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径独徘徊 - xp1024.com
《香径独徘徊》


第一章 带着体香的钥匙

袁雨潇在一九八二年夏季的某一天,面临了决定他未来人生的一个重大选择。

上午,他接到一封洒满阳光的挂号信,是武汉大学的录取通知。心情便与天空一样晴朗至于无边无际。

当然,这所大学并不是袁雨潇的第一志愿。不过已经足够让他对十年寒窗作一个交代了。对父母,对自己。

他小心地把通知原样放回信封。然后攥了信封,走向巷口的小食杂店,要用那里的公用电话向还在上班的父母一一通报消息。他走得很稳健,不慌不忙,似乎是要细致地享受现在这种感觉。这是他的习惯,比如在品尝一种可口的食物或者读到一本称心的书时,他都会特意放慢节奏。

他首先拨通母亲单位的电话,母亲听到消息后的反应,如同他想象的那样惊喜而热烈,这让他非常享受。母亲先是祝贺,然后说,你赶快给你爸爸打电话,让他下班到万山红饭店去,我们一家吃饺子庆贺。

接着他又给父亲打电话,如他意料,父亲的声音远比母亲的平静——至少给人感觉是如此,父亲只说了一个很好很好,接着问你妈妈是否已经知道,袁雨潇说,妈妈知道了,说中午到万山红饭店吃饺子庆贺一下。父亲说,饺子是不是简单了一点——不过,由你妈作主。

一般的事情,父亲都是用“由你妈作主”这句话来作了结的。

万山红饭店当年是本市最大的饭店。袁雨潇虽然是地地道道的南方人,但他从小就爱吃饺子。

在一九八二年,对于像他们这样一个普通人家来说,若不是为非常隆重的事情,下馆子是很难得的,袁雨潇记忆中,就是过年过节过生日或者招待贵客,都少有下馆子的。

而历来崇尚艰苦朴素的父亲居然说这还简单了一点。此刻袁雨潇才能切身地感受到这件事的重大与非常。以前的所有想象都不及这种真实的体会。

恢复高考几年来,录取率也就百分之几,去年才达到百分之十一。确实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袁雨潇性格有些慢热,他的兴奋点此时才被这两个电话引燃,于是他马上又准备给他最要好的两个同学莫清和于晓鹭打电话,但拿起话筒时就犹豫了,因为他们两个的电话都是父母单位的,必须转告,这就显得有点过于招摇,尤其是还不知他们两个是否考取任何学校之前,这种报喜是不是有些显得炫耀了,想了许久,终于还是放下了话筒。揣着录取通知慢慢踱向万山红饭店。虽然此时离午饭时候尚隔了至少两个小时。

他走到饭店时,饭店还安静和空旷。他选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来,然后是反反复复翻来覆去地看着录取通知,像在背书,像他几个月来备战高考时的背书。

近两小时后,一家子终于聚坐到桌前。母亲是喜笑颜开着来的,她的笑容仿佛本来就长在了脸上,剥都剥不下来。而一向不苟言笑的父亲今天也是满脸微笑,乍看觉浅,透过眼仁去看,其实深及内心。

“袁家世世代代,终于也出了个大学生!”,父亲这句话与他落座是同步的,他人往下坐,但这句话却是把这件事的意义往上抬,且抬到一个非同寻常的历史高度。

然后,他就把讲话的机会全部奉献给开心得喜鹊一般的母亲。

袁雨潇的父亲一向都是严肃有余,对他十几年如一日的批评多,表扬少。所以他早已适应他这个样子。如果父亲像母亲这样欢欣雀跃,恐怕他反而会不习惯了。

现在,袁雨潇的母亲叽叽喳喳地说着她能够想得到的所有的注意事项。儿子长这么大从没有离开过家,现在突然将要去外地求学了,她的叮嘱自然是无所不包无微不至的,有一刹那,袁雨潇奇怪地觉得现在似乎不是在饭店,而是在火车站的站台上。于是他觉得自己一下子要飞到很远的很陌生的世界去了,不过,这种感觉的来袭,对他今天的兴奋带来的不是刺激,却反而似是一种隐隐的压制。

袁雨潇不是一个对新东西有强烈好奇的人,恰恰相反,他的怀旧心理倒是特别强烈。从读书起,除了小学升中学,初中升高中换过学校之外,他从来没有转过学之类,就是这两次因升学而环境改变,还让他需要一段比同龄人更长些的时间才能适应。他自读书起所有的课本,作业本,试卷,成绩单等等,都保存得非常完好。虽然他喜欢阅读,但没有新书的时候,他自己拥有的有限的书籍,也可以反反复复地阅读。他在小学学工劳动中,一个简单的糊纸盒的活,他可以不厌其烦地一直做下去,并且似乎其乐无穷。

自进入初中,随着国家大形势的转变,大学这个目标就牢牢锁定了他,这让他中学的四年,从来没有百分之百地轻松过,他四年来无数次想象过的就是——一旦这个目标实现,他将会怎么样轻松和欣喜若狂。

现在这个时刻到来了,他确实有过一阵短暂的轻松与欣喜,但狂喜后的平静却也出人意料地早早到来,而当此刻母亲叮咛嘱咐的时候,他忽然竟对将去一个陌生环境求学,产生了一种淡淡的不安,如同他历来对陌生事情到来都有的一种不安一样。

他闷头吃饺子,吃了很多,吃到父母都吃完了,慈祥无比地望了他许久,他才颇为不舍地放下筷子。心空着,但胃很充实。

自然,饺子再多,也远远不及母亲的嘱咐,因而今天的午餐时间,便把平时午睡的时间也全部占用了。当下午上班时间到来时,母亲依然有说不尽的话,父亲不得不一再提醒她一个简单事实,还有晚上和明天,明天的明天……

父母走后,袁雨潇感觉脑满肠肥,一时想散散步,便慢慢在人行道的树荫下溜达,叶间筛落的洁白细碎阳光像米兰花一样洒满他一身。

他被一缕若有若无的蝉声牵引着,不觉遛到了不远的桂园公园。

公园有一角荫凉草地,以前他常常坐那里来背书,日久有了惯性,在那里一坐,头脑便会特别清明,现在看来,高考成功,这里可算是他的福地了。

他来到他的福地坐下,突然有了一种与这里告别的心情。虽然这几年日子过得很不轻松,但要与那些日子告别,心里竟满满是惆怅……Ade,我的蟋蟀们,Ade,我的复盆子们和木莲们……现在他理解了课本里描写的那些感觉。

但不管如何,如释重负的轻松感终究是底色。那时候也有过多次考试完毕后的短暂放纵,还有许多次寒暑假的快乐,与今天相比,显得实在微不足道。

他仰面躺了下去,让自己的躯体象水一般松软地沉入地心,而四肢则弥漫开来,渗流向四野八荒。

下午的蓝天稍稍有些过于耀眼,他侧过身来,以手蒙面,他现在感觉前程也如这蓝天,光芒光丈却又有些炫人眼目。

他需要一点安静的时间独自慢慢消化这百感交汇的心绪。

此刻他已与泥土结合到一起,草与花浮行于他每一寸肌肤,也痒痒地拂到他五脏六腑,草香花香和泥土清香灌了他满鼻满心,他细细梳理分辨,哪一缕香来自哪一种花或草,这些香是花与草的气息,花与草的呼吸,他可以用鼻子去分辨它们的方向与频率。

他有一个不平凡的鼻子。

袁雨潇的鼻子非常特异,对各种气味都比常人更为敏感。往往别人感觉不到的气味,他却能嗅到。

这一特点,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发现了。

比如说,他可以仅凭嗅觉,隔着门辨别来人是家人还是熟悉的某位同学、朋友或者亲戚。又比如,对食物中别人嗅不到的轻微异味能清楚地探明。等等。

这个看似浪漫的特异能力,这么些年来,起的都是非常现实的作用。

在没有冰箱的年代,他家吃剩的饭菜过夜,是用碗盛了,放在装着清冷井水的桶里。自然这并不能百分之百有效地保质,而隔夜的饭菜是否还新鲜,就全由他这个异常敏感的鼻子一嗅而决。他是全家的工兵,鼻子就是他的探雷仪。

现在,他躺在阳光里,公园草地的种种气息组成一个夏天的大拼盘,他难得如此悠闲地以鼻子去赏玩,在欣赏风景方面,他除了像别人一样靠眼睛,还多一种靠鼻子的乐趣。

突然,一缕特殊的气味被他非凡的鼻子逮个正着——那是一缕类似桂花的清香。

虽然是桂园公园,桂花也不会这么早开放——所以那种气味只是类似,并且,重点不在这里,重点是那缕清香中兑进了丝丝缕缕的……少女的体香!

进入青春期后,他不平凡的鼻子,对女性的气息尤其敏感。因而,他可以靠气味去判别班上每一个女生,即现在所谓的闻香识女人。

他抽抽鼻子寻找那缕神秘清香的来源。

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太难的事,因为那香源距离并不算远,他略略转了一下头,眼睛便对准了清香所来的方向。

草丛中一星闪烁的光亮照耀了他。

他起身趴行数米,一探手,拾到那一枚闪烁的星光。

原来是一片铜钥匙。

钥匙上还挂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绒熊。

他细嗅一下,确定那少女的体香就是从这钥匙和小熊上面来的,虽然很淡,但对他非凡的鼻子的辨别需要来说,已经非常充分。

极目四望,四周空寂无人。现在是下午上班时间,也不是周末,公园本来游人就不多,何况这个相对偏僻的一隅。

显然,这钥匙的主人,是一个少女。这是他的第一个判断。

这么一来,后面的浮想翩翩就顺理成章了:

有着这样清爽的体香,她一定会是很美丽的……

或许哪天有缘,能与她相遇……

然后他说:天气真好……

她说:是啊,春天来了……

然后就是一个很美丽的故事开始了……

袁雨潇在学生时代,语文一直是长项,作文也常常作了班级的范文。所以他也曾在日记本上悄悄写一点给自己看的小诗和小小说,这爱好可能正是源自他容易沉溺于幻想的性格。

想了许久,想得有些痴痴的,突然一只鸟掠过他的脸,他一激灵,从冥想中醒来。

这里的鸟见惯了往来不绝的游客,不怕人,落在他前面两三米处,歪了头打量他。

他被这样一注视,便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他仰天吼了一嗓子。

看了看日头,如果步行的话,现在可以慢慢往家走了。假期在家,煮饭自然是他的事了。他得赶在妈妈下班之前做好。

带着这钥匙和满心的胡思乱想,他慢慢踱回家去。只要不是赶时间,他多是选择步行的。他喜欢步行。步行时特别容易来灵感。所以他写作文时,习惯于在他家那条小巷中踱步。甚至他在初中的一次作文比赛中,偏爱他的语文老师特别例外地允许他在教室后面踱步。想想那是怎样的怪异感觉,其他同学在课桌上正襟危坐,他却像一个监考老师一般在后面游走。好在他也没有辜负老师的格外照顾,作文在全年级拿了奖。

慢慢踱回家,走到门口一掏口袋,才发现没带自家的门钥匙,掏出的是那片捡来的钥匙……

第二章 母亲的礼节

袁雨潇拿着捡来的钥匙,这才想起,中午去吃饺子时,想着是可以碰到父母,自己就可以懒得带钥匙。夏天穿得少,钥匙放在裤口袋里有些硌人,能不带就不带。

他没预计到这餐占据了午休时间的中饭过后,父母没回家,直接去上班了,而他忘记了没带钥匙这件事,散步去了公园。

现在他只能拿着别人的钥匙对着自己的家门发呆。

似乎得等到父母下班了,今天做饭是必然耽误了。好在,今天的他,即使有再多过错,也一定不会被责备。

只是必须打发一点无所事事的时间了,当下最好的消遣,便是又掏出捡来的那片钥匙,嗅嗅那诱人的带着桂花清香的少女体香。

嗅了一阵,他又百无聊赖地把钥匙探到锁孔上比划,想不到略一比划,那钥匙便是很轻松地进了锁孔,差不多象是滑进去,甚至不妨说,像是锁孔中有磁性把它吸了进去一样。

也就顺势习惯性地轻轻一扭。叭……

一声轻响,让他瞠目结舌的是,锁被打开了!

锁开得如此轻松干脆,和探进去的那种顺滑是一种感觉,二者一气呵成。

他吃了一吓,有些不敢相信地拨出钥匙,呆呆地看了一会,又想了一会。

都说一把钥匙开一把锁,他捡到的这把钥匙,偏偏打开了他家的门锁!

虽然他过去也偶尔看到过这种概率极小的巧合事件,但他来亲手经历,却是第一次。

最重要的是,此刻,他自然而然下意识地拒绝以巧合去解释了……

缘份!这一定是缘份!

他一定与这个钥匙的主人有某种冥冥中的联系……

那个有着桂花清香的少女是谁?是个什么模样?

刚刚熄下去的胡乱想象又重新燃烧了。

不过,现在他没有时间想太多,他刹住即将涌动并可能一发不能收拾的思绪,让浪漫主义先给现实主义让让路。

进了门,先找个地方把钥匙收藏好。两屉柜上有个曾装痱子粉的小筒,用完后母亲放了些针头线脑小钮扣之类,密封性不错,可以保留那缕香。他找个纸药盒,把痱子粉筒里面的东西哗啦倒进去,再把钥匙放进筒里,又把小筒放到钉在墙上的小书架上,这才赶忙去淘米。

刚刚打湿手,有人敲门。

打开门,门口站着一个青年人,手扶着单车。

他家的老式平房地势低,比街道路面低了一米多,站在房里看门外,须微仰了头,那个夕阳下逆光的青年人显得很伟岸。

青年人年龄看上去比袁雨潇大不了多少,不过气质却显得沉稳老成。

“请问袁雨潇是住这里吗?”他问。

“我就是。”

显得老成的青年人一开口倒是非常直截了当,而且哗啦哗啦十分快速,“我姓洪,是税务局的,你通过了我们的招干考试,被录用了。你有什么想法没有?”

这一连串缺乏必要铺垫的话,有似一阵急雨,让他有一种不及撑开伞就已浑身被淋透的那种仓促与忙乱。

“哦,哦……”他甩着手上沾的湿米粒,一时愣在那里,满脑子的淘米水,浑浑浊浊的。

好半天,才回忆起是三个月前,他奉父母之命,参加了税务招干考试。当时备战高考已进入最后时刻了,他基本上没有把这样的考试太放在心上,毕竟,这年头,上大学才是一切的首选。他参加招干考试只是奉父母之命而已,兼着也算是热热身。三个月过去了,更以为没有通过,几乎就要彻底把这件事给忘记了。

今天,竟然又突然被人把这件事从记忆的门缝塞了进来,他需要一点时间来反应。

愣了一会,才又想起应该先把这位姓洪的大哥让进门来,这才是待客之道。

“洪……大哥,请进来坐……”他呐呐地说,一边自然而然就想起武汉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虽然这似乎不是一个可以选择的题目,但是,在有选择的情况下,两边掂量仿佛就是一般人的本能。他脑子里也开始快速紧急掂量着这两个录取通知信息。

这位洪大哥看来无意进门,他甚至都没支起单车,依然是扶着车把,笑着说,是来通知你一下,随便谈谈就走,我还要跑好几家呢。

袁雨潇脑子里没时间转磨磨了,一急就从嘴里嘟咙一句:“等我妈妈回来……”

许多年以后,袁雨潇回想起自己这句话还会暗暗脸红。

只是在此刻,他这个反应几乎是再正常不过,他这时毕竟还只是一个高中刚毕业的学生。

这位洪大哥听了袁雨潇的话,不由微笑了,他这一笑,袁雨潇有些尴尬。

“那你妈妈什么时候回来?”洪大哥显然看出了袁雨潇的尴尬。

“就快了——应该就快了,应该就快了……”袁雨潇重复地念叨,仿佛唐僧多念几句阿弥陀佛,观音马上就会显圣。

事实正是如此,他的话音没有落尽,一个身影遮住夕阳,他伟大的救苦救难的母亲,出现在洪大哥的身后了。

确实是到了她下班回家的时候了。

“啊!妈妈,这位是……税务局的洪大哥……洪大哥,我妈妈回来了!”

给双方介绍完毕,他便开始想象,母亲听到洪大哥传来的消息会是一种怎样的反应,她一定会懵的,他想。

的确,今天是一个产生奇迹的日子,让人猝不及防。

洪大哥闻言转身,立即满面堆笑,“阿姨好,您的孩子已经被税务局录用了,特地来通知一下,不知您的孩子有什么想法?”还是那种连珠箭的话,没有任何铺垫与过渡,这不知是他说话的习惯方式,还是他真的时间太紧。

袁雨潇的想象确乎不够用了,他母亲的反应,完全称得是闪电速度,她的惊讶只在眼中一闪而过,立即笑得像花儿盛开:“好啊好啊,那是好事啊!他能有什么想法,肯定是高兴呗!”

显然母亲对这件事的记忆比他要强大,一触即发。

袁雨潇这回也算心有灵犀地快速转念,他马上想到,还是母亲待人接物的一种圆通,她一直就是如此,从不当面扫人的兴。

“是吧?”洪大哥求证般看了袁雨潇一眼,带着笑。

袁雨潇赶紧回了一个礼节性的笑脸。他从小就被妈妈代表惯了,很适应这种状态。

洪大哥便接着说:“那样的话,下周四来我们局报个到,填个表。”

“潇潇,下周四,记住了吧!”母亲问。

袁雨潇觉得应该配合母亲,所以本能地点着头。

这一刻他感觉像是那种家长会后,家长与老师作交流,他作旁听的那种情形。他经历了太多次了。

他想,母亲这种回答是出于一种礼貌,母亲的礼貌总是有她的道理的,袁雨潇从小到大,对母亲的处理事情的方式都是很佩服的。

只是,有时候难免心里会有怪怪的感觉。比如现在,她与这位税务局的洪大哥说得如此热闹,说得一切就像让他真的会去报到一样,他还是觉得母亲的礼貌有一点太过头了,现在许诺了去税务局报到,到时候如果没有前往,反而失信于人。

当然,他去武汉大学读书后,税务局什么的,根本不会再在他生活中出现,是否失信于人,好像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但这与父母从小教育的为人应正直与善良,还是有些冲突的。

稍作犹豫之后,他终于鼓了劲,心里默念一句“预备——起!”,然后他冲口说道:

“洪大哥,其实……我已经被武汉大学录取了!”

这句话出口时,他心里满满都是歉意,一份是对母亲的,因为自己有些抹了她的面子。一份是对洪大哥的,因为……因为什么,他一时没想好。

现在轮到洪大哥吃了一惊,望望袁雨潇,又望望他母亲,“你们的意思是……要去读大学?”

“还是进税务局吧,这大学我们放弃!”母亲赶紧说。

袁雨潇这回才是真正的大吃了一惊,他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只是盯着母亲,拚命想从她神色中判断这句话是真话还是一种……礼节。

洪大哥这回倒是显示了他的老成,他迅即微笑着说:“这也不急,你们商量一下吧,到下周四报到的还有几天,到时候视你报到的情况为定。再见!”

说完,他便匆匆要走,这时,袁雨潇的母亲却紧紧拉着他的车把,非常热情地请他吃晚饭,一边要袁雨潇赶紧去市场称些肉买条鱼,母亲向来好客,但这么坚决地留客也不多见,袁雨潇越发内疚,母亲也许是在用这种热情来弥补刚才对客人欠缺的真诚。

洪大哥还是那句话,还有好几家要跑,坚持要走。

袁雨潇的母亲终于无奈地松了手,但旋即抢过袁雨潇手中正在淘着米的饭锅,说我来淘米,你送送洪大哥,送远一点啊……

看那神态,似乎恨不得袁雨潇与这位洪大哥马上拜把子成了兄弟才好。

不用送不用送,洪大哥推起单车就走。袁雨潇自然是心不在焉例行公事地出门跟着他走。

走到街面上来,袁雨潇才发现与他并肩的洪大哥并不伟岸,甚至比自己还矮了许多。

袁雨潇的家在巷子的中间,两边出巷都有百多米距离。两人走出一二十米时,袁雨潇终于鼓足了勇气,在心里默念了一句“预备——起!”之后,艰难地开了口:“洪大哥,对不起……”

“有什么必要说对不起啊?”洪大哥爽朗地一笑。

“因为……”袁雨潇语塞。若说替母亲道歉,岂不是揭穿母亲不够真诚,若说替自己道歉,好像也多余——想来税务局大概真不缺自己这一个人。

洪大哥大约体会出他的难堪,眨巴眨巴眼,“你是一个好学生!请留步吧。”

这一刻他显得亲切而调皮。

拍了拍袁雨潇的肩后,洪大哥骑上自行车。袁雨潇机械地挥挥手,说声走好,然后就站着,一直看着洪大哥的背影消失在长长的巷子的尽头。

一边目送,他一边琢磨着洪大哥最后那句话的意义,“一个好学生”,这评价意思是说他是一个听话的“好学生”,终究会服从母亲的决定呢?还是觉得他是一个善读的“好学生”,应该去读大学呢?

不管是哪个意思,他觉得,这句话说自己不成熟,这个意思是肯定的。

袁雨潇倒也确实算是一个好学生和乖孩子,他的学习成绩一直还行,初中毕业以全校第五名的成绩上了重点中学,虽然现在大学之路很拥迫,但他一直没有怀疑自己属于领先的那一小撮人中的一员。

“光荣属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这是近两年最流行的歌曲中一句词,在八十年代带着希望和梦想到来的时候,上大学,是莘莘学子的首选,而且这条路,几乎是象征明天美好命运的唯一通途。

本来今天对这样一个二选一的问题的解答理应是没有悬念的。考上大学,而且是自己比较满意的学校,这对于他和他的家庭来说,意义是无可比拟的,父亲在中午已经过说了,所以应该说,这是没有其他选项可以替代的。

他三个月前参加招干考试本来就属无心之举的。他估计父母也不过是从保险的角度,备一条后路而已,毕竟那时候还不知高考会是什么结果。这一点,一家子人都心照不宣。

现在结果已经出来,而且是一个非常理想的结果。应该说,这条备用的后路完全失去意义了。

第三章 与父亲干杯

袁雨潇对税务局的概念非常之模糊,隐约想象着就是一种机关生活。而机关生活,在他的认知里,就是坐在办公室里看报纸喝茶,暮气沉沉地重复一天又一天。

似乎不太像是他想要的生活。

不过,倒是很稳定……

而且,马上他就能够自己养活动自己,不需父母来负担了。

这意味着,他就是一个成年人了!

进入青春期后,快快成为一个自立的成年人,倒也是他一直的梦想……

况且,读大学意味着他还看不清未来,而另一个选择,未来就变得很清晰了。

他一直喜欢容易看清的东西。去一个地方如果有两条路,他一定会选择最熟悉的那条,哪怕有人说另一条不太熟悉的路上有更好的风景。

这么一想,他突然觉得,如果因选择了读大学,而不能去税务局,似乎也能算得是一个遗憾了。

一个本无悬念的问题突然出现需要选择的情况,十八岁的他,第一次为未来的方向而感到迷茫了。

他送走洪大哥,思绪万千慢腾腾走回家来,这时母亲已经开始在洗菜,看到他,满面春风地说:“这回好了!马上能有工作,能挣钱了,这工作又轻松,还是铁饭碗,最主要的是上班离家近,这真是你们袁家的祖坟冒烟了!”母亲的声音像动作一样脆快而顺溜。

原来这真真是母亲的本意,而不是出于她对客人的礼貌!

现在袁雨潇心中,所有念头全倒腾出来,开始不断地打碎又组合,组合又打碎……

虽然是由本来的没有悬念变为重新估量,但这两头并不是平衡的,读大学那一头显然重得多,但母亲向另一方突然投下重大砝码,天平便更其摇摆,袁雨潇一直是一个容易被别人意见左右的人,何况这意见来自父母。

“可是我不是被武汉大学录取了么……”

在就范之前,袁雨潇开始象征性的反抗。

“踏踏实实找个好工作才是一生最重要的,大学,读了几年,还不知会分配到哪里去,也不见得一定分配到你能满意的单位,我还是希望你能留在爸爸妈妈的身边!”妈妈竟然带了一丝歉然的微笑望着他,似是征求意见,又似是争取他认同地说,“你觉得是不是这样呢?”

袁雨潇读懂了妈妈的表情与语气,沉默了。

他现在已经开始患得患失。任意舍弃一头,都很可惜。而他却必须舍弃一头。

他稍微混乱了一下之后,很快就决定放弃这种混乱中的权衡,他打算等待外援。

外援就是他的父亲。

看看父亲的意见再说吧。

如果现在两头相持不下,那么父亲对任何一头的支持,就成为决定性的力量。事实上,虽然一般的事情,父亲总是随着母亲,但在非常重大事情的抉择上,父亲是有决定权的。

而决定自己前途的事情,当然非同小可的重大。

那么,父亲会支持哪一头呢?

按中午父亲从那种历史高度去评价他读大学意义的话语来看,支持读书的可能性比较大。至于将来是否能分配到父母的身边,大约也不是能够难倒父亲的,因为他历来教育袁雨潇说“好男儿志在四方”,这一信条与外出求学或工作毫无冲突。

当然,从自己的秉性上说,袁雨潇其实并不想“志在四方”,他喜欢呆在自己熟悉的环境里。

但是大学的梦想,在几年的来自家庭,学校和整个社会的薰陶中,也自然在他心中占了不容忽视的比重。

还是由父母争执中取胜的一方去决定吧——如果他们有争执的话。

当然,如果他们意见是一致的话,那就不存在由自己来犹豫不决了。

袁雨潇性格一向有些优柔寡断,在做重大决定时,如果有人来代劳,他一向是懒得自己多操心的。

这就好像出门带钥匙一样,如果有人带,他就懒得带了。

父亲的单位离家远一些,所以回家总是稍晚一些,而且他也不象母亲那样,常常为挂着家务事而时不时提前一点时间早退。父亲是那种坚守工作岗位,几十年如一日的永不生锈的螺丝钉。

不过今天,在袁雨潇平生第一次盼望父亲快回家时,父亲的回家还是显得太晚了一点,天完全黑下来时,他才乐呵呵地走进家门。

“这么晚才回,饭菜都凉了,又主动加班吗?”母亲埋怨。

父亲主动加班与值班不是新鲜事。袁雨潇记得小时候,经常与母亲一起陪着父亲在厂里值班度过除夕夜。别人与他换班,他基本是同意的。他是一个老好人。

“你们先吃就是,又不需要等我。今天我可不是加班,我啊,下班后去给雨潇买了一块手表,上海产的,仙鹤牌,大学生了嘛!”父亲笑着掏出一块表来,举在头顶晃悠着。从袁雨潇小时候起,父亲每次买了新玩具或者新的小人书,他都会朝袁雨潇做这个动作。即使袁雨潇后来不再会蹦跳着去抢了,父亲却还是形成了这个习惯并一直保持下来。

上海产的手表,这规格好高!

袁雨潇只顾听着收音机里关牧村演唱的《到留声湖去》,傍晚时分的听众点播节目,他几乎从不拉下。因为学习紧张,他都大半年没看过电影了,这大半年来,每天听这个半小时的音乐节目,是他唯一的娱乐。

“什么大学生,你过时啦!”母亲喜孜孜地说。

“什么意思?”父亲的手上的表还在不停晃悠。

“你还记得他几个月前考税务干部的事吗?”

晃悠的手表一下子凝住不动,“怎么会不记得!怎么啦?突然问起这个做什么?唉,那可是我好不容易争来的一个指标呢,不过那边一直没有消息,再说,他现在又考取了大学。”

“刚才税务局来人啦,说他考上了!”

母亲这句话一说,袁雨潇身体和表情虽然一动不动,但他把正全神贯注听着歌曲的耳朵,兔子耳一般,刷地一下转向父亲的方向。

“考上税务局了?”父亲盯着母亲的脸,似乎在确认一下,然后,他猛然就迸出一脸非常稀有的春光灿烂的笑容,差点没把袁雨潇吓到。

“好事啊!好事啊!我心里一直挂着这个事呢!你想一想看,我一辈子没向组织上提过什么要求,争过什么东西,这回为了儿子,实在没办法才去争这个指标,他没有考得过的话,浪费了这个指标,那么多职工子弟都得骂我啊,以后我还有什么脸去要求什么?还怎么讲得起话,这回他如果因为上大学而没去,还勉强算个理由,要两头都丢了,那我下半辈子就没法抬头了,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父亲这话不错,他是所有人眼中的一个老古板,古板到逢年过节,亲友来拜年如果提了礼物,他会堵在门口不让进人的。除了这回争这个指标,他还真是没有向组织上提过任何要求。

袁雨潇瞬间感到……一切大局已定。

父亲与母亲的意见显然是一致的,虽然两个人的理由大相径庭。

但现在他对这个结果已经变得比开始时冷静多了,他不能不承认,这两种结果不管取哪一个,他都将对失去另一个而抱憾。“两全其美”这个成语,在这件事上,只是一个梦呓。

如果取任何一边都存在遗憾,那么去计算哪一个遗憾更大,大小之间比值如何,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也不是他所擅长的。

他机械地摆着碗筷,机械地盛饭。他现在是一个失去大脑的机器人。

“先别吃饭!”父亲乐呵呵地从墙上钉的书架上拿下一瓶桂林三花酒,这是他去年到桂林出差带回来的。“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应该庆贺一下!”

他竟然拿出三个酒杯,“来来来,每人一杯!”

这是父亲第一次给袁雨潇和母亲敬酒。

“看你,忘乎所以,给儿子带的什么样子。”母亲满脸是笑地嗔怪着。

“特殊情况,只此一回,下不为例!”父亲说。

袁雨潇从小到大,听到父亲说起酒,都似乎是说那是世间最大的毒物,“自古到今,英雄只死在两个字上,一是酒,二是色!”父亲这段语录,几乎把他耳膜都磨穿了。

今天他却主动把这个“毒物”给袁雨潇和母亲分享。

大家坐定,父亲拿杯与他一碰,这是袁雨潇平生第一次被父亲允许喝酒,而且还是与父亲碰杯。他一生中最重大的选择就在这样一碰之间决定了。

在母亲面前,他还能问一句“那个大学通知怎么办”,但在父亲面前,他连这一句都问不出来,大约是十几年积威所致,也大约是他的性格使然,他从来都不愿意给兴头上的人泼冷水。

他微微抿了一下,父亲却是口到杯干。

然后父亲拿起新手表说:“这是奖励你考取大学的手表,另外——现在既然参加了工作,明天,看看是不是要考虑去买一辆新单车?既是奖励,也是为着工作的方便!”他询问的眼睛望着袁雨潇母亲。

“这个——”母亲以一脸盘算的表情停顿了一下,很快接着说:“这个大概不必吧,以后当了干部,机关里应该是有单车发的吧?”

“哦,对,我忘了这个了,有公车有公车!这当然是肯定的!已经是公家的人了嘛!”父亲笑得更欢。

接着他高声说:“儿子真争气,找到一个好工作,这就是你最大的孝顺!”

父亲又一次总结出这个事情的非同寻常的意义,白天提到的考上大学,那是一个历史高度,现在的考取工作,又是一个人品高度。达到这样高度的赞美出自父亲之口,十八年来只听过两句,而两句都集中在这一天。

母亲见袁雨潇一直默不作声,心想他心里也许还有未解开的疙瘩,便轻声说:“潇潇还在想着那个大学录取通知呢……”

听了这句话,父亲大约本能地理解为母亲也倾向于让儿子去读大学,他低了头略略沉默了一阵,又喝了一口酒后,才带着那种在说服别人时专用的表情和语气慢慢开口:“读大学,当然是最好的事!不过现在有了选择的余地,就必须斟酌一下,雨潇现在正在一个思想变动最大的年龄段,很容易受社会的不良影响,到外地读书,我们在他思想上的关心方面,会力不能及,在身边工作呢,就比较好掌握了,况且这机关工作,环境也比有些单位纯一些。”

原来这个选择在父亲那里,还能追加出这么多的理由。

母亲便笑着说:“潇潇,你爸爸讲得有道理,我就没想到这一层,光想到离开我们,生活上不容易照顾到你……”

“那个倒没什么,生活上你也不能总是老母鸡一样去护着了,雨潇,我讲的这些,也不知你能理解多少,不过,知子莫如父,我相信你能想通,会理解的。这个我特别安心。”父亲一如既往地自信满满地说。

然后像是中午的情况倒过来了,母亲不再作声,而父亲则开始千叮咛万嘱咐了,要以学业为重啦,男人先立业而成家啦,三十岁以后再考虑个人问题啦……

第四章 帅哥莫清

袁雨潇觉得父亲真是离题万里了,但他在父亲面前一直是习惯于沉默的。

所以,除了父亲开始那句高度的评价之外,其他的话,他也像中午听母亲的嘱咐一样,一边耳朵进去一边耳朵出来了。

当然,这些老生常谈,他其实已经倒背如流。

他忽然觉得,如果说母亲是他生活中的老母鸡,那么父亲,也可说是他思想上的老母鸡了。

晚上,袁雨潇翻来覆去睡不着,心满满地空洞着。

两个选择,在他头脑中像在拔河,本来两边力量似乎是有明显的差距的,但父母合加的外力太强大了,一下就使其中一方武装到了牙齿。他挣扎了一下,然后就缴械投降。现在他渐渐觉得一切都似乎合情合理顺理成章。

尽管如此,这样重大的抉择还是足以让他失眠。

以往在学习紧张时,他也常常失眠。在经常性的失眠中,他不能不在实践中开发出一种属于自己特有的方法催眠。

他采取的方法,仍是取自于他特异的嗅觉。

以嗅觉催眠,必得选择一种适合他的气味。以往他选择的是窗台上栽的那盆米兰。他习惯了在花香中很快地睡去。

不过今天,他没有想去嗅米兰。因为他想起了那片捡来的钥匙,那片混合了桂花清香和少女体香的钥匙。

他的新尝试非常有效,从痱子筒里拿出那片钥匙,只轻轻嗅了一下,就沉沉地睡去。

对于拥有一个非凡的鼻子的他,嗅觉催眠,无往不利。

他梦见一个长发飘飘的女孩,拿着那片钥匙,他想知道那女孩长得什么样子,但她总是背对着他,若即若离……

他终于忍不住去扳女孩的肩膀……

女孩回过头来……

居然是他的同学和好朋友于晓鹭……

他一下子醒过来,坐起身来想着,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话似乎并不那么正确。他这一天中,除了打算给于晓鹭一个电话告诉自己考上大学的事,余下时间里,他哪有闲暇想到她呢……

可是却偏偏梦到了她……

袁雨潇坐起身来,一边回忆着梦境,一边给梦找一个自己能接受的解释——这是他的习惯。

于晓鹭是与他同学时间最长的女同学,他们的关系也因而特别好——不过这种关系不是一对一的,还有一个好朋友莫清,他们三个都是从小学一直同学到高中毕业,同校,同班。只是在高二分文科理科时,于晓鹭和莫清分到理科班,袁雨潇则是文科班。

袁雨潇和莫清一直成绩很好,袁雨潇考上大学,按正常情况,莫清也不会有问题。但是于晓鹭就不一定了,她的成绩一直居于中游。

如果这次,于晓鹭一个人没能考上大学,她岂不是落单了……

袁雨潇握着钥匙,呆呆地望着窗台上的米兰,看来今天晚上,什么样的香味都无法给他催眠了……

几天后,好友莫清告诉他,他的录取通知书也到了,是浙江大学。这种结果也在他意料之中。

他把自己的情况也说了,莫清说,非得等我先说,你才告诉我?

袁雨潇微微一笑,他不先告诉莫清自己考上大学的事,是在乎莫清的感受,而莫清的性格一向非常自我。他的消息是想说便说了。

“我们去红梅冷饮店坐一坐吧,我请你客,我有话要说。”莫清忽而又郑重地说。

“要不要去叫晓鹭?”袁雨潇反问。莫清摇摇头,袁雨潇有些诧异,一下子便敏感到莫清想说的话是与于晓鹭有关。

“……前几天我居然梦见晓鹭了。”袁雨潇锁了家门,转身跟着莫清走时,直接提起这话头。

“正常!正常!”莫清这回热烈响应,且立即浮起一层暧昧的笑。

“正常个屁!”袁雨潇看到莫清似乎不怀好意的笑,赶紧急着辩白自己:“是这样的,我前几天捡到一片钥匙,有一股清香味,肯定是一个女孩的,然后就梦见一个掉了钥匙的女孩,然后就……然后就不知怎么那女孩就变成了晓鹭……”

这一说完,才发现自己等于什么都没讲清,简直还是越描越黑。

莫清与袁雨潇算是一起长大的,彼此非常了解,关于他鼻子的特异,倒也知道许多,以前是坚决不信,但这么多年来不断听他提起与鼻子有关的神奇逸事,也开始将信将疑,加上从前两年开始,有些诸如耳朵听字之类的关于特异功能的报道流传开来,便总算慢慢接受了袁雨潇的一些说法。

“你的意思,这又是你神奇的鼻子招的祸,那钥匙上的香味像晓鹭的?”

“不像,晓鹭身上是那种绿茶的鲜香,这钥匙是一种桂花的清香,你知道我一直喜欢桂花的……”

“香都不一样,可是在梦里,那个丢钥匙的女孩子偏偏就变成了晓鹭,这确实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啊!”莫清的坏笑由表及里。

“少来这套!我敢跟你直说出来,就说明我心中无冷病!”

“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你若真想晓鹭,我还求之不得!”莫清语气怪怪的。

袁雨潇浓眉一挑,“嗤,哄鬼去吧!”

“千真万确!”莫清一脸的真诚相。

进了冷饮店后,莫清依惯例买了两个酸梅汤。

红梅冷饮店是他俩经常来的地方——确切地说,是他俩以及于晓鹭经常来的地方。

袁雨潇、莫清和于晓鹭,可以说是从小一起长大,又是多年要好的同学,莫清和于晓鹭从幼儿园到高中,居然都在一起,而袁雨潇则是与他俩从小学同学到高中。由于莫清与于晓鹭的相识早于袁雨潇,所以关系更微妙,在旁人看来,似乎他们两个就是一对。

袁雨潇便有似他俩中间的灯泡了。

袁雨潇对此一点都不在意,甚至不妨说,他十分满意这种状态。

由于父亲极严的家教,袁雨潇在整个学生时代,都与女生保持一定距离,于晓鹭是唯一的例外。这种例外的存在,一是因为于晓鹭是唯一与他同学时间最长的女生,二是因为他俩都与莫清是好友,第三也许最为重要,正因为有莫清存在,使他不会与于晓鹭形成一对一的关系,甚至不会有让别人产生误会的地方,才使他与于晓鹭保持亲近关系时能有一种坦然与轻松。

由于彼此关系清晰,没有猜疑,他们才成为稳定的铁三角。

于晓鹭也是唯一的间常可以去袁雨潇家玩的女生——当然总是和莫清一起的。

父亲从小就很注意袁雨潇与女生的来往,如果说在整个小学期间,他在这方面的教育还只是泛泛而谈,进入初中后,在莫清与于晓鹭每来他家玩后,父亲的教育就比较具体而有针对性了。他了解过他们三人之间的关系,袁雨潇告诉父亲于晓鹭与莫清是从幼儿园就开始的好朋友,颇有急于撇清干系洗白自己的意思。父亲便告诫说,不可以早恋,更不能当“第三者”,然后引申说,“男人三十岁立业之后才能考虑个人问题”等等,重复了那一套念了多年的咒。袁雨潇只是在心底哀叹,他绝少向父亲表达,更不用说顶嘴了。

所以,如果不是有特别的事情,袁雨潇就很少让于晓鹭来自己家了。

他们更习惯于一起去于晓鹭家玩,于晓鹭的父母很民主很随和。

除了莫清与于晓鹭家,他们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常聚地点,那就是红梅冷饮店了。

今天,莫清再次邀袁雨潇来这里时,他们彼此都感觉得到,今后,这样的机会可能不多了。

他们的童年与少年时代,像夏日里的冰棒,慢慢融化而去了。好甜蜜与凉爽的年代。

现在两个人都如愿以偿地考取了大学,而于晓鹭的成绩一直比他们两个差许多,这次高考后,也一直说自己发挥得不好,到现在也没有她的被录取的消息。

他们虽然都不愿意宣之于口,但彼此心中——可能还包括于晓鹭自己,都估计希望已经不大。

所以,袁雨潇更觉得,在这样的时候,他们的相聚不应该拉下于晓鹭。

“你今天约聚,应该叫上于晓鹭!她现在心情估计也不好!”袁雨潇端起酸梅汤的杯子,再一次强调。

莫清再一次用沉默回答他。

袁雨潇便不再问了,现在他心理上做作另一个准备——莫清对他的劝说。

刚才在路上,袁雨潇已经把自己准备放弃读大学,而去参加工作简略告诉了莫清,莫清的反应不出他所料地目瞪口呆,然后就一直沉默着了。袁雨潇知道莫清一定在酝酿着怎么劝说自己放弃这个决定——这个决定在莫清心中一定是荒谬之极!

此刻,莫清专注地看着手上的杯子,仿佛能从那杯中看出一朵花来。他是班上公认的帅哥,一米八一的瘦长身形,剑眉星目,他在无声专注的时候尤其帅。以前还使袁雨潇暗暗地模仿他那种专注神情。

然后他呆呆地慢慢啜了一口酸梅汤后,依然盯着杯子,慢吞吞地开了金口:

“我想确定一下你刚才说的放弃读大学而进税务局的事情!”

“是真的。”袁雨潇装腔作势地打一个大大的哈欠,说。

“这是一个好的选择么?”莫清双眼皮长睫毛下的眸子,终于从杯子上移向他,极深极深地盯着。

“可能不是。不过人生不如意十八九。”袁雨潇低下眼睛,开始接力望杯子。

“我记得你几个月前,刚刚考完招干考试的时候,跟我说过,不想在税务局当一个小小的讨债鬼么。”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袁雨潇口气依然淡淡的。这件事他已经想了好几天,渐渐已经想明白。虽然这与父母的劝说分不开,但那毕竟只是外在的温度,能孵出一只鸡的根本原因,只能是他的心本身是一只父母期待的鸡蛋而不是一块石头。能早一点稳定地挣钱,在生于斯长于斯的的属于自己的城市里从从容容地过比较好。这个城市几乎每一面墙,每一棵树,每一寸道路,都有他的气味。把他扔到任何一个角落,他都能闭着眼睛回家。

这样很好。他不喜欢太复杂的生活,不需要太多变化的未来。

莫清肯定会来质疑他的选择,他早就料到,并且也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他们两人成绩一直在同学中名列前茅,也在一起很多次彼此狂妄地对未来大肆抒情——现在回想起来,他有时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他不是曾经也梦想未来的丰富多彩么……

他在前几天那个艰难决定的诸多犹豫之中,甚至都包括如何对莫清作交待!因为他这个好哥们必然是强烈反对这一选择的。

想来这个心理障碍似乎有点莫名其妙,莫清既非他的家人,也非他的亲戚,而只是一个同学而已。

但是,他俩确实是那种会当击水三千里,粪土当年万户侯的志同道合的好友。

“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你爸爸妈妈强行替你做的决定吧。”莫清开始为袁雨潇开脱,他觉得袁雨潇既然是他莫清的好友,就应该有相当的档次,而不会是这种对未来能够降格以求的人。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这重要吗?父母在,不远游。”袁雨潇索性拿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顽强地防守自己摇摇欲坠的阵脚。

第五章 二传手

“哟嗬,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莫清表情慈祥地抚摸着袁雨潇的头顶,开始迂回进击。

袁雨潇水来土掩,微眯了眼,竟是一副颇为享受的表情,随着莫清的手轻轻晃动脑袋,“过奖过奖。”

莫清长叹一声,穷追不舍:“唉唉,一个有才华有前程的大好青年,就这么,就这么……”

“读大学出来又如何,终究还是参加工作。”袁雨潇有了几天的思想准备,所以战术得宜,敌进我退,敌退我进。

“那是那是,搞科研是工作,卖小菜也是工作,是吧。”莫清是仓促上阵的,准备不足,只能转入防守。

“革命工作,行行光荣!”袁雨潇油盐不进地念起几年前最为盛行的口号。

莫清啼笑皆非地摇着头,摇着头,然后仰头干杯,含了那口酸梅汤半天,终于压下去,吁一口长长的寒气。

“也好,毕竟也是一个铁饭碗。”

莫清开始放弃劝说工作了。

“谢谢理解。”袁雨潇不卑不亢地拱拱手,也轻轻地呼出一口长气。

他在说服别人,更在说服自己。

“我一直以为,我们在求学的路上,会并肩走很久……”莫清的眼神有些散淡。

“对不起,我没有坚守自己的诺言。”袁雨潇觉得这一个道歉不能省。他俩曾多次在校园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现在他的做法,无异于临阵脱逃。

“但是工作后,我不会放弃读书!”他诚心地替以另一个承诺。

莫清聚精会神地搓动手中的杯子,不再搭理袁雨潇。

袁雨潇看他那无奈得近乎落寞的样子,想起他毕竟是一番好心来劝说自己,心里忽然有些不忍。一分钟前还刺猬般耸起防护服,现在却突然心软得一遢糊涂。袁雨潇经常这样。

他现在如此内疚辜负了他的好意,而且自己算是在多次憧憬过的共同求学的路上失约了。

据说成绩前列的同学往往是对头,成绩落后的同学往往是死党。袁雨潇与莫清,却一直维持了很铁的关系。一是因为在尚未形成竞争意识的童年时代就成了好友,二是进入中学后,两人的强项始终在不同的方向,莫清理科,袁雨潇文科,互相惺惺相惜反而加深了友谊。

两人静下来,心思各异地发呆。

“你知道我们在这里,为什么几年如一日,总是喝酸梅汤么?”袁雨潇笑一笑打破沉默,突然提出一个奇怪的问题。

“喜欢喝呗,这有什么为什么。”莫清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

“其实啊,虽然这么多年来,我们来这里总是一起喝酸梅汤,但我们的理由是不一样的,这个你不知道吧?”袁雨潇把话题越引越远。

莫清眼皮果然很快就抬了一下,在智商方面,莫清自恋得很。但他暂时用一声轻哼,表示不屑于回答。

“我知道,你点它,肯定是因为喜欢喝它,但是我却不同,我最开始,却并不是这个理由,因为我最爱喝的,并不是酸梅汤……”

“你是为了陪我,”莫清还是没忍住,以一副三年早知道的表情抢过话来,“这也符合你的性格……”

袁雨潇偏偏要大大地摇头。

“不完全是,我是因为,我的零花钱,只买得起这个!酸梅汤是这里冷饮品种中最便宜的,只要八分钱,而我以前得零花钱,一般只有一角。”袁雨潇自嘲地一笑。

“我早看出来了,我只是没点破而已,”莫清终于有些得意坐直了一些,“其实,我的零用钱并不比你多,可能有一角二或者一角五,够买一包奶糕的,所以也只买得起酸梅汤。不过,我并不是因为它便宜,而是因为确确实实喜欢喝它!”

“这个我知道!”

“如果我喜欢喝的,一次的零花钱买不起,我会等攒够钱了,再来买我最喜欢的,而决不会退而求其次!我俩性格就是这样,我总是追求最完美的,你总是很能将就!”莫清眼睛一转,“包括这次对未来命运的选择……”

“又来了,又来了!”袁雨潇赶紧做出一个暂停的手势,强行拒敌于门外,“我只是觉得攒钱太麻烦了……”

“你吧,怕麻烦也没错,不过也不全是怕麻烦,你看我特别喜欢喝这个,也有舍命陪君子的意思,你就是那种对自己特别苛刻,克己复礼的人,我说的没错吧。”莫清翘起了二郎腿,仰头望天。

袁雨潇不想让他太得意,挑开话头,“你知道我最喜欢喝什么吗?”

“嘿嘿,这个也看出来了,是冰咖啡!我这智商就这样!”

“也不怎么样,我最喜欢冰可可!”

“知道你不服气,这两样你差不多,我说这个,你必说是另外一个,你啊,煮熟的鸭子嘴巴硬!”

“好吧,你赢了,”袁雨潇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耸耸肩,“你今天找我来,不是来谈酸梅汤的吧,有什么重要事说?是不是想说一点——关于晓鹭的事!”

莫清仰起头来,仿佛对天花板上的大吊扇说话:

“是的,你说对了!今天确实是想说晓鹭的事!来之前,我不知道你放弃了读大学,现在看来,我想说的事更有现实意义了,因为你留在了本市!”

袁雨潇这回有一点云里雾里了。

“不过,刚才这个酸梅汤的话题还是蛮有意思的,对我很有启发,也许可以帮助我把事情说得更清楚明了。”莫清依然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哦!晓鹭和酸梅汤还有关系?愿闻其详!”袁雨潇的兴趣果然被他提起来。

“你也知道,我就要去浙江大学读书了……”莫清说一半,停下来,凝视着他。

莫清有这种习惯,想要别人帮他把不想说的话补充完时,总是这个样子。那意思,以他的档次,他的朋友也应该是高智商的,或者至少是心灵默契的。

袁雨潇靠上椅背,好整以暇地微笑着望他。

莫清也靠上椅背,一副要跟他扛下去的嘴脸。

“请说下去。”袁雨潇知道莫清性格,不喜欢这种对着扛的状态,优雅地伸手作出一个请的姿势。

莫清摇摇头,苦笑一下,表示屈服,“我走了,于晓鹭怎么办?”

莫清这语气,仿佛是即将远行的父母扔不下孩子一样,他就是这种自恋狂,朋友多年,袁雨潇太了解他的性格了。

袁雨潇灿烂一笑。他本想逗他一句“这与我有关吗”之类,终究还是说不出口,他斟酌了一下,终于以一种玩笑的口气说:“我知道,你就要离乡别井了,于晓鹭这儿呢,还半生不熟的,是不是打算先把她搞定了,以防丢失?如果是这样,好像用不着请示我吧!”

莫清眨眨眼,一动不动地望定他。

“哦,看你这样子,我说错了啊……”袁雨潇稍微想一想,“那么还有另一种可能,你想托我帮你看牢了后院,防火防盗?是不是……”突然有些恍然大悟,“难怪你说我留在了本地,就更有现实意义!真的想让我给你把着后门?”

莫清还是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继续玩“我们都是木头人”的游戏。

“倒不是不想帮你——甚至这个都不用你嘱咐的,问题是,恐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吧!再说,我以什么立场去帮你管束她?瓜田李下,只怕还得惹一身膻,说我动机不纯!你说是吧?”

莫清干咳一声,“雨潇,我俩之间,有说这种话的必要吗?”

“我俩之间确实无必要,我相信你相信我就像相信你自己!”袁雨潇这句绕口令讲得认真严肃而斩钉截铁,“但是,零言碎语不是产生在我俩之间,而是人民群众中间的!”

“有道理!不过,如你我这等人士,会把流言当一回事么!”自视甚高的莫清,总要把自己的朋友也提到自己认为的高度。

“不幸得很——我在乎……”袁雨潇低头兼低声说。

莫清轻咳一声,“好像……好像有些离题了,我本来的意思不在这里……”他开始玩手中的杯子,看来他这回不是故意等待什么,而是难于启齿。

袁雨潇便不加犹豫地帮他说下去,“那么……那么,就只剩下第三种可能……”盯住了莫清慢吞吞地说,“你打算做陈士美!”

莫清继续干咳。

弄得袁雨潇的嗓子眼也痒了起来。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给个痛快话!”

“有些事情啊……还真的不能用是或者不是来简单回答的!”莫清叹了一口气,离开椅背,坐直了身子,“好吧,咱哥们也不相瞒,别人不知道,你应该知道,我与晓鹭并没到男女朋友关系那一层,所以,陈士美是绝对挨不上的,而且呢,而且呢……”他呼出一口长气,很艰难地下了决心似的,“我和她将来也没有成为一对那个可能,这个大概是能够肯定的……”

“其实你一翘尾巴,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袁雨潇把酸梅汤一口饮尽,“再请我一杯冰咖啡吧!”

“完全应该满足!”莫清赶紧起身,去买了一杯冰咖啡,双手捧放在他面前。

袁雨潇心里有一种难言的滋味,暂且把咖啡放过一边,有板有眼地,把莫清起身去买冰咖啡时想好的话说出来,“其实你并非一点也不喜欢晓鹭,所以与晓鹭并不是绝对没有可能与你一起——这,都取决于你的现实状况,现在是晓鹭没考上大学,你看来是要鹏程万里了,又知道晓鹭多少对你有那么一点意思,觉得欠了她一份情,现在想让我帮你来善后了,是不是啊?”

“我可不承认自己是陈士美啊,这是强加的……你先别急,我们就要分开了,我也真不想跟你争吵,没这心情!行行行,你说是,就算是!”

两人一时又静下来。

“那么……”袁雨潇总是扛不过莫清,“你想要我做什么?帮你传达你……嗯,谢绝她的意思吗?你要我怎么传达?”

“这个根本不存在,她又没提出什么,我怎么去谢绝!所以回到开头——我们根本没有什么,我总不能学堂吉诃德去大战风车!”

“就是啊,我也不知道能怎么说,暗示一下?打个预防针?”

莫清咬了咬牙。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们兄弟一样,也不藏着掖着,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晓鹭其实挺不错的,善良,开朗,是不是啊……”莫清还是停下来,涨红了脸。这回他真不是摆酷,而是下面的话确实难乎为继。

袁雨潇心中掠过一道闪电。

“难道……难道……你是想……当个二传手,把球传给我?”袁雨潇觉得不可思议,异常艰难地吐出这句话来。

莫清重重放下杯子,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 “好,我还是直截了当地说,晓鹭很不错,雨潇,我相信她是你喜欢的一个好朋友,当然……当然,你现在也许……也许可能说不上对她有那个意思,但接受她,应该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而你也是一个好人,不会亏待晓鹭,也许这样的结果,算是我对晓鹭最好的交待,我更希望晓鹭那个……不知道恰当不恰当——肥水不流外人田,这样我们三个人还是永远在一起,我这么做不算是一个没良心的人吧,你说呢?”

第六章 你不是救世主

“你要真是没良心的人,我早与你绝交了!”袁雨潇说。

莫清伸过手来握了一下他的胳膊。

袁雨潇在最初的惊讶过后,心中平静下来,他完全进入不了角色了,好像是莫清在说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故事,他一时难以理解莫清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虽然他也不希望于晓鹭因为高考失利而落单,但是用这种方式来“陪伴”,未免过于荒腔走板了。

他双手抱在胸前,带了些讥讽的微笑,“我说兄弟啊,你这个玩笑有些过头了,我都反应不过来!你说……你说!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候,我们,我们这样一种特殊关系的朋友,怎么会,你怎么会想起扯媒拉纤的事来,我都……这味道怪得我都不晓得应该怎么去形容……”他都有些结巴了。

“理解,理解,我都觉得味道好怪好怪!”莫清居然笑了,笑得脸苦巴巴的,仿佛咬到一个能酸掉牙的泡藠头,“我只是希望好朋友们都永远在一起,过得好……”他很艰难地措词,依然感觉不能准确表达自己的意思。

“你与晓鹭有情人成眷属,一样会过得好,会永远在一起啊!”袁雨潇这话出口,更加觉得怪,这是在踢皮球么?我们把晓鹭当成什么了?怎么会这样?

可是,又能怎样?

“可是我与她,不是不可能的嘛……”

“哦,你们不可能,而我,作为你俩多年的……灯泡,凭什么,就得在你一撒手之后,来做这种断后的事呢?”自己听着都不像话,越说越离谱了,可是这确实是第一时间的本能反应,他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更高明的反应。

“因为你是一个好人!”莫清这句话居然接得飞快,可知熟虑已久。

袁雨潇却觉得可笑之极,“是一个好人?就凭这个?”

莫清极认真而郑重地点头。

袁雨潇哈哈一笑,“这世上好人可多了去了!”

“但是我最好的朋友只有你这个!”莫清越来越像哨兵熟练的对口令。

“哦,哦!因此,所以要……所以要……”袁雨潇本想说“要捡你剩下的”,终于觉得实在说不出口,这对晓鹭的未免太不敬,虽然她没在身边,但举头三尺有神灵啊!

他一时找不到能适合表达意思的话来了。

“对!就凭你是个好人,你我都不忍心晓鹭将来万一落到一个坏人手里,是吧!”袁雨潇思路一凝滞,莫清的话语却乘机更其利落。

“自大狂!谢天谢地,谢谢你这么看得我起!不过,既然你这么想,可想而知,晓鹭在你心中还是有最重要的位置的,你今天讲这些,对得住自己这份感情吗?”

莫清双手一摊,一副“这是从何说起”的表情。

“你啊!”袁雨潇一手指点着他,“你啊……你自以为现在有资格喝冰咖啡了,是吗!所以,你就放弃酸梅汤了,是吗!”

莫清双眼一翻,但忍着没反驳。

袁雨潇这才发现,原来于晓鹭的话题还真的和酸梅汤联系得上!

“但是……但是莫清,酸梅汤虽然……虽然你觉得不够你的档次……嗯,或者说你觉得不够完美,但毕竟,是你最喜欢喝的,不是吗?”

“喜欢并不总是决定一切的!”莫清想了好一会,终于平静地说,声音象杯中的酸梅汤一样冷。

袁雨潇仔细玩味莫清这句话,也好一会没有吱声。他忽然想,难不成这一次聚谈,始于莫清为前程劝说自己,竟要终于自己为感情劝说莫清么?

奇怪的想法。

他了解莫清的固执,所以稍微一想后,就决定不作这种徒劳的努力,便沉默下来。

“雨潇,酸梅汤可能不是你最喜欢的,但却是你可以接受的,更重要的是,不复杂,不给你更多的麻烦,这样的选择符合你随遇而安的性格,不是吗?”莫清思考了好半天,终于慢慢地开言。

“但是,接受并不总是决定一切的。”袁雨潇想了一想,竟学了他的口气说。

“没错,接受是不能决定一切。但是,我们两个人的性格,一直就是不一样的,你接受什么的时候,就能培养出自己的喜欢来,就像你接受酸梅汤,就能为着陪我而培养出喜欢酸梅汤的口味——或者说——习惯来,这个,就是你的性格,或者说,你有这样的能力!我不具备这种能力,我总是追求完美,而你总是能够调整,这其实也没有什么高下之别,只是各有所长罢了。”

袁雨潇细细一想,这倒也是实实在在。两人相处这么多年,莫清彻底地了解他,如同他彻底地了解莫清。

其实他本就知道,莫清与于晓鹭之间那层纸,一直迟迟没有捅破。也许,从一开始,那就不是一张纸,而是一座山。以莫清非常自我的性格,他是绝对不会放弃他真正所喜欢的,更不会转让,这一点袁雨潇不是不了解,更不难想明白,他只是总要无意识地以自己的性格去揣度别人罢了。莫清是不可能仅仅为陪袁雨潇而喝冰咖啡的,而他却是可以为陪莫清而喝酸梅汤的。这就是他俩的不同。

待想得明白,袁雨潇叹了一口气,瞪了眼睛说:“你啊,又自私,又巧舌如簧……”

莫清不停点头,低声说:“你说得都对,我检讨,我抱歉,我到目前为止,谁的都不欠,就有点觉得欠了晓鹭的,毕竟,她一直对我很好……”

“这个倒不必,你也不要自作多情认为晓鹭对你好就一定是那个意思好不好!你太自大了!”

“是是是,我是自大,也许我想得不对,不过只要有那么一点点可能性,我就必须杜绝,这是对朋友负责,不是吗?”

话到这一步,袁雨潇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他。

“行行行,就算是这样吧!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力,没有缘份,那是没办法的事情,这个你真是多虑了!有责任感怎么也得算是一个优点,虽然有些莫名其妙!”说到此,袁雨潇话锋一转,“不过,我要请你注意的是,晓鹭即使象你想的那样,对你有意思,她也不是一只球,可以由你想踢到哪里就踢到哪里,想传给谁就传给谁,她也不是酸梅汤,谁想喝谁就可以喝,她有自己的意志,说到底,我们都没有资格做她命运的主宰者!”

莫清双手一拱,这算是他最为谦逊的姿态了,袁雨潇计算过,狂傲的他,这个姿态出现的频率大致是平均五年才能有一次,“这是当然,这是当然,你说得非常正确,正确非常!我呢,这也不过只是一个美好愿望罢了,虽然说成事在天,但毕竟谋事在人!”

“荒唐,你今天很荒唐。”虽然是指责,但袁雨潇语气很平静,因为他依然置身事外。

他们旁边桌上一对喝着冷饮的情侣,突然拥在一起接起吻来。

莫清皱了皱眉头,“我们换个桌子吧。”袁雨潇站起来,莫清不提他也会提的。情侣公开的拥吻,在八十年代初,是很惊世骇俗的。

两个人四周看看,还好,满满的大厅还有最后两个座位,在靠墙角的地方。两个人端了杯过去坐下。

“我也不知道我今天在做什么!”莫清坐下来便低了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竟会产生这种奇怪想法,不过说真的,我这样的想法,其实也不是一时兴起的,也不是近来才想起的,算来也有很久了,只是没必要说——没到时候,高考后,我们极有可能彼此天各一方,未来不知如何,就更没必要提了,毕竟……我是有一点自作多情了……”

“你不仅仅只是自作多情,你是有一点头脑发昏了,醒醒吧。”袁雨潇口气依然平静,不过,莫清的“我们也许会天各一方了”却不轻不重地击中了他心底穴位,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不是不是!”莫清忽然又抬起头来强烈地摇摆着,“我本来也不知该如何说,但刚才听说你决定不去读大学时,突然以前那个若隐若现的想法就特别清晰,特别顽强地立在那里了!你留在了本地,正好和晓鹭能在一起,所以,愿望和现实,突然发生了……吻合,一切都顺理成章!不是吗?嘿嘿!”他突然微笑了,“只不过,这么一来,其实落了单的是我,当然,我是幸福的落单者,那么你们两个是不是应该有什么来补偿一下所以……不对不对,好像不对……我现在思绪有点儿乱……”

“不奇怪,你总是居高临下地俯视众生,充满慈悲,你一直是这样的,可惜你不是真佛,更不是救世主,怎么会不乱!”袁雨潇也微笑了。

“是吗?是这样吗?”历来自信的莫清眼神有些迷茫,他眼光散淡地扫向远处,喃喃地自问。

突然,他眼神一凝,似乎看到远处什么吓人的东西,脸色大变,急急地起身,说:“我去一下厕所!”

袁雨潇看他那慌乱的样子,有些疑惑,不由得转头去看他刚才眼睛凝望着的远处。

在袁雨潇身后,二十多米开外的冷饮厅门口,站着一个娇小清秀的女孩。

正是于晓鹭!

冷饮厅里有一二十张桌子,基本都坐着人,桌间还人来人往,他俩又刚好换在离门最远的墙角的座位,所以于晓鹭不会一眼就看到到他们,她眼睛满厅扫来扫去,似乎是在找人。

袁雨潇也做了亏心事一般心跳加速,急急转过头来再看身边,哪里还有莫清的影子!他居然能以这么快的速度闪走,袁雨潇不觉长吁了一口气,定定神,这才转身站起来,举起手臂朝大门口挥了一下。

于晓鹭这才看到他,嫣然一笑,轻快地跑过来。

“你看,我就知道你们会在这里!竟然不叫我!哼……莫清呢?”于晓鹭人还没到位,就叽叽呱呱嚷开了。她竟然——果然是在找他俩!

“只有我一个人啊……”袁雨潇不善说谎,尤其是对于晓鹭.,一时觉得后颈都隐隐发麻,就像小时候捣了蛋,妈妈作势举手要打他,他缩着脖子等待的那种感觉。

“一个人?”于晓鹭似有不信地问着,居然还用眼睛往四周扫了一个圈,确信似乎如此,这才坐下来,一手拿着手帕在脸上扑扇着,两眼满是询问。是的,从性格上说,孤傲的莫清可以一个人坐在任何大庭广众的地方而不需要陪伴,而袁雨潇在这方面却恰恰相反,所以他得有一个解释。

在于晓鹭眼睛满厅扫视时,袁雨潇也忐忑地斜着眼跟着她的视线转着圈,还好,没有意外情况,袁雨潇都想象不出刚才莫清是以一种怎样的迅捷遁去的,他那修长的身形并不容易躲藏。

“我到刘思德家里去有点事,回来路过这里,歇歇凉。”袁雨潇心里平静许多,加上前一个谎话顺利通过,后面的也就顺流而下了,虽然后颈还麻麻的。

去刘思德家是昨天的事,顺手接到今天,取材现成,且能天衣无缝。

第七章 中蛊

于晓鹭一点都没注意袁雨潇的神色,她的性格有些粗线条,这与她娇小玲珑的身形似乎并不相称,她小小的瓜子脸,五官清秀,溜肩膀,形象比实际年龄小许多,看上去象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

“哦,你去刘思德家啦,他考得怎么样?”

“中专,虽然不理想,他很满足了。”

“换了我也会满足啊!谁比得你和莫清这样的高材生!”

袁雨潇略有尴尬地笑一笑。

“我到莫清家里没人,到你家又扑空,你们两个同时不在家,我掐指一算,就想着可能会在这里……”于晓鹭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

照说,于晓鹭现在应该心情不会好,但至少外表一点也看不出来。她历来都这样,很少见她有忧愁的时候,往好里说是性格阳光,往不好说就是没心没肺。这也正是袁雨潇特别喜欢她的地方,与她在一起总是轻轻松松,即使有什么不愉快,一遇上她也冲刷得干干净净。

他们算得是多年来几乎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彼此没有什么芥蒂与隔阂,虽说旁人常拿他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开玩笑,但那莫清与于晓鹭并没把这玩笑当回事,袁雨潇也安于自己在三个人中所处的位置。

虽然刚才莫清那番话,袁雨潇并未认同,但潜意识里对于晓鹭,却悄悄有了一些不同以往微妙变化,只是这种变化,此刻连他自己都没有觉察到。

多年后回顾往事时,袁雨潇才对此刻的潜意识有了一种较为清醒的解释。因为多年后,这个社会有了六*合*彩和各种中奖,袁雨潇才由此得到启发。没错!他此刻在潜意识中大约是有一种中了彩的感觉,天上掉下一个馅饼的感觉,虽然这个馅饼不是他最喜欢的,但来得轻松,毫无代价,关键还有——连心理上都不需要对莫清有任何愧疚,恰恰相反,莫清倒似乎欠了他一个天大人情。对于一直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他来说,什么事情,只要没有失去,就能算作赚到,何况这件事他还真是赚到了许多。他进可攻,退可守,左右逢源,这是他最喜欢的状态,无可,无不可。

当然这算是后话了,此刻的袁雨潇,却是当局者迷。

他与莫清刚刚过去的谈话,只仅仅是一种草创的“协议”——确切地说,仅仅只是莫清单方面的一个突如其来的提议,不但于晓鹭完全不知情,便是袁雨潇也未有半分应承。

然而,袁雨潇却竟然毫无理由地有些心虚。

他心里隐隐约约地产生了那么一种感觉——只要他认同和接受莫清的提议,将来的事情就很有可能会按莫清的提议去发展。

这并非他自作多情地认为于晓鹭有意于他,而是因为他了解于晓鹭,也如他一样,是那种能够被动接受,随遇而安的性格。

他常常能从于晓鹭身上发现自己。这大约也是他俩要好且默契的原因之一。

唯一的问题是——这个问题从一开始就顽强地生成了——他虽然可能接受于晓鹭,但用这样的方式来接受,他的自尊是必然拒绝的,他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捡漏的人。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这问题他刚刚用玩笑的口气问了莫清,莫清给出的理由是“他是个好人”。

若不是两个知根知底的好友,这种答案简直就是戏弄,他知道莫清没有恶意,但也仅此而已,这答案他无法满意——恐怕换着谁都不能满意。所以他只能不停地拷问自己。

可是他有什么必要这样来拷问自己呢?这原本就是一个荒唐的玩笑。是他自己太当真了。

只是,袁雨潇从来不是一个轻易放过自己的人。

要让他此时放过自己,则只能服从于内心深处一个最真实的感觉——把于晓鹭看作是被抛弃与被捡漏的,实在是亵渎了她。朋友多年,于晓鹭在他心中还是有很重要的位置的。

所以,如果把这看成一个难得的珍贵的机会,自己的心理才能平衡。机会的到来本就可以有多种形式,这就是其中的一种。

凡事转个弯想一下,感觉果然不同。

如此说来,莫清的“肥水不流外人田”这句话,也真是暗暗地戳中了他的内心。

在以前,莫清如果与于晓鹭真的成了一对,他会衷心祝福。

而如果于晓鹭“流了外人田”,他会怎么样?

这么一问,答案就非常清晰了。他应该是会很抵触,很失落。

对对,换个位置,如果不是他与晓鹭牵手,而是另有其人插足进来,莫清也可能会是这样的感觉。

所以,莫清抽身而出,并如此嘱托了他。

这么一想,一种责任感就莫名其妙地到来。

似乎于晓鹭是他与莫清手中的一捧清泉,莫清抽开了手掌,他若不接着,这清泉便会委于尘埃。

难道这世上真的除了他俩就没好人了,只有他俩是于晓鹭的上帝?

这一刻他心中真是颠颠倒倒,翻翻覆覆,百念丛生。

于晓鹭自然不知道袁雨潇现在这般混乱的心思,她一坐定,便嚷道:“我今天忘带钱了,请我喝一杯酸梅……”

话音未落,她一低头,看见桌上,赫然竟是一杯冰咖啡,眼睛不由一亮,端起杯,一圈圈认真打量了一下。

“咦!今天你不喝酸梅汤啦!”

“换换口味……其实不瞒你说,我更喜欢喝冰咖啡。”

“真的吗?”她仿佛不认识袁雨潇一般盯他看了一会,通过他的表情确认后,就开始轻轻地鼓掌——她对他各种表情所表达的意思,既充分了解也充分相信。

于是她身体向上一振,有似要一飞冲天似的,“我也是和你一样啊!”开闸泄洪一声大嚷。

至于这样子么……袁雨潇打量一下四周,希望没有被她吓倒的人。

“哎!可是每次来都跟着你们喝酸梅汤,真是有点扫兴啊!”

原来她这情绪竟然是积蓄了许多年,无怪乎她的激动。

袁雨潇一摇头,这叫什么话!

“这个,可没人逼着你,你完全可以自己要冰咖啡嘛!”

“大家一样我就跟着一样啦,又何必另添麻烦呢!”于晓鹭居然一个理所当然的样子。

袁雨潇哑然失笑,又是一个嫌麻烦的。看看,我俩这算是双胞胎么。

继而他又摇头苦笑,想不到为了莫清一个人的口味,不仅自己,于晓鹭也陪着喝了几年酸梅汤。

当然,酸梅汤远较冰咖啡便宜,因而省了许多零花钱做了更有意义的用途,比如,买了书。

袁雨潇很容易就给自己找到补头。

“今天我随你来啦,喝冰咖啡!”于晓鹭高兴了,她是一个容易开心起来的人。

“就是成语讲的,什么唱什么随……”袁雨潇开了个玩笑。

“坏家伙!”于晓鹭狠狠在桌下踹了他一脚。

袁雨潇心中一凛,他突然觉得自己今天连开玩笑都被什么牵着走似的诡异,他前面似乎有个深坑,一直让他小心怵惕,而他偏偏又不自觉地往坑里溜,越想收越收不住似的。

只有鬼使神差这个词可以形容这个状况。

这难道是所谓的宿命?

“快点去买啦,我热死了!”于晓鹭因他这句玩笑,竟然有些撒娇地说。

袁雨潇赶紧应了一声,站起来正要去柜台,一摸身上,突然满脸通红。

他居然没带钱!

他居然在最要好的女生要他请一杯冷饮的时候,身无分文!

今天是莫清拖他出来的,又说是请他的客,天气热,他穿着球裤汗衫,身上也不方便带东西,带钱怕不小心丢了,反正也不需要花别的钱,所以除了钥匙,他什么都没带。

他这个能不带东西就不带的懒惰习惯,再一次把他坑了。他下过许多次决心要改,但改不了。

他徒劳地四处一望,希望莫清突然从天而降!

当然,他不可能有救兵,除了硬着头皮说实话,听天由命之外,他没有第二条路。

幸亏对面坐的是于晓鹭。

“我的钱……刚才用光了……”他呐呐地说,一边坐下来,一下看到面前的冰咖啡,红着脸说,“要不,你喝这杯吧。”他做贼似的四下里看看,快速把自己那杯冰咖啡推过去。幸好,这杯他还一直没顾得上喝。

于晓鹭撇了撇嘴,鼻子里嗤了一下,“哼,什么啊,你剩了不要的,我来接着!”

你剩了不要的,我来接着……

这话像雷一样从袁雨潇心中滚过去。

他真的要从莫清那里接着于晓鹭这捧清泉么……

他定一定神,陪了笑说:“真不是喝剩不要的,我刚端来,根本没喝呢,你就来了,不信你看,还是一杯满满荡荡的!”

“哎哟,还着急了,我能不信你啊?”于晓鹭端过来就喝了一大口,“热死了,先来一口,啊,真舒服!”她看看袁雨潇,又说:“你也别呆坐着,陪着我喝一杯,一个人喝怪没味的……哦,你没有钱!”

“嘘!声音轻些行不行啊!”袁雨潇使劲压了声音,“我刚喝过酸梅汤,一点也不渴。我陪你坐着没事。”怕于晓鹭不信,又敲敲面前酸梅汤的空杯子。

突然看到莫清的空杯子也端端正正摆在旁边,不由得手一抖,差点没把杯子碰到地上去。他稳住杯子,偷偷看了一下于晓鹭的眼神。

于晓鹭扑地笑了,“不用偷偷看我,我习以为常了,你浑身都是钩钩刺刺,几十年如一日都是一动就四处乱响,我亲眼看见的你打烂的坛坛罐罐都有一个加强连了!”自小学时看了电影《渡江侦察记》后,于晓鹭就喜欢用“一个加强连”来形容数量之多。

袁雨潇反是松了一口气,于晓鹭总算是没注意这个空杯的来历。

“哼,你一个人吃独食就有钱,我来就没钱!”于晓鹭笑着奚落他一句,又怕他太难堪,紧接着又说:“这两个哪个是你用过的杯子啊,那我给你倒点咖啡——服务员怎么也不收拾一下桌子。”

“这里生意好,服务员搞不赢。”袁雨潇赶紧把莫清的空杯放到邻桌上去,一回头见于晓鹭拿了他的杯子准备分咖啡。

“怎么好意思分你的,我真不能喝了,胀了。”袁雨潇连忙制止。

“没听说过喝冷饮喝胀了的,你是看我喝了一口,嫌我脏!”

“怎么会……行,你就倒一口啊……”袁雨潇怕她多心,只能接受。

“当然!”于晓鹭斟斟酌酌地倒了一些给他,又斟斟酌酌往回倒一点,两个杯子比一比,才放下来,“哼,我也没太多给你!”

“够了够了!”

现在袁雨潇杯中有了约三分之一杯咖啡,这是他能陪她坐下去的保证。

“我借花献佛,祝贺你有了好工作,有了铁饭碗!”于晓鹭举杯说。

“谢谢!”袁雨潇举杯与她相碰,然后极浅极浅地抿了一小口。如果需要多陪陪她,咖啡就必须慢慢喝。

就象是一次弹药有限的阻击战,阻击着属于他俩的学生时代的最后时光。

这一刻忽有一缕淡淡的伤感跟着那缕咖啡慢慢浸到袁雨潇的心尖。

同时,也因那咖啡来自于于晓鹭喝过一口的杯中,于晓鹭那种特有的淡淡的气息,也被袁雨潇超级灵敏的口鼻捕捉到。

以前,袁雨潇感觉那是一种绿茶的鲜香气息。

但今天,他却感觉到其中那种少女的青春的气息!

这真是怪事!

像是被莫清下了一个蛊一样,今天的一切,好像都与以前不一样了!

第八章 学会拒绝

袁雨潇的身体,突然微微地颤抖起来。从来没有过的。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稍稍稳定一下自己。这一刻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了。

在袁雨潇的潜意识中,或者说,在他朦胧的青春梦想中,未来的伴侣,是那种健壮丰硕的女性,像母亲,像根深叶茂的树,给他一种归宿感。

娇小的于晓鹭并不符合这个梦想。

然而,在某些特定的时候,于晓鹭的娇小,却又能唤起他对女性的一种呵护欲望。

这两种不同的感觉,让于晓鹭在他心中时近时远。

只不过以前,因为于晓鹭与莫清的那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硬生生地挡在他对她的属于异性的那部份感受之前,一种对好友的祝福心情,使他与于晓鹭始终保持着足够的距离。

而今天,莫清抽身走开的位置空白,突然使这个距离消失,尤其是,那种莫名其妙的责任感,与他曾经有过的对她的呵护欲望突然达到一种神奇的契合,令他的每根神经末梢便都变得极其灵敏起来。

如此看来,莫清的“托孤“,恐怕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他对自己的了解真是太通透了,不得不说,莫清是一个人精。

他依然满脑子杂草丛生的,于晓鹭可受不了这种气氛,碰一下他的胳膊,“哎,想什么哪!”

他一激灵,“没,没想什么!”

