依秋仪之的计策,令麾下全部一千骑兵统统换上草原服饰,同达利原有的一千轻骑混编在一起,顺着风向南堵截毗西密的兵势,终于在呼拉尔南二十里处,望见漫山遍野打着苍狼旗号的骑兵。达利抬手示意兵马停步,令麾下神射手朝敌军放出一支响箭。

毗西密见射出响箭的队伍打了雄鹰的旗号,数量不过两千来人,便也让队伍停下,射出响箭,自己单枪匹马跑向敌军,高声喊道:“叫达利出来说话!”

毗西密满脸络腮胡子,嗓门极大,草原之上也是极有名气的,虽然逆着风,却依旧一字不差地传到达利耳中。“果然好胆色,我达利可汗岂能在此刻示弱?”达利暗想,便也纵马出阵,要与毗西密阵前喊话。

两马相隔约有两三丈,毗西密扬起镶嵌着珠宝的马鞭,指着达利骂道:“失了崽子的母狼,即便是追踪千里,也要咬死凶手,报那杀子之仇!你达利不过是个打铁的奴仆,居然也敢发什么在草原上称王称霸的白日梦,我毗西密大汗今天就要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达利冷笑道:“苍狼虽然凶猛,但雄鹰才是草原上真正的天之骄子。我乌林亚拉氏饱受你毗罗梅勒氏的奴役,早该反了,几仗打得你丢盔弃甲,你毗西密到这里是来丢人现眼的吗?”

毗西密听了哈哈大笑:“你小小的达利好大的口气。今天我带了本部三万勇士,对你区区一两千人,我看是谁会丢盔弃甲。念在你我好歹是主奴一场,劝你献出妻女,跪地求饶,本狼主便赐你一个全尸。”

“雄鹰翱翔天际,认准猎物便一击致命,从不虚张声势。你毗西密想要靠舌头战胜我是不可能的,还是真刀真 枪地来较量吧!”达利说着,拨转马头,便回自己的阵内,只等毗西密来攻击。

毗西密见状,狂妄地大笑,手持马鞭向前一甩,身后无数勇士骑着骏马铺天盖地地涌来。达利的部队毫不慌张,两千兵马向两侧分开,形成东西两个箭头,将将擦过毗西密骑兵的冲锋,两翼散开,就往敌军骑兵的尾部刺去。毗西密的骑兵队没想到达利操控大军如控手足一般,刹那间慌乱了一阵。可毕竟对手势大,达利虽然占了便宜却不敢深入,随即合兵一处,迅速朝呼拉尔所在的北方撤退。

“哈哈哈!”毗西密在队伍之中纵情大笑,“达利这小子说得好听,却是只胆小的兔子,勇士们,随我杀上前去!”突厥骑士听了统帅的动员,发出肆意的嚎叫,抽动马鞭,往北方杀去。

达利的骑兵刚从呼拉尔出发,马力轻健,人数少而没有羁绊,因此要比毗西密麾下的骑兵跑得快一些,时不时回身放出一两支冷箭,惹得毗西密火起,催动兵马紧追前敌。

跑了一阵,忽然有麾下将领向毗西密报道:“达利似乎正在远离呼拉尔,朝西北边逃窜。”

毗西密绷着脸,眼珠一转,说道:“达利这小子,原来想使个调虎离山计。好,本狼主就来个将计就计。传令下去,活捉达利的勇士,本狼主赏赐一等骏马五匹、黄金百两、美女十名!”队伍之中又扫过一阵狂啸,加快速度向猎物追去。

秋仪之在马上被颠了个半死,探头看到呼拉尔西面好似白馒头一样的无名山丘就在前方,哇哇地叫:“快!快从北边上山!”万马奔腾之中,又有谁能听见这么个小孩的叫声?然而达利和郑荣依旧照着出战之前仪之的计策,领兵从馒头山西面绕到北坡,一路纵马上山。

毗西密见达利的军马从眼前消失,知道他躲在山后,企图靠雪山的掩护逃遁,心想:“你达利空搞这些诡计,又有何用?本狼主偏不吃你这一套!”挥鞭当空一指,下令道:“绵羊就在山后,苍狼的子孙给本狼主径直杀上山去!”

丰美的猎物就在眼前,贪婪的野狼岂能放过?跑在前方突厥勇士奋力抽动马鞭,直往并不陡峭的山上冲锋。

秋仪之拖着几乎要散架的身子,从北坡上山,忆然见他一身不伦不类的打扮觉得好笑,迎上前去正要说笑两句。没想到仪之耸着两道剑眉,脸上挂着从未有过的严肃神情,飞奔着从北山跑到南山,趴在雪地上观察战况。

只见山下狂暴的突厥骑兵似潮水一般,往最多不过十几丈高、两三里宽的山头上涌来。眼看那由勇士和骏马做成的海啸就要将小小的馒头山吞没,浪头却在这时如同撞上堤坝一样,被击个粉碎,兵马前赴后继,互相倾轧,死伤数百。毗西密的部队阵型稍乱,连忙整理队形,先看清眼前虚实再说。

原来仪之当初定下的计策,要韦护领三千当矢营将士,在馒头山半山腰建立环状防线,阻止毗西密的骑兵冲山。可堪称防御专家的韦护却更进一步,不仅环山设下了绊马索、拒马桩、步兵阵三道防线,更是别出心裁地在防线之前垒起一道雪墙,若从山下往上观察,便只能看到白茫茫的一片,用以掩人耳目。

雪墙毕竟是雪墙,经骑兵一冲,便处处垮塌。毗西密手搭凉棚,从雪墙坍塌的缝隙中看去,只见绕着半山腰整整齐齐地排着三排军士。猩红的战袍、厚重的铠甲以及半人高的方形钢盾,如此明显的标志毗西密哪能不认得。

“当矢营,居然是当矢营!”见惯了大场面的毗西密不禁失声喊道,随即恢复了镇定,对下属几位亲信将领道,“没想到达利这小子,居然请了汉人当救兵,真是丢尽了草原男儿的脸。不过不要紧,成群饥饿的狼,便是棕熊也要退避三分。来啊,传令下去,给本狼主包围这馒头山,向上射箭,不管山上是何人,今日总要将他们射成刺猬!”

毗西密能够称雄草原,绝不是单单依靠一股蛮力,统率骑兵方也自有独到之处。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将近三万骑兵,已里三层外三层地把个小小的山包团团围住。毗西密一声令下,弓马娴熟的突厥勇士,便开始抽箭往山上射击,山腰间顿时传来“叮叮当当”的金属撞击声。

敌军一切行动均在秋仪之意料之中,这让他十分高兴,脸上挂起轻浮的笑,得意地四下张望,像是在炫耀一般。郑荣却紧锁眉头,没露出半点欣喜,对螟蛉之子说道:“突厥人的弓箭非同凡响,虽然弓弦不长,却又准又远,本王几经仿制均未能成功,不知这仰天射击的劣势能有多大影响……”

果如郑荣所言,毗西密见弓箭沿着山势平射,不能射穿当矢营的大方盾,便传令下去要勇士们朝天射击。整座馒头山才不过十三四丈高,半山腰里的当矢营将士也就在六七丈上下的地方,而那突厥弓箭朝天射击,射程少说也有近十丈。箭矢直冲上天,划破长空,留下一道完美的抛物线,带着“嘶嘶”的恐怖低吼转头向下坠落,如同下了一场铁雨,轻易地突破钢铁防线,在柔弱的人体上溅起鲜红的水花,在洁白的雪地上留下点点血迹。即便是再训练有素的士兵,也克制不了出自本能的疼痛,喉中不由自主地发出绝望的惨叫。

秋仪之平生第一次见到如此惨烈的场景,奋力忍耐住想要呕吐的冲动,对面颊绷得如岩石一般的幽燕王说道:“义父,我看可以反击了!”

郑荣摇摇头,目光紧盯着山脚,道:“不,再等等……等等……”

不断有当矢营的兵士被弓箭射倒,在一圈完美的防线上留下一个个空隙,却始终没有崩溃,没有给敌军留下哪怕一丝可乘之机。

毗西密不耐烦起来,自己历经千辛万苦,领了三万精锐,冒着一被发现便会遭到前后夹击的危险,横穿过整个大草原,这才迂回到达利的身后。原本望仗着人多势众,一举将乌林亚拉氏彻底消灭,但战事进展到现在,自己虽然占了先手,却始终不能将对手将死。胯下战马似乎也体味到了主人的心情,四蹄原地乱踏,将积雪的草地踩得泥泞不堪。毗西密招来麾下将领,命令道:“给本狼主统统集中到山北面,集中火力射开缺口之后,一拥而上,把山上的缩头乌龟统统踏作齑粉!”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20 大汉雄狮定胜负

诸位突厥头领得令,领着本部人马便往山北集中,一时间熙熙攘攘、人马嚣嚣。毗西密见队伍集结完毕,胜利就在眼前,久未体验的成功欣喜涌上心头,语调之中带着笑意命令道:“给本狼主使劲地射!”

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是仪之谋略的核心,虽有违兵法,然而在这一不能负、二不能逃,兵力又只抵敌军几分之一的情况下,却正好适用。深谙奇正之术的郑荣目不转睛地看着山下突厥骑兵合而分、分又合的变化,哪能放过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噌”地抽出宝剑下令道:“方向正北,密集射击!”

沉默了半日的征北将军崔楠终于站起身来,手中挥舞着明黄色的令旗,直指山下的突厥士兵。在“当矢营”身后埋伏了许久的弩手终于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细心瞄准了一秒便扣动扳机,也来不及看是否射中,便换了另一支事先上好箭的弩机,继续瞄准发射,循环往复,没有一刻停歇。

那在其身后为弓弩上弦的是谁呢?正是方才诱敌深入的骑兵。他们登上山顶,稍息片刻,便下马协助弩手拉弦装矢。

若说突厥弓骑手放出的弓箭如同下雨一般,那大汉弩手居高临下射出的弩矢便同冰雹无异了。毗西密的合兵一处正要集中火力攻击,却在此关口之上反遭到火力的集中攻击,刹那间被扫到了一大片。

毗西密见身边的弓骑手胆战心惊,哪有心思瞄准放箭,连忙下令部队散开,退出强弩的射程范围,再从长计议。

没想到昨夜的大雪,经日头晒了半日,又被无数马匹反复踩踏,早已稀烂,混着冬天裸露的泥地,形成一片沼泽。纵横千里的骏马纷纷在此陷入泥潭,将坐骑性命视作同自己性命无异的突厥骑兵这时也沉不住气了,拼命用马鞭抽打自己的爱驹。战马受了疼痛,奋起四蹄就跃,可三万人马拥挤在一起,到处都是乱窜的战马,哪里又能走脱?于是马撞马、人踩人,顿时乱成一片。正在这混乱之际,又是一阵箭雨落下,一整列骑兵像割草一般齐齐倒下。

远远地用弓箭杀伤敌人,在草原之上虽然称不上什么英雄之举,但看着宿敌手足无措地静待屠杀,还是让达利十分得意。可见那毗罗梅勒氏的人马如同被筛过的奶酪一样越来越少,达利仿佛觉得刀鞘中的宝刀蠢蠢欲动地想寻找那血腥的滋味,于是试探地问身旁的郑荣道:“王爷,我看,是不是可以派骑兵下去了?”

郑荣仔细观察着山下的战局,答道:“恩,是时候了,请大汗领本部一千骑兵,从右翼向下冲杀,本王再射两阵箭,便也下去同大汗会合。望大汗一鼓作气,活捉毗西密!”

达利听罢,行了个恭敬的草原礼仪,点齐麾下千名骑士,便从馒头山东坡下山,向西北方向迂回了有半里,排成锥形突袭阵势,便向混乱的毗西密直插过去。

突袭却不如想象中那么轻松,一则是因为毗西密军虽受了重创却依旧势大,二则被弓弩射倒的战马无意中形成了层层阻碍,让达利麾下骑兵一时无法杀入敌阵。达利可汗见状大怒,一马当先,纵马跳过几具尸体,手握钢刀冲入敌阵,左刺右砍。乌林亚拉氏的勇士见大汗尚如此争先,自己哪有不卖命的道理,也都冲入敌阵奋力砍杀。

两股骑兵就像洒在一起的绿豆和赤豆一样,早没了阵型,全靠一勇之力本能地进行着殊死拼杀。郑荣在山上看得清楚,见双方都已接近极限,这才叫来早就沉不住气的将军崔楠,下令道:“突击!”

崔楠就等着统帅这句话,无比兴奋地挥动手中令旗,原先分布在馒头山四围的当矢营步兵便弃了大盾,换上精钢朴刀,一百人排成一行、足足排了有十多行,闻着鼓点,踩着统一的步伐便向山下杀去。

毗西密本就是个出色的统帅,方才达利领骑兵从侧翼突袭,他还能靠着人数优势抵挡下来,可见山上当矢营的重装步兵排山倒海般地冲杀下来,顿时便知情况不妙,慌忙高高扬起手中长鞭,示意部队四散开来。可毗西密的大军若能散开,方才便已经散开了,当下被达利冲杀一阵,愈加混乱,竟开始互相践踏,死伤无数。

齐整的“当矢营”方阵终于杀入战局。将士手中机械地挥舞锋利坚韧的朴刀,凡是负隅顽抗的不由分说就是当头一刀;若是纵马妄图冲杀的便先砍断马腿,让坐骑掀他下来,随后也是一刀。一个个士兵化身成了收割小麦的农民,将平素在草原之上耀武扬威的突厥勇士成片割倒。整个步兵方阵好似无情的绞肉机,无论你是高高在上的万户之长,还是区区一个被虏来的奴隶,只要胆敢阻拦在前,便只有骨断筋折、身首异处这唯一一个结局。

苍茫洁白的草原一隅,化为阿鼻地狱。

绝望无助的惨叫夹杂着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道,粉妆玉砌的雪地上散落的残肢断臂,无时无刻不刺激着秋仪之的幼嫩神经。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喉咙,昨夜大快朵颐下的珍馐美味,今日却似倒靴筒一般统统涌出。

郑荣在一旁看到,暗想:这秋仪之年纪轻轻,便能出此奇计,虽然细节之处尚有待推敲,却依旧是个不世出的战争天才;不过比起自己初阵之时的镇定表现,仪之却是有所不及。想到这里,郑荣眉梢似乎扬起一丝笑意,让郑淼和忆然照顾好仪之,自己则领了崔楠将军率本部骑兵冲下山去。

山下的屠杀仍在继续,让毗西密引以为傲、称雄草原的三万精锐只剩下披伤带创的四五千人,且这个数字还在不断减少。然而不断减少的人数,却意外地给了毗西密自有活动的空间。不过这自由的目的并非同敌军厮杀而是早日逃出生天,以求东山再起。

毗西密在极为困难的情况之下组织起队伍,一面抵挡达利的攻击,一面向北方撤退。右翼的达利虽然趁乱杀入敌阵,然而毕竟兵微将寡,又是强弩之末,已无力阻止毗西密撤退;正面的当矢营均为步兵,无论如何也赶不上战马的速度,眼看毗西密就要逃遁。

这时从左翼杀来的一千大汉骑兵却适时赶到,正阻拦在毗西密撤退的路线上,同另两支人马组成了一个围三缺一的大口袋。袋口正要缩紧,却见一虬髯大汉,骑了一头雪白的骆驼,从即将要合拢的缺口处突围而出,单枪匹马地往草原北方奔驰。

如此雄健的身姿,郑荣骑在马上当然看个清清楚楚,喃喃自语道:“久闻毗西密有一宝驼,周身雪白、日行千里,果不其然。”

身旁有也认识毗西密的卫士,对郑荣说道:“禀王爷,前面骑骆驼的便是毗西密,待末将发弩将他射下来。”

郑荣连忙阻止道:“身怀异物,必是天不绝之,留他一命,将来必有用处。”

卫士听了郑荣的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收了弩机。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21 封贡渤海国

一场大战下来,已是午后。郑荣和达利就在馒头山上扎寨,又让韦护点几百兵马下山清扫战场。略略估计下来,毗西密共死伤 精锐两万出头,丢下战马一万多匹,所余军器、皮甲、弓箭等不计其数;而达利死伤骑兵近五百人;郑荣当矢营将士阵亡五六十人、受伤的倒有四五百人,骑兵伤亡四五十人,劲弩无一折损。如此计算下来,可谓全胜。

分配战利品方面,因有幽燕道这个富庶所在,郑荣倒也十分慷慨,只精心挑选了良驹三千匹,余下钱粮辎重等都送给达利,这让达利十分感激。

倒是毗西密自骑了骆驼消失在茫茫雪原之中后,便再无踪影,达利几次派遣精骑追杀,均一无所获。郑荣心中明白,那毗西密领着三万大军长途奔袭,达利尚且不知不觉,如今他单枪匹马又怎能抓得了?

回到呼拉尔城时,又是夜晚,却与那风雪交加的寒夜不同,墨蓝色的天空上明月高悬,一条银河贯通天穹,几百万年均是如此,不知他们看到地上渺小人类为了转瞬即逝的功名利禄空耗了宝贵的生命,会作何感想?

或许失败者会以此聊以自 慰,然而世上最空洞无用的,非失败者对胜利者的蔑视莫数了。胜利者当然不屑于理睬失败者的蔑视,他们正忙于庆祝短暂的成功。

呼拉尔城已无惧于敌军的袭扰,家家户户点起火把,将黑夜的草原夜空照得同白昼一般。

肉是现成的,慷慨的毗西密为乌林亚拉带来了无数骏马,这些战马若放到平时,便是人要饿死了,也是不舍得屠宰的,今日正好一饱口福。

酒是自己酿的,平日喝的尽是马奶、羊奶发酵成的奶酒,那些用难得的谷物酿造的美酒必须深埋在地下,今日也挖了出来,要一醉方休。有酒有肉,牧民们弹起马头琴演奏出欢快顿挫的节奏,少男少女踩着节奏、围着篝火翩翩起舞,纵是天堂又有何异?

达利可汗已喝得微醺,将郑荣、钟离匡、崔楠、韦护几人敬了几遍,竟向秋仪之劝酒。秋仪之从不喝酒,可经不住达利反复劝酒,又有忆然在一旁挑唆,被逼得急了,拿起酒杯便使劲吞了一口。没想到这是陈年佳酿,酒性极为凶猛,一口下去呛得仪之不住地咳嗽,满嘴的肉渣喷得达利浑身都是,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狂欢归狂欢,但正事却不能耽误,次日便由钟离匡同蔡文畴两人开始了会盟盟约的谈判。

蔡文畴是个聪明人,一开始便打算提出同大汉结为兄弟之国的非分要求,然后一步步挑战大汉的极限,最后签订最有利于自己的盟约。可他千算万算,却算错了钟离匡的脾气。钟离匡可不是什么市场上为一颗白菜讨价还价的老妪,打从一开始就设定了盟约条件,既是开价,又是底线,不能有一丝一毫触碰。

无论蔡文畴如何拐弯抹角、旁敲侧击,就是不能让钟离匡后退半分。蔡文畴无奈,只能将此事回禀达利。

达利见钟离匡那里下不去手,便直接来找郑荣。此事郑荣早同钟离匡商议妥定——若是来呼拉尔之时未有合兵歼灭毗西密主力之事,自可让步一些,然而此番退敌依靠的是汉军的力量,无疑是让达利充分感受到了中原的实力,当然没有退让的必要——因此,当达利来求郑荣说话时,郑荣只推脱说是读书人的事,由他们去好了。达利知道郑荣这是敷衍,却又无可奈何,只能让蔡文畴尽力争取便也就罢了。

最后倒是钟离匡软了心。原来在攀谈之中,钟离匡知道了蔡文畴的身世。

那蔡文畴祖上也是官宦世家,然其曾祖父因在户部尚书任上反对宪宗变法,被宪宗夺了官位和功名,并严令其子孙世代不能科举。可怜这蔡文畴虽然饱读诗书、满腹韬略,却无法踏上庙堂一步。于是他万念俱灰,只愿行商坐贾太太平平当个陶朱公,机缘巧合之下来到草原,被乌林亚拉氏的头人达利可汗欣赏,聘为幕宾,这才稍展雄途,这达利联合诸部族反对毗西密之举,便是蔡文畴策划的。

文畴这番经历,引起钟离匡深深共鸣,唯恐他没法在达利那里交代,居然去找郑荣请求在些细枝末节之上做些个让步。这时候郑荣也觉得丝毫没有商量余地,似乎欠缺些会盟的诚意,便也同意了。

于是经过几日的拉锯,终于达成了如下盟约:

一、乌林亚拉氏归附大汉,可恢复渤海国号;

二、封达利可汗忠顺王,同亲王爵,授袍服印信;世子经大汉确认后封为郡王,郡王以下世袭罔替;

三、乌林亚拉每三年朝贡一次;

四、大汉不予岁赐,乌林亚拉可常年至幽燕道互市;

五、双方互不侵犯,遇有外敌,经请可互派兵援助。

虽然同达利原先设想的仿朝韩例,同大汉互为叔侄之国的愿望相距甚远,但同亲王爵位和常年互市两点让步,却是在面子和实惠两方面上给了达利实实在在的好处,多少也让他找到了些平衡。

于是在取得空前胜利的馒头山搭起祭坛,另选良辰吉日举行会盟仪式。

当日微风吹拂、阳光明媚,大汉及渤海两国士兵分列祭坛南北两侧,威风凛凛、英姿飒爽,旗帜飘扬、鼓角长鸣。郑荣和达利携手走上祭坛,先祭拜天地,然后齐声朗读誓词道:

各守边境、互不侵扰、烟尘不扬、乡土俱安,旧恨消泯、情意绵长、怨难未生、欢好不绝,亲爱使者、通传书翰、珍宝美货,馈遗频频,愿万世社稷一同、永不相叛!

念罢又拜天地,杀白马黑牛歃血为盟,互换誓书,便携手走下祭坛来。

结盟已毕,又是一通饮宴。喝得高兴时,达利拍掌叫来一排草原美女,满脸笑容地对郑淼和仪之说道:“这些都是乌林亚拉良家的女子,情愿服侍幽燕王子,两位王子若不嫌弃,可挑选几名带回。”

郑淼见那些女子虽说不得是绝色美人,但个个健康匀称,同中原女子大不相同,心中十分欢喜,偷眼望见父王也在微微点头,便大胆挑了两个,想想不对,又选了两个年纪稍长的,说:“这是为两位兄长选的。”

已是大汉忠顺王的达利听了,趁着酒性,哈哈大笑,连声向郑荣夸赞郑淼懂事,知道兄弟之间的情义,却见仪之迟迟不曾挑选,喝了口美酒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幽燕王义子小小年纪便能出得上好的计策,假以时日在王爷的教诲之下,必是不世出的名将。既然是名将的材料,自然不屑于美色,本王虽没有毗西密那样的宝贝骆驼,却养了几匹汗血宝马,上个月刚刚生产,本王愿将刚出生的幼驹相赠。”

郑荣见仪之还在发愣,既不推辞,也不感谢,早猜到仪之的心意,举着酒杯说道:“令千金忆然郡主曾在广阳住过月余,深得本王喜欢,又同本王几个儿子相睦,本王愿将忆然领回中原,授之以圣人教化,正合会盟之谊,不知忠顺王意下如何?”

达利听了一惊,郑荣这不是想带个人质走嘛,可转念一想,眉上阴云顿时消散,谦恭道:“王爷好意,便是小女有幸,还望王爷视若己出。”

郑荣露出难得的狡黠眼神,瞥了仪之一眼,又正视达利道:“既然如此,本王便敬王爷一杯。不过方才答应的要赠予仪之的汗血宝马,王爷可不好抵赖哟!”

达利听了,赔笑地唯唯诺诺,随即将美酒一饮而尽。

几日之后,汉军将士大多伤愈,军马粮草也均已调拨齐全。念草原大漠终非久留之地,郑荣便同达利告别,带上阵亡汉军遗体及所获良驹,回幽燕去了。

郑荣和钟离匡曾在安逸之时谈及几次大漠之行,所得的收获大抵有三条:其末是同乌林亚拉氏订立盟约;歼灭毗西密主力可居其中;最大的收获乃是发现了秋仪之在军事方面的才能。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22 邪教天尊教

作者说:本章引入另一条贯穿全书的主线,写得自己都觉得十分满意O(∩_∩)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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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转眼已是五年之后。

自从同乌林亚拉氏,也就是现在的渤海国结为同盟之后,幽燕再无北寇袭扰的隐患,虽未放松军备,但郑荣终于可在忠臣良将的辅佐之下专心政务。

经过五年的经营,幽燕一道俨然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世外桃源。

郑荣的三个儿子郑鑫、郑森和郑淼都已长大成人,寻了门当户对的人家成婚,尤其是郑鑫和郑淼二人的正妻更是一对亲生姐妹,一时传为美谈。

郑鑫作为长子愈发成熟,深思熟虑不在其父之下,因此郑荣托之以幽燕日常政务。郑森外貌古怪,本就不得父亲的喜爱,加之勇力有余而智谋不足,故而只给他派了训练新兵的任务,倒也积攒了不少行军布阵的经验。郑淼为人宽厚豁达,性情又十分天真,令郑荣想起了自己的三弟郑华,可是偶尔安排些不大不小的差使让他去做,郑淼都能做得极为周到妥帖,让郑荣刮目相看。

仪之自被郑荣认为义子,待之同另三位王子一视同仁,无论例行的北上焚草,还是偶尔的剿灭盗贼,均带着仪之同往。久而久之,秋仪之已对行军布阵之法有了些心得。虽然谋士钟离匡对仪之亦颇为欣赏,却对让秋仪之知兵之事还是颇有微词,几番劝谏郑荣需要谨慎,而郑荣却表现出不同一般的信任,道:“本王拥兵自重、虎踞幽燕,难道也有悖逆之心?”一番话总将钟离匡说得哑口无言。

三位兄长之中,郑鑫能待仪之以礼,虽谈不上亲爱,却也不曾亏损;郑森性情粗鲁随意,倒也没有什么芥蒂;郑淼因年龄同仪之相仿,又一同深入大漠经历初阵,因此感情也同仪之最好,以至不次于两位亲兄长。

忆然也在幽燕道生活了五年,论感情当然同秋仪之最好,这两人无论是办理公务还是游玩街肆,总是形影不离。加之忆然天生异相,同中原汉人不同,因此就算是广阳城中寻常百姓偶尔见了,也都注目窃语:那位渤海来的郡主,将来必会是幽燕王义子的夫人。街头巷尾的议论,也自然传到郑荣的耳中,对此一笑而过之余,竟还有些认同,对待忆然的情意似更加深一分。

这五年的时光,乃是秋仪之出生以来从未有过的无忧无虑。然而幽燕道之外的大汉百姓,却没有这等幸运了。

当朝天子早已不理政事,将政务分给两位皇子打理。皇子间的争斗一日更比一日激烈,已到了纵是一官一爵的任命、一兵一卒的调动都需经无数波折的地步。老丞相杨元芷不堪其扰,就连装病也不踏实,索性上了奏折致仕,朝中监国的两位皇子早见这迂腐老头不顺眼了,难得地立刻准了请求,加赐了无数钱粮土地,便让老丞相在京城养老。

朝中如此混乱,各地更是不堪。天下十道,除了幽燕道、岭南道由两位藩王统属,关内道受朝廷直接管辖之外,其余七道军政官长尽是党争妥协下的无德无能之辈,贪墨亏空愈发严重。若非五年来没遇上什么重大灾情,否则莫说是层层盘剥,单看朝廷办事的效率,便早已经激起大的民变。

天下虽无大事,却已是暗流涌动。

今年来,同幽燕道毗邻的河南道便起了天尊教之变,更有蔓延天下之势。郑荣对佛法宗教向来是敬而远之,对邪教妄言更是深恶痛绝,天尊教虽在全国均有势力,却在幽燕道难以立足。

“然而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防微杜渐之心不能有丝毫放松”,钟离匡曾向郑荣建言,“天尊教起事,虽是小民百姓受邪教蛊惑之故,却也有朝政腐化、官逼 民反之嫌。然则我幽燕道兵强马壮,天尊教反贼定不会冒险北上,然而臣念目下朝中无可用之兵,大汉北境威胁也大不如前,因此朝廷下旨令幽燕王府兵马南下剿寇,恐怕就在当下了。”

郑荣深以为然,故召集谋士、将领及四位王子在幽燕王府大堂之中商议准备南下平叛事宜。

幽燕王的幕府阵容本来便多是郑荣亲手举拔的青年英才,经过五年的洗礼,未显老态,反而更加成熟老练。

钟离匡或许是常年用脑过度,头上发丝渐渐稀疏,然而阴鸷深邃的眼神却没有丝毫变化。崔楠、韦护两位将军,一个深沉冷静,一个热情激动,同五年之前没有丝毫变化。幽燕王长子郑鑫续起三滤长须,更像其父;次子郑森满脸络腮胡须,生得人高马大,一身强横的肌肉,让人见了不寒而栗;郑淼面目清秀,唇上淡淡的胡须,谈吐之间甚是儒雅,被誉为幽燕道第一美男,每每出巡,都引来无数少女赞叹。秋仪之面相倒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嘴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绒毛,忆然总叫他刮去,然而仪之想在脸上添几分沧桑,始终没有听从。

这天尊教由来已久,仪之小时候在也曾在河南道乡间看到过一些,还曾觉得仪式有趣而学着玩耍过,可这邪教的来历却不甚了了。其他诸位王子对其的了解,比仪之也透彻不了几分,因此郑荣特让钟离匡向堂上各位介绍天尊教的情况。

钟离匡博览群书,更是稗官野史无书不读,见他捻动掺杂了花白颜色的胡须,幽幽地说道:“这天尊教非佛非道,不是中土宗教,乃是前朝时候自西域传播而来的。这西域有一大国名为波斯,中有一高人隐士,学识渊博,贯通古今,故常四出讲学,著书立说,西域诸国之中人人景仰,年至百岁方死。适有国中贵族欲谋反篡位,便假借隐者之名,追称教主,创立天尊教,说什么苍天已死、天尊再临,将要重建寰宇,蛊惑百姓,意图谋反。此人苦心经营二十年,将举之时却东窗事发,功亏一篑,天尊教也被严格查禁。然其毕竟信徒众多,波斯国内虽受打压,却沿丝绸之路源源流入中土。恰逢前朝失德,天下大乱,天尊教亦起而造反,说要建立光明乐土。我朝太祖微时亦借其力,然而念其教义乖张,终非治世之道,故在立国之后亦严禁传教。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天尊教便遁入地下,静候天下纷扰,再起事端。”

听钟离匡说了这一大串,长子郑鑫回味一番,出列说道:“打传教幌子起事造反,历朝历代皆有先例,无论是黄巾赤眉,还是今日的天尊教,都是一个道理。这异端邪说同圣人教化大相径庭,惟有着力弹压才是正道。然而信教之徒大多智化未开,因此当学圣人循循善诱之术,严惩首恶,不问胁从,方能使百姓知对晓错,从善如流。”

郑荣听了点点头,说道:“郑鑫的话入情入理,确是圣人中庸术道。”说罢,望着次子郑森,刚想开口要他说话,可暗揣郑森乃是一勇之夫,不过是快刀乱麻、斩尽杀绝而已,便直接跳开他,问郑淼道:“淼儿,你说。”

“这个么……长兄之言,小弟十分佩服。只是有一事不明,这邪教异端,历朝历代均被严禁,为何又屡禁不绝?”

郑荣听了,眼睛一亮,道:“说下去。”

郑淼挠挠脑袋,笑着回答道:“孩儿是不知才问的,父王怎又来问我?”一句话说得堂上窃笑不已。

郑荣知道自己这第三个儿子的脾气——心中虽然知道,却不肯说出来驳了兄长的面子——于是便问秋仪之道:“仪之,你可知其中三昧?”

秋仪之在幽燕王府之中,本当韬光养晦才好,然而一则因他小小年纪不通人情世故,二则不是皇族血脉没有韬光养晦之理,故也不谦虚,略略作揖,跨出一步朗朗答道:“纵观历史,大凡盛世之中,百姓食得甘味,衣得保暖,鳏寡孤独,皆有所养,世道清明,人心向上,故邪教不得传播。而逢乱世,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朝生夕死,百无聊赖,举世混浊,人心不古,这才会去信什么荒诞不经的邪教异说。因此,对天尊教,不可单靠武力镇压,更要修明政治,方可达到事半功倍之效。”

郑荣听了,刚要夸赞两句,没想到秋仪之还在滔滔不绝:“然而孩儿以为,这天尊教数百年来,无论治乱之世,均被严格查禁,却始终如草蛇灰线,伏延千里,屡禁不绝,想来必有异术,成大事者,当有可借鉴之处。故而……”

郑荣听秋仪之说着说着,似转了味道,眉头渐渐缩紧,用尴尬讶异的眼神朝沉默了好一阵的钟离匡看去,发现对方也在用相似的眼神看着自己,便连忙打断秋仪之的话,道:“仪之的话固然有理,然而却是霸道,而非王道,确有不可取之处,今后不可再言。”

秋仪之听了,这才知道自己失言,慌忙深深作揖,退后一步。

郑荣见了点点头,对堂上王子臣工说道:“如今天尊教极为猖獗,在毗邻幽燕的河南道更甚几分,本王料想朝廷即要下旨幽燕官军南下讨伐,还望诸位将军恪尽职守,为国平患。”

堂上诸人齐声唱喏。

郑荣带着满意的眼神在堂中扫视了一番,鸦雀无声之中开始布置。

待到四位王子及诸将各自领命出来,已然是金乌垂地了。方才秋仪之虽说错了话被郑荣教训了两句,但他说话因说话有失分寸而被责备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倒也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出得厅堂,抬头就瞧见正在凉亭之中同女眷们说话喝茶的忆然。

幽燕王府内的女眷俱是名门闺秀,虽然郑荣本人对无谓的纲常俗礼极不在意,然而女眷们举手投足之间依旧不逊于士林大儒中的贤淑女子。

偏偏收养在府的忆然自小在草原上自由自在地成长,根本不懂汉人的礼节,走马斗鸡、抛头露面竟同男子无异。偶有教习王府女子礼仪的保母见了忆然的举止颇有些不满,却碍于忆然乃是番邦的公主,就连王爷和王妃都不加节制,哪有她们这些下人聒噪的份儿。

此时忆然正瞧女眷们做的刺绣女红,虽然插不上手,但见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眷们将手中针线上下翻飞好似兵马交战,又像舞着一套极快的剑术,倒也看得专心致志。

仪之见状,便想同忆然开个玩笑,便绕个大圈,踮着脚走到忆然身后,正要拍她肩膀好吓她一吓。不想忆然突然扭头,在仪之耳边大喝一声,反倒把秋仪之吓了一跳。

仪之惊魂稍定,带着半分嗔道:“你到中原也有五六年了,怎么一点淑女样也没学会,居然敢来唬我。”

忆然反唇相讥道:“也不知是哪个偷偷跑到人家身后,不知要做什么勾当……”

秋仪之理亏在先,一经忆然点出,当然无言以对,于是话锋一转道:“你可知道义父召了我们去商量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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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中国古代农民起事,从张角、黄巢、刘福通韩山童开始,一直到近代的太平天国和义和团,往往利用宗教。本书对宗教总体呈批判态度,但宗教在文明未开之时,起到的舆论准备和人员组织作用,还是值得肯定的。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23 偏要去见见世面

“该是天尊教的应对之策吧?”忆然微笑地看了仪之一眼答道,露出几分机灵、几分调皮。

幽燕王府所议之事当然是极大的机密,凡非参会之人想要知道讨论的细节自非容易,但王府中人想要打听得讨论的议题,却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儿。仪之见忆然已然知道了大概,便道:“义父已派了我南下剿灭天尊教叛乱的差事,说是这一两个月朝廷就会下旨出发。你可不要告诉别人!”

忆然眼眸一转,好似长辈般说道:“王爷说话,从来是言出必应,到时或许派你随军效力,你可要早做准备哦!”随即又换了一副狡黠的眼神,看着仪之问道,“这天尊教的底细,你可知道?”

对于天尊教,秋仪之除了方才钟离先生的介绍外,便只剩下儿时模糊的回忆,但既然是忆然问起,便又不想示弱,于是将钟离匡所说的重又组织一番,又加上自己的观点,朗朗道出,如同自己早就知道一样。

忆然听了,倒也有几分佩服他的见识,却装作不以为然,说道:“你说得头头是道,可惜只是从书本上看来的,又或者是从钟离师傅那里听来的,又没有亲眼见过天尊教的行迹,不算知道他们的底细。”

仪之所言被忆然点破,又见她满脸得意的神色,十分疑惑,反问道:“难道你就见过?”

听了秋仪之的口气,番邦郡主脸上的得意又增加了几分,道:“那是我没兴趣,不过既然是你想去看看……我稍微安排一下,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忆然虽是一个番邦女子,但为人豪爽仗义,在广阳城中极有人脉,加之北来经商的渤海国人都听郡主节制,几年之内居然也在不经意间织起一张不窄的关系网来。这点就连幽燕王也有所耳闻,以至于让钟离匡派人暗中调查过,唯恐忆然或是忆然背后的忠顺王达利有什么图谋。只是精明若钟离匡都未曾查得什么异状,加上忆然向来没有什么心机,又不便严令禁止,幽燕王也就由她去了。

仪之自幼便于忆然亲近,这些事情他当然知道,也相信忆然或真有什么门路可探得天尊教的虚实,索性激她一激,说道:“天尊教向来行事诡秘,哪里是你一个小姑娘能够接近的?想来是在诓我吧?”

忆然天性纯真,果然中了仪之的激将法,努着嘴巴,嗔道:“我就是在诓你,你可莫要跟来!”说罢,便气呼呼地走开了,走不了两步,反又停下,笑盈盈地扭头回望见仪之。

秋仪之同忆然相处甚久,她的这点小心思当然知道,不慌不忙地同几位嫂嫂拱手作揖之后,便要退出亭子要随忆然去了。却有三王子郑淼之妻秦氏低声问道:“叔叔哪里去?夫君若是问起,也好让妾身有个回应。”

郑淼之妻秦氏同幽燕王长子郑鑫之妻是一对亲姐妹。秦氏姐妹的父亲秦广源是士林中有名的大儒隐士,文采学识在大汉士林之中极有名气,颇执文坛牛耳。只可惜他仕途惨淡,几次进京赴考都名落孙山,就连当朝宰相杨元芷都曾感叹:“广源不仕,虽是时运不济,然我等宰辅大臣亦有其责”。如此一来,这秦广源名气更加响亮,索性断了功名利禄之心,回乡教书会文,倒也逍遥。

幽燕王郑荣久闻秦广源大名,又知其养了两位知书达理的女儿,且正与自己长子、三子年龄相仿,又虑及秦广源本是一介隐逸故与朝廷没任何瓜葛,同他媒聘不会节外生枝,于是几度下聘联姻。幽燕王郑荣的功业德行天下闻名,这秦广源也是极为佩服,便应允了这两桩婚事。

这大秦夫人自幼跟着父亲念书,温良端方,同郑鑫结发之后正应了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两句。而这小秦夫人虽然也知书达理,却是秦广源老年得女,极为宠爱,相对姊姊多了几分活泼。小秦夫人自嫁为人妇后,同郑淼十分恩爱,尤其是夫君郑淼与仪之极为友爱,因此同仪之和忆然也甚是投缘,故能询问秋仪之的去向。

仪之对这位嫂嫂既亲又敬,听她问起,暗想若是将探访天尊教之事据实陈述,未免让她担心,于是稍稍斟酌,说道:“忆然说是广阳城中有不法之事,我且去探访一下。”

小秦夫人点点头,轻轻缓缓地说道:“既如此,还望叔叔小心。”

秋仪之用力颔首,恭敬地退出了凉亭。

忆然口中虽然强硬,倒也耐心地等仪之同女眷们行礼完毕,见他加紧两步追赶上来,没好气地诘问了句:“你不是不相信我吗?怎么又跟来了?”

仪之陪笑道:“我若不来,你依旧会去查访,让我怎么放心?”

这话多少有些讨好的意思在其中,在忆然听来却十分受用,立即转怒为喜,说道:“既然是去暗访,你倒也换套寻常衣服去,这身王子打扮,是去拿人还是去吓人?”

仪之见她换了态度,便也开起玩笑来:“郡主教训的是。”

秋仪之也不回家在王府之中找了套下人的衣服,一穿倒也合身,便去忆然的屋子找她。谁知服侍她的丫鬟说是郡主已换了衣服出王府去了。仪之惟恐她跑远了,赶忙追了上去,却见忆然已在王府门口同一个渤海人交头接耳。

那胡人体格雄壮,体态却上长下短,一看便知是草原上骑射的好手,仪之之前也见过几面,只是不知道他的名字。忆然同那胡人交谈几句,早望见仪之到了,便冲他说道:“我全都安排妥当了,你就扮作我的近侍,跟着我来好了。”

忆然虽然脱了亲王郡主的服装,打扮得也极像大户人家的小姐,仪之身上这套微服却极朴素,说是小姐和下人的关系正好恰当,便应允了。两人一前一后,便从供应日常柴米的侧门离开了幽燕王府。

忆然本不知天尊教的所在,全仗那魁梧胡人在前带路。那渤海人走路平稳有力、呼吸从容匀称,态度虽然谦恭,身上却隐约有一股英雄之气。

仪之见了不禁有些敬佩,于是快走两步,问道:“请问这位壮士高姓大名?”

这胡人居然说得一口好汉语,略欠身道:“区区贱字怎劳四王子金口问起?在下贱名也鲁。”

也鲁虽有意放低声音,但两句话依旧说得中气十足。让仪之听得清清楚楚,好似字字灌入耳中一般,对他更有了一分好感,便道:“英雄过谦了。敢问英雄,这堂堂广阳城中,也有天尊教在活动吗?”

也鲁不知如何回答,仪之正要追问,忆然却喝道:“你去看了,不就知道了吗?”

自馒头山一役,达利被封为忠顺王,渤海复国并长期互市以来,广阳城五六年间一年更比一年热闹,人口也日益增加。仪之、忆然并也鲁三人出得内城,便是一大片密密麻麻的民居。

钟离匡不愧为政务高手,针对居住于广阳的汉人、胡人、乃至西域人不断迁入的情况,重新规划建设了广阳外城,用纵横交错的道路将汉人住所同胡人住所,如棋盘般彼此间隔地划分开来。这样既免除了胡汉杂居可能引发的摩擦,又防止胡人聚居难以控制,四通八达的道路也为迅速调集人马处置紧急状况提供了方便。工于心计的钟离匡更在汉人和胡人住所门前分别种植刺槐和白杨两种树木,让人一眼便知居所主人是何身份。

也鲁领着两位贵人七拐八绕地转悠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广阳虽然繁华,但冷清的街巷还是有几条的,秋仪之之前也曾来过此处,但这般单调笔直的巷子实在无法让他同天尊教联系在一起。

三人又转了弯,终于在一座僻静的院落门前停下。这院落大门并不宽敞,不过够三两个人并排进出,会同四周两人高的院墙将院子整个围住,一棵极大的刺槐在院子里生长,四散的枝叶将阳光过滤得斑斑驳驳,显出一股阴森之气。秋仪之上下打量,这院落虽有些古怪,但也绝称不上引人注目。

正思量间,也鲁极有节奏地敲了几下木门,显然是某种暗号。敲门声刚停,木门便微微推开一条细缝,门缝中探出一双眼睛瞥了也鲁一眼,见是熟人,便将木门稍稍推开,仅够也鲁一人进出。也鲁挤进院落,身后忆然和仪之也紧跟着进了门。方才开门那人见一下进来三个,立刻斥道:“你这不懂事的东西,怎么私自带人进来,不要命了吗?”

一路上豪气四射的也鲁这时却同待审的囚徒一般,诚惶诚恐地陪笑说道:“这位小姐是我家主人,早就仰慕圣教,想来参拜,这事儿我早同坛主说过了。”说着从袖中掂出一锭银子,暗暗塞在门子手中,道,“烦劳这位师兄前去禀报坛主。”

仪之偷眼瞧了瞧那锭银子越有约有十两重——阳米价稍贵而各种衣料器物极贱——足够一户中等人家一年的花销了。那门子接了钱,虽不至于立时眉开眼笑,态度却顿时大变,打量了忆然和仪之一番后说道:“那好,容我同坛主通报通报。”

仪之觉得甚是诡异,却不敢说话,双眼不住地在院落内扫视。院子大门正对一间颇大的房屋,地面全由青砖铺就,正中便是那棵参天大树。地面墙头极为干净,莫说是寻常百姓家中晾晒的地瓜、辣椒、腊肉了,便是一片落叶也没有,看不出有人家在此居住的痕迹。

三人默默等了片刻,但听得“吱呀”一声,院中屋子的房门打开,方才进去那门子走了出来,随即又闪身让出一人,便是方才所说的“坛主”了。那天尊教的坛主中等身材,挺了个大肚子,迈着方步走上前来。

也鲁见那人走近,倒头就拜,身子在地上缩成一团,口中喃喃说道:“弟子参见汪坛主!”见此情形,若不是早知也鲁身份,秋仪之还当他真是个虔诚的天尊教徒,心中着实佩服他的演技。

那汪坛主却好大架子,都未正眼看看匍匐在地的也鲁,双眼不知望在何方,傲慢地教训道:“也鲁,你也算是教中老弟兄了,怎么丝毫不懂规矩?竟敢带生人前来,难道是对天尊有二心吗?”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24 邪教圣女

也鲁慌忙磕头,连道:“弟子不敢,不敢不敢。我家小主人对圣教十分仰慕,这事弟子已经同坛主提起多次了。今日主人非要过来参拜,弟子觉着这也是弘扬圣教的善举,便想着先带主人进来,再向坛主禀报。”说罢起身又从衣袖中掏出一大一小两封纸包的物件来,缓缓起身递予坛主,继续说道,“我家主人一心向道,因此这里备下两份无情之物献与圣教及坛主!”

汪坛主毫不客气地接过东西,在手中掂了两下。仪之看得清楚,这般大小分量定是赤金无疑,就凭着这份赤金,在广阳城中置办几间房产都是绰绰有余的。

汪坛主将黄金塞入衣袖,也不知是将小的、还是大的一份留给自己,抑或是独吞两份,口中却是依旧不徐不疾地说道:“既然是你家小姐有心向道,本坛主也不好悖了你这份好心,这就随我进来好了。不过也鲁你入教也有些时日了,千万要顾好你家小姐,不可乱了我圣教的规矩!”

也鲁方要赔笑着唱诺,一旁的门子却指着低头跟在后面的秋仪之斥责道:“这是什么人,怎也随便入内?”

秋仪之是何等聪明之人,自然知道是那门子见自己得的好处比坛主少了太多,心中不平,故而拿自己找茬。然而他心中虽然明白,却不能直言,静观领路的也鲁如何应对。

不想反倒是大腹便便的汪坛主开腔道:“老王,你也忒不懂事了。久闻也鲁主人家虽是渤海国人,却是往来两国的大商人,大户人家的小姐,带一两个小厮随从,又有什么奇怪?”半转身又对假扮成侍从的秋仪之说道,“只是既然入了天尊教,便人人平等,也须谨遵圣教的章程。”

仪之心中暗暗嘀咕:“我什么时候入了你们天尊教了?”口中却不说,点点头,默默跟在忆然身后,进了汪坛主出现的屋子。

虽是白天,屋中却是一片黑暗,关了屋门,便将阳光彻底隔绝,以致众人之间不能看清互相的面孔,更看不见这小屋的布置陈设。

那姓王的门子点燃一盏小灯,走在前头为众人引路。灯中豆大一点火焰,在黑暗的围攻之下不住地摇晃,似乎随时都要熄灭。仪之灵机一动,却知道乃是屋中有风,这对面墙上或许开了窗口、后门之类。

这小屋径深居然极大,老王引着几人缓缓前行,手中小灯发出的昏暗的光只照出几步远,前方依旧是一团漆黑。汪坛主显然是对这黑暗是非熟悉,反背着双手,迈着方步从容前行,身后紧跟着也鲁;也鲁也是走过几次的,黑暗之中挺直了腰板,时时回头照看忆然;忆然虽然胆量不小,但毕竟是个年轻女子,不免有些戚戚,越走便越靠近秋仪之;仪之倒是好奇战胜了胆怯,时不时地摸摸墙壁、踩踩地面,仔细揣摩似乎是在一条隧道之中,却实在弄不清是何情势。

走了约有半盏茶的功夫,隧道前方有了朦胧的光,又走上几步,掀开一挂墨蓝色的拖地门帘,眼前顿时豁然开朗,出现一座极大的厅堂。

只见这厅堂有十数丈见方,正前方乃是石阶垒成的一座祭坛,坛后墙壁上挂着绣了“怒”、“痴”、“怨”、“仁”四个金字的布幡,想来是这天尊教的教义。幡前摆了一尊两人合抱的大铜鼎,鼎中燃起熊熊火焰,火焰之前端坐一人,身披白氅,一动不动。因是背光,仪之眯缝了眼睛细看,依旧看不清那人面目,只觉得极为肃穆。除了这鼎中火焰,大厅中没有别的光源,约有两三百个信徒密密麻麻跪拜在黑暗之中,抬头仰望烈焰,顿觉自己的渺小无知。

汪坛主见初来的忆然和仪之十分惊异,心下有几分得意,便对也鲁道:“你家主人今日有幸,恰逢天尊遣下使者,尔等要小心应付,若是得罪了天使,必遭万劫不复。好了,尔等便拜在后面,不可有半分造次!”说罢,便从信徒让开的一条通道中从容走上坛去,向那白氅之人跪拜行礼后立在一旁。

仪之想那汪坛主方才如何威风,竟对那人礼敬之至,想必那人在天尊教中的地位还要高出坛主不少,却又猜不出此人来历,便学着也鲁的样子跪坐在忆然身旁。忆然本是草原上的女儿,又贵为一国郡主,心气最是直爽,仪之唯恐她不愿跪拜邪教而发起脾气,便偷眼看看她的反应,没想到忆然却十分开心,四下张望大厅中的人物,显然是好奇心占了上风。秋仪之见状,倒也放心,于是仔细学着身边信徒的模样,心想莫要露了马脚。

仪之正思索间,祭坛上的火焰瞬时爆燃,发出极大的光亮、声响和热量,向仪之铺面而来,让他头上着了重击一般,瞬时脑中一片空白。幸好这光、声和热来之刹那去也刹那,随着它们的消散,仪之耳边渐响起厅内信徒诵经之声,但闻:

光明普遍皆清净,常乐寂灭无动诅;

彼受欢乐无烦恼,若言有苦无是处。

如有得住彼国者,究竟普会无忧愁。

常受快乐光明中,若言有病无是处。

处所庄严皆清净,诸恶不净彼元无;

快乐充遍常宽泰,言有相凌无是处。

数百信徒齐声低吟,诵经之声齐整低沉,如沧海潮音,又如乌云滚雷,久闻之下,竟让仪之也禁不住跟着吟唱起来。这誓词念了有数十遍,方渐渐停下来,却依旧在仪之的耳中回荡不息。

立在一旁的汪坛主亲声高呼:“众弟子敬听天使训示!”

呼罢,也未见那白衣人起身,只是一动不动地说:“天尊之下,无伦无常,无序无列,但凭忠敬、信义而已。”这天使娓娓道来,话音不甚响亮,让下面拜着的信徒屏息静气地听讲。仪之听得真切,久闻天尊教有崇拜圣女的教义,这白衣之人只听声音,便分明是一女子,于是继续听她说道:“广阳内城西街绸缎庄的张大户可曾在此?”

仪之和忆然向前隔了两排信徒,瞅见一个极肥大的身体耸动了一下,略略挺直上身,道:“弟子在此!”

白衣女子也不正眼看他,自顾自说道:“圣教之内众弟子间的信义,你可知道天尊是如何教导的?”

“弟子知道,圣教弟子,均为兄为弟、为姊为妹,永不欺叛!”

“好得很!你竟还知道!”即便是责备之声,那白衣女依旧是原先那缓缓的语调,“那我且问你,在你绸缎庄中做事的谭银绢姑娘,你几次猥亵,这也是对亲姊妹的所为吗?”

这张大户仪之是知道的,在江南都算是数得上的丝绸商,听说广阳的贸易景气,便将江南本店托于族内子侄,自己亲自北上经营,在广阳城中乃是一处有名的大买卖。这张大户听了白衣女子的责问,身体不住地发颤,显是受了极大的恐吓,断断续续地说道:“弟子不知……不知这谭姑娘也是圣教弟子,否则……否则断不敢……不敢如此。”

“哼!”那女子的怒气不消反涨,斥责道,“你倒是好托词,岂不闻天尊之下众生平等,不过是入道先后而已,这谭银绢姑娘目下虽不是圣教弟子,难道日后就不能入道了吗?若是有人入道之前屠戮圣教信众,难道一旦入道,其罪行便可一笔勾销了吗?你张大户今日这么说,便是一叶障目,辱没了天尊的教诲!”说着说着,抬手招来身旁两名侍女,令道:“这张大户有眼无珠,干脆剜了去吧!”

两名侍女得令,各取一柄匕首持在手中,一纵身便跳下了祭坛。秋仪之偷眼看那两名侍女,均是十五六岁光景,长得眉清目秀,可这挖人眼睛的架势却让人不寒而栗,底下信徒纷纷起身让开一条道路,让二人径直往张大户跟前走去。

张大户身宽体胖、满脸横肉,眼见两个侍女如凶神恶煞般逼近却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只是一个劲地磕头,哀求道:“求天使饶我一命,弟子情愿献出广阳绸缎庄一半资产,助圣教广播,以赎弟子之罪!”

话音刚落,两名持刀的侍女便停下脚步,回头朝那白衣女子望去。那女子端坐在燃着烈火的铜鼎之前,不露声色地点点头,说道:“张大户既有悔过之心,便是圣教的好弟子。汪坛主,你且带张大户下去,亲自助他重温天尊教诲。”说是重温教诲,实则订立资产转让的契约,张大户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跟着汪坛主不知转到何处去了,紫色绸袍的背后倒被汗水浸湿了一片。

待两人走去,祭坛上的女子清了清嗓子,突然问道:“请问幽燕王四王子及渤海国郡主两位殿下,本教这案子断得如何?”

仪之心里一怔:自己和忆然处处依着邪教弟子的模样,该未露出什么破绽。扭头看看身边的忆然,这才恍然大悟,忆然番邦异象,又在广阳城中极有名声,哪是稍事妆扮便可掩人耳目的;然而若不让忆然随行,自己便也无法一窥天尊教的真面目。想到这里,仪之也释然了,于是起身拍拍膝上的尘泥,朗声说道:“贵教陟罚臧否不避亲疏内外,颇有些大气量,在下实在佩服。可惜先假定那谭姑娘是贵教弟子,再以教内之法处教外之事,称得上有些本末倒置。”

仪之刚想再说上两句,身旁的忆然却一下跳起,道:“我看你们给谭姑娘做主是假,夺取那张大户家的资财反倒是真吧!这样巧取豪夺,正合了你们邪教的本意……”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25 算是挨了骂

“住口!”那白衣女子厉声打断了忆然的抢白,却立即恢复了方才温婉的口吻,“看来郡主对我圣教还有些误解。小女子斗胆愿留郡主殿下在此片刻,以释其毁、辩其诬,不知郡主可否给我这个面子?”

未等忆然回话,仪之早挺身向前道:“今日不请自来,是我等唐突在先,在下还请这位姑娘恕罪。不过常言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贵教行事乖张诡异,在下等实在无话可说,便就此告辞了罢!”

坛上的白衣女子“嘻嘻”笑了两声道:“公子微服来访,这番胆色小女子倒是十分佩服,可惜来得容易,去得就未必如愿了。”说着一抬手,对下属道:“幽燕王子屈尊前来,我圣教怎能不尽地主之谊?众弟子听令:留殿下及郡主品茶。”

一声令下,谦恭地跪了许久的信徒齐齐站起,朝着仪之和忆然两人缓缓走来,渐将二人围在核心。沉默了许久的也鲁身形一闪,早已护在两人身前,用突厥话喊了两句,顿时有四五个番胡面目的人应声站起,抽出不知暗藏在何处的短剑,紧握在手护住两位贵人。仪之暗揣:这四五个胡人,怕也是也鲁事先安排下来的。虽有几人护卫,但邪教信徒毕竟人多势众,面对钢刀毫无惧色,继续靠近上来。

眼看冲突将起,秋仪之转念一想,连忙高声呼道:“既然贵教有此好意,在下怎好强拒?不过郡主殿下有事在身,在下情愿一人留下同姑娘品茶论道。”

此言一出,情势霎时缓和下来,众信徒纷纷停下脚步,扭头朝祭坛上望去,且看那白衣女子有何新的指示。可方才还在祭坛之上从容指挥的女子此刻却不知去向,只留下那只燃烧着熊熊火焰的铜鼎。众人见状顿时不知所措、哑口无言,偌大的厅堂之中鸦雀无声,只听见火焰燃烧时的劈啪作响。

秋仪之尚在思考脱身之策,只听得一声大喝“官军临检,诸人莫动!”,终于打破了这如迷雾般笼罩的寂静。仪之循声望去,从刚才进入大厅的隧道口鱼贯而入一队官军,迅速将三百多天尊教的信徒分割开来,干净利落地控制住了现场。仪之一看便知这是幽燕王麾下的军队,于是高声呼道:“秋仪之在此,不知领军者何人?”

“四弟果然在此,我是郑淼!”仪之听了大喜,一手拉着忆然,一手拨开人群,挤到郑淼跟前。还没等仪之说话,郑淼倒先埋怨道:“四弟前来查访邪教,怎也不同愚兄说一声,也好有个照应。幸好你嫂嫂在王府中偷偷听到你同忆然的对话,愚兄这才点了一百兵马前来接应,好在未出什么意外,贤弟下次可要……”

“小弟知道了。”仪之赶忙打乱了郑淼慢条斯理的叮嘱,道,“兄长教训得是,只是那首恶元凶方才还在,目下却不知去向,还请兄长借我十名精兵,莫要让他们逃了。”

郑淼略一沉思,点点头,点起精兵十人,又下令余下的官兵仔细搜索厅堂,且看有何密道可供逃遁。不一会儿,便有士兵回报,说是那祭坛上四面布幡后各有一个隧道,只是不知哪个才是真的,需要两位王子判断。

仪之听了,抢上祭坛,见那四字布幡被扯下之后,果然留下四个隧道,大小均可供一人通过。秋仪之须臾之间不知孰真孰假,刚要令兵士四人一组,各自查探,郑淼却走上前来,仔细查探一番,扭头对义弟说道:“这‘仁’字幡后的隧道,泥土有新翻过的痕迹,又似有凉风袭来,愚兄以为这邪教头目便是从此间逃离的。”

仪之听了,细细分辨一番,道:“兄长心思细密,小弟果然有所不及,那我等快进去一探吧!”

于是郑淼和秋仪之领着十名精干兵士并忆然和也鲁两人,依次进入隧道洞口。这隧道不甚长,众人在黑暗中摸索了半刻,便豁然开朗。眼前一座青山,流水潺潺,草坪之畔一头黄牛正在悠闲吃草,哪里来什么天尊教的首脑?回身又派人去探查其余那三个隧道,均是死路,料想是天尊教那女子在官军进入前一刻得到消息,便从这“仁”字布幡后的隧道逃遁了,须臾之差便已是恍如隔世了。

秋仪之回到幽燕王府,便被郑荣唤入书房责备了一顿:“既然得了线索,便要从容查访,这样莽撞行事便是匹夫之勇,成不了什么大事,难道两军对阵,主帅还要冲锋陷阵、以身犯险不成?”就连一向不加申斥的忆然也被责骂了几句:“本王留忆然在身边,便是要你学些中原教化,说起来也有五六年了,怎么连是非深浅都不知道?还拉着仪之一起胡闹?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叫本王、叫朝廷怎么向忠顺王交代?”

忆然自然被说得一言不发,仪之自被幽燕王认为义子以来,即便偶尔有些不合体统的言行,幽燕王也总是一笑而过,今日这般的数落却是从未有过。正要跟着忆然退出书房之际,却被幽燕王郑荣叫住。仪之只当是刚才忆然在场,义父更有些批评不便出口,支开了外人放好说出,便只得回身立定,低着头不敢看郑荣一眼。

郑荣也不和秋仪之说话,反而让左右下人统统退出书房。幽燕王以军令治家,不一刻,书房之中就只剩下这义父义子二人。

郑荣原本声色俱厉的神色早已烟消云散,脸上换了一副平和神情,只是这一双眼眸极是深沉,让人无法揣测他心中城府。只见他将仪之召到跟前,缓缓问道:“本王平日待你如何?可曾如此责骂过仪之?”

仪之忙道:“仪之自小是个孤儿,没见过父亲模样。但见义父平日待我比三位兄长还要溺爱些。譬如我生性顽劣,经常闯祸,义父却从不责怪,就连钟离先师对此也偶有微词……想必,想必就是亲生父子,也不过如此吧!”

郑荣听了,微微点头继续说道:“那仪之待本王又如何呢?”

“义父对我有救命之恩,又有再造之德。仪之对义父,便如亲父亲一般,唯恐有半点不孝,辜负了义父的恩德!”秋仪之说着说着,竟触动心肠,眼角流下泪来。

幽燕王郑荣阅人无数,一眼便知这是仪之的真情流露,便说道:“仪之的感情,本王怎会不知?既然这样,你搬个凳子,坐在本王跟前,让我父子二人好好说会儿话。”

秋仪之答应一声,连忙转身,悄悄拭去泪水,搬了个秀墩,坐在郑荣一侧。

郑荣未等他坐定,冷冷地说道:“此事本王未同别人提起过,此书房内外亦无六耳。仪之若是将此间谈话透露只言片语,那就休怪义父无情,定将手刃你这小贼!”最后一句说得杀机四伏,吓得秋仪之不住地点头答应,却听他说道:

“幽燕一地关乎国家兴亡,这幽燕王世子之选实在不可轻率。而本王三个儿子之中,次子郑森勇武有余而智略不足;长子郑鑫处处仿效本王却只学得些皮毛,兼之气量有亏;三子郑淼仁爱谨慎,可是果断不足。此三人均有所长而皆有所短,本王思前想后,恐怕唯有郑淼继任幽燕王才可保得北疆安宁。”

郑荣越说越是动情,仪之却是越听越是迷茫——这话同私访天尊教一事毫不相干,却牵涉到拥立藩王世子的通天大事,吓得仪之只好噤声细听,连附和两句都不敢。只听得堂堂幽燕王继续说道:“可是郑淼心性过于和善,临机恐难决断,明枪虽然无妨,暗箭实是难防,如是太平盛世可成就一代贤王,在乱世之中那就……唉,这郑淼若是有仪之一半的果断,本王百年之后便可安心了!”说着说着,嘴角竟扬起微笑来。

仪之听了心下不安,,屁股在秀墩上不住地挪动摩擦,连忙谦逊道:“仪之本是村野小儿,怎经受得起义父这般夸奖?”

郑荣拜拜手道:“仪之不必过谦。你人品正直、天资聪颖、临机果断且极有担当,颇似本王当年。就拿这微服私访来说,本王年轻之时难道做得就少了吗?”幽燕王当年在京城微服查访民情之事天下皆有耳闻,不少事迹更被添油加醋,成为茶馆酒肆之中时鲜的话题。想起这番往事,郑荣心头扬起一丝陶醉,收敛心情继续说道:“仪之你眼下行事或有些鲁莽,不过加以时日必成大器,你若是本王的亲生儿子,本王必将王位传袭于你!”

仪之听了大骇,哪里还能坐得住,慌忙拜倒在地,说道:“孩儿本是未化小童,生死只在旦夕之间。幸得父王垂怜,收为螟蛉,昭雪冤屈,又以圣人仁爱之道感化,方有今日之仪之。故孩儿惟有感念恩德之心,又岂敢有僭越之意?”

郑荣端坐王座,也不起身去扶仪之,笑道:“仪之有这番心思,也不枉父王这些年来的教导。父王虽然愚钝,但祖宗的宗法总还是知道些的,不过今后……”

正说间,却听得门外一阵脚步,郑荣听得真切,高声问道:“门外何人?”

话音刚落,便听得门外传来极为沉稳的声音:“郑鑫及两位兄弟,特来父王驾前为四弟求情!”

郑荣见他兄弟三人倒也有几分孝悌之情,听了十分欣慰,道:“尔等都进来吧!”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26 饶了你们这群商人

作者说:继续更新,每日更新,坚决更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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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鑫领着郑森、郑淼两兄弟一进书房便看见秋仪之跪在幽燕王跟前,只当他正向父王请罪,急急求情道:“四弟此次私访天尊教,虽然有失唐突,但毕竟是一片为父王分忧之心,还望父王能够看在这点上,饶了四弟这次吧!”

郑荣笑着对另两人道:“你们也是这个意思吗?”

郑森、郑淼两人同道:“兄长所言,正是我等想说的。”

郑荣听了,也就顺个台阶对跪在地上的秋仪之道:“既然如此,那本王就饶了你这回,你起来吧!”

幽燕王前后言行不一,让秋仪之实在参悟不透,又不好当面询问,只得站起身来,垂首立在一旁。

幽燕王颔首道:“仪之此次虽然唐突,但毕竟发现了幽燕道天尊教的巢穴,功过略可相抵,这才是本王不深加责罚的道理,尔等可要明白了。”顿了顿继续说道,“郑淼此番办事谨慎周全,甚得我意,要本王赏你何物?”

郑淼作揖道:“查处邪教为纲,搭救兄弟为常,纲常之内父王又何须褒奖?”

郑荣道:“此言虽然不虚,然而赏罚分明乃是本王一贯主张,本王这就赐你父亲年轻时用过的雕弓一张,以示褒扬。”见郑淼谢过之后,幽燕王接着说道,“郑鑫主管广阳城中治安事务,却不能事先发现天尊教的迹象,该当何罪?”

郑鑫一怔,连忙跪下,口中喃喃说道:“孩儿不肖,甘愿受罚……”只听得父王道“且罚你回家通读《政要》,两日后写篇心得交来”,郑鑫这才暗松口气,谢了父王的恩慈。

郑荣换了神色道:“这天尊教一事不可不管,所幸除首恶元凶外,其他大小人等皆被捕获,当顺藤摸瓜将天尊教在幽燕道的势力斩草除根……”

“孩儿平日疏忽,竟使邪教坐大,孩儿愿领下这份差事,定将邪教连根拔除!”说话的是郑鑫。

郑荣摆摆手道:“我军南下平叛就在当日,这整顿军马之事恐郑森一人难以周全,还要你一同办理,这才是当前的要务。至于这剿灭天尊教之事,就让郑淼和仪之去办好了。”

仪之听了,也是一愣,忙应道:“仪之定会带罪立功,不负父王这般苦心!”

幽燕王笑道:“本王揣测这邪教妖女及坛主尚在幽燕,而要离开惟有南下渡过黄河,进入河南道一途,因此须在各渡口加派兵力,切莫让妖人泥牛入海。”

郑鑫听了,用力点点头:“孩儿定当竭力办事!”

郑荣欣然一笑道:“诸位孩儿所办,均是紧要事务,还要用心办理,不可有半分疏忽。”

自仪之领了查办天尊教的差事,不敢有一丝怠慢,领着幽燕道及广阳城的司法衙门,对捕获的天尊教信徒一一进行排查。天尊教虽然经营日久,但信徒大多只是安分平民,也不需动刑,便将所知统统道出;再将众人供述细致比对,很快就将每个人在邪教中的地位甄别出来。对于信徒的处置,秋仪之采取了极为宽大的处置,凡一般信徒,均立即释放回家,再由邻里宿老看管,令其不可再信仰邪教。至于邪教中略有地位或是信仰坚决的,便腾出专用房屋,请名儒传授圣人之道,又让家属时常探访以亲情感化之。而那些在天尊教中犯有勒索敲诈及其他不法之事者,则按律法予以惩办,既不过重、亦不偏轻,谨遵中庸之道,以立法度之威。

不过在查抄天尊教巢穴之时,发现不少广阳富户因有把柄落在天尊教手中而被迫献出财产的文书。对这些人,到底应该既往不纠,还是应当另行处置,倒让秋仪之甚为烦扰,同郑淼几番商议下来,还是决定先请示幽燕王。

恰逢幽燕王府预备南下平叛之事正层层铺开,然而朝廷旨意却迟迟未下。幽燕王正为此事担忧,唯恐今日整顿军备正好授人以谋乱之口实,终日同钟离匡商议对策。此时,郑淼和秋仪之为查处富户之事请示郑荣,郑荣便让其便宜行事,不用事事请示。

这反而给两人出了难题,商议整夜,定下方略。

这日兄弟二人便邀请广阳经商的富户商人谈话,首当其冲的富户便是周慈景。这周慈景同突厥交易茶叶皮货致富,经营历来以诚信为本,又多读诗书,是遐迩闻名的儒商,在广阳商界之中极有名望。只因家中侍女盗窃案发,周慈景一怒之下命人将其锁拿责打一顿后将其逐出周府。这侍女一时想不开,竟投河寻了短见。此事为天尊教所知,便拿来要挟周慈景。周慈景对侍女自溺之事本就心有不安,故天尊教未加胁迫,便献出大量金银以为赎罪。

商人乃四民之末,自己又有把柄落在幽燕王府手中,周慈景尚未开口便已矮了一截,脸上僵成一块,端着茶杯的手倒是不由自主地不断抖动,颤颤巍巍地说道:“小可也是念过几年书的,万不敢草菅人命,只是那侍女所窃之物乃是先父遗物又不知卖到哪里去了,故而怒火攻心,才做出这等事来。”

郑淼见周慈景神色尴尬,微笑着缓缓说道:“周大官人无需过责,此事我兄弟二人早已查清,那侍女本是咎由自取,大官人责打之事虽有失操切,却未曾有悖伦常法令,在此就不予追究了。”

周慈景长叹一口气说道:“小可屡试不中,因生计所迫才不得不投身殖货。怎奈与俗务纠缠已久,竟然忘了圣人教诲,不仅未对朝廷有过微末之功,还会去相信什么荒诞不经的天尊教,真是惭愧万分!”

郑淼摆摆手说道:“大官人不必自谦。不过说到为朝廷效力,在下倒有个不情之请……”

郑淼话音未落,周慈景忙接茬道:“两位殿下若有需要慈景的地方,小可定当效力。”

久坐一旁没有说话的秋仪之这才站起身来,道:“此次天尊教之事虽然东窗事发,但终究是因为在下的误打误撞,难免今后死灰复燃。因此三王子同在下有个想法,不若乘此机会集合幽燕道的商人成立商会,并以商会的名义一体自保。于公可周济百姓、支持朝廷,于私则可共同进退、规范竞争,商贾之中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也可及时发现报知朝廷予以奖惩。”仪之微笑着看看郑淼,点点头接着说道,“我们幽燕王府,也会鼎力支持商会,在同渤海和突厥的交易中给予诸位方便。”仪之右手一摊,示意周慈景品茗,继续说道,“周大官人素有令名,我们兄弟二人商议此事之时,不约而同就便想推举大官人出任会长。”

周慈景不想今日一来竟由悲而喜,心中虽然欢悦,却总要推辞两句:“小可不才,又德行有失,广阳城中德才兼备的商人比比皆是,哪能轮到小可呢?”

仪之笑着摇摇头,说道:“周大官人又要自谦了。此事不过是我兄弟二人一些粗浅的想法,尚未告知幽燕王。幽燕王宅心仁厚、目光长远,想必也不会反对。”说着说着,秋仪之话锋一转,甚是严肃地说道,“不过无论商会成立与否,还望大官人向广阳的商人知会两句,一是商贾为天尊教蛊惑一事,幽燕王府既往不咎;二是为天尊教所敲诈的财物,一体发还诸位,至于是由王府还是商会主持且待日后商议;三是确有作奸犯科者,此番也不加惩处,但今后须循礼合法经营,若再犯,定当溯及前罪、严惩不贷!”

几句话说得周慈景心惊,连忙起身唯唯诺诺着应承下来。

郑荣原想对众商贾笼络一下就好,未曾料郑淼仪之二人会更进一步想出成立商会的主意,于是同钟离匡商议下来认为也未必是祸,便同意了。只不过商人乃“士农工商”四民之末,虽然富可敌国,但历来为朝廷百姓所轻,由其自治似为不妥,便让郑淼当一个坐纛的会长,具体事务还是由周慈景打理,既可提高商会的名号,又便于节制。

郑淼自担任商会会长以来,应酬顿时大增,广阳城中大小商贾或独来独往或三五成群,将郑淼的府邸围了个门庭若市。郑淼不胜其烦,便叫来仪之,让他好歹也分劳几分。仪之有了之前同郑荣的一段秘议,知道自己这位三哥乃是幽燕王心中世子的人选,当然不想抢郑淼的风头,于是分工凡是同天尊教有瓜葛的商户便由自己交际,其余遵纪守法的均由郑淼应付。

中华乃是礼仪之邦,一言一行均有礼可循,交际应酬的规矩更是繁复无比。可仪之却无意在繁文缛节上穷讲究,不过是申斥几句、安抚几句后就起身送客了,至于众犯罪富商送上的礼物则一概收下,打算事结之后再分发给广阳城中的贫困人家。而那些登门的商贾本来不过是为了听一句“下不为例”,若是在礼节上吹毛求疵实在是不知轻重了,也就欣欣然离开了仪之略显寒酸的府第。

因平素为富不仁而被天尊教胁迫的商人也有百来人左右,尽管将各种礼仪精简到最大程度,却也花了整整五天才将所有商人接见完毕。而最后一位商人不是别人,正是仪之潜入天尊教当日被公然举发的张大户。张大户在幽燕王子面前当面出丑,犯的又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心下一直惴惴,可又不愿放弃在幽燕道的生意另起炉灶,见其他犯事的商人一一得以赦免这才硬着头皮进秋仪之府上听候发落。

仪之因少小时候的经历,对这等欺辱妇孺者向来是深恶痛绝,可为了对众商人一视同仁,只能强压怒火,不便从重处置。所幸张大户极有自知之明,备下的礼物特别丰厚,仪之也只当看在将受接济的老弱病残身上,痛加申斥一番后也就让他离开了。

对于为富不仁的奸商,仪之自然训斥地格外严厉持久,送走张大户时已是未申交界之时,仪之腹中有些饥饿,便命小侍预备晚膳。此时却又有门子来报,说是广阳商人温灵娇求见。

本朝自文宗皇帝时候学界掀起复古运动,重新解释圣人经典,将前朝男女大防之类陋习大抵推翻。故而大汉女子虽依旧不能当官从军,但读书认字、访客交际之事也未受到大的限制,不过作为一介商人在外抛头露面的女子还是非常少见的。因此秋仪之顿时来了兴趣,取来商人花名细细查看,却不见有叫温灵娇的更无论其所犯劣迹了。这让仪之更加好奇,“既来之、则安之”地让门子请温灵娇进门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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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此章牵涉到中国古代女性地位。事实上,直到宋明理学盛行之前,中国古代女性都具有相当地位。就以北宋为例,范仲淹的母亲曾经改嫁并被写入《列女传》,李清照也能同文友切磋文采。因此本章中所写的女性在外抛头露面,虽略有夸张,却也在情理之内。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27 脱俗绝逸的温灵娇

秋仪之出生贫寒,又学幽燕王不事铺张,且尚未成家,加之广阳城本是军事要塞,没有多余的空地,故而仪之的府邸占地极小,房间数量也堪堪够用而已。

府邸坐北朝南,四周以两丈高的白墙围定,南墙开一扇丈余宽的正门;门内搭了一座半人高的小屋,里面养的正是仪之从南阳带来的那条已养得膘肥体壮的小白狗;正门洞开,是一道刻有祥瑞图案的浮雕影壁,绕过影壁便是正堂;正堂左侧两间偏房做书房及库房之用,右侧四间偏房则是厨房、厕所及门子和侍者的住所;府邸没有后堂,正堂之后便是仪之就寝的卧室。整个院落朴实无华,单论豪华舒适,也就同广阳城中普通小康人家相似,倒是院子角落栽种的两棵洪桐树,参天而立、如伞似盖,别有一番情趣。

仪之端坐正堂之中,只见影壁之后缓缓绕出一名少女。幽燕道五月尚冷,那少女上身穿大红色短袄,下着米黄色长裙,盘起头发在耳边梳起两个髻头,脸上不施粉黛,略抬起头朝仪之咧嘴一笑。这莫名一笑,让仪之十分尴尬,忙避开少女的目光,极不自然地端起已温的茶碗假意抿了一口。

那红衣女子将将走过影壁,也不向正堂走来,只在一旁站定,却见又一女子从影壁之后飘然而出。那女子白衣白裙之外披了一袭浅绛紫色的披风,恰映衬了她白皙如雪的肌肤,一双垂目荧荧有光、两道细眉欣然上挑、红润的嘴角也微微上扬,极有分寸地向府邸的主人点头示意。一阵清风袭来,将纯白的裙摆和鬓边的长发微微吹动,好似天女下凡一般。

“想必此人便是温灵娇了……竟是这般的女子……又怎好似在哪里见过?”仪之正在迟疑间,那白衣女子早已在红衣姑娘的陪侍翩然走入正堂。

仪之忙唤来侍者,吩咐沏茶待客。

那小侍只有十三岁,本从河南道逃荒而来,在街边饿个半死才被仪之捡到,于是看在同乡面上让他在自己府上当个小厮。只是原先的小名“驴儿”不雅,索性改了个“瑞寿”的大名。

瑞寿端了两碗清茶上来,不想那红衣姑娘只闻了闻便道:“这是什么茶叶?用来漱口还嫌涩,哪里是能喝的?”说罢便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小包茶叶,说道,“这是今年杭州的雨前新叶,要用八分有余九分不足的烫水,头道要滤干净倒了,二道才能入口,这些茶叶只够泡两茶盅的,你可不要贪嘴。”

瑞寿是幽燕王螟蛉之子的贴身小厮,在广阳城中有几个人敢对他颐指气使?无端被这不知来历的女子数落一番,心中当然不快,又不好发作出来,只能接过茶叶忿然回了一句:“我们可没这些臭讲究!”还是退下去了。

仪之自然不能再请对面的白衣女子饮茶,便将她让入座中,问道:“在下与姑娘素不相识,不知屈尊寒舍有何贵干?”

那白衣女子嫣然一笑,缓缓地说道:“幽燕王子还真是贵人多忘事,短短几天,便将小女子忘了?”

仪之本是极聪明的人,经她这么一说早已豁然开朗,却又惊异万分,脱口而出:“什么!难道你就是天尊教的妖……天使?你不知眼下广阳城中正在大肆肃清天尊教,此时怎敢躬身前来?”

温灵娇抬眼望望仪之道:“有道是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公子敢只身独闯我圣教总坛一游,小女子虽是一介女流却也不敢不亦步亦趋,赶来一睹公子风采。”

“这么说你真是那日总坛之中的女子?难道灵娇二字果真是姑娘的芳名?”仪之几乎是惊叫起来,“你就不怕我这就通知城内巡防兵士,将你立时擒获,就地正法?”

温灵娇好似听见了什么好笑之事,也不回答秋仪之的问题,忍不住地掩嘴欢笑,说道:“小女子可不认为公子是不懂的怜香惜玉的俗人,相反,小女子要安然离开幽燕恐怕还须指望在公子身上呢!”

“哈哈哈!”仪之已平静了些,笑道,“姑娘确实品貌不凡,但在下虽不是柳下惠,却也知些道理。今日姑娘既然是屈尊寒舍,就这样捉了便也算不得是在下的功劳,姑娘还是请回,今后之事还请自求多福了罢!”

这便算是要逐客了,温灵娇却不以为然,微笑着沉默不语。正在这时一股清雅的茶香飘来,原来是瑞寿刚泡好了茶,正端上正堂而来。灵娇恰好笑道:“小女子难得到公子府上搅扰一次,就连茶叶都是自备的,若非公子连一碗热水也舍不得吗?”

这话说得十分刁钻,倒让秋仪之不好强下逐客令,只默不作声,不知如何打发这不速之客。

正说话间,瑞寿已将两碗清茶摆上案头,微微冒出的人气带着一股沁人的香味,弥漫了整个屋子,让秋仪之不禁捧起茶碗,轻啜了一口。

幽燕本是大汉极北边苦之地,所谓茶叶不过是贩给渤海、突厥人的低劣货物,实为江南和中原雅士所不齿。而盛满仪之手中白瓷茶碗的这一汪清茶却实在是与众不同——幼嫩的茶叶经过精心烘炒,在恰到好处的水温浸泡下自然地舒展开来,宛若水中仙子翩翩起舞;碧绿的茶水毫无杂质,从容蒸腾起沁人心脾的水汽,正应了“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的绝句;小心翼翼地咽下一口,一股暖流刹那间从食道贯穿而下又迅速融遍全身,五脏六腑都好似被洗涤过一般——就连仪之这样从不讲究饮茶之道的俗人也顿时感到这茶的好处。

品过这琼浆玉液,自然耳聪目明,仪之耳边响起银铃般的声音:“说来让人脸红,小女子别的长处没有,偏有些知人之明,无论何人只要稍稍接触,其人的品性便能略知一二,从无差错。那日公子在我圣教幽燕道总坛为一戎狄女子尚可委身为质,小女子与公子同为大汉黎民、炎黄子孙,怎会吝行方便?”

秋仪之摆摆手道:“姑娘此言差矣。那忆然姑娘虽是渤海人氏,但同在下一道北击突厥毗西密,共筑大汉藩篱,说是生死之交亦不为过。且忆然自小在幽燕王府中接受中原教化,为圣贤之道所熏陶,虽然面目有别,但内心已同中原女子无二,岂可以华夷之分论之?”仪之忍不住又品了一口清茶,继续说道,“反倒是温姑娘您,深受天尊邪教蛊惑,不闻圣贤之言,行事乖张偏激,确似化外之人,在下诚为姑娘惋惜。”

一听仪之以“邪教”称呼天尊教,温灵娇果然又不忿起来,好在她修养非凡,压住怒火,缓缓问道:“小女子尝闻佛教也是自西域天竺传来中原,也教人拜佛念经不问世事。中土道教则讲究修炼成仙,服食丹药,历朝历代不少皇帝皆因服丹而暴毙。而儒教亦教人拜祭祖先,尊崇圣贤,各种礼仪与宗教无异。公子何必偏要以‘邪教’二字来毁谤本圣教呢?”

若是换个名家大儒或未能够反驳温灵娇的反问,倒是秋仪之历来博览群书、观其大旨,不紧不慢地答道:“姑娘此言又差矣。父子相继、宗代相传乃是人伦本源,圣贤之道则均是珠玑之言,儒家不过是遵循天道人情,以伦常教化众人,岂可非议?道教源出于道家,讲究以清静无为修生,以与民休息治国,颇有可取之处;及至前朝方有妖人假借道家之名创立邪道,妄想什么烧丹炼金、长生不老,一时蛊惑人心罢了。不瞒姑娘,当今圣上也颇好此义,我义父幽燕王历来反对,每年均有劝谏奏章上达天听。至于佛教,自天竺传入中原之初也广开寺院,聚敛财货,以致前朝皇帝大多笃信佛教;本朝圣祖皇帝以佛教消极避世,于振兴国家无益,又恐尾大不掉,故而大废天下佛寺,史称‘圣武灭佛’。自此之后,佛教不敢再插手世俗事务,僧众一心修行,讲究慈悲为怀,倒也不悖天理。”

“若是诚如公子所言,唯有我天尊教不容于世事,那为何我圣教门徒遍布天下,绵延数百年而不衰?”说着说着,温灵娇咧嘴一笑,“就连本朝太祖皇帝在微末之时,都是我圣教弟子呢!”

汉太祖郑邦显在未得势之前曾依附于天尊教,此事后世史家虽几经遮掩,却是不容否认的事实。关于这点,钟离匡曾在授业之时同几位王子深入探讨过,仪之正好现学现卖,朗朗答道:“前朝末年天下大坏,民不聊生,我太祖高皇帝虽是一介布衣,却有救万民于水火之志。恰有天尊教于民间施药传教,有祛暗生明之义,于是太祖便委身宗教,以求扫平天下、经世济民之道。数年之后,高皇帝便明了了天尊教的种种愚昧乖张、荒诞不经,于是断然退出邪教,保境安民,笼络天下豪杰,这才成就大业,创下大汉两百年基业。姑娘天性灵敏,何不效法太祖,早日改邪归正,也算是善莫大焉。”

几句话,竟将如此聪明灵透的温灵娇说得哑口无言。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28 天尊教教义

仪之的解释颇为得理,让灵娇无法反诘,恨恨地说道:“我圣教千年以来均遭朝廷查禁,偶出几个叛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用“叛徒”二字来称谓大汉开国皇帝,已是“大不敬”的不赦之罪,以《汉律》论处当是斩监候以上的极刑了;不过温灵娇以意图谋反的天尊教圣女的身份私访幽燕王义子,又岂会在意“小小”的大不敬之罪?

想到这里,仪之谈性更足,悠悠一笑,说道:“方才姑娘说到天尊教绵延近千年,改朝换代之心不死,或阴谋于城郭之中,或揭竿于旷野之外,又有几时成功的?而倚重之人,无非是目不识丁的蠢汉或是人云亦云的愚妇,最多不过是些为富不仁的奸商,又几时见文武英才倾心效力的?”

“此时并不奇怪,我教先师苏路智早有论述,不知公子可有兴趣听小女子罗嗦几句?”

钟离匡讲述天尊教起源之时,虽对其教义不以为然,对其创教始祖苏路智却颇为推崇,以其为先知智者,洞察人性天机不在老聃、释迦之下。仪之因此对天尊教教义的颇感兴趣,不知他们怎么样将这荒诞不经之言自圆其说的,于是微笑地说道:“想必苏路智便是那位波斯贤者,在下愿闻其详。”

天尊教中的教义温灵娇自然是常闻常讲,于是定了定神道:“圣教先师苏路智原是波斯国中一极大的贵族,论起权势地位恐与当今幽燕王爷相当。然而先师既不以锦衣玉食为乐,亦不以争权夺势为念,一心所求唯有度民疾苦之道。先师饱览古今群书,贯通各派经典,至二十八岁时已是西域各国第一大学问家,却始终不得正道,于是放弃贵族名位,云游四海。这番云游历时二十年,二十年间我先师风餐露宿,九死一生,依旧无补于正道,反倒更加迷茫,只好回归波斯。归国途中却被波斯国内四名土匪认出其贵族身份,劫持之后便向波斯朝廷索要赎金。怎奈先师离家二十年间,其所在家族势力中衰,朝中早已无人记得,更胡论支付赎金了。于是劫持先师的土匪之中,有恼羞成怒想要一刀结果的,有利令智昏意图继续劫持的,有心灰意冷打算弃之荒野的,有良心未泯主张释放回家的。

“于是众生之中种种喜怒哀乐和善恶取舍统统展现在先师眼前,终让先师悟道,并于是夜受天尊托梦,传授天机曰:‘混沌初开,万物无灵,唯有善恶两神,善者便是天尊,恶者称为地魔,二神相斗数亿万年,不分胜负。地魔为压倒天尊,便取地上污秽之物,照自身原形捏造傀儡。怎奈这些傀儡生性极恶,非但不听地魔号令,反噬其主,地魔便施展神通将傀儡消灭殆尽。于是地魔再造傀儡时以三分地上之污加一分天上之洁,这便是人类的起源。’

“先师大惊曰:‘我等以万物灵长自居,却竟是恶魔所造,行诸般恶行,何不降下天罚,以灭人类?’

“天尊曰:‘不然。天地之初,混沌未开,无善无恶,或曰善恶混于一体。不知何时,善者上升为天为尊,恶者下降为地为魔。而人性混杂善恶,略与天地相仿,故不可轻灭之。’

“先师额手曰:‘上天果有好生之德!然则我等何以立于天地之间?’

“天尊曰:‘人性四分,三恶一善。恶者谓之怒、痴、怨,善者谓之仁,唯有去恶存善,以仁心更替恶念,方能得福于天!’

“先师又问曰:‘然则如何去恶从善,还请天尊明示。’

“天尊曰:‘天尊之言,汝可流布天下。然而人类罪恶深重,若有四人,则固不信者有一,假意信奉者有一,信而复叛者有一,余下一人方为善信。如是传播,至人类半数为善信时,天尊自当降临人间,率众人击败地魔,荡涤寰宇,创造极乐世界。’

“先师茫然曰:‘传教大业,竟是这般困苦,我岂可见功成之日乎?’

“天尊曰:‘荒谬!天尊至尊至善,法力无边,岂有不成之理?’

“先师伏地不敢言。

“天尊复曰:‘勿生二心。汝乃万民先师,尊贵仅次于天尊,汝殉道于中途,则天尊事成之后定当令汝复活,赐汝永生,受万世景仰!’

耳听温灵娇娓娓道来,杯中雨前茶源源入口,好似吸风饮露,让秋仪之说不出地舒适痛快,于是接话道:“既然是这样的教义,那先师苏路智醒后必向四个劫匪传教,而其中必有三人追随,一人离开。及至天尊教日益扩大,波斯朝廷定然不容,必会遣人捉拿苏路智。而最早跟随苏路智的三人中必有一人假意信奉,一人信而复叛,于是两人指控先师,而致苏路智殉教。所剩一人则必继续传教,使天尊教流传至今。”

温灵娇掩嘴笑道:“公子果然聪颖不凡,定然与圣教有缘,何不加入我教,一旦圣教功成,功名岂是汪通区区一个坛主之流可比?”

仪之道:“姑娘过誉了。若按天尊教教义,不知我太祖皇帝,是假意信教者呢?还是信而复叛者?”

“公子之言可算是不敬之大罪了。”温灵娇又笑道。

秋仪之似未听见,继续说道:“以天尊教教义,贵教门徒何不安心传教,静候天尊降临,何苦同朝廷作对,以卵击石?”

说到这里,温灵娇忽然放下手中茶碗,脸上飘过一丝难以名状的表情道:“不瞒公子,天尊早已降临人世,率领信众扫平天下、赐民万福之日只在当下!”

仪之笑道:“自天尊教流传中原以来,起兵谋反者不知已有几人,而其中自称天尊转世临凡者也为数不少。若其真为天尊,必定神通无边,岂有功败之理?依照在下看来,姑娘口中的天尊也不过是沽名钓誉、妄言天命之辈而已。”

仪之虽然素对装神弄鬼之徒深恶痛绝,但今日见温灵娇举止不凡、言谈脱俗,绝非乡野蠢妇可比,故在形容所谓天尊之时用了“沽名钓誉”、“妄言天命”二词,倒也算不上是过贬。温灵娇听了却竟有些愠怒,道:“公子不可胡言,我天尊历来深居简出,怎会是沽名钓誉之徒?向来言无不应,岂可说是妄言天命?”

仪之忽然想到什么,抚掌大笑道:“贵教口口声声要信众从善如流,可数百年来总指望建立什么极乐世界,此可谓痴;举发之后往往揭竿而起、火中取栗,此可谓怨;姑娘听了在下的话必定忿然,此可谓怒。既犯此三恶,又何谈专一于贵教呢?”

温灵娇听了秋仪之这番悖论,当然不好发作,否则就应了“忿然可谓怒”之语,低了头绞尽脑汁脸想找出反驳之语来,可刮肠搜肚却无以反驳,连羊脂玉般白润的双颊也憋红了。

仪之看了好笑,却不忍这么个脱俗的女子没有台阶下,便款款说道:“姑娘今日一来,解了在下不少疑惑。可是所道之言不仅不能说服于我,就连姑娘本人也未必信服。还是那句话,今日在下必不会为难姑娘,还请回府,日后好自为之,切莫继续助纣为虐吧!”

有了仪之这番言论,温灵娇便也恢复一向温婉从容的神态,微笑道:“公子雅量博闻,小女子今日登门果然不虚此行。”说罢,在座上略欠了欠身算是行了礼,边说边起身道,“与公子相谈,如饮醇酒,不觉已醺。目下时辰已晚,小女子不便再加叨扰。小女子同公子有缘,来日方长,且容今后再叙罢!”

仪之听了竟有些不舍,却也不可强留,便也起身略作了个揖,吩咐瑞寿送客。此时已过酉时,众人已是饥肠辘辘,就连那条叫“噜噜”的大白狗也耐不住饿从狗屋里面跑了出来,抖着浑身银白色的长毛,四下张望。温灵娇见了,从侍女那里取过一块半个巴掌大的肉脯,递到噜噜嘴边。那狗用鼻子稍微闻了闻,迫不及待地咬过肉脯,嚼也不嚼地就吞了,又贪得无厌地咧嘴似乎笑着乞讨着下一份美食,一条极为蓬松的大尾巴在身后死命地摇,惹得温灵娇掩嘴不住地笑。

站在堂前的秋仪之见了这一幕,不禁痴了。

插着杏黄小旗的八百里加急快马一路驰骋进入广阳城,朝廷责成幽燕王府出兵南下的诏书终于送达。

这一纸牵涉到军情急务的诏书之所以比郑荣和钟离匡预算的晚了有近一个月才到,并非是朝廷纠结于幽燕王府引军南下会使藩王势力日益坐大,而是主管此事的兵部和下达诏书的中书省分别由两位皇子监管,容不得对方成事,互相推诿扯皮,要不是天尊教起事就在河南,若再拖延唯恐攻入洛阳,否则这份诏书不知何时才能送达。

其中的原委传入郑荣耳中,又让这位幽燕王叹息了一阵。不过既然朝廷下了诏书,那幽燕王府却不能如朝廷一般拖沓,所幸一切出兵准备早已妥当,于是分由郑鑫、郑森两位王子和崔楠、韦护两位大将各领精兵两万由西、南两个方向分进河南道平定天尊教之乱,而郑淼及秋仪两兄弟则同崔韦二将一道学习军务。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29 南下平叛

天尊教自起事以来,横扫河南一道,并有蔓延天下之势,皆因地方官军毫无遏制之力,其中更显示出大汉军事的重大弊端。

太祖高皇帝一统宇内之后,为保养民生旋即裁撤天下军队,定员额为五十万。其中禁卫军十万,由前后左右四将统帅,驻于洛阳左近,为天下精锐;余下四十万节度军,分驻十道,由各道节度使统领;另有御林军不在定额之内,由皇帝亲统,乃是精锐中的精锐。太祖定此军制,自然大有讲究。对内而言,关内道连同御林军、禁卫军及节度军在内,兵力超过二十万,又多为精兵,即便天下数道突然发难,也自可从容抵挡;若朝中出事,天子外狩,则召集天下精兵勤王,则兵力又远在禁军之上,足以扫平奸佞。

然而大汉流传愈两百年,情形早已为之大变。

首先是军队员额大增,太祖初定的五十万兵额太宗皇帝时尚能保持;圣祖武皇帝为北击鞑靼增兵至百万人,乃至一次北伐便可发兵四十余万;中宗皇帝晚年失德,四处揭竿而起,为镇压叛乱又增兵五十万;成宗皇帝昏聩,关外之地尽为突厥所夺,宪宗为挽回颓势,又增兵五十万驻守各边。至此,天下员额早已超过两百万人,大汉岁入三分之二以上均为养兵之用,朝廷困苦不堪,又不得削减一个兵员。

其次是兵力结构为之一变,武皇帝深谙用兵之道,遂集御林及禁卫兵权于一身,后虽几经改制,但两军最终合而为一;当今圣上柔弱,早已不能亲掌禁军,皇帝手中实无一兵一卒可供调用;而两位皇弟勇武不凡,负有对抗突厥及山越重任,分别开设幕府,均拥兵超过十万,又兵精粮足,不可一日小觑。

最后是军队战力大衰,天下承平日久,各地武备松弛,军官又均有食空饷、占屯田的弊政,地方各节度军早已不堪一战;天下唯有五十万禁军及幽燕、岭南两王府亲军战力颇强,其中尤以幽燕王府长期抵抗突厥,是为天下之强。

因此,天尊教虽恃其势大,横行于河南,却不是幽燕精锐的对手,此次南下取胜虽不容易,却只要稳扎稳打俨然已是不败之局。只是郑鑫头回坐纛独立指挥作战,能否全胜而归?郑森戾气太重,是否懂得攻心为上?郑淼仁慈柔弱,会否掣肘两员大将用兵?秋仪之馒头山一役颇见用兵才能,又是否只是一时侥幸?种种疑问不免拥塞幽燕王郑荣脑海,但既是为了自己几个儿子能够亲身历练一番,又岂能因为这小小不安而多加溺爱?当今圣上昏暗,朝中局势又晦涩不明,眼看就要天下大乱,若自己四个儿子只是华而不实的纨绔子弟,那就连保全自身也并不容易,又谈何匡扶朝政、绥靖天下?

于是一向不事铺张的郑荣特选定端午吉日,在广阳城南门设下点将台,杀黑牛白马祭旗,亲授符节令箭,送两路兵马统帅出征南下。

军中虽以两位王子地位为尊,但郑淼和秋仪之此行毕竟只是学习军务,依幽燕王郑荣的王命,只负责军中纪律约束,另各领三百亲兵以作护卫之用。

幽燕大军果然训练有素,大军马排成四列,由军中精锐领衔及殿后,辎重补给均有驮马居中牵引,四位主将各占要害之处,两侧骑兵不时巡视传话。两万人马绵延有三四里长,沿着幽燕道宽阔平坦的官道,时而高唱军歌,不过两三日便已到滹沱河边上,渡过此河就是河南道汴州境内。

一入河南,各处情形已是为之大变,不说别的,光是官道就比幽燕的窄了一半,又因是缺人照看,早就变得坑坑洼洼、尘土飞扬,几乎已同两侧的赤地融为一体。韦护将军一向谨慎,知道此番乃是在中原腹地作战,即不同于固守城池,又不同于大漠野战,朝廷无数双眼睛盯着,最是半点马虎不得,便同崔楠及两位王子商议,不如就地安营扎寨。

于是一声令下,队伍便如长蛇般盘拢,团团聚在一起。队中将士自有专门负责架桥修路、营建修缮的,不过短短一个时辰,就已建起一座严整的营盘。更有将军韦护,不愧善守之名,营中军帐、鹿砦、栅栏无不井然,又排定将官四下检查、安排巡哨到处巡弋,真真将一座军营营建得固若金汤。

郑淼同秋仪之谨遵父王随军学习军务的谕令,跟在韦护、崔楠身边操持建营之事。郑淼性情温良谦和,自然不会在功臣宿将面前摆出王子的架子来指手画脚。倒是仪之却另有一番心气,自揣跟着幽燕王也是数次出征,又从钟离匡那里读了不少兵书,总想找出些营盘中的不足之处,品评整顿一番,也好叫旁人不敢小看他这个王府螟蛉之人。谁知巡视了半座军营,竟是上上下下没有一处不齐整妥帖的,莫说是天尊教纠结的农夫饥民,便是突厥集结五万精锐定下万全之策来袭,也非旦夕可下,惹得仪之不禁问道:“天尊教匪不过蒙蔽乡野村夫,俱是乌合之众。我幽燕大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结营之时只需因势就形、多设巡哨以防偷袭即可,又何必空耗精力于此呢?”

“莫怪小人不敬,王子对此就有所不知了。末将本也是庄稼人,被朝廷抓了壮丁,这才列入行伍,又侥幸跟了幽燕王,承蒙王爷不嫌末将粗鄙,提拔我做了个将军。不敢说幽燕王爷没有识人之明,末将多多少少还是有点本事的,却也都是从王爷那儿学的。”韦护在丘八之中是数得上的能言善辩,一旦开口就口若悬河,“王爷常说:用兵之道,以正合,以奇胜,这奇正之间本没有什么高下之分。用兵以正,便可保持不败之势,这个就是善守者不败的道理。反倒是一味求奇,就往往容易误事。”

一旁的崔楠瞥了韦护一眼。他们这一对名将,分别以善攻善守闻名,私下又是极好的朋友,行军作战配合起来可谓天衣无缝。可崔楠一向善于突击,负责的便是冲锋陷阵、摧城拔寨的营生,一场大战下来论功常常在韦护之上。幽燕王郑荣深通兵法,对崔韦二人向来是一视同仁,然而韦护隐隐之中毕竟有些不忿。对此,崔楠早就了然于胸,幸亏他出生将门,为人倒也十分大度,笑而不语,任由韦护继续说道:

“王爷讲的这些兵法当然是深不可测,可惜我打了这么多年仗,还是似懂非懂。不过当年我当小兵时候,有段故事倒可以跟两位殿下说道说道。”

郑淼知道韦护又要滔滔不绝,于是微微一笑道:“愿闻其详。”

韦护咽了口唾液,说道:“当年末将刚刚当上大头兵,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个头还没两位殿下高,什长是个姓张的老头,打的是谁现在也记不得了。就记得当时是秋天,已经冷得骨头疼,大军走了一整天,天还没黑,就冷得连将军也走不动了,就下令安营。那将军可没我这么仔细,谁应该驻扎在哪里都说明清楚。当时他就找了个旁边有条小溪的土丘,自己占了土丘顶端立起大帐,绕地画了个圈,立起栅栏,就让大家自己找地方扎营,只要别把建制打乱就行。当兵的走了一路,被冻得够呛,又图省力,都抢着在土丘下面向阳的地方扎帐篷。偏偏这老军在土丘腰眼上,选了块大石头落脚。这破地方离水源远,西北风使劲地往帐篷里灌,还因为离大帐近,半夜被将军的随从叫醒使唤了好几次。当时我是恨得不行,却又不敢去骂这张什长。没想到天刚蒙蒙亮,敌军就摸上来了……”

“哦,敌军既来偷营,定有准备,此将如此扎营,恐怕要全军覆没。”秋仪之接话道。

韦护叹了句道:“偷营不假,全军覆没倒也不至于。这将军却也不算什么无能之辈,敌军偷袭的兵力也不足,众军同仇敌忾,居然将他们赶走了。可是我军还没回过神逃走,又被敌军主力团团围住了。将军见敌军人多势众,只好一面派轻骑突围报信,一面让军士依营夯土造墙,准备着长久抵抗。敌军似乎也没想进攻,围着我军大营也扎起营盘……”

“若我是敌军,只要截断上游水源或在水中下毒,便可轻取之,不费一兵一卒。”仪之道。

“现在想来,他们似乎是想要围点打援吧。可那时候末将哪里能想到这一层,就想着能多活一日是一日。水倒是不缺,就是第二天就开始下雨,不停地下雨,一连下了七八天。脑子灵的兵士,早早地把帐篷移到半山腰,没抢到高处位置的只能泡在水里,脚都泡烂了。就算跑到山腰里的,睡觉躺在湿泥里,时间一长轻的也泡出半身疹子。”

郑淼恍然大悟道:“这老军倒也颇识天文,选了上好地方,可惜就是冷了点。”

“冷确实是冷,但跟送了小命比却是强多了。幸亏什长选的好地方,过了大概十天吧,援军到来,我们里应外合突围,废了好大力气才冲出包围。可惜那些脚都跑烂了的兄弟,别说跑了,连站都站不稳,就只好听天由命了,唉~”韦护说起往事,不禁唏嘘万分。

话说到此,仪之听了不住感慨:“兵凶战危,古人诚不我欺。不想扎营之事,竟有如此讲究,仪之今日收益颇丰,多谢韦将军赐教了!”说罢拱手向韦护深深一揖。

韦护连忙扶起秋仪之,赔笑道:“末将哪里敢指教半句,只是今日多话了。不过末将向来如此罗嗦,想必殿下也不会怪罪。”

“只是那位姓张的老军呢?”郑淼心思最细,问道。

韦护沉默了半晌,叹了口气说道:“张什长后来又带我打了几仗,终于抢到三个人头,攒了十几两赏银,想要回乡置几亩地抱孙子,可走到半路却被土匪劫了,只好又折回来当兵。后来朝廷发兵去打突厥,一战下来,被射得跟刺猬一样,就死在广阳城北。末将当时忍痛往自己背上插了一箭,躺在地上装死,这才活着回来……”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30 居然又是你

如此这般将营盘巡视一番,已到了晚饭时间。幽燕道大军同中原兵马不同,随军携带大量牛羊以肉食为主,另在附近采购米面蔬菜为辅,后勤压力比之其他军队少了很多。郑淼仪之两兄弟都学幽燕王爱兵如子的风范,不愿在自己的营帐里独享美食,同麾下将士共同饮食。餐罢,仪之绕着大营又巡视了一遍,这才回账休息。

秋仪之的帐篷直径不过一丈有余,相比普通士兵的也大不了多少,好在是一个人居住,故而可以在行军床外账内多摆下一套桌椅。

仪之没有半分睡意,命人点起一盏油灯,倚桌深思:没想到行军作战竟有这般讲究,自己五年前馒头山一役定下奇计之后就颇为幽燕王所赏识,几年来每逢出兵焚草或是剿灭匪类总被带在身边学习军务。但以今观之,若是自己独自领兵作战同崔楠韦护交锋,恐怕今夜就会变成阶下之囚。然而幽燕王平日作战,并不会为这类小事分心,全都是仗着自己麾下有这两员名将为其打理。看来自己他日要是有幸能领兵作战,必要搜罗几名心腹谋士战将,否则自己日理万机精力岂能支撑?

于是拿竹签拨了拨灯芯,继续想道:然而世上英才又在何处呢?自己平生所见之人,除已在幽燕王彀中的,也就达利可汗帐中谋士蔡文畴和追随忆然的勇士也鲁堪称人杰,然而这两人也俱是有主之人,怎能轻易笼络?想到这里,又想起自己出征时候,忆然怎么没有来送行?是军国大事不便让异族参与?还是自己私会邪教圣女之事被忆然知道而对自己有所不满?却又想起那温灵娇曾说起自己遁出广阳之事全赖在自己身上,然而私邸一别又再未谋面,不知此言如何兑现?又不知瑞寿是否将家中事务料理妥帖?噜噜久不见主人又会不会心中不安?

想着想着,仪之竟然渐渐入定,任凭灯芯逐渐没入油中也不去挑拨。只见豆大的火光无力地燃烧着,在秋仪之眼中幻化成一团光晕,逐渐蔓延开来。忽然灯芯又抖擞了精神,使劲一跳带起一缕青烟,火焰顿时长高了三分之一,似乎不愿自己的生命消逝在黑夜之中。仪之笑笑,又拿起竹签,好像救世主一般想要实现灯芯的心愿。

此时却有传令兵来报:“暖帐之中,有军士纠纷,需请殿下前往定夺。”

军队纪律是幽燕王吩咐下来的正责,仪之不敢半分耽误,连忙起身挎剑,随着传令兵走出帐来。所谓暖帐,不过是营妓所在之地。营妓古已有之,是为军士血气方刚,若无处发泄则往往士气不振,且久易生乱,故军中自古常设并引为常例。后来幽燕王仁义,以为犯妇、女俘、无依寡妇等均为良家,不忍夺其志,故以选聘广阳城中妓 女随军侍候,多给银两,倒也相安无事。按照幽燕军纪,营中将士五十人中每日可有一人入暖帐消遣,大战之后有功之士则不在此列之中,故其他军中常有的军士因争风吃醋而争勇斗狠之事,在幽燕军大营之中却从未听说。

仪之紧赶几步,远远望见数十上百军士围着一顶小圆帐,虽不敢大声喧哗,却不知在那里交头接耳些什么。仪之见状,高声斥责道:“军中万事均有规矩,尔等乱作一团,不知成何体统?所为何事,可有管事士官上前禀报?”

众军见是王子殿下来了,连忙噤声下拜,却有一名百户上前顿首说道:“小人石伟,专司暖帐事务。今有营妓不肯接客,真是闻所未闻。还请殿下定夺。”

仪之自小最恨欺凌妇幼之事,摆摆手说:“妇女不肯接客自有原因,尔等怎能用强?还因此惹出事来,不知道体面二字么?”

石伟再顿首说道:“殿下仁厚。只是军中自有规矩,今日轮到的将士若不成功便需再等两月,小人实在无法交代。况且此二女持匕首伤人,小人想来已不是什么小事,恐怕已犯了军纪,所以还请殿下定夺,免得开了先例,让小人难办。”

仪之看了伏在地上石伟一眼,见他长相平平,右颊上一颗大痣,上面还长了几根怪毛,说起话来不住跳动,带出几分喜感,倒是一双眼睛神采奕奕,便道:“你说得有理,是我错了。你这般晓事,在此当个龟公倒也可惜了。你且起身,前头带路,容我问个明白。”

石伟当即起身陪笑道:“倒也不是小人想做这皮 条生意。只是这暖帐之中历来最易纠纷,小人素来办事公道,这职责还是大王子殿下亲点的呢,还赏了小人百户之职。只是……只是这名声,实在是不好听。”说着伸手挑开帐帘,将仪之让入暖帐。

谁知进帐一看,却让秋仪之大吃一惊。只见帐中两个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天尊教的圣女温灵娇和她那刁钻的侍女。秋仪之忙四顾暖帐,其中再无旁人,只有石伟一人站在他身后,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

秋仪之连忙打发石伟出帐,这才说道:“原来逃出广阳之事,果然应验在在下身上。”仪之自失地一笑道,“不成想姑娘居然如此自降身份,淤于污秽之中,难道竟视女子名节于无物吗?”

温灵娇坐在床上也不答话,吩咐侍女道:“荷儿,秋公子也不是生人了,你还不收起宝刀,泡茶摆座?”

秋仪之这才知道这侍女的名字,见她微微一蹲,将一柄匕首收在袖中,走了两步搬过一个马扎放在跟前,又从茶壶中汲出一碗清茶,送到自己手中,调皮地一笑道:“此处简陋,没有雨前龙井,还请公子恕罪。”

秋仪之哪有心思喝茶,没有接过荷儿手中的茶碗,站着不依不饶地问:“这营妓身份虽是假扮,然而毕竟军中人多嘴杂,传言出去姑娘又有何面目立于世上?”

温灵娇微微一笑道:“原来公子竟也如此怜香惜玉,小女子这厢谢过了。只是这名节二字,不过是腐儒之见,不知多少人满口仁义道德,满肚子却都是男盗女娼。何况我圣教对此向来不看重,当年先师的大弟子,就娶妓 女为妻,专心辅佐丈夫传教,便是我圣教第一位圣女。”

秋仪之是心思何等细密之人,短短数言便知这天尊教传教之时全不看重信徒身份,恐怕在下九流之中已经传播甚广,只不过士大夫不通庶务并不知情罢了。若是听之由之,恐怕天长日久酿出大祸,必须及时通知幽燕王,在广阳城中细细甄别,以免再生事端。

温灵娇却没料到秋仪之刹那之间竟有这样的心思,见他沉默不语,继续说道:“小女子既然委身于公子营中,那还望公子能够成全,赠我两匹劣马,也好让小女子逃出生天。”

仪之思索了好一阵,这才叹口气道:“也罢。在下既放过姑娘一回,那也不妨再卖姑娘个面子。还望姑娘此去,能够弃暗投明,改邪归正吧!”

温灵娇听了,微笑道:“公子果然仁慈,小女子终于没有看错。大恩不言谢,今朝一别,他日必有相逢之日……”说着,起身走到仪之身前,从袖中掏出一面铜镜,道,“此镜乃是小女子贴身信物,当下你为刀俎、我为鱼肉,若他日异地处之,凭此铜镜自另有一番计较。”

仪之伸手接过带着体温的铜镜,捏在手里,似有言相对,却怅然无语,径自走出暖帐,对侍候在帐外的石伟说道:“你去选两匹驽马,给这帐中两位小姐,放她们出营去罢!”

石伟忙点头称是,又问:“不知同将士如何解释?还请殿下明示。”

“这个简单,就说这两位姑娘本是犯官家女,被卖入青楼,这才沦落至此。按幽燕王军纪,这等良家妇女本不该充为营妓,是故放出军营听其自谋生路。”未待石伟唱完诺,仪之又低声吩咐道,“你选匹好马,暗暗跟在两人后面,看她们在何处落脚。我看你机灵,此事你一个人亲自去办,一旦查明事体,就速速来报,不能有半刻耽搁,切莫打草惊蛇,我自有重赏!”说得石伟连连点头,忙不迭地安排去了。

原来秋仪之早想到这两个弱女子,深夜之中在乱军丛中疾行,岂能远行,天尊教分舵想必就在附近,到时查明处所一举铲除,又是大功一件。仪之怀着满腹心事,慢慢走回自己的营帐,稍稍等了半个时辰,就听石伟来报,说是二女在大营南三十里一处小村住下。

仪之心想大事已定,连忙点起自己的三百亲兵,也不去通报郑淼及崔楠韦护二将,亲自带队跟着石伟就直向大营南方奔驰而去。疾驰了半个时辰,果见前方有一座不大的村庄,就派几名斥候前去探查。这几名斥候何等精干,不一刻就来回命:此村中井干灶冷,早已空无一人。

秋仪之一计不成,正在无措之时,却见四下点起无数火把,隐隐约约见传来一片喊杀之声,心想中计,便收拢人马,命令众军刀出鞘、箭上弦,熄灭火把灯烛,乘着夜色缓缓朝大营退去。

敌军倒也未曾追赶,仪之引军从容进营,却是满腹委屈,再无睡意。心想这番动静太大,再也瞒不过幽燕王耳目,必须从速如实禀报。于是取过笔墨纸砚,将今日之事并当初在广阳城中同温灵娇的对话如实写下,星夜既遣人八百里加急送往幽燕王府。

当夜无眠,次日又须按计划向汴州城开进。仪之昏昏沉沉走了一天,待大军扎营已毕,郑荣的回信已到。仪之接过,展纸阅读,见幽燕王开篇即将自己一顿臭骂:说是办事如此胆大妄为,日后必将闯出滔天大祸,抑或连累义父兄弟及师长亲友,若将来再如此也不必等朝廷议罪,郑荣自会请出尚方宝剑大义灭亲,手刃这目无法纪的小贼。至于此事,朝廷若是追究下来,幽燕王府自然会遮掩过去,只是下不为例。仪之看了放下心来,细细往下读,却是谆谆善诱,要他事事要多向韦护崔楠讨教,多同兄长郑淼商量,将来切莫再擅自行动闯下大祸。

至此,仪之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两天的疲惫涌上大脑,匆匆用过晚餐,便沉沉睡去了。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31 不堪一击的民军

作者说:今天本节更新4k字,并且是战争场面,不容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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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仪之睡下不过一刻,却有亲兵来报:“帐外两名女子求见。”

也不等传见,那两名女子便挑帘进帐,笑盈盈地望着秋仪之。果然是温灵娇及其侍女荷儿,仪之大怒道:“你竟如此大胆,胆敢去而复返。我已饶了你两回,国法之下再无周旋余地,居然不怕千刀万剐吗?”

“呵呵呵,小女子是来搭救公子的,公子危在旦夕难道不自知吗?我天尊教大军已把官军杀了个干干净净,且劳驾去帐外看看,可有幽燕道一兵一卒?”温灵娇还是那副温文尔雅的口气,说出的话却是杀机四伏。

仪之听了大惊,立即从床上坐起,未曾想竟是从噩梦中惊醒,手中却已擎了挂在床头的宝剑。惊魂未定,又有传令兵进账报道:“崔楠将军有请殿下前去商议军务。”

仪之暗暗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疼得厉害,这才确定不在另一个梦中,便问:“崔将军是只请我一人去吗?”

那传令兵道:“不是。还请了三王子殿下,想必三殿下已经到了,还请殿下速往。”

仪之听了,挥挥手让他退下回命去,自己赶忙穿戴齐整,离帐向崔楠的大帐快步走去。

崔楠同韦护二人品级相同,仅因前后之别被命为主帅,因此他的营帐便是中军大帐。既是中军大帐,自然与众不同——正中悬挂起一副河南道地形全图;图下布置了一套桌椅,桌上摆放着醒木令箭;两侧各有一排马扎,军中检校以上军官约有二十余人已经齐整地顺序坐下。崔楠稳坐交椅,见秋仪之进账,从容起身略一拱手。仪之见状,也忙还以军礼,按身份次序坐下。

待驻扎地离中军大帐略远的几个军官就位,崔楠这才清了清嗓子说道:“今有探马来报,大营东南二十里处有大批叛军,约有五万之众,似要袭击汴州,目下尚未察觉我军动向。本将同韦将军商议已定,由本将亲率骑兵五千乱其阵势,另由韦将军率步军主力在后接应,不知众将有何建议?”说罢环视四周。崔楠在军中极有威严,虽向来沉默少言,然而一旦出语便必能服众,诸位军官听了就连交头接耳的都没有一个。

仪之寻思半晌,见郑淼朝自己使了个眼色,知道他自矜身份不肯出头要强,于是起身郎朗说道:“崔将军此计大巧不工、直取要害,颇有古时名将风采,令人佩服不已。只恐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故仪之愿率本部亲兵与将军同往,三王子殿下则同韦将军一起行动,互相总能有个照应,也不负了幽燕王要我兄弟二人随军学习军务的谕令。”这兄弟俩自幼一同玩耍嬉戏,又都是极聪明的人,举手投足便心领神会,仪之一番话正是郑淼心里想说的。

秋仪之说得不错,战场情势可谓变化莫测,非常人可能逆睹。当年幽燕王郑荣对阵突厥骑兵,眼看就要全胜,谁知会被劲弩狙击,若不是仪之的父亲以身救主,恐怕这一代名将便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崔楠是久经沙场的宿将,这点道理怎会不懂,若是两位王子在军中出事,就算王爷能饶过,自己也无颜再在军中效力。又转念想到自己以往镇压民军的经历,其军大多为乌合之众,不通兵法、不懂战略,若将仪之列在战阵核心,速战速决也应能保得全身而退。于是招手唤过韦护,两人耳语几句,便对众人高声说道:“两位殿下身先士卒,我军必然士气大振,此战有胜无败,若有不听号令者立斩不饶!”

众将齐齐起身拱手施礼,转身离开中军大帐,各回所部布置去了。

原本井然有序的军营瞬间变得杀气腾腾。步军将士早已列队完毕,自什长、百户至千总逐一检查麾下军士装备穿戴。伙头兵拿出刚刚蒸熟的肉馅包子分发给每位出征将士,留待阵前食用。大营留守军士也没闲着,将粮草辎重聚集一处,便于集中把守。

准备已毕,便以盾甲在前、劲弩在后的顺序,由各部将佐带队,自南门徐徐出发。骑兵此时也已喂饱战马,擦亮兵器,并不跟在步兵之后,而是由东门出发,略略绕些远路便向敌军所在之地进发。

骑兵后发先至,一顿饭功夫就已抵近敌军。这时探马来报:“敌军似有防备,已离营列阵。”仪之听了,眉头一皱,心想大军衔枚疾进、十分隐蔽,一路上也未见敌军哨兵,怎会走漏了风声,扭头见身边的主将崔楠也是一脸疑惑,毕竟久经战阵,倒也并不十分惊诧,下令道:“再探,速报!”又转头问仪之道,“殿下有何高见?”

秋仪之想了想,道:“大军既已开拔至此,若是无功而返即折回大营,唯恐伤了士气。不若先通知韦将军缓缓推进,我等先率军试探一番,即使有变,凭着我军马快,也可一走了之。”

崔楠边听边点头道:“殿下高见,本将便依计而行了。”

幽燕骑兵所乘军马均是草原上的良驹,兼之数年前郑荣击败毗西密之时缴获骏马无数,又从达利可汗处讨得几匹汗血宝马,愈加改良了战马血统,故而比之中原马匹,无论耐力、负重、速度都要强上许多。大军稍纵马力,不一刻功夫,便已至民军阵前。

民军显然没有预料到官军行军速度竟如此之快,还在乱哄哄地列阵。崔楠忙招手叫过身边马弓手,低语了几句。那射手得令,张弓连发两箭,就将民军阵中一名坐在马上指挥列阵的头领射死。四周民军见状顿时乱作一团、四散奔逃,将本未成形的阵型冲得七零八落。

崔楠见机不可失,便下令麾下四千骑兵每五百人排成锥形阵列,并特令秋仪之位于正中,听令先后杀入敌阵,另一千马弓手在阵前掩射接应。众军得令,一齐吹响号角,列齐阵型,将圆盾置于战马胸前,双手持矛向敌阵冲杀而去。

若是幽燕大军对阵敌军重骑兵冲锋,可以先用强弓硬弩阻击,又以长矛巨盾阻拦,两翼骑兵同时出击将敌军截断,无论怎样犀利的骑兵冲锋都将化于无形。这般精巧的战术,是在无数搏斗和训练之中磨合出来的,消耗了无数血汗和精力,是幽燕大军成为天下强兵的本钱。

然而昨日尚在田中耕种的农夫,显然没有这样的素质,好像一个手无寸铁的路人,毫无防备地被一名绝世高手刺了一剑,尚未作出反应便已应声倒地。

这民军既没有精锐装备,也没有作战经验,有的只是几匹耕田的劣马和锄头木叉。然而这河南道各州官军人数不过数千,除去冒领军饷的空额数千之数便有打了不小折扣,军中更有不少老弱残兵不堪作战,见乱军漫山遍野杀来,往往心胆俱裂,不战而溃。因此这天尊教叛匪,对抗中原官军,全靠“人多势众”四个字就已能将河南搅个稀烂。

可是幽燕骑兵是何等的精锐,面对大漠上纵横八方的突厥骑士尚且毫无惧色,一盘散沙的民军在他们面前如同黄口小儿一般没有丝毫战斗力,简简单单一次冲锋竟将数万人的大阵杀了个通透。崔楠见作战如此顺利,也不整顿阵型,直接命后队改为前队,再次冲入敌阵。民军已然心胆俱裂,骑兵兵锋所到之处各各望风披靡、抱头鼠窜,互相践踏身亡的,竟比被杀死的多了十倍。

来回两番冲击,幽燕骑兵业已回到原地。崔楠持剑一挥,一千马弓手放出一阵箭雨,民军阵内又是一番骚动。崔楠趁此重新列阵清点兵马,仅折损了寥寥数骑。此时韦护也已领援军到达。崔楠同他稍稍商议,将原本殿后的一千弓手也编入冲锋队列,便又领军杀入敌阵。

民军见幽燕骑兵来袭,早已望风溃散,没有半个胆敢以卵击石的。崔楠所部如入无人之境,如刺穿腐般第二次杀到了敌军身后,却不再返回冲锋,而是分为两排横向排开,组成一道薄薄的屏障。

与此同时,正面韦护将军所率步兵也已擂鼓行动,劲弩一阵扫射,专找骑在马上的头领狙击。弩机力道极大,更有一支短矢直透敌阵,射中一名列队的幽燕骑士。亏得距离太远,那短矢已成强弩之末,虽没有伤及皮肉,却牢牢钉在骑士腹部的柳叶甲缝隙之中一时难以拔出,让这骑士狼狈不堪,惹得身后的秋仪之不禁莞尔。

却见远处幽燕大军以“当矢营”为先锋,排了密不透风的阵型,手持短刀一面敲击盾牌发出震耳欲聋的金属撞击之声,一面口中喊出极有节奏的“喝喝”口号,真个是排山倒海、气吞山河。

民军没有头领重整士气,早已心惊胆战,哪有半个敢螳臂当车的,扭头就往后奔逃。却见大队骑兵好似天神下凡一般横亘在面前,于是纷纷扔下手中兵器,拔腿就往两侧逃散。不成想官军一侧阵型不知何时已经延伸,步卒与骑兵会和一处,已没有半分可供逃命的缝隙;另一侧则用硬弩射住,冒死逃遁便同送死无异。

不过一时三刻,数万乱民已被万余官军团团围住,只待官军主将一声令下,是杀是剐便已身不由己了。

这短短半刻,在束手就擒的民军焦急的等待之中,似被拉长了许久。

他们虽说是天尊教的乱军,可绝大多数是河南道的农民,数万人之中没有几个认识字的,就连天使传布的教义也是似懂非懂。他们原本日复一日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州县官吏下乡来收税办案,他们就连抬眼看一下的勇气也没有,只要灶台上有半锅小米稀粥,就是打死他们也不敢挑旗造反。可自去年起,河南道就不知怎的,没下过一场透雨,辛辛苦苦拉扯大的麦苗,又被一群蝗虫啃了个干干净净。大家就等着朝廷发救济下来,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催税的衙役,将一村老小统统赶到一起,逐家逐户地催缴钱粮。

家里还存着几个铜板的刚忙交了上去,好歹也免了一顿鞭打,没钱没粮的被打过之后该缴的钱粮还是一颗不能少。这时恰有人闯进村里,二话不说就把税吏乱刀砍死,说他们乃是天尊派来的天使,要从地魔手中拯救万民。有人问这地魔是何人?那些天使就说,这衙门、官军、朝廷还有京城里坐的皇帝全都是地魔,只有把他们杀干净了,老百姓才有好日子过。还说,眼下跟着天使去做大事的,马上发给粮食饱餐一顿,不肯去的就是地魔的傀儡,要当场砍死。

大家早就饿得头昏脑涨,也不知道这是不是造反,想着就是死了,好赖也当个饱死鬼,就拿出平时务农用的锄头、铡刀、粪叉、扁担跟着去了。开始还好,这天尊果然法力无边,毫不费力就攻下了几个县城,抢了几家地主富户,填饱肚子就要攻打汴州城,却不成想在这里遇到了幽燕道来的官军,三两下就被收拾了。庄稼人虽没见过世面,这造反是个什么罪名还是知道的,抓住了就免不了脑后一刀,只是现在后悔也晚了,就当自己是案板上的肥肉,至于怎么切怎么剁,全看屠夫的心意了。

此时却见面前巨盾之后让出一匹骏马,马上端坐一员小将,长得眉清目秀,正是幽燕王三子郑淼。民军哪里认得他的身份,只听他喊道:“我等是幽燕道的官军,奉朝廷之名前来镇压乱民。今念尔等均是愚昧不灵,受邪教蒙蔽,念上天有好生之德,还不速速放下武器,可饶尔等不死!”声音虽不是声嘶力竭,却极有贯穿力,让阵前数丈范围内的乱民听得清清楚楚。

众人正在面面相觑,却有一人似是天尊教徒,大呼道:“大家不要信了地魔蛊惑,人不过一死,还不如拼个同归于尽!大家给我杀……”

这“杀”字还未脱口,那人便已被十余支弩矢贯穿,在地上抽搐了两下就已一命呜呼,身边还有几个民军受到殃及,中了两箭,在地上不住地打滚哀嚎。

众人正被这一幕吓得目瞪口呆,四周包围的官军却已齐声怒吼:“放下武器,饶尔不死!放下武器,饶尔不死!!”一声高过一声,好似山洪咆哮,又如高山崩塌。

民军哪里还有反抗的意志,纷纷扔下手中兵器,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举手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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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又是战斗场面,笔者又在游戏(全面战争)上推演过。这次真的比较简单,在缺乏组织和装备的轻步兵面前,操练纯熟、装备精良的重骑兵就是死神。通过两三次简单的冲锋彻底打乱步兵阵型、摧毁敌军士气,是十分容易的。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32 看着就来气

民军战力着实有限,崔楠韦护及郑淼仪之四人各领一军,四下出击,所向披靡,不出几天,已解了民军围攻汴州之势。

天尊教乱军见汴州难以立足,也就陆续撤往周边州县,眼见旬月之间任务即将完成。只是仪之当过几年衣食无依的孤儿,郑淼本人又颇宅心仁厚,崔楠韦护二将也不是什么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几仗下来,斩杀不过数千,俘获投降的乱民倒有近十万。要知道,这一路幽燕军队总数不过两万,又要扫荡民军,又要沿途驻扎保证粮道,还要分出一半兵力看管俘虏,兵力已然是捉襟见肘。更兼即将入夏,这十万降兵聚集一处,极易引发瘟疫,实非幽燕道一支客军可以处置的。

主管此事的应是汴州州牧吴材。

这汴州州牧吴材是神宗二十年的老进士,选在殿试一甲第三名,乃是正正经经的探花出身,论履历不逊于当今朝中任何一名官员。此人神宗末年即已选在吏部主事,累官本已做到吏部右侍郎。他原是皇长子郑昌羽翼下的一员干将,凭着自己吏部侍郎身份为郑昌冲锋陷阵,刁难弹劾依附于郑爻的官员,终于犯下众怒,由大太监王忠海指使找了个买 官卖 官的岔子弹劾下来。原本要定下斩监候的重罪,郑昌倒也颇仗义,四下活动,吴材不但保下了性命,处分也仅止于降两级外放,由堂堂正四品侍郎补为正五品汴州州牧。

只是这吴知州时运实在不济,赴任还不到半年,便爆发了天尊教之乱。他久在机枢不通地方政治,更莫说运筹帷幄了,眼睁睁看着自己守牧之地烽烟四起而束手无策。好不容易积集结起数千官军,却不成想领军的中郎将鲍淳陷入民军重围,死伤过半,灰头土脸地跑回汴州城。这军政两位封疆一败之后便如惊弓之鸟紧闭城门,哪怕河南道一月数份严令,也总推脱说要等待良机,绝不踏出城墙半步。

从此汴州城中便似盲人瞎马,看了朝廷送来的战报,才知道汴州城危如累卵的局势已被幽燕道来的援军解除了,不禁额首称幸。

故当府中主簿报告“幽燕王王子郑淼扣门求见”时,吴材不禁受宠若惊,一丝不苟地穿上自己本来颇为不屑的五品州牧服色,来不及等待同级武官鲍淳,便忙不迭地趋出府衙大门迎接。

这郑淼虽是幽燕王之子,却未经朝廷册封,又要避嫌,实在没有会见地方官员的道理。偏偏领着征北、征东将军的崔楠、韦护二将极不愿意与文人撕撸,自己只好硬着头皮进城来同这父母官纠缠。又因自己没有品级,不属大汉任何一级官僚,便卸下甲胄穿了便服来访。

州牧吴材早就听说幽燕王第三个儿子不过十八九岁,长相又颇为清秀,正与眼前这位青年相若,不由分说倒头就拜。头磕了一半,才想到自己是朝廷命官,行此大礼极为不妥,转念又记起“多磕头、少说话”的官场秘诀,一横心,结结实实磕了个响头。

这套 动作吴材已修练了三十年,早就磨炼得炉火纯青,饶是郑淼年轻矫健还是来不及伸手扶住,生生受了个大礼,顿时吓了个汗流浃背,登时呆在原地。这一老一少二人一跪一立,穿戴衣冠却是一官一民,就连秋仪之远远望着也觉十分尴尬。

郑淼好歹有幽燕王嫡子的名分在,自己则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螟蛉之子,要不是兄长死乞白赖硬要自己相陪,秋仪之是绝不会蹚这趟浑水的,因此在进城之前就想好了就当自己是牵马坠镫的小厮,远远望着绝不多说半句话。可见这两人僵持在那里足有移时,唯恐日头毒辣,叫跪在地上的老人支持不住,忙赶上几步将吴材一把搀起,道:“老翰林为何如此?叫我等孺子怎能担当得起?”

吴材听有人报起他的履历,果然得意起来,就势站起,问道:“不知这位才俊尊姓大名?”

“不敢不敢,小可只是幽燕王麾下无名小卒而已。”仪之忙谦逊道。

州牧大人听他这么一说,不由生出一股轻视之意,口中随口应付着“过谦”,便不多说话,转身挥手将郑淼让入大堂。郑淼知道仪之的心思,也不加解释,微笑着同吴材联袂步入大堂。

两人分宾主坐下,将军鲍淳这才赶到,于是又是一阵寒暄。几番来往,郑淼已觉无趣,便单刀直入道:“此次小可奉父王谕令,引军入贵地平叛。幸赖皇上洪福,乱军望风消弭,尘埃落定只在眼前。只是我军俘获将近十万,如何处置,还请大人示下。”

“这个么……”吴材在座中略一躬身道,“不瞒殿下,下官素来不通军务,还请鲍将军指教。”

这鲍淳不假思索道:“这种犯上作乱的叛军,依律当斩。可是十万人统统杀掉,就是我这种粗人也觉得不妥。不知知州大人有何高见?”一脚将皮球踢了回去。

吴材瞥了鲍淳一眼,心想这武夫倒也不傻,故作谦逊道:“下官正是不知这才讨教将军,将军怎么又来问我?”

一旁的郑淼见这二人互相推诿,早已不耐烦了,却天生好涵养,憋着怒火道:“鲍将军所言甚是,不亏有儒将之名,尽诛十万人实在是有骇物听……”

鲍淳是武举正途出身,平素附庸风雅,最是喜欢被人称作“儒将”,听幽燕王子如此称呼自己,不由得意起来。

吴州牧毕竟是京官出身,比一介武夫多混过几年官场,早已听出了弦外之音,自以为摸准了王子殿下的心意,从容道:“殿下果然宽厚仁爱,如此恻隐之心,真是社稷之福,百姓之福啊!下官又怎敢不以殿下马首是瞻?若是将这帮乱民右手拇指砍去,脸上黥上金印,放归乡里,交由地方官员严加管束,岂不两全其美?”

“砍去右手拇指固然无法持刀仗剑,却也无法下地耕作,已同废人无异,放归乡野又能赖何为生?不知吴大人此言可曾深思熟虑?”郑淼斜眼诘道。

吴材见话不投机,顿时有些张皇,忙道:“下官才疏学浅,让殿下见笑了。砍去手指确实不妥,不如……不如剁去大脚趾,这样一瘸一拐既不能犯上作乱,又不违农时,可谓万全之策了。”

一番话说得郑淼低头不语。身边的秋仪之却没有这样的涵养,忍不住嘲讽道:“吴大人这二计真是令人耳目一新。恐怕不出两月,此事就会流布九州,到时这‘断指太守’的美名必将名满天下,大人前程似锦……”

吴材只当秋仪之不过幽燕王子手下区区一个小厮,听他如此出言讥讽,心中早已勃然大怒,要不是顾着郑淼的面子,早就令人乱棍打了出去,只好强压怒火,咬牙切齿。

眼看气氛逐渐尴尬起来,郑淼接口说道:“我这兄弟向来拙于口舌、词不达意,但心中对先贤名士是极为敬重的,还望吴大人不要见怪。”

吴材只当这口无遮拦的随侍小厮兄弟与幽燕王子兄弟相称相称,必然是其心腹亲信,便也不好发作,嘴唇翕动道:“好说,好说。”

“只是吴大人此策,晚辈实在不敢苟同。”郑淼继续说道,“这天尊教晚辈也颇有接触,其教义乖张不足与名儒高士一论,但在乡野草民、贩夫走卒之间颇有蛊惑之效。晚辈亦曾询问过若干俘虏,其对天尊教确实不以为然,只因河南经年旱蝗,朝廷赈济又迟迟不到,兼有土豪劣绅贪官胥吏压榨,这才铤而走险。”

郑淼一副天潢贵胄、龙子凤孙派头,虽然语气平和,却带了巨大的威压。吴材听得汗流浃背,极不自然端起茶杯,却听郑淼继续说道:“我朝太祖曾有圣谕曰:‘官逼 民反,守牧之失也,朕亦非无过’,还请吴大人留意。”隐隐之间竟有上书弹劾之意。

吴材刚刚贬官到汴州牧任上,朝中政敌不计其数,若幽燕王郑荣一纸弹章直达中枢,这“官 逼民反”四字是何等威力,到时莫说是自己的功名前程了,就是卿卿性命能否保住,也在两可之间。想到这里,吴材已是心惊胆战,双手捧着青瓷茶盅竟忘了品啜,只在座中不断发颤。

郑淼微微一笑接着说道:“太祖高皇帝出生平凡,苦于前朝暴 政,便振臂一呼,揭竿而起,天下影从。其金口玉言,晚辈区区不肖子孙,不能解其万分之一,却不敢不以为楷模,亦步亦趋。还望吴大人体谅!”

“自然,自然。哦,不。下官不敢,不敢……”吴材已然语无伦次。

“既如此。晚辈父王年前向北拓地百里,正无人耕种,不如将这十万乱民迁移过去,正是一举多得之策。只是这移民实边牵涉国家大事,晚辈不过黄口孺子,此事又尚未同父兄商议过,有何不妥之处,还望吴大人指教。”

秋仪之见郑淼三言两语就将一个混迹官场数十年的老官僚揉搓在股掌之中,不禁赞叹眼前这位三哥果然是义父看中的世子人选,短短数年就已将城府历练得如此深沉,绝非自己可比。

却听吴材颤着声音说道:“这迁移百姓之事须报户部批准,下官位卑职小,实在……实在是不敢孟浪从事。若是幽燕王爷领衔上书北阙么……那下官一定串联门生同僚,随声附和,聊做仗马之鸣。”

“哈哈哈。”郑淼显得十分高兴,爽朗笑道,“吴大人不愧是宦海前辈、饱学鸿儒,晚辈今日一见,真是受益匪浅。”说罢,站起身来,朝着吴材鲍淳二人恭恭敬敬作了一揖。

那两人如何坐得住,慌忙起身还礼。还未等他们挺直身体,郑淼仪之兄弟,早已大步流星上马离开汴州回营去了。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33 易守难攻毓璜顶

前线战报源源不断传入幽燕王府。

东线崔楠韦护二将自汴州之战招降十万人之后,一时仁名远播,跋山涉水专向其投诚的叛军不计其数。投降民军,皆令其互相举发,仔细分辨,凡天尊教头目均严惩不贷,取擒贼擒王之意;愿回乡务农的,则发给路费,任其离开。尽管如此,一月之内招降纳叛竟有十五六万人之众。其余意图顽抗的,无不一触即溃,不成气候。至此汴州及周边汝州、郑州、徐州等州县叛军已大抵扫平。

西线郑鑫郑森战果更大。郑鑫一入河南,便摆出幽燕王长子的派头,会同河南刺史李心儒、节度使吴延,召集邓州、海州、青州、冀州州牧及中郎将,定下稳扎稳打、坚壁清野之策——严令村民农夫携带口粮、牲畜、家禽及农具耕牛搬入坚城之中,逾期不动的便以资敌论处。

民军无法就地补给粮草兵员,只好冒险强攻。可叛军哪有云梯、石砲等攻城利器,一时难以取胜。郑鑫郑荣便远远静候大批叛军集结,先用骑兵突击,再以步军扫荡,又同城中守军里应外合,尽歼攻城民军。他们兄弟二人每到一处,均是这样作战,可怜天尊教叛军要么饿死、要么杀死,只好向关内、山东两道逃窜。

可是这民军全是本乡本土的农民,听说要背井离乡,大军还未开拔就已散了大半。关内山东两道刺史、节度使听得消息,唯恐背上开门揖盗、引狼入室的罪名,无不在同河南交界的河流峡谷布下重兵。叛军走投无路,只好孤注一掷,重回河南道聚集一处,与官军决战。

这正合郑鑫、郑森之意,于是抖擞精神集合幽燕道客军、河南本地兵马及团练乡勇六万余人,在伏牛山下一场大战,直杀得十万叛军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却怪河南官军不堪一击,被叛军首脑率领千余亡命之徒杀开一条血路,潜入伏牛山去了。

这天尊教造反作乱之心始终不绝,绵延已近千年。如今平叛形势大好,郑荣便一心想乘机除此大害,严令河南军政官员必须配合幽燕大军进山围剿,势必将天尊教叛军一网打尽,以绝后患。

至于西线大批俘虏之事,郑荣闻之却是极感欣慰,不住向谋士钟离匡赞叹:“淼儿竟如此仁厚,颇有古圣贤遗风,可远胜本王当年了啊!”

钟离匡是何等聪明之人,对幽燕王想立郑淼为世子的心思早就心知肚明,却半点不想掺和,就事论事道:“这移民实边之策,关乎国家根本。当年神宗变法也曾计划迁移川中百姓至河套垦荒,神宗皇帝这般英察果断,最终也不过胎死腹中。如今皇上不理政务,朝中各部大臣又忙于党争。故学生以为,此事若是呈报朝廷,恐怕会泥牛入海,不了了之吧。”

钟离匡说话从来直截了当,但确实言之成理,郑荣思索了好一会才道:“不如我们这呈文也用欲擒故纵的兵法。明言当年川中富庶,百姓自然不愿千里远赴河套而同突厥争地;如今河南与幽燕相邻,这十余万人皆是情愿背乡离土来幽燕开拓,情势与神宗之时已大不相同。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钟离匡皱着眉头说道:“即便这样,户部也未必就会同意啊!可眼下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

“那本王是不是要奏明圣上,直达天听呢?”

“万万不可!”钟离匡的语气异常坚定,“当今万岁只想着长生不老,巴不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种奏章又怎会准奏呢?一旦被皇上驳了,那就没有半分回旋余地了。恕学生狂悖,也就王爷身份崇高,换作寻常大臣,这奏章万岁还未必过目呢!”

郑荣听了深深叹了口气道:“那就烦劳先生按方才的意思,拟一道呈文,发往户部去吧。”

幽燕王一纸要求全歼天尊邪教不留后患的将令,不出三天便已传到河南。

崔楠韦护二将及郑淼仪之兄弟二人,因早做打算将俘虏的民军带回幽燕,已移军于两道交界之处,因此第一个接到将令。于是四人商量,由郑淼韦护带领大部将士看管降军,仪之崔楠二人则率领一支轻军赴伏牛山进剿天尊教。

走了五六天,两人才赶到伏牛山下,四周却无一个敌军。仔细向当地官军打听,这才知道原来经过几日的搜山围剿,天尊教徒已被压缩在伏牛山主峰毓璜顶上。然而毓璜顶地势险要,郑鑫、郑森兄弟二人使尽各种办法,或强攻或巧取,竟连毓璜顶的山门也没摸着,正为此事焦虑。

因此,崔楠仪之刚与郑鑫郑森刚刚会合,还未寒暄几句,便被请上山来观察战事。

他们四人在众军簇拥之下,在山道之中盘旋了个把时辰,这才远远望见数百步之遥的毓璜顶。

只听郑鑫遥指远处,介绍道:“这毓璜顶自古就是天堑,四面皆是悬崖,只有一条小径刀劈斧砍一般从两块巨石之间贯穿,只可容纳一人通行,大军无法展开。上次抓到一个下山来探听情况的天尊教细作,严刑拷打之下才知道这毓璜顶竟是邪教总坛。经营已有近百年,修了石城山寨,存储了大量粮食兵器,山顶又有山泉饮用,城中一两千人就是坚守个三年五载也不成问题。”

仪之循着郑鑫指点的方向,远远望见一座山峰孤零零矗立在云雾之中,山巅隐隐约约有亭台楼阁,想到那日从自己手中逃脱的温灵娇或许就在其中,心潮不由有些起伏。略定了定神,见山峰周围树木一片焦黑,想必是火攻之后留下的灰烬,只是这山峰常年雾气缭绕,树木花草都十分潮湿,哪里引得起燎原大火?

郑森接过话头道:“自从将邪教匪徒围困以后,我是绞尽脑汁,可是连山寨的大门都没摸到,唉~你们看我愁得连头发都掉了大把。”说着脱下錾盔,拉住头发轻轻一拽,指缝之间果然夹了有几根蜷曲的黄毛。

郑森平素就以粗鲁闻名,却是一员难得的猛将,论进攻丝毫不逊色于宿将崔楠。众人见他滑稽,知道这毓璜顶极是易守难攻,没有一个敢笑的,只是沉默不语。

见众人不言,郑鑫便问崔楠道:“崔将军带兵所向披靡,势如破竹,父王素来称道,不知有何高见?”郑鑫引兵进入河南以来,一路高捷、战无不胜,正要在父王面前显示自己的文武双全,却在这毓璜顶下蹉跎半月。此番幽燕王又调来援军助战,似是对自己有所不满,心中隐隐有些不快,然而自己确实无法取胜,只好虚心讨教。

崔楠本就少言寡语,反复观察地形、冥思苦想,良久,还是摇摇头,说道:“此处乃是绝地,末将无能,也是一筹莫展。”

秋仪之却在一旁问道:“从旁边的绝壁攀援而上如何?若是能够有数十个勇士登城,乘其不备,打开城门,就可里应外合,一举击破了。”

郑鑫总以为父亲溺爱这个螟蛉来的秋仪之更甚于三个亲生儿子,因此心头总有几分不忿。然而他城府极深,从未表露出来,只是叹口气答道:“愚兄当然想过,许下重金才从附近募来不到十个猎户,说是可以冒险攀登。但攀登之时,只能随身携带匕首短刀,更不能穿着重甲。愚兄想想,这与送死无异,便打消了主意……”

郑鑫说得一点不错,若是几个猎户就能杀上山峰,那凭幽燕精兵之勇,早已强攻下来,何必在此空耗时日呢?想到这里,仪之不由叹息道:“大哥所言甚是,小弟思虑不周了。可除此之外又有何法可破呢?”

郑鑫四下张望了一下,道:“不瞒贤弟。我军在此驻扎已久,大军已生懈怠之心。尤其是河南官军,成日在军营中走马嬉戏,不思操练,愚兄早已将其换防,目下所有围困毓璜顶的均是幽燕道本部军马。就是如此,也唯恐迁延日久,夜长梦多啊!”

郑森听了,倒是满不在乎,道:“怕什么?我们就在这里堵他个三年五载,将天尊教匪一个个饿死,又有何不可?”

“贤弟这就有所不知了。我十万幽燕精兵,有四万深入河南,眼见民变渐熄,却因区区千余残匪而迟迟不愿收兵。朝廷之中芸芸众口,难保没有几个好事之徒,说父王养贼自保,到时就后患无穷了。更何况我兄弟四人,离家远征,不能再父王身前尽孝,也是人伦有亏啊!”郑鑫道。

郑森听了,一拍大腿,说道:“大哥真是深谋远虑,小弟只知道战场厮杀,哪里想得到这么许多? 现在就想着,最好老天开眼,一通惊雷,把这帮天尊教的混蛋,统统劈死了才好!”

众人听了大笑,尴尬无奈的气氛这才稍稍有所消散。

待大笑声过,秋仪之幽幽地说道:“大哥刚才说抓了个天尊教的细作,我想见见……”

秋仪之极有智谋,往往出人意料,常为父王称赞,因此郑鑫隐约间颇有几分妒意。但目下对天尊教犁庭扫穴之事,自己确无其他良谋,更没有半分拒绝的理由,于是就遣一名心腹,带仪之前往审问那名被擒获的天尊教细作。

仪之被引入军营之中,一个不起眼的帐篷,只见其中一人约有三四十岁光景,被抽打得皮开肉绽,手腕、脚踝上都被绑极粗重的锁链,无力地躺在地上,双眼紧闭,喘着粗气。四周凌乱地放着各式刑具,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34 三言两语

身边领路的军官见状,一声大喝道:“你他妈死了吗?还不快起来参拜?”

那人略睁开眼,瞥了两人一下,随即又紧紧闭上,就当没看见。

军官见了大怒,喊道:“还敢在这里装死,不知道来的是谁吗?”说罢,上去就要打,却被仪之一把拦住,说道:“算了,你先退下吧!”

听幽燕义子殿下这么说,军官不敢再动粗,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却因受了郑鑫的嘱咐,退出帐外而并未走远,静静躲在一边偷听。

仪之哪能知道这点伎俩,只见军官退下,走上几步,见躺着的那人有几分书生模样,便问道:“这位先生,不知高姓大名?”

此人不知受了几番审问,软硬兼施、严刑拷打,听仪之这么问,毫不动心,干脆扭过脸去,不理不睬。

仪之微微一笑,叹息道:“唉~可怜你好端端一个读书人,竟被打成这副模样,又是何苦呢?”见他毫无反应,继续说道,“我看你风骨硬朗,就是圣教之中,像你这样的想必也没有几个。”

天尊教一向被称作邪教,只有自家教众才会自称圣教。那人听一位军官这么说,背脊竟不由耸动了一下,却依旧沉住气不说话。

仪之见了,知道他有三分动心,露出狡黠的笑,继续说道:“可惜你还是吃不住打,说出了圣教的重大秘密,这般贪生怕死,是犯了圣教之中的‘贪’念,不知教主知道,该当如何处置?”

这话就说得很清楚了,这审问的军官竟知道天尊教之中如此教义,定同是圣教中人无误。那人艰难地坐起身来,上下打量审问他的这位军官。只见他穿着幽燕军队服色,衣着整洁考究,面目清秀,想必是军中颇有地位的军官,这样的身份,若在教中,必有重用。

那人略加思索,用舌头湿润了一下干涸的嘴唇,终于开口问道:“难道你也是教中兄弟?”

仪之微微一笑,轻声诵道:

“光明普遍皆清净,常乐寂灭无动诅;

彼受欢乐无烦恼,若言有苦无是处。

如有得住彼国者,究竟普会无忧愁。

常受快乐光明中,若言有病无是处。

处所庄严皆清净,诸恶不净彼元无;

快乐充遍常宽泰,言有相凌无是处。”

这是他当初微服私访,一举剿灭广阳城中天尊教据点时听到的颂词,觉得颇有意境,就暗自记下,今日终于派上用场。

那人听了将信将疑,但见他正色问道:“不知这位师兄在教中点第几把火?”

“邪教之中还有这样的说法?”仪之暗想这便是其中通报品级的切口,却觉自己若是信口开河,不免露出马脚,随即说道:“兄弟我不过是无名小卒,不值一提。”

那人也觉得自己开口就问品级,已然是犯了忌讳,有些莽撞了,说道:“师兄过谦了。不知此番前来,有何指教?”

仪之听了正色道:“我是救你来的!”

那人听了又惊又喜,问道:“你能救我出去?”忽然觉得自己说话声音太大,慌忙掩住了嘴巴,手上绑着的链条叮当乱响。

仪之却道:“师兄为圣教献身成仁,便已在天尊先师跟前记了一功,将来能赴光明彼岸,也谈不上什么救不救的。只是你信仰一时不坚,将毓璜顶总坛之中的虚实和盘托出,追究起来,已犯了叛教大罪,这就不知天尊如何发落了,或许因此堕入地狱,灰飞烟灭,亦未可知啊!”

那人听了似乎极为恐惧,慌忙辩解道:“这官军拷打实在太厉害,小弟一时吃打不住,唉~都怪我平日念经不勤、功业不修,这才入了魔道。可我确实没有叛教之心啊!”

“师兄不必惊慌,我正是为此事而来。”

听秋仪之这么说,那人眼睛似要放出光来,急问:“师兄此言当真?”

“我们同为教徒,便如亲兄弟一般,为何要诓骗你?要救你么……此事虽难,却也并非全不可行。”

仪之欲言又止,将那人撩拨得百爪挠心,慌忙问道:“不知师兄有何见教?”

仪之故作为难,砸吧了一下嘴巴,说道:“此事极有风险,不知师兄能否信得过兄弟?”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件,平放在手中,让那人看得真切。

那人定睛一看,是一面铜镜,背后纹饰极为精致,袅袅绕绕似如天女散花一般。那人见了大惊,警觉地环顾左右道:“师兄果然不凡,竟有圣女信物,不知如何有缘获得?”

仪之故作得意地笑道:“当日圣女在广阳城中遇险,正是兄弟不才,提前通报。故此立下大功,此物便是由圣女亲自颁赐于我的。”说着,已将慢慢铜镜收起。

此事在天尊教众之中流传极广,明面上都说是天尊法力无边、圣女洪福齐天,这才能全身而退,暗中却流传在幽燕大军之中早已混入了天尊教徒,事先通风报信,这才侥幸逃脱。

今日果见有人拿了圣女的信物,两相对应,已不由得那人再敢有任何怀疑了。但见他使出最后一股力气,双手一撑,噗通一下跪在地上,朝秋仪之倒头就拜,口中念念有词:“全靠师兄救我!全靠师兄救我!”眼里几乎绽出泪花来。他越拜越用力,动作幅度越来越大,双手之间的铁链高高扬起,又重重摔下,一下不慎,竟砸中自己后脑勺,几乎晕厥过去。

仪之见了好笑,好不容易忍住,双手用力将那人搀起,道:“为今之计,只有我们齐心合力,共解了总坛之围,将教主、圣女救下山来,立下大功,才可恕你之罪啊!”

“师兄竟不知道么?教主、圣女并不在山上啊!”那人颇有几分惊讶。

朝廷大张旗鼓,统合幽燕、河南两道军力,耗费大量钱粮,杀伤降服乱军数十万,这才扑灭叛乱并将天尊教骨干困在孤山之上,然而首恶元凶的两名匪首却都不在其中,这是一条不得了的情报。仪之的惊讶亦不下于他,只好随口解释道:“小弟自广阳一别,再未能见到圣女,教主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从未有缘一见。不知他两位老人家神机妙算,早就逃出生天,真是我教之大福啊!”

那人却道:“不光师兄,就连逃到总坛上的几位执事、坛主也未曾得见教主金面,师兄有缘能同圣女说上几句,还受了赏,已实在是莫大的福缘了。不瞒你说,小弟还从没见过圣女呢!”

秋仪之没想到天尊教主行事如此诡秘,竟从不以真面目示人。转念一想,他既这样,发号施令必有特殊通道或方式,只要顺藤摸瓜,亦可将其一举抓获,明正典刑。总之,这又是一条极重要的情报,此番就是攻不下毓璜顶,套出了这两条信息,那也是大功一件了。

仪之想到这里,觉得再不可胡言乱语以免露出马脚,于是虚晃一枪道:“师兄信得及我就好!小弟下去自有一番安排,还请师兄稍安勿躁。对了,且不知师兄高姓大名?”

那人早已对仪之是深信不疑,答道:“小弟虞枚,还望师兄今后多加关照。”忽又想到了些什么,低声对仪之说道:“据说幽燕军中潜伏了不少圣教信徒,师兄可与其联络,想必可以事半功倍,大有助益。”

“什么!”秋仪之几乎叫出声来,就连朝廷最精锐的幽燕大军之中也混入了天尊教徒,而自幽燕王起上上下下竟一无所知。仪之已然是懵了,并不接话,转身就往帐外走,不敢有半刻迟疑,一路小跑地赶到郑鑫所在的中军大帐,见郑森也在其中商议大事,连忙屏退众人,隐去如何套取口供的细节,将方才所知和盘托出。

郑鑫、郑森听了无不大惊失色,沉吟不语。

三人在大帐之中沉默半晌,郑鑫终于说道:“此事事关重大,并非我等兄弟可以自专,唯有速速报知父王,由其决断方是正事。”顿了顿又说,“我等眼下,唯有尽快攻下毓璜顶,将其匪首一网打尽,或许能多知道些线索,也好为国尽忠、为父分忧。”

郑鑫见两位弟弟不住地点头,继续说道:“仪之方才说有破敌之策,不知是何妙计?”

秋仪之连称“不敢”,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将计划和盘托出。

未等他说完,郑森早已拍着大腿赞叹:“仪之果然妙计,怪不得父王总要我向你这小兄弟学习,那时我还不服气,现在总算是服了!”

郑鑫却道:“仪之此计虽险,但若小心从事,倒也并非毫无机会。只是,只是那虞枚说是我幽燕大军之中,有不少邪教教徒,此事实在令人担心。就怕这些人临阵倒戈,坏了我等的大事。”

仪之连忙点头称是道:“看来只有我们三人所属的亲兵,才能绝对信任。唯有用其先打头阵,到时候大队人马一拥而上,先灭了这伙顽匪,其余再从长计议吧!”

郑鑫却正色道:“此事唯有我们兄弟三人知晓,不能让第四个人知道,若是走漏风声,以致打草惊蛇,到时候大哥就是想保,也未必能保得下来了。”他见两位弟弟均连声答应,表情似乎轻松了些,又道,“为兄这就修书一封,将此事报知父王,两位兄弟还请署名作个见证。”短短数言,就将仪之的功劳抢了个干干净净。

秋仪之虽然聪明,却没想到郑鑫还有这番心机,只是嘱托大哥必要在信中明言幽燕王府护卫当中,就未必没有天尊教徒,必须倍加小心,以防明枪暗箭。便在郑鑫郑淼墨迹淋漓的签名之后署上自己大名,亲自交由八百里快马,火速送往广阳城中去了。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35 这种智商也来当卧底?

因得知就连这密不透风的幽燕军营之内也有天尊教渗透,唯恐自己的诡计被人识破,故第二天一早,秋仪之没带一个从人,自己提了个饭盒,来探望被囚禁的天尊教信徒虞枚。还未走近帐篷,仪之便远远叱退了周围全部军兵,严令若有靠近者,以军法从事,这才亲自挑帘进来。

只见虞枚依旧如昨日那般平躺在泥地上,气色却好了很多。他见进来的是昨天那个同教兄弟,立时坐了起来,又挣扎着想要站起。

仪之见状,连忙放下手中餐盒,轻轻压住他的双肩,道:“你我兄弟,何必如此客气。”说着,打开餐盒,将其中荤素五六盘小菜、四个白面馒头和一壶清水排虞枚面前。

这虞枚自被抓以后,先是不由分说被打了五十杀威棒,紧接着又是皮鞭、夹棍、烙铁一齐招呼,将他拷打得几次晕厥过去,又被冷水几次泼醒。也亏他聪明,每次口干舌燥,就假装被打昏,撅起嘴巴,静候冷水泼来,喝下半口,倒也聊胜于无。吃的就更别提了,三五天里也就吃了半个馊馒头,早已饿得饥肠辘辘。

仪之摆上的不过是几样军中伙头烹制的粗菜,在虞枚眼中却已是珍馐美味了,就连筷子也没来得及用,端起盘子就把菜色往嘴巴里倒。

秋仪之隐隐生出半分怜悯,道:“虞师兄你慢点吃,小心噎着……”

那人听了,果然噎了一下,慌忙取过水壶,嘴巴接过壶嘴就灌。好一会,才说道:“小弟几天没吃顿好的了,全靠师兄今天照顾,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啊!”说着,竟有些哽咽。

仪之见他如此神态感到有些好笑,又想到天尊教徒信仰如此坚定,真应了圣人“威武不能屈”的教诲,反观那些正人君子,又都有这分气节吗?想着想着,竟有三分敬佩,说道:“虞师兄言重了,小弟实在是不敢当。”

虞枚缓了口气,略略定神,说道:“小弟还未请教师兄尊姓大名?”

“小弟徐甲,教中资历尚浅,不敢妄称师兄!”这“徐甲”乃是“虚假”的谐音,秋仪之用此二字作为化名,也是别出心裁了。顿了顿又道:“小弟不才在大殿下手上充一亲兵,深得殿下信任,恰好被指派来看管虞师兄,你说这不是天尊的安排吗?”

“没想到幽燕王几位王子身旁也安插了我教圣徒,真是天威莫测啊!”虞枚不禁感慨道。

仪之感叹着道:“当初同我一道混入幽燕军队的共有四位弟兄,其中一人在战场上被突厥人射杀、一人下落不明似乎叛教去了、一人露出马脚被官军斩首,只剩下小弟还在军中卧底,反倒是越来越受信任……”

“一四之数,乃是圣教定律,徐师弟也不必忧伤。”虞枚一边说着话,一边继续吃喝,只不像方才那么狼吞虎咽了。

仪之听了,似乎醍醐灌顶,说道:“虞师兄果然常在教中走动,教义精深,小弟远远不及啊!这一四之数,自先师传教之时,便已应验……想来此番圣教起事不成,也是天数该当如此啊!”

虞枚听了不住点头称是,话锋一转却说:“可这毓璜顶上一千多位师兄师弟,均是我圣教不二信徒,否则怎会困守山寨,绝不投降呢?”

“那是自然。小弟正是为毓璜顶上孤军感动,这才冒了暴露身份的危险,前来营救各位师兄。”仪之还想着如何提起话题,没成想虞枚正是求生立功心切,自觉将话题引到这里,心中大喜,说道,“兄弟我已将此处周围看守的士兵支开,有几句要紧话要问虞师兄,还请虞师兄如实详细回答,于此计成败大有关系。”

虞枚早对秋仪之打消了全部顾虑,听他这么说,连忙点头道:“徐师弟但问无妨!”

“不知师兄是如何下得山来?又怎会被官军抓获?”

“哦,这个么……”虞枚下意识地朝左右望望说道,“不瞒师弟,毓璜顶自修建之初,即已挖好了一条从山顶直通山脚的隧道。山上几位师兄唯恐这地道已被官军堵了,就说我身强体壮,又精明能干,派我先从地道出来探查一番,如果畅通无阻,就从这里逃出去,让官军围个空城去好了。”

仪之见他被打得皮开肉绽,又被自己骗得晕头转向,还在自吹自擂什么“身强体壮、精明能干”,觉得十分好笑,带着半分嘲意追问道:“那虞师兄又怎会被官军抓住呢?”

虞枚叹口气说道:“这隧道甚长,我走了不知多少时辰,才找到洞口,已是口干舌燥。原想先找个村子,进些水米,没想到漫山遍野都是官军营寨。没办法,只好摸到营里偷些干粮果腹,就这样被抓住了。”

“小弟有一事不解,还望师兄指教。”

这虞枚本是个自命不凡之人,之前实在是山穷水尽,这才对人无比客气。现在酒足饭饱,又见仪之向自己请教问题,不禁得意起来,拿着腔调摆起老资格,说道:“师弟请问,师兄自当言无不尽。”

“那日广阳城中,圣女是从隧道逃跑的;这毓璜顶下又有隧道联通。难道圣教之中,颇有精于此道之人吗?”

虞枚笑道:“此事乃是教中机密,就是自家兄弟也并非人人知晓,师弟常在教外效力当然就有所不知了。师兄我不才读过几年书,还考中过秀才,因此在总坛之中负责整理、誊写经卷,这才有所了解。”他喝了口水,似乎在卖关子,继续说道,“我教本是西域宗教,流传过程中有大量书籍被带来中原,其中除大部教义经卷外,还夹带有各式西域技术书籍。因此想必前辈师兄之中,自有能工巧匠,又受了书中启发,这才精于挖掘隧道的技术。”

这是一条极重要的信息。西域远在千里之外,大汉鼎盛之时,势力才可将将触及其边缘,如今国力衰败,早已与之断绝关系,仅有几个唯利是图的商人才去过西域,带来支离破碎的一点情报。若是此次一举剿灭天尊教总坛,劫获这批书籍,那无论对掌握西域风土人情、还是获取西域手艺技巧都有莫大裨益。

仪之想了这许多,心中极是高兴,又有些心虚,就怕喜形于色,被虞枚看出破绽,连忙换个话题道:“不知山上有多少兄弟?莫怪兄弟妄言,其中又有多少寻常教徒?又有多少坛主骨干?”

这话就说得很实在了,如今形势万分紧张,被围困于毓璜顶的教徒又有千余人,将其统统救下实是难于登天。这样情况下,只好暂时抛弃“圣教弟子,均为兄为弟、为姊为妹,永不欺叛”的训示,先救教中高层了。虞枚虽然迷信虔诚,但也并非无知小人,这点鬼蜮伎俩他当然心知肚明,便道:“山上共有兄弟一千三百余人,其中坛主、执事、知兵以上兄弟也有五六十位,均是我教精英啊!”

“小弟同广阳城中的汪通汪坛主有过一面之缘,不知汪坛主是否也在总坛之中?”这其实是秋仪之最担心的,如果这汪通尚在毓璜顶之上,那仪之就不可再亲身实施,计策成功的可能性便会大大降低。

虞枚听了却道:“这汪坛主平素最是自命不凡,那日同幽燕军作战,率了几百名教众冲在最前,却没有杀伤一个官军,就被弓弩射得好像刺猬一般,真是自不量力!”

仪之听着虞枚的口气,又想到那日在广阳城中汪通托大的神态,料想是他平素就十分倨傲,得罪了不少天尊教徒,以致他死后竟也遭人如此嫉恨。

不过汪通既然死了,那边一了百了,仪之暗定下的计策便可大胆实施,于是他装作惋惜遗憾的样子,叹了口气说道:“小弟知道了……今夜就会有所行动,还望师兄早做准备!”

又说了几句,便离开帐篷,同兄长郑鑫、郑森商议去了。

当日夜半,军中早已灯火尽熄。郑森按仪之的计划,特意撤下所有巡逻兵士,严令各营将士不可出帐活动。于是,整个军营之中鸦雀无声,只听见无数蟾蜍、蟋蟀聒噪不已。

仪之挑了又挑、选了又选,终于从自己的亲兵之中选出十名身家渊源都十分清楚明白的卫士,跟着自己来到囚禁虞枚的帐篷之外。

秋仪之亲掌着灯笼,挑帘进帐,见那虞枚一个人孤零零端坐在帐篷正中,便轻声叫了一声:“虞师兄,我来了!”

虞枚等了整整一天,早已等得心急火燎,见仪之来了,压抑着无比激动的心情,几乎要喊叫出来:“徐师弟,你让我好等啊!”

仪之连忙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也不跟他说话,从袖中掏出钥匙,打开虞枚的手铐脚镣,低声说道:“虞师兄莫要高声说话,小弟已灌醉了看管官军,请师兄前头带路,我等通过隧道,这就上山去吧!”

虞枚使劲点了点头,咬着嘴唇,跟仪之出了帐篷,却见帐外齐刷刷站了十个幽燕兵士,顿时惊得退了半步。仪之见状,忙压低声音道:“这十位,要么是小弟的生死之交,要么是教中兄弟,还请虞师兄放心!”

虞枚见这十人各各面无表情,十分严肃,不敢再细问,只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就对身边的秋仪之说道:“请徐师弟这边走。”

这虞枚受了连日拷打,身上体无完肤不说,两脚更是被夹断了几根脚趾,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甚是缓慢,众人只好慢慢跟在他身后,朝军营外边走去。营中地面已被平整过,尚能勉强行动,可出了军营,在野草丛生的树林里只挪动了几步,虞枚就再也走不动了。

仪之无奈,只好唤过一个身高马大的兵士,背着虞枚,让他指点引路,缓缓向前。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36 暗道天尊教挖洞好本事

走了约有半个时辰,背着虞枚的兵士终于在一棵毫不起眼的榆树边停了下来。虞枚回头见军营已离自己颇远,大大松了一口气,略略提高声音说道:“徐师弟,我们到了。”说罢,让“徐甲”将灯笼拿近,又在草丛乱石之间摸索了许久,这才找到洞口。

仪之仔细观察,见这洞口只能供一人进出,隐藏在半人高的深草之下,想必就是知道此处有个洞穴,一时半刻也无法找到。正在感慨间,却听见虞枚催促道:“徐师弟快快跟上,莫让官军发觉了。”随后又听到沉闷的一声“啊呀!”喊叫。

仪之料是这虞枚两脚吃不得力气,不慎跌进洞去,连忙用灯笼照亮了洞口,小心翼翼地探到洞内,使劲将他搀起。环顾四周,却见这隧道内部却比洞口宽敞了许多,并排可供两人进出,但高度仅够一人站直行走,不能再让人背着虞枚向前了。

于是仪之重又爬出隧道,命军士砍了两棵碗口粗细的小树,做成一副简易担架,让虞枚坐在上面,由军士轮流抬着行进,倒比背着他走轻松了许多。

隧道果然甚长,几只灯笼发出的光,只能照出几步远,让在洞内行走的这十二个人完全不知会有多长距离,只觉得这隧道内的地势时而高低起伏,时而迂回婉转,不知通往何处。

众人盲人瞎马般走了有半个时辰,坑道终于不再向前延伸,而是变为一级级的石梯,层层叠叠、盘旋而上。

仪之停下脚步,高高举起灯笼,倚靠着灯笼发出的昏暗的光,只见这楼梯均用齐整的条石铺成,石头上凿痕历历可见,与那些名山大川中被游客鞋底磨平的石阶大不一样——可见这条通道极少有人使用。

仪之沉思了半刻,令众人停下休息,又对已被放在地上的虞枚说道:“想必我等已到了伏牛山脚下,通过这段石阶便可直上毓璜顶了吧?”

“徐师弟果然聪明,师兄我正是从此下得山来。”这虞枚被抬着走了许久,摇摇晃晃、昏昏沉沉间睡了一觉,又吃了秋仪之随身带来的干粮,精神比刚从军营“逃”出时候又好了很多,说起话来摇头晃脑的。

“倒要请教虞师兄,不知还要走多长时间?”

“这个……师兄从山上下来,走了也有两三个时辰,现在要从下往上爬上去么……”虞枚拖长了声音,又自问自答道,“恐怕也要有三四个时辰吧。”

仪之点头道:“好在毓璜顶守卫森严,官军一时半刻难以攻下,我等慢慢地走,想必也误不了什么大事。”

虞枚听了颔首道:“师弟此言不虚,只是师兄我腿脚不便,苦了这几位抬我的兄弟了!”

这随同的十人,均是仪之从自己亲兵卫队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亲信,无不随了主将的性子,十分精明,纷纷答道:“不妨事的,不妨事的。”

虞枚听了反倒不好意思,坐在地上向众人拱手作揖。

仪之见他的模样做派,像极了三家村里的老学究,想他虽然中不了举,且凭着秀才的身份,种几亩免税的薄田、教几个村里的孩子,温饱还是绰绰有余的,怎么就莫名其妙信了天尊教了?

歇息片刻,仪之便令众人出发。

抬着一个成人向上攀登楼梯果然十分艰难,饶是这在精锐的幽燕军中亦可称之为精锐的十个人,也抬得气喘吁吁。仪之见状,便让其分为五组,每走三百级台阶就停下轮换,稍事休息后继续前进。

如此这般轮换了有五次,长若盘龙的石阶终于走完,进入一间只有一丈见方的石室。石室之内空无一物,只尽头有一扇木门。

虞枚刚被抬进室内,便匆匆跳下担架,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也不等人去扶,支撑着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快步走到那扇木门前,使劲地拍打,口中大喊:“来人哪!来人哪!虞枚回来啦!”

喊了半天,直喊到虞枚声嘶力竭,这扇木门才缓缓翕开一条细缝,露出一丝光亮。虞枚见了,将手指亟不可待地插入缝隙,用力将门拉开,顿时狭窄的石室被照得通通透透。

在黑暗中苦苦攀登了许久的众人刹那间被太阳明丽的光线刺激得睁不开双眼,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却见门外不知围了多少人,个个手持钢刀,望着自己。

虞枚站在门口,见这般阵势,吓得倒退了半步,道:“众位师兄为何这般模样?莫不是忘了我虞枚吗?我回来搭救大家了!”见众人均是一脸茫然,忙问:“史执事呢?史执事在这里吗?我要见史执事!”一边说,一边手搭凉棚,在人群之中寻找。

这才有个白发老者分开人群,急匆匆地走到虞枚跟前,将他上下打量了几番,终于说道:“唉~你去了这几天,杳无音信,我等以为你不是被官军杀了,就是自己跑了……没想到你去而复返,不枉了老夫的信任啊!”说着,眼角竟挤出几滴泪水来。

虞枚见他伤心,连忙劝道:“眼下不是我等诉苦的时候……来来来,我来为史执事引见一人,这回我能从官军牢中逃出,全靠这位徐甲——徐师弟!”

说着,就将这自己同“徐甲”这两日来的经历添油加醋地和盘托出,又让“徐甲”取出圣女赏赐的铜镜让众人传看。如此这般,这群困守在毓璜顶上的天尊教徒已是相信了大半。

史执事却是若有所思,慢慢走到化名为“徐甲”的秋仪之跟前,递过铜镜说道:“如今我圣教总坛危如累卵,这位兄弟能在此时上山相救,真是我圣教的忠实信徒啊!”

仪之见这“史执事”再年轻也已年过天命,满头白发,五缕长须也是雪白,直留到胸口,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气象,于是接过铜镜道:“这本是我教中弟子应有之义,弟子怎担得起史执事这般谬奖呢?”

这史执事轻抚着胡须,一双三角眼眯缝了起来,说道:“好说好说。只是不知这位师弟是何时入的圣教?又是哪位师兄作的引见?”

这般质问,仪之在营中早已准备许久,郎朗答道:“弟子本是孤儿,入教之事尚且少不经事,乃是广阳城中汪坛主亲自引见,亲自安排安插于幽燕军中的。”

史执事听他说的无非是“死无对证”四个字,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却要问他天尊教的切口暗号。

正在这时,不知何人嚷了一句:“官军攻上来了!”

众人听了,顿时大乱,哪有功夫再去核对这“徐甲”的身份,纷纷四散开来,爬上城头观察。

原来昨日仪之同两位兄长商议之时,便估算着通过隧道的时间,要郑森在次日卯时发动进攻,好迫使毓璜顶上顽匪中计。没想到这郑森心思粗率,将仪之所说的卯时发动进攻,误解成了卯时出发进攻,因此攻击毓璜顶时已近辰时。偏偏仪之的行动因要抬着腿脚不便的虞枚行动,故而延迟了一段时间。当巧不巧,时间竟配合得天衣无缝。

这郑森虽然粗鲁,却不愚笨,知道毓璜顶能否攻打下来,就在此一举。因此亲自领军督战,让士兵五人一组,抬着两面“当矢营”专用的巨盾,阻挡对方弓箭檑木,自山道之上缓缓推进。如此居然直抵毓璜顶门外,但这山路狭窄,无法携带攻城器械,对这厚重城门依旧是束手无策。只是官军此前攻击从未有如此进展,一时间抵住大门,刀砍斧剁、纵火焚烧,声势极大。

这天尊教起事之初,战事颇为顺利,攻下数座城池,把河南官军逼得好似缩头乌龟。但自幽燕大军南下平叛,天尊教军队便如大水冲沙、利刃剖竹,没有半分抵抗之力。因此这毓璜顶总坛虽然依旧固若金汤,其中的教徒却已是惊弓之鸟。

秋仪之虽然年轻,但自小就虽幽燕王在军中走动,立时就感受到了这总坛山寨之中不安的气氛,于是抬高了声音说道:“幽燕大军前几日已会和一处,总计兵马有四万之众,便要不计伤亡损失,全力攻破总坛,将我圣教弟子……”

虞枚是从官军手中“逃脱”的,最怕重又被抓,再吃二遍苦头,还没等仪之说完,就忙对史执事说道:“眼下形势急迫,困守总坛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还请执事早作决定!”

正在史执事犹豫之间,身边一个天尊教徒突然扔下手中钢刀,挤入石室,便要往暗道之中逃跑,却被仪之带来的十个亲信堵了回来。

秋仪之二话不说,抽出腰间宝剑,一剑就将那人刺死,不等旁人反应过来,便走到史执事耳边,低声说道:“眼下总坛已岌岌可危,弟子又担心着暗道出口被官军发现。为今之计,只有尽早撤离才是明路。只是这暗道又窄又长,若是大家一哄而散、互相践踏,就无异于自相残杀。因此弟子想着,由此总坛之中的坛主、执事、知兵等先行撤离,其余教众继续抵抗官军,渐次逃逸,这才是上上之策啊!”

这史执事听了,尚在细细回味之中。仪之却不等他考虑清楚,又催促道:“此事迫在眉睫,不容有半分犹豫,还请史执事同诸位师兄速速商议,早作决断,以免弟子此番冒险功亏一篑啊!”

史执事终于再不迟疑,扭头就走,只离开片刻,就领着五六十人走到“徐甲”及虞枚跟前,说道:“这五十八人连同老夫,均是教中职位在坛主以上的师兄弟,均愿听两位师弟的安排,撤离总坛,以求东山再起!”

虞枚在天尊教中的职务,若放到官府之中,不过是小小一个县衙书办,见这群平日从未将自己放在眼中、还要逼着自己冒险下山探查的教中骨干,如今却对自己惟命是从,不禁异常兴奋,拱手道:“不敢当!小弟愿在前头领路!”

仪之却抬手制止道:“不可!虞师兄腿脚不便,行动甚是缓慢,唯恐耽误了大计,还是由小弟领头,带领众位师兄撤退吧!”

这条建议正合大家尽快撤离这死地的心意,众人重口称是。

众人又准备了一个多时辰之后,仪之带了四名随他上山来的亲兵,领了这近六十名天尊教的骨干,自隧道下山去了。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37 巧取总坛

秋仪之第一次走这隧道,因是自下而上攀登,走得十分辛苦。这第二次虽是自上而下,却唯恐言语之间露出马脚,能不说话便不说话,一路走来十分沉闷。又加之身后的天尊教骨干身上大包小包不知背负了多少行李,走得也不快。因此他反倒感觉比上山时候多走了不少时辰。

这样一行人从山下的暗道洞口钻出之时,已是漫天星斗,看天色已然酉时已过,到了戊时时分。将出隧道之时,仪之特意嘱咐众人将手中火把松明熄灭,以防被官军发现,因此这洞口外四围一片漆黑,只有秋仪之手里一盏灯笼放出幽幽的光,全然看不清周围情况。

这史执事对“徐甲”始终不能放心,唯恐这来路不明的小子使什么阴谋诡计。这一路太太平平自隧道离开毓璜顶总坛回到地面,这才安下心来,循着灯笼,走到仪之跟前,说道:“今日全凭徐师弟,否则我天尊圣教势必会同拼个官军鱼死网破!倒不是师兄怕死,就唯恐这一战教中精英损失殆尽,不知圣教何时可得复兴。”

仪之听他口中说得虽然堂堂皇皇、十分沉痛,但语气之中毕竟带有掩饰不住的喜悦,知道此计已成功大半,便奉承道:“史执事实在是深谋远虑,非我孺口小儿可能及啊!不知教中骨干是否已经到齐?我等商议一下,再从长计议……”

史执事听了,略点点头,回去清点一番,道:“全部五十八名,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好!我……”仪之话音未落,手里一松,一盏灯笼掉在地上,里面的灯芯灯油打翻在地,顿时烧着好大一片草地。

史执事还未来得及问是怎么回事,只见四周火光四起,无数官军手持火炬,包围上来。当头一员军官身高马大,手握宝剑,口中大喊:“尔等已被包围,还不速速投降!”这天尊教众人听了顿时乱作一团。

仪之见状,高喊:“中计!中计!”话音未落,撒腿就跑。还没跑出几步,便扑倒在地上,背后插了一支箭。

打头的军官又高声喊道:“还不投降,便如此人!”身边的官军无不跟着齐声高呼:“还不投降,便如此人!还不投降,便如此人!”将天尊教众喊得心胆俱裂。

这势突变,众人已被吓得失魂落魄,没敢有丝毫反抗,就被官军圈圈点点地一个个抓了起来。这官军也不同他们说话,将他们一个个拿黑布蒙住眼睛,用麻核塞住嘴巴,绑得似粽子一般,扔上马背送到军营关押起来。

趴在地上装了半天死的秋仪之这才站起身来,拍拍身上泥土,朝那领军的官军军官嬉笑道:“天尊教骨干俱被抓获,大哥这回是大功告成了!”

原来那领头的军官不是别人,正是幽燕王大王子郑鑫。他按照秋仪之的安排,派人远远跟着从军营中佯装逃出的虞枚、“徐甲”,找到暗道出口,在四周埋伏下精兵,以灯笼为号,一举出击,将邪教骨干一网打尽。

饶是郑鑫对仪之隐隐有三分成见,却不得不佩服他的锦囊妙计,亲自帮这位义弟拔下背后“插”着的箭矢,拍着肩膀说道:“全赖仪之足智多谋,大哥自然不会忘计了这份功劳!”

秋仪之听了也是极为高兴,不忘谦虚两句:“我兄弟,都是为国尽忠,为父尽孝,还计较什么功劳?”

这话却触到了郑鑫的心事,不愿再接话,反倒:“如今毓璜顶上邪教教众已群龙无首,我等派兵从暗道杀上山去,里应外合,大事可定!”

秋仪之听了却说:“还望大哥能够网开一面,特别是那个叫虞枚的,千万要放虎归山。这天尊教主目下还逍遥法外,我们查获其身份,恐怕就在此人身上。”

“哦?”郑鑫以为仪之又有了什么计策,赶忙问道,“此计到底如何应验?愚兄倒要请教。”

秋仪之听大哥问得极为谦虚客气,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挠挠头皮道:“这计策小弟尚未想出,只觉得留支伏笔在邪教之中,他日定有用处。”说罢,咧嘴一笑,又说,“反正这虞枚又不是什么聪明人,让他逃走,也不过是放猫归山,还怕他咬人吗?”

郑鑫确实揣度不出自己这位诡计多端的义弟,是否真如他所说的那样尚无定策,只觉得他实在是狡猾莫测,再追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答案,只好答应道:“仪之的计策,我今日总算是服了。愚兄自会同你二哥商议,不教你这计策落空。”说罢,两人并肩而行,回军营去了。

这郑鑫今年二十五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按照大汉例律,藩王之子可于二十成年之后被立为世子,以备继承王位。可他自弱冠之后等待了足足五年,却依旧没有丝毫被册封为世子的迹象,就连朝廷加封的爵位也没有半个。反观自己两位叔叔郑华、郑贵的几个成年儿子,自己虽然无论才干、政绩、名声都远胜于这几位表兄弟,但在晋封爵位上却已是远远落后了。又想着三弟郑淼今年已有十八岁,难免不会怀疑自己的父亲已做好了废长立幼的准备,一俟郑淼成年,就上表请求朝廷册封其为世子。这番心思——他从未表露过,就连对关系极好的二弟郑森也未曾透露过半个字——却始终像一块压在胸口的大石头一般,让自己时时刻刻不能释怀。

因此,郑鑫深夜之中,常常辗转反侧,自诩自己无论政务军事从未有什么过错,弓马武艺、文采辞赋虽然比不上自己英明神武的父亲,却也不逊色于几位兄弟,论起成熟老练又远胜他们。如今正是治乱相交之世,局势危机四伏,除了自己,又有谁能将大名鼎鼎的幽燕王的事业发扬光大呢?

谁知父亲又莫名其妙认了个秋仪之做自己的螟蛉之子。原以为不过是父亲随便养育在身边当个侍候笔墨的亲信,没想到他竟这般足智多谋,又自小同郑淼亲如兄弟,若自己在同郑淼争夺世子之位之时,出上一两条毒计,那麻烦可就大了。偏偏这秋仪之极受父王溺爱,是既拉拢不得,又得罪不得,自己又放不下大哥的架子去讨好,真真有种如鲠在喉之感。

翌日一早,幽燕大军即对毓璜顶天尊教总坛发动进攻。仪之假扮的“徐甲”既已被官军射死,自然不好再抛头露面,只能在自己的营帐之中静候佳音。

刚过午时,战报既已传来——自昨夜天尊教骨干被擒之后,一夜之间就在暗道洞口陆陆续续抓获邪教教徒近两百人。次日一早,郑鑫就安排精兵三百余人,由昨日跟着仪之下山的两名亲兵带路,从隧道进入抄袭毓璜顶,一路上不断遇到企图从暗道逃跑的天尊教徒,及至毓璜顶已经斩杀了百余人。这暗道又黑又长,首尾不能相顾,幽燕精兵自暗道杀入总坛之时,天尊教徒竟一无所知,又无人负责组织抵抗,虽然战斗意志尚强,却各自为战,不到半个时辰就被杀得大败。幽燕士兵趁此机会打开城门,大军一拥而上,终于将围困了有近二十天的毓璜顶天尊教总坛攻破。

听了战报,秋仪之十分高兴,穿戴一番之后,叫了将军崔楠,便向山上赶来。

这天尊教百年前挖掘的隧道实在是逼仄昏暗,仪之不想再走第三遍。崔楠虽然不说,却极有兴致要探查洞中虚实。于是两人兵分两路,在众人簇拥之下登山去了。

说起来这也是秋仪之几日之内二次由正经山路攀登伏牛山了,但今日大事已定,心情与前日不同,自有闲情逸致观山赏景。一路之上,时而有怪石嶙峋,时而见奇松耸立,近观奇花异草,远望瀑布飞泄,真让人有种心旷神怡的快感。在此美景之中穿梭,仪之走得自然轻快,登上毓璜顶之时,太阳尚且高挂。经过薄薄云雾的过滤,太阳放出的光线不再炙热难当,轻轻播撒在身上,让人觉得异常爽快。

一行人大摇大摆地自正门进入天尊教总坛,见战场已被打扫得颇为干净,地上没有一支箭矢,没有一把刀剑,只剩下一滩滩发黑的血迹。被俘的天尊教徒早被蒙上双眼、塞住嘴巴,集中看管起来。受伤的无论幽燕兵士还是天尊教徒,虽然待遇天差地别,但均有军医在身边医治。临阵阵亡的幽燕将士也有八九个人,早被精心装殓完毕,安放在一处以待随军回乡安葬。被杀的的天尊教徒尸体也被整整齐齐堆放在一起,四周撒上石灰,就等付之一炬了事。

秋仪之昨夜进入总坛乃是深入虎穴,只想着全身而退,此刻方才有心细细参观这邪教苦心经营的总坛。只见这总坛占地也有五亩左右,正中是一片颇大的广场,地面均用石砖铺就,砖缝之中似用糯米填充,想必修建之时就十分用心。广场中心是一只巨鼎,比当日广阳城中的那只要大上几倍,想必燃起熊熊大火,就是众教徒崇拜的对象。广场四周依山势造起一圈房屋,每间房屋均有三层高,墙壁同样用石头砌成又将缝隙填平,不怕刀砍火烧,也没有攀爬的抓手。

秋仪之还未来得起细看,便有军士近前通报,说是郑鑫、郑森已在正堂之中议事,请仪之前去说话。

这天尊教总坛正堂的成列摆设同寻常大户人家并没有什么不同,就是墙上悬挂的“怒”、“痴”、“怨”、“仁”四挂大幡颇为引人注目。

仪之入得堂来,还未说话,郑森就迎了上去,满脸堆笑地斥责道:“贤弟出得什么坏主意,要我故意放几个邪教教徒下山。你看这山上,只有从山道暗道两条养肠小路,你叫我怎么放人?只好假装在看管俘虏时疏忽大意,放跑几个。可这姓虞的也实在太胆小了,一个人缩在草丛里不敢出来,非让我下令调走附近所有兵士,这才探头探脑地离开。哈哈哈,就怕他这时还躲在山上呢!”

仪之听了这才放心,同两位兄长见过礼,匆匆寒暄几句,便离了大堂,带了随从一间一间逐一查看这天尊教总坛的情形。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38 毓璜顶上宝贝多

这总坛每间房屋均是用大石砌成,修建得没有半分敷衍。想到这毓璜顶与山下仅凭一条一人宽的小路交通,石料建材运送都极为不便,便知若没有极大的虔诚和海量的资金,是无法修建起这座石城的。

房间又分不同用处,有的堆放物资,有的供人居住。

堆放物资的石屋均位于底层,许是为防止粮食霉变、兵器生锈,一间间均被修建得密不透风,将山上潮气隔绝在外。专门用来存储粮食的屋内分门别类地堆积了大量米面、熏肉、腌鱼、咸菜、食盐等食物,略略一算,也够这千余人吃上三年五载的。还有一间房间内,竟开凿出一缕山泉,潺潺地冒出清水。仪之小心翼翼地捧了一些一饮而尽,果然十分甘甜清冽,若在广阳城中必可卖出个好价钱。

“就是少了新鲜蔬菜。”秋仪之自言自语道。诚如所言,新鲜蔬菜对士兵极为重要,要是长期没有补充,兵士虽不至致命,却也会周身乏力、头昏眼花,进而丧失战斗力。幽燕大军行军补给学习游牧民族,随军驱赶牛羊作为食物,但也会就地购买补充蔬果,再不济也会挖掘野菜食用。

“要是我,就把这广场给砸了,开垦出几垄菜地,岂不美哉?”秋仪之一边想,一边走上二层。

二层之上大多是供人居住的屋子,因在底层房屋基础之上修建,故而已没了地形限制、不怕顽石阻隔,互相之间可以通过内部门洞沟通。屋子陈设与普通军营相若,摆放的也不过是卧床被褥及桌椅板凳而已,墙上却都开了射箭孔,是将士兵寝室同防御工事结合起来,一旦敌军奇袭,军队无须再集结听令,兵士在各自房间内即可就地组织防御。几间尚未来得及打扫干净的石屋里还散落了几把刀、几张弓、几支箭,均是用来抵御进攻的。

仪之见了,不禁感叹,这座毓璜顶总坛是由邪教乌合之众防守,便已叫天下精锐的幽燕大军束手无策。若是由训练有素的士兵进驻作战,那又不知是一番如何的情形了。

总坛第三层又大不相同,每间房屋门上均被贴上了官军封条,禁止随意出入。秋仪之自恃身份特殊,亲手揭去其中一间的封条,推门而入,只见这间房屋内存放了大量金银,黄金白银目测有几万两,幸亏这房屋造得极为坚实,否则岂不是要被这几千斤的重物压垮了?

秋仪之并不爱财,却见房屋角落里放着一把弯刀,刀有两尺长短,外观却是极为朴素。仪之心想着这寻常刀剑怎会被放在这间摆满金银财宝的房间之内,于是轻轻提过,抽出刀锋细细查看。却见刀身上层层叠叠布满纹路,好似浮云飘散,又如溪水流动。

秋仪之盯着看了许久,竟有些陶醉,自失地一笑,“唰”地送刀回鞘,惊见自己握着刀鞘的虎口不知何时被划开了一道口子,汨汨流出血来,却没有丝毫疼痛。仪之这才惊觉,手中这柄乃是稀世的宝刀,回刀时的一股劲风就已犀利无比,划破肌肤竟可让人不觉痛苦。于是他从手边找来十枚金币,整整齐齐跌在石案上,重新抽出宝刀搁在第一块金币上,轻轻一按,这叠黄金便好似豆腐一样被齐刷刷地拦腰斩断。

“果然宝刀!”秋仪之心中暗叫,“他日或可救我一命。”于是将这把宝刀仔仔细细地系在腰间,算是占为己有了。

私吞战利品是大汉军中常有之事,并不奇怪。仪之身后几名军官见幽燕王义子也并不能免俗,纷纷面面相觑、相视一笑。

秋仪之用余光瞥见了众人表情,也是心照不宣地一笑,一把抓起刚才被砍作碎片的黄金,朝他们扔了过去,既算是封口,又算是赏赐。

几个亲兵慌忙从地上捡起,握在掌中有些甸手,知道自己再当几年苦大兵也攒不下这份身家,连忙倒头拜谢。

仪之见了,随意地摆摆手,就领着他们出了房间。又一连查看了好几间房屋,要么是天尊教中有些地位职务的骨干的住所,要么同样堆积了如山的金珠宝物。

秋仪之感到有几分失望,便要下楼。却见一个军官举着火把,大步流星跑来,远远地就骂:“哪里来的小贼?没见门上贴着封条吗?竟然盗取财宝,想找死吗?”

待那军官跑近,定睛一看,认得是秋仪之,连忙下拜说道:“小的不知是义子殿下在此,口无遮拦,还请殿下赎罪!”

仪之听了笑笑,也不去扶他,说道:“你是谁的手下?看管财务想必是你的职责了,如此尽心,没有赏赐就算了,又何必谢罪?”说着,指了指腰间的宝刀说,“我就私拿了这把刀,你要不要收去入库啊?”

那人抬眼偷看此刀,见刀柄刀鞘上并没镶嵌什么宝石,显得朴实无华,忙道:“小的乃是二王子殿下手下百户。殿下既然喜欢此刀,那请自便好了,小的回头同二王子打声招呼即可。”

“嗯!你说话很得体,起来吧!”仪之今天心情甚好,便多问他几句,“你大白天拿着火把,要去做甚?”

那百户起身道:“我等搜检邪教总坛,发现此处有一座书库。两位王子说,这些书均是天尊邪教用来蛊惑人心的,干脆一把火烧了得了。于是小的奉命前来焚书。”

秋仪之听了眼前一亮,他匆匆上山,细细查看总坛,所为的就是这些典籍。幸好自己将这奉命烧书的百户拦住,否则一把火点起来,就追悔莫及了。想到这里,秋仪之一把夺过百户手中的火把,使劲一甩,直接将火把扔到石城外的悬崖下去。

那百户一惊,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秋仪之吩咐道:“这些书籍我有用处,自会同大哥二哥商议,你不用再管,退下去吧!”那百户不知哪里得罪了这位幽燕王义子,唯恐莫名吃了责罚,巴不得尽快离开,听仪之这么说,连忙作揖,快步就跑开了。

秋仪之见那百户跑远了,扭头吩咐身边几个随从,道:“你们赶紧下山,将我三百亲兵全部叫来,我要搬书。”这几人均是仪之亲信,毫不犹豫,唱了声喏,就转身离开了。

仪之舒了口气,沿着那百户跑动的方向,逐间查看,终于站在一扇未贴封条的木门前。仪之苦笑着摇摇头,知道在寻常人眼中,这满屋藏书的价值远远比不上几锭黄金,竟连封条都没舍得黏贴。

推开木门,果然一个颇大的藏书阁。

这藏书阁修建在朝阳位置,阁中墙角都均匀地撒上了石灰,因此虽在常年云雾缭绕的山顶之上,却没有一丝霉变腐烂气味。仪之见了,不禁嘻然一笑,嗫嚅道:“这天尊教办事倒算细心,可惜就是蠢了些。”他环视整个藏书阁,见有约七八排书架,除其中一个有被翻找过的痕迹外,其余书架上各式书籍都被排布得整整齐齐,书册总数在三五千册上下。

仪之觉得那凌乱的书架奇怪,上前抽出一本,仔细查看,却是天尊教的账册,不禁一笑,心中暗道:“想必是邪教中哪个心急贪财的家伙,过来翻看记录,好有的放矢地窃取总坛之中的珍宝。他万没想到自己跑不了几步,就会被官军擒获,不过当了一次官军的搬运工罢了。”想到这里,随手扔下账册,重新从头翻阅去了。

仪之来到靠门最近的一个书架,取下书架最上方最右侧头一本书,翻看一看,密密麻麻排了无数蝌蚪文,曲曲折折没有一个认识的。仪之见了大惊,原来这天尊教果然是从西域传播而来,经典均是用西域文写作,要知道书上写的什么,还得去专门寻找通西域文字的人来。摇摇头,将书放回,取下第二本,却是用汉文写作,原来是刚才那本的汉译本。仪之这才松口气,原来早有教中前辈,将西域文字翻译出来,否则这数百年间,又怎能传播天尊教义?

