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骨店 - xp1024.com
《香骨店》


楔子

也不知从何时起,这世上就突然冒出了一家香骨店。

有人说它在郁林,有人说它在常山,也有人说它在津南,听闻最近又在江阳出现。

……

江阳城又叫酒城,酒产丰盈,香味纯浓。一眼望去,十肆九窖。街边巷口,酒旗飘飘。见只见,酥手奉酒,客织如流。

城东有处青石板铺成的老街,那是老江阳人最爱去的地方。

老街街边店铺林立,种类繁多。沿着这条街一路走下去,能淘到不少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最最稀奇的,要数街东头的那家香骨店。

放眼城东,再也找不出比它生意还惨的店。

光听这晦气的名字,倒也猜不出店老板葫芦里卖啥药。

偶尔有那好奇心极重的人,走进这家静得骇人的店,想要去探个究竟。却只见一张及胸高的梨花木台上,胡乱地摆放着一个紫檀算盘。

柜台上空悬下一个木牌,上面写着:香卖有缘客,一命换一梦。

抛却这玄乎又玄的标语不说,单从室内的摆设和布局来看,这家店的主人一定是个雅趣的人。

正门中央朝里望,便是黑檀木隔成的香室。香室墙上挂着一幅题字,上书“香兰雅室”几字。字下方是个金丝楠木长案,案中间摆着一个“降龙博山炉”。

此炉造型奇特,做工精致。炉盖镂空作峰,炉座盘曲成龙。龙爪撑地,昂首吐舌。一人蹲踞在龙身上,左手推开龙头,右手托举奇峰,颇有力举万钧之势。

正门左边是一排排案几,纵向陈列,由低到高,朝着里推去。各类香具摆到案几上,巧妙地组合在一起,不时让人眼前一亮。

越过香具案几向里望去,尽头处的墙壁上有一扇小门。门后有个小院,院中碰击声不断。

正门右方的柜台旁,有个红木美人榻,那是店老板常呆的地方。顺着美人榻往里走,就是一组相思木货架。

相思木架制成了大小不同的隔间,隔上摆着花色各异的香盒,盒中不知摆着什么香。尽管雕花的香盒紧闭,靠近时却能闻到一股道不明的幽香。若是有心,挨个仔细辨别。就能发现每个香盒,散发的味道都不一样。

香骨店的老板,是个清冷出尘的俊公子。也不知道哪一天落到了这里,就连名字也成了江阳城第十大未解之谜。

素日里,俊老板总是穿着一身月白长袍,别着一只青木发簪。静卧在柜台旁的红木美人榻上。闭上一双美目,一手托腮,一手拿书,十分惬意。

客人若不开口,他连眼皮子都不会抬一下。

也有那挑事的,直冲进香骨店。撂下小山似的银子堆,重重砸在梨花木柜台上,大呼一声:“老板,买香!”

那俊老板,也只是缓缓抬了一下眼皮。略略看了一眼,轻轻吐出两个字:“不卖,”

未等挑事的开口,店伙计就把人架了出去。

久而久之,店门冷得连只苍蝇也不肯去。

自打香骨店扎根这里,一年到头也没见它卖出几炷香。

街坊邻居议论纷纷,这香骨店到底卖着啥香哩?

但凡香,也不外乎那几种。祭祖拜佛的和合香,驱虫熏室的草木香,皇族御用的龙涎香……

香骨店的香再稀奇,难道能与传说中可通鬼神的犀角香相比?

什么香卖有缘客?什么一命换一梦?

众人猜测,这肯定是那香骨老板哗众取宠的手段。

不过,这香骨店虽然门庭冷清。却硬生生在这石板街上,坚持了三年有余。瞧这架势,还将继续开下去。

第一章 咦?公子

闻到执种成熟时,

能织魂补魄,改人生死。

我筹谋千百,一路走来,踏白骨皑皑。

拾一树繁花,而今,执种已开。

卿怎可不来?

……

自来此地,已经三年有余。我在此间三生路上,开了一家店,一家香骨店。收人执妄收人命,全世人一场梦。

香卖有缘客,一命换一梦。

最近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了。香骨店的买卖,停了小半年。

我坐在白绒垫上,无端地拨弄着琴弦,调子时断时续不成曲。

厅内冷冷清清,琴声清清冷冷。

齐世子在世时,常摇着扇子叹息说:“阿仪,你的琴太冷,没有热情。”

犹记得那日,我仰面回答:“我不爱琴,自然没有热情,弹琴不过是——让自己身边有个声音,”

齐世子突然沉默了很久,那天他陪我喝了很晚的酒。

如今十多年过去,我的琴技依然没有长进。

无事容易生非,闲着使人发霉。弹了一个月的琴,我终于得出一个结论。

无聊是种病——得治。

唉,我叹了口气。

兆瑞乐此不疲地滚着绒线球。闻我叹息,便回过头来,口吐人言道:“主子,怎么不出去走走?”

我摇了摇头,兴致缺缺。

“上次出门是什么时候?”兆瑞一边推着毛线球,一边好奇地问我。

“花朝节的时候,”我停下拨琴的手,略回想了一番。

噗嗤,兆瑞笑了出来,毛球也不滚了。两只贼亮的鼠眼,不怀好意地瞟过来。

“主子可知,江阳城十大未解之谜,如今只剩九个?”兆瑞抖了抖鼠须,卖着关子说。

“哦,莫非王员外选出了文武女婿,裴老爷鉴定出了真假文笔……”我掰着手指,一个个猜去。

“停!停!停!主子,求您别猜了。”兆瑞一脸失望,毫不客气地打断我未完的猜测:“真相就是——香骨店的老板姓仪!”

“哦,”我淡淡地应了声,也没什么稀奇的。

等等。

“我什么时候姓仪了?”

兆瑞撇了撇胡须,回我一个果然如此的眼神,“花间洗砚池,世间仪公子”。

“这都传了一个月了,主子真是孤陋寡闻,”兆瑞又拨弄起毛球来,“上月的花朝节上,有一位冯秀才。会上见到了一个俊公子,惊为天人。回去以后,就茶不思饭不想。卧倒在床一个月,每日只念着‘仪公子、仪公子’,”

“哦,”我听了听,这也没我什么事,我又不认识冯秀才。

兆瑞见我反应平平,撇了撇嘴:“我还特地让人,前去打听了一下,”

“回来的人跟我说,冯秀才见到的那位公子——穿着一身月白长袍,别着一支青木发簪。眉间一点朱红,眸中星光涌动。朱唇轻抿,墨发轻绕,整个人浑然羊脂玉雕……”

“停,别加词,讲重点!”我连忙打断兆瑞这个话匣子。

“嘿嘿,我一听,这不是主子您吗?”兆瑞一脸谄笑,“也就没放在心上,谁知竟传了一个月,”

“行了,”我打了个寒颤,“那个冯……冯秀才?我知道是谁了,”

三人成虎,古人诚不欺我!

上个月的花朝节上,人山人海。到处人挤人的,怪闹心。我就寻了个僻静处,准备躲个清闲。

不想,身后突然有人唤了一声:“咦?公子~”

我一时好奇,便转过身去。只见洗砚湖边的台阶上,站了一个面色蜡黄的书呆子。手中的砚台滚落了下去,竟还没有察觉。

我索性上前一步,替他拾起来。也不知怎么地,那书呆子突然后退几步,两脚踩空,径直向湖里栽去。

得了,砚台也不用捡了。我只好跳进湖里,将那笨书生捞起。眼见书生没事,我又衣衫已湿。就与旁人打了声招呼,返回了香骨店里。

那位书呆子瘦骨伶仃,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这次落水,不躺一个月才怪。

兆瑞抓耳挠腮:“我就知道,任何美事沾了主子,就生不出半点风花雪月来。”

“幸好那位冯秀才,当时喊了‘咦公子’,而不是‘呀公子’或者‘哇公子’,”

兆瑞一本正经地看向我:“您想想,蛙公子、鸭公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开饭馆嘞!”

“胆子不小了,竟敢排遣起我来,”我斜睨了它一眼。

兆瑞若无其事,继续滚着绒线球。

我移开伏羲琴,径直走到美人榻上。扯来木台上的素锦团扇,遮住一张脸面小憩会儿。

这一睡,天竟黑了下去。

兆瑞扒在绒线球上,不时吧唧着嘴,涎水忽短忽长。我寻了个帕子,给它盖在身上。

夜有些凉,月光洒在地上,投下细碎的霜。窗外树影斑驳,枝叶重叠交错。

忽~忽~忽,院中大风刮过,又不知丛中花落几何。

长夜漫漫,寒重露浓。我提笔坐在案几前,又将《兰亭》临了几遍。

天色晦暗,愈发看不清,我挑了挑案上的油灯。

阴风袭来,檐下的红灯笼,吱悠转个不停。

今晚有客至,我提笔又写了一个字——至。

一柄长剑喂入颈间,寒光折射到墙面上分外刺眼,丝丝血珠又渗了出来。

我抬头轻笑:“客从远道来,定是乏了,何不坐下,喝杯热茶来?”

颈间的剑应声而落。

“不知公子——可做死人生意?”没有温度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

来人一袭黑衣,像只幽灵蛰伏在那里。黑巾遮住了大半张脸,乌黑的眼珠露在外面。

他神情专注,身子略弓起,指腹摩着剑面。鬓角四周的硬发,一丝不苟地收拢于脑后面。

我继续写下一撇,落完这字最后一笔。今儿,倒是来了个胆大的。若我敢说个不,怕是想将我,变做那死人吧。

“做,怎么不做?只要你付得起起价格,”我噙着笑说。

“那就有劳公子走一趟了,”来人抱剑作揖,低垂着眉眼。周身笼罩在阴影中,一时竟瞧不出悲喜。

“且回你家主子,明晚可至府中。”

那人足底一滞,恭谨地点了点头。又如来时般,无声无息地退去。

将军府,我写下这三字,又提笔圈了起来,今儿倒是个好兆头。我搁下纸笔,收拾了案几。取出香具,略做准备。

将军府的生意,自然要用心些。只是不知,这将军想要谁的命?罢了,罢了,多想无益。左右都不过是个死人,与我又有什么干系。

我仔细地捣烂了曼陀罗花瓣,挤出了些红色汁液来。又兑了点忘川水,倒了些香粉和粘粉,搅在一起调和一番。很快就制出了香泥,我小心地揉搓起来。

半干的香,此时已经有些成型。如这般,只消过上一晚,助宁香便可使用。

四更的梆子打起,我吐出胸中一口浊气。蓦然回首却见铜镜内,映出一个骇人的身影。

素指纤纤染腥红,青丝拂面映修容。

我端着洁净的面孔,做着恶修罗的行径。

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

呼~我熄了油灯,转入寝帐中。

待明日,剥皮抽骨。

第二章 将军府(一)

『我轻轻走近床榻,又提醒了一句:将军,若此时后悔,尚还来得及』

翌日,春寒乍暖。

将军府的马车,早已在门外等候。我抱着香盒,挑起帘子走了进去。

“驾~”粗衣短打衫的车夫,稳稳地坐在车头上。狠狠抽了一道马鞭,扬起地上尘泥数点。

马车掉转过头来,朝着将军府的方向奔去。车轮轱辘轱辘地滚在街道上,车身穿过一重又一重的闹市。终于,停在了一个僻静的地方。

“公子,将军府,到了,”

传言,樊将军英俊貌美,年轻有为。十岁背井离乡投了军,二十七官拜一品大将军。奈何,天妒英才,三十岁受累兵败,落下一身病疾。如今,缠绵床榻已经十年有余。

我掀开车帘,走下马车,抬头望了眼将军府。

日光微醺洒在墙上,朱门绿瓦镀了一层霞光。将军府盘卧在江阳城的咽喉上,巍峨身躯散发着不可侵犯的威仪。

大门两边蹲着一对石狮子,石狮大嘴微张怒视着前方。正门之上挂着一张牌匾,匾上龙飞凤舞:大将军府。

门内出来一个管事,身形高大步子矫健。一边走来一边朝我作揖,花白的胡子随风荡起。

“我是这里的管事,唤我福伯就好。仪公子,快里面请,”福伯笑得一团和气,身子恭谨地弯着。他伸出右手做了个“请”,余光却在我身上游走。

我起身回了个礼,目光扫过福伯。只见他,皮肤微黑脸型略方,鬓角须发灰白相间。半新的袍子干净整齐,举手投足间严谨果断。

福伯面上虽含喜意,却遮不住眉宇中的杀伐之气。想必早年,也是个久经沙场的。

我低下眉目,由着他细细打量。稍驻片刻,福伯上前引了路。我紧随着他,一前一后进了府。

一路走来,蓊蓊郁郁,一片苍翠。古木怪石颇多,却鲜有其他颜色,便是人影也没见到几个。

途经一处荷塘时,我回望了几眼。水面零星飘着几片荷叶,有的叶端还打着疤卷儿。腐烂的根茎堆积在塘里,散发着潮湿霉朽之气,也不知有多久没人来此打理。

偶尔有两三只细脚鹤,扑零着翅膀俯冲下来。叼起塘中不知名的小鱼,又不知道飞向了哪里去。

初见将军府,只觉得通体气派。如今入了内里,却徒生颓败感来。放眼整个将军府,颜色单调又寂寥,没有一点儿生气。倒是应了那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我思及此行目的,叹了口气。

这将军府,终究要败落了。

转眼到了灯火通明处,福伯附耳交代了几句,青衫小厮领命前去通引。

福伯起身告了退,我朝他福了福身。

“进来,”一道声音从门内传来,声如撞钟却底气不足。

片刻,门开了。青衫小厮走了过来,鞠着身子引我进去。

我进了房门,房内肃静整齐,并没有过多的装饰。只有正东墙壁上挂了一张旧弓,弓身摩擦得久了,也看不出材质来。

穿过屏风,来到里间。我略扫了一眼,屋内死气弥漫。便是我今日不来,将军怕也多活不了几天。

将军真是做了笔好买卖。

我扬了扬唇角,恭敬地朝他行了个礼。

他靠在榻上,示意我坐下。我顺从地落了座,很快小厮端来了茶果。

“岭南的荔枝,新拨了些来,公子不如尝尝?”他看着远处,状不经意地说。

我拈起一颗荔枝,入手十分冰凉。仔细一看,盘底有些碎冰,想必刚送来不久。这荔枝呈心形,与以往的妃子笑不同,也不知什么品种。

左右都是荔枝,我拨开果壳投入口中:“倒是挺甜的,”

他侧目看我,唇角微扬“仪公子,不怕我下毒吗?”

我呛了一口,囫囵吞下果肉。忙端起茶杯,连喝了几口。这将军的想象力,怎如兆瑞一般丰厚?

我回头望着他:“我虽不才,却也略通医理。这盘中的果子,没有一颗有毒的。更何况,将军请了我,难道会吝惜几个果子?”

“倒是将军,浑身是毒,怕是十年不止了,”

红皮荔枝太甜,我吃了几颗觉得有些腻,就挑了个番枣啃了起来

“好眼力,”他挑了挑眉,眼底恨意涌过,“不知公子可能医治?”

“不能,”我低着头也不看他,“我治不好、一个不想活的人”

“放肆,”帐边的侍卫拔剑而起,两眼喷火怒瞪着我。

我摇了摇头,这世上愿意听实话的人可真不多。他若想治,又岂会落到今天这个境地?

将军挥手示意,众人纷纷退下。

“听闻公子可圆世人一梦?”他扯了扯嘴角,露出嘲讽的神情。

我笑着看他,敛下眸中寒意。

他垂下眼:“我不信梦,却总做一个梦。十七年了,我该醒过来了。”

我晃了晃茶杯,拨开氤氲水气:“何种身价何种梦,我劝将军——莫要贪心得好,”

“哈哈~还没有人敢这样跟我说话!”

我抿了口茶:“我向来如此说话,这就是将军的待客之道?”

听着室内额外的呼吸,我拨下珠子打了过去。“小黑,出来,”我盯着将军榻下,扬起嘴角似笑非笑,“梁上君子下来吧,花瓶后面也别藏着了,其余的不用我说了吧?”

小黑顶开榻下隔间翻了出来,其余人也陆陆续续露了脸。

“你、你们……放肆,下去领罚,”他皱着眉头斥道。

我笑了笑:“将军莫忘了赔我珍珠,这可是最后一串了。”

室内突然很安静,我有些乏了:“将军既没主意,还是别耽搁你我的时间好,”

“有没有人跟你说,你这样活不长?”他看向我,眸中的杀意一闪而过。

“哦?是么,”我放下茶杯。

噗~噗~噗,果核飞出,门外的人应声倒地。我皱了皱眉:“将军若再啰嗦,这单生意不做也罢,”

将军灰下了眸子:“我想要一个人的命,他恰好坐在龙椅子上,你可敢接?”

我抿嘴不说话,只是看着榻上的他。

他突然笑了起来,恨意像朵盛开到极致的花:“我不想他死了,他怎么能死呢?那样太便宜他了,我要他活着——长长久久的活着,哈哈~像狗一样活着,”

长命百岁,生不如死,真是个不错的想法。我轻叩桌面:“我可以答应你,那你呢,你能给我什么?”

“这条命拿去就是,”他别过脸去毫不在意地说。

我扯出一抹笑,像只吸血的虫子:“不够,将军还不够格。你不如听我说完再做抉择,”

我不理会他继续说:“今日我不来,将军也没多少活头。我不做亏本买卖,你的命不值这个价格。我不要金山不要银山,只要你的执念、骨头和一缕魂魄。若你肯将它们献祭给我,我便愿意为你走这一趟,”

“你今天既然找到我,就是不想牵连将军府。这世上,没有什么比死人,更能摘脱得干净了。你死了,我会把你做成香,也会完成你的愿望。但那时,你就看不见了。如此,你可愿意?若你反悔,今日只当我不曾来过。若你同意,就签了这一纸契约,”

一气说完,心却不住打颤,我忙端起茶水抿了几口。

他垂下右手:“你有几成把握?”

我抬起头来:“我不做没把握的买卖,”

“好,”他点了点头。

我轻轻走近床榻,又提醒了一句:将军,若此时后悔,尚还来得及。

第三章 将军府(二)

『他倒在地上,委屈又自责:将军,我背不了您了……』

将军摆了摆手,疤痕纵生青筋毕露。我接过一纸契约,默念:樊明远。

原来他叫樊明远。

他不过四十余岁,眼眶深陷,面色蜡黄,须发已经斑白。仔细描绘他的五官,棱角分明如刀刻。

只是,他的剑眉稀疏了,悬胆鼻垂耷下了,朱唇不再红润了,他再无当年半点风采了。他似风中残烛,随时能够飘散去。

如今,他终于要死了。

他心意已决,我也不再劝说。只是安静地退下,由着他交待府众。

一炷香后,我重回房里,室内的空气有些压抑。跪着的人陆续起身离去,小黑一言不发跪地不起。

将军有些无奈:“你不肯走,就卖给他了,”

小黑仵在哪里,不为所动。

“好呀,我正缺个人手。将军还有什么要卖的?一并折算给我,我保证充公之前,将府里刮个干净,”

小黑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哈哈~”将军爽朗地笑了起来:“仪公子真有趣。你若不怕烫手,我分文不要,府里全由你刮去,”

“当真?”我亮了亮眸子。

“当真,不给那老狗留半分,”将军止了笑,“开始吧,”

我收回玩笑的心思,取出香具摆放起来。

“十三退下,”将军躺回塌上闭着眼睛说。

地上的小黑身子一僵。

“若留下,以后只能是我的人,”我看了一眼,敛去笑容。

小黑点了点头。

拨好香炉,点燃新制的助宁香。不一会儿,青烟袅袅,徐徐而上。

将军已经安然入睡,我起了起身拂起袖角。突觉衣下一道扯力,我迅速回身踢了一脚。“登徒子,你扯着本姑…本骨主做什么?”我瞪了小黑一眼。

小黑抿着嘴,眸中雾光闪动。

“在这等着,”我转身走入将军执境。

赤木深深深几许,叶似滴血委入泥。

将军的执念幻化成一株赤木,我小心靠近执念树,将叶底的执念一一收起。

将军是个普通的将军,故事也没什么特色。我顾看他一生,同戏文里如出一辙。看过那么多故事,将军的故事寡淡无味。

将军姓樊,字明远。十岁,背井离乡参了军。十三,毛遂自荐得了校尉青眼。十七,冲锋陷阵提了平西。二十,只身入敌割了夷王首级。二十七,军功赫赫穿了一品官衣。

一路高升,将军成了朝堂官衔最大的将军,也成了远离沙场的将军。帝王的赏赐越来越高,将军的笑容越来越少。

没有战场的将军,还是将军吗?

他最后一次出现在战场上,那时,尘沙飞扬,残阳似血。敌军重重包围封锁了一切,将军和他的兵中了埋伏进退维谷。

那天,山风吹来,腥臭扑鼻。满山的白骨没有留下立人之地,遍地的血水凝结成红黑的泥。

“援军怎还不至?”将军振臂高呼,眼角有液体流过,分不清是新溅的血,还是新流的泪。

将军一行人,苦战了很久。夕阳西下,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

将士的铠甲黏在身上泛着红光,分不出是新映的霞光,还是新折射的血光。

援军不会来了,衷心的部下掩护着他,劝他快走。

将军不肯,手下竟趁他不备,将他击昏。等他醒来时,山路已远,大军已经看不见。

贴心的手下,为防他挣脱,将他反手捆绑。他趴在小兵背上,连踢了两脚,却踢开了满身伤口:“放我下来,”

小兵一声不吭。

他一边解着绳子,一边出言恐吓:“军令如山,你敢不听,本将军宰了你!”

小兵不为所动。

他气结,终究舍不得再踹一脚。

他们像惊弓之鸟,连夜潜逃,小兵分外狡猾,睡觉也将他绑在身上。

旭日初升时,他看着绵绵不无尽的山头,开了口:“山的后面还是山,你能背我翻过多少座山?放我下来,本将军命令你,”

小兵仰起稚嫩的脸:“背到我死,也要把您送回去,”

背后的追兵越来越远,小兵终于倒在地上,委屈又自责:“将军,我背不了您了……”

身下的小兵绝了气,他看着那张稚气未脱的脸,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三千儿郎去,今无一人还。如何对得起满江父老?将军捂面,再也流不出一滴泪。

他双手刨坑将尸体掩埋,一步一跛走回城中。

城墙耸立,像将士高高堆起的白骨。

城门铁红,像将士深深染透的血泥。

他撞开了城门,看着他和将士们守护的城。城外久无人应,城内歌舞升平。

守城的小兵,躲在城楼下。有的耷下眼皮打着瞌睡,有的面上酡红划拳吃酒,有的钻入赌坊买大买小,还有的搂着姑娘唱百年欢好。

他急红了眼,卷起一柄长枪,冲到众人面前,将众人手筋一一挑断。

一城的酒囊饭袋,援军又岂会来?可怜三千儿郎的命平白断送。

他面色狰狞,立在城门下,像地府里爬出的索命修罗。那些惊惶失措的人影已经模糊了,那些叫嚣不断的辱骂已经听不清了。

可有些事,他记得很清楚。

他记得,金黄灿烂的大殿上,奢华的帷幔随风飘扬。宫娥踩在祥云毯上翩翩起舞,盈盈可握的腰像极了坟边细柳。

他挺直了身杆:“圣上,请替将士们做主,”

他记得,寒风瑟瑟的秋夜里,地上铺满细碎的秋霜。御书房映着亮如白昼的灯光,雕花窗户上照出的人影成双。

他跪在台阶上:“圣上,请替将士们做主,”

他记得,潮湿阴暗的牢房里,虫蚁鼠蛇爬来爬去。半干的草堆稀疏凌乱地洒在地上,矮小的牢笼逼仄压抑地贴在背上。

他写下了血书:“圣上,请替将士们做主。”

他的坚持像一场笑话。

圣上轻描淡写地提了笔,一道圣旨下。几箱赏赐,抬到了将军府里去。

此事,就此尘埃落定。

后来,那些人也只是革了职,换到其他城池继续悠哉。

他终于明白,圣上容他不得,三千儿郎的命因他而死的。所以,那些人才能那么有恃无恐

再后来,圣上赐了一杯御酒,将军从此榻上长留。

将军成了一个人的将军。

将军有恨绵长。

香快燃尽,我转身出了执境。小黑盯着我从空中出现,瞳中映出一丝惶恐。

“拿去,”我将幻影石丢给他,里面全是将军的回忆。

小黑如获至宝,捧在手心里。

将军已去,我走到榻前,为他合上了双眼。

剥皮抽筋取香骨,轻掷黄泉除浊污。

我谨慎地取了将军几滴心尖血,剥了他的皮和骨,筛选出大小合宜的三根来,又拿出盛着黄泉水的器皿,置于地上,将白骨投了进去。

顿时,水面冒出许多气泡,密密地挤在白骨边。待到白骨通体如黄玉色,捞出来淘洗干净碾成粉尘。加入心尖血、天池水搅拌,成泥后倒出来揉搓成线。

此时,将先前一直养着的执念,喂入其中。牵引执念丝丝包裹,一毫一厘不能放。这般炮制一番,待其自然晾干,取一团神魂温养线香即可。

看了眼泡在水中的白骨,白骨已经开始泛黄,呈现出米黄色。我擦了擦额上的细汗,今儿,总算没白来。

如今材料已齐,多呆下来也是无益。我回头看了一眼小黑:“三日后,香骨店里聚,”

一命换一梦,命已收,梦还需圆。

我收起香具,离开这里。

第四章 春风醉人

枉然一生,此恨长凝,三日后,将军香成。

兆瑞站在门前:“快走,别妨碍我们做生意,”

门外久无人应。

兆瑞撸起袖子:“你小子要站靠边去,堵在中央作甚?存心捣乱是不是?”

一打眼,没了兆瑞身影。

我合上书,走了出去。

小黑像根木头仵在那里,不肯多说半句。

“兆瑞,回来,以后他留在店里,你先教他些规矩,”我扫了一眼,转身回去。

兆瑞急慌慌跑过来,一张俏脸拧成个川字:“哎呦,主子,咱们都穷得揭不开锅了,你还收留一个吃白饭的大高个!”

“你……你叫我们爷三儿,以后怎么活?”兆瑞捏着袖子,虚虚地擦一把辛酸泪。

我蹙眉,眼皮一跳:“哭什么,将军已经同意,府里一切随便刮去。你有闲心,就自己去搜刮,”

“当真?将军可真是个爽利人,”兆瑞笑开了花。

小黑伸入店中的左脚悬在半空,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一下。

入戏太深,竟忘了旁人。

我微微调整了下表情:“二十五你初来店中,你我也算有缘。廿五,念吾,以后你就叫樊念吾,”

小黑单膝跪地:“我愿姓仪,只要公子肯圆将军梦,叫我做什么都行,”

“谁说我姓仪,本公子姓公仪!别乱攀亲戚,日后由你照顾公仪弥起居,”

我甩了甩袖子,重新卧到美人榻上去。将软抄书盖在脸上,我闭上眼睛小憩。

兆瑞很着急:“主子,你还缺儿子不,能跑能跳还能唱戏,你看……”

我扯下书本,顺手砸了过去。

哎呦~

目光扫到地上:“念吾,你还跪着做什么?”

小黑很焦虑,表情好似十月怀胎一朝难产,忽上忽下终于憋了出来:“主子,请替将军圆梦,你不能……”

“不能什么?”我好笑地看了一眼,“樊念吾,行刺一国之君,你当路边白菜不成?”

“主子做什么,还需要向你汇报不成!下去领罚,今儿把规矩重学一遍,”

我别过脸,不再看他。

终究,不是一类人难能一条心。

兆瑞领着小黑退下,我盯着雕花木梁发呆。

阿弥兽不知何时爬了过来,我蹲下身子将它抱起:“弥团儿,你最近又有分量了,”

弥团儿老神在在,斜看了我一眼。爪子攀上我的袖角,来来回回地刨着。不一会儿,跳进我怀里,将脑袋埋了进去。

我……

瞧着新印的黑梅花,我若有所思。南泽漆那个前爹,实在不靠谱。弥团儿正值顽劣年纪,愣是随了他的性子,总如老僧入定。

罢了,木已成舟,只怪没能早点接手。

灵鸦扑着翅膀,挤入窄小的窗缝。

我望了一眼大开的店门,顿悟:鸟儿尚如此标新立异,世人钟爱与众不同,也不是没有道理。

抓了一把五色灵米,放入灵鸦胸前的锦袋中。灵鸦在我手心里蹭了蹭,又扑着翅膀飞了出去。

我敲着案几,看着大昭国君的资料,有些头疼。

在这个年代,更朝换代如同割韭菜。不知何时割了些去,又不知何时冒了些来。

但是,大昭国不在此列。

作为传承百年的老牌国家,又处在富饶流油之地。大昭国的版图虽然时大时小,近二十年里,又甩掉了一层肥膘。

然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大昭依然称霸一方。只是,最近几年太过风调雨顺,大昭国君生了太平盛世的错觉。

于是,不爱戎装爱红装,不爱舞枪爱舞娘。

我捏了一把竹腰,还算纤细,只是……

过去的两千多年里,我学会了拂袖杀人,却没学会舞袖取乐别人。

不知,我是否有这块天赋。

毕竟,看我拂袖的都死掉了。

时至今日,也没人回馈个好与不好。如今临时抱佛脚,也不知能不能糊弄过去。

据灵鸦传回消息,西属小国月食国进京上贡在即,机会实属难得不容错过。

我看了看天色:“兆瑞,江阳最好的舞楼在哪里?”

“哎呀,那可太多了。除了官家的霓虹司,私人的就数清湾院、春风楼、翠衣堂了。”

这又些什么地儿,听着倒是十分高雅,以前怎没人提起过?我略带疑惑,看向兆瑞。

兆瑞尴尬地笑了笑:“呃……凡人卖笑的地方,主子怎么问起这个,”

“备着银两,随我去那卖笑的地方,”

兆瑞跳了起来:“哎呦,主人,三年了。你终于舍得带我逛窑子了,我、我、我兆瑞,感动死了,”

我嘴角一抽,此卖笑非彼卖笑,凡人实在爱弄玄虚,让人不知说何是好。罢了,事出紧急,不耻下问也是名言真理。

夜色方暗,我带着兆瑞出门去。

远远望去,春风楼灯火连天,红成一片。未进楼里,耳边就送来了欢声笑语。顾看一眼春风楼,楼里雕梁画栋,香味浓郁。

粉紫红白的牡丹,簇拥着探出栏杆,像极了天边霞缎。姑娘们面容姣好,或倚或笑,或凭栏或远眺。

兆瑞兴奋地跑在前头:“哪里来的小牛,瞧着怪憨厚?”

小牛回过身来,正对上我抬起的眼,便咧着嘴儿奸笑。

“我来听曲儿,”我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别勾我这桌,我有要事办,”

牛二凑过头来,一脸奸笑:“好说好说,司使大人,您看……不如……”

“算你一个,”

谁说牛儿憨厚?纯粹世人讹传。我整了整衣衫,朝楼里走去。

楼梯上下来个老妈妈,约摸三十多岁,保养甚好,风韵犹存。

“呦~几位爷,瞧着面生,想必头一次来。若有旧识和慕名的,与我老妈妈说说,我马上派人请姑娘们下来,”

兆瑞挑了挑眉:“将那能歌善舞的都送来,我家主子断不会亏待。”

我见兆瑞有些过了,今日还有几家没去,怎么能全耽搁在这里。

“兆瑞,回来,”我开口欲要提醒它两句。

“哎呦~哪里掉下来的仙人儿?”老妈妈款款走到我跟前,“这位公子呀,以后可别来春风楼了。你这一来,楼里的姑娘魂都没了,叫我们以后如何营生?”

楼内登时开怀大笑,起着哄儿。

我颔首,不动声色地推开老妈妈搭来的手。牛二挤眉弄眼,笑得好生猥琐。

“请最善舞的几位来,上些爽口的酒菜,妈妈多谢了,”

“好嘞,几位稍等,”妈妈走了过去,刮来一阵香风。

我抬脚上楼,走了一小段,背后突然有人呼唤。

“咦?公子~”

这……好似哪里听过。

回过头来,只见大堂中央站了个青袍公子。挽着四方发髻,面色红润,看着有些眼熟。

我略一迟疑:“冯……秀才?”

“哎~公子你还记得我?”冯秀才一脸惊喜跑了过来。

“一起?”

“一起,”

一行四人上了楼,老妈妈已经在雅间等候。我们进了雅间,一一落了座。珠帘缓缓拉起,姑娘展开歌喉扬起水袖。

冯秀才端起酒杯:“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在下无以为,报先干为敬!”

我举杯欲饮,兆瑞嬉笑:“无以为报,以身相许就好,”

“闭嘴,”我瞪了它一眼。

冯秀才满脸通红,尴尬又愧疚:“我……抱歉,给公子添麻烦了,”

“别理会,我知你不是断袖之人。”我看向舞台,心思烦乱。

这般靡靡之音袅娜之态,我怕是学不来。

“公子也好舞?”

冯秀才顺着我看去,见我恹恹:“可听过拜月,时镜人崇月,编了一支拜月舞。邀那十几名健壮的汉子,舞动数尺白绫。时镜女跳上白绫浪涛中,挥起软剑随带而舞,堪称一绝。只是……”

“此话当真?”

冯秀才点了点。

第五章 大昭王宫

铺展鲛绡,将眉眼细细描绘。蘸取颜料,将肌理层层晕染。

兆瑞化作原形,跳上案角:“主子,这是做什么?以前可从没见你,画得这般认真过,”

我拨开它的鼠脚:“一边去,别脏了我的鲛绡面具,”

兆瑞后退几步,一脸好奇地盯着我。

我落下最后一笔,将鲛绡收起:“你懂什么,才艺不够,颜值来凑,”

这天晚上,我贴上鲛绡面具,换了一身繁复女衣。

小黑愣愣地看着我,猛跪地上,狠狠磕了三个响头:“属下该死,主子为将军如此折辱,我竟质疑主上……”

看着他流血的额头,我微微张了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南泽漆给的湮容丹,效果十二分的好。模糊性别多年,竟没有一个人疑我。

罢了,此事不宜外人知晓。

我转身吩咐:“念吾,收拾行李,随我入京,”

此番,我要扮作月支后补的贡女,混入月支进京的队伍里。小黑扮作我的侍卫,一路护送我入京。

我原打算飞过去,但一想不合情理。后补之人,应当风尘仆仆追上队伍。为了逼真可信,我与小黑当晚动身,取道巴中,日夜兼程。

……

我坐在轿中有些恍惚,面纱遮在脸上有一丝丝痒。月支王的亲笔书信几乎以假乱真,却不能与小黑的演技相提并论。

属下办事如此得力,以至于我混在队伍里时,脑袋还有点儿发昏。

小黑见我神情倦怠郁郁寡欢,一脸关切地凑过身来,用着新学的月支语:“罗布拉则,切让卡日拥给多?”

我摆了摆手,放下软帘。倒不是我不想开口,委实我没听懂他说什么。可见,这次任务里,小黑比我合格的多。

我们缓缓步入宫道时,阳光正好照在宫墙上。宫壁闪闪发光,像金子一样。我看了眼大气庄严的昭王宫,不由得想起将军落寞的帷帐。这大昭,终究是欠他的。

濯乐宫休整了半日,便是繁杂细致的沐浴熏香。

宫娥上前带路,引着我们前往沐浴之地。小黑十分紧张,寸步不离地跟着我,生怕我露出马脚。

其实大可不必,月支只是个附属小国。此番进贡,大昭并不重视。不然也不会,只打发几个宫娥前来迎接。

可惜,小黑没有这等觉悟。不能领会我真意,比之兆瑞差了太多,我也只好叹气作罢。

到了玉液池时,小黑操着还算流利的月支语,一本正经地编着瞎话。也不知怎么地,月支使者就点头同意了。总之,我独占了最好的浴池。

当天晚上,大昭王终于召见月支。

于我之前进贡的姑娘,也是个绝色美人。皮肤呈现出莹润的小麦光泽,眼睛是海水蓝空一般的颜色。因她先我入场,我得以在后台仔细观量。

她穿着紧身舞衣,扭动着水蛇腰,行动间环佩叮当作响。我看她在舞台旋转,热辣的舞步躁动人心。观看了一会儿,对比我俩的差距。我深深怀疑,众人的智商普遍偏低。

睁着一双才变的蓝绿眼睛,顶着一头刚烫的海藻卷发,我坐在舞台后面发着呆。

小黑扯了扯我裙带,我回过神来,才发现殿内响起了尖细的嗓音:“宣,月支罗布拉则,”

我忙戴好面纱,整理一下仪容。调到最佳状态,势必一举成功。

玉色的宫道很长,我赤足踩在冰凉的玉石上,脚踝间的银铃颤颤作响。众目睽睽之下,蓦然有种自己不是自己的错觉。

我怀抱软剑入场,身后数道白绫翻飞如浪。袖舞绫带,我踮足跃然白浪之上。轻展腰肢,将软剑细舞。绫浪如潮,或重合,或交错。我立在白绫带中,起承转合人影叠错。

一舞完毕,台下安静无声。

国君不开口,我也不好贸然下去。只能按耐住性子,不去看乐队里的小黑。

话虽如此,心思却不断翻转。迅速草拟出,数十种备选的方案。

“抬起头来,”高台上传来冷冽的声音。

我顺着声音看去,正迎上复杂的目光。既忧郁又迷离,既邀请又不容商量。我从未见过有人,一个眼神,能够表达如此丰富的内容。

莫非,这就是世人所说的帝王威仪?只叫人猜来猜去,却没有商量的余地。

这般胡乱地想着,大昭国君突然开口,留我下来。群臣交耳称赞,又恭贺了一番。

我退了下去。不久之后,我被一个宦侍带到昭阳殿上,那里正是大昭国君惯常休息的地方。

这个结果比较称我心意,只是不知国君看上我哪里。本来我对自己的舞技有些信心,但台下寂静没个回音,我心里又有点没底。寻思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总不能因为我比别人白吧。

戴着面纱不宜进食,我只好一边垂涎着瓜果,一边呆愣着闲坐。

天知道,剑舞比舞剑累多了。世人怎么,净爱这些华而不实的玩意儿。

惊觉耳际一片微凉,我伸手将长剑移开一点。半转过身子,侧目望去:“陛下别闹了,挑了奴的面纱,可是要做奴郎君的,”

“哦?”大昭国君挑眉,跃动着灿烂的眸子,“好大胆的美人,不知你的郎君——朕可做得?”

我微愣,迅速回过神来,略一酝酿。

片刻之后,抬起如剪秋水的眸子,将一层红霞逼到脸上,语带迟疑:“陛下……说的……可是真的?”

说罢,我低下头来,娇羞地绞着帕子:“陛下,不怕……我容颜丑陋,污了……圣目么?”

“无妨,美人这般剔透,岂会是粗陋之辈?”肩上状若无意地搭来一只手。

我咬着银牙,忍了。

微微抽身,我回他一个绚烂至极的笑容。

白纱飘落,只听见他在我耳边说:“真香,”

湿气萦绕颈间,我眨了眨眼:“真的?”

红烛帐暖,画屏叠影,室内说不出的旖旎。

忽~灯灭了去。

月下西厢有点凉,我躺在屋檐上远望。

一望,望七日。

七日梦蛊燃尽,将军的爱恨离怨,悉数埋进帝王梦里。

这天,月明星稀,天蒙蒙未亮,我与小黑连夜奔出帝王宫。

我们的逃亡,绝非无缘无故。只因半个时辰前,梦蛊的第七支香燃尽。

当然,并不关梦蛊什么事。尽管种下它的人,都会精神错乱,分不清现实与梦,最终疯疯癫癫没个人形。

但是,我才埋下种子,还不能一下子长成参天大树。只因,一个坑里跌倒了七次。大昭君就算是个傻子,也能察觉到不对劲了。

若他细心点,就会发现他宽衣解带,酣畅淋漓地在别人面前表演了七天。若他再细心点,就会发现他夜夜相对,缠绵悱恻地拥入怀中的不过是个八尺儿男。

我虽施了幻术,小黑又极力配合,但老虎的须子着实摸不得。

背后的官兵,一波又一波,皆提着冷兵器械,大张旗鼓地追来。我与小黑灰头土脸,逃得十分狼狈。

我以为,抱谁不是抱,左右大昭王也不吃亏。不曾想,他竟如此较真。只准他主动抱别人,不准他被别人主动抱。哪怕他当时很开心,只是头脑有一点儿昏。

一失足成千古恨,我们对帝王心思的错估,导致我们失去了逃跑的最佳时机。

我与小黑,不得不兵分两路。他往西跑,我往东逃,最后在三州交界处汇合。

此后,便是各自逃亡。

咻~咻~咻,我转入山林。

第六章 玄清观(一)

漫天箭雨簌簌而下,一条长河横亘在眼前。

前方已经没有路,后方火羽又逼来。

我纵身一跃,跳入滚滚长河中。只觉后背一阵烁痛,恍惚间飞来了一道白影。

……

“姑、姑、姑娘,我……我……一定会娶你的……”

床边站了一个白面书生,挂着两个青黑眼圈,眼底尽是血丝,脸皮涨得通红。

我揉了揉有些痛的后脑勺,寻思着莫非我还没有睡醒。

堂内走来一位黑皮长髯的老先生,捋着银灰胡子,一脸欣笑:“姑娘真是好福气,快应了吧。”

想必,这白面书生救了我。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我走下床来,恭敬地朝他行了个礼。

“别……别……别客气,快……快……喝了这药!”白面书生如临大敌,期期艾艾,紧绷身子一脸忐忑。

“多谢!”我端过汤碗,暗自思量。这般看着我,莫不是被我这伤吓到了,便脱口道,“公子请去休息吧,我已经无碍。”

黑皮郎中看了我一眼,莫名地笑了起来。

我:“……”

六月,雨后初阳,十里荷香。

据何书生讲,我被冲到他在河边歇脚的大青石旁。于是,就有了我醒来的那一幕。

他说,捡我时并不知道我是个姑娘。

我想了想,悄悄施了个遗忘的术法儿。待我走后,这段时光将会被他遗忘。

晨光熹微的早上,早起的姑娘将谷粒儿洒在窗台上。屋檐底下的鸟雀,迫不及待地过来争抢。

官府的铜锣声一响,四方的百姓涌到了城墙脚下,围成一个硕大的圈儿。齐仰着黑压压的脑袋,看那新张贴的告示。刚粘上去的榜文,还有些黏湿潮润。

两位提刀的差爷,还在榜文边说讲。城门下的小老百姓,就已经交头接耳议论个不停。

我们艰难地拨开人群,侧着身子挤了进去。

“仪……仪公子,揭……揭榜文做什么?”白面书生怯怯地问。

我但笑不语,玄清观?想不到别有玄机。

玄清观坐落于城郊西处,立在三公山五里村的半山腰上。道观不是特别大,山林掩映下,却也庄严肃穆古色古香。每当云雾环绕时,愈发得仙气缥缈。

我们登上道观时,朝阳已经褪去红晕,变作黄灿灿的荷包蛋。跟官差打了声招呼,我们便准备进去了。

差爷是个坐不住的小伙子,皮肤是健康的小麦光泽。嘴唇边的绒毛还没有褪尽,细嫩的脸上尚带着稚气。

见我二人走来,他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走到我们跟前,眉飞色舞地絮叨起来。

这玄清观远近闻名,香火鼎盛。来往香客,络绎不绝。据说观里扫出的香灰,能使作十亩良肥。可惜,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我很小的时候,有一年招了不干净的。睡又睡不好,嘴里一直说着胡话。阿母急得鞋子也没穿,大半夜的,背着我上了山。我心里害怕,就趴在阿母后面。只记得,那观主一脸宝气,笑起来让人打心眼里安定。”差爷面色带笑,似乎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

“我被领进了小偏屋,光线不太好。白胡子观主,悄悄塞给我个红皮桃子。也怪了,观主让人喂我喝了杯水,又轻轻拍了我一下。我突然就很想睡,再睁眼,就是家里的青麻帐子了,”差爷有些不好意思,“阿母抱着我,对着道观的方向,连磕了好几个响头,才肯罢休。”

差爷有些唏嘘。

我摸了摸地上的香灰,一眼扫过去,草丛里有焦黑的痕迹。

“走吧,”

何书生拽着我的衣角,眼神有些躲闪,懦懦地问,“真……真要进去?”

我点了点头。

世人真有趣,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谁又能说得清?倒真是人心隔肚皮。

玄清观内的蛛网,爬满了整个房梁。正殿中央端坐着三清宝相,皮面皆塑得正气浩然。梁上垂下的红丝带,龙飞凤舞地写着“天地”二字。

偏殿奉着玄清历代祖师,正中的自然是那开观始祖——玄清子。我打量了一下,总觉得这张面孔有些眼熟。

殿内唯一的道童,恭敬地立在末任观主的身旁。道童像的右脚下,有一行小字。因着光线暗晦,差点看漏了去。

我凑近了跟前细看:五里村立。

又扫了眼其他观像,有趣,真有趣。

此处的蜘蛛网,竟比别处少了许多。

白面书生紧紧跟着我,我瞧他明明怕的很,却始终不肯回去。

玄清观的末任道主,死了十几年了。道观里的弟子,早在观主去世次年下了山。仅有的小弟子,留守着观门,也在五年前的天灾里归了西。

五里村的老人,十分感念旧情。出资立了这尊道童像,让他得以陪伴在恩师旁。逢年过节之际,常有老人来上香。

然而,外面的人,大多不这么想。

一观人等皆死绝,诅咒的流言悄悄弥漫。

可笑,诅咒?不过是人心不足罢了。

差爷见我出来,忙迎了过来:“可有眉目了?”