“刚才我去你家找你时,你妈妈轮休在家,她说你不去大学啦,要进税务局,这是真的吗?”于晓鹭突然打开这一个让袁雨潇非常忌讳的话题。

袁雨潇热辣着脸,无声地点头。

“啧啧啧,现在那么多人想上大学也上不了,你居然会这样……为什么呢?”

“这个,嗯,只怕三言两语也讲不清楚……”袁雨潇想,难不成于晓鹭也想来规劝我?

“也好,读了大学不也是找工作赚钱过生活,早点找工作说不定还更好!”于晓鹭还真不是莫清,竟然一下子自己就把弯转过来。

袁雨潇听得双肩一松。

其实他也料得到于晓鹭的态度。彼此太了解了,也太相像了。从于晓鹭这里,他永远不会得到一点点的压力。

于晓鹭并没注意袁雨潇的心不在焉,又撅了撅嘴:“这个莫清近来是不是在躲我们啊,天天都找不着人。”

袁雨潇心里说,莫清躲你有可能,可没有躲“我们”,这个事情,我跟你没法子“们”。

不过他说出来的话却是“他就要去读大学了,事情当然多些。”

“是啊,他读大学了,你有工作了——还是铁饭碗,连刘思德都考上中专了,可我……还得继续补习……”于晓鹭敛了笑,呆呆地盯着咖啡杯。

这一刹那,于晓鹭在袁雨潇眼中,真是楚楚可怜。

他能体会到那种孤独。就像他以前在集体活动中偶尔因上厕所而掉了队,那种孤独的恐慌。

他忍不住伸出一只手扶着她的肩,柔声说:“没关系,我们不是还在同一个城市嘛,我会有一段短暂的岗前培训,培训的地方也不算远,我每周都会回来看你。以后我工作了,生活比较轻松些,还是可以和你一起玩,再说,你再补习一年,明年说不定考上比莫清更好的大学呢,失败是成功之母嘛!”

“老夫子,你的腔调同我爸爸一模一样,他就是这么说的——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于晓鹭又笑了,笑得有些僵硬。

袁雨潇听他把自己叫作“老夫子”,有些尴尬,缩回手,玩着面前的杯子。想起他们曾经玩笑说的“一根绳子,两种准备——打背包和上吊”,越发为于晓鹭难受。

“谢谢你的安慰,你是一个好人。”于晓鹭见他这副沉重样子,反过来安慰他。

袁雨潇笑了一笑,抬起头,与于晓鹭的眼神撞在一起,忽然觉得她眼神有一缕异样的光闪过。

不知是袁雨潇过于敏感,还是这种眼神他确实没见过,他心中一荡。

他赶紧移开眼光,但他刚刚静下去的身体却又不合时宜地颤抖起来,他以双臂支头,将手上捧着的冰咖啡贴紧在额前,这样似乎能使他清醒与平静一些。

两个人都静下来不说话。

天花板上的大吊扇的声音便格外响亮起来。

终是于晓鹭忍不了这份沉静与沉闷,有点故作轻松地笑起来,“就要分开了,我想应该给你和莫清都来一条临别赠言。”她说。

“哦,那好啊!不过,我们两个不算分开了,好像不必离别赠言,你给莫清准备的什么赠言?”

“嗯……”晓鹭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然后似笑非笑地说,“我要告诫他这么一句——自命不凡不如脚踏实地!”

袁雨潇微微低头玩味了一下这句话,觉得蛮贴切,毕竟是多年朋友,了解!

“嗯,不错!”他伸出大拇指,“很准确很对头!”

“公平起见,我也应该给你一条……”

“既然如此,也好!你准备赠我一句什么金言?”

“嗯……”她不急不忙把手帕折成四四方方一小片,然后笑着说,“我也想好了,就……送你四个字吧——学会拒绝!”

袁雨潇心中一动,竟然有些心虚地问:“为什么是这四个字?”

“因为……”于晓鹭笑嘻嘻地望着天花板,不知是没想好呢,还是故意卖关子。

“因为什么?”他忍不住追问,毫无道理的心虚。

“因为……”她歪着头看他,笑出一对梨涡来。

袁雨潇被她看得心里发毛,他突然想到,其实她并不见不是像表面上的那样完全粗线条,毕竟是女孩子,有时候她也有很敏感很细致的地方。

“因为……”她把两个小羊角辫一甩,下了决心似地说:“因为你将来的工作不适合心太软……”

虽然这话很合逻辑,但袁雨潇还是莫名其妙地觉得,这不是她最初的意思。

是不是自己想得太多了?

他甩一甩头发,似乎要把这一大络纷乱的思绪甩开。此刻,他突然感到啼笑皆非。

几天前他不能拒绝父母为他定下的前程。今天他又似乎没法拒绝莫清托付的“女朋友”。而这位被托付的“女朋友”的赠言却正好是——学会拒绝!

他以后会知道这个赠言对他还真是非常合适,并且非常重要。

晚上,袁雨潇坐在书桌前,想着白天的事,还觉得像是一个笑话,觉着有几分荒谬,却又有几分现实,为什么会这样,倒也一时想不透,正发着呆,有人咚咚地敲门,声音既响又急,他刚刚把门打开,隔壁邻居何军就兴冲冲地跨了进来,一手端着一盘玻璃纸的水果糖,一手拿着一个红塑料封皮日记本。

“叔叔阿姨呢?”

袁雨潇母亲已经闻声从里面屋里出来,“小何啊,什么事把门擂得这么急?”

何军笑着大声说,“不好意思,我一高兴手脚没轻重,我今天出师了!来请你们吃糖!”说着把盘子伸到袁雨潇母亲面前。

“哎哟!恭喜啊!这个糖要吃!”

“叔叔呢?”

“他听起收音机来,人事不知的,我帮他拿一粒吧!”袁雨潇母亲拿了两颗糖,何军又把盘子递向袁雨潇,袁雨潇也笑着拿了一颗。

“叔叔那个收音机真是不错,我出师了,工资也要涨几块了,我要存点钱买一个收音机!”

一说收音机,袁雨潇的父亲就出来了,手里拿着他夜夜不离手的那台上海产的“春雷牌”,有些炫耀地说,“要买一台好机子,可是一个技术活哦!你看我这机子买了七八年了,收听效果还和新的一样!”

“那是啊!黄梓爹家里那台湘江牌的声音就没你老的好听!”

“我这是上海货呢,他那个花了三十三块,我这个才二十九块,出口转内销的,虽然讲是处理品,只是外壳有划痕,内在的质量却是呱呱叫,我是当机立断就买了,我就是会抓机会!”

“又吹牛皮了!”袁雨潇母亲笑着说,“他这个宝贝收音机我们都不准随便碰的——小何你现在是十八块钱一个月吧?”

“是啊,一出师就加工资了!哎,潇伢子考到税务局了,工资是干部级别啊,听说一进去就是三十二块钱一个月呢!我干了三年,才能涨到二十几,人比人,气死人啊!”何军一脸的羡慕。

袁雨潇母亲笑得合不拢嘴,“这个事吧,潇潇还算争气!”

“我送一个日记本,表示一下祝贺!”何军把另一只手上那个红塑料皮日记本递过来。

“哎哟……这真是不好意思,潇潇快谢谢!”袁雨潇母亲说着,袁雨潇便接过本子,表示了谢意。

“小何这么客气干什么!”袁雨潇父亲笑着插了一句,他第一次没有表现出对送礼人的反感。

“我这本子是厂里奖的,我反正又不看书不写字的,潇伢子用得着!”

“坐坐,喝杯茶!”

“不坐了,我还要去给别家送糖呢!”何军把盘子略举一举,转身就走,风风火火的样子。

“没事来玩啊!”袁雨潇送走客人后,回头对他笑着说,“你看,人家都羡慕你找到了铁饭碗呢,你真要上完大学之后,如果真是分配到工厂,工资不一定比这多哦!”

袁雨潇低了头,打开日记本,扉页上果然印着“奖给先进工作者”的字样,他一想,以前学习紧张,没时间写日记,现在轻松了,写写日记倒也好,这本子算来得正是时候。正想着,母亲却又过来了,拿着那个痱子粉铁筒,叫着,“潇潇,这筒里是你的钥匙吗?”

袁雨潇一看,正是他捡到的那片挂着小绒熊的有着桂花清香的钥匙,几乎吓出一身汗来,赶紧过去抢了小铁筒来。

“你就是这样,到处乱藏东西,到时候自己又不记得,你把我的针线放哪里去了?”

他急忙以刚才抢小铁筒的速度,把那只放了针线的纸药盒递过去,同时飞快地瞥了倚墙站着的父亲一眼,父亲正把收音机捧在耳朵边细细地调着台,他对这些生活琐事向来不关心的。

“总喜欢搞新鲜名堂。”母亲不满地嘟咙一句,缝衣扣去了。袁雨潇不敢再把小铁筒放在书架上,他打开两屉柜上属于自己的那个抽屉,把它放进去,又盖上两本书。

突然涌上来一个奇怪念头,倘若自己真要接受了今天白天莫清的那个荒唐的提议,去和于晓鹭好的话,那么藏着这片钥匙并想入非非,算不算得是用情不专呢?

随即又哑然失笑,觉得自己是有些想得过头了。自从初中学了《劝学篇》后,其中的“日三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也”颇合他的脾胃,他历来没事爱反省自己,这更是有了理论的仗恃。只是常常不免会带来一些杞人忧天庸人自扰之慨。

然而今天的自扰,似乎却也不是全无依据……

一时,钥匙上的桂花香,晓鹭的绿茶香,便如两缕游丝,又如一阵潮汐,在他心上左右缠绕上下翻腾起来。

第九章 财校

袁雨潇细想起来,这一切颇有意味:那缕桂花香,指向的是一个充满想像,充满无尽可能,也许精彩也许无奈的世界,那缕绿茶香,则牵着他走向一条既定的,平凡但平静,熟悉但安稳,省心省事的道路。

这种选择和他对未来已经作过的一个选择何其相似乃尔:上大学就是指向一个充满未知的世界,而他选择了一个大致波澜不惊,省心省事的铁饭碗。

似乎他一生中最重要的选择都要在这个夏天到来。他已经有了一个选择,他面临的第二个选择依然要依照自己喜好安逸的本性来作决定吗?

当然,第二个选择还是有不同的,那就是:那条看似省心省事的道路,暂时还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还不知于晓鹭那一方将会如何……

若依本性,难不成,又交给于晓鹭去决定——或者,交给上天去作决定么……

莫清去学校的那一天,袁雨潇与于晓鹭自然都到了火车站送行,这一次莫清再想躲避于晓鹭也不可能了。

莫清与袁雨潇都怀了些鬼胎,皆有些不似以往的自然,于晓鹭却是浑然不觉,她一直数落着莫清这一向不见踪影,弄得她想送点礼物给他,都找不到碰面的机会。数落完,她便郑重地掏出一支钢笔递给莫清,莫清也郑重地接了,插进上衣口袋,与他自己那支并插在一起。“这真是好事成双了!”也来参加送行的刘思德开了一句玩笑,把莫清与于晓鹭视为一对,这一类型的玩笑,是读书时一些同学的家常便饭。只是刘思德的这一次玩笑,却让莫清与袁雨潇莫名地有些不自在,于晓鹭倒是习惯了,没有什么感觉,只是捅了刘思德一下,然后笑着说,“你懂什么,插一支笔是中学生,他现在是大学生,该插两支笔!”

“如果你也送一支,我一样插在这里!”莫清笑着对刘思德说,借此摆脱尴尬。

“插三支笔那就是博士了!”刘思德说,“到你成为博士的那一天我再送也不迟!”

“笨蛋,插三支笔是修钢笑的!”莫清总算找到一个报复他的机会。

于晓鹭一乐,说,“我还有一件礼物送你!”

“什么礼物?”莫清有些小心翼翼地问。

“嗯……一条赠言……你到时候要雨潇告诉你吧,嘻嘻!”于晓鹭捂嘴而笑。

“咦呀!什么好话这么神秘?”刘思德问。

“以后再说,以后再说!”袁雨潇把刘思德拨开,“现在该我送礼物了,我送你一本书!”他递过一本《陈*毅诗词选集》,莫清极其郑重地接了,“谢谢!虽然我不会这个,但我晓得这是你珍爱的书,你送书是最高礼遇了!”

“没事读点诗词总有好处,腹有诗书气自华!”袁雨潇认真地说,莫清不住地点头。

“他的气质够华丽了——只是有点华而不实!”于晓鹭笑道,莫清莫名其妙地脸红了。于晓鹭意识到他的尴尬,连忙又岔开话说,“雨潇送了你礼物,不过,他也有参加了工作这件喜事,你怎么表示?”

“我……”莫清稍微想了一想,“我送了他一杯酸梅汤!”

于晓鹭撇了撇嘴。

“不要小看哦,那是一杯成了精的酸梅汤,她还能由酸梅汤变成冰咖啡呢!”莫清做了一个鬼脸,袁雨潇明白了他的意思,也撇了撇嘴。

“什么意思?”于晓鹭看看莫清,又看看袁雨潇,刘思德又插嘴了,“他们两个讲黑话!”

“老实交代!什么意思?”于晓鹭提高了声音问。

“晓鹭,发狠补习一年,明年你去大学时,我也到车站送你!”莫清赶紧顾左右而言他。

“这位袁老夫子嘱咐过好几次啦,现在又轮到你嘱咐!”于晓鹭眼睛往天上翻。

“雨潇,你多帮下晓鹭,她就交给你啦!”莫清使劲握着袁雨潇的手,盯着他说。“行了行了!”袁雨潇赶紧挣开他的手,“我们老在这里说个没完,也要让莫伯伯与莫伯妈说说话吧!”

一旁的莫清的父母笑着说没关系没关系,他们几个还是住了口,稍微站开一些,让莫清的父母与莫清说话。

“我明天也要走啦。”袁雨潇轻声说,他已经去税务局报到了,并知道了将去外地的财政干部学校进行半年的岗前培训。

“哎哟,你们两个都走啦,那帮助晓鹭同学的复习任务,就历史地落到了我的肩上了啊!”刘思德笑着说。这家伙平时讲话难得有几句正经的,所以学校一搞联欢会之类,他总是上台讲相声的。袁雨潇明知他是开玩笑,心中却还是一凛。

“嗤!就凭你那成绩,来帮助我?”于晓鹭仰头望天。

“耶!你看不上我的成绩,我好歹考上了中专……”

这句话太不合时宜了,现在在场这几个人,只有于晓鹭什么也没考上。袁雨潇与莫清同时着力咳了一声,并一齐狠狠瞪了刘思德一眼。刘思德其实一开口时也发现了不妥,只好刹了半句话,尴尬地挠着头发。

“没事没事!”于晓鹭大度地皱皱鼻子,然后朝袁雨潇笑着说,“我没事,他这次考上中专,只是运气比我好罢了!”

刘思德赶紧陪笑,自贬以下台阶,“那是那是,我就是一点狗屎运而已。不过我虽然成绩不怎么样,多一个脑袋总比少一个脑袋强,而且最重要的是,我比袁雨潇和莫清有良心,只要你复习功课需要我陪读,我就是放弃去读中专也要为你两肋插刀!”

“真的么?”于晓鹭灿烂一笑。

“假的!”刘思德嘻皮笑脸地说。

其实刘思德以前这样的玩笑也没少开,但袁雨潇浑不在意,今天却莫名其妙地心里有点点泛酸。他想起莫清那句“肥水不流外人田”的话,觉得真是经典至极!

第二天袁雨潇便要去外地培训,说是外地,其实离市区也不过二十多公里,每周可以回家一次。

所有这一批被招干录取的人员都在市财税局的前坪集合,分乘几台长途客车。

车到后,大家忙着争先恐后地上去,袁雨潇提着背包有一点不知所措,周围的人虽然已经算是他的同学,而且基本上也是将来长期的同事,但现在还暂时是陌生人,他不是那种善于主动与别人熟悉的人。

他想着,反正也不可能把他丢下,所以先上车后上车其实也没什么差别,他一向不喜欢到这种争与挤的场合去无谓地拚力气,索性背着背包呆站在车边,俨如一个前来看热闹的路人。

还没等他看够,突然背上一松,他的背包竟被头顶凌空而来的一股力量提起来,差点没把他给扯离了地球,急回身抬头,看见车窗伸出一张滚圆的脸。

“袁雨潇!”

“包……包打听!”袁雨潇认出了滚圆脸。

“嗬哟,还记得我啊!”

滚圆脸是他的初中同学凌嘉民,外号“包打听”。

“快从窗口爬上来!”凌嘉民提着袁雨潇的背包喊,背包还挂在他臂上,他双臂被这么一提着,投降一般高举起来。

“这……不太好吧……”

“这有什么不好,快,我旁边还有座位,就你这么呆站着,能直接站到财校去吗?”凌嘉民不由分说,一手拉着他手腕,一手提着他衣领就往车窗拽。袁雨潇往周围看看,周围乱纷纷的,也没有人注意他,他只得双臂一挣,背包被凌嘉民提进车窗,他身上轻了,便扳住车窗,一纵身,就爬上车去。

坐到凌嘉民身边,凌嘉民热情地搂了他的肩膀说:“真没想到又可以与我们班的高材生坐到同一个教室了,我们读书时候,成绩差那么远,我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与你在一个行列中了!”

这样的见面开场白听得袁雨潇心中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他不知怎么应答,呆呆地说:“啊!”

凌嘉民在初中时成绩不怎么好,基本在班上最后五名之内,而袁雨潇总在前五名之内,所以袁雨潇以前开玩笑说,凌嘉民与他的成绩在班上两头形成对称。

初中毕业,袁雨潇进入重点中学读高中,凌嘉民去了普通中学。两人便分开了。

凌嘉民可能过于兴奋,没注意袁雨潇的神色,滔滔不绝地说下去:“这次招干考试,我发挥特别出色,有如神助。居然通过了,我到现在都觉得像做了一个梦,这就是所谓命运吧。”袁雨潇记得他过去是个话多的人,现在一如既往。

接着又说:“好在这个考试和高考相比,真是容易多了,我高考考得一塌糊涂咧!”

这才突然想起问袁雨潇,“你呢,你一直是我的榜样哦,你应该……怎么,高考失利了?”

袁雨潇还是满脑子混乱:“啊!”

“一定是偶然!一定是偶然!一时马失前蹄其实也正常,拿破仑不也有滑铁卢么!”凌嘉民理解错了袁雨潇的表情,马上安慰起他来。

袁雨潇再接再厉地说:“啊!”

心里却想,他居然晓得滑铁卢。

“现在我们又同学了,你是晓得的,读书我真不太行,所以以后功课方面我还得你这高材生帮助啊!”

袁雨潇索性善始善终:“啊!”

车子走了约四十分钟公路后,转入山中的一条窄窄的土路,曲折且坎坷。连绕转带颠簸,让人有些晕乎。车终于停下来时,凌嘉民的嘴兀自未停。

眼前的财校更象是六七十年代的“五七”干校或者学农分校,它处在群山环抱之中,说群山,当然不过就是江南常见的丘陵。以后他们若要回家,必须先步行数里山路。而到了公路上,也只有车次极少并且时间很无规律的长途客车,所以可以说很不方便自由行动。若不是周末,一般是难得回城的。

袁雨潇与凌嘉民分在一个班,不过分宿舍时两人不在一起。袁雨潇分在105寝室,而凌嘉民分在108寝室。

然而,当袁雨潇进入寝室刚刚把床铺好时,凌嘉民兴冲冲地捧着背包过来了。

“我换了床位,换到你旁边来了!”他把背包往往袁雨潇旁边的空床上一放。

“这里没人么?”

“我打听过了,是第二批的人的。先到为君,后到为臣。等人来了,让他到我那张床也是一样。”凌嘉民愉快得像一只起得飞的肥皂泡泡。

袁雨潇蓦然记起,“我打听过了”这是凌嘉民以前读书时就有的口头禅,看来他的性格还是和初中一样没变。他那个“包打听”的外号应该是依然有效的。

“哎,你有莫清的消息没有?你们那时候是油盐坛子……哦,还有一个于晓鹭,是你们中间的味精瓶子……”凌嘉民一边整理床铺,一边就开始打听,积习难改。

“莫清去浙江大学了,晓鹭去补习了,明年再考。”

“嗬嗬!莫清这小子混出来了啊!这倒可以意料,他一直是高材生,咳咳……”忽然想起还有一个高材生就在身边,赶紧刹了车。

又挑开话题掩过去,“哎,我说,按莫清那自命不凡的性格,只怕考上大学后就会……和于晓鹭……吹掉,你说呢?”

第十章 第一封情书

这真叫做哪壶不开专提哪壶。

还好,寝室这会儿只有他们两个。那几个有的已整理好床铺,有的背包一扔暂时不顾,或者去熟悉学校环境,或者到其他寝室搞人际关系去了。

“如果他俩吹了的话……那于晓鹭就是你碗里的了……”凌嘉民这话,本意是想让袁雨潇开心,却实在有点给他添堵。真是个进门不看脸色的角色。

“你的脚好臭!”袁雨潇对脱了鞋坐到床上的凌嘉民说。

“潇哥,我嘴贱,不好意思啊!”凌嘉民终于福至心灵地看到袁雨潇的不豫之色,赶紧收篷。

第二天,五个班的同学在大操场举行了开学典礼。刘校长在讲话中特别提出表扬说:“在我们中间,有一个同学,考上了大学,却主动放弃了大好的机会,而愿意把青春献给祖国的税收事业,我们特此提出表扬,欢迎这样的好同学加入到我们的税收战线!越是困难的地方越要去,这才是好同志……”

袁雨潇听得一身发紧,从小到大也被表扬过很多次了,唯这一次让他感觉特别的别扭。

莫非父母为自己作的这个选择到底还是一个错误?

回到寝室后,凌嘉民凑到袁雨潇面前,悄声说:“我打听过了,那个考取大学没去的人就是你!我就说吧,你怎么可能没考取大学呢!原来只是没去而已!”

袁雨潇听天由命地说:“啊。”

凌嘉民这回看了看袁雨潇的脸色,见他还比较平静,便又带点安慰,或者近乎是讨好的口气说:“我觉得你的选择是对的!读什么鬼大学嘛,就说莫清,也许他现在风光,但过几年就晓得,他啊,不说别的,起码比我们少拿几年工资,最重要的是,少了几年工龄,工龄这个东西和资历一样,以后都是很重要的哦,再说,他毕业后,还不一定能分配到像我们这样的工作呢,你说是不是?”

袁雨潇不喜不悲心如古井:“啊。”

不知怎么这两天他在凌嘉民面前只会说这个字了。

一个月后,他们平生第一次领到了自己的工资,三十二块钱。他一直记得邻居何军学徒工三年,每月十八块,出了师还到处送糖——而且他即使出了师也才二十多块钱。

宿舍里弥漫着一种兴奋与激动。袁雨潇也被这种气氛深深感染,那种一直别扭着的心情才稍稍得到一些舒展。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拿到这么多钱,以前,他拿到最多钱是压岁钱,压岁钱最多的一次也不过只是八块。

拿到第一次工资,寝室有几个人都提议聚个餐,纪念一下。提议马上被一致通过。每个人凑了两块钱,寝室八个人共一十六块。凌嘉民和鲁涛自告奋勇当采购员,走了两里多山路去代*销店,想买点酒和零食,结果回来时只拿了一包油炸小花片。

“代*销店没什么好东西,零食和散装白酒都太差劲,只有这乡下的小花片倒是比城里的薄,也比城里的新鲜好吃,其他的东西,我们这周回城再采办。”

周日晚归校的时候,凌嘉民和鲁涛各自提了大包的东西,大家把寝室门一关,把寝室里平时使用的两条双人课桌拼到一起,把两人带来的酒和各色卤菜噼里啪啦摆了满桌。

一小时后,他们就噼里啪啦醉了满床满桌了。

这是袁雨潇平生第一次喝醉,原来醉了有这样的神仙感觉,父亲说酒是“毒物”,分明是个谎言!在这沉醉之中,他终于觉得自己当初的选择——或者说父母当初替他作出的选择,或许似乎仿佛应该是正确的!

黄小旺第一个跑到厕所去开吐。李德青没憋住,直接就一口喷到了凌嘉民的帐子上。

凌嘉民直着舌头说“没事没事”,把帐子收做一团丢到墙角,然后说,“潇哥,我今晚只好到你床上睡一下,没被子还好,没帐子可睡不了,这乡里的蚊子他妈的有我的手板大……”

袁雨潇晕晕乎乎的答应着,凌嘉民一头就钻进袁雨潇的帐子里,喷着酒气说:“潇哥,我近来不穿球鞋了,脚没那么臭了吧……”

袁雨潇几十年如一日:“啊。”

他躺下来,压低了声音说:“潇哥,我今天借个酒劲,想请你帮个忙。”

“啊。”

凌嘉民侧耳听了一下帐外的动静,外面是酣声冲天,另外几个醉鬼应该早就不省人事了。

“哎,潇哥,你觉得四班的秦晴漂亮不?她像不像那个……电影《牧马人》里面的主演丛珊!”

他们是五班,而四班是公认的美女最多的班级。

“四班的,我名字有些对不上号,有一个梳着包菜头,常穿绿灯草绒衣的那个……还有那一个个子最高的……好像蛮漂亮的……”这个话题有一点醒酒的作用,袁雨潇坐起来。努力地想着。

“潇哥好眼力!秦晴就是梳包菜头,常穿绿灯草绒衣的那个啊!”

“哦,就是她啊!那个可能算是最漂亮的了!”

“真的?”

“当然真的!”袁雨潇用力点头,心里想,确实是漂亮,比……于晓鹭漂亮许多……

莫明其妙!跟于晓鹭比什么,自己好无聊!袁雨潇几乎要扇自己一下。

“你怎么,你怎么跟她勾搭上了……”袁雨潇的酒意被好奇心驱走一大半。

“嘘!什么叫勾搭啊,太难听了,那妹子喜欢看书,常到图书室借书,我也就假装爱学习,没事跟往那里凑合,一来二去,就混熟了嘛……”

袁雨潇捅他一拳,“你有狠!怎么,你喜欢上她了?”

“嘘!轻声点!我啊,岂止喜欢,我硬是被她迷住了……”

“那……你要我帮你什么啊?”谈恋爱居然还有要帮忙的,有些奇怪。

“是这样子,她有回想借的一本书图书室没有,我说我家有,这次回城买到了这书,你读书时候就是班里的才子,帮我写首诗——或者把你以前写的抄一首给我也行,我夹到书里送给她。”

“这个……”

“这对你是小菜一碟,帮人一忙,胜造七级浮屠啊!星期天我请你看电影,新上映的巴基斯坦的《人世间》!”

“噢,有奖励啊,那可以……”

“那就这样说定了啊!”

“嗯嗯……”

袁雨潇刚刚答应,凌嘉民翻个身长出一口气,连谢谢带酣声一起出来,就不省人事了。

第二天晚上,凌嘉民又钻到袁雨潇帐子里来,“我帐子还没干……今天把书给她了,中午在食堂吃饭时,她不停地对我笑呢。”他声音比昨天压得还低。

袁雨潇有些忍俊不禁,“我的诗真有这么大魔力吗,我不信!你一向喜欢自作多情,自我感觉过分良好!”

“哎,眼见为实!我亲眼看到她在笑嘛,再说,做什么事都得有必胜的信念啊,不然有什么劲做下去呢!你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明天再帮我写一封文笔优美的情书,帮我把她约到寝室后面的山上去……”

“什么?!”

“嘘“——轻点声!你怎么一惊一乍的?这要求过分吗?”

“我……”袁雨潇第一感是这个要求很荒唐,被凌嘉民一问,略一想倒也合情合理,但一时也得找个什么转一下弯,“我……我的第一封情书,居然是为别人代写的?”

忽然又想到,和于晓鹭认识这么多年,都没为她写过片言只字呢……

打住,怎么又想到于晓鹭……

“第一次写情书就不能代人写吗?”凌嘉民见袁雨潇如此说,甚觉奇怪。

“不不!”袁雨潇无由地怕被他看出了心事似的,连连摆手,“我意思是……我意思是没有经验,所以没有什么把握……”

“潇哥,我们这年龄,谁有经验啊。我难道算一个早熟的坏孩子?至于你,我晓得你的文才,对你充满信心!你要出手啊,别说一个秦晴,十个秦晴也搞定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袁雨潇也没有理由再拒绝了,只得另生事端,“那,还得加奖一杯冰咖啡……”

“好说啊,这有什么难!电影,冰咖啡!”

他只好乖乖就范,晚上便趴在床上给凌嘉民代写情书,第一次写情书,感觉还是很特别的。他觉得须得面对一个对象进行,哪怕只是想象的。于是他想一下秦晴——秦晴很漂亮,写上几句,又想一下于晓鹭——于晓鹭很熟悉,又写上几句,又想一下那片带着桂花香的钥匙——那钥匙的主人很神秘,又写上几句,甚至想一下某个女明星,比如王晓棠,比如徐金金,再写上几句……

不知不觉,也洋洋洒洒写出了好几页。

第二天把信交给凌嘉民时,看得他是笑一阵,叹一阵,恨一阵,呆一阵……最后作出总结说,“你这情书就象是孙悟空,上天入地,腾云驾雾,什么妖精都能收服了!”说完给他一个深入灵魂的紧紧拥抱,然后猴一般一窜多高,屁颠屁颠就跑了,那样子他都能上天入地了。

看来是找他的“妖精”去了。

这一天凌嘉民都是心猿意马的,吃完晚饭,马上就出了校门。

袁雨潇当然知道他是去干什么,而且实在也想看看自己代写的情书能达到什么效果,是不是真的能帮凌嘉民把那个“妖精”约出学校去。待凌嘉民一走,袁雨潇也拿上一本书,悄悄地跟着出了校门。

凌嘉民一出校门就不见了踪影。

袁雨潇也自然知道他去的地方,自己在信中约的地方是对面山上那株大树之下。那株大树离学校怕莫有不少于一里路的距离,但因为所处位置和自身都有相当高度,所以在学校也能遥遥地看到。袁雨潇的书中,还夹着一张他为那棵树画的素描。

袁雨潇不打算跟踪到底,而只是在校门口附近守株待兔,反正这是必由之路,秦晴一经过就会被他发现。他关心的只是这个。

傍晚的山间,蚊虫虽多,景色倒也宜人。袁雨潇常在这时候携书散步,不过今天他既无心看景,也疏于防范蚊虫,那本书更是装样子的。所以平时觉得太短的自由时间,今天特别漫长。

天色终于还是渐渐暗下来,他的信心与心情也慢慢跟着暗下来,当天色暗到他无法再假装看书和看景,而且不得不进学校去晚自己的时候,他盼望的秦晴,才终于出现了!

秦晴低着头,行色匆匆,手里居然还提着一个算盘!袁雨潇想,她是出来练习珠算么,或者这只是一个掩饰真实行动的道具呢?

现在正是外出散步的同学都陆陆续续回返学校的时候。秦晴选择这样的时间出来练习珠算,很不搭调,再加上她那遮遮掩掩的行动方式,袁雨潇想,算盘肯定只是道具,她真是欲盖弥彰。

想及此,他有点想笑,赶紧转了脸,极认真地看对面山上那株雄伟的大树梢头挂着的浅浅月亮,这一刻他心里好有成就感。

第十一章 中场换人

有那么一瞬,袁雨潇的好奇心爆了一下,几乎有些盯梢秦晴的冲动,但这显然非君子所为,他终于只能是带了自得的心情悠悠然进了校门。

整个晚自习,一直不见凌嘉民回教室,这倒是可以想见的。不过这让袁雨潇今天也是心不在焉。晚自习结束后,他提了桶去宿舍外水龙头前打水洗脸洗脚时,才看到一个黑影鬼鬼祟祟地从传达室那条路上过来,虽然看不清脸,但从身形上看是凌嘉民无疑。袁雨潇悄悄迎过去,果然是他!

“一副做贼的相……你的那一位呢?”袁雨潇轻声问。

“我们当然不会同时进学校,她先走的……”凌嘉民一边说,一边贼头贼脑地四处张望。乡间的校园黑魆魆的,挤在水龙头前洗脸洗脚的几个同学热闹地聊天,也根本不会注意到这边的他们两个。

“战况如何?”袁雨潇笑着问。

“那能有什么,相当于相亲时,初次相见,双方的眉眼尚未看清的那一步——当然唯一区别是我们互相熟悉,”凌嘉民稍稍平静下来,咧嘴一笑,“你猜秦晴见面后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我怎么晓得!”

“她说我的诗和信写得真的不错!潇哥,这得谢谢你啊!”

袁雨潇谦虚地吭吭一下。

“今晚真是很美好的夜晚啊,”凌嘉民看近旁无人,竟轻轻哼起台湾校园歌曲的调调,“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美丽的秦晴是我同伴……”

“怎么样啊,你觉得她?”既然涉入到这个事,袁雨潇自然而然就有了自己的好奇和关心。

“嘿,感觉她读了不少书,也爱写点东西,难怪你的诗和信能把她勾出来,她说她是爱才如命……哎,你猜,分开时她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今天怎么净让我猜些这个!”

“她说,看我写的东西,真是个有文学细胞的人,可跟我一交谈,怎么觉得又不像啊。”

袁雨潇忍不住扑地一笑,“你怎么说?”

“我说啊,写东西那是在创作,平时生活中还是得接近现实,平易近人,不能象搞创作那样酸文假醋。”凌嘉民一本正经地说。

袁雨潇不由大笑,“你还用得着我帮什么忙啊,凭你这张嘴,别说一个假丛珊,就是真丛珊,也到手了!”

“嘘——托潇哥吉言!”凌嘉民拱手说,“这秦晴还蛮有趣的,有些别出心裁,她居然要考我的珠算!”

袁雨潇一楞,“难怪她带着算盘,我还以为是打掩护的……”

“打掩护也是一方面,派用场也是另一方面,她大概是那种讲究效率的人。不过她考珠算可是考到我饭碗里来了!”

“是啊,上珠算课听杜老师表扬你,我们耳朵都起茧子了!”

“所以啊,我把那什么打百子,三回头,九盘清,狮子滚绣球,凤凰展翅什么什么的,全都噼哩啪啦给她表演了一回……”

“一定把她镇得服服帖帖,直接倒在你怀里了吧?”

“没那么夸张,我感觉她算是一个比较理性的人,我算盘玩得那么顺手她还不满足,竟希望我是个双枪老太婆,正好这又挠到我的痒处,给她来一个左右开弓,还两手同时玩两种不同的练习!她也只是淡淡地肯定了,说我这样的人左右脑发展比较均衡,应该是稳重的人——她是在考察未来当家的么?”

“当然是!她可能看你心灵手巧,以后可以全包家务!哈哈!”

“那我就比较苦了……”凌嘉民一脸酸水。

“你就少做梦了,跟这种心思特别细密的女生打交道,路漫漫其修远呢!”

凌嘉民似乎被这句说中心思,发起楞来。

袁雨潇连忙岔开说,“讲点现实的——那个电影什么时候请我?”

“这个少不了你的,我已经与秦晴约好这个星期六回城就一起看《人世间》,自然也请你一起看哪!”

“哦,我当灯泡啊!我夹在你们两个人中间算怎么回事?”袁雨潇想,自己怎么老处在这样的位置。

“哦……这倒是个问题……”凌嘉民搔着头皮,“倒不是怕别的,三个人一说话,万一被秦晴看出你我两个水平的差别来,我岂不是引狼入室么……”

“放屁!”

“潇哥别急啊,我不是说你,我了解你也相信你,你当然不是这样的人,你要是这样的人,于晓鹭早就是你的了,有莫清什么事,你说是吧!”凌嘉民陪了笑说。

“还是放屁!这是跟我使定身法吧!”

“潇哥,不是不是,我是说……唉,我干脆说吧,我相信你,我只是怕秦晴那个……是吧,她说她爱才如命呢……嗯,我有个好办法!干脆你把于晓鹭也叫上,我也好久没见这位老同学了,我们四个人一起去看,你也不用当灯泡了,干脆乘机把于晓鹭拿下,我俩同携美人归,这样我就安心了,你觉得呢?”

这应该算是一个不错的主意,既请了于晓鹭,还不是单独请的,同学相聚,很自然。只是凌嘉民的话还是让他的眉头不觉一皱。

“什么叫做你也安心了?你有什么不安心的?你给我说清楚!”

“潇哥不要误会,我说这话的意思,是有于晓鹭陪你,我也不用分心照顾你了,是吧。”凌嘉民满面堆笑,“我看,你就借这机会和于晓鹭好上多好,我看莫清肯定是靠不住的……”

“你操心操得有些太重了!你的意思还无非就是把于晓鹭当拴我的绳子……”

“哎!潇哥,你还是以前那样,凡事喜欢钻牛角尖,别人都想得到的吧,你想不到,别人想不到的吧,你都想到了,唉!”凌嘉民苦笑摇头。

自从于晓鹭一个人落了单以后,袁雨潇每周回城,如无特殊情况,都会去她家,名义上说是帮助正在补习备考的她搞功课,实际也就是陪她玩一玩,解解闷。他手上一直留着莫清在车站重重一握的那个触感,也一直记得他说“晓鹭就交给你了”时的那个眼神。

而现在他和莫清的联系,也就只能是通信了。

这个周末若请于晓鹭看电影,会会老同学,她一定会很开心的。她总是说她的补习生活闷死人了。

盼到周六,坐了长途汽车回家,敲开门,妈妈的笑脸迎面而来:“潇潇,你看谁来了!”

他一抬眼,莫清的瘦高身影出现在妈妈的身后。

“莫清,你怎么回来了!都没写信告诉我!”袁雨潇伸出双手抓住莫清的胳膊,莫清也把手搭在他双肩。

“家里有点事,临时决定的,信到你们那里要好几天,来不及,你还好吗?”莫清笑问。

“我还不就这样,你呢?”

“我还不就这样,她还好吗?”莫清接着又是问,袁雨潇当然知道他问的是于晓鹭。

袁雨潇不想在家里谈于晓鹭,他轻轻咳了一声,“晚上看电影去吗?”

莫清会意,且放下于晓鹭,问晚上看什么电影,袁雨潇说是巴基斯坦的电影《人世间》,莫清说,好啊好啊,我正想看呢,沾光了。

雨潇妈妈在屋里一边炒菜一边说,“两个人进屋坐着说不好,老堵在门口干什么,还怕没时间慢慢说话。”

两人相视一笑,这才各自松手放开对方进屋去。

吃饭时,雨潇爸爸一上了桌,便问莫清,怎么没带于晓鹭来呢。向来言语便给的莫清吭哧半天,说刚刚回来,还没来得及联系她。袁雨潇赶紧岔开话,问莫清家里有什么事,这时候回来了。莫清又吭哧半天,吃逼不过,说父亲心脏病发了住院。雨潇妈妈忙叫雨潇去看看,正好家里有一筒麦乳精和一瓶紫云英蜂蜜,再买点水果什么的。袁雨潇一一答应了,莫清客气了半天,雨潇妈妈说,你们从小玩到大,跟亲兄弟似的,这么做是当然的。

吃过饭,两个人便急着出门,雨潇妈妈让他提着东西,雨潇告诉她已约了同学看电影,看莫清爸爸得明天了。莫清道了谢。

“知道我为什么请你看电影吗?”出门后,袁雨潇问莫清。

“尽地主之谊呗!”

“嗬,你倒成了外地人了?我说你啊,真要以后鹏程万里了,还不知认不认我们这些家乡人呢!请记住古人说的,苟富贵,勿相忘啊!”

“还是这么文绉绉的。”

“跟你说实话,今天不是我尽地主之谊,我只是借花献佛,是凌嘉民请我,我是擅自作主捎带上你!”

“是凌嘉民请你啊……”袁雨潇在与莫清的通信中,也提到过这个共同的老同学,所以莫清听到凌嘉民的名字并不感到突然,他笑着说,“有一两年不见他了,今天难得的一聚啊!”

“是啊!不过……不过,今天我本是和他说好,叫我带上晓鹭的……”

“哦!他是约的你和晓鹭……”莫清似乎吃了一惊的样子,“那——你和晓鹭约好了吗?”

“我还没约,本是想突然跑她家去叫她看电影,让她惊喜一下的。”

“凌嘉民请你看电影,为什么要你带上晓鹭呢?”莫清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

“哦,你不要想多了,因为他要带上女朋友,怕我落单,所以让我带上于晓鹭!”

“怕你落单,可以选择的人很多哦……”

“不要阴阳怪气了好不好,我和他同时都熟悉的人并不多!”袁雨潇略有些气恼,

莫清难得地陪起笑脸,“我也没有恶意,只是希望……咳咳,晓鹭……她还好吗?”他识趣地转移话题。

“还不就那样,可能补习嘛,日子过得有些闷,况且她对复考基本上又没什么信心……”

“晓鹭一直这样,看着外表嘻嘻哈哈的,内心对自己总是没有信心。”莫清微微皱起眉头。

“是啊,我也没办法帮她提高信心,也就只能每个周末陪陪她,替她解解闷。”

“你办事,我放心。”莫清喃喃地说。

袁雨潇有点哭笑不得,“自大狂,我只是纯为帮她,并不是你的帮工臣子,你不用自作多情,就是你没有嘱托,我一样会这么做!况且,真若是你理解的帮你办事,我可从未拿过什么报酬!”

“啧啧啧,进了税务局,果然嘴功见长了啊!”莫清不敢正面当其话锋。

“可不敢跟你们这些天之骄子相比!”

“是你自己放弃了做天之骄子好不好……”莫清终于找到一个反击的机会。

“又来了又来了!”袁雨潇赶紧做一个暂停的手式,“说句正经的吧,既然凌嘉民邀了于晓鹭,我们这就去晓鹭家喊她吗……”他迟疑地问,莫清突然回来,自然不能撇开他去看电影,但自己毕竟不是今晚的东家,由带一个人突然变成带两个人,略有要宰凌嘉民一顿之嫌,况且于晓鹭与莫清见面,莫清是如何考虑的,这个得先弄清楚。

“既然你说她还不知道,我看……今天就不用叫她了,还是下回你再单独陪晓鹭去看这个电影比较好。”莫清又带出一丝坏笑来。

袁雨潇狠狠扔给莫清一个白眼。

莫清只得再一次陪笑,“跟你开个玩笑嘛。坦白说,我现在好像要重新适应与于晓鹭相处了,我也不晓得怎么回事,虽然她于我俩之间的事一无所知,我却还是难免做贼心虚,这个信不信由你!”

“这个……我信。”袁雨潇低了头轻声说,三个人有俩月没在一起了,现在他对于晓鹭心理上又起了变化,也需要重新适应三个人在一起相处了。那么多年的“三小无猜”,今天居然会这样,不可思议。

第十二章 情书奇遇

“再说,毕竟是凌嘉民请客,我已经是不速之客了,我们就不要让人家超预算了,虽然这票钱不是一个大数目,但人家并不欠你这个!”莫清说。

“这个道理我明白,只不过,超预算倒不是问题,大不了你那张票我来买,不过……你前面那个理由已经够充分了,就依你的意思不喊晓鹭,反正凌嘉民的本意是不让我孤单,我自己愿意中场换人是我自己的事!”莫清摆理由既然头头是道,袁雨潇的回应也是有板有眼。

只是心里忽然觉得有些对不起于晓鹭,只能是以后再设法补偿了。

这么多年来,袁雨潇——可能还包括于晓鹭,总是对莫清迁就得更多一些。这已经成为他们三人之间的习惯,或者说固定模式了。

“凌嘉民的本意,恐怕不仅仅是不让你落单吧?”刚刚风平浪静,莫清又要节外生枝。

袁雨潇一笑,“你又要显聪明了是不!凌嘉民要带女朋友,我们的校花,他俩成双成对,怕我当了灯泡,这个需要多解释吗?”

莫清似乎又想问什么,还是忍住了没问。

到了影院门口,凌嘉民已经在那里等着,见到莫清,神色有些意外,但只一闪而过,马上笑容可掬地与莫清亲热了一番,两人畅述别来之情,正说到兴头上,秦晴婷婷袅袅地走过马路来,此刻夜幕徐徐降临,秦晴有如第一盏初上的华灯,点亮着一路街灯和目光。

“这位就是雨潇提到过的你们的校花秦晴吧?”莫清目光炯炯地问。

“我的女朋友!”凌嘉民不无骄傲地说,一边介绍莫清说:“这是我的老同学莫清!”

“我们见过面。”莫清平静地说,另外三个人都露出惊讶之色。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莫清微笑着说。

袁雨潇与莫清向有心灵默契,一下就明白莫清在暗示秦晴像电影《牧马人》里的丛珊,秦晴大约也听凌嘉民说过她像丛珊,也反应过来,倒是凌嘉民,一时没把这首民歌与丛珊联系起来,或许电影里的画外音他就没注意过,所以一个人一脸的茫然。

“你们同学好幽默哦!”秦晴嫣然一笑。

“这可是我们的高材生!”凌嘉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听谈吐就晓得有才华!”秦晴满面春风。

袁雨潇心里一抖,莫名地觉得凌嘉民这一补充真是画蛇添足不合时宜。他突然生了一点非常奇怪的感觉,觉得今天带莫清来……也许是一个错误……

不过凌嘉民一直非常知趣地没有提到于晓鹭。当然,对于他来说,是莫清还是于晓鹭到场并不重要,只要袁雨潇不落单就行了。

几天之后,袁雨潇在财校的传达室收到莫清的信。

自从莫清读大学后,他俩几乎每周都会通一次信。

传达室每天都会有一叠信件,袁雨潇也天天去那里翻信,除了莫清,偶尔也有其他同学的,不过,他与于晓鹭,则从未通过信,毕竟一周可以见一次面的,而且于晓鹭从来不喜欢用文字表达自己。

袁雨潇刚拿起自己的信,无意一瞥,挨着的另一封信,收信人竟是秦晴。

他略一想想,也代取了,他打算把这信交给凌嘉民,让他去转交秦晴,也算是献个殷勤吧。

秦晴的信非常厚实,无意一瞥信封上的字迹,突然觉得非常熟悉!

岂止是熟悉……

袁雨潇手里现在拿着两封信——他与秦晴的,哪怕就是不熟悉这字迹的人,这么一比,都可以看出这出自同一人的手笔。

不同的是,他的信,寄信人的地址写明了“浙江大学”,而秦晴的信,寄信人地址一栏是“内详”两个字。

但是,只要稍稍比较一下两个,就发现显然是同一种信封,邮票也完全一样,八分面值的《天鹅》,细细地去看邮戳,也是来自同一个地点的邮局。

袁雨潇满腹狐疑,略一思忖,且把秦晴的信放下,拆开自己的信来看。

“雨潇,你好:

“谢谢你上个周末请我看电影,我度过了一个愉快的——而且是非常有意义的夜晚。

“有些很秘密的话忍不住要说,以我俩的关系,我自不会对你隐瞒什么。

“你信不信一见钟情?我以前是不信的,几天前,我信了!谢谢你给了我一个梦想,让我认识了你们那位绝色同学——秦晴……”

看到这里,他的心脏触到一个不长不短的休止符,做贼似地看了看周围。

还好,世界杳无人迹。

他等心跳再起时,瞥了瞥刚刚放回窗台的另一封信,现在是个傻子也能肯定了,这应当是莫清写给秦晴的!

并且可以推测到,应当不是封普通的信,而是一封……情书!

莫清的方便在于他给秦晴寄信都无需打听地址,直接按袁雨潇所在的财校写就行了。

至于他自己,当然不愿意暴露在明处,以一个“内详”遮掩住。

想必因为……他要防备凌嘉民吧!

可是,这能防得几时,信封是纸制的,它里面封住的却是一团火,莫清在玩的一团火!

这个莫清简直是……

简直是什么,他纵能下笔千言,此刻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话语来表达了,九分震惊和一分气恼,合成他心里的十分混乱,一片狼藉,一时无法收拾。

他把自己这封没看完的信塞回信封。

这样看来,那天有那么一瞬闪过的直觉是对的,带莫清去看电影确实是一个天大的错误!虽然他实在是无意的,但他不想因此原谅自己。

这个错误令自己难堪地踏入了一潭即将浑浊无比的水。

怎么办?

他拿起那封秦晴的信,走出校外,找到一个僻静的草丛,坐下来,他需要清静地想一想。

他了解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莫清一旦认准一个目标,将是一条道走到黑的,他自命不凡,事无大小,决不轻易认输,今天对于爱情这种事情,想必也将会全力以赴,不达目的不罢休的。

所以,凌嘉民这回算是遇到麻烦了。

虽然凌嘉民是先到者,而且近水楼台,但莫清和凌嘉民之间的竞争力相比较,袁雨潇无疑看好莫清。无论是外形,气质,莫清都占尽上风。尤其是,莫清才华横溢,而秦晴刚好又那么爱才。袁雨潇不得不承认,把莫清与秦晴放在一起,那真正是叫做俊男美女的天生一对。如果莫清是处在凌嘉民这个位置,袁雨潇会把所有的祝福毫无保留毫不吝啬地全部给他。

可是现在,莫清是一个插队加塞者。即使莫清是他最好的朋友,但他违反了袁雨潇信奉的凡事有先来后到的原则。

袁雨潇最恨插队的人,从小时候大热天排队挑自来水,到春节在粮店买年货,或者影院买电影票……他看到那些不守规矩的人就眼睛出血。

而夺人之爱的事,算是另一种加塞插队者,是不可原谅之中尤其不可原谅者!

他必须制止!

特别是,这件事因他而起,他责无旁贷!

不能,决不能让这封信落到秦晴手里!

怎么处理?

拿在手上有些烫人,带在身上有些硌人,放到寝室或教室,一旦被人发现,那就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只能是现在就毁掉,撕了或者烧了,不留一丝痕迹。

当思路走向需要毁掉一样东西时,他刚才的冲动便开始冷却下来。

他从来都很难亲手去毁掉一样东西。要吃一件有新包装的食品,他都不愿意亲手去撕坏包装,一张无关紧要的便条纸,他也会长久地保留。

何况今天这封原本并不属于他的信。

他的处世原则固然要求制止莫清,但也要求光明磊落!

而且也不能轻易亵渎了友情,他与莫清毕竟是多年的铁哥们。

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他总是希望有人替他作出决定,可是现在无人能够帮他。

按以往的成例,那就让天来决定吧!

做这种求助于天的事,他以前也常常做,比如掷硬币之类不下十几种方法,所以也算驾轻就熟了。他略一思忖就有了主意。他绕着大树走了一圈,便寻到一个大石块,约摸脸盆大小,足以把一封信遮得严严实实,他把信摆在树下,覆以石块。安稳妥当之后,他便慢慢往学校走。今天周四,两天后是周末,他将在回城之前来取这信,如果天助凌嘉民,这封信就不存在了,也许是被路人捡走或损毁——这里虽然不是当路,但难说没有放牛或者捡柴的孩子,而且,也难说没有猫猫狗狗野兔黄鼠狼等等,又或者,突然变天来了大雨大风……总之天若有意毁之,总有难以逆料之事。如果天助莫清,那么两天后这封信还安然无损,他就取了放回传达室,也算对良心有个交代。

一切由天来决定!

他心情不安而混乱,做这样的事,动机也许未必坏,手段实在不正派。他走得缓慢,东一脚西一脚,深一脚浅一脚。为着驱散满心的沉郁,他强迫自己开始为给莫清的回信打腹稿,他必须劝说莫清收手,虽然他很清楚这是徒劳的,但必须为不可为而为之。

这个晚自习,他开始给莫清写回信,劝说他悬崖勒马,写了撕,撕了写,他把内心那十分的混乱全换作了百分的耐心,终于洋洋洒洒密密麻麻写了一封二十多页的回信。

这个晚上,袁雨潇睡得很不踏实,老是梦见树下那块石头上长出一株硕大的花来,那花一时又是米兰,一时又是桂花,一时又是玫瑰……

学校每天下午只有两节课,下课到晚饭有近两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急于把规劝信送出去的袁雨潇,次日下午一下课,就风风火火走了几里路,去代*销店买邮票和发信。往回走时,觉得是完成了一桩天大的任务了一样,稍感轻松一点,看时间还充裕,便贪看着山景慢慢一路踱回,居然一路还积了一些诗句在肚子里,准备回校写下来交给凌嘉民,他这一向经常向袁雨潇索要一些诗句什么的去投秦晴之所好。

掐着时间回到学校时,正好赶上晚饭,刚刚买了饭坐下来,凌嘉民就端了饭挨着他坐下了。“你一下午没见影子,哪去了?”他还是一副包打听的样子。

“去代*销店了,想看看有没有小花片,结果走了一个空,还好,回来赏了山景,想了几句诗。”袁雨潇不想说寄信的事,所以把其他无关的事汇报一个清清楚楚。

以为接下来的话题会循着索要诗句走下去,没想到凌嘉民一脸神秘地凑上来,压了声音说,“哎,今天下午108寝室出了一件新鲜事哦!”

“什么新鲜事?”袁雨潇学着他的轻声轻语,现在来什么话题都成,只要与信无关。

“108室的王胖子和周长子在学校外面捉到一条银环蛇!”

“在乡下捉到一条蛇也算新鲜事?”袁雨潇想,凌嘉民这大惊小怪的性格总是难改。

“你听我讲啊,他们两个是在路上碰的蛇,便去捉,那蛇也不能乖乖地就范啊,就窜,三窜两窜,就窜到一棵树下,那里草比较多,关键是,那里有个脸盆大小的石头,这蛇一下子就钻到那个石头下面去了……”

袁雨潇嘎叭一下咬到筷子,牙都差点崩了。

第十三章 福尔摩斯

凌嘉民看了他一眼,明显地放慢了语速,用十分蛊惑的语调与表情继续着他的故事,“王胖子呢,就踩住了那块石头,周长子嘛,倒也聪明,把自己的鞋带解下来做了一个活结,两个人慢慢地,慢慢地掀起石头,趁那蛇露出了头,就用鞋带一套上,拉紧,然后就慢慢把蛇绑住了……”

袁雨潇依然呆呆地咬着筷子,一动不动。凌嘉民开心地享受着他呆呆的表情,一边继续说,“事情可还没完哪,你晓不晓得然后就发生了什么?”他朝四周看看,越发表情神秘起来,“那石头下面,居然压着一封信!”

袁雨潇眼睛一翻白——这真是天意啊……谁说没有天意?天意无处不在!

“你晓得那是谁的信吗?”凌嘉民看袁雨潇翻白眼,越发高兴,独家新闻能如此出奇制胜,夫复何求,“我给你十次机会猜一猜,猜中了又请你一场电影!”

唉!袁雨潇心里哀叹,我真不忍再宰你了啊!

“快猜!发什么呆啊!”凌嘉民用筷子狠狠敲了一下袁雨潇的碗沿,“快快,十次机会,猜中有奖!蛇下面那封信是谁的?”他得意地催促着。

“我只猜一次吧!”袁雨潇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那信是……白素贞的!”

“白素贞?这名字好像有点听过,哪个班的啊?”凌嘉民居然一脸追索的表情,只是他追索的方向错了,所以放弃了常识。

袁雨潇苦着脸扑地笑出来,“你揭晓吧,我不想猜。”他开始酝酿情绪,准备给凌嘉民献上一个足够级别的惊讶,以满足他公布这种奇闻时,对别人震惊反应的期待心理。

凌嘉民几乎脸挨着脸凑上来,用咬耳朵的音量说:“打死你只怕也猜不着,那信是秦晴的!”

演出开始吧……袁雨潇猛然释放酝酿好的表情,他夸张地瞪圆了眼睛,做出将要发出一个震动世界的惊呼的样子,说时迟,那时快,早有紧急处置预案的凌嘉民已经敏捷地捂住他的嘴,口里发出长长的一声“嘘……”

袁雨潇心里说,演出到此结束!然后埋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地大口扒饭。

凌嘉民对袁雨潇刚才那表情十分满意,紧接着的突如其来的漠然,却令他有些不满足,“你说这事奇不奇,秦晴的信怎么会藏到石头底下去呢?谁藏的?那是一封什么信?”

袁雨潇受不了这种折磨,停下一切动作,眼睛直直地望着凌嘉民,“把你晓得的情况全倒出来,我不是神仙,不能回答你这么多的问题!”即使这种混乱心情下,他的语言依然没乱了方寸,不是“不晓得”,而是“不能回答”。

凌嘉民当然只会按自己的想法去理解了,“我也料想你不晓得,给哪个也不会晓得,除非秦晴自己!”

袁雨潇心中一脚踏空,失了平衡,他没能料到秦晴得背上一个黑锅。细细一想,这也是必然的。那么隐秘的地方藏信,这需要双方事先有约定有默契,否则这信怎么收得到?所以秦晴被视为知情人也是可以理解的。

“这真是电影里才会出现的情节啊!”凌嘉民大大地感慨一声,“我记得《红灯记》里面的李玉和,好像就是把密电码藏在老槐树边的石头底下,对不对?”

袁雨潇有些透不过气来,本想胡混几句让气氛轻松一点,凌嘉民却已刹不住车了,挥手制止他说话,自顾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如果一封信享受到了密电码这种级别的机密文件的待遇,这又是一封什么信呢?这信我没有看到,周长子他们已经交给了秦晴,我只是听说,信封上写的是内详二字,这就更有意思了!寄来的信,只能出现在传达室,所以这封信,应该不是从外面寄来的,而是写信人亲自送来的,学校在乡下,还是山中,所以信不是周边来的,就是学校里的人送的!另一个证据正是内详这两个字,写信人是不想暴露自己,这说明信送达的地方,属于写信人所在的一个熟悉的环境,陌生的环境是不用怕暴露身份的——对,就是学校内部!所以,这封信基本可以肯定就是我们某一个同学写的!同学都互相认识,所以不能明写地址和姓名!”

袁雨潇呆若木鸡,心里说,凌嘉民同学,如果你鼻子带上点儿鹰嘴勾勾,我基本上认为今天是荣幸地和福尔摩斯先生共进晚餐了。

“下面就是最核心的问题了,这是一封什么信呢?”凌嘉民深深地提了一口气,袁雨潇也跟着深深地提一口气。

面对凌嘉民咄咄逼人的推理,袁雨潇虽然掌握着一把解谜的总钥匙,但却暂时不敢轻易动用,他先得看看这个传奇将走多远,将走向何方。

在秦晴无辜受累和干脆推出莫清之间,他实在难以抉择。

“哦,在回答这是一封什么信的核心问题之前,似乎还有一个关键,必须先期解决,这就是,这信的作者,是男生还是女生?这个问题一解决,最后的答案就自然水落石出了!”

袁雨潇心中赞叹一声,先不说你把这桩迷案破得如何,单说你这剖析案情的抑扬顿挫起承转合,就是大师的级别,以前真是看低你了,人真是各有所长啊。

又一想,也不奇怪,如果不是有这样的口才,怎么在爱才的秦晴面前混这么久不暴露呢。只不过,这种口才色彩过于刑侦与理性,而不够文艺罢了。

“应该不是女生,这种传递方式很不女性化,而且显然十分荒唐和多余。最最关键的是,对我来说没有意义,因为女生关系的亲密威胁不到我,所以,这种可能性完全应当丢到一边去!”凌嘉民把吃完饭的空碗跟着这个假设往旁边一丢,“剩下的就是男生这个可能了!这才是一个最有意义的可能,而且基本上说,我所有的猜想都是因为这个!”

袁雨潇以为接下来会有一个长篇大论来分析这个意义,没想到凌嘉民正襟危坐,双目炯炯地望着他,跳过了许多推理,直截了当地吐出了结论:“我在这个学校有一个情敌!”

多新鲜哪!袁雨潇心里说。

“也许可以这么说,你有至少一个情敌!”想了一下后,他帮凌嘉民把结论表达得更精确一些——而实际牵涉的范围,却拓宽了许多。

凌嘉民眨了一下眼,“对!对!太对了!”他突然低下头去,手撑了下巴,以雕塑《思想者》那样的姿势沉思了一会儿,才盯着饭桌上一粒掉落的米饭缓缓说道:“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去追求像秦晴那样的校花级的女生,必然是……必然是……”

“众矢之的,四面楚歌!危机重重!”袁雨潇一口气说,这几个词还真是表达了他对凌嘉民目前境况的看法。

“潇哥说得对!看来,我一定要加快步骤了!”

“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袁雨潇为他,也似乎是为自己打气。

“有道理!前一向锦标赛女排输给美国,我们都以为是灭顶之灾,最后不还是冠军!”凌嘉民也拚命给自己打气。

“秦晴有什么反应?”袁雨潇感觉两人话语有气势,心底却虚浮,便把话题暂时引向秦晴。他想在不出卖莫清的前提下,也设法洗清一下秦晴。现在既然凌嘉民知道自己有了情敌,因而会有所警醒,这总是一件好事。

“下午出的这个事,我也才听说,还没来得及和秦晴交流呢!”

袁雨潇略加斟酌,慢慢地说,“秦晴漂亮,男生们对她有意,这不是她的错,男生追她总是从一厢情愿开始的——你当初不也是这样的么,把信放在那里未必是秦晴的要求,说不定她事先并不知道,至于事后告诉她,她会不会去取还不一定呢,起码,最基本的事实告诉我们,是王胖子他们无意中发现那封信,转交给秦晴的!而不是秦晴自己去取的,不是吗?”

凌嘉民眼睛一亮,如果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此刻他的心灵中一定是劈进了一道闪电。

“对啊!”他把脑门重重一拍,那声音响亮得连袁雨潇的脑仁都生疼,“潇哥说得太对了!我是不能首先去怪秦晴,她说不定是背了黑锅了……啊!我约了秦晴晚饭后去山间散步的,我可能得走了,失陪!”他跳起来便准备跑,差点儿被身下的板凳绊了一个跟头。

“加紧努力!”袁雨潇拉了他一把,“记着,关于那封信,如果她不想说什么,千万不要逼她!”

“哦……”凌嘉民略微一楞,想一想,终于说,“我明白,谢谢潇哥!”

说着一遛烟跑了。袁雨潇才发现自己两手掌心居然全是汗。

晚自习凌嘉民又不见人,袁雨潇感觉情况正常,心中有些欣慰。他不知为什么已经形成一个顽固的想法,莫清没有秦晴,再找一个如秦晴者很容易,而凌嘉民则很难。他不知道这算是一种现实态度呢,还是算对凌嘉民的一种低看。

现在自己夹在两个好友兼情敌之间,好难摆正身位。

晚自习结束回到寝室,发现凌嘉民已经先回来了,手枕了头仰躺在床上,不知在想什么,看到袁雨潇,几乎是一个鲤鱼打挺就起来,“潇哥,走,上厕所去!”搂着他肩膀往外走。

他心照不宣地也正好想“上厕所”,一件实在与他毫无关系的事,却似乎牢牢地捆上了他。

两人到了寝室外的僻静处,满天繁星之下,四周山影沉沉,秋虫呢哝。

“我给她讲了王胖子给他的那封信的故事,她根本不相信,坚持认为王胖子他们是在讲笑话,他们一定是在传达室拿了信来,故意编造这么一个故事来逗她玩。还说只有我这样的人才会上当。这倒是叫我豁然开朗,其实只要稍微想一下,这个故事情节确实有些荒唐,我怎么先前就没想到这整个故事完全可能是凭空捏造的呢!”

袁雨潇没想到凌嘉民思路会有这样的反转,细一想,这也是必然的。不管怎么样,能洗清秦晴总是好事,“也许你这就叫做关心则乱吧。”

“对对,正是这样的,如果这封信的故事是一个虚假编造的,那么开始我所有的那些想法都不成立了。现在的问题是,王胖子他们为什么要编造这么一个故事来骗我呢?”

袁雨潇仰天无声地浩叹,又轮到王胖子了,这个故事似乎总得有人来背黑锅,这是在玩接力赛吗……

“其实答案也很简单,我追秦晴,在我们班这几个寝室里来说,是公开的秘密,往好里说,他们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往坏里说,最了不起是因嫉妒而搞一个恶作剧,事情还真没那么严重。我不能草木皆兵,所以,现在向他们两个人追问真相,不但没必要,反而显得蠢,不管他们是好意还是恶意,我都应当一笑而过。”凌嘉民果然一笑,黑夜里显出一嘴雪白的牙,“当然还有一个知情者!”

“哦,谁啊?”袁雨潇心里莫名一紧。

“那条银环蛇啊!它当然晓得这个故事是真是假,只是它不懂我说话。”

凌嘉民这时候来一个这样的玩笑,显示他警报解除之后的轻松。

第十四章 情敌出没

“刚才我回来时,你们还没结束晚自习,我到108寝室去瞻仰了一下那条银环蛇。他们用一个空酒瓶装了它,又在瓶里灌满从代*销店打来的散装白酒把它泡起来了,说是准备毕业会餐时喝。那瓶酒放在周长子的衣箱底,我偷偷拿出来看了。那条蛇的酒量真是大,下午捉的,到现在也泡了几个钟头了,还在里面慢慢的动呢,那双眼睛玻璃球一样又黑又亮!这么强的生命力,离蛇仙也相差不远了——哦,潇哥你开始说那信是白素贞的,原来说的是《白蛇传》里的蛇仙啊,你说我文化多差劲,这样的玩笑居然没听出来!”凌嘉民轻松地笑说。

袁雨潇看他那轻松表情,既欣慰,忧心却也不歇,毕竟这还真不是一个玩笑,他正琢磨着如何该如何让这梦中之人有所警觉,凌嘉民却似乎看破他的心思,“当然,即使这只是一个玩笑,却也让我突然意识到,你吃饭时说的那个……嗯,四面楚歌,可能——不!绝对是事实!所以我必须加快步伐!”

“对对,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袁雨潇真心实意地说。

“潇哥,谢谢你一直这么真心帮我,我也什么都不瞒你,今天我努力加了一点进度,”他把手掌覆在袁雨潇耳朵上凑近了说,“拥抱而且强行吻了她!”

袁雨潇心里轻轻呻吟着,这都有点乱套了,我一个好心的错误得带出多少故事或者事故来啊!

“秦晴的态度怎么样?”

“半推半就呗……”

“我不是问的这个,我是问她整个的心情和态度。”袁雨潇估计秦晴应该已经看过莫清的信了,自然关心她是否有什么变化。

凌嘉民挠挠头,居然想了一下,“那还不是那样,反正近来比以前淡了许多……”

“为什么会淡下来?”袁雨潇紧追不舍。

“还不是老原因,她回回与我约会后,总得说写信的和约会的好像不是一个人似的。我的狐狸尾巴快藏不住了!”

袁雨潇把刚吐出的那口气又吸了回来,如此看来,恐怕莫清还不是凌嘉民唯一的敌人,或者说,不是本质上的敌人,他根本的敌人……其实是他自己!

想到这一层,心中有些凉意。

“……顺其自然吧!”他长吁一口气说。

“当然,只能这样子。”凌嘉民刚才的轻松一扫而空,看来在某一方面,他与袁雨潇想到一起了。

“关于那信本身,秦晴有解释吗?”袁雨潇用关心的问题另起话头,错开渐有些沉郁的空气。

“她说就是一个普通朋友的来信,其他事无可奉告,我想这属于她的隐私,你还嘱咐过我不要逼问,我想我这点觉悟还是有的!”

这也许暂时是最好的结果了。袁雨潇想。

不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周末学校召开的大会上,刘校长说:“现在要郑重地说一个事,有个别同学在学习期间开始谈恋爱了,而且竟然发展到在宿舍后面的山上拥抱的程度了,真是太过分了!这是学校的纪律所不允许的!”

操场上轰然大笑,刘校长在笑声中继续严肃地说:“这里提醒个别同学一下,赶紧悬崖勒马,否则我们将采取通知家长等一些必要措施了……”

袁雨潇听到刘校长这些话,忽然想起前晚凌嘉民说的“加快进度”的行动,不由得本能地回头看凌嘉民,只见他双臂环抱胸前,仰头望天,一副笑傲江湖的样子。

如果这真的是指的凌嘉民,那他现在也算是雪上加霜,祸不单行了。

“你早两天说加快了进度,强行地……校长今天说的人,是不是你……们?”会后,袁雨潇迫不及待地向凌嘉民求证。

凌嘉民乐呵呵地承认,“疏忽了,疏忽了……”

“怎么搞的!在这样的时候,出这样的疏忽!”袁雨潇不觉开始责备,责备里含了他的忧心。

凌嘉民看来是感受到了他的内心,搂着他的肩笑道:“爱情生活,就是要有一些刺激,太平淡了,反而没有意思。”

“这是从何说起?”袁雨潇觉得新鲜,“你这不是在搞精神胜利法吧?”

“这不是精神胜利法,我是讲真的。其实你们是今天才知道,但班主任昨天就和我们两个谈过话了,本来秦晴对我很淡了,这事一来啊,倒是激发了她的逆反心理,觉得学校有些管得宽,昨晚又与我约出去了,反而还显得比以前近了……”

“这是一出故意制造曲折,以期引人入胜的喜剧吗!”受他的情绪感染,袁雨潇也开起玩笑来。

“但愿是!”凌嘉民笑中含忧,“我与秦晴想法不同的是,我不认为学校管得宽,学校也许死板,但学校管学生是天经地义的,我只是觉得有个别人管得未免太宽了!”

“有个别人人?你是说刘校长?”

凌嘉民边叹气边摇头,“唉唉,潇哥,你有时候聪明得异于常人,有时候又迟钝得异于常人!刘校长不就是代表的学校吗,他管我是职责所在啊!我关心的问题不是校长管不管,而是,刘校长是怎么晓得我与秦晴拥抱的事情的!”

袁雨潇一惊,是啊!这才是问题的关键,自己怎么就没想到!难怪莫清也常说自己“时而聪明,时而糊涂”!

“难道……刘校长正巧看到了?”他迟疑地问,自己都觉得问得有点蠢。

果然凌嘉民一口否定了,“这不可能!如果是他亲见,以他的责任感,他应当会当场撞破我们,所以这必然是有人告密,那个告密者才真正是管得宽——不,其实远远不是管得宽的事!”

袁雨潇其实已经想到这一层了,突然一转念,凌嘉民曾把强吻秦晴的事告诉过自己,那么自己也算是这件事情的知情者,不觉冷汗一冒,冲口而出,“你不会怀疑是我吧……”

凌嘉民看到什么怪物一般望着他,“潇哥,你这是想到哪里去了!我要怀疑你,还会这么和你说话?”

袁雨潇不觉羞愧无地,“是是是,我这人确实迟纯得异于常人,不但你这么说,莫清也说过好多次!”

“潇哥,你肯定是聪明人,只是……只是可能多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人情世故不太懂而已。这个事肯定不是你,要我说根据也有一大串,不过不需要,信任不需要理由!”

“哦,谢谢!”袁雨潇轻松下来,得到信任让他倍感愉快。

“潇哥,抛开我们两个的友情不讲,在这件事情上,你一直在帮我,那个告密者却是要坏我的事,谁最想坏我的事?动机上推测,就是那个情敌!所以,我这个情敌差不多都显出身形了,由此,那封信的事也必须重新审视,作为我的结论的一个旁证了。”

袁雨潇心里说,得得,你老人家又被福尔摩斯附体了,但这话无法不让他兴致盎然,“那么你重新审视又能发现什么?”

“我在想啊,想编假话骗人,第一个愿望就得把这假话编得像真的,什么故事更像真的呢——符合常理的故事,故事里出现的如时间,地点什么的,越平实,越……生活化,就越不容易出破绽,所以,王胖子他们要编个故事骗我,发现那封信的地方,可以有千百个,为什么要编一个银环蛇下面发现的呢?这样看上去非常荒唐的情节,哪怕确实是真的,都会让人觉得太假,他们编这么一个经不起推敲的谎话,实在是违背了想让我上当的初衷。由此,逆推过去,他们说的,反而极可能是真实的!”

袁雨潇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满天繁星眨眼睛,心里一声浩叹,唉,凌同学你喜欢的秦大美人,为什么偏偏是爱好诗歌而不是刑侦啊!

“把所有这些事串起来,结论是,我身边出现了至少一个情敌,而且已经有具体行动了!”

“赞同!”袁雨潇说。这个结论真没错,莫清写信就是一个很具体的行动。至于学校是不是有所谓告密者,告密者是什么动机,这些在袁雨潇看来,都是云里雾里的事,只有莫清才是清晰的。

“这个人,或者说,这几个人,肯定以后还会给我制造麻烦。”

“是啊,现在学校反对,还有可能通知家长,你准备怎么办?”

“这个,我怎么晓得如何办,我还头一回碰这种事!我家里那个老师傅要听说我在学校谈恋爱,会把我一个圆打成扁的!”

听了这话,袁雨潇一个念头闪电掠过,要是自己真是和于晓鹭恋爱,父亲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这念头一闪过后觉得自己很荒唐,为什么于晓鹭总是不合时宜地出现呢。他一甩头,把这念头甩出几里地。

“那你就好自为之吧!”

“我会小心的。不过,那位搞破坏的,他也同样要小心才是!他束缚了我也是束缚了他自己!”

袁雨潇心里说,你那个情敌莫清同学,从来都是天马行空,哪有什么束缚可言。但是话却只能讲到祝你好运之类。两个人便紧紧地握住了手。“潇哥,你一直这么真心帮我,我没你那好的文采,心里的感激是讲不尽的!说句笑话,你不要说不是我的情敌,即使是,依你的性格,只怕我求你让步你都可能做到,至少你不会使阴招子与我争。你与那个暗中使坏的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我怎么可能会怀疑你呢!”

如果这算是一种称赞的话,袁雨潇却是被一种巨大的茫然冲到发晕——我有这么好吗?这到底算得是一种好吗?莫清认为我会接受自己不爱的,凌嘉民又认为我会出让自己所爱的,这算什么回事?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表示接受?逊让?羞愧……都不是,搞得自己脸色跟个万花筒似的滴溜溜地变幻。

凌嘉民话一出口,已知不当,来了些情急生智,“潇哥,我没有别的意思,不过就是为证明最开始那个为什么不怀疑你的结论,后面只是一系列论证而已。”

袁雨潇想,难得凌嘉民如此自圆其说。的确,这一大圈绕得,差点儿回不到原点了。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走得太远,却忘记了当初为什么会走过来。

他举头望着那一天繁星,也默默地握紧了凌嘉民的手。

几天后,莫清给袁雨潇的回信到了。他掐指一算,略去邮路上的时间,莫清基本是第一时间给的回复,这么一算,恐怕莫清的回复,在自己的劝说信寄去之前,就已经守候在那边多时了。他们两个人相互太了解了。莫清肯定能预见到袁雨潇的态度,甚至都可能预知袁雨潇劝说的许多内容,而看了莫清的回信,内容也与袁雨潇想象的相去不远。他们就如同两个同门师兄切磋武艺一般,互相都熟知对方套路,见招拆招。袁雨潇不怕莫清阴阳怪气地说他“私心藏奸”,这些虚招远远碰不到他自以为的坦荡荡的胸怀,也不怕莫清说他是“卫道者”,莫清已经这么称呼他很多年了,更不必理睬他的“弘扬个性,敢爱敢恨”的处世态度,他坚信弘扬个性不能以牺牲他人为代价。但是莫清有一个杀手锏,却让他感到压力。莫清坚持认为凌嘉民与秦晴并不合适,他在信里头头是道地说,“据我那晚的观察,秦晴爱才,凌嘉民虽然聪明,却显然并不具备秦晴喜欢的那一种才具,我相信,他们两个人走不到头,与其将来陷得过深而更受伤害,还不如早作了断。我做的虽然是恶人,行的却实在是善事……”

第十五章 初雪

虽然袁雨潇对这个自大狂最终的“救世主”论调不以为然,但莫清提出的问题却有极其尖锐的锋刃,何况这锋刃其实已经预埋在袁雨潇自己心底多时,因而他内外交迫,腹背受敌,只能回避。

其实从劝说信动笔伊始,袁雨潇就知道自己做的全是徒劳的事,但他还是不可为而为之。无非让自己安心而已。

袁雨潇明白,再劝已无意义,该说的,他都说尽了,他写那封劝说信的呕心沥血,只有高考考作文时可以比拟。

再回信时,他不再提及这个会让他心力交瘁的话题,莫清自然也乐得没了纠缠。两个人的通信海阔天空,但都对面前那个深坑视而不见。

袁雨潇天天下课便先去传达室,除了看自己是否有信,还兼着注意秦晴的信。

说也奇怪,再没看到秦晴有第二封“内详”信了。

袁雨潇当然不信莫清会到此止步,但他为什么中断了写给秦晴的信呢?

难道秦晴对第一封信的回复就是坚决的拒绝,以至于莫清第二封信就难乎为断?

但愿如此……

实际上,真正能阻止莫清的只有秦晴,如果她坚持拒绝,即使以莫清个性之强,也拗不过命运。这其实回到了莫清提出的那个尖锐问题:谁更合适,谁能凭自身的实力走到底?

从道理上说,也许莫清是对的,而自己只是个“卫道者”,一切顺其自然吧。

半年时间并不经消耗,转眼又临近结业考试了。这时,校内盛传着一个说法:凡有一科不及格的,将不发工作证。

这个传说使校内气氛骤然紧张起来。袁雨潇到学校传达室给父母以及于晓鹭打了电话,说这两周不回城,准备应考。

这周是一九八二年年尾,今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覆盖了校园。

校外也是一片银装素裹,这里的积雪,比城里的雪深厚干净得多。

学习虽然紧张,被拥于这样的雪景之中,袁雨潇还是忍不住诗兴大发,写了几首咏雪诗词。又被凌嘉民如获至宝地抄走了。想来,他又要藉此去与秦晴切磋文艺创作了。他俩的交往现在转入了“地下”状态,非常谨慎小心。

周日,袁雨潇静静地坐在寝室看书,时近中午,门砰地一声被推开,抬头一看,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于晓鹭!她穿着花棉袄,系着一条绿毛线围巾站在门口,脸红朴朴的直冒热气。

“晓鹭!你……你怎么来啦?”