于是秋仪之定下心,一本一本翻阅起来。

没想到这天尊教藏书,也同样以“经、史、子、集”分类。“经”部乃是天尊及先师语录,数量最少,拢共也就五本;“史”部乃是天尊教创立以后的教史,刚才被翻阅过的账册目录也包涵在内,数量最是庞杂,占了藏书阁的大部空间;“子”部乃是历代教主著作,也放满了两三个书架;“集”部才是秋仪之要寻找的西域技术书籍,被安排在书架最底下,想来这天尊教徒对这些书也是最不看重。

仪之抽出其中一本,略略翻了几页,却是西域农耕种树之书,除文字介绍外,还画了图形。仪之不通农事,看不出什么名堂,又换了本书,正要翻看,却听见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转身看去,自己的两位兄长正站在门口,正要上去招呼,却听郑森说道:“我就说仪之是聪明人,别人都盯着金银财宝,他却窝在这里当个书虫,一看就是做大事的人。”

秋仪之忙陪笑道:“二哥见笑了。我只是觉得这些藏书虽然荒诞不经,但看都不看就一把火烧了,未免可惜,留下查看一番或许有些用处。”

郑森倒也不笨,听了觉得有理,重重点头道:“我就是个厮杀的粗汉,不懂仪之这点心思。但这几日总算服了贤弟的妙计,贤弟说是有用,那必然是有用了。”

仪之莞尔一笑,道:“要说粗人,小弟也不例外”说着解下腰间的宝刀,递给郑森,道,“小弟方才在此间找到一把宝刀,还请二哥品鉴品鉴,顺便徇个私情,送了我吧!”

郑森极爱刀剑,接过仔细把玩了一番,啧啧赞叹:“贤弟眼光果然与众不同。宝刀宝剑愚兄见了少说也有上千把,大多名不副实,唯有这把刀实在是……了得。愚兄府中收藏的几把刀剑,和它相比,竟和厨子手中菜刀的菜刀无异。”说罢,又将宝刀递给郑鑫。

郑鑫对刀剑所知不多,但此刀稍稍一看便知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利刃,于是递给仪之道:“毓璜顶邪教总坛这座宝库交还朝廷之后,还不知会被贪污掉多少。仪之要的不过是一把刀,并没什么打紧,此事全在愚兄身上。”顿了顿又道,“贤弟方才所言,此间书籍或有所用,不知有何发现?”

仪之接过宝刀,照旧系在腰间,咬了咬嘴唇说道:“小弟方才随意翻看了几页,这天尊教做事极是细致,大小事务无不仔细记载,竟颇有可取之处,或许能从中发现这天尊教主的行踪。”他见郑鑫点头,继续说道,“只是仓促之间,无法洞察。还望大哥容小弟将这些书籍运回广阳,会同钟离先生再仔细调查。”

这样一说,郑鑫对这些书籍的重要性已然是心知肚明,忙道:“愚兄也正有此意,愿同钟离先生和贤弟共同参阅!”

郑森在一旁听了却道:“小弟可没有在书斋之中稳坐的功夫,大哥到时可不要强拖我去啊!”

说得三人一同大笑。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39 视人命为草芥

当夜,兄弟三人令人封存了藏书阁,也不回山下军营,就在毓璜顶上过夜,由郑鑫执笔反复斟酌,将一封报捷战报写得花团锦簇,直送广阳幽燕王府。同时修书一封,遣亲信精骑邀三弟郑淼与崔楠互换,来毓璜顶相会。

这崔楠虽然少言寡语,心中却是极为清明,知道兄弟四人有要事商量,不愿在其中插上一脚,也不等郑淼到来,点齐亲兵,次日一早便出发了。

没想到这崔楠离开仅仅半日,郑淼就已来到伏牛山脚下,身边只带了十余个亲信侍从。

郑森等人听报,忙穿戴齐整,下山来接。刚至半道,就与郑淼碰头,未及寒暄,郑淼喘着粗气便道:“此处不是说话地方,可有隐秘 处所,小弟有要事须同三位兄弟商量。”

众人知道这郑淼平素最是儒雅从容,从未见他如此紧张,知道其中必有缘故,也无心再领他欣赏毓璜顶上奇山异景,直接将他引到天尊教总坛上的一间房屋内。

郑淼跟着众人进屋,复又出门喝退四周守卫兵将,亲自将房门紧闭,这才长出一口气,从贴身衣物中掏出一封书信,恭恭敬敬递到郑鑫面前道:“父王有事,全在此信之中,请诸位兄弟传阅。”

郑鑫知是幽燕王书信,也忙恭敬地双手接过,展纸细读,沉吟半刻后,交给郑森。

郑森接过,才看到一半,张嘴就是粗话:“老子……”见郑鑫抬手制止,只好将说了一半的话咽在肚子里,耐着性子读完,又递给仪之。

秋仪之忙不迭地接过书信,见是一笔端正凝重的小楷,正是郑荣亲笔所书无疑,看了内容却是大惊失色。

原来郑淼、仪之并崔楠、韦护率军南下平叛以来,俘获乱军十余万人,不知如何处置,便请示父王。幽燕王郑荣同谋士钟离匡几番商议,拟下呈文,请求户部批准将这十万之众迁往幽燕边境,耕种新开拓的土地。没想到户部竟然回复:“此天尊教匪,无君无父,犯上作乱,十恶不赦,着所部官军尽数就地斩杀,务求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看到这里,秋仪之眼中几乎喷出怒火,好不容易耐住性子,继续往下读,却是郑荣与钟离匡反复计议,觉得此事绝不可行,只见幽燕王写道:“河南造反之徒,除少数邪教逆匪外,多是良民,只因生计无着,方才铤而走险,若是不加甄别轻动杀机,则上犯天意、中悖世理、下损阴鸷,非人臣所为、非人伦可许、非人情可恕。”

这几句话真真写到秋仪之心坎里,眼中竟有些湿润,看到幽燕王接着写道:要幽燕军队立即整理行装,第一时间全数撤离河南,不可有本分拖延。

又道:“此事虽有违朝廷令旨,然本王自会再向朝廷请命。尔等见信立即率军携俘虏退回幽燕,本王已安排接应人马。此事万不可有半分迟疑,否则十余万生灵涂炭,尔等万死难赎其罪。密勿。”最后是幽燕王郑荣的署名及私印。

信写到这里,意思已是非常清楚了,再不容这四兄弟有什么商议余地。但毕竟兹事体大,秋仪之将信又看了一遍,这才递还给大哥郑鑫,说道:“义父既有此书,我等不可再行盘桓,唯有依令行事。只是应当如何行动,还请大哥居中指挥。”

郑鑫紧锁眉头,接过信函,一边慢慢地照旧折好,一边思索着说道:“仪之所言甚是,为今之计,只有谨遵父命而言。愚兄不才,就要下令了!”

另三人听了,团团一揖道:“愿听大哥差遣!”

郑鑫清清嗓子说道:“我军俘获乱民,以西线为多,幸好早有准备,已集中于河南、幽燕边界。三弟、四弟今日就星夜回营,莫再甄别身份、征求意见,立即会同崔、韦二将拔营启程,将全部乱民统统押入幽燕境内,再从长计议。”

郑淼、仪之听了,正色道:“得令!”

郑鑫点点头,接着说道:“愚兄此间亦有数千俘虏,更有邪教骨干数十名,这总坛之中财物军械也待清点。二弟立即收拾人马,押送俘虏,沿途收拢各地驻军,务必要在十日之内进入幽燕地界。愚兄自领三百亲兵及两千中军,在此等待河南当地官员、军队交接,并为诸位兄弟殿后。”

郑淼听了刚要说话,郑鑫却知道他的意思无非是要替自己殿后,表情极为严肃地说道:“贤弟好意愚兄心领了,今日形势紧张,再不容我等费时争辩。还望三弟同仪之一路顺风,小心办事,不可辜负了父王和愚兄啊!”

这郑鑫说得极为恳切,让两人再无话说,只又拜了一拜,道声:“保重”,便退出屋外,下山行动去了。

秋仪之当年随郑荣北上草原同渤海达利可汗会盟,初上战场便献上妙计,助大汉渤海联军将不可一世的毗西密汗杀得仅以身免,达利可汗高兴,便送了仪之几匹汗血宝马的幼驹。这仪之当时不过是个黄口小儿,哪里会饲养马匹,义父郑荣便替他将这群骏马收养在王府马厩之中。郑荣与突厥交战日久,当然知道草原上好马良驹的重要性,这群宝马只用作繁殖以利改良幽燕战马血统,就连自己也舍不得骑。但这几匹汗血宝马毕竟是达利点名赠予秋仪之本人的,碍于这层关系,郑荣终于在秋仪之十八岁时送了他一匹,也让其他三兄弟好生羡慕嫉妒了几日。

仪之知道自己胯下宝马厉害,便同郑淼商议,自己先行一步回营安排事体,郑淼随后率本部亲兵徐徐更上,会同一处后再一起返回幽燕。

这秋仪之要单独行动,自然多了几分风险,但郑淼知道自己这位义弟性格虽然执拗,却极为精明能干,自家大营到毓璜顶的这条路他也走过,想必不会出什么意外。于是郑淼只好在再三叮咛之下,由仪之先走一步赶回军营,自己也立即点齐军马,即随后出发。

仪之刚出营门,忽然想到尚又一件大事需要嘱托,于是重又拨转马头,找到郑淼,对他说道:“三哥莫忘了,小弟在毓璜顶总坛之中缴获无数邪教典籍,可要帮我带回来。此事大哥、二哥均已知晓,三哥一问便知。”说罢,还未等郑淼答应,一夹马肚,便又走了。

这汗血宝马果然不同凡响,不用执鞭抽打,便通了主人焦急的心性,撒开四蹄径往北方去了。

这汗血宝马不仅跑得飞快,还极耐饥渴,连跑了一夜一日,只休息了拢共不到两个时辰,到达秋仪之本营尚不过是次日黄昏。只是当时正是六月份,烈日当空,这骏马毛孔之中渗出丝丝血迹,将纯白的毛发染得斑斑驳驳——不愧“汗血”之名!

守营的将佐远远就望见有单人独骑朝营门疾驰而来,带起一阵烟尘,待那人略略跑近,便已认清是幽燕王义子秋仪之,慌忙上前施礼。秋仪之见状,翻身下马,气喘吁吁地说道:“免礼了,快开寨门,我有要事处理。”

这军官见他说话甚是焦急,连忙命人打开寨门,自己紧跟在秋仪之身后,说道:“启禀殿下,有一人在此求见殿下数日,见与不见,还请殿下定夺。”

秋仪之点点头道:“我知道了,只是目下急务在身,不便接见,你且查明那人身份,再从容来报。”说着,喘息稍微平和了些,将手中缰绳递给那军官道,“此马已伤了元气,你且牵下去,亲自选几升干净精细豆料来喂,不可喂得太饱,反而撑坏了胃。”

那军官接过缰绳,答应一句:“得令。只是那求见之人,自称名叫赵黑子,说是殿下知道,自会接见……”

“哦?居然是赵黑哥?”仪之听了,眼睛一亮,吩咐道,“这赵黑子是我的故人,你先带他到我的营帐之中休息等候,我自会去见。”说罢,头也不回地就去找这军营之中的主官韦护了。

自郑淼离开大营,去伏牛山毓璜顶办事以来,军中唯有韦护这一员大将,便坐稳了中军大帐,主持日常事务。他早已知道幽燕王书信之中的内容,料定郑淼、秋仪之和崔楠逢此大变必会立刻回营处理军务,却没想到秋仪之竟一日一夜疾行近数百里赶回大营。

正错愕间,听见秋仪之问道:“崔楠将军是否已经回营?”

“崔将军尚未到达,不知殿下何有此问?”

秋仪之这才知道自己不经意间已后发先至,超过了崔楠的行程,也不回答韦护的问题,单刀直入说道:“想必三哥已向韦将军通报了父王的命令,不知将军有何高见?”

韦护答道:“王爷军令三殿下已跟末将说过了,原本打算谨遵将令,立即押送俘虏启程。但三殿下执意要同其他三位王子商议之后再做行动,因此末将尚未下达任何命令,先稳住军心再说。”

仪之听了,点点头,知道韦护这番处置是情势不明之下唯一正确的选择,便道:“韦将军用兵天衣无缝,果然名不虚传。我们兄弟已商议妥帖,就按父王之命,立即全军撤回幽燕道,父王自会命人接应。”

韦护边听边想,皱着眉头说道:“王爷命令甚急,这撤军未免太仓促了。末将思前想后,只有先稳住中军,再令各营携俘虏、辎重等缓缓后撤,方可避免混乱。”

这秋仪之虽然奇计百出,但行军布阵的经验毕竟比不上韦护,便道:“韦将军若有安排,在下自当全力配合!”

这韦护起于行伍之中,是从小小一个苦大兵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将军,身份低微,嘴上虽不说心中却始终有些自卑,见堂堂幽燕王义子殿下要以自己马首是瞻,虚荣心瞬间得到满足,道:“末将岂敢,我等都是为幽燕王精忠效力罢了。”话说一半,就知道自己说错,轻咳一声道,“末将打算直接越过各级郎将、检校、都尉等,直接同各营千总百户下令。安排其每营人押送五百名俘虏,由俘虏负责运送辎重粮草,逐次退回幽燕。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秋仪之一听就知道此法极为高明,效率既高、秩序又好,非宿将良帅不能想出,只是中军大将必须事无巨细,工作量大量增加,便道:“韦将军此策极佳,想必崔将军和三哥也不会有什么异议,现在就可施行,若有事则全在在下一人身上。”又道,“在下且去更衣梳洗,到时再会同将军一起办理,先告退了……”

韦护将仪之送出军帐,还未等他走远,便高声喊道:“小的们,都过来,有活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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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40 又见赵黑子

秋仪之穿过半座军营,往自己的营帐走来,远远就看见军帐门口蹲着个人,手里拿了根树枝在不知在泥地上划拉着什么。

这幽燕军队向来军纪严整,从不见有人敢在高级军官帐前如此放肆,仪之不用猜就知道这人必是等候自己的赵黑子无疑。于是一面快步上前,一面喊着:“赵黑哥,我你怎么来了?”

这赵黑子听见有人叫他,撇了手中的树枝,站起身来,循着声音的方向远远望去,见一个青年军官正往自己走来,这才认出他正是自己苦苦求见多日的秋仪之,不禁喜出望外,迎上前去,端详良久才感慨道:“小兄弟几年不见,没想到竟然出落得这般人才!”

秋仪之见赵黑子几年不见,已磨练成极精壮的一条汉子,随意耷在身上的坎肩已遮盖不住他壮实的肌肉,只是比当年分别之时又黑了不少,于是笑道:“先前这赵家埭里,救数你赵黑哥性子最直,没想到现在也会奉承人了。”

这赵黑子挠挠脑袋,带着几分憨笑道:“早就是今非昔比了,小兄弟那时还在破庙里挨饿,现在可已经是堂堂幽燕王的义子了……”

“你赵黑哥哪里话,我还是我,你还是你,怎么讲出这生分话出来?”仪之边说边将赵黑子让进大帐,接着说道,“如果当年,赵黑哥听一句劝,跟着我义父去幽燕,说不定也能当个将军了吧!”

赵黑子叹了口气,说道:“当时哪想着这么多,庄稼汉,就想守家里一亩三分地过日子……何况还要照顾老娘和赵老爷子。”

“哦,对了,那令堂和赵老爷子现在身体可好?”仪之问道。

“唉!”赵黑子重重叹口气说道,“别提了,说起来气死人!”

“别急,黑哥你坐下慢慢说。”说着,请赵黑子坐下,亲自倒了一杯水给他。

这赵黑子倒也淳朴,大大咧咧地接过水,“咕咚咕咚”先喝了半杯,说道:“还要从幽燕王爷在河南赈灾时候说起……那时候,我和你不是一道假扮灾民,混在施粥厂里查案子么?记得还抓了几个贪官。你不知道,那时候早就有人盯上我们,要不是那些个赃官怕王爷,说不定当时就要弄死我们了。后来你和王爷前脚回北边去了,那帮不要脸的,后脚就跑到我们赵家埭,把我揍了个半死,我老娘拖住他们不放被当胸踹了一脚,没过几天就死了。报官,没用,全是官官相护,穿一条裤子还嫌肥。赵老爷子一口气咽不下去,就这么死了……”赵黑子说到这里,双眼已是噙满了眼泪。

秋仪之没想到河南官场竟这般龌龊,官员竟如此下流,暗下决心有朝一日大权在手,定将他们诛杀得一干二净!想到这里,眼中凛然闪过一丝杀气,随即收敛,继续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么……这地当然是种不成了。想着走投无路去投奔幽燕王爷也太窝囊了,干脆跟了本村的一个大哥,落草为寇,打家劫舍,倒也痛快。”

“什么!黑哥你也如入天尊教了?”秋仪之惊问。

“哈哈哈!”赵黑子爽朗地大笑道,“小兄弟你想哪里去了,我要是跟了天尊教这帮人,还敢到你这儿来吗?”

仪之心想:这又何妨?你便真是天尊教匪,我也一样可以保你平安无事。口上却不说,起身为赵黑子已喝空了的茶杯里重新倒满水,听他继续说话。

“我加入的不过是云梦山上一伙寻常土匪,带头大哥叫花眼豹子。”

“这匪首敢叫这名字,想必一定武艺高强、身形灵活了。”仪之接话道。

赵黑子听了,咧嘴“嘿嘿”一笑道:“这家伙武艺稀松得很,但论起‘花’来,确实是挺花的。我上山才没几天,这才知道他原来是个采花大盗。我是个庄稼汉,知道这上山落草是天作孽,糟蹋良家妇女就是自作孽了。我好心劝他不要损阴德,他倒要杀我,我被逼急了,实在没办法,干脆就跟他较量起来。说起来,这花眼豹子实在是不经打,这么一下就被我打死了。这山上群龙无首,大家看我力气大,这就推我当了头领。”

秋仪之听了,拍着大腿赞叹道:“没想到赵黑哥还有这手段。怪不得当年闯赵家院子之时,黑哥面对十几个庄丁面无惧色呢,原来是天生英雄豪气啊!”

赵黑子听了又憨厚地笑笑,说道:“小兄弟戏弄我呢!我也就是个庄稼汉,要说英雄,天下除了幽燕王爷,我看也没别人了。”

仪之没想到自己的义父在民间居然有这样的口碑,换了一番恭敬的神色道:“黑哥这话在理!”却不敢再多说一个品评郑荣功绩才能的字来。

赵黑子哪里懂得这里的忌讳,继续说道:“我想着也是。山上的兄弟既推我当了大哥,我也不好耽误他们的前程。想着当强盗也不是长久之计,总要讨个出身才好。恰好听说幽燕王派了自己的儿子,到河南来平叛,也不知到底是不是小兄弟你,所以我先下山来探探虚实。没想到这军营里,还真有一位义王子殿下,就在这里等了三天,才能见你一面。”

话说到这里,赵黑子的心思,秋仪之已经是明白了——说难听些,就是寻门路求招安来的,便说道:“赵黑哥所言不差,毕竟为国精忠才是征途。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我义父那日也对黑哥十分赞赏,知道你要来幽燕效力,断无不允之理啊!”

赵黑子听了十分兴奋,脸上顿时挂满了笑,说:“我山上那帮弟兄,偏说这幽燕军队军饷虽高,可从没听说过招安土匪的。别说,还是我小兄弟仗义!”

仪之听了,笑道:“他们说得原也不错。我幽燕大军军纪甚严,还望黑哥能够用心约束,到时候犯了军纪,小弟我脸上无光不说,枉送了性命那就可惜了。”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秋仪之见赵黑子答应下来,又道:“只是眼下有紧急军情,还望黑哥能在五日之内即到此处投诚,若违了时辰,恐怕再生变数,到时就不好说了。”

“好。我这山寨到此四天就能打个来回,五天足够了!”赵黑子一口答应下来。

秋仪之觉得自己话已经说多了,再不能将幽燕大军即日就将启程返回的计划和盘托出,当夜就让赵黑子回山整顿兵马去了。此事已毕,秋仪之已然是疲惫不堪,和衣倒头就睡下了。

待到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连忙洗漱更衣,去中军大帐同韦护共同主持撤退事宜。刚行至半途,就碰到刚刚赶到的郑淼、崔楠二人。

原来郑淼担心义弟有事,带着三百精兵,用专车驮运天尊教书册,快马加鞭就往本营赶来。他要比秋仪之细心得多,半路上远远就看到提前半日出发的崔楠一行,通报情况后,两军合为一军,这才同时赶到。

三人联袂来到中军大帐,却见韦护正向几名只见其面、未闻其名的下级军官布置撤退事宜。帐中将佐见三人进来,纷纷起立施礼,详问之下,才知道这韦护已安排后营三千将士并万余俘虏往幽燕道撤退去了。

这崔楠、郑淼及秋仪之三人,要么是办老了军务的,要么是极为聪明的,居然丝毫没有察觉后营正在做这么大的动作,无不赞叹将军韦护的组织能力,真不愧以防守稳固、滴水不漏著称!

于是四人商议,都听韦护号令,迅速办妥此事。韦护最爱发号施令,便打起百倍精神,事无巨细地打理起此项工作。另三人也没闲着,不时四下巡逻,整顿军纪,查漏补缺。

如此这般,终于在第五日,就要将军队及俘虏全数撤往幽燕道。军中自崔楠韦护起大小将佐,见已将如此困难一件差事料理下来,都非常高兴,无异于打了一场打胜仗。唯有秋仪之因要等赵黑子前来投降,每多等一天就多增一份心焦,唯恐赵黑子误了时辰,今后再无见面机会。

终于在第五天正午时分,赵黑子率领一群响马约有二三十人,如约赶来。

他们所到地方本是一座极大的营寨。其中驻扎、看管着官军、俘虏总数近二十万人,漫山遍野搭满了帐篷。不料没过几天,这无数军帐竟大部分都被撤走了,只留下扳着指头都能数出的不到十个帐篷,这让赵黑子十分惊异,下马同秋仪之略寒暄几句就问:“小兄弟,这幽燕大军到哪里去了?若要打仗,可别忘了让我们兄弟几个立头功啊!”

秋仪之也不回答,却问:“黑哥不是说四天就能回来么?怎么现在才抵达?让小弟等得好心焦。”

赵黑子叹口气道:“时间紧急,我进了山寨,只同众弟兄简单解释了几句,就要一把火把山寨烧了,过来投军。可是大部分弟兄都舍不得那些家当,我也下不了狠心,只带着这二十六个心腹兄弟来投奔小兄弟了。”

秋仪之将跟在赵黑子身后的二十几个人反复打量了几遍,见他们一个个身强体壮、膀大腰圆,无一不是劲卒。心想:这人以类聚、物以群分的俗语果然所言不错,同赵黑子结交的,没有一个贼眉鼠眼、刁钻狡猾之徒。

因要等候赵黑子来投,秋仪之所部其实是大营之中最后撤退的,肩负了断后的重任。所幸全部辎重、俘虏已随大军一同撤离,留下的不过几百精兵。于是秋仪之下令众军拔营启程,向北追随大队人马而去。

既没了辎重牵绊,有没有俘虏拖累,一行人马行动便极为迅速,黄昏时候已到滹沱河边。只见河边密布着无数军队和俘虏,玉带一样反射着落日余晖的滹沱河上,已架起了几道浮桥。

通过浮桥,便是幽燕道了。秋仪之纵马站上河边土坡,极目远眺,果见有几个似曾相识的军官正在接应过河的军民。因指挥有序,需要过河的人数虽多,行动倒也颇为顺利,已有半数人马已渡过河去。

当时已至六月,菜花汛迫在眉睫。到时平静的滹沱河,就会变成狂暴的野马,任何人也不能从他背上跨过,不知远在数百里之外的郑鑫、郑淼能否来得及在汛期到来之前渡过河去。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41 情窦初开

秋仪之率众人至河边同大军会合,这郑淼及崔楠二人已渡河整顿过河军队去了,留下韦护在滹沱河南岸组织军队渡河。

仪之连日操劳,先饱饱睡了一晚,这才去帮忙指挥。然而这韦护将大军梳理得井井有条,仪之确无多少可以插手的地方,便带着赵黑子等二十几个人沿岸奔驰巡视。幽燕大军自然军纪严整,投降的乱民中却偶有不守秩序企图抢渡的,见到这种情况,秋仪之就上前申饬一番,令其听从官军管理。

这差事极为简单,又不用多动脑筋,让秋仪之办得轻松愉快。如此这般三天以后,二十余万军民已经全部撤回幽燕,只有秋仪之领着本部三百亲兵和新近收服的二三十个山贼,在河边扎营等待郑鑫、郑淼两位兄长,并随时同对岸联络。

原来郑鑫将毓璜顶上天尊教财物清点完毕后,足足等了三天,才等来河南刺史李心儒。郑鑫原本打算将清点后的账册交给李刺史,就拔营启程,赶回幽燕。可这刺史李心儒却异常谨慎,自带了盘账的人手,非要当面清点清楚不可。

郑鑫想这么一来,不知又要迁延到什么时候,刚提了几句意见,就听到李心儒子曰诗云地说了一大套道理,又抬出大汉律法说教。郑鑫无奈,只好催促着他们尽快动手清点。

没想到这群盘账的书吏主簿刚清点了三分之一,见太阳落山,就要休息。郑鑫哪能等他们空耗时间,便要同李心儒交涉。二弟郑森却早急了,亲自同领头的书吏理论,被这书吏顶撞了几句,一股怒火吊上来,抽出鞭子就将此人打了个半死。

郑鑫早见这群官吏可恶,却自持幽燕王大王子的身份,不能轻易发作,见二弟出手打了他们一顿心里也觉得痛快。可事情毕竟要办,便假意将郑森责骂一顿,又赏了每个办事人几两银子,这才连夜将财物重新清点好,赶在次日凌晨率军北上。

谁料大军未出毓璜顶大门,便被随刺史李心儒同来的河南节度使吴延派兵拦住,说是要检查随军物品。幽燕军队军纪极为严明,日常军饷十分充裕也从不拖欠,每逢作战也是罚严赏重,当然不会有将佐兵士冒着不要脑袋的风险私藏财物。

原来不过是这吴延眼馋道府官员清点时暗中盘剥的好处,想着自己率军平叛也会纵兵劫掠盗取财物,才想出这搜检幽燕军队辎重的馊主意。

钟离匡在广阳城中教导众人时就常说,大汉官场腐败,已经深入骨髓、积重难返。郑鑫今日才终于感受到了师傅所言,竟没有半点夸张。他想着若真是暗自携带了财物,只分给这节度使一半就好,可自己并不贪财,除了在毓璜顶上精心挑选了一柄西域宝剑要献给父王郑荣外,确实没带任何财物,不知这吴延知道后又要纠缠到什么时候。于是发发狠,令大军强行冲下山去。

这河南官军战斗力本来稀烂,幽燕大军受了羞辱又都同仇敌忾,毫不费力,就冲破阻隔一路离开毓璜顶,竟是比同天尊教叛军作战还要轻松不少。

有了这番波折,兼之又要收拢分守各地的驻军,因此郑鑫、郑森兵马启程之时,已是秋仪之和郑淼离开的四天以后。

秋仪之在滹沱河畔等得心焦,不断派快马前去打探消息,才知道大哥、二哥还有三天才能赶到河边。他本不是安分之人,见河水一天比一天高涨,等得越来越心急自己却又毫无办法,整天在自己的大帐里坐立不安地打转转。

当时暑气已经渐起,就是夜里也没有丝毫凉意。秋仪之后悔当初怎么没拿几本天尊教的典籍带在身边好随时阅读,也后悔怎么没把三哥郑淼留下跟自己谈天说地。现在,只好自己一个人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想要合眼睡觉,偏偏有几只不识时务的蚊子绕着自己的脑袋盘旋,发出“嗡嗡”的恼人声音,起身要去抓,却瞬间消失不见了。仪之骂了两句,刚躺下要睡,这该死的蚊子又飞到耳边聒噪个没完,趁其不备在左脸上叮了个疙瘩,说不出的难受。一来二往,终于把秋仪之惹火了,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睛,四处寻找蚊子的踪影。

可这蚊子又销声匿迹、不知何往了。秋仪之苦笑一声,自言自语道:“古人云: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这小小蚊虫用兵也算入了化境了……”正苦笑间,却看见一个小黑点正绕着灯火上下飞舞,便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双手合十一拍,摊掌见这蚊子正巧被卡在指缝当中,六只虫脚还在不断挥舞着挣扎。

仪之见了,脸上扬起得意的笑,念念有词道:“你贪食我的膏血,却不想着会送掉你的性命吗……”

正沉吟着,却听见身后有人说道:“哟!幽燕王义子秋仪之殿下旗开得胜,生擒敌人,真是可喜可贺呀!”

仪之转头望去,只见一名士兵穿着幽燕军队的服色站在帐口,方才就是此人出言讥讽。这秋仪之心高气傲,听了当然不高兴,正要发作训斥,却见这士兵身形曼妙,十分怪异。于是将那小兵细细打量了两遍,忽然叫到:“忆然!你怎么会来这里?”

那小兵听了,瘪了下嘴唇,一把抓下头上带着的皮盔,一头带着自然蜷曲的深棕色秀发一下子披散开来,这正是那渤海国忠顺王达利可汗的女儿乌林亚拉?易碧鲁库雅拉冉郡主,这忆然的汉文名字,还是秋仪之给她起的。

这忆然郡主自小同秋仪之一同长大,又曾同赴草原杀敌作战,交情实非一般,因此见了他毫不拘束,随手将皮盔扔在仪之的行军床上,说道:“你们幽燕兵士的头盔也太闷气了。中原的天气也太热。你看我走了几步,就一头汗。”忆然自大汉同渤海国封贡以来,被养育在幽燕王府已有五六年了,汉话已经说得很好,就是词汇还略显单调。

仪之见她果然满头大汗,忙请她坐下,倒上一杯温水,递上前去,道:“我不是问你嘛,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忆然接过水杯,一口气将杯子喝空,满脸愠色,反诘道:“我怎么就不能来?那邪教的妖女就能来了吗?”

这秋仪之情窦未开,哪里听得出忆然话里有话,一拍桌子就说:“你可别再提她了。她可把我害惨了,两次中了她的计,还被义父狠狠训斥了一顿!”随后就将怎么寻思着使个“引蛇出洞”的计谋好将天尊教在河南的骨干一网打尽,没料到却反中了“金蝉脱壳”之计,被她逃出生天的经过细细讲了一遍。

忆然听到最后,脸上的才略有了些笑意,“哼”了一声道:“你平日里就自夸,说自己足智多谋,怎么也有中计的时候?”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世上哪有的计无不中的道理?若真是这样,那我岂不是要比先贤武圣还要厉害了?”

忆然听了,努了下嘴巴,说道:“就你道理多!”

“那是因为道理在我这边啊。”仪之被她撩起谈兴,继续说道,“你看这次率军平定天尊教叛乱,这仗就打得十分顺手。”接着又将汴州之战、智取毓璜顶之战的事迹手舞足蹈地说了一遍。亏得秋仪之自小伶牙俐齿,把忆然说得聚精会神。最后,起身从床边去除那柄削铁如泥的宝刀,说道:“你看,这把宝刀就是我偷偷从毓璜顶上拿来的。”

这渤海之地素来盛产煤炭铁矿,渤海人又极善冶铁,当初依附于突厥时,就专门负责为突厥军队打造兵器,有“铁奴”的贱名。忆然从小耳濡目染,对刀剑之事也是极熟悉,伸手抢过仪之手中的宝刀,“噌”地抽出,随手朝木桌劈去,竟好似切豆腐一般将整个桌角砍了下来。忆然见了,也不住感叹:“这果然是把好刀,就连我渤海国里最好的铁匠,也打造不出吧。”

秋仪之却见忆然左手的手指之上绑了几层纱布,便道:“你怎么又受伤了。我说你成天舞刀弄剑的,能不能小心一些!好了,你还是把刀还我吧,省的又伤了自己。”说着就抢过忆然手中的刀,插回刀鞘,重又挂在床边。

忆然叹了口气说道:“没想到这邪教搜刮了不少好东西,你怎么也不记得拿几样送给我?”

这话真把秋仪之问傻了。当时在毓璜顶上,光顾着寻找天尊教从西域带过来的书,就这口宝刀也是机缘巧合下获得的,哪里还顾得上给忆然选什么礼物呢。秋仪之虽然不通儿女情长之事,却也知道这事万不可如实说出,却也想不出什么辩解的理由。忽然想到手边还有一块温灵娇送给自己的铜镜,正是女子所用之物,恰能送给忆然,却又觉得自己内心里还真有些舍不得,于是顿时呆在那里张口结舌、手足无措。

忆然却不知道他这番心思,却突然问道:“你……你这些日子,想我吗?”说着,脸颊上已泛起一片红晕。

“想,当然想。”秋仪之顿了顿说道,“行军作战时候还好,可一静下来,就忍不住想你,还想广阳城里的人、事、物,还有噜噜。”噜噜是自小同秋仪之相依为命的一条狗,后来被他从河南带到广阳城中饲养,已被养得膘肥体壮,极是神气。

“哼!原来在你心里,我跟狗是一样的!信不信我回去就把噜噜杀了?”忆然不知被秋仪之哪句话触动,竟突然发怒起来。

仪之听了莫名其妙,连忙安慰道:“这话怎么说得。我就把你当亲妹妹看待,噜噜哪能跟你比?”

这忆然听了更怒,猛地站起身,一脚踢翻椅子,径往帐外跑去了。

秋仪之见状,全然摸不着头脑,刚要去追,营帐外却又闪进一人。这人仪之也认得,就是常随忆然左右的渤海勇士也鲁。这也鲁手中拿了个荷包递给秋仪之,说道:“殿下,这是郡主亲手做好了,想要送你的,现在……”

仪之接过,仔细端详,见这荷包用料极为考究,针脚却歪歪扭扭、粗细不一,做工实在是不敢恭维。但这番邦公主从未练习过女红,做这样一只荷包,对她而言恐怕要比学会一套剑术难得多。秋仪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忆然左手上受的伤,并不是舞刀弄枪、走马斗鹰时留下的,而是被绣花针挑破的……

仪之想到这里,双手不断摩挲着荷包,已然是痴了……只听见耳边响起也鲁浑厚的嗓音:“唉~郡主在中原待的时间长了,怎么也同中原女子一样学的扭扭捏捏……”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42 渡过黄河

作者说:二话不说(那你说根毛?)怒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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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然和也鲁毕竟是外邦人,久在河南逗留多有不便,因此当夜就跨过浮桥回幽燕道去了。秋仪之亲自送他们过河,却没有再说一句话。

漫步踱回自己的帐篷,秋仪之却再也睡不着觉,辗转反侧地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他方才有些睡意,朦朦胧胧之间,却有士兵进来报告:大殿下、二殿下麾下先头已抵近滹沱河。

仪之不敢怠慢,打起精神,更衣洗漱一番后,出门迎接。

这先锋不是别人,正是三王子郑森,奉郑鑫之命,先率五千骑兵过来打探,好到时从容回撤。郑森有一半的番胡血统,长得五大三粗,性格也直率粗暴,原本对秋仪之是有几分成见的,然而经巧夺毓璜顶一战,已是对自己这位义弟极为钦佩了。因此远远瞧见仪之迎出帐外,没有丝毫托大,也翻身下马步行过来。

兄弟两人不过几日分别,稍微寒暄几句也未多话,秋仪之就领着郑森到河边查看浮桥。

只见这滹沱河水位已经涨得颇高,水流也变得十分湍急,将几道浮桥冲得弯弯扭扭,木板和木板只见,不断发出“吱吱呀呀”的撞击和摩擦声。秋仪之指着崩流不息的大河说道:“今年滹沱河的菜花汛没有推迟一天,上游已经开始下雨,再过几天雨势大了,这浮桥就再撑不住,要过河恐怕就得绕几百里到上游去了。”

郑森见这水势同秋仪之介绍的丝毫不差,似乎说话间便又升高了几寸,连忙招呼过身边的亲信,令他速速向大哥报信,叫他尽快赶来,早日渡过河去。

郑鑫接报,也知道事情紧急,便令大军昼夜赶路,终于在一天一夜之内,赶到了滹沱河边。好在郑鑫带领的西路大军同东路不同,军中只有几千俘虏,数十个天尊教骨干也都被蒙上眼睛关押在囚车之内,其余则都是幽燕道来的精兵。

于是两万余人令行禁止、雷厉风行,仅用了半天就一路小跑地通过浮桥,进入幽燕道境内。只北方军队不习水战,颇有几个士兵在晃动不已的木板上站立不稳,脚下打滑掉进水里,也立即被几个通水性的同伴救起,算是一段插曲。

自郑荣执掌幽燕大军以来,历来有主帅亲赴一线指挥作战的传统,每逢撤退也均由主将殿后。因此见大军全数撤往幽燕之后,郑鑫、郑森及秋仪之三兄弟,这才从容收拾起身边精兵,回望一眼身后的中原大地,返回故土去了。

过了滹沱河,就是幽燕道博州境内。众人原想着博州靠近河南的地面,必然遍地都是降军的营帐,没想到数了又数,拢共才见到七八个大营,收拢难民不过四五万人。

打听之下,这才知道十余万河南降军一进幽燕,就由专人陆续送往各州,由当地官军看管起来,细细甄别之后,再逐步送往北疆开拓土地。这番处置由钟离匡居中调度,又用了幽燕王府的将令,因此各州军政官员没有一个敢敷衍怠慢的,不几日,已将十余万降军疏散大半,就连目下这四五万暂时滞留在博州境内的难民,不日也将陆续北上。

三兄弟听了,面面相觑,不住感叹这钟离师傅毕竟大才,不动声色之间就办妥了这样一件大事,怪不得父王对他一向言听计从。

几人正在说话,却有一人从远处纵马赶来,正是熟人张龙。这张龙是幽燕王亲信的侍卫首领,各地军情均通过他向郑荣递送,是王府中极重要的人物。他虽然身居要职,为人倒很持重,早早下了坐骑,牵马向三位王子走来。

郑森眼尖,一眼看出张龙身上已是都尉穿戴,便笑道:“我说老张,两个月不见,你已是都尉了,再升个两级就是中郎将,可以叫一声‘张将军’了!”

张龙听了,忙谦逊道:“哪里哪里。还多亏着几位殿下以及崔将军、韦将军打了几个胜仗,王爷十分见喜。小人我么,不过就是这几天军情繁忙,王爷见我里外张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才赏我官升一级,真是惭愧惭愧……”

郑森听了,哈哈大小,说道:“你得了吧,快收起这套官话。谁不知道父王越是亲近之人,要求越是严格,跟你一样资历功劳的,要是放在外面管军管马,再不济也是中郎将了,我就不信你心里不犯嘀咕!”

郑森这话,却是说到站在一边的郑鑫心里去了。这幽燕王开衙建府,中郎将及以下军佐可以自行任命,四镇四征将军也只需同兵部知会一声而已,从来没有驳过。可幽燕道十万大军,除幽燕王统领全局外,也就征北将军崔楠、征东将军韦护两位。自己的几个儿子,无一不是战功显赫、政绩卓著,若在其他地方早就加官进爵了,可在父王郑荣手下,莫说是爵位了,就连官职都没有一个。父王举贤避亲到这个程度,作为长子的郑鑫心中很是不解,口上却说得冠冕堂皇:“父王自然有父王的道理,我等岂能洞悉?二弟在此妄言,难道忘了圣人的忠孝之道了吗?”

郑森尊敬自己这位大哥向来仅次于父亲,听他这么说一说,顿时没了神气,红着脸缩在一旁。

张龙见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咂巴了下嘴唇,说道:“王爷现就在博州府衙门,派我来请诸位殿下进去议事,诸位知道了,末将就回去复命了。”说罢,没敢多作一刻停留,转身上马一溜烟就走了。

秋仪之素来知道郑鑫无论在广阳城中,还是幽燕王府之内都是一副谦谦君子的做派,从未见他这样叱责他人,更何况教训的还是自己的亲兄弟,于是上前打个圆场道:“既义父有令,我等不可耽搁,还请大哥带我兄弟二人前往进见吧!”

郑鑫听了,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眼生看了自己这位足智多谋的义弟一眼,终于点了点头,也不说话,上马就往博州府而去了。

幽燕王郑荣果然就在博州府衙之内。

只见府衙正面大旗杆上升起一面用丝线绣着七条五爪金龙的大纛,上面用端端正正写着一排大字“汉幽燕王兵马元帅郑”,这旗号普天之下,除了郑荣以外没有第二个人敢用,真真称得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郑鑫、郑森、仪之三兄弟知道立起着大旗就是正经办理公务,哪敢大摇大摆从这旗帜底下走过,早早便下马步行。这博州府衙的关防警卫,已被幽燕王府接管,四周守卫巡逻的官兵之中尽有认识这三位殿下的,赶忙上前接过缰绳,牵到马厩里喂食去了。

兄弟三人整理一下衣冠,恭恭敬敬地在门外通报了姓名,这才依长幼顺序逐个进了府衙。

府衙之中果然禁卫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兵士之中大多同这几位王子认识,这时也没有一个敢说笑的,仅对了个眼色算是打过招呼。

三人好不容易走到博州府衙正堂门口,正这时却见忆然从府衙正堂中快步跑出,似乎方才正跟幽燕王说过话。

忆然同他们是极熟谙的,而且没有王府中那么多的规矩,十分随便地说道:“王爷正在等着你们进去议事呢!郑淼还有两位将军也在里面,还不快去!”说罢,朝走在最后的秋仪之做了一个鬼脸。

前日夜里忆然同秋仪之说了那一番话,让秋仪之十分不安。今日见了忆然,想说话,却不知说什么好,就连对视一眼的勇气也没有。偷眼看她却好似没事人一样,与往常一般的活泼,竟有些怀疑那日夜里的是真的同忆然说过话,抑或不过是自己的幻觉。可这片刻功夫又不好将忆然拦下细问,只好收拾一下心情,跟着两位兄长进堂见父王去了。

只见大堂梁上高挂了“明镜高悬”的匾额,匾下是一张偌大的书案、案后是一副用色极为艳丽的“海水朝日图”、两旁“肃静”“回避”等木牌一字排开——正是大汉府衙应有的规制摆设。

幽燕王郑荣一副天皇贵胄、龙子凤孙气象,天生一股不怒自威的气质,岂是这区区府衙能够局限。今日他穿了绛紫色蟒袍、头戴博冠、腰系玉带,一身王爷打扮,坐在这州府衙门大堂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兄弟三人见了也觉得奇怪别扭,却不敢放肆,一齐跪下在青砖地上磕了三个响头,跪直了身体,朗声说道:“孩儿不肖,在此给父王请安了!”

郑荣看上去心情极好,面带微笑着抬手让三人起身赐座。又叫人去后堂传谋士钟离匡、大将崔楠、韦护及三子郑淼上堂来议事。

不一刻,几人就上得堂来,二话不说便要磕头行礼。刚在堂上坐了一会儿的兄弟三人哪还坐得住,连忙起身,垂手侍立在一旁。郑荣高坐正中,同样微笑着让众人起身坐下。这样一番折腾下来,众人总算坐定,额头上却已渗出一层滑腻腻的臭汗。

这时,幽燕王郑荣才道:“在座的,都是本王的得力谋士、心腹爱将,要么就是本王的儿子,都是最亲近的人。本王向来于这些繁文缛节不屑一顾,你们都是知道的。然而圣人设立礼法,就自有其用处,本王今日践行之,也有本王的用意。”

堂上众人除钟离匡微微颔首外,其余诸人都听得一脸茫然,只好面无表情地作沉思状,听幽燕王继续说下去。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43 各有封赏

郑荣说道:“你们或许觉得奇怪,今日既不是佳节庆典,又不是领军出征,何必如此大张旗鼓、惺惺作态呢?”说罢,扫视堂下众人一眼,继续说道,“然而在本王心中,今日却是一个重要的大日子。”

郑荣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幽燕与中原其他地方不同,军政大事均由本王一肩承担,本王唯恐辜负了圣上重托、朝廷冀许,因此以往出兵均是由本王亲自掌军。唯有此次南下征讨邪教叛匪,本王将用兵大权交由各位指挥。尤其是郑鑫、郑森二人,乃是头回独自执掌全军作战,于尔等今后多有裨益。而今终于全胜班师。有这层意思,难道你们还觉得今日不过寻常之日吗?”

众人都不敢作声,只有郑鑫以长子身份起身回答:“父王深谋远虑,我等不能知其万一。唯有拳拳爱护之心,令我等感激涕零。还望父亲指教。”

郑荣听了,点头示意他坐下,说道:“郑鑫此话说得十分得体。此次领军作战,西线虽是由你兄弟二人共同,实则是由你一人策划。这坚壁清野之策,虽然是雷霆手段,却也怀着菩萨心肠,直指邪教乱军要害,故能迫其以彼之短、击我之长,聚集一处同我决战。本王常以为你精于政务,而疏于军事,今日一见,确是出我意料、甚慰我心啊!”

郑鑫此次出兵,就憋着一股劲要一展自己文武双全的雄才大略。今日有父王这番评价,已将他说得心花怒放,但他自矜长子身份,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起身说道:“父王谬赞了,我不过是为父分忧而已,怎受得起父王这般称赞。想毓璜顶一战,若不是采纳了仪之妙计,恐怕不知还要费多少周章。”

钟离匡在一边听得明白,心中暗想:这郑鑫倒也会说话,不动声色之间就化被动为主动,既将自己面对顽匪一筹莫展之态推个一干二净,又显得自己能够察纳雅言,有这般城府倒也难得。

郑荣却没有听出这番言外之意,点头笑道:“本王原想说你谋略尚有不足,要你回去多读兵书,并多向我驾前崔韦二将讨教。你既然已有了这样觉悟,可见你有自知之明,不愧长子风范啊!”

这番话,郑鑫一路之上已琢磨了许久,见果然讨得父亲欢心,又谦逊了几句,这才退回座位坐下。

郑荣转头又望着郑森说道:“郑森此番表现也是不错……”却见郑森坐在椅子里,好像极不舒适地蠕动了几下,似乎有话要讲,便问,“怎么?你是觉得本王说得不对?还是屁股上长了钉子?”

郑森听父王问话,赶忙起身说道:“这次南下作战,儿子不过是跟在大哥身后罢了,觉得表现只是一般而已……下回我独自领军作战,立下功劳,父王再来夸奖不迟。”

这郑森天生带着一股子粗性,郑荣心情不好时常以为他粗莽愚钝,心情愉快时又觉得他天真率性。此刻郑荣心境正佳,便同他多说几句:“你以为人人都是帅才了?就你这样,只要做到言听计从、身先士卒,攻必克、夺必取,就是一员良将了。本王不怕你骄傲,像你这样的将领,我看满朝上下,不会超过十人。”

郑森听了似乎还有些不服气,口中嘟囔了句:“待我下次当了主帅,一定要立下功劳,教父王刮目相看。”却也不敢大声说出,悻悻地坐下。

郑淼知道父王下一个就要说到他,已然是挺直了身体,宁神静听,只听郑荣说道:“郑淼此次出征,虽没立下什么显赫战功,但却能怀一片恻隐之心,不忍杀生,实在是万民之福、社稷之福啊。”

郑淼听了,起身连道“不敢”,却说:“儿子只想着这乱军不过是平民百姓,一时受了蛊惑,这才铤而走险的,家中也有父老妻子,若是一刀砍了,岂不可惜?却没想到收拢这些难民,竟给父王带来这么许多麻烦,实在是心有不安。”

郑荣听了,长叹口气说道:“唉~你郑淼虽然仁德,却未免优柔。这战场之上杀伐决断、变幻莫测,哪容得你有片刻犹豫?”

郑淼听了,慌忙跪倒在地,说道:“儿子不肖,有负父命。可我实在是下不去狠手。若父王怜悯,还望赐我安置难民的差事,让我为父分忧,略尽孝道吧!”

秋仪之就坐在郑淼下手,听得真真切切。在场之人,知道幽燕王郑荣想要立郑淼为世子的只有他和钟离匡两个人,而切切实实地亲耳听到的,就只有他这位幽燕王义子一人而已。郑淼的才能,他心里是知道的——若论起阴谋诡计自己或许还在这位三哥之上,可要说起堂皇正派、学识渊博、处事谨慎自己又远及不上。秋仪之就算想破脑袋,也想不通自己这位三哥为何要韬晦到这般程度,有好几次都忍不住要将当日义父同自己密议的话告诉郑淼,却又都忍住了。

郑荣居高临下,看着这个自己十分属意的三儿子,似乎有些气馁,长叹道:“你啊你……这番出征功劳还是有的,有功就要赏。至于这安置乱民之事,今日权且不议,留待今后再从长计议。你且起身坐下吧。”

说罢,缓了口气,对秋仪之说道:“仪之此次又出妙计,轻取毓璜顶顽匪。这番机谋,本王也未必能比得上,你们三个当兄长的要好好向仪之学习!”

众人忙在座中点头称是。

秋仪之对自己当时的计策也是十分得意,又想到那虞枚被自己几次三番戏弄,最后被当成鱼饵撒了出去还蒙在鼓里,更觉得好笑,于是满脸笑容地站起身来,想学着自己的几位兄长谦逊两句,却没有这般城府不知从何说起,便只呆站在大堂上,咧着嘴笑盈盈地望着自己的义父。

郑荣见他这副轻浮的模样,顿时有些气愤,铁板了张脸说道:“你当我说完了?我问你,这邪教的爪牙怎么会听凭你摆布,带你上山的?你跟邪教的妖女又是什么勾当?本王几次三番训斥,你都当作耳旁风了吗!?”

秋仪之从未被义父幽燕王这样怒斥过,被骂得不知所措,目瞪口呆地在大堂上站了半晌。整个博州道府衙门好像被笼罩了一层极沉重的空气,让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喘。只听见一旁的钟离匡悠悠说道:“仪之还不跪下,向你父王请罪?”

秋仪之听了,这才反应过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说道:“仪之自幼寒苦,多蒙义父厚恩,这才捡得一条性命。想那羊羔有跪乳之情、乌鸦有反哺之义,仪之虽然不才,却也不敢有一丝半分悖逆之心。父王刚才所问,其中曲直,非一时半刻可以尽言,还容今后从容禀报。但自问没有半点忤逆之情,如父王还有疑惑,那也不用等父王动手,仪之可立即自裁以表忠孝……”说罢,匍匐在地上,不停抽泣。

这时,众人也慌忙起身,为秋仪之求情。

郑荣想起当年秋仪之的父亲为救自己,生生挡了一箭,战死在沙场之上,这才让秋仪之沦为孤苦伶仃的一个孤儿,自己为报救命之恩,将他认为螟蛉之子养育在身边,几年之间感情已同亲生父子无异,不禁万分感慨。

他一边摆手让起身求情的人都归位坐下,一边走到仪之身边亲自将他搀起,缓缓说道:“仪之的心意你义父我还不懂吗?对外你是本王的义子,论孝不逊于你的三位兄长;对内你则是本王的臣下,论忠也不输给钟离先生和崔楠、韦护,我又怎么会怀疑你呢?”

郑荣又将秋仪之扶到椅中坐定,继续说道:“可本王的心意,你又能知道几分呢?你不像郑鑫他们几个,进可封爵、退有俸禄,这是天生的大汉皇族身份。你呢,一无名分二无功名,却身处幽燕王府这是非之地中,若有半步走错,就是万劫不复之地,你可知道?”

秋仪之是多么灵秀之人,郑荣的话点到这里,已让他明白得十分通透了,义父的这番保全之意,正是为他终生考虑。想到这里,便又起身下跪,抽泣着不住称谢。郑荣见秋仪之这般神态,知道他已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也略感欣慰,便又让他起身坐好。

幽燕王郑荣从容走到书案之后,端坐在交椅上,这才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本王自诩为人公正无私,赏功罚过,从没有亲疏之分。今日本王三个儿子立下大功,若是再不加封赏,那虽是大公却也不公、虽说无私却也有私,难免有多嘴多舌之人议论本王乃是沽名钓誉之徒。因此,本王今日就草拟奏章,向朝廷保奏郑鑫为定州侯、郑森为邢州侯、郑淼为定州侯!”

郑鑫、郑森、郑淼三兄弟听了,无不兴高采烈,一齐拜倒在地,口中称谢。

郑荣示意三人起身,又转头对秋仪之说道:“仪之也莫要灰心。大丈夫立身之道,并非只有仕途而已。本王百年之后,无论你三位兄长之中谁能继承王位,你辅佐他做个英明贤王,就也算是大功一件。你义父在天之灵也可瞑目了。”

郑荣说得兴起,又对郑鑫等人说道:“父王在此就要你们几个立下重誓。你们兄弟几个,包括秋仪之在内,从今往后便要祸福同当、患难与共、生死相依、竭诚同心,断不可有半分加害之心,若有违此誓,则天人公愤,必要其死无葬身之地!”

郑荣说罢,当即就令张龙摆上香案,由自己和钟离匡、崔楠、韦护为见证,叫四人对天盟誓。

礼毕,郑荣心中十分高兴,大堂上得一段风波早已烟消云散,便叫上忆然,又请了南下军中都尉以上军官及博州府中几个官员,命人就在后衙摆了几桌酒席,畅饮到半夜,这才尽欢而散。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44 赐名赵成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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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秋仪之起得甚早,稍作梳理之后,就怀着心事往幽燕王设在博州府衙的行辕而来,向父王郑荣请安。

这郑荣常年在外行军作战,早已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秋仪之前来请安之时,郑荣业已起床,正在院中舞剑。幽燕王的文才武略在大汉宗室之中都是极有名的,自幼又受大内侍卫高手教导,一套剑法使得行云流水、浑然天成。

此时已是初夏,太阳不到辰时已是高挂半空,热气渐渐蒸腾上来。郑荣一套剑法尚未用尽,已微微冒汗,见秋仪之近前便收了剑,问道:“仪之今日来的甚早,不知有何事要见本王?”

秋仪之昨天吃了郑荣的责备,心里有些不安,听义父说话同平时并无异,这才放下心来,微笑着说:“仪之是来向义父请安来的!”

郑荣知道他心里有话,一时不敢出口,便换了个话题,说道:“你看父王手中这把宝剑,是你大哥从天尊教总坛毓璜顶上搜罗过来的,真可谓是削金断玉啊!没想到这天尊教中,还有这样的宝物。”说着,便把剑递给秋仪之看。

仪之双手捧过,仔细端详:见此剑十分宽厚,正中开了一条几乎贯通整个剑身的细长血槽,两边剑刃被打磨得极为锋利,似有一道寒气蕴聚其上,果真是一柄绝世好剑。于是递还给郑荣,说道:“还是大哥识得宝物。不过仪之虽然眼拙,却也在毓璜顶上觅到一把好刀,一见之下就十分喜欢,因此跟大哥二哥通报过就收了来,还请义父评鉴。”说着,解下腰间弯刀,连刀鞘一同递了过去。

郑荣抽出弯刀上下左右看了一遍又一遍,只见此刀同其他刀剑大异其趣,整个刀身布满了层层叠叠的黑色云纹,光照之下没反射出一丝光芒,挥动之时又听不见半点声响,试其刀锋却有一种凛然不可亵玩之气。郑荣把玩了半日才嗟叹道:“本王在皇宫之中,见过多少宝剑名刀,连我手中这柄剑,竟没有一件比得上这把宝刀的。”

秋仪之忙陪笑道:“这把刀应是邪教从西域传来的,形制与中原兵刃大不相同,义父这才觉得贵重难得,其实也不过尔尔。所谓器不如新、人不如故,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吧!”

郑荣听他伶牙俐齿,以为他怕自己将这口宝刀要了去,“哈哈”一笑道:“就你道理多,本王还能夺了你心头所好不成吗?”说罢,便连刀带鞘还给了秋仪之。

仪之接过刀,小心地重新系在腰间,笑着说道:“仪之这番话,原本与这把刀无关。却有一位故人,想向义父引见。”

“哦?什么人?”郑荣问道。

“赵黑子。想必义父还记得吧!”仪之答道。

“噢!就是当年在南阳县里,跟着本王去闯赵抚义大宅的那个赵黑子?”郑荣语中带着三分惊喜。

“对对对,就是他,论起来我还得叫他一声赵黑哥呢!”于是便将赵黑子这几年来的遭遇简单叙述了一遍,最后才说道,“这赵黑哥自从跟了我,几次说要再见见当年的救命恩人,今日义父心情不错,可否赏他这份金面呢?”

郑荣毫不犹豫,便道:“见,当然要见,几年前本王就要收他在麾下,今日又能相见,实在是有缘!”说着,就让秋仪之去传见赵黑子。

仪之却未遵令,反对郑荣道:“这赵黑哥就在仪之落脚之处,此事可否请其他人代劳?仪之尚有一件大事要向义父汇报。”

郑荣见他满脸严肃,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便吩咐张龙去传赵黑子,自己则注目望着秋仪之,问道:“不知仪之又有何事要禀?”

秋仪之所要说的不是别的,正是天尊教典籍书册之事。于是将他如何从虞枚口中赚出天尊教藏书机密,又如何托郑淼将书送来幽燕道之事一一挑明。最后说道:“天尊教教义虽然荒诞不经,然而其各类记载却不失详细,或可从中查询出教主魁首行踪。仪之又见其颇擅钻山打洞,这虽是鼠辈伎俩,然君子不可不察。因此,仪之想在钟离先生指点之下,重新检阅这批藏书,或许能有所收获。”

至此,不仅是这批藏书的来历用途,乃至秋仪之如何诓骗虞枚带路奇袭毓璜顶之事,郑荣心中都已清清楚楚,不禁感慨自己这位一时兴起螟蛉来的义子果然是出人意表。于是说道:“不瞒仪之,本王本想委你甄别乱民之中天尊教残余的差事,但尚疑心你同邪教或许有些瓜葛,此事还有三分犹豫。然而目下这审阅邪教藏书之事,也并非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可是要从这十余万乱民之中甄别出邪教骨干,若不借你的心智,又谈何容易呢?”

秋仪之道:“此事三哥已同我商议过了。这甄别之法,我二人也已有定策,正打算同钟离先生商量之后再请义父指教的。”

郑荣道:“有何办法,你但说无妨。”

“此法是我和三个一同斟酌来的,仪之说是可以,就怕义父怪我争功……”秋仪之面露难色说道。

郑荣听了,“哈哈”一笑,道:“没想到仪之也学乖了,怎么也学起你几位兄长来了?你说便是。”

“嗯……这个么……”秋仪之稍顿了下,说道,“这办法倒也不难。只要让每个乱民指认三名自己所认为的邪教骨干,凡是被指认最多者,再命人细细审问。相信这芸芸众口之中、严刑峻法之下,恐怕也没有几个能侥幸逃脱的。”

郑荣听了,略加思索便知道这确实是一条妙计,便问:“此计是你的主意,还是你三哥之谋?”

秋仪之道:“不敢诓骗义父,此策是三哥郑淼所出。三哥原想让每人指认一名邪教爪牙的,仪之唯恐有所缺漏,便建议指认三人,虽然要多费些工夫,但总不至于有漏网之鱼混入幽燕。”

郑荣又想了想,说道:“本王觉得此计甚好,你同郑淼再去问问钟离先生,听他有何查漏补缺之见。这安置乱民之事,既然是郑淼所请,本王就遂了他的心愿,让他尽心去做好了。至于这审阅邪教藏书之事,我看书簿众多,你一人断然办不下来,可让你钟离师傅从他手下挑几个精干的书吏协同办理。”

正说话间,张龙已将赵黑子传到州府门口候命。郑荣听了,就让秋仪之出门,将他领来见面。

这赵黑子虽然号称响马,骨子里却依旧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农民,就连县衙门都没进去过几回。他在秋仪之的引领下,战战兢兢穿过州府大堂,见后堂院中有一人,看着约有四十来岁光景,一人端坐在石墩上看书,三捋长须随风飘动,虽然只是极随意地套了一件丝袍,身上却自透出一股凌人的气势。

赵黑子见了,还未等秋仪之通报,便不由得膝盖一软,跪了下来,磕了几个头,口中不知念念有词地说些什么。

郑荣见他这副模样,说道:“你就是赵黑子了吧?这仪之还未通报,你怎么就认出本王来了?”

赵黑子趴在地上,说道:“小人当年在南阳同王爷见过一面,当时就觉得王爷跟戏台上演的、评书里说的那是一模一样。同王爷分别以后,这戏虽然看得少了,这评书却没断过听,当然认得王爷了。”

这郑荣在宗室皇族子弟之中人望最高。当年仗着皇子身份,微服私访、为民伸冤的事迹就在京城之中广为流传,更有好事之人添油加醋编为评书鼓词,走街串巷做嘴皮子生意。自掌兵之后,便更有了题材,被不少草台班子改作戏剧,游走全国演出。因此这赵黑子能经常瞧见,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这事郑荣也有耳闻,一开始还有几分忧谗畏讥之心,到后来也就处之若素了,于是嘴角掠过一丝得意的微笑,问道:“你说说,这戏里是怎么演本王的?”

赵黑子磕头道:“戏里演的就跟王爷真人一样,一把宝剑,杀奸臣、杀贪官、杀鞑子、杀蛮夷,威风八面、为民做主……”

郑荣就在朝廷中枢高层,往来都是高官鸿儒,这草莽小民的粗陋奉承虽是发自内腑,但听着却也不甚受用,于是话锋一转道:“赵黑子,我问你,当年本王就要带你来幽燕在我军中效力,也好攒些功名、讨个出身。可你当初偏不愿意,怎么现在反自来投奔呢?”

赵黑子磕了个头说道:“那时家里还有老娘要养,赵老爷子孤身一人也要照顾……我心里想来投奔王爷,可这两位老人家年纪都大了,让他们客死异乡,我……我实在是不忍心……”说着说着,赵黑子已然是哽咽了。

郑荣听了,撇了手中书,起身击掌称赞道:“好!本王就取你这份孝心!你有这份忠孝之心在,只要跟着本王,定叫这世上留下你赵黑子的大名。”

仪之在一旁笑道:“就是这赵黑子的名字稍微粗俗了一些。”

郑荣听了,点头笑道:“这黑子之名虽然直白古拙,却登不了大雅之唐,本王这就赐你名字……就叫……赵成孝。自古孝子即是孝子,你既已尽了孝,那就愿你今后忠心报国,成就一番大业。”

秋仪之见赵黑子听得一愣一愣的,忙对他说:“王爷赐你名字,那是多大的福分,你还不快快感谢?”仪之见赵成孝不断地磕头谢恩,又接着说道,“那仪之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义父拨赵哥在我身边效力,不知可否?”

郑荣转念一想,问赵成孝道:“你可愿意在仪之手下效力?”

赵成孝想到秋仪之毕竟同自己相熟,若在他麾下办事,毕竟方便些,于是用力点了点头。

“好!”郑荣说道,“这秋仪之虽是我螟蛉来的义子,本王却向来视如己出。他聪明绝顶、奇计百出,你在他麾下必能闯出一番事业!”

正说话间,郑鑫、郑森、郑淼三人也来请安。赵成孝不便在一边旁听,就秋仪之带他与几位兄长稍作引见就让他出门回避。

于是郑荣便将幽燕大军班师之后的善后事宜一一分配给四个儿子:这安置乱民垦荒并甄别其中邪教爪牙,虽是两件事却也是一件事,任务十分繁重,便让郑鑫、郑淼兄弟共同负责;郑森要会同崔楠、韦护二将重整军队,组织布防休整,死伤将士则须做好抚恤治疗工作;秋仪之专一负责审阅天尊教藏书,发现线索情况要及时直报郑荣。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45 回家的感觉真好

作者说:昨天忽然发现已经从新书榜退休了,除了两个刷票的,我可是第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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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领了各自任务,便分赴各地办差去了。

秋仪之这检阅邪教典籍之事极为机密,无论借用任何一级官府衙门处理此事都极容易走漏风声以致节外生枝,因此按照钟离匡的建议,宜将藏书运送至广阳城中秋仪之的府邸再从容审阅为好。

于是秋仪之为掩人耳目,就在博州境内聘了车夫,将全部藏书打包装满十几辆大车,再带领赵成孝等人押送,假扮镖局运送寻常财物,一路就往广阳城而去。

这赵成孝做了几年响马,起初还担心这浩浩荡荡十几辆大车,未免太过引人注意,押运的又不过区区三十来号人,弄不好没走多少里地,就被山贼水匪劫走了。

秋仪之却毫不为意地说道:“赵哥尽管放心,这幽燕道不同别处,你就沿着官路走,要真想找几个劫道的倒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赵成孝想自己这两三年在绿林之中虽然号称“救命钱不抢、讨饶人不杀、农忙时不扰”,因此被道上兄弟尊称一声“三不太岁”,素有仁义之名,却也不知劫了多少富商马队。因此见秋仪之如此疏忽大意,也不免暗自为他捏一把冷汗。

这幽燕之地,乃是中原抵御北方游牧民族的天然屏障,纵横五千里的太行山脉横贯幽燕,一条精心修建的官道就如玉带一般在这崇山峻岭之中起伏穿行。

赵成孝是早已念熟了“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打此过,留下买路财”,如今异地处之,走在这宽阔平坦的官道之上,越走越是心惊,不断地提醒秋仪之:

“这里要是埋伏下一伙山贼,人也不要多,百来个就行,就能把我们几个杀得一个不剩。”

“这里要是砸下几块巨石,我们队伍就一刀两断了,到时候那叫首尾不能相顾,可就麻烦了。”

“这里要是掘开河水,那官道前后被淹,我们就要困死在这里。这就叫‘瓮中捉鳖’,说书先生讲过的。”

赵成孝每每提起,秋仪之总是向他一笑,说道:“没想到赵哥也深通兵法。只是这幽燕道太平得很,赵哥这番见识,恐怕在此是用不到喽——”

仪之口中虽这么说,心里却明白:郑荣刚刚来幽燕道之时,便集全道之力、用五年之功,遇山劈石、遇水架桥,不知耗费了多少汗水性命,终于修建起这条官道,又下大力气剿灭招安了大批土匪响马。此后,中原客商可在幽燕道内自由通行,各路大军也可凭借官道快速运动集结,是幽燕道民富兵强的根本。

郑荣又唯恐这幽燕血脉为北方鞑子所用,因此在钟离匡的建议之下,在几处紧要关隘峡谷之地均事先设置了檑木滚石,只要战事不利,便可立即切断大路。只是到那个时候,恐怕幽燕大军已全军覆没,旬月之间,西至函谷关、东临大海、南抵长江,这中原半壁江山便已在铁蹄蹂躏之下了。

赵成孝在秋仪之带领之下走了几日,果然未见半点风吹草动,又见这一路之上,不过几里就有分布有茶楼、客栈、酒肆,茶摊凉亭等沿途更是不计其数。赵成孝虽然憨厚,却不愚笨——知道若这路上有半点不太平,靠官道谋生之人便早已跑得干干净净,保命还来不及,哪还有心思做生意——这才放下心来。

时值初夏,天气已是甚热,一行人没走上几里路身上已颇有几分燥热。恰巧路边就有贩卖西瓜的瓜农,秋仪之经不住众人起哄,便买了十几个冷水湃过的西瓜,取过一个用刀剖至一半便应声裂开,露出鲜红的果肉,叫过众人大快朵颐一番。还觉得不够过瘾,索性再买上几十只,放在车上边走边吃。正在此时,老天赏了一阵大风,吹过来几片白云将烈日遮挡在身后。于是身上凉风阵阵、口中蜜水四溢,真的好不痛快!

走了几天,绕过一道山脉,便见一座极大的城市平铺在广袤的大地之上——这就是幽燕道的首府广阳城。这广阳城中穿着绸缎的富商、牵着骆驼的胡人、擎着刀剑的兵丁四处游走,没有一时停歇;打把式的武夫、说相声的小丑、讲评书的先生时刻喧嚣、未曾片刻安宁。

这番景象,赵成孝就是在梦中,也从来没有梦见过,已然是看傻了,只是后悔为何当初没让自己的老娘和赵老爷子跟着一起过来,也好开开眼界、见见世面。

秋仪之此刻却紧张起来,在赵成孝耳边低语道:“我们此次押运何物,赵哥也是知道的,本来就是防君子不防小人。这广阳城中鱼龙混杂,还望赵哥让众兄弟多多留意,不可功亏一篑才是要紧。”

赵成孝听了,连忙点点头,招呼过自己从山上带下来的几个勇士,低声道:“我说兄弟几个,眼下就要进城了,大家都把心提到嗓子眼里,安心办好这趟差事,拿了赏银再来这广阳城中找些乐子也不迟。要是把事情办砸了,那我们几个就算重新落草,也没脸在江湖上混了,是不是?”说着,顿了一顿,略抬高了声音说道,“我说兄弟几个,大家打起精神,抓紧赶路哪!”

众人听罢,便迅速分散开来,每人守着一辆大车,队伍前后又各有两三人压阵,整个队伍业已是外松内紧地做好了准备,就等秋仪之一声令下,便可进城。

秋仪之见状,心中暗想:“赵黑子这几年山贼也总算是没白当,行军用人颇有几分章法,倒也难得。”是以领着队伍,不紧不慢地缓缓向内城走去。

广阳城中有认识秋仪之这位义子殿下的巡城百户,早听说南下河南平叛克日就要凯旋归来,见他这样轻衣简从进得城来,觉得有几分奇怪,既想上前请安却又不敢,手足无措地呆站在原地。

于是秋仪之招手唤过那军官,从怀中掏出自己名帖,轻声吩咐道:“奉幽燕王将领,要送这几车东西进城,你拿着我的名帖,通知城门领,这队大车统统免检放行。此事务必机密小心。”

这百户虽然官小,人倒也持重,接过名帖扫过一眼,低声说道:“遵命!”便一溜烟往城门快步走去了。这百户办事果然靠谱,城门领见秋仪之领着一队人马进来,恭恭敬敬送还了名帖,大手一挥,就让这十余辆大车顺利通过城门。

这广阳城同其他城池不同,本由军事要塞扩展而成,城内均是官衙兵营,远没有外城热闹。赵成孝进了城门似有恍如隔世之感觉,呆呆地跟着秋仪之走到一处并不豪华的宅邸门前。

宅邸大门紧闭,秋仪之上前重重拍了几下门,尚无人答应,却传来一通“汪汪汪”的犬吠。仪之听了,知道是那条久未见面的名叫“噜噜”的狗,便朝门里笑着呵斥道:“叫什么叫,是我。”

那狗听了,果然不再叫唤。

过了好一会儿,这大门才缓缓打开,开门的是秋仪之府上看门的瘸腿老王。老王还没说话,“噜噜”却急不可待地扑到主人身上。这条狗是秋仪之从河南带来,养了五年体型已是十分庞大,整个身体站起,前爪耷在秋仪之胸口,鼻子不断蠕动地嗅着主人的气味。秋仪之对这自小相依为命的伙伴也是十分想念,双手在它脑门、前胸、脖子上安抚了许久,才让“噜噜”平静下来,却依旧在主人脚边不停打转。

秋仪之见开门的只有老王一人,便问:“怎么就你一个人啊?瑞寿到哪里去了?我不是早派人来通知过,说就这两天便要回府吗?”

这老王原是军中的一个老卒,一场大战下来,右脚脚面被刀砍去了一半,按幽燕大军的规矩,原本可以划到军粮处、军医院等地方干些清闲事务。可这老王不认得字,年纪又大了,便被安排到秋仪之府上看门,为人却十分老实可靠。只听他回答道:“瑞寿这小子,自打少爷出兵放马之后,就跟街口卖花的小姑娘……就是叫兰草儿的。现在又不知到哪里厮混去了。”

这事要放在大哥郑鑫府上,瑞寿便少不了挨一顿打,可秋仪之本就是个随便人,听了倒也并不为意,笑道:“没想到瑞寿这小子,别的本事没涨,倒动起这小心思来,也难怪……”

正说话间,一人不知从何处蹿到仪之跟前,作了个揖,说道:“少爷你可别听老王给我拆台,我知道少爷要回府,说是要带一大群客人过来,昨天就去外城酒楼定了几桌席面。可酒不好买,今天才在马市里买了十八坛好酒,这不,卖酒的送货上门来了。”秋仪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见一辆牛车上摆满了酒。

仪之点点头,轻声问瑞寿道:“我问你,忆然郡主这几天来过府上没有?”

这瑞寿是几年前秋仪之从街上捡来的饿殍,一问之下居然是河南同乡,就收留在府里办些杂事,因与秋仪之相处得久了,也颇学到了几分机灵,听他这么问,眉梢扬起一丝笑意,答道:“郡主前天还来过,说是来喂‘噜噜’的,其实呢,我看是来找少爷的。”

“嗯,好。这里有的是人,你就别在这里张罗了。现在马上到郡主那里,说是我请客,请郡主和也鲁到我府上吃饭。”仪之见瑞寿点了头,又催促道,“你这就去,跑着去!”

忆然就在幽燕王府之中同王府女眷同住,瑞寿不便进门,同王府门子通禀一声就算将话传到了,便又去叫也鲁。

也鲁奉渤海达利可汗之命,负有协助忆然约束渤海商人的职责,因此就在马市不远买了一间房屋居住。

瑞寿跑到也鲁住处之时,恰巧见忆然也在那里同几个胡人讲话,便把秋仪之的话同他们二人讲了。

忆然听仪之有请十分高兴,对瑞寿说道:“你们少爷这么小气抠门的人,居然也会请客?我知道了,跟他们几个说完话,就去吃他一顿。”说罢,随手抓过桌子上一把散碎银子就赏了瑞寿。

瑞寿见屋内都是胡人,不便久留,谢了赏便慌忙出门复命去了。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46 谁的气力大?

待忆然和也鲁抵达秋仪之府上时,几桌席面已在院子内铺开。

仪之远远望见忆然来了,赶忙跑过去,一把将她拉到一旁,说道:“我就知道你在捣鬼。我且问你,那日你在义父跟前说了我些什么坏话?害我被义父一顿教训!”

忆然早已看见自己亲手做的那只歪歪扭扭的荷包正挂在秋仪之腰际,心情顿时好了一半,瞋目望了秋仪之一眼,说道:“你自己做的事,还怕别人说吗?”也不等仪之回答,又指着院内的几个人问道,“那几位我还是头回看见,你怎么也不引见一下?”

这大庭广众之下当然不便再多质问,秋仪之只好顺着忆然的话,把自己刚招安的赵成孝等人逐一介绍给忆然。赵成孝手下二三十个人,大名不过是阿猫阿狗之类农村的粗鄙名字,江湖山的绰号倒是十分威风,不是叫什么“九尾大鹏”、“铁头蛟”,就是叫“八臂罗汉”、“青面鬼”。这些人一个个面目凶恶,不是脸上一条大疤,就是浑身布满刺青,若是走在街市之上,附近路人怕都是忙不迭地回避两旁,街边店铺说不定都会主动送上孝敬。

可是渤海来的忆然郡主却最喜欢这些江湖豪客,见他们粗犷的样子,觉着比中原那些酸腐书生要亲近多了,于是毫不客气地招呼他们几个坐下饮酒。

秋仪之不胜酒力,略喝了两碗酒,便独自一人靠在椅背上,静静观看众人大快朵颐、把酒言欢。

酒过半巡,众人因都是新入幽燕军中效力,便乘着酒性提出要在义王子殿下面前显显自己的本事。军中士兵的武艺讲求协同配合、整齐划一,秋仪之是十分熟悉的,可这江湖上豪侠的功夫他却从未见过,一挥手便欣然应允了。

于是这些江湖豪客一个个拿出看家本领。有轻功了得,一纵一跃就能上房揭瓦的;有身怀“铁头功”本事,一粒光头能够开碑裂石的;有精通暗器,一挥手之间就能将十只酒碗同时用石子击碎的;还有一身硬功护体,刀劈斧砍不能破其半点皮肤的。

秋仪之见了大惊失色,心想若是自己手下有一万,哪怕只有三千这样的士兵,那便能纵横于天下了,因此忙叫来赵成孝问道:“不知练成这样的功夫,需要多少时日?”

赵成孝脸色黝黑,从小被叫做赵黑子,豪饮之后,脸上没有半点红晕,答道:“如果不是天生练武的材料,练到这样,怎么着也要二三十年。还有你看那个玩硬气功的,那是童子功,万一破了身,一根针就扎漏了他……”

秋仪之听了,这才释然,心想:这武功如此难练,怪不得历朝历代没有以奇功异术练军的,即便是请了武术名家在军中担任教师,也不过教习些最基础的棍棒刀剑功夫。

一旁的忆然却最是争强好胜、心高气傲,平时说说话还要跟秋仪之斗上几句嘴,今日见中原豪客这般卖弄本领,一股傲气油然而生,手肘轻轻捅捅身旁的也鲁。也鲁知道自家郡主的心意,喝干手中的酒碗,“腾”地站起,朝众人团团一揖道:“众位武艺高强,令在下眼花缭乱,我也鲁也没有别的本事,只有力气大而已,还想向诸位领教领教。”

众豪客均是江湖上混久了的老手,当然听得出也鲁口中的言下之意是说自己不过是“花拳绣腿”而已,又想着练武之人有“一力降十会”之说,禁不住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想叫这鞑子难堪。

忆然见众人被也鲁一句话就撩得火起,便笑着从袖中摸出小半个拳头大小一块狗头金,说道:“中原有句话叫光说不练假把式,这样吧,也鲁就和大家比试扳手腕子,谁赢了,这块黄金就归谁!”

席面上二十多个人本就是山贼出身,见这么大块黄金,没有不眼前一亮的,早有人端来一张桌子,要跟也鲁比试。没成想这也鲁居然力大无穷,这边一连上了八九个好手,竟然没有半个能够能让他的手腕有半分偏转的。

也鲁倒也客气,见一时再无人敢来挑战,双手一拱道:“承让了,多谢各位手下高手留情,我也鲁先干杯为敬!”将上前比试过的一个个羞得面红耳赤。

也鲁刚拿起一碗斟得满满的酒,还未抬手去喝,却听一人朗声说道:“且慢!”。这声音虽不响亮,却十分浑厚,也鲁循声望去,正是赵成孝黑着个脸站在那里。

他也不多说话,径直走到方才比试膂力的桌子前,摆好了架势,就等也鲁来战。也鲁见了,脸上掠过一丝笑意,半蹲在赵成孝对面,伸手就与赵成孝的右手紧紧握在一起,略一使劲,竟好像徒手推山一般没有丝毫动静,心想此人与众不同,于是定下心来认真应战。

此二人凝神聚气,将浑身力道集中在手腕上,手臂上青筋暴起,肌肉也充血鼓胀起来。这边也鲁长满胡须的大方脸已憋得通红,一双眼睛瞪得浑圆,好似要喷出血来。那边赵成孝一张黑脸绷得似要裂开,颧骨上的肌肉一跳一跳,显得十分狰狞。

众人都围上来,一面目不转睛地看,一面议论纷纷。

“没想到我们老大力气这么大,以前怎没见他显摆过?”

“那是你眼瞎。当年火并‘花眼豹子’的时候你没瞧见吗?那‘花眼豹子’一身擒拿功夫出神入化,老大一转身就死死掐住,把他活活按死在泥地里,这力气……”

“我看老大也悬,我刚才使了吃奶的力气,愣没摇他动一下。”

“就你?李寡妇那奶,又大又圆,吃奶还用花力气?你这点点力气,还不够给这鞑子瘙痒的!”

“你比我好不了多少,看你刚才那急样,恨不得上去咬那胡人一口吧?”

…………

也鲁和赵成孝较量了有一盏茶功夫,双手还是紧紧握在一起,谁也奈何不得谁。围观众人都不知道究竟最后会鹿死谁手,渐渐都闭了嘴,全神贯注地看。坐在一边的秋仪之也没想到自己这位“赵黑哥”居然天生神力,怪不得能够当上山寨头领,怪不得当年在赵抚义家面对十几个穷凶极恶的家丁能够毫无惧色,因此也聚精会神地看着两人,似乎就连他们咬牙切齿和血管跳动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桌子两边也鲁不想败,赵成孝也没有输的打算,两个人就像猛虎遇到雄狮一般势均力敌,偏偏不能有半分疏忽,否则就会被对手一口吞进肚子里去。

正在僵持不下之际,忽然“咔嚓”一声,也鲁和赵成孝两人的手肘下的桌子居然承受不住力道,碎成一顿柴火,散了一地。两人见了,同时站直了身体,相视“哈哈”一笑,互道:

“是条好汉!我赵成孝今天认识你了!”

“中原果然有英雄!你这个朋友我也鲁交定了!”

说罢各自拿过一碗酒,一饮而尽,将酒碗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众人吃酒吃到半夜,广阳城门早就关了,没法出城寻找客栈休息。忆然自回王府居住,也鲁也去王府下人住所借住。其余人等见夏天夜里天气也不冷,索性就四仰八叉地躺在秋仪之府邸院子的地上凑合了一晚。

第二天刚过辰时,便有人来敲门。瑞寿开门接过一张名帖,便到后堂交给秋仪之。仪之一看,乃是钟离匡派来审阅天尊教典籍的书办,领头的是个叫阮文远的落地秀才,四五十岁年纪。此人是钟离匡乡试的同年,也是考了几次举人都不能中第,因此被钟离匡请来帮着办事。

这是件正事,秋仪之连忙起床,将宿醉未醒的众人叫起,把院中的一片狼藉收拾干净,这才将十二三个书办请进大门。

秋仪之将名帖还给阮文远,问道:“阮先生从钟离师傅那里来,不知对此检阅邪教典籍之事,有何指教?”

阮文远毕恭毕敬地收了名帖,道:“钟离先生目下还在王爷身边参赞事宜,昨日遣人过来,要我选几个精干书吏协助殿下办好这件差事。学生不敢怠慢,这就到此,全凭殿下差遣。却不知这邪教典籍数目多少?”

仪之道:“在下走得急,尚未清点,但这典籍数目,少说也在五千册以上。”说罢,便让赵成孝让人将对方在后院的书籍统统搬了出来。

这阮文远见书册数目果然极多,搓着几根山羊胡说道:“钟离先生严令为保机密,此事必要在殿下府上办理。可书目竟然如此庞杂,殿下府中这几间屋子……恐怕捉襟见肘……”

秋仪之这府邸确是不大,无论面积还是房屋数量,也就是广阳城中中等家人的水准,这书办所言倒也实事求是。仪之听了,一笑道:“此事容易。我这就去军营中调些油布木梁,在这院中支起几座棚子,我看也够用的了。”

阮文远听了,目测了下院子的面积,不禁击掌笑道:“此法甚好,若在屋中办事,这三伏天气还怕暑热难当呢!怪不得钟离先生总说殿下足智多谋呢!”

“哈!钟离师傅这般严峻刻薄、不苟言笑的人,竟也会在背后夸赞我。”秋仪之想着十分高兴,抖擞起精神,就叫赵成孝几个人跟自己去军营搬运辎重。

广阳本就是一座军营要塞,众人没走上几步就到了物资仓库。秋仪之同看守仓库的军佐通报了物资用途,又龙飞凤舞般批了条 子,便领人进库去搬运东西。见一边正好整整齐齐地堆放了新做的幽燕大军服装,仪之便让赵成孝及新招安的弟兄按身材尺寸换上,从此就算是幽燕军中士兵了。

众人将所需材料搬到秋仪之府中,手忙脚乱地支立起帐篷。于是秋仪之便同阮文远等书办在此办理审阅邪教典籍之事。

至于赵成孝等人,秋仪之则找了一座不大的闲置营房,让他们在其中居住,并通报过幽燕军纪,令其日日操练,不得无事喧哗饮酒,每隔十天放假一天,可出城到外城街肆之中饮酒放松。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47 审阅西域典籍

自此之后,秋仪之就会同阮文远等人,在自己府邸之中办理审阅天尊教典籍的差事。

秋仪之虽说是居中坐纛的,但他自小走马遛狗,远没有自己大哥郑鑫、三哥郑淼这样的静坐功夫,每次只是略翻过几本,就带着“噜噜”上街溜达一番,转完一圈回来,再审阅几本,便又坐不住出门去了。

幸好钟离匡安排过来办事的那十几个书吏,都是办熟了案牍事务的,不需秋仪之亲自督查,只由阮文远居中协调,便能有条不紊地开展工作。只是这邪教藏书实在过多,计有五千三百四十七册之多,要按照“经、史、子、集”的顺序一本本细细阅读、写下节略、分类汇总,遇有疑点的还要几人会同审阅。就这样一连审阅了有十天,才查完其中的三分之一。

这时已进入盛夏,小小的广阳城闷得像个大蒸笼一般。众人即便是在屋外办公,头顶上又遮了油布,还是热得汗流浃背。

若是平日,秋仪之早就脱得只剩下单裤坎肩,然而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身为幽燕王义子,可不是放浪形骸的时候。他只好穿戴得整整齐齐,拼了命地摇扇子降温,可扇出的风也是火热,仿佛有点火星就会被点燃似的。就连“噜噜”那条狗,也把半尺长的舌头伸在外边,哈喇子流了一地。

正在此时,瑞寿跑上前来,撸去满脸的汗大声禀报道:“忆然郡主她……”

秋仪之从座椅上一下站起,忙问:“她怎么了?快说!”

瑞寿喘匀了气,才道:“忆然郡主她领着也鲁还有赵成孝几个,运了几车西瓜过来……”

秋仪之听了哭笑不得,用手中的扇子使劲敲了一下瑞寿的脑门,道:“嗨!你这小子,禀告这事,需要如此慌张吗?你没听说君子要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吗……害我吓出一身冷汗……走,带我瞧瞧去!”

刚打开院门,就见忆然带着也鲁和赵成孝手下几个兄弟,赶着几辆装满西瓜的驴车就来自己府上。一问才知是忆然知道仪之等人顶着烈日办事必然燥热不堪,便在市集上挑了几车熟透的大西瓜送来慰问,可又想到自己领上十几个胡人出入军事重地的广阳内城,实在是多有不便,便叫了赵成孝几个人帮忙运送。

在院中这十几个书办,听说有人送来西瓜,早已口中生津,撇了笔墨纸砚,就跑到门外帮着往院子里搬运,还不断地夸赞忆然郡主体恤下情。

忆然听了兴高采烈,刚要迈步往里走,却被秋仪之一把拦住,对她说道:“这里面乱哄哄的,又都是汗臭,有什么好去的,走,我请你喝凉茶去。”说着,伸手就抓着忆然的手臂往外拽了一把。

谁知这北方来的忆然郡主耐不得幽燕道的这份炎热,早已光着手臂,换了一身草原上常见的摔跤背心,秋仪之一握之下,便结结实实地同她细腻的皮肤接触在一起,右手满满沾了一层香腻腻的汗水。秋仪之吓得脸上一红,连忙松手,轻咳一声,道:“还等什么,去晚了就没座位了。”

忆然脸上也泛起两片红晕,答应了一声,就跟着走了。

这凉茶摊子就在城墙脚上,是个退伍的老军开设在此的,就连幽燕王郑荣也经常来喝上一碗,因此在广阳城中极有名,一排靠墙的座椅上早已坐满了人,端着茶碗“咕咚咕咚”地喝。

坐着喝茶的人见是义子殿下和渤海郡主来了,其中早有几个识相的赶紧喝完茶,将座位让了出来。仪之和忆然便顺势并排坐下,各点了一大碗凉茶端在手里。

忆然一双健美的大腿在丝绸马裤下显出优美的弧线,一对丰满的乳 房也在轻薄背心的包裹下极有规律地一起一伏。秋仪之余光瞥见,不由得心猿意马,连忙啜了口茶,问道:“我之前问过你的,你还没回答我呢!那天你在义父跟前说了我什么坏话,害我被一顿臭骂。”

忆然双眼不知看在哪里,嘴巴一撅,随口答道:“这事情我早就忘了。王爷记性比我好,不如你去问他吧。”一句话,愣是把伶牙俐齿的秋仪之说得呆在一边。

从此以后,忆然便每隔两三天就送来几车瓜果,秋仪之便同她出去逛逛市场、喝喝凉茶、骑骑骏马,日子过得倒也舒心痛快。

就这样又过了十几天,天尊教典籍大部分都已审阅完毕,一部部都理清顺序、分门别类、贴上标签、编辑节略,天尊教在中原传播的历史轨迹也逐渐显现出来。

原来这天尊教前身为“拜火教”,六七百年前就已传入中原,又分为不同教派,有“白莲教”、“红阳教”、“无生老母教”等诸多教派,其中大多已泯然于世了。唯有这称作“天尊教”的教派繁衍至今,其教主竟均为“温”家所任,俨然同世袭皇帝无异,而论及传位时间之长,则就连中原强盛的一统王朝未可与之比拟,令人咋舌。

这天尊教经过数百年的发展,各分坛总坛已遍布全国,信徒近百万,其中除戏子、娼妓、算命先生等下九流外,也不乏小有名气的富商大贾。天尊教全靠这些人捐献财物来敛财,一年收项竟有白银百万两之巨,已抵得上朝廷收入的五分之一,坐拥如此豪富,也难怪有屡有造反之心了。天尊教账册记载十分精细,每年每地收入都一一登记,横向比较,便同大汉各地贫富程度吻合——年入以江南道居首,其次是湖广、山东等道,富庶仅此江南的幽燕道及京畿所在的关内道则收入不多,想必是这两地关防紧密,天尊教发展不足之故。

然而天尊教如此详细的记载,偏偏缺了各地总坛、分坛坛主及其他骨干的详细名册。秋仪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日毓璜顶总坛藏书楼之所以被翻动过,并非为了寻找宝藏,而是为了窃取这份比任何宝藏都重要百倍的名册——只要有了这本名册,便可在短时间内将邪教重新组织起来,成为朝廷的心腹大患。想到这里,秋仪之额头上已渗出一层汗水,连忙起笔写了一份帖子,派人火速送往幽燕王郑荣并钟离匡之处。

其实秋仪之真正感兴趣的并不在此,而在于经由天尊教辗转而来的西域情报,因此凡是涉及风土人情及生产技术的书籍,他都要亲自查阅一遍。

原来这西域同中原远隔沙漠瀚海,政治形式更是同中原大不相同。中原大汉王朝自然以皇帝为尊,中央设宰相、中书省、六部等机构管理全国,全国分为十道,每道又各分若干州县,形成树形管理体制。

而西域则分为大小数十个国家,略强盛的大国也有十余个,每个国家都有国王统率,互相并无统属关系。而各国无一不信仰“阿丹努教”,此教设有一名教宗,权力甚大,可随意将包括一国国王在内的任何人开除出教,到时此国便会百姓离心离德、四方诸国都来攻击,因此这教宗也被称为“教皇”。正因如此,其他宗教在西域无法公开传播,天尊教这才转来中土发展。

至于这西域经济也同大汉大相径庭。

大汉以农桑为本,行商坐贾虽然富有,却是“士、农、工、商”四民之末,因此积攒下浮财之后,往往将购置土地并资助子侄科考视为正途。而西域则土地贫瘠,重商轻农,略积累下几个本钱就东赴天竺、南洋,西至大食、大秦等地买卖货物、赚取差价。至于大汉、日本、朝鲜等国,其出产的丝绸、茶叶、瓷器等在西域及大秦极受欢迎,一旦倒卖成功就是一本万利的生意。然而从西域至中原,无论水路还是陆路,无不远隔千里、危险丛生,冒险前来的往往是九死一生。

因此这西域农耕技术远不如中原发达,粮食作物种类也不及中原繁多,全靠一种无论土地干旱肥沃、无论气候潮湿干燥都可在地下生长的作物为主食。衣料也不过棉麻而已,丝绸面料则需从大汉进口,十分昂贵,非高官富商不能穿着。

至于铸造刀剑兵器之法,秋仪之对此最为在意,西域也有专门书籍记载,可细观之下却大失所望。原来这西域制造兵器方法分为两类,一种是大量制造寻常兵刃之法,另一种则是专门打造神兵利器之术。

这量产之法无非是用熟铁浇筑,再略加锻造打磨,与中原铸刀之法别无二致,甚或略显简陋,想必其一般士兵所用兵刃质量也不过尔尔。

另一种则要大费周章,先取极优质的铁矿熔炼精熟之后,随上好松木炭埋藏于地下,经过数年或十数年时间再挖掘出来。掘出的熟铁大多腐烂生锈,但其中偶有吸收了土精木华的便被称之为镔铁,以待大用。将这镔铁反复加热锻打并在醋中淬火,再经手工精心磨成刀剑形状。最后以金石试刀,若刀身过于坚硬的便会立时绷断,只有极少数分金断玉而刀锋不损的,才是最终成品。

读到这里,秋仪之不由地自己抚摸起身边的这把宝刀,没想到要打造这口削铁如泥的宝刀竟要如此劳心费力——难怪刀鞘刀柄如此朴素,此刀本身便是一件无上至宝,再另加装饰便是画蛇添足。

可如此复杂的工艺,同时打造上百口刀也未必有一口成功的,更勿论是大量制造装备军队了。这道理竟同用武林高手拼凑一支军队别无二致,无非镜花水月罢了。

秋仪之正失望间,翻开另一本书却让他耳目一新。

此书介绍的乃是攻城破墙之法。原来这西域多为沙漠戈壁,没有大量乔木制造云梯、撞锤、石车等大型器械,攻击城市全靠挖掘地道和炸药爆破。西域人善于挖地打洞秋仪之是早已心中有数了,书中也记载得极为详细,如何选择下铲地点、分辨方向、清运砂石、防止塌方等无不不厌其烦、条分缕析地介绍得清清楚楚。

这炸药爆破之法就更加简单,无非是将炸药塞满一口大缸或坛子,选择城墙薄弱之处点燃引信,便可将城墙炸塌。秋仪之见这书中明确记载炸药乃是从中原传入的,便想大汉运用火药不过是制造鞭炮焰火;而西域人刚刚获得此物便想到以此攻城掠地,如此好勇斗狠,真不愧是未化之民。

除此之外,西域造船架桥、印染纺织、铸造盔甲、建造城池之法也多有记载,然而仪之观之则大多不如大汉的先进细致。一想到自己花费多少心思力气,不远数百里从河南运回的书籍,居然并没有什么大的用处,秋仪之不免有些气馁,再也无心细查,便催促着众书办尽快将藏书审查完毕,交差了事。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48 参劾如雨而下

幽燕王郑荣七天前就已回到了广阳。秋仪之因身负主持审阅天尊教典籍的任务,故除幽燕王到达广阳城那日,按规矩出城迎接外,便再也没有见过郑荣的面。

这日,天尊教典籍终于逐一审阅完毕,又恰巧忆然到府上来玩耍,秋仪之便同她一道赴幽燕王府向义父请安,也顺便交差。

两人各捧了十几册誊写干净的节略,一路极熟谙地穿房过屋来到郑荣书房前,刚要高声通禀,守在一侧的张龙却抬手制止道:“王爷正同钟离先生说话,吩咐下来任何人不可打搅。义殿下和忆然郡主还请改日再来,王爷那里末将自会通报。”

既然是义父亲口吩咐的,秋仪之也无可奈何,便双膝跪下刚准备朝书房门口磕个头算是请过安了,却听见房内传出郑荣的嗓音:“是仪之吗?你进来好了……噢,还有忆然,你就不用进来了,下去歇息吧。”

秋仪之心想义父同师傅必是在商议机密大事,那么番邦郡主不能在侧旁听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他扭头瞅瞅身边的忆然郡主,却见她撅起了嘴,将手中帮忙捧着的书册狠狠在地上一放,也不说话,便一蹦一跳地往王府女眷所在房屋而去了。

秋仪之小心拾起被扔在地上的书,顺势站起身来,双手却都无暇整理衣冠,于是脚尖踮了两下,略略抖去膝盖上的浮尘,这才朗声道:“秋仪之来为义父请安了。”一旁站着的张龙倒也机灵,赶紧帮忙推开书房大门,好让这幽燕王义子进得屋去。

秋仪之刚进屋,身后的房门便“吱呀”一声关上了。书房四周都开了窗,又兼之今日阳光明媚,屋内倒还十分通透明亮,只是窗门紧闭、无处通风,因此显得极为闷热。

仪之两眼极迅速地扫视了一下书房,见偌大的屋子里,除了义父郑荣、师傅钟离匡和自己之外,再没有第四个人,心想:“果然是在商议重大事体,我虽然那日在博州受了好大一番训斥,义父却依旧没有见外之心。”

想到这里,秋仪之心中未免有几分欣喜得意,刚要下拜向义父和师傅行礼,却听郑荣道:“免了吧,仪之且站着说话好了。”

秋仪之听了,连忙双膝用力,勉强挺直了身体,可手中捧了二三十册节略,重心不稳,还是向前打了个踉跄,惹得郑荣和钟离匡都是一丝莞尔,紧张严肃的气氛便也稍稍缓和。秋仪之便乘机说道:“奉义父王命,仪之在钟离师傅教导下,业已将邪教藏书审阅完毕,特来交差。”说罢,就上前将手中的书册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郑荣案头,便又退回原地。

郑荣脸上早已恢复了庄重,取过放在最上边的一本,略略翻阅过几页便将其重新放回原位,漫不经心地说道:“好,此事你办得很用心。”

这检阅天尊教藏书典籍之事,本就是秋仪之极力提出要办理的要务,自己又冒着酷暑埋头苦干了有近一个月,换来的却是义父这般不冷不热的一句称赞,让秋仪之心里颇有几分灰心丧气。

却听郑荣继续说道:“你弄的这几册汇总节略……很好,本王及钟离先生得空自会详加研究。不过今日另有大事……”说着,拿起桌案上摆着的薄薄几页纸,递给秋仪之,继续说道,“这几张东西,你拿下去看看。”

秋仪之听了,连忙上前几步,双手毕恭毕敬地接过,一看不过是一份朝廷照例每月会向全国各道、州衙门下发的邸报。可仪之手中这份邸报皱巴巴的,显然是幽燕王郑荣盛怒之下将其团起后,又重新展平的。秋仪之知道自己这位义父最是深沉镇定,又有什么能让他这样愤怒呢?便带着三分好奇、三分不安,仔细阅读起来。

朝廷邸报是向全国通报朝廷及各地发生的大事的重要途径,凡是有心的官员,只要细细研读,便不难揣摩出朝中形势。然而自从当朝皇帝郑雍沉迷丹药、不理政事之后,这邸报便逐渐沦为各地旱涝晴雨表,一份更比一份乏味。

秋仪之翻开前两页,也不过是朝中大臣升迁致仕或是各地天气的寻常信息,没有半点看头。翻到第三页,却把他吓得两腿发软,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这上面写的不是别的,乃是朝中御史言官参劾幽燕王奏章的题目。秋仪之不敢细看,赶忙朝后又翻了几页,也均密密麻麻地列满了各式各样弹劾奏章的题目,原来这薄薄六页邸报,竟有一半用来罗列这些参劾文章。

看到这里,秋仪之已是满脸大汗,重新翻回前页,扫过几个标题,却是:《劾郑荣拥兵自重心不可问疏》、《劾郑荣私迁流民意图谋反疏》、《劾郑荣越礼僭越二十事疏》、《劾郑荣狂悖不法纵子虐官十六事疏》、《劾郑荣勾连邪教养贼自肥疏》等等。这开头几篇的题目还稍微斯文,后面几条更加不堪入目,就连“巨奸涂面”、“奸佞小人”、“丧心病狂”等污言秽语都用上了。

秋仪之捧着这份邸报,瞪大了双眼低头快速地扫视,豆大一颗汗珠落在纸上,伸手去拭,却化开了一大摊墨迹,终于不敢再往下看,颤抖着双手将邸报递还给郑荣。随即长跪于地说道:“这不过是些刁刻小臣狂犬吠日,还望义父就当是乱风过耳,不要放在心上!”

郑荣叹了口气,依旧坐在书桌之后,抬手虚扶了一下,道:“这是你的一番孝心,本王听了十分欣慰。可即便是疯狗,若不立即去打,久而久之就会以为是人怕了它,到时候得寸进尺反咬你一口,那就得不偿失了。”

秋仪之起身答道:“义父指教的是。可仪之就是想不通,义父在朝中权势既大,人缘又好,不知何故竟在短短一月之间,冒出这么多无稽之谈的弹劾奏章?”

“这点本王也是一筹莫展。这么多御史言官为何无缘无故要参劾本王呢?”郑荣又叹了口气。

钟离匡坐在一旁笑道:“怎是无缘无故呢?幽燕军力之强,大汉上下早已闻名遐迩。然而此次奉旨南下平叛,竟轻而易举地便将邪教叛军扑灭。王爷不要忘了,这短短一月之前,河南全道官军可是被邪教叛军打得一败涂地的。于是这有心人就要扪心自问了:‘若幽燕王有不臣之心,率军南下作乱,国中还有何人可以抵挡呢?’王爷之罪,不过在此罢了。”

郑荣抚着额头叹息道:“本王也不过是为朝廷办事、为圣上分忧而已,没料到居然迎来这番非议。然而这朝野群臣异口同声、群起攻击,想必身后必有主使之人!”

“王爷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却听见钟离匡坐在一边,摇着折扇,悠悠地说道,“朝中这群御史言官,一个个虽都是刚正不阿、直言敢谏的模样,但内心大多卑鄙怯懦。王爷是何等人?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家柱石,又深受皇上信任,若背后无人主使,他们如何就敢舍出功名性命不要,来参劾王爷呢?”

“嗯~本王也是这番想法,但不知却是何人主使?”郑荣听得极为认真,抚摸着颌下一缕美髯问道。

“若是学生猜的不错,主使之人便是当今皇上无疑。” 钟离匡同郑荣相识近二十年,早已是亦师亦友的关系,说话从不避讳,从来都是直抒胸臆、言无不尽。

郑荣听了却是一惊,问道:“先生此话怎讲?”

钟离匡收起手中折扇,起身一边踱步一边说道:“数年之前,皇上召王爷进京议事,当时学生曾在车上同王爷有一番计议,不知王爷还记得吗?”他见郑荣点了点头,便继续说道,“当日之事,同今日之事,俱为一体。当年圣上所求的,不过是王爷支持皇次子的一句话罢了,然而王爷不听学生之言,逆抚龙鳞,终于引来今日这番祸事。”

郑荣听得入神,见钟离匡停了下来,便问:“此话又怎讲?”

钟离匡却笑道:“王爷饱览史书,学问博古通今,这点小小心机怎会不知?只不过不愿往坏处去想罢了。学生乃是一介腐儒,心地卑污,不妨明言。”他顿了顿,继续说道,“王爷手握雄兵、镇守北疆,若能忠心报国,便是国家屏障;若起反心,就是心腹大患。当今圣上乃是王爷兄长,尚能节制;一旦驾崩,继任的便要称王爷一声‘皇叔’。有这样一位手握雄兵的叔叔,他又怎坐得稳这龙椅呢?唉~只可惜当年王爷没有听学生一句,表态支持皇上心仪的皇次子。否则这祸事虽是迟早要来,却也不会闹出这兄弟倪墙之事啊!”

郑荣听了,“腾”地站起,说道:“长幼之序乃是国家根本,忠言直谏也是臣子本份,本王怎可……”说到这里,郑荣突然想起自己也在动着废长立幼的心思,顿时气馁下来,一屁股重新坐在圈椅之中,问道,“眼下有何对策,还望先生教我。”

钟离匡说声“不敢”,却笑道:“既是圣上之意,以王爷公忠体国之心,那不如顺水推舟,交出幽燕军政大权,就学河洛王的先例,回京城安心当个富家翁吧!”

郑荣摇摇手道:“本王若是一朝交出兵权,那便无异于俎上鱼肉,任人宰割……”忽又想到这钟离匡聪明绝顶,如此简单的道理又怎会不知道,自失地一笑道,“先生说笑了。”转眼却见秋仪之呆呆在一旁站了半天,便问:“仪之你看该当如何?”

秋仪之听义父这么问,欲言又止道:“义父既问,仪之不敢有所隐瞒,只是……算了,仪之还是不说了,免得又挨一顿责骂……”

秋仪之这么一说,让郑荣不禁“扑哧”一笑,说道:“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你秋仪之不敢说的话。本王恕你无罪,你但说无妨。”

秋仪之听了,清清嗓子说道:“这古人传袭帝位除了立嫡、立长之外,还有立贤之说。况且上古三朝,兄终弟及也并非没有前例……”说着偷眼看看郑荣脸色,见他面无表情,索性壮起胆子说道,“义父不如就势……”

“你放肆!”还未等秋仪之说完,郑荣便使出浑身力道猛拍了一下书桌,桌上放置的笔墨纸砚都被震得为之一跳,就连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天尊教藏书节略也撒了一地。

秋仪之被郑荣这一击吓得就连跪地谢罪也忘了,怔在原地一动不动,就一双腿在不停打颤。

却听得端坐着的钟离匡缓缓地说道:“仪之所言,正是学生想说的。当今圣上昏暗,两位皇子也无德无能,若是王爷有心登极大统,便是天下之福、社稷之福、万民之福啊!王爷如有此大志,学生定会殚精竭虑以供驱驰!”

郑荣听了,长叹一口气说道:“本王从未有此打算,你二人莫要陷我于不忠不义之地。今日便罢了,只是此话从此往后请勿再提。本王已快马传郑鑫、郑森、郑淼回来,到时我等再作商议吧!”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49 幽燕王深夜访寒舍

郑鑫、郑森、郑淼三兄弟均已被封为侯爵,朝廷邸报照例要分给他们一份。三人读了之后无一不坐立不安,一收到父王的召唤,便立即将手中正在办理的公事托付给手下干练之人,自己驱快马连夜就往广阳城赶来。

这三人之中,郑鑫、郑淼在山海关外办理甄别邪教爪牙及安置流民事宜,郑森在博州协助崔楠、韦护二将组织军队休整操练,紧赶慢赶飞奔至广阳城中之时,都已是第三日早晨。

朝中纷起参劾之事虽然重要,却有别于军情战事,并非刻不容缓的急务。郑荣知道几个儿子星夜敢来,必然疲惫不堪,便让张龙传令下去,要几人安心休息一天,从容用过晚膳,到申时再夤夜求见。郑鑫等三人听了无奈,只好草草吃过午餐,胡乱睡了一觉,吃饱晚饭之后再进王府议事。

三兄弟进入郑荣书房之时,父王已在屋内同钟离匡及秋仪之说话,也不知这二人来了有多久了。三人磕头请安完毕之后,便听郑荣吩咐,依次坐在早已摆放好的绣墩上。

郑鑫是长子,对所议之事早有准备,一拱手,刚要说话,却听郑荣说道:“父王十万火急叫你们几个过来,所为何事,恐怕你们几个都已知道了吧?本王已同钟离先生商议了几日,也觉得此事十分难办。不知尔等有何主张?”

郑鑫终于逮到话头,说道:“我以为这些弹劾奏章不过是无中生有、捕风捉影而已。父王或亲笔、或由钟离师傅代笔,写下一篇辩诬奏章,直达天听。以皇上对父王的信任,想必这吠尧桀犬便会作鸟兽散。”

郑荣听了,心想这郑鑫思虑不过如此,若此事如此简单又何必召你们几个过来商议?口中却道:“郑鑫此话,深合本王心意,本王今日已同钟离先生拟下一篇奏辩文书,正要用黄绫装裱,直送北阙。”

郑鑫听父王夸奖,颇有几分欣欣然。

身旁的郑森是个急性子,还未等父王问话,便道:“大哥好修养,我却没这份耐心。要我说,就连什么奏章也不用上。眼下我们幽燕南下的军队已全部凯旋,士气正盛。只要将接临几道的关隘统统封闭,再派重兵把守,朝廷又能拿我们怎么样?等他们脑子想清楚了,自然就会派人过来认错。到时候父王也不用给他们面子,干脆就摆摆架子,狠狠骂他们一顿,也好出出这口恶气!”

郑森最是粗率愚钝,然而他今日这番主张虽然简单,却也在理。若幽燕王真的下定决心,就这么锁闭关防、据险守要,那以他今时今刻的兵力、财力和人望,朝廷上下还真是拿他毫无对策。

这条建议深合郑荣之心,他却不动声色,既不夸赞也不训斥,又问郑淼道:“郑淼,你怎么说?”

郑淼眉头拧成一团,谨慎地一字一顿说道:“大哥二哥所说的,均是一时良谋。可依我愚见,这弹劾奏折如雪花一般,若是每封都要反驳,自己就先累死了;而拥兵自保,虽守得了一时,却守不了一世。以上两条可都不是长久之计……”

郑荣自被封为幽燕王,又领幽燕一道军政要务以来,朝廷上下都是十分信任,从未有过这样群起而攻之的情况。郑淼一心为父王出谋献策,早已忘了自己一直以来信奉的“韬晦”二字,短短几句话便把两位兄长得罪了,也似未察觉,但听他继续说道:“依我看,群臣如此攻谀,其后必有主使!当今之计,是要查明是何人在背后挑唆,然后或按兵不动、或釜底抽薪、或欲擒故纵,才能针锋相对。不怕父王怪孩儿卑劣,到时就是效仿专诸聂政,也未为不可!”

郑淼向来温良敦厚,今日之言却杀机四伏,三伏酷暑之中竟让此屋中人听了不寒而栗,尽皆沉默不语。

良久,郑荣才道:“郑淼此话,虽然有失偏颇,但也有可取之处。本王同钟离先生连日商议,也正是要查明是何人在同本王为难。只是我广阳同洛阳远隔千里,实在是鞭长莫及,本王正打算派遣一人进京查访,不知尔等有何人员可供推荐?”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一旁沉默许久的秋仪之却挺直了身体,说道:“仪之不才,愿赴进城为义父效劳解忧。”

郑荣听了,笑问道:“你秋仪之何德何能?如此紧要的差事,怎就见得非你莫属了?”

秋仪之见义父笑容可掬地望着自己,知道已遂了他的心意,离凳一躬身,嘴角略带了一丝笑意说道:“义父请恕我狂妄,仪之乃是此事当下唯一人选。”

郑荣“哈”地笑了一声,道:“你狂妄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然而本王麾下战将如云、谋士如林,怎就见得挑不出第二个人去办这件事呢?”

“这原因有三。一则义父心腹虽多,但能确信无疑的只有在座的钟离师傅、三位兄长和我而已。只有这五人才能忠心耿耿、殚精竭虑地帮义父做好这件大事。”秋仪之看了郑荣一眼,继续说道,“二则眼下这个局面,义父片刻也离不了钟离师傅,因此师傅是断然不可轻动的。而几位兄长都是义父血脉,又都封了爵位,派入京师便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不利于办理隐匿事务;又或为别有所图之人挟制,不免让义父掣肘。三则么……”秋仪之说到这里,忽然停顿下来。

“第三条理由是什么?你但说无妨。”郑荣道

秋仪之抬头盯着郑荣的眼睛,缓缓说道:“这第三条,我若说出来,唯恐伤了父亲舔犊之恩……”说着说着,竟带了几丝哭腔。

钟离匡在一旁摇着折扇,听得清楚。派仪之去京城打探消息、办理事务,是他同郑荣商议已定的,既然这秋仪之现在能够自告奋勇,那是最好不过。但他叹息:自己这个学生教了这么多年,竟和自己年轻时候一个毛病——不知道韬光养晦的道理——何苦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把话说得如此透彻呢?

于是钟离匡接话说道:“仪之不必再多言,我已同你父王商议过了,正是要派你去洛阳办事。眼下已是酉时,你且回去准备准备,要尽早出发,莫要空耗时日以至错过时机。”

秋仪之回到自己不大的府邸之时,已是戊牌时分。因肚中饥饿,草草吃下看门老王下的一碗阳春面,又洗漱一番躺下之时,已是申时了。

小小的后堂卧室之中实在是闷热不堪,便干脆将床上枕席搬到院子里,光着膀子,点起艾香,慢慢躺下,半梦半醒地望着头上的夜空。“噜噜”察觉到了主人的行动,从窝里慢慢爬出,适意地伸了伸懒腰,便在主人身旁趴下。

秋仪之抚摸着“噜噜”身上又浓又长的白毛,仰望着银河繁星,不知自己已经去世的父母化为哪颗星辰,是否高挂苍穹之上也正注视着自己?

守夜人“笃笃笃”的梆子打更声,从浓重的夜色之中悠悠传来。

秋仪之心想:自己此番远赴京城洛阳,前途便如这黑不见底的深夜一般,危机四伏、扑朔迷离。细细回味,自己又为何要强出头揽下这份差事呢?无非是义父郑荣对自己恩同再造、视若己出,便是豁出自己这区区皮囊、卿卿性命也无以为报。可是万一此去真有个三长两短,这义父、师傅、兄长、忆然、赵哥、瑞寿、还有“噜噜”、还有……还有这花花世界,果然就能抛下么?

想到这里,秋仪之只见遥远的繁星在沉沉的夜空中闪烁不定,蟋蟀振动翅膀,青蛙鼓喉鸣唱,甚至远处军营中士兵的呼噜声都清清楚楚地传入耳中,直吵得他不能入睡。

正在秋仪之寤寐难眠之际,身旁的“噜噜”忽然跃起,一下蹿到院门前,朝着院外不停地大声狂吠。秋仪之昏昏沉沉的神经被它惊得瞬间清醒,刚要去呵斥这半夜扰民的狗,却听见门外传来叫门之声:“是我,仪之开门吧!”

即便是在急促的犬吠声中,秋仪之依然清楚地分辨了声音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义父,幽燕王郑荣。慌得他光着脚板、赤着上身就去开门。

大门洞开,一看果然是郑荣站在门口。只见他亲自掌着灯笼,就带着钟离匡一个人,笑盈盈地看看狼狈不堪的秋仪之,又低头看着那条大白狗,说道:“没想到当年在破庙里那条狗,如今也长得如此威风,若是哪天跟主人在战场上立下功劳,本王还得赏他个将军当当呢!哈哈哈!”噜噜见面前此人气度不凡,居然停止了吠叫,后腿一曲,端坐在地上,耷拉了舌头直喘粗气。

秋仪之正恍如梦中,这才发现自己竟还半裸着身体,忙道:“仪之这厢失仪,先赔罪了,还请义父容我更衣。”

郑荣笑道:“本王也是带惯了兵的,这广阳城又本就是一座大军营。要是军中将士衣冠稍有不整就要谢罪,事还办不办,仗还打不打了?你且去吧,直管随便些,不用穿得跟请安议事一样。”

秋仪之如蒙大赦,转身就往后堂快步走去。这时瑞寿和看门老王也被吵醒,正一边穿衣一边朝外走,仪之赶忙说是有军官要跟自己商议紧急军务,吩咐二人都回屋睡觉,不能出来偷听。

待秋仪之胡乱穿上单裤、套上坎肩,出卧室来迎时,郑荣已同钟离匡坐在正堂之中喝水了。

郑荣见仪之府邸的陈设都极为普通,除了挂在墙上那口刀是无价之宝外,其余物件都极粗陋,至于官宦人家常备的字画、花瓶等雅物更是没有半样,便斥道:“圣人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看你这屋子,要有的一概没有,刚才义父跟你师傅找了半天,连片茶叶都找不着,只好喝这凉水……倒也解渴。”说到一半,竟把自己逗笑了。

仪之忙点头称是,说道:“父王既问起,那仪之就便哭个穷吧。我家里连‘噜噜’这条狗,有四张嘴巴要吃饭。这广阳城中米贵,我每月五两月例银子买些柴米油盐也就差不多了。至于要购置衣服鞋帽,则全赖义父佳节赏赐。幸好忆然有钱,我是每隔十天半个月就去找她打打牙祭,否则肚子里这几条馋虫可对付不过去!”

郑荣没想到秋仪之清贫如此,又问:“那你这次南下河南平叛,立了不小战功,记得本王发了你一百两赏银,钱呢?”

仪之听了,伸手抓抓脑袋,尴尬地笑笑说道:“义父别提这事了。那赵成孝等人划归我麾下义父是知道的,既然来了我便要尽地主之谊,饱餐一顿又置办些衣服鞋帽,就花了我五十两银子。后来师傅派来的阮文远等书吏在我府中办事,我也不能亏待了他们,前前后后一个月,剩下的五十两也没了……不瞒义父说,我现在是不名一文,这个月我还得去跟忆然打几次饥荒,真不知道她要怎么笑话我呢!”

郑荣见秋仪之身上这套寻常居家衣服,虽然没有什么补丁,却也是浆洗了无数遍都褪了颜色的旧衣服,感慨道:“你不像郑鑫他们三个,除每月例银外还另有朝廷的一份俸禄,却没想到你这么贫苦,怎么不早些跟你义父说呢?”

秋仪之笑着说道:“义父早说过对我和其他三位兄长是一视同仁,三位哥哥都是同样的月例钱,我又怎好多讨……而且仪之虽是富户出身,却也吃过苦,这五两也够用的了。”

“好,你有这番心思,义父很欣慰。”郑荣面色极为郑重地说道,“你秋仪之虽没有名牌,却也是堂堂幽燕王的螟蛉之子,如此寒酸便有人说你义父是个守财奴。钱财上的事情你不要跟你三位兄长比,他们自有别的进项。就这样,我给你涨十倍,每月领五十两月例银子,不要叫忆然这番邦郡主看了笑话。”

(本书中提到的白银的价值参考《红楼梦》,大约是每两白银人民币2000-3000元。)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50 可有妙计解烦扰

作者说:今天农历除夕,又是整整第50章更新。陈词滥调的祝福就不说了,还劳烦关注此书的读者点下收藏,也好让我知道我们一同在分享这篇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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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没人会与钱财有仇,就算是秋仪之这般与孔方兄向来没有什么交情的人,听到自己月例银子一下增长了十倍,也是喜不自胜,吐了吐舌头说道:“义父如此慷慨大方,真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我本当下跪磕头的,又怕义父骂我贪财,就此作个揖算是谢过了吧!”

郑荣面露愠色道:“你秋仪之什么时候能把这轻浮毛病改了,你义父做梦也要笑出来了。我且问你,去洛阳之事,你心中有数了吗?”

仪之正色道:“不是仪之谦逊。这几年我跟着父王和师傅,这出兵放马、处理政务之事,多少都学了点。可唯独此行赴洛阳之后如何去做,实在是没有一点头绪,正想明日登门向钟离师傅请教呢!”

钟离匡拿着那把一年四季从不离身的折扇,一边驱赶蚊虫,一边说道:“这件差事本身就非常难办,也不怪你没有对策。我和你父王为何要选这三更半夜到你的府邸来,你知道原因吗?”

仪之道:“自然是有机密要事要嘱托仪之,不能有半分泄露。”

“嗯!你果然聪明,不枉本王在四个儿子中偏偏挑了你。义父和你师傅接下来说的话,是谁也不可透露半句。义父一生功名全系于你一身,若是这件差事办砸了,我还是那句话——就用你手上的宝刀自裁便罢。”

“就连……就连三哥郑淼也不能说吗?”秋仪之问道。

“当然不能,本王其他三个儿子都不能知晓。倒不是怕他们不严密,就唯恐人多嘴杂,节外生枝。”郑荣冷冷地说道。

一阵冷风从大堂门口灌进来,直将秋仪之吹得瑟瑟发抖,愣了一下,才道:“全凭义父、师傅指教!”

于是郑荣和钟离匡,你一言我一语这般如此、如此这般地向仪之叮嘱了略有半个时辰,才将他们议定的方略和盘托出。

秋仪之听得极是专心,直到郑荣和钟离匡话音落下许久,这才长舒一口气道:“此计若能成功,那不仅眼前这场祸事会消弭于无形,更可以保得幽燕王一脉从此平安,义父、师傅,果然是深谋远虑,仪之在此拜服了。”

郑荣听了点点头说道:“此事说难也不难,关键只在一个‘密’字上。古人云:‘君不密则失国,臣不密则失身’。若是此事提前泄露,对头有了防备,那本王若要自保就非得同朝廷兵戎相见了。”

秋仪之皱着眉头道:“仪之记下了。只是此去没有名头,实在不便行事……”

钟离匡道:“你所虑不错,此事万不可大张旗鼓打出幽燕王旗号。明日我便会修书一封,让渤海忠顺王达利可汗,派忆然郡主进京朝贡,你到时假扮进贡使臣,有了这层身份,自然方便。”

秋仪之沉思了半晌说道:“不怕师傅责怪,仪之觉得此事不妥。一则我大汉事务,若是让番邦插手,未免有失尊严。二则我也不愿忆然卷入这场风波之中。还望义父、师傅体谅。”

钟离匡抬眼看了秋仪之一眼道:“可是也别无良策啊!”

秋仪之笑道:“只要义父允我一事,此事却也有些办法。”

“什么事?你且说来!”郑荣问道。

“只要义父赐我个举人的功名,然后……”

待秋仪之说完,钟离匡闭眼凝神琢磨了一番,方对郑荣说道:“依学生之见,此策似无不妥之处。”又转头注视着秋仪之道,“只是此人是否可靠?”

秋仪之点头说道:“此人有资助天尊教的重大把柄捏在三哥和我手里。况且此行,仪之不过是借用他的名号,若谈到机要之处,自会让他回避。如此应是无妨……对了,此事要牵涉到三哥,仪之说话也自有分寸。”

郑荣听了,这才放心地点点头,又朝钟离匡望了一眼,见他也没有什么话要说,便扭头对仪之说道:“那义父就不再搅你清梦了,你早做准备,这几日也不必再来请安了,只出行之日一早到王府来一趟即可。”说罢,“咕咚”一口将杯中凉水一饮而尽,起身抬腿就往门外走。

秋仪之见状立即起身,将两位师长送到门口。

此时郑荣又想起什么,猛地转身对秋仪之叮嘱道:“眼下朝中事务纷繁复杂。朝廷大臣,除了老丞相杨元芷、左中书令曹康、兵部尚书傅夔三位大人之外,其余人等都不可轻信。仪之你要无时无刻不记得这个‘密’字啊!”

秋仪之听了,忙拱手说道:“仪之同义父一体同心,定当恪尽全力,办好这件差事!”

秋仪之折腾了一夜,天蒙蒙亮才睡着,因重任在身,刚睡到巳时便再也睡不着了,干脆起床洗漱整理一番,系上西域宝刀、跨上汗血宝马,便往三哥郑淼的府上而来。

自郑淼被封为侯爵之后,他府邸的牌匾就改作“定州侯府”。然而府邸依旧还是那座府邸。秋仪之对侯府上下人等都是极熟谙的,也不通报,下马就自往府内走去。

这三殿下的府邸是广阳城中一个颇大的所在,比秋仪之寒酸陋室大了不止十倍。主人郑淼又最是心地善良,路上但见可怜之人,便收府中赏口饭吃,弄得府里下人林林总总也有四五十个之多。也亏他生财有道,经营南北货生意,不单养活了这府里府外几十口人,而且是兄弟几个里面最富的。

郑淼府中下人,没几个是不认识秋仪之的,见这位义殿下到府来玩,一路上纷纷驻足行礼。秋仪之心里装着事情,没有性情像平日那样同他们打趣几句,闷着头就往郑淼书房方向大步流星走去。

秋仪之刚远远望见郑淼那间题着“流萍香榭”的极雅致的书房,一旁却传来十分温婉的声音:“叔叔又到府里来啦?夫君就在书房之中。”

秋仪之听声音便知这是郑淼的原配——小秦夫人。这小秦夫人同郑鑫的夫人是一对亲生姐妹,父亲是士林之中极有名望的隐士秦广源。她自嫁与郑淼为妻之后,夫妻二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乃是驰名遐迩的一段美谈。又因夫君同义弟最是要好,故而平日里也与秋仪之相与得好。

秋仪之对她也是极为敬重,因此见小秦夫人同自己说话,赶忙深深作揖道:“还劳夫人向三哥通禀一声。”

小秦夫人听了,掩着嘴笑道:“叔叔向来就是推门而入的,今天怎么竟客气起来?夫君刚才还说要去找叔叔商议要事呢,叔叔尽管前去吧。”

仪之听了点点头,道声“失礼”,便推门走进流萍香榭,郑淼果在书斋之内饮茶看书。这兄弟二人十分随便,秋仪之进得书房也不行礼问好,自己动手倒了碗茶,便捡着能说的,将昨日半夜义父和师傅的计划以及自己的打算同郑淼说了。

郑淼略想了一下,道:“既是父王和钟离师傅应允的,自然没错,愚兄也自当全力配合。事不宜迟,来,我们这就办事去吧。”说罢,高声吩咐下人备马,同秋仪之两人一前一后出了侯府。

两人一路骑马出了广阳内城,直走到外城一座极华丽的三层楼宇前才下马止步,递上名帖,对看门之人说道:“烦请通禀一声,就说幽燕王三王子郑淼、义子秋仪之,求见周慈景、周大官人。”

那人接过名帖,低头见这用上好羊脂美玉新做的名帖上赫然写着“大汉定州侯 淼”几个蝇头小楷,知道这来的二人身份非同小可,转身一溜烟就跑进楼去。

不一会儿,这楼阁中门洞开,主人周慈景亲自迎出大门。秋仪之只见这周慈景身着一身做工极精细的蜀锦天蓝色长袍,脚穿一双簇新的千层底布靴,头上却戴着一顶十分朴素的儒冠,身后跟着五六个穿着一般华丽的富商。

这周慈景见郑淼和秋仪之两人站在楼阁门口,便厉声呵斥方才跑来禀告的门子道:“你这个不晓事的奴才!三殿下和义殿下是何等身份?要来见我,还需你这狗才来通报吗?”

说着他快步走出大门,毕恭毕敬地将名帖奉还给郑淼,又一揖到底,说道:“两位殿下屈尊驾临,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特别是三殿下今日晋封为侯爵,这样的喜事,小可尚未登门恭贺,这‘求见’二字实不敢当,今后有事只需遣人来传,小可自当上门求教。”

这周慈景曾因无意间逼死婢女之事被天尊教要挟捐赠了巨资,自今年四月天尊教在广阳城中的总坛东窗事发之后,这“资敌”的把柄就算落到郑淼手中了。对此,郑淼非但不加严惩,反让他做了广阳商会的副会长,因此周慈景对郑淼和秋仪之是异常感激,刚一见面就自矮了一头。

郑淼忙回礼道:“周大官人何必如此?”说罢又与他身后其他富商一一见礼。

秋仪之唯恐这寒暄吹捧起来没个完,刚忙打断诸人谈话,对周慈景道:“在下此次虽我三哥冒昧来此,有件小事要请周大官人帮忙。然而此处人多口杂、多有不便,因此斗胆请大官人到我寒舍一叙,可好?”

这群人连同周慈景在内,虽囿于商人身份,然而毕竟巨富,因此同官府都颇有瓜葛。皇家、官府之中不争气的纨绔子弟他们是见得多了,都只当是郑淼或秋仪之挥霍无度,想要来“借”点钱花,又怕丢人,心中都不禁暗自哂笑。

周慈景则素有儒商之称,自持身份,推辞道:“岂敢岂敢。小可见时辰不早,若两位殿下若不嫌舍下简陋,还请在此用餐,我们边吃边谈。”

秋仪之眼睛一转说道:“不敢劳烦大官人了。在下早已在寒舍设下酒席,就只请三哥和大官人一同小酌两杯,不知大官人可否赏脸?”

秋仪之话说到这里,周慈景再也不能推辞,便向身旁众富商道声“失陪”,又叫下人备马并带了两瓶“君山春露”美酒,同两位殿下并辔向内城而去。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51 万全准备

作者说:大过年的,哪位给捧个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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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慈景随两位殿下直趋内城,在秋仪之府邸门前停下时,才知道这“寒舍”二字竟没有半点过谦。下马穿门而入,三人在正堂坐下,周慈景才感慨道:“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义殿下如此清贫,真是斯文楷模,小可久在阛阓之间,竟没想到义殿下尊贵如此还有这般风骨。我朝名将戴鸾翔曾言:‘武将不怕死、文官不爱钱,天下可太平矣’,以今观之,义殿下真不愧少年英雄啊!”

秋仪之被周慈景说得脸上一臊,正不知如何答话,郑淼却说:“周大官人可别小瞧了我这位义弟,你没看他刚才胯下那匹马、腰间这口刀吗?一匹是汗血宝马、一口是西域宝刀,若是论起价值了,怕就是大官人在广阳那座楼也换不来其中一样呢!”

仪之听了,忙解下腰间的宝刀,递给周慈景观看,又想到自己是来请郑淼及周慈景吃饭的,说声“少陪”,便离席向院中厨房走去,看看还有什么吃食可供招待。

没想到看门的瘸子老王,知道秋仪之一早就去郑淼的府上,照例在那边吃了午饭才会回来,家中没有准备饭食。这就把堂堂幽燕王义子难为坏了,翻箱倒柜,这才在墙角的找出老王腌的半坛白萝卜。灶台锅里也有些剩饭,只是天气炎热,虽没有变质却细闻之下隐隐传来一丝酸腐。秋仪之忙倒了半罐糖进去,又泡了热水搅拌均匀,用手捡起几粒米饭尝了尝,倒也是清甜可口,于是将这甜泡饭和腌白萝卜分成三份,一同端了上去。

堂中郑淼同周慈景说话说了许久,见秋仪之回来,高声问道:“贤弟此去许久,不知备下如何美食?”

秋仪之早已经是满脸通红,将手中的三晚白饭在桌上一摆,腆着脸对两位贵客说道:“请用。”却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这周慈景因有应酬,午时要同广阳城中的富商大快朵颐一番,因此早餐特意吃得很少,此时已是饥肠辘辘,也顾不得眼前是什么饭食了,毫不犹豫地捧起饭碗、抄起筷子就往口中扒拉米饭,还不时咬一口腌萝卜,吃着吃着,竟落下泪水来。

秋仪之见状,更觉尴尬,以为这周慈景吃惯了山珍海味,碍着自己的面子才勉强吃下这粗陋饭食,因而委屈流泪。正搜肠刮肚地想如何将这场面圆过去,秋仪之却见周慈景已将一碗饭吃得干干净净,缓缓将碗放下,又听他说道:“失礼了……小可虽出身仕宦之家,然而父亲早亡,母亲一人将小可拉扯长大,全指望我能一举高中,光大门楣。然而小可才疏学浅,屡试不中,投身商场却反而巨富,真是辜负了慈母殷殷期待……不瞒两位,当年母亲大人正是用这白饭萝卜将周某拉扯大的……”说着说着竟抽泣起来。

郑淼这才知道这广阳城中风光无两的周慈景周大官人,心中竟也有这番芥蒂,也愧他学识渊博、反应又快,连忙安慰道:“我义弟本想效仿先贤西谷先生,用白饭、白水、白萝卜的‘皛饭’来招待大官人,只望大官人能够体恤黎民清苦而已,不想竟触动大官人心事,真是罪莫大焉!晚辈在此代我义弟赔罪了!”

周慈景这才掏出怀中苏绣手帕,拭干了泪,说道:“两位殿下这番深意,小可领教了!这扶危济困之心,周某不敢有片刻忘怀。近闻王爷收纳乱民无数,唯恐道府财政一时难以应付,两位殿下只管报个数,小可不敢有半句推辞。”

郑淼摆摆手道:“这安置十余万乱民之事,便是由晚辈负责办理的。此事办理尚属顺手,然而周大官人这份关爱百姓、体恤朝廷之心,晚辈先在此谢过了。”说罢,便在座中稍稍躬身。

周慈景忙回礼道:“好说,好说。两位殿下及幽燕王府若有驱驰周某之处,尽管开口,小可不敢有分毫推辞。”

秋仪之连忙接过话茬,说道:“眼下正有一件小事,要托周大官人帮忙。此间幽燕王府遇到一件麻烦事,不知大官人可有耳闻?”

周慈景偷眼望了两人一眼,道:“可是最近朝廷纷纷弹劾王爷之事?”

秋仪之素闻富商巨贾向来同官员勾连得紧密,朝廷之中有这般大风波想必也隐瞒不过,便说:“此事我义父已经上书圣上,想必以圣上之明,这番风波定会渐渐消弭。”

郑荣向来为皇帝器重,这是朝野皆知的事实,这份信任,远非几个御史言官、撮尔小吏可以动摇的。因此秋仪之这句话在周慈景听来也是入情入理,让他不住点头附和。

秋仪之继续说道:“然而这番纠纷之后,义父也另有考虑……”说着,他下意识地朝四周张望一下,道,“这话原来只有义父和在下几位哥哥知道,周大官人听了可不要外传。要是被别人知道了,我就当是大官人在外离间我们父子兄弟,到时候我可不认帐哦。”

周慈景听了连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仪之听了,这才接着说道:“我义父想着这世道人心不古、善恶难分,不趁着自己位极人臣之时,替子孙后代铺条后路,将来一旦有奸佞谄陷,那后果便不堪设想。因此才请朝廷为我几位兄长封了爵位。在下见了眼红,却不是龙子凤孙没有这等福分,因此求父王赏了个孝廉的功名,正要上京去走动走动,混个出身呢!”

周慈景本就是个落地秀才,也就是这几年花钱捐了个功名,这其中的讲究他是最清楚不过,却问:“以王爷的威名人脉,做这点事实在是易如反掌,又有什么地方需要用到周某的呢?”

秋仪之咧嘴一笑,说道:“周大官人这就有所不知了。我义父向来自持身份,从不与朝中官员交往。况且幽燕王府之中家教最严,你看我几位兄长,都是靠着军功才封的侯爵,几时占得义父的光呢?此次在下得了个举人的功名,已是义父给我天大的面子了,怎好再求他为这点俗物烦劳呢?还请周大官人体谅一二。”

秋仪之说得句句在理,不由得周慈景不信,沉思良久这才问道:“那不知小可有何处可为义殿下效力的呢?”

“这个么。在下素闻周大官人有儒商之名,同朝中各位大人都有诗词唱和,因此斗胆请大官人做个引见。到时在下再表明身份,想必诸位大人看着我义父的面子,也能行个方便,给我补个一官半职的当当……”秋仪之答道。

周慈景却心里明白,这所谓“诗词唱和”不过是向官员孝敬贿赂的雅称而已。而至于这求官之事,自己虽然觊觎许久,但京畿大人都看不起自己这商人身份,银子宝物不知送了多少,却偏偏不能如愿。然而现在天上却掉下机会,以幽燕王一人之下的地位,六部官员巴结还来不及,又岂会在区区补缺小事上难为王府义子呢?平白做个人情不说,说不定还能够借光自己也能混个一官半职,到时哪怕随便在哪个部里补个员外郎,这“周员外”的称号也是异常响亮!

想到这里,周慈景脸上已不禁扬起笑容,说道:“殿下这是一件大喜事,既能想到托周某办理,便是小可脸上有光。周某必当鼎力相助!”

又聊了一会商会事宜,周慈景这才起身告辞,临行又用随身带来的两瓶“君山春露”美酒跟秋仪之换了那坛腌白萝卜。

次日,秋仪之起了个大早,先赴幽燕王府之中,向义父郑荣通报了昨日同周慈景说话之事;又说赵成孝天生神力,又极可靠,此行带在身边必有大用;又让义父再拨两匹骏马,遣心腹之人往返洛阳广阳之间互通情报。

这以上种种都是秋仪之深思熟虑了一下午才提出的,郑荣特意召来钟离匡,细加商议,并无不妥之处,便一一应允下来。

秋仪之告辞离开王府之时,又恰见忆然正从外边回来,忙上前打个招呼,说道:“我被义父派到洛阳办事,想必你也知道了。此去不知何时再能回家与你见面了!”

忆然情窦已开,知道秋仪之这番话的涵义,心中隐隐升起半分忧伤,嘴里却十分硬气,说道:“你还没出门呢,就想着回家了?也不怕辜负了王爷和钟离先生的寄托吗?”

秋仪之没想到自己酝酿许久才念出的一句话,居然被忆然这样顶了回来,只好自嘲道:“郡主见教得有礼,小生记下了。”

“嗯,你知道就好!”忆然说着,伸手拍拍仪之的肩膀道,“你且放心去。过几天,我就让也鲁以送贡单的名义到洛阳去,到时候你有用得到他的地方,直管吩咐,也算是为你添了个帮手。”

秋仪之点点头,悠悠地说道:“你的心意,我知道了!”

离开王府,秋仪之马不停蹄,约了郑淼又往周慈景的住所而去。

这周慈景竟是个大忙人,又在同几个富商谈话,听下人通报说是两位殿下求见,便草草将几位商人打发出去,见时辰不早又备下酒宴同两位王子边吃边谈。

这周慈景果然是一方巨富,端来的都是九转大肠、芙蓉鲍鱼、蟹黄炒蛋、太极明虾、松鼠桂鱼、龙井虾仁等各系名菜,材料既好、烹调又精。饶是秋仪之满腹心事,也吃得十分痛快,却不敢误事,告诉东道的周慈景说:此事宜早不宜迟,自己已同义父商量过了,明日一早就要出发,因此需周慈景准备一番。

周慈景自己沾光当官的心思也是火热,却没想到秋仪之居然比自己还着急,弄得自己一点准备没有。但他不敢拂逆幽燕王义子的心意,以免耽误自己的前程,心中盘算一番便道:“不料殿下如此雷厉风行,小可竟有些措手不及。小可眼下这些生意自可交给子侄处理,然而商会之中有些事务却来不及交代,还求三殿下百忙之中能够多加关照。”

郑淼本来就是广阳商会名义上的会长,此事自然不容推辞,便点头答应下来。

秋仪之因要同郑鑫、郑森告别,家中事务也要安顿一番,便每样菜色都只匆匆品尝了两口,便告辞出来,又奔忙了整整一个下午,这才安心躺下睡觉。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52 大富商周慈景

这一日,秋仪之起得甚早,遵照郑荣的吩咐,到王府之内告辞领训,又接了郑荣早已准备妥当的名帖书信以及路上盘缠,这才带着赵成孝如约出城同周慈景会合。

他二人刚出内城,就远远就望见这周大官人只带着七八个随从等候在他那座极为华丽宏伟的高楼门前。秋仪之临出门之前还担心周慈景浮华铺张,带着好大队伍随自己上京,以至引人注目,现在见他轻车简行、做事也算谨慎,心里十分高兴,便迎上前去,道:“周大官人果然一诺千金,目下已是辰牌时分,我等便出发吧!”

周慈景一躬身道:“全凭殿下吩咐。”

秋仪之却笑着说道:“周大官人要一路上都是这么客气,那我二人行李回礼还不得累死?这样好了,在下乳臭未干,正是大官人子侄辈,便叫大官人一声‘叔父’,不知意下如何?”

周慈景连说“不敢”,道:“殿下何等身份?这样称呼小可,岂不是无端折了周某的草料?”

“哈哈,周大官人方才还不是说要以在下为马首是瞻吗?我看这样甚好。要是义父知道我在大官人面前拿大,回来还不知要怎样责罚我呢!”秋仪之笑道。

周慈景再也拗不过他,说声“僭越了”,方才答应下来。

秋仪之再看这一行人,除去周慈景本人之外内拢共七个人,其中三个车夫赶了三辆马车,另外四人均骑马而行,都是一身劲装显得十分精干。再看那马,却都不是什么好马,只比田间耕作的驽马略胜一些——乃是大汉为抗击北方突厥人,施行严格的马政,马匹均由朝廷统一管理,哪怕是死马也由专人一一登记造册,因此即便豪富如周慈景,能一次凑齐七八匹马代步也是十分不易的了。

然而这周大官人并不骑马,一头钻进其中的一辆马车,对赶车的老者说声“出发”,这车轮便缓缓滚动起来。

这幽燕道境是一片太平世界,广阳城周边更是路不拾遗,一行人走得十分平缓顺利。只是这日头却早早升上天空,将地面上每一丝水分都蒸发得干干净净,马蹄踏在官道的泥土上,每一步都升起一缕白色烟尘。空气更像凝固了一般,四周没有一丝风,把人闷得透不过气来。

秋仪之被太阳晒得满脸通红,不停地拿毛巾抹去毛孔中渗出的汗水,却见身前马车车棚小窗里伸出个人头,定睛一看,正是周慈景。只见他笑着挥手,轻声说道:“殿下,要是热的话,可到小可车内坐会儿。”

秋仪之正热得无处躲藏,听周慈景有情,兴高采烈地说道:“小侄这就来搅扰叔父了。”仪之来幽燕道已有六年,这六年间没有一天不骑马的,因此马术已十分娴熟。只见他丝毫没有放慢马速,左腿从鞍桥上跨过来,横坐在马鞍上,屁股一撅就稳稳地跳上了马车,钻到棚内。那匹汗血宝马也极通人性,背上没了主人,也自跟在车后不紧不慢地走。

一头扎进车棚之内,秋仪之不禁打了个寒颤,这车内竟异常凉爽,同车外俨然两个世界。原来车棚用两层竹席制作,将热气隔绝在外,棚内四角又各摆了一大盆冰砖,幽幽袅袅地冒着寒气。

秋仪之就在半化的冰水里搓了下毛巾,将脸上、手臂上积攒的臭汗擦干,顿时浑身适意,笑道:“叔父炎炎夏日之下,稳坐这凉车之内,真是好享受。若不是小侄不通文采,否则同叔父对吟几首诗,那也不枉此行了。”

周慈景被秋仪之一口一个“叔父”叫得好不自在,半日才鼓起勇气,递过一片冰湃过的西瓜,道:“那贤侄就在我车内多休息一会好了。”

秋仪之接过西瓜,捡着没有瓜子的地方,狠狠咬了一大片,嚼也不嚼便一口吞下,顿时冻得他眼冒金星,脑袋生疼。过了半晌,这疼痛才消减下去,浑身上下的暑气也随之消散得一干二净。可秋仪之毕竟是穷苦出身,又就在军营之中,耳濡目染了义父郑荣爱兵如子的风范,觉得自己在此凉车之中享福,而其余随从则在烈日之下赶路,实在是不合时宜。于是他又讨来两片西瓜,说声“失陪了”,便又钻出车棚。

刚出车棚,一阵热浪便迎面扑来,直把秋仪之熏得头晕目眩,觉得周身都被按在一直密不透风的锅子里蒸煮,只有车棚门帘缝隙中偷偷溜出来的一丝凉气让他感觉有半分舒适。

于是秋仪之也不骑马,将手中一片西瓜送给坐在马上并排同行的赵成孝,另一片则递给赶车的老头。

老头接过西瓜,咬了一口咽下,霎时就连额头上、嘴角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这三伏天里能吃到这样的冰西瓜,真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小老儿谢过义殿下了!”

秋仪之听了,满脸惊异,低声问道:“你竟知道我的身份?”

那老头子“哈哈”一笑,说道:“殿下每天同那个番邦郡主走街串巷,那个叫与民同乐,广阳城中只要不是瞎子,哪个不认得?”

仪之听了,自失地一笑道:“老人家说得在理。只是晚辈此行同你们周大官人有紧要事情去办,还望老人家不要点破身份。这‘殿下’二字更不可再说,就当我是周大官人的侄子,叫我声‘公子’便好了。”

那老人慈祥地望了秋仪之一眼,道:“知道。我们东家出门之前就跟小老儿还有他们几个说过了,这次出门嘴巴上要有把门的,要是谁多嘴多舌,也不等回广阳,半路上就开革出周府去!不瞒殿下……哦不……不瞒公子说,小老儿是服侍了周家几代的老人了,其余几个不是东家的远房亲戚,就是贫寒时候接济过东家的邻居。东家大方,每个月给我们几个的工钱,比州县官一年的俸禄还多,我们几个全凭这份银子养家,谁敢满嘴跑舌头?”

秋仪之听了,点头称赞道:“这周大官人赏罚分明,深通御人之道啊!”

没想到周慈景却在车棚之中听得明白,轻咳一声道:“贤侄过奖了……”这话又有谦称又有敬称,说得不伦不类,秋仪之和那老头听了,相视都是莞尔一笑。

仪之却不理会周慈景,问那老者道:“不知老人家该如何称呼?”

那老人显是出自市井之中,完全不懂官场上那些互谦的无聊辞藻:“我老娘那天大着肚子还去插秧,一不小心摔了一跤,就把我生在一条坎里头。乡下人不认字,随口就取了个何坎的名字。我嫌这名字不好听,人活着,哪能天天带着坎儿呢?幸好我们老何家同辈的兄弟人多,我正排行老九,一开始大家都叫我何九弟、后来叫何九哥、再后来叫何九叔、现在都叫我一声何九公。我觉着这名字不错,叫着也显得我老何家人丁兴旺不是……”

话说到一半,周慈景从身后钻出车棚,叱道:“我说何九,你在这里充什么大辈?人家是什么身份?能叫你‘九公’吗?”又换了副笑容对秋仪之说道,“贤侄不要动气,这何九虽然没大没小的,但赶车押镖却是一把好手,这么多年了他押送的货物还从来没有失手的。”

秋仪之却满不为意道:“没事,小侄觉得这‘何九公’三个字挺好的,叫起来也顺口。叔父还是回去歇息吧,小侄正要向这老江湖讨教讨教呢!”

周慈景听秋仪之这么一说,也不好再多说话,朝何九公看了一眼,才恨恨地缩回棚里。

秋仪之同何九公攀谈了一番,这才知道何九公的底细。原来他今年已是六十六岁高龄,自小就服侍过周慈景的祖父、父亲,即便周家家道中落时也依旧忠心耿耿。周慈景弃笔从商之后,这何九公就是他手下第一个伙计,跟着东家走南闯北,可以说周家有今日的财富,这何九公乃应记上首功。周慈景方才嘴巴里说得虽然严厉,私底下却待何九公极好,从不拿他当下人看,月份银子都是里里外外头一份。原本周慈景已安排他在广阳城中养老,专门负责指点新收的伙计,然而考虑到这次出行事关重大,因而特意请他出山压阵的。

这样边走边聊,秋仪之在车上摇晃了半日,身后的广阳城早已被群山遮掩在身后,也已是午饭时间了。幽燕官道两侧酒楼茶肆并不少见,一行人却不停下,又多走了几里地,才在一处颇大的酒肆门口停下。酒肆门口招呼客人的店小二见这一队人过来,也不上前迎接,反而匆匆跑回店里去。

秋仪之见了,不解道:“我说九公,这店小二是热昏头了吧?把我们当成山贼还是响马了,不出来迎接,反倒回店里报信去了。”

何九公回答道:“公子这就有所不知了,这店是我们东家的产业。这小二还算机灵,就怕是个近视眼,远远看见我们旗号,早就该去店里,请掌柜的亲自出来迎接了。”

果如何九公所言,那店小二进去还没过一会,店里就鱼贯而出十几号人,一个个排得极为整齐,打头那人看衣服打扮就是店里掌柜的。只见他小心翼翼地走到何九公面前,轻声问道:“敢问九公,东家就在这车里坐着吗?”

九公也不回答,端坐在马车上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那掌柜的连忙走到车棚旁边,略略抬高了声音,说道:“小的胡育林,不知东家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真是罪过。”

周慈景听了,这才下车,对胡育林说道:“好了,好了。我也不过是过来吃顿饭而已,你们何必这样大费周章?我看这门口停满了车,拴满了马,不知道店里还有空位吗?”

“有有有,还有一间上等雅间空着。”胡掌柜点头哈腰道,“至于这几位大哥,楼下空位也还是有的……”

周慈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又扭头对秋仪之等人说道:“那贤侄、这位赵兄弟,还有何九就跟我到楼上用餐。你们就在楼下吃饭,记得不要喝酒,别忘了喂饱了马!”

因下午还要赶路,众人只是简单点了几个菜,填饱肚子便罢。

待众人吃完,周慈景又绕店上下巡视了一番,吩咐那胡掌柜道:“你这店尚好,里外也很整洁。就是马棚离客房太近,大热天的几间下房还不都被熏臭了?你这几天先抓紧修道墙,阻隔一下,等开春再把墙推了,移一排枣树过来,可清楚了?”周慈景见胡育林不住点头,又道,“就这样吧,待我广阳时,还会住你们店!”这才命众人骑马赶车继续上路。

这一行人一路上吃饭、下榻的竟都是周慈景名下的酒楼客栈。每到一处,他便仔细巡查评判一番,有掌柜受了表扬的自然沾沾自喜、被批判的一个个都噤若寒蝉像死了爹娘一般。

秋仪之见周慈景管理下属如此严格,这才知道他这般豪富也不为无因。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53 关内道

一行人夜行晓宿,自广阳向西南方向一连走了八天,才穿越燕州、邢州地界,抵达黄河岸边。黄河对岸便是关内道下属的庆州地面。

若要省力,只需在黄河邢州岸边登船,顺流而下,便可绕过庆州,在临州登岸,向西通过潼关便可到达京师洛阳。这样走法,截弯取直,能少走两百多里地。但是近几年朝廷疏于治理黄河,每逢夏汛或凌汛时节,黄河河道就密布漩涡暗流,就是最老练的船工也不敢在此时行船。

秋仪之等人因赶着时间,不能为省力等汛期结束,而在黄河边上白白消磨一两个月时间,于是就在邢州渡口过河,进入关内道庆州境内。

刚刚渡过黄河,秋仪之就见黄河边上有座不小的镇子,便对身旁的何九公说道:“这关内果然是天子脚下、十分繁华,你看靠近黄河就有一座颇大的镇子。”他这几日并不骑马,总是并排同何九公坐在马车之上,听他谈谈各地风土人情,也好排遣些旅途中的无聊寂寞。

何九公答话道:“这镇子叫‘安河镇’。原来不过是个只有四五十户人家的小村子。自打渤海人同大汉互市以来,往来关内和幽燕的商人就多起来。我东家看这安河镇正在邢州到庆州的必经之路上,是块风水宝地,就串联了几个大商人,在这边造了酒楼马店,接待过往客商,周边的商人百姓也都聚拢过来做些小生意,这镇子才慢慢繁荣起来。”

秋仪之原以为周慈景不过是个唯利是图的贩夫俗子,一路上的见闻反让他对这位“叔父”愈加佩服起来,便称赞道:“叔父真是好眼光,怪不得广阳城中的富商巨贾都以叔父为马首是瞻呢!”

这何九公同周家休戚与共,听堂堂幽燕王义子夸赞东家,便同夸赞他本人一般,笑嘻嘻地说:“那可不是。公子请看前头,最高的那幢酒楼,叫‘庆归楼’的便是东家的产业。东家早有吩咐,今日就在此处用饭。”

秋仪之朝安河镇内望去,毫不费力就看见一幢四层酒楼拔地而起,比周边所有楼宇都高出一大截,楼上挂了灯笼彩缎,似乎远远就能听见酒楼内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之声,无疑是这安河镇内的一处大所在。他是第一次来到关内道,少年心性也未完全消退,于是便离了大队人马,同赵成孝两人骑马便不紧不慢地往庆归楼而去。

两人沿着官道才走到一半,却被路旁一高一矮两个官差用手中长矛拦住了,对两人喝道:“官道之上,严禁奔驰嬉戏,你们两个,快给老子下马!”

秋仪之这才想起自己并非是在广阳城中,摆不得王爷义子殿下的威风,连忙同赵成孝一起滚下马鞍,站在那两个官差面前,听凭发落。

其中略高的差役将二人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见秋仪之鲜衣怒马,是一位富家少爷打扮,而赵成孝显然就是这少爷的随从,便“哼”了一声道:“老爷我一看,就知道你们是从幽燕道过来的乡巴佬。告诉你们,这关内道乃是皇上御辇之下,规矩多得很,你们在官道之上无故纵马奔驰就是一条大罪。这么着,老爷我见你们初犯,就饶了你们这通杀威棒,各罚白银一两。”说着伸出右手道,“快,拿来吧。”

秋仪之心想,若刚才骑马的速度叫做“奔驰”,那自己在幽燕官道上疾行赶路就该叫做“飞翔”了。但他记起“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的俚语古训,赶忙诺诺连声着在身上、袖中摸索银两。可这不摸还好,一摸之下才想起自己的细软包裹全都放在马车上没有带出来。于是忙对那官差抱拳拱手道:“这位差爷,在下随身未带银两,但只要稍等片刻,后队马车随后就来,到时再支付罚银可好?”

另一个稍矮的官差听了,“嘻嘻”一笑:“老子只听说过百姓等官差的,还没听说过让官差等百姓的,今天倒是开了眼了。告诉你,老子就要换班了,没空等你!”

秋仪之自从当了幽燕王的义子,何曾被受过这等刁难,勉强压住性子说道:“要不这样,我们两人之中差爷随便选一人回去拿银子,另一人在此处为质。想必不过半盏茶功夫,就能把银子送来,还请两位差爷行个方便。”

“我呸!”那矮官差啐了一口道,“我们给你行方便,谁给我们兄弟俩行方便?回去拿银子可以,也不要你们留在这里碍手碍脚,就把这两匹马押在我这里,你拿银子来赎。”

秋仪之这才知道这两个官差是看上自己的两匹马了。可他们胯下这两匹骏马,一匹是无价之宝的汗血宝马、另一匹也是难得一见的草原良驹。仪之心想着这两个官差到时耍起赖来,拒不承认扣押过自己的宝马,那到时候可是百口莫辩了;眼下就只有同他们多纠缠几句,只待大队人马赶来,多赔几两银子也就算了。

可是这赵成孝自幼便受官差欺负,见两个官差这般咄咄逼人,心中义愤,嘴巴里不知嘟囔了句什么话。那高个子官差倒是好耳力,被他听见,登时火了,抄起手中长矛披头就往赵成孝脑门上打去。赵成孝眼疾手快,右手一伸,一把就将那支长矛单手捏住;他手劲又大,也不用力,只摒住力气,就让高个官差双手握着长矛杆子不能动弹半分。

这时四周已有人渐渐围上来瞧热闹,秋仪之眼看事情就要闹大,忙想上去打个圆场解劝几句。没想到方才还在跟他说话的矮个官差不知何时悄悄绕到一边,扎个马步,挺矛就往赵成孝腰眼里扎去。

秋仪之眼看这一招下去,赵成孝不死也得是重伤,毫不犹豫抽出腰际挂着的宝刀,随手就往矛头劈去。这口西域宝刀削铁如泥,烈日之下一丝寒光不见,众人只看到半空之中划过一道漆黑的毫不滞涩的弧线,那近半尺来长的金属矛头便被轻轻削断、重重跌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金属声响。两个官差及四周围观的闲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一个个长着嘴巴却说不出半个字,方才还熙熙攘攘的官道竟鸦默雀静般不闻半声咳喘。

好半晌,那矮官差才反应过来,怪叫一声:“好小子!你这是要造反啊!”说着就撇了那支被砍掉半个脑袋的长矛,扑上来就要抓秋仪之。

秋仪之唯恐这官差一不小心撞到宝刀刀锋之上立时就送了性命,连忙将刀收在身后,终于中门洞开,被这官差抓住衣领,就要往一边拖。

还在同那高个子对峙的赵成孝见状不妙,抓着矛杆的右手使劲向后一拽,瞬时将长矛夺在手中,又轻舒猿臂将这杆长矛扔出十几丈开外,随即挺身上前两手死死握住那矮个子官差的手腕,十根手指仿佛刑讯逼供时用的夹棍一样用力攥住。那矮子双手被赵成孝捏得钻心般的疼,早已松开了秋仪之的衣领,偏又无法脱身,只有一张嘴“咿咿呀呀”不停地叫。

眼看事情就要变得不可收拾,从看客人群中忽然传出一个老者的声音:“那不是张头、李头吗?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秋仪之和赵成孝随着众人目光循声望去,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赶车的何九公。只见他极熟练地跳下车辕,将马鞭轻轻甩在肩上,只朝那两个官差远远地拱了个手,却走到秋仪之面前深施一礼,说道:“这么一小会儿,公子都跑到这里了,东家找你半天找不到,原来在跟张头、李头说话呢!”

赵成孝见这高矮两个官差同何九公认识,觉得不好再多得罪,鼻孔中轻轻“哼”了一声,便松了手。那矮子如释重负,一连向后退了好几步,还想上前挥拳去打,两只手腕却都胀痛地使不出半点力道。他肚子里虽咽不下这口气,心里却明白得紧:就是七个八个自己,也打不过眼前这个黑脸的家伙,于是转身问何九公道:“原来是何九公,怎么?你同这两个人认识吗?”

何九公好似没有看到刚才那尴尬的一幕,答道:“这位公子是我东家老爷的侄子,老爷来关内办点事,正好带着公子出来见见世面。”

“哟!原来周大官人也到我们安河镇来了啊?”一边的高个子差役接话道。

这时,周慈景才从何九公驾驶的马车棚中缓缓地探出半个身子来,缓缓地说道:“两位差爷同我这侄子说什么话呢?要是小侄有什么做的不是的地方,还请两位多多指教。”

这周慈景是何等样人,同州牧、县官老爷把酒共欢也是常有的事,这姓张、姓李的小小衙役平时那有同他说话的份?高个的差役稍懂事些,听周慈景这么说,忙道:“不敢不敢。都是小人同贵贤侄的一点小小误会罢了。”

周慈景听了略点了点头说道:“既是误会就好。何九啊,你去取两份礼物来,给这两位差爷卖酒喝吧。”说罢又缓缓地缩回了车棚。

何九公高声回一句“得嘞”,便从衣襟里掏出两封纸包,递给张头、李头。那两个官差接过纸包,用手掂了掂,只觉得手心发沉——这纸包内定是赤金无疑,少说也有二两重,能值二十两上好的雪花白银,足抵得上自己大半年的薪俸了——顿时眉开眼笑,好似全没方才丢脸吃亏的事一样。

秋仪之见这两人贪财下流的模样,轻蔑地一笑,收起手中宝刀,牵过马便随着周慈景坐的马车继续向前走去。

走了半柱香功夫,旁边再无围观指点之人,周慈景才轻轻撩起车棚一侧的窗帘,露出半张脸,对秋仪之说道:“贤侄,你既叫我一声‘叔父’,那周某也不管是真是假,就要劝贤侄两句了。”

经过这场风波,秋仪之这才想起离开广阳时义父和师傅反复交代的“缜密”二字,正自反省之中,听到周慈景这么说,连忙回道:“还请叔父指教!”

“周某走南闯北这么多年,最后才在幽燕道扎下根来,贤侄是否知道这其中有何缘故?”周慈景叹了口起,自问自答道,“唉~你别看我们商人表面风光,其实做的都是仰人鼻息的生意。我买卖做得再大,可只要朝廷里哪位上官说句话,便能叫我倾家荡产。为保住这份家业,周某不知同官府打了多少交道,做了多少昧心事。这大汉十道近百个州府,依我看来只有幽燕道官员还算清廉,所以才做好了在广阳城内长久经营下去的打算。”

他话说一半,似乎有些口渴,从车里取出两块冰镇西瓜,一块从车窗递给秋仪之,一块自己咬了一口,润润喉咙继续说道:“我也希望幽燕王爷长命百岁,可……俗言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周某也要有些长久之计,这才削尖了脑袋,想托着王爷的余福,不嫌大小捐个官做,就能和这群官员平起平坐了。不瞒贤侄,我周家小一辈的子侄,没一个经商的,里里外外全指望着哪个能够考上功名。可惜啊,这帮小子一个个都是纨绔子弟,连一个有出息的都没有……”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54 庆归楼

一行人说着话,不一会儿就到了“庆归楼”楼下。

因此楼也是周慈景的生意,酒楼掌柜照例出门迎接。

秋仪之见那掌柜不过三十来岁年纪,蓄起两三寸的胡须,其中却已有了几丝花白颜色,嘴角向下耷拉着,显出几分愁容。

一行人照例分成两拨——周慈景、何九公、秋仪之和赵成孝四人跟着那掌柜的,一路攀登,直上酒楼最高层,在雅间之中坐下;其余人等则随意在底楼找了两张桌子吃饭。

登上顶楼,视野之内再无遮拦。秋仪之凭栏远眺,见一条黄河如巨龙一般闪着金鳞横卧在大地之上,将中原分隔成南北两半,裹挟着无数泥水砂石,从北方的天际流向南方的天际。“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秋仪之今日亲眼望见黄河如此壮观的景色,才终于体会到诗仙诗句之中的意境。将视线挪近,便是车马喧嚣、人声鼓噪的安河镇。居高临下地望去,无论是吆喝的商贾、巡弋的兵丁,还是耕种的农民、运输的贩夫,都不过是颜色各异的蝼蚁在黄色的土地上艰难地蠕动。

屋里的周慈景则没有秋仪之这份兴致,心情却也不错,摇着手中折扇,对掌柜说道:“这庆归楼经营得不错!我上下看过了,内外整洁,生意也好。嗯,我十分满意。”

这掌柜的却依旧哭丧着脸:“东家可别这么说。这酒楼我快支持不下去了。就趁着这机会,当面求东家给小人换个地方,不挑何处,只要不在这安河镇就好……”

周慈景一听,脸上顿时罩上了一层阴霾:“你孙守谦跟我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我周某的为人你是知道的。什么样的人,办什么样的事,我心里清清楚楚。眼下看来,经营庆归楼生意的,就非你莫属!”

一旁的何九公也插话打个圆场道:“守谦啊,也不怕你听了见怪。这安河镇的庆归楼,周家内外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就上个月还有人给我塞了银子,要我在东家面前美言几句,好来抢你这金饭碗呢!”

那孙守谦叹了口气,摇摇脑袋,说道:“东家,还有九公的好意小人心领了。只是……你们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说着也不等周慈景同意,转身便下了楼。

不过片刻功夫,孙守谦捧着厚厚一本账册,毕恭毕敬地摆在周慈景面前道:“这是上个月的庆归楼经营的账本,还请东家过目!”

周慈景随手翻了几页,一边点头一边说道:“不是挺好的?上月收入三千七百五十两白银,支出二千四百四十两,净赚一千三百一十两。你一座设在黄河边上的小小酒楼,每个月能有一千多两进项,我看就是我秦淮河边的几座青楼画舫也不过如此吧?”

“这只是明面上的。还有好多没法记在帐上的开销呢!”孙守谦解释道。

周慈景笑道:“这我知道,无非是送给官府的孝敬罢了。这我不是早说过了嘛,平日不要记在账册里,每年汇总账的时候,另册抄写一本给我就好了。”

“要只是打发打发官府倒好了!”孙守谦长叹口气,又下意识地压低声音说道,“自打上个月,不知从哪里来了一群江湖豪客。一开始还好,不过是在这里白吃白喝几顿罢了。后来就伸手要钱,而且越要越多、越要越频。小人跟他们讨过饶的,谁知一言不合他们就动手打人,出手又重,把我几个跑堂的伙计手脚都打断了,现在还在躺着不能动弹。”

“嗯?还有这等事?”周慈景猛地把扇子收起,问道,“这事你通知官府了吗?”

“出了这事,能不报官吗?可衙门恁事不管,也就随便派几个官差过来看看,来不来也没啥区别,刚才镇上的张头、李头就来过,喝了碗茶就走了。可税银和常例却一分不能少,哪天不交,说不定按你个私通贼寇的罪名,到时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孙守谦咽了口唾沫,接着说道,“别看小的上个月有一千多两盈利,可里面有一半要打发这群乌龟王八。这个月才过几天,四百两银子又打了水漂。”

周慈景听了,拍案而起,刚想说话,却又颓然坐下,气馁地说道:“不妨事的,这边的事我已知道了,你就安心在这里做。我得空给这边的州牧车大人写封信,让他关照一下便是了。”随即陷入了沉默。

何九公见众人都不说话,刚忙陪笑道:“守谦,东家既这么说了,你还担心些什么?好好干吧!”

孙守谦这才高兴了些,却见秋仪之和赵成孝两人跟着周慈景一路上来,却没有说话,觉得好奇,于是问道:“这两位台甫如何称呼?是第一次来这庆归楼吧?”

秋仪之听了,忙回头躬身答道:“不敢。在下是周叔父的远房侄儿。孙掌柜的大名,在下久仰了。”说着,又指着赵成孝道,“这是赵哥,同我虽是主仆名分,但从小一起长大,已是兄弟情分。”

孙守谦哪里知道秋仪之乃是假扮的周慈景的侄儿——两人姓氏不同,自然不能当众通报姓名——还当他同周家其他子弟一样不懂礼数,可嘴里却不能说出内心的想法,深深一揖道:“原来是少爷,小的这厢有礼了。”

秋仪之忙伸手扶了一下,说道:“不敢当,在下不过是个穷酸小举人罢了,哪敢称‘少爷’二字?”

何九公也在一旁接话:“我们也都是称呼‘公子’的。”

孙守谦对周家的底细也是知道些的,知道周家上下就盼着有个子侄,能够考取一官半职、光大门楣——想必就是眼前这个自己从未见过的远房小辈亲戚,说不定日后还能继承周家产业呢。想到这里,孙守谦终于意识到巴结好此人必无坏处,赶忙作了个比刚才更深的揖,愈加恭敬地说道:“公子,小人这厢有礼了!”

秋仪之不知道这短短瞬间,孙守谦脑海中居然打了这么一通小算盘,说声“客气”道:“在下看这安河镇风土人情都同幽燕不同,不知可否在此搅扰一晚?”

一旁端坐着的周慈景点头道:“我在黄河上漂了半天,也觉得头昏脑胀。索性在此休息一晚也好,守谦你去安排一下。”

孙守谦赶紧点头哈腰道:“庆归楼今天裙楼之内还有几间‘天’字号上房没有租出去,小的这就封了牌子,让下面人收拾收拾去!”

其实秋仪之要在此处逗留,看中的并非安河镇,更不是这庆归楼。他生性好奇胆大,不知被义父幽燕王郑荣和师傅钟离匡骂了多少次,也不见改,听孙掌柜说此间常有江湖豪客出没,就忍不住要见识一番。

于是秋仪之一个下午都没有上街闲逛,只叫了一壶茶,便端坐在酒楼大堂之内,就等着江湖豪客来访,自己也好看个热闹。没想到等了整整一天,一直到用过晚餐、上床休息,都没等来半个侠客,只好郁郁地合眼睡了。

第二天刚过卯时,何九公就逐间敲门轻声道:“过了黄河天气更热,早点起床,趁着早晨凉爽,多走几步路,中午日头大也好多休息会儿。”

秋仪之睡得早、醒得早,听见何九公叫起,便慢悠悠地穿衣起床。还没穿戴齐整,就发现自己昨夜分明好好摆放在桌上的那把西域宝刀竟不翼而飞了。他顿时慌得手忙脚乱,把整间客房都翻了个遍,可偏偏就是找不到这口削铁如泥的宝刀。

这可是把价值连城,不,是口有钱也买不到的宝刀啊!

秋仪之已是失魂落魄,冲出门去,见人就问:“可曾看见我佩戴的那把刀?可曾看见我佩戴的那把刀?”

正在手足无措之际,酒楼掌柜孙守谦却跑上前来,捧出一口刀,问道:“这可是公子日常所佩的宝刀?”

秋仪之定睛一看,这刀柄刀鞘装饰朴实无华,轻轻抽出,却见刀身上层层叠叠的花纹如云雾翻滚、又如江水奔涌——果然是他从天尊教毓璜顶总坛上获得的那口西域宝刀。

秋仪之喜出望外,一把抢过宝刀,端在手里看了又看,幸好这没有半分损坏,这才略略有些安心。他忽然又发现自己刚才的举止颇有几分失礼之处,忙对孙掌柜说道:“这口宝刀乃是在下心爱之物,方才在下无礼,还望掌柜包涵一二。”

孙守谦哪敢计较,忙道:“公子客气,公子客气了。”

“却敢问掌柜的,是在何处发现在下这口刀的呢?”秋仪之一边将宝刀系在腰间,一边问道。

“哦,就挂在庆归楼大门的门梁上。我今早亲自去开的门,一下自荡落下来,还吓了我一跳。”

秋仪之赶忙跑到酒楼门口,见这酒楼造得高,正门也开得甚大,门梁到地面少说也有一丈来高。要想将宝刀挂在门梁上,要么站在马背上,要么骑在另一人的脖子上,要么脚下垫张桌子。可细观门前的地面,莫说是马蹄、桌腿的痕迹了,就是寻常人的脚印也不见一个。

秋仪之正在茫然间,却见赵成孝急匆匆跑来,在耳边轻声说道:“殿下,是不是你昨天晚上骑过马了?”

秋仪之惊问:“怎么?我那匹马也不见了吗?”

“那倒没有。只是我记得清清楚楚,昨晚上我分明将殿下那匹青马拴在我这匹红马的左边,现在去牵的时候,却掉了个个儿。难道是我糊涂记错了?”赵成孝答道。

“不,我看其中必有蹊跷……”

话音未落,就听见不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就跑来一群人,围了个半圆将庆归楼的大门堵住。

秋仪之见这八个人中:有和尚、有道士、有书生打扮的、有商人做派的、有拿着钢叉的、有握着锤头的、还有两个妇人——这不正是自己等了一天都没等来的江湖豪客吗?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55 江湖豪客

秋仪之见他们一个个凶神恶煞似的站在哪里,心里虽然不害怕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掌柜的孙守谦却是认识这些人的,只见他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去,躬身问道:“几位壮士,今日怎么大清早就来啦?可是来喝早茶的?”说着又转身吩咐身后几个伙计,“你们几个还愣着干嘛,快给这几位壮士上茶!”

这群豪客之中领头的似乎是那个和尚。只见他身高八尺、膀大腰圆,手中提着两样奇怪的兵器,身上极随意地套上一件僧袍,袒着衣襟露出古铜色的肌肉,一颗硕大的脑袋剃得光溜溜,上面打着九颗香疤,满脸络腮胡子,瞪着一对铜铃般的眼睛,怒斥道:“你少来这套,老子几个不是来喝茶的!”

孙守谦心里有数,今天东家周慈景和他的侄子都在店里,实在不是同这几个江湖侠客闹翻的时候,只好低眉顺眼地说道:“小的心里有数,孝敬银子早就给几位大业准备好了,几位稍等片刻,我就叫下人进店里去拿。”

那胖和尚却还不满意,又骂道:“谁要你的臭银子,老子今天是来找人报仇的!”

孙守谦忙答道:“小店里住的都是过往客商,同几位壮士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也没听说哪位得罪了几位大爷。不知大爷找的是谁呀?”

那和尚把手里的兵器向前一指道:“老子找的不是别人,就是那小子。”

众人随着他指点的方向看去,不是别人,正是站在堂中的秋仪之。

秋仪之是见过世面的,听这胖和尚指认自己,“扑哧”一笑,走上几步说道:“在下昨天才到的这安河镇,晚上睡得又早,还没来得及登门拜访,又怎会得罪这位师傅呢?”

“你少跟我在这儿装蒜,我铜眼罗汉会看错?”

这和尚一双眼睛瞪得又圆又大,秋仪之一眼便知这“铜眼罗汉”绰号的由来,不禁笑道:“大师果然是眼清目明。可是单凭大师一人之言,似乎不足为凭。总要拿些凭据出来,也好让在下心服口服!”

“凭据?我给你!”铜眼罗汉二话不说,抡起柱子般的右手臂,便将手中的兵器朝秋仪之扔来。

秋仪之见那件兵器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带着风声就向自己飞来,刚要侧身躲避,赵成孝却早已闪在身前,伸手便将这件兵器在半空中接住。可那铜眼罗汉膂力极强,此招声势极大,便如赵成孝这般神力,也是向后退了半步这才将将站稳,提着手中兵器交给秋仪之来看。

秋仪之仔细打量了一番,这才发觉此物并非一件完整的武器,乃是被当中截断的半支水火禅杖,正与那铜眼罗汉尚握在左手的半支相对。再细观那根断了的禅杖杆子,断口极为整齐锐利,显然并非被强行掰断,而是被利刃削断的。

秋仪之心想:这禅杖杆子是熟铁打造,有小孩拳头那么粗细,能将其轻轻松松切断的利刃,除了自己那口西域宝刀,确实再无其他刀剑可以做到。想到这里,仪之心里也有些发怯,便要解释说自己的宝刀昨夜被窃,店里掌柜、小二都是见证。

可秋仪之尚未开口,周慈景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说道:“不过是砍断一杆禅杖嘛,请大师开个价,我等拿银子照价赔偿就是,区区小事,大家又何必大动干戈?”

“小事?我呸!这禅杖是老子成名的家伙,昨夜被小贼弄坏了,你叫老子这张脸往哪里搁?我们河洛八友今后还有什么脸面在江湖上行走?”这铜眼罗汉嗓音极为洪亮,竟喊得众人耳膜有些发胀。

周围其他几个江湖豪客也都高声附和道:“大哥说得没错!今天非要讨个说法不可!”一边说,一边取出自己的兵器,擎在手中当空挥舞。

周慈景被这群江湖豪客一通狂啸吓得不轻,转身头也不回地就回到酒楼之上,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秋仪之倒还算冷静,细细观察这河洛八友之中——那老道装束的侠客,手中一杆拂尘头上被砍掉了一半,鬃毛稀稀拉拉地在半空中飘荡;书生打扮之人一尺来长的判官笔被削去了笔头,就剩下一根铜杆子;一人穿得十分富贵,像个掌柜的,手中的铁算盘却只余下一副框架,里面的算盘珠子一颗不剩;身上披着渔网的渔夫,手里的三股钢叉被截去中间和一侧的两股,活像一柄歪着脖子的长矛;额头上扎着汗巾的似乎是个铁匠,一把极是沉重的铁锤被从当中硬生生劈开,变成了两把;两个面目极是妖艳、袒胸露乳的妇人,手持双刀双剑,其中也各有一把被砍断了刀锋——竟没有一个兵器完整的!

秋仪之心里明白,哪怕是行伍之中的普通兵士,偶尔换上一件新的寻常刀剑,也要操演数日才能顺手。更何况这些江湖侠客做的是好勇斗狠、刀头舔血的营生,失去了兵器,便同失去了手脚四肢无异,也难怪他们会如此暴怒了。

秋仪之设身处地地为眼前这“河洛八友”想想,也为他们觉得可惜,拱了拱手说道:“众位息怒,且听在下解释……”

话音未落,那铜眼罗汉喝道:“你先随我过来,再慢慢解释吧!”说罢,驱身上前,伸出右手就要来抓秋仪之。

一旁护卫的赵成孝反应甚快,早已撇下了手中半支禅杖,死死顶住铜眼罗汉伸上前来的右手,一时间两人势均力敌,相持在原地均不能动弹。可有明眼人早已发觉,这赵成孝双手抵住对手单手,已然是落了下风。

正僵持之际,那河洛八友之中手持双刀的妇人喊了一句:“大哥你也太实诚,左手那半个月牙铲是留着好看的吗?”

那铜眼罗汉是使惯了长兵器的,脑海之中全无单手兵刃的招数,听那妇人提醒,这才醒悟过来,也不讲什么招式,操起月牙铲就往赵成孝后脑勺砸去。

眼看赵成孝就要身首异处、死于非命,铜眼罗汉左手上那半支禅杖却不知同何物撞击在一起,发出极为清脆的金属声音。那和尚虎口被震得生疼,握持不住,手里一松兵器便倒栽下来,险些砸中自己的脚面。

经此一变,铜眼罗汉早就扔下赵成孝,急换右手接住兵刃,向后急退几步,大声嚷嚷道:“暗箭伤人,不是好汉所为,还不快快给老子现身?”

“哈哈哈!”半空之中传来爽朗的笑声,“铜眼罗汉,不如从此改名叫‘瞎眼罗汉’吧,我在此间观看半日了。”话音未落,便见一个身影从二楼“倏”地跃出、又轻轻落在秋仪之和铜眼罗汉之间。

酒楼二楼距离地面少说也有两丈来高,寻常人从这样的高度掉落下来,非得骨断筋折不可,可此人身形极为轻盈,双脚纹丝不动地站在地面上,连一丝烟尘都未带起,显然也是江湖上的一位好手。

秋仪之是极聪明伶俐的人,略一沉思,便知道昨日夜里偷了自己的宝刀、又或许也骑了自己的汗血宝马,寻这河洛八友晦气的就是此人无疑了。他又看那人背影同自己差不多高矮胖瘦,同样穿着一身短打劲装,只不过自己穿了天青服色、那人则是一身白衣——也难怪月黑风高之下,这帮江湖豪客会将自己同他认混淆了。

秋仪之只是心中不解,自己同此人似乎素未谋面,又为何会将这一场祸事引到自己身上,正待要问,却听那人朗声对河洛八友说道:“你们手中这几件兵器,不过是晚辈昨日一时兴起,试试刀锋罢了。此事同庆归楼内这几位客商并无关系,你们这便散了吧!”

“哇哈哈哈!你小子说的倒轻巧,当我们河洛八友是吃素的吗?今天非要了你的小命不可!”铜眼罗汉大声喝道。

“哼!那也要看你有没有这本事!”那白衣侠客话音刚落,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不知使用了什么手段,简简单单就将铜眼罗汉那半支禅杖夺到手中,随即又退回原地。这一招出击十分突然,速度又是极快,铜眼罗汉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便着了他的道,摊着一双不停颤抖的手,呆站在原地,满脸惊异之色,好似刚从噩梦中醒来。

那白衣客却仿佛刚才的事同自己无关一般,口中淡淡地说道:“诸位也是江湖中成名已久的人物。你铜眼罗汉是白马寺罗汉堂的首座大和尚;了尘道长是白云山南庄观的主持;金笔书生是身负朝廷功名的秀才公;黄金算盘黄掌柜的在关内道开了多少家客栈了;伏浪泥鳅虽只是个打鱼的,黄河上下的渔夫有哪个敢不听你号令的;铁臂工匠手艺高超,亲手打的刀剑一把要买到上百两银子;至于金花姑娘、银花姑娘,做的虽然是下九流的生意,却也不缺钱花。你们都是一方豪杰,这寻常地痞流氓看到你们,就已是人上之人了,为何这一两个月忽然就跑到这安河镇来,干些敲诈勒索的下三滥营生?”

那八人被白衣客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显是因被揭破了底细而恼羞成怒。其中那个手持钢叉的绰号叫伏浪泥鳅的豪客,咬咬牙,嘴里挤出几个字:“你管得着吗?别凭着自己武艺高强,就敢在我们河洛八友的地盘上指手画脚,我们八个人一齐招呼起来,照样把你大卸八块!”

“哈哈哈!”那白衣客仰天大笑,“什么河洛八友,不过是河洛八贼罢了。单打独斗不是对手,就要群起而攻之,将来还如何立足于江湖之上?”

黄金算盘金掌柜冷冷地说道:“我们兵器招数都被你破了,今日早已把脸丢尽,那又何在乎再丢一些?诸位兄弟,今日之事只有在场几人看到,我等将他们统统灭口,江湖之上就再无此事!”说罢提着算盘就缓缓向前挪步。

其余七人听了,面面相觑了一下,也都缓缓移动身子,慢慢向那白衣客逼近。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56 尉迟良鸿

白衣客同河洛八友对峙之时,秋仪之就在不断思索:

一则河洛八友为人处事太过嚣张跋扈,之前也常在庆归楼之内闹事讹诈,目下又要以众凌寡,以上重重劣迹实非正派人士所为。二则这白衣客虽在夜里偷用了西域宝刀,但清早就已完璧归赵,且在赵成孝性命交关之际出手相救,又慨然承认损坏河洛八友兵器的便是自己,如此看来确乎有友非敌。

想着想着,秋仪之抬眼看那白衣客双脚摆个“丁”字,左手护住丹田,右手平摊于胸前,挺胸昂首立于强敌环视之中,浑身上下没有半点摇晃颤抖,一副武林之中大宗师的作派。

那河洛八友虽都在缓步上前,但见对手坦然而立没有半分怯意,心里都有些忐忑不安。正在此间,忽听见有人朗声叫道“且慢”,河洛八友无不怔了一下,俱停了脚步,钉立在原地,静观其变。

远来是秋仪之见那白衣客如此气象,心中不禁生出敬慕之情,加之他本就是个胆大如斗之人,便高呼了一声,随即一面解下腰间宝刀,一面走到那白衣客身边,说道:“这位侠客,如不嫌弃,在下这口刀可借你一用!”

那白衣客听了,缓缓转过头来,略带惊讶地看着秋仪之,问道:“小兄弟你这是何意?”

秋仪之这才看清他的面目——此人一双杏眼炯炯有神、两道剑眉凛然生威,年纪约有三十岁上下,面容白净斯文同书生相若,唇上则续起一字胡须,显出几分老成。秋仪之一见此人这般相貌,就知他确非凡品,答道:“赤手空拳、以寡敌众,实非必胜之策。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还请这位侠士留意。”

那白衣侠客微微一笑道:“兄台教训的是,在下领教了。”说罢,抽出秋仪之手中宝刀,又道,“此间将有一番纷争,还请兄台退后几步,莫要伤了贵体。”

待秋仪之退回原位,那白衣客才高声对身前的河洛八友说道:“你们莫以为我一双空手就对付不了你们几个。今日全看这位公子的面子,让尔等见识一下我的刀法,方知自己不过是井底之蛙!”说罢,揉身上前,直向领头的铜眼罗汉冲去。

铜眼罗汉刚吃过白衣客的亏,知道自己武功招数绝不是他对手,便思量着唯有凭着自己身重力大,才可与他匹敌。于是一猫腰,伸出双臂就要去抱那白衣客。白衣客似乎早已看破了对手的招式,说声“太慢了”,脚下一晃便绕到胖和尚身后,右手持刀就要往他后颈砍去。眼见铜眼罗汉性命危在旦夕,那白衣客却手腕一拧,刀柄往对手脑袋上一砸,顿时将铜眼罗汉打趴在地上,口吐白沫、四肢不断抽动。

河洛八友中其余七人只见一招半式之间,一位同伴便已被击倒,知道若一个一个上,绝非此人对手,互相对了个眼色,便各执兵器、一拥而上。

那白衣客毫不畏惧,游刃有余地周旋于众人围攻之中。他时而高高跃起好似雄鹰搏兔、时而伏于地上仿佛灵蛇出洞、时而迅捷如猎豹扑食、时而沉稳似龙吟九霄,身形飘忽不定、双脚拔地生风、两手奇招频出。不过半刻功夫,他忽然好似肋生双翅,向后跳出围攻圈子,重又落回原地,便同方才那般挺立在原地,真真是气不长出、面不改色。

却见围攻的河洛八友中的七人却都已是两手空空,原本手中残破兵刃,竟已被寸寸削断,落在地上变成一堆破铜烂铁。再看这七人身上衣冠完整,肌肤没有半点损伤,可偏偏咽喉处有一道细细的刀痕,汨汨地向外渗出鲜血。即便是全不通武术之人也能看得清清楚楚,这是白衣客手下留了情,否则这七人早已人头搬家、一命呜呼了。

被打晕在地的铜眼罗汉这时才勉强爬起来,却站立不住,盘膝坐在地面上,喘着粗气叹息道:“原来果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们河洛八友向来自诩横行于黄河两岸,今天才知道不过是坐井观天罢了。”又对其余人等说道,“来,诸位兄弟,不要做脓包样子,是杀是剐,全凭这位大侠心意!”说罢,便凝神端坐,脸上再无半分惧色,倒也不失一方豪杰气度。

那白衣客仰天大笑道:“我若要杀你们,昨日就杀了,何必还要等到今天?”他顿了顿说道,“尔等均是一方豪侠,平日里名声也尚好。就算金花姑娘、银花姑娘开的青楼妓院,做的是皮肉生意,也从未听说有过什么逼良为娼的丑事。因此在下暂且饶你们一命,还要你们今后好自为之。”

那铜眼罗汉听了,长叹一声道:“有今日一败,我兄弟几人哪里还有脸再在武林中闯荡?”他挣扎地站起身,朝白衣客略略躬身,问道:“我铜眼罗汉今日输得心服口服,只是不知大侠名号,今后远远听闻自愿绕道而行。哼!所谓闻风丧胆,也不过如此吧!”说罢,摇摇头,自嘲地一笑。

“不敢当。再下不过是武林之中微不足道的小字辈,复姓尉迟罢了。”白衣客答道。

“什么!你是尉迟家人?”河洛八友齐声惊呼。

见那白衣客微微颔首,铜眼罗汉瞪大了眼睛说道:“既是尉迟名下,那有何吩咐我等自当言无不从,又何必动此干戈呢?”

“哼!其中缘由,你们心里明白,又何须问我?”那白衣客语气突然加重,说得众人心里都是一凛,“此事今日就算了结了。尔等今后不准再踏入这安河镇半步,否则到时自然有人来收拾你们。”

河洛八友俱都诺诺连声,没有半个敢出言反驳的。

白衣客见了,语气略有些缓和:“好,你们暂且退下,我还有话同这位公子说。”

铜眼罗汉听了,拱手道:“今日冒犯大侠,又蒙不杀之恩,改日我等定当登门拜访,向尉迟老爷子负荆请罪。”

“哦,这就不必了。家严今年除夕以后便已金盆洗手,不再过问江湖世事了。”白衣客道。

“啊?大侠原来是尉迟家的公子,那如此说来,便已是尉迟家的当家的了?那便不愧是武功天下第一,我等今日输得不冤枉!”说罢朝白衣客深深作揖,便领着七个兄弟,连脚下破损的兵刃也不去捡,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如丧家之犬般,消失在清晨寂静的市集之中。

那白衣客目送河洛八友,这才转身,走到秋仪之跟前,笑道:“公子这柄宝刀果然不同凡响,在下见过多少神兵利刃,都是望尘莫及。不知可否割爱,让与在下呢?”

秋仪之咽了唾沫,心想:这白衣客武功如此高强,就算想要硬抢那也是轻而易举,眼下出言还算客气,那索性做个顺水人情好了,说道:“宝刀配英雄!既然大侠喜欢,那便拿去好了,也省得辱没在我手里。”

那白衣客哪里知道眨眼之间秋仪之动了这么许多鬼心思,爽朗地大笑道:“公子果然慷慨大方!然而此物乃是无价之宝,在下若是巧取豪夺,便同那河洛八贼何异?”说罢便将宝刀递还给秋仪之。

此举正和仪之心意,也不推辞,口中却说:“大侠高风亮节,在下佩服不已,若不嫌弃,可否赏脸同在下共尽早餐?在下还有些不明白之处要问大侠。”

那白衣客点头答应道:“也好,在下也有几句话要同公子讲。只是其余人等就不必作陪了。”

于是两人单独登上庆归楼顶层,选择临窗雅座,不分宾主各自坐定。

待酒楼小二摆上一壶茶、几样精细点心,秋仪之举起茶碗,以茶代酒,敬道:“大侠莫怪在下鲁莽。刚才在下在一旁偷听,已知大侠贵姓‘尉迟’,却不知大名应当如何称呼?”

白衣客也是一举茶杯,算是回敬道:“不敢,在下良鸿,尉迟良鸿。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秋仪之。”仪之答道,“在下同那位周大官人并非同族叔侄,乃是家父同其乃是世交,故而以叔侄相称。请尉迟先生请勿见怪。”

“好说好说。我江湖中人,为行走方便而假扮身份,不过是寻常之事,没什么好见怪的。”尉迟良鸿笑道。

“在下有一事不解,还要请教尉迟先生。”

“不敢,秋公子但问无妨。”

“为何那河洛八友,听到‘尉迟’名号,当即静若寒蝉?尉迟先生虽是当家掌门,又怎会被称作是武功天下第一?”说罢,秋仪之伸手捻过一只糕点,送入嘴中细细品尝,静待对方回答。

尉迟良鸿摇摇头,苦笑道:“这都是数百年来武林人士的抬爱,江湖之中高手隐士多得很,又有谁敢称天下第一呢?家父正是收这虚名拖累,这才归隐江湖的。在下本也不想蹚这趟浑水的,可自从家父金盆洗手,这江湖之中莫名多了许多纷争,在下也是迫不得已,只好勉为其难了。这恐怕便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道理吧。”

秋仪之听了他的话,想到自己的义父幽燕王郑荣一心只想为大汉镇守北疆,好成就一代贤王,却莫名惹上御史言官群起攻之,才有自己这洛阳之行,不禁慨叹道:“庙堂、江湖、商场都是一样。有道是树大招风,你不去找麻烦,这麻烦一样会来找你。”

“公子这话就近乎于理了。可这麻烦既然来了,便又不能置之不理,总是要解决的吧?就像这河洛八友,都是威震一方响当当的豪杰,不知为何七八天前忽然聚集在这小小的安河镇中。在下虽不知他们在酝酿些什么勾当,但总觉得不是什么光明正大之事,便小小惩戒一番,驱散了事。”尉迟良鸿淡淡说道。

秋仪之边吃边听,忽然眼珠一转,道:“在下听着酒楼的孙守谦孙掌柜说,这河洛八友已在此间骚扰了有两三个月了,尉迟先生怎么说这些人聚义一处只有不到十天呢?”

“那或许是在下耳目不明,出手太迟,才让掌柜的平白多受了几日袭扰。”

秋仪之笑道:“尉迟先生过谦了,不过大侠武功确实高强,否则怎么半夜从我房中借用宝刀,我竟丝毫没有察觉呢?”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57 武林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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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迟良鸿见秋仪之吃得正香,也拿起一块精致点心,笑道:“在下虽自幼学武,却心浮气躁,无论拳脚、刀剑、擒拿等都不过是三脚猫功夫,实在是上不得台盘。然而这轻功却是保命的伎俩,在下用功最多,颇有几分自负。莫说是秋公子房中的宝刀,就便是当今圣上龙冠上的珍珠,也未必不能弄来!”

此话说得极大,若从其他人口中说出,秋仪之不过是嗤之以鼻而已。但方才那河洛八友均非俗手,却在这尉迟良鸿手下败得心服口服,已不由得秋仪之不信了,只静听尉迟良鸿继续说道:“在下本还想暂借公子骏马一用,怎料此马认生,我尚未牵出马厩,便嘶鸣不止,只好作罢了。”

秋仪之见他承认得如此坦然,武艺又高强,不禁起身拱手,正色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大侠应允。”

尉迟良鸿见状,也起身回礼道:“公子何必如此,只要不伤人伦、不悖天理,在下自当勉力而为。”

秋仪之笑道:“先生想到哪里去了?在下同先生萍水相逢,便为先生的风采所动,不知先生可否屈尊同我结为异性兄弟?”

尉迟良鸿“哈哈”一笑道:“好!公子直抒胸臆,既不像读书人那样扭扭捏捏,也不像武林之中粗鲁无礼。”他扔掉手里吃剩的半块点心,继续说道,“方才赠刀还刀之事,又足见公子仗义疏财,虽非习武之人,胸怀又远超那些口是心非的所谓豪杰。好!公子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说罢,两人互相通报了生辰八字——秋仪之今年十九岁,尉迟良鸿则是三十二岁。

于是尉迟良鸿道:“江湖之中结拜兄弟的极多,我看结拜仪式搞得风光体面,转身便反目为仇的却也不少。依在下之见,你我兄弟二人不必歃血为盟、也不必对天立誓,在此以茶代酒共饮一杯,这滔滔黄河就是见证,从今往后便同手足兄弟一样。不知贤弟意下如何?”

“好,兄长果然爽快。”秋仪之将桌上一只茶碗倒满,喝了半口,又递给尉迟良鸿。

尉迟良鸿接过秋仪之手中半碗茶,一饮而尽,随手便将那空碗朝黄河方向投掷出去。

秋仪之见他身材并不魁梧高大,手臂也不及赵成孝或者铜眼罗汉那样粗壮,却不知从哪里来的气力,这只茶碗被他轻飘飘这么一扔,居然带着风声直飞出视线之外。

仪之笑道:“尉迟兄果然好功夫,这只碗怕是已落入黄河了吧!小弟却是不明白,兄长相貌身形远远看去不过是个文弱书生,怎么竟有这样的气力?”

尉迟良鸿答道:“贤弟这就有所不知了。江湖上寻常人等的所谓力气大,不过是扛米沽酒的傻力气。他们哪里懂得,一招一式,只有调动起浑身上下,乃至五脏六腑的力气,还要懂得借力打力、因势利导的道理,才能具备真正的威力。像那铜眼罗汉这样的,没有想清楚这点,就算苦练上一辈子,那也不会是愚兄的对手。”

秋仪之不解道:“既然这河洛八友的拳脚功夫远不及兄长,可兄长方才刚说过自己的轻功又远胜于拳脚功夫,那又怎会被这河洛八友一路追踪到此处呢?”

常言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江湖中人争强好胜之心最强。秋仪之此言是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若是心胸狭隘之辈听了,必然以为他是暗语讥讽,说不定当时就要翻脸了。

尉迟良鸿却极是豁达,心中毫不在意,微笑道:“愚兄的轻功还是颇有可观之处的,虽做不到踏雪无痕,却也不至于被河洛八友抓住行踪。贤弟想想,你这口宝刀,可曾在何处试过锋芒?”

“哦!”秋仪之恍然大悟道,“尉迟兄说的可是小弟昨日在官道之侧,同两名官差有些纠纷之事?”

“正是。贤弟的宝马宝刀,均是稀世珍宝,江湖中人那个见了不会眼红。不怕贤弟笑话,我昨日一见也不免有些心动,这才夜半潜入借用一下。”说到这里,尉迟良鸿脸色凝重起来,道:“有道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还望贤弟今后多加谨慎才是。”

要自己谨慎收敛的劝说,秋仪之不知听义父、师傅乃至三哥郑淼说了多少遍了,他虽然本性难移,却也知道这都是金口良言,于是重重点了点头,道:“小弟记下了!”

尉迟良鸿又道:“愚兄也是一时童心未泯,想要用着河洛八友来试刀,事情办完之后才想到,或许被这八人按图索骥来找兄弟的麻烦。愚兄当时就已觉得后悔,这才悄悄潜回安河镇,幸好来得及时,否则兄弟不免皮肉之苦,那愚兄真是罪莫大焉了!”

“这是哪里话?若没有这番波折,小弟曾能认下一位盖世英豪为兄长呢?”秋仪之笑道。

说罢,两人相视哈哈大笑。

又说了会儿话,吃了几块糕点,尉迟良鸿见楼下市集逐渐开张,人群也慢慢聚集起来,知道时辰已是不早,便起身对秋仪之说道:“今日在下能够结交下你这位好兄弟,安河镇之行也算不虚此行。兄弟将来若被江湖中人为难,只要说是我尉迟良鸿的结义兄弟,想必对方必会买三份面子。好了,愚兄不再搅扰贤弟,这就告辞吧!”