我摇了摇头:“还须查探,晚上我们还来,”

差爷似是舒了一口气,待到听我说完最后一句,脸色瞬间又郁了起来。推说了一番,见我执意夜访,终究是应了下来。

只是反复提醒我们,一定要佩戴好符纸和护身器。无论夜间发生了什么,都切莫离开房间里。

谢过他的好意,我二人便起身离开了这里。

“哎~仪公子,等等我,”何书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去……去哪里?”

我停了停步子,微微侧身,噙着笑:“你不饿?”

阳光细细投下,远近镀了层金辉。

何书生脸上泛起红晕来。

没出息,书生果真手无缚鸡之力。才几里的山路,也能累成这样!

我转过身来,继续向山下走去。

凡间常道长舌妇,说是那糟妇人最爱议论东家长李家短。

在世之时,每每倒弄是非,挑拨离间。最擅长诽谤他人,信口雌黄。一生说谎成性,害人不浅,死后打入拔舌地狱。地府小鬼拿着烫红的大铁钳子,夹着她的舌头慢慢扯长……

这类人最大的特点,就是爱八卦,视八卦为命。一日不八卦,便浑身好似油煎火烤,坐不得,过不得。于是,非得制造出八卦流言,才能安生。

孟酒说与我听时,我也只是笑笑,世上怎会有如此无聊的人。

我夹了个小笼包子,低头喝了一口粥。这书生八卦起来,也是要……仙人命啊。

动土的人,又死了一个,人群中不知谁说了一句。

远处的食客窃窃私语,两位官差抬着担子急匆匆走过去。

风起时,布下漏出一只青灰干枯的手。

街上人心惶惶的,第十三个了。

“为什么不离……”何书生一张口,我迅速提箸,准确无误的投了个小笼包子进去。

何书生终于安静下来。

我喝完小米粥,望着远处,托腮思量。

新来的太守信佛,欲挖此处荒观,改建成佛门寺院。这倒有些怪了,佛道两教虽时有摩擦,却也不会去做这种挖人门面的阴损事。

更何况,这里的村民分明不想……

现如今,动工的人,接二连三的死去。死因都说是不明,可是方才那双手呀……

我轻叩桌子,这太守真的信佛?受害人死因真的不明?

有趣,牵扯的东西真是越来越多了。

那些山民……我冷冷扫了一眼,一个探头的山民,登时缩回脖子低下了脑袋。

看了眼身边空出的一片,捕捉着空气里隐晦的气息。我挑了挑眉,真相就要浮出水面了。

第七章 玄清观(二)

『望着那张天真无邪的脸,我一字一顿地说:你、已、经、死、了』

何书生歪着脑袋,一脸茫然地说:“仪……仪公子,这些村民怎么这么……怪呢?”

哦,这呆头书生也察觉了什么了。

“哪里怪?”

我看向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眼神啊~看得我发毛。”何书生一脸呆愣,嘴巴张成了“O”型。

我蹙了蹙眉,这点瞎子也能看出来吧。但转念一想,何书生许是感觉到了些什么,只是说不上来。

“是不是觉得,这里的人分外警觉,特别排斥外人!”我尽可能委婉地说。

“对!对!就是这个感觉。我从没见过,这么不待见外人的。真怪,真怪,这里人可真怪,”何书生拍了拍卡壳的脑袋,连连嚷嚷道。

我望了望远处,树影交织重重,心思飘忽不定。

这里……不一样的,不是纯粹的排外!只是排斥我们啊~

我按下心事,又与何书生溜达了一圈。

罢了,这里似乎,已经没有什么特殊的线索了,索性等到晚上再来探访。

“你、这是做什么!”我回过头来,发丝拂在脸上有点儿痒。

身后陡然升起了一座包裹山。

一眼望去,好不壮观!

“害怕,就不必去,”

视线扫过书生的身上,那张畏畏缩缩的脸庞,竟有了说不出的坚决。

月色朦胧,半露半隐,何书生终究还是跟了来。

叶子在风中哗啦啦地作响,树影投射到镂花窗上,显现出千奇百怪的模样。

寂静的夜色里,不知是谁在远处唱,声音细远又悠长,说不出的悲伤与凄凉。

近了,近了,那东西越来越近了。

我转过身来:“何书生,楞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睡觉!”

“仪……仪公子,你有没有……听……听到奇怪的声音,”何书生慎重地打量了眼四周,嘴里的话说着说着就像泄了气的球。

“哦,今晚的风有点大,”我淡淡地说。

他突然上前一步,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把握住我的手:“仪……仪公子,你有没有发觉,这……这儿特……特别冷!”

啊……啊……嚏,他刚说完,鼻子就配合地打了个喷嚏。

我连退了几步,免得被他的鼻涕波及。

“快回房去,睡着了就什么也不想了,”

何书生踌躇万分,像只人形风筝,贴在我的房门上:“真……真要住在这里?

我揉了揉眉,望了一眼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室内,铺叠得崭新齐整的褥子。

不真?难道闹着玩不成?

何书生的腿有点抖,像一个漏风的筛子,不受控制地哆嗦。他抬起略粗糙的右手,紧紧地攥着左袖口。

我扫了一眼,何书生的袖口,漏出了半角大的黄纸。

他是真的害怕。

没有戳破他的小心思,我扔了一个红色结子过去,“拿去,不准离身,不准走出房间内。回去吧,我要休息了。”

何书生一脸欣喜地接了过去,急急忙忙揣在怀里。不想,手一哆嗦,黄纸掉了下来。他慌手慌脚的捡起来,关上房门溜了!

我佯装没有看见,待他走后。走出门来,伸手下了禁制。

明明怕的要死的呆子,为了所谓的责任,也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我晃了晃神,人真是奇怪的生物。

一阵风飘来,空气中夹杂着一丝暗香。

要来了~

我回了房,利索地脱了鞋袜,扯了被衾盖上。

花好香,头沉沉的。

……

天色很沉,四周漆黑如洞看不清。

我一个人赶着路……

为什么一人呢?我这般想着,头却开始剧烈地痛了起来。

也许我本来就一个人吧!

山上的杂草众多,蚊虫蚁蛇也多。一不留神,就蹭到身上,我不由得烦躁起来。

前方有光,快去!快去!

心底有个声音蛊惑着,我不由自主地,朝着光亮处走去。

“善人,善人,请留步。”

我回过头来,只见那半山腰上,立着一位少年。穿着一身青道袍,声音脆嫩,身量尚小,约摸十二三岁。

“小真人,有何事?”我朝他行了个礼。

“当不得,当不得,我还不是……功课都还……没修完呢……”小道人脸上一红,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朝我回了一个道礼。

“善人,可是要往北去?”小道人两眼亮亮的问。

我点了点头,却疑惑着,我为什么往北走?

“那……烦请善人……替小道人,打听一下师兄们的消息……”

那少年是欢喜的,眉梢止不住的往上翘。

我打量着他,这个人……很重要?心底突然冒出诡异的想法,我有些不安。

忽然,少年的眸子暗淡下去,“十年前,山匪叛乱,勾结岭外蛮夷,连连占了好多城池。吾门师兄一十四人,皆下山平乱。临行前,师兄叫我在此守候。让我保护好道门,等他们归来。”

“可是,可是……师兄怎么还不回来?我等得好辛苦,”

那少年哽咽起来,泪珠子断了线的往下坠,话也听不清明。

“我养的……阿瓜(花)阿白们……已经一群群了。可是最近,它们可怪(坏)了……总是踢我,还踩坏我辛苦搭理(打理)的菜园子……我力气小,奈何不得它们……”。

“师兄啊,你们怎么还不回来呀,”

那少年放声大哭起来。

我有些不知所措,又看了一眼抽搭不成气的少年。突然记起一句戏话,盛世和尚化缘,乱世道士下山。

“莫哭了,我应你就是,可有画像呈来?”

我柔声安慰着他,拍了拍少年的后背,心里却感到怪怪的。

“有的有的,我这就取来,善人稍等,”那少年擦了擦泪,一晃眼不见了。

须臾后,那少年抱着画卷跑来。

我清晰地看见,他微塌的鼻尖,冒着点点细汗。

奇怪,展开画卷,画上一十四人。高矮胖瘦,或坐或蹲,或观星或读文。眉间神色,俱惟妙惟肖。

“小真人画工真好。”

我戳了戳画上的人说道。

“善人过奖了,”少年挠了挠后脑勺,露出一对可爱的酒窝来。

真好看,活着也是个讨喜地孩子吧。

我这般想着,心出奇地平静起来。

“我……我练了好久的,每次想……师兄他们,我就去画他们。纸上,地上,想一次,画一次。看着画像,就好像他们——真的在这里。”

小真人歪着脑袋,摸索出一个吊坠,“我没什么值钱的,这是师兄们买给我的。善人拿去,师兄们看到了,一定知道我在找他们。”

我伸手接了过来,咦~一只红眼的玉瓷兔子。

这兔子的眼睛可真红啊。

那少年低着头,双手交叉在身前,害羞地将手背搓来搓去。

“山下赶羊的老伯总说……刀剑不长眼,一不留神便落了伤残。若是师兄,真的伤了、残了……”小真人握紧了拳头,表情凝重,“请善人一定告诉他们,我不会嫌弃的,我可以养他们,我很厉害!”

少年憋红了脸,语气坚决地喊了出来。

我定眼望了去,瓷兔子呀,这就是钥匙么?

那少年的脸,天真又无邪,像一汪清泉。

“你、已、经、死、了。”

我一字一顿地说。

兔子的眼睛,仿佛动了一下。

“破!”我轻念一声,身后的画面纷纷溃散。

“你、你怎么知道!”那少年一脸惊恐。

第八章 玄清观(三)

『月上西窗,独坐小楼旁。是谁,动了我的衣裳。是谁,动了我的糕和粮。是谁,踏在我的白骨上』

似乎想起了什么,少年的面目,突然狰狞起来。黑色的煞气,不断地涌现出来。

我再也看不清他的脸,眼前只剩一道模糊的黑影。

“因为——你是我的猎物呀!”轻启朱唇,我凉薄地说。

十年的执念呀,定是十分美味的。

我欺身而去,门嘎吱一声开了。

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探了出来,迎面就是书生那张惺忪的脸。

蠢货,关键时刻添乱!

黑雾迅速卷起书生,扭头就跑。

我急忙追了上去,追到一处山林时,黑雾突然消失不见了。

“谁?出来!”我提剑冷喝。

草丛里滚出了一个老汉,皮肤皱巴巴的,好像没了水分的橘皮。头发稀稀疏疏的,如同断了许多齿的木梳子。

“仙……仙人饶命!”小老汉缩成一团,忙不迭地磕头。

空气里飘来一股异味,我皱了皱眉:“鬼鬼祟祟,为何躲在这里!”

“烧……烧香……”那老汉眼神闪烁不定,谨慎地查看一眼四周,似乎在忌惮着什么。

半夜三更烧香?

拜神还是拜鬼?

“五里村的,”

我问。

老汉默不吭声。

“怎么,杀了人不敢应了?”

我弯着身子,一步一步走过去。

“五年前的夜晚,玄清观中,青袍小道人,一对小酒窝,”

“鬼……鬼……索命……鬼魂索命……”那老汉哆嗦着身子,跌跌撞撞地滚了下去。

远处,不知是谁在唱,声音细远又悠长,竟说不出的寒凉。

月上西窗,

独坐小楼旁。

是谁,动了我的衣裳,

是谁,动了我的糕和粮,

是谁,踏在我的白骨上,

是谁,又将那抹光亮合上,

永无止境的黑夜呀,

没有一丝光亮,

我将爬上西窗,

向远处眺望,

那些白骨边的人呀,

别来无恙?

……

西窗、小楼、衣粮、白骨,我默念了几遍,这其中似乎有什么关联。

道童像!脑海中闪过一道灵光,我转身折回玄清观。

何书生果然躺在偏殿那里。

我摸了摸道童像,顶上一个细小的孔。

原来如此!

“还不现身,”

我冷喝一声。

槐树精?妖僧?不伦不类的鬼怪?玄清观可真热闹。

“好大的胃口,”我拨下珠子,打到几人的藏身之地。

妖僧跳了下来,黑青着一张脸,身上挂着彩。

我看了一眼,不过是只吃了几年佛油的山猫精。

老槐树精也跳了下来,佝偻着身子低垂着眉眼,身边站着一道黑影。

“怎么,分赃不均?这会儿合伙,打起我的主意?”

我挑了挑眉,扫了几人一眼。底下的小动作,顿时停了下来。

妖僧甩了甩袖子走了。

“你们有何话可说!”我看了眼留下的两个。

不对,一个半。

突然,老槐树精跪了下来,痛哭流涕道:“都是我的错,是我拖累这孩子的,要怪就怪我。都怪我当时无能……”

黑影少年立在原地,身子痛苦地扭曲着,身形不断地变换。

丝丝黑气从他身上冒出,在空中溢散成不小的一片。

我走了过去,搭上那团黑影。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少年渐渐安静了下来。

往事纷纷涌现,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五年前的此地,降下一场大旱。旱况百年难遇,一旱就是三百余天。

那时,烈日炎炎,如烧似燎。脚踩在地上,就能烫出一道火泡。野外的蓬蒿,干得风一吹就能点着。

河川干涸见了底,土地龟裂得掉下人去。空气燥热,透不出一丝儿凉气。天像个硕大的蒸笼,将此方的百姓蒸得变形。

放眼望去,方圆千里,浮尸遍野。尸骨胡乱地弃在路边,也没有人前来收敛,处处都是蜡黄佝偻的身影。

五里村也笼罩在其中。

虽然饿,五里村人,却比外面好过得多。

原因无它,玄清观最小的弟子玄真,总能变出一把粮食来,默默帮助他们继续熬下去。

没人知道要旱多久,饥饿让人变成了野兽。

起初,五里村人是感激的,他们痛哭流涕地跪在地上,赞美着坐在门槛上施粮的少年。

玄真总是裂开嘴,露出一对可爱的酒窝,不好意思地摸着头:“应该的……应该的……这是我应该做的,”

人心叵测,是山民给他上的最后一课。

饿,饿,不够,粮给得太少了!

人群中渐渐有了怨言,五里村人开始动了歪脑筋。

他们开始去玄清观骗粮,叙说着一段根本不属于自己的悲惨过往。

玄真总是蠢蠢地上当,他抹着泪,眼眶红红的:“拿去,拿去,太可怜了。我不吃了,你一定要救活他们……”

余粮急剧地下降,他开始察觉到不对,便拒绝了五里村人的请求。

可是,决堤的水,怎能说收回就收回。

“这袋粮是我的了,供养你们那么多年,也该收点回报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又不知是谁踹了他一脚。

自那以后,五里村人日日爬上观门,心安理得地抢走粮食。临走时,还要踹那少年一脚。

施粮成了玄真的噩梦。

他总是呆呆地坐在地上,抱住头和脚。缩坐一团,怯懦地说:“求你们了,给我留点吧……”

招来得只是无情的嘲笑,和众人狠狠踹来的一脚。

没粮了,观内没粮了。

他摸着袋中仅存三日的粮,叹了口气。

山雨欲来风满楼,一场暴乱,一触即发。

月上西窗,他独坐在小楼旁。通明的火把,照得道观像白昼一样。

门槛上,络绎不绝的,是汹涌而来的饿狼。

他倒在石板地上,脑勺后晕染出,红艳至极的石榴花来。放大的瞳孔盯着晃动的人影,微微张开了干裂的嘴唇。

月上西窗,

独坐小楼旁。

是谁,动了我的衣裳,

是谁,动了我的糕和粮,

是谁,踏在我的白骨上,

是谁,又将那抹光亮合上,

……

“过来,”

没有脸的黑影,单薄地像纸一样。我静静地看着他,引着他走到道童像旁。

他的身子颤抖着,我握住他的手,企图给他一点微末的安慰。

永敷此像,无入轮回之地。

多大的仇怨,才能如此赶尽杀绝,连来生来世都不肯放过。

怪不得,短短五年。他便能分出一半魂魄,逃出了道童像。

怨岂是能堵住的,不出千年,方圆千里都是死绝之地。

“去吧,”我看着光里的小真人,胸口竟有些闷。

“谢谢你公子,谢谢槐树爷爷,”

那少年点了点头,径直走了进去,脸上天真无邪。

老槐树擦着泪眼和他作别。

“你的师兄在等你,”我顿了顿,“来世十三会陪你,”

少年一愣,回了一下头,眼角有泪在滴。

青芒飘来,我捧起执念,执念入手即融。

看了眼老槐树精,我挥了挥衣袖,散了它千年道行:“好自为之,”

槐树精瘫坐在地上,我转身离去。

次日,城门张贴了新榜文。

五里村谋害玄清观小道人,罪名属实,尸身浇筑于道童像内。为掩真相,暗害动土工人一十三名。兹全村庇护,情节恶劣。施连坐,全村老幼流放西北三千里。

这一天,道观后的千年老槐树劈断了腰。

有人说,这是沉冤得雪,老天示警。

三日后,我启程离开,后面跟着垂头丧气的书生。

何书生问我:“你为何不告诉小道人真相?”

我瞧了瞧他,眼角尽是藏不住的埋怨,真是单蠢……

凑过身去,我盯着他的眼,轻吐兰息:“你说,你要死了,有个人对你不离不弃。你是想知道,他是在利用你呢?还是不想呢?”

何书生沉默。

我抬头眺望着远方,起风了。

灵鸦扑零着翅膀飞来,轻巧地落入掌心。我展开纸团:速归。

第九章 故人来兮

七月,槐蕊飘香,花丝缱绻,繁繁复复爬满枝头上。

夏蝉趴在树上,偷取一段尘世阴凉。翠枝绿叶底下,蝉鸣一声短来一声长。

突然,空中窜来一道黑影。快如闪电一跃而上,径直对着门外扑去。

一道白光闪过,只听“啪”的一声,黑影自半空中摔落。

“主子呀,我可想死你……啦!”

兆瑞跌坐在地上,揉了揉毛发油亮的屁股,龇牙咧嘴:“哎呦,弥团儿。你可真不够义气,枉我把你拉扯这么大!你忘啦,这两个月是谁给你把屎把尿的!”

弥团儿舒展四肢,优雅地擦了擦粉嫩的爪子。居高临下地睨了兆瑞一眼,便转过身去埋入来人的怀中,只留出一个巴掌大的背影。

“主子,你儿子欺负我!”兆瑞抹了一把眼泪,嘤嘤控诉道。

我:“……”

袖口赫然一朵黑色梅花。

我叹了口气,今天的袍子又要洗了。

抬头看向兆瑞:“我走之后,店中可有异样?”

兆瑞嬉皮笑脸:“没有,没有,我办事,主子还不放心吗?倒是薛秀才,又被薛老爹关了起来,”

“哦,为何?”我疑惑地说。

兆瑞微微抬起下巴,身子略略倾斜。对我挤了挤眼睛,抛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媚眼。

放缓了呼吸,兆瑞嗔道:“还不是因为你?主子,你这个没良心的,吃抹干净,就把人家忘掉啦!可怜人家,望眼欲穿盼君归……”

“闭嘴!”我恶寒,鸡皮疙瘩抖落一地。

兆瑞见好就收:“嘻嘻,上回春风楼里,咱们不是碰到他了么!不知哪个多嘴的,将此事告诉了薛老爹。”

兆瑞顿了顿:“薛秀才一回去,薛老爹就抄起棍子,将他打了个半残。这会子,他正关在家里,还没有放出来呢!”

我:“……”

“哦!哦!主子,孟姑娘前儿来找过你,让你回来后速与她联系,”

兆瑞拍了拍鼠脑壳,露出两颗白亮的门牙,突然问:“咦,主子,樊念吾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呃,可能,大概,还在三州交界处吧。

我面色如常,掐指一算:“扶风城,同济医馆,”

……

发了一道音讯,孟酒久无回音。我整了整衣袍,躺回美人榻上休息。

小黑一身劲装走来,单膝跪在地上:“多谢主上出手相救!”

我看了眼下首,面皮微微一热。

此事说来惭愧,哎,还是不要说了。

正寻思着如何开口,门外突然刮来一阵香风。

“司使大人,好久不见~”

来人一身青翠罗衫,素面不施粉黛。一张桃面浅笑盈盈,声音婉转如鹂似莺。

远远迎来,仿佛风过莲池,一池碧荷接天连叶去。

红唇杏眼,青丝如瀑,真是个赏心悦目的女子。

“酒儿,”我惊愕。

孟酒轻快地走来:“怎么?几日不见连我都忘了?大忙人,找你可真不容易。要不是灵鸦,我都寻不见你!”

无事不登三宝殿。

我笑着看她:“快说吧,出了什么事!”

孟酒一脸尴尬,摸了摸鼻子:“我表现的那么明显吗?”

岂止明显,非常明显好不好。

我白了她一眼,脚步虚浮,笑容过度,心里没鬼才怪。

孟酒有些为难,眉头蹙成一团:“阿执,你……你自己看吧!”

紫蛟懿旨恍若隔世,我展开卷轴,心思不由得飘远。

当年……

指甲扣入肉中,竟不觉得痛,我渐渐敛去笑容。

“阿执,别这样……我在这里……”孟酒握住我的手,眼眶开始泛红。

她依偎过来,将脑袋埋在我膝上,如瀑的青丝散落开来,空气中漾出淡淡的芬芳。

她说:“对不起,阿执,对不起……我没能早点遇见你,如今却护不好你……是我没用……”

抬起的手,终究落下。

我拍了拍她的背:“仙界的人……何时下来?”

往事若如风,为何心还在痛?

剥皮抽筋,恍若昨日。

那人眉头也不曾跳,素来研磨仙药的手,持上这世上最钝的一把刀。钉我在漆黑的山洞上,将我一身骨血悉数磨掉。

根骨尽毁,竹身难为。三十三根锁魂钉,钉去一切重来可能。

还不够么?

我已经不计较了,为何还不肯放过我?

孟酒仰起脸来,肿肿的杏仁眼睛,比五月榴花还要红:“不出一月,仙族便来下界。阿执,对不起,你还疼么,锁魂钉最近有没有发作?”

“西陵母的凝芝露,听说止痛很有用,我马上替你取来,你不要……”

孟酒担忧地望着我:“冥君太年轻了,底下的鬼王蠢蠢欲动,这次就是他们点火扇风……”

我摇了摇头,不关他们的事。当年,天帝肯放我走,不过是为了博个美名。我在下界的这些年里,天族一直如鲠在喉。

如今,天帝已经出手,想必以后的日子,过得要更加艰难了。

我叹了口气,抚了抚她如墨的发丝:“傻姑娘,早晚有这天,你哭什么?难道怕了不成!”

“呸!谁怕谁呀!那群心眼贼多的孙子!姑奶奶才不怕嘞,”孟酒倏地站起,连连跺了几脚。一双红肿的杏目瞪起,看起来分外娇俏调皮。

我嗤笑一声,抽出两片竹叶:“快贴在眼上,要不然,对面的兔子馆,把你抓去红烧了,”

孟酒挑眉:“你……讨打是不是?”

我转过身去,与她拉开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

“樊念吾,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随意望去,却见小黑还跪在那里。

小黑缩了缩脖子,只觉背后一道凉风吹起。

他咬了咬牙,鼓起十二分勇气:“主上,属下什么也没听到,”

“什么也没看到,”小黑又补了一句。

我:“……”

孟酒:“……”

我看了他一眼:“退下吧,”

小黑无声地退去。

孟酒凑了过来:“阿执,你怎么收了个凡人?你瞧你这里,人、鬼、妖、仙,就差神魔了!”

呃,凑齐一桌雀儿牌了,我如是地想。

“主子,主子,不好啦,不好啦。”

兆瑞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一张清秀的脸上,浮起一层红潮:“门外来了两个天神爷,一身冷气吓死人了。口口声声要见你,教主子快快出门迎接,”

噗嗤,孟酒笑了出来:“世上哪有什么天神,真正的神早在十七万年前就……”

兆瑞探过脑袋,一脸好奇:“就怎么啦?”

我瞪了她一眼。

孟酒讪讪笑了笑:“走吧,走吧,快去瞧瞧。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的口气!”

走到店门前,方迈出了左脚。一道凌厉的掌风,径直袭来。

我慌忙推开孟酒,再躲闪已是来不及。只得,正面受了这一掌,咽下喉中一口腥甜。

“放肆,哪来的狂徒?竟敢伤我冥界使者,先问问我手里的鞭子答不答应,”

孟酒甩了甩鞭子,起身追去。

我伸手,身边已经没了孟酒的踪影。

胆敢白日行凶,又岂是宵小之辈?

恐她吃亏,我急忙赶过去。

“孽徒,还不跪下!昔日念你不曾伤害生灵,暂且饶你一命。不过百年,你竟不知悔改,一身血腥。”

首乌仙君迎面走来,铁青着一张面孔,眼底全是厌恶之意。

他拂尘轻扫,弹出数百道风芒,迅速射向前方:“今日,为师定要替天行道,手刃你这泯灭人性的恶徒,”

“哦?我竟不知,我还有位师父?”

我擦了擦嘴角的血丝,挥去百道竹刀,击散迎面而来的风刃。

“住手,”

我循声望去,迎面走来一团白月光。

面若朝露。

万千词汇闪过,脑海中只余这句。

我瞬间失神,世上竟有这般好看的人。大抵这样的容貌,才能称得上男人心间的朱砂痣。

可惜,竟是个男儿身。

一时失措,变故陡生。

万千藤条穿心而过,天地间只剩一片黑白色。

啪,酒坛打落地上,空气弥漫出浓烈的酒香。

映目,便是南泽漆苍白的脸。

“泽漆,”我轻喃一句,“替我……割……割袍断义……葬……荒颜……”

第十章 拿棍子来

近来,总是容易疲倦。

所幸,今日精神有些好转。

我撑了撑身子,走下床去。

室内脚步声杂乱。

芝华慌忙放下手中活细:“快别动,公子,奴婢来扶你,”

我摆了摆手,摸索着往前走去。

芝华是近来照顾我的人,也是香骨店中唯一行动自如,健康莹润的人。

她将室内的障物移开,仅有的坐具,也都裹上了锦布。

我摸索着走到檀木桌边,缓缓落了座。

芝华端起茶盏,新添了一杯茶水,贴心地推到我面前。

有风吹过,氤氲的水气,扑面而来,脸上一阵温热。

茶香钻入鼻中,我心神一凝,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茶水。

甘甜苦涩,抵入舌尖,头脑顿时清醒了大半。

门嘎吱一声开了,一股熟悉的气息飘来。

“兆瑞?”我唤道。

“主子,你好点没?眼睛还痛么?”兆瑞抽开椅子,坐到了我对面。

我伸出右手,想要摸摸它的脑袋。才发现,距离有点远。

兆瑞凑过头来,嬉笑道:“好久没洗了,头发有点油,”

我向后移了移,将身子贴在椅背上,空气压抑得有些窒息。

近来,兆瑞日日过来同我闲话,说着外界不痛不痒的笑闻。

我总是打着瞌睡,一边听一边醒。我知道它心里不安,也知道它在强颜欢笑。却也只能,勉力提起精神与它说会话。

“兆瑞,我想听会戏了,”我习惯性地闭上眼睛,才发现自己未曾睁开过。

兆瑞失神,半晌展开戏腔,咿咿呀呀唱了起来。

绫缎缠在眉眼,绕过细碎的发间。胸口陡然空了一片,没了弥团儿蜷成一卷,竟有些不大习惯。

半颗心悬在胸腔,心底陡然一片凉,我打了个寒颤。

“怎么了主子,可是毒又发作了?”兆瑞紧张地贴过来。

“没事,有点冷,将窗户关上吧,”我随口捏了个谎。

脚步声响起,窗户吱的一声关上了。

从前处处依靠自己,如今处处依赖别人。才发觉,再难熬的日子,也终究会过去。

“泽漆可有消息了,”我开口问。

室内一片哑然。

我笑了笑,起身离开座椅。

兆瑞忙走过来扶我:“山神大人前往西土求药,想必快要回来了,主子尽管耐心等着就好,”

我攀上美人榻,心绪陈乱。

“退下吧,我有点累了,”

略算了一下,距离穿心之日,竟已经过了一月半。

原以为必死无疑,没料想竟捡回了一条命。

不,半条命。

只是代价太大了。

杀一个人很容易,救一个人却那般难。

那日,我醒来,眼前昏黑一片,我竟没有一丝惶恐。

只想着,也好,眼不见心不烦。

细数过往,也不知是如何走到这一天。

我唤了他,一千一百三十年零八天的师父。

但是,他是真的想要我的命。

两百年前没能手刃我,想不到他竟如此遗憾。

才会……才会将这至毒之药,泡入数千根藤,只为将我一击致命。

遥想一千多年前,我与阿言初入天庭。

那时,我们还只是养在山野,什么都不懂的小妖精。一时幸运,载入仙籍。

仙娥引我们前去报道时,正碰上长齐仙君与首乌仙君赴宴归来。

阿言长得讨喜,性子又活泼,长齐仙君很喜欢她,愉快的收她入门下。

我那时不懂,阿言拉着我一起跪下。

长齐仙君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阿言调皮的吐了吐舌头。殷勤地拉着我,给长齐仙君捶背捶腿。

长齐眯着眼睛,正要开口。

“这个徒弟,是我的了,”首乌仙君看向我,“你可愿意,拜我为师?”

我一愣,竟不知如何回答。阿言掐了我一下,我慌乱的点了头。

就这样,我拜入首乌仙君门下。

阿言气得牙痒,将我骂了一通,我才知道自己会错了意。

但事已至此,已经不能更改。所幸,首乌仙君虽然严肃刻板,待我却也是很好的,吃穿用度从未苛待过。

他虽对我万分严厉,在外人面前却是极其护我。

曾经有个仙君的使者,背后和别人说了我几句闲话。他冲上那位仙君的府邸,大战了一千三百回合。只为那位仙君亲遣仙使,当面给我认错。

说不感动是假的,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不肯委屈我的人。

转手却能予我以刀刃。

护我如厮,恨我如厮,我是他一生抹不掉的污点。

好在袍断义断,此生与他再无关联。

心只余一半,想必烦忧也会少了一半。

那日,南泽漆耗尽一万年的修为,逼出我体内大半的毒素。

奈何根骨尽毁的我,承受不住更多的修为。泽漆只能给我吊住一口气,再去寻求其他的解决办法。

不料,弥团儿强行进阶,觉醒了第二神通,强行为我续命。

余毒悉数逼入眼中,将一颗心削去一半。孟酒窃了鬼族圣物,放置在我胸口七天。我才勉勉强强,捡回了半条性命。

如今,泽漆前往西土佛界,为我求取医治眼伤的灵珠。孟酒私盗圣物,幽禁北冥冰原上。弥团儿昏迷不醒,送往瑶姬上仙处疗养。冤鬼受了仙人一掌,只能沉睡魂玲不醒。小黑硬碰硬地冲出,现在还躺在床上将养。

我这一店老小,非残即伤。只剩兆瑞苦力维持,真是难为它了。

仙界与冥界还在扯皮,我这里却是清净不少。

挥去这些杂想,我小憩了一会。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有人摇了摇我的胳膊。

我睁了睁眼,却是什么也看不见:“什么时辰了?”

“申时了,公子起来用点粥吧,厨房已经做好了,正在灶台上温着,”芝华收起薄被,弯身扶我起来。

“嗯,”

我点了点头。

片刻后,芝华进来摆好碗筷。我挥手示意,芝华退了下去。

正尝了几口粥,兆瑞匆匆地奔了进来:“主子,主子,我今儿听到一件趣事?”

“哦?”我停下来勺子,向声音传来处看去。

兆瑞难得高兴,我安静地侧耳倾听,不想扰了它的兴致。

“赵有才回来啦!”兆瑞倒了杯茶水,猛喝了几口。

我疑惑:“哪个赵有才?”

“赵小魔王呀,赵员外家的小公子,赔了我们八十八万两的那个?”

我摇了摇头,最近记性不大好,一时也记不起是谁。

兆瑞耐心地与我道来。

它说,那天赵小魔王带着小厮,前来香骨店找茬。

它当场把他架了出去,丢在了荒郊野坟,还扒掉了他一层衣裳。

第二日的早上,赵小魔王扒在店门前的石狮上。一见香骨店店门打开,骨碌一声滚了过来。

它撸起袖子正欲动手。

那赵小魔王急忙抱在门柱上,哆哆嗦嗦地指向我:“你……你……以多欺少,有……有本事……自己上……”

兆瑞说,我勾了勾手指头,赵小魔王乖乖滑到地上,迷迷瞪瞪走了过去。

它说,我将他逼退到墙边。动了动红润的嘴唇,魅惑至极地说:“你想我……怎么上?不如这样?”

兆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它说我挥了下衣袖,贴上了新画的修罗鬼面具。

那赵小魔王一愣,旋即大喊一声,“啊——鬼啊——”

倒是个有趣的,我喝了一勺粥,问:“后来呢?”

兆瑞撇了撇嘴:“后来,那个蠢蛋,带了一个假道士。到香骨店洒了一堆狗血,和乱七八糟的玩意,”

“然后,呵呵,被我戴着面具又给吓昏了。赵员外赔完钱,就把他打发到南下的商队去了,”

我低头,竟有这档事。努力回想了一番,脑海中模模糊有一个身影。

“那他因何回来?”

我随口一问,将莲子粥用完。

兆瑞静了片刻,尴尬地说:“为了求亲,”

我淡淡应了一声。

兆瑞叹了口气:“主子,你去看一下吧。他现在站在香骨店外面,十抬聘礼堵住了店门口,”

“你何时,与他有情?”我惊呼。

兆瑞暴跳如雷:“冤枉啊,主子,他是来求你的呀,”

“他说赵家儿女任你娶,你娶他也可以,”

嗯?

“拿棍子来,”

第十一章 金银涎(一)

『金银涎,金银涎,金银有梦命相连。君不见,方孔之间迷人眼。君不见,路有冻骨朱门前』

兆瑞站在门外,两手叉腰:“去去去,你来做什么?这里不欢迎你,快走,快走!”

“哎,你这女人,怎么动手动脚的?”兆瑞惊呼,身子僵硬地躲闪。

门外浅笑连连,娇喝声不断:“哎呦,小哥哥。奴家~又不会把你怎么样,你怕个什么?”

兆瑞脚步凌乱,退到了门槛:“别……别过来……”

“哥哥,为何闭上眼睛呢?莫不是,怕眼中映出奴家的脸?”

兆瑞强睁开眼睛:“谁,谁……说的?”

素白的手指,点在兆瑞胸前。兆瑞登时脸红如虾,抱头窜了过来。

桃红色的裙角飘来,门外走来一个姿色平常的女子。

白净平淡的五官,精心涂了一层胭脂,倒是为她添了三分姿色。

然而,比之兆瑞却是差了很远。

我走下美人榻去,唤:“兆瑞,何事?”

疗养了小半年,眉眼上的绫缎,一月前已经拆掉。

如今,我已能够勉强视物。只是,仍然畏惧太强的光线。自我醒来,芝华留下一封书信,便消失不见了。

我虽然遗憾,没能见到这个照顾我良久的女子,却也深知萍水相逢合该好聚好散。

兆瑞习惯性地扶我,未等它开口细说。

桃红衣裙的女子,就已经移着莲步,走到了眼前。

她半掩着帕子,娇羞道:“哎呀,公子,我是吴家的小娘子。

“前儿初搬到此地,对这儿还不太熟悉。今日想与公子,借点灶具开个火儿,怎想这小哥哥,忒不讲人情了,”

我看了兆瑞一眼:“你带她去找找,灶房可有多余的。若没有,带她去街上置办些,权当给她迁居的贺礼,”

吴娘子面上一喜,扬起桃红的裙角,上前几步:“哎呦,公子人美,心肠也美,真是个顶好的人儿。奴家瞧着,心里欢喜极了,不知……”

她突然贴着身子,朝我依偎过来。浓密的秀发间,传来浓烈的桂花香。

我猛咳了几口,胸口顿时沉闷万分。

兆瑞急忙推开她,递给我一杯茶水:“主子,你离她远点,这女人不安好心,”

我摆了摆手:“去吧,”

兆瑞恶狠狠地剜了那女人一眼,撅着嘴儿带着桃红裙子离开。

我起身返回美人榻上,扯来梨花台的一柄团扇,用它轻轻遮住脸面。

闭上眼睛,小眯了一会儿。

兆瑞哼哧哼哧地跑回来。

我起了身,倚在红木榻上。

“主子,你干嘛烂好心。我刚刚打听了,自她搬来的这几天。挨家挨户的讨要东西,还动手动脚的,”

兆瑞一脸气愤,跺了跺脚:“这女人夫家也是个富户,就是喜欢到处占别人便宜。以后,可不能惯着她了,”

“日后,与她还有一段渊源,你若不喜她,就躲到院子后面吧,”

兆瑞亮了亮鼠眼:“难道,她是我们的顾客,”

我微微颔首,算是,也算不是。

“缺一个契机,时机到了,就能促成这笔生意,”

然,东风难借,契机也需要一把推力。

我恹恹,不愿再提。

兆瑞却上了心。

……

世风日下,现如今的伙计,太凶残了。

半个时辰前,我被兆瑞撵了出来。

撑着一把伞,信步走在小石巷上。今天的日头有点大,空中也没有一片云。

兆瑞坚持认为,我在美人榻上,已经躺得潮湿发霉。

它道:“做人要有追求,不能因为眼睛畏光,就不出去晒太阳,”

于是,把伞往我怀里一塞,将我推搡出了香骨店。

可是……我是根竹子呀。

兆瑞不容我辩说,挥了挥黑衣袖子,迅速把门关上。

我:“……”

如此,我只好撑着一柄画骨伞,东晃西晃晃到了月庐桥上。

迎面走来一团白月光。

面若朝露,我驻足想了想。

上次见到这张脸时,我便丢掉了半条性命。

如今再次遇见,心里登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我扭头就走,今日大凶,宜早归,想必兆瑞也不会怪我的。

手腕突然被人攥住,我抬脚踢了过去,却踢出了九曲十八弯的情坎。

烁华殿下箍着我,将我扯进怀中。凤波潋滟流转,语气略一迟疑:“你……伤好了些没?”

我叹了口气,低下脑袋:“好多了,多谢三殿下关心,”

目光扫过桥下,水面浮着三两只麻花鸭,皆梳理着灰麻色羽片。倏地沉入水下,翻起了不小的浪花。

“你……在怕我?”他垂下眉眼,周身有些冷,“你……还在怪我吗?”

我一愣,抬眼看去,他竟有些伤情。

这是哪一出?不管天上地下,过去还是现在,我俩都并不熟呀。

“怎会……感谢还来不及,多亏殿下的眼药,我才能早点拆下绫条,”我噙着笑,语气平和地说。

这话是认真的,我确实不怪他。当日之事,纯属意外,与他并无半点关系。自然,我也不会头脑发昏,无端地迁怒别人。

有他无他,首乌仙君,都不会消减半分恨意。仙君故意引开孟酒,本就是有备而来。

更何况……

现下的那位,未必比我好过。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那位既能泡下至毒之水,我又有何过不得?

我扬了扬唇角,这笔账真该好好算了。

烁华殿下叹了口气:“你……罢了,区区小药,何足挂齿。算起来也是天族理亏,不知,你可愿陪我四处走走。”

我点了点头。

欠了人情,终究是要还的。

不管天庭何意,既然借了他的手示好,我也不能失了礼数。

陪他一路无言,走进熙熙攘攘的街庙。

吊角门楼挂满了红灯笼,远远望去十分喜庆。顺着地门往里走,门内摩肩擦踵。俊男靓女三五成团,妇人稚子手手相连。

放眼望去,店铺林立,街道两边挤满了小摊。人海里,不时传来豆蔻少女的惊赞。

我捏了一把竹腰,老了,老了,果真年纪大了,玩乐的心思就淡了。

回过头去,烁华殿下似乎很高兴,此刻他还在店里挑挑捡捡。

他好像三万多岁了……

我压低了眉眼,斜靠在店门边。

人群中,突然飘过一抹桃红。

“咳、咳,”喉间翻涌,我猛咳了两声。

桂花油?吴娘子?

我急忙追了过去。

人群攒动,几步的距离,竟好像相隔万里。

前方拥挤,没有踏足之地,我不由得有些烦躁。

吴娘子背对着我,站在不远处的街角。她轻轻弯下身子,手里攥着一节白如藕的小胖手。

那小娃儿似乎不耐烦,一直甩着胳膊想要挣脱。不时蹬着小短腿,企图踹上两脚,却都踢了个空。

因我所处的这个角度,着实看不到吴娘子的表情,只能见她掏出一盒东西递了出去。

小胖娃娃一把打落地上,缎面串珠的虎头鞋子,狠狠地在盒子上踩了几脚。

蓝纹的盒盖滚落过来,我才恍然记起,这是玉心楼十两一盒的糕点。

眼见前方有缝,我急忙钻了过去。

只听到:“呸,你这贱女人,才不是我娘呢!你再纠缠我,我就喊人了,”

我忙抬头望去,却有一个身影挡住了视线。我伸了伸手:“兄台,麻烦让开,”

“仪公子?”

呃,我一愣。

瞳孔中,照出了赵小魔王的身影。

“你又在生气,我不过多看了两眼,你就要拿别人气我,”

肩上搭来一只手,将我掰转过身去。我眨了眨眼,对面那张脸实在晃人眼睛。

“我真没生气……”

我挤出一句。

赵小魔扯住手腕:“他是谁?”

第十二章 金银涎(二)

『人是我杀的,她说,唇角苍白得没有血色』

桃红裙子没有出现。

兆瑞有些不安。

七天了。

街坊里传来碎碎的流言。

我提笔,又将佛经抄了一遍。

兆瑞恹恹,毛线球滚到了一边,一对毛绒绒的小爪子托住了脸。

“担心她……就去看看,”我停下笔望了它一眼。

兆瑞暴跳起来:“谁……谁……担心她了,”

我盯着它:“哦?那你为何愁眉不展,”

兆瑞蹲了下去:“我绞尽脑汁,想了好几天,才想出怼她的法子,还没来得及表演……”

我瞪了它一眼。

“要去就去,别在我眼前晃,”

兆瑞挠了挠屁股,裂开鼠嘴:“嘿嘿,我去去就回,”

真是……口是心非。

写完最后一篇,我搁下纸笔,躺回美人榻上休息。

空中浮来一枚玉牌,触手一阵温热。

生意……来了。

兆瑞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地奔来。

它的头发异常凌乱,鞋子布满了泥点,身子止不住地哆嗦:“主……主子,吴娘子下狱了,吴……吴大郎死了!”

哦?我睁开了眼。

“真……真的,吴府已经贴上封条。那吴大郎已被剁成了肉酱,包在了新擀得饺子皮里,”

“差爷去的时候,吴娘子站在灶台前,正将饺子放进笼屉,旁边是拌好的肉泥。呕……”

兆瑞背过身去,对着墙角干呕。

……

“人是我杀的,”

她说。

唇角苍白没有血色。

将食盒递了过去。

第三个月了。

月底就要斩首示众了。

我立在牢房前,笼罩一身昏暗的光线。

狭窄的笼子,比棺椁多不了几丝光亮。

她呆呆坐在地上,木然地看着前方。

苍白平常的脸上,涂了一层胭脂黄。桃红的裙子,变作了深红,宽松的合在身上。

她已经瘦得不成人样。

脚步声响起。

“人是我杀的,”

她说。

我说:“你要死了,”

她抬起头,茫然地看过来。

“禄儿呢,禄儿呢?”

她问。

“他不会来了,”

她突然抱着头,滚烫的泪滑落腮边:“他恨我对不对,他一定恨死我了。他那么讨厌我……他肯定不想见到我,”

我望了她一眼:“他快死了,”

她猛地跳了起来,冲到我跟前,抓住我的手腕:“你骗我,你骗我,你这个骗子!”

尖锐的指甲刺破皮肤,我看了眼这个魔怔的女子。

她披头散发,张牙舞爪地抓了过来。

我叹了口气。

“不,不会的,他是吴有良的亲骨肉,吴有良怎么会不救他?你骗我,你又想骗我,你们男人果然都是骗子,”

她捶打的手,渐渐无力地垂下去。

“他确实救了,只是晚了几天而已,”我淡淡地说。

她的眼睛,不再转动。整个人像只断线木偶,跌倒在脏污的草堆里。

蟑螂爬过她的脚,她忘了尖叫。

青蛇缠上她的腰,她忘了害怕。

她像跟木头,仵在地上不动。

“我能救他,”

她缓缓抬起眼皮,眼中有星火跳动。

她爬了过来,发间的桂花油,已经发酵得令人作呕。

“救他,”

她的声音沙哑。

“我要你做一件事?”

“什么事?”

“把你的命献给我,”

她后退了几步,惊恐地看着我。

饭盒不经意地打落,香浓的汤汁嗞嗞地流到地上。

我动了动唇:“你总是要死的,”

既如此,做笔换命的生意又如何?