“我怎么不能来?我早就说过要到你们学校玩一回,现在你都要毕业了,再不来就没机会了。平时总是你来看我,这两周你不回来,我来看你,不好吗?”

“这个……你来玩,也不告诉我一声,一点准备没有……”

“这还要什么准备啊?你能准备什么迎接我?”她歪了头,饶有兴致地问。

确实也准备不了什么,他憋了许久,憋出一句“可是我们这里没什么好玩的……”

“打雪仗哪!”于晓鹭指着窗外,“城里哪有这么好的雪呀!这不是最好的准备吗!我好多年没打过雪仗了!”她兴奋得越发齿白唇红的。她真是一个很容易快乐起来的女孩。

“嘿,潇哥,天这么冷,你怎么不关寝室门……”

门外突然传来凌嘉民的咋咋乎乎的声音,紧接着,他便出现在门口。

一眼看到几年不见的于晓鹭,他立即爆出一阵大呼,“嗬!嗬嗬嗬!”

袁雨潇心里说,这是在赶鸡还是怎么着。

“嗬嗬嗬!嗬嗬……”不知是多少个嗬嗬之后,凌嘉民终于开始讲囫囵话了,“于晓鹭!是你吗?好久不见了啊!真是稀客啊!”

“咦呀,包打听!好久不见!”于晓鹭这一向也听袁雨潇提到过这个老同学,“哟,你长高了好多啊!”于晓鹭对凌嘉民的印象还停留在几年前。

“你也是女大十八变了啊!”

“恭喜你啊!这么厉害,也考进税务局了!”

“我啊,纯属走狗屎运,不像潇哥,那是真材实料的!”

“其实你也蛮聪明的,就是不太发狠……”

两人叽叽呱呱叙别情,竟把袁雨潇晾到一边了,他正好落得悠闲自在地继续看书,多看一页算一页。

好一会,某人终于天良发现,“我就不喧宾夺主了,你和雨潇两个人去外面玩一玩吧,打打雪仗,怎么样?”

“我正想干这个呢,你真了解我啊!走!我们一起去!”于晓鹭鼓掌。

凌嘉民做了一个鬼脸:“我怕冷,再说,我还得给你准备中饭吧!”

“准备中饭?”袁雨潇抬起头来,有些诧异。

“是啊,留校的要报餐,你也不知道于晓鹭会来,肯定没她的饭啊。现在只能把你我的饭菜合到一起,三个人吃,另外,我在外面田里偷了两个大萝卜在这里,还和传达室周大爹买了两个鸡蛋,煮萝卜荷包蛋!”

他指着他带的煤油炉上的铝饭盒,那里面果然有两个蛋。旁边桌上放着两个萝卜。“鹭鹭莫笑,条件就这样,白水煮,我呆会到食堂搞点油盐看看。莫嫌弃。”

“这样最好玩!”于晓鹭继续鼓掌。

“你们去吧!”

“那就麻烦你啦!”于晓鹭大大咧咧地说,拉起袁雨潇,“别钉子精神啦,这点时间能做得什么!走!”说着,自顾蹦蹦跳跳地出门。

凌嘉民笑着递一个眼色,袁雨潇伸个懒腰,也笑着出门。

于晓鹭已经跑过了走廊,跑向校外的雪野。她晶莹剔透的笑声如雪一般飘洒,她的小羊角辫在笑声里打滚,她的绿围巾指挥着山风前后左右高高低低地起舞。袁雨潇在这一刻,觉得那跳跃的碎花棉袄像太阳,而自己像雪即将消融……

两人出了校门,一团雪扑地一下就砸在袁雨潇的脸颊——于晓鹭沿途已经悄悄地搓了一个雪球。

沉醉中的他未及提防,雪团飞散开来后,钻进他的脖子,冰凉的感觉把他刺激到现实中来。

“好家伙!你搞突然袭击!”他抓起一团雪,“我也要灌满你脖子!”

他扑到她面前,她笑着一退,脚下一滑,仰倒在雪中,他抓着她的绿围巾就要把雪往她颈中塞。

于晓鹭并未挣扎,双手作了投降的姿势,仿佛在静静地等待,她绯红的脸如白雪中的腊梅,仰面对着逼近的他,腊梅的暗香直入他的非凡的鼻子和青春的心尖。

袁雨潇不可控制地全身颤抖。

于晓鹭满面红晕地笑着轻声说:“耍癞皮,耍癞皮……”她半启的樱唇翕动着翕动着,离他的眼睛只有一尺的距离……

袁雨潇心中突然一惊。

现在只要往前再进一步,他就可能进入一个不知是什么结局的陌生故事。而他从来不喜欢在完全看不清结局的时候轻率地启动一个开头。先不去往前想今后会有什么不测等待着,眼前凌嘉民的进退失据就是一个令人恐惧的例子……

在没有别人,更没有老天来替他作主的一刹那,他只能选择退却。

他全身一冷,一纵身,退出数米。

平稳了一下自己,他笑着轻声说:“好,我不耍癞皮!我站到这里,一样能够打到你!”

于晓鹭默默地望了他好一会,然后默默地低了头,开始团雪球……

雪野静默。

袁雨潇也开始团雪球,他被这雪野的静默压制了情绪,半天还团不起一个满意的雪球。

于晓鹭是最不习惯这样的静默的,她笑了一笑,“祝你新年快乐!”

“……彼此彼此!”袁雨潇半天都没找到合适的语言。

啪!一个雪球打到他的鬓角,“这是我的新年礼物!”于晓鹭的笑声随着雪球纷纷扬扬地飞了满天……

两周后,毕业聚餐开始了,那瓶泡了银环蛇的酒终于被周长子拿出来。袁雨潇也终于看到了这瓶带有传奇色彩的酒。那条银环蛇蜷缩在瓶底,它的眼睛不再如凌嘉民描述的那样又黑又亮,而是浑浊的灰色,袁雨潇略加一瞥便移开目光,他未敢与那蛇作长久的对视。105和108寝室的人分了那瓶酒,袁雨潇没喝。

那瓶酒每个人能分到的不足一两,但喝了那酒的,哪怕只一口,都醉了。有吐的,有泻的,还有一个又吐又泻的,那就是凌嘉民。

聚餐后,下午便有几台大客车接大家回城,凌嘉民经过几番激烈的上吐下泻后,被袁雨潇搀着上了车。车上,大家乘着醉意大笑大唱。凌嘉民却靠在椅背上,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袁雨潇感觉他现在似乎不只是身体的难受,而且有心情的低落。“嘿嘿,振作一点,现在毕业了,光明的前程在等待着你!”袁雨潇拍着他,看看大家醉闹成一锅粥,没人注意到他们两个,又附耳轻声说,“爱情也等待着你,现在毕业了,你不是学生了,是国家干部,没有人再能够束缚你了!”

凌嘉民挣了挣身体,歪着嘴,带了一丝嘲讽的笑,“爱情只怕不会等待我了……”

袁雨潇要的就是他说话,一说话,就好排解,“这是从何说起,现在学校也干涉不到你了,我没听说有哪个单位会干涉职员恋爱的。”

“但是学校已经通知了我家,我家的老师傅已经……已经明确规……定,决不会接受这……这个学校时期就恋爱的……女生的!”

“慢慢来,不着急,先搞一两年地下活动,来日方长!”

“嗯嗯,来日方……方长,我不着急……”凌嘉民突然把头探出窗外,又大吐起来。

“怎么又吐了,你喝得不多啊!”坐前排的黄小旺转过身来,“不过,我也喝得不多,现在也蛮难受的,怪事!”

“不是醉,我觉得你们可能是中了蛇毒!”袁雨潇说。

“蛇毒?泡酒不都是用毒蛇的么?”

“肯定有一套制法,不是你们这么弄的……”袁雨潇话未说完,就被凌嘉民大声地打断了,“对,我是中……中毒了!那条蛇是毒蛇,是告密者!是背……背后使阴招的家伙……”

袁雨潇赶紧捂了他的嘴,“算了算了,你醉了,好好休息吧!”

凌嘉民身体突然软下来,闭了眼,几秒钟后,竟然酣声大作。

自八二年夏天到八三年年初的半年岗前培训,在将近春节时结束了。上班要在春节之后,所以袁雨潇有了平生最后一次寒假。

这个假期心情如此轻松,但人却非常忙碌。同学聚会史无前例地多。

也许是因为半年前的高考,让大家经历了一次前所未有的人生转折与告别吧。

这个假期的相聚,依然是几家欢乐几家愁。比较起来,袁雨潇找到足以一辈子安身立命的工作,还是颇让一些同学羡慕的。毕竟刚刚结束学生时代,多数人的前途尚未确定。即使那些成了“天之骄子”的大学生,也还处于“在路上”的状态。况且他们同学中考上大学的也只是小部份人。

袁雨潇每收到一份羡慕便有一份感慨,现在他越来越感激父母为他做出的决定了。

莫清在假期没有回家,据他来信说,他与大学同学一起出去旅游了。

自从袁雨潇写信劝说莫清未果之后,两个人虽然保持着通信,但都默契地不涉及秦晴这个话题的禁区,决不越雷池一步。而且,袁雨潇也没再在传达室看到过秦晴的信件。因而,袁雨潇也不知莫清与秦晴的关系处在什么样的状态。

第十六章 实习

春节期间,除学生年代的同学之外,财校的同学又开始相互走动,甚而成群结队地拜年,大家以后将分配到各个不同的财税分局,这样的串连,颇有编织关系网的意义。

袁雨潇到于晓鹭家给晓鹭父母拜了年,这是多年的习惯了。唯一不同的是这次莫清没有一起去。

而于晓鹭也照例并不会回拜。尤其是没有莫清结伴的时候,她更不会独自去袁雨潇家。学生时代留下的成例真是非常稳固,虽然看上去似乎并未见得合理。

这个春节给袁雨潇的感觉就是,生活圈将有相当大的变化,他习惯于遵循原有生活轨迹的内心,似乎有一点拒绝这种变化,但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奇与期待,又让他的脚步紧紧跟随这种变化。

假期结束后,袁雨潇被分配到C市财政税务六分局。和他一起分配到六分局的共有四十多人,而这个分局原来也仅有四十多人,他们这一批新人,使分局的人数一次性地扩充了一倍。

袁雨潇被分配到四股,个体税收股。

凌嘉民也与他分配到了同一个分局,并且也在个体股。

分配结果一出来,他在二楼办公室正好碰上凌嘉民。

一个月的寒假过得匆匆忙忙,春节又占了大半,袁雨潇与凌嘉民仅在春节期间的串连团拜时见过一次,由于是集体聚会,他俩也没有太多的个别交流。

袁雨潇亲热地拍拍他的肩说“我们又分在一起了!”

“好啊。”凌嘉民微笑说。

也不知凌嘉民的反应是真的达不到袁雨潇的预期,还是他过于敏感,他觉得凌嘉民的笑太淡了一点,这不是他以往的风格。他了解凌嘉民的那种万能胶的性格,正常情况下,应当是凌嘉民来向他表示这种热情与兴奋的,或者至少,在他向凌嘉民表达了热情与兴奋时,凌嘉民的反应应该是很热烈的。

凌嘉民心里确乎有事,袁雨潇先入为主地便想到他与秦晴的事——或者应该说,他自己也是一直记挂着这个事。

“你与秦晴之间……最近有没有什么起色?”

袁雨潇几乎有些突兀地问,连所有必须的铺垫都省掉。这种对机密话题的无所顾忌,是袁雨潇表示彼此是亲密关系的一种态度,况且他也确实是迫切地想知道。

凌嘉民看来是没有防备他突然提到这个问题,竟掠过一丝慌乱的神色。但随即,他恢复了刚才的平淡,一种微冷的平淡。

“这个……我们已经吹了!”

“吹了?难道,没有修复的可能了?”袁雨潇心中是万分惋惜,“你不打算和你家的老师傅打持久战了?”

凌嘉民盯着袁雨潇看了许久,才快速而轻声说:“这跟我们家没关,你真的不晓得,秦晴已经是别人的女朋友了?”

袁雨潇心中一紧,马上意识到了什么,只是下面的话,他不知道该怎么问出口了。

凌嘉民眼神复杂地望着他,终于替他开了口:“你与莫清关系那么好,难道他没向你透露一点什么?”

真的是因为莫清!

当然,这依然没有什么值得意外的。

此时,袁雨潇纵然心里觉得莫清有一万个不是,也没法表达给凌嘉民,况且,莫清与秦晴之间,他也确实只知道开头——还是莫清单方面的开头,此后的进程,他一无所知,“我都好久没见过他了,甚至这次寒假和春节,都没见到过他!”

听了这话,凌嘉民一直沉沉的脸色,终于慢慢慢慢缓了下来。

“唉,我心里清楚得很,这件事从头到尾,无论如何都怪不到你身上,甚至于我也想得很清楚,即使没有莫清插足,我与秦晴也难得有好的结果,秦晴说她爱才如命,而从一开始,打动了她的,就是你的信,所以其实,吸引了她的不是我,而是你。所以我们也许从开始就是一个错误!”

凌嘉民的坦率,让袁雨潇不知应该如何表情,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凌嘉民仰天长叹。

“随着我们的交往越深,我的原形也一次次露出来。即使后来校领导和家长反对——其实他们的反对,让我俩有些逆反,反而走近了一段时间,但这依然是假象。所以,莫清的横刀夺爱,只不过是使我们最后必然的分手提前了而已,讲良心话,这样倒也好,其实时间越长,也许对我们相互的伤害会越大!”

袁雨潇必须承认凌嘉民说得都对——另一方面说,莫清在信里说得也都对,只不过,只不过……

凌嘉民话锋一转,把袁雨潇心中的“只不过”接了下去。

“只不过,话虽如此说,我一辈子都是不可能原谅莫清的!因为他是在对我和秦晴之间这些事情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主动来夺人之爱的,如果不是因为我与秦晴确实难乎为继,我也不会放手的,我不是怕他!”

袁雨潇默然。

“至于雨潇你,你给我帮过忙,我也一辈子记得你的好的!”

说着,他把手搭在了袁雨潇肩膀上。

这话让袁雨潇感动且内疚,他搭着着凌嘉民的手臂:“我是多么希望你们能成,对不起,都怪我那次不该带莫清去看电影……”他终于向凌嘉民吐出这个道歉。

“这个怎么能怪你呢,你又不是神仙,你怎么预计得到,你要预计得到,我相信你决不会带他去,我们是老同学了,我还是很了解你的为人的!说到底,这都是天意!”

凌嘉民竟然这样了解而且理解他,袁雨潇心中一热,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憋了一会,竟脱口说道:“希望我还有机会为你写更好更好的情书!”

这一时情急的话,让凌嘉民哈哈大笑,袁雨潇才觉得这话有些不伦不类。但这笑声一下子让他俩又回到了亲密的从前。

分局有四个股。一股管国营企业,二股管大集体企业,三股管街道小企业,四股管个体户。

大家分配到各自的岗位后,一句“民谣”便流行起来,道是——

“一国营,二集体,不三不四管个体。”

所有人都希望分到一股或者二股,大家都普遍认为,管国营和大集体企业,需要看账查账,有业务可以学习,前程会有更好的发展。

袁雨潇内心却很平静,他对这些还没有感觉。对他来说,既然放弃了读大学的机会,就是选择了平凡的生活。在他心中,机关就是机关,就是平凡平淡本分地做繁琐的事,至于在什么科室,一点都没有分别。

因为没有一个科室的业务是能引起他的兴趣的。既然所有工作在他看来都没有兴趣方面的高下之别,那么干什么也都一样了。

四股是最大的股,分了二十多号人,原来的几个老干部自然都成了师傅,“老干部”也只是相对新人而言的,除了三个股长年龄较大,其他基本上都是二十多岁的年青人,大多是一九七八年到一九七九年间来的,“税龄”也只比这批新人长了三四年而已。而且他们之中的男性,居然基本上还没有女友,一下子新进来这么多女孩子,自然会非常引起关注了。

四股又分为四个组,其中个体税收组是人最多的,人一多,自然女孩子相对更多。

不过,个体税收,面对的是个体户,显然和一股二股的与单位会计打交道相比,对新来的女孩子的考验也大得多。

股长名叫白逸夫,年方四十,头发却已花白,每天提着一个磨损得很沧桑的老皮包。

现在,他带着这一群新人开始了实习。

白股长颇象老母鸡带着一群小鸡招摇过市,他身后一群人是叽叽喳喳,大家都异常兴奋。

不过,当白股长走进一个米粉店时,身后突然就变得安静,大家都整顿衣裳起敛容,并拿出笔记本和笔,准备做学习记录。

这个粉店叫“国菅粉店”,是袁雨潇自学生时代起就很熟悉的一家粉店。

那时候,他与莫清及于晓鹭虽然是形影不离的三人团,但因为莫清一直有早起晨跑的习惯,基本不会误了吃早饭,所以进粉店吃早餐,便常常就是袁雨潇与于晓鹭两个人,这是他与于晓鹭很难得的仅两人在一起的活动,好在那时候大家眼里莫清与于晓鹭是一对,所以莫清即使不在,其他同学也不会把他俩联系到一起想。

他们读书的年月,个体粉店还绝少,这家粉店开张时,门口木牌上只写了“肉丝”和“免码”这两个品种。于晓鹭与袁雨潇头一次来这里时,对“免码”竟然不知其意,两个人在门口认真地讨论后,达成一致的意见是,可能这里买粉不需要到柜上拿“筹码”——所以叫免码。于是袁雨潇直接拿钱去厨间买粉,下粉正是老板,要他先去柜台买筹码,袁雨潇脱口便说,“门口不是说免筹码吗?”老板是个外地人,一时竟没理解他的意思,旁边一个买粉的白胡子老头却笑了,告诉他,“免码粉,就是我们常说的光头粉!”把袁雨潇闹了一个大红脸,老板也笑了,自此时起,他与老板就算是认识了。

以袁雨潇的性格,本来都不好意思再去这家粉店了,奈何去学校的路上及周遭,独此一家别无分店。

后来,他与于晓鹭甚至多次在粉店遇到那个白胡子老头,成为彼此熟悉的常客。原来那老头是工农粉店的退休工人,这个工农粉店在早些年在这一带也算是赫赫有名。袁雨潇和于晓鹭从老头那里学到很多粉店的“切口”,诸如“带腥的”“出堂的”“轻挑”“重挑”“双油”“双码”……调皮的于晓鹭,把这些词儿学了去给班上的同学取绰号,自得其乐。

这两年来,包括粉店粉摊在内的各种店子和摊子都多了起来,但袁雨潇还是习惯于到这个自己非常熟悉的店子。这方面他与于晓鹭不同,于晓鹭有时候会喜欢去尝试新出来的店子的口味。

虽然店子多了,但这个粉店生意还是很好,除了做得因店子做的时间长,留住了老顾客,更因为老板在店名上玩的小心眼。“国菅粉店”这个招牌,如果不是着意细看,很容易认作“国营粉店”,而且一般人能认识“菅”字的也不多,基本上就当它是国营的了。虽然个体的私营的店铺已经发展了几年,但人们还是更相信国营一些。

今天再次走进这粉店,袁雨潇居然突然想起和于晓鹭在这店里的那些时光——现在回头看来很美的时光,一时,那些于晓鹭的言笑晏晏,那些绰号飞扬的琐琐碎碎的童年,像这粉店里熟悉气味,弥漫在他周围。他一时神游局外了。

老板还是那个老板,他应着白股长的要求,从钱箱里翻出一张皱巴巴的税票。

他突然看到了白股长身后的袁雨潇,咧嘴一笑,大声说,“哎哟,老朋友来了啊!”一时,大家的目光都飞到袁雨潇身上,总算把他从童年中砸醒。

“这是你的老朋友?”凌嘉民问。

第十七章 集贸税收组

袁雨潇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点点头,又摇摇头,再点点头,看得大家浮想联翩的。

白股长微微一笑,把手中皱巴巴的税票一扬,旗帜一般又把大家的眼光扯了过去。

白股长慢悠悠地说:“你们看,他每月定营业额四百元,基本上这条街的定额就差不多上下,饮食行业毛利特别高,可以达到百分之五十到六十……”

店老板也只得跟着白股长话走,“干部,我们真赚不到这么多,最多百分之二三十!”

白股长也不看店老板,只是望着大家,自顾自地保持行云流水一般慢悠悠的语调,“你们看,据他反映的这些数据,他的营业额定得有点偏低……”

店老板赶紧再一次打断白股长的话:“干部,这个营业额定得真不低,我们实在是达不到,没办法!”

百忙之中,又朝醒来了的袁雨潇一笑。

袁雨潇把眼光固定在白股长的眉心,一动不动。

白股长依然保持着他慢悠悠的语调,“哦,他说达不到,我先按我们每月给他定的四百块钱营业额来算,他说赚最多百分之二三十,就算是三十吧,那就是三四一百二,一个月赚一百二,相当于你们之中四个人的工资总和……”

店老板再一次打断他的话:“干部,你真会讲笑话,这一百三我还得有开支啊,房租,水电,税费,帮工的工资……”

这一回是白股长打断他的话,并且终于转脸向着他了:“费用一共多少?”

“一个月房租六十,水电一个月二十,各种税费也要二十,请了四个帮工,每个人三十块钱一个月……”店老板扳着手指,有板有眼地算。

“开店多久了?”

“两年多了,只混口饭吃!”

白股长再次把脸转向大家,永恒不变地慢悠悠地说:“你们看,他一个月只赚了一百二,费用我刚才总一下,却有二百二,也就是说,他还要自己带一百块钱来付费用,你们觉得他的那口饭是从哪里混来的?”

店老板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大家也埋头在本子上刷刷刷开始作笔记。

站在袁雨潇身边的李卓悄声笑着说:“你觉不觉得白股长是一个好演员?”

袁雨潇笑着踩他一脚,其实他也被白股长那慢悠悠的语调,煞有介事的神态搞得忍俊不禁。

白股长带着大家离开粉店的时候,袁雨潇听得老板在后面哎哎了两声,直觉告诉他这是老板在给自己打招呼,但他还是充耳不闻地走了。

跟着白股长跑了两天,第三天所有人都要求出去调查,并写出调查报告。

大家三五成群地出去,都去最热闹的街道。几个自然形成的小组也不免相互在路上碰到一起,不免嘻嘻哈哈相互简短地交流。

两天后,每个人都把自己的调查报告交上去。

肖桂英是唯一没交报告的。

她运气似乎不太好,第一次单独进一个店子调查时,碰到一下不太讲规矩的老板,那老板一看是个小女孩,便笑着说:“税务局的来要税了?细妹子,你就是要税(睡),也得晚上来啊……”

肖桂英气得回到办公室就哭。

然后她就调去一股。成为个体股第一个被淘汰的女性。

所有人的调查报告交上去两天后,经过股长们对内容的审核考察,人员就分到各个不同的组中去了。

四股具体分了四个组:个体税收组,房产税组,集贸组,基建违章处理组。

凌嘉民分在房产税组,袁雨潇分在集贸组。

“以后要买便宜的鱼肉,就找你啦!”凌嘉民笑着对袁雨潇说。集贸组管理各个集贸市场。

“这个啊……这个能耐我就不知道有没有了。”袁雨潇说。

“这不需要什么能耐啊,你管集贸市场,卖鱼卖肉的自然怕你。”

“你还不如让我帮你多写点情书勾引女孩子,这个我擅长一些。”

“嗬嗬,这个,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了!”

袁雨潇脸色微微一变,凌嘉民赶紧解释,“潇哥,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帮我写信,是你的好心,我一直很感激的!不过,以后,我还是从一开始就以真面目示人吧,省得到时候不符合别人的想象,又会像秦晴那样失望!”

“理解理解!”

凌嘉民忽然想什么来似的,“哎,潇哥啊,有一个事我想了好久也想不明白,莫清……嗯……当初追秦晴,是通过什么方式呢,他隔着那么远,唯一的方式就只能是写信吧?”说到这个话题,他一时还有一些不自然,不过他的好奇心占了压倒的优势罢了。

袁雨潇心里一惊,这位福尔摩斯还真是有些水平的!他再这么钻牛角尖想下去的话,自己藏信这个事……

“是写信又怎么样呢?”他敷衍着问。

“那么那封石头底下的信,就极有可能是莫清寄来的啊!而且从时间上来说,也很吻合,我后来回忆起来,正好是我们一起看了电影的几天之后!”

“这……也算是一种可能性吧……至于时间,完全可能是巧合……”袁雨潇含混地说。

“当然,确实很难确证,除非秦晴肯把那个信给我看——哪怕只是信封,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既然这样,何必多想,都是过去的事了。”

“那倒也是,不过,假若石头下那封信真是莫清的,那问题就很有意思了,莫清的信怎么到了那里?”

“让生活留一点悬念不好吗?”

凌嘉民盯了袁雨潇半天,看得袁雨潇心里发毛,千均一发之际,听得白股长在楼下喊“集贸组开个小会!”,这一下算是给袁雨潇解了围。

袁雨潇来到楼下集贸组的办公室,集贸组四个人都到了。

个体股以个体税收组人数最多,十多个人,违章组人数最少,才三个,集贸组一共四个人,一老带三新。老的叫刘书诚,其实不老,才二十多岁,一九七九年参加工作的,不过在袁雨潇这几个新兵蛋*子面前,就属于师傅辈了,而且自然就是集贸组的组长。

三个新兵除了袁雨潇,就是李卓和金道通。他们三人在财校虽然不同班,但作为同学,彼此不算陌生。尤其这几天在一起实习时,都混得很熟了。

“我们区范围内共有八个农贸市场,以后就由你们四个人来管理了!”白股长慢悠悠地说,“为了考核——或者说,检验一下大家的工作成绩,我们以后每月都要定一个任务指标!”

李卓暗暗指着白股长,对袁雨潇悄悄做了一个鬼脸,袁雨潇想到李卓前两天说白股长是个好演员的话,马上心领神会,也不由得微笑了,他俩此刻有着同样的感觉,白股长一用这种慢悠悠的语气说话,似乎后面就会跟着什么圈套。

刘书诚一听白股长说要定任务指标,也同样学着他慢悠悠的口气说:“大家听好了,今年开始——有任务指标啦!”

袁雨潇、李卓和金道通一听这话,相互交换一下眼神,难道,以往是没有这个指标的?

白股长笑嘻嘻地转脸对着刘书诚,“刘书诚,你看头一个月定多少合适?太多了也不好,大家毕竟是新手,就搞个两千块钱如何?”

“白大人莫开玩笑罗!”刘书诚,放下他盛茶水的大搪瓷缸,抹了一下嘴,笑着说,“把我都吓猛了,集贸组有史以来头一回定任务指标,就定这么高,欺负他们几个是新手不晓得,我晓得噻!收不得那么多,打死也只定得八百!”

“你这是在百花市场买衣服还价的路数哦!减半砍一刀!”白股长也笑起来。

“你做的无本生意,定多一点冒得钱赚,定少一点也不亏本,但是对我们来讲就不同了,定多了会累死的!”

“定八百也太轻松了,我怕你们会闲死的!”

“行,看在领导的面子上,加一点,定一千,再不能多了!唉!”刘书诚夸张地叹了一口气。

“一千块,你不觉得还是少了一点么?”白股长还想争取一点。

“没觉得,我只是觉得任务很重,你说少了,总得有个根据吧!”刘书诚寸步不让。

“你说两千块太多了,也没有依据啊。”白股长反驳。

“怎么没有依据呢,就按去年同期标准来说就行,去年本月的集贸税收是多少?”刘书诚问。

“去年的皇历翻不得……”白股长的声音突然低下来。

“参照一下总可以。去年本月集贸税收是零,是零啊我的股长大人!”白股长声音一低,刘书诚的声音乘势就高了。

“去年这时候,不是没有专人去收么,现在有你们四个人了,四个人了啊我的小伙子!”白股长只好跟着提高声调。

“他们都是新手哎!我得带他们上路,这得有个学徒过程是不!”刘书诚继续攀高调。

白股长一笑,终于让步,“行,先按一千元搞,算是学徒期间优惠,以后再加。”预先伏一笔。

刘书诚逮着这个伏笔不依不饶,“还加啊,就这一千元,我都是咬着牙喊的,还没把握说一定能完成。”

白股长脸一沉,“少给我得寸进尺!再说,完不成又不扣你的钱!”

“但是超额了,也不给我的加钱哦!”白股长一变脸,刘书诚便嘻皮笑脸了。

白股长顿了一下,正色说:“集贸工作不复杂,他们这批新来的,人聪明,学习能力强,很快就会出师的,否则,就是你这个师傅不合格了。”

刘书诚这一回居然没有作声。

“你老这老油条一样,可会让徒弟后来居上了!”白股长说。

“那也没办法,长江后浪推前浪,这是自然规律。”刘书诚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袁雨潇、李卓和金道通三个人,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他们两个你来我往地斗法,一句嘴都插不进。

“那暂时就这么定下来了!我还要有事去!”白股长说着就往外走,刘书诚丢一根烟给他,白股长一边点烟一边出门,一边还笑骂说:“你小子立起一米八几的男子汉,真得给他们带点好样子才好!”

刘书诚对着白股长的背影敬了一个礼:“我一定努力!”

白股长一出门,袁雨潇就憋不住对李卓笑道,“早几天你说白股长是个好演员,可我们的刘师傅也不是吃素的啊!”

“这就叫唱戏的瞒不过打锣的!”金道通说,大家都笑起来。

刘书诚点起烟说,“没办法,任务的事一定要争妥,定高了,我们就有得累的了,而且累起来也没效益,我们又不像工厂里,做得多有奖金,我们做多做少反正就是那点工资。所以,只能想一头,图个轻松!”

金道通和李卓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全凭师傅作主!”袁雨潇也赶紧跟着说:“是的,我们反正都不懂!”

第十八章 请客的心思

李卓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来,抽出一支递给刘书诚,刘书诚把手中燃着的烟举一举,李卓坚持着不收手,刘书诚便笑着接了烟夹在耳朵上。

李卓又把烟盒递向金道通和袁雨潇,两个人摆摆手。李卓便自己点了烟,吸一口,袁雨潇觉得他这一系列动作生硬而笨拙,便说,“你不能抽烟不要学啦,尼古丁对身体没好处的!”李卓笑说:“轻松活跃一下气氛。”袁雨潇不以为然,“这能活跃气氛?”李卓尚未开言,刘书诚搭了他的肩说,“以后记着,不管你抽不抽烟,人家递烟你接着,这是礼貌,否则人家以为你看他不起。”

这跟看不看得起有什么关系?袁雨潇心里虽不以为然,但毕竟是师傅开发口,他也不敢说什么了,只笑着点点头。“来,学着抽一支!”刘书诚递过一支烟,袁雨潇颤颤的接了,刘书诚笑着帮他点着,他抽了一口便咳了一下,“还真是不能抽,浪费粮食了!”几个人都笑了,配上烟雾腾腾的效果,气氛果然融洽了许多。

“现在我去领装备!”刘书诚转身走了。

“还有装备?听起来蛮刺激的!”金道通说,“猜猜是什么东西?”

“总不至于是电棒吧?”袁雨潇稍微有些小心翼翼地说。

李卓呼出一个高度足有一米八几的惊叹号来,“你想得好远啊?受了什么刺激能想到电棒啊!”

“我都没见过电棒是什么样子……”金道通说。

“一根黑色的胶棒,顶头两粒图钉,前半截扭着一根金属丝。我也只看见过一回,早两年我们巷子里的年轻哥哥弹玻璃球赌小钱,治安大队的来抓人,拿着那玩意儿。”

“我听说治安大队那电棒是假的……不过又听说真的也就是那个样子,一安开关,前面的图钉冒电火星!“

“收税没这么吓人吧!”金道通说。

“集贸市场呢,天天和乡里人打交道,我们人一去就吓得打尿噤的,还用得着电棒?你真的是!”李卓把只吸了几口的大半支烟扔了。

“那倒是不见得……”金道通说。

“我们这事虽然没什么好玩的,但每天反正在外面跑,应该会比较自由。”袁雨潇说。

“那也得看任务进度吧……”金道通说。

“诚哥应承下来的,应该没什么问题。”李卓说。

“不一定……”袁雨潇说。

三个人嘀嘀咕咕了好一会儿,刘书诚提着两件军大衣走进来,后面跟着个体组的孟坚,也提着两件。

“这是我们的装备!”

几个人相视一笑。

刘书诚看他们几个人无动于衷的样子,又补上一句,“这军大衣全局只有我们集贸组四个人有哦!快拿去,一人一件!”

这句话终于让三个人有了兴奋反应,“真的啊!”袁雨潇大声问,另外两个则从刘书诚和孟坚手里拿过军大衣,不约而同地试着穿在身上,孟坚颇为羡慕地看着。

“这外套穿着真精神!”李卓对着窗上的玻璃看着自己的身影,三个人心里都有一种优越感油然而升。金道通问刘书诚,“为什么只有我们四个有?”

“也不要太得意,因为我们每天早晨六点左右就要进市场,现在春节过去不久,清早起来还是蛮冷的!”

“起那么早啊!”袁雨潇有些惊讶,刘书诚脱下军大衣,说:“六点钟其实已经比较晚了,市场上杀猪时,天还没亮,而且买菜的婆婆老老都起得早,进场晚了,肉完了,就收不到钱了。”

“以后还没懒觉睡了。唉!“李卓叹了一声。

孟坚插了一句,“袁雨潇,礼拜六晚上借你的军大衣穿穿好吗,反正你星期天不上班,用不着。”袁雨潇点点头,“没事,随时可以借,你借了时我穿自己的棉袄就是!”

“小子,你周六晚上借军大衣,是出去钓妹子吧!”刘书诚插了一嘴。

孟坚嘿嘿地笑了。

“这么好的事情,一定要剁一刀!袁雨潇,让他请客再借给他!”刘书诚叫道。

“请客好说啊!”孟坚满不在乎地说,随手就把一块钱拍在办公桌上。

“倒挺大方!李卓,去买臭干子来大家吃!”刘书诚笑道。李卓拿了钱就蹦出去了。

李卓刚走,股里的内勤张佳玲拿着一支笔一张纸进来了,“二股邓师傅的母亲去世了,你们凑不凑人情?”

“这个当然!”刘书诚掏出一块钱。袁雨潇问,“邓师傅是谁啊,不认识。”刘书诚说,“老同志,你们刚刚来,当然还不认识,凑不凑自便!”

金道通说,“人情往来总是难免的,一回生两回熟,凑一个意思一下,不敢和刘哥比,我凑五角!”

孟坚一拍后脑,“老子今天身上只有一块钱,李卓拿去买臭干子了,哪个和我垫一下?”

李卓掏出一块钱帮他垫上,袁雨潇也掏出五角钱。

下班后,袁雨潇抱着军大衣兴冲冲走进家门时,母亲笑着把大衣翻来覆去地看,又把正听着收音机的父亲喊过来,“他们连大衣都发呢!”

“不是所有人都发,只有我们集贸组四个人!”袁雨潇赶紧把为什么发大衣解释了一番,母亲听完,微微摇头,“这么来看,管集贸市场好像是一个很脏很累的工种啊!”

“年纪轻轻的,脏点累点怕什么!就是要多锻炼一下才好!”父亲说。

“老做这个事,可有点……还是得学点业务才有前途……”母亲说。

“你怎么知道会老做这个事,还有几十年呢,就是老做这个有什么,不论做什么,都是人民的勤务员!”父亲说。

“就是你会讲大道理!”母亲笑着说,又问“怎么还没发单车?”

“就会发了,就是这两天的事,我们集贸组应该是优先发!”

“骑着新单车,穿着军大衣出去,就是一个很标致的小伙子了!”母亲开了一个玩笑,父亲哼了一声,“你满脑子就是这种思想!”

母亲不再理睬父亲,岔开话头,“潇潇,下周就是你十九岁生日了,我要为你开两桌席表以庆贺。一桌请亲戚们,另一桌,由你去请你的朋友!”

袁雨潇既惊且喜,他以前所有的生日,无非是一家子坐在一起,加几个菜而已,这么大张旗鼓地庆生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不仅仅是他,甚至他的父母也没有过,所以他的印象中,只有五六十岁以上的老年人,在整生时才这么做的。比如十年前外婆的六十岁寿宴。

他瞟了父亲一眼,还是抑住了兴奋,以平淡的口吻问:“散生也可以这么样的么?”

“男做进,女做满,男十九岁就是做二十,算整生,知道么?”

袁雨潇还真是不知道。

母亲说着,在两屉柜上拿过一双新皮鞋,“试一试,看合脚不?这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托了东方制鞋厂的一个朋友,专门订制的呢!”

于晓鹭的妈妈就是东方制鞋厂的,袁雨潇一听这个厂名,就有些心虚。虽然他与于晓鹭其实什么事也没有。

“楞着干什么,试一下啊!我问过了,今年最流行这种海棠式皮鞋,这双还特地给你做了这个样子,叫做海棠式开竹节花,不另外加价,很客气的哦!”母亲有些炫耀地说。

父亲捧着收音机,走了过来,袁雨潇担心他会怎么样教训母亲,还好,他只是皱皱眉望望母亲,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对袁雨潇说:“好好爱惜,我们以前一双皮鞋要穿二三十年的!”

袁雨潇嗯嗯地回答,一边试穿着鞋子,一边心里还缠在制鞋厂那里,想着如果妈妈的朋友认识晓鹭的妈妈,会不会把自己每个周日都单独去晓鹭家玩的事透出风来。想及此,忽又想到生日那天必是要请晓鹭的,但现在莫清不在,他便与晓鹭形成了一对一的关系——关键这是在自己家里,在父母——特别是在父亲——的面前,有什么办法让这种尴尬关系晃过父亲观察入微的眼睛呢……

所以,必须找一个人来填补莫清这个位置,让自己脱身出来。

略微一想,心中一亮,还真是天然有一个可以替代莫清的了,那就是凌嘉民!他与晓鹭是同学,彼此很熟悉,席间把他俩安排到一起,于晓鹭就不会“单独”出现。

在这种事上,袁雨潇心思细密得有些过头。

次日一上班,袁雨潇就去找凌嘉民,一上楼就碰到刘书诚和李卓快步下楼,李卓嚷嚷着:“我们组发车了,赶紧去后院选单车!”

袁雨潇转身就跟着他们兴冲冲地往后院冲。

到了办公楼的后院一看,金道通已经在那里选单车了,袁雨潇和李卓乍一看,有些傻眼,后院确实是放了一堆单车,但全都是破旧不堪,锈迹斑斑,这么乱堆在一起,一眼看上去与废品收购站有得一拚。

两个人望着刘书诚,刘书诚笑着说:“发什么呆,这都是革命前辈们留下的宝贵财产,我们现在接他们的班,车是不太好,不过随时免费包修的!选好了,直接到修车房找郑师傅打理一下,到你们混到发新车时,也可以把你们的车传给革命的下一代,我们现在发新车还要抓阄呢。我这回就没抓到。所以我连这老革命还是旧车!你们就安心选吧!”他说着,一指后院的一间小杂屋,门口坐着一个精瘦的老头,正在修车。

正在选车的金道通笑着说,“有这么多车可以选,起码很自由!”

两个人便开始选车,选了半天,这堆旧车实在很难分出优劣,没有一辆是不经一番修理就能够上路的,三个人都选到不太耐烦了,干脆各自随意推出一辆车到修车棚去。

“郑哥,我们这两天就要下市场,优先一下。”刘书诚丢了一根烟。

“都要优先,我会做死这条命!”郑师傅接过烟,嘟咙了一句,还是把李卓的单车推进杂屋去了,金道通向袁雨潇使个眼色,两个人也把单车推到杂屋门口,杂屋不大,塞满了各类工具,车架车胎。

金道通突然问:“诚哥的车不用修吗?”

刘书诚说:“我的车天天骑着,暂时不用修。不过,郑哥,你这一向忙过之后,帮我把车链换根新的。”

郑师傅哼了一声:“又换新的,你那车换了多少新零件了,再换,就是我组装的一台新车了!”然后朝另外三个人说,“你们明天来拿车吧!”

几个人道了谢,回到前院来,刘书诚对着自己那辆老单车叹了一口气,“我这车全换了新零件也洋气不了!”

三个人一看,那车各部位颜色不同,都暗暗笑了,李卓说,“这是一碗杂烩啊!”袁雨潇则说,“像是百衲衣!”

刘书诚一笑,“什么什么衣?我听说袁雨潇是个才子,听这话就有水平,我正在读函大,你没事的时候辅导我一下好不好?”

金道通笑着说,“那你可找对人了!别说辅导,你有情书他都可以代写!”

第十九章 凌嘉民再出击

袁雨潇一楞,“这话从哪里听来的,不要取笑!”

“哈哈,我似乎听谁说过你帮凌嘉民代写过情书!”

袁雨潇刚要说什么,刘书诚堵住说:“我就认定你了,不要保守啊!”

袁雨潇正不知该说什么,凌嘉民却在这个时候走过来了,“嗬嗬!有什么好事几个人笑得这么开心哪?”

袁雨潇赶紧搂着凌嘉民的肩膀不由分说就往办公室走,“我正好有点事要找你!”

到了办公室,看看旁边没有其他人,便说:“我下周十九岁生日,请你到我家来吃饭!”

“好啊!有热闹场合,一定不能忘记我的!”凌嘉民开心地吹了一声口哨。

袁雨潇轻松下来,从办公桌上拿起茶来喝了一口,他一直喜欢喝绿茶,并且一直觉得于晓鹭身上,有一种绿茶的鲜香,闻着特别舒服。

凌嘉民突然又凑上前来,神秘兮兮地小声问:“我那天还可以带个朋友一起来不?”

袁雨潇心想,你一带人,可就破坏我苦心的安排了。可这心思,实在又说不出来。

袁雨潇思谋了好一会,终是不好拒绝,只得问凌嘉民:“你要带谁啊?是男的还是女的?”心里退而求其次地想,若带个男的吧,还勉勉强强。

凌嘉民附了他耳朵耳朵,“我想带……肖桂英!”

扑——袁雨潇把一口刚喝进去的茶呛了出来。

说巧不巧,正好喷到从他身边经过的黄洁莹的裤管上。

黄洁莹是个体组原来的“老”同志,所谓老,其实也只有二十多岁,是刘书诚那一批一同参加工作的,也是目前被他们视为师傅辈的人。

黄洁莹长得漂亮,还是那种新潮青年,穿着很讲究很时髦很精致。今天穿一条米黄色的喇叭裤,被这么喷上一口,不由得眉头一皱,正要开口说什么,却一眼看到袁雨潇穿的新皮鞋,她脸上竟马上阴转晴了。

“哎哟,穿新皮鞋了啊!这可是要请客的哦!海棠式开竹节花,摩登啊!这个可要好好爱惜!每晚得刷上鞋油,晾一晚,第二天出门再用丝袜擦一下,会很亮的,你这是红色皮子,不要用红鞋油,那会越擦越黑,一定要用白色鞋油,加几滴醋,一定要记得啊……”

袁雨潇被那一呛,一直咳个不停,没法讲话,待她这一串连珠炮般的话讲完,才说出一个对不起。

“没事没事!”黄洁莹把经验传授得高兴,裤子的事也没再计较,“好好爱惜吧,你们这时候幸福呢,我参加工作快一年才买皮鞋穿……”

刚进办公室的副股长钟云荷接了话,“这算什么,我参加工作快二十年了,一个月才拿三四十,他们一进来就是每月三十多了!”

“这真是比不得的啊!”黄洁莹感慨着,一边拿起她搭在自己椅背上的丝巾系在脖子上,一边仪态万方地走了。

袁雨潇看了看钟云荷,便把凌嘉民拉出办公室,急切地轻声问,“怎么,你……你就有新女友了吗?是肖桂英吗?”

“嘘!小声点!”凌嘉民四顾无人,才压低了声音说,“只是一个有兴趣的目标而已,八字还没一撇,我啊,就是看她能被个体户一句话气哭,是个蛮单纯的人,性格也蛮斯文的……”

袁雨潇不由得伸出大拇指,“眼光不错!”

“真的?”

“当然!跟你说假的干什么!”

“那我就安心了!其实,她形象比秦晴差多了……”

“娶妻娶德!说句实在话,能像秦晴那么漂亮的,也实在不多了。找到了,也不见得能把握得住,肖桂英皮肤白嫩,气质文雅,综合起来看,也算得是上上之选了!”

凌嘉民听了这话,颇有些自得,低声说:“对对,她皮肤真的好,一白遮三丑嘛……”

袁雨潇不满地打断他的话,“肖桂英哪里丑了?她虽然不算漂亮,绝对不丑吧!再说,我听说皮肤细嫩的女子,性格必然好……”

“对对!我家那位老师傅也这么说,还说他当年找我妈就是看她皮肤好,所以这方面,雨潇你算得是我家老师傅的知音了!不过呢,这回却不劳你写东西了,我不玩那些虚的了,来实际的。我也正好有一个机会,肖桂英听说要发单车,就为不会骑车着急,工作了,不会骑车很不便的,我就借了我爸爸的单车,天天陪她练车,教育东街旁边不是有一条很少有行人的长巷子么,我们就在那里练,这么着,就交往起来了。”凌嘉民还是那样,肚子里藏不住东西。

“这个突破口找得好啊!你总是很会抓机会!佩服!衷心希望你们成功!”

袁雨潇突然感到一阵轻松。自打莫清横刀夺凌嘉民之爱以后,带给他的心理负担,总算在这一刻被抛掉了。

第二天,袁雨潇,李卓和金道通都领到了单车,车子勉强骑得,但属于那种除了铃子不响,四处都乱响的。郑师傅说,这一向大家都是刚发车,修车比较集中,实在搞不赢,你们又似乎急着要用,所以暂时就这样了。过一向这阵热闹过去,慢慢上了正轨,再个别来仔细修一修。

三个人也表示理解,把车子推到前院去。“我们现在就下市场么?”金道通问刘书诚。

“现在都快中午了,跑市场晚了一点,今天就算了。明天早上六点钟,我们直接到莲花里市场集合,你们可以穿军大衣,现在虽然是春天,早上还是蛮冷的,穿多一点舒服些。”

“这个月过去几天了,还没开始工作,会不会影响任务进度,我们可是有指标的。”袁雨潇心里有些担心,轻声说。

刘书诚眨了眨眼一笑,没有回答他,金道通赶紧说:“这个你就不要担心了,诚哥肯定心里有数啦,我们要相信诚哥!”

刘书诚这才伸了一个懒腰说:“完得成完不成,其实也没什么关系,我们又不像企业那样,完成任务有奖金,反正就是一个死工资,又不存在扣钱,只不过没完成任务,面子上毕竟过不去。所以我也不愿意任务太高,以免完不成。而且任务肯定以后还会上涨,我们要尽力控制好,不能让它涨太快了!”

“八个农贸市场,就我们四个人跑,管得过来不?”金道通突然问。

刘书诚一笑,从单车座下掏出一块纱,蹲下来一根根擦拭着车轮上的钢丝,一边说,“以往帮我们收税的颜医生一个人还不止跑这八个市场呢,不也搞得很好吗,任何事情啊,都在于人怎么去做,如果说让我们管的市场没有漏税,那是不现实的。我们的职权范围,可以说要把本区所有街道上流动的小商小贩都算进来,莫说四个人,四十个人,只怕四百个人,都不能打包票,所以,我们只要任务完成就够了!”

“八个市场,一天跑一次都够受了,莫说还有那么多街道小贩。”李卓说。

“不见得每个市场都要天天跑到,有些小市场,比如旧河堤市场那里,纯属几个卖早点卖小菜的在马路边摆一摆,根本算不得一个正规市场,几天去一次都不少了。你放心,你想做事,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去做,也做不完的。你真有什么自己的事情要忙,还是抽得出时间的,我说了,我们四个兄弟同心协力,互相关照,自由就是我们的!有什么情况,我们组里自己掌握和解决,明白了吗?”

“一切听从师傅的安排!”李卓说,刘书诚挥挥手:“以后不要叫师傅,都是自家兄弟,叫我诚哥就行了,晓得不?”

“好好,以后诚哥多多关照!”

“你们三个在财校都是一个班的吗?”刘书诚把车轮钢丝擦得亮闪闪的,满意地站起来打量着,一边闲聊。

“不是,我们两个四班的,袁雨潇五班的。”金道通说,袁雨潇接口说,“四班可是一个美人窝,美女差不多都集中到你们班去了!”

这句话让刘书诚大感兴趣,“真的吗?四班的妹子分到我们局里有多少……哦,那个肖桂英,也是四班的吧?”

他特地一提到肖桂英,李卓就表情暧昧地悄悄朝另外两个人做一个鬼脸,金道通会意地一笑,袁雨潇却吃了一惊。

“诚哥觉得肖桂英很漂亮啊?”李卓笑着问,刘书诚表情稍有些不好意思,笑着一摆手,“我只是随便扯淡嘛,美女呢她还是算不上,不过味道蛮好,看上去蛮舒服的样子……”

袁雨潇心里说,这凌嘉民的爱情道路看来注定会很曲折啊,回回他看中了谁,马上又有人有兴趣了。这倒证明这家伙眼光是太好了一点。如果刘书诚真是对肖桂英有什么意思,岂不意味着凌嘉民又将遇到挑战了!

不行,一定得防微杜渐!

袁雨潇想着上一回因自己错误地把莫清把搅和进来坏了凌嘉民的事,这一回怎么也得将功赎罪。

“你们晓得不,肖桂英的男朋友……是凌嘉民!”袁雨潇有些急切又装着若无其事地抖出这个包袱。他自己都被自己惊到——他很难得当机立断一回的。

“真的啊!”他抖的包袱效果很不错,另外几位都显示出惊讶表情,毕竟,这事确实还刚刚开始,没人知道。

“哦哦,想起来了,在财校凌嘉民恋爱被警告过,原来是和肖桂英啊……”李卓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袁雨潇你给凌嘉民代写情书就是追肖桂英吗?”金道通问。

袁雨潇对他们这见风就是雨的说法哭笑不得,但是,他可不敢在这时候给肖桂英鸣冤。反正你们说得越真,凌嘉民的麻烦就越少。

“难怪我前几天看到他俩在教育东街推一辆单车散步,还说是练车呢。”李卓又说。

两个人无意中这么左一拼右一凑的,一个八字还没一撇的事,立刻活灵活现了。袁雨潇都没料到有这般效果。

刘书诚一听肖桂英有了男朋友,明显有些兴味索然,“要不,你们好好的把风花雪月讨论一个足……”

李卓知趣地赶紧说:“诚哥,我们不说了,不说了!”

金道通小心翼翼地转移话题:“诚哥,去年集贸一个月税收怎么会是零呢?”

“去年没有集贸组,市场上的屠宰税和集市交易税都是由颜医生代收的。”

“对,你说了两次颜医生了,怎么我们要一个医生来收税呢?”袁雨潇问道,他看到刘书诚突然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想着自己扫了他的兴,不觉又有点替他难受。

“是个兽医,搞检疫的,看看肉摊上有没有病猪肉啊猪婆肉啊这些,每天检验完了,推一个章子,所以我们就顺便委托他代收肉税,他盖了章的,既是检验过的,也是完了税的。至于其他的临时经营的,基本就没有专人去收。颜医生不是我们的人,所以不存在给他定什么指标。”

“原来是这样……”

刘书诚懒洋洋地跨上单车,“好了,我们明天正式出去,集合的时间地点昨天已经讲好了,今天就散学吧!”说着,竟自顾扬长而去。

第二十章 工作第一天

这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吐了吐舌头,相互对视着笑了。“凌嘉民有本事啊!”李卓说,他和金道通两人与凌嘉民毕竟不同班,所以对凌嘉民的事情不甚了了。“行了行了!我们以后莫扯这些了,尤其诚哥在的时候!你们看他一听说肖桂英有主了,心情就不好了!”金道通一笑,又压低了声音说,“该回去吃饭了,下午我们就自由活动吧!”

“什么意思?”袁雨潇问。

“下午不来行吗?”李卓问。

“怎么不会领会诚哥的意思啊!”金道通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反正我是不来,劝你们也不要来,省得把我和诚哥暴露了!”

“我也不来了!”李卓说,“你也不要来啊!”袁雨潇含含糊糊应了。三个人便“散学”回家。

袁雨潇吃完中饭后,有些犯难,下午不去局里,又怕会有什么事,去了吧,如果那三个没来,岂不是又把他们出卖了。左思右想迟疑着骑了车出门,到书店逛了两个多小时,终究有些不放心,便溜回局里去看看,到了大门口,正探头探脑朝里面看,正好白股长往外走,他背上一热,出了一身麻麻汗,白股长对他嚷道,“一下午找不到你们几个鬼,你去内勤张佳玲那里把你们的皮包领了!”

还好,他并没问袁雨潇另外那个几人的去向,袁雨潇低了头赶紧上二楼,领到四个新皮包。

第二天,他们四个人在约定的莲花里市场碰面了。

“今天,我们先搞简单的,先收几头猪税,我选这个市场是因为,我知道颜医生每天大致的线路,他家不住这边,所以这里的肉应该还没收钱的。那些卖鱼的做干货的太难缠,费时间。”刘书诚说。

“一切听诚哥的!”第一天出来收税,三个人都有点兴奋。袁雨潇则把新皮包分发给他们。“你昨天下午去局里了?”刘书诚问。袁雨潇有些尴尬地嗯了一声。

那两位便对他只撇嘴,“碰到白股长了吗?他说什么没有?”李卓问,袁雨潇尚未回答,刘书诚说,“这种小事白股长不会放心上的!不过你以后要记得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哦!”刘书诚带了责备的口气说。袁雨潇连边点点。“现在我们干活吧!”刘书诚指着摊上的肉说,“你们看,这肉果然还没盖章的!”

然后,他对着那个捏着刀正准备割肉的摊主说:“税务局的,来收屠宰税!”

一头猪需要缴纳三块钱的屠宰税和六块钱的集市交易税,刘书诚开票,然后把钱交给金道通,让他收到新发的皮包里。

肉摊的摊主可能每天在颜医生那里也交钱习惯了,知道这个,见票给钱。也有几个喜欢多话的,笑着跟刘书诚搭讪,说今天来这么多人啊,都是从来没见过的,刘哥收徒弟了啊,以后颜医生不来了吗,诸如此类,刘书诚只是冷着脸嗯嗯几声,袁雨潇三个,自然也学了刘书诚,尽量呈出那端庄的表情来。

刘书诚显然就是让他们看看怎么收这个猪肉的税,示范之后,便是他们三个轮流开票,大家既然没有多话,收了钱就走人,所以进程很快,两个多小时后,他们居然就已经跑了三个市场,不过有一个市场已经被颜医生收完了肉税,所以只能算是路过。现在已经收了几十块钱。

“很顺利的嘛,没你说的什么刺激。”李卓对金道通说。

“不一定……”金道通嘟咙了一句。

“今天我没和他们细算,所以大家相安无事,”刘书诚一只手把着车骑着,一只手掏出烟来点着。“他们有的杀了三四头猪,你只收他一头猪,他当然不会多事,反正颜医生还得走一次,让他去慢慢与他们扯。”

“另外几个市场只怕颜医生也跑了?”袁雨潇问。

“不管他跑没跑,我们就不跑了,反正也就是这么回事,你们应该已经看明白了,没什么学问。明天就不来这四个市场了,跑跑那几个,两天就算是把所有市场都熟悉一下。我最烦收肉税鱼税,他们拿来过的那票子脏得很,不是油腻腻的,就是喷着腥味。人还特别讨嫌,你要跟他们做过硬的搞,那就没得痛快,一天都跑不得几个地方,今天你们学会收猪税了,现在我们去文化路收流动商贩的工商税,比这市场干净多了,也容易多了。收了那个,你们也知道市场那些卖干鲜水产的怎么收了。”

“文化路好像不在我们区的范围啊。”袁雨潇说。

“有证的正式户才归属各个区去管,无证的商贩,各区流动,是不能限定管辖范围的,我们都可以管,别的局搞集贸的也能来我们区,不过我们区没在市内繁华地方,所以我们去他们那有便宜,他们估计难得来我们这边。”刘书诚说。

“这样的话,我们完成任务就有把握了啊!”金道通突然兴奋地说。

袁雨潇和李卓一想有理,连连点头。刘书诚哈哈一乐:“我一直要你们不用担心任务的!”

刘书诚一手拿着烟一手掌着车还是骑得风快,这三个自然紧紧跟定,不一会就到了文化路,在市政府围墙外的人行道上,看到一个年轻人摆了个枕头毛巾摊子。刘书诚拿烟的手帅帅地一摆,像乐队指挥一收指挥棒,四辆单车如同嘎然而止的乐声,齐刷刷停在摊前。

“我们是税务局的,请问有营业执照吗?”刘书诚拇指中指捏着烟头,食指优雅一弹,把烟头准准地弹入几米远的垃圾桶中,这才上前询问。

“没有带出来,我们是上海棉纺厂的……”这个自称来自上海的年轻人一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

“外销证呢?”

“丢失了……”上海人陪了笑,同时拿烟。

“什么棉纺厂的,又没证明,就是二道贩子。”刘书诚推开递来的烟,一边拉开皮包拉链,“你这要交税的!”

“交税,哦,应该的应该的!“

刘书诚打开税票:“你这有多少钱货?“

“没多少,一百多块钱吧……”

“要我们一样一样来算么?”

“不用麻烦,要不,你们按三百块钱算,有效期开长一点,我们在外谋生,难呢!”

刘书诚轻声对三人说:“这是老江湖了,”然后开出一张税票,“不跟你细算了,三十块!”

上海人看看日期,说声谢谢,就忙着掏钱。

袁雨潇轻声问金道通,“这个产品的税率不用查了么?”

“临时经营一律按百分之十征税,没分组之前不是集中听了几天课么!”金道通轻声说。

袁雨潇脸一红,那几天的课他没怎么认真听,因为他没兴趣。

“再说,我们发的资料上也有。”金道通又补充说。

“这一向发的文件和书,我还没看。”袁雨潇说。

“没事,我看了,你有什么只管问!”金道通嘻嘻一笑。

“那好,有你这本活文件在,我们就不用操心了!”袁雨潇也嘻嘻一笑。

这一天工作真是顺利,顺利得让三个新兵都觉得索然无味。李卓打了一个夸张的呵欠,立即,袁雨潇也被传染出一串呵欠来。

“临时经营,这要在早几年,属于投机倒把,要进打击办的。”刘书诚也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征临时经营是最省心的,反正是百分之十,不用翻税率表,容易计算,外地人一般也好对付得多。”

“也是啊,你看我们好像不需要出示什么证件的,口里一说,别人就相信。”金道通说。

“检查证只有白股长有,我们的身份证明就是这个印了税务局红粑粑的税票。”

“我们几时也得发检查证才好。”袁雨潇说。

“我已经跟白股长说过了,他说会想办法的。”刘书诚突然停了车,把脚踏在地上,问金道通:“看看包里,今天收了多少钱了?”

三个人也把脚踏在地上,金道通开始打开皮包数钱,袁雨潇想起刘书诚刚才说的卖鱼卖肉的票子很脏,他那非凡的鼻子便隔着金道通的皮包也嗅到了一阵肉腥味。

金道通把一叠皱巴巴的票子拿出来细细数了,有些兴奋地说:“有一百一十块钱了!”

“不会吧!”袁雨潇有些不信。

金道通说,“我开始虽然没数,但估计应该一百以上是不会少!”

“哎呀,今天上午就收了一百一十了,这么算,十天就完成一个月任务了啊!”袁雨潇高兴地说。

“也不要忘乎所以,不见得天天有这么顺利。”刘书诚说,“要知道,还有刮风落雨天,即使你可以克服困难,生意人未必会出来,还有,有时候遇了不肯交钱要闹事的,也会耽误时间,总之,可能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当然,现在也可以跟你们这么说一句,完成任务基本是没问题啦。我会把你们安排得轻松舒服的!”

然后他又说:“我这个话,我们几个知道就好,不要去外面乱说啊,不然下月任务指标马上飞上去了!”

“不会乱说!”三个人仿佛一个人一般同声说着并一齐点头。

“今天就干到这吧,下午我有点自己的事,你们各自去安排。不过,都不要到局里去,我们四个人是一体的,去一个没去一个,怕股长又来问,麻烦,晓得不?——特别是袁雨潇!你可记住了?”

袁雨潇惶恐地应着。

“我先回家了,你们也散了吧!”

三个人长舒一口气,相互道别,李卓和金道通骑车各自走了。

袁雨潇看看表,现在竟然还不到十一点,这时候回去吃午饭,似乎早了一点,虽然也可以像以前寒暑假那样回家煮饭,但父母若因此以为他上班太吊儿浪当,也是麻烦。

他看着李卓和金道通远去,呆呆站了许久,终于决定去那几个今天还没有跑到的市场遛一遛,也算是独自感受一下。读书年代,他就养成了课前预习的习惯,今天去那几个市场,也当是一种预习吧。

他遛完旧河堤市场,来到石梁塘市场时,竟遇到了金道通。

两个人都有些诧异。不待袁雨潇询问,金道通便说:“我不想这么早回家等饭吃,干脆先遛一下。”

“我也一样!”袁雨潇说。

两人会心一笑。

“你刚才去了那里?”金道通问。

“旧河堤。你呢?”

“我啊,我一直就在这里转。”

“那你一定比我看得过细。有什么心得没有?”

“还说不上心得……” 金道通说着,指一指不远的一栋房子,“我家就那边那一栋……”

“啊,离市场这么近啊!”袁雨潇看那房子距离不过两百来米。

“我家是一单元一楼,很好找,以后来玩!”

“好的!再见!”

下午,袁雨潇在平时上班时间出了门。依照他们上午的约定,不能去局里,既然有属于自己的时间,他在中午就已经想好去坐图书馆。

走进图书馆,觉得是走回了学生时代,而且,是那种处于假期的很轻松的时候,只有在假期他才可以任意借阅自己想读的书。那时候他是这里的常客。

此刻,他突然希望以后的日子,天天都像这样过就好,他喜欢这样的日子。

父母当初的选择,是对的!

第二十一章 十九岁的春天

袁雨潇历来喜欢嗅书香,尤其是图书馆里千百本书聚到一起的那种浓烈的书香。

今天他没去翻以往比较喜欢的文学类书目,而是在艺术音乐类的小屉中翻看书目卡片,他带了本子和笔,准备为于晓鹭抄几首台湾校园歌曲。

于晓鹭有几个笔记本用于抄歌,也抄点小诗啊格言啊什么的,贴些电影杂志上剪的明星照片之类。前几年,电视报刚刚出现,她就订了,一个月八分钱——正好一杯酸梅汤的价钱,虽然她家那时其实还没有电视机,但每期登载的每周一歌,她却全剪下来贴了满满几本。

翻了很久,勉强翻到一本《广播歌曲选》,还是两年前的,是否有值得抄的歌,值得怀疑,但却找不到比这更新的本子,只得填了单子去柜台。

就在他把书单放上柜台时,看来将是很平淡的一下午,却陡然起了一个旖旎的波澜。

那时他无意低头发现手表停了,便转头看大厅的钟,一边校对自己的时间,忽然一股清香袭入他非凡的鼻子,他惊起回头,只看到一个长发飘飘的背影。

清香是从这个拿着他书单的长发飘飘的女馆员身上飞过来的,他立刻知道这个馆员一定是新来的,因为他从来没在这里嗅到过这种清香。作为图书馆的常客,这里每一个馆员的气味他都熟悉的。

而且他几乎是同步地从自己的记忆储存库中搜到,它类似于梔子花的香。带有花香的人本就少,而带栀子香的人……他以前只遇到过一个!

这是第二个带着梔子花香的人?还是……曾经他认识的那一个?

袁雨潇一时急切地期待着女馆员快快出来,一时又想多一些回忆与想象的时间。他是那种不舍得把最好的东西一下子全翻尽倒遍的人,他喜欢细水长流的享受,比如越是一本吸引他一口气看完的书,他反而越是会放慢阅读的速度。

他需要回忆的时间,让他记起生活中曾经出现过唯一的一个带着这种清香的女孩。

那是十多年前他刚入小学时的同桌同学,名叫米兰。他学生时代的记忆,可以说就是从新课本的书香与同桌的米兰身上那缕清香开始的,所以他一直——可能还将是终身——难忘的。

那时候他还没见过栀子花,所以他不能确切地为米兰身上那种清香归类与命名,不过,米兰的姓名却与他家养的那盆花正好同名,这令他在一段时间中有些小小的不适应。她叫米兰,带的却不是米兰的香,这就如同他和米兰玩的一个小小游戏那样在开始时产生过短暂的混乱。那个游戏是米兰玩起来的,她有一支红蓝铅笔,她用红芯的一头写一个“蓝”字,用蓝芯的一头写一个“红”字,让他极快地念出来,他开始总是念错,把蓝色的“红”字念成“蓝”,反之亦然……

他们同桌其实只有一个学期,米兰就转学了,而且再也没有见过。她的形象在他记忆里渐渐模糊,但那缕花香却留着——她在他心中占据着一朵花的位置。

两年后的暑假,他在农村老家认识了栀子花,而且知道了栀子花居然也是一道菜,他特别喜欢的一道菜。而且以后关于米兰的记忆,也总是在嗅到栀子花香之后出现。

他常常会记取那个蓝笔写的“红”字和红笔写的“蓝”字,也因此有些奇奇怪怪的念头,比如,他想着,她叫米兰却带着栀子的花香,如果世上另有一个名叫栀子却带着米兰的花香的人,她们站到一起,自己是不是也会混乱……

虽然他此刻思绪漫天纷飞,但嗅觉的哨兵并未有半点懈怠。待到那缕清香再度靠近时,他抬了眼,看见刚才那个长发飘飘的女子从书库走出来,这回是面对了他渐行渐近。

他眨了十数下眼睫,居然有些慌乱,没错,那正是记忆中的人……米兰——仿佛是从他的记忆深处走出来,渐行渐近。

虽然身形出落得成熟,脸也褪去了可爱的婴儿肥,但精致的五官依然隐着当年的样子。丹凤眼,长睫毛,眼角上扬,显得个性张扬,有一种凌厉的妩媚。

在近一分钟时间里,他被她的妩媚杀得僵化,不动,不呼吸,不思想。

直到她用书把他戳醒,“这是你要的书吧?”

他的一个“是”字在喉咙里转了两圈又下去了,只是木然地望着她,直望到她一丝愠色上了眉梢,才感觉失礼,赶紧掩饰地抬起手腕看手表,她被传染了似的也莫明其妙地抬起手腕看表,突然觉得有些多余,莫名地脸红一红,把书扔在他面前的柜台上,转身就走。

她显然没有认出他。这也正常,他如果没有那栀子花香的导向,也未必能认出她,至少,不可能一眼就认出来。

袁雨潇一时竟不知该不该与这位老同学相认,一切来得太快,他仿佛根本没准备好。

一转念,反正这人在这里,认不认,何时认,不是很自由吗,何必急于这一时。

这么一想来,就觉得无限从容,甚至有了一点别人在明里自己在暗里的得意。轻松地选了一个角度较好的座位,打开书看着,眼睛却不时从书的上方瞥一瞥。

童年的他从未如今日这样发现米兰的美,那时候她的美尚未盛开,而他的青春也没有觉醒。他对她的记忆,只是被一缕花香若有若无的牵住……

这一下午,他拿着书,翻来覆去的,本是想要抄歌,却一个歌也没抄下来。

直到图书馆将要关门的时间,他才去还了书,特意等着人不多,她得空的时候上前去,他还是希望她认出自己并先打招呼。他无法改变自己不是主动出击,而是被动接受的习性。

但她接了书,甚至都没看他,而是仔细看了一下手表,显然,下班的时间更吸引她的注意力。

只能假以时日了。

总有那么一天,那么一个时候,她认出了我——或者我让她认出了我,然后我们会怎么样……

想及此自然望了过去,柜台内米兰凌厉的美,虽然隔了些距离,也满满地笼罩了他。

她真是漂亮啊!比……于晓鹭漂亮很多……

突然梦里惊醒一般浑身一颤,怎么这时候于晓鹭会跳出来……自己是想到哪条路上去了?

不对不对,赶紧转回来!

不过,于晓鹭跟自己,也就是一个朋友而已吧……

不是不是……

她扼守着一个很特殊的位置,一夫当关,另外的女子一经过,总要撞上她。秦晴让他惊艳时,也是与于晓鹭比,米兰让他惊艳时,又是与于晓鹭比……于晓鹭是一把锁,在不知不觉间,锁定了他……

她凭的什么呢?什么也不凭!

甚至她自己是否乐意占据他心中某个位置,他都全然不能知道。

只仅仅是莫清私下一个一相情愿的意向,一个妖蛊一般的嘱托。

这实在不关于晓鹭什么事!

可是她却像一个宝塔,镇住了他这个不是河妖的河妖……

莫名其妙!

他干脆不再想了,站在马路边,伸一个长长的懒腰,一下午浪费在胡思乱想里,这样没有读书效率的下午,若在学生年代,那是不被允许的,而现在却无所谓了,稳定着的工作与生活,真好!

惬意的懒腰伸到百分之八十时,左腰突然被什么轻轻捅了一下,他身躯一缩,不觉咽进一口正要长长吐出的浩然之气,有些着恼,回头一看,原来是李卓,单车刹在他身后,用车把顶着他左腰。

“蛮潇洒啊,一个人站马路边上干什么?”李卓笑问。

“我刚从图书馆出来,你呢?”

“我刚从局里出来,唉,本是讲好不去局里的,我把钱包忘在办公桌抽屉里了,晚上要出去玩,只好来拿。”

“没人问起我们吧?”

“唉,运气也真是不好,本只是打一个转身的事,不知怎么正好碰上梁股长,问集贸组的怎么下午没见一个人……”

梁股长叫梁同生,四股的两个副股长之一,另一个副股长就是钟云荷,两个副股长分别负责个体组和房产组,而白股长管全盘并兼着负责集贸组和违章组。

“他又不负责我们集贸组,管什么闲事啊!”

“就是啊,他也是生怕我们不知道他是副股长似的,我也不想理他,就说不晓得,都不想和他多说,赶紧走人!”

“这……你岂不是得罪他了……”

“我也没别的办法啊,你让我怎么答,实在得罪就得罪吧,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啊!”

“倒也是!”

第二天他们跑完市场回到局里时,白股长便对几个人说,虽然梁股长,钟股长没有直接管集贸组,但终究是股领导,希望你们也给予尊重。

待白股长一走,李卓对袁雨潇做了个鬼脸。刘书诚说:“本来我们统一行动蛮好的,说好了不来,第一回是袁雨潇,昨天下午又是李卓,总要出点状况,有组织无纪律!”

李卓只得陪笑敬烟。

刘书诚接了烟,依然沉着脸,“白股长要求我们以后每天下午至少得留一个人在局里值班,我们扣了纳税人的物品,下午也会有人来交钱领物品,需要接待。我们轮流来吧!”

“我先来吧!”李卓说,“今天下午我值班!”

下午,袁雨潇便又去了图书馆。依然像昨天那样,边抄歌,边暗窥米兰自得其乐。

这样规律的日子又延续了几天,这几天,袁雨潇与李卓金道通都各自领到了税票。

袁雨潇把税票随身带着,这样,任何时间与地点,只要碰到商贩,都可以收钱了。

他牵挂着的十九岁的生日终于到来了。

除去亲戚,袁雨潇请的朋友中,凌嘉民与肖桂英是最先来的,于晓鹭是最后来的,也许她本意是不想来得太早以免引起注意,但因她最后到来,反而特别显眼。

凌嘉民确定带肖桂英后,袁雨潇也无法反对,他的理由完全说不出口。他本想让刘思德与于晓鹭结伴来,刘思德却又在外地读中专。他只能听天由命了。

家里很热闹。母亲把她拿手的菜全做了出来,向左邻右舍借了些大菜碗,骨牌凳子,还借了一个大圆桌面。亲戚们占了家里一张老式八仙桌,摆在父母房里,袁雨潇的朋友们用这个借来的桌面,只能摆在和邻居共用的小院子里了。

袁雨潇以前一直与父母住同一间房子,现在单独的小房子是中学后,经过与同院的邻居商量好,才从小院子靠自家一边砌出来的,根本容不下一张大桌子。

不过,只有亲戚那一桌上了酒。“你们都是年轻人,酒就不上了,那不是好东西,我不主张你们喝,饮料就尽你们的量来!”袁雨潇的父亲乐呵呵地说。大家一齐说谢谢袁伯伯。

袁雨潇想起在财校第一次发工资时,满寝室的醉态,觉得颇为美中不足。不过又一想,即使有酒,朋友们也未必能像他父母不在场的时候那样尽兴,也就罢了。好在,大家似乎都还没有必须喝酒的习惯。

袁雨潇的父亲十分注意地望了于晓鹭一眼,望得袁雨潇心中一格登。

第二十二章 随身携带的税票

袁雨潇一共叫了十多个朋友,与袁雨潇去于晓鹭家相比,于晓鹭到他家来得并不多,应该说,袁雨潇父母对于晓鹭,远远不如于晓鹭父母对袁雨潇的熟悉。

但是父亲显然还是注意到了于晓鹭,他望了于晓鹭一眼后,马上问道,“这是于晓鹭吧,以前来过的!”

这个“以前”是很久的“以前”了,父亲对袁雨潇的同学能叫上名字的极少极少,但于晓鹭属于例外,他竟一直记得。“你们好像小学就开始同学了!”

“是的,这个也是我们一起的老同学,凌嘉民。”袁雨潇赶紧把于晓鹭旁边的凌嘉民介绍一下,想使于晓鹭不单独地特出,父亲对凌嘉民点点头算是打招呼,“我晓得,这个是你的同事,和旁边的这肖桂英一起来的。”

那潜台词是:于晓鹭不是这一伴的,是另外单独来的。在这方面,父亲堪称心细如发。

袁雨潇阻挡不住的心虚,脸一红,仿佛心灵感应,于晓鹭的脸马上传染了他的红,并且发扬光大。

“你们还有一个姓莫的好朋友没有来吧?”父亲颇有些再接再厉趁热打铁的意思。

“他读大学去了。”于晓鹭和袁雨潇虽然异口同声,但话都在喉咙里打转,恰似两只蚊子嗡嗡嗡。

呵呵呵。父亲一笑而去。这一桌人便望着这两张红脸儿挤眉弄眼。

待得席终人散,客人都走了之后,父亲又凑到袁雨潇面前来,袁雨潇已早有了千百个的防备。

“莫清,嗯……他和那个于晓鹭关系很好吧?”父亲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问。

虽然于晓鹭来得少,但对于与袁雨潇往来的女生,父亲一直都比较注意的。

“嗯,他们从幼儿园起就在一起了。我和他们两个从小学才认识。”袁雨潇再次撇清关系,自己都觉得好不地道。

“那你一定要注意啊,他们两个是从小长大的,比你关系近,你与莫清既然又是好朋友,他现在去读大学了,你就有机会走近于晓鹭了,你不可以乘人之危啊!”

这都哪跟哪啊,袁雨潇心里哀叹了一声。

但是,他知道父亲对认定的事是很难改变想法的,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再继续解释只会是越描越黑,所以他一如既往地保持沉默。

心底下,他自我解释父亲的担心,并非是他会“乘人之危“,只是借此向他表示不能够过早恋爱而已。在这一点上,他与父亲是一致的。所以,父亲讲的内容不重要,理解精神才重要。他就这么抹平了心里的些些涟漪。

第二天,凌嘉民向他表示了歉意,不该带肖桂英去的,“我没有了解到昨天我该当的角色与责任,害得你和她过早暴露了目标!”他边说边挤眼弄眼,好像昨天桌上那表情还有后遗症似的,袁雨潇狠狠把他推了一个趔趄。

周日,来了一个暴晴的天气,春天才当盛时,就已经嗅到夏天的气息。

袁雨潇还是遵循规律去于晓鹭家玩。袁雨潇自与莫清那次有了一种默契——在他看来是郑重地接受了一个委托——之后,他基本上保持这个习惯。他不是一个轻易改变习惯的人。

历来,于晓鹭和莫清到袁雨潇家去得不多,而袁雨潇是于晓鹭家的常客。

袁雨潇在于晓鹭家楼下锁单车时,于晓鹭正好从他身边经过,“我刚刚下来用一下公用电话,还在想着可能碰得上你,果然,你每周都差不多是这个时候来,守时的好干部!”

“谢谢夸奖,我只是习惯成自然。”袁雨潇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这……这难道就是我们国家干部发的车子?”于晓鹭笑了,前几次来时,于晓鹭都是在楼上的家里,没看到过袁雨潇的单车。

袁雨潇知道她是笑这车子太破旧,急忙辩护,“这个车蛮好的,很适合我,你知道我骑车从来不选路的,这个车正好可以逢山过山,逢水过水!”

“你从来就是个阿Q……”于晓鹭还是笑个不停,“车铃都没有,警察怎么不抓你!”

“别看没车铃啊,这车一动起来到处响,隔很远行人就会让路,比有铃子的车还管用!”