秋仪之听了,也起身说道:“小弟目下还有要紧事情,须到京城洛阳处理,否则还要在此多听兄长教诲几日,怎舍得匆匆离兄长而去?”

尉迟良鸿豁然一笑道:“愚兄在庆州、临州尚有些俗务要办,办妥之后也正要经近畿返乡,到时我兄弟二人必有再会之期。”说罢转身便往楼下走去。

此时庆归楼内已三三两两坐了喝茶饮酒的客人,秋仪之将尉迟良鸿一路送到酒楼门口,正要作揖告辞,身后却传来声音道:“且慢走!”

秋仪之听了一怔,却是周慈景一路小跑从店里走来,冲着尉迟良鸿的背影说道:“这位壮士好武艺,在下愿意礼聘壮士为贴身保镖,价钱好商量,一个月一百两银子如何?”

何九公赶忙拦在周慈景身前,低语道:“东家可别乱说!东家可别乱说!”

这一主一仆正说话间,秋仪之耳中传来悠扬的轻吟:“山高水长,你我兄弟改日再会……”赶忙循声忘去,眼前只见一片繁忙的市集,尉迟良鸿早已消失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中。

一旁的周慈景终于摆脱何九公的阻拦,见自己要笼络的侠客已渺然无踪,不禁有些生气:“何九,你拦着我做什么?我要是能将此人聘下来,那我周家南北运货走镖,还怕什么山贼土匪吗?”

“哎呀!我跟东家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何九公服侍周家几代人,情分同自不一般,同东家说话也略显随便些,“这尉迟家当了上百年的武林盟主,朝廷许下五品武将的官职尚不动心,又怎么会替我们这样的商人卖命呢?说句寒掺话,他就算是想投靠富商赚几个容易钱,恐怕还轮不到我们周家呢!”

周慈景听了顿时哑然。

何九公又问秋仪之:“方才小的在堂里听得清楚,这白衣人是尉迟家的当家之人,不知公子同他有何交情,能请他出手相助呢?”

秋仪之见四周无人,缓缓说道:“他叫尉迟良鸿,同我素昧平生,不过是出于义愤才出手相帮的。方才,我已同他结为异姓兄弟。”

何九公听了,惊叹道:“怎么说吉人自有天相呢!同尉迟家沾亲带故,那是江湖中人几辈子都修不来得福分,公子居然三言两语之间就同当家掌门结为兄弟。这可是件轰动武林的大事了!”

秋仪之还沉浸在方才短短两三个时辰的奇遇之中,只淡淡地问道:“九公此话怎讲?”

“公子是真不知道这尉迟家的来历吗?”未等秋仪之细问,何九公便自言自语地介绍起来,“要说这尉迟家可不寻常,乃是赫赫扬扬两百年的豪门大族。相传当年他家先祖随我朝太祖揭竿而起,这大汉江山便有他家一份功劳,因此太祖爷便封尉迟太公为禁军总教头,可谓威震华夏。到圣祖武皇帝时,又随皇上御驾亲征北击鞑靼,立下不世战功。可不知为何,他家却在圣祖晚年坏了事,一时间子孙离散、家道中衰。直到高宗皇帝继位,这才平反昭雪,四下寻找尉迟家后人,却只找到当年侥幸逃脱的一个中兴公。这尉迟家遭了这番灭顶之灾,再也不愿入仕为官,便辞官不做专心练习太公传下来的武功秘籍,不过几十年便又开枝散叶、子孙满堂,徒弟也遍布天下。”

何九公顿了顿继续说道:“尉迟家武功高强、德行又好、办事公道,因此黑白两道谁敢不给这他家几分面子?这尉迟家的少当家,小的也曾听说过,据说他十几岁就精通十八般武艺,二十岁便行走天下,到三十岁他家老爷子已不是他的对手了,如今又正式继承尉迟家业,因此说他是武林盟主,也是毫不为过。公子从今往后顶着尉迟家掌门义弟的名头,那可真是威风八面,可以横行江湖了啊!哪怕是开家镖局,那也是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啊!”

秋仪之沉思着静静听他说完,开口只说了一句:“今日已误了时辰,麻烦九公这就出发可好?”

一路上,秋仪之再不骑马,也不同周慈景同乘一车,而是坐了运送瓜果硝石的第二辆马车。他命人准备笔墨纸砚,在颠簸不定的车厢里歪歪扭扭地将今日之事详细记录下来,命赵成孝骑自己的汗血宝马一路送往广阳,再返回同自己在潼关下周慈景名下的酒楼内会和。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58 幽燕王的回信

作者说:这是交代历史背景的一节,本书要慢慢描述一个架空的王朝,这些必不可少。作者不会有任何敷衍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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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州在版图上看,本同京城洛阳所在的近畿地方接壤,但分界之处却是秦岭山脉,行路之难不在蜀道之下,自古便被商旅视为畏途。因此秋仪之等一行人向南绕些远路,转入临州地界,再经潼关进入近畿。

这临州和庆州一样,也与幽燕道隔黄河相望。但临州内没有如安河镇这样横跨黄河的渡口,因此相比庆州稍冷清了一些,沿着官道鲜有大的集镇,尽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高粱田。

时值七月,成片的高粱已经结了穗子,黍粒颗颗饱满,好似一串串珍珠,将挺拔的高粱杆压弯了腰。今年季风强劲,朔风将大片的雨云连同充沛的雨水一直送过高耸的太行山,干旱到饿殍遍地的河南道一旁,就是五谷丰登的关内道。

中国幅员辽阔,从极寒的塞北山岭直到炎热的岭南雨林、从湿润的东海之滨直到干燥的黄土高原,不是这里水涝便是那里干旱、不是这边丰产便是那边歉收、不是这面富庶便是那面贫瘠。西域、南蛮地方的小国家,被一场灾难折磨得亡国灭种的比比皆是,唯有华夏历史绵延数千年未曾断绝。

钟离匡曾对几个弟子说过:中土以农为本,对气候记载极尽详细,两千年来全国上下风调雨顺、没有灾害的年份,两千年来不过只有六十余年,其中既有盛世又有乱世。虽然历朝历代都有“创业难、守业更难”的警语,但只要皇帝励精图治、文武官员勠力同心,那创下一代治世并不困难。要说难,就只难在“昏君误国、文恬武嬉”八个字上。如今皇帝不理政务、朝廷庸人当道、州道贪官遍布,幸好当年太祖创业规模尚在,宪宗变法又革除了一些弊端,当今朝中也不乏一些忠臣良将苦苦支撑,否则早已进入乱世。说不定这天尊教之乱已从河南一道蔓延开来,就连京师咽喉的潼关也已是岌岌可危。

潼关距离安河镇约有五百里路程。若是秋仪之骑自己那匹汗血宝马,只销大半天就能赶到,但随同马车行动却没有那般迅速,因此走了五天方才走到潼关之下。

这潼关是洛阳的东大门,乃幽燕、河南、山东、湖广、江南、岭南等道官员、考生、商贾等进京的必经之路。而山陕、巴蜀、云贵三道因在洛阳以西,则取函谷关进京。因此,每逢乱世潼关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周遭往往是尸横遍野、名不聊生;而在治世之中,则是车水马龙、商旅云集。

大汉虽然内忧外患不断,但毕竟承平已愈两百年,这潼关之外已慢慢形成一座堪称巨大的贸易城市,充斥着北方的皮草人参、东边的海鲜水产、南方的丝绸茶叶,又间或有赶着驼队的突厥、渤海客商带来难得一见的异族货物。总之只要舍得花钱,便没有在此购买不到的东西。

这样的风水宝地,大商人周慈景当然不会错过,几年前就斥巨资选了块风水宝地,就在潼关门北侧修建了一座比安河镇的庆归楼大两三倍的酒楼——云关楼。

这酒楼虽大,但在潼关之前,却不是最高大的楼宇,何九公带领着队伍绕了半天,才住进酒楼。一行人刚在酒楼中坐定,赶去广阳送信的赵成孝也打听到了云关楼的所在,带着幽燕王郑荣的书信及另一名信使,同秋仪之会和。

秋仪之接过义父千里之外转送而来的书信,连饭都来不及吃,便将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之内细细阅读。这书信之中,几处干燥的墨迹将纸张黏连在一起,让秋仪之废了一番功夫才延展开来,显见是立时写就,尚未待笔墨干燥便折叠封装,立刻送来此处的。

书信开头便写道:这尉迟家乃是忠良之后,郑荣初封幽燕王爵之时便尝试延揽过,可那时当家的尉迟城浩坚决不肯出来做官,于是只好作罢。秋仪之今日能同尉迟城浩之子结拜为兄弟,也算是遂了义父当初的心愿。只是同尉迟良鸿结拜乃仅限于江湖道义,与郑荣及郑鑫等三人并无关系,不可称兄道弟。郑荣又提到,当今正是幽燕王府用人之际,只要不是大奸大恶之徒,那些身怀绝技的奇能异士能够笼络一些也不是什么坏事。

秋仪之其实这几日内心里就怕义父怪罪他自作主张,以今观之,非但没有责备,反有赞许之意,这才放下心来,继续向下阅读。

自秋仪之离开广阳之后,幽燕王府已多管齐下,调集各方力量、采用各种手段,来应对朝廷百官的弹劾之事。

先是郑荣亲笔写下辩解奏章,盖了私印,发六百里加急,以兄弟往来通信名义,绕过六部、中书省等机构,直送到皇帝郑雍面前以明心迹。其次是利用郑鑫、郑淼的岳丈秦广源在文坛的声望,广造舆论,在士林之中宣扬幽燕王历来的功绩德行,让御史言官不能毫无顾忌地信口雌黄、风闻言事。最后是知会渤海忠顺王达利可汗,让其在边境屯兵示威,从而让朝廷明白,若没有郑荣替大汉镇守,则北疆势必再起纠纷。

通过以上种种手段,朝中纷纷纭纭的弹劾之声,已然消停了许多。郑荣书信后所附的朝廷邸报上刊载的弹劾奏章,已比之前少了三分之二,形势业已大为好转。

秋仪之见了,心情十分舒缓,再往下细读:乃是郑荣要自己进入洛阳之后,要首先拜会老丞相杨元芷,表明所行目的之后,一切都可听老相安排行事。又反复嘱咐秋仪之,目下情势已经缓和,行事只求慎重缜密,不求雷厉风行,须要小心仔细将此事办好,幽燕王一系能否再保几代平安就全在他的身上。

阅毕,秋仪之凝神闭目将整理一下思绪,又将书信重新读过一遍,这才磨墨濡毫写了一封回信,将墨水略略吹干之后亲自封装,便让随赵成孝来此的信使送回广阳去了。

办完这番大事,秋仪之总算放松下来,叫酒楼侍应的店小二将饭菜送到房间内,只同赵成孝两人对酌攀谈。

按照秋仪之的计算,赵成孝从安河镇出发到广阳需要三天时间,从广阳再到潼关则至少需要四天,不知赵成孝满打满算只用了五天半就能同自己回合。

赵成孝几日间一路马不停蹄,往返于关内幽燕两道,显然是没吃一顿饱饭、没睡一顿好觉。云关楼送上的菜色虽不敷衍,却也不是什么珍馐美馔。然而在赵成孝看来则是难得的美食,用筷子忙不迭忘喉咙里送,听秋仪之这么问,连忙灌下一大杯酒将口中饭食咽下,答道:“殿下……哦,公子见随我一起来的那个军令官吗?他本是专门负责递送向朝廷递送军情战报的,广阳到潼关这条道,他是跑老了的。我嫌原路返回实在太慢,就问他有没有径路可以抄?”

说着,赵成孝又夹过一只肉丸,嘴里一边搅拌着肉渣,一边继续说道:“他说从庆州直穿过来,可以省一天的路程,就是山路两边剪径的强盗太多,平日里若没有十几个骑兵一起行动,是万不敢走这条路的。我叫他别怕,我们骑得都是王爷特批的汗血宝马,日行千里,一路快马加鞭,强盗哪里赶得上?他起初不肯,最后还是拗不过我,过了黄河就直接南下从山里穿行过来。”

秋仪之为赵成孝倒满酒,问道:“赵哥来得这般快,想必是这一路上并没有遇到山贼土匪吧?”

赵成孝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没遇到?没少遇到!一开始我还数来着,后来都数不过来了,遇上的土匪少说也有二十股。可惜这帮人的马实在太慢,同公子这匹汗血宝马比起来,跟路边的石头差不了多少。我只要夹夹马肚子,这群人就不知被甩到哪里去了,连一根马毛都没摸到。”

听到这里,秋仪之已陷入了沉思:步兵对抗骑兵,无论是战略上迂回转移的速度,还是战术上冲锋陷阵的威力都远不能及,故而强悍如幽燕大军,面对突厥部落也不得不采取守势。然而不同马种 之间的差距也十分明显——渤海骏马比起突厥良驹驮力有余而耐力不足;中原马匹无论速度、驮力还是耐力都有所不及;而汗血宝马则处处凌驾于寻常马匹之上——怪不得当年馒头山战役歼灭毗西密主力之后,义父什么都没要,偏就带了包括汗血宝马在内的两千匹战马回来。若是今后自己有幸能够整顿军队,定要想尽办法从草原弄来优良战马,用以充实军力不可。

赵成孝见秋仪之沉默不语也不吃饭,便道:“公子也请用饭啊,可别看我吃饭粗鲁放肆,就不愿跟我争食啊!我做山贼时,想着山寨里没个认字的可不行,就请了个算命先生上山入伙。可这算命先生连十天都没待住就吵着要回家,一问才知道他竟是饿得受不了才要下山。原来是我们粗人吃饭都狼吞虎咽似的,再多的饭菜也不经吃,这先生抢不过我们,没一次不饿肚子的,当然就受不了了。”

秋仪之听了,这才用筷子在一堆油腻腻的猪肉当中挑了一块精肉,放进嘴里,一面咀嚼一面说:“还有这等事?”

“那是当然,我赵黑子……”赵成孝想起自己已经不是那个被逼上梁山的赵黑子了,忙改口道,“赵成孝骗谁也不能骗你啊!这读书人讲究斯文,可行军打仗终究靠得是力气,若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自己就把自己拖垮了,还谈什么……那个叫运筹帷幄啊?”

秋仪之这才想起师傅钟离匡似乎有胃疼的毛病,犯起病来就埋怨是被几个顽劣徒弟气坏的,其实是久在军中坏了胃气才积下的沉疴也说不定。想到这里,秋仪之连忙夹了一大块也不知是什么动物的肚子,嚼也不嚼就咽到肚子里。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59 贿赂还有道理

潼关是各地进入洛阳的咽喉,往来客商既多,关防检查得又紧,因此通关需要的时间也是极长。秋仪之等人下榻的云关楼掌柜,乃是周慈景的族弟周慈能,办事一向老到,前夜就派了店里的跑堂小二去关前排队等候。

因此,当日秋仪之等人起得并不早,辰牌时分才在掌柜周慈能的带领下,赶着车马一路往潼关而来。

潼关高大的城墙在清晨薄雾之中隐隐约约显现出来。这关墙少说也有五六丈高低,墙上修建了一座极大三层的碉楼,关墙又向南北两侧延伸,同两侧悬崖峭壁连为一体。

无数商旅早已聚集在潼关之前,蜿蜿蜒蜒排成了一条巨蛇,在尘土飞扬的地面上缓缓蠕动。有看出商机的小贩,推着满载了瓜果点心的小车,就好像巨蛇身上的寄生虫一般,往返穿梭在人群之中,也是忙得不亦乐乎。

因云关楼掌柜早做准备,秋仪之等人没有在队伍末尾老老实实地排队,而是沿着等候队伍一路向前,直走到十来个或站或蹲的闲人跟前,才将这几个早被安排过来占位的店小二替换出来,挤进队伍之中。

此举果然引来身后众多等候过关人的不满,如不是队伍里有七八个周慈景特地从广阳城总店里头带来的人高马大的护卫,想必早有排在后面的人要拔拳头“请”他们回去按照规矩排队了。然而这群人虽不敢动粗,嘴里却都开始骂骂咧咧,队伍顿时骚动起来。

负责维持关前秩序的兵丁见状,拿了长矛,懒散地走到事发之处,嘴巴里不知咀嚼着什么东西,含含糊糊道:“你们嚷什么?嚷什么?大热的天,就不能消停些?看老子走的这一身汗!”

队伍里不知何人告状道:“官爷,前面有人插队!”

那兵丁吐了口唾沫,道:“插什么队?什么插队?你们这帮做生意的都不识数了吗?刚才这里有十三个人,现在还是十三个人,哪里来人插队?”

“官爷!我们可没说插队的是前头这十几个人,你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说罢,人群中哄堂大笑。

那兵丁脸上一阵红,过了半晌才骂道:“他妈的,想造反吗?刚才那话是谁说的?给老子站出来!”当然没有人主动承认,那兵丁又狞笑一声,“好,反正总归在你们这堆人里头,干脆你们今天都别过关了,回家睡觉去吧!”说罢拿着长矛就来赶人。

队伍见他真的动手来赶,唯恐今天不能过关,误了行程,立时安静下来。

周慈能这时才走到那兵丁身旁,笑道:“王头,大家大清早的过来排队,都不容易,您老大发慈悲,这就算了吧!”说罢,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暗暗塞在那姓王的手里。

那兵丁接过银子,掂了掂,发觉分量不轻,便塞在衣兜里,昂首朝队伍说道:“要不是看在周掌柜的面子上,你们今天一个也别想过去!”

两人这番行贿受贿的动作虽小,可众目睽睽之下,早就被人发觉,低声骂道:

“无耻,赃官!”

“他也能叫官?也就是个芝麻绿豆的小王八!”

“王八?我看洛河里的王八还比他精贵多了!”

……

那姓王的兵丁拿了实实在在的好处,队伍之中越来越难听的辱骂也只当是没听见,拄着长矛,一步一摇地走到关墙下阴凉的地方坐下。

秋仪之对这种做法是颇为不屑的,但他坐在马上向前看去,前头只有不到两百名客商,而身后却排了有不止两三千人,想到能快些过关,也就释然了。

不远处潼关守关兵卒逐一检查人员身份、清点货物,并按照人头及货物的价值,收取关税。更有专人负责检查违禁物品,若有私运生铁、食盐、火药等物的当即以走私论处。见有携带刀剑的则同自己腰间佩戴的官刀比较长短,若是长于官刀的便让其留在关外,若短的则可随身携带入关。

秋仪之目测了一下自己的那把西域宝刀,刀刃似比官刀长上一寸半寸,心中不免有些慌张,便低声问何九公道:“九公,我这把宝刀,可别别让他们收缴了去!要不要藏在车上?”

何九公则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在半卧在车辕翘着二郎腿说道:“没事的!公子今日就算是带了青龙偃月刀,也一样能进得关去!”

过了有半个时辰,队伍已在周慈能的引领下慢慢挪动至关前。

这周慈能似同守关的兵丁将佐十分熟悉,还未等他们上来检查,就已迎上前去,拱手抱拳道:“哟!今天是阮千总在此处当值啊!大热的天,真是辛苦了!”

那姓阮的千总态度十分倨傲,舒舒服服坐在藤椅上也不起身:“这不是周掌柜的嘛!今天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啊?你看我这里人多嘴杂的,连杯茶也没有。”

周慈能忙上前递上一个纸包,道:“千总真是太清苦了,小的这点小小孝敬不成敬意,就当给阮千总买些茶叶了。”

这姓阮的接了纸包,右手霎时向下一沉,知道纸包内装的不是白银而是以一兑十的黄金,一挺腰就从藤椅上坐起来,眉开眼笑道:“周掌柜的这是什么话,我手下的这群弟兄,全靠附近的商户接济过活,否则单靠朝廷那点时准时不准的军饷,还不得一个个喝西北风去?”

周慈能也摇摇手说道:“千总言重了,你我都是朋友,这不过是一点礼尚往来罢了。这不,小的今天可不有事来求千总嘛。”

阮千总双眼眯成一条线,笑嘻嘻地指着周慈能身后的车马队伍道:“周掌柜的说的可是这队人马?是不是又想少交几个关税钱?”

周慈能忙道:“千总误会了。这可不是寻常客商,我们大当家的就在里面,这是要进京走动走动,捐个官做呢!”

这阮千总听了,连忙撇下周慈能,走到车队前,却不知周家大当家的坐在哪辆车里头,便只朝前方一揖道:“不知周大当家在此,小的给您请安了。”

周慈景商人身份虽然低微,但毕竟见惯了高官显贵,对姓阮的这种微末小吏全不在心上,懒洋洋地从凉车里钻出,只说了声“还请千总关照了”,便又钻了回去。

阮千总听了,赔笑道:“既然周大当家的说话了,那这几个人就当是进京赶考的举子好了,随行笔墨纸砚不必再查验,只每个人收二两银子的人头税!”

这小小的千总说了话,潼关大小兵丁便再没有不识趣还要翻检秋仪之一行携带货物的,他腰间这把削铁如泥的宝刀也无惊无险地通过了潼关。

云关楼掌柜的周慈能将一行人一直送出潼关,这才回去打点自己的生意。

过了关,秋仪之才松了口气,问何九公道:“这小小的千总就有这么大权力?一句话,就免了我们这么许多税银。”

何九公一面赶着车,一面笑着说道:“账可不是这么算的。公子可知道这关税的税率是多少?”

“三十税一。”秋仪之看义父和师傅打理幽燕道军事政务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这点财税上的事务他也是知道些的。

“不错。我等此行携带的货物大概值三千两白银,按照三十税一的税率,就要缴税一百两银子。可方才过关时候,周掌柜给那千总的黄金怎么着也得有八两重,合银子得有八十两,我们里外里也就便宜了二十两白银。然而这便宜的银子虽然不多,但通关时候少了多少麻烦,却又不是这区区二十两银子可以买来的。”何九公解释道。

秋仪之却道:“阮千总平白得了八十两银子,我们平白省了二十两银子,可这朝廷却损失了一百两白银……”

“唉。这话也不能这么说,现在朝廷没钱,当军官的还要吃空饷、扣军粮。这姓阮的好歹是个军官,俸禄银子还是不会亏空的,可他手下那些当兵的可就说不准了。他今天拿的这八两黄金,少说要拿三两孝敬上峰,三两打点下属,落到自己口袋里的也就二两上下吧!”何九公道。

“那他也可以了,我们这队人马过关,他轻轻松松就赚了二十两,要有五队人,他一天可就有一百两的收项了。”秋仪之说到一半,压低声音道,“不瞒九公说,在下离开广阳时候,我义父幽燕王高兴,给我涨了月钱,这才每月五十两银子。我回去得好好跟义父说道说道,总不能被区区看门千总比下去吧?”

何九公笑道:“公子是登坛拜将的前程,这小小的千总,又哪能同公子相提并论呢?不过话说回来,这近畿也有这么句俗话叫:‘来生不做万户侯,只愿看管潼关口’,实实在在是个肥缺呢!”

“嗯!这姓阮的能当上这么个职务,不知他走了多少门路,送了多少孝敬呢!要说我可比不上他。万户侯才几个?我可没这福分!”秋仪之口气之中有些不忿。

“要说这姓阮的,同公子也并非完全没有瓜葛。”何九公看着秋仪之疑惑的眼神,笑道,“幽燕王府首席大谋士钟离先生手下有个书办,叫阮文远的,不知公子是否认识?”

不就是钟离师傅派来协同自己审阅天尊教典籍的那个阮文远么?秋仪之心里这么想,嘴里却道:“嗯,有这么个人,在下同他也不过是点头之交。”

何九公颔首道:“这就对了。他们是五服之内的堂兄弟,说不准这阮千总谋这守门差事的时候,还问阮书办借过钱呢!”

秋仪之听了,既惊讶于这天下万事无不紧密联系,又诧异于何九公一个商人的随从消息竟如此灵通,怔了半晌才感慨道:“九公真好耳目!”

何九公却满不为意地说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们做生意人朝不保夕的,要是耳朵不尖、舌头不长,早陪得倾家荡产了!”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60 京师洛阳

潼关西侧同东侧相似,也有一座依关而建的市集,只是规律小了一半。

潼关过关不易,不少起得晚的客商,往往直到申时才能进关,此时时间就嫌太晚,不便赶路,因此就在城墙边上歇息一晚。因此,久而久之也形成了一座集市。然而在此居住的客商都想着尽快赶路进京,不愿再作久留,因此这市镇的规模也就无法同东侧那座相提并论了。

秋仪之等人进关之时,尚未到午时,因此只在这市镇之中稍稍休息一番,吃过一顿午饭,正好避过正午烈日暴晒,便继续向西方而去了。

穿过市镇,便是一片一望无际绿油油的麦田,一条比幽燕官道还要宽出一倍的官道在麦田之中笔直延伸,一直通往遥远的天际。望着这同幽燕完全不同的壮阔景象,秋仪之才意识到,自己终于踏上了号称“金城千里、华夏命脉”的八百里秦川。

自古以来,中国就有“得中原者得天下,得关中者得中原”的俗谚,凡能占有关中膏腴之地的,便可称为华夏正统,可以开宗立代,从而建立不世功业。

本朝太祖当年开创大汉两百年基业之时,便是看准了前朝举倾国之兵讨伐南方叛乱的间隙,以破釜沉舟之决心偷袭大散关并一举攻破,又在无数谋臣良将的辅佐下赶在前朝大军回援之前攻破京城洛阳。洛阳城破之时,前朝皇帝便一把火将宫城烧了个干干净净,自己也在这大火之中不知踪影。从此以后,前朝军政群龙无首,各地军阀纷起,互相攻伐。太祖乘此良机,对内修明政治、劝农励桑、囤积粮草、操练军队,对外则采用远交近的策略逐次消灭其他势力,花费十二年时间终于一统华夏。

太祖皇帝懂得与民休息、珍惜民力的道理,这洛阳虽是前朝故都,但格局尚在且经营日久,因此也不另造都城,便在之前基础之上再加以扩建,便是如今的京师洛阳。

因此,洛阳所在的近畿地方,乃是大汉朝廷的根本所在,一切军政事务都由六部直接管辖,例如官员升迁调动是吏部直接下令、地方税负由户部派员收缴、乡试由礼部负责出题主持。至于驻防的军队则全部为禁军编制,名义上由皇帝亲自统属,但当今圣上郑雍倦于政务,实际掌握禁军兵权的乃是其次子郑爻。

近畿管理得如此严格紧密,地面自然也就十分太平,见不到半个山贼响马,就连这条由工部直接负责修建维护的官道也是十分开阔平整。

这路既好走,又不必爬山涉水,秋仪之一行人行进速度变比之前快了不少,只在途中休息了两晚,便在次日一早赶到洛阳城下。

洛阳乃是大汉首都,南北长九里、东西长五里,取的是九五至尊之数。城市以七丈高的城墙团团围起,四面城墙共开十二道门,它们是——东墙自北向南是建春、东阳、青阳三门;南墙自西向东是津阳、宣阳、平昌、开阳四门;西墙自北向南是阖闾、西阳、西明三门;北墙自西向东是大夏、广莫二门。

这十二道门按礼制各有不同,例如这南面的平昌门乃是大军凯旋之时进城献俘之用,东阳、西阳两道大门则在藩王奉旨进京之时方能开启,建春、阖闾两门直通皇城通常也并不打开。

秋仪之没有郑荣这样的藩王身份,当然不能像他义父多年前进京之时在仪仗簇拥之下,风风光光地从东阳门进入洛阳,而是绕过四分之一座城池,按规矩通过洛阳南墙入城。

这南面津阳、宣阳、开阳三道门是专供来洛阳经商的商旅而设的,也自设立关卡检查过关人等身份和随行物品。因有三条入京路线,等候的商客也不像潼关口那么多,因此秋仪之一行虽没有弄些插队的伎俩,也不过等候了个把时辰就通过开阳门进入洛阳。

只是京城关防检查极为认真,也无从买通负责军官,因此秋仪之不得不将随身宝刀捆扎在马车车板底上,这才战战兢兢混了过去。

这洛阳城不愧有天朝大国气象,几条笔直的青石板路将街市分隔成一个个横平竖直、整整齐齐的区域,路上不时有三五成群的兵士往来巡逻。

每个区域均有其固定功能规制,无非分为官府衙门、居民住宅、酒楼市集而已。这番规制,自打太祖立朝开始便从未更改过,必须严格遵守,若发生什么商人在居民住宅区域建造酒楼之事,那便犯了大不敬的重罪,重的可至大辟之刑。

秋仪之及周慈景等人并非洛阳居民,因此在居民住宅区内也没有固定宅邸,于是何九公手持缰绳轻轻拨了下马头,就带着队伍,一头扎进开阳门附近的商业区域。

大汉建国超过两百年,滋生人丁已是建国太祖初年的五六倍,来到京师想混口饭吃的,更是超过建城时人口的十倍。然而囿于祖制,洛阳城及其中各个区域却不能扩展半寸。因此这商街两侧都已是密密麻麻、见缝插针地造满了房子,沿街都开了各色商铺,往来人等摩肩接踵。

在拥挤的人群之中,秋仪之再也骑不住马,只好下马牵着慢慢向前挪动。然而如此繁华的街市,竟不闻一点吆喝叫卖声音,就是有人购买物品讨价还价也都将嗓音压到最低,好像是在窃窃私语什么紧要事体。街上行走之人也大多沉默不语,跟着人流默默走路,偶尔抬头看看两边商铺里陈列的琳琅满目的商品,就是路上同熟人交会而过,也不过是点头示意罢了。

这番情形同广阳城中热闹非凡的马市大相径庭,秋仪之身处其中,就好似被几块巨石压住胸口一般,说不出的沉郁。于是他嘴角勉强挤出一点笑来,问何九公道:“这京城里的人都不爱说话么?”

何九公也是一脸疑惑,道:“洛阳我来过多少次了,官府管得虽然紧些,似乎也没有这样冷清的……我劝公子入乡随俗,别人不开口,我们也少说话好了。”

秋仪之听了,咽了口唾沫,不再说话,只有一双眼睛滴溜溜地打转,不停地观看京城风貌。

一行人走了没多远,就在一座三层楼前停下。

秋仪之抬头看那块牌匾,上书四个用墨极是浓厚端正的楷书,这笔迹他再熟悉不过,正是幽燕王郑荣亲笔所书“广阳商会”四个大字。

秋仪之见了,突然一惊,将手中缰绳交给一旁的赵成孝,赶忙钻进周慈景所乘马车,问道:“叔父怎么在此处停留?不先到酒楼客栈之中少歇吗?”

周慈景答道:“这洛阳城中寸土寸金,我早想在洛阳的市场商区之内买块地,盖间酒楼了。不论盈亏,说出去也好听些:‘我周家也是在洛阳有产业的’。可是在这洛阳开的都是百年老店,没一家肯转让的。就这间房子,不知托了多少人情才置办下来的呢!周某不敢独美,便捐出来,用做商会在京城的办事场所,王爷知道了高兴,才赏了这块牌匾呢!因此今日就请贤侄在此处休息,也不算是委屈了。”

秋仪之好不容易听完周慈景这番自吹自擂,道:“岂敢岂敢。只是小侄唯恐这广阳商会之中认识的人不少,要是将我认出来,不免一番纠缠应酬,到时候这捐纳官缺之事捅将出来,虽还不至于坏了好事,但总是脸上无光。”

周慈景低头沉思了片刻,道:“贤侄说得有理。若依贤侄之见,该当如何是好?”

秋衣之道:“小侄见目下时刻尚早,不如叔父同我一道先去拜望朝中几位大人,然后小侄便再寻客栈住下,不知叔父意下如何?”

周慈景虽听秋仪之口口声声叫着“叔父”,但深知两人身份地位悬殊,且自己捐官成败全看在他义父幽燕王面子上,只好点头答应下来。于是他就地叫手下几个从人,在随车携带的财物之中,专挑小巧惊奇、价值高贵的放到自己车里,令其不可四处走动、更不可乱说话,就在广阳商会门前等候,自己则同秋仪之、赵成孝、何九公三人,去拜会朝廷官员。

一切准备妥当,何九公却把脑袋探入车棚,问道:“不知东家要先去拜望哪位大人?”

周慈景听了,微微闭眼说道:“此次出发之前,我已同朝中几位大人通过书信了。我们先去拜会吏部的王主事,再由他引荐去见文选司的刘郎中。只要刘大人点头,我等在去礼部通通关节,那此事就算差不多办下来了。”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张纸条,递给何九公道,“这便是王大人府邸地址了。”

一旁的秋仪之也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条,道:“贤侄倒是另有门路,可否请叔父先去拜会这位大人?”

周慈景这才想起秋仪之也是过来买 官的,而以堂堂幽燕王的手面岂是自己这个小小商人可以比拟的?说不定跳过吏部主事,便可直接会见主管官员聘任升迁的文选司郎中刘大人,抑或能见到吏部侍郎甚至尚书大人也说不准。到时候,自己也可沾了幽燕王府的光,顺顺当当弄个官职,那就算不虚此行了。

周慈景想到这里,双眼已经眯成了一条线,道:“何九,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接了条 子出发?”又问秋仪之道,“不知要先去拜访哪位大人,周某也好早作准备。”

秋仪之微微一笑:“叔父不要心急,到了自然分晓。”

何九公驾着马车载着周慈景,秋仪之和赵成孝两人则牵马走在侧后,七拐八绕地转出商业区,重新沿着正对开阳门的街道,向北走去。

走了不多时,四人便已到贯通东阳门、西阳门的皇道大街,左侧便是皇城的红墙金瓦。走到这里,四处巡弋的兵士也明显多起来,一行人不敢多做停留瞻仰皇城气派,只能闷着脑袋继续向前走去。

越过皇道大街,是洛阳城中官府衙门及官员府邸所在的区域了。周慈景从车棚两侧的小窗向外望去——见街道两侧比之前显然是清净了许多,再没有闲杂人等四处奔忙,除巡逻的士卒之外,只有一顶顶或大或小的轿子,在仆人侍从的簇拥下摇摇晃晃地各奔东西。

这里周慈景是来过几次的,见到这番景象,他才懊悔自己怎么偏偏忘了换一乘轿子再来,坐着马车在这高官云集之处实在太过招摇,只希望别因小失大,坏了自己捐官补缺的大事。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61 杨老丞相府

一车二马从宽阔的街道拐入一条小巷,顺着小巷一直走到巷子尽头,车马才缓缓停下。

周慈景知道自己已到了这位连幽燕王都极为看重的朝廷大员官邸门前,探出半个身体四下张望,却见眼前不过是一扇不大不小、毫不起眼的寻常朱漆木门,不禁有些愠怒:“我说何九,这是什么地方?别跟我说你认错了路!”

何九公忙道:“东家你小点声,先看看门边这两尊石狮子。”

原来按照大汉制度,只有官员府前才能用石狮镇守。

这狮子大小没有什么规制,无非是有钱门宽就摆个大的、没钱门窄就放个小的,然而狮子胸口雕刻的铃铛却大有讲究。七品官府邸门前的石狮子可以雕刻一个铃铛,官员品级每增加一级,他家门口的狮子便能多佩一个。

周慈景心心念念想要面见的吏部文选司郎中刘大人是正五品官,他门口的狮子便能佩戴五个铃铛。然而眼前这户人家门口,不过三尺来高的狮子胸前,却密密麻麻戴了一大串铃铛。

周慈景数了好几遍,才把铃铛数清,不多不少正好十三个——这便是唯有正一品的官员才有资格摆放在府邸门前的“十三太保”。

周慈景的脑海之中飞速地盘算着——六部尚书是正三品官员;有资格草拟圣旨的左右中书令是从二品品级;哪怕是统领百官的丞相也“不过”是正二品而已;要说一品大员无非也就是在京的几位公侯王爷……

周慈景心中似已有了答案,踉踉跄跄地几乎是滚下马车,腿脚极不自在地走到秋仪之跟前,问道:“贤侄可是要去拜访先帝驾前的三皇子河洛王爷?”

秋仪之早已下马侍立在一边,听周慈景这么问,答道:“叔父猜错了,义父要我进京之后,第一个先要拜访的乃是杨老丞相。”

“噢——”周慈景这才如醍醐灌顶一般醒悟过来。

秋仪之口中的“杨老丞相”便是三年前致使回家养老的老丞相杨元芷,他辅佐过三位皇帝,乃是两朝宰相,当过当今圣上的老师,封着“太师”的文官极品官衔,当然可以在家门前摆放号称“十三太保”的极品石狮。这杨老丞相虽然退休在家,但门生故吏遍布朝野,若是他肯金口一开,那自己捐个区区员外郎的小事自然是板上钉钉、水到渠成了。

于是周慈景仔细整理一下衣冠,走到门口,手拿门环仿佛唯恐将木门拍碎了一般,极温柔地敲了几下门,便缩到大门一侧静静等候。

等了移时,木门隙开一条缝,缝中探出一张看上去有四五十岁的面孔,声音微颤道:“是谁啊?”

周慈景忙上前禀道:“草民周慈景,前来拜见杨老丞相。”

那门里的半老头抬了抬三角眼,有气无力地说道:“什么周慈景,没听说过,你回去吧。”说罢就要关门。

秋仪之见状,一个箭步跨到门边,从门缝里递进去一个巴掌大的物件,道:“老丞相见了此物,自会屈驾接见我等,有劳大叔多走几步了。”

那看门人接过东西,反复摩挲了两下,又将眼前这个年轻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这才说道:“知道了,你们先在这里等会儿吧。”说完,重新将门官牢,转身就走了。

周慈景感叹一句道:“都说宰相家人七品官,真是此言不虚。”

何九公附和道:“阎王好见,小鬼难搪。下头人仗着主子的势力,在外头作威作福的,多了去了……”话说到一般,他才想起自己说到底也同样是个狐假虎威的侍候人,连忙闭上了嘴。

过了不多时,大门终于洞开,那半老门子走出门来,极恭敬地将方才接过的物件还给秋仪之,口道:“我家老主人请公子进书房一叙。”

周慈景偷眼瞧了瞧那样东西,原来是一块四五寸见方的玉圭,色泽黝黑而没有半点瑕疵,只在右上角用金漆写着一排蝇头小楷,定睛一看,乃是“汉幽燕王兵马元帅 郑”几个字。

周慈景一怔,才知道此物乃是幽燕王郑荣的名帖,凭着它,就算是皇宫也进得去,面子自然是要比自己大多了。

周慈景正在发愣间,秋仪之已随着那门子走进门去,便连忙跟了上去。却不料那门子竟扭过头看了他一眼,说道:“这位先生还请留步,稍等片刻便另有下人请各位到下堂中歇息用茶。”

周慈景这才知道,原来这半老不老的门子把自己当成和赵成孝、何九公一样的随从了。他是大商户周家的当家人,对手下那些掌柜、镖头、管事从来都是颐指气使,现在受了这番羞辱,胸中已是怒火中烧,可偏偏又不能发作,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地呆站在原地。

还是秋仪之,对那看门人说道:“这位周大官人,乃是在下的……乃是在下的长辈,可否同在下一道前去拜见老相国?”

那门子又瞟了周慈景一眼,无可无不可地说道:“那就随小人一起去吧。”

周慈景好不容易才找到个台阶,连忙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塞到那门子手中道:“那就有请这位老家人带路了。”

没成想这门子并未伸手来接,却道:“我们杨府家人不收贿赂,这都多少年的规矩了,还请这位老爷不要这副模样,叫小的难做。”

周慈景听了,脸上又泛起一阵尴尬,只好硬生生将银子重新收回袖中,再也不敢多说半句话,低着脑袋向前方走去。

这杨元芷的府邸虽然门楹不大,内里却别有洞天——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一样不缺,甚至在庭院正中还有一片不小的池塘。这倒不是杨元芷这位位极人臣的前任宰相生活浮夸奢侈,而是宪宗、神宗以及当今三位皇帝不断赏赐住宅,这才逐渐形成今日的规模。

秋仪之跟着杨府门子走了没几步,便见一座占地虽不大却修建得十分雅致的书房,书房门前正有一位老人拄着拐杖,慢慢迎接出来。这位老者须发尽白,满脸皱纹,脚步虽有些蹒跚,但精神矍铄,腰板也算硬挺——不用说,这便是朝野之中鼎鼎大名的老丞相杨元芷了。

秋仪之一眼便已看出老人身份,抢上几步,倒头就要下拜。

杨元芷却伸出右手,说道:“公子且请先向此匾行三扣九拜大礼。”说着,眼睛发出深邃的目光,望向书房正门上高挂的一块牌匾。

秋仪之循着老相的目光看去,只见这块乌木制作而成的牌匾上写着遒逸秀润的三个大字“瑞芝堂”,知道此匾来历必然不同凡响,便谨遵杨元芷之命,跪下拜了三拜,又起身将上述动作重复了三遍。

幽燕王郑荣不爱虚礼,王府之中的礼仪也较为随便,秋仪之只在郑荣及夫人生日之时行二扣六拜之礼。方才这套生疏的大礼行毕,他已有些头晕目眩,略定了定神,却听杨元芷道:“此匾乃是宪宗皇帝亲笔手书赐予老朽的,文武百官、龙子凤孙见匾都要行三扣九拜大礼,当年幽燕王爷驾临寒舍也是这般规矩,还请公子见谅。”

“那是自然。还多赖老相国提醒,否则晚辈便要犯下不敬之罪了。”杨元芷朝野内外都有盛誉,而且还是义父幽燕王的老师,即便心高气傲如秋仪之,在他面前也不得不有所收敛,“老丞相德高望重,遐迩闻名,晚辈能够见上一面,听几句教诲,已是一生获益不尽了。请受晚辈一拜。”说罢,便深作一揖。

杨元芷看着秋仪之行礼完毕,这才笑盈盈地说道:“老朽寿辰尚在一月之后,幽燕王爷怎么这么早就遣人来贺寿了?这番心意老朽可承担不起啊!”

杨元芷突然起了这么个话题,把秋仪之说得一愣,但他是极精明的人,眼珠一转就反应过来,知道这是老丞相掩人耳目的说辞。

于是他顺势说道:“王爷常常对晚辈说,老丞相既是朝廷元老,又是翰林领袖,同王爷也有师生之谊,因此派晚辈到此提前为老丞相贺寿,以示恭敬。”说罢,从袖中摸出那日辞别之时郑荣亲手交给他的信函道,“这是礼单,还请老丞相过目。”

杨元芷接过信封,也不去拆,却道:“今日阳光明媚,又不甚热,老朽正有意泛舟湖上,还请公子劳动筋骨,帮老朽划几下船,可好?”

秋仪之听他这么说,也不知这老相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不能反驳,只好极客气地答应道:“晚辈愿为老丞相效劳!”说罢,便扶着杨元芷,慢慢向湖边走去。

走了没几步,秋仪之这才想起随自己一同来的周慈景已经被晾在一边有些时候了,忙对杨元芷说道:“这位周大官人既是晚辈的长辈,又是幽燕王爷的朋友,今日有缘见老丞相一面,正有些俗务要请老丞相帮忙,不知老丞相意下如何?”

杨元芷被秋仪之一口一个“老丞相”叫得眉开眼笑,便道:“既是王爷的朋友,老朽也不可怠慢了,只是这船只尚小,坐不住三个人。那就请周大官人先到中堂喝茶,老朽游玩一番,再来应酬,不知可否?”

周慈景虽也是见过大世面的,本打算进京来向户部郎中讨个官做,甚或仗着幽燕王的势力见一见六部哪位侍郎或者尚书大人,竟没想到自己还没吸饱京师洛阳的空气,便一脚踏进了官场当中好似泰山北斗的老丞相杨元芷的府邸。他听见杨老丞相对自己亲口问话,便觉得脑袋一阵眩晕如入五里雾中,也不知自己回答了些什么,便跟着方才那个门子走开去了。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62 泛舟湖上有密谈

作者说:一日一更的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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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元芷相府内的湖泊,乃是一个人工挖掘而成的, 形状略似葫芦,长宽不过十余丈,说它是一个池塘也毫不为过。

泛舟湖上固然有一份逍遥闲逸的情趣,但怎奈天气实在太热。烈日高挂天空,水面又反射了日光升起一片氤氲。秋仪之素来骑马,不通水性,废了好大功夫,才把载了一老一少的小船划到葫芦肚里,已然是汗流浃背。

坐在小船另一头的杨元芷见了笑道:“老朽府中各处荐来的使唤人不知有多少,人多嘴杂,极易节外生枝。因此选在这湖泊当中议事,也是迫不得已啊!喔,当年王爷离京赴河南赈灾之前,同老朽也在这片湖泊之上,也在这条小舟之中,有过一番深谈,想来恍若眼前……”

秋仪之听杨元芷提起义父旧事,不敢插嘴,听他说完,这才恭维道:“老丞相老成谋国,思虑谨慎,乃是我等的楷模。”

杨元芷似没听见这番恭维,默默拆开幽燕来的书信,凝眉注目阅读起来。刚看了没几行,他便抬起头来,仔细望着秋仪之道:“原来公子便是王爷认下的义子,老朽竟没有认出,真是老眼昏花了。”

秋仪之两手操桨,不便作揖,只谦逊道:“晚辈不过是古庙中的饿殍罢了,若没有义父当年的错爱,怕是早已饿死了。如今不啻于两世为人,怎敢妄自尊大?”

杨元芷笑道:“王爷同老朽平日也有书信往来。都说公子聪明取自天然,只是沉稳不足,若有心历练,便是国家栋梁之才。可依老朽今日观之,却是十份儒雅沉静,莫非是王爷说错了吗?”说罢便哈哈大笑。

秋仪之听了,吐了吐舌头,道:“晚辈平时做事浮躁粗率,义父不知责骂过多少次了。只是在洛阳这天子脚下,又是老丞相府邸之内,晚辈再愚钝,也不敢不有所收敛啊!”

“公子过谦了。老朽见王爷书信之中每每提到公子,欢喜轻松之情充斥于字里行间,显然是赞赏多于批评。依老朽看,年轻人就是要有些冲劲才好,难道非要磨炼得圆熟精滑、没有一丝棱角,才算好吗?唉——”杨元芷叹了口气道,“眼下这朝廷之中精通磕头奉承、迎来送往的官员不知凡几,但真正能办事的又有几个呢?”

秋仪之听得极为认真,双手拿着木桨也忘了划动,任由两块木头漂浮在水面上。

只听杨元芷点着郑荣的书信念道:“还是王爷信里写得好啊。学生遭此无端攻谀,忧愤之下万念俱灰,只想立时脱下甲胄、抖去征尘,回京师洛阳安享富贵。然念圣上托付之重,又不知朝中何人可替学生镇守北疆,才不得不勉为其难,仗此口舌之勇。”

秋仪之极恭敬地听完杨元芷的话,问道:“义父向来都是朝廷基石,又素有人望,这番群起攻击真是闻所未闻。晚辈在广阳之时,便猜想其中必有幕后主使之人,却始终猜不透此人身份,不知老丞相有何指教?”

杨元芷说话间已将书信看完,将薄薄几页纸原样折叠起来,重新装入信封又藏入袖中,这才说道:“公子此来,不知对洛阳人情风貌有何感受?”

秋仪之听眼前杨元芷忽然问出这么一句毫不相关的话,竟一时无法猜透眼前这位老态龙钟的老丞相有何用意,只沉思了一下道:“晚辈一入洛阳,便谨遵义父之命,马不停蹄就赶来拜见老丞相,尚未饱览京师文物。但粗略观之,这京城果然不愧是天子辇下、首善之区,只是……”

“只是什么?你我二人枯坐于小舟之上,四周并无六耳,公子但说无妨!”

“嗯……只是不知为何,这四周空气似乎紧张了些,众人似都有难言之隐一般。”秋仪之斟字酌句地说道。

杨元芷点点头道:“公子果然聪明,如今京师乃是是非之地,不可踏错一步,不可胡言半句,否则便会有灭顶之灾。”

“作奸犯科者,自然有衙门追究其责任。胡言乱语要是犯了毁谤之罪,也应依律查处。洛阳乃是国家心腹之地,关防得严格一些,也是应该的,不知老丞相此言,更有如何深意?”秋仪之试探地问道。

杨元芷摇摇头,苦笑道:“公子久在幽燕王身边,受王爷一身堂皇正气的熏陶,怎会知道这其中的鬼蜮伎俩?公子可否知道皇宫里有个叫做王忠海的?”

“知道,他是宫内的领班大太监,义父也曾提起过此人。”秋仪之答道。

“对,便是此人。当今圣上龙体倦勤,数年之前便将六部事务交给两位皇子管理。除此之外,这皇长子郑昌还管着京师及近畿的治安政务,皇宫及洛阳卫戍事宜则交由皇次子郑爻。”杨元芷顿了顿又说,“老朽是封了‘太师’的虚衔的,也不怕说话没有分寸。这郑昌尚可,这郑爻却是天资愚钝,又不得百官之心,手中政务便只能全数交由王忠海。”

宦官当权、必致乱政,这是士林之中自古以来就有的常识,秋仪之却别出心裁,问道:“若是这王忠海能够公忠体国,又或者真有些才能,虽然名气差点,但由他当政也未尝不可。总比那些尸位素餐、贪赃枉法之辈好些吧?”

杨元芷被他问得一愣,随即“哈哈”起来:“老朽方才所阅的信件之中,王爷就说公子天资聪颖,却总爱标新立异,此言果然不虚啊!那公子就莫怪老朽好为人师了,老朽且问你:史书中所载历朝历代的太监宦官之中,能有几个公忠廉能之辈?”

“好似大浪淘沙,渺若晨星。”秋仪之回答得毫不犹豫。

“公子可知其中道理么?圣人有云:人有五伦,曰父子有亲、夫妇有别、长幼有序、君臣有义、朋友有信。可是这太监宦官净身入宫,早已断绝人伦,一旦有尺寸之机,便不顾礼义廉耻、不重身后名声、不恤宗族大义,便如苍蝇见血、便如飞蛾扑火,尽是些饿虎饥鹰、狼心狗行之辈,又怎能将国家社稷交在他们手中呢?”杨元芷自问自答,依旧意犹未尽,继续说道,“就好比这王忠海。引诱圣上沉迷丹药的是他,隔离君臣联系的是他,陷害忠良的是他,贪赃枉法的也是他。”

“这王忠海如此胡作非为,朝中竟然没有正直官员登高而呼的么?”秋仪之惊问。

“起初还有几位正直大臣,见王忠海闹得实在过分,便上书圣上要求撤销劝善司。可他们不知,上呈奏章到最后都流转到王忠海手里,全部留中不发,如石沉大海一般。”杨元芷叹了口气,“今年以来,王忠海又撺掇圣上下旨,设立了什么劝善司衙门。这衙门名字虽然好听,却竟凌驾于刑部之上,有逮捕审讯之权。那些直言上奏的大臣不知被罗织罪名抓进去了多少,就连市井之中有良心的白丁也尽有多说了一两句话而被陷害的。”

秋仪之听着听着,眉头拧成了一团:“前朝昏君无道,为防民之口,设立了所谓‘十三衙门’监察百官,那自毁长城之事不知做了多少,否则便也难有当今大汉江山。太祖立朝之后,对着十三衙门深恶痛绝,立誓从此将审判逮捕之权归于刑部及都察院。这王忠海所为,违抗太祖遗旨,乃是凌迟处死的不赦之罪啊!”

杨元芷无奈地一笑,道:“如今官场,小人倒长,君子倒消。莫说是太祖遗训了,就是圣人‘君子群而不党’的训示也早已忘了个一干二净。我朝中大臣早已分为三派,有投入皇长子郑昌门下以求自保的,有泯灭良心投靠宦官的,少数正直之士也只敢怒不敢言而已。如今朝局,便好似老朽府中这汪池水一般,表面虽然平静,但底下却暗流涌动,通过暗河直通洛河河道。”

秋仪之废了好大功夫才将杨元芷的话回味过来,却道:“老丞相的意思是,在幕后鼓动百官弹劾我义父的,便是这大太监王忠海了咯?”

杨元芷好似老师看见学生回答对了题目一般,赞赏道:“公子灵秀果然非同寻常,知道举一反三的道理。”

秋仪之在广阳城中听郑荣何钟离匡分析说是幕后主使乃是当今圣上本人,现在谜题揭晓却是“假”皇帝王忠海——虽未猜中,却也离题不远。

因此秋仪之并不惊讶,又问道:“那么晚辈又有所疑问了。既然皇长子同这王忠海是对头,那见他这般倒行逆施,怎就不出面说句话呢?难道堂堂皇子身份,还怕这劝善司么?”

杨元芷笑道:“老朽在官场沉浮五十余年,郑昌又是老朽一手教出来的,他这点心思我怎会不知?不过是见眼下郑爻有王忠海支持又握着京师兵权,势力大过他,因此不敢轻举妄动罢了。”

秋仪之听到这里,这才体会到义父同师傅半月之前所订计议的高明之处,语气中带着三分兴奋,说道:“义父遣晚辈来此,说到底就是要请老丞相居中引见,向皇长子表明心迹,一旦圣上龙行九天,我幽燕王府便全力支持皇长子登基为帝。这样,皇长子内有百官支持、外有幽燕雄兵随时准备勤王,到时便可顺顺当当地再进一步了。”

杨元芷又重重叹了口气,说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但也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君子之道也无非是中庸从权而已。王爷此举虽谈不上什么光明正大,但也是一帖苦口良药啊!”说到这里,杨元芷眼睛一亮,仿佛年轻了几岁,“老朽就舍去这把老骨头不要,尽力帮王爷办完这间大事,也算不辜负先帝托孤之重了!”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63 真相大白

两人在小舟之上又计议了一番,秋仪之这才想起“叔父”周慈景在相府的中堂内已枯坐了许久了,便对杨元芷说道:“晚辈此来,为避人耳目,佯装是广阳富商周慈景的子侄,托了进京纳官的名目。一路上受他照顾颇多,目下将他晾在一边也已有些时辰了,还请老丞相留意。”

杨元芷在官场之中沉浮数十年,这其中的关节自然一清二楚:“科举是为正途,但也有不少能人异士不擅科考之道,留条捐纳的出路也未尝不可。这周慈景既然有心为国出力,那老朽也不妨见见,顺水推舟做个人情好了。”

于是秋仪之操起船桨,慢慢朝岸边划去。

小船离池塘边缘尚有十几步距离,似乎受到水底暗流冲击,再也不能向前,只在原地缓缓打转。

正在这时,远远看见一个年纪约有八九岁大小的男孩子,从池边假山上飞奔下来,一面还用略显稚嫩的声音高喊:“爷爷!你去划船,怎么也不叫我一声呢!”

安详端坐在船上的杨元芷见状,居然支撑着想要站起身来,对那男孩大声喊道:“你慢点儿跑,小心摔着!”

那男孩似乎毫不在意,又高声回道:“爷爷你把船划过来,我也要玩!”

杨元芷只是反复高呼:“你慢点儿跑,小心摔着!你慢点儿跑,小心摔着!”

秋仪之听他祖孙二人高声对话,一个嗓音苍老、一个声音幼嫩,好似一支悠扬婉转的老 胡琴同一把清脆悦耳的玉琵琶在互相唱和,心想:这子孙绕膝的天伦之乐,比之统领百官的宰相之威,也丝毫没有逊色之处啊!

秋仪之好不容易将船划到岸边。杨元芷早已等不及别人来扶,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跨到岸上,表情极为严肃地看着自己的孙子:“爷爷是怎么教你的?你忘了吗?”

“君子以思患而预防之。易经里的话嘛,孙儿知道。”

“那你怎么还不听爷爷的话,到处乱跑。你看着假山小径崎岖,有都是石块树枝,万一脚下拌算,摔个头破血流便如何是好?身体发肤,取之父母……”杨元芷滔滔不绝地数落起来。

那男孩似乎知道他爷爷引经据典起来就说个没玩,连忙打断道:“孙儿今天早算过了,今日是巽卦,小亨,利有攸往,利见大人,没事的。”又指着秋仪之问道,“这位哥哥我从未见过,却是哪里来的?”

秋仪之还未说话,杨元芷却道:“易经六十四卦,乃是周天之术,古今上下能有几个贯通的?自以为洞悉天机、铤而走险,身败名裂的却不知有多少。你这小小年纪,懂得什么?看我不告诉你你父亲,让他好好责打你。”

这小孩似乎很怕他父亲,听爷爷这么说,吐了吐舌头,再也不敢顶嘴了。

杨元芷内心却是极疼爱这个小孙子,说道:“还有,贵宾在此,你却这样放浪形骸,这叫无礼。来,快叫一声‘世叔’?”

这男孩长得虎头虎脑,十分见喜,特别是一双杏仁大眼,闪出清亮灵秀的光来。秋仪之见了,仿佛看见了几年前的自己,笑道:“老丞相与义父有师生之谊,晚辈不敢有半点僭越,方才小公子叫我一声哥哥,在下却不妨愧领了。”

杨元芷听了满脸微笑:“这是我的孙儿,叫杨瑾。他父亲尚章前年考中探花,本应留在翰林院供职的。老朽觉得留在中枢之地虽然晋升得快些,却不利君子修身养性,就远远打发到岭南做官去了。喏,留下这个孙在在我身边读书,就是老朽平日溺爱得有些过了,弄得这般骄纵……”

杨瑾听爷爷又要长篇大论,忙插话道:“看门老张说哥哥是幽燕道来的,那一定见过突厥鞑子,改天要好好跟我说说哦!”说罢,一蹦一跳地跑开去了。

杨元芷听了,眉头一皱道:“这老张也是我府里二十多年的老人了,怎么口风这么不紧?”

“晚辈出发之时,义父反复交代唯有一个‘密’自,就怕消息在走漏出去。不如就便在此搅扰一宿,次日一早就同杨老丞相一起拜会皇长子郑昌,尽快将这件差事办理下来。”秋仪之说道,“晚辈此次带来的赵成孝,乃是近日招安的绿林,同朝廷没有半点瓜葛,十分可靠,不如就让他睡在门子老张隔壁,就算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好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以免节外生枝。”

“好!这是万全之策,公子名不虚传,果然是心思细密。只是那周慈景不便住在此处,又唯恐他出去胡乱炫耀,露出马脚。”

秋仪之满脸的自信,笑道:“这周大官人到时还要老丞相羁縻一番呢!”

说话间,两人已慢慢踱到中堂。

周慈景已在堂中独自一人枯坐了许久,一碗茶被不知反复加注了多少次,已被喝得没有了颜色。

要是放在平日,这位富甲一方的大富豪,受到这般冷遇,早已拂袖而去了。然而这是三朝老相的府邸,多少部院大臣在这里听候提点、多少封疆大吏在这里毕恭毕敬、多少翰林进士在这里拜会座师。而周慈景区区一介商人,能够在这里喝上一碗茶,哪怕此次进京就算是一无所获,也足够他回广阳之后在众商人之前吹嘘一番了。

周慈景见杨元芷进来,慌忙起身,倒头就拜。他动作过于生猛,就连手中的茶碗中的热水也被洒出了不少。

杨元芷坦然受拜,也不等周慈景说话,便缓缓说道:“商人虽为四民之末,也是大汉子民。有道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想来天下善于理财之人也是不可或缺,周大官人想要为国效力亦未尝不是坏事。”

周慈景趴在地上,抖抖索索地说道:“老丞相过誉了,老丞相过誉了。”

杨元芷又道:“现在的吏部尚书梁勋德乃是老朽的门生,老朽这就修书一封,周大官人带去面呈,想必必有一番关照。”杨元芷诗书传家,堂中自然备有笔墨纸砚,不一会儿就将一份书帖文不加点地草就,一只手递给周慈景。

周慈景这才起身,双手像捧着一件无上至宝一般接过这张墨迹淋漓的纸条,略略看过便十分仔细地藏在自己袖中,又掏出一张精心装裱过的帖子,小心说道:“这是小可的一点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还请老丞相收下。”

杨元芷连手都没伸,余光掠过便知此帖子乃是一张礼单,便道:“周大官人何故如此?还请原物带回为好。”

周慈景见状,忙赔笑道:“小可这些礼物本来是准备送给吏部文选司刘郎中的,自然不入老丞相法眼,周某这就回去另备礼品,再来拜会老丞相,以示周某……”他越说越见杨元芷脸色难看,不禁语塞起来。

秋仪之见气氛尴尬,忙上前打个圆场道:“杨老丞相清廉海内皆知,叔父怎么竟忘了。礼物还是原样带回好了,老丞相不高兴起来,说不定连你手里这张条 子也收回了去呢!”秋仪之听周慈景诺诺连声,又笑道:“另外梁尚书是老丞相门生,风骨也自然硬挺,叔父去见梁尚书也不必备礼,老丞相一言自比得上千金万金。”

杨元芷听秋仪之这番颇为高明的奉承,已是眉开眼笑,道:“公子此言甚得老朽之心,可否屈驾在舍下,陪老朽用餐?”

周慈景是生意场上看惯了他人眼色之人,听杨元芷留客之时只提到秋仪之一人,早已听出了言外之意,找个话头就告辞了。

秋仪之见周慈景眉目之间似乎有些不悦,便一路将他送出相府,途中不断安慰凑趣,说是杨老丞相从不替人跑官要官,今日已是给了天大的面子了;也正因如此,老相的手书帖子更是难得,朝廷上下没有不买几分面子的,周慈景得了这个彩头,员外郎的闲差是笃定了的,说不定还能外派个实差,到时候就去幽燕道补个知县老爷,也算是衣锦还乡了。

秋仪之伶牙俐齿,将好一副灿烂前途描绘在周慈景眼前,更将这位“叔父”面上的阴霾一扫而空,一直将他送到相府门口,这才说道:“杨老丞相要留小侄在此用饭,又或要问问我义父幽燕王爷的近况,确实万难推辞。明日叔父自行前往拜会吏部梁尚书,凭着老丞相的手书,也应无大碍。至于小侄捐官之事,老丞相自有别样安排,说到底小侄也是王爷的义子,有这般身份还请叔父不要同我相比,在此先请罪了。”语气甚是诚恳,说得周慈景不住点头。

秋仪之见他心悦诚服,又一脸严肃地嘱咐道:“小侄一路之上不断提醒此事关乎幽燕王府的信誉,还请叔父回会馆之后,一定要约束下人,万万不要胡言乱语。万一折损了王爷的脸面,到时降下雷霆之怒,恐怕小侄也无法保全了。”

周慈景知道这几句话的厉害,连忙应承下来,又说了几句,就跳上等候了许久的何九公的车,七拐八绕地出了小巷。

待秋仪之回到相府中堂,已有下人摆了一桌饭菜。

秋仪之数了数,不过是炒白菜、豆腐羹、炖鸡蛋以及一条不大地球清蒸鲫鱼而已,竟同自己这个穷小子日常所用的毫无分别。

杨瑾见了,却满脸不高兴,嘟起嘴巴埋怨道:“爷爷就是偏心,要不是给哥哥洗尘,我可一顿吃不上两道荤菜。”

秋仪之听了,心中更加叹服,朝杨元芷深深作揖道:“老丞相清廉至此,真是我等的楷模啊!”

杨元芷摆摆手道:“古人云:‘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老朽尝为宰相,不能为国举拔贤才,却只能做这些细枝末节的文章,真是有愧先帝重托啊!”说着,便请秋仪之入座用饭。

杨元芷乃是儒学大师,讲究“寝不言、食不语”,这顿饭吃得十分沉闷。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64 用兵之道

好不容易吃完午饭,杨元芷还要跟秋仪之说话,身边的孙子杨瑾却一把拖过秋仪之道:“哥哥真的好耐性,跟爷爷说了一早上的话,还要再说一下午吗?我房间里有好东西,哥哥陪我去玩会儿吧!”

杨瑾这几句话真的说到秋仪之心里去了。自己一个后生晚辈,听老丞相的教诲,既要摆出一副勤学求知的样子,又不能露出半点不耐烦,实在不是秋仪之轻浮活跃的个性。于是,秋仪之假装拗不过杨瑾,跟杨元芷道声“失礼”,便被杨瑾硬拉着出了屋子。

两人在花园小径中穿行了一番,这才在一棵两三人合抱的大刺桐下找到了一间不大不小的房屋。

杨瑾对秋仪之说声:“哥哥,我们到了。”又吩咐屋子门口一左一右侍立的使女和小厮退下不得打扰,这才亲自推门将秋仪之让进了屋子。

进得屋来,秋仪之四下扫视,见这屋中陈设甚为简单,不过是床铺、书桌、圈椅罢了,看起来同寻常小孩睡觉之处也并没有什么两样,却不知道方才杨瑾口中的“好东西”在哪里。

房屋的主人,相府的小少爷杨瑾却似猜到了秋仪之的心思,朝他狡黠地一笑,身子一猫就探到床底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床底下拖出一只长约三尺的木箱子,又对秋仪之说道:“好东西就在这里面,哥哥你打开看看。”

秋仪之不知道杨瑾在卖什么关子,唯恐他弄什么恶作剧来吓自己一跳,便小心翼翼地将箱子打开,定睛一看,这箱子里黑压压排满了无数木头小人。秋仪之童心未泯,取出一个仔细端详:这小小人乃是用上好的枣木雕刻而成,大小有一寸来长,一个个面目惟妙惟肖,自己手中这个木人胯下骑着骏马,手中擎着宝剑,似乎是个将军。

秋仪之正观察间,杨瑾已将满箱子的小人取出,蹲在地上将这些小人一个个平放在地面上。秋仪之是熟悉军务的,一眼就看出杨瑾并非随意摆弄这些精致木人,而是在摆布一个甚有章法的阵型,便站着默不作声,认真地看着这位相府小少爷的游戏。

过不多时,杨瑾才起身说道:“哥哥把手里的大将给我吧!”说罢就接过秋仪之手中的木人,摆放在一堆木人当中,“哥哥,你看我摆的阵型厉害不厉害?”

秋仪之居高临下,仔细观看,见这些木头小兵总数在五百人上下,步兵、骑兵、射手等兵种一应俱全,若改成真人,也是一支十分精干的小分队。

再看排列的阵型,却是与众不同。原来行军布阵几千年来已形成定势,无非就是步兵在前、射手在后、两翼再由骑兵压阵,再根据士兵数量的多寡和对手情况的不同,在延长阵型宽度和增加厚度上做些文章。然而杨瑾却用这些小人排了一个“一字长蛇阵”,所不同的却是将步兵、骑兵、射手间隔列队,让秋仪之见了也是耳目一新。

看着这堆栩栩如生的人偶兵俑,秋仪之脑海之中仿佛出现了沙场之上两军对阵的紧张场面。一时间数万人马你来我往、血肉横飞,秋仪之耳中隐约之间战鼓擂动、号角争鸣、杀声震天,鼻孔之中也似乎充满了呛人的血腥气味。

杨瑾使劲拉着秋仪之的衣袖,将他从幻想的战场上拽回现实,口中却问道:“哥哥看我这阵型摆得怎么样?”

秋仪之笑着说道:“兄弟这里有笔墨吗?”

“当然有!”杨瑾说着,就从房中书桌上取过宣纸、毛笔。

秋仪之接过,将一张几尺长的宣纸撕成一片片半个巴掌大小的纸片,又用毛笔在上面画上圆圈、方块、三角等形状,解说道:“这圆圈是步兵,方块是射手,三角就当是骑兵。”说着,将这些纸片平铺在地面上,也形成了一个阵型。

“我军行动以稳著称,采用的不过是寻常阵型,即步兵在先、射手在后、骑兵两翼策应。所不同的是,幽燕道步兵盔甲沉重、刀剑锋利,素有‘当矢营’之称;身后射手所用均是精良弓弩,射程可同突厥骑射手相提并论,威力又更胜几分;两侧骑兵坐骑则都是草原上的良驹名马,又常常同突厥精锐交锋,单凭马上功夫绝对不在其以下。”秋仪之语气之中带着几分自豪。

一边说,秋仪之一边将阵型整体向前缓缓移动,道:“我军前进至此,已到了杨兄弟射手的射程范围之内。然而‘当矢营’立军之根本便是面对飞蝗箭矢能够毫无惧色,兄弟射手排列松散,火力必定不能集中,无法对‘当矢营’产生重大伤害。”说着,他讲阵型继续向前推进了一些,又道:

“如此我军在向前推进三十步,第二排的弩手便能向杨兄弟的大军射击。弩手同弓箭手不同,弓箭手大多仰天射箭,能够绕开前排掩护的步兵,而弩手则是平射,威力远胜弓箭。到时我前排‘当矢营’兵士便会看旗牌号令用盾牌护住背脊,匍匐在地,弩手向前平射自然毫无障碍。方才愚兄说过,这弩机发矢威力极大,一百个弩手,一次齐射,便能放到十余个重装步兵,若是未穿重甲的轻步兵更是如不堪一击。”

秋仪之缓了口气,继续说道:“小兄弟一字阵中,除了步兵之外,骑兵、射手都不能穿着重甲,恐怕几次齐射,就已损失大半了。然后我军只要步兵从容起身向前推进,骑兵向两翼包抄,那在我军优势兵力之下,恐怕杨兄弟便已是败局已定了。”

杨瑾被秋仪之说得十分气馁,撅起一张小嘴巴:“我想了这么半天的阵型,真的那么不堪一击吗?”

秋仪之听了,这才知道伤了小朋友的心,挠挠头说道:“也不是这么说。幽燕军队装备之精、训练之严,天下都少有匹敌,寻常军队无论摆出什么阵型都没什么大用。但小兄弟的研究的阵型,若是对阵实力接近的军队,却是大有出乎意料的成效。兄弟请看——”

秋仪之说着,将一堆纸片照原样摆回原位,又依次将步兵、射手、骑兵慢慢推进道:“我军未料到对手将马步射手混杂排列,进入射程而毫无所知。兄弟只要集中弓箭火力,瞄准我军队列一点集中射击,便会令我军阵型有所失衡。待我军反应过来,退出射程之机,兄弟可令骑兵立即冲锋,利用我阵型混乱之时从方才射出的薄弱点一举突破,便可将我军斩为两段。”

秋仪之喘口气又说道:“此时,兄弟军中的步兵可在射手掩护之下慢慢前进,会同冲破我阵的骑兵,形成前后夹击之势,那就大局已定了。”

杨瑾听了这才高兴了些,又问:“难道幽燕的军队就天下无敌了吗?”

秋仪之摇摇头说:“要是幽燕的军队天下无敌,那早就北出山海关,扫平突厥,为大汉除去心头大患了。要我看,突厥骑射,才可称得上是天下无敌。”

说着,秋仪之将画着圆圈、方块的纸片挑出,放在一边,又重新撕扯了一堆纸片统统画上三角形状,道:“兄弟请看,突厥士兵均由骑兵组成。而我军却是以步兵为核心,少数骑兵起到的不过是辅助作用。突厥骑兵人轻马快,我军前行一里,他们十里地也跑完了。就算我军集中优势兵力寻其决战,突厥人只要提前一天得到讯息,便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若我军轻师冒进,他们则能迅速调集大军,四面八方攻来,到时我军就已是凶多吉少了。”

秋仪之见眼前这个不到十岁的小兄弟眨巴着一双乌黑透亮的大眼点着头,却不知他到底听懂了多少。

而秋仪之也不知道自己今天到底是许久未同义父、师傅、三哥郑淼和其他兄长谈兵论道实在是憋坏了,还是为自己心系家国、恪守边疆的义父竟被小小一个刁钻宦官陷害而愤慨,一说起话来竟怎么也收不住边。

他接着说道:“就算我军侥幸赢了,也并没有什么大用。突厥草原极其辽阔,不在大汉幅员以下,我军势力兵锋虽能震慑,却始终无法有效控制。突厥大军就算被我军消灭了主力,不出几年功夫,便又能拉起一支同样强大的军队,到时胜败就尤为可知了……”

秋仪之说到这里,杨瑾卧室大门突然缓缓推开,传来杨元芷苍老的声音:“公子这番高见实非我等久坐书斋的庸人所能领悟。至于军中将领,我看除了左将军戴鸾翔外,也并无第二个人能有这样的见识!”

秋仪之听了,既不惊讶,也不客气,只是朝着杨老丞相鞠了个极深的躬,说道:“这些都是我义父平日里教导晚辈的。据晚辈所知,自从数年前突厥大汉毗西密被我义父杀得全军覆没之后,虽然消停了些时间,但近两年势力又起,不断蚕食大汉及渤海国疆土,实在是不得不防啊。而眼下能够克制突厥的,除了我义父之外,海内并未第二人,当下实非自毁长城之时啊!”说着竟垂下泪来。

听到这里,杨元芷也终于被秋仪之的话感动了,他手拿拐杖,用力捅了捅脚下的青砖,说道:“老朽就是不要这身老骨头,拼了这颗白头,也要把幽燕王爷保下来!”

一旁懵懵懂懂的杨瑾却似听出了话外之音,兴奋地说道:“原来哥哥就是幽燕王爷的义子啊!爷爷不知在我面前夸奖过哥哥多少次了,下回哥哥去北方一定要带着我啊,我们兄弟一起打鞑子去!”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65 皇长子郑昌

作者说:此章中提及的皇长子原型是康熙的废太子胤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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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老丞相杨元芷及秋仪之两个人,连随从都不带一人,就出发往皇长子郑昌的住所去了。

杨元芷虽然是致使退休的宰相,身上“太师”的头衔却不会过期,因此府里常备着八抬绿尼大轿;然而今日为免招摇,他却只坐了一乘轻巧的两人抬的凉轿子。秋仪之也不敢再骑那匹极为醒目的汗血宝马,只如一个随从小厮一般紧紧跟在轿后。

按照大汉皇室的规定,皇长子被封为太子之后,便能在皇宫东面的“毓秀宫”开牙建府、办理政务、接见朝廷百官。但当今的皇长子郑昌却迟迟未得父皇郑雍的欢心,未被封为太子,自然也不能住进专为太子营建的毓秀宫,而只能在宫城东墙下一处极大的府邸之中居住办事。

太阳未上三竿,府邸门口已是门庭若市,堵满了请求拜见皇长子,想要办理各种公私事务的各色官员。天气还是甚为炎热,官员之中略重身份仪表的还能耐着酷热在轿中闭目养神,实在受不得热的已经脱了官靴、官帽,撩起袍子坐在轿杠上,翘着二郎腿高声攀谈。

然而皇长子府的朱漆大门却关得严严实实,左右对称挂着一对一人来高的大红灯笼,灯笼下各开着一扇能容两人并排通过的小门,不时有官员递名帖进入。

秋仪之远远望见,心想这皇长子的排场不知比幽燕王大多少,这么许多官员等候接见,竟连口茶也不赏,只让他们在门外干等。他心里这么想,口中却只说:“难怪说是到了京城才知道自己官小,皇长子好大的派头啊!”

杨元芷似乎没有听见,轻轻咳嗽一声,叫两个轿夫停下。这两个轿夫是抬轿子的行家里手,听老主人吩咐,双肩一抖便卸下轿杠,轻轻缓缓地将一乘小轿搁在地上。走在前面的轿夫转身一掀轿帘,杨元芷便拄着拐杖从轿中从容走出。

在场早有眼尖的官员认出杨元芷的身份,撩起袍角,倒头就拜,口道:“学生眼拙,不知恩师驾临,有失远迎了。”

杨元芷见跪在地上的是刑部侍郎袁茂恩,是他当主考时点中的进士,便道:“老朽退休很久了,来此同尔等一样,也是来找皇长子殿下办事的,不必如此多礼。”

袁茂恩听了,又拜了一拜,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恩师知遇之恩,学生不敢有片刻忘怀。”这才站起身来。

周围官员听到这二人对话,也都围了上来。其中不少是杨元芷的门生,还有几个是他门生的门生,都跪在地上行师生大礼。其余没有这层关系的,也都口道“老丞相”、“老太师”,行礼作揖。

杨元芷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同这些官员一一见过礼,又朝众人团团一揖道:“老朽今日同各位一样,也是来求见皇长子殿下的。只是老朽步履蹒跚来得晚了些,各位大人能否卖我一个面子,让老朽插个队呢?”

众官员哪有不答应的道理,早已让开一条通路,让老丞相慢慢踱到门前,向看门人递上一份名帖,便站在门口静候。

过了不到一会儿,皇子府中门打开,一个体型肥胖之人从门内快步趋出,身后跟了无数侍卫随从人员。那人匆匆跑到杨元芷跟前,深深作揖道:“老师有何指教,只要派个门人过来说一声,本宫自然上门领教。您看这大热的天,老师可要保重身体啊!”

在门口等候了许久的官员,见那人出府,统统跪倒在地上,齐声山呼:“千岁!千岁!千千岁!”

秋仪之听了,知道这便是自己此行洛阳要来求见的皇长子,也学着众人的模样,匍匐在地上,不敢抬头仰望,却竖起了耳朵,仔细听郑昌同杨元芷的交谈。

杨元芷听皇长子郑昌说得谦逊,心里十分欣慰,道:“殿下自谦了。老朽而今不过是冢中枯骨,哪里还敢有什么指教呢?”说着又指了指身后跪在地上的秋仪之道,“这是老朽本家一个孙辈,久仰殿下大名,正要过来引见引见。”

郑昌想到自己这位师傅平日里总是一脸铁面无私的模样,没想到也有为自家人跑官要官的一天,心下颇有几分得意,却要装出谦逊的模样道:“现在的吏部尚书是老师的门生,这点小事只需知会一声即可。能劳动老师亲自登门,想必定是蒙垢珠玉,学生定有一番关照。”

他说着,一把搀扶着老态龙钟的杨元芷,就向门里走去,没走上几步,又回过头朝身后众人大声吩咐道:“你们都回去吧,今日本宫不见人了。”

秋仪之见状,连忙从地上爬起,跟了上去。

这皇长子府果然气象万千,进门便是一套浮雕着五条五爪金龙的影壁,绕过影壁乃是一座极大的园林。寻常园林通常以池塘为核心,四周铺上青石小道,再辅以小桥流水、假山小亭,就已是富贵人家必须废上几代人心血财力才能修建而成的传世名邸了。然而皇长子郑昌府上的花园,与其说是一座园林,不如说是一片山庄——园中古树乔木参差生长,一片大湖烟波浩渺,亭台楼阁鳞次栉比,更耗费了不知多少心力在庭院之中堆出一座小山,让这座本来占地就极大的园林显得更加曲径通幽、深不可测。

秋仪之一生之中见过的最豪华富丽的园林府邸,便是当年的母舅赵抚义极富时修建得那座庄园,但与这位皇长子郑昌的府邸比起来,就小巫见大巫,好似袖中玩物罢了。

秋仪之一边贪婪地欣赏园中美景,一边跟着身前一位位极人臣的老丞相、一位身份尊贵的皇长子,来到一座规模极大的建筑之前,门上牌匾写着“讨源书屋”四个字——不过是一间书房而已。然而秋仪之目测这座房子少说也有三丈高低,十余丈径深,屋顶上铺着深绿色琉璃瓦片,四周用无数一人合抱的红色柱子顶起,看上去好似一间宫殿,与义父在广阳城中王府大殿相比也小不了多少。

进了屋子,里面却是正正经经的书房摆设,不过是书桌圈椅、文房四宝罢了,四周空落落摆了各式花瓶屏风、又高又长的白墙上挂着名家字画,在这偌大空间之中反而显得不伦不类。

杨元芷走得已经微微冒汗,坐在客座上不停地喘气。

皇长子郑昌见了,亲手端起宫女捧上的茶碗,十分谦恭地放在杨元芷左手侧的茶几之上,又对身边侍立的一个小太监说道:“你愣着干什么?没看见老师来了?还不下去把水车踩起来!”

那小太监听了吩咐,忙不迭地跑出书房,不一会儿屋顶上传来潺潺的流水声音,屋檐下也挂下水帘,整个书房之内瞬间清凉下来。

郑昌笑道:“老师是不是凉快些了?这是学生专门请西域来的能工巧匠,用水车将池塘里的水抽上屋顶,用来降温的。就是一旦启用,书房四周就会积水难行。过些时候,学生命人挖几条暗渠,将水重新引回池塘,到时再请老师过来消暑纳凉。”

杨元芷听了,脸上却渐渐罩上一层愠色,道:“而今天下多事,万岁爷又圣体不健,正是殿下为国出力之际。恕老朽多言,殿下管着吏部、刑部、工部及京畿政务事宜,我看哪件都比弄这些奇技淫巧要紧得多。”

郑昌一心讨好,却吃了个软钉子,心中自有几分不悦,却碍于杨元芷太师的身份,不好发作,只能站在一边静静听他说教。

“还有。方才进园之时,老朽见园子里有十几个歌姬,藏头露尾的,敢问一句殿下这是怎么回事?”

郑昌眨巴了两下眼睛道:“这是江南刺史常承良送来的,说是学了几首江南丝竹请我品鉴的。学生本不想收,却想着这江南声韵同古风相去不远,于领略古人诗词典籍大有裨益。我京畿官话只有五声,而江南土语则有九声,其余韵母也保留。比如这一、二、三的‘二’字,京畿发成去声的‘耳’,而江南则念作上声的‘尼’……”

郑昌一谈起音韵之事就滔滔不绝,说起来没玩。

杨元芷听得早已不耐烦,拿拐杖使劲锤着地面说道:“古人讲究看书要观其大略、不求甚解,圣人精髓在于仁者爱人,而不在于咬文嚼字。就算要字字精研,以殿下的学识,比之前朝李后主又如何呢?”

这李后主是前朝末代皇帝,书法绘画均冠绝一时,尤其精于诗词歌赋,历朝历代未有能望其项背者。然而他却不善于治国理政,当政之时任用奸臣、杀害忠良、沉迷女色、不问政事,闹得天下大乱,这才被本朝太祖抓住机会君临天下。

郑昌被老丞相劈脸就比成亡国之君,勉强压住怒火,嘀咕道:“老师说得一点不错,学生哪比得上李后主?好歹人家也面南背北,当过几年皇帝。学生哪有这样福分,说不定过不了几年,就要变成阶下囚了呢!”

杨元芷听了“腾”地站起,刚要说话,却一口气缓不过来,颓然又坐了回去,双眼翻白,失去了知觉。

还是一旁沉默了许久的秋仪之反应快,见状连忙将老丞相一把扶住,用力掐了掐人中,又取过一边的茶碗,将热气吹走几分缓缓灌下去。他见杨元芷面色又渐红润起来,这才对呆若木鸡的皇长子郑昌说道:“请问殿下,这里可有休息的地方?”

郑昌这才回过神来,道:“有的,有的。屏风后面就是一张卧榻。”又怒斥屋里几个太监宫女,“你们都死了吗?还不快来帮忙把老师抬到榻上休息!”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66 大汉后继无人

杨元芷被抬到软榻上,休息了好一会,才缓过劲来,两眼幽幽地望着面前这个不争气的学生,有气无力地说道:“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已。殿下是皇子,更要以天下为己任,不可沉湎于酒色,也不能灰心气馁。否则叫老朽怎么对得起先帝的重托……”杨元芷说着说着,竟老泪纵横起来。

郑昌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可他平素最是刚愎自用,不肯认错,却道:“如今这世道老师也明白,正是小人当道,君子回避。学生我虽有心杀敌,却也无力回天啊!”

杨元芷紧锁眉头,喘着粗气说道:“这就是老朽要说的。上个月朝廷闹出一桩大事,殿下是否知道?”

“朝廷哪天没有大事?不知道老师说的是哪一件?”郑昌嘟囔着嘴巴问道。

“老朽说的是朝廷官员无端纷起攻击弹劾幽燕王爷之事。这事闹得极大,就连老朽也有所耳闻,不知殿下对此有何高见啊?”

郑昌想了想说道:“老师这么一说,也确实是一件大事。学生知道这些官员都不过是狂犬乱吠,但我朝有不因言获罪的律法,学生也只好约束熟识的官员不要随声附和罢了。”

杨元芷听了,知道话头已被自己挑起,对屋内服侍的下人说道:“你们都先退下,我有话要同殿下说。”

房中的太监宫女大多不认识这位几年前就已退休的老丞相,听他这么大咧咧地下令,都面面相觑地呆站在原地。他们的主子郑昌却知道老师有极重要的话要讲,便挥挥手示意他们退出门外。

书房内十来个使唤人听令,立即捻手捻脚地离开书房,偌大的房间内只剩下郑昌、杨元芷和秋仪之三人。

杨元芷见状,这才开口说道:“幽燕王爷是皇亲国戚,也是国家干城。那些官员无端指责,既有不敬之过,也犯了诬告之罪名。殿下管着吏部也管着刑部,怎么就不能去查查此事背后主使何人?有怎样阴谋?又当如何对策?”

郑昌身体肥胖,站了一会儿已是十分吃力,便找了张椅子坐下,说道:“这还用查么?那些官员要么是郑爻一党的,要么是些依附于宦官的下流小人。眼下京城里的局势老师也知道,那王忠海勾结郑爻,弄了什么劝善司衙门,搞得洛阳里里外外人心惶惶。这可是违背祖制的大逆不道之举,可圣上竟然听之任之。为什么呢?还不是明摆着要立郑爻为太子,又怕内外官员多嘴,借太监的手来压制言论嘛!”

郑昌一边喋喋不休地说话,一边低着头玩弄腰带上系着的明黄色带子,一会将带子解开、一会又打成一个结,显得烦躁不宁。秋仪之这才偷眼望着眼前这个身份无比尊贵的皇子——见他体型极为肥胖,身上穿着的五爪金龙绣袍被他的肚子撑得紧贴在身上,脸上也肥嘟嘟地都是肉,说起话来腮边的两块肥肉摇摇晃晃好似要从脸上掉下来一样。

郑昌缓口气,又接着说道:“老师刚才说了,幽燕王皇叔乃是国家柱石,这么多年了从先帝到父皇,从来只有赏赐,没有处罚的。像皇叔这样,人望又高,还掌了兵权,也都会被小人无中生有地群起攻击。像我这样空有一个皇长子的名分,还不得天天小心翼翼的。学生还想着学学河洛王三皇叔的样子,韬光养晦,安心做个太平王爷算了。”

杨元芷失望地看着这位不长进的学生,耐着性子循循善诱道:“老朽刚才就说过了,殿下要多为大汉社稷考虑,有道是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怎么能因为一点小小挫折,就学那些山野村夫逃遁避世呢?更何况,朝政要是真的被奸臣权阉掌握了,那殿下即便真的想做个寓公也不可得了。”

郑昌还在不断地玩弄那跟恼人的衣带:“老师的话,学生当然懂得。可眼下郑爻掌握着皇宫侍卫和禁军的兵权,那王忠海又极受父皇信任。要是学生有个闪失,被他们抓住由头,当即派兵把我抓起来,再胡乱按个谋反的罪名,到时候学生就百口莫辩了。”

“唉!殿下总算是说到点子上了。要想安邦定国,手里没有兵权不行啊!”杨元芷长叹一口气,指着侍立在一边已许久的秋仪之说道,“殿下可知此人是谁么?”

郑昌斜着眼睛看秋仪之穿了一身整洁却并不华贵的衣裳,面目倒是蛮清秀,只是脸上没有半点常见的谄媚或者害怕的表情,反而带有一丝令人不快的倨傲。

郑昌见了,心中不快,又兼今日一早被老师训斥一顿正无处发泄,便正好拿秋仪之出气,道:“学生正要问呢。这是哪里来的粗人,一点规矩不懂,到了我这皇子府邸连刀都不解。要不是看着老师的面子,也不需本宫说话,下人早把他打出去了。”

秋仪之也是个心高气傲之人,郑昌方才几句话要是从其他人口中说出,他早就反唇相讥了。但今日他倒不是害怕郑昌的崇高身份,而是身负义父交代的重任,又碍着老丞相的面子,只好强忍着一肚子的火,低头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边。

杨元芷听了郑昌的话,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却再没有力气发怒,只侧躺在软塌上说道:“殿下不能这么说话,要有礼贤下士的气度。这位是幽燕王爷的义子,名字叫秋仪之的,正有一封王爷的亲笔书信要带来给殿下。”

秋仪之听老丞相这么说,顺势从衣袖之中取出一封书信,头也不抬、话也不说,只双手递给郑昌。

郑昌见秋仪之还是这般无礼,愤怒又增加了几分,满脸的肥肉也都似乎凝固成一团,鼻孔里“哼”了一声道:“什么义子?不就是个传递书信的信差吗?”说罢几乎是劈手夺过一般接过秋仪之手中的书信。

他拿了信封,也不拿裁纸刀从封口处划开,而是用肥嘟嘟的胖手“斯拉”一声撕开,抽出其中的书信慢慢阅读起来。读着读着,方才满脸凝固的脂肪慢慢溶解开来,嘴角也挂上了笑容,最后两只本来就不怎么大的眼睛已然眯成了一条线,深深埋在眼眶之中,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看清宣纸上幽燕王郑荣的亲笔字迹。

一直读到最后,郑昌终于长舒一口气,又带着满脸的微笑,捡着信中重要的段落重新看了几遍。他这才放下书信,满脸堆笑地望着秋仪之问道:“信中所写,可是皇叔的本意?”

秋仪之见郑昌这样喜怒不定,便故意逗他一逗,反问道:“在下不过是个跑腿的而已,王爷的书信并不敢拆开阅读,怎么知道其中所写的内容呢?”

于是郑昌重又拿起信纸,将郑荣对自己的寒暄、遇到弹劾时候的惶恐、对朝局的担忧,以及其中最重要的鼎力支持自己争取太子名位的表态,都不厌其烦地复述了一遍。

这些内容秋仪之当然明白,而且不仅知道义父最后的态度,就连其中决策的过程也都清清楚楚,却装作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道:“我义父说话,向来言出必行,从来没有食言的时候。又况且信中提及的是如此重大的事件,又岂能儿戏,殿下尽管放心!”

郑昌一边听,一边微微点头,两只小眼睛又眯成了一条直线,扬着嘴角说道:“既有皇叔的支持,那本宫心里也就多了几分底气。哦……”他似乎想起了些什么,道,“这位公子原来就是皇叔的义子啊。既如此,那也称得上是本宫的义弟了,侍立在这里实在是不妥,还请坐着说话吧。”

秋仪之见郑昌空有一个皇长子的身份,却不像幽燕王长子郑鑫那样城府深厚、也不像次子郑森一般勇武直爽、更没有尉迟良鸿那般冠绝天下的武功气度,比起同自己最要好的三哥郑森更是没有一处能望其项背的,真是一点也不想跟他称兄道弟。他心里这么想,口中却万万不能这么说,却道:“在下不过是区区一介草民,哪有在殿下面前坐着的道理?”

郑昌听秋仪之这么说,虚荣心得到了莫大的满足,早换了一副嘴脸道:“公子自幼跟着皇叔出兵放马,前些日子好像还统兵南下平叛,立了不少战功,本宫也是有所耳闻的。只是碍着朝廷制度,没有功名身份,将来大事已定之后,本宫必将破格提拔!”

秋仪之听了,赶紧躬身谢恩。心里却想:义父和师傅老是说我为人不够稳重,可这皇长子当皇帝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居然已在盘算着论功行赏了,言语之中竟然比我轻浮了不止十倍,若是生在幽燕王府还不天天被义父师傅斥责?

一旁半躺着的杨元芷已恢复了些元气,见郑昌说话这样轻佻放 荡,又板起一张极严肃的面孔道:“当今圣上春秋鼎盛,还请殿下谨言慎行!”

郑昌被教训得顿时一缩,不再开口说话,又听老师问道:“此事自可从长计议,只是目下朝廷弹劾王爷之事,不知殿下有何处置?”

郑昌的手又下意识地摩挲着腰带,说道:“这个……朝野上下为皇叔仗义执言的官员并不少,皇叔前几日也亲自上了分辨的奏章。还有我安插在兵部的几个小官也说最近突厥蠢蠢欲动,前线有些吃紧。郑爻和王忠海不是傻子,知道眼下不是为难皇叔的时候。这不,朝廷里面弹劾皇叔的声音不是少了很多了吗?”

“那还不够!”杨元芷说道,“扬汤止沸虽比不得釜底抽薪,却也并非画蛇添足。殿下还管着吏部呢。就让考功司记那些上奏弹劾的官员一个诬言诽谤之罪,罚他们一年半载的俸禄,以示惩戒!”

郑昌轻声说道:“这些六七品的小官,一年的俸禄才不到两百两银子,罚这点钱不过是隔靴搔痒吧?还不如降他个一级半级的来得实在。”

杨元芷却道:“这些御史言官不怕贬官,譬如今日虽被降了级,明日一篇文章对了上意,品级就又回来了。但他们比不得地方官员,没有那么许多额外的收项,全凭一点皇粮养家,殿下罚了他们的俸禄,才叫正中要害!”

郑昌听了,立即喜笑颜开,一拍大腿道:“老师真是老……”他硬是把“老奸巨猾”四个字咽到肚里,“老……成谋国!学生这就召见梁勋德,让他依计行事。也好让郑爻、王忠海,还有那些撮尔小吏知道我郑昌的能耐!”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67 劝善司来了

正事商议已毕,皇长子郑昌本还准备留杨元芷及秋仪之在府里用饭。可这一老一少两位客人,没一个想在这里再多纠缠的,找个由头就辞了出来。

郑昌其实也不过是客气客气,没有真想同一个啰嗦的老头子、一个傲慢的年轻人一起吃饭,也不多挽留,顺势就亲自送两人出来。老丞相刚才晕倒虽然只是一时怒火攻心,但毕竟伤了元气,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于是郑昌同秋仪之两人一左一右搀扶着他慢慢向府门外走去。

从书房到府门,不过短短百来步路,杨元芷又絮絮叨叨交代了一车话,无非是要他多多学习过问政务,不要沉迷酒色等等。郑昌心情正好,耐心听着,嘴里唯唯诺诺地敷衍着,终于将两人送到府外,这才转身回府去了。

原本等候在皇子府邸门外等候召见的官员因听郑昌说今日不再见客,早已作鸟兽散,走了个干干净净。

府前宽敞的街道上只留下杨元芷带来的两个轿夫倚靠在一顶小轿旁抽烟聊天。那两个轿夫见老主人被昨日来拜望的小客人搀扶出来,气色也不是很好,连忙将他送进轿中,用比往常更加轻缓十倍的手段,抬起轿子稳稳地就往回走。

至此,秋仪之此次来洛阳的事务已顺顺利利办理下来,之后如何动作,只凭义父同钟离师傅再作计议。然而他想到幽燕王府从此同皇长子郑昌荣辱与共,又想到方才所见的这位皇子实在是未给他一丝可靠的感觉,不由得又担忧起来。

秋仪之是越想越是不安,终于忍不住靠近小轿,冲端坐其中的老丞相杨元芷轻声说道:“老丞相,请恕晚辈心直口快,我看这皇长子前倨后恭,喜怒形于言表,似非人君之相,不知老丞相有何指教?”

杨元芷在轿中长叹一口气说道:“唉~大汉郑家小一辈的子孙我见过多多少少。里面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就占了一大半,为非作歹的也是大有人在,还有人则是口蜜腹剑、阴险歹毒。皇长子才能德行比起上辈叔伯虽然欠缺一些,但性情直爽,也算是能够从谏如流,若用心辅佐还是能够成就一代明君的。”说着又叹了口气,“只是老朽已是风烛残年了,辅佐圣君的重任就要交给你们了……”

秋仪之对做郑昌的臣子没有半点兴趣,老丞相半是牢骚、半是嘱托的话,他就像没有听见一般又恢复了沉默。

慢慢地,小轿之中传来微微的鼾声,秋仪之知道杨元芷已小睡过去,便对领头的那个轿夫说了句:在下正要去饱览洛阳风貌,午饭请老丞相不必再等,待晚饭之时再来搅扰。说罢,便一转身钻进街边小巷中去了。

洛阳不愧是官宦云集之地,哪怕是偏僻小巷之中的住户门口,也有不少摆放着巴掌大小的石狮子,还有的立着“某某科进士及第”、“某某科御笔钦点”的木牌,显示着房屋主人科场之中不凡的战绩。

秋仪之一开始还觉得新鲜,驻足看上几眼,后来也就习以为常了。他今天因有要是办理,起得甚早,肚里已饥饿,见路边有个摊子,便花几文钱,点了一碗馄饨并一碗牛肉汤,吃了个满头大汗。

填饱了肚子,秋仪之更加来劲,也不去看那些富丽堂皇的高楼广厦,专找商业区那些羊肠小道,看看这里开着的小店、瞧瞧那边摆着的地摊,掂量着今天随身带着的五六两白银,想着买些广阳不常见的小物件好回去送人。

秋仪之拐弯抹角地不知转了几条巷子,空气中忽然飘来一阵从来未曾闻到过的香气,一时间竟让他有些陶醉,连忙举目四下观瞧,脸上顿时泛起一阵红晕。原来这条小巷两侧的门楼都用红漆刷过,屋檐下吊了不知多少大红灯笼,门楣上都提了“暖香阁”、“怡红楼”、“销香馆”的店名。饶是秋仪之再没见识,也知道这就是烟花柳巷之地。

秋仪之满脸通红,刚要转身离开,街边就扑上来一个女子,一把挽住他的手臂,在耳边轻声细语道:“公子——您是今天小店第一个客人,一切花销都按规矩给您打八折,就算是小店今天一天的利市了!”

秋仪之扭头看去,见这女子浓妆艳抹已瞧不出本来面目,身上披着几层轻纱,袒着酥胸露出左右半颗乳 房,随着呼吸上下起伏——正是一个娼 妓。秋仪之见了,想起“君子慎独”的教诲,连忙推脱几句。没想到这娼 妓将秋仪之拉得跟紧,就要往青楼里拖。

正在这僵持不下之际,小街上忽然想起一阵急促的梆子声。随着木棍敲击的声响,不知从哪里冒出三四十号人,将小街两端堵了个严严实实。

正在诧异间,从一边的人群中走出一人,他身穿都尉服装、脚蹬官靴、腰跨官刀,走到秋仪之面前,说道:“这位公子便是从幽燕来的朋友吧?我家长官有请,还请公子跟小人走一趟。”

秋仪之一听,便知是哪里走漏了风声,暴露了自己身份,但索性密务已经办完,心中倒也坦然道:“在下刚来京城,并不认识什么大人长官,阁下这番邀请,请恕在下难以从命!”

那都尉狞笑一声:“说句‘请’那是客气的,公子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这就乖乖跟我走一趟,也好少受点皮肉之苦。”

秋仪之又要更他说话,身边那个妓 女却跳出来说道:“哟——原来是位军爷啊。这位公子是奴家今天第一个客人,有道是这天下没有抢婊 子饭碗的道理,还请军爷网开一面吧!”

那都尉全没理会这娼 妇,骂了句“关你屁事!”伸手就要来抓人。

那妓 女见状,伸手就往都尉手背上打去。她似乎指甲甚是尖利,都尉左手被她抓得一缩,便又说道:“奴家看这样好了,我们大家各让一步,请诸位军爷在小店门口等会儿,让奴家伺候完再放这位公子出来。奴家看这阵势,这位公子犯的罪着实不小,说不定秋后就要问斩,临死能当个风流逍遥鬼,也算是诸位官爷积德行善了。”

都尉手背上两条红色的血痕暗暗发疼,又听她唠唠叨叨说了一大串话,早就不耐烦了,“噌”地拔出官刀:“你这贱人少跟我胡诌,信不信老子抄了你这幢花楼?”

他这一声不要紧,从小街两侧几幢青楼纷纷开了门,从门里扭扭捏捏走出五六十个妓 女,指指点点地叫骂起来,还间杂着几句风言风语。

“官差了不起啊?自打祖师爷管子赏饭,从来没有在青楼抓人的规矩。”

“就是。坏了规矩,谁还敢来我们这儿玩,店关了还不得喝西北风去啊?”

“到时候我们去洛阳府衙门敲鼓喊冤去!”

“姐姐这就瞎说了。世上最好色的除了和尚就是官差,我们这儿关了,他们先受不了哩!”

又有妓 女指指点点地说道:“妹妹还记得去年我们店里害了花柳病死的那个青姐儿吗?常关照她的那个李爷也是位官差!”

“哟!那这李爷不也要得花柳病么?”

“那是当然。可说巧不巧,跟这李爷搭班的徐爷,据说今年也得了花柳。”

“唉~青姐儿死了怪可惜了的,没想到徐爷也是她的恩客。妹妹我要是有这么多贵客招呼,睡着也要笑出声了。”

“妹妹糊涂了,青姐儿是去年死的,这徐爷是今年得的病……”

“哈哈哈,原来他俩竟是一对兔子啊!”

官差群中早有人听得动了怒,抽出佩刀,就喊:“你们这群臭婊子,胡说些什么,信不信把你们统统抓进去!”

“说得不是你,你紧张什么?不见得你也跟那姓徐的有一腿?”不知哪个妓 女说了一句,惹得众人哈哈大笑。又有站在二楼看风景的妓 女从楼上泼下脏水、扔下污物,楼下顿时乱作一团。

正在这时,人群中慢慢走出一人,见他约有三四十岁模样,白面无须,从衣袖中掏出一块竹制牌子,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一晃动,捏着嗓子说道:“劝善司拿人,谁敢放肆?”

这句话声音虽不响亮,却把一条方才还人声鼎沸的小街喊得鸦雀无声。

那人见了十分得意,嘴角一扬道:“还不快给杂家都回去?等着瞧热闹呢?”话音未落,所有的妓 女娼妇统统躲回青楼里,就连那位当街拉客、嘴巴甚是伶俐的妓 女也一溜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那人这才慢慢收起牌子,走到秋仪之面前,笑盈盈地说道:“我们劝善司虽然名声不太好听,却也是信义为先,只要公子随杂家回去说几句话,保准公子囫囵着回来。”

秋仪之早已听说劝善司的名声,知道他们乃是大太监王忠海的爪牙、也是皇次子郑爻的帮手,便道:“在下不过区区一介草民,怎敢劳动王公公亲自迎接?”

那太监模样之人笑道:“公子真是抬爱了。杂家不过是王公公手下一个端茶送水的杂役而已。不过公子既知道王公公的威名,那相比也知道劝善司的手段,这就请公子随杂家一行吧!”

“我要偏不愿意呢?”

“那就请恕杂家无礼了!”说着,那太监右手一挥,堵小巷两头的官差便慢慢靠拢上来,逐渐形成一个圆圈,将秋仪之围在垓心。

秋仪之此刻真是后悔没有把暗中看管相府看门之人的赵成孝带来,否则凭他的一身神力,或许也能冲出重围,逃出生天也说不定。可惜此刻后悔也来不及了,秋仪之只能抽出随身宝刀,拦在身前,只求困兽之斗。

正在这生死存亡之刻,半空中突然传来一声长啸:“且慢——”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68 逃入青楼

众人循声抬头望去,却见一袭白衣从“暖香阁”二楼飘然而下,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秋仪之和那太监之间。

秋仪之仔细打量,见那人身穿一身轻薄长衫,腰中扎着一条湖蓝色绸带,面目十分清朗,唇上留着精心修剪的浓密的胡须——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在安河镇认下的义兄尉迟良鸿。

这尉迟良鸿武功盖世,当初轻轻松松、游刃有余般就击倒了十来个江湖好手,眼前这二三十个官差在他眼里想必也不难对付。因此秋仪之见义兄在此时飘然而至,惊喜之余,反而是放下心来,拱手作揖道:“没想到在这里遇上兄长,小弟有礼了。”

尉迟良鸿虚扶一下,还以为秋仪之话里有话,自嘲地一笑道:“愚兄三天前就来了,只是这厢有些小小纠纷需要处理才盘桓了几日。这边是烟花柳巷之地,名声实在不好听,愚兄本来不想暴露行踪,但见兄弟遇难,也就不得不出手了。”

秋仪之笑道:“小弟先谢过兄长了。这地方确有瓜田李下之嫌,只是我兄弟二人均在此间,倒也是半斤八两,今后此事便只我兄弟二人知道,不可再向他人提及。”说罢“哈哈”大笑。

对面尉迟良鸿听了,也同样会心一笑。

方才那太监见秋仪之同这白衣人相谈甚欢,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已然怒上心头,用十分尖利难听的嗓音对尉迟良鸿呵道:“哪里来的闲人?见我劝善司办理公务,还不麻利儿地闪过一边,在杂家面前废话些什么?”

尉迟良鸿听了,侧转了头,斜睨了那太监一眼。

那太监被尉迟良鸿的剑眉星目瞪得心里一缩,腿脚也不听使唤一般往后退了一步。他的自尊心也因此受到莫大打击,憋红了脸,嚷道:“好小子!敢瞪我?给杂家弄死他!”

话音未落,方才那同秋仪之说话的都尉毫不犹豫,忍住被挠得生疼的左手,右手抽出官刀,上前一步当头就往尉迟良鸿肩头斜砍过去。

那尉迟良鸿是何等样的好身手,看都不看那都尉一眼,只左手伸出两根手指,将官刀轻轻夹住,手腕略略用力,竟将刀刃齐根折下。

那都尉见了,被吓得“啊呀”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两眼直盯盯看着尉迟良鸿和他手上那块破铁片子,好像见了鬼一样。

尉迟良鸿却知道这都尉不过是个傀儡打手罢了,一双眼睛目视那太监,似乎要喷出火来,道:“在下早已听说劝善司在京城飞扬跋扈,可没想到竟敢当街行凶,难道就不怕王法吗?”

那太监也被尉迟良鸿这一手慑得一惊,脸上的肌肉毫无规律的抽搐起来:“王法?杂家就是王法!劝善司就是王法!来啊,来人哪,快给杂家乱刀砍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草民!”

“哈哈,好啊!在下久未动手,今日拿着祸国殃民的劝善司舒散舒散筋骨,也不枉费在下这身好功夫!”说着,将手中的精钢刀刃掰成寸寸碎片,随手往天上一扔,又对身边的秋仪之说道,“兄弟请暂避,且看愚兄为你出气!”

说话之间,那堆铁片在半空之中划过一道弧线,就往官差人群之中砸去。那群官差就怕被铁片划伤了身体,纷纷四散躲避,原先密不透风的包围圈已然凌乱起来。

秋仪之乘机快走几步,躲到屋檐下,远远地观看战况。他虽然年轻,却也是久经战阵之人,知道这一手同两军对垒之前先用弓箭射乱对手阵型是一个道理,心中暗自佩服自己这位义兄临阵经验的丰富。

却见那尉迟良鸿趁此良机,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左右两手捏住两个官差的肩膀,略一用力,那二人便疼得哭爹喊娘——原来他极普通的一招,就已将这二人锁骨掐断。

众人见状,连忙低头就要拔刀,尉迟良鸿步下流星,又闪到两个官差身侧,双手捏拳,朝两人肩窝里各打一拳,已是将两人双臂打脱臼。可怜两个官差想要抚摸痛处,却抬不起手臂,两只手好像随风杨柳一样在胸前摆动。

轻功乃是尉迟良鸿的得意功夫,脚步何等的轻灵,在人群之中闪展腾挪,没人能摸到他一根汗毛。于是他便尽情施展擒拿功夫,只在呼吸之间,已有十来个官差连刀都没来得及拔出来,就已骨断筋折,疼得在地上打滚。

剩下的十几个官差,早就撇下秋仪之,赶紧抽出宝刀,护住要害,心想着:今天别说能不能抓住人犯,只要是能全身而退就算是不错了。

秋仪之在一旁看得却是十分高兴,朗声说道:“劝善司这些爪牙手持利刃,兄长也不可手无寸铁,可要借小弟钝刀一用?”

“杀鸡焉用牛刀。教训这群走狗,怎能污了兄弟宝刀?且看愚兄的手段!”尉迟良鸿一边说,一边揉身贴到一个官差身边,将他拿着官刀的手臂高高举起又重重拉下。那官差经这一招,肩膀顿时脱臼,再也没法用力握刀。

尉迟良鸿乘势夺过官刀,擎在手里,也不等其他对手反应过来,趋身上前,“唰唰唰”使了几招便又退回原地。好几个官差只在眨眼之间,手背上就都受了刀伤,手一松,官刀就掉落在地上,发出“丁零当啷”的乱响。

自尉迟良鸿出手相救至此,不过短短一碗茶功夫,三十来个劝善司官差之中便有二十多个被解除了战斗力,便是刚才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烟花女子,此刻也可那一把削果皮的小刀轻轻松松结果了他们的性命。其余七八个拿着官刀的官差,也都呆若木鸡地站立在原地,双腿不住地发抖。

尉迟良鸿见状,将一柄钢刀猛地插在地上,又踩上一只脚,整条刀刃便深深没入泥土之中,只剩下一个刀柄露在地上。只听他说道:“什么劝善司,原来不过是一些为虎作伥、欺软怕硬的小喽啰。怎么?还有想来试试在下的武艺么?嗯?”

那七八个官差面面相觑,当然不敢上前找死。倒是那太监好胆色,扯着嗓子大声喊叫:“你们这帮贪生怕死的混蛋,快给杂家上啊!”

话音传到尉迟良鸿耳中,只见他纵身一跃,跳到那太监身旁,伸出三根手指捏住他的咽喉,只要手上再加三分力气,就要折断他的喉骨。尉迟良鸿这才说道:“诸位也算是习武之人,知道今日在下已是手下留情了,若惹怒了在下,恐怕尔等已然是一命呜呼了,还不快滚?”

那太监却比官差勇敢得多,即便小命已在他人股掌之中,还在发号施令:“你们今天拼命也不过一死,如果逃跑,我劝善司自然有一百种办法让你们求死不能!”

尉迟良鸿听了,心头又升起一阵怒火,大拇指向上一顶起,不知点中了哪个穴位,那太监一口气喘不上来,便晕厥过去。还在犹豫之间的劝善司官差只当是领头的太监被杀,再也没有约束,“哄”地一声四散奔逃,就连那些披伤带创的官差,也都使出吃奶的气力逃命去了。只剩下方才还盛气凌人的太监,现在周身软得好似一根烂面条一样,被尉迟良鸿随手扔在地上,躺在地上口吐白沫。

秋仪之这才走到尉迟良鸿身边,说道:“兄长这可惹了大祸了。这劝善司心狠手辣,势力又大,就算官府见了他们,也要避让三分。兄长为小弟这口恶气出得虽然爽快,却是后患无穷啊!”

尉迟良鸿满不在意地笑道:“方才形势已是危如累卵,兄弟总不见得要愚兄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兄弟被这些走狗抓进去吗?”

秋仪之叹口气道:“有道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京城之内乃是劝善司的地盘,兄长虽是强龙却也压不住这地头蛇啊!”

尉迟良鸿又笑道:“愚兄的轻功兄弟忘了吗?要是逃不出京城洛阳,露出行迹被抓,那便是愚兄学艺不精,也不算冤枉了我。”

这一番话说得豪气十足,已然将秋仪之心头的阴霾驱散了几分,半开玩笑地说道:“小弟却没有兄长这样的好功夫,那便只能束手就擒了咯?”

尉迟良鸿与秋仪之虽然意气相投,接触却并不很多,不知道他足智多谋,只当他如今也是走投无路,却道:“不怕兄弟不信,兄弟逃生之道,就在这暖香阁内。”

“哦?”秋仪之用疑惑的眼神望着尉迟良鸿,“此话怎讲?”

尉迟良鸿却道:“此处不是说话地方。若是兄弟信得及愚兄,就请随我到这青楼之中见见世面!”

秋仪之一边答应,一边走到那躺在地上的太监身边,从他身上摸索出方才那块劝善司所用的令牌,藏在身上,又对义兄说道:“兄长受累,将这太监挪个地方,死在这里实在太过扎眼。”

“愚兄虽只是一介武夫,却也是爱惜羽毛之人,怎会出手弄死这么个贱人,脏了这双铁手?愚兄不过是把他打晕罢了。”

秋仪之听了,心中更加高兴,道:“那样更好。还烦请兄长劳动玉体,小弟还有些话要问呢!”

“好说好说。”说罢,尉迟良鸿就好像提着一件破衣服一样,一只手抓住那太监的衣带,将他轻轻抬起,一脚踢开暖香阁的店门,便领着秋仪之进了青楼。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69 又见温灵娇

秋仪之跟着义兄尉迟良鸿进了“暖香阁”,抬眼上下扫视了一番,却见其中的陈设同自己脑海中想象的青楼妓院大不相同。

这暖香阁是一幢上下三层的建筑,进了玄关便是一间挑空直贯三层的天井。天井地面均用上号的青石铺就,靠窗摆了一圈形制甚为精致的桌椅板凳,便与寻常酒楼无异。因时辰刚过午后生意尚未开张,又经过方才这番风波,天井之中冷冷清清,不见半个男女。天井正中正对大门的地方,搭了一座不大不小的戏台,应就是平日里演出唱戏说相声逗顾客开心所用。戏台之后便是一部宽大气派的木质楼梯,通往暖香阁上面两层。阁中二层、三层则没有更多花样,只修造了一圈房间,只是房门统统紧闭,看不出其中精妙,便是寻欢之人同娼妓颠鸾 倒凤的所在了。

秋仪之原以为青楼布置应是媚俗妖艳至极,然而这暖香阁所用门帘帐挽都用天青、海蓝等清净颜色,悬挂的条幅绘画也均是名家手笔。秋仪之实在想象不出在这格调甚是素雅的暖香阁内,是如何做那些男盗女娼、放纵淫 乱之事。

秋仪之还在细细观察之时,尉迟良鸿却已将那太监扔在地上,长啸一声:“莫要躲藏了,还不速速现身?在下有事相求。”他这一声喊叫虽不声嘶力竭,却极具穿透力,让这青楼上下都听得清清楚楚,便有不少娼妓从房内探出脑袋,居高临下看着天井内的两人,却没有一个敢来搭讪说话的。

暖香阁内又陷入了沉静,只剩下女子之间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

尉迟良鸿见没有答应,脚边又躺着一个半死不活的太监,心中已是有些着急,伸出手掌搭在一张实木八仙桌上,暗暗使劲。只听见那张桌子吃不得力,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不一会儿就碎在地上变成一堆无用的劈柴。

江湖中人出拳打碎一张桌子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功夫,然而尉迟良鸿仅用暗力,便有这样的威势,实在是骇人听闻。这才听见阁内传来女子幽幽的声音:“尉迟大侠方才是来兴师问罪的,自然是威风八面。可现在却是有求于人,怎么还不客气些,居然损坏我家物件?”

这声音秋仪之似乎在哪里听见过,然而相隔距离颇远,只能勉强听清在说些什么,却没法分辨得真切。

尉迟良鸿却身怀听声辩位的本领,那女子一开口,便被他抓住了行踪,脚下蓄集气力,使劲一纵身便凌空腾起,直上三层楼阁。

尉迟良鸿滞在半空之中,朝一间房屋说道:“小姐藏头露尾,不是英雄所为,何不……”话说一半,他突然凌空翻了个跟头,终于无法再停在半空,重新掉回原地。

他这一纵一跃,身形极为潇洒,秋仪之在一旁看得极为佩服,口中称赞道:“兄长轻功果然了得,小弟今日总算见识到了!”

尉迟良鸿却不答话,摊开右手,掌心之中攥着两枚瓜子大小的铁片,骂道:“雕虫小技!这般暗器功夫岂能伤到在下分毫?”说着就将那两件轻巧暗器随手抛出,深深嵌在墙砖上。

却听那女子似乎放大了嗓音,又说道:“尉迟大侠武功天下第一,我等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且待小女子梳妆更衣,再来相见可好?”

既有这番话,尉迟良鸿想到男女毕竟有别,又自持身份,不好再逼,便找了张干净桌子,同秋仪之一起坐下。却有青楼之中的龟公,壮着胆子,为这两位不速之客沏了茶水。

秋仪之已是一头雾水,便低声问道:“请问兄长,方才这女子乃是何人?她口口声声说兄长是来问罪的,又是怎么一回事?”

尉迟良鸿听了,下意识地端起茶碗,却又放下,道:“兄弟可曾听说过‘天尊教’么?”

“略有耳闻。”秋仪之前两个月还统帅军队南下河南,平定教乱,又出妙计抄袭了邪教总坛,还缴获了大量书籍典籍,对天尊教的来龙去脉已是十分熟悉,便放低了声音说道,“还请兄长恕罪。小弟本是幽燕王义子,只因当时在安河镇之中情势所迫,不能表明身份……话说前几个月还随大军南下河南平定叛乱,同这天尊教也算打了一些交道。”

尉迟良鸿听了一惊,但他是武林之中的大宗师,随即恢复了平静,道:“我尉迟家素有不结交官府的祖训,兄弟这般身份,真是让愚兄为难了。”

秋仪之连忙在座位上略略作揖道:“小弟隐瞒身份也是无奈之举。然而小弟虽蒙义父错爱,却无一官半职在身,兄长也并不算是同官府中人结交。若兄长真有这番忌讳,那小弟可立誓此生不入宦途。”

“江湖中人言出必行,又哪有结拜之后反悔的道理。目下情势不明,此事可待今后从容再议。”尉迟良鸿叹口气,又道,“至于这天尊教之事,乃是因其……”

尉迟良鸿话未出口,却见楼梯上一个女子从在侍女的搀扶下,从楼梯之上款款走下。那女子十八九岁年纪,乌黑的长发瀑布一般披散下来,脸上施着淡妆,一双杏眼虽然秀美却透出一股英气,身穿一身浅绿色苏绣长裙,除了头上插了一支金钗外,不带一点金珠首饰。

这人秋仪之认识,不是别人,正是几个月前从自己指缝里溜走的天尊教圣女温灵娇,而她身后陪侍的女子便是那十分泼辣的贴身丫鬟荷儿了。

秋仪之见了,从座椅之中“腾”地立起,心中思潮澎湃——自那日营中一别,秋仪之便多方打听着温灵娇的下落,原本以为她在天尊教设在毓璜顶的总坛之上,却扑了一个空,从此音讯全无,不料造化弄人,竟在此时此处又相会了。秋仪之又转念一想,心想天尊教从不鄙夷妓 女娼妇,温灵娇也曾假扮军妓,因此身处在这京城洛阳的青楼之中也并不是多么意外之事。他心中想了一大串,嘴巴却来不及说话,只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这相貌秀丽绝伦的温灵娇。

身边的尉迟良鸿还当是秋仪之被这女子吓住了,便对他说道:“此人便是天尊教的圣女,有兄长在此,伤不了你半根毫毛,兄弟不必害怕。”又对温灵娇说道,“我兄弟二人为劝善司走狗所迫,想必小姐也知道了。念在你我都是江湖中人的份上,能否行个方便,让我兄弟二人借贵宝地,避避风头呢?”

温灵娇好似没有看见秋仪之,只回答尉迟良鸿道:“要是小女子不帮这个忙呢?”

尉迟良鸿鼻孔之中“哼”了一声,道:“劝善司耳目众多,我兄弟二人进楼之事,恐怕所见之人甚众。若我二人在贵楼之中被擒,若依劝善司行事的风格手段,必会挖地三尺,想必贵教便会在此被连根拔起。”

温灵娇听了,掩嘴笑道:“尉迟大侠这是在威胁小女子了。小女子不过是一介女流,不比大侠乃是武林盟主,就偏不帮这个忙,同大侠玉石俱焚,又有何妨?”

尉迟良鸿被温灵娇这近乎耍赖的话说得一愣,却偏又发不了火,一时语讷。

秋仪之见兄长脸色极为尴尬,又见地上躺着的太监呼吸慢慢匀称似乎马上要苏醒过来,唯恐时间拖延的久了,劝善司的找上门来,便真的要同归于尽了。想到这里,秋仪之心中焦急,忙道:“当初温小姐从广阳脱身,正是在下帮的忙。有道是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小姐何不在此也帮在下一回,就算两厢平手了。”

温灵娇听了,用手帕遮住嘴巴,“呵呵呵”地连笑几声,道:“秋公子这般说法,才是正理。小女子也怕尉迟大小发起狠来,把我这暖香阁给拆了。”

说着,温灵娇转身袅袅地绕到天井角落一个毫不起眼的座位旁边,不知启动了什么机关,地面上便出现一道暗门,于是朝呆立在原地的两人笑道:“两位公子,还请跟上吧。”

尉迟良鸿听了,朝秋仪之对了一眼,不知这位义兄弟何时偶同天尊教的圣女扯上了关系,而且听话语之间似乎交情还不浅,真让他有些深不可测之感。然而此刻形势紧迫,不由他再多斟酌考虑,见秋仪之用十分镇定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又极为坚定地点了点头,终于下定决心,一手提起躺在地上的太监,便钻进了暗道。

这暗道并不宽敞,倒也可供两人并排通过,上下左右均由条石砌成,每隔十步就点着长明灯,因此通道之内也不甚昏暗。

秋仪之一边走,一边对尉迟良鸿说道:“这天尊教源自西域,学了西域不少技术,这挖掘隧道便是其中一项,小弟这已是第三次领教了。”

“没想到兄弟如此见多识广,竟还知道这天尊教的底细。”

秋仪之听到尉迟良鸿话语之中带了三分疑虑,忙解释道:“方才小弟已同兄长说了,小弟乃是幽燕王爷的义子,前几个月南下平叛,剿了邪教的总坛,查货大批典籍资料,这才对其有所了解。”说着,他又自嘲地一笑道,“说起来,小弟也算身负了天尊教的血海深仇,本不应该求他们救命。就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兄长此番因小弟的缘故,被他们为难,那就罪莫大焉了。”

尉迟良鸿听了,这才释然,道:“兄弟不要这么说,一开始提议来此暖香阁中逃命的不正是愚兄本人么?这天尊教向来同朝廷为敌,贪官污吏也杀了不少,江湖之中名气尚好,因此愚兄这才想着他们或许能看在江湖道义之上,各让一步,救我等出去呢。”

秋仪之长舒一口气,脸上居然挂上了笑容:“兄长既这么说,那小弟愧疚之心稍平。小弟却想着江湖上结拜兄弟之时常常有切口说是‘不愿同年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日死’,说不定要应验在你我兄弟身上了。依小弟看,死在劝善司酷刑之下,还不如被这天尊教一刀砍了,也算是痛快了。”

温灵娇身后跟着的小丫头荷儿听了,偏过脑袋,说道:“你们怎么就知道我圣教之中的拷问办法,就不及劝善司那些走狗鹰犬呢?不信你们可以领教领教哦。”

温灵娇却半开玩笑似的说道:“荷儿不可无礼,我们身后这位尉迟大侠武功卓绝,现在通道之中只有我们四人,他想要杀死我们,便只要吹口气就行了。你就不怕么?”又对秋仪之说道,“小女子在河南大营之中便说过,你我他日必有相逢之期……我天尊教一向是恩怨分明,公子救我一命、小女子今日便还公子一命好了。”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70 严刑拷问

温灵娇一番话,说得秋仪之沉吟不语。

尉迟良鸿听了却道:“小姐虽然只是一介女流,但能够言出必行,也不愧是江湖儿女的做派。然而我江湖中人,最贵逍遥自在,那些江湖侠客入教均是出于自愿,若是想要出教,也请小姐不要多加阻拦,更不要迫害其家小朋友。这些江湖侠客即便面前留在贵教之内,也不过心猿意马,哪能为贵教尽心竭力呢?在下今日便是为此事而来。而今在下受了小姐救命之恩,再不会用强硬逼,只希望小姐能够听在下一言,也算是造福武林了。”

温灵娇听了,觉得尉迟良鸿说得有几分道理,嘴巴上却不肯认输,说道:“尉迟家在江湖之中地位尊崇,然而所谓盟主一没有会盟、二没有立誓,不过武林中人尊称一声罢了,谈不上什么令行禁止的权威。尉迟大侠方才所言乃是我教中事务,且我圣教从无听从他人调遣的规矩,此事请勿再提。不过小女子听大侠所言,却也有不无道理,今后看在大侠面子上,注意些便是了。”

几人说着话,便已到了暗道尽头。推开暗门,众人已身在一处极为普通的四合院中。

秋仪之知道天尊教行事诡谲,因此也不询问自己身处何处,而只问道:“请问温小姐,此处可有隐秘些的房屋,在下有些事情要问问这个太监。”

温灵娇似乎对此处不甚熟悉,并不回答,转头目视身边的侍女荷儿。荷儿接过暗示,便对秋仪之说道:“这里没一处不隐秘的。但公子若是要拷问人犯,那可算是选对地方了。公子请跟我来……”说着荷儿便领众人进了右手侧的小屋。

这屋内只摆放着极简单的桌椅板凳,靠墙则砌了一座砖炕,看来毫不起眼。荷儿却走到火炕前,将炕上的被子铺盖统统卷到一边,又用脚踢了其中一块红砖,炕面便自动滑开一扇暗门,门内装着向下的楼梯——竟又是一条暗道。

众人顺着楼梯向下走了约三四十级台阶,就进了一间地下室。这地下室四周密不透风,只在接近天花板的地方开了三个巴掌大的小气窗用来流通空气,散发着血腥霉变的气味,室内除了铁链皮鞭以及用来泼醒晕厥之人的面盆以外,再无其他物件。几人一看便知这就是天尊教日常刑讯审问人犯的地方。

尉迟良鸿一面将那昏迷的太监捆绑在靠墙的铁链上,一边无奈地对秋仪之笑道:“在下此次离家办事,虽然出于无心,但已破了尉迟家不可结交官府、不可结交邪教的两条家规,现在又要对这拷问这手无寸铁之人……唉,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就是这样了吧。”

秋仪之忙安慰道:“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即便是圣人也讲究中庸、从权的道理。况且这太监乃是十恶不赦之人,兄长今日所为也是为民除害,就算流传到江湖之上,也没有人敢说出半个‘不’字来。”

尉迟良鸿叹息地点点头,随手便在那太监胸口一点。

那太监仿佛熟睡之中被人在耳边大声叫醒一般,眼睛猛地睁开,把人吓得倒吸一口冷气,口中喃喃自语道:“我这是在哪儿啊?”

秋仪之站在他身前,脸上堆着笑,说:“这位公公,不知你还认不认识我?”

那太监眯起双眼,仔细看了看,才叹息道:“杂家事情还是办砸了……”

“嗳!公公何须如此,我等又不是杀人不眨眼的大恶魔,只是有几件事情要向公公请教,这才暂留公公在此处。问完话,我等便放公公回去。”秋仪之说道。

那太监眼中流露出无尽的绝望:“公子以为杂家回去还能逃得了一死吗?还请诸位就在此杀掉我算了,好歹落个痛快,杂家九泉之下也瞑目了。”

秋仪之只想着这太监无非求生心切、知无不言,或者宁死不说两种选择罢了,却没想到他惧怕劝善司竟到了这般程度,便又道:“公公却是好风骨。只是父母亲戚尚在,还需公公时时照应,否则一家人便不得安宁了。”

这是一句威胁话,乃是秋仪之提醒这太监,若是不如实回答问题,就派人为难他的父母亲属。

不料那太监竟放声大笑道:“哈哈哈哈!杂家父母早死光了,至于村里那些铁石心肠的亲戚,公子尽管去杀好了,到时杀光了他们,别忘了给杂家烧几张纸钱报个讯!哈哈哈哈!”

这笑声极为凄凉,笑得秋仪之心头一缩,近乎求救地对身边的尉迟良鸿说道:“这太监倒是难对付,不知兄长有什么手段能撬开他的嘴巴?”

尉迟良鸿锁紧了眉头道:“愚兄的手段也不过是让他骨断筋折,五脏移位罢了。愚兄看他这个样子,也未必吃不了这点苦头。而且……而且愚兄见此人手无寸铁,又已是个废人,实在是下不去手啊!”

秋仪之听了,也知兄长所说的都在理上,一时语塞。

正在众人沉默之际,站在温灵娇身边的荷儿却说道:“没想到也有秋公子和尉迟大侠办不到的事情。”一边说,一边从身上掏出一个小巧的琉璃瓶,使劲拔出瓶盖,“圣教之下,还从来没有见过不开口的人呢!”说着,就要将瓶子里的液体往那太监身上倾倒。

身后的温灵娇却嘱咐道:“荷儿……你少用些……”

这荷儿性情虽然直爽泼辣,却极听温灵娇的话,忙道:“知道了,小姐。这灵药来之不易,荷儿也不会浪费在这死太监身上。”说罢,就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根稻草,将稻草杆子伸进瓶子略蘸了点液体,便往那太监手上一划,随后便将那支稻草扔到角落里去了。

秋仪之不知荷儿从瓶中弄的是什么药,却只见那太监手臂上沾了液体的部分已然发黑气泡,逐渐冒出一股腐臭的气味。那太监则已疼得“哇哇”乱叫,双手虽被牢牢绑住动弹不得,两只脚却在地上不停地抽搐。

荷儿却道:“这是我圣教对付叛徒的灵丹妙药。抹在身上,便教你皮肉尽化,痛不欲生。如果用灵药涂便全身,那么浑身上下的皮肉便会统统融化掉。这还不是最厉害的。这灵药灵就灵在,用药之人直被化到只剩下一具骨架,却依旧活着,还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地乱跳……”荷儿也似乎被自己描述的恐怖景象吓住了,一张红扑扑的脸上极不自然地抽动着,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那太监脸上的肌肉却早已拧成了一团,嘶哑咧嘴地乱喊:“你们好歹毒,快给杂家来个痛快的吧!”

秋仪之内心只希望这太监快快屈服,也好免受这般痛苦,便问荷儿道:“不知此药,可有破解之法?”

荷儿听了,赶紧回答说:“有的,有的。只要用清水洗净,马上就会不疼了,再用心调养两三个月,腐烂的地方就能重新长处皮肉,就是会留下一条疤痕,有些难看罢了……”

秋仪之不等荷儿说完,也不嫌脏,便从房间角落之中取过一盆水,却再也没勇气亲自上手为那太监洗去那药物,只远远地朝他的手臂上泼了半盆上去。那太监手臂上的疼痛似乎瞬间消减了大半,脸上的肌肉也终于舒展开来。

秋仪之见状便问:“现在公公可以回答在下几个问题了吧?”他见那太监沉吟不语,就继续问道,“公公前来捉拿在下,是受何人指使?又是所为何事?”

那太监抬眼看了秋仪之一眼,似乎有些犹豫,又终于再次咬紧牙关,低下了脑袋。

秋仪之见了,无奈地摇摇头,说道:“这位公公风骨非凡,看来并非一次酷刑可以屈服。那就有请荷儿姑娘在这公公身上再使用一次灵药好了!”

那太监听了一惊,忙道:“慢着慢着!”他这么一嚷,心中一口气终于松懈下来,垂头丧气道,“公子有什么话,尽管问吧。”

秋仪之也未必真有决心肯再用一次这天尊教内的酷刑,听这太监这么说,也同样松了口气,脸上挂了微笑道:“方才在下已经问过了。想要知道的不过是公公是受谁指使前来捉拿在下?”

那太监考虑了一下,道:“杂家在劝善司之中只听王老公指挥,捉拿公子之事,便是王老公亲自下令。”

“哦?公公口中的‘王老公’可是那御前大太监王忠海?”

那太监似对王忠海极为敬畏,不敢直呼其名,说:“就是王老公亲自吩咐的,要杂家务必将此事办妥。只是如今事情已经搞砸,杂家但求速死而已。”

“公公何必如此?在下言出必行,只要公公再回答我,王忠海却是为何要捉拿在下,便可放公公回去。”秋仪之又问道。

那太监却怪笑两声道:“王老公的深谋远虑,杂家既想不通,也不敢问。只是王老公关照公子乃是从幽燕道而来,又跟着杨老丞相去拜会了皇长子殿下。也说不上是什么捉拿,只是想‘请’公子过去说说话,有些事情需要请教罢了。”

秋仪之听到这里,已经是汗毛一凛。没想到自己到洛阳来不过两天功夫,没同陌生人说过半句话,办事也总算是机密了,然而一举一动却都在王忠海和劝善司的掌握之下。想来是这王忠海还摸不清自己的底细,否则要是知道自己任务已经完成,说不定令人暗箭伤人,自己已然是一命呜呼了。

于是秋仪之苦笑一声道:“在下来京不过短短一天,所为之事也无非是想从皇长子殿下那里跑个官做,没想到劝善司衙门消息竟如此灵通,在下算是领教过了。”

说罢,秋仪之也不愿再劳动兄长尉迟良鸿,便亲自上前,将这太监从镣铐之中解放出来。那太监经过这半日折腾,脚上无力,刚被放下便匍匐倒在地上,见眼前正摆着一盆水,也不管是什么时候的,把头伸进水盆就“咕咚咕咚”地喝了大半盆。

谁知他虽在喝水,两只眼睛却贼贼地观察四周。他见尉迟良鸿武功高强、秋仪之身佩腰刀、侍女荷儿也甚是泼辣,只有那穿着浅绿色绸裙的女子看上去稍显柔弱,便两腿一蹬,好像一只蛤蟆,就往温灵娇扑去。

温灵娇被他吓了一跳,连忙退后两步,躲开了这一下扑击,却脚下拌算,勉强站住,几乎要一屁股坐在身后的稻草堆里。那太监一击不中,正要再扑,却是秋仪之手疾眼快,抽出腰间的西域宝刀,赶上前去,将刀刃从那太监背后直插进去,又斜向一甩,转瞬之间已将那太监开膛破肚。

这死太监口吐血沫,一双眼睛死死盯住温灵娇,瞪得仿佛眼角都要裂开,五脏六腑的器官却已流了一地,烂肉似的摊在地板上,血水在身下漫成一片。

温灵娇见到这一幕惨状,两眼一黑,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晕了过去。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71 更衣

待温灵娇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是半躺在秋仪之怀里。她知道是自己见了血腥的场面一时支撑不住才头晕目眩无法站稳,也大概猜出是身边的秋仪之一把将自己扶住,又想起男女授受不清的古训,连忙推开秋仪之向旁边挪了几步才勉强站住,一张俏脸却已经涨得通红。

秋仪之也略觉尴尬,干咳了两声道:“在下鲁莽了,竟吓到小姐,真是罪过。”

温灵娇毕竟还是天尊教的圣女,是见过大世面的,转瞬之间已恢复了常态,说道:“秋公子也是为救小女子才出手的,小女子衷心感谢还来不及,又怎敢怪罪呢?”

秋仪之又道:“说到底还是在下考虑不周,居然没有料到这个半死不活的太监还会动伤害温小姐的歹意,否则便也不会有这番险情了。”

温灵娇答道:“公子言重了,此处乃是小女子的地盘,怎好让公子为我操心费神呢……”

两人正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谦让,一旁的丫鬟荷儿早已耐不住烦:“我说秋公子和小姐能不能少说两句?有话离开此处再说不好吗?对着这个死太监推让寒暄很有情调吗?”

“荷儿你说什么呢?怎敢在秋公子……还有尉迟大侠面前无礼?”温灵娇愠怒道。

“小姐小心!死太监的血快淌到小姐脚边了!”荷儿忽然高声提醒道。

温灵娇听了一惊,忙低头往脚边看,见那太监身上流出的暗红色的鲜血果然渐渐漫上来,离她左脚边只有一寸距离,吓得她慌忙一跳。却落地不稳,右脚一脚踩在血泊之中,溅起一大片血水,连裙角也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

温灵娇刚刚退白的面孔,再度涨红,支支吾吾地说道:“小女子这厢失仪了,公子莫要见怪。公子同尉迟大侠可否移步至院中稍后,容小女子更衣之后再来叙谈可好?”

秋仪之和尉迟良鸿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便跟着温灵娇及荷儿离开地下密室,重回地面。

温灵娇因要更换衣裙,故说声“请便”,就在荷儿的陪侍下躲进旁边的一间屋子。过不多久,荷儿一个人出来,对两人颐指气使道:“这边没有小姐的衣服,我要回去去取,你们就站在这儿守着,不要进去搅扰。”

秋仪之和尉迟良鸿对这荷儿泼辣爽朗的性格已有些了解,不同她多计较,笑着便答应下来了。

秋仪之见荷儿转入方才修了通往暖香阁暗道的房间,忽然想起其中的关节,便叫住荷儿道:“劝善司或许正派人抄检暖香阁,姑娘千万小心,不要让他们抓住行踪才好。”

荷儿扭头朝秋仪之一笑,道:“荷儿记下了,请公子放心。”说罢,便风风火火地跑进了房屋。

院子之中便只剩下秋仪之和尉迟良鸿两人。

秋仪之正有话要对义兄说,见院子正中栽了一棵老槐树、树下有口古井,便请他并排坐在井沿上纳凉说话。

经过方才一阵风波,两人浑身上下的汗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现在太阳西斜,放出的阳光再也无力射穿大槐树浓密的树冠,古井之中又升腾起清凉空气,竟将秋仪之吹得打了个寒颤,倒也驱尽了胸中暑气。

于是秋仪之回避了些紧要关节不说,便将自己的身份、义父对武林人士的态度以及自己同天尊教的关系等,皆对义兄和盘托出。

尉迟良鸿是在江湖之上闯荡的大侠,多少阳奉阴违都瞒不过他的眼睛,他听秋仪之说得甚是诚恳,也终于释怀道:“兄弟小小年纪,竟有这番奇遇,非愚兄区区一介武夫所能想象。今天听兄弟一席话,也算开了眼界了。”

秋仪之接过话茬道:“兄长说得不错。以兄长这一身冠绝天下的武艺,正该为国效力。行走江湖之中,就算是当上了正正经经的武林盟主,那也依旧脱不了武夫的身份。当今世道混乱,正是用人之际,而小弟的义父幽燕王爷求贤若渴,手下收留了多少不得志之人。兄长若有意,小弟愿居中做个中介。”

尉迟良鸿听得极为认真,却道:“王爷仁名广布天下,武林之中也都交口称赞。但有句古话叫‘侠以武犯禁’,我武林中人始终为朝廷所不容。就像我尉迟家的几位先祖,当年同本朝太祖皇帝、圣祖皇帝又是怎样的情分?到最后还不是犯了圣怒,以至家道中落了吗?”

秋仪之反驳道:“还有句话叫‘儒以文乱法’。古今上下处置的儒生不知比江湖侠客多了多少,可朝廷不还是以儒道治国么?兄长以偏概全,在小弟看来,颇有不可取之处。”

秋仪之伶牙俐齿,尉迟良鸿怎么能争辩得过他,只低头道:“此事事关重大,愚兄还要好好思量思量。”

秋仪之见义兄已有三分动心,却不能再勉强,便说道:“小弟的义父幽燕王爷断不是过河拆桥之人,这点请兄长放心。今日此事便告一段落。还是这句话,小弟绝不强求,但若兄长有意,小弟愿意力保。”

尉迟良鸿沉思片刻道:“此事关系到我尉迟家上下五十余口,在江湖中恐怕也会引起极大的震动,并非愚兄一人可以自专,兄弟且容愚兄从容再议吧。”

“好说好说。”秋仪之笑道,“只是眼下还有一件小事,看来只有兄长可以办到,不知兄长能否应允?”

“兄弟但说无妨。”

“小弟此来洛阳暂时借住在老丞相杨元芷家中。方才兄长也听那太监说了,此事已为劝善司所知。因此小弟恳请兄长能够施展轻功,到相府之中报一声平安。老丞相今日刚中了暑气,希望他老人家能够安心在家休养,想必劝善司还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敢直闯相府,难为三朝元老吧!”秋仪之说道。

“这杨老丞相的大名,在武林之中也是如雷贯耳,都说天下只剩下一个好官,便是他老人家了。愚兄今日有缘拜访,也是沾了兄弟的光。只是愚兄在相府之中没有相识的故旧,不知由谁引见呢?”尉迟良鸿问道。

“这个好说。”秋仪之答道,“小弟在相府之中留一位亲信,兄长那日在安河镇也曾见过,便是那个又高又黑的汉子,叫赵成孝的,到了相府兄长必定有办法找到他,到时由他引见便好。就说小弟此处万事平安,要他安心在相府守护,不要让闲杂人等搅扰老丞相清修。”

尉迟良鸿微闭眼睛,回想了一下几日前在安河镇的情形,又道:“原来那位兄弟姓赵,记得当时能够抵挡得住铜眼罗汉,也算是天生神力了。若是得空愚兄指点他两招,便又是江湖之中一条好汉。”他顿了顿道,“兄弟交代的事,愚兄晓得了,去去便回!”

说罢,转身就要离开。秋仪之却一把抓住他的衣袖,道:“兄长此去千万小心,千万不要被劝善司抓住行迹!”

尉迟良鸿回头看了看秋仪之,脸上扬起笑容:“兄弟还不知道愚兄的本事吗?”说罢,一甩衣袖,“噌”地跃上院墙,消失在秋仪之的视野之中。

“唷!这尉迟大侠逃跑的功夫也这样了得,一转眼就不见了,还不是怕这里是虎狼之地,不敢……”

秋仪之正要解释,却不知从何处飞来一粒米粒大的小石头,“当啷”一声将荷儿的一只耳环打落在地上,惊得她花容失色。却听耳边传来清晰而并不响亮的声音:“在下去办些事情,稍后就来,小小姑娘莫要信口开河!”

秋仪之循声望去,却是荷儿捧着一堆衣物,从那间通着暗道的房间慢慢推门出来,嘴上还不饶人,说了些刻薄话。不成想尉迟良鸿并未走远,便小露一手、略加惩处。

秋仪之见荷儿呆站在原地,笑道:“荷儿姑娘快进屋为你家小姐更衣吧,在下还有话要同小姐说呢。”

荷儿“哦”了一声,也不是是同眼前的秋仪之说话,还是在同远处的尉迟良鸿说话,却再也发不出一个字眼,低着脑袋进屋伺候小姐去了。

又在院中等了有一盏茶功夫,秋仪之才听见屋内传来荷儿的嗓音:“秋公子还在外面吗?我家小姐有请!”

秋仪之听了,连忙将身上衣物仔细整理了一遍,轻轻敲了敲门道声“失礼了”便推门而入。

入得房门,秋仪之见这房间内的陈设甚是简朴,与寻常百姓家中并无区别。温灵娇则已换好了衣服,改穿了一条嫩黄色的长裙,鞋子,鞋子也已换了一双簇新的白色缎鞋,站在一边迎候。

温灵娇见秋仪之盯着自己的脚看,忙轻咳一声道:“公子请座。荷儿请为公子沏茶。”

秋仪之方觉得自己有些不敬,双颊升起一片红晕,就势坐在一张圆桌边的椅子上。待温灵娇也款款坐在对面,这才开腔道:“荷儿不必客气了。在下正有几句话要对温小姐说,可否……”

温灵娇也是极灵透之人,听出了秋仪之话中之话,便吩咐荷儿道:“时辰不早了,想必秋公子也已饿了。荷儿你下去弄几样小菜过来,记得要清淡些的。”

荷儿见小姐也嫌自己碍眼多于,不服气地撅起嘴巴,拿秋仪之出气道:“你可不要为难我家小姐!”也不等秋仪之说话,扭头便出了房间。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72 圣女的心思

温灵娇摇摇头,无奈地一笑:“这荷儿自小便随我一同长大,只服侍我一人,因此教中……教中人等没有不怕她的。骄纵得实在是有些过了,口无遮拦,得罪之处还请公子见谅。”

秋仪之摆了摆手,显得颇为大度道:“这算什么?小姐在广阳城中见过的那位渤海郡主,要比荷儿泼辣了不知几倍,你说一句话,她便有十句话等着你,就连我义父幽燕王爷都要让他几分呢!”

“哦,是这样啊!”温灵娇显得有些落寞,前言不搭后语地回了一句,又问,“方才小女子听公子在院中说有话要对我讲,不知是何金口玉言呢?”

秋仪之点了点头,却不知从何说起,沉默了半晌,这才半是寒暄地说道:“那日军中一别,已有数月,小姐别来无恙?”

温灵娇缓缓地说道:“公子好本事,没几下就将我圣教大军打了个落花流水。又妙计迭出,轻轻松松就袭取了毓璜顶总坛。小女子一路逃难好似丧家之犬,好不容易在这洛阳之中安顿下来,公子却又把劝善司引来……怎能说是别来无恙呢?”说罢,凤目一抬,撇了秋仪之一眼。

秋仪之见她眼神中闪出难得的娇羞之态,不禁心神荡漾,略定了定神又说:“在下想说的就是这个。贵教惨淡经营,好不容易纠集乡野村夫,在河南起事。虽然开始颇为顺利,也算攻下了几个县城,然而等到幽燕大军一到,便如大水冲沙,转眼便溃败下来。由此可见,贵教大事,实在是难以成功,就怕一失足便成千古恨了。”

一提起天尊教的短处,作为教中圣女的温灵娇脸上果然掠过一丝不快,可她毕竟性情温婉,只带了几分嘲笑地说道:“公子是来向小女子炫耀赫赫武功的吗?可别忘了,公子现在可是身处虎狼环伺之地,踏出这个门槛,说不定立时就要化作齑粉呢!还不是在我圣教的羽翼庇护之下呢?”

秋仪之听了一笑:“小姐也别忘了,小姐此刻同在下并没有什么两样,也不过是身处在这弹丸之地中。在下走出这扇大门或许会粉身碎骨,小姐离开此处也未必能保得住一具全尸。”

温灵娇听了,掩嘴笑道:“那公子也太瞧不起小女子了。小女子在这洛阳之中已逍遥了有半个多月,要说能够跳出这方寸之地,恐怕也并非全无办法呢!”

“那在这京城之外呢?小姐就算是能够逃出洛阳,也同样是朝廷苦心缉拿的罪犯。有道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难道小姐就打算这样潜逃一辈子,永无宁日、终老一生吗?”秋仪之追问道。

温灵娇听了,竟一时语塞,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反诘的话。却听秋仪之继续说道:

“这便是在下要说的第二点。在下仔细阅读过天尊教的典籍,知道这天尊教虽然号称众生平等,但归根结底只是温家的世代产业,历朝历代的教主均由温家男子继任。小姐的兄长固然免不了一死,但温小姐说到底也只是温家的一个女眷,也并非全无可以搭救的办法……”

秋仪之说着说着,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下巴,一面思索,一面说道:“如果小姐能向我义父王爷自首投诚,在下全力保全,或许我家师傅和几位兄长能再出面说上几句好话,说不定我义父大发慈悲,便可赦了小姐的大罪,还小姐一个清白之躯来。到时候小姐凌波微步于江湖之间,岂不美哉?”

“是……是吗……”温灵娇眼神之中忽然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光芒。

秋仪之早已看在眼里,心想:自古以来女子便没有什么大志,只求安生过日子,莫不是自己描述的这番图景已将眼前这个容貌瑰丽绝伦的温灵娇打动了?他又想到自己这位幽燕王爷义父从来都是善恶分明,对邪教是深恶痛绝,也难保就真的能赦免这位不可一世的天尊教圣女。

于是秋仪之紧接着说道:“方才在下所说的,尚未曾我义父商量过。但我义父一向仁慈,即便到时有些为难之处,若在下以死相保,想必也不会为难姑娘吧!”

“公子说的确实是一条出路,可是……可是小女子却没法眼睁睁看着哥哥……”温灵娇一排玉齿咬着下嘴唇,含含糊糊地叹息道,“方才尉迟大侠说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真是至理名言啊!”

秋仪之望着温灵娇这般凝眉蹙目的模样,忽然一阵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这种感觉是他从未感受过的,仿佛同那日忆然在滹沱河边与自己相会时的感觉有几分相似,然而其中的滋味却又大不相同。秋仪之虽然年纪轻轻,却自小在军营之中长大,见惯了鲜血横流、血肉横飞的场面。他的一颗心早已被炼得铁石一般,却被温灵娇一颦一笑短短几个字,便融化了貌似坚硬的表面,露出脆弱的核心。

秋仪之心头一紧,再也坐不住,连忙站起身来,站在床边仔细观察着苍白的窗纸,心中暗暗背诵古风:“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洄从之,宛在水中央……”当时钟离师傅吟诵这首古诗时,他只觉得文辞朴素、意境悠远,今日终于真真感受到其中奥妙来。

那边的温灵娇也再无话可说,端坐在座椅上,两只手有意无意地玩弄着垂下来的发鬓。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只听见两个人的心脏在一快一慢地跳动。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荷儿终于敲门进来,她也是十分机灵的人,见这屋内气氛略显尴尬,也不说什么话,只从随身提着的一个食盒之内取出几盘清炒的荤素小菜,几碟子精细点心,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桌子上,又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

温灵娇低吟一声:“公子请用饭吧!”

秋仪之早已竖起耳朵细听她的动静,却装作沉思正被惊醒的模样,身体一颤,这才坐回原位,说声:“小姐也请……”

温灵娇却矜持着又谦让了一句。

秋仪之也不想动筷,又说了声:“小姐先请用饭……”

一旁侍应着的荷儿却再也忍不住了:“我说秋公子,你就快吃吧。我们小姐什么时候赏光同男子一起同桌吃饭过?别说吃饭了,就是同坐一席说了这么许多话,也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温灵娇听了荷儿的话,一张俏脸早已臊得绯红,埋怨道:“荷儿你说什么呢?小心我回去责罚你!”

那荷儿似乎同主人说话随便惯了,反而嗔道:“小姐你也别谦让了,再让下去恐怕你们两个都要饿死了。”

经荷儿这一搅扰,屋子里尴尬的气氛倒是松缓了些。秋仪之和温灵娇两人肚中也确实饿坏了,对视一眼,同时拿起筷子,正要夹菜往嘴里送,却听院中有人说话:“我家兄弟可在此处?”

秋仪之听这声音,乃是尉迟良鸿办事回来了,还没来得及答应。一旁的荷儿却以为是天尊教中那个不守规矩的教徒,便高声斥道:“什么兄弟哥哥的,谁这么大胆?敢在小姐跟前大呼小叫的?”

秋仪之忙笑着阻止道:“荷儿姑娘不要乱说,那是我兄长出门办事回来了。”又对温灵娇说道,“在下有话要对兄长说,先告辞……片刻再来相陪,这厢失礼了。”

按着荷儿的个性,见秋仪之要离席必定有一番嘲讽。可她似乎极怕尉迟良鸿,一个字也不敢说便目送秋仪之走出屋外。

果然是尉迟良鸿受了秋仪之的嘱托,施展绝世轻功,轻轻松松便找到相府之中的赵成孝,将秋仪之的话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一遍,这才匆匆回来复命。他轻功既高,江湖经验也是极丰富,出相府之后,便暗暗瞧见有几个劝善司的爪牙尾随,便飞檐走壁地走了一会儿,又绕了些远路,确定再无人跟踪,这才飞身入院。

秋仪之同尉迟良鸿说了会儿话,又推门进屋,对温灵娇说道:“这尉迟大侠乃是在下的结义哥哥,因帮在下办些事情,来去匆匆,尚未来得及用饭。在下可否借花献佛,请我兄长一同吃饭?”

温灵娇脸上扫过一丝转瞬即逝的不情愿,却道:“公子做事真是深不可测,竟有缘同这武功天下第一的尉迟大侠结拜,小女子真要刮目相看了。公子既然有意,那请尉迟大侠进来一叙,也并无不可。”

尉迟良鸿虽然是世家出身,休养在武林侠客之中也算得上是极好的,却毕竟是个武夫,又劳顿了一番腹中已然是空空如也,只对两人说声“请了”,便大快朵颐起来。秋仪之和温灵娇见尉迟良鸿吃得正香,便再没有客气的道理,于是风卷残云般将一桌菜吃了个零零落落。

酒足饭饱,待荷儿将桌上碗筷收拾干净,秋仪之在座中向两人作揖道:“恰巧温小姐和兄长都在此处,在下有一件小事,非要而位帮忙,才能办成,不知两位能否帮在下这个忙呢?”

他见两人都默默点头,嘴角掠过一丝笑意道:“在下想去见见这幕后主使的大太监王忠海!”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73 风韵犹存顾二娘

秋仪之话一出口,众人无不听得一凛。

要知道王忠海乃是宫中说一不二的大人物,就算是皇次子郑爻想要继承皇位也不得不依仗他的势力。更何况王忠海一手掌握了京城洛阳人人谈之色变的特务组织——劝善司,生杀予夺只在抬手之间。以上尚且不论,这王忠海身处的皇宫大内,又岂是寻常小民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再退一步说,就算是轻功盖世、机警果断如尉迟良鸿,能够侥幸混进大内,可皇宫之中千门万户,又哪能在短短时间之内、不动声色之中,就找到王忠海的所在呢?

秋仪之见尉迟良鸿面露难色,吐了吐舌头说道:“在下也不过是随口一说……”

一旁的温灵娇却低声说道:“公子果真想要去见,那倒也不是全无办法。”

秋仪之听之大喜,连忙追问:“小姐可有妙计助我?”

温灵娇却不愿意回答,只对荷儿说道:“荷儿可带秋公子去问问暖香阁内的顾妈妈,她或许会有办法。”

荷儿听了,并不回答,努着一张樱桃小口道:“既然是秋公子有求,小姐为何不亲自跟顾妈妈去说。叫荷儿去,不是让我平白做了个人情吗?”

温灵娇终于被她激怒,虎着一张脸,骂道:“荷儿你今天是越来越放肆了,还敢在我跟前大放厥词,信不信我叫人将你舌头剜了去?”

荷儿和温灵娇终究有主仆之别,又瞧多了天尊教内处罚教徒的酷辣手段,真怕这位温小姐一怒之下让自己变成一个哑巴,终于不再开口。

秋仪之在一旁却看了有几分好笑,忙打个圆场道:“好了。既然你家小姐有了吩咐,那就有劳荷儿姑娘,前头带路了。”

荷儿正一肚子火没地方发泄,接口就道:“公子是不是傻啊?白天费了好大功夫,才把搜检的劝善司打发过去,现在正是暖香阁内生意正好的时候,说不定客人之中混进了他们的耳目,现在我们几个从戏台底下的暗门中出来,想让人不注意也难啊!原来公子这不是谈事情去的,敢情是自投罗网去的!”

这点秋仪之还真没想到,顿时被她教训得哑口无言。

不料一旁的温灵娇又斥责道:“秋公子乃是我的贵客,荷儿不得无礼!”

荷儿一天之内吃了三个瘪,浑身上下的心气全都消散得一干二净,只好低眉顺眼地改口说道:“今日不便,我明日一早再带公子去找顾妈妈好了。”

当夜,秋仪之只怕行踪再被劝善司发现,从而连累老丞相杨元芷,就同尉迟良鸿一起在这天尊教置办的四合院中休息了一夜。既有两个男人在此处歇息,温灵娇就不便停留,由荷儿陪着另寻去处将息了。

秋仪之虽然胆大无比,但在一日之间同皇长子会了面、遇到劝善司责难、重逢兄长尉迟良鸿、重见天尊教圣女温灵娇、又亲手杀了一个太监,种种奇遇终于让他辗转反侧,只觉得身下的床榻是如此这般的不舒坦,直到二更天才勉强睡着。

待第二天东方刚刚发白,荷儿便来敲门叫起。秋仪之昏昏沉沉间起床梳洗,推门却见兄长尉迟良鸿已在院中运气练功,便叫了他,跟着荷儿经暗道返回暖香阁。

早晨的暖香阁内依旧是昨天那般冷清的模样,让人无法想象出晚间是一番怎样门庭若市、光怪陆离的景象。

荷儿领着秋仪之及尉迟良鸿二人,沿着楼梯一路走上三楼,在一间并无什么特别之处的房间门前停下,重重拍了两下门,道:“顾妈妈!顾妈妈!荷儿找你来了!”

房门中随之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不一会儿便见一个三十多岁,风韵犹存的女子推门出来,口中一面打着呵欠:“荷儿姑娘怎么这么早就来找奴家啊?是不是圣女有什么吩咐?”一面拿着件衣服往只穿着亵衣的半 裸的身上披。

秋仪之和尉迟良鸿猛然间窥见这番春光,脸顿时红得好像猪肝一样,慌忙转过身去。

这顾妈妈倒是毫不在意,捂着嘴巴“哈哈”地笑了两声,说道:“哟,这不是尉迟大侠嘛!还有昨日那位公子也在。奴家没想到两位会来找我,可是真的失礼了。”她略停了会,才说道,“请两位转过身来吧,奴家穿戴好了。”

秋仪之听了,这才慢慢转过身来,却见这顾妈妈并不苗条的身上胡乱披着轻纱,脸上又是一红,赶忙将视线集中在她脸上。却见这顾妈妈脸上还未来得及施化粉黛,掩饰不住嘴角、眼角的皱纹,五官却也精致,想必年轻时候也是一位绝色女子——正是昨天当街拉住自己的那个娼 妓。

顾妈妈见秋仪之看自己看呆了,“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连腰都弯了,一对丰硕的乳 房在不住地乱晃:“奴家知道。是公子想我了,又怕人多嘴杂的不清净,这才大清早地过来找奴家呢!”

秋仪之被他说得不知如何答话,却听荷儿在一遍说了句怪话:“这是我家小姐的贵客,顾妈妈可不要去得罪他。”

顾妈妈似乎也很害怕温灵娇,听了这话,立刻收起方才那副轻佻的神色,道:“既然是这样,荷儿姑娘怎么不早说,让奴家在公子面前丢脸了。这里说话不方便,有话还请进屋再说。”

几人进了闺房,却见这间房内布置得颇为雅致,屋角花盆中茉 莉花盛开吐出浓烈的香气,墙上挂了几幅仕女图也是栩栩如生,一张绣床前摆着一张小圆桌和四个小绣墩,圆桌上则随意地撒了一把小金花骨朵。

尉迟良鸿刚进屋子,便被这桌上的物件吸引,伸手捏过一个花骨朵,却道:“散花仙女顾二娘,暗器功夫天下闻名,没想到却在此处隐逸,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顾二娘被人点破了身份,倒也并不惊讶,脸上却扬起三分得意道:“没想到就连尉迟大侠也知道奴家的诨号。只是这散花仙女如今老了,叫声散花仙姑还差不多呢。诸位进来半天了,怎么还站着说话呢?还请坐吧!”说罢又是“哈哈”大笑。

秋仪之因有事正要求着这顾二娘,赶忙坐下奉承两句:“我兄长乃是武林之中响当当的人物,能被他称赞一句的,想必也是江湖之中如雷贯耳的人物了吧!”

秋仪之一句话正挠到顾二娘的痒处,又“哈哈”大笑起来:“公子说话实在是中听得很。奴家能被尉迟大侠金口谬赞一句,也觉得脸上有光,胜过涂了两斤胭脂呢!对了,方才公子说,尉迟大侠乃是公子的兄长?”她见秋仪之点头承认,忙道,“哟!那奴家昨天真是丢人丢大了,早知道公子有这番身份,奴家又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来冒犯公子啊!”

顾二娘生来就张了一张能言善辩的嘴巴,又就在青楼这样供人消遣、使人开心的地方,便更练得甜言蜜语、口若悬河。

秋仪之已被她一张利嘴说得晕头转向,尉迟良鸿却不为所动,道:“散花仙女暗器已是独步江湖,一手用毒的功夫更是出神入化,说话之间便能置人于死地。这般功夫虽然狠辣……却也是一门了不起的绝技!”

秋仪之被尉迟良鸿的话说得一惊,刚忙问道:“昨日那个劝善司中的都尉,被顾妈妈轻轻一抓便疼得受不了,想必便是中了毒了吧?”

顾二娘笑道:“这也叫疼?要有心,奴家便有本事让他当场疼得抓耳挠腮。只是奴家见他不敬,又吃不准他的来头,使的是慢 性毒药,立刻回去医治便罢,若是误了时辰或是碰到庸医,恐怕也够他难受个三年五载的!”

秋仪之原先只当武林中的功夫,只是拳打脚踢、刀枪剑棍上的能耐,再加上轻功暗器也不外乎如是了,没想到竟还有下毒的窍门。他想着这样的能人异士或许能为自己所用,又见时辰尚早,便问:“顾妈妈有这样的本事,怎么就屈身于青楼之中呢?又怎么会拜在天尊教门下呢?”

“公子这就有所不知了。你去问问你家兄长尉迟大侠。我们武林人士也要吃饭穿衣,也要睡觉倒马桶,不赚钱怎么活命?奴家是一介女流,押运走镖或做私人保镖都是十分不便,偏偏练了下毒的本领,连个能依靠的男人也找不到。又没有尉迟大侠这样的好福分,祖上传下来的产业几辈子也吃不完。于是只好在这暖香阁里当个老鸨,倒也丰衣足食。至于入教之事么……”她却不往下说,斜眼看了荷儿一眼道,“想必公子同圣女交情不浅,何不亲口去问她呢?”

荷儿早就听得不耐烦了,见顾二娘看她,便接口道:“我说秋公子,你昨天还不是火急火燎地要找顾妈妈说事么?这说了大半个时辰,怎么净在闲扯呢?”

经荷儿这么一提醒,秋仪之才回过神来道:“在下有件小事,又听温小姐说顾妈妈或许有办法能帮上忙,这才求教来了。”

“既然是圣女吩咐的,那我顾二娘自然粉身碎骨、肝脑涂地、在所不辞了!”顾二娘的话说得十分漂亮。

“在下想进宫见见大太监王忠海,不知顾妈妈可有主意?”

顾二娘听了,也是一怔,半晌才又“哈哈”地笑起来:“若是别人,那是千般无法、万般不能。可要是我顾二娘,却也并不是一点办法没有。公子可真算得上是找对人了。”

秋仪之对此事本来也就是抱着尝试一下的心态,听面前的顾二娘说得颇有几分信心,便再试探一句:“见这王公公固然不易,想要全身而退就更是难上加难了。顾妈妈可不要让在下有去无回哦!”

那顾二娘“哈哈”大笑:“有去无回,那叫送死,奴家可不做这种赔本买卖。只要公子全听奴家的话,必定能让公子全身而退!”

秋仪之被她说得激起了十二分的好奇,急问:“倒要请教!”

顾二娘却卖个关子:“现在点破这办法就不灵了。只要公子还有荷儿姑娘今晚听我的安排就好……”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74 乔装改扮

作者说:好久没说话了,还请大家多多鼓励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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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儿听这其中也有自己的事,忙追问道:“这事情怎么又同荷儿相关了,顾妈妈赶紧给我说说清楚。”

那顾二娘却是一脸笑意道:“奴家这计策,要是提前说出来,就怕不灵了。到时候圣女怪罪下来,不知荷儿姑娘吃罪得起吗?”

荷儿听顾二娘把温灵娇搬出来,努了努嘴巴,终于不再说话。

顾二娘既这么说了,秋仪之也不便再问,约定时辰之后,便起身告辞。

秋仪之已是劝善司盯上的人物,唯恐一走出暖香阁的大门就会被立刻擒获,便只能重新回到原先那个四合院中。

尉迟良鸿是武林中人,最是好动恶静,又自恃轻功卓绝,能够来无影去无踪,便只陪秋仪之简单说了几句,就离开院子不知到洛阳何处去了。

秋仪之眼看日头放高高升起,不知何时才能等到太阳落山,不由烦躁得抓耳挠腮。

正在他百无聊赖之际,温灵娇却从门外进来,向秋仪之蹲了个福,寒暄几句,便问道:“不知公子同顾妈妈商议得怎么样了?”

秋仪之心想温灵娇要是想知道结果,自问荷儿便可,又何须亲自登门来问自己。但他正闲极无聊,正怕温灵娇也离开又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便将几人说话的细节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当时已过立秋,天气虽然转凉,但秋老虎的威力还是不可小觑,烈日之下也稍显燥热。这孤男寡女当然不可独处一室,便并排坐在大槐树下的井口上,谈天说地起来。

温灵娇虽是天尊教的圣女,从小娇生惯养,没想到竟也博览群书、学识渊博。秋仪之则受钟离先生的常年教导,又是极聪明睿智之人,所谈之事无不举一反三。于是两人一来一往,专挑着不至于难堪尴尬的话题,谈古论今,品评起古今杰出人物起来。

一直聊到午时,两人又将荷儿送来的点心饱餐一顿,也都忘了男女之间的忌讳,又在房中畅谈起来。

这两人虽然男女有别,出身各异,但都是经历极为坎坷之人,观点视角往往离经叛道,今日长谈之下居然遇到知音,便不觉越聊越投机。

直到金乌逐渐坠地,窗纸外的光也暗淡下来,秋仪之这才想起男女大防,起身告辞出来。他抬头望着升在半空当中的长庚星,竟有恍如隔世之感——他也知道自己性格大胆轻浮,读书又谈不上认真,只求观其大略、不求甚解,观点常常别出心裁、离经叛道,有时脱口说出来,便会被义父和师傅训斥几句。而今日同这天尊教的圣女、这排在朝廷头几号的钦犯、这假扮妓 女也毫不羞涩的温灵娇,竟俨然有知己之感……

“然而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又能相逢……即便有缘相逢,又岂能有今日这般谈兴……”想到这里,秋仪之不禁自言自语起来。

“公子是在吟诗吗?”

秋仪之听了,扭头却见温灵娇已从屋中出来,就站在自己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脸上露出温婉的笑容。银色的月光浸透万里长空,轻轻倾泻在温灵娇身上,将她本就秀丽的面容,映透得更加娇媚不可方物。

秋仪之此刻真想一把将温灵娇抱在怀中,好让她从此就陪伴在自己左右,却究竟忍住了,只嘴角一扬,自嘲道:“在下不通文字,不懂诗词歌赋,小姐要我作诗,那可真是要贻笑大方了。”

温灵娇却掩嘴笑道:“公子过谦了。那些所谓的风流才子,成天便只知道舞文弄墨,自诩为天下奇才。这种样人,小女子见过不知有多少。但依小女子看来,便将这些人统统加起来,也比不上公子的一根头发。”她说着说着,脸上竟飞起一片红霞,在月光的映衬下显得更加妩媚多姿。

秋仪之被她这么一说,早已是心花怒放,甚至想着那大太监王忠海又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取消了今日之行,与温灵娇再叙谈一日一夜。

正在这时,屋门突然被不紧不慢地敲了几下,又传来不合时宜的声音:“圣女莫慌,是奴家来了。”

秋仪之一听,便知道是顾二娘来了,连忙去开门迎客。果然见顾妈妈提了一堆衣物,在荷儿的带领下,如约进门相见——原来那条从暖香阁通往此处的暗道乃是天尊教中的机密,受重用如顾二娘也并不知晓,只能从外面绕了远路进来。

顾二娘是风月场中的老手,见这孤男寡女在院中说话,早就猜出两人心思。她脸上喊着笑,刚要开口调笑两句,却见尉迟良鸿不知从何处越墙进来,轻飘飘地站在众人旁边。

秋仪之心想自己这位兄长来无影去无踪的,说不定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尽在他掌握之中,又见他冲着自己发出诡异的笑,庆幸自己方才终于没有失态。

于是他对众人作了个揖,清清嗓子道:“现在众人都已到齐,如何进宫,还请顾妈妈明示!”

顾二娘咧着嘴巴“哈哈”大笑,抬起手中提着的衣服说道:“现在说还太早。先请秋公子和荷儿姑娘换上奴家带来的衣服再说。”

荷儿似乎早知其中底细,撅着嘴巴推脱道:“我是个炮仗捻子,一点就着的,就怕坏了你们的大事。何不请小姐随你们一起去呢?”

温灵娇也并非全无此意,刚要开口,顾二娘却急忙走到她旁边,耳语了几句。温灵娇听了她的话,脸上一下凝重起来,冲着荷儿娇呵一声:“荷儿你还啰嗦什么?还不赶紧去换衣服,若是误了时辰,看我怎么惩治你!”

荷儿听了小姐的话,便是满肚子的不情愿,也只好接过衣服进屋更衣去了。秋仪之也取过顾二娘为自己准备的衣物,转身便到另一间屋子里去了。

待秋仪之出来,院中的三人见他穿了一身锦衣锦帽,乃是青楼妓院当中招呼客人的小厮打扮。又见荷儿出来,穿了色彩极为妖艳的长裙薄纱,俨然是暖香阁之中的妓 女。

这两人都是降生以来头一回穿这样的衣服,表情极为尴尬,两张脸都涨得比熟透的高粱还红,饶是两人平时如何伶牙俐齿,现在也都说不出半句话来。

那顾二娘见了却是十分高兴,大笑不止道:“奴家看荷儿姑娘真是好姿色,若是肯下海,那暖香阁的花魁头牌便非姑娘莫属了。秋公子也是好神采,奴家要是碰到这样的顾客,宁可免费……哦,不……宁可倒贴些银子,也要侍候得公子妥妥帖帖……”

秋仪之被顾二娘的话说得更加难为情,几乎发怒道:“顾妈妈还是少说些风言风语,赶快领我们去办正事才是要紧。”

顾二娘也知道这秋仪之,不可在温灵娇面前得罪得过分了,又笑了几声,嘱咐几句,便要领几人出门进宫。

跟着顾二娘还没走上三步,秋仪之便听见身后传来温灵娇低得几乎不可分辨的呼唤:“公子……小心……”

秋仪之听了,连忙转过身来,却不知如何回答,便对着温灵娇拱手一揖到底。却不料他动作太大,脑袋上戴着的一顶绣着金线的红锦缎帽子掉在地上,惹得温灵娇“咯咯”地笑了几声。

出了院门,才知道这间四合院距离皇宫并不远,只拐过一个弯,穿过一条大街又走了几步,便已在皇宫红墙之下。顾二娘领着三人沿着宫墙走了两三百步,又拐过一个墙角,便有一扇仅容一人通过的小门出现在面前。

顾二娘显然是对此十分熟悉,伸出两个指头,极有节奏地敲击了几下。门中之人听见暗号,便将门推开一条小小缝隙,探出半个脑袋:“哟,是顾妈妈啊!怎么又往宫里送人啊!”

顾二娘压着嗓子轻声答应道:“可不是嘛!宫里的老公公叫得多了,我们才有饭吃。要说到底还是天子身边的人,每次的赏银给的都是外边那些人的好几倍呢!”

门中那人看起来也是做熟了这般勾当的,听了她的话,便将门全部打开。于是顾二娘、秋仪之和荷儿便从此门之中,简简单单就进了天下中枢的皇城,至于尉迟良鸿则仗着一身独步天下的轻功,不知飞到何处去了。

待进了皇宫,秋仪之这才看见方才在门中答应之人身穿武将服色,腰跨官刀,乃是皇宫之中的侍卫。

那侍卫将三人仔细打量了一番,对顾二娘道:“今天来的这小妞漂亮得很嘛!想必是你们暖香阁中的花魁状元吧,否则怎么还带着侍候的小厮呢?不过按规矩,可不能放男人进去哦……”

顾二娘轻声笑道:“王大哥想哪里去了?这是你们宫里面的金老公想看一出凤求凰的好戏呢!”

秋仪之和荷儿听了,也大概猜出顾二娘口中的金太监想看的是怎样一出“凤求凰”,本来已经红得发烫的脸,顿时羞臊得好似熟透了的苹果。

却听那王侍卫道:“金公公果然好雅兴……”说着,左手伸到顾二娘胸前,用力捏了一把道,“就不知道顾妈妈什么时候也能跟我来这么一出?”

顾二娘也不躲闪,任他过了瘾才笑道:“那奴家就带这两位进去了?”

那侍卫却换了一脸的严肃:“交情归交情,可私放男人进宫,那可是大罪,我可害怕我们张头怪罪下来打我板子呢!”

“那你就不怕杂家吗!?”

前方黑暗之中忽然传来一声尖利的问话。等到说话之人走近了,那王侍卫分辨出此人相貌,赶忙单膝跪地道:“哟,原来是金公公来了!您是我们张头的头儿,小的怎么不害怕?”

那太监扭捏着“哼”了一声:“知道害怕就是你的福分,还敢耽误杂家的好事……喏,这是给你买酒喝的!”说罢随手扔下一锭约有三四两重的银子。

跪在地上的侍卫连忙捡起银子,再也不敢深究,赶忙退到一边去了。

那金太监见状,轻蔑地一笑,对这几人说道:“好了,跟杂家走吧!”说着,背起双手,便往皇宫深处走去。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75 好一出凤求凰

作者说:两位大神开书了,历史区会迎来一段高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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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太监大摇大摆地走了一阵,待拐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忽然停住,转身倒头就拜:“顾妈妈一早派人来说话,晚上就已进宫来了。事情如此紧急,难道是圣女有什么急务要交托给杂家办理?”

顾二娘答道:“你倒也聪明。圣女有令,要你安排奴家身边这两位贵人,去见一见你的上司王忠海。”

秋仪之没想到这个对皇宫侍卫也能颐指气使的金太监,竟然也是天尊教在皇宫之中安插的钉子,已是十分惊讶,却见那金太监跪在地上沉默不语、面露难色。

“怎么?办不到么?”顾二娘又问道。

“不不不。”金太监连忙回答,“这事虽然是不难,可杂家要是领着几位过去,难免暴露身份。要杂家在这皇宫之中潜伏办事,那可是教主吩咐的,要是坏了他老人家的大事,小人就吃罪不起了。”

顾二娘脸上早没了方才对那姓王的侍卫那样的谄媚表情,双手插着腰,说道:“谁要你暴露身份了?不过是让你远远地指个路罢了。我们见了王忠海的面,便随你哪里钻沙去。这也不行吗?”

“行行行。”金太监接口连声,“顾妈妈是教主跟前也能说得上话的红人,果然知道我们下头人做事的难处。这皇宫大内守卫严密,事不宜迟,杂家就带几位去王公公的寝室吧!”说着,便领着几人继续向前走去。

金太监带着众人在巨大陌生的宫城之中不知绕过多少弯、不知走了多少路,终于在一条极深的巷子前停下了脚步,远远一指巷底一点豆大的光,道:“王公公就在那间房屋里头。”却再也不肯向前。

秋仪之见这条巷道是又黑又长,颇有几分犹豫,站在原地脑子里不断地盘算其中有多少危险。一旁的顾二娘却是察言观色的高手,看出秋仪之心中的担忧,便在他耳边低语道:“不妨事的,公子的安全,奴家可以用性命担保。更何况尉迟大侠还在墙头上看着呢。公子信不过奴家,还信不过你家兄长么?”

秋仪之这才壮起胆子,沿着小巷两边的围墙慢慢朝前走去。

走了一段距离,秋仪之这才发现这条所谓小巷,纯粹就是两道宫墙之间的缝隙,既无机关,也无埋伏,就连窗户也没开一扇,这才放下心来。

然而他是心思极为活跃之人,忧虑之心刚刚有所松懈,好奇之心却又高涨起来,问道:“顾妈妈,方才那个姓金的太监,也是贵教安插在皇宫中的耳目吧。看大内侍卫见了他都有些害怕,想必也是宫中极重要的人物,怎么就肯屈尊加入贵教呢?”

“这可就是公子搞错了!”顾二娘笑道,“不是这姓金的地位高了我圣教才拉拢他,而是他投靠了我圣教,才有今日的地位。”

秋仪之被她这罗圈话说得有些头晕,忙问:“顾妈妈这又怎么说?”

顾二娘脸上挂满了标志性的笑:“公子既是圣女看中的人,那奴家跟公子说说也没什么。想当年我圣教前教主英睿决断,从民间买了上百个穷苦人家的孩子,统统送到宫中当太监。这些孩子中有的净身时候就没熬过来,有的犯了错被宫里人打死了,有的一辈子都只能当个倒茶送水的傻太监。唯有这姓金的脑子活、会来事,我圣教又给了他无数金银,让他向上面贿赂,这才混到如今这主管皇城戍卫的差事。公子你说,这姓金的是不是托了圣教洪福,才有今日的地位呢?”

秋仪之听了,也不回答,又道:“这金公公也算是能人了,在下以为进宫是件难如登天事情,没想到他说了一句话,我等就轻轻松松混了进来。”

“做这档子生意的,又不止我们暖香阁一家。邻居的几家青楼,靠这个发财的多了去了?这姓金的一句话怎么了?能说话的有的是。”顾二娘十分不屑地说道,“公子别看他号称管着皇宫警卫,听说现在皇帝老爷子都不怎么管事,还轮得到他装大尾巴鹰?有个屁用!”

当今皇帝不理政事,秋仪之是早就听说了的,却没想到就连皇宫之内也被搞得这样乌烟瘴气,便又问:“那在下就又有所不知了?不是说太监净身之后就断子绝孙了吗?也需要招 妓么?”

顾二娘听了,立刻在原地站住,捧着肚子好不容易才忍住笑:“这也不怪公子。不知道内情的当然这样想了。可在奴家看来,世上之物,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朝思暮想。至于太监在这种事上么,依奴家看来,要比平常男人还猴急些呢!”

换了一身妖艳服装,始终跟在两人身后低着头默默走路的荷儿终于忍不住,轻声骂道:“顾妈妈你少说两句吧,也不嫌害臊!”

顾二娘刚要出语反驳,却见秋仪之将手指竖在唇上摆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顾二娘见了也终于不再说话。

原来是这几人边走边说,那间点着灯火的房屋,便已只在百步开外,而房中之人就是他们冒了巨大的风险,要见识见识的大太监王忠海。

这王忠海说是声名狼藉也罢,说是如雷贯耳也罢,但他权倾朝野,翻手之间便能左右朝政却是不争的事实。秋仪之想到这里,竟从那件小小的屋子之中感受到了巨大的威压,这种感觉是他面对幽燕王郑荣、忠顺王达利可汗、老丞相杨元芷、皇长子郑昌时候都从来没有感受过的,交织了兴奋、紧张、好奇、恐惧等种种复杂的感情,让他居然有些透不过气来。

但秋仪之毕竟从小就跟着义父北上南下,见惯了大世面,暗暗闭眼定了定神,蹑手蹑脚地走到房门跟前,见门虚掩着,却不敢直接推门而入,只抬手十分小心地敲了几下。

门内之人反应倒是甚快,听见敲门声,即问道:“谁啊?这都什么时辰了?还来找杂家?”

秋仪之仔细倾听,听这声音极为苍老,语调之中充满了疲惫,与他在史书上读到的、心中想到的那些奸臣权阉发出的如豺狼、如鹰隼一样的尖利声音没有半点契合之处。

秋仪之终于没有回答,而是努力鼓足了勇气,才将门缓缓推开。

却见这大太监王忠海所在的,是一间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房间——面积只有一丈见方,墙上边砌起一张砖炕,炕上铺着褥子,叠得整整齐齐的一条薄薄被子同一个毫不起眼的枕头一起搁在褥子上。炕前是一张陈旧的书桌,桌上点起两支烧了半截的蜡烛,蜡烛边上堆了一尺来高的奏章,而在翻阅这些奏章的便是让京城洛阳中人闻风丧胆的王忠海了。

王忠海见来人又不答话,又未经自己许可就敢推门进来,便放下手中奏章,用干枯的双手揉了揉眼睛,仔细分辨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小贼胆敢打扰自己办理国家大事。

进屋来的一男两女,都穿的奇装异服不是太监宫女打扮,王忠海见状立刻生气起来:“大半夜的,你们几个作的什么妖?穿的这是什么不三不四的衣服?是哪个太监手下的,还不从实招来,回去扒了你们的皮!”

秋仪之听他说话的神色,与寻常村中保守古板的老头儿没有什么两样,一颗吊着的心居然慢慢放了下来,从容道:“王公公弄错了,我等并非太监宫女,而是……”

“哼!是娈童娼 妓吧!”王忠海忙不迭地打断秋仪之的话,又随口骂道,“那些个腌臜棺材,杂家这几天公务繁忙,没空料理他们,竟把客气当成福气。看杂家回过手来,怎么收拾他们!”

秋仪之见王忠海一张焦黄的脸上,也被气得泛上了血气,笑道:“王公公莫要生气,动了肝火就不值当了!”

王忠海听秋仪之这么说,忙定睛将他上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几遍,却只问道:“你小子也知道我是谁啊?”

“当然知道了。在这皇宫之中,能处置那些太监老公的,除了当今圣上,便是大太监王忠海王公公您了嘛!”秋仪之的语气之中带了几分讥讽。

王忠海听得倒是十分受用,道:“哟,没想到你这小子不但这话说得中听,胆子也蛮大的嘛!杂家看着也倒有几分喜爱。这么这吧,杂家这就吩咐净事房给你净了身,也别去拜什么师傅了,就跟着杂家,保你三年之内就有了出息!怎么样?”

秋仪之听他原来是想要笼络自己当太监,正在哭笑不得之间。

一旁的荷儿已是笑得前仰后合,说道:“你这老公公怎么听不懂人话呢?这位秋公子既不是太监也不是……”她话说一半,就知道自己已在不经意间道破天机,连忙用力捂住自己嘴巴,硬生生将后面半句吞到肚子里去。

王忠海却早已听出其中奥妙,“嘿嘿嘿嘿”地笑了几声道:“秋公子,秋公子,好一个秋公子啊!杂家派了多少人请你,你不来,偏偏夤夜私闯大内来见我……却也是个惹是生非、胆大包天的主儿!”

秋仪之见自己身份被点破,脸上挂着十二分的愤怒瞪了荷儿一眼,直将她瞪矮了有三寸。却又换了一副轻松的表情,对王忠海说道:“在下久仰王公公的大名,早就想来一睹真容。然而在下有个怪毛病:要是有人客气来请,便断然不会拒绝;可是若是用强,那便偏偏不能叫他如意!”

王忠海听了嘴角一沉,随即微笑道:“秋公子是少年英雄,自然是血气方刚,昨日之事确实是杂家考虑不周,还请公子恕罪!”说着,站起身来,竟向秋仪之作了个揖。

秋仪之这才看清这王忠海身材并不矮小比自己还高了半个脑袋,却佝偻着背,浑身上下的皮肤紧紧地贴合在一具干瘦干瘦的躯体之上,显得毫无生气,似乎比起死人只多了一口气。

秋仪之见了,心中竟升起几分怜悯,扶住他的双手,道:“王公公何须如此?我等不请自来,也有冒犯之处!”

王忠海也握着秋仪之的双手,似乎想要仔细感受一下年轻躯体的温度一般,久久方才放开,终于长叹一声道:“久闻秋公子乃是幽燕王爷螟蛉下的义子,果然像极了王爷年轻时候的做派,也是一样的刚毅固执、一样的出人意表、一样的礼贤下士……”

秋仪之听王忠海将自己同义父当年相比,忙用惶恐的口气谦逊道:“公公这么说,叫在下怎么承受得起?”顿了顿又说道,“在下不过是一介无知黄口小儿,今夜正有几件事情,想要请教公公呢!”

“嘿嘿嘿嘿。杂家也就是个伺候人的老奴才,大字认不满一箩筐,哪里敢说指教呢?”王忠海见秋仪之和另两个女子还站着,便笑着请他们几个坐在炕上,又道,“公子突然驾临,弄得杂家一点准备都没有,别说茶叶了,就连杯热水都没处寻呢!”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76 勤政廉洁的王忠海

秋仪之同王忠海之间的话,顾二娘连半个字都不想听见,借口屋里太闷气,便出门望风去了。

秋仪之则在那张不过三尺宽的窄炕上坐下,荷儿也紧紧挨着他并排就坐。

秋仪之又环顾了一下这间小小的太监住房,说道:“王公公之名,在下久仰了。都说公公乃是皇宫之中响当当的人物,没想到起居居然这样简朴。”

王忠海干笑了几声:“杂家六岁家里人就死绝了,没饭吃这才进宫。那时候什么都不懂,是个人就敢欺负我。这间房间本来是个茅厕,管事的太监混蛋,就让我住在这里。一住就是十几年,后来托了几位皇上的洪福,杂家总算升了官,权也越来越大,却稀罕这里清净没人打扰,就让人把茅厕拆了,改成一间宿舍,住着便舒坦多了。”

“这房间倒也干净。不过既然重新建造,为何就不把这里造得更体面些?瓷器、玉器、字画,宫里有的是,公公说句,就都来了,摆在屋子里也添些雅致,不好吗?”秋仪之问道。

王忠海却笑道:“这些物件饿了不能吃、冷了不能穿,没半点用处,杂家要来有什么用?只白白坏了名声……”

“既然公公不爱钱财珠宝这样的身外之物,吃穿这辈子也已享用不尽,那又为何要独揽大权、兴风作浪呢?”秋仪之不解地问道。

“嘿嘿嘿嘿。公子果然是英雄少年,这样问杂家的,你还是第一个。”王忠海答道,“记得进宫的时候,杂家的师傅——就是那个叫杂家住茅房的太监——就说过:做了太监就做不成人了,只能当一条狗,主子叫咬谁就咬谁,从来都不会问为什么。”

“公公既然这么说,那在下能否这样理解?原来指使百官无端攻击弹劾幽燕王爷,设立劝善司监察京城洛阳等等,都是当今圣上的意思?”秋仪之问道。

王忠海却问:“不知道公子养过狗没有?”

秋仪之正巧有条自小陪着自己的叫“噜噜”的白狗,现在正留在广阳城中,于是点头回答两个字:“养过。”

“那一条狗,主人叫它做什么,它就做什么?能不能称得上是一条好狗?”

“噜噜”的性情像极了它的主人,最是桀骜不驯,心情好的时候也能听些指令,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是你喊破了嗓子也未必理你一下。

秋仪之不知道王忠海怎么忽然谈起养狗的事了,却随着他的话题答道:“有令既行、有禁便止,就是活人也没几个能做到的。能做到的,当然是一条好狗了。”

“不对。”王忠海道,“这种狗还不是最好的狗。最好的狗,主人一个眼神,它就能知道自己应当做什么。主人高兴了,它就要摇尾巴;主人烦躁了,它就要跑得远远的;主人想教训人了,它就要冲上去咬,咬住了就不能松口!”

“什么?照王公公的意思,当今圣上并没有明诏要弹劾幽燕王爷,也没有设立劝善司衙门的圣旨咯?”

“公子这么灵秀的人,怎么就听不懂杂家的话呢?这事还要皇上说么?”王忠海有些着急。

秋仪之正要诱他说话,便追问道:“在下就是不懂,才要来请教王公公的嘛!王公公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皇上喜欢皇次子殿下不是两三年的事了,总想着立他做太子。可是外边那些大臣却大多不懂事,成天把什么祖宗成法挂在嘴边,成心不让皇上如愿,公子你说遇到这样不识相的,不该好好惩治一下么?”王忠海越说越越气愤,“还有一些无知草民,看到几个当官的被抓了,就当他们是什么忠臣良将,开口就骂杂家。骂杂家就算了,还连带着连皇上都骂。这样心里没有君父的家伙,不该教训一下么?”

秋仪之听了沉思良久,问道:“那派人弹劾幽燕王爷之事呢?我记得皇上对王爷的兄弟情谊可是远近闻名的啊!又怎么可能如此大加斥责呢?”

“王爷也是杂家从小伺候长大的……要是几年前王爷进京时候松口肯支持皇次子殿下,哪怕就居中自立,杂家又怎么会为难王爷啊!”王忠海叹了口气道,“杂家记得清清楚楚,那天王爷回去以后,皇上闷闷不乐了好一阵子。说句难听话,公子也不过是王爷养的一条狗,王爷有事,公子就冒了生命危险进宫来。杂家对皇上的忠心一点不比公子差,于是叫几个言官说说话,想必公子也能理解吧?”

这话虽然难听,但秋仪之也常在郑荣面前说什么愿效“犬马之劳”之类,竟然挑不出半点毛病,只好静静听王忠海继续滔滔不绝道:“杂家眼里就只有皇上一个人,皇上不高兴了,杂家就得想方设法讨主子的好,至于别人在背后怎么责骂杂家也都管不上了!”

秋仪之听到这里,这才知道原来弹劾自己义父幽燕王郑荣之事既不是皇帝的主意、也不是王忠海的奸计,智慧如钟离匡、老成如杨元芷竟都猜不中这太监的心思。

于是他自问自答地对王忠海说道:“那公公有没有想到这一层?这劝善司同前朝的十三司衙门换汤不换药,都是我太祖皇帝有明诏禁止设立的。而指使百官弹劾幽燕王爷,也不没有什么好名气。后世的史家,不会把这笔账记在公公身上,只会说当今圣上听信谗言、违背祖训、陷害忠良,是个……是个昏君……”

秋仪之越说,王忠海脸上的表情便越是难堪,说到最后,一张老脸已然是悲痛万分:“杂家怎么就没想到这点呢?杂家怎么就没想到这点呢?”说着已然是老泪纵横。

秋仪之此行的目的已经达成,再不愿意久留在这虎狼之地,便道:“在下想问的,公公都已赐教了。公公对当今圣上的一片忠心,在下也已知晓。既然如此,在下便不再搅扰王公公了,这就告辞了吧!”

王忠海听了,忙用衣袖擦干了眼泪,道:“听公子一言,杂家真是茅塞顿开。投靠杂家的两榜进士、翰林学士也不少,怎么就没公子这样的见识呢?”

秋仪之一边起身一边回答:“公公身边的人,不是害怕你,就是有求于你的,又怎好指望他们说实话呢?”

王忠海见秋仪之站起身来,也忙起身,一把将秋仪之拉住道:“公子怎么这就要走吗?方才听公子说了几句话,杂家就觉得白活了小半辈子。怎么这么早就走要走呢?何不留下再多陪杂家说说话?”

秋仪之听了心中一紧,王忠海这话说得虽然客气,但却是实实在在的不想放自己太平离去,刚要跟他周旋两句。

这时一旁的荷儿却说道:“秋公子才说了几句,你就觉得半辈子白活了,要再说话,那你还不得转世投胎去吗?”

秋仪之怒目而视这个不知轻重缓急的小丫头,“不得无礼”四个字还没说出口,却听王忠海对荷儿说道:

“哟,你这小妮子好一张厉嘴!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我要是秋公子,回去就割了你的舌头!”说罢,脸上扫过一副极其狠毒的表情。

秋仪之心想这王忠海固然不会只因为荷儿信口一句话,就为难自己,但荷儿这口无遮拦的毛病可非得要好好改改不可。然而眼下紧要之事,唯有早些脱身而已,便道:“王公公教训得是,在下回去就将她抽筋扒皮,以向公公谢罪。”说罢,秋仪之向荷儿使了个眼色,转身就要出门。

没想到这王忠海一只手死死拉着秋仪之,笑道:“嘿嘿嘿嘿。公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把这皇宫大内当成你家后院了吗?”

秋仪之听这王忠海说得杀机四伏,终于想到顾妈妈曾做出的,让自己从皇宫之中毫发无损地离开的承诺,于是用近乎是求救的口气问道:“顾妈妈是否还在门外?”

顾二娘似乎是走得甚远,秋仪之喊了好几声,方听见她答应道:“来了!”便从外推门进来,问道:“怎么?公子想回家了吗?”她见秋仪之点点头,便又对荷儿说道,“请荷儿姑娘先出去暂避一下,奴家的手段有些不太雅观呢!”

荷儿巴不得早点出去,听她这么说,一个字都没说,赶紧退出了房间。

见屋内只剩下王忠海、秋仪之和她本人,顾二娘这才走到王忠海跟前,笑盈盈地说道:“王公公,这下可轮到奴家伺候公公了!”

王忠海见她越走越近,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哪里来的娼妇?还不快给杂家退下!”

“哟!公公和奴家都是下九流,谁也别嫌弃谁啊!”顾二娘说着,右手极快地捏住王忠海的后脑勺,不知用了什么功夫,便让王忠海长大了嘴巴,左手又从抹胸之中掏出一颗黄豆大小的药丸,塞到了王忠海口中。

秋仪之知道这顾二娘是下毒的高手,就怕是什么毒药,要是把王忠海当场毒死,那事情可就一发而不可收拾了,连忙阻止道:“顾妈妈小心,千万别伤了他的性命!”

顾二娘听了,将已服了不知什么药,已昏迷过去的王忠海放在炕上,这才扭头低声对秋仪之说道:“公子放心,奴家可不会做这种傻事。只不过这是奴家看家保命的本领,就是天尊……就是圣教中人也没一个知道。”

顾二娘这几句话又激起了秋仪之的好奇心,问道:“这是什么好本领?在下可要见识见识!”

“留公子在这儿,不就是想让公子看看,也好放心么?”说着说着,顾二娘的一只手已经搭在秋仪之肩膀上了,“就是还望公子见了,能够守口如瓶。奴家这看家功夫,要是被旁人知道了,可就不灵了!”

说罢,顾二娘一转身,弯下腰,就在不省人事的王忠海脸上狠狠扇了个巴掌……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77 王忠海死了

作者说:数据稳步增长(虽然幅度不大),看来是越写越好了,谢谢大家继续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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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二娘虽然只是一介女流之辈,却也是自幼习武的江湖儿女,更是武林之中的一流高手。因此,她随手打出的一个耳光,力气已不小,已让王忠海脸上泛起一个五指形状的红印。

王忠海吃了这么一下,果然慢慢睁开眼睛,一脸茫然地望着几人,张着嘴巴不说话,涎水却从嘴角两侧淌了出来。

秋仪之见他痴痴傻傻的样子,忙在他耳边轻声叫道:“王公公,王公公!”

王忠海一脸迷茫地望着秋仪之却不答应,好像忘了自己姓王,更忘了这宫中首席大太监的身份。

秋仪之见状,有些着急,又厉声直呼其名:“王忠海!”

老太监还是一副傻样,没有回答。

秋仪之便扭头问顾二娘道:“顾妈妈这是给王公公服用了什么灵丹妙药?竟让他变成了个傻子?”

顾二娘笑道:“这就是奴家的看家手段了。谁吃了这药,便会将用药时前后一段时间内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几日之间也会形同白痴,旬月之后才能恢复如常。”

秋仪之连声称秒:“顾妈妈这可是味好药。大家都说世上没有后悔药,在下看这你这忘忧散同后悔药也差不了多少了。却不知这药是如何炼制的?在下那天要是办了错事,也吃上一颗,就当没发生过,好歹也落下个心安理得。”

“公子果然聪明,这药就叫忘忧散。原料不过极普通的麻黄草,但要经过……” 顾二娘被他夸得高兴,随口说了几句,却已觉得自己话多,连忙改口道,“这炼制方法十分特别,是奴家的师祖传给我师父,再传给奴家的,便同奴家的性命一般。”

秋仪之听了,也不为难她:“这倒是在下多嘴了。不过顾妈妈这手看家功夫倒确实是又有用、又好用,在下看来比我兄长的本事还厉害些呢!”

顾二娘听他这么夸奖,笑道:“武林中人哪个没有两招保命的本事,尉迟大侠也自然不会没有,说不定是什么惊天动地的招数呢!”