“想要禄儿黄泉陪你,今日只当我没说,”

她走向前几步,裙角随风摇起。

“救他,谢谢你,对不起,”

她垂下眸子,浓密的睫毛卷起。

我才发现,她有一双耐看的眼。

“人,不是我杀的,”她说,随手签下了一纸契约。

她转过身去,背对着我。

“我知道,”

我看着她的背影:“睡吧,不会痛,”

不会痛,死人怎么会痛?

助宁香燃起,她合上双眼渐渐睡去。

金银涎,金银涎,金银有梦命相连。

吴娘子今年二十有四,本家姓陈,小名慧莲。

在最美的二八年华,一顶软轿子,抬入了外户吴家。

吴家吴家,白手起家。不出两代,一方富甲。

阿娘对她说,我们小门小户,嫁到这样的人家,一定要温柔贤惠勤俭持家。

她点了点头,像水一样温柔。

可是,还没来得及得宠,便已经失宠。

只因,素白的帕子上,没有落下一点梅红。

她的夫君望着她:“你真脏,”

三年为妇,卑贱如尘埃。

她洗手做羹汤,裁剪缝衣裳

她想人心都是肉长的。

总有一天,那人肯听她解释。

总有一天,那人肯信她是干净的。

她没等到那一天,却等到了此生的谎言。

新煲的八宝汤,滚落到草丛中。

书房被翻红浪,他语笑嫣然,膝下承欢。

门突然开了,他衣衫不整地依靠在门前。

“进来,”他说。

她害怕地退缩,直觉告诉她里面有恶魔。

她转身就跑。

那一晚,素白的床单,开出一朵红艳的花。

“哈哈~真的,假的,”

真讽刺呀。

她抱着膝盖坐下,身上红紫成片。

吴家吴家,白手起家,有女为娼,有男为鸭。

那日以后,别人虐他,他虐她。

他说:“你真脏,”

她笑:“你也是,”

这府里没一个干净的。

钱让他们生活优渥,钱让他们高人一等,钱让他们失去人性。

钱不是万能的,但没钱是万万不能的。

吴家爱钱如命,她想,她也是个吴家人。

没有爱,有钱也是好的。

于是,她的珠宝堆满箱奁。

男人已老,她还风华正好。

没了金主的男人,花销却越来越大。

日子每况愈下,吴家上下非打即骂。

他把人推了进去,将她锁在屋子里。

是他毁了她,让她一生活成了笑话。

她从房中出来,凄冷地笑了笑:“你既骗了我,我又何必给你脸,”

自那以后,她就真的不检点。

旁人告诉她,吴有良又在眠花宿柳。

她笑了笑:“他怎么花出去的钱,我就怎么挣回来,”

他气冲冲地打了她的脸:“你这个脏女人,”

她抬头,目光清冷。

“是么,可惜你比我还脏,”

她是算准了,这个男人已经离不开她。准确地说,是离不开她挣的钱。

但她,到底低估了他,那个男人太会演戏。

于是,她成了别人口中的浪荡女,他成了他人眼中的痴情男。

她不屑。钱,钱,钱,她更爱钱了。

没有爱,有钱也是好的。

也许,她就这样过一辈子了。

直到吴有良与吴大郎醉酒争执。

说来可笑,这场争执的起因。不过是,谁在花柳巷打赏的最少。

她进来时,吴大郎已经断了气。酒坛子的碎片,径直插在吴大郎的脖子里。

吴有良双眼猩红的看着她。

她是真的害怕,小腿止不住地颤抖。

他将瓷片,抵着她胸口:“人是你杀的,”

不是我,不是我。

她慌忙后退,跌坐在地上,血水瞬间染透了罗裙。

“爹,爹,”

禄儿跳着走了进来:“你们在干什么?”

“啊——”

室内一声尖叫,禄儿两眼一翻昏倒过去。

他用手捂住禄儿的鼻息。

禄儿的脸上泛起不自然的红潮。

“人是你杀的,”

“你的名声那么坏,禄儿也是不愿跟你的,”

“替我顶罪,不然禄儿……”

她恍恍惚惚走来,颤抖地接过他行凶的碎片。

“待他好”

他眼中的凶光渐渐退下。

跺肉如泥,削骨如细。

我离开她的梦时,她扬起了嘴角。

次日,城墙新贴了榜文。

文如下:

恶妇吴陈氏,勾引吴大郎未遂。心生恨意,持凶杀人。

剁肉为酱,藏尸于面皮,现已畏罪自杀。

兹情节恶劣,特判鞭尸三百,尸骨不准收敛。

……

三月后,吴宅失火。

第十三章 他在哪里

一连下了几天的雨,空气里弥漫着潮润之气。江阳城笼罩在斜风细雨里,在山水画中,留下了或浓或淡的几笔。

今日放晴,门口的喜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小黑坐在门槛,深情款款地磨着剑。冤鬼晃了晃魂玲,荡起一段叮当声。灵鸦挤进了窗缝,将脑袋在我手心蹭了蹭。

我展开纸条,孟酒娟秀的字体映入眼中:不日出冰原,勿念。

回看一眼老鼠洞,依然没有传来一丝的动静。自吴娘子一死,兆瑞就像霜打的茄子。每天呆在老鼠洞里,日照三竿也不肯起,工作也不再尽心尽力。

我琢磨着这老鼠精,怕是已经得了不轻的心病。但事已至此,我也不能放任不管。索性,今日关店一天,带它出去散散心。

长须探进洞里,来回拨动将兆瑞搅醒。兆瑞顶着几根枯草,钻出了黑漆漆的洞口。

“主子,唤我,什么事?”兆瑞半睁着眼睛,神情有些萎靡。

伸手拨开它脑袋上的草,我笑了笑:“今日喜鹊叫个不停,咱这一店老小,也好了七七八八。不如出去走走,也下一趟饭馆子,去去身上的晦气,”

兆瑞咧开嘴,扯出一抹浮笑。

我见它兴致不高,又道:“胡儿的商队今日已经入城,听闻这批胡货里,有你最爱的海蛟皮影,”

“当真?”兆瑞亮了亮眸子,噌地一下跳出洞来。两只前爪子急忙推着我,“快走,快走,晚了就没了!”

我:“……”

果然担心的太多,这耗子精压根用不着哄的。

换了一身衣裳,一行三人奔向城南最大的市场。

江阳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来往客商似那串串红一般翘。城东虽然水土富饶,由来已久。土生土长的居民,占据着最大的一头。却也远远不及,官家新拓的城南热闹繁华。

原因无他,官府钱多地方大。

入了城南的泊来市场,兆瑞伸着脑袋东张西望。一路走来,兆瑞指指画画,片刻也不肯消停。小黑跟在它后面,倒是比较镇定。遇到十分欢喜的,也不过是多看两眼。

真是个,死心眼的孩子。

我看了眼小黑,怀里抱着的全是兆瑞买的小玩意儿,便开口:“念吾若有看上的,直接包起就是,今日全记在我账上,”

小黑摇了摇头,婉拒:“不过随便看看,倒没有特别喜欢的,”

罢了,爱哭的孩子有奶吃。这种倔孩子,还是喝西北风去吧。

我打定主意,不再管他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新雨之后,路上的马车虽多,却行走得很缓慢。官道两边的店铺门前,停满了远道而来的商队。骆驼乖顺的站着,嘴里呼出大口的热气。蕃客胡商的领队,操着流利地官话,与对面的店老板验货敲价。

不一会儿,两人握手大笑。三五个小伙计,从店中钻了出来,将货物搬回店里。那领队招呼一声,骆驼边的胡人,光着膀子一手提俩袋,源源不断的把货送进去。不消片刻,就把货物下完了。

店老板请众人喝了杯热茶,又塞了几包茶叶过去。胡人比划了个手势,将右手搭在左肩,深深鞠了一个躬,便带着空袋子的骆驼队离开了。

我觉得颇有意思,就多看了几眼。

未曾想,再转过身时,兆瑞已经跑远,小黑还跟在它后面追赶。我笑了笑,且随他们去吧。反正兆瑞最好找,哪里热闹哪里跑。

这般想着,步子也开始放缓。难得放假一天,索性就随处转转,指不定能有意外发现。

接近晌午时,兆瑞拖着小黑跑了过来:“主子,主子,我刚刚看到一个怪人……”

兆瑞大口喘着气:“他的皮肤那么黑,比用了十年的灶底还黑。可他的眼睛又那么蓝,比最干净的海水还要蓝。”

我悠悠地看了他一眼:“慢点说,”

“哦,”兆瑞拍了拍脑壳,回头看了一下小黑,“哎呦,我说到哪儿了,”

刚说完,兆瑞的肚子,就咕噜咕噜地响了起来。

兆瑞面皮一红,嘿嘿一笑:“我猜,我讲到了,这会该去吃什么饭了,”

我睨了它一眼:“走吧,”

储香楼是江阳颇负盛名的酒楼,长期占据着江阳十大酒楼之首。

它的占地不是很大,味道却是顶呱呱。素以鲜香麻辣著称,常让人吃得大汗淋漓,欲罢不能,恨不得咬断舌头。

光看店中伙计忙得脚不沾地,店里的桌椅座无虚席,就知道它所传不虚。

我拿出储香楼的牌子,店小二扫了一眼,连忙领我们进去。

踏进楼中时,食客已经云集。大堂里面,几乎没有多余的地儿。不少食客,拼桌凑到一起。也有独来独往的,就地站着吃起。

店小二带我们上了二楼的雅间,停在了一个临窗的位置前。

说是雅间,其实只是用屏风,做了简单的隔断。包厢的里面,位置也并不宽敞。

店小二递来了菜单,顺手就把茶水添满。

兆瑞接过单子兴奋地翻看,小黑无聊地看向外面。我抿了一口苦荞水,寻思着待会该去哪里。

正走神时,兆瑞捣了捣我的胳膊。我抬起头来,正好见到它对我挤眉弄眼。

“眼睛怎么了?要不要,找个郎中看看?”我淡淡地说。

“主子~”兆瑞幽怨地剜我了一眼,调子拖得悠远缠绵。

我打了个冷颤,端起面前的白瓷杯盏,忙喝上一口苦荞水压压惊。

兆瑞见我反应平淡,急忙踩了我一脚,示意我往斜对面看。

我叹了口气,低头瞧了一眼,已经变黑的鞋面。死老鼠崽子,今晚回去以后,一定要扣它一个月的工钱。

恹恹地顺着它看去,斜对面坐了一位少女。巴掌大的小脸上,描了一层淡淡的妆。

她乌黑的秀发,精致地盘在头上。繁繁复复的襦裙,挽在玉白柔嫩的手掌。紫色的面纱遮在脸上,我看不清她的具体模样。

正疑惑时,那少女朝这边看了过来。躲闪已经来不及,我索性对她点头笑了笑。

“咦?公子,”

我讶然,冯秀才?

冯秀才低头说了几声,便端着水酒走了过来:“仪公子,我敬你一杯,”

我端起酒杯,与他一饮而尽:“祝冯兄,称心如意,喜结连理,”

冯秀才脸上顿时一红:“公子……别乱说,还……还没个影呢,”

看着冯秀才远去的背影,我暗叹:读书人果然面皮子薄,说不得也摸不得。

兆瑞意味深长地看向我:“主子,感想如何?”

我白了它一眼:“皮痒了~”

话刚说完,窗户外飞来一枚暗器,险险地擦过兆瑞的耳际。小黑拔剑而起,将不明物体打落在地。

“呸,哪个孙子暗算爷,”兆瑞撸起袖子,跳下窗户去。

楼内一时混乱,掌柜的慌忙上来处理。吩咐众人关好窗户,暂时躲到桌子下面去,不要随意走动。

因担心兆瑞,我急忙结了账,带着小黑追了上去。

这一追,追得我十分后悔。

明明可以安静地吃完饭,我为何作死地追出来看。

我站在人群中间,深深吸了一口气。

“姑娘,放手。不然,我不客气了,”

袍子攥在素白的手里,它的主人是个明丽的少女。一身鹅黄的裙衫,包裹着玲珑的曲线。一张十六七的俏脸,张扬着青春的活力。

她抬起头:“他在哪里?”

第十四章 白茅女(一)

『洒了我的叶子,还不娶我!又碰了我的茅草茎,还不快负责!喂,臭和尚,水洒多了,你想淹死我!他看着她叹了口气,她真的太小了。小到这辈子,他都等不及她长发及腰。』

【白谣】

空中浮来一枚玉牌:苍梧城江月。

我叹息,转身隐入三生路里。

四月,成片成片的白茅花随风摇荡,地上好似染了洁净的霜。白茅缱绻,轻拂衣裳。

我踩在苍梧城的茅草地上,月白长袍拖到了地上。我揉了揉太阳穴,静候佳人如约。

余晖细长,投照在地上。

我抿了抿唇,发丝拂面有些痒。

看了下日头,掐指一算,客人快到了。

才转了身,那人就来了。

江月失魂落魄地跪在地上,一身红衣,成了这苍白里的一抹朱红。

许久。

“你不该来,”我语无波澜地说。

白茫茫的天地间,江月恍若罔闻,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救救他,救救他,求您,”

没想到这一世,她还是找了来。

江月?或者叫她白谣?修行千年的白茅精,好不容易化出了人形。却爱上一个凡人,一个每日黄昏路过她身边的凡人。

几百年前,白谣将性命换与我,只为得到陪那人轮回转世的机会。

未曾想,这一换就是八世,如今已是最后一世了。

“放弃他,回去,”我终究给她指了一条明路,“留在苍梧,或者离开这里,后半世你会无忧,”

“可是……没有他,”江月哽咽。

我看了她一眼,别过脸:“无他,此生——安稳富足,”

江月摇了摇头,流着泪,痴痴地说,“您可以起死回生,对不对?”

这片天地很静,耳边尽是虫儿欢鸣。

我有些烦躁:“这世上没有什么起死回生,只有以命换命,”

“那就好,那就好,请拿我换他,”江月欣喜地擦了泪,抚摸着身边那张面色青紫的容颜。

我看着她那张执迷不悟的脸,不由得惋惜。

“白谣,想起来,”我轻轻弹出一粒白光,没入江月眉间。

良久,白谣伏在少年的胸口,痛哭不已:“陆郎~”

“白谣,取了这一魂,我为你拼凑的无主魂魄将会散尽。如此,你将入百世千世万世的轮回,方能养全神魂,”

我顿了顿,语气平和,“这百年千年上万年里,你将感官模糊,难为人身。便是侥幸托为人胎,也会痴傻呆滞,感受不到外界一分,你、可明白?”

白谣笑了笑,低下头来,朝我盈盈一拜:“请公子成全,”

我望了她一眼,叹了口气:“你和他并无缘分,”

“公子,您一定没有爱过一个人吧,”白谣脸上挂着笑。

“我不信天,不信命。我只信事在人为,我追了他九世,他终于看到我了,不是么?”

“公子,动手吧,”白谣闭上双眼,仰起素净的面庞,一支白茅不知何时沾到了发上。

“那便如你所愿,”我吐出胸间一口浊气,回应了她。

认识白谣并不是个愉快的回忆。

“陆丰~陆丰~”她连最痛的梦里,也念着这个名字不停。

得之,幸。失之,命。

这道理听的多了,却鲜有人懂。

我第一见到白谣的时候,她正在菜市口烤火。确切的说,她正在被火烤。

她很小,七八岁的样子。脸色惨白,头发吹的有些乱,身子被紧紧绑在柱子上。台下是比成人还高的柴火堆,干燥的柴火里外摆了三层。

玉树临风的陆公子,拿起火把点着了柴堆。

那一瞬间,她的瞳孔暗淡下去,认命地闭上双眼,眼角却有泪在滴。

我救了她,她却恩将仇报。临走时,还偷了我的药。

两年后,她来到我这里,浑身浴血,不吃不喝。

她跪在地上求我。

“你拿什么打动我?”我定定看着她,敛去眸中寒意。

“我的命,”白谣抬起头来,一张憔悴的脸,失了颜色。

我笑了笑:“可惜,我不想要了,”

她摇了摇头:“你会要的,千年的茅草根——上好的疗伤药,”

白谣太狠,她径自取了妖丹,捏在手里。

还没有人敢这样威胁我。

她赌对了,我比她惜命得多。

她赢了契约,说了一个故事。

那天,白谣坐在地上,眼神迷离的看着前方:“我虽是个茅草精,却总想,若我是个人该多好,又或者不曾得了那滴仙药……”

“这场梦真是太长了,为何总是不能醒?”

白谣流下两行泪,声音有些含糊不清。

真是个拎不清的妖精。

白谣生在繁华的普彤寺后面,距离一条山溪不太远。

按理说,这种长在人气过盛处的草木极难启灵。

也不知幸或不幸。一个喝醉酒的神仙,打此处经过。不巧洒了一滴酒,落到一株茅草上。

据白谣的话来说:“我那时只觉得头上一阵温润,这水有点香有点甜还有点暖,我就想睁开眼睛去看看……”

噗嗤,白谣笑了笑:“那是我第一次喝酒,才一滴就醉倒了。”

白谣比划了一个水滴,末了觉得水滴大得有些夸张,又缩小了些去。

借助这滴仙酒,白谣勤勤勉勉修炼,倒也有了一些长进。

日子总如白驹过隙,白谣迎来了注定的相遇。

懵懵懂懂的年纪里,普彤寺后山的白茅精白谣,邂逅了普彤寺修行的陆家少爷陆丰。

那时,白谣还是株口不能言的野茅草,陆丰还是个说话漏风的小和尚一鸣。

白谣天生地长,无父无母。打从开智起,就随心所欲,自由发展。

由于整个普彤山就她一个妖精。久而久之,就养成了笨嘴拙舌、神经粗大的性子。

郞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若主角是一个和尚一根野草,便生不出半点缠绵来。

好巧不巧,这个和尚,每日傍晚挑着水桶经过她身边,每次晃晃荡荡不经意间浇她个透心凉。

每当白谣抖动着茅草叶子,沐浴夕阳最后一点余晖。总是被从天而降的冷水,淹得半死不活直不起秆来。

白谣口不能言,忍了他三年。

“喂,你弄湿我的叶子啦!”

这是白谣吐出的第一句人言。

憋了三年,终于一吐为快,白谣高兴得叶子都抖起来了。

“谁?谁在说话?”

这是白谣和陆丰的第一次对白。

那时,还是一鸣和尚的陆丰,放下了挑水的担子。大睁着两眼,警惕又忐忑地四下张望。

白谣笑得更欢:“笨蛋,我在你脚边,”

因果定律告诉人们,不要随便嘲笑别人,会遭报应的。

不幸,白谣得到了现世报。

小和尚受惊,慌得连连后退。

“哎呦,混蛋,你踩到我了!”白谣疼得打颤。

一鸣和尚低下头来,循声找去。视线落在一株白茅草上,嫩绿的叶子有道崭新的鞋印。

“是你在说话?你竟会说话?”一鸣十分稀奇地打量她。

第十五章 白茅女(二)

『他说,今晚的月亮真圆啊。她说,嗯,真圆。』

“许你会,就不许我会?”白谣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

一鸣一把捏住茅草叶子,夹在两个指头里来回揉搓。

“疼~喂,臭和尚,把你的脏手拿开,”白谣气急,拼命抖着叶子,以示抗议。

一鸣撇了撇嘴:“叫得那么大声,可见也不怎么疼,”

“你、”白茅口笨说不过他,索性不再理他。

“别呀,茅针儿,怎么不说话啦,”一鸣蹲在地上,探着脑袋贴近她,“茅针儿?茅草儿?我错啦,”

“我是诚心认错的,你要什么赔偿?”一鸣咧起嘴,扯出一个憨笑。

白谣沉默,她还没想好。

“想不出来?不如我娶你,”一鸣捂嘴坏笑,“以后天天伺候你,”

事实证明,竹马这种生物有个坑爹属性——随机性。

你不知道开出的是龙是虫,也许一开就开出个熊孩子,侥幸开出个别人家的好孩子,也不能保证以后不犯中二病。

显然,白谣属于运气不太好的那种。

自打获得熊孩子这枚竹马,白谣的脸皮越来越厚,脾气越来越大。

于是,每日黄昏时的山林里,回荡着她的脆声稚语。

“洒了我的叶子,还不娶我!”

“又碰了我的茅草茎,还不快负责!”

“喂,臭和尚!水洒多了,你想淹死我!”

一鸣总是乐此不彼地逗弄她。

白谣的口舌之争,突飞猛进。可惜,全用到与他抬杠上了。以至于,后来身负冤屈,也没能替自己辩解几句。

一鸣搓着茅草叶子,她真是太小了。

一鸣十六岁那天晚上,提着酒壶来到后山,躺在白谣身旁的草地上。

“茅草儿,”一鸣灌着酒儿,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

“明儿,我就要走了,”一鸣猛喝几口,“也不知何时再来这里,”

一鸣举起酒壶:“来,茅草儿,我敬你,”

白谣见他一身酒气,对着自己倒了一口酒,十分嫌弃:“不要,全是你口水,脏死了,”

“哎呦~嫌我脏,我就脏给你看看,”

一鸣醉得不轻,贴过脸来,在白谣的叶子上舔了一遍,留下一滩口水印。又指着白谣,拍手大笑:“哈哈,这下你最脏,”

说完,一头栽倒过去。

白谣哭笑不得。

一鸣鼾声如雷,不时呓语:“那么小,怎么就……那么小……”

酒后胡言和酒后胡来,是一对孪生兄弟,总是相伴相倚。

祸不单行也不是没有道理。

酒壶儿不知何时碰倒了,酒水涓涓地流出来。

很快,淹到白谣跟前。

不幸,一鸣和尚翻了个身,压倒了身边的茅草根。

“死开,死开,混蛋,你想淹死我!”白谣费力撑着茅草叶子,叶面上渗出点点水珠。

白谣企图从酒水里爬起来,推了推一鸣毫无反应。不由得急了,这一急,急出了求生本能。这一急,急出了人形。

光溜溜的身子上,趴着个死沉死死沉的和尚。

“死、光、头,滚开,”白谣咬紧牙关,一巴掌抡了过去。

一鸣略略睁开眯成一条缝的眼睛,脸上赫然一个红掌印:“哎呦~脸怎么热辣辣的,这酒劲可真大,”

“今天得草地可真香软,”一鸣吧唧了下嘴,将脸埋下去,又在草地上狠捏了一把。

白谣的身上顿时冒出一道红印。

“混蛋,混蛋,一鸣你这个混蛋!”白谣咬着唇,连掴了他几巴掌。

一鸣彻底懵了,低头一看,身下压着个光溜溜的小人儿。皮肤雪白,头发乌黑,身子娇软,柔弱无骨。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一鸣赶紧念了一遍清心咒。

白谣狠狠踢了他几脚,方略略解了点气。

陆丰不躲不闪,闭上眼睛。又想起眼前人没有遮挡物,便脱下僧衣道一句“得罪”给她盖去。

噗嗤,白谣突然觉得好笑起来:“臭一鸣,一下子这么正经,我还真不习惯,”

“茅草儿?你化形了?”一鸣一脸惊喜。

白谣白了他一眼:“这会儿才发现,什么眼神哪你,”

“你个混蛋,差点压断我的腰,还不快给我揉揉,”白谣没形象地趴在草地上,拽过一鸣的手放在背上,催道,“快点,快点,”

现实告诉世人,假混蛋叫多了会变成一个真混蛋。

也不要低看一个男人,哪怕他是个披着僧袍光着头的未成年的男人。

“妖精,真是个妖精,真要命,”一鸣抬头望天,企图让鼻血回流。

“禽兽,禽兽,才七八岁的黄口,也能下流,”一鸣扇了自己一巴掌。

白谣不安分地扭动:“哎~你这和尚,我本来就是个妖精,你又不是才知道,发什么神经!”

“哎呦~轻点,你弄疼我了,”白谣回头瞪了他一眼。

“小祖宗,你就不能消停会儿,”一鸣嘴上说着,手劲儿却放轻了起来。

一鸣叹了口气:“今晚的月亮真圆啊,”

“是……是吗?”白谣抬头看了一眼,也没什么特别发现,大概可能有那么点圆吧。

“茅草儿,你可会使唤人,脾气这又么大,看你以后怎么嫁?”一鸣一脸严肃。

“嫁什么嫁,不是有你嘛,反正你都要娶我,有什么好愁的,”白谣没好气地说。

“真是个孩子,这话以后别乱说了,”一鸣摇了摇头,“明儿我就要走了,好好照顾自己。以后,我不能常来看你,你会不会想我?”

一鸣伸手摸了摸,咦?人呢。

“茅草儿?茅针儿?你在哪里,”

“这,这里……”衣服底下传来弱弱的声音,“快,快拿走,衣服拿走……”

一鸣收起僧袍,戏谑:“呦呦呦,茅草儿,你这变身,啧啧,原来还有时间限制的,”

“呸,你以为化形那么容易,”白谣抖着叶子,朝他啐了一口。

“行了,行了,知道你厉害,”一鸣眯起双眼,捏着茅草叶子,来回揉揉搓,十分陶醉:“还是这个样子最舒服,搓起来都趁手!”

白谣大叫:“混蛋,等我化形捏烂你的脸,”

一鸣歇了嬉闹,眸子暗淡下去:“茅草儿,离开这里,我就是陆丰了,以后不能来陪你了,”

“去吧,去吧,不来拉倒,做你的陆家大少爷去,”白谣抖着叶子,没心没肺地说。

末了觉得过意不去,又补了句:“等我自由化形,就去找你,再嫁给你,”

“好,”一鸣放开她的茅草叶子。

一人一草,相依相偎。

“今晚的月亮真圆啊,”

“嗯,圆,”

第十六章 白茅女(三)

『他说,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你又何必死缠着我。』

白谣在化形的那晚开了情窍,可惜自己却没有深刻意识到。

然而,世间的定律素来如此。

比如,口里说着不在意的人,往往心里有着十二分在意。

比如,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这个金科玉律,放之古今皆准。

比如,年少轻狂的话当不得真,谁认真谁就输了。许诺人早就忘了,听的人还在执着。

好巧不巧,白谣全占上了。

她的爱情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一切都是她单方向努力。

总之,白谣在化形的那晚,她爱上了马上离开的陆丰,陪他说了一晚的月亮真圆。

四年后的夏天,烈日炎炎。这一年的暑气,熏得人烦躁,各个都是爆脾气。

白谣和陆丰,终于迎来久别后的第一次重逢,可惜两人都不太高兴。

白谣苦修四年,刚学会自由化形,就立马动身,日夜兼程赶往京城。

一路上不知多少妖精,想吃了她进补。也不知道多少黑心人,想绑了她卖楼子。

白谣真真切切觉得,陆丰以前对她真是太好了,好在他们很快就见面了。

四年真是太长了,长到足以改变很多事。

白谣犹不自知。

终于这一天,大红灯笼高高挂,陆家上上下下,密锣紧鼓,敲敲打打。明儿,陆家大少夫人就要过门了。

白谣衣衫褴褛,站在陆家门口。

跋山涉水来见你,你却正与她喜结连理。

红灯笼太刺眼了,白谣毁了它。

唧唧歪歪、动手动脚的小厮,真是太吵了。白谣推了他一下,他就跑了。

陆丰匆匆赶来:“你……为何下手如此重,”

“你不能娶她!”白谣打断他,径直对上他的眼。

“你、又想说什么?”陆丰皱眉。

白谣呆呆地望着他,眼泪滚落下来:“陆丰~”

“洒了我的叶子,还不娶我!”

“又碰了我的茅草茎,还不快负责!”

“喂,臭和尚,水洒多了,你想淹死我!”

白谣字字如泣,四年的委屈,终于在此刻决堤。

“你……”陆丰抬了抬手,终究落了下去,“你走吧,就当来过这里,”

“为什么!为什么!”白谣肿着眼睛,靠近他,想要去拉他的手。

陆丰未等她近身,便一把推开她:“白谣,你不要胡闹!”

“胡闹?陆丰,是你要娶我,是你要我来找你,你竟说我胡闹!你……”白谣瞪大眼睛,捂住了嘴,口笨得说不出新花样来。

陆丰别过脸:“你还想怎样,白谣,”

“我不是第一个碰你的人,”

“也不是最后一个碰你的人,”

“你的茅草叶子不知多少人摸过,”

“白谣,何必死缠着我,”

“那些年幼无知的话,不必放在心上,”

陆丰说罢大步走回府里,叮嘱小厮关好大门,莫让她溜进去。

大门怎么能挡住一只妖呢?陆丰不过是特地说给她听。

这种话,实在太伤女子了,哪怕她现在还是个女孩子。

就好比有个人,嫖了个良家女。浓情蜜意时非她不娶,移情别恋时视她如箕。

睡了她后,还嫌勾引得太容易。断定她生性放荡,不值一提。一顶年幼无知的高帽挂起:“反正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要负责找别人去,”

哪怕他真的是第一个,他也能安慰自己,以后还许多个。

尽管,白谣陆丰还没到达这个境地,但负心的人总是相通的。

他们的久别重逢,就这样不欢而散。

稍微有点脑子的,也该绝了心思,及时止损。

但我到底高估了白谣,不幸她属于脑子不好使的那一类,还钻进了一条死胡同不肯出来。

几个月后,白谣又重回了陆家。

白谣固执地认为,她的陆丰生了一场病,她要留下来治好他。

讳疾忌医这个词告诉世人,有病要治,千万别藏着掖着。蔡桓公坚持“寡人无疾”,结果死翘翘了。

白谣非但认为自己无疾,还坚持陆丰有病。

八年的普彤山情谊,没能纠正他的薄情属性。更何况,四年空白后的陡然相聚?

我听白谣说起这段时,感觉她脑子里的浆糊特别多。难道是本体太小,把脑子挤没了?

白谣就这么不管不顾,强硬地在陆家住了下来。

饭桌上,陆丰面色铁青地看着她。又回过头温声细语,安慰掩面而泣的新妇。

哄了好几个月,新妇方肯消停下来。于是,这一家就这么诡异地生活了下去。

作为旧情人的白谣,被打发到了最远的偏院。

白谣一点也不介意,哪怕这是府里距离陆丰最远的地儿。

新妇不好再说什么,也就默认了。

白谣总是关爱病人般关爱陆丰,陆丰越来越不待见她。

陆老爷总是在饭桌上垂泪,叹一句:“造孽呀,”

白谣在陆府的这两年里,陆家一天天败落下去。

盛极必衰,衰极必反。谁还没有倒霉的时候?

陆家的霉运接踵而至,一贬再贬,一查再查。

陆丰空识了几年字,却把这一切归结于白谣的出现。他总是骂她撵她叫她滚,别给陆家带来霉运。

白谣是个不会安慰人的妖,她总是平静地站在一边:“陆丰~陆家气数已尽,”

这样的日子持续两年。

在这期间,玉镯失窃、字画倒卖、丫鬟投井、落子投毒,白谣一一经历了个遍。

这些内宅的腌臜玩意儿,彻底让白谣被孤立起来。

拜月节的那晚,这个倔强的妖精,再不能装作无动于衷。

月亮真圆呀,他们在月圆时分别,也在月圆里决裂。

拜月节前月。

繁华的京都,接连发生几起挖心案。死者的心脏处皆被掏空,身上留下一个硕大窟窿。凶手阴狠狡诈,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整个京都愁云惨雾,直到拜月节这天的喜气,才将它吹散些去。

那天,陆丰恶寒地盯着白谣。

白谣张了张口,终究没说什么。

算了,那个人不信的。

陆丰以为她心虚,铁青着脸回房去。

一时怄气,变故起。

我从没见过那样的白谣,冷静又疯狂。

她面色平静地夺过缰绳,丢下一句:“我去找他,”

陆家上上下下,沉浸在陆丰失踪的悲伤里,哭哭啼啼没个主意。

乌云悄悄遮住明月,夜风寒凉打在身上。白谣夹紧跨下的马,狠抽马鞭,闹市疾行。

“陆丰,陆丰,你在哪里,”

白谣舔了舔干裂的唇,声音嘶哑难听:“陆丰~陆丰~我一定找到你~”

拐过漆黑的小巷子时,白马终于支撑不住,口吐白沫昏死过去。

“起来,起来,”白谣跪在地上,捶打着白马,却把一张脸哭花。

她和它,已经奔遍大半个京城了。

可是没有他,她头一次觉得京城那么大。人海茫茫,她去哪里找他?

第十七章 白茅女(四)

『今晚的月亮真圆呀,他们在月圆时相别,也在月圆里决裂。』

“陆丰,你不能死,我不准,不准~”白谣擦去眼泪,爬了起来,“没有我的允许,不准你死,”

白谣下定决心,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

没有马,她就自己走,暴露身份又如何?

白谣驭风疾驰,将京城里里外外刨了三遍,终于在一家破旧农院的旁边,寻到了他来过的痕迹。

其实,他们真的无缘。这家小院距离白马倒地处,也才三四十公里。

可她转错了方向,生生绕了大半宿的路。

上天终于眷顾她,让她找到了他。

白谣跳进农家地窖,顺着窄小的密道爬了过去。

地下的霉气,呛了她好几口,她终于爬到一处地宫。

白谣几乎直不起身子:“陆丰~陆丰~”

她声音微弱地喊着她的陆丰,过道两旁全是被挖空心脏的尸体。

白谣抖着手,哆嗦着唇,一个个查看。地下潮气扑来,白谣很冷,心更觉得冷。

她在害怕,我从来见过这么害怕的她。

她直起了腰,腿却不停地颤抖。像一个濒死的人,等待最后的宣判。

“不是,”

“不是,”

“不是,”

主角总是自带不可思议的光环,便是深处险境,也能等来别人救他。

但,其他人可没那么好运了。

显然,陆丰不是那种倒霉的炮灰命。

白谣一把抱起他:“陆丰,陆丰,”

陆丰是听不见的,并不是他死了。他比白谣还健康红润,他只是昏了过去。

白谣止不住地庆幸:“幸好,幸好,我赶上了,陆丰~陆丰~”

陆丰的后面,全是挖了心的同伴,不出所料下一个就是他了。

白谣的后怕不是多余的。

地上的人那么多,白谣不去看也不去管,她只想带走她的陆丰。

白谣死死咬住牙关,拖着陆丰走。突然恨起自己,为什么这么小?这身体根本拖不走他。

快走,快走,危险的直觉告诉她必须走了。

“陆丰~陆丰,”白谣不可能舍弃他。

一条蛇妖返回地宫。

打不过,打不过,白谣的心凉了。她打不过蛇妖,也带不走她的陆丰。

“你在做什么?”蛇女舞了下袖子,将白谣击飞。

白谣从墙上摔落下来,只觉五脏错移,内府如炙,忍不住喷出一道血来。

“滚,”蛇女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拎起陆丰的身体就要动手。

“不要~”白谣猛扑了过来,推开陆丰用身体抵了过去。

“哼,男人都负心,要这心何用?不如让我挖了,吃个干净。”蛇女两眼泛绿,“他负了你,你何必护他,滚开,”

“再纠缠,我连你一起动手,”

白谣置若罔闻,只是一遍一遍地爬过去抢夺陆丰。

蛇妖彻底恼了,一把扔开陆丰,决定先弄死眼前这条小虫。

白谣闪躲身子,不断引着蛇妖走出地宫。

轰隆隆,轰隆隆,电闪雷鸣。

天上降下一道紫雷,白谣引着它往蛇妖处跑。

“疯子,疯子,你这个疯子,竟然催来劫雷,”

蛇妖顶着劈焦见骨的身体,怨毒地盯着她看。

终究,还是不甘地逃离这里。

妖劫不同小可,即便是他人的。一旦沾染上,后果不堪设想。

白谣知道她赌赢了。提前召来妖劫,她大概活不过这场劫云了。

可她不放心,筋疲力竭也要强撑着驱撵蛇妖。她要撵得远远的,离陆丰远远的。

“陆丰~陆丰~”白谣念着他的名字昏了过去。

“白谣,你怎么那么狠毒,你怎么不去死,”陆丰看着她,恶毒又寒凉。

“你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挖他们的心脏!”

“你怎么不挖自己的心!”

陆丰歇斯底里,像个狂暴的野兽。

白谣无助地摇头,却哭不出来:“不是我,陆丰,不是我,是蛇妖,陆丰,相信我,”

陆丰不信她两年,自然也不差这一次。

“白谣,你还敢狡辩,”陆丰失望至极地看向她,“你看看你自己,一身是血,两眼通红,才动过手是吧!”

“蛇妖,哪里来的蛇妖,这里除了你,还有哪只妖,”陆丰猛烈地咳嗽起来,蛇妖最后的一摔,终究震伤了他。

白谣踉跄跑过来,想要抓住他的手,替他输气疗伤。

陆丰一把推开她,这不是他第一次推开。

他做得很熟练,却对她的伤心视而不见。

白谣抬起手。

“怎么?想杀我灭口,哈哈,”陆丰狂笑,“终于露出真面目啦,动手呀,”

身子一僵,白谣摇了摇头。她只想给他疗伤呀,可是他不信她。

“白谣,要点脸,编个像样的借口,不要我瞧不起你。”

陆丰总是能够在最恰当的时候插上一刀,用着最动听地嗓音一遍遍将白谣凌迟。

“不是我,不是我杀的,”白谣像只黄昏里落败的蝴蝶,跌进泥里再也爬不起来。

不是我呀,为什么不信我。

身上的那些血,都是我自己的呀。

陆丰~陆丰~

他不信她,怎么会这样。

她从雷劫后的焦地里爬起,欣喜若狂地回去找他。

可他,误她怪她还恨她。是不是只有她死了,他才会信她一分。

为什么没被劈死呢?白谣灰下眸子。

“跟我回去自首。”

多年后的第一次牵手,他怕她畏罪潜走。

今晚的月亮真圆啊,他们在月圆时相惜相别,也在月圆里牵手决裂。

回不去,再也回不去了。

碎裂的心爬满裂纹,那一晚划上最狰狞的一道。

菜市口行刑的前夕。

白谣出奇平静,问:“你如何,才肯信我,”

陆丰迎上她的目光,笑得寒凉:“柴火燃尽时,”

“好,”白谣浅笑。

我救下白谣的时,只觉她不该被烧死。她的身上太干净,做不出挖心的行径。

世人常常这般不讲理,急切地拉出一个替罪羊,就能心安理得地粉饰太平。

没人会去想:是不是放心太早了?是不是不小心抓错了?

反正,只要不是自己,一切都没问题。

那时,我还不知道,她是自愿上台去的。

那时,我也没想到,她会私下偷走我的药。

所以,路见不平,还是掂量着点做。

白谣偷了我的药,强行提升修行。

她到底高看了自己,她这等浅薄的根基,没把自己补死就不错了。

好比一个虚弱至极的人,突然给他连喝十天十全大补汤,就……

白谣没补死,只是补个半死。她用一年的时间,才消化掉这枚灵果。期间,劫道的大妖小妖不断,好在她挺过来了。

所以,她又作死了,及时止损的道理,她丁点没学会。

白谣离开的这一年里,陆家并没有好起来。反而,因为没有白谣的续命,陆老爷和陆夫人相继过世。

这也证明了:白谣不是个扫把星。

第十八章 白茅女(五)

『他坐在她的坟边,穿着当年的僧袍,终于合上了眼。』

“你害得人还不够吗?”陆丰两眼猩红,“既然走了,为什么还回来?”

人总是不肯承认自己错误,哪怕他是个长得好看的人。

白谣的出现,明晃晃地打脸。

“我长大了,陆丰,你可以娶我了,”白谣固执地仰起头,露出如画中走出的脸。

陆丰一把推倒她,将她挤在墙边:“白谣,你就这么犯贱吗?你有没有羞耻心?”

“白谣,你为什么死皮赖脸地回来!”陆丰粗鲁地撕扯,“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不要脸的女人,”

“好呀,你不是想要赖着我吗?我现在就成全你,”陆丰的话越来越尖锐,手下的动作越来越重。

白谣以为千疮百孔的心不会再痛,可她忘了,有人还会在她多孔的心上倒下滚烫的岩浆。

怎么会不痛?

“陆丰,陆丰,你这个混蛋,放开我,放开我……”白谣胡乱地踢打。

她从来没有像这一次,距离一个恶魔那么近。

“又耍什么花样,”陆丰嫌恶地看着她,目光冰冷似秋霜。

“看看你,多风情,连翠风楼的头牌都比不上,”陆丰撕咬着,白皙的手一遍遍在游走。

陆丰凑近她颈间,热气划过耳际。他盯着她僵硬的身子,像个恶魔:“怎么?害怕了,别骗人了,你方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陆丰的嘴角挂起嘲讽,眼底的嫌弃毫无掩饰地外漏。

怎么有人可以这么可恶?

白谣茫然,那些不堪的话,钻入耳中,一遍遍将她的心撕碎。

啪,啪,啪。巴掌声响起,院内突然安静又压抑。

下手有多重,心便有多痛。

“你敢打我?”

白谣低估了一个男人的劣根性。

不打女人这条定律,用在此处并不适应。

陆丰疯狂报复,像一头野兽,横冲进了花圃。

他用实际行动告诉她,拥着他有多痛,第一次有多痛。

白谣的泪滴烫湿了冰凉的草地,他们的洞房在寒风瑟瑟里结束。

绝望如潮水蔓延。

是谁说,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正如你永远感动不了一个不爱你的人。

那些轰轰烈烈刻骨铭心的回忆里,只是感动了自己。

他不爱她,没有什么时候,比这一刻更明白。

她朝他迈了九十九步,他却始终不肯跨出一步。

于是,她终于累死了。

陆丰毫不眷恋地从她身边爬起,抖落锦袍上的碎泥,头也不回地离去。

地上是他撕下的衣物碎片,脚边是他扔下的银票细软。

白谣抱膝蜷缩,化作一株茅草。

“洒了我的叶子,还不娶我!”

“又碰了我的茅草茎,还不快负责!”

“喂,臭和尚,水洒多了,你想淹死我!”

是谁在唱歌?那么悲,那么伤。

白茅的叶子在风中摇晃。

月光洒落一地寒凉,洒在茅草的叶子上。

或许,睡着了就不会痛了。

白谣在陆府当了一年茅草,终于在一个清晨醒来。

我见到这个偷药毛贼时十分诧异,她偷了我的药,却过得一点也不好。

她一身是伤地朝我走来,我便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那天我坐在大殿中,听她讲完这个的故事。

白谣不知道的是:契约结成的那刻起,我便能读取她的记忆。

她还在叙说时,我已看到了结局,还有她不知道的后续。

她不知道,在她埋葬普彤山的第三年里,陆丰找了过去。

他不信,他不信她会死。

“你又在耍什么花样?”

他徒手挖开她的坟,将锦盒取出,迫不及待地打开:“我就知道你没死,根本没有你的茅草根。你又在骗人,白谣你给我出来!”

一个人到底有多可恶,才能去刨另一个人的坟。

“她死了,你连她的坟也不放过,”我现了身,看着这个可笑的人。

“陆丰,她不会出来了,她把命卖给我了,换取来世为人。你当然找不到,她的茅草根全磨了成药,”

“胡说,你胡说,”陆丰扑了过来。

我甩了甩袖子,将他击落到地上:“她死了,是你逼死的,”

“陆丰,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狠的人,”我一步一步逼近他。

陆丰瘫倒在地上:“不是我,不是我,她该死,她作恶多端,该死!”

白谣,白谣,值得么?你可曾后悔过?

“你说她作恶多端,你可曾亲眼看见过,”我厌恶地看了这男人一眼。

召来白谣的幻影石,过往一一浮现。

普彤山上,他们分别的地方。“太好了,太好了,陆丰,我终于可以去找你了,”分别四年后的夜晚,她终于能够自由化形。她其实是个挺笨的妖精,用了四年才掌握住要领。她一路打听,凭着一股信念去找他。途中不知多少妖精抓她进补,不知多少人类抓她卖掉。

陆家大门前,大红灯笼有些刺眼,她伸手打落下来。小厮动手动脚推她骂她,她觉得聒噪,回推了一下。然后,他匆匆赶来对她说,“你……下手为何如此重,”她见他时满脸欣喜,却没发现他眼底疏离。她说起他们曾经的约定。他说他不是第一个碰她,也不是最后一个碰她,他要她忘掉当年那些胡话。却不知在他转身后,她泪如雨下。

陆府里她死皮赖脸留下,所有人讨厌她,辱骂她。陆母的玉手镯不是她拿的。陆老爷的字画不是她偷卖的。陆大少奶奶的梳头丫鬟不是她推下去的。就连姨娘落子的汤,也时别人内急托她端去的……

拜月节的夜晚,她骑马闹市疾驰。跑遍大街小巷,累倒身下的白马。她声音嘶哑:“陆丰~陆丰~我一定找到你,”她驭风疾驰,翻遍整个城市。她捡起农院边他落下的玉佩:“太好了,太好了,陆丰,”她爬过狭窄的甬道,在死人堆里翻找。她颤抖地抱着他,止不住庆幸:“幸好,幸好,我赶上了,陆丰~陆丰~”

她催来劫云与蛇妖对阵,她一身伤痕被他质问……

往事如尘,世上再没有像她,那么爱他的人。

“不,你骗我,你骗我,你们是一伙的,你骗我!”陆丰歇斯底里。

挥去一道竹刀,径直削掉他的一片血肉。

我动了动唇:“痛不痛,陆丰,才一刀而已。可她为了脱去草木体,生生受了一千零八刀,”

“她还说了什么?”陆丰仰起苍白的脸。

我望着他笑:“她说了很多,没有一句关于你的,”

后来,他疯了。

三十年后,他穿着当年的僧袍,在普彤山的孤坟边合上眼。

白谣的故事终于落下帷幕。

溪边柳依依,坟上草萋萋,风中是谁在唱:

“洒了我的茅草,还不娶我!”