“我反正从来没有讲赢过你,估计让你总结这车的一百个好处你都能做到,行,你爱破车是你的事,懒得跟你说了,你把车停到这边树下来,省得车座子晒久了会烫你屁股。”

袁雨潇洋洋自得地只顾锁车,充耳不闻。

“我让你把车锁到这边来你听见没有?”

“你急什么,我让你看看我这日晒雨淋都不怕的车!”袁雨潇锁好车,一伸手就把车座拿下来,提起就走。原来那车座只是放在车架上而已。

这一下于晓鹭笑得岔了气,捂着双肋哎呀哎呀直叫唤,“你就不怕骑着骑着座子一掉,被这钢棍棍扎屁股?”

“我坐在上面,身体的重量压着它,它怎么会掉!”

“你……你干脆取了车轮子,这样都不用锁了!”

“那倒是不行,怕收废品的给捡走了!”袁雨潇还一副蛮认真的表情。

“你骑着这样的车啊,已经像一个收废品的了!”

“不过,看我这儒雅气质,应该还是个高级知识分子吧!”

“嗯嗯,高级知识分子,当初发这种座子都掉下来的车子给你,你就不提点意见?”

“当时座子是在上面的,骑了两天就掉下来了。局里倒是有一个专门修车的师傅,但这一向大家刚发的车子都是要修的,他也搞不赢,我就顾全一下大局,也蛮好的!”

“你又克己复礼!”

“你不也是,爱喝冰咖啡却也陪着莫清喝了几年酸梅汤!”

“哼,这个事,你猴子莫笑兔子没尾巴!”

两个人一边斗着嘴一边上楼,袁雨潇又说:“我这车还很防盗,前两天去看电影时,忘记锁了,看完出来,车好好地摆在那里,都没人偷的!”

于晓鹭的注意力一下从车子转到电影上去了,“好家伙!什么电影啊?居然一个人去看,也不叫我!”一边说着,一边就揪了他耳朵一下。

“《都市里的村庄》,单位发的票,一人一张票,我怎么叫你?”

“你告诉我,我自己去买票,换到你旁边,不就可以一起看了!书越读越蠢了!”说着又要来揪他的耳朵。

多年来袁雨潇的耳朵被她揪习惯了,也不在意,“都是同事,熟人太多啦。”

自从莫清抽身走了之后,袁雨潇和于晓鹭的关系一直微妙着,袁雨潇既觉得有责任陪好于晓鹭,而且潜意识也早就默认了莫清的“肥水不流外人田”的说法,但真实地要对他们之间关系的完成转换,却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关于这个,他与莫清在通信中多次提及。莫清在信中说,是不是一定要我下次带上女朋友回来,你才会死心踏地地接受她呢。袁雨潇回信说,这跟你真是没有一点关系,晓鹭只要还在补习,她就是一个中学生知道吗。我一个国家工作人员去找一个中学生恋爱是不合适的知道吗,再说,男人不到三十不能考虑个人问题知道吗……莫清说,唉哟唉哟唉哟,到底是“国家工作人员”……

在袁雨潇心中,于晓鹭总是一个娇小柔弱调皮的小妹妹。

于晓鹭一听他说一起看电影怕遇熟人,也能理会他的意思,便低了头,不再说话。两人一安静下来,气氛就变得有些怪怪的。

幸好也就到了四楼,刚进于晓鹭家门,晓鹭父母就笑嘻嘻地迎面打招呼:“潇潇来啦!”

“叔叔阿姨好!”

“怎么样?现在工作都很熟悉了吗?”袁雨潇坐下来后,晓鹭父亲就笑着问。

“还行吧。”

“你啊,一坐下就是谈工作,”晓鹭母亲端了茶来,“这是今年的新茶,好香,尝尝看!”她知道袁雨潇一直爱喝茶。于晓鹭也给自己泡了一杯,她先前只喝开水,后来听袁雨潇常夸奖她身上有绿茶的鲜香,听得高兴,便也学着他喝起茶来。

“谢谢阿姨!”袁雨潇刚接过茶,于晓鹭就笑嘻嘻地问,“香不香?”她母亲嗔怪道,“你真是,他还没喝呢!”于晓鹭笑着说,“他那狗鼻子最会闻了!怎么样,是不是那种香?”说着挤挤眼睛。

袁雨潇明白于晓鹭说的“那种香”就是自己说过的她的体香,她父母自然听不明白,袁雨潇轻轻啜了一口,正要回答她,就听得楼下有人喊“卖茶叶啊!”,

“今年卖新茶的真多!”晓鹭母亲说。

袁雨潇放下茶杯就起身,“不好意思,我下去一下。”一边说,一边就匆匆出了门。

“是想买茶叶吗?在我这里拿些去就是,我昨天买了不少。”晓鹭母亲在后面喊。

“不是不是,我下去收税!”袁雨潇一边说,一边马不停蹄。

于晓鹭一家子都楞在那里反应不过来。还是于晓鹭属于行动派,想没想清楚先追出去看看再说,她扶着走廊的栏杆往下看。

袁雨潇跑到了楼下,看到那个卖茶叶的人,挑着一个担子。连忙叫住他,他只道是买茶叶的,赶紧放了担子。袁雨潇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税票,垫板和复写纸已夹在其中。这一向他税票不离身。

于晓鹭忍不住好奇地跑下楼去。

到了楼下,袁雨潇正在那里估算那一担茶叶的价值,他算得很认真,甚至都没注意到来到身边的于晓鹭。

于晓鹭看着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有点想笑,强忍着,静静地呆在旁边。她发现这时候的袁雨潇那种全神贯注的认真劲,和以前课堂上考试的神态差不多。

时间不长,袁雨潇把税钱估算出来,卖茶人与袁雨潇略微蘑菇了一下应交的钱数,袁雨潇好像也无意过于争执,双方往来几个回合,便定了两块钱,袁雨潇收了钱放进口袋,开出税票。卖茶人接了,一边叫卖一边走了。

于晓鹭这才笑着说话:“不错啊,干部同志,工作这么积极!”

“别取笑……”袁雨潇这才看到于晓鹭。

“那边还有一个卖沙发的,收不?”于晓鹭指着马路另一边人行道上,那里有一个黝黑的小伙子,正从一辆三轮车上卸下两张沙发。

“嗬,谢谢!今天运气真好!”袁雨潇冷不丁用手指弹了一下于晓鹭的额头,然后头也不回地过马路去了。

于晓鹭蹦蹦跳跳着就跟了过去。“你这跟屁虫!”袁雨潇边走边说,“我在工作呢!”

“呸!得瑟!”于晓鹭说,接着又道:“今年卖这种布沙发的好多啊,街上走错路都能碰到。”

“我们这几天扣了满办公室的沙发了,都没地方坐了。”袁雨潇悄声说。

“扣了沙发没地方坐?我听得新鲜,那沙发不是给人坐的啊!”

“这个……你不知道……有时间再和你细讲。”袁雨潇已走到沙发摊了。

一个中年妇女正在看沙发,一边问:“这沙发什么价?”

“一百二。”卖沙发的小伙子说。

“陕西来的吧。”袁雨潇插嘴了,真好,连问价钱都免了。一张一百二,两张二百四,百分之十税率,二十四块钱。

“是的,买沙发吗?我这是最便宜的哦。”陕西小伙子说。

“我是税务局的!”袁雨潇说着,打开税票给他看。

第二十三章 遭遇桂花香

“哦,我知道!我知道!我这几天碰你这样的人好几回了,大街小巷都有,你们这个地方,税务局的人可真多啊!”陕西小伙子一副颇有见识的样子。

袁雨潇想,这一向各个分局集贸组的新兵们都蛮发狠的。

于晓鹭却在和那个问价的中年妇女说起话来:“叶阿姨,想买沙发啊?”

“是鹭鹭啊,嗯嗯,我喜欢这种布沙发,皮沙发又贵,天气热时味道又重。”

陕西小伙子马上接过叶阿姨的话,“是啊,布沙发价廉物美哦,大妈,你诚心想要的话,我按最便宜的价钱给你,你看现在税务局的在这里等着收钱,我今天要开个张才有税交,我赔本,八十块钱给你,怎么样?要不是税务局的在这里啊,你再不可能买到这种价钱的!”

于晓鹭向袁雨潇悄声说:“这家伙真会打广告!“

这位叶阿姨显然被这番话打动了,她看看袁雨潇手中的税票,又问于晓鹭:“这是你男朋友?税务局的?”

于晓鹭脸红了,不过仍是笑盈盈的,“是我同学。”她望了袁雨潇一眼,袁雨潇的脸也发起烧来。

“那我买了,又支持你同学收税,又沾点便宜!”叶阿姨爽朗地笑着说。

陕西小伙子喜笑颜开,居然对袁雨潇连声说谢谢,叶阿姨对陕西小伙子说:“你得帮我弄上楼去,我一个女的可没办法!”说着往对面马路的楼上一指。

“你家住几楼啊?”陕西小伙子问。

“三楼。”于晓鹭抢着回答了。她家住四楼,显然与这位叶阿姨是楼上楼下很熟悉的邻居了。

“税务局大哥,辛苦帮我抬一抬,上去收了钱我就交税!”陕西小伙子笑容可掬地望着袁雨潇。

袁雨潇有点犹豫,可一看,现场两个男人两个女人,总不能让女人动手。

叶阿姨笑了:“有点掉面子么,你就算是帮阿姨的忙,鹭鹭和我女儿玩得跟姐妹一样,我算得你们一个长辈!”

袁雨潇赶紧说,“不是这个意思!”,边说边俯下身去抬沙发。

刚刚伸手一抬,听得沙发中微微地响了一下,响声很轻微,于晓鹭和叶阿姨没接触沙发,肯定都没注意到,但袁雨潇脸色却微微一变,他知道,又碰上伪劣产品了。

这一向陕西来本市卖布沙发的特别多,许多现场交不出税钱的,被袁雨潇他们把沙发扣留在办公室,这些沙发中,便有不少是用粗篾条充弹簧,撑起来很饱满,但稍微多坐几次就瘪了。所以他们都很熟悉这种沙发,基本上到了一触手就能判断的地步。也因而,他们办公室虽然扣的沙发多,但从来不会去乱坐的。

陕西小伙子一看袁雨潇脸色,何等敏感,马上意识到露馅了,赶紧挤眉弄眼地笑着轻声暗示:“大哥只认收税就行了,别的事不要管哦,我做不了生意就没钱交税的哦。”

在前面准备引路的叶阿姨回头问:“你嘀嘀咕咕的说些什么?”

“没什么,大妈,我在说我们出门在外做生意真是很不容易啊,大哥是吧!”陕西小伙子依然对袁雨潇陪着笑说。

袁雨潇低了头,一边抬着走,一边内心有点纠缠。他知道小伙子不容易,重要的是,这生意若黄了,他一说没钱,这收税就要多费周折了,这是星期天,不是工作日,他就是想扣沙发,一个人也没法把它弄到办公室去。

他在那里五心不定左右为难,于晓鹭只道他累了,在旁边说:“来,我帮你一把手。”

“这个不用了,你在旁边碍手碍脚的。”袁雨潇说。

“呸!”于晓鹭啐他一下,但她眼睛里含着笑,“不想我累着,也不知道说句好听一点的,让我高兴一下!”

袁雨潇有些尴尬地嘿嘿一笑。

“鹭鹭,这伢子蛮会疼人的,我觉得你们两个啊,挺般配!”叶阿姨在前面笑着说。

“叶阿姨,我说了我们两个只是同学,”于晓鹭又望了袁雨潇一眼,“人家国家干部,哪看得上我这个待业青年啊!”

“胡说八道,疯疯癫癫!”袁雨潇咬牙笑着说。于晓鹭大笑起来,叶阿姨也跟着笑。

“你今天到我家来玩,怎么身上也有税票?”于晓鹭问。

“我自领到税票后,基本上就没离过身,反正有个口袋就能装下,也很方便的,碰这些流动商贩是分分秒秒的事,这样随时可以收税。”

“今年一定会评个先进生产者了!”

“我可差得远,跟我一个组的人比我都强多了,他们也是天天带着税票走的。”

“那你们是先进集体!”

两个人正说得兴头上,叶阿姨又插上话了:“鹭鹭啊,生意人都怕税务局的,你让同学再还一还价,你家也买一个,我也沾光再便宜一些,好不好?”

“咦,这是一个好主意啊,你说呢?”于晓鹭笑着问袁雨潇。

袁雨潇一听,一种本能让他不觉冲口而出地制止,声调也不自觉地高了起来,“你不要凑这个热闹!”

“我又没说一定买,这不是随便问问嘛,你急什么啊!”于晓鹭笑了。

这一下,袁雨潇才觉得自己反应有些过激,有些心虚地望了叶阿姨一眼,还好,似乎叶阿姨并没注意到他。

到这一步,他更不敢向叶阿姨说明事实了,那反而显得是被于晓鹭要买沙发给逼出来的,不仅不是公道之心,更其是偏私了。只能是低头退一步想,未必每台沙发都那么差,说不定这个叶阿姨运气好呢……他总是这么信奉退一步海阔天空,虽然有时候明明知道是捏着鼻子哄自己。

袁雨潇他们抬沙发的情景,晓鹭父母在四楼栏杆边看个一清二楚,他们看了一会儿了,也看明白袁雨潇是在收税。

“潇潇这孩子真不错!”晓鹭母亲由衷地说。

“是不错!”晓鹭父亲赞同。

“工作这么积极,以后会有上升机会啊!”

“这个倒不一定,埋头做事的不一定上升,你看我这辈子就知道!”

“潇潇可比你聪明多了。”

“哎哟,把潇潇看得完美之极啦!我明白你的心思了!”晓鹭父亲坏笑着说。

“哼,只怕你想的也差不多!”晓鹭母亲反唇相讥。

晓鹭父亲笑而不言。

“不过,他刚刚参加工作,可能有股子新鲜劲儿。”晓鹭母亲又说。

“对!像他今天这样的表现,如果能坚持三年——或者哪怕一两年,那才真能算数!”

“他要真那样,你说不定会说他呆板,死心眼了!”

“当然!”晓鹭父亲并不隐瞒自己的想法,“在机关里,几十年如一日埋头做事,那基本是难得出头的,做人比做事更重要!”晓鹭父亲笑着说。

他俩说话之间,下面沙发已经开始上楼了,叶阿姨在前面指挥,百忙中嘴还不闲着,“鹭鹭,你的这位同学贵姓?”

“免贵姓袁,草字雨潇。”于晓鹭学着袁雨潇以前自我介绍时的口气。她一直说袁雨潇有点酸文假醋的。

袁雨潇望着她做鬼脸,若不是手抬着沙发,就要习惯性地弹她的脑门了。

“袁同学,哦,袁干部,我女儿在做个体户,以后有机会的话,请你关照一下哦!”

“叶阿姨的女儿在百花服装市场开了一个小店。”于晓鹭解释说。

百花服装市场正好在袁雨潇所在的六分局的管辖范围之内,不过在市场开衣店的,都是有证户,也就是说,归个体征收组管理。

“好说好说。”袁雨潇说。

“我女儿名叫丁梦雅,你记着啊!”

袁雨潇笑着说:“很好记。”

说话间,沙发被抬到三楼,叶阿姨打开房门,指挥他们把沙发抬进去放好。然后付了钱,袁雨潇始终没敢望叶阿姨,只管低着头与陕西小伙子谈税钱,两张沙发每张八十元计算,应收一十六块钱。另一张暂未卖掉,税票开了三天有效期。小伙子也不再多蘑菇,匆匆交钱走人。他马路上还有一个沙发没人守。

袁雨潇与于晓鹭便也告辞出门,叶阿姨留他们多坐一下,打开茶叶筒准备泡茶,一股茶香飘过来,袁雨潇刚才注意力一直集中在开票收钱上,没留意其他,现在他的嗅觉被这茶香勾起,鼻子的非凡的功能便被开启。嗯,看来叶阿姨泡的是一种花茶,大概是……

刚刚得出判断,发现不对,这不是花茶,他所知晓的花茶,没有这种香型的,其实,他只是被一种花香迷惑了一下,又见叶阿姨泡茶,自然把两者联系起来。再嗅一嗅,便知那种花香与茶香……并不是在同一股香源中,他已经明确地分辩出叶阿姨泡的,只是一种普通的绿茶,他稍微细细分辩了一下,便轻易分清楚,绿茶香是相对比较集中的一束,浓而清晰,方向明确,就是从茶叶筒中散发出来,而那缕差点让他判断失误的花香,却是分散飘浮于整个房间,或浅或浓,若隐若现,与茶香相比,更像是一种环境或背景。

他放开绿茶香,开始追踪那缕飘忽的花香,一个深长的呼吸后,他的心跳突然加速……

这花香好熟悉!

是桂花的清香……

但不是自然的纯粹桂香,而是兑了女性体香的桂花清香……

他的记忆仓库里,这种清香只出现在一个地方过——

就是那片草丛中捡到的钥匙上!

难道那片钥匙的主人……就在这里?

……难道就是这位叶阿姨?

他的心莫名地一沉,竟然有一些沮丧涌了上来。

袁雨潇在那里独自呆呆出神,于晓鹭知道他的性格,在熟人面前放得开,生人面前却比较腼腆,又不太容易和人一下子熟络起来,看他这副心不在焉的神态,只道他初来乍到不好意思,赶紧代替他向叶阿姨表示一下客气,说自己家已经泡了茶,不必客气,我们告辞,不麻烦了。

“也是,你俩要说悄悄话,在我这里受拘谨,我就不虚留了!”叶阿姨善解人意地开着玩笑。

于晓鹭有点窘,想说什么,又不知怎么说,挠了挠头,叶阿姨哈哈大笑起来,袁雨潇一下子醒来似的打了一个激灵。

“再见!”于晓鹭拉拉他的胳膊。袁雨潇赶紧跟着说再见。

两人出了门,袁雨潇的心又陷到自己的沉思里。

他一直想象着的钥匙的主人,是一个美丽的少女,怎么可能是一个这样的中年妇女……

如果某种想象成为他对未来的一种期待,那么一种矛盾的心理将会纠缠到他,一方面他本能地盼望结果快快来到面前,另一方面,他又希望维持这种想象足够长的时间——尤其是那种想象特别超乎现实的美妙的话。

结果的到来之日,就是无限憧憬的丢失之时,更何谈居然是落差如此之大的结果。

如果最终结果真是这样,曾经的近乎暗恋的想象岂不都成浪费……

一定不是!那股清香的主人一定另有其人!世界上应不止一个人有这种清香。这里的清香不过只是足以乱真的一个迷魂阵。

第二十四章 嗅觉导火线

袁雨潇虽如此想,却无法返身求证自己的想法——更不想返身求证。他愿意继续保留那种想像,哪怕是自欺。

一缕幽香,加上一张伪劣沙发,浪漫的失落与现实的惭愧,使他不想再回头,也怕敢再见到叶阿姨。

他心事一时纷乱不堪,上楼梯都差点一脚踩空,被于晓鹭眼快搀了一把,“怎么走路不看路!又在肚子里酝酿写诗去了?”于晓鹭嗔怪着说。

“嗯嗯……”他只能点头掩饰过去。

于晓鹭笑着牵住他的手。过去的岁月中,她多次见他这种神不守舍的样子,那基本上是他又在打什么文章或者诗歌的腹稿了。

袁雨潇此时想不清的问题却是,这总是带来的惊奇与纷扰的神奇鼻子,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他没料想,第二天,他的非凡的鼻子,引来了一场更大的纠纷。

星期一的早上,集贸组四个人在石梁塘市场集合时,首先各自说周日的收获。李卓收了一十六块,袁雨潇收了一十八块,金道通居然收了八十一块五角。

“那个五角的是什么?”袁雨潇有些好奇,看看他的税票。

“一个卖白皮烟的,收了一块五。”

“卖白皮烟的,一般是七老八十的人了吧?”袁雨潇说。

“也可能虽然年轻,但有些残疾之类的。”李卓跟着说。

“咦呀,你们两个好厉害,好像在旁边看见了一样!”金道通笑道。

“那我们哪个讲对了?他是一个老的,还是一个残的?”袁雨潇饶有兴趣地问。

“都对了!他不但老,脚还有点跛!”

金道通说得漫不经心,袁雨潇与李卓却几乎是同时大声质问:“又老又残的人你也下得手!”

“说不定他那自己卷的白皮烟,还是捡烟蒂子积累的烟丝呢!”袁雨潇补充说,李卓大点其头。

“其实我本来也没想认真收,收五毛钱意思一下,没想到一开口,那老头就凶霸霸的,似乎他是个残疾,就意味着别人必须怕他一样,旁边过路的也自动成了打抱不平的大侠,我脾气就上来了,要同情他不是不可以,但要我自己乐意,不能被胁迫,他年纪也不是我搞老的,脚也不是我撞坏的,我欠他什么了!我干脆多收一块钱!”

“那你是真狠心啊,我昨天碰了一个卖茶叶的女人,一要收她钱就坐到地上哭,我心一软就没有收了!”李卓说。

“这不是耍癞么,要碰到我,她运气可没这么好,不哭还好,越哭我越不能少收了!”金道通话音未了,刘书诚微笑着递给他一支烟,金道通立即有些惶恐,“诚哥,我不会这个,再说,应该是徒弟敬你……”

“行了行了,我敬你是个人才,你就莫跟我酸不溜秋的了!”刘书诚依然是一脸微笑,金道通看不透他的意思,只能陪着笑,不敢再说话。

“大家都这么发狠了!昨天的加起来都一百多了,今天都可以不做事了。”刘书诚总结一般说。

李卓半真半假地笑着说:“那我们今天就散了学吧!”

金道通笑着说:“你还当真了,一个工作日总不可能一张票都没开吧!”

“你果然是个人才,一说就在点子上,好吧,今天随便收点,早点散学!”刘书诚说。

几个人说说笑笑开始走向肉摊子。

第一个摊子的摊主叫赵小矛,在市场上被人送个外号叫“茅厕板子”,时常有点多事,也有点霸道。肥头大耳,一部络腮胡须,这副形象很能让人联想到《水浒传》里的恶霸屠户“镇关西”。

赵小矛摊上肉不多,“这都是昨天卖剩的。”他说,“昨天没卖完,所以今天没杀猪。”

确实也就那么一点点肉,也没证据说这肉不是昨天的。

几个人也不想较真,只想早点散,便转向下一个摊子。

只有袁雨潇,用他那非凡的鼻子一嗅,就知道这是今天的新鲜肉,而决不会是昨天卖剩的。

但是,他如果说因为自己的鼻子特异,能嗅出肉是哪天的,而以此作为检验猪肉的凭据,却又未免难以让人信服。关键是,他也不想多事,而且,刘书诚说过,即使没收到,反正还有一个颜医生在后面捡漏。所以,他也不想无事生非。

今天顺利的话,说不定上午就能去坐坐图书馆,米兰应该也在那里吧,这回认不认她呢……

他身体跟着大家走,神思却跑到另外的地方去了。

今天走得挺快,因为其他几个摊位也有说是昨天剩肉的,刘书诚悄声说,这都是“茅厕板子”带的坏样子。

虽然如此,他也懒得计较许多。

仅仅收了两头猪的税,肉摊子就走完了。刘书诚说,算了,撤。一个撤字让袁雨潇欢欣鼓舞地回到现实中来,跟着他们开了车锁,就准备离开市场。

走到市场门口,一股风过,袁雨潇顺风就嗅到一种新鲜猪肉气味。

因为刚才在赵小矛摊上特意嗅了一下,所以他甚至立即判明这气味来自同一头猪。

但是它并非来自赵小矛的肉摊,而是在另外一个方向。

袁雨潇没有想到,他这个非凡的鼻子,让大家今天早点散场的想法泡了汤。

他循着气味看过去,便看到市场管理办公室后面的一间房子。

那房子不算小,但他们从来没注意过,在他们的印象中,似乎从未看到过那间房子开过门,窗子也没有玻璃,而是钉着夹板,所以看不到里面的什么。

一般人都是不会注意的。如果今天不是袁雨潇的鼻子指引的话,那房子对他们永远没有意义。

袁雨潇支起车,走过去,试探着推那房门。

没想到门只是虚掩着,他轻轻一下就推开了,也许这里无需防范,也许是一时疏忽,也许只是为了方便。

但他看到的情形却说明,这个疏忽是使用这房子的人一个极大的错误。

猪肉!猪肉!满房的新鲜猪肉,挂在一个个木架之上!

简直就像这里另开了一个猪肉市场!

袁雨潇的大脑意识停顿了好几秒钟,接着才被一阵猛烈涌上来的惊喜重新唤新。他此刻的心情不亚于哥伦布发现了一块新大陆。

“诚哥快来!”袁雨潇招手高声喊道,只这一声喊,他感觉到无数眼光都猬集到他身上来了。

刘书诚、金道通和李卓不知他看到了什么,见那兴奋模样,自然是被好奇催促着赶了过来,袁雨潇大开房门,象电影里人民群众兴高采烈迎接解放军入城似的。

刘书诚等三个人进房后,那表情让袁雨潇看得非常享受。

“我的个崽啊!”刘书诚大叫一声,李卓眼珠子都快瞪掉了,唯有金道通还只是略略张了张嘴。

袁雨潇鼻子一吸,熟门熟路地指着其中几扇肉说:“这几块,全是茅厕板子的!我刚才就是被这气味引过来的。”

“你真是狗鼻子啊!”刘书诚叹道。

马上得到确证的是,金道通在肉上发现贴着的有“赵”字的小字条,“真神了啊!这真是你用鼻子闻出来的?”

“如果不是鼻子,你以为我用什么来闻?眼睛?耳朵?”

“我意思是,你来踩了点的吧?”金道通穷究不舍。

“我可真没这闲功夫!”

“倒也是,按你的性格来说,好像是不会这么发狠——况且我也从这屋子前面无数次经过了,从没注意过。无法解释!”

“可能,你以后还会碰很多类似这样的,除了用我鼻子的非凡之外,别无解释的事情!”

金道通点点头,又摇摇头,又挠挠头。

李卓也在每扇肉上看到小字条,几乎所有肉摊都在这里存着货,而赵小矛的相对最多。

刘书诚轻轻骂了一句娘,“这么大个市场,每天平均起来,每个摊子收不到一只猪,原来把肉都藏到这里了!”

“我们前脚走,他们后脚再拿出来卖!”李卓说。

“问题是——这房子应该是属于市场管理办公室的吧,那就是说,这是工商的给他们提供的房子来藏肉……”金道通说。

袁雨潇一想,金道通这话倒是说到点子上了,“难不成,工商的还和屠户合着伙来隐瞒我们?”

刘书诚说:“多新鲜啊!这是一直如此的,他们觉得我们收税影响到他们收管理费……”

他话音未落,一个高大的胖子走进来,厉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进来干什么?”

这个高大的胖子正是工商局的韩胖子,这个市场的场长。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刘书诚本来就不高兴,见韩胖子这么一问,语气也颇为不快了,“韩场长,我们几个天天在这里收税,你未必不认得我们?”

袁雨潇他们头一天来这个市场时,刘书诚就指着韩场长介绍给他们认识了,也就仅限如此,他们并未打过交道。刘书诚对韩场长也只是照面时打个招呼而已。

韩场长扯着嘴巴笑了一笑,“哦,原来是小刘啊,我刚走进来一时没看清楚,你们没事到这里面来干什么?”

刘书诚也扯着嘴巴笑了一笑,“屠户把肉都藏到这里,偷税,我们当然要进来看看!”

韩场长的脸一沉,“小刘说话也不要这么武断嘛,他们也不是为偷税藏在这里,不过是摊子上摆不下,我们帮他保管一下,收了管理费,也得有些便民服务措施,也得让市场比较整洁一点,你说是吧。”

刘书诚冷笑一声,“对对,你老说得很是!”他也不想再在这里磨嘴皮子,往外便走,袁雨潇三个人各自递了个眼神,金道通似乎很兴奋,满脸红光,“李卓,你总说我们的工作太平常,今天不是有点小刺激了么!”李卓也被他的情绪感染,“今天一定要严格执法,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袁雨潇以往见过别人执法,今天自己成了执法者,好奇和兴奋是难免的,想着四个人如何雷霆一击,演一出“拳打镇关西”的好戏。三个人昂首阔步跟了师傅前进前进前进进。

“茅厕板子!你说你今天没杀猪,你的肉放那房里,我们可都看见了!”刘书诚出门便直奔赵小矛的摊子,一边走一边厉声质问。

袁雨潇听他把猪肉说成“你的肉”,有些忍俊不禁,拚命憋了笑,做个极其严肃的样子。

“干部,我忘记了,那你就开一头吧。”赵小矛看着他们进了那房子,知道露了馅,早有了思想准备,便痛快的说。

“只一头吗?”金道通问。

“不是一头,未必还是一群?”赵小矛居然歪着嘴开起玩笑来,化解自己的尴尬。

“如果把那里面贴了你名字的肉都拼起来,这头猪有一丈多长了,这是什么良种猪啊!”金道通说。他比较细心,刚才他在房子里把赵小矛的猪肉都略略估量了一下。

“你都拼过了?”赵小矛硬着头皮顽抗。

“还没拼,怕你有意见,想和你一起来拼!”

“吃饱了没事做,我陪你拼肉玩啊……”赵小矛声音低了一些。

“不拼肉也可以,你看里面你架子上那堆猪脚,我数一下……你看你看,你一只猪,能长出十一个脚啊?”

袁雨潇觉得忍笑有点难度,转了脸朝外看。他没想到气氛如此紧张之时,双方居然开始讲相声。

第二十五章 开仗

赵小矛涨红了脸,直着脖子说:“我不管那么多,反正一句话,平时开一头,今天就是开一头,别人开一头,我也就是开一头!”

“别人是别人,你是你,先解决你的事。”刘书诚打开税票就要填写。

“只开一头啊,开多了我没钱交啊,我先把话讲明!”赵小矛瞪了眼说。

“没钱交?扣你的秤!”刘书诚也瞪了眼说。

两人比眼大。

赵小矛一听扣秤,心里开始掂着这事的份量,脸上一时显了犹豫之色,这时悄然跟在刘书诚几个人后面的韩场长说话了,“税务局的也没权力扣秤吧,你扣了秤他做不成生意,做不成生意怎么有钱交税?”

这话来得真是及时,赵小矛腰身往上挺一挺,“就是!你们税务局有什么资格扣我的秤!”

刘书诚的火噌地一下就上来了,他虽然面对的是赵小矛,心底这火倒有一多半是被身后的韩胖子惹起来的,话说到这份上,如果不去拿那杆秤,这面子都拉不下来了,他一伸手,取下了秤。

先动手的一方显然触及到了维持平衡的底线,赵小矛本能地吼了一声,直接就扑上来,一把揪住了刘书诚的衣领……

刘书诚却没有相应的准备,一下被对方揪住了,拿着秤不便撒手,便一时腾不出手来,狼狈万分,被整整比他矮了一个头的赵小矛逼得大踏步后退。

这一场景完全超出了另外三个人的想象,本以为正义斗邪恶是没有悬念一边倒的戏,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三个人也无暇细想,本能地就先后扑上去揪赵小矛。

赵小矛有个弟弟,也长得和哥哥一样墩实,正在摊上帮忙,也扑了上来。一瞬间五个人就纠缠到了一起。

韩场长在旁边厉声说:“都不要在场里打架,影响正常秩序!”

赵小矛突然动手占了先机,虽然比一米八几的刘书诚矮了一头,但十分粗壮,刘书诚完全来不及反抗,只几秒钟就被赵小矛揪着衣领顶得一溃千里,终于退到放肉的那间房子的墙上,被墙阻住了后退的形势,却也动弹不得。袁雨潇和李卓一边一个拉住赵小矛的两臂,赵小矛的胳膊看上去比刘书诚的腿都粗,蛮力上来,哪里拉得动半分。

金道通则和赵小矛的弟弟缠在一起玩相扑。

刘书诚喘着气对李卓说:“你去打电话叫白股长,喊些弟兄们来……”

李卓知道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也顾不得眼前白热化的战况,松了手直奔市场外不远的一个售货亭,那里有个公用电话。

等他打完电话再回来时,韩场长已经把高大的身躯横在几个人中间。

白股长的到来比110出警都不遑多让,十多分钟后,就踩着他锈迹斑斑的老单车到了,难得年及四旬还有这么好的体力与速度。浑身是汗。

一见韩场长,老远就打哈哈,“老韩,这是怎么回事啊?”

韩场长也跟着打哈哈,“老白,你手下的年轻人积极性高,很威武啊!”

这时候,几个人已经没有缠在一起,韩场长拿着秤站在中间,双方隔着他,各站一边玩斗鸡眼。

旁边买菜的卖菜的强力围观。

白股长说:“这么僵着不是办法,看热闹的人又多,也影响市场秩序,这样吧,双方各出一个代表,加上我和韩场长,到韩场长的办公室平心静气地协商一下。

韩场长说要得,其他人也没表示异议。刘书诚便把袁雨潇等三个人叫到面前,“守在这里也是浪费,我和白股长在这里就够了,你们去跑其他市场吧,早搞早收工!”

三个人连连点头。

赵小矛也要弟弟去摊上做生意,同时就望着韩场长做表情,韩场长把秤给了他弟弟,又对刘书诚说:“他没秤做不成生意,做不成生意就没钱交税是不是?”

白股长说当然当然。刘书诚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韩场长也朝地上吐了一口。

白股长一看这两人针尖对麦芒,眼睛一转,“刘书诚,你干脆一起去跑其他市场,这里留一个人做代表……”

“我留下来吧!”金道通平静地要求。

“很好。”白股长说着,几个人便进了办公室。

刘书诚,袁雨潇和李卓便出了市场。

“妈的!”袁雨潇说,“财校上税收第一课,就是税收具有无偿性,强制性……”

“背书是没用的,”刘书诚说,“这是社会!”

“袁雨潇是个好学生。”李卓笑着说。

“我们以后似乎得学一点擒拿术之类的……”袁雨潇又说。

“好了,不要在这里抒情了,走走走,这里耽误这么久,别的市场的肉都卖得差不多了!”刘书诚说,他觉得有些没面子,不想久留在现场。

三个人骑了车匆匆便走。

他们今天本来就没打算收太多,加上这事情影响到心情,也就浮光掠影地在几个市场走了一下过场,一个多小时后,三个人回到局里,想着白股长他们应该已经回来了。

果然。

“怎么样?”三个人马上凑了过去。

“茅厕板子补了两头猪。”金道通简单但很有重点地说。

“我估计两头都不止……”袁雨潇说了这句,只道刘书诚会开言声援,却见他漫不经心地吐着烟圈,突然想到现在对处理结果的质疑,实际可能让白股长难堪,赶紧住了口。

李卓却脱口问道:“那,处罚没有?”

“我们及时追缴了,没造成偷税事实,不用处罚了。”白股长平静地说。

看来李卓没意识到自己的质疑有什么不妥,仍在心有不甘地穷追不舍,“按今天这个情况推想,这绝对不是头一回了,以前一定也藏在那房子里了,他每天都只交了一头猪的税,肯定不只卖一头,所以他应该是天天都偷税了!”

“这个我们都知道,但这终究只是推想,没有证据。今天算一个特例吧,下不为例!”白股长说。

“特例?这样的无赖,给他一个特例,这特例可会生崽呢,以后特例就无穷了!”李卓再接再厉。袁雨潇听到这里,扑嗤一笑,接了一句“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他本是想以一个玩笑化解一下李卓那逼人的气势,可惜与现在的气氛殊为不合,大家都注意力都在李卓那里,他只得略感尴尬地收口无言。

“他今天这样做,不算抗税么?抗税不可以罚么?”李卓越说越来劲。

“还是那句话,没造成事实嘛。”白股长说。

“说抗税比较麻烦,那不是处罚的问题了,我们自己又没什么搞法,得提交公安部门去处理,那程序就复杂了,况且这一点点事,也不足以立案。”刘书诚开始为白股长挡驾。

“但是……我们今天在那里折了锐气,以后什么事情都不太好办了。”李卓见师傅发话,只得低了声调。

“这也算不得什么……”刘书诚低声嘟囔了一句。

“干我们这一行,受点委屈是经常的,今天,金道通表现还是很不错的,说话有理有节!”白股长点起一支烟,终于恢复了以往慢悠悠的语调,“以后啊,你们一定要和工商局的搞好关系,他们天天在市场管理着,个体户都听他们的,强龙不压地头蛇,你们还是要虚心一点,今天韩场院长就说你们盛气凌人的,态度有问题……”

“那狗*娘养的老家伙!”刘书诚突然瞪起眼睛。

白股长也非常罕见地瞪起了眼睛,‘“刘书诚,你是师傅,要带点好样子!他们刚刚参加工作,做事要学,做人更加要学!你们每天进市场,先到市场办公室去拜拜码头,拉拉近乎,和韩场长把关系处理好,又何至于他像今天这样从中作梗呢!”

“白股长啊,你说我们态度不好,可能是的,但我们态度好又能怎么样呢?我们跟市场工商有矛盾又是不今天才开始,又不是从我刘某人管集贸才开始,他们总是认为我们多收了税会影响他们收管理费,如果今天这事纯属是我们态度造成的,我一个人担责任好了,但是你也晓得的,利益的冲突才是问题根本所在,这不是我们态度好不好能够解决的!白哥,他们刚参加工作,我们可不能误导他们,还以为每天陪个笑脸就能一帆风顺,卵!”刘书诚显然积怨不少,今天找到一吐为快的机会了。

袁雨潇和李卓各自吐了一下舌头。

白股长把瞪大的眼收回原态,笑着递根烟给刘书诚,“小兔崽子,你就是一个常有理!先不说利益不利益,做不到的我们先摆下,先把做得到的努力做好,这才是个积极的态度吧。你小子表面文章做好了,他韩场长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也是个老江湖了,难道还不知道伸手不打笑面人,他今天见了我不是蛮好吗。至少,他也不可能像今天这样公开支持屠户反对你们吧。”

“大同小异,大同小异,有时候明枪好躲,暗箭难防,唉,股长大人,我也晓得你的难处,以后尽我的力按你的最高指示去做就是!”刘书诚也知趣地转弯。

“你们三个,从这次事情中得到什么收获,有什么经验和教训,都好好想一想,我们这一行,业务固然重要,还有好多东西,不是业务书和文件中有的。慢慢看,慢慢想,慢慢学。”白股长慢慢慢慢地说。

袁雨潇、金道通、李卓慢慢慢慢地点头,白股长又拉开话题缓解一下气氛,“今天还是有一个最大的收获嘛,发现了屠户藏肉的房子,这对他们——包括工商的,都是一个警醒,你们是怎么发现那个房子的秘密的?”

“我也一直觉得有点奇怪,这得问袁雨潇,他尽讲鬼话,说是用鼻子闻出来的,嘿嘿!”金道通笑着说,几个人便一齐望着袁雨潇,袁雨潇一时不知如何才能说服他们,挠着头说,“这个事嘛,几句话也讲不清,讲了你们又不见得会信,我这个鼻子嘛……”

正说到这里,忽然得楼下传达室的王大伯叫了一声——“袁雨潇,电话!”

他只得抱歉地招招手,说:“我先接个电话去,这个事,以后慢慢告诉你们……”一边说,一边就登登登跑下楼。

六分局共有三台电话,一台在四楼局长室,一台在三楼一股办公室,还有一台就是传达室的了。

袁雨潇和大多数人一样,给亲朋好友留的电话号码,都是传达室这一台的,局长室的不用说不想留,谁也不会愿意没事跑到四楼去,在局长眼前打私人电话。一股那个号码也是嘱咐亲朋好友们作为备用的,因为一股电话承担着几乎所有业务股与企业的联系工作,工作占用得比较多。只有传达室这个号码,才是排头的号码。

袁雨潇跑到传达室,谢过王大伯,拿起话筒。

是于晓鹭的电话。

第二十七章 哈哈镜

袁雨潇此刻不仅是想表达自己的感动,更重要的是,他是想藉此激动一下自己。

这一刻,他突然涌上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自己似乎是在培养一种口味——把对酸梅汤的喜好提升到冰咖啡的档次上去。

不过……他发现他一点都不成功。

他这一刻,竟然异乎寻常地冷静!

这太不符合他的想象了!

自青春苏醒和多次萌动后,他也无数次想象过的对异性的亲吻,特别是以前看到一些小说的恋爱情节时,他想象那一刻如文学作品里所描写的,那种激动,那种晕眩……

此时的感觉却如此平静和平淡。

梦想和现实的差距有些大,大到令他有些惶恐不安。

甚至于,袁雨潇在于晓鹭面前,那种曾经有过的数次身体的颤抖和心情的激动,那种在她面前,曾经有过的需要以深呼吸去抑止的冲动,竟然在这样的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借助真实的感动,为自己制造的首次青春出击,竟夭折于一种突如其来的冷静之中,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这一刻他情绪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

就像在财校的那场没有任何奇迹的雪仗,那一团突如其来的雪,又一次冷却了他。

他自认为,这一次,他是在一种完全清醒并且完全自主的情状下——其实算是他到目前为止第一次在重大问题上的自主——选择了一条他其实并没有决定立即去选择的路,甚至,这次选择是在多次犹疑中迸出来的一种突然的轻率,他在今后的日子里,都一直无法对此作出解释。

现在的问题在于,他从于晓鹭的那一下颤栗,知道自己的信息传递出去,已经被她必然是以一种最为通常的理解去接受了……

袁雨潇骤然感到,自己上已经没有退路。他唯一明白的是以自己的性格,如果没有其他意外的因素,他就会自觉与不自觉地一直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冥冥中似有什么牵扯着他,这种牵扯从红梅冷饮店莫清“托孤”之后就开始了。

解铃还是系铃人,他明白,他必须主动让云雾中模糊的风景清晰起来,他现在和以后要做的事情,就是慢慢培养起对酸梅汤的感觉,直至让酸梅汤完全在他的味觉阵地彻底地消灭冰咖啡冰可可们为止!

从那一刻开始,袁雨潇和于晓鹭竟然都没有说话,直至把电影看完。

显然,她大约和他一样,以平静掩盖不平静。至少,他这样将心比心地认为。

从表面上看,这也许是他俩看得最为投入最为认真的一部电影。他们以前看过那么多电影,哪一次不是叽叽喳喳,哪一次不被周围的观众反复制止他们制造的嘈杂。

电影终于终于,在他俩认认真真的注视中慢慢结束。

他也终于开口:“我送你回家。”

听上去都不像自己的声音了。

他启开嘴唇时,感觉费了些力气,因为过去的一两个小时抿紧嘴唇,使他觉得它们已经锈蚀到了一起。

她没有回答,只是往前走,似乎这是自然而然的事。在以前,这确实是。不过今晚,这种自然而然,已经有了不同以往的意义。

他轻轻跟上,用一种似乎怕惊醒熟睡人的步履。

他推着车,她也没有要他骑车搭她的意思,一种默契让两人并肩走在人行道上的树荫里。这时候,他发现自己平日里对这种情况下遇见熟人的那种心虚恐慌感觉,竟然也无影无踪。这时他很沉静,觉得自己是一座没有任何知觉的冰山随着流水浮行。

这不就是所谓的压马路么……一切仿佛水到渠成地来了。

走过两条街道后,终于是于晓鹭耐不住这份沉冷了,她磨动一下似乎也粘在了一起的嘴唇,甚至还清了清嗓子,说:“我喜欢电影里那个杜海。”

他象回声一样应声而说:“我也喜欢那个殷亭如。”

这是刚刚出现在银幕上的两个人名,不同的是,于晓鹭说的是男主角的名字,袁雨潇说的是女主演的名字。一个是戏中的角色,一个是戏外的演员……

话题一开,气氛终于暖和了许多,空气也重新流动,让晚风不失时机地开始了它的温柔吹拂。

“你喜欢殷……亭如的什么?”于晓鹭问,她显然对演员的名字还不够熟悉。

“嗯……清纯,还有那种让人宁静的书卷气。”

“我清纯不?”于晓鹭做个鬼脸。

“很清纯!”

“那我有书卷气没?”一句追一句。

“嗯……”袁雨潇略一沉吟,她实在没半点书卷气,但这话肯定不能说,但他也不想给违心的答案,斟酌着说:“你是一个永远的中学生!”

“哎哟,我明儿改名叫做殷……什么如算了。”于晓鹭一乐,大概在她心中,“中学生”的意思就是有书卷气了。

于晓鹭偏有这种特别可爱的没心没肺的时候。

这让袁雨潇也常常用想像呵护妹妹一样去呵护她。

唉,她要真是妹妹,就没那么多难题了——不过,那还有什么意义……

“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喜欢杜海?”她开始没事找事。

“我不用问,因为至少……”袁雨潇笑一笑,“你虽然可能像殷亭如,而我却一点都不像杜海……”

“嗬,你对自己这么没信心!”

“你意思是我像他?”袁雨潇浮起一种颇为奇怪的表情。

“你当然不像他!”

“我说是吧,非得要绕个弯来打击我一下!”

“他是那种冷峻的硬汉,像高仓健,你啊,你是一个十足的书生!”

“所以你还是应该去找一个杜海!”

“我还是分得清电影和现实的,”于晓鹭突然敛了笑,一副难得的认真表情,“那种冷峻的硬汉子像一尊雕像,是给人欣赏的艺术品,在生活里,你要时时仰头去看,会累死!所以我还是希望找一个可以平视的温柔体贴的人!”

袁雨潇心里说,这席话,算是于晓鹭在表明心迹么?

好吧……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心里说,如果你真觉得我是你要找的人,那我就只好这么跟着你走了,这一辈子,走到哪儿算到哪儿!

他这一刻心如古井。又有人帮自己作了艰难的决定,多好。

这条路可能使所有对未来的灿烂想象变得多余,但清晰,省心,省事。他历来信奉的平凡宁静淡远,就是这样的路。

袁雨潇觉得轻松许多,路程也因而缩短许多,仿佛并没多久,他们就到了于晓鹭家楼下。

站在那棵树前,路灯被摇曳的树叶隔着,两个人都影影绰绰地看不清彼此表情,唯有瞳仁的光透出华灯下无法显现的那种闪烁的亮。

“你还记得这棵树吗?”她突然指着头顶的树,问。

袁雨潇抬头看看那树,有些疑惑地反问:“这树……有什么特别吗?”

“什么记性!这就是早几天我让你停车在它下面想给你单车遮遮荫怕你屁股烫到了的树!”这么长的一句话,于晓鹭居然是一口气讲出来的。

袁雨潇哑然失笑,这时候突然来一句这么不要紧的话,还说得这么郑重其事,,她何时才能长大哦。

他又想像以往那样弹她脑门了。但此一刻,已经没有以往那种两小无嫌猜的感觉了。

他俩的关系变了,她的身份变了。在他心目中,她在这一场电影过后,就似乎长大成人了。

即使她说同一句话,做同一件事,此前算是幼稚,此后就只能算是成年人的童心未泯了。

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你今天晓得叶阿姨那个问题的答案了,你打算怎么和她说?”袁雨潇还没放下这个事。

“你还记挂那个事啊,啧啧!这都想不到吗!我当然说,你根本就一点都不晓得那沙发有质量问题啊!”

“你不必被我拖累,直接告诉她,我知道!”

“那样的话,我跟你还是好朋友,不是反而拖累到我吗!书越读越蠢!”

他一时语塞。

“不是所有的事都讲得清的,也不是所有的事非要讲得太清楚的,水至清则无鱼,这话我还是跟你学的,你反而不明白?”她微微一笑,伸出手来,袁雨潇条件反射地觉得她是要像平时说这句话时那样来揪他的耳朵。他支好单车,面对她,微微俯了身去让她揪。

她却只是低了头,伸出一只手指来,在他胸脯上划过来划过去。他本能地从两侧轻轻扶着她的双臂。

“我要送一张照片给你。”她柔柔地笑着,说。

他历来信奉来而不往非礼也,条件反射一般地说:“这么说来,我也应该送一张照片给你。”

“当然哪!”很认真地点头。

“但是……我这几年除了毕业照,没照其他的相。”

“毕业照就可以啊。”

“你也是毕业照吗?”

“是啊!是我前两年初中的毕业照,不过是我最喜欢的照片哦,我把它放大了,还描了彩色。”

“谢谢。”

“这也要谢?”

他清清嗓子算是回答。

然后世界静下来。

“你回去吧,很晚了,你爸爸又会骂你了。再见!”她先打破寂静。

“再见!”他说,想挥手,但觉得距离太近,一伸手就会打到了她。

“再见!”她说着,但是身体纹丝不动。

这让他马上意识到,他们之间,至少还得有一个与以往不一样的告别。

他扶着双臂的手,试探一般,小心地移到她背上,然后朝下,揽着了她的腰,她不再像影院里那么僵着,而是轻轻倚上前来。

下面按部就班地做下去,会很有仪式感,他觉得。

她慢慢等待他唇的靠近,她呼吸中那种特有的绿茶清香随着距离一点点变浓,他在最适当的距离吻到了她的脸,她把脸略略抬起,把微启的嘴唇送过来。

他想象过很多次很多次,这样的时候,两个人应该是轻轻闭着眼睛,甚至闭着耳朵,去享受那种很纯粹的触觉。

他以为自己必然会闭着眼睛,但他居然没有,当他吻到她的唇时,发现自己眼睛还是睁得大大的,因为他看见她的眼睛也是睁得大大的,两双眼睛在连焦距都调不清的贴近距离上睁大了对视,这感觉真是怪异极了。

仿佛整个世界都走进了一个哈哈镜。

两人同时扑嗤一笑,于晓鹭一口带着绿茶清香的气息喷了袁雨潇满嘴满鼻子。

于是这个开头略显庄重的仪式,就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场给打断,并且,极匆忙地结束了。

目送于晓鹭上了四楼,并向天空挥了手,袁雨潇这才低了头转了身骑上单车。他知道她在目送他,因为天空飘下的那缕绿茶的清香,像蛛丝一般缠了他好远。

晚上失眠几乎是必然的。这失眠并非因为兴奋,恰恰相反,他自觉相当平静。

心中头绪很多,但并不胡乱纠缠,倒像是无数平行而永不交叉的路伸向远方。每条都没有尽头,或者说,他每条都只走得几步便走向另一条路,所以条条都不能穷尽。

明天还得上班,他必须逼自己睡去。以前他是以嗅米兰的花香入睡。自从捡到那片钥匙,他就改变了习惯,嗅着钥匙上那桂花的清香入眠。

但是,自从他在叶阿姨家嗅到那缕也似桂花气息的幽香,他就再也没去打开过那个装着钥匙的小铁筒了。

那个想象已经触礁,他没那个勇气了。

他也想自欺,终究无法自欺。叶阿姨横亘在这个想象前面,是越不过去的太行王屋大山……

第二十八章 分组

除非袁雨潇真正确知那片钥匙另有其主,并且主人确如他想象的那样是一个美丽少女,否则,他心中这个障碍是不能彻底清除的。

然而,即使那是一个美丽少女又能如何?

现在,所有美丽的想象都不属于他了,他已经选择了一条比较确定的路,这条路没有相象,一切都清晰,他对未来所有的想象,都固定在这条清晰的路上了。

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那个小铁筒尘封起来。所有的与这条路无关的想象都尘封起来。

并恢复到学生时代那样,若遭遇了失眠,便去嗅那盆窗台上的米兰催眠……

瞥一瞥窗台上的米兰,忽然想起那个也是叫做米兰的同学,还有那缕栀子花香……

也是花香……

这一触发,又是另一个想象的世界,而现在,所有的想象都已经不属于他。

这算不算是一种遗憾呢?

稍微一想,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他懒得回答这样的问题。

他终于睡着的时候,做了一整夜与花有关的梦,但那花不是桂花,也不是米兰,却是成片成片的栀子花……那些栀子花散发的却不是花香,而是书香书香书香,无穷无尽的书香,那些栀子花长着奇形怪状的脸,长着奇大的眼睛,那眼睛使整个世界都进入了一个万花筒,进入了哈哈镜……

这一天,刘书诚带着袁雨潇等三个人,走过场一般跑完市场后,照例又到市中心去了,这回他们到了工人路。在工人路很快收了两个流动商贩的税,刘书诚说,差不多了,准备收工。几个人便打道回府,刚走不远,一个农民模样的人挑了一担棕编扫帚迎面而来,顺便就查他的税票,税票没有,钱,也没有,只有扫帚。刘书诚说,那就把扫帚挑上跟我们走吧。

差不多每天都会押一些东西回分局,这与空手回去相比有更好的观赏效果,带了战利品会有一种“荣归”之感。刘书诚说,我们在外面干了工作,不能埋没,得让局里人看得到。

非常正确。

而且下午一般就不用出来了,现在天气越来越热了,下午更加不太想外出。

因为办公室扣了不少物品,约定领取时间都是下午,物品不是一天扣的,纳税人前来领取的时间也无法由他们来确定,基本上天天都会有,所以也得在办公室等待他们。

正在给这个挑扫帚的农民开扣物单时,一辆装了三张沙发的板车经过他们面前。

这真是撞在枪口上了,刘书诚一乐,“只怕又是一个没带够钱的,顺手扣一张沙发回分局,一锄头也是挖,两锄头也是挖,还更加显得有战果!”他说。

完全不出他的意料,这个卖沙发的人——又是一个陕西人,果然钱不够,只能拉着板车跟他们走。

一担扫帚,一板车沙发进了分局院子,便吸引了楼上楼下成片的眼光,非常招摇。

四个人咋咋呼呼地指挥着板车往一楼集贸组办公室门口挪,这并不容易,因为分局狭小的院子里,摆满了单车,他们还得不时把挡道的单车搬开。

集贸组的办公室本来不大,现在又已经堆满各种扣来的物品,单是这种陕西人做的布沙发就很可观。

要把这些沙发在拥挤的办公室摆好,还颇费功夫,长沙发靠着墙,一张张垒上去,都快到办公室的房顶了。

“小心点,都是些竹篾条条充作弹簧的,稍没搭好就压垮了!”刘书诚一边指挥,一边说,“你们做生意真是黑良心啊!”

这陕西小伙子陪着笑,一声不吭。

“星期五下午拿钱来领。”金道通在扣物单上写下日期,一边嘱咐。

这时白股长走进来,陕西小伙子接了扣物单,点头哈腰地出去了。

“集贸组天天都出风头啊!”白股长笑着说,“你们押着这些东西进来,满分局都望着,树大招风,你们可得做些成绩出来看啊!”

“成绩就是由去年同时期的零收入到今年的第一个月的一千——这个月又翻到两千了!相当于比去年涨了两千倍啊!这还不算成绩吗!”刘书诚开始摆功。

“回回拿这个做歌唱,剩饭炒三遍狗都不闻!”白股长嗤之以鼻。

刘书诚自嘲地一笑,跳坐上办公室,一边晃荡着双腿,一边端起他的大搪瓷缸有滋有味地喝沱茶,不再做声。

“我觉得你们组的工作效率还有办法提高一倍。”白股长说。

“又准备搞什么名堂?”刘书诚一听这话,本能地就很警觉,腿也不晃荡了。

白股长掏出烟来,刘书诚一摆手,白股长便自己衔上,慢慢点着,然后的话也是慢悠悠的,“我看了一向,也考虑了一向,我看是这样子的,你们四个人,可以分成两个组,每一组一天只跑四个市场,这样,相当于四个人跑完八个市场,这时间就可以缩短一半,效率自然提高了一倍。多出来的时间,可以多收街道上流动商贩的钱。刘书诚你觉得怎么样?”

“这个说的大概是分组的必要性,”刘书诚一笑,“下面你大概要谈分组的可能性了吧。”。

白股长哈哈一笑:“你就是喜欢显聪明,既然你这么聪明,可能性就由你帮我说了吧!”

“我要有这个聪明,我岂不是也可以当股长了!”刘书诚也哈哈一笑。

白股长也不再和他打趣,慢条斯理地自顾说下去,“分组,人力分散了,直接的——或者说唯一的问题,就是力量单薄了,市场总有难管的人和事,比如上一回的赵小矛那个事。不过,这只是一种表面现象。第一,从这一段时间来看,也只出了这么一件事,这说明,稳定还是一种常态,那种矛盾激化事件,是一种不太常有的特殊情况,提高工作效率,应该着眼于常态。真的遇到少有的特殊情况,还是可以通过电话集合起来,或者向局里搬兵。实际上,当麻烦大到两个人无法掌控时,像上次赵小矛那样的麻烦,那么可能四个人也还是不够的。从这个角度来看,两个人与四个人的差别,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大,换一句话说,分组后兵力并没有想象的那样单薄,你们说呢?”

金道通、袁雨潇和李卓觉得有理,领导看问题就是不一样。不过他们也不敢表示态度,都不约而同地一齐望着刘书诚。

刘书诚只管把茶喝得滋滋地响,大搪瓷缸盖着了他的脸,也不知他是什么表情。

“在多数的一般的正常情况下,生意人还是怕我们的,集中四个人力,稍显得有些浪费了。你们想想看,工商局收管理费的,一个市场也就一个人,还差不多都是些退休老头,他们都可以做到的事,难道你们年纪轻轻的还不如他们?”白股长开始用激将法了。

金道通等三人被这样一说,不觉连连点头,刘书诚也从办公桌上下来叉腿站着,双手背在后面,歪着头看着白股长。

“前一向,你们是学徒,现在,我想你们三个人也应该基本掌握了足敷应用的业务知识,这方面,我相信刘书诚教得不错,而你们的学习能力,也不用我来说。现在你们面临的,只是漫长的积累和提高过程了。综合以上,分兵不仅是必要的,而且是可能的!”白股长最后用一席带些奉承意思的话收了尾。

然后微笑着停下来,逐一望望他们。

刘书诚微微一笑,一摆手轻轻说:“听从领导安排!”

袁雨潇、金道通和李卓听刘书诚这样表了态,也就嗯嗯啊啊地一齐说是。

“不过,”刘书诚掏出烟来,白股长举一举手中正在吸的,刘书诚便自己衔了,慢慢点着,也慢慢说,“效率提高一倍只是一种……一种感觉吧,它并不能表示能收的钱马上可以涨一倍,对不对?”

白股长站起来,清清嗓子说:“把你小子精的!我也没说马上就要涨一倍的任务,分组,提高工作效率只是一方面的意义,更重要的是,通过分组,可以更好地锻炼你们,让你们更快地成长起来,早日独当一面!”

“如此这般的蓄谋已久,你老人家对怎么分组,也有方案了吧?”刘书诚笑着说。

白股长仍是不急不慢地说:“我看是这样,刘书诚和李卓分为一组,金道通和袁雨潇分为一组。刘书诚这一组,自然还是你负责,另外一组,我建议,金道通负责,你觉得怎么样?”

刘书诚把这几个看了一回,还是一句老话:“听从领导安排!”

袁雨潇看看金道通,金道通也正好望着他,四目相对,两人默然一笑。袁雨潇心里说,管他怎么分,只要自己不用负责,一身轻松便好了。

金道通心有灵犀一般一笑,搂了搂袁雨潇的肩膀。

“八个市场,你们也得分好,不然可能有些市场两个组跑重复了,有些市场却都没有跑到。至于具体如何分,这属于你们组的内部事务了,全由刘书诚你来决定!”

“这事还不容易!站在这里一分钟就可以搞定了!”刘书诚说。

“别的市场先不说,石梁塘市场给我们组吧!”金道通突然说,然后他看看白股长,又看看刘书诚,轻咳了一声,“我家离那里比较近,方便一点。”

出了赵小矛那个事件后,石梁塘市场倒有点像个烫手山芋,金道通既然主动要,刘书诚和李卓也无意要争。袁雨潇从来是个无可无不可的人,只要有人帮他作决定,他就乐得偷懒。

“都是几个兄弟,你想要哪个就是哪个呗!”刘书诚说。

另外几个市场也很快分好了。

白股长拍拍金道通的肩膀:“我提议由你负责,应该没有看走眼!”

白股长走后,四个人互相一望,刘书诚说:“就要分开了,我们是不是要纪念一下?”

“好啊!”另三个人说。

“去东方照相馆照个合影怎么样?”李卓问。

“那有什么意思?还不如一起去吃一顿!”刘书诚说。

“行!听师傅的!”李卓马上改变主意。袁雨潇和金道通也附和。

“是……凑份子还是怎么样?”金道通问。

“不必了,这样,这个星期我帮你们领了误餐费不发到人,放到一起,周末可以去火宫殿坐一坐了。”刘书诚说。

“好!”“最好!”“要得!”三个人说。

每天每人有两角钱误餐费,四个人六天有四块八角钱,用火宫殿的小吃聚个餐是绰绰有余了。

商量好以后,两组人员就各自出了分局大门。

只是四个人经常一起前行的人,今天分成了两个方向。

四人一分开,金道通突然加速骑车,袁雨潇一时不防,拉下一大截,赶紧追上去,金道通骑得飞快,袁雨潇觉得跟上都有些吃力。

“哎!哎!跑那么快干什么?赶着投胎去啊!”袁雨潇冲着他吼道。

“分组了很好啊,这下,我们兄弟两个一定要大干一场了,是不是?”金道通也是大声吼,表情异常兴奋。

“什么意思?”袁雨潇不明其意,更不知他为何如此兴奋。

“干出点成绩来,把他们两个比下去啊!”

第二十九章 进贡

袁雨潇仿佛听了天方夜谭,一时没明白他在说些什么,“这……这个,你怎么会这么想……这是什么奇怪的想法?”他觉得不可思议。

“为什么不能这么想,这有什么奇怪的啊!现在这个社会,不是各行各业都开始打破大锅饭,提倡竞争了吗?”看金道通的那表情,似乎袁雨潇的不理解更加不可思议。

这都扯到哪里去了,这和大锅饭有关系吗?袁雨潇略一沉吟,觉得这个问题有点虚,又退一步,“好吧,你想竞争,这可能吗?这才工作几天,你就想胜过师傅?”

“你稍微想一想啊,我们这个工作又不复杂,基本上是靠勤快,跑完市场后,如果他们跑五条街,我们就跑十条街,诚哥经验虽然足些,但明显不是特别勤快的人,为什么不可能胜过呢?”

“好吧,你就算能够以勤补拙,但……都是几个兄弟,争这个高低有意义吗?有必要吗?”

“有必要!”

“想当个先进?”

“你我现在是一个组的兄弟了,我也跟你说实话,我真不是在乎当什么先进,我们既然干上税务这一行,而且大致上如果不出意外,可能就是一辈子的事了,我是希望能有所作为,努力要趁早,越早越好,你说呢?”金道通的表情像打了鸡血一般。

袁雨潇颇为茫然地摇头,“我说?我能怎么说?我不晓得。”

“那你晓不晓得,我为什么首先就要了石梁塘市场呢?——不好意思,这事我没跟你商量!”

“没关系,你商量我也不会反对你。你要石梁塘,不是说离你家近吗?”

“我讲什么你就信什么?你这么单纯么?”金道通哈哈一笑。

金道通这一笑,笑得袁雨潇脸一红,有些着恼,“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怎么晓得你打的什么鬼主意!”

“首先,那个市场在八个市场里最大,税源丰富,可以多收钱!”

“然后呢?”

“其实最重要的原因,你应该想得到!”

“莫卖关子,我蠢,想不到!”

刚才还有些嘻皮笑脸的金道通突然成了怒目金刚,“老子在那里怄了气,一定要搞回来!”

袁雨潇稍感有些诧异,“你说的……难道是茅厕板子的事?”

“所以你看!你不也记得这件事嘛!”

“肯定不会忘记,不过,记得,是一回事,是不是一定要搞回来,那又是一回事……”

“最听不得你这没尊严的话!”

“这个……这不叫没尊严,比方说,一只狗咬了你,难道你要咬回来?”

“这是什么鬼比方!做缩头乌龟还有这么堂皇的理由!”

袁雨潇一时语塞。

“哼,我们四条汉子,居然被那两个小混混搞了个灰溜溜的,这件事我一想起就燥得睡不着觉,总想着有一天报这个仇!现在机会来了,我如果不把那小子整直了,就不混了!”

“这个,这又不是你个人的事……”

“有区别吗?把话讲直一点,税务局的面子是被我们栽在那里的,而且在那里折了锐气,以后就难得在那里混了,所以,这个事,公家的事就是我个人的事,难道,你不想搞回来?”

“这个……这个我……以前还真没想过……毕竟后来领导也把事情了结了,补了税……”

“那样就算了结啊!你甘心啊!反正我是不甘心!补的钱那本是该交的,况且还没有补足,我们被搞成那个样子,那么多市场做生意的看了我们的笑话,这个账,怎么算?”

“你这么说吧,倒也有你的道理,当时我们也觉得处理是轻了,不过,白股长和刘书诚讲得也有道理,他们毕竟是前辈,总比我们见多识广。”

“见识嘛,我们总得慢慢去做才会长的,好吧,话不讲散了。现在我就打算见识一下茅厕板子的斤两!你觉得呢?”

“我没什么觉得不觉得……”

“我们一起干!一起长见识!想不想?”

袁雨潇当然不愿意露怯,金道通的面子是面子,他的面子也是面子,不过他说出来还是很谨慎,“现在不是我想或者不想,我们两个既然是一个组的,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你要搞,我只好跟着呗!”

“其实,我们两个性格蛮互补的,应该会是好搭档!”金道通终于开颜一笑。

“现在就去石梁塘市场吗?”

“不把无准备之仗,今天不去。今天晚上你有事吗?”

“没……什么事,你有什么事?”

“我们一起去韩胖子家!”

“韩胖子?你是说……工商局的韩场长?”袁雨潇听得越发惊讶。

“对,韩场长,我们去韩场长家!”金道通说。

“嗯……我今晚没事,你打听到他的住处了?”

“当然!你晚上来我家碰头,韩胖子家离我家近一些,你来我家一起吃晚饭也行。我家那一栋上一回指给你看过的!一单元一楼一门,最好找!”

“嗯,我记得是一单元一楼,我晚饭后再过来!”

袁雨潇本想问他晚上去韩场长家干什么,又觉得问这样的问题自己显得太笨。稍微一细想,明天既然要对茅厕板子动手,今天可能是去与韩场长通个气,交个底。

但是,与韩场长矛盾那样深,金道通该如何去通这个气交这个底,他有什么手段搞定韩胖子吗?

这一步,他就一时猜测不到了。

晚上,袁雨潇带了许多的想象与期待,如约到了金道通家。

金道通家里应该是刚刚吃过晚饭,桌子都还没有收拾好,金道通把袁雨潇介绍给父母认识,他父母便问他是否吃过饭,家里有带鱼,可以再煎几块,袁雨潇赶紧谢过,金道通父亲说,这孩子喜欢讲客气。他母亲也说,金道通的朋友中,以你最腼腆,以后多来玩,熟悉了就好,我和叔叔都是很随便的人。袁雨潇有些拘谨地点头笑着。金道通适时地打断他妈妈的话:“闲话就不说了,我们走吧!”

“好的!”

“你也得让你同事坐一坐,喝杯茶啊!”金道通的妈妈说。

“我们兄弟之间不需要这些客套,雨潇你说是吧,以后有的是时间!”金道通拿着两包东西往外走,一边对他说,“门边那两袋,帮我提上!”

袁雨潇一看,门边墙角放着两大塑料袋的东西,有些手忙脚乱地一边提东西,一边向金道通的父母告辞。东西在手中还沉甸甸的。

“这孩子没一点规矩……”金道通的爸爸说金道通,袁雨潇赶紧笑说:“没事没事,叔叔不用客气!”

出门后,金道通把东西往自己单车后架上捆。

“这是什么啊……难道是……”袁雨潇有些惊奇。

“总不能空手套白狼,钓鱼还得挂个蚯蚓呢,是吧,这些啊,都是进贡的东西!”

“进贡?给韩场长么?”

“多此一问!”

“这个……”袁雨潇略一思忖,原来是送礼,细一想又觉得自己应该想得到,可是先前为何却没想到呢?

“你忘了白股长说的,要和韩场长搞好关系。”

“这个当然没忘,我先猜到你今晚是要去做这事情,不过……不过……这是公家的事啊,这个……由你私人出钱吗?”

“我说过了,这件事,公家利益私人利益方向是一致的,眼光放远点!”

“这……这花了多少?”

“他妈的,八块多,差不多去了我一个星期的工资!好在我现在和父母住一起,吃人民公社的,手头不紧。”

“那……我出一半吧,我们一个组的,我身上没带这么多钱,明天给你。”

“好的。”金道通挺干脆,接着又笑着说,“事先没和你商量,不好意思啊,我本来是打算,你愿意出就出,不愿意出也没事的。”

“我们两个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当然跟你走!”

“好兄弟,我知道你会这么说这么做的!”金道通一边说话,一边手没闲着,终于捆好东西,他飞身上车,手一挥,大喊一声:

“开路!”

“也不知他收不收,万一他坚持原则,不肯要,我觉得,怪没有面子的……”袁雨潇一边骑车,一边叨叨絮絮地说。

“和尚也是人做的,我还不信他不要。实在不要,也没有什么没面子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韩胖子也不是我们圈子里的人,也不怕他去说。我想他也是老江湖了,不至于这么没水平去乱说。”

“他会觉得我们两个人不是走正路的……”

“什么正路歪路,他怎么想关我们什么事啊,他又不是我们同事,各过各的日子!”

“话是不错……嗯……”袁雨潇心里老觉得不对味,却又似乎讲不过金道通。这时他想起以前过春节时,那些提着年礼来家,被父亲拒之门外的人。细一想,倒也确实,也没见人家怎么觉得没面子,以后与父亲见了面还是笑嘻嘻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过他还是想着,若是韩场长拒绝他们进门,他立马转身走人,这个脸可丢不起。

心中忐忑了一路。

韩场长家果然并不远,两个人骑车约十分钟就到了,敲开韩场长家的门时,迎面出来的正是穿着背心短裤的韩场长,他拿着一叠报纸,戴着老花镜,从镜片上方看清他们两个人时,显然有些吃惊,但马上就笑了:

“哦哦,原来是你们两位,快快请进!”

这时候的他,慈眉善目,完全是一个慈祥的长辈。

两人进了屋,家里居然只有韩场长一个人。

袁雨潇松了一口气,一是总算没被拦在门外,二是家里也没杂人,清净得好。

读书时老师经常说过,良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现在这话又从脑子里闪出来。

两人把大包小包的东西放到长沙发上,袁雨潇像卸了千斤的担子一般。心想,这老头呆会儿不要的话,他也不会接,撒腿跑他娘!反正现在已经轻装了,不怕!

听得背后韩场长说:“这是干什么!年纪轻轻的就学这一套!等会儿走的时候把它带回去!”

很好,没往外赶人,甚至连推拒都没有。袁雨潇一路想像的情景,到现在还没发生。看来安心做客是没问题了。至于等会儿走的时候,如果他推拒那就太迟了一些,他们可以夺门而逃。

“一点心意!”金道通说。袁雨潇不作声。

然后韩场长坐下来,金道通欠身坐了,袁雨潇也在他后面坐下。

韩场长给两人递烟。可能因为没有女主人在家,他也没有去泡茶。两个人赶紧谢绝了他的烟,韩场长也不多让,收回烟给自己点了,“年轻人不吸烟很好,你们都是国家干部,以后也不要学得和社会上的青年一样。”

“谢谢韩场长教导!”金道通身体前倾,笑着说。

“你们真年轻啊,刚刚毕业吧?”韩场长亲切地开始拉家常。气氛一下子融洽起来。

第三十章 打响外围战

“是啊,我们刚刚毕业,还没满二十呢!年纪轻,没历练!”还是金道通说。

“你们现在才是最好的时光,羡慕呢!人啊,活过四十岁就可以打转身了,一年不如一年,没什么意思了!”韩场长说。

“哪里,哪里,人到四十五,好比出山虎,韩场长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

袁雨潇在旁边都有点咋舌,平时没见到金道通这么能拍啊。

韩场长哈哈大笑:“小金口才不错啊!”

金道通赶紧笑着说:“韩场长这是笑话我们了!我们这次来,一是为上次的事向韩场长道个歉,我们参加工作不到一个月,可以说还是学徒,很多规矩都不懂,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请韩场长多多原谅!”

袁雨潇也不知金道通准备了什么台词,反正自己是什么准备也没有,干脆装聋作哑。

“不用客气不用客气!我晓得你们是刚刚参加工作的,新同志,工作有疏忽是完全正常的啊,刚入社会嘛,我们年轻时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回想起来,我们那时比你们还不懂事。我对你们几个新同志真没有什么意见,只是,只是那个小刘啊,我认识他也有两年了,又是你们的师傅,有些事情做得欠妥当,不过这跟你们没有关系,没有一点关系!我充分理解你们!年轻人嘛,有些朝气,有些冲劲是最好的,否则未老先衰的,有什么意思,是吧,哈哈哈哈哈!”

金道通表示赞同地说:“哈哈哈哈哈!”

袁雨潇也跟着哈哈哈哈哈。

然后金道通说:“以后刘师傅不跑这一线了,韩场长这个市场,由我们两个负责收税,我姓金,小金,他姓袁,小袁。”

虽然双方都认识并且打过交道,这一次重新的介绍还是很有特别的意义,一下子拉近了双方的距离。

“那更好!那更好!小金,小袁,你们两个年轻人,有修养,懂礼貌,我很喜欢!哈哈哈哈哈!”

这回金道通和袁雨潇几乎同时表示谦逊地说:“哈哈哈哈哈!”

然后金道通说:“我们都是新兵,以后要韩场长多支持我们的工作,多多指导,多多关照,如果犯了什么错误,要多多担待,多多帮助!”

“这个还用说吗!工商税务是一家,我们的工作也需要你们的支持嘛,哈哈哈哈哈!”

金道通和袁雨潇表示欢乐地说:“哈哈哈哈哈!”

三个人打了一阵哈哈,气氛融洽而祥和。

然后金道通顺着韩场长话说:“工商税务是一家,既然韩场长话说到这个份上,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我们一定尽力!”

“那好啊!我们市场收费员是退休的老王,工作认真细致有耐心,但和你们年轻人比,到底锐气不足,希望我们能共同合作!“

“好!“金道通顺着话头说进去,“市场里有什么难办的刺头子,我们一定协助!”

韩场长很深很深地看了金道通一眼,说:“小金,你这个年轻人聪明,肯干,前途不可限量!”他慢慢把烟吸完,说,“就是市场外有几个讨嫌的,不愿进市场交管理费,挤在外面人行道上,连管那一路的交警老吴都拿他们头痛,前脚赶走,后脚又摆在那里,老王也喊不住,也让买菜的进出市场不方便。”

“哦,我晓得了,”金道通说,“请韩场长放心!”

“你们呢也要注意,有些事情不能太急躁,做生意的把秤看得重,扣点点货还好,没事尽量不要扣秤什么的,让人家做不成生意,不好。”韩场长语气郑重而不失亲切地说。

“谢谢韩场长指导,以后,韩场长凡事都要多指导!”金道通双手合十,作揖一般。

“好说好说,一回生,两回熟,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哈哈哈哈哈!”

金道通和袁雨潇再次表示赞同地说:“哈哈哈哈哈!”

然后金道通起身说:“今天就到这里吧,以后有什么,请韩场长关照!”

“不敢当!不敢当!”

袁雨潇巴不得这句话,赶紧也起了身,他一直如坐针毡。他今晚脑子塞满了木屑子,硬是一句话都插不进。

“都是为了把工作做好,以后多多联系,多多交流!”韩场长也站起来,伸出厚厚的肉掌与两人分别握了手,他的手很有力度。

两人出了门。

“怎么不把东西带走!”韩场长站在门里说。

“一点心意!”金道通说着,快速把门拉上了。

“搞什么名堂嘛!”门里面还在说话,两人相视一笑,转身就走。

走到单车前,袁雨潇长吁了一口气,抹了抹额头,居然出了一层细汗。

“有什么感想?”金道通问。

“感想不少,有一阵我突然想起电影《沙家浜》里的第三场《勾结》……”

“放屁!”金道通笑骂道。

袁雨潇也笑了,一边摸着脸,“另外,我觉得装笑真累,现在我两边的腮帮子还是麻的。”

“我也是,但是值得!”金道通笑着说,“以后多多锻炼,习惯了就不累了!”

上了单车,他接着又说:“不过,雨潇你可能难得习惯一些。”

“就这么把我看死了?”袁雨潇不太服气。

金道通笑一笑,没有回答。

然后他说:“其实我主动要石梁塘市场,还有一个条件,我家住那里不远,我以前假期在家做饭时,也常常去那里买菜,还蛮熟悉的。象茅厕板子,我以前就在他摊上多次买过肉,他可能不认得我,但我认得他。还有一个外号叫做酱油的,我不晓得他真实名字,喜欢在市场外面贩卖水果什么的,有一点讲霸道,不知韩场长说市场外面讨嫌的人中间,有没有他。”

“那你也算一个地头蛇了。”袁雨潇开个玩笑。

金道通点着头:“反正,我也算占了地利吧,搞定韩场长,初步有了人和,明天我们早点到石梁塘市场碰头,先打响市场的外围战,”他停了一停,又提高了嗓音说,“明天,我们可能要打硬仗,要做好收不到一分钱的准备!”

“随你!”袁雨潇说。

做好不收一分钱的准备?