秋仪之一边听,一边看那王忠海真如顾二娘所说的像白痴一样,于是问道:“之后当如何行动,还请顾妈妈安排。”

顾二娘笑道:“这还不简单么?我们挟持着王忠海出宫,宫里还有那个敢来放个屁?”

秋仪之抚掌笑道:“顾妈妈果然好计策!我们这就出宫去吧!”

顾二娘附和道:“奴家便听公子吩咐。只是此事莫要在任何人面前提起,奴家就感激不尽了。”

秋仪之知道这些武林中人投靠天尊教也多有无奈之因,往往貌合神离,暗中留一手也是常有的是,便应承下来。

于是秋仪之等人押着痴痴呆呆的王忠海,沿着原路慢慢往宫外方向走去。

一路之上,也有巡弋的大内侍卫见这一行人衣着不是宫中人等的服色,便要上前来盘问。可他们略走近些,一看到乃是大太监王忠海带路,便立即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开了,没有一个敢说半个字的。

走到方才进来的宫门时,那姓王的侍卫已换班休息去了,因此又少了一番纠缠,秋仪之等人便推门出宫去了,只留下王忠海好似泥塑木雕一样站在原地。

出了皇宫,秋仪之吊在半空中的一颗心终于落地,见暗中护卫的尉迟良鸿也不知从何处飘然落下,就更加放心,脸上也又有了笑,打趣道:“今日皇宫一行,我等也不枉此生了。然而我等草民私闯皇宫,都是杀头的罪名,我们四人现在都已经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还望大家就只当是做了一个梦,醒来之后,忘了也便是忘了,切莫再放在心上。”

这番道理,秋仪之不说众人也都知道,纷纷答应下来。

回到藏身的院子,温灵娇还等在院中,见众人回来,稍稍问了几句,就带着荷儿到别处休息去了。

秋仪之紧张了一整天的神经终于安定下来,躺在炕上,睡意顿时波涛般涌上来,一闭眼就睡着了。

待秋仪之睁眼醒来,时辰却还甚早,看日头不过辰时。于是他在房中找来笔墨纸砚,将进宫之事隐去不说,只说是多方打听,终于查明弹劾幽燕王之事,乃是王忠海误解了圣意才自作主张。他又将随杨元芷面见郑昌达成共识的事情也细细描述。如此这般地写成一封书信,让尉迟良鸿交给还在相府之中的赵成孝,叫赵成孝即刻送往广阳。

那尉迟良鸿接了信,点点头,脚尖一点,飞身就翻出墙头。

秋仪之还没来得及赞叹他的好功夫,耳旁便传来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燃放声音。这鞭炮声原来只是一两处在响,慢慢地竟蔓延成了一大片,到最后仿佛整个京城洛阳被淹没在烟雾和爆炸之中。

秋仪之闻着空气之中越来越浓烈的硫磺味道,正觉奇怪,四合院的大门却被一下子推开,温灵娇从门中走了进来,却早已失去了平日那般从容温雅的模样,连半句寒暄客气都没有,直接问道:“公子你昨天同顾妈妈一道,对那王忠海做了什么手脚?”

秋仪之见温灵娇急急忙忙过来兴师问罪,心想着自己已答应过顾二娘不能将她看家保命的手段透露出去,便不接话,反向温灵娇问道:“温小姐这是怎么说?”

“哼!什么怎么说?京城里都传遍了,说是昨天夜里有几个大侠为民除害,深入皇宫,已将那王忠海杀死了。”温灵娇愠怒道。

秋仪之一脸的疑惑道:“在下等只不过同王忠海说了几句话,并没有出手杀他。而且还是顾妈妈使了手段,让王忠海送我们出宫的,荷儿姑娘当时也在场,也可为证啊!”

温灵娇两次被秋仪之放走,知道他说话向来算数,所言定不为虚,于是说道:“可小女子所说的也并非空穴来风。不信公子请听,京城百姓都在燃放烟花爆竹,大肆庆祝呢!”

秋仪之心想这王忠海倒行逆施,劝善司衙门弄得京城上下人心惶惶,京城百姓对他如此痛恨也并不无因。便道:

“在下的为人,小姐是知道的。前一日进宫之前,在下就说不过是问王忠海几个问题就走,当时也确实没有下手伤他的性命。这王忠海朝野上下结怨颇多,或许只是一时巧合,便被其他一路人马刺杀了也说不定……”

说着说着,秋仪之又陷入了沉思——昨夜同王忠海一番深谈,知道他擅权乱政、挑拨是非、陷害忠良之事是有的,可为人却并不贪婪,对当今圣上也是一片忠敬之心,也并不全无可取之处。有诗云:“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可怜王忠海孤苦伶仃一个太监,辛辛苦苦一辈子,却落得死了以后没有半个为他伤心哭泣之人。

想到这里,秋仪之心中不禁升起一分寒意,一回神却想到尉迟良鸿已带着书信找赵成孝去了——若赵成孝第一时间拿了书信赶往广阳,那自己在京城之中便再无同义父王爷通讯的渠道,王忠海死亡这条极重要的讯息短时间内就无法向义父通报,或许就误了大事。

想到这里,秋仪之二话不说,抄起那把西域宝刀,拔腿就往门外跑。

温灵娇还以为秋仪之也深恨王忠海,要到街上看热闹去,于是掩嘴笑道:“公子不要着急,小心劝善司衙门!”

秋仪之回头答道:“王忠海都死了,还怕什么劝善司?”话音未落,他才想起自己本来是从暗道中来到这间四合院,并不认识门外的路,便又笑着对荷儿说道,“在下不认识回杨元芷老丞相府的路,可否有劳姑娘带路?”

荷儿早就看出自家小姐对秋仪之有三分爱意,不敢再放肆,见温灵娇点了头,就带着秋仪之往外走。

门外果然是一片欢腾景象,家家户户都在门前挂起大红灯笼,燃放起爆竹,真比除夕佳节还要喜庆几分。

秋仪之初来京城洛阳之时,只觉得此处十分繁华,空气之中却充满了压抑诡异的气氛,后来才知道乃是这劝善司搞起了因言获罪的那一套,弄得人人自危不敢说话。此刻见到京城百姓大快人心、普天同庆的模样,才真正体会到“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意思。

秋仪之和荷儿两人走了约有一盏茶功夫,将将从小巷绕道大街上,忽然有一人从背后拍了他肩膀一下。

秋仪之一惊,转身望去,却是被他派出去送信的尉迟良鸿,刚要开口询问,却听他在自己耳边说道:“顾妈妈果然是用毒的高手,中毒时辰拿捏得恰到好处,等我等出了宫才让王忠海毒发身亡。虽然没有当面手刃来得痛快,却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尉迟良鸿说在口中,秋仪之听在心里,却不接话,反问道:“小弟方才拜托兄长去给赵成孝传话,不知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尉迟良鸿答道:“兄弟还不放心愚兄么?话我早已传到了,书信也已交到赵兄弟手里。这赵兄弟也是个爽快之人,做起事来雷厉风行,没有半点拖泥带水,已骑了兄弟那匹汗血宝马,出京城送信去了!”

秋仪之听了连喊“糟糕”、“糟糕”!

尉迟良鸿并不是那种肌肉发达、头脑简单的一勇之夫,但毕竟是江湖之人并不知道其中的关节,还以为秋仪之是在为王忠海之死惋惜。于是笑道:“兄弟昨夜同王忠海说的话,愚兄在房顶上都听见了。听起来这王忠海也并非全然一个坏人,但他死了兄弟居然有些惋惜,那就未免有些滥情了。”

秋仪之又没答话,却又问道:“兄长轻功盖世,请问有没有办法,能够追上那赵成孝?”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78 上下奔走

尉迟良鸿听了,笑道:“凭着愚兄的轻功,若是一二百步之内,或许可以敢上兄弟那匹快马,超过这个距离,愚兄若是依旧全力冲刺,那就非得累死在半路不可。那赵兄弟听到你的吩咐,当即出城去了,我们在这里说说话,他恐怕已经走了几十里路了……”

秋仪之叹口气道:“说到底,还是小弟办事不够谨慎,太过心急之过。”又释然道,“既然这样,再追也是枉然。兄长在洛阳路熟,可否带兄弟去一趟广阳商会?小弟出来得急,换洗的衣服行礼都放在那里,你看我这身衣服,穿了好几天,都快发臭了呢!”

尉迟良鸿听了笑道:“好说好说。有道是磨刀不误砍柴工,兄弟这几日忙得灰头土脸的,却是也该梳洗梳洗了。更何况这王忠海死了,对朝廷、对百姓、对幽燕王爷,也都是利大于弊,报喜之事也不急于一时啊!”

秋仪之答应一声,将荷儿打发回去,便同尉迟良鸿一道来到广阳商会门前。

广阳城中的商人,认识秋仪之的不少,因此他为避人耳目,就在商会一旁的弄堂里找了个馄饨摊坐下,就请尉迟良鸿到商会中叫周慈景带着自己的衣服行礼出来。

周慈景是见过尉迟良鸿的,也知道他已同幽燕王义子秋仪之结拜为兄弟,因此只打了个照面就知道这武林高手所言非虚。于是他叫来何九公,取出秋仪之遗忘在自己马车上的行礼包裹,跟着尉迟良鸿出了商会。

秋仪之远远看见尉迟良鸿领着周慈景和何九公往自己这里来,便叫过馄饨摊的摊主,点了四碗猪肉馄饨上来。

这摊主本来见这个秋仪之占了位置却不点东西,心里正想着法子赶他走,却听见他一下子点了四碗馄饨,立刻喜出望外,口不连声地答应着,用极熟练的手法从滚烫的锅子里舀出满满四碗留汤带水的馄饨,端到桌上。

此刻尉迟良鸿、周慈景、何九公三人也正好走到跟前,秋仪之便起身请几人坐下道:“现在时辰尚早,几位还没用饭吧?今日在下做东,请大家吃馄饨!”

汤馄饨乃是洛阳的特产,便是这摆在弄堂之中的小小摊子,也自有一手绝活。秋仪之用汤勺舀起一只,用嘴吹散热气,咬了半个下来,顿时鲜汤四溢、唇齿留香,于是极满意地咽下肚,对周慈景说道:“一别几日,不知叔父纳官之事,办得如何了?”

周慈景这样的富商,本来瞧不起街边的零散食品,见另几人吃得正香,便也咬了一口细细品尝。却听秋仪之问自己问题,连忙匆匆咀嚼几下,咽进肚子笑道:“还是贤侄面子大,求来了杨老丞相的帖子,周某第二天拿了帖子就去吏部求见梁尚书。记得那天吏部衙门前等着接见的大小官员少说也有二三十,可看门的衙役知道周某是杨老丞相介绍来的,二话不说就开了后面,让我等直接去见梁大人。这梁大人也十分客气,见周某送上礼单,就推辞说是:‘若收了礼,老师那里交代不过去’,真的跟贤侄说得一模一样。”

周慈景的虚荣心想必在那日得到莫大的满足,一说起来就眉飞色舞:“梁尚书同周某聊了几句,这捐官之事便一口答应下来。又说若是正七品官,岭南道那里正好有几个空缺,立即可以补上去。如果是正六品,目前却是足员,补实缺就要等些日子。我想着眼下自己手边的生意还要打理,也不便南下当官,就干脆捐了个工部郎中的官,虽然是个虚衔,却也是正六品呢!”

周慈景说到这里,已然是满脸喜色。

秋仪之见了,便笑着在座位上拱手道:“那小侄就要恭喜叔父……哦不……是要恭喜周大人了!”

周慈景正在兴头上,全没听出秋仪之话语之中的调侃之意,谦逊道:“贤侄这是哪里话?要不是靠着王爷的面子……”提起幽燕王的名号,周慈景才想起临行前的嘱托,轻咳两声敷衍过去,“还有贤侄的引见,否则哪有这般顺利呢?”

说着,便从何九公手中接过一大一小两个包裹,放在桌上道:“这大包是贤侄从广阳带来的行礼,周某亲自看管,保证没有任何人打开过。”

秋仪之心想这包裹之中不过是自己带来的几件旧衣服,想着出来穿旧了就扔了,本也没有什么机密珍贵之物,便看也不看就接过了。

周慈景又道:“这小包裹之中,乃是周某的一点小小心意,还请贤侄笑纳。”

叔父请侄儿“笑纳”礼物,若是旁人听了,只会当这一老一少二人发了癔症,非笑掉大牙不可,可在做几人都是知道其中底细的,听了倒也没有什么奇怪之处。

秋仪之接过包裹,手中顿时一沉,便知这其中不是黄金便是白银,问道:“叔父这是什么意思?”

周慈景微笑道:“周某此来洛阳捐官,本不知道要拜多少码头,打点多少官员,就连也给看门人的门敬都备了不知多少,装了满满一车。然而眼下此事办理得十分顺利,那全是贤侄的功劳。周某想着这些东西也不便再带回广阳去,所以干脆全都变卖成珠宝玉器,估摸着也值个五万两白银,统统送给贤侄好了。”

“好家伙!”秋仪之不禁倒吸一口气,心想,“这包东西竟有五万两的价值。若按着每个月五十两银子的月例,自己就是领到死也攒不够这么些钱。”

秋仪之想到这里,连忙推辞道:“这些东西实在是太过贵重,小侄要是收了,义父那里也不好交代!”

可周慈景执意要给,何九公也在一旁帮腔。

一来二去,秋仪之实在推脱不过,便道:“那小侄先替叔父收下了,到时禀告我义父,再由他老人家处置可好?”

话已至此,周慈景再不能说什么,胡乱说了几句轻财重义、视金钱如粪土之类的空洞奉承,便又低头吃起那碗馄饨来。

几人边吃边聊,又谈说了一会,直到将面前的馄饨吃完,秋仪之这才说道:“小侄的事情也已办妥,即日就要回广阳去了,不知叔父是否还愿与我同行?”

周慈景却面露难色:“没想到贤侄动身这般紧迫。然而周某在广阳城中还有些生意要打理整顿一番,商界官场上也有些新老朋友需要应酬……”

秋仪之知道周慈景新做了官,各种迎来送往正是热火朝天的时候,道:“叔父既然要事在身,那小侄也不勉强,今日就算别过了吧!”

周慈景听了也不答话,却问何九公道:“何九啊,你身边是否带了我的名帖?”

何九公忙回话:“带了,带了。”说罢就从怀中掏出一片半个巴掌大的木牌交给东家。

周慈景接过,又递给秋仪之说道:“这是周某的名帖,请贤侄手下,凭此物,便可在任何周家开设的任何一家茶楼酒肆之中吃喝住店,虽然省不下几个银子,却也省了些麻烦,还请贤侄收下。”

秋仪之接过,见这片漆黑的木板之上,只写了“周慈景”三个大字,便对他笑道:“那小侄就愧领了。只是今日之后这名帖就没用了,得重做一张‘工部郎中’的新名帖了哦!”

秋仪之这句话正挠到周慈景痒处,说得他满脸堆笑道:“好说好说!等在下回了广阳,第一个就要请贤侄,还有三殿下吃饭。”

会别周慈景和何九公,秋仪之便要付四碗馄饨的钱,可没想到自己一开始就没带钱,又从周慈景送的包裹里辛辛苦苦摸了块最轻最小的金元宝出来,就给馄饨摊主。

没想到这摊主却不敢收,说这块金子莫说是几碗馄饨了,就是自己这个摊子也能卖下十七八个。到最后还是尉迟良鸿掏出几个铜板扔给摊主,这才算是解了围。

秋仪之又不好意思起来,说道:“今日又受兄长一饭之恩,改天小弟有缘遇到宝剑利刃,定为兄长买下。”

尉迟良鸿听出话中含义,便问:“兄弟这是要同愚兄告别吗?”

秋仪之点头道:“这几日小弟劳烦兄长,心中已是过意不去。眼下小弟大事已成,这就要回广阳去了。你我兄弟二人相识时间虽然不长,然而意气相投,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重逢。”

尉迟良鸿听了,倒是十分豁达,道:“兄弟这么说就见外了。要是没有遇到兄弟,愚兄也不会有如此这些奇遇。家父曾说过:闭关练功一年,不如行走江湖一月。愚兄此行也是获益匪浅。更何况来日方长,机缘巧合并非常人可以猜度,说不定你我兄弟克日又能共欢也说不定呢!”

秋仪之听尉迟良鸿这么一说,心里也好受了些,便与他又说了些互相珍重的话,便告辞离开了。

辞别周慈景和尉迟良鸿,秋仪之这才想起老丞相杨元芷是义父临行之前嘱托必须要见的人物,自己不同他老人家辞行,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便凭着第一天来洛阳的记忆,就朝杨元芷的府邸走去。

京城洛阳各个区域分布极为严格,杨元芷所在的街坊均是晁志红官员的私邸,因而公然燃放鞭炮庆祝王忠海之死的便少了许多,因此街巷之中也清净了不少。

杨元芷府邸的大门虽然不大,但那两尊小小的“十三太保”石狮子却是极为显眼的特征。秋仪之废了不多功夫,便从一众官员宅邸之中辨析出来,轻轻敲了门。

开门的还是那姓张的老门子,见到秋仪之却好似从不认识,道:“公子这是来找人的吗?”

秋仪之心想:这真奇了怪了,难道这老张也吃了顾妈妈配的毒药了吗?便道:“在下是来找杨老丞相的,前几日来过,张老伯可曾记得?”

那老张看都不看秋仪之一眼,说道:“老头儿从未见过公子。我家相爷也从不见生人。还请公子回去吧。”说罢,“砰”地一声,就把门关住了。

秋仪之还在疑惑,又用力敲了敲门,可那看门老张这次连门都不开了。

秋仪之心里着急,门越敲越响、越敲越急,这下惊到了其他其他几户人家,纷纷探出头来观看,还有人阴阳怪气地笑道:“这位小哥别敲了。杨老丞相就这脾气,他不愿见的人,你就是翻墙进去,怎么进去的就怎么给你扔出来……”

秋仪之听了,终于再也不敢再去叫门,只带着满肚子的疑惑,转身就往巷子外面走去。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79 前后忙碌

秋仪之缓步走出小巷,绞尽脑汁也想不通为什么自己几日之前才来过杨府,手下的赵成孝今日一早也还在此处,而现在看门的老张居然说不认识自己。

秋仪之如坠五里雾中,正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身后却跑来一个小童,直往他屁股上狠狠撞了一下。秋仪之一个趔趄,险些被撞倒在地上,转身刚要教训这冒失的孩子,却认出这小孩不是别人,正是杨元芷的孙儿杨瑾。

他刚要开口问明其中情由,杨瑾却朝他一笑,将手中揉成一团的纸条硬塞在他手中,眨巴了两下眼睛,吐了吐舌头,便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秋仪之是个聪明人,知道这纸条之中必有玄机,便不再去追杨瑾,却立即挪到一处僻静的角落,小心翼翼地将纸条展平,却见纸上字迹行云流水之中不失秀挺风骨,正是老丞相杨元芷的亲笔所书。

只见此信只寥寥几十个字,没有半句寒暄问候,只写道:目下洛阳形势诡谲,杨府业已是虎狼之地,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要秋仪之尽早出城以求万全。至于同皇长子郑昌串联之事,自有杨元芷在京城之中便宜处置,尽可放心。最后还嘱咐此信阅后要立即销毁。

秋仪之读毕,方知这是老丞相一片保全之心,心中有些激动,于是谨遵其命,将纸条撕扯成指甲盖大小的一片片,统统扔进一旁的池塘小溪,见这些纸片慢慢沉到水中,这才迈步向城门走去。

离开此处最近的城门,乃是洛阳东城墙上的建春门。此门城楼修建得极为高大,秋仪之远远就能望见,便看着方向,向城门走去。

走到距离城门还有二三百步远的地方,秋仪之却见城门口蜿蜒曲折地排了长队。他心想洛阳四面城墙总共有十二道门,经常打开的也有五六道,当日进城的时候也只见守门官差检查进城人员的物品,出城的看也不看就随手放行,不应是今日这般拥挤的模样。

因此秋仪之也不在队伍后面乖乖排队,只装作瞧热闹的,慢慢走到队伍最前面,也好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

却见城门口果然部署着二十来个官差,逐一检查出城人员。他们检查得极为仔细,所携包裹均要打开翻查一遍,随身携带的物品也要全部掏出,见有衣着略微臃肿的还要重新搜身。更有几个好色的官差,乘机在大姑娘小媳妇身上拍摸一番,羞得她们不住惊叫。

这番作为,自有看不下去的,只见一个二十来岁的挑夫,操着一口地道的洛阳话问道:“请问这几位差爷,今天有何大事?从未见过盘查得这样严密的!”

官差并不回答,只骂道:“劝善司办事,你个苦力啰嗦什么?”

那年轻挑夫听到“劝善司”三个字,肩头不禁耸了一下,定了定神,鼓足勇气又问:“王忠……王老公公都死了,怎么还有劝善司的事?”

“放屁!照你这么说,要是皇帝死了,朝廷也就散伙了吗?”这官差说到一半,才惊觉自己口无遮拦犯了大忌,恼羞成怒地指着那挑夫道,“我看你不像好人!来人哪!把他给我逮起来!”

这官差一声令下,身边就走上来五六个兵丁,将这挑夫肩上的挑子扔到一边,按在地上用绳索扎成一团,也不管他口中高呼“冤枉”便押走了。

秋仪之看见这幅场面,心想自己身上佩了一柄西域宝刀、包裹里装了价值五万两银子的金银财宝、怀中还揣着幽燕王郑荣的名帖,没一样不是违禁之物,看他们盘查得这样缜密,今日断无出城的可能性。

然而这洛阳城中,广阳商会鱼龙混杂,杨丞相府不便搅扰,至于暖香阁则到底是天尊教的地盘,更加不好常驻。秋仪之思来想去,只庆幸自己今晨没有推辞周慈景的馈赠,身边有了笔巨款,便想着就在洛阳城中找间客栈住下,同时打探消息,静候风声过去,再出城回家。

有了这番计议,秋仪之便再不心急,一边问路,一边慢慢走到酒楼客栈聚集的正平坊,选了一家并不大不小的客栈,又在其中选了间干净雅致的房间住下。

一连住了三四天,洛阳城门关防没有一点松懈的迹象,劝善司的官差依旧每天都在一丝不苟地盘查路人。

又住了两三天,形势依旧没有半点变化,秋仪之终于忍耐不住,便向客栈老板打听:“这洛阳城中,管制如此严格,可是常态?若经常这样,那洛阳城中百姓,哪还受得了?”

老板三四十岁年纪,从父亲手里接手了这间祖传的客栈,因这几天见秋仪之出手极为大方,因此同他混得熟了,便也知无不言:“这是常有的事。每逢皇上出巡、外藩进贡、重要典仪,或者出了什么大案子,总要管制一段时间。这里是天子脚下,规矩多点也是应该的,公子是外地来的,自然有些不习惯了。”

秋仪之又问道:“那这样要持续多久?”

老板回答道:“通常搞个两三天也就差不多了。可是这次听说宫里出了件大案子——大太监王忠海死了。又听说渤海国进贡的使臣也已到了京城要来朝见天子。有这两件大事,管制时间略微延长些,也没什么奇怪的?”

“什么?渤海国的使臣已经到了洛阳了吗?老板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个消息?”秋仪之惊问。

店老板笑道:“不满客官说,小人的表哥在礼部里面办差,这几日礼部正为这事忙得团团乱呢!”

秋仪之听了,这才想起那日自己离开广阳时候,渤海国的郡主忆然就说过要派也鲁来京城办事,到时候有什么事可以请他帮忙。

在陌生之地认识个熟悉可靠之人,当然不是什么坏事,想到这点,秋仪之心中总算有了些喜悦,便奉承道:“老板手眼通天,居然还有这样一位做大官的表兄,在下真是失敬了。”

店老板挠挠头,略带羞涩地说道:“京城里面的官比天上飞的麻雀还多几个,城中百姓哪个不跟官员沾亲带故的?我那表哥也不是什么大官,区区七品员外郎罢了,小的当年要是听家父之言,认真读书考个功名,现在说不定比他当得还大些呢!。”

秋仪之笑道:“那是,常言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嘛!不过在下倒要问一句了,这渤海国的使臣下榻在何处?不瞒老板,在下活了这二十年还没见过外国人呢!正好乘此机会去见见世面。”

店老板听了,点头笑道:“公子说得不错,这外国人倒是稀罕物,没缘分还见不着呢!就是听说北边来的人,都茹毛饮血、心狠手辣,若不是幽燕王爷帮皇上守着北疆,这群胡人说不定就要打到京城来了呢!因此,还望公子千万小心,别吃了亏。”他一边说,一边随手取过笔纸,画了一幅简单的地图交给秋仪之。

秋仪之拿过地图,又谢了客栈老板几钱散碎银子,就出门去了。

这京城洛阳占地面积极大,但街道都经过缜密规划,横平竖直,显得十分规整。因此客栈老板画的地图虽然简陋,但秋仪之按图索骥,还是轻轻松松就找到了图中画出的地点。

这是一处修建得颇为豪华大气的府衙,门楣上挂着“鸿胪寺”的匾额,秋仪之一看便知此处便是礼部负责招待外国使臣的所在。于是又在附近搜寻了一番,终于找到一处颇大的庭院,门楹旁挂着“四夷馆”的牌子。

秋仪之知道这里就是进贡的使者等待皇帝或者礼部官员接待时候,下榻住宿的地方,便上前几步,问把守在门前的兵丁道:“敢问这位大哥,渤海来进贡的使者,是否就居住在此处?”

那士兵身材甚是高大,足足比秋仪之高了一个半脑袋,斜眼看了他一眼道:“你打听这些干什么?”

秋仪之听他并不正面回答,转了转眼睛,又问:“没什么。我就听家里老外婆说胡人都长着三个眼睛,四个耳朵,但嘴巴里面没有舌头,所以不会说中国话,所以过来瞧瞧热闹。”

那看门兵丁鄙夷地一笑:“听你家老太婆胡说。胡人除了个子矮些,脸上胡子多些,同我们也没啥两样的。”

“我家里老人还会瞎说?别是这位大哥就没见过胡人,信口胡诌的吧?”秋仪之又追问道。

那兵丁被他这么一激,脱口而出道:“谁说我没见过?我天天见见胡人在这里走进走出的,还会有假?”

秋仪之听了,便已知道这里渤海使者现在就住在这间庭院之中,就装作无理取闹一般,低着头就往门里面闯。

那兵丁自然不能放他进去,伸出手掌,一把将秋仪之推了出来,教训道:“你个小草民吃饱了撑的?要是搅扰到渤海使臣休息,惹出大祸,小命还要不要了?”

秋仪之听了,故意放大了嗓门喊道:“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几个渤海人嘛,让我进去看看,也少不了几块肉!”说罢又要往里闯。

那兵丁见他大呼小叫的,终于急了,迈开长腿一脚将秋仪之踢倒,骂道:“你小子不开开眼?到老子这里来撒野,看老子怎么弄你!”

秋仪之被他一脚踹倒在地上,虽然身上并不十分疼痛,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模样却十分难看。随身携带的包裹也脱手掉在地上,还露出藏在里面的无数金银。

那兵丁见这无礼取闹的小子身上居然带着这么多财物,眼中霎时闪出金光,怪叫一声就要上前,正在这时,四夷馆门内忽然传来一声极为地道的官话:“且慢!”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80 渤海郡主也到了

作者说:今日双更,反正存稿多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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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同时住了手,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见说话之人乃是一个五短身材的汉子,体格健壮,脸上一部虬髯,皮肤被太阳晒得黑里透红,身上穿着渤海使臣服装。

看门的兵丁见是渤海来的使者,以为他被门前的这番争吵搅扰到了,想要来兴师问罪,连忙解释道:“不知哪里来了个无赖,想要进四夷馆来惹事,小的这就替大人把他赶走!”

秋仪之却认出这渤海使者不是别人,正是忆然郡主的得力帮手也鲁。于是他从容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灰尘,笑嘻嘻地望着也鲁。

也鲁正是听到秋仪之的呼喊声音才出门的,自然认得他的身份,便朝他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又对守门的兵丁说道:“这位小兄弟是在下的一位朋友,可否请他到四夷馆中说会儿话?”

那兵丁面露难色道:“原来大人同他认识,那小的真是得罪了。不过此人乃是中原百姓,擅进四夷馆不合规矩,上头要是追查下来,小的没法交代。”

也鲁一笑,从袖中掏出蚕豆大小一锭黄金,递到那兵丁手中:“你看这四周除了我们三个再没有第四个人,在下请这位兄弟进去也不过闲谈几句,没什么打紧的,还请这位差爷通融通融。”说罢便亲自弯腰替秋仪之收拾起散落在地上的包裹来。

那兵丁收到了好处,再也没有话讲,眼开眼闭地就放秋仪之进了四夷馆。

进得馆内,也鲁立即换了一副恭敬的口气,问候道:“一月不见,小的看义殿下越发足智多谋了,真是可喜可贺!”

秋仪之自出了广阳之后一路装小,今天终于听有人称呼他一声“义殿下”,心里十分舒坦,便道:“也鲁兄看着也结实了许多,想必武艺更有长进,我手下的赵成孝现在恐怕已不是你的对手了。不过在下新近认了个兄长,乃是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不怕也鲁兄听了不高兴,怕是单打独斗起来,你连他身都近不了呢!”

也鲁是草原之上有名的摔跤高手,被秋仪之这么一撩拨,心中已起了争强好胜之心,道:“义殿下必然不会诓骗我。但小人也不是孬种,将来若是有缘遇到义殿下这位兄长,必定要向他讨教几招。”

“那也鲁兄可要先练练了!”说罢,两人相视,哈哈大笑起来。

秋仪之憋闷了几日,在这四夷馆中畅快大笑,终于将胸中郁气一扫而空,又问也鲁:“忆然郡主这些日子可好?”

“哼!你们闲扯了那么许多,这才想起我来了吗?”

秋仪之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又惊又喜,连忙寻找声音的主人。果见一位番邦女子从房屋之中走出,她身姿挺拔健美,长着与众不同的深蓝色的眸子,披着自然蜷曲的棕色长发,眉目之间透出遮掩不住的英武气概——正是渤海国的忆然郡主。

秋仪之见了,更加喜出望外,赶上几步,伸开双手,就将这忆然郡主拥抱在怀里。

这本是草原之上常有的礼仪,秋仪之和忆然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并没有什么禁忌。然而此刻两人情窦已开,秋仪之一抱之下隔着两层薄薄的衣服,便已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忆然一对高耸的酥胸,心跳顿时加速,连忙将她稍稍推开,勉强挤出笑容问道:“你怎么也跟来了?”

忆然脸上也飞起一片红霞,嗔道:“你自离了广阳,进了这花花世界,便音讯全无,就连信都没空写一封。我还不得趁进贡的机会,过来看看,中原到底有怎样的乱花,就连堂堂幽燕王义子殿下的眼睛都给迷住了?”

秋仪之心想这这番离开广阳到京城来办事,虽然历经无数风险,但也大开眼见,说是一头扎进花花世界倒也没错。却只是自己又同天尊教的圣女温灵娇纠结在一起之事不可让忆然知道,否则又会引来一场不小的风波。

想到这里,秋仪之假装自嘲地笑笑:“你这是什么话?义父派我是来办事的,哪能容我游山玩水?你看,我现在好像过街老鼠,在这偌大京城之中,连个住处都没有。”

忆然看秋仪之一手提着一个包袱,身上衣服又脏又皱,一副狼狈的样子,有些心疼,嘴里却不饶人:“瞧你这幅邋遢的样子,往地上一坐,说不定旁人还以为你是个乞丐,看你可怜施舍几个铜板,连王爷给你的路费盘缠都省了呢!”

秋仪之见她没有起疑心,便故作卑微道:“郡主教训得是,小人领训了。还望郡主赏小人一间屋子,让我沐浴更衣,也免得污了郡主的眼睛。”

忆然被他逗得叉腰大笑了一阵,好不容易止住笑,说道:“这有什么要紧的?你方才不是说没地方住么?这四夷馆内目下就只住了我们渤海一国的使臣,空房子多得很,你住下不就得了?”

秋仪之想想此处确实是个又机密又安全的住处,却说:“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四夷馆是专门招待外国使臣的地方,我一个大汉臣民,怎好不三不四地住在这里呢?”

“这有什么难的?你就装作是使团的通译好了。”忆然答道。

秋仪之挠挠脑袋,道:“你说得轻松,通译都是有官府核发的文牒的,到时候查验起来我拿不出怎么办?更何况你们渤海的语言我是全不懂得,又怎好蒙混过关?”

忆然又笑道:“我说你进了京城怎么就变笨了呢?礼部什么时候一本正经查验过通译的文牒?就算查起来,也可说文牒是由幽燕王府签发的,在路上丢了,到时候礼部自然会去跟王府撕撸。后一条就更加简单了,我和也鲁都懂汉语,到时候你叽里咕噜随便瞎说一统,我们假装听懂了,不就完了吗?”

秋仪之一听,果然是条好计策,连忙恭维道:“真不愧是渤海郡主忆然殿下,能够想出这万全之策来,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

忆然已被秋仪之几句话说得浑身舒畅,便说:“你也不要再用秋仪之的名字了。我听你刚才那句‘全不懂得’四个字说得好,你从此便取名叫‘权步东’好了。”忆然说到一半,自顾自笑起来,“这权步东倒像个高丽名字,你就说你是投靠在渤海国中的高丽流民好了,到时候让礼部跟高丽国纠缠去算了。”

两人又说笑了几句,见已过午时,肚子都有些饥馁,便让下人准备午餐,大快朵颐一番。又让也鲁同四夷馆管事的小头目交涉下一间空房,令人准备热水,便由秋仪之沐浴更衣。

秋仪之已是几日奔波,浑身上下都灌满了疲惫,泡在温暖的澡盆之中,全身的筋骨顿时舒展开来,一阵睡意也涌上头来。

正半梦半醒之间,忆然推开房门,喊道:“你当你是大姑娘呢?洗澡洗了大半天了还不出来,赶快收拾一下,陪我好好逛逛这洛阳城。”

秋仪之稍稍酝酿起来的一点点睡意,被她这么一喊,又烟消云散了。他知道自己拗不过这位番邦郡主,于是叫她回避一下,便立即出浴更衣,拿些金银放在身边,就推门出来了。

却见忆然也换了一套嫣红色的绸裙,上身披一件青紫色纱衫,头上梳起发髻并用一支金钗固定——俨然是汉家女子装束。然而忆然一副容貌却与汉人大不一样,同寻常的胡人也并不相似,穿着这身汉人的衣着,看起来却另有一番风味。秋仪之从未见过她这样装扮,看得呆站在原地,竟有些痴了。

忆然见他这幅样子,斥道:“你还愣着做什么?眼看天就要黑了,等到宵禁还有什么热闹好看?”

秋仪之被她这么一喊,才回过神来,笑道:“洛阳的夜景才叫好看呢。对了,平日在广阳城中多蒙郡主照顾,然而在下最近发了一笔横财,这游玩洛阳的开销就由在下一力承担好了。”

于是两人说笑着,便离开四夷馆,只寻着热闹的街坊,便游览起来。

在番邦胡人看来,广阳城已是一座极为繁华富丽的城市,而作为大汉帝国都城的洛阳城,其繁华富丽又远远胜过广阳。前几日大太监王忠海死了,虽然劝善司尚未解散,但毕竟收敛了许多,京城百姓没了这层枷锁禁锢,压抑已久的情感终于发泄出来,让这京城比之从前更加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忆然在洛阳城中走了一路,便觉这一路上没有一样不新鲜好玩,没有一样不新奇独特,指指点点地要秋仪之买下这个买下那个。秋仪之庆幸自己出门之前早有准备,带够了金银,但手却带不出来第三只,只好在街边又买了两个大篮子提在手里。走了没几步,篮子里就已被泥塑、糖人、皮影、胭脂水粉、手帕折扇等等各色物件塞得满满当当。

忆然被这洛阳的人文景象吸引的同时,也把不少洛阳城中的百姓吸引了。她虽已装扮成汉家女子的样子,但满脸的异域风情还是极为引人注目。饶是洛阳人见多识广,也极少见这样一位相貌脱俗的女子,纷纷跟在她身后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忆然自打几年前离开渤海来到中原,便没有一天不被生人闲人指点议论的,今日不过是指点议论的人多了些罢了,全然没有被她放在心上,反而多了几分虚荣,愈加兴奋地怂恿秋仪之领她四处玩耍观光。

秋仪之素来知道这位番邦郡主的脾性,知道此事要是违了她的心意,非得立刻跟你翻脸不可,只好顺着她的愿望,不停向前走去。

秋仪之不知是领着忆然,还是跟着忆然,一拐弯走进一条小巷,鼻孔中忽然充满了熟悉的浓烈香味,抬头一见更是心中一惊,暗暗叫声:“不好!”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81 不长眼的纨绔子弟

原来在不知不觉之中,秋仪之已带了忆然,走到了那条青楼妓院聚集的巷子。

要知道这巷子之中有间叫“暖香阁”的青楼,曾经藏匿过天尊教的圣女,其他几座青楼也未必同邪教没有瓜葛。秋仪之心想:若是被忆然看出自己来到洛阳之后又同天尊教撕扯在一起,到时候在义父幽燕王驾前说几句坏话,那又免不了一顿责罚,将自己赶出幽燕王府也说不定。

想到这里,秋仪之连忙一把拉住忆然,转身就往回走。

忆然觉得奇怪,问道:“后面几条巷子我们不是已经逛过了吗?我看前头倒是十分热闹,为何不去看看?”

秋仪之反问道:“你可知道这巷子两旁的楼阁是干什么的?”

“嗨!不就是青楼么?”忆然回答得倒也爽快,“广阳城里又不是没有。不过我却没有进去看过,今天正好可以来洛阳见见世面呢!”

秋仪之听了,眉头一皱,教训道:“你当这是什么干净地方?你一个女子,进了青楼,清白名声还要不要了?”

忆然笑道:“我们渤海国的女子可没有这番讲究,想看就去看看了,又有什么了不起?”说罢,迈步就往巷子口第一间青楼去了。

秋仪之见这间青楼便是“暖香阁”,心里一阵慌乱,连忙拉住忆然道:“这家店楼又破,门又小,牌匾楹联也没什么显眼的,估计也没啥看头。我看前面那间销香馆倒是不错。一样要去,便去间好的么!”

忆然扭头,嗔了一句:“你倒懂行。信不信我去你义父面前告你一状?”

秋仪之心想: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私通邪教和擅进青楼两条罪之间,还真是后面一条轻得多了,于是嬉笑道:“我也是同你一样的想法,办完事就来此处见世面。可惜要价太高,你也知道的,我是个穷鬼,没钱在这里消遣。要么就趁今日郡主殿下慷慨解囊一下,让我也不虚此行如何?”

忆然听了,啐了秋仪之一口道:“你也有脸问我讨这个钱?告诉你,进去以后,你只能看,不能……连话也不能多说一句,懂了吗?”

秋仪之听了,陪笑道:“那是。我是个通译么,郡主不说话,哪有我说话的地方。只是这事情若是被义父知道了,你我都少不了要挨一顿痛骂,今日之事便只有你我知道,可好?”说着,他见忆然点头答应,这才一前一后走进了销香馆。

这销香馆内倒是张灯结彩,陈列装潢得十分艳俗,远没有暖香阁那份素净优雅,倒同秋仪之心里想像的妓院模样差别不大。此时已经是晚饭时候,来此处吃饭兼喝花酒的人渐渐多起来,厅堂之中已是热闹非凡。

跑堂的龟公见馆内来了一男一女两个客人,猜不出他们是什么身份,便走上两步,弯着腰说道:“这位爷,我们销香馆里面从来没有自己带着姑娘过来的规矩。看这位姑娘品相这样标致,不知道的,还以为爷是来踢馆的呢!”

“怎么?女子就不能到这里来玩了吗?”忆然问道。

那龟公见忆然仪表非凡,倒也不敢造次,搓着双手道:“小的见少识浅,从没听过哪家的姑娘媳妇来我们这儿玩的。”

秋仪之怕忆然同这龟公争吵起来,插话道:“你也少说几句。我们是外地来的,过来看看罢了。”说着,扔给他一锭银子,“给我们选个角落里的雅致座位,好酒好菜只管上来,莫要再打扰。”

在这青楼妓院中做事之人,哪个不爱钱?那龟公接过银子,在手中一掂,立即换了一副谄媚的表情:“好说好说。这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两位请跟我来,这边靠窗正有空位。”说罢,将秋仪之和忆然领到窗边的一张八仙桌前,又说道,“两位既是外地来的,我们销香馆的拿手菜恐怕还没品尝过。小的自作主张,就给两位上菜了可好?”

秋仪之笑道:“你倒长了一张好嘴巴。在这里当个跑堂的是委屈你了。我们这儿就两个人,你捡着精致少见的菜色点几样上来,上得多了,我们吃不了可要你兜着走。”

那龟公听秋仪之说话,似也不是什么好欺之人,只好唯唯诺诺地退下去了。

说话间,厅堂之中已坐满了客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之声交响成了一片。

这销香馆内上菜速度倒也不满,只过了不多久,还是方才那个跑堂的龟公,手托了一份食盘,将一条松鼠桂鱼、一盘鲤鱼唇、一盘蒸鹿尾、其他几样小菜点心和一壶酒端在桌上。

秋仪之见这几样菜烹饪得十分精美,食材也都是民间难得一见的美味,就算与当日在广阳城中周慈景请自己吃的相比,也毫不落下风,便笑问道:“你们销香馆菜倒是做得不错,不知道的,还以为进了家饭馆呢。”

那龟公瞟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忆然,对秋仪之笑道:“爷这是要见见我们馆内的姑娘吧?别着急,一会儿就有了。”

话音未落,馆内丝竹之声大起,一队烟花女子身着各色轻纱绸裙、手持团扇,自楼梯上袅袅走下,一边向生客熟人抛着媚眼,一边在厅堂中左右穿梭。整个销香馆内顿时充斥了莺歌燕舞、淫 语笑谈,听得人不禁面红耳赤。方才坐在酒桌上或尽兴畅谈、或窃窃私语之人,也大多拉过顺眼的姑娘,左拥右抱、上下其手起来,一时显得不堪入目。

秋仪之见到这番景象,已是有些害羞,却见忆然张大了一双眼睛看得应接不暇,便也四下张望。却见这些烟花女子不过都是些庸脂俗粉,同清丽脱俗的温灵娇自然是云泥之别,比起眼前的忆然也差了十万八千里,就连温灵娇跟前的荷儿也比她们强出几倍。

于是秋仪之收起目光,问忆然道:“怎么样?这青楼之中也没什么特别的吧?”

忆然却依旧看得出神,说道:“你们中原汉人可真奇怪。书上写的、口中说的全都道貌岸然,可私底下却都是一派肮脏龌龊的模样,真是没劲透了。”

忆然这一句话将包括秋仪之在内的所有汉人一网打尽,却又说将人情世故说得丝毫不差,让他一时没有办法反驳,只好拿起筷子,捡着好吃的菜就往嘴巴里送。

正这时,不知从何处来了三个穿着甚为华丽之人,走到秋仪之这桌酒席之前,大大咧咧地问道:“我们几个来晚了,这里还空着两个位子,可否让我们坐坐呢?”

秋仪之见这几人都是轻浮的神色,知道均是不速之客,便扯个谎:“在下还有几个朋友要来,三位要坐在这儿,怕是有些不方便。”

领头那人看模样也不过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眼球凸出显是酒色过度之故,摇着折扇道:“你哪里来的朋友?来了,到时候我们再让不就行了?”

秋仪之见这几人似乎要找茬,叹口气,服个软道:“既然几位喜欢这张座位,那我等便让给诸位好了。”说罢,起身就要叫忆然一同离开。

忆然却端坐在座位上不动,两眼还在销香馆上下不住观察,口中淡淡地说道:“这是我们定下的位子,凭什么走?”

秋仪之只当忆然不知其中的情理,正搜肠刮肚地想要向她解释。

那个找茬的年轻人却嬉笑了几声:“还是这位小娘子懂事。我方才在窗外就见小娘子长得漂亮,却不知道竟跟了这么个窝囊废。我还没露出真本事呢,就把他给吓跑了。”说罢,拿起桌上的酒壶,自斟了一杯,又给忆然倒了一杯酒,说道,“那小子想走,便让他走好了。我来陪小娘子喝一杯!”

秋仪之听他们说自己是个“窝囊废”一股怒火已从心中腾起,心想:这要是在广阳城中,也不需自己动手,报出名字就能把这几人吓得屁滚尿流;要是兄长尉迟良鸿在身边,只要动动小手指,就能将他们立刻打倒在地;要是在暖香阁内,凭着自己同老鸨顾二娘的交情,说不定她能暗中下些奇门毒药,让这几人当场出丑……

可他又转念一想,自己认识的渤海郡主忆然并不是这样忍气吞声的性格,一定是又想出什么作弄这几人的法子来。想到这里,却又唯恐忆然弄出什么大动静不好收场,便略提高了声音道:“好了,同这几人有什么好多纠缠的?我们换个地方也就罢了。”

忆然还没回答,却又惹到那带头的年轻人,只见他扯着嗓子喝道:“走开!这里有你什么事?”一边喊,一边手拿折扇,就往秋仪之脑门上砸去。

秋仪之手疾眼快,侧身闪过,一把抓住那人拿着扇子的右手。秋仪之虽然久历行伍,但其实武艺稀松平常,比之幽燕道的寻常军士还差了许多,却没想到自己轻轻一把竟将这挑事的青年捏得“哇哇”乱叫。

跟着青年的两个随从模样之人见状,立即将秋仪之推开,扶住那青年道:“你好大的胆子,知道这位少爷是谁吗?说出来吓破你的胆!”

秋仪之已听出这放肆的青年乃是京城之中哪位大人的衙内,心想:此事若是闹到官府上,虽然凭着忆然渤海国郡主的身份、抑或抬出幽燕王爷的名牌,都不至于吃亏;但事发之地在青楼之中,毕竟有些不体面。

秋仪之正满脑搜索着脱身之计,却听忆然幽幽地说道:“我听说在这里,男的请女的喝酒,反而是要给钱的,对不对啊?”

那青年听她这么说,顿时又来了精神,揉着自己被捏得涨疼的手腕说道:“那是。这销香馆中的姑娘,像这样的小杯,喝一杯酒也能得一钱银子的赏钱。今天我心情好,给你翻十倍,一两银子一杯,如何?”

此时酒桌四周围上来看热闹的没有半百也有二三十,听这青年出手大方,异口同声地“哦”了一声。

那青年被看客哄得高兴,正在得意之际,又听忆然说道:“要是我想请你喝酒呢?”

那青年听了一愣,眼睛一转,说到:“想请我喝酒的多了,要是寻常人等,我还不理他们。既然是小娘子有请,那我今天给你面子,也是一两白银一杯酒,童叟无欺!”

忆然听了,嘴角一扬,从座位中缓缓站起,又从怀中掏出一样物件,用力掼在桌上,问道:“那你看这样东西值多少银子?够请你喝多少杯酒的?”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82 皇帝驾崩

作者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今日我再更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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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朝桌上望去,只见这容貌瑰丽的女子扔出的物品不是别的,乃是一块巴掌大的金饼,看这块金饼的大小厚薄,少说也有半斤重。这半斤是八两,八两黄金就抵得上八十两雪花白银,那就要喝八十杯白酒。

那青年没想到自己看中的这个女子出手居然如此阔绰,又掂量这酒杯,倒满了少说也有半两重,四十两,也就是两斤半白酒喝下去,自己横竖也得喝死过去。

忆然见他呆呆站在原地,冷笑了一声:“哼!不够你喝的吗?”说罢,从怀中又掏出一块同方才一模一样的金饼扔在桌子上,同样“砰”地一声掷在地上。

围观之人又是“轰”的一声惊叹,眼睛齐刷刷地望着那过来挑事的年轻人。

那青年此时已是呆若木鸡,望望桌上的两块黄中透出赤红色的金饼,又看看眼前站着的绝色女子,仿佛正在一场噩梦当中,舌头好似打了结一般说道:“这……这……这……”再也说不出第二个字。

秋仪之在一旁看得十分爽快,但想着这里毕竟是天子脚下,又是众目睽睽之中,这位挑衅找茬的年轻人也是朝中哪位大人的儿子,不好把事情闹僵了,于是笑着打个圆场道:“我家小姐同几位开个玩笑,还请诸位不要放在心上。若没有事情,还请回避,我们这饭还没吃完呢!”

那青年已被逆转的形势唬住了,好像并没有听清秋仪之的话一样,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反应。还是他带来的一个随从反应稍稍快些,接过秋仪之递上来的梯子,便对这年轻人说道:“少爷,恐怕是我们认错人了,这就走吧!”

那青年这才反应过来,也不顾围观人群已哄笑成一片,口中不停地说道:“好,好,快走,快走!”说着转身就要往销香馆门外走去。

一旁的忆然却道:“怎么?想走?你刚才不是挺厉害吗?我们想走你不让走,你现在想走了?没那么容易!”

那青年带来的另一个随从却是跋扈惯了,没有他的同伴那样识时务,咧着一张大嘴问道:“怎么?你还想怎么样?”

“没怎么样,你家主子方才说的,一两银子一杯酒,给我喝。”忆然指着桌上的黄金和酒杯,语气既轻柔又坚定。

这随从被忆然的话顿时激怒了,见对方不过是一个女子,嘶哑咧嘴地喊道:“你们少给老子在这里得寸进尺,看老子给你们点颜色看看!”说着,挺身就要向前行凶。

可他向前没有挪动半步,就被一只大手一把抓住肩膀,死死按在地上,再也不能行动。

秋仪之抬眼看去,见出手的不是别人,就是忆然的护卫兼帮手也鲁。原来也鲁不知是听从安排还是自作主张,自打忆然郡主同秋仪之一同出去游览京城洛阳,他便一直远远跟在两人身旁,直到有人撒野,这才出手阻止。

秋仪之见也鲁出手,唯恐事情越弄越大,忙道:“不可伤了此人,放他们走吧。”

也鲁听是秋仪之吩咐,又见郡主没有什么异议,终于松开了铁钳般的一双大手。

那被轻松制服的随从,一下从地上跳起,骂道:“你暗箭伤人算什么好汉!有种一对一,老子让你见识见识马王爷到底有几只眼!”说罢,挥拳就要上来打也鲁。

也鲁听了,扭头看着那随从,一双深深嵌在眼窝之中的小眼睛似乎要射出光来,用力瞪着那人。

这随从被也鲁这样犀利的眼神看得心中发虚,硬生生收回了拳头,却对自己的同伴叫道:“老王,你还愣着做什么,我们两面夹击,打死这个不知好歹的混蛋!”

那略微懂事些的随从听了,知道眼下是骑虎难下,便“哦”了一声,挥拳就从也鲁身后打来。

两人的行动都在也鲁掌握之中,只见他蹲了个马步,摊开双手,在纵身上前的两人胸口推了一把。这也鲁手上力道极大,被他这么用力一推,这两个随从当即向后退开了半步。也鲁不待招式用老,又两只手分别抓过那两人扬起的手腕,使劲向自己胸前一拽,这两人的右手刹那间同时脱臼,再也无力打人了。

围观看客见半路中杀出这么个胡人模样的男子,又只用一招就制服了两个撒野的奴才,都觉得心中畅快,纷纷叫起“好”来。

秋仪之见事情已经闹大,正盘算着怎样脱身收场,却见一队官差走进销香馆来,大声喊道:“吵什么?吵什么?奉上头命令,今日起,这间场子关门歇业!”

众人听了,瞬间肃静下来,脑袋齐刷刷地转过去盯住说话的人看。秋仪之见那队伍领头之人并不是武将打扮,而穿着一身六品文官袍服,看面相也有这几分书卷气,心想:莫不是那个人见这边起了纠纷,暗中报了官?但京城处理此事的要么是京兆府的捕快,要么是劝善司的爪牙,衙门怎会安排一个文官来?

正当他不解之时,销香馆内已出来一个半老徐娘,满脸堆着谄媚的笑,迎上来对这官员说道:“哟,这位老爷。我们销香馆一向是遵纪守法,照章纳税。刚才也不过是两三个客人喝醉了酒,嗓门大了些罢了。何必劳您大驾,亲自上门封店呢?”一听,便知她是销香馆内的老鸨子。

那官员不过三十岁,倒也有些书生气,嫌恶地瞥了那老鸨一眼道:“哪个有空来你这妓院磨蹭。告诉你,圣上驾崩了!奉旨,京城所有茶楼酒肆统统停止营业,摆摊卖艺的也在其中,你这青楼也当然概不例外!”

秋仪之远远听见“驾崩”二字,脑海之中“嗡”的一下一阵懵懂,赶忙拨开人群,走到那官员跟前,作了个揖道:“请问这位上官,方才在下隐约间听到‘驾崩’二字,是否是在下耳背了?”

那官员看秋仪之面目清朗,说话也合着规矩,不敢小觑,问道:“你是谁?打听这些作甚?”

秋仪之再揖道:“在下不才,乃是渤海国进贡使臣聘的通译。此话不是在下冒昧,却是渤海国使臣派我来问的。”说罢,便用目光指向忆然和也鲁的方向。

那官员顺着秋仪之的目光望去,果见两个胡人模样的人站在那边,倒也没怀疑,用十分庄重的语气说道:“告诉他们,大行皇帝已经驾崩,庙号穆宗、谥号恭皇帝,还请几位使臣留意。”

秋仪之听了,满脑子思索着下一步的对策,又问:“不知又是哪位皇子继承大统?”

“乃是先皇次子继位。”

秋仪之听到这话,顿时眼冒金星,一下瘫软在地上。

那官员见状,连忙亲手将秋仪之从地上扶起,赞叹道:“这位公子虽为胡人办事,但毕竟是我大汉子民,对大行皇帝果然有一份忠敬爱戴之心。本官听到噩耗之时,也是同样狼狈。然而你我都有重任在身,还要节哀办事为好。”

他哪里知道秋仪之对这死皇帝没有半点感情,只为义父师傅绞尽脑汁想出的办法、自己深入虎穴实施的计策,竟因皇帝突然驾崩,统统成为镜花水月而感到遗憾绝望。

秋仪之长叹一声,心想:义父将宝全部压在皇长子郑昌身上,如今却是他的对头次子郑爻即位,今后朝廷政局必将风起云涌,义父在这惊涛骇浪之中能否保全自身,刹那间成了迫在眉睫的大问题。而秋仪之自己,也不过是幽燕王府这条大船上的一块木板罢了,若是船沉了,自己也断然没有独活的道理。

想到这里,秋仪之脑门上已经渗出一层虚汗,却不能对眼前这位官员说,只道:“这位大人见笑了。却有一事需要打听,这渤海国的忠顺王,是否需要进京奔丧?也好让在下同那几个渤海使臣交涉。”

那官员朝秋仪之看了一眼,沉思了一下,说道:“你要是问别人,或许还未必知道。在下正是礼部的一名主事。天朝皇帝驾崩,外藩派使臣进京奔丧是有成例的,你们进贡的使臣在京倒也方便,只要上呈一份报丧吊唁的奏章即可。至于忠顺王本人则未必来京。若是亲自来此以示忠孝之心,我等也当一尽地主之谊。”

秋仪之装作听得极为专心的样子,又冷不丁地问了一句:“那幽燕王爷是否也会进京?”

“那是当然。”这礼部官员随口答道,又甚是警觉地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秋仪之忙故作慌张地回答道:“这个……渤海国一向同幽燕王府友善,若是幽燕王爷也来京,到时候有些礼仪上的问题,也好向他老人家请教啊!”

这礼部官员听他这番解释倒也合情合理,便说:“这个本官也听说过。然而京城不比广阳,眼下也不是太平光景,你们渤海国还是不要去打搅幽燕王爷。”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名帖,递给秋仪之道,“这是本官的名帖,若在礼仪上有不解之处,可到礼部来找我。”

秋仪之接过,见帖子上写着“礼部典仪司主事 叶庆涵”几个字,便拜谢了。

叶庆涵同秋仪之交代了几句,又反复嘱咐销香馆的老鸨子立即关门歇业,否则就以大不敬罪论处,这才转身离开此处,到下一家去宣旨去了。

销香馆中的客人都已听清了叶庆涵的话,虽然恋恋不舍,却也没一个想去刑部大牢蹲上一年半载的,纷纷结了账,又同相熟的妓 女告个别,离了此处。

不到一盏茶功夫,门庭若市的销香馆已走了个“门前冷落车马稀”,只空留下老鸨子呆坐在楼梯上望着满屋不知所措的妓 女龟公。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83 暂时离京

秋仪之见老鸨一脸落寞的表情,知道皇帝驾崩,京城之内停止一切消遣娱乐,无疑是坏了她的生意。然而此事在秋仪之眼中实在是微不足道,因此也无暇理会,他同忆然匆匆耳语几句,便收拾了随身物品,马不停蹄地赶回四夷馆。

回到四夷馆,这三人都毫无睡意,便挑灯商议对策。

说是商议,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秋仪之毫无疑问是要极力保全义父幽燕王的,而渤海国的兴衰荣辱也同幽燕王府紧紧捆绑在一起,故而为今之计只有尽快同幽燕王取得联系,劝他不要立即进京奔丧,静观事态变化再从长计议。

三人意见如此统一,因此说了没几句话便已定下对策:次日一早便以渤海国使臣要出京准备吊唁大行皇帝事宜为由,离开洛阳这是非之地,再立即赶赴广阳,赶在幽燕王进京之前同他会和。

计议已定,三人便互相告晚安,各自回屋休息去了。

秋仪之知道翌日必然会十分辛劳,今夜应当养精蓄锐,可心潮澎湃之下却怎么也睡不着觉,直到后半夜才勉强合眼。可他睡了没有两个时辰,又被门外悉悉索索的声响吵醒,趿了鞋临窗一看,却是也鲁正在指挥整理行李辎重。

秋仪之见了,自揣今日再也无法入睡,索性起床梳洗一番,帮着也鲁一同收拾行装。

待一行人准备完毕,恰听见远处传来鼓声——正是辰牌时分,洛阳城门开启,可供内外人等进出办事。

四夷馆位于洛阳西北,虽离阖闾门稍微近些,却要从皇宫宫城前横穿半个洛阳城,自建春门出城离京回幽燕道。

秋仪之一路走,一路看:洛阳城中家家户户都已在门口摆上香案、点起白烛、挂起灵幡,有些大户人家也早已撤下大红灯笼换上白色纸灯,就连朱红色的大门和柱子也被连夜刷成黑色。远远向皇城望去,红墙金瓦都被罩上了黑色和白色的挽帐屏风,在薄雾之中显得异常肃穆。整个洛阳京城已化为一片黑白的世界。

一行人走到建春门下,见出城的人虽然不多却也排了有上百人的队伍,然而队伍之中没有半个人交头接耳,显得十分沉寂,比秋仪之刚到洛阳、劝善司肆孽时候的气氛还更压抑一些。

过不多久,渤海使臣的队伍便已排到建春门口。负责查验的兵丁都已换了素色袍服,帽子上红色的冠缨也都用黑布覆盖——吃着皇粮,为皇帝披麻戴孝,也属题中应有之意——仔细检查出城人员身份和所携物品。

忆然、也鲁及随行渤海国使团人员,都随身携带了礼部核发的通关文牒,守门兵丁反复查验过,见证件同本人都能一一对应,找不出岔子来,便放他们出城去了。

偏偏这秋仪之是假冒的通译,拿不出身份文牒,果然便被领头的官差拦在城内。

关于此事,秋仪之同忆然刚刚见面时候就已商量好了,便推脱道:“小人权步东,乃是高丽国人,流落到渤海,因略通汉语和渤海语言,被渤海人聘为通译。因此小人原本就不是大汉子民,没有身份凭证,更谈不上什么通译的文牒了。”

那官差点头道:“本官奉着上面的命令,先帝驾崩,全城戒严。凡是可疑人员,一律不许进出。你这番说辞,虽然也勉强算合着情理,但本官信了,上面却未必相信。还是麻烦你回去,等上头说可以让你走了,你再出城吧。”

这看门的官差显然是个老手,对付惯了各色身份不全又想蒙混过关之人,不软不硬一句话,就将秋仪之说得没有半点脾气。

已出了城门的也鲁见状也折回来,装着汉语十分不流利的样子,十分生硬地对那官差说道:“他,权步东,渤海的通译。要跟渤海,一起走!你,听懂了?”

那官差听了,又笑着递过来一个软钉子:“这位渤海来的使者果然深沐中原教化,说的一口好汉语。可是渤海有渤海的规矩,我中原也有我中原的王法,还请这位使臣见谅……你看,后面排队的多了,大家都有急事,还请这位使臣莫再此多言,耽误大家的事情。”

也鲁听他话虽然说得客气,却没有丝毫盘桓余地,只好暗暗从袖中摸出拇指大小一块金砖,递给官差,道:“我们要走了,迟到了,要杀头。还请通融,通融。”

那官差却十分清廉,也不伸手去接,反而退开半步道:“这位使者不要这样。若是平时,下官也可行个方便,可眼下是国丧期间,要是在下官手里出了事,也同样是杀头的罪过。还请这位使臣体谅一二,不要叫下官难做。”

秋仪之见这官差对答甚为得体,寻思着只有一条计策可用,便将也鲁打发出城,见他走得远了,这才将这软硬不吃的官差拉倒僻静角落。

秋仪之尚未开口,这官差却先正色斥责道:“下官方才已把话说得很明白了,你怎么还来跟我纠缠?告诉你,京兆府刚释出来一批囚犯,大牢都空着,你也想进去坐坐?”

秋仪之听了,对这不入流的小官差倒也有几分欣赏,没有半点动气,反问道:“小的既然身份不明,形迹可疑,当初为何能够进入这洛阳城,这位大人可曾想过?”

这官差想也不想,便道:“还不是当时守门的兵卒玩忽职守,又或者收了你们的贿赂,这才睁眼闭眼放你进来的。”

秋仪之笑道:“这位大人果然深谙官场之道,然而却未猜中答案。”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块木牌,对那官差说到,“你看,这是何物?”

那官差定睛一看,见这平淡无奇的木牌上,阴刻了三个大字“劝善司”——这是秋仪之几天前从死掉的劝善司太监身上缴获的。那官差见了顿时一惊,忙道:“原来是劝善司的上官,下官真是失敬了。”说着就向秋仪之深深作揖。

秋仪之连忙伸手将他扶起说道:“在下受了上峰的命令,潜伏在渤海使团之中办事,同样是为朝廷效力,不过是换个衙门罢了,同这位大人并无什么不同,何须如此客气?”

那官差却道:“贵司原是大太监王忠海的部下,也不怕上官见怪,下官本来是看不上眼的。然而自王忠海死了以后,劝善司就由皇次子接管,眼下皇次子殿下继承大宝就在眼前。所谓名正则言顺,贵司如今便是天子驾前第一宣力干城。因此下官岂敢有不敬之理?”

秋仪之没想到这小小的官员心里还打着这样的算盘,于是笑道:“这位大人果然好见识,就连在下都没想到这层呢!哦,请问大人尊姓大名?”

“不敢,下官名叫王宾,大人将来若是有事,只管吩咐下官就好了。”那官差答道。

“嗯!在下记下了。”秋仪之故意装出托大的样子,“现下情势情急,若我等在此说话久了,难保那些胡人不起疑心。大人可否放在下出城呢?”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王宾连声说道,“若是大人今后平步青云,可别忘了关照下官几分,下官今生就受用不尽了。”说到这里,王宾眼中已放出贪婪的目光。

秋仪之这才知道这叫王宾的撮尔小官,胸中却另有一番野心,区区几两黄金并不在他眼中,他心中所想的乃是升官发财、甚或青史留名的大计——将来此人或许更有一份用处。

想到这里,秋仪之不禁下意识地点点头,又同王宾谦恭几句,便出了建春门。

忆然和也鲁正在门外等他,见秋仪之平安无事地出来,赶紧上前询问情况。

秋仪之却不把自己身怀劝善司令牌的事告诉他们,只推说这官差乃是事礼部的小官,正好受到昨天在销香馆遇到的礼部主事叶庆涵的管辖,自己正是奉了叶大人的命令去筹备渤海国进京吊唁之事,若是误了行程便是滔天大罪——这才放自己出来。

秋仪之未等忆然和也鲁另起怀疑,又紧接着说道:“眼下情势危如累卵,必须立即赶回广阳面见幽燕王爷,不可再有半点迟疑。”

忆然和也鲁听了,也确实知道事态紧急不能拖延,便催促着手下赶紧出发。

一行人走了没几步,秋仪之却远远看见一个熟悉的矫健身影骑在马上“泼喇喇”向自己这边飞奔过来。待那人走进,终于认出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几日前派去广阳城报信的赵成孝。

赵成孝也远远认出秋仪之,驱马跑到他跟前,下马递上一份书信,笑道:“没想到殿下这般心急,已启程回广阳了。”又见身后跟着忆然和也鲁两人,也打招呼道,“哟,这不是郡主和也鲁兄嘛,别来无恙啊?”

秋仪之听赵成孝言语之中并不知道京城中的大事,也不同他解释,接过信件,一边拆封、一边在心中默算:自己通过尉迟良鸿让赵成孝回广阳是八天前的事,他这一来一回马不停蹄地星夜赶路,估计连一个囫囵觉都没睡过,才能在这短短不到十天时间里在洛阳和广阳之间打个来回。又望望自己那匹心爱的汗血宝马,这大半个月跑了也有几千里,果然瘦了两圈,心里顿时有几分心疼。

却见幽燕王回信还是针对王忠海身亡之后的对策,无非是要自己要谨慎办事,凡事要同老丞相杨元芷商议,更要找寻机会与皇长子郑昌多多接触,密切其与幽燕王府的关系。

然而皇帝突然驾崩,使得形势变化早已超出秋仪之、钟离匡以及幽燕王郑荣在内的所有人的预料,回信上所写的每一个字,现在看来都已成了废话。

秋仪之匆匆将义父的回信看完,便将信纸折叠好重新塞进信封,问赵成孝道:“赵哥前后奔波了有八天了吧?身体是否还吃得消?”

赵成孝听了,笑着舒展了一下筋骨道:“殿下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疲乏难受,现在只想饱餐一顿、大睡一觉……”

秋仪之却道:“可现在还不是歇息的时候,小弟正要拜托赵哥同我再赴广阳,不知赵哥意下如何?”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84 一路飞驰

赵成孝听秋仪之话说得客气,笑着一挺胸道:“殿下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我没什么本事,就是身子骨还算硬朗,折腾得起,那几年山贼土匪也不是白当的!”

秋仪之见赵成孝一副英雄模样,口中不禁叫声“好”,却回身对忆然和也鲁说道:“在下和赵成孝要先走一步,出潼关之后取道庆州,在安河镇内等候王爷。你们也要加快行程,沿大路先过临州,也在安河镇落脚。这安河镇乃是幽燕进入关内的必经之地,我等就在此处等候王爷,可好?”

忆然低头沉吟道:“这一路既要跋山涉水,又要日夜兼程,你可要小心了。要不……要不你随我一同走大路,我身边有的是渤海勇士,从中选出两三个,就照着你的计划去打个前站,想必也没什么要紧。若是你还不放心,就让也鲁去跑一趟也是可以的。”

秋仪之心中百爪挠心般焦急,觉得只要不是自己亲自办事,便辜负了义父王爷的养育之恩,哪里还能听出忆然话语之中的一片深情。只听他解释道:“庆州都是山路小径,又多剪径的强盗,此行说起来不过是兼程赶路,实际上却与闯关夺隘相似。赵成孝走了两次我才稍微放心些,若是生人进去,只怕就有去无回了。”

“那就让也鲁和赵成孝走一遭好了。他们两个英雄相惜,此去定然不会耽误大事。”忆然又道。

也鲁也在一旁帮腔道:“小的一出生就在马背上长大,弓马想来也不会比赵兄弟差。派小的去,义殿下就放心好了。”

“在下怎会对也鲁兄不放心?”秋仪之叹道,“义父对我有如再生父母,在下若不躬身前往,心中实在是不安。我这份心意,你们怎么就是不了解呢?”

忆然听了,叹息一声道:“我的心意,你又何时了解过呢?”

秋仪之听了,脸上一红,心脏扑通扑通地乱跳,偷眼看见忆然一副娇羞的模样,努力平复了起伏汹涌的心潮,这才说道:“此事在下心意已定,郡主不要再劝。至于郡主这番情谊,在下日后定当涌泉相报。”

忆然听了,只好默默地点了头。

秋仪之见这渤海郡主终于同意自己的计划,这才放下心来。又见自己心爱的那匹汗血宝马已十分羸弱,便叫也鲁要悉心照顾这匹良驹,并另挑选两匹骏马借给自己使用。

也鲁也是爱马之人,进洛阳之时也携了十几匹草原上的好马,便一口答应下来。

于是秋仪之和赵成孝两人跨上骏马,挥别众人,一路纵马向前飞奔而去,只留下马蹄后扬起的一片飞尘。

也鲁借给秋仪之的两匹马,虽比不上汗血宝马这般精壮,却也是难得一见的良驹。两人驾马疾驰,一日之间只在午饭时候休息了一个时辰,便在日落之前赶到潼关之下。

秋仪之本想连夜出关,星夜赶路,可是皇帝驾崩后,潼关关防更加严密,申时刚过便已下钥封关,不再允许通行。

秋仪之无奈,只好就近随意找了家客栈住下。经过这一日奔忙,秋仪之和赵成孝二人已然是筋疲力尽,草草吃过晚饭便倒头睡下了。

次日一早,两人又起床出发。

秋仪之因心急如焚只想早一日见到义父,也顾不得掩人耳目,只掏出怀中令牌,假作劝善司办理紧急公务的模样,便插队直往潼关关门而去。

守关的兵士看到劝善司的令牌,无不噤若寒蝉,哪里还敢阻拦检查。秋仪之便畅通无阻地通过了这座大关隘。

一过潼关,便由赵成孝领路,折向北方,便往庆州而去。

这庆州南北纵贯一座绵延数百里的吕梁山,官道便在山岭之间迂回穿行,果然是异常难走。幸好胯下两匹骏马经过悉心调教,步伐十分稳健,在崎岖山路之上奔驰却好似如履平地,一个上午已背负着主人赶了近百里路程。

秋仪之见太阳正挂中天,身上有些燥热,便渐渐停了马,招呼赵成孝停下吃饭。两人为赶时间,在一早出发之时,就在客栈里准备了干粮点心,因此只找了棵大树坐下,就着清水囫囵吞咽,便算是用过午餐了。

稍稍闭眼歇息片刻,两人便跨马重新出发。

走了没几里路,却见远处小路上被堆满了砍断的树枝,已然无法通行。

秋仪之见了,放慢速度,问道:“赵哥,这可是剪径的土匪所为?”

赵成孝也同样收紧缰绳答道:“不错。前两次经过此处,这树枝杂物还没有今天这么多,靠着殿下那匹宝马,轻轻一跃就抄过去了。今日看来或许难以通过,但愿土匪都休息去了,也好让我们缓缓通过。”

赵成孝话音未落,便见小路两旁草丛之中钻出十几个人,慢慢朝两人围了上来。领头那人长得五大三俗,浑身黝黑,一部络腮胡子,满脸肥肉,手提一把开山斧,念念有词道:“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

秋仪之哪里有功夫听土匪念完切口,接嘴说道:“不就是要买路钱嘛,你开个价,多少钱?”

那黑胖子听了一愣,又复笑道:“你小子道爽气,我这里是小路,比不得洛阳的皇城大道,便宜得很。你们一人十两银子,一共二十两。”

秋仪之“哦”了一声,从包袱里掏出一块金子,随手扔给那土匪头领道:“这块黄金也有三两多重,够买路钱了,可以放我们过去了吧?”

那匪头接过,见果然是一块成色极好的赤金,又想着这年轻人出手如此阔绰大方,随身带的财物必然不止这块黄金十倍,便道:“这是你们两个人的路费。两匹马的路费另算……”

秋仪之听了,不耐烦地又从包裹里掏出差不多大小的一块黄金,说道:“好了,你少废话,这锭金子也给你,快放我们过去吧!”说罢,坐在马上,又将手中这块黄金扔了过去。

那黑胖子匪首接过黄金,却不让路,两眼泛着金光招呼手下弟兄道:“兄弟们,大买卖来了!弄翻这两个死鬼,我们就一辈子吃穿不愁啦!”说罢,提着手中兵器,就要上前行凶。

赵成孝见状,连忙拨马挡在秋仪之身前,对那土匪说道:“你可认得云梦山的赵黑子?”

那土匪又一愣,道:“就是掐死花眼豹子的那个赵黑子么?怎么了?”

“在下就是赵黑子,眼下正有些急事要办理。有道是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江湖之中难保有什么三长两短。今日大哥卖我个面子,放我们过去,他日大哥有什么困难,我定会涌泉相报。”赵成孝端坐马上,威风凛凛地回答道。

那土匪“嘿嘿”一笑道:“面子?老子活了今天没有明天,现在买了你的面子,你哪天还?你赵黑子的面子值几斤几两?你当你是武林盟主呢吧?”

这句话反而提醒了秋仪之:“武林盟主?你可知道当今武林盟主是谁?”

“哼!看你也没见过世面,当今武林盟主便是尉迟大侠。”说到这里,那黑胖子脸上泛起光来,“前几日尉迟大侠还从我这儿经过,吃过老子一杯水酒呢!”

秋仪之听了,这才想起当日在安河镇的庆归楼同尉迟良鸿饮酒结拜之时,就听他说要来庆州办些事情,想必办事之时必然会结交些江湖人物。于是朗声问那土匪道:“你可知尉迟良鸿在安河镇结交了个义弟?”

这土匪头子听了,又复一愣——

原来当日尉迟良鸿经过此处,这土匪头子还想打劫这位武功卓绝的侠客,却被尉迟良鸿三拳两脚就放翻了十几个人,这才不打不相识,请进山寨吃了几杯酒。尉迟良鸿同这土匪之间的江湖地位天差地别,其实并没说几句话,偏偏就提起自己在安河镇认了个少年英雄做兄弟……

想到这里,这黑胖子见秋仪之同尉迟良鸿描述的义弟模样相仿,连忙换了一副恭敬的表情道:“莫非这位公子便是尉迟大侠的兄弟?”

秋仪之郎朗答道:“我兄长武功名气在江湖之中都是数一数二的,哪个胆敢假冒他的兄弟?”

那匪首听秋仪之语气十分坚定,态度愈发谦恭:“那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说着,扔了手中开山斧,慢慢走到秋仪之马前,将之前扔给他的两块黄金递上,说道,“早知道公子是尉迟大侠的兄弟,那小的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来找公子的麻烦啊!”

秋仪之满腹心事,不想再同他多纠缠,也不接过金子,便道:“好说好说。只是在下实在是急着赶路,有话有缘我们今后再说。至于这点黄金,就算是在下请你们吃杯酒吧。”

说着,略略松开缰绳,就驱马避开枯枝乱石缓缓向前走去。

那土匪头子哪里还敢阻拦,跟着马后一路送出许久,又反复叮嘱千万不要再尉迟良鸿面前提起此事,这才恭送秋仪之和赵成孝二人离开。

如此这般,一路之上两人总共遇到六股土匪,纵马冲破阻碍的有三股,花些金银打发掉的有一股,其余两股报出尉迟良鸿的大名便也不再为难。

因此这一路虽然有些波折,走得却也并不艰险。

到离开潼关的第二天中午,两人便能望见安河镇之中那座被建造得最为高大宏伟的酒楼——庆归楼了。

这庆归楼乃是周慈景名下的酒楼,秋仪之奉命从广阳赶赴京城洛阳之时,就曾在此处下榻。因此两人快马赶到楼下,便向迎客的跑堂小二出示了周慈景送给秋仪之的名帖。

不多久,酒楼掌柜孙守谦亲自出门迎接,见来的不是周慈景本人,却也并不怠慢,正要将二人迎进酒楼,却听秋仪之说道:“在下是奉了周大官人之命,来此处等候迎接幽燕王爷的。不知道王爷是否曾经过此处?”

孙守谦反问道:“难道王爷要来关内办事吗?”

秋仪之一怔,这才想到自己从洛阳飞驰而来,现在皇帝驾崩的消息恐怕还未传到此处,却也不想同他细说,便推脱道:“这是我叔父周大官人吩咐下来的差事,既是他老人家说的,难就应该没错了。”

孙守谦听了,点头回答道:“小的日日在此,未见幽燕王爷从此处经过。然而这安河镇是幽燕道进京的必经之路,想必王爷还未渡过黄河。若王爷真要来关内办事,公子只要在此再稍后几日便能等到了。”

秋仪之听他说得有理,又道:“麻烦孙掌柜帮在下安排一个雅致清净些的座位,我二人用过午餐,就找渡船回幽燕去。”

孙守谦见秋仪之行程这般紧迫,只当自己本家出了什么重大变故,却不敢多问,将两人领到庆归楼顶层秋仪之曾经同尉迟良鸿坐过的位子上,又吩咐下人摆上一些清淡点心,便下楼去了。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85 弑君者郑爻

秋仪之心想:既然义父还未渡过黄河,那或许能在幽燕道境内就劝服他按兵不动、不要进京,这便再好不过。于是赶紧吃完午饭,刚要起身去码头寻找渡船,却在楼上远远望见黄河渡口不知何时已停了一艘大船,船上正中最高的桅杆上一面大旗随风飘扬,隐隐约约见这旗上绣着数条金龙。

秋仪之看得虽不十分真切,心中却已大约明白——这条大船上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义父、大行皇帝的亲兄弟、幽燕王郑荣。他暗叫声“不妙”,连忙招呼赵成孝扔下碗筷,就连伙食餐费也来不及支付,便下楼跨马就往渡口飞驰而去。

走近渡口,秋仪之见这艘大船上悬挂的,果然是幽燕王那面绣着七条金龙、上书“汉幽燕王兵马元帅 郑”字号的大旗,连忙滚下马鞍,牵马向船边走去。

大船此时已经靠岸停妥,在码头和船甲板上铺设好了踏板,有不少王府中的兵丁家人正在手忙脚乱地通过踏板往岸上搬运行李。

秋仪之见指挥之人乃是义父手下的心腹张龙,愈加确定幽燕王爷就在这艘大船上,赶忙上前打个招呼道:“张将军,别来无恙?”

张龙听有人叫他,回头一看,却是旬月不见的幽燕王义子秋仪之,心中有些惊讶,忙拱手施礼道:“原来是义殿下来了,末将有礼了。”

秋仪之却无暇同他寒暄,只抬手虚扶一下便问:“我义父王爷,是否在这船上?”

“哦,对。王爷就在船上,是接朝廷八百里加急,正要赶赴京城洛阳吊唁大行皇帝。”张龙答道。

秋仪之见众人都已穿了素色衣服,船上也都处处挂了黑色白色的灵幡挽帐,便知张龙此言不虚,便对他说道:“张将军先歇歇,过不多时,王爷兴许传下令来,你到时莫要干了二遍活。”

张龙素知秋仪之说话办事均不拘一格,听他这莫名其妙的嘱咐倒也不甚惊异,只是确认性地问道:“义殿下是要末将暂停搬运行李之事吗?”

秋仪之并不答话,只点点头,就踩着晃晃悠悠的踏板,上船去了。刚走到一半,秋仪之却似想起了些什么,又折回来,问张龙道:“王爷是几时离开广阳的?”

“四天前。王爷接到朝廷讣闻,当即下令出发,星夜兼程,才赶到这里。”张龙回答得十分爽快。

秋仪之“噢”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就往船上大步而去。

船上都是王府之中的熟人,秋仪之稍稍打听,就找到义父所在的船舱,于是重新整理下衣冠,又嘱咐赵成孝在外等候,便在门外高声通报姓名:“秋仪之在此,向义父请安来了。”

幽燕王郑荣听秋仪之到此,颇有几分吃惊,忙道:“你进来吧!”

秋仪之推门挑帘入内,见义父郑荣、大哥郑鑫、二哥郑森、三哥郑淼和师傅钟离匡都在船舱内坐着议事,几个郑家子弟算起来都是大行皇帝的至亲,因此都身穿重孝,将并不宽敞的空间烘托得更加压抑。

郑荣心情并不十分好,等秋仪之进门行礼完毕后,便问:“本王不是嘱咐你要暂留京城办事么?难道赵成孝没有把书信送到你这儿吗?”

秋仪之听义父口气稍显生硬,又没有让自己坐下,只好斟酌字句如实答道:“义父的书信,仪之已经收到了。然而京城之中形势同几日前已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仪之在京城之中实在坐不住,这才赶来此处,正有些话要同义父说。”

说罢,秋仪之抬眼望了一眼自己这位朝野之中鼎鼎大名的义父,见他稍显瘦削的脸颊上还留有隐隐约约的泪痕,比起自己离开广阳时候憔悴了许多,不禁低声喊道:“义父,你要保重身体啊!”眼中几乎绽出泪来。

郑荣听秋仪之语气极为诚恳,又想到他也确实是出于一片忠孝之心才违了自己谕令,便也不想再追究此事,叹息一声道:“先帝驾崩,山河缟素,本王又怎能不……”说着,便要伸手拭泪。身旁的三位兄长见状,也跟着呜咽起来。

秋仪之见他们这样,不知何时才止哀,连忙单刀直入地说道:“仪之此来,便为此事。斗胆请义父返回幽燕,暂勿进京,静观事态变化,再从长计议。”

郑荣听了抽泣了两声,带着哭腔问道:“什么?你说什么?”似乎没有听清秋仪之说的话。

秋仪之便将之前的话重复了一遍:“仪之是想请义父返回幽燕,暂勿进京,静观事态变化,再从长计议。”

郑荣终于听清了秋仪之的话,却睁大了眼睛,像看着一只从未见过的怪兽一般,直直地瞪着秋仪之,将他瞪得浑身难受。

还是一旁木着脸的钟离匡,摇着四季不离手的一把折扇道:“仪之,你坐下,慢慢说。”

钟离匡名义上虽只是幽燕王府礼聘的幕僚,但郑荣向来都以师礼相待,在郑家几个子弟面前极有威望。因此秋仪之听他这么吩咐,又见义父没有反对,便找了角落里一个空着的位子坐下,心中默默整理下语句,便款款说道:

“义父派我进京,原是想查明是何人在背后指使朝廷百官弹劾义父。经我向杨老丞相请教,又在朝野上下多方打听,终于查明乃是宫中大太监王忠海曲解圣意,驱使一些依附于他的官员上书弹劾义父。因此,我便依义父之计,在杨老丞相介绍下,拜见了皇长子殿下,请他出面约束朝廷百官,以正视听。”

郑荣听秋仪之短短几句话,便将事情来龙去脉交代清楚,又隐去了自己当时派他进京投靠皇长子郑昌的本意,心中十分满意,便道:“你说下去。”

秋仪之咽了咽口水,说道:“若是大行皇帝晚一年,或者晚三五个月殡天,那便万事无妨。可先帝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驾崩,登基的又是皇次子郑爻。恐怕于义父有些不利。”

郑荣知道秋仪之的意思,轻轻叹了口气,双眉已经皱成了一团,嘴巴不停翕动着,仿佛是在同自己对话。

秋仪之只想尽快劝说义父返回,便添油加醋道:“我出京时候,洛阳形势已十分诡异。杨老丞相等朝廷中的忠臣皆已闭门谢客,至于皇次子殿下则更不知其安危。洛阳各门及潼关关防比之前严谨了十倍不止,且似有劝善司的人马参与其中。总之,眼下洛阳之中,虽然表面平静肃穆,内里却已是暗流汹涌,危机四伏了啊!”

郑荣听秋仪之说完,长长舒了口气道:“仪之担心本王安危的一片孝心,本王心领了。然而进京吊唁大行皇帝,既是做兄弟的孝悌之情,又是当臣子的忠顺本分,岂能因你道听途说的一点理由,就至天理人情于不顾?”说着,便又沉默下来。

秋仪之皱眉沉思道:“仪之还有一些缘由,只是见这渡船上下还有不少闲杂人等。还请义父传令让无关人等回避下去,我才好像义父细细禀明。”

郑荣道:“这船上除了钟离先生和你三位兄长外,都是幽燕王府中用老了的人物,从未有机密泄露之事,你有事便说好了。”

秋仪之听了,斩钉截铁地说道:“兹事体大,若义父现在乏了,那仪之便请义父先在船中歇息,待夜深人静之时我再登门面禀。”

郑荣素知面前这个自己螟蛉下的义子向来是胆大有余而机警不足,现在又听他把话说得如此坚决,便知此事必定是事关重大。于是郑荣传过张龙,令其组织船中所有兵士仆人下船,不听号令禁止登船。秋仪之唯恐张龙办事不密,又拉着张龙上下检查一遍,确信无人可能偷听,最后又将张龙打发下船,这才重新回到船舱当中。

等秋仪之将事情办完,郑荣已在船上坐了有半个时辰,终于有些疲惫,便对他说道:“有话,你现在可以说了吧?是否还要请钟离师傅和你三位兄长下船?”

秋仪之作了个揖,正色道:“不敢。敢问义父,这皇帝驾崩的讣闻,是何时到达幽燕王府的?”

郑荣闭目说道:“四天前。怎么了?”

秋仪之道:“从京城洛阳到幽燕道广阳城,首先要通过潼关,过了潼关又要经过途径临州、庆州才能到达此处,渡过黄河,又要北上经过邢州、燕州才能到达广阳城。仪之是三天前的晚上知道皇帝驾崩的消息,当即借了忆然的宝马良驹,又抄了近路,连头搭尾也需要四天才能赶到这安河镇。因此,就算朝廷八百里加急就是跑得再快,恐怕也至少需要十天时间方能将朝廷讣闻送到义父手中!若义父不信,可以派人下船打听打听,问问这安河镇内有多少人知道皇帝驾崩的消息。”

秋仪之把话说到这里,众人已是大惊失色,八只眼睛齐刷刷望向郑荣。

郑荣却仿佛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仪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皇帝尚未驾崩,讣告便已经启程送往广阳!”秋仪之干净利落地总结道。

众人心中本已有了答案,听秋仪之亲口说出,这才如释重负,异口同声地“哦!”了一声,却再也说不出第二个字。

沉默许久,还是钟离匡悠悠地问道:“那依仪之所见,这讣告为何会提前发出呢?”

秋仪之听了,看看钟离师傅,又望望义父郑荣。见他们两人一个眼神空灵莫测,一个眼中无比忧伤,摸不准钟离匡为何要这样问自己,斟酌一番才说道:“这是不过是因为有人已提前知道了皇帝死讯。”

“呵呵。”钟离匡干笑了一声,心想这秋仪之洛阳一行倒也长进了些,知道明哲保身的道理,便道:“仪之这话虽然没错,但说与不说也并无什么大的区别,还是我替你说吧。这世上没有未卜先知之人。无非是朝中有人动手弑君,又花了两天或者三天时间剪除异己,见形势稳定下来这才讣告天下。只是此人做皇帝之心实在是太过着急,疏于计算,终于让我等看出破绽。”

“那又是谁胆敢做出这大逆不道之举来?”郑荣厉声问道。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86 旁敲侧击

作者说:好久不说话了,大家来一波支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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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匡拉开折扇不急不缓地扇了两下:“王爷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又何须多此一问?眼下谁得益最多,谁就是出手弑君之人。”

郑荣听了,从座位之中一跃而起,像是在反驳自己般说道:“不可能!这郑爻我从小看到大,顽劣些是有的,自私些也是有的,但万万做不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来!此事绝无可能!”他起身动作过大,袖口带到身旁茶几上放着的一只茶碗,然这杨名贵瓷器在地板上粉身碎骨。

郑荣几个儿子都是头一回见到父王这样暴怒的模样,哪里还能稳坐在座位之上,齐齐起身拜倒在地:“父王节哀!父王息怒!”

看着匍匐在地的四个儿子,郑荣一阵晕眩,颓然坐回座椅,不停地喘着粗气,许久才说道:“又或是大行皇帝已有遗旨,传位于皇次子。而皇次子见朝中形势昏暗,因此秘不发丧,待局势稳定下来之后,再大办丧仪。也并非没有这种可能。”

钟离匡听了,在一旁冷冷地说道:“京城卫戍本来都已在皇次子郑爻掌握之中,宫中又有太监宦官为虎作伥,若他手上有先帝的遗诏,那更是名正言顺,又何须做此授人以柄之事呢?依学生看来,王爷此言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钟离匡说话一向刻薄,但他方才这段话实在是太过诛心,郑荣听着异常刺耳,可他所说的却没有半个字不在理上,只好皱眉说道:“钟离先生说得有理。但先帝驾崩,各地藩王必须立即进京吊唁并等候新皇登基,这是大汉例律,没有办法的事……”

秋仪之跪在地上接话道:“义父所言极是。然而既然皇次子可以按兵不动、静候时机,我等就为何不能仿效他呢?仪之看义父近几日悲痛过度身体不爽,边关又有突厥蠢蠢欲动的消息,自可如实禀明朝廷,返回幽燕道就地服丧,待情势明晰起来,再作计议也不迟。”

其实秋仪之关于郑爻弑君的话,郑荣十句之中已相信了七八句,又听他现在的对策于情于理又都说得过去,便又复叹道:“大行皇帝对本王恩重如山,本王恨不得肋生双翅,现在就飞到皇城去为皇兄送行。仪之此计好是好,可返回幽燕拥兵自重,又何时是个头呢?只怕到时天下人都笑我是个贪生怕死之徒。”

“义父不要忘了,义父并非大行皇帝唯一个在外掌兵的兄弟。岭南王郑贵也是王爷,也要进京奔丧,他手中也同样执掌雄兵,也未必不是皇次子的眼中钉肉中刺。义父自可静观其进京之后的情形变化,到时再做定夺也是无妨。”

一提起兄弟郑贵,郑荣似乎又有了主意,说道:“郑贵这小子从小就阴狠歹毒,他若是有我们现在这番计议,必定不敢进京吊唁。若是如此,那大行皇帝驾前便只有河洛王郑华这一个兄弟,不是显得先帝膝下人丁单薄,必会损了我天家体面!”

秋仪之听了,几乎蹶倒,真想不明白自己这位英明神武的义父王爷,心里怎么会产生这种迂腐的念头,正要再劝时候,郑荣已经摆手道:“本王今日已乏了,就要下船上岸休息,有什么事,明日在商议好了。”

郑荣这么说,自然是已否决了秋仪之的提议。

秋仪之想破脑袋,都想不通这 “体面”二字到底有何宝贵之处,以至于权倾天下的幽燕王要为了这轻轻巧巧的两个字,便要舍身家性命于不顾,而轻蹈虎狼之地。

他正思索间,钟离师傅和自己几个兄长都起身告辞,他自不能独自留在此处,便也只好跟着出了辞了出来。

一出船舱,秋仪之见甲板上依旧空无一人,便将师傅钟离匡拦住了,将他引到僻静角落,行过师礼便道:“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这是圣人说的话,因此便也有了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的警语。义父怎就不懂得这个道理呢?”

钟离匡手拿折扇,凝眉道:“王爷学贯古今、文武双全,这点粗浅道理,他又怎么不懂呢?然而在你眼中的‘桎梏’之死,在王爷心中就未必不是‘尽其道’了。”

“哼!我看义父说来说去不就是为了‘面子’吗?”秋仪之听了,颇不以为然,“不进京是怕不合朝廷惯例而损了面子;暂缓进京是怕别人以为自己苟且偷生而损了面子;不看岭南王行动则是怕大行皇帝吊唁失了场面而损了面子。面子,面子,这面子到底有什么重要的?幽燕一道的安危、大汉国运的兴衰,都系于义父身上,就要为了这‘面子’便能轻易抛弃么?”说到这里,秋仪之心里已然有些愤慨。

钟离匡看着自己这位得意门生,开导道:“历朝历代都是马上取天下,可若是要长治久安则必须要下马治天下。那如何下马治天下呢?这就牵涉到立国之后各种制度规矩的创制。而这制度规矩说到底还是要归结到‘面子’二字上。比方讲我不过是个半老的穷书生,你几个兄长都是天潢贵胄,可因为有师生的名分在,便要给我这个老师面子,向我行叩拜之礼。凡此种种,便是要我大汉子民人人知道自己应处何处,应当卖谁的面子,又当买谁的面子。只有这样,才能使得这大汉广袤国土、亿兆臣民,才能在皇帝的一手掌握之下。”

“哼!难道无论是谁,只要当了皇帝,便可生杀予夺了吗?”秋仪之怒道。

钟离匡叹口气道:“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说到底,你便是为皇帝的‘面子’而死罢了。你义父王爷是怎么样的人,你也知道,当年他宁可舍去皇帝不做,也要保全他郑家的面子。以今日的情形,怕你是劝不动他了……”

秋仪之听了,深深呼了口气,似要将所有的郁闷愤慨统统从胸膛之中驱逐出去一样,说道:“我可管不了这么许多人的面子。谁要加害我义父,莫要说面子了,就是里子我也统统给他扯光了!”说完,朝钟离师傅一拱手,便“登登”地踩着木甲板下船去了。

郑荣一行下船之后,便将周慈景的“庆归楼”整幢包了下来。这庆归楼中本已住下的客人,因听说是幽燕王爷要下榻此处,又得了王府的加倍赔偿,便欣然退房出来,并没有产生什么纠纷。

次日一早,也不待郑荣传见,秋仪之便叫了钟离师傅和三位兄长到郑荣房前叩门请安。

郑荣当然猜出秋仪之等人请安是假,劝谏自己不要进京是真。然而自己虽已下定决心要进京为死去的兄长送行,索性叫门外诸人全部到庆归楼顶楼等候,要将自己苦心孤诣的一片苦心和盘托出,也好让他们再无话说。

可出乎郑荣意料,在庆归楼上秋仪之再未坚持其昨日的主张,极为恭敬地说道:“义父要做忠臣孝子,为我等小辈立下楷模,此事仪之已深有体会。”说罢倒头就拜。

郑荣听了,倒也颇为欣慰:“尔等能体谅本王的一番苦心,也算是不辜负我平日的教诲了。”又见秋仪之匍匐在地上,便道,“仪之,你起来说话吧!”

秋仪之却不起身,接着说道:“然而此去京城,吉凶未卜也是不争的事实。义父要为大行皇帝尽忠尽孝是本分,那我等为义父王爷尽忠尽孝便也是本分。既然要尽这本分,我等便要力保义父平安无事,可是这番道理?”

郑荣知道秋仪之又要拐弯抹角地旁敲侧击,可偏偏将话说得滴水不漏,便问道:“仪之你有什么话,直接说出来便是。”

秋仪之又磕了个头道:“皇帝驾崩藩王进京吊唁,这是朝廷定例不可更改。然而藩王子嗣是否同时进京则无明文规定,义父可否在此事上做些文章?”

郑荣沉吟道:“世子随藩王进京虽无明令却也是数代以来的定例。然而本王三个儿子都没有被朝廷册封为世子,倒也确实无须随本王进京……”

站在秋仪之身后的幽燕王长子郑鑫也知道如今京城洛阳之中危机四伏,听父王这么说,竟是懂事以来头一回为自己尚未被册封为世子而感到庆幸,却看着身前趴在地上的义弟秋仪之的背影暗想:这小子,诡计多端便也罢了,没想到记性也这么好,居然被他想起这犄角旮旯里的条文,幸好他并非我家骨肉,否则……

他哪里知道这是秋仪之连夜翻阅随行带来的大汉律的成果,却听秋仪之继续说道:“只求义父能念在这条律法之上,不要将几位兄长带进京去。否则万一有事,便会被对手一网打尽,到时我幽燕王府便再也没有翻身之时了!”

郑荣边听边在认真考虑秋仪之的提议,却见郑淼“噗通”跪下,道:“儿子不在父王身边,实在是于心不安。还请父王下令,留两位兄长和义弟在外接应,儿子愿意陪伴父王左右以效犬马之劳。”

郑鑫这郑森见了,也连忙跟着跪倒在地道:“儿等也愿跟义父进京!”

郑荣见几个儿子脸上神情都十分诚恳,没有半分矫饰,心里更加宽慰,抬手道:“你们都起来吧。本王也是刀山血海里摸爬滚打出来的,这洛阳也是本王从小长大的地方,怎么被你们说得好似龙潭虎穴一般?”说着嘴角竟扬起一丝笑意。

跪在地上的四人听了,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起身的。

秋仪之连忙向前跪爬了几步道:“仪之此前一个月都在洛阳城中办事。这洛阳城中的地理人情多少熟谙了些,也结交了朝野上下的几个朋友。因此恳请义父能让我先行一步打个前站,三位兄长或在广阳、或在幽燕、又或就在这安河镇之中接应,便可保万无一失!”

郑荣知道自己这个螟蛉之子论起聪颖果达来,三个亲生儿子没一个能赶上他的,心中又盘算:“在洛阳城中有个信得过的人接应也总没有什么坏处”,便欣然答应下来。

于是众人又细致商议部署了一番,方才定下计策。此时,众人已饥肠辘辘,便吩咐庆归楼掌柜孙守谦安排午餐。

郑鑫、郑森、郑淼和秋仪之四人,同父王、师傅同席吃过午饭后便辞别出来,依计安排各自人马去了。

秋仪之则叫过赵成孝吩咐道:“你现在立即回广阳城去,叫你从云梦山上带下来的二十六个人,立即乔装打扮,赶在王爷进京之前混进洛阳来。少混进去一两个、三四个人都不要紧,但若是误了时辰或是走漏风声,以至坏了我义父的大事,那我们兄弟便也做不成了。”

赵成孝听秋仪之说话口气从来没有这么生硬过,也知道此事万万不可儿戏,便郑重其事地答应下来,当即牵了一匹快马,坐船赶赴广阳去了。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87 束手就擒

作者说:一段小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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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署停当,秋仪之唯恐幽燕王郑荣再改变主意,因此不愿在他身边久留,便辞别了义父、师傅,沿着大路赶回洛阳去了。未过潼关,他就碰到走到半路的忆然一行,略略同他们通报了幽燕王府的部署,便叫渤海使团拨转马头,重向洛阳方向赶路。

一行人打出渤海吊唁大汉大行皇帝专团的旗号,一路之上再也无人胆敢阻拦骚扰,极顺利地就通过潼关又重走建春门,回到四夷馆中,一共才走了四天路程。

到第七天,被秋仪之派去整顿人马的赵成孝也都带着二十七人巧装扮改,混进京城洛阳,又一路询问打探,找到四夷馆的所在,便同秋仪之等人会合一处。

在京城之中,杨老丞相的面秋仪之已然是见不到了,皇长子郑昌更加生死未卜,索性还有赵成孝等二十几个人可供自己驱使。于是秋仪之便将这些人分为几组,在义父可能下榻的幽燕王旧邸和驿馆附近昼夜不停地巡视。

秋仪之本想着再去暖香阁会一会温灵娇,或许还能利用天尊教设在洛阳中的耳目为自己办些事情。可他却怕自己重新和邪教取得联系之事,通过赵成孝被幽燕王知道,便又少不了一顿责骂,就只好作罢。

京城洛阳的关防一天比一天更加严格,显然是专为郑荣这个掌握兵权的藩王进京而准备的。秋仪之再也不敢随意出城,以免露出马脚。他估摸着自己义父进入洛阳,朝廷必然开启东阳门,于是就在东阳门附近找了间酒楼,又花重金长包下酒楼最高处能够俯瞰东阳门的一间雅间,除了每日在四夷馆之中歇息外,便时时在这雅间之内等候义父进京。

幽燕王郑荣这边,虽已下定决心要进京吊唁皇兄,可经钟离匡和秋仪之的反复劝说,也愈发觉得此行颇为危险。因此专门从幽燕道调来三百名精锐士官,假装成藩王仪仗,全都披麻戴孝,敲锣打鼓、浩浩荡荡地就往洛阳而来。

恰逢秋风渐起,天上不时下起淅淅沥沥的秋雨,官道虽然宽阔平整,但也被阵阵秋雨泡得到处坑坑洼洼。道路虽然难走,却也正给了郑荣充足理由缓缓而行。

于是郑荣一行迤迤逦逦一直走了七天,这才从容走到东阳门下。

东阳门乃是洛阳南墙的正门,合着天地四灵的方位,在九丈高的门楣上雕刻了两条金光闪闪的青龙。这东阳门平时大门紧闭,只有藩王或者身负重任的钦差大臣进京之时才会开启。

郑荣乃是大行皇帝的亲弟弟、当今的嫡亲皇叔,封了王爵的极品爵位,又是掌握幽燕道十数万雄兵的兵马元帅,这东阳门此时不开又更待何时。

郑荣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见东阳门原本的红色已被通体漆为黑色,两条金龙也都用白色挽帐严严实实地裹住,门外两侧则排列了无数禁军官兵也都是素衣素服。

一时之间,皇兄驾崩的悲哀、次子继位的失望、前途未卜的担忧一齐涌上头来,让他一颗饱经风霜的强健心脏好似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用力捏住一般顿时缩成一团。

郑荣坐在马背上,用力深深呼口气,平定一下澎湃起伏的心潮,轻轻夹夹马肚子,便领着仪仗随从,从高大气派的东阳门下进入京城洛阳。

在东阳门内迎接郑荣的却也不是生人,乃是礼部尚书施良芝——数年之前,郑荣奉了皇兄郑雍的圣旨进京觐见之时,同在东阳门内迎接他的也是此人。

郑荣记性颇佳,见了施良芝的面,就记得他是皇长子一党的,当时虽然当面略加斥责了几句,然而现在却已然变成同一条战壕内的同伴了。于是郑荣不紧不慢地跳下马鞍,拱手施礼道:“原来是施大人,尚书大人亲自来接,本王真是惶恐不已。”

这施良芝听了,也不回礼,展开一张圣旨,面无表情地宣道:“圣上有旨,请幽燕王郑荣跪领!”

郑荣进门就碰了个硬钉子,又听这施良芝语气异常生硬,便也板着一张面孔道:“先帝曾赐本王见皇不拜,这是施大人知道的。而今大行皇帝灵柩尚在皇城之内。若本王在此就违背先皇遗诏,那这陷皇上于不孝之地的罪名,恐非你我可以承受。”

郑荣说了这么一大套话,施良芝却好似没有听见一样,说道:“这是当今圣上的特旨,还请王爷遵旨,莫使下官难做。”

“什么?皇上还会下这样的旨意么?有道是三年不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难道圣上不知这圣人之言吗?”郑荣反问道。

施良芝还是机械地重复:“这是当今圣上的特旨,还请王爷遵旨,莫使下官难做。”

这所谓“三年不改先王之法”只是礼制而非律法,就是郑荣的父亲——汉神宗景皇帝——便有在一月之内尽数废去宪宗新法两百余条的先例。因此施良芝如此坚持,郑荣也只好一撩袍角,跪在地上行三叩九拜大礼,静静聆听这才当了不到一个月皇帝的郑爻到底有何旨意。

身后的仪仗兵士也都齐刷刷倒头下拜。

却听施良芝轻轻咳了几声,朗朗读道:“朕闻人伦之大,父子为先;尊卑之殊,君臣至重。近者幽燕王郑荣,出自皇族,虽有尺寸之功,实有欺罔之罪。连结党伍,败坏朝纲,拥兵自重,暴凌百官。夙夜忧思,恐天下将危。是故朕特下圣旨,以求殄灭奸党,复安社稷,除暴于未萌,则祖宗幸甚!社稷幸甚!”

郑荣听了,已是瞠目结舌,跪在地上好似一件石雕一样。

施良芝见这位不可一世、威震华夏的幽燕王跪在自己面前,手足无措的样子,隐藏在最深处的虚荣心终于得到满足,带着轻快的口气说道:“王爷还不领旨么?”

“王爷还不领旨么?”

“王爷还不领旨么?”

施良芝一直说了三遍,郑荣依旧凝固般跪在原地。

然而跪在王爷身后的张龙已然忍受不住,从地上“腾”地跳起,高声叫骂道:“这是什么圣旨?要是没有我家王爷在边关冲锋陷阵,那能轮到你们在这里发号施令?听到先皇驾崩,王爷悲痛万分,没有二话就赶来洛阳奔丧。没想到你们这些家伙,竟在这里设下陷阱。”他喊得极其大声,喊到最后已经声嘶力竭,“这是陷害忠良!这是自毁长城!这样的皇帝,干脆……干脆……”

张龙心里想着一个“反”字,却始终不敢出口。然而跪在东阳门下,三百余个精挑细选跟随郑荣来京的勇士已都知道他的意思,一眨眼的功夫都已站起身来,握着拳头就向施良芝缓缓走去。

施良芝是个文人,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顿时慌了神,指着眼前慢慢靠近的人群,惶恐道:“我是朝廷命官,你们想要造反么?”说着接连退了几步,就连手中的圣旨也握不住掉在地上。

这“造反”二字灌入郑荣耳中,瞬间让他清醒过来,便起身回头对属下说道:“尔等不可无礼,回原地跪下!”众人听了幽燕王的命令,心中鼓起的一股怒气刹时泄了一半,只能退回原地跪下。

郑荣见状稍感放心,便又缓缓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圣旨,轻轻拍去灰尘递给施良芝道:“施大人,这圣旨上所列的诸般大罪,没有一样是本王能够承受得起的。这道旨意本王不敢领取,还请施大人原样退还给皇上。”

施良芝接过圣旨,抬头看了郑荣一眼,见他眼中再也没有丝毫慌乱,反而射出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来,顿时一惊,连忙低头盯着地面,再也不敢与他对视。

郑荣见了,轻蔑地一笑,说道:“朝廷苦心捉拿本王,必不会只派施大人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人前来。施大人是摔杯为号呢?还是击掌为号?可以叫伏兵出来了。”

施良芝经郑荣这一提醒,才想起确实已连夜就在东阳门附近房屋内埋伏下重兵,赶忙大声喊道:“来人哪!全都给我出来!”

施良芝毕竟没有领兵打仗的经验,发号施令全无条理,伏兵听了他的号令,纷纷从藏身之地出来,却没有进一步的命令,只好拿着刀枪剑戟三三两两地站在原地交头接耳。

郑荣环顾四周,看见这一幕尴尬却又滑稽的场面,又复笑道:“接下来是刑部审问还是圣上亲审?是要本王去刑部大牢,还是另有安排?还请施大人明示。”

施良芝听了,下意识地“哦”了一声,又见郑荣这幅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质,已从心底佩服起这位幽燕王爷来,收起方才那副轻浮的模样,十分恭敬地说道:“圣上旨意是叫刑部先审明案情,再由圣上亲自定夺。若王爷有何冤屈,自可向刑部尚书长官申明。”说罢施良芝又高声招呼道,“来啊!来人哪!还不请王爷去刑部?”

郑荣“哼”了一声道:“不必了。本王在京城之时,奉神宗皇帝旨意,审过多少江洋大盗?这刑部本王还是认识的。”说罢,又指着随自己来的钟离匡、张龙等人道,“这些都是本王的手下人,罪不及之。还请朝廷和施大人不要为难他们。”

“好说好说。施某自有分寸。”施良芝连忙回答道。

郑荣点点头,却问:“几年前本王进京之时,曾有缘同施大人有过一番对话,不知施大人是否还记得?”他见施良芝默默点点头,便继续说道,“记得施大人那时不停游说本王要全力支持皇长子殿下,本王当时还曾规劝大人要恪守人臣本分,不要勾连皇子,以免失了前途。可万万没想到短短几年,施大人却已是当今圣上的忠臣了。”

“这是臣子的本分。君君臣臣乃是三纲之首,下官也……”

“施大人不必再本王面前引经据典,本王想说的,施大人自然明白。”郑荣不耐烦地打断了施良芝的狡辩,“忠言直谏也同是臣子职责,既然先皇次子已登基为帝,那还请施大人多尽些本分,莫要让皇上做出些骨肉相残、数典忘祖、离经叛道的事来!”说罢,便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

施良芝被郑荣说得满脸通红,也连忙更在后面朝刑部大牢走去。不知道其中原委的,还当是他只是幽燕王爷一个随从罢了。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88 四处碰壁

作者说:第八十八章,好数字,先祝贺大家发财O(∩_∩)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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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东阳门内一幕,正被秋仪之在酒楼上看得清清楚楚。

起初他还以为是朝廷照例宣旨,可到后来忽见伏兵四起,义父又被一个人单独带走,便知大事不妙,当时就想冲下楼去。可楼刚走了几级楼梯,便想起身边没有一兵一卒,自己也不是什么百万军中能取上将首级的无敌猛将。他又想到就算现在能够将义父搭救出来,也断然无法离开重兵把守的洛阳城。

想到这里,秋仪之又重新回到楼上,将已被放冷了的一碗茶一饮而尽,努力使大脑冷静下来:现在义父已落入敌手,已成俎上鱼肉,而要杀害他的又是一言九鼎的当今皇上——可以说眼下事情已陷入绝境,只要有半步走错,便会让义父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秋仪之盘算到一半,赵成孝突然从楼下飞奔上来,努力压低嗓音道:“殿下,王爷他……王爷他……”

“我都看见了。”秋仪之回答道,“眼下我们需要谨慎冷静,千万不要做飞蛾扑火之事!”后面一句话,既是对赵成孝说的,又更是对他自己所说的。

说罢,秋仪之两手几乎是颤抖着为自己续上水,脑海之中飞速地计算着:

眼下幽燕大军都被部署在北方前线或者广阳城附近,须臾之间无法起兵,但就算是能够立即发兵攻打洛阳,到时义父恐怕也就坐实了谋反的大罪,说不定也不用等到秋后问斩,立刻便会被送到午门之外凌迟处死。

又或新皇临朝,不过是想要杀杀两个掌兵的藩王皇叔的威风锐气,未必就真的动了杀机。若是这样,只要朝中有面子的元老大臣尚书保奏,义父或许只需交出兵权,从此深居简出做个寓公,皇帝还能念在嫡亲叔父的情分上放义父一马。

想到这里,秋仪之计议已定,又将面前温吞的茶水一口喝尽,对赵成孝说道:“走!我们去见杨老丞相去。出了这么大事,我就不信他还能闭门不见。”说罢,也不等赵成孝答应,便飞奔下楼牵马朝杨府而去。

两人熟门熟路地来到杨元芷那座内里别有洞天、门外却甚是寒酸的府邸门前,用力叩响木门。不多时,大门便被推开一条门缝,缝中露出看门老张的半张脸来。

秋仪之再也没空同这姓张的门子客气,一脚踢开大门,喝道:“我要去见你家杨老丞相!”

这老张却好似没听懂的样子,说道:“这位公子小的是头回见面,我家老相国是从来不见生人的,还请公子见谅。”

一旁的赵成孝半个月前曾同老张住过一段时间,一老一少聊得也甚是投缘,见他这幅翻脸不认人的样子,知道其中必有蹊跷,问道:“老张,你给我装什么蒜?这是幽燕王膝下的义子殿下,才过了几天你就不认识了?”

这姓张的被点破把戏,语气顿时软下来:“原来赵兄弟也来了。我家老爷一早就出去了,说要朝见当今皇上,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叮嘱我今日闭门谢客,一个客人也不见。”

“是吗?你说的可是真的?”秋仪之追问道。

“公子还疑心我吗?我打会走路起就在这里伺候老爷了,老爷说的话,我半个字也不会胡编,老爷真的是一早就出门上朝去了!”老张一脸诚恳的表情。

秋仪之见他说得十分真诚,叹口气道:“好吧,你既这么说,我也不为难你了。等你家老爷来了,就说在下来过了,正有些急事要求老丞相帮忙,明日再来拜访。你回去吧!”

老张听了最后一句话,如释重负般“哦”了一声,再不说话,便转身重新将门关紧。

赵成孝见状,满脸的疑惑,低声问秋仪之道:“公子,短短几日不见,这老张怎么这幅做派?”

秋仪之“哼”了声道:“就是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这样敷衍我。他不过是奉了他家老爷之命罢了。”说罢,长舒口气又道,“好了,不说他了。说不定老丞相面见圣上,就是为了王爷之事呢!”

赵成孝听了点点头说道:“公子言之有理……”

秋仪之心里却明白,这杨老丞相自见过皇长子郑昌之后,态度就变得诡异起来,他自己也瞧不出这位三朝老臣到底在打什么算盘——刚才所说的话,也不过是为了安慰自己罢了。

看着身边赵成孝半懂不懂的表情,秋仪之忽想起京城之中还有一个身份权势又颇胜于杨元芷之人。此人虽同自己没什么交情,但却是出了名的淡泊名利,若是能求他说句话,皇帝未必就驳了他的面子。于是对赵成孝说道:“走!我们去见河洛王爷去!”

这河洛王郑华是大行皇帝郑雍和幽燕王郑荣的弟弟,是岭南王郑贵的兄长,做皇子时候便潜心研究学问,早早退出皇位之争,因此在朝野之中颇有令名。他是当今皇帝的长辈,在士林之中的影响又大,若是他肯出面保奏,那么无疑是在关乎幽燕王生死的天平上增添了一个极为宝贵沉重的砝码。

想到这层利害,秋仪之便已顾不得旁的,只想尽快见到河洛王,因此跨马便往河洛王府而来。

可这河洛王府却是洛阳城中一处极大的所在,论起规模格局来,比当今皇帝郑爻的潜邸、比起皇长子郑昌的府邸还要庞大。因此,秋仪之只向过往路人稍稍打听,便已赶到河洛王府门前。

此时时辰已过午时,秋仪之和赵成孝两人都已饥肠辘辘,然而重任在肩,只好忍着腹中饥馁,敲响了河洛王府的大门。

王府看门人听见有人敲门,只将侧门略微推开一条缝隙,便问:“是何人敲门啊?”语气十分倨傲。

秋仪之不想同他多纠缠,直接从怀中掏出幽燕王郑荣的名帖,递上去道:“在下奉命,要来见河洛王爷。”又送上一锭银子,“眼下事体甚急,还请这位进去通禀一声。”

那看门人倒不像杨府的老张那么油盐不进,收了银子,态度顿时有些改善:“嗯,还请公子稍等。”说罢,将门关上,便进府去了。

秋仪之在秋风之中只等了一盏茶功夫,王府侧门便又开启,原先那看门人将幽燕王的名帖递还给秋仪之,道:“你们要找的人不在这里。出门右转有间小院子,你们去问问看吧。”说罢,又将木门“砰”地关上了。

赵成孝见了,一脸不解,问道:“殿下,这里就是河洛王府。我们要找的河洛王爷不在这里,还能在哪里?”

秋仪之一边将那片用名贵黑玉制成的名帖小心放回怀中,一边感叹道:“这是河洛王爷的韬光养晦之道。怪不得他能在京城洛阳这片是非之地中逍遥自在数十年呢!好了,我们空站在此处也是无益,且去碰碰运气去吧。”

两人按照刚才王府门子的指示,出门向右绕过院墙走了又近百步,果然见有一座四合院坐落在河洛王府旁边。

秋仪之在半日之间两次叩门求见大人,这套 动作已经操练得十分熟练,见他伸出两个手指,用力在木质的大门上用力敲击两下,任凭门板发出“笃笃”的声响,这才站立一边。

这次门内的反应却是极快,敲门声音刚落,便传来回答:“来了,请稍等!”只眨眼功夫,便有人推门迎了出来。

秋仪之见开门之人身穿一身极素雅的浅绿色湖绸长袍,腰际扎了一条白纱,手持折扇,脸上带着异常从容却又深不可测的笑容,知道此人身份必不寻常,不敢有丝毫怠慢,便深深作揖道:“在下是来寻河洛王爷的,请问王爷是否在此处呢?”

那人抬手将秋仪之扶起,微笑道:“在下便是郑华,公子便是从我兄长那里来的吗?”

秋仪之听了一惊,连忙抬眼望着那人。只见此人年近四十,面目同自己的义父郑荣果然颇为相似,只是眉宇之间少了三分英武却多了三分儒雅,眼神却同郑荣一样的深邃沉稳。

秋仪之自打离开广阳办事,不到两个月功夫便已经见识过富商巨贾、江湖豪客、武林高手、太监宦官、土匪响马等各色人等,其中所长的见识,比自己之前在王府之中读的五年书还更多些。又加之他本来就是极聪明灵透之人,这待人接物、察言观色的本事更是增长了不知多少。

因此,秋仪之只同眼前这人打个照面,就知道此人若不是天潢贵胄、若没有饱读经史子集,断然没有这分气度城府,于是双腿一屈跪倒在地,拜了两拜道:“草民秋仪之,叩见河洛王爷殿下!”

河洛王郑华见秋仪之这般恭敬,极为潇洒地弯腰将他扶起,说道:“公子何须多礼,有话还请堂中细谈。”说罢,便将秋仪之引入院中,边走边笑道,“兄长偶尔同本王书信。谈起秋公子,都说你聪颖有余而沉稳不足,要本王有缘指点公子两句。然而今日观之,公子聪颖不假,也未见有什么轻浮之处。难道竟是我兄长错了吗?”说罢便“哈哈”大笑。

秋仪之听到河洛王品评起自己的义父,连忙站住作揖道:“我义父所言没有半个字不切中要害的。在下有点小聪明倒是真的,可眼下这点沉稳的劲头却是装出来的。想必我义父出事,王爷也已听说了,在下现在已是心急如焚,便是为此事前来参拜王爷的。”

“这是京城之中的大事,本王也听说了。所谓雷霆雨露、具是天恩,却不知公子见我又有何益?” 郑华一面慢慢朝屋内走去,一面说道。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89 河洛王郑华

秋仪之跟着河洛王郑华走到一间装饰得好似书房的屋内,回答道:“在下现在五内俱焚,手足无措,正要请教王爷,可有什么办法能保我义父安然无事。”

郑华听了,将手中折扇展开合拢,又复展开合拢,良久才道:“现下我二哥正被关押在刑部大牢之中,就等三堂会审以待圣上定夺。公子轻轻巧巧一句话,难道就能救出你义父吗?”

秋仪之又拱手道:“在下也知道此事难比登天,然而义父对我有养育之恩,恩同再造。在下便是粉身碎骨也要救义父出来。”

郑华幽幽地说道:“恐怕公子粉身碎骨,也未必能救二哥,反而平白搭了条性命进去。公子是我二哥螟蛉下的义子,虽有父子情分,然而毕竟不在名牌之上,又是何苦来哉呢?”

秋仪之听他话语之中没有半点想帮自己的意思,失望地叹了口气道:“王爷既有王爷的难处,那在下也就不勉强了。请王爷恕我不敬之罪,在下这厢少陪了。”说罢,转身就要离开。

“且慢。你果真要救你义父吗?”郑华问道。

秋仪之听了,也不转身,只扭头答道:“在下知道这是螳臂挡车,可不去挡一下,焉知此车已经积重难返,不堪一击呢?”

“好!说得好!”郑华赞叹道,“公子对我二哥果然一片忠孝之心!本王的两个儿子要有公子一半的志气,本王做梦也都要笑醒了。”

秋仪之听郑华这么说,心中一喜,转身拜道:“王爷有何方法救我义父出来,还请王爷教我!”

郑华摆摆手道:“本王是个闲云野鹤之人,哪里有本事从刑部大牢之中救人出来?然而皇上钦点本王会同刑部、礼部两位尚书大人,去会审二哥,公子可屈尊假扮我的从人随我一同去。本王不才,或可让公子同二哥说上几句话。”

秋仪之听了,已是喜出望外,也来不及考虑这河洛王郑华是否是在使请君入瓮之计,便满口应承下来,又问道:“不知王爷何时出发,也好让在下准备准备。”

郑华答道:“这是特旨,要本王现在就去刑部。公子这身打扮看着倒也朴素,扮作我的小厮也没什么可挑眼的,这便跟本王来吧。”

刑部大牢位于洛阳城的西北方,离开河洛王府并不远。郑华坐了一乘轻快小轿,只一顿饭功夫便已在牢门前。

秋仪之紧跟在轿后,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观察大牢内外地形。

只见这大牢为防钦犯破墙逃跑,因此利用了洛阳城西面和北面的两道城墙,就势建在城角,两面是高大坚实的城墙。城墙上有意加强了关防,不时有士卒持矛巡逻戒备。大牢东、南两面则在寸土寸金的京城内特地空出五六丈方圆的空地,让设立在牢内警楼之中的兵丁能够一览无余地观察四周情形。

秋仪之一面仔细观察,一面飞速盘算着营救郑荣的方法,却听大牢守门的官佐对郑华说道:“王爷,上面有令,只许您一人进去。”

郑华展开扇子摇了摇道:“怎么?你们刑部大牢什么时候闹出这么多规矩来了?”

那官佐施礼道:“要是平时,王爷带一百个人进来都是无妨的。可是今日……这其中理由王爷也知道,还请王爷体谅小人……”

郑华微微点头道:“你们下面做事的难处我知道。然而本王自小身体虚弱,若身边没体己人伺候,恐怕多有不便……”说着,指指身后的秋仪之道,“这样吧,我就带他一个人进去好了。”

那官佐倒是十分尽责,口中虽不言语,脸上却现出难色。

郑华见他这幅模样,脸上突然紧绷起来,叱道:“怎么?这也不可以吗?你去把你上头的人喊出来,本王亲自跟他说话。”

那官佐见河洛王爷生气,到底有几分害怕,连忙赔礼道:“王爷请息怒。不过是带个贴身小厮进去,想必也没什么打紧,小人在此就冒昧做主了。王爷请自便。”说着,就让开通道,让郑华和秋仪之走了进去。

一进大牢,一股酸腐之气便迎面扑来,熏得郑华也不禁拉开折扇掩住口鼻。

正在郑华小心喘息间,却见不知何处闪过一个牢头,也不嫌脏,一下跪在被血污灰尘和粗糙牢饭染成不知什么颜色的地上,接连磕了三个响头道:“小的给王爷请安了,还请王爷这边走。”

郑华好不容易适应了大牢里浑浊不堪的空气,说道:“你起来前头带路吧。改天我要同你们刑部宇文尚书好好说道说道,这大牢里也太污秽了,也不知道隔三差五清理清理。”

那牢头赔笑着并不答话,只领着郑华和秋仪之两人向大牢深处走去。秋仪之一边走路,一边细心查看大牢内部格局——原来这大牢内所有牢房都用一条蜿蜒曲折的蛇形通道连接起来,没有其他岔路。因此无论哪间牢房内的囚犯逃出,便都只有前进与后退两种选择——前进要面对无数大牢看守和兵丁的堵截,后退则是死路一条——想来当初设计这刑部大牢之人也是工于心计了。

秋仪之跟着郑华,在这大牢之中走了足足有半个时辰,穿过了不知多少道铁门,牢中垂头丧气、百无聊赖、皮开肉绽的囚徒见了不知多少,这才一直走到牢房最深处。

刑部大牢最深处的这间房间倒是甚为宽敞干净,墙壁上开了巴掌大小的几个气窗,让屋内的空气也变得略微新鲜一些。

秋仪之紧随郑华走进这间屋子,见屋内一张几案后已坐了两名官员,看顶戴服色都是正三品的高官。他二人见河洛王郑华到来,同时起身迎了上来,行过叩拜大礼后,高呼:“礼部尚书施良芝、刑部尚书宇文观,见过王爷!”

郑华倒是十分随和,略带微笑道:“两位大人都是朝廷栋梁,本王则是天下第一闲散之人,怎么当得起两位的大礼呢?还请两位大人起来吧。”

施良芝和宇文观听了郑华的话,互相对视一眼,同时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只听施良芝道:“圣上有旨,要我等会审幽燕王郑荣之罪,应当如何办理,还请王爷示下。”

郑华展开折扇,轻轻摇了几下,道:“本王不通刑名律法,不会问罪,圣上叫我来,恐怕也不过是让我坐纛充数的。依我看,还是两位的主审,本王在一旁静听便是了。”说着,自顾自走到几案之后,在中间那张交椅上坐定。施良芝和宇文观听言见状,便分主客分别坐在郑华两侧。

秋仪之在一旁却是听得明白——郑华简简单单两句话就将自己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言下又却有亲自任命两位主审之意,实实在在地捏住了实权——真心佩服起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王爷来,于是赶紧走上几步,毕恭毕敬地站在郑华身后。

礼部尚书施良芝见众人已各就各位,拿起惊堂木在几案上用力一拍,高声道:“带人犯!”

过不多时,就见四名狱卒带着一名身材甚为高大,脸上留着几缕美髯之人,一步一挪地走入房间。

秋仪之透过房内不甚明亮的光,定睛看去,此人果然就是自己的义父幽燕王郑荣。只见他气色尚好,只是神情略显疲惫憔悴,手上脚上都戴着铁链镣铐,每走一步都发出“丁铃当啷”的声响。

众人上下打量郑荣之时,郑荣犀利的目光也同样扫视着眼前这几个“判官”,直到最后才在秋仪之的面庞上停住。郑荣见自己这位螟蛉之子居然会在此处,震惊了一刹那,便知道以秋仪之的聪颖果敢,能在此处见自己一面就已是极为难得了,于是嘴角掠过一丝笑意,朝他微微点头示意。

郑华就坐在秋仪之跟前,瞧见二哥朝自己这边点头,还以为在向自己打招呼,也忙起身拱手施礼,又对身旁的刑部尚书道:“宇文大人,有道是刑不上大夫。我二哥现在尚未审谳罪名,依旧是先帝的儿子、大行皇帝的亲弟弟、当今圣上的叔父,身负如此刑具,怕是有所不妥吧?”

宇文观尚未回话,另一边的施良芝却道:“王爷,这是下官的意思。幽燕王爷领军有近二十余,麾下猛将劲卒、亡命之徒不知有多少,若是看管得松了,被他逃遁出去,恐怕难以向皇上交代。”

郑华十分随意地玩弄着手中的折扇,直视施良芝道:“本王却看我二哥正要趁此机会向圣上表明心迹,并无逃遁之意。否则,施大人又岂能这样轻松地就能请我二哥到此呢?”

施良芝听了郑华的话,果然想起半日前那次不甚成功的诱捕过程当中,若不是现已沦为阶下囚徒的幽燕王令麾下勇士退下,说不定自己已成为众军拳下冤魂了。只好任由河洛王郑华下令道:“来啊,还不给幽燕王爷卸下手链脚铐,看座倒茶?”

四个狱卒听令,又见刑部主官宇文观没有异议,便从身上各自掏出钥匙,逐一打开挂在郑荣身上的刑具,又搬来一张座椅,让郑荣坐下。

在郑荣四个兄弟之中,他与大行皇帝郑雍的关系最好,跟岭南王郑贵的关系最差,而同眼前这位三弟河洛王郑华谈不上疏远却也说不上亲密。自己就藩幽燕以后,接触就更少,只每年中秋、元宵等佳节才礼节性地互通信函而已。然而在此大难之际,郑华竟然能不避嫌隙为自己说话,虽只是举手之劳,却已足以让郑荣大为感激,只见他摩挲着被铁链压迫得有些泛红的手腕,感慨道:“你我兄弟数年不见,竟已是物是人非,岂不让人唏嘘不已?”

郑华听了,居然吟出两句诗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这万事万物的变化本来就是让人难以预料,二哥眼下虽在刑部大牢之中,但毕竟还是龙子凤孙,只要能够挽回圣心,那依旧还是名震天下的幽燕王!”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90 能奈我何?

一旁的施良芝见两人客气寒暄个没完,连忙一击惊堂木,将两位身份尊贵无比的藩王的对话打断,说道:“奉旨,有话要问郑荣。”

幽燕王郑荣听施良芝直呼其名而不用尊称,一股无名火登时燃气,怒视他道:“施大人,记得数年之前,你还在本王面前为皇长子游说,又曾为此诘难过杨元芷杨老丞相,没想到短短数年之间,你就成了当今皇上身边的忠良了。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那施大人真可称得上是一代俊杰了。又道是通机变者为英豪,那施大人也可算是一方英豪了。”

郑荣正话反说,将堂堂礼部尚书施良芝揶揄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终于在也把持不住体面,又一拍惊堂木,一张本来书生气十足的脸扭曲得面目狰狞,从牙缝之中挤出几个字:“郑荣!你不要再这里摆藩王的架子,这刑部大牢之中除了判官狱卒,便只有钦犯而已。来人哪!按太祖祖制,先打五十杀威棒!”

站在郑荣身边的四个狱卒虽然听令,却都面面相觑地没敢轻易动手。

施良芝见状,更加愤怒,拿起惊堂木正要第三次往桌上拍去,坐在几案正中的河洛王郑华却说道:“施大人小心,这玩意儿是木头做的,不是生铁铸的,小心被你拍碎了。皇上叫施大人来是来问我二哥话的,不是来作践他的。我二哥眼下尚未定罪,也没有被夺去王爵,施大人这样轻加重刑,恐怕不太恰当吧?”

施良芝听河洛王郑华的语气极为生冷,又想起这天下毕竟还是他郑家的天下,若是哪天这在座的两位藩王翻过手来,自己立时就是万劫不复之地,确实是不可得罪得过分了。他想清楚了这点,于是清了清嗓子,自己给自己搬来台阶,道:“既然河洛王爷求情,那便先记下这顿杀威棒。奉旨问郑荣:有言官弹劾你在幽燕道拥兵自重,可有此事?”

郑荣早就想到有此一问,不假思索地答道:“本王十几岁就上阵杀敌,在先帝神宗皇帝年间便每每领军出征,虽不敢称屡战屡胜,却也立了不少战功,颇受先帝及大行皇帝的褒扬,军权也越来越重。施大人说我拥兵自重,难道是说先帝养虎遗患,还是在说大行皇帝没有知人之明?”他见施良芝被自己说得一时语塞,便又道,“至于本王镇守幽燕道之事,先帝和大行皇帝都有圣旨,施大人若是信不过本王的话,自可去大内调取档案来看。而幽燕道现在有军兵共十二万三千五百八十二人,这是兵部的定数,施大人若是有空可去兵部调查,也可受累亲赴幽燕逐一核对人员数目,何须在此同本王核实?”

郑荣说得有理有据,施良芝只好继续问道:“那今年上半年,你奉旨派兵南下河南平叛,违背户部宪令,擅自迁移邪教乱民二十余万至幽燕道可是有的?此举又意欲何为?”

这个问题郑荣也早已同钟离匡商量好了对策,略加沉思道:“记得大行皇帝五年,兵部曾经上奏询问幽燕道兵权是由兵部统一提点,还是由幽燕王府掌握。当时大行皇帝明诏指出幽燕道全军均由幽燕王府指挥,与兵部并无直接隶属关系。因此奉大行皇帝旨意,我幽燕大军包括处置俘虏在内的一切行动,都无须听从兵部意见,又更何况是户部?”

施良芝也算是心思细密之人,抓住郑荣话语中的一个破绽,道:“现在说的并非军事,而是移民实边的政务,你不要混淆视听。”

郑荣听了,鼻孔中发出“哼”的轻蔑笑声,继续说道:“本王说的也是军事。本王自接到朝廷旨意之后,为免邪教叛乱弥漫全国,不断催动大军力求速战速决,大小三十余仗,终于将邪教叛乱扑灭在河南道中。然而欲速则必有所不达,俘虏的乱民之中尚且藏匿有不少邪教骨干,急需被甄别出来,明正典刑,以儆效尤。然而河南道经过邪教叛乱,已是一片狼藉,全道都找不出半颗能够养活这些乱民的粮食来。本王考虑到若要从幽燕道跨黄河千里转运粮草不免空耗人力,因此便将这些乱民带回幽燕,又为防止混在其中的邪教信徒作乱,故而特意将其安排在极北苦寒之地。此项甄别工作眼下尚在进行过程当中,施大人若有意,自可亲赴幽燕实地探查,便知本王说话没有半字虚假。”

这件事情的详情秋仪之是知道的,原本明摆了是违抗朝廷旨意的事,竟然被义父从职权统属关系的角度从鸡蛋里硬挑出骨头来,居然将事情解释得天衣无缝。听到最后,秋仪之不禁万分佩服起来,嘴角上扬起微笑,忽又想到现在义父尚身陷囹圄之中,连忙收起笑容,继续竖起耳朵细听。

又听施良芝换个问题继续问道:“那你纵容几个儿子,仗着幽燕王府的势力,任意欺凌朝廷官员,此事可是有的?”

这也是原先朝廷官员弹劾他的罪名之一,更有好事者洋洋洒洒罗列了十几二十条事例。这种事情在郑氏皇室之中原来本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若放在平时,就是有人告郑荣几个儿子谋反也是不打紧的,可眼下正是对头罗织罪名的当口,却不可等闲处之。

只见郑荣定定神,缓缓解释道:“记得上月,本王曾向大行皇帝和礼部上奏,请求晋封我三个儿子为侯爵。当时圣旨和礼部的回文很快就下来了,其中也对我三个儿子也不乏溢美之词,并没有提到什么欺凌百官之事。恰巧施大人正是礼部的主官,本王就要问了,到底是大行皇帝错了?还是礼部错了?还是那些风闻言事的微末小吏错了?”

郑荣一连几个“错了”问得施良芝额头上伸出一层汗来,却又问道:“你是不是还认了个义子?据说也不是什么安分之人。”

郑荣听了,偷偷瞟了站在郑华身后的秋仪之一眼,心中已有了主意,道:“怎么?朝廷有明令藩王不能认义子吗?我大汉太祖皇帝膝下八位皇子,各个都是能征惯战之人,号称‘八大金刚’,为建立大汉基业立下不世之功。其中便有三位不是太祖亲身儿子而是螟蛉下的,功成之后都有封赏。难道施大人对我太祖皇帝也有所苛责吗?”

“这……这……”施良芝听郑荣搬出太祖皇帝顿时慌了神,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却听郑荣继续说道:“至于本王那义子的亲生父亲,对本王曾有救命之恩,本王见他孤苦伶仃这才收在王府之中日夜教导,以求其光大门楣,成为国家栋梁之才。此子久于民间,或许有些顽劣难驯,但内心忠敬诚信远非寻常人等可以比拟。若是此子做出什么违背法度之事来,施大人自可将他传来于此处本王对质,若真有其事,也不劳国家律法无情,本王自当手刃此贼。”

秋仪之听到这里,身上冒出一阵冷汗,然而转念一想,心中却又明白:自己在施良芝的眼前都没被认出身份,自然也就没有暴露行踪的可能性,又谈何当面对质?因而此话虽是一步险棋,其实却早已立于不败之地了。

施良芝听郑荣这样解释,也知道眼下这是件查无实据的事情,便换个问题又问道:“那不少官员弹劾你南下围剿天尊教时候,故意拖延进兵,有养寇自肥之嫌,可是有的?”

“是那些官员弹劾我的?施大人不妨叫他们统统出来!”郑荣忿然道,“我幽燕大军进入河南道以来,不过一月功夫,就已击溃邪教主力,又施用巧记夺下毓璜顶总坛。本王领军作战已过二十年,异地观之,此战除了没有拿获邪教教主外,可谓完胜!然而我大军南下之前,这邪教乱军却已席卷河南,并隐隐然有蔓延之势。那就要请问施大人了,到底是本王养寇自肥,还是河南全道文武官员玩忽职守、引狼入室?”

施良芝原也知道这些弹劾奏章中的题目,大多子虚乌有,十条里面或许只有一条查有实据,往往也添油加醋。因此他固然不指望这弹劾条目全部兑现,只求这位公忠体国、清廉无私、文才武略在大汉朝野、甚至番邦属国都遐迩闻名的幽燕王爷能够认下一条两条,也好让自己向上面交差。可是没想到郑荣其中半条罪状都没承认,反而将话说得刁钻刻薄,却又无懈可击。

这让施良芝不禁恼羞成怒起来,干脆连仅存的一点斯文都不要了,一拍惊堂木,起身骂道:“郑荣!你巧言令色!本官劝你还是从实招来,否则三刑五典之下后悔可就晚了!”

幽燕王听施良芝又复直呼其名,心中更加愤怒,也起身直指这位礼部尚书,骂道:“施尚书,施大人!奉旨问话三人之中,论官爵是我三弟河洛王爷最高,论刑名律典是刑部尚书宇文大人最熟,原本就没你说话的地方!可方才两位大人都没有说话,偏偏是你在这里喋喋不休、喧宾夺主,到底意欲何为?”

郑荣也不待施良芝反驳,又继续骂道:“本王知道眼下是新君临朝,施大人迫不及待想要表现忠心,然而这读书人的斯文体面你也不顾了吗?圣人说的操行气节你也都不要了吗?本王居然不知你当年科考的座师是谁,竟然取了你这么个狼心狗肺之徒,在此作仗马之鸣!”

施良芝状元出身,当年科场拔得头筹乃是他平生最得意之事,居然在此被幽燕王郑荣说得一文不值,已是被气得混了头脑,连拍惊堂木道:“快快快!快给本官打他一百大棍!”

见两边衙役没有反应,施良芝竟然亲自走出几案,夺过衙役手中的水火棍,劈头就要朝郑荣头上打去。

然而礼部尚书施良芝原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而幽燕王郑荣却是文武双全的带兵王爷,要比文采或许各有短长,可论起武艺来却是天壤之别。只见郑荣不慌不忙,偏头躲过施良芝软绵绵的一棍,伸手就在他胸口一推,一下将他推倒在地上。

牢房之中被他二人这么一闹,空气仿佛凝固了般的尴尬……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91 定要救你出去!

施良芝拳脚上吃了亏,却不肯甘心,原本被他挂在嘴边上的上下、尊卑、礼义、名分早被抛到脑后,从地上爬起来,冲到幽燕王郑荣跟前,抡起拳头就要和他厮打。

这时却听得身后一声断喝:“施大人,你太不像话了!”

施良芝被这声厉喝吓得一惊,收住拳头,转身朝后看去,却是河洛王郑华满脸怒气盯着自己,只听他教训道:“施大人你好歹也是朝廷命官,三品大员,当的还是天下礼仪楷模的礼部尚书,怎么就这么不成体统?我二哥虽有小过,但也还是当今皇叔,哪里有你动手动脚的份?还不给我立刻退下!”

这郑华素来温文尔雅,举手投足从来都是文质彬彬。施良芝一向以斯文自诩,也常到郑华府之中吟诗作对,从未见过这位河洛王爷发怒,因而经他这么一顿数落,心中一股气顿时消了下去,更不敢再动手,只僵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郑华却是余怒未消,道:“我看今日就问到这儿吧,几位大人都请退下歇息去吧,本王还有两句话要同我二哥当面说。明日一早请两位尚书大人先到本王的寒舍会和,在一同来此办差。”

郑华语气十分坚决,没有半点回旋余地,刑部尚书宇文观听了,连忙答应一声,又朝站在郑荣身边的四个衙役招招手,便带着他们退出了房间。施良芝却还不肯走,放低了声音对郑华耳语道:“这是皇上亲自过问的案子,王爷同幽燕王独处一室,似有所不妥吧?”

郑华听了,瞪了施良芝一眼道:“怎么?我同二哥讲讲话都不许了吗?施大人若有什么意见,自可向皇上上奏弹劾本王!”

施良芝刚领教过郑华的威风,不敢再捋虎须,忙道:“下官不敢,下官不敢。”便小心翼翼地回身离了屋子。

秋仪之却还不放心,待几人离开,又探出头仔细查看了一番,这才回身跪倒在郑荣面前连磕了三个响头,压低嗓音带着哭腔道:“仪之不孝,没能识破其中鬼蜮伎俩,竟让义父身陷囹圄之中,真是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郑荣见状,亲手将秋仪之扶起,道:“仪之何罪之有?要怪都怪本王当初没有……唉!”他话说一半,却欲言又止,只好长叹一声。

一旁的郑华却安慰道:“二哥不要泄气。当今圣上英察,小人必不能蒙蔽圣听。依小弟看,不过数日,待圣上回心转意,则二哥定能重见天日。”

郑荣听了心中一暖,一把握住郑华的手,说道:“愚兄常年在外领兵打仗,贤弟则多在京城读书作文,其实你我之间情分……”郑荣摇了摇头道,“情分其实平常。俗语道患难之间见真情,愚兄眼下身在不测,兄弟有方才那几句直言,便已见这份赤子之心了。”

郑华听了,一笑道:“二哥这是哪里话?小弟读过几本圣人语录,还知道些忠孝节义的道理,不过随口讲了几句真话罢了。”

郑荣又叹口气道:“贤弟过谦了。你看那施良芝,读的书恐怕比贤弟也少不了几本,居然狂悖成这幅模样,真是大出愚兄所料。”

郑华将一双白净的手从兄长紧握着的两手之中使劲抽出,转身取过放在几案上的折扇,扇了几下,这才说道:“兄长就在行伍之间,直来直去惯了,哪里懂得文人的这点小肚鸡肠?就说这施良芝吧,他本是郑昌一党的,不过两三年前才投在当今圣上名下,知道自己此前得罪圣上之处甚多,抓住这个审问二哥的机会,还不得使劲表现以求皇上欢心吗?”

郑荣点头道:“我看还是刑部尚书宇文观有些良心,刚才就没听他说过话。”

郑华摇着折扇道:“二哥莫当这宇文观是好人,在小弟看来,他比那施良芝精明十倍。你看他知道自己坐稳了刑部主官的位置,无论审到什么程度,都少不了他的一份功劳。因而这才不肯过分为难兄长,今日之事要是传言出去,他还能落下个礼敬王爷的美名,真可谓是实惠名声一把抓。这份螺蛳壳里做道场的本事才真的是了不起呢!”

郑华顿了顿又道:“若是说起良心,我看兄长认为义子的这位秋公子才真正称得上是有良心。二哥不知他走了多少门路,冒了多少风险,才能见上二哥一面。要是小弟的三个儿子加起来有他一半的忠孝,那我河洛王府也算后继有人了。”

秋仪之正要谦逊几句,又听郑华继续说道:“好了,眼下这房内没有外人,机会难得,正好你父子二人可以说些体己的话。本王给你们把风去吧。”说罢,朝两人稍一点头,便极潇洒地转身出门去了。

此时秋仪之见屋中再无旁人,便用轻得不能再轻得声音问郑荣道:“眼下这般情况,我等应如何行动,还请义父明示。”

郑荣蹙眉道:“眼下还有什么办法?本王现在已是虎落平阳,正被施良芝这样的奸邪小人摆布。只能挺直腰杆据理力争,就算是死在此处,也不要在史书之中留下脓包孬种的名气。”

秋仪之听郑荣话语之中十分绝望,连忙慰藉道:“现在局面尚非不可挽回,否则以河洛王爷之明,也不会帮义父说话啊!”

郑荣听了眼睛一亮,又皱眉问道:“难道仪之有办法救本王出去?”

秋仪之的眉头比他义父的皱得更紧,思索了半晌才道:“孩儿一时尚无对策,但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孩儿就算殚精竭虑,舍去这卿卿性命不要,也定要想方设法救义父出去。只是……”

“只是什么?”郑荣忙问。

“义父莫要怪我说话难听。只是无论用什么方法,义父遁出这刑部大牢,便是天字第一号的反贼,恐怕便要与朝廷刀兵相向了。义父可有这般觉悟?”

郑荣听了,郑重其事地点头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可活鱼就算是被送到案板之上,好歹也要挣扎几下。本王为大汉出身入死这么多年,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黄泉之下也不能瞑目,更对不起你那为救本王而伤了性命的亲生父亲!”

其实秋仪之最怕自己这位义父下不了决心,临到关键时刻又想做大汉的忠臣孝子。而今听郑荣这么说,终于放下心来,对自己的义父说道:“自义父派我来洛阳办事,京城内三教九流的人物我也结识了不少,若能集思广益,或许真能想出救义父出去的办法。还请义父在此处多委屈几日,孩儿定能随义父一同回幽燕道去!”

两人又窃窃私语了几句。秋仪之觉得在此处再多盘桓,难免不会被人看出破绽,这才依依不舍地辞别了幽燕王郑荣,跟着河洛王郑华重出大牢。

离开刑部大牢之时,已是金乌西坠、玉蟾高挂。

秋仪之在夜色之中远远望见赵成孝依旧在大牢门前的广场上等候自己,便赶上几步向他交代了几句牢内的情形,便又折回对河洛王郑华说道:“此次能够见到我义父,实是要感谢王爷!王爷滴水之恩,在下来日必涌泉相报!”说罢,便作了一个极深的揖。

郑华笑道:“好说好说。能够领略公子风采,本王也算是不虚此行了。眼下时辰尚早,公子何不随本王去小酌一杯?”

秋仪之答道:“王爷的好意在下心领了。这就是在下想要说的。当今皇上亲掌劝善司衙门,耳目之灵通恐非我等能够想象。在下是个是非之人,不敢再连累王爷,不如在此便别过吧?”

郑华显然是有些不舍,又道:“公子这样的英雄少年,天下能有几个?说句不吉利的话,若是我二哥真有个三长两短,公子自可投入我的门下,本王或可保公子平安。”

秋仪之忙又感谢几句,再不敢在刑部大牢门前久留,便领着赵成孝往洛阳城中走去。

赵成孝低着头跟着秋仪之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忍不住,问道:“殿下,我们这是要往哪里去?”

秋仪之满面愁容,答道:“我二人现在已如丧家之犬。以京城之大,却无我二人容身之所。”

“这话我就不懂了。我们不是还有四夷馆可以去吗?”赵成孝问道。

秋仪之则叹口气说道:“赵哥你别看我二人现在行动自由,却只怕早已有劝善司的耳目盯上我们了。我二人就是两盆祸水,泼到哪里,哪里就比有一番动乱纠缠。现在能够收留你我的,眼下只有唯一一个去处,却不知赵哥敢同我去吗?”

赵成孝憨厚地点点头道:“我陪着殿下,就连刀山火海都已经去过了,还有什么地方比刑部大牢更凶险的呢?”

“青楼。你敢去吗?”

赵成孝听了一怔,回过神来却不禁“哈哈”大笑:“公子说笑了。那里是可是个温柔乡,哪个男人不想去,又有哪个男人不敢去?”

秋仪之听了,也“哼”地笑了一声,低声道:“要是天尊教开的妓院,你还敢去吗?”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92 卖艺不卖身

赵成孝听了又一怔,也放低声音对秋仪之说道:“久闻公子在天尊教中认识些人,没想到却是真的。怎么?难道这天尊教还在洛阳城中开了妓院吗?”

秋仪之点点头说道:“没错,天尊教势力之大,耕耘之深,已远远超外人想像。因此眼下要救我义父出来,恐怕只能依靠他们了。”

“可是当初派兵南下河南道平叛的就是幽燕王爷,天尊教同王爷可是说是有不共戴天之仇?又怎会答应帮忙呢?”赵成孝不解道。

秋仪之则摆摆手,甚有信心地说道:“不妨,我自有办法。”说罢,便大步流星朝暖香阁走去。

秋仪之来到暖香阁时,已是酉时,本应是这条花街最热闹的时候。皇帝驾崩,京城洛阳之中有明令停止一切娱乐活动,街上的青楼妓院均已撤下彩绸锦缎关门谢客,一条颇为齐整宽阔的街巷只稀稀拉拉地走着十几个人。

秋仪之见此情形,心道“不妙”,却又透过窗户纸,见暖香阁中隐隐约约透出光亮来,便知必有人在此阁中,这才稍稍定心,伸出巴掌在暖香阁门上重重敲击了几下。

门内果然有人留守,听到敲门声,便推门出来,问道:“请问这位客官有何贵干?”

秋仪之之前几次进青楼妓院,从未被人这样询问过,因此听了一愣,眼珠一转道:“来你们暖香阁,你说是来做什么的?”

那招呼秋仪之的乃是暖香阁内的龟公,倒也十分警觉,探头探脑地四下张望一番,道:“眼下皇上驾崩,京城里面人人不悲痛。我们做窑子行院行当的也是一样,哪还有心思寻欢作乐?这位客官若不找人,还请回去吧!”

这龟公的暗示算是很明显了,秋仪之听了便接茬道:“在下一个月前在此欠了风流债,眼下手头宽裕,正好要还顾妈妈的账。”

那龟公听秋仪之说话也像是风月场中的老手,又报出顾二娘的名字,但在暖香阁中毕竟不是熟脸,依旧不肯放心,问道:“公子说是还债,可有什么凭据吗?”

“凭据?只听说放债的手里捏着欠条,哪有还钱的手上拿着凭据的道理?”秋仪之反诘道。

“那小的就对不住了。不瞒这位客官说,我们做皮肉生意的,看着下贱,却也怕王法无情。若是私自营业被巡城兵丁或是劝善司的抓到,定个大不敬的罪名,送到菜市口就是一刀,这脑袋可就长不出来了……”

那龟公喋喋不休地还要说,秋仪之转身从赵成孝帮自己拿的包袱里掏出一个物件,递给那龟公道:“你拿着这个去找顾妈妈,她看了若是还不接客,我立马就走,也不劳你再多啰嗦。”

这龟公接过东西,上下左右摩挲把玩了一番,再不多说话,转身就回暖香阁中去了,离开之时也不忘把门关好。

只眨眼功夫,这龟公便又推门进来,恭恭敬敬地将东西递还给秋仪之,赔笑道:“公子果然是贵客,小的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不,顾妈妈叫小的先安排伺候客官。刚才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请贵客不要见怪……”

秋仪之正心乱如麻,听他说个没完,便摆摆手道:“好了,你少说几句吧,快带我去见顾妈妈。”说着,便从伸手从赵成孝手拿的包袱里面摸出小拇指大小一块金子递给他。

这龟公接过黄金,立即闭上了嘴,眉开眼笑地领着秋仪之和赵成孝两人便上了二楼,推开一扇门道:“公子请先进门歇息。”

秋仪之进了房门,赵成孝正要紧随进去,却被那龟公一把拉住,道:“这位客官你可不能进去,我们这暖香阁中从没有这样的规矩。要歇息还请到隔壁那间屋子去吧。”

赵成孝听了,目视秋仪之,问道:“殿……公子?”

秋仪之点点头道:“没事的。哦,对了,你把行李留下,这就出门召集你几个兄弟,立刻到这暖香阁来会和,不得有误!”

赵成孝深知眼下情势危急,也不再迟疑,将包袱放在房内的桌子上,转身便快步离开了。

这龟公见状,又赔笑道:“还是公子体谅小的,还请在此好生歇息吧。”说罢便退了出去。

秋仪之见房中倒也素雅干净,便定下心来,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可他刚闭上眼睛,门便又被推开了。

秋仪之睁眼一看,推门进来的并不是顾二娘,而是一个年龄约不过二十的紫衣女子,手里抱着一把琵琶,轻轻掩上门,便转身婷婷站在自己面前,说道:“公子,你想听什么曲子,且待绛紫为公子弹奏。”

秋仪之听了,便知她是顾二娘派来的,于是问道:“姑娘可是顾妈妈叫来侍候我的?”心里还在佩服顾二娘心思细密,知道自己身处青楼之中,若无烟花女子相陪不免有些奇怪,容易让人识破身份。

那名叫绛紫的女子却道:“公子不要误会了。小女子是卖艺不卖身的……”

秋仪之点头道:“那样正好。只是这琵琶声音太躁,在下疲乏欲睡,实在受用不得。姑娘也不用费心弹奏,就在此处坐着便好。”说着,从放在桌上的包袱里,掏出同方才赏给龟公一般大小的小金条,随手扔给绛紫。

绛紫接过金条,脸颊霎时一红,将赏物同自己的琵琶一同放在椅子上,却伸手拉开衣襟,将身上披着的轻纱一件一件往下脱。

秋仪之见了大惊失色,忙别过身去,问道:“姑娘你这是在做什么?”

那女子轻声笑道:“在这暖香阁内,你我独处一室,还能做什么?”

“姑娘你不是卖艺不卖身的吗?”秋仪之偷眼瞧去,见绛紫已脱得只剩下一个红肚兜兜。

绛紫听了,“嘤嘤”一笑:“什么卖艺不卖身,不过是为了多讨赏钱的噱头罢了。公子出手这么大方,不要说是身了,奴家就连魂都卖了给公子吧!”

秋仪之听了,已然绝倒,忙背着脸说道:“姑娘你误会了,误会了……”

绛紫依旧不依不饶:“公子不要害羞,奴家伺候的文人雅客多了,保证公子满意!”

秋仪之还要推辞,却听门外响起女人的声音:“秋公子可在屋内?奴家可要进来了!”

“顾妈妈快来救我!”秋仪之听出那女子的声音,赶忙近乎求救般地呼喊道。

那顾二娘还以为房中有些什么危险,连忙一脚踢开房门,却见房中自己手下的花魁绛紫已脱得半裸站在床边,而秋仪之却缩在屋角。顾二娘是行院里的行家,一眼就看出其中原委,掩嘴笑道:“既然公子没有这份雅兴,绛紫你还不退下?公子的恩赏又少不了你的,还傻站在这里做什么?”

绛紫听老鸨发话,咬了咬下嘴唇,说声“是”,便伸手紧紧握住那块小金条,又抱起琵琶和脱下的衣物遮在胸前,便赶忙退了下去。

顾二娘见绛紫离了屋子,又“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奴家见过这么多男人,竟摸不准公子的脾性。那日在皇宫大内,面对权势熏天的大太监王忠海公子尚且谈笑风生,可绛紫这么个柔柔弱弱的女子居然将公子吓成这幅模样。”

“唉!让顾妈妈见笑了!”秋仪之挠挠头皮道。

“哈哈哈哈!”顾二娘说话先带三分笑,“不过公子这般操行却是少见,难怪我教圣女也……”

“温小姐怎么了?”秋仪之忙问。

顾二娘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复又大笑道:“没事,不过是奴家说的风话罢了,公子可别放在心上!”

秋仪之叹了口气道:“在下现在正魂不守舍,哪还有这份闲心呢?”

顾二娘听了这才正色道:“公子说的是幽燕王爷的事吧?王爷今天早上坏了事,当街就被抓起来了,这事奴家也听说了。也难怪公子要忧虑了。”

一提起这事,秋仪之的眉头又皱到了一起,说道:“在下来此,正是为了此事,还要请顾妈妈帮我几个忙。”

顾二娘又笑着回答道:“奴家不过是个老鸨子,哪里有什么能耐?公子都办不成的事,奴家又怎么可能办到呢?”

秋仪之道:“顾妈妈可是过谦了,那日皇宫一游不就全凭了你的本事吗?在下要求顾妈妈的这两件事,于别人虽难于登天,对你来说却不过是举手之劳。”

“什么事?”顾二娘终于被秋仪之挑起兴趣。

“找两个人。”秋仪之说道,“一个是我兄长尉迟良鸿,顾妈妈是江湖之中响当当的人物,必有办法能找到我兄长。另一个就更加简单,便是贵教的圣女温小姐!”

顾二娘听到这两个人名字,笑道:“公子可是抬举我了。这尉迟大侠来无影去无踪的,叫奴家哪里寻去?还有圣女也贵人,就算奴家见了她的面,也未必就肯赏光呢!”

秋仪之听了又重复道:“在下已说过,此事对顾妈妈而言不过举手之劳,办得成或办不成只在你一念之间。在下不妨明说,在下要找这二人,便是要想方设法把幽燕王爷从刑部大牢里救出去。到时朝廷必然发兵讨伐幽燕王府,幽燕王府也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那时候天下大乱,贵教也必有可乘之机,还请顾妈妈多多斟酌。”

秋仪之话语之中透露出一股毫不掩饰的杀机,竟让顾二娘这个擅使暗器又精于下毒的高手听了也倒吸一口冷气,沉默了许久这才说道:“此事事关重大,不是奴家一个人说了算的。还请公子稍安勿躁,在此歇息一下,待奴家同圣女商量一下,再给公子答复可好?”

秋仪之是极精明的人,顾二娘只说了个话头,他便猜出温灵娇尚在洛阳城内,于是一颗悬着的心稍稍放下半寸,道:“顾妈妈且办事去吧。只是在下到现在还没吃过午饭,请问这里可有什么能吃的吗?”

顾二娘笑道:“公子要是在我们暖香阁里饿死,那可真成了笑话了,奴家这就吩咐下面准备美食去!”说罢转身就往门外走。

“且慢!”秋仪之忽然厉声道,“顾妈妈,在下还有一事请教。请问,那大太监王忠海可是那日顾妈妈毒死的?”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93 无奈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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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二娘听了,似乎早有准备,十分坦然地笑道:“要是公子不信奴家的话,奴家说什么也都没用。不过既然公子问起,那奴家可以打保票,那王忠海并非吃了奴家的药死的。”说罢便离了屋子。

秋仪之见顾二娘一转眼就不见了,知道自己即便拖住她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结果,索性安下心给自己倒了杯水,坐在椅子上渐渐有了几分睡意。小憩了没有一盏茶功夫,暖香阁内的龟公丫头就依顾二娘的吩咐,端了几样细巧的点心小菜上来。

秋仪之心里装着事,便问那龟公道:“顾妈妈可曾说过何时再来跟我说话么?”

那龟公还以为秋仪之是专程过来照顾顾二娘生意的,掩嘴笑道:“顾妈妈只叫小的给公子送几样菜上来,还要小的不要来搅扰公子。至于顾妈妈什么时候过来伺候公子么……小的却也不敢打听。还请公子稍安勿躁,该来的总会来的。”

秋仪之听了,知道暖香阁内的龟公丫鬟,并非个个都是天尊教的信徒,顾妈妈的行踪也未必真的晓得,于是摆摆手便让他们退下去了。

秋仪之在京城之中不停奔走了有七八个时辰,又错过了晚饭,肚子里面早就唱起了空城计,三两下就将两盘点心和几样小菜囫囵吞下肚去。秋仪之酒足饭饱之后,一股无法抵御的困意又涌上眉头,身旁那张绣床在他眼中散发出无与伦比的魅力来。可他想起自己毕竟还在虎穴之中,不敢放心酣睡,便穿着外衣、抱着宝刀,蜷缩在床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睡了不知有多久,秋仪之忽听有人在他耳边说道:“公子,请醒醒。”

这声音虽不响亮,却将秋仪之从沉睡之中惊醒,让他下意识地一下从床上坐起,喝道:“是谁?”手中宝刀却已出鞘,刀刃向外横在胸口。待他定睛一看,却是顾二娘站在窗前,连忙穿鞋下床,口中连说“失礼”。

顾二娘见状笑道:“公子倒是警觉,还真有几分我们江湖儿女的做派呢!手中这把兵刃也是万中无一的宝刀,一股刀锋就把奴家的手指割破了呢!”

秋仪之听了,果然见顾二娘右手拇指慢慢伸出几点血珠,忙道:“在下一时失手,还请顾妈妈不要见怪。”

顾二娘却似毫不放在心上:“公子是圣女的贵客,别说是划我一道口子,就是把奴家的手指头切了去,奴家也不敢有半点怪罪啊!您看,圣女一听说公子来了,问都不问就赶来同公子见面了呢!倒是尉迟大侠据说已经回乡,奴家也派人去找了,至于能不能找到就要看缘分了。”说着便向旁边让了半步。

秋仪之的视线绕过顾二娘,果见温灵娇穿了条浅蓝色长裙,又披了件粉色夹袄,袅袅站在自己面前,红着脸说道:“顾妈妈又在这里说风话了。我不过……不过是……”再也说不下去。

秋仪之看到温灵娇这般娇羞的模样,心里又是一动,却又想起自己的义父身在不测,赶忙说道:“深夜请温小姐前来相会,有失冒昧,在下现在此谢罪了。然而眼下情势紧迫,非要求小姐帮忙不可,在下也是无奈之举,还请小姐恕罪。”

温灵娇听秋仪之说的都是正事,脸上的红晕略略褪去,便道:“公子两次救我,现在有些困难,小女子略尽绵薄之力也是应该的,谈不上一个‘求’字。”

秋仪之听温灵娇连自己所求之事都不问,就一口答应下来,虽然高兴但内心却也觉得有几分意外,想了想道:“那在下便先谢过小姐了。然而此事事关重大,又极机密。这暖香阁中人多嘴杂,恐非说话之处,可否请小姐到密室中详谈?”所谓密室,便是通过隧道可从暖香阁到达的那间十分隐秘的四合院。

温灵娇点头道:“嗯,那里倒也清静些。”又转身对荷儿道,“既然秋公子想要去那里,那你就领路带我们去吧!”

荷儿自进屋内没有说过半个字,听小姐这么吩咐,刚忙应了一声,转身便推开房门。却见门口候着一个龟公,瞥了荷儿一眼,又高声说道:“秋公子在这儿吗?门口有个姓赵的找你。”

秋仪之知道是赵成孝已经召集齐了分散在城中的二十几个兄弟来此会和,便对顾二娘说道:“这是在下的朋友,还请顾妈妈小心招呼。”说罢,便从包裹里掏出几穿不知是珍珠、玛瑙还是珊瑚做的珠串,递给顾二娘。

顾二娘接过只扫了一眼,便知道这几样东西确实是价值非法,脸上禁不住堆起谄媚的笑容来:“公子的朋友便是奴家的朋友,当然要好好招待了。”说罢,把珠串塞到袖子里,迈步就要下楼。

温灵娇却又将顾二娘教主,在他耳边轻声嘀咕了两句。她说话声音虽轻,秋仪之就在身边却是听了个真真切切,只听她说道:“这家伙不懂规矩,还敢偷听墙角,顾妈妈有空把他料理了吧!”

却见顾二娘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又瞬间换了张笑脸,高呼:“好嘞”,便下楼去了。

秋仪之在一旁却得不寒而栗,心想:这天尊教毕竟是邪教,言语之间就将一条活生生的性命“料理”掉了,恐怕这个倒霉的龟公到最后还不知自己是因何而死的呢!然而眼下,秋仪之却正有求于人,不敢将话挑明,低着头便跟着荷儿和温灵娇下了楼。

国丧期间暖香阁的生意果然差了不少,装潢素雅简洁的大堂之内只有门可罗雀的寥寥几个客人,也都在同相熟的龟公妓 女窃窃私语。

荷儿引着两人走到阁内那处熟悉的隐蔽角落,抬眼看四周并无监视窥探之人,便启动机关,打开暗道大门,一猫腰便钻了进去。

这条暗道虽不甚长,也不甚短,走到尽头快慢也要一顿饭功夫。

秋仪之走了会儿,见这隧道之中只有自己和温灵娇、荷儿三人走路,正是一处极机密的所在,便问温灵娇道:“温小姐可知在下所求何事?”

“倒要领教。”温灵娇口气甚为平淡地答道。

“在下是想借贵教之力,深入刑部大牢,救我义父幽燕王爷出来!”

“哦。顾妈妈方才已同我说过了,这件事却是难办得很。不知以公子之明,可曾想出办法?”

秋仪之跟在温灵娇身后,没法看清她的神态表情,但听她好似死水一般平静无澜的话音,却也不难猜出温灵那张俏脸上毫无表情的模样。

秋仪之咽了口唾沫,喉头发出的“咕咚”声音在幽长狭窄的隧道之中回响开来,忙道:“在下现在心乱如麻,还没想出什么主意,正想集思广益想个万全之策出来呢!然而此事若是成功,对贵教也是同样大有裨益——”

秋仪之故意拖长了音,只等温灵娇接话,没想到这邪教圣女却并不说话,只默不作声地低头向前走路。隧道之中顿时冷场,只听见三个人六只脚在泥地里发出“悉悉索索”的走动声。

秋仪之觉得气氛十分窘迫,连忙自顾自将救出郑荣之后如何同朝廷兵戎相见,天下如何大乱,天尊教如何趁乱浑水摸鱼的事情滔滔不绝地说了出来。可他心里却在想:几日之前自己还同温灵娇聊得无比投机,今日怎么便与自己好像陌生人一样不肯多说半句?

秋仪之满肚心事,嘴上虽然说个不停,却不禁语无伦次起来,说到最后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到底在说些什么。秋仪之好像一个没有听众的说书人一样,例行公事般将话讲完,温灵娇听了只“哦”了一声,便不答话。隧道之中又复安静地只听见几个人的脚步声。

秋仪之见三人又复沉静,没话找话地奉承道:“贵教这挖掘隧道的技术确实十分精湛,又有耐心,不知这条隧道要花费多少时间功夫才能完成。”

温灵娇听了,冷冷地答道:“挖隧道的石大建就在洛阳,公子与其问我,还不如去问他。”

这不知有心还是无意间说出的话被秋仪之听到,登时让他心中一喜,正要继续问下去,忽觉面前似有清风吹拂,这才知道自己已走出了隧道。

却听温灵娇又说道:“荷儿你先回去拿些细软过来,我今日便要歇息在此处。”荷儿听了,一双大眼睛机灵地扫了秋仪之一眼,便点点头,推开院子正门出门办事去了。

温灵娇目送荷儿离开,轻声问秋仪之道:“小女子正有些话想同公子讲,不知公子可否赏光?”

秋仪之一路上也觉得温灵娇今日一举一动十分怪异,似乎同紫衣一样也是满腹心事,便忙答应道:“小姐有话请讲。”

温灵娇听了,仿佛发出了一声似有似无的轻叹,却不说话,只抬头仰望星空。当时正是八月月初,细长的月亮高挂在漆黑的天空之上,放出无力的光芒。贯穿长空的银河之中,流淌着不至多少颗星辰,默默地眨着眼睛,望着人间的世态炎凉。

“公子,若是小女子做了什么对不起公子的事,公子可否原谅我呢?”温灵娇似酝酿许久,这才低语道。

秋仪之听了,也同样轻叹一声道:“你我虽然意气相投,但毕竟各为其主,也谈不上什么对不起的,更谈不上什么原谅记恨。”

“那……那……那要是小女子至亲之人,做了对不起公子至亲之人的事情呢?”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94 计议已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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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是什么意思?秋仪之听了心中暗自疑心:所谓温灵娇的至亲之人便是她的兄长,也就是那我天尊教的教主;而自己的至亲之人么……

想到这里,秋仪之似乎明白温灵娇所言何事,瞪大了眼睛问她道:“小姐是说……难道说贵教教主要对我幽燕王府有什么不利吗?”

“唉!”温灵娇长叹一声,似乎要将胸中郁气统统吐尽,“小女子说出此事,恐怕我同公子的缘分就尽了……”说罢,又长长叹息一声。

秋仪之是万分聪颖之人,听温灵娇这只言片语,就已猜出她的意思,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小姐的意思,难道说我义父王爷入狱之事,小姐的兄长也参与其中吗?”

温灵娇又叹息道:“公子果然聪明,既然猜到,那小女子便再没什么可以隐瞒的了。”说罢她慢慢踱到院中那棵大槐树下,弯膝坐在槐树下的古井沿上,幽幽地说道:

“这事小女子也是今日刚刚知道。原来我兄长不知何时,用了什么手段,同皇次子郑爻——也就是当今皇上搭上关系。而自圣教在河南道起事失败之后,这京城洛阳中发生的种种事端便没有一样不同他有关。就是小女子留守在这洛阳城中,也都是我兄长的主意。”

“也就是说,策动群臣弹劾义父、抓捕义父于洛阳城中等事,均同小姐的兄长有所瓜葛咯?”秋仪之忙不迭地插话问道。

“岂止是这两件事,王忠海和先帝之死,也都是我兄长一手策划的。”温灵娇的说话声音仿佛是从深渊之底发出,带着几分寒意,清清楚楚地传到秋仪之耳中。

秋仪之听了脑子“嗡”的一声,好不容易才遏制住了自己想要惊叫的欲望,尽了最大努力压低声音说道:“什么?王忠海是天尊教之人杀的?大行皇帝之死,难道也是贵教之人出手弑君?可是不对啊——顾妈妈跟我说过,她没有下毒杀死王忠海!这皇帝也在下等出宫是几日之后,才传出的驾崩消息。”

“唉!公子还是太过忠厚了。我圣教中办事之人都是刀口舔血的勾当,开口扯两个谎算什么要紧事?”温灵娇说道,“就算顾妈妈说的是真的好了。她说没有下毒杀死王忠海,可是没说她没有用暗器对付王忠海啊!也没说没有下毒杀死皇帝啊!顾妈妈下毒的功夫公子怕是领略过了,让人延后几日死也并非什么难事。”

“哎呀!”秋仪之失声惊叫道,半晌才恢复了平静,苦笑道,“没想到在下冥冥之中,竟成了你家兄长的帮凶。若在下被对头擒住,把此事捅将出去,到时我义父便是百口莫辩,也坐实了弑君的恶名。干脆……干脆我今日就在此投井自尽了吧……”

温灵娇听了一惊,赶忙起身伸手拉住秋仪之,说道:“公子何须如此!多亏了公子行事飘忽诡异,几日之间先去的杨丞相府,出城不成便又到小客栈宿下,随后又跟渤海使团住进了四夷馆。原本已经出了城却又不知为何返回洛阳,四下游走了几日,居然又到了河洛王府,真是深不可测啊!劝善司刚刚查到公子的行踪,便扑了一个空,否则岂还能在此同小女子说话?”

秋仪之听了又苦笑道:“在下真是自不量力,一举一动都在劝善司……还有贵教的掌控之下,居然还在这里盘算着怎样用计救义父出来。这可真真应了那句‘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的俗语啊!”

“公子过谦了。不过公子眼下确是性命交关。就是刚才,若不是小女子断然阻止,说不定顾妈妈便已对公子下毒了……公子在小女子身边固然无事,可一踏出这扇门,恐怕就吉凶难卜了……”说到这里,温灵娇脸颊上浮起两片似有似无的红晕来。

秋仪之在夜色却未察觉,只说到:“难道在下就只能一辈子待在这方寸之地中吗?不行!我就是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也要救我义父出来。还请小姐能够助我一臂之力!”

温灵娇摇摇头,说到:“这是我兄长的主意,他是圣教教主,就连我也非得听他的不可,唉——此事确是爱莫能助。”

“小姐错了!此事若是成功,那既是帮了在下和幽燕王府,对小姐和天尊教更是有利无弊,或许还能将贵教从一场大祸之中解救出来呢!”秋仪之见温灵娇并不言声,便继续说道,“方才在下在暗道之内所说的,天下大乱,贵教必有可乘之机,想必小姐已经知道了。这其中还有一层意思,乃是在下刚刚领悟到的,不知小姐可有兴趣听我一说?”

温灵娇虽不答应,但已抬起脑袋,一双凤目凝视着自己。

秋仪之与她四目相接,心神有些荡漾,连忙移开视线,一边在院中踱步,一边说道:“在下虽没见过皇次子郑爻,但也素知其人心肠歹毒、口蜜腹剑。大行皇帝一心想扶他为帝宁可得罪百官。王忠海也是忠心耿耿,为了成其大事,不惜留下千古骂名。可是他呢?只为坐上龙椅,毫不犹豫就借刀杀人,转瞬之间便杀了与他最亲近的两个人。而贵教不过是他手中的一颗棋子,眼下尚有用处,但一旦郑爻坐稳了皇位,卧榻之侧又岂容他人鼾睡?小姐的兄长将天尊教经营得越是活跃,那郑爻出手铲除天尊教之时便越是迫近,手段也越是酷辣。”

这种兔死狐烹、鸟尽弓藏的故事,在历史上不知重演过多少次了。温灵娇饱读诗书,当然也看过不少,眼下听秋仪之危言耸听地说出来,背脊之后也不禁升起一股寒意。

秋仪之喘了口气,继续说道:“然而我义父幽燕王爷,忠诚守信之名天下闻名。若小姐能帮我将义父救出大牢,又或助其更进一步,到时必然会大赦天下。在下再乘机进言斡旋,那小姐固然是有功无过,兄长的罪衍也未必就不可饶恕。不知小姐能否信得及在下?”

经过前几日的相处,温灵娇早已对秋仪之暗生了几分情愫,又听他说得入情入理,低头想了想说道:“公子的人品,小女子是信得过的,刚才所说的也都是至诚之理。然而我兄长虽也在这京城之内,却未必想见公子之面;见了面也未必就能被公子说服。可这事,若没有我兄长参与,恐怕万难成功啊……”

“什么!贵教教主也在洛阳城中?”秋仪之又惊叫了一声,见温灵娇点头承认方定神继续说道,“在下心中已有了对策,若是人手齐备,至少有六成胜算。然而既然小姐的兄长也在此处,那还请小姐千万保密,万一被他知道了,识破了在下的计谋,那对在下固然是灭顶之灾,于他而言也是自误。”

温灵娇听得十分仔细,一排玉齿咬着下嘴唇用力点了点头。

秋仪之见了,又接着说道:“还有一事。此事若有我兄长尉迟良鸿参与,那事成之机至少能够增加一成。在下方才已请顾二娘想办法去找我兄长了,却不知她是否肯用心?”

温灵娇答道:“若是公子不放心,那我也可派人去找。我兄长常年不在教中,大小事务均由我负责,想来找个人也并非难事。”

“那样最好!在下就先谢过了。”秋仪之说罢,便掩嘴打了个呵欠,又道,“时辰不早了。然而救我义父之事却是火烧眉毛,我给小姐列个名单,请小姐明日一早就将这些人请到此处,可好?”

说罢,秋仪之便极熟谙地进屋展纸研墨,写了一张纸条,出门递给温灵娇。

温灵娇接过纸条,前前后后看了几遍,低声问道:“这纸上几人一个人都不能少吗?”

秋仪之点头回答:“不错。此事本来就万分艰险,多一个人,成事的机会便多一分。条 子上写的这几个人,都是在下可以托付性命的朋友,还请小姐放心。另外,小姐刚才在隧道之中提起的那个叫石大建的人,小姐可否请他同我一见?此事成功与否,说起来全在他一人身上!”

秋仪之又同温灵娇交代了一番,便见荷儿推门抱着一堆行李细软进来。于是秋仪之就同两人告别,回屋歇息去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秋仪之便再无睡意,匆匆梳洗一番,便推门出来。院中空无一人,只有几只早起的麻雀在槐树树冠之内“叽叽喳喳”地互相嬉戏,上下翻飞。

秋仪之全无兴致观赏这番生机勃勃的景象,一个人坐在井沿之上,将心中定下的计策捋了一遍又一遍。

正当秋仪之渐渐入定之时,院门突然被用力推开。秋仪之一怔,连忙站起身来,右手却已下意识地搭在那柄西域宝刀上。

然而推门进来的不是别人,却是温灵娇的侍女荷儿。她见秋仪之一脸紧张地站在院中,嘟起嘴巴说道:“公子真是好大面子,随随便便一句话,小姐就叫我去连夜办事。喏,你要找的人来了。”

经昨夜一席谈话,秋仪之竟也不知道这荷儿是否也是天尊教的教主安插在温灵娇身边的耳目,因此也不同她说话,转眼朝她身后望去。

却见一个陌生的精壮汉子跟在荷儿的身后。这汉子五短身材,身上只十分随意地穿了一件小褂、一条短裤,露出双手双腿上坚实的肌肉,一双粗糙的大手一会儿插在腰间、一会儿垂在身旁、一会儿又抓耳挠腮,显得十分局促。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95 针锋相对

秋仪之眼珠一转,便猜出眼前这个陌生人正是自己托付温灵娇要去找的,天尊教之中挖掘隧道的高手石大建。又见他表情神态甚是敦厚,与寻常农夫苦力没有什么两样,心中又多了一份信任,于是支开荷儿,将石大建请到自己屋中。

这石大建果然十分憨厚,在秋仪之房中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两只脚忍不住下意识地原地抖动,显出十二分的拘谨来。

秋仪之见了好笑,于是请他坐下,又亲自倒了杯水,问道:“你就是石师傅吧?”

石大建听了,赶忙站起,说道:“不敢当,不敢当。小人就是一个挖洞运土的,怎么敢叫师傅啊?”

秋仪之一摊手掌再次请他坐下,说道:“在下是温小姐的朋友,有事请石师傅过来帮个忙,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石大建忙又起身道:“今天一早圣女就派人来传过话了。有什么事情,公子吩咐就行了。”

秋仪之第三次请他坐下,又道:“不忙不忙,在下倒是想先问石师傅个问题。像你这样的手艺人,怎么也加入天尊教了呢?”

石大建起身答道:“唉!这都是冥冥之中天尊的点化啊!几年前小人还在山陕道挖煤,辛辛苦苦干了一年,工头却不肯发薪水。小的见了气不过,便带着几个兄弟一同去找工头讨说法。那时大家都是年轻人,又一肚子的火气,三言两语说不到一起就打了起来。没成想这工头不经打,居然死了,我是领头的就被官府问了个死罪。砍头时候恰巧圣女经过,听我冤枉,干脆就叫手下几个高手劫了法场,把我救出来了。”石大建说着说着,不安和紧张渐渐消散,话也越来越流利,“圣女对小人有救命之恩,小的下辈子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更何况这辈子了,因此就入了圣教,只求鞍前马后地伺候圣女。”

听到这里,秋仪之对石大建已有了一百分的信任,便又请他坐下,问道:“据说石师傅钻山打洞的本领堪称一流,可是真的?”

那石大建也放松起来,不再站起,只挠挠头不好意思的回答道:“小的本来就是挖煤的出身,这搬泥运沙的也懂得一些。又亏小时候在私塾里念过两年书,也认识几个字。入了圣教之后,有幸看过几本西域来的书。因此在这挖掘隧道的事情上,也算是有了些心得。哦,对了,这院子里有条隧道,就是小的挖的,不知道公子看过没有?”

秋仪之点头笑道:“在下走了不知几回了,果然是好手艺。却不知石师傅挖一条隧道需要多长时间。”

“那可就难说了,长短、人手、土质都有讲究。难道公子也想要在府中挖条隧道吗?”石大建摸着下巴问道。

“差不多吧。”秋仪之问道,“就在这京城之中,给石师傅二十五个精壮劳力,每天可以挖多长的隧道?”

石大建略想了想,道:“昼夜不停,如果挖条只供一人出入的,一天可以挖五十步吧?”

“那可以确定能够挖到何处吗?”秋仪之又追问道。

“这个么……”石大建沉思道,“这个却难,有时候两边同时开挖,常常对不到一起。要是一边蒙头挖的话,以我的本事,也就在方圆十来步里头吧!”

“好!石师傅果然好手段!”秋仪之赞叹一声,又问道,“那要从这洛阳城外挖条隧道进来,需要多长时间?”

石大建听了,脸上不禁露出难色,说道:“圣教也曾叫小的挖条从城内通往城外的隧道来着。小的当时以为没什么难的,可挖到一半,才发现这洛阳城墙地基打了有两丈深浅,若再往下挖便又会挖破水脉……唉!还是小的手艺不精,让公子失望了。”

秋仪之却摆摆手,说道:“既然连石师傅也办不到,想必他人就更加束手无策了。”说着,正要同石大建继续细谈,却听见院门被轻轻敲响,便对石大建说道:“在下有事还要请教。石师傅可否先到暖香阁内休息,随时听候调遣呢?”

石大建却是满脸尴尬道:“暖香阁里吃一顿,够我干上一年半载的了。那里的姑娘也都跟天仙似的。小的哪敢去那里休息呢?”

秋仪之见他说话老实直率,便笑着从包裹之中掏出几块拇指长短的小金条,塞在石大建手中,说道:“这些金子石师傅尽管去花,不够了再来找我。”

石大建没想到这位今日之前还素未谋面的公子出手居然如此大方,接过金子居然垂下泪来:“公子,小的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啊!”

秋仪之一面将他送出房间,一面说道:“这算什么?事成之后,我再加十倍给你!”说罢,便亲自拉开院门。

这时,秋仪之才看清原来敲门之人正是渤海郡主忆然和她的随从也鲁,于是赶忙送走石大建,便将二人领进院子,又随手将大门关严。

忆然刚进门,四下扫视了院子一番,道:“王爷被抓了这事你知不知道?我和也鲁正满城找你,没想到你倒在这里逍遥,还大清早派人过来叫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秋仪之听忆然连珠炮般说了一连串话,连忙接话道:“这事我当然知道,昨天我还托人见了义父一面。叫你过来,就是为了商量怎么救义父出来之事的……”

秋仪之还要往下细说,却听身旁的小屋中走出一人,说道:“原来是郡主来了,小女子这厢有礼了!”

秋仪之循声转头望去,却是这四合院真正的主人、天尊教的圣女温灵娇。

温灵娇今日穿了一条湖蓝色的绸裙,脸上施了淡妆,缓缓走到目瞪口呆的忆然面前,脸上露出从容淡然的微笑,朝这位渤海郡主略略欠身行了个礼。

忆然这才反应过来,也不向温灵娇回礼,却对秋仪之说道:“这邪教的圣女怎么会在这里?你们两个在此做了些什么勾当?”

秋仪之早就知道忆然来此见了温灵娇必然十分惊奇,又甚或有些误解,刚要开口解释,却听温灵娇一笑道:“这里本就是小女子的房子,小女子怎么就不可以在这里呢?至于小女子同秋公子么……我二人在此处拢共住了有两三日,不过是吟诗作对、谈天说地而已,郡主口中‘勾当’二字甚是难听,还请收回吧!”

秋仪之听温灵娇话语之中似有意激怒忆然,又唯恐这性格直率的番邦郡主真的中了这激将法,两忙打个圆场道:“在下在此处搅扰,还未谢过温小姐,这厢便乘此机会先谢谢了。”说罢便朝温灵娇深深作揖,又对众人道,“诸位或各为其主,或性格各异,总之在之前难免有些过节。但诸位都是我秋仪之的好朋友,眼下也都是为了救我义父幽燕王爷。因此还请大家能够看在我的面子上,暂时放下成见,齐心协力办好这件大事。”说罢,又朝众人团团一揖。

渤海郡主忆然和天尊教圣女温灵娇听幽燕王义子秋仪之将话说了个通通透透,两双娇俏的眼睛几乎同时望了对方一眼,随即将视线移开,终于不再言声。

正这时,院子门复又打开,众人举目看去,却是赵成孝在荷儿的带领下,也来到此处。

秋仪之见自己所要之人都已齐聚此处,也不请众人进屋,就在那棵大槐树底下说道:“此事贵在一个‘快’字上,若再多拖延,难免又生枝节。因此眼下只能委屈诸位,听我一人号令,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在下日后再当面谢罪。”

他见众人没有反对的,便发号施令道:“赵成孝。周慈景来京之时,曾带了不少制冰用的硝石。你去广阳会馆,就说是我的意思,亲自将这批硝石运到此处,不得有误。”说着说着,又从衣襟里掏出一封名帖递给赵成孝,“这是周慈景给我的名帖,你带着此物去办事,或许可以方便些。”

赵成孝接过名帖,正要转身离开,却被秋仪之又叫住,说道:“你顺路去一次暖香阁,叫你几个兄弟就在阁内休息,烟花女子自可用一些,却不能饮酒误事,也不可私自上街,违令者立斩!”

赵成孝用力点了点头,便办事去了。

秋仪之又对温灵娇说道:“贵教在洛阳城中信徒众多。小姐可否帮在下购置些木炭、硫磺等物?这木炭是家家户户都要使用的常见物品,不难取得。硫磺则可从药店之中购买,但一次买得多了,难免引人注意。不过小姐必有办法,还望能尽快办妥。此外,还请小姐能帮我打听一下,随我义父京城来的几百人现被关在何处,可否同他们取得联系?”

温灵娇听了,轻声答应一声,招呼过荷儿便在她耳边吩咐了几句。荷儿一边听一边点头,待温灵娇说完,也就扭头走了。

秋仪之目送荷儿离开,又问温灵娇道:“这荷儿可否信得过?不要办事出了什么纰漏,让什么人识破了。”

温灵娇当然知道秋仪之口中的“什么人”是谁,便答道:“没事的。荷儿三岁就跟了我,情分便同亲姐妹一般,平日也就伺候我一个同外人没有什么瓜葛,况且一家老小都捏在我手里……还请公子放心。”

秋仪之听了,抿嘴想了想,知道眼下也只能选择信任荷儿了,便也无话,又对忆然说到:“渤海使团此次进京携带了几十柄精钢宝刀作为贡品。郡主请先回四夷馆,将这些宝刀仔细整理一番,与机密之人一同送来此处,在下正有用处。另请渤海使团收拾好行李,做好随时出发的准备。”

忆然听秋仪之的意思是要支自己离开,心中颇为不畅,却也知道现在不是耍小性子的时候,斜睨了秋仪之一眼,便转身离去了。

于是院中只剩下秋仪之、温灵娇和也鲁三人。

秋仪之微微闭眼盘算一下,觉得计策之中确无纰漏,便对也鲁说道:“也鲁兄,在下有些事情要办,可否请你相陪呢?”

也鲁爽朗一笑道:“义殿下有事吩咐就好,何必客气呢?”

秋仪之也对之一笑,便又对温灵娇说道:“那在下出去办事去了,委屈温小姐在此处留守了。”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96 能工巧匠石大建

秋仪之领着也鲁从院子正门出来,在街上随便找个摊子买了两只煎饼胡乱塞进肚子,又绕了好大个圈子才走到暖香阁前。

却远远看见石大建一个人傻傻蹲在街边角落之中,忙上前去问道:“石师傅,你怎么还在这里?”

石大建见是秋仪之来了,连忙起身,拍拍屁股上粘的灰,红着脸说道:“这楼里的人说是国丧期间,概不接客。没法子,我又怕违了公子和圣女的安排,就只能蹲在这里了。”说罢,叹了口气,便将一早赏给他的几锭金子还给秋仪之,道:“公子,这钱小的没用上,就还给公子吧!”

秋仪之摇摇头,推过石大建拿着金子的手,说道:“石师傅这点钱你收着。先帮我做好这件大事,我加十倍的钱给你,到时候怎么花就全凭你心意了。”

石大建听了,这才勉强点了点头,说道:“公子对我是没话讲。小的什么事都还没做,就赏了这么多钱。小的有什么可以帮到公子的,公子就开口吧!”

秋仪之见他倒也实诚,心里十分满意,便道:“那在下就不客气了,事不宜迟,就请石师傅跟我走吧!”说罢,带着也鲁和石大建二人就往西北方走去。

走了没几步,秋仪之心里有些不安,便又重新折回暖香阁,伸手拍了拍门。出来应门的还是昨天那个龟公,一看秋仪之是熟人,便满脸堆笑着说道:“哟,公子今天来得甚早,还是要来寻顾妈妈么……”

秋仪之看了他的脸,便想起昨日温灵娇吩咐顾二娘要寻机将他除掉大的事情,因此也就不愿与这将死之人多纠缠,便道:“在下的带来的二十几个朋友,都还在此处吗?”

“在,在。”那龟公道,“这些人一看就都是色中老手了……”

秋仪之知道这龟公要说些污言秽语出口,忙打断他道:“那他们酒量如何?”

这龟公一愣,说道:“这些人一进门,就要点姑娘,小的没见他们饮酒,酒量到底如何,也不太清楚。”

秋仪之经过这几句旁敲侧击,才稍稍安心,又向这龟公嘱咐了几句好好招待之类的话,便领着也鲁、石大建二人向刑部大牢方向走去。

走了约有半个时辰,秋仪之才在一条巷子口停下,叫过石大建,指着前面的建筑说道:“石师傅,要是从这里,挖条隧道到前面那座院子里,需要几天时间?”

石大建抓耳挠腮地想了一会说道:“这个么,我看少说也要五天。”

“在下还有二十几个弟兄,都是力大无穷之人。这些人虽然没有经验,但都归石师傅调遣,昼夜不停地挖,需要几天?”秋仪之问道。

石大建又想了想,说道:“公子手下的,当然都不是孬种。如果能增添二十几个帮手的话……三天,只要三天就可以办到了。”

“好!”秋仪之轻轻赞叹一声,又转身对也鲁说道,“也鲁兄,你就在这附近找间院子,就说你是渤海来做生意的,要在此处长借或者购买一处院子,不管花多少钱,最迟明天、最好今天就要将此事办妥,可好?”说着,便从随身携带的包裹之中取出一大把金子塞在衣襟内,便将整个包裹递给也鲁。

也鲁答应一声,闭着眼将购买房屋时的应对之语盘算了一番后,就转身叫门去了。

秋仪之知道这也鲁办事素来谨慎可靠,便也不多嘱咐,又对石大建说道:“据在下所知,贵教挖掘隧道自有一套专用工具,不知石师傅可曾放在城内?”

石大建答道:“公子是行家!西域还真的传过来几样挖泥运土的家伙。不过我看有些不怎么好用,有些不适合中原土质,胡乱改造了几样。这是小的吃饭的家伙,从来都是带在身边的,现在就放在工棚里头。”

“好!”秋仪之又赞叹一声,说道,“石师傅不愧是圣女信任的人,果然有看家本领。那就请石师傅取出工具,再到方才那个院子里同我会和,可好?”

石大建是个老实人,听秋仪之前后反复夸奖,心里早已乐开了花儿,答应一声便快步走开了。

秋仪之见众人一个个都听自己号令办事去了,唯有自己这个主谋之人闲站在原地,不禁自嘲地笑笑,便埋头往回走。一路上,秋仪之暗自将自己的计划盘算了一遍又一遍,唯恐其中有什么漏洞,导致一招棋错、满盘皆输。

秋仪之一路走回那座种着大槐树的宅院,推门进去,却见温灵娇一人坐在井沿之上低头不知沉思些什么,似乎连自己进门也未发现。

于是秋仪之轻咳了一声,道:“温小姐可曾用过午饭?”

温灵娇听了,似乎一惊,连忙抬头望着秋仪之,答非所问说道:“公子来了?事情办得是否顺利?”

秋仪之轻叹一声道:“尚可,眼下只是在准备罢了,至于此事能否成功,还要等些日子才能知道。不过在下看小姐脸色似乎有些难看,这几日事务繁忙,小姐可别熬坏了身子啊!”

温灵娇被秋仪之说得脸上一红,道:“哦,对了。公子要小女子做得事情,我已打听清楚了。你义父王爷从幽燕道带来的军队都被软禁在东阳门内的一处军营之中,看管得并不十分严谨。那军营之中有我教中的一名信徒,也还算可靠,公子若想同他们说话,可以找他去办。”

秋仪之听了,喜出望外,笑着对温灵娇说道:“温小姐果然非同凡响,俯首之间就已办成这么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他话说一半,脸上却又笼罩一层阴霾,问道,“小姐帮我这么大忙,不知令兄会否见怪?”

温灵娇偷偷看了秋仪之一眼,道:“他忙得很,哪顾得上我们呢?就是刚才,我哥哥来过了,说是眼下京城之中形势风起云涌,他是教主,不能轻涉险地,估摸着现在已经出城了吧?”

“哎呀!”秋仪之一拍大腿,万分后悔地说道,“都怪在下走得慢了,否则可以一睹令兄的风采呢!”

温灵娇又叹息道:“唉,我哥哥这人哪!什么都好,就是……”

“就是什么?”秋仪之刚要追问,却听院子门外似乎有大队人马行动的声音。他心中一凛,抽出随身宝刀,慢慢挪到门口,将门轻轻推开一条缝隙,从中向外观瞧。

原来是奉命去广阳会馆搬运硝石的赵成孝,还有采购硫磺木炭的荷儿同时赶到,装着东西的两辆大车同时堵在门口,一时进退维谷。

秋仪之在门内看着好笑,便推门出来,说道:“在下真是眼拙了,竟没看出荷儿姑娘还会有这御马赶车的本事。赵哥,你先往后退退,让荷儿姑娘先走进来吧!”

荷儿毕竟只是个年幼女子,听秋仪之稍稍夸赞,便喜形于色,瞥了赵成孝一眼,就驾车进了院子。废了一番功夫,两辆车才在院内停稳。

还是赵成孝力气大。这堆硝石、硫磺、木炭加起来少说也有一两百斤,却被他轻轻巧巧地就从大车上卸了下来。秋仪之知道这些东西的属性和用途,连忙嘱咐赵成孝将它们统统送到地下牢房内分开存储起来。

赵成孝听令,便忙活起来。

秋仪之乘机问荷儿道:“荷儿姑娘,你这一路上可曾发现有人追踪吗?”

荷儿听了,嘟起嘴巴道:“公子还信不过荷儿吗?要是荷儿办事不机密,简简单单就被别人发现了行踪,那我家小姐不知死了多少次了。”

温灵娇听了却不高兴,斥责了一句:“荷儿,我看你是越来越不会说话了!公子在问你话,你就好好回答!”

秋仪之忙打个圆场,又夸赞道:“荷儿能在这么短时间之内,就购齐如此分量的硫磺,倒也是难得。”

荷儿被温灵娇训斥了一句,终于不敢再放肆,解释道:“这个么……我们圣教常以看病施药来传教,各种药品备得自然多些。最近听说山陕那边或许要流行黑死病,教中郎中说只有燃烧硫磺才能防止蔓延,因此才到各地购置了些集中囤放在城外,没想到竟能帮到公子。”

秋仪之一边听,一边不住地点头,心想:“这地方有道、州、县衙门,中央有户部、工部,还派了御史巡视天下、体察民情。可朝廷内外没有一个人能发现这其中的隐患,反不及区区邪教能够提前发现、早做准备。看来这朝廷内外、大汉上下,都非经过一番脱胎换骨的整顿不可!”

秋仪之正沉思间,院门又被推开,却是渤海郡主忆然带着几个渤海勇士,牵了几匹马,马背上扛着几个大包裹,也不叫门便闯了进来。

秋仪之知道忆然生性脾气直爽干练,也不怪她,亲自上前替她把门关紧,问道:“东西都带来了?”

忆然扫视了众人一眼,便吩咐随她一道进门的那几个渤海人将包裹拆开。这几人用渤海话答应一声,便解开包裹,将包裹中数十把渤海宝刀平铺在地上。

秋仪之弯腰拿起一把,仔细品鉴一番,说道:“渤海国冶炼技术果然精湛,这些宝刀若放在世面上出售,买五十两银子一把都没有还价的。”说罢,又将刀轻轻放下,问忆然道,“你这一路上可有人跟踪?”

“有,当然有。一出四夷馆就看见几个家伙鬼鬼祟祟地跟在我们后面,怎么了?”忆然随口答道。

秋仪之听了几乎从原地跳起来,惊问:“什么?你说什么?”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97 人都到齐了

忆然郡主却是满脸的不在乎,看了秋仪之一眼,又用余光扫过温灵娇,轻飘飘地说道:“我说得不够清楚吗?有两个人跟着我们,绕了半天都没甩掉。我看着心烦,就叫手下几个人把他们打一顿,扔到茅坑里去了。”

秋仪之听她这么说才放心下来,长舒一口气道:“你吓我一跳!可现在虽不要紧,但你毕竟是被盯上了。看来眼下不可再回四夷馆,就先在此处住下好了,没事不要轻易走动。”

忆然却满心的不情愿,说道:“我的事不要你管,他们要来就来好了。来多少,我打多少人出去!”