“又碰了我的茅草茎,还不快负责!”

……

山林中,茅草屋。

青烟袅袅,徐徐而上。

江桐江月静静躺在床上。

我倒出一粒药丸,推入江桐口中。三日后,他自会转醒。

江月已去,火舌倏然卷起,片刻间,化为白色的尘粒。

小心地将骨灰扫成一堆,装进白瓷罐中,放在江桐陷下去的方枕边。

流萤扑朔,眸中有星光划过。

我轻手关上木门,转身折回香骨店。

白谣,你的尸骨,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收敛。

愿此生不见。

第十九章 院中看戏

鹅黄的衫子扬起,眼前站了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女。

眉儿弯弯,目光涟涟,一张婴儿肥的鹅蛋小脸,竟说不出地惹人爱怜。

她提剑冷喝,寒光凛凛的剑端,指向着我:“说,他在哪里?”

我叹了一口气,她已经跟了我三百八十余里。

“小孩子家家,不要玩这么危险的东西,”我状似无意地,推开了胸口的剑,又道,“况且,我不认识你,”

她的脸陡然红了去,不知是气极,还是羞极。

“你、你、你胡说……”她张开樱桃小嘴,毫不避讳地盯着我,“那日街上,明明是你站在他身边。”

“我不会认错的,”她持着剑的手,突然有些抖。

似是想起了什么,她努了努嘴。

“那次,你穿着月白衫,”

“我每日都穿着月白衫,这种衣服堆了三间,”

“那次,你别着青木簪,”

“我每天都别着青木簪,这种发饰装了十八奁,”

她把剑一丢,倏然蹲下身去,放声大哭起来。

“我不管,我不管,就是你。你这白衣黑心鬼,还要剥了我的皮,”

我揉了揉太阳穴,半弯着身子,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乌姑娘,快别哭了,”

哎,梨花带雨,含情凝涕,真是……哭得我脑仁都疼了。

她一爪子拍开我的手:“不要你管,走开,走开,假好心,”

“那我……真的走了?”

长发散落在胸前,我微微倾着身子,试探性地问了一遍。

“你走,你走,”她将一张俏脸,埋入膝盖中,头也不抬一下。

如此,甚好。

“告辞,”我理了理袍子,转身钻入了朦胧的夜色里。

“混蛋,你给我回来,”

“混蛋,哄我一下会死吗?”

“呜呜呜,你这混蛋,我诅咒你桃花不开一朵,老婆没有一个,”

耳边嗡嗡嗡,我揉了揉隐隐作颤的耳廓。这姑娘的嗓子,真是……太大了。

幸好,将她甩掉了,真是可喜可贺。

回到香骨店的时候,已经子时过了三刻,兆瑞小黑等人早就歇息去了。

我蹑手蹑脚地回了厢房,床头的架子上,摆满了我多年的收藏。

抽出标注白谣的香盒,我取出盒中的八支香。加上新得的这支,刚好九根了。

拨一拨紫铜香炉,进上九根线香。一道火舌弹出,九支骨香同时燃起。不一会儿,香雾缭绕,缠绵而上。

梦中,大片大片的白茅花飘荡,那个熟悉的姑娘,笑得像四月春光。

一夜好眠。

初阳钻进镂花窗,我揉了揉眼睛,走下了画镜床。从香灰里捡出一枚执种,放入白谣的香盒中。

召来素锦天书,我翻到白谣的那一页。划下第九个竖时,执种的选项亮了起来,我圈了一个“是”。

属于白谣的九世,轻易地灰暗下去。

合上锦书,我叹了口气。

才踏上楼梯,就听到兆瑞那聒噪的声音。

“呦呦,主子~啥时候回来的,咋不吱一声呐,我也好备些韭菜,给您接风洗尘……”

兆瑞一路蹦哒,抖动着圆滚滚的身子。

“闭嘴,”我揉了揉太阳穴,想起兆瑞去年做的韭菜宴,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韭菜鸡,韭菜虾,韭菜圆子,韭菜汤……

就连桌椅碗筷,都是韭菜色。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我见到碧玉,都会当成韭菜给扔出去。

“嘿嘿~”兆瑞笑得没心没肺。

大抵这只老鼠精,永远不懂对着韭菜吐了三天的痛。

“呦~主子又换熏香了~”兆瑞夸张地抖动着鼠鼻子,“怪好闻的,不过,怎么像女儿家熏的?”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瞪了它一眼。

我私以为,但凡不是没了嗅觉的,老远都能闻出这种香味来。

这就是,获得新执种的后遗症,尤其以最初几天的味道浓。

幸好,白谣的魂香,本就是淡冷清甜的。才让我压下了,出去散味的冲动。

毕竟,雪莲峰的夜晚,是真的真的冷!

“念吾呢,怎么不见他出来?”我低眉看向兆瑞。

“嘿嘿,他到张记铺子,买些早点去了。我拦都拦不住,真是的,”兆瑞摸了摸头,抱怨地说。

我蹙了蹙眉:“嘴馋就自己去,你少去诓他。六百多岁的人了,也不害臊,”

回过身子,我顺着扶手继续走下楼梯。

草木一族,修行不易,偏偏多生情种。想到白谣,偶得一缕机缘,却落了个如此光景。

心情不禁有些低落,我恹恹地走到红木美人榻上。

“别啊,主子~怎么又躺下了~”兆瑞急忙窜了过来。

我掐指算了算,今日又没有生意。

“今儿没生意,不躺着做什么?”我抬眸反问。

兆瑞一脸心痛,怒我不争:“我的主子呦,今儿可是您的生辰,怎么也得大办特办呀!”

得,老鼠精,定是又编排出新戏了。这会子,正想借我的生辰显摆显摆。

“哦,不必办了,”我闭上眼睛,继续养神去。

“主子~主子~”

黑袖子卷起,兆瑞迅速入戏。

唱得那真是:梨花带雨声声泣,可怜孤女坟萋萋。

我剜了它一眼,算你狠!

“你看着办,”我拿起扇子遮上脸面,挥了挥手赶紧将它打发走。

兆瑞爱戏,尤爱灯影戏。据它自己讲,对手太弱,戏生实在寂寞。

我以为不过是,唱戏一途上没人陪它疯,它就拿着皮影自娱自乐。

兆瑞活了六百年,灯影戏算是它唯一拿得出手的。

吃完清淡爽口的晚饭,兆瑞便锁了店门,邀我去后院观看。

小桌子,小坐团,瓜果点心一应俱全。

兆瑞带着小黑,躲到了帘幕后面。

灯光闪起时,我看了眼身后。空空的蒲团,排到了北墙边,兆瑞一如既往地心存幻念。

“各位看官请注意~好戏就要登场~咚咚锵~锵咚咚锵~”

兆瑞麻利地翻飞着皮影小人,小黑配合地制造戏台音响。

“接下来请欣赏,兆老先生的新作——《这个杀手不太冷》”

噗,兆老先生,是老鼠精给自己取的诨名。这老鼠精的曲名,同它本人一样不正经。

我拿起一颗枇杷果,剥开了外皮投入了口中。

兆瑞戏里主角儿是个女杀手。

此时此刻,女杀手正被身后的人马追杀。

兆瑞和小黑,时不时制造出刀剑相碰的火花。

场景不断转换,城墙、山林、平原。女杀手一路逃到河边,跳进了河里,像条滑溜的鱼儿遁去。

杀手踢蹬着腿,水下绿草飘摇。

坦诚地说,兆瑞做的很用心。

河的另一边,女杀手猛地浮出了水面,秀发扫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人鱼姑娘~”白面书生登了场。

下一秒,他的人鱼姑娘,将一柄长剑架到他的脖子上。

滴答滴答,朱红逐渐晕染。

女杀手的衣裳,盛开一朵红艳的花。像一滴朱墨落入水间,全屏红成了一片。

就艺术处理手法来讲,兆瑞的脑子,还是有点灵光的。

画面一转,女杀手躺在厢房。男主端茶递水,洗衣叠被,好不殷勤。

噗,假如忽略掉,男主腰上的锁链。倒真是,郎情妾意羡煞旁人。

老鼠精果然不按套路来。

很快,戏台上的男主对镜忧伤。

窗外,吹吹打打,好不热闹。远处,轻快地抬来一顶花轿。

“阿莲~”书生举袖对天,仰面长叹。

此种动作,重复三遍。

兆瑞音正调圆,拉长了戏腔,好不凄婉。

看不下这窝囊虫,女杀手提剑一闪,没了身影。

咚咚咚~咚咚咚~

山林中,红衣新娘会故人穷书生。

红衣新娘声音哀婉:“三郎~虽然那员外膀大腰圆,胡子白了边,”

她跺了跺脚,秀眉紧蹙,一脸埋怨:“可他有钱!怪只怪咱俩无缘~”

说罢,她伏在地上痛哭:“三郎,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坏我姻缘!”

新娘捶打着地面,书生好似遭了雷击。

锵锵锵~咚咚咚锵~

新娘如愿回到了花轿里,吹锣打鼓声又继续朝远方飘去。

山更青,水更明,风水河西转河东。女杀手洗手作汤羹,穷书生病床闹哼哼。

春去秋来,这二人走到了一块。书生博得了功名,杀手恢复了女容。

小院里,花团中,女杀手扬起弹琴的手。

白书生摇扇轻笑:“小鱼,你的琴太冷~”

砰~

冷眼看了对面,我挥一挥衣袖毁了这戏棚。

“我的东西,谁允你私动!”

第二十章 他的消息

摸了摸胸口的半鱼玉佩,指尖传来了一阵温热。一晃眼,齐世子已经离开十年了。

跌跌撞撞,离了香骨店。夜色沉沉如墨,我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走着。

那日,白谣笑问:“公子,你一定没爱过一个人吧?”

我一时恍惚,竟不知如何言说。

白谣如此,齐世子如此。情之一字,果真害人不浅。

如今,我倒是十分庆幸,早早服下了湮容丹。断了一切凡尘杂念,掐掉了磨人性命的桃花缘。

坐在云端,我胡乱地想着,不知不觉,竟已经来到了齐地。

千年的齐公树下,散落了一地银花。远远望去,流苏似雪,重重叠叠堆在了树梢。花树之下,静卧着一弯流苏泉,泉水叮咚,干冽清甜。

拿出尖锐的五方棱,我对着流苏下首的一处刨坑。不久,便挖出了旧年埋下的流苏酒。

靠在流苏泉边的怪石旁,三两下解开了褪色的的酒绳。我顺手拍掉了坛口的黄色泥封,取下那层层叠叠的油皮纸,鼻尖顿时钻入了一股香浓。

酒坛子渐空,眼前愈来愈看不清。

……

四月,果真寂寞如雪。

每当别处,还在“长恨春归无觅处”,齐地就已吹锣打鼓热闹起来。一年一度的流苏节又到了,齐地家家户户,采流苏花、酿流酒、拜流苏神。

取流苏花一两,白酒一斤。将流苏花洗净,除去瓣中杂质,放入干净的酒坛中。搅拌、盖上盖、封严,每隔二日,用着长木勺子拌匀一次。待到泡足了十五日,流苏美酒即可酿成。齐人有言:男儿常饮流苏酒,平喘散淤疾步走。

每年流苏花开,最开心的莫过于齐地的女儿了。齐女们纷纷聚集在流苏树下,采摘新开的流苏花,制成流苏养颜玉面水。

将新采的流苏花,浸入高纯度的白醋中。待到颜色变得微红,即可取出来使用。舀出一茶匙水来,既能洗面嫩肤,也能排毒去污。

齐民崇尚流苏树,年年举办流苏节。请流苏,拜流苏,千家万户祭流苏。

宫外有棵流苏树王,又名齐公树。此树生于山岩石缝,两人合抱不住。

传言此树为齐桓公亲手所栽。为庆悬羊山战捷,齐桓公特命文武众士,以宫酒灌之。更有人说,流苏泉便是当年流出来的酒。

“你果然在这里,”

耳边传来轻笑,我睁开双眼,神思还有些懵。

却见南泽漆提着酒壶,哼着小曲儿大步朝我走来。

他穿着一身黑缎绞丝袍,腰间束着流云祥纹带。如波的曲裾向外翻起,半遮半掩地盖在骨节分明的脚踝处。

剑眉微敛,朱唇微翘,他将目光婉转投来,竟有了说不出地岁月静好。

“方睡了会儿,也不知何时了,”

我直起了身子,拍了拍袍子上的流苏花蕊。

“才过申时一刻,还可以再睡会儿,”南泽漆寻了个略干净的地处,随意地挨着我坐了下来。

我侧支着脸,扬起唇角笑了笑:“今日不是去参加,瑶姬上仙的花宴么,怎么这么早回来?”

“去赔罪的,有什么意思。若不是阿弥兽一事,我也懒得走动,”南泽漆皱了皱眉,面上有些烦躁,“还不如与你山中对饮。”

我嗤笑了声,别过脸去,“也不怕,瑶姬上仙剥了你的皮,”

“快别说了,我带了壶西土佳酿,特地过来与你尝尝,”南泽漆扯下酒壶儿,摆在了草地上。他拧开了木塞子,添了两杯新酒,空中顿时酒香四溢。

南泽漆挑了挑眉,举杯相邀,“往常有人说,‘我有故事,卿可有酒’,今儿我有酒来,你可有故事?”

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哦,又想听什么故事?听书楼这会儿还没散场,”

南泽漆摇了摇头,敛下古潭无波的眸子,对着我但笑不语。却无端地,将手上的流苏花,反反复复地揉搓起。

“今儿不想讲,这个给你,”我扔了一个幻影石过去,石上记录了白谣这一世的回忆。

我总是多此一举,想在世上留下那些人来过的痕迹。

南泽漆接过幻影石,在手心里掂了又掂。面上浮起一层戏笑,不正经地说道:“此石约二斤一两,通体黝黑,光可鉴人……”

“行了,行了,莫学老鼠精那一套,”我赶紧打断他的话。

“呦,好大的火气!眉毛都快烧掉了,”

“快别提了。来,喝酒,我先敬你一杯,”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南泽漆爽快地喝下水酒,袖子轻轻一甩,掉出雪白的一物来。

“给,瑶姬花宴上带回来的,”南泽漆移过脸去,又续上一杯水酒自斟自饮。

小白团子动了动,见我视线向它看去。忙挪了挪小身子,挤到我的身边趴了下来。

“弥……弥团儿……”

双手微颤,我小心地捧起了弥团。像一根羽毛滑落心间,眼眶渐渐水光潋滟。

南泽漆拍了拍我的肩:“都过去了,别想了,弥团儿也是自愿的,”

“你能捡回半条命,我们都为你高兴,”

他定眼看着我,神情有些落寞:“别再……让自己危险了,我……我们都很担心你,”

“起风了,”

发丝拂在脸上,我看向远方,枝上的叶子哗哗作响。

树欲静而风不止。

他沉默,山中空得像没有人来过。

良久,他叹了口气:“来,喝,”

灵鸦扑零着翅膀飞来,跳到了身旁的草地上。

我顺了顺它的毛羽,又抓给它装了一把灵米。展开纸团,孟酒的字体映入眼帘:速归地府。

“去吧,不必顾我,”他抬了抬眸子,万般随意地说。

黄昏映在他脸上,徒添了些许怅惘。

我微微颔首与他作别,转身消失在流苏花雪中。

匆匆赶到地府,孟酒已经等候多时。未曾进门,便瞧见她踱着步子,在房中来来回回的走动。见我现身,她急忙迎了过来。

“有笔香家的大买卖,你可愿意做?”她一脸急切,蠢蠢欲动地说。

“哦?”我侧目看向她,动了动温润的唇,笑地十分凉薄,“我的香,从来都不嫌多,”

“我就知道,这次咱们就干笔大的,”

孟酒秀眉一挑,粉舌轻轻吐出。状不经意地,舔了舔红嫩的唇角:“一百年前,那个偷香的老鬼,你可还记得?”

怎么会不记得?十殿之一的幽冥鬼王,掌管着地府十方幽冥王泉。就算是现任的冥君,见了他也不得不礼让三分。

一百年前,幽冥鬼王不请自来。为了新纳的第十八房小妾安胎,强要香骨店中所有存香,并索取百年之内的全部香缘。

自从我多次婉言相拒后,便被他死死地缠上。我处处躲让,他却处处相逼。

十二年前,我外出接了一单生意。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竟然寻到了我的踪迹。

趁我进入执境时,他径自断了点燃的助宁香,亲手了结了雇主的性命。

幻境崩塌,我不得不强行退出执境。怨气陡聚,我登时就受到了强烈反的噬。刚刚落地,便遭到了幽冥鬼王的伏击。

那一晚,旧南山岗,他逼我跳江。我便发誓,今生今世,我与此人不死不休。

奈何,待我伤好以后。那老个鬼头,已经抢了我的存香,毁了我的香骨店。然而,人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今日,听闻此人,怎么不眼红。

“你可是,有了他的消息?”

第二十一章 鬼王香(一)

孟酒有些哽噎:“十二年前,若不是齐世子的紫气相护……”

她咬了咬唇,似乎不敢想象,若当时见到的是尸骨……

“今日有了这张湮魂弓,定教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孟酒扬了扬脑袋,像只花孔雀傲然地开了屏。

她娇喝一声,跺了两脚:“哼,他敢偷你的香,咱们就把他做成香,”

看着她气鼓鼓的腮帮,我竟有些哭笑不得。似她这般爽直的性子,能够忍到了现在,真是太难为她了。

“幽冥鬼王不比旁人,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的角色。又岂是你我二人,随随便便就能斩杀的?”

我弯起唇角,对这她似笑非笑。

“嘻嘻,”孟酒狡黠地眨了下眼睛,挺直了身子故作高深,“嗯哼~山人自有妙计,”

我戳了戳她的腰肢,孟酒顿时笑地云鬓乱颤。

“我说,我说,快停下,不许挠我,”孟酒蹲到了地上,眼泪都笑出来了。

据孟酒讲,冥界有十殿一府。历任冥君统领着冥界,直掌阴曹地府。十殿鬼王本为冥界王将,各自驻守着冥界十方魂柱。

这十位鬼王,久居封地,轻易不出寝宫。只在冥界垂危时,才会出手相助。

近万年来,冥界新君式微,老鬼王蠢蠢欲动。每每新君继任时,少不了些个鬼王的反对声。有的鬼王仗着资历老,时时给新君甩脸使绊子。

以至于,君臣关系一度剑拔弩张。

这驻守幽冥泉的鬼王,正是其中一个刺头青。说好听点,就是直来直往,性子豪爽。说直白点,就是目中无人,以下犯上。

所以,这幽冥鬼王,也就成了历任冥君的一道心头刺。

冥界如今执政的帝君,堪堪度过了九千九百岁。即位也才刚满两千年,但也不是个任人欺侮的主。

别看新帝年纪轻轻,做起事来可真是雷厉风行。不过用了两千年的时间,就把地府打理地井然有序。若非实力差距过大,新帝又怎能容他至今。

十二年前,孟酒带我返回地府疗伤。这位新帝当机立断趁机发力,臊得十殿鬼王面上无光。各大鬼王纷纷表明立场许下誓言,日后袖手旁观绝不插手幽冥殿之事。

自那以后,冥君重整地府的路子顿时顺畅了许多。

冥君身为一界之主,自然不能明着出手。但小辈打打闹闹期间,随便丢了个什么宝贝。那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这也是今日,孟酒斗志昂扬的理由。

她傻呵呵地笑,素白的手指,攀上了湮魂弓,整个人如坠良辰美梦。

“嘻嘻,阿执你快看,我捡得这湮魂弓,多么霸气威风,”孟酒骄傲地昂着脑袋。

我扶额冷汗,哪里捡的弓,还附带上使用说明。冥君果真好算计,这种借刀杀人的法子,并不是什么高明的手段。最为难得的却是,孟酒与我心甘情愿。

罢了,以后定要离这腹黑帝君远一点。

孟酒抬起头来看向我,突然拍了拍我的背,温柔似水地说:“这种事情很寻常,你也别放在心上……”

我身子一抖,这妮子怎么了,莫不是开心地疯了?

孟酒一脸严肃,向我讲了一件天族逸事。

七万年前,天族定下的继任天君,并不是今日龙椅上的二皇子。

当初定下的那位大皇子,实在出类拔萃完美无暇,三界之中无人不夸他。可惜,他英年早逝,在一次斩杀大妖的战斗中死掉了。

正如此,才轮到了,这位二皇子继任天君。有了大皇子珠玉在前,现任天君即位时颇受排挤。最近四万年来,人也变得越来越讨厌了。

乍一听闻,我诧异万分,天族竟有这秘辛。

孟酒撇了撇嘴,继续说道:“你可知天上那位傲慢无礼,同他老子一样讨人厌的二殿下。为何,就能逍遥至今?”

我抬头看她,侧支着耳朵,不敢随便插话。只拿眸子问她,这里头又有何典故?

孟酒端起茶杯,又抿了几口茶水,润了下有些干的喉咙。她迎面对我说道:“天帝那个老狐狸,可比你想象中的,要无耻得多了,”

她笑了笑说:“每次有人弹劾二殿下,他就抹着眼泪道‘爱卿所言极是,可是你们也知我族,素有三大飞升劫。天妃当年,为救下界黎民百姓,亏损了还在腹中的其儿。他已经难过三劫了,你们为何不能忍他几万年’,自那以后,提的人就少了,天帝借这二儿子的手,可铲除了不少碍眼的,”

我低头暗叹,原来儿子生的多,还能给自己背黑锅。今儿真是,又学了一课。

不过,话又说回,能够斩杀一名鬼王的弓,怕也不是等闲之辈能驾驭。

“说,这弓的开启条件,是不是很苛刻,”我紧紧盯着孟酒,这妮子最爱报喜不报忧。

孟酒心虚地缩了缩脑袋,声音似蚊子哼哼般地传来:“也不是很难,只要合我们二人之力……”

她掐着小指低头比划,我便知道这句话不能信她。

“说,不准骗我,”

孟酒言辞闪烁:“干嘛这么盯着我,弄得我心里毛毛的,就……就是不难的,”

“只要合我二人之力,就能拉开一次弓。不管成功与否,未来的五十年里,我们的灵力都只剩一成。就算是冥君过来,也无法占卜出,这五十年里我二人的吉凶。”

她像只鹌鹑呆立在地上,迟钝地拿着黑眼珠子瞟了过来。

“傻姑娘,”我抱了抱她,只挤出来一句话。

她摸了摸头,眼睛笑成了月亮:“你才傻哩,五十年睡一觉就没了,回头正好多诓几件护身的法宝,”

“嘿嘿,那小妾快临盆了,到时候幽冥老鬼铁定现身。嘻嘻,这正是伏击的绝佳时机,刚好将他们一样打尽,”孟酒摩拳擦掌,肆无忌惮地说。

我看着一脸兴奋地孟酒,低头一番思索。

她是不是熬汤,熬得太闷了,连骨头都跟着受潮了。这次才会,如同打了鸡血般地,可了劲地蹦哒。

以后,我还多陪陪她好了。

这般走神时,耳边却传来了一阵嘀咕。

“到时候,入主幽冥殿,咱们也来做鬼王。什么幽冥王泉水,咱们就拿来泡衣裳,”

孟酒低垂着脑袋,自顾自地念叨。

“说什么呢?”我突然凑近她的脸,映出她如玉的容颜。

“没,没什么,”孟酒后跳一步,脚下一滑差点跌倒。

笨蛋,我急忙扶住她。

孟酒龇牙咧嘴地,转身回房休息去了。

我看着这个想要泡衣裳的姑娘,倏然想起了千年以前荒言谷。

那个小小的阿言,信誓旦旦得要去修仙。不过是为了搬到天上,晒着最近最暖的太阳。

房间的香味迂回,我对着小木窗深思。

孟酒,孟酒,你究竟是谁?

第二十二章 鬼王香(二)

七星幽竹花荡漾,明月挂在了小楼旁。

帷帐边,案几上,烛火明灭又晃晃。像能歌善舞的姑娘,将那飘逸如仙的水袖轻轻扬。

掬一把清水,入手十二分的凉。我叹了口气,缓缓隐入七星幽竹水里。

哎,骗那老鬼可真不容易,这次又得退掉一层皮。

牙尖不住地打颤,身子冻得有些发僵。我化作原形立在了水中央,竹面已经结了一层晶莹透亮的霜。

我叩着木桶发呆,第四天了。

只需再泡上三日,就能隐去这一身的魂香。

幽冥鬼王抢了我的香,想必大半都用在了小妾身上。我抬眸冷笑,用了我的香,可是要吐出来的。

等,如今只须等。等那妇人生产的羊水,定能破了她身上,隐匿气息的宝贝。

凭借我与香的联系,我有把握在第一时间里,找到那名小妾的藏身之地。到时候就看,我们与这滑泥鳅,谁才真的技高一筹。

我泡在水中认真思索,幽冥鬼王看似鲁莽,却是个粗中有细的。我们能想到的,他未必想不到。说不定那个老鬼,也会乔装打扮,变作他人出现。

如今,兵行险招,事关二人安危。我不敢大意,也不敢存着侥幸心理。

原本就是,我与老鬼的私怨,却又再次将她连累。此次的行动,绝对不能漏过任何一个细节。一定要计划周密,顾看好她才行。

我这般想着时,突然察觉到了微妙的香味。

不好,我迅速换上衣裳,闯进孟酒的闺房:“酒儿,快,那小妾的羊水破了。就在三千里外的北冥山,我们快走,”

我汗涔涔地跑过来。

孟酒倏地跳下床,如墨的青丝扫过脸庞。她披着锦绸衣裳,不慌不忙:“冷静!冷静!阿执,深呼吸~”

我转过头来,一脸怀疑。

这妮子今日,怎么就镇静地出奇?

“妇人的羊水破了,还没有那么快生的,”

素手放入铜盆,她拧了拧帕子,仔细擦了一遍脸。

见我不信,她道:“骗你做什么?我跟你说,凡人头次生产,都要用上一整天的,”

她拈起盘中一枚果子,狠狠地啃了一口:“咱们地府呀,可不比人间。那小妾怀个鬼胎,都用了一百五十年。现在,就算她想生下来,也没有那么快,”

顿了顿,她抬头看我,眼底有丝忧虑:“不过,怀得越久的胎,日后的本事也越大,”

你要不要斩草除根?

她抿了抿唇,拿着眼光向我问。

我摇了摇头:“只要鬼王,”

“唉,”孟酒叹了口气,“依你,依你,你快回去休息,”

她推推搡搡,送我回房,将我塞到了床塌上。随手扯来银丝穿云被,盖在了我的身上。

“快睡会,我去熬点汤。熬完了就来找你,”

她吹了吹灯,合上房门走了出去。室内突然光线蒙蒙,看不甚清又很安静。

我闭上眼睛,昏沉沉地睡去。

……

绿油油的草丛中,布满了飞来飞去的小黑虫。

我二人鬼鬼祟祟趴在草丛中。半人高的蓬草,密密麻麻地挤住脚。空气里的闷热味道,直呛得人受不了。

孟酒挥了挥手,小虫子纷纷逃走。我屏住呼吸,朝着她望去。

她正两眼放光:“今儿真是来对了,牛二说这小妾难产,稳婆已经换了十批了,”

“这些婆子都吓晕了去,那幽冥老鬼,一气之下全给砍了,”孟酒回头看了我一下,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不如,留下牛二他们在此伏击,你我二人趁机扮成稳婆混进去?”

我摇了摇头别过身去。

根据牛二近日传来的消息,我实在是想不明白。幽冥鬼王怎么会,以真面目出现在府里。

孟酒拍了拍我:“回神,回神,快回神了。想什么呢,正问你呢?”

呃,我摸了摸鼻子:“你会接生嘛?我是不会的。就算你会,接生的稳婆全晕了,我们不昏才最奇怪哩,”

唉,孟酒叹了口气,拔了一把野草泄愤:“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气死人了,”

“别拔了,再拔就秃了,”

夜色渐渐黑了去,孟酒的眼睛眯到了一起。她耷拉着脑袋,落下了匀称的鼻息。

我挪了挪身子,向远处看去。阴森森的山林中,走出一对山鸡精。他们探着脑袋,小心翼翼地打量四周。

“酒儿,醒醒,”我抬手捣了捣孟酒。

“什么?”孟酒揉了揉眼睛,顺着我的指尖看去,“交给我,我去把他们清理了,”

她倏地站起,抬脚就要走过去。我急忙把她拽下来,附耳交代了一番。

“你这脑袋瓜子,转得可真快。天天卖香真是太可惜了,”孟酒严肃地盯着我,一脸痛心遗憾,“不如回来,跟我一起熬汤,”

我白了她一眼,隐去了身形,悄悄靠近了山鸡精。

与她对视一眼,我二人贼兮兮地伏击了山鸡精,顺道上了山鸡妖的身。

解下腰际的锦囊,我摸出一个白玉瓶子。轻轻叩着掌心,倒出两粒淡紫色的药丸。

将药丸递了过去:“快服下,药效一发作。就算天王来了,也认不出我们不是真正的它,”

孟酒从善如流地服下。

我盯着她,又仔细交代了一遍:“酒儿,记住,此时你与我是对山鸡母子。你因为好奇,想来打个秋风浑水摸鱼,”

“呆会儿,到了老鬼府里,还有一场大戏。你一定要演出,母鸡护小鸡的气势,在任何情况下。懂吗?”

孟酒摆了摆手,不以为然:“行了,行了,不就是护犊子吗?这个我最擅长了,”

我叹了口气,总有一丝不安,缠绕在心头:“进去以后,要自然地败下阵来。记住呀,你是山鸡不是孟酒,别打跟他太久,”

“那老鬼要杀你时,你就借机引出接生的本事,他定会暂时饶你一命。我们分头行动,摸清老鬼的府邸。等到婴儿降生时,趁他沉浸喜悦中,赶紧拉弓要他命,”

孟酒连连点头,我却不知道她听进去了没有。

罢了,到时候只能见机行事了。

“我去了,”孟酒朝我看来。

我颔首,扯了扯她的衣袖,奶声奶气地说:“阿娘早点回来,山儿在这等你,哪里也不乱去,”

“乖儿子,娘这就去给你找吃的,”孟酒清了清嗓子,白嫩的爪子攀上我的脑袋,恋恋不舍地搓了几把。

我伸手推开她去,却落了个空。

看了看自己,小胳膊小腿,还没到她腰窝。

得,把自己坑了。

我连连后退几步:“少占我便宜,没大没小的,”

孟酒吐了吐舌头,转身飞向鬼王的府邸。

我便无聊地坐在地上……拔草。

不一会儿,身边就拔空了。

正寻思着,要不要换个地方继续拔呢。面前却陡然寒光闪闪,一柄长枪抵在了眉间。

我瘫坐在地上,哆哆嗦嗦:“做……做什么……”

第二十三章 鬼王香(三)

云石引上,晕染出朱红的画。

她静静地躺在地上,颤颤巍巍地抬起了血迹斑斑的手。

我哆哆嗦嗦地走向她,忍住泪珠不让它掉下。良久,伏在她身上,泪如雨下。

“山儿,”她说,“莫哭了,丑死了,”

她摸了摸我的脑袋,有气无力地揉了几下:“娘没事,只是擦破了点皮。感觉身子有点累,就偷个懒在地上躺会儿,”

我瞪大眼睛,看了她一下:“擦了什么皮儿,能流这么多红红,”

“你这孩子,问题咋这么多呢?娘说没事就没事,骗你做什么?”

孟酒狠敲两下我的脑袋瓜,眼底闪过一丝狡黠。

“娘一定很痛,山儿给你吹吹,”我捧起她流血的胳膊,认认真真地吹了起来。

背后蛰人的目光,终于移开了。

“行了,带下去砍了,”幽冥鬼王不耐烦地挥了下手。

孟酒慌忙拉着我跪地求饶,并悄悄地把我遮到了身后。

“大王饶命,大王……饶命,饶……饶了我儿吧,我愿将功折罪……请大王开恩,”孟酒一脸惶恐,按下我的脑袋,带着我连连磕了几个响头。

她强撑着说话,胸口像堵了一团棉花,身子却抖得停不下。

“不必,”鬼王开了口,眼底的不屑恣意地往外流。

这对母子真是太碍眼了。

他半眯着眼睛,突然拿起宝刀,朝着孟酒砍去。

“我会接生,小的还有用,”孟酒一急,急出了关键句。

刀悬在头上,并没有落下。

我跪在她后面,惊出了一身冷汗。今日的幽冥老鬼,实在是棘手难缠。

幽冥鬼王冷哼一声,斜睨了孟酒一眼。便甩了甩袖子,大步离开了这里。

孟酒抱着我,身子软瘫瘫的。她用着素白的指尖,在我掌心比划了一番。

吓死了,她写道。我捏了捏她的手,这一关总算过了。

很快,有鬼兵走了过来。那高个子鬼兵,穿着一套银盔甲。提着一把三尺长的冷剑,在孟酒的身上仔细搜罗了一遍。就连发上的金步摇,也给丢到了一边。

确定没有问题后,他长剑抵着孟酒,朝着小妾的产房走去。

知那老鬼多疑,孟酒不敢多言。她弯着身子,更加恭敬,更加顺从。

眼见孟酒离了视线,我忙趁机四处打探。

那亡命提枪的手下,紧紧看守着我。将我圈在小院子中,不准我随意走动。我虽心乱如麻,却也只能作罢。

生了,生了,要生了。不知是谁传了一句。

那打水的婢女,烧水的丫头,熬汤的厨子,纷纷钻了出来。府中一时间,灯火通明人影攒动。我忙趁着慌乱,挤进了人群里。

我躲在雕花窗旁,用着凌霄花的叶帘遮挡。润了润手指头,在窗纸上戳了一个口。

透过铜钱大小的眼,正瞧见孟酒龇牙咧嘴,疼出了晶莹的眼泪。

原来那小妾,已将孟酒死死抓住。长长的指甲,尖锐地嵌入她的手腕,直教孟酒疼出了泪花。

孟酒勉力维持着风度,有条有序地指挥着众人。端水的端水,送药的送药。

我见她面上堆着笑,眉梢却一跳一跳。便知道此刻的她,早在心里骂了千儿八百万遍了。

孟酒拿了帕子给那小妾擦了擦汗,又命人端来参汤,不时给她喂上两口。她一边按住小妾,一边苦口相劝。

那小妾闹哄哄,始终不肯安静。被面抓得皱成一团,帷帐扯得长长短短。小妾的云鬓缭乱,看不出半点月貌花颜。

幽冥鬼王坐在床边,深情款款地望着。心肝、美人、肺叶子,一串一串地往外蹦。那小妾泪光连连,终于知书达礼起来。

我瞧着孟酒身子一抖,别过了脸去埋在了氤氲的水气里。她连连喝了几口茶水,长长吐出一口气。才镇定下来,将笑意重新堆回脸上去。

真是难为她了,我听得都想吐了。

闹了大半宿,那贼能折腾的鬼娃子,终于顺利生了下来。只是那时我还不知道,日后它会拐走我的儿子。若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打死。

我满心欢喜地等待暗号。全然忘了世上还有句话,叫做千金难买早知道。我只看到小妾昏了过去,幽冥鬼王略过小妾大步跨来,一把夺去了孟酒手中的婴孩。

他迅速打开婴儿包被,再三检查确认某个部位。突然举起孩子,哈哈大笑:“我幽冥鬼王,终于有后了。来人,赏,通通赏,”

孟酒悄悄移到门后,半万着身子行了个福:“恭喜大王喜得鳞儿,小妖祝小主子,千岁万岁千万岁,”

灵力在手中慢慢凝聚,一个莹白的箭头赫然手中,孟酒伺机准备动手。

室内闪过一道寒光,那个小兵不知何时出现到了帷幔旁。他的眸子抬了一下,复又低了下去。我却陡然后背一凉。

太顺利,顺利的不正常。我急忙奔到门边,紧紧握住孟酒的手掌。箭头没入手中,我吃痛,却不敢露出表情。

我摇了摇头,扯了扯孟酒的衣袖。情况有变,我表情凝重地看了她一眼,示意她与我跪下随机应变。

孟酒嘴巴微张,不敢置信。

我掐了掐还在发呆的孟酒,顺势挪了过来,清脆地喊道:“娘亲,房里找出了小宝宝,山儿也想去看一眼,就一眼嘛~”

我摇了摇她的手,得心应手地撒着娇。心里暗自着急,死妮子,快点回过神来。

孟酒顿悟,立刻拽着我跪了下来:“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大王息怒,大王息怒,山儿没有恶意,”

“哦?是么,”

幽冥鬼王浮起一层笑,他后退几步让出一条路。曾经拿剑抵着孟酒的小兵走了出来,他招了一下手‘幽冥鬼王’朝他恭敬地一拜。

一转身,‘幽冥鬼王’带着新生的婴孩飞出了窗外。小兵抹了一把脸,露出一张十二分熟悉的五官。

“幽冥鬼王~”孟酒脱口而出,“两个鬼王,你才是真的,”

“聪明,”

幽冥鬼王冷笑一声,提着一柄红穗玄铁枪,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

室内凶光乍现。怪不得,怪不得,原来早在这里等着。

“娘亲,山儿害怕~”将眼泪在眼圈儿打转,我颤抖着小腿,顺势扑倒孟酒。与她栽倒到门槛下,险险地躲过爆头而来的一枪。

“有意思,”幽冥鬼王突然说了一句。

孟酒坐在地上,破口大骂起来:“呸,幽冥鬼王,你这个卑鄙无耻,言而无信的老匹夫。你根本就没打算,放过我们二人,”

“还要演到什么时候?”

幽冥鬼王扯起了嘴角,露出一个瘆人的笑。

他踏下台阶走了过来,一身的煞气浓得化不开。

“什么?”孟酒迷蒙一愣。

第二十四章 鬼王香(四)

流萤扑到了橱纱里,飞蛾跌进了灯罩里,鳞鱼夹在了鸟喙里。

凌霄花下了一场橘色的雨,促织郎不知躲到了哪里去。

我们困锁在幽冥府的重重兵围里。背靠着背,彼此安慰。

长枪磨在地上,划出一道道刺耳的声响。

“细作?”他状不经意地说。

云石引上画了一个圈,圈儿圆圆,线条流畅又饱满。

他在圈里落下了两个点,我便有了不好的预感。

“老山鸡,你可知道,你是如何露出破绽的?”他抬了抬头,看了一眼孟酒,一脸玩味地说。

“你演得很好,连我都差点被骗了。可惜呀,你高兴地太早,把儿子的命给高兴没了,”

他嗤笑了一声:“我儿降生日,便是你们母子死别时。你非但不悲伤,笑容却还堆满脸上。你是不是以为,我活不到动你的时候。”

长枪没了声响,他投来凛冽的目光:“方才,你是想对着,怀抱我儿的‘幽冥鬼王’动手吧!”

他转过头来,目光看向我:“小鬼,你很聪明。就这么死了,真是太可惜了。怎么样,倒戈投靠我,便饶你一命如何?”

“哼,是生是死,手底下见,”我横眉冷竖,移转了身形,将孟酒挡在了身后面。

哈哈哈~

幽冥鬼王弯腰大笑起来。他长枪抵地,笑得不能自已。

我抽了抽嘴角,心里万马奔腾。不知道待会儿,该刺他哪个部位才好。

“让开,”他直起身子,不容置喙道。

“不让,”我向前一步,将周身的架势,摆了个十成十的足。

身后有些痒,我迅速回望,孟酒正在扯我衣裳。

她指了指我,又指了指我的胳膊。捂住了嘴巴,意味深长地盯着我看。

草长莺飞二月天,心有碧荷并肩连。我看了一眼自己,登时如那针刺囊袋泄了气。

输人不输架,可叹我,还在她腰窝以下。

“笑个屁,小爷打死你,”我张牙舞爪,提着冷剑飞了出去。

“臭小子,我来会会你,”幽冥鬼王以足点地,轻轻一跃,卷起玄铁长枪紧步追上。

长枪擦过耳边,红穗映入眼帘。我捏着手心的汗,稚发削去了一半。

强大,强大,他变得,比以往更强大。

“你……你以大欺小,”我指着幽冥鬼王,脆生生地说道。

潮红爬上耳廓,听户陡然一热,我抚平了面色。脸这种东西,还是先不要了。谁让我现在,还是个孩子呢!

“是么,那好,我只用一层功力。你若能接我一招,我就饶了你们母子如何?”幽冥鬼王一脸戏弄,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呸,不要脸的老鬼。若非有我附身,这小山鸡妖,早就被他一枪戳死了。

“好,一言为定,”我一口答应。

心中暗骂几十遍,我仰起稚嫩地小脸,径直盯着鬼王看。

“我想跟娘说几句话,说完再跟你打,”

见他沉默,没有作出回答。我便转过身子,向着前方走去。

三两步走到孟酒身边,我拉起她白嫩莹润的手。低头蹭了蹭她,我认认真真地说:“娘亲,您等着,孩儿一定赢了他,带娘亲一起回家。”

我嘴上说着胡话,身子背对着鬼殿下,眼睛狡黠地眨了眨。

将小手顺势搭上孟酒,我快速的她手掌心里比划:不明底细,措手不及。

她颔首会意,教我安心过去。

交换完情报,我俩迅速分开。

孟酒忧心忡忡地,顺着我的步子看过去。

幽冥鬼王站在原地,他对这出母子别离的戏幕很满意。

我轻喝一声,提剑迎了上去。待到冲至跟前,将身形陡然一变。只围着他东窜西窜。

见我左躲右闪,他加快了速度。将一柄玄铁长枪,上下翻飞如跳凌空舞。千百道风刃袭来,枪身已经看不清楚。

好快的速度!我连退几步,勉力稳住身形。耳后袭来了风声,我慌忙提气举剑去挡。

“小子,不赖,是棵好苗子。”他脸上笑出了花,下手却更加毒辣。

呸,老鬼。我暗骂一声,调转了身形,朝他左下方处刺去。

他将玄铁枪一转,轻轻轻松往外一挑。便已将我剑势,卸去了一大半。

好敏捷的身手。我狼狈地躲闪,险险地避过了,环环相扣的夺命枪。

这幽冥老鬼,真是太难缠了。

我提着长剑,竟找不到他一丝破绽。

剑招渐弱,空子已出。我躲闪不及,擦去了一块皮肉。

拼了,鬼王耐心已经耗尽,再躲下去也是个败局。索性正面出击,杀他个措手不及。

心思一转,我连连刺上几剑。

幽冥鬼王冷哼一声,迅速挥起了长枪,挡住了眼前的连番攻击。他将枪头弹出,径直对上我的胸口。

太危险,太危险,这个人太危险了。我骇出一身冷汗,后背一片寒凉。长剑按下玄铁枪,手腕已经震得发麻。

我借力一跃,顺势攀上长枪。急奔了两三步,在他头上轻轻一点。便翻转过身子,提起三尺长剑,向他右腋下处刺去。

幽名老鬼却是恼了,他长枪一震,怒喝一声:“臭小子,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今儿个,就给我把命留下,”

不好,老鬼威压全开,周身气势已变。

我吃力的握着长剑,手腕酸麻使不出力气来。呸,等级压制。这老鬼不按套路来,这么不要脸的招儿,竟然也给使了出来。

心中暗骂,面上却是不显,我提着剑转身就跑。今日这场恶战,只怕是在所难免。

见局势已变,孟酒猛吹一口铜哨子。飞至我身边,迅速加入进来。她甩起数尺长鞭,径直与鬼王作战。

哨子声刚落,鬼兵四面而来。

“一群小喽罗,也敢肖想于我。冥帝小儿好大的胃口,也不怕撑破了小肚皮,”幽冥鬼王不再追来。

他打了一个响指,地上冒出数倍多的幽冥鬼兵。

这些鬼兵,一言不发的立在那里。穿着一身做工精良的盔甲,提着清一色的玄铁长枪。

黑色的煞气不断翻涌,四周登时如结了一层寒冰。

幽冥鬼王睥睨下首,神情倨傲:“你家主子想打我的主意,我还正好翁中捉鳖。”

“现在,就拿你们做个开酒菜,”他话风一转,挥了挥右手。

幽冥鬼兵顿时围了过来。

“谁捉谁还不一定呢,”孟酒抽散一个鬼兵,大声呼道,“自古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今天,就让我们送你一程,”

“哼,只会逞口舌之快,我马上让你笑不出来。众将士听命,摆十杀阵,”他甩了甩袖子,在空中击了一下掌,下方的队形倏然变换。

杀气,杀气,真正的死杀之气。

“快阻止队形,不要让它成,”我急忙迎上前去,在方门上死命拖出一个口子。

“螳臂挡车,不自量力,”

空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快跑,阿执!”

“什么?”