金道通这充满了火药味的话,又一次给袁雨潇带来无穷想象,他得承认他没法把到金道通的脉会如何跳,这个一心想要与别人争高低的搭档,不知到底打算搞出个什么样子来。

次日一早,袁雨潇按平时上班碰头的时间来到石梁塘市场,金道通正在大门口等着他。

“你到很久了么?”袁雨潇看出金道通今天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

“也没多久,大约上十分钟,我已经去办公室拜了码头了。”金道通说。

“看来比不上先进分子,我是迟到了,应该检讨!”袁雨潇笑着说。

“这是检讨啊,分明在涮我!行了,我们言归正传吧,我昨天说的没错,那个外号叫酱油就是让韩场长觉得最讨嫌的人之一,他本名叫做蒋游,长期在市场门外边摆摊,收管理费的老王恨透了他,这家伙现在很少卖水果了,多是贩运蔬菜,你看他今天贩来的是蒜苗,正在那里叫卖。”金道通指着二十开外的一个摊子说。那摊上高高地堆着蒜苗。

摊子上有一高一矮两个年轻人正在忙碌着。

“哪个是酱油?”袁雨潇轻声问。

“高个子单单瘦瘦的那一个。”

袁雨潇看了一眼,竟然赞叹起来:“听这外号以为是个丑八怪,原来这么帅啊!帅得跟电影《南海风云》里的唐国强一样啊!”

“就是啊!其实我早就认识他,只是没打交道罢了,我一直心理都不平衡,那个帅摆在他那里真是浪费了,给我多好。”金道通摸着他的大肉鼻子,大摇其头。

“你也够帅,你们两个各有千秋!”

两个人都笑了。袁雨潇这话也不算是玩笑,金道通一米七八,虎背熊腰,倒也算条威风凛凛的汉子。

“今天就搞他,杀一儆百,拿一个硬的来打开场面!”

“一切听你的!”袁雨潇早有思想准备,虽然不知今天会闹出什么事来,难免心中有些忐忑,但干什么事都应该不拖同伴后腿,这是他的忠实信条。

两个人走到蒜苗摊子前面,金道通拿出税票亮明身份。“我们税务局的,来收你的税!”

“收税?”酱油好像听到一句无法弄懂的外语一样,竟然楞了半天神,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又郑重其事地低头看金道通手中的税票,横看一下竖看一下,再抬起头时居然是一脸灿烂的笑:“我长这么大都头一回碰到有人向我收钱,你去问问这市场收税的王老倌,什么时候收过我的税——什么时候敢收我的税?”

果然是个硬钉子。袁雨潇心头一紧,只怕今天又要打一场架。

“看你长得跟唐国强一样,怎么这么没文化呢,”金道通似乎并没打算来硬的,倒是回应以更加灿烂的笑,“王师傅并不是收税的,他收的是市场管理费,所以你头一回碰到收税的也不奇怪,告诉你,我们这个不是市场的管理费,是国家的税收!”

“哦,原来还不是市场的管理税,哎,话说得这里,你如果真是市场的管理税我还晓得一点道理,我占了你的摊位,在你的地盘子上,当然你要收钱,保护费嘛。现在我在市场外面,又不占你市场的地皮,你要收国家的税,我这又关你国家什么事了?”

“哦,你一定要这么说呢,你是没占市场的摊位,所以不收市场的管理费,但是你占了马路,这马路可是国家的马路,所以我们要收国家的税!”金道通开始念绕口令一般讲道理了。

酱油显然被绕住了一下:“……国家的马路?”

“是的,你连这个都不晓得?啧啧啧!”金道通大摇其头,“这马路不是你们家的吧?当然,也不是我们家的,而是我们大家的,包括马路在内的国家的基本建设,都是要钱的,所以我们要收国家的税!”

酱油也算阅人无算,能说会道的,今天一接口,就敏锐地察觉到不能跟对面这个人绕下去,能说会道的人往往见机很快,他便直接一放粗喉咙,把说理的门给封死:“好了!你不要跟我拽文,你吃这碗饭的肯定比我书读得多,我没有文化,听不懂!要钱,找有钱的去要,现在大老板多的是,莫来找我一个卖小菜的吵!走开走开!”

“不急,等我把话讲完!你说的大老板,当然也要交,不过收大老板钱的另外有人,我们两个呢,只负责收你这样的小老板的,大老板每年交的那些钱,不是我看不上你,估计你也交不起。老板当得大,多交,当得小,少交。这道理好懂吧!”

“好懂好懂,”酱油又笑了,看起来他倒真是一个伸缩自如的人,“既然你们只收小老板的……”他指指旁边几个卖小菜的农民,“那你先把他们的收了,我看他们要交多少,再说,哈哈!”

旁边有两个小贩,也附合着笑起来。

第三十一章 制服酱油

“这个呢,有点不好意思,他们是自产自销,你呢是长途贩运,就是所谓的二道贩子,你们情况不一样,按规定呢,他们不交税,你得交!”

金道通这番话语气虽然平静,但内里异常强硬,袁雨潇有些不安,他盯紧了酱油,下意识将双手攥成了拳头。

酱油退了一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金道通,非常认真的打量,少顷,突然又放声大笑起来,“今天我是不是起早了啊!一些从来没碰过的事都被我碰到了!一样卖菜,他们不交,唯独我交,朋友哎,你今天是不是摆明了要来为难我啊!”

金道通心里说,看着你人没文化,事还看得蛮准,我今天还真是憋着来为难你的。今天是半步也不能退了,今天退这半步,以后就不知退几百几千里了!

不过金道通依然是按他想好的后发制人的路数来做,他脸上还是笑眯眯的,“话不是这么说,每行每业都有自己的套路,我相信你们做生意的有做生意的规矩,我们这行呢,也有我们的规矩,那就是国家的政策,政策让我们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谁该收,谁不该收也是不由我们来定,我们呢官当小了点,只能是严格地遵照执行罢了。”

袁雨潇心想,金道通既是有备而来,只怕后面还伏了什么手段,看他那副自信满满的样子,心里也随之安定了许多。

“我讲过,我没有文化,跟我讲这些没有用,人民政府的牌子也不要跟我来打,你有你的规矩,我有我的套路,哦,我这里有一个伙计,就有一点点南拳套路,你们要有兴趣玩,可以陪你们一下!”

酱油说着,指了指他身后的“伙计”。

这个伙计长得敦敦实实,一件背心掩不住鼓鼓囊囊的一身肌肉,他一走上来就扎了个标准的四平马步桩,拍拍胸脯吼道:

“切磋几招,来不来!”

他这一吼,旁边做生意的,看热闹的,都慢慢围了上来,金道通成了大家注目的焦点。

袁雨潇见此情形,还是感觉这个事情要僵,他挨近金道通轻声问:“要不要向局里打个电话?”

金道通轻声回答:“等一下!”说着把他往自己身后一扒。

然后他转身对着酱油,哈哈一笑:

“哎呀,不好意思,税务局呢,不是体委,我们的任务呢,是收税,不是切磋武艺,否则一定会派个拳王阿里或者少林和尚来,那样你们也可以玩得尽兴些。现在你动手呢,吃亏的可能是我们,我们身体会吃点亏,其他的事你们也好不了,损人但是不利己,请你三思而行。今天反正我们组织上呢就派了我们两个不晓得动手只晓得讲道理的人来,打架,我们不会,碰到不会的人估计你们也觉得没味,讲道理,你们不会,不过我们碰到不会的人还是觉得有味,愿意很耐心地和你们讲,你一时听不懂没关系,也没有打算让你们马上就懂,我们慢慢来,上午没懂,下午来,今天没懂,明天来,绝对负责让你们全部弄懂弄通为止!”

他这一刻的表情真是和霭可亲之极,但他的眼神却是越来越冷。

酱油也是老油子了,此刻突然意识到对方是有备而来,甚至可能真的是冲他而来的,如果这样,对方藏了后手就是必然的,所以他盯着金道通的眼神,脑子里开始紧张地研判着眼前的形势,只是外表,还是露着不屑的微笑望着金道通。

金道通显然已经进入了一种状态,仿佛自己站在了舞台的中心,围观的目光像是一道道聚光灯,这让他的表现欲得到满足,所以他越发兴奋,说话也越发顺畅来劲,有些唾沫横飞,“你看,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了,说明大家都很关心税收问题,确实,这呢是一个和所有人利益都密切相关的事情嘛,老袁,你维持一下秩序,欢迎大家围观,我们愿意在这里向这位蒜苗子老板以及在场群众宣传一下税收政策,买蒜苗的就不要在这时候凑热闹了,老板这时候没有精力接待!”

袁雨潇一听他煞有介事地呼他为“老袁”,即使在这样的紧张状态下,他还是一下没忍住嗤地一声笑出来,这一笑不觉就使自己少了些煞气,也与这气氛实在不搭配,他索性张开嘴笑着,连连点头, “对对对!欢迎大家关心这个税收问题!”

酱油一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大声喊道:“没有看头没有看头,都围着干什么,挡了买蒜苗的人!”

想不到,他越是喊,围观的人反而越是多,似乎不是把人喊散,倒像是喊人集合。看看热闹就有这么一点规律。这时他还真有点急了:“莫围着我吵!再吵,我这蒜苗子都要到锅里去炒了!”

金道通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哈!酱油哥哥,你还说你没文化,像你这句奇思妙语,我就讲不出来!”

袁雨潇看金道通这副样子,也不觉放松了自己,便被传染了一般,上来一股调侃劲,“是的,太阳越来越大了,我倒是不怎么怕晒,天生晒不黑,只是这个蒜苗子这么一晒卖相可能会差点,价钱也会便宜很多,酱油哥怕会要去搞点水来浇一下下,我们这位金哥讲税收是很有心得的,三天可以不讲一句重样的话!”

这一下反倒让他显出一些平时难见的油滑来。

酱油经过一番快速的估量,觉得不宜发作,示弱又不能,只好放高了声调,说着不痛不痒的话:“你们老守着我干什么,市场里别的做生意的人你们都不管了?”

“当然都要管,不过,你替我想一想,你排在第一个位置,我在第一个人这里就没收到钱,后面的人怎么管?”金道通这话也跟着圆通一些。

酱油也没去考虑他是不是真排在第一个位置,金道通这话一说,确实也是世情如此,倘若第一步折了锐气,后面的事情是没法办,他一个在外面混的对这番话真是深有体会。

念及此,他拿出一种圆滑老成的派头,“好,好,好,你讲得也有道理,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我大了老弟几岁,也晓得一点规矩,就给老弟一点面子。算我今天出门没看黄历,背时,等于是掉了一包烟!这点钱我也不放在眼睛里看,我交!”这一段话虽然是主动转弯,却说得是面面俱到,既摆了老资格,又显得识大体,还显得出有钱和大气来,听得金道通是暗暗点头。

酱油把这番话说完,便掏出一支烟,颇为悠然地点着,顺手给了自己的伙计一根,两个人对着金道通吞云吐雾。用这姿态表示了一下居高临下的藐视,真是话也有劲道,架子也充分摆足。

“谢谢你支持我们工作!”金道通举手挥去对方故意吐到他面前的烟雾,倒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毫不在意。

酱油又做出一个满不在乎的样子到屁股后面裤口袋掏钱“几角钱?”

“嗯,交多少钱的话,这个又不由我们来定了。”金道通也来一个柳暗花明。

“不由你定?什么意思,你来收钱,又由哪个来定?由他来定么?”酱油指了指袁雨潇问。

“也不是他,还是由政策来定!打比方说,你这里一共有多少斤蒜苗,每斤多少钱,合计起来多少钱,再乘一个百分之十的税率,就是你要交的钱了。”

“那是好多,我不会算,你把我搞晕了……”

“简单点讲,你这里有多少钱的蒜苗?”

“假如有一百块钱的呢?”

“我看不止,好吧,先假如是一百块钱的,百分之十,那就要交十块钱!”

酱油刚刚小下去的眼睛又大了,“你把我做乡里人搞是吧?你以为我不晓得管理税一般是多少?”

“又来了又来了!先前不是讲过,这不是管理费,是国家税收,你看,管理费的票一张是公交车票那么大,我们的税票一张有这么大,还是一式两联……”

“空话少讲!几角钱我交,要太多了,不交!”话音未落,不知怎么给自己烟烫了一下手,便跳起脚哎哟一声,顺势骂了一句娘。

“那我们只好把道理从头再讲一回。”金道通丝毫不理会他的指桑骂槐,非常平静地说。

“小鳖,你以为我不认得你是吧,我看见过你在这里买菜,你家里就住在那边,以为我不晓得?小心我闹得你屋里去!”酱油一手对金道通家的方向一指,另一手把烟头往金道通一弹。

金道通敏捷地闪开烟头,他一直笑着的脸,骤然沉了下来,“我不怎么相信你这么有头脑的人,会做这样的蠢事!为这一点钱非得要去犯个法,你做生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不怎么相信你做一件事之前,不去计算成本,看划算不划算,当然你一定要挟私报复,我也不会怕,我代表的不是我一个人,是整个税务机关,还讲大点,是国家,你可以挑战我,但你挑战不了整个税务局,你有南拳,打得过我,打不过国家的法律,今天这个税我是收定了!”

金道通最后这一句完全是在吼了,他的脸绷得紧紧的,稍感粗糙的五官,特别是那有些仰天的肉鼻子,看上去颇有几分狰狞。

袁雨潇认识金道通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见到他这个凶样。不过他这话,倒也是账也算得细,谱也摆得大。

空气有些一触即燃的感觉。

这时,韩场长突然悄悄出现在酱油身后。

“蒋游,不是我说你,你挺起来也是这么大一个尸,怎么跟一个小孩子一样?脑子真是不想事啊!几块钱几十块钱的事,你非得要犯个法,闹出几百块钱的事才收场吗?讲得不好听一点,他们也是人脚下做人的人,国家是他们的老板,老板要他们来干这个,他们干不好就交不了差,他们是没退路的,你自己是自己的老板,怎么做自己决定得了,你退一步可以海阔天空,你一个自己能主进退的,和一个自己只能进不能退的去死犟,再又说,这由不是你们两个之间的私事,你今天搞赢了他,明天还有别人来!再又说,你靠的什么?靠你那几下三脚猫功夫?你莫笑死我,他们靠的是什么,国家,政府,法律,你哪样搞得动?你早点交了钱,安心做生意,这点钱早就赚回来了,现在你跟他们磨时间,你觉得哪个磨得赢?他们就是吃这个饭的,站一天国家给一天工资,站一年国家管一年饭,你呢,冒人发工资把你,还做不成生意!你蠢得只少一条尾巴了!”

韩场长这些话,也不知是真的开了酱油的窍,还是压垮了他最后一点残存的意志,或者是给了他一个台阶,他急剧变幻的表情终于停在一个相对温和的档位上,“那好,今天我看在韩场长的面子上,交钱,你把税票的期限开长一些!”

“你还晓得我们的票能开期限的?”金道通依然板着脸,带着揶揄的口气说。

第三十二章 长江后浪推前浪

“他是老油子了,以前在小刘手里也开过票的,他是看你们两个是新来的,”韩场长又转脸对酱油说,“你不要说看我的面子,我的面子没有他们的大,你不要欺他们比你年轻,以后的世界不是我这老人家的,而是他们的!也是出来混的人,这点聪明还没有吗!唉,只怪没读得书!”

“是,是,我讲过,我没文化!”酱油的音调也彻底降下来,“税钱我认交,不过我没有工作,待业青年,收税是有照顾的吧!”

“待业青年有照顾都晓得啊!你很有学问的嘛!”金道通也不知是真惊讶还是假惊讶,表情显得很夸张,“你如果办了执照和税务证,作为正常纳税户,待业青年可以免税一年,现在你属于临时经营,暂无照顾的政策。祝你以后做一个正式的老板,有稳定的经营,一定能享受到税收优惠的。”

袁雨潇看着金道通那张弛有度瞬息万变的表情,一种佩服扑面而来。他突然想起凌嘉民说白股长是个好演员的那句话,今天看金道通这表现,真足以继承白股长的衣钵了。

“酱油,以后好好找个门面,正正经经做个生意,混了这么多年,还是在这里打街,就这点出息你还调子高!”韩场长说。

“好的,希望如此。”酱油被他这么一挤兑,彻底丧了底气,居然脸都红了。

一场似乎一触即发的大战突然消弭于无形,看客们暗暗叹了口气。

金道通开始开票。虽然双方在税钱的数额上又议了几个来回,但显然属于平静协商了,有几个意犹未尽的看客伸长了脖子等待了好一会,终于是怀着遗憾依依不舍地散开。金道通开了八元的税票,给了他半个月期限。

接着便开始收市场外另外几个摊子的税,酱油这一闹,附近摆摊的都看到了,他一交了,别人自然也跟着交。

韩场长不知何时悄悄又不见了。他简直如幽灵一般。

市场外收完一圈,袁雨潇问,进不进市场,金道通悄声说:“今天打打外围战,不进场了,准备收工,养精蓄锐为明天的中心攻坚战作准备!现在我们到市场办公室去和韩场长打个招呼,以后每天进场出场都打打招呼,要成为一种习惯!”

袁雨潇说:“劳逸结合,一张一弛是文武之道,好!”

“跟你这个秀才在一起,战斗起来有乐趣!”金道通人一轻松,也开始打趣。

两人进了办公室,韩场长和收管理费的老王都在。

“谢谢韩场长的支持,今天搭帮韩场长一席话,把酱油给整治下了!”金道通说。

“姜还是老的辣啊!”袁雨潇终于找到机会附和一句。

韩场长谦逊地笑着:“哪里哪里,你们年轻人不简单,不简单,长江后浪推前浪!”

老王在旁边轻声说:“那个酱油平时蛮讨嫌的,整一整要得!”

金道通居然一付大包大揽的样子:“以后有捣乱的,交给我们就是!”

老王笑了:“好啊,我们相互支持和配合!”

金道通笑容一敛:“明天我们的重点是场里的屠宰户了!韩场长,王师傅,有什么事情,请一定给予教导!”说着,他双手在胸前一拱。

韩场长忙说:“不敢当,这是你们的职责所在,该如何就如何!”

“有韩场长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谢谢韩场长,谢谢王师傅!”

“不客气!”

各各握手,金道通和袁雨潇走了。

“这个小金不得了。”韩场长看着他们的背景,对老王说。

“现在年轻人都不得了,我是他们这年龄的时候啊,还是一条虫……”老王面露苦笑,频频摇头。

出了市场,金道通和袁雨潇车子骑得风快,心情也痛快之极。

“你今天干得很漂亮!”袁雨潇由衷地赞叹。

金道通以一种志得意满的表情谦虚着:“一般般啦,希望以后越干越漂亮,有你配合着,我很有信心!”

“我?哈哈!”袁雨潇直摇头,真心地说:“你这话是叫我难堪哪,我可什么都没做!”

“兄弟之间,不要这么说啊!”金道通把车骑到袁雨潇旁边,伸手拍着他的肩膀,“我一个人干,和两个人干,效果肯定是不一样的!”

“这个,我懒得跟你争,你我心里有数!”袁雨潇不想领情。

金道通继续拍着他的肩:“跟你搭档,很愉快!”

袁雨潇不习惯这种场面话,便岔开话题:“今天酱油的这个八块钱是不是稍微少了一点,开个十块钱应该没有问题的啊!”

金道通点点头,悠悠然呼了一口气,“开个十块钱,甚至更多,是没有问题!弦不能绷得过紧。今天我们要达到的目标是让他先把态度改变,由不肯交到肯交,钱数上略微放松一些,是让造成这种心理感受,那就是,只要愿意交钱,下一步还有商量的余地。一定要交,是一根从后面赶他的棒子,有商量余地,这是一个在前面引他的希望,这样……这样……松紧自如……”

“这叫宽严相济!”袁雨潇插上一嘴,“所谓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也!”

金道通竖竖大拇指,“嗯嗯,就是这个意思——让我们双方都有这个……回旋余地,今天要他多少钱不重要,让他从今往后愿意交的态度很重要。因为我今天本意就是把他当一个教材,来给旁边做生意的人做一个示范的!”

“金组长,高!实在是高!”

“这是你封的官吗?少来这一套!”

“我倒是想问问,今天如果真的像那天一样打起来,你准备了什么后手没有?”袁雨潇终于把这个一直困扰着自己的疑问提出来。

听了袁雨潇这么一问,金道通仰天长笑。

“我啊,我也谈不上有什么后手,不过今天跟那天不一样,起码韩场长不会来为难我们,得人钱财,替人消灾,照说,他得帮我们,他一个社会上混了多年的人,应该晓得这个吧。”

“他完全可以装作不晓得啊!”

“那也没关系,大不了又像上回一样,然后你打电话搬兵来,我跟他耗上一阵,凭我这个身坯,我还不信他能把我一下子打趴下。我们争执起来,韩场长可以装不晓得,但市场上打起架来,他总是装不下去的,他有维持秩序的责任。上回他与我们对立时都只是阻止,这回立场应该倾向于我们。酱油终究是个做生意的,不至于为这事把自己退路全堵死吧!”

“但是,你如果因此挨了打……那总是吃亏在先了……”

金道通大摇其头。

“你怎么老是要把事情往最坏处想呢,你不觉得他退让的可能性更大么?”

“事情往好处发展,那是没有必要去想的,所以,我们只为事情往最坏处发展作打算吧!”

“那行,你一定要往最坏处打算,无非我挨了打,我有公费医疗,应该算公伤!”

袁雨潇把眼睛鼓得青蛙似的,“你真的……这么想?”

金道通一笑,“跟你开玩笑,我只是觉得不可能到那一步。麻杆子打狼,两边都有顾忌。猎人自然晓得麻杆子打不死狼,但狼看不清啊!现实就是这样,你一怕,反而被狼咬,两强相遇勇者胜!再说,挨打可能事情严重,但是有比挨打更严重的——那就是因为第一步的软弱,让我们以后永远在这里没有办法做事,在我心里,这比挨打还让我难以接受!”

“这么说的话……你也说得是!”袁雨潇低头一想,这其实也就是一个价值的估量与比较,看来,金道通的计算与判断更有道理,他抬起头:“金组长,那……我们明天怎么干?”

“什么鬼组长咯!都是兄弟,叫我老金就行了!”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你刚才喊我老袁,我自娘肚子里出来头回被人这么称呼,我觉得我们两个乳臭未干的人老袁老金地叫,让人看着滑稽。”

金道通哈哈大笑,笑毕,说:“呆会到了分局,我去食堂把买菜的三轮车借回家,明天我不骑单车,直接骑三轮车进市场!”

“骑三轮车干什么?”袁雨潇有些惊奇。

“拖肉!”

带三轮车进市场拖肉?

这真是让人有热血沸腾的想象了。袁雨潇看了金道通半天,这家伙到底想要怎么样,是不是吃了兴奋剂啊!

“下午呢,就好好休息,养精蓄锐吧。我们不用去局里了。”金道通说

“有人拿扣物单来交钱取东西怎么办?”

“我开的单子,日期全是周二和周五下午,今天即使有人来,也不会多,让他多跑一次没事!”

“那好!”袁雨潇想,下午还是可以去图书馆看书的,这样就好!

看金道通这个来势,原来那种悠闲的日子只怕不会太多了。他预感以后的日子会比较刺激一些。他本性喜欢悠闲,偶尔来点刺激也未尝不可,但是,跟着这位搭档,只怕不会是“偶尔”刺激了,看这样子会长此以往了。

趁现在有一分悠闲就先享一分悠闲吧。下午,他早早就到了图书馆。

因为集中了注意力,走进图书馆大厅便嗅到那熟悉的栀子花香,米兰果然站在柜台里,她穿着一件天蓝色的短袖衫,让整个大厅都仿佛映在天蓝色的湖光中。

他从她手中接了借的书,她没有望他,自然更不可能认出他。她眼角飞扬的眸中闪着一种高傲却又温润的光泽——在他的感觉就是这样,这种感觉令他倍感新鲜,因他的印象里,高傲的眼神必是伴着冷寂与孤独的,而米兰这种眼神算是一个异数。

袁雨潇选了离柜台最近的座位坐下,用书遮了脸,看看书,偶尔也从书的上方探出眼去瞟一瞟她。现在的米兰,于他,又成一个遥远的记忆了。因为距离,而更其美丽。

现在是初夏,下午的南风薰薰的,他满鼻带着少女体味的花香也是薰薰的,加之他历来习惯于在失眠时,以嗅花香的方式催眠,于是大脑开始晕晕的,睡意一波一波涌上来,他作了十多分钟无效的抵抗后,终于趴在桌上睡着了。

也许是桌子特有的木香侵入了他的梦境,他梦到自己睡在红漆的木地板上……那是米兰的家里,红漆的木地板擦得一尘不染,他俩趴在地上做作业……

……与米兰同学半年,他仅仅去过一次米兰家,她家那样的光亮的红漆木地板也是他整个童年时代仅见过一次的,躺上去的时候,那种新鲜与凉爽感觉让他满地乱滚,直滚到床下……

“醒一醒!”一只手推着他的肩膀,他往前一滑,失了平衡,一下子惊醒过来。

一个眼镜片厚如酒瓶底的中年男子微笑地看着他,“我坐在你旁边看书,你一直睡着,可能是太困了,我没打扰你,现在图书馆快关门了,该醒醒了!”

“不好意思……”袁雨潇揉着眼睛,然后扫一眼大厅,果然人不多了,墙上日影倾斜。

他看看手表,时间确实不早了,便起身准备还书,一边谢了那眼镜男子,眼镜笑笑说不用客气,也合上书页起身。

两人一起到了柜台前,米兰脸向着袁雨潇,嘴角浮了一缕嘲讽的笑。袁雨潇脸一红,坐到图书馆抱着书睡一下午,也难怪别人要笑……

第三十三章 鱼要水,水要鱼

袁雨潇低了头递过书去,眼镜男子也递了书,他看到米兰似不在意地特地扫了一眼他今天借阅的这本书,是一本《台湾校园歌曲集》,越心虚就越觉得自己什么都是错,似乎借这本书也感觉自己不务正业,不知是过敏还是真实,总之觉得米兰的表情满是一种轻蔑似的。

眼镜男子还了书后,又转脸对他一笑,“你家养了米兰么?”

他后背一热,惊问:“你怎么晓得?”

“你刚才说梦话,好像是叫了一声米兰。”

心跳瞬间一顿,他看到正拿着书走向书库的米兰脚步也微微一顿,旋即又若无其事往前走了,他的心才跟着恢复前行。他看米兰脚步的那一顿,知道她也听到这眼镜男子这句话,想着呆会她说不定会注意我一下,然后就认出了老同学……他的想象又开始升温。

结果米兰再回来时,竟连望都不望他了。他只能怅然若失地离开图书馆。

也许是一下午睡得太足了,到了晚上,他又失眠,一时想到米兰,一时想到金道通说明天拖肉会是什么情况,辗转反侧,只得继续嗅窗台上的米兰……

虽然夜来没睡好,第二天还是很早就醒过来,带着紧张兴奋与想象期待,他特意比头一天提前了一刻钟到市场,想让自己早一点进入状态,结果发现金道通又是先他一步在那里等着了。

袁雨潇直吐舌头,“昨天提前来,今天比昨天更早,还是总要是落后在你后面……你又拜完码头了?”

“没有,我其实也刚刚到。我们现在去拜码头!”

金道通真的推了局里食堂买菜的三轮车,停在市场管理办公室的门口,然后两人进了办公室。

见到韩场长,寒暄一阵,哈哈一阵,金道通说:“我今天带了三轮车过来,如果有抗税不交的,我打算扣一部分肉。韩场长的教导我一直放在心里了,晓得扣秤对做生意的可能心理抵触会大一些,而且直接影响到他们做生意,扣一部分肉,既不影响生意,还可以把肉作价处理,充作税款。这样做显得更加合理一些。先跟韩场长备个底。”

韩场长说:“你说的也有道理,要不,老王陪他们走一下。”

这回是从办公室这边倒着往市场大门口走,赵小矛的摊子就成为第一个。

从他们两个推着三轮车进入市场起,赵小矛及屠户们就都注意到了,待他们从办公室出来往赵小矛摊上走时,赵小矛看来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今天杀了三头,钱放在这里了。”他说。

就不说打架那一回,以前在赵小矛这里,每一天为一头猪都要耽误好半天的。今天这个态度,有些出乎金道通和袁雨潇的意外。尤其是金道通,憋了劲准备大干一场,这下反而有些老牛落水井——有力无处使的感觉。

“肉都在这里了吗?那边房里还没有没?”既然今天特意来找茬的,金道通并不急于走,仔细地看他摊上的每一块肉,大概脑子里又在玩猪肉拼图了。

“没有了没有了,王师傅可以作证!”他指一指金道通身后的老王,又说:“如果你不信,自己去看那房里也可以!”

话说到这份上,从常理上说,他大概也确实没把肉藏那房里——至少今天没藏,金道通在摊上也找不出什么破绽,只得开票收钱。

他在这开票,赵小矛在旁边嘴仍不歇着,“都是像你们两个这样的态度就好,我就是不服上回那个,动不动就扣秤,太不给面子了!”

金道通和袁雨潇知道他是在自找补头,也许对于他来说,钱虽然重要,面子更重要,金道通便也松开一直绷着的脸,微笑着说:“只要你们配合,谁也不想闹得不愉快。扣秤可能是会影响到你们做生意,而且秤也不能变卖,确实有不妥当的地方,所以我们以后遇到抗税,采取扣肉的方式比较合理,可以把肉作价处理,折成税款。从税法上来说,在遇到抗税的时候,我们也是有权扣留货物的。所以我今天连扣物单都带上了。当然,这肯定是万不得已的办法。俗话一句,鱼要水,水要鱼,我们的工作也需要你们支持!”

“这话太对了!鱼要水,水要鱼!”赵小矛哈哈一乐,接着又低声说:“我晓得金哥也不是外人,这场子里好多人以前都见你来买过菜,你家就住在那边,以后想要点肉要点下水什么的,打个招呼就是,我们别的没有,这个少不了,啊,哈哈!”

“客气客气!”金道通居然对赵小矛打了一个拱手,一边往下一个摊子走。

“小事小事!”赵小矛在背后笑着说。

后面的摊子也和赵小矛差不多,一开票就交钱。

时间不长,就顺利地收完了几个肉摊子。一共收了一百二十六块钱。

一直跟着的老王,跟他们打招呼说:“小金,小袁,你们收完肉税了,我也去那边收管理费了。”

“王师傅,你忙,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没事没事!有什么需要,尽管找我!”

“谢谢谢谢!”

待他走远,袁雨潇悄声说:“可能昨天你的那一步走对了,今天屠户的态度真是好得史无前例。”

金道通浮了一脸捉摸索不定的坏笑:“世界上的事啊,都这样,人都生得贱,你硬他就软,你软他就硬。另外,昨天我们说今天来收肉税后,也有可能韩场长预先跟屠户们打了招呼了,又或者,这老王跟着我们,也是表明他们的一个态度,韩胖子支持我们还是有功的!这个,我们千万不能忘记!”

“那是!这个老江湖……不过今天似乎也不见得收到百分之百,可能还是漏了几头……”

金道通平静地说:“这个还用讲吗!有些事,你我晓得,王师傅韩场长晓得,屠户们都晓得,他们也晓得我们晓得,只是大家不挑明。干什么,分寸的掌握很重要,船也要过得,舵也要过得,也不能把人逼得太急。今天收了一百二十六,是以前一天在这里的两三倍了,对不对?况且,还有个颜医生殿后。”

“这个我当然算得清!头一天我们四个人,连文化路那个所谓上海纺织厂的摊子在内,也只收到一百一十块呢!我工作第一天收到的钱数,一辈子都会记得!”

“所以,凡事不能一口吃个胖子,而且诚哥还讲过,不能让下个月指标翻得太高。”

“对对,都听你的……你就是诚哥的接班人!”袁雨潇调侃他。

“我们都是!”

“我差得远,但你这趋势,马上就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了!”

“是吗?应该应该!”

袁雨潇本以为他会说“不敢不敢”,他这么一说,倒是调侃不下去了,只得转话题,“可惜今天你三轮车白借了。”

“白借了吗……也不见得!既然费力借来了,总得发挥点作用才好!”金道通说着,看看水产区那边,“这市场上难缠的,除了卖肉的,就是卖鱼的了,今天就用憋着想搞屠户的这股劲,去搞卖鱼的吧!搞点影响出来,也是一样的!”

“反正你是组长,听你的!”

“又来了!你烦不烦!”金道通说:“我们兄弟之间,不存在这个,凡事商量着办!”

凡事商量着办……

袁雨潇一听这话,差点又笑出来,自分组以来,金道通做的每一件事,都没跟他商量过,当然,袁雨潇巴不得这样,他反正是能不拿主意就不拿主意。

“我从来没什么好主意,你的提议我都赞同!”这话他说得是真心实意。

金道通望他一眼,嘴唇一动,又觉得没什么好说,他了解袁雨潇的性格。

便往水产区大踏步走,袁雨潇紧紧跟着。

一边走,金道通一边又轻声说:“今天我们先搞那几个剖鳝鱼的,这个生意是季节性的,而且流动性大,他们多数可能不是这个市场里长驻的地头蛇,可能相对容易对付一些,这样可以敲山震虎。你觉得呢?”

袁雨潇看了看金道通,心想,与他年龄差不多,同一届高中毕业,同时参加同一种工作,怎么他偏偏这么多见识呢。

“我没什么觉得,一切听你的!”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第一个鳝鱼摊前。

这是一个卷头发,小胡子,干瘦的小青年。

照例是亮税票,亮身份,说明来意。

“哦,税啊,交了!”卷头发并不抬头,一边剖着鳝鱼,一边努一努嘴,示意他们看砧板前头,那里有一张管理费收据,用鳝鱼血粘贴在那里。

“哦,你那是工商局的管理费,我们这是税务局的税收。”

“我就搞这么几天,又不是做生意的,还左一道右一道的收税,你跟我算一下,我到底赚得好多啊!”卷头发还是低着头赶紧地剖着,手脚飞快,一副做生意和时间赛跑的样子。

“做一天也是在营业,而且我们也不是针对你赚多赚少来征的,那是所得税。我们收的是营业税,只要你有营业行为,哪怕没赚,或者贴了,也得按营业额来收的。”金道通不急不慢地解释。

“没赚钱也交税?这不让人活了么?不交!”卷头发手脚也快,话语也脆快脆快的。

金道通正想着怎么回答他,一个老头过来买鳝鱼。

卷头发忙忙地给他抓鳝,称秤。

“不交?这个生意会有点不好做了!”金道通抓了这个时机,说。

“你们想要怎么样?”卷头发终于抬头正视了金道通一眼,这一眼有些掂量彼此的味道,金道通比他高半头,带些居高临下的地姿态瞥着他。

“国家税收是强制性的!”袁雨潇终于找到一个背书的机会了,“你不交,就要强制了!”

“你想怎么样强制?”

“嗯……”袁雨潇被他快节奏的话说得自己也嘴快了,话一说出来,才发现自己一时竟没想好怎么办。

他这一犹豫,就有点锐气受挫之感,金道通哪里允许出现这种状况,闻声而作,敏捷地提起地上一桶还没有剖的活鳝鱼,放到三轮车上,“暂扣你的鳝鱼,作价处理后,把钱交了税,我们就这么样强制!”

卷头发完全没有防备金道通这么快就发作,手忙脚乱地把正在称着的鳝鱼放到盆子里,把秤放下来,才跳过来抢桶子,这一系列动作让他终是慢了几拍。袁雨潇急忙拦住他,金道通这时也已把桶子放到车上,腾出手来,和袁雨潇一起揪着了卷头发的双臂。

“他妈的!起抢啊!”卷头发挣出手来,一把就揪住了金道通的衣领,倒也是一个快手。只惜乎个头比金道通矮了一截,要微微的仰攻,上风有些难占。

金道通一边揪他的胳膊,一边横眉立目的吼道:“你最好是松手!”

他一边对卷头发吼着,一边对雨潇说:“你松开手,去市场办公室给违章办公室的陈云鹏股长打个电话,说这里有人带头抗税,要他把违章办的十几个弟兄都叫来!”

第三十四章 三轮车的重要性

袁雨潇听得一时反应不过来,个体股是有一个违章组,是负责基建违章案,不管这集贸税收的,况且连陈云鹏组长加在一起才三个人,哪来的陈云鹏股长?又哪来的十几个弟兄?

袁雨潇这一楞神的功夫,那个买鳝鱼的老头赶紧过来劝架,似乎是想快点劝开了架,好把他称好的鳝鱼提走。老头对着卷头发就说开了:“小伙子,你不要这样,要不是国家政策好,你哪里能在这里做生意,交点税也是回报国家,晓得不?”

“老家伙,关你什么事,滚开点!”卷头发的手攥得更紧。

这时,旁边有一双手伸过开攥住了卷头发的胳膊。

“朋友,做生意要讲规矩,皇粮国税,自古都要交的,国民党那时候都要交,你还想不交吗!”

这声音颇为严厉。

两个人转头一看,见一个人双眉紧锁,表情严肃,一脸正气凛然地站在身后。

此人正是本市场大名鼎鼎的“茅厕板子”——赵小毛同学!

赵小毛以这个形象出场,侥是金道通多机变,都有点反应不过来,袁雨潇看着赵小毛那一脸似是而非的正面人物的表情,差点儿没有喷出一口弥天大笑来,他用了吃奶的劲撑住了。那副表情与赵小毛本身的形象气质实在是落差太大了。

卷头发看了赵小毛一眼,居然一声不吭,金道通感觉到他的手一松,虽然还是抓着,但已经是摆样子了。

赵小毛表情和口气缓了一缓,拍着卷头发的肩说:“算了算了,交点税靠得住些。你搞不赢的,他们代表共产党来收税的,你搞得赢么?蒋光头八百万军队都搞不赢,你搞得赢么?”

旁边买鳝鱼的老头也趁机继续进言:“小同志,你交了钱你做什么都安心踏实了,我这鳝鱼你看多少钱,称出来就有钱交了,是不是,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啊!”

卷头发突然一副心神恍惚的样子,金道通的脸还是板着,袁雨潇跟着赵小毛缓了声调说:“你还是早点交了税,安心做生意的好,税钱一下就赚回来了,这桶鳝鱼在我们手中处理,只扣除税款,多余的还是你的,如果是被我们局里违章办的人扣走了,基本上没有回来了,除了交税,可能还要处罚!”

赵小毛拿出了笑脸,他虽然已经很努力地做出认真表情,但一笑起来,还是藏不住一丝油滑,他实在是天生不适合演正剧的,“就是嘛,朋友,想开点,那里面可是进不得的啊!进去了不死都要脱层皮!”边说,边轻轻来掰卷头发的手,卷头发已经放弃了顽抗,半推半就地松了手。

“我的这个鳝鱼多少钱?”老头问。

“两块。”卷头发说。

老头子掏出钱来,金道通说:“这钱正好可以做税款!”老头子看了那卷头发一眼,说:“我这钱就给他们了,你税一交,这些鳝鱼你不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嘛!”

“我有票,到别的市场还收么?”卷头发面子上一时下不来,自己给自己找点补头。

“在有效期内,全省范围通用!”金道通说。

卷头发问这话本只是给自己转弯,金道通的回答倒有些出乎他意料,“真的吗?”

“这不会骗你,你看看这票就明白,全省的通用完税证,你的姓名地址都要详尽填写在上面,很正规的票据。”

“那行,这两块钱你们收了,算我背时丢了!”

“小伙子,想开点,这不是丢了,这等于你买了一张通行证啊,这干部说了,全省通行的,你拿着这票,想到哪里搞就到哪里搞,想卖什么就卖什么!”老头子热情上来了,口若悬河地自由发挥。

“我也是看哪个市场生意好就跑哪个市场的,这个意思,明天我到别的市场就不用交钱了?……哦等一下,这票明天还有效吗?”

“我开多长时间,就多长时间有效。”金道通说。

“那你给我开一个月!”

“交两块钱开一个个月?那些按月交税的正式个体户会要喊冤了。你啊,多交钱,我开得长,少交钱,我开得短。今天第一次打交道,我照顾你一点,开三天吧!”

那老头子提起他买的那一塑料袋鳝鱼,“好了好了,平安无事,大家发财,我也要走了!”

“辛苦了!”袁雨潇想,这老头也算劝人有功,便表示一下谢意。

“没关系没关系,我以前也当过居委会的调解委员,类似的纠纷见得多了,我以前还帮你们税务局收过房产税呢!”

“嗬嗬,老革命!”袁雨潇说。

“不敢当不敢当!”

老头子摆摆手,乐呵呵地走了。

赵小毛也对着金道通笑笑说:“两位,我忙生意去了。”

金道通对他点点头,袁雨潇对赵小毛,想说个谢,又说不出口,也点点头。回想他刚才那副慷慨激昂的样子,又想笑。

金道通把三轮车上的鳝鱼还给卷头发,将车推到第二个鳝鱼摊。这摊子上是一个穿花格衬衣的年青人。“开税票啦!”金道通说。

“开吧,不过我还没开张。”花格衬衣闷头闷脑剖着鳝鱼,说话也是闷声闷气。但是手上的剖刀翻飞,手脚快捷。

袁雨潇这才注意到,这几个剖鳝鱼的人,都是这副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的样子。看来时间对他们来说蛮宝贵。

“你这不是有钱吗?”金道通一眼瞥见他衬衣胸前的口袋放了一些钱,有一元和两元的的都露出边角来,金道通边说,话间未落,竟然嗖地一下就从那口袋里夹出一一张两块钱的钞票来,这一下真叫一个稳准狠。

闷头闷脑的花衬衣楞了一下神,抬头看着金道通,金道通笑着说“我这一手还行吧?”

花衬衫居然跟着笑,“你牛皮!二级钳工的水平!”

“开票!”金道通把票递给袁雨潇,然后低声用只有他和花衬衣才听得到的声音说:“他的态度比刚才那个的好,有效期给他多开两天!”

收完几个鳝鱼摊,金道通说,“今天收工,明天搞卖鱼的!现在我们去市场办公室跟韩场长道个别!”

两个人从市场办公室出来,准备回分局。袁雨潇打开单车锁,想了一想,说:“也不能让你白借这三轮车啊,我吃点劳保福利,坐坐你这车!”说着就把单车放到三轮车上。

“你蛮会想啊!”金道通往三轮车上一跳,扶着袁雨潇的单车说,我帮你在三轮车上扶住单车,你踩三轮车。”

“想得好!”

“哎!好象有谁说过我是组长,我的提议都不反对的啊?人而无信,不知其可!”金道通说。

“算你狠!”袁雨潇只得骑上三轮车,金道通坐在车斗中,两人嘻嘻哈哈往分局去。

“今天茅厕板子还有点功劳啊。”袁雨潇笑着说,这时候他终于可以把刚才那憋着的笑释放出来了。

“这家伙可以当演员!不过,他只能演丑角!”金道通也扑地一声笑了,看来他的笑也憋得够苦。

“哎,我说……”袁雨潇问道,“如果今天开始的时候,真的扣了茅厕板子的肉,你打算怎么办?你打算去卖肉抵税么,要没卖掉的话,肉臭了怎么办?”

金道通笑了,“你的问题好多,而且总是往坏处想的,连肉臭了都能想到,我真服你了。这个放心,往我家走的那边有个饭店,我认得那老板,把肉低于市价给他,他会乐坏了,只要称出来九块钱就够了,多余的,退给茅厕板子就是,我原来的计划是这样的。”

“要是茅厕板子又象上次那样与我们打起来呢?”

“上一回他只是情急之下揪我们——并没有打,我也算是测到了他的底子——他不敢真打,纸老虎一个,所以再怎么样也就是扭一扭扯一扯,出不了大事,无非到时候又喊白股长带几个人来闹一闹,然后协调一下。我们时间是国家的,他的时间是自己的。我跟他闹是工作,他跟我闹不是生意,反而影响生意,是跟自己过不去。所以,我打算就这么天天跟他闹下去,我不信他的脑子不晓得想事。我反正一直要闹到他服为止,也只到这个市场所有的屠户,所有做生意的都服为止!”

“我就先服了你!”袁雨潇这话很诚心,想一想,又说:“老金,实话说,我真不知你原来可以这么凶。我们大战茅厕板子的那一回,似乎你也没怎么发作啊!”

“所处位置不同,那时候,诚哥是我们的头,我们都只是小跟班,我当然得跟着诚哥的步调来,总不能头儿还没发话,我倒冲到前面去的道理吧。再说,我们毕竟当时见识和经验都还不足,头一回遇事,不知深浅,万一捅了漏子也不知怎么收场!”

“有道理!”袁雨潇想了想,倒也确实是这样,“你觉得现在有经验了?”

“比那时候好多了,毕竟又干了这么一段时期了,你不觉得经了事,长了智吗?”

袁雨潇一想,虽然是有一段日子了,但他并没觉得长了多少经验。

“我这一向的体会,大多数人还是怕强欺弱的,我们也是年轻人,也不比他们少手少脚,还多少有一点权力,背后有组织,总不至于怕他们了,就这么简单!”

“倒也是……”

“所以分组那天,我才那么兴奋,我觉得这回该我来作主了!我不用跟着别人的步调了!”

袁雨潇笑了,“你天生是当头的!”

金道通也笑着补充,“话不能这么说,凡事,还是我们兄弟两个商量着办!”

“是的是的,”袁雨潇大点其头,“除了坐这三轮车没得商量,你一直都是商量着办的!”

金道通哈哈大笑。

“你发现没有,现在他们似乎都开始与你拉关系了,问你要不要东西,以前可没有过。”袁雨潇说。

金道通嘴一撇,笑道:“这很正常,毛*主*席讲,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你看祝延平醉打蒋门神,打翻了蒋门神不是反而还请祝延平喝酒!”

到了分局,刚刚进了大门,白股长就在二楼走廊上喊住他们,然后快步下楼来,“三轮车先不要放到后面食堂去,刚才张局长老毛病犯了,想送医院,三轮车又被你们借出去了,现在总算盼得你们回来了!”

“那我们去送吧!”金道通说。

“也好!”白股长把一个看来是早就准备好了的木靠背椅放到三轮车上,在椅子上垫好一个毯子,说,“好了,我去拿记账单,你们去扶张局长下楼。”

把张局长扶下来安排到三轮车上坐好,毯子一半垫着,一半盖在腿上,金道通跨上三轮车,示意袁雨潇跟着走。

刚刚出了大门,传达室的王大伯突然喊了一声“袁雨潇,电话!”

他不用想也知道,一定又是于晓鹭,她的电话总是很赶时候。

第三十五章 逆光

袁雨潇只得说:“我接个电话,你先往前去,等会儿我骑车追过来。”

金道通说:“你如果有事,就去忙你的,来不来随便,没关系的,我一个人搞得下来。你自己看着办吧。”

“好的。”袁雨潇跑进传达室。

果然是于晓鹭,“嗬,大忙人啊!这几天打电话找你,都说出去了!”

“分了组,是有些忙了。”

“我不是说要送照片给你么,我拿到照片了,你的呢,准备没有?”

袁雨潇一楞神,他还当是什么重要的事,也专门打个电话来。

不过她的电话,历来也是如此。

“我的,当然有,毕业标准照总要多洗几张备用的,万一突然当了国家主席,就要有这个的。”

“啊呸!你想吧!我跟你算好命了,你这辈子连科长都干不上!”

“嗯,我承认你讲得对。你意思是什么时候搞照片交换仪式?”

“这话难听死了!今晚或明晚?”

“可以,在哪里见面?”

“三个地方你选,电影院,冷饮厅,我家。”

袁雨潇呼了一口气,“总是这老三样,就没有别的方式了?”

于晓鹭笑了,“别的方式,我倒也想啊,现在你来说,你说什么新好方式?听说文化宫新开了音乐旱冰场蛮热闹,要不教我溜旱冰去?”

“溜旱冰我自己都不会!我们俩只会摔到一堆!”

“是吧!”

“哦,要不,我们到郊外去爬爬山,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这个主意,得益于他与莫清的通信,莫清说他在大学里,经常与气味相投的同学去爬山“呼吸新鲜空气”。

“咦呀!啧啧啧!学会高雅了啊!跟谁学的?”

他不想在她面前提莫清,咳了一声算是回答。

“行,你说去郊外就去郊外!只不过,你有国家发的单车,我没有,即使有单车,我还不会骑,要不,你搭我去?”

“我怕警察抓……”话是这么说,当然他还是老问题,不想碰熟人。

“那还讲什么呢,乖乖的还是那老三样吧!”

“后天就是星期天了,我到你家来就是啊,又急什么!”

“这正是我要给你讲的,我星期天要上班啦!”

“上班?”

“我实在没有信心再考大学了,进了妈妈的制鞋厂了,这个星期开始上班,我们是轮休,所以星期天不一定有时间了。”

袁雨潇一惊,离高考时间无多,她竟在这个时候突然不读了,早知今日,这近一年来何必浪费在复读上呢。

“上星期天没听你说……”仿佛一种最后挣扎般的求取确认。

“那时候手续还没完全办好,我不想说……”

于晓鹭的声音越来越低,袁雨潇突然意识到,晓鹭的心情也一定不太好。

这时候她一定在等待安慰。

“好吧,我又请你看电影吧。”心里一软,他柔声说。

也实在想不出应该怎么样,又能够怎么样。还没到星期天,如果晚上又跑去她家,这跑动也未免太频繁了,而且再没有帮她复习功课的借口了,这么一来,不知他父母会怎么想,至少他觉得不太自然。

既是不想去她家,若说一起去喝酸梅汤,又觉得这种安慰的规格太低了一点,所以只有选择看电影了。

“好啊!”她的声音扬起了一些。

“今晚的《逆光》吧,郭凯敏主演的,你查查报纸看哪家影院有合适时间的……”

“你查吧,我们这厂里报纸好难得找!”

“好吧……”

放下话筒,心绪有些乱。

这一刻,近一年来与晓鹭周日一起复习的一幕幕涌上心来,虽然,那其实只是一个陪伴于晓鹭的借口,但有了这样的借口,他俩才能把书摆在面前,自然而然地说些不相干的事。

现在,这一切都是回忆了吗……

一时心中真是五味杂陈。

现在本应该赶紧去追金道道,但一想着是去侍候领导,还是去医院那种平生最坏心情的地方,便实在是懒得迈一步了。幸亏金道通刚才出门时说过一句“来不来随便,没关系的”,有这一句,就没有什么心理负担了。以金道通的能力,他一个人应该是能够应付的吧。这本来也不是自己本职工作,更没有人派遣和规定自己去,这么一想着,索性不去了。

于是乎全身一松,这一放松竟然觉得有点累,传达室有张供夜间值班人休息的床,便一屁股坐在床上。

王大伯一看他有在这里呆一会的意思,嘱咐一句“帮我守一下电话”,便到院中去整理单车。院子本来不大,单车多了,就会显得有些乱,得时时摆放整齐来腾出些空间。

袁雨潇索性手枕了头在床上斜躺下去,去年躺在桂园公园草地上那个下午的感觉竟然又从放松了的腰背之间浸了上来,那时他也是惆怅满满地与寒窗时代告别,不过那之后,于晓鹭还在补习,使他每周还能以帮她复习的形式重温课本,这让他觉得他还与学生时代牵着手一般,那几乎是一缕欲断还连的精神寄托……

现在于晓鹭的学生时代也结束了,或者说,学生时代彻彻底底地成为了一只断线风筝,随风远去了……Ade,我的蟋蟀们,Ade,我的复盆子们和木莲们……

又想起晓鹭说的“拿到照片了”,她不是说过原来就有一张放大了,还描了彩色的毕业照吗?难道不在手边,还是专门又去洗了一张?

唉唉,这些问题真是没有意义……晓鹭总是在正忙的节骨眼上,为这些没要紧的事,来些没要紧的电话。实在是有些长不大,与他想像的将来的那个……角色,好似颇有距离……哦,不对,她可能也是心情不好,想及此,一种淡淡的心疼一掠而过……

他心绪正在那里千回百转,窗边“啪”地一声把他惊醒,起身一看,是从窗外抛进来的一叠报纸落在桌上,接着一个脑袋探进来,是邮递员,他说一声报纸来了,袁雨潇点点头,外面的车铃一声一递地远去了。

他翻身起床,拿了一张报纸,便在中缝查电影消息,《逆光》在头一条,很快查好了时间和影院,就只须等着于晓鹭再打电话来问了。

于晓鹭自己当然没电话,给袁雨潇留的号码是她爸爸厂里的,不是万不得已,他不想通过托她爸爸转达的方式来联系,所以他们之间的联系,差不多都是于晓鹭单向打电话给他。所以只能等待。他知道于晓鹭肯定会打电话来的。

下午再到分局上班时,于晓鹭的电话还没有来。

星期五下午照例的是政治学习时间。四股的办公室分占了一楼二楼。集贸组只有四个人,平时在一楼的小办公室。个体组有十多个人,办公在二楼的大办公室。到政治学习时间,全股人员自然都集中在了二楼大办公室。

金道通下午没来,可能医院的事还没有完。

白股长念了大约一个小时的各种文件之后,大家就慢慢开始自由讨论,说是讨论,其实就是聊天,个体股人多,到了这种集中的时候,聊天是特别的热烈,加上个体组的孟坚,刘国强等几个喜欢插科打诨的人一闹腾,大家嘻嘻哈哈,时间倒也快捷,差不多周二和周五的下午就是这样度过。

袁雨潇前一向在图书馆外借处借了小说《哑证人》,这一向心不静,没看多少,正好趁这时间赶赶进度,拿出书来,刚刚看了一页,钟股长就说:“小袁,不要看无关的书籍,现在是政治学习时间!”

袁雨潇只得收起书,口里挣扎了一下,“不过大家在说的东西,也与政治学习无关啊……”

“一起聊天可以啊,不要个人主义嘛……”

袁雨潇只得把书放进抽屉。他现在实在没有心情聊天,一是书中的情节扯着他,二来这书快到归还的日期了,过了期图书馆会罚款。

突然想起,米兰不是在图书馆么,实在要罚款时,也许可以找找她……

只是那样他就得主动与她相认了……米兰看起来依然像她儿时那么高傲,那么漂亮与高傲的人,将来会找个什么样的男朋友呢……咦,也不知她是不是有男朋友了……如果,如果……

他突然逼迫自己的想法——立定,稍息,他知道“如果”后面是什么。

但他的大脑并不遵守纪律,还是贼一般轻步往前赶——

如果,如果没有于晓鹭的话,会不会有可能……

他再次向大脑发出戒严令,然后,安抚一下大脑这个调皮的孩子说:

也许可以把米兰介绍给身边的好友,那她就留在自己的生活圈了,肥水不流外人田……

这好像是中了莫清的魔……

好像又不是……

管它是不是呢,这个问题不重要!合适介绍给谁呢?莫清?他有秦晴了,凌嘉民?他有肖桂英了……

袁雨潇趴在办公桌上,大脑跟着薰薰的南风满天游走,思绪时聚时散若有若无,散淡的眼光则随意洒在门外走廊的水泥栏上,那里斑斑驳驳满是泡桐树影,在南风中摇摇晃晃,晃得他昏昏欲睡。

突然,一个脑袋从门口犹犹豫豫地伸进来挡住他的视线,他睁大眯着的眼定睛一看,此人正是早几天捉到的那个卖沙发的陕西人,和那个卖扫帚的农民一起捉来的,他还记得他叫张虎虎。他的沙发扣在一楼集贸组办公室里,扣物单是金道通开的。

他一定是来交钱的,他来得太及时了,太醒瞌睡了!

金道通每次填扣物单时,都把规定的处理期限定在了星期二和星期五的下午,这两个下午接待来领扣留物品的人,就能借机躲开政治学习,金道通经常说“那些报纸啊文件啊,我们都可以自己看,非得要坐在一起听股长来念什么?形式主义嘛,让我干瞪着眼坐一下午,我是熬不得那些时间完,就让扣了东西的人这个时候来拿东西交税蛮好,省得坐在听念报纸文件又不是,睡觉又不是!”

金道通这么一说,袁雨潇也深有同感,“这还是不关键,关键是念文件报纸什么的,也就是半个小时,最多个把小时,剩下时间就是扯谈了……”

“就是啊,这不是浪费我的青春么!我真是不想和他们一起张家长李家短的,我一到那个时候就血压升高!”

“我们这样是不是有点脱离群众……”袁雨潇说。

“什么叫脱离群众啊!你又没当领导!”金道通有时候一句话能把人噎个半死。

袁雨潇自那时起也学着了金道通的路数,总把商贩约到周二周五的下午来处理。

现在金道通没来,袁雨潇看看刘书诚,刘书诚和个体组几个女孩说笑话正说得起劲,李卓则在旁边敲边鼓凑趣,袁雨潇望着李卓,向门边的张虎虎努努嘴,李卓挥挥手,意思是让他去接待,袁雨潇这才起身往白股长桌前走。

边走边想,金道通到现在还没来,也不知真是医院的事没完呢,还是趁这个机会下午干脆不来参加政治学习了,按他那性格,只怕更像是后者。

他来到白股长身边,凑在白股长耳边悄声说,外面有纳税人来找,得去处理一下。说着,朝门口的张虎虎一指。

他这一指,让张虎虎看到了他,点头哈腰地一笑。

第三十六章 照片上的幽香

“你去吧,”白股长说,等袁雨潇转身往外走时,又在他后面说道:“怎么你和金道通一到政治学习就有人找啊?以后要金道通把处理的时间适当放些到其他下午去!”

袁雨潇嗯嗯啊啊地应着,心想,这白股长真是眼里不揉沙子。

下得楼来,他慢条斯理地和张虎虎开票收钱,一边和他扯些闲话,这张虎虎总是笑嘻嘻的,而且有些话痨,所以两人竟说得不亦乐乎。

开完票,就让张虎虎自己搬沙发。张虎虎又叫了一个人进来,抬了沙发出大门,袁雨潇也跟到了传达室。他得向王大伯打招呼让他给沙发放行。

待张虎虎走远,袁雨潇看了看表,又与传达室的挂钟对一对时间,离下班只半小时了,于晓鹭却还没打来电话,再晚些只怕来不及通知她看电影的时间地点了。干脆自己打过去算了,他只得拨了晓鹭爸爸单位的电话。

“于叔叔好,我是潇潇!”

于晓鹭的爸爸声音一下子响亮起来,似乎很高兴,“啊!是潇潇啊,有什么好事?”

“麻烦您转告晓鹭,晚上七点在新华电影院门口等我。”

“好好好!”他一下子说出一连串的“好”,接着略为沉吟一下,“晓鹭现在在友谊路那边上班,下班到家有一点距离,坐公交车往新华电影院又要转车,只怕时间来不及……”

没等袁雨潇接话,他又说:“要不,你晚上过来吃晚饭,然后用单车搭着两人一起去,只怕快些……晓鹭近来心情不太好,又不愿与大人说,潇潇你多开导一下她!”

话说到这份上,袁雨潇完全没法拒绝了,晚上就是熟人成堆,也得硬着头皮用车去搭于晓鹭了。

“我……吃过晚饭来接她吧。”

“还这么见外啊,好,随便你。”

放下电话,袁雨潇一想,回家吃饭怕时间赶不及,便又拨了妈妈单位的电话,告诉她,晚上有同学聚会,不回家吃饭了。

再回到楼上办公室,看到同事们已经有的坐着,有的站着,便知道要散会——也就是要下班了,政治学习并非一定准点下班,总是提前一些时间的。

从分局出来,于晓鹭家与袁雨潇家在相反的方向,直接往于晓鹭家去,要省近一半的路程。

不过,既不在于晓鹭家吃饭,所以也不能去太早,估计现在她家正是快吃晚饭时候。往她家去的路上,正好要经过“国菅粉店”,他便进店点了一碗粉作为晚餐,也打发一下时间。

老板正好在柜上,袁雨潇递过钱时,老板笑问:“哦哟,税务局的老朋友来啦!”

自实习那天之后,袁雨潇再没有来过这里,老板把两人关系说得这么近乎,他有点不太习惯,只点头笑笑,并不接口。

“你好久没和女朋友一起来过啦!”老板讨好地开着玩笑。

“女朋友?”袁雨潇一时没反应过来。

“前几年你们两个经常来吃粉啊!”

“哦,那是我的同学!不是女朋友!”袁雨潇认真地纠正,心想这老板记性不是一般的好。

“开玩笑,开玩笑!”老板琢磨了一下袁雨潇表情,赶紧解释,一边把钱袁雨潇递进柜台的钱推出来,“今天酬宾,答谢老顾客啦!”

袁雨潇笑着把钱推进去,转身就走。

“你非得要给钱啊!太见外了……好走啊,以后没事就来……”那个老板还在身后说个没完。

袁雨潇出粉店出得匆匆的,一上单车便骑得慢悠悠的。一边想着自己该如何让于晓鹭开心起来,晓鹭爸爸要他“劝导”,不管是真心话还是客气话,袁雨潇都不能不认真对待。

到了于晓鹭家,他们一家子正在吃晚饭。“潇潇这么早啊!你还没吃饭吧?”晓鹭母亲问。

“吃过了吃过了。”

于晓鹭看袁雨潇来了,很快地就把碗扒拉干净,放了碗就拉着他往后面房里去。她家的房子前后两间。

“吃饱没?”袁雨潇问。

“她啊,饭量跟一只猫差不多,嘴又刁!从小就这样,拿她没办法!”晓鹭母亲笑着说,一边就泡了茶。

“谢谢阿姨!”袁雨潇接了茶,晓鹭母亲笑一笑,转身出门,顺手,仿佛很自然地就把门带上了。

袁雨潇急忙放下茶,又过去把门拉开。他觉得这时候关着门,总有些显得鬼鬼祟祟的。

“照片我前几天拿来了!”于晓鹭说,因为开着门,她的声音不觉压得很低。

她从抽屉中拿出一张照片,虽然是两年前的初中毕业照,但基本上都没有变什么样子。

袁雨潇也从上衣口袋拿出自己的黑白寸照,与这么一张描了色彩的大照片交换,袁雨潇觉得自己似乎有点沾了便宜。

“不好意思,我赚了……”他说。

“书呆子!”于晓鹭抢过照片,看了一下,又看看人,笑了。

“怎么,不像了?”

“老了好多!”她做个鬼脸说,一边递过自己的照片。

袁雨潇还没接过来,就嗅到一缕淡淡的清香,很熟悉的清香……

桂花的清香!

他一惊!

“这照片……你放在哪里的?”他接过照片,吸吸鼻子,确认这清香来自照片。

于晓鹭敛了笑,竟然眼圈一红。

“怎么了?”袁雨潇有些诧异,轻声问。

她转过身去,对着窗子说:“我这张照片早已送给我最好的朋友了,前几天我从她那里要回来给你,她骂了我,说我为了一个臭男人竟宁愿毁了我们多年的友情!”

袁雨潇瞠目结舌,不知所对。

“我当时跟她说,我会送一张更漂亮的照片给她的,她说,再送十张,一百张也没用了!你把已经送给我的东西要回去,送给另一个臭男人,我们就只能绝交了!也不听我解释,她就跑出去了……一晚都不回家……”

于晓鹭背对着袁雨潇,他看不到她的脸,但他从她的声音里听出来,她哭了。

经过短暂的不知所措后,袁雨潇终于理清了思路,轻声说:“这个……咳,可能,是我的不对,你们这么多年的好朋友,我不该插进来……”说到这里,又觉得不伦不类,“呃……其实我没事的,真的没事的,我也没有急着要你的照片啊……”

“你虽然没找我要照片,但是我已经答应过你了……”于晓鹭有时候确有她的固执。

袁雨潇心想,这真是从何说起,那天她要不主动说送照片,他想都没想过这件事!

但是今天,她这番心意,让袁雨潇又觉得亏欠大了。

“这样吧,”袁雨潇把照片递过去,“这张照片你还是给你的好朋友,以后你另外有了,再给我,不然,我不会心安的!真的!”他确实很不安了。

“这个不行,我已经送给你了……难道你让我又重复一次错误?”

“嗯……”袁雨潇略一沉吟,“是了,你已经送给我了,我就有权支配照片对不对?”

“嗯……”

“那现在我决定把属于我的这张照片,送给你的好朋友!”

于晓鹭转身看着他,果然是满脸泪水。

袁雨潇掏出手帕给她。

她接过手帕拭了拭泪,看着袁雨潇,良久,可能是读懂了他的眼神,终于接过了照片,放回抽屉。

“照片我收下了,你也得答应我一个要求。”她居然开始谈条件。

“你说!”

“你这手帕归我了……我还是会送一张新的照片给你的!”

袁雨潇忍不住笑了,她总是这样的孩子气。

天色渐暗。“我们可以动身了。”袁雨潇说。

这时晓鹭母亲探头进门说:“潇潇你坐,我和叔叔要出去有事。”

不待袁雨潇答话就转了身。

“我们也要出去看电影……”袁雨潇说。

“没事没事,你们继续聊。”听得她在客厅说,接着是关门声,外面寂无声响了。

于晓鹭从后面拉住了袁雨潇的胳膊,他一回身,她就倚在了他胸前。

他突然感到浑身僵硬,每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

但是,他看到她的眼神,觉得即使出于礼貌,也得揽着她的腰了。

他以双臂环着她的腰。

她浑身剧烈地抖动着,且又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

他浑身一冷,突然紧张得不行,结结巴巴地说:“我们……该该……看电……影去了了……”

他的牙齿不停地敲打,一句话好半天也说不完整。

“今天不看电影……”她吻着他的脖子,边哭边说,还是不停地抖。

他把她按在椅子上,说:“不不看……电影那……那我就……回……”

他实在没办法把一句话说完,牙齿嗒嗒地敲打到脑仁都在晃荡,他猛然跑到客厅去,手扶着额,定了好一会神,然后对着她的房间说:“不看电影,那……那我就……就回家去了……”

他听到她的抽泣声低了一阵,然后突然喷发了两声,然后又慢慢低了下去……

“那……那我走了……”他又说。

这时,她的房间里已悄无声息。

他仿佛得到了默许一般,忙乱地扭动门锁,风一般地出门,又轻轻拉上门,侧耳倾听房间的动静。

房中依然悄无声息。

他不确定她会不会开门跟他再说话,低头站在门口等着。

一直等到楼梯间完全黑暗下去,暗到连自己也看不清自己。

这时他确定她不会再出来,也没有勇气再敲门进去。

便慢慢转了身,一级一级走下楼去。

他觉得自己象路灯下的影子,空洞,飘忽,没有意识。

刚才一切都成为空白,包括照片上那缕桂花香……

他不知如何到的家,不过扭开门锁进门之后,他完全恢复了平常的平静。

他在自己房间坐下来,打开台灯,决定给晓鹭写一封信。

这信应该算是情书。第一封属于自己的情书。

袁雨潇平生写的第一封情书不属于自己,为人作嫁,代凌嘉民写给秦晴的。现在回想起来,虽然自己是事外之身,但秦晴的漂亮也打动他,这是真真切切的,所以那种替凌嘉民表达的倾慕,何尝没有自己的真情实感在内。

现在他找不到这样的感觉,也许是与晓鹭太熟悉了,或者是这两者感觉全然不同,不能去比较,或者身在其中便有更多挂碍……不管如何,这封信写得极为艰难,远不似第一封情书那么洋洋洒洒一挥而就。

有一时他想着还不如抄袭一下自己,反正半年前的文字都是自己写的,大体构思不会完全忘记,只要开了头,就能一一寻回。

写了一页,觉得不妥,自觉似有欺骗了晓鹭之嫌,虽然这不可能被拆穿,但自己的心自己知道,举头三尺还有神明。

尤其是,根本的感觉不一样。

还是老实朴素地说自己想说的为好。

花了一大段为自己今天的唐突表示歉意,又花了一大版回忆过去的好时光……自觉写得漫无边际,若以文章标准来论,可谓下笔千言离题万里。

可一点题,就没有多少可说的了,千言万语,归总似乎只有一句,“等我二十年,一切都有了基础,能够真正地给你幸福后,我一定隆重地……”

写到这里,他停下来,“隆重地”怎么样呢?他咬着笔杆,犹豫了许久,他把信从头审视一遍,再到了这一句,觉得墨水渐渐有些浅了,便打开墨水瓶,把钢笔蘸饱了纯蓝墨水,终于把这句话接下去——“隆重地娶你回家!”

第三十七章 夜校美女

这句话,关键是这个“娶”字,他仿佛用尽了千均的力。这时候真是有一种很庄严的感觉。

因为这是一个决定两个人一生的承诺。

写完信,反复再看时,又觉得从蘸了墨水的那里,颜色陡然加深,不太自然。干脆重新誊抄了一份。

这晚,窗台上的米兰盛开,满屋馥郁。而他知道,今夜必然失眠,且无药可医。

自然也不可能再去嗅那片有桂花清香的钥匙来助眠,自从在叶阿姨家嗅到类似的桂花香后,他已经把那片钥匙封存起来。

今晚应该淹于晓鹭的那种绿茶清香中。

思路一转到气味上,他突然想起一个今天晚上忘记了的重要事情——

晓鹭那张照片上的幽香……

他在嗅到照片上那缕幽香之后,还来不及细究,就陷于了紧张与慌乱之中。

现在在这更深夜静之时,重新搜索记忆的时候,他仿佛记起,那幽香绝似是熟悉的桂花清香,或者换句话说,绝似是那片捡到的钥匙上的清香!

如果只是类似的香味,那就不用想了。如果竟然就是同一缕清香,那是怎么回事?难道晓鹭是从叶阿姨那里拿来的照片——她说的好朋友就是叶阿姨,她们是忘年交?

这不可能,听晓鹭的叙述,那分明是一个任性而少不更事的女子……

那就是说,另有一个人也带着同样的清香……

这样一来,拥有那种清香的人不止一个,当然也可以不止两个了……

如果这样,他即使再遭遇这清香,就将越来越没有意义。像一泡不断泡过的茶叶,越来越淡……

最关键的事,这条路上,他选择的未来不属于想象,而属于熟知……

头绪越想越多,且想不出一个所以然,索性打住,今晚应只属于晓鹭,应拒绝任何无关的纷扰,他眼睁睁地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直看到眼皮挣不住为止……

从第二天起,他开始等待下一次与晓鹭见面的时间,当面把第一封属于自己的情书交给她。

这样显得更隆重,更有仪式感。

这周日她已经说过要上班,所以不去她家。

过一周,她一直没有来电话。

他在等待她来电话的这些天里,又把那封打算当面交给她的信,反反复复修改了许多遍许多遍。

在闲庭信步细水长流之中酝酿情感,是他最喜欢的事情。

又一个周日过去,袁雨潇未敢造次去于晓鹭家,周日夜犹豫了差不多一个通宵后,到周一早晨,他不得不作出决定,寄出第一封情书。

虽然这不符合他的心理习惯,但有些事,也有它迫切性。

比如这件事,它的迫切性在于——对晓鹭的一种尊重。

袁雨潇与金道通跑完市场,在回分局的路上,袁雨潇在一个邮电局门前停下来,拿出他的封好的信,忽然又有些犹豫,这毕竟是他平生第一封情书,以他的性格,有些犹豫再正常不过。

“给谁寄信啊?女朋友吗?”金道通看袁雨潇发呆的样子,不由得饶有兴趣地凑过来看他手上的信。袁雨潇怕被他看到信封上的名字,赶紧闪过,正好邮局门口的邮筒在他身边,他极快地把信一下子塞进邮筒。

“哎哟,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袁雨潇笑而不答,信件出手的一刹那,心里有一些自豪感升起。从现在起,他觉得他的生活有了新的意义,有了一种满满的充实感,一种实在的方向感。有一个人在他身后等他,让他觉得一种进可追寻自我梦想,退可回守一个家园。

“哎,我说,你有女朋友吗?”袁雨潇突然问。

“怎么想起问这个?我啊,还没有女朋友……”金道通看看袁雨潇的表情,“嗬,看来你真是给女朋友写信啊!”

袁雨潇笑着低头骑车,心里说,我有女友,你没有,好歹总算在这一件事上可以在你面前有点优越感了。

突然心念一闪,一个名字浮上来……

米兰!

不是曾经多次想到过她么,如果……如果能介绍给金道通,倒是一桩两全其美的好事,金道通又没女友,君子成人之美,同时也可以“肥水不留外人田”了。

一种优越感之后浮上来的施予感让他满心快乐。但他毕竟不知米兰的情况,所以也未敢鲁莽。

“以后碰到有好的,我给你介绍一个!”他半笑半真地打一个伏笔。

“那好啊!我呢,本不想太早谈这个了,当然,如果有合适的呢,也不会拒绝的。”金道通笑着说。

“那你平时八小时以后,做些什么?”袁雨潇有些好奇了。

“就是没干什么啊,会会朋友,看看电视什么的,哎,对了,你这么问,我还正好想跟你讲一件事,分局不远有个中山财经专科学校,最近开夜校班,是会计课程,我想去报名,你也跟我一起报名吧。既利用了时间,又有了收获。有一个同伴,比一个人学起来有劲头一些。”金道通说。

袁雨潇总是被金道通时时冒出来的新想法搞得措手不及,“上夜校……这干什么啊?是不是闲得慌没事干了?”

“你刚才不是还问我下班后做些什么吗?”

“所以你就找了这么个事?找什么事不好啊,学这个干什么?”

“学这个干什么?这话问得真新鲜啊!我们干的这一行就是与财会密切相关的啊!如果不懂会计,不会查账,以后怎么办,你难道打算跑一辈子农贸市场?”

“这个……”袁雨潇想了一想,说:“一辈子还才开始呢,想那么远干什么啊!以后反正是组织上安排干什么就干什么,至于能不能干,车到山前自有路,以前从没干过集贸税收,不也一下子干得挺好么?”

“将来的事虽然谁也看不清,但我只相信一条:有准备总比没准备的好。我们现在单身一人,没什么牵挂,没什么需要操心,时间很富余,赶紧学点东西,为以后作储备。没有业务水平,没有工作能力,以后被人看不来,讲不起话的!”

袁雨潇一时沉默了,他又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些话了,首先他必须充分了解与理解“讲不起话”的意思,然后又要想象一下“讲不起话”是怎么样的一种情状,最后还得评估这种情状有怎样的严重性……在清理好这一堆思维之前,他先找一句现成话顶着,“我们在财校培训时,不是已经学了会计课程么?”

“那仅仅是一种入门的,最基本的,综合性培训,对于将来的运用肯定远远不够,这个学校是财经专科学校,可以学得更专业更精深,每周也就上两晚课,这点时间没用来上课也是白白浪费了,你说呢?”

“唉,你说得好像也有些道理,只是,我对会计这类东西真是没有一余点兴趣,在财校呢,那是没办法,现在自由了,又何必给自己找不自在呢……”

说着,已经到了分局。

“那好吧,”金道通不再坚持劝说,一边锁单车,一边说:“我了解你的性格,没有兴趣的事也是逼不来的,不过我还是多余地告诉你一句,我们这一世,也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还是得随着现实走的!”

袁雨潇一笑,“我……我也不会浪费时间的,我可以读书啊,写作啊,说不定哪天啊,把我们的生活写本书……”

“那倒也好!你一定得把我写进去,”金道通笑道:“以我为原型,塑造出一个新一代税务干部正面的高大光辉形象!”

“行,我把你写得跟黄继光似乎的高大完美,最后在税收战线上光荣牺牲!”

金道通笑着踢了他一脚 ,“你这乌鸦嘴!我吐你一把酽痰!好吧,一句话,我期待着!”

“慢慢等吧,十年,也许二十年,也许三十年!”袁雨潇笑着说。他不知怎么老觉得几十年后有一个光辉的日子等着似的。

“嗯嗯,等长一点时间也好,最好是一百年!”

“你对我那么没信心?”

“哪里哪里,我是不想年纪轻轻的就像黄继光一样光荣牺牲啊!”

两个人一路笑闹着走进办公室,差点与正好从办公室出来的白股长撞个满怀。

“白股长……”

“来了啊!你们天天跟我念叨税务检查证,今天发给你们!”

“乌拉!”两个人竟异口同声地叫道。

白股长从他的沧桑的老皮包里掏出一个也是同样沧桑老旧的红袖章来。

“这是……检查证?”两个人目瞪口呆。

“这是早几年的检查证,现在新的检查证还没有出来,你们又时常说有检查证感觉更有底气点,所以暂时拿这个出来,对付着用一下。”白股长看着他们发楞的样子笑了。

这红袖章旧而且脏,两层布,外层是红布,用黄漆写着两排仿宋体字,上排是“C市财政税务六分局”几个略小的方字,下排是“税务检查证”五个比较大的长方字。里层是已经变得灰蒙蒙的白布,盖着一个“C市财政税务六分局革命委员会”的红印章。

“居然还是什么革命委员会的!这个……能用啊?”袁雨潇问。

“照说吧,是作废了的。我说了是暂时将就一下,新证也许很快就会下来,也许还得等很长一段时间,实在是说不准的,所以,这个玩意儿只能说聊胜于无了。你们用这个的时候最好讲究一点方法,就不要把它戴在手臂上了,这年月戴红袖章,不是假的也是假的了。尤其是里面这个革命委员会的印章,千万不能被人看到了。我想了一个办法,你们最好是这样……”

他把袖章细心地折了一下,把“税务检查证”五个字折到正面,其余全折到后面去,然后从桌上拿几个回形针把折叠处牢牢别好,袖章便成为一个厚厚的矩形红布块,布块正面就只能见到“税务检查证”五个字。

“你们就这样把它放在口袋里,不需要时就不要拿了。如果有人一定要看,掏出来给他看看这五个字就行了,反正一般的人都不会有这个要求,而有这要求的人,也不至于强行要从你们手中拿去掰开来看。明白了吗?”