秋仪之板起面孔,斥责道:“这里不是广阳,也不是渤海,是京城洛阳!不是你可以随意胡来的地方!”

忆然自从几年前从渤海来到广阳,与秋仪之结识之后,从未被他这样严厉地训斥过,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鼻子一酸,就要垂下泪来。

秋仪之见状,也是慌了,唯恐这素来无法无天的忆然郡主闹将起来不好收拾,连忙安抚几句道:“你忆然郡主的本事我知道,区区几个劝善司的探子怎能奈何得了你?可是义父王爷从来对你视若己出,现在他老人家的性命就全靠在我们几个身上,不可有半分大意,你说是不是?”

忆然依旧是余怨未消,然而听了秋仪之这番入情入理的解释,却再也不能发脾气,只一个人呆呆站在原地,两只如天空般蔚蓝的眼睛周围却已浮起一圈红晕。

还是温灵娇轻轻走到忆然身边,递上一条苏绣手帕,说道:“不打紧的。这里虽简陋些,住着也还舒服。至于换洗衣物,小女子还有几套崭新的在这里,郡主自可取用。若是郡主嫌弃,我派人去买也是极方便的。”

忆然却不领情,伸手就把那块精致的手帕从温灵娇手里打落,两只眼睛盯着她说道:“几件衣服罢了,我没钱买吗?还轮得到你在这里做好人?”说罢,倒也不敢出门,一转身,随手推开一间屋子就“砰”地甩上门,再也不出来了。

秋仪之见忆然进的正是自己的房间,知道她虽然任性,却也并非不识大体之人,便摇摇头,从地上捡起手帕,递还给温灵娇说道:“忆然郡主就是这样的,其实并没有什么恶意。让她出出气就好了,还请小姐不要放在心上。”

温灵娇手指有意无意地同秋仪之接触一下,随即将手帕收回袖中,说道:“小女子羡慕的就是郡主这样的性格,喜欢的、讨厌的,没有不能明言的,这样才不枉活在世上呢!”

秋仪之听了,故意提高声音说道:“温小姐说得在理。人活一世,就要像忆然郡主那样,有什么事都不藏着掖着,快意恩仇。在下却空顶了个幽燕王义子的名号,真是身不能至而心向往之啊!”

忆然本就是小孩子性情,听到秋仪之故意的奉承,心情略微转好了些,“哼”了一声道:“你不要以为随口夸我几句,我就不记这仇了,等这事办完,看我怎么与你算账!”

秋仪之最了解忆然的个性,光听语气就知道她的脾气已平复了大半,这才缓了口气。他刚要说话,又见也鲁推门进来,便问道:“也鲁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也鲁用力点头道:“办妥了!公子真是吉人天相,恰有一户人家新买了此处的一处住宅,我好说歹说,银子五百两、一千两地往上加,这才让他们将这处宅子让给我。虽离刑部大牢距离稍远了几步,但好在里面没有住户,现在就能搬进去。只是义殿下给我的银子都被我花的差不多了。”

秋仪之伸手拍了拍也鲁的肩膀,说道:“这些钱算什么,只要能把事情办下来,再多花十倍也是值得的!”又道,“在下眼下又有个不情之请,还望也鲁兄能够帮忙。”

“公子请讲。”

“能否请也鲁兄陪忆然郡主在此处留守?有位挖掘隧道的高手现正收拾工具来此,到时也鲁兄帮忙照应一下。在下还有些事,要同温小姐和赵成孝二人一起去办一下。”秋仪之答道。

还未等也鲁答应,忆然却从房内出来,问道:“你们要去办什么事?”

秋仪之哂道:“我要去见钟离先生,你要一起去吗?”

忆然此人究其实质,不过是忠顺王达利可汗送给幽燕王府的一个人质,但终究顶了个学习汉人教化的名头,而教习她的老师不是别人,正是钟离匡。这钟离匡为人刁钻刻薄,从来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表情,也不管你是大汉皇家子弟还是渤海亲王郡主,统统一视同仁,只要犯了错便免不了一顿责罚。因此说起忆然在这中原土地上还怕着哪个人,那此人便非钟离匡莫属了。

故而忆然一听说秋仪之要去见的便是这位钟离师傅,顿时没了兴趣,说道:“你们要去便去好了,要是回来得晚了,可别怪我不告而别!”

秋仪之答应了两声,便请温灵娇和荷儿坐在马车车篷里,自己和赵成孝则一人步行、一人赶车,出了院门,便往东阳门方向走去。

这辆马车是赵成孝从广阳会馆周慈景那里借来运送硝石的,外观看来十分陈旧简陋。秋仪之和赵成孝两人也都奔波了一日没有好好休息梳洗,浑身上下灰头土脸。因此两人赶着这辆破车,正像京城中运送瓜果蔬菜或是其他杂物的苦力,却也丝毫不起眼。

只是这东阳门离天尊教那处宅院距离甚远,走了半晌还未看见东阳门高耸入云的城楼。恰此时马车路过一处茶摊,摊主蒸了几笼猪肉馅的包子摆在街口,蒸腾出的香气四处飘散,正窜入秋仪之鼻孔之中。

秋仪之闻到这股美味,肚子不争气地一嘀咕,这才让他想起自己急急忙忙出来,连午饭都没有吃。他便走到车篷外,问道:“温小姐,在下请客,可要买几个包子充充饥?”

温灵娇也一样没有吃饭,腹中也是十分饥饿,轻声道:“那就有劳公子了。”

一旁的荷儿却道:“公子真是好大面子,我家小姐什么时候吃过这种粗陋食物?”

秋仪之也不理会荷儿,径自走到茶摊旁,叫摊主挑了十五六个肉馅包子出来,用纸包好,刚要伸手从衣袖里掏钱付账,忽然想起自己身边只有一把金条,用来买几个包子是绝对不合时宜的。

秋仪之愣了一下,刚想去问赵成孝身边可带着铜板或散碎银子,身边却有一人靠近,递给摊主一叠铜板,道:“这位公子的包子,在下付账好了。”

秋仪之忙转头看去,竟是结义兄长尉迟良鸿笑盈盈地站在自己身边。秋仪之见到这位武林之中的第一高手真是又惊又喜,说道:“兄长果然神速,小弟昨日才派人去找兄长,没成想今日就到了。”

“哦,原来兄弟果然在找我。”尉迟良鸿道,“然而愚兄并非受兄弟召唤而来,而是……”

尉迟良鸿话说一半,秋仪之便将手指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此处不是说话地方,你我兄弟边走边谈好了。”说罢,将一袋肉包子送进车篷,便拉着尉迟良鸿并肩而行。

原来那日离开皇宫之后,尉迟良鸿就回乡去了,没想到不过几日便传来王忠海的死讯,又过几天居然皇帝也驾崩了。尉迟良鸿觉得此事十分蹊跷,便又动身离家赶来京城,要向那晚同行的顾二娘问个明白。

听到这里,秋仪之忙问:“那天夜里,兄长也在,可曾看见这顾二娘动手行凶?”

尉迟良鸿皱眉想了想答道:“愚兄没有亲眼看见。可记得当时兄弟同顾二娘还有圣女的那个丫鬟进屋后不久,这顾二娘便一人出来了。愚兄当时还问她出来做什么,她却说是要去小解。愚兄不便跟着监视,又想着要护住兄弟安全,也就没有理睬她。过了也就半碗茶功夫,这顾二娘就回来了,因此愚兄当时并未放在心上。但现在想想,要真的是她动手弑君,应当便是这时做的。”

秋仪之细细品味了一番,说道:“兄长分析得果然丝丝入扣。然而眼下查明凶手却并非最紧迫之事。小弟的义父,幽燕王爷被奸人陷害,现被困在刑部大牢之中,此事想必兄长知道了吧?”

尉迟良鸿点点头说道:“愚兄昨夜就已知道了。这洛阳内外的江湖人士,都说幽燕王爷是冤枉的,不能任由昏君奸臣横行,正打算串联一起劫法场救王爷。愚兄想着此事事关重大,就将这群江湖豪客弹压下来。又想到以兄弟的忠义,出了这等大事,兄弟必在京城之中,因此就赶来此处,不想竟在这茶摊之旁相遇……”说到这里,尉迟良鸿笑了一笑,“兄弟说了多少次,要请愚兄吃饭,可连这次,愚兄可是请了你两回了!”

秋仪之听了莞尔一笑,却终究满腹心事,紧绷着一张脸说道:“小弟正有办法能救我义父出来,现在有兄长在我身边帮忙,这胜算便又增加了几分,真是天助我也!”

尉迟良鸿说道:“幽燕王爷仁名遍布天下,就是兄弟不说,愚兄也总要想办法救王爷出来。既然现在有兄弟的主谋,那这事便已成功了一半,兄弟有什么吩咐,愚兄便没有半个‘不’字!”

尉迟良鸿这话才让秋仪之略略宽了宽心,说道:“现在还不是劳动兄长的时候。不过小弟正好要去见一见我义父驾前的首席谋士,兄长可有兴趣会他一会?”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98 全靠你了

尉迟良鸿忙道:“这是愚兄的荣幸。愚兄之前回乡,已同家父及族中叔父商议过了,目下虽不便投在幽燕王爷门下,但也可帮王爷料理些江湖事务。若现能有幸同王爷驾下军师先生一晤,那便再好也没有了。”

秋仪之听罢,点头说道:“那样正好。兄长这便随我去吧。”

一行人又走了些时候,来到一座不大的军营前。

荷儿等车停稳,便从车棚里钻了出来,跳下车,找营门前一个守卫的士卒说了几句话。那士卒听了荷儿的话,转身便进营去了,不久就同一个小军官模样的人走了出来。荷儿又同那小军官说了几句,便带着那军官走到马车前。

秋仪之待这军官走近,才辨清他的衣着服色,乃是一位千总。却见那千总并未理睬众人,反而极恭敬地朝车篷作了一揖,说道:“原来是圣女驾临,弟子有失远迎,实在是罪过罪过!”

温灵娇坐在车内也不露面,只说道:“嗯,没事。我正有些事情想请你帮忙,不知是否方便?”

那军官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说道:“这是弟子的荣幸。圣女有什么吩咐,弟子就是粉身碎骨也要办到,到我死后,也能在天尊面前有所交代了啊!”说罢,眼中居然噙满了泪水。

只听温灵娇又道:“用不着你粉身碎骨的。你就听那位公子的吩咐好了。”

秋仪之见这位千总如此虔诚,反而有些不好意思,略略拱手施礼道:“据说幽燕王爷从幽燕道带来的三百仪仗,都暂住在此处。其中有一人是在下的故人,想请他出来说几句话,送他点日用物品可好?”

“哦,原来如此。”那千总道,“这些人可都是忠义之士,在下等没有一个不佩服的。而且我们的头儿以前也是王爷的属下,因此对这些幽燕道来的人,都没有为难。不知公子想要见何人?”

“钟离匡。”秋仪之答道。

那千总听到这三个字,神情一怔,支支吾吾地说道:“公子要见别人都容易,就是这个钟离匡,上面交代下来要仔细看管。”

坐在车棚里的温灵娇听了,淡淡地说道:“怎么?这事办不成么?”

那军官听了,似乎十分害怕,忙道:“办得成,办得成。就是……就是……”

秋仪之见他这幅诚惶诚恐的模样觉得有趣,便将他一把拉过,附耳说了一番。

这军官脸上顿时挂上了恍然大悟的表情,赞道:“公子这主意真实又简单又好用。您先等着,弟子这就去办!”说罢,便一溜烟跑回了军营。

过了没有移时,这军官便领着一人走出了军营。那人身材干瘪瘦削,却穿了一身颇大的幽燕道军服,显得有些滑稽可笑。一行人中有机灵的,见了便已猜出秋仪之出的主意,不过是让钟离匡扮作普通士兵的模样,只要那些看守的兵丁稍稍粗心松懈,便能蒙混出来。

待这两人靠近,秋仪之一见此人果然就是自己的师傅钟离匡,只那把从不离身的折扇不知到哪里去了,便问那千总:“这里实在是不方便,可否让在下请我这位故人找间酒楼打打牙祭,也算是在下尽心了?”

那千总沉思地点了点头道:“今日是弟子当值,应该没什么要紧得。就是不能去得太久了,否则被别人查出来就不好了。”

秋仪之点点头,从袖中掏出一块金条就要赏给千总。这千总却执意不收,说道:“能为圣女效犬马之劳,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怎么敢收公子的赏赐呢?”

秋仪之听了,也不便强塞,又道了几声谢,便领着众人,在街边找了个清净的茶馆,又在茶馆中找了张干净的八仙桌,又随意点了两壶茶、几样点心小菜,便招呼众人坐下。

于是秋仪之、温灵娇和尉迟良鸿各坐一边,穿着极不合身衣服的钟离匡自然坐了首席,赵成孝及荷儿则分立在各自主人的身后。

钟离匡见在座之人,除了秋仪之外没人认识,刚要开口问。秋仪之却抢先介绍道:“我先来介绍一下。这位便是幽燕王爷驾下军师、也是在下的授业老师,钟离先生。”

说罢,秋仪之又指着尉迟良鸿说道,“这位乃是当今武林盟主、同时也是在下的结拜兄长,尉迟大侠。”

尉迟良鸿的身份及他同秋仪之的交情,钟离匡是知道些的,听秋仪之介绍,便点头寒暄了两句。

却听秋仪之又指着温灵娇说道:“这位乃是天尊教的圣女,温小姐。”

听到这里,钟离匡神情一紧,随即恢复平静,对温灵娇说道:“贵教果然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小姐藏身在这天下要枢的京城之中……却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一条妙策呢!”

秋仪之听了,唯恐两人争论起来坏了大事,便对钟离匡说道:“温小姐虽是天尊教中的圣女,却也一心想救我义父出来。并且眼下我定了计策,非要仰仗天尊教之力不可。学生此番冒了大风险来见师傅,便是想要就此计策来请教师傅。”

秋仪之短短几句话便将话题引入正途,钟离匡也觉得事态紧迫不可与温灵娇再生嫌隙,便就势问道:“什么计策,快与我说来听听。”

于是秋仪之下意识地扫视了茶馆,见这茶馆之中只有自己这一桌客人,便将自己已开始着手实施的计策,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

钟离匡一边听,一边捻须沉思,遇到紧要关节,还叫秋仪之重复一遍,听到最后才长舒一口气道:“依我看,此计并没有什么纰漏。就是参与人数太多,容易走漏风声。”

秋仪之无奈地摇摇头,说道:“以学生的才学见识,再也想不出什么更加精妙的计策来。若有什么妙计,还请师傅教我!”

钟离匡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我这两日绞尽脑汁也想了几条计策救王爷出来,却没有一条比得上你的。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为师真的老了。但为师提醒你一句,明日计划着手实施之后,要让一切相关人等全部住在那间挖掘隧道的院子内,几日内吃喝拉撒都在其中解决,不能有半个人离开,也不能有其他外人进入。这样才能保证计策成功,你可知道?”

秋仪之用力点头道:“学生记下了。也不用等到明日,今日学生一路上就备齐这几日内所用器物,乘半夜行动,埋头苦干几日,定要将此事做得天衣无缝。”

钟离匡从座中站起,将身上这套别扭的军服拉扯一番道:“你要记着,现在王爷、幽燕王府乃至整个大汉江山的荣辱安慰,全系于你一身,此事有进无退,若退后半步,身后便是万丈深渊!”又对尉迟良鸿和温灵娇一揖道,“两位都是我这徒弟信得过的好朋友,若有什么恩怨还请先放一放,全力协助仪之办好这件大事,在下在此谢过了。”

座中几人受了钟离匡的大礼,再也坐不住,便也都起身还礼。

钟离匡见这三人,一个灵气四溢、一个气宇非凡、一个蕙质兰心,没有一个不是人中英杰,心里也觉得欣慰些,便颔首道:“好了,在下不便在此久留,诸位就请回去办事吧。”说罢迈步就要往门外走。

秋仪之忙拉住他,轻声说道:“若学生能将王爷顺利从刑部大牢之中救出来,那还请师傅纠集随义父来此的那几百个兄弟,想办法冲出这军营。到时候一同杀出洛阳,便大功告成了。至于所用兵器等事,学生自有安排。”

“此事大约何时可以办妥?”钟离匡斜眼问道。

秋仪之却答道:“私通敌人,不可定期。这事宜早不宜迟,但总也要三两天才能办妥,还请师傅早做准备为好。”

钟离匡点头道:“有理!这事我知道了。”说罢,头也不回地就走出了茶馆。

秋仪之目送他离开,便吩咐众人道:“我师傅说的大家都已听到了……这样,兄长腿脚快,先去前几日我等藏身的那间院子,通知院中之人,叫他们先将一切应用之物收拾好,便在原地待命,不可私自出去。我等也这就出发,沿途购买些粮食衣物等日用物品,随后就到。”

尉迟良鸿答应一声,转身便出了茶馆,刹那间便消失在人群之中。秋仪之身边的赵成孝不禁赞叹道:“这尉迟大侠果然一身绝世武功,我要是有机会能跟他学个一招半式,这辈子也算值了!”

秋仪之却道:“此事不难,我等先办好眼下这件大事,将来机会有的是!”说罢,忽又想起赵成孝带来的二十几个刚招安的山贼还留在暖香阁内快活,便吩咐他道,“赵哥你先行一步,这就去暖香阁,叫你那些兄弟这就做好准备今夜便要行动,不得有误!”

赵成孝答应一声便快步走开了。

于是秋仪之亲自赶着马车,一路之上,见东西就买,都懒得讨价还价,将随身携带的一大把金条花去大半,渐渐将一辆马车塞满,也正好走到院子门口。

秋仪之推门进院,却见郡主忆然、随从也鲁和尉迟良鸿都站在院中。

也鲁更是身上沾满了灰尘,脸上也有一处淤青,似刚经过打斗。他见秋仪之进来,连忙迎上前去,一张被毛发覆盖了大半的脸上挂满了笑容道:“这位便是义殿下的兄长吧,果然不愧是中原的武林盟主。小人自诩是草原之上了不起的摔角英雄,居然摸不到他的衣角!”说罢便爽朗地哈哈大笑

尉迟良鸿也说道:“这位兄弟天生神力,在下要是被你抱住了,非得被摔得骨断筋折不可,哪里敢搦你的锋芒呢!”说罢,也同样仰天大笑。

秋仪之这才知道这二人是不打不相识,便道:“两位都是在下的好朋友、好兄弟!此次去救我义父之事,还请两位鼎力相助!”又问也鲁道,“东西都准备好了么?石大建师傅也到了?”

也鲁道:“不劳尉迟大侠来传话,小人早已收拾妥当了。”

石大建听有人说起自己的名字,肩扛手提地拿了几大个包裹,从大槐树背后走出来,说道:“小人也是刚到。”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99 万事俱备

石大建话音未落,赵成孝也恰回到院中。

秋仪之见众人都已齐聚,便下令几人一前一后赶着两辆马车,又牵了几匹马,不紧不慢地朝刑部大牢方向而去。一行人特意由也鲁领队,像极了来京城进贡经商的番邦商队,虽有几分引人注目,却也无人敢上前滋事,因此顺顺当当便已到达了也鲁刚买下来的那座院落。

这座宅子乃是一处两进两出的大院落,正中的空地颇大,两辆马车停靠在其中,没有半点拥挤。宅院之中的房屋也有七八间,卧室、正堂、餐厅、厨房、厕所一应俱全,也真不亏秋仪之为买它,而花去的整整四万两白银。

于是秋仪之见时辰不早,便叫人将车内挖洞工具、渤海利刃、硝石硫磺及吃穿用品统统搬运下来,特别是将那些想尽办法置办下来的硝石、硫磺放到院中最为阴凉背阳的地方存储下来。

这一圈体力活做下来,众人已是饥肠辘辘。温灵娇倒也体贴,便吩咐荷儿生火做饭。没想到荷儿这小丫头虽然刁蛮任性,厨艺却十分了得,不过片刻功夫就摆上了一桌菜色。秋仪之拿起筷子夹着尝了一口,不禁赞叹道:“荷儿姑娘真是好手艺,这几样菜色,恐怕比皇宫里的御厨都不在以下吧!”

荷儿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听人这么一夸,便心花怒放,说道:“那是自然。就是眼下没有什么好食材,我手里还有好几道拿手菜没法做,算你们没口福!”

秋仪之听了,心想:在场的都是特立独行之人,看来只能多夸少贬,先防着内讧将这阵应付过去再说了。于是他朗声对众人说道:“眼下我等都是兄弟姐妹,也不要分什么上下贵贱了。来来来!一起上桌用饭吧!”

这院中之人尊贵的有渤海国的郡主,卑下的有挖洞刨坑的苦力,听了秋仪之这番话各怀心事,具都面面相觑,就是不肯上桌拿碗筷。

秋仪之见了,轻叹一声,心中又想:这尊卑名分乃是天定,又岂会因自己一句话就立即消弭于无形呢?只好自己拿起碗筷,故作爽朗地一笑道:“既然大家都不饿,那在下就不客气了!”

众人见状,也都陆续入座用饭,只是这几人虽都同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却也到底分了先后。特别是也鲁、赵成孝、荷儿三人算是使唤之人,只等秋仪之等吃完,才都动筷用餐。至于石大建,则甘愿轮在最后吃些残羹剩饭。

这石大建身份虽然最是低微,却是此计能否成功的关键。

秋仪之静静等他吃饱,这才走到跟前,问道:“石师傅,这顿饭吃得可好?”

石大建眼里居然淌下泪来:“小的,一辈子,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小的碰到公子才几天,又是赏钱,又是赏饭的……唉,甭说了,公子有什么事,就尽管吩咐吧!”

秋仪之被石大建这么一说,居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挠挠头说道:“既然这样。那么请石师傅这就开工吧。”

石大建叫声“好嘞”,从一旁拿起一把铲子,在院子空地上踱步走了起来,一面走,一面还不断地东挖一铲、西挖一铲。他走了好几圈,这才在空地东南角停下,高呼一声,垂直向下挖掘,一时间院中沙土飞扬、尘埃弥漫。

过了有一盏茶功夫,待烟尘散去,众人只见石大建已脱光了膀子,站在一个已有半人深浅的土坑中,肩扛铁铲对秋仪之说道:“公子真是好福气,此处土壤不软不硬、不干不湿,正好让小的大展身手!”说着,便又抖擞起精神,继续向下挖掘。

秋仪之见石大建一做起工来,原先那股谦卑萎靡的神态便一扫而空,代之以浑身上下掩饰不住的英雄气概,不禁拉过尉迟良鸿道:“兄长,你看这石师傅的本领,要是放在武林之中,那也算是一代宗师了!”

尉迟良鸿也一脸严肃地点头道:“这位兄弟挥锹抡铲的样子,在愚兄看来好似在耍一套极高明武术,诚有可观之处。”

秋仪之笑着接话道:“那也不可把石师傅累坏了。”说着,叫过赵成孝道,“你这就去一趟暖香阁,叫你那些兄弟都到这里来帮忙。就是你这群弟兄一个个凶神恶煞似的,走在路上实在是太过扎眼,你让他们化整为零,分批前来,一路上要小心谨慎,莫要露出破绽!”

赵成孝忙施礼点头道:“我这不过是多走几趟路罢了。”

秋仪之却还是不放心,便让尉迟良鸿也跟着一起去了,他又转身问也鲁道:“也鲁兄,渤海来的使臣,现在住在四夷馆内的还有几人?”

也鲁掰着手指算了算道:“还有十八人。”

“那还携带了需要带出京城的物件没有?”秋仪之又问。

也鲁爽朗地一笑道:“那些都是身外之物,扔了也就扔了。倒是义殿下交给在下喂养的那匹汗血宝马却是难得,丢了还是有些可惜。”

秋仪之听了,转念一想,却又说道:“我在四夷馆中居住的时候,似乎看见马厩里养了不少骏马,似乎都是你们渤海国的。”

也鲁答道:“义殿下说得没错。这些都是渤海产的良驹,是我等带来洛阳,原准备进贡给皇帝的,共有四十九匹。连我等私用的,现在在四夷馆内养了也有近六十匹良马吧!”

秋仪之听了大喜,追问道:“那这些马仓促之间是否可以调用呢?”

也鲁尚未回答,一旁的郡主忆然插话道:“那是当然,我们渤海勇士是马背上长大的,一声号令便可出征杀敌!”

秋仪之听了愈发高兴,说道:“好郡主,你又帮了大忙了!”

忆然却听了一头雾水,嗔道:“你胡说些什么?”

秋仪之笑着答道:“到时你便知道了。哦,对了。钟离师傅吩咐我们,这几天不要外出,你就在这院落中好好休息休息,到时救出我义父来,有你忙活的。”说罢,便转身钻到库房之中,找出几支刚刚购买的松明蜡烛,将他们点燃,递了一支给忆然,接着说道,“你要闲极无聊,也可看看这石师傅做工,这热闹在渤海、广阳可是看不到的。”

忆然的脾性被秋仪之摸了个通通透透。这番邦郡主被他这么一说,还真拿着一支松明,蹲在新挖出的洞边,十分专心认真地观看起来。

过不多时,院门被推了开来,原来是赵成孝和尉迟良鸿领了七八个兄弟来此处会和,便又出门接人去了。

秋仪之见来了新的帮手,便让石大建从洞里爬出来,稍稍歇息一下,就让那几个山贼下洞挖土。没想到这几个山贼看着虽然粗犷有力,干起活来却远及不上这石大建,几个人轮流挖了半个时辰,还不及石大建一袋烟功夫挖的多。

秋仪之见这样挖法实在是事倍功半,索性让他们统统休息,待赵成孝分两次将全部弟兄带进院子,便叫石大建充作老师,将这挖掘隧道的窍门技巧传授给他们。

那些山贼虽被招安,但野性未驯,原本看不起这吃灰喝浆的营生。可他们眼见自己干起活来确实不如眼前这个泥腿子,听他说话又都在理上,外加还有秋仪之、赵成孝在一旁监督,倒也十分虚心,一个个认认真真地听石大建讲课。

这群人听讲了一番,便后重新下洞挖掘,效率果然高了不少。秋仪之在一旁看了也颇觉放心,便让赵成孝在一旁守候,自己则回屋睡觉去了。

待第二日一早醒来,秋仪之侧耳倾听,却听不见挖土施工的声音,赶忙穿上鞋,连洗漱都来不及,便推门走了出去。没想到在这院中竟已堆起一座一人多高的土山来,“山”下的隧道更是深不见底。

秋仪之又见土堆上下四仰八叉地躺了十好几个累趴下的弟兄,便已知道这些人一夜未睡,工程进度已是大增,便朝洞中大声喊道:“石师傅可在洞中?能否上来与在下说说话?”话音未落,便在洞中震荡起一阵回音。

石大建在洞中回了一声:“来了!”便扛着一筐泥土,从洞里爬了出来。

秋仪之接过土筐,手中顿时一沉,便道:“石师傅好大力气,这筐土少说也有七八十斤,扛在你肩上竟显不出半点沉重来。”又亲手帮忙拍去他身上的尘土,问道,“不知这隧道挖了有多长了?”

石大建松了松肩膀上的肌肉说道:“公子带来的这群兄弟都是好样的,我们这么挖了大半夜,已挖了有五十步长短。照这个速度,最快两天,不出三天,就能挖到刑部大牢底下!”

秋仪之听了十分满意,又抚慰了一番,便回屋梳洗去了。略略吃过荷儿备下的早餐,秋仪之见院中的土山又高了些,心中盘算一番,便一头扎进存放了硫磺硝石的小屋内。

秋仪之小心翼翼地将硝石、硫磺、木炭三样物品分拆开来,分门别类地堆成三坨。他又蹲在地上仔细回忆还在广阳城中看过的天尊教书籍,按照其中记载的比例,将这几样东西混成一团,又用布包扎紧,插上纸捻,便又轻手轻脚地将布包堆放在一起。

正当秋仪之全神贯注地工作之时,忽然耳边传来声音:“喂!你在干什么呢!”把他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尾骨被怼得生疼。

秋仪之转头一看,却是忆然不知何时闯了进来,便斥道:“你这大呼小叫的做什么?害得我屁股这个疼……”

忆然却不买账,反问道:“我问你这是在弄些什么?我在外面叫你吃饭叫了半天,都不理睬我。”说罢,便伸手就要去拿那些布包。

秋仪之连忙阻止道:“这些东西可不能乱玩,弄不好要炸的!”

忆然却显出几分不屑,道:“哦,我知道了,不就是火药嘛!这都是做烟花爆竹用的,别人都在忙,你却在这里玩这些东西。”

“你懂什么。那天尊教书籍上写的,用不同比例配置的火药,威力便增大许多,西域人攻城拔寨全靠这个。”秋仪之解释道。

忆然这才想起恍然大悟,说道:“我想起来了,这事你在广阳城里跟我说过好几次了,还说要找机会试一下。怎么?这东西你试过了?”

秋仪之答道:“这东西一用起来便是天崩地裂,我哪里敢轻易尝试?”

“那到时候不灵怎么办?”忆然又问道。

秋仪之吐吐舌头:“反正这东西就算不灵,好坏也是个大鞭炮,只要能吓唬住追兵半个时辰,我便另有办法。”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00 杀入刑部大牢

如此这般,众人虽都出不得院去,却也并不无聊——

石大建领着二十余个壮汉在底下挖土,一日之间便已挖了近百步距离,工期远超预期。尉迟良鸿则同赵成孝、也鲁两人互相切磋些拳脚,倒也意气相投。忆然和温灵娇依旧有些不睦,就是同坐在一张桌子前吃饭,也从不对视一眼、对话半句,秋仪之见她们虽不亲密,却也不再争吵,也就罢了。

第二日依旧如此。

待到第三日,挖掘隧道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秋仪之看在眼里,急在心中,连忙从洞里喊出石大建,问道:“石师傅,在下看运出的沙土越来越少,可是这洞中遇到什么阻碍?”

石大建答道:“公子请恕罪。隧道已经挖到刑部大牢底下了,现在正要向上挖掘。公子带来的这些兄弟虽然力气大,可究竟还是新手,小的就怕他们把洞挖塌了,今天都是小的亲自动手,因此这速度才慢下来。”

秋仪之听了顿时转惊为喜,忙又问道:“那这隧道大概多少时间能够挖通?”

石大建闭眼盘算了一番,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刑部大牢的地基打得结实,似乎不太好弄。要小的看,估摸今天傍晚也就能打通了吧。”

秋仪之好容易才将无比兴奋的心情压抑下去,深深呼吸两口,才道:“这倒不急于一时。且容我等准备一番,请石师傅到二更天再打通隧道如何?”

石大建连连点头道:“这种事不怕缓,就怕急。公子能给我多半天时间,那是再好不过了。”说着朝秋仪之作个揖,便又钻进洞去了。

于是秋仪之又叫来尉迟良鸿、赵成孝和也鲁三人,对他们说道:“方才石师傅告诉在下,这隧道马上就要挖通。到时候便要大动干戈,此事全仰赖三位了。”他见眼前三人纷纷点头,便又说道,“这刑部大牢在下曾进去过一次,也乘此机会详细观察过其中的地形结构……”

说着,秋仪之蹲在地上,随意捡起一支树枝,便在泥地上画了一幅草图,指指点点地继续说道:“当初建造这大牢时候,为防止囚犯逃狱,便仿造一字长蛇阵,将所有牢房均用一条通道贯穿。可这建造牢房之人,却万万没有想到,几百年后会有人从下挖掘地道前来劫狱。这样地形正和在下心意。”

尉迟良鸿却不解,问道:“兄弟却是何意?”

秋仪之自得地一笑,用树枝在草图上圈划了两下,花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将心中早已默定的计划全盘讲出。

尉迟良鸿、赵成孝和也鲁三人听得极为认真,一直听秋仪之讲完,这才长舒一口气。尉迟良鸿不禁赞叹道:“兄弟果然奇才,胸中有这般计策,难怪敢从刑部大牢里救人了!”

秋仪之却道:“这才是第一步,之后还要通过三关,才能算是大功告成!”说着,又将之后的计划向几人透露了一些,又道,“在下才疏学浅,至于如何过潼关、渡黄河,还没有计议妥帖,要等救出义父,再由他老人家同钟离先生商议以后才能决定。”

说完,秋仪之便叫众人先回屋去好好休息,待到傍晚再统一行动。

话虽如此,秋仪之回到屋内,却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闭眼,干脆重新出来,也不嫌脏,就坐在土山之上低头沉思,将心中的计策过了一遍又一遍。

好不容易等到金乌西坠。

荷儿依着温灵娇的吩咐,将剩下的所有蔬菜鱼肉统统下锅,做了好几桌极为丰盛的饭菜。也鲁见还剩了几条羊腿,便也在院中支起柴火,不知用了什么独门秘法,将羊肉烤得焦香四溢。

众人皆知生死成败便在今夜,便也索性放开肚皮,大快朵颐起来。

一直吃到半夜,秋仪之见无数美食已被吃了个杯盘狼藉,便起身向众人作揖道:“诸位都是在下的好兄弟、好朋友。今日之事,失败了便是万劫不复之地;成功了,大家也将成为朝廷钦犯。若是现在有哪位害怕了,想要退出,那在下绝不阻拦。只要这位不要一出门便立即出卖我等,那日后依旧是在下的好兄弟、好朋友!”

众人听了,全都沉默不语,却有赵成孝从云梦山中带出来的一个山贼说道:“义殿下这是看不起我们吗?我们原先不也都是朝廷钦犯嘛!这事不管做得成还是做不成,我们几个也都算是四海扬名了,到时候说书先生说起这段,提到当年救幽燕王爷的人之中还有我铁头蛟的名号,那老子也不算在这世上白走一遭了!有什么事,殿下就请下令吧!”

说话之人五短身材、貌不惊人,秋仪之却记得此人功夫全在他那颗剃得油光锃亮的大脑袋上,开碑裂石都不在话下,又听他说话虽然粗鲁,却也不失豪气,便击节赞叹道:“说得好!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便有一刻奋起,也好过半世庸碌。说得好!”

秋仪之的话其余山贼也不知听懂了多少,却也都异口同声地喝道:“说得好!说得好!”

秋仪之见群情激奋,便点头道:“那在下可就发号施令了!”

说罢,秋仪之扫视院中,见众人无不注目于他,心里愈加激动,便说道:“请忆然郡主同两位渤海来的兄弟,将所有刀剑统统取出,分发给云梦山上下来的兄弟,多余的也无须打包,全都扔在马车之中。你们就在此处等候,全听忆然郡主调遣,不可轻举妄动!”被提起名字之人均齐声答应。

秋仪之见了,点点头又道:“石大建、尉迟良鸿、赵成孝、也鲁,都随我下洞,去营救我义父王爷出来。须知此事尚未成功,必要依我之策行动,不可肆意妄为!”这四人也都拱手领命。

秋仪之又想了想道:“至于温小姐及荷儿姑娘……想必两位自有脱身妙计,还请自便!这几日在下等多受两位照应,在下先在此谢过了,他日定有缘重逢,在下另有重谢!”

说罢,秋仪之望了望低头蹲福的温灵娇,欲言又止,却对石大建说道:“石师傅,这就带我等下洞去吧!”

石大建说声“好!”弯腰从自己的工具包中取出一把铁锤、一根铁钎,又拿了几支松明插在腰间,便跳进洞去。

秋仪之拔出腰间的宝刀,试了试刀锋,又重新将刀收入刀鞘之内,也跟着下了洞。

尉迟良鸿见了,极潇洒地从腰带之中抽出一柄软剑,在空中挥舞了一阵,沉吟道:“好兄弟,今日便随我一同建功立业、青史留名去吧!”便重新收剑入鞘,也纵身进了隧道。

赵成孝和也鲁两人也都各执兵器,跟着下了洞。

这隧道秋仪之也曾进去过,仓促之间挖掘得不免粗糙,但也可供两人弯腰并排行动。四人在隧道之中跟着石大建,走了有两三百步,终于走到隧道尽头。

原来这石大建果真精于挖掘技术,这长长的隧道从一开始便缓缓向上延伸,待挖到刑部大牢底下时,一伸手便已能摸到大牢地上铺着的青石板。于是石大建拿锤子在五六尺见方的青石板四周敲敲打打了一番,终于回头对秋仪之说道:“公子小心,在下要开洞了!”

秋仪之连忙闪过一边,却探头见这石大建将铁钎顶住石板一角,用铁锤用力一凿,这石板果然被命中弱点,竟然“刷拉拉”裂成巴掌大无数碎片一下子都掉落在洞中。

秋仪之来不及赞叹,便道:“石师傅先回去,在下便要在此大开杀戒了!”说罢便从石大建身边挤过,扒着边缘,爬出隧道。尉迟良鸿、赵成孝、也鲁三人也都从隧道之内一跃而出。

秋仪之见天牢之中漆黑一片,只听见无数囚徒听到石板崩塌动静之后的大呼小叫,连忙点起一支松明,高高举起,仔细观察四周环境。

只见四人身处一间囚室之中,除一堵石墙之外,其余各面都用铁栏杆围起,室内一个不知犯了什么罪过的囚徒瞪大了眼睛盯着眼前这几个不速之客,张大着嘴巴却说不出半个字,好像还未完全从睡梦中醒来一般。

秋仪之也不去管他,叫尉迟良鸿出手将他打晕,自己则立即拔出身边宝刀,便朝靠近通道的铁栏杆削去。这刑部大牢修建已久,平日又疏于维护,几根铁条早已是外强中干。秋仪之手持这口削铁如泥的西域宝刀,“唰唰唰”地几下,便将这铁栅栏完全破坏,一猫腰钻了出来。

秋仪之站在刑部大牢唯一的通道之中,前后仔细分辨了几遍,便指着前方说道:“那边是大牢出口之处,后面是关押义父的牢房,大家依计行事吧!”

于是尉迟良鸿领着赵成孝沿着秋仪之指点的方向,手持利刃向前杀去,也鲁则护住秋仪之向后面快步跑去。

且说这边尉迟良鸿一路朝天牢出口狂奔,遇到在通道之中巡弋的狱卒,不由分说便仗剑格杀。他武艺极高,速度又快,每次出剑均直中要害,可怜那些狱卒临死之前连惨叫一声的机会都没有,便已一命呜呼了。这天牢之没有任何岔路,只一条曲折蜿蜒的通道贯穿内外,尉迟良鸿一路连杀狱卒二三十人,一直杀到大牢门口方才停步,竟没让一个狱卒逃出去通风报信。

那赵成孝跟在后面,居然连出刀的机会都没有,紧赶慢赶才将将追上尉迟良鸿的脚步,却已气喘吁吁,却听尉迟良鸿说道:“你家义殿下要我等先杀尽一路之上的狱卒,再将牢门从内锁住。此事已办成了一半。在下先在此处守住,请赵兄弟帮我找几把官刀过来。”

赵成孝答应一声,转身向后跑了几步,从已死透了狱卒那里拿了几把官刀,又跑回尉迟良鸿身边,将这几把刀递给这位武林豪杰。

只见尉迟良鸿取过官刀,将刀刃插入门缝之内,闭目运气,突然睁开眼睛大喝一声,握住刀柄手腕使劲一转,竟将两把官刀拧得好似麻花一般,这样一来便将天牢大门彻底堵死,一时半刻无法从外拉开。

尉迟良鸿漏了这么一手,看得赵成孝目瞪口呆,被关押在一旁囚室之中的一个钦犯见了却赞叹道:“这位大侠果然好功夫!就是脑子不太好使,这样把门弄坏了,你也便堵死在这大牢里头了。何不这就放我出去,我们一同计议一下,说不定还有逃出去的办法。”

尉迟良鸿却毫似没有听见,招呼赵成孝道:“此事已办妥,我等这就回去帮忙吧!”说罢,便转身向后飞奔而去。

那说话的囚犯见这二人丝毫不理会他,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又高声叫嚷起来:“来人哪!来人哪!有犯人逃跑了!有犯人逃跑了!”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01 尸横满地

监狱中半梦半醒的囚徒,听见那人这么一喊,也纷纷喊叫起来:

“什么!有人逃狱了!真是好本事!这可是刑部大牢啊!”

“就两个笨贼罢了,把自己锁死在牢里,嫌命长吗?”

“嘿!你可别瞎说,你看这牢里的看守,都被他们杀绝了!”

“哟,还真是!这两个倒是好功夫,怎么老子在这里关了八年了,连面都没见过呢!”

原本死气沉沉的刑部大牢之中,难得地人声鼎沸起来。

尉迟良鸿和赵成孝全不理会这些人,一心往大牢深处飞奔而去。走了不久,便已看见也鲁和秋仪之两人在前头同狱卒奋勇拼杀。

原来这石大建将洞口开在大牢接近出口之处,今晚大牢之中百来个看守,尉迟良鸿刚才出手杀死的二三十人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大队人马都在另一边。

只见也鲁将秋仪之挡在身后,手握两柄弯刀,上下飞舞,杀得威风八面,脚下躺了几具穿着官差服装的尸体。然而毕竟双拳难敌四手,他身上也已中了两刀,伤口虽不十分深,却也不停渗出血水来。

大牢深处的狱卒此时也终于听得消息,手拿火把松明,提着官刀,渐渐聚拢上来。

尉迟良鸿远远望见,长啸一声,纵身从秋仪之和也鲁头顶上一跃而过,杀入人群,手中一柄软剑好似毒蛇吐出的信子一般,每动一招便溅起一朵血花,却都只往狱卒手腕、脚腕上招呼。

秋仪之见了,忙叫声“好”,又喊道:“大哥,眼下正当速战速决,不是手下留情的时候!”

尉迟良鸿听了,长叹一声:“唉!大开杀戒,就在今日了吗?”手中却没有片刻停息,这柄软剑顿时化身为一条出水蛟龙,专往敌人要害攻击。此刻尉迟良鸿原本清矍儒雅的面孔上,也已笼罩上了一层慑人的杀气,手持利剑,口中似乎喃喃自语地念着什么要诀,一路杀、一路走,仿佛已被阎罗煞神附体。

秋仪之等人再无插手余地,只好跟在他身后,向刑部大牢最深处走去。一路之上见地上偶尔躺着没有断气的狱卒,也毫不犹豫地补上一刀,心中却暗想:“今日这番杀戮,不知要折损多少阴鸷,然而为救我义父出去,却也顾不得这么许多了!”想着想着,便加快脚步,向前跟紧了些。

牢房之内的狱卒已被尉迟良鸿杀得心胆俱裂,再也无心反抗,扭头就向后奔逃,更有甚者抛下兵刃,跪在地上颤抖地呼喊:“壮士饶命,壮士饶命!”

秋仪之早已横下一条心,高声说道:“这是刀头舔血的勾当,我等不能心存半点妇人之仁。快把这些人统统杀光,以绝后患!若有什么罪衍,便统统记在在下头上!”

尉迟良鸿此时也都杀红了眼,只应了一声,随手一剑便将那跪地求饶的狱卒杀死。赵成孝和也鲁也不再心存半点仁慈之心,提刀杀入人群。

那些狱卒见来劫狱的这几人出手如此狠辣,想着横竖都是一死,索性与他们拼命,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便也都咬牙上前拼杀。然而他们虽然人多势众,可惜这大牢内的通道却只有这窄窄的一条,人员无法展开,只能一批一批地被眼前这三个高手逐一斩杀。

一时之间,这刑部大牢之内已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饶是牢内囚押的那些十恶不赦、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见了这番血腥的场面也都被吓得噤声不语,整个大牢之中恢复了诡异的沉默。

那些狱卒虽想负隅顽抗,然而他们平日间只知道欺软怕硬,武功生疏得很。而尉迟良鸿等人武艺既高、心又齐整,面对这群狱卒,便如砍瓜切菜一般,直杀到监狱最深处。

此时这刑部大牢上百狱卒,只剩幸存下最后一个小头目,肩膀上也已带了伤。只见他背倚靠在一扇木门上,血水顺着手臂一直流到手中的官刀上,却再也举不起兵刃,两脚不住地打颤。

秋仪之在三人身后瞧见此人身后的房间便是关押自己的义父幽燕王的囚室,便拨开几人,厉声问那小头目道:“你身后牢房之内,可是囚了幽燕王爷?”

那牢头本以为今日便难逃一死,听此这劫狱之人如此问他,心中燃起一线生机,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回答道:“郑荣。哦,不。幽燕王爷就在其中。”

秋仪之听了点点头,见这房间门上连上了三道铜锁,便呵道:“还不速速给我把门打开!”

那牢头眼中几乎迸出泪来:“这三把锁的钥匙都在三位主审官那里,确实不在小的这里啊!壮士,你可要相信我……”

他话未说完,尉迟良鸿却赶上一步,一掌将他打得晕死过去,说道:“兄弟何须与他多废话,先借那把宝刀给愚兄一用!”

秋仪之心中已明白尉迟良鸿的用意,忙将那口刀身漆黑的西域宝刀递了上去。尉迟良鸿持刀在手,闭目凝神运了一会气,忽然睁开眼睛,高喊一声,手起刀落。待众人反应过来,那三把铜锁,早已断成六瓣,散落在地面上。

尉迟良鸿见了,嘴角扬起得意的微笑,又仔细看看刀刃——没有半个缺口——这才还给秋仪之,赞叹道:“兄弟这口宝刀可要照看好了,若是丢了坏了,恐怕这世上便少了一件神兵利器!”

秋仪之拿过刀,也不答话,亲自伸手推开门,向内呼唤道:“义父,你可在这里?”

回答他的是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是谁?是仪之吗?你父王在这里!”

秋仪之听了,连忙将松明举高,却见囚室正中摆了个大麻袋,麻袋下结结实实压了一个人,偏过脑袋,望着秋仪之——正是大汉幽燕王郑荣!

秋仪之见此情景,眼睛立刻留下眼泪来,连忙招呼几人将麻袋搬开,又扶起郑荣,呜咽地说道:“仪之不孝,今日才来救义父,真是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

郑荣却一把抓过秋仪之的衣领,两眼睁得几乎要将眼角绷开,问道:“仪之,你告诉我,大太监王忠海、皇长子郑昌还有我皇兄,到底是怎么死的?为什么就连老丞相杨元芷都说是你结交江湖匪人杀掉的?”

秋仪之听了一怔,又立即清醒过来,说道:“义父现在悲愤之中,恐怕难以想清其中原委,然而仪之不孝可在此先说一句:这三人之死绝非仪之动手。为今之计,只有先救义父出去,旁的事,待日后再说!”

郑荣听了,满意地点点头,说道:“这样便好,这样便好,这样便好……”说着说着,眼睛渐渐闭住,声音也慢慢轻了下去。

秋仪之见了一慌,连忙伸手探了探郑荣的鼻息,发觉他的呼吸虽然微弱,却悠长匀称,这才放下心来,吩咐几人道:“尉迟兄你在前引路,小弟紧跟在后,赵哥你背着王爷跟在我身后,也鲁兄则在最后压阵。我等便救我义父出去吧!”

几人听了号令,毫不犹豫地答应一声,便排了队伍,向那隧道洞口走去。

郑荣被赵成孝一颠,苏醒过来,缓缓睁开眼睛,见地面上躺满了尸体、流满了血水,用舌头舔了舔干枯的嘴唇,问道:“这些人,都是你们杀的?”

秋仪之知道自己这位义父平日里最为仁慈,怕他怪罪,便道:“这也是仪之万不得已,要救义父出来,非要如此不可啊!”

没想到郑荣却说道:“杀得好!杀得好!这群宵小之辈,要杀本王,就连明刀明枪都不敢,搞什么布袋压人,真非英雄好汉所为!仪之你这事办得好!好得很!好得很!”说着,便又昏睡过去了。

几人来到那洞口之处,也鲁收刀回鞘,先跳入洞中。秋仪之和尉迟良鸿两人小心翼翼地将郑荣从赵成孝背上抬下,轻轻送入洞内,随后三人也都先后跳进洞口。

谁料这洞挖得甚是低矮,正常成人都要低头弯腰通行,背着一人在此洞中行进更是绝无可能!

秋仪之见状,急得几乎流出泪水,伸手锤着自己脑袋,责骂道:“秋仪之啊秋仪之,你终究还是个蠢人,怎就想不到进洞之前,先备好一只担架呢?”

这话却提醒了也鲁,他忙道:“义殿下先勿自责,也鲁有个办法!”说着,便脱下自己的外衣,又让秋仪之和赵成孝解下刀鞘,穿在衣服里,又将两只衣袖打了个结。

秋仪之见一副简易担架被也鲁在眨眼之间便制作了出来,心中万分欣喜,夸奖两句,便忙将郑荣扶在担架之上坐定,由赵成孝、也鲁二人一前一后抬着向隧道外快步走去。

走了两百步距离,秋仪之忽听身后传来一阵喊杀声,瞬间便已明白:大牢之外的看守兵卒已经冲破牢门,找到洞口,并已循着隧道追杀而来。

也鲁和赵成孝二人也听到这追杀之声,不待秋仪之开口催促,便已加快脚步,兼程向前行进。两人抬着郑荣几乎是小跑着又前进了近百步,终于望见远处隐隐约约的光亮,便又加快速度,向前奔了几步。

洞口之处早已站了几个接应之人,见前去劫狱的几人一个不少都安然回来,又多抬了一人出来,不用猜就知道此事已然办妥,脸上紧绷的肌肉都不禁放松了下来。

赵成孝已是抬得腰酸背疼,见这几人都是自己从云梦山上带下来的土匪,高声喊道:“你们都他妈愣在哪里做什么?还不过来帮忙!”

那几人听了,方才反应过来,奔上前来,接过那仓促制作的担架,又七手八脚地将幽燕王爷抬到地面。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02 重见天日

洞口早已围满了人,见幽燕王郑荣出来,无不倒头就拜。

郑荣原本在洞中已被颠簸得筋骨酸疼,可抬眼见叩拜自己的都是幽燕道的熟人,心中一喜,勉强打起精神,说道:“诸位请起,为救本王出来,真是难为诸位了。”说罢,就要起身拱手行礼,然而脚上吃不住力气,一个趔趄又坐了下去。

秋仪之看了心中一酸,忙道:“义父不要太过劳累了。眼下事情还未成功,还请义父养精蓄锐,以全大事……”

正说话间,赵成孝惊道:“王爷、殿下,追兵似乎要从洞中爬上来了!”

秋仪之听了,也是一慌,果见有几个朝廷兵士在洞中摸摸索索地想要爬出来,却因不熟地形又无人搭手,故而一时不能成功。

秋仪之见状,忙下令:“尔等还愣着做什么?还不速速给我把洞填了!”

众人听得号令,这才惊醒过来,抡锹挥铲地将堆放在院中的泥土重新填入坑洞之中。更有机灵聪明之人卸下一块门板,叫过几人,趴着腰就往洞里推土。这填坑速度自然要比挖洞速度快了许多,只眨眼功夫,这洞口便被填了个平整。

秋仪之这才稍稍放心,俯身将下一步的计划告诉郑荣,又询问道:“义父,仪之这样处置可好?”

郑荣哪里还有精力细细思量,听秋仪之说完,只长叹一声道:“我儿终于派上大用场,本王的性命就托与你手,放心大胆办事去吧!”说着,便大口喘气。

秋仪之听了,极为郑重地点了点头,起身吩咐众人道:“尉迟兄,赵哥,你们先将王爷安置在马车上,然后带着弟兄们护住王爷,就往建春门方向行进,千万记住出门之后要先向南走,避开朝廷大队人马!”又侧身道,“郡主、也鲁、还有渤海来的两位兄弟,这就带我先去四夷馆,带出骏马,再与王爷会和!”

此时婷婷站立在一旁的温灵娇却看见郑荣身体虚弱,便从侍立在身后的荷儿手中取过一壶凉茶、几块糕点,蹲在地上亲自喂给郑荣服用。郑荣腹中有了些食粮,精神便又恢复了些,见眼前这个姑娘显得眼生,问道:“这位姑娘是我义子在京城之内结交下的吗?”

还未等温灵娇答话,忆然却挺身一步说道:“王爷说错了,这位是天尊教的圣女温小姐,可是秋仪之的老朋友了!”

郑荣听了,两手一颤,口中却只说道:“好!好!”

秋仪之听在耳中,心想这都什么时候了,忆然还在这里说些阴阳怪气的风话。可他却又怕自己出言责骂,激起忆然的小性,难免坏了大事。于是只好假装没听见,却高声对赵成孝说道:“快,快,事不宜迟,赶紧把王爷扶上车!”

又转身寻来石大建,感谢几句又道:“在下等就要离开京城,此行九死一生,石师傅身怀绝技,又未暴露身份,不必随我等同去,自在这洛阳隐藏下来即可,你我缘分未尽,有缘相逢在下再道谢吧!”说罢,也不等石大建答应,便骑上骏马,同渤海来的几人一道,向四夷馆飞奔而去。

四夷馆本来距离甚远,但秋仪之等人骑乘的都是渤海来的骏马,因此不过片刻功夫,便已赶到四夷馆门口。

只见也鲁坐在马上,用手在嘴边搭出号角形状,用渤海语言向馆内高呼了几声。有人听了,也同样用渤海语回复了一声,便听到四夷馆内隐隐约约传来骚动之声。

在四夷馆外警卫的两员兵丁原本昏昏沉沉地几乎睡着,却被这番骚动惊醒,高声道:“你们什么人?来此作甚?”

话音未落,四夷馆的大门突然从内被“砰”地一下推开,一左一右两名骑士同时冲出大门,手中宝刀往那两个大呼小叫的兵丁脖子上一抹,两颗人头便瞬间滚落了下来。

这两员骑士看也不看躺在地上的无头死鬼,纵马走上前来,用渤海话叽里咕噜地同忆然和也鲁交谈了一番,便转身向馆内高呼了几句。

呼声刚落,便见四夷馆内十几员渤海骑士、几十匹良驹鱼贯而出。

其中更有一匹青色骏马小跑到秋仪之跟前,向着主人仰天嘶鸣——便是当日秋仪之交给也鲁照看的那匹汗血宝马。秋仪之见此宝马短短几日便已被养得膘肥体壮,恢复了元气,心里更加欢喜,便立即移坐上去,下令道:“大家跟我来,去与我义父会和!”说罢,一扬马缰,“泼喇喇”便向前飞驰而去。

众人见状没有丝毫犹豫,也同纵马跟上。

这京城洛阳的道路,秋仪之在这一月之间早已摸得精熟,驾马不多久便已追上郑荣一行。

赵成孝见秋仪之如约赶来同自己会和,心里高兴,笑着说道:“义殿下果然神机妙算,城内兵丁都赶去刑部大牢刨洞去了,我等这一路上都没遇上几个朝廷兵马。倒霉碰到我们的,也都被尉迟大侠做掉了!”

秋仪之听了,点点头,说道:“眼下还不是高兴的时候。我从四夷馆带来了几十匹骏马,你们速速上马,随我去营救钟离师傅!”说罢,又驱马走到郑荣所乘的马车前,一撩帘子,见郑荣已沉沉睡去,温灵娇和荷儿两人则安坐在他身边照顾。

秋仪之这才又稍稍放心,马鞭向前一指道:“来啊!跟我走!”

众人得了马力,行动更加迅捷,沿着皇城大道,不费什么功夫便已远远望见建春门下的那座军营。却见军营门口已聚集上百个官军,个个明火执仗,还在往外边搬运弓箭兵器,似乎正在搭建防御阵地。

秋仪之虽然年轻,却也是久经战阵之人,看见这幅阵势,便已猜出是幽燕王越狱的消息已传到此处,军营长官正组织人马准备防止郑荣同他带来的兵马合流。

秋仪之心中默算:渤海使团包括忆然和也鲁在内有二十二人,赵成孝和他的兄弟共有二十七人,再加上自己和尉迟良鸿,眼下能够上阵杀敌的便只有这五十一人——然而这些人,要么是叱咤草原的北国精锐、要么是视死如生的亡命之徒,更有一名天下第一的武林高手在内——若论战力,恐怕是海内无双;要说士气,正是同仇敌忾之时;谈起指挥,莫说是有秋仪之这样足智多谋之士,还有幽燕王郑荣这堪称大汉第一名将在此其中压阵。

想到这里,秋仪之已是信心百倍,招呼几个领头之人过来,吩咐道:“赵成孝从自家弟兄之中分出十人交与忆然郡主指挥,要护住我义父安全。赵成孝、也鲁同我一起,带领剩余人马杀入官军阵中,务必要速战速决。至于尉迟兄,尽可随机而行,助我一臂之力!”

众人纷纷点头答应,忆然却道:“为何你们都去冲锋陷阵,偏偏要我在这里留守?”

秋仪之瞥了她一眼道:“你是渤海国的郡主,就算被抓了朝廷也不会为难你,要是我等都死了,你要立即出城去想幽燕道报信,懂不懂?”

他也不待忆然答应,抽出挂在身侧的宝刀,高呼一声:“兄弟们,跟我冲啊!”随即双腿用力一夹马肚,向前冲杀而去。此刻秋仪之已然成为事实上的主帅,身后人马见他不顾安危领头冲锋,又有哪个情愿落后的,便也都催动马匹冲杀出去,一眨眼便已杀入官军阵中。

官军匆忙之间得到消息,还未来得及部署停当,便遭此雷霆般的一击,瞬间便已阵脚大乱,只好凭借人多势众,先与敌手缠斗在一起。

秋仪之坐在马上左右挥刀劈砍,见自家人马战斗力明显高过对手一筹,战势正朝自己有利一方发展,然而仓促间却无法轻易取胜,忙又下令道:“尉迟兄,你专找军官狙杀,打乱官军指挥!”

尉迟良鸿听了,长啸一声,从马背之上一跃而起,挥动手中利剑,专捡着身着军官服色之人刺杀,只见他一袭青衣上下翻飞,转眼便已杀了五六个军官。

秋仪之见状,坐在马上高声喊道:“你我都是大汉子民,并无冤仇,在下只为救幽燕道的兄弟而来,尔等与我速速退去,若还敢螳臂当车,那人便是榜样!”说着,用刀一指十来步开外一名握着令旗指挥的军官。

杀得正兴起的尉迟良鸿心领神会,拾起散落在地上的两把官刀,随即又高高腾起,发力向那军官甩了出去。这军官猝不及防,惨叫一声,胸口便中了两刀。这两刀威力极大,命中那军官的身体居然余力未消,竟将他死钉在地上。

官军见此一幕,已是心胆俱裂,又没了节制之人,“哄”地一声便跑了个精光。

秋仪之见终于赢下这场战斗,也不庆祝,连忙命人打开军营大门——此门之内,正囚禁着幽燕来的三百余军兵。

开门一看,这三百人马却都已聚集在门口。原来是营内之人听见外面喊杀声音,便在钟离匡和张龙指挥之下,将营内看管他们的士卒杀了个干净,正要从内向外破门而出。

秋仪之见他们一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却来不及抚慰两句,便高呼道:“钟离先生可在此中?”

钟离匡听了,连忙答应一声,跌跌撞撞地走到秋仪之马前,问道:“王爷呢?王爷救出来了吗?”

秋仪之此刻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师徒礼仪,就坐在马上,向身后一指,回答道:“义父就在那马车之上,请师傅上车同我义父细谈。”又朝人群之中呼喊道,“张龙何在?”

张龙听了,赶紧答应一声:“末将在!”

秋仪之道:“我等立刻就要护住王爷,经建春门出城。尔等拾取兵器、搜刮马匹,立即跟上,过时不候!”

说罢,秋仪之一转马头,便领着人马重新聚拢在郑荣所乘马车周围,略略清点了一下人马,才知这短短不出一盏茶的时间之内,已经折损了两员渤海骑士和三名云梦响马,其余也有十来人身上带了轻伤。

可秋仪之根本来不及哀悼,只简单同郑荣和钟离匡商议几句,便领着众人向建春门飞奔而来。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03 逃出京城

此刻正是夜半三更之时,建春门早已下钥关闭,离开启更是还有一段时间。看守城门的士卒守卫似还没有听到幽燕王越语逃脱的消息,一个个还在睡梦之中,只留两个兵丁拄着长矛,有气无力地站在城门口,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

众人远远望着洛阳厚重高大的城墙,望着紧紧关闭着的大门,都不禁远远就勒住了胯下马匹。他们心想:我等随身未曾携带重锤云梯,就是带了,又岂能迅速攻破城门?于是都默默地盯着此事的主谋——秋仪之。

秋仪之心中却早已有了定策,叫过尉迟良鸿,在耳边低语了两句。

尉迟良鸿得令,身影一闪,须臾之间便已欺到那两个守卫身后,又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这两个倒霉的守卫便同时摔倒在地上。这一起一落之间没有半点声响,如同鬼魅一般,众人在后看了,心中都暗暗叫好。

与此同时,秋仪之却已亲自下马从车里拿出两包由自己亲自调配好的火药,赶上几步,将两包火药放在建春门下,用手中的松明点燃引线,便立刻飞奔回来。

只听见“轰”的一声,火药爆炸,扬起一片烟尘。

这爆炸之声甚响,就连在车内沉沉睡去的郑荣也被吓得睁开了眼,挣扎地探出车棚,问秋仪之道:“这是怎么回事?”

秋仪之却不及细细解释,只说道:“这是西域传来的攻城之法,不知在中原可否灵验。”说罢,便拨开充满了硫磺气味的烟雾,上前检查情况。

却见建春门只在方才堆放炸药的地方被炸烂了一块,其余部分则纹丝未动。秋仪之忙又用力推推大门,丝毫没有可以推开的迹象。

秋仪之这下慌了,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流淌下来,一直渗到眉毛下面,刺得双眼一阵酸疼。又见城头之上燃起点点火光,似乎是守城兵卒被这巨大的爆炸声惊醒,都出来查看情况。

于是秋仪之忙下令道:“快把所有的火药统统搬运过来!其余人等全都给我后撤!”

众人得令,拉马驾车就往后走,另有几人慌慌张张地将所有火药包堆在门口,却痴痴望着堆了有半人多高的炸药堆,不知下一步如何行动,只呆呆站在原地。

秋仪之见了,厉声喝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有多远给我走多远!”说罢,便点燃引信便转身飞也似地向后跑去。

秋仪之刚飞奔到一段矮墙之后,还未来得及低头躲藏,便见那堆炸药亮光一闪,大地也似乎为之一颤,随之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隆”爆炸的声音,扬起的灰尘也迎面扑来。秋仪之被扬灰迷得睁不开眼,连忙趴在矮墙之下一动不敢动,两只耳朵里却已充满了“嗡嗡”的异响,鼻孔之中也都是呛人的硫磺味道。

秋仪之虽然知道到这次爆炸威力会远远超过前一次,可没有料到竟会有这样惊天动地的阵势,过了许久才抬头出来张望。然而四周飞腾起的灰尘还未消散,视线所到之处超不过十步,只远远望见身后几支火把、松明发出的火光似在上下晃动。

秋仪之心想眼下时间是半点都耽搁不起,咬咬牙,低头便向建春门方向走去。他好不容易摸到城门,高高举起松明,却见这宽阔厚重的建春门,竟被方才那阵巨大的爆炸摧毁了一半——半扇门门已断裂成两半,躺在地上,足够一辆马车通行。

秋仪之见状大喜,深吸一口气想要高声招呼人马出城,可吸入的尘埃瞬间刺激到他的喉咙,让他咳嗽不止。无奈,秋仪之只好又冲破层层烟雾走到大队人马跟前,冲着领头的也鲁、赵成孝等人高声喊叫:“快!建春门已经开了,快快出城!”他撕心裂肺地喊,却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清楚。

赵成孝和也鲁的耳朵,也同样被方才那声巨响震聋了,看着秋仪之张着嘴,却听不清他的声音,便也龇牙咧嘴地朝他大喊。

秋仪之心思比他二人清明得多,见这样无法交流,索性不再开口说话,骑上自己那匹汗血宝马,在马上做了个向前行动的手势,便驾马缓缓向前走去。

赵成孝等人终于明白秋仪之的用意,也纷纷上马赶车,向城外走去。

越过层层烟尘,驱散阵阵迷雾,幽燕王郑荣所乘车辇,终于在众人簇拥之下,离开了京城洛阳。

秋仪之回头仰望洛阳高大漆黑的城墙,心中感慨万千,却又想起还有张龙率领的三百精锐尚在城中没有离开,便在马上招呼几个领头之人过来商议道:“请忆然郡主和尉迟兄带领一半兵马护送王爷向东赶路,我、也鲁和赵成孝领另一半兵马再杀回城中接应。”

此刻众人耳中杂音已渐渐平息,仔细分辨也能听清秋仪之的部署,答应一声,便各自行动去了。

秋仪之领着也鲁、赵成孝和胡汉二十余骑重新杀入洛阳城中。

方才火药爆炸扬起的尘埃已逐渐落地,秋仪之定睛远眺,果见一队穿着幽燕军队服装的兵马,正且战且退地同官军搏杀。

原来是张龙听秋仪之的号令,就近劫了两座军营,人手一把抢了刀剑兵器,却只收集了不到一百匹战马。因而他还想再袭击两座营盘,好让手下军士至少能够两人一马,也好速速离开洛阳。没想他这一行动,惊动了洛阳城中守军,大队兵马从三面袭击而来,将他们死死咬住,脱不开身。

秋仪之见状,招呼过赵成孝和也鲁道:“我们从右侧杀入,先将官军同我军分隔开来,一触即退,不能有半分恋战,否则就会陷在洛阳之内,知道了!”

也鲁听了点点头,却道:“此乃小事一桩,何劳义殿下动手,我等就替你办了。”话音未落,高呼了两句渤海话,便领着十余名渤海骑士向前冲杀而去。

赵成孝虽然憨厚,也已领略到了也鲁这份保全之心,带领手下弟兄,紧随在也鲁等人马后,同样杀了出去。

只见这一彪人马向北边绕出一段优美的弧线,随即直插进官军和幽燕军队的结合部,好像裁缝手中的剪刀一般,将两队人马精确地分了开来。

秋仪之远远观瞧,心中却暗想:这也鲁并非只是个一勇之夫,驾驭骑兵的本领也不在南北任何一员名将之下。他一面赞叹,一面催动马匹向前小跑而去,在人群之中找到张龙,对他高呼道:“张龙你在做什么?还不趁此机会领军撤出洛阳?!”

张龙本在埋头引军厮杀,忽觉面前压力瞬间减轻,耳边又响起熟悉的声音,忙抽空抬头一看,却是秋仪之在朝他发号施令,也高声回答道:“不行啊,末将这里半数兄弟没有战马,恐怕就要陷在城里了!”

秋仪之耳朵还未完全恢复听力,张龙的回话只听了个模模糊糊,还以为他是要听令而行,便也不再搭理张龙,反而骑在马上一个劲地向后招手,随即拨马转头就往城外缓缓离开。

也鲁和赵成孝远远瞧见秋仪之的手势,又见他已在向城外撤退,便也忙收拢麾下骑兵,瞅准机会突击一阵,杀出一个破绽便收起兵锋向城外退去。

张龙见到这样的情形,长叹一口气,只好抛下受伤残兵,向后方退去。

官军刚刚吃了也鲁和赵成孝骑兵突袭的亏,一下反应不过来,被几乎已是筋疲力尽的幽燕人马摆脱了追击。可官军究竟人多势众,且是生力军,立即又咬了上去。

秋仪之见状,忙亲自带领骑兵,又往南边绕了半个圈,重新向追击的官军一阵突击。官军只当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骑兵已退出城外,却不料会再次受到冲击,终于放慢了脚步,不再奋力追击。

张龙也终于乘此良机,在秋仪之等人的指引之下,穿破即将尘埃落定的烟障离开了洛阳。

此刻已是黎明时分,正是夜色正浓之时,一行人马不敢有片刻耽误,也早已忘了幽燕道军队的严整军纪。一路之上无论遇到马匹、耕牛还是骡子、毛驴,只要是能够载人骑行的,便统统搜刮而来,征为己用。

经过一夜的奋战,秋仪之已是疲惫不堪,无力支撑起上身,只好趴在马背之上回头遥望洛阳。这座大汉帝国的首都好似一条黑龙横亘在地平线上,又渐行渐远,逐渐化为一片巨大的阴影慢慢消逝在夜色之中。然而京城之中发生的种种事件,却好似烙刻在他脑海之中一般,久久无法忘怀。

正在秋仪之感怀之际,赵成孝纵马慢慢靠拢过来,语气之中带着几分欣喜道:“殿下真是神机妙算,竟能将王爷从大牢之中救出,又能带领我等逃出京城。我看就是说书人讲的子牙尚父、孔明先贤,也未必有这等机谋。”

秋仪之听了这番奉承,心中也是一喜,却又凝眉道:“不要高兴得太早了,我们还没逃出近畿,眼前还有潼关和黄河两道大关要过呢!赵哥你快去清点兵马,看看究竟逃出了多少兵马!”

赵成孝得令,收紧缰绳,将身后兵马数了数,便刚忙上来回命道:“方才一阵突袭,我手下又折了四个兄弟,也鲁兄也失了三个渤海骑士,王爷带来的仪仗精兵逃出来估摸有一百余人吧!”

秋仪之一边点头,一边盘算:如此一来,赵成孝从云梦山上带来的还剩下二十人,也鲁手下也还有十五个渤海骑兵,至于那逃跑出来的百余人可用兵力恐怕还不到一半。若要凭借这些人马攻破雄踞中原的潼关,无异于天方夜谭。

想到这里,秋仪之精神一凛,忙对赵成孝说道:“我先去追义父,有大事需要商议,你同也鲁也要兼程赶上,不可有半刻迟误,懂了吗?”说罢,便轻抽胯下汗血宝马臀部。

这汗血宝马通着人性,知道主人心意,随即撒开四蹄,向前狂奔而去。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04 艰难的抉择

郑荣等人虽然先行一步,但马车毕竟沉重,比不上骑马速度那么快。秋仪之不费什么功夫,便已追上义父郑荣。

秋仪之满腹的心事,正要同郑荣商量,连着呼唤了几声,郑荣却都没有应答,却见温灵娇从车棚之中探出头来,说道:“王爷刚刚睡过去,恐怕一时半刻还叫不醒呢!”

秋仪之这才想到:义父已是颠簸劳累了半夜,加之在大牢之中受了酷刑、伤了元气,因此久睡不醒也并不奇怪。便对温灵娇说道:“好吧,那就先让我义父好好休息休息。若是何时醒了,还烦请温小姐立即通禀一声,就说在下有要事禀报。”

秋仪之话音未落,却听车棚之内传来浑浊沙哑的嗓音:“是仪之吗?有什么事要同本王讲?”正是幽燕王郑荣的声音。

秋仪之听了,忙回答道:“搅扰义父休息,仪之真是罪该万死。然而还有还有一件紧要事情需要义父定夺。”

此时钟离匡也已醒来,从车棚一旁的窗户里探出脑袋,问秋仪之道:“可是商议如何出潼关之事么?”

秋仪之骑在马上,连忙点头道:“正是此事。”

同在车中的温灵娇倒也机灵,知道他们要商讨机密事情,自己在车内旁听多有不便,因此就借故需要方便叫马车停下,自己和荷儿下车换马骑行。

秋仪之便也正好下马上车,随即命令车夫重新驱马上路,又钻进车马,透过几支蜡烛昏暗的火光,看见郑荣的气色已好了不少,刚要开口请安,却听郑荣说道:“那位温小姐,真是天尊教的圣女吗?”

秋仪之忙点头称是,却听郑荣又道:“本王看着温小姐身上虽有三分邪气,却也还算是温良贤淑,真是大出本王所料。哦,对了,你有什么事情,要同本王商量?”

秋仪之还以为义父想要打听温灵娇的底细,心里一慌,心里正盘算着应当如何回答,却听他话锋一转,便连忙接茬说道:“我等虽已离了京城洛阳,但追兵恐怕片刻就到,面前还有一座潼关需要通过,千难万险,不知如何超渡……”

郑荣听了,也是凝眉叹息,却听一旁的钟离匡问道:“仪之恐怕心中已有定策了吧?”

秋仪之摇摇头,说道:“仪之无能,只想着能够尽快带义父、师傅离开京城,还未想到如何通过潼关,至于渡黄河之事,更是鞭长莫及。况且仪之眼下疲乏已极,正是油尽灯枯之时,实在是半条主意都想不出来了。因此才来此处求教师傅!”

钟离匡本来冬夏都不离手的那把折扇,在昨日的混乱之中,已遗失在京城内,因此双手空无一物,显得有些无措。然而他脑筋依旧清明,深吸一口冷气说道:“我等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聊尽人事罢了,至于成功与否,还得要看天意!”

郑荣和秋仪之听钟离匡这么说,便知他已有了妙计,更清楚这位足智多谋的顶尖谋士定然出语惊人,便凝神闭气,听他说道:“要越过潼关,关键只在一个‘快’字上。只要能比身后追兵快半天,比京城去潼关报信的差役快半刻,便足够了!”

钟离匡咽了口唾沫,接着说道:“比追兵快,并不难做到。我等现在都是一人一马,又比朝廷兵马早出发半日,只要沿着官道一路疾驰,不发生什么意外情况,必定能快过身后追兵。”

“至于报信的差役么……我等现在只能尽量延缓其行进速度。”钟离匡的表情越说越严肃,“首先,是要烧毁沿途所有驿站,夺取驿站之中所有马匹,让差役无粮可吃,无马可换,速度自然延缓。其次是要沿途截杀所有可疑人等,凡是看着好像送信差役的,不分良贱统统格杀。最后,我等也不可再拖延半刻,特别是王爷从幽燕道带来的三百仪仗,其中有不少负伤之人,眼下只有给足其银两,让其暂时脱队,在民间潜伏下来,待王爷回到幽燕再想办法营救了……”

郑荣听了钟离匡的话,不住地点头,听到最后,却终于长叹一口气道:“本王一向以爱兵如子自诩,没想到也有为了这卿卿性命,抛弃兵卒的一天啊!”

钟离匡却冷冷地说道:“正是王爷有爱兵如子的令名,才能放心让这些负伤兵士就地疏散,否则这群人投靠了朝廷,我幽燕道的底细岂不是尽为敌手所知么?况且王爷又不全是丢下他们不管,将来王爷问鼎天下之时,这些人或许另有用处也说不定。”

秋仪之见郑荣还有一些犹豫不决,也忙在旁劝道:“眼下事体万分火急,只有丢车保帅才能成功,否则便要玉石俱焚。还请义父早作决断啊!”

郑荣听了,终于摇摇头,说道:“那此事便全仰仗两位好了!”

钟离匡听了,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地,吩咐秋仪之道:“那仪之你就先去布置吧,记得那些留守在此的兵士,一定要给足银两。”语气已轻快了不少。

钟离匡方才的计策已给了秋仪之莫大启发,因此并不忙着答应,想了想说道:“仪之心中还有几句话,还想请义父何师傅定夺。”

郑荣心里明白:自己能从京城刑部大牢的绝境越狱出来,全凭着秋仪之的一己之力,而这一行护送之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自己这螟蛉之子的心腹,因此自己能否安然回到幽燕也全要倚赖于他,所谓“定夺”其实不过是客气客气罢了。

想到这里,郑荣答道:“此番仪之所立功劳极大,若本王能够侥幸回到广阳,必有一番重赏。仪之有什么话,只管说来便是。”

秋仪之听了,忙作揖道:“义父这两句谬奖,仪之不敢承受。只是想到还有两条计策,并不与钟离师傅之策矛盾,只恐画蛇添足,因此要向两位师长讨教。”

钟离匡原本也同郑荣一样以为秋仪之要乘机讨赏,却听他一心想帮幽燕王爷脱离,却没有虑及半点功名利禄,因此心里也觉欣慰,便顺势说道:“我的计策也不过是一时仓促之计罢了,仪之看出什么破绽,自可当面指正,不必心怀顾虑。”

秋仪之却道:“不敢不敢,师傅之计在仪之看来妥帖得很,确有釜底抽薪之效,我不过是有两条建议罢了。一则:义父赐我胯下那匹汗血宝马,日行千里,义父可否就便修书一封,交与赵成孝,让他跨马先行一步赶回幽燕送给几位兄长,也好让他们早做准备……”

郑荣一听,便知这是一条妙策,不禁直起身子,却触动一根受伤的肋骨,疼得他又半躺下来,喘着粗气说道:“本王先下精力不济,可否请钟离先生代笔?一是要幽燕道这就动员精兵,严防各处关隘,不得松懈。二是要迅速夺取庆州道的黄河渡口,能拿下安河镇这处要隘便更好。三是郑鑫、郑淼在幽燕留守,崔楠、韦护及郑淼三人,领三千精骑,立即渡过黄河,赶来接应,不得有误。”

钟离匡一面听,一面取出马车上备着的笔墨,待郑荣话音刚落,他已文不加点、下笔成文地写好一封书信,轻轻吹干墨迹,便送到郑荣面前。

郑荣看了,赞叹一句:“先生大才,这封书信上所写,正是本王心中所想。先生在这颠簸不已的马车中草就的这笔行草,更是别有一番风味,可谓独步天下了吧。”说罢,从钟离匡手中取过舔饱了墨的毛笔,在书信下方落了款,便又递给秋仪之道,“此信,你可交给赵成孝,让他送往广阳。那第二件事呢?”

秋仪之接过郑荣递来的书信,小心翼翼地折叠好,这才说道:“这第二件事,却与钟离师傅有关。”他望着钟离匡一脸疑惑的表情,“记得当初学生整理审阅天尊教典籍时候,师傅曾派来一名叫阮文远的书办帮忙。学生这番进京,机缘巧合之下得知,这阮书办有位族弟,正在潼关当千总,负责的正是关防事宜,或可有所助益。”

钟离匡听了,眼前顿时一亮,问道:“仪之此话当真?”看见秋仪之十分确信地点了点头,便又取过纸笔,“唰唰唰”写了一张纸条,交给秋仪之,道,“此信可交由赵成孝一同带往广阳,我已命阮文远随军赶来接应。”

秋仪之接过纸条,看了看,却道:“一来一回,阮书办未必能够赶得上,但兵法有云:‘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这多一分准备,便也就多一分胜算。”说着,又嘱咐了郑荣和钟离匡几句安心休息的话,便钻出马车,依计布置去了。

于是赵成孝换了那匹已同自己混得精熟的汗血宝马,怀揣两份事关重大的书信,往潼关方向飞奔而去了。

秋仪之又将忆然、也鲁、温灵娇等人所带所有金银财宝聚集一处,统统交给张龙,要他散给那些无力随军东撤的兵士,要他们就近隐藏在近畿地方,以待日后起事。

张龙虽不情愿,但想到这是幽燕王郑荣的军令,又听秋仪之一番入情入理的解释,便也只好依令而行。

秋仪之自己则从一行人之中选出三十名战力最强之士,换上精锐战马,又会同尉迟良鸿、也鲁两人,凡见官道上的驿站,不由分说就是一通冲杀。这些驿站还未得到消息,全无准备,略加抵抗便已举手投降。秋仪之倒也不难为那些驿丞,只在抢劫其中驿马之后,将驿站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05 突破潼关

秋仪之等人一路烧杀、一路前行,昼夜不停地奔驰了一日一夜,终于在第三日的辰牌时分,赶到天下雄关——潼关之下。

这一路之上,秋仪之率军捣毁驿站八座、破坏县衙两座、抢夺驿马三十余匹,然而却连一个送信的差役都没有截获。对此,秋仪之暗揣:或许是因为经过自己这一路的捣乱,从洛阳出发的信差,便断然没有后发先至的道理,没有被自己擒拿到也并非是什么奇怪的事。

可秋仪之虽这么想,心中却始终放心不下,便叫大队人马稍稍放慢速度,他自己则同尉迟良鸿一道先行一步,去潼关口打探下情况。

只见这潼关一侧的市镇仿佛一个从睡梦之中刚刚苏醒的婴儿一般,尚且在懵懂之中,似乎尚未觉察到朝廷之中刚刚发生的那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件,除了大行皇帝驾崩而带来的一丝忧伤空气之外,并没有什么异常的气氛。

秋仪之还不放心,见路边一位老者支了一座早点摊,便下马买了几根油条,装作无意地问道:“大爷,我们是外地来的客商,请问一句,老皇帝驾崩,出入潼关会不会又添了些新规矩?”

这老人抬眼见秋仪之长相十分斯文,不像是惹是生非之徒,便一面操持着手里的活计,一面回答道:“规矩倒是没有,就是通行检查严格了些。唉~多事之秋啊!也是没办法的事。”

秋仪之听了,心中一慌,又问:“大爷口中的‘多事之秋’是什么意思?”

那老人斜睨了秋仪之一眼,道:“你们年轻人啊,一心就只想着银子,也不知道关心下国家大事。幽燕王爷被新皇帝抓起来了,你总知道吧?”

“当然知道,这事已传得沸沸扬扬了,却不知王爷近况如何?”秋仪之接着问道。

这老人家终于停下手中工作,叹息道:“这又有谁知道呢?王爷可是好人,帮着朝廷打鞑子,还赈过灾……不知道新皇帝受了朝廷里面哪个奸臣的蛊惑,唉!就指望老天开眼,王爷能够度过这关吧!”

听到这里,秋仪之已然放心——幽燕王越狱之事,并未传播到此处;而且自己反正是要一路突关而去,只要不关门紧闭,查检得宽松或是严格实在是一件十分不紧要的事。

于是秋仪之向老人谢道:“多蒙指教!”又再取了些早点,就在身边摸索银两。却不成想自己携带的所有金银已全部散发到留在近畿的兵士手中,自己现在是切切实实的不名一文。尉迟良鸿看在眼里,脸上莞尔一笑,从身边掏出一锭散碎银子,伸出三根手指朝秋仪之晃了晃,便将银子递给了老者。

秋仪之纵马回到郑荣身边,将他在关前打探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义父和师傅。郑荣和钟离匡听了,无不长舒一口气。

郑荣欣慰道:“这既是天助,也是两位的功劳,只要能够突破这潼关,此计便就已成功大半!”又下令道,“仪之,你先带领精锐骑兵,一举占领关门,本王随后便坐车赶来。”

秋仪之道:“义父,这样似有不妥。还是由义父马车开道,我等在后掩护,一举突出潼关为好。”

郑荣却摆摆手,说道:“这潼关我知道。关门启闭全靠关城上的绞盘机关。就算能将城关门口所有守卫士兵杀光,城楼之上的兵卒得到消息,照样可以关闭城门。你们先行一步,即便本王陷在关内,尔等也可逃回幽燕,再做计议!”

秋仪之心里却明白:如果照着义父的想法,自己领人先突出关去,那城门守卫必然立即关闭城门,到时恐怕速度稍慢的马车,就难以出关了。若是义父再次落入郑爻手中,那可就再无办法可以营救他出来。

想到这里,秋仪之连忙摇头,想了想,又问钟离匡道:“那学生且去联系那姓阮的千总,找他帮帮忙可好?”

钟离匡连声否决:“此事万不可行。这姓阮的不明底细,难保他不会就此出卖我等,到时便后悔莫及了。”

秋仪之听了,也觉得钟离匡说得有理,低头沉思片刻,又问郑荣道:“不知义父……现在能否骑马?”

郑荣听了一怔,便已猜出秋仪之的计划,抖擞抖擞精神,朗声说道:“仪之是在说笑话吗?本王骑马领军打仗之事,你父亲还没同你母亲成亲呢!本王这两日在马车中吃得好、睡得好,在刑部大牢之中受的小伤,早已不在话下。仪之若不信,可牵马来一试!”

郑荣两日之前伤得连路都走不稳的样子,秋仪之还历历在目,知道义父这么说是为了自己着想,心中感动,连忙在所携马匹之中,选了一匹后背宽阔、步履稳健的,牵到马车旁边。

郑荣从车棚之内爬出,又挣扎着上马,坐在马上,强撑起身体朝秋仪之说道:“怎么样?仪之看你义父风采不逊当日吧?”

秋仪之赶忙点头奉承几句,却看见义父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动作做下来,已然是汗流浃背了。于是立即招呼过张龙和也鲁,低声吩咐道:“王爷身体依旧虚弱,唯恐有什么意外,还请两位尽力保护王爷周全。若我义父此番出事,那在下可无颜独活了!”

张龙、也鲁当然知道秋仪之这几句话的分量,立刻郑重其事地点头答应,又低声互相商议了几句。

秋仪之见了,这才稍微安心,便命令麾下一百余名骑士,统统抛弃身上辎重给养,抽刀上马,列成突击队形,特意将郑荣、钟离匡、忆然、温灵娇等人部署在队伍正中。他自己则跨马站在队伍正前方,问身边的尉迟良鸿道:“兄长,做好准备了吗?”

尉迟良鸿刚要点头,口中却道:“且慢。”便下马从弃置在路旁的卷刃刀剑之中选了两把,徒手掰成一寸寸长短的铁片,捏在手中,再次翻身上马,对秋仪之说道,“好了。贤弟尽管发令!”

队伍之中不少人都是头一回看见尉迟良鸿这般手段,心中无不暗暗叫好。

秋仪之见了,故意提高声音说道:“兄长这手功夫果然是天下无敌,我等在兄长的带领之下,定能安全离开潼关!”他见身后士兵脸上的表情都略略有些放松,这才抽出腰间宝刀,高声命令道,“冲出潼关,便是活路,大家跟我上啊!”

说罢,双腿一夹马肚,手中马鞭用力抽打马臀,胯下骏马便飞也似地头一个冲了出去。

众人见了,也纷纷催动马匹飞驰出去。

这潼关之前乃是一条笔直的官道。虽也称得上宽阔平坦,却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塞北辽阔的草原戈壁。在这样的道路上疾驰,无论什么阵型,都极易变为平平无奇的所谓“一字长蛇阵”。然而秋仪之原本只想用来照护郑荣性命的也鲁,竟在此刻发挥重大作用,他正处于队伍当中,又深谙骑兵用兵之法,全力奔跑之中,依旧在向前向后不断发号施令,废了好大功夫,才让队伍始终保持纺锤形突击形状。

大汉承平已久,原本是军事要塞的潼关前后,早已形成了一座颇具规模的市集。即便按祖制,在关前部署了守卫和巡逻兵丁,但这些人也从未经历战阵,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骑兵冲锋,完全没有能力做出反应,一个个呆若木鸡地目送这百余人飞驰而去。

秋仪之一马当先,遥遥望见潼关门前照例排满了等待查验过关的旅人客商,将一条官道拥了个水泄不通,连忙扯开嗓子高声疾呼道:“快快闪开!不然性命不保!”

客商远远听见马蹄轰鸣之中的警告,又见来者不善,连忙四散奔逃,瞬间让出一条通路。守关的兵丁则是大惊失色,也同样高呼:“来人收住马匹,等候检查,否则立斩不饶!”

这番空洞的威胁没有半点作用,秋仪之全不理会,反而加快马速,愈加迅速地向潼关飞奔而去。

守关兵丁见来者全然没有理睬自己,也都慌了神,慌慌张张地取出弓箭,就要向前射击。

尉迟良鸿正伴随在秋仪之身边,见此情形,长啸一声,将手中紧紧捏着的铁片天女散花一般向两侧兵丁甩了过去。暗器功夫并非尉迟良鸿拿手绝技,在颠簸得马上又失了些准头,飞出去的铁片有的命中兵丁要害,有的却只击中四肢,但也足以让他们失去战斗力。

于是秋仪之乘此机会,一鼓作气便冲过潼关,随即拨马回头,指挥过关兵马将守卫在潼关另一侧的兵丁统统杀散,这才心中忐忑不安地等候郑荣过来。

秋仪之并未等候多久,郑荣等人便紧跟着突破潼关,到达这河洛道临州境内。

潼关守将这时才反应过来,急令关上兵丁推动绞盘,锁闭关门。

秋仪之见潼关关门慢慢合拢,心中一哂,暗想这潼关守将也不过是头蠢牛驽马,现在关闭城门,只会让京城援兵和消息封锁在近畿,无形之中又为自己逃亡幽燕争取了时间。

秋仪之正在沉思,郑荣却驱马慢慢走上前来,脸上带着微笑,说声:“好……”却双眼一闭,吐出一口鲜血,栽倒在马下。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06 武林盟主在此

秋仪之连忙滚下马,用极轻缓的动作扶起郑荣,见他已然昏迷过去,忙用手指用力掐了掐他的人中,轻声呼唤道:“义父!义父!”

郑荣这才渐渐苏醒过来,一双浑浊的眸子看了秋仪之一眼,嘴巴翕动两下,随即又晕了过去。

钟离匡颇通医道,也忙赶上几步,抓起郑荣耷拉着的右手放在自己膝盖上,为他轻轻搭脉,过了良久这才松口气说道:“王爷脉象虽然虚弱,却平稳悠长,并无大碍。许是连日劳累,伤了元气之故,只要悉心调养,不出半个月便可恢复。”

众人听了,也都长舒一口气。

秋仪之略略放心,抬眼见原本在关外等候过关的商旅,看见自己这支人马从关内杀出,不明底细,以为是哪座山上下来的悍匪,因此全都抛弃车马,四散奔逃了个一干二净。于是他便令人,收集被遗弃的马匹、车辆,并在其中选择最为结实舒适的一辆马车,将郑荣扶进车内休息,其余的车辆则供受伤无法骑马前进的兵士乘坐。

他又寻来一块木牌,用刀在木牌上刻上“一切损失,可至幽燕王府加倍索偿”几个字,插在地上,这便要翻身上马,领军马不停蹄地向前赶路。

正在这时,温灵娇从一旁闪过,朝秋仪之蹲了个福,道:“此行多蒙公子关照,才令小女子能够安然逃出京城。小女子虽想报答,然而力不从心,不若就此别过,有缘再会吧!”

秋仪之听了一怔,实在是没有料到温灵娇居然会在这节骨眼上要离开,心里却是一万个舍不得,暗暗叹息了几声,这才说道:“温小姐既然还有要事,那就请自便吧!”又道,“今后还请小姐能够好自为之,莫要再行奸邪之事了吧!”

温灵娇听了,抿嘴点了点头,又蹲了个福,便同荷儿两人,各骑一马,向南方奔驰而去了。

秋仪之还在感怀之际,忆然却走上前来,说道:“怎么?舍不得吗?你不如就这样跟着去好了。”

秋仪之听了她这醋酸味道极浓的话语,斥道:“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种话。还不上马,随我回幽燕去?”说罢,便跨上骏马,带领众军,又搜罗了些粮食水米,便沿官道向前方赶路。

一行人前行了一个多时辰,走了三十余里地,官道便向北方分叉。

这条岔路,秋仪之是走过的——若是继续沿着大路行动,需要穿过临州、庆州两地才能到达安河镇,路途遥远,却好走些;若是向北而行,则需要穿越庆州山地,沿途又有山贼袭扰,却可少走近两百里地。

秋仪之盘算了一番,依旧不能下决心,于是将这两条道路的情形向钟离匡细细说了,问道:“这两条路之中,仪之原本是想走庆州的。然而义父现在这样的身体,恐怕已经不起在山路上颠簸了。”

钟离匡咬着嘴唇沉思半晌,忽然长吁一声,从衣袖里掏出一枚铜钱,默默祷告了几句,向上抛出。这铜钱在空中划了一个并不优美的弧线,掉落在车板上,开始不停地旋转。当它几乎要耗尽旁观者的耐心之时,终于失去了全部动力,平躺下来,却是正面朝上。

钟离匡看了,说道:“我们走庆州小道!”

秋仪之听了,一咬牙,从牙缝之中挤出几个字:“此乃天数,成功与否就在此一搏了!”说罢,命令身后众人道,“我等向北走庆州小道!速速跟上,不要掉队!”

身后这一百余人哪里知道秋仪之这走庆州小路决断的依据,不过是只比鸿毛稍微重些的一枚铜钱?然而带领他们从绝地之中突围而出之人,正是这个不过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而他这几日间展现出的机谋决断,已将他们深深折服。

于是众军听了秋仪之的招呼,齐声高呼:“得令!”便偏转马头,沿小路朝庆州方向而去了。

这庆州道路果真十分难走,一行人马脚下之路虽说是官道,其实也不过是一条穿行在山脉峡谷之间,宽度只容得下一辆马车通行的崎岖小径。路面也因年久失修,显得坑坑洼洼,骑马而行尚可,马车轮子则经常陷入土坑之中,每当此时便要用人力抬出,方能继续前行。

这道路虽走得异常艰难,但没有人敢有半分拖延,因为他们心里全都明白:朝廷的追兵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从身后赶来,到时自己寡不敌众,便只有死路一条;而自己每多走一步路,便离逃出生天 更接近一步!

一行人走得马不停蹄,就连中午都来不及埋锅造饭,只取出干粮清水,在马背上草草咽下,便算是用过午餐了。这样走了整整一天,才前行了不过百余里地。

秋仪之见这样行程,心中有些着急,便单人独马向前多走了几里地,打个前站。忽然前方一段本就不甚宽阔的道路,被无数树枝乱石挡住,无法通行。秋仪之见了愈加慌张,耳边却突然传来一阵扯着破锣嗓子喊出的声音:“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

这声音秋仪之似曾相识,循声望去,却见面前那堆乱石之中闪出一个声音,定睛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几日前也在此处打劫自己的那个黑胖子山贼,于是高声打断他的切口道:“可还认得在下么?”

那黑胖子听了一愣,说到一半的切口硬生生咽了下去,手持板斧在额上搭个凉棚,朝前望去,终于认出秋仪之的面孔,立即换了一副谄媚的表情道:“哟!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这不是尉迟大侠的兄弟么?怎么又打小的这里过路呢?”

秋仪之听他话语直率,且没什么恶意,便驱马缓缓上前说道:“你这会岂止是冲了龙王庙,恐怕是要拔龙王须了!还不快帮我把这些劳什子玩意儿都清理干净!”

那黑胖子却一脸为难道:“为堵住这条路,小的山寨上上下下花了有个把月功夫。公子要是想过去,小的们开条道过去就好了,何必要全部搬走呢?”

秋仪之正待与他分辨,尉迟良鸿却已纵马赶了上来,口中高呼:“贤弟怎么去了这么许久?”

秋仪之听了,回答道:“这边有兄长的几个熟人,小弟正要他们将这道路清理干净呢!”

尉迟良鸿是江湖之中久历风浪之人,秋仪之话止于此,便已猜到是有江湖中人沿途社卡拦截,于是摆出武林盟主的派头,驾马上前道:“是哪位江湖上的朋友,可否上前一见?”

那黑胖子抬头见马上坐着的便是自己仰慕不已之人,忙撇开手上两把板斧,拱手施礼道:“原来果真是尉迟大侠来了!小的有失远迎,真是罪该万死啊!”

尉迟良鸿却是好记性,对那人说道:“我说黑灵神,常言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一个月前你在这里剪径,怎么一个月后你还在这里?只有这座土山稍微被你堆高了些。”

这诨名叫“黑灵神”的土匪听了他的话,面带羞涩地说道:“小人还能有什么出息?手里没钱也没田,大字也不识半个,也就在这里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买卖了。要是尉迟大侠可怜小的,有机会提携提携,小的便收益不尽了!”

秋仪之忙接过话茬道:“你这话说得才在理上。在下同我兄长尉迟大侠,这番就是要护送一位贵人北上,正巧经过你这里。还不快快把这道路疏通出来,若是伺候得好了,到时或者或许给你个正果!”

黑灵神有些不太相信秋仪之的话,又扭头盯着尉迟良鸿。

尉迟良鸿却道:“你看着我做什么?你信不过我贤弟,难道还信不过我尉迟良鸿么?你也不去江湖上打听打听,我什么时候食言过了?”

黑灵神听他这么一说,一张黑魆魆的脸上露出惶恐和惊喜掺杂着的复杂表情,诺诺连声了几句,便转身招呼自己二三十个兄弟,扔了手中粗劣兵器,全部过来疏通道路。

这群人才干到一半,大队人马也都赶了上来,见这道路虽可供人、马通行,郑荣和钟离匡乘坐的马车却无法通过。于是他们纷纷下马,帮着将横七竖八胡乱堆放在路上的树枝乱石统统扔到一边。

这样弄了有半个时辰,终于将路途疏通清楚。

秋仪之指挥人马,慢慢通过这道障碍,便对黑灵神说道:“我等已全部通过此处,你快命人将此处道路重新堵塞起来!”

那黑灵神听了却弯腰赔笑着连道“不敢”。

秋仪之见他一副五大三粗的模样,神情却万分惶恐,心中觉得好笑,便问:“你可知道方才通过的马车之中坐的是何人吗?”秋仪之看着这黑灵神一脸的茫然,自问自答道,“不瞒你说,便是幽燕王爷本人!”

黑灵神听了,倒吸一口冷气道:“王爷不是被新皇上捉起来了吗?前几日江湖上还有好汉说是要去劫法场呢!怎么就到了小的这里了?”

秋仪之一笑道:“算你消息还算灵通。王爷天命所归,吉人自有天相,从京城逃离有什么好奇怪的。却是你,这厢帮了幽燕王脱逃,便是朝廷的钦犯,你可知道?”

黑灵神却满不在乎道:“小的做得就是这杀人放火的勾当,早就是朝廷钦犯了,有什么打紧?”

“哼!你懂得什么?”秋仪之一哂道,“你当个强盗被官府拿住,不过当头一刀罢了。可现在却犯了谋反大罪,不仅你要凌迟处死,恐怕还要株连九族呢!你家上下老老小小便是灭顶之灾了!”

黑灵神被秋仪之说了个哑口无言,张了个大嘴,许久才说道:“这便如何是好?还请尉迟大侠、公子救我啊!”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07 也鲁的厉害

尉迟良鸿见这杀人不眨眼的山贼,竟被秋仪之这样一个文弱书生吓唬得心惊胆战,佩服之余也不禁有些怜悯,便安慰道:“你也不要慌张,全听我贤弟吩咐,自然无事!”

秋仪之接话道:“兄长说得没错。听在下一言,当然可以保你平安。然而你还想更进一步,便要死心塌地效忠幽燕王爷。在下不妨现在就告诉你,待王爷回到幽燕之后,便会整顿军队入关讨伐昏君,到时候自然有你的用处!”

其实自郑荣从刑部大牢逃脱之后,便实际上已同新皇郑爻势不两立了,一场兵祸已经不可避免,中原大地不久之后便会蹂躏于马蹄之下,这点凡不是愚钝已极之人都已心知肚明。

然而这黑灵神却只是个匹夫,听了秋仪之这话,早已被惊得目瞪口呆,怔了半晌,才道:“这都是国家大事,小的不过是个剪径的蟊贼,实在是不敢掺和啊!”

秋仪之又一笑道:“你不想掺和就可以不掺和了吗?你放走幽燕王爷之事恐怕不就便会传遍武林,以当今皇上敢向自己亲叔叔下手的这份残忍,又岂会饶过你?而幽燕王爷的仁义,恐怕你也有些耳闻,帮谁不帮谁的,全在你一念之间!”他一面说,一面看着黑灵神一脸愚钝的模样,又看郑荣的车队已渐行渐远,便口气极为生硬地说道,“你听着,有道是‘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你先听我吩咐,将这道路重新堵上再说!”

一旁的尉迟良鸿见黑灵神可怜,便道:“树枝石块都是现成的,你现在就动手堵上。完事之后,自回你的山寨,躲着几天不下山就可以了,又不是现在就要你的命,怕什么?在此做脓包像,不嫌丢人吗?”

秋仪之早已有些不耐烦,也不等黑灵神回答,便对尉迟良鸿道:“兄长,王爷已走远了,我们快跟上去吧!至于这黑灵神你也不必再多费口舌,小弟见他也是个机灵人,自然懂得其中的利害。反正王爷麾下猛将如云,也不少他一张交椅;手中宝刀锋利,也不嫌多一个人头!”说罢,拨转马头,便向前疾行。

尉迟良鸿听了,扔下一句:“好自为之!”便紧随秋仪之向东北方追去。

如此这般,在这庆州一路之上,秋仪之一共遇到六七股土匪,却没有一个敢不听尉迟良鸿号令、不买幽燕王爷面子的——全都让开大道,让秋仪之一行尽兴北上;又重新堵塞住官道,给随后追来的官军造成不少麻烦。

因此庆州的崎岖山路虽然难行,却比在近畿的官道上昼夜奔逃要显得轻松了些。一行人在崇山峻岭之中穿行了整整两日,终于在片片薄雾之中,望见了周慈景名下坐落于安河镇的那座“庆归楼”的模糊轮廓。

秋仪之心里明白,只要平安进入安河镇、找到渡船、渡过黄河、踏上幽燕道的黑色土地,那这一行一百余口性命就算是被自己救下了。想到这里,他连忙催动身后人马,向前方疾行。

可没成想走了不到一半,忽然响起一阵战鼓擂动之声,从道路两旁的树丛、民居之中跃出无数兵马,排列阵型阻挡在秋仪之面前。

秋仪之见了,心中惊惧,连忙收拢军队,回头又见幽燕王郑荣也被这阵军鼓之声吵醒,已从车棚内探出身子向外张望,便上前拱手道:“仪之千算万算、紧赶慢赶,还是没有赶在官军到来之前渡过黄河,这便如何是好?”

秋仪之虽然才智过人,但两军临阵的经验却只及得上郑荣的一个零头。只见郑荣不慌不忙,支撑着身体勉力站在车辕之上,将官军阵势细细观察了一番,这才说道:“仪之不要惊慌。眼前敌军目测不过在两三千人,且旗帜凌乱不成体统。想必不过是这安河镇守军获得消息,仓促前来阻拦而已。”话说一半便气喘吁吁,又道,“仪之可先取其主将首级,挫其锐气,便可一举突破!”

秋仪之得了指示,便驱马走到尉迟良鸿身边,正要吩咐他立即上前击杀对方主将,也鲁却在一旁道:“这区区小事,何劳尉迟大侠动手,在下先去会会,若败下阵来,尉迟大侠再出手不迟!”说罢,便持刀纵马向敌阵徐徐前行。

这两军交阵之时,若是一军主将出阵挑战,另一方则通常必派将领对敌,否则便会折损了本方士气。因此官军见前方派出单人独骑上前搦战,一阵小小骚动之后,也派出一员武将出阵应战。

秋仪之远远瞧见对方这员武将满脸络腮胡子,长得身高马大,手中一把长刀有一丈长短,看上去也十分不好惹,心里不免为也鲁有些担心,便问身旁的尉迟良鸿道:“兄长,你看也鲁上前,有几分胜算?”

尉迟良鸿回答道:“马上作战不比脚踏实地的功夫,招式变化简单直接,因此更加看中手中兵器、胯下良马。愚兄看也鲁手中只有一柄单刀,对方手里的长刀少说也有一丈。有道是‘一寸长,一寸强’,恐怕也鲁兄是要吃亏。”他顿了顿又说道,“不过也鲁兄也并非凡品,兄弟也不必过于担心。若真有什么闪失,愚兄自当出手。”

秋仪之听了,略略放心,却见对方那员猛将横刀立马,高声说道:“奉皇上圣旨,请幽燕王爷回京城议事,闲杂人等若是阻扰,定斩不饶!”

也鲁笑道:“想要斩我?你且问问自己有没有这般本事吧!”说罢,调转马头就往后走,扔下一句话,“我看你空长了个傻大个,却没什么本领,回去练两年再说罢!”

那员武将见也鲁出言不逊,又如此托大竟敢将身后空门暴露在外,使了个心眼,轻轻催动马匹,便挺直大刀,向也鲁背心刺来。

谁知也鲁不过是假意后退,余光却将那将一举一动看了个清清楚楚,正在长刀就要刺中他的千钧一发之时,略略向右侧偏过身子,左臂用力夹住长刀刀柄。

那员将没想到也鲁突然变招,反应倒也不满,立即两手抓住刀柄,用力向后抽拔。可是也鲁力大无穷,任凭他怎样使出吃奶的力气,也不能撼动分毫。

也鲁见状,轻蔑地一笑,道:“看你这孬种样子,也好当个大将么?”话音未落,便右手持刀向身后一划。

那武将两手都紧紧抓着长刀,对也鲁这突如其来的一招毫无防备,稍一犹豫,脖子上的动脉已被割开。那将受了这样的重伤,两手一松,连忙捂住伤口,拨马便往本阵而行。可大脉一破,又岂是能轻易止血的?一腔鲜血依旧喷涌而出,那员武将还未走到本方阵中,便身子一歪,栽倒在马下。

郑荣这边百余人见也鲁轻轻巧巧地就临阵斩了对方一员猛将,无不士气高涨,齐声叫“好”!

却惹怒了官军之中另一员将,只见他高呼一声:“阴谋诡计,不是英雄好汉所为!敢同我正面交锋吗?”便纵马直扑也鲁。

也鲁不敢怠慢,收刀回鞘,却将刚才夺来的那把长刀横在胸前,静等那员武将上前。

那员将武艺颇有可观之处,高举大刀,便向也鲁肩头斜劈过去。

也鲁不慌不忙,举刀格挡,双手吃了分量,说声:“力气倒是不小,也吃我一刀吧!”说罢,便举刀向那人肩膀劈来。

那将见也鲁刀势凶猛,不敢怠慢,忙双手向上一举,使了个“野火朝天式”,便要来挡也鲁的刀锋。

不成想这也鲁变招极快,手腕一拧,便将刀刃侧过,改将刀面击打在对手刀柄之上,随即又顺他刀柄向下一滑。对面那武将见了,唯恐也鲁手中利刃将自己手指头砍了去,连忙撒开右手。也鲁见他露出破绽随即挥刀荡开那人手中兵器,又照脖子一削,瞬间将对手头颅砍了去,一股热血霎时从脖子里喷涌而出,飞溅了也鲁一脸。

也鲁忙用手在脸上一抹,顿时满脸都被鲜血染红,坐在马上放声大笑道:“哈哈哈!还有哪个不怕死的,还不速速前来!”身后自家人马也都跟着他高声起哄。

眼前官军见眼前这个胡人模样的大汉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都被吓得胆战心惊,沉寂不语。

秋仪之此刻本方士气正盛,而对方士气萎靡,便抽出宝刀,大声命令道:“护送王爷,向前突进!”话音未落便一马当先冲了出去。身后兵士见他行动,也都答应一声,催动马匹、驱赶车辆,紧跟着秋仪之向前疾行。

拦截的官军本来就是仓促临阵,又被也鲁连斩两员大将,全无斗志,无论军官如何鞭挞责骂,都无动于衷,目送敌军从自己面前掠过,直往黄河而去。

安河镇秋仪之已是第三次来了,又在最高的庆归楼上俯瞰过附近地形,因此对此处是再熟悉不过,知道这镇内街道狭窄、房屋众多,唯恐又有什么埋伏,便领军绕过此镇,便直往黄河渡口而来。

然而秋仪之走到黄河岸边,却见这渡口码头上停泊的几艘渡船,均已经被凿漏了底,在黄河滔滔浊浪之中半沉半浮。秋仪之一见,心里已经明白:是官军为了防止幽燕王爷过河,索性便将所有渡船凿沉,要将自己全部人马统统困在黄河西岸。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08 名将戴鸾翔

秋仪之见眼下这番情景,已是惶恐万分,心中不住地懊悔:自己千算万算,终究百密一疏,若当初能够想到要先派一哨人马,占住黄河渡口这紧要关节,也不至于落到这进退维谷的地步。

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在秋仪之一筹莫展,正待请教义父、师傅之时,却见安河镇方向扬起一大片烟尘,耳中又隐隐约约间传来马蹄蹬踏地面发出的低沉轰鸣。

眼下是前有黄河天堑、后有朝廷追兵,真是到了山穷水尽之地!

秋仪之想到这里,心中不免暗暗叫苦,却依旧指挥麾下一百余人临河摆下阵势,以做困兽犹斗。

这群官军来势极快,不到片刻功夫便已赶到黄河岸边。

秋仪之坐在马上凝神细观,见这群人马少说也有四五千人,自己手下这群疲兵若是同他们硬碰硬,便犹如以卵击石。于是他又赶忙寻找对方行军列阵中的破绽,只求能找个弱点冲杀出去,重新遁入庆州,再从长计议。

可没想到朝廷这支队伍却同方才拦阻在自己面前的安河镇守军大不相同——只眨眼功夫便已经排列成半圆阵型,将秋仪之这哨人马包围在黄河旁边——期间阵容严整、旌旗分明,竟没让秋仪之找到半分纰漏。

秋仪之这才知道,自己是遇上了真正的对手,心中已然绝望,只觉得这黄河之畔便是自己葬身之地。

然而已稳操胜券的官军却迟迟没有行动,却见一员武将从战阵之中从容走出,朗声说道:“幽燕王爷可在其中?”

秋仪之耳中听得清楚,抬眼见这员将领——身披金盔金甲,内着一件猩红战袍,坐下一匹枣红色高头骏马,右手倒提一杆银枪,左手按在腰间宝剑之上;看上去有四十来岁年纪,长得却是面大方颚、两颊丰润,三捋长须随风飘动,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好一副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的军人模样。

坐在车中的幽燕王郑荣听到他的声音,忙从车中钻出,勉力支撑起身体,站在车辕上说道:“本王在此!原来是戴鸾翔、戴元帅来了,你我怕是有十年不见了吧?”

秋仪之这才知道,眼前这人,便是大汉朝廷之中唯一可以同自己的义父相提并论的名将——禁军前将军戴鸾翔。又因禁军不同地方普通节度军,因此统领禁军四营的“前后左右”四名三品大将,也常常被尊称为元帅。

却见戴鸾翔听言,不慌不忙地在马上作揖道:“在下本来不过是王爷手下一员偏将,本应大礼相见,然而甲胄在身不便全礼,还请王爷恕罪。”

郑荣身体依旧十分虚弱,轻咳两声,继续说道:“你我都是行伍中人,这些虚礼何必放在心上?然而今时不同往日,昔日你我是战友兄弟,今日却要兵戎相见,这世事无情,真是令人难以预料啊!”

戴鸾翔听了,却似松了一口气,说道:“王爷知道就好,末将也是受了当今圣上的旨意,要请王爷回朝去。还劝王爷能够谨遵圣旨,不要在此大动干戈。在下虽然只是一员微末小将,却也敢保王爷回京途中无人敢来作践。再说王爷忠孝之名,天下皆知,末将回京之后,也必有本章上呈天听,为王爷辩白。”

虽说是两军对垒,但戴鸾翔离开郑荣只不过二三十步距离,口中一字一句都清清楚楚地传到郑荣耳中。

郑荣听他话虽然说得客气,但语气十分坚定,似没有半点回还余地,便叹了口气道:“戴元帅一番好意,本王心领了。但当今皇上就未必肯听元帅一言。本王虽然不才,却也不甘心做俎上鱼肉。”

戴鸾翔听了,回答道:“有道是天恩难测。记得当年突厥南下,末将随主帅败退,丧师辱国,眼看就要连坐大罪。这时王爷上书北阙,尽陈利害,先帝英明,即恕我等之罪,让末将戴罪立功。此事历历在目,末将不敢有半点忘怀。”戴鸾翔说着说着,似乎有些动情,顿了顿又道,“王爷功劳远在末将之上,今所犯又只是小过,只要王爷同皇上谨慎解释,想必自有恩旨。”

郑荣摆摆手道:“就是这话。以本王之功、皇叔之亲,当今皇上依旧要下狠手处置。戴元帅虽是朝廷支柱,然而‘人孰无过’,到时偶犯小罪,圣上雷霆之怒降临下来,恐怕已无人替元帅辩白了。本王现在虽已走投无路,但也还要在此劝元帅一句,要早做打算、莫要自误啊!”

戴鸾翔原本是想凭三言两语劝说郑荣回去,免动一场干戈;可不料郑荣接过话头,竟在劝自己要留条后路。他虽然一向以文武全才著称,但口才毕竟比不上自幼饱读诗书的郑荣,话至于此,竟然一时口讷,坐在马上无言以对。

正在气氛微妙之际,从戴鸾翔身后闪出一马,马上之人手里拿着令旗,扯着嗓子呵斥戴鸾翔道:“你在这里唠唠叨叨还没完了。皇上圣旨是叫你拿郑荣回去,你便动手就好了,哪里来这么多废话?”

众人都注目朝那人望去——见此人长得白白胖胖,右颊上长了蚕豆大小一块黑记,下巴上却没有半根胡须,说起话来眉飞色舞,显然是一个宫内的太监——不禁投来鄙夷的目光。

戴鸾翔对此人倒甚是恭敬,听了他的话,叹口气朝郑荣这边高声说道:“王爷也看到了,末将现在身负圣旨,不敢再有半点徇私,既然王爷不肯跟我回京,那末将就只好得罪了。”说罢,又叹了口气,举起手中银枪便朝后一指。

众官军见了戴鸾翔号令,齐齐高呼一声“得令!”,便慢慢向郑荣、秋仪之等人围拢过来。

秋仪之身处重重包围之中,见这四千余禁军步伐齐整、口号鲜明,排山倒海般缓缓压了上来,心中也暗暗赞叹这戴鸾翔治军严谨如此,真不愧是大汉名将的称号,恐怕今日自己这条性命便交代在这里了。

秋仪之正在绝望之际,忽然想起身边的尉迟良鸿,忙问道:“兄长武功盖世,不必在此陪小弟玉石俱焚,自己逃命去吧!”

尉迟良鸿苦笑一声,说道:“愚兄轻功虽也有些信心,但一跃也不过三丈距离,掉在官军阵中,他们一人一刀便将愚兄斩为肉泥。唉!人生在世不过白驹过隙,此番随着贤弟能有缘见到幽燕王和戴元帅两位朝廷柱石,也算不枉此生了。”

秋仪之听尉迟良鸿虽然也是束手无策,然而语气却十分平和淡定,大有视死如归的英豪之气,因此也稍稍定心。可秋仪之又眼见禁军压上前来,似乎已经能够感受到对方口中呼出的热气,濒死前的绝望又再次涌上心头,让他情不自禁地握紧宝刀,只求与面前敌手拼个你死我活。

正在众人几近绝望之时,忽然从黄河之中射来一支利箭,划破长空,直射入官军阵中,掉落在一名站在头牌的禁军步兵的铜盔上,“当”地一声弹开出去老远。

然而秋仪之离开这倒霉的禁军只有不到十步距离,弹出的利箭正好落在他的马前,忙低头一看——见这支短箭长有四寸八分,以白腊为杆、红漆为衣、雁羽为翎,只有箭头不知飞去何处了——正是幽燕道军队所用硬弩射出的箭矢。

“原来是幽燕道援军来了!”秋仪之脑海之中刹那间闪过这个念头,慌忙命令众人:“统统下马,匍匐在地!”一面说,一面极狼狈地滚下马鞍,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众人听他在这生死攸关的当口,竟会下这条莫名其妙的军令,但见他立即趴在地上,便也不再犹豫,纷纷下马,卧倒在地一动不动。就连坐在马车之内的郑荣、钟离匡两人,也都在旁人搀扶之下仰卧在泥土之上。

对面的禁军原本心中对幽燕精兵有所顾忌,想着本方虽然人多势众,但也不可掉以轻心,却见对方忽然全部躺倒在地上,都不由自主地一愣,放缓了脚步。

在中军指挥的戴鸾翔见到这番情景,也是一怔,但他毕竟久经战阵,迅疾反应过来,高声下令道:“敌军已放弃抵抗,众军还不上前,更待何时?”

前排禁军听到号令,重新开始行动,跨上几步,便要擒拿躺在最前面的秋仪之。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黄河之上飞蝗一般射来无数箭矢,箭矢没有平射而来,从已躺倒在地上的幽燕军兵背后划过,直往官军阵中扑来,转瞬之间已射倒了百余名兵士。还未等禁军反应过来,第二阵箭矢又铺天盖地地飞来,毫不费力地又射入一百余名士兵的体内。

戴鸾翔见了,连忙向前方极目远眺,竟见黄河之上不知何时一字排开无数战船,隐约间见这每艘战船之上均站了无数兵士,执弩搭矢,在向这边瞄准射击,而战船桅杆之上则分明悬挂了幽燕道旗号。

幽燕弩机强劲有力,戴鸾翔是早有耳闻的,然而目测这些战船离开黄河岸边少说也有一百步距离,居然选择平射,且依旧能够有如此威力,却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于是赶忙令身边传令官敲响手中铜铃。

擂鼓而进、鸣金而退,这是自古以来的军制。

戴鸾翔麾下禁军听见号令,连忙高举手中盾牌,慢慢有条不紊地向后撤退,退开百来步之后,终于站定脚跟,重新排列阵型,严阵以待。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09 逃出生天

正当官军稍稍退却之时,五艘幽燕道大船已借着风势,迅速靠在渡口码头上。船舷上各放下四五条跳板,一眨眼功夫,已有无数士兵身着幽燕道红色军服,手持巨盾短剑便在河边列队。又缓缓向前推进,立在官军面前只有百来步之处,方才停下与齐对峙。

秋仪之趴在地上,艰难地抬头观察,一见这群士兵的衣着兵器,便知道这是幽燕军中闻名天下的主力步兵——“当矢营”,一颗悬着的心顿时放下一半,探头探脑地站起身子,躲藏在当矢营身后。他又踮起脚尖向四周张望,见方才趴在地上的诸人也都已经直立起身,除了浑身山下都沾满污泥,显得有些狼狈之外,并没发现有什么人受伤,终于算是咽下了这颗含在嘴里的定心丸。

众人九死一生从京城洛阳之中逃离出来,又几乎齐齐殒命在这黄河岸边,可偏偏天无绝人之路,幽燕道的援军及时赶到,将他们从悬崖旁边救回,无不额手相庆。

又见大船之上,快步走下一员小将,急匆匆走到郑荣身边,一把将他搀扶住,口中带着哭腔说道:“孩儿来迟一步,让父王受惊,真是不孝之至!不孝之至啊!父王此番进京,真是受苦了,早知如此,孩儿宁可以身替之……”

秋仪之见此人正是郑荣三个儿子之中同自己最要好的第三子郑淼,便也赶忙迎上前去,也不多寒暄,只打断他的话说道:“眼下还不是谢罪的时候,还不赶紧护送义父、师傅及其他诸位上船!”

郑淼听了秋仪之的话,终于压抑住这份由悲痛、愤怒、庆幸融合在一起的复杂情绪,定了定神,说道:“事不宜迟,还请父王先行登船,此处孩儿自会应付!”

郑荣听了,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伸手拍了拍郑淼的肩膀,口道:“好!好!”话未说完,便已瘫软下去。

郑淼见了一惊,连忙挥手招呼过几人,吩咐先抬郑荣上船,余下诸人再紧跟着上船回家。

一路从京城洛阳逃来此处的这一行人,倒也不是心怀怯懦,实在是疲乏不堪,就等着郑淼下令回撤,齐声答应一声,便簇拥着郑荣登上战船。不到一碗茶功夫,黄河岸边滞留的一百余人便都已经撤至战船之上,心里却都还不放心,趴在栏杆上观察岸边动向。

只有秋仪之、钟离匡两人没有随众人一道上船,而是鼓起最后一点精神,站在郑淼两侧,只听钟离匡说道:“对面的戴鸾翔不可小觑,你还需谨慎应付,只要将此处这群当矢营的兵士安然撤回幽燕,便是大功一件了!”

钟离匡此言,正说到秋仪之心里。他方才见戴鸾翔所掌的禁军进退之间颇有章法,即便突然遭受袭击,也能有序后撤,不给对方任何一点乘乱取胜的机会,实在是不愧“海内名将”的声名。

郑淼也见对面官军军容威武、旌旗鲜明,不敢有半点掉以轻心,于是手中令旗向上一举、又向身后几艘战船方向一指,当矢营便举着盾牌,缓缓有序地向身后倒退而去。

对面的戴鸾翔虽有意指挥手下禁军上前擒拿,但见幽燕军队阵容齐整、进退有度,除了暗自不住赞叹幽燕军队果真不负“天下强军”之名外,便只好约束手下不可轻敌冒进,以免灭顶之灾。

戴鸾翔虽还能指挥若定,他身边那个监军太监却早已沉不住气,龇牙咧嘴地嚷道:“戴元帅,幽燕王爷马上就要跑回去了,还不赶紧下令捉拿啊!”

戴鸾翔对这太监倒也客气,解释道:“公公,你看对面的便是幽燕王麾下有名的‘当矢营’,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我等兼程而来,兵士身上都未着重甲,若是与他正面交锋,便与自杀无异。你再看黄河上那几艘战船,上面的弩手都已向我这边瞄准。即便我等能靠人多势众,杀败当矢营,到时候对方万箭齐发,也必是玉石俱焚啊!”

那太监却满不在乎,道:“杂家不知道这么许多。只知道误了皇上的圣旨,不是小事。至于这些苦当兵的死几个算得了什么?”

戴鸾翔还未答话,他身边几员副将却已都被这几句话激怒,刹那间十几只眼睛,放出愤怒的眼神盯着那太监。

那太监被众人看得浑身难受,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动一下,捏着嗓子骂道:“怎么了?你们瞅着杂家作甚?告诉你们,杂家是奉旨的钦差,违了杂家的命令,便是造反!”

话音未落,方才那几员偏将却丝毫没有胆怯,依旧直盯盯瞪着这白胖太监。

戴鸾翔眼见这太监犯了众怒,忙打个圆场道:“有道是‘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战场之上兵凶战危,形势随时都有变化,自然有打得赢的仗、也有打不赢的。当今皇上英睿,想必也能体谅我等的难处。若是要怪,便只能怪戴某出发时候仓促了些,没有携带重甲弓弩,这才让王爷安然渡河而去。”

那太监听了一愣,心里却明白:几日前戴鸾翔接旨追击郑荣之时,原本是打算带好辎重装备再出发的,却拗不过自己这个监军太监的不断催促,这才匆忙领军出击,因此这放虎归山的罪名说到底还得自己顶上。

想到这里,这太监终于满不服气地“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于是幽燕军队趁此机会,全部登上战船,船上河工听得一声号令,便撑开战船,迎风掉头,使出逆水行舟的本领,在宽阔的黄河之上不断划着曲线,向幽燕道而去。

秋仪之站在郑淼身边,见远处的安河镇逐渐被地平线吞没,长舒一口气,似乎要将这半个月来全部的疲惫、苦闷、愤慨、忧郁全部吐尽在这黄河之上,口中却道:“三哥,你看着这戴鸾翔元帅知进知退,指挥得滴水不漏,我等今后恐怕与其必有一战,便不知如何应敌。”

郑淼也极目远眺后方,说道:“兄弟此番辛苦了,能够将我父王从龙潭虎穴之中救出,为我等兄弟尽孝,真可算是我等的恩人了!来来来,先请受我一拜!”说罢,双膝一软,便叩拜下去。

秋仪之见了一惊,连忙俯下身子,一把将郑淼搀扶起来,说道:“三哥何须如此?义父带我恩重如山,若是有难,小弟定当舍身救之,此为人子本分,可当不起这一拜啊!”

郑淼还想夸赞几句,却听身后出来女子声音:“三殿下就只谢秋仪之这一人吗?”

郑淼连忙回头,见渤海来的忆然郡主身着一身戎装,双手叉腰、撅着嘴巴站在自己身后,便莞尔一笑,朝忆然一拱手道:“好郡主!你这话说得没错,那就先受在下一揖吧!”他同忆然年龄相近,幼时也常在一同玩耍,与忆然的关系也是极好的。

忆然却似乎不领情,说道:“我有什么功劳,不过是跟着到处瞎跑罢了。你果真要谢,还是先去谢谢天尊教的温圣女吧!”说罢,转身便走了。

郑淼站在原地,愣了半晌,还是想不透忆然这话中含义,问秋仪之道:“忆然郡主这话什么意思?此事又同天尊教有什么关系?”

秋仪之叹口气道:“三哥无须理会她,郡主发脾气又不是一回两回了。至于天尊教之事,回到广阳小弟自会向三哥解释。”说着,话锋一转,“义父在刑部大牢之内遭了暗算,又颠簸了一路,身体虚弱,小弟心中不安,我二人还是先请安探视去吧!”

郑淼觉得秋仪之说得有理,点点头,便领秋仪之来到甲板上一座木屋之前,冲着房门高声禀道:“孩儿郑淼、秋仪之来为父王请安了!”

“你们都进来吧!”房间里传出的却是钟离匡的声音。

郑淼赶忙推门入内,见郑荣躺在床上已昏睡过去,钟离匡则坐在一侧为其搭脉,便轻手轻脚走到两人身边,问道:“师傅,我父王身体如何?”

钟离匡又搭了一会儿脉,将郑荣露外面的手腕重新塞在被褥下,这才抬头答道:“王爷出京之时便脉象虚弱,经过这一路波折,脉象愈加紊乱。不过王爷自幼习武,打叠得一身好筋骨,只要悉心调养,不过半月,便可恢复元气了!”

郑淼和秋仪之听了,这才稍微放心。郑淼便又对钟离匡说道:“师傅此行也受苦了,想必也已是筋疲力尽了吧!眼下我等是逆水、逆风而行,要渡过黄河,总还要一整天,还请师傅先歇息去吧。”

钟离匡点头道:“你二人有这份孝心,为师心中已是十分欣慰了。然而我等现在虽已脱离险境,但日后的事务更加繁忙,特别是幽燕道防守的军务,更是十万火急,不能有片刻迟缓。来,师傅这就给你们讲讲,你们参酌得去办吧。若是有什么纰漏,王爷怪罪下来,就算在我身上好了。”

没想到钟离匡话音未落,郑荣却苏醒过来,说道:“钟离先生请讲吧,本王就在这里躺着听。”语气有些有气无力,但口齿依旧十分清晰。

于是钟离匡点点头说道:“那学生不才,还请王爷指教了!”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10 下定决心争皇位

只见钟离匡取出一把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折扇,缓缓打开,朝胸口扇了两下,说道:“王爷现在从洛阳城中逃出,无论如何都已坐实了谋反大罪,因此皇帝立时便会派兵围剿。”

郑荣躺在床上,叹口气说道:“没想到本王忠君一生,却沦为一介反贼……唉!所谓世事无常,本王今日方知啊!”

钟离匡将手中折扇“唰”地收起,说道:“王爷本来就是汉室宗亲,当年先帝立储之时,便钟意于王爷,乃是王爷顾全大局、忠孝为先,这才舍去九五至尊不做,来幽燕这苦寒之地为国守门。而当今皇帝无德无能、弑君屠兄、任用小人、听信佞言,王爷用兵,不过是为国讨逆罢了,这‘谋反’二字大可不必再提起。”

所谓“名正则言顺、名不正则言不顺”,钟离匡短短几句话便将大义名分划到自己这边,让秋仪之听了不禁叫好道:“师傅果然是博文雅量,这片说辞,稍微润色,便是一篇言之凿凿的讨逆檄文。倘若颁行天下,我等未战就已胜了一半了。”

郑淼却一向谨慎小心,皱着眉说道:“事情可没有那么简单。天下十道,我等只有幽燕一道;海内军兵有百余万,我等只占十分之一。若真同朝廷兵戎相见,又怎见得会轻易取胜呢?我看那禁军元帅戴鸾翔就极难对付。”

钟离匡摇了摇折扇,面带笑容说道:“你二人所言都没说错,却也并非全对。譬如郑淼所言,朝廷果真就已掌握天下其余九道的百万兵力么?我看就未必。现在朝廷手中除了三十万禁军之外,其余各道节度军全都不堪一击,诚不足虑。”他顿了顿又道,“况且还有岭南王郑贵虎踞南方,掌握岭南一道军政大权。我幽燕王爷无论功劳、忠诚、权柄都远胜于他,朝廷都欲除之而后快。恐怕他见了,现在已成惊弓之鸟,唯恐成为幽燕王第二,不主动挑起反旗就不错了,岂会帮着朝廷队伍我们?”

郑淼听了不住点头:“师傅指教,学生受领了。”

钟离匡却并未理会,自顾自继续说下去:“仪之此言也是一样。要知道当今皇上得位不正,朝廷内外必有不服之人,只不过囿于君臣名分隐而不发而已,一旦朝廷力量式微,各种反对声音便会滋生出来。当今皇帝并无人君之相、也无容人之量,到时为保皇位,定会做出各种倒行逆施之举来。那时朝野上下便会人心惶惶,王爷再伺机起事,必然天下影从,大事可定啊!”

在座三人都被钟离匡一番话说得心潮澎湃。

特别是郑荣,勉力支撑起上身,喘着粗气说道:“当年本王稍辞帝位,便是为大汉长治久安着想,没想到竟落到这般地步。如今听先生一言,便知这天命本就未必与我无份。先生有何妙计,还请倾囊相授!”说着,就要冲钟离匡弯腰行礼。

钟离匡见了,心中顿时惶恐不已,赶忙扶住郑荣,说道:“学生本来是个落魄书生,王爷对我有知遇之恩,十几年来言无不听、计无不从,学生在王爷面前岂有隐瞒自私的道理?”他一面说,一面在郑淼和秋仪之的帮助下,服侍郑荣重新躺下。

于是钟离匡扇了几下折扇,又继续说道:“为今之计要先抵御住朝廷第一拨进攻,先挫敌锐气,再徐图缓进。我幽燕道东临大海,北接渤海、突厥,只有南面、西面两个方向通往中原腹地。西面幽燕同关内道隔了一条黄河天堑,于攻守之间都极不方便。况且现在已是夏末秋初,秋汛眼看就要到来,入冬之后便是凌汛,朝廷断不会从此处贸然进攻。这样一来,朝廷若要派大军进攻,便只有河南道一条通道,我军首先要稳住的便是南边河南这条战线。”

钟离匡坐着说了一大段话,腿脚有些发麻,便起身在船舱之中一边踱步、一边说道:“因此,回到幽燕,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先请王爷安心休养,力求早日恢复元气,方能……”

郑荣没想到第一件急事并非军务,而是自己的身体,忙问道:“先生这是何意?本王犬马之疾,难道比军务更重要么?”

钟离匡解释道:“王爷乃是我幽燕道的主心骨。请恕学生口无遮拦,若是王爷有个三长两短,那我军不但师出无名,更会未战而先乱,到时便是灭顶之灾!”

他见郑荣细细思索之下并无异议,便接着说道:“其次便是要尽发我幽燕十万大军,分为南北两路,抢占河南几处紧要位置,力争同朝廷大军在河南交锋,避免战火烧到幽燕。须知我军后方纵深毕竟不比整个大汉朝廷,若被朝廷攻入幽燕,便会极为被动。”

站立一旁的秋仪之听了,拱手道:“仪之情愿领军南下,为义父分忧!”

郑淼忙道:“孩儿也是这番心意。”

钟离匡摆摆手道:“此事不忙,待回幽燕之后再从容计议不迟。”说着话锋一转,又道,“此外,便要尽快扩大我军阵容,可从本地及河南北迁乱民之中,挑选精锐、严加训练,再组十万大军,以备今后进取之用。学生已算过了,目前幽燕各地存粮在六百万石以上,今年眼看又是丰收之景,只要不劳师远征,足够二三十万大军数年开支所用。”

钟离匡走得有些累了,便又坐下说道:“还有第四件事。王爷若成大事,还要稳住后方。所谓后方,便是东边朝鲜、北边渤海突厥等国。朝鲜乃是大汉属国,数百年来民不知兵、兵不知战,王爷只要派一员偏将,领三五千兵马驻守在鸭绿江畔便不足为虑。至于北边,则必须再加恩赏,小心羁縻住渤海的达利可汗,再用其兵力抵御突厥势力,这样不废一兵一卒便可稳定住北方局势。”说道这里,钟离匡终于长舒一口气,不再说话。

郑荣早已沉浸在钟离匡的深谋远虑之中,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面露喜色道:“先生大才,果然不同凡响。本王得了先生这样的帮手,便已立于不败之地。”

钟离匡听了,忙作揖谦逊道:“这都是王爷天命所归!”

郑荣听了钟离匡这话,愈发高兴,竟然勉强下榻站起,对众人说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既然上天将这匡扶天下的重担交与本王,那本王也不可再推辞,否则便是逆天命而行了。你们都记着,回到幽燕,本王即自加九锡,改自称为‘孤’,三个儿子都晋封为王爵,拜钟离先生为国相。崔楠、韦护二将封为讨逆、靖难将军,都是一品。”他又瞧了瞧秋仪之道,“至于仪之,自古异性封王都不得善终,你与我情同父子,孤不愿你遭受横祸。只待大功告成之事,无论是入阁拜相、抑或是登坛拜将,任由你选,如何?”

众人听郑荣心意已决,已然是争定了这皇帝龙椅,便齐齐拜倒在地,高声谢恩。

幽燕来的十几艘战船在滔滔黄河之上漂摇了整整一日一夜,终于在第二天下午抵达幽燕道邢州地界。

众人刚刚下船,便见黄河岸边营垒森严、战旗飘荡,崔楠、韦护二将早已等在码头上迎接郑荣,又说长子郑鑫、次子郑森知道父王遇难,已从广阳出发赶来迎接。

郑荣本来体虚气弱,在船上摇晃了一日一夜又已头晕目眩,同崔楠、韦护说过几句话后,便命人抬自己下去休息。邢州知州十分识相,早已将州府衙门腾空了出来,以供郑荣居住。

郑鑫、郑森二人当日夜间就来到邢州参见父王。郑荣身体虽还是虚弱,却想到现在正是用人之际,特别是自己的几个儿子,都是人杰,不可与其生分了,便勉强支撑起身体,向他二人勉励了一番。随后,他又叫来郑淼、秋仪之、钟离匡、崔楠、韦护等人,一同用饭之后,这才回去歇息。

随后几日,郑荣都在邢州府衙休养生息,军事部署却已有条不紊地展开。

首先是崔楠、韦护二将领一军自德州出发,占领河南邓州;郑森、郑淼领一军,自博州出发,占领河南汴州;张龙提为镇东将军,领军三千驻守于鸭绿江畔压制朝鲜;郑鑫先回广阳,主持动员征兵及粮草供应事宜;钟离匡、秋仪之二人则陪伴在郑荣身边参赞军务。

郑荣在邢州休息了有十几天,一直见秋汛到来,黄河河水猛涨,片板都无法渡河之时,才放心赶回广阳。

郑荣从小练武,又领军打了十几年仗,身体底子本来就好,经过这十几天的休养,早已康复了七八成。因此他特意选了匹高头骏马,又命人摆出全副仪仗,又加了只有天子钦赐才能使用的“九锡”礼器,一路之上风风光光穿越邢州、定州两地,赶回广阳。

郑荣这一路之上走得虽然从容不迫,但河南前线情报却用八百里加急快马源源不断地传到他耳中。原来幽燕大军速度极快,又有年初南下平定天尊教变乱的经验,对河南汴州、邓州两地地形极为熟悉,不费吹灰之力,便占领了这两处州府,随即张榜安民,建立防线。

朝廷那边却依旧是一番不慌不忙的样子,先将同郑荣有些交情的中书令曹康、兵部尚书傅夔等人罢官下狱,为补空缺,则又启用了一批新官吏。

前将军戴鸾翔原是郑荣属下偏将,此次又被监军太监告了个纵敌逃逸的大罪,本也准备拟定罪名下狱候审的。但朝廷眼下实在是无人可用,便索性做个顺水人情,由皇帝亲自下旨,封了骠骑将军的一品武职,领禁军十五万,从河南出发北伐平叛。然而皇帝、朝廷却始终不放心,依旧派了那白胖太监到戴鸾翔身边,监视其一举一动。

于是旬月之间,河南一道又已陈兵数十万,眼看一场兵祸迫在眉睫。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11 檄文

郑荣进京为大行皇帝奔丧吊唁,反而被当今皇上罗织罪名关押在刑部大牢之中,这事已传遍广阳城。广阳城中百姓都知郑荣乃是朝廷栋梁,更是全城恩主,因此不论胡汉,没有不为这位幽燕王爷担忧的。更有百姓,暗自焚香祷告,但愿王爷能够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安然回到广阳。

因此,当郑荣从刑部大牢奇迹般越狱逃出,又突破重重阻碍回到幽燕道,马上便要进入广阳城的消息传来之时,广阳百姓无不欢欣鼓舞,早已忘了皇帝驾崩的国丧礼仪,纷纷拿出烟花鞭炮四处燃放,又箪食壶浆夹道欢迎。

郑荣领着仪仗,一路进入广阳,眼见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房屋一一出现在自己视线当中,沿街跪倒的百姓之中也尽有熟识的面容,真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他见城中百姓如此爱戴自己,双眼不禁渗满泪水,骑在马上不停地向沿街百姓拱手作揖,又令钟离匡从自己的私库之中取出银两,赏给每位来此迎接自己的百姓一人一两白银。

河南前线方面。

朝廷用兵十分缓慢。戴鸾翔接到皇帝圣旨之后,即赴兵部提点军队。可是这禁军虽然在名义上归由兵部统一指挥,实际上却掌控在皇帝亲信太监手中。原本宫内由大太监王忠海独揽大权,也算是事权统一,然而王忠海不明不白死掉之后,这禁军便由四个太监分别执掌,互相侵轧推诿,都想保住自己实力,不愿手下军队同幽燕道精兵强将硬拼。

这样一来,戴鸾翔几经波折,同这几个太监撕撸了三天,依旧没有见到一兵一卒,万般无奈之下,只好重新向皇帝面呈事情原委。

郑爻刚刚登基称帝,便遇到幽燕王挑起造反的大事,知道此事若不尽快弹压下去,那自己无疑会成为史书上的笑柄,就连这皇位能否稳坐下去也是未知之数。因此立即下旨,要求禁军四位监军太监全力配合戴鸾翔,由后者挑选精兵,赶赴前线。

既然皇帝下旨,这四个太监便再无任何理由敷衍,任凭戴鸾翔提点军队。幸好之前几年王忠海办事还算认真负责,禁军之中人员空额、兵器损朽的情况不算严重,因此戴鸾翔此事办得还算顺手,从二十余万禁军之中挑选出十五万精兵,浩浩荡荡便往河南开拔而来。

可是走到一半,粮草却又供应不上。存储在各地粮仓之中的粮食,账目上明明还极有富余,可打开粮仓一看,却都只剩下一个仓底。戴鸾翔是饱读兵书之人,这浅显的“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他怎会不知道,只好先扫清粮仓陈粮以供大军行军路上使用,另又上书皇帝直陈利害,请求必须定时供应粮草,否则大军便会不战自溃。

于是经过这段波折,戴鸾翔带领禁军进入河南之时,已经将近八月中秋。他亲自带领部将观察前线,见幽燕军队早已占领汴州、邓州各处险要位置,建起防御工事,各处壁垒森严、旗帜鲜明,已不可轻动。于是他便命令麾下禁军分守各处要道,严防幽燕军趁虚而入,做好持久作战的准备。

可他不知道的是,对面幽燕军队的主将崔楠、韦护和郑森、郑淼此刻却都不在阵中,他们正赶赴广阳,参加郑荣、钟离匡一手安排的讨逆大典。

原来是郑荣觉得自己以下犯上,名分不正,便想搞个仪式,将自己出兵的理由昭告天下,以求名正言顺。这点心思,钟离匡倒也是同意的,原本打算就在幽燕王府门前的广场上祭旗阅兵。可郑荣还嫌场面太小,索性下令马市停办两天,腾出空地,在此处另搭高台,竖起旗杆,便要举行仪式。

仪式之日选在八月十五中秋佳节,老天爷赏脸,当日天气晴朗、秋高气爽,一轮红日高挂中天,又有几丝微风吹来,带来桂花香气,沁人心脾。

郑鑫是王长子,负责主持大典事宜,他见吉时已到,手中令旗一挥,身后九门大炮齐声轰鸣,顿时礼乐大作、鼓角齐鸣,广场之中霎时一片喧嚣。

待鼓乐停息,郑荣从容登台,展开手中黄绫封面的一份表章,朗声宣读起来。他经过大半个月的休养生息,早已恢复元气,声音洪亮高亢,让在场所有人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盖闻明主图危以制变,忠臣虑难以立权。是以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立非常之功。夫非常者,固非常人所拟也。

“盖天为父,地为母,祸福之应,各以事降。尝鸦有反哺之义,羊有跪乳之恩,马无欺母之心。大行皇帝次子郑爻,素蒙圣上洪恩,然不念忠孝之心、不通人伦之义,比之禽兽尚有不足之处,以至妄上弑君、陷害叔王、暴凌百官、盘剥百姓,是故背弃君父、无天而行,则天下之人可群起而讨之也。

“孤幽燕王郑荣乃宪宗昭皇帝之孙、神宗景皇帝之子、大行皇帝之弟,天赋责难、不敢推辞,唯恐社稷昏聩、生灵涂炭,故起天兵以扫尘埃、率宗室以除奸佞、安百姓以中兴大汉。尔徜能开门纳款,肉袒迎降,或愿倒戈以前驱,或列壶浆而在道,则各居其业、不犯秋毫。如或执迷不悟,甘为叛人,作桀犬以吠尧,以为虎而作伥,则祸并宗亲,辱及父祖。顺逆二途,早宜择处。扫平奸佞,只在今朝!”

这篇檄文乃是钟离匡夙夜草就,写得气势滂沱、一气呵成,众人屏息听完,无不齐齐跪倒在地,口中高呼:“扫平奸佞,只在今朝!扫平奸佞,只在今朝!”这都是事先排练好了的。

郑荣见到这般情景,十分满意,将手中黄表折叠起来递给郑鑫,又对台下众人说道:“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郑爻虽是大逆不道之人,现在却依旧忝居帝位。我等虽有大义名分,则天下之人却未必知之。敌强我弱,因此讨逆之路必不平坦,在场诸位或有性命之危亦未可知。若哪位觉得此事难比登天,不愿为孤效命,自可当场提出,孤必不为难。”说罢,郑荣两眼扫视了跪拜在地的文臣武将,又高声再次询问道,“有吗?”

此刻哪个不识相的敢做仗马之鸣,全都沉默不语,还是郑淼跪在当中首先喊了一句:“愿随王爷,奉天讨逆!”

众人听了,也都鹦鹉学舌道:“愿随王爷,奉天讨逆!愿随王爷,奉天讨逆!”

郑荣居高临下,听了众人效忠话语,心里愈加满意,便命人取过一大摞文书,自长子郑鑫开始逐一封赏。

因郑荣没有下令,诸人只有跪着等待,可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要升官,这跪在地上的文物群臣个个满怀喜悦,竖耳聆听台上消息。可没想到这跪在地上的两三百人,才封赏到一半,原本万里无云的晴空之中,却不知从哪里吹来几片雨云,眼看着越积越大、越积越厚,没过多时竟下起雨来。

幽燕王府向来以军法治理,众人跪倒在地,抬头见郑荣在台上没有离开避雨,因此便也不敢挪动半步,只心里在盘算:“原本还晴空万里的,怎么突然下起雨来,莫不是什么坏兆头吧?”

钟离匡早看见众人脸上掩饰不住的疑惧表情,忽然灵机一动,仰面朝天高声疾呼道:“云从龙,风从虎。这阵雨乃是上天赐予的吉兆,保佑王爷马到成功!”说罢便不住磕头。

其余人等见了,也纷纷效仿钟离匡的模样,口中念念有词着倒头就拜。

郑荣见这尴尬情景被钟离匡不留痕迹地遮掩过去,忍不住用极佩服的眼神看了足智多谋的谋臣。郑荣定定神,便又定定神冒雨继续封赏群臣。

只是这雨却忽大忽小,一直到将百官封赏完毕,这才彻底停了下来,几阵大风刮过,随即拨云见日。

于是郑荣按照议程令次子郑森将早已准备好的黑牛白马牵到祭坛之上,便要祭旗。

为振奋士气,宰杀牺牲之事便由郑森亲自动手,他手持一把极锋利的大刀,一刀下去大黑牛的脑袋便被他囫囵砍了下来,一腔热血喷薄而出,洒满了半个祭坛。台下众人见他武艺高强,齐叫声“好!”。

郑森听了高兴,抖擞筋骨便将白马同样杀了。众人也又叫好。

郑荣见自己这次子差事办得利落,脸上挂满笑容,道:“好郑森,武艺又有长进,孤另有赏赐!”

负责主持大典的长子郑鑫,虽全程在郑荣身后立着,比跪在台下之人要轻松了不少,可依旧已站得腰酸背痛,见大礼告成,便鼓起最后一点精神,高高举起已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令旗,在半空中用力一甩,高呼一声:“礼成!”

众人听了如蒙大赦,又在地上磕了一会儿头,听到郑荣“诸位还请勉力办事,勿使孤失望”的最后评语,便一哄而散地回家更换干爽衣物去了。只有钟离匡、崔楠、韦护及郑荣几个儿子留在原地,要同幽燕王郑荣一同回王府商议军务。

郑荣自己也是浑身淋了个湿透,见眼前亲信之人同他一样都好似落汤鸡一般狼狈不堪,便笑着嘱咐众人各自回去沐浴更衣,再来王府之内议事。

秋仪之回到府中,原本想要叫小厮瑞寿烧水沐浴的,可对方在院中的柴火来不及搬回屋内,被一场骤雨打湿了一半,无奈之下只好拿干毛巾将周身擦拭干净,便匆匆往幽燕王府而来。

因此,秋仪之是第一个到达府中的,来到王府平时商议紧要事体的书房前时,就连郑荣本人也尚未到达,只有张龙一个人侍立在门口,看模样也同秋仪之一样草草擦干身体头发,便来此处站班。

这张龙是郑荣信得及的贴身武将,刚被封了镇东将军的职衔,领兵监视朝鲜动向。秋仪之平时与他过从得好,见他站在书房门口一动不动,便上前打趣道:“张将军都是独当一面的统帅了,怎还同往常一样在这边守护呢?难道这偌大王府之内就连个替你站岗的人都找不出来吗?”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12 大战一触即发

张龙忙笑道:“义殿下这话你还真别说满了。刚才末将过来,看见王爷两个亲兵守在这里,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还在这里交头接耳。义殿下你说这样成何体统?末将实在是看不下去,便叫他们下去自领二十军棍,便替他们在这里站岗了。”

秋仪之听了这话,笑着点头夸赞道:“张将军有这份忠敬之心,怪不得深得我父王信赖了。只是你堂堂二品镇东将军门神似的守在这里,我这区区一介草民,哪里还敢进去啊?”

张龙还未回答,秋仪之却听背后有人叫他:“原来是仪之啊,你来的倒快。”

秋仪之回头一看,果见义父郑荣已换洗干净,从花架之下从容踱步过来,冲着自己说话,便忙倒头叩拜,道:“不知义父在此,仪之唐突了,还望义父恕罪。”

郑荣一身袍服一尘不染,正合了他一丝不苟、极修边幅的性格,对秋仪之说道:“你起来吧,孤正有话要同你讲,且先随孤进屋去吧。”

秋仪之跟郑荣进了书房,按照郑荣的指示,在下手的绣墩上正襟危坐下,静静聆听郑荣说话。

只听这幽燕王问道:“方才祭旗点将之时,我幽燕大小文武官员都有封赏,唯有你秋仪之,立下的功劳虽然无人可比,却偏偏只有你没得彩头。你是否心怀不满呢?”郑荣说完,又补了一句,“你要说实话,莫要诓我。”

秋仪之知道自己这位义父王爷做事虽然讲求光明正大,然而目光犀利、见识极远,想要骗他只会弄巧成拙,灵机一动道:“仪之这点小小心思,终究还是瞒不过义父啊!要说不满,还真是有些。仪之见三位兄长都已被封为王爵,义父麾下几位亲信之人也都封了官职。唯有我,只顶了个‘义殿下’的空名,文不能行令、武不能领兵,便是想为义父分忧,也没有名号。这叫仪之怎能心安理得?”

郑荣莞尔一笑道:“你秋仪之的心思孤还能不知道么?不过你这话说得也算是有些分寸,不负这几个月的风浪洗礼。孤也不瞒你说,我幽燕军制还比不上朝廷兵部,这幽燕道这十余万精兵都是孤十几年来一兵一卒练出来的,从来都是只认郑荣、不认皇帝的,说到底不过是幽燕王府的私兵罢了。你‘义殿下’三个字,放到宗室之中一文不值,可在幽燕军中,又有哪个敢小瞧你呢?”

秋仪之一面点头,一面听郑荣继续说道:“孤还是那句话。你尽管放心办事,到事成之后,除了皇帝位置之外,朝廷之中你想当什么官,就可以当什么官,哪个闲人敢多说半句?”

郑荣顿了顿又说道:“还有,你还年轻,同孤的几个儿子都相处得不错。你的这份聪明睿智,孤用不完,还指望着给儿子用呢!”

秋仪之听了,却心想:我这父王平日里就讲究平稳持重,现在形势不过稍微好转,怎么就想起帝位相传这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来了呢?他心里这么想,口中却不敢点破,只说道:“仪之哪有义父想得这么远,现在只想着能帮义父成就大业罢了。”

郑荣听了,点头道:“这话听来想必就是你的心里话。”随即话锋一转,紧绷着脸问道,“既然这样,那你不妨跟孤说说,王忠海之死,到底同你有什么关系?大行皇帝驾崩又是怎么一回事?”

秋仪之早知道郑荣会有此一问,便字斟句酌地说道:“此事全是天尊教所为,虽同仪之有些关系,但若无仪之在此之中,郑爻一样也会利用邪教出手弑君。”接着,秋仪之便将天尊教教主如何同皇次子郑爻勾结一处,又如何沆瀣一气指令武林高手出手弑君之事和盘托出,最后还总结一句道,“此事乃是邪教圣女温灵娇同仪之所说,当不为虚!”

郑荣一边听秋仪之娓娓道来,一边低头沉思,听他提起温灵娇,便又问道:“孤原本以为这温灵娇既是邪教圣女,必然行事乖张诡异。但一见其面,只觉她同寻常官宦人家的小姐并没有什么不同。却不知她为何总是会你秋仪之扯上关系,难道其中另有瓜葛么?”

秋仪之是何等聪明之人,从郑荣寥寥几句话便听出义父对温灵娇已没了当初那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戒惧之心,于是暗暗长舒口气,说道:“天尊教绵延数百年以来,均是温家产业代代相传,竟同帝位相继一般。这温灵娇原本也不愿在邪教之中,怎奈生于温家,迫不得已才当了这圣女。”

郑荣听了,叹口气道:“清清白白这个女子,却也是委屈了她。”

秋仪之赶紧抓过话头,说道:“仪之同她也曾有过长谈,向其表明利害,只要她能够弃暗投明,同她当邪教教主的哥哥划清界限,那也并非全无可恕之处。这温灵娇颇有几分动心,这才帮着仪之一同出力,救义父从刑部大牢之中出来。”

郑荣点点头,刚要说话,却听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又听人高声禀报道:“儿臣等谨遵王命,前来请安议事来了!”是郑鑫的声音。

于是郑荣也朗声答道:“你们都进来吧!”

话音刚落,书房大门便被推开,郑鑫、郑森、郑淼、钟离匡、崔楠、韦护几人鱼贯而入,见到郑荣,倒头就拜。秋仪之见状,连忙闪过一边,待这几人行过大礼,再按顺序,坐在郑淼下手。

郑荣见张龙还站在书房外边,便高声招呼道:“张龙,你也进来议事吧!”

张龙听了传唤,站在门口一揖道:“末将不敢,还是在此为诸位站班守护吧!”

郑荣便也不难为他,叫他将书房门关严,便对众人说道:“想必大家都已经知道了。朝廷派前将军戴鸾翔领禁军二十万,驻守河南,同我军对峙,不知诸位有何对策?”

郑荣三个儿子之中,唯独郑森最是勇敢粗率,别人还在沉思之间,他却抢先起身说道:“用兵之道,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我幽燕大军无论步兵、骑兵还是劲弩,都远胜于朝廷军队,只要同他堂堂正正、明刀明枪地对决,必能一战而胜。”

郑荣听这二儿子话语之中豪气四溢,便赞许道:“好,两军对垒,要的便是你身上这股子锐气。然而这戴鸾翔,孤是知道的,无论攻守行军,都极有法度,又足智多谋,善同奇兵,不可小觑啊!”

郑森却满不在乎地说道:“父王也不要高估了这姓戴的。他要真有本事,当年先帝爷爷挥师扫北,怎点了父王做主帅、戴鸾翔做偏将呢?当初他比不上父王,现在依旧还是父王的手下败将!”

郑荣听了这两句奉承话,心里高兴,脸上不禁扬起笑容,却轻咳两声,扭头问钟离匡道:“钟离先生,不知你有何高见?”

钟离匡摇着手中折扇,说道:“学生不通兵略,但这戴鸾翔的大名还是知道些的,恐怕不可掉以轻心。不过我军迟早要同朝廷兵戎相见,让郑森先去接触一下,也没什么不好的。”

郑荣耳中听到钟离匡这阴郁的口气,也冷静了些,对郑森说道:“本王这就命你为先锋,统邓州方向军一万,与禁军对上一阵。”又对韦护说道,“你随郑森一同去。须知,此仗不过是同朝廷接触而已,要以稳固现在防线为要务,不可轻敌冒进,知道了吗?”

郑森、韦护听令,忙起身一揖道:“末将得令。”

郑荣满意地点点头,又继续下令道:“你二将先行一步。郑淼,崔楠何在?”

郑淼、崔楠听令,都起身上前一步道:“末将在!”

“你二将即刻赴汴州,须要仔细观察前线动向。若邓州方面取胜,则可伺机而动,袭取禁军侧翼。若邓州战事不利,则须做好接应准备。知道了吗?”郑荣命令道。

郑淼、崔楠听令,齐声答道:“末将得令。”

郑荣又点点头,便对在场所有人说道:“孤这就南渡黄河进驻博州,在前线统一指挥。留郑鑫在广阳城中做好征兵 运粮等事务,不得有误。”

郑鑫听了,却起身道:“孩儿也是领过兵、打过仗的。几位弟弟都已上前线为父王拼杀,我这当哥哥的又岂能躲在广阳城中呢?”

郑森一笑道:“你当征兵、运粮是小事吗?打仗虽然明面上是一刀一枪你来我往的勾当,但说到底打的是兵马、钱粮。我幽燕虽然富庶,但朝廷毕竟兵多将广。你要将这件事处置妥当了,可记首功!”

郑鑫相当世子继承幽燕王府的心本就火热,现在父王挑起反旗,又自加“九锡”,隐隐然已有自立为帝的心思。若此大事成功,郑鑫这幽燕王长子,摇身一变就是堂堂皇长子了。父王郑荣现下虽似乎钟意于三弟郑淼,但自己毕竟为大,又只需在此战之中好好表现,那说不定功成之后便会被册封为太子。再待郑荣百年之后,这太子就是今后的皇帝……

郑鑫想到这里,已是心花怒放,忙躬身作揖道:“父王之言,如醍醐灌顶。孩儿定为父王还有几位弟弟、将军办好这件差使,定不负父王信任!”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13 首战失利

郑荣移驾博州。

博州牧得到消息,便赶紧将州府衙门撤了出来,作为幽燕王的临时府邸。

可郑荣却嫌博州府衙地方小、房屋少,自己带来的三千名护卫亲兵都无处居住,更何况随时要来此处商讨军务的各方将领。又想到自己若是鸠占鹊巢,占用了这处府衙,那博州政务必然受到影响。

于是郑荣便干脆寻找一处开阔之地,立起一座大营,让随身扈卫的三千亲兵就地驻扎,再居中扎起一座中军大营,郑荣便在此处处置军务。

没成想,这大营刚刚建立起来,便有不利战报传来。

原来是郑森奉命出击攻击朝廷官军,但不慎中了戴鸾翔以逸待劳之计,被他诱入重围之中,左右突击都不得突围。在后方接应的将军韦护本不擅长进攻,但想到郑森究竟是幽燕王的亲儿子,若被朝廷所擒后患不小,便只好硬着头皮,领兵三万前去解围。起初作战还算顺利,也成功将郑森从重重包围之中搭救出来,可没想到撤退回营途中,却又被戴鸾翔打了个埋伏,被挡在半途当中。

戴鸾翔这时见幽燕军队无法合兵一处,两位主将也都不在营中,便分兵五万,去袭取邓州大营,一时间幽燕军在邓州的形势已岌岌可危。

幸好这时,汴州方向的郑淼、崔楠已获悉这一军情,一面向郑荣大营汇报,一面展开行动。先是由郑淼以攻为守,领军五万将朝廷负责镇守汴州的军队打停在当地,让其不敢回援邓州。另一边则由崔楠领兵五万,火速驰援郑森、韦护,一日一夜间赶了有两百里地,终于在郑森、韦护奔溃之前赶到战场,便立即发动突袭。

戴鸾翔见幽燕援军已赶到,又见本方援兵迟迟不到,便也见好就收,解除围困郑森、韦护的军队,兵锋直指邓州大营,使尽全力便是一阵猛攻。

回到邓州营中的郑森、韦护二将见情势危急,大营已不可再守,便只好抵挡一番,将所有辎重粮草向后运输,匆忙撤回滹沱河,在博州境内安营扎寨,同戴鸾翔隔河对峙。这一仗打下来,幽燕军没占到一点便宜,反而折损了进击中原的一个箭头,人马伤亡也在万人以上,可谓完败。

因此,当郑荣坐在中军大帐之中,看见灰头土脸,浑身是血的郑森站在自己面前时,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恨恨地说道:“孤早已叮嘱过你,这戴鸾翔深通兵略,不可小觑。可你却还是轻敌冒进,失了邓州大营,折损我家锐气。罢了,给我拖出去斩了!”说罢手持令箭,却迟迟不往地上扔。

秋仪之见郑荣神色犹疑,知道他未必就肯为此一败斩了二哥,于是索性做个顺水人情,跪倒在地,说道:“义父!胜败乃兵家常事,为一小败就斩杀大将,于军心不利。还请父王能让二哥戴罪立功!”

郑森早已跪倒在地,就等着帐中哪位出来给自己求个情,没想到首先出来的便是自己这位义兄弟。他知道父王郑荣器重这个螟蛉之子不在几个亲儿子以下,自己这条命算是保下来了,便道:“孩儿知罪了,还请父王能够法外开恩,容孩儿戴罪立功!”

郑荣原本就不打算为难他,听他讨饶,便挥挥手道:“既然仪之为你求情,那此事就先记下。然而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孤问你,你这丧师失地之所为,又该当何罪呢?”

郑森没想到父王还有后话,跪在地上抓耳挠腮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是端坐在一旁的钟离匡,摇着手中折扇说道:“郑森,现在你可知道,单凭你这区区匹夫之勇,是不能包打天下了吧?”

郑森平日里怕钟离匡还多过郑荣些,听师傅问话,赶忙点头道:“学生知道了,学生知道了!”

钟离匡点点头道:“你知道便好。我就在此就替你父王做主了,别的不罚你,就罚你今天晚上连夜抄五遍《孙子兵法》上来,明天要背给我听!背不出来,我便当着全军上下,打你的手板!”又扭头笑着朝郑荣望望,道,“王爷,这样发落可好?”

郑荣一面听,一面好不容易忍住笑,答道:“钟离先生这样发落,正合孤意。”便又对跪了许久的郑森说道,“郑森,你师傅这是为你好。你先起来站在一旁,听我们议事吧。”

郑森起身拍拍膝盖上的灰尘,却又拱手道:“军务我还是别听了。五遍《孙子兵法》可不知道抄到什么时候去,孩儿得赶快回营研墨背书去呢!”

营内众将官听了,都被他逗得前仰后合。

被郑森这一搅扰,大帐之中因初战失利而带来的紧张气氛立刻舒缓了不少。

同为败将的韦护寻了个空,也跪倒在地道:“此战失败,末将也是罪责难恕,还请王爷降罪!”

郑荣摆摆手道:“这都是孤这不争气的儿子搞出来的,与你无关,你先起来说话吧。还亏你邓州大营扎得结实,才能抵挡得住戴鸾翔两天一夜,否则我左路大军难免全军覆没。因此功过相抵,便不加赏罚。”他话锋一转又扫视帐内诸将道,“然而这戴鸾翔乃是必取之将,不知哪位还有良策可献,也好取这讨逆首功?”

中军大帐中站立了十几员大将,都是跟随郑荣南征北战的宿将。可他们自诩冲锋陷阵比不上郑森、安营扎寨更远逊于韦护,见这两员名将都在戴鸾翔面前折戟沉沙,掂量下自己也都不是这戴元帅的对手。因此他们听了幽燕王的问话,个个低头不语,大帐之中一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正在这时,却有人说道:“我倒是想去会一会这戴鸾翔,也好领略一下这朝中第一名将的风采。”

众将听了一愣,纷纷循声转过头去,好看看这不知好歹的家伙到底是谁。

却见幽燕王义子秋仪之站前半步,躬身说道:“仪之斗胆请义父亲自领军压阵。仪之则愿领军同这戴鸾翔短兵相接,即便不能取胜,义父在后也必能寻得他的破绽,以备参考。”

郑荣听了这话,沉思了一会儿道:“仪之你的这份孝心,孤心领了。然而你从未独自领军作战,便要面对这样的敌手,恐怕于军心不利。”

秋仪之笑着答道:“仪之何德何能,哪里有本事同戴鸾翔这样的名将一对一比试高低?还请义父能够下令,请二哥和韦将军,同我一道同朝廷官军对阵。若再败下阵来,那便只好请义父亲自上阵指挥,到时必能成功!”

得了郑荣的俯允,秋仪之便第一次以主将身份提点军队。

放在从前,若是要郑森和韦护当秋仪之的副将,那这两人心中必然是一万个不高兴。可他们眼下都是新败之将,又在几个月前平定天尊教之乱中,领略过秋仪之的奇计百出,因此心中不服气也得服气,只好静静听他的摆布。

秋仪之虽说向来以胆大妄为著称于幽燕,但他却也并非完全不通人情之人,在这两个身份、资历都远胜于自己的人面前没有半点托大,仔细清点所剩军队之后,不住赞叹道:“两位毕竟都是当世名将,大败之中还能收拢军队,实属不易了。我军虽有损伤,但元气未动,这份功劳,可并非寻常将领可以赚来的。所谓善败者不亡,便是这个意思了。”

郑森平时最不喜欢读书,韦护更是小兵出身认不得几个字,听秋仪之这般引经据典的一番夸赞,浑身上下早已经飘飘然,心中那一点小小成见更是不知被抛到哪里去了。于是二人便鼎力协助秋仪之,只花了短短三天,便将这群残兵败将重新组织起来,开赴前线。

自戴鸾翔引军击败幽燕左路大军之后,官军便乘胜追击,一直收复河南邓州全境,直到滹沱河边上才停下脚步,建起营寨,同幽燕大军隔河相望。

秋仪之领军来到滹沱河北岸,见对面官军营寨扎得极为严谨,但旗帜有些混乱、士气也颇有几分松懈,想着此战于大局并无大的影响,不过是试探试探而已。因此他索性壮着胆子,乘黑夜大雾锁江的机会,指挥众军连夜在滹沱河上搭起六座浮桥。

对岸官军似乎并未察觉这一行动,任凭幽燕军队顺利完成任务。秋仪之见了,心中不住怀疑:莫非是戴鸾翔又使诱敌深入之计,引诱自己贸然渡河,再一举歼灭?

可秋仪之却是异常胆大,犹豫了没有多少时候,便令当矢营将士分六路齐头并进,趁着黎明雾气还未散尽的当口,通过浮桥便过河抄袭官军大营。若是战事不利,则做好了鸣金收兵,并拆毁全部浮桥的打算。

更令秋仪之没想到的是,这一行动进展得更加顺利。官军似乎毫无组织一般,面对突袭而来的幽燕大军更是手无缚鸡之力,稍稍接触便弃营而走,就连粮草兵器都来不及烧毁,更何况是随军带走了。

秋仪之见状,更加想不通:凭这样的战力,二哥郑森、将军韦护又怎会败在他们手上?他越想越是怀疑,便急令先头部队占领官军大营之后不准追击,又亲领大队人马过河接应,稳定住战线,再作进一步行动。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14 正面交锋

秋仪之其实却是过于谨慎了。

此番作战如此顺利的原因,并非戴鸾翔使了什么诱敌深入之计,而是他根本就不在大营之内。

原来是戴鸾翔几日之前一场大胜,将幽燕大军驱逐出邓州全境,便想着能够乘胜追击,攻击盘踞在汴州的幽燕军队。于是他自认为幽燕军已被自己打怕了,短时间内不会再在西线发起攻势,故而尽调军中主力,西进汴州,攻击郑淼、崔楠所部。

然而郑淼和崔楠都见识过了戴鸾翔的厉害,便由郑淼拒收大营不敢轻易出击,崔楠只领一小部精锐骑兵,四处袭扰,却也只是一触即退,不敢恋战。

因此戴鸾翔领朝廷禁军同幽燕军队对峙了近十天,虽不乏小胜,却始终无法取得决定性胜利,逐渐陷入僵持。秋仪之便是在这当头,趁主帅不在大营之机,一举渡过滹沱河,重新进入河南境内。

戴鸾翔听闻消息,长叹一声,只是感慨朝廷之中除了他自己之外,竟无可用之将。无奈之下,只好放弃收复汴州的大好机会,重新挥军西进,巩固邓州防线。

秋仪之直到渡河之后的第二天,接到汴州方面三哥郑淼发来的军报,这才知道原来指挥身前敌军的并非名将戴鸾翔。这让他不禁懊恼万分,早知如此,当时便催动大军奋力进攻,即便不能将眼前这股官军全部击溃,好歹也多少消灭一些有生力量。

因此秋仪之估摸着戴鸾翔从汴州回师来援,怎么着也要三天,官军阵中还有整整一天时间没有主帅指挥,便点起三万精兵,在营寨之前排好阵型,便要以势压人,力图速战速决,一举击溃前方新吃了败仗的那支官军。

官军两天前刚被秋仪之从滹沱河边的大营之中赶了出来,匆匆忙忙在一座山下临时立起营寨,同幽燕大军隔开数百顷稻田远远相望。

当时正是八月金秋,若是换在别处,正是五谷丰登之时,两军阵前这片稻田中所种植的水稻,即便还未成熟,也早已结起稻穗,静候丰收了。然而自今年年初一场天尊教之乱,河南道便是名不聊生,这般大好良田也都荒废了,只稀稀拉拉长了几根杂草,显得十分荒凉。

然而这样开阔的平原,却是两军对垒最好的战场。

于是当日清晨,秋仪之兵分两路,由幽燕王次子郑森带领骑兵在前方掠阵,讨逆将军韦护领步兵、弩手在后缓缓推进,自己则居中指挥,压向官军临时搭建的简陋营寨。

大军推进到距离官军营寨还有两三百步之处,前方营寨之中突然响起一声炮响,几扇营门缓缓打开,大批官军从中依次鱼贯而出,紧邻营寨摆下防御阵型。

秋仪之坐在自己那匹青色的汗血宝马之上,远眺官军阵容,见他们阵容齐整、旗帜鲜明,丝毫没有两天前那副慌张的模样,转眼间便已排好了阵型。

秋仪之虽是头回独自领军作战,但自跟了郑荣以后,也是年年出兵放马,作战经验并不匮乏。他一眼瞧出官军态势同两天前大不相同,便知其中必然有变,又远远望见对面阵营之中似有一员红袍大将指挥若定,疑心是名将戴鸾翔星夜赶回,便传令在身边侍卫的赵成孝道:“你去传我将领,叫二王爷殿下不可轻敌冒进,立刻回来,在我右侧列阵,静观对方变化。”

赵成孝答应一声,便纵马如离弦之箭,跑去报信去了。

赵成孝离开没有多久,秋仪之身后又过来一名轻骑,在他耳边说道:“幽燕王有令:戴鸾翔已单骑回营,义殿下若觉难以取胜,自可回兵避战。”

秋仪之连忙向前眺望,见郑荣果然在自己大军两三百步的地方,在一群盔明甲亮的近卫亲兵簇拥之下,远远观察前线情况。

秋仪之见郑荣在后亲自为自己压阵,心中反而有了主心骨,待郑森回到本阵,便同他及韦护稍稍商议一番,便对那传令兵说道:“你这就回禀王爷。就说我等先与戴鸾翔交战一番,若战事不利,还请王爷先行撤退,自有我等殿后。”

那传令兵一面听、一面默记,待秋仪之说完又复述一遍,见没有需要补充的,便拨马向后飞奔,禀报郑荣去了。

于是秋仪之大旗一挥,令身边鼓手擂响战鼓。众军听得鼓点节奏,便在各级武将统领之下,极熟练地排列阵型。不到片刻功夫——五千“当矢营”重甲步兵便已站在队伍最前列,中间是五千弩手,队伍最后方则是一万五千轻甲劲卒,另五千骑兵则立于步兵右侧随时做好出击准备——大阵便已排列完成。

凭着这套阵型,幽燕军队即便是面对狡诈悍勇的突厥骑射手,都不落下风,乃是幽燕大军赖以成名的绝技。

秋仪之见本方阵型已成,便知自己已立于不败之地,于是手中拿着令旗,当空一摇,又向前一指。

阵中一名弩手将旗号看得清清楚楚,便双手抱着重弩,走到大阵最前方,瞄也不瞄,便向前射出一支末端上绑着红色丝带的弩箭。那支弩箭拖着血红的尾巴,好似一道周身通红的闪电,划破长空直插入地。劲弩射出的箭矢力道极大,整个箭身都直插 入土地之中,只剩下一根丝带还暴露在地面上,迎风飘动。

幽燕军队的弩手发射这支弩箭并非漫无目的,而是为了测定在今日风向之下,弓弩的射程到底有多远。

秋仪之见那根丝带距离朝廷官军不过六七步远,心里已经有数,又一摇动手中令旗,向前直指敌阵。

隐藏在当矢营巨盾之后的五千弓弩手看见旗令,齐步上前,绕到前排,便在对应千总百户等军官的指挥下,瞄准敌军一阵齐射。

刹那间长度不过五寸长短的箭矢,便铺天盖地向官军扑来。官军之中穿着锁子甲或柳叶甲的军官,尚可抵挡住这飞蝗一般射来的短矢。而那些穿着寻常皮甲的步兵便没有这份好运,只能用血肉之躯同这夺命兵刃相抗衡,最后却毫无悬念地败下阵来。

一时间,官军前排步兵已被射死射伤数百人,一片哀嚎之声响彻云霄,阵脚也似乎有些紊乱。

秋仪之见初次齐射便斩获甚众,心中十分高兴,便传令下去,让弩手继续向官军射击。

指挥官军的,即便是再庸懦无能的将领也当看出幽燕军队弩手的厉害,更何况是以名将著称的前将军戴鸾翔了。然而他在军中似乎对幽燕军弓弩的威力不为所动,从容下令,让将死者尸体及受伤兵丁抬回大营,阵型保持不动,弓箭手则向前一步于幽燕军对射。

官军见主帅如此从容,也终于稳定下来,重新排列好阵型,同敌军对射。只是这弓箭手的射程却远不如对面的劲弩,射出的弓箭在天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便无力地坠落下来,一支支倒插在距离幽燕军还有十来步的泥地上。

幽燕军这边的弩手,见对面射出的弓箭好像从荒芜一片的土地上冒出的大葱一般,心里都觉得好笑,带着几分优越感,不慌不忙地拉开弩机、搭上箭矢,略略瞄准一下,便向前射击。

于是五千支弩矢发出惊心动魄的“咻咻”嘶鸣,再次向官军迎面扑去,顺便又带走了两百条性命,留下不计其数的伤员。

即便沉静如戴鸾翔,也再也无法无视远程火力上的巨大差距,赶忙下令让全军退入营寨。

官军早已被幽燕军的弩箭射得心胆俱裂,只凭着对戴鸾翔的信任才勉强支撑着没有溃败。现在听得戴元帅亲自下令回撤,都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扭头就往营寨里后撤,就差没有丢盔弃甲了。

戴鸾翔见麾下士兵后撤如此仓皇狼狈,坐在马上只得无奈地摇摇头,带着贴身卫队亲自为其殿后,这才最后一个退入营寨。

官军退却得虽不体面,但贵在一个“快”字上。幽燕军的弩手一阵发射之后,还未来得及完成拉弦搭矢的准备,出营列阵的官军便已走了个一干二净。

要知道,同幽燕大军面对的,一向都是勇不畏死的草原骑士。如若没有头领的同意,他们即便是在走投无路的绝境,也不会轻易撤退,总要拼杀到最后一兵一卒,才算彻底服输。

因此,当见到眼前的官军空有“禁军”称号,却在仅仅两轮齐射之后便逃跑得如此决绝之时,精锐的幽燕弩手,却反而有些不知所措,呆呆站在原地,齐齐回头望着主帅秋仪之。

秋仪之见自己不负吹灰之力,就将号称“海内名将”的戴鸾翔打得缩头不出,心中异常得意,便挥动令旗,依旧以弩手为前导,指挥全军整体压上。

弩手站在大阵最前沿,首先向前推进,走到距离整个官军大营只有百余步距离之处,方才听令停下脚步。原来是秋仪之见官军整个营寨都已在本方劲弩射程覆盖之中,便传令弩手再向其齐射一阵,削减官军锐气,再组织大队人马发动总攻。

于是前排弩手站住脚步,却因官军全部躲藏在营寨之中,没了瞄准对象,便只好胡乱向前方大营射了一通弩矢,便放下劲弩,向后退却。身后的轻装劲卒则快步向前,站到前排,正打算听主将一声号令,便前去夺营,争取全胜。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15 一场鏖战,不分胜负

正在这个节骨眼上,官军营寨之中忽然一声炮响,几座营门大开,领头一员大将身穿红袍金甲,带领数千精骑自大营之中猛然杀出——正是禁军主帅,前将军戴鸾翔身先士卒,亲自领军前来突杀敌军。

然而此时幽燕大军阵型转换,出现了一瞬间难以避免的混乱,弩手步兵混在在一起,互相掣肘,无法进行有效抵抗。

秋仪之在阵后看得清楚,竟是那戴鸾翔早已预料到自己野战之时弩兵在先,不利攻坚,到时必会改换阵型。因此才会在即将失败之时,孤注一掷,亲自领兵上来截杀。

大汉取得军马不易,禁军骑兵本来就是精锐中的精锐;由主帅戴鸾翔一马当先亲自领军充分,士气愈加高昂;突击时机掌握得又极为精准,因此一举突入幽燕大军阵线之中,大肆砍杀身上并无重甲防护的弩手、劲卒。

坐在马上指挥的秋仪之见了大惊失色,慌忙传令下去,令前排弩手及轻甲步兵速速向后分散。令讨逆将军韦护带领后排当矢营重步兵立即向前,凭着厚甲利刃,牵制住戴鸾翔所领骑兵。令郑森带领所部骑兵,从大军右侧迅速出击,包抄戴鸾翔左翼。

韦护、郑森得令,立即带领麾下将士,按照秋仪之的指令行动,眨眼间便将孤身突进的戴鸾翔围在垓心。

秋仪之见到这样的情景,略略安心,因为他知道,能在此消灭一两万朝廷禁军是小事,若是能够生擒或是击毙领军元帅戴鸾翔,那河南全境,甚或是整个大汉,便都再无义父王爷的敌手,堪称讨逆首功。

正当秋仪之心头暗生得意之时,官军大营之中却又是一声炮响,数千步兵从营门之内嚎叫着掩杀而出,便向袭击官军侧后方的幽燕骑兵的侧后方攻击。

秋仪之见势不妙,亲自收拢方才从战线之中稍稍后撤的轻甲劲卒,转身便重新杀入战局。

一时之间,朝廷禁军便同幽燕大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般,混战成一团。此刻无论何等精妙的战略战术都已失去作用,战争重新回到最为原始的杀戮本质。身处这杀戮游戏的每一位个体,无论贵贱都不过是两台巨大绞肉机齿轮上的微末钢牙,互相倾轧、互相伤害,只求能够看到明日在地平线上升起的那一轮红日。

两军厮杀了一个早晨,腹中都已饥饿不堪。可战阵中人一想到眼下战事已经进入白热化,若稍稍放松,便会成为两块磨盘当中的麦粒,顿时化为齑粉!

正在这焦灼不下之际,在后压阵的幽燕王郑荣却在无数贴身卫士的护卫之下,从战场之后快速奔来。

郑荣却不杀入战阵,在卫兵簇拥之下,走到离战场只有五六步的地方,清了清嗓子,向前高声疾呼道:“幽燕军队听我号令,速速停手。对面戴元帅,可否听孤一言?”

郑荣说话中气十足,又天生带着一股凌然不可忽视的威严,在一片单调的喊杀声之中显得尤其突出。这一声喊,不仅幽燕军队都停下了挥舞手中兵器的简单动作,就连朝廷官军也都停下了搏杀,静静站在原地,只神经还不敢轻易松懈。

同在阵中搏杀的戴鸾翔听见郑荣喊声,又见幽燕军士果然停止了搏杀,便也命令手下禁军少歇,高声问道:“戴鸾翔在此,不知王爷有何指教?”

郑荣方才一声高呼,喊得嗓子有些沙哑,干咳了几声,回答道:“戴元帅是深通兵法之人。眼下战事已入僵局,再互相杀戮下去,也不过是徒增伤亡而已,并无任何意义。你我不如各自收兵回营,改日约战如何?”

戴鸾翔也知道,就算是搏杀到黑夜,自己也占不到丝毫便宜,哪怕赢了,也不过是一场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惨胜。因此毫不犹豫便答应道:“王爷有好生之德!既然这样,我等便鸣金收兵,改日再向王爷讨教吧!”

郑荣听了,点点头,道:“好说好说。”便令身旁负责传令的士兵,鸣响铜镝,指令幽燕军士列阵回营。

与此同时,对面禁军营寨之中,也传来金属敲击声响。

两军官兵听得号令,便在各自军官组织之下,搀着受伤战友、抬着死后遗体,脱离战阵,排好阵型,默然回营去了。

空旷的荒野上再次恢复平静,只空留下一滩血迹,在讲述着不久之前在这片原野上发生的血腥故事。

幽燕王郑荣同前将军戴鸾翔亲自为本军断后,见各自人马都已安然退去,这才在马上互相作揖。

只听戴鸾翔道:“王爷莫怪末将夸口。今日一战,即便强如幽燕大军,能将本将打得如此狼狈的,恐怕天下诸将之中,不超过十人。末将见王爷今日都只在阵后观战,却不知是麾下哪位名将,可否引见?”

郑荣听了,仰天长笑,便招手唤过秋仪之,向戴鸾翔介绍道:“戴元帅口中所说的那员名将,便是孤的螟蛉之子。”又对秋仪之道,“快!还不前来拜见戴元帅?”

秋仪之听了,连忙驱马上前,在马上作揖道:“在下便是秋仪之,今日承蒙指教了!”

戴鸾翔抬眼见秋仪之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又想到指挥今日这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的,便是眼前这年轻人,也不禁感慨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于是众人又互相说了几句,便在马上互相作揖,便各自拨马回营去了。

秋仪之随郑荣回到营中,便命令手下将官清点人马损失。不一刻,清点的结果就报了上来——今日一战,共阵亡将士一千三百余人,重伤不能再战者八百余人,其余轻伤的也有两三千人。而目测官军那边的伤亡,也总在五千人上下。两相比较,其实是打了个不分胜负。

秋仪之接到清点结果,便赶忙面见郑荣,将这份汇报递了上去。

郑荣拿过写了短短几串数字的战报,踟蹰良久,这才开口问秋仪之道:“如何?今日一战,仪之有何感想?”

秋仪之长舒口气,说道:“戴鸾翔果然名不虚传。仪之所用的,乃是我军操演了不知多少遍的精熟战法。而他稍一接触,便能发现其中弩手缺乏保护的弱点,适时亲率骑兵突袭,反败为胜,确实难得!”

秋仪之说了一半,意犹未尽,继续说道:“若是寻常军队,被弩手几阵齐射,便早已士气全无;就算能挨过去,也撑不过我军劲卒与骑兵的两面夹击。官军两日之前,还在我军奇袭之下溃不成军;两日之后,只多了区区一个戴鸾翔,便有余力同我军鏖战不止。可见这戴鸾翔除用兵神通之外,也极得军心,否则岂能有指挥大军、如操手足之效?”

郑荣一边听,一边微笑着点点头,说道:“没想到仓促一战,仪之便有如此收获。可不要被那戴鸾翔杀破胆了,可敢同他再决一雌雄吗?”

秋仪之摇摇头说道:“义父请恕仪之无礼,这本不是敢不敢的事情。戴鸾翔强悍如此,我军即使能够战而胜之,也必是一场苦胜。虽能击败戴鸾翔,却也无力发兵直捣中原。可朝廷毕竟兵多将广,转眼间便又能派大军前来围剿,到时我方便彻底陷入被动了。”

秋仪之一番话,将郑荣说得沉默不语。却见钟离匡左手挑帘,右手摇着折扇,走进中军大帐,说道:“仪之此言,颇进与理。学生说句难听话,我等虽有大义名分,但于朝廷而言,依旧不过是一群反贼罢了。实在是输不起,也拖不起了啊!”

郑荣叹了口气,说道:“钟离先生和秋仪之讲的道理,孤岂能不懂?然而眼前这个戴鸾翔绕不过去,旁的都不过是空谈而已。”

钟离匡向来同郑荣以文友相称,不像秋仪之这样拘谨地站着同他对答,而是自顾自在下手找了把椅子,坐下,缓缓说道:“王爷这个‘绕’字用的好!戴鸾翔不是朝廷,朝廷中也并非全是戴鸾翔。兵法云:‘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要战胜戴鸾翔,原也无须在战场上一刀一枪同他拼杀!”

郑荣听到这里,知道这足智多谋的钟离匡心中有了妙计,不过是卖卖关子罢了,于是起身作揖道:“先生必有良谋,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钟离匡忙起身回礼道:“学生不敢当。只是要请教当年王爷是如何救下这戴鸾翔的?”

郑荣缓缓坐在交椅之中,一面凝眉沉思,一面回忆道:“那还是先帝神宗时的事情了。记得是神宗十四年吧,那年突厥大旱,便自河套途径山陕道南下。记得当时山陕节度使是李俊,此人最是无能怯懦,一听说突厥来袭,便孤身逃入大散关。山陕军队群龙无首便也迅速败退下来,唯有当时不过是都尉职衔的戴鸾翔领所部兵马顽强抵抗,这才争取到了三天时间。好让先帝爷派孤整顿军队,在大散关下击败突厥大军,免得京城百姓生灵涂炭。”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16 另有一番妙计

想到往事,郑荣眉头不禁越皱越紧,啜了口茶,润润喉咙,继续说道:“虽然如此,可山陕道守军败得实在太难看,不处置有关人等便不能安百官之心、平百姓之愤。无奈山陕道节度军高级军官大多已经阵亡,那李俊也畏罪自尽,看来看去只剩下戴鸾翔可以背这黑锅。”

郑荣顿了顿,继续说道:“当时吏部、兵部商议下来是要枭首示众的。可孤见这山陕道诸将皆曰可杀,唯有这戴鸾翔功高至伟,便面呈先帝,将他保了下来。后来孤奉圣旨收复山陕之时,便将戴鸾翔带在身边戴罪立功,这才有今日之戴元帅。”

钟离匡和秋仪之听了郑荣诉说的这段往事,都唏嘘不已。

良久,钟离匡才说道:“那王爷对这戴鸾翔,可谓有再造之恩了吧?”

郑荣点头道:“话是没错,可如今却是刀兵相见,说这些又有何用呢?”

钟离匡微笑着摇了摇折扇,说道:“王爷既然同戴鸾翔有这样缘分,难道没有想过将他收入麾下么?”

郑荣想了想,却又摆摆手道:“戴鸾翔我还不知道么?他对朝廷向来都是忠心不二,你就算把他杀得就剩下一兵一卒,也未必就肯投降于我啊。”

“王爷这可就错了。”钟离匡道,“那是这戴鸾翔还未真正到走投无路之时。真到那时,自然便也就会臣服于王爷了。”

郑荣听了,却也反驳道:“先生此言差矣。就拿孤来说吧,当初在刑部大牢之中,身受酷刑、举目无亲,也丝毫没有屈膝讨饶的念头。孤素知戴鸾翔气节高尚,毫不逊色于孤,恐怕不会轻易就范。”

钟离匡素来口舌之上从不饶人,听郑荣这么说,便接口道:“戴鸾翔虽也堪称海内名将,但说起风骨硬挺又怎么比得上王爷?更何况王爷不过一时不慎,身陷囹圄之中,然而身后还有我等在想尽办法救王爷出来,其实也称不上是走投无路。”

秋仪之见两人就要争吵起来,忙插话道:“仪之听了义父和师傅的这番议论,实在有如醍醐灌顶,不才想出一条计谋,或可使用。义父、师傅可否指点一二。”

他见郑荣和钟离匡齐齐点头,便将心中计策从容道出。

郑荣素知自己这位螟蛉义子一向足智多谋,前些日子又是靠着他的一连串巧计才得以逃回幽燕,因此听得十分用心,连话都没插一句。待秋仪之说完,他这才说道:“仪之这计虽然巧妙,但见效未免缓了些,就怕我军撑不了这么长时间。”

秋仪之沉思半晌,答道:“义父说得丝毫不差。然而仪之此计,调用兵力资源并不多,并且就算不能成功,对我正面战场也是有利无弊,还望义父能够俯允。”

郑荣不置可否,扭头望了望钟离匡。

却听钟离匡缓缓说道:“仪之此计,正合学生心意。王爷嫌此计缓慢也是情有可原,学生也另有举措可供实施。”说道这里,钟离匡极为得意地将折扇收起,起身在中军大帐之中一面踱步,一面将自己的计策和盘托出。

郑荣听了大喜,说道:“好,钟离先生果然大才,这番机谋同仪之的可谓殊途同归。要以孤论,钟离先生此计堪称文韬、仪之之策可称武略,有此文韬武略,何愁大事不定?两位尽管尽心办事去吧,若是此计不成,我等再从长计议也不迟。”

当夜,秋仪之饱餐一顿之后便安心睡下,一直睡到次日卯时,才从容起床。他又美美地吃了一顿午饭之后,便叫上尉迟良鸿、赵成孝及出京之后还剩下的十八名归降山贼作为随身亲信,带齐金银细软,换下幽燕服色,便从滹沱河边大营侧门一路向南飞驰而出。

自戴鸾翔回到官军邓州大营,便着手重新整饬军队。因此官军虽然经历昨日一场苦战,战场控制却依旧十分严密,见幽燕军中一支精干队伍脱营而出,便也派遣精骑在后追赶。

然而秋仪之手下这不过二十来人都是弓马娴熟之人,又都换上了渤海进贡来的戈壁骏马,即便是单论行军速度,便远非中原培育的这些战马可比。

因此秋仪之乘坐自己那匹汗血宝马,带领麾下精锐,找准官军阵地尚来不及收拢的一处缝隙,快马加鞭便冲破官军防线,深入河南道府腹地。

在他们身后追击的官军虽然勉力追击,却是越追越远,只能望着幽燕骑兵马匹身后扬起的阵阵尘土,徒然感慨一番之后,便只好回军复命去了。

因官军之中缺乏得力助手,戴鸾翔治军只好事无巨细,听到这样一份报告,他却也并未掉以轻心,扯过手边一张纸,写明事情原委,并要河南各地守军严加防御,莫要让敌军乘虚而入。

戴鸾翔文书双全,以儒将自诩,文不加点便将这份军令草就,略略一看,见没什么纰漏,便递给身边书办叫他用印之后,便用前将军令,传发河南各地。

与此同时,突破了第一重障碍的秋仪之,又仗着人轻马快,只用了一个白天的短短时间,便已向南穿越邓州,进入河南郑州地界。

郑州离开邓州前线不过两三百里,便好似同身前这场交锋毫无关系一般,空气显得十分平静安详。

秋仪之几个月前参与平定天尊教之乱,对河南东部地区的地形非常了解。可当时郑州地面的天尊教乱民,乃是大哥郑鑫、二哥郑森领军肃清的,只十来年前,随幽燕王赈灾来过一次,记忆早已淡忘,因此自己并不熟悉此处风土人情,便要寻找当地贩夫走卒来询问道路。

然而年初天尊教之乱的荼毒尚在,路上百姓见秋仪之此行人马像极了从山上下来打家劫舍的响马流寇,因此纷纷避道而行,无人赶来上前搭话。

秋仪之无奈,见路边有个老农似乎没有察觉自己这群人马,还在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在地里干活,便跨马加鞭赶了上去,下马问那老农道:“老大爷,打听个事,好不好?”

那老农毫无反应,完全没有理睬秋仪之,依旧在地里低头一步一挪地给几颗打了焉的青菜浇水。这老农干活心无旁骛、极为认真,直到看到菜地里突然出现一双马靴,顿时一惊,高声嚷道:“你,什么人?!想要做什么?!”

秋仪之也被这声高声喊叫吓了一大跳,忙道:“大爷你不要喊,在下是来向你问路的!”

那老农指了指耳朵,又大声说道:“你大点儿声,我听不见!”

秋仪之这才知道这老人家年老耳背,听不清自己的话,苦笑一声,便向他拱手告辞,准备再寻个老乡问路。

正在这时,远处一个精壮汉子,手里握了根扁担,一面高呼:“哪里来的响马?快放了我爸爸!”一面向秋仪之这边跑来。

秋仪之见这汉子将自己误认为土匪,连忙辩解道:“这位壮士稍安勿躁,在下等不是山上来的土匪,而是……”

不成想那汉子腿脚甚快,却根本不听劝,转眼已经飞奔到秋仪之跟前,还未等他把话说完,举起扁担就朝秋仪之脑门上砸去。

骑马护在一旁的尉迟良鸿一看那汉子不过是个寻常庄稼汉,便不慌不忙地从衣兜里掏出一枚铜钱,一甩手便向那汉子手中的扁担打去。那条扁担不过是用来挑水担肥的粗陋工具,那能经得起尉迟良鸿这一击,刹那间便断成两截。

那汉子也被尉迟良鸿这招打得双手发麻,手里使不上劲,仅剩下的半条扁担也从虎口飞了出去,脚下却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

秋仪之见了,莞尔一笑,亲自将那汉子扶起身,说道:“你这庄稼汉可真是个急性子。我话没说完,你怎么就打上来了?”

那汉子被秋仪之搀起,拍了拍粘在裤腿上的泥土,说道:“我还以为你们是哪座山上下来的土匪,要来打劫我爸爸的呢!”

秋仪之掩嘴笑道:“那你看我这副模样,就长得很像山贼土匪吗?”

那汉子端详了一下秋仪之,道:“你长得像个秀才,不像土匪。”说着,却又伸手指着秋仪之身后骑在马上的诸人,说道,“他们却都长着一张土匪的脸。”

秋仪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见他带来的二十个人,除了尉迟良鸿面相斯文、赵成孝也还算憨厚老实之外,其余十八人果然都一个个都是都长得凶神恶煞似的,也难怪这庄稼汉认错了。

于是秋仪之也不禁放声大笑,道:“这位壮士说得原也不错。我这几个弟兄今年头上还都在云梦山上落草……”

“你看我没说错吧!”那汉子插话道。

秋仪之心想此人怎么如此性急,便道:“你别忙着插嘴,先听我把话说完。他们原来是云梦山上的土匪不假,可帮着幽燕王爷平定邪教,王爷见他们虽然是些草莽英雄,却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就都收在手下办事。”

那汉子好不容易耐着性子听秋仪之说完,这才恍然大悟:“哦!我说呢。要说幽燕王爷还真是大人大量,要是放在我这里,看他们这副长相,就先推出午门斩首去了。”他喘口气,又道,“那公子肯定就是王爷手下的军爷了,小的失敬了。”说罢,膝盖一软就要跪下去。

秋仪之忙将伸手将这汉子扶住,对他说道:“你这汉子,倒也实诚。我怎么说,你就怎么信。要是我骗你呢?”

那汉子却满不在乎地挥挥手道:“骗我又咋样?我王老五这十里八乡的谁不认识?最是精穷不过的,你就想抢、想骗,我也没啥给你啊!而且我腿脚快,你若是想害我性命,我撒丫子就跑远了,你也追不上我!”

这汉子中等身材,双目炯炯有神,脸上留着乱茬茬的胡须,面色虽比赵成孝白了些,却也被日头晒得黝黑,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庄稼人的憨厚朴实。

秋仪之见他这副模样,心中生出三分欢喜,便道:“你叫王老五是吧?我看你的性子比步子还更急些。我问你,你跑了,你老父亲怎么办?难道他也跟你似的,一溜烟就跑了吗?”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17 好一个跋扈衙役

秋仪之这话,终于将王老五问得哑口无言,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抓耳挠腮。

秋仪之见他这副模样有趣,过了一会儿才道:“王老五你不用担心,我们确实是幽燕王派来此处办事的。”

王老五听了,这才松了口气,点头道:“我说嘛,看你长的斯斯文文的,怎么可能是山贼呢。要说像你这样一表人才的,也就幽燕王爷能有这样的属下。”话说一半,王老五突然压低了声音,“听说王爷在北边造反,跟朝廷对着干,是不是真的?”

秋仪之却放声答道:“那是朝廷对不起王爷在先,王爷才不得不反击的。也不叫造反,叫‘讨逆’,意思就是要讨伐昏君,恢复先帝的传承,你说对不对?”

王老五睨了秋仪之一眼,道:“搞来搞去,还是他们老郑家当皇帝,跟我们这些小民百姓有啥关系?唉!不过要真是幽燕王爷坐了龙椅,我们日子兴许能好过些倒是真的。”

“就是这话!”秋仪之听王老五这番朴实的阐述,心中十分高兴,“王爷便是来救民于水火之中的!那就先说些跟你有关的好了。我且问你,你们这边的县太爷,是好官,还是赃官啊?”