我回过了头去。

第二十五章 鬼王香(五)

朝霞映在天上,将墨色渐渐晕染。灰蒙蒙的天空,慢慢熏红了一片。

他面色平静,深情款款,指腹来回摩挲着枪面。

良久,他道:“可惜了,竟教你躲开了去。”

血珠温热,湿透了左肩。青灰色的衣衫,开出一朵重瓣红莲。我提了提剑,汗珠滚落眉眼。

“真遗憾,又让你失望了呢,”

动了动干裂的唇,我扯出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

孟酒的身子,微微地发抖。她面上苍白,径直朝着我走来。没有血色的脸庞,像素色的帕子一样。

我捏了捏她的掌心,教她暂且放宽了心。那突如其来的暗袭,不过是让肩上擦破了些皮。

孟酒压下担心,转到了我的身后。她素手轻扬,将银色的长鞭,抽得啪啪作响。

幽冥鬼王的手下,各各路子刁钻。出手十分狠辣,招招取向要害。

我背靠着孟酒,心思陈杂又烦乱。身后的新兵蛋子,到底还是太嫩了。若不是仗着法宝护着,绝对过不了三百回合。

抬眼望去,新兵旧兵黑压压一片。这幽冥老鬼,分明在打车轮战。

一边要去破局,一边要去应对他的偷袭。

如此下去,我方必呈败局。

我目光一凛,将万千思绪收拢胸中。轻轻一跃,夺过一柄玄铁长枪。移转足尖,直取一代幽冥鬼王。

以身为饵,以己为器。我手提玄铁长枪,不要命地朝他攻去。

他果然跟了过来。

我捂着流血的胸口,持着玄铁枪边退边走。

孟酒顾看了我一眼,额上冒出了一层冷汗,细碎的发丝黏成一片。她加重了力道,将手中的鞭子甩得更欢。

来不及招呼孟酒,我挥舞着长枪左右回旋。不知不觉间,我与那老鬼已经绕出了两方的战圈。

幽冥老鬼持枪攻来,带起一道热辣的风劲。我急忙侧身,却已经避之不及。毫无意外地,身上又挂了一处彩。

我擦了一把血汗,脚下却不敢停留。只能迅速变换身形,借势溜到了他的身后。

孟酒见机,抽了一道长鞭。海棠绣花的罗裙,在空中如蝶起舞。她回转着身子,即刻跳了出来。身后的新兵蛋子,迅速补上了缺口,与幽冥鬼兵激战起来。

有了孟酒的加入,我与幽冥老鬼的作战,顿时轻松了不少。

眼见幽冥老鬼,已经出了自己的战圈。机会实属难得,我与孟酒对视一眼。迅速交换了一下消息,一致决定伺机祭出湮魂弓,势必将他一击而中。

孟酒目光坚定,将银色长鞭甩起,一下子换到了左边去。她握着我的手,将周身的灵力,源源不断地

输送。

我得了她的灵力,迅速退后一步。连忙运转周身的灵力,不断地将掌心的灵箭凝聚。

谨慎地观量了下四周,幽冥鬼王正提着玄铁枪,一步一步地朝我逼来。

不能动,不能动,还差一点,还差一点。我咬紧牙关加速催转,榨尽最后一丝灵力,湮魂箭尾终于凝聚成形。

一道模糊的身影迅速驰来。

快,太快了,幽冥鬼王来得太快了。

来不及逃了。

我颤抖着握着箭,只觉右侧一阵闷痛,倏然跌出了几米之外。

抬头一看,孟酒正半跪在地上,手中的长鞭挥转如云,快速缠住了幽冥鬼王攻来的长枪。

我回过神来,翻转身形,稳稳落在不远处。将长弓拉到极致,我衔着湮魂箭伺机而动。

心中不断地计较着,幽冥下一步的位置。我皱着眉头,屏住了呼吸。

没了灵力的孟酒,已经开始体力不支。手中舞动的银鞭,渐渐在空中停滞。

时间不多了,不能再拖了。

我迅速做出决断,将湮魂箭搭上了弓弦。

咻~箭羽穿弦,划破了长空?

耳边嗡嗡,我倾了倾身子,无力地跌坐地上。

预想中的位置,预想的人出现。泪珠却在眼圈打转。

幽冥老鬼中了箭,箭头偏到了左眉间。

孟酒如同破布娃娃一般,划出一道颓败的弧线,飘落到了远处的地面。

我强撑着脱力的身子,飞到了孟酒的身边。

她的唇像红透的樱桃,她的眉毛像黛墨细细的描。她的鼻子直挺又小巧,她的睫毛浓密又卷长。

可现在,她微微翘起嘴角,闭上了灵动的眼睛了。

长枪穿透心脏,她像睡着一样。

我握着她垂下的手,眼泪滚下了脸庞。

为什么?为什么不躲?

我捂住嘴巴,泪如雨下,却不敢说话,生怕惊扰了她。

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姑娘,肯为我挥起长鞭,褪去娇羞的模样。

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姑娘,肯为我三更秉烛,问一句长夜是否有些凉。

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姑娘,肯为一身是伤,满心欢喜捧着药瓶儿送我手里。

这世上,没有她了。

心口不受控制地一痛。

方才,方才……她明明可以躲过去。却为了,却为了……拖住幽冥鬼王受了这穿心一枪。

阿酒,阿酒,我来为你报仇。

你不要害怕,不要害怕,我不会将你一个人丢下。

他伤了你,就让他陪我们上路好吗?

湮魂之弓,我已无力射出第二箭。我扔了长弓,换上了昔日的三尺青剑。

长剑沉沉坠地,我拖着剑身一步一步走过去。

没关系,没关系,我安慰着自己。不能怯,绝对不能怯。

我要让幽冥鬼王看到,我还可以提着长剑与他再战一场。

看不清了,看不清了,周围已经看不清。瞳孔中只映下,他长枪挥舞如斩麻。

近了,近了,长枪离胸口越来越近了。我痴痴看着前方,黑点变得越来越大。

挨着他,毁了他。

心底的邪念叫嚣不停,眼中的恨意渐渐转浓。

扬汤怎能止沸,恨意怎能收回。

我捏着竹丹,扯了扯唇角,似笑非笑。

“疯了,疯了,你这个疯子,”

他陡然挑回玄铁枪,虚虚刺了我一下。即刻扭转了身形,掉头就往来来处跑。

“想走,没那么容易!”

将长剑投掷他足底,他脚底陡然一滞,半跌到草地里。

“无处可逃,”我看着他笑。

长枪没入了胸间,我捏爆了竹丹。

大红大红的烟霞,美得竟不似在人间。

红唇杏眼,青丝如瀑。

阿酒,阿酒,可是你在招手。

倒在地上的最后一眼,仿佛看见泽漆的容颜。

泽漆,泽漆,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自己。

情仇爱恨痴缠,过往如烟飘散。

愿只愿,再看你一眼。

第二十六章 他怎样了

天上挂着两个乌漆漆的洞。

洞下一弯新月似血红。

我浮浮沉沉。

无处依凭。

夜下拂来一阵风。

我打了个趔趄,栽入了水中。

真……真冷。

我动了动僵直的身子,拼命地划水踢蹬。

清水倒灌进了口鼻中,我不自由地闭上了眼睛。

四方天里,突然扇起了一阵狂风。

我一睁眼,好似那倒栽的葱,晃晃荡荡,悬在了半空中。

未等我,定神想一个清明,便一把栽到了冷水中。

我侧支着脑袋,这会子,神思还有点儿懵。

远处的黑林子中,不知躲了何方的大能。只听见,雷鸣阵阵,轰得人震耳欲聋。不知是,哪路神仙,又在荒山野岭打妖精。

我晃了晃自己,企图将吓人的念头挥去。蓦然回了首,却瞧见一座大山翻然浪中,迅速驰来一座硕大的身影。

什么鬼?

天啊,真要命。

我急忙拨出水花,奋力地往河岸尽处爬。

直到靠在了,莹白的崖壁,我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太……太可怕了。

我捂了捂胸口,才发现自己没有手。

好吧,我不止没有手,我简直是什么也没有。

水中映出了我面容。

通体秃直秃直又秃直,实在辨别不出,我到底是个什么物种。

我耷拉着脑袋,身子一凉,心里慌慌。

突然,头上投下了一片阴影。我仰起脑袋,好奇地看了过去。

这一看,惊得不能自已。

天……天上的柱子,塌……榻……塌了去。

哆哆嗦嗦伸出手,啊呸!我根本伸不出手。眼见着,躲闪已经来不及。我认命地,闭上了眼睛,屏住了呼吸。

良久,泰山压顶的场景,并没有出现在眼前。

倒是那五峰山,将我圈进了不见天的玉峰里面。

我脑子打了结,一时不知如何反应。突然一个激灵,谁、谁、谁在挠我?

回过身去,周边却倏地没了动静。

罢了罢了,敌不动我不动。我僵僵地,立在了四面环山中。

可是,刚刚……真是太可怕了。

我吸了吸气,空中惊雷声乍起。

“哈哈~哈哈~哈哈~”

血月跌落到地底,乌漆漆的洞突然合成一条缝,缝上爬满了东倒西歪的线绳。

“哈哈,阿执,你人变小了,脑瓜子也不好使了,”

那怪物开口大笑,将魔音穿耳萦绕。

雷鸣阵阵响,我弯下弯僵直的腰。效果却并不怎么好,反而踉跄了两三下,差点儿又把自己摔倒。

“别……别动了,太好玩了,笑死了,”

真……真是吓死人了,那怪物发出了奇怪的声波。

它将如山大手,随意攀向了我,在我头顶上磨了又磨。

我低下头来,胡思乱想一番。

刚刚……它是在磨爪子吗?

不等我提出疑惑,那怪物已经倏然远去了。

自那以后,一二三四五六七,有只怪物来偷袭。不割肉来不打架,每日只是磨磨爪。

如此,磨啊磨,磨到了树叶儿落。

……

白痴是种病,病起来要人命。

我坐在幽冥泉水中,按下了想要掐死自己的冲动。

都道是,往事随风。就让它,快点儿随风去吧。

门外投出一个俏影。

我眨了眨眼睛,却见门楹处嵌了一角胭脂红。

孟酒轻摇着莲步,大红的穿丝绣花裙摆,像一朵烈焰花盎然盛开。

我抽了抽嘴角,又将她仔细地瞧了瞧。

红唇杏眼,青丝如瀑。过去的几个月里,我怎么就,将她看成了磨爪子的怪物?

捂了捂发烫的脸,我整个人低得看不见。突然,腰间攀来一只玉手,将我从水中央拎走。

她晃了晃我,我顿时晕得找不着北了。

“奇怪,怎么又栽水里了?”她盯着我说。

“没抖出多少来,难道摇得太轻了,”她似有所悟,将我提升了一个高度。

我只觉得,身体不再属于自己。整个脑袋,不受控制地往前荡去。

“别……摇,”我急忙喊了一句。

孟酒朝我灿然一笑,可爱的梨涡挂到了嘴角。

“咦?阿执,你醒啦,”

她状似惊讶。

“这两天,你怎么闷闷哒?以前你见了我,还知道害怕,现在就像一个呆瓜。”

我白了她一眼。

揭人不揭短,看穿别戳穿。

这妮子可劲的嘚瑟,回头一定将她扒个底朝天。看她还敢不敢,蹬鼻子上脸!

她将手伸了过来,莹润的指甲在我身上磨了磨。片刻之后,她开了口:“小阿执,别闹脾气了,今儿找你有要事。”

长发拂过我的脸,我不情不愿地睁开了眼。

努了努嘴:“何事?”

噗,她笑了起来,眼中照出了一截绿竹,绿竹小小又秃秃。

我瞧着她笑,整个人都不好了。背转过身子,不想再去搭理她。

“别气,别气,我错了,快看看这个,”她掰过我的身子,将一沓文书扔至眼前。

我搭在了玉碗边,一动不动面无表情。

“哈哈~我忘了,你还没有纸角儿大,”她伏在案上大笑,乌木衬得她容比花娇。

我微微一叹。

只觉得秋风瑟瑟,竹生凉薄又寂寞。

她清了清嗓子,将我身子扶正:“嗯~哼~我说给你听,任命文书已经下来了,你现在是殿主了,”

“我本来就是店主,香骨店店主,早就报备了官府,”我恹恹低头,眼皮沉沉欲睡。

啪,脑袋疼得发麻。

“蠢死了,”孟酒咬牙,“你倒是好,命捡回来了,脑子却给炸没了,”

一把将我提在空中,她动了动两片红唇:“快醒醒,睡什么睡!马上接管幽冥殿了,还有很多文件处理呢!”

我揉了揉眼睛,抬了抬眼皮:“冥君那个老狐狸,便宜都让他占了去。这会子将我挡出去,其他九个殿主,还不得剥了我皮。”

“谁爱去谁去,我才不要这烫手山芋,”

啪,又一个糖爆栗子下。

我捂头,怒瞪着孟酒。

“你怎么能,这么说,冥君哥哥呢!”孟酒眼冒桃花,娇嗔道,“他也是为你好,你当了殿主,总归利大于弊的。”

“呸,他们个个安插人手,只把我当成一个,暂时过渡的衣兜,”

孟酒摸了摸我的头:“谁盯谁还不一定呢?再说了,我们也可以招兵买马呀。呶,人马我都给你准备好了,个个都是清白自愿的,”

我侧目一看,她拿出一串红丝线,线上串满了灰铃铛。在我身边缠了又缠,缠出了一圈幕帘。

“你还让不让我睡,”我怨念满满。

“去去去,给我老老实实趴碗边,这铃铛,又岂是凡品俗物能比?”

她弯腰背对着我,连桌子腿儿也没放过。

“这叫结契铃,我已经用你骨血,将君臣令刻录其中。这几天,你用气息好好蕴养,等到铃铛变成了金黄色,你的人马就到手了!”

孟酒起身,拍了拍衣服:“多亏南泽漆分了你半颗草丹,他的道行可比你高深多了。你染了他的气息,这次又能骗来不少属下,”

我垂下了眸子:“他……怎么样了?”

良久,她说:“还活着,”

还活着,只是,离死不远了。

第二十七章 揭不开锅

木叶萧萧地落下,地上开满了金色的花。余辉细细地铺洒,天边映出了绚烂的烟霞。

他站在千年的银杏树下。

如墨的长发垂到腰下,点漆的眸子扑朔迷离。

他穿着一身银丝素锦袍,发间别了一支羊脂含露泣珠簪。

风渐起,环珮如乐击。

金色的叶子,沾上了他的发际。他半眯着眼睛,将扇子轻轻摇起。

眉眼如刻,皓齿如雪,他说:“幽冥殿下,穷得……揭不开锅?”

“多亏……泉水度活三个月?”

他意味深长的看着我。

我面上一热,脖子一缩:“真……真的,千真万确,”

“是呀,是呀,府中可艰难了。油汤汤早断了,就连白菜梆梆,咱们也啃不上了,”兆瑞插嘴道。

我抽了抽嘴角,貌似兆瑞的洞里,夜明珠还堆了不少。

孟酒狠掐了我一下,我回过神来,打了一个激灵:“对,喝不上,”

“哦?”他微微睁开凤眸。

我直了直腰,将脸皮儿全丢掉:“我们很穷,真的很穷,千真万确的穷!”

掰着手指头,我一条条罗列。

“我已经好久没领到薪水了,”

“全靠人间小店勉力维撑,”

“店里一年没开张了”

“要喝西北风了,”

“所以呢?”他的眼睛陡然全睁,像一株昙花月下拂风。

我一愣,那句“你赶紧走吧”卡在了喉咙。

“所以,晚饭我请,”他合上了桃花扇,眼波潋滟流转,“有谁要去?酒菜随他心意,”

“玉心楼的点心?符离记的汤包?储香楼的闸蟹?秦苏记的佛跳脚?”他面色平静地念道。

孟酒站了出来。

兆瑞忸怩一下,也站了出来。

小黑踌躇万分,终究上前一步。

我:“……”

叛徒,志气呢!志气呢!

我抽了抽嘴角,走也不好,退也不好。

树下一团白月光,款款朝我走了过来。

“走吧,去晚了,就吃不上了,”他轻轻叹息,睫毛扑起,眼底有一丝忧郁。

“你……我养你……”他说,顿了顿,“这段时间,”

孟酒凑了过来,眼睛亮亮的:“我是家属,算我一个,”

兆瑞跳了出来,嬉皮笑脸的:“我是宠物,算我一个,”

小黑默默上前,十分正经的:“我是护卫,也算上我,”

烁华殿下的眼皮跳了一下。

良久,他说:“好,”

孟酒拍了拍衣服:“烁华殿下真是豪爽大方,可叹我冥界穷乡僻壤,只能远远的羡慕仰望。你看,我还有几房亲属,几头小牛,几只小鬼……”

“不如……”

烁华殿下微微抬头,眯了眯眼睛:“不如,算了,”

一个粗布补丁短打衫的路人甲走了过来。

他露出一口大浊牙,嘴巴咧得十分大:“呦~排的了这么多人,也算我一个呗,”

空气,突然变得很安静。

“你谁呀?”

众人异口同声。

“领礼品的呀,”路人甲翻了个死鱼眼,又抠了抠朝天的鼻孔。

“去去去,你走错了地儿,”兆瑞挥了挥袖子说。

“呸,不发东西排什么队,有病,”路人甲吐了一口痰,骂骂咧咧地走了。

数目相对,鸦雀无声。

呜呜呜~

花丛里窸窸窣窣。

“这为公子,为何啼哭?有何不愉,可愿与我说说。在下力所能及的,定会能帮就帮的,”烁华弯下身子,与那人行了个礼。那蓝衫公子低着头也不答话,只抽出右手推了一把烁华。

烁华殿下也不介意,直起身子抖了抖袍子上的泥。

我定眼一看,总觉得,那蓝衫公子的背影,十分十分的熟悉。

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我垂下眸子,暗自思索。

突然,面前黑影一窜,我惊得后退连连。一道旋影翻绕,黑影腾空又摔掉。

孟酒喝道:“何方宵小,竟敢动手动脚!”

远处久无动静。

“哎呀呀,莫不是踢死啦,”孟酒捂着嘴巴一惊一乍。

我白了她一眼,赶紧过去探查。

匆匆赶到跟前,却发现烁华殿下已经在那贼人身边。

贼人伸了伸手,蓝色衫子上,泥巴有一点厚:“是我啊,我就想说句话,”

烁华殿下将脚从他背上撤下,万分随意地理了理如墨的长发。

“赵……赵小魔王?”我仔细瞧了瞧,蓝衫肿成猪头的脸,勉勉强强地去分辨。

蓝衫惊喜得掉鼻涕:“是我,是我,仪公子,是我,我是赵有才呀,”

如此熟悉的说话频率,赵小魔王的身份确认无疑。

“你在这里做什么?”我疑惑地看着他。

谁知,他又开始抽抽嗒嗒,眼泪鼻涕涂抹的不像话。

我微微移了移,伸手想要拍拍他。却见他背上黑成一团,不明物体黏连上面。便将方向掉转,摸了摸他的头。

“乖,别哭,”

他啼啼哀哀一番,终于停了下来。一双污黑的爪子,揉了揉肿成一条线的眼睛。

“我……我不是为自己……”

他一把拽住我的角,眼泪不住往外掉。

我低头瞧了瞧,眉梢跳了又跳,心中顿感情况不妙。

“仪……仪公子,你……你过得这么艰难,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是不是,因为自己没钱。才屡屡拒绝,不肯迎娶我,”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是那种嫌贫爱富的人吗?”

“我赵有才,什么都没有。唯独银子,大把大把的有,”

“你娶了我,十抬嫁妆,上万银两都是你的,”

“你……你又何必委屈自己,”

“你这是个不省心的,何必与我分个你的我的,”

“我就知道,你跟外面那些妖艳贱货不一样的,”

赵小魔王这般说着,眼泪却掉得更凶了。

我呆立原地,脑子瞬间打成了死结。一连串的连珠炮,将我轰得外焦里嫩。

“拿棍子来,”我抽了抽嘴角,敛起眸子,微微一笑。

赵小魔王抱头就跑,他一边跑一边叫:“你等着,我这就回去,给你拿点银子啊~”

空中沉闷万分,暴风雨要来了。

“哈哈~哈哈哈~”孟酒弯着腰,弓成了一座桥。

我抬了抬眼皮,将一片叶子挥去。环顾一眼四周,轻启薄唇:“谁还想笑?”

“就让他笑个够可好?”

长剑在地上划了一个圆,我低着眉眼,又在圈中戳出四个点。

“上车,吃晚饭了,”

他抚了抚我的发,笑魇如花。

我抬头,眸中面如朝露。

嗖~

他抬扇,一枚暗器擦落耳边。

“出来,”

第二十八章 卖药郎(一)

『她说,你笑起来,最好看了。他半跪地上,望着她,眼泪也不敢掉。』

江阳城下了一场雨。

雨很大,大得兜不下,雨脚纷杂如乱麻。

天地模糊成一条线,线里看不见,线外也看不见。

盆泼的雨水,倒了一拨又一拨。屋檐下争食的鸟雀,早就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滂沱的大雨借助风势,将镂花描格绘纹窗挨个打湿。

紧紧闭合的铺门上,清一色的糊了一张纸。纸张有深有浅,质地有细有软。

白底墨字,形态迥然各异,大小长短不一。有的下笔工整,有的下笔隽永,有的下笔娟秀,有的下笔见羞。

皆写着:大雨突至,暂时歇业一日,望新老主顾,相互奔走告知。

我站在石狮子面前,看着孤零零的香香骨店。良久,吐出胸中一口凉气,似我这般的小本生意,养家糊口实在是不容易。

铜盆围了一圈,片刻的功夫,雨水就已经灌满。小黑兆瑞他们,已经泼水泼得手忙脚乱。

认命地上前,我走到大红门边。踩着云石凳子,将烛火小心地拨了拨。黯然将熄的灯笼,顿时变得亮堂了许多。

兆瑞麻利地泼出一盆雨水,它扯起了青灰色的长袖角,胡乱地擦了一把脸上的大汗。

它抬起头,苦着一张脸:“主子呦~那个客人,到底啥时候来呀!这都泼了老半天了,鬼影子都没见着一个,”

“快了,再等会儿,”

我添了些白色膏油,径直跳下了云石凳。其实,这会子我自个儿,心里面也没有底。

只是不知怎么地,有个直觉告儿诉我,今日一定会有所收获。

兆瑞撇了撇嘴,它瞪大着鼠眼,腮帮高高鼓起。:“快了快了,就这俩字,你都说了,大半个天了,”

“依我来看,咱们也打烊吧。”

“你瞧瞧,下这么大的雨,疯子都不肯出去。咱的客人呀,今天是不会来喽。没准他这会儿,正在家里喝热汤嘞,”

睨了它一眼,我随手一指。指向了低头的小黑,此刻小黑正端着铜盆子。

我斥道:“你这个滑头鼠,哪来那么多废话。仔细瞧瞧你自己,再仔细瞧瞧念吾。都是一片天地孕育,咋就差距这么大哩!”

“今儿,生意不成,谁也别想收工,”

我扬了扬浓密的眉毛,将凶戾之气悉数逼到眼角。撂下了这句不伦不类的狠话,我甩着袖子扭头就往香骨店里走。

唉~唉~唉。背后哀叹声连连。

……

天灰蒙蒙的,上下连成了一片。我睁了睁眼,门外面大雨不减。倏地回过头去,扫量一眼四周。

兆瑞趴在纹理细腻的长案上,扯长的口水流了一滩滩。小黑靠在浮花绘彩的柱子边,抱着的膝盖屈成了一团。

铜壶制成的滴漏,快要将这一天走完。我搁下了手中纸笔,简简单单地收拾了案几。凝神聚思,心中暗叹:得,今日的公文又没批完。

舒展了一下四肢,我捏了捏僵直的身子。径直离开了案几,踱步到了屋檐下面。

我方停步驻足,还没来得及站稳脚跟。突然,刮来一阵强风,不偏不倚地打在身上,瞬间,湿凉爬满脸上,好巧不巧地浇我个透。

我抽了抽嘴角,低头瞧了瞧皱巴巴的长袍。顿时,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果然,人若倒霉,站个檐角也被天公嘲笑。

深吸了一口气,我默默劝慰自己:莫生气,莫生气。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混沌的雨帘中,模模糊糊映出一道人影。我眯了眯眼睛,周身的血液开始沸腾。

那是,

一个影子,

极淡的一抹影子。

不经意,

就让人忽略了去。

像水墨画里,

落下了一个小点。

它藏在了山水怪石之间。

既不突出,也不打眼。

正缓缓地,

缓缓地向前蠕动。

如同一只将死的蛹虫。

看不出它在移动。

忽然吹来一阵狂风。

它打了个趔趄,

踉踉跄跄,栽到泥水中。

半顷没有一丝动静。

不知,

滴过了多少漏。

它摇摇晃晃,

撑起笨重的身子,

继续往着前方蠕去。

挪挪挪,

它挪得真慢呀。

连最衰老的里牛,

都爬到了它的前头。

它像没有知觉,

单调机械地,

重复着一个动作。

近了近了,

它终于走近了。

像一具枯骨,

搭在了店门边。

那是一个很高很瘦的人。

那是一个很高很瘦的人。

一个明明活着,看起来却像已经死了很久的人。

他背着脱了漆的木箱,素白的袍子早就染成了灰黄。腿上的绑带已不知何时松开,却在污浊的泥水中开出了一条路来。

腥浓的血水,混着浑浊的雨水。在他耷拉的右腿,凝结成一片黑红。

如一只,苍白可怖的水鬼,陡然地浮出了水面。他的身下滴答滴答,袍上的数条溪流涓涓而下。凌乱纠缠的头发,像萍草一般地垂下。他的大半张脸,正谨慎地躲在里面。

沉默了很久,他抬起头,露出一只暗沉的眼睛。

他张了张青紫的唇,发出嘶哑如磨砂的声音。

“有人说,你可以替人圆一梦,”

“不知我,是否有这荣幸,”

他顿了顿,吐出一口浊气。木然无神的眼珠,在眼眶里慢吞吞地动了动。

“我只有一个梦,”

“要她好好活着,从没有遇见我,”他的眼底,浮起了一层哀戚。整个身子,笼罩在无限地悲凉里。

这一路,似乎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他沉沉地靠在了门上,像没有任何骨头一样。

我扫了他一眼,伸手递过一条干净的软帕:“先擦擦吧,莫让自己伤风了,”

他摇了摇头,只是看着我,嘴角扯出了一抹苦涩,像一只麋鹿再也找不到归处了。

“你既然来了这里,就该遵守我的规矩,”我抬了太眸子,将寒光隐去。

他挪了挪身子,将细软的帕子接过去。胡乱地擦了擦额发,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那是一张病态的脸,却诡异地娇艳灿烂,无端地乱了人心弦。

他动了动,青紫的唇:“这样子,是不是意味着,你愿意做这笔生意了?”

我噙笑道:“圆一个梦,可是要一条命的,”

他像突然着了颜色,整个人恢复了大半的鲜活:“没关系,我愿意,”

“你……有没有想过,”

“那个姑娘未必后悔的,”

“遇到你,也许是她,一生最大的欢喜,”

“真的要,消失吗?”

他看了我一眼,痛苦浮上脸庞:“没有我,她才能够,活得好好的,”

“好,我答应你,”

第二十九章 卖药郎(二)

正是草长莺飞二月天的时节。他背着一个半人高的竹筐,登上了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蹲在了几寸长的草丛中。

修长莹润的手,在泥土中翻来翻去。瞅准了一个目标,就迅速地将它拔掉。

他捏着嫩绿的草药,放在鼻尖嗅了嗅味道。有时候还要把草药,放在嘴巴里嚼一嚼。直到确认无虞,才将合他心意的草药,扔进身后半人高的竹篓子里。他一边甄别草药,一边随口念叨。

“这棵是,”

“这棵不是,”

“这棵叶嫩了,”

“这棵色泽刚好,”

“这颗年份有点儿老,”

“这棵勉勉强强能做药,”

“这棵根下有虫卵,”

“这棵品质优良,”

“这棵劣等品,”

……

他摘起药来细致又认真,就像彩线穿过绣花针。

再也没有,比他还专注的眼神,再也没有,比他还出色的采药人。

他的动作并不慢,很快竹筐就要堆满。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缓缓地直起了身子。回头一望,身后已经摘出了半公里远。

“差不多了,”他以手遮目道。

“够五天的量了,”他心情大好,

哼着自编的小调,他悠悠地下了山。

“今日辛苦了大半天,一定要好好犒劳自己一番,”

他掂了掂手中,绳串的三百文钱。转身走进了街边的一家店,一家香气四溢的包记牛肉汤面店。

现在,时辰还早,吃午饭的人还很少。往日里,排起两条长龙的大锅前,这会还是空空荡荡的。一个黄皮的店伙计,正不慌不忙的和着面。一个黑髯的店伙计,正有条不紊的剁着馅。

他走了进去。

一个年纪小的店小二,急忙迎了上来。小二店把白布巾往身后一搭,笑容堆满脸颊:“客官要点什么,喝汤还是吃面?若是喝汤,一碗鲜浓的胡儿辣,配上四方绞心盒子,最巴适不过的啦。若要吃面,本店有拉面、削面、担面、烫油面、酱拌面、干拌面,配上几碟爽口小菜,神仙也羡慕不来,”

“一碗牛肉胡儿辣,一壶黄梁一梦,再来一笼,嗯……豆皮素菇四方绞心盒吧,”

他找了个位置,就近坐了下来。

“好嘞,一碗牛肉胡儿辣,一壶黄梁一梦,一笼豆皮素菇,”小二朝大堂里面,高喊了一声。又回过头来道:“客官,请稍后,饭菜马上就好,”

他垂下眸子,朝小二挥了挥手。便自顾自地,拿起了筷子等候。

很快,一大碗香浓的胡儿辣,端到了他的桌子上面。他闭上眼睛吸了吸气,一脸惬意:“果然,很香呢,”

长木桌上,黑陶制成的碗中,飘着浓白的牛髓汤。汤汁略有一点儿稠,呈现出半流质状。十几片牛肉,堆得尖尖的。豆皮卷丝儿,半沉半浮的。蛋花云朵儿,时舒时展的。

层层叠叠的汤面,盖起了一座饭塔。因此,这胡儿辣,又有一个诨名,叫做宝塔儿汤。

他拿起勺子喝了一口汤,顿时感觉,通体舒畅毛孔微张。用筷子轻轻地夹起,一个四方绞心盒子。他小心的咬了一口,馅儿真是又香又烫。

酒足饭饱以后,他走到柜台旁结了账。

刚刚走到大街上,突然觉得,袍子下方扯得慌。他冷下眸子,回头看去,身后跟了个姑娘。

“放手,”他的身上凝结出一层寒气。

“不……不放……”那姑娘有一点儿怯,又有一点儿害羞。她绞了绞裙带,“你,我认得你,卖药的,”

咬了咬唇:“我们见过的,你……你忘了吗?三年前,落峰山上,”

她的头更低了,整个人有些不安,脸上的红霞映了一片。

卖药郎眯了眯眼,似乎在回忆什么。

三年前,落峰山。那个时候,他在做什么呢?

他想了想,终于记起了,那个不愉快的一天。

那是个冬天,很冷很冷的冬天。他爬上落峰山,只为取下崖壁上的冰蕊花。

雪下的很大,他手脚并爬着。在无数次失败之后,终于带回了一株冰蕊花。他温柔地看着冰蕊花,眉毛已经冻成了冰碴碴。

必须回去了,落峰山实在太冷了。

也就是那个时候,他遇到了跌落悬崖的她。从来不会,随随便便救人的他,那天却,鬼使神差地救了素未谋面的她。

他把这一切,全部归结为:取得冰蕊花,太过高兴,导致的头脑抽疯。

“亏死了,亏死了,亏出棺材本了,”他将冰蕊花熬成了汤药,喂给了躺在病床上的她。

一边喂药,一边心痛,眉头跳个不停。他安慰自己,没关系,没关系。等她醒来,就让她签下卖身契,端茶倒水伺候自己!

然而,还没等他实施计划。这小丫头片子,就已经悄悄地跑掉了。

他看了看,她留在桌上的一封书信。又看了看,她压在信上的几两碎银。他面色异常的铁青,将东西全扔了出去。

真是个亏本的生意。

卖药郎侧着头,他想起了她。

想起了,那个冬天不告而别的她。和那朵,极难采摘又亏出血本的冰蕊花。

于是,他上前一步。面色平静地,动了动两片薄唇:“姑娘,你认错人了,”

她惊讶地张开嘴巴:“不,不可能的,”

卖药郎大步走开,不再管身后的她。

“哎,等等我,等我呀,”

她提着裙子,赶紧追了过来。

是谁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

她提着裙子,一直追着他,跑过了十街八巷,三个城隍,五个绣工坊。

上气不接下气地,她在街角停了下来。

她擦了擦脸,终于明白了,那卖药郎,是在故意带着她绕圈圈。

“怎么可以那么坏,”她跺了跺脚,裙子飘摇,眼泪不由自主地掉下来。

她不知道,在她转身离开以后。

卖药郎从她背后的巷子里走了出来。

“笨,真笨,”他说。

调转了头,他往家里面走。他想,这下子她该放弃了。

第二日的早晨,他换好衣裳下了床。正准备背着药箱,去东街路口换点儿粮。却见她端了一碗汤,站在了小院后的灶台上。

白瓷碗,红酥手。

姑娘面上含笑,轻移着莲步,款款朝他走来。

卖药郎拉下一张脸:“你来做什么!谁允许你进来的!”

“出去,”他伸出了右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我……我来给你做饭,”姑娘有些受伤,却还是把笑容挂在了脸上。

卖药郎扫了她一眼,又扫了盛着汤的碗一眼。

良久,他打翻了去。

“你、想毒死我吗?”

第三十章 卖药郎(三)

『她说,药郎,我胃疼。其实心里后悔极了,她真的真的,肠子都悔青了。』

卖药郎,卖药郎,天不亮,出了巷。一走走到大桥上,桥两边人儿多,个个脸上笑呵呵。拿起铜铃摇一摇,清清嗓子把歌唱。

唱的是:

我的药儿真真好。

保管你买了错不了。

药材儿拔萃品质儿高,

不出三贴就见效。

药效儿平稳恢复得好。

十里八乡都称道。

走一走,瞧一瞧,

药郎的摊儿错不了,

伤风感冒肚儿寒,

跌打损伤品类儿全,

还有良药能美颜,

停一停,看一看。

且听我药郎念一念。

药到用时方恨少,

提前备下坏不了。

坏呀,坏不了!

……

晨露初干,画蝶飞忙,大街小巷,喜气洋洋。

一缕细柔的阳光,穿过重重的枝叶。将斑驳破碎的影子,投映在少年温润如水的脸庞。

鼻间拂来一阵香风,如扇的睫毛动了动。他睁开一双流盼生情的丹凤眼睛,将修长莹润的手倏地移下了额头。待到看清来人,他挂在嘴角的微笑瞬间僵掉。

“你来做什么!”两片薄唇轻启,眉头拧成一个“川”字。

他沉下了璀璨如星的眸子。

洁白胜雪的脸上,结起了一层冻死人的冰霜。凛冽如刀的目光,将来人的身上划了个透心凉。

“当然是……买药啦,”清脆如鹂的女音响起,语气之中,还带着一点儿孩子气。

她扬起毛绒绒的脑袋,撅了撅水嫩嫩的樱唇。两手叉在纤细如柳的小腰上,得意洋洋地剜了他一眼,小尾巴端儿几乎要翘上了天。

“有病,”他别过脸去,冷哼了一声。

“你有药啊,”她笑若三月桃李,倏然枝头绽放芳华。

他微微愣了一下,旋即面无表情,恢复了死水一般的平静。

她突然探出脑袋,发间袭来一阵好闻的幽香:“怎么?许你卖药,”

“还不许我买药!”铜铃大眼瞪了又瞪,她一副不依不饶的表情。

药郎一言不发,直接忽视掉了她。

“哎呀~你别走呀,你等等我,”

她提着粉色的裙子,熟稔万分地追了上去。

“还没卖完呢!怎么可以收工!”

“物价涨得那么快,你怎么还不勤快起来!”

“我告诉你呀,你可不能,再这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

“你这样会……”

“会什么?”他陡然停下脚步,抿了抿两片薄唇,异常专注地看着追过来的她。

她一时躲闪不及,径直撞上了他坚硬的胸膛:“你怎么能这样,停下来也不打声招呼!”

揉了揉疼出泪花的脑袋,她不满地嘟着小嘴抱怨起来。

支起脑袋,却见他望着自己,含情脉脉似水如波。

他是不是,也有一点点喜欢我?

这般想着,她突然觉得,头也不疼了。坚硬的胸膛,其实还是有那么点软的。

噗嗤一声,她笑了出来。

“那个,听我说,不攒点钱,你怎么……讨老婆……”她跺了跺脚,把心一一横,最终还是,将那句“娶我”给换掉了。

她双手捂脸,其实心里,后悔地不得了。这么好的机会,平白无故让它给溜掉,简直肠子都悔青了。

沉默片刻,她开口:“药郎,我胃疼,”

其实,她很想说:药郎,我后悔得肠子都疼了。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一句:药郎,我胃疼。

她想他明白,又不想他明白。怕他不给回应,又怕他给出回应。整个人愁肠万转,还是缠上了数千青藤。

“有病,”他说。

“吃药,”他又补了一句。

她的话,药郎本来是不信的。

但是,见她坐立不安,愁苦得好似秋雨打秋莲。

终究,药郎心下一软,奢侈地开口安慰她一下。

显然,效果有点好过头了。

于是,那姑娘蹬着鼻子上脸了。

小骗子,药郎整了整思绪,重新给她归了类。便转过身子,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哎,等一下,”她顺手扯了一下他。

呲啦~

药郎的袍子,瞬间开出了花。

长长的布条,畅通无阻地,裂到了脚踝以下。顿时,他整个人,冬雷震震,雨雪纷纷。

老虎的胡须摸不得,没事别捅马蜂儿窝。

她讪笑了一下,尴尬地摸了摸鼻头。

心思却反侧碾转:怎么办?怎么办?

他会不会,嫌我力气太大了?

他会不会,背地与人嘲笑我?

我是,给他缝缝呢?

还是,再买一件呢?

她欲哭无泪,像只失去庇护的小鸡崽。无助地仰面朝天,长叹一句人生竟如此多艰。

没等她想出个二四六八,卖药郎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等等,”她提起裙子就追,一追追到了天黑。

那晚,她靠在药郎门前,一棵百年的梧桐树下面。以手作扇,来回回扇了好几十遍。

“累……累死……了……”她有气无力地说。

跑不动了,她真的跑不动了。

那小子体力太好了。

天知道,她顶着别人看着白痴的眼光,追他追遍了十里八街二十三巷。

这人怎么就,不能等她一等!她又不是故意的,她哪知道那身布条,脆成了那个样儿!

想起他,面色阴郁杀气腾腾。恨不能,将她挫骨扬灰千刀万剐,上尽挖眼掏心的十八般刑罚。她整个人,吓得哆嗦个不停。

冤啊,冤枉啊,她比那窦娥还冤。这人怎么就,不肯听她解释一下。

唉,她垂头丧气,坐在了树底。有一声,没一声地叹气。不知过了多久,就耷拉着眼皮,死沉死沉地睡了去。

药郎背着箱子回来时,她还靠在梧桐树上,东倒西歪胡言乱语。

嘴角微微扬起,他拿出铜钥匙,开了小木门去。他知道,他当然知道。借她十个狗胆儿,她也不敢把自己扑倒。

然而,他还是匪夷所思地,张口骂了她一句“女流氓”。

看她瞬间垮掉的小脸,和倏地泄气的豆芽身板,他却突然觉得心情好极。

果然,都是因为她,亏欠了自己。所以,他报复起来,才会毫无压力。

药郎想了又想,还是决定先回房间休息。毕竟他明儿个,还得上山采点新鲜的草药去。

他这般想着,也这般做了。

只听啪的一声,他重重地合上大门。将铜制的虎头环儿,震得乒乒乓乓咣当儿作响。

门外传来,熟悉的女音,声音如鹂,语带委屈。

“开门,药郎,”

“快开门,”

“我知道,你在门后面,”

“快点儿,放我进去”

她小手拍着门,拍得手心都麻了。

他站在门后面,扬了扬唇角心情大好。

于是,他转身走掉了。

只听到,她气得跺了跺脚。

“回来,混蛋,”

第三十一章 卖药郎(四)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望着他如玉的脸颊,她的眼眶红成了兔子』

八月拒霜,花团儿争相簇放。

粉紫红白的花片,照满了东道的篱墙。

天色蒙蒙未亮,药郎小心地将木门锁上。就背起了半人多高的竹筐,驾着马车儿赶往西南的市场。

尽管今天,药郎特地起了个大早儿。却还是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原因无他,街上的人实在太多了。

他急急忙忙下了马车,将缰绳托给入口处代管的小厮。便匆匆忙忙地,投入了攒动的人海,东侧西扭地挤了进来。

心无旁骛直奔目的地,一口气买完了所有东西。

药郎背着满满的一竹筐,又如来时那般艰难地挤出来。以袖作帕擦了一把脸上,汗水竟不知何时打湿了胸膛。

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药郎才觉得重新找回了自己。

也没敢多做耽搁,将将喘息了半刻。

他就取回马车,麻溜地套上了缰绳。扬起一道马鞭,利索地将马车头掉转。又火急火燎地,奔向路边一家云吞馆。

这家云吞馆,全名叫做“老屠记云吞馆”。在西南街口,也是一家颇有名气的店。

半年之中,来来回回。药郎也在此店里面,吃了屠记云吞不下几十碗。因此,云吞馆的伙计,见到他的马车,都觉得亲切极了。

药郎还未停稳下车,那云吞馆的伙计就已经迎到了跟前。

小伙计问:“药郎,药郎,今儿还是老规矩?”

药郎点了点头,仔细地将车子停稳。又拍了拍身上土,便利索地从马车中跳了下来。

小伙计笑容满面,扯开了嗓子朝里喊:“一个大碗云吞,两盘爽口小菜,再来一壶儿黄梁酒,”

小伙计喊罢,回过头来:“药郎,药郎,今儿又要上山吗?可还要三斤馍馍,”

药郎又点了点头,大着步子往云吞店里走。小伙计抿嘴笑了笑,跟店老板打了声招呼。便拿着一串铜钱,替着药郎买馍馍去了。

大碗的云吞,端到桌前时,还氤氲着,烫人的水气。

药郎拿起白瓷勺子,缓缓放入白瓷碗中。绕着描花的碗沿儿,顺时针搅动了一番。

云吞儿顿时舒展,在水面开出一朵朵云吞花。

深绿的香菜,翠绿的葱圈,淡粉的虾米,米白的芝麻。都随着瓷勺子,不安地躁动起来。

乍一看,竟好似,白云映水,一许烟山翠。

药郎迅速挖起云吞,吹了吹扑面而来地热气。便就着眼前两碟小菜,囫囵吞枣地吃了起来。

不一会,一大碗云吞儿,就给吃了个底朝天。

药郎擦了擦嘴,接过伙计备好的馍馍。大步走到柜台旁,与云吞馆老板结算好银钱。又驾起了他的旧马车,朝着抱岩山的方向赶去了。

抱岩山在城郊三百里外,山上怪连连古木参天。然而,低矮植灌却没多少。

顺着一条银缎似的大河,径直往九曲江的上游走去。待到看见一线天时,就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

药郎站在一线天前,看了看骤然收紧的河道,和只留一线光亮的入口,任命地背上竹筐挤进去。

越过了一线天,道路开始变宽。随着视线逐渐开阔,整个人也跟着轻松了不少。

药郎此次主要釆摘石苇草,因为他的跌打损伤药快要见底了。

选择抱岩山,并不是没有根据。这石苇草药,向来爱扎根岩石里。

所以,药郎备足了口粮,准备在抱岩山,埋头来大干一场。

假如,这个人不在就好了。

药郎看了一眼,背后一身繁复罗裙的女娇容。嘴角登时僵硬,面上浮了起渗人的表情。

半人高的竹筐,紧紧贴在他背上。他半转着身子,目光投来又冷又凉。

“你来做什么,”他轻启薄唇,睫毛卷翘扑朔。

瞳孔中,映出她的颜色。

绿罗裙,好似氤氲的秋波。

她傲气地昂起脑袋,将一双小手握成一个圆拳头。斗志满满地抬至耳边,张牙舞爪地挥动个不停。

“要你管,告诉你,这次别想撵走我,”

她大睁着眼睛,表情有一丝凝重。

待到酝酿一番之后,她蹭地上前一步。张开了粉嫩的樱桃小嘴,噼里啪啦地说了起来。

“这里的山,又不是你家开的,”

“这里的树,又不是你家栽的,”

“这里的草,又不是你家埋的,”

“你既能来,我也能来!”

他停下步子:“我来采药,”

她扬起嘴角:“我来看风景,”

环顾一眼四周,方圆百米全是石头。

“有病,”他幽幽地说。

挑了挑弯弯的眉毛,小手叉着细细的柳腰。柔嫩的腮帮气得鼓鼓的,她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你管得着吗?”

“你又是我什么人?”

“我做什么,还需要你过问?”