“明白了,反正,我是尽量不用吧。”袁雨潇说。

“我觉得是个好东西!”金道通说。

下班后,金道通就去中山财经专科学校报了名,正好当晚就上第一课。

晚上,离上课还差十分钟,金道通就已经坐在了教室,教室也坐得爆满了,同学们大都与他年龄上下差不多,也有不少三四十岁甚至个别花白头发的,人声嘈杂,虽然两个吊扇很卖力气,也扇不开天气与人气加在一起的燥热。金道通是一个没坐性的,尤其是这么热的时候,他解开钮扣,背上的汗慢慢粘住了衬衣,拿起报名时发的教材扇起风来。

扇了几扇,便觉得背后有一股清凉,被他手中扇动的教材带动着,回旋着,围绕着他的头颈,他的烦热稍减。他有些诧异地回头。

原来他身后的座位上有一捧雪!

一捧圆润丰盈的雪,雪上有两条黛眉和弯弯的长睫,还有如冰晶莹的一双大眼睛。

当然那不是雪,而是一个美女……金道通的头脑中瞬间出现“白雪公主”这四个大字。

第三十八章 小鹿纯子

白雪公主两条浑圆的白玉般的手臂搭着桌上摊开的一本书,凝眸抿嘴,静静地看。

她绝世的美似乎还在其次,她的沉静,在满世界的炎热里守定的那一份清凉,才真是让金道通浑身秋爽。

金道通的眼光、呼吸和血液,都慢慢凝向这个清凉,在他的思想都快凝结固化之前,有一句话以百千公里的时速呼啸而过——那是白天袁雨潇问他的话“你有女朋友吗?”

他本能地在心里有了答案——“马上就会有了!”

连袁雨潇这样的慢性子书生都有女友了,他为什么要落后于人呢?

金道通虽然并不想过早恋爱,但也不想放过任何的机会。

眼下这个就把他迷住了。机会来得正是时候!

金道通是个十足的行动派,心念一动,就要化为行动。

“你好,你来听这个课……你是搞会计工作的么?”他问。

漂亮女生抬起眼睫看了金道通一眼,抿嘴一笑,“嗯……暂时还不是……你呢?”然后并不待他回答,依旧低了眼看书。

“我也不是……不过,我可以管会计!”他的洋洋自得在这句话里暴露无遗。

“哦,那你是老板。”她又抿嘴一笑,但这回眼睛并不望他,依然看着书。

“我也不是老板……”金道通停顿了一下,想等她继续发问,没想到她根本没有追问的意思,只得自己把话头坚持下去,他往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说:“我是税务局的!”

这一回正如金道通所期待的,她终于抬起脸来,正面深深看了他一眼,只这一眼,金道通感觉她的眼有如宇宙中的黑洞,差点没把自己整个人吸了进去。

“我还以为你是高中生呢。”她刚才的微笑倏然无影无踪。

“高中生,我那么显年轻?”他没想到她竟是这样的反应,仿佛那个黑洞突然关门,他一下子被碰得掉下凡间。

金道通虽然才十九岁,但他每次填各种表格时,年龄一栏都填了二十岁。一字头和二字头,在他看来几乎是质的区别,前者就是乳臭未干的少年,后者就是已经成人的青年。他不想让自己显得太年轻,他觉得年轻就意味着稚嫩。今天这个女生一开口就说他像“高中生”,这让他觉得气势上略受了一挫。金道通对与人打交道占气势的上风是很敏感很看重的。

“你在哪个局啊?”她似乎能感觉出他的尴尬,岔开话,依旧低着眼。

“六分局。离这里不远。”金道通感觉这个女生温婉的外表下,有着一种锐利和灵敏,或者说,一种老成。

“哦!”她瞥了他一眼:“那你怎么会来上夜校呢?我们这里差不多都是个人自愿来的,你应该是这类专业学校毕业分配的,或者,至少接受了单位统一的正式的培训吧?”她这会儿表情变得很认真。

“以前是受过培训,不过我个人希望学得更专业更精深一些。”

她总算启唇一笑,“不错,还是一个自强不息的好青年!”她的牙如珠贝洁白而齐整。

“有幸和你一样!”他把谦逊和奉承一起打包送了回去。

“我啊,我可比不得你是这一行的专家,我是一张白纸,以后希望得到你的指点!”

金道通便觉得全身成了一个筛子,清风明月畅行无阻,“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啊?”

她并不回答,只是翻过正在看着的那本书的扉页,上面写着“丁梦雅”三个字,字迹娟秀。他也同时看到书名是《简爱》,他不熟悉这书,仅知几年前有部同名电影,可是没看过,所以没法借题发挥,只好藏拙。

“丁梦雅……好漂亮的字!”他只能如此。

“谢谢!”

他还待说什么,老师已经走了进来准备讲课,他只得转了身。

虽然对着黑板,依然觉得背后是满堂春风,他这一晚听课,身向着前面,魂向着后面,很不搭配,所以老师讲出来的内容,也在他头脑中搭配得一塌糊涂。他还从未如此心神不宁地听过课。

下课后,他急急地转脸朝向他的春天,她正站起身收拾书本,他此时才看到她体态十分丰盈。

“今天的课感觉怎么样?”他开始搭茬。

“老师讲得不错,你觉得呢?”

这句话他不敢回答了,他一晚都是心不在焉的。赶紧以反问代替回答:“你住哪个方向?”

“桂园路。”

“骑单车还是坐公交?”

“单车。”

“我也是,而且我们在同一个方向,我送你。”

虽然他们的方向其实正好相方,但现在让金道通绕再远也是心甘情愿的。

她笑一笑,未置可否。收拾好,背起挎包又望他一眼,便往教室外走,他知这是一种默许,趋步跟了她走。

两人骑了车迎着晚风而行。

“我现在其实还用不到会计知识,我只是为将来作准备的,我现在是管集贸市场,你晓得吗,那些个集贸市场做生意的人啊不太好管……”

金道通边骑车边滔滔不绝地谈起他的工作来。

她低了头骑车,静静地听。

正说到兴头上,她刹了车,踮脚支在地上,“我到了,再见。”

他一看,已经到了桂园路口。这路程实在是太短了,或者说,他想说的话实在太长了,这段路程容不下,他觉得还只刚刚拉开一个序幕而已。

“我请你吃宵夜吧。”金道通指着路边的夜宵摊,序幕既然拉开,总得演出一两场才好。

“太客气了!这我可不好意思!”她说。

“刚才还说要请我指点呢,现在我肚子饿了,陪我一下也不行?”

“这么说的话,你算是老师,我来请你!”

“下回你请,今天让我有一点男人的面子行不!”

她扑地一笑,他雄赳赳的样子毕竟掩不住大男孩的本色,忽想起怕他尴尬,又赶紧撑住自己。

“那行吧。”她颇给面子地爽快答应着,一边下来,支好单车,选了个座位坐了。

他把单车小心地与她的并到一起,这时,他听到她“嗨”了一声,转身一看,她正与一个穿着杏黄色连衣裙的少女打招呼。他快步走过去。

那少女削肩膀,细腰身,苗条轻盈。

“哦,这一位是我的夜校同学,这一位是我的邻居和最好的朋友。”丁梦雅给双方做介绍。

“我叫金道通,这位小姐怎么称呼?”

“你就叫她纯子好了。”丁梦雅笑着说,连衣裙做了个鬼脸。

“纯子?”金道通笑着说:“怎么象个日本名字啊?”

丁梦雅大笑起来,“没错啊,她全名是小鹿纯子!”

那个连衣裙也笑了,对金道通说:“别听她胡说八道!”

金道通这才知道是外号或者戏称,看连衣裙一笑,仿佛真有一点像,不由得也笑了,“她没胡说啊,你真是有点像小鹿纯子,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

“那当然啦,我怎么会胡说,我是童叟无欺!”丁梦雅说。

“三句话不离本行!”这位“小鹿纯子”笑着说。

“我夜校同学正准备请我吃宵夜……”

“一起来吧,小鹿纯子小姐!”金道通赶紧热情地邀请。

“那我可不客气了。”小鹿纯子坐下来,看起来她性格也挺像那么回事,特别天真爽快的样子。

三个人找了一张空桌子坐下来,金道通看着她们两个,突然又笑起来。

“你笑什么?”小鹿纯子问。

“你们两个人单独看,我可能没这感觉,放在一起,蛮有对比的,就象是……《红楼梦》中的两大主角,林黛玉和薛宝钗啊!”

“你还晓得林黛玉和薛宝钗?我以为你只晓得屠宰税和集市交易税呢!”丁梦雅笑道。

他听出这话中的揶揄,又有些尴尬。他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总是在丁梦雅面前落了下风,他可不喜欢落下风。

“什么屠宰税交易税的?”小鹿纯子问。

“哦,忘了告诉你,他是税务局的,跟我聊了一晚他的工作了!”

小鹿纯子一笑露出两个梨涡,“哦,你也是税务局的啊,你们的工作一定蛮有意思的!”

“是的,”小鹿纯子这一说,把金道通从尴尬中拔出来,他似乎有些受宠若惊,“我们的工作确实很有意思,不过也蛮辛苦的,每天很早就得进市场,不然……”

“又开始了!又开始了!”丁梦雅笑着说,“现在是八小时之外,能不能少说一点工作,多谈一点生活呢,我的金同学!”

这直率的抢白又让金道通一时不知如何接下去,他在纳税人那里的多般机变,到丁梦雅面前竟然毫无施展的余地。

“他们的工作和生活一样丰富多彩呢!”小鹿纯子又一次给金道通解了围。

金道通不由得感激地看她一眼,因为生了好感,便觉得她越来越耐看,五官很清秀,尤其好看的是笑起来的那一对动人的梨涡。

“既然,你才提到《红楼梦》,我们就说说《红楼梦》怎么样?”小鹿纯子继续笑着牵引话题,想让金道通摆脱尴尬。

“这个,我其实对《红楼梦》晓得得不多……”金道通连连摆手,这话题一走文学路线,可不是他擅长的了。不由得想到,如果袁雨潇跟着他来上夜校多好。

他急于转移话题,却一时竟不知下面的话头从哪里开始,现在说什么似乎都得小心丁梦雅的抢白,他可从来没像今晚这么被动过。

只好高声叫道:“老板,这边点菜!”

夜宵摊伙计闻声而来,金道通点了几个菜,又问“两位,喝点什么饮料?”,丁梦雅说:“不要饮料,啤酒吧!”金道通露出惊讶的神色,“你还会喝啤酒啊,我还没喝过呢!”丁梦雅笑道:“那就学一学啊!”金道通笑说可以可以,一边转头喊道:“再来一瓶啤酒!”

这一转头,他突然看到对面马路人行道上,摆着一个小摊,摊子正好摆在路灯下,摊上满满的是各种小商品。

一看到摊子,他近来的工作本能马上就蹦上来,他摸摸放着书本的皮包。

皮包里面,有一本税票,以及今天白天发的袖章——或者说:税务检查证!

金道通和袁雨潇一样,自从发了税票后就不离身,随时随地顺手牵羊地收些税,已属家常便饭。

而今天晚上,他不仅有本能,更有一种渴望。一是想试用一下这个刚发的“税务检查证”红袖章,更重要的是,特别想在丁梦雅以及小鹿纯子面前表现一下。

这念头一闪过,他已经迅速起身,笑着说:“对不起,我稍微失陪一下!”说着,转身便走向那个小摊。他当然不可能主动邀请她俩跟着他,但他晓得收税钱必然会闹出动静,这么近的距离,她们两个不可能看不到。

那时候她俩会有什么样的目光和心理?是褒扬,还是佩服……或者,倾慕?

第三十九章 税务检查证

不过,金道通想到这里,却居然又突然生出一丝丝沮丧来——那个丁梦雅同学只怕不会有他期待的这些心理,这一晚看过来,她对他说话其实一直没有什么积极的回应,甚至可以说几乎没有什么反应,开始以为是她性格文静,到桌上对自己的几句抢白,才让人感觉,开始的那种“文静”,似乎只是一种以礼貌的方式表现的“冷淡”而已,倒是桌上抢白的那几分率直之中,才真实透露出对他的工作并不感兴趣的真实态度,也因此显现出她颇有个性,甚至温婉下掩着一种锐利……

她对他工作没有兴趣,让他对她的好感大打折扣。

相反,倒是那个小鹿纯子,反而对他显出几分热情与兴趣,或者说,更善解人意,也许,他希望得到的反应,只能从小鹿纯子那里得到……

这样也好,有小鹿纯子知他,也足够了。在仰望别人和接受别人仰望之间,金道通更喜欢后者。

丁梦雅本是他今晚的目标,可他此刻的情感的偏向却微微朝着那个意外邂逅的小鹿纯子……

到那个小摊的距离也就一二十来米,他走得很慢,胡乱地转了许许多多与将要做的工作完全无关的念头。

但一走到地摊前面,金道通立即进入工作状态。

摊主是一个戴着蛤蟆镜的青年,晚上戴着这个,当然只是一种时尚。

“有执照吗?”他问,他知道多此一问,但这句话几乎就是固定的开场白。

“执照?没有!”蛤蟆镜盯他一眼,回答得挺干脆。

“我是税务局的!你无证经营,要交税!”

“你说是税务局的就是税务局的啊?”蛤蟆镜这一问话看得出他不是省油的灯。

还真给他展示检查证的机会。

“哦,这是我的税务检查证!”他掏出别针别好的袖章,这是他的检查证第一次亮相。

蛤蟆镜伸手说:“给我看看!”

金道通微微一楞,这段时间以来,他碰到的生意人也有几十上百了,提出要看证件的已属罕见,还要拿到自己手中去看,这是第一例了。

此刻他头脑中居然一下闪过白股长的嘱咐,心中突然有些犹豫。

但犹豫只是一瞬的事,当此时刻,他依然是满不在乎并且气宇轩昂地把袖章递了过去。

蛤蟆镜接了袖章,歪头看了一下,果然便去掰那别针,这很正常,任何人看到袖章弄成这个怪样子,都会好奇。

金道通想制止,一时找不到制止他的理由,更兼不想显出自己的心虚来。

蛤蟆镜打开折叠着的袖章,细细地看,看完了外面,又翻过去看里面。

金道通莫名地有些紧张,工作以来,他见的各种场面也不少了,还从来没有过今天这样的心理状态。

“六分局,这里是六分局管辖的范围吗?”蛤蟆镜终于说话了。

这一问,倒让金道通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家伙虽然注意了印章,却只看到“六分局”,没注意到“革命委员会”,唉,就这种文化水平还来给我出难题。

“管辖范围是对有证的正式户而言,对无证的非正式的流动的商贩,是没法划定管辖范围的,你们会按管辖范围固定吗?今天在这个区,明天跑那个区,怎么固定管辖范围?”

蛤蟆镜哑口无言,正想把袖章递回来,旁边突然伸出一双手抢过了红袖章。

“这袖章给我们看看!”

金道通往旁边定晴一看,蛤蟆镜身边站着两个人。

这两个人其实一开始就站在这里了,金道通以为是顾客或者看客,他在收税的时候,旁边从来没缺过看客,所以他从来不予注意的。

待他们抢过了袖章,金道通才仔细看看这两个人。

两个都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拿着金道通的袖章的人穿着白衬衣,另一个则穿圆领汗衫,从穿着看不出两人身份,但其中那个着汗衫的人,手中却十分醒目地提着一根黑胶棒,棒的前半部缠着金属丝。

这是金道通第一次看到电*警*棍。

但是他无数次地听说过,他反应灵敏的大脑,居然一刹那便猜到了这件初次见面的物品是什么,这百忙之中,他甚至带着一种新奇感又仔细端祥了那棍子一番。

“请问你们是什么人?”金道通感觉有麻烦。

汗衫扬了一下手中的警*棍说:“治安联防队!”

八十年代初,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一根警*棍是最为威严与确定的身体证明,就如同金道通他们只要出示税票,甚至多数时候什么都不用出示,只需要动动嘴表明身份就行了。

但是金道通还是想负隅顽抗一下,“你们有证件吗?”

“有!也是袖章,不过比你的要真实,这上面是派出所的大印,不是什么革命委员会!”白衬衣从他的裤袋里掏出一个袖章,看来,这年头确实是不流行把袖章戴在手臂上。

蛤蟆镜有点来劲了,“真的吗?我还没注意呢,他*妈+的!”他凑了过去想仔细看一下,白衬衣让开他,“这没你什么事!”蛤蟆镜有点尴尬。白衬衣又转向金道通,翻出里面的印章给他看,以证明他所言不妄。然后他说,“你的袖章明显是过期的,你还有其他能证明你身份的证件或者方式吗?”

“我只有这个证件,现在晚上,我们局里的电话也找不到人了。”金道通为了安全,不想拿出口袋中的税票。

“你们晚上还上班收税?”汗衫问。

“加班……”金道通一时情急,毫无自信地先用这话抵挡一下。

“加班?就你一个人么?”汗衫问。

“这一边是我一个人,同事在别的街……”金道通背上渗出汗来,声音越来越低。

汗衫看来很有职业素养,立即洞察出金道通在闪烁其词,便冷笑一声,“这话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金道通越说下去,越觉得像是胡闹。心想平时自己执法时,别人对自己撒谎,今天这是什么报应,自己也莫名其妙地撒起谎来。

白衬衣似乎不想和他磨牙,直接干脆地说:“你的检查证很可疑,又没有其他方式可以证明身份,所以我们怀疑你用无效的证件行骗,只好请你跟我们到派出所走一趟!”

蛤蟆镜幸灾乐祸地笑了,“税务局的?嘿嘿,原来是一个骗子啊,这年头,竟然敢冒充国家工作人员,好大的胆子!”

“你不用得意,你会落到我手里的!”金道通面子上下不来,咬牙说。

“你*妈+的,被抓了还嘴硬!”蛤蟆镜装腔作势就要朝前面扑。

白衬衣一伸臂把蛤蟆镜拦住,冷冷地呵斥说:“你做你的生意,吵什么吵!”

蛤蟆镜嘟嘟囔囔地退了一步。

“请问你们是哪个派出所?”金道通问。

“不远,桂园路派出所!”

“请稍等,我和朋友打声招呼!”金道通想,自己执法时希望别人配合,将心比心,别人执法时,自己配合也是天经地义的,所以他觉得再在这里折腾没有什么意义,但得与那两位女孩交待一下。

他一转身,却差点撞在了一个人身上,定睛一看,正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站在他身后的丁梦雅,旁边还站着那个小鹿纯子……

他的脸一烧,直烧到脖子以下,只怕连胸脯都是一片赧颜,幸亏是在晚上。他刚才一路走过来时,还希望她俩见识一下他的工作,没想到她俩还真过来见识了,却见识到这么一幕。

“发生什么事了?”见金道通一转身,她俩几乎同时发问。

金道通恨不得像个跳水运动员一般一个猛子扎到到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永远不浮上来,不过,他镇定了一下,还是气昂昂地说:

“没什么大事,不过发生了一点小误会,我现在到派出所去有点事,我把分局几个电话留给你们,还有……”

他转身镇定地向那两个联防队员说:“请把你们派出所的电话给我的朋友。”

两个联防队员表情有几分倨傲,看了看面前的两个女孩,便柔和了许多。漂亮女孩总是无往而不利的,丁梦雅的漂亮无法让人不动容。

他们报出了联系电话。丁梦雅人过来了,自然她的包也带在了身上,她从包中拿出了作业本和笔,认真地把他们报的号码记下来。

“我知道你们分局的电话,我可以找个人来证明!”小鹿纯子说。

“这个时候,分局没人了。”金道通说。

“哦,忘记这个了……”小鹿纯子跺了跺脚。

“如果到明天,事情还没解决的话,你们帮我联系一下。我的股长叫白逸夫,电话是……”金道道话没说完,小鹿纯子说:“你们的电话我知道,你放心!”

“这骗子居然还有这么漂亮的女朋友。”蛤蟆镜看着丁梦雅一脸坏笑。

“请你放尊重点!”丁梦雅脸如严霜,接着向这两个联防队员说,“大哥,他真是税务局的!”

“你拿什么证明?”拿袖章的联防队员看来不想为难丁梦雅,耐心地问。

“这个……”丁梦雅却语塞了。

“我以前亲眼看见过他收税!”小鹿纯子却马上接茬。

金道通看了小鹿纯子一眼,突然有些感动。

“他们都是一伙的,在这里胡说八道!你们把这骗子带走,搞死他!”蛤蟆镜叫道。

“你也跟我规矩点!闹什么!”白衬衣用电棍指了指蛤蟆镜。

丁梦雅在这个时候,竟然异常冷静,有板有眼地劝起蛤蟆镜来。

“这位大哥,如果他真是骗子,并没骗到你什么,反而被抓了,是他亏大了,你没损失什么,何必在这里跟他过不去。反过来你想一想,万一碰到的,真是税务局的,你也是生意人,应该知道山不转水转,冤家宜解不宜结啊!”

蛤蟆镜咧嘴一笑,“这个妹子,人漂亮,话比人还漂亮!我真没功夫陪你们玩!”他自找了一个台阶,退后两步,开始吆喝起生意来,“太阳镜,自动伞,要买的走起啊!”

“我们走吧!”汗衫说。

金道通一丝不苟地点点头,然后从口袋里掏钱给丁梦雅:“这是宵夜钱,不好意思,我不能陪你们!”

“这是干什么!我们自己来!”丁梦雅说。

小鹿纯子则安慰金道通说:“大哥没事!说清楚马上就能出来了!”

“谢谢!”金道通也不多说,把钱收回来,跟着那两个联防队员走了。他不想在现场呆太长时间,看的人越多,他越难堪。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丁梦雅和小鹿纯子看着金道通等人的背景发楞。

“小姐,你们的菜上桌了!”摊上的伙计在喊。

两人也无可奈何,只得慢慢回到桌前。

“男主角走了,我来请你啦!”丁梦雅拿起筷子,说。

“过一向我拿到工资,回请你!”小鹿纯子说。

“哎哟!我们两个之间,分这么清楚干嘛!”

“不是啦,这可我是第一次拿工资啦!”

“哦,忘记这个了,那是真的应该请客!”

“你这个夜校的男同学,工作真积极啊!”

“我们今晚上第一堂课,刚刚认识他,这个税务干部啊,简直是个工作狂!”

“他们这些人啊,都是这样的!”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

第四十章 我在他身边有间谍

丁梦雅笑了,“哦,我忘记一个重要的事了,你男朋友就是税务局的啊!咦,好像也是六分局!咦,难怪你刚才说可以找熟人证明,说的就是他吧!”

“别乱说,那不是我的男朋友啊!我刚才是一时心急,其实我才不想找他呢!”

“啊哟!还不好意思承认?好了,你是见识过税务局的了,可是我,今天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子的人,真长见识!”

“其实,工作积极倒也是好事。”

“也不是说不好,可是你和他说十分钟话,有九分五十秒是在那里听他哗啦哗啦谈工作,你受得了啊!”

“还有十秒钟……”

“还有十秒钟是换气时间的累加!”

小鹿纯子笑得捂着双肋喊哎哟。

“其实,热爱工作也没什么不好,但多少也得顾及旁人的感受吧,实在说,我还不完全是受不了他谈工作的话多,而是受不了他那种自我感觉特别好的德性,好像他有个好工作就高人一头似的,我觉得他是个自大狂!”丁梦雅说。

“我觉得你是不是太敏感了,我倒是觉得,自大也就是自信,男人还是应该有自信心!”

“哎哟!我说他一句,你维护他一句,我算看出来了,你爱屋及乌啊!”

“你乱讲!”小鹿纯子叫了起来。

“哎哟,脸都红了……”丁梦雅扭了小鹿纯子的脸颊一下。

“是你自己对这个同学有意思吧!”小鹿纯子开始反击。

“嗤,我不知怎么,一听是税务局的人,就不怎么感冒!”

“哦,你开店的,可能是不喜欢他们,不过,人上一百,形形色色,税务局的人,也有好有坏啊……”

“哈哈,今天你整个就是一屁股坐在他那边了!当然,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小鹿纯子笑着去胳肢丁梦雅,丁梦雅一边笑着躲闪,一边说,“好了,我们不说他了,扫兴,哈哈,还是来说说你男朋友!”

“说了我没男朋友!他别说不是我男朋友,哪怕真是,我也跟他分了!”

“哎哟,这么严重?这才多长时间就这样了……”

小鹿纯子不回答,自顾夹起菜来。

“你说,你跟他牵过手没有?”丁梦雅不甘心似的追问。

“牵手也算?我跟他同学多年,就是好朋友也可以牵手啊。”

“少跟我来这一套,你说,你跟他嘻嘻……接吻没?”

“呸呸!”小鹿纯子的脸越发通红。

丁梦雅突然表情变得认真起来,声音也压得低低的,“你们之间没有……过最后的界限吧?”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丁梦雅仔细地审视小鹿纯子的表情,小鹿纯子便着了急,“看什么看,再看也是没有!”

丁梦雅看来是相信了,若有所思地说,“这么说,看来还算是个正人君子?”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问题就在这里了……”

“别不好意思承认啊!”

“看你说的,你说我们这么好的朋友,我什么事瞒过你!”

丁梦雅轻轻揽着他的腰,“这怎么又成了问题了,这样挺好啊!”

“他这个人吧,说他是君子不如说他是书呆子,书呆子我也认了,但是他那种前瞻后顾,优柔寡断,条条框框太多的性格,也真够人受的!但是我爸爸妈妈却都喜欢他,那就算了,但最关键的在于,他根本不喜欢我!从来没真正关心过我!”

丁梦雅略有些惊讶,“如果是这样——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就算了,他不喜欢你,不关心你,那还说什么!只不过,这些事情,我也只听你说,所以不能代你作判断。如果因为吵点架什么的,你就上升到不喜欢你这样的问题,那就有点意气用事了!”

“没有意气用事啦,我有很多事例证明的……”

“你说,以我们两人人这么好的感情,都为了你要送他一张照片,差点儿我俩绝交了,这足以证明你们之间的感情吧,如果不是他坚持要你还给我照片,我感觉这人还不错,我俩关系现在还不知是什么样子了……”

看到这里大家应该知道了,被丁梦雅戏称“小鹿纯子”的女孩就是于晓鹭。

这一周于晓鹭的生活中少了一个重要的内容,就是打电话。此前,她每周必打出的电话,都是给袁雨潇的。所以这周没打电话,意味着她与袁雨潇没有了联系。

而且打算从此就这样没有联系。

与袁雨潇交换照片的那个晚上,她觉得看明白了许多事情。

现在她觉得,宁可做一个珍惜她的人心中的冰咖啡,也不想做袁雨潇掌中的酸梅汤。

而恰巧在这一周里,袁雨潇却正急切地等待着与她见面,打算把他俩之间第一封情书当面交给她。在等待能够见面的这一周中,这封信被修改无数次,誊写无数次。今天早晨这封信已经被他投入了邮筒。

当然,这一切,于晓鹭都不知道。

“小雅,我俩从小一起长大,一时斗气时时有,哪次真正闹崩过!怎么会为一个臭男人闹崩!”于晓鹭笑着说,一边给自己倒了一点啤酒,皱着眉头舔了一口,“你这个同学点了啤酒却又走了人,这东西好难喝……”

“啤酒是我点的,你不爱喝别浪费!”丁梦雅一边把她杯里的酒倒到自己杯中来,一边笑着说,“哎哟,你刚才说什么,不为一个臭男人闹崩,你都叫他臭男人了,这话好狠心!”

“臭男人这三个字可是你说的啊!上次我找你要那张照片准备送给他时,你说我为一个臭男人宁愿毁了我们的友情,嘿嘿!”

“唉,上次因为他,我俩能闹成那样,其实,不正好说明你俩感情还不错么?”

“这只能说明我这方面比较用心罢了!唉,仔细回想起来,我们从一开始,就一直是我的单方面……”

“不过吧——我可不是想挑拨你们啊!听你说起你们之间那些事情,我也觉得……他态度确实是有些问题,也许是他家教太严了的缘故吧——反正也是听你说的,总的来看,他对你还算不错啊。”

“这只能说他这人心软而已,他是不好意思拒绝我,但他这么勉强的接受我,心不在我这里,又有什么用呢!我现在觉得,尤其是他这种人啊,最害人!既然不愿意和我好,又不干脆痛快地表明态度,拖泥带水,结果是误人误己!”

于晓鹭这句话一砸出来,两人竟都半晌无声了。

丁梦雅喝了两口啤酒后,终是斟酌着慢慢开言,“你说的……倒也是……不过,你确信他真是不愿意和你好吗?你们那些事情,也许说明一些问题,但我还是觉得依据不能说是百分之百的,你一定要慎重想一想!”

“我的事情我没瞒你半点,从那次打雪仗算起,每次一到可以表明真正态度的时候,他就开始回避,有时候应承我吧,似乎就是照顾我面子的做法,你说是不是?”

丁梦雅又不知该如何回答了,用筷子轻敲着碗沿,又开始沉思。

“别敲碗,这是叫化子的动作!”于晓鹭笑着制止她,丁梦雅笑说“这么迷信!”却也停止了动作。

“另外,我还有一件事没来得及向你说的,我近来得到一个非常重要的证据,证明他一定心里另有女孩!”

“什么证据?”

“他一直珍藏着一片不属于他的钥匙,应该是一个女孩子的……”

“你怎么晓得的?”

“嘻嘻,我在他身边有间谍……”

“嗬嗬!还有这样的事!到底怎么回事,你讲清楚!”

“你放心!时机成熟时,我会全部向你汇报清楚的!”

“还卖关子哪!”丁梦雅用筷子去敲于晓鹭的手背,于晓鹭敏捷地闪开手,两人都大笑起来。

在丁梦雅和于晓鹭吃宵夜的同一个时刻,袁雨潇和莫清正在桂园公园散步。莫清放暑假了。

两小时前,他俩在“国菅粉店”吃的晚饭。莫清说好久没吃过家乡的米粉了。

“这个店,你和晓鹭以前是常客了。”

“是的,你那时候是优秀学生,早睡早起身体好,每天起来做早操!”

“税务干部的嘴巴越来越厉害了!”莫清举手做个投降的姿势,“怎么样,你们现在还好吧?”

他不像以往那样问“晓鹭还好吧”,而是问“你们还好吧”,袁雨潇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莫清关心的是他与晓鹭的关系。也不想瞒老朋友什么,便认真而直率地说,“谢谢关心,我很好,如你所愿!”

莫清微微一笑,他当然听出这中间传达的意思,“你好,那就成功一大半了,那么她差不多……一定也很好!”

“这个,不能确切……”袁雨潇是没有百分之一千的把握不敢说是的人,更不敢造次代别人回答问题,何况是代女性回答这么敏感的问题,“我们已经一个多星期没联系了。”

“不着急,慢慢来!这个事,我总是觉着,只要你没问题,就基本上没问题……”莫清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他总是把对自己的自信,移接到与自己关系密切的人,似乎受不起他这样信心的人,都不够档次做他的朋友。这倒反而弄得袁雨潇心里不踏实了,我们两个人在私下这么好感觉,这事万一我一个失手,莫清会说些什么……他都不敢往下想了,只能挑开话题,“你呢,你们还好吧?”

两个人话都不说透,对方也马上明了,袁雨潇一说“你们”,莫清自然就知道是他和秦晴。

“我和她已经吹了。”莫清轻声简捷地说,表情居然也和声音一样轻而淡。

这句话,莫清是说得轻描淡写,袁雨潇却被震得浓墨重彩。

“什么?!你们吹了!这……这算怎么回事啊?”

袁雨潇情急之下的话,莫清悟了个明明白白,他没有说“这是”怎么回事,而说“这算”怎么回事,潜台词不是问原因,而是说,你把别人的人抢走了,却又不善始终,这算怎么回事。看来这哥们那个心结一直没解开啊!莫清暗暗叹了一口气,“唉,这事吧,我也不晓得该怎么说,反正,反正……我也不是故意的……”话一出口,却得不伦不类,但也实在没法说得太周全。

袁雨潇一时沉默下来,他刚才几乎只是一个本能的应激反应,待到莫清那一口气叹出来,不用说话,他已经想得透了,这种事,最终只有天意。就像当初秦晴离开凌嘉民一样,拉开她的不是莫清,而是老天。

莫清看他不说话,还只道他在生闷气,想了一想,又说,“毕竟,恋爱这种事,第一次很难成的,我们同学中就吹了好几对了……”

袁雨潇本想说你不用解释,我已经想明白了之类,一转念又觉得这话太多余。

莫清一看他依然不说话,突然觉得自己的话犯了忌讳,赶紧画蛇添足地给自己的话打补余,“当然,当然,我说的第一次难得成功,并不包括那些青梅竹马从小一块长大的……”

他没补充这一句,袁雨潇还没意识到什么,他这一多事,袁雨潇立马知道他的所指,不由得啼笑皆非。

“是吧!你也发现自己这个嘴很欠吧!”莫清双手一拱——这个他平均五年才做一次的动作现在越来越容易拿出来了。

第四十一章 世界都在变

“吃完饭我们到哪里去走一走?”莫清这一问,袁雨潇便知道他有好长的话想说。

“桂园公园?”袁雨潇反问。

“正合我意!”

买完单出门时,老板依然是在身后叨叨不停,“老熟人,说过不用啦,总是这么客气做什么呢,没事经常来玩啊……”

两人出了店,莫清笑着说,“他要么莫收钱,要么收了就闭上嘴,生意人这嘴脸,我硬是看不得!”

“这种事你顶什么真啊!”袁雨潇也笑。

“我们俩啊,还不知谁比谁更顶真。”莫清话带机锋,他依然如过去那样轻易不饶人。

袁雨潇却只浅浅一笑。他忽然奇怪地觉得,莫清的学生味好重。

在去桂园公园的路上,莫清还七拉八扯的,一进入公园,夜色也降临,他的脸色也随之凝重,不加铺垫便直入主题,这确是他的性格。

“我与秦晴方方面面分歧太多,一时也是说不尽说不清的。比如说对于未来,我们两个的想法就大相径庭。她希望我走走仕途,或者干脆,从商赚大钱,她认为中国不出几年,一定会大兴商业,应该趁早赶上潮头。当然,她算是有眼界的,只可惜,我却没这样的兴趣!”

刚才那个感觉又上来了,袁雨潇以前总觉得莫清比自己老成,今晚看来,他怎么显得有些稚嫩?

难不成是自己变了?

虽然知道莫清的性格,但一种惋惜与惆怅还是逼得袁雨潇不能不穷究一下,“感觉秦晴不应该是这么俗的人啊,她不是很爱才么?”

莫清慢慢地掏出一盒烟来,用嘴叼出一支,又把烟盒递向袁雨潇,“你学会抽烟了?”袁雨潇稍感有些意外。

“你没学抽烟?”莫清的表情却比他更意外,“我以为你一定抽烟了——干你们这行,抽烟又不要钱!”

袁雨潇哑然失笑,“你把我们这行看成什么了?再说,因为不要钱,所以就要抽?这是什么逻辑啊?”

莫清也笑了,“我的意思是不抽白不抽呗!”他点着烟吸一口,以仰天长啸的姿势长长地吐出一道直直的孤烟来,这才接着刚才的话题,“秦晴爱才是不错,她说,因为有才的人才能在社会中立于上游。当然她说的上游,通俗讲无非就是权和财啦,这也没什么不好,只是与我的理想相去很远。我既无心当官,也无心从商。”

“就为这样的虚无缥缈的理由就分手?”袁雨潇感觉有些不太落地,这算是理由还是借口呢。在他看来,两人的分歧应该是现实中的点点滴滴,而不是那些看不清的未来。

“我讲了,我们分歧是很多的,甚至几乎是全方位的,只是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在我看来不值得提起,也许你更注重生活细节,我却更关注性格啊观念啊这些大方向上的东西!”

“那么你老人家对未来的大方向是怎么样规划的呢?”袁雨潇突然对这个来了兴趣,毕竟,自己当初差一点也去上大学了,这位上了大学一年的老朋友将怎么规划未来,也许如果自己若在大学里,想法也会类似吧。

“我希望做一点实事!用自己学的知识做一点实事!毕业后我争取分到纺织厂去,你晓得,我妈妈是纺织厂的,从小我就对她那样又闹又脏的工作环境有很深的印象,我很早就立志长大了要凭自己的知识改变妈妈——以及像她那样的纺织工人们的工作状况,不要再三班倒,不要天天站着走着那样累,这个想法只到现在还没有变!”

袁雨潇不觉搭着他的肩,由衷地说:“你这个人吧,虽然有时候很自大,也自私,不过在你所谓的大方向上,倒还算得一个有志的好青年啊!”想一想,又接着说,“不过,我怎么觉得你有一点脱离现实的书生气啊……”

莫清神色依然凝重,“如果是一年前我这么说,你会觉得我书生气吗?”

“我不晓得……”袁雨潇心想,这个真是不能“如果”的。

“你在慢慢变,当然我也在变,世界都在变,我只希望有一点不要变,你和晓鹭之间不要变!”

这话说得袁雨潇心里一哧溜,差点滑了一跤的感觉。倘若他与晓鹭的牵手,竟或成了一种使命,压力可就大了。想到晓鹭史无前例地一个多星期不与他联系,突然就越来越不踏实起来。

现在他只想着早晨发出的那封信能快点到达于晓鹭手中。

他们一直在公园聊天凌晨两点多钟才离开。袁雨潇到家兀自不能入睡,稍微打了一个盹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干脆起床去跑市场,也争取赶在金道通前面一回。

到了石梁塘市场时,刚过六点,市场已经熙熙攘攘。果然金道通还没有到来。袁雨潇心想,还终于抢到一回比金道通早到市场的时候。既来了,干脆先干起来,若能够尽快地一个人收完这个市场的肉税,看金道通以什么表情来迎接他。

把市场收了一圈,快七点了,依然不见金道通的影子,这就有点不正常了。“小袁啊,今天怎么不见小金?”连韩场长都过来问了。

“我也不知道啊,难道他今天先去跑别的市场了,那昨天也应该会先跟我打个招呼啊……”

“一定是家里有事,他这样的积极分子,没特殊的事情是不会缺勤的。”韩场长说。

这时收管理费的王老头凑到他面前悄声说:“小袁啊,那个卖干货的李艳菊,你是不是照顾她一下,她爱人上个月出车祸去了。蛮困难的。”

袁雨潇一想,上个月的事,这个月我们天天跑市场没听你说,怎么独独今天我一个人在这,你就说了。心里有些别扭,但他还是不想一口回绝,想了一会,说:“我跟金道通商量一下再说吧。”

“哦,好的,拜托了。”

“没事没事。”

老王一转身,袁雨潇心想,也不知金道通会怎么回答这个老王呢。

突然想起市场办公室有一个电话,干脆打到局里,看金道通在不在。现在他和韩场长王老头都很熟悉了,就说借用一下电话,韩场长说只管用只管用。

拨过去,接电话的是传达室王大伯接了,他便说找金道通,王大伯说,才七点钟,还没到上班时间呢。袁雨潇怅怅地放了话筒。

此刻,在分局传达室,王大伯刚刚结束袁雨潇打来的电话,白股长就进了分局大门。

白股长平时到分局是很早的,人上了年纪,不怎么需要睡觉,醒得早,与其在家闲坐着,不如早点到办公室。

“白股长啊,一早上有几个电话找你了,六点钟就开始闹起,搭帮我还不睡懒觉的。”王大伯说。

“谁的电话啊?”

“一个女孩子的电话……”

“是白欢欢么?”白股长想到他刚刚去外地读大学的女儿,如果是她,这么早打电话一定是有什么急事了,心里不觉有些不安。

“你家欢欢的声音我很熟悉的,不太像……”王大伯话音未落,传达室里又传来电话铃声,白股长一个箭步便窜了进去。

“请找白股长!”白股长拿起话筒,还真是一个女孩的声音,不过,声音很陌生,显然不是他的女儿。

“我就是!请问你哪位?有什么事?”白股长暗暗松了一口气。

“哦,您好!您是不是有一个……同事叫金道通的?”

“有啊,他怎么了?今天有事要请假么?”白股长一听是说金道通,职业本能上来了。

“不是,他啊,他被派出所的抓了……”

“什么?”刚刚松一口气的白股长结结实实给吓了一跳。

“好像,好像是为了一个检查证的事……”

白股长反应奇快,“哦,我明白了,哪个派出所?”

“桂园路派出所,电话是……”女孩报出一个号码。

“哦,我知道了,我马上联系!”白股长一边说,一边从老皮包里掏出笔来,把电话号码记在旁边的墙上。

对方就挂了电话。甚至连句再见之类的都没说。

白股长放下电话,又看了一眼墙上的号码,正想拨过去,电话铃却又响了。

“王大伯吗?请问白股长来上班没?”电话里问。

“我是白逸夫!”

“哦,白股长,我是金道通啊……”

——就在白股长接电话的同一时刻,袁雨潇已经走出了石梁塘市场,金道通还没来,又不在分局,袁雨潇就不知应该继续在这里等呢,还是去跑别的市场。想了一会,不如去他家看看,反正他家也不远。

刚到金道通家门口,便看到他母亲匆匆出门。袁雨潇喊了一声阿姨,便问金道通在不在家。“哦,是……是你啊,”他只去过一次,金道通母亲显然忘记他姓名了,“道通这孩子,一晚没回家,不知又到哪个同学家去疯了,也不怕给别人家添麻烦!”

“哦,那我走啦!”

“不好意思啊,我赶着上班去,不留你坐啦!”

“您不要客气,再见!”袁雨潇转身走了没几步,金道通母亲又跟上来,悄声问:“你晓不晓得,道通是不是开始恋爱了?这整夜不归的!”

袁雨潇想起金道通说过还没有女朋友的话,“没有没有!”

“你们啊,就喜欢互相打掩护,我就晓得问不出实话来!”金道通母亲笑着说,“我要迟到了,再见,以后多来家玩啊!”

“好的好的,谢谢阿姨!”

金道通既然整夜没回家,现在只怕也一时不会来,今天只能单独去跑市场了。袁雨潇有些兴味索然地骑车奔向下一个市场。

走马观花地跑完四个市场,虽然平时自己带着税票也收些零散税钱,但真正上班时候专门去跑市场,一个人感觉还是很乏味的。袁雨潇也懒得再去其他地方,便早早赶回分局了。

一进办公室,就看见金道通、刘书诚、李卓,以及白股长都在。几个人的表情有些异样。

“金道通,你今天……”袁雨潇冲口一问,突然又收了口。

金道通眼睛里有些血丝,不过精神状态还是很好。

“小袁回来了,正好,我们正开个小会。“白股长说。

袁雨潇在金道通旁边坐下。

“小金昨晚出了点事,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你们工作积极是好事,但晚上出去收税,还是怕出安全问题,希望你们以后不要再这么做了。”

袁雨潇看看金道通,虽然不知他是出了什么事,好在后面这一句,可能算是这次小会的一个主题——晚上不能去收税,要注意安全。他明白这一点也就差不多了。

也不知金道通昨晚收税出了什么事?竟然还是安全问题?车祸?打劫?

白股长缓缓地吸了一口烟,又慢慢说,“至于检查证的问题,我已经讲过了,不重复。总之,如果白天工作时间,因为检查证而出了事,至少可以马上和分局联系,不难解决。所以关键还是八小时以外,个人不要单独行动!”

袁雨潇一想,原来是检查证出的事,那个检查证……竟然确实能够出事……因为不太正规,被纳税人逮着空子了?也不至于闹到整夜不归吧?

白股长稍微缓了一缓,又说:“过两天,工作证就会发下来了,这样,你们那个检查证就不要用了。这个事就到此为止吧。你们近来工作积极性很高,这也是一个好事,单从这个意义上说,还是值得表扬。我昨天从石梁塘市场路过,进去看了一下韩场长,听说金道通这个组搞得不错,韩场长说,市场里的生意人都知道近来这里来了一个金猛子,见肉拖肉,见鱼扣鱼,进退有度,软硬不吃,传得神乎其神啊,据说他们都蛮怕你咧!”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袁雨潇和我一起干的!”金道通急忙表白。

“别听他的,我什么都没做,真的!都是金道通一个人搞出来的,我只躲在后面收收钱!”袁雨潇更急着表白。

“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好像我在白股长面前讲了假话似的!”金道通说。

“本来就是啊……”

“好了好了,都不错!我心里有数!”白股长乐呵呵地打断袁雨潇的话,“今天我还得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从下个月起,会有二十块钱的提成奖励,分给你们集贸组,只要你们完成了任务,当然,你们肯定应该会完成任务的!所以这奖金基本是你们口袋里的东西了!”

第四十二章 统一口径

“四五二十,哇噻,每个人有五块钱啊!”袁雨潇惊叹道。

“不要高兴得太快,还有一个不算好的消息,”刘书诚突然插话说,“下个月我们的任务是四千了!从两千一下子翻到四千!”

“四千对你们来说真是不多,我相信完成是绝对的!“白股长说,“看你们这个月的来势,我差不多认为,只怕金道通一个人搞四千都不成问题!”

“不敢不敢!”金道通急忙摆手。

“标兵毕竟还是个别的嘛,你还是要看整体情况嘛!”刘书诚说。

“刘书诚,你是师傅,不能总是这么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就工作态度来说,金道通确实比你强多了!”白股长说。

“我不受你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长江后浪推前浪,这是自然规律!”刘书诚一点也不难堪,一边笑一边递烟。

“诚哥永远是我的师傅,我们的师傅!”金道通宣誓一般地说。

“兄弟,都是兄弟!”刘书诚翘着二郎腿不停地抖动,不停地吐烟圈,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局领导也考虑你们任务增加了,需要人手,正好今年房产税还没有开始开征,房产组那边人员有多,所以再分两个到你们组来,一个是孙卫川,一个是凌嘉民。”白股长说。

“什么?”刘书诚放下二郎腿,一下子坐直了,若有所思地嘟咙了一句,“凌嘉民要来么……”他眉头一皱。

袁雨潇自上回说了凌嘉民是肖桂英的男朋友之后,就留了一个心,发现刘书诚对凌嘉民态度一直就很冷淡,见了面都不太打招呼。现在白股长一说凌嘉民要来,刘书诚这样子就极不痛快。

“我们说了人手不够吗?啊?”刘书诚突然轮着望一下李卓、袁雨潇和金道通,这三个人你望我,我望你,立即明白了刘书诚这么问的意思。

“我们人手足够了!”李卓想了一想,率先响应着师傅,金道通与袁雨潇相互看了一眼,也会意地一起大点其头。

“你看你看,我们全体人员一致认为人手足够了,所以不必再分人给我们组了!”刘书诚笑了,他很满意几个弟子的态度。

“这个事我只负责传达,你有意见自己去向张局长说。”白股长起了身,似乎不想恋战,走到门口,却又停下来,满屋子上上下下扫视一遍,“你们把办公室扣的东西尽快处理好,这满屋子堆得仓库一样,进出不便,有碍观瞻。”说着,也不待他们反应,头也不回地走了。

金道通、袁雨潇和李卓一齐望着刘书诚。

“你们说,二十块钱是四个人分能够分得多些呢,还是六个人分能够分得多些?”刘书诚聚精会神地望着越飘越高的烟圈,慢条斯理地问。

袁雨潇望望金道通,金道通欲言又止,“当然四个人啊!”还是李卓冲口说。

“白股长又要分两个人来,你们怎么看?”刘书诚又问。

“诚哥的意思我们明白,但是……我们怎么看有用吗?这是领导的决定……”还是李卓接口。

“至少我们要有个态度,一个统一的态度,领导如果来听我们的意见的时候,我们要有个说法!”刘书诚说。

“四个人分两组,六个人必是分三组,八个市场分三组人马,平均每个组的份额就少了,也就是说,每个组的税源就少了……”金道通沉思着说。

“嗯,这是一个好意见,是从工作角度来分析的。袁雨潇,你说呢?”刘书诚问。

“我……金道通和李卓说得都有道理,最后由诚哥决定!”袁雨潇回答。

“那好,既然大家统一意见了,那就是,都不愿意再分人过来,我们就统一口径和领导说,任务四个完全可以包下来,不缺人手了!”刘书诚说。

“本来就可以嘛,四千块钱,应该没问题!”李卓说。

“对,我们就统一口径,保证完成四千的任务,不需要再加人手了!”刘书诚轮番看着三个人,三个人忙不迭地点头,“其实,倒不完全是分钱的问题,很多事情,人越少越好打商量,人越多事情就越复杂,这跟出去玩是一个道理,人少了没味,人太多又嘴杂了,四个人是比较理想的。所以,并不是我某人为着那几个钱眼皮子浅。”

“诚哥,不用说,这个我们都理解的!”金道通说。

下午,四个人坐在一楼集贸组的办公室聊天。

多数情况下,他们是上午出去跑,遇到一时没钱交税的,就扣留一些物品在办公室,下午常常要守在这里等着交税取物品的。当然,很少的当天就来的,常常是几天前的。

金道通基本上把要求纳税人取物品的时间约在周二和周五下午,借以避开这两个下午的政治学习,白股长跟他说过这个问题,希望不能老是一学习就忙于办事,金道通也答应得好好的,但做起来依然我行我素。当然白股长也只是说说,不会较真地去查看扣物单上写的时间。

而且,纳税人不一定完全按约定的时间来。所以每天下午都会有人前来。

李卓上午扣了一堆书,这引起了袁雨潇的兴趣,他翻着李卓桌上的书,“你们运气好啊,能碰到卖书的,怎么不多扣一点?”

“差不多都扣来了,你喜欢读书,看中了哪本,拿去就是!”李卓说。

“我拿这本《家庭养花法》,娘老子喜欢搞这个。”金道通选了一本。

袁雨潇翻了半天,“这些书都没什么档次……这本《青年百科知识回答》稍微好点,虽然说不上什么档次,倒能长知识。”

“你啊,就是显得高雅,我们比你俗气,好不好。”李卓笑着说。

他话音未落,一个农妇模样的人探头探脑地走进来,把一张扣物单伸在胸前,李卓座位离门近,他接了单子一看,说:“金道通你开的!”

金道通已经走过来:“我晓得,我记得这个人,我们扣了她一箩茶叶,哎,茶叶呢?……袁雨潇,你把她的茶叶藏到哪里去了?”

袁雨潇一边往里面违章组办公室走,一边说:“哦,我们这个办公室人来人往的,我怕被人拿了茶叶不好,放到隔壁了,我去拿来。”

李卓笑道:“袁雨潇最爱喝茶,扣了茶叶也赶快藏起来,生怕我们见了要跟他分!”

“滚蛋!”袁雨潇在里面办公室笑骂道。

隔壁是一个里间,属于违章组办公室。违章组只有三个人,业务联系人也比集贸组少多了,况且他们在外跑得多,很少在办公室,比较静僻。所以袁雨潇他们为安全起见,一般把比较轻便,容易丢损的物品放在里间,外间则放沙发这类相对笨重和结实的东西。

袁雨潇从隔壁提出一个箩筐,有半箩茶叶。

“嗬,好香的茶叶,藏那里面我都没看见,我的茶叶正好用完了呢。”李卓打开办公桌上的茶叶筒,果然里面只剩一些碎末了。

“这个……”袁雨潇一想,当着这农妇的面拿吧,觉得不太好,说是出钱买吧,自己有些多心地觉得太假惺惺的,感觉有点为难,看看那农妇,又看看金道通。

“拿些,不过不能太多啊。”金道通帮李卓把茶叶筒装满。

“没拿多少,你看怎么算一下钱。”金道通微笑问。那农妇一声不吭,仿佛有些害羞似的。

袁雨潇看了她一眼,把金道通拉到隔壁办公室,耳语道:“要不,我给她少开一点钱……”

金道通轻声但又是坚决地说:“昨天讲好的数,我们不能乱改口!你要觉得她吃了亏,多开两天有效期吧。你啊,就是心软,这样不行啊!”

两个人走回来,农妇按要求交了税款,袁雨潇给她开了票,说:“本来只开一星期,多给你开了三天,开了十天有效期。”

“谢谢!”农妇这回开了口,不停地点头,又出门叫进来一个小伙子,拿着扁担,提着另一只箩筐,凑成一担,小伙子挑着就走了。

农妇低头跟了出去。

袁雨潇关了办公室门,回头对李卓说,“你要茶叶早说啊,拿一点也只怕看不出,你非得等人家来了,当面拿,多难堪!”

李卓不服了,“不是我一定要当面拿,我又没看到你扣茶叶,你把它藏到里面办公室,她今天不来,我怎么晓得有茶叶?”

袁雨潇无话可说,李卓倒是不依不饶了,“再说,当面拿也好,背后拿也好,不都是拿了么?我情愿明明白白的拿,不喜欢鬼鬼祟祟的!毛+主+席教导我们,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你那叫虚伪晓得不!”

袁雨潇听得低了头,金道通说:“行了行了,显得你口才好还是怎么着?”

“再会讲也讲你不赢!”李卓笑着说。

袁雨潇坐下来,开始把手头的钱清理一下,开一张《汇总缴款书》,准备到银行进账,“早点去进账,快下班时银行总是排长队。”

“昨天去账时,银行里收钱的那个女人,问我买不买得到到便宜肉。”李卓说。

“去她的!以前也这么问过我,买得到又怎么样,她长得那么丑!”刘书诚一撇嘴,袁雨潇扑地一声笑了,“这跟长相有关系么,其实有时候能有个熟人不排队也好啊。”

“莫理她!”金道通说。

“我好玩说说。你觉得我是为少排队会去给她买便宜肉的人?”袁雨潇问。

“这倒不是,但你是不善于拒绝别人的人!”金道通说。

袁雨潇鼻子里嗤了一声,刘书诚说:“你还别不服气,金道通没的讲错!”

李卓把《青年百科知识》扔到他桌上。

“这书……”袁雨潇想了一想,说:“这书其实也不怎么样,我不要了!”

“怎么又不要了?”李卓有些不解。

袁雨潇犹豫了一下,还是实话实说,“嗯,不想要了……没事又欠个人情……”

李卓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呆望着他。刘书诚笑了:“他怕你以后再拿他扣的茶叶啊什么的,他既不好拒绝你,又怕纳税人那边不好交待!”

李卓说:“这又是多大的事啊!”说着,又把书扔过来,“你怕莫是读书越读越蠢了!”

轮到袁雨潇呆呆地望着他了,这话从于晓鹭那里听得耳朵起茧子了,他不怎么放在心上,但从别人嘴里听同样的话,就有点不太习惯,三人成虎,看来自己确实是读书读蠢了?

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金道通走过来,笑着打开他的抽屉,把书放进去,“你有点太迂了,得改。”

袁雨潇一笑:“没办法,我也想改,但生来这性格,好难。”说着,一边把钱整理好,一边起身,“我去银行了,然后直接回家,各位明天见!”

“希望今天当班的不是那个丑八怪。”刘书诚笑说。

几个人一齐笑了,袁雨潇刚走到门口,张局长迎着他进了门。

而张局长后面,竟然跟着一个人——就是刚才来交税取茶叶的那个农妇!

大家颇为惊讶和费解。

“这个女同志说,你们有人刚才拿了她的茶叶没给钱,是谁?”张局长一进门便问。

第四十三章 茶叶风波

这一下几个人才明白,原来这农妇刚才去局长室告状了。

不过这个状况来得实在突然,几个人都楞住了,连刘书诚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回答,还没来得及完全收走的笑容残留在几个表情僵硬了的脸上。

张局长逐一看着几个人,见无人有开口的意思,便转脸向着那农妇,问她“他们不说,你来说,是谁?”

那农妇有些迟疑地上前半步,眼睛闪闪烁烁地在四个人脸上扫来扫去,扫了足有一分钟,想不到她认个人也这么难。张局长似乎看破了她的心思,说了一句“不用怕!”

得了这个鼓励,农妇终于下定了决定似的一指袁雨潇说:“是他!”

袁雨潇正暗暗地替金道通或者李卓着急,不知他俩该如何过这个难关,完全没想到农妇指到自己头上来,他本能地一笑:“你记错人了!”

说完,忽然觉得自己这一否认,岂不有往别人身上推卸责任之嫌?但是,让他此刻承认,却又实在不可能。

“我怎么会记错,又不是头一回看见你,前天扣茶叶时就看见你过,刚才就是你拿了我二两茶叶,没给钱!”农妇开始有些犹豫,但一说开了,就有点豁出去的意思,语气渐渐变得肯定,神色也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连茶叶是“二两”都说得这么准确,有板有眼。

那几个人表情依然僵僵的,显然没有反应过来。袁雨潇的脑子却是嗡地响了一下,听她说得那么活灵活现,才知她不是认错,而是特意如此,不由心头火起,别的事情都烧得一片空白,满脑子只剩下愤怒了:“你放屁!”他吼了一声。

又转脸对张局长说:“我没有!”

“你没有?那是谁?”张局长问。

“那是……”张局长这一问,总算让他清醒了许多,他这才发现,除了承认下来,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他不可能把金道通和李卓招出来。这么一想,他只得一下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钱扔过去,吼道:“赔你一块钱,滚你+妈+的+B!”

如果袁雨潇没记错,自他一岁半说过一次“妈的B”被父亲胖揍一顿之后,这算是一生中第二次说这话。

张局长喝道:“小袁,什么态度!”

这一下那农妇也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瞪着地上的钱,没敢去捡。金道通抢上一步捡起来,拿起税票,拍拍袁雨潇的肩,然后轻声对张局长说:“局长,我去处理一下这件事。”

张局长说:“去吧。”

金道通笑着对农妇说:“同志,我们出去一下。”

那农妇看了看金道通,又回头看张局长,很犹豫的样子。

“没关系,小金同志处理一下,也是一样的!”张局长微笑着对她说。

农妇磨磨蹭蹭地出去了,金道通跟在她的后面出去,把办公室的门轻轻拉上。

张局长坐了下来,刘书诚递了一根烟。

“张局长,刚才是我拿了茶叶,不关袁雨潇的事!”见农妇走了,李卓便说。

“袁雨潇,你还讲江湖义气是吧!”张局长话似严厉,表情却已经缓了下来。

“我还他妈的怕你拿多了,还他妈的给她多开了几天期限,没想到他妈的狗咬吕洞宾!”袁雨潇依然是愤愤地说。他现在发现,有些东西一旦有了开头,随后就很容易了,比如骂娘。

“这女的记性真不怎么样,才发生的事,就记错人了。”李卓说。

“没有,她没有记错人。她是故意指认袁雨潇!”刘书诚说。

“这我不太明白了,袁雨潇刚才还有制止我拿茶叶的意思,她怎么就要怪上他呢?”

“久做生意的人,很会识人,也很会看人下菜碟,她一看就知道哪个是惹得起的,哪个是惹不起的,她想借机生事泄泄愤,又不想担太大风险,所以她选择了袁雨潇。”刘书诚头头是道地说。

“你的意思,她觉得我是好惹的?”袁雨潇大感诧异。

“应该是的!”刘书诚笑起来,“一个喜欢做好事的人,你刚才担心别人多拿她茶叶啊,又多给她开两天有效期啊,证明你是一个软柿子!”

“好吧,就算我是好惹的,她也不能昧着良心这么说啊!”袁雨潇说。

“人的本性其实都是很犯贱的,我搞了这几年就得出这么个结论,在生意人面前,你越好说话,他反而越不会尊重你,马善被人骑,恶狗服粗棍!”刘书诚说。

“够了!”一直没作声的张局长终于开口了,刚恢复了平常的表情又严厉起来,“怪话少讲点!归根到底,还是你们要求自己不严格!贪小便宜,总有一天会吃大亏的!干我们这行,难道还不知道什么叫廉洁奉公吗?每星期两个下午的政治学习,都学了些什么?啊?刘书诚,头两年出的谢汪洋的事,他们几个才来不知道,你难道不知道!谢汪洋也是搞集贸的,先是从拿点猪肉下水,小打小闹开始,后来索贿受贿,终于犯了大错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我希望以后再也不出这样的事!”

几个人被这么一说,都低了头,不再作声。

张局长缓了一缓,又说:“当然,你们这个月的工作,还是做得很不错的!尤其是新来的同志,包括袁雨潇,李卓,都进步很快,工作能够独当一面,尤其是,还出现了像金道通这样的佼佼者,听说他把石梁塘市场管理得非常不错,外围战,中心战,有条不紊,这样的好经验应当好好总结,宣传推广!”

几个人依然闷声不响。张局长拿出烟来,递给刘书诚,李卓和袁雨潇本待推却,记起刘书诚说接烟是一种礼貌,都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刘书诚接了烟,给张局长点上火。

“我今天来,主要是为再给你们组分配人员的事,听白股长说,你们有不同的想法,我想了解一下。”

“我们人手够了!”这回因有了思想准备,刘书诚很快捷地说。

“用什么证明你们人手够了?”张局长不动声色地问。

“用一个保证——任务翻到四千,我们四个人包办了!”李卓望一望刘书诚,刘书诚点点头,李卓便说。

“这样的保证不是我们需要的,任务完成得好,并不证明管理得好,并不证明管理得够充分,因为任务并不能衡量一切。我现在需要的,是这样一个保证,那就是,在本区范围内,我什么时候在路上,抽查到一个生意人,他都能拿得出由你们开出的税票!”

李卓一楞,他没想到张局长会这么说。

袁雨潇听张局长这么一说,心里有些急,金道通去处理茶叶的事了,李卓又楞在那里,想了一想,自己也得表个态才行,斟酌了一下,慢慢说:“张局长,你这说法好像不太科学,大街小巷这么多,商贩成倍成倍于我们,这且不说,所有商贩都处在流动中,情况是瞬息万变的,我们没有——也不可能在所有的时候,所有的地方都出现,要做到你说的那样情况,不要说再加两个人,就是再加二十个,二百个,我敢说,只怕都不可能……”

听了袁雨潇的话,张局长笑而不语。

袁雨潇见张局长没有驳他,反而还笑咪咪的,受了些鼓舞,又继续说:“再说,税票都是有有效期限的,如果一个在外区开了税票的商贩,在有效期内又流动到我们辖区,我们也不可能重复开票啊”

张局长双臂环在胸前,依然煞有兴致地看他侃侃而谈,一言不发。

袁雨潇倒有些不好意思继续说了,意思都表达清楚了,便适时住了口,一时有些冷场。

刘书诚打破沉寂,“行,局长的这个要求,我们也接受了!”

袁雨潇和李卓万分惊讶地看着刘书诚,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样苛刻的条件怎么可能答应呢?难道,刘书诚另有妙招?

刘书诚说完,嘻皮笑脸地看着张局长。

张局长也望着他笑一笑,然后他起身说:“今天就这样吧,你们再好好考虑一下!”

说着,便往外走,走到门口,几乎和刚才白股长一模一样的动作,转了身上上下下扫视一下办公室:“这办公室成了仓库了,快没地方插脚了,这些东西不要扣太久了,能尽快处理就尽快处理。”

张局长走了,李卓关上门,轻声说:“他出门和白股长说得一样,开过会似的,既然觉得这里挤,怎么不再分间房子给我们做仓库呢?”

“想得好!你说局里还有哪间房子是多余的?”袁雨潇说。

“两个人都表示的同一个意思,这房里又要加两套桌椅了,赶快腾地方!”刘书诚说。

“真的啊?”李卓问。

“这还有假,当然,我估计也不会这几天来,至少得到下个月开始吧!”

“难道就已经做出决定了啊?不是说来听我们的意见么?”袁雨潇问。

李卓看看刘书诚,对袁雨潇说:“哎呀,你蠢啊!所谓听意见,不过是走走过场而已!”

袁雨潇心想,我怎么老比你们蠢一点,又是因为读书读多了?干脆少开口为妙。

突然一个想法上来,又憋不住了,既然已经被人说蠢,那蠢到底吧,但这个一定得问清楚。

“诚哥,你刚才怎么敢那样保证啊,随时随地随便碰个人,就得有我们开的税票,我们就是一天二十四小时开票,也不可能啊!”袁雨潇问。

这个问题看来李卓也不知答案,点点头,询问地望着刘书诚。

刘书诚滋滋滋地把大把缸里的茶一口饮尽,这才抹抹嘴,慢悠悠说:“张局长说这话,不过是想难一难我们,认为我们肯定不敢保证的,叫我们放弃对抗的意思。他难道还真的为这个去查税票,没事干了?真闲得没事,也不能掉这个份啊,真为这么一句去查,那叫做赌气,是小孩子做的事,做人这样的小格局,还能当局长么?”刘书诚说。

刘书诚这一说,两个人如梦初醒,“我们真是粮店里的烂红薯啊,慢慢跟着诚哥学!”李卓感叹道。

“其实我提保证也不过是穷开心,组织决定下来的事,我也没办法改变,就是好玩顶一下,当然,也有死马当着活马医的意思。”刘书诚说。

“这意思,孙卫川和凌嘉民是肯定得来了?”李卓问。

“照我来看,应该早已经决定了,只不过今天来通知我们而已,只是硬要说句场面话,说征求我们的意见,以显得民主,所以,我偏要顶一下!”

初听白股长说孙卫川和凌嘉民要来时,袁雨潇还没怎么上心,只是觉得人事调动应该是很正常的,领导怎么决定了,跟着怎么做就是了。当初他们的分科室,分小组,不都是这样的么。难不成人事调度还可以由着下面的人叽叽喳喳?

待看到刘书诚号召大家有模有样地抵制时,他自然不能做其中的异已分子。只是内心觉得有些疑惑,这种胡闹到底有意义没有?领导决定的事情,抵制没有效果还罢了,反而给领导不好的印象。尤其是,凌嘉民是自己的老同学,而且还是好朋友,现在他要来与自己一组了,自己却在这里参与讨论怎么抵制他的到来,这是不是有点太小人了?

难道就因为那二十块钱多两个人分?

不由得突然有些愧疚感上来了。

第四十四章 被耽误的信

“既然我们也没办法,来就来呗。回头想想自己,到时候别人说我们怕人多分钱,倒是不好意思呢!”袁雨潇笑着说。

“你又开始反省自己了?今天反省了三次没有?”李卓笑道。

“我刚才都讲了,主要是人少好商量,人多嘴杂,不是为着钱眼皮子浅,你又胡扯什么?”刘书诚有些恼羞成怒,“你这性格,总是左也左得,右也右得,没自己的原则,所以是你拿了别个的茶叶!”

袁雨潇听得脸一热。原来,什么事情都有根有源的。他把刘书诚这话,便细细掰开想起来。

“咦,金道通怎么还没回来?”李卓听刘书诚提到茶叶,突然想起来问。

“真的啊……”刘书诚说。

这时大家才觉得,他出去确实有些时间了,难道那农妇那么厉害,缠到他现在还处理不好那件事情?

“袁雨潇你去看看怎么回事。”刘书诚说。

袁雨潇起身就走,到门口却与刚刚进来的金道通撞了一个满怀。

“处理得怎么样?”袁雨潇尚未站稳,急急地便问,他自然是最关心这件事的人。

金道通尚未回答,刘书诚突如其来地说:“小子,你真会躲!”

袁雨潇和李卓被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搞楞了,回头望着刘书诚。

“会躲?躲什么?诚哥,师傅!”金道通有些诧异,听这语气不善,赶紧陪了笑。

“张局长来谈我们组加人的事,你不想反对张局长,又不想与兄弟们作对,干脆躲开,半天也不进来!”刘书诚说。

“这个真是冤枉,诚哥,我怎么晓得张局长是来说这个事的,我以为就为了茶叶的事来的!”金道通还是陪笑。

“你那么聪明,会想不到,我有点不信!”刘书诚说。

“诚哥,其实,他知道或不知道,参不参与反对,都决定不了事情结果了,不是吗?”袁雨潇自然得帮着金道通辩解。

“话是这么说,只是……”刘书诚咽了后半句,捧了茶缸继续喝茶。

“诚哥,如果说我因为拿了茶叶怕张局长批评,要躲在外面,那还讲得过去点。若说我猜得到张局长是来说人事调动的事,诚哥你真是太高看我了,我也不是能掐会算的,这种事我也是头一见识,哪能够晓得领导的步调,怎么料得到白股长前脚走,张局长后脚就为这个来,况且他又是那个卖茶叶的叫来的!”金道通看来真是被刘书诚说得有些急了,讲话的节奏赶得上百米跑了。

刘书诚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开个玩笑能把你急成这样,看来还不是无可救药!”

袁雨潇没明白金道通什么事无可救药,金道通神色却已经轻松下来,“诚哥不开玩笑则已,开个玩笑真吓死个把人!”他也笑起来,接着又问,“刚才张局长跟你们谈了加人的事啊,结果怎么样?”不待回答,马上又自己解了疑问,“哦,既然雨潇说反对不反对,都决定不了事情的结果,那就是他们肯定会来了!”

“那还用说。”李卓说,“你算比较会讲话的,我倒是有兴趣晓得,如果刚才你在的话,你会怎么说?”

“诚哥在这里,不要说我会讲话之类的!”

“别打马虎眼,我就是有兴趣知道你会怎么讲!”李卓不依不饶。

金道通被逼无奈,只得笑着说,“我啊……我得先看看张局长会怎么说啊。”

“他说如果不同意加人,那就要我们作出保证,他在外面随便碰到一个商贩,都能拿出我们开的税票!”

金道通皱着眉头想了一想,然后说:“那你们就答应他呗!”

李卓与袁雨潇交换一下眼色,再看刘书诚,他靠在椅背上闭着眼,仿佛在打瞌睡。

“这能答应吗?你有把握?”袁雨潇问。

“他难道真的去查啊?就是查了,他把那个商贩押回来与我们对质啊?争这个闲气的人,还能当局长!”

“你一定在外面偷听了我们说话!”袁雨潇说。

“偷听什么?”金道通一副不解的表情,袁雨潇仔细打量着他,似乎要从表情上判断他此刻的不解是真是假,“真的吗……”他拉长了声音问。

“袁雨潇你怎么跟一个小孩子一样,金道通能想到这一层一点都不奇怪,他的处事水平确实比你,比你们都高一截!”刘书诚闭着眼睛,神定气闲地说。

袁雨潇本来就服金道通,所以不敢再说什么,只是以一阵轻咳掩饰着自己的尴尬,然后赶紧转移话题,“你处理的那个事情怎么样?”他真正关心还是这个事。

“先把这个还给你。”金道通笑着,把他刚才摔给农妇的那张一元的钞票递给他。

“这个,我可没打算要了!我至于这么没信用啊!”袁雨潇说。

“你又犯迂!跟那种小人也用得着讲信用吗!拿着!这又不是你的事,是我要回来的,这点小事还办不好,我怎么能叫做金道通!”

袁雨潇心里说,哦,叫做金道通还得有点资格,嗯,你是狠些!

“你怎么……和那狗婆娘说的?”他一想起刚才的事,还余怒未消。

“我啊……”金道通看了一眼刘书诚,刘书诚没望他,只是睁开眼睛,随便在桌上扣的书中选了一本翻起来。

“我就是直接告诉她,赔这个钱的人没拿你茶叶,你知道,我知道,大家心里都是明白的,对不对,所以这个钱不能给你。你不要以为,这担茶叶你挑走了,你就可以乱来了。我负责地告诉你,只要你还需要在我们这个城市里做生意,不管哪个区哪条街,不要碰到我们,我们都认得你了,你的姓名和地址都在税票存根上,如果以后,你有可能需要到税务局代+开临时经营的发票的话,我只要把你的姓名地址抄下来,在每个代+开窗口都留一份,你可能也开不到票了!”

袁雨潇听得一楞一楞的,“那……那她怎么说?”

“她敢怎么说呢,我们一起扣她茶叶的那天,她就怕着我,现在当然还怕着我,如果她不是怕着我,怎么当着张局长的面不敢指认我呢,你说是不是!”

“这个……倒也是。”袁雨潇想,反正你是生意人的克星,这个没办法。他对金道通一向心悦诚服。

“那……那就谢谢你了,虽然一块钱不多,但这口气我咽不下!”他还是忿忿然。

“那这一块钱买冰淇淋算了!”李卓笑着说。

“好啊!”袁雨潇扔给他,他接了,笑着出门。

“事情还没有完呢……”金道通笑一笑,“我说她开始那张税票有点小错误,我就要回来了……”

“什么意思?”

“我另外换开了一张新的,把有效期改到今天为止了!现在快傍晚了。如果她今天不加个晚班并有收益的话,就相当于拿了一张过期的废票。”

“这个……合适么?”袁雨潇问。

刘书诚鼻子里嗤了一声。

金道通把手放在他的肩上,表情突然变得很凝重,“这个合不合适,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好心人应该得到应有的尊重,忘恩负义应该得到应有的惩罚,对恶的宽容,就是对善的残忍!”

“但是……”袁雨潇想,这话听起来都对,做得也解气,但就是感觉怪怪的。

“如果你觉得我是在假公济私,这个做法不符合你受的教育,那我问你,除此之外,我还能怎么做才能达到我的目的?”

袁雨潇一想,倒也是。他除此以外,又能怎么做?

“你不怕她再去张局长那里告你?”

“说了半天你又转回去了!她如果要告我,从一开始就可以告我拿茶叶的事啊!是不是?所以可以这么说,她在我面前,从来就不敢!因为她从那天在街上见第一面开始,就已经怕我了!”

袁雨潇细一想,确然大有道理,正想着,李卓用塑料袋提了几根冰淇淋回来,对袁雨潇说:“传达室有一封信退回来的信,我记得凌嘉民说过你有个老同学姓于叫于晓什么的,不知是不是你的……”

他话音未落,袁雨潇已经炮弹一般射向传达室。

他来不及想怎么会有“退回来的信”,从听到这话到把这封信抓到手中,不过只十来秒钟的时间。

是他几天前寄给于晓鹭的信退回来了!

退信的原因真是叫人啼笑皆非……他忘记贴邮票了!

本来是不会犯这样错误的,寄信之前他一般会仔细检查一下的。

但是那天上午他拿着信准备进邮电局时,因为金道通好奇地凑上来看信,他一时心虚,赶紧把信往邮筒一塞,于是就出了这样的事故。

信既然已经退回,他少不得又要细细检查一遍,想到那晚与莫清的交谈,越发觉得肩头仿佛有了千斤的担子,于是打算晚上把这信重新写一遍。

没想到吃晚饭时,母亲笑着说,厂里今天放香港武打录相,《香港小教父》、《虎鹤双形拳》和《猛虎下山》三场连演,要带他去看,机会难得。吃完饭与母亲到了厂里,门口是人山人海,四五个门卫汗流浃背地从小门放人进去,一个一个地甄别。然后进一个小礼堂,四台电视机高高地挂起,观众更是挤成了堆。三场录相看完已经到了半夜,回家连脚不想洗就摊在床上——居然一夜没失眠!

第二天又逢着刘思德十九岁生日,晚上请一些同学去他家聚,又折腾到半宿。

第三天又是个体组程尚能的奶奶过世,股里每人凑了五角钱香火钱,晚上得派几个代表捎钱去,顺带参加追悼会。他和程尚能在财校同班,便去参加了。

直到第四天晚上,才静下心来把那封信认真地重新写了一遍,第二天仔细检查后寄了出去。

他不是不能在白天挤出零碎时间把信写完,而只是要用比较完整和安静的时间来做这样郑重的事。然而他不可能预料到,这耽误的每一天时间,于他都是意义重大的!

重新寄出信后,接下来的近两个星期时间,他一直没等到于晓鹭的回信。

这是他俩认识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写信。而且,第一封信就是情书。这封信意义之重大,不仅仅只因为是第一封,还因为信中他明确了两人的关系,并作出了一个郑重的承诺。所以他盼回信是望眼欲穿。

袁雨潇觉得于晓鹭绝对是应该回信的。她不回信,他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见她的面。他希望下次的见面是得到她准确的答复以后最好。

于晓鹭久久的不回信,让他心中有事放不下,而且,不知道下一步怎么走。

尽管如此,他心中尚未因为这个而过于不安。因他是一个遵从习惯来生活的人。而他与于晓鹭之间,从来没有通过信,所以他写信就属于例外,而她不回信,也不算违反了他们一直以来交往的习惯。

也许,她不习惯于以写信来表达这么重大的意思?