“嗨!原来你是来打听孙扒皮的啊!赃官!当然是赃官!”王老五恨恨地说道。

“既然是赃官,那我问你,他是怎么个脏法?”秋仪之追问道。

王老五心直口快:“远的我就不说了。就说这新皇登基,照例应该减免天下田税。我们河南年上还遭了灾、又有邪教作乱,按理说今年的田税不该免,也要免了。可这孙扒皮倒好,一分田税不减,反倒要增加摊派,说是要给新皇帝送什么祥瑞。我们老百姓其实也好说话,送就送吧,可没想到这祥瑞可不便宜,全县百姓按人头要每人收一钱银子!”

秋仪之插话道:“这位孙扒皮……孙县爷这样巧立名目、横征暴敛,也没人管管?”

王老五说了一大串,嘴唇有些干燥,便伸出舌头舔了舔,继续说道:“老爷真是读书人,说话就比小的斯文多了。当然有人管啊!县里的几个士绅老爷看不过去,先是去跟孙扒皮交涉,没成;又去州府里告状,也不行。该交的钱,还是一个铜板减不下来。唉!可不说是官官相护么?”

秋仪之听了,却有三分高兴,说道:“好,王爷派我过来,就是来帮你们办妥这件事的。我问你,你们县的县衙门在哪里?”

王老五伸手一指:“沿着这条路过去,走到底左拐,进了县城抬眼就看见了。要是几位老爷,能帮我们把这件事办下来,那可真是给全县百姓谋福了!”不知不觉间,王老五已改了称呼。

秋仪之却未察觉,道:“好说。我等这就去会会那孙扒皮。你要胆大,自可跟着一同去瞧瞧热闹。还有,我看你别的本事没有,就是两个字‘嘴快’,如果这件事我给你们办下来,十里八乡的,你得把王爷的好处说给老乡们听。”说罢,便翻身上马,领着众人沿路疾驰而去。

众人纵马向前走了不多久,拐过弯便见一个城墙低矮破落的小县城,毫无生气地趴在沙地上,城门口守着两个老军,有气无力地坐在地上互相聊天。

秋仪之见了这番死气沉沉的景象,不禁摇摇头,双腿用力一夹马肚子,便领着手下向城内飞驰而去。

两个守门的老兵见突然不知从何处杀来一群人马,吓得赶忙从地上站起身来,却又不敢阻拦,便高声问道:“你们哪里来的?到我们淮阳县来做什么?”嗓音之中有几分颤抖。

秋仪之听了,丝毫没有放慢速度,喝道:“幽燕王爷派人传话,何人胆敢阻拦?”也不管这两个老军有没有听清楚,便已进了县城。

县衙门就在城墙边不太远的地方。因已过了大行皇帝七七四十九天的重孝期间,县衙重新粉刷上鲜红的颜色,反倒在一大堆灰暗歪扭的危房之中显得十分不协调。

秋仪之驱马走到县衙门前,见大门紧闭,便不下马,从鸣冤鼓下架子中取出鼓槌,便用力往鼓面捶去。没想到县衙表面风光,这鸣冤鼓却是年久失修,秋仪之敲了没几下,就听见极沉闷的“噗”的一声——鸣冤鼓的鼓皮居然被他敲漏了。

秋仪之摇摇头,随手将鼓槌扔在地上。

过了有移时,县衙大门终于推开一条只容一人进出的缝隙,从内走出一个衙役班头,腆着嘴问道:“是哪个刁民敢在这里击鼓?”他抬眼看看鸣冤鼓又骂道,“还敢把鼓打漏了,敢情是要造反啊!”

秋仪之心想:自己可不就是来造反的么?口中却道:“就是我击鼓的。我问你,你们县太爷现在在衙门里吗?”

那衙役抬眼见秋仪之面目清秀,身上穿的衣服虽不豪华却也齐整干净,胯下坐骑却是一匹骏马,便以为他是哪个大户人家的纨绔子弟来此闹事。

因此这衙役班头心中虽然愤怒,却不敢太过放肆,说道:“你是哪家的小孩?看见了吗?这是县衙门,不是胡闹的地方。没事别在这里瞎闹。还有,回去告你爹,带好银子,过来赔鼓。”

秋仪之却不搭理他,骂道:“放肆!你看这是何物?”说着从,怀中掏出幽燕王郑荣的名帖,在那衙役眼前晃了晃。

谁知这衙役却不认字,也不识货,不知秋仪之手中此物的厉害,反而厉声喝道:“你哪里来的?敢来骂老子?到了县衙口,还敢骑在马上说话?”说着,伸手就要将秋仪之马上拖下来。

一旁的赵成孝见状,忙下马飞奔上来。

那衙役班头素有“地头蛇”之称,就连县太爷也不敢多为难他。因此他素来在县衙之中旁若无人惯了,本来就没注意秋仪之身边带了二十几个护卫;赵成孝来势又快,一伸手就把那班头推倒在地。

在这枣强县中只有这班头打人的,还没人敢打他的道理。因此这衙役班头何时吃过这样的亏,坐在地上好缓了一阵,这才从青砖地上弹起,揉了揉摔得生疼的屁股,高声叫骂道:“里头挺尸的都给老子出来!有人要造反闯衙门啦!还不给老子统统打出去!”

他这撕心裂肺的一嗓子,居然一下从县衙中喊出了四十来个衙役,个个手提水火齐眉棍便要来打。

护卫秋仪之的其余十几个云梦山贼,大多是受尽官府欺压,才不得不上山落草为寇的,本就对这些仗势欺人的衙役恨之入骨,又见他们仗势欺人想要殴打自家恩主,便愈发义愤填膺,纷纷滚下马鞍,便奔跑着来保护秋仪之。

秋仪之本就不把这群衙役放在眼里,现在又有了随身扈从之人,心里更加有底,兀自坐在马上悠然说道:“你们的佩刀都是我问渤海郡主讨来的,无缘无故地用在这些鹰犬身上,无端端损耗了锋芒,尔等只用双手去打便可。还有,尉迟兄、赵兄,你二人在一旁观看即可,我也正好看看他们的本领。”

那班衙役心想:这坐在马上的青年怎么竟会下这莫名其妙的命令,也未免太过托大了吧?他们又想到自己毕竟人多势众,两个打一个还有富余,并且还是手拿棍棒对阵赤手空拳之人,怎么说也是有胜无败。

想到这里,这四十来个衙役,便再不犹豫,举起棍子就朝秋仪之带来的这帮人身上乱打。

可他们哪里知道,眼前这帮人,都是在云梦山上做打家劫舍买卖的,哪个身上没点本领?这几日又从尉迟良鸿那里学了三招两式,虽然粗浅,却毕竟都是上乘功夫。再加之他们跟秋仪之京城一行,长了许多世面,更加不怕官府中人。

于是这十八个人,个个抖擞精神、舒展拳脚,便同那班衙役扭打在一起。这场打斗实在称不上精彩,只持续了没有半碗茶功夫,便已经草草结束。

只见那四十来个衙役,没有一个不鼻青脸肿的,还有几个受伤重,被打断了手脚的,疼得在一面“哇哇”乱嚎,一面在地上乱滚。

秋仪之依旧坐在马上,笑道:“看不出你们拳脚上倒还有些本事嘛。等这事办完了,我自然有赏。”又用马鞭一指方才过来应门的班头道,“那人便是领头的,叫他……”

秋仪之话说一半,那衙役班头便一下跪倒在地,磕了几个头说道:“少爷饶命啊!小的刚才冒犯少爷,那是小的吃屎迷了眼。还望公子大人有大量,就当小的是一个屁,把我放了吧!”说罢,便又磕了几个头。

秋仪之被此人一同污秽不堪的讨饶逗得一笑,说道:“哼!我要你死,还用亲自开口?我看你还算机灵,就是这眼睛算是白长了,出气用的吗?快,还不给我起来,打开中门,带我们去见你家县老爷!”

那班头早已被打服了、也被打怕了,听秋仪之这样吩咐,慌忙站起身来,口中不住答应,便回身将县衙大门全部推开,领着秋仪之一行,进了县衙大院。

跟着秋仪之过来瞧热闹的王老五,躲在街边一个拐角地方,远远瞅见这一幕,早已是惊得目瞪口呆。

秋仪之自小就在幽燕王府之中随意出入,又曾进过天下中枢的皇宫大内,这枣强县小小的县衙,又岂在他的眼皮底下?因此也不下马,大大咧咧地就跟着那浑身是伤的班头,穿堂过屋,走到县衙后堂。

那班头慢慢停下脚步,指着前面一座独立的小屋说道:“我家太爷就在书房之中会客,少爷想去见,就去见好了!”

秋仪之点点头:“知道了。告诉你,往后你这一对狗眼睁睁大,别一天到晚仗势欺人,否则有你的好看!你下去吧!”

那班头如蒙大赦,扭头一转眼便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18 教训的就是你

秋仪之并不搭理他,翻身下马,独自走到那间书房门前,也不敲门便一脚将大门踹开。

淮阳县令果然就在书房之内,他见有人如此无礼,也不免怒火中烧,斥道:“哪里来的?怎么这般无礼,不见本县正在和人说话么?”

秋仪之抬眼看看那诨号叫做“孙扒皮”的知县,只见他三十来岁的样子,身上穿着浆洗得一尘不染的官服,颚下长须也都梳得丝缕分明——浑身上下一股书生气,同秋仪之想像当中贪官无礼那副贪得无厌的相貌大相径庭。

孙知县也同样将秋仪之打量了几番,见他容貌清秀、器宇不凡,也不敢小觑,换了稍稍温和些的口吻问道:“这位公子见本县何事?若无重大事体,可否容本县同这位赵大官人讲完话,再与公子品茗呢?”

秋仪之听这孙扒皮说话也并不无礼,也不好强行发作,扭头见他口中所说的“赵大官人”甚是眼熟,却又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

那“赵大官人”被这不请自来的青年看得浑身上下不自在,连忙抄起手中茶碗,略喝了一口,定定神,这才戏谑道:“这位公子怎么盯着赵某看呢?莫不是赵某脸上写了字吗?”

秋仪之听他说话,终于想起此人是谁,问道:“你可是赵抚义?”

“赵大官人”听秋仪之直呼其名,拿着茶碗的手不禁一抖,问道:“在下正是赵抚义不错。只是素未同公子谋面,不知公子怎么就认得我了?”

未等秋仪之答话,那孙知县便在一边说道:“赵大官人乐善好施,在我淮阳县中极有令名,这位公子认识你,也不奇怪啊!”他自以为这话说得十分得体,便面带微笑,得意地看着赵抚义。

赵抚义与他交换了眼神,刚要笑着谦逊几句,却听面前的青年说道:“在下秋仪之,不知舅舅是否还记得我?”

赵抚义被他这话说得一愣,脸上笑容也顿时凝固,突然站起身来,失声叫道:“秋仪之,你真的是秋仪之啊?”他起身动作过猛,顺手打翻了茶碗,碗里茶水浇了一桌。

“你不是认了幽燕王爷做义父?现在怎么会在这里?”赵抚义将一双眼睛瞪得铜铃般大,接着追问道。

秋仪之“哼”地一笑道:“既然舅舅还认得我,那我便不再自我介绍了。不满舅舅,还有这位县太爷说,正是幽燕王爷派我来此办事,不信请看!”说着,便将幽燕王郑荣的名帖拿在手里朝两人亮了亮。

那孙扒皮见状,连忙起身就要去接。不成想秋仪之竟将手收回,说道:“你这鸡毛蒜皮的芝麻小官,怎么这般无礼?这是王爷的名帖,还不给我跪接!”

孙扒皮愣了一下,并未下跪,反而挺直了身体,说道:“朝廷正在派兵围剿幽燕王爷,不怕公子嫌本县说话难听,王爷现在已是反贼。本县虽然官位低微,好歹也是朝廷命官,怎有跪拜反贼的道理?”

秋仪之“呵呵”一笑道:“那些都是皇室的家事,你一个外臣怎么敢多过问?我且问你,朝廷可有旨意削去王爷爵位?既然没有,那王爷依旧是王爷,怎么经不起你小小县令的一拜?”

秋仪之这话明显是强词夺理,却也让这淮阳县无法反驳。

知县沉吟半晌,终于恨恨地说道:“本县不想同你在此作口舌之争。你既然有胆来了,也莫怪本县守牧一方,自然有职责所在。”说罢,高声向外招呼道,“来人哪!还不给我拿下这反贼!”

这淮阳知县孙扒皮怎会知道,县衙之中所有的衙役都已被秋仪之带来的人制服了,喊了半天都无人应答。

秋仪之见了,一阵“哈哈”大笑道:“孙扒皮,你的话在这里已经不管用了!还是看在下的吧!”说着,也故意鹦鹉学舌道:“来人哪!还不给我拿下这反贼!”

秋仪之说话果然有用,话音未落,便听门外有人高声应和:“遵命!”又见几个彪形大汉从门外走来,一把将这县令按倒在地。

秋仪之满意地一笑,也不管那孙扒皮趴在地上怎样叫骂,径直做到主座上,笑道:“孙扒皮,现在你服了没有?”

一旁的赵抚义看到这样情势,哪里还能站得住,膝盖一软,也慌忙跪下。

秋仪之见了,忙起身道:“舅舅说到底也还是我的长辈,何须如此?先请下去,稍后,我待会儿还有话同舅舅说。”

他目送赵抚义晃晃悠悠地走出书房,便重新坐下,换了一副口吻又重复道:“孙扒皮,你现在服了没有?”

这孙扒皮倒是颇有骨气,骂道:“圣人说‘威武不能屈’,我孙某就是死在此处,那也是我大汉的忠臣孝子,有什么好服的?”

秋仪之听了,“哈哈”大笑道:“好一个‘威武不能屈’,好一个‘大汉的忠臣孝子’!别的我不问,我就问你,你这‘孙扒皮’的绰号是哪里来的?”

这孙知县在大行皇帝初年就已考上进士,然而成绩实在是一般,进不得翰林院,前程也就十分有限。在各部混了几年,终于被分到地方上当官,却也只是区区一个县令。孙知县才疏志大,一心想着升官发财,可朝中大佬胃口又都不小,恁是将淮阳县这么个穷苦地方的地皮刮薄了三寸,也还是得不到升迁。

直到今年,他听说老皇帝驾崩,新皇帝登基,想着与其拍大臣马屁还不如直接拍新皇帝马匹,便别出心裁,想出进献祥瑞的主意。于是一狠心,除去今年田税一文不少之外,还另加收没人一钱银子的人头税。

可钱虽然收齐了,祥瑞却不好找。今日他孙扒皮请赵抚义过来,就是听说赵抚义家有棵紫珠珊瑚,想要买下来,就说是从地里长出来的祥瑞,想要献给新皇帝郑爻。

然而孙知县心里这点点鬼蜮伎俩又怎能在外人之前明言?于是他硬着脖子说道:“你们都是反贼,本县不想同你们多啰嗦。如何发落,悉听尊便!”

秋仪之心中自有盘算,自顾自说道:“你贪赃枉法,早已是民怨鼎沸,按大汉律令,便只有菜市口上一刀。不过上天好生之德,给你指条明路,只要你归服我家王爷,克日送军粮两百石到汴州前线,即可免了你的罪过,待讨逆大业成功之后,另有封赏也为未可知!”

“什么!只要两百石粮食就可以了?”孙扒皮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淮阳县虽然穷困,但即便遇到灾荒年景,这区区两百石粮食,也不过是九牛一毛。

秋仪之听这孙扒皮已然中计,便道:“那是自然。我家王爷向来是重心不重行之人,幽燕道又是富庶所在,难道还缺你这两百石粮食么?不瞒你说,就是戴鸾翔戴元帅,不也是降服了我家王爷么?”

“什么!戴元帅不是还在同幽燕王爷交战么?昨天催粮的帖子还发到本县呢!”孙扒皮又复惊叫道。

秋仪之冷笑一声“哼”:“这出戏叫双簧,说了你也不懂!要是戴元帅真的严防死守,我怎么能到你这淮阳县中?”话说一半,秋仪之突然轻咳两声,似乎有意打断自己已说错的话,继续说道,“这上面的事情,你孙扒皮知道多了,没有好处。你先下去筹措军粮,立即启程送到汴州。否则叫你人头落地!”

秋仪之此来,无非就是要在朝野内外散布戴鸾翔同郑荣暗中勾结的谣言,使的是“反间计”,他方才那番话既然已经传到,那就算是计成了。于是他又对一直按住孙知县的几人吩咐道:“你们押他下去好了。另传赵抚义进来!”

那几人答应一声,便好像老鹰逮小鸡似的,提着孙扒皮便走出了书房。

过不多时,赵抚义便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走进书房,见秋仪之端坐堂上,心中十分害怕,双膝一弯,就要下跪。

秋仪之从小就受这舅舅欺负,自己母亲虽是贫病交加而死,却也同赵抚义有脱不开的干系,因此对这舅舅实在是谈不上有什么感情。

可他自从被幽燕王郑荣收为义子,耳濡目染了伦理教化,想到这赵抚义再为富不仁,却也是自己的长辈,于是忙开口说道:“舅舅何须多礼?还请坐下说话吧!”

赵抚义听秋仪之一口一个“舅舅”,叫得虽不亲热,却也不失上下礼数,终于站住身子,奉承道:“仪之这几年跟着王爷,果然出息了……”却再也想不出还有什么话好说。

秋仪之见赵抚义虽还是十年前那副红光满面的模样,但眼角、嘴角、额头上却也增添了不少皱纹,不禁想到圣人“逝者如斯夫”的格言,长叹一声道:“舅舅当年坏了事,名下良田名邸统统充公,没想到不过十年,便又是县太爷的座上宾,真是可喜可贺啊!”

赵抚义答道:“还是当年王爷仁慈,给了我几亩良田耕种,也没革了我举人的功名,这才省吃俭用攒了点银子田产。虽然在这淮阳县内算是一介富翁,同当年却是无法相提并论了!”赵抚义一边说,一边摇头。

“没想到舅舅还有这理财的本领……然而这淮阳知县确实不是什么好人,还请舅舅今后不要再同他过往。”秋仪之顿了顿说道,“这官商勾结最终会有什么结果,想必舅舅是深有体会的!”

赵抚义想到之前被幽燕王处置的事情,依然是历历在目,忙连声称“是”。

秋仪之又接着说道:“还有你我之间的恩恩怨怨,当年已经一笔勾下,这段伤心往事,仪之不愿再提。只是还要在此关照舅舅一句,眼下天下形势晦暗不明,依仪之的立场,这天下始终还是我义父的,还望舅舅早作准备,留条后路为好。”

赵抚义早已被秋仪之这番入情入理的话感动了,双眼噙着泪水,泣不成声,只听他口中模模糊糊地不断重复:“惭愧,惭愧!”

秋仪之见他这幅模样,便也不想再多纠缠,便起身说道:“仪之另有要事在身,不便同舅舅再细谈,这便告退了吧!”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19 好一出反间计

秋仪之推门出了书房,便带了手下二十骑,沿原路返回,往县衙正门而去。

刚出县衙,却见淮阳知县孙扒皮,领着百来个衙门衙役和守城兵丁挡在面前。只听这孙扒皮叫道:“反贼!你当我这淮阳县衙是酒楼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还不给我速速下马投降!”

秋仪之见这一百来人之中,有二十来个人鼻青脸肿、抖抖索索地躲在人群最后面,显然就是刚才挨了打的,于是放声大笑道:“你孙扒皮倒是有意跟我为敌,可还要问问你手下是否有胆替你出手?”说罢,抬手向前一挥,道,“兄弟们给我冲!”

淮阳县这区区几个衙役兵丁,虽然吃着皇粮,但同乌合之众也没啥区别,秋仪之麾下这群精锐骑兵稍一冲击,便已经落花流水、四散奔逃,只留下孙扒皮一人身着官服甚是显眼,无处躲藏。

秋仪之也不为难他,对他说道:“孙知县,在下所领的不过是幽燕道的寻常军队而已,可在你们官军眼里却如神兵天降,若在负隅顽抗,恐怕玉石俱焚。还有,在下刚才的话,你可别忘了。两百石粮食没什么了不起的,你速速送到汴州大营之中。我这可是为你好!”说罢,拨转马头,一转眼便已离了县城。

离了淮阳县城,秋仪之正要纵马撒开四蹄向西南而去,却听背后有人高声大呼:“等等!老爷等等!”

秋仪之回头望去,却见是那王老五一面朝自己大喊,一面飞奔过来。他见了一笑,停住胯下骏马,问道:“原来是王老五啊!你来得晚了,没看见刚才的一番热闹,也算是可惜了。”

那王老五果然腿脚极快,说话间已跑到秋仪之跟前,大气不出一口,只脸上泛起红光,说道:“看到了,看到了!老爷们闯进县衙,还有两次暴打差役的事情,我都在一旁看到了!老爷果然是青天,为民做主啊!”

秋仪之刚要开口,却听尉迟良鸿在在耳边低语道:“这个王老五,天生的好脚力,若贤弟收在帐下,到时愚兄再传他些轻功心法,今后必有用处!”

秋仪之听了暗自点头,便笑着对问王老五道:“王老五,我看你也是条汉子。在河南这里种地什么时候是个头?还不如跟了我去打仗立功,赚个功名出来,也算是你的造化了!对了,你老爹也可随我同去。”

王老五最是心直口快,说道:“既然是老爷看得上我,就是我王老五脸上有光,这就跟了老爷去了吧!”

秋仪之莞尔道:“你心急什么?眼下还不是时候,长不过两三年、短则一年功夫,待我大功告成再过来领你也不迟!”说罢,马鞭朝王老五一指,“你先在此处稍安勿躁,我等有缘定会相见!”便驱动汗血宝马,领着众人一溜烟沿大路南下而去了。

河南当地节度军,在今年年初就被天尊教叛军打了个落花流水,刚刚新募了流民贫农补充兵源,还未训练精熟,便被拉倒前线同幽燕大军对垒。

因此这河南腹地十分空虚,秋仪之马不停蹄,一路向西南,又袭击了扶沟、鄢陵、许昌、长葛等七八个县城,连一丁点障碍都未遇到。

进了县衙,秋仪之则是故造声势,先将这县令审问一番,若是该县知县还算是个好官则好言劝慰几句;若是个赃官、贪官,则在责打训斥之后免不了又被威胁几句。总之是将戴鸾翔同幽燕王郑荣沆瀣一气的谣言,传遍了河南各地。

一番言语下来,也不管此县知县是真心臣服,还是虚掩推诿,秋仪之也不久留,便去袭击下一座县城。他这件事办得十分顺利,不到一个月功夫便已走遍了河南西部郑州、海州、青州等数个州县,最后选在冀州落脚。

与此同时,东线大营的主将郑淼,接到父王郑荣的军令之后,也立即派出几支精干队伍,各有分工,突破禁军在汴州的防御,便照着秋仪之的办法,袭击河南各地县城。

河南东部尽是平原,郑淼派出去的几支骑兵虽没有秋仪之亲领的这般精干,行军奇袭速度却还更快些。行动了刚刚半个月,便已将各处县衙一个不漏地统统袭击过了。其中一支脚力快的,还一直杀到山东道境内,这才掉头回来。

此事办得极为利落,待朝廷反应过来,想要派兵围追堵截之时,被派出去的几支军队都已归队修整。个别几支来不及回来,索性依出发时郑淼亲授的计策,就在当地劫了几个土匪山寨,便闭门不出安心当起山大王,却也正好掩人耳目。

总之经过这一个多月的折腾,戴鸾翔暗中投靠朝廷的消息,便已传遍了河南全境、潼关左右、黄河南北。

此时秋仪之已经通过冀州地界,进了关内道偃州府,又袭击了其中几个偏僻县城,便改换行装,不再抛头露面,潜入临州,潜伏在潼关之下,准备随时进关。

因幽燕道正同朝廷开展,往来潼关的商旅少了大半,潼关下那座城镇人流虽然比之前少了一半有余,却也依旧是人来人往,毫不停息。关于前军统帅戴鸾翔暗通幽燕王的消息,便也通过这群走南闯北的商贾,四下流传开来。

这日,秋仪之难得忙里偷闲,改换了服装,便同尉迟良鸿及赵成孝二人,在茶馆之中小憩,便听得隔壁桌子在议论此事。

只听其中一个年轻人说道:“戴元帅暗通幽燕王爷,这时你可听说了?”

坐在他旁边的一个留着胡须的中年男子答道:“你说得不错,听说河南道都已被幽燕王爷占领了。我有个发小在冀州那里当差,听说王爷催粮的信使都已经来过两次了。”

同座的一个白须老者却道:“你们不要胡说。戴元帅是出了名的忠义之人,怎么会轻易就反叛朝廷了呢?”

那中年人不以为然道:“那你说,幽燕王爷当初的忠义哪点不如戴元帅了,还不是带头挑旗造反了!”

老者道:“那是朝廷亏待了王爷,王爷也是没法子,这才迫不得已跟朝廷作对呢!”

旁边的年轻人插话道:“就是这话,朝廷既然能亏待幽燕王爷,又怎么就不会亏待戴元帅呢?听说戴元帅出征前,还有人上奏弹劾他呢!”

中年人道:“我也听说了,这弹劾的理由你们知道吗?”他忽然压低了声音,“说是戴元帅以前同王爷有交情,怕跟王爷作战不用心,又怕临阵投了王爷。唉,说到底,还是朝廷不放心戴元帅啊!”

那白须老者听了叹口气道:“朝廷也是两难啊,放心的打不了仗,会打仗的又不放心,唉!”

年轻人毕竟血气方刚,只听他恨恨地说道:“就现在这朝廷,好人也给逼坏了。要依我看,还真的需要有幽燕王爷这样的人好好整顿一番不可!”

他话说一半,茶馆门外一队巡城兵丁径直走到这一老一少一中年三人所坐的桌子边上,高声骂道:“怎么?你们敢在这里骂朝廷?嫌这茶不好喝,想去牢里喝薄粥汤吗?”

那三人终于不再说话,待那对兵丁走远了,齐声骂了句“走狗!”,便又窃窃私语起来。

秋仪之坐在一旁,正听得饶有兴味,却见一人急匆匆地跑上前来,在自己这张桌子边坐下,递上一张纸条道:“王爷来信了,要义殿下亲启。”

秋仪之认得此人便是赵成孝手下十八名山贼之一的铁头蛟,于是接过纸条,一面亲手为他倒了杯水,一面观察四周情形,见确实无人在旁边偷看,这才展纸阅读起来。

纸上乃是郑荣极俊秀的亲笔楷书,只见他写道:戴鸾翔将要投降幽燕的消息,已然满城风雨,禁军之中更是人心浮动;而近几日戴鸾翔一反常态,主动进攻,似是有人在旁催促,然而我军防御甚严,禁军未及接近,便被劲弩射回。由此可见,秋仪之此计已开始发挥作用,郑荣信中言辞也透出难以掩饰的愉悦,便要秋仪之依计行事,不得有误。

现在正是两军交锋之时,秋仪之等人身处敌后,虽然看着稳如泰山,其实却是危机四伏。故而秋仪之严令手下那十八个亲兵,夜里睡觉都要轮流值班,白天更是要全副武装随时做好出发行动的准备。

因此秋仪之一声令下,这十八人便骑着战马从藏身的乡下破庙之中“呼啦啦”鱼贯而出,直往潼关方向快步而去。

过潼关的商旅虽因战事少了不少,可潼关检查却比往常更为严格,因此排在关前的队伍并不比之前短了多少。

赵成孝见守卫潼关的兵丁检查得极为认真,就连每人随身携带的行李都要一一打开查验,心中不免有些担心,便问秋仪之道:“义殿下,这潼关检查得这样仔细,我们这群人一个个都持刀跨马的,又怎能通过呢?”

秋仪之却一脸轻松地说道:“赵哥且把心放肚子里,看我怎样过关!”说着,轻轻一夹马肚子,便越过长蛇般的队伍,直往关前而去。

原来秋仪之这几日早已观察好了,今日正式钟离匡手下书办阮文远的族兄——那姓阮名叫阮文龙的千总当值,便驱马走到他面前笑而不语。

阮文龙也曾见过秋仪之一面,但当时秋仪之不过隐身为大富商周慈景的一个侄儿,在商队之中并不显眼。阮文远又是日见千面之人,只觉得秋仪之略微有些面熟,便问道:“这位公子,找阮某有何事?”

秋仪之笑着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条,递给阮文龙道:“在下是用幽燕道来的,阮千总的兄长阮书办有份家书,要托在下带来。”这份书信,乃是秋仪之南下突入河南办事之前,从钟离匡那里拿来的。

阮文龙一听面前这青年是从幽燕道来的,已然是一惊,又听他说是在幽燕王府首席谋士手下办差的族兄有信来,更加是惊惶不已,连忙站起身来,接过秋仪之手中的书信,匆忙拆开,细细阅读起来。

秋仪之耐心等他将书信看完,这才微笑着说道:“既然是令兄来信,可否给在下行个方便?”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20 民不知兵

阮文龙听了秋仪之的话,似乎是从梦中惊醒一般,猛然抬头,极力压低声音惊呼道:“公子竟然是幽燕王爷的义子!居然敢轻赴险地,这份胆量真是出乎意料!”

秋仪之却摆摆手说道:“千总过奖了。在下就是知道千总乃是讲情理,明利害之人,这才敢来求千总的。”

阮文龙在这潼关之前见过多少达官显贵,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三言两语之间已然定神,却道:“殿下是贵人,不知有何事还轮得到在下帮忙的?”

“放我等进关。此事不过是千总举手之劳,不知千总可否成全?”秋仪之问道。

阮文龙略加思考,便满口答应下来:“这点小事,小人还是能做主的。殿下何时想要过关,尽管包在小人身上。”

秋仪之听了,便笑着拱手道:“那就承蒙阮千总关照了。”

阮文龙刚要谦逊,又听秋仪之说道:“在下进关办事,大约十几天就好,到时或许还有事需要千总帮忙,届时又要劳烦阮大人了。”

阮文龙心想,好像秋仪之这样的纨绔子弟,在京城之中有几个亲信甚或相好也是极正常的,出来进去的也没什么大碍,便一口答应下来。可他当时却不知道,他这信口答话,却深刻地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于是秋仪之在阮文龙的安排之下,一路极为顺畅地通过潼关,再次踏入关中的土地。

关中上至朝廷高官、下到平头百姓,都以为有了潼关、大散关两座雄关的保护,兵祸定然不会侵袭至此,因此除了往来的兵丁多了些、商旅少了些之外,整个空气尚显得颇为轻松,似同之前没有太大变化。

秋仪之却知道这不过是表象而已,平静的水面之下,自然有暗流涌动。

因此他不敢有片刻迟疑,一过关,寻找到一处荒废道馆落脚,便将身边人等统统召集在一起,从怀中又掏出一份名单,指指点点地说道:“这上面,乃是之前我等突破潼关之时,暂时滞留在关内的幽燕兄弟的姓名、处所。我现在分发给你们,你们要照着这上面写的,将他们……”

秋仪之话说一半,却听铁头蛟说道:“殿下,我们都是粗人,你叫我们去办事,我们没话说。可我们这十八个人,加起来也认不满十八个字,你叫我们按着字条去找人,可就是……”

秋仪之听了,顿时绝倒,恨自己一开始定下计划时候,怎么就没考虑到自己手下这帮人都是目不识丁的文盲蠢人呢!

于是秋仪之一咬牙,低头默算了一阵,终于恨恨地抬起头说道:“这上面,一共才一百零四人。你们十八个人,其中十四个人负责找近的六个人、另外四个人去找远的五个人。他们的姓名、处所,你们现在就给我背下来!”

索性姓名和地点并没有几个字,那些个山贼绞尽脑汁,终于将这区区几十个字背得精熟。

秋仪之这才放心让他们出去找人,又反复叮嘱:“自己负责的人找不全不要紧,能找到几个,就带来几个。务必要在五天之内赶回道观集合。到时候我有重赏。”

这十八个山贼倒都是急性子,听令便急匆匆跨马离开了,只留下秋仪之、尉迟良鸿、赵成孝三人在空落落的破败道观之中。

却听秋仪之对其余两人说道:“我三人也有事做,还请两位陪我去京城洛阳一趟。”

尉迟良鸿道:“贤弟足智多谋,愚兄是领教了。前几日陪贤弟四处袭击县府衙门,散布戴元帅暗通幽燕王爷,愚兄多多少少也能看出些眉目来。然而此次又要深入京城虎穴,愚兄却实在是猜不出贤弟的意图了。”

秋仪之笑着回答说:“兄长乃是武林盟主,也知道降服一个人是该有多难。若此人不是陷于绝境,又获你的倾力帮助,恐怕难以心服。戴元帅乃是大汉名将,堪称国士无双,要降服他便更是难上加难。”

尉迟良鸿却叹口气道:“有道是各为其主,贤弟这么做,乃是为王爷成就大业,旁人本也无可置喙。可戴元帅一心为国,用这样的计策对付他,愚兄心中……”他斟酌了一番词眼,才道,“愚兄心中,总有些于心不忍。”

秋仪之也换了一副严肃的表情,说道:“兄长果有仁义之名。然而这事却不能怪在小弟身上,要怪就要怪当今的皇帝郑爻心胸狭窄。如果他果然能够做到‘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那小弟这点小小计策,又岂能成功?况且就算戴元帅勉强赢下此役,到时功高盖主,也必然徒然招惹郑爻的怀疑。小弟这其实是在救戴元帅啊!”

尉迟良鸿又叹口气道:“其实这种事情武林之中也多得很。哪个门派的徒弟武功练得高了,招了师父的嫉恨,师父下黑手、使诡计废掉徒弟武功的,也尽有的是。兄弟这么一说,愚兄心里便也有了底,那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出发吧!”

三人于是不再迟疑,驾马一路便往京城洛阳而去。

秋仪之等人过潼关从东面进京,按理应当是要走建春门的。然而秋仪之之前多次通过此门,最后一次还是破门而出,他自己也知道这动静闹得实在是有些太大了。

于是他们便只好驾马绕过半个京城,打算自洛阳西面城墙的西明门入城。

自朝廷在东方同幽燕王作战,自潼关而来进京的商旅少了很多,反倒是从西面经大散关到洛阳来的商人多了起来。西明门乃是常年打开供平民出入的,因此门前蜿蜿蜒蜒排了极长的队伍,等候查验进城。

秋仪之却等不了这么许久,领着尉迟良鸿、赵成孝两人,直趋西明门。

守门兵丁见这三个人到门前非但没有规规矩矩排队,就连马都没下,一副旁若无人的模样,便厉声呵斥道:“你们哪里来的?懂不懂规矩,回去排队去!”

秋仪之却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在那兵丁眼前晃了一下,趾高气昂地反骂道:“劝善司办事进城,还用排队吗?”

劝善司本来势力就大,现在更是皇帝亲自掌管的特务衙门,愈加权势熏天。

那兵丁秋仪之手中令牌,哪里还敢多放一个屁,连滚带爬地闪到一边,便任由秋仪之等三人进了京城。

前方战事正酣,京城百姓倒似并没有放在心上,逛街的、喝酒的、吃茶的依旧还是那样在街上、酒楼、茶馆里乱窜,从他们脸上丝毫看不到紧张的气息。只街上披甲执矛四处巡逻的兵丁确实多了些。

然而秋仪之却身怀重任,不能有半分松懈,见日头已然不早,便在京城之内一处僻静街坊之中选了个冷清客栈住下。

这客栈主人是个年过花甲的老者,两个女儿都已出嫁,一个儿子则考中科举,在外地做官。

老人家本来可以安心颐养天年,却耐不住寂寞,见自家院子空置着可惜,便私底下开了个客栈,也不求赚钱,只求人来客往的这份热闹。这样做,本不合朝廷规制,但这老人客栈开得本就不大,儿子又是有功名的人,因此巡城的朝廷兵丁衙役也都未曾为难过他。

这老人甚是健谈,一听秋仪之说是从河南道那边来的,便主动攀谈上来,问道:“听说河南那边,朝廷正同幽燕王爷打仗,不知道情势如何?”

秋仪之也有心探听一下京城民情,便道:“在下不过是听叔父吩咐,过来收账的,哪里懂得这些国家大事?戴元帅是出了名的能征惯战,幽燕王爷也更是大名鼎鼎,他们两个打起来,可真不知道谁输谁赢了。”

老人听了点头说道:“公子过谦了。现在的年轻人一个个都醉生梦死、纸醉金迷,哪里还懂得关心天下大事?像公子这样知道我朝中这两员名将的,已是非常难得了。”

秋仪之连道“不敢当”,说道:“这两位的大名都是中外闻名,便是化外之地也是人尽皆知。晚辈只是没想到,我大汉这两位栋梁股肱竟也会刀兵相见。”

老人也叹息道:“公子这话没错。戴元帅出兵平叛没什么好说的。可幽燕王爷居然会反叛朝廷,老朽可真的是没想到。王爷他可一向都是我大汉的第一忠臣啊!”他忽然压低声音说道,“据说先帝爷当年,是想把帝位传给幽燕王爷,要不是王爷谦让,哪里还轮的上大行皇帝?又怎么轮得到当今圣上呢!”

秋仪之故作惊讶地说道:“原来还有这等事?怪不得晚辈这一路上,总是听见有人在传闲话。说是戴元帅早就有意降了王爷,要拥立王爷当皇帝呢!”

那老人听了,下意识环顾四周,又轻声道:“公子这话别处可以说,这里是京城,可不能乱说,万一被劝善司的爪牙知道了,可就麻烦了!”他喘了口气又道,“其实谁做皇帝不一样呢?当今皇帝姓郑,幽燕王爷也姓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老朽看王爷当皇帝,还要更好些呢!其实吧,我们老百姓管不了那么许多,只要哪位皇帝能让我们过上好日子,不就行了吗?”

秋仪之听了,沉思良久,这才郑重地作揖道:“承蒙指教了,晚辈今日受益匪浅。不过晚辈虽然无缘幽燕王的风采,可既然来到京城,可要去见识一下戴元帅的故居。不知老人家可否为我指路呢?”

那老人听秋仪之说话客气,便笑着说道:“好说好说。戴元帅的府邸就在皇城边上,你从这里出去,沿大路拐个弯便是了。”

秋仪之暗暗记下,又同那老人说了几句话,见天也黑了,便多给了他几两银子,让他置办下一桌上好酒菜,众人一道吃了,便睡下养精蓄锐了。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21 戴府救人

次日一早,正是阴天,虽已过辰时,但天空依旧没有亮透,整个洛阳笼罩在灰暗无力的光线之中,显得死气沉沉。

秋仪之梳洗完毕、穿戴齐整,便叫上尉迟良鸿、赵成孝二人,按着昨日客栈老主人的指点,一路往戴鸾翔的府邸而来。

戴鸾翔的府邸门楹倒是甚为宽广,门口蹲着两尊石狮子,胸前都坠着十个铃铛,正应了府邸主人的正二品武将职衔。

戴鸾翔的“前将军”职衔已是武将之中的极品官职,他也常常被人尊称一声“元帅”,但毕竟离开朝廷正式册封的“元帅”品级还有一步之遥,这其中的差距却是天壤之别。

最显著区别的就是“元帅”可以亲自掌握军政大权,而各级“将军”则依旧受兵部统一提调。这也就是为什么,封了“兵马大元帅”职位的郑荣可以随时发兵讨逆,而“前将军”戴鸾翔则不得不等待兵部兵符才能领军出征的原因。

同样的,没有“元帅”职衔的戴鸾翔不能像郑荣一样在广阳城开牙建府,他的府邸之前自然也就没有兵丁执勤守护。

于是秋仪之从容下马,毫无阻碍地走到戴鸾翔府邸门前,扣着门环,用力敲击红漆大门。

过了不久,大门便打开一条缝隙,缝隙中走出一个年级约有十五六岁的少年,向秋仪之拱手行礼道:“此处乃是戴府,不知这位公子所来何事?”

秋仪之见过来应门这位少年眉宇之间透出一股英气,心想戴鸾翔果然与众不同,就连府中豢养的门童下人也别有气象。因此秋仪之也不敢怠慢,拱手道:“下官是兵部的郎官,正有事想要拜见你家老太君。”

秋仪之离开邓州前线之前早已打听清楚:戴鸾翔三代为将,祖父、父亲都已为国捐躯,夫人前年也已病逝,只有一个年近古稀、并且封了诰命夫人的老母亲主持家中事务,家中另有一女一子。

那应门的少年答应道:“兵部好久不来探视我奶奶了,你先请进,在门房里等一会儿,我去禀告一下再说!”

秋仪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戴府过来开门的,并不是什么门童仆人,而是戴鸾翔的小儿子,怪不得眉宇之间颇有几分英武之气了。只是这孩子似乎还缺少些历练,一听是兵部来的,就已然相信了自己。

果不其然,戴鸾翔的儿子刚刚转进府中,眨眼间便已回来,身后却领了一个比他大了五六岁的女子。

这女子剑眉星目,长得同身边的少年颇有几分相像,秋仪之一猜便知此女便是戴鸾翔的女儿。

只见这女子手持宝剑,略略拱手,行了一个军礼,却道:“这位大人既是兵部来的,可曾带了兵部的勘合?”一副不卑不亢、英姿飒爽的模样。

这话却把秋仪之问得一愣,反问道:“在下不过是我家大人派来,询问戴元帅家眷起居的,办得并不是军务,没听说还要动用勘合啊。”

戴鸾翔的女儿依旧是一副不苟言笑的表情:“我家奶奶是先帝谕旨、朝廷在册的从一品诰命夫人,也是有功名在身的。兵部过来探望,向来都是公务。这位大人想必是新调到兵部的,并不知道其中原委。既然如此,那就有劳大人再辛苦一趟,回去取了勘合,再同我奶奶相见不迟。”

秋仪之见她说话虽然委婉,态度却异常坚决,没有丝毫通融余地,光天化日之下,又不便硬闯,只好支应几声,退出了戴鸾翔的府邸。

刚刚出府,尉迟良鸿便笑着对秋仪之说道:“贤弟足智多谋,计无不应,没想到竟在这个小姑娘面前碰了软钉子,却是难得。”

秋仪之心想:自己之前也在温灵娇手里吃过亏,对郡主忆然也经常是束手无策,看来今后对付女人还要多加留意。

于是他定了定神,叹了口气说道:“戴元帅教子有方,名不虚传,他的这双儿女也都是人中英杰,白天我们是没法光明正大地进门了。幸好戴元帅清廉得很,既然是戴府的少爷、小姐亲自过来应门,想必家中护卫也都随军作战去了,看来只有等夜里偷偷摸摸地……”

正在这时,忽见远处慌慌张张跑来一队士卒,似乎正朝戴鸾翔所在府邸而来。秋仪之见这队兵丁人数总在四五十个上下,一个个盔明甲亮、全副武装,隐隐间透出一股杀气来,便赶忙招呼尉迟良鸿和赵成孝道:“情形似乎有变,我们先闪在一边躲一躲。”

尉迟良鸿和赵成孝都是机灵人,听秋仪之这么说,立刻跟着他躲在街边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槐树背后,探出头去向戴府张望。

这队士兵果然是冲戴府而来的。

秋仪之等三人远远瞧见领头一人敲了敲门,却没有自己方才那般斯文,不待门完全打开,便一脚踢开大门,只留下两个兵丁看门,带着手下人等一拥而入,显得十分粗暴。

秋仪之见状,叫声:“不好”,便扭头对尉迟良鸿道:“想必是朝廷爪牙要难为戴元帅的家眷!我等不能袖手旁观,烦请兄长将那两个看门的料理一下,我等再进去帮忙!”

尉迟良鸿忙答应一声,快步向前,兔起鹘落间就已将那一左一右看门的兵丁放倒。秋仪之和赵成孝也忙不迭地快步跟上,进了戴府大门。

一进大门,三人却是吓了一跳,只见地上已经躺了三四个朝廷官兵,都被打断了手脚骨头,捂着痛处不住呻吟。举目望去,府内青砖路径上,同样受伤躺在地上的士卒,少说也有十几个。

秋仪之心想:自己虽然有意教训这些爪牙,却毕竟尚未出手,怎么竟会有这么多人受伤?

他见了觉得奇怪,却也无暇去询问他们情况,便沿着朝廷兵丁倒下的方向,一路向前快步走去。

他们一直绕过前堂、中堂,却见后堂前围二三十个朝廷兵丁,个个手持官刀。而面对这群兵丁的,不过是一个拄着龙头拐杖的老太太,以及一男一女两个手持兵器的年轻人。不用猜,便知这一老二少,便是戴鸾翔的母亲和他一双子女。

秋仪之又见戴鸾翔的儿子戴松手拿一根哨棒,女儿银屏擎着宝剑,摆出的架势也是气势非凡——这才知道戴家乃是将门世家,无父无犬子,必然武艺高强,戴府院中那些躺在地上的劝善司爪牙,必定就是他们打伤的。

只听那戴母声音洪亮,朗声说道:“我儿鸾翔正在前线为国效命,可是你们这些鹰犬却听了不知哪个奸臣的佞言,要来迫害他的家眷。难道想要自毁长城吗?不怕寒了前线将士的军心吗?”

兵丁之中领头之人穿了千总服色,分开众人,回答道:“老太君这么说就不对了。不过是最近朝野之中有些流言蜚语,我们劝善司想请老太君,哦,还有戴元帅的两个孩子,问个明白罢了!”

戴母瞪了那人一眼道:“哼!原来是劝善司的败类,怪不得这般嚣张跋扈。告诉你,老身戴着朝廷一品诰命,要传我问话须要皇上下旨,便是中书省都没这个资格!劝善司又是哪个名牌上的?凭什么跟我说话!”

“一品诰命?”那领头千总冷笑一声道,“一品两品的大官我们劝善司抓得多了。就是幽燕王爷,先帝爷的亲儿子、大行皇帝的亲弟弟、当心皇叔,我们也抓得!给你个面子叫你声‘老太君’,要不给你面子,现在就打死你个‘老太婆’!”

戴母活了快七十年了,见了多少大风大浪,这劝善司千总的话,在她耳中好似乱风过耳,只听她大笑两声说道:“你们这群劝善司的狗贼抓人的本事是好的,可放人的本事更是一流。幽燕王爷不就从你们眼皮底下拆了刑部大牢、闹了京城洛阳、又冲破潼关回到幽燕道去了吗?这事情天下皆知,你们怎么还有脸在老身这边吹嘘?”

那领头之人被戴母这几句剜心刺骨的嘲讽气得脸上青一阵紫一阵,支支吾吾了半天说不出话。

却听戴母又道:“幽燕王爷是何等样人?若不是老身的儿子替你们在河南挡着他,王爷早已攻下这京城洛阳,将你们这群狗贼杀个干干净净!好么,你们这群狗贼不知道报恩,还想反咬一口吗?”

劝善司领头的千总终于被戴母一口一个“狗贼”骂得火气,也不顾什么上下尊卑,向手下人等下令道:“别听这老太婆废话,给我上!抓住她!”

他话音刚落,身后二十来个兵丁便手持兵刃,慢慢围了上去,想要行凶。戴鸾翔的儿子、女儿见状,一个手拿哨棒、一个斜背宝剑,摆好架势护在戴母身前,便要同他们殊死搏斗。

秋仪之远远看到这一幕,心中一紧,忙对身边两人说道:“大事不妙,兄长、赵哥,赶紧去帮帮他们。”

尉迟良鸿、赵成孝都是血性男儿,最见不得以众凌寡、欺负弱小之人,秋仪之话音未落,他二人便快步上前,同劝善司兵丁厮打起来。

若说武功,单只尉迟良鸿一人便能不负吹灰之力,将这二十余个劝善司的兵丁统统打倒。现在多了赵成孝这个帮手,戴鸾翔的一双儿女也趁势杀了过来,不到眨眼功夫,这群方才还趾高气扬的劝善司兵丁,便已死的死、伤的伤,完全丧失了战斗力。

秋仪之见他们已将场面控制住,忽然想起这是在京城之中、劝善司的老窝旁边,忙高声命令道:“快将这群人统统捆扎在一起,堵住嘴巴,不能放跑一个报信的!”

那边戴母听这声喊,循声望去,却来不及询问秋仪之姓名,也下令道:“这位公子说得对!戴松、银屏,还不快去拿绳索?!”

戴鸾翔是世代将门,家中有的是捆绑包扎的绳索绷带。戴松进屋去拿了一堆分给众人,便将横七竖八躺在地上还未断气的劝善司爪牙一个个捆绑了起来,嘴巴里也都满满当当塞了麻布绷带。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22 老太君的决断

待事情暂时料理妥帖,戴母这才从容对秋仪之说道:“多谢这位公子出手相救,老身这厢谢过了。且不知公子是何来历?竟然不怕这群劝善司的爪牙?”

秋仪之原本想好了一整套说辞,想先诓骗戴鸾翔一家人出京,再向其缓缓解释。可转念一想,这老夫人阅历非凡,自己这乳臭未干的小子凭空编排的出的谎话恐怕没法瞒过她,到时当面识破,反而弄巧成拙。

于是秋仪之索性明言道:“不瞒老太君说,在下是幽燕王手下无名小卒,奉了王爷之命,想要来救夫人和戴元帅的家眷子女出京的!”

戴母其实也没料到秋仪之竟会如此干脆地挑明自己的身份,心中略微一惊,随即恢复平静,正色道:“老身看公子不过二十出头,怎么就敢假冒幽燕王爷手下将官?如今你得罪劝善司,危在旦夕,若无事,还请速速离开,不要妄自断送了性命。这也是老身为你着想!”

秋仪之听了,知道口说无凭,便忙从怀中掏出义父郑荣的名帖,极恭敬地双手捧着递给戴母,口道:“这便是幽燕王爷的名帖,请老太君过目。还望老太君能够早作决断,让在下救你们出京!”

戴母接过郑荣那份用古朴墨玉精心磨制的名帖,端详了半天,方道:“这道名帖老身有缘见过,确实是王爷之物。可是犬子正在河南为朝廷效力,与你家王爷正是对头。公子口口声声这一个‘救’字……还恕老身是个女流,想不明白,还请公子赐教。”

秋仪之连道“不敢”,却说:“老太君这么说,就是折煞在下的草料了!戴元帅虽然衷心为朝廷办事,可朝廷却没拿戴元帅当自己人。刚才的情形老太君也看到了。我家王爷也是吃过朝廷亏的,将心比心,恐怕元帅为奸人所害,这才亲自下令,派在下来京城接老太君等出去。”

戴母听了,沉思片刻说道:“王爷这番好意,老身心领了。然而我戴家世代忠良,从未亏负朝廷过,朝廷又岂会亏负我戴家?就算当今皇上一时为奸臣蒙蔽,可朝中还有河洛王爷、杨老丞相、曹中书等,都是忠诚开明之士,想必也不会让我儿平白蒙冤吧?”

秋仪之知道劝善司已找上门来,眼下情势紧迫,若自己不在这三言两语之中驳倒这位老太太,恐怕便无法带他们出京,自己的计策怕也就无法成功。

于是他绞尽脑汁,这才说道:“老太君这番见识,在下拜受了。然而老太君与人为善,怎能想到朝廷之中,早已是奸臣当道、忠臣退避。就算是素来有忠臣之名的,所做的恐怕也不是忠臣之事!”

“哦?此话怎讲?”戴母问道。

秋仪之反问道:“依老太君看,我家王爷,算是忠良还是奸邪?”

戴母毫不犹豫地答道:“王爷公忠体国,现在虽然造反作乱,但老身相信其中必有隐情……嗯,瑕不掩瑜,堪称一代贤王,当然是忠良!”

“那老太君可知道?”秋仪之忽然放大了声音说道,“那日在刑部大牢之中,指认这忠良王爷犯上作乱,以至出手弑君之人,却是何人?”

戴母却丝毫没有被秋仪之这番虚张声势吓到,淡淡地问道:“公子还请明言,到底是谁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

“便是老太君口中所说的老丞相杨元芷!”

“什么!”戴母终于无法保持平静,几乎是惊叫出来,“你说是三朝老臣、两朝宰相的杨元老吗?公子你还年轻,前途无量,可万不能道听途说、信口雌黄!杨老丞相是何等样人,怎会胡说八道?”

秋仪之听了,双膝一曲,跪倒在戴母面前,说道:“晚辈不敢再有隐瞒。晚辈正是王爷膝下螟蛉的义子,名叫秋仪之。前些日子,正是晚辈纠集些江湖上的朋友,营救我义父离开京城。此事天下皆知,晚辈岂敢当面扯谎?”

说罢,秋仪之便磕了三个头,继续说道:“方才晚辈所说的,杨元芷老成效出面伪证我义父之事,更是千真万确,乃是我义父当面亲口告诉晚辈的!晚辈若有半个字虚假,冥冥之中自有天谴!”

戴母听了,又复一惊,连忙伸手将秋仪之扶起,说道:“原来公子便是幽燕王的义子,老身老眼昏花,实在是失敬了。公子的大名,犬子在家书之中也曾提及,说公子是王爷帐下一位少年英雄。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秋仪之忙谦逊两句,又道:“我义父常说,戴元帅曾经与他一道出征,乃是同袍战友,近几年虽然联系得少了,但惺惺相惜之情却没有丝毫淡忘。因此,仪之是妄叫王爷一声义父,那老太君便同在下的祖母无异。若老太君信得过在下,还请速速出发,趁着朝廷还未有什么动作,赶紧出京去吧!”

戴母一边听,一边沉思。她心里清楚:劝善司,还有劝善司身后的皇帝对戴家的不信任已经昭然若揭了。在这种情况下,是留在京城将希望寄托在所谓朝中忠良身上,还是信任眼前这个素未谋面的年轻人的话离开京城,此事决定了戴家今后的存亡前程。这实在是一件不可仓促、草率决定的大事。

戴母沉思许久,问道:“若老身依了公子之言,我戴家老小又当何去何从?”

秋仪之见时间一分一秒地迅速流逝,心头万分焦急,忙回答:“出了京城,自然是要请老太君投奔幽燕王爷。”

戴母冷笑一声,道:“公子这便是在说笑话了,哪有我军主帅的家眷,去投靠敌军主帅的道理?”

秋仪之正要开口回答,那个被捆绑在地上的劝善司千总,却用舌头顶开塞在嘴巴里的麻布绷带,开口就骂道:“好你个老不死的老太婆,还有燕贼的孽子,居然敢打老爷我!告诉你们就连戴鸾翔本人,也正被押来京城受刑,快快给我松绑!”

众人听了一惊,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那千总看去。

那千总却是个蠢人,还以为在场几人都被他的话吓住了,愈发得意,又说道:“怎么,现在知道害怕了?不晚!快给老子松绑,到时候免你们一人一顿杀威棒,你们就算是受用不尽了。”

秋仪之还想从这千总口中套些情报出来,一旁戴鸾翔的儿子戴松却早已按耐不住,手持哨棒,高高举起当头就朝那千总脑门上狠狠打了下去。那千总经了这么一击,口中不知呜咽了句什么,脑袋一偏,便瘫倒在地上,口中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已然是死了。

戴鸾翔的女儿银屏见状,忙埋怨道:“戴松你怎么这样鲁莽,这样闹出人命来,可就大事不好了!”

“什么不好!好得很!打的就是这劝善司的鹰犬!”拄着龙头拐的戴母却高声赞扬了一句,又对秋仪之说道,“老身决议已下,这就跟公子出城,往幽燕道一游,还请公子前头带路!”

秋仪之听了喜出望外,却努力克制住兴奋的心情,问戴母道:“眼下来贵府拿人的劝善司鹰犬,都被我等制服,消息一时半刻漏不出去。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老太君自可再做些准备,再行动不迟。”

戴母却满不在乎地挥挥手,道:“都是些身外之物,有什么好准备的?戴松,你快去牵马出来,随便带些金银,奶奶领你们出去见见世面!”

戴松虽然脾气急了些,却也是灵透之人,早猜出自己祖母的想法,便向戴母拱手行了个军礼,便转身离开了。

戴母点点头,又对秋仪之道:“公子还请在这里稍后片刻。老身,还有我这乖孙女先回去更衣,去去便回。”说罢,也都转身进屋去了。

戴家乃是将门世家,向来以军法治家,最讲究雷厉风行。不过片刻功夫,戴母便带着银屏小姐更衣完毕走了出来。

秋仪之见银屏小姐已换下长裙改穿了一身短打劲装,浑身上下显得更加英气逼人。戴母也换了一身利落戎装,颇见年轻时候的风采,反倒是头上不忘戴一顶凤冠,顶上缀着十九颗拇指大小的东珠,颤巍巍地不停抖动。

秋仪之见了,笑道:“老太君刚才还说金银都是身外之物,可毕竟舍不得这顶价值连城的凤冠啊!”

戴母眉毛一皱,道:“公子还年轻,不懂这里头的规矩。这是先帝爷赐给老身的排场。想当年我家老爷还是四品武官的时候,老身便有了一品诰命,若老身仓皇之下,连这顶凤冠也丢了,那可要惹得宵小之人笑话了!”

秋仪之听戴母语气甚是严肃,再也不敢说笑,连声道歉道:“这是晚辈放肆了,还望老太君恕罪。”

正说话间,戴松已背了一个不大的包袱,牵了三匹骏马来到堂前。戴母见准备停当,便吩咐几人上马,也不去管那些劝善司的兵丁,一路便往戴府门外而去。

出了戴府,秋仪之向戴母通禀一声,便去牵马。

待秋仪之转身回来时,却见戴母两眼望着戴府的宽阔门楹,仿佛要将这间府邸的一草一木统统记在心里带走一般,视线久久不能离开。

秋仪之见戴母似有几分忧伤,便驱马上前道:“老太君不过暂别贵府罢了,迟早有一天是要回来的。到时我义父自有赏赐,说不定赏给戴家的院子,比现在的大了三倍还不止呢!再过些时候,想必老太君的重孙也已降世,便可在其中尽享天伦之乐了呢!”

戴母被秋仪之这番奉承,心中终于好了些,说道:“那老身便多承公子美言了。只是现在我等何去何从,还望公子指教。”

“晚辈岂敢?”秋仪之说道,“我看此处离西明门甚近,可否先从西明门出城,远离这是非之地再说?”却不敢提自己大闹建春门之事。

戴母听了,略加沉思,道:“这样正合老身心意。”说罢,便一马当先,快步向西明门方向而去。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23 亦喜亦忧

虽说是秋仪之要救戴鸾翔一家老小离开京城,可戴母马术娴熟远超众人想像,反倒是这年近古稀的老太太一马当先,领着众人,直趋西明门下。

西明门乃是大汉西部几道商旅往来京城的毕竟要道,进城出城之人甚多,加之朝廷现正同幽燕王爷交战,因此进出检查得也更仔细严格。这样一来,西明门前排起长长的出城队伍,便也并不稀奇。

此时正是深秋十分,寒风裹挟着满街落叶,吹得人身上一阵一阵发凉。

戴母出城队伍如此之长,自己这几个人要是按规矩秩序排队出城,少说也得有个把时辰,到时候恐怕消息已经走漏,朝廷便派大军过来擒拿自己,可就再也走不脱了。

想到这里,戴母双腿轻轻夹了夹马肚子,驱马越过蜿蜒曲折的队伍,一直走到西明门口这才收住马匹。

在关前的商旅路人,见一位老太太身穿戎装骑马疾行,本就觉得十分奇怪,又见她头上戴了一顶装饰华贵的凤冠,更是难得一见,于是一个个屏息静听这老太太对守关兵丁说道:“老身要出城一游,快给我打开城门!”

那兵丁一脸稚气,不知是忠于职守,抑或根本就不知道戴母的身份,便回道:“还请回去排队,这边没有插队的规矩。”言语之中倒也算客气。

“哼,没这规矩?你知道我是谁吗?”戴母摆出诰命夫人的架子,“你们今天当值的千总是哪位?”

“是李多福,李大人。怎么?老太太找他有事?”兵丁答道。

戴母一哂道:“哦,原来是小多子啊!你去把他叫过来!”她见这兵丁呆站在原地,索性自己高声喊道,“小多子在吗?戴家的老寡妇来了!”

话音刚落,便不知从哪里跑来一名都尉服色的军官,抬眼一见戴母在此,倒头就拜道:“哦,原来是老太君来了,怎么也不派个人通报一声,小的也好出来迎接啊!”

戴母淡淡地说道:“你小多子当年是我家老头子手下的一员亲兵,跟着犬子出兵放马,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可你现在当着朝廷的命官,我一个老寡妇,怎么敢动不动就来支使你呢?你起来说话吧!”戴母年近古稀,要是摆起资历来,确实足够唬人一跳。

那千总起身尴尬地笑笑:“老太君这是哪里话?若要没有老太爷、还有戴元帅的栽培,哪有我的今天啊?老太君有什么事要吩咐的,派个人过来说一身,末将还不麻利地上面讨教么?”

戴母露出一丝笑容道:“都说你小多子能言会道,这几句话说得还中听。今天我老太婆觉着精神好,想要带两个孙儿出城玩耍玩耍,不知小多子能不能行个方便?”

那李多福却面露难色道:“若放在平时,老太君就是把这西明门拆了,小的也帮您把它给修好了。可现在这形势,老太君怕也是知道的。万一出了什么事,小的可担待不起,还请老太君体谅。”

戴母脖子一拧道:“现在是什么形势?我怎么就不知道?老身是封了朝廷一品诰命的,怎么还出不了你这小小西明门么?”

李多福赔笑着斟字酌句道:“老太君这是说笑了。最近不是朝廷里有传言,说是戴元帅那个什么……对吧?所以,老太君也就不能随便那个什么了……”

戴母又与他分辩道:“什么这个那个的?你小多子说话,我老太婆怎么就越来越听不懂了呢?”

李多福面露难色,正要开口解释,秋仪之这时却抢过身来,从怀中掏出劝善司的令牌,在李多福面前一晃道:“劝善司要同老太君一同去城外办事。怎么?还要通过你不成?”

李多福听了一惊,忙扭头看着戴母。

戴母却道:“没错,听说犬子身边最近有些流言蜚语,老身就是要劝他不要被奸人蛊惑了。”

李多福听了,心想:京城之中今日都在传播,说是前军戴元帅私通幽燕王,皇上正要处置他;而这戴元帅又是至孝之人,朝廷请老太君亲自出马规劝几句,也并非什么意料之外的事。

既然事情左右契合,那李多福自然也没有什么理由再好阻拦,便又说了几句话,闪开一条道,放秋仪之等人离开西明门。

秋仪之、戴母等一行六人绕过洛阳,昼夜不停一路向西而去。

戴家是将门之后,戴鸾翔的儿子戴松、女儿戴银屏弓马娴熟自然没什么好讲,可这戴母却依旧是身形矫健,骑在马上不停奔驰全不落于几个年轻人下风,丝毫没有看出她已近古稀的年纪。

秋仪之见了不禁好奇,便同这老太君攀谈几句。这才知道:

原来这戴母原是山陕道的武林世家出身,同尉迟家也颇有往来,要论起辈分来,尉迟良鸿还得叫她一声姑奶奶。

当年戴鸾翔的父亲出兵河套同突厥人交战,一战不利败下阵来,受了重伤又被突厥人追迫甚急。恰此时还是豆蔻年华的戴母跟着叔父押镖回乡,见朝廷军官被突厥人追杀,便出手相救,又率领武林人士帮着朝廷将这货突厥骑兵统统杀死。

当时的皇帝见这是一段佳话,便索性为这两人赐婚,又赐了戴母一品诰命的头衔,当时戴鸾翔的父亲还不过是个从三品的征北将军呢!

因此这一行人马行动极为迅速,出京之后,连头带尾不过两天功夫,便已回到当时出发的那座破落道观之中。

此时秋仪之派出去寻找伤员的亲信山贼之中,已有三人业已带了十八个脱队伤病返回。这两人所寻之人,离开此处并不遥远,听得是义殿下秋仪之召唤集中,无不感激涕零,二话不说便跟着来到此处。

秋仪之见他们经过这些日子的休养,有的带了轻伤的已痊愈无恙,有的伤重的腿脚还有些不灵便,于是逐一安抚一番,便令其在这处道观之中安心养伤。

又过了两日,其余派出去寻找伤员的十四个山贼也都返回,除去脱队不久便重伤去世的以外,又带回正正好好八十人。这八十人原本就是郑荣从幽燕精兵之中又再选出的精兵,其中还有好几个千总百户,好比在军中管着暖帐营妓生意的石伟,也因说话办事活络被选在其内。其余之人,秋仪之也大多说过话、抑或有一面之缘,也算是熟人了。

于是秋仪之手下便有了尉迟良鸿、赵成孝两员干将、十八名云梦山贼做亲信、九十八个精锐伤病之中可堪作战的也有八十二人,另戴母、戴松和戴银屏不在此列——已是一支颇为精干的队伍了。

虽然如此,秋仪之却依旧不敢放心,原因无他,只因他在京城之时已从那做了死鬼的劝善司千总口中探听到:朝廷已经派人将戴鸾翔从前线撤下,并随即押送进京入关。

若押送戴鸾翔的队伍从自己眼皮底下溜过,进入京城洛阳,那这番费尽心机实施的方案便将功亏一篑——莫说是通过收降戴鸾翔从而一举击败朝廷禁军的计划落空,便是对戴母和她两个孙辈也是无法交代的。

于是秋仪之便令十八个亲信山贼之中,选了头脑清明些的七个人,分赴自潼关进京的必经之路,一旦发现戴鸾翔的行踪,便要立即赶回来报告,不能有片刻迟误。他还不放心,又托尉迟良鸿在江湖上广发英雄令,凡是知道戴鸾翔下落的,也要立即同这武林盟主通报。

秋仪之这番部署虽不过是就事论事,却隐隐间已在近畿地方织起一张疏而不漏的情报网络来。

果然过了不过两三天时间,便已有江湖人士传来消息,说是朝廷用左将军钱庆将戴鸾翔替下,戴元帅克日就要经过潼关进京述职。

这“进京述职”四个字说得虽然动听,可秋仪之等人心里却是轻轻楚楚:临阵换帅本就是兵家大忌,其实朝廷已然是信不过戴鸾翔,这才剥夺了他前线兵权,又迫其回京,以便另行处置。因此秋仪之不敢怠慢,便又下令分散各处的亲兵,重新集合在潼关之下,便要死等戴鸾翔出现。

过了两天,前方又传来消息:说是替换戴鸾翔的左将军钱庆刚一就任,便在监军太监的催促之下,向幽燕军发起攻击。没想到幽燕大军疏忽大意,略一接触便败下阵来丢了大营,只好退过滹沱河与朝廷禁军对峙。西线汴州方向,幽燕军更是不堪一击,将所占河南地方统统丢弃,重新退回幽燕道,选择险要位置坚守不出。

军报刚刚传到道观之时,众人听了无不忧心忡忡。

可秋仪之心里却似明镜高悬:这左将军钱庆虽也称得上是一员不错的将领,但比之义父郑荣和前将军戴鸾翔则有云泥之别;况且以幽燕军队的顽强,即便一阵不敌,必定节节抵抗,岂有短短一日之间便丢失大量阵地的道理——这不过是郑荣和钟离匡演的一出双簧罢了,就是要让郑爻和朝廷百官相信,戴鸾翔确实私通幽燕。

于是果不其然,名为护送、实为押运戴鸾翔朝廷人马一过潼关,走了不过几里地,便寻了个县衙将戴鸾翔关进囚车。又怕沿途百姓听到消息,拦车为戴鸾翔叫屈喊冤,便弃宽阔笔直的官道不走,专投小路向京城洛阳而来。

这一切情况,都在秋仪之的掌控之下,尤其是押送戴元帅的人马害怕民意嚣嚣,不敢走大路而专走僻静小路,便更合他的心意。

于是秋仪之将所有精干力量统统召回,便要施行将戴鸾翔营救出来。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124 戴鸾翔落难

朝廷对戴鸾翔之事极为重视,唯恐这位在军中威望极高的戴元帅,一旦心中不服,高声一呼,麾下将士便会群情激奋,索性也反了朝廷。因此特地派了检校程彦,前去邓州前线办理此事。

这程彦原是当今皇帝郑爻在潜邸时的亲信侍卫,处事素来果断沉静,又平易近人,在京城之中颇有名望。

郑爻登基称帝之后,想着劝善司素来是王忠海的嫡系,实难控制;但眼下他这皇帝位置尚且不稳,六部之中反对自己的官员也是不少,既一刻也离不开劝善司,一时半刻之内又无法全盘掌控这个特务机关。

于是他想来想去,便只好在其中安插亲信,以求逐步将劝善司中的老人慢慢挤出去,从而实现对劝善司的掌握。

程彦便是其中之一。

这程彦虽是郑爻得力亲信,为他做了不少事情,人品却也正直。他初听要派自己去劝善司任职之时,也是颇不情愿,只因这劝善司名声实在太臭,他宁可不升官,也不要到这染缸中去。

可郑爻却百般劝说程彦,说正是因为劝善司虽素行不端,这才要派他进去好慢慢夺取权力再痛加整顿。

程彦心想郑爻现已贵为天子,这样恳求实在是难得,说话也句句都在理上,又念及郑爻在做皇子之时便对自己有救命之恩,这才勉强答应下来。

郑爻确实没有亏待程彦。

死了的老皇帝郑雍当时设立劝善司时候,就觉得它权力过大,唯恐走到尾大不掉的地步,因此便将劝善司衙门的品级设得极低,不仅要受太监节制上不得台盘,主官也只是从四品的中郎将而已。

然而程彦刚刚进劝善司衙门,便被封为正五品的检校,且一切事务只对皇帝郑爻一人负责,而无须受其他任何人等节制。

有这样一层关系,负责押送戴鸾翔回京之事,便当仁不让地由程彦负责。他离京之前,皇帝郑爻更亲自接见,只说戴鸾翔是受军中奸人蛊惑。

戴鸾翔在朝野之中素有盛名,程彦虽与他向无瓜葛,却也是神交已久,心中暗自佩服。他也确实未想到郑爻会在此生死存亡时刻,做出这等自毁长城之举,因此接令出发办差倒也爽快。

一到邓州大营之中,程彦便连同监军太监一起,找来戴鸾翔,向他传旨道:“圣上秘旨在此,请戴元帅一人接旨!”

戴鸾翔精于用兵,却不擅阴谋诡计,也曾听说程彦乃是新皇身边第一得力亲信,由他亲自来传旨,必然牵涉到机密军务,于是便屏退左右亲兵,跪下领旨。

程彦亲自向戴鸾翔宣读圣旨,圣旨大意不过是近来平定幽燕叛军进展甚是缓慢,要戴鸾翔立即回京述职,前线粮草供给、兵源补充等事宜也可一同回奏。

戴鸾翔听了圣旨,还在惊讶之中,程彦便亲手将他扶起,劝慰道:“末将虽比不得戴元帅英明神武,却也是行伍出身,知道临阵换帅是兵家大忌。说句不恭敬的话,当今圣上虽然聪睿,却从未领兵作战,不知道其中的忌讳。也正因如此,皇上更要召元帅回京,当面咨询军务。元帅只要如实禀报,以皇上之明,定会另有恩旨。”

戴鸾翔听程彦说话诚恳,又见他处处以礼相待,便心甘情愿地同左将军钱庆交接军营事务,只身一人离开邓州大营,往京城洛阳而来。

一路之上,程彦待戴鸾翔极为客气,衣食起居没有半点不合心意的,更别说动用囚车大枷之类刑具了。

程彦对戴鸾翔已是仰慕良久,时时嘘寒问暖,又常常讨教带兵作战之事。戴鸾翔见程彦同劝善司之中的奸人酷吏大不相同,两人又是性格相近,说话倒也投机。

于是这劝善司一行与其说是押解犯人的差役,不如说更像是护送朝廷高官的扈从,走得十分平安,顺顺利利便过了潼关,进入近畿地方。

然而程彦待戴鸾翔虽然客气,劝善司之中其他人却并没有这份气度。

原来是劝善司本就想将势力渗透入禁军之中,以求掌握军权,攫取更大的权势。可戴鸾翔身为禁军前将军,又素来对其不屑一顾,总是明里暗里不断阻挠,早已同他们结下梁子。

戴鸾翔本来在军中根基极其深厚,劝善司自然拿他没有办法,可一旦见其落难,便要出手作践,以报平日仇雠。然而他们虽有这点见不得人的阴暗主意,可主官程彦目下甚得皇帝信任,又兼戴鸾翔积威尚在,暂时也就不好随意为难。

然而好景不长,一进潼关,还走了没几步,从京城而来的快马便传了圣旨过来。传旨之人还特意嘱咐,说是皇帝口谕,要程彦亲自向戴鸾翔宣读圣旨。

程彦自然不敢抗旨,拆开明黄绸缎封装的圣旨,便向戴鸾翔逐字逐句宣读起来。

然而这圣旨刚刚读一半,跪拜在地上接旨的戴鸾翔已是听得汗如雨下。

站在地上宣旨的程彦竟也好不到哪里去,双手双脚、乃至全身都不住地颤抖,就连舌头也结巴起来。原来这封圣旨措辞极为严厉,只听其中写道:

“近闻左将军钱庆初掌军权,便奋天威,大举讨伐燕贼,跬日之间便已收复河南失地,兵锋直指敌巢。而戴卿素有擅兵令名,何以旬月之中逡巡犹豫,不能近逼一步?又闻京中流言曰:燕随鸾翔,鹏程千里。朕虽愚钝,却也知其更有深意。而戴卿所为,可否对朕拳拳信任?可否对先帝托孤之重?可否对父母养育之恩?可否对百姓期盼之情?戴卿所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是也!故着检校程彦,即将戴鸾翔锁拿进京,以待勘劾,不得有误!”

这份圣旨乃是皇帝郑爻亲笔草就,未及誊清便已发来,用的正是他的一笔龙飞凤舞的草书,笔锋之中少了平日常见的那份矫饰而更多了一股杀气。尤其是最后那个“误”字,显然是用毛笔蘸多了朱砂墨色,写得又粗又大,在程彦眼中好似几柄钢刀,在明黄宣纸之上上下翻飞。

戴鸾翔城府深沉,跪在地上苦笑一声,心想:当初幽燕王就曾在黄河岸边对自己说过当今圣上刻薄寡恩之语,没想到竟应验得如此之快!可他心中虽然这么想,口中却不能明言,只颓然说了一声:“罪臣领旨,谢恩!”

程彦虽然精明能干,然而毕竟未曾见过什么大世面,见皇帝圣旨如此严苛,已被这番雷霆之怒吓得呆站在原地,过了许久才道:“戴元帅,这……”却再也说不下去。

身边那些劝善司的爪牙却来了劲头。

听圣旨上说是要将戴鸾翔“锁拿进京”,也不等领头的程彦吩咐,就从周边县衙之中调来铁镣、木枷、囚车等物,极粗暴地给戴鸾翔一样不落地统统招呼上,便往京城而来。

劝善司中领头的是太监金德强,这人虽然凶残暴戾,却也不傻,知道戴鸾翔在朝野之中声望甚隆,若是走官道被百姓看见了,不免多些纠纷。于是,他便越俎代庖,领着众军不走宽阔大路,专寻偏僻小道而行。

可是这小路虽也在繁华的近畿之中,却毕竟比不上官道,沿途极少有酒楼客栈。两个月前,秋仪之营救义父幽燕王郑荣离开京城赶往潼关的过程当中,为延阻朝廷报信快马,将近畿各处驿站破坏殆尽,至今未能修复。

因此小路两侧没有驿站可供补给休息——每逢水米用尽,便要派专人折回大路购买运回;太阳落山之事,又要寻找破庙草屋凑合一宿——这劝善司一行,走得实在极为困苦,每日前行不过五十里左右。

此外,金德强见这小路之上人马稀疏,十分荒凉偏僻,觉得兹事体大、不可掉以轻心,便又专门从京城之中调来百余名劝善司兵丁,会合一处,浩浩荡荡带着近两百人,押着区区一个戴鸾翔向西往京城而来。

这日,天上淫雨霏霏靡靡下了整整一天,这劝善司一行人在这细如牛毛的秋雨之中已是走得筋疲力尽,双脚早已不听使唤,只是凭借本能在烂泥地里一步一挪地向前拖行。

正当众人饥寒交迫之时,骑在马上的领头金德强却抬眼见远处隐隐约约出现一座破落道观,道观之中似乎有火光忽明忽暗地闪烁,又有炊烟升起。他便问程彦道:“我说程将军,我们走了大半日都已累了,杂家见前头有间破庙,何不进去休息休息?不知程将军意下如何?”

程彦早已被这金德强架空,听他这么问,也只好点点头道:“金公公所言甚是,末将也正好疲惫,今日天气不好,早些休息也并无不可。只是此处甚为偏僻,不可大意,若是叫人打个前站,前去探听一番那便更好了。”

金德强听言冷笑一声,心中暗想:你小子说话倒也机灵,口中却揶揄道:“程将军是皇上身边的红人,杂家不敢差遣。既然程将军要人前去侦查,那杂家便受累先行一步吧。”

说罢,金德强招呼过十几个亲信之人,也不打招呼,便催动胯下军马,撒开四蹄就朝道观飞奔而来,只留下程彦领着一百多个倒霉鬼,在冰冷刺骨的风雨之中,推着一辆沉重无比的囚车,在泥泞的道路上缓缓蠕动。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25 “好心”书生

金德强领人直向前方而来,透过风雨远远望见这处道观甚是破落,围墙早已倒塌,唯剩下四道不过成人膝盖高低的残垣。

然而其中忽明忽暗的火光,依稀可辨的喝酒划拳声音,还有令人垂涎欲滴的烤肉香味,都隐隐约约从中弥漫开来,传入金德强的五官之内。

这劝善司的领头太监正在饥寒交迫之时, 双手双脚早已不听使唤,不加细想,便已领着众人下马跨过矮墙,进了道观。进内一看,这间道观内部比外面还更破败些,四周偏殿倒塌得只剩下残垣断壁,只有正殿还在勉强支撑。

劝善司衙门跋扈无礼惯了,虽知正殿已被人占了,也不打招呼,便一脚踹开道观大门。只见这道观大殿显是荒废已久,祭坛上的神像香炉早就不知哪里去了,地上的青砖已破损不堪,四周柱子上的红漆也早已辨认不出色彩。

然而就在这处了无生气的大殿之中,却有十好几个的壮年男子围着一堆篝火烧烤羊肉,饮酒畅谈,与大殿阴冷潮湿的环境极不相衬。

然而这群劝善司的兵丁,包括领头的金德强在内,满脑子都已被羊肉美酒发出的香醇气息填满,哪里还有闲暇仔细思考一下这其中的蹊跷。

那群围火而坐之人见有人进来,都停了酒食,齐刷刷扭头朝劝善司之人望去。其中一个面目清秀之人起身上前,向金德强作揖道:“看诸位服色,想必定是朝廷将士,学生这厢有礼了!”

金德强虽然嚣张狂妄,却也并非全不讲理之人。他见过来打招呼之人年纪不过二十来岁,身上穿着打扮都是读书人的模样,又口口声声自称“学生”,料想他必有功名在身,因此也不敢小觑,拱手道:“不敢,在下等正是禁军将士,路过此处,多有搅扰了。”他究竟身负押送戴鸾翔进京的重任,不敢有托大,就随口撒了个谎。

那年轻秀士见金德强等人义父都被雨水打得湿透,便道:“那几位真是辛苦了!来来来,既然我等能在此处相见,便是前世有缘,何不与我等同坐,也好烤烤衣服?”

金德强被这读书人一段话提醒,问道:“在下看这位小先生也是个读书人,又怎会在这风雨之中、破庙之内,同这些人饮酒作乐呢?”

那青年人听了,“哈哈”一笑,顿时喜上眉梢道:“学生名叫权步东,不敢称一声‘先生’,前年才考取的区区秀才功名。这不,我选了良辰吉日,要去那边赵家庄,向赵老太公提亲呢!”

说到这里,“权步东”脸上已是眉飞色舞,继续说道:“赵老太公的女儿同我青梅竹马,只是在下自幼读书没有进步,自考取秀才之后,还想着考个举人,到时也好风风光光地将赵小姐迎进家门。”说着,便一手硬搀过金德强,把他拉到篝火旁边。

这金德强被火一烤,积压了一整天的寒气都被驱散干净,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服,心中不由对这“权步东”生出一份好感来,便笑着问道:“省试该是明年吧?这位茂才公,怎么现在就去提亲了?”

这“权步东”乃是当初在京之时,渤海郡主忆然给秋仪之起的戏谑之名,秋仪之倒是觉得有趣,索性取来一用。

只见这“权步东”脸上似乎露出一丝羞涩的表情,挠了挠头,说道:“还不是赵老太公看我对赵小姐真心实意,又见我读书确实认真用功。就叫我先上门提亲,待明年高中,再办婚事,也好双喜临门啊!”

金德强听“权步东”这番解释,也是入情入理,心中警惕不免放松了半分,也笑道:“那在下可要先恭喜茂才公了!”

“同喜同喜。”假扮成“权步东”的秋仪之道,“学生还是太心急了,老天爷却不给面子,淅淅沥沥下了一天的雨,实在是寸步难行,这才在此少歇。”

“我等也是一样,走了冒雨走了一天,实在是苦不堪言,可是朝廷重任在身,只要勉力坚持了。”金德强答道。

权步东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说道:“眼下可不是太平世道,听说幽燕王反了朝廷,那可全赖诸位将士保我大汉江山了!”说罢,他取来一块烤好的羊肉,送到金德强手中。

金德强盛情难却,小心咬了一口,却是脚嫩无比、满口留香,不禁将整片羊肉统统塞入嘴里。

这烤羊肉的本领,秋仪之是亲自向也鲁讨教来的,深得其中真传,自然与众不同。他见金德强吃得极香,便故意问道:“学生这等粗糙食物,不知这位上官,能否吃得惯呢?”

金德强一面用力咀嚼,一面含含糊糊地答道:“嗯,好吃!好吃!在下从未吃过这样美味!”

权步东听了,笑道:“既然好吃,那上官便请多吃几口。还有那边站着的几个兄弟,也都过来,一起烤火、喝酒、吃肉,岂不美哉?”

那几个劝善司的兵丁见金德强烤羊肉吃得极香,早已是羡慕不已,听秋仪之这么一说,便也顺水推舟地走上前来,说声“搅扰”了,便一个个抢过烤好的羊肉,放在嘴里一通乱嚼。

这却热闹了方才围在篝火旁的众人,其中一人骂道:“你们做什么?官兵了不起啊?就这么点羊肉,被你们吃光了,我们吃什么?”乃是尉迟良鸿假扮的家丁。

秋仪之听了,瞪了尉迟良鸿一眼,故作愠怒道:“你大呼小叫?不就是几块羊肉么?至于这么小气?”

尉迟良鸿假扮的家丁听了却不服气,顶嘴道:“少爷,几块羊肉是小事,就是这帮人太不懂礼数了!”他又伸手指着金德强道,“还有这个人,面白无须、阴阳怪气,一看就是个太监,不像好人!”

“你给我住口!”秋仪之愈发愤怒,打断这“家丁”的话,“太监里就没有好人吗?我看这位上官能够冒雨为朝廷办事,这份公忠体国,就不在任何大臣之下!你懂什么?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词!你给我出去淋雨,也好冷静冷静。”

尉迟良鸿听他家“少爷”这番发落,脸上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一双瞪得大大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金德强。

“怎么?我的话你听不懂么?还不给我出去!”秋仪之又骂道。

尉迟良鸿这才极不情愿地走出了道观大殿,到外面淋雨去了。

金德强在一旁看着,反而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便对“权步东”说道:“茂才公,杂家确是不速之客,手下这群人也有失礼之处,也难怪刚才那位仁兄生气!”

秋仪之却苦笑道:“这位是‘公公’吧?你不知其中内情!方才那位是我家父身边的得力使唤人,家父从来不拿他将下人看待。可谁知他仆大欺主,往往鸠占鹊巢,学生也正好趁此机会教训教训他!”他缓口气又道,“至于那几位,一看就是军中百战余生的精锐将士,粗鲁些也是应该的,否则怎么有杀气好震慑敌军呢!”

其实那些劝善司的兵丁欺凌百姓都是各种好手,可是从未上阵杀敌过。然而俗语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他们听秋仪之这番恭维,心中无不得意,说道:“公子果然是读书人,一看就有见识!”

秋仪之忍住笑,向这群人团团一揖道:“诸位还请放开肚子吃喝!学生本来就带了双份的肥羊美酒,也算是劳军了!”说罢,便吩咐下人去宰羊搬酒。

金德强听“权步东”这么说,终于心安理得地坐在篝火旁边,拿起一块羊肉,在火上烤了烤,反客为主地招呼“权步东”过来坐下,道:“茂才公既然有此美意,那杂家再推辞便是看不起公子了!”

秋仪之笑道:“好说好说,公公是为皇上效力,学生虽有此愿,却不能如意,也只好聊表心意了。”他忽然叹了口气道,“要怪就怪幽燕王爷,都说王爷是朝廷第一栋梁,怎么就挑起造反了呢?岂不知皇上终究是皇上,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当臣子的便只能逆来顺受?”

那劝善司的领头太监金德强经秋仪之这番揉搓,已是完全相信了他,便道:“这都是上头的事情,我们这些使唤人只管伺候好就是了,哪里想得到这么许多?不过杂家看茂才公容貌非凡,见识高远,想必学问也是好的。不怕茂才公嫌杂家夸口,杂家现在也算是圣上面前说得上话的,若茂才公有意为圣上效力,杂家自当美言几句!”

“权步东”听了一惊,忙起身行礼道:“原来公公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啊!刚才学生真是失敬了,还望公公恕罪!”他似乎又想起什么,慌忙道,“那公公此行必然身负重任,可不要在此误了行程啊!”

金德强早已放下警惕,说道:“杂家不过是个打前站的,身后还有大队人马,在此略略休息一番,也不怎么打紧。”

“那公公身后还有多少兄弟?学生看这大殿虽然破旧,却也十分宽敞。不如干脆将这里的门窗地基拆了,再点起几堆篝火,宰杀几只肥羊,好好休息一下,再上路不迟?”秋仪之道。

金德强笑着答道:“茂才公这番好意,杂家心领了。可在家身后还有两百个兄弟,还不把茂才公带来的肥羊美酒吃过喝尽了?杂家虽是个废人,也知道这提亲乃是茂才公的大事,若是耽误了,那个赵老太爷怪罪下来,茂才公可就麻烦了啊!”

秋仪之听他不经意间已将随行人数和盘托出,便朝站在道观屋檐下的尉迟良鸿使个眼色,又对金德强说道:“不打紧的,若赵老太爷知道学生做了这样好事,那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怪罪呢?”说罢,也不等金德强答应,就指使手下“仆人”点火宰羊。

金德强毕竟是个太监,哪里知道即便是新郎死了,也没有延迟婚期的道理,说声:“那可就搅扰了。”便吩咐手下一人去传令押送戴鸾翔的大队人马,赶来此处。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26 意料之中的风波

秋仪之见这样一来,计策已然成功大半,心中十分高兴,却定定神,假扮“权步东”的口吻,道:“公公能请其他官兵过来,喝学生一口酒,吃学生一口肉,那便是给学生莫大的面子了。那学生还有个不情之请,想请公公帮忙……”

金德强口中一边搅拌着羊肉沫子,一边回答道:“好说好说。有什么事,茂才公只管说来!”

“权步东”挠挠头,笑道:“方才公公说,能在当今圣上面前说上话。学生不敢妄扰圣听,只想着能否由公公引见,认识一下几位吏部的上官,万一学生明年省试不中,也好捐纳个功名。”

“原来是找我买 官来的!”金德强心想,却一笑道:“茂才公着什么急?明年来京应试之时,自可来寻杂家。杂家能耐不大,吏部那些官员没认识几个说话管用的,礼部的考官却是认识不少。到时向茂才公引见引见,自然能保茂才公高中孝廉!”

秋仪之听了,心中暗自揣测:吏部原来归皇长子郑昌该管,礼部则是当时还是皇次子的当今皇上郑爻分管,这太监口口声声说他同吏部疏远而与礼部熟络,也确实通情达理——反而从侧面显示了他已被自己这点小恩小惠打动。

于是假扮为“权步东”的秋仪之脸上露出无比欣喜的表情道:“那公公便是学生的大恩人了!只是……只是公公常在皇上身边办差,学生进京之后,不知到哪个衙门才能找到公公呢?”

金德强心想:眼前这个小小秀才虽然老实,又是热衷功名之人,可自己“劝善司”的身份却不能向其挑明,便证字酌句道:“杂家姓金,贱字德强,各部之中还有些人脉。茂才公进京之后,随便找个礼部或者刑部的兵丁官员,就说是你‘权兄弟’来找金德强,杂家自然二话不说就来相见了!”

权步东听了越发高兴,亲自为金德强斟了半碗酒,说道:“那学生就先在此敬公公一碗了!学生先干为敬!”

秋仪之正同金德强各怀鬼胎、你来我往地交谈之中,这破败道观之外突然闯进一票人马,个个手持木棍锄头等物,站在道观大殿之中,一声不吭地望着秋仪之。

假扮“权步东”的秋仪之立刻站起身来,一脸愤怒惊讶的表情,也同样盯着来人,骂道:“赵黑子你给我出来!有话明说!”

金德强见状,如坠五里雾中,不禁停下了饮食,静观其变。

只见闯进来的那群人,约有二十来个,都是精壮汉子,其中还有几个人面目狰狞,一看就不是好人。却见其中一人,长得又黑又壮,上前一步道:“怎么?你权步东找我作甚?”

“哼!什么叫我找你?早就听说你赵黑子早已上山落草为寇,今天这风雨之中、破观之内,怕是你专程来找我的吧?”权步东反问道。

“怎么?你权家有钱,天下就都是你权家的了?这下雨天的,光许你在这里取暖,不许我在这边避雨吗?”用上了小名“赵黑子”的赵成孝也装作丝毫不退让的样子。

权步东对这赵黑子却似乎有些害怕,叹口气道:“好好好!就算你说得有理,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说罢,便向依然坐在地上拿着烤羊肉的金德强道,“学生失礼了,你我今日聊得投机,有缘再相见吧!”说完,便招呼带来的伙计出发。

赵黑子却哂笑一声道:“别忙啊,我们难得聚在一起,何不说说话呢?”

权步东怒目而视道:“我同你有什么话说?好狗不挡道,我还有事要办,给我闪开!”

“哈哈哈!”赵黑子大笑起来,“老子今天就要做一条癞皮狗了,偏偏要拦着你,不让你走,咋样?老子问你,这下雨天,你一个公子哥儿,到我赵家庄来作甚?”

“你,你管不着!”权步东怒喝一声,又催促手下人赶紧收拾行李,就要冒雨离开。

赵黑子却一脸的无赖相,说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今天是要去向我四表叔提亲,想要取我妹子是不是?”

“是又如何?我同赵小姐两情相悦,又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管得着吗?”权步东道。

“我呸!别以为你考了个秀才就了不起,说话还跟我文绉绉的。告诉你,你权步东区区一个小秀才,我看洛河里的王八还比你这样的多多了。不就是仗着家里有点钱么?今天老子就要打你这个纨绔子弟!”赵成孝这般污言秽语原本是秋仪之与他一起安排好了的,然而赵成孝毕竟是当过几年山贼土匪的,从他口中说出,竟没有半点违和。

“好好好,我不与你做什么口舌之争。反正赵小姐我是娶定了的。”说罢迈步便要从赵黑子身边走过。没想到赵黑子伸手一推,就将他推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权步东带来的家丁从人见自家主人被打,立即义愤填膺地站起身来,就与那群汉子厮打。这场闹剧却是秋仪之一手安排好了的——故意做出赵黑子早做准备、而权步东仓促应战的模样——因此不过片刻功夫,权步东带来的人都已被赵黑子等人一个个按在地上,不得动弹。

赵黑子见了,脸上慢慢扬起笑容,一脚轻轻踩在权步东胸口,骂道:“怎么?你还想走么?你走得了么?老子今天心情好,只要你立下文书,就说此生不再娶我妹子,老子就放你走!”

秋仪之见赵成孝虽将一只脚踏在自己身上,却不敢用力,其实是腾在半空之中,另一只脚则努力保持金鸡独立的姿势,似乎稍不留神就要失去平衡。

秋仪之躺在地上,看赵成孝这幅样子,心中觉得好笑,索性“哈哈”笑出声来:“天下哪有这样的文书?我要是就不写呢?你能奈我何?”

“不写?不写就在这里杀了你!这荒郊野外的,恁谁也不知道是我赵黑子作得案!”赵黑子环顾四周,视线终于停在金德强几人身上,说道,“还有你们这几个,算你们倒霉,明年今天我给你们烧纸好了!”

金德强不是蠢人,在一旁已经听得明明白白,原来是一场争风吃醋而已。他本来还身负这押送戴鸾翔进京的重任,不想掺和在其中,却见这赵黑子愈发猖狂起来,以至于要杀伤人命,更要累及自身。

这金德强本就是个跋扈嚣张之人,看在眼里,心中却早已无法忍受,缓缓站起身子,抖了抖身上衣服,对赵黑子说道:“你叫赵黑子吧?也不睁开狗眼瞧瞧,老爷们身上穿的是什么?”他身边诸人也都站起身子,围在金德强身边。

赵黑子从权步东身上挪下脚来,走近几步,看了个真切,却满不在乎地说道:“不就是朝廷几个差役么?老子今天杀一个也是杀,杀十个也是杀;杀草民也是杀,杀你这贪官也一样是杀?这么?披了这身狗皮,就想吓唬人吗?”

躺在地上的权步东艰难地坐起,说道:“公公快走,没由来同这赵黑子多废话。他不是好人,结交了不少江湖匪类,真的敢杀官的!”

金德强没想到这权步东还算仗义,却不理会他,从怀中掏出一枚黑木金字令牌,在赵黑子眼前晃了晃,说道:“哼!你当我们是县衙里的打手么?你看看这是什么!”

赵黑子嘴巴一撇,说道:“你这坨黑漆漆的什么鬼东西?老子不认字,手里的家伙也不认字,照样结果了你!”

“哈哈!原来是个粗人,怪不得那赵小姐瞧不上你了!”金德强嘲笑两声,脸上随即恢复严肃:“你小子不认字就算了,‘劝善司’的大名总听说过吗?”

赵黑子听了一愣,惊道:“劝善司?劝善司怎么会在这里?你可别虚张声势!哟,你这么大年纪没胡子,难道真的是劝善司的太监?”

金德强见他这副表情,心中得意,收起令牌,便道:“你小子知道怕就好。老爷我今天心里高兴,你扭头就走,保证今后再也不去得罪这位茂才公,老爷兴许饶你一命!”

赵黑子还未答话,身边却走出一人。只见那人五短身材,却长得虎背熊腰,特别是一颗剃精光的脑袋引人注目,腆着肚子骂道:“老子还以为是谁?原来是劝善司的爪牙。告诉你,老子杀得就是你们劝善司的混蛋!”说话的是赵成孝手下的铁头蛟。

这铁头蛟毕竟没见过什么世面,之前对的台词只说了一半,身旁的赵成孝听了心中一急,替他说道:“这位是石林山上的山大王,你们怕了吧?”

铁头蛟经他这么一提醒,也接口说道:“对!老子就是在石林山上落草,诨名叫座山雕的就是老子了!哼!不怕你们不知道老子的名字,就怕你们没来头做了个冤死鬼!”

这后面两句是铁头蛟新加上的。原来这山贼土匪杀人越货,就怕被事主认出身份,否则官府追查下来又甚或是被死者冤魂缠上,都不是好玩的。可秋仪之定计之时,执意加上这两句,铁头蛟私底下觉得不妥,却又不敢同秋仪之明说,这才下意识夹了这两句私货。

金德强却也没有听出其中破绽,狞笑道:“你小子做坏事敢留名,也算是条汉子,可惜就是命短了些。”说罢,招呼自己带来的十几个人道,“小的们,别愣着了,还不抄家伙给我杀啊!”

那些劝善司的爪牙听他这么招呼,连忙答应一声,抽出随身携带的官刀,就杀向赵黑子、铁头蛟等人。可他们哪里知道,这些人可不是寻常土匪。他们自打从云梦山上下来,跟着秋仪之几进几处京城洛阳,跟天下名将的戴鸾翔也交过手,又经武林盟主尉迟良鸿亲手指点过,早已是今非昔比。

这些劝善司的兵丁,虽然手持利刃,可在他们手下没有半点还手之力,轻轻松松便被统统打倒在地。

化名“座山雕”的铁头蛟见了高兴,“哈哈哈哈”地大笑几声,对呆站在原地的金德强骂道:“死太监,我看今天是你命长,还是我命长?”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27 一网打尽

劝善司的兵丁虽比不上那些百战余生的野战勇士,却也是军饷充足、操练有素、武艺高强,战斗力远超驻地节度军。可秋仪之手下这群精兵的战斗力却又远远超过他们,只不过一眨眼功夫,便将他们统统缴除手中兵器,打倒在地。

这样情况,完全超出金德强意料之外,连忙叫过身边仅剩下的一个兵丁,打着哆嗦吩咐道:“你快去叫后面的人赶紧过来接应,叫他们马上就来!”

那兵丁听了,连声答应,半是逃命、半是报信般一溜烟翻出道观破窗,又跨过矮墙,跨上战马往西边去了。

秋仪之原本早已打探到劝善司押送戴鸾翔进京的必经之路,才选在此处设下计策。原本想着能空造出他人身份,将其一网打尽,干干净净便救戴鸾翔出来。

可没想到阴差阳错之间却只截获劝善司的先头人马。幸好秋仪之经过京城营救义父郑荣之后,除却足智多谋不减本分之外,又增添了几分老成持重,早已料到这种情况的发生,便向赵成孝使了个眼色。

赵黑子看到躺在地上的秋仪之找他使劲眨巴眼睛,心中已是明白。于是他微微点点头,也不去追那劝善司的兵丁,反而朝金德强轻蔑地笑笑:“想去搬救兵?好啊!老子倒要看看,你们还能搬出观音菩萨不成!”

“座山雕”也随声附和道:“你们来多少,老子就打多少,这帮咸鱼实在不经打,老子拳头还没热呢!”

金德强硬憋着一肚子火气,却不敢发作,只心想:“好你们两个蠢贼,杂家还有近两百兵丁,一人扇一嘴巴,也把你们两张臭脸打烂了,到时有你们好看!”

此时,下了一天的秋雨已逐渐停歇,天色也随着太远缓缓西坠慢慢黯淡下来,道观大殿之中几堆篝火也因燃料消耗而渐渐暗淡下来。

然而化名“赵黑子”的赵成孝、扮作“座山雕”的铁头蛟却丝毫没有逃脱的意思,反而令人将秋仪之和劝善司两拨人马捆绑起来,分成两堆分别看管。他又见篝火将要熄灭,又令人投些柴火进去,围坐在火堆旁边,静候劝善司的援兵到来。

这原是一处破绽。

赵黑子伙同石林山上的土匪,过来是为“赵小姐”之事而来寻权步东的麻烦,若是按情理,赵黑子将权步东殴打一顿,或者是干脆杀了都是应当的。既然节外生枝竟在此处遇到官兵,并与他们发生冲突,那就应当速速撤退,否则就要平白惹上官司。即便是石林山上山贼同劝善司有过节,这赵黑子在其中却是无关之人,早应寻个由头离开,不蹚这趟浑水才是。再退一步讲,就算赵黑子、座山雕都是蠢人,那也应将金德强等人一刀杀了,岂有看管起来,任由他们报信引来大队人马的道理?

须知做山贼也是需要动脑筋的,若这所谓“座山雕”这样的头脑,恐怕石林山上早就没他的交椅了。

然而金德强此时只想着别跑了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贼,只希望程彦听信之后,不要介怀平日间的龃龉,赶紧来救自己才好——哪里还有闲心看出这其中的破绽来呢?

就在这般焦急的等待之中,道观大殿之外,终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身,听声音怎么着也有一百多人。

这脚步身传入金德强的耳中,让他无比兴奋,扯着嗓子高声呼喊道:“我是金德强,就在道观大殿里,快来救我!快来救我!”

这金太监嘶哑尖利的喊叫声音刚落,果然有近两百个朝廷官兵从殿外破门而入,领头的果然是当今皇帝郑爻安插在劝善司之中的亲信——正五品检校程彦。

刚才被秋仪之借故指使出去的尉迟良鸿也跟着进了大殿,朝秋仪之喊道:“少爷还好吧?朝廷官兵来了,全都来了!”

这是秋仪之同尉迟良好早已定下的暗号,意思就是押送戴鸾翔的全部人马、连同戴鸾翔本人,在内已全部到齐。

秋仪之听了,自然高兴,却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局势。却见这程彦果然有些才能,一声令下,这两百兵丁便迅速组成三个包围圈,将赵成孝、铁头蛟并秋仪之、金德强等人团团围住。

这程彦却也持重,并未立即下令动手,反向赵黑子、座山雕一拱手道:“在下乃是劝善司检校程彦,想必同我等有些误会的便是两位壮士了。既然如此,那末将还请两位同我去衙门走一趟,该当何罪,自有定谳!”

赵成孝、铁头蛟两人还未回答,金德强却已等不及了,从地上挣扎着爬起身,双手却反绑在身后,大声喊叫道:“程将军,还同他们啰嗦些什么?顶撞劝善司,便是顶撞当今圣上;顶撞圣上,便是死罪,还不把他们一刀一个统统杀了?”

程彦见金德强这幅狼狈的模样,竟有些感激这群为自己出气的山贼,好不容易才勉强忍住笑,命令属下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给金公公松绑?”

赵黑子却伸手将奉命过来为金德强松绑的兵丁拦住,说道:“哪有这么容易?人说放就放了?”

程彦听了赵黑子的话,心里已是一股火起,却还算沉得住性子,说道:“这位壮士,方才末将手下报,说是你在此寻衅滋事,这位金公公看不过去,挺身仗义执言,却被你捆绑在此。这本已触犯大汉律令,在下劝善司职责之内,本应立即将你等逮捕归案。然而我等奉了圣上旨意,正要押送钦犯进京受审,不愿节外生枝……”

程彦喘口气继续说道:“因此,末将等并不愿意为难这位壮士,只要你将这群人统统放了,就算是良心发现、投案自首,劝善司再不追究!”

“我呸!”赵黑子骂道粗言骂道,“你一口一个劝善司是什么意思?你们劝善司是什么名气,自己还不知道么?还说奉了皇帝圣旨押送钦犯,我看这钦犯想必也是被你们冤枉的英雄好汉,老子正巧要救他出来!”

赵黑子一再挑衅,任凭程彦再好的脾气也忍受不住,又听他说要救钦犯出来,更是事关重大,终于狞笑一声,再不同他客气,说道:“你们好大胆子!岂不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劝善司名声虽然不好,可手中钢刀却也不是吃素的!”

说罢,程彦向麾下兵丁命令道:“来啊,给我把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蟊贼统统拿下!”

程彦手下这群劝善司的兵丁平素都是威风惯了的,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自己这位检校大人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脾气,同这帮山贼废话半天。因此听程彦一声令下,齐齐抽出官刀,便向赵成孝、铁头蛟等人压过来。

赵成孝等二十来号人不是从云梦山上下来的山贼、就是郑荣从幽燕精兵中挑选的勇士。他们在赵成孝的指挥之下,手里拿着从金德强等人身上缴获的钢刀,不紧不慢地退到墙角,组成防御阵型。

劝善司兵丁虽然人多势众,但无法完全展开,一时也拿他们毫无办法。

程彦见态势焦灼,心想若再在此纠缠下去,难免夜长梦多,便下令让在道观之外的其余人等,除留下两人继续看管戴鸾翔外,统统进来,要尽快拿下这群不知底细的惹是生非之徒。

门外的劝善司兵丁早已磨刀霍霍、按耐不住,听得号令,立即提刀进屋。这道观大殿本来并不宽敞,一时之间涌进两百多人,立刻乱作一团。

正在此时,赵黑子突然大喝一声,叫道:“小的们,老子撑不住了,都出来吧!”

赵黑子嗓门极大,这一声震耳欲聋,在大殿之中回荡许久,就连正在努力重整劝善司兵丁秩序的程彦听了,也是一愣神。

就在他发愣的当口,道观大殿门外突然杀进一票人马,手上拿的都是些木棍、锄头、菜刀等粗钝兵器,默不作声就往劝善司兵丁后脑勺招呼。

这些人都是秋仪之事先埋伏在左近的幽燕精兵。只因这些人都是当初遗留在近畿的,身上伤虽然养好了,可随身兵器都已遗失殆尽,只在乡间寻找了些农具、炊具,也算聊胜于无。

因此,若他们一开始便一拥而上,同劝善司兵丁正面交锋,那不免损失惨重,秋仪之便只好设计让他们从后杀出,也好歹占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优势。

这群人都是郑荣当初从幽燕道的精兵之中认真挑选出来的,想的就是万一京城中有什么变故,就要仰仗他们护送自己离开京城回到广阳,战斗力自然非同凡响。

只见他们虽然没有统一指挥,但配合极为默契,仅凭着手中粗劣不堪、甚至不能被称为兵器的物件,就在刹那间放倒了十几个劝善司兵丁,缴获他们手中官刀。有了衬手兵刃之后,这群人更是如虎添翼,奋勇向前冲杀,仿佛要将这些日子里的憋闷之气统统发泄在这群劝善司兵丁身上一般。

与此同时,被压在墙角的赵成孝等人也同时发力,挥刀向外杀去。

于是里应外合之下,这近两百劝善司人马,不过半刻功夫便被杀得人仰马翻,断胳膊断腿四处横飞、鲜血流满了一地。

劝善司的兵丁平日里欺负善良百姓都是行家里手,可是上阵杀敌却远远比不上这些久经沙场的老兵。他们一见到这般血腥残酷的场面,自己就已先怯阵,不少兵丁立即高举双手跪地求饶;有的想要逃跑,可却是腹背受敌无处可逃;其他负隅顽抗的也是越杀越少。

终于不到一盏茶功夫,这一百多、近两百劝善司兵丁,便被假扮成石林山土匪的幽燕精兵统统制服,缴除武器,让他们一个个跪倒在地。

至于在大殿之外看守戴鸾翔的两个兵丁,也早已在不知不觉之间,被尉迟良鸿干掉了。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28 差事终于办砸了

化名“赵黑子”的赵成孝找个不起眼的机会,同秋仪之耳语几句,便高声笑道:“哈哈哈,什么劝善司,真是名不副实!三两下就被我们打得落花流水。听说皇上最近在跟幽燕王爷打仗,若是靠了你们这群酒囊饭袋,怎么打得过英明神武的幽燕王爷?”

扮作“座山雕”的铁头蛟也随声附和道:“要我看这些劝善司的杂碎也就做做那些刷碗擦桌之类的下贱活,上阵杀敌?我呸!他们也配!”

赵黑子接过话头道:“他们不是说今天接了押解钦犯的差事吗?老子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样子的钦犯,居然要出动这么多兵丁押送?”说罢,他便吩咐手下道,“小的们,帮我把囚车推进来!”

道观大殿的地面破损得极为严重,从外到内还有两级石阶,众人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关着戴鸾翔的囚车推了进来。

秋仪之被一条绳索松松垮垮象征性地捆扎在角落之中,偷眼向囚车方向望去,见囚车之中一人身材纤长、相貌堂堂,虽身着囚衣,可自然而然地透出一股不怒自威的神色——果然就是大汉名将戴鸾翔。

秋仪之前些日子还同戴鸾翔在战场上短兵相接交手过,更在义父幽燕王郑荣的引见下同他说过话,见这员威风凛凛的名将,现在竟沦落为阶下之囚,心中无比感慨。可他更怕戴鸾翔认出自己的相貌,导致计策功亏一篑,便连忙低下头,竖起两只耳朵,细听大殿中的动静。

只听赵黑子甚是恭敬地对戴鸾翔说道:“这位好汉一看就是忠臣良将,肯定是得罪了奸臣昏君,这才被这群劝善司的鹰犬陷害,押送至此,真是委屈你了。”

戴鸾翔见这大殿之中满地鲜血,横七竖八地躺了三四十具残缺不全的尸体,知道此处刚刚经历一场厮杀。但他毕竟是久经战阵的一员宿将,见到这般场面毫不慌张,也不接话,反问道:“这位壮士是何来历?你眼下得罪劝善司,知道后果么?”

赵黑子答道:“小人不过是江湖上不名一文的小字辈,何足挂齿?这劝善司向来欺负弱小,小人义愤之下才出的手,怎还能顾及后果呢?”

被绑得粽子一般的金德强听赵黑子说得冠冕堂皇,忙厉声骂道:“你小子放屁!谁欺负弱小了?你才是个见色忘义、欺良凌善的恶霸!告诉你,你现在放我出来还不迟,要是杂家高兴了,送你菜市口上痛快一刀,免受凌迟之苦!”

赵黑子听了未及反驳,“座山雕”铁头蛟却抢先骂道:“你他妈还不老实?来人哪,给我掌嘴!”

他手下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答应一声,抡起胳膊,便往金德强脸上结结实实地扇了无数巴掌。金德强养尊处优惯了的人,怎经得起这般殴打,不过片刻功夫,便已被打得满嘴是血,晕了过去。

赵黑子见状,鼻孔中“哼哼”一笑,说道:“我在同这位好汉说话,你们哪个敢插嘴,便同这金太监一样下场。”说罢,随即换了副面孔,笑着问戴鸾翔道,“不知这位好汉高姓大名?还望不吝赐教!”

戴鸾翔一路之上虽受程彦照应,但在这金德强身上也吃了不少苦头,他见眼前这又高又黑的汉子出手教训他,心中十分痛快,便道:“末将戴鸾翔,不知壮士尊姓大名?”

赵成孝和铁头蛟听到“戴鸾翔”三个字,连忙装作无比惊讶的样子,倒头就拜道:“原来是戴鸾翔,戴元帅!”

戴鸾翔英名声振海内,像这样仰慕他的人不在少数,只是现在自己身在不测,还有人能这般崇敬自己,不能不让戴鸾翔有所触动:“唉!戴某现在身份,几位壮士能称我一声‘元帅’,戴某已是十分欣慰的了!”

赵黑子跪在地上不敢起身,说道:“戴元帅英名,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小人虽在石林山上落草为寇,可也是衷心仰慕,时时想着投奔元帅。但想着自己出身低微、声名狼藉,这才不敢过来自讨没趣。不成想竟能在此有缘见到元帅,这可真是天意啊!”

他忽然想起戴鸾翔还在囚车之中,忙骂自己道:“哎呀!我可真是蠢货一个!元帅在囚车里待了这么久了,我还光顾着说话,怎么竟没想到将元帅放出来呢!”说罢,便亲自动手,要将这辆囚车拆了。

然而这劝善司的囚车倒打造得甚是结实,赵黑子赤手空拳一时拿它毫无办法。众人见状,忙手忙脚乱地过来帮忙,废了老大功夫,终于将这辆囚车拆得四分五裂,这才把戴鸾翔扶了下来。

戴鸾翔在囚车之中站立了整整一天,早已是四肢无力,身上却还戴了一副极沉重的木枷,立刻瘫软下来。

赵黑子见了是真心着急,忙扭头问程彦道:“喂!我看你是领头的吧!木枷钥匙在哪里?快给我交出来!”

程彦却道:“这位壮士,戴元帅或许冤枉,但朝廷自有朝廷的章法。若你们擅自打开这道枷锁,便等同于劫狱,到时可就是灭顶之灾了!”

赵成孝心道:“老子前两个月还真真切切地劫过一会刑部大牢,救的还是地位比戴鸾翔更高的幽燕王爷,早就已是朝廷十恶不赦的钦犯了,可今时今日还不是好端端地活着?”

于是他“噗嗤”一笑道:“你小子眼看就要去见阎王了,竟还想着老子是死是活……倒也是条汉子。那好,老子也不为难你。来人哪,替我帮这位官爷一把,搜搜他的身!”

两边早有人听令走上前来,在程彦身上摸索起来。

程彦被捆绑得不比金德强松半分,只好眼睁睁看着这伙土匪,从自己身上搜出一串钥匙,将戴鸾翔身上的枷铐打开,终于暗自长叹一口气:这趟差使,最后还是给办砸了!

赵成孝却没有理会他,命人剥下几个劝善司兵丁身上的衣服,跌成一张蒲团,亲手将戴鸾翔扶在蒲团上做好,又取过现成的美酒、羊肉,送给他吃。

戴鸾翔将门世家,身体底子本来就好,用过些酒肉,便已恢复元气,对赵黑子说道:“眼下戴某乃是是非之人,这位壮士的好意,戴某心领了。这位壮士一看便不是凡品,今后自有用武之地,若是因戴某之故,误了壮士前程,那戴某可就罪莫大焉了啊!”

赵成孝对戴鸾翔也是钦慕已久,听他这番话又是十分感动,然而目下却不便表明身份,却道:“小人正在石林山上落草,离此虽然远了些,然而山上地势险要、兵精粮足,官兵几次围剿都吃了闭门羹。戴元帅何不随小人上山暂避风头,待皇上回心转意,再下山不迟?”

戴鸾翔听了,随即摆摆手道:“戴家几代忠良。皇上一时受奸人蒙蔽,戴某也当以死力谏,岂能落草为寇呢?”

赵成孝其实就等着戴鸾翔这番话,立刻换了一副愤怒的表情道:“好你个戴鸾翔,老子有意将救你,你还看不起老子这土匪身份?今日之事怕是由不得你了。来人啊!快给我把这不识时务的戴鸾翔绑了,送到石林山上去!”

这本是事先早已定好的计策,可众军听令,还是愣了一下,这才蹑手蹑脚地拿着绳索走上前来,将戴鸾翔不松不紧地绑了起来,又牵过一匹马,将他抬上马背,送出大殿。

赵黑子见状,笑着点点头,对秋仪之说道:“权步东,你小子还有没有救兵啊?若没有,还请你也随我上山,老子还有话对你讲。走吧!”

这秋仪之假扮的“权步东”倒也有几分心气,起身说道:“世间自有公理在!也无须你动手,学生自随你去好了!”说着,领着扮作家丁的几人,昂首走出大殿。

装作石林山上土匪头子“座山雕”的铁头蛟却对赵黑子说道:“这些劝善司的杂碎怎么办?留着他们也没什么用处,还不如杀了算了!”

赵成孝答道:“大哥不要鲁莽。这些朝廷鹰犬虽然平素作恶多端,但罪不至死,要是白白将他们杀掉,未免伤了阴鸷。可是就这样将他们放了,也未免便宜了他们,不如将他们手筋脚筋各割断一根,虽不碍着其谋生,却也不能再作恶。”

铁头蛟本就是赵成孝的手下,听他这么说,自然没有异议,便叫好道:“这果然好办法!小的们,让他们自己挑,是要留左边的,还是右边的!”

先前被郑荣留在近畿的幽燕官兵,向来都是两军交阵一刀一枪、堂堂正正地拼杀,幽燕道的军规更是严禁不杀降卒,怎下得了这样的狠手?倒是那些从云梦山上下来的十几个山贼,野性未驯,一听这命令,立即来了精神,提着刀就去行凶。

于是一时之间,这间破败道观的大殿之中便响起鬼哭狼嚎般的惨叫声,又凭空增加了几分凄厉阴森。

秋仪之虽也经几次战阵,却没见过如此残酷的场面,使劲朝赵成孝使眼色,要他赶紧离开这片修罗场。

赵成孝见了,忙点点头,说道:“大事已定,我们久留在此也没多大意思,这就护送戴元帅回石林山去吧!”又指着秋仪之等人说,“这权步东乃是我的仇家,我还有话同他说,一同带回山去。至于剩下的劝善司等人,就留他们在此自生自灭吧!”

铁头蛟听了,连忙答应,便又装作首领的模样,指挥众人迅速退出道观,往西面去了,只留下一群劝善司兵丁捂着不停流血的手脚,在大殿之中惨叫!

太监金德强被挑断了左手、左脚的筋脉,伤口处汨汨流出鲜血来,扭头对程彦说道:“程将军,看来这桩差事,我们是办砸了,不知怎样向上面交代?”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29 救出戴鸾翔

程彦原本就与金德强不睦,然而眼下他们却成了两只绑在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只好长叹一声道:“唉!兹事体大,是万万蒙骗不过的,只有如实向圣上禀报了。”

金德强也同样长叹道:“这点道理,杂家也是知道的。只是这事情犯得实在太大,就怕圣上发了雷霆之怒,降旨下来,你我不免菜市口上人头落地。”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其实死了也无毬所谓,就是将来不能再为皇上效力了……”

程彦听了心想:你嘴上说得好听,其实不过就是“怕死”二字罢了。然而他又仔细一想:这世上又有何人不怕死呢?这太监在这世上无父无母、无子无孙的尚且惜命,自己上有老下有小的,更是要为这卿卿性命好好计较一番。

于是程彦低头沉思了半晌道:“幸好这些山贼有勇无谋,无端端泄露了身份来历……”

金德强忙插嘴道:“对啊,他们说了好几次了,说是石林山上下来的。这石林山杂家去过,就在洛阳西北方向。”

程彦吸口气,咬咬牙道:“只是我等不能将这事告诉皇上。”

“这是为何?”金德强迫不及待地问道。

程彦瞥了他一眼,说道:“若是知道这群山贼的准确方位,皇上自然派兵去围剿了,哪还用得上我们?只有跟皇上说,我等只知道大致方向,还须顺藤摸瓜才能将他们捉拿归案。这样,圣上或许还能饶我们一命,让我等戴罪立功。”

金德强却道:“可这可是欺君之罪啊!”

程彦忍住疼,冷笑一声道:“眼下欺君是死,不欺君也是死,只好冒险一试了!”

金德强听了,默默盘算了一番,这才开口说道:“杂家往日对程将军多有不敬,没想到这时候才要仰赖将军的计谋,真是惭愧啊!”

程彦摆摆手道:“这些都是小事,公公和末将现在俱都命悬一线,哪还有心思计较这些?”他又朗声对同样躺在地上,口中不断呻吟的劝善司兵丁说道,“你们也是一样,若想活命,就要将今日之事烂在肚子里,不能透出只言片语!”

金德强也恶狠狠地接口道:“都听见了吗?谁要是说出去,别怪杂家不客气!”说罢,便又低声同程彦商议起来。

尉迟良鸿此刻却躲在墙角,将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听他们计议已定,心中暗自冷笑一声,起身便快步向西面追赶秋仪之等人去了。

秋仪之早已被解开绳索,骑上自己那匹青色的汗血宝马,领着众人不紧不慢地向洛阳方向走去。尉迟良鸿轻功极高,不过片刻功夫就已追上他们,便将自己在道观之外探听到的对话,同秋仪之说了。

秋仪之聚精会神地听完,笑着点点头道:“看来此计已经告成,有劳兄长了。”

尉迟良鸿却不解道:“依愚兄看,贤弟若是想要救戴元帅出来,只需设下埋伏,将劝善司人马一网打尽即刻,何须再搞这些花样呢?岂不是画蛇添足,平添枝节?”

秋仪之笑道:“兄长乃是习武之人。请问,若是一个人二三十岁的壮汉,去打一个豆蔻年华的姑娘,应当用什么招数?”

“嗯,武林正道人士,岂会做出这种下流之事来?”尉迟良鸿皱着眉头说道,“若是假设的话……这壮汉哪里用得着什么武功招式?只需要直直一拳打过去,想必这姑娘就已身负重伤了。”

“既然这姑娘力道不及这壮汉强劲,若真的狭路相逢,又当如何取胜呢?”秋仪之追问道。

尉迟良鸿精通各种武术,略一想便道:“这方法却也不少,各门各派之中都有以弱胜强的招式,不可尽数。要诀不过在‘攻其不备、避实击虚’八个字上。”

秋仪之听了,不禁赞叹道:“兄长果然武艺精强,竟不纠结于一招一式,而能瞰其大旨。小弟自从认识兄长之后,竟没几日清闲的,若有缘,还要向兄长讨教几招,也好防身。”

“好说好说,贤弟想练哪家武功,愚兄自会倾囊相授。”尉迟良鸿道,“可这同贤弟的计策又有什么关系呢?”

秋仪之又复笑道:“这不过是小弟寻常之比罢了。我等队伍虽然精干,又有兄长这样的天下武功第一之人压阵,但说到底也不过百来人而已。但是这近畿乃是朝廷心腹之地,光是节度军、禁军就不下十万人,再加上各府县衙门的差役,更是不计其数。我等与其相比,同少女比之壮汉的差距更大,若不用些花招,又怎能全身而退?”

“照这么说,原来贤弟的计策也是虚晃一招咯?”尉迟良鸿不是笨人,已然听出秋仪之言外之意。

“没错,就是虚晃一招。”秋仪之高兴道,“小弟就是故意设计好了,不仅要假意透露出我们救出戴元帅之后要上石林山的消息,还要留下活口给朝廷报信。这样一来,朝廷便会大肆进军围剿石林山,我等再乘机折向西,自然是游刃有余了!”

“那可苦了石林山上的那几个山贼了,平白无故招来朝廷大举围剿,恐怕他们就连死了也还闹不清是怎么回事呢!”尉迟良鸿也笑道。

秋仪之道:“这就是小弟思虑不周了。不知石林山上这些山贼,同兄长可有什么交情?可要派人去同个信,让他们遁入深山,以免灭顶之灾?反正小弟计策已经成功,这也是举手之劳罢了。”

尉迟良鸿忙摆摆手道:“石林山上这几个都是些欺男霸女、为祸乡邻的恶贼罢了,被朝廷剿灭也算死得其所!”说罢,便哈哈大笑起来。

说着说着,就连秋仪之也对自己这番精妙的计策十分得意,也跟着“哈哈”大笑。

反绑着双手,坐在马上的戴鸾翔与秋仪之、尉迟良鸿不过几步的距离。他们之间的对话戴鸾翔听得清清楚楚,终于按耐不住,问道:“原来这几位壮士果然不是石林山上的草莽?”

秋仪之听了戴鸾翔的话,这才想起自己还绑了一名朝廷大元帅在身边,连道“失礼”,便忙命人为戴鸾翔松绑。

解下束缚的戴鸾翔用力伸展了一下手脚,又问道:“请问这位……这位公子是何方神圣,为何要救戴某?”

秋仪之听了笑笑却并不回答,反从他人手中接过一支火把,凑近了将自己面孔照亮,这才回答道:“戴元帅,几日不见,就不记得晚辈了吗?”

透过不断跳跃闪烁的火光,戴鸾翔仔细辨认,终于大惊失色道:“我认得你,你不就是幽燕王爷的义子,叫……叫秋仪之的么?”

秋仪之脸上被火把放出的热灼得有些发烫,听戴鸾翔认出自己身份,赶忙将火把举高些,脸上带着笑容道:“戴元帅果然好记性。晚辈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戴元帅居然还能记得。”

戴鸾翔却毫不理会秋仪之这番空洞的寒暄,却接着追问道:“既然如此,那殿下想必便是奉了王爷之命吧?然而戴某半月之前,还是王爷的仇敌,王爷为何要派殿下来搭救戴某呢?”

秋仪之被这名震天下的名将一口一个“殿下”叫得有些飘飘然,回答道:“戴元帅的用兵天下闻名、威震华夏,然而方才这句话却实实在在是讲错了。戴元帅同我义父王爷从来都不是仇敌,眼下更应同仇敌忾。”

“哦?殿下此言当作何解?”

秋仪之并不回答,却道:“晚辈乃是幽燕王爷膝下螟蛉之子,久闻戴元帅曾同我义父兄弟相称,晚辈虽然冥顽不灵,上下尊卑还是有些的,再不敢自居‘殿下’二字。若是被义父知道晚辈在元帅面前这样拿大,义父定有责罚,只恐晚辈吃罪不起啊!”

戴鸾翔听秋仪之拐弯抹角不肯回答自己的问题,说话却也懂些礼数,比之京城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子弟不知高到哪里去了,便耐住性子说道:“王爷家教果然严谨……公子耳濡目染确也颇得真传。只是公子还未回答戴某的问题。戴某怎么就同王爷是敌非友了?王爷又为何想到要来救戴某?”

秋仪之见自己已将戴鸾翔的好奇心撩拨得差不多了,便长舒一口气,缓缓说道:“我义父数月之前曾有囹圄之灾,幸赖义父吉人天相、晚辈又略尽绵薄之力,这才有惊无险,逃离京城——当时陷害义父的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皇帝郑爻。而戴元帅眼下也同受奸人陷害,性命危在旦夕——这奸人亦非他人,同样是当今皇帝郑爻!”

戴鸾翔刚有话说,却被秋仪之伸手阻止,只听秋仪之继续说道:“元帅同我义父都与这郑爻不共戴天,互相之间又极有渊源。晚辈愚钝,便要请问——我义父同元帅,是敌?是友?”

戴鸾翔被秋仪之这连珠炮一般的话说得一愣,细细想想虽觉其中道理有些勉强,却也无从反驳,长叹一句道:“公子所言,确有道理。然而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戴家世代均为朝廷忠良,既然圣上有旨,戴某虽然心有不甘,却也只好引颈就戮了啊!”

“愚忠!元帅此言未免小家子气!”秋仪之怒斥道。

戴鸾翔在朝野之中威望甚高,从未被人当面呵斥过,即便是一路押送他进京的太监金德强也只敢在背后耍些小诡计,也从来不敢同他正面抢白。

可是眼前这个黄口孺子,同戴鸾翔说话竟然如此不留情面,真把他一时唬得一怔,半晌说不出话来。

却听秋仪之继续说道:“圣人有云: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元帅文武全才,乃是朝廷栋梁,岂不懂这番道理么?元帅若因郑爻这昏君的胡乱旨意,便徒然断送了性命,史笔如铁,百年之后乡野小民只会说元帅是个不识时务的蠢人!元帅一死了之固然解脱,可是大汉百姓又当何以自处?跟着元帅出生入死的将士又当何以自处?元帅的老母儿女又当何以自处?请问,元帅为他们着想过一丝一毫么?”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30 一家团聚

秋仪之一连几个问题,将戴鸾翔问得哑口无言,低着头沉思良久,却想不出对答之言。

秋仪之也觉得自己说话口气未免太过生硬,带着几分歉意说道:“晚辈失礼了,然而内里却是一心为戴元帅考虑。若是依晚辈想法,眼下世上能保戴元帅安全的,唯有我义父幽燕王爷一人而已。还望元帅能够好好考虑考虑,不可自误啊!”

戴鸾翔口中虽然不说,内心却已有几分松动,叹口气说道:“戴某现在心乱如麻,这是大事,不可仓促决定……”

秋仪之是如何聪明之人,戴鸾翔一出口,他便已听出其中意味,心想:这戴鸾翔是一代名将,必然心高气傲,不能逼得太紧了。于是他点头道:“此言才是正理!元帅刚从劝善司手中逃脱,身体尚且虚弱,眼下第一要务,是要休养生息、恢复元气,再从长计议!”

他见戴鸾翔颔首不语,便领手下人马重新出发,先向南方走些距离,再寻小路绕开之前那座破败道观,往藏身的破庙而去。

秋仪之手下这八十二人,救出戴鸾翔的过程当中,虽同劝善司二百多人经过一场交锋。然而他们都是百战余生的精锐、又有秋仪之的精妙计策,一仗打下来,竟然没有折损一兵一卒,反倒缴获了五六十匹战马,加上之前搜罗到的,已然是一人一马,行军速度比之之前更快了好几倍。

这一群人马沿小路星夜兼程,待东方渐白之时,早已绕过程彦、金德强所在的那处道观,来到之前藏身的破庙。

这间破庙中,秋仪之原本是用来安置当初郑荣逃出潼关过程中,留在近畿的残兵,其中伤愈可战的都被他带去救戴鸾翔了,只留下几个伤势尚未痊愈的,留在庙中。

这些将士虽接了秋仪之命令,只需在此处安心养伤,却毕竟在军中久了,始终不改军营习气,自发安排人员轮流警卫。

当日轮到放哨的,却是秋仪之年初奉命南下镇压天尊教叛乱之时,结实的石伟。他原是负责军中所谓“暖帐”的营妓事务的百户,因脑子活络,因此也被郑荣选来进京。然而石伟突出京城之时,他虽没被官军刀剑所伤,却不慎踩到一枚钉子,伤得虽然不重,却难以行动,这才被留在潼关之内。

当时正是仓皇逃离京城之时,哪有军医悉心照料,这石伟一点小伤,居然溃烂开来,后虽经地方郎中医治,却依旧尚未痊愈,不能自如活动,便只好做些瞭望放哨的差事。

因此他远远望见秋仪之等人骑马近前之时,便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秋仪之跟前,伸手牵住缰绳,说道:“义殿下出发之时英姿飒爽,现在回来更是意气风发,想必义殿下定是旗开得胜了吧!是否已救出戴元帅,好让小人也高兴高兴。”

秋仪之坐在马上笑道:“近几个月我在京城之中,也见过几家妓院中的龟公,总没一个口齿伶俐及得上你的,怪不得我大哥要派你管暖帐了。”

石伟挠挠头,笑道:“这便是义殿下捉弄我了……”说着,他便抬眼仔细观察队伍,见其中一人自己从未见过,便又问道,“义殿下,小人眼拙,见那位大人器宇轩昂、气势不凡,想必就是戴鸾翔、戴元帅吧!”

秋仪之莞尔一笑:“什么眼拙,我看你这龟公眼神却是精明得很嘛!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戴元帅。你不要在此处伺候了,快去通知戴母和公子、小姐,就说戴元帅来了!”

戴鸾翔在秋仪之身后却听得清清楚楚,惊问:“什么?我母亲,还用戴松、银屏,也都在这里么?”

秋仪之扭头望着戴鸾翔,见他神色之中既有几分惊讶、又有几分惊喜,便笑道:“晚辈说了,元帅也未必相信,待会元帅亲眼相见,自然就真相大白了。”

戴鸾翔再也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纵马便要向前疾驰,却被秋仪之一把拦住,说道:“元帅莫要心急,几位家眷就在前面破庙之中,且等我手下之人前去通报一声,再相见不迟。”又令石伟道,“你还愣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快去?”

石伟连忙答应一声,转身扭着屁股,便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

秋仪之见他模样滑稽,便道:“好了,用不着你去通报了,等你走到破庙那里,黄花菜都凉了,戴元帅还不急死?”便又令手下一人,骑马前去通报,自己则领着余下众人,缓缓向前。

戴鸾翔此刻寄人篱下,心中虽然焦急万分,却也只能勉强忍耐,跟在秋仪之身后慢慢向破庙方向行走,却见那匹快马却是行动迅速,不一会儿已经进了破庙,一闪身便消失在围墙之中。

过不多久,从破庙之中又走出三个身影,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活力十足的少年,身后则是一位少女搀扶着一名老太。

那少年腿脚极快,一眨眼便已飞奔到大队人马之前,抬头朝队伍之中仔细张望。他见戴鸾翔就在其中,早已忘了礼数,来不及向秋仪之打招呼,便快步走到戴鸾翔跟前,倒头就拜道:“孩儿不孝,不能在父亲跟前尽孝,真是枉为人子……”说着便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戴鸾翔见他这幅样子,鼻子一酸,也垂下泪来,口中却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在诸位面前这般失态,成何体统?”

他话音未落,却听前方传来苍老的声音:“我儿鸾翔来了么?”

戴鸾翔一听,便是母亲熟悉的嗓音,他是至孝之人,慌忙翻身下马,引上前去,一把扶住母亲,双膝一软跪倒在母亲跟前,眼泪再也止不住地向下流淌,口中含含糊糊地不知说些什么。

戴母见到儿子,也是异常激动,早扔了龙头拐,同戴鸾翔抱成一团,脸上老泪纵横,口中不停地安慰。

戴松、银屏也都跪在父亲、祖母身旁,不住地拭泪。

秋仪之自幼父母双亡,见到戴鸾翔阖家团圆的景象,心中不免感伤,深深叹口气,便命令属下道:“戴元帅同家人久别重逢,自然别有一番话要说,我等不可在此搅扰,这就虽我进庙休息去吧。”说着,也不骑马,亲自牵着马,轻轻绕开戴鸾翔一家人,便往破庙而去。

众人见状,也都学着秋仪之样子,纷纷下马牵行。

众军刚同劝善司兵丁厮杀一阵,又马不停蹄奔驰了一夜,早已是筋疲力尽,匆匆料理一番之后,便各自在破庙大殿之中选择合适位置,和衣睡下。

秋仪之当初挑选这间破庙藏身之时,只想着此处位置偏僻,四周没有村庄集镇颇为机密,却没考虑到此处堪堪能够遮风挡雨,远称不上舒适。

幸好他此次进关,准备甚是充分,带了大量金银在身边,便命人分批购买棉衣被褥,铺垫在大殿破损不堪的红砖地面上,虽只是权宜之计,却也勉强能够抵挡日渐寒冷的气候。

因此筋疲力尽的秋仪之刚坐在这用棉被铺就的软垫上,一股睡意随即涌上心头,两眼一黑,便昏睡过去。

秋仪之耳边迷迷糊糊传来兵丁呼唤之声:“义殿下,该吃饭了!”他听了,勉力张开双眼,却见说话之人乃是石伟,又听他重复道,“义殿下,晚饭都已做好了,就等殿下用餐了。”

秋仪之这才从睡梦当中清醒过来,起身在石伟引领之下,走到破庙大殿一方颇大的石头祭台前,见已整整齐齐码放了荤素八九样小菜,虽然不甚精致却也都是时令鲜蔬,身处敌后之地就更显得难得了。

于是秋仪之笑着问石伟道:“这些都是你置办下来的?”

那石伟满脸谄媚表情,搓着手回答道:“都是小的同其他几位的一片孝心,就是实在粗陋了些,恐怕入不得义殿下法眼呢!”

秋仪之笑道:“看你文不能测字、武不能卖拳,伺候长官倒是全挂子本事,怪不得我义父当初无论如何也要带你过来呢!这桌饭菜做得好,我平日吃得还有所不及,更何况是在这龙潭虎穴之中呢!只是我虽被称一声‘义殿下’,却实在是个穷鬼,否则非要好好赏你不可!”

石伟依旧是满脸堆笑,说道:“只要义殿下吃得舒心,就不废了小人这番操劳,哪里还敢讨赏呢?”

秋仪之本就是朴素之人,又素来同郑荣、钟离匡、郑淼等不凡之士相处,对石伟这些低俗的奉承本就不以为然;他近来又结识了河洛王郑华、前将军戴鸾翔等英杰人物,见识更是上了一个台阶,这样低俗的谄媚更入不得他的法眼。

于是秋仪之赶忙打断石伟的话,说道:“你的心意,我知道了。只是这桌好菜,我一人独享,实在于心不忍。这样,你去请我兄长尉迟大侠,还有戴元帅一家过来,同我一起用膳。”

石伟赶忙答应一声,便退了下去。

过不多时,尉迟良鸿就已进来,见这一桌子好菜,立即喜笑颜开道:“贤弟好兴致,我等身处险地之中,还能置办下这样一桌菜肴来,这般本事,愚兄也是极佩服的。”他顿了顿,又复笑道,“只是愚兄先前请了贤弟三顿饭,今天便算是还了一顿了,还剩下两顿饭,贤弟可别忘了。”说罢,便仰天“哈哈”大笑。

秋仪之见尉迟良鸿这般豪爽不羁的样子,心中欢喜,便也跟着大笑道:“好说好说。可惜小弟是个穷人,等凑够了银子,就请兄长吃顿好的!”又道,“小弟还请了戴元帅一家,兄长还请先稍后片刻。”

话音刚落,便见戴母在石伟的引领下缓缓走进大殿,儿子戴鸾翔、孙子戴松分立两侧,孙女戴银屏则跟在身后。

秋仪之见了,赶忙迎上前去,一把搀过戴母,让她在摆满菜肴的祭台边上坐定,又招呼戴鸾翔和他一双儿女一同过来用餐。

可众人刚一坐定,这才发现石头祭台旁边只有四个墩子,偏偏留下秋仪之和尉迟良鸿两人站在原地无处可坐,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31 小试身手

还是戴母先开口对戴松和戴银屏说道:“松儿、银屏,这边都是你们的长辈,哪里有你们坐的地方,还不站着伺候?”

戴松和戴银屏刚要起身,却听秋仪之说道:“老太君这就不对了。我义父同元帅乃是同袍战友,晚辈应同戴松和银屏小姐同辈。若是他们二位站着伺候,晚辈便也不能入座了。”

戴母听他讲话都在理上,一时不由语塞。

秋仪之继续说道:“我等都是行伍中人,比不上那些酸腐儒生,成天做些枉死市上的文章。不就是两个座位么?我看门外还有两尊断了头的狮子,何不搬来当座位?”

戴松听了,也不等父亲、祖母说话,喜笑颜开道:“好,这主意甚好。我这就出去搬狮子去!”说罢,便起身向外而行。

这就空出一个座位,秋仪之便请兄长尉迟良鸿坐下。

尉迟良鸿倒也不客气,向在座诸位团团一揖,道:“在下尉迟良鸿,久闻戴元帅威名,今日有缘同桌用餐,真是三生有幸!”说罢,一撩袍角,便坐在石墩子上,姿势极为洒脱。

戴鸾翔听了惊道:“原来你这位就是尉迟大侠,戴某失敬了。几日前戴某尚在囚车之中,曾见大侠小试身手便将两个看守轻易放倒,还在思量到底是何方豪杰有这般身手。今日方知尉迟大侠身份,才知道这‘武林盟主’四个字真是名不虚传!”说着,便起身向尉迟良鸿拱手行礼。

尉迟良鸿也忙起身还礼。

就在两人寒暄之时,却见戴松怀里抱了个断了半个脑袋的石狮子,偏着头向这边走来。只见他气不长出、面不改色,步履也极为轻健,若不是这石狮子没有搭手可以抓握,否则让他一手抓一只进来,也是小菜一碟。

尉迟良鸿见这狮子少说也有三四百斤分量,竟被这不过十四五岁的小孩子轻轻易易地抱进大殿,连声叫好道:“果然将门虎子,膂力非凡,在下真是大开眼界!”

戴鸾翔方才夸奖尉迟良鸿的话语,戴松在庙门口也听见了,正想试试这位武林盟主又多少功夫,便朗声道:“我这点微末功夫,怎经得起尉迟大侠夸奖?这不,我筋疲力尽、腰酸腿疼,还请大侠来搭把手。”说着,他深吸口气,虎背熊腰用力一扭,双手一撒,便将怀中狮子向尉迟良鸿掼过来。

尉迟良鸿见来者不善,轻轻伸出右手,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让这分量极重的石狮子不偏不倚正好停在自己手掌之中,说道:“公子果然力大无穷!”说罢,腰肢一拧,换过手来,往石狮子断了的半个脑袋上一拍,就见把石狮子狠狠拍在地上。这一起一落力道极大,就连这张用整块石头雕刻而成的祭台也不免一震,筷子掉了一地。

秋仪之耳濡目染义父郑荣爱兵如子的风采,并未下令幽燕将士退出这破庙大殿。他们看到戴松这般神力已是十分惊异,又见尉迟良鸿这兔起鹘落的一招威力既大、身段又极潇洒,都不禁欢呼起来。

戴鸾翔也忍不住击节叫好,又见自己这儿子几日不见臂力又有长进没有给自己丢脸,便对戴松道:“戴松,这位尉迟大侠是武林中成名的长辈,为何如此无礼?还不过来赔罪?”语气虽然严厉,脸上却戴了笑容。

戴松却也老实,忙过来向尉迟良鸿一拱手,便道:“尉迟大侠举手投足之间,恐怕胜过千钧之力,晚辈大开眼界,也真是心悦诚服了!”

尉迟良鸿莞尔一笑道:“在下哪有什么力气?全凭的是区区投机取巧的手段罢了,哪比得上戴公子手上神力?若真要硬接公子一招,恐怕在下已是七窍流血了!”说着,便已笑出声来。

戴鸾翔也接话道:“戴松你记着,用兵和练武一样,也讲究伺机而动、蓄势而发,若是一味蛮干,还不得碰个头破血流?好了,你下去再搬坐狮子过来吧!”

戴松听了,忙作一揖,便蹦蹦跳跳地沿原路离开了庙宇。

戴鸾翔目送戴松离开,却对尉迟良鸿说道:“久闻尉迟家武功源远流长、卓尔不凡,早在太祖皇帝开国之时,便已独步天下,没想到流传至尉迟大侠手里,竟有这般造诣。”

尉迟良鸿刚要谦逊几句,又听戴鸾翔接着说道:“然而戴某久闻尉迟家素来同官府没有瓜葛,朝廷几次延揽都吃了闭门羹,不知大侠怎会为幽燕王爷效力呢?”

尉迟良鸿忙摇摇手,说道:“在下不过机缘巧合之下,同王爷义子殿下结拜为异姓兄弟,在下妄多活了几年,忝称一声兄长。这才有幸在我这位兄弟手下,为幽燕王爷做些杂事罢了。不瞒戴元帅说,在下拢共才同王爷见过两三回面,说过十几句话罢了,哪里称得上是为王爷效力呢?”

戴鸾翔还以为这尉迟良鸿是幽燕王郑荣不放心秋仪之,这才派来辅佐他的,没成想两人之间居然还有这般渊源,便对秋仪之说道:“公子用兵颇见功底,又通机谋,本来就已令人刮目相看。没成想还有这般容人之量,能同当今武林第一高手结拜为兄弟,真是深不可测啊!”

秋仪之绕过半个祭台,在断头石狮子上坐下,笑道:“晚辈一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像晚辈这样的人物,我义父那里斗载升量。若不是我义父错爱,认为螟蛉之子,哪里有缘同我兄长结拜呢?”

戴鸾翔知道秋仪之的本事,在同辈人物之中怕是天下鲜有能与他相提并论的,刚才这般说辞也不过是自谦罢了,便顺口说道:“王爷手下藏龙卧虎,确非常人可以度量。”

戴母也在一旁叹道:“鸾翔这话说得中听,秋公子确实有本事。否则怎能将我们老小三人从京城之中救出?说到底,还是王爷仁爱才会派公子前来。这么说,老身到底还是托了王爷洪福呢!”

秋仪之听他们评价起自己的义父,便正色恭敬聆听,不敢答话,直到他们说完,又见戴松又捧着一只石狮子进屋来,这才让戴松坐下,对众人说道:“老太君这话说得好!来来来,我等以茶代酒,遥祝我义父王爷万寿无疆!”

这“万寿无疆”四个字乃是皇帝专用的颂词,便是尊贵如郑荣,也是不可僭用的。

戴鸾翔听了一愣,举杯在手,却不敢饮下。

戴母却似全然不知其中忌讳,举起倒了热茶的粗瓷碗,同秋仪之手中茶碗一碰,便深饮一口。

戴鸾翔见状,也只好将茶碗送到嘴边,小心翼翼地咽了口水,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秋仪之原本就有意劝戴鸾翔等人归降自己义父,偷眼见起都已举杯祝寿,便将碗中茶水一口喝光,说道:“元帅莫怪晚辈说话不合时宜。眼下我等虽然暂时安全,却依旧身处龙潭虎穴之中。不知元帅今后有何打算?”

秋仪之的心思戴鸾翔早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拿起筷子夹起一口菜,放在母亲碗里,说道:“戴某眼下心乱如麻,正不知何以自处,不知公子有何高见?”

秋仪之听了,心道:这戴元帅虽是一员武将,却也并非毫无城府之人,轻轻巧巧就将难题重新推回给自己。

他心中正在盘算如何说话,却听戴松说道:“若按孩儿的想法,何不就此降了幽燕王爷?”

戴鸾翔两眼斜睨了儿子一眼,问道:“此话怎讲?”

戴松是个初出茅庐的直肠子,还当父亲问话,便道:“父亲原本对当今皇帝忠心无二,却落得被劝善司爪牙作践的下场,若没有秋公子仗义相救,岂不身在不测?若我是父亲,不如就此反了,何苦再为这昏君效命?”

戴鸾翔好不容易耐住性子,听儿子戴松把话说完,忽然用力一拍石桌,骂道:“住嘴!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大逆不道的昏话?”

戴松无端被平素极有威严的父亲训斥一句,顿时怔在原地。

却听戴母对戴鸾翔说道:“你给我住嘴!谁说松儿说的是昏话?”

戴鸾翔父亲早已为国捐躯,自幼由母亲拉扯长大,对母亲是既爱又怕,因此他听见戴母这么说,刚刚勉强调起的心气,立刻被浇灭了大半,只低着头喃喃说道:“我戴家世代忠良,怎好说反就反了呢?”

戴母也换了一副和蔼的表情语气说道:“鸾翔说的不错,我戴家自六世祖以来,就效忠朝廷。多亏几位先帝爷厚爱,才使我戴家浩浩荡荡一百多年,始终恩遇不竭。不是老身厚今薄古,我看我儿鸾翔的本事,不但胜过我那死了的老头子,比公公他老人家也大得多了。”

戴鸾翔听母亲这样评价自己,哪里还能在石墩子上坦然就坐,连忙起身跪倒在地,磕了几个头,道:“鸾翔乃是戴家不肖子孙,岂敢同几位先祖相提并论?”

戴松和戴银屏见状,也忙扔下手中筷子、饭碗,跪在戴鸾翔身后。

秋仪之及尉迟良鸿两人自也不能安然坐下,同样起身闪在一边,静听戴母同戴鸾翔说话。

只听戴母说道:“我儿不必过谦。老身原是武林世家出身,就同这位尉迟大侠也是颇有渊源,因此说话不免直了些,却从来不打诳语。以我儿的本领,正盼望着能够大展身手,兴邦定国,一展宏图,也好让我戴家更加发扬光大,荫蔽后世。可偏偏遇到的是郑爻这样一个昏君,这就叫天命变革,人斗不过天,岂可逆天而行?”

戴鸾翔跪在地上,听母亲把话说完,却道:“母亲教训的是。可皇帝始终是皇帝,上下尊卑乃是天定。莫说是孩儿区区一个武夫了,就是幽燕王爷也不可轻举反旗……”

“哼!什么皇帝?”戴母嗤道,“这郑爻小儿,不过是个无君无父的卑鄙小人罢了,僭占帝位一天,便是有辱我大汉雄风!”她又对秋仪之说道,“其中变故,我儿恐怕还不知道,还烦请公子讲其中原委娓娓道来。”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32 决战河南道

戴母这几日同幽燕将士接触得多了,早被这些幽燕精兵的士气风采打动,觉得朝廷兵丁与他们相比,不过是土罐瓦狗罢了,因此对幽燕王郑荣治军更加佩服,有心撮合儿子投奔郑荣。

秋仪之听她这么说,便将郑爻如何动手弑君的事体详详细细说了个清清楚楚。

这些事实,虽不是秋仪之亲身经历,却与他有莫大关系,又加之他口才极好,于是他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竟让戴鸾翔惊得长大了嘴巴说不出半个字来。

其余在破庙大殿之中的幽燕将士,大多是头一回听说这等宫廷秘闻,也都屏息聆听,就连交头接耳之人也没有一个。

一时之间,整个大殿之中咳喘不闻,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戴鸾翔沉思半晌,终于深深叹口气说道:“王爷的檄文,戴某早已经拜读过了,没想到当今皇帝动手弑君,真有其事啊!”

秋仪之点点头说道:“此事同晚辈也有些许关系,晚辈可用性命担保此事千真万确。戴元帅又是久经沉浮之人,看郑爻登基以后的一切倒行逆施之举,就知其得位不正,心中空虚了。”

戴鸾翔又沉思半晌,说道:“戴某一心忠君报国,可是当今圣上却做出这般丧失人伦之举来,叫臣下何以自处?何以自处啊!”他一脸痛心疾首的表情,眼中又流下泪来。

“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秋仪之引经据典道,“这是圣人说的话。那郑爻本无人君之相、无人君之才、无人君之德。戴元帅乃是当世名将、朝廷栋梁,何苦为他妄自送了性命呢?”

戴鸾翔本就被秋仪之打动了五六分,又听他搬出圣人语录,更是已有了七八分动心,却始终不能下定决心,只是低头不语。

秋仪之知道凡是本领高强之人,心气必然高傲,若是言语之中逼迫得紧了,未免起到反作用,便说道:“这是大事,也难怪戴元帅逡巡犹豫了。元帅多考虑些日子其实也并不妨事,相信不久之后,元帅便能面见我义父,到时再作决定不迟。”

戴鸾翔听了,又是一惊:“难道王爷竟会来得这么快?”

秋仪之却不回答,笑着劝酒劝菜,陪戴鸾翔一家难得吃了一顿安心饭。

幽燕大军的进展比秋仪之想像得更快。

郑荣辗转得知戴鸾翔已被自己这位螟蛉之子救下的消息之后,便不再故布疑阵,调兵遣将直接挥动大军向朝廷官军进攻。

统帅朝廷精锐禁军的是左将军钱庆,他虽然比不上戴鸾翔用兵如神,却也是一员出色的将领。

钱庆见幽燕大军来势极大,又知道郑荣的厉害,知道自己硬拼绝非对手,便下令收缩阵型,退守河南几处险要位置,意图同幽燕军长期对峙。

郑荣见状,便采纳钟离匡的计谋,也不同禁军正面交锋,利用麾下精锐骑兵善于机动的优势,分几路南下,不断侵扰河南腹地。

秋仪之半个月前就用计率轻兵南下袭击河南各县衙门,向其传播前敌禁军已放弃抵抗并向郑荣投降的消息。因此这些县衙官员一见幽燕大军南下,便纷纷开门引降、交出本县户籍名册。即便有个别负隅顽抗的,也被幽燕精兵毫不费力地攻破城池。

于是不过区区十天,河南道全境便都已几乎全在郑荣掌握之中,只留下几处险要之地由禁军重兵拒收,不可轻易攻下。

这原本并非前军统帅钱庆畏敌避战,而是他能想出的唯一万全之策。无非是留个绊脚石在幽燕大军前方,让他们既不能搬开又不能绕过,也就无法全力进攻潼关。只要将形势稳定住,再由朝廷动员大军几路围剿,便立于不败之地。

然而皇帝郑爻却不能接受这样的方案。

他登基不过短短几个月时间,就连年号还未改换过来,就已反叛了幽燕一道、失去了河南一道,天下十道已失其二,大汉立国两百余年,皇帝没有做得比他更加窝囊的了。

因此当钱庆的奏章被他仔细阅读过之后,立刻挥笔批阅道:“朕只闻贼兵望官军之风而逃,未闻官军龟缩不出。当立即振作精神,奋勇进击,赖朕天威,必能马到成功,一扫奸佞!”当即派人用六百里加急,送往钱庆处。

钱庆看到皇帝郑爻的红色的朱批文字,好似无数血淋淋的匕首,硬生生扎在自己胸口。

钱庆心想:自己无论是功劳还是信任,都远远不及当初的戴鸾翔,若是无视皇帝圣旨,恐怕戴鸾翔就是自己的前车之鉴,到时也未必就有江湖人士会豁出性命不要来搭救自己,结局或许比自己的前任还更惨些。

时至今日,钱庆其实已被这道圣旨逼到进退两难的绝境——若是勉强同幽燕大军交战,胜了还好,败了就免不了军法从事;若是继续坚守不出,过不了多久,当初从军前传回戴鸾翔的谕旨,说不定改不了几个字,便会发到自己这里。

想到这里,钱庆只能空自嗟呀一番,点起兵马将校,硬着头皮寻找幽燕大军主力以求决战。

郑荣这边对此役也是极为重视,知道此战乃是决定中原归属的关键一战。因此他特意从广阳调来镇守大本营的长子郑鑫,让他替自己坐镇博州前线,做好粮草供应和兵员补充事宜,自己则亲率三千精锐,亲自指挥决战。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钱庆不是无能之人,这点粗浅的兵法道理他自然心知肚明,深知凭自己的本事,未必就能像戴鸾翔那样在你来我往的正面交锋中战胜幽燕精兵。

因此他知道幽燕王郑荣亲率小股军队深入河南之时,便知道:若是能够一举擒拿或是在战场上击毙郑荣,那这场搅动大汉天下的战争便会立刻平息。于是,钱庆将禁军之中精锐骑兵全部调集到一起,便要寻找幽燕王郑荣行踪,力图一举将其消灭。

这番谋略一开始倒也颇为顺利。

郑荣自以为河南地面除几处关节尚在官军占领之下外,其他地方都已归降自己,因此行动十分大胆,摆出自授的“九锡”排场,一路敲锣打鼓渡过滹沱河,便向河南大营而来。

他的这番举动钱庆掌握的清清楚楚,便亲领骑兵一万五千余人,就要便向看似毫无准备的郑荣三千亲兵杀将过来。没料到郑荣在最后时刻发现了钱庆的行动,连忙抛弃一切仪仗,就往东面逃窜。

钱庆见机不可失,若是眼下被郑荣逃脱,那便再也没有狙击他的机会,便连忙催动人马尾随追击。

可他哪里知道,这都是郑荣同钟离匡商议好的计策,要的就是将禁军唯一的机动力量调出并一举歼灭,以此砍掉禁军的双腿。

郑荣这三千亲兵所骑之马都是当年从渤海国忠顺王达利可汗那边讨来的良驹后代,又有了汗血宝马的血统,无论负重、速度还是耐力,都远胜中原军马。凭借这点优势,郑荣带领这群骑兵不紧不慢、走走停停,好似牵着牛鼻子一般,将官军骑兵带着四处疲于奔命。

这般你追我赶的游戏,一直做了三天,郑荣终于将钱庆麾下骑兵领到伏牛山脉一处峡谷之中。

钱庆见这峡谷地形甚是险要,两侧都是悬崖峭壁,只有前后两条通道可供通行,是一处实实在在的绝地。他当时便已觉不妙,连忙命令手下骑兵从原路退回。

然而他还是晚了。

只听得两声炮响,从两侧山上忽然站起无数幽燕将士,其中既有步卒也有劲弩。

钱庆见状,知道自己果然中计,也清楚幽燕劲弩火力的厉害,连忙下令骑兵统统下马,就地组成防线,又下令传令兵通知附近人马过来接应。

幽燕军还是之前传统的战法套路,劲弩从上往下就是一通猛烈射击,转瞬之间就连人带马射倒了将近三百禁军。山上步卒也不下山,只在半山腰结好防御队形,任由劲卒在其身后继续射击。

钱庆眼见自己全部一万五千精锐骑兵,数量越来越少、死伤越来越多,便勉强组织起队伍,下马徒步就向峡谷口突围。然而幽燕大军居高临下,官军一举一动都在他们观察之中,早已看出他们意图。禁军下马骑兵刚刚行动,便是一阵疾风骤雨般的攻击,让他们只好重新躲在马尸之后,不敢行动。

这番与其说是作战,不如说是屠杀的战斗从早晨持续到中午,禁军锐气终于消耗殆尽,一个个趴在死马身后,没有一个人敢冒头张望。钱庆就在军中,知道此时若是山上幽燕大军冲杀下来,自己立时便是全军覆没。

没想到幽燕大军却在此刻停止了进攻,却见堂堂幽燕王郑荣在众人簇拥之下出现在半山腰,身后竟是一把只有皇帝能用的明黄色罗盖。

只听郑荣声音十分洪亮,向下面禁军说道:“尔等的主子郑爻乃是谋杀君父的昏君,孤亲手拟定的讨逆檄文,尔等想必都已看过了。然而尔等至今仍旧执迷不悟,妄作困兽之斗,其罪等同于附逆!然而孤有好生之德,若尔等放下武器,弃暗投明,孤自然可以既往不咎,饶尔等性命!”

这钱庆同戴鸾翔不同,与郑荣并没有什么渊源,见郑荣所用仪仗都俨然皇帝一般,说话又极为倨傲,心中不忿,便大声向上喊道:“王爷,你是大汉宗亲,贵为藩王,这君君臣臣的道理自然比我钱庆这一介武夫懂得多了。既然如此,这劝降之辞,还是不要空费口舌了!”

说罢,钱庆便吩咐身边一个嗓门甚大的兵丁,污言秽语便向郑荣骂去。

郑荣却是好涵养,也不同他多啰嗦,眉毛一挑,早有手下机灵的兵卒,举起手中劲弩,就像那骂人的兵丁一箭射去。这射出的箭矢,带着风声,不偏不倚,正好射入那人口中,顿时让他一命呜呼。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33 走马换将

山下禁军见状,顿时惊得哑口无言,本就埋得极底的身子,又向下趴了些,几乎要挖个洞钻下去一般。

郑荣这边却是极为高兴,大声对那神射手说道:“好箭法!孤重重有赏!”又再冲山下喊道,“钱庆!孤的本事想必你也看到了!若执迷不悟,你的下场也不外如是!”

郑荣说完,也不待钱庆回话,扭头转身便又在无数侍卫仪仗的簇拥之下上山去了。

原想一举擒获幽燕军首脑郑荣的钱庆,现在反而陷入对手重重包围之中。即便对方不在这样优势的条件下立即发动进攻,自己所携带的军粮、清水也十分匮乏,只能坚持两三天时间。他也深知幽燕军队的厉害,若是自己勉强催动军队突围,必然是自取灭亡。

因此钱庆只好将求生的希望寄托在援军身上,只希望援军能够速速到来,同自己里外夹击,也不指望能够击败幽燕大军,只要能救自己突出重围就已是天大的幸运了。至于皇帝郑爻如何发落他这一场大败,实在是一件十分不重要的事了。

郑荣这边也在等待朝廷援军的到来,因此他在山上清清楚楚地看见钱庆派出去的传令骑兵,却严令属下不可追击,任由其离开报信。

朝廷援军倒也是令行禁止,接到主帅钱庆的命令,当即点齐人马,一路拖泥带水便往伏牛山而来。朝廷援军走了没有多久,就遇到幽燕大军的阻击。

你要去援助友军,敌军自然会来阻止,这原本没什么好奇怪的。

然而幽燕军使的却是围点打援之计,一面将钱庆亲率的精锐骑兵打残之后死死踩在脚底下,一面则空出双手随时做好出击准备。因此郑荣只留下一小股兵力在山上监视钱庆一举一动,暗中却早已经撤出大军,张开嘴巴就要吃掉急急忙忙赶来救助主帅的朝廷官军。

然而匆忙赶来的援军却没有识破郑荣这番手段,鼓足士气刚刚击破前方阻碍,然而身后及侧翼却同时遭受袭击。前头略有松动的幽燕阻截部队也回过神,重新组织起来转守为攻,向官军发动进攻。

于是这样一场大战下来,朝廷援军便已损失大半,救援主帅的计划当然是落空了,只好寻个空当突围而出,从此坚守要塞,再也不敢轻易离开。

救援失败的消息不久之后就传到重重包围之下的钱庆耳中。

这倒不是幽燕军防守疏忽,而是郑荣有意消磨钱庆士气,而故意将朝廷报信士兵放进的。

钱庆知道消息之后,立心灰意冷,仅存的一丝希望也全部落空。于是当天晚上,他趁夜选了还能作战的两百余人,饱餐一顿,也不从峡谷两头道路突破,而是翻越两侧高山,想要出其不意地突出包围圈。

郑荣原本还想多围困钱庆几天,也好以他为诱饵再消灭几股赶来救援的朝廷援军。却没料到钱庆背水一战居然取得奇效,果真从已渐渐变得薄弱的包围圈中逃了出来,便一路向西逃窜。

郑荣得知消息之后,勃然大怒,处罚负责将领之后,便挥动大军尾随追击。然而指挥两百精锐亲兵同组织百倍于此数的大军之间,难度却是大了成千上万倍,幽燕大军在钱庆身后紧赶慢赶,却还是被他逃回潼关。

潼关乃是京城洛阳的屏障,没有完全准备,就连精强如幽燕大军也不敢轻易发动进攻,郑荣也只好望关兴叹一番之后,班师回营。

然而这一场大战之后,朝廷精锐的十余万禁军都被困在潼关以东的河南境内。皇帝郑爻当然不愿放弃这唯一可以依赖的力量,却再也无法派出将领统一调度。

于是郑爻一怒之下,亲拟圣旨,将躲藏在潼关惊魂未定的钱庆就地正法。可怜这钱庆原本就不想到前线带兵,九死一生终于从幽燕大军重重包围之中逃回近畿,终究还是免不了人头落地。

然而前军不可一日无帅,禁军前后左右四位将军之中,最有才能的戴鸾翔在押送回京途中莫名其妙被“石林山上的土匪”劫走、下落不明;才干仅次于他的钱庆又兵败被杀;右将军孙虎向来多病,今年以来又染上目疾,不堪重用;只剩下后将军白文波,成为皇帝郑爻眼下的唯一选择。

后将军在禁军四将之中兵权最小,往往都是用来安置那些战功显赫却又高龄年迈的老将所用的闲差。白文波也是这种情况,他今年已经年近古稀,解甲归田也有八九年,实在是朝廷已到了败无可败的境地,否则说什么也不会请他出山。

然而这白文波虽然年事已高,脑子倒还算清楚,出征之前,就上奏要同皇帝郑爻造膝面谈。

郑爻正将平定幽燕叛军的全部希望寄托在这个十足可以做他爷爷的老将身上,听到这位老将军有这样请求,连忙吩咐宫内太监设下酒宴,便选在御花园亲自宴请白文波。

大汉自立国以来,一向都有重文轻武的传统,武将地位一向不高。即便是如白文波这样功勋卓著的老将,除了他五十年前中武状元时候照例的鹿鸣宴之外,还没同皇帝一同吃过饭。况且还是皇帝单独赐宴,这份恩遇大汉开国以来都恐怕是绝无仅有的,不能不让白文波由衷感动。

于是白文波当着皇帝郑爻的面就大表忠心,宁可舍去这身老骨头不要,也要力保大汉江山稳固。

郑爻也是同样感动,便问:老将军出征之时,还有什么要求,尽管在此当面提出。

白文波觐见皇帝,要谈的就是这件事情,听皇帝这样问,便顺水推舟提出四个要求:一是眼下幽燕大军战力既强、士气又盛,只可先守后攻,不可轻敌冒进;二是河南之地实际已经沦陷,分兵把守不过是徒然浪费军力而已,要立刻将拒收河南各处险要的禁军全部撤回潼关,休养生息,以求再战;三是要抽调全国精兵,一方面要稳住岭南王郑贵不可让其再反,一方面要从山东道向河南发动进攻,牵制幽燕兵力;四是要事权统一,不仅潼关禁军和山东勤王军队都要归白文波统属,而且要撤回监军太监,不可掣肘。

郑爻听了老将白文波的要求,一个字一个字反复咀嚼斟酌,最后竟然当面全部照准,尤其是撤回监军太监之事,更是体现出皇帝郑爻对白文波的信任。

白文波原本就不指望皇帝条条皆准,能够答应这么许多,已经喜出望外了,于是赶忙磕头谢恩,战战兢兢吃过御膳之后,当日便点齐本部人马,向西往潼关而来。

白文波一到潼关,就按照自己的计划,派出无数传令轻骑,向还在河南境内的官军下令,命令其即刻撤回潼关,不得有误。

各地官兵早就不想再待在河南了,现在得到上面命令,风卷残云一般收拾起营帐,抛弃那些沉重不便携带的辎重,一溜烟就往潼关方向撤退。

幽燕王郑荣知道皇帝郑荣已将钱庆军法 论处派了白文波接替,却没料到这位老将军办事竟然如此雷厉风行。当他发现正待自己各个击破的官军,已奉命撤回潼关之时,慌忙组织人马围追堵截,却只拦住极小的一部分。

于是当初留在河南道的十几万禁军之中,只有两万被幽燕大军俘虏消灭,其他超过十万人全部通过潼关退回近畿。由此朝廷虽然元气大伤,却还有一战之力,胜败依然还在伯仲之间。

经过这番折腾,时节已到深秋,从北方草原上吹来的寒风一日胜过一日。即便是长期坚守塞北苦寒之地的幽燕大军,也都换上冬衣冬裤,借以抵挡寒气。

郑荣知道自己虽然气势盛极一时,但毕竟是以一隅之地对抗整个大汉朝廷。只要朝廷熬过这个冬天,待明年开春,黄河冰雪消融,到时就能集合山陕、巴蜀军队从北面渡过黄河;在南面集中南方各道军队,通过山东道地界北上;关内禁军也已修整完毕,到时也可从潼关出发,自西向东向自己进攻;眼下还在观望的岭南王郑贵也随时会倒向朝廷,来讨伐他这个素有恩怨的二哥——到时幽燕大军立刻便会三面受敌,危在旦夕。

因此郑荣听从钟离匡的计策,只留下不到两万人马,由善于防守的将军韦护统领,时刻监视山东官军动向。其余十余万幽燕精兵,全部云集于潼关之下,就要想办法攻破潼关,进逼京城洛阳。

然而摆在他们面前的第一道难题,就是如何通过这号称京师门户的潼关。

自从当年大汉太祖皇帝郑邦显偷袭大散关成功,侥幸取得天下之后,对各地关隘的修建便极为用心。刚刚平定天下,便乘着大汉国力恢复之际,索性推倒在战火之中饱受蹂躏的几座前朝老关,又选取险要之地新修了几座雄关,终于形成——山海关、潼关、大散关、嘉峪关、娘子关、浒墅关、雁门关、界首关、剑门关(与真实历史、地理有所差别,我改编的)——等天下九关,是为大汉江山关节所在。

因此这潼关十分修建得十分厚重,眼下又有重兵把守,若没有数倍兵力、万全准备,便贸然进攻潼关,那便无疑是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郑荣是知兵之人,又多次经过这潼关,当然知道此处的厉害。于是他陈兵潼关之前,派遣能工巧匠制造大量攻城器械,准备伺机而动,一举攻占这处咽喉之地。

他同时也做好两手准备,预备下大量船舶,一旦作战不利,便立即放弃河南地方,退守幽燕再作长期作战。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34 潼关里的老熟人

潼关之内的秋仪之也在随时关注战争动向。

秋仪之自打从劝善司手里救出戴鸾翔又几乎劝服他降服郑荣之后,便带了尉迟良鸿、赵成孝两人,潜伏在潼关西侧的集镇之中。他也真是胆大无比,乔装改扮成过往客商之后,就在一处颇为热闹的客栈之中包了两个房间,日日观察潼关情况。

只见潼关每日过关的检查丝毫没有放松的迹象,开启的时间却是大大减少了——从一开始每天开启四个时辰,直到只在每天午时开启一个时辰,一直到最后开启时间均由上头临时指定,而无固定时间。

因此潼关往来客商一日少过一日,反而是朝廷大军云集于此,纷纷征用民居住宿,原本的居民要么离开故地投亲靠友,要么只能露宿街头——竟将这依关而建的市镇搞了个乌烟瘴气。

倒是秋仪之所租住的旅馆,乃是朝廷中兵部哪位郎中名下的生意,这些朝廷官兵虽然跋扈,却还不至于愚蠢,不敢强占此处。只是这旅馆老板却是个黑心奸商,知道这里奇货可居,房费天天涨价比初来此处之时,已翻了有两三倍。

秋仪之此次进关不同上回,准备极为充分,随身带了黄金珠宝计有几万两白银的价值,并不怕房费涨价,就推说自己乃是广阳商会周慈景副会长的子侄,在这里常住下。

周慈景的大名南北闻名,旅馆掌柜见秋仪之出手阔绰,说话倒也斯文,颇合周家儒商家风,因此也不怀疑,每天小心伺候。

秋仪之住得安逸,又有尉迟良鸿和赵成孝两人随身护卫,便能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军情之上。

然而有了潼关这处密不透风的屏障阻隔,即便聪明伶俐如秋仪之,也只能从蛛丝马迹上猜个大概出来。

他见潼关西面聚集了大量官军,可又从来未见其开关出击——想必是官军在关外已吃了大亏,无力再组织攻势,只能转守为攻,先凭借天堑稳固住防线再说。

他又见潼关附近气氛虽然紧张,隐隐之中有大战一触即发之势,然而却始终未见幽燕大军前来攻击——应该是自己的义父郑荣小心谨慎的毛病又犯了,在没有完全准备的情况下,不敢轻易出兵挑战,这才形成眼下的僵局。

然而秋仪之出兵南下巧用反间计让皇帝郑爻自毁长城之前,就同义父郑荣和师傅钟离匡反复商议过:自家虽然号称“讨逆”,却始终还是“反贼”身份,若此战拖延得久了,难免军心浮动、天下起变,到时情势可就难以预料了。

因此秋仪之想着自己是义父郑荣在潼关左面唯一可以依仗的力量,身边又有八十几个精兵,或许能多多少少帮些忙,也好助义父早日成功,拿下潼关,直指京城。

于是他冥思苦想,终于想到,自己在这潼关之中,还真有一个熟人或许有用,便二话不说,招呼起尉迟良鸿、赵成孝二人,就往潼关方向而来。

这日天气还好,下了几天的寒雨终于停歇,只是地上还有些泥泞。

秋仪之等人一步一滑,走近潼关,见关上旌旗招展,兵丁四处巡逻,俨然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确实不可轻易进攻。又见关前有无数军兵守护,远非自己之前几次通过潼关之时,寥寥几个无精打采的守关士卒可比。

秋仪之见到这样阵势,心中也莫名有些慌张,居然不敢近前,而是逮住一个百户服色的军官问道:“请问这位官爷,原先在此处当差的阮文龙,阮千总可是今日当值?”

那百户扭头看了秋仪之一眼,问道:“你是何人,问阮千总何事?”

秋仪之忙拱手作揖道:“在下乃是阮千总一个远方亲戚,做些小生意,正好路过此处,就要过来拜访拜访。”

那百户心想:这阮文龙哪里来这样一个做生意的亲戚,不过是想请要托他的面子出关去罢了。他倒也心直口快,便说道:“嗯,这么说吧,现在正是两军交战时候,此处关隘把守极严,关门开闭都是由新调来的前敌元帅白文波白老将军亲自负责。不管你是不是阮千总的亲属,那也要按规矩出关。”

秋仪之是多么聪明的人,从百户简简单单两句话里,就听出两条极重要的消息:一则朝廷已调了后将军白文波顶替死掉的钱庆指挥各军作战;二则白文波防守潼关甚为严谨,事事亲力亲为,恐怕难寻破绽。

那百户见眼前这个年轻人似乎陷入沉思,便又说道:“既然如此,那你就请先回去吧。要想出关,恐怕只能事先做好准备,多派人过来看看,一见关门开启便立即动身,这才是正途。”

秋仪之听这百户说话却也是一番好像,便拱手道:“多蒙指教了!在下真的是阮千总的亲戚,若千总今日正好当班,还劳烦这位大人进去通禀一声。”说着,就从袖中掏出一锭黄金,递到百户手中。

那百户接过金子,掂量了一下,知道分量不轻,便道:“这位少爷出手真是大方,在这乱世之中什么亲戚朋友都信不过,只能信得过黄金白银,那我就却之不恭了……”他一边把黄金塞进衣兜,一边继续说道,“至于阮千总,今日确实不在关上当班。这位少爷要真的想去见他的话,那还得上他家去。”

秋仪之连忙追问阮文龙家住何处。

那百户收了秋仪之这么一大锭黄金,又想着区区一个千总也不是什么达官显贵,住所位置不算什么机密所在,便将阮文龙的住址告诉了秋仪之。

秋仪之按照那百户说的地址,带着尉迟良鸿、赵成孝两人,毫不费力便找到一户门楹并不宽大的院子。

按照大汉两百年来的规则,只有千总以上的都尉、检校等才能算是正式的朝廷命官,自有兵部、户部核发的一份官奉;而千总、百户、什长等在上官眼中看来,不过是些兵头罢了,平日只有兵饷而已。

因此这阮文龙虽有千总的功名在身,又平日里仗着掌管潼关进出的便利吃拿卡要,却似乎甚是贫寒——只见他所住的这处院子围墙显得十分陈旧,墙上不少地方抹的灰泥已经剥落,一扇虚掩着的木门也是坑坑洼洼,似乎一阵风就能把它吹倒似的。

从门内传出几声稚气未脱的嗓音:“爸爸,我要吃肉!我要吃肉!”

“就是就是,都好久不开荤了!”

“没肉吃,那不如吃鱼吧!”

回应他们的却是一个极为粗暴的男人声音:“吃吃吃,就知道吃!饭都快没的吃了,还想着吃鱼吃肉?滚滚滚,找你们妈去!”

秋仪之一听,便认出这是阮文龙的声音,也不敲门,便推门进去,大声说道:“阮千总清贫如此,真是令人佩服啊!”

那阮文龙听这声音虽有几分耳熟,却猜不出是谁,连忙高声问道:“是哪位过来拜访?”说着,便从炕上下来,趿上布鞋,就往门外走去。

“阮千总真是贵人多忘事,在下同千总也算是熟人了,前些日子也曾见过面,怎么就不认识在下了呢?”秋仪之笑道。

阮文龙慌慌张张从房间里走出,却见竟是幽燕王郑荣的义子秋仪之站在自己这破败不堪的院子之中,顿时惊了个目瞪口呆,怔了半晌,才努力压低声音说道:“眼下是什么时节?殿下竟敢来此处?”

秋仪之却不答话,笑着说道:“在下远道而来,阮千总竟不请我喝口茶么?”

阮文龙没想到秋仪之竟会说出这句不搭调的话,却也只好请他和尉迟良鸿、赵成孝三人进屋,请他们挨着一张甚为破旧的桌子坐下,取出四个粗陋不堪的陶碗,倒上热水,便一言不发地自顾自喝水。

秋仪之就势端起茶碗,嘴唇略蘸了口茶,便知道这茶叶实在是劣等得很,于是笑道:“常言道‘来生不做万户侯,只愿看管潼关口’,说的就是潼关这里油水重,看来都是假的。没想到阮千总生活竟然如此简朴,呵呵,也真算是一股清流了。”

掌管潼关通行的权力虽然不大,却极管用,平日里那些需要通关之人都不免恭维阮文龙几句,却从没有人说他清廉简朴的。因此他平生第一次听人如此奉承,居然瞠目结舌地说不出话来。

却听秋仪之又继续问道:“都说打仗明面上打的是刀枪将士,其实打的是钱粮供给。按理说朝廷同王爷打了这小半年的仗,阮千总应该升发了才是,怎么愈加困苦起来?”

秋仪之这话总算点到阮文龙痛处,他长叹一口气说道:“殿下乃是人上人,哪里知道小人的营生艰难?朝廷发下来的军饷如江如海不假,可大头都被将军们克扣掉了。轮到小人这里,只要每月定期足额发放就谢天谢地了。小人的情况,殿下也是知道的,光凭着朝廷每个月一两多银子的饷银,怎么养得活这一家大大小小五口人,还不靠着进出关卡的商人平日孝敬,搂些银子过活吗?”他叹了口气说道,“可眼下兵荒马乱的,往来潼关的商人只及得上平日的一个零头,上面盯得又紧,又从哪里弄银子呢?”

秋仪之听这阮文龙话里话外还是充满着一股子铜臭味,说的倒也还算是老实话,“哈哈”大笑两声:“说起来你我眼下算是各为其主,乃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千总在此向我诉苦,似乎不太恰当吧?”说着,秋仪之还是从把手伸进怀中,掏出两锭分量极重的黄金,搁在桌上,继续说道,“算了。阮千总同我还算是有些交情,这点小小心意,就请千总收下吧!”

阮文龙见到这两锭金子,两眼顿时放出金光来,双手不听使唤地紧紧按住黄金,口中慌忙谢恩道:“那殿下真是解了小人的燃眉之急了!小人若是还没进项,我家里这三个孩子,往后半个月就只能吃糠咽菜了。”

秋仪之莞尔一笑,刚要说话,却听一旁的尉迟良鸿说道:“门外似乎有人!”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35 重赏之下有勇夫

秋仪之听了一惊,心想:以尉迟良鸿的精明和武艺,怎就会被人轻易跟踪上了呢?便朝自己这位武功卓绝的兄长使了个眼色,轻声说道:“兄长且去看看。”

尉迟良鸿默不作声地点点头,立即从座中站起,悄无声息地跃到门口,小心翼翼地开门一看,立刻哑然失笑,却对阮文龙说道:“千总大人,原来是你的三个孩子在这边偷听。”

屋内众人都松了口气,阮文龙却没好气地对三个孩子说:“去去去,大人在这边讲话,你们小孩子偷听什么?”说着,从衣兜里掏出几个铜板,递给他们,“喏,这几个铜钱拿去买糖吃吧,不要乱花。”

阮文龙的三个孩子接过铜板,一蹦一跳地离开了院子。

秋仪之目送他们离开,笑着点头道:“阮千总这份天伦之乐,真是令人欣羡啊!”

阮文龙却苦笑着摇摇头,说道:“唉!刚才小人不是跟殿下说过了嘛!这仗再打下去,小人老婆孩子都快养不起了。”

“我就是为此事而来的!”秋仪之接过话茬道。

“殿下此话怎讲?”阮文龙问道。

秋仪之听阮文龙已被自己的话吸引,便不紧不慢地喝口茶,这才缓缓说道:“阮千总这官职,呵呵,这官职虽然微末得很,然而职责权力却极管用,不想着在这上面好好经营经营么?”

阮文龙听了却觉得诧异:自己是这里头的行家能手——所谓“经营”也不过是拿着这鸡毛一般的令箭,让往来客商插插队、逃逃税、送些违禁物品进关罢了——这事刚才早已同幽燕王这义子说过了,他怎么眨眼间又再提起呢?

他心里这么想,口中却道:“小人手里这点微末权力,不过是给过往的客商行个方便,赚些赏钱罢了,还能怎么经营呢?”

秋仪之答道:“阮千总说得好!给那些客商行方便,换来的是真金白银。若是给我义父幽燕王爷行方便,换来的可是无限前程啊!”

阮文龙听了霎时一惊,端着茶碗的手也不由剧烈地一抖,碗里的水撒了一桌,只听他说话声音都有些颤抖:“殿下,这玩笑可开不得。别的事都好说,这可是件通天的大事。万一事情败露,小人免不得身首异处不说,我老婆孩子说不定也要连坐呢!”

秋仪之听他话中却是个重家庭之人,身上有了牵挂,便也有了把柄可以掌握,于是笑道:“阮千总现在才想着同在下划清关系?可惜这算盘打得虽精,时机却是晚了!”

阮文龙见面前的秋仪之面相虽然斯文,说话却透露出无穷杀机,被他吓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屏气凝神听秋仪之继续说道:“在下记性不好,这短短一年之内,通过潼关也有四五次了,每次都承蒙千总大人照料,走得甚是通畅,还带了不少好东西进京……”

“什么好东西?”阮文龙插话道。

秋仪之“哼哼”冷笑两声:“当初幽燕王爷是怎么从突破京城离开,千总或许有些耳闻吧?”

“据说是恰巧是天雷轰击,震塌了建春门,才让王爷逃走了。”阮文龙话说一半,突然压低了声音,“为这事,大家都说王爷才是真龙……真龙天子,吉人自有天相。”

“哈哈哈!”秋仪之爽朗地笑笑,“这都是乡野愚夫的呓语罢了。建春门乃是在下用火药炸塌的。至于这火药是从哪里运进来的么……就是在下当初藏在周慈景大官人的车轿里,经千总之手送进关内的。”

“这……这……”阮文龙闻言慌张地连话都说不完整,“殿下怎么也不知会小人一声,弄出这么大动静,叫小人如何吃罪得起?”

配制炸药炸毁京城城门,原是秋仪之走投无路之下的急智,竟被他言语之中演绎成早有预谋一样。然而这时间因果都并不相称,只是这阮文龙脑筋并不灵敏,又被秋仪之吓得不轻,这才没有发现其中破绽。

却听秋仪之又笑道:“当时在下也不过是有备无患而已,没想到竟能派上这般大用场。就是不免牵连到千总,到时朝廷倒查下来,阮千总不免问个玩忽职守,抑或是纵敌谋逆之罪,恐怕菜市口上一刀也算便宜了千总,总要凌迟处死方合大汉律法吧?”

阮文龙被秋仪之吓得几次失神,好不容易缓过神来,终于发现自己已被无缘无故捏死在秋仪之手里,于是颓然陷在椅子里,说道:“殿下真是害苦了小人了……”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秋仪之却摆摆手笑道:“千总这话说得可就有失偏颇了。阮大人这点所作所为,在朝廷眼里是十恶不赦的大罪。若是在我义父那里,可就是通天彻地之功了。”

阮文龙听了秋仪之这番话,却是又喜又惊,忙道:“小人不过无意之中做了些小事罢了,怎敢在王爷跟前冒功?王爷若是能看在小人担惊受怕的份上,赏我些银两,让我渡过难关,小人就感激不尽了。”

秋仪之平日里说话的人没一个不聪明灵透的,即便是老实憨厚如赵成孝这样的,也是心思细密之人,怎奈这阮文龙胸无大志,脑筋又愚钝,竟听不懂秋仪之这话中之话。

因此秋仪之无奈之间,只有把话挑明:“阮千总不要鼠目寸光。若千总能够投奔王爷,为王爷尽心办事,那升官发财就在眼前!高了不敢说,中郎将的官衔是跑不了你的,这点在下可以居中作保!”

“什么?中郎将?”阮文龙失声叫道。

在大汉武官职衔当中,中郎将以上便是将官,无论官奉待遇还是仪仗起居,都与下级军官大不相同。阮文龙现在不过区区一个千总,离中郎将,还差着都尉和检校两级,若没有贵人相助,恐怕一辈子也混不上一个将军。

秋仪之见阮文龙这幅模样,便笑道:“那是自然。若在下趁我义父高兴,再多美言几句……那恐怕将军前程更加不可限量!”他已悄然间改了称呼。

然而这阮文龙虽然贪婪,却也还有几分谨慎,倒吸了一口冷气,道:“殿下说得固然是不错。可小人说句不好听的,王爷现在是作乱,胳膊拧不过大腿,怎么能打得过朝廷呢?”

秋仪之冷笑一声:“千总说得不错,‘胳膊拧不过大腿’,可是千总有没有想过,现在到底谁是胳膊?谁是大腿?近一个月的形势,恐怕千总也知道了,我义父势如破竹,以少胜多杀败十五万禁军,一直杀到这潼关之下,又有哪个敢来阻拦?即便那郑爻启用老将军白文波为帅,也只敢做一只缩头乌龟,不敢派出一兵一卒。可以说,朝中能同我义父一战的,只有戴鸾翔戴元帅一人而已,却也被那郑爻昏君解除了兵权,而且——”

秋仪之故意拉长了声调,只待阮文龙迫不及待地问道:“而且什么?”

“而且戴元帅在被押往洛阳的半途之中,已经为在下所救!”说到这里,秋仪之脸上禁不住露出笑容来。

“什么!殿下此话当真!”阮文龙惊问。

秋仪之则不慌不忙地回答道:“戴元帅是何等样人?在下怎敢在此胡说?”他又指着尉迟良鸿道,“这位乃是当今武林盟主尉迟大侠,此事多仰仗尉迟大侠之力,千总要是不信,自可问他。”

短短几句话中,阮文龙被秋仪之反复惊吓,早已麻木,便问:“你,你果然就是尉迟大侠么?”

尉迟良鸿拱了拱手,极洒脱地说道:“尉迟良鸿有什么了不起?苦心去假扮他又有何好处?在下不才,便是区区尉迟良鸿,”

阮文龙在潼关当差久了,三教九流见得也不少,尉迟良鸿的大名他当然听说过,也知道他号称武功天下第一,乃是江湖之中的泰山北斗,却不成想竟如此年轻。

阮文龙终于长叹口气道:“既然是尉迟大侠说话,那必不为虚。只是小人想不到,脱俗不凡如尉迟大侠这样的,也已投靠了幽燕王爷了吗?”

秋仪之听他话语之中不甚恭敬,便忙接过话道:“我义父受命于天,人心所向。别说是尉迟大侠了,就是戴鸾翔戴元帅,也有意为我义父效力呢!阮将军何不也立即弃暗投明呢?”

阮文龙低头沉思,摆在他面前的不过两条路:

一则是不理会这秋仪之,立即向上面告发。然而他几次从自己手中通过潼关,三刑五典之下供述出来,那自己也免不了被追究责任。即便是功过相抵,侥幸保下一条性命,自己这份肥差自然也就没了。

二则是就此投靠幽燕王郑荣。若是郑荣大功告成,当了皇帝,那自己便有拥立之功,到时一个小小的千总职衔就远不再在自己眼中了。若是郑荣一败涂地,那自己也将随他一道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这可是一道极难的选择题啊!

阮文龙沉思良久,抬眼见眼前三人:秋仪之年轻有为、深不可测;尉迟良鸿相貌堂堂、武艺高强;就连最貌不惊人的赵成孝也是孔武有力、忠实老臣。像这样顶尖的人才,一个个都在幽燕王郑荣麾下效力。

然而朝廷这边呢?高官显贵暂且不说,就光阮文龙亲眼所见的,却都是些见钱眼开、厚颜无耻之辈,就算是有一两个德才兼备的人才,也都被陷害排挤出去了。就凭这些人,又岂能同幽燕王爷所抗衡呢?

想到这里,阮文龙终于下定决心,“倏”地站起身,倒头就向秋仪之跪下磕头道:“小人决心已定,这就投靠王爷了!还请殿下为我做个引荐!”

秋仪之见自己终于将他说服,也是陡然放心,马上附身将他扶起,便笑道:“阮将军事迹,我义父也颇有耳闻,在下不过是区区草民,怎敢妄用‘引荐’二字呢?”

阮文远连道“不敢不敢”,又说:“之前不过是小人无意之为,其实在王爷那里尚无尺寸之功。还望殿下能教我些门道,也好让小人能为王爷效犬马之劳。”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36 万事齐备待东风

秋仪之见这阮文龙已然屈服,心中大快,笑道:“阮将军不要着急,眼下我义父尚未登极大宝,还不到论功行赏的时候呢。阮将军立功的机会有的是。比方讲,现在就有件事,在下看来,只有阮将军能够做到。”

“倒要请教。”阮文龙迫不及待地问道。

秋仪之则喝了口茶,缓缓问道:“原本出征攻打我义父的官军,都已被我义父杀败,是也不是?”

阮文龙点头好似鸡啄米:“没错没错。王爷神武,用兵如神,一仗下来险些就把接替戴元帅的左将军钱庆活捉了。圣上盛怒之下,便传令在军前斩了钱将军,并传首四方。新派来的白文波老将军知道打不过王爷,就下令关外禁军全部撤回潼关……”

这些战况,秋仪之原本就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现在从消息甚是灵通的阮文龙口中说出,便更是得到确切验证。

于是他边想边说道:“就是这样。目前官军都已成了惊弓之鸟,所依凭的只有这一座潼关罢了。若是阮将军能助我义父突破潼关,那我京城再无险可守指日可下!这可是擎天保驾第一大功劳啊!”

“真的?”阮文远眼中放出光来,却又随即暗淡下来,“可小人不过是个看门的千总官罢了,若方才从前,或许还能欺上瞒下地想想办法。可自从白老将军来了,这潼关关防事宜,都由禁军接管,确实是想不出什么办法了啊。”

秋仪之挠挠头皮,说道:“这么说阮将军这些日子,岂不都闲在家里?”

“这倒也不是。”阮文龙答道,“小人现在每个三日,当班负责潼关关门启闭事宜,虽然清闲了些,却也谈不上是无事可做。”

“哦?开闭城门不过是些力气活。朝廷派阮将军这样的人才,做这样的粗重活,也算是屈才了吧。”秋仪之语带三分揶揄。

阮文龙却是愚笨得很,听不出这嘲讽之意,便道:“殿下这就有所不知了。我潼关大门沉重,据说比京城十二门还要重了有十倍。因此启闭方式,同其他地方的自然有所不同。你要是用蛮力在门底下硬推,就是把手推断了也动不了它分毫。开启关闭,全凭城楼上的兵丁推动绞盘,才能运作自如。”

他喘口气继续说道:“就是这绞盘还是宪宗年间监制的,年久失修,经常有故障。这才要我们这些久在潼关当差的老人,在一旁看守,遇到故障立即维护才好。”

秋仪之听到这里,一拍大腿已然有了计策,兴高采烈地对阮文龙道:“阮将军,这可是件紧要差事。若依在下的计策,恐怕这份天大功劳是跑不了你的了!”

阮文龙听他这么说,心中自然高兴,却依然云里雾里,瞪大眼睛看着秋仪之,问道:“不知殿下有何妙计?”

秋仪之笑而不语,沉思盘算了一会儿,这才反问道:“不知阮将军何日当差?可否送我这位赵哥出关去?”

阮文龙忙回道:“我等现在是每四天一班,明日便是小人当班。千军万马送不过去,送这位赵大人过去的本事,小人还是有的,殿下就瞧好吧!”

秋仪之点点头,又向阮文龙交代几句务须机密的话,便辞了出去,往自己落脚的客栈而去。

一路之上,尉迟良鸿却是心中不安,问秋仪之道:“贤弟,愚兄看这阮文龙贪得无厌、胸无大志,恐怕信不过吧?莫要将我等卖了,坏我大计!”

秋仪之摆摆手道:“兄长这就有所不知了,就是这种人,才更好掌握。他见我义父现在军势正盛,心中自有一番掂量,自然将宝统统押在这赢面更大的一边。若是我军吃了亏,反倒要担心他吃里扒外呢!兄长无须过虑,明日看他是否诚心送赵成孝出去,便知他是否真心为我办事了。”

回到客栈,秋仪之展纸研墨,写下一封书信,亲自动手密封,交给赵成孝。要他明日出关之后,便要亲手交给郑荣或者钟离匡,倘若其中有些差池,便要立即销毁,不能落到旁人手中。

第二天,秋仪之三人起了个大早,便一同赶到阮文龙家中,随他一同到潼关上当差。

别看阮文龙小小一个千总,在秋仪之面前点头哈腰,却也掌管了百十来个兵丁。只见他抖擞精神,走到关前,召集起手下兵丁,趾高气扬训斥一番,便登上城楼,装模作样地检查巡视一番,便在城墙口坐下喝茶。

秋仪之在这潼关之前逡巡得久了,对此处地形已是极为熟悉,带了尉迟良鸿、赵成孝二人,选了家能够看见关前动静的茶楼,点了一壶茶、几样点心,便安心坐下,等候关门开启。

今日这关门打开时间甚早,巳时刚过,便已缓缓开启。

因等候过关的人并不十分多,又有了阮文龙的照应,赵成孝过关极为顺利,骑着一匹骏马便出关寻找幽燕王郑荣大营去了。

秋仪之见赵成孝走得顺畅,不免松了口气,却笑着对尉迟良鸿道:“怎么样?小弟所料不错吧?”

尉迟良鸿刚要恭维几句,却听秋仪之继续说道:“此计已成功了三分之一。眼下还要烦请兄长走一趟,叫小弟留在破庙之中的那些人马统统来到此处关前。叫他们要乔装改扮,不要露出马脚!此事必须在三日之内办妥!”

尉迟良鸿当然知道这事十分紧迫,毫不犹豫答应一声,捡起桌上一块点心囫囵吞下,便骑马西去了。

秋仪之则在茶馆之中稳坐不动,待阮文龙下班,才跟着他回家,就在他家中用过晚饭,又赏了他十两黄金,这才从容回客栈歇息。

次日一早,秋仪之依旧在昨日的那间客栈里喝茶观察情况。

这天潼关关门开启时间却极晚,待到将近申时,太阳渐渐西垂,白文波老将军这才下令开启关门。关门前后等待通关之人已排了不少,赵成孝便也在其中。

赵成孝虽然憨厚老实,却并不愚钝,在幽燕军中混得久了,不费什么功夫,便极轻易地找到幽燕王郑荣的中军大营,便叫守门兵丁向王爷通禀。

郑荣一听是赵成孝过来报信,连忙传见。他接过秋仪之亲笔书信,这才知道自己这位足智多谋的义子办事果然可靠:短短几天功夫,就已将戴鸾翔并其一家老小救出,只是这戴鸾翔为人矜持,尚不肯轻易降服幽燕王府,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他又见秋仪之定下巧取潼关之计,便立即屏退众人,只留下钟离匡和赵成孝两人细细商议。

商议下来,觉得秋仪之此计虽然冒险,却也可以一试,若是临阵起变,再见机行事不迟。

于是由钟离匡执笔,郑荣签字署名,写下一份帖子,立即交给赵成孝,又赏了他一柄绝佳的宝刀,便让他星夜赶回潼关,同秋仪之会和。

因此赵成孝行动极为迅速,待他出关的第二日,便扮作进关奔丧的农夫,重新通过潼关,赶来见秋仪之。

“只是我看守关兵丁检查极严,就怕王爷赏给我的宝刀被搜检出来误了大事,情急之下扔在河里了。唉!可惜了一把宝刀啊!”赵成孝叹息道。

秋仪之细细读了赵成孝带来的帖子,心中高兴,忙安慰道:“赵哥何须如此?我义父是何等样人,他收藏的名剑宝刀,或许比不上我随身佩戴的这柄西域宝刀,却也是汗牛充栋。若此计成功,我便亲自央求义父,让他打开宝库,让你尽情挑选便是了。”

赵成孝听了,心情大好,便谢道:“那就我就多谢殿下了。”

秋仪之却摆摆手道:“赵哥你同我自幼相识,已同家人无异,何必做这番生分样子?我看你往来一日一夜不曾停歇,想必也是累了,这就回去歇息吧。”

待到明日一早,秋仪之刚刚起床,梳洗完毕,被他安排出去办事的尉迟良鸿也已回到他们落脚的这处客栈。

秋仪之的这位武林盟主的兄长江湖经验极为丰富,前后只花了两天就已经将事情办妥。秋仪之原本留在破庙之中的八十来个手下,已在他的安排下,装扮成各色人等,分期分批来到潼关之下。并且按照各自身份不同,或住进客栈、或露宿街头,都算是安置妥当。

秋仪之也素来知道自己这位兄长办事可靠,便也不再一一核实,便带他和赵成孝一道,再次拜访阮文龙,专程捡着能说的,将明日的计划向阮文龙交代了一遍。

阮文龙这些日子,已被秋仪之的金子喂饱,早就下定决心帮幽燕王爷办事。因此,他对秋仪之的态度也恭敬了许多,真心把他当主子一般看待,对他的话更是言听计从。

说完,秋仪之又嘱咐阮文龙道:“此计是否成功,只在明日。若是今日出事,莫说是荣华富贵了,便是这卿卿性命便也保不住了。”

秋仪之看着不住点头的阮文龙,心里虽然知道他早已同幽燕王府休戚相关,以他的性格绝不可能临机叛变;然而秋仪之依旧打从心底深处觉得这贪婪自私的千总官靠不住,便又赏了他十两黄金,又留赵成孝在此处过夜监视,这才略觉安心,同尉迟良鸿一道返回。

当夜,秋仪之又找来手下将士之中几个领头的,当面传授计议。

这些人之中,赵成孝从云梦山上带来的几人,虽然忠实,办事却都还显毛躁,秋仪之便安排他们明日随他一同行动。

其余诸人,都原就是幽燕道的精兵强将,这领头几个还都戴着百户的军衔,无论忠诚能力都远非阮文龙之流可以相提并论。因而秋仪之便放心让其独立行动。

待秋仪之遣散众人,让其回去好好休息以待明日大显身手之后,反倒是秋仪之却难以入睡。

他深知明日之计一旦失败,那朝廷对潼关的防御措施便会大幅升级,再也没有投机取巧的余地。到时自己义父便只能发动大军强行攻击,无论是对朝廷、还是对幽燕王府,必然都是生灵涂炭、元气大伤!