嘴上说得狠狠的,心里却在无故地期盼着。一张娇俏可人的脸蛋,竟在不知不觉间红透了。

药郎默默地转过身去。

他沉了沉如星眸子,搭上半人多高的竹筐。用着布满茧子的右掌,在筐底儿轻轻一抬,便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哎呀,等等我,”她提起水绿的裙子就跑。

“死药郎,你跑那么快做什么,”

他陡然停住,面色阴冷:“无事,不要妨碍我,”便继续走掉了。

药郎扒在大石头上,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青翠的石苇叶子。

“嗨,快看,那儿有一只鸟。竟然是白色的,真是太太太稀奇了。”她大惊小怪地说。

他抽了抽嘴角,默默转过了身子。却一不小心地,揪掉了石苇的叶子

“嗨,快看,那儿有一只蝴蝶。竟然是萤绿的,真是太太太特别了,”她一脸惊奇地说。

他眉头跳了跳,眯起丹凤眼睛瞧了瞧。刚刚飞过去的,明明是只扑棱蛾子好不好。

“嗨,快看,那儿有一朵云儿。竟然像个荷包蛋,真是太太太有意思了。”她垂涎三尺地说。

他抬了抬眼皮,嘴角微微地翘起。湛蓝湛蓝的天空,飘着一个巨大的磨盘云朵,旁边疑似有个小驴在推磨。

她的眼神可真不咋地。

药郎如是地想。

不料,她突然凑了过来,神神秘秘地附在他耳边。

“药郎,你看,这儿有座山,”

废话,他瞪了她一眼,他们正在抱岩山里面。

“药郎,你看,这儿有棵树,”

废话,他白了她一眼,山上不是石头就是树。

“药郎,你看,这树上有树枝,”

废话,他剜了她一眼,没枝的树怕是快要枯。

所以,他侧目凝望着她,动了动两片薄唇:“你今天……怎么这么多……废话,”

她顿时垮了下来,狠狠地跺了跺脚。又突然跳了起来,捂着绣花鞋子道:“笨蛋,药郎,你个笨蛋,不理你了!”

说完,她红着眼睛,一瘸一拐地走了。

他看着红了的眼眶,心想,笨蛋,果然踢到石头,将自己踢疼了。

望着她,赌气地坐在不远处。

他笑了笑,轻轻地念了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第三十二章 卖药郎(五)

『她瑟瑟缩缩,抱膝而坐,身子蜷作了一坨。她说,药郎,药郎,你怎么还不来呢。他站在她跟前,风沙迷了眼,眸子水光涟涟。他说,秀秀,秀秀,我怎么就将你弄丢了』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他站在小桥边,笼罩了一身月寒。素白色的长袍,在风中轻轻摇荡。束带上的玉佩,在夜下叮当作响

动了动,两片薄唇,他说:“秀秀,等我,”

“一年之后,绣湖山庄,我来提亲,”

“谁……谁让你说这个……”

她咬了咬粉唇,脸皮倏然红透了。

“我还……还没答应呢……”她跺了跺脚,扬起小脑袋瓜,“我还要……再考虑……考虑呢……”

“哦?”他凑近跟前,倏地抬起了手。

“你、你、你,想干什么,我告诉你,我可是……宁起不从的!”她猛地后跳一步,眼睛瞪得大大的,握起了小圆拳头,挥舞得分外滑稽。

将素手轻轻地,落在她浓密的发间。又来来回回地,揉搓她碎发好几遍。

“又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怎么脑子里面就不装一点好的?”

他宠溺地说。

“谁……谁想了,少、少诬赖……我,”

她垂下眼皮,小声地辩解着,声音却如同,蚊子哼哼似的。

“是么,那你跳什么?”他扬起唇角,一脸地戏谑。

她呆呆地看着他,不由自主地绞起帕子。心里却想着,这个人笑起来可真好看呐!

嘿嘿,抓到一个如意相公,这次真是赚大了。

“口水,口水,想什么呢!口水都掉地上了,”

耳边传来,他嫌弃的吸气声。

她慌忙擦了一把嘴角:“有么?有么?还有么?奇怪,帕子,没有湿呢,”

“哈哈哈,笨死了,”他捂着肚子笑起来。

她便是个傻子,这会子,也明白过来了:“好你个药郎,竟敢如此耍弄我,我咒你讨不到老婆!”

他叹了一口气,一脸怜悯地看着她。好似看到了人间惨剧,目光悲怆地不能自已。

她被盯得毛毛的,不由自主地问:“你……你干嘛……这么看我,”

他摸了摸她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没发烧呀,怎么就说起胡话,”

“咒骂自己,一辈子守活寡呢!”

她一把推开他,身子气得发抖。

跺了跺脚,她道:“你、你、你混蛋,”

他拍了拍她的背,给她顺了顺气。这张牙舞爪的猫,终于安静下来。

依然是挥着拳头,她恶狠狠地说:“就等一年,我告诉你。多一天,我也不等,”

“你若是不来,我就嫁别人。”

他捏了捏她的手,将手指与她相扣:“拉勾,一百年不许变,”

她果然欢欢喜喜,忘了方才的不愉。郑重其事地伸出手,忙不迭地与他拉勾。

真是个孩子,他看着她说。

却不知,这一别之后,再见面竟是永隔。

他终究,还是将她弄丢了。

她说,药郎,我要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地,等你过来迎娶我。

她说,药郎,你娶我的十抬的聘礼,一抬箱子也不能少了。

她说,药郎,要是没办法,你来了就可以。

她说,药郎,若你迟到了,咱俩今生永绝。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跟他说,为什么要这样做。

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大红的花轿里,是她苍白的脸庞。

她想她快死了。

平生里,她第一次主动地,攀上他如玉的脸庞,恋恋地摩挲着他的眉眼。

她说:“药郎,你笑起来,最好看了。”

他半跪地上,定定地望着她,眼泪也不敢掉。

她说:“药郎,你迟到了,所以我不能陪你了,”

他仰起面孔,看了眼天空,将眼泪逼回眼中。

她说:“药郎,我先走了,下辈子换你来追我,”

他沉下眸子,面色如霜,整个人僵住了一样。

如刀的目光,划过她苍白的脸庞。他说:“谁允许你,先走的,你休想,这辈子休想,”

药,药,药。采药、磨药、制药,他日复一日地重复着。

那些,珍稀难寻的草药,他再也不会心疼了。全都廉价地磨成药,一遍一遍地给她灌下。

他吊着她的命,心中酸涩难言说。午夜梦回时候,却庆幸她没走远。

还差一味草药了,最后一味天心莲蕊。

他看了看她,终究还是,将她送回了绣湖山庄。

在粉色的帷帐旁,他枯坐到了天亮。手指划过她的脸庞,他动了动失了颜色的唇。

“秀秀,等我。”他说。

眼角却有泪滑落。

他想,离别终究残忍的。

但是,怎比得过让她活着。

他吻了吻,她的额头,低声念了一句:“秀秀,”

再见面,已是半年以后。

他见她时,身后是高高耸起的疯人塔。

她瑟瑟缩缩,抱膝而坐。

娇小的身子,蜷成了一坨。

无神的眼睛看着虚空,她痴痴呆呆地念叨着。

她说:“药郎,药郎,你去哪儿了?”

她说:“药郎,药郎,你怎么还不来呢?”

她说:“药郎,药郎,你什么时候迎娶我?”

他站在她跟前,风沙突然迷住了眼。

眸中水逛涟涟,他说:“秀秀,秀秀,我怎么就,将你弄丢了呢?”

她的瞳孔再也映不出她,她见他时怕得泪如雨下。

自那以后,令人闻风丧胆的七煞谷重现江湖。

绝杀令出,此时此刻又不知多少人寒夜哀哭。

有谁知道?

看似无害的卖药郎,竟然出自让人闻风丧胆的七煞谷。

有谁知道?

出神入化的医术,不过是他毒术一途的陪衬物。

绣湖山庄,他似地府修罗。

他说:“我把她好好放回去,你们怎么就将她丢掉了,”

他说:“从前你们逼她嫁人,如今你们逼她做不成人,”

他说:“那么,现在,你们,也去陪她好了,”

“你的眼睛,看不住她,那么,弄瞎吧,”他说。

“你的心里,枉顾着她,那么,挖掉吧,”他说。

“你的腿儿,不去寻她,那么,打断吧,”他说。

……

可是。

这世上。

再也没有她了。

再没有这样一位姑娘。

附在他耳旁说。

我悦你,你悦不悦我?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黯然垂下了眸子。

动了动两片没有血色的薄唇:“怎会不知,我怎么不知,”

“若是,你没遇到我,该多好,”

他说。

眼角有泪划过。

第三十三章 织梭一梦

青纱帐,明月窗,画屏儿旁,白骨嗞嗞作响。黄泉水漾了漾,枯骨染上了玉黄。

这个大雨滂沱的夜晚,有谁知道药郎来过了江阳,又有谁知道他悄悄地就把命儿丧?

风透过了门槛,我坐在白绒毯上。心思不断飘远,身子却接二连三,打了几个寒颤。

微微叹了一口气,这一单怕是很不容易。略略收拾了香具,我抱着香盒走了出去。

江阳雨停,路上人渐行。

雨后初阳,虹光映空似梦一样。

我摇了摇铜铃,孟酒竟毫无反应。正思索的时候,平地生起一道青烟。

定眼一看,没摇出,娇憨可人的孟酒。却摇出了,一条奸诈无比的小牛。

牛二抬起头来,一对铜铃大眼睛,不安分地转动。

突然,它裂开了嘴角,猥琐地朝我一笑:“酒姑娘公务繁忙,这会儿抽不开身,托我先来走一趟。”

我垂了垂眸子:“她是不是,又去祸害幽冥泉了,”

“咦?大人果真,料事如神,”

牛二大张嘴巴,竖起了大拇指,露出一张诧异万分的脸。

我抽了抽嘴角,地府最近的画风,越来越看不明白了。

“速速取回,织梭一梦,”

“大人也要织梦?”牛二八卦地问,“不知哪位郎君……”

我剜了它一眼:“是位小姐,”

牛二摸了摸鼻子,厚着脸皮儿说道:“那也没什么,公子小姐,还不都是一样的。我们地府,又不注重那些繁文缛节。

“快去快回,”我一愣,旋即抬起脚来,作势要踢上去。

牛二脚底抹油,麻溜溜地滚出去了。

我趴在檀木案上,又画了一个“织梭一梦”。

这织梭一梦,又叫织梦梭。正是我入主幽冥时,海神送来的贺礼之一。

据说织梦梭的背后,有一个非常凄美的爱情本子。在漫漫的时光长河中,这个故事也演绎出了,无数个迥然不同的版本。但是唯独下面这种,流传地最为广泛。

传言之中,十八重天上面,住着一位神明。他有一双,漂亮迷人的眼睛。

当他睁开眼睛时,好似仲夏夜里,满天繁星挂在空中。

当他闭上眼睛时,好似春华回梦,世间万物惺忪欲醒。

可是,有一天,这双眼睛失去了光芒。

因为,他的瞳中,映出了一位姑娘的面孔。

那是一个平凡的姑娘,长得也不见得有多好看,顶多勉勉强强算个中上的姿容。

她每天坐到小窗边,虔诚地合上柔弱的手,请求九天上的神明,赐给她一个美妙的梦。

奇怪,奇怪,太奇怪了。

她的声音总是很柔很轻,不经意就会忽略过去。等到他注意到她时,她已经默默祈祷了很多年。

他听着她的祈祷,却倏然地笑出了声。

明明,她的眼睛已失明。

却还,讨一个虚无缥缈的梦。

无数次,他将风吹过她的脸庞,附在她莹白的耳朵上。

劝说道:“没用的,放弃吧,神不会,插手世间凡灵,”

她却仿若听不见,依然日复一日的祈求着。

他便坐在神殿中,一看就是一年。于是,他知道了,这个姑娘叫帘梦。

帘卷西风,浮生若梦。

这个姑娘,却没有拥有过,属于自己一个的梦。

帘梦,帘梦,有帘无梦。

叫做梦的姑娘,不曾拥有过一场梦。

他坐在大殿,垂下了眼睑,目光尽是悲怜。于是,他取出身上一根肋骨,做出了一个织梭一梦。

如梦如梦,如梭一梦。

神的骨血,是那般珍重。

取出骨来,亦是那般地痛。

他从大殿醒来时,人间竟已经换了三个春冬。

那天,暗夜无星。

他轻轻越过她的小木窗,径直走到她的床榻旁。

拿出还带着,血腥气息的织梭一梦。温柔如水地,为她织一场绚烂至极的梦。

帘梦,帘梦,一帘幽梦。

帷幔拂过脸庞,她静静地躺在雕花床上。扬了扬唇角,她笑若春光乍好。

梦若有一,就会有二。梦若有二,就会有三。梦若有三,就会源源不断。

夜夜织梦,神织了一千三百九十六个梦。

那天,暖阳照水,镀上一了层金辉。

她抱着一只花猫,静静地坐在门前的石头上。

将脑袋微微扬起,她说:“牧童哥哥,”

“我听了你的笛子,却像看到了一场梦。起身想要追过去,却又看不清了。”

神放下笛子,沉思了起来。

她的身体里,已经染上神的气息。想必再过不久,织梭一梦便无用武之地。

这般想着,竟不觉得可惜,还替她高兴不已。

三月之后,神完成了愿望。又回到了大殿上。坐在原来的地方,继续聆听万物。

织梭一梦,在手中拨弄,他的睫毛闪烁扑动。他想,她终于可以,日日做个好梦。

他悄然地来,又悄然地离去。

却不知,染上了他的气息。

他与她,就从此,开始了一场悲剧。

几年以后,她重坐在小窗边。

双手虔诚地合十,请求天上的神明。再赐给她一个美梦,梦里能映出他的人影。

听着她的祈祷,他在大殿中失笑。人心,果然是贪婪的,连她也未能幸免。

于是,他闭上四目,沉睡在神殿中。待他悠然转醒,世上又过了五个春冬。

她还是坐在小窗边,双手合十语调轻柔和缓。只是浑身的线条,就像秋叶在风中瑟瑟。

神低着眉,沉思了一会儿。

终究还是,决定给她再织一个梦。

织梭一梦转起,他照进了姑娘的梦里。幻紫的花影,缀满他素色的长袍。他侧着首,嘴角微微扬起,仿佛一场春风润雨。

她捂着嘴巴,泪水烫红了脸颊。惊得后退了几步,却又突然地冲了上去。

吧嗒吧嗒,梦大片的剥落。像古旧的城墙,敌不过岁月的斑驳。

神的嘴角,青黑下去。胸口的紫月匕首,还冒着阵阵地黑气。

那个姑娘,瘫坐在地上。

害怕不已,却又暗自欣喜。

他听见她说:“太好了,你终于要死了,”

神织了一个梦,这个梦困住了自己。

月魔倏然,出现在眼前。

他看见它,目光凶残又贪婪。

那个姑娘,摸摸索索地爬到它脚下。

她跪在地上,双手合十,虔诚无比地说。

“神明大人,我将这魔物捉住了,”

“请你一定,不要让它好过,”

“就用它的骨血,祭奠我牧童哥哥,”

紫月,月魔,怪不得,怪不得。

月魔随意踢了一脚,那位姑娘便飞出了数十米。

它裂开嘴角:“哈哈~哈哈,狗屁的神明。你的牧童哥哥,马上要死在,你刺出的匕首里了,”

那姑娘的脸,瞬间白了去。

神明动了动唇,没有说出一句,只是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终究因自己而起。

他耗尽一身神力,将姑娘送出梦境。

一把天火,平地而起。火舌迅速地卷来,攀上了他的身体。

他将自己燃了个,一干二净滴血不剩,再无生转的可能。

那以后,织梭一梦,沉寂尘中。

第三十四章 一种怪病

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她的腮帮,气得鼓鼓的。

她倏然别过脸去,脑袋高高地昂起。秀发间的金步摇,顿时开始花枝颤雨。

红唇轻轻地嘟起,绯紫的降衣映入眼底。

她突然。

又补了句:“不准,不准,我不准许,”

脑袋摇得似波浪,钗环撞得叮叮响。

孟酒死不改口,坚定地执行着:咬定青山不放松,任尔东西南北风。

我扶了扶额头,喉咙一阵干涩。连忙端起碧螺水,移开盖子抿了好几口。

都说了,半个时辰了。

这小姑奶奶,还是没有,一丁点儿商量的余地。

嗓子疼得不想动。

我拿着两只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你看我做什么,我是不会改口的,”孟酒眼皮一翻,不客气地白了我一眼。

“你若织个梦玩玩,也就算了。谁还没有个,年少风流的时候?”

顿了顿,又说:“可你竟然,作死地,要给凡人织人生,”

“明明给她,灌一碗忘忧汤,让她失忆就可以。你却……”

孟酒侧过脸来,恨铁不成钢地说:“你休想,是她疯,还是你疯!你是不是,又想打回原形!”

我觑了觑,潮红爬上耳际:“哪有这么严重?长的也是织,短的也是织。我就比短的,稍微长出一丁点,”

“闭嘴!”孟酒狠剜了我一眼,“你当它是什么?是路边的大白菜?还能让你讨价还价,买得多再送你俩!”

我摸了摸鼻头:“我不爱吃白菜,不送我也可以,”

孟酒倏然地,从凳子上站起。拿着葱白圆润的手指,狠狠地戳了戳我脑门:“呦呦呦,翅膀硬了呀~还敢顶起嘴来了啊,你忘了,”

“是谁给你,一寸寸刷竹子面?”

“是谁给你,一天天倒洗澡水?”

“是谁给你,一晚晚誊写公文?”

我抱头窜:“我没忘,我没忘。是孟酒,是孟酒。是最最可爱,最最善良的孟酒,”

“少来这套,我才不吃哩,”

孟酒撅了撅嘴:“你以为,这织梦梭,就是个好东西。你可知,上万年来,为何无人肯要。”

“因为用得起它的人,全都在神魔大战中死透透了。”

“你凭什么掌控它,秃秃的竹子根?半颗心脏?半个草丹?还是三十三根锁魂钉?”

孟酒越说越气,身子都颤抖了起来。我连忙走过去,顺手拍了拍她的背。

“深呼吸,深呼吸,莫生气,”我掰过她的身子,轻轻捧起她的脸。

屏住了呼吸,我一脸认真地说:“酒儿,酒儿,好酒儿。你快看看,我的眼中,全都是你,”

孟酒突然后退一步,拍了拍小胸脯,大大地喘了一口气。

“干嘛你!你想干嘛!”

“别以为,你使美人计,我就会依了你,”

“告诉你,我孟酒可不是,那种色令智昏的人!”她大拍一下桌子,一副英勇就义的样子。

我摸了摸鼻头,淡定地回了座位:“是么,可惜了,太可惜了。看来,这支云梦香,送不出去了,”

“哎呀呀,我开玩笑的。我孟酒什么人。那可是,为了好朋友,能插自己两刀的人,”孟酒挤了过来,可怜兮兮地看着我。

我摸了摸她的头。

顺手又揉了揉:“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孟酒跺了跺脚,咬了咬一口银牙,怒骂道:“小气鬼,喝凉水!”

我一把接过织梦梭,朝她傻呵呵地笑着。

“作死吧,作死吧。反正啊,等你打回了原形,我就可劲地折腾你。”

孟酒扬了扬拳头,脸上雀跃不已。

我打了个寒颤,摸了摸下巴,略略思忖一番。

三十六计,先溜再说。

浮夷山呈倒马蹄形,只在西北口留下一条倒马缝。令人闻风丧胆的七煞谷,便坐落于这重峦叠嶂之中。

穿过入口的瘴气,避过横行无忌的毒物。沿着环环相嵌的山障,走过九曲十八弯的山路。待到听见叮叮咚咚的溪鸣,就来到了七煞谷的谷底。

说是七煞谷,却没有一丁点儿煞气。

放眼望过去,十几户人家,紧紧挨在一起。门前门后,桑梓桐榆,将屋宇房舍,严严实实地包起。

村子正中间,有一条较宽石子路。路口的地方,有一块百斤大石头。石头上面,刻着三个字:七煞谷。

那字也不知,用了何种朱漆上色。风吹日晒下,竟还这般颜色鲜活。

我从村子中间石子路穿过,很快来到了一处较大的空地。空地的周围种满了抱岩松,抱岩松里是七间飞檐大柱的高屋。

方靠近松林,便袭来一阵飞镖雨。我挥了挥袖,将飞镖打落到地上。

树上跳下一个小娃娃。

约摸七八岁,正是调皮万分的年纪。

他扒了扒脸皮,又朝我吐了吐舌头:“公子,你真厉害,你是新来的吗?我以前都没见过你,”

“不,我只是路过这里,拜访一个故人而已。”我立在原地,定眼将四周瞧了个仔细。

那小娃娃,突然转过了身去。光着白胖的小脚丫,急忙跑向其中一个高屋。一边跑一边喊:“爹,娘,客人来了,”

他又用手,扩成喇叭状:“二叔三叔四叔五叔六叔,”

“别赖在三尺床上了,快点儿开门迎接客人啦,”

我抽了抽嘴角,现在的小娃子,生活担子可真不小。

一旦手忙脚乱之后,我见到了疯疯癫癫,不成人形的秀秀。

将白底青花的骨灰瓶子,递给了一位长发美髯的中年美男子。

我小心的凑近秀秀,她细细的脚踝上有一处锁链。锁链的周围,磨出了一道道红圈圈。

她过得一点不好,身子瘦的一吹就散了。

但她穿戴得很整齐,秀发也经过了细心打理。

七煞谷的人对她很好。

只是对她的恐惧之症治不了。

我缓缓靠近了她,却听见耳边啜泣涟涟。

回头一看,竟然是一个彪形大汉。

他正抹着眼泪,语气万分自责:“都怪我,要是我当初不只送药,也顺道带回七弟妹。七弟和七弟妹,又怎么落到这个境地!”

旁边三言两语劝道:“老三,你说什么胡话!七弟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嘛。他从来没有怪过你,也没说过你一句狠话!”

那大汗,抬起花花的脸,腔调更加得凄婉悲痛:“还不如,骂我打我一顿呢!”

“出去,出去,别妨碍仪公子治病,”

脚步声渐歇。

轻轻抚上她的背,我柔柔念了句:“秀秀,”

她看着我的眼睛,沉沉地睡去。

三个月后,我躺在红木美人榻上,扯下了遮住脸面的素团扇。

兆瑞叽叽喳喳:“主子,主子。我刚刚听到,一个十分有趣的消息。”

“凉州绣湖山庄,有个秀秀小姐。疯疯癫癫五年,突然就恢复正常了。只是呀,她得了一种怪病,一见到药瓶里的药,就会瞬间失明……”

第三十五章 贼与色狼

明日便是:重九佳节。

今儿一大清早,店里的伙计就爬起来了。小黑早就发好了面,躬着身子站在长长的案桌边。两只大掌不断地飞舞翻转,一边掐面一边把馅儿添。

桌上放着十几个小盆子,都肩并肩地排成了两队。小盆子里堆满了,各色各味的馅料。

有暗红色的枣泥儿,有紫红色的薯面儿,有米黄色的芝麻粒,还有茶褐色的桂花酱。

其它的如:核桃粉子杏仁干,栗子面儿松子团,烤茶末儿干花瓣,还有果干和椒盐。都一一码好,随时供人取用。

兆瑞拨掉了头上的草,急急忙忙跑去后院洗手净面。又火急火燎地钻出来,连蹦带跳地滚到小黑身边。美其名曰:帮帮小忙,打打下手。

一对鼠眼滴溜溜地转,贼鼠爪子还不时伸进盆里面。它迅速抓起一把果脯儿干,不管不顾地就往嘴巴里按。

我顺手拿起素锦团扇,狠狠敲了一下它的脑袋瓜儿:“还想不想,吃重阳糕了!”

“这会子狂塞,待会下馆子不带你!”我剜了它一眼,没好气地说。

“别啊,别啊,好主子,这般绝情做甚,”兆瑞忙吞了两下口水,转过身子一把指向小黑。

“这事也不能全怨我,都怪他做的太好吃了!”

它表情严肃,大睁着鼠眼,一本正经地说。

我:“……”。

左右也帮不上什么忙,我索性打发它去街上买些小东小西。

谁知它乐癫癫地接过银钱,临走时还在杏仁盆中抓了一笔。

我抽了抽嘴角,果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次日,天蒙蒙微亮。

兆瑞小黑,早就穿戴整齐,备好了出游车马。将水果、糕点、花酒一一码好,放进了马车内的隔屜里。

待我梳洗完毕后。

兆瑞急忙迎了过来,拖着我就往马车那里走。边走边喊:“主子呦,快点快点儿吧。去晚了,就没好地儿了,”

“弥团儿呢!”

“哎呦,小主子!”

兆瑞拍了拍脑袋,急忙丢下我跑回香骨店。

迎面一道白影落到兆瑞头上,又踮足一跃跳进了我怀里。弥团儿优雅地转过身子,粉嫩的舌头在爪子上又舔了一遍。

“上车,”我揣着弥团儿,在马车里落了座。

“驾~”马鞭倏然扬起,车轮子轱辘轱辘地碾过平地。

我掀开窗帘看去,天东街两边摆满了秋菊。红粉金紫橙绿,花丝缱绻叠依,竟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妍丽。

忽然,马车停了下来。

我正疑惑应该没这么快到的,却见兆瑞扒开帘子探着小脑袋:“主子,主子,咱们再去吃一笼灌汤包吧。弥团儿还小,可不能饿着它啦,”

弥团儿默默转过身子,将毛绒绒的屁股露了出去。我抚了抚弥团儿的背,直到它不再无声抗议。

“你自己想吃直说就是,平白无故让弥团儿担什么名,谁还不知咱们店里,最最馋嘴贪吃的就是你,”

“嘿嘿,嘿嘿,”兆瑞摸头傻笑。

马车拐进了一条八尺巷子里,径直来到新元街口的老丁汤包店。兆瑞麻溜地停好马车,蹭得跳下马车头。

鼠鼻子在空气中嗅了又嗅。

兆瑞吧唧着嘴巴,一脸陶醉地说道:“香,真香,真特么香,”

“嗷~嗷,大包子,我来了!”

兆瑞一蹦三跳,迅速地扑了上去。

今天吃汤包的人很多,两组十层大蒸笼面前排满了人。擀面皮的小伙计额头挂着豆大的汗,不时捞起肩上的毛巾胡乱擦一遍。

兆瑞已经过去排了队,我与小黑忙选定座位坐了起来。弥团儿也急忙跳出怀里,占上一个高脚木凳子。

眼见着队伍越来越长,我朝着兆瑞的小身板看了又看。一双眼皮却接二连三跳了几番,我心里登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约摸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兆瑞才从密集的人群中挤了回来。它朝我们招了招手,咧开嘴巴傻笑:“马上,马上,我再去装碟小菜,”

老丁家的汤包,那是真的汤包。既有汤又有包,二者组成了一套。

皮薄馅大的灌汤包,搭配着或香或甜的米粥,或鲜或浓的咸汤。香气扑鼻色泽亮丽,入口便觉得此生一阵圆满。

我夹起一个水晶虾汤包,正准备投喂一下弥团儿的时候。兆瑞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两手端了好几个白底花边的菜碟子。

待它放下白底花边的小菜碟子一看,碟子里面全是切成半厘米大小的方块儿。这些方块儿通体呈黄玉色,面上还浮着点点辣椒面儿。

毫无疑问,这一定是老丁家,赠送的翡翠酱汁萝卜啦。

“疯了呀你,这么多吃的完吗?”我不客气地,敲了一下它的脑袋瓜儿。

“怕什么,不是还有你们吗?”兆瑞一脸淡定地说。

我白了它一眼:“自己解决,”

兆瑞苦着一张小脸,眼巴巴地望着我们吃菜。小黑终究没抵住它的哀求,心软地替它接手两碟腌萝卜。

这一下子,可把兆瑞乐坏了,它抱着小黑作势要亲。小黑惊得直跳起,差点掉下桌子去。兆瑞也顾不得亲了,乱指了一下小黑,就拍手大笑起来。

小黑抽了抽嘴角,默默与它拉开了一段距离。便埋下了脑袋,专心致志地吃起饭来。

将将要吃完时,外面拍着的队伍突然混乱了起来。一阵嘈杂的嚷嚷声传了过来:“好你个臭丫头,竟然敢躲在这里吃东西,”

一个八尺儿男,一把揪起一个鹅黄衫的少女。蹭得一下将她提起,就像老鹰捉小鸡。

这二人皆背对着我们,所以并不能看到他们的真面容。

只见那鹅黄衫的少女,张牙舞爪地使劲踢蹬过去。

“呸,你是谁?你管我啊,我爱去哪儿就去哪儿,你管得着吗?”少女怒喝道。

一时之间,人群对着八尺儿男指点个每完。

那八尺高的儿男,单手负立于背后面。周边的指指点点,他仿佛并没有听见。

他头戴着攒珠蓝宝石玉冠,身穿着金丝穿缕回纹绣蟒袍。态度冰冷大喝了一声:“呔,你这贼丫头,快将玉佩还给我。”

“呸呸呸,你认错人了!什么劳什子玉佩,本姑娘见都没见过!”

“我是那见财起意的人吗?睁大你的狗眼仔细看看!”

“死不要脸的,见我长得好看。就来缠个没完,我告诉你:没门!”

人群开始议论起来。

“嘘,这人是贼呢!”

“嘘,这人是色狼呢!”

第三十六章 麻烦上身

清晨的露珠,才将将地干掉。暖暖的太阳,就已高高挂在了大树梢。

碗口粗的槐蕊树下,马儿轻轻扬起了马蹄。绯绿的幕帘卷起,风吹身上有阵阵寒意。

默默走上前去,袍角泛起了一层涟漪。我伸出一根指头,径自地数了一下: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四呢?四怎么不见了?

又落下了谁!

我侧转过身去,眉头微微地皱起。小黑正在树底,喂着马儿吃草料。弥团儿正在车里,呼呼地睡着大觉。

“兆、瑞……”我面色不虞地唤道。

人群久无动静,我挥了挥袖口:“念吾,上车,我们走!”

“不等兆瑞了吗?”小黑拍了拍身上的马草,抬起一双迷蒙的荔枝眸子问道。

“它有腿,自己会走,”

我放下挡风的车帘,紧挨着弥团儿坐了下去。

小黑回看了一眼,终究坐上了马车头。轻车熟路地套上缰绳,对着空中狠抽了一道马鞭。便驾驶着马车,奔向郊外去。

此次佳节,游人如织。待我们赶到白坨岭时,竟没有了合适的停车位置。小黑七扭八转地绕了好几个圈,终于在一棵黄榆树下勉强找了个栓马地儿。

说是勉强,也确实很勉强。因为,这停车的地儿,着实不怎么大。挤下一节车厢,简直是太为难它了。若非小黑技术高超,马车儿根本停不进去。

我严重怀疑,正是这个缘由,这块地儿才空起。

揣起弥团儿,我们便准备登山去了。

顺着石凿的阶梯一步步往上爬去,空中有淡淡的雾霭划过了耳际。弥团儿老早地跑到了大前方,小黑还稳稳地在后面背着行囊。

不知不觉,已经走过了大半。

我抬头微微一看,云霞儿忽聚忽散,山林儿层层渲染。

火红的柿子树,金黄的银杏树,深褐的老榆树,冷翠的岩松树。皆重叠交织相连成片,织出一匹唯美的人间霞缎。偶尔有烂漫的野花突兀地冒出,为人平添了一份意外地惊喜。

继续向上爬了约摸几百米,弥团儿已在一条羊肠小径口上等候。见我们追了上来,它急忙转身跳进小径里。

依照弥团儿的一路指引,一条山溪欢快地出现在眼底。叮咚叮咚地溪水声唱起,漂浮的林间落叶顿时冲下山谷去。

弥团儿等不及地,在溪边的石头上跳来跳去。四个雪白毛绒绒的小爪子,登时溅上了溪水沾上了泥。

眼见就要跑到深山老林去,我急忙打声招呼召回了弥团儿。拿着素锦帕子给它擦洗干净,便转身折回了登山的公道里。

白坨岭上的白云观,已经人山人海。奔到白云观正殿,我们上了几炷檀木香。便急急忙忙地,挤出了大殿来。

此后便是下山。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因着重心平衡的改变,我们的速度慢了下来。

待到赶回山脚下时,太阳已经黄灿灿的了。

山脚下聚集了很多人。

有戴着青包巾的三五文人,拿着一柄素面题字的折扇。轻摇着发丝规整的脑袋,对着路边茂盛的菊丛,引经据典探讨人生,商议着来一场赛诗令。

迎面走来了好几个,蓬头稚角的小胖娃娃。手里一大捧的瓜果仁儿,一边吃一边往路上疯跑。袋里斜插着的茱萸,掉下了一个也不知道。

附近几个村的村民,皆拖家带口来到白坨岭踏青赏景。汉子背着重重地行囊,妇人抱着好动的婴儿。两人滕出来的手里面,各牵一个大一些的娃娃。

沿路走来,长亭回廊上,铺满了各家的酒菜。菊花茱萸洒落了一地,空气里弥漫着混杂的香气。

小黑寻到一块干净的地儿,将身上的包裹轻轻地放了下去。又拿出了月前定制的餐布,铺在了平坦地空地上。将糕点瓜果酒菜,一一摆放餐布上。

未等小黑摆好碗筷,弥团儿已经跳进盘子里。我敲了一下它的脑袋,它竟然头也不肯抬。只顾着低下头,啃起了鸡腿儿。

接过小黑递来的碗筷,我正欲动手开吃起来时。

突然空中跳来一道黑影。

“主子~主子~我终于找到你啦!”

不是兆瑞,又能是谁。

我慌忙后退几步,避开它迎面而来的撞击。却听啪的一声,兆瑞跌落在地。连连翻滚几下,撞上了大石头去。

兆瑞抱头痛呼不已,我未开的及查看。就看见半空中,又扑来一道黑影。躲闪已来不及,我只得就地滚了出去。

裤脚一道扯力,我急忙蹬了出去。只听嘶啦地一声,绑带扯出了长龙。抬头一看,四目相对。

一阵沉默。

片刻后。

“是你!”

“是你!”

二人异口同声道。

突然,空中又飞来一道黑影,径直朝我斜边扑了过来。

“松开,”我看了眼天,咬了咬银牙。

特么今天还有完没完了!

“臭丫头,哪里逃!”

我奋力地侧身滚了出去。奈何右腿上的手臂,死拖着不肯松开,连累我也躲不过了。

认命地闭上眼睛。

累死了。我真的滚不动了。

预想之中的撞击,没有出现在这里。

我抬头看去,下方好似那,一根绳子串起了蚂蚱,一串就串起了三蚂蚱。我腿上串了黄衫女,黄衫女串了个八尺汗。

好极,好极,今儿可真是:祸不能避,麻烦找上自己!

第三十七章 出大事了

香骨店。

金丝长木案。

轻轻叩了叩桌面。

“二位,闹够了没有,”

“本店店小,容不下两尊大佛,”

“还请二位,一路好走,恕不能远送!”

我沉了沉眸子,冷下一张脸面。将室内里的人,又扫过了一遍。

鹅黄的裙角堆积,金丝的长袍拂起。流苏垂至了耳际,玉冠墨发里熠熠。正门中央,人影叠依。裙袍交错,一时旖旎。

“都是他的错,”

“都是她的错,”

二人异口同声地说。

突然,二人转过了脑袋。四目相对,一阵沉默。

“你干嘛学我!”她说。

“你干嘛学我!”他说。

将眉毛拧成“川”字,伸手指了指香骨店门外。我冷着一张脸面,动了动两片薄唇:“出去!都给我出去!这里不欢迎你!”

环佩叮咚,轻快地唱起。两只人影,略略地分离。

雪颈上,架起的长剑,缓缓地移了开去。停在了,不远的位置。随时随地,准备卷土重来。

胸膛前,抵着的匕首,渐渐地收了回去。盘在了,宽阔的袖口。时时刻刻,准备暗中动手。

“兆瑞,送客!”

我回转过身去,径直走到美人榻里。扯来一柄素团扇,轻轻遮住了一张脸面。

闭上眼睛,略略小憩。

“我不跟他动手,只要你肯将,那位公子的消息告诉我。”

她扬起一张明丽的脸,一双灵动的桃花眼转了又转。

“我也不跟她打,只要你能让,她把偷走的玉佩还给我,”

他松开一张铁青的脸,一双优雅的瑞凤眼敛了又敛。

“与我有何干系?快走,快走。别堵在店里,妨碍我做生意!”

“你!”

“你!”

“哼!”

“哼!”

甩袖子声音响起,环佩钗玉叮叮当当地碰撞。

室内一阵凌乱,脚步声渐渐变远。香骨大门外面,模模糊糊地传来,二人撕打纠缠。

我扯下素面团扇,缓缓睁眼睛看了一遍。

“主子,主子。为何今日,如此冷情。难道你不想知道,他们二人到底谁对谁错?”

兆瑞抱起爪子,一脸地茫然疑惑。

顺手拿起素面团扇,径直对准兆瑞的脑袋砸了过去。

“你还有脸说,”我直起了身子,在它脑袋上敲了又敲。

“平日里怎么教你的?你的鼠脑子听到哪儿去了?有能耐了是不是,长本领了是不是?”

我揉了一揉,气得发疼的胸口。手指抖了抖,又倏然地放下去。

兆瑞抱头鼠窜:“我没有,我没有,我记得,我记得。看热闹,会死人的,”

兆瑞一边抹鼻涕,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起。

“从前,有个公主叫滕玉,她长得漂亮又美丽。有一天夜里,她父王给了她半条鱼。她蹭地一声离了席……”

热闹,热闹,看热闹,看着看着命没了。

我瞧了一眼窗外,秋叶堆满了青石老街,又想起了陈年旧事。目光倏然地飘远,恍恍惚惚之间,照出那粉色团子。

回过神来,睨了一眼兆瑞。正瞧见,它垂下了脑袋,鼻鼾声微微响起。

啪,啪,扇柄子落下。

“哎呀,讲哪儿了,讲哪儿了。哦哦哦,有个公主叫滕玉,她长的漂亮又美丽,”兆瑞回过头来,一脸痛心疾首。

“有一天夜里,父王赐了她半条鱼。她蹭地一声离了席,拍着桌子怒道:‘王食鱼辱我,吾不愿久生。’说罢回房,拔起长剑抹了脖子去……”

兆瑞打着拍子,一边叹气一边摇头。

“闭嘴,”我眉头跳了一跳。

“嘿嘿,嘿嘿,主子,你看~”

兆瑞腆着脸皮,笑嘻嘻地说:“我也就是,一时好奇而已,”

说完,它抓耳挠腮,浑身很不自在:“你说说嘛,这俩人到底哪个,说的话才是真的?”

“两个都是真的,”我扯回了扇子,躺回了美人榻上。

兆瑞跳了起来:“那哪儿成啊!这事怎么可能!依我看呀,那大高个最可疑!”

“哪儿可疑了?他呼吸平稳,目光坚定无疑。旁人不怀好意地看过去,他也没有一丝躲闪逃避。看着那个黄衫姑娘时,眼底没有一丝的慕意……”我一条一条地罗列过去。

兆瑞垮下小脸:“难道我看走眼了?是那个黄衫小姑娘?”

我抬头侧看它眼:“谁说是那姑了,她不卑不亢,正面去反击。说话起话来,头头是道条理清晰,”

兆瑞抱头:“都是真的,那到底怎么回事?”

“蠢死了,真的未必是对的。他们说的话,从自己的立场看,自然都是真的。不过纵观全局,那可就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兆瑞撇了撇嘴:“又打马虎眼儿,竟说这些云里雾里的,”

“你倒是说说,到底咋回事哩!”

“去去去,滚一边去。我只是个卖香的,又不是探案的!”我伸出一脚,作势要踢上去!

兆瑞脚底抹油,甩着腕子跑出去:“不好啦,不好啦,竹子精要杀人啦!”

小黑突然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双环立耳铜盆子。一时之间躲闪不开,两人撞了个满怀。

兆瑞跌落在地上,揉了揉圆润的鼻头。小黑紧紧地护着铜盆,沉香屑还是落了些出去。

“该,不长眼的东西。念吾放下,让它自己、捡起来。”

小黑停了下来,退到了柜台边。兆瑞认命地低下头,蹲在地上捡起来。

我起了起身,走下美人榻去。天开始黑了下来,这一天的时光又没了。

得,今天又没生意。

“走,下馆子去,”

我扬了扬唇角,微微一笑。

小黑转身去套马车,兆瑞打了鸡血似地拼命捡着。

我回过头,顿了顿:“你、留、在家、里,”

“主子~主子~”

兆瑞拖着,长长地哭腔,咿咿呀呀地唱起。唱得那是:梨花带雨海棠泣。

我扶了扶额,真是世风日下,忒不正经了。

正门外,突然刮起了一道旋风。门楹中,旋即跳出了一个火红的身影。

红影径直落在团蒲上,提起楠木案上的茶壶。立刻倒上一杯茶水,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

“累死了,累死了,”她以手作扇,对着耳朵连连扇了扇。杏仁般的眼睛微微一转,竟说不出地俏丽好看。

红唇杏眼,青丝如瀑。

不是孟酒,又能是谁?

我轻移着步子,走到了她的身边。眉毛轻轻一挑,唇角似笑非笑:“今儿是什么风儿,竟能把你吹来了!”

摇了摇团扇,为她扇了扇风。却见她,猛然抬起头来,眼睛处分外地红肿。

“这是怎么了,”我放下扇子,握着她的手说,“怎么跟个兔子似的,”

“哎呀,这你也能看出来,我已经敷了好多道眼睛,觉得看不出了,我才敢过来的,”

孟酒一时诧异,嘴巴微微张起。

“最近的鬼魂太多了,为了多熬点儿汤,我可熏了自己不少辣椒水,”孟酒郁闷地说着,眼角又挂起泪来。

她赶紧揉了下眼,略带哽咽地继续说道,“提到这,我还有一个重要的事要说,”

“云州城,出、事了、!”她瞪大一双杏眼看着我,眼底有一丝惶恐闪过。

“什么!”

第三十八章 什么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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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打劫个人

《香骨店》第三十九章 打劫个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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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如何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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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有点儿凉

《香骨店》第四十一章 有点儿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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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人面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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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人面香(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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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 人面香(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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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 人面香(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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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 人面香(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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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眉头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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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山林遇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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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误入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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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美人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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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美人胎(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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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 美人胎(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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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美人胎(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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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美人胎(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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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 美人胎(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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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眼瞎心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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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竹林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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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狐二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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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你想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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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玉小晚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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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玉小晚(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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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玉小晚(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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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玉小晚(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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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玉小晚(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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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玉小晚(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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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洞中谈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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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 是错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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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 值得商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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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快去求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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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姑娘息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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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攀个亲戚

它将前肢轻轻一点,后足就势地朝空中一跃。一只半大的红毛狐狸,咧着一张尖尖的嘴儿。锲而不舍地朝着前方的,黄梨木长案扑了过去。

睫毛扑朔,似合未合。

她倏然地放下,手中的琉璃夜光杯。轻巧地抬起了脚尖,迅速朝着对面的毛团,狠狠地踹了出去。

一张俏脸,拧成一个川。她大睁着杏目,怒道:“死开,给我滚远点。”

小红毛狐狸,顿时变得眼泪汪汪。晶莹的泪珠,悬在了细长的眼眶。

它双手突然环抱,怯怯地朝她喊了一声:“大嫂,”

啪。

一个杯子,在半空中,划过了一道唯美的曲线。半盏茶水,一跃而去。点点的水渍,录下了走过的轨迹。

小红毛狐狸,机灵地掉转了身子。它向我纵身一跃,一张毛脸往下一拉,委委屈屈地说:“哥,嫂子她,欺负我!”

我急忙后退一步,脸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

“滚!”

我抬了抬面皮,那张招人厌的嘴脸,顿时一览无余,心中又涌出一道火气。

冷静,冷静,一定要冷静!

我揉了揉跳个不停地眉头,拍了拍钻心痛的胸口。只恨自己,不能将这死狐狸,吊起来一顿暴抽。

“快喝水,快喝水,”孟酒拍了拍我的背,急忙倒来一杯水,“消消火,消消火,可别把这里,又给点着了。我如今,只剩一张椅子了,”

她弯着细柳腰,一脸担忧地劝道:“这几天,你都放了七十八场火,烧了三十九栋房子了。你要记住,你是竹子,你是竹子,”

小狐狸紧紧抱着我的腿,哭得一脸鼻涕一脸泪水。它说,身子抽抽搭搭地:“哥,你怎么能,又不要我!”

“胡闹,小弟快回来!”白衣荻落,甩了甩袖子,面带愠色,厉声地呵斥道。

“你谁呀?一边去,少跟我攀关系,”小红狐狸蓦然回头,张牙舞爪地朝他说了一句。

突然,它又低下了脑袋,身子也开始抽抽嗒嗒的。它不停地晃着我,一脸委屈地说:“哥,你看看,这坏人,想拐我!”

镇定!镇定!看了一眼裤腿,一片的乌黑。我深吸一口气,忍住踹死这狐狸崽子的冲动。

“我不是你哥!”我咬牙切齿地说。

小狐狸怀疑地,看了我一眼,它托着尖腮,暗暗地思忖。一对狐狸眼,滴溜溜地乱转。

突然,它拍了拍,毛绒绒的脑壳。整只狐狸,变得呆呆地,嘴巴也合不上了。

结结巴巴,期期艾艾。它睁大眼睛说:“你不是我哥,莫非是我爹么?哎呀,爹啊,我可找到您了,”

狐嘴一张一张,须子一晃一晃。它揉了揉眼睛,眼圈边儿湿漉漉的:“爹~这么多年了,您怎么不来找我,我都快以为自己,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你!”