但是另一件事违反了习惯,那就是——于晓鹭在这段时间里,不但没回信,而且连一个电话也没来过了。这才真正让他心里颇有些不适。

第四十五章 新人员到来

在整个学生时代,袁雨潇与于晓鹭的世界里没有电话,因为不需要。通过电话来联系,基本上是从袁雨潇去财校培训时开始的,那时候他终于有了自己的电话联系方式,这对于以前他们只通过见面才联系的方式来说,颇有些新鲜感。加上于晓鹭在补习期间,心理上也特别需要好友的慰藉,莫清又在外地读大学,所以于晓鹭有事没事电话联系袁雨潇就成了家常便饭,久之就成了一种习惯,一直到他参加工作有了分局电话之后,这习惯依然保持下来。

当然,因为于晓鹭没有属于自己的固定的电话,她留的电话是她父亲的,只能转告,所以非特殊的紧急的情况不用,而他们之间,也难得有“特殊的紧急的”情况。所以总是她主动打给他。这成为他们之间的固定模式。

虽然每周日基本上会见面,但于晓鹭也几乎是天天——最多隔天——就都会打打电话。

这两个星期,这个习惯突然被打破了。

他下意识等待的这个电话意义重大,它不但联接起一个嘎然而断的习惯,而且也必然让他得知她对那封信的反应。

其实这样一个电话,完全是袁雨潇一种凭空的期待,它并不是必然的,却让袁雨潇遵从习惯地误认为必然。

没有这个设想中的电话,他与于晓鹭的信息就不能互通。即使袁雨潇可以装着不需要那封信的回复,但因为信息不能互通,袁雨潇继续与于晓鹭的交往竟然都难以通畅。他不知道于晓鹭现在上班与生活的规律,不知道这个规律,他就不敢贸然在周日去她家,因为不知道她是否上班。

以前也有过于晓鹭偶尔不在家的时候,那时候袁雨潇面对她父母能够自在而坦然。但经过了那天晚上后,他做不到了。那天晚上她的父母明明给他俩特意留下了私有时间和空间,虽然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但推想起来,她父母不可能问,晓鹭也不可能据实以告。俗话说做贼心虚,他没“做贼”,竟然也是心虚。

袁雨潇一向不是一个主动者,更很少积极去行动。

他遵从习惯,而一旦习惯被打破,他会不安,并且总是把事情往坏的方面去设想。

他思绪一遍遍回溯时,最终总是归结到他们互换照片,然后他突然回避逃遁的那个晚上,那个夜晚显然是近来他们失去联系的根源。他知道自己在那天晚上可能做得不对,可能让她生气了。他跑得有些太仓促,太没有礼貌,问题是,不跑会发生什么?

好吧,他不想穷究这个问题了——或者说,他逃避回答这个问题,反正,结果是他肯定的得罪她了,而且是相当严重的得罪,他得想办法弥补,弥补之后,再听她说原因——或者翻过去那一页,都没什么了。

怎么弥补她?请她吃冰咖啡?请她看电影?送她一件她喜欢的礼物?

不过,如果他不能与她联系上的话,所有心愿都无法达成,于是一切又回到开头——得等到她的电话。

主动打电话过去——即通过晓鹭的父亲转话,他鼓不起这个勇气,倘若晓鹭父亲问及他们的事,如何作答……

他只能是等待着,等待着一个结果,那个结果的到来,可能是明天或者后天,可能是下周或者再下周,当然,也可能,就是下一分钟突如其来……

他坐在办公室,翻着那本李卓给他的《青年百科知识》,心里却胡思乱想,一页书翻过去,猛省到没看进去,又翻回来,一会再翻过去,又翻回来……

如果不是凌嘉民和孙卫川推门进来,那一下午只怕就永远在这一页书上翻来覆去了。

“雨潇,我又和你同一个战壕了!”凌嘉民进来就高兴地擂了他一拳,白股长也跟着他们两个人进来了。

“好啊!”袁雨潇忙站起来笑迎他们,上个月大家就知道了他们两人分到集贸组的事,可能因为工作安排的考虑,也确实是到这个月月初才真正到来。

想起前一向自己还和组里几个人一起抵制他们的到来,袁雨潇脸有些发烧,由衷地说了一声:“热烈欢迎!”

心里却想着,凌嘉民一向叫做“包打听”,不晓得他知不知集贸组共同反对他们参加进来这个事。看他这个高兴亲热的样子,也许他现在并不知道。念及此,心中稍安。

袁雨潇的“热烈欢迎”惊醒了正在伏在桌上瞌睡的金道通和刘书诚,他们一边揉着眼睛一边也说:“热烈欢迎!”

白股长乐呵呵地对凌嘉民和孙卫川说:“听说你们要来啊,他们很高兴,天天盼着呢!”

这句话说得袁雨潇只想钻到办公桌下面去,他看着白股长那副煞有介事的样子,突然想起实习时候凌嘉民说的那句话“白股长是个好演员”,又忍不住扑地一声笑出来。

他这突然的一扑嗤,弄得一屋子人都齐刷刷望着他。“没什么,打了一个喷嚏……”

“他打个喷嚏都与众不同!”刘书诚笑着说。

凌嘉民笑着说:“潇哥历来与众不同,一直是我们班上的高材生!”

“这都扯到哪里去了!”袁雨潇哀叹一声。

白股长说:“闲话少说,现在你们新加了人手,会要重新分一下组。原来四人两组,现在应该是六人三组吧。”

“这样的话,我和雨潇两个人一组吧。”凌嘉民说,他和袁雨潇关系最近,自然想找亲近的人结伴。

白股长说:“袁雨潇和金道通配合得蛮好的,就不要分开了,我看还是这样吧,刘书诚和凌嘉民一组,李卓和孙卫川一组,你们觉得呢?”

“诚哥,我是新人,给师傅打下手,是我的荣幸,你要多担待啊!”凌嘉民一看搭档虽然不是袁雨潇,却是师傅级别的刘书诚,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他那万能胶性格适时表现出来,赶紧笑着给大家分烟。

“我跟孙卫川一组吧,我和他熟悉一点。”刘书诚微笑着说,并不接凌嘉民的烟。

凌嘉民乘兴而来,不料连吃两闷棍,想和袁雨潇一起,股长不同意,股长指定他跟刘书诚,刘书诚却不接受,饶是他性格随和,此时也免不了狼狈万状,递烟的手伸也不是,缩也不是。袁雨潇看着他尴尬样子,突然觉得他可怜,却不知怎么帮他。

凌嘉民憋了一会,也只能笑着自我解嘲:“诚哥觉得我档次不够,配不上跟诚哥,我以后一定努力!”

袁雨潇倒是佩服他的定力,心中想,倘若刘书诚拒绝凌嘉民,是基于对他的一种嫉妒,那正好说明凌嘉民先一步得到肖桂英是一种福分了。受这点憋屈真可以忽略不计了。袁雨潇善于退一步想。

孙卫川学了凌嘉民的话,笑对刘书诚说:“那我就跟诚哥打下手了!”

“什么上手下手,弟兄们打伙求财!”刘书诚笑着说。

“师傅也说得对!”孙卫川笑着点头。

“那就这样,孙卫川和刘书诚一组,李卓和凌嘉民一组,金袁黄金搭档照旧。然后你们几个人再商量好,把几个市场重新分一下。”白股长说。

“这个容易,匀出两三个市场来就是了,你们几个发表意见吧。”刘书诚说。

李卓望着刘书诚,袁雨潇则望着金道通。

“把石梁塘市场分给李卓那一组吧,”金道通说,“那个市场比较大,税源足,而且现在管理得也还行了。”

白股长笑着说:“正合我意,金道通有大局观念,值得表扬!”

“那就由金道通来分这个市场。”刘书诚笑着提议。

“不敢不敢,这个得师傅来主持!”金道通连忙摆手,“我们唯师傅马首是瞻!”

“什么马什么瞻?我文化低,莫念繁体字好不好!”刘书诚心情不好时,逮谁都叮一口。

“我也搭帮这一向雨潇给我扫盲。”金道通说着,大家都笑了。

几个人在笑闹之中分好了市场,白股长也走了。

“我们下市场去吧!”金道通便催袁雨潇,凌嘉民刚好走到袁雨潇面前打算聊几句,一看他们要走,只得一笑止步,他今天似乎干什么都难以如意。

孙卫川则说:“你们这么发狠!”

刘书诚也笑,“金道通那是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金道通陪笑道:“诚哥,我们是笨鸟先飞……”

话音未落,外面传来传达室王大伯的呼叫“金道通电话”,金道通三步并两步出去了。

“好像他最近是有女朋友了,电话有点多!”孙卫川一副窃笑的表情,且把手遮在嘴上,做个耳语的手式,其实声音足够一屋几个人听到了。

“是吗?这小子蛮性急的!”刘书诚笑道,李卓也跟着笑。凌嘉民刚才在刘书诚那里碰了个钉子,不敢贸然便去凑趣,便搭着袁雨潇的肩膀耳语说,“潇哥,出来讲个事。”

两个人出了办公室到单车棚边。“潇哥,刘书诚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啊?”

袁雨潇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刘书诚喜欢肖桂英毕竟只是他的一种猜测,即使准确,也没有客观依据,即使有,他也不想说,这话一出来跟挑拨离间一个意思,他只能低了头说不晓得。“应该不至于啊,我们一起分进来,也不算认识了多久,甚至真正的交道都没打过……”眼看袁雨潇没什么反应,凌嘉民只能皱着眉头自言自语。

袁雨潇看他心情不佳,想安慰他也不知如何安慰,只能说一句,“唉,你也是闲得慌,想那么多做什么!有什么益处!”

“这可不是我闲得慌要想啊,刘书诚是集贸组的老大,我刚刚来就发现老大对我好像有点什么隔阂,而我居然还不晓得是哪里起的风,你说以后日子怎么好混……”

“凭你的良心,做好份内的事,谁管谁啊!”

“话是这么说啊,但是……”凌嘉民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雨潇,你还是舒服啊,和金道通一组,都是同学,身份平等。我听说金道通工作能力好强,搞得有声有色的,和个体组的孟坚一起,算得我们股里两大风云人物了,有人说他这来势,不久就能混到刘书诚上面去,你觉得呢?”

袁雨潇挠了挠头,今天凌嘉民怎么老是问些这种难以回答的问题,这话一接上就得生出是是非非来,他想了一想,说:“这个我不晓得,也不关心。”

凌嘉民盯他一眼,笑着说,“哎,哥们,你今天怎么也是这样不咸不淡的,该不会是也对我有意见了吧!”

袁雨潇吃了一惊,忽然想起几个人抵制凌嘉民两人到来的事,不由有些心虚,连忙笑着说:“哪有啊,你又想多了!只是你提到的事,我也不了解,不晓得如何回答你……”

凌嘉民突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啊,我懂了,你毕竟也是在刘书诚手下混,怕万一隔墙有耳,又或者我嘴巴不严什么的……”

第四十六章 鞋带与老虎

凌嘉民这么一说,袁雨潇有点急了,“你误会了!我没有不相信你的意思!你应该了解我的性格,没有十足把握的事我是不想回答的,省得播弄是非……”

凌嘉民微笑着搂着他的肩膀,“雨潇,你还是这样的性格,好在我们同学多年,要是换了一个不了解的人,看你这样子,只道你防着他,以后只怕就不好打交道了。老同学,你也得顺点潮流改一改了,要和人说说话,交交心,该附和一下的时候就附和一下,不然别人会觉得你不合大伴的!”

“以后我试试。”袁雨潇口里这么说,心里大不以为然。

“估计我也是白和你讲……”凌嘉民话音未落,打完电话的金道通走出传达室,看到他们两个,喊道:“两个人在那里讲什么悄悄话哪?”

“没什么,没什么!”凌嘉民笑着说,“女朋友又来电话了吗?”

“胡说八道,你怎么晓得我有女朋友?”

“你看你看,急眼了吧!”

“滚!”金道通笑骂着,一边对袁雨潇说,“莫理他,我们走!”

“又只争朝夕去啊!”

“笨鸟先飞去!”金道通和袁雨潇边笑着,边骑车出了分局。凌嘉民兀自在后面笑着喊道:“快点为人民立新功凯旋归来啊……”

一出大门,袁雨潇便笑嘻嘻地说:“孙卫川说你有女朋友了,是真的还是假的?”

金道通也笑嘻嘻地说:“啊哟,一句话就招出是孙卫川说的,这一点上,凌嘉民的嘴巴比你稳多了!”

袁雨潇不由得大窘,刚才还说不播弄是非,怎么一下子就弄出来了,他急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我说话不是凭空的,是有来源根据的……哦,越描越黑!”

金道通大笑,“还好,我晓得你无意挑起我和孙卫川什么,你真得向凌嘉民学习,他嘴上风生水起的,但你找不到风的来源,你嘴上风平浪静的,但是风口一下子就暴露出来,你啊,还是回学校读书靠得住些!哈哈哈!”

“这么说,当初我还是应该选择读大学?”袁雨潇不觉提出这个曾经极其困扰他的老问题。

“有可能……不过,读完大学以后呢,你终究还得踏入社会啊!”

这么一想也是,这到底还是一个伪问题。

“你晓得我以前有个多么幼稚的梦想,我希望以后像保尔柯察金那样,瘫在床上,天天读书写作就行了!”袁雨潇笑说。

“呵呵,理想还是不错的……我发现从你这里要出你个人的私秘信息还是蛮容易的!”

“这个……”袁雨潇发现今天说什么都是错,“不扯这些了!”

“那好,我们扯工作!”金道通一扯工作,脸上就泛亮,“今天不好意思啦,我让出石梁塘市场,又没和你商量啊。”

“我反正无所谓啊,商不商量我都是同意。”

“又是这句话,我也知道你必定是这句话。”

“这句话不好吗?让省了你多少用来说服我的口水啊!”

“好啊,当然好!说真的,我比较喜欢独断专行。不过,你啊,唉,我有时候也替你着急!”

“替我着急?这话怎么讲?”袁雨潇有些奇怪。

“你说今天白股长为什么不把我们两个分开?”

“他觉得我们两个配合得好啊。”

“当然,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理由,不过,细一分析,里面大有讲究。你我兄弟之间,你不介意我直说吧,按以老带新的规矩,刘书诚那组与我俩这组必拆一组,而拆开这组的两个人就必然都是组长,进一步说,刘书诚与我已经是组长,那么另一个组长必定是在你和李卓之中产生,现在结果是李卓,你明白了什么没有?”

“我还当是什么大事!值得为这个想那么复杂吗?这不正好吗!我并不想当什么组长!”袁雨潇笑了。

“你看吧,第一次分组,我当了组长,第二次分组,李卓当了组长,有些事发生一次是偶然,多次发生就是规律,过一段时间,凌嘉民与孙卫川也是集贸老同志了,按这规律,如果还有下一次分组的话,估计是他们当组长了!”

“这有什么呢,无官一身轻多好!”

“唉,我该怎么说你呢!你怎么总是这一副未老先衰的样子啊!谁都想一身轻,我也想。问题是你轻得了吗。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不踩到别人身上,别人就该来踩你了,身上站着人,看你怎么轻!”

“我不招惹别人,别人来踩我做什么,大家平等地都踩在地上不好啊?”

“那是不可能的,没有那样的世外桃源!”

“为什么?”

“我不晓得为什么,反正这就是现实!哦,我突然想起你昨天讲的那个笑话,两个人在山里发现了老虎,一个人赶快系鞋带,另一个人笑他,鞋再跟脚也跑不过老虎吧,系鞋带的说,跑得过你就行了。对,你要不就跑过别人,要不就被老虎吃,没有第三条路!”

袁雨潇一时无话可对,只得打趣说,“我猜你这种人,不只是系系鞋带吧!”

这回金道通不明其意,歪了头一脸问号地望他。

“我猜你这性格,是想变那只老虎!”

金道通哈哈一笑,不答茬。

“但是你变成老虎又如何,跑不过别的老虎,你就会饿死!”

金道通脸色突然变得凝重,若有所思。

“所以啊,你是人,对手是人,你是虎,对手是虎,还不如原地不动,不变以应万变,至少,还图了一个轻松。我就这性格,改不了了,性不能改,命不能移!”

“你……行行行,算了,你狠!我们说点别的!”向来百折不挠的金道通居然退却了,“你晓得我为什么会让出石梁塘市场么?”

“你风格高啊,白股长说的,有大局观念啊!”袁雨潇嘻嘻一笑,伸出一个大拇指。

“去你的!跟你说实在的,我这人吧,把一件事情搞掂之后,对老是去重复就没有什么兴趣了,我喜欢追求一点新鲜感,有一点挑战性,这个市场对我来说,已经失去挑战,已经是过去式了。”

“我和你刚好相反,一本书我可以重复看几十遍,一件事我也可以重复去做,似乎很难让我烦。我也知道这样不好,但有什么办法呢……”

“好或者不好,这个真的难说得很,我也说过我们两个蛮互补的。”

“你这样子啊,搞工作算是一个大优点,但是恋爱上你可不能这样子哦!”

袁雨潇本是开玩笑,想着金道通会加以否认,没想他认真地说,“这个也难说得很!”

“看这样子,以后必是个陈士美!”

“你动不动就上纲上线的,懒得和你扯这个了!”金道通的话兴一向都在工作上,“我现在觉得诚哥说得是,整天搞这些肉税鱼税,有点太脏太累,而且从完成任务的角度看,有点琐屑,效率太低!”

“你的意思是?”

“以后我们搞市场为次,把大部分时间精力,去搞那些生意做得比较大的,特别是长途贩运的,那样搞一个是一个!”

“同意,我反正跟着组长混。”袁雨潇笑着说。

“你啊……”金道通直摇头,“你看,我们是不是今天下午就开始——哦,你反正是同意!”

袁雨潇哈哈大笑。

上午跑完市场后,下午一碰头,金道通便说:“我们按商量的,去抓大宗的临时经营去!”

“从哪里抓起?”袁雨潇问。

“其实,我也一时不知道。”金道通说。

袁雨潇对他这样的回答似乎没有思想准备,所以花了十秒以上的时间研究了一下金道通此刻一本正经的表情,看他是不是在卖关子。这一向来,他已经习惯于金道通胸有成竹,不断有新想法,也习惯于跟着他的步子与节奏走了。

“盯着我看什么看?又不是没穿裤子!”

袁雨潇笑着摇头,转念一想,这倒也正常,毕竟两个人都是刚刚从学校毕业进入社会的同龄人,金道通虽然比他能干很多,到底也不是超人。

“要不,我们先从水果摊子下手,这个目标比较大些,凡是路边大堆大堆,无店无棚临时经营的,基本是贩运过来,无证经营的。”金道通还是说出一个主意,虽然有些犹豫。

“原来你早有想法了,欲擒故纵啊!”

“我这个真不算什么好想法,所以我有些犹豫,我想,那些大目标,我们想得到,别人也能想到啊,所以,我还是想看看你有什么更好的主意。”

“我啊,没有!”袁雨潇回答很脆快,想了一想,又说,“不过你说到水果,我印象中,玉堂街那里卖水果的好像特别多,我们是不是去看看——不过,像你说的,别人也一定想到那里了。”

“老想着不是办法,先行动吧,一边干一边想,总比坐在办公室空想强!走,去玉堂街!”金道通脚一蹬,单车便冲出好远。

袁雨潇急忙跟上。

玉堂街不在他们分局管辖范围,在市中心。街道本身很窄,不能通汽车,但它联通了两条市中心的大马路,所以往来的人很多——并且都是行人,因而卖水果的便蜂拥而至。

金道通和袁雨潇到了玉堂街口,便看到两大堆水果摊,此外,还有不少挑着大担子,推着小车子的小贩。

他们直奔那大堆的水果摊,一查,都有其他分局集贸组开出的通用完税证。

“都蛮发狠的。”金道通说。

“唉,我好不容易提个议,又是这样的状态,白来了。”袁雨潇有些沮丧。

“怎么能白来呢?我可不想做无用功!”金道通指着那些推车挑担的人们说,“我不信那些长了腿的商贩都有税票,虽然不是大宗生意,但积少成多,既来之,则安之,收!”

“好!”

“这条街窄,这样,你先悄悄把住那边的街口,我从这边往那边赶人,搞个聚餐!”

“好!”

袁雨潇骑了车往街的那头去,这条街不足两百米,但他骑车过去时,发现推车挑担的也有十来个。

他到达街口,锁好车,打开税票进入状态。仅仅也就几分钟时间,不知金道通用了什么方法,那些生意人果然纷纷往这边过来。

袁雨潇一夫当关,拦住他们。这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原来可以这么强大,以一人之力,堵住这么多人,他们居然完全不会反抗,甚至连一哄而散都没有。实际上,他们如果要跑,凭他一双手是怎么也抓不住的。

等到金道通解差一般把最后两个生意人从那边赶押过来时,袁雨潇面前已经排队起了长队。

这些小商贩当然也没有什么刺儿头,虽然不断地讨价还价泡蘑菇——似乎这只是小商贩与生俱来的习惯——和他们做生意讨价是一回事,这么多人软磨硬泡起来,多少有些费时间和口舌。

下午四五点种的阳光很强烈,金道通浅绿色的衬衫都隐隐有了盐渍,袁雨潇的衬衣也紧紧粘在背上。

快五点时,总算收完了。这时候,袁雨潇唇焦舌燥。

他想起了酸梅汤——红梅冷饮店的酸梅汤!

他舔了舔干干的嘴唇,说:“我们去红梅冷饮店吧!”

第四十七章 追风少年

“走!”金道通反正什么事都是说动就动。

两人推车出了玉堂街,出街便是文化路,一条车水马龙的路。

刚要骑上单车,看到两个交警拦着一个挑着水果担子的人在训斥:“又往这里摆,刚刚赶走的,怎么这么不自觉!”

小贩却理直气壮,“警察,我刚刚交了税的!钱都交了,你总得让我把东西卖完!”

金道通做一个手势,两人骑上车,低了头,悄悄从警察身后过去。

听得一个警察说:“这些税务局的,只管收钱,倒让这些生意人有道理了……”

金道通与袁雨潇相视一笑,都做个鬼脸,赶紧地蹬车。

骑出百多米,到了一个十字路口,红灯,两人停下来。

“刚才我的感觉好神奇!”袁雨潇突然说。

“什么?”

“你看啊,我们两个人——就两个人,一个堵,一个赶,把一条街的商贩像鸭子一样搞拢到一起,我那一刻觉得像有某种神奇的力量附着在我身上了,我可把意志加之于那么一群素不相识的人,而他们却无法加之于我。我从未想到过我能有这种力量!”

“到底是文学家,连这也要抒一下情啊,”金道通笑了,“这一种也不奇怪,这就是权力,权力的魔力!”他抬起头,满眼的太阳光像火一样闪烁。

“我小时候看到那些打击办的抓自由市场,追得乡下的菜贩子满街跑,特同情那些菜贩子,觉得那些打击办的像恶魔,刚才看到你赶他们过来时,感觉自己就像当年的打击办的了……”

“你真是多愁善感,你必须习惯自己这样的身份!你不妨这么想,如果你和这些小贩换一个位置,他们会同样这么对待你!”

“是吗……”袁雨潇低头玩味金道通的这些句话,正在出神,金道通突然一耸身体,一蹬单车,呼地一声就冲出去了。

等袁雨潇抬头看时,金道通已经闯过红灯到了十字路口那边,引得一辆公交车吱的一声急刹,这时从扩音器里传出岗亭里值班交警的声音:“穿绿衬衣骑单车的,穿绿衬衣骑单车的,胆子蛮大啊!”

袁雨潇一时目瞪口呆,不知金道通怎么回事。不过他还是等着红灯,他从来不闯红灯——任何情况下。

金道通似乎没听到警察的声音,过了十字路口,又快速冲出一百多米,冲到一辆停在路边的卡车旁边,这才停下来,他听到卡车司机在驾驶室里问一个路人:“师傅,请问林业大学怎么走?”

林业大学在郊外,这个路人费了一些工夫才把路指说清楚。

直到司机问清楚了,并且开始启动车子,袁雨潇才骑到金道通身边来。

“闯红灯,不要命啦!怎么啦?”袁雨潇问。

“先别废话,跟上!”金道通急急地跟定卡车,袁雨潇也只得紧紧跟上。

“你觉得这车里装的什么?”金道通边骑车,边问。

卡车车厢装得满满的,垒得高高的,蒙着油布。但这难不住有着非凡的鼻子的袁雨潇,刚才他还没到卡车前就嗅到了,只是没放在心上。

“是苹果嘛!”

“你确定?”这回轮到金道通有些疑惑了。毕竟,油布遮得比较严实,而他没有袁雨潇那样非凡的鼻子,更不知道袁雨潇还有这么一个特异功能。

“我有透视眼。”袁雨潇学着他,也卖一回关子。

“这么说,我还真是抓中了!”金道通说。

袁雨潇这才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啊,你是说这卡车是在长途贩运水果!”

金道通得意地一笑。

袁雨潇此刻真是不能不佩服金道通。

其实,看着金道通闯过红灯,冲向路口那边百米外停着的卡车时,袁雨潇茫然不知所以。

虽然他非凡的鼻子完全能够嗅到卡车上飘来的那丝丝缕缕的苹果香。

而金道通显然没有这样的鼻子,他只仅仅看到一辆满载货物的卡车,马上当机立断地追过来了。

这么一对比,袁雨潇就很明白,他的鼻子虽然远比金道通灵敏,但头脑中那种对各种信息的捕捉与判断的敏感,比金道通差远了。

这时卡车渐与他们拉开了一点距离。

“这样搞……我们会要追到何时何地去啊?”袁雨潇心里自然没底。

“我怎么知道!”金道通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卖关子的机会。

“我们……单车怎么能追汽车?你不知追到哪里,假如他贩运到北京去,难道我们追到北京去?”

金道通继续弄玄虚:“追到哪算到哪,北京也没关系啊,我们就算是出差了!我一直想有出差的机会呢!要问追不追得上,我想,反正汽车要等红绿灯,得停,遇上堵车,得停,要加油,得停,我们不受这些限制,就跟得上!”

“你就给我装蒜吧!你一定刚才听到司机问路了,知道这车的目的地了!”

“既然如此,那你还这么多废话!”

“闲着也是闲着么。”

在市区内,卡车速度不快,过路口,转弯,车多人多的地方,都得减速,他们倒也勉强跟得上,金道通反正知道这个卡车的目的地在林业大学,虽然脚下加劲,心里并不着急,袁雨潇虽然不知目的地,但知道金道通听清了司机问路,心里便也有底,何况还有苹果香牵着他,所以更不着急。路再远,权当是骑车搞锻炼。

随着卡车驰向市郊,车速也越来越快,到了市郊林荫道,人与车都少了,卡车把他们丢得越来越远,数百米之后,转一个弯,终于不见踪影。

但是,袁雨潇那非凡的鼻子,却还跟着那一路若有若无不绝如缕的苹果香。

金道通不知这个玄机,故作无奈地说:“啊哟,跟丢了,怎么办?”

“你刚才不是听到司机问路了么,装什么蒜!”

“我没听清楚……不敢肯定……”

“那我们跟下去还有什么意义?打道回府吧!”

“回去,那岂不是那个什么……始乱终弃么……”

“前功尽弃!”

“对对,前功尽弃么!我可舍不得。”

“那总比徒劳无功好!”

“这条路没走到黑,怎么见得是徒劳无功?最起码,也锻炼了身体,不是吗?”

“那行,我反正跟着你。”

“等一下,”金道通却突然一脚踏到地,停下来,“我好像得问一下路,那里我也没去过……”

“哪里啊?”袁雨潇笑问。

“就是那里……嘿嘿,我掐指一算,卡车要去的那个地方!”

“也不至于停在这里吧,这条路远远没走到黑呢,你看,现在正好是一个长长的下坡,一溜下去,又省力又凉快!”

“我就是因为看到下坡,所以要提前把路问清楚,这一溜下去,痛快是痛快,万一走错路了,回头踩上来就费力了!”

“我真是佩服你,连这么小的事都要这么深谋远虑!”袁雨潇由衷地说,“不过,我不怕这个,走吧!”他一松车闸,一蹬,车顺着坡就溜下去了。金道通也只好跟着。

“你去过那里?”他很快跟上袁雨潇。

“那里是哪里?”袁雨潇嘻皮笑脸,非得逼他抖出包袱来不可。

“走错了你可要负责啊!”金道通一想袁雨潇平时那种谨小慎微性格,今天这么有把握地往前冲,只怕是有些门道,把一点点担心全丢了。

“你真跟着,不怕我走错?”袁雨潇一脸坏笑。

“我不怕,就你这样平时瞻前顾后的人,这么有把握的样子,我不用担心!”

袁雨潇心想,还真玩不过他!

“嘿嘿,那行,你既然放心,我也学着负一回责看看。虽然我没听到司机问路,不过我第六感特别厉害,追踪这卡车没问题……”袁雨潇得意地说。

“那好啊,现在由你带路,我跟着你,怎么样啊?”

“来吧!”袁雨潇一马当先往前赶,金道通跟在后面,心里想着,倒要看他今天往哪里去。

夏日昼长,虽是夕阳,却还鲜亮,但晚风却已渐渐起来,林荫道人车不多,袁雨潇不慌不忙逐着那缕果香,金道通悠然自得跟着伙伴,两人仿佛是去郊游。袁雨潇此刻突然想起,如果是与于晓鹭一起这么骑车而行,倒是一种很新鲜的体验……不过,得先让晓鹭学会骑车……

越往郊外走,四周越开阔,到了路两边全是菜地时,他们能听得风声呼呼在耳,一下午的炎热此时都被赶走,浑身顿感非常凉爽。

袁雨潇轻轻哼起王洁实谢莉斯的歌曲《纷纷飘坠的音符》。

金道通见他如此得意,没事找事地说:“你真的相信我晓得汽车是去哪里?如果我不晓得,我们怎么办?再说,我即使晓得目的地,我也没去过那里啊!现在骑这么久没见到汽车了,你确信它还在前面,没有走到其他的岔路上去吗?”

袁雨潇欢快地说,“没追到也不要紧啊,往市郊散散心也很不错的!”

“嘿,你是不是听到司机的话了,跟我装蒜?”

“我没听到,我向毛+主+席保证!”

“不过按你当时的距离,似乎又不可能听到,好吧,我们就算是郊游去!”

两人一边说笑,一边脚下没有丝毫怠慢,城市的喧嚣渐远,天色也在不知不觉中渐暗,这条林荫道两边的树都是根深叶茂,夜色似乎就是从那层层厚叶间慢慢渗下来。

“有点饿了。”金道通说。

“我现在啊,饿还在其次,我就是恨不得有一个装满冰咖啡的游泳池,让我整个人在里面一边潜泳一边喝冰咖啡!”袁雨潇说。

“我怎么总是没有你这样天生作家的想象力呢!”金道通恨道。

“我也没有你这样天生税务干部的反应灵敏。”袁雨潇诚心地说。

“作家真是得有天赋的,这税务干部难道也有天生的?”

“我以前也不知道,认识你以后,觉得有!像刚才,你眼中出现卡车,马上想到长途贩运,我就没想到。”

“你啊,你不是反应慢,你是没活在现实世界,总活在你自己的世界里。”

“是吗?”袁雨潇正想说愿闻其详之类,突然又停了下来。

“咦,不对……断了……”他踮脚支稳了车子,吸吸鼻子,然后掉转车头退回一段距离,再吸吸鼻子,指着路边一张大门说:“汽车大概是从这里进去了!”

这时路灯已经亮了,灯光下,大门上是“林业大学”四个字。

金道通早就看到了林业大学大门,有些惊讶袁雨潇果然寻到了这里,但看他骑了过去,却故意不露声色地跟着,没想到,袁雨潇居然就知道回头。

“有点神了!”金道通说,“看来你确实是听到了司机问路,隔着那么远,你的听力不错啊——虽然如此,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我肯定地告诉你,不是我听力好,我说了我有第六感,你又不愿意信!”袁雨潇笑着说,“现在,我的带路任务完成了,下面怎么办?”

“怎么办,进去呗!”

“现在由组长带头了。”

金道通也不谦让,推了车,往大门边的传达室走,袁雨潇推车跟着。

第四十八章 学会了喝啤酒

“你老好,我们是税务局的,请问你们学校财务室在哪?”金道通向传达室里看电视的一个老头问。

“税务局的?”老头从老花镜上面细细地打量他们两个,“都这个时候还……财务室的早就下班了!”

“不好意思,我们有些工作上的急务,请问你老,财务室或者会计的电话是多少?谢谢你老。”

“哦,既然是税务局的同志有急事……”金道通的态度显然令老头很舒服,“你们找会计也不难,进去往左走有个篮球场,球场边有一排平房,会计就住在第二间平房……哦,会计姓金。”老头很热心。

两人道了谢,便推车往里走。

“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一是会计就住在校内,二是还是我的本家子,看来我们必定旗开得胜!”金道通笑着说。

“良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老师常常这么说。”

“你确实是一个好学生!”

这句话,袁雨潇感觉结束学生时代后,反而听得更多。奇哉怪也。

现在正是暑假期间,校园很静,没有路灯,教学楼有些朦胧,但大操场还是很清晰,这是大学校园——袁雨潇想,如果不是进入了税务局,他现在可能也在某个静静的校园中散步。不过现在,他已经喜欢了目前这样的自由轻松生活,在大学,他也许还有负荷——学业,以及未来……

“你应该属于这样的地方。”金道通突然心有灵犀地说了一句。

“我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

“我是觉得你有点搞错了行当……”

袁雨潇眉头微微一皱。他一向崇尚的物质就是水,他觉得自己应该学习水的性格,流到什么容器里都无所谓对与错,合适不合适。旁人若有这样的看法,只说明自己与环境相容得不够。

两个边说边走,不觉已走到左边的篮球场,远远场边果然有一排平房,透出灯光来,而篮球场和平房之间的空坪中,赫然停着那辆他们一直穷追着的卡车。果香在夜的校园里沁人心脾。

第二间平房的门正巧是敞开的,一个穿着汗衫短裤,拿着蒲扇的老头在门口乘凉。

两人支好了单车过去,“请问金会计是住这里吗?”

“我就是。”老头说,他满头白发,看上去和蔼可亲。

“你好,我们是税务局的。”

金会计似乎有些吃惊,很快站起身来打量他们,不过马上就笑容满面地赶紧拿过旁边的小竹椅,“请坐请坐……来客了,泡茶!”他朝屋里喊。

“不用客气!”两人谦让了一下然后坐了。

“这么晚来,有什么好事?”金会计笑问。

“抱歉,打扰您休息了!我们是追查这辆长途贩运水果的汽车到这里的。”金道通指一指着几米开外的那辆卡车,按自己的判断直接这么说着,这比慢慢问下来省力省时,还不容易节外生枝。

“哦,原来是这个事!这水果是我们联系的,商定了比市场低一些的价格,算是给教职工一点福利吧。”

“啊,这个,你老搞财务的,应该知道,贩运水果是要交税的,所以请你们在结账的时候,把他们该交的税款代扣下来。”

“干部同志,情况是这样子的……哦,你们喝茶!”金会计的老伴递过两杯茶来,“这车水果吧,并不由我们校方整个接收,我们只是联系他们过来,提供场地,出一个通知,由教职工到这里来自行购买,所以,不会与我们校方发生任何财务往来!”

“是这样啊……”金道通喃喃地说,眼神散落远处,不知在想什么。

“放心!这种事不可能骗你们税务局的,我搞了几十年财务,一直是老老实实的,再说,如果我们财务上有这个事情,你们有权查账,一查不就出来了吗!”

金道通沉默着低了头慢慢啜茶。他真是渴极了。

“这个老板呢?”袁雨潇问。

“他们有三个人,现在出去吃饭和找旅馆去了,今晚应该是不会回来了。”

“是明天在这里开秤卖水果吗?”金道通放下茶杯,热茶一下喝去,汗又滚了一身。

“是的,具体卖多长时间,一天也好两天也罢,完全由他们自己根据情况来决定!”

“那……谢谢了,我们告辞,耽误您时间了!”金道通站起来,袁雨潇没料到人还没坐稳又得起身。

“不要客气,你们明天会来吗?”金会计看来很细心。

“明天是休息日,看情况吧。”金道通没有给出明确答复。袁雨潇想,明天是星期天,从道理上说,是不会来的,但对于金道通这个常做出人意料的事情的工作狂来说,就不见得了。

“欢迎你们来监督!”金会计还是把场面话讲足。

“谢谢,再见!”两人推车出了学校。“又饿又渴,到对门吃点什么吧。”金道通指着对面一个小饭店说。

“正有这个意思!”

小饭店在门外摆了几张小桌,经营宵夜。有一桌坐了几个赤膊青年喝啤酒。

金道通要了两个蛋炒饭,一盘凉拌海带,一盘凉拌韭菜。

“你喝过啤酒没?这里有冰镇的生啤酒,喝不?”金道通突然提议道。

“我想试试,我以前只喝过白酒红酒,还没喝过啤酒哪!”袁雨潇跃跃欲试。

“哈!想到一块去了,我也是想试试!老板,来两碗生啤酒!”

“读小学时看了《水浒传》,古人是用酒来治口渴的,我一直想试呢,想不到到今天才实现。”

“你这作家,总是能把生活联系文学!”

“就好像你总能把生活联系工作!”

两人一笑,这时生啤酒已经上桌。

“要还切三二斤牛肉就更舒服了!”袁雨潇说。

金道通端了碗,浅浅地抿了一小口,眉头皱起,“怎么样?”袁雨潇看他那表情,忍不住问。

“这味,怎么跟潲水似的……”金道通直摇头。

“不会吧,你看那一桌的人,喝得津津有味的!”袁雨潇端了碗细细地看,“况且,你怎么知道潲水是什么味?你喝过潲水?”

“我意思是味道很怪,你喝一口不就行了,问又能问个味来?”

袁雨潇先皱了眉头,舔一样喝了一点点,“是有点怪,一股子馊味……”

“看来我们两个没习惯,你看他们喝得很带劲的!”

袁雨潇就看那一桌的人,看了好一会,说:“我观察出来了,只怕是我们的方法不对,他们是大口大口地吞,我们是小口小口地抿的,可能这啤酒和白酒的喝法不一样……”

他话没说完,金道通就猛吞了一大口,眼睛就闭上了,一副陶醉样子。

“怎么样?这回?”

“嘿!这喉咙一干渴啊,就得这么吞!舒服!原来我们果然方法不对!”

袁雨潇也猛吞一口,“啊!真是处处留心皆学问,古人诚不我欺也!”

“干!”金道通说,两人碰了一下。

“明天星期天,你能来吗?”金道通喝了几口酒后,问。

有此一问,袁雨潇想,果然金道通没想放弃,这也确实符合他的性格,自己这回倒是不难想到,于是答道:“你来我当然来啊!”

“要是我不来呢?”

“这个……”袁雨潇一楞,这一转折,倒是出乎他的意外,依常理,金道通不应该不来,这么个工作狂,抓到这么个大生意,又费了这么多体力精力,外加浪费一个周末夜,这么多的耕耘,他怎么会舍得不来收获?

不过转念一想,金道通出牌很无常规,出乎他意料的事情也太多了,他差不多没有一次能预计他下一步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所以这也正常。

袁雨潇有些左右为难,金道通不来,若说自己来吧,他可不想显得比金道通还积极,若说自己不来吧,又仿佛没有金道通,自己都不能工作似的,他沉吟一会,才慢慢地说:“如果这卖水果的明天生意好,可能卖完走了,如果生意不好,那更可能换地方,所以不管情况怎么样,都是夜长梦多,我们没法去指望他后天了,如果明天我们都不来,那几乎意味着放弃,那今天花这么多时间和力气,就白忙了,所以……如果你真是有事不能来,那我就一个人来吧!”

这一番话,无非强调自己即使来,也并非争强好胜。

“我明天真是有点事,你能来,我绝对理解你的心情,不过如果你不想放弃休假,也不要勉强,我们放弃这一笔税也没什么,反正以后还有的是机会。”金道通说得非常周全。

“放弃?那不行!这不是一笔小数字,我明天来吧!”袁雨潇一看金道通能理解他所说的,便开始对这笔收入患得患失,不觉心中一急,便拿定主意了。

“那就辛苦你了!”金道通笑着说,“我就晓得你不会放弃的。我敬你!”

“你反正什么都晓得……”袁雨潇与他碰碰杯。

“打这么久交道了,你的性格我还不晓得,你做事不主动,但能坚持,有什么事,你永远不会最先一个上,但总会最后一个走,所以我们很互补!”

袁雨潇皱了皱眉,被人看得太穿或者说得太透,无论如何也不是一件让人很别扭的事。

“其实今天也没有白忙啊,今天收获很大的,我们至少知道了汽车是可以追一追的,尤其是,我们还学会了喝啤酒哪!”

“这也说得是。学会了喝啤酒,这一点很重要!每一件生活经历和体验都是独特而不可重复的。另外,我细算一下,明天起码也有两百收入了,这个月三千,三个小组,相当于每组不能低于一千,这一笔就近五分之一了,我是真舍不得!”

“哦哟哟!道理是一套套的啊,理想的现实的都有!反正随你,我也不搞创作,不在乎什么体验之类的,更不会没把这点钱放在眼里!”金道通说着,突然想起这话难免引起袁雨潇多心,赶紧岔开话,“再说,我明天的事,比这个重要得多!哎……”突然把音高往下降一个八度,“我实话跟你说了吧,我明天约了女朋友出去玩呢!”

“早说啊!原来真有女朋友了,他们传的没错哦!”

“就是啊,我突然一想,无关的闲人都晓得并传开了,你我这样的关系,我还瞒着你,显得太不仗义了!”

“谢谢信任!你女朋友干什么的?”

“这个……暂时保密,抱歉,这是她的意思,她要我对所有人保密的——包括父母!”

“可以理解。原来你明天是这样的大事!那当然其他事情都得让路,更何况只是工作而已——本来明天就是不工作日呢!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有了女朋友!我本来还想给你介绍一个的!”

“你这么慢节奏的都有了,我怎么能落后!”

“这话说得倒也是啊!祝贺你,干!”

“干!”

金道通猛灌一口,抹抹嘴,“哎,既说到这个事上,我正想跟你探讨一下,这一回,我学着你,来把生活联系一下文学,大作家啊,你的文学比我好,《红楼梦》读得比我精,你今天当当我的参谋看看,你说找老婆,是选林黛玉好呢?还是选薛宝钗好?”

“你意思是……你竟然还有两个可供选择?”

第四十九章 汇报

金道通笑而不语。

“真是艳福不浅啊!”袁雨潇由衷慨叹。

前不久他还觉得自己总算有一件事超过了金道通——自己有女友而他没有,没想到时间不长,他不但有了女友,而且还有两个可供选择。

“说不上艳福不浅,”金道通口气如此谦虚,但神态却满是掩饰不住的骄傲与得意,“我不过是偶然同时认识了两个女孩子而已,这两个女孩吧,一个呢,丰满漂亮,一个呢,苗条秀气,我也就是从外形上觉得她们两个像薛宝钗和林黛玉。”

“说说性格吧,这个比外形重要!”

“正要说到这个性格呢,那个薛宝钗吧,看上去倒也是那么端庄安静,就是不知怎么,我觉得她有一种说不出的冷冰冰的味道,也不知是性格内向呢,还是对我有什么看法,说话呢,也常常带着刺……”

“我可不喜欢冷冰冰的——当然,如果因为对你有看法,那又是一回事,不过吧,我宁可找一个喜欢我的而不是我喜欢的……”袁雨潇略想一想,又认真地问,“那么,那个林黛玉性格怎么样呢,也是喜欢耍小性子的么?”

金道通眉飞色舞,“正好相反,那个林黛玉吧,却是一个非常爽利热情的性格,一点也不耍小性子,反而是一种心无城府很天真的样子,还有,我特别喜欢的就是她对我的那种……怎么说呢,很维护我的味道,唉,我也说不清楚!”

“既然这样,如果是我来选,好像没有太多悬念,选择这个爽利热情,并且维护你的林黛玉——如果你说的是准确的事实的话。”

“英雄所见略同!”金道通大喝一口,“我其实已经在追林黛玉了,甚至不妨说,已成定局了!有你这话我更安心了!”

“都已经成为定局了,还来问我干什么?”

“旁观者清嘛,今天正好说到这事了,我从你这里听点参考意见。”

“我看啊,像你这种坚持自我的人,恐怕听意见是假的,无非是料想到我也是这个选择,好显得你高明!我说得对不对?”

金道通大笑,“到底是高材生,虽然人情世故上亏一些,看问题本质还是很尖锐的!”

“不过你也不要得意,万一我的意见与你相反呢?”

“那就显得我与众不同啊,哈哈!”

看着得意的金道通,袁雨潇心想,在自大方面,他倒是近乎莫清。咦,我似乎总是要碰到这类型的人,他摇头一笑,“我就说啊,你这么自作主张的人,怎么会舍得听旁人的意见呢。今天我是参谋不带长,放屁也不响——哦,应该说,带不带长都放不响!”

“这好像在批评我哦……”

“不敢!哪有参谋批评司令的!”

“哈哈,可能我这个人吧,就是喜欢那种被人仰慕的感觉,那个林黛玉就很能满足我这个心理需要,那个薛宝钗漂亮是漂亮啊,但总是一副不冷不热走不近的样子……”

“任是无情也动人啊!”

“确实,非常冻人,快把我冻僵了!”

两人哈哈一乐。

这个晚上,袁雨潇并没想到,他对金道通一个问题的回答,于自己是有特别意义的。后来,他经常会回忆这个晚上,并且总是假设自己是否可能有不同的回答。

问题在于,自己的回答对于后来的故事,其实起不到什么作用。

不过,袁雨潇一直相信,任何事情的发生,都是综合着多种原因的,而他的回答,就是这诸多原因的一个。所以,如果他的回答有所不同,事情的结果也必然多少有所不同。

“哎,你如果不是上次说过有女朋友了,我倒是乐意把那个薛宝钗介绍给你。”金道通说。

“谢谢,我也不喜欢拒人千里之外的薛宝钗。”袁雨潇答道,心里却说,幸好我已经有了于晓鹭——当然即使没有,也不能又干捡漏的事情——这“薛宝钗”不就是金道通的选择中被淘汰的么。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舍不得自己那个原装的,可以理解,哈哈!”

袁雨潇没有回答,他想起与于晓鹭已经两周多没有任何联系,一晚愉悦的情绪突然有些低落,他眉头一皱,闷闷地吞了一口酒。

金道通一看他的表情突然转阴,虽然不知由何而起,却也知趣地转移话题,“明天你意思是会独自来这里收税?”

袁雨潇默默地点了点头。

金道通举起酒碗,“那就辛苦你了!也不用太死板,能收多少算多少,反正从我来看,本来也是打算放弃的,收到了自然是意外之财,以后有的是机会!”

“承蒙信任,我尽力而为!”

“一个人,很远的地方,还是休息日,注意安全!”

“谢谢,没事的!”袁雨潇吞了一口啤酒。

这时蛋炒饭也上来了,两个人开始狼吞虎咽,他俩真的是饿了。

金道通便是吃饭也比袁雨潇快一步,不过当他放下饭碗时,已是星光满天。

“打道回府,去完成我们今天最后一项工作!”金道通打着饱嗝说。

“什么意思?难道今天还有工作?”袁雨潇想,金道通出牌,为什么总是让人防不胜防?

“我们应该回去向股长汇报一下今天的工作。”金道通笑着,笑得很古怪。

袁雨潇琢磨一下他的表情,恍然大悟:“啊,我明白,你是想让股长知道我们加班到现在,做了工作得有人知道,是吧!”

“嗯嗯,你终于有所开窍了!”

“算了吧,我还不至于那么蠢,我也能想得到!”

“如果我不提起这个,你也想得到?”金道通一副追穷寇的样子。

“没去想……”袁雨潇不习惯在自己不擅长处嘴硬,把声音放低了,“我承认,想不到!”

“其实,你还是心没在这上面!”金道通却又给他台阶。

“不用这么说,我心放这上面也不如你,我老老实实承认。人跟人是有差距的!而且,即使我想到了,我也未必做得到!”

“为什么?”

“你说,这么晚了跑去汇报工作,这其实摆明了就是表功,我们如果每做一件事都汇报一下,那每天就专门汇报算了。我可没这脸皮,所以我做不到!”

“你这是在夸我脸皮厚啊哈哈,谢谢!脸皮厚并算不是一个缺点呢——当然你不会同意!这个事啊,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今天要汇报,是因为这个事情比较特殊一点!”

袁雨潇想,有什么特殊的,无非跑得远一点,而且工作到了晚上,不也就是一次普通的收税么,时间长些而已——这倒更使所谓“汇报”显得是表功,而且简直是在炫耀。何况,现在钱还没收上来呢。

但一转念,金道通总有些事情让他“想不到”,前车之鉴,就把这话咽回去。

金道通见他不打算问什么,只得笑一笑,自顾说下去:“白股长不是说过吗,八小时之外工作,一定要注意安全,我们从今晚——以及明天,都属于八小时之外,属于白股长明令禁止的不宜工作的时间,业余时间工作有安全问题,对不对?”

袁雨潇似乎有些明白了,又似没有想透,索性装聋作哑,由金道通把独角戏唱完。

“所以,我们今晚过去,与其说是汇报,不如说是请示,既然白股长既有明令,我们事先请示是一种尊重,这不但不是多余的,而且可以说的必要的,现在你不会觉得不好意思了吧?”

“善于把不好意思的事做得好意思,这也是才华!行,金组长指示我照办,金组长挥手我前进!”袁雨潇不得不祭起他老一套法宝,以调侃来表示真心的佩服。

金道通咧嘴一笑,“你吃完饭了吧?我们抓紧时间,往回走还有点距离。”

“完了!”袁雨潇放下碗,笑着自嘲,“民以食为天,连吃饭都赶不上你,还有什么能赶上的!”

“其实你有时候嘴蛮油滑的,和你性格有反差。”金道通也笑道。

“言归正传,我想,你应该已经知道白股长住哪里了——我是不知道。”袁雨潇说。

“嗯,我是知道,不过,你总知道钟股长和梁股长住哪里。”

“讲话不用大喘气,一起讲出来!”袁雨潇想,这事怎么又和两个副股长扯上了?他俩一个管个体组,一个管房产税组,集贸组从来只认白股长的。这金道通又玩什么花样?

“我们今天去钟股长和梁股长家,向他们两个汇报!”

袁雨潇站起来说,“我去把饭账付了,算是今天跟你交学费!”他故意漠不关心地顾左右而言他,不过这话的内容真是给了金道通足够的面子——付钱交学费。

“咱哥们分什么彼此,下回我请你!”金道通笑说。

待袁雨潇付完账过来,金道通把刚才没完的话一古脑全倒出来,“钟股长和梁股长都住在一起,就在分局后面宿舍里,路又近,又隔邻隔壁,找一个等于找两个,我们的工作汇报给白股长,白股长是管我们这摊的,那两个股长就不一定知道,但汇报给那两位,白股长最终也必然知道,结果是三个股长等于都汇报了,效率是最高的。最重要的是,前一向李卓出了不尊重梁股长的事,也在股里一直有不良影响,今天我们主动去向他们汇报本来不属于他们管的事情,这属于双倍的尊重了!而且如果我们是去请示白股长,万一他不让我们明天再来,这到手的钱岂不是泡了汤?而梁股长他们,从心理上说,受到尊重,在高兴之下,面子上也不好阻止我们了,估计主要会支持的,你说呢?”

“你说的大大的有道理!那么事不宜迟吧!”袁雨潇不看他得意的脸,转身骑上车。

两个人在晚风中快速往回赶,进入市区时,城市的夜生活已经开始,街上熙熙攘攘。

分局在都市一条相对安静的小街中。

梁股长和钟股长所住宿舍,与分局是同一栋,只是被围墙切开成两个院子。房屋结构和前面办公室一样,长走廊,每家前后两个小房间。

他们把车停在院中时,袁雨潇看了看二楼——梁股长和钟股长都住在那里,贴隔壁,他一想,金道通是每个细节都不放过的,便问:“去谁家?”

“钟股长家。”

袁雨潇便不再问,反正金道通总有他的理由。他默然锁了车,跟着金道能亦步亦趋地往楼上走。都是同龄人,还都是应届高中生,可只工作了几个月,自己还是个新兵蛋*子,金道通却象个老班长。

钟股长对他们在周末晚上的到来颇为意外,待知道他们是来请示和汇报工作时,就有些近乎惊讶了,不过惊讶的神情瞬息便被满面愉快的笑淹没。

“常听老白说小金不错,果不其然,这么晚了,又是星期六,还在工作,真是值得我们股里所有年轻人好好学习!”

第五十章 车祸

“哪里哪里,我们也是偶然碰上了。”金道通一脸谦逊的笑。袁雨潇一到这个场合就不知要讲些什么,也只是跟着笑。

“我们老同志在一起也经常讲起,你们新来的这一班年轻人真的不得了,又有文化,又有干劲,学东西又快!象个体组的孟坚他们,也是很有能力的,不过就是有些骄傲,不象小金你们,又谦虚,又有礼貌!”

“应该的,应该的!”

“老张,把西瓜切了端来!”钟股长向里屋的老伴喊着,一边把泡好的茶递过来。

“有茶就好,有茶就好,不用忙了!”金道通说,袁雨潇也摆着手说:“谢谢,不要麻烦了!”

“我是高兴啊!”钟股长由衷地说,“你们跟我儿子差不多大,在我眼中,你们跟我的孩子是一样的,看着你们这样懂事,能干,我是真的替你们高兴!”

袁雨潇心里有些感动,不过也不知该如何表达这种感动。金道通则笑着说:“对对,钟股长也跟我们的长辈一样的慈祥!”

钟股长点着头,“你们刚才说,明天还要去收钱?明天是星期天啊!”

“是啊,因为是休息日,地方又比较远,万一有什么事,也无法和局里联系,所以需要请示一下,要不也不好意思这时候来打扰您!”

“这个不是什么打扰,不要客气……”钟股长收了笑,沉吟着,“这样……最好能跟老白商量一下,可是现在这么晚了,老白家又没有电话……”

“要不……这样,我们听听隔壁梁股长的意见?”金道通仿佛刚刚想起这个建议,袁雨潇心里一闪亮,知道金道通心里早有筹划。

“最好!”钟股长被这一提醒,满面是笑,金道通马上起身说:“我去请梁股长过来!”

“你坐你坐……”钟股长话音未落,她老伴已经端了西瓜过来,她只好去接,金道通已经出了门。

“吃西瓜!”钟股长递给袁雨潇,袁雨潇推让着,钟股长强塞了一片给他,他有些拘谨地端在手中,西瓜汁从手掌流到手背,粘粘的不太好受。

“怎么样?你们对明天去收这个钱,有没有信心?有没有什么问题?”钟股长随口问着,似乎想打消他的拘束。袁雨潇吭吭吭清了清嗓子,不知如何回答,他紧急思索着,金道通会希望他怎么样回答呢?要说没问题,我们来请示什么,岂不是另有目的,要说有问题,万一说要我们明天不去,岂不是白忙乎了。他一时想法混乱,忍不住又吭吭吭清清嗓子。

钟股长见他不停地吭吭吭吭清嗓子,赶紧说:“一定是口干了,赶紧吃西瓜!”他赶紧吃西瓜,钟股长却又没话找话地开始拉家常:“小袁,恋爱了吗?”

袁雨潇差点把一口西瓜吐出来,赶紧一吞,吞下去好几粒籽,这问题比前面那个还难,两害相权取其轻,他只好又把前面的问题拽出来回答,“报告,明天的事情没有问题,一定完成!”

这简直像说相声!他自己觉得。

还好,袁雨潇并没有难堪多久,梁股长和金道通就进门来了。

“老梁,他们两个蛮不错的,工作到现在,明天星期天还准备去林校,你觉得怎么样?”钟股长说。

“这是好事啊!我们应该大力支持!”梁股长很痛快地说,他显然很高兴,脸上都泛着光。

“但是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呢,比如说安全问题等等?”钟股长问。

不等梁股长回答,金道通马上接口,“这个领导可以放心,应该没什么问题!他们都是外地人,我们也与校方取得了联系,校方会支持我们的!”

“前一向因为检查证出了一点事,考虑过没有?”钟股长心细一些。

“现在工作证已经发下来,有钢印,很正规!”金道通从容地回答。

“那就一定要记得带上!”

“放心吧!”袁雨潇拍了胸说。

“既然这样,你们就去吧!出了问题,我负责!”梁股长开心地拍拍胸脯,一副大包大揽的表情,一边接过钟股长递过的西瓜,金道通也拿了一块,他是真渴了。“西瓜好甜!”他说。

“多吃点多吃点!”钟股长很高兴。

“你们工作干劲足,最难得的是有礼貌,没有年轻人那股骄傲之气,不像有些人,目中无人。你们两个以后大有希望!”梁股长说。

“我刚才也是这么说!”钟股长说。

“领导这样说,我们可就容易骄傲了,以后还是多多批评和指教!”金道通用半开玩笑的口气说。

“就冲这样的话,你就不是那种容易骄傲的人。”梁股长却是很认真地回答。

“我们真是不好意思了,”金道通吃完西瓜,马上起身,“明天还得赶早,我们早些回去,打扰领导休息了。”

“正是正是,你们一定要休息好,我也不虚留你们。”钟股长说。

两个股长一直把他俩送到楼下,“注意休息,注意安全!”钟股长一直不停地叮嘱。

两个人出了院门,一上车,袁雨潇就发感慨,“钟股长真是慈祥,梁股长也是个很痛快的人!”

“钟股长是女的,对事情顾虑可能会多些,梁股长喜欢作主些,尤其是受到我们这样的尊重的情况下,肯定是全力支持。”

“所以,你要先去钟股长家,去了她家,梁股长自然捎上了。但若去了梁股长家,他一作主拍板,就不一定要去钟股长那里了。”

“你是我的知音。”金道通眨着眼睛笑。

“什么细节都要算到,你怎么像个老江湖啊。”

“是吗?”金道通突然敛了笑,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可是那个薛宝钗,为什么老是说我很幼稚呢?”

“在女孩子面前,你如果也像工作上这么精明,那一定很可怕,至少,显得很没情趣。”

听了这话,金道通沉思的脸色松驰下来,“这话倒也很有道理啊!”

然后他说,“你真的是我的知音!”

他的单车越踩越快,袁雨潇紧紧跟上。

晚风飞扬。

“明天万事小心!祝你顺利!”他迎风高喊,带着爽快的笑。

次日,袁雨潇起了个大早,皮包挂在单车把手上,精神抖擞地出了门。

天气不错,风和日丽。

袁雨潇的单车骑得飞快。林校有些距离,他只想快些到现场。自工作以来,每天赶早进市场,给了他一种算是职业的心理,似乎去得晚了,就什么买卖都做完了。再说,现在太阳的热度还没有上来,也要趁凉快。

想着今天独自一人,凡事可以自己作主,不用亦步亦趋地跟着金道通的意思走,他既有些轻松舒畅,又稍感有些压力。他也不是头一回独自在外收税,没跟金道通搭档之前,他也没感受过什么压力,他想,自己似乎太容易受身边的人影响了。

往林校去的方向,中间有一段路分成两岔,一条往桂园路,一条往学院路,两条路在井栏湖又合成一道,所以都可以走。但袁雨潇那单车却如老马识途一般在不觉中就转上了桂园路。

就像他每日下班时,不管大脑在宇宙何处漫游,但总是一步不差地走向家中一样,袁雨潇似乎有感觉,也似乎无感觉,说是下意识,似乎又有意识,总而言之,当他从于晓鹭家那栋熟悉的大楼下经过时,他确确实实是有意识地抬头往天空的方向看了,他想象着那里有一对小梨涡对他说,“哎呀,你来啦!”然后他会说“路过啊!现在要去办事!”,然后小梨涡说,“办完事来家啊!”然后他说,“喔克!”

一切自然而然。

可惜只是梦,骑过那栋楼时,奇迹没有发生,一切回归现实。

一辆大卡车超他而过,看车箱是台空车,否则他又会关注一下,现在在他眼里,卡车都似乎成了嫌疑人,每见一台,他都会吸吸鼻子。

这台卡车所往的方向正好与他一致,想起昨天追车经历,他童心忽起,飞快地追着卡车,不觉跟了好长一段路程。在一个十字路口,红灯亮了,卡车停得很急,他的破单车一向刹车不好,竟迎头撞向车箱尾部。

他急急以脚撑着地,脚尖在地上擦出一两米,总算停住,额头几乎顶到车箱,脚踏板在小腿上划过,痛得口里他咝咝直冒气。低头卷起裤腿,果然划出一道不短的血痕。

停下车来,才发现车上那个活动自由的座子,已经飞得不知去向,剩下一根朝天的钢棍棍。

满地不见座子,奇哉怪也。找了一圈不见,依照惯性,这座子应该是冲到前面去了,前面就是卡车,按高度说,无疑是抛到卡车车箱下面去了。便只能等着卡车开动,一边想,明天下午一定得让郑师傅修修车,座垫若不能装好,至少,车闸一定得搞妥,否则指不定哪天能出人命。

正想着,卡车已经启动,待卡车缓缓前行,那个座子才像个潜伏的特务一般从车底浮了出来,捡起来摆正,小心地用屁股压住,辅以两腿交夹,终于起步。

这时卡车已过路口,袁雨潇一加力飞快追上去,速度刚刚达到饱和,前面路边一个中年女人正过马路,见袁雨潇单车飞过来,欲进不进,欲退不退,犹豫之际,袁雨潇无法判断她的动向,单车也是欲左欲右地摆动几下,失灵的车闸控制不住单车的前冲,待他再次以脚撑地,距离还是太近了,一声响亮,单车撞上那个女人。脚踏板又在他小腿上划过,旧伤痕上又添新伤痕。

不过这回他没时间去看自己的腿,而是去看那个撞到的女人。

女人三十多岁,看不出职业,倒颇像一个家庭妇女。她捂着肚子直挺挺站着,闭了眼,一副很痛苦的表情。袁雨潇赶紧支好车子,扶住她,道歉之后,便问她怎么样。

“可能岔了气,不过应该没什么大伤,等我休息一下……”她闭着眼睛说。

“我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放心一些。”

女人听这话,睁开了眼,盯了袁雨潇一眼,说:“那也好,哎哟,痛死我了!”

“能走吗?”袁雨潇看她这样子,有些担心。

“应该可以走……”

“要不,你上我单车,我推着你去。”

“那……也好……”

袁雨潇捡起车座放好,扶定单车,女人爬上后架,袁雨潇让她两脚踏实在两面踏板上,手扶住座垫——既稳住人,也让座垫不至于掉落。然后稳稳地推向医院。

接下来的时间,就是在医院忙着,各种检查后,结论是软组织挫伤,开了药,便出了医院。这时女人神态早已恢复正常,只是手一直捂着肚子。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袁雨潇心里挂着林校那一车苹果,真是火烧乌龟肚里痛。

“刚开始确实痛,加上有些紧张,所以很难受,现在检查过了,知道内脏没事,就好多了。”她说。

“那你能够自己回家吗?我还有点急事去办!”袁雨潇一急起来就直接说了。

“可能……应该可以吧……”她有些犹豫,眼神不安地望着袁雨潇。

他感觉对方的不信任,血有一点往头上走,突然想起今天带了工作证——正规的工作证,再不是过期的红袖章,想及此,迅即从口袋中掏出来,“你可以相信我,我不会逃避责任,这是我的工作证!”

第五十一章 祝福

女人马上接过袁雨潇的工作证,细细地看了,然后交给他,“没事,我没有不相信你!”她脸上浮出微笑来,这是袁雨潇今天第一次看到她笑。

“那你慢慢回家,我先有事去了?”

“去吧去吧!”

袁雨潇看了看手表,快十一点了,太阳已经当头,他还没有出城,心里有些急,但却不敢再飙车。昨晚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还有这类事情冒出来。

赶到林校时,已经过了十二点,他在校外就嗅到苹果香,还夹着饭菜香。

卡车前有七八个人在买苹果,不算热闹,也不算清静。

他支好车子,三个外地人容易分辩,一个在车上拿苹果,一个在下面过秤,还有一个收钱。他走过去,拍拍那个正在收钱的。

那人是一个高大的汉子,得知来人和来意后,当即堆下笑来,用北方话答言,他们已经听金会计说过了,一定配合交税。但现在还没卖出多少钱来……

“已经卖了多少钱了?”

“大约七十来块……”

“少了一点……”袁雨潇昨晚约略估算至少能收两百。

“要不,您到金会计家坐坐,稍等一下,这太阳老大的,可别晒到您了。”大汉颇为殷勤。

金会计家就在十多米开外,袁雨潇一想,也只能如此。便点头笑一笑说好。他对北方人一向有好感,觉得他们比较忠直。

大汉见他同意,高高兴兴地就在前面引路,这时,袁雨潇才发现他腿有些瘸,便说:“你忙你的,金会计家我熟悉。”大汉倒也性直,陪个小心,便回到卡车边。

袁雨潇走进金会计家时,才发现自己有些冒失了,现在正是午饭时间,主人老两口正好把饭菜端上桌。

“哦,税务局的小青年,来得正好!一起吃饭吧!”金会计热情地招呼。

袁雨潇想退都来不及了,自己心思一直在苹果那里,早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饥饿。

他正在犹豫,金会计上来热情地拉住他,一边叫老伴再去煎两个蛋。

推拉几个回合之后,袁雨潇只得坚持说,“阿姨不再加菜,我就坐下来吃!”

“行行行!”金会计满口答应,要老伴撤出厨房。袁雨潇只得坐下来。端起碗来又说:“我得付钱的!”

“开什么玩笑!一个便饭而已,做客还付饭钱,我这里又不开店!”

袁雨潇放下碗,“你老要不允许,我就不吃了!”

“先吃先吃!再说再说!”金会计说。

袁雨潇小心翼翼开始吃饭。金会计看他有些放不开,便不停与他说话。

“小同志贵姓啊?”

“我姓袁……哦,昨天与我一起来的姓金。”

“哦,还是我的本家子啊!你们两个真有责任心,现在的青年,了不起!”

袁雨潇谦虚了几句,越发有些拘谨起来。金会计觉得他太拘礼,便不停敬菜。袁雨潇推让不得,一餐饭吃得不知其味,好容易才吃完了。

饭罢。那个瘸大汉进来。

“我们总算卖出一百二十块钱了,把税先上了吧!”他掏出一大叠钱来,比较零散。

“不错,主动先把税交了,是一个正确态度!”金会计赞道。

“我们都是老老实实的农民,不走歪门邪道的,您今天早晨还教导我们,要配合好税务局的同志的。”大汉笑着说。

袁雨潇一时不知怎么说才好。若说这些钱还不够,当此之下,他实在说不出口,若说收了,与预期的又相差不少。若是他一个人查的也无所谓,可这是与金道通一起办的,办差了,回去怎么交待呢。

金会计看出他的犹豫,笑着说:“小袁,这北方农民也蛮不容易的,辛苦一年种出苹果来,身有残疾,还这么远开车来,赚的可真是血汗钱哪!如果能够照顾一点,就尽可能照顾一点,你说呢?”

袁雨潇一想,只能如此了。这事虽不是一个人的事,充其量也就是两个人的事,直接给金道通讲明白,担了这个责任,他也会理解的——他本来不是说过今天收不收无所谓的么,一百二十虽比不上两百三百,但比颗粒无收强多了。

果然退一步海阔天空。

他点点头,就坐下来开票。这时他感觉金会计和瘸大汉都长吁了一口气,屋内的空气都流动起来,一种轻松气息连用鼻子都嗅得到。

把钱点清收好后,瘸大汉变戏法般从身后变出几只硕大的苹果,往袁雨潇怀里塞,“来来来,尝尝我们家乡的大苹果!”他边塞边说,“刚才还没收钱时,我可不敢给你,怕说我贿赂你,现在税已经上了,这苹果就可以大大方方给了,表示我们没有别的意思!”

袁雨潇被这种真诚淳厚感动了,连平时在这种时候必有的客气都放下了,他擦擦那苹果,吭哧一声就咬一大口,这是他回复真诚的方式。

苹果很大,幸好刚才因为拘谨,饭只吃了八分饱,但这个苹果已经让他有些直不起腰来。

他现在想早点回去,更兼想踩车活动以消化一下,便起身告辞。在茶杯下悄悄压了两角钱和二两粮票。骑上车后,才向挥手告别的金会计喊道:我的饭钱和粮票压在茶杯下了。然后不管金会计是什么反应,转身骑车便跑。听得金会计在后面说,这伢子,这这这是搞什么啊……边说边追了几步,他在单车上一边加劲骑一边笑着喊道,你老人家不要追了,小心摔着……

听得金会计的声音渐远了,他也不回头,心里感觉轻松了,一天的事,总算半天办完了。但一想到收的钱+达不到预期,却又忧喜参半,不知明天如何向金道通说清缘故。

又到井栏湖了,路又分开两岔了,他这回居然停下车来,略微想了一想,便决定走桂园路。

现在事情也办完了,轻松下来,一种想见于晓鹭的冲动竟遏止不住地涌上来。

这突如其来的冲动,其实源于由来已久的忐忑,这忐忑自寄出那封信便已经开始,加之于晓鹭的没有回音,加之那晚莫清的话。

莫清有资格加给他这样神圣的使命吗,好像没有,但他却自然而然地接受下来。

于晓鹭为什么没有回音?是还在酝酿,还是在……婉拒?

只有这两种可能。

只有这两种可能而他历来不是一个乐观主义者,遇事总容易往坏的方向去着想,越想便越是可能。

每当猛然想起竟然还有被拒绝的这种可能时,他总是不觉背上一热。

现在他的这种反应又来了,本就在骄阳下的骑车运动着的身体,一时便汗下如雨。

汗流浃背的袁雨潇在越来越接近于晓鹭家那栋楼房时,他曾经对莫清的一席话回到了自己心头,“……她也不是一只球,可以由你想踢到哪里就踢到哪里,想传给谁就传给谁,她也不是酸梅汤,谁想喝谁就可以喝,她有自己的意志,说到底,我们都没有资格做她命运的主宰者。”

这是一年前,莫清将上大学时,在红梅冷饮店的那个下午,劝他接受于晓鹭时,他对莫清的回答,这一席话,其实一直隐隐地萦绕——或者说——缠绕着他。

然而,在后来的日子里,在他与于晓鹭的交往中,于晓鹭似乎笃定地属于莫清与他的世界,不是莫清,便是他。于晓鹭似乎摆放于囊中,可以任由他决定什么时候去取,何种方式去取。

一种潜意识……

现在,他觉得他必须去揭开这个闷葫芦了,好在今天有一个特别正当的理由——在林校收税完了,路过这里,顺道看看。依然是自然而然,大致不着痕迹。刚开的税票能证明他说的真实不虚。

他停下车,停在那棵树下,晓鹭说过,停在这里太阳晒不着车座。虽然他的活动车座晒不到太阳,但他今天想按晓鹭的要求停放。

他满是柔情地慢慢走上楼梯时,忽然又有些心怯,希望于晓鹭最好是今天上班。

真是矛盾得可以。

敲开门时……迎接他的是于晓鹭的爸爸,带着一种意外的笑,搭着他的肩迎他进屋,像一个平辈的朋友,这就算是一种隆重了。

只有晓鹭的爸爸一人在家。

晓鹭真的不在家——如他所愿——但是他却并未高兴,反而心里缺了什么似的。

既然晓鹭不在,他想交道了两句场面话便走,晓鹭的爸爸却执意要留他坐下来,他莫名地感觉气氛不似以往的轻松,有些凝重,令他不自在,但他也只能无奈地坐下来。

“我一直想和你谈一谈,”晓鹭爸爸亲切而直截了当地说,“谈谈你和鹭鹭的事情!”

晓鹭爸爸这么直白的谈到这个主题,真是破天荒第一次,袁雨潇大出意外,虽然心中突然百倍的紧张,但被激起的兴趣却有千倍。

他轻轻地深呼吸一下,面色凝重地直视着晓鹭爸爸的眉心,这是他以为的最郑重与礼貌的表情。

“你和鹭鹭维持了这么多年的纯洁的同学友情,这非常难得!”晓鹭的爸爸也是面色凝重,而且几乎算是正襟危坐,袁雨潇这么多年来看到的他,都是和蔼可亲的样子,从未见过他这样的形象,便不觉屏住了呼吸。

“你们两个将来会往什么方向发展,我和阿姨也都看在眼里,我们作父母的都希望儿女幸福,所以我心里非常祝福你们!”

即使说到这样的祝福,晓鹭爸爸的声音依然平稳,表情依然沉稳,袁雨潇以为自己听到这样的话脸会发烧,但奇怪的是自己却突然平静下来——一种安心之后的平静。

“雨潇,你是我和阿姨看着长大的,还有一个莫清,你们都是好孩子,但是,你比莫清更加忠厚可靠,我和阿姨都喜欢你。鹭鹭呢,本质也是不错的,但有一点幼稚,雨潇你先踏入社会,多帮助她,你们共同进步。这方面,我们是很放心的!”

两个男人平静对视着,都是目不稍瞬。

“鹭鹭最近参加了工作,也算是进入了社会,心呢,显得比以前浮躁些,出去玩得比较多,不过,我也可以担保,她的作风是没有问题的……”

这句话让袁雨潇觉得味道相当怪异,他有什么资格接受关于晓鹭的保证呢,何况这保证还来自晓鹭的爸爸,他非常惶恐,且这保证的内容又令他困惑,“作风”这个词基本上算是一个专有名词了,他不知这“担保”来自什么事情,想表达自己的惶惑,却又一时不知如何措词,正在那里寻思,门一响,晓鹭的妈妈提了满满两手大袋小袋的各种菜进来了。

他赶紧起身打招呼,晓鹭妈妈笑着说我先放了菜再给你泡茶啊,说着便进了厨房。

袁雨潇连忙说不用客气,他也得回家了。晓鹭的爸爸也到他身边,拍着他的肩膀,总结一样轻声说道:“总之,我们希望你和鹭鹭幸福!”

第五十二章 语不惊人死不休

袁雨潇不知如何回答他,虽然晓鹭爸爸的手掌只是轻轻拍着自己的肩,却让他感受到一种重量,一种很重很重的托付,这种份量就远非莫清的那个托付所能比拟了。他却只能是笑着点点头说谢谢叔叔,本想说句请叔叔放心,都觉得似有什么不妥,终究没有说。只是非常郑重地点点头。此刻他的眼睛不再好意思去望晓鹭爸爸的眉心了,便把脸朝向厨房方向说,阿姨不要泡茶了,我坐了很久了,该回家了。

晓鹭的妈妈顾不上泡茶,放了菜便出来说,吃饭去。袁雨潇说,谢谢,不用客气了,出来一天了,没跟家里说不回家吃晚饭的。晓鹭爸爸便说,那阿姨送送你吧。

袁雨潇以为会想以往那样被再三挽留,正想着该当如何,晓鹭爸爸的如此干脆倒让他轻松许多,他便阻挡着晓鹭妈妈送自己的意思,但晓鹭妈妈却坚持要送,这一送,竟然一直把他送下了四楼。他有些不安,觉得自己作为晚辈承受不了这盛情,这么多年晓鹭妈妈还是第一次把他送下四楼。

“阿姨,真不好意思,上去吧!”他掏出车钥匙,说。今天车停在树荫下,他没有取车座。

晓鹭妈妈凝视了他说:“你要多和鹭鹭联系啊,鹭鹭不懂事,你多多帮助她!”

“好的,我们互相帮助!”

“你瘦了好多,是不是工作太辛苦了?”晓鹭妈妈突然眼睛有些红。

“还好……”袁雨潇很感动,但又不知如何表达。虽然从小,晓鹭妈妈对他和莫清都很好,但今天这样一种慈祥,他差不多是头一回看到。心想,自己真的瘦得厉害么?否则怎么晓鹭妈妈会这么说?自己好像没怎么感觉到瘦了,晒黑了可能是有的,这一向天天在外面跑,也许……人黑了就会显得瘦?

“你去吧,出来一天了,早点回家。”晓鹭妈妈忽又笑着说,打断了他乱成一团的思绪。

“您先上去。”袁雨潇有些犹豫。晓鹭妈妈笑着推了他一把,他只得上了车。

一路上,袁雨潇老是觉得今天有些什么地方不太对头,比如晓鹭爸爸并不着意挽留他吃饭,而晓鹭妈妈却过于殷勤地送他下楼,这都与以往的“惯例”不一样。晓鹭爸爸的话让他摸不着头脑,晓鹭妈妈的态度也是前所未见。另外,包括自己在内,似乎都忽略了晓鹭今天不在家,到底是上班去了,还是出去玩了——不论是晓鹭的父亲或者母亲都应该对他有一句说明……

或许,她大约确实是上班去了,所以他们以为这根本不在需要说明的事情之内?

即使如此,这种疏忽还是不能算正常的……

不过倒是有一个比较确定的信息就是,晓鹭的爸爸妈妈都赞同自己与晓鹭的事情,不但是认同,而且近乎是郑重的托付——这也许是今天一切困惑的总答案。得出这个结论后,他才稍感心安,觉得他俩的关系在双方确定之后,又加上了晓鹭父母认同这一保险。

至于自己的父母,他从来没认为是问题,因为自己父母特别是父亲,是把人品看成几乎唯一的先决条件的,而晓鹭的人品是值得信赖的。

某种未来似乎由不得他的选择与拒绝,波澜不惊地到来。他既无喜悦,也无沮丧。

他甚至都不想再多想,省得自寻烦恼,于是思路又回到今天收的这一百二十块钱税款上去了……

次日,袁雨潇在市场没碰到金道通,等了许久不见人,料想他一定又被什么事牵绊了,难不成昨天晚上出去收税又出事了?应该不至于运气这么背。虽然如此想,还是觉得不太踏实,便草草地跑了一遍分管的市场,早早地回到分局。

他一走进分局大院,嗅到一股浓浓的药香,气味就是来自一楼集贸办公室,急急锁了车进去,便看到金道通正指挥着两个人用秤称东西,地上有几个大麻袋,依据了这气味,知道是几袋中药材。

袁雨潇还不及开口,金道通已经亮开嗓子跟他招呼了,“雨潇,今天早上我出门碰了这条大鱼,所以没顾得跑市场,反正你一个人也会跑的,你是个靠得住的人!”

袁雨潇看了看脚下的几麻袋药材,也很高兴,开玩笑道:“果然是一条大鱼,比市场那些鱼值钱,而且干净多了!”

“那是啊,收个两三百块是没问题的!”