想到这里,秋仪之居然辗转反侧,一夜未曾入眠。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37 一道缝隙

次日一早,天空悉悉索索下起雨来,阵阵秋雨带着刺骨的寒意,将一座雄伟高大的潼关,以及守护它的大汉朝廷官兵笼罩在其中。

如果放在以前,这种天气之下,守卫潼关的兵卒早已经昏昏欲睡,或者干脆旷工翘班,在家中酣睡。

然而眼下正值战事紧张之际,朝廷在河南同幽燕大军作战几番不利,这道潼关已是敌军同京城洛阳之间唯一的屏障了。

为巩固这道最后防线,龙椅还未坐热的当今皇帝郑爻,在先后撤免了两任主帅之后,特地派了官军之中资历最为深厚的老将白文波担任前敌指挥,总揽一切军务。

老将军白文波虽然年迈,却也尽心负责,他一拜领圣旨,便将中军大营设在潼关之上,居高临下组织部署潼关防御事宜。同时下令关内关外所有禁军统统在潼关东侧集中,想得就是凭借这座难攻不落的天下雄关,将幽燕王郑荣阻隔在潼关之外。

有了这几重关系,原本就负责守卫潼关的兵丁士卒,只好勉强打起精神,认真小心当差,唯恐犯了军令,成为白老将军出征祭旗的人肉牺牲。

即便是如阮文龙这样久在潼关办事的老兵油子,也不敢有丝毫怠慢,一大清早就领了二十来个兵丁,沿楼梯登上城墙,守护在启闭城门必须用到的绞盘机关旁边。

潼关城门极为厚重,寻常百十来个人一齐用力,也只能推动分毫,必须依靠修建在城楼上的机械,才能开启关闭。

这本是一处极重要的所在,老将军白文波本想派自己亲兵小心守护。然而此处机关年久失修,经常发生故障。而一旦发生故障,能够立即处理的,便只有那些同这些机械打久了交道的潼关老守关兵卒。

无奈之下,白文波便依旧只能在重用原有兵卒的前提之下,又派出自己亲信侍卫从旁协助。

对此,阮文龙心里跟明镜似的,他知道这些亲兵名义上说得好听是协助自己办事的,其实说到底却是监视自己做事的太上皇。

因此只见阮文龙装模作样地敲打了几下机关绞盘,算是做过了日常检验,便极恭敬地走到白文波领头亲兵跟前,一拱手道:“刘百户,小人试验过了。这绞盘现在看着还行,就怕最近几天气候潮湿,木头滑轮泡软了,撑不了多少时候。”

这姓刘的百户身高七尺有余,长得威风凛凛,一看就是一员精兵强将。他听了阮文龙的汇报,点点头:“此事阮千总已是几次上报,白老将军也早已同朝廷说过多次了。然而兵部、工部尚未确定此事应当由谁主管,或许还要迁延些时日,才能修理完毕。我等守御有责,只能略尽人事,时时维修罢了。”

说着,他又扭头朝阮文龙带来的士卒仔细打量了几眼,问道:“这几位兄弟,倒是眼生得很,末将貌似从未见过。”

所谓陌生面孔,说的就是换上官军军服,跟着阮文龙混上潼关的秋仪之等二十来人。

阮文龙早已被教会了推脱借口,毫不犹豫地说道:“哦,这几个是潼关招的新兵。原先那些兵油子一个个好吃懒做不说,还成天摆谱,小人早就想开革了他们。正巧白老将军整顿军务,小人便从附近村子里招了些良家子弟过来……”

刘百户却见这二十多个“新兵”之中除五六个面相尚属和善之外,其余诸人都长得凶神恶煞一般,实在不像是什么良民,于是说道:“招募新兵乃是大事,此事不可擅自决定,还需禀告白老将军,由其定夺方好。”

“白老将军年事已高,又军务繁忙,这点小事何须劳烦他老人家。往常我潼关招募新兵,上头从不过问,只在月底报备即可,也算是惯例了吧。”阮文龙道。

那刘百户却道:“今时不同往日,守卫潼关又是眼下朝廷第一重要差事,此事千万不可疏忽大意。若千总眼下繁忙,末将可代为向白老将军请示报告。”

阮文龙听了一惊,心想这事要是被捅破了,自己便是吃准了的谋逆罪,说不定都不用三司定谳,当即就按军法在这潼关墙头枭首示众。

想到这里,阮文龙后背心不禁渗出冷汗来,忙急中生智,推脱道:“不敢劳动刘百户。这些人还未被正式募为官军,小人还要再考察一番才能决定。到时或许全部留下,或许一个不留,确定之后,再向老将军禀报不迟。”

刘百户依旧不依不饶:“那就更需要向上禀报了。这些人尚未入我大汉军籍,或许混进一两个奸细探子。若是出了什么岔子,末将和阮千总,都是吃罪不起啊!”

刘百户说者无心,阮文龙却是听者有意。在他耳中,好似每句话都有所指一般,浑身上下都已被冷汗浸得湿透,搜肠刮肚地正要分辩,却听关前一名瞭望军士高声喊道:“快看!那边是什么人?”

刘百户听了精神一凛,不再同阮文龙纠缠,忙跃到潼关雉堞旁边,透过垛口极目远眺,果见一票骑兵约有一百来人,全速向潼关方向飞奔。又看他们军衣服色,虽然都破旧不堪,却也能毫不费力地分辨出他们朝廷禁军的身份。

自白文波下令,滞留在河南道的官军全部退守潼关之后,像这样仓促赶来投奔的禁军,潼关不知收留了多少,早已司空见惯。

阮文龙作为今日的当班千总也正好乘此机会,摆脱同刘百户的争辩,于是大喊一声道:“小的们,都起来干活了,快把城门给我打开!”

驻守在潼关关墙之上的多是阮文龙的老相识,平日里阮文龙得了贿赂也有与其分享的。因此他们听到他这声呼唤,便齐声答应道:“好嘞!”便要推动关门绞盘。

刘百户却忙阻止道:“千总且慢,这边情形似乎有些不对劲。”

阮文龙嗤笑一声道:“刘大人,收容河南官军,乃是白将军亲自下的命令,小人这可是奉命行事!”

这姓刘的百户是个直人,听不出阮文龙话语之中的讥讽意味,只道:“末将不是这个意思,千总请看,这群人马身后,似乎隐隐还有追兵!”

乔装假扮成守关士卒的秋仪之听言,便也悄悄混在人群之中,扒着关墙向远处眺望:果然瞧见远处地平线上有一支似有似无的人马,在那百十来个骑兵身后追击,只是距离实在太过遥远,数不清其中到底有多少兵力。

阮文龙昨夜就听秋仪之叮嘱:遇到从河南逃回的官军,必须立刻打开关门将他们放入潼关,便估计向那姓刘的百户怄气道:“就是因为身后有追兵,才要立刻将关门打开,否则这群兄弟不就要被挡在关外了吗?”

刘百户听了,赶忙挺身一步,挡在阮文龙身前,道:“末将这就跑去面禀白老将军,用不了多少时间的,还请阮大人稍安勿……”

阮文龙斜睨了一眼秋仪之,见他脸上始终带了不容置疑的神色,心中顿时有了主心骨,骂道:“卧槽!你他妈不过是个百户,老子看在白文波面子上,才跟你说话客气些,否则谁把你放在眼底下?没看见关前这些官兵一个个都可怜见的,你只管你去禀告好了,老子要先开门了。出了事,让白文波来找我!”

说罢,阮文龙便一声令下,指挥守关兵丁开启关门。

这些兵丁原本就是群“靠关吃关”的老爷兵,自打禁军进驻以来,银子收项几乎断绝,早已对他们心怀不满,就缺个领头之人发难抗议。今天却见千总阮文龙率先发作起来,挤压的一股怨气也终于爆发出来,二话不说便各就各位,将绞盘缓缓推动。

随着一声极低沉的撞击声响起,潼关大门缓缓开启,被丛山峻岭、河流天堑保护得固若金汤的关中平原,终于渐渐露出一丝并不明显的破绽。

那队从河南仓皇逃来的骑兵,利箭似地穿越潼关之前的那座市镇,通过这道缝隙,射入朝廷核心腹地。

他们显然已是疲惫已极,刚刚过关,便纷纷从马背上滚落下来,就势躺在地上,口中不断喘着粗气,引来关内无数军兵围观。

阮文远虽然不甚聪明,却也知道方才这批人马并非真正的官军,而是幽燕军假扮的。可他毕竟猜测不出下一步的计划,只看到秋仪之脸上露出自信的表情,这才稍稍有些安心,也微笑着朝秋仪之点点头。

正在这时,传来一声极为威严的呵斥声:“是哪个自作主张,擅自打开关门的?就不怕军法无情么?”

众人忙循声抬头望去,只见一员身高八尺开外、虎背熊腰的老将,在众多亲兵簇拥之下,从潼关箭楼大步流星赶到此处——此人便是派来统领潼关防务的老将军白文波。

这年近古稀的老将见无人回答他的问话,便又用苍老而洪亮的声音继续问道:“我的话没人听见么?是哪个混人擅自开的门?”

秋仪之偷眼看去,见白文波浑身上下盔明甲亮,一双豹眼炯炯有神,一部钢针似的络腮胡子都褪去漆黑颜色,反而闪出一缕缕银光——光凭这份非凡的相貌,便知这白文波年轻时候必然是一员威震南北的骁将。

阮文龙原本对白文波心中有几分害怕,莫说是当面顶撞了,便是抬头看他一眼,心中都有些发慌。

然而他自揣此刻已投靠了幽燕王郑荣,便努力提起胆气,上前一步道:“这不是老将军的军令吗?凡是滞留河南的官军,要统统放入潼关。小人这也是依令行事啊!”

“屁话!”白文波张口就骂,“我下了这么多命令你们不听,偏偏就听了这一条?你小子姓阮吧?我看你就一副卵样!没看见每次有官军过来投靠,都要仔细甄别之后,再放入潼关的吗?”

寥寥几句话,白文波就将阮文龙骂了个狗血喷头。阮文龙勉强提起的胆气早已灰飞烟灭,双腿不停地打颤,舌头更像是打了结一般说不出半个字来。

白文波见他这幅狼狈模样,便又喝道:“收起你这幅脓包像,还不快给我把关门关起来。我随后在同你算账!”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38 功名利禄幻梦中

阮文龙听了,连忙答应一声,扭头躲开白文波慑人的目光,转身便招呼众人向反方向推动绞盘,就要关闭关门。

这绞盘本就年久失修,阮文龙又听秋仪之的计策,方才趁众人不注意动了手脚,现在无论守关兵丁怎样使劲,竟然无法推动其分毫。

白文波站在一旁,见守关士卒捣鼓半日,这潼关大门都未被关闭,赶忙走上前来,声若洪钟道:“你们在这里搞什么鬼?还不快给老夫把门关上!”

阮文龙却是真心害怕这位性情直爽暴躁的老将军,结结巴巴地说道:“白老将军,这机关绞盘,似乎……”

“似乎什么?”白文波一声厉喝。

“似乎……似乎坏了。”阮文龙战战兢兢地答道。

白文波听了,一把推开阮文龙,果见他身后十五六个守关士卒已是推得汗流浃背,绞盘却没有丝毫转动的迹象。

白文波见状登时暴怒起来,伸出右手,一把将阮文龙小鸡仔似的梯子,怒骂道:“老夫平日就看你小子不地道,今天果然给我惹出大祸来!看老子现在不撕了你!”双眼圆睁,似乎要喷出火来。

阮文龙被白文波吓了个魂不守舍,几乎就要失口将秋仪之等人的计谋交代出来。

此时却听白文波身旁那姓刘的百户高声说道:“老将军且慢发落,还有一群幽燕骑兵远远尾随追击而来,不可小视。如何应对,还请老将军示下!”

白文波听了,满腔怒火这才稍稍平息,随手扔开阮文龙,说道:“你小子哪儿都别去,就待在这关墙上,等老子忙过这阵,回头过来再跟你算账!”

说罢,白文波又上前几步,手搭凉棚向前眺望一番,便道:“燕贼来势甚大,不可小觑。来人呐!传我将令,擂响战鼓,所有军士各就各位,取出檑木滚石,不可轻敌!”又道,“再去传其他守关士卒,务必要第一时间将机关绞盘修理完毕,重新关闭大门!”

如此这般,老将白文波一条条简洁有序的军事部署,便通过传令兵逐一向下传达,笼罩了整个潼关的潮湿空气也随之紧张起来。

秋仪之躲在阮文龙身后,听白文波这番部署,脑门上不觉渗出汗来。

按他原来的设想,不过是将潼关大门打开之后,再弄坏机械绞盘,放幽燕大军进来,再里应外合一举突破潼关。却没想到老将军白文波竟如此务实,居然亲临一线,大张旗鼓阻止起防御事务来。若早知如此,秋仪之定会嘱咐尉迟良鸿出手,冒险将那前去报信的刘百户当场杀死,也免了这一场麻烦。

不过现在后悔也已经晚了,秋仪之见这员老将气度非凡、经验丰富,绝不是什么可以轻易对付的对象,眼下只能聊尽人事。

于是秋仪之偷偷走到阮文龙身边,在他耳边问道:“要修好这潼关大门需要多少时间?”

阮文龙刚被白文波的气势压服,听秋仪之问话,似乎一怔:“哦,小人就是把滑轮皮带给松脱了,外行十天半个月也修不好,懂行的只要用手一拨就好了。”

秋仪之听了,皱眉道:“那可不成!最好使个什么手脚,能让这玩意儿十天半个月都修不好才是。”

“那就只有把皮带砍断了。”阮文龙答道,“这皮带都是用几头壮年公牛的牛筋拧成一股做成的,短时间内难以修复。就是从别处运来备用的,三五天里也装不好。”

“那你还不动手?”秋仪之催促道。

阮文龙前头被白文波痛骂,现在又被秋仪之催促,重重重压之下,脸孔都已脱色,低声回答道:“殿下有所不知,这牛筋皮带极为结实,弄断他除非用锯子锯,仓促之间小人哪里去搞锯子?”

秋仪之此刻也是心急如焚,想也不想,就偷偷从官刀刀鞘之中抽出那柄削铁如泥的西域宝刀,递到阮文龙手中,对他说道:“你用这把刀试试看!”

阮文龙小心翼翼地接过宝刀,抬眼看看一脸严肃的秋仪之,又看到站在他身后的尉迟良鸿和赵成孝,这才知道“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的道理。

他硬着头皮一步一挪地向绞盘走去,在短短几秒之中,他庸庸碌碌、投机钻营的前半生便一幕幕浮现在他脑海之中;紧随其后,后半生荣华富贵、声色犬马的场面又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他面前。

不知不觉之间,阮文龙便站在绞盘不到一步之遥的地方,举起宝刀就要往机械的缝隙当中直插进去。

转眼之前还在指挥军队做好防御准备的白文波,却在此刻发觉了阮文龙不寻常的举动,便大喝一声道:“阮文龙,你想做什么?”

阮文龙被这声厉喝从迷梦之中惊醒,整个人顿时呆站在原地,握着黑色宝刀的右手高高举起,却又好像忘记向下动作般地腾在半空,形成一个极为滑稽的姿势。

白文波本是外行,其实此时阮文龙只要推脱一句:“绞盘机械之中似乎有些卡住了,小人用刀一拨就能修复”之类的话敷衍过去。

阮文龙本就是个不甚机灵之人,又从未经历过这样生死存亡的大场面,被白文波简简单单一句话问住了,口中支支吾吾道:“我……我……我……”却再也说不下去。

秋仪之见状,唯恐计谋拆穿,也顾不得自己身份,在阮文龙身后断喝一声:“阮将军,还愣着做什么?升官发财,就在你手起刀落之间啊!”

阮文龙的神经再次被“将军”二字麻醉,脸上居然露出微笑,果然将宝刀硬生生插入绞盘之间的缝隙,又在其中拨转几下,用力一挑。

秋仪之这柄西域宝刀锋利无比,便是生铁也能切断,又更何况是韧劲有余而坚硬不足的公牛筋腱了。于是随着底下传来依稀可辨的撞击之声,绞盘终于失去了传动皮带的束缚,歪在一遍好似断了气的人头一般。

白文波见他这样举动,二话不说便欺到阮文龙身前,一把提起他的衣领子,高声怒骂道:“老子问你,你方才在做什么?”

阮文龙却没有回答,脸上浮现出一副令人难以捉摸的表情,直愣愣望着白文波,好似还在半梦半醒之间。

白文波见状,愈加愤怒,正要提高嗓门再次询问,却听亲兵刘百户在他耳边轻声禀报道:“会修理关门的守关兵丁,现已传到!”

白文波听了点点头,用力将被他单手拽在半空的阮文龙掼在地上,下令道:“还不快去修理关门?若是现在马上能修好,老子自有重赏!”说罢,又恶狠狠地瞥了躺在地上不住揉屁股的阮文龙道,“给老夫把这小子看住了,我还有话要问他。”

这些守关兵丁刚刚下班回家睡觉,便从被窝之中被拖了出来,装着满肚子的疑惑谨小慎微地走上关墙,却见平日里极熟谙的阮文龙不知因何缘故,被白文波训斥,却又没人敢开口询问,便只好听从吩咐,走到关门机关之前,仔仔细细地检查起来。

他们认真检查了几遍,又小声商量了一番,这才推举出一个胆子略大的千总官,上前回令道:“启禀老将军,据小人等检查,乃是联结绞盘和大门的牛筋皮带断了,怕是短期之内无法修复?”

“你说的短期,是指多长时间?”白文波目光灼灼地望着那千总。

这千总被这须发尽白的老将军看得有些胆怯,仔细思考了一下才道:“如果有备用的,连夜干活,最快也要一天一夜。可现在仓库里已没有备用皮带了,若是要从大散关转运,恐怕要十来天吧……”

“什么?十来天!”白文波是知兵之人,知道若是潼关大门敞开十天时间,幽燕大军便早已乘虚而入,到时孰胜孰败还在两可之间。

想到这里,白文波胸中一股无名怒火腾然升起,“锃愣”一声抽出手中宝刀,猛地抬手便向坐在地上的阮文龙肩膀斜劈过去。

白文波这一起一落动作毫无征兆、来势又极快极猛,就连武艺卓绝的尉迟良鸿也发觉的晚了。待他纵身上前,捡起被阮文龙扔在地上的西域宝刀,出手阻止之时——白文波手中的宝刀,已然将阮文龙一条手臂生生剁了下来。

刹那之间,打量冒着热气的鲜血从阮文龙断臂伤口处喷涌而出,流满了一地,同天上不断落下的秋雨混成一块。这鲜血的主人阮文龙,便好似从旗杆顶上飘落下来的旗帜一般,全无生气地倒在血泊当中。

白文波全然没有理会被他杀死的阮文龙,却被尉迟良鸿这一手 功夫吸引住了,收起宝刀问道:“你是何人?有这般武艺,又在官军之中效力,老夫怎么会没见过?”

尉迟良鸿江湖经验极多,反应也快,连忙回身护在秋仪之身旁道:“在下不过是个无名小卒,阮千总对我有知遇之恩,这才冒昧出手相救,却未能成功,又有何武艺敢在老将军面前炫耀?”

白文波活了六十几年,阅人无数,见尉迟良鸿身形挺拔矫健、相貌英武不凡,说话虽然斯文客气,态度却是不卑不亢,显然不是他口中的所谓“无名小卒”,便道:“你当老夫是傻瓜么?你到底是何人,还不给我从实招来!”

尉迟良鸿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扭头向秋仪之看了一看。

秋仪之同他对了一下眼神,心想:若是此刻还无端推脱,唯恐这脾气暴烈的老将军立时就将自己斩杀在此处;惟有如实通报自己身份,或许白文波投鼠忌器不会立即为难自己,再待自己父王郑荣攻下潼关,便万事大吉了。

秋仪之主意已定,便迈步向前道:“老将军宝刀未老,晚辈算是领教了!晚辈不是别人,正是幽燕王爷派来潼关办差的……”

秋仪之话说一半,白文波便仰天“哈哈”,说道:“你这黄口孺子,怎敢口出狂言?幽燕王爷是何等样人?他手下猛将如林、谋士如雨,怎会派你这个阴 毛还没长齐的小子来办这等紧要事体?”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39 血战拉开帷幕

秋仪之听白文波口出秽言,但言辞之中对义父郑荣依然十分尊敬,便道:“老将军若是不信,请先看看此物。”说着,他从怀中掏出那块墨玉材质的名帖,递给白文波。

白文波一怔,伸手接过秋仪之递上来的名帖,仔细摩挲一番,道:“老夫早年也曾在王爷手下效力过,此物确实是王爷名帖……”

秋仪之忙接口道:“既然老将军知道王爷用兵如神、幽燕道大军又都是精兵良将。现在朝廷唯一凭借的潼关要塞也关门洞开,老将军何不就此降了我家王爷?”

白文波却似没有听到秋仪之说的话,自顾自往下说道:“这位小兄弟敢只身冒险前来,这份忠诚胆色确实了不起,老夫也是佩服的。既然是各为其主,老夫自然不会为难,只是眼下是敌我交锋之际,还委屈小兄弟下去吃几天牢饭,如何处置自有朝廷旨意!”

说罢,白文波大手一挥,两侧亲兵齐齐抽出军刀,便向秋仪之压迫过来。

秋仪之身旁尉迟良鸿、赵成孝及十八个招降山贼也都不是好欺负的,同样手持兵器,护在秋仪之身前,就要同其拼杀。

正在此时,忽听关墙之上不知哪个小兵惊叫一声:“怎么……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言语之中掩饰不住的慌乱。

“什么这么多人?”白文波高声问道,“给老夫清楚禀报!”

“这个……这个……不如老将军亲自来看吧!”那兵丁惶恐口气不减反增。

白文波鼻孔之中气鼓鼓地“哼”了一声,先不去管打算负隅顽抗的秋仪之,迈步跨到关墙之前,透过层层淫雨,向关下望去,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秋仪之本来就是胆大包天之人,在这性命交关之际,居然也有心偷眼向西面一望——却见打着幽燕道大军旗号的骑兵,黑压压便往潼关扑来,无数马蹄撞击地面发出的声响越来越近、越来越吵,以至震耳欲聋。

秋仪之目测这群骑兵总数无论如何也在三万人上下,已是幽燕道能够动员起的全部骑兵数量——那位英明神武的王爷义父,显是对自己的计策极有信心,想要毕其功于一役,今日便攻陷这难攻不落的潼关要塞!

郑荣的指挥作战风格,秋仪之是再清楚不过了。从来讲究的就是稳中取胜,难得用险。今日他既然有决心动员全部骑兵发动奇袭,那必然是信心十足,且必定还有后招,以保全胜。

想到这里,秋仪之自己也变得信心十足,面带微笑道:“白老将军,幽燕王爷大军来攻,恐怕这区区潼关难以承受。白老将军何不就此投降,以全性命呢?”

白文波听了,“哈哈”大笑:“好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娃娃,你小命在老夫手里捏着,居然还敢大言不惭来劝降老夫!他郑荣就了不起么?野战老夫或许弄不过他,可老夫有坚城依据,郑荣也未必能奈我何!”

秋仪之反诘道:“老将军是行军作战的大行家了,岂不知天下没有可以防守一辈子的坚城么……”

白文波又复大笑,打断秋仪之的话道:“哈哈哈!以老夫这把岁数,幽燕王要能围困这里十年二十年,那老夫可就非输不可了!可老夫这一只脚踩进棺材里的人,怎么样都要再撑个五六年,倒要看幽燕王有没有这份耐心了!”

秋仪之见白文波这幅老当益壮的模样,虽是敌手,心里却是钦佩不已,便吩咐手下众人道:“你们都收起兵器,我今日倒要看看白老将军如何大展身手,同幽燕王爷一较短长!”

众人听令,面面相觑一番后,便统统扔下手中兵器,却也没有丝毫放松,依旧护卫在秋仪之身旁。

俗话说人临死之前也要蹦三蹦,白文波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眼前这个年轻人,竟会在这性命危在旦夕的紧要关头,放弃抵抗,惊奇之余也不免有些佩服,便道:“小兄弟真是了不起,老夫这点岁数时候可没你这份气魄!老夫说过不会为难你,然而此处大战一触即发,乃是要地不可让你等久留,还请小兄弟到那边箭楼上观战吧!”

白文波虽然特意用了一个“请”字,然而言语之中的意思却没有丝毫改变,无非就是要将秋仪之等人关押在四围都有重兵守卫的箭楼之中罢了。

秋仪之这边既然能够当面放弃抵抗,自然也就无所谓什么关押软禁了,便慨然说道:“晚辈不是不识时务之人,老将军这番好意,晚辈心领了。”说罢,他也无须重兵押送,带领其余解除了武装的二十人马,便往箭楼方向而去了。

白文波看着秋仪之等人的背影,心想:幽燕王爷果然不同凡响,即便是手下一个小子号的兵卒,竟也有如此这般气度。

他心中慨叹之余,不免提醒自己切记不可轻敌,略微整理一下思绪,便高声向众人下令道:“一个个都给老夫活动起来!幽燕王可不是好对付的,一不小心你们就统统脑袋搬家了!”

秋仪之等人被安排关押在箭楼最高层的一间小间之内。

这间小房间原是用来防止打扫潼关所用的扫帚、畚箕的。可负责清理工作的兵丁,嫌此处位置太高,取用工具又麻烦又劳累,因此都将清扫工具堆放在关墙一角。久而久之,这间小房间便空置下来,也因此变得破旧潮湿不堪,屋内充满了霉变味道,天花板一角上也渗了好大一片水渍。

秋仪之原本就不是什么养尊处优之人,对此毫不在意,只是觉得此处居高临下,又有南北两面窗户,正是观察战局再好没有的位置了。于是他趴在小屋西侧的窗台前,聚精会神的观看战事变化。

朝廷禁军原本就以护卫皇城,保护皇帝安全为第一要务。因此若论野战对决,绝非幽燕大军对手;而如果要比较守城防御,便又有过之。

只见无数禁军在老将白文波的指挥之下,已蜂拥登上关墙,按照分工不同,有的张弓搭箭,有的手持长矛,无不做好了抵御强敌的准备。而弓箭、滚石、檑木等等种种守城器械也都业已被搬运出来,整整齐齐地堆放在墙头。

坐镇指挥的老将军白文波颇擅守城,知道眼下潼关大门洞开,自己所凭借的要塞优势至少已经减弱三分之一。若要确保关隘不被攻破,首先要做到的,就是无论如何都要将关门严密防守住。

因此他见关墙之上的业已准备妥当,便传令其余禁军必须在关墙西侧集结,摆好阵势,以待敌军强攻。

白文波治军颇有方略,他一声令下,潼关西侧关墙脚下,便已聚集起无数禁军士兵,听从号令,便要在短时之间无法关闭的城门口摆列防御阵型,力求将幽燕来袭骑兵抵挡在潼关之外,不使其踏入近畿半步。

然而排列阵型时却发生阻碍,原来方才从关外跑进来的一百来个禁军士兵,还都横七竖八地躺在潼关门口,无论如何催促责骂都不肯起身离开,竟在有意无意之间形成了一个可以让幽燕大军集结兵力的空旷区域。

白文波在关墙之上看得清清楚楚,心里也是明明白白——这一点破绽看上去似乎无关紧要,却十分有可能被极擅用兵的幽燕王郑荣抓住,在此处集结重兵,利用幽燕军兵短兵相接之中的优势,一举突破重重阻隔。

白文波知道此事不可等闲处之,忙对身边亲兵下令道:“关下之人为何还未布阵?你下去传老夫将领,要他们立刻离开关门,不可贻误战机!”

那亲兵唱了声喏,便下关传令去了。

不一会儿,这亲兵便跑回来,回命道:“那些人说了,他们疲惫已极,连站起身的力气都没了……”

“放屁!”白文波骂了一声,随手扇了那员亲兵一个耳光,“他们走不动,你也走不动吗?关下多少人手,抬也把他们抬下去了!”

他见那亲兵捂着红肿的脸呆站不动,怒火没有丝毫平息,反手又是一个耳光,骂道:“你站在这里好看么?还不去办事?若这件事情办不下来,你这颗脑袋也就别要了!”

这亲兵被白文波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忙答应一声,连滚带爬地下关去了。

正在这时,关前传来军报:“幽燕骑兵怎么都已下马,顶了巨盾,步行向关门前进。速度甚快,还请将军定夺!”

白文波听了一惊,忙回身赶到关墙东侧,向下张望——果然看见几万幽燕骑兵已进入潼关前的那座市镇之中,却未再纵马向前突进;而其中却有两三千骑兵,滚鞍下马,头顶巨盾、手牵军马,一路小跑地向潼关急进。

“是‘当矢营’!”白文波几乎惊叫起来。

这“当矢营”乃是幽燕大军的中坚骨干,白文波早有耳闻,却只知道这些人乃是重装步兵,没料到他们居然会驾马匹机动,又临阵选择下马突击,心中不觉大惊。

然而他毕竟久经战阵,经历了战场之上多少出人意料的变化,眨眼间便已恢复平静,高声下令道:“还不给老夫向下射箭?滚石擂木也统统扔下去!”

关墙之上的禁军听得号令,连忙张弓搭箭向下射击,无数滚石檑木也好似雨点一般向下投掷。

“当矢营”抵挡的就是弓箭矢石,官军的射出的弓箭又软又弱,同草原上突厥骑士射出的有天壤之别,“当矢营”兵士全不放在眼里。只是他们莫名牵着的军马却没有这重保护

然而这滚石檑木从几丈高的潼关墙上扔下,积累的势能便已蕴含了巨大力量,携带了客观存在的质量,在无情的物理规律的指引下,便向关楼之下的幽燕将士侵袭而去。

“当矢营”手中的巨大方盾,终于到了防御的极限——小石头尚可勉强抵挡,略大些的直接砸在盾上,直接将盾牌破坏得七零八落。失去盾牌保护的士兵,更加无法仅凭血肉之躯抵挡从天而降的利器,纷纷献出自己宝贵的性命。

尽管如此,依旧有三分之二的“当矢营”精兵突入潼关门洞,稍稍喘息。若是其他寻常军队,兵员损失超过五分之一,便早已溃败奔逃了,幽燕军力之强,可见一斑!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40 潼关绞肉机

然而在这如蝗矢石的无情打击之下,幸存下来的千余“当矢营”精兵却未立即行动,而是在潼关门洞之中稍事休息,似乎在做什么准备动作。

潼关西侧,原本躺在门口阻碍列阵的禁军,好不容易被连拉带拽地从地上拖了起来,送到后面休息去了。其余守关禁军便立即在各级军官指挥之下,重新布阵,意图临关列阵,要将幽燕大军阻挡在关隘之外,不使其踏入近畿半步。

正在此时,潼关门洞之内突然传出“噼里啪啦”震耳欲聋的轰响。这响声既熟悉又陌生,竟带有些许欢快节奏,同战场肃杀的气氛绝不相配。

尚在排列队形的禁军兵士闻之不明就里,纷纷停下脚步观看。就连指挥布阵的都尉、检校、中郎将等将官,也是头回在战场之上遇到这样事情,忘了发号施令,瞪大眼睛观察前方情况。

却见二三十匹军马突然从潼关那黑魆魆的门洞之中冲出,发疯一般向尚未完成布阵的禁军将士践踏过来。而发出的奇异声响,乃是绑在这群军马尾巴上的鞭炮,发出的爆炸声音。

原来是郑荣、钟离匡二人从秋仪之用炸药炸毁京城建春门一事之中,找到启发。

虽然他们无法再用火药炸掉整座潼关,却也想到了利用鞭炮爆竹的方法——便是将鞭炮绑在马尾巴上,引诱军马发狂,向前冲刺,以此来作为先锋,率先杀出一片开阔地来。

这群军马一面向前飞奔,一面声嘶力竭地鸣叫着,毫无顾忌地直接冲进朝廷禁军尚未排布齐整的阵型。

朝廷禁军守卫京城洛阳,虽然养尊处优、装备精良,实际作战经验却不丰富,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然而全速奔驰的马匹冲击力极大,远非人体可以抵挡的道理,他们还是知道的,纷纷向两边和后方逃散,阵型一时大乱。

“当矢营”精兵乘此机会,紧跟在发狂的军马之后,从潼关门洞之中杀出,手持坚盾利矛,同关后禁军厮杀成一团——幽燕大军,终于踏上了近畿的土地。

幽燕将士平日里对阵的都是凶悍野蛮的突厥骑兵,野战拼杀不仅战力强劲、经验更是无与伦比,区区千余精兵便好似一根钢针一般,插入数万禁军组成的阵型之中。

他们这份果敢无畏,即便是敌手的老将军白文波在关墙之上看见,也是敬佩不已。

潼关之外的郑荣等人也没闲着,见战事取得突破,便立即指挥军队源源不断杀入关门。

由此不过片刻功夫,潼关西侧战局便已经形成了一人双手抱拳时的形状——右手握成的拳头,便是幽燕精兵;左手摊出的手掌,则是朝廷禁军——这手掌再宽、再厚,久而久之也无法抵挡拳头的反复冲击!

除此之外,其余近十万幽燕大军,也都早已集结完毕,四面八方向潼关急进,眼看就要杀入潼关。

老将军白文波在潼关之上居高临下,战事变化无不映入他的眼帘。他久经战阵,又素以善于守御城池闻名,一看便知眼下幽燕大军已然取得突破,若不施行对策,难免损失惨重。

于是他高呼一声,命令道:“墙上士兵一分为二,两面都给老夫向下攻击!”

白文波一声令下,在潼关墙头东侧努力阻止幽燕援军入关的兵士之中,便有二分之一的兵力,跑到西面关墙之后,向正同关下禁军搏杀的幽燕军队射击。

这些幽燕将士一心同面前无穷无尽的禁军厮杀,对头顶上的攻击没有丝毫准备,受到这样出其不意的袭击,刹那间便被击倒了一大片,原本血战拼杀出来的地盘一时也有所收缩,战事顿时陷入僵局。

此刻郑荣、钟离匡、郑森、郑淼、崔楠、韦护等一众幽燕高级军官都已全部到达潼关西侧那座颇具规模的小镇。郑荣特意征用其中最高的一座酒楼,在其最高一层设立中军指挥所,直接指挥此次作战。

他在顶楼见战局进展不利,皱着眉头下令道:“崔楠,你去下面看看,怎么半个时辰了,还未通过潼关?”

已被郑荣封为讨逆将军的崔楠,依旧不改沉默寡言的性情,只“嗯”了一声,便披上战甲、提起军刀,下楼去了。

过不多久,崔楠手下一员亲兵上楼回命道:“启禀王爷。乃是若干潼关守兵,弃东边不守而向西面攻击我军。我军损失惨重,故而一时难以进取。崔将军已留在门洞之内指挥作战。”

郑荣知道自己手下再也没有比崔楠更加善于进攻的将领了,便对传令兵说道:“你去告诉崔将军,前敌一切军务均由其临机处置,务必要迅速突破潼关!”

又对郑森、郑淼两个儿子说道:“潼关墙上就这么些官兵,分出一些去攻击西侧,正面力量必然薄弱,你等速速催动大军,带好攻城器械赶来支援,不得有误!”

郑森、郑淼二人忙起身唱喏,下楼去了。

钟离匡坐在郑荣下手,手里拿着那把四季不理左右的折扇,提议道:“学生见此楼离潼关城墙不过一二百步,王爷何不调劲弩上楼,狙击关墙之上的朝廷官兵,以壮神威?”

郑荣略一思考,道:“先生所言有理。”

便又扭头命令靖难将军韦护道:“你这就去调十名神射手上来。”

韦护起身答应,一边往楼下走,一边说道:“王爷,还有钟离先生果然足智多谋,我怎么就想不到这主意呢……”

他絮絮叨叨地下楼,不久就带了十个身背劲弩的兵士上楼,回命道:“这几个都是百步穿杨的好手,还请王爷试验!”

郑荣见这几人虽然身材高矮、面目长相各不相同,却个个目光炯炯有神、手臂粗壮有力,便猜出这几人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便笑道:“好!果然是我幽燕精兵,无须多礼!你们就在这里张弩射击,射死关上一个朝廷士兵,孤赏银一两;射死一个将官,孤赏一两黄金!”

这群弩手有幸能听幽燕王郑荣耳提面命本来就十分喜悦,又闻赏赐如此丰厚,便更加兴奋。于是他们二话不说,立即走到高楼窗前,张弩搭矢,略略瞄准一番,便向潼关城墙射击。

只听得十分整齐清脆的弩弦击发声一响,那潼关之上便有十名官军应声倒下。其中更有三人,因是腹部中矢,一弯腰便从高大的关墙之上栽落下来,摔成肉泥。

关下幽燕将士吃了关墙之上官军多少亏,见自家神射手这般厉害,无不高声叫好。

郑荣在旁观看,也是十分高兴,便道:“尔等给孤好好作战。你们有这般本领,将来自有出头之日!”

这十员弩手听郑荣这样激励,心中愈发喜悦,便聚精会神地向关墙之上的朝廷官兵不断射击。

他们这番射击,杀伤敌军虽然不多,却毕竟让官军投鼠忌器,关上火力顿时有所减弱,幽燕大军便趁此机会,不断向潼关靠拢过来。

崔楠这边的进展却极为有限。

崔楠奉了幽燕王郑荣的命令,亲冒矢石赶到潼关门洞之中,略略了解情况之后,便当机立断,作出决策——让给后排军士高高举起巨盾,好似打伞一般,为前排拼杀的袍泽护住头部,让其能够放心同面前的敌军拼杀。

崔楠乃是从区区一个大头兵开始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即便已晋封为讨逆将军,身先士卒的气魄却没有丝毫衰减。

素来不善言辞的崔楠心中也知道,比起长篇大论的激励演说,还不如主将同普通士兵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同敌军拼杀,更能激励起士气来。

于是之间他稍稍部署一番,便提起短刀,在三两个亲兵侍卫的护卫之下,带领手托巨盾的兵士,冲出潼关,同朝廷官兵混战成一片。

幽燕军兵见主将尚且不惜性命,头顶又有了保护,立刻士气大振,抖擞起精神,挺身向前同朝廷官军继续拼杀。

即便如此,朝廷官军依旧占有不可动摇的人数优势,老将军白文波在关墙之上不断调兵遣将,力图进一步巩固和发挥这难得的优势,让幽燕大军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若无意外变化,这道雄伟的潼关,还是拱卫京城洛阳无法攻陷的屏障,一如近三百年来一样,尽忠职守地护卫这大汉要害腹地。

然而就在此刻,战局产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变化。

原本打算凭借人数优势,不断派兵阻击幽燕大军的朝廷禁军,似乎失去余力不再奋勇向前,阵脚也逐渐凌乱,仿佛失去了与敌军拼杀的动力一般,阵线逐渐为幽燕大军蚕食。

老将军白文波在关墙之上看得明白,立即发现其中变化,忙传令身边亲兵道:“我军之中似乎有些怪异,你下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立即来报!”

那亲兵行个军礼便,过了半晌才连滚带爬地回命道:“启禀将军,戴……戴鸾翔来了,说是已投靠幽燕王,正在后方鼓动我军援兵临阵倒戈!”

“什么!你说得可是实情?”那传令兵口齿清晰、声音清亮,然而所说的事实却是匪夷所思,让老将白文波也不得不再次询问确认。

那兵丁点点头道:“小人也以为不过是幽燕军的疑兵之计,还特意去后军查看,果然见是戴鸾翔在一群军士护卫之下,向我军喊话。戴元帅小人是见过的,应当不会认错!”

戴鸾翔在朝廷官军之中素有威信,又久掌禁军大权,在军中晚辈部下极多,若是他在这关节之上,策动禁军反叛,那战事必然会迅速向不利官军的方向扭转过来。

即便是禁军不听戴鸾翔的话,没有立刻反戈一击,然而以对手的决心和战力,官军阵脚只要有一时松动,便会被幽燕大军抓住机会,一举攻取潼关,那京城洛阳便会赤裸裸暴露在郑荣的刀锋之下。

白文波乃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这点道理他岂会不懂,知道此事万万不可等闲处之,便急匆匆布置了一下潼关防务,便带领二三十员亲信侍卫下关而去,要去会一会这个声称已投降幽燕王郑荣的戴鸾翔!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41 鸾翔出现,军心动摇

出现在朝廷禁军身后的戴鸾翔,并非什么阴谋诡计,而是确确实实的前将军戴鸾翔。

戴鸾翔被皇帝郑爻下旨褫夺兵权,又为幽燕王郑荣的义子秋仪之半途营救之后,便已是心灰意冷,就在秋仪之安排的那座破庙之中,每日孝敬老母、教育子女,十几天日子过得也十分平静。

乃至于戴鸾翔带了儿子戴松,亲自动手修缮房屋、开垦荒地,仿佛有就在此处隐居起来,聊渡余生之意。

然而这一日,忽然有大量难民,拖家带口、扶老携幼,经过破庙之地往京城方向赶路。

这间破庙远离大路,地处十分偏僻,本不应有这般人流经过。

戴鸾翔觉得奇怪,便叫自己的儿子戴松前去询问情况。

不问还好,一问便让戴鸾翔大惊失色:原来是当日一早,幽燕王郑荣便发大兵前来攻击潼关,潼关附近百姓就怕大军过境、生灵涂炭,这才纷纷抛弃家园,先往京城避难。

戴鸾翔号称海内第一名将,当然是知兵之人,却也没有料想到幽燕王郑荣居然在短短一个多月时间之内,就彻底打通幽燕道同潼关的通道,并集结起大军向难攻不落的潼关要塞发起进攻。

他有心亲临战场,一睹这难得一见的盛况,又虑及家中老母、子女无人照顾,正在逡巡难决之际。

这时戴母拄着龙头拐杖从破庙一间偏殿之中走出,对儿子说道:“戴松都告诉我了,幽燕王爷领军攻击潼关,这时大汉开国以来鲜见的大战,我儿鸾翔不打算过去开开眼界么?”

戴鸾翔听了,叹口气道:“儿子万念俱灰,实在是不想再这样的事情,只想着前半生热衷功名,没有尽过孝道,眼下服侍好老母亲就是了。”

戴母岂能不晓得自己儿子的心意,知道他言不由衷,便道:“没想到我儿竟这样淡泊功名,却也难得。只是老身素来爱看热闹,这就要带我孙子、孙女过去瞅瞅。鸾翔既然无意前去,那就在此看家好了。”

说着,就招呼戴松牵三匹马过来,极矫健地翻身上马,便领着戴松、银屏往东方而去。

戴母这般举动,实在是出乎戴鸾翔意料,也连忙找了匹马,从后追上。

戴母见儿子戴鸾翔果然跟了上来,知道自己这一番小小计谋果然成功,心中不免有些得意,一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扬起笑容,快马加鞭,向前奔驰而去。

戴鸾翔等藏身的破庙距离潼关距离本就十分接近,戴鸾翔一行又是弓马娴熟,不到两个时辰,就已赶到潼关附近,透过层层细雨,便能依稀看到潼关那座高耸入云的箭楼,而秋仪之此刻便被软禁于此。

潼关之下,早已是重兵云集,大军四处集结、往来奔驰。隐隐约约的喊杀之声和血腥气味,都不停刺激着戴鸾翔的五官,终于使他勉强压服住的热血重新激荡起来。

只听戴鸾翔对戴母说道:“此处是禁军后方,看不出什么门道来。”又指着左前方一处高楼道,“那边有座酒楼,若其中没有禁军驻扎,我等何不登楼观看?”

戴母闻言笑道:“儿子乃是大汉名将,战场交锋之事,自然听你主持!老婆子当然亦步亦趋了。”又转身叮嘱戴松道,“我戴家将门之后,又是三代单传,你将来也是要掌兵的,还不趁此良机向你父亲多讨教讨教行军用兵之法?”

可是戴鸾翔乃是沙场之上,指挥大军同敌手你来我往、堂堂正正交锋的名将,也精通战场之中各种阴谋诡计,偏偏是对如何秘密潜入、偷营探哨之事一无所知。

他带着自己的母亲、儿女走了没几步,便被掠阵督战一名中郎将远远认了出来,同身旁兵马略略商议一番,便纠集起两三百人,向戴鸾翔等人扑来,想将他擒拿住先问个明白。

戴鸾翔却也机警,见状不妙,一面对戴母说道:“鸾翔做事不密,没想到自己在此处人头极熟,果然被认了出来,还请母亲稍稍回避,鸾翔在此为母亲断后。”一面抽出随身佩剑,仗马而立,护在戴母身后。

戴鸾翔积威犹在,前来抓捕他的朝廷官兵见他这样沉稳,心中有些发虚,又并非奉命行事,因此行动便不免有些犹豫。

正在他们犹豫之时,忽从斜刺里杀出一票人马,为数约在八十人上下。他们个个武艺高强,虽没有重甲保护、也未曾骑马,却只用了不到一盏茶功夫,就将这群官军统统杀散。

原来这些人,便是秋仪之留在潼关底下,未曾跟他一起上关的幽燕精兵。他们按照秋仪之的吩咐,又在阮文龙的安排之下,混到潼关守军之中。然而大战一起,原本就看不起守关兵卒的禁军将佐,便将其排挤出去,只安排了个守护大军后方的闲差。

这份差事是既清闲、又安全,若是寻常兵丁被派来做这份差事,那早已喜笑颜开,回家便要烧高香不可。然而这群兵丁另有任务在身,见自己离开战场前线越来越远,也越来越帮不上秋仪之的忙,心中不免着急。

他们又听军中传言,说是老将军白文波亲手抓了几个幽燕来的探子间谍,被关押在箭楼之上。别人尚且不知这幽燕探子的身份,他们却是清清楚楚,知道此人就是幽燕王义子秋仪之,便愈加心急火燎。

正在此时,他们听闻禁军发现戴鸾翔行踪,且就在自己附近,互相商议一下,便抛弃岗位,且去看个究竟。

戴鸾翔他们人人认得,一看果然就是幽燕王义殿下秋仪之从劝善司手中救出的这位名将。他们又见禁军集结起两百余人正要去擒拿戴鸾翔,二话不说,便提刀上阵,将意图对戴鸾翔不利的禁军,统统杀败。

戴鸾翔也已认出他们,骑在马上拱手道:“多谢诸位搭救,只是这样一来诸位身份也已暴露。朝廷官兵人多势众,不好对付,诸位何不同我一同暂避?”

没想到这些人没有丝毫撤退之意,其中一个口齿敏捷些的,上前拜倒在戴鸾翔马前,对他说道:“义殿下已被朝廷官兵所擒,被关押在潼关箭楼之内。他对我等都有救命之恩,我等虽不过是蚍蜉蝼蚁,却也不敢惜命背恩。只是不知如何救我家义殿下出来,戴元帅乃是海内名将,还望元帅教我……”说着,几乎坠下泪来。

此人说话有情有理,不由得不让戴鸾翔感动。

戴鸾翔想到自己也是秋仪之从劝善司爪牙手里,虎口拔牙一般搭救出来的,于情于理都没有不救他的道理。可他又想到自己现在同秋仪之之间,不仅隔了数万全副武装的禁军精兵,而且还有潼关的阻碍,若非玉皇大帝、如来佛祖,这种情况之下,谁也救不出秋仪之来。

想到这里,戴鸾翔连忙翻身下马,亲手将那幽燕士兵扶起,叹道:“你家义殿下对我,还有我母亲家小,都有再造之恩,这份恩情不敢有片刻忘怀。可眼下我等若是硬闯,不但不能救义殿下出来,反而不过是以卵击石、徒送性命罢了……眼下只有盼着幽燕王爷及早攻破潼关,那样义殿下便不救自救了。”

这话正好提醒了身后的戴母,只听她说道:“我儿此话才是正理。这潼关乃是天下雄关,朝廷精兵又云集于此,以王爷神武也不能轻易拿下。鸾翔何不以平日威望,动摇官军军心,以助王爷一臂之力?”

戴鸾翔听了母亲的话,心中也是一凛——他知道两军交阵之时,在战场之上被杀伤的人马并不多,拼的其实是双方谁更能保持士气旺盛,一方伤亡较多却因士气始终高昂而坚持到最后胜利的战例比比皆是——只要在禁军身后来个釜底抽薪之际,确实是可以切切实实地帮到在阵前同朝廷厮杀的幽燕王。

于是戴鸾翔又翻身上马,驱马略略向前几步,深吸一口气,向身前禁军喊话道:“诸位将士,可认得在下何人?”

朝廷禁军大多执着于面前厮杀,本来无人注意到身后发生的这一幕小小冲突,可听戴鸾翔这熟悉的嗓音一喊,便都回过头来观看。

禁军将佐大多做过戴鸾翔的部下,不少人还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又知道他作战不利,正被皇帝召回京去问罪——接替他的前敌指挥都已换了两任——却没想到戴鸾翔竟然在这两军交锋之时出现在这里。

然而这些兵将大多知道戴鸾翔被临阵召回,多多少少也能猜出戴鸾翔此次回京凶多吉少,却没人知道他已被秋仪之救下,又做了投靠幽燕王郑荣的打算。

只听戴鸾翔自问自答道:“在下便是戴鸾翔!在朝廷之中素来有些名气,想必诸位也未必不认识。在下受奸臣陷害,为当今皇帝所不容,眼看就要被害。却是诸位正在对敌的幽燕王爷大仁大义,派亲信将我搭救下来,这才留条性命,在此同诸位说话!”

“不如一道降了王爷!”禁军之中忽然冷不丁冒出这句话来。

戴鸾翔自己还没下定决心投靠幽燕王,不过是劝说禁军不要再为昏君效命罢了,话语之中也处处透出心虚谨慎,实在是没想到禁军之中居然有人借题发挥、高声附和,心中觉得奇怪。

原来这些高声说话之人,就是郑荣派来混进潼关来的。

他们先换上敌军服色,假装从河南溃散下来的禁军赚开潼关城门;随后装作体力不支的模样,占了潼关门口紧要位置不动,阻碍官军临关列阵;被连拖带拉般送到后军之后,便乘机起事,在关键时刻,作此这惊人之鸣。

只听他们反反复复不断高喊“不如一道降了王爷”的口号,初时只有这百八十人喊话,反复几遍之后,便有五六百人跟着起哄,一时之间后军人声鼎沸,眼看禁军阵脚就要松动。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42 善战者以攻心为上

禁军之中几个基层军官见状,连忙下令手下兵士稳住阵型,不可慌乱。

然而朝廷禁军乃是新败之军,本来士气不振。皇帝郑爻又两次临阵换帅,使其士气愈加低迷。新上任的老将白文波原本打算凭借潼关天堑,先轻轻松松打几个小胜仗,慢慢整顿队伍、提升士气。可没想到第一阵就被幽燕大军突破潼关杀入近畿,眼下一场鏖战,胜负尚在未知之间。

朝廷禁军正面刚刚勉强鼓舞起勇气,要同幽燕大军拼个你死我活,在身后却出现了久未谋面又素有威望的元帅戴鸾翔,且听他言语之中隐隐有投靠幽燕王之意。

这样一来,禁军难得的士气,不免收到严重打击,不仅不再继续向前厮杀,更有几十个胆小的士兵,扔下兵器开个小差逃跑了。

其实戴鸾翔除了自己四个人之外,连同秋仪之留下的护卫,拢共才有八十几人。官军只要有个有担当的千总、都尉,率领本部兵马,就能将他一举擒获,再不济可将他赶走。

然而戴鸾翔在军中威望素隆,禁军之中又多有对朝廷不满的,任是谁也不想做这只出头鸟,竟然听凭他在此处继续动摇军心。

正在这时,负责作战的老将军白文波听到戴鸾翔出现在后军的消息,立即明白此事的严重性,抛下关前指挥的首要任务,领着几员亲兵就下关来到阵后,果见戴鸾翔在几十个身着守关兵丁的护卫之下,纵马站在面前。

今日一战发生的怪异事体太多,白文波已经麻木,没有心思去了解事情缘由,只想着能够尽快将此事打发过去,便开口大声呵斥道:“是哪个在此蛊惑人心,还不给我噤声,否则难逃军法无情!”

他素来以治军严格著称,一声令下,禁军队伍之中便再无人敢高声呼喊,顿时安静下来。

白文波又驱马向前,在一片寂静之中,对戴鸾翔说道:“此处乃是血战沙场,戴元帅何不速速退去,以免瓜田李下之嫌?”

戴鸾翔同白文波之间关系复杂。

白文波是员老将,一开始算是戴鸾翔的上级;可戴鸾翔战功卓著,不就之后又成了白文波的上级。况且戴鸾翔作战喜欢同敌军野战决胜,而白文波讲究依据坚城要塞消磨敌军实力,两者看法往往相左,其实平常并不和睦。

因而白文波在此手握兵权之时,没有乘机难为戴鸾翔,已是十分难得的了。

戴鸾翔也清楚白文波对自己平素颇有微词、脾气又极爆裂,能对自己这样说话已是十分客气了,便字斟句酌道:“白老将军别来无恙。戴某前来,乃是来救将军的。现今朝廷昏暗、奸臣当道、陷害忠良,戴某忠心事主,却落得这样下场,便是最好证据。而幽燕王爷英明神武,白老将军何不奉其讨逆檄令,反戈一击,以成……”

戴鸾翔正要长篇大论,拖延时间,却被白文波高声打断:“戴元帅的好意老夫心领了。只不过老夫为朝廷卖了五十几年的命,这把老骨头比不上戴元帅英才天纵、精忠报国,郑荣未必能看得上;老夫自然也无意去触他这个霉头。因此元帅无须多言,还请速速离开,莫要误了锦绣前程!”

戴鸾翔听了白文波这段冷嘲热讽,却也并不动怒,说道:“戴某平素为人,白老将军及禁军之中将士,那个不知哪个不晓?若非走到山穷水尽、万念俱灰之时,岂敢背叛朝廷?戴某之言还望白老将军三思啊!”说罢,索性下马,朝白文波及禁军方向,深深一揖。

戴鸾翔平日所作所为,白文波当然知道——即便禁军全军叛变,只剩一员战将孤身迎敌,那戴鸾翔便是此将——诚如戴鸾翔所言,若非真的到了山穷水尽、万念俱灰之时,戴鸾翔绝不可能投降敌军。

想到这里,白文波竟一时语塞。

这时戴鸾翔的母亲却驾马从一旁闪出,在马上拱手行礼道:“白老将军,可还认得我老太婆?”

白文波见状惊道:“原来是老太君来了!确实老夫出乎意料。以老太君的履历,何不劝戴元帅回心转意,重新效忠朝廷,想必圣上又有恩旨。”

戴母却放声大笑道:“白老将军说得好!劝我儿鸾翔回心转意的,便是老身我。我儿本来还想着陪昏君同归于尽呢,多亏老身以死相逼,这才劝他投靠了幽燕王爷!”

白文波闻言,又复语塞。

只听戴母继续说道:“我儿鸾翔一向恃才狂傲,同白老将军有些龃龉,这是常有的事,无须讳言。但老将军同老身死了的老头子却是好友,何不看在这死鬼的面子上,听老身一声劝呢?”说着,戴母便滔滔不绝地讲起道理来。

戴母身份资历不凡,比之白文波还大了一岁,白文波不便直接打断她的话,正要寻个茬子接话过来,却听身边亲兵报道:“启禀老将军,幽燕军援军已到来,为数超过五万人,携带打量云梯,正准备强攻潼关,还请老将军定夺!”

白文波听了,心里着急,也顾不得什么面子了,发狠下令道:“众军听令!戴鸾翔等人俱是朝廷钦犯,不要听其蛊惑人心!”又令身边一名都尉道,“你点五百兵马,这就将戴鸾翔等人拿下,只是要以礼相待,不可伤其性命!”

平心而论,白文波也觉得皇帝郑爻处置戴鸾翔毫无道理可言,也不想由自己亲手将戴鸾翔擒拿住,又考虑到阵前军情紧张,发号施令之后,便拨转马头,带着亲兵侍卫回到潼关城墙之上指挥作战去了。

那都尉听了白文波的命令,便点了五百精兵,匆忙列好阵型,便向戴鸾翔等人杀来。

戴鸾翔见势不妙,正待领着自己母亲儿女及八十余幽燕军士后撤暂避,却听身旁的戴松挺身说道:“父亲且看孩儿手段。”

只见戴松纵马上前,从马鞍一侧取过一支事先准备的竹竿——这竹竿前头用利刃斜向削去半截,被做成一支建议长矛的样子。

他将竹矛擎在手中,略略瞄准,轻舒猿臂便将手中竹矛掷了出去。

戴松膂力极为强劲,三四百斤的石狮子他空手就能抱起,这支竹矛被他全力一掷,果然不同凡响,带着诡异的呼啸声,一直插入那领军都尉的胸膛。

那都尉也是虎背熊腰,却经受不住这一击之下的冲击,向后一仰便从马上栽倒下来,已然断气。

众军见戴松手段这样厉害,不禁骇然失色,站在原地没有一个敢上前的。

戴松却不迟疑,又取出一支竹矛,向禁军方向掷去。

禁军之中一名检校服色的军官,随之被竹矛击中,也同样栽下马来,口吐鲜血,一命呜呼。

戴松见自己初次上阵,就大显身手,心中十分兴奋,又取出一支竹矛,便举目在禁军阵中寻找将官,好取其性命。

禁军之中骑在马上的检校、都尉、中郎将等见状,无不大惊失色,纷纷下马,暗自吩咐麾下将士取出弓箭,要将戴鸾翔、戴松等人先射成刺猬。

戴松还在寻找狙击目标,其父戴鸾翔却已看出禁军动静,忙下令众人退避,离开官军弓箭射程范围。

戴松不敢违命,随便找了前排一个千总,掷出竹矛断送了他的性命之后,又取出一支竹矛拿在手中,亲自为父亲断后。

禁军之中都见识了戴松的本事,只怕当即就上了西天,哪敢尾随追击。待他们取出弓箭准备射击之时,戴鸾翔等人早已离开射程范围,遁入潼关一侧的城镇之中,再也寻找不到身影。

戴鸾翔在禁军身后一搅闹,虽然未曾劝动一个官兵倒戈,却也是实实在在地动摇了禁军军心。

讨逆将军崔楠带领的幽燕先头部队立时感到前方压力骤减,于是一鼓作气又将战线向前推进不少。

原本准备重登潼关关墙,指挥正面防御的老将军白文波,发现战况不妙,连忙下令关下所有预备队统统投入战斗。禁军兵力增强,阵线自然被稳定住了。

然而幽燕大军进入潼关的兵力也随之加强,慢慢站稳了脚跟,朝廷禁军再也无法将幽燕军向外挤压。

战事虽然朝向有利于幽燕大军的方向发展,却再次陷入僵局。

正在此时,郑淼等人率领的五万援军终于到达潼关。

幽燕大军精于野战而拙于攻城,虽然之前经过针对性的攻城训练,然而动作却依旧显得有些笨拙,废了好大气力才将云梯架好,运来的云梯却已损坏了小一半。

不过前来增援的幽燕大军刚刚养精蓄锐过,幽燕王郑荣又开出“先登者赏黄金百两,封中郎将”的丰厚悬赏,士气更加高昂。他们待云梯刚刚架设完毕,便一手高举起盾牌,一手提着利刃,攀附上梯子,向潼关攀登。

关下幽燕大军为之自豪的劲弩也未闲着,利用自身射程远、威力强的优势,不断向潼关之上射击——且不管能不能射中,至少也将关上守卫禁军射得抬不起头来。

这种情况之下,按道理应立即派预备队上城墙加强兵力。

可老将白文波手下的预备队都已全数被派去抵挡幽燕道先头部队,手下已无兵可用。无奈之下,白文波只好命令在关墙西侧居高临下攻击幽燕先头部队的守关兵丁,重新回到东侧,加强正面防御。

这样一来,讨逆将军崔楠率领的先头部队,少了来自头顶上的威胁,更加肆无忌惮,抖擞精神向潼关西侧突破,战局进展瞬间扩大。

与此同时,幽燕大军正面强攻的大军,也在付出相当伤亡之后,终于登上了潼关城墙,二话不说,抄起刀剑便四下砍杀。

到了这般地步,指挥潼关守御军事的老将军白文波已到了无兵可用的地步,无奈之下,只好大喝一声,亲自操起宝刀,带领身边亲兵在潼关之上同幽燕大军厮杀。

主将投入战局,关墙之上的朝廷官军士气稍有回升,勉强同敌军势均力敌。

然而朝廷官军已成强弩之末,而幽燕大军正源源不断登上城墙,这座几百年来都从未陷落的潼关要塞,已是岌岌可危。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43 潼关陷落

此刻无论是对幽燕大军,还是朝廷官军而言,都已谈不上什么战术,敌我双方各自厮杀在一起,再也没有任何阴谋诡计施展的余地。

整座潼关上下化为一座血肉磨坊,就看双方谁的血更多、肉更厚,能够坚持到对方率先倒下。

首先倒下的是朝廷官军。

官军腹背受敌,士气又反反复复收到打击。虽然有老将白文波在关墙之上亲自投入肉搏,然而关下却是群龙无首。

反观幽燕道大军,不仅王爷郑荣就在关前高楼之中发号施令,两个儿子郑森、郑淼及麾下两员最为得力的干将也都在一线指挥。

这几人在历年的作战当中,都已积攒了丰富的作战经验,已成长为各有所长却毫不逊色于大汉任何一员战将的优秀将领。尤其是讨逆将军崔楠,头上、肩上都已受了轻伤,却依旧亲冒矢石突破潼关大门,在阵前同朝廷官军短兵相接,极大地鼓舞了士气。

幽燕王郑荣也知道崔楠所率的先头部队,乃是幽燕大军攻破潼关的关键所在,不断派出精兵给予支援,终于将局势慢慢转向有利于自己的一方。

两方在潼关之下厮杀了整整三个时辰,从巳时一直杀到未时。郑荣自己草草用过午饭之余,想到阵前将士此刻也必是饥馑不已,便忙令钟离匡赶紧将粮草运送上去。

钟离匡却见潼关东侧那座镇子之中,开了不少饭馆客栈,便命人多付银两,将其中肉包、酱肉、点心等精细食品,统统购买下来,统一蒸熟之后,不惜代价送到崔楠那边。

崔楠不愧也是一员名将,在同敌军近身缠斗之时,居然还有余力将前线兵卒轮换下来,回到潼关门洞之中用餐。这些士兵酒足饭饱之后,精神气力便迅速恢复,重新投入战斗。

可朝廷官军那边却没有这般好待遇,白文波努力抵挡幽燕大军的进攻尚且不及,哪里还有心思加强后勤?于是大多数官兵便只能空着肚子,勉力抵挡。

终于不知官军之中哪个饭量大的吼了一声:“妈的!老子在这里卖命,上头也不送点吃的过来,老子不干了!”说罢,抛下手中军刀就往回走。

他这一走不妙,大批禁军官兵也跟着纷纷撤离。混杂在官军之中的幽燕兵士见状,也乘机高声起哄。

一时之间,官军将佐再也无力约束兵士,官军阵脚顿时大乱。

崔楠岂能放过这样难得的良机,一声不吭便杀入敌阵。他身边侍卫、亲兵见了,也忙护卫在左右,同敌军厮杀。幽燕将士见主将尚且这样不惜命,士气顿时高涨起来,呼喊口号便向官军杀去。

朝廷官军再也无力抵挡幽燕大军的突击,终于一哄而散,溃败下去。

崔楠向来以进攻犀利著称,追击败军更是不留情面。可他眼看潼关之下满地的尸体、伤病和鲜血,终于长叹一声,只叫麾下兵士巩固防线,不再挥军追击。

依旧在潼关顶上作战的禁军眼见关下同袍跑了个一干二净,士气顿时奔溃,不再抵抗,统统抛下兵器跪地投降。

领军拼杀的白文波见大势已去,也终于放弃抵抗,也不举手投降,只领着身边几个忠诚亲信,坐在关墙一旁的沙包之上,等候幽燕王郑荣发落。

被白文波软禁的秋仪之,在潼关箭楼之内,将整个战事发展看了个清清楚楚。他见幽燕大军已将整个潼关拿下,这才不慌不忙地带领尉迟良鸿、赵成孝等人,从箭楼之内走出。

原本负责看守他的朝廷官兵,早已跑得一个不剩,于是秋仪之在众人簇拥之下,正要从容下关迎接自己的义父——幽燕王郑荣。

然而未待秋仪之下关,却遇见了自己的三哥郑淼。

原来是郑淼知道依自己父王的脾气,必然第一时间上潼关视察战况,他又唯恐关上还有朝廷官军未被控制,容易发生意外,便亲自领军上潼关扫荡,这才在半途之中遇到秋仪之。

郑淼同秋仪之两人虽不是亲兄弟,却是从小一块儿长大,情分非比寻常。然而秋仪之今年以来先是奉命南下讨伐天尊教叛乱,又几次冒了生命危险深入京城洛阳龙潭虎穴之中办事,这兄弟二人实是聚少离多。

因此郑淼见自己义兄弟竟出现在这里,心中惊喜异常,几步赶上前来,握住他的双手,上下打量好几遍,见他完好无损,这才笑道:“贤弟真是深不可测,我等在关下奋力拼杀,贤弟居然稳坐钓鱼台……”

郑淼性格素来沉稳,不过勉强打趣一句,便想到秋仪之此行实是九死一生,不禁哽咽道:“贤弟忠心为父王办事,愚兄也是佩服的。只是不可再如此弄险了……”

秋仪之知道郑淼好意,便点头道:“小弟知道了……”又道,“我义父王爷,是否也在关下?小弟正好前去拜见。”

郑淼稍稍平复下心情,答道:“父王正在关外高楼之上指挥。想必不久就会登楼视察,贤弟这就去拜见好了。愚兄还要清理战场,就不相陪了。”

秋仪之听了,想想与其现在就下关,还不如等郑荣上关之后,同郑淼一同拜见,也好说话些,便笑着对郑淼说道:“既然这样,那也不急于一时。小弟对潼关情况还略知道些,不如先协助兄长,做好清理潼关事务,静候义父王爷驾到吧!”

郑淼知道自己这位义兄弟主意大,也不勉强,笑道:“这样也好,那就承蒙贤弟指教了!”

潼关之上官军抵抗得甚是激烈,投降得却也干脆,早已一个个将手中兵器抛弃,站在原地,等候幽燕大军发落。

幽燕军队军纪严格,绝无杀降虐俘之事,只将官军兵卒缴械之后,打乱原来编制,再用绳索捆绑在一起之后,便押下关去寻找住所看管起来。至于其中的将佐,更是以礼相待,连绳索捆绑都免了,只不许他们交头接耳罢了。

秋仪之见郑淼这番处置得十分妥帖合适,心中十分佩服,却道:“话说禁军后将军白文波还在关上,不知兄长如何处置?”

郑淼皱了皱眉头,道:“白将军乃是军中素有威望的老将,非我兄弟二人可以擅自处置,只有等父王到此,才能发落。”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我等也要先抚慰几句,乘机问问白老将军有何打算。我兄弟二人也好有个准备。”

秋仪之心想自己这位三哥办事果然周到,难怪深得义父喜欢了,便拱了拱手道:“全凭兄长安排。”说罢,便领了郑淼,往白文波所在之处走去。

老将军白文波颓然坐在一个大沙袋上,脑袋无力地耷拉下来,脸上带着漠然无力的表情,好似又年老了十岁。

秋仪之见白文波这幅神情,又想起他今天早晨还一副趾高气扬、目空一切的样子,心里不免有些得意,便上前几步,微笑着说道:“白老将军,别来无恙?”

白文波抬头见到这幽燕王派来的探子一副轻佻的神态,自尊心受到巨大打击,瞬间“腾”地站起,一把揪住秋仪之的衣领,将他提在半空。

白文波是武状元出身,这一出手极为迅速突然。而秋仪之在幽燕军中虽然也练过两手,又经过兄长尉迟良鸿的指点,然而拳脚功夫也不过平平而已。因此电光火石之间,便被白文波制服了。

护在秋仪之身边的尉迟良鸿见状,忙揉身上前,一把捏住白文波的手腕,让他动弹不得。

白文波武艺高强,即便已近古稀高龄,身上功夫却没有丝毫退步。可是被眼前这个看似斯文的年轻人单手抓住,便浑身上下使不出劲道来,眼中也不由得露出吃惊的神色。

秋仪之却知道自己这位武林盟主兄长的手段,努力扭过头说道:“白老将军不过跟我开个玩笑,兄长万不可冒犯啊!”

尉迟良鸿被秋仪之这么一说,便不敢用力以至伤了白文波,却也没有松手——三个人就这样极狼狈地纠缠在一起,显得十分怪异。

站在一旁的郑淼刚要挺身劝解两句,忽听关墙一侧传来一声清脆嘹亮的嗓音:“仪之怎么又得罪了白文波白老将军了?还不快叩头谢罪?”

众人都循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幽燕王郑荣穿了一身戎装,领着谋士钟离匡及次子郑森二人,迈着极轻健潇洒的步伐,款款走上前来。

秋仪之见义父郑荣面色红润,比之在幽燕道时候精神更加爽朗,心里高兴,使劲挣脱白文波一只大手,快步走到郑荣跟前,笑着说道:“仪之好久不见义父,正思念得紧,看义父红光满面,我也心里放心。这就先给义父请个安吧!”说罢,倒头就拜。

身后的郑淼、尉迟良鸿、赵成孝等人,也跟着叩下头去。

铁塔似站着的白文波听秋仪之一口一个“义父”叫得亲热,一时摸不着头脑,索性偏过头去,就当没看见郑荣。

郑荣刚刚拿下潼关,打通直捣京城的最后一道防线,正是心情舒畅之时,便抬手叫秋仪之等人起身,却不同他们说话,反而径直走到白文波跟前,笑道:“白老将军受惊了,可曾记得我郑荣?”

幽燕王郑荣当面来问,白文波再也不能装疯卖傻,转过脑袋挺胸答道:“王爷本就大名鼎鼎,又发了一道所谓‘讨逆’檄文,眼下又拿下潼关,正是威震华夏之时,老朽怎么不认得?”说罢,又偏转过头去。

郑荣听出白文波话语之中的嘲讽之意,莞尔一笑也不接话,却道:“白老将军同孤也是故人了,何不就在我麾下帮忙,再也不要为郑爻这个昏君卖命了。”

白文波同郑荣的交情,不仅远不及戴鸾翔来的深厚,说到底还有些龃龉在其中。

原来白文波出道成名极早,在郑荣成年之前,便已是大汉朝中数一数二的名将了。然而郑荣乃是正正经经的龙子凤孙,掌兵之后又极有战绩,加之戴鸾翔随之崛起,硬是将白文波这员干将手中的兵权夺了个干净。

白文波今年六十八岁,可自其四十三岁之后,就再也没有做过一军主帅,这番经历实在是如鲠在喉。

这让白文波在内心底对郑荣颇有几分芥蒂,可眼下自己正是阶下之囚,又当如何是好呢?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44 兵锋直指洛阳

白文波沉思良久,依旧脖子一梗,道:“王爷何必多言?老夫为大汉效命五十余年,不愿背主求活,王爷要杀要剐,老夫悉听尊便!”

秋仪之在一旁看到白文波这般风骨,心中也是十分佩服,生怕自己义父一怒之下便斩了白文波,连忙跪倒在地,说道:“白老将军也是忠心事主,并非有心同义父作对,还请义父法外开恩!”

郑荣虽然性格严格方正,为人却十分宽大,本来也不想过分为难白文波。因此他见秋仪之跪地讨饶,便顺水推舟做个人情:“仪之此言,正合孤意。”又转身对身边两个亲信侍卫道,“你们这就送白老将军下关,选择舒适住房居住,不可有丝毫冒犯!”

白文波原本就听秋仪之称郑荣为“义父”感到奇怪,又见他在郑荣面前居然有这样大的面子——轻轻巧巧一句话就将自己保了下来。

他心中愈发觉得蹊跷,便指着秋仪之问郑荣道:“这位少年将军孤身深入我军,堪称智勇双全,想必是王爷手下一员干将,还请王爷引见。”

郑荣听白文波语气已缓和了不少,心里略略有些得意,便笑道:“这是孤自小收在身边的螟蛉之子秋仪之,虽有些才干,却还欠缺些历练,让老将军见笑了。”又对秋仪之道,“还不叩见白老将军?”

白文波闻言大惊,忙道:“既是王爷义子,老夫怎受得起他这一拜?”又叹息道,“老夫闲置已久,果然是老眼昏花,竟然不识当面英雄!”

白文波说罢,又复长叹一声,低着头颓然下关去了。

领军作战,再没有比发落敌军主帅更让人愉快的事了,郑荣目送白文波无精打采地走开,脸上立刻浮现出欢喜的笑容,对秋仪之说道:“攻取潼关,全靠仪之妙计,当记首功!”

秋仪之听郑荣这样夸奖,心中极为高兴,嘴巴里却要谦逊几句,说道:“我这不过是些雕虫小技罢了,全靠义父大兵压境、将士奋力拼杀,才能取下这座潼关。仪之怎敢在此冒功呢?”

郑荣听了秋仪之这番话,更加高兴,便道:“你这话得体,这些日子果然有长进了些,孤也十分欣慰。你且放心,待大功告成之后,自会论功行赏。”

秋仪之点头拜了一拜,又道:“还有一件事请。戴鸾翔戴元帅日前已被仪之救下。仪之在潼关箭楼之上,也遥遥见其在禁军后军出现,似乎出言动摇官军军心。戴元帅既然有心投靠义父,那便不是一件小事,还请义父能够亲自接见,以安其心。”

郑荣凝眉点头道:“仪之此言在理,孤这就去见戴元帅。”又吩咐身后郑淼、郑森二人道,“尔等在此打扫战场,伤亡兵士必须精心治疗抚慰,朝廷俘虏也要妥善安置。”说罢便在秋仪之等人引领下,往潼关下走去。

郑荣走了没几步,便又回头,叮嘱郑森、郑淼道:“这里是近畿,乃是天下心腹所在,更要严格军纪。遇到袭扰居民、作奸犯科的,不能手软要明正典刑几个,也好杀鸡儆猴。”说罢,一转身,便下关去了。

秋仪之今日只在几丈高的潼关箭楼之上远远望见戴鸾翔一眼,却不知其具体下落。

好在陪同在戴鸾翔左右的,均是郑荣当初从幽燕道带来的精兵良将。他们见幽燕大军已取下潼关,又见郑荣亲自下关前来,便忙从藏身的民居之中走出,双眼含泪跪拜在郑荣面前。

郑荣见这些人都是些熟悉面孔,故人见面同样十分感动,好好抚慰一番,才又动身去见戴鸾翔。

戴鸾翔早已出门迎接,一见郑荣过来,口呼“王爷”便要倒头下拜。郑荣见状,忙上前两步将他扶住,抚慰几句,便携手进屋拜见了戴母。

戴鸾翔已下定决心投靠郑荣,当即表态效忠。只是戴鸾翔日前还在指挥禁军,不愿立即反戈,便推脱身体不适,要先休养一阵,再为郑荣效力。

戴鸾翔能够投降自己,已让郑荣喜出望外。郑荣眼下正是兵精粮足、战将如云之时,也不缺戴鸾翔这样一位名将,便又抚慰几句,让他安心休养。

此时已是申牌时分,太阳将将落山。

落日余晖映射在潼关雄伟高大的城墙之上,似乎将整面关墙染上了血腥色彩。

郑荣见这座雄关短短一日之内,一次总攻之下,便被自己收入囊中,不禁心潮澎湃;而拿下潼关之后,京城洛阳将再无险可守;只要再努力一把,攻下京城,逼皇帝郑爻禅位;到时以自己一向的威望功劳,又有了名分,想必大汉天下便能传檄而定。

想到这里,郑荣内心一阵兴奋,便传令就在潼关之上设宴,宴请作战有功将佐。其余士兵除却有任务在身的之外,也不禁饮酒一天并开放暖帐,权且算是庆功。

郑荣治军严格,一旦开战,便严禁将士饮酒作乐。幽燕大军战功赏赐极为丰富,却难得在作战过程当中得到放松,一场血战下来,众军大多筋疲力尽,郑荣这般安排甚合军心。幽燕将士听了,无不欢呼雀跃。

潼关陷落的消息,当夜就由八百里加急快马,送往京城洛阳。

消息送到皇帝郑爻身边之时,郑爻正在同礼部尚书施良芝商议登基大典事宜。接到战报之后,郑爻立刻大惊失色,夤夜召集朝中大臣,在庶黎殿之中商议对策。

首当其冲的便是兵部尚书傅夔,可他素来同幽燕王郑荣关系不错,前些日子还因此被关进大牢之中,吃了不少苦头。后来皇帝郑爻手边实在是无人可用,这才将他重新起复。

因此傅夔原本就不愿帮郑爻办事,眼下潼关又被轻易攻陷,几乎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确实是没有什么良策御敌。于是他只敷衍着将形势介绍分析一番,再没有什么对策可讲,便沉默着站回原地。

其余两位中书令、五部尚书等都是文人、不通军事,在此危局之下都不敢胡言乱语,一个个都只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

而之前禁军倾巢而出抵挡郑荣,又让禁军留守京城洛阳的几员将领,手中拢共只剩下一万多老弱残兵。他们自揣便是将这一万之数增加十倍,也未必打得过幽燕王郑荣,便也都缩着脑袋不说话。

郑爻见朝堂之上一片死气沉沉,俨然一派亡国之相,心中懊悔不已:若当初在潜邸没有结交那天尊教主,没有听他蛊惑动手弑君,那自己父皇也未必不会将大位传给自己,岂能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即便自己不能登基称帝,自己的哥哥郑昌不过个胸无大志之辈,也未必就会做出屠弟之事。到时自己膝盖软一点、嘴巴甜一点,一个王爷的爵位还是少不了的,太太平平地当个富家翁,也算是极人臣之福了。

想到这里,郑爻已是后悔万分,当初看朝廷百官匍匐在自己脚下时候志得意满的心态,已然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然而现在自己已然是皇帝了,郑荣檄文里面又将罪名列了个清清楚楚,即便自己能够出门投降,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被软禁起来,渡过余生;又或寻个由头,将自己不明不白杀掉,死后还要背上个弑君的恶名。

想到这里,郑爻又复鼓起斗志,想着与其窝窝囊囊跪地求死,还不如孤注一掷,即使不能取胜,至少也要拉几个垫背的。

于是郑爻仗着自己长期执掌禁军,还通些军事,起身下令道:“传朕旨意,潼关溃散禁军立刻向洛阳集中。令发明诏,通传全国,大汉各地节度军接旨之后,自行携带粮草,立即经函谷关进京勤王。兵部要在城外设立军营,各地兵将都在军营之中集结,不可进城,以免幽燕奸细混入洛阳。”

右中书令张超和原是郑爻的心腹大臣。他虽然不懂军事,但听郑爻款款下令显得信心十足,便从太监手中取过笔墨纸砚,笔走龙蛇,瞬间就草拟了三道旨意,送到郑爻面前。

郑爻通读一遍,赞道:“张中书下笔成文,果然好文采。朕看此文就很好,你原样抄在明黄纸上,这就下明发天下!”

张超和听皇帝亲口夸赞,心中不免得意,便忙誊写用印去了。

兵部尚书傅夔虽也是进士出身,但长期在外监军,又久掌兵部,也耳濡目染些军事知识。他听皇帝郑爻这番部署,正切中当前军力不足的要害,然而在京城之外扎营布阵却是一招臭棋——

幽燕大军素来以野战决胜见长、眼下士气又盛,刚刚败退回来的禁军以及乌合之众的各地节度军,又岂能抵挡住幽燕大军的冲击?而若城外大军溃败下来,那京城是开门迎接的好?还是闭门不纳的好?

郑爻见傅夔不禁皱紧了眉头,便问道:“傅尚书,朕这番处置有何不妥?大司马何不指点一二?”大司马乃是古时对执掌兵权的大臣的敬称,慢慢变成兵部尚书的别称,郑爻这时候用这称呼,似乎暗含嘲讽之意。

傅夔也是心思细密之人,听了郑爻此言,心中也是一怔,知道自己同郑荣关系密切朝野皆知,自己若是说错一句半句,立刻便会被安插上通敌的罪名,说不定当即斩了拿来祭旗。

想到这里,傅夔忙拱手作揖,斟字酌句道:“陛下英睿神武,微臣远不能及。只是大军集结,粮草消耗必然极多,是否可请户部尚书叶大人下文接应,以求万全呢?”

值此旦夕危亡之时,郑爻也无意嘲讽傅夔,听他一言立刻拍案而起,将傅夔吓得浑身冒汗,几乎跪倒在地。

却听皇帝郑爻说道:“姜大人所言极是,也无须叶尚书用户部名义下文,朕这就拟一道圣旨,调集各地义仓、常平仓粮草进京,再由兵部会同户部下发各军。户部再调库银十万两、朕也从内库出银十万两,给每位将士没人发一两银子的军饷,以振士气!这点钱是朕从牙缝里抠出来的,你们要是胆敢克扣,休怪朕不给面子!”

郑爻话音刚落,一旁的张超和便已斟酌着文字,将两道圣旨拟定,送到郑爻面前。郑爻接过,便细细审阅起来。

傅夔听郑爻能有这番部署,显然也并非什么昏聩之主,只是奈何身在帝王家,无论是福是祸,都只能一肩承担了。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45 攻城之法

郑荣这边也没有停下脚步。

幽燕大军大肆庆功的当夜,郑荣就传令坐镇博州转运粮草的长子郑鑫,立即赶来潼关——一则加强潼关守御;二则扼住要塞通道,确保军粮辎重运输;三则河南道尚有地方未完全平定,在潼关也好就近指挥绥靖事宜。

这道命令随幽燕大军攻克潼关的战报,用八百里加急快马,一天一夜就传达到了郑鑫这里。

郑鑫阅后是又忧又喜。

忧的是大军作战进展顺利,自己少了立功的机会。喜的是父王毕竟没有忘了自己,授予自己转运粮草、绥靖地方的大权,实际上是将幽燕大军身后的全部军政大权全部寄托在自己身上。

于是郑鑫立即点起心腹亲兵侍卫,又将博州事务托付给老成之人,立即南下赶往潼关来了。

拿下潼关的次日一早,郑荣便召集钟离匡、郑森、郑淼、秋仪之、崔楠、韦护等人,在潼关箭楼之中商议下一步的作战计划。

潼关箭楼本就是守关武将观察战局、商议军务之处,自有宽阔的议事厅。郑荣自在大厅正中的虎皮交椅上坐定,谋士钟离匡则侍坐在下手,其余诸人也都按照顺序亲疏坐在马扎上。

郑荣抬眼见手下战将谋士齐集,心中高兴,便道:“既然大家都来了,那就先由郑淼将我军此战伤亡情况,同诸位通报一下吧!”

众人闻言,无不面面相觑——昨日欢聚畅饮一夜,竟没想到郑淼居然还能连夜完成伤亡统计。又转念一想郑淼素来以沉稳著称,办事却极麻利可靠,连夜统计人员伤亡对他而言,却也不算什么难事。

只听郑淼起身说道:“此战我军攻投入精兵八万,阵亡将士六千零一十九人,重伤二千七百四十三人,其余轻伤者不计其数……”

诸人听了无不哗然,心想:幽燕军一向是天下强军,这一战下来居然折损超过十分之一,乃是幽燕军成军以来从未有过的重大损失。

郑荣看出手下几个人脸上表情,便道:“我军伤亡确实重大,然而朝廷损失更加严重。不仅京城屏障的潼关被我拿下,精锐的禁军也已被打得好似惊弓之鸟,与这点损失相比,已是一本万利了。”

郑荣治军虽然严格,却也有“爱兵如子”的令名,没想到今天竟会说出这样以经商博利为比喻的话来。

秋仪之听了,心中不免有些惊疑,却听郑荣继续说道:“正因如此,现在京城洛阳大门已向我军完全敞开。讨逆之役起事不过三个月,竟有如此进展,实在出乎孤之所料,这都赖诸位用心办事啊!”

众人闻言,都坐不住,从马扎上站起身来,说道:“全托王爷洪福!”

秋仪之因正有所思,起身得比其余众人稍晚,话音也落在后面,显得有些不够协调。

郑荣见状,眉头稍稍一挑,也不理睬他,又道:“诸位请坐。然而我军虽然未损元气,战力大弱也是事实。到底是修整部队以图再战,还是立即发兵围攻洛阳,孤正举棋不定,不知诸位有何妙策?”

郑森闻言,立即起身道:“父王何须忧愁,还请拨我五万精兵,我这就发兵西进,为父王攻下洛阳!”

讨逆之役开始之后,郑森的几个兄弟都已立下大功,就连在后方掌管后勤的郑鑫也是褒奖不断。唯独他除了立下些微末小功之外,再无大功进账,反而因大败在戴鸾翔手下而受过父王的训斥。因此郑森暗揣攻取洛阳之后,便再无功可立,这才立即起身讨战。

知子莫若父,郑森的这点心思,郑荣当然知道,便道:“郑森勇气可嘉,可是行军打仗凭的不是匹夫之勇。败在戴元帅手下之事,你难道已经忘记了吗?”

郑森挠挠脑袋道:“父王这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朝廷名将要么被皇帝杀死,要么被我军俘虏,要么已投靠父王,哪里还有什么人才?若我再败,情愿受罚!”

“哼!你说得轻巧。洛阳城墙高大、防守严密,你郑森不会指挥攻坚,又没有你义弟这般足智多谋,凭什么敢在这里打包票?”郑荣反诘道。

郑森不过是想先把差事揽到手里,至于攻取洛阳的具体方略,父王郑荣、师傅钟离匡等自然会交代下来,到时候自己只要按部就班即可。

因此郑森对父王郑荣问的这个问题,脑子一片空白,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钟离匡见郑森这幅狼狈的模样,也不起身,便教训道:“郑森以后说话要深思熟虑,不可口无遮拦,你知道了吗?还不给我坐回去?”

郑森听了钟离匡的教训,反倒如蒙大赦,连忙坐回原位,不停地用袖子擦汗。

却见钟离匡缓缓起身,向郑荣拱手作揖道:“学生正有缓、中、急三策,献予王爷,不知王爷可有兴趣?”

郑荣也忙起身还礼道:“还请先生教我!”

钟离匡又作一揖,一面在议事厅中踱步,一面缓缓说道:“先说缓策——我军以潼关为据点,巩固河南道防务,积攒力量过冬,等来年开春天气回暖之后再攻击洛阳。中策就是——我军一边修整军队,一边发兵围困洛阳,伺机击破各地勤王之军,逐渐消耗洛阳守军斗志,也待明年开春在发兵攻城。最后是急策——我军除留一部守护潼关之外,主力立即发兵洛阳,赶在朝廷士气不振之前,立刻拿下京城,以成大业。至于当取何策,还请王爷定夺。”

钟离匡说到最后,已在议事厅中转了一圈,回到原位径自坐下,手里把玩着一把收拢起来的折扇,望着幽燕王爷郑荣。

“先生这是把难题又扔回给孤了啊!”郑荣笑道,又沉思良久道,“孤看缓计太缓,急计太计,中计却是正合孤意。”

郑荣又见秋仪之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知道自己这个螟蛉之子足智多谋,便问道:“不知仪之有何妙计?”

秋仪之正想着:义父郑荣眼下当皇帝的心思火热,居然还能耐住性子选了“中策”,这份城府自己可学不来……

忽听郑荣点名问话,秋仪之不禁一怔,“倏”地站起身来,定了定神,这才说道:“义父选择中策既稳妥又,仪之不过是个黄口小儿,哪有置喙的份?不过义父也知道,仪之是个急性子,若是在大军扫荡近畿之时,再分两三万精兵,未必不能攻取洛阳……”

“仪之久在洛阳,京城防务多少还是见过些的。孤思量着幽燕全军十万人,或许勉强可以攻下洛阳,两三万偏师面对这方圆十余里的京城洛阳,又有何用?”郑荣说道。

“用火药或许能够轰开洛阳城墙!”秋仪之答道。

郑荣和钟离匡当初从京城洛阳之中逃出的时候,都见识过火药爆炸时候的威力,当初那种震天动地的声响、呛人耳鼻的硫磺味都恍如昨日,让他们难以忘怀。

却听钟离匡道:“火药威力巨大,可是当初也只勉强炸掉半扇建春门。京城甚大,开通半扇门的通道又有何用呢?”

秋仪之答道:“此事仪之多次温故,在广阳之时又重新翻阅过天尊教的典籍。想来一是火药分量不足,二是未寻到京城城墙薄弱之处轰击,所以当时威力甚小……”

“按照仪之这番说法,多配火药并不困难,可京城城墙的弱点又何处去寻找呢?”郑荣打断秋仪之的话道。

秋仪之又答道:“义父还记得那个善于开凿隧道的石大建吗?他就曾对我说过,京城城墙虽然高大坚固,然而地基却暗通地下水脉,并不十分稳固。”

秋仪之顿了顿,继续说道:“我手下那十几个云梦山上下来的土匪,都跟石大建学了些挖沙打洞的本领,若由他们动手挖掘一条隧道直到洛阳城墙脚下。再在地道之中埋设火药,趁洛阳守军松懈之时,一举轰塌城墙,到时候洛阳城中必定混乱,便大事可定。”

郑荣听了,沉默不语,良久才道:“用火药轰开城墙,这种战法闻所未闻,恐怕还是太过冒险了吧?”

秋仪之点头答道:“义父言之有理。近畿之中城池多有城墙守护,义父何不选一座城墙坚固些的,先试试火药的威力。若火药威力足够,便立即发兵攻击洛阳,赶在新年之前攻下京师!”

这话算是说到郑荣心坎上了。

郑荣的兄长郑华年初驾崩,按照大汉惯例,今年全年都还算是郑华的年号。因此若郑荣能在明年除夕之前登基称帝,那便能将当今皇帝郑爻从大汉史册之上彻底抹去。那样郑荣登基称帝的合法性便能够得到极大提升。

于是郑荣只略一沉思,便道:“仪之这话才算是周全考虑。近畿道偃师城(地理位置错误,请无视)就在左近,城中还有几千守军。仪之也不必再等明日,就今日找齐原料,配制火药,先拿这偃师城来开刀!”

郑荣又嘱咐道:“此事须要机密些,除在场诸位之外,这等战法再不可外传。也免得天下大定之后,宵小之徒图谋不轨。”

秋仪之得了郑荣的命令之后,随即在附近寻找硝石、硫磺、木炭等物,当天便配制了五百斤火药。又命云梦山上下来的那十八个土匪,仔细回忆当初从石大建那里学习到的挖掘本事,连夜打造专用工具。

次日一早,便由郑荣亲自领军,带着钟离匡、郑森、崔楠、秋仪之等人兵发三万,来到偃师城下。郑淼和韦护等则率领剩余幽燕大军,依旧驻扎在潼关左右,等候郑鑫到来。

前几日从潼关撤退下来禁军一部,约有五千多人,逃跑到偃师城下。偃师县令唯恐这些人进城之后搅扰百姓,因此拒不打开城门,只拨了些粮草供败兵食用。

然而此时已到了深秋初冬时节,天气渐渐转凉,夜里更加寒冷。溃败下来的禁军无处过夜,便只能在偃师附近驱赶百姓,拆毁房屋,四处寻找住所。偃师百姓对此苦恼不堪。

因此当郑荣领着幽燕大军到达偃师,将盘踞在偃师附近的禁军残余一举击溃之时,偃师百姓无不欢欣鼓舞,纷纷担酒奉食迎接郑荣。好似幽燕军不是朝廷叛军,而是正经王师一般。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46 扫清一切障碍

幽燕大军剿平偃师周围禁军之后,当即安营扎寨,并由秋仪之手下开始挖掘隧道。

郑荣因怕轰炸城墙导致无辜百姓死伤,因此早早用弩箭将安民告示射入偃师城墙,说是幽燕大军克日就要攻城。留给全城百姓三天时间,可从城墙各门离开,概不阻拦追击。

郑荣在大汉朝野之中素有仁名,偃师百姓接到告示之后,当即整理细软、扶老携幼,只用了两天时间就将一座颇为热闹的偃师城,走得好似鬼城一般。

倒是偃师县令还有些气节,亲自率领城中官兵三四百人,日夜守卫城墙。

郑荣这边。

秋仪之麾下的十八个山贼其实并没真的把挖掘隧道的本事学到手,不过好在他们身后有三万幽燕大军,有的是精壮劳力。因此挖掘速度反倒要比石大建快了不少。

然而他们在地底下定向辨位的本领究竟差了些,原本准备挖到偃师城墙西门旁边的,最后却挖到了西北方的城墙脚上,却也并无大碍。

于是秋仪之在军中挑选了几十个个机密细心的兵丁士卒,将自己事先配制好的五百斤火药,统统搬运到隧道尽头。亲自点燃引信之后便玩命隧道出口飞奔,唯恐隧道被火药震塌活埋了自己。

没成想秋仪之出了隧道之后,过了好久,偃师底下的火药却迟迟没有爆炸。

正当秋仪之以为火焰引燃失败,正打算回洞重新检查的之时,忽见偃师城下扬起一片灰尘、紧随着地下一阵晃动、震耳欲聋的巨大声响也随之传来。

这番动静比当初在京城炸毁半扇建春门时候还要来得惊天动地得多,即便是像秋仪之这样有思想准备的,也被吓了一跳,慌忙下意识地匍匐在地上。

其他第一次见到这样场面的将士,更是不知所措,也忙学着秋仪之的模样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紧随而来的是被火药炸上天的无数断砖乱石。它们被火药爆炸时产生的巨大威力冲击上天,便毫无规律地四散坠落。其中不少飞到幽燕大军阵中,将十几个官兵砸了个头破血流。

秋仪之远没想到五百斤火药,竟有这般威力,饶是他胆大包天,却也过了许久,才惊魂未定般从地上爬起,小心翼翼地观察偃师情况。

原来火药爆炸,除了配方必须准确、药量尽量充足之外,引爆之时最好需要密封的环境。当初秋仪之用火药炸毁建春门之时,虽然用麻布将火药包了个严严实实,但爆炸却发生在空旷之处;而今日则是在密封性极好的隧道之中引爆,威力当然有天壤之别。

秋仪之哪里知道这其中的科学道理,不过是盲人瞎马凑巧罢了,却也得出了必须在隧道之中引爆火药,才能发挥最大威力的结论。

正在秋仪之仔细观察偃师情况之时,天公适时下起雨来。

一开始还不过是细如牛毛的零星小雨,后来雨势却越来越大、越来越密,像像样样地下起绵绵秋雨来。

就是这阵雨,将空气之中弥漫的灰尘和刺鼻的硫磺味道,渐渐冲洗下去。匍匐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幽燕将士,也都受不了雨水带来的寒意,谨小慎微地缓缓起身,观察眼前情况。

郑荣身份贵重,讲究的就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眼看又是要登基当皇帝的人,城府愈加深厚;又有身边亲信侍卫用当矢营的大盾为他抵挡落石——因此他恬然站在原地,显得十分从容。

秋仪之则没有这番气质,见偃师城前的烟尘逐渐落定,忙胡乱擦拭一下身上的尘土淤泥,便跑到郑荣身边,禀报道:“义父,偃师城墙果然塌了,是被火药引爆震塌的!”

郑荣有意压抑住心头的兴奋之情,不动声色地点点头,道:“孤已看见了。你这就传令崔楠、郑森二人,各领军兵一万,从城墙缺口突入城中,占领偃师。还有不可袭扰百姓,违者立斩不饶!”

偃师守军对在幽燕大军的围攻之下守住城池本来信心不大,又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动静吓破了胆,哪里还有心思组织防御?他们见幽燕骑兵、步兵从城墙缺口大举涌入,早已打消了抵抗的心思,一箭未发就纷纷抛下武器、放弃抵抗。

偃师县令见城池已破,便径自到县衙后堂悬梁自尽去了。

郑荣平素最喜欢清官、硬汉,见偃师县令竟有这般气节,心中也暗自佩服,便令人厚加抚恤县令遗孀家眷,并赏赐了大量金银。

略略处置一番偃师事务之后,郑荣便迫不及待地来到偃师城墙缺口处,仔细观察火药轰击情况。

只见这火药爆炸威力果然极大,偃师城墙整个一角都被轰去,留下一个可供十余人并排通过的大缺口。原本用来修建城墙的砖瓦木材,都已被炸为灰烬瓦砾毫无章法地散落了一地。

于是郑荣便问钟离匡道:“先生估计仪之配备的火药,可否轰塌洛阳城墙?”

钟离匡是见识过火药力量的,然而对今日这五百斤火药在地下爆炸而产生的能量,依旧深深震撼住了他。

钟离匡听郑荣问话,沉思了一下道:“天尊教的典籍,学生也草草翻阅过一些。西域人作战野战对决极少,而讲究步步为营、修建要塞。因此必然精通修墙造城之法。在这种情况下,西域人攻击坚城高墙,不用云梯而专赖火药,因此来看,火药攻城也是可行之计。”

钟离匡这种从侧面推理的本事无人可比,将郑荣说得连连点头,便下令道:“郑鑫、韦护领军一万,驻守潼关并节制幽燕、河南两道军政事务,务必保证粮草给养准时足额供应;郑森、郑淼、崔楠各领军两万,扫荡洛阳附近官军,并封锁大散关,防止各地勤王军队入关;孤自领军三万,同钟离先生、秋仪之一道进攻洛阳!”

郑荣身边的传令亲兵听令,又掰着手指头复述了一遍,竟一字未差。郑荣听了高兴,便让他即刻驾快马传令去了。

秋仪之却又禀道:“义父是不是也下个旨意,就说偃师城墙乃是被天雷震塌的。一来掩人耳目,二来也好说明义父乃是天命所归!”

郑荣当皇帝的心思正在火热之际,秋仪之这马屁又拍得恰到好处,让他立即喜笑颜开,难得地夸奖道:“救你秋仪之鬼主意多。好,就依你,让下面人把谣言传出去。”

幽燕大军分成四路扫荡近畿。

郑淼按照父王郑荣的指示,一路绕过京城洛阳,一直打到洛阳西面的大散关下,却不攻击城关,只在关下列阵。

接到皇帝郑爻旨意,从山陕、巴蜀等地,打算通过大散关进入洛阳勤王的,都是各地节度军,战斗力本来就薄弱,若能依赖坚城要塞龟缩不出,或许幽燕大军拿他们也没什么好办法。然而这些地方节度军迫于形势,却不得不出关向郑淼领衔的幽燕大军挑战。

郑淼用兵颇似乃父,讲究的是堂堂正正、稳扎稳打,又做好了充足准备,打得是以逸待劳之战。

因此两军交锋下来,郑淼就连一丝一毫获胜的希望,都没让节度军看到,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其赶回了大散关。

这样一来,虽然大散关名义上还在朝廷掌握之中,却已被彻底封锁。再加上郑鑫坐镇守护的潼关,整个近畿道已被幽燕大军两头堵死,成为一片死地。

再说近畿之中的禁军,他们经过河南大败,又一日之间被取下潼关,已然变得好似惊弓之鸟——一同幽燕军队接触,便立即溃败下去,郑森、崔楠等人连寻个围歼的机会也没有。

然而近畿的两扇大门都被幽燕王牢牢把守住,禁军无可奈何,便只能向洛阳靠拢,以求抱团取暖。可是皇帝郑爻早有旨意,城外所有部队都不能进入洛阳,只能在城外扎营。

而洛阳城建立在沃野千里的关中平原之上,附近除了几个小山包之外,均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实在是无险可守。因此溃散下来的禁军,便只能在洛阳南墙的平昌门下建立大营。

于是郑荣找准机会,指挥郑森、崔楠,从东西两面夹击先后攻入大营,又亲率大军正面突击,趁着禁军立营未稳便发动攻击。

幽燕大军士气正盛,而朝廷官军士气衰败。这般此消彼长,禁军竟毫无还手之力,便退出兵部苦心营建的营盘,统统退到平昌门下,等待进城。

大战之时,皇帝郑爻正在城墙上观战,唯恐城门大开,幽燕大军也尾随败兵涌入京城,于是严令不许开门放一兵一卒进城,只令城墙上守城官兵向幽燕大军射击算是掩护。

这样一来,城外禁军继续等在平昌门外是为“等死”,转身迎战幽燕大军是为“找死”,真已到了穷途末路、坐以待毙之境。

没想到正在这时,幽燕大军却停止了进攻,反而后退几步,在惊魂未定的禁军身前约百步距离从容排定阵型。

却见一员武将身披金甲红袍,胯下汗血宝马,在身边精锐武士的护卫之下,缓缓出阵,轻咳两声,朗声说道:“在下便是幽燕王郑荣!”

郑荣此言一出,方才还喊杀声、惨叫声混杂成一片的战场顿时安静下来,战场之上双方近十万大军齐齐屏息不语,静听他说话。

只听郑荣继续说道:“孤乃先帝子子,大行皇帝之弟。只因郑爻大逆不道、僭越帝位,这才不得已出兵讨逆。孤非嗜杀之人,尔等禁军将士亦皆为我大汉子民,孤岂忍杀伤。弃暗投明者,孤自然接纳;回家务农者,孤也不阻拦;若执迷不悟者,孤亦听之任之。孤这就将大军退后一里,容尔等三思,若明日辰时还有负隅顽抗者,莫怪孤玉石俱焚!”

说罢,郑荣拨转马头,便回到幽燕大军阵中。

幽燕大军也果然如郑荣所言,缓缓向后退去。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47 旦夕可下

皇帝郑爻在平昌门城楼之上将这一幕看在眼中,虽因距离太远没有听清郑荣到底说了些什么,却见幽燕大军缓缓退去,忙传令集结在城下的禁军尾随追击。

侥幸免得一死的朝廷禁军,见幽燕大军渐次后退,然而旌旗严整分明,殿后部队阵列杀气腾腾,哪里敢听令追击,无不停在原地面面相觑、静观其变。

郑爻见手下兵马这样一幅不思进取的模样,愈发愤怒,连下几道圣旨,催动大军发起攻击。

郑爻虽不得势,却依旧还是皇帝,不能明目张胆地违抗圣旨。

因此洛阳城下禁军几个将领互相商议了一下,谁都不愿意当这出头鸟。于是他们便各自出动五千兵马,编成一个两万五千人的密集大阵,只求将幽燕赶远些,也好交差。

没想到幽燕大军虽然后撤,却丝毫没有放松警惕。见朝廷禁军前来追击,殿后部队随即前进抵挡住敌军前锋,两翼骑兵也同时转身绕了一个大圈,乘势袭击禁军两翼。

朝廷禁军原本便是新败之师,又只想着同幽燕大军接触一下,随即撤退,并没做好防御准备,因此完全无法抵挡这般凌厉攻势——在幽燕大军三面同时打击之下,立即失去斗志,向京城洛阳溃散下来。

经过京城之下连续两次打击,禁军士气终于彻底崩溃,原本还稍有章法的阵型顿时乱作一团,无数军兵自相践踏地往平昌门涌来。

还有不少朝廷军士见平昌门被挤得水泄不通,便转身向两侧的宣阳门、开阳门赶去,想到这两道门前去碰碰运气,试试能否进入洛阳。

陪同皇帝郑爻在城楼之上观战的兵部尚书傅夔见朝廷兵马一败涂地,慌忙启奏道:“圣上!我军新败,可否趁郑荣不思进取之际,打开平昌门,放败兵入城,休养生息之后,以求再战?”

郑爻斜睨了傅夔一眼道:“古之善战者,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典故,若是朕现在下旨打开城门,那将来谁还敢出城挑战燕贼?就算勉强出城之后,谁又会舍身死战?”

郑爻这话说得却也在理,让傅夔无言以对。

又听郑爻对身边太监说道:“传旨下去,京城十二门统统封闭,没有朕的旨意,不可开启!”

这道圣旨传递下去,城外官军顿时大哗——丢盔弃甲四散奔逃的少说也有一大半;转身往东投靠幽燕王郑荣的也是成千上万。剩下留在平昌门前的士兵之中,也不知是谁起了个头,抽出自己官刀就往木门上砍,妄想凭自己手中薄薄的刀刃,将这道厚重的城门砍个粉碎……

幽燕大军却如郑荣承诺的那样,没有乘乱攻击,果然缓缓退去。

留守在平昌门前的朝廷官军砍了有一个多时辰,直到手中兵刃统统损耗为毫无锋芒的铁片,自己也腰酸背痛、筋疲力尽,这才躺在地上,停下了毫无意义的行动。

城楼之上的皇帝郑爻,见幽燕大军离开京城已十分遥远,果真没有乘乱袭城的打算,这才留下一道“平昌门继续紧闭,打开宣阳门放禁军入城”的旨意后,便在无数御林近卫的簇拥保护下,回到了皇城。

然而郑爻却始终唯恐这些入城禁军之中混入了幽燕奸细,会趁月黑风高之时,杀入皇城取了自己性命。

于是郑爻又连夜下旨意,让兵部划定固定军营供进城溃兵驻扎,并另派官兵看管。这样一来,进城禁军非但没有增强京城防御力量,反而削弱了原本就捉襟见肘的守城兵力。

郑荣这边也没闲着。

洛阳城下一场大胜之后,郑荣便命钟离匡负责将投降过来的禁军士兵打乱编制、登记造册,再派相应兵力送到潼关之下,由驻守潼关的长子郑鑫负责看管。

郑荣又命三子郑森、讨逆将军崔楠,带领轻骑劲卒,连续发动进攻,将围绕在京城洛阳附近的所有参与官军统统消灭扫荡干净。

这才在洛阳东面城墙前方,立起中军大营,便要用秋仪之的计谋,一举轰塌城墙,攻取这天下首脑的京城洛阳。

秋仪之早已做好准备,便将已把挖掘隧道技术磨炼得愈发精熟的那十八个山贼,分成六个小组,各自带领五百个矿工、河工、打井人等出身的兵卒,向洛阳东墙六个不同方向掘进。

与此同时,郑荣又听钟离匡建议,亲笔草拟了一道安民告示,上书:

伪帝郑淼,素行不端,弑杀君父,陷害忠良,听信奸佞,荼毒百姓。孤幽燕王郑荣,乃先帝嫡子、大行皇帝亲弟,为保大汉江山稳固、天下万民安康,起兵于幽燕、鏖战于河南、纵横于河洛、囤军于洛阳,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又有偃师县令负隅顽抗,孤本不愿多杀良民,怎奈天命所归,降下雷霆,当时震塌偃师城墙,可知郑爻天怒人怨以至于斯!故洛阳城中军民,凡有惜命者,万不可做螳臂当车之举,立即离开洛阳城墙,否则难免天威不测,玉石俱焚!

命军中通文墨的将佐,连夜抄写了数百份,连同那份起兵时候草拟的“讨逆檄文”,用强弓硬弩射入洛阳城墙。

城中百姓拾得文书的,纷纷传阅观看,京城之中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龟缩在深宫之中的郑爻看到这份传单,立刻恼羞成怒,严令劝善司大举出动,搜集销毁射入城中的传单。京城百姓士兵,凡有私下传递议论的,一经发现,便立即投入刑部大牢。

可城外幽燕大军每天都射进几百份传单来,朝廷越是缉拿得紧,便越是有人冒了杀头坐牢的风险到处传抄,又怎能收缴得完?

可劝善司奉了皇帝亲自下的旨意,又不敢怠慢,只好逐家逐户地搜检,一时之间闹得京城之中人心惶惶,民不聊生。皇帝郑爻自顾尚且不暇,哪有心思去约束别人所作所为,便任由劝善司鹰犬在外为非作歹。

朝中大臣有如张超和、施良芝这样的,也出言劝谏几句,可郑爻却不采纳,气得大臣们纷纷称病,再不上朝议事。

又不知宫里哪个太监,说是从道观之中寻来一个法力高强的道长,能为郑爻咒死郑荣。郑爻正在这般众叛亲离之际,竟然相信了这种荒诞不经之语。

于是他在皇宫御花园之中搭造法台祭坛,找出其父当初修道之时穿的道袍、用的法器、念的经文,一本正经修起道术来,再也不理军政大事。

城外郑荣倒也不急着攻城,只令郑鑫加紧从潼关转运粮草,郑淼严密封锁大散关通路,其余众将稳扎营盘、日日操练,就等秋仪之将隧道挖通、再将洛阳城墙轰塌,便领大军攻入洛阳城中。

秋仪之这边进展得却不甚顺利。

洛阳地形,果然如当初石大建所言,地底下通了水脉,稍稍挖掘得深些,隧道便大量渗出水来。莫说是在其中设置火药了,便是正常通行都是难上加难。

然而秋仪之知道攻下洛阳,乃是此次讨逆之战最后成功的关键,万万不可存半点侥幸想法,便下令每逢隧道渗水,便要重新挖掘,必须保证必须将洛阳城墙轰开六个缺口。

然而秋仪之手下那些山贼土匪,却没有将石大建手里的本事学到家,不懂得识土辨位的本事,只能十分盲目地往洛阳城墙方向挖掘。

就这样一直挖了有近一个月的时间,六条隧道之中,才勉强挖通了两条。

正在此时,一阵寒风刮过,天气立刻寒冷下来。

今年夏天关内道十分炎热,而冬天来得也特别早,降温速度也极快。尚未到冬至时节,关内附近已是天寒地冻。

郑荣见麾下大军都还是秋衣打扮,便严令郑鑫立即从幽燕道转运皮衣、棉衣等御寒衣物过来,防止将士冻伤。幽燕道本来在北方苦寒之地,平常准备的御寒衣物就甚多,眼下从幽燕道进入近畿的通道又是畅通无阻,因此郑鑫稍稍用心,便在几日之内将近十万件过冬衣物送到了前线。

洛阳城中就没有这样的好事了。

洛阳人口众多,粮食、衣物、工具等等,全都依靠周边输送供给。如今洛阳城四周已被幽燕大军围了个水泄不通,外地物资又怎能运送进城?

当初郑爻打算死守洛阳之时,便转运输送了上百万石粮食进京,因此军队及百姓粮草供应尚不紧张,然而却没想到要预备下过冬的衣物被褥。于是城中百姓若要御寒,要么花高价购买所剩不多的御寒衣被,要么四处寻找木料煤炭燃烧取暖——总之京城百姓在冬日的严寒之中,已过得困苦不堪、怨声载道。

然而老天爷似乎没有半点体恤京城百姓的仁义心肠,北风一阵一阵地刮来,近畿愈发天寒地冻,却不经意间又帮了郑荣和秋仪之的忙。

原来天气寒冷,将泥地冻了个严严实实,虽然给挖掘带来很大麻烦,却也将四处渗透的地下水冻成了冰。

这样一来,秋仪之便在郑荣的允许之下,又增派了两千精兵,昼夜加紧工作,终于赶在冬至到来之前,将六条隧道统统挖到洛阳城墙底下。

于此同时,秋仪之专门从广阳城调来天尊教的典籍,在幽燕大营之中划出专门区域,按照典籍上的详细记载,亲自动手配制好了四千斤火药。他又从军中选了几十个手脚麻利、性格沉稳的兵士,分两天将这些火药运入隧道,对方在洛阳城墙脚下,只待郑荣一声令下,便点燃火药引信,要让洛阳城墙化为瓦砾。

幽燕王郑荣也在等待,等的既是秋仪之将火药准备完毕,又是冬至时节的道来。

郑荣几份讨逆檄文和安民告示之上写的虽然冠冕堂皇、正义凛然,然而他心里却十分明白:郑爻这小子无论才能、经验、人望都远逊于自己,可毕竟是大汉天子;自己唯有不断取胜,方能稳定军心、争取民心,若战事不利或者旷日持久,便难保天下起变!

因此当秋仪之将准备工作全部完成之后,郑荣依旧推敲商量了几日,这才下定决心——在冬至当天攻击洛阳城墙!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48 岌岌可危

冬至乃是一年之中白天最短、黑夜最长的一天,因此也是全年煞气最重的一天。

郑荣将总攻日子选在这天,想得便是要应了上天肃杀之气,说到底,还是自己内里心虚,讨个好兆头罢了。

可郑荣又怕秋仪之用火药轰塌洛阳城墙之计不能成功,大张旗鼓动员作战反而成了笑柄,便不愿明说是要发动总攻,反而特意下令:说是幽燕大军在京城之下驻扎得久了,生出倦怠松懈之气,要全军人马统统出营列阵,以壮声威。

秋仪之哪里知道郑荣这点心思,只当义父为保作战计划机密这才如此部署,心中还暗自佩服。

待大军列阵完毕,秋仪之便令手下十八个云梦山贼,依旧每三分分为六组,各自拿着火媒,深入隧道点火。

这隧道挖得极长,总有两三百步长短,进入洞中的云梦山贼过了好一会儿才从洞中先后爬出,分别禀告,都说是已点燃火药引信。

为保证这些火药被确实点燃不出意外,又不至于前去引火之人被困在震塌的隧道之后——秋仪之当初配制火药之时,每份火药都准备了三根极长的引信。

因此郑荣、钟离匡、郑森、崔楠、秋仪之等人,翘首远眺了许久,洛阳城墙始终未见动静。

直到众人神经渐渐放松下来,忽见洛阳城墙那边腾起几道烟雾,随之地动山摇,传来几声极沉闷的声响,腾起的烟雾随之弥漫开来,将半座洛阳城墙隐藏在尘埃之中。

郑荣见状,心中一喜,暗道:“果然计成!”脸上却努力保持这喜怒不形于色的沉稳神态。

幽燕军中有见过偃师城墙被火药震塌时候场面的军士也有不少,可此次轰击洛阳城墙时用的火药总量远远超过偃师,依旧将他们震慑得哑口无言。那些没有见过这番场景的军士,更是目瞪口呆,不知前方洛阳城墙发生了什么。

整个战场之上顿时变得鸦雀无声,只听洛阳方向接连不断地传来墙倒屋塌的巨大声响,然而烟尘还在继续四散弥漫,让人看不见其中虚实。

这倒让将将喜上心头的幽燕王郑荣有些心焦,轻轻唤过秋仪之,问道:“仪之,你看着烟尘不知何时才能消散,这样虚实不明,我军又如何进攻?”

秋仪之略加思索道:“前些日子轰击偃师城墙时候,也曾烟雾弥漫,全靠老天降雨这才被迅速洗涤下去。眼下轰击洛阳城墙的威力要大得多,又没有降水,真不知何时才能……这都是仪之思虑不全,请义父降罪。”

郑荣听了,骑在马上斜睨了秋仪之一眼,说道:“我军不知敌军虚实,敌军亦不知我军虚实。若待尘埃落定,恐怕敌军早已做好防御准备,又如何可以轻取洛阳呢?”

秋仪之被郑荣的眼神瞪得吓了一跳,便道:“不如仪之前去侦查一趟,看看洛阳城墙现状如何。待回禀义父之后,再作决策,可好?”

郑荣点点头,却道:“这事虽大,然而仪之乃是孤的心腹,不可轻涉险地,只需遣一稳妥之人前去即可。”

秋仪之听了心头一热,忙在马上拱手一揖道:“为义父做事,仪之万死不辞。况且由他人转述,怎及得上亲眼所见?万一洛阳城墙尚未完全震塌,仪之也好根据情况,再为义父献计!”

秋仪之顿了一顿,又道:“仪之此去,带尉迟良鸿及赵成孝两人同行,快去快回,想必也出不了什么意外,还请义父放心!”

尉迟良鸿和赵成孝的本事,郑荣还是知道的,秋仪之方才一番话又句句说在理上,终于点头道:“那好,孤便依了你。只是你前去将情况探听清楚即回,不可鲁莽冒进。仪之你可记下了?”

秋仪之连忙点点头,招呼过尉迟良鸿和赵成孝两人,又让幽燕军中负责养马的兵士,将三人所乘三匹马共十二只马蹄子都裹上厚厚的棉布,以免马蹄发出声响惊动敌军,这才纵马向洛阳方向飞奔而去。

赵成孝、尉迟良鸿一前一后护着秋仪之,穿过层层烟雾尘埃,极速向洛阳城墙靠近。

越是靠近洛阳城墙,空气之中的硫磺味道便越是浓烈。尉迟良鸿闭气功夫了得,早已屏住呼吸;秋仪之和赵成孝则没有这番手段,在硫磺味道的熏炙之下,不停地咳嗽流泪。

穿破重重烟尘迷雾,秋仪之等人终于走到洛阳城墙脚下。

却见高大雄伟的洛阳城墙的一段,已被剧烈的爆炸轰出了一道可供四五人并排进出的缺口,地上遍是残砖断瓦,受损的城墙断面上,依旧有砖石不停地剥离坠下。

秋仪之侧耳倾听,隐隐约约间似乎又有哀嚎痛苦和疾声呼叫声音传入耳中,让他不敢久留,便招呼尉迟良鸿及赵成孝两人护着自己沿洛阳城墙向南方纵马快步前行。

走了没几步,又见一段城墙之上满是熏黑的痕迹,墙体也变得摇摇欲坠,可偏是没有倒下——仿佛一名勇士在死前用尽最后一点力道,守护着自己身后的家园。

秋仪之却没有时间感慨,暗自记下这里情况之后,便又纵马继续向北面而去。

就这样,秋仪之用了不过一顿饭功夫,便近距离观察了全部六处预定的爆破点——其中三处已将洛阳城墙轰开缺口,可供大军行动;两处墙体虽然遭受重创,城墙却没有倒下;另外一处则是完好无损,似乎火药没有被引燃的样子。

郑荣听了回阵的秋仪之的这番禀报,心里已有了数——有了这三道缺口,已足以供自己麾下大军同时几路突击进入洛阳,这已实实在在是个出乎自己预料的好结果了。

于是郑荣招来钟离匡、郑森、秋仪之、崔楠等人,下令道:“目前洛阳城墙已破,正是一鼓作气之时。且由孤自领中军一万,自正中突破;崔楠、郑森各领军一万人马,从左右杀入阵中;钟离先生及仪之则领后军接应支援,定要在今日拿下京师洛阳!”

郑荣说罢,便环顾众人。

却见钟离匡摆手道:“王爷是何等样人,怎可亲自杀入京城?”

“孤领军作战,向来身先士卒,眼下正是扭转乾坤之际,孤怎可贪生怕死,留在军后?”郑荣说道。

钟离匡却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缓缓说道:“王爷误会了,学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王爷杀入京城,若是遇到当今皇帝郑爻,当如何处之?”

钟离匡的这个问题果然将郑荣问傻了。

郑荣虽然奉了讨逆的大义名分,然而郑爻却依旧是皇帝,同自己现在的王爷身份有天壤之别。要是郑爻摆起天子架子来,要郑荣下跪参拜,那郑荣是拜还是不拜?又或郑爻宁死不肯投降,那郑荣是出手擒拿,还是动手弑君?

钟离匡见幽燕王郑荣陷入沉思,便接着说道:“因此还请王爷稍安勿躁。仪之对京城地形防务甚是熟悉,不如由他代王爷率中军杀入洛阳,其他部署则可照旧办理。”

钟离匡又用低沉地几乎不可听闻的声音对秋仪之说道:“京城乃是非之地,皇帝乃是非之人。最好让他畏罪自尽,或者干脆死在乱军之中,总之不能留下活口!秋仪之你懂了吗?”

钟离匡虽然素来尖酸刻薄,可从来都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何曾说出过这样杀机四伏的话来。听得秋仪之浑身上下一阵寒栗,忙扭头看义父郑荣。却见郑荣也是一脸极严肃的表情,用力点了点头。

秋仪之见状,只好答应道:“仪之记下了,定当勉力为之!”

于是郑荣从近十万幽燕大军之中,选出三万五千精锐,分别由秋仪之、郑森及崔楠率领,在摆下三个锥形阵型。

却听郑荣在众多护卫仪仗的簇拥之下,亲自上前训话道:“诸位幽燕将士都听了!孤天命所归,故上天眷恋,降下天雷震塌洛阳城墙。有道是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若我军今日再不乘胜进击洛阳,那便是逆天而行,恐受天谴!”

又听郑荣道:“而今郑爻逆贼已成惊弓之鸟,不能抵挡孤兵锋一击。然而京城洛阳乃是首善之区、京城百姓均为尔等兄弟姐妹,不可妄加搅扰,否则莫怪孤军法无情!”

郑荣见麾下将士无不肃然,便又高声说道:“今日凡奋勇杀敌者,孤已备下黄金千两,就看尔等敢不敢来取!”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众军听今日一战赏赐如此丰厚,不禁爆发出一阵惊呼。

至此,幽燕全军士气已被完全鼓动起来,于是秋仪之、郑森、崔楠三人又互相商议一番,用旗牌整饬一下阵型,便亲自领军向洛阳城墙冲杀而去。

此刻一阵北风刮来,将围绕在洛阳城墙四周的尘埃吹散了一些。

秋仪之透过渐渐稀薄的迷雾,见洛阳城墙缺口内朝廷守军尚在排列阵型,知道此时机不可失,便挥动令旗,指挥阵中骑兵靠前向城墙缺口猛冲而去,身后劲卒也同时加快步伐紧随而来。

两翼的郑森、崔楠见状,也依样画葫芦一般以骑兵为前导,杀入洛阳。

洛阳守军被突入突如其来的巨大爆炸惊得不知所措,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想到幽燕大军极有可能通过城墙缺口冲杀进来。

于是守关将佐一面派人将情况上报兵部及皇帝郑爻,一面就地列阵,意图先用禁军将士的血肉之躯填补城墙缺口,待情势稳定下来再阻止民夫工匠修补城墙。

这已是洛阳守军短时间内能够做到的最好的应对措施了。

然而幽燕大军行动之快速、攻势之凌厉,又远超其想象之外。

洛阳守军尚未将防御阵型排列齐整,幽燕精锐骑兵便从城墙缺口处冲杀进来。

步兵没有严密的阵型,也就失去了身旁同袍的配合守护,在急速冲击的骑兵面前,居于绝对的天然劣势。又加之朝廷同幽燕王开战以来,总是负多胜少,士气不振。今日又突然失去了高大城墙的守护,洛阳守军无不心中惊慌,看见幽燕精锐骑兵携一往无前的气势冲杀进来,就连出手抵抗的勇气也没有,居然纷纷让开一条通路,任由敌军冲进城来!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49 洛阳陷落,攻破皇城

像这样的攻城守城战役,守军除了在城墙脚下列阵守护外,更主要的是要在城墙之上部署重兵,向下射击箭矢或是投掷滚石擂木,用以阻挡敌军进攻。

然而幽燕军之前的几次轰击,已将洛阳东城墙炸得摇摇欲坠,哪里还有士兵敢冒险登城作战?因此朝廷守军主力,全部集中在城墙之下。

古来也有守城军队,因城墙破损不堪而弃城不守,主动出击,败敌军于城池之外的显赫战绩。然而这样的作战方法,非有擅于用兵的将领指挥以及士气高昂的三军用命,缺一不可。

而眼下朝廷官军,两者全不具备,便只好依托残破不堪的洛阳城墙,在城内列阵,主动放弃了战场主动权。

然而朝廷守军没有斗志,幽燕大军却不敢掉以轻心——先头骑兵突破敌阵之后,身后劲卒随后赶上列阵,立即对守军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幽燕将士刚被重赏激励,一个个都士气高昂、杀气腾腾,双手紧握兵器,只待主将一声令下,便要同洛阳守军厮杀。

却听中军主将秋仪之大喝一声道:“天威不测,洛阳城墙已被攻破,尔等还敢反抗么?放下武器,既往不咎;负隅顽抗,片甲不留!”

说罢,身前身后的幽燕将士也跟着齐声高呼:“放下武器,既往不咎;负隅顽抗,片甲不留!”呐喊一声高过一声,似乎整个洛阳大地,都已被这整齐划一的怒吼震动了。

朝廷守军更是被这近在咫尺的呐喊声惊得心胆俱裂,虽没有立即放下武器、举手投降,却也是呆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秋仪之见敌军没有投降的意思,又觉不能在此城墙之下再多拖延,便挥动令旗,高声命令道:“众军上前,凡不投降者,格杀勿论!”

幽燕大军听令,齐声“嚯”地答应一声。

这声吼叫又是极为整齐嘹亮,惊得洛阳守军阵中一名兵卒双手一松,手中官刀掉在地上,发出“锃楞楞”的金属撞击声音。这人身边几个兵卒见状,还以为他已缴械投降,心理斗争了一番之后,也依样画葫芦一般,扔下了手中刀剑。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朝廷官军之中,已有十之六七放下了武器。其余还想抵抗的官军,见到这样情形,揣度着自己必然寡不敌众,为身家性命想,终于也摇摇头,扔下了武器。

秋仪之本不是嗜杀之人,见自己不费一兵一卒便吓降了所有京城守军,心中欣喜异常,忙传令下去,请幽燕王郑荣派人马过来,将这些自行缴械的洛阳守军看管起来,并同时控制洛阳南墙。

他自己则又同郑森、崔楠商议一番,便领各自人马往京城洛阳纵深突进而去。

作战之前,秋仪之已将京城地形详细画出,交给郑荣及其麾下几员大将。秋仪之今年年初在京城之中厮混得极熟,记性又极好,将京城中几处诸如军营驻地、官府衙门、交通要道等重要目标画得清清楚楚。

于是,郑淼在左,从东墙进入洛阳之后,便沿大路北上直取位于京城西北角的军营驻地,经过一场激战之后,击败意图顽抗的洛阳守军,并将其统统就地关押在军营之中,禁止外出。随即又分兵一万,沿洛阳西墙一路扫荡,又击破位于西南角的另一处军营,这样便将京城之中朝廷残余力量彻底扫清。

崔楠进入洛阳之后,则将手下兵马分成各个小队,沿洛阳四通八达的街巷,快速运动,迅速控制各处衙门,散发安民告示,维持京城治安,随即将洛阳全城局势控制下来。

中军的秋仪之则领着大队人马,沿中央皇道,往皇城方向急进。

尽管幽燕大军已几乎占领京城洛阳,然而皇城红墙金瓦却丝毫没有褪色,依旧是那样一副庄严肃穆的模样,仿佛在万军丛中亦不为所动,自有一副威严而不容侵犯的气象。

秋仪之上次有幸进入皇城之内,乃是乔装改扮之后,从侧门偷偷入内的。今日他却要亲率虎狼之师,自皇城午门大张旗鼓地强攻而入,自又有一番恍如隔世之感。

他虽本是一个顽劣小童,却在幽燕王郑荣身边呆的久了,又为这位义父做了不知多少大事,心里也知道这大汉皇城是天下中枢,最是莽撞不得。因此他虽已站在皇城午门之前,却始终不敢轻下决心,脑海之中反复计划盘算,唯恐临门出了什么岔子,坏了义父王爷的大事。

正在秋仪之犹豫不决之际,午门城楼之上,突然射出几条箭矢,摇摇晃晃地向幽燕将士飞来,其中一支箭正向秋仪之脑门飞来。

护在秋仪之一旁的尉迟良鸿见状,不慌不忙伸出右手,便将这支冷箭当空捏在手里,口中轻声骂道:“暗箭伤人,岂是英雄好汉所为?”

秋仪之这才从突变之中惊醒过来,举目向皇城午门方向望去,原来竟是午门城楼之上几个太监,手持弓箭鬼鬼祟祟地向自己这边发射。

这群太监所为,反倒彻底打消了秋仪之的顾虑,骂道:“这些阉人,险些伤我性命!来人呐,谁给我将这些太监射死,我必有重赏!”

秋仪之所领将士之中有的是神弩射手。

只见他们略略向前几步,开弩搭矢,瞄准一番之后,便扣动机关,弩机上的短矢立即带着犀利的呼啸声,直向午门城楼上飞去。随即传来几声尖利刺耳的惨叫之声,听声音显然是太监因疼痛而发出的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音。

秋仪之听了高兴,便对那几个神射手道:“射得好,不愧这些年的苦练!待事成之后,记得到我这里来,我赏你们每人一口渤海宝刀!”

这渤海宝刀乃是稀罕之物,若无缘分,是多少金银财宝也换不来的。秋仪之赏赐如此大方,让这几个神射手心里也一阵激动,连忙谢了赏后,便退回本阵。

却听秋仪之坐在马上又下令道:“众军听令,一鼓作气,攻破皇城,成就大业,就在今日!还不给我速速向前,攻破午门?”

秋仪之话音落定,然而麾下幽燕将士却依旧站在原地,不肯向前。

幽燕大军向来赏罚分明、令行禁止,从来没有这样军令已下,而士卒未动的情形。

秋仪之也觉奇怪,便又高声命令道:“首先攻破午门者,王爷封中郎将,开牙建府、荣华富贵,还不给我速速向前,攻破午门?”

重赏之下,幽燕将士却依旧交头接耳,不肯行动。

原来是幽燕军中宣讲纪律,首先说的就是“忠君爱民、精忠报国”八个字。因此皇帝乃是九五至尊不容侵犯的信念,已经牢牢镌刻在他们脑海之中——也因此他们虽奉了郑荣讨逆大义之名,却依旧不敢将兵锋直指皇帝所在的皇城。

正在众军犹豫不决之际,却见秋仪之一旁闪出一人,赔笑着说道:“按着义殿下方才所言,若是我们攻进皇城,是否也是同赏呢?”

秋仪之坐在马上,循声低头望去,却是十八个云梦山贼之中的“铁头蛟”,便道:“尔等出身虽然不甚光彩,然而殊途同归,眼下也是我义父手下的将士,为何不能受赏?”

“铁头蛟”听了高兴,笑着作揖道:“好嘞,小的就等义殿下这句话了!”说罢,便领着自己另外十七个兄弟,手持板斧、锤子、铲子等各色工具、兵器,便往午门跑去。

这些山贼落草为寇久了,自然没有正规幽燕将士心头萦绕的无形束缚,抡起手中家伙,便朝午门那扇漆得通红、又打上无数铜钉的大门上招呼而去。

午门主要作用并非守御皇城安全,而是为了昭示大汉皇家威仪——因此修建得极是高大威严,内里却异常空虚。

“铁头蛟”等人前几日挖沙打洞,膂力又有所增强,看似结实无比的午门,在他们的折腾之下,立刻松动起来,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

这些山贼做惯了打家劫舍的营生,像这等破门而入的事情不知做了多少,眼前这幅熟悉的场面让他们更加兴奋,极熟练地找到午门薄弱部位,不停地用手中各种器械敲击钎砍。

装饰营建得如此堂皇豪华的午门,终于经不住他们的摧残,破损出好几个破洞来。又见那“铁头蛟”拍了拍自己的光头,深深运口气,弯腰蓄力便用脑袋向午门使劲一撞。

可怜这午门经受这致命一击,再也无力支撑,“轰隆”一声向内倒去。

秋仪之在其身后见了,大声叫好道:“好个‘铁头蛟’,你这脑袋虽不聪明,倒也另有用处。我定会在幽燕王爷面前为你请功!”说罢,便一马当先杀入皇城,身后紧跟着尉迟良鸿、赵成孝等十八个山贼。

幽燕将士见状,终于不再犹豫,横下一条心,也跟着杀入皇城。

若放在几个月前,这些幽燕军士就是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能够杀入皇帝住的皇城之中,心中带了几分忐忑、带了几分好奇,昏昏沉沉地跟在秋仪之身后。

幽燕大军攻击京城行动得极为突然,进城之后的攻势更是迅捷异常,以至于朝廷居然连将部署军队守御皇城都没来得及。皇城之中除了几个常驻的侍卫和临时拿起武器的太监之外,竟然再也没有军队抵抗,让秋仪之大军畅通无阻地杀入皇城。

然而秋仪之之前虽也混进皇城一次,却是深更半夜之中,又在太监引领之下,所到之处也无非是王忠海那间极为朴素破旧的小屋。故而他面对这千门万户的皇城,也是一头雾水,更加无法在其中找到皇帝郑爻了。

然而秋仪之毕竟心思灵活,扭头吩咐身旁尉迟良鸿道:“我等不识皇城地形,可否有劳兄长,替小弟抓几个太监过来引路?”

尉迟良鸿笑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贤弟且看愚兄本事!”说罢,便从马背上腾跃而起,一个跟头极潇洒地翻上屋顶,转眼便消失不见了。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50 皇帝也不过如此

那些被尉迟良鸿这般矫健身手慑得目瞪口呆的幽燕将士还未反应过来,尉迟良鸿便已重新回到秋仪之身前,手中好似抓着一只鸡仔一般提了一个太监,笑着对秋仪之说道:“愚兄居然在此找到一个故人,贤弟请看!”

秋仪之真没想到自己能在这皇城之中还有一个“故人”,忙凝神仔细打量了那太监几眼,忽然高声笑道:“哈哈,原来是你!果然是个故人!”

秋仪之口中这位贵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初他跟着天尊教中的武林高手顾二娘,乔装为娈童混进皇城时候见到的金太监。

这个金太监的底细秋仪之知道得清清楚楚——他还是幼 童之时就被天尊教安排净身入宫,上下钻营了二十多年,终于“出人头地”,在宫中做个总管,也算是太监之中的精英人士了。

于是秋仪之高声问道:“你可是金公公?”

金太监只知道拿获自己的乃是幽燕来的军队,却没想到其中还有人知道他的姓氏,心中觉得奇怪,偷偷抬眼瞧了一眼安坐在马上的秋仪之,却一时认不出他的身份,便只好战战兢兢地说道:“将军怎么认得杂家?可是同杂家有一面之缘?”

秋仪之刚想出言嘲讽两句,却想起此事关于幽燕王府体面,不可再大庭广众之下说出,便道:“我家幽燕王爷神通广大、洞悉一切,你个小小太监怎会从他老人家的法眼之下逃脱?你不仅是宫中太监总管,而且还是天尊邪教信徒,我说错了没有?”

金太监没想到自己身份竟会被点破,又细观这马上少年将军的相貌似曾相识,却不敢胡言乱语,慌忙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讨饶。

秋仪之见他今日这幅窝囊模样,同当日那趾高气昂训斥皇宫侍卫的派头大相径庭,心里不免有些得意,便道:“按你的罪衍,本当凌迟处死。然而眼下有一件大功给你,若你识相,老实办事,或许能够保下一条性命。”

金太监闻言,立即停下了磕头,抬头盯着秋仪之,眼中燃起求生的火焰。

“我问你,郑爻现在哪里?”秋仪之突然厉声问道。

金太监被他这句话问得一惊,口中讷讷连声,却听不清说了些什么。

于是秋仪之又狰着牙,扭头对尉迟良鸿说道:“哼!真是晦气,姓金的居然不知道皇帝行踪。还不给我再抓一个太监来,这个杀了算了。”

这金太监终于被秋仪之吓倒,慌忙拜道:“杂家知道……知道皇上现在哪里……”

秋仪之听了,这才换了一副笑容,道:“好,这便是你的福气,还不给我前头带路,若有半点拖延,倒要看看是你的脖子结实,还是我手中宝刀结实!”

于是这金太监战战兢兢领着秋仪之等人一路向皇城深处走去。

秋仪之带领人马甚多,除去安排在皇城午门之前守护的军兵之外,另带了总有八千精兵进入皇城。他见手下人员富余,便每逢路口或是宏大宫殿,就派出一哨人马护住这些紧要地点。

当秋仪之麾下剩下有近五千人马之时,那姓金的太监终于在一处宫殿之前停下,颤巍巍对秋仪之说道:“将军,圣上……圣上就在殿内!”

秋仪之看了一眼这宫殿。只见此殿修建得极雄伟宏大,仅地上基石就有近一丈高低,地基之上的宫殿长宽都有近百步,两层屋顶之上都铺上了明晃晃的琉璃黄瓦,反射着阳光直将人晃得一阵眩晕。

秋仪之略定了定神,问道:“据说我朝太祖有祖训,说是后代子孙都必须在‘庶黎殿’中办事,没想到这‘庶黎殿’竟营建得如此宏伟!”

金太监心想这幽燕来的小将军也不过是个土包子,却不敢出言揶揄,便正色回答道:“庶黎殿乃是皇上日常起居见人用的,然而每逢百官朝贺或是重大庆典,都要启用这间‘太兴殿’。方才圣上有旨,要调全部仪仗到此殿之中,因此想必圣上就在其中。”

秋仪之点点头,扬起手中令旗,向前一指,下令道:“予我速速向前,包围‘太兴殿’!”

秋仪之这道命令一下,队伍之中却纹丝不动,就连“铁头蛟”等山贼响马都不敢上前半步,更莫说是那些幽燕兵士了。

无奈之下,秋仪之只好重新下令。然而麾下将士依旧站着不敢妄动。

却听那“铁头蛟”哆嗦着向前几步,走到秋仪之跟前,说道:“皇帝老儿在那里边,小的……小的实在是不敢啊……”舌头都有些打结。

秋仪之叱道:“这叫什么话?我们做的就是挑旗造反的营生,害怕他郑爻一个伪君吗?你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山贼,少在这里给我装蒜!”

那“铁头蛟”依旧支支吾吾地答道:“话是这么说,可是……”

两人还在纠缠之际,身后却跑上来两队人马——原来是郑荣对秋仪之一个人进宫办事还是不放心,因此让郑森和崔楠二人将手中任务交接一下,便一同进宫过来办事。

于是秋仪之同这两人又商议了一番,依旧还是下不定决心。

正当幽燕大军逡巡不定之际,“太兴殿”的大门忽然缓缓开启,其中一人身着明黄色龙袍,从门中从容走出,身后未带一兵一卒,却只有个十二三岁的小太监为他撑着一顶团龙华盖。

秋仪之还在猜测此人是否就是皇帝郑爻,却见马前的金太监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口中高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人果然就是当今皇帝郑爻!

秋仪之天天想着怎样算计这位皇帝,今日才有幸见到他的真容——皇帝郑爻长得倒也是眉清目秀,看上去比三十多岁的真实年龄要年轻了不少,颚下留着一把修剪得一丝不苟的山羊胡须,只是称帝以来军务繁忙,让他脸上显出几分憔悴沧桑来。

只见郑爻完全没有理睬匍匐在地金太监,却伸手向秋仪之等人一指,口道:“尔等乱臣贼子,见到朕躬,怎么还敢倨坐于马上?还不快行三叩九拜大礼?”

秋仪之闻言,虽不打算真的下跪磕头,却也觉得自己端坐马上,对这位名义上的皇帝确实有些不敬,便翻滚下马,灵机一动拱手道:“在下幽燕王麾下秋仪之,前来参见皇次子殿下!”

郑爻双眼一挑,惊讶地看着秋仪之,却道:“原来你就是幽燕王那个义子秋仪之了!听说你替幽燕王做了不少事,朕还以为你也算是年轻一辈里了不起的人才了,怎么居然也这样不识时务?”

他顿了顿,清清嗓子,朗声又道:“朕乃是当今圣上!不是什么皇次子!你可知道这么说已是犯了大不敬之罪了!”

郑爻这样一幅色厉内荏的做派,反倒打消了秋仪之心中仅存的一点惶恐之心。

于是秋仪之仰天大笑道:“你可不要忘了,现在还是大行皇帝年号之中,你还未行登基仪式,也未祭拜过天地社稷,凭什么自称帝号?”他又想起郑荣要自己逼死郑爻的嘱咐,便又道,“就算你是皇帝好了,就算我犯了大不敬之罪好了,难道就凭你赤手空拳,便能将我明正典刑吗?”

郑爻闻言,环顾四周——只有身后一个撑着华盖的小太监、面前跪着的金太监算是自己人,除此之外都是幽燕王手下之人——确实拿秋仪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没办法,竟一时语讷。

过了半晌,郑爻才又开口道:“你是什么名牌上的人,哪里有资格同朕说话?去传幽燕王郑荣过来同朕说话!”

秋仪之随即笑道:“我义父他老人家另有要事要办,你有什么事情,尽管同我说好了!”

郑爻满脸怒色瞪着秋仪之——若放在平时,被他怒目而视之人,无论是朝廷大臣还是三军统帅,立即就会跪地求饶——然而眼前这个所谓幽燕王义子,却依旧是一副吊儿郎当、满不在乎的神情。

郑爻心头愈发愤怒,他原想着就算已是败局已定,好歹也要当面将犯上作乱的郑荣训斥一番,又或者乘其不备,伺机刺杀,与他同归于尽也好的。却没成想郑荣竟只派了一个所谓“义子”过来同自己说话,让自己胸中一股郁气无处发泄。

秋仪之远远看到郑爻一脸愤慨而又无可奈何的表情,心中竟然升起几分怜悯之情来,正色道:“眼下大局已定,再无回旋余地。不知你今后有何打算?”

这话就问得很实在了,让郑爻也不禁动容,却随即恢复了他堂堂天子应有的威仪,却道:“朕有何打算,没由来同你这小子说。你快找幽燕王过来,朕有话同他讲!”

秋仪之叹口气道:“你果真不知道我义父他老人家为何不进宫来见你吗?旁的不说,若我义父要你下参拜,你肯吗?我义父虽然宽宏大量,不在乎这些虚礼,可他身边都是些丘八粗人,义愤填膺之下将你按倒在地,到时大汉皇家体统何在?我义父这点稍存体面之心,还望你有所体谅啊!”

秋仪之这话说得虽然无情,却也是至诚之言,不由得郑爻不有所触动,终于不再坚持要见郑荣,却也并不松口:“朕乃天子,天命自有安排,又岂是你能知道的?”

“哈哈哈哈!”秋仪之一阵狂笑,“什么天子?你看这普天之下,除了身后为你打伞的那个小太监,谁还认你做天子?就连这趴在地上的金公公,其实暗中也是天尊教的信徒,只怕也未必认你呢!”

“什么?你竟是天尊教设在皇城之中的眼线?”郑爻有些信不过秋仪之的话,指着金太监问道,“姓金的,你给我抬起头来,回答朕的话!”

那金太监哪里敢抬头回话,只是蜷缩在地上浑身上下不住地发颤。

郑爻见他这幅模样,实则已经默认秋仪之所说之言并不为虚,终于长叹一声道:“唉!说什么天子?事到如今,朕身边居然没有一个心腹可用,所谓孤家寡人,恐怕便是如此了吧!”说罢,郑爻不禁自嘲地一笑。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51 焚身以火

然而秋仪之竟笑得比他更加大声:“哈哈哈哈,你算什么孤家寡人,我看你是独 夫民贼才对!”

郑爻自小到大,从未被人当面这样责骂过,而当上皇帝之后,更是没人敢在他面前说上半个“不”字。然而今日他这堂堂皇帝,居然被这身上毫无功名的秋仪之当面痛骂,却又完全奈何不了他,霎时气得整张脸都憋得通红。

秋仪之却似乎没有看到郑爻的这幅表情,一件件数落起他的罪名来:“我且问你:大行皇帝是怎么死的?王忠海虽然奸邪却也忠心不二,他又是怎么死的?你兄长皇长子殿下身在何处?当初擒拿我义父他老人家可是你下的旨意?劝善司在京城之中为非作歹是受了谁的怂恿?将戴鸾翔元帅从阵前换下意图加害又是谁的主谋?”

秋仪之口中所说的一桩桩、一件件事,没有一件是郑爻可以光明正大说明的,果然将他说得哑口无言。

只听秋仪之继续说道:“我还是这句话:还有那个心思清明之人,真心肯认你这独 夫做天子呢?这个问题,你不妨走出这皇城,到京城洛阳之中、到河洛近畿之内、到大汉普天之下去问问!”

秋仪之这一连串的问题,终于击溃了郑爻最后的心理防线,他沉默了半晌,终于长叹一口气,道:“你快去请幽燕王过来,朕要同他讲话。”

这句话,郑爻今日已是第三次从口中说出了,然而此次却说得有气无力,而不像之前两次那样盛气凌人。

秋仪之却显得有些不耐烦,大声喝道:“这话我也早回过你了。我义父现在还有要事要做,同你也无话可说!”

话音刚落,秋仪之却觉得方才语气确实是太过生硬,便是自己平日里同那些贩夫走卒打交道,也从未如此大喊大叫过——而这不过是为掩饰自己对于要逼死皇帝一事发自内心的胆怯罢了。

想到这里,秋仪之脸上肌肉不由得极不自然地一阵抽搐,道:“然而我却有几句心里话,想同你讲,不知可否进这太兴殿一谈?”

郑爻早已有三分屈服于秋仪之,忙道:“好说,好说。现在殿内空无一人,朕正好同你细谈。”

秋仪之闻言点头,刚要迈步向前,一旁的尉迟良鸿却将他一把拉住,耳语道:“这太兴殿中虚实未知,恐怕不可轻入。若贤弟执意想进去,不若由愚兄陪同可好?”

秋仪之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办的,乃是天下第一机密重要之事、是天下第一见不得光之事、是天下第一引火上身之事,若是让尉迟良鸿陪伴在自己身边,那便无疑是坑害了他。

于是秋仪之也不说话,摇头拒绝,却扭头对郑森说道:“不知二哥可否陪我同往?”

郑森平素虽以骁勇无畏著称,然而一踏入皇城之地他浑身上下的勇气都好似被抽干了一样,昏昏沉沉地不知所云。他忽然听到秋仪之召唤,也来不及多想,连忙答应一声,便翻身下马,跟着秋仪之向太兴殿走去。

大殿之内极为空旷阴暗,汉白玉材质的地面上胡乱摆放了无数皇帝仪仗,只是现在却无人整理,显得凌乱不堪,更加失去了它们本来应有威严庄重。

“朕……朕是想将皇位禅让给幽燕王,让他名正言顺地当他的皇帝……”一入殿宇,郑爻便迫不及待地说道。

秋仪之见郑爻放下皇帝架子,开口求饶,终于松了一口气:“这话我之前也说过了。你这皇位得之不正,本来就没什么资格好去禅让!更何况我义父他老人家乃是天命所归、民心所向,也根本无须你假惺惺的禅让!”

“这……这……朕不过是想在京城之中做个太平王爷,再也不要什么权力……也不要自由,从此闭门思过,不问世事可好?”郑爻近乎哀求地说道。

秋仪之见他这幅模样,心里不免有些怜悯,却狠狠心说道:“我大汉律令严格。光是你弑君戮兄的罪衍,便是恕无可恕。怎么还想着能锦衣玉食全身而退呢?我且问你,若是我义父落在你手中,可得善终吗?”

郑爻被秋仪之反诘得又是一怔,呆了半晌,才又说道:“朕罪无可恕,确实不该心存幻想。不若就此出家为僧,青灯古佛,日日夜夜诵经为幽燕王爷祈福,了却残生罢了,可好?”

“唉!”秋仪之长叹一声,“以你的身份,天下又有哪座小庙,能容得你这尊大菩萨呢?”

“难道,难道朕现在只有死路一条吗?”话至于此,郑爻终于从牙缝之中挤出一个“死”字来。

秋仪之终于赞同地点点头:“这话才在点子上。这天下已无你容身之地。何不干脆赴死,既是为郑家皇室留了体面,也是为你自己留了体面,可谓善莫大焉了!”

事到如今,郑爻终于意识到了生命的可贵。

他还想说些什么求饶乞活的话,能够打动眼前这个青年,放自己一条生路。然而他舌头已经僵硬,脑筋已经迟钝,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他偷眼看了看佩在腰间的一柄宝剑,想像着自己大发神威杀散众人,回到民间,数年之后东山再起夺回皇位。可自己双手颤抖不已、双腿虚弱无力,便是站着都已十分勉强。

他又抬眼往向紧闭着的太兴殿正门看了一眼,指望着郑荣这时能够推门进来,看在亲叔侄的份上,饶自己一命。可是当初想要置郑荣于死地是郑爻自己,如今又岂能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呢?

郑爻两眼一黑,正当空悬挂的太阳仿佛瞬间熄灭了一般,上下左右前后的空间都化为无尽的、深沉的黑暗,向自己压迫过来,压着自己喘不过气来。

与郑爻对面平视的秋仪之,从未如此接近地观察着一个必死之人最后的时光,更何况还是九五至尊的皇帝了。他真有心放郑爻一马,或许能叫自己的兄长尉迟良鸿出手,将他变为一个废人,沿街乞讨或是投入天牢了却一生——虽然这样比痛痛快快地一死也幸福不了多少。

然而秋仪之却真真实实地不敢这么做,倘若这件事情自己自作主张违逆了郑荣的心愿,只怕到时候郑爻的下场就会一般无二地落到自己身上。

于是秋仪之终于下定决心,说道:“时辰已经不早了,还请你……不……还请陛下早作决断!”咬咬牙又道,“若陛下还有需要我等伺候的……利刃、白绫、鸩酒……都是极好找的,定不会让陛下失望……”

说完这句话,秋仪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气力,额头上不由得冒出一层又一层冷汗,整个人好似虚脱一般踉踉跄跄地就往太兴殿外快步奔跑而去。

他亲手推开殿门,任由阳光肆无忌惮地播撒在自己身上,这才略略回过神来。

却听身后郑爻突然发出一阵摄人心魄的狂笑。他笑得如此凄厉、如此狂纵、如此诡异,仿佛这笑声不是从已端坐在龙椅之上的郑爻喉头发出的,而是从地狱深处传来的一般。

吓得秋仪之和郑森赶忙一人一手将太兴殿大门重新合上,连滚带爬地走下台阶,都已是浑身冒汗、气喘吁吁。

他惊魂稍定,却听身边赵成孝惊呼一声:“快看,大殿着火了!”

秋仪之闻言,立即回头观瞧,果见大殿之中冒出一阵烟雾,转眼之间浓烟便腾空而起,烟雾底下的明火也清晰可辨。

秋仪之耳听殿宇结构被大火高温摧残之下,发出的“噼啪”作响声音,终于松了口气——那郑爻还算有点骨气,自焚而死也算是死得轰轰烈烈了——便忙令麾下幽燕将士立即将太兴殿包围起来,不可让哪怕一只苍蝇出入其中。

他又回头对赵成孝说道:“你这就去回禀王爷,就说大事已定!”

赵成孝也知道兹事体大,答应一声便立即上马飞驰出了皇城。

赵成孝只离开了不一会儿,便有大队人马从后方赶来,打头一人身着红袍金甲,果然便是幽燕王郑荣本人。

只见郑荣慌慌张张地赶上前来,从马鞍上滚落在地,口中声嘶力竭地不知在高喊着什么话,挺身便要跑上石阶。

身后的钟离匡也赶紧跑上几步,一把拉住郑荣的衣袖,不停劝解道:“王爷自重!王爷自重!水火无情,王爷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叫我等臣下该如何是好?”

郑荣虽是养尊处优的一方藩王,却也是沙场之上冲锋陷阵的战将,却被钟离匡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把拖在地上,动弹不得。

秋仪之是何等善于察言观色之人,一见便知这一幕不过是郑荣同钟离匡演给天下人看的一出双簧罢了。

想通了这点,秋仪之也赶忙上去,扶住郑荣道:“请义父保重!请义父保重!”

郑荣望了秋仪之一眼,抿嘴点了点头,眼神之中露出赞赏的神情,却又故意大声说道:“郑爻虽然倒行逆施,然而却也是我郑家子侄,孤怎可见死不救?孤怎可见死不救?”说着眼中竟然含了几滴眼泪。

一旁的钟离匡又劝解道:“此乃郑爻恕罪之情,也是天意如此。还请王爷顺天行事,不要辜负我大汉子民拳拳之心啊!”

郑荣听了钟离匡这不痛不痒的几句话,居然立即恢复常态,缓缓起身,用衣袖擦拭了一下似有似无的眼泪,对秋仪之等人道:“孤不愿见到这番惨象,这就退出京城洛阳。尔等替孤在此处守护,皇城之中一草一木都不可轻动,至于宫室皇眷更加不能骚扰,知道了吗?”

秋仪之连忙点点头,跪拜道:“知道了,还请王爷放心!”

待他抬起头来之时,郑荣已跨马离去了。

秋仪之仔细回想郑荣方才的那一番做派,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寒意来,默不作声地看着火越烧越大、又渐渐熄灭,终于一刻也待不下去,同郑森和崔楠告了个假,便带了尉迟良鸿、赵成孝及十八个山贼匆匆离了京城洛阳。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52 收拾残局

秋仪之刚离京城,回到幽燕军大营,便被郑荣招去问话。

幽燕王郑荣的大帐四周早已屏退守军,大帐之中也只留了钟离匡一人而已,专等秋仪之前来说话。

秋仪之见帐中气氛肃穆,收敛心情便要下拜,郑荣却道:“你且免礼。孤先问你,你见到郑爻之后,说了些什么,你要一五一十讲清楚。”

秋仪之早知郑荣有此问,便从头到尾详详细细地将事情讲了一遍,最后又补充了一句:“这事前有全军将士为证,后有二哥郑森为保,义父若是不信,自可去问问他们。”

郑荣听到最后,终于长舒一口气,沉默半晌,才道:“你这事情做得甚好。孤也不是信不过你,若信不过你,又怎会将这天下第一要事嘱托给你?孤在此问个明白,不过是想听听其中还有什么纰漏,也好帮你善后罢了。”

郑荣方才在太兴殿前的那番表演,还在秋仪之的脑海之中久久不能消散,让他对自己这位义父打心底产生一丝畏惧,连忙深深作揖道,却不知该如何应答。

却见郑荣平举右手,点了点旁边一个小马扎,示意秋仪之坐下,便道:“洛阳既克,郑爻殒命,讨逆大业不到半年就已成功,真是上天垂青于孤啊!钟离先生已算定三日之后便是吉日,待孤正式入都,祭拜过祖宗天地之后,另择吉日登基称帝,那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秋仪之躬身说了一个“是”字,却再不愿多说话。

郑荣点点头,说道:“这大半年来,你为孤做了不少事情,若论讨逆首功,非你秋仪之莫属!待孤登极大宝之后,定不会亏待你。这话孤已同你说过许多次了。”

秋仪之闻言,忙起身道:“仪之不过做些阴谋鬼蜮之事罢了,侥幸成功也都赖义父恩福齐天,确实不敢居功。”

郑荣摆摆手道:“赏罚分明,乃是我幽燕王府一贯以来的传统,仪之不必过谦。孤也曾说过,功成之后,朝中无论怎样的官职爵位,你想挑就挑,想选就选。然而孤现在想来,当时话说得太满——你年纪轻轻就当了宰相,实在是有骇物听,何况孤本来想拜钟离先生为相的,你抢了他的位置,叫他去做你的下手吗?”

说到这里,郑荣咧嘴“噗嗤”一笑,又笑道:“况且自古以来异姓封王都没什么好下场,至于王爵以下的公侯伯,仪之可以任选,到时不过是一道旨意罢了。”

秋仪之忙又一揖到底,说道:“仪之不过衷心为义父办事罢了,岂敢有此企图?如今义父大功告成,登极在即,仪之只想着能先歇息一番,纵情山水之间而已。”

郑荣点头微笑道:“你这话说得有分寸,极合孤意!不过眼下孤还有一件事请,要你去做,不知你是否愿意?”

“义父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好了,仪之便是赴汤蹈火……”

“哈哈哈!”郑荣大笑着打断了秋仪之的话,“这事没这么为难。仪之今年也二十二岁了吧,你三哥郑淼同你年龄相仿,都已成亲数年了。孤看你大业已成,正是成家之时,不如由孤为你寻位佳人,再选良辰吉日,亲自为你主持大婚典礼,如何?”

秋仪之听了吓了一跳,他千想万想,都没想到郑荣居然会在此事提出这个建议,忙推辞道:“此事……此事仪之却是从未考虑过……”

郑荣又复笑道:“这几年你为孤呕心沥血,确实是耽误你了。因此孤才有意亲自为你做媒。说起来若孤有个女儿,那就便嫁予你,让你也好有个驸马身份,这是再妥帖也没有了。只是孤乃是缺福之人,膝下只有三个儿子,没有公主好同你结亲。然而孤身边却还有个郡主,不知你是否属意?”

秋仪之闻言一愣,半晌才道:“义父说的可是忆然?”

“正是!”郑荣莞尔一笑,“这忆然郡主孤养育在身边也有些年头了,同你也是青梅竹马。她身上还有渤海国郡主的身份,与她成亲,也不算委屈了你。你看此事如何?”

秋仪之忙摆手道:“忆然郡主同仪之自小以兄妹之礼相待,仪之从未想过这等事情……况且她是番邦郡主……仪之这边,确实多有不便……”

郑荣没想到秋仪之这样一个无法无天之人,心中还存着华夷大防,心中虽有些不快,却碍着圣人语录不能直接责骂,又道:“戴鸾翔膝下有一女尚待字闺中。孤也见过几回,品貌都是一流的,年纪同你相仿,家世也很清白,不知你可属意?”

秋仪之又摇头拒绝了。

“那孤的两个兄弟——河洛王郑华、岭南王郑贵——膝下也还有几位公主,孤从中慢慢物色合适的,到时候过继为义女,封了公主名位,再许配给你可好?”郑荣一边说,脸上已慢慢浮现出几分不耐烦了。

话到此处,秋仪之终于明白了义父急急忙忙要让自己成亲的目的——不过是想要通过自己的婚姻,羁縻一下渤海国、戴鸾翔或是两个同辈藩王罢了。

他秋仪之从来都是吃软不吃硬之人,方才郑荣在太兴殿前的一番表演,又让他对皇族之间这份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心寒不已,更加不愿下辈子都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于是秋仪之铁了心,说道:“仪之只想寻一个寻常女子,共结连理罢了……”

这话却正好点破郑荣心思。

他是眼看就要当皇帝的人,怎能任由别人猜出他的帝王心术,顿时勃然大怒,用力一拍身前几案,高声呵斥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你秋仪之想要抗旨不遵吗?难道你心里还想着天尊教那个妖女吗?”

秋仪之这几个月军务繁忙,夙夜之中虽也偶尔想起天尊教圣女温灵娇,却也只是从脑海之中一闪而过,今天忽然又被义父提起,果然唤起隐藏在他心底的一丝感念。让他一时无话可说,呆站在原地,双眼直瞪瞪看着郑荣。

郑荣也同样目视秋仪之,心中起伏万千——秋仪之这小子经过这半年来的历练,无论智慧计谋都已不逊色于天下任何一人。他久在自己身边,幽燕王府之中的机密要务没有他不知道的,最近又办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事务,自己更有无数把柄捏在他手里——留这样一个人在身边,难道就不是养虎遗患么?

“索性找个由头杀了他算了!”郑荣想到这里,嘴角一沉,眉宇之间显出一股难以察觉的杀气来。可他又转念一想:“自己尚未登极,天下反对自己的势力又不再少数,若是现在就诛杀有功之臣,未免寒了跟随自己的心腹骨干之心……”

帐中三人具都默不作声,气氛一时尴尬。

却听钟离匡“唰”一声打开四季不离手的一把折扇,缓缓说道:“仪之你还不下拜请罪?”

秋仪之闻言,连忙跪倒在地:“仪之无知小儿,还请义父恕罪!”

郑荣想起秋仪之衷心为自己办事,也确实没有一丝半点贰心,沉默半晌,终于“噗嗤”一笑,道:“仪之你起来吧。孤也不过是随口一问,想成全一段美好姻缘罢了。此事既然你现在还不愿意……那也无妨,也不急于一时。你先起来坐下吧。”

秋仪之这才松了口气,又磕了个头,起身坐在原来那把马扎子上。

于是钟离匡话锋一转道:“方才王爷说得好,眼下虽然大局已定,却尚未大功告成。还有几件紧要事情要办,这几件事情要是办不好,一样可能影响大局。”

郑荣知道自己手下这位得力谋士说话从来都是直来直往,既不文过饰非,又不危言耸听,便道:“还请先生指教!”

钟离匡不慌不忙起身踱步到:“王爷眼下已经掌握幽燕、河南、关内三道,京城洛阳也已在控制之中。然而天下尚有七道未曾归服,仍有变数。特别是岭南王,手下精兵良将甚多,又素有反心,不可轻视。”

郑荣点头接话道:“若天下传檄而定,那他郑贵想必也不会铤而走险,以卵击石。先生说的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

“王爷高见!”钟离匡道,“这件事体虽大,却也并不难办。待学生连夜拟定一道文书,通传天下。王爷再遣几员心腹爱将,引军南下,想必天下诸道见到王师威武,必然万众归心。岭南王爷也必会自重身份,不敢贸然起事。”

秋仪之听钟离匡说到这里,连忙接过话茬道:“仪之愿领一军,南下为义父分忧!”

钟离匡却摆摆手道:“此事只需遣崔楠、韦护两员上将,再挑选几名得力助手伴随,便可办好,其实也算不得什么难事。”

郑荣点头道:“就按先生安排,孤明日一早便下旨,令崔楠、韦护二将,分左右两路领军南下。”

钟离匡又道:“第二件事。京城乃天下心腹之地,朝廷六部掌握天下财政、刑名、兵员等等事务,必须立即开始运行工作。学生以为,潼关现在已无大事,可以调郑鑫过来居中调动此事。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郑荣颔首道:“好,孤这就修书一封,交由快马去传郑鑫过来。”

“还有,京城百官现在虽还算安定,可心中不服的却也不少。若是明里暗里同王爷作对,怕也是十分难办。此事牵涉到百官之心,还请王爷不要忽视。”钟离匡见郑荣默然点头,继续说道,“朝廷几员大将,都同王爷有旧,戴鸾翔元帅也已降服于王爷。只要二位出面,自然不是难事。”

郑荣听了点头称是。

“然而文臣却不好办。原来老丞相杨元芷同王爷交好,以他的威望,若由他出面,此事便事半功倍了……”

“哼!这老东西不知中了什么邪,竟敢助纣为虐来污蔑本王!”郑荣恨恨地打断钟离匡的话,“孤定要严加惩治,以消心头之恨!”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53 再入京师

钟离匡听了,忙阻止道:“王爷心头之恨,学生感同身受。然而却不能因此就杀了杨元芷。杨元芷门生故吏遍布天下,若杀了他,不知得罪天下多少读书人。王爷眼看就是要登极称帝了,还望能容下他这个即将入土之人。”

“唉!”郑荣长叹一声,“若是两军对垒,孤必想方设法取而胜之,然后手刃敌手。可是……唉!原来就是当了皇帝也并不能随心所欲啊!”

“德配三皇、功高五帝是为皇帝,天下万民、芸芸众生无数双眼睛都盯着,皇帝又岂得自由?还请王爷留意。”钟离匡又将话题偏转过来,继续说道,“依学生遇见。秋仪之同河洛王爷有些缘分,他在京城百官之中又素有令名,因此可以请到河洛王爷出面说话;还有郑淼为人儒雅周全,其岳翁秦广源又是士林之中的领袖,由他在旁辅佐河洛王爷,应当也能将这件大事办理下来!”

郑荣一面听,一面点头道:“还是钟离先生思虑周全。本王这就传郑淼进京办事。至于仪之么……也不急于一时,你今晚且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再入城同孤三弟说话不迟。”

钟离匡又道:“还有第三件事,是为大汉江山长久考虑。今日已过冬至时节,不久之后就是除夕佳节。王爷要趁此时机,广收民意便要做好三件大事。一是要将登极大典办的风风光光、顺顺利利,好让天下百姓、五洲万国知道天命所向。二是要广开义仓,让全国百姓安安心心地过个年,让他们知道只有衷心跟着王爷,才有好日子过。三是要在明年年初加开一科恩科科举,这样就能收大汉读书人之心。”

钟离匡掰着手指头将几件事说完,终于最后补充一句:“这几件事情办下来,那王爷便可从容治国,缔造大汉一代盛世,也好让学生等沾光享福。”

郑荣闻言大悦:“好!先生果然大才!这几件事请,孤都记下了。我朝太祖皇帝尝言:‘可以马上得天下,不可马上治天下’。治国比之行军打仗更要难上千倍万倍。我大汉律法松懈、吏治腐败已久,孤正要下大力气整顿,到时还请钟离先生……还有仪之……多多辅佐!”

于是几人一直谈到金乌坠地,在郑荣大帐之中一同用餐之后,才各自回营歇息。

翌日清晨,郑鑫、郑淼两兄弟便按照郑荣的旨意,星夜赶到。

秋仪之同他二人见过礼,又一同拜见过父王之后,便同郑淼一道,各自骑了高头大马,在几个亲兵侍从护卫之下,进洛阳办事去了。

洛阳东墙被火药轰开之后,已变得岌岌可危。郑荣为长治久安计,立即安排人员招揽民夫,加紧修缮。

幽燕王郑荣给的工钱十分丰厚,主持的官员又都是从幽燕道调来的随军的主簿——不会克扣工奉,又加之近期乃是农闲时候,因此京城及附近壮丁听到消息,无不连夜赶来,清晨既开始劳作。

故而当郑淼和秋仪之来到洛阳城下之时,城墙被火药轰塌的几个缺口都已渐渐合拢。可即便这样,这段城墙依旧脱不了一副残垣断壁的模样。

郑淼见了,不禁长叹口气道:“京城洛阳乃是千年古都,遭受今日这般重创,不知何时才能恢复元气……”

秋仪之接话道:“其实洛阳城中往日气象尚在,完全没有什么损坏。只不过是火药威力太大,远远超过小弟所料,因此城墙炸得确实难看了些,兄长才会有此感叹吧!”

谁料郑淼又叹息一句:“古之兵法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贤弟这种攻城良法要是流传开去,那天下还有何坚城要塞可守?”

秋仪之却笑道:“兄长博学雅量,岂不闻‘天子之剑,以知勇士为锋,以清廉士为锷,以贤良士为脊,以忠圣士为镡,以豪杰士为夹。此剑直之亦无前,举之亦无上,案之亦无下,运之亦无旁。上法圆天,以顺三光;下法方地,以顺四时;中和民意,以安四乡。此剑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内,无不宾服而听从君命者矣。’若只是以一城一地的得失为念,未免小家子气了。从古至今,恐怕也还没有正真永不陷落的城池呢!”

(误,以上取自《庄子·论剑》。上述描述本是指“诸侯之剑”,笔者认为形容“天子之剑”更加恰当。另,笔者非常不喜欢庄子的文风,这篇《论剑》算是最不像庄子写的了。笔者喜欢荀子……)

郑淼答道:“贤弟能有这番见识,愚兄真是甘拜下风,怪不得也是极器重你了。然而这些事情,都是父王考虑的,我们做臣子的,只要想着如何为锋、为锷即可,不到迫不得已,不可越俎代庖啊!”

郑淼这几句就牵涉到了臣下自全之道了,秋仪之听了也不能不心悦诚服,忙在马上作揖道:“小弟领教了。”

于是郑淼、秋仪之这兄弟二人边走边聊,还一边穿街走巷观赏京城风物,不久便已来到河洛王郑华的府邸跟前。

郑华乃是郑荣的亲兄弟,也是郑淼和秋仪之的长辈,两人不敢造次,远远就已下马而行。

却见郑华府邸门前及附近站了不少巡弋兵士,看面相倒也相熟,显是幽燕兵丁。

郑淼见状,眼前掠过一丝不快,叫来领头的将佐,铁着脸问道:“是谁叫你们来此处办差的?”

被郑淼叫来的是一个都尉官,同郑淼也有过几面之缘,却从未见过这位素来温文尔雅的三王子殿下,说话如此严厉,忙行个军礼道:“启禀殿下,是二王爷要末将负责此处治安。末将想着河洛王府乃是一处重要所在,因此便亲自领军在此处巡逻,以防不测。”

所谓“二王爷”说的是郑荣的二儿子郑森,讨逆之役前已同大哥郑鑫、三弟郑淼一道,被封了王爵。

郑淼却道:“你也是我幽燕军中的宿将了,怎么不知一点变通?河洛王爷乃是身份尊贵,又素来喜好清净,你们大军在此人吃马嚼的,岂不是骚扰到了他了?你听令:从今日起,幽燕大军不准靠近河洛王府五十步以内,你们可知道了?”

那都尉连忙点头道:“知道了。”说罢,转身便招呼手下兵士列队,往街市小巷深处去了。

郑淼见这都尉带兵倒也还算雷厉风行,心中本就不大的火气已消了大半,便整理一下衣冠,亲自上前叩门。

看门的老头儿战战兢兢过来开门,却见郑淼相貌斯文,便鼓足勇气说道:“此处乃是河洛王府,不知公子所来何事?”

郑淼道:“在下乃是幽燕王膝下第三子郑淼,正要前来拜见我三叔河洛王爷,还请这位通禀一声。”说罢,便将自己一份名帖递上。

那门子接过名帖端详一番,又见郑淼器宇不凡,知道他所言定不为虚,便恭恭敬敬地弯腰作揖道:“原来是殿下来了,委屈殿下在此稍后片刻,容小人去去就来。”

不过片刻功夫,河洛王府中门大开,几十个下人排出藩王仪仗,其中一人身着素色长袍、头戴儒冠,款款走到郑淼及秋仪之跟前,略略拱手道:“原来是两位殿下来了,小王有失远迎了!”

秋仪之是见过河洛王郑华的,赶忙跪下磕了两个头。

郑淼也是心思灵敏之人,见秋仪之这般恭敬,便知眼前其人定然就是河洛王本人,便也跟着跪下磕了头,口道:“侄儿这厢给叔父请安了!”

郑华静待郑淼、秋仪之行礼完毕,这才弯腰将他二人扶起。

秋仪之郑华之前早有接触,知道他灵透取自天然,绝非凡品;又仔细打量郑淼,见他虽然年纪轻轻,但浑身上下已被教养出一股尊贵不凡的气质。

这让郑华不禁赞叹道:“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本王所有认识过的人之中只佩服两个人。一个是我皇爷爷宪宗昭皇帝,另一个就是我二哥了。别说二哥英明神武不在任何人之下,就看他养的几个儿子,哪个不是人中龙凤?再看本王膝下四个儿子……唉!别提了!”

“嗳~叔父这么说就是抬举我等了。几位兄长文辞出众,颇学得叔父几分真传,因此海内闻名,便是我泰山秦老先生那里也是经常赞誉的。”郑淼忙谦逊道。

秋仪之听郑淼不动声色间就将自己那位堪称文坛领袖的岳父大人抬出,心中不禁十分佩服。

却见郑华面露喜色道:“原来本王这一手陈词滥调还能入得秦老先生法眼,也不愧本王潜心苦读三十年了!”

这几人一边寒暄,一边走到正堂坐下。

略略品过一番清茶之后,郑淼便开门见山道:“请恕侄儿狂妄,叔父久在京城之中,却鲜少过问朝廷俗务,乃是天下有名的‘大隐于朝’。然而如今天命更迭,郑爻畏罪自焚而死,天下除了我父亲幽燕王爷之外,再无人能够登极大宝。不知叔父有何打算?”

此事郑华当然考虑过,沉吟片刻道:“普天之下谁不知道我是天下第一闲王。不瞒两位贤侄说,想当年,我大行皇帝同二哥之间,本王还是想着二哥能登极称帝的。没想十几年后,这至尊之位最终还是归属二哥,真可谓天道循环,实非我等凡人可以逆睹啊!”

郑华举起茶杯,继续说道:“顺天守命,乃是君子之福。既然我二哥天命所归,本王自当鼎力拥护。两位贤侄自可这样向二哥回命。”说罢,便慢慢品啜起香茗来。

秋仪之听郑华这样说,心中欢喜,扭头看郑淼也是一脸喜色。

却听郑淼道:“叔父有这般见识,想必我父王也是极高兴的。不过父王还有一事,想请王爷帮忙。”

郑荣听了,略有三分吃惊,却随即定了定神,从容放下茶盏,说道:“却不知本王还有什么能帮得上二哥的?”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55 别有一番滋味

郑荣愣了一愣,随即无所谓地摆了摆手道:“这两件事情,孤都要去做,不过分个先后顺序罢了,能有什么打紧?”

“王爷这就错了!”施良芝挺直了胸膛说道。

他此话一出,在场包括河洛王郑华、郑荣三个亲儿子郑鑫、郑森、郑淼、以及其他朝廷官员,心中都是一凛:心想这施良芝居然在此关头当面反诘幽燕王,难道真的是破罐破摔,不要命了吗?

却听施良芝已没了方才的紧张惶恐,十分流利地说道:“这其中区别实在是不可忽视。王爷乃是真龙天子,迟早是要登极九重的。若现在先去拜谒大行皇帝遗体,那王爷称帝便是‘兄终弟及’,百年之后,自然有愚夫诘问:‘大行皇帝为何不将大位传于子嗣?’然而倘若王爷先去祭奠祖宗牌位,那登极之时便是‘子承父业’,名正言顺,又有何人敢做仗马之鸣?”

施良芝说罢,又复磕了个头,道:“这乃是罪臣的一点点小小愚见,还请王爷谏纳!”

郑荣虽然饱读诗书,然而这些繁文缛节却并不十分精通,便转头轻声询问身边的钟离匡道:“先生看这姓施的,说话可在理上?”

钟离匡捻须道:“这位施大人虽然品行不敢恭维,礼仪却是学得极好的,他这番话说得确实有道理。还请王爷三思。”

郑荣点点头,用马鞭一指跪在地上的施良芝道:“孤素来宽宏大量、从谏如流。孤且问你:你身为礼部尚书,孤这就要去祭奠先祖灵位,你这厢能将典仪安排妥帖吗?”

施良芝慌忙叩首道:“皇帝所用旌节斧钺等礼器,已被郑爻付之一炬,然而礼部还有两套备用的;其他礼乐器具、黄钟大吕等都是现成的。若王爷能够拨划给罪臣五百精兵,罪臣定然能将此事办妥。”

郑荣又问:“孤现在虽受‘九锡’,却依旧不过是王爵而已。你处处用的都是天子礼仪,就不怕僭越吗?”

施良芝磕了个头又道:“非常之事,自当以非常处之。当年我朝太祖皇帝进京之后,尚未登极之前,也曾以天子礼仪祭拜天地炎黄。罪臣这番处置虽有争议,却也并非全无先例。”

施良芝举出这样先例,明里是为他自己采用这样的礼仪寻找典故,暗中却是夸奖郑荣德才堪比太祖皇帝。这样拍马屁的本事,也算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了。

郑荣听了自然高兴,便道:“好!既然如此,你也别在这里跪着了。孤麾下有的是精兵,就拨一千给你,若在午时之前办不成这件事情,你也别来见孤,这就找根绳子上吊去吧!”

施良芝听到了“生”的希望,随即在地上磕了无数个头、千恩万谢了无数遍,这才领了精兵一路小跑地往礼部衙门去了。

郑荣目送施良芝离开,却听秋仪之不知何时走到自己身旁,轻声询问道:“义父是不是这就要去太庙,祭奠我大汉历代先君?”

郑荣点头称“是”。

秋仪之又道:“仪之是不在玉碟名牌上的人,不便同义父和几位兄长一道去,我想……”

郑荣知道他这位义子心思极多,便笑问:“你又想要到何处去玩了?”

“我想去见见杨元芷,杨老丞相。”秋仪之答道。

郑荣闻言,随即收敛笑容:“你去见这个老头子做什么?”

秋仪之作揖道:“杨元芷乃是行将就木之人。当初在刑部大牢之中指认义父,也未必没有受到郑爻的胁迫。义父既然能饶过那无耻小人的施良芝,又何不将杨元芷也宽恕了呢?”

“这老东西,天天将圣人教化挂在嘴边,却做不到‘威武不能屈’,实实在在是个伪君子!”郑荣恨道,又长叹口气,“唉!念在他同孤也有一段师生缘分,杀了他也没有什么裨益。你这就传孤的话,要他在京城安度晚年,不要过问政务了吧!”

秋仪之得到郑荣首肯,心中高兴,脸上却不敢表现出来,便在马上作揖告别,也不待尉迟良鸿、赵成孝,独自一人便往杨元芷府邸而去了。

杨府秋仪之来过不知多少次,驾轻就熟地找到了杨府所在的那条小巷子。只见小巷前后都已部署了重兵,不让闲散人等靠近杨府。

秋仪之自然不是什么“闲散”人等,同守军头领略略说过几句话之后,便从容走到杨府门前。杨府并不宽阔的门楹依旧是几个月前的老样子,只是原来摆放在两侧的一对“十三太保”石狮子不知被搬到何处去了。

秋仪之见状,心中暗自嗟叹,伸手在杨府木门上轻轻敲了几下。

过不多久之后,木门便被推开一道缝隙,从中探出一张小孩的面孔,却是杨元芷的孙子杨瑾。

他见来者乃是前些日子拜访过的秋仪之,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显出惊讶的表情,问道:“咦?怎么是哥哥来了?”

秋仪之抬手将木门稍稍往里推些,笑着答道:“怎么?小弟弟不欢迎我来么?”

杨瑾挠挠头,说道:“我爷爷这几日身体不好,闭门谢客,原本是不见人的。不过既然哥哥么……那算是我的朋友,我爷爷不见,我可要见。”说罢,便推开大门,将秋仪之引了进来。

秋仪之见杨府庭院之中满地都是落叶,阴暗之处生长的青苔也都无人打扫,显出几分萧条凌乱来。

秋仪之见到这幅情景,心中暗自叹息,对杨瑾道:“大凡春秋已高之人,身体难免偶有小恙。杨老丞相一向筋骨康健、精神矍铄,想必不久之后便能痊愈吧。”

“多呈哥哥吉言。不过以我来看,爷爷这病,多一半是操心出来的。这几日朝廷局势天翻地覆,爷爷常常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就是整整一天,这样哪有不憋出病来的?”杨瑾道,“我这个做孙儿的也是很担心的,想要多去请安,又怕惹烦了爷爷。唉……”

秋仪之听了杨瑾这番至诚至孝之言,心中不由得一酸,却不能将杨元芷这场病的真正缘由告诉杨瑾,只轻声说道:“短短几日不见,小兄弟竟变得这样懂事了……”

两人有一句每一句地说着话,不觉已深入杨府,走到杨元芷那座书房门前。

书房大门并未关闭,秋仪之从中看见一位老人,佝偻着背,手持毛笔不知在宣纸上写着什么字——正是老丞相杨元芷本人,只是看上去比当初同自己见面之时,老了至少有十岁。

秋仪之见了,心中又复一酸,轻声唤道:“老丞相,晚辈来探望你了!”

杨元芷听到这声熟悉的呼唤,拿着毛笔的手不由得剧烈一抖,一滴豆大的墨点从笔锋上坠落下来。他忙取过手边一张捏成一团的废纸去擦拭,反倒将污了更大的一谈墨迹。于是他终于放弃了清理,叹息一声,抬头对秋仪之说道:“原来是殿下来了,老朽有失远迎,真是罪过罪过!”

秋仪之慌忙前趋进屋,道:“老丞相这话,晚辈如何担待得起?倒是晚辈进城已多日,却因俗务繁忙,直到今日才来向老丞相请安,才是万分失礼啊!”

说罢秋仪之便深深作揖,抬头却见杨元芷一双深陷在眼窝之中的眼睛,紧紧盯着自己。就是这双眼睛,几十年来不知目睹了多少风霜雨雪,今日却充满了忧伤和困惑。

秋仪之无法与这样的目光直视,连忙将视线移到书案上的宣纸上。

却见杨元芷刚才手书的不过是“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之类寻常古诗——然而书法却是楷书、行书、草书俱全,每副字都写得神形兼备。

秋仪之便顺势勉强挤出笑容道:“杨老丞相这笔书法真是入了化境了。晚辈的师傅钟离先生书法也算是独步海内的,比起杨老丞相这几幅字却也是有所不及啊!晚辈可否有缘请几幅回去?”

杨元芷却不答话,说道:“当初殿下到我寒舍之时,老朽曾请殿下泛舟湖上。不知殿下今日是否还有兴致,为我这冢中枯骨操桨呢?”

秋仪之想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只好一口答应下来,搀着杨元芷登上停泊在湖边的一叶扁舟,用力划了几下桨叶之后,便已到达湖心。

一阵寒风吹来,带来湖上一股凉气,让老态龙钟的杨元芷不禁轻咳了几声,却道:“殿下看见湖上那些枯叶了吗?”

秋仪之举目望去,只见湖上漂浮着无数不知种类的树木落下的叶片,红的、黄的、紫的,随波逐流、自沉自浮,便点点头道:“看到了。”

又听杨元芷道:“老朽本来极修边幅的,无论湖水还是小径上,只要有一片落叶、一处淤泥,都要命人打扫干净。谁知这般矫情造作,反失了天然情趣,未免落入了庸俗窠臼。这番道理是老朽这些日子方领悟出来的,可见‘学无涯而生有涯’,古人诚不我欺也。”

秋仪之没想到杨元芷会扯出这么一大段闲篇,又觉其中另有深意,不知如何应答,只说了句:“晚辈领教了。”

“就拿老朽来说吧。”杨元芷点点头,继续说道,“老朽活了几十岁,若将皇次子算在内,总共服侍了四位皇帝,总以为已通晓经义、洞悉人情。却连‘社稷为重、百姓次之、君为轻’的道理都不懂。只守着一点点愚忠思想,就停了皇次子的蛊惑,出言污蔑幽燕王爷。唉!这圣人语录真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秋仪之听这德高望重的三朝老成、两任宰相居然如此自贬,更不知如何对答,默然划了两下桨,这才说道:“老丞相何必如此。这都是郑爻作孽,我义父心里也是清楚的。这不,他老人家刚刚进城,便特意遣我过来,知会老丞相一声:还请老丞相颐养天年,无须将此事放在心上。”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56 归宿

“啊!老朽这样的罪衍,轻轻一句话就宽恕了,王爷还真是虚怀若谷啊!”杨元芷话语之中没有半点喜悦,反而显得死一般的平静。

却听他又说道:“老朽是行将就木之人,恕不恕的也就这么一回事了。只是老朽的儿子现在岭南道做官,孙子杨瑾还不懂事。若殿下能在王爷面前保奏一二,不要作践他们,那老朽也就死而瞑目了!”

秋仪之已被杨元芷这番话说得额头冒汗,连道:“好说好说,我义父是何等样人,既能恕了老丞相,自然也不会为难他们。”

“殿下义薄云天,老朽早有领教。殿下既有这句话,那老朽九泉之下也就没有遗憾了。”杨元芷脸上终于露出欣慰表情,浑浊的双眼泛出慈祥的笑容,“殿下德才兼备,又遇明主,正是建功立业、前途不可限量之时。只可惜老朽不能亲眼看到殿下位极人臣的那一刻了,还请殿下……”

杨元芷一面说,一面颤颤巍巍地在船舱中站起。

秋仪之还当他要朝自己行礼,刚要伸手去扶。哪知道杨元芷向船舷边上一倒,整个人栽进水里,小小木船失去平衡,顿时左右摇晃不止。

秋仪之不通水性,下意识地用双手抓住船舷,生怕自己也掉进湖中,更加无法立即下水救人。待小船平稳下来,三朝老臣的杨元芷已消失在不知有多深的潭水之中。

秋仪之已然慌了神,慌忙操桨划到岸边,却见杨瑾一个人蓦然站在一块假山石上,痴痴呆呆地望着湖中泛起的一阵阵涟漪,满眼都是困惑和忧伤。

秋仪之不敢与杨瑾这样的目光对视,赶忙一把手抱过杨瑾,飞也似地就往杨府大门外,飞奔而去。

看守杨府的兵丁见秋仪之这幅模样,无不惊讶,刚要询问,却听秋仪之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道:“此处封闭,任何人等不得进入,你们可知道了?”又将杨瑾轻轻放下,说道,“这位小公子是我的故人,你们好好生照顾、小心伺候,他若是少了根汗毛,你便少了颗脑袋,懂了吗?”

说罢,秋仪之也不等那兵卒回话,便飞速上马寻郑荣去了。

郑荣此刻正在太庙祭奠大汉先祖牌位。

这件事乃是天下第一重要事体,便是天塌下来也不能打搅的。秋仪之只好等候在太庙之外,心里早已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过了好一会儿,郑荣才在无数仪仗、侍卫的簇拥保护之下,从太庙之中出来。秋仪之赶忙迎上前去,将杨元芷的这番变故,向郑荣一五一十地说了。

郑荣闻言,略略沉思片刻,道:“这样死法,也算是他脑子还算灵光……也罢,那孤就成全了他最后一点希望,不再深挖连坐。你去找钟离先生,叫他以吏部名义行文,传杨元芷的儿子进京奔丧来吧!”说罢,郑荣便又领着无数侍卫随从,头也不回地浩浩荡荡离去。

秋仪之经过这样经历,好长一段时间精神都不振作,索性郑荣已经控制朝中大局,没有什么事情需要秋仪之去办。因此秋仪之以前些日子太过劳累为由,向郑荣请了长假,日日带着尉迟良鸿、赵成孝及十八个云梦山贼,四处游览洛阳附近湖光山色,也算是逍遥自在。

时间不知不觉过了一个多月。

这四五十天之中,大汉朝廷形势不断向着有利于郑荣的方向发展。

首先崔楠、韦护两员大将领军,毫无阻碍地先后占领了各地州府。各个封疆大吏,只想着能在这风云变幻之中保住性命官位,心中全无道义原则,幽燕大军一到便捧出文牒档案,算是降服于郑荣了。

其次是郑荣最为担心的岭南王郑贵。他原本有心趁朝中大乱浑水摸鱼,虽然没想过能够伺机夺取皇位,好歹也能乘乱夺取几个州县,也好积攒些实力同朝廷对峙。可出乎他意料的是,郑荣这场讨逆之役不过几个月便大功告成,完全没有给他浑水摸鱼的机会。于是郑贵同手下几个智囊商议了一番,索性上了一道劝进奏章,劝郑荣立即登极称帝,稳稳占住这拥立头功。郑荣当然知道郑贵的用意,也明白他短时之内无心同自己争锋,便也放下心来,同时也没忘了部署大军在岭南道边界地方,有备无患。

然后郑淼同河洛王郑华一道,不断同各级文官会谈。几次讨论下来,朝中多数官僚都已表示效忠于郑荣。还有一些不再愿为朝廷办事的官僚,郑淼便安排其致仕退休,也并不为难他们。由此,朝中百官心态也已然安定下来。

长子郑鑫奉了郑荣的命令,领衔整顿六部事务。讨逆之役中,郑鑫只负责后方粮草辎重转运事务,虽然居功不小,却鲜有出风头的机会。因此他有心在父王和百官面前显示自己的能力,便鼓足精神,轮流泡在各部之中,整顿部务。

一时之间,吏部弹劾贪官冗官二十余人,朝中吏治顿时肃然;户部清理重新清理国库银两和仓储粮食,清理出来的各地亏空都下了呈文要求限期补齐;刑部派员坐镇大牢,逐一排查历年积案,凡有冤狱一律重新审谳;工部则从京城附近调集民夫工匠,全力修复损坏的洛阳东墙,并重新修建焚毁的太兴殿,立下军令状要在除夕之前完成工程;至于兵部、礼部,郑荣另派了钟离匡及郑森坐镇办事,郑鑫平日也不忘了过问一下。由此,慵懒了十余年的大汉中枢统治机器,终于重新迸发出活力,有条不紊地迅速运转起来。

兵部这边,郑荣将主要事务交给三子郑森,并请出戴鸾翔坐镇。郑森虽然粗直了些,却也深通军务,又有了戴鸾翔这样的名将辅助,事情办得更加得心应手。于是禁军之中淘汰了无数老弱残兵,又重新招募精锐士卒补充空额,又抽调幽燕军中骨干精锐,升职之后加入禁军担任各级将官。于是短短月余之内,郑荣手中已有了两支战斗力极强、又效忠于自己的军队。

至于礼部事务,则是郑荣关注的重中之重。近期之内,要做好登极大殿及恩科取仕两件事情,这是关系到收买大汉上下人心的大事,不能不加以重视。因此郑荣除却自己时时过问之外,更派了钟离匡坐纛指挥。

钟离匡原本是个办事极为高效利落之人,可他的主公郑荣虽然尚未正式登极,却也远非当初的幽燕王可比,各种事务比之前多了十倍不止——光是整理汇总每天从各地送上来的奏章,钟离匡便已是忙得不可开交,更何况接了这两件极为重大的任务。

幸好郑荣暂时赦免了当初得罪过他的施良芝,让他负责做好登极大典的相关事宜。

施良芝也知道若现在不能尽心做好这件大事,以至发生些许纰漏惹恼了郑荣,那就真的是万劫不复了。于是他仗着自己久掌礼部,十分熟谙各色典仪程序的优势,日夜泡在礼部之内,反复演练,下定决心要将此事办得天衣无缝。

至于恩科轮才大典,郑荣念及近几年科举考试每每发生泄露考题的弊端,便由自己亲自出题密封,派幽燕军中信得过的兵士,发六百里加急送至各道府衙;又让钟离匡从自己手下书办之中,选取老实可靠之人,分派下去监督开卷评题,防着下面龌龊官员徇私舞弊。这样一来,各省仓促之间新录取的孝廉,虽然说不上个个都有真才实学,却也没几个滥竽充数之人混入其中。

此外,为祸不浅的劝善司衙门,郑荣则亲下谕令立即予以查封,被其捉拿的百姓官员全部释放,而劝善司之中的头目爪牙,则被统统关进刑部大牢,审查清楚一个释放一个,凡有作恶的即严惩不贷。

总而言之,经过郑荣这短短一个多月中雷厉风行的整顿,大汉上下风气肃然,百姓无不感恩戴德;又加之郑荣的亲家、也是海内名士的秦广源在士林之中广为宣扬,以至郑荣盛名日隆,远超他镇守幽燕道之时。

故而一时之间,劝进的奏章连篇累牍、汗牛充栋,源源不断地送到郑荣案前——郑荣年后即登极称帝已是板上钉钉、瓜熟蒂落之事了。

此事,便是后宫之中,也是极为支持的。

原来大行皇帝郑雍晚年沉湎修道,不好女色,他的几个嫔妃都未建立起什么威望,整个后宫依旧以郑雍之母为马首是瞻。而这年逾花甲的老太后,既是郑雍的生母、也是郑荣的生母——郑雍当皇帝时候自不必多讲,若是郑荣也随之称帝,那这后宫领袖之位便更加稳固——有了这层利害牵扯,她自然是万般支持郑荣即位的。

光阴如梭,转眼之间已到了三九严寒时分,除夕佳节近在眼前,距离郑荣登极大典也是越来越近。

为将这大典办得隆重体面,礼部尚书施良芝早已发文大汉如朝鲜、渤海、日本、安南、吐蕃、龟兹、楼兰等等属国,要早早派遣使臣进京朝贺,以此成就万国来朝的气象。

渤海国乃是大汉用以羁縻突厥势力的属国,又同当初的幽燕王府关系极为紧密。因此渤海国大汗,同时也被朝廷册封为忠顺王的达利可汗,虽不便亲自前来朝贺,却也派出嫡子乌尔顿王子和女儿忆然郡主,带着极尽丰厚的贡品,一路大张旗鼓地往洛阳而来。

乌尔顿王子是达利可汗的继承人,此次来到中原身负重任,一进京城觐见郑荣之后,便日日同朝中大佬约会饮宴,忙得不亦乐乎。

忆然郡主则自小被养育在幽燕王府之中,同秋仪之关系又极好,进京之后也没有旁的事情要做,便日日同秋仪之在一起游戏。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57 落难的劝善司爪牙

忆然原本就是个喜爱热闹之人,之前一次是为帮着秋仪之办事才来到京城洛阳的,又恰逢老皇帝郑雍驾崩,京城之内一切娱乐活动都明令停止。在此之后,忆然又同秋仪之一道出生入死,救了被迫害的幽燕王郑荣出来,更加谈不上什么尽兴玩耍了。

因此忆然这会进京,便一心想要拖着秋仪之尽情嬉戏,顺带一解相思之苦。

恰逢秋仪之当初进潼关办事时候,义父郑荣给他的几万银子还有大半没用完,手头从未这样宽松过,便甩开膀子,天天昏天黑地地嬉戏玩耍,只求将几日之前的郁闷烦躁忘个一干二净。

于是两人每日也不做正事,天天厮混在一起,日日走街串巷,饱览京城风光。

这日秋仪之和忆然两人也不带一个半个随从,并肩到京城之中极有名的戒幢寺之中游玩。

这戒幢寺乃是大汉太宗年间一位高僧自佛国天竺返回之后,奉了太宗皇帝圣旨,在京城之中修建的。这座极大的寺庙虽未经过正式册封,然而自太宗皇帝起历任皇帝多有亲临烧香祷告的,因此隐隐间已成了皇家寺院。加之因前朝老太妃多有在此处出家修行的,故而“圣武灭佛”之时,近畿无数伽蓝唯独留下这一座戒幢寺没有损毁,远近信徒别无寄托,百余年间便将此处香火烘托得极为兴盛。

秋仪之进得庙中,见此处庙宇恢弘、古木森森,果然气象非凡,刚刚提起些兴致;却又见庙中和尚个个肥头大耳,满脸泛出油光,都不是什么出家清修之人的模样。

秋仪之见状,找个机会便与一名僧人攀谈起来,便要卖弄几句从钟离匡那里学来的佛门机锋暗语。

谁知那个和尚开口就是要秋仪之出钱祈福祷告,见秋仪之兴致寥寥又带了个女子在身边,便又要他出钱抽签测算姻缘——真是三句话不离银子。

秋仪之顿时被这和尚弄得意兴索然,不再搭理他,带着忆然走马观花一般算是游览过了这座寺庙,便又从正门口离开了。

未出正门,却见门口不知何时聚集起一群乞丐,围住进出寺庙烧香之人,索要钱财。

在这戒幢寺内烧香祈福的,不是心怀鬼胎求佛祖保佑的,便是虔诚到了十二分的善男信女——总之不管真假,无不怀着一颗积德行善的心——因此他们见了这群乞丐,便纷纷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散碎铜板,逐一分发。

忽然不知何处一声高呼:“周大官人散钱咯~”

群丐闻言,个个手拿破瓷烂碗哭丧棒,蜂拥往呼喊声传来的方向飞奔而去——这番气势比之两军阵前勇士冲锋也丝毫不在以下。

秋仪之也不禁抬眼循声望去,却见喊话之人一身夹袄短打,年纪也有五十多岁,精神却不逊色于年轻小伙,声音也极响亮,正是当初同秋仪之颇有渊源的何九公。

秋仪之远远望见这幅情景,嘴角不由得扬起一阵微笑。

忆然见秋仪之这幅模样,用力拉了一下他袖子,嗔道:“你一个人在这里高兴什么?你又没拿到钱!”