一脚踹了出去。

动作利索,绝不带水拖泥。

腿上,突然沉甸甸的。

我低头一看,腿上挂了一个,红毛尖耳的小狐狸。

它正仰着头,腆着一张脸皮,笑得一脸贼兮兮。

耐心已经,耗去了七七八八。

我动了动两片薄唇,终究还是没能说出一句话。

大火飘过,眼前又多了个,黑脸没毛的小狐狸。

冷风习习,迎面一阵凉意。

我抬头望去,嘴角微微往上翘起。青丘的狐帝,已经拿着一柄团扇。将漫天大火,瞬间地扑灭了下去。

只是,眉毛有点卷搭搭。

可能,是我一时眼花。

将它看错了吧。

我如是地想。

嘴角微微一扬。

“殿主啊,有话咱们好好说呀,可别突然放火啊,再烧就真的没地儿住啦!”

老狐狸心疼地,摸了一把山羊胡须。他扭过头来,一把拽住小狐狸。

眉头皱在了一起,他铁青着一张脸皮。毫不客气地,对着小狐狸屁的股,连连招呼了上去:“臭小子,你反了啊你,我才是你老子。你又给我,乱攀个什么亲戚,”

“放开我,放开我,老没脸皮的。”小红毛狐狸,踢蹬着腿,恶狠狠地朝着,老红毛狐狸剜了一眼去。

它啐了一口,怒道:“呸,我爹在这里,你老没羞的,赶紧滚一边去。不然,我让我爹抽你,”

啪、啪、啪。

胡子一翘一翘地。

束带突然松下。

一转眼,落到了手上。

老狐狸胀红了脸皮,一身威压登时四散开去:“皮痒痒了,是不是?我现在就抽你,抽得你这辈子,都找不到北儿去,”

小狐狸崽子,立马抱住了,毛绒绒的小脑袋。它将小身子,缩成了一个,南瓜大小的毛团。

张了张嘴巴,它大声呼道:“爹!救我!”

我抽了抽嘴角,眉头止不住地往上跳。这糟心的玩意,还是将它扔得越远越好。

“你……”

算了,我叹了一口气。

索性垂下了眸子,闭上双目养养神去。

身子倒立,脑袋倒栽。它扑朔着两只,湿漉漉的葡萄黑眼。眼中的星光闪闪,它努力地抬起那张狐狸脸。

“爹,您终于认我了。我就知道,您不会抛下我的,”似是打了一碗鸡血,它异常兴奋地补充道,“嘻嘻,爹爹呀。您是喷火的竹子,我是长毛的竹子。这世上,再也没有谁,比我们更亲的了!”

“除了娘,”它扭头看了孟酒一眼,乖巧又害羞地撒着娇,“娘,孩儿说的对吧,”

不像话,不像话!

这混账,越来越不像话了。

“咳……咳……咳咳,”

孟酒身子一歪,口中的未吞的茶水,差点儿喷了出来。

“闭嘴!”她摇了摇脑袋,眼角挂出了泪滴。拍了拍胸口,缓了一口气。身上的鸡皮疙瘩,已经抖落了一地。

顺手捡起杯子,正欲朝着对面扔过去。

突然,她一时迟疑,将茶杯放了下去。她侧着脑袋,身子探上前去:“这……狐狸崽子,莫不是……将脑子……烧坏了吧?”

这么一打岔,小狐狸崽子登时瞅准了一个时机,蹭的一声跳进了我的怀里。

“色胚!下去!”孟酒赶忙跑了过来,一把揪住了小狐狸崽。费力地从我身上扯下,顺手扔回了狐帝怀里。

果然,狐狸这种生物,是天生让人忌惮的。

“咳……咳,二位对不住了,我先失陪一下,带它回去检查检查,”

也顾不得发怒了,狐帝甩了甩一根长带子。将狐狸崽子缠紧,塞进了宽大的袖子里。旋即对着我们点了点头,就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小狐狸崽子,裹在了长长的袖子里。它滚来滚去,叫声十分地凄厉:“老没皮的!快放我出去!你休想,将我们父子分离!坏人!我绝不……”

啊啊呜呜,呜呜啊啊。

后面的话,开始听不清了。

想必青丘狐帝,已经将它的嘴巴给堵了上去。

耳边稍得清静,我恹恹地趴在长案上。什么也不去想,只贪这一时的清爽。

孟酒自顾自地,倒了一杯碧绿的茶水。她端起了杯子,放在了唇边抿了抿。

突然,她抬了抬眼皮,睫毛一闪一闪的:“这狐狸崽子,也是十分有趣。活着的时候吧,它总是想着害你。”

红唇轻启,她一脸打趣:“死到临头,都要拉你垫背。这会儿子,它倒是总想给你下跪。”

“哎呀呀,这里的茶,还真好喝。离开了这里,就喝不着了,真是怪可惜的,”

她说,满脸遗憾的。

“那又如何,待它想起来,第一个就想除掉我,”

我晃了晃杯子,杯中的水纹,顿时荡漾开来。

见我无精打采,垂着个脑袋。她抬了抬手,对着我的后背,轻轻地拍了拍:“事已至此,你也别消沉了。哦对了,我有还件事,要告诉你呢,”

她一脸严肃地,看着我。

我知道定然是十分要紧的,赶紧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竖着两只耳朵,仔细地听了起来。

“最近别做生意了,上头已经派人来查了,”孟酒神情凝重,俏脸紧紧地绷着。

“哦?为何?”我挑了挑眉,有些不解地问着,“我做的买卖,可都是你情我愿,童叟无欺的,天界又如何寻着我的错?”

“什么错不错!”孟酒放下茶杯,对着我的脑门,狠狠地戳了戳。

又一脸不放心地,提起我耳朵叮嘱说:“你给我,好好地听着,这次可是来真的。三生缘线突然断了那么多,地府纵然做了些手脚。天界如今怕是,也有所察觉了。那月老狐狸,可不是个好糊弄的。”

“是是是,姑奶奶说的是,回头我就将铺子关了,”我抬了抬眼皮,心中地暗暗琢磨起。

啪、啪、啪。

脑袋结实挨了三下。

“你,”我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对她说,“你敲我,做什么,”

她却倏地,站了起来。精致小巧的下巴,高高地扬着:“你什么你,关什么关呀,铺子不要钱啊,你这个败家子,就不能省点钱花,不会拿来做点别的呀,”

连珠的话语,噼里啪啦地轰了过来。她抿了一口茶,意犹未尽地继续训着话。

咚咚咚。

有人在敲门。

一只花尾的狐狸,突然镶嵌在了门框里:“二位姑娘,叨扰了,帝君有请两位,前院里相聚,”

第七十二章 玩笑而已

我二人起身,迎了出去,青丘的狐帝,已在院中等候。

见只见,青丘的上空,突然金光闪闪。云雾渺渺,仙乐飘飘。云中有鹤翩翩起舞,鹤背上踏着一位仙人。

他头戴簪珠宝石冠,身上穿着流纹羽衣袍。衣底的祥云花纹,时不时地闪过五彩流光。

这般的耀眼讲究排场,不是凌霄元君又能是谁呢!

“帝君有礼了,”

他缓缓地走下祥云,恭敬地对着青丘狐帝,一丝不苟地行了个大礼。

头上的宝石冠,一闪一闪的。

他突然,回过头来。

扯了扯嘴角,乍然一笑:“碧植仙子,别来无恙?”

“自是无恙,多谢凌霄仙君,挂牵了,”

我乐呵呵地回道,心里顿时感觉有些不妙。

也不知道,他的葫芦里面,又在卖着什么药。

“那就好,那就好。多日不见,这些同僚们,都怪想你的,”

他一脸关切地说,眉眼坦诚又认真着。

若是我没有记错,我与这位凌霄仙君。唯一有过的交集,便是那日夜闯府中,大战了千百回合。

还是因他的仙使,背地里与人编排我。

我暗自琢磨,莫非真是我小人之心了。低头一番思索,我在脑海中想了又想。

终究,得出了一个结论。

这种事,是不可能的。

凌霄仙君的别称。

可不是白叫的。

要不然。仙娥们,怎么叫他“小气仙君”呢?

我努了怒嘴,面色淡淡地,朝他看了过去。虽然不知何意,但也不过是,看他排一场戏。

天界近来,真是越来越没趣。

噗嗤。

耳边倏然,笑出了声去。

“哎呀呀,这位凌……凌什么……仙君,莫不是活的太久了,连着记性也变得不大好了,”

孟酒微微抬起了下巴,一脸玩味地说。手中的琉璃杯子,还在不停地转着。

“我们这里呀,可没有什么碧植仙子。只有冥界中,守护一方天柱的殿主。我瞧着,这位仙君的品级,算是这里最低的。是不是,也该向我们的殿主,行上一个大礼呢?”

凌霄仙君讪了讪脸皮,他意味深长地朝我看去。似乎也在探究着我,心中是否正有此意。

眼底划过一丝鄙夷。

他的眼皮,倏然耷拉下去。

谁不知,贬入下界凡的碧植仙子,众叛亲离,让人避之不及。算起来也不过是,天族的一枚弃子。

谁不知,现任的幽冥殿主,只能在幽冥王位上。坐得了一时,却坐不了一世。

笑容渐渐地深去,态度若即若离。

这般没有用的人,偏偏官职就能压人一等去。

人人都道我无用,可我走到今日的品级,全靠一条性命,九死一生博回来的。

既是不熟,还是全了礼数。

“酒儿快住口,你又在胡说个什么。这三界之中,谁不知道,天界是最有礼数的。你现在给我,站在一边,好好地跟仙君学学。”

我侧过头去,笑吟吟地说道:“仙君莫要往心里去,这小妮子素来没有什么规矩。倒是仙君莫要谦虚,给她开一开眼界去,好让她知道什么是文明礼仪?”

他略略地,迟疑了一下。

终究半弯着身体,从善如流地叩首屈膝。

“哎呀,这天界果然是,最有规矩和礼数的。啧啧,原来大礼要这般行的。罪过,罪过,真是罪过,我在这里,给仙君和狐帝,先赔一个不是了。”

身子半弯了弯,她装模作样地行了个礼。脸上的嬉笑之意,丝毫没有散掉一点去。

她以手作扇,扇了扇一张俏脸。红唇启了启,她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去。

我却看懂了,她固有的哑谜。

算了算了,这小妮子,从来都是不好惹的。

将视线转了过去,耳边突然响起一道不和谐的声音。

“殿主大人,不知在下能否,与您借一步说句话,”

凌霄元君,笑容不减。

他侧目看了看,人显得更加地慈善。

“凌霄仙君,但说无妨,这里没有外人的,”我淡淡地说,心中却不想,再与天界有什么瓜葛。

正在心里盘算着,如何早早地退场呢。

“既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只见气派无比的凌霄仙君,拿出一道游龙戏凤的仙旨。他绷紧了八尺长的身子,声如撞钟地念了起来。

“啊呸,刚夸了你两句,就开始登鼻子上脸去。我还真没见过,像你们这般没脸没皮的,”

孟酒啐了一口,她甩了甩手中皮鞭。毫不掩饰地露出,心中的十二分不满。

“我倒不知,冥界什么时候,又开了一间育儿堂去。我们素来穷乡僻壤,养活自己都是艰难的。哪里还有什么闲钱,养着外面的阿猫阿狗去。”

她气呼呼地背过脸去,手中的鞭子又翻来翻去?

狐帝捋一捋胡须,眼皮微微地抬起。

良久,他随口道了句:“这位酒儿姑娘,虽然言语无状,说的却也是个理。仙君莫不是,拿错了天君旨意,趁现在赶回去,尚还来得及。”

“这……这,帝君误会了,”

凌霄仙君,抬了抬脸,面色有一些难堪。他眉头倏然一皱,浮尘轻轻地扫到了眼前。

“其实这也没什么,天君的一片爱子之心,想来狐帝大人最能理解了。”动了动嘴唇,他一脸为难地说,“此次,不过是让幽冥殿主,陪着二位殿下在下界,四处走走吃喝玩乐。说起来,这也是一份美差,旁人想求也求不来,”

他长叹了一口气,脑袋歪到了一边儿去。胡须一颤一颤,他索性继续相劝:“仙子虽然另谋高就了,我们这些个仙族旧同僚,却也都在心里偷偷地记挂着你,”

“这不,一有这等的美差,第一个就想到了你。天君提起殿主时常常惋惜,也希望能够借此增进增进友谊,”

他扯了扯唇角,意有所指地朝我看去。眼睛挤了挤,他有些促狭地说了句:“殿主何必拂了美意,二位殿下此番下界吃喝,绝不会让地府出一分的,”

“如此好事,殿主快莫推辞了。不知是否见者有份呢,我的几个小儿也想出去耍耍呢!”

狐帝似笑非笑地说。

“好说,好说,只要殿主同意,全算在她的亲属里,”

……

朝济客栈。

漆木长几案边。

他眯了眯眼,凤目流转顾盼。

睫毛上下扑闪,他的尾指微微一翘,真是白皙又好看。

明眸皓齿夜光杯。

他以唇碰杯,眸底闪过了,一丝探究的意味。

“哦?我倒不知,如今的山神,竟然也能够,随意地离开封地,”

清冷的声音响起,他的话像埋进了冰碴里。

“殿下抬举了,我不过一介散仙罢了。一日醒来,却见洞前这般的荒芜。索性建个府,在这无主之地做了回主,每日勉力地看拂看拂,”

那人一袭玄衣,眉眼低低地垂下去。端在手中的酒水,又陡然地见了底。

“南山君,果真淡泊名利,”

坐在右侧的黄衫女,突然开口插了一句。她朝着对面那人看去,眼底满是崇慕之意。

玄衣男子,侧了侧身子,不痛不痒地回了句:“更何况,我又不在天家的编制。也不食用,仙家的俸禄粮食,偶尔走走,又何来那么多的限制?”

我端起杯子敬去,脸上不由得浮起一层笑意。思极南泽漆府里的两位小童,突然明白了泽漆建府的初衷。

“泽漆这法子极好,既招人拔了洞前草。又能落得空闲,不时地四处跑跑,”

我平了平面皮,一本正经地说道。

“俗气,俗气,俗气,你这人果真是俗气。自然见不得,别人淡泊名利,与世无争去,”

小白狐狸撇了撇嘴,一脸嫌弃地移开了一段距离。

我:“……”

这多毛的崽子,怎么就听不得真话呢。莫不是毛多了,将脑子里的营养吸没了。

“南山!你来评评理!”我别过脸去,随手夹起一块鱼。

“阿执说的,自然是对的,我这人啊最懒了。来来来,阿执,我先敬你一杯,”

说罢,他举杯一饮而尽。

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回过头来,半开玩笑地说。

“倒是不知殿下为何?这里距离沧海怪远的。殿下身为钦定的沧海水神,不去沧海地界赴任,又跑来这里作甚?”

数目相对,室内一阵沉默。

我倏然抬头望去,目光定在三殿下的面皮。此时此刻,他正气定神闲地坐着。

良久,他吐了一口气,没头没脑地说了句。

“来时竟与,瑶姬上仙偶遇,道是找南山君有急。本宫便与她多说了几句,想必不久便能在……”

他顿了顿,动了动两片薄唇,将杯中酒水饮尽。

“诸位请随意,我突然想起府中,还有些要事没有处理。在下先失陪了,日后再来赔罪,”

南泽漆拱了拱手,自罚了三杯水酒。便急匆匆地出了客栈,迅速成为远处一个黑点,旋即消失在眼帘。

“咦?瑶姬不是刚刚闭关,还不到两年,怎么这么快就出了关,”

我疑惑地,看了烁华一眼。

却见他,面色淡淡,笑容浅浅:“哦?我就随便说说,当不得真的,”

第七十三章 卢公子(一)

毛绒绒的爪子,随意地印出了一朵黑色的梅花。

蓬松松的尾巴,无端地扫过了莹润如玉的脸颊。

我垂了垂眼皮,面色有十二分的不虞。

这多毛崽子,果真不讨竹子欢喜。与那黑圈熊,也算的上半斤八两。

“下去,”

我抬了抬头。

十分不客气地说了句。

小狐狸崽子闻言,噌的一声,松开了脖颈,跳到了地面。

它化作人形,眼中开始泪盈盈的。皱了皱秀鼻,可怜兮兮地朝我望去。

这般楚楚可怜的小模样,真似那小白兔儿遇到了大灰狼。

啧啧,不打一顿,都对不起自己。

我揉了揉眉眼,勉力地稳住了呼吸。瞧她一脸委屈,胸中一团怒火平地窜起。

“又抽什么风,这种三伏火燎的天气里。你去门口站站,还有谁神经兮兮披着张狐狸皮,”

她撇了撇嘴,旋即低下了小脑袋。指尖上的发丝,还在不断地缠来缠去。

如蚊的声音响起,她不情不愿地说了句:“我……我还不是关心……关心你,再说了,我去了还能……给你背点东西!”

“哦,是么?”我上前一步,径直朝她那处走去,“嘘,盯着我的眼睛,再给我说一遍。方才的风太大了,我竟没有听清去,”

双手环住她的脑袋,她呆若木鸡缩在一起,脸也不敢抬起。

“是……”

她说。

有气无力的。

“咦,怎么了?害羞了?这可不像平日的你,”轻轻捧起她的脸,眼中乍然深情款款。

酝酿良久,我倏然地,吐了一口气。

“啧啧,满口胡言,满口‘狐’言,这话说的,果然是不假的。你打什么主意,心里没点数吗?还是你当我,眼睛是瞎的,”

“那……那又如何,”

她抬了抬头,突然握紧了,圆嘟嘟的小手。

恶狠狠地剜了我一下,她咬牙切齿地对着我说:“我喜欢他,你管的着吗?我告诉你,别想甩开我去!”

哼!

她气哼哼地走了。

我:“……”

神经兮兮。

我甩了甩袖子,离开了此地。

……

卢小公子,今年二十有余。刚刚行了及冠礼,也才过了三个月而已。他整日悬梁,枯坐在南厢小书房。不是读书就是识字,生活全无半点乐子。

唯一算得上兴趣,就是拿着笔吟诗作画去。

别看他呆头呆脑,画工却是高超的不得了。一点儿也没有,沾染上他的傻里傻气,反而形神俱在,活灵活现的。

深深浅浅的水墨,在宣纸上挥洒自如着。那石上的小虾,正抖着须子往前方爬。那水下的寒鸭,仿佛下一秒就要浮出来啦。

这等画技,世人皆以为。没个三五十年的累积,是断然不可能练成的。

是以,当公子安的画作,流传到坊肆中去。众人一致认为,这个某位名家的匿名手笔。

直到,公子安的画卷,整整一年半没有出现。便有那有心人,刨根究底追本溯源。才恍然地发现,公子安竟是卢子安。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此时此刻,卢子安正躺在病床中。

是以,便有了此行。

原因无他,这两位四体不勤,五谷也不见得能分,下界吃喝又玩乐的天族殿下。

非要向我证明一下,他们二人也是精通十八班武艺,随随便便地斩妖除魔,就能甩我十八条街去。

尤记得出门前,这位重其二殿下,素来看我不顺眼。今日竟破天荒地,主动与我说了句。

他将下巴高高扬起,眼皮跟着耷拉着下去。缓缓地吐了口气,他异常高傲地,对我赏赐地说了句。

“这人界的凡夫俗子,素来识不得什么货。你这个搓泥团子的,也能随随便便捧上天去。”

“本宫只要一出马,就没你们这些废物什么事了。哼,本宫就赏赏脸,今天与你赌上一局,”

呃,这脸可不可以不要,你自己拿回去用着就好。

“咳……咳,那个……殿下,先听我说,”

我扯了扯面皮,尽量地流露出十二分善意。

“不用谢本宫了,此事就这么决定了。”他抬了抬面皮,唇片微张,施舍地说了一句。

也不知他与蠢狐狸,说了些什么去。这二人瞬间结成同盟,誓要让我明白何为“能力”!

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便被二人簇挤着推出门去。直到他二人的马车,卷起万点尘泥扬长而去。

我才恍然发觉,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

突然,一张莹润的手掌,遮住了面前的光线。

我顺手将其拨开,抬起了有些作疼的脑袋。

却见他正似笑非笑地,弯起了红润的唇角:“又在想什么?还是在担心着什么?你且放宽了心,有我一路陪着你,自然不会输给他们去,”

摇了摇扇子。

他的身上分外祥和。

仿佛有一道阳光,将他里里外外地包裹着。

将身子斜斜地,倚在了马车榻上。他倏然地,闭上了眼睛,卷长浓密的睫毛,暗暗地投下了一道阴影。

耳边渐渐,有了匀称地呼吸。

我拨下帘子,闭目眼神去。

车轮轱辘轱辘地,滚过了重重的闹市。

再睁眼时,马车已经,行进了梧桐巷子。巷子尽头,便是卢老员外的府邸。

此时卢府的门前,已经里里外外围地水泄不通。

他站在梧桐树底,负手而立,逆着光朝着,众人聚集处看去。

“咳……咳,”

他轻咳了一声。

卢府门前,登时鸦雀无声。

我若有所思地,朝他脸上看了过去。

果然,有一张好面皮,就是比旁人占便宜。

见他一脸狐疑,我连忙将脑中的杂念挥散开去。

“走吧,”

抬头看了看门匾,遒劲有力的字体分外耀眼。读书人的志气,早就融在了,这一墙一瓦里。

单看着卢宅中的布局,哪一处不是花了心思上去。

只是这种雅趣,无端地蒙上了一层悲戚。

精致在一处,蓊蓊郁郁的庭院前戛然而止。悲戚的气息,绵延到了坐北朝南的房间里。

小厮引着我们前去时,方方小憩一会的卢员外,急急忙忙地迎了出来。

他对着我,拱手作了个揖。眼底面上,全是疲惫之意:“仙家有礼了,快快里面请,

视线迅速地,扫过他的身体。

这人不足四十的年纪,看起来像块老了许久的树皮。

他的鬓角生了华发,眼底纵横交错着红血丝。脸皮蜡黄蜡黄,仿佛多日不曾食粮。

衣袍有些凌乱,发簪遮掩了大半。显然,这人不是病患,却与病患差得不太远。

我正左右迟疑,要不要先退后一步去。

毕竟这单生意,正是这位烁华殿下,千挑万选定下来的。

我怎好从中,横插一脚,将它给截胡了?

卢员外似乎,方方地反应过来。他朝着烁华殿下看去,拱了拱手又行了个礼:“哎呀,瞧我,真是老糊涂了。失礼失礼,不知这位仙姑,又当如何称呼?”

三殿下面色一变。

他眯了眯眼,周身有些危险。

“齐道长,齐道长,”

“咳咳,”卢员外尴尬地,紧了紧面皮,“卢某眼拙,卢某眼拙,道长勿怪,道长勿怪,”

为了避今日,人间又多一具惨尸。我暗暗打定主意,一定将这单截了胡去。

不准痕迹地,夹到二人的中间去。

“走吧,”

我朝着卢员外,点头示意。跟着他走进了,不远处的阁楼里。

厅内里弥漫着,呛人的草药的气息,空气呼吸起来,都带着浓浓的苦意。

“惭愧,惭愧,”卢员外躬着腰,歉意地说道,“这里还有些杂乱,恐污了仙人眼。仙人且坐着喝杯茶去,我着人过来打理打理,”

“不必,直去小公子房里,”

随意地看了一眼,读书人果然谦虚。我瞧着这不打理,与那精心打理也没多少差异。

果然,凡人最是讲究的。

走进了房门,转过了七尺画屏。但见一位约摸,三十出头的小妇人。戴着穿蝶华胜,泪眼盈盈地走了过来。

“仙人有礼了,”她福了福身,行了一个正礼。又擦着眼泪,哽咽地抽了抽气。

“小儿!小儿命好苦……”

她突然跪倒在地,掩着帕子哭哭啼啼:“仙人,求求您,救救我儿吧。你要什么都可以,拿我命换他也可以,”

“卢夫人,快快请起,当不得如此大礼,”

我垂了垂面皮,不经意地看了过去。卢员外正慌忙地,将卢夫人从地上扶起。

他的眼中,满是心疼,又气又急地斥道:“胡闹,夫人你……这是做什么。成何体统,来人,快点扶夫人回房休息,”

脚步声一凌乱。

三五个丫鬟,拥着卢夫人,退出了门外。

关上了房门,送走了夫人。卢员外赔着笑,恭谨地站在一边。

我走到了里间的榻前,随意地朝床上扫了一眼。卢小公子瘦骨嶙峋地,躺在三尺宽的画境床里面。

伸手在他面上弹了弹,丝丝的秽气顿时四处逃散。

果然,只是小问题。

不过……

我扯了扯唇角,径自走到了檀木几案。提起蝇头毫笔,在纸上哗哗地写去。

一气呵成,顿觉一身轻松。

蓦然回过头去,身后密密地站了两排去。

有的端着黑血,有的捧着碗朱砂。还有的拿着黄纸,期许地等我去写画。

我突然想起,赵家的那位五公子去。

扯了扯面皮,冷冷地问了句。

“员外何意?”

第七十四章 卢公子(二)

有戏。

他施了施礼。

面上一喜。

胡须微微地翘起。

静候已经多时。

他拱了拱手,赔笑道。

“仙人莫恼,若是不够,尽管开口。我这就派人,再去寻些来。”

“不必,”

我抬了抬眼皮,平静地说了一句。

见他小心翼翼地,埋下了头去。白白净净的脸上,写满了狐疑。

他的后背,深深地躬起。

整个身子,矮下大半截去。

我抿了抿唇,终究解释了两句。

“卢小公子,只是染了风邪,吃几副药就好了,员外且放宽了心,”

我将方子递了过去,又对他叮嘱道:“先照着第一张药方,连连喝上个七天看看。七天后,若将黑痰悉数吐完。再照着,第二张,继续服上个七天。若是仍有黑痰,须立刻按照,第三张药一十四天。”

“在此期间,戒酒戒色,男色女色皆不可,”

垂了垂面皮,淡淡地补了一句。

“是,是,是,仙人说的是。卢某定会谨记于心,绝对不会差池半分,”

他抹了抹汗,将方了攥在胸前。

良久,他打开方子,粗略地看了一遍。

“这……仙人,莫不是……”

他扯了扯嘴角,连带着胡子,一跳一跳:“仙人,莫为卢某节省。只要能救安儿的病,就算让卢某倾家荡产,我也不会有半点心疼。有何难处请仙人,尽管开口就是!”

果然,病得不清。

这人,脑子多坑。

罢了,送上门的肥鸭。不宰,都觉得对不起他。

平了平面色,我侧过身子,语气和缓地说:“另有三味药引,非比寻常。员外便是重金,也是求不到的。”

“我既应了员外,自然好人做到底。只是那三味药,少不得要我。到同门那里,亲自登门求取。”

顿了顿,见他埋着头,听得十分认真。

又继续道:“只是,这些东西,生在及极其艰险之地。几千年来,也才出现了三份。是以,我那师兄宝贝的狠。若没个十二分诚意,他怕是舍不得松口去,”

“恐怕……”

我停了停,面上有些难为情。

卢员外,突然抬起头来,面上愁容惨淡,眸中泪光闪闪。

“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他说。

眼圈红红的。

“这有什么难的,你那师兄,不是最爱古董珍玩。卢老爷久居此间,自然比我们要熟,指不定还有自己的门路,”

眯了眯眼,凤目微转。

“不知卢员外?心里做何想的,这种时候,可不要谦虚了。嘘,小公子还在等你呢!”

唇片微微地分离,我闻声看了过去。烁华殿下正摇着折扇,面色平静又寡淡。

啧啧,天族就是天族。

坑起人来,也是一本正经,让人寻不到什么错处。

卢员外抬了抬头,面上有一些尴尬。

他挤出一抹憨笑,又直了直有些僵掉的腰。有些汗颜地说道:“惭愧惭愧,卢某不才。古董文玩,也略略识几个。全承蒙祖上积德,和文友们抬爱割舍。这些年来,卢某府中,也收藏了十来个,”

“二位仙人尽管说,不必与卢某客气的。若还有其它要求,也一并提出来就是了。我定会派人出去,一五一十淘,”

福阔的脑门,锃亮锃亮的。

我仿佛看见上面有行字。

写着:人傻钱多,快来吃。

我连忙,摇了摇脑袋。

将一切杂念,扫出脑海。

“好说,好说。员外若有事,可去朝济客栈寻我,今日就此别过,有牢员外费心了,”

拍了拍袍子,将皱纹抚平了去。

我二人离开了卢府,后面跟了三量车轱辘。

自然都是,卢员外的馈礼。

我放下帘子,坐回了马车里。

指尖轻轻地弹起。

卢府?我们还会见面的。

只是,那时候,怕是会更热闹了。

风景渐变,卢府已远。

天色也渐晚。

她大呼小叫地说道。

“咦?你这小气鬼,竟然舍得一口气,买下这么多的瓜果去,”

说话间,她随手摸了一个,香橙橙的酥梨去。

啪,顺手弹过去。

“是么,那你还不快把,小气鬼的东西放下去。一个梨子三两银子,可别怪我今天没提醒你,”

她松了松手,梨子陡然落了地。

“三两银子拿来,”

“你……你……你怎么不去抢!这梨子还你!”

说罢,她低头捡起,地上的酥梨。迅速地贴近瓜果,眼疾手快地对准马车,欲要它塞回马车里。

“损坏梨子,不知悔改,还想蒙混过。罚银六两,现钱结算,没有任何的商量,”

伸手拦了过去,将她的阴谋,掐在了萌芽里。

扯了扯面皮,唇角微微一翘,心情顿时大好。

只见她一张俏脸,一红一黑一青一白。竟比那打鼓的戏台,还要精彩出十二分来。

她跺了跺脚,鬓钗乱摇,咬牙切齿地说道:“哼!算你狠,我祝你,永远一个人,”

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她心有不甘地爬上了楼去。直到走了大半个楼梯,还将手中的拳头高高举起。挑衅地对我,挥舞来挥舞去。

呃,真是,毛长的多了。

不仅脑袋,变得不好使了。就连眼神,也变得不大好了。

物种不明,头脑不清。

有病,得治。

我垂眸,若有所思。

“楞着做什么,还不快走,”

……

青衫书生一个人,走在深山老林中。挑在右手的糊纸灯笼,正嘎吱嘎吱转个不停。

山间云雾弥漫,路愈发看不清了。

快走,快走!

背后有人催促道。

夜风陡然袭来,青衫书生打了个趔趄。一时重心不稳,重重地跌倒在地上。

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双脚瞬间发软,青衫书生以掌撑地。努力从地上爬起,不曾想腿上,竟使不出半点力气来。

颈后突然吹来一道冷气,仿佛有人暗中将他提起。

“谢……”

青衫书生登时,牙尖不自主地打颤。大脑中,白茫茫地一片,连个“谢”字也未能说完。

唇上早就蒙了一层冰霜,身子还在哆嗦不止。

快走,快走!背后的声音,又催道。

青衫书生,咬了咬牙,体力登时超常爆发。他越走越快,几乎飞了起来。

与其说他是在走,倒不如说是被撵。因为有个东西,一直跟在他后面。

快走,快走!那东西又催了。

青衫书生头不敢回头,他拼命地往前跑,鞋子掉了也不知道。

也不知过了多久。

只知,身上了衣服。

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反反复复不下几十次。

青衫书生扶着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跑不动了,跑不动了,他真的跑不动了。

不管了,不管了,就算妖怪吃了他,他也不想跑了。

青衫书生瘫坐在地上,手中的灯笼,也不知何时滚到了一旁。

因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他干脆回转头来,让自己死个明明白白。

咦?

那东西,跑哪里去了?

他探着脑袋,四处张望。身后却只有树叶,在沙沙地作响。

起起伏伏的山脉,在云雾里若隐若现着。

摸了摸脑门,冰凉冰凉的。

“莫非方才,只是自己的错觉?”

他一脸疑惑地说。

管它呢!

既没了东西追,他索性靠在大树下的石头旁。半眯着眼睛,抑扬顿挫地,背起诗书来。

许是累极,没过多久,便迷迷瞪瞪地睡了去。

半梦半醒间,脸上却似有虫子爬似的。他胡乱地挥了挥,哪知清宁不过一盏茶,那恼人的虫子又往脸上爬。

“别闹,”他嘟囔道。

“再闹,放水里去了,”

他威胁道。

熟料,那小虫子。

呼朋唤友,爬得更欢了。

“你、你、你,真是朽虫不可教也,”

他倏然地睁开眼,眼前还是朦胧未醒的一片。

揉了揉,沉重的眼皮。

他一时孩子性起,面红耳赤地喝道:“小东西,快下去,再上来,就跟你急!”

方说完,耳后又痒痒起。

鼻尖飘来,一道好闻的气息。

“好大的脾气,哪里来的呆子,还不快点回家去?”

他抬头看去,面前站了个身姿窈窕的少女。不知怎么地,他固执地认为她很美丽。

明明眼前,黑压压的,什么也看不清。他却选择性地,忽略了视听。

“姑……姑……姑娘,得……得罪……了,”

耳上陡然一热,他的舌头不自主地打结了。平日里,博闻强记的脑袋。突然间,涌现了大片大片的空白。

心突突地跳着,那姑娘咯咯地笑着。

他摸了摸心口,不知怎么地竟然空空的。

“咯咯~咯咯,原来是个结巴呀。枉你读了,这么多年书,还没学会好好说话。倒还真不如个,不识字的睁眼瞎呢!”

那姑娘一边掩着帕子,一边挽起被风吹落的碎发。

眼睛,亮盈盈的。

她的语气,半真半假。

他却羞得说不出话。

只觉得,她说什么都是对极。

“哎,呆子,叫你呢,”

素锦绣帕,扫过了脸颊。

他抬起头,却见她秀鼻挺起,如羊脂玉腻。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他垂下眼皮,不敢再直视过去。

磕磕巴巴地,回应了句:“姑……姑娘,不知有何……有何吩咐,”

双手合抱作揖,身子僵硬地躬起。他别过脸去,紧张地对她行了个礼。

“呆子,你怎么,这般无礼,”

她不满地说道,随手将手中的细茅草丢掉。

他只觉地,心中莲池花开,有微风阵阵袭来。

“快点回去,呆子,你不能睡在这里,”

她已经没了耐性,话语也更加地严厉。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来不及了,快走,”

第七十五章 卢公子(三)

咚咚咚,咚咚咚,门外敲门声喘急。砰砰砰,砰砰砰,门上有重物不断撞地击。

“嘘”,她素手捂着他的鼻息,玉指放到了红唇上去。如扇的睫毛,上下扑闪。一对荔枝大眼,写满了警告告之意。

他被她挤到角落里,前前后后围满了草垛。若是没有猜错,这里是一处农家院落。

远处,脚步声响起。

门嘎吱一声开了。

“谁呀,半夜三更,还让不让人睡觉呀,”一个沙哑的女音响起,满头的银发镶嵌在门缝里。

她顺着昏黄的油灯,揉了揉有些浑浊的眼睛。

“老婆子,快点开门,别磨磨蹭蹭啰里啰嗦的,”

一道粗砺的声音响起。

门缝中,别进了一把斧头。

一个八尺大汉,伸出粗大黝黑的手掌,死死地扒住了大门框。他的态度十分蛮横,说话间,还将门前的老婆婆,往前猛推了一把。

孰料,那银发婆婆纹丝不动。两腿,就像扎在了地下土层中。她提起了龙头木身的三尺拐杖,在地上沉沉地敲了三下。

声音不大,却是十分威严,就连藏在后院的他,也不由得想要顶礼膜拜一下。

只听,那银发婆婆,缓缓地说道:“哪来的小儿,竟满口喷粪。真是林子大了,什么玩意都有了。”

“你……你老不死的,快开门。今儿,我把话撂这这里,妨碍了小爷办公。我定回去禀报尊主,你这臭老婆子倚老卖老窝藏重犯,”

那大汉提高了嗓门,粗鲁地威胁道。

“小泼皮,老婆子我今个,就替你爹娘好好教你,”

啪啪啪,只见龙头拐杖,迅雷不及掩耳的落下。那八尺高的壮汉,还来不及反应。登时栽倒下去,大半个脑袋卡在了门槛。

两只眼睛惊骇地睁着,他艰难地吐出:“你……等……着,”便忍不住昏了过去了。

门外匆匆地,走来一道人影,干瘦干瘦的。在灯笼的投映下,越发像个细细的灯笼杆。别看他,细骨伶仃好像白纸糊出来似的,却一把,将那粗壮的大汉背了起来。

细灯杆赔着笑,细声细语地说道:“阿婆莫恼,这臭小子新来的。这么的不上道,我替他先给您,赔个不是了。回去好好敲打敲打,明儿定让他登门谢罪,”

说罢,对着那大汉的大腿,使劲拧了一下。那大汉一声闷哼,却是没有醒。

银发婆婆朝着那人,斜看了一眼却并没有发话。只是将右手背在了佝偻,有些佝偻的身后。仿佛真的只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不敢抬头回应佩刀吃公粮的人。

一时间,分外沉默。

二人皆不说话。

细灯杆的背更弯了,头也垂的更低了。唯独脸上的笑意,一直不曾散下去。

良久,龙头拐杖敲地。银发婆婆叹了口气,她垂下松弛的眼皮,缓缓地传过了身去。

细灯杆面上一喜,倏然地抬起头来。开口道:“阿婆,得罪了。娄三明日,在东风酒楼。摆了一个水席,阿婆了可一定要去,”

心知此事好说,今晚的这场闹剧,终于能够就此揭过,细灯杆不由得擦了一把汗。

也不敢多做耽搁,生怕银发婆婆又返回了。细灯杆关赶紧上大门,背着身后的人急匆匆地走了。

银发婆婆陡然地转过了身子。她径直盯着门缝一会儿。身子微微地侧着,她的半眯着眼睛,心里也不知道又想了些什么。

突然,她抬了抬眼皮,一道精光闪了过去。

“出来!”

银发婆婆,厉声喝道。

他将耳朵竖起,打起十二分精神听了过去。心中正是忐忑,不知这次又来了什么。

龙头拐杖,轻轻地敲着地面。

他的心里如同被那,九齿钉耙来来回回刨了好几十遍。既好奇,有什么人来到了前院里。又担心,那风烛残年的老妇人置身险地。

虽然,那老妇人看起来。

并不是,年老体衰任人割宰。

咯咯~咯咯~咯咯。

前院里面,突然有那,年轻女子的笑声传了过来。

此时,他正竖着耳朵,面上不由得有些疑惑。胡乱地挠了挠,嘴唇微微地张着。他口中默默念叨着:“莫非是,阿婆的亲戚来了”

他回过头来,正欲询问身边的女子去。才竟然发现,那女子已经不在草垛这里。

她、她、她,怎么自己偷偷地走了!

外面那么乱,她孤身一人,遇到了危险可怎么办?他心里一急,登时讲她的嘱托忘到了爪哇去。

蹭得一下站起,撞得脑壳顿时一个大青包。他龇牙咧嘴,只想快快地将她寻回。却听院子外,熟悉的语调传来。

“阿婆真是一年赛过一年,我这小把戏果然是不够看的。哎,若我老了,也能有阿婆千分之子就好了。”

清脆的声音响起,寂静的夜里顿时多了一抹春意

那少女一脸惋惜,仿佛痛失了什么要紧的宝贝去。她将帕子轻轻扫过脸庞,杨柳细腰一扭一扭的。

她半是歉意,半是感激地说道:“今晚多谢阿婆搭救,小女子感激不尽,”

“哼,臭丫头,老身也敢算计,仔细你的皮,”

银发婆婆冷哼一声,龙头拐杖在地面发出一声刺响。她拉下了满脸沟壑的面皮,身上散发阵阵地寒意。

啊……嚏,啊……嚏,啊……嚏。

鼻子里痒痒的,仿佛有无数菜青虫爬过。他再也忍不住,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也不知怎么地,明明尚处在燥热的夏季。这里却好像,突然换了一片天地。人站在这里,身子却好似掉进了冰窟窿里。

他如是地想。

“哼,没用的东西,”

银发婆婆低声地斥了一句,身子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就连余光,也不曾施舍他半分去。

“确实挺没用的,不然怎么,叫百无一用是书生。婆婆且放心,我这就将给他回去。免得他,继续污了这么好的空气,”

少女挑了挑眉,点头附和道。那语气真是认真啦,言之凿凿不掺一点假。仿佛谁去反对这话,就是在反对她。

书生摸了摸鼻头,有些尴尬,又有些失落。说者不知,听者有意。他将这话,记到了心里去。

不知怎么地,胸腔又酸又痛,突然间又变得十分空。他一点儿,也不想辩给自己驳。真心觉得,这姑娘说的丁点儿没错。

回想过去的二十多年里。

读书读书。

除了读书还是读书。

他对家庭社会,竟然没有半点的建树。这般回想起来,他顿觉自己果真无用,枉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

心情登时一落千丈,他有气无力地垂下胳膊,整个人焉搭搭的。

“醒醒,醒醒,”

鼻底窜入一阵香风。

他倏然地睁开了眼睛,目光惺忪好似没有睡醒。

怎么了?

方才……怎么这般魔怔。

他连连摇了摇头,摒除脑中的念头。虽没有惊世才情,但他自认为不是一个悲观的人。

只是……

“嗨呆子,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可走啦。”

她的眼睛里,好似有小星星在说话。秀气的嘴巴,看起来味道真是好极啦。

耳上突然一热。

他的舌头好,像着了火。

努力张了张嘴,喉咙间一阵干涩。他竟然发不出,半点儿的声音来。

却见她半弯着杨柳细腰,胸前垂下了繁繁复复地流苏。

她掩着帕子,轻笑道:“哎呀,呆子,你还是留下来吧,”

“以后呀,你就每天陪着婆婆说会儿话。也不算你太过没用,不枉在这尘世间走一遭了。”

说罢,她转过了身去。

如墨的长发,无端地被风掀起。

她莲步轻轻移,轻快地走出了此地。

“等……等等我,”

他慌乱地朝着银发婆婆,行了一个仓促地告别礼。便急急忙忙地,朝着少女追了过去。

眼见着,她化成一个黑点。在黑夜里迅速地移动,周围很快就变得模糊不清。他急忙加大马力,跑得那是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

咦?人呢?

他拍了拍脑袋,懊恼地转过了身来。怪只怪人太呆,反正总是慢了大半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深处何地。

睁眼望去,前前后后,都是黑漆漆的。他蹲下了身去,心口里面空荡荡的。

“喂喂,快让开,你挡到我了,”

一道不满的童音,从不远处陡然生起。

小腿不住的地抖着,他哆哆嗦嗦,结结巴巴地说:“谁……谁……谁在那些儿说话,快……快出来!”

“快挪开你的脚,离面前的大石头远一点,”

稚嫩的童音,又一次炸裂在半空里。

“哦哦哦,”他慌忙地后退,前方的声音不停地指挥。

直到他,退出了五尺以外的距离。面前的,那道童音才安静了下去。

循着声音看了过去,他却看不到那声音的发源地。他正琢磨着,要不要过去问个路呢!

“蠢货,还不快走,”

那童音,突然开口骂道,紧接着,又不耐烦地催促道:“快走,快走,”

青衫书生一阵迟疑,虽然心里有些害怕。却还是壮着胆着,朝着石头那里恭敬地行了个礼。

“石头兄,小生冒昧地问一句,兄台可否看见,一位十六七的女子方才走了过去?石头兄,若是知道,能不能给小生指个方向去。”

童音惊起:“你身后,”

什么?

书生茫然地回过脸去。

“快躲,蠢货,”

第七十六章 卢公子(四)

山洞。

潮湿晦明。

没有一丝丝的风。

后脑勺,传来一阵刺痛。

书生艰难地挣开眼睛。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耳边传来了,细碎的响声。

侧了侧僵硬的脸,书生抬头朝着右前方看了看。

只见洞门前,蹲了两个高大的身影。将整个洞口,挡得严严实实,不留一点儿缝。此时此刻,两只黑影正低着头,啃着一块不明的物体。

似乎是察觉到,有人在打量着自己。其中一个黑影,歪了歪脑袋,突然回转身来。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腥味钻入鼻底。

有液体不断地流下去。

那怪物裂开了嘴巴,尖牙好似多齿的钉耙。牙缝里面还堆积着碎肉粒,涎水正不断地往下流去。

眼睛像红灯笼那么大,骇人的镶嵌在不规则的脸上。它随意地咀嚼了两三下,又伸出了青蓝色的舌头。将挂在嘴边的一块皮肉,倏然地卷进了嘴巴里。

只听咕咚一声,它低下头去,手上的东西,瞬间没了踪迹。

书生心中一骇,人也变得更加痴呆了起来。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时。那灯笼眼的怪物,已经将他提到了半空中。

糟了!

该自己了。

书生慌乱地看了过去。

那怪物的手中,已经没有了东西。它正一眼猩红地望着自己,书生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里。

桀桀桀,桀桀桀,桀桀桀。

那怪物陡然笑了起来。

书生面如死灰,身子僵硬。

它要吃了自己。

脑海中盘旋着这句。

回想过去,只觉后悔如潮水。

密密地压在胸口,书生顿时觉得喘不过起来。

瞳孔中的阴影放大,书生无力地垂下了手臂。

死无葬身之地。想不到自己,竟然是这个结局。

书生呢喃了一句:爹,娘,对不起。有太多的话想说去,却都只变成了一句对不起。

她……

书生张了张嘴巴,眼脸滑过一道泪滴。倏然地合上眼去,他又想起那个漆黑的山林里。

森森的尖牙贴到脖子,颈上袭来一阵刺骨的凉意。

灯笼眼的怪物,将牙齿来回地划着。似乎在寻找着,最合适的地方下口。

找了许久,它都不太满意。又将书生晃了晃,翻了一个身去。瞧着这后背还比较宽阔,它立刻将牙齿贴了上去。

“你在做什么!”

洞外一道童音响起。

灯笼眼身子一哆嗦,随手就将提着的东西,往山洞深处扔了过去。

咚。

蹲在洞口的那只怪物,也随之停了下来。

它缓缓地转过大脑袋,愣愣地朝着同伴伴那里看了过去。硕大的眼睛里,写满了疑惑的情绪。

洞口走进来,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他光着脚丫,蹭的一下跳进了山洞里。

约摸六七岁的年纪,还不到怪物的膝盖。却背着嫩藕胳膊,颇有气势地数落起来。

“好你个臭阿青,你又在做什么坏事!别以为,我没看见你的小动作,”

小娃娃跳起,半是威胁半是警告:“哼,祝姐姐怎么跟你说的,你又是怎么办事的。等祝姐姐回来了,我一定她你又不听话,”

灯笼眼的怪物讪笑了一下,两只手在背后不断揉搓。

突然,它张了张嘴巴,叽里咕噜地说了一段话。声音又短又急,却听不出说了什么去。

“你……你还敢狡辩,哼,我才不信你,”

小娃子甩了袖子,气哼哼地别过脸去。

那灯笼眼的怪物弯下身子,可怜巴巴地朝着小娃娃看去。

蹲在门口的那只怪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钻了进来。它站在了同伴身边,也可怜巴巴地望着。

这一高一矮,登时形成鲜明的对比。这大眼小眼,顿时碰到了一块儿去。

毛茸茸的脑袋,微微地抬起。

小娃娃伸了伸,粉嫩嫩的手指头,又指了指地面,缓缓地抬了抬眼皮。

正对面的,两只灯笼眼怪物,立刻趴在了他的脚边,摇尾乞怜。

小娃娃一把抓住,略大的那只怪物的耳朵,使劲地往下扯了扯。

“哼,臭美的阿青,你扔了什么东西,又拿谁擦了牙齿去,”

顿了顿,又拧了几圈,龇牙咧嘴地训道:“你爱的哪门子干净,天天抽什么风,”

叽里咕噜,叽里咕噜。

那灯笼眼的怪物,张了张大嘴巴。露出森森的门牙,又对着小娃娃说了几句话。

似乎想起了什么。

“还有你,”

那半大的娃娃,突然地,侧过身子。又拧了拧另一只,灯笼眼怪物的耳朵。

“说了你多少次了,你脑子长哪儿去了。”

“它犯错,你不知道拦着!吃吃吃,天天就知道吃,你怎么,不把自己给吃了,”

那略小的灯笼眼怪物,不但不生气,还傻呵呵地笑出声来。

“蠢东西,快点收拾干净,”

小娃娃松开了怪物的耳朵,拍了拍两只小手。末了又觉得不解气,分别对着两只怪物踢了一脚。

“卢公子呢,”

他回头问道。

阿青登时后退一步。

呵呵……

小娃娃冷笑着,他直直的盯着略高的那个。一对可爱的虎牙,莫名地让人觉得可怕。

阿青低着脑袋,耸起肩膀缩了起来。

可它的身形,实在太大。

以至于,看起来十分滑稽。

就好像一个南瓜,半浮在一望无际的大海。时不时吹起一阵海风,那南瓜又上上下下不定。

“阿蓝去找,”

小娃娃淡淡地说道。

那只唤作阿蓝的怪物,鼻子在空气中嗅了嗅。突然转过身子,冲着山洞里面窜了过去。

片刻后,它又出现在,小娃娃的脚边。大嘴巴里面,叼着一个脏不拉几的人行物体。

“阿蓝!”

一抬眼阿青已经不见。

原来它趁着那,小娃娃去查看的功夫。立马跳出山洞,朝着山林中奔了过去。

哼!

“哪儿跑,追!”

阿青钻进了林子里,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它专挑难走的地儿,身后的荆棘扑扑的倒下去。

“那里!快,”

怎么来的这般快!

惊闻身后的人追来,阿青急忙加快了脚步。

匆忙中回过头来,自家的那个蠢兄弟。正一脸傻笑流着哈喇子,超水平发挥地朝着自己追来。

背上背着的,可不就是那理不饶人的小魔王。

阿青比划了一下,示意兄弟给自己放点水去。谁想那个蠢兄弟,还以为自己与它玩游戏。得得得地,跑得更欢了。

扑通一声,阿青栽倒在地。

地面登时晃了起来。

小娃娃倏地,跳了下怪物的背。

抛出了手中的项圈,准确无误地套到阿青的脖子上。

“哼,看你哪儿跑,”

话音未落,小娃娃已经跳开。

只听一声巨响,地面又晃了三晃。

原来,那阿蓝方方抬起头去。自己的蠢货兄弟追得太急,竟然剎不住闸径直地撞向自己。

身上压着一座大山,压得阿青透不过气来。自己的阿蓝兄弟,还吐出蓝色的舌头地舔着自己。

那黏腻腻的口水,像下了一场湿热的雨。

阿蓝两眼一翻。

装死中。

卢子安再次醒来的时候,外面正是阳光明媚风拂花蕊。

他伸了伸瘦弱胳膊,身上登时一阵酸痛。努力地回想了一番,却始终想不起是在哪里磕碰。

此时的他,正在一处,农家的小院中。

透过小木窗看去,这小院子虽然不大,却打理得十分整齐干净。白色院墙上的凌霄花,爬满了格子花架。

卢子安趿着木鞋子,走出了所处的房间。他推开了堂门,走进了院子中。

“请问,有人吗?”

“有人在吗?”

“在吗?”

卢子安连连呼唤几声,却始终无人回应。方肯歇了心思,搬个板凳坐在了院子里。

咕噜~

咕噜咕噜~

不应景的声音响起。

他的面上,陡然地涌上一片红云。勒了勒细腰带,企图让它安静下来。

奈何消停不到一刻钟,这肚皮叫得好似梅雨时节的蛙声。

成片成片,叫个不停。

他不敢擅自取用,却挨不过腹中饥渴。

“罪过,罪过,实在罪过,”

他拱手朝着院子,行了一个大礼。“小子无礼,得罪了,还请主加不要计较,”

正踌躇不前,却不经意瞥见。地上的藤蔓里面,露出一个雪白雪白的瓜果。

看起来,真是诱人极了。

卢子安吞了吞口水,他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才发现瓜果边,有一个一尺高的拴。木拴上拖着一个长铁链,链子那边串着一个沙皮儿犬。

它正合着眼睛,趴在瓜丛中一动也不动。

见他走了过来,那一身褶皱的沙皮狗,缓缓地睁了睁眼皮。旋即又趴下去,一副量你也不敢的样子。

卢子安对着那狗,恭敬地行了个礼。

“狗兄,小生实在饿了。可不可以,请你高抬一下身体,让小生到后面摘一个瓜果去,”

“放心,我会给钱的,”

他又急忙补了一句。

那狗仿佛通了人性,它动了动耳朵挪了挪窝。在附近的一个地方,前肢微微弯曲,又在地上趴了下去。

“多谢,”

卢子安摘下一个瓜果,也顾不得去洗了。随意地在身上擦了一下,便急急忙忙地啃了起来。

不消片刻,便啃完了。

他揉了揉肚皮,才觉得胃里好受了许多。

摸摸了摸口袋,竟然没有银袋。

卢子安登时尴尬起来。

他摸索了一番,只找到了一块玉佩。顶着狗儿兄弟,一副看透了你的表情。他扯下了玉佩,在摘瓜果的地方刨了一个坑。

口中念念有词:“狗儿兄,这个也可以抵钱用,”

咯咯,咯咯,咯咯。

“呆子,蹲在那里做什么!”

他倏然回过头去。

她……她……她。

回来啦?

第七十七章 卢公子(五)

『卢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一道白光闪过。

他愣了愣,眼睛大睁。

这风吹得太急了。

书生稳了稳身形,惊觉下巴底下毛绒绒的。一阵痒意,登时传遍了身体。

“你在埋什么!”

半大的娃娃,将身子弯成了一张满弓。白胖的小手,攀上了埋了一半的泥层。

他利索地,扒拉扒拉了小坑。迅速地,将坑里的东西,给扯了出来。

“惭愧惭愧,在下一时腹中饥饿。不请自取,摘了主人家的瓜果……”

书生抱了抱拳,他别过了脸,十分不安地解释道。

“好你个卢子安!偷吃了我的瓜,还把破石头埋下。别以为随便雕了朵花,我就认不出来啦,”

小娃娃扯着卢子安,不依不饶地说道。

“吃我的,用的的,回头还祸害我的。”

小娃娃伸出了,沾满泥巴的脏爪子。使劲地戳了戳,对面那人光洁的额头。

“是是是,在下有错在先,小公子训地对,”卢子安一脸愧疚,耳朵又红又热。

比之当年,遇到先生罚则,还要倍感煎熬。

瓜果旁的沙皮犬,默默地转过了身去。顺便又挪了挪窝,离那小娃娃远远的。

“还有你!”

小娃娃别过脸去,恶狠狠地剜了那犬一眼。旋即将挖来的东西,随手砸向那狗脑袋去。

“好你个阿青,当了只护院犬,门也不好好地看。我看你是年纪大了,脑子耳朵都不好使了。”

那娃娃眯了眯眼,小虎牙在阳光里一闪一闪:“不如,明儿去回玉林城吧!反正,有人正等着你呢!”

嗷呜~嗷呜~嗷呜。

沙皮狗登时将前肢,搭上了两只阔耳朵。黑眼珠子湿漉漉地转着。它有些敷衍地叫着,叫声有上句没下句的。

“祝姐姐你看,他们欺负我,”

小娃娃瘪了瘪嘴,眼中水汪汪的。仿佛在下一秒钟,那泪珠子就掉下来了。

“行了,行了。祝小岩,快收起你那没骨气的嘴脸,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那少女捏着帕子,轻盈地走进了瓜果丛去。

“小花猫,快去洗洗,还有你,”

她指了指书生。

红唇轻启,眸中闪过慧黠之意:“呆子,他说你,你不会回击呀,真是笨死了,”

“我……我……我,”

卢子安的脸,突然红红的,好像能滴出血似的。

他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地将身子侧了侧。只觉得眼前的,那位姑娘真是好看极了。

晃得他,眼睛都看不见了。

“呆子,”

她倏然转过了身子,顺手将素绢帕子扔了过去。

“擦擦,”

她道,

也不去看他。

便自顾自地,低下了头来,露出了雪白的鹅颈。

“你这家伙,平时也不读书,连个常识也不知。那东西叫玉,在凡人眼里,可是千金难求的,”

她伸手敲了敲,小娃娃的脑袋瓜子。莹润的手指翘起,她无奈又宠溺地说道。

“当真?”

小娃娃眼睛一亮,探着脑袋朝她张望。他噌的一下,从原地消失了去。再次回来的时候,手中已经抓了个东西。

“哎呀,呆子,我竟错怪你了,”

小娃娃笑嘻地,擦了擦沾了泥的美玉。还宝贝地塞进了,一个绣着“福”字纹的锦袋里。

他仰头望着书生,半是歉意半是欣喜。

“没……没什么……”

卢子安傻呵呵地笑着,整个人看起来真是呆极了。

“你等着,”

噌的一下。

那小娃娃,又消失不见了。

卢子安歪了歪头,眼前空空的。

脸上浮起一层疑惑,嘴巴微微地张着。他突然觉得胸口一沉,怀中好像坠了个小山包似的。

低下头来一看,全是各种颜色和各种形状的瓜果。

红的白的,绿的紫的,还有花斑色。长的短的,圆的扁的,还掺杂着奇形怪状的。

“够不够,不够我再去,”

眼睛亮晶晶的,小娃娃一脸乖巧地说。

“多……太多了,”

快夸我,快夸我,小娃娃一脸兴奋地看着。

只见卢子安,一脸地错愕。

他默默地,抽出一个瓜果,递了过去。

小娃娃动了动眼皮,眸中还是亮晶晶的。

又默默地,抽出一把瓜果,递了过去。

小娃娃垂下了眼皮,眸中的光芒暗了些去。

卢子安不知所措,索性将怀里的瓜果,全部塞进他的怀里。

小娃娃转过了身子,脸上登时黑黑的。他跺了跺脚,咬牙切齿道:“蠢货,”

说罢,丢了瓜果,跑回屋里去了。

卢子安:“怎么了?咦,怎么走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捂着肚子,半倚在墙上,眼泪都笑出来了:“笑死我了,你这个呆子,”

“祝姐姐!”

门框里镶嵌了个小身体。

他尖叫道。

……

“界门已开,快走,”

她催促道。

素手在空中,撕裂了一个圆。她的额头上,冒出了点点细汗。

长发在风中飞扬,拂到她素净的脸庞。她的笑意渐渐隐藏,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小岩,再加把力,接下来就靠你们了,”

她有些虚脱地,踉跄了一下。

“快!快带他走,”

卢子安突然地往后退。

不,他不走。

“别……别撵我……”他慌乱地摆了摆手,磕磕巴巴地说道。

卢子安神色惶恐,他的心中一点儿也不平静。

他不懂,住的好好的,怎么就撵他走了。

是不是,他吃的太多?

是不是,他的活儿做少了?

“我……我可以,干更多的活,我会……努力少吃的。阿篱、小岩,你们不要……撵我,我不想离开这,”

鼻子酸酸的,眼中痒痒的。周围开始模糊不清了,他不争气地抽了抽气。

“我……子安哥哥,快走吧,再不走来不及了!”

祝小岩瘪了瘪嘴,终究还是忍住了眼泪。

“快,有人来了,一直往前走,不要回头。祝小岩,照顾好他,一定送他回家,”

说罢,她又扬起掌心,送出一道狂风,将二人送进了圆圈里。

“走了,”

祝小岩扯了扯他的衣袖,见他好似呆根木头。终究横下心来,将他连拽带拖的送走。

“卢子安,你给我听着,”

她抬了抬头,秀眉紧紧皱着。素净的脸上,有十二分地不虞。

红唇轻启,她垂下了眼皮。

“我早就受够你了,你又呆又笨又蠢,什么也做不得,还是别再浪费粮食了。”

“快点滚回你的公子窝,不要赖在这里了,”

她抬了抬手臂,脸上毫不掩饰地嫌弃。她突然转过身子,只留下一个绰约的身影。

“对……对不起,”他低下了头,胸口却像堵了块个石头。

她……她……

就这么,讨厌自己吗?

“我走……”

他咬了咬牙,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平了平紊乱地呼吸,他艰难地别过了脸去。

“你保重……”

他的声音有一些空,身子也有些弓。转身踏进了通道里,他不知道自己要走回哪里。

小岩拉了拉他的衣袖,眼前顿时天旋地转。他浑浑噩噩地,跟在小岩的身边。

人昏昏沉沉的。这些日子,好似一场梦,如今终于醒了,他的胸口却更空了。

有什么东西被挖去,有什么记忆被丢去。

他记不起来了,只觉得鼻子里面。塞了一团吸水棉,堵得他透不过一丁点儿气来。

也好,也好,她开心就好。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时候。

他睁了睁眼,眼前雾茫茫的一片。又揉了揉眼睛,依旧什么也看不见。

脑海中陡然地,响起的焦急地声音。他动了动耳朵,仔细地分辨着那人说了什么。

“子安哥哥,不要难过,我不能送你了,就此别过吧。你并不属于这里,还是快点回到,属于你的地方去,”

“祝姐姐总归……是为你好的,我知道她并不……讨厌你的。而且……算了,不说了,你照着我说的做,很快就能回到家里了。”

“仔细听着,子安哥哥,闭上你的眼睛。感受一下,家的方向,跟着自己的感觉一直走。无论发生了什么是,一定不要回头!”

“我走了,保重,”

童音平静了下去。

“保证,”

他动了动唇,木然地说道。

等了等,没传来回应。

他闭上了眼睛,朝着浓雾里走了过去。

才分别,思念却已堆砌,将自己埋的无法呼吸。

“我悦你,”

他说。

眼角有泪滑落。

“可你终究,不喜欢我。”

“你讨厌我,”

“我却后悔,没能亲口对你说,”

“我悦你,你愿不愿嫁给我,”

“哪怕,再拒绝一次,”

“也是心甘的,”

他不再结巴了。

径自地往前走着。

眼眶红红的。

连鞋子掉了也不知道了。

不知哪颗石头。

又划破了他的脚心。

红色的血嗤嗤地流着。

他却没有知觉。

雾渐渐淡了,

有金色的光芒透了过来。

他呆呆地想,

外面一定有暖暖的阳光。

可是为什么,

照在身上,却那般冷呢!

他狐疑着,嘴角弯得僵硬了。

突然,刮来一阵大风。

他跌倒在地,

身下却不是泥。

甜腻的腥气弥漫开去。

周围剧烈地摇晃着。

对面的光芒也开始暗淡了。

他努了努力,

却爬不起。

嘴角翘着。

他想。

若哪天,她经过这里。

会不会,施舍他一个泪滴。

脑袋无端地垂了下去。

地上又多了具物体。

“啧啧,卢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灵鸦扑零着翅膀,落到了手心里。

今夜,大风起。

第七十八章 卢公子(六)

『除非,你把命献给我,她说,声音冷入骨骼』

长亭中。

水光潋滟,

四散而去。

晚风起,

吹皱一波青绿。

他负手而立,

眉头皱在了一起。

“是你吗?”

他问。

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

薄雾渐渐散去。

她出现在湖心里。

周边尽是,

一望无际的青绿。

她坐在画船里,将一柄半开的莲灯挑在了手心中。

清风拂过了面庞,她如同初见时那样。

再美的月色,

也不过是,

将她的容颜衬托。

他这般想着,身子却倏然地后退几步。

抿了抿薄唇,他直了直僵硬地腰身。说出的话,却连自己,都不肯相信。

“真的……是……你?”

他迟疑。

“呆子?”

她轻嗔道。

唇角微微一翘。

“怎么?不欢迎了?哎,”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转过了身体。

“那我走了,难为我还念着你,想不到竟是自己,错许了情意,”

她低下头去。

眉宇之中,半藏着一段,离愁别绪。乍一看去,整个人竟也,别具一番风情。

画船渐渐地,停了下去。

她背过身子,素手转了转画船舵。脸上的神情,已经开始分辨不清了。

“没、没,怎么会?”

他了张嘴,慌忙地说道。

身子却不受控制地,朝着湖中那人追去。

“别、别走,阿……篱,”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而起。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一串水泡,不断地冒出。

苍白的手臂,胡乱地拨着水里。

“哎!呆子,”她急忙地跳了下去,一个猛扑钻入了冷冷的水底。

再次冒出水面时,已经扯住了湖中人的身体。

她奋力地泅着水,将那书呆子拖上了岸去。

衣服上的水流成串,片刻之间就湿透了地面。她大口地喘着气,还来不及歇息。

便急急忙忙地,按压着呆子的心口。替他排挤出了,腹腔中的冷水和泥。

直到再也,挤不出一滴,方无力地靠在柱子上去。

咳咳……咳咳……

“我不是在做梦吧,”

他抬了抬眼皮,瞳孔之中一片迷离。微弱地吐了一口气,眉头渐渐地舒展开去。

“若是梦,那就不要醒好了,”

睫毛垂了下去,唇角微微地翘起。他的脸上浮起了,一层淡淡的笑意。像一只流浪的蝴蝶,倏然地飞进了花丛里。眉宇心上,全是蜜意。

啪、啪、啪。

一阵香风钻入鼻底。

玉白的脸上,赫然三个巴掌。

“起来,没出息,落个水而已,”

她提足,朝他踢了踢,秀眉登时竖起。

“阿篱,”

他倏然地,睁开了眼睛,低低地唤一了句。

掐了掐脸际,他的眉眼,弯在了一起:“真的是你,阿篱……”

瞳孔里,全是她的模样。他握着她莹润的手掌,心里好像涂满了蜂蜜。整个人轻飘飘地,找不到东西南北去。

湿衣服紧贴着身体,勾勒出一段玲珑曲线。水珠不断滑落耳边,她看起来柔媚惹人怜。

鼻腔陡然一热,有不明的液体冲出来了。

啊嚏~啊嚏~

他别过脸去,不自主地打了个喷嚏。

“呆子,快拿去,脏死了,”

她拧干了帕子,扔到了他的脸上去。小手遮住了口鼻,她的眼底半是笑意半是嫌弃。

“好好好,”

他忙不迭地说道。

也不知是,夸她说的好,还是赞她人儿好。

“少爷,少爷,”

远处有呼唤声传来。

面上凉风习习。

她倏然地站起,巧笑言兮道。

“我先走了,明儿找你,”

说罢,她跳进了水里,像一尾得水的鱼,一个猛扑扎入了湖底。

再见时,她已经迅速地,攀上了的船弦。一时间,湖面上空陡然地,升起了一层云烟。

云雾渐渐散去,她和她乘着的画船。突然消失在了,朦胧的夜幕里面。

“阿篱,”

他痴痴地,朝着湖中看去,她的背影,已经无法寻觅。

舌尖甜的发腻,他攥着她的帕子。吸了一口空气,口腔耳鼻全是她的气息。

“我等你,”

他自言自语道。

……

一天,两天,三天……

第十三天了。

素白的帷幔随风飘起。

她与他,夜夜相约在长亭里。

红袖添香,对坐小桌旁。

她一手托腮,斜靠着栏杆。

听他侃侃而谈,天南海北无所不言。

睫毛弯弯,扇影重重,她抬了抬眼皮。有些心不在焉地,点头附和了几句。

空气有一丝停滞,他突然闭上了嘴巴,眼皮随之耷拉。

便是迟钝如他,也察觉到了她的敷衍。

她的心思,不在这里!

她是不是,已经厌烦了自己!

这个认知,登时让他矮了大半截去。他的手心,开始渗出了细细的汗滴。

眉似远山,唇似涂丹。繁繁复复的流苏,垂在了香肩。她的睫毛颤颤,目光飘向了水面。

咯噔一声。他心下一沉。

他怔怔地望着她,无暇如玉的瓜子脸。心里面却无端地,涌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红唇动了动。

他的心,忽上忽下,跟个没头的苍蝇似的。

“你……你渴不渴,我给你倒杯水去,”

他抢先地开了口,笨拙地转移着话题。企图将她无情的话,扼杀在萌芽的摇篮里。

慌乱地提起了鹤嘴水壶,急急忙忙地给她倒了一杯茶水。

宽大的袖子,却不小心地,将杯子碰倒。碧绿的茶水,顿时顺着桌子,涓涓地流下去。

“呆子,笨死了,痛不痛?”她回过神去,面上一片焦急。

怀中一阵香软,她欺身到了书生跟前。倏然地褪去了,他打湿了的半边的长袖。

白皙的手腕上面,已经红了一大片。

“是么?”她抬了抬眼皮,剜了他一眼,旋即绷紧了脸面。

伸出一截玉指,狠狠地朝着他戳去。却最终停在了,伤口半指宽的距离。

“冤家,”

她嗔道,又跺了跺脚。

手中却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青瓷瓶。弯了弯小指,沾了一些白玉状的膏体。她顺着他的手臂,仔仔细细地涂抹了上去。

突然,她弯了弯腰,将发丝轻撩。红唇贴了上去,她轻轻地吹了一口气。

痒痒的。

他的心里痒痒的。

还来不及窃喜。

却听她,凉凉地说了句。

“呆子,你多保重,”

“以后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她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月亮已近圆满,却终究缺了一点边。

明日……

“为……为什么……”

他勉力地稳住身形,胸口却似塞了团棉花。眼泪不敢落下,他没有底气地望着她。

推开自己,推开自己,她总是推开自己。

也对也对,那般完美无暇的她。又怎么会,看上一无是处的他。

他与她,隔着天涯。

万水千山,他无论如何也寻不到她。只能盼着,她心情好时能在梦里陪他一下。

一十三天的美梦。

终于要醒了。

明知这个结果。

他却依然苦涩地泛着酸水。

这场感情的角逐里,她盛装出席照亮了舞台去。他却一贫如洗,低进了尘埃里。

只能时时刻刻,等待着她的施舍。

“我悦你……”他上前一步,鼓起了一生的勇气。唇角微微弯起,他艰难地说了下去,“不喜欢我,没关系,只求求你,不要断了联系,”

“哪怕……偶尔……看我一下……也可以,”

他懦懦地补了一句,晶莹清透的水滴,顺着脸庞滑落下去。

“既不能长久,又何必自欺欺人呢?你不过是被,我的一张皮相迷惑。”

不,不,不是的。

他捂着胸口,喉咙堵堵的。

说不出来,他说不出来。

如何,她才肯信他。

他和他们。

不一样。

他又怎么会。

忍心看着她垂泪。

她别过脸去,

眼皮轻轻地抬起。

“你不过是一时兴起,图个新鲜而已。可这张脸终究会,那些皱纹涂满。也许还等不到它,老去的那天,你就已经开始厌倦,”

“何况你我,本来就不可能。莫说世间不容,见了我真身,你怕是躲都来不及,”

长裙簌簌地飘起。

她的目光渐远,面上再无半分笑意。

“不是的……我是……真心的……”

他磕磕巴巴地说,心里却难过极了。

她怎么会……怎么会这般想呢?

是谁又,惹她伤心了?

心里全是疑问,面上却写满了疼惜。他看着她委屈,心里又酸又痛。

“我不会……也不怕……”

他的身子不断抖着,心口不停地起伏着。

“不过一纸空文,又如何当得了真?更何况这种话,也不知你对多少人说过?”

“还是干脆了断,不要拖泥带水了,”

她倏然转过了身来,迅速地退到了亭子外去。身体保持着距离,她的眼底挤满了疏离。

“要如何,你才肯信我,心从来都是为你跳着,”

泪水钻入了唇角,他摇了摇头苦笑道。

“是么,不值钱的甜言蜜语,不过哄哄小孩子罢了。也就,那些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才会轻而易举地被你们骗了,”

她不以为然道。

看着他,像看着陌生人似的。

“我卢子安,今日对天起誓,我对秋篱姑娘,一心一意,若有……”

他郑重地抬手起誓,一字一句分外地认真。

“不必了,”

她不客气地打断道。

“我不信,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把命献给我,”

她移动着莲步,一步一步地朝他逼近。

手中的簪子,尖尖的。

她的眼,冷入骨骼。

第七十九章 研究黄历

滴答,滴答,滴答。

铜漏又走了三下。

室内,安静得不像话。

素手颤颤地攀上他的脸颊。

他眉浓如墨画,唇似朱砂。

整个人好似,酣睡过去。

金簪半入了额心,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六尺木台那里。任由她拿着素锦绢帕,替他仔仔细细地擦洗着脸颊。

窗外月色已是极满,不出一炷香的时间,明月便会成为缺弦。她抬了抬眼,脸上笑意浮起,渐渐浓得化不开去,

“公子~”

她喃喃道。

却不小心地,湿透了眼角。

世人知他,不知她。

可她陪他,天地为席,四海为家。

谁不知,九安居士一幅画。

从来是,有市无价。

人人赞他,数百年内画技无人能比。每每提及,尚还激动地不能自已。

最后一幅《少女游春记》,堪称此生最浓重的一笔。自从它出现在了世间里,直教无数人争破了头皮。

都道他明利尽收,为人洒脱不羁又风流。不知多少良家女,为他衣带渐宽人渐瘦。

可谁知他,醉卧小竹榻,口口声声全是“她”。

他和“她”。

隔着千山万水,重重天涯。

她与他,

近在眼前,时时同榻。

可她不是“她”。

他看着她,却不是在看她。

不过是透过她,想着那个“她”。

她盼着他打开一纸画卷,汲取着他一如既往的思念,却在不知不觉间,就已泥足深陷。

朝夕相对几十年,一颗浅薄的心早就被他填满,哪还有半点儿多余的空间?

她在时,他犹且不知。

她活时,他早就没了影子。

千辛万苦寻他而去,却只见旧竹林里,无字碑下一捧尘泥。

她因他而生,却也只能躺在他的画匣中。

破裂的心里,全是他投下的痕迹。她又怎么能,允许他不告而别入了轮回去。

滴答滴答。

铜漏声更大。

乌云迅速地前移,

不声不响地,遮住了这里。

室内,登时暗了下去。

风起帷幔,轻烟徐燃。

她虔诚地伏下身子,行着隆重三拜九叩礼。旋即她起了身,伸展腰肢念念有词。

雕花的木窗上,映照着她的怪异舞姿。

雷鸣声起。

一场暴雨,覆了这方天地。

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天将明,风雨渐停。

她似断线地风筝,无力地跌倒在冰冷的地上。

手中攥着他的衣裳,她听到他闷哼一声悠悠转醒。

“素素,”

他道,眉毛微挑。

一天,两天,三天了。

她陪在他身边,已经三天了。

他握着她手掌,怎么也舍不得放。

看不够,看不够,他怎么也看不够。

直到现在,脑子都是晕晕的。

他从来不敢奢想,有一天她能陪在他的身旁。

人人都说,他名满天下,富贵潇洒。可谁知道,他和那个她,隔着重重天涯。

他是贵人堂上客,却也只是堂上客。再高贵的堂上客,也不过是一个拿画匣子的。

又怎么能配的上,堂堂王府的千金呢。

他与她的相见,并没有什么美好可言。

十三四的年纪,总是向往着高大的墙门外边。而他却是怕麻烦,才混进了瑞王府里躲个清闲。

不在一条线的二人,自然没少磕磕碰碰,也自然没少斗智斗勇。

瑞王热情好客,又素来欣赏他的画作。是以,即便她对他,并不十分欢喜,也无法忤逆父亲之意。

看他轻摇羽扇,与父亲相谈甚欢。

她低下头去,撇了撇嘴,还是给他奉了茶。

于是,他终究成了,她的画堂先生。

起初,她也在暗中,小小地将他捉弄。然而,他却总是能,识破她的阴谋。略施个小计,就将她耍地团团转的。

她总是气鼓鼓地,噘着小嘴瞪着他。面色十分不友善,恨不得他给劈成两半。

他却笑呵呵地,画了一幅烟雨池塘蛙。那蛙儿腮帮鼓鼓,眼睛大大,像极了生气时的她。

她便是再傻,也看得出他在取笑她了。便恨恨地看着他,誓要画出一个欠揍的公青蛙,再给这青蛙配一群癞蛤蟆。

也正因为他,她最好的画,就是烟雨池塘蛙。

便是爹爹看了,也会捋一捋胡须。眼中全是赞许,由衷地对她道一句:“不错不错,学了个七分了。继续努力,保持下去,回头爹爹赏你,”

三年的教导下,她的画技一日千里。他看向她的画作,眼底也慢慢多了笑意。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

她和他不再斗气,他见她时彬彬有礼。

京城里盛传着,她是当今第一才女。万众瞩目的目光,从最初的欣喜若狂,变成了沉重的枷锁。

瑞王府的门槛,快被踏平了。登门求亲的人,也越来越多。个个都是英年才俊,出身不凡的。

可是……

没有他。

瑞王给她请了,最德高望重的教习嬷嬷。不论行走起坐,都分外地严格。

一天下来,她的手心,总是肿的高高的。

他看着她,眸中有些责备,她却突然,委屈地落了泪。

眼眶红红的。

她的眼眶红红的。

她哭了。

心似锥了一下。

他不知所措地,弯下了僵直的腰身。想要拍拍她的背,却又迅速地将手抽回去,改将羽毛扇子摇起。

“莫哭了,莫哭了,我最怕,女孩子哭了。今儿就不学了,我带你去城外逛逛,”

那是他们第一次同游,也是他们最后一次同游。明明是已经,看了无数次的风景,她却觉得,这次的枫叶别样红。

一不小心,就烁伤了眼睛。

从前,她觉得时间慢,如今只恨过得太快。

快到还想不明白。

那时的缠绵悱恻,来不及细细回味,就已经随风而逝,没留下半点儿印子。

亲事在爹地的点头下,有了最终的结果。她去画堂作画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

她开始,变得愈来愈娴静了。

每一个表情,都好似有人,拿着尺子量过。

人人都夸说,瑞王的千金,像仙女下凡似的。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儿郎,才有这等好福气,将她娶回家里去。

可只有他,皱着眉头,不悦地道一句:“更丑了,”

她笑了笑,神色温柔极了。

低下头时,却红了眼角。

“我长大了呀……”

她摇了摇头,心思千回百转:为何你看不见,我已经不是当年。

教习嬷嬷离开的那天,挽着她的发丝道:“我已经没有什么可教你了,”

“这段日子得罪了,希望日后小姐谨言慎行,要知道福祸,皆藏在一举一动中。”

“是,多谢嬷嬷教诲,”

她脱下心爱的镯子一对。

看着嬷嬷身影,消失在朱红的门里。

她笑得完美,

完美却没有温度。

似一只牵线的木偶,

灵气悉数磨去。

转角处,

他看向她时,更加失望了。

听她要嫁人的消息。

他也只是淡淡地说了句。

“祝你幸福,”

他背过了身去。

掌心的茧子厚厚的。

将她堵得窒息了。

一个不敢说,一个不会说。

两个人,就此别过。

她穿着大红嫁衣的那天,十里红妆高朋满座,瑞府上上下下笑呵呵。

他目送着她,缓步登上了,世子迎来的花轿。

心口陡然一痛,有什么东西丢掉了。他顾不得去捡了,只是将那烈酒,一坛又一坛地灌下去。

他却不知花轿里,她捂着闷闷的胸口。一张俏脸梨花带雨,湿透了火红的嫁衣。

第二天,他消失在京城里。

自那以后,他再无她半点的消息。

可现在,她主动出现在这里。

他醒来时,见她一身泥水,十分地狼狈。

像一朵秋雨里的蔷薇,无端地被风欺雨欺打落在尘泥。

这么远的路,以她千金之躯,不知是如何,走到了这里。

他望着她,瞳孔里满是疼惜。

“素素,你……真的愿意?”

厚厚的茧子,覆上脸颊,他不确信地看着她。

咯咯~咯咯~咯咯。

真痒呀。

她笑得停不下。

素手攀上了,他有些粗砺的手掌。她眉眼带笑,秀眉一挑,反唇问道:“不真,难道闹着玩不成?”

“怎么,你怕了?还是……你觉得,我太多余了?”

她垂下了眼皮,笑意倏然地收了回去。如画似描的眉宇,也开始变得灰蒙蒙的。

“也对,毕竟我已嫁了人去,不再配得起,你这名满天下的才子,”

“不是……怎么会,”他有些结巴地说道。

他旋即,低下了头去:“我……我只怕醒来……你又不见了,”

“从前我只觉得,正值年少山河大好,便是年年岁岁醉卧梅间,又何尝不是一种美妙?

“可是那日突然,见你登上了世子的花轿。明明知道你们如此般配,完全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我却只能抱着,你出嫁的梅花醉,喝了千杯和万杯,却也无论如何也不能醉,”

“我……”

嘘,她示意。

鼻尖钻入了她的气息。

玉指覆上唇际。

“过去了,不要再想了,”

“只是,害你只能隐姓埋名,你会不会怨我?”

她侧着身子,笑盈盈地,也不等他回答,自顾自地说道:“后悔也没用,反正我是赖定你了,你这辈子休想甩脱我,”

“你呀……真是,”

他敲着她的脑袋,倏然地板下了脸去。

“将今日的画作了,你落下了这么多的功课,也该一一补上去了,”

他背转过身子,将羽毛扇子轻轻摇起。

回头好好研究黄历,看看哪一天的日子最吉利。

第八十章 妻债夫偿

红烛晃晃,对照高堂。

一幢不大的,农家小院里。

她穿着火红的嫁衣,一步一步地走上高台去。

心忽上忽下地,连气息都没了规律。掌心的汗密集,他的身子突然颤抖不已。

刘婶早就,笑得合不拢嘴。将喜带塞进了他的怀里,随手将他推到新娘身边去。

他站在她的身边,闻着她身上的香甜。却是支支吾吾地,过了好多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呦呦呦,新郎官害羞了?既然这般难为情,不如就叫姑娘,来我们老刘家吧,我们家小虎正愁没媳妇哩,”

说罢,刘婶起身上前,拽着新娘就往门外面走。

眼瞧着,她就要跨过门槛去。

他噌得一下窜上前去,双臂呈现出一个大写的“一”。一下子,嵌在老旧的门框里,将她的出去的路截去。

却好巧不巧地,与她撞了个满怀。

低头看去,她正蒙着帕子,埋在自己的怀里。

“不准走,”

他道,嘴唇哆嗦个不停。

明明,已经排练了无数遍。

临到头来,还是紧张得不行。

他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吞吞吐吐地说道:“你说好了……要嫁给我,做人……要……要言而有信……”

“姑娘快应了吧,姑爷的脸都红透了,”

喜婆眉开眼笑地,扭了扭二尺腰身。扬着大红色帕子,笑盈盈地催促道。

“没……没红,”

他小声地辩解一句。素白莹润的脸孔,“唰”得一下红了去。

仿佛轻轻地一碰,就能掐出一把朱红色的水滴。

“是是是,一点儿也不红,只比小姐的胭脂,红那么一点儿,”

绿衣小丫鬟,人小胆大,毫不客气地将她戳穿。

“才……才……不是,”

他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身子也随之,矮下了大半截去。

“行了行了,你们这样的小年轻,我见得多了。当年刘婶我,还不是十里八村……”

刘婶眯了眯眼,侧着头往二人依偎处看。目光随之飘远,她的面上春色渐染,整个人仿佛陷入回忆里面。

咳咳,咳咳。

室内突然,传来两声清咳。

“这老婆子,就爱瞎唠叨,快闭嘴别说,莫误了吉时了,”

刘老叔提了提拐杖,轻轻地磕了一下青石地面。

“可不正是这个理,二位也别我我你你,有什么甜蜜话儿,赶紧等回了房再说去,”

喜婆扭着身子,半推半就地,将二人带进了堂里。

“我老婆子,只盼着二位,快点儿洞房去。你们站在这里呀,我的牙都被你们甜倒了,”

“一拜天地,”

他顺从的弯下身去,嘴角微微地翘了起来。

“二拜高堂,”

她缓缓弯下身子,却不小心与他磕到了头去。

“夫妻……”

“不能拜!”

大门突然被人踹开。

一个头带斗笠,面上蒙着紫纱的女子走来。

“卢子安,跟我回去,你不属于这里,”

那女子一身杀气。

堂中人瑟缩地躲进了桌子底。

“相公,不要理她,”

耳边是她,急促地气息。

他心中一阵迟疑,半转着身子朝着来人看去。总觉得有些熟悉,却又记不起曾在哪里相遇。

却见她伸出了手来,掰过他想要探出的脑袋。旋即攀上他的腰身,与他行完最后一礼。

清冷地声音响起,她的声音似那结了冰霜的雪地。

“姑娘远道而来,若是要讨杯一喜酒。我与相公二人,定会亲自奉上一杯,”

“若是……”

她倏然别过脸去。

“今日我与相公大喜,便不与姑娘计较,”

“姑娘的相公丢了,心里自然十分焦急,可这天底下也没有,去喜堂抢别人相公的道理。”

他捏了捏她的手掌,看她霸道地将他遮挡。不由得嗤笑一声,她的心里果然还是在乎自己。

这般想来,整个人好似泡进了蜜罐里。

他缓缓地直了直身体,淡淡地数了句:“姑娘怕是认错人了,若是不想喝陆某的喜酒。还是请这位姑娘,哪里来回哪里去,”

“这里……”

这里不欢迎你。

脑中闪过了这句。

他动了动唇。

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去。

不知怎么地,见那人站在哪里。

一身落寞,一身孤寂。

他便觉得罪恶不已。

一时间头痛得,仿佛有什么人在锥自己。

“我家娘子醋劲大,还请姑娘不要惹她生气了。”

他揉了揉脑袋,不痛不痒地说。

眼皮却一跳一跳的。

不好的预感,乍然心上。

似谁在暗中,突然收了网。

“送客,”

她挑了挑秀眉,慵懒地说。

“呵呵,这儿可真热闹,”

门外面,突然走进一男一女来。

“哎呀呀,天可真热。听说这里有美酒喝,在下刚好酒瘾犯了。不知堂上的二位,可否赏在下一杯,”

我抬了抬眼皮,朝着高堂处看去。

大红大红的一片。

果真十分耀眼。

可惜!可惜!如此良吉!

注定不能继续。

“咦?这位姑娘好生熟悉,在下是不是哪里见过你,”

移转身形,剑尖轻扬,倏然地欺身而上,将重紫面纱挑去。

一张精致的瓜脸,顿时照进了瞳孔里面。

假如……

“祝姑娘,别来无恙?”

我扯了扯唇角,将手中的扇子轻摇。

这里真是太热了!

“你……”

她慌忙地蹲下身去,迅速地用着袖子遮住脸庞。企图将纵横交错的疤痕,悉数地遮挡。

“好一个痴情的祝姑娘,为了个短命的情郎,将自己祸害成这样,值得么?”

伸手将她扶起,蓦然瞧见,她的睫毛挂着雨。仿佛下一秒,晶莹的水珠,就滚落下去。

“可惜可惜,好一对郎有情妾有意,”

我转过身去,端了一杯水酒,走进了大红的喜堂里。

新人正依偎,旧人正泪垂。

“二位大喜,在下借花献佛,祝两位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环佩声叮当地响起,我似笑非笑地朝他看去。

“啧啧,这一杯一杯的喝,怪没意思的,不知陆公子,可愿与在下举坛痛饮?”

他剑眉一挑,轻笑道:“这有何难?来着是客,客人既相约,陆某焉有不从的?”

说罢,他弯下了身子。抱起了桌脚边,两个蒙着红纸的酒坛,随手扔了一个过来。

“接着,”

他道,眉眼染笑。

温暖,如冬阳当空照。

“干,”

咕噜咕噜。

仰面举坛,喉中一阵醇绵。

“痛快,”

“痛快,”

两道声音,异口同声地响起。

空了的酒坛子,光光当当地,滚到了角落里去。

“陆公子好福气,怪不得总有佳人青睐你,”

“连我呀,都不忍不住喜欢你,”

我侧了侧身子,半开玩笑地朝他望去。

“公子又说笑了,似公子这般的趣人。身边又怎么会,缺少那解语的红颜知己?”

他抬了抬眼皮,半是认真,半是打趣。

“哈哈,陆公子,果真玲珑心,”

眼睛半眯了眯,将眸底的寒意敛去。

“素娘,还不与公子行礼?”

她脱下了斗笠,轻巧地弯下了纤瘦高挑的身体。

有暗香扑鼻,她的一姿一态,大方得体又美丽。

将面纱摘去,她忽然流转地,站在了原地。

“你……”

分明瞧见,他惊恐连连,慌忙地退了好几步。

身子僵硬地,靠在柱子上去,他的呼吸顿时喘急。

“我……我们是不是见过……”

素娘困惑,剪水的眸子,顿时雾蒙蒙的。

“陆……陆九安……陆小塘……”

“塘里有多少蛙?”

他径自地,走上前去,又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五……五十九只……”

她歪了歪脑袋,十分奇怪地望着他。

红唇上咬出一道白痕,他狠狠地掐了自己的手臂。

“笨蛋,你又数错了,罚你将塘里的蛙……每只都……做一幅小像去……”

他突然捂住口鼻,良久,长吐了一口气。

“相公,回来,他有妖法,你面前的是假的,”

喜帕飘落在地,她一身红衣,脸上分外地焦急。

室内,闪过一道杀意。

红衣轻摇,朝我走去。

“我与相公,好酒好菜,以诚相待,想不到公子,却从中作梗,破坏我二人感情,”

“也罢,今日你们,就留下吧,”

她拍了拍手掌。

十几个道袍人,陡然窜出,蜂拥而上。

“真人,这几个为非作歹的妖,就交给你们了,今儿可别让他们跑了,”

她厉声吩咐道。

回过头来,又快步地,将他带离,柔声地道了句:“相公,快随妾身回去。莫要连累真人捉妖了,不然以后这里就没安宁了,”

有趣,有趣!

如今的妖,道行不高,胆子却是大的不得了。

将扇子扔到了,素娘的怀里。

平地一场大火乍起。

此地,登时浓烟弥漫来去。

我扬了扬唇角。

好久不放火了,竟然生疏了不少。

“画妖,还不快快现形!”

话音未落,他却张开了双臂。

将那个妖,护在了身后。

素娘急忙将火扇灭。

“你……”

“多谢,”

他缓缓地,弯下了身子,将她揽在了怀里。修长的手指,揉进了如瀑的秀发里。

鼻尖钻入她的香气。

仔细辨别,竟是分外熟悉。

流烟墨,流烟墨,沧州流烟墨。

怪不得,怪不得!

他垂下眼皮。

良久。

薄唇亲启:“不管你是谁,今生今世都是我的妻子,”

“妻债夫偿,请你们放她离去,”

他倏然跪地。

第八十一章 不要客气八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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