秋仪之笑道:“你看那个喊话的老头子,便是给周慈景赶车的,算是他的心腹了。”

“哦!周慈景我知道,广阳商会里的副会长嘛!有钱人出手就是阔绰,施舍点钱也搞出这样大阵仗来,也不怕引人注目。”忆然说道。

秋仪之“哈哈”笑了两声,却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他周慈景投靠幽燕王府终于押对了宝,原来不过是幽燕道的一方富豪。现在我义父登极在即,他便要乘势将生意做到大汉全国上下呢!”

“哼!说到底也不过是个为富不仁的奸商罢了,有什么了不起!”忆然又道。

正说话间,秋仪之却见十几步开外,两个乞丐蓬头垢面,一瘸一拐地向何九公那边走去。这两人手脚显是受了极重的伤,走不了几步便踉跄地倒下,最后索性趴在地上向前爬去,浑身上下都沾满了灰尘污渍。

秋仪之见他们这幅可怜的模样,心中不免升起几分恻隐之心,便赶上几步,对那二人说道:“我看你二人腿脚不便,若这样同其他乞丐争抢,岂不要饿死?”说罢,掏出几辆散碎银子,扔在那两人手边。

其中一个乞丐拾起银两,在手中掂了掂,知道这几粒银子少说也能供自己几个月的开销,忙不迭地倒头就拜道:“多些这位……这位公子赏赐。公子这么慷慨大方,必然是天上星宿下凡,将来必定公侯万代,生了儿子个个点状元,生了女儿个个封诰命……”

秋仪之听他一句接一句的奉承话,忽觉嗓音甚是熟悉,忙道:“你且给我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那乞丐果然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秋仪之,随即又低下头去。

秋仪之却在这短短一瞬之间认出了此人身份,便道:“金公公,还认得在下权步东么?”

此人便是几个月前奉命押送戴鸾翔进京,却被秋仪之用计谋一网打尽,又被当场挑断一手一脚筋脉的劝善司太监金德强了。秋仪之又往旁边那个乞丐看去,仔细分辨之下,原来是当时的检校程彦。

那落了难的金德强,听眼前这个施主这么问话,浑身一震,使劲支撑自己坐起,将秋仪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几次,这才说道:“果然就是公子。公子不是被土匪山贼掳到石林山上去了吗,怎会同小的在此处相逢?”

秋仪之听他至今依旧蒙在鼓里,心中颇有几分得意,便道:“什么权步东,都是当初骗人的权宜之计罢了……”

忆然却在一旁插话道:“哦哦。这权步东三个字还是我想出来的,你怎么没经我同意就擅自使用?罢了,你既已用了,又因此在幽燕王爷跟前立了大功,那就请我吃几顿好的,就算恕罪了吧!”

秋仪之赶忙支应几声,便又回头对金德强、程彦继续说道:“诚如方才这位小姐所言,在下乃是帮幽燕王爷办事的手下,当时使出计谋,就是要将戴鸾翔元帅从两位手中解救出来的。戴元帅现在不就在兵部坐镇整顿军队吗?”

金德强闻言,顿时惊呆住了,瞠目结舌不能说出话来。

一旁的程彦却长叹口气道:“小人早想着其中有些蹊跷,没想到果然中了公子的妙计!唉!这……这也是命中注定啊!”说罢,泪水已然浸湿了眼眶。

秋仪之见这二人当初都是吆五喝六、起居八座的人物,却因如今落魄如此,心中难免有些愧疚,便道:“当年虽然是各为其主,然而在下出手毕竟太过狠毒了些,以至两位沦落于此。不过幽燕王爷仁慈,凡是受伤军士,不分敌我都有抚恤,二位只需去兵部报道一声,又何苦在此同乞丐夺食?”

程彦叹道:“公子这就有所不知了。幽燕王爷确实仁慈不假,即便是劝善司中人,只要老实交代,也多是既往不咎。然而我二人都是劝善司之中的骨干,当年又得罪过戴元帅。现在戴元帅重新得势,又岂能饶过我们?”

一旁的金德强已然是泪流满面,对秋仪之说道:“公子既然是幽燕王爷跟前说得上话的人,那就请公子通报一声。说是当初作践戴元帅的都是我姓金的,程兄反而有几分保全之意。姓金的愿意一命抵一命,换王爷赦免程兄。还望公子看在当初同我说话还算投机的份上,替我将这几句话告诉王爷吧!”说罢,金德强趴在地上,便如鸡啄米般磕了无数个头。

程彦见状,忙将他扶住,道:“我等现在都是患难兄弟,金兄何必说出这生分话来?”说罢,也同是满眼含泪。

一旁静观的忆然是个口硬心软之人,见他们两人甚是可怜,便拉拉秋仪之的衣袖,轻声道:“你就帮帮他们好了,不过是举手之劳。”

秋仪之也觉这二人,虽然为虎作伥,替郑爻做了不少坏事,却也是性情中人,并非什么十恶不赦之人,便笑着说道:“二位不过是为郑爻办事而已,说起来也是身不由己。幽燕王爷自然是宽宏大量了,戴元帅也并非是什么小肚鸡肠之人。我看着也不是什么大事,也无须劳烦王爷,只要由在下从中作保,去兵部点个卯,两位下半辈子便也算是有个依靠了。”

程彦和金德强见秋仪之不过二十几岁样子,说话口气却是不小;可又转念一想,幽燕王爷能将解救戴鸾翔这样极重要一件事情,全权交给他来办理,想必他说话也并不为虚……

两人还在面面相觑之际,秋仪之早已招呼来一两牛车,让车夫抬着二人在车板上坐定,便往兵部而去了。

一行人走街串巷,不久便已到了兵部衙门。

幽燕王整顿全国兵马,作为此事机关中枢的兵部衙门,自然关防严密,衙门各处出口入口无不部署了精兵强将,手持利刃长矛纹丝不动地站岗放哨,更有一队队兵丁不时来回巡弋,显得十分森严。

程彦和金德强哪里见过这样场面,坐在牛车上便道:“公子的一片好意,我二人心领了。可是……可是这兵部大门不是那么好进的,不如……不如就这样回去了吧……”

秋仪之却是胸有成竹,笑道:“不妨事的,我再此处有熟人,两位稍安勿躁!”说着便带着忆然郡主,往兵部大门而去。

守门士卒果然认真负责,见这一男一女直往衙门内闯去,连忙伸出长矛,将秋仪之、忆然二人拦住,喝道:“兵部重地,闲人莫入!你二人过来何干?”

秋仪之答道:“听说戴鸾翔戴元帅在兵部坐镇,在下乃是元帅的一位故人,有些小事要请他帮忙。不知可否劳烦这位小哥进去通禀一声?”

那守门士卒打量了秋仪之一番,便道:“你消息还算灵通,今天戴元帅就在衙门中阅事。你要见元帅,总要有个名目,否则叫我如何进去通报?”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58 手下留情

秋仪之笑道:“我没什么名目,你只需进去跟戴元帅说一声,说是秋仪之来了,元帅自然就会接见了。”

按照大汉朝廷的规矩,求见朝廷官员时候,要么呈上自己名帖,要么通报履历,再不济也得要有个“同年”、“同乡”的名头。

然而秋仪之上面一条不占,既拿不出什么名帖,又没有履历可以通报,同戴鸾翔也谈不上什么“同年”、“同乡”。

虽然若是戴鸾翔听到简简单单“秋仪之”三个字,就非放下手中事务亲自会见不可,可是这小小守门兵卒却不知道其中原委,不买他的帐。

只见那士卒脑袋一昂,呵斥道:“什么‘揪一只’,‘抓两只’的,戴元帅日理万机,哪有闲工夫听你胡闹,去去去!”

秋仪之呷了呷嘴,又道:“既然戴元帅军务繁忙……对了,三殿下郑森似乎今日也在兵部视察部务,可否帮忙通报一声,就说我‘秋仪之’来了。”

那兵卒闻言,惊道:“三殿下是何等样身份之人,他的动向你一个小小草民怎会了解得这样清楚?你到底是何人,还不速速交代,否则莫怪我不客气。”

秋仪之刚要答话,一旁的忆然郡主却已不耐烦,抢先一步说道:“他郑森又什么了不起?我平时是不愿意搭理他,否则他也得跟我客客气气的!你还不快去给我通报,在这里多啰嗦什么?”

那士卒听忆然话说得斩钉截铁,又见他衣着华丽、容貌非凡,真吃不准她是什么来头,带了几分心虚道:“既然两位要见三殿下,这事我可做不了主,要么我去跟头儿知会一声,若是他答应,自然放两位进去。”

“那你还不快去,杵在这里好看么?”忆然斥道。

那士卒也不搭理这个面目奇异的女子,与同伴交代几句,便转身进门通报去了。

坐在牛车之上的程彦却悄悄招呼秋仪之,轻声说道:“看来戴元帅今日繁忙,公子有心帮助我们,也不必急于一时,改日再来也无妨。”

秋仪之笑着安慰道:“不妨事的,不妨事的,我同戴元帅交情极好。更何况这件事情,早一日办妥,两位便少吃一日苦头,不是吗?”

正说话间,方才那守门士卒已从兵部衙门之中出来,身后还跟着一员穿着千总服色的军官。

那军官盔明甲亮、神采轩昂,一看便知不是庸碌之辈。却见他远远看到秋仪之和忆然,便极恭敬地小步快跑上前,随即单膝跪地,道:“原来是义殿下来了,小人有失远迎了!哦,忆然郡主也来了!”说罢,又朝忆然行了个礼。

原来此人乃是被安排进入禁军,充当基层军官的幽燕军士——因此自然就认得秋仪之和忆然郡主了。

程彦、金德强、包括那守门的士卒,见到这一幕,无不惊呆住了,愈发猜不出这“义殿下”秋仪之和“郡主”忆然两人的身份来历。

秋仪之莞尔一笑道:“无须多礼。我只是有些小事,需要见一见戴元帅,若是元帅繁忙,见一见三殿下也是一样的。你可否领进去?”

“哎呀!义殿下这是哪里话?”那千总挠了挠头,说道,“您想要去见,自然就去见好了。对了,上面传令下来,说是幽燕王爷和大殿下,今日也要来兵部视察,义殿下正好一同相见,天大的事情也办妥了。”

秋仪之却是一惊,心里盘算一番,转身便同程彦和金德强说道:“两位之事,不过是戴元帅或者三殿下点点头、说说话罢了。可今日说巧不巧,幽燕王爷和大殿下都来此处议事,若同他们提起此事,未免多些波折。不如在下先安排二位住下,且待明日再来办理此事。”

程彦和金德强自然没有异议,点头连声说:“不要紧,不要紧。”

秋仪之听罢,正要扭头回去,却听身后传来声音,道:“仪之许久没有过来请安,今日怎么在此?”

秋仪之扭头循声望去,乃是幽燕王郑荣微笑着冲自己说话,身后则跟着大哥郑鑫,知道已经避无可避,便迎上前去跪倒在地,笑盈盈说道:“仪之前些日子疲乏已极,想着舒散舒散偷个懒,这就没来义父这里打扰,也忘了请个假,还请义父恕罪!”

郑荣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说道:“孤看中的只是你这份忠孝之心,至于什么繁文缛节孤并不拘泥。你起来说话吧。”

秋仪之在地上磕了个头,说道:“仪之记下了。”这才起身。

于是郑荣又道:“听说你这几日同忆然四处游玩,怎么今天却想到来兵部了?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办?”

秋仪之不敢隐瞒:“我同忆然游览戒幢寺,正好撞见两个熟人。他们本是劝善司中人,因了我的关系这才沦落至街头乞讨。”于是秋仪之便将这两人来历简简单单讲述了一番,又道,“仪之念上天有好生之德,故而今日便像为他二人求条生路。”

郑荣一言不发听秋仪之把话说完,便扭头对坐在牛车上的程彦、金德强说道:“孤就是幽燕王郑荣,你们的事情,孤知道了。”

那二人哪里还能在牛车上坐得住,连忙跌跌撞撞从车上爬下来,趴在地上磕了无数的头。

金德强更是失魂落魄,口中喃喃道:“王爷殿下万岁万万岁!”

金德强这语无伦次的恭维,恰好对了郑荣脾胃,莞尔一笑道:“孤向来都是赏罚分明,早有令旨,说是伤残军士不论敌我均由兵部及户部治疗抚恤。然而劝善司作恶多端,其中爪牙须经刑部审谳之后再作发落。然而孤听仪之所言,你二人均为伪君郑爻逆党,所做恶事极多,实难宽恕!”

匍匐在地上的程彦及金德强闻言,已被吓得浑身是汗,知道眼前这个权倾天下的幽燕王郑荣金口一开,自己便是万劫不复,几乎晕厥过去。

郑荣却话锋一转道:“可是你二人既有缘同孤见面,那孤自然另有殊恩。这样吧,你二人明日再来此地,若能求得戴元帅体谅,再去刑部报道,就说孤有特旨赦免,还你二人一个清白之身,苟且偷生去罢。”

程彦和金德强二人还在懵懂之间,趴在地上不知所云。

秋仪之心里却明白:以戴鸾翔的肚量,又有了郑荣的赦免,他二人下半辈子算是保住了,便笑道:“你二人性命已经保下来了,还不赶紧谢恩!”

程彦、金德强闻言,这才反应过来,一面口中不住高呼“万岁”,一面如捣蒜般磕头。

郑荣被他们一口一个“万岁”叫得心花怒放,便笑道:“你们二人起来吧,先回去好好想想该如何同戴元帅说话,若元帅不愿原谅你二人,那孤也无力回天。”

程彦、金德强昏昏沉沉地点头答应,就连同秋仪之告别一声也都忘了,起身低头不知往哪里去了。

秋仪之目送二人离开,转身朝郑荣作揖道:“义父有这样的胸怀魄力,难怪天下归心了!”

郑荣却不搭话,对秋仪之说道:“孤正有话同你说,你且跟我来。至于忆然么,且先回四夷馆居住,孤近日就要接见你渤海使团。”

秋仪之听郑荣语气生硬,不知自己又有哪里得罪了他,便慌忙答应,跟着郑荣向刑部大堂而去。

刑部之内,郑森同戴鸾翔正在共同办理整顿各地节度军事宜,见郑荣领着郑鑫到来,连忙起身行礼,便将办理紧张一一介绍清楚。

郑荣听了十分满意,说道:“各地节度军军务松弛由来已久,更有地方军官克扣军饷、空报员额,像这样喝兵血的赃官要不留情面狠狠惩治一批,才能重新鼓舞起士气来,你们可知道?”

戴鸾翔忙作揖道:“多王爷指教!”

郑森却道:“父王信不过我,还信不过戴元帅么?有元帅在此处坐镇,害怕事情办不好么?”

郑荣笑道:“孤怕的就是你在此处,仗着是孤儿子身份,指手画脚,耽误戴元帅办事!”

众人都知道郑荣此话乃是玩笑,无不哈哈大笑,郑森也跟着笑起来。

又说了一阵,郑荣这才转身对秋仪之道:“孤还有话同你说,你且随孤到后堂中来。”

秋仪之刚忙答应一声,随郑荣来到刑部后堂。

刑部大堂中人包括郑森在内,没一个不机灵的,知道他父子二人有机密事情需要商量,便极知趣地都止步在中堂之中互相攀谈说话。

刑部后堂除了正中摆了一座大汉版图的沙盘之外,别无其他装饰,显得十分整齐利落,正合郑荣领军打仗的武将心意。于是他十分满意地坐在后堂主座之上,又招呼秋仪之坐下,笑着问道:“仪之这几日玩得可舒坦了?”

秋仪之不知郑荣这话何意,略加思量道:“仪之这几日冶游无度,未曾帮助义父做事,又疏忽了学业,还请义父恕罪。”

郑荣却摆摆手道:“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你前些日子出生入死、费尽心力,也是该好好游玩休息一下。孤也是像你这样年纪就奉了先帝旨意出兵放马,一直忙到现在没有半刻停歇,说心里话,还真是有几分羡慕你呢!”

秋仪之忙道:“仪之不过侥幸立了些微末功劳罢了,岂敢同义父作比?莫要折煞了仪之的草料。”

郑荣点头称赞道:“你能这样想,也不负孤这么多年的悉心教导。”他顿了顿又道,“孤这番又寻你密谈,你可知道是何事吗?”

“还请义父教诲!”秋仪之说道。

郑荣又复点头道:“这事孤已同你谈了许多回了。眼下万事具备、不欠东风,孤登极即位就在眼前,已算是大功告成。孤正要询问,你今后有何长远打算?”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59 各归其位

这是一件关乎秋仪之今后几十年的命运发展的大事,是他不得不仔细考虑,却又无法自专的。

于是秋仪之思量半晌道:“眼下义父已经大功告成,仪之想着,能不能就此隐居起来,不再过问朝廷大事?”

郑荣抬眼道:“仪之,孤问你,你是不是看不起孤?”

秋仪之听了郑荣这没头没尾的话,瞬间一怔,随即“噗通”跪倒在地上,结结巴巴地说道:“义父这是哪里话?这是哪里话?”

郑荣道:“你是不是以为,孤是那种过河拆桥、兔死狗烹之主?见你为孤所做机密事情太多,便想着要杀人灭口?所谓伴君如伴虎,于是你秋仪之就要早早脱身,年纪轻轻就想当个田园隐逸之人吗?”

这半年来,秋仪之亲眼目睹或是亲身经历了郑爻自焚而死、郑昌被谋害而死、杨元芷投湖自尽、白文波沦为阶下囚、郑荣及戴鸾翔险些丧命等等惨状。而这些人哪个不是尊贵无比的人上人,一旦失势, 便是万劫不复,想来确实可怕;只有像河洛王郑华那样,见好就收,不问世事,才是自全之道。

这样的心思,秋仪之心中早已隐隐之间有了些轮廓,可被郑荣当面点出,难免让他心惊肉跳,赶忙说道:“仪之岂敢有这样意思?义父这么说,我怎还有颜面活在这世上?”说罢,便磕了几个头。

郑荣长叹一声,说道:“你起来说话吧。自古以来,君王成事之后杀害功臣的,举不胜举。你便真有这点想法,孤也不怪罪于你。刚才是孤说话太重了,你不要放在心上,孤只是想问问你,怎会想出隐居的事情来?难道真的不愿再为孤效力吗?”

秋仪之长揖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即便是在普普通通一个山野村夫,他每日辛勤耕种也是为社稷效力。若仪之能蒙圣恩,隐居于山林之间,同样也不敢有片刻忘怀义父的养育之恩啊!至于义父想要留我再庙堂高处效力,按仪之来看,却有三不妥。”

“哦?是哪三不妥?”郑荣有几分好奇。

秋仪之坐在椅子上,掰着手指答道:“其一么——仪之本是饥贫幼 童,仰赖义父怜悯这才侥幸存活于世,本就胸无大志,个性又懒散惯了,确实没有身居高位的肚量。仪之这几月以来,聊又小功,除却义父洪福齐天之外,依靠的不过是些阴谋诡计罢了,义父眼看就是登极称帝之人,讲究的是堂堂正正、光明正大,我这点鬼蜮伎俩不合义父堂皇圣德——这是其二。至于其三么——”

秋仪之思虑了一下,继续说道:“至于其三——仪之不过是个黄口小儿,头上又没有什么名分,忽登高位难免有骇物听,若是让我从六部小官一点点做起,以仪之的个性又难免不会得罪上官,徒然引来纠纷,到时不知义父是要责罚我呢?还是维护于我呢?”

郑荣听秋仪之说到这里,脑海中徒然浮现出秋仪之梗着脖子同上司争辩、或是对他们冷嘲热讽的模样,不禁莞尔一笑,说道:“你说的却也不无道理。可是你我虽无血亲,却是情同父子,就这样分离,难免有些不舍啊!”说着,眼眶竟有些湿润。

秋仪之却道:“仪之又何尝能够舍得呢?然而这是仪之的一大心愿,还请义父能够俯允。”

郑荣定定神,说道:“好!孤答应你就是了。然而‘大隐于朝、小隐于野’,不知你秋仪之要怎么个‘隐’法?”

“仪之打算来个‘中隐’。”秋仪之答道。

“哦?什么叫‘中隐’?”郑荣被吊起好奇,忙问道。

秋仪之不紧不慢地回答道:“听说义父登极之后便要举办恩科大典,仪之之前又半真半假地捐了个孝廉的功名。因此仪之想着能不能共襄盛举,也到科场之中一试身手。若能中个进士什么的,还请义父大笔一挥,点我出去当个县令什么的,仪之就感激不尽了。”

郑荣素来知道秋仪之说话做事别出心裁,却也没想到他所说的“中隐”竟是这样一个“隐”法,不禁咧嘴一笑道:“好你个秋仪之!出任朝廷命官,也算是归隐田园么?”

秋仪之答道:“这件事情,仪之已经深思熟虑许久了。仪之同义父情谊深重,若是遁入深山老林之中,从此同义父分别,仪之便是死也是不愿意的。”

他被自己这句话触动心肠,竟然哽咽起来,说道:“若仪之能如愿,几年之内定为义父将此县治理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若义父到时还有用得到仪之的地方,只要一道圣旨下来,仪之自然星夜赶来,为义父效犬马之劳!”说罢,两行热泪已经流淌下来。

郑荣也被秋仪之这番真情感动,长叹口气说道:“孤不止一次同你说过,事成之后朝中文武官职,只要你看得上的,任凭你挑选。没想到你竟只要了一个县令官……小小年纪,就知道有进有退,你比你义父可强多了啊!”

秋仪之刚要谦逊几句,却见郑荣“腾”地起身,朗声说道:“你虽只要一个县令的小官,孤却不能刻薄寡恩。这样吧,你秋仪之自去当你的小小县令,孤另有密旨,封你为伯爵——我看就以聪睿二字为号,称为聪睿伯好了。”

秋仪之赶忙下拜称谢。

却听郑荣又道:“以你秋仪之的功劳,封个王爵也是应当的。然而自古以来异性封王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孤这也是为你着想。至于为何不封为公爵、侯爵么……那是为了给你留下进步余地。你还年轻,是孤要留着给儿子、孙子用的人才,若是现在就封了顶级爵位,未免让后来人觉得无官可封。”

郑荣话中深意,秋仪之已经了然于胸,又磕了几个头,说道:“义父为仪之考虑如此深远,仪之实在是感佩莫名,无以为报!”

郑荣抬手将秋仪之扶起,说道:“你为孤做了这么多事情,说起来还是孤的救命恩人,孤这样回报也是理所应当之事。”

郑荣顿了顿又道:“你想在科举正途上求个出身,这点心思是极好的。然而钟离先生从未教过你们科举酸腐文章,恐怕这块敲门砖未必好拿。”郑荣略一沉思继续说道,“此次恩科,虽以钟离先生为主考官,然而孤却要亲自出题。不妨在这里先给你透露一点:此次恩科策论考题,就是你前些日子同戴元帅说过的‘残贼之人,谓之一夫’这句话,你自可下去悉心准备,只是不能将这考题泄露了。”

秋仪之知道郑荣得位不正,出此考题,正好利用恩科取仕机会,将舆论方向扭转过来。这点意中之意,他却不敢明说,只拱手作揖道:“仪之记下了。”

郑荣话锋一转,又道:“攻破洛阳之时,孤有意为你寻一佳偶。以孤来看,忆然郡主自小便对你有些情愫,她又有渤海郡主的身份,同你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然而你既想归隐田园,那忆然恐怕不能再同你相配。此事孤不便出面,还需你去同忆然说话,莫要伤了她的心。你可知道了?”

秋仪之没想到郑荣竟会在此提出这件事情,愣了半晌,却不知如何同忆然解释,只好敷衍了一句:“仪之知道了。”

郑荣点点头,又说道:“这几日朝廷上下事体颇多。你义父、师傅,还有几位兄长都忙得不可开交。想必你也玩得够了,也应当帮他们一把。依孤看,那礼部尚书施良芝办事还算得力,可孤毕竟有些不放心。你不如就从旁监视,有什么异常或是进展即刻报予孤知道,也好让你师傅能够轻松一些。”

秋仪之忙点头称是,又道:“我兄长尉迟良鸿,随我出身如此,多有出力。他有心为义父效命,不知义父有何安排?”

郑荣点点头说道:“孤有意授他四品武将职衔,教授孤亲军武艺,兼在刑部行走,羁縻一下黑白两道事务,也算是才尽其用了。”

秋仪之从郑荣话里已经听出,他要将尉迟良鸿留在身边的意思,知道自己外派之后便再难同这位武林盟主的兄长见面,心中陡然升起一阵感伤。

然而秋仪之又打从心里觉得郑荣这番安排十分妥当,便平复一下心情,行礼替尉迟良鸿感谢郑荣。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待出门之时,已过午时。

留在兵部大堂之中的郑鑫、郑森及戴鸾翔等人,没有一个敢事先离开的,都在互相交谈。他们几人见郑荣领了秋仪之出来,便赶忙迎上前去。

只听长子郑鑫说道:“父王同仪之说了这么久的话,都快误了饭点了。听说兵部伙食都由禁军伙头负责,别有一番风味。以儿子愚见,父王不如就在此用餐可好?”

郑荣一听立即来了兴致,说道:“这些日子,吃的都是宫中御膳房送来的食物,虽然烹制细巧,久食却无甚味道。正好换换口味,孤今日便在此处尝尝禁军伙食,也好同我幽燕大军伙食比较比较。”

于是众人也不另找去处,就在刑部大堂之前的院子里,摆下桌案椅子,命兵部伙头只捡着禁军平时吃用的菜肴摆上桌来。

兵部几个伙头听说将来的皇帝在此处用餐,赶忙小心巴结,不过多久就摆上了一大盘酱肉、一锅荠菜羹、十几个精细馒头和一盘自己腌制的小菜上来。

郑荣的二儿子郑森奉命坐镇兵部,有半个地主的身份,见伙头摆上来的食品甚是粗糙单调,脸上立即笼上不快,喝道:“你们几个伙头,我平时也不曾亏欠你们银两,居然在我义父面前呈上这等粗陋食品,难道成心要我好看么?”

郑森有一半胡人血统,长得本就十分凶恶,发起火来便更加骇人,唬得那两个伙头兵愣在原地,双腿不住打颤。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60 一晌贪欢

郑荣却呵斥道:“郑森,你懂什么?孤看这桌食物就好得很。你也是领军打仗的,难道将士出征在外,时时都能吃到这样的军粮吗?”

郑森没想到马屁拍到马腿上,被父王教训得诺诺连声。

却听郑荣继续说道:“孤便趁此机会立下规矩,今后凡孤子孙,每顿饮食不可菜色不可超过四个菜,否则便是忘了我等当初在幽燕苦寒之地为国戍边之苦。你们都记下了吗?”

郑鑫、郑森连忙起身答应。

秋仪之见气氛紧张,便笑着说道:“仪之乃是义父螟蛉之子,此令当然也要遵守。四个菜固然已经是不少了,就怕吃到一半口干,何不另加个汤呢?”

郑荣瞥了秋仪之一眼,不禁笑出声来:“哈哈,你秋仪之倒会讨价还价。好!那就多加一个汤,今后尔等每顿饭以四菜一汤为限,孤以身作则,都知道了吗?”

经秋仪之这样一番插科打诨,桌上气氛终于活跃了些,于是这几人谈兵论道,吃了有一个时辰才罢。

自此日之后,秋仪之便奉了郑荣命令,时常去礼部查看登极大典进展事宜。

他本来不通礼仪,但见礼部尚书施良芝日日夜夜泡在皇城及太庙之中,一丝不苟地调整布置大殿细节事宜,也知道他是戴罪之身,全指望着将这件事情办得天衣无缝,从而求得郑荣赦免。

于是秋仪之略觉放心,除将每日进展细细记录下来,报告义父郑荣及师傅钟离匡之外,便再不指手画脚。

准备科举之事,秋仪之也没忘了放在心上。

他虽然聪明异常,然而对仕途经济却全是门外汉,想着自己的师傅钟离匡博古通今,便带了一把特意搜罗的前朝名家绘制的折扇,登门拜访,想要打听打听科举之事。

钟离匡每日忙得焦头烂额,听了秋仪之来意,没好气地说道:“你师傅不过是个落榜孝廉,若是懂得如何做那些酸腐文章,岂有今日宣麻拜相的荣光?”

秋仪之听了,这才知道自己触了个大霉头,赶紧说道:“仪之此来,探询科举事宜倒是在其次,主要是寻觅了一把好扇子,想要请师傅鉴赏鉴赏。”说着便将折扇递上。

钟离匡一把接过折扇,只摩挲了两遍便知道了这柄扇子的身价,心情顿时大好,却依旧板着脸说道:“京城洛阳 物华天宝,然而经过这场战乱,能觅到这样的宝物也是不容易……”

秋仪之接过话茬道:“当初进京之时,义父给了我几万银子。我这一路挥霍下来,还剩下一万多,便全买了这柄折扇,正要献给师傅,以报教诲之恩。”

钟离匡是真心喜爱这把折扇,小心翼翼地展开,不顾天寒地冻地扇了几下,又深深呼吸一口气,似乎要将这把扇子散发出的精华统统吸入体内一般。

过了半晌,钟离匡才定神说道:“你的事情,王爷同我都说过了。你能在此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时想到退步之计,实在是难得。这一点,就是你师傅我也比你不上。”

秋仪之闻言,赶紧谦逊几句。

却听钟离匡又说道:“至于科举秘诀么……我不是全然不知。只告诉你一条,这科举可并非全凭文章啊!”

钟离匡喝口茶,继续说道:“想必你已知道,王爷已经有旨:说是此次恩科考试,以河洛王爷为主考、我未副主考。王爷闲散惯了的人,未必肯搭理这等俗务,此事恐怕还要落在我的身上。这样一来,你既有了王爷的保证、河洛王对你又是极欣赏的、同我又有师徒之谊,难道还怕中不了进士吗?”

“师傅的意思,难道是……”秋仪之试探着问道。

没想到钟离匡却没有半点忌讳,说道:“取了不学无术之人,那才叫徇私舞弊。你是有真才实学的,我因此取了你,虽有私却也无私、虽不公却也是大公,这才是真正的为国取仕。”

秋仪之听了,不住地点头,说道:“师傅这番夸奖,仪之不敢承受。只是义父之前已将恩科考题透漏给了我,若我这篇文章做得狗屁不通,难免有损义父和师傅大名,混在天下才子之中也是抬不起头呢!”

钟离匡道:“你能说出这几句话,不愧这几个月经受的历练。这样好了,你这两日先就着题目,写篇文章过来,师傅抽空帮你改改。这样虽未必能点中状元榜眼,中个进士还是板上钉钉的。”

秋仪之听了,赶紧作揖感谢,又说了几句关于登极大典筹备事宜之后,便辞了出去。

郑荣因尚未登基称帝,故而不能住在皇城当中,便命人将自己之前坐落在京城之中的王府里里外外整饬一番后,便入住了进去。

这座王府极大,郑荣的家眷下人有不甚多,因此其中有的是空置屋子。秋仪之便在一侧选了一处独门独户的院子住下。

在城中买了碗馄饨草草吞咽下去,算是用过晚饭之后,秋仪之便将自己锁在书房之内,挑灯夜战,便想要将这篇文章科举策论写好。

可不料秋仪之虽然一向是口齿伶俐、滔滔不绝,然而提起笔却不知从何写起。他便赶忙翻阅几篇历次科考下来的状元文章,胸中似乎有了灵感,可下笔写了没几个字,便又停住了。这样几番折腾,天色已然漆黑,却只在一张宣纸之上写了没几行字。

秋仪之将这寥寥两三百个字,看了一遍又一遍,却再也没法往下写。他苦笑一声,轻叹道:“原来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然而只要能写好这篇迂腐文章,却也并不容易啊!”

秋仪之正在愁苦之际,却听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他不知深夜何人还会前来拜访,拜访之时又不懂得敲门招呼的礼数,便连忙抬眼望去,竟是忆然郡主夤夜来访。

秋仪之讶异地问道:“大半夜的,你怎么来了?”

“怎么?你这里是龙潭虎穴吗?我不能来?”忆然一面说,一面随手拾起秋仪之摊在桌上的那张纸,说道,“你不也是大半夜不睡觉,不知在这里写什么锦绣文章呢。”

秋仪之挠挠头,自嘲地说道:“什么锦绣文章,就连狗屁不通都谈不上。我写了两三个时辰了,都还没把这篇文章写完呢!”

“唉!”忆然突然长叹一声,“难道你真的要去做那芝麻绿豆官吗?”

秋仪之还想着改日怎样将自己这个消息,变着法儿告诉忆然,却没料到她居然已经知道了,忙敷衍几句道:“科举可没那么容易,说不定我考不中进士,也就没法出去当官了呢!”

忆然将视线从那张纸上移开,紧紧地盯着秋仪之说道:“我都知道了,你还敢诓我。这事情幽燕王爷都答应下来了,以你的功劳,宰相将军或者王爷一时舍不得,区区一个县令,还不是随手就给了你了?”

秋仪之抬眼刚同忆然炽热的眼神接触,随即吓得移到一旁,盯着桌案上不停摇摆的灯光,说道:“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朝廷之中勾心斗角,互相侵轧,我虽然年轻,却也是看见得多了,经历得累了。若不想个脱身的法子,这条小命恐怕也是难保啊!”

“那你就舍得放下身边这么多亲戚朋友去当那个微末小官么?你就真的舍得……舍得离开我吗?”忆然说道这里,喉头一紧,时候有些哽咽。

秋仪之却是听得浑身冒汗,终于鼓起勇气,直视忆然的双眼说道:“我当然不舍得,我又怎么能舍得你呢?可是……可是我胆小,我怕死……若留在朝廷中枢,万一我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不仅自己性命难保,也恐怕连累了你。”

“不如这样吧,你跟我到草原上去。天天看白云漂浮、听河水流淌,无聊了就纵马狂奔,什么样的烦心事也都忘记了!”忆然描述着美好的生活,嘴角禁不住扬起笑容来。

秋仪之听了,却叹口气说道:“唉!你不懂啊!我不妨跟你直说了吧。我知道义父机密事情太多,若没有这十几年父子情分在这里,说不定义父早已把我杀了。他即便高抬贵手,也是时时刻刻提防着我,恨不得把我摆在眼皮底下。他能放我到地方上当官,已是莫大的开恩了,又岂能放我远走高飞呢?”

忆然也轻轻叹了一声,说道:“你们中原人,花花肠子就是多。哪里比得上我们草原上的人,都是直来直往,明刀明枪的。我就问你一句,你秋仪之喜欢我忆然吗?”

秋仪之听了一怔,羞得满脸通红,竟不知怎的却在这关节上,想起天尊教的圣女温灵娇;然而他又转念一想,自己对忆然确有十分的情愫,绝不可能回避,便用力点了点头。

忆然见了,脸上扬起欣慰的微笑,随即抬手抽出头上插着的发钗,任由她一头自然蜷曲的棕色长发披散下来。

秋仪之见忆然雪白的面庞在摇曳的灯火的映衬之下泛出红光,一双点缀着蔚蓝色眸子的大眼睛含情脉脉地望着自己,也不由得心猿意马起来。

却见忆然依旧满脸微笑,缓缓解开腰间衣带,褪去外面罩着的棉袍,露出内里穿着的绸缎小裙。

秋仪之见了大惊失色,努力压低声音问道:“忆然,你做什么?”

渤海郡主忆然却不答话,一件件将身上衣物脱去。

秋仪之是既不敢看,又不敢伸手阻止,连忙将头别过一边,口中不停说道:“忆然你不可如此,这样伤了你的名节,我可担待不起。”

忆然却道:“我们草原上的女子没有那么多的规矩。你……你回头看看我可好?”

秋仪之终于鼓足勇气,缓缓回头看去——只见忆然赤裸着胴 体,一丝不挂地站在自己面前,丰满的乳 房、健美的大腿,无不散发着女性成熟的魅力,不断吸引着秋仪之。

“我……我冷!”忆然轻启微唇说道。

秋仪之仅存的理性,终于被人性深处最原始的欲望击败了,他不再犹豫,起身扑了上去,张开双臂将忆然郡主用力抱在怀中。

…………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01 春花秋月何时了

一队人马在广袤的平原上,缓缓向南行进。

这正是阳光明媚、草长莺飞的好时光,和煦的春风温柔地抚过人的面庞,让人浑身上下都沉浸在一种极适意的氛围当中,仿佛将心头一切忧郁和困扰统统洗尽了一般。

这队人马打头的,乃是一个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的青年——他身材并不高大,却骑了一匹矫健的骏马;正是意气风发之时,眉宇之间却浮现出一股难以察觉的哀愁。

这青年端坐马上,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抓着书本,也不认真阅读,只是不时扫上一两眼,又举目观赏沿路风光。

身后却有一骑上前,在他耳边说道:“公子,我们走了大半天了,也该喝口水,填填肚子了,是不是找个地方歇息一下?”说话之人虎背熊腰、面色黝黑,一看就不是寻常匹夫。

那青年听了他的话,又抬眼看看日头,说道:“好,你到前头找个小店,就在那边先休息休息吧。”

那汉子点点头,松开缰绳,双腿同时一夹马腿,他胯下那匹甚通人性的骏马便“泼喇喇”向前奔驰而去。

不过片刻功夫,汉子便已回来复命:“公子,前头大榆树下有个茶摊子,虽然不是什么上档次的好地方,却也是十分干净,要不我等现在那别歇息一下。”

那青年全无所谓地点点头,说道:“好!就依你,前头带路去吧。”

黑汉子所说的那棵大榆树并不遥远,一行人走了不过一盏茶功夫,就已到了那边。树下果然有个白须老头儿支了个摊子,摆了几套桌椅板凳,向过往行人贩卖凉茶。

那老头年纪虽大,却也十分热情,见来了越二十个顾客,赶忙起身迎上前去,招呼道:“来来来,各位客官走了大半天了,不如下马来这边坐坐?”

领头的青年见此处茶摊摆设虽然简陋陈旧,却依然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心中生出三分好感来,便对那老人说道:“好,我等就借贵宝地,稍息片刻好了。还请老人家倒几碗茶来。”说罢,便滚鞍下马。

这青年身后跟随着的十八个大汉见状,也都翻身下马,将马匹拴在路边。

那老者见下马的十几个汉子一个个五大三粗、面目可憎,不免有些惊慌,忙对青年说道:“这位公子面相和善,看着像个读书人。可是这些随从怎么都长得山贼似的,别惹出什么麻烦来啊!”

那青年笑道:“这些人虽然面相难看些,却也不是坏人,还请老人家不要在意。我等还要赶路,在此处喝口茶就走。”说着,从袖中摸出一两一锭的银子,随手递给老头儿。

这老头在此处贩卖的凉茶,不过一文钱一碗,这一两银子足足抵得上他十天半个月的收项。

因此这老头儿接过银子,面露难色道:“公子这么大一块银子……小的没带了剪刀,可没法子找零啊!”

青年满脸微笑,说道:“谁要你找钱了?你小心巴结着,多余的钱就算给你的赏钱好了。”

那老头闻言,立即眉开眼笑,千恩万谢道:“老头儿虽然老眼昏花,可一看公子就是个贵人。瞧瞧这派头,不用说就是人上人,您指甲缝里流出点儿来,就够我们吃喝不完的了……”

他正滔滔不绝地奉承,却听一旁一个汉子嚷了一声,道:“嘿!那边的老头子,先过来给大爷几个倒茶,耽误不了你拍我家公子马屁!”

那老头听那人说话粗鲁,吓了一跳,忙道:“来了,来了。这位爷请稍安勿躁。”说着就要上前为他沏茶倒水。

那青年却一把拉住老人,说道:“老人家不必搭理他们,只在这里陪我说话就好。”又转身对那喊话的汉子道,“茶碗茶缸都在这里,你自己起身倒茶,就累断了你的狗腿了吗?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

那粗壮汉子被这青年几句训斥,顿时打了焉,只好乖乖起身,自己舀了一碗茶喝。其余人等见状,也都不敢再招呼老人伺候,一个个自己动手取碗喝茶,又拿出随身干粮就这水往下吞咽。

那老人见这么一大群粗野汉子,都对这面目清秀的年轻人俯首帖耳,越发觉得奇怪,连忙请这青年坐下,亲自为他端了一碗茶过来,小心翼翼地问道:“听公子口音,是北方人吧?这回南下,是要升官,还是要发财?”

青年却不答话,反问道:“老人家,这里是哪处地界啊?”

老头儿顺口答道:“这里算是淮阴县地面,公子瞧见这棵大榆树了吗?据说是几百年前一个仙人种下的,我们这村子,就照着这棵树,取名叫大榆树村了。”

青年点头道:“新君拥立,减免天下钱粮。你们河南这里是穷地方,去年又遭了两番战乱,皇上特旨,一下免了两年税收,这下日子好过多了吧?”

不想这老头儿却摇摇头,说道:“国家大事,同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有什么相关?免去钱粮,像我们这样的穷人,又得不到好处,还不是当官的、当地主的收益最大?”

青年听了,眉头一皱,略加沉思道:“莫不是你们这里又出了贪官污吏,违抗圣上旨意,擅自摊派?”

那老头又摇摇头,说道:“我们虽然不过是些小草民,却也知道幽燕王爷当了皇帝,最恨贪官。他老人家刚刚登基就杀了几个当官的,谁还敢捞钱?”

“那老人家这话又是什么意思?”青年追问道。

那老人却“嘿嘿”一笑,反问道:“听公子的口气,怕是上面派下来体察民情的官员吧?”

那青年听了一怔,忙摆摆手,说道:“老人家哪里话?我不过是进京赶考落第的举人,策论做的不好,这才没有高中。因此一路上注意些民生事务,打算三年之后再进京赶考呢!”

老头儿却答道:“你是当官的也好,不是的也罢,让朝廷里头知道些这里的情况,也是好的。且容老头儿慢慢道来……”

老者自盛了一碗茶,喝了一口,润润喉咙道:“皇上减免的税收都是地税,可佃户贫农,还有我们这样做小生意的,又都没有土地,自然也就减不到我们头上。谁手里头田多呢?还不是那些地主和当官的,他们免了田税,又不肯减少田租。所以说皇帝减了钱粮,最后还不是都落到那些地主大户手里了?”

青年听了,这才知道其中弊端,不禁愕然。

那老者叹口气,继续说道:“可是皇帝身边都是那些地主官员,又什么时候能听到我们这种草民百姓的声音呢?要是公子下一科能高中状元,记得把老头儿这几句废话说给皇上听一听,我这辈子也就算没白过了。”

青年沉思半晌,才道:“在下先谢谢老人家吉言了,他日我若有缘,定将这番话面呈圣上。”又笑道,“没想到老人家在此看个茶摊,居然能有这般见识,可见真人不露相了。”

那老人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道:“我一个老头子,哪里懂得这样的道理啊?还不是全赖这个摊子,听南来北往的举子客官说得多了,也就随声附和两句罢了。”

青年点点头,说道:“那就多蒙老人家指教了。”便不再理睬他,反而招呼身边一个黑汉子道,“你取文房四宝来,我要给义父写信。”

那黑汉子听了,连忙从包裹之中取出纸笔和预先准备好的墨汁,便递到青年面前。

青年就着粗糙不堪的桌子摊开纸,笔走龙蛇写道:

“一别五日、如隔三秋,仪之拳拳之心,望万岁龙体康健、万寿无疆……”

原来这青年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皇帝郑荣十几年前在河南一处破庙之中螟蛉下的义子——秋仪之。

他足智多谋、胆大心细,去年一年几次深入京城龙潭虎穴之中,巧用火药轰开洛阳城门,将当时还是幽燕王的郑荣从刑部大牢之中解救出来。又出奇计,助郑荣攻克潼关;再用火药,轰塌洛阳东墙;亲自领兵,一番话说死了“伪帝”郑爻——为郑荣登极称帝立下汗马功劳,年纪轻轻就已是功高盖世。

皇帝郑荣本来打算将他留在身边,经过几年积累之后,再从容点将拜相、加以重用。

然而秋仪之几番目睹了宫廷惨变,不愿留在朝廷中枢这是非之地,故而请了皇帝恩旨,在今年恩科科举之中被钦点为二甲第六名进士,放到地方做一任七品县令,因此正好路过此处。

出京之前,皇帝郑荣亲自接见,问他还有什么要求。秋仪之既不要金、也不要银,只提了三个要求:

一是他自己虽出生在北方,然而秋家祖籍郡望却在南方,愿皇帝将他点在江南道越州府山阴县为官,也算是衣锦还乡;

二是他虽不过是个七品小官,却密旨封了聪睿伯的伯爵爵位,又同皇帝父子相称,因此除了皇亲国戚及师傅钟离匡之外,不愿再拜其他官僚;

三是赵成孝和他手下招安的十八个山贼,跟随自己出生入死不忍离去,因此要作为亲兵跟随自己到县赴任,也好有个帮手。

这三条要求,没一条是关乎国家大政的紧要事体,皇帝郑荣想也不想就恩准了。

秋仪之又献了三条计策:

一是天下初定、人心浮动,皇帝要广收民心、与民休息,更要节省开支,视情形轮流黜免各道税负,也好让天下百姓沐浴皇恩;

二是大汉吏治腐败、积重难返,已到了不得不下狠手整顿的地步,朝廷必须惩治一批贪官污吏,也好杀鸡儆猴,予百官以警示;

三是天尊邪教虽经反复打击,已经元气大伤,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知还有多少天尊教徒藏身于朝堂之上、江湖之中,更有首恶元凶尚且逍遥法外,更要严加稽查,以求铲草除根。

皇帝郑荣听这条条都是经世济民、千秋万代之策,心中高新,便又另赐秋仪之三项权利:

一是当初为方便秋仪之办事而给他的“汉幽燕王兵马元帅 郑”的名帖,依旧留在他身边,凭此名帖便可随意出入皇城;

二是岭南王郑贵虽然口头降服,然而居心尚不可测;因此将皇帝金牌令箭赐予秋仪之,一旦郑贵挑旗造反,秋仪之便可凭此令箭调动兵马,立即组织平叛事宜;

三是赐予秋仪之密奏权力,可以监视江南大小官吏,无论大事小情,都可以送到已封为宰相的师傅钟离匡处便能直达天听。

于是,秋仪之觉得这茶摊老者所言,虽是俚民俗语,却关乎朝廷方针,不愿义父郑荣为上下官员士绅蒙蔽,便斟酌着将这些话语写下来,就要托人送到京城中去。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02 不寻常的旅客

秋仪之笔走龙蛇,须臾之间,已将这封书信草就,重新看了一遍,随手将其中几个错别字改了,也不重新誊写干净,便亲手将此信密封,递给身边的黑汉子,说道:“赵哥,你找个可靠的兄弟,立即将这封信送到师傅那里去。”

这“赵哥”乃是秋仪之的同乡——因长得黑,便诨名“赵黑子”,最是仗义忠厚,还曾上山落草当过几年的山大王;后来有缘被幽燕王招安,赐名“赵成孝”便从此伴随在秋仪之左右,为他做了无数大事。

这赵成孝接过书信,又招呼过手下一个精瘦汉子,在他耳边叮嘱了几句,便让他立即出发赶往北边去了。

秋仪之目送那人离开,便对那老者说道:“老人家的话,在下都已记下了。在下有个师傅,在户部也算是能说得上话的,见了在下的书信,必然别有一番处置,老人家只管放心好了。”

那老头却只当秋仪之在吹牛,满不在乎地说道:“天高皇帝远,就算真有什么好处,又哪能落到我们手里?只求几个地主大户手下留情,能减几颗粮食的地租,我们就谢天谢地了!”

秋仪之也不同他多解释,却问道:“老人家,既然此处乃是淮阴县境内,你可听说此处有个叫王老五的?”

“哦~你说王老五啊!认得,认得!”老头儿说道,“这小子嘴快腿快,在我们这里也算是有点小名气,公子要去找他么?”

秋仪之灵机一动道:“正是。当初我进京赶考时候,吃过他几个瓜正好没有零钱付给他,这次原路返回,正要还他钱呢!”

老人摆摆手道:“如果公子真的是为此事,那老头儿我还是劝你别去了。现在这王老五可了不得了,哪里还瞧得上公子这几个铜板呢?”

“哦哦?”秋仪之闻言一惊,随口问道,“老人家这话怎么讲?”

老人答道:“我也是道听途说。说是王老五去年结识了个幽燕道来的军官,撮合着这里的县太爷投降了那时候的幽燕王爷。现在王爷登极当了皇上,王老五自然是身价非凡,乘机帮人在县里头关说事情,县太爷没有不同意的,现在他可真是威风八面了啊!”

秋仪之听了哑然失笑——那幽燕道来的军官可不就是自己;至于那县太爷孙扒皮见风使舵也算是快,好歹也保住了头上的乌纱帽——于是秋仪之说道:“不妨事的,在下当初同那王老五交谈得好,与孙太爷也有些旧交情,他们总不会驳了我的面子的。”

老人摇摇头说:“这年头,人情比纸还薄,还说什么交情面子呢?公子既然相去见,那见见也无妨。喏,进了淮阴城,县衙南面有间大房子,就是王老五的了。”

秋仪之听了点点头,将碗里凉茶喝尽,又再赏了老人二两散碎银子,便领了手下亲兵,在老人千恩万谢声中,往淮阴县城去了。

河南乃是中原腹地,坐拥沃野千里、一马平川的华北平原,千百年来都以耕种采桑为业,若无战乱兵祸,便是一处可成就大业的风水宝地。

秋仪之一路走来,见大道两侧阡陌交通,农田之中站了无数农夫,一起一伏地在田间插秧。

所谓“万物土里生,全靠两手勤;只要功夫深,土里出黄金”。

秋仪之眼见河南百姓耕种如此繁忙勤劳,又想着朝廷免去了河南两年赋税,河南百姓必然是丰衣足食了——却没料到皇帝慈悲、朝廷让利,到最后钱粮还是落到手里了地主富户手里,赋税之中居然还有这样的弊端。

秋仪之想着想着,已到淮阴县城墙脚下。

淮阴县秋仪之去年来过一次,只是当时要务,因此在身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印象。今日再见这座县城,虽比不上京城洛阳或是幽燕广阳那样的繁华富丽,却也是中原土地上一座颇具规模的大县城。

新皇登极称帝以来,下大力气整顿大汉各地吏治、军务。这淮阴县城就在近畿附近,自然不能例外,守门士兵打起十二分精神站岗放哨,见秋仪之带了一大群人过来,忙横矛拦阻道:“尔等从何处而来,来此淮阴县城所为何事?”

秋仪之勒紧缰绳,却不下马,从怀中掏出一张名帖,递给拦路的士兵,说道:“在下进城是为寻个故人,身后这些都是在下的亲信家丁,不是坏人,还请这位兵爷行个方便。”

那守门兵士却不认识字,接过秋仪之的名帖上下摩挲了半晌都看不出什么名堂来,便递给端坐在城门一旁的领头士官。

秋仪之这份名帖乃是他的三哥、皇三子郑淼临行之前送给他的礼物——取四川进贡上来的上好箣竹、由皇宫内的能工巧匠精心打磨、再请他的岳父秦广源在其上手书“恩科进士及第 钦点山阴县令”几个蝇头小楷——乃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宝物。

那领头官兵虽然见识浅薄,认不出其中来历,然而只看其上书写的一行小字,便知名帖主人身份非凡。

于是他连忙起身小跑到秋仪之马前,单膝跪地道:“原来是位县爷大人啊,小的失礼了。不知大人进城可是来找我家孙太爷的?”一边说,一边高举双手,将名帖递还上去。

秋仪之收起名帖,说道:“在下同孙县令也算有些交情,此来或许同他见上一面。不过在下想先去见见你们这里的王老五,不知他现在还在城里吗?”

“哟,原来是来找王五爷的啊。五爷就在城里,不过他现在正忙,寻常人等五爷还未必肯相见。不过大人既然同五爷是故交,那五爷也就不会不赏脸的吧?”说着,那城门领便将王老五的住所告诉了秋仪之。

这城门官在别处不过是个芥子儿的小官,放在这小小淮阴县中,却也是个不得了的人物了——然而却对不过区区草民的王老五一口一个“五爷”,叫得甚是尊敬。

这样一来,就连聪明如秋仪之,也不知道这王老五短短几个月之间,有了怎样一番本事,能在此淮阴县中混得这样风生水起。

于是秋仪之好奇心情正盛,也无心观看县城之中风土人情,便领了众人,直往王老五那间大宅子而去。

王老五这所谓宅邸,说到底不过是一处略高大些的平房罢了——然而在多是低矮棚户的淮阴县城当中,倒也颇为扎眼。只是这宅子孤零零坐落在一片空地之上,既没有门楼牌坊、也没有石狮门兽、四周更没有围墙守护,正好由秋仪之领了赵成孝,躲在大门一侧,观看其中情形。

只见屋内正堂之中端坐一人,五短身材、脸色黝黑、皮肤粗糙,一看就是庄稼人模样,身上却穿了一套甚是华丽的绸缎衣裳,显得极不协调——此人便是王老五了。

王老五身边左右站了两人,面目有些相似,却在龇牙咧嘴争吵着些什么。

秋仪之竖起耳朵倾听,好容易才从两人的争吵之中听出眉目:原来是兄弟二人分家,祖上留下的田地要一分为二,可丈量的时候发生矛盾,两不相让,这才闹到王老五这里。

这在农村是极常见的事。原本土地长宽差个几寸几分的也没什么大碍,但往往牵涉到两家恩怨,激化起来闹出人命官司也是有的。

可这王老五却甚是沉稳,手里拿着两家人递上来的地契,上下左右看了半晌,突然不知看出什么破绽来,一拍大腿道:“原来不过是当初土地没有丈量得准了,不过是小事一桩,看你们一个个都脸红脖子粗的,犯得上吗?”

一旁的弟弟听了,却不服气,说道:“他比我年纪大,多吃了两年饭,理应让我一点的。五爷,你说对不多?”

哥哥也反唇相讥道:“你小子打小是我带大的,别的不说,小时候尿了我几脖子了?这地要平分也可以,你先让我在脖子里撒泡尿再说!”

这哥哥说话甚是刻薄,弟弟听了立即火气,起身就要上前扭打。

王老五一声断喝道:“你们都给我安静!”

兄弟二人听他这句话,果然都不再言语,只静静听王老五继续说道:“我别的不问,就问你们分到了地,还在一起过日子吗?”

兄弟两人异口同声答道:“分都分了,还过什么过?”

王老五笑道:“那就是了。你们铁了心要分家,那祖宗的地便也要一分为二。既然要分地,自然是要在中间筑条田埂——那就按着我的意思,把田埂筑得宽些,让你们两家土地面积相等,走起路来也方便些。你们看好吗?”

若是这番做法,那兄弟二人都有些吃亏,却也没让对方占到便宜。

两人正在盘算得失之间,又听王老五高声问道:“怎么?不服气吗?要不请县太爷来断断这官司?”

弟弟一听这话,立即回到:“服气,服气。五爷说话就在理上,我们回去就照办,回去就照办。”说罢,从王老五手里取过地契,就往门外走去。

哥哥见弟弟走了,自己也没了争讼的对象,便也悻悻离开。

秋仪之见到这一幕,不禁放声笑道:“好你个王老五,几个月不见,竟然长了本事,在这里开堂审起案来!”

王老五早已是今非昔比,听到有人这样对他冷嘲热讽,立刻勃然大怒,起身高呼道:“哪个不长眼的在这里胡咧咧?看你五爷不打断你的骨头!”

秋仪之随即转身出来,不紧不慢地说道:“话是我说的,怎么?你还敢来打我么?”

王老五见到秋仪之仿佛从天而降般出现在自己面前,顿时一怔,连忙用手揉揉双眼,这才确定自己没有头昏眼花,立刻换了一副谄媚的笑容,说道:“哟!原来是我的贵人来了!您老人家怎么也不提前派个人过来通知小的一声,小的也好赶走闲杂人等、准备美食筵席,也算是小人的一片善心了。”

秋仪之闻言笑道:“你王老五这张嘴巴倒还是又快又甜,能听到你这几句好话,也不亏我这大老远的从京城跑来啊!”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03 收服王老五

王老五虽不过是一介农夫,却也善于察言观色,他听秋仪之话语之中没有什么责备的意思,心中已是大定,忙将秋仪之和赵成孝领进大堂,嘴巴里却没闲着:“我说这大清早的,树枝上就落了两只喜鹊,吱吱呀呀地叫了一个时辰才飞走。可不贵人就来了,就是我这里简陋了些,入不得老爷的法眼,真是委屈老爷了啊!”

秋仪之见这大堂之中除摆了一套质地甚佳的硬木家具之外,再无别的装饰——莫说是古籍典册、名人字画,便是一两座花瓶都是没有的——显得豪华有余而风雅不足。

秋仪之也不客气,径在主座上坐下,笑道:“我说王老五,有道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话正好用在你身上。几个月不见,居然在这里开堂审,当起县太爷来了。”

王老五恭敬地侍立一旁,挠挠头道:“我也是迫不得已啊!”

秋仪之闻言大笑:“当官还有迫不得已的吗?到底怎么回事,你快给我从实招来!”

“唉!”王老五叹口气道,“当初老爷来淮阴县教训过孙扒皮之后,就跑去别处公干去了。可小人可倒了霉,孙扒皮随手就派人将我抓了起来,挨了数不清的打,最后问了个谋反的死罪,关在大牢里头,就等秋后一刀。我老爹也在这时候急得病死了。”说到这里,王老五眼中似乎有些湿润。

秋仪之也跟着叹口气道:“说起来,这也是我做事不周全。在此先跟你道个歉吧!”

“不敢,不敢!”王老五继续说道,“可没想到这孙扒皮也不蠢,听了县里头赵大官人的劝,真的备了军粮送到幽燕大军那里。后来幽燕王打了几个胜仗,又攻下京城、当了皇帝,这孙扒皮便被保举了个大功,虽然没有高升,这县太爷的位子却是越坐越稳了。”

秋仪之听了沉思不语,又听王老五道:“孙扒皮得了彩头,也自然不会再为难我,便将我放了回来。可是这样一来,我已家破人亡,干脆放手一搏,就说我同老爷您是故交,过不了多久就要进京当官去了。那孙扒皮果然就怕了我了,还赏了我这么一处宅子,还想着我进京之后能拉他一把,也好让他升官发财。后来乡里乡亲的都知道我在孙扒皮跟前说得上话,遇到事情都让我去打招呼,孙扒皮倒也给面子,没有不听的。这样一来二去的,我就成了这淮阴县里头的二老爷了。”

秋仪之笑道:“你这也是没有办法里的办法了……可是这案子断得却不公道,否则我还真赏你个县官当当呢!”

孙扒皮却说:“老爷是皇上跟前的人,这里头的花花绕绕或许还未必知道呢。就拿刚才俩兄弟的事情来说,要是闹到孙扒皮那里,两家都想着赢官司,免不了向上头行贿;孙扒皮有意无意再一拖,这两家人又误了农时,还不得家破人亡,说不定到时候这块地也不是这两家人的了呢!”

秋仪之听罢,长吁一口气道:“你话语虽然粗俗,这里头却是一篇吏治的大文章呢!”

王老五答道:“小的大字不识半个,别说大文章了,就是小文章也不会做呀!可小的却知道,皇上登极免了河南道两年的赋税,官员们没借口捞好处,都盯着打官司这块肥肉呢!”

秋仪之赞道:“好!就凭你王老五这几句话,便又是大功一件。J记得当初我跟你分别时候,说过要带你出人头地。而今我接了皇上旨意,要去江南山阴县当县令。你不如跟我一道去赴任,怎么样?”

王老五犹豫了半晌,迟迟不肯回话。

一旁的赵成孝却着了急,骂道:“好你个王老五,我看你人穷嘴贱,也不知我家公子看中你哪里了?居然还敢搭架子,怎么?跟着我家公子委屈了你了吗?”

王老五赶紧摆摆手,说道:“不是……不是……”

秋仪之却满不在乎,说道:“你心里这点花花肠子我还不知道么?你如今在这淮阴县内好歹是个‘二老爷’,可要是去了山阴县也就是我手下一个家丁身份,哪有现在这样威风八面?”

王老五被点破心思,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口中却不愿承认,只道:“小人哪敢这样想?”

秋仪之却道:“这也是人之常情。不妨在此告诉你,我可并不是什么小小县官,乃是当今圣上远房子侄,讨逆之役又立了大功。皇上本来想封我做大官的,可我却嫌麻烦,便只求在江南富庶地方做个知县玩玩。至于那孙扒皮,我只消同皇上说一声,立刻就摘了他的乌纱帽,你信不信?”

秋仪之这话说得胸有成竹,不由得王老五不信,却也被吓得不轻,饶是他一张利嘴,也只能结结巴巴地说道:“原……原来老爷,居……居然还是皇亲国戚!”

秋仪之见状颇为得意,便笑道:“怎么?这下愿意跟我走了吗?”

这王老五本就是个胆大包天之人,老父亲死了之后又没了牵挂,便咬咬牙,说道:“跟着老爷必定不会亏待了小的,我这就跟老爷走吧!”

“好!”秋仪之赞道,“果然快人快语,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我给你半个时辰打点些细软,这就跟我走吧!”

王老五却道:“小的不名一文,没啥好带的,这就跟大人走了罢!”

秋仪之点头道:“也好!就是你这身绸袍我看着不伦不类,快去你赵哥这里拿套劲装穿穿,好歹也有个使唤人的样子不是?”

王老五连声答应,便从赵成孝那边领了一套衣服,当即换上。

秋仪之见他换了装束,也算是干净利落,便多嘱咐两句道:“你王老五心思灵活,做人也还算老实,就是胆子太大,这张嘴也没个把门的。告诉你,我的身份,乃是一件机密大事,不能轻易透漏给别人。若是多说一句半句,便是杀身之祸,你懂了吗?”

王老五也知道秋仪之这话的分量,连连点头答应,又道:“大人既然来了这淮阴县,要不要顺道去见见孙扒皮,他好像就在县衙里面。”

秋仪之想也不想便道:“他孙扒皮能上得什么台盘,也值得我亲自去见吗?我等不用见他,这淮阴县我也不想多呆,这就启程赶路吧。”

王老五听秋仪之说话斩钉截铁,便也只好诺诺连声道:“好,好。既然大人这么说了,小的就为大人牵马去吧。”

于是一行人加快步伐便出了淮阴县城,便往东南方向而去了。

这一路之上,正是风和日丽、春光明媚之时,秋仪之走得十分畅快,不就之后便到了山东道境内。

山东乃是儒家圣人出生讲学之地,自古以来又都是富庶之地,名胜古迹甚多。秋仪之并不急着赶路,便趁此机会登泰山、拜孔庙、饮趵突、观蓬莱,游玩了整整一个月,才想到南下赴任。

又恰逢山东乃是大汉漕运枢纽之地,一条大运河直通江南道。

秋仪之在北方每日骑马,而极少坐船,觉得十分新鲜,便叫王老五去寻条客船,也好顺流南下。

王老五刚刚投入秋仪之门下,正要抓紧巴结,不过多时便已寻到了一条船。

秋仪之见这条船乃是一艘颇大的画舫,有六七丈长、两三丈宽,上下分为两层,便问王老五道:“老五,你不觉得这艘船太小了么?”

王老五答道:“大人,这船还小啊?我们拢共才二十一个人,这艘船好歹也能载上四五十人,还不够大的吗?”

秋仪之笑道:“载我们这几个人当然是足够了,可我们这边还有二十匹马,你说这条船怎么装得下?”

“嗨!”王老五笑道,“这我早想好了。公子就在此处把马卖了,得了银子,再到江南一模一样选几匹,也省得船舱里尽是马味了……”

王老五话音未落,秋仪之所带亲兵早已笑成一片。

有的说:“老五,你当这些马是田里头翻土的畜生吗?想卖就卖,想买就买?”

“可不是嘛!老五脑袋上插个标把自己卖了,得的钱怕还买不来一根马尾巴呢!”有人随声附和道。

“谁说的?要是比起耕田来,老五说不定还真不输给这几匹马。我说老五,你买身不买啊?他们不要,我要,十两银子怎么样?”

“我出十二两!”

“二十两,一口价!”

说着说着,话题便偏到王老五卖身上了。

这王老五也不是孬种,听他们这样嘲笑自己,涨红了脸反骂道:“放屁!你们当老子是窑姐啊!要卖你们自己卖去!”

不知何人听了,回了一句:“就凭你这卖相?我看你他妈就算进了窑子,也得饿死!”说罢,又是一阵哂笑。

秋仪之听了,唯恐这群粗人闹出事来,忙高声道:“你们都吃饱了没事做了吗?谁再多说半句,这两天就别吃饭了!”

这些亲兵都知道秋仪之身份,听他这么一说,立即闭口不语。

秋仪之这才转身对面孔涨得通红的王老五说道:“老五啊,这事也不怨你。你看这些马,每一匹都是渤海草原上的骏马,打起仗来,多这一匹马,强过多十个人呢!再拿我胯下这匹大青马来说,乃是正正经经的汗血宝马,更是可遇而不可求,就算有人拿整座淮阴县城来换,我都未必肯答应呢!”

王老五这才知道这几匹畜生居然堪称价值连城,顿时怔住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说道:“小的不知这几匹马居然是这样的宝物,险些误了大事。我这就去另找一条船来,包大人满意!”

这王老五还真是雷厉风行,不到一袋烟功夫,便又找了艘船——乃是一艘北上运了漕粮之后,放空南下的粮船——虽然朴素了些,却有的是可以运马的空间,扫扫仓底就连马吃的草料也省了。

秋仪之原本就是极朴素之人,对这些豪华装饰十分不在意,只觉得此船甚好,便登船南下去了。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04 礼仪之争

秋仪之等人乘船南下,顺道饱览运河两岸风光、沐浴和煦春光,又免了旅途辛苦,一路之上十分适宜。

可不料在横渡长江之时,却遇到横风逆流,一条大船被滔滔长江蹂躏得毫无还手之力,更让秋仪之这群不熟水性之人苦不堪言,就连他们随行携带的那些马匹也在惊吓之下病倒了几匹。

这几匹马可是秋仪之的宝贝疙瘩,见状便忙令艄公水手就近靠岸,高价寻找郎中兽医,精心医治了十几二十天,这才再次启程南下,去山阴县赴任。

江南道富甲天下,果然名不虚传。

抬眼所到之处,无不长满了水稻小麦;道路两旁种了一排排齐整无比的桑榆树木;便是仅有的小片空地,也都种植了各色蔬菜——丝毫不见其他地方随处可见的荒芜土地。

“强本而节用,则天不能使之贫。古人诚不我欺也!”秋仪之骑在马上默默吟咏道。

进了江南道首府建业城,秋仪之便按规矩,要去拜访江南道刺史殷承良。

江南道府衙门原本是本朝圣祖武皇帝巡视江南时候的一处行宫,修建得极是富丽宏伟,然而刺史殷承良却不在此处办公,而常驻在南京城一处名为“青崖观”的道观之中。

秋仪之按着府衙差役的指点,这才找到这处道观。

道观门前果然有哨兵看守,秋仪之通报姓名、递上名帖、塞了赏银之后,又等了许久,才在一名小道士的引领下进了这道观大门。

不料这处这“青崖观”却没有没有半点道观样子,却更像是一处修建得极为雅致精细的园林。

这座园林小桥流水、曲径通幽,方寸之间便设置了无数精美绝伦的典雅景致,便是一树一花、一草一木、一砖一石的摆放都经过了反复推敲,真正到了多一份则嫌多、少一分则嫌少的境界。

秋仪之虽然年轻,却也见过不知多少大世面,然而见到这样人间仙境一般的园林景色,也不禁放慢了脚步仔细观赏起来,心中却暗想:“此处虽非自然形成,却也丝毫没留下人工穿凿痕迹,比之皇宫御花园似乎有所不足,却也远胜老丞相杨元芷当年的府邸了。”

秋仪之走了有移时,才在一处清净小屋前停下,却听带路的小道士说道:“呶,殷大人就在那间书房里了,你这就去拜见吧!”说完,却站在秋仪之身前没有离开。

秋仪之便拱手道:“多谢小道长引路了。”说罢便向书房走去。

那小道士见秋仪之没有半点赐赏银的意思,心中果然不快,骂了句:“吝啬鬼!乡巴佬!”扭头便走了。

秋仪之也是耳根清明之人,听到小道士这两句骂,虽未动气,却也只能苦笑两声,继续向前走去。

待到书房门前,秋仪之整理一下衣冠,略略拱手,朗声说道:“恩科进士及第、钦点山阴县令秋仪之,特来拜见刺史殷大人!”

书房之内出来声音道:“不必多礼,秋大人就请进来吧!”

秋仪之轻轻推开大门,却见一人年纪有四十来岁,身材欣长、面目舒朗、留着三捋长须,身穿素袍、头戴儒巾,正手提一支湖笔,站在书案之前临摹书法;旁边则站了个四十岁上下的儒生,正在屏息观看。

那写字之人将一行字写完,这才不紧不慢地放下笔,笑盈盈地对秋仪之说道:“哦,你便是秋县令了。你这份名帖可不寻常,乃是用四川极好的竹材制成,至于上面这行字更是了不得,我猜乃是名士秦老先生的手笔吧?”

秋仪之见此人甚是风雅,又轻易说出自己名帖来历,便已猜出此人身份便是江南道刺史殷承良,却不知该如何应答,只回了一句:“正是。”又道,“大人便是殷刺史吧?下官这厢有礼了。”说罢便是一揖。

殷承良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却继续这份名帖的话题,说道:“秦老先生乃是一代名士,他的墨宝更是当世稀品。就算是朝中大佬要求他老先生一个字,也是极难得的。不知秋大人有怎样缘分,竟能劳动他老先生为你写了这么长一行字?”殷承良一边说话,一边忍不住又提笔临摹了一遍。

秋仪之忙答道:“下官乃是微末小吏,哪里有这样的福分?不过是下官的兄长同秦老先生有些姻亲,这才替我求来了这行小字。下官原也以为没什么稀奇的,经大人这一点拨,才知道其中的价值!”

殷承良意犹未尽地放下笔,说道:“秋大人年纪轻轻,前途不可限量,当然不会执着于这方寸之物了,这份气魄,老夫可是望尘莫及啊!”

这已是非常明显的暗示了,要的就是秋仪之将自己这爿名帖赠予殷承良。

秋仪之是心思如何细密之人,自然听出了这言外之意,只是这封名帖乃是兄长郑淼临行之前特意送给自己的,实在是不愿割爱。于是秋仪之只当没听懂殷承良的话一般,谦逊道:“殷大人过谦了。下官乃是后生晚辈,大人这番话,叫我怎么承受得起?”

殷承良闻言,知道是秋仪之不接灵子,脸上掠过一丝不快,随即笑着起身,从一旁书架上取下一片巴掌大小的物件递给秋仪之。

秋仪之接过仔细一看,竟是江南道刺史殷承良的名帖——只见这封名帖乃是用象牙打磨而成,上面书法却是河洛王郑华的亲笔。

又听殷承良笑盈盈地说道:“我这片名帖虽比不上秋大人的,却也不是什么俗物,愿同大人交换,不知大人是否愿意?”

站在一旁的那人也随声附和道:“殷大人这样礼贤下士,也算是士林之中的一段美谈了啊!”

要是按照官场风气,秋仪之遇到这样情况,定然要将自己的名帖奉上,至于殷刺史的这份也是万万不敢收下的。

然而秋仪之却自有主意,极恭敬地将殷承良的名帖轻轻放在书桌案上,又随手取过自己的那份收入囊中,说道:“下官是何等样人,岂敢如此僭越?还请大人收回成命吧!”

殷承良见自己碰了个硬钉子,已是十分不悦,却念及秋仪之毕竟是进士出身、朝廷命官,不便巧取豪夺,便只好“哼”了一声,一屁股坐在交椅之中,沉着脸问道:“不知秋大人此来,所为何事啊?”

秋仪之见殷承良摆谱,便也正色道:“在下受了吏部指派,外放山阴县令,这厢是来向大人报到的。”说着,便双手将吏部文书呈上。

殷承良接过文书,看也不看,随手放在一边,问道:“殷某就在这穷乡僻壤,许久未曾领略抡才大典盛况,不知秋大人高中第几名啊?”

秋仪之拱手道:“下官点中二甲第六名!”

殷承良笑道:“原来是大汉前十名的大才子,外放到山阴县可真是屈才了啊!”心里却想:看你这个不识时务的样子,怪不得入不了翰林院,看你这辈子前程也就如此了。

殷承良这句冷嘲热讽甚是刻薄,竟让秋仪之一时想不出不卑不亢的反驳之语来。

却听殷承良又接着说道:“既然是天子门生,圣人学徒,怎么竟一点礼仪规矩都不懂呢?”

秋仪之听了一怔,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失礼之处,便道:“还请大人指教。”

殷承良又“哼”了一声,却自持身份不愿回答,却对一旁站着那人说道:“蔡大人,你是越州知州,秋大人这山阴知县是你的属下。这点礼仪,不如就烦劳你指点指点吧。”

秋仪之这才知道这个点头哈腰之人,原来就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刚要行礼,却听这越州巡抚蔡敏语气极为生硬地说道:“见了刺史大人,难道不懂得下跪参拜吗?”

秋仪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殷刺史求名帖不成,便要在上下礼仪上做文章,好扳回一城。

然而秋仪之自小就被当时还是藩王的当今圣上郑荣认为螟蛉义子,平生除了皇家的几个长辈之外,只拜过师傅钟离匡、老丞相杨元芷等寥寥数人而已。他又生就一副不知天高地厚、争强好胜的个性,又岂能向这殷承良下拜?

索性秋仪之出京之前,为此事专门向郑荣请了一道圣旨。

于是他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一只精心包裹的小匣子,在殷承良和蔡敏疑惑的目光下缓缓打开,从中取出一张用黄绫裱好的纸,依旧十分恭敬地递到殷承良的面前。

殷承良带了二十分的不解,接过纸张,刚看了一眼,便吓得立即站起身来,将这巴掌大小的一张纸高举过头,“噗通”跪在地上,拜了三拜,高呼:“万岁万万岁!”

身旁的越州巡抚蔡敏大惑不解,忙问:“殷大人,你这是做什么?”

殷承良怒视他一眼道:“这是圣旨,你不得无礼,还不过来参拜?”

蔡敏闻言大惊,膝盖一软,也朝着那张毫不起眼的纸张跪了下来。

行过大礼之后,殷承良才将手中那张纸递给蔡敏,蔡敏哆嗦着接过,手掌平坦捧在手心里观看,唯恐将这纸张捏破了。

只见这张小小纸片之上,只写了短短一行小字:“秋仪之遇官不拜”和落款“钦此”二字,倒是旁边一个刻了篆书“受命于天 既寿永昌”的印章占据了纸张大部分的面积。

“传国玉玺!”蔡敏城府远不如刺史殷承良深厚,不禁惊叫起来。

殷承良见蔡敏这幅惊惶的样子,心中颇有三分不屑,于是定了定神,起身从蔡敏手中取过纸张,甚为恭敬地奉还给秋仪之,换了一副表情询问道:“皇上既有这样旨意,我等微末小吏,自然受不得秋大人一拜了。”

秋仪之接过圣旨,重新封存在小匣子内,又小心藏入怀中,这才说道:“两位大人的官声人品,学生都是极佩服的,无奈圣上有这样旨意,学生却不敢违逆,只好有所失礼了!”

殷承良擦了擦头上的汗水,又接着问道:“只是其上未写明原因,不知圣上为何又此旨意,还请秋大人赐教!”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05 初来乍到逢冤情

秋仪之嘴角一扬,说道:“在下原是从龙讨逆的一名小小书办,为皇上传达命令时候,不慎跌伤了膝盖。皇上看我可怜,这才下了这道旨意,否则一路磕头下去,我这条腿还不成了废物?”

殷承良被秋仪之这半真半假的话唬得一愣一愣,点头道:“秋大人有这样的奇遇,也真算是因祸得福了。殷某不才,虽也算是封疆大吏,却连当今皇上的龙颜都未有幸瞻仰过。”

秋仪之却知道自己牛皮不能吹得太大,便谦逊两句道:“学生也不过同皇上有几面之缘而已,竟没料到圣上会有这样的恩旨。敢不说是皇恩浩荡么?”

殷承良和蔡敏听秋仪之这么说,便也只好诺诺连声地随声附和两句,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书房内一时陷入了沉静。

还是秋仪之打破了这番尴尬的场面,笑着问道:“学生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也不知应当如何交接县内事务。既然蔡大人在此,还请多承指教!”

蔡敏的态度也客气了不少,答道:“不敢说指教。原山阴县令李慎实,李大人早已接到吏部文书,就要调岭南道任官,就等着秋大人前来交接事务。秋大人去找他办理即可。”

秋仪之点头说声:“明白了!”便告辞出了书房,又循原路离开这“青崖观”。

秋仪之乃是关系通天之人,虽然背有靠山有恃无恐,却也怕横生枝节——知道自己明里暗里已得罪了两位顶头上司,身后难免有无数眼睛紧紧盯着——于是便只好放弃在建邺城这金粉之地冶游一番的打算,便带了手下亲兵,兼程赶往山阴县去了。

山阴县离开建邺城有近千里之遥,又在江南丘陵的怀抱之中,道路虽比幽燕、河南的山路平坦了不少,却也让秋仪之走了有六七天,才赶到山阴县城。

越州多为丘陵山地,在江南道乃是一个穷州;而山阴县在越州却是一个富县——因此两相抵消,这山阴县在江南道也就是个不贫不富的寻常县了。可放在大汉全国来看,却是个富裕县城了。

秋仪之爬上一座山头,遥遥看见山阴县城城墙高大整齐,又见脚下官道甚是平坦宽阔,道路两侧虽然多是山地却也见缝插针地种满了粮食蔬菜,往来的客商行人更是不计其数。他又想到这片富庶土地,便是秋家郡望所在,心中不禁生出几分好感来,快马加鞭便往县城而来。

老知县李慎实早就听到消息,也多少知道这新来的县令同当今圣上有些关系,便领了阖县差役百八十人,早早等在县城门口,专候秋仪之到来。

秋仪之远远看见这番阵仗,却也不敢托大,忙下马步行来到李慎实面前,深深作揖道:“李大人何必如此相迎,叫晚辈怎样承受得起?”

李慎实乃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官,在这山阴县任上也做了十来年县令了。

他见秋仪之说话客气,不似传闻当中的那般跋扈无礼,略略有些安心,便忙伸手将秋仪之扶起,笑道:“秋大人青年才俊,前途无量,到此区区山阴小县真是屈才了啊!”

秋仪之也恭维道:“李大人这话从何说起?一路之上,晚辈只见此处路不拾遗、民风淳朴,真是李大人教化之功啊!”

于是两人一边寒暄,一边携手向城内走去。

城中街道似乎经过洒扫显得平坦干净,两边商户也都个个张灯结彩,显然是为迎接自己到来专门修饰过的。

只听李慎实满脸堆笑地说道:“秋大人,山阴县城可还看得过眼啊?”

秋仪之虽嫌这样办事太过刻意,却也不想刚刚见面就驳了李慎实的面子,便拱手道:“李大人果然治县有方。”

李慎实闻言,便又笑道:“秋大人此言,李某真是受宠若惊啊!听说秋大人是皇上赏识的人,到时还请别忘了在皇上跟前替我美言两句啊!”

秋仪之这才知道这李慎实这番布置为的可不是他秋仪之,而是为了他身后似有似无的靠山背景,为了李慎实的前程仕途。

想到这里,秋仪之不由腻味得好似吞了一只苍蝇,终于让他再也不愿说话,只低头跟着李慎实往县衙方向走去。

李慎实却不十分聪明,察觉不到秋仪之这点情绪上的变化,继续一面陪笑恭维,一面在前引路。

然而一行人七转八拐,终于绕到一处广场之上,李慎实指着前头颇具规模的建筑,说道:“那边就是山阴县衙了,还是去年地方士绅给了李某面子,募捐了八百两银子改建的呢!”

“哦!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可是李大人一项了不起的政绩呀!”秋仪之揶揄道。

李慎实却没听出其中的嘲讽意味,还在那边自谦道:“不敢当,不敢当……”

正说话间,却从围观人群之中闪出一个身影,急匆匆往秋仪之这边走来。

紧紧跟在秋仪之身后的赵成孝见状,立即闪身出来,挡在秋仪之身前,对那人影高声喝道:“做什么的?还不给我立即停步!”

对面那人果然被赵成孝吓住,不再向前,却朗声问道:“你可是新来的知县老爷?”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秋仪之正要回答,一旁的李慎实却抢话道:“哪里来的野丫头?敢在此挡驾,还不给我速速退下?”

秋仪之却并不理睬李慎实,又伸手拨开赵成孝,对那女子说道:“我便是新来的知县,叫秋仪之的便是。不知这位……这位姑娘,找我有何指教?”

那姑娘听到秋仪之这话,瞬间“哇哇”大哭起来,“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从怀中掏出一张状纸,展开了高举过头,几乎是嚷嚷着说道:“青天大老爷!民女冤枉啊!”说罢便又嚎啕大哭起来,让秋仪之再也听不清之后她所说的话。

然而秋仪之从这短短三言两句之中,便已知道其中必有冤情,上前两步伸手就要接过这顾念手中捧着的状纸。

却不料李慎实却赶在秋仪之身前,将状纸一把抢过,立即摆出县太爷的威风,对那跪着的女子说道:“你这刁妇!我们秋大人刚刚赴任,还未接风洗尘,你就算是有天大的冤屈也要等几天再来,你先回去吧!”说着,便将状纸球成一团,胡乱塞进衣袖里面。

秋仪之是何等样精明之人,一眼就瞧见其中蹊跷,一把抓住李慎实的左手,另一只手毫不客气地从他袖中将那份状纸抢在手里。他武艺虽不精通,却好歹也就在军营之中,又经过天下武功第一的尉迟良鸿的指点,制服李慎实这文弱书生还是不在话下的。

于是秋仪之轻轻松松便将状纸拿着手里,随手将李慎实推开,便展开状纸揉平之后当街阅读起来——没想到他越往下读,眉头皱得越紧,读到最后,两条浓密的眉毛已仿佛打了结一般,紧紧蜷缩在额头正中。

那李慎实早已慌了神,忙对跟在他身后的差役道:“这个刁妇胆敢拦阻朝廷命官,已犯了大罪,还不速速给我拿下?”

秋仪之闻言,眉毛一挑,说道:“谁敢造次?今日哪个敢动这姑娘一根汗毛,便是同我秋仪之过不去!这姑娘我今天保定了!”

他话音刚落,赵成孝便已领了手下七八个亲兵,站在那姑娘和衙役之前,不让这群衙役轻举妄动;其余诸人则护在秋仪之身旁,以防不测。

要是换了别人,遇到这样情况,或许还能搪塞敷衍几句,对付过这一阵之后,再回去从容思量对策。

然而李慎实却是一个毫无城府之人,早已乱了阵脚,惊惶之下,居然自恃人多势众,冲着秋仪之叫嚣道:“秋大人,你还未同我交接过事务,此事不归你管,可不要越俎代庖!以免落下口实,凭空让御史言官弹劾,可惜了似锦前程啊!”

秋仪之是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人,岂会被这书生空洞的威胁吓住,完全没有理睬李慎实,却对那跪着的女子说道:“你姓甚名谁,先抬起头来,我有话问你。”

那女子闻言,果然抬起头来,一双噙着泪水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秋仪之。

秋仪之这才看清楚这姑娘的面容——只见她十七八岁年纪,一张圆圆的脸涨得红扑扑的,五官甚是清秀,眉宇之间却暗藏一股英气,毫不怯懦地直视秋仪之的双眼——又听她抽泣几声说道:“民女姓杨,小名巧儿,大人有什么话,尽管问好了!”

“好!”秋仪之阅人无数,光凭杨巧儿这双清澈无瑕的双眼,便已知道她绝非那种无理取闹之人,便接着问道,“杨巧儿,你这张状纸关系到几位朝廷命官,事关重大重大,里面可有半句虚言?你若现在后悔,本官只当是乱风过耳,并不追究你诬告责任,你可清楚了?”

杨巧儿答道:“巧儿也跟着私塾先生偷听过三年课,虽然不太会写,却也认识几个字。这状纸是我口述,路边算命先生帮着写的,里面句句是实,若有一句半句假话,巧儿宁可受罚!”

杨巧儿这几句话说得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围观群众听了,也都不禁窃窃细语起来。

李慎实更加沉不住气,上前指着杨巧儿的鼻子骂道:“你这刁妇,以民告官本就是一条大罪,你还敢诬陷本官,不要命了吗?”

秋仪之闻言笑道:“李大人,你没看过状纸,怎么就知道这杨巧儿告的是你呢?”

秋仪之话音刚落,人群之中便爆发出一阵哄笑,还有几个闲人冷嘲热讽起来。

李慎实脸羞得好似猪肝一般,终于扔下一切斯文,冲着秋仪之骂道:“秋仪之,秋大人!你别在这里做出一副小人得志样子来!我当七品知县时候,你还在家里吃奶呢!”

“那李大人可进步得太慢了些,二十几年过去,依旧不过是个芝麻绿豆官儿,这才被我这乳臭未干的小子当街羞辱呢!”秋仪之伶牙俐齿,嘴巴上丝毫不吃亏。

人群之中,随即又笑成一片。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06 夜半行凶

李慎实被这番嘲讽羞得无地自容,索性破罐破摔,咬咬牙对身后的差役说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没听见我的话吗?还不快将这刁妇拿下?”

秋仪之立刻动了怒,断喝一声:“谁敢?”

秋仪之久在中枢是非之地,接触的又都是人中豪杰,耳闻目染了不少英武之气,这声怒吼真将那班衙役吓得不敢上前一步。

只听那李慎实气急败坏地嚷道:“你们快点动手,出了事,都记在我一人头上!”

这些衙役之中,也有同这案子有些瓜葛的,又听县太爷要亲自出头顶包,终于鼓足勇气,就要上前捉拿杨巧儿。

秋仪之见状,狞笑一声,对赵成孝等人说道:“这些人不识抬举,得好好教训教训!”

赵成孝等都是秋仪之的心腹亲兵,当然知道他此话何意——二话不说,便捋起袖管,便同那群衙役厮打在一起。

这般县府衙役不过是些打手走狗,作践百姓尚且欺软怕硬,饶是人多势众,也并没有太大用处。

而秋仪之这些亲兵,本来就是云梦山上的亡命之徒,跟着秋仪之出生入死、南征北战无不打熬出一副好筋骨,又经过武林盟主尉迟良鸿的亲手点拨——已然练就一身以一当十的好功夫。

于是不过一盏茶功夫,那群衙役便被赵成孝及其他十八个亲兵,统统打倒在地,浑身上下都带了或轻或重的伤,口中“咿咿呀呀”不不断呻吟。

山阴县中围观百姓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短暂的沉寂之后,顿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叫好声音。

秋仪之环顾四周,心中十分得意,便伸出双手略略向下压了两下,示意周围群众噤声,便对跪在地上的杨巧儿说道:“你的状纸,本官算是接了。至于案情如何,本官自当仔细调查,不论是非善恶如何,总会给你一个明确答复。”

他又扭头对呆若木鸡的李慎实说道:“李大人,你在此案之中是如何角色,想必你自己心中有数。在下且留三分斯文给你,不当众点破,你且回去听候参劾吧!”

说罢,秋仪之也不搭理李慎实,独自一人便朝县衙走去。

赵成孝赶忙快步上前,问道:“这些差役如何发落,还请大人明示!”

秋仪之冷笑一声,说道:“这些杂碎我这里用不着,统统遣散回去,安心当个良民,也算是他们的造化了!”

话音刚落,秋仪之便头也不回地就进了县衙大门。

这山阴县衙门刚刚经过整修,上下内外显得十分齐整干净,结构也甚是明快,大堂、后堂、书房及其他卧室、厨房、仓库、马厩等等房屋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片不大的花园苗圃。

秋仪之正是满腹心事之时,哪有心思参观县衙,刚走到后堂之中便找张椅子做了下来,心中却是愤慨异常——没想到这表面上干干净净的山阴县城之内,内里居然还有这样龌龊事体。

秋仪之正在气愤之时,王老五却一溜小跑进了屋子,朝秋仪之作了个揖,便轻声说道:“方才的事情,小的都看在眼里了。不知大人是要害这杨姑娘,还是要帮她?”

秋仪之好似没有听清王老五的话一般,扭头直视王老五,说道:“老五,你有话直视,不要跟我拐弯抹角!”

“唉!大人从来都是光明正大,哪里知道这里的勾当呢?”王老五叹道,“小的虽然不知案情,可看李大人方才的样子,显然是深陷此案当中。今日大人逼他逼得急了,难保他不会狗急跳墙,杀人灭口!”

“哈哈哈!”秋仪之失口笑道,“杀我?我几次孤身出入虎穴,均能全身而退,你不知道么?只身赚开潼关大门,不知道么?亲自杀入皇城劝说伪帝郑爻自尽,你不知道么?要杀我?你先去问问赵成孝!”

王老五忙拱手道:“那姓李的在大人面前算个屁啊!就是借给他八副熊心豹子胆,也是不敢为难大人的。小人的意思是,若是他要去找那杨姑娘的晦气呢?”

“什么!他李慎实要谋杀原告?他能有这个胆量?”秋仪之不禁拍案而起,骂道,“这山阴县就不是大汉天下了吗?他好歹也是当官的,岂会这样以身试法?”

王老五摇摇头,苦笑道:“大人是何等样的贵人,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岂会知道。就是小的,也是当了几个月的掮客,才听说了一些。就拿这件事情来说,大人既然接了状纸,那已然是捂不住了,要真想敷衍过去,唯有动手将那杨姑娘杀死。没了苦主,大人便不能审案,这件事情也就算勉强抹平过去了。”

秋仪之越听越是惊惧,他原以为大汉江山败坏,都在于已被谥了“穆宗恭皇帝”的前朝皇帝郑雍懒惰无为。而自己的义父登极称帝,下了无数旨意整顿吏治、又出手严惩查办了几个贪官污吏,这吏治自当井然,可没想到大汉天下这样藏污纳垢的肮脏角落不知还有多少。

秋仪之想到这里,已暗自下定决心,要以此案为契机,为自己的义父、为一方百姓铲除这群赃官、恶官。

于是他整理一下思绪道:“王老五,你这就出去,打探一下那杨姑娘家住何处。速速回报,不可有半分迟缓。”

王老五听令,答应一身,便一路小跑着办事去了。

秋仪之目送他离开,又招呼过赵成孝过来,说道:“赵哥,县衙后面牢房之内,关押了那杨巧儿姑娘的姐姐,叫做杨瑛儿的。你马上派可靠之人过去,一切饮食起居都要仔细看护,莫让那些鬼蜮小人暗害了她!”

杨巧儿家原是山阴县城之中一户贫苦人家,无端沾染上这趟官司之后,更是为了伸冤打官司卖空了所有值钱物件,已是家徒四壁。老父老母经过这场风波,短短不过半年之间,就先后撒手人寰。

杨巧儿原本已经打算放弃伸冤,却不知从何处听来消息,说是老知县李慎实就要远调他处,另补了个新科进士过来。她知道后,只当是死马当活马医,准备最后再伸冤一次,若此次再不成功,便就此心灰意冷,为冤死的姐姐杨瑛儿送终之后,便远走他乡。

然而新任知县秋仪之,刚一见面便毫不犹豫接下了她的案子,让她重新燃起希望,以至夜半三更辗转反侧不能入眠。

正在这时,杨巧儿在隐隐约约之间,似乎听见门外有人走动发出的脚步声音,她心中觉得奇怪便高呼一声道:“什么人在外边?”

她话音刚落,门外的脚步声随之停歇,随即响起几声敲门声音,又听有人说道:“我等是县衙差役,新任知县派我们过来,要传你过堂审问。你赶快开门,跟我们到县衙去。”

杨巧儿虽年年纪尚轻,又是女流之辈,办起事来却是胆大心细,觉得其中有异,便道:“这是什么时候了?从没听说有衙门半夜审案的。你们先回去吧,我明早自己到县衙那边去。”

门外之人听了一愣,随即用力敲门,喝道:“叫你去你就去,多啰嗦什么!”

杨巧儿听他说话粗鲁急躁,便知情势不对,连忙起身穿戴,脑子里却在思想应对之策。

门外之人见杨巧儿没有动静,也不免有几分焦躁,便更加用力地敲打、推搡房门。杨巧儿家的房门本来就年久失修,怎承受得住这样的破坏,没两下便被门外之人整个卸了下来。

没了房门阻拦,门外之人便更加肆无忌惮,七八个人提着灯笼,便鱼贯进了杨巧儿房内。

杨巧儿毕竟是个年轻女子,见状大惊失色,蜷缩在小屋角落里面不敢动弹。

进屋之人却狞笑一声道:“杨姑娘,叫你开门,你怎么不答应呢?你看,无端端损坏了一扇木门,也怪可惜的。”

杨巧儿惊魂稍定,就这灯笼昏暗摇曳的烛光,勉强认清这几人便是今日被当街殴打的原先那批县衙差役——脸上还都带着青一块、紫一块的淤青痕迹。

杨巧儿心里明白:这些人白天还刚刚被新任知县开革出去,晚上又岂会被重新启用?一定是别有图谋、心怀不轨。

想到这里,杨巧儿壮起胆子,站起身来背靠着砖墙,朗声说道:“你们都是李慎实的狗腿子,白天挨了打还不够吗?还想来我这里撒野,就不怕新任知县大人定你们个深夜私闯民宅之罪,一通板子下来,再发配西域当兵去?”

那群衙役虽然都是七尺男儿,却远没有杨巧儿这份镇定和胆量,又兼之做贼心虚,经她这么丝毫不留情面地点破身份,还真有几分害怕,呆呆站在原地面面相觑,一时不敢造次。

正在这时,却有一人拨开人群,从门外走来,笑着对杨巧儿说道:“杨姑娘,你不是要伸冤么?你不是嫌我不敢接状纸么?好好好,今天我就接了你这桩案子,你跟我走吧!”

杨巧儿揉了揉眼睛,竟有些不敢相信——原来此人便是老知县李慎实——为了她这么个小小民女,居然亲自出马。

她虽然胆大,可面对朝廷命官,却毕竟心虚;又想到自己一个弱女子,三更半夜孤立无援,绝望之下双腿一软,已是无力站住,靠着墙头便瘫软下来。

李慎实见她这样一个出了名的烈性女子终于屈服下来,心中得意,便命令手下差役道:“杨姑娘病了,走不动路,你们去帮她一帮!”

这些差役都是色中恶鬼,知道搀扶过程当中,免不了同杨巧儿这花季女子肢体接触,便淫笑着上前伸手,便要去硬拉杨巧儿起来。

杨巧儿眼看就要受辱,索性豁出性命不要,也不去理睬那差役,不知从何处来的气力,双腿一蹬便猛扑倒李慎实面前。

李慎实是一个文弱书生,年纪又大,手无缚鸡之力,在这突然一击之下居然毫无反应,任由杨巧儿将自己扑倒在地上。

杨巧儿一击得手,便毫不客气,双手抡圆了朝李慎实脸上扇了无数巴掌,口中不停叫骂道:“你这个贪官!狗官!害我家破人亡!我就是死,也要拉你一起去见阎王!”

她骂到痛处,双手殴打还嫌不过瘾,低头下去,张开嘴便咬住李慎实左耳,结结实实咬下他半片耳朵下来。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07 挑灯夜审

李慎实吃不住疼,调集起浑身上下的力气,猛地一个翻身,将骑在他身上的杨巧儿掀了下来,随即挣扎着起身,伸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受伤的耳朵,放到眼前一看——有血!

李慎实顿时恼羞成怒,龇牙咧嘴道:“这不识抬举的小妮子,给我打!往死里打!”

他身边衙役听得号令,叫嚣着就要上前行凶。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忽听得门外有人一声厉喝:“统统给我住手!”

这群衙役作威作福惯了,当即回了一声:“官府办差!不要多管闲事!”

那声音却道:“什么官府办差?你们白天不都被本官开革出去了吗?”

李慎实和他手下衙役听了一惊,果然再不敢行凶造次,纷纷退出屋外——果然见秋仪之在十来个亲兵护卫之下,出现在杨家小屋门前的巷子里。

却听秋仪之满脸带笑地说道:“李大人,本官深夜巡街,路过此处。大人怎么也竟会在此?不知有何贵干?哟,李大人似乎受了伤了嘛!”

李慎实眼珠一转便道:“哦,原来是秋大人来了。这个……这些衙役今日被大人除名,丢了饭碗,心中难免郁闷。本官念及他们跟随我时日不短,颇有几分情谊,所以出钱请他们吃喝饮酒,抚慰一番。这些人都是粗人,饮酒之后难免喧哗扰民,本官这就令他们回家睡觉醒酒去。还请秋大人见谅!”

李慎实说完,也觉得自己扯的这番谎十分圆满,心下得意,连耳朵上的疼痛也似乎消减了一些。

可他怎会知道,秋仪之是安排了赵成孝守在杨巧儿小屋旁边,专等李慎实过来滋事,又待留下确实凭据,这才出来制止的。

只听秋仪之“哼”地冷笑一声道:“李大人,你我都是明白人,何必在此惺惺作态?这杨巧儿姑娘家里是开酒楼的吗?你分明是想要杀人灭口!”

李慎实被秋仪之点破实情,额头上顿时冒出一阵冷汗出来。他正搜肠刮肚地思量着如何推脱,可恰好一滴汗水流到他耳朵的伤口处,带来一阵直钻脑髓的疼痛来,让他消受不住,顿时晕厥过去。

秋仪之见状,又复冷笑一声,对那群衙役道:“你们李大人昏过去了,还不把他给我抬到县衙大堂中去?”

李慎实虽然行为不轨,然而平时说话办事却都是一副儒雅倜傥的模样。这群衙役何时见过他今日这番狼狈相,全都面面相觑地不知所措。

秋仪之见了,冷冷说道:“怎么?连抬人都不会了吗?需要我手下亲兵教你们吗?”

秋仪之手下这群人的手段,这些衙役是都领教过的,吓得他们连忙上前,抬腿的抬腿、拿胳膊的拿胳膊,将那晕得仿佛死尸一般的李慎实往县衙那边抬去。

秋仪之派了“铁头蛟”等两三个人,监视护送这群衙役到县衙堂前候审,自己则带了赵成孝进屋探视。

杨巧儿早已听到屋外动静,见秋仪之进来,慌忙拜倒在地,高呼道:“大人,你可真是青天大老爷啊!今日既然救了巧儿一命,求大人也将我姐姐搭救出来吧!”说罢便嚎啕大哭起来。

秋仪之听她此时此刻还想着自己的姐姐,这份姐妹情谊实在是不能不令人动容,便亲自将她扶起,说道:“本官此来就是为了这事,现在就要去衙门重审案情。我就问你一句:你敢不敢当面揭发李慎实?”

“敢!当然敢!为何不敢!”杨巧儿这话说得斩钉截铁。

“好!”秋仪之赞道,“那你这就随我去县衙之内,本官也挑灯夜审!”

杨巧儿答应一声,重新整理了一下衣衫,却怯生生地对秋仪之说道:“大人,这是我刚才咬下来的李慎实的一片耳朵,不知应当如何处置?”说罢,伸出手掌,平坦在秋仪之眼前。

秋仪之在她娇小的手心之中,果然见到一块蚕豆大小、还带着血迹的人肉,立即嫌恶道:“这块臭肉倒也算是凭证。赵哥,你帮我包裹起来好了。”

赵成孝一愣,环顾四周,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面找来半张草纸,便从杨巧儿那里接过半片耳朵,胡乱包裹一番,便只用两只手指拈住,提在手里。

山阴县衙之内,已是灯火通明。原本应在堂前站威的衙役均被秋仪之开除,便用他自己带来的亲兵替代。这些人一个个虎背熊腰、面目狰狞,却穿戴了整整齐齐的朝廷官军服装,更加显得凛然不可侵犯。

也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说是新任知县老爷要连夜开堂,审明这件山阴县内积压已久的悬案。县城百姓之中,凡是听到这个消息的,无不惊喜好奇,立即就从被窝里钻出来,匆忙穿好衣服鞋帽之后,便聚集到县衙之内听审。

秋仪之见到这番场面,心中也是有些激动,便特意从座中起身,缓缓走到“明镜高悬”的匾额下方,朝围观群众一揖道:“在下秋仪之,乃是恩科进士,被当今圣上钦点为此县知县。诸位都是山阴百姓,亦是本官父母。本官虽然冥顽愚钝,却也不敢诓骗父母,还请诸位安静听审,不要随意喧哗,可好?”

人群之中异口同声道:“好!”惊得早已跪在堂前的那般衙役浑身一耸,便是晕厥过去李慎实也被吓得苏醒过来。

秋仪之待堂前重新恢复平静,这才朗声说道:“带杨瑛儿上堂!”

堂下早已经预备好了,秋仪之话音刚落,一名女犯便被押上堂来。当即跪倒在地,口中有气无力地喃喃说道:“青天大老爷,请为民女做主!请为民女做主啊!”

站在一旁的杨巧儿听见姐姐的声音,把持不住,立刻上前一把抱住杨瑛儿。姐妹二人平日关系极好,一别数月竟在县衙堂中会面,不由得相拥嚎啕大哭起来。

秋仪之任由他们宣泄一番之后,才道:“杨巧儿,本官知道你们姐妹情深,然而伸冤才是大事。你且站立一旁,不可耽误时辰。”

杨巧儿知道秋仪之是一片好心,便又同杨瑛儿耳语两句,便起身站在一旁,依旧不断抽泣抹泪。

秋仪之见状,便接着说道:“堂下所跪何人?给本官抬头说话。”

杨瑛儿闻言,缓缓抬起头来,说道:“民女杨瑛儿,民女冤枉,请大人为民女做主!”

这杨瑛儿年纪在二十五六岁,面貌同妹妹巧儿颇为相似,只是少了妹妹眉宇之间的英气,反而多了三分妩媚。

秋仪之是情窦已开之人,见她长得漂亮,心中不禁心猿意马,却略略定神道:“既然验明正身,那本官便要审案了。杨瑛儿,你方才说你有冤情,是何道理?给本官细细讲来!”

杨瑛儿没有她妹妹巧儿的那般胆大沉着,一番话说得七零八落;讲到伤心之时,又要哽咽抽泣。她一连说了有大半个时辰,才让堂中之人听了个大概。

秋仪之乃是心思清明之人,早先又看过状纸,自然知道其中原委:

原来那杨瑛儿早已嫁作山阴县中一个举人,名叫毕秀文的。夫妻感情一向甚好,远近都有些名气。可没想到去年腊月初三起,毕秀文突然连续几日夜不归宿。杨瑛儿心中焦急,便四处寻找又曾报官,可始终不见踪影。一直到腊月十二日深夜,毕秀文这才重新回到家中,却已是病入膏肓、形容枯骨,不过一个时辰便一命呜呼了。

杨瑛儿觉得其中必然蹊跷,便又报官。

山阴县乃是教化之地,许久未有大案发生,死的又是堂堂举人老爷,当时的县令李慎实却也十分重视,特意从越州请来仵作,勘验尸体。可勘验下来的结果,竟是这毕秀文血气空虚、精尽而亡!

杨瑛儿素知丈夫禀性,这样的结果怎能让她心服,便叫起冤屈来。谁知被她这么一闹,居然苦主变成嫌犯,问了个谋杀亲夫之罪,关在死牢之中,只待皇帝勾绝,便是秋后一刀!

只听杨瑛儿哭号道:“民女同丈夫素来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从来都没有拌过嘴、吵过架,乡里乡亲的都可为证,又怎么会毫无缘由便杀死丈夫呢?”

秋仪之早已知道杨瑛儿是冤枉的,却不知她的丈夫毕秀文到底是如何丧命,正在低头思量之间。

却听已经清醒过来的李慎实不问自答道:“这是下官主审的。这毕秀文素来名声甚好,我山阴县中又民风淳朴没有青楼妓院。想必是这杨瑛儿日夜宣 淫,才害死了她的丈夫。本官断个谋杀亲夫之罪,并没有什么不妥啊!”

李慎实这话虽然匪夷所思,却也并非全无可能,竟让秋仪之一时语塞。

却听杨瑛儿哭诉道:“民女父亲也是有秀才功名的,从小就教我要谨守妇道。去年又闻皇上讨逆成功,要开恩科取仕。全家上下都盼着丈夫能够高中进士、光宗耀祖,让他安心准备课业还来不及,怎还会有这样的心思呢?”

秋仪之闻言,心中一动:他当初从义父——也就是当今皇帝——郑荣口中提前知道了考题,又有两位主考关照,这还复习得焦头烂额;他毕秀文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小举人,自然更加无暇分心了。

于是,秋仪之对杨瑛儿说道:“这么说来,你丈夫若不遭此横祸,兴许还是本官的同年呢!本官也是考过进士之人,知道课业沉重,必定……”说到这里,他忽然又想起与他同试云雨的忆然郡主,一时分心,连忙收住心性,接着说道,“你这话说得却也合乎情理。”

躺下跪着的李慎实听秋仪之已被杨瑛儿说服,不禁六神无主,忙说道:“大人不要被她妖言蛊惑。大人看她这幅样子,一看就是个淫贱才儿,表面上温良恭俭,背地里不知做过下流事体!”

杨瑛儿听了,一张俏脸顿时涨了个通红,扭头怒视李慎实道:“李大人,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我做过什么下流事情,你敢在这里说吗?”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08 了尘宫

李慎实被杨瑛儿两眼瞪得浑身不自在,结结巴巴说道:“什……什么事情?你做的事情……我……我怎么会知道?”

杨瑛儿却莫名嚎啕大哭起来,哭了好一阵,这才哽咽道:“李大人,既然你没有良心,那我这张脸也索性撕破不要了!”

她跪前两步,朝秋仪之用力磕了三个头,说道:“李大人说得一点没错,我杨瑛儿是个不要脸的淫贱才儿,就是死了也没脸见九泉之下的父母丈夫……”随即又哭了一阵,忽然伸出左手,指着李慎实道,“李大人,我问你,那天就在这大堂上面,你独自一人对我说了什么话?”

李慎实被被杨瑛儿这么一指,整个身体顿时向后一缩,愣了一下才道:“什么话?我……我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我可记得!你当时那副恶心的样子,便是化成灰我也记得!”杨瑛儿满脸泪水道,“你说我长得漂亮,比自己的几房姨太加起来都漂亮。说只要委身于你,就能替我丈夫伸冤……我……我当时一心想着为丈夫伸冤之后,就出家当尼姑去伺候菩萨去,居然答应了你这个禽兽!”

杨瑛儿此言一出,围观群众霎时惊呆了,随即互相窃窃细语起来,县衙大堂之上一时嘈杂不堪。

秋仪之连忙猛击惊堂木,高呼:“肃静!肃静!”

听审百姓这才安静下来,却听李慎实带着惊慌的口吻骂道:“你这个不要脸的贱人!瞧你这幅丑样子,我怎会看得上你?”

他又转身朝秋仪之作了一个揖道:“秋大人,这显然是嫌犯临死攀诬朝廷命官,已是死罪,还请大人留意。”说完,脑门上已渗出细细密密一层臭汗来。

秋仪之沉思片刻,也不理睬李慎实,却对跪在地上抽泣不止的杨瑛儿道:“杨瑛儿,你以民告官,告的又是关乎名节官声的大事。若此事有半句虚言,便吃定了诬陷朝廷命官之罪,便是本官也无法为你掩饰。你可有凭据?”

杨瑛儿早已豁出去了,说道:“有的!记得当时一开始我还不从,用指甲在他背后拉了三条血印……”

李慎实听了,似乎放松了些,却道:“好啊,既然她说有血印,那勘验一下即可。若是没有,你就吃定了这条诬陷官员的大罪!”

杨瑛儿闻言,立即痛斥道:“李大人,你良心被狗吃了吗?三个月的时间,怎么样的血印子也都养好了,难道圣人的书都被你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说着说着,杨瑛儿忽然恍然大悟,说道:“对了!那李慎实那玩意儿上面两颗怪痣,一大一小连在一起,好像一只葫芦!请大人细心检验,若我说得不对,情愿凌迟处死!”

这句话,乃是针对李慎实的一条铁证,若真的存在,那李慎实就是百口莫辩。

于是秋仪之便冷冷地对李慎实说道:“李大人,既然杨瑛儿这样说,那就请你随我到后堂之中勘验吧!若是她确属诬告,本官自当为你洗清冤屈!”说着,便起身往后堂走去。

李慎实早已是慌了神,毫无抵抗地就被秋仪之手下的两个亲兵押进了后堂。

刚入后堂,秋仪之举起茶杯,喝了口已被放得冰凉的水,定定神道:“李大人,这里没有外人,还请自便吧,莫要耽误时间。”

李慎实浑身虚汗,好像刚刚洗过澡一般,结结巴巴地讨饶道:“秋大人,何须如此?何须如此?还请看在斯文体面之上……”

“哼!斯文体面?”秋仪之狠狠将茶碗放在几案上,厉声说道,“我要是不顾斯文体面,当堂就扒了你的裤子,让山阴百姓好好看看,看看他们这个斯文体面的父母官,背后到底是个怎样藏污纳垢的小人!若不是看着朝廷社稷的面子,又何必领你到后堂来?”

李慎实被他这通臭骂,骂得心胆俱裂,双手双脚不听使唤地剧烈颤抖起来。

秋仪之见他这幅狼狈的样子,冷笑一声,对手下两个亲兵说道:“李大人身体不爽,你们两个还不去帮他一帮?”

…………

过了有一顿饭功夫,秋仪之这才从后堂缓缓走到审案大堂之中,整理一下官服官帽,朗声说道:“本官现已查明,杨瑛儿确未曾谋杀其夫毕秀文,予以当堂开释!”

杨瑛儿、杨巧儿姐妹二人闻言,立刻拜道在地,口中不断高呼:“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

秋仪之点点头,继续说道:“然而你丈夫死因扑朔迷离,一时难以详查。你姐妹二人不可擅离县城,本官还要细细问话,从容查实死因,还一个清白公道。至于李慎实,所作所为有损朝廷体面,本官已将他暂时扣押,申请上峰夺去他功名顶戴之后,再作审谳!”

此刻已是黎明时分,天色已经蒙蒙亮,秋仪之折腾了大半夜,也已是困倦不堪,把话说完,便在山呼海啸一般的谢恩声中,走出大堂,回屋睡觉去了。

这一觉,秋仪之一直睡到当天中午,草草吃过午饭,又将山阴县历年来的文书档案翻阅过一边之后,这才想起县衙牢房之内还关押着一个前任县官。

于是他便叫上赵成孝,一道往大牢中去。

山阴县大牢,自然比不上刑部天牢,拢共才七八间牢房,由一个牢头和两个老婆子负责打理。秋仪之同他们初次见面,赏了每人二两银子,又训示了一番,便让牢头领着去探视李慎实。

只见李慎实一个人被关在最里一间的牢房之内,耷拉着脑袋,瘫坐在胡乱铺着稻草的石板地上,仿佛一夕之间老了有七八岁。

秋仪之见他这幅模样,不觉有些惋惜,便让牢头回去,自己亲自推开牢房大门,缓缓走了进去,轻声说道:“李大人,今日之事,本官虽有意维护。然而你所犯之事关乎朝廷声名,三刑五典之下,确无可恕之处,还望李大人体谅!”

李慎实经过今日那一番风波,早已是心服口服,颓然说道:“学生所作所为,确乎有辱斯文,为国家法度、圣人教化所不容。秋大人这番处置,已是手下留情了啊!”

秋仪之正有意从李慎实嘴里套话出来,便叹息道:“我方才翻阅过山阴县几年之内的档案典册,李大人治县颇有法度,却不知怎会一时糊涂,犯下这样大错呢?”

李慎实摇摇头,极为平静地说道:“还是学生术业不精,以为熟读圣贤经典,就已修身成功,却不能恪守‘慎独’的道理。世人所谓‘假道学、真小人’,说的便是学生了。”

秋仪之点点头,说道:“李大人既然知错,那本官便不再加申斥了。只是有一事不明,还要请教。为何当初李大人既已答应了杨瑛儿,要为其伸冤平反,最后却又食言,这样才引来这般祸事呢?”

李慎实听到这话,居然不能回答,低头沉思了许久,这才说道:“秋大人不要再细问了,这其中的缘由,并非我这样一个小小知县能够明说的。”

秋仪之也是善用阴谋诡计之人,竟然猜不出李慎实此话何意,便一再追问。

李慎实经不住秋仪之的逼问,终于说道:“秋大人也无须多问,想要知道实情,却也不难,只需到城西五十里‘了尘宫’中去看看,就知道了。”

秋仪之听他莫名提到一个什么道教宫观,愈发觉得奇怪,便又问道:“这‘了尘宫’又同此案有何关联?还请李大人不吝赐教!”

李慎实却只是不住叹气,再也不愿多说。

秋仪之见状,料定今日也问不出什么大概来,便又抚慰几句,便退出了大牢。

次日一早,秋仪之也不耽搁,起床用过早餐之后,换上一身劲装,便只带着赵成孝和王老五二人,骑马往所谓“了尘宫”而来。

这“了尘宫”修建在一座并不十分高大的山丘之下,一条小溪在此处婉转迂回形成一座深潭,正是背靠青山面朝水的极品风水。

这座道宫修建得也甚是雅致,除了紧闭的大门之前洒扫得一尘不染之外,墙角则任由苔藓、须藤生长,另显出一副天然野趣来——可见这道宫主持品味也并非庸俗。

秋仪之见这此处氛围如此脱俗,心里不免生出几分好感,更不知此地与毕秀文被害一案有何关联,于是亲自上前,轻轻敲击几下“了尘宫”大门,想要进去观看一番。

过不多时,木门便打开一道缝隙,从中走出一个身穿皂裰、头戴道冠,不过十来岁的小道姑来,朝秋仪之拱手施礼道:“不知施主从何而来,为何拜访我‘了尘宫’呢?”

秋仪之见这小小道姑,说话竟也不卑不亢,便正色说道:“在下乃是新任知县秋仪之,久闻贵宫名声,故而前来观赏,不知是否方便?”说罢,便取出自己那张名帖,递到小道姑手中。

小道姑略看了一眼,说声“请便”,就拿着名帖转身回去了,连门都忘了关闭。

秋仪之见状,便索性推门进去,一探究竟。

却见这道宫之内遍植紫藤,此三四月间,正是紫藤花盛开之时,将整个道宫之内染成绚丽而又诡异的一整片红紫色。成片的紫藤花更发出似甜似咸的气味,熏得人意乱神迷。

紫藤树下,一条青砖铺成的小径曲曲弯弯向前延伸,路边种了各色不知种类的兰花,有的已含苞待放,有的则才露花茎;更因南方潮湿缘故,泥土之中偶尔生出一丛两丛的蘑菇蕈伞出来,更显出几分奇幻怪异来。

秋仪之走了没几步,便被这从未见识过的奇异景象吸引住了,正在观赏之际,却听小路尽头方向传来甚是清亮的女子声音,说道:“秋大人竟这般没有耐性,未等贫道邀请,便自己进来了吗?”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09 妙真居士

秋仪之循声举目望去,却见一个道姑——年纪总在三十不到,身穿一身灰白、绛紫两色相间道袍;头上未戴道冠而只梳了一个发髻,任由一头长发披散下来;脸上却施了若有若无的淡妆,显出半分风尘气来;左手擎了一支浮尘;右手拿的则是秋仪之那份名帖——正笑盈盈地瞧着自己。

秋仪之被她这双杏花眼看得浑身上下不自在,连忙将低头作揖道:“在下便是新任知县秋仪之,因见宫中紫藤烂漫,这才忍不住擅自进来观赏,还请仙姑恕罪。”

那道姑却不答话,将手中拂尘交给身后的小道姑,便翩然上前,双手将名帖交到秋仪之手中,说道:“秋大人果真器宇不凡,光是手上这份名帖便是难得一见的雅物——这秦广源老先生的字,可不是寻常人等就能求得的。”

秋仪之没想到眼前这个小小县城之外,偏僻道宫之中,名不见经传的一介道姑,居然也能有这般见识,以至认得秦广源的书法。

于是他不敢有丝毫怠慢,接过自己的名帖藏入怀中,又稍稍弯腰道:“这不过是机缘巧合而已。却问仙姑道号如何称呼?”

“妙真居士。”道姑呵气如兰道。

“哦……妙真居士……”秋仪之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又作揖道,“真是久仰久仰了。”

妙真却掩嘴笑道:“贫道不过是个落魄道姑,既比不上龙虎山上的张天师,又比不上白云观中的王真人,哪敢承受得起‘久仰’二字呢?倒是秋大人,初来乍到,便能了却一桩冤案,这份聪颖干练,贫道便是在这穷乡僻壤,也是如雷贯耳呢!”

秋仪之闻言大惊:自己断案不过是昨日之事,这小小“了尘宫”中的妙真居士居然如此耳目灵通,真真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于是秋仪之定定神,说道:“岂敢岂敢。只是这害死举人毕秀文的首恶元凶尚未抓到,还算不得结案。在下便是听说这‘了尘宫’中似乎有些线索,这才过来搅扰一番的。不知居士是否知道些蛛丝马迹呢?”

妙真掩嘴笑道:“贫道乃是出家之人,早已不问红尘中事;又不像那些牛鼻子老道,成天装神弄鬼、妄言天机——又怎会知道这杀人命案之中的线索呢?”

秋仪之听了她这话,颇有几分失望,便道:“既然如此,那在下就不多搅扰,这就告辞了吧!”

妙真听他要走,却又道:“不过这毕孝廉生前,却同贫道有些缘分。他嫌山阴县中嘈杂不宁,为认真复习功课,曾在贫道这宫中借宿过几宿。当时依贫道看来,也似有几分异样,不知大人是否有兴趣听我讲讲呢?”

“当然,当然!还请居士赐教!”秋仪之忙道。

妙真微微一笑,说道:“那就请大人到宫中饮茶,容贫道从容讲述。”她又指了指秋仪之身后跟着的赵成孝和王老五,说道,“至于那两位,身上似乎颇有煞气,同我此处清净氛围不合,可否先在此处稍后呢?”

秋仪之心想:这道姑果然耳目清明,居然连赵成孝这个山贼出身之人身上的煞气也能看出来,或许真的能有破案的线索告诉自己。

于是他便让赵成孝及王老五二人等候在原地,自己则跟着妙真居士沿小路,向“了尘宫”深处走去。

一路之上,妙真却不谈及毕秀文之事,反而不停向秋仪之介绍各处景致。而秋仪之一开始心思还全在破案上面,可经不住妙真一再巴结,又加之这宫中草木装饰也确有可观之处,也不免附和赞赏几句。

于是两人一面说话,一面走走停停,好似游览园林一般,终于在一处独栋小屋之前站定。

却听妙真说道:“此处便是贫道居室,还请大人入内饮茶。”

秋仪之略加沉思道:“此处乃是居士香闺,在下一个男子,独自入内,怕是有些不妥吧?”

妙真摇摇头,嫣然一笑道:“什么闺房?贫道自出家之后,便无男女之别,这些俗世偏见,在此处便是一文不名。还请大人不要介意。”

妙真既这么说了,秋仪之便不能再推辞,只好跟着她走了进来。

却见这间居室布置得甚为雅致,桌椅板凳均是精细物件、笔墨纸砚无不整齐排放、墙上挂着的书法绘画也都不是庸俗之物,更在屋子当中燃起一炉熏香,袅袅腾起青烟,将整个房间蒸腾得异香扑鼻。

妙真轻轻合上房门,笑着对秋仪之说道:“大人,这间房间布置,可否能入大人法眼呢?”

秋仪之却莫名觉得浑身难受,也不回答妙真问话,只是说道:“此间甚热,居士为何关闭房门?也不怕中暑么?”

妙真却道:“我等谈的是机密紧要事情,若是被外人听到,岂不坏了大人的正事么?”

秋仪之觉得她此话也并不全无道理,便道:“既然如此,那还请居士将毕秀文之事不分粗细,如实说与在下听。在下便感激不尽了!”

妙真又掩嘴笑道:“大人何必如此心急,且先待贫道为大人沏上一碗茶,我等再从容细谈。”说着,也不等对方答应,便转身在一张几案之前忙活了一阵,这才端上一碗茶,送到秋仪之面前。

秋仪之客气起见,捧起茶杯,略略饮了一口,寒暄道:“居士此茶味道甚好,其中更有一股异香,真是不同凡响啊!”

妙真低头一笑,道:“没想到大人也是位茶博士,贫道的茶叶,都是用紫藤花熏过的,故而有些香气沁入其中,也算是这‘了尘宫’中的特产了。不知大人饮后,是否浑身舒坦呢?”

不知是这屋内闷气,还是茶水太烫,秋仪之饮过茶水之后,反而觉得口干舌燥,又喝了一口茶,方说道:“此茶芳香扑鼻,在下见少识浅,从未品尝过,真是……”说着说着,秋仪之更觉舌干唇裂、浑身燥热,用力吹散茶水上蒸腾起的水汽,便将整碗茶水一饮而尽。

可这一口水下肚,秋仪之好似头脑受到重击一般,顿时满脑晕眩、昏昏沉沉,勉强睁开双眼只看见金星飞舞。三魂七魄更好像被一丝丝抽离一般,再也无法凝神定气,只不住地大口喘息,似乎再不使劲吸气,便要窒息一般。

秋仪之的眼皮愈发沉重,让他再也无力支撑起来,渐渐沉到了眼底。然而一闭上双眼,在黑暗之中他似乎看见渤海忆然郡主赤身裸体站在自己面前,刚要伸手去抱,却又渺然不见踪影;再去寻找,却见天尊教的圣女温灵娇在远处朝自己嫣然一笑……

秋仪之正在迷迷糊糊之间,却觉得有人在他身上摸索着什么。

于是他使尽浑身上下的力道,用力睁开双眼,却见那道姑妙真居士竟正趴在自己身上,不住地上下摩挲。秋仪之见状大惊,还以为身在春梦之中,便使劲抬起右手,往自己脸颊上抽了一个耳光——然而他脸上的神经似乎已经麻木,只感受到隐隐约约的疼痛来。

这点些微的疼痛,终于让秋仪之知道自己并非沉沦于幻梦之中,于是双手抵住妙真的肩膀,想将她从自己身上推开。可是他双手无力,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妙真挪动半分。

妙真却从秋仪之身上爬下,莞尔一笑道:“秋大人真是品行高古,这般坐怀不乱的风骨,恐怕世上已是不多了。然而人生苦短,何苦费力约束自己,及时行乐,也是自然修行之道啊!”

说罢,妙真缓缓举起右手,捻了一个兰花指,抽出发髻上插着的木钗,一头乌黑的长发便似瀑布一般倾泻下来。她又解开轻轻解开腰带,松脱几个纽扣,双手捏着道袍衣襟,双肩一抖,整件袍服便似白蛇蜕皮一般,从她的身上脱下。

“道袍之下,居然未穿内衣!”秋仪之心中惊呼道,“原来早已做好了色诱我的准备!”

可秋仪之脑中虽还清明,目光却已不听使唤一般,被妙真丰润纯白的肉体吸引过去,停留在那一对浑圆硕大的乳 房之上。

这妙真居士乃是此间老手,一个眼神之间,便知秋仪之已是意乱情迷,便微笑着重新走到秋仪之身边,上下其手地帮他宽衣解带。

秋仪之口中说不出话,心里却已是越来越清楚:若是自己一时心性不坚,在此间行此苟且之事,那便是百口莫辩;就算有朝一日闹到皇帝郑荣面前,也将沦为笑柄。

于是秋仪之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双腿一蹬,翻身从座椅上掉落下来,双腿却无法站稳,跪爬在地上不住喘着粗气。

妙真便秋仪之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随即回过神来,笑道:“大人这是怎么了?难道贫道这幅皮囊,在大人眼中竟是一副粉骷髅么?大人何不亲身尝试,以验明正身呢?”说着便又朝秋仪之缓缓近前过来。

秋仪之余光看见妙真一双大白腿正朝自己这边迈步过来,心道不妙,用力深吸一口附着在青石地面上的寒冷空气。他脑子顿时又清醒了不少,双脚用力一跃,便一下蹦到门口,支撑着站立起来,双手不停摇门,想要夺门而出。

却没料到这外表看似柔弱的木门,居然是用生铁铸就,又被妙真用机关锁闭,无论秋仪之如何用力推拉都无法撼动分毫。

秋仪之急中生智,突然想起自己还佩着一把从天尊教那边获得的西域宝刀,便立刻将宝刀从腰间抽出,对着木门便是一通乱划。

这柄刀身乌黑的宝刀真不愧“削铁如泥”之称,饶是房门铸造得如此结实,也被砍了个七零八落。秋仪之便从这扇已化为一堆废铁的房门之中,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

身后的妙真因是赤身裸体,不便出门,只能任由秋仪之从闺房之中逃了出去。

秋仪之刚出房门,便用力呼吸了一口屋外的新鲜空气,又见庭院之中摆了两个大鱼缸,踉跄着跑上前去,将头埋进水里,拼了命一般往肚子里猛灌凉水。

经过这番折腾,秋仪之已是头疼欲裂,然而脑子却已彻底恢复清醒,扯着嗓子高呼道:“赵成孝,王老五何在!还不过来!”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10 性命交关遇救星

赵成孝和王老五二人正在紫藤花架下等得百无聊赖,却听见远处传来秋仪之的呼喊,声音之中甚是急迫,便连忙抽出腰间宝刀,循着声音,便往“了尘宫”深处飞奔过来。

他二人见秋仪之这样一幅窘态,便忙收起宝刀,跑上前去,将他扶起。

赵成孝问道:“大人,你这是怎么了?难道遇到山贼了不成?”

秋仪之用力咽了一口唾沫,说道:“此处道宫之内必有蹊跷。王老五,你这就回山阴县城招呼大队人马过来。赵哥随我在此监视宫主妙真居士,不可轻易让她跑了。”

王老五闻言,也知道事情十万火急,也不多说话,答应一声“好嘞”,转身就飞奔走了。

赵成孝却不解道:“大人,你不是同那道姑一同说话去了吗?怎么转眼之间,竟然如此狼狈,又为何要擒拿她呢?”

秋仪之刚要回答,却听屋内传出妙真居士的声音:“秋大人,你我话正说得好好的,怎么忽然夺门而出呢?难道不想知道毕举人之事了吗?”

秋仪之乃是尸山血海里趟过来的人,可听到这个道姑的声音,心中居然止不住地害怕,下意识地挪步到赵成孝身后,说道:“你道号妙真,‘妙’不‘妙’的我尚且不知,反正不‘真’是肯定的了,居然这般不守清规戒律。且待我拿住你,再细细勘问不迟!”

说话间,妙真已从房中出来,身上早已重新穿好了道袍,只是头上发髻扎得不甚紧密,显出几分仓促来。

只见她不知何时已恢复了方才那副仙风道骨的表情,从容笑道:“秋大人真是好风骨,在贫道面前还能如此洁身自好的,你还是第一个。只是秋大人律己功夫极好,拿人却未必有这样本事了。”

说罢,妙真一个箭步上前,伸出右手,就要抓秋仪之的衣领。

一旁的赵成孝见这妙真居士居然身怀武功,不敢有片刻怠慢,赶忙横跨半步,挡在秋仪之更前。

妙真见状,也不收招,将计就计地一把扯住赵成孝前襟,暗暗用劲想要将赵成孝甩开。

谁知这赵成孝本来身强体壮、底子甚好,又经武功天下第一的尉迟良鸿亲手指点过,武艺更加高强,已是武林之中一流高手,又岂能被妙真居士这轻描淡写的一招轻易制服?

只见赵成孝双脚一沉,挺立在原地,笑着说道:“这位仙姑倒是好手劲,绣花是够了,论起上场与人交锋却还嫌不足。”

妙真居士没想到秋仪之这个小小县令,身边一个貌不惊人的黑汉子,居然有这般高强的武艺,不敢有丝毫放松,打足十二分精神应战。她见自己但拼膂力绝不是这壮年男子的对手,便生一计——抓住赵成孝的右手没有半点松脱,左手却暗暗朝赵成孝丹田刺击过来。

这一招极为隐秘,却逃不过赵成孝的眼睛。他见对手来势极快,自己气力又全沉在双腿之上,已无余力后退,便干脆不去接招,反而握紧右拳,全力朝妙真居士脸上轰去。

这一拳打来,威势不同凡响,隐隐带着风声便朝妙真面门上扑去。

妙真也是一员好手,知道自己若是正面中招,脑壳立刻便会被击碎,立即死于非命。幸好她身形极为灵活,招式又未使老,连忙闪过一旁,可自己的杀招却也在不经意间被破解了。

妙真一击不中,恼羞成怒,稍稍喘口气,便又揉身上前来战。赵成孝也不含糊,紧握一对铁拳,同她奋力周旋。

只见妙真招式精妙,身着一袭道袍上下翻飞,仿佛散花天女;赵成孝则古朴持重,一招一式直来直往毫无掩饰,好似不动金刚。

两个人战成一团,来来往往交手上百回合,打了有近半个时辰,赵成孝终于渐渐落了下风,不仅出拳开始绵软无力起来,招式也逐渐紊乱。

妙真见状,一串极快的招式袭来,将赵成孝打了个手忙脚乱,脚下却步履如风,一个闪身欺到秋仪之跟前,一掌便向秋仪之当胸拍过来。

赵成孝知道自己身家性命、得失荣辱已同秋仪之紧紧捆绑在一起,毫不犹豫便一把推开秋仪之,仗着自己身体强健,硬生生受了妙真这一掌,顿时一口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溅出一丈开外,立刻失去知觉,晃晃悠悠栽倒在地上。

妙真这一击虽未直取秋仪之成功,却好歹也将他眼下唯一的护卫除去。因此妙真心里十分得意,稍稍调整一下呼吸,便笑道:“秋大人,方才贫道邀你共赴巫山你你不肯,却偏偏要在此大动干戈。所谓‘敬酒不吃,吃罚酒’也不过如此了吧?”

秋仪之听她话语之中颇有几分杀气,心里也不免有些胆寒,却道:“妙真居士,我劝你还是‘放下屠刀、回头是岸’。即便你凭着一时武艺高强,能拿住本官;可大汉天下又有多少了不起的人物,你又能一一挑落么?”

“哈哈哈哈!”妙真突然仰天大笑,“贫道是个道姑,秋大人居然同我说起佛法来,岂不是对牛弹琴么?今日贫道若是放过大人,必定招来无数麻烦,‘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贫道这就得罪了!”

说罢,妙真一步步走上前来,就要取秋仪之性命。

此刻赵成孝已受了重伤,瘫软在地不能动弹,秋仪之便只好仗着手中宝刀,当空胡乱挥舞,勉强拖延些时日,希望救兵到来,保住自己一条性命。

这妙真居士果然武艺非凡,看出秋仪之手上一个破绽,伸出一只娇小细腻的手来,不知使了什么招式,便将秋仪之手上的西域宝刀夺在手中。

妙真居士试了试刀锋,不禁夸赞道:“大人乃是人中英杰,手上这柄刀却也不同凡响。贫道见识过的刀剑也不算少了,竟没有一件比得上这口宝刀的。好!今日就以大人之血试刀,既非辱没了大人威名、又不折损了宝刀锋芒!”

说罢,妙真手持宝刀,就要往秋仪之心口扎去。

秋仪之暗暗叫苦:真没想到自己的性命,到最后居然交代在自己的宝刀之下——也算是死得其所了。他四肢尚且无力,知道这回终于是死到临头了,便闭上双眼,只待妙真手起刀落,自己一缕幽魂便会离开皮囊,不知飞往何处……

正在这时,秋仪之面前突然一阵寒风扫过,随即传来“哐啷啷”金属撞击声音。

秋仪之觉得奇怪,连忙张开双眼,却见自己那口宝刀已然掉在地上,而妙真居士左手却捂着右手手背,高呼道:“是哪位高人出手?何不在此现身?”

却听见半空之中传来银铃一般的笑声:“嘻嘻,你好歹也算是个武林高手,练成这般功夫也是不易……嗯……这位知县大人,算是我的一个长辈……你我今日何不互相行个方便,有缘来日再战呢?”

妙真听此人话语之中颇有几分看不起自己武功的意思,心中怎能服气,便道:“你何不速速现身,同贫道大战三百回合?像你这般藏头露尾,不是好汉所为!”

妙真话音刚落,便有一个矫健身影,从院中一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下飘然落下——轻功出神入化,从这几丈高的树冠之上落地之时,居然未曾带起一片落叶。

只见此人居然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身穿一身湖蓝色劲装,身材甚是修长,亭亭玉立在中庭当中。

这姑娘兔起鹘落一个亮相已让秋仪之大开眼界,又听她“嘻嘻”一笑道:“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汉!不过既然你要同我交手,那我便同你过上几招好了,免得传言出去,说我怕了你。”

秋仪之听此人说话口气极大,又知道这妙真居士武艺绝不寻常,心里不由替此人担心起来,于是冲她说道:“姑娘,这位道姑武艺不凡,你可千万不要轻敌啊!”

这姑娘闻言,扭头朝秋仪之调皮地一噘嘴道:“你们大人怎么说话都一个口气?以命相搏之时,不可轻敌,这点点道理,我……”

“你可并未学会!”妙真话音未落,早已纵步上前,一掌就要朝那姑娘后脑劈去。

那姑娘却似脑后长眼,左肩膀一沉,避开妙真这极为凌厉的一击,一个马步绕到妙真身侧,让出右手,便用手背朝妙真胸前就是一掌;口中却不闲着,继续说道:“这点点道理,我岂会不知?”

妙真吃了这下精妙无比的一招,站立不住,立刻向后急走了几步,这才勉强支撑住身体,嘴角却已流下污血来。

妙真捂着胸口,瞪大了一双杏眼,问道:“你这招式……你到底同北边尉迟家是什么关系?”

这姑娘“嘻嘻”一笑道:“你倒也算识货,我才露了这一小手,便看出我武学渊源来。至于我同尉迟家有些什么瓜葛,不如我再使几招,你再用心猜猜好了。”说罢,一个纵身,便以匪夷所思的速度逼到妙真面前,便同她你来我往交手起来。

她们口中所说的尉迟家,近百年来都堪称武林盟主。而尉迟家如今的当家人尉迟良鸿机缘巧合之下,同秋仪之结拜为异姓兄弟,护着秋仪之立下不世功劳。尉迟良鸿本人,也托着秋仪之关系,在皇帝郑荣跟前当着禁军教头,又替朝廷羁縻各地帮派,以致尉迟家族赫赫扬扬再次迎来鼎盛时光。

因此秋仪之听妙真居士说着姑娘同尉迟家颇有渊源,心中激动,眼下却不便细细询问,只好定睛细观这姑娘身手。

只见这姑娘身形无比轻灵,一招一式之间比以灵巧见长的妙真居士更加迅捷;而手上所使的擒拿功夫,又招招都直抵对手关节要冲——确实是一手正正宗宗的尉迟家嫡传功夫!

于是不到一盏茶功夫,妙真居士已被这小姑娘掐断了三处关节,单膝跪地,再也无力反击。

秋仪之见状终于松了口气,勉强站起身来,刚要说话,可膝盖一软又将跌到地上。

方才还在同妙真纠缠的姑娘,却不知何时已走到秋仪之身边,扶住秋仪之道:“叔叔小心!可别摔坏了!”

“叔叔?”秋仪之瞪大了眼睛,问道。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11 尉迟霁明

那姑娘又复“嘻嘻”一笑,说道:“当然是叔叔了。我爸爸是复姓尉迟,上良下鸿,不知叔叔是否还记得?”

秋仪之闻言忙向这小姑娘脸上望去吗,只见她长得眉清目秀,一双丹凤眼流光溢彩、两道柳叶眉英姿勃发,同自己的兄长尉迟良鸿果然有几分相似。

于是秋仪之又惊又喜道:“没想到能在此处遇到贤侄女,我真是命不该绝啊!不知贤侄女应当如何称呼?”

尉迟家的姑娘却噘了噘嘴,说道:“我爸爸给我取名叫‘小妹’,我嫌这名字太草率,就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霁明’。可爸爸说这名字太大,不是姑娘家能叫的……”

秋仪之大笑道:“没想到我这兄长心里还有这点成见,我看‘霁明’二字正有几分侠骨,又不失女子柔美,好得很!若你父亲不同意,我抽空修书一封,他自然卖我这个面子!”

尉迟霁明闻言大喜,一面笑,一面说:“我刚遇到叔叔,叔叔就帮我办成这样一件大事,我这厢就先谢过了!”说着就朝秋仪之拱手作揖。

秋仪之刚要伸手去扶,却见妙真正挣扎着起身,想要逃跑,便忙叫道:“莫让这个妖道跑了!”

尉迟霁明不慌不忙地向后瞟了一眼,随手拾起一个蚕豆大小的石子,便朝妙真那面甩去。这石子虽小,却注入了了不起的内劲,带着划破空气的风声,准确命中妙真居士后颈。

妙真受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击,顿时晕厥过去,匍匐在地上一动不动。

秋仪之见她这幅模样,忙问尉迟霁明道:“你不是将她打死了吧?”

尉迟霁明答道:“这个道姑武功其实极高,我可没有爸爸这么强的臂力,就凭这小小一块石头,想要打死她也难啊!”

秋仪之这才放心,踉踉跄跄地挪步到小径旁边一块怪石上坐下,又问尉迟霁明道:“我看贤侄女武艺非凡,若再练上十几年,恐怕你父亲也不是你对手了呢!”

“叔叔这就是抬举我了。”尉迟霁明正色道,“我尉迟家武功虽然讲究刚柔并济,却始终是男子所练,适合女子的招数套路并不多。原本我家女眷,不过练些粗浅拳脚聊以自卫。可我自小调皮,不喜欢女红读书,偏偏喜爱舞刀弄枪,因此武功也就越练越深。可越是往下练习,越是觉得困难,于是成天光想着怎样将我家功夫传授给女流的法门,因而这两年武功精进得慢了,恐怕我这一辈子都比不上爸爸呢!”

秋仪之乃是极聪明之人,三言两语之中便听出,尉迟霁明正在做调和武功阴阳这一道极难的题目,心中顿时产生几分佩服,却又问道:“既然这样,贤侄女怎么想到到我这穷乡僻壤来了?”

尉迟霁明重新回到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说道:“爸爸见我成天愁眉苦脸,说再这么钻牛角尖下去,难免走火入魔,不如出来散散心。又说我有个叔叔,乃是一代人杰,正在江南山清水秀的地方当官,要我过来受些指教,又嘱咐我说天下高手甚多,不要轻易显露武功。”

尉迟霁明顿了顿又道:“我是一早到的山阴县衙,就要来找叔叔。可看门的那些人却不肯告诉叔叔的行踪,两句不合就同我打了起来。我见他们一招一式之间似乎都有我家的功夫,就出手稍稍教训了他们一顿,又通报了渊源,他们这才告诉我叔叔在此。又恰巧那个叫‘王老五’的赶来报信,我这才兼程赶来此处,正好遇到这道姑同那黑汉子动手。我趴在树上看了半天,实在是技痒难耐,这才下来热热身体……”

尉迟霁明这幅天真烂漫、任性恣肆的性格,正对了秋仪之的脾性,于是他开个玩笑道:“嗨,我兄长这不是在出我的丑吗?要不是你及时出手相救,说不定你就要到地狱底下听我说教了!”

两人又说了有半个时辰的话,回山阴县叫人的王老五,终于带了十二三个亲兵来到“了尘宫”之中。

秋仪之见这群山贼出身的亲兵脸上大多带了轻伤,知道他们这是同尉迟霁明交手落了下风,也不去出言讽刺,便叫他们用上号的牛筋绳,把已被打伤的妙真居士捆绑起来,送到山阴县牢房之中细心看管起来;又令人将身负重伤的赵成孝也送回县城慢慢调养生息。

至于余下人等,则受命将此“了尘宫”细细抄检一遍,发现任何可疑之人、可疑之物,都要及时报予秋仪之知道。

然而经过一个上午的搜检,除了在“了尘宫”之中抓了十二三个小道姑之外,便一无所获。简单询问过这些小道姑,却又一个个一问三不知,连武功都是不会的。

秋仪之无奈,便只好打算将这“了尘宫”查封起来,再将这群小道姑也押回县中,再作进一步审问。

正当秋仪之一行人准备离开“了尘宫”之时,却听跟随王老五而来的“铁头蛟”说道:“大人,我看着紫藤树底下有些怪异?”

秋仪之见这“铁头蛟”一颗光头、一脸粗像,便漫不经心地问道:“我看这紫藤树甚好,又有哪里怪异了?”

“铁头蛟”答道:“紫藤树下的泥,似乎是新翻过的。”

“废话!”秋仪之经过今日早晨这番波折,只想着赶紧回去歇息睡觉,不耐烦地说道,“种花自然要松土施肥,翻下泥土是再正常不过的。你‘铁头蛟’难道没种过地吗?”

“铁头蛟”从未见过秋仪之这样发作脾气,光溜溜的脑门上不由渗出一层虚汗来,伸手抹了一把,说道:“小的当山贼之前,也是庄稼人出身。一般人种地,最多将表面一层土翻一遍,深过一尺就了不得了。可是大人你看,这边的土,显然是七八尺往下才有的。”

秋仪之这才想起这“铁头蛟”曾向天尊教内钻山打洞的高手——石大建——学过挖掘隧道的本事,这勘验土壤土质自然也并非外行。于是他走上几步,果然见紫藤树下泥土又黑又潮,却没有苔藓地衣在上面繁殖,明显同周边土壤有所不同。

于是秋仪之便对“铁头蛟”说道:“我方才说话急了,你不要在意。依你看,这里头有何蹊跷?”

“铁头蛟”一个下人,听到秋仪之这样尊贵无比之人能同自己道歉,已是万分激动,忙答道:“小的从小就笨,哪里知道这里面的勾当?倒是舍得花力气,不如帮大人掘开,看看就知道了。”

秋仪之觉得他这话说得却也有几分道理,便招呼过其他几个亲兵,让他们在“了尘宫”中寻找趁手工具,就要大显身手。没想到这“了尘宫”中锹铲一应俱全,不过片刻功夫,这群亲兵便各自手拿工具,到紫藤树下集中。

那“铁头蛟”是主事之人,带头选了处泥土尚新的所在,挥锹抡镐就向下挖去。一连挖了有七八尺,却还只是泥土而已,并没什么异样。

正当“铁头蛟”心灰意冷,觉得自己判断错了位置的时候,他手中一锹突然吃不住力气,往下就是一沉。他也是参与过挖掘爆破刑部大牢、偃师城墙、洛阳城墙三处工程的人,知道这般情况不是挖通了底下水脉,便是遇到地底空隙,总之必然有异。

于是他又换了一把轻便小铲,小心翼翼地向两侧清理挖掘。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铁头蛟”忽然从土坑里站起,手中捧着一个形容不出什么色彩的物件,对秋仪之说道:“大人,你看这是什么?”

秋仪之经过方才那番风波,已是头昏眼花尚未恢复,上前走近几步,眯起眼睛自己端详“铁头蛟”手中之物,却突然吓了一跳,踉踉跄跄站不住脚,一屁股坐在身后的土堆上。

原来这“铁头蛟”所持之物,乃是一颗人头——并且埋藏已久,颅骨上附着的皮肉都已腐烂不堪,仅存的几缕头发也都黏连在一起,甚至还有几条蛆虫在空荡荡的眼眶之中爬进爬出——实在是让人既害怕、又恶心。

于是秋仪之定了定神,咽了口唾沫,这才说道:“好!你‘铁头蛟’今日有功,回去我赏你几两酒钱!”

“铁头蛟”闻言甚是高兴,邀功一般将那颗头颅放在秋仪之面前,说道:“大人,我看这紫藤树下泥土都有翻过的痕迹,恐怕尸首还不止这么一具,不如统统翻找一遍可好?”

“好!你就带着你手下几个弟兄,将此处重新翻找一遍,千万不要留下什么遗漏。你们回去,我统统有赏!”秋仪之一面说话,一面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只求不要看见那颗令人恶心不已的人头。

众亲兵听到有赏,无不鼓足劲头,操起手中工具,找准位置便开始挖掘。可怜这一颗颗紫藤树,在这群粗人的摧残之下,身姿不住晃动,无数盛开的花朵再也支撑不住,纷纷飘落在小径之上,仿佛铺上了一层紫色的绒毯。

秋仪之却不愿欣赏这难得一见景象,唯恐自己手下的这群亲兵又刨出什么不雅的物件来,便故作镇静地对在一旁瞧热闹的尉迟霁明说道:“霁明啊,我初来乍到,还没好好游览过山阴县中的山水。我看此处依山傍水,正是风景秀丽之处,你何不陪着我四处看看?”

尉迟霁明却不想错过这样番奇遇,对秋仪之说道:“这帮人武功虽不咋样,挖土刨沙倒是有些手段,我还想在这里多看看呢!至于这山水么,今天不看,又不会跑掉,也不急于这一时吧?叔叔若真想去看,你一个人去也是无妨。”

秋仪之是真想早早离开此处,却又怕“了尘宫”外还有人对他有所不利,便说道:“贤侄女,我这可是为你好!你居然不领情,此处山水之间还藏着极高深的武功呢!”

那尉迟霁明可是个武痴,听到秋仪之这样说,忙追问道:“叔叔此话却又从何说去?”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12 十三条人命

秋仪之心思灵敏、口齿伶俐,张嘴便扯谎道:“记得当初我同你父亲曾在黄河岸边饮酒。他见黄河滔滔不绝奔流而下,忽然醍醐灌顶,悟出一套极绵长宏大的内功来。而此处依山傍水、景致娴静,贤侄女若有缘分,或者从中创出一门刚柔并济的武功来呢!”

尉迟霁明虽然武功高强,却依旧不过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竟被秋仪之这个武功外行唬得一愣一愣的,兴致勃勃道:“既然如此,那叔叔还不带我出去赏景?”说着,便拖着秋仪之往“了尘宫”外走去。

江南风光同北国苍茫辽阔的景象大不相同,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天然透着一股精巧细致的气息来,无不值得细细咀嚼品味。

“了尘宫”外也是一片好景致。

门前小溪潺潺流淌,虽不宽阔、水流却急,卷下几片落叶、几片花瓣,其中自有一番情趣;身后山丘澹然耸立,凉风习习、绿意盎然,又有一条小径、一片竹海,颇能让人心旷神怡。

秋仪之一边走,一边用力呼吸,想用这竹林溪水之间的清新空气,将方才饱受摧残荼毒的身心彻底洗净一遍。

他的脑筋是越来越清明,却越来越想不通:在这片绿水青山之中,这座毫不引人注目的小小道宫之中,居然隐藏了妙真居士这样一个武功了得的高手,而她如此妩媚多娇一个女子,行事竟又如此诡谲难测。

秋仪之百思不得其解,不觉已绕了“了尘宫”后面那座竹山转了整整一圈。他扭头看看紧跟在侧后的尉迟霁明,却见她双眉紧锁——还真是在努力领悟武功招式呢!

秋仪之出道以来,上骗过王公贵胄、下骗过撮尔小吏,今日糊弄尉迟霁明这个纯真无邪的小姑娘,终于让他心中有些不忍。于是他勉强挤出笑,问道:“霁明,这青山绿水之间,你可或有所得?”

尉迟霁明咬着下嘴唇摇摇头,叹息道:“自创一套武功,哪有这样容易?此处景致虽是极好的,可我却一点头绪都没有,真是惭愧啊!”

秋仪之闻言,心里的愧疚又增加了几分,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有些僵硬:“我看这事情还要循序渐进,最是着急不得。要不我们先回‘了尘宫’里看一看,再寻一处别致酒店吃过午餐再说。至于领悟武功之事,也不急于这一时嘛!”

尉迟霁明无甚可以反驳的,便点头答应了。

两人回到“了尘宫”中,却见门前小径两旁的紫藤树下,已被挖得东一个洞、西一个坑的凌乱不堪,原先此处那份静谧雅致的氛围已荡然无存。

秋仪之见状,暗自摇头叹息,却高声叫来“铁头蛟”问道:“你们挖了这小半日,又挖出些什么东西来了吗?”

那“铁头蛟”浑身上下沾满了淤泥尘土,脸上却挂着笑,答道:“有有有。除了一开始那个死鬼之外,我们在这里又挖了四具死尸出来,都码放在门房里头。大人要不要去看看?”

秋仪之早就料到此处尸首绝对不止一具两具,听了“铁头蛟”这话却依旧有些惊疑,更不知这小小道宫之中还藏了些什么奥妙。

他又突然想起自己来此“了尘宫”乃是受了前任知县李慎实的指点——这么说,难道这李慎实原本就知道此处的情形?他若是知道此间情形,为何长期听之任之而不举发?这“了尘宫”还有其中的妙真居士,同毕秀文又有什么联系?若是毕秀文未曾死在家中,或许也要成这紫藤树下冤魂?

这一连几个问题,没一个不是事关重大,又没一个是秋仪之现在能够回答的。

秋仪之原本对自己的聪明才智极为自信,毕竟自己身无长物,却只凭着一股子取自天然的睿智劲头,便助义父郑荣登上皇位,功成之后又从容退步,可谓游刃有余。

然而刚到这小小山阴县中上任不过三四天时间,却被这桩大案搞了个晕头转向。况且自己现在的身份,不过是个知县,既要向百姓苦主交代,又要向州道上司交代——远非当初有义父在身后做主,万事只需快刀乱麻来得痛快。

万般无奈之下,秋仪之这才领悟到:自己那番经历,虽然惊险,然而背后却有一座天大的靠山;而如今在知县任上,却是实实在在的如履薄冰。

因此秋仪之已暗暗做好准备,要耐住性子,将这件案子抽丝剥茧一般解开,更要趁此机会好好改改被师傅钟离匡教训了无数遍的,轻浮急躁的老毛病。

于是秋仪之吩咐自己手下亲兵:“今日就留在此处仔细搜检‘了尘宫’,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之后,又赏了这群人好大一锭黄金,这才带了尉迟霁明一道回山阴县城去了。

回到县城,秋仪之首先探望了受了伤的赵成孝。

赵成孝被安置在县衙后堂的一间偏房之内,虽然已经恢复神智,身体却依旧虚弱不堪。

尉迟霁明同赵成孝师出同门,有想通之处,亲自为他把脉探视之后,说道:“幸亏赵哥平日里身体打磨得甚好,这伤势虽然不轻,却未伤及静脉脏腑,只要静心调养数月,就能恢复如常了。”

秋仪之闻言,一颗心这才放下来,又想着此处都是些粗手粗脚的汉子,便让王老五备下厚礼,请杨巧儿到此处帮忙护理赵成孝。

赵成孝一日之前对杨巧儿有救命之恩。巧儿听说赵成孝受伤,也是十分着急,连礼物都没收,二话不说收拾起细软便往到县衙里来,用心照顾赵成孝。

秋仪之这边则下定了戒急用忍的心思,将尉迟霁明安顿好以后,便独自一人坐在后堂书房之中查阅山阴县历年簿册。

然而他这番功夫下了没有两个时辰,便被一个惊人的消息打断——原来是“铁头蛟”深夜拜访,说是“了尘宫”中上上下下都已被翻检过了,除去紫藤树下,别处再无异样——然而这紫藤树下土地之中,竟然前前后后挖出了十二个头颅来!

饶是秋仪之再怎么故作镇定,听闻这样的重大案情也再也无法淡然处之——连同回家再死的毕秀文,零零总总已是十三条人命——这“十三命奇案”便是放在大汉全国,也是一桩惊动天下的大案。

饮食秋仪之不敢有半点怠慢,也不顾已是三更半夜,便传王老五过来,让他拿着自己的名帖,去越州城请仵作过来验尸。

王老五睡得正熟,被强行叫醒,心中自然不快,可又不敢违逆秋仪之的命令,发了好长一段牢骚,这才动身赶去越州府衙。

秋仪之也不闲着,送走王老五之后,便亲自磨墨展纸,将现在已经知道的案情斟酌着字句,详详细细描述下来,待明日初审过妙真居士之后,再上报给知州蔡敏和刺史殷承良。

秋仪之忙活过这么一阵之后,已到四更天,真是黎明之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他困倦已极,和衣就便躺在大堂几案之上睡觉。

睡到不过辰时,便有城中百姓过来告状,为的却是买卖肉菜缺斤短两的小事。秋仪之万般无奈,只好打叠起精神,将这几个百姓打发走了,又趴在桌子上小憩了一会儿。

这样一直折腾到中午,秋仪之这才略略恢复些元气,便叫上尉迟霁明一道,前往牢房之中审问妙真居士。

山阴县小小的牢房,一下子收监了十来人,已变得十分拥挤——除了妙真居士和李慎实两人独处一间之外,其余小道姑都只能三四个人挤在一个小间之中。

这两日都是晴好天气,南方气温迅速攀升上来。山阴县地处群山之中,县中水系又极发达,在烈日炙烤之下显得又潮湿又闷热。这牢房之中更是充满了一股酸腐的气味。

秋仪之耐不住这样味道,便叫牢头将妙真居士从牢房之中提出来,由尉迟霁明亲自押送到县衙后堂那处由李慎实精心打理的小小花园之中审问;又叫县衙之中一个主簿,从旁记录。

秋仪之为了这件大案子已是焦头烂额,妙真却比他淡定了许多——除了未经熟悉打扮,脸上略有些污垢之外,依旧是那副神采奕奕的样子。

只听她微笑着问秋仪之道:“秋大人倒是好胆量,将我提出囹圄,就不怕贫道跑了吗?”

秋仪之冷笑一声道:“这倒不是在下胆大,全凭了身边这位尉迟小姐,有她在这里,恐怕居士想全身而退,也并不容易!”

“什么?这位是尉迟家的人?”妙真闻言,一双杏眼不由得微微睁大,露出惊讶的表情。

却听尉迟霁明满不在乎地说道:“尉迟家又不是人人都是武林盟主,冒充他们家人又有什么好处?”

妙真居士听了,自失地一笑道:“贫道今日栽在尉迟家的手上,也不算丢人……倒是秋大人实在是深不可测,既有秦广源先生的亲笔题字,又有尉迟家人的贴身护卫,真可谓是文韬武略齐备……”

秋仪之却知道这妙真虽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道姑,能耐却不容小觑,同她对话万不可跟着她的思路走,便话锋一转道:“在下看来,居士才真真是深不可测呢!你可知道我等,在你那‘了尘宫’中发现了什么?”

“倒要请教。”妙真淡淡说道。

“乃是一十二具尸首!”秋仪之厉声说道。

妙真却全未被他吓倒,反倒轻描淡写说了一句:“原来有十二个人这么多;要是加上毕举人,那就是十三个人了。”

“这么说来,这些人都是被你害死了以后,又埋到紫藤花架以下的咯?”秋仪之紧接着问道。

那妙真居士直言不讳道:“正是这样。如今人赃具在,铁证如山,贫道也没有什么好抵赖的——这些人确乎死于贫道之手。”

秋仪之原想着这妙真居士武功既高,又诡计多端,让她认罪伏法难免要费一番周折;却没想到自己一未诱供、二未动刑,她便供认不讳、认下了罪行——反倒大出秋仪之意料之外,让他一时语讷。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13 真相大白

秋仪之沉默了半晌,方又问道:“居士既然这么说,想必事到如今,这些人的身份,也都未必能够一一记起了吧。”

妙真还是那副微笑的表情:“总是一些贪恋美色之徒,死了也是活该。若他们有大人一半的自持……嘿嘿,贫道还真不舍得杀呢!”

然而,这妙真居士是极为武艺高强之人——就连赵成孝难得一见的勇士,同她正面交锋也只好沦为手下败将——若是真心想要取人性命,又何必使用美人计呢?就拿秋仪之自己来说,如果昨日妙真有意要加害他,恐怕他现在早已能在黄泉路上遥遥望见孟婆桥了,哪还轮得到尉迟霁明出手相救呢?

这是秋仪之一点不解之处,却不便直接开口细问,于是旁敲侧击道:“那举人毕秀文呢?也是被居士的美色所诱?”

妙真莞尔一笑,轻轻抚摸了一下自己披散下来的头发,说道:“天下像大人这样能够做到‘坐怀不乱’四个字的,能有几个人?这个姓毕的举人当然也不例外。只是他一段风流之后,突然反悔,趁着侍候贫道的小道姑没把门关严,这才瞎头瞎脑地逃了回来。”

于是秋仪之接话问道:“那在下就想不通了。毕秀文不过是个穷举人,同居士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况且出家人讲究清静无为,又缘何想到要加害他呢?”

妙真闻言,嫣然一笑,竟然轻轻吟诵起来:

“物无阴阳,违天背元,牝鸡自卵,其雏不全。夫何故乎?配合未连,三五不效,刚柔离分。施化之精,天地自然,犹火动而炎上,水流而润下,非有师导,使其然者,资始统政,不可复改。观夫雌雄交 媾之时,刚柔相结而不可解,得其节符,非有工巧以制御之,若男生而伏,女偃其躯,禀乎胞胎,受气元初,非徒生时,著而见之,及其死也,亦复效之。此非父母教令其然,本在交 媾,定制始先。坎男为月,离女为日,日以施德,月以舒光,月受日化,体不亏伤。阳失其契,阴侵害其明,朔晦薄蚀,奄冒相倾,阳消其形,阴凌灾生。男女相须,含吐以滋,雄雌交杂,以类相求……”

(摘自《周易参同契》)

妙真吟咏得抑扬顿挫,竟渐渐沉浸其中,不由自主长篇大论般向下背诵,一时难以自已。

秋仪之这几年跟着钟离匡念书,涉猎极广,虽不知道妙真这段话出自哪部典籍,却明明白白听出其中乃是道家修炼的法门,更听出这是一套为外人所不齿的歪门邪道。

于是秋仪之惊道:“居士,这莫非是竟是采阴补阳之术?”

妙真听秋仪之这么问,也是略略有些吃惊,随即笑道:“大人乃是进士出身,读的都是圣人语录,难道竟也知道这其中奥妙么?”

秋仪之摇摇头:“在下不过偶尔看过几本修炼之书,不过凭空猜测而已。”

“大人见多士官,阅历不凡。贫道真是越来越佩服大人了!”妙真由衷赞道。

秋仪之却不敢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话锋一转,重新引入正题道:“这样说来,居士所为,想是要反其道而行,想要以男子元阳收入体内,以求得成正果吗?”

妙真微微颔首,算是承认。

话至于此,这件案子除了若干细节还不甚清楚之外,已是真相大白——原来是这道姑妙真,妄想得道成仙,因此勾引过路男子行苟且之事,这些男子当然经不起妙真百般采弄,无不精尽而亡。

至于毕秀文——说他好运吧,无端堕入魔窟,以至殒命;说他背运吧,好歹也是死在家里,能够见到父母妻子最后一面;说他品行高洁吧,毕竟被妙真引诱,中了美人计;说他是登徒浪子吧,最终却也还能幡然悔悟,历经风险从“了尘宫”中逃脱出来。

想到这里,秋仪之不禁又问妙真道:“居士残害了这么许多人,不知又得了多少正果了呢?”

妙真闻言,无奈地摇摇头,自失地一笑道:“仿佛水中月、镜中花?说到底,还是贫道修行不够啊!”

秋仪之又追问道:“那若昨日,居士所作所为,未被在下发现。居士是否还要杀害更多无辜男子呢?”

妙真没有回答,反而面带笑容,凝视着秋仪之。

秋仪之见到妙真居士那张妩媚多姿的面孔上露出的微笑,反而升起一阵抑制不住的厌恶来——如此这般淡定自若的笑容背后,与其说是宠辱不惊,不如说是麻木不仁——为了自己虚无缥缈的所谓“修道”,居然前前后后夺走了十三条人命。

于是秋仪之一双眼睛毫不退缩地紧紧盯着妙真,朗声问道:“所谓‘人命关天’,你杀害这么多条人命,冥冥之中已经触犯天威、引起天怒。难道还指望着能够以此得到成仙吗?”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妙真引经据典正要反驳,却不知哪句话一下触怒了秋仪之。

只见他勃然站起,训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残忍麻木、愚昧无知、淫 乱放纵的妖道,居然还敢在这里给我大言不惭地自比什么天地圣人?难道还不知道八德之中还有一个‘耻’字吗?”

“哈哈哈哈!”妙真居然放声大笑道,“骂得好!骂得好!贫道果然是个不知羞耻之人。却不知大人却要怎样处置我呢?”

秋仪之已被妙真拨弄得极为愤慨,恨恨地说道:“像你这样无法无天的妖道,我真恨不得现在就将你手刃了。然而这样却未免便宜了你。我要将案情细细禀明上峰,严加审讯之后再明正典刑,想必到时你免不了一场凌迟之苦!”

“好!痛快!”妙真居然出言赞赏,说道:“秋大人如此正义凛然,贫道看整个大汉官场之上那些腌臜官员加起来,都未必比得上秋大人一根小指头。我真是越来越喜欢秋大人了。”

她看着秋仪之一脸不解的表情,抿嘴一笑道:“秋大人可别以为贫道是死到临头,满口胡柴。秋大人想杀贫道,兴许还有人要保我呢!”

秋仪之闻言又是一惊,愣了一下,方才回答道:“像你这样十恶不赦的妖道,又有谁敢来出头保你?就算是有人想当这出头鸟好了,在下拼出这份功名不要,也定要将他弹劾到身败名裂!”

“那贫道可就拭目以待了!”妙真居士还是那副微笑的表情。

秋仪之却再也不想再跟她多纠缠,便将那主簿记录下的供词看了一遍,便递到妙真面前让她签字画押。这妙真看都不看,就提笔用一手十分漂亮的钟王行楷写下自己的道号,又附上一枚指纹。

秋仪之冷冷地看她写完,便取过供词收入袖中,便吩咐尉迟霁明亲自将妙真押回牢狱,又嘱咐牢头要将妙真和李慎实严加看管,不能出半点岔子。

一番部署已毕之后,秋仪之自觉再无纰漏,便要离开此处。

却听妙真又说道:“大人!贫道手下那十来个小道姑,都是未经世事的小孩子,不过帮我挖挖洞打打下手罢了,更加没有动手杀人。还望大人能念在他们年幼无知的份上,不要为难他们罢!”

秋仪之回头冷笑一声,说道:“你这个泥菩萨,事到如今居然还想着保佑别人——却也难得。此事我自有分寸,不容你在这里置喙。”

说罢,秋仪之头也不回就独自走到书房之中,提笔要将审问妙真居士的情形详详细细写明之后,立刻送交到州道衙门之中。

然而秋仪之这几日已是困倦已极,又在生死之间胆战心惊地走了一遭,面对这桩案情无比重大、来龙去脉却简单得匪夷所思的“十三命奇案”,竟无从下笔描述。

于是他逡巡着写了寥寥数行字,试读了一遍,觉得不满意,便将稿纸撕去,重新又写。可新写的一段话,似乎还没之前那几句来得好。于是秋仪之又弃新稿不用,再将旧稿抄写一遍,却又觉得不尽如人意。

如此这般,秋仪之折腾了有半个时辰,一篇官样文章却连一半都未拟好。

正在他抓耳挠腮之际,尉迟霁明却已从县衙牢中回来复命。

秋仪之正好趁此机会换换心境,便搁下笔,笑着问尉迟霁明道:“怎么?事情办妥了吗?”

尉迟霁明却是满脸严肃地点点头,回答道:“办妥了,我亲手把那个贼道姑送进牢房,又亲眼看着牢头把门锁起,这才离开。”

秋仪之闻言,心里也觉得放心,便笑着赞赏道:“贤侄女武艺高强,办事又细心。要我看世上的男子也没几个能比得上你的,再经些磨砺,想必便是武林之中响当当的一位侠女,也好叫你父亲刮目相看。”

尉迟霁明却依旧满腹心事,也不搭秋仪之的话,反问道:“叔叔,为何我看这个叫妙真的贼道姑,竟有些后脊发凉呢?”

秋仪之笑道:“她妙真不过是你的区区手下败将?难道你还会害怕吗?”

“我说的不是武艺高低,叔叔。”尉迟霁明紧锁眉头道,“我怕的是这贼道姑视人命为草芥的这副铁石心肠。她只为一己私欲,便杀了这么多无辜之人,谈起此事居然还能够这样轻描淡写,丝毫没有半分愧疚与害怕,岂不令人胆寒么?”

秋仪之仔仔细细听尉迟霁明把话说完,觉得她此话说得极有道理,正想着附和的话语,却听尉迟霁明挑开话题说道:

“家父功成之后,曾经回乡过一次,我们父女之间曾有过一次造膝长叹。记得家父说过:他虽然是一介武夫,但不轻开杀戒,之前三十三年之中,所杀的一共只有二十一人,无不是大奸大恶之徒;然而投靠皇上之后,短短数月间,杀的人就已不计其数——这虽顶了个大义名分,但其中不少人都是无辜之人,却也死在尉迟家无上武功之下。对此,家父心中颇有些不安。”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14 查明案情

秋仪之叹道:“我兄长果然绝非莽夫,他这样的见识,不知朝中有几个翰林学士能够比得上的。”

尉迟霁明并不搭话,自顾自接着说道:“可是家父讲了,他这般所为,一是为了同叔叔之间的兄弟义气,更重要的乃是为了大汉百姓考虑。他说自己虽被江湖豪杰谬赞一声‘盟主’,却始终是个不登庙堂的武夫,所凭的不过是手上的功夫而已。然而大汉现在是豺狼当道,禽兽食人,只有像幽燕王爷那样的明君登极,天下百姓才有好日子过。因此他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为了一句先贤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才手染鲜血的。”

“好一个‘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若芸芸众生之中,能有十分之一有这点见识,那天下早已太平无事了。我兄长——你父亲,真不愧是一代豪杰!”秋仪之由衷赞道。

却听尉迟霁明接着说道:“我当时也是这么跟爸爸说的。可他还是觉得心中愧疚,托了无数的人,这才将他这几月间所杀之人的姓名一一查清,叩请朝廷厚加抚恤。又在我尉迟家庙之旁兴修了一间小庙,专门用来祭奠他们。”

秋仪之闻言,不禁感慨万千,沉思良久才对尉迟霁明道:“没想到你父亲这样一个厮杀汉子,竟还有这份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若我有缘能到你家去走走,定要拜访此处,亲自上几柱香。”

尉迟霁明客气两句,又自顾自说道:“我爸爸又说了,但凡乱世之中,生灵涂炭,往往不是我杀死你,便是你杀死我,要想活命就要豁出命去,这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道理是一样的。可是这里是江南,天下粮食财货聚集之处,这妙真妖道既不愁吃喝、又同那些死者并没有什么恩怨,只为了虚无缥缈的得道成仙、长生不老,便要去杀死这么多人。这一点,我是又想不通,又心里怕……”

秋仪之听到一面听、一面思考,便接话道:“这其实也没什么想不通的。莫说是成仙成神了,哪怕是为了区区一文钱、两文钱而杀人的案子也都比比皆是。人嘛,除了上古的几位圣贤,谁还没有点欲望。可是面对欲望,要么就凭自身修养把持住,要么就靠朝廷法度震慑住。偏偏这个妙真居士武艺高强,隐隐间似又同老知县李慎实有些瓜葛,因此才能无法无天地前后杀了十几个人,直到昨日方才东窗事发。”

说到这里,秋仪之突然豁然开朗,也不再同尉迟霁明说话,闷着头走回书桌,将之前铺在桌上的稿纸扯去不要,重新提笔,笔走龙蛇一般在一张宣纸上书写起来。

尉迟霁明觉得好奇,便也凑过脑袋前来观看。

只见秋仪之起首稍微寒暄几句,便直入主题,将一桩案子的来龙去脉交代得清清楚楚;又十分简略地写了一下案发的情形和如何抓获妙真的经过;最后却是一段议论感慨:

“妙真者,妖道也,数年之间杀害一十三条人命而未被举发,何也?盖因原山阴县令李慎实玩忽职守、尸位素餐,又或有其他隐情难以明言,须待日后刨根究底。

“然则李慎实这般庸懦官吏何以忝居知县之位数年而无人弹劾,却是穆宗皇帝怠慢政务、伪帝郑爻荒唐悖逆,以至于上行下效之故也。

“而当今圣上英睿神武,登极之后,便一再整顿吏治,扭转乾坤,大汉上下一时肃然。故而此“十三命奇案”之破获,乃天威所致,顺利而成章也。

“而妙真案发之后,所犯罪行无不供认不讳,却无半点悔恨之心。如这般大奸大恶之徒,唯有明正典刑、凌迟处死,否则下不足以应百姓拳拳孝悌之心;中不足以慑官僚碌碌懒政之情;上不足以报圣上赫赫整顿之意,我等江南官僚之罪便与妙真同!”

秋仪之一气呵成将这份文书写完,颇为自得地看了一遍,略略修改了几个字,这才满意地搁下笔,微笑着问尉迟霁明道:“贤侄女,我这篇文章做得咋样?”

尉迟霁明却道:“我就认几个字罢了。叔叔乃是进士出身,文章必然是好的。特别是最后那段,这么大一个帽子扣下去,上面的那些当官的想必也不敢随意处之吧?”

秋仪之这才放松了神经,说道:“对,这便是我的本意。只待王老五待仵作过来,将其他十二具尸体验明之后,我附上杨瑛儿的供状、妙真的供词、其他几个小道姑的供述、仵作的验尸报告,将这份文书送到上面,这件案子就算结了。”

秋仪之虽然一片破案的心思火热急迫,越州城那两个仵作却是姗姗来迟,直到次日中午才到达山阴县城,饱餐一顿、好睡一觉之后,直到第三天的早晨,他们才跟着王老五跑去“了尘宫”中检验尸体。

这样工作了整整一天,又花了整整一天撰写报告,直到第五天,才将验尸报告送到秋仪之手上。

秋仪之取过报告一看,才知道这些尸体死亡已久,又被埋藏在肥沃的泥土之中许久,早已腐烂得只剩下一堆白骨,有好几具尸体连完整的骨架都无法拼接起来,更别说查明这些人的身份了,仅仅只能看出这十二个人都是男子而已。

而勉强凑起的骨架之上,却都没有什么外伤,并非受外力打击而死、也非中毒而死。唯有毕秀文的死因是明摆着的,乃是因日夜宣 淫,元气泄尽,五脏六腑衰竭而死。

秋仪之知道之前那十二个人也不外如是,光验骨骼当然查不出他们的死因,却也符合情理。于是他便签名用印,又亲自将几份文书誊写一遍,将副本密封在一起,派王老五送到越州知州蔡敏那边去了。

谁知这叠文书一去,便如石牛如海,一个月都没有下文。

秋仪之心里焦急,一连发了几分文书向上催促。然而就连这几分文书,也都少有回复;仅有的两份回复,也不过是些“事关重大、案情扑朔,正在细致审查”之类空洞的托词。

此时已入初夏,山阴县地处南方盆地之中,太阳烘烤过两三日之后,整座县城便好似一个蒸笼一般让人难以忍受。

毕秀文及其他十二具尸体都被停放在“了尘宫”之中,在这般高温之下,已是恶臭难当。

秋仪之想着毕秀文的妻子——苦主杨瑛儿还在翘首以盼丈夫陈冤得雪、入土为安的那一天,毕秀文的尸体也不宜再曝于外,便又学了一份文书,连同自己那份名帖一道,叫王老五再跑一次越州府,一定要亲自交到知州蔡敏手中。

越州府离开山阴县城不过五六十里的距离,王老五又是个出了名的“飞毛腿”,他趁着早晨太阳还未升起的当口出发,短短不到一天时间便打了个来回。

王老五回县衙复命之时,秋仪之正在县衙院中同尉迟霁明、赵成孝及杨巧儿一道吃西瓜。

这杨巧儿长得伶俐,办事也十分周到细心——特意将一只西瓜隔夜就泡在县衙花园的井中冰镇,待杀出之时已经是寒气逼人,令人垂涎欲滴。

王老五跑得满头大汗,见到这样的西瓜,连回命都忘了,也不待秋仪之统一,随手拿过一瓤,狼吞虎咽一般啃食起来。

秋仪之知道他辛苦,也不骂他,只等他吃完之后,又递上一片,对他说道:“你慢点吃,这里没人抢你的。我先问你,你今天可曾听我吩咐,将文书亲手交到蔡知州手中?”

王老五闻言,这才想起自己职责所在,将瓜皮随手一扔,骂道:“州府衙门那些差役太不是东西!小人将大人的名帖递上去,说是要求见知州大人,他们却说蔡大人今日一早便出去视察民情去了。大人的话说得清清楚楚,是要把书信当面交给蔡大人;我哪里敢怠慢,反正有的是时间,便在州府衙门门口等待。”

王老五吃了口瓜,含含糊糊地继续说道:“可等了没有半袋烟功夫,却见衙门侧门打开,知州大人带着仪仗走开了。这几个不是糊弄我么?小人这就上去讨要说法,谁知这几个衙役嬉皮笑脸,说是当时若是放我进去,叽叽歪歪同蔡大人说半天话,蔡大人又哪能视察民情去——说的虽然不是实话,却也并非诓骗小人。”

“这是什么歪理?”秋仪之轻声骂了一句,“后来呢?”

王老五吐出几口西瓜子,回答道:“小人是个老实人,就一个心思——死等!等到中午,终于看见知州大人回衙。于是小人又上前求见,可是那几个衙役却说蔡大人还在外面,尚未回来。这不是空口说瞎话么?小人当时就跟他们吵了起来,这帮人仗着人多势众,举棍就要打小人。幸亏小人腿脚快,否则非吃了亏不可!”

王老五说得口干舌燥,猛吃了一口西瓜,又随地吐出瓜子,继续说道:“这样一来,蔡大人的面自然是见不着了,只好匆忙过来回命。大人你说,这些衙役是不是一个个都是天杀的?”说罢,便将一块已被啃得半点红瓤不见的西瓜皮扔在地上。

他这一扔,却触怒了杨巧儿,只听她斥道:“好你的王老五,大人交代你的事情你办不成也就算了。怎么一点斯文体面也不懂,乱扔西瓜皮,不知道我打扫得辛苦吗?”

秋仪之知道杨巧儿也是为她姐姐、姐夫着急才这么说的,便忙开口打个圆场道:“巧儿这就错怪了老五了。老五这人虽然不修边幅,办事倒还算卖力。只是那些衙役可恶!”

“哦,不对!”秋仪之又道,“这几个狗腿子,若没有上面授意,又岂敢这样轻慢?依我看,其实是那蔡敏不想见老五才对!”

赵成孝经过杨巧儿这几天的精心护理,身上的伤已好了一半,便坐在一旁花坛边缘,叹口气道:“唉!以前我都以为当官的个个威风八面,谁知大人这官做得竟这样窝囊。要这样还真不如当初跟着皇上南征北战来得痛快呢!”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15 难进门 进门难

原来那赵成孝这日子同杨巧儿相处得久了,已是日久生情,不免将心比心替巧儿着急。赵成孝又是晓得秋仪之真实身份的,知道这小小知县大人却有着通天的本事,要是他发起狠来,便是有天大的冤情也昭雪了。

也亏得赵成孝自从跟了秋仪之以来,一向是老实憨厚,饶是秋仪之这样精明无比之人,也没想到他这简简单单几句话,竟是半是有感而发、半是激将法,不知不觉之间已中了他的计。

只见秋仪之奋力将手中吃了一半的西瓜,狠狠砸在地上,恨恨说道:“像蔡敏这样品级的官吏,大汉天下不只有多少,要我看比这地上掉下来的西瓜子还多些,居然也敢跟我在这里拿大,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赵成孝闻言,知道自己初次用计便已成功,便追问道:“不知大人有何计议?”

秋仪之狠话说完,迅速冷静下来,说道:“出京之时,师傅告诉我,要事事小心、谨守规矩,不可任性妄为。现在看来在那蔡敏面前,老五的面子还不够大。那好!我就亲自出马,去会会这位蔡巡抚大人,去探探他到底是什么底细。”

赵成孝听了,当然高兴,说道:“大人既然亲自出马,一定马到成功,我这就跟着大人鞍前马后,去越州府走一趟,也去见识见识这般衙役是有多么嚣张。”

秋仪之却道:“你身体还未彻底痊愈,我看就先待在山阴县里安心调养。往后你大展身手的机会还有的是呢!”

这番话倒正合了赵成孝同杨巧儿继续相处的心意,口中却要掩饰几句,说道:“我这点点犬马小伤,不妨事的,就怕我一时偷懒,误了大事。”

秋仪之笑道:“你赵哥随我经历的大事还少吗?这案情虽然重大,却也不过是鸡毛蒜皮罢了,也能称得上是件大事?更何况我此去,带着尉迟霁明和王老五,鞍前马后还少了护卫、伺候之人吗?”

秋仪之此言不虚。

他自跟随幽燕王郑荣之后,做了多少震动天下的大事。就连郑荣能够登极称帝,他秋仪之也有堪称擎天保驾的首功。若不是他执意想来当个县官,否则依旧待在朝廷中枢的话,蔡敏这样的芝麻绿豆官,秋仪之只需挥挥衣袖动动嘴,就随意处置了。

赵成孝是清楚秋仪之底细之人,知道他这话说得虽大,却没有半点夸张,便也心悦诚服,点头称是。

于是院中几人一面吃瓜,一面说话,一直谈到晚饭时分,又由秋仪之做东,到县城一处酒楼之中叫了一桌席面吃了,众人这才尽兴而归。

第二天,秋仪之起了个大早,梳洗完后又吃了早餐,便叫起尉迟霁明和王老五一道,往越州府衙出发而去了。

这三人之中,秋仪之自驾着自己那匹汗血宝马,尉迟霁明则骑着秋仪之送给他的一匹渤海良驹,王老五则不会骑马只能步行。然而这王老五虽只有两条肉腿,赶起路来却丝毫不比这两匹骏马慢。于是这几人一路兼程,赶在中午之前便已到了越州府衙所在的会稽城。

会稽虽不是一道首府,却也是江南名城,论起繁华程度,只稍逊于洛阳、金陵,比之幽燕首府广阳也丝毫不落下风。

然而秋仪之正有要事在身,没有兴致去观赏这江南名城的风光,进了城便直趋越州府衙。这州府衙门修建在河堤之旁,四周垂柳茵茵、蝉鸣不止,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王老五远远望见府衙门口懒洋洋站立着的两个衙役,便对秋仪之说道:“大人,就是那两个当差的,最可恶就是他们了!”

秋仪之点点头,也不答话,翻身下马就领着尉迟霁明和王老五二人,走到其中一个个头稍矮的衙役面前,说道:“下官乃是新任山阴知县秋仪之,特来求见知州蔡大人。”说着,便将自己名帖递上。

那矮官差听到时知县老爷亲自上门,果然不敢太过托大,忙打了个千儿,说道:“原来是秋大人,久仰久仰。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有失远迎,真是罪过罪过。”

这矮小衙役显然是做惯了开门纳客的差事,一整套客气话说得极为流利、滴水不漏。

秋仪之却没心情听他的寒暄扯淡,便又重复一遍道:“下官此来,是求见蔡巡抚大人的,不知蔡大人是否方便?”

那差役一愣,眼睛随即“骨碌”一转,说道:“那可真是不巧,蔡大人一早就下乡体察民情去了,眼下不在府衙之中。”说着,便将秋仪之的名帖奉还。

这套老说辞,秋仪之早有准备,一边收起名帖,一边回道:“哦!蔡大人昨日下乡、今日又下乡,可谓是爱民如子了。下官真是钦佩不已,正是我等的楷模!”

这衙役倒也不傻,听出秋仪之口中三分揶揄,沉思片刻才说道:“可不是嘛!我家大人就爱跟平民百姓待在一起。这不,大人昨日出城,当夜就没回来,不知借宿在那户百姓家里头去了。”说罢,这衙役下意识地拿衣袖抹了抹脑门上渗出的汗水。

这衙役三言两语之中早已露出矛盾破绽——这知州蔡敏,到底是一早出发,还是昨夜未回——秋仪之是一等一的计谋百出之士,又岂能听不出来?

然而他身在矮檐下,正有求于人,不便点破,便又问道:“那如此,不知蔡大人何时能够回府?”

矮小衙役心想:这新知县确实难缠,铁了心地要见蔡敏的面;却一时之间想不出什么推脱言辞来,不由地呆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一旁个子稍微高些的衙役忙过来帮腔道:“我们都是下人,蔡大人的行踪又怎会告诉我呢?秋大人还请体谅我们兄弟的难处,这就先回去;待蔡大人回府之时,我等自会向大人禀报,想必到时巡抚大人自然另有安排。”

这番话说得倒也得体,让秋仪之不能继续勉强。于是他转念一想,又道:“下官兼程远道而来,今日不能见到蔡大人实在是万分遗憾,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既然如此,那下官只好打道回府去了。”

这两个差役听到秋仪之想走,立即眉开眼笑,说道:“秋大人请慢走,路上还请小心!”

秋仪之佯装转身迈步的样子,却又向前一步,说道:“下官今日一早出发,一连走了五十里地都没休息。可否进府衙喝口茶再走呢?”

这两差役却也不笨,知道面前这个年轻知县实在是诡计多端,若是一旦被他进了府衙,那可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了,忙回绝道:“这个……蔡大人家眷具在府中,生人入内,似乎多有不便吧……”

秋仪之却面带微笑说道:“下官同蔡大人同朝为官,在金陵殷刺史那里也是见过面的,不算是什么生人,也没什么不便的。若蔡大人家风真的甚严,那下官去师爷、主簿、书办房中,喝口茶就走,想来也不会搅扰过甚吧!”

秋仪之这几句话说得真是入情入理、天衣无缝,让这两个看门衙役实在无话可说——毕竟堂堂州府衙门,连口水都不让喝的话,那也未免太过瞧不起人了。

秋仪之见他们沉默不语,知道自己这几句话厉害,便“嘻嘻”笑道:“既然两位没异议,那下官便冒昧了!”说着,绕开这二人,抬脚就要往府衙里头跨。

这两个差役见状,知道差事就要办砸,连忙伸手就要拖住秋仪之。

尉迟霁明见状,立即使出快如闪电的身法,瞬间闪到秋仪之和差役之间,“嘿嘿”一笑,伸出两只纤纤玉手,在二人分别伸出的左右手的手腕上用力就是一掰。

尉迟霁明虽然年轻,但手上的功夫却早已是江湖之上绝顶高手——手下虽已留情,但已让这两个差役疼痛不已,眼睛里几乎要迸出泪花来。

秋仪之见状,心想:尉迟霁明这小姑娘江湖经验毕竟少了些,竟然这样沉不住气,这点脾气性格倒是同那渤海忆然郡主有些相似 ——却也是一份难得的快意恩仇。

他也正好有意教训一下这两个难缠的衙役,连两句道歉抚慰的话都不舍得说,随手扔下两锭银子,便往越州府衙迈步而去。

这两个衙役见钱眼看,不顾手腕上的疼痛,将银子收入怀中,这才想起大事不妙,忙连滚带爬起身跟着秋仪之进了府衙大门,还不忘高声通报道:“山阴知县秋大人前来拜望知州大人!”

这与其说是通报,不如说是报信,这点小小花招,秋仪之又怎会看不出来。

可是他为免因过于唐突以致尴尬,又加之对这府衙之内的道路地形还不熟悉,因此故意放慢了脚步,缓缓向内走去——身后两个衙役不住地规劝,他也只当是没有听见。

知州蔡敏当然没有离开州府衙门。

蔡敏笃信周易,每日一早必先演卦——今日便排了个“屯卦”出来,是“磐桓、利居贞、利建侯”的意思——于是他便下定决心,今日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不见客,做好了同自己不过五岁的幼子嬉戏一天的准备。

可没想到这卦象也有不准的时候——他不出门去找麻烦,麻烦反而找上门来——大清早的,这个啰嗦麻烦的秋仪之,居然就胆敢闯进府衙之中来。

他已是满腔怒火,可又想到这秋仪之乃是皇帝钦点的进士,靠山坚实无比,自己虽是他的顶头上司,却未必弄得过他,于是无奈之间便只好满不情愿地穿戴整齐,又将幼子托付给奶妈照顾,亲自迎了出去。

秋仪之远远望见蔡敏穿了一身一丝不苟的官服而来,便赶忙整理一下衣物,上前作揖道:“属下拜见知州大人!”

蔡敏见秋仪之没有下拜,心里立时有些不快,却又想到他手里握了闻所未闻的“见官不拜”的圣旨,只好脸上挤出微笑道:“秋大人怎么今日来此?也不通报一声,好让本官准备准备?”

秋仪之却故作惊讶道:“咦?府衙门口那两个衙役不是说大人出去视察民情去了吗?大人什么时候回来的?”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16 踢皮球

蔡敏听了一愣,心想:你这乳臭未干的晚辈,说话居然如此刻薄,这话不是暗中指责我扯谎吗?

然而他这番心事却不能明说,便假装愠怒对两个看门差役说道:“你们这两个货,是不是秋大人没有赏赐给你们门敬,因而怀恨在心,故意挡驾啊?”

这两个衙役也都不是笨人,知道若是掐着这个话题同主子顶起嘴来,自己断然没有好果子吃,便只好唯唯诺诺地应承着。

蔡敏便顺势不痛不痒地教训道:“我们两个也算是跟着我多年的老人了,我平日带你们不薄,居然也敢做这样昧心之事!这样,你们这个月的月例银子,就不要领了,给我回去好好反省反省!”

这两个衙役闻言,忙倒地磕了个头,就退下去了。

秋仪之见蔡敏这样发落两个下人,虽并非真心,演技却也颇有可观之处,便附和道:“这不过是些小事,大人何必动怒?”

蔡敏道:“秋大人所言极是,这些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小人,骂也骂不完、罚也罚不尽的。若是跟他们生气,还不早被他们气死了?哦,对了,秋大人此来,所为何事?”

秋仪之答道:“就是本县之前出了一件大案子,‘了尘宫’中一个叫‘妙真’的道姑,经年之间杀了十三个人,已是海内少有的大案了。属下之前上了几封文书给大人,不知大人看到了没有?”

“哦!原来是为此事啊!”蔡敏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这事我早知道了。我越州说起来也是文物开化之地,竟然出了这样的大案,真是令人瞠目结舌啊!”

秋仪之点头道:“属下初来乍到,辖区之内就出了这样耸人听闻之事,乃是属下治县不力之责啊!”

蔡敏摆摆手说道:“秋大人才到山阴县几天啊?这般责任无论如何也算不到你的头上。若要追究责任,恐怕那李慎实难辞其咎呢!”他话锋一转,又道,“对了,李大人不是要去外地赴任么?不知是否已经启程?”

秋仪之听了一惊,不知蔡敏明知故问是何意思,便字斟句酌道:“这个李大人似乎同这桩案子有些牵连,以至于做出深夜企图谋杀苦主的丑事来,被下官抓个正着。因此下官怕他畏罪潜逃或是自杀,故而暂且将他羁押看守起来。此事下官已书面向蔡大人报告过了。”

蔡敏却只当没听到这最后一句话,呲着牙说道:“这样做法,怕是不妥吧?这李慎实虽已不是山阴知县,却依旧还是朝廷命官,身上是有功名的。秋大人这样擅自处置,怕是犯了王法了啊!”

秋仪之本是想来探问“十三命奇案”处置进展的,却不知怎的被蔡敏这老狐狸扯到李慎实身上了,真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便改口道:“说是羁押,也不过是让李大人先暂缓上任,现在县衙之内住几日罢了。待此案了结之后,下官自有弹章上呈……”

蔡敏却毫不客气地打断了秋仪之的话,说道:“秋大人这样做法,可是有些儿戏了!外地正翘首以待李大人到任,若是因秋大人之故耽误了政务,恐怕秋大人可未必担待得起啊!”

秋仪之心想:一个小小知县的政务,我有什么担待不起的?

口中却不能明说,只道:“大人教训的是,属下也是这样看法。因此这才亲自走一趟,向上峰请示何时能够审谳下来,下官也好对苦主百姓有个交代。至于李慎实大人么……若是有罪,下官自有弹劾;若是无罪,也好轻轻松松上任去。总而言之,还需这桩案子迅速审结下来才是。”

蔡敏不料这秋仪之说话虽然客气,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软钉子,瞬间就将皮球重新踢到自己这里。这蔡敏表面上看来儒雅不凡,其实内里气量狭小,若是按照他原本的脾性,早就已经翻脸训斥这个不识相的下属了。

然而蔡敏毕竟摸不准秋仪之的底细,腹中又暗含鬼胎,于是灵机一动,说道:“这件案子的档案,我早就已经收到了,真真是骇人听闻。本官揣度着这‘妙真居士’所为,怕是要凌迟处死。秋大人是圣上钦点的进士,大汉例律自然是极熟谙的,凡是辖内有死刑案件,州府衙门是无权批准的,须经刺史大人复查之后,再交由刑部审核,面呈圣上亲笔勾决,最后等到秋后再处以极刑——这急是急不来的。”

“这么说,蔡大人已然将案情上报给刺史殷大人了咯?”秋仪之追问道。

蔡敏点头道:“正是!”

秋仪之闻言,继续询问道:“那不知殷刺史又何时能将此案上报朝廷呢?”

“呵呵!”蔡敏冷笑两声,说道,“江南道刺史殷大人素来明察秋毫,既然文书已送到他那里,到时自有公论。至于时间进度么……殷大人在江南官场素有刚直严峻的威名,我可不敢催问。秋大人若真的着急,自然可以亲自去金陵城中拜访拜访。”

这相当于又将皮球踢还给了秋仪之。

秋仪之不是笨人,自然听出话中三味,便道:“属下虽是初次为官,却也知道越级拜访乃是官场之中的大忌。不如这样,蔡大人可否与我同往?一路之上,属下也好聆听大人教诲。”

蔡敏哪里会上秋仪之这样的当,忙笑道:“这点秋大人无须多虑。本官虽然见识浅薄,却也不是那些拘泥于繁文缛节的无聊庸人,我修书一封由秋大人带去金陵就好,至于我本人就不必再去了吧!”

说罢,蔡敏说声“失陪”,便转身向府衙后堂走去,也不请秋仪之入内,将他及尉迟霁明、王老五三人空落落晾在一旁。

秋仪之是既不敢离去,也不敢入内,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的境遇。

过了许久,蔡敏才回来,手中拿着轻飘飘一张纸,递到秋仪之面前,说道:“秋大人,我这封书信这样写可好?”

秋仪之赶忙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这张纸,见其上只写了三四行颇隽秀的行楷,不过写明介绍秋仪之到刺史衙门协办“十三命奇案”一时而已,也并没有什么可以修改润色的余地。倒是蔡敏这笔字写得苍劲硬挺,一横一点之中都藏了暗挑,颇有可观之处。

于是秋仪之赞道:“蔡大人不愧是翰林前辈,行文流畅古朴;光是这笔字,学生就是练上一辈子,都未必有这样的造诣呢!我看殷刺史大人的字,都比不上蔡大人。”

蔡敏也是江南书法名家,一笔行楷写得颇见功底。因此同样爱好书法的刺史殷承良常常请他过去舞文弄墨,蔡敏也正好趁此机会与顶头上司增加交流、密切关系。

然而在蔡敏看来,殷承良的书法之中却太多矫饰媚俗痕迹,失了天然古趣,入不了真正行家的法眼。可他在官场之上又偏偏位居人下,哪敢多嘴多舌胡乱点评,便每每只好想尽好话地虚与委蛇。

因此秋仪之这几句马屁,竟拍了个恰到好处,让蔡敏顿时满面春风,笑着谦逊道:“秋大人乃是有缘得到秦广源先生墨宝之人,我这一笔烂字,又何足挂齿呢?”他脑子却还清明,又道,“我看时辰不早,山阴县城离此处又有些路程,秋大人何不赶紧回去,收拾一番,再赴金陵面见刺史大人呢?”

这就算是下了逐客令了。

秋仪之此行虽然没有取得什么进展,但毕竟拿到了蔡敏的手书,也不算一无所获,便也只好暗自叹息一声,告辞转身出去了。

离了州府衙门,三人已是饥肠辘辘。

秋仪之当仁不让,便找了一处热闹酒楼,点了几样新鲜小菜,便请另外两人用饭。

经过在州府衙门的这番蹉跎,秋仪之愈发没有兴致游览会稽景致,于是三人草草吃过午餐之后,便又匆匆赶回山阴县城去了。

回到县城之中,秋仪之将此行之事略略同杨瑛儿、杨巧儿两姐妹说了。

这两个姐妹听到县太爷大人都吃了瘪,不免有些失望。

然而秋仪之一眼看出她们姐妹脸上的表情变化,便拍着胸脯保证,明日便启程赶往金陵城,面前刺史殷大人,定要为她们讨个说法出来。

第二天,秋仪之起了个大早,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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