“这么多?”袁雨潇又看看这几个麻袋,“这药很贵重吗?”

“是啊,当然,并不止这几袋,已经称了好久了,另外还有几袋过了秤的,让他们挑走了,剩的这些,足够抵税钱了!”金道通的音量告诉了袁雨潇他的兴奋程度。

袁雨潇突然想起自己皮包里昨天收的,自己肚子里颇有争议的一百二十块钱,不觉有些惭愧,他低了声音说:“昨天我去了林校,收了一百二十块钱,因为……”刚想解释一下当时情景,金道通却似乎并无兴趣听解释,断了他的话头,笑呵呵地说:“辛苦了辛苦了!有功劳!这个钱比我想象的多,够意思了!谢谢你!”

袁雨潇有些狐疑地看看他,心想他难道想象得我连一百二都收不上来么,但金道通爽朗的笑感染到他,他相信金道通此时的真诚。看来正如金道通所说,他没怎么在乎这一笔钱。

他正犹豫着是否还有必要检讨一下自己,白股长进来了。

白股长显然已经从梁钟二位副股长那里听到了他们的事,进门便笑着表扬他们休息日还坚持工作,且考虑周到,尊重领导,似乎完全忘记了不久前还一本正经地规定不准在八小时之外工作的事。

袁雨潇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昨天这个事,我们没遵守白股长前几天的规定……”

白股长咳了一下,然后莞尔一笑:“没关系,你们做事我是放心的,不会在同一个事情上摔跤,再说,也不会次次运气那么背!”

袁雨潇看着白股长那表情,才意识到他是在特意忽略这件事,而自己却哪壶不开偏提哪壶,这个画蛇添足的说明真是显得真是够蠢够多余。

正暗自尴尬,金道通说话了:“周六我们把情况搞清楚后,星期天我有事,是袁雨潇一个人去林校的,他守在现场等着税钱一块钱一块钱地卖出来,最终收了一两百,真是不容易!天这么热,很辛苦的!”他说得活灵活现,跟在现场看到似的,袁雨潇反而很不好意思起来,心想着,用一两百去表述一百二,虽然不算错,但粗粗一听,自己的成绩却似乎膨胀了许多,虽然知道白股长肯定不会去看票,心里还是有些虚,但若加以解说,显然会坏了金道通一番好意,只得嘿嘿笑着遮掩过去。

白股长望着袁雨潇笑一笑,一边说着很好很好,一边点着烟出门去了。

“昨天你的爱情故事进展怎么样?”待白股长一走,袁雨潇便问金道通。他认定金道通如果去了林校,税钱也许不是这个数,而他没去林校,又是因为恋爱,所以不能不关心。

“进展很顺利,昨天已经动完外科手术!”金道通总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

“已经……动完外科手术是什么意思?”袁雨潇果然大吃一惊,首先他是对这句话感到新奇,然后是这句话表示事实似乎离他的世界有些遥远——应该是成年人世界的事情。

“这个还需要具体解释吗?你是未成年人啊!”金道通望着他的眼神像看到一头稀有怪兽。

“这……这这这么快啊?你们才认识几天啊?”袁雨潇不是不知道意思,却正是因为知道,而觉得难以想象与理解。他记得,最多两周前问金道通时,他还没女朋友的,他惊讶到有些口吃了。

“快吗?我没觉得,这个东西讲不清的,反正跟认识时间长短真没一点关系,有些人认识再久也没感觉,有些人可以一拍即合!再说,你晓得我是行动派,见第四面就觉得我们之间水到渠成,一切自然而然!”金道通把袁雨潇听得如雷震耳的一个事情,说得风平浪静。

袁雨潇张了半天嘴,呐呐地说了一句,“那……你是把这一辈子的事都想清楚了?”

“能想那么远吗?如果不能,想那么多干什么?”

袁雨潇觉得这话题无法进行下去了,便转了话题:“你征服了的女朋友,应该是你说的那个林黛玉吧?”

“当然是林黛玉!那个冷美人薛宝钗,一开始就被我放弃了,打入冷宫!”

袁雨潇一听这个话,倒是大感其兴趣,在他看来,拒绝一个人比接受一个人难办多了,所以想细问他是怎么把冷美人打入冷宫的,没想到金道通却已经得意洋洋地开始述说昨天的故事,“昨天我和林黛玉游了半天的马路,竟然在游马路时又捉到一个做藤椅生意的,我算得是恋爱工作双丰收了!”他的眼睛开始放光,从本应该是风花雪月的话题一下子转到工作上,他也只有聊到工作上才会特别兴奋。袁雨潇无声地叹气,他虽然不喜欢话题的这个转换,却又无力阻止,只得认真听着。

“虽然并没扣到几张藤椅,但却得知军区还订了他们一大批藤椅,所以,忙完这里,我们两个今天得去军区一趟!”

金道通的作派虽是骄龙腾空倏忽来去,袁雨潇已经习惯,便帮着两个卖药材的一起称秤。

他们现在跑市场近乎马虎了,肉税多是留给颜医生去收,其他固定摊位,大致都开了一段期限,不必天天收,至于那些流动的零星小税,金道通已经不愿意专门花时间去收了,他反正税票总是随身,随遇随收,并不会比上班专门去收那些零碎税收的数量少。

称完药材,扣留了几袋。两人便骑了车他们直接奔军区。

到了军区大院门口,两个人被哨兵拦住,验了工作证,又在传达室登记了,问清他们找哪个部门后,还通了一个电话,得到允许,这才放行。

被传达室这一折腾,袁雨潇还觉得没什么,金道通却颇有些折了锐气的感觉。

“真是衙门八字开……”金道通咬牙轻声发感慨,似乎连这话都没法大声畅快说。

“这话不当,应该叫做……侯门深似海!”袁雨潇轻声纠正他。

金道通没有再搭话,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财务室接待他们的是一个魁梧的中年人,军装整洁,派头十足,看上去是个军官模样,一口纯正的普通话,金道通的普通话不是一般的差劲,说快了就咬舌头,袁雨潇普通话倒是不错,在学校就参加过演讲赛,但他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加上坐的沙发虽然是舒服,但比那张宽大办公桌后面的主人椅子稍低矮些,两人都有一种被人居高临下地压着的感觉。

第五十三章 赔偿

金道通用十分糟糕的普通话颇为拘谨地说明了来意后,那军官字正腔圆地说:“你们来收这个税?这个事不太妥当吧,这个这个,啊,他们给我们的价格是很优惠的,他们也特别说明了,这是因为我们可以用收据结账,不用交税,否则他们的价格就得往上调,这道理很清楚嘛,这个,你们收了税,他们这椅子的成本就上去了嘛。我们现在办公经费也卡得紧,上面要求我们花最少的钱办最多的事,这个这个,明白说,我们也不是生产单位,每年靠财政拨款,其实我们用的就是你们收的税嘛,我们经费上省一点,实际上就是给国家省下了税钱嘛,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你们一收税,我们费用就增加,财政又得多拨款,这不就形成个恶性循环嘛,这个,这又何必这样呢。两位小同志,你们说对不对?”

“道理当然是这样……”金道通只能笑着表示赞同。

“既然我们意见达成了一致,那就是这样了吧,你们也不必收这个税,我们也给国家省了财政上的拨款,这多省事啊,是吧!我还有个会议要开,就失陪了!”

他站起身来,竟是要送客的样子,这时电话响了,他便俯身去接电话。

这里四只眼睛只能无奈而无聊地对望。

好容易等他接完电话,金道通使个眼色,两人站起身来,“那么,我们先告辞了。”金道通尽量做出不卑不亢的样子,平静地微笑着,那军官刚一挥手,电话又响了,他一边挥手示意再见,一边通他的电话。

两人只能无精打彩地走出办公楼,默默走在大院里。

袁雨潇先打破沉寂,故作轻松地一笑,“今天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了。”

“嗯嗯。”金道通心不在焉。

“我们在办公室坐的时间,比在传达室等待的时间都短。”袁雨潇有些自嘲地说。

金道通依然没说话,袁雨潇只道他还在郁闷中,转头看看他,却发现他刚出来时那种沉重表情已经没有了,反而显出一种轻松来。

“你是不是……有什么好办法了?”袁雨潇猛然有感,知道金道通总能有些让人柳暗花明的招数。

“没有!”金道通很痛快地说,“我认栽,这里没办法了。反正,这又不是我们管的市场,要天天去跑,认栽也没什么,解放军嘛,我们惹不起!”他笑一笑。

袁雨潇有些狐疑地望着他,心想他终于也有开悟的时候,我们不是万能的,即使代表国家。

“这是不是说明我们在慢慢成熟啊?”袁雨潇开始把事情往人生的意义上联系,这时他感觉自己开始有些像父亲了。

“也许吧!”金道通使劲点点头,“哎,雨潇啊,有个成语怎么说的,什么失马了,知不知福那句?”

“你是想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是的!今天很有收获,我们下一步的方向有了!”金道通笑得非常灿烂。

“是吗……”袁雨潇一点也不奇怪,金道通就是这么能耐。

“现在先回家吃饭,下午见!”金道通紧走几步把单车推过门卫,飞身上车,头也不回地自顾自走了。

下午,袁雨潇一进分局大门,迎面碰上正往外走的凌嘉民。

“雨潇,你昨天闯祸了啊?”

“闯什么祸?”

“你骑车撞到人了?”

袁雨潇略略想了一想,才把昨天撞到一个女人的事情回想起来——他几乎都快忘记这件事了。

这就奇了怪了,他也没和任何人讲的,连自己都几乎忘记了的事情,凌嘉民怎么知道了?这人真不愧是“包打听”啊!

“你是说的一个女人吗——你怎么知道的?”

“嘿,你撞的什么人自己难道都不清楚?有个女人现在正在二楼办公室等你,要你赔她医药费哪!”

袁雨潇一惊不小,昨天分开后那女人自己都能回家了,所以自己一直以为事情完了。难道后来伤情又加重了?

他是一个喜欢把事情往坏处想的性格,不由有些紧张,拉住凌嘉民的胳膊问:“怎么样,那女人什么样子,自己走来的还是有人扶她来的……”

为了图点吉利口彩,把那句“是不是被人抬着来的”给活活咽了下去。

袁雨潇知道,有些内伤是外表看不出的。他以前听说过,人有伤,有时候宁可外表出些血,有些看不见的内出血更麻烦。

凌嘉民看他紧张成这样,便又转身跟着他往回走,一边安慰他说:“那女人是一个人来的,我看她不像有什么大问题的样子,脸色很好,说话也蛮有中气的嘛。”

袁雨潇却没因这话而轻松,安慰人总是把重大事情往平常平淡上去说,他有些失神地望二楼走,一边想像着那女人会是一个什么吓人的样子。

当袁雨潇看到那个女人时,才发现事实倒确像凌嘉民所说的那样,那女人完全不是自己想像的那种样子,不由得大大松了一口气。

“小袁来啦!”她看到袁雨潇时,笑得很和蔼,“我等你好久了!这位小金同志陪着我说话。”她向旁边的金道通一指。

她脸色和精神状态看起来很不错。

“有什么问题吗?”

“我昨天回去腰很痛,所以今天又去买了十二块钱的药,这是发票。”她拿出发票时,捂着腰,皱皱眉,轻轻“哎哟”一声。

袁雨潇看她又浮现出痛苦的样子,暗生烦恼,却又无可奈何,只得掏钱,接了发票。

“谢谢。”女人说,“你忙吧,我走了。”一边呻吟着着,捂着腰走了。

“你昨天撞了她?”金道通待她下楼后,问。

袁雨潇叹了口气,“当时想赶时间,我们这个车的刹车质量……你是晓得的!”

“你怎么让她知道我们单位了?”金道通的眉头比袁雨潇锁得还紧。

“昨天去林校收钱,不想用那袖章,肯定得带着工作证啊。”袁雨潇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带着工作证不见得要给她看啊!她又不是纳税人,你真是蠢!”金道通眼都瞪起来了,那表情,仿佛面前不是袁雨潇,而是是抗税不交的“茅厕板子”。

“看了又怎么样?”袁雨潇心里知道金道通的意思了,口里还硬挺着。

“怎么样?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啊?这回你可脱不了身了,她会敲诈你一辈子的!”

“没那么严重吧,她伤确实有伤,买药也是正常的。”袁雨潇居然强挤出一丝笑来,这话其实是用来麻醉自己了。

“你都不问她买了什么药就给钱,你可真是大方啊!不过,说实在的,问也是白问,她就是买的人参燕窝也得说是狗皮膏药了!”

袁雨潇再也装不出轻松了,沉默起来。

“唉!怎么这么不吉利,我第一次用检查证,出那个背时事!你第一次——这应该是第一次吧——用工作证,又出这个鬼!妈的!”金道通说。

“大概是刘备的那个的卢马,第一次得妨主。”袁雨潇故作轻松,脊背却是一阵阵凉。

“这时候了,你倒还有心扯这些酸文假醋!”金道通颇为不满。

“那怎么办?”袁雨潇脱口便问。

金道通踱了几步,然后下了决心似地说,“依我看,这种事不能私下了结,你干脆自己去交警队报案,拚着让他们判赔多少就认赔多少,哪怕再多交些罚款也在明处,比这样长期被敲诈要好,这叫做长痛不如短痛!不然是没完没了的!”

袁雨潇心中一亮,这倒也有道理,不由连连点头,“那……什么时候去报案合适?”

“你也不必自己主动去,等她再来找你的时候,一起去,三头对六面说清楚!”

“对,万一她不来了,也好省点事。”袁雨潇还是心存侥幸。

“你啊,不用再抱什么希望,她肯定会来的,我看那女的啊,就是一副笑里藏刀的样子!”

袁雨潇觉得这话有些太重了,事情还没到揭晓答案的时候呢。不过,想到他也是真心替自己着想,还是有些感动。

“既然这样,索性不去想了,劳神!等她来了再说。”袁雨潇一挥手,仿佛这样能挥去心中的烦恼。

“是的,我们现在去工作,忘记这些不痛快!”金道通说,一说到工作他脸都开始放光。

袁雨潇是真的服了他,而对自己来说,工作却实在是没有足以使自己忘记烦恼的魅力。

“今天我们去哪?”他有点没精打彩地问。

“去个招待所。”

“招待所……”袁雨潇本想问为什么,又懒得问了,直接去开车锁。

两人骑车出大门。袁雨潇知道,不管他问或者不问,金道通照例又要在路上面授机宜。

到目前为止,属于他俩的“会议”,至少有百分之七八十,都是骑车在路上开的。

“我们虽然在军区铩羽而归,但是,失败是成功之母,我们啃不动军区,难道还肯不动其他的单位?”

“你说的是一二科管的那些单位吗?”袁雨潇这个问题暗藏了机锋,因为那根本不在他们的职责范围。

“是的!我这一向读了会计夜校,想去学学查账。”金道通的关子也卖得顺理成章不露痕迹。

“那好,我跟着你在实践中慢慢学。”袁雨潇打蛇随棍上。心想,你若真能通过查账,从一二科那里割点收入来,我也真能学艺了。

“不敢,我也是学。”金道通难得谦逊一回。

“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的老师——即使你不承认,至少也是师兄!”袁雨潇真诚地说。

“你就是谦虚得好!”金道通居然有点窘,脸微微泛了红,接着也很坦诚地侃侃而谈,“其实,我们今天去查这个账,也不算有什么太多的技术含量,我们不可能去查一二科该收的东西,即使查到了什么,也不能算作是我们的收入,我想你刚才的话是含了暗示的,对吧?”

“对啊……”

“但是我们可以通过那些单位,去抓属于我们的!比如说,上回那些做藤椅的,他不可能只给军区做吧,他们给军区的那个业务,税走了就走了,我们是拿他们没办法,但是他们给其他单位做的,我们就有办法。他们既然能通过给军区开收据来漏税,也就能给其他单位开收据来漏税啊!”

“对啊!”袁雨潇骑着车都忍不住挥手狠狠拍了一下大腿。

“当然,我们远远不会止于这些做藤椅的,所有做这种生意的,我们都可以到单位的账上查得到!”

“嗯嗯嗯……你说有新方向了,果然不错!”袁雨潇不停地点头。

“尤其那些机关单位事业单位,经常要置桌椅板凳办公用品,他们为了节约经费,也可能会接受收据什么的,而且这些单位的会计,不像大工厂大企业那样的正规,漏洞必然很多。”

“难怪你今天要去招待所……”袁雨潇衷心佩服谁,是不吝赞美的,“大方向,小细节你都划算得好啊!”

第五十四章 查账

金道通的脸居然有一点点泛红,“其实我也没你说的那样高明,我在那些专业老会计面前还是心虚的,想来那些机关事业单位的会议,可能混日子的相对多一些。我们初出茅庐,柿子还是得选软的捏。”

“这个……我比你还心虚……”

“好了好了,谦虚和坦诚是优点,但是出征的锐气很重要!”金道通打断他的话,“我们现在是无往不胜的别动队!”

两个人把单车踩得耳边呼呼风响。

到了那个招待所,金道通径直奔二楼的财务室。财务室房间不大,窗外正好有一棵大树,满屋浓荫,猛一进来还有些暗淡的感觉。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在桌边打毛衣,一个上十岁的男孩坐在她旁边埋头写字,满桌书本,看样子是在做作业。这不像是进了一个办公室,倒像是进了一个普通人家的居室。

袁雨潇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了许多,金道通笑着向那个女人掏出工作证:“你好,我们是税务局的。请问会计在不在?”

女人立即满面堆笑地起身,一边忙乱地放下手中打了一半的毛衣,差点儿把旁边的茶杯碰翻,这种忙乱,加上她形象气质上那种谦卑,使她像是一个家庭妇女而不是在职场。

袁雨潇想,这个软柿子选得真是好,金道通如果不是像我一样有一个非凡的鼻子能嗅出什么气味来,那么他一定是事先踩了点的。

“我就是会计,欢迎你们!请坐!”她一边到旁边茶几上拿起热水瓶泡茶,一边向茶几两边的客座藤椅示意两人坐,看到那两张藤椅两个人都过敏了一下——虽然这明显是两张很陈旧的椅子。

两个人坐下来,金道通问会计贵姓,会计说她姓刘,然后金道通与刘会计客套了几句,甚至和那个孩子说了几句话,气氛变得十分轻松随意。

两人接了茶后,袁雨潇吹着滚烫的茶水,金道通则双手捧着杯,笑着说:“最近在搞财务抽查,我们来查查你们的账。”

袁雨潇心里说,最近搞财务抽查这事,好像没听说,自己是太不关心这些事情了。

“欢迎你们经常来指导!”女会计这时候终于现出职业性的微笑,“我们的专管员是小张……”

“张小明,我们是一批进来的。”金道通说。

“是啊,他人真是好,非常关照我们!”

“嗯,张小明人不错。他在三楼办公室,我们在一楼违章办公室。”

“难怪我去你们局里时,没见过你们……”

“啊,我们没有具体管单位,在外面跑,搞检查……”

“哦,原来是这样……”

袁雨潇听金道通这话挺有意思,集贸组与违章组在一楼,虽是隔间,却也可看成一个办公室,说违章办公室不能算错,集贸组天天在外面跑,当然也算是搞检查——检查无证商贩。这话每一句都不假,但一组合起来的印象却不见得真实了。仿佛他俩就是专门搞违章检查的。

“你们今天来……是发现我们有什么违章么?”刘会计果然综合了这些信息,还是有职业思维的。

“不是不是,只是随便抽查一下,例行公事。”金道通尽量把语气做得随意,表情做得轻松。

“哦,原来这样,那请你们多多指教,多多关照!”刘会计表情果然轻松多了,职场素养也适时显现,“有些过场也是必须走一走的,你们辛苦了!”直接把他俩的来意自我暗示为走过场。

“指教不敢当,我们应当向你们这些老会计多学习。”

“哪里哪里……”

两个人你来我往地厮抬厮敬地客气着,袁雨潇感觉这种过程特像旧小说里面常常出现的“大战三百个回合不分胜败”,而刘会计一边说话,一边也把桌子收拾好了,账本和凭证摆了一桌,蛮麻利的。然后,她要小男孩“到隔壁王叔叔那里去做作业。”男孩撒着欢儿就跑了,看来在母亲面前做作业还是蛮受拘束的。

“给你添麻烦了。”袁雨潇说。“没有没有!”刘会计笑着说。

袁雨潇看着堆了满桌的东西有些发呆,心想,我们看看凭证也就罢了,拿出这么多账本,这恐怕只有金道通看得懂,自己岗前培训学的东西,多是考试前突击灌进去的,早就还给老师了。好在今天本就有特别的目标,只要盯着会计凭证找收据就行了。

他拿起一本会计凭证就开始翻起来。

金道通看他在翻凭证,倒也不急着跟着翻了,便拿起一本账簿,居然和刘会计在那里“借方”啊“贷方”啊,“资金运用”啊“资金来源”啊地不停讨论起来,这些词语袁雨潇听着都很熟悉,但把它们连串成话以后,他就不太熟悉了,他只管认真看他的。

他的运气不错,刚刚翻了几页,就看到收款收据了,而且还有好几张,有“办公用品”,也有桌椅沙发,他努力抑制有些加快的心跳,仔仔细细地把凭证号,收据号和内容全部抄录下来,

金道通虽然在一边与刘会计聊得热水朝天,但眼睛不时瞟着袁雨潇,两人偶尔一对眼色,金道通就从袁雨潇的神态上知道他大有斩获。

抄录了几份之后,刘会计也开始注意袁雨潇——也许她一开始就注意着,她凑过来看了一下,笑着问:“这些有问题吗?是分录做错了吗?”

“嗯……”袁雨潇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她。

金道通连忙走过来,拿起袁雨潇抄录的东西,一边看,一边笑着说:“有一点问题,不过,不是你们的问题。”

“哦,那就好!”刘会计明显松了一口气。

“他们不应该开收据,他们完全可以到我们的窗口去开正式的发票。”金道通说,“开收据,使他们漏了本应交的税。”

“对对对……”刘会计附和说。

“我们要以这个作为证据,去向他们追缴税款,为了保证这些证据的真实可信,你们要给我们盖章签字确定一下。”

“这个当然是应该的。”刘会计说着,想起什么又问,“我这里只有财务章,没有单位公章,行吗?”

“可以,只是起一个证明作用而已,另外你签个字,毕竟,你是经手人。”

“那当然。”刘会计一一按金道通所说的做了。金道通心满意足地要袁雨潇把东西收好到皮包里,然后告辞,“今天真是打扰麻烦了!”

“哪里,指导了我不少,得谢谢你!”

“还影响小朋友做作业了。”袁雨潇补充一句。

“没事没事,希望你们经常来指导才好!”

“好的好的……”

“和张小明一起常来玩,一回生,二回熟!”

“一定一定……”

辗转客气许久,刘会计一直把他们送下楼,送出大门。

“下一步我们该去追查这些人了吗?”袁雨潇一骑上车便迫不及待地问,“这可有些难度……”

“上哪里去追这些人,我们可没这时间精力,也没这本事。”金道通说。

“那我们只好找刘会计这边的麻烦了。”袁雨潇说。

“那当然啊,他们接受这个收据,本身就违规了!”

“这么说,明天来他们这里……”

“罚款!”金道通表情认真地说,“说真的,今天我和刘会计谈业务实在谈得太融洽了,让我明天来罚款,面子上确实过意不去,还是想请你一个人来,怎么样?你今天毕竟与她没什么太多交流。”

袁雨潇听他说面子上过意不去,本想说自己也是一样,但金道通的理由还是很充分的,他与刘会计确实聊得更融洽。只得刹出差点出口的话,改口说:“当然没问题!”

“那就拜托了!我看,就罚两百吧!”

这个数字让袁雨潇小吃一惊,但他没动声色,重复了一句:“没问题!”这一句,音量不觉地小了,他又大声补一句:“好吧!”

“谢谢啦!”

“谢什么,都是公对公,为党+国!”袁雨潇说。

次日,袁雨潇再次走进招待所办公室时,办公室收拾得井井有条了。刘会计显然没料到他隔天又来了,意外的神色十分不加掩饰。不过,因为一回生,二回熟,她显得比昨天更热情,那笑容看上去更加由衷,而不像昨天那样职业化。“欢迎你们常来!”她一边泡茶一边说,“小金怎么没来呢?我昨天跟他学到不少东西!我没正规学过会计,原来是对付着做出纳,老会计退休后,我接了位,也是边做边学,到底比不得你们这些科班出身的,昨天我收获真是不小!”她爽朗地笑着,坦诚地说着,显示出她快人快语的性格。

她越这样,袁雨潇越局促不安,他想最快地切入主题。一是怕她又来讨论会计问题,那他可受不了,二是又怕说得融洽了,他无法开口说罚款的事——连金道通都没好意思来,他的脸面可比金道通嫩多了。

“是这样的——”袁雨潇直着身子坐在藤椅边上,接过茶便放在茶几上,把皮包端到胸前,作出随时打开的姿态,“我是来把昨天的事情处理一下的。”他自觉自己声音很涩。

“哦,一天就追查到那些人的下落了,你们效率可真够高的!”

“不是不是,情况是这样的,我们昨天回去把工作向股领导汇报了一下,股领导认为,你们……咳咳,贵所接受非正规的收款收据,这本身已经违反了制度的。”他有些口干,想去端茶,又忍住了。

“确实,我们大意了,幸亏你们来了,谢谢你们来指导我们工作的不足,这对我们以后真是一个促进……”刘会计依然笑盈盈的。

袁雨潇清清嗓子,打断她的话,“……所以,所以,领导认为,应当作必要的处罚,以使你们吸取教训,今后加强管理,堵塞漏洞。”袁雨潇渐渐越说越顺,这些话是早已准备好了的,它使自己处于一个执行者的位置,而当自己有了一个并非自己所愿,而是秉承领导命令的理由时,他的底气就相对足一点了。

“处罚?意思难道是……处罚我们?”刘会计这才意识到什么,但她笑容一时收不回去,僵在那里,僵得脸都红了。

“是的,我今天来,就是来罚款的。”袁雨潇说到这句时,语气坚硬。

刘会计僵着笑脸望了他两三秒钟,表情有些尴尬,但旋即,她又漾开了笑说:“罚几块钱也好,算是买个教训吧!”

袁雨潇不再与她对视,低了头,慢慢从皮包里拿出他带来的转账缴款书,那上面连金额的大小写都填好了——两百元。

“是这样,我把转账缴款书带来了,你们把账号填上,盖上印鉴就行了!”

“好的好的!”她舒手接过缴款书,看了一看,脸上的还僵着的那部份以及漾开了的那部份笑,同时刷地一下褪得无影无踪,嘴张得老大,“两百啊……”

第五十五章 报案

刘会计这个反应,当然在袁雨潇意料之中。

“嗯,这是我们共同研究的结果。”袁雨潇说,这可不假,两个人议的数,当然是“共同研究”。

“这个,我作不了主,我请示一下领导行吗?”她犹豫了一会,终于轻声说。

“行,我等着。”

“领导今天不在,你把缴款书放在这里,我明天给你答复可以吗?”

“可以,其实我们开了三天的有效期的!”袁雨潇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他觉得对一个单位的会计和对那些市场商贩应该是不一样的,有单位的——这本身就是一个信任的保证,他理当尊重。

但他还是得把变化的可能性先预防一下,“不过,我们这个数字,基本就这样定了!”

“你还有别的事吗?”她终于把眼光从缴款书移到袁雨潇脸上,很冷的眼光。

“没事了,我明天再来!”袁雨潇觉得自己像一个机器人,他起身便往外走。

“不送。”她说着,径直回到自己桌边去,待袁雨潇走到门口,她又说:“罚款我不是不能接受,毕竟错在我们,但是——我说一句直话——但是你和小金的这种做法,我心里真的很不舒服!”

袁雨潇停了脚步,转头望望她,想解说什么,又不知怎么解说,点点头,有些尴尬地微笑一下,轻声说:“不好意思,打扰了。”然后慢慢转身走了。

骑上车,被风一吹,才知道背上出了一层汗,连衣服都粘着身体没能给风吹开。

直到骑车到了局里,他的汗才渐渐被风干。一停下车又感到热,想着去买瓶啤酒——自从那晚和金道通学会喝啤酒后,似乎有点上瘾了,刚刚在口袋里摸钱,听得金道通在楼上喊他,抬头看,金道通正频频向他挥手,那表情似乎有些性急,他只得三步并两步往楼上跑。一边想,金道通这么急,难道这两百元的罚款这么重要?可是自己并没有把它带回来……

几秒钟就上了二楼,金道通已经迎上来,不待他开口,抢先说:“你总算回来了!她等你很久了!”说着一侧身,他背后站着那个星期天撞了的女人。

他刚刚风干的汗刷地一下又从背上炸出来。

“我腰这里还是痛,又买了几块钱药。”女人笑着,拿出一张发票来。

他机械地去掏钱包。金道通按着他的手,使了个眼色制止他,然后说:“还是去交警队报个案吧,判你赔多少就赔多少!”

袁雨潇尚未开口,那个女人笑道:“刚才等你回来时,小金和我聊了好久,他说要去报案,我不知这是不是你的意思?”

袁雨潇一想,这虽然不是我的意思,但金道通为我想点子,想来是确实有些道理,便点头说:“是,这正是我的意思!”

“那好啊,你们方便的话,我们这就去报案?”女人笑吟吟的。

“好!”

“我陪你去!”金道通自告奋勇地说,袁雨潇心里也希望他一起去,虽然他不会要求。

三个人到了交警队,当班警察让双方把事情经过叙述一下,那女人名叫李芳——袁雨潇在带她看病那天就知道名字了——她说完事情经过后,袁雨潇刚要说,金道通却抢着把过程详细叙述了一遍,他已经从袁雨潇这里听过了,所以说得仿佛是他自己经过一样,他着意说明如何在周末休息日急赶着去现场收税——他特别强调着是去公干——而车子又比较破旧——因为是公车嘛,出事之后如何态度诚恳地用车子把李芳推到医院,还怕她饿着,为她买了一碗米粉……袁雨潇听出金道通努力地想从警察那里赚好印象加分,但金道通说得嘴顺,连买米粉这莫须有的事情也编了出来,听得袁雨潇脸上火辣辣的,他看看李芳,她似乎没什么反应,一直微笑着稳坐钓鱼台的样子,再看看警察,他已经打了两个呵欠了。袁雨潇就觉得金道通那些想赚印象分的渲染根本没起任何作用。

待得他们说完,警察才直起腰来:“现在你们双方是什么意思?”

“请民警同志秉公而断,我们该负什么责,赔多少,清清楚楚地判出一个数字来!”金道通说。

“这个,我们又怎么判得出数字,我们又不是医生!这种事,只有医生才是权威!”警察坐直身子,“事情责任是很清楚的嘛,撞了人,该怎么赔,医生治好了,就行了!”

袁雨潇一听就有些急,抢过话头说:“那我希望她不乱找医生乱开药,一直让最开始那个医生来看,他了解情况!”

警察露出嘲讽的表情,“要最开始那个医生死了怎么办呢?”

袁雨潇语塞,看了一眼金道通,金道通居然也正看着他,两个人都无言以对。

“既然这样,那我就去看病了,本来也是,自己在外面买药也不好,还是以医生说的为准!”那女人嘴角也露出嘲讽的微笑,缓缓起了身,说:“麻烦民警同志了!”

说着,竟不望袁雨潇和金道通,转身径直走了。

“那就这样吧。”警察也伸了一个懒腰,站起身来。

两个人只得灰溜溜地出了交警队。

“看来……看来……我可能替你出的是一个馊点子!”金道通阴沉着脸,腮帮子都咬出了一棱棱肉。

“没事,这不能怪你,你好心跟我出主意。”袁雨潇有气无力地说。

“什么都得看结果,结果是坏的,好心有个卵用!”金道通满眼的火光,望着远处。

“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办法总会有的……”

“当然……”金道通接口很快,但袁雨潇却没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一点点信心来,不由得颇为沮丧,比自己的无奈更为沮丧。

两个人默默往回走,连单车也似乎没力气跨上去,虽然彼此无言,但却心照不宣,两人都异常清醒明白地意识到,这女人以后可能会更加变本加厉地来进行敲诈。

显然,金道通这回玩心机不仅没收到预期效果,实际上却把双方的脸给撕破了,尤其是让对方发现他俩这一招是徒劳无功的黔驴之技后,对方在方方面面都无所顾忌了。

两个人垂头丧气地推着车慢慢走着,很久都没说话。袁雨潇为自己将陷入一个眼见的无底洞而烦恼,金道通则因是好胜心受挫而近乎恼怒,他自以为得计,却似乎被那女人将计就计,算人反遭其算,这对于自视智力很高的他简直是奇耻大辱,他那神态看起来比袁雨潇还要忿忿然。

袁雨潇已经是很了解金道通了,退一步想反正是祸躲不过,反倒有了想安慰金道通一下的感觉,他知道最好的安慰莫过于和他谈工作,便把刚才去招待所的情况说了一遍,当说到刘会计最后那句“你和小金这种做法,我真的很不舒服时”的话时,心中蓦然一动。

“看来,今天我遇到这些麻烦,也算是个报应了。”他叹了一口气。

“什么报应?”金道通不解其意地转头望他。

“我觉得我们对刘会计,有一点……算是有一点……欺骗吧……所以我也被这个李芳敲诈,这就是报应……”

金道通一下子明白了,一脸的不屑,“什么报应啊,你还信这些唯心的鬼东西?我们那叫做欺骗吗?那叫做工作策略!以后几十年,你可能还得不断地用这些——甚至比这些还让你觉得过分的方法去工作!除非你不做这一行了,要不就趁早收起这些多愁善感,收起这些书生意气,收起这些婆婆妈妈!你应该这么想,他们违了章,那叫做自作自受!”

看来现在金道通心情确实糟透了,说话像吃了地雷一般,还是那种连环雷。袁雨潇听得张口结舌,低了头再不言语。

“说了半天,这罚款收回来没有?”金道通这才终于由刘会计联想到罚款。

“她还要请示一下领导,明天或后天我再去一下,一定把这事搞定!”袁雨潇说话的语气不觉跟宣誓似的。

“估计明天这女的又会来,你还得好好应付,招待所的事我去收了尾算了!”金道通说。

“不,我去!”袁雨潇冷冷地说,“做事得善始善终!”

金道通看他一眼,拍拍他的背。然后两个人不再说话,默默走回了分局。金道通一边放车,一边说,“我看,这事干脆汇报给白股长,你毕竟是为公事出了这事,看组织上能不能出面与那女的协商一下!”

对金道通的这个新主意,袁雨潇觉得自己现在已经失去判断力了,主意好不好先不说,至少在他看来,自己的私事——或者说是自己犯的错,去找组织,实在太难堪,况且这样必然闹得尽人皆知,更为他所忌讳。

“这不好吧,这是我个人的事……”

“你不要搞错了啊,你是去收税!是去办公家的事!我的同志哥!这怎么是个人的事呢!”

“这事发生在星期天,又只有我一个人,怎么证明呢?”

“这个没关系,我们不是正好头天晚上向钟股长梁股长汇报,并得到他们两个同意了的么?而且,你还有开的税票为证!”

想不到,这次汇报居然还能带来这样的意义!

“我真不想让太多的人晓得这事,很没面子的事!”

“你这脑子什么毛病啊!你想不让人晓得,能由得你吗!那女人天天来找你,多跑几年,别说整个局里,估计分局附近几条街的人都会晓得吧!”

袁雨潇想了许久,病急乱投医,反正自己也没更好的主意,死马当活马医吧,“现在也实在没别的办法……只是,说这种事,我还真做不来!”

“我了解你的性格,我上去帮你说!”

“那我就不上去了!”

“你早点下班回去吧,放松一下心情,车到山前必有路!”金道通说到这里才开始稍微恢复一点平日的口气。

袁雨潇听到这话,心里微微一振,他还是相信——或者说希望金道通能拿出好办法来。

金道通上楼去了,袁雨潇倒不知该干什么了,金道通说让他先回去,若还候在这里等着听他的消息,未免显得太不冷静。但现在下班还是有点太早,去图书馆又有点嫌晚,而且没有这个心情。在传达室看看报纸,万一白股长下来看到他在这里,没出去干活有闲功夫看报先不说,自己的那个事不亲自去说,让金道通转播,那算怎么回事?

这时候要是于晓鹭来一个电话就好了,起码,这也算得是有一个事在做啊!

于晓鹭……

他的思路便向这个近来一直牵挂着的人飞去,刚想了一个开头,又觉得想这于晓鹭这个事也无法轻松,只怕还会增了新的烦恼,不如不想。

正在那里不知如何,一个人从楼上下来,向他打招呼。他一看,原来是同一股室的孟坚。

一个在股室里与金道通齐名的人才!

第五十六章 新的烦恼

孟坚其实在财校就与袁雨潇同班,但可能因为性格不太一样,两人没有什么深交,也就没什么太多的了解。孟坚现在个体征收组,据说干得非常不错,几个股长经常在开会提到的人,除了金道通,就是孟坚了。隐然他们两个算是集贸组和个体组的两个标杆。而且,股长们每提到这两个人时,总喜欢把他们作比较。因这一比较,股长们对两人评价就有了不同,概括起来说,把他俩作比较得出的最大的不同是,孟坚比较傲气,而金道通则比较谦和。

不过,在袁雨潇的眼睛里,金道通个性张扬,一点都不谦和。这也许是他与股长所站位置不一样吧。

孟坚与袁雨潇平时几乎只是算个认识的人而已,且袁雨潇现在满腹心事,更无心与谁说话,所以浅浅点一点头就想转身,没想到孟坚却径直朝他走了过来。

“袁雨潇,你刚从交警队回来么?情况怎么样?”孟坚一边走,一边嚷嚷着问。

袁雨潇吃了一惊,本能地看看四周,然后轻声反问,“你怎么知道我去交警队?”

孟坚看到他这副神情,明白他的心事,便压了声音说,“开始你还没来局里时,金道通接待那个女的时候,他的话我们在办公室里的几个人都听到了,”

袁雨潇大为尴尬,这事可能一下就会传遍,事情本身就很糟糕了,现在到交警队又是这样的结果。

袁雨潇本来就不擅机变,当下他也不知道怎么回避和隐瞒,只得硬着头皮,悄声说:“结果好像不太好,警察好像不愿意干预这件事,所以我们还是得自己解决,等于没去……你不要跟别人讲……”

他只是真心实意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他所处的难堪局面,但这一席话却出乎意料地拉近了他与孟坚的距离。至少在孟坚看来,袁雨潇向他说真话并且让他保守秘密,这本身就有一种把他当成自己人的意味。

孟坚微笑一下,搭着袁雨潇的肩往院子一角走,这样一来,两人的距离更近,也避开了路过的人。

“金道通哪,总喜欢出这种馊点子,自作聪明!”孟坚的傲气的印象,大约就是因为说话的这种过于率直给人留下的,他说话常常让人当面下不来台。他这话虽然不是针对袁雨潇,但以金道通与袁雨潇的关系,又以此事中他对金道通的言听计从,几乎也相当于针对自己了,但他却一时不知如何为金道通或者说为自己来辩解,毕竟,现在看来,孟坚说得确乎也有道理,这看来真是一个馊点子。

但袁雨潇哪能直接承认,尤其是对孟坚。

他眼中这两位都优秀,所以互不卖账,平时金道通说起孟坚,也总是一种不屑的样子。

虽然与孟坚财校同班,但就交情论,袁雨潇情感的砝码无疑在金道通这边,所以他必须为金道通说话。

“金道通是好心……”话一出口,就觉得这样的抵抗真是无力,潜台词几乎就是“好心办坏事”,可是袁雨潇也实在找不出其他的话来。

孟坚冷笑一声,“好心?好心有个屁用!什么事情,关键是要有好结果,这才是实在的!”

袁雨潇一震,在这一点上,孟坚与金道通倒是不谋而合,两个人都只注重结果,优秀的人总是有共同点的。

不过,现在听了这样的话,袁雨潇也只能紧闭了嘴。索性装聋作哑。只是心里却说,这才叫站着说话不腰痛啊。

“你们这事出了也有几天了,出事的那时候,警察没来吧,那女的也只一个人吧,也没有现场证人和证据吧,你说你们要现在跟她赖,根本就没发生这事,她能怎么样?她拿什么证据出来。现在倒好,你自己主动去警察那里备案,赖都赖不脱了,你说你们是不是蠢到家了?”

原来他就这么点主意,好像也不怎么高明,而且缺德。

最重要的是,是个马后炮!

“这样不好吧……”袁雨潇总算可以反击一下了,只是依然满脸的秋风秋雨愁煞人。

“有什么不好?你好心,也得看看对方是什么人,她是好人,我们好说好散,她现在明显要赖你,她不讲理,你讲理,你是不是自讨苦吃!蠢得猪一样还不承认!”

袁雨潇被他这一顿轰炸,有点发懵。金道通那里是连环雷,孟坚这里是机关炮。

“现在你一报警,实际上应该是激怒了她,就算她本来想见好就收,只怕也不能了,况且你给她一个无法摆脱的把柄了!”

句句戳了心尖来,袁雨潇却也被他把一肚子火给撩起来了,“你现在讲这些有什么用!”

孟坚听了这话,居然熄了炮火,十分难得地温柔一笑,“你信得过的话,这事我来帮你处理!”

孟坚的声音虽然轻,但此刻袁雨潇听来却是雷霆一般,他与孟坚虽然熟识,但并未打过交道,至少,从袁雨潇这方面来说,他认为还没有建立起信任关系,所以他只能是以疑惑与求证的眼光盯着孟坚,但他内心的期待,却也从这眼光里透了出去。

孟坚却并不回应他的眼光,灿然一笑,骑了车,竟是头也不回地走了,直把袁雨潇晾在了当地。孟坚就是这么酷。

袁雨潇摇摇头,只当自己做了一个梦,看来是自己想得到帮助想得有点神经错乱了。

现在他一个人站在院中,平时人来人往的院子这时候居然格外宁静,他也站在两排拥挤的单车中感受着空旷与寂寞。他还是决定走,不想站在这里一副急巴巴地等金道通的消息的样子。

推着车刚走到传达室门口,王大伯从窗中探出头来对着楼的方向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袁雨潇电话!”王大伯没提防要喊的人正好走到他面前,这一声炸过袁雨潇的耳鼓,差点把他吓了一个跟头,但马上,袁雨潇便像听到春雷的青蛙一般兴奋起来。

这时候太需要一个电话了!

他刚才还想着能有一个电话来,现在这个电话便来挠他的痒处了。百无聊赖的时候,一个电话,会带来一点新的信息,也许给生活注入一点新内容,甚至一点新变化。

而且他的电话,十之八九,都是于晓鹭打来的!

如果真的是,那他这一向悬着的事,也可能会有了答案。

这时候的他,比任何任何时候都急切地期待听到于晓鹭的声音!

他兴奋地把单车一支,一个箭步就跳进传达室,王大伯根本没防备,还依着惯性吸一口气准备叫第二声时,话筒却一下被他抢在手里,把王大伯搞了一个冷不防,“哦,你在这里啊……”

王大伯话音未落,窗外哐当一声响亮,袁雨潇并未理会,王大伯却扯长颈子往窗外看。

“是你的单车么,倒在大门口。”王大伯回头问。

袁雨潇才想起自己刚才动作太毛糙,单车根本没支稳就跑进来了,他攥了话筒并不放手,另一个放在额上敬个礼以示歉意,口里说“我接完电话马上去扶起来……”王大伯笑了笑,出门去帮他扶车。

袁雨潇一边说声谢谢,一边就对着电话喊“喂喂喂!”

电话里传出他熟悉的声音,“哥哥,你好像忙得很啊!怎么这么大声叫,吓我一跳!”

原来是他的弟弟袁祥龙!

袁雨潇一共是两兄弟,他和弟弟袁祥龙。

袁祥龙小时候是哥哥的跟屁虫,天天是哥哥长哥哥短的粘着他。进入初中后就摆出些独立自主的样子来,时不时喜欢装成熟,甚至连“哥哥”也不好好地叫了,变成称呼他为“潇哥”,甚或“老潇”,为了这个,他没少挨父亲的训,说他没规矩,但他依然阳奉阴违。久之,大家也渐渐习惯。

今天这一声哥哥叫得很少见很难得的亲热,袁雨潇就知道,他有事情相求了。

“小龙啊,有什么事?”他口里问着,心里却有一个不祥的预感——只怕是要借钱。

“哥哥啊,这个月我有点特殊情况,先借五块钱,挺过这一个月,下月马上就还!”

果不其然!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袁雨潇发现自己从小到大,好的预感从没实现过,坏的预感一想就中。

自从去年参加工作,有了工资收入后,袁雨潇都是把它上交母亲的,自己一个月留下五块钱零用,另外每天有两毛钱误餐费,加起来一个月也有几块钱。他与父母住在一起,不必操心衣食住行,零用钱除了买书,偶尔参加同学朋友聚会之类,用度不多,倒也存下了二三十来块钱。他计划每年要外出旅游一次,另外近期还有一个具体目标是买一把红棉牌吉他。

但是现在出了撞人这一档子事,眨眨眼就被那女人弄去大半的积蓄,而且看来远远没到尽头——似乎可能根本就没有尽头,现在袁祥龙又要借钱,这基本是不可能拒绝的事情,这真是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

遇到这档子烦心事,袁雨潇既不可能把去告诉父母,更不可能因此向父母伸手。

而弟弟袁祥龙的要求又不可能拒绝,自己是兄长,更重要的是——自己是参加了工作,有了收入的兄长!

甚至他近来遇到的难题,都无法向弟弟去述说,如果这时候向他说自己的烦心事,倒像是不愿意借钱给他似的。什么叫哑巴吃黄连,这就是!

弟弟袁祥龙在学校寄宿读书。去年,袁雨潇高中毕业时,袁祥龙正好初中毕业。

“你每月的费用,妈妈不是都给了你吗?你天天在学校,怎么突然要这么多钱?”钱虽然可以借,原因还是应该问清楚的。

“事情有点特殊,电话里讲不清楚,这个星期回家后我慢慢跟你解释,另外,你一定要替我保密,千万不能让爸爸妈妈晓得!”

“这个不用你嘱咐,要是见得人的事,你当然会跟爸爸妈妈要钱了!行,先借你五块,你是这星期回家到我这里拿钱呢,还是要我现在骑车给你送学校去?”

“晓得哥哥大人工作忙,不敢辛苦哥哥大人!我这星期回家取,谢谢哥哥大人,谢谢哥哥大人!”袁祥龙的声音听起来开心之极。

“还有什么事没有?”

“没有了,祝哥哥大人万事如意!拜拜!”

他呆呆地放下话筒。一个让他很期待的电话,竟给他带来了新的烦恼。

现在得插一段袁雨潇的弟弟袁祥龙的介绍。

俗话说:一龙生九子,共娘十条心。虽然是一母所生,袁祥龙却与袁雨潇性格很不一样,概括地说,袁雨潇谨慎而遵从条理规矩,袁祥龙却是散漫而有些放任不羁。性格不但不一,简直就是对立的。

虽然性格反差大,但两兄弟学习成绩却一直都不错,如果说袁雨潇得益于他的扎实努力,袁祥龙则得益于他的聪明伶俐。

一九八二年的夏天,对于袁家兄弟来说,都是值得纪念的。袁雨潇被大学录取,而袁祥龙的初中毕业成绩,也达到了重点中学录取标准。

本市目前有两所重点中学,离他们家一近一远。

在选择哪所学校时,喜欢自由自在的袁祥龙选择去近郊的一中,因为那里离家远,必然要寄宿。和恋家的袁雨潇不一样,袁祥龙总是觉得外面的世界更诱人。

第五十七章 袁祥龙与于晓雪

在袁祥龙的眼中,自己的这个家实在是太过狭窄了。

他们一家四口以前一直住在一间二十多平方的房间里。父母睡的是一个老式架子床,而兄弟俩小时候是睡一个窄窄的简易床,所以两个人幼年的夜晚,几乎全淹没在抢被子和地盘的战争中。为了这个,两兄弟没少挨揍。读书以后,袁雨潇渐渐学着了礼让弟弟,床上才开始有了和平。虽然袁雨潇在地盘上吃了亏,倒养成了睡觉不乱动的好习惯,头一天倒下去是什么姿势,第二天醒过来还是什么姿势。

不过后来简易铺终于换成双层铺,袁雨潇让弟弟选择,袁祥龙当然是选择了上铺。

袁家与另外几户人家共住在一个院子里,到袁雨潇进高中时,家里和左邻右舍打好商量,在院子里傍着自己的房子搭建了一间小屋,兄弟俩才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

家的狭窄空间,给袁雨潇的感觉是向心,聚拢,内敛,稳实。给袁祥龙感觉却只有一个词:拥迫。他渴望去更大的空间。

现在有了出去寄宿的机会,他当然不作他选。

袁雨潇在上大学和参加工作之间的选择,父母几乎是没有犹豫的,然而对看起来似乎简单得多的另一个选择——袁祥龙是不是寄宿的问题上,袁父却犹豫起来。

袁父的犹豫在于,一方面,袁父认为袁祥龙是个自由散漫的人,不能放松管教,所以在身边比较好。另一方面,却又希望他能学会自理生活,另外,还觉得袁祥龙有些个人主义,希望他能在集体生活中培养一些集体主义精神来。

袁祥龙从小就喜欢自作主张,比如四五岁时,母亲想对他学前辅导,给他钱去买《看图识字》,结果他买回来的是小人书《石庄儿童团》。八九岁的时候,他刻了一把木头剑,挂在身上时时不离,剑柄上更刻了“英雄剑”三字,从那时起,袁父就觉得他有严重的个人主义倾向,袁父一直视个人主义为集体主义的大敌,所以一直致力于改造他这一点。

在袁祥龙是否寄宿的事情上,袁父委决不下,头一回在家庭的重大问题上询问袁母,而袁母恰恰习惯于让袁父对这种重大问题作决断,袁父一问,她便把这个问题推给了儿子,袁祥龙乐得把自己的愿望兜售出去,他的理由也是冠冕堂皇的,“学会独立生活,培养集体主义精神”,这个说法,算是把透了袁父的脉搏。

在两种力量互相牵制到平衡之际,第三方的力量即使微弱,也是决定性的。所以袁祥龙如愿以偿了。

袁雨潇在读大学与参加工作之间两难抉择时,父母成了决定性的砝码,而袁祥龙正好相反,在父母对他选择学校两难之时,他成了决定性的砝码。

真是越顺从的人越只有顺从的份,越自作主张的人倒是越有自作主张的机会。

不过袁祥龙的选择还是留了遗憾,那就是,他与一个好朋友分开了,那是一个从小学以来一直与他同班的同学,名叫于晓雪。

于晓雪的分数这次也能上重点学校,本来是与袁祥龙悄悄商量好了,一起去一中寄宿的。这也正是袁祥龙一个秘密,是他必然力争去寄宿的一个绝对不能说出来的理由。

然而当袁祥龙在家里取得决定权,按约定去了一中报名时。于晓雪却因父母的坚持而去了另一所重点学校——市区离家较近,不须寄宿的清园中学,致使她与袁祥龙的一同去一中的约定泡了汤。于晓雪性格内向柔弱,也不像她姐姐于晓鹭那般大胆,所以得到父母的娇宠呵护也自然多一些,父母不放心她在外独自生活。

于晓雪虽然不开心,但她不会在父母面前表现出来,她是一个温顺的小女孩。

她也就只能是在与袁祥龙一起说起这事的时候,不停地叹气而已。

于晓雪与袁祥龙也是从小到大的同班同学,因为袁雨潇与于晓鹭关系好,使他俩的弟妹关系也不错。

不过,于晓雪和袁祥龙两人却绝少去对方家里玩。于晓雪不用说根本不去袁祥龙家,便是袁祥龙,也基本不去于晓雪家。但是她俩想在一起说点体己话时,去的地方却反而比袁雨潇他们更多,除了也常去红梅冷饮店,还有少儿图书馆,桂园公园,青少年宫,省展览馆大院,市总工会大院……进入初中后,他俩每到周末还经常去工人文化宫,花上五分钱看一场电视,那时候电视系列剧总是在周末播出,《大西洋底来的人》,《加里森敢死队》……

所以,袁父对袁祥龙和于晓雪的要好关系,比之袁雨潇和于晓鹭的关系,算是几乎没有什么了解。

袁祥龙和于晓雪同学六年半,从懵懂无知的童年到青春初苏的少年,一旦分开,有些不舍,两人相约去红梅冷饮店坐一坐。其他如公园如图书馆如青少年宫,仅仅只是聚会地点,而红梅冷饮店是唯一可以有物质享受的地方。所以去红梅冷饮店代表的是一种规格。

所以两个人舍弃了平时都爱喝的酸梅汤,而郑重其事地点了冰咖啡。以价格的不菲来代表意义的隆重。这是袁祥龙的提议,于晓雪自然附议。于晓雪其实并不喜欢喝咖啡,“有一股药味。”她说。

“你不爱喝,可以喝别的啊!”袁祥龙觉得有些难以理解。

“只要你高兴,我可以陪着你喝咖啡!”于晓雪柔柔地说。

袁祥龙笑着直撇嘴,“你这个性格啊,怎么有点像我哥哥!”

“是吗,不过你的性格不像你哥哥,你哥哥没有你有趣味!”于晓雪说话虽然斯斯文文,细声细气,但却很率直。

“这次我去一中,你失约了!”若是袁雨潇,这样的话绝不会说,袁祥龙却是一定要说的。

“没办法,我拗不过爸爸,对不起!”于晓雪叹得无声无息。

“以后我虽然没在你面前,谁要是欺负你,你还是可以告诉我!”

于晓雪捂着嘴轻轻地笑了,“谁还会欺负我啊。”

“那难说啊,以前不是有人在你背上贴乌龟啊,把你辫子绑到椅子靠背上之类的。”袁祥龙从小就以于晓雪的保护神自居。

“都是几百年前的事啦,现在都快是成年人了,谁还这么无聊啊!”

“我只是举例子,并不一定就是这样,可能有新的形式和内容。总之,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找我!”说着把右臂一屈,隆了一下肱二头肌。

于晓雪抿嘴一笑,算是表示了谢意,随即她在袁祥龙举起的右手上有了新发现,“哎呀,戴上新手表了啊!”她抓了他的手腕到面前,“还是上海表哪……仙……鹤……”

“哥哥考上大学,爸爸奖给他一块新表。我爸是绝对平均主义者,从小到大,我们哥俩的东西都是决无偏向的,所以也给我买了一块!我哥哥的当时就给他了,我的这块,本来还想藏一段时间。不过,哈哈,我一点都不急,这是我爸的老套路了,我明白哥哥有的我也必然有!在我爸眼里,我还是那个可以哄一哄的屁事不懂的小儿童,他从来没有发展的眼光!”

袁晓雪笑了,“你得瑟!你也是沾了你哥哥的光了!”

“话不能这么说,然后我的重点学校录取通知也来了了,意义也是一样重大的!所以爸爸把那块表拿出来奖了我,还故意做得像是特意刚刚从外面买来的,其实那表在衣柜抽屉里藏了几天了!”

“你最喜欢显聪明!”于晓雪不以为然地撇撇嘴。

“这回啊,哥哥考上大学,我上了重点,也算双喜临门,只是我却有压力了。爸爸说,你哥哥做出榜样了,现在该看你的了!”

“这回啊,我姐姐没考好,我上了重点,却也有压力了。妈妈说,你姐姐没考好,希望就在你身上了!”

“那我们两个这叫做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你就是喜欢胡说八道!”于晓雪笑得捂着肚子。

“唉,这回我们两个倒是比翼双飞,可惜你姐姐却要重新补习,不能与我哥哥成双成对了!”

于晓雪有点窘,“哎哎,不会用成语可不可以不用啊!”

“我觉得我的成语用得恰如其分啊,丝丝入扣,天造地设。”

“讨厌!”

“哎,话讲到这里,你说我哥哥和你姐姐有那回事没有?”

“哪回事?”

“装什么蒜哪!”

于晓雪脸一红,“他们的事我怎么晓得……不是还有一个莫清哥哥么!”

“这就是我今天要报道给你的一个重大新闻,我哥哥不去读大学了,所以……”

“什么?你哥哥不去读大学了?”即使是斯文的于晓雪,也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

“我哥哥大学录取通知和考取税务局的通知同一天到达,家里商量了一下,决定让哥哥参加工作,所以现在,莫清去外地读书,我哥哥和你姐姐还留在家里,所以他俩算是没分开地方,这个……你明白了吗?”

于晓雪低着头想了半天,袁祥龙耐着性子待她想清,好容易她抬头了,依然如平日细声细气地说:“参加工作倒也有道理……”

“你想了半天就是想这个啊?”袁祥龙一脸的不满。

“你要我说什么?”于晓雪一脸的奇怪。

“我哥哥和你姐姐的事啊!”

“哎呀,你真能操空心!早熟!”于晓雪脸又红了,伸了手指弹了一下袁祥龙的脑门,这是她嗔怪时的习惯动作。

“有你这么不关心姐姐的么!”袁祥龙有些不满,差点儿准备拿出他的习惯动作,去扭一扭于晓雪的小耳朵了。

“我怎么不关心了!这种事,我关心有什么用啊,又帮不上什么忙!”

“你真的是像我哥哥那消极性格,我虽然也帮不上什么忙,但我一定会关心着!”

“有你关心不就行了!多我一个也不多,少我一个也不少,你性格也像我姐姐,爱唠叨,自己的事管不好,却又咸婆婆操辣心,爱管别人的事。你有这份心,不如多放在学习上吧,你现在也是重点学校的高材生了!”

“你也是啊!我们彼此彼此,难兄难弟,齐头并进,殊途同归,干杯!”袁祥龙最怕被她说自己婆婆妈妈,止了这个话头,端起冰咖啡。

“成语大王,闭了你的成语嘴巴行不!”于晓雪笑得把冰咖啡喷了一地。

两个人虽然不再同校,依旧保持着曾经的密切关系,袁祥龙一周回家一次,周六晚上,便会和于晓雪去工人文化宫看电视连续剧,现在文化宫是大屏幕的投影电视,票价也由五分钱涨到一角钱了。这一向周六都是日本电视剧《排球女将》,两个人看得是如痴如醉。

第五十八章 超级寄宿生

在学校寄宿,离开父母拘束的袁祥龙,尽情享受着他希望得到的自由。虽然在教室里他有一个学生自小养成的规矩,但到了寝室,天性的狐狸尾巴就藏不住了。

他不但爱生事,而且运气极其不佳,回回都撞在生活老师的枪口上,历史为他记载在生活老师印象中的事迹有:

在寝室模仿卓别林走鸭子步,引起围观,结果影响了一栋楼的熄灯睡觉;

熄灯后睡在床上吹口琴;

每晚都是寝室夜谈会的积极分子,尤其是每个周五晚,倡导并积极参与闹腾到半夜的所谓“寝室周末文艺晚会”;

晚自习逃课到校外操场看露天电影:

给生活老师取绰号,编排故事,并被暗中潜伏的生活老师抓到现行;

拿水果刀往寝室门上练习飞刀,差点扎到推门进来的生活老师,据说这是在学习电视剧《加里森敢死队》里面的囚长;

把同学的调羹、钢笔之类藏起来,然后贼喊捉贼地帮同学破案,据说这是看了《玫瑰香奇案》、《405谋杀案》以后的后遗症……

这些烂账一而再再而三地积累下来,终于让生活老师忍无可忍,停了袁祥龙的餐,勒令他卷了铺盖回家。

食堂吃饭不是自己单独购买的,而是八人一桌,八份饭菜。现在少了他一份,他只能干瞪眼。

家是自然不敢回的,甚至连家里人,他也得瞒着。于是就开始了和生活老师打游击捉迷藏的生涯。

睡觉的事情好解决一点,熄灯前可以躲到别的同学蚊帐中去蛰伏着,老师也不知他在谁床上,当然不会无缘无故来掀无关人的帐子。待到熄了灯再回到自己床上,神不知鬼不觉。虽然再也不敢在寝室夜谈会施展口才,虽然因此听着别人畅谈,把他憋得几乎吐血,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但是吃饭是个大问题。生活老师停餐的时间拿捏得很绝,刚好是袁祥龙把家里给的一十三块钱伙食费交到了学校财务室的第二天。老师这个大招放得也是真狠。

本来有这一十三块钱,他精打细算熬上一个月也没问题,反正到下月月初,家里又会给新的伙食费了。

袁祥龙试图到财务室要回伙食费,但会计说已经做了账了,要到月底才能退钱。

不管这是真的,还是会计与老师串通了的,反正他自知理亏,也不敢去较真争执,尤其怕事情闹大了,校方通知家长。

这样形势就严峻了,这个月袁祥龙要打饥荒。

其实,袁祥龙同学本来还可以有一条生路的,那就是向老师检讨,争取过关。

但袁祥龙不愿意这么做,他觉得老师的招太阴损。

与他一道被停餐的还有一个同样调皮捣蛋的同学米泉,两个人在对老师的看法达成一致后,决定建立同盟,抱团取暖,顽抗到底,不单独与老师媾和。没想到,第二天,米泉同学就站不稳立场,悄悄地向生活老师递交了一份极为深刻的检讨,并且当面保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据有知情的同学说,他作保证时还声泪俱下。第二天餐桌上就恢复了米泉的份饭。

袁祥龙遭此背叛,怒火攻心,那倔强劲上来,越发不肯屈服了。

米泉同学低声下气向他解释,实在是口袋里没钱,又不敢跟父母说,不得已折了腰,并劝袁祥龙也低一低头算了。是别人劝说还好,是米泉来劝说,袁祥龙除了骂一声叛徒甫志高之外,不再搭理他,米泉自觉在他面前理短,灰溜溜走了。

一个转了弯,另一个死挺的便格外特出,生活老师看见他越发没有好脸色。

不就是一个月么,挺过去就好了。下月月初领到伙食费,不再交财务室,自己到校外小店里啃馒头也过得去了。这就是袁祥龙对老师突然袭击式的停餐的态度。

但是首先得把这一个月熬过去。

袁祥龙每周回家时,可以得到一块钱的零用钱——有个专用名词叫做“白饭票钱”,是专款专用的,家里给这个钱,主要是供他在自己那一份饭菜不够量时去食堂小窗口加白饭的——没有菜,只加饭,谓之“白饭”。食堂小窗口主要是对老师开的,但有白饭对学生供应,一角七分钱一斤饭票。一块钱正好满足一周加饭的需要。父母知道,十多岁的少年正长身体,饭量是很大的,而一餐三两的份额显然不够。

但只有加饭的钱来作全部伙食费,那就不够了,即使他完全不要菜而去食堂窗口买白饭吃,这一周一块钱也撑不下去。更何况,他要在食堂众目睽睽中净吃无菜饭,他的面子却也更撑不下去。

去校门口的粉店吃一碗最便宜的光头粉,都要一角三分钱。一周一十七碗粉要两块多钱。

维持自尊是要付出代价的,他感觉有些走投无路,只得向哥哥求援。

周六傍晚,袁祥龙就回了家,但一直憋到夜里父母房间的灯熄了,他才停止了自己装腔作势的酣声,悄无声息地从上铺溜下来,凑到袁雨潇身边。

袁雨潇把枕头下早准备好的五块钱递给他。“谢谢哥哥大人!”袁祥龙这会儿嘴甜得腻人。

钱借出去了,袁雨潇自然还得细细问清缘由,袁祥龙虽然不敢告诉父母,在哥哥面前倒不隐瞒,一五一十把前因后果都说明白了,甚至自己那一桩桩光辉劣迹,也决不稍作删减,全部竹筒倒豆子坦白了。袁雨潇听得有些无语,这些事情自然很不合他心底的规矩,但放在平时,他也不会怎么真心去生气,觉得少年青春期,出这些事也算不得怎么异常,尤其是从小到大,这位弟弟大人没事就爱出点状况,他对之都习惯到麻木不仁了。但是现在,自己一肚子烦恼,听了这类事便觉得有些堵心,忍不住就得教训弟弟几句,好歹是个兄长,这份责任是得尽到的,“小龙,你也是个高中生了,也该有一点做人的修养了,一日为师,终身是父,你给老师写个检讨很丢面子吗?况且,这件事本来就是你有错在先,再说,你这么硬挺着有什么好处?你打算以后就永远靠借钱过日子了吗?”

袁祥龙虽然不全以哥哥说的为然,但刚刚借到钱,心情大好,也不能不顾哥哥大人的面子,所以尽量陪笑着说,“哥啊,怎么会永远靠借钱过日子呢,我不信老师会做那么绝。”

“你不信,万一……”

“嘘——”袁祥龙抑住袁雨潇止不住高起来的声调,“哥啊,从小到大,你总是想到万一出现的最坏情况,我总是想到万一出现的最好情况。你是悲观主义者,我是乐观主义者。”

“我是现实主义者!”

“是的是的,我们两个从小就相反,你总怕明天有什么不测,总想把好的留到最后,而我总是享受目前,吃一盘花生,你每次都选最小的,想留着大的,我每次都选最大的,结果你永远吃的最小的,我永远吃的最大的,这就是现实,哥啊!”

“你看人家米泉,怎么就晓得自己转弯呢,人家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

听了这话,袁祥龙本来陪着的笑脸也阴了下来,“哥啊,你不提这个叛徒还好,你一提他我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他违反同盟条约,我何至于独自处在这么难堪的境地,正因为如此,我才更要坚持下去不让老师轻易得逞!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

袁雨潇又好气又好笑,“你没得脑膜炎吧!他当所谓的叛徒,你跟老师较什么劲啊!”

“这一定是老师搞的各个击破的诡计啊,我不跟他挺着,他还以为他的分化瓦解战术有多高明呢!”

袁雨潇简直啼笑皆非,知道他是强词夺理,做了个暂停手势,“行了行了!这都扯哪里去了,我们回到原地去,这个事情的重点是:一,应该尊敬老师,二,应该知错就改!”

袁祥龙依然有些嘻皮笑脸的,“哥啊,我是有错,也应该尊敬老师,但是老师应该值得我尊敬才行啊,他是教导我的人,境界应该比我高吧,教导我,我接受,好好说,我也可以检讨,若让我心服了啊,我的检讨会比米泉的更深刻,更触及灵魂!现在二话不说停我的餐,还特意选了我把伙食费上交的第二天,这太阴毒了,我就是不服!”

“方法严厉点,是为你好!”

“哥哥,咳咳,你越来越像老头子了!”袁祥龙撇撇嘴,朝父母的房间一指。

袁雨潇直摇头,睡意上来了,“我拿你脑壳痛!睡觉去!”

“谢谢哥哥大人!”袁祥龙敬了一个礼,笑嘻嘻地爬上去,爬到半道,又溜回来:“老哥,我再问你一个事,你那片钥匙到底是哪个的?”

“这么晚了,你有完没完,什么钥匙?”

“就是那片藏在痱子粉筒子里的挂着一只小熊的钥匙啊!”

“那钥匙怎么啦?”袁雨潇一听问到那片钥匙,下意识坐直了身子,刚刚上来的一点睡意又下去了。

袁祥龙见他如此有兴趣,一个转身,索性又溜回他床上来了,“有一回发现你深更半晚起床去翻那个痱子粉筒,我有点奇怪,以为你要用针线,问题是人睡到半晚起床用针线做什么。后来有一次我想钉个扣子,一翻那个筒子,却是一片钥匙了,才想起你那晚原来不是翻针线,是翻这钥匙——但是半晚起床翻钥匙也是怪事啊,况且我熟悉你的钥匙,也不是这个样子。然后有一个星期天我起床时候,你还睡着,手里正拿着那钥匙,我才晓得那钥匙蛮重要,自此我就留了心了,后来又碰到两次看到你拿着那钥匙睡,我寄宿,只有周六回来睡,都碰到几次,可见平时这样的情况更多!而且我在上铺,你半夜在下面拿钥匙嗅啊嗅的,我都看得清清楚楚!我就想,这钥匙肯定不是寻常的啊……咳咳,如果我猜一下,这是你女朋友的,这想法应该是合情合理,不算很出格吧?”

“少胡说!”袁雨潇知道那是拿钥匙催眠时,被袁祥龙发现了,不由有些难堪。

“嘿嘿,哥啊,你的脸色已经出卖你啦!行行,我晓得你不好意思讲,”袁祥龙狡黠地一笑,“哥啊,我实在好奇啊,多嘴问一句,你和晓雪的姐姐到底算是什么关系啊?”

“你管得真宽哪!”

“我只是关心嘛!我好奇,那钥匙如果不是鹭姐姐的,又能是谁的呢?谁的东西又值得你晚揣在怀里睡呢?我好像没发现有比她还与你更亲密的女性啊!”

袁雨潇有些狼狈,倒不是兄弟之间该有什么太重要的秘密,而是他在明处,袁祥龙在暗处观察了这么长时间,想起来自己捧着钥匙的那副想入非非的蠢样全给看到,不免倍感尴尬。

“那钥匙不是晓鹭的!”他赶紧辩解。至于弟弟一定会继续追问是谁的,他也管不着了,先把自己和晓鹭之间洗白要紧。

“呵呵,不用紧张!我当然晓得不是鹭姐姐的!”袁祥龙洋洋得意。

第五十九章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袁祥龙如此肯定一说,袁雨潇忍不住好奇心上来,多嘴一句,‘嗬,你怎么一个当然晓得的?”

“这还真不是我信口开河,我已经作过调查核实了!”

“什么意思?怎么个调查?核实什么?”袁雨潇下意识地揪着袁祥龙的胳膊。

“嘿嘿,看着急了吧……”

“到底怎么回事?”

“嘘——我呢,也是瞎操心,一直以为你和和鹭姐姐在那个,嘿嘿,所以最开始啊,顺理成章就觉得那钥匙一定是鹭姐姐给你做定情物……哦,咳咳,纪念品的,我问晓雪,她说不清楚,也不晓得是真不知呢,还是装不知,听我一说,反而一定要亲眼看看姐姐送的纪念品,我呢只好偷偷拿出来给她看了一下……”

“什么?!”袁雨潇身体一震,脑袋差点撞到上铺床板,“你是说,你偷了我那钥匙给于晓雪看了?”

“嘘——别把那边屋里的父母老人家吓醒啦——没错啊,你反正也不是天天要用,偶尔才晚上拿出来看一看,嗅一嗅,所以我就暂借了一下,不是偷啊,我已经完璧归赵了……”

袁雨潇再一次掐紧了他的胳膊,“你小子!那……那……于晓雪把钥匙她给她姐姐看了?”

“这个我就不晓得了,反正那次周六晚上她拿去,第二天还给我,除了说那不是她姐姐的,也没说什么……”

“那就是向她姐姐求证了啊!一定是啊!”袁雨潇不由得气急败坏,“否则她怎么肯定不是她姐姐的!”

“哦,这倒是!”袁祥龙到此时,才突然意识到不好,担心地看看哥哥,“没事——不严重吧?”

袁雨潇的心索索下沉,他长吸一口气,闭了眼慢慢地说:“没事,你去睡吧。”

袁祥龙细看看哥哥的神色不善,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极蠢的事,想安慰一下哥哥,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慢慢爬到上铺去。

原来发生过这样的事!

袁雨潇并不是每晚都会去看那片钥匙的,他只不过失眠时才会用到,而且自从到叶阿姨家去过后,他也基本就把那钥匙封闭了。不要说是偶尔有一晚不见,袁祥龙还多拿一段日子,只要不是机缘巧合,他也很难发现。

他此刻思绪立刻向前延伸……

难怪晓鹭这么久没有回信,她一定是看到那片钥匙,再加上她妹妹不知什么样的描述——天晓得!那描述一定是充满了一个青春期小姑娘的想象,然后,晓鹭的误会是必然的了!

如果这样的话……那必须写封信向她解释一下了。

必须!这个是省不得的!他想。

今夜注定又得失眠,但他更不可能去拿那片钥匙催眠了……,既然睡不着,他又想着起来给晓鹭写信,但想着上铺有一双眼睛,更兼写信必须灯,真的把隔壁的父母扰醒,实在不好玩。只得眼睁睁躺着,打着信的腹稿,这样,明天照着腹稿写,也可以省下时间来。

信必须赶紧完成,第二天是星期天,他用一个午休时间写好信,傍晚,他就把信发出去了。

周一早晨,袁雨潇刚进市场,金道通便笑逐颜开地告诉他,又查到一个开发票不规范的案子,可能会有出差的机会。“我早就想尝尝出差的味道了,这回一定得制造一个机会出来!”

袁雨潇本来对出差之类的事并没有什么兴趣,但近来心情有些沉郁,闻听此言,忽然也想出去走走,摆脱——确切地说是躲避一下现实中的烦恼事。哪怕心里也明知这只是驼鸟的行为。实际上,以他的性格,当驼鸟还真是经常的事情。

两个人心事这回很同步,都集中到出差这个事情上了,跑市场也不想费太多时间。好在近来市场税收来是特别顺利,完全不费精神。因为广东对猪肉的需求大增,本省的猪大量外运,为了遏止本地将可能出现的肉荒,政策发生调整,原来的一头猪六块钱的集市场交易税免了,也就是说,一头猪由原来收九块钱税,突然降到只收三块钱屠宰税。一时屠户们欢欣鼓舞,自然他们的工作压力也减轻许多。

虽然因此可能带来任务的压力,但堤内损失堤外补,金道通早已把工作重心转向了查案子,且近来查案子也颇为顺手,那些失去的肉税根本算不得什么。

时间不长,两个人就跑完跑完市场回到分局。

走进办公室,袁雨潇刚刚晴了一点的心情突然转阴。

他看到那个叫李芳的女人的令他胆颤心惊烦恼无穷的脸,虽然那张脸堆满了笑,此刻却实在是一块厚重的乌云。

“袁同志,我又看了病,开了八块多钱药。这回我可不是自己在外面乱买药的,有病历,还有病假条呢!”从那堆泡沫一样的笑里流出来的就是这么一句话,流得浓稠而又顺滑,像蜂蜜,又像血浆。

每次都大致是这么多上下的数字,既有份量,却也不至于让人蹦到天花板上去。

“你有完没完了!”袁雨潇尚未来得及有反应,和他走在一起的金道通用近乎咆哮的声音说。这种级别的音量,袁雨潇只在金道通那回准备和蒋游干仗时遭遇过。

“哎哟,小金啊,我可没找你要钱,你激动什么?”那一脸笑不但没做减法,而且在做加法。袁雨潇就感觉一股绝望冰凉而沉重的拉着心脏往腹下沉落,他满面失去了任何表情。

“小袁啊,刚才你们白股长和我谈了好久,说你那天也是为了公事,休息日出去忙,刚刚毕业参加工作,也没有什么积蓄,我也蛮同情你的,只要我这伤好利落了,我决不再来找你,好不好?”那张笑脸又从金道通那里转向他,仿佛他是温暖的太阳,而她是葵花。

所谓组织上出面,效果也不过就是如此,这可不是国家税收,不具备“强制性”,依然只能与人家打商量,决定权还是在人家手中。袁雨潇一时想明白了,满脸苍白,金道通也想明白了,满脸通红。

袁雨潇机械地去摸口袋,金道通捏住了他的手腕,“等一下,谁没事会天天带这么多钱在外面走,小袁今天的钱不够!”

“意思是要我明天再跑一趟?”

“你愿意,也可以,明天我们要到外地出差,你半个月以后再来靠得住一点!”

“说不定我半个月后来,你们又会有别的事了吧?”女人一副看透一切的样子。

金道通听了女人这话,居然一楞神,旋即嗡声嗡气地说:“算你聪明,一猜就中!”

“是这样吗?小袁?”那张脸又转向袁雨潇,脸上的笑意不是做加法,简直是做乘法了。袁雨潇在那笑弯的眼睛里看到了猫戏老鼠时的惬意光芒。

他在心底轻叹,金道通毕竟不是当事人,可以肆无忌惮,可所有的后果,毕竟只能是自己来承担,这不是一个赌气就能解决的事。他咳了一声,伸手去拿女人手中的发票。

“小金,你得好好学习小袁啊,你看他遇事多么沉着,不像你这么急眼,耍小孩子脾气!”女人一边接着袁雨潇递过来的钱,一边嘴并不闲地敲着金道通。

金道通鼻子都气歪了,哼了一声,登登登便出门下楼去了。那女人细细数清了钱数,也慢吞吞地下楼去了,一边按着她的腰。

袁雨潇本也应跟着金道通下楼去,却不愿意与那女人同行,看着她的身影慢慢地消失在大门口,这才有气无力地下去。

“别着急,”金道通在集贸组办公室,一看见袁雨潇进来便安慰他,“最近我跟纳税人学了一个好方法,比如说你去收税,他也不说不交,也不说少交,态度好得不得了,不过,就是今天也没带钱,明天也没带钱,跟你慢慢熬,直到你不想看见他为止。你也可以学学这个拖字诀,愿意给,就是没带钱,把她拖出一身病来,看见你就烦燥,看她还来不来!”

饶是袁雨潇此时一身烦恼,也被金道通惹出一腔笑来,虽然那笑是苦得发涩,他发现这个有时候老成无比的“师兄”,也有如此孩子气的时候,“我说老金啊金老,你可以拖得她烦燥,也可以拖得她愤怒,愤怒只会让人变本加厉!最近我也跟纳税人学了几句话,比如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又比如说,穷人子拖死尸越拖越重!”

金道通挠挠头,“那……暂时只有一个办法了……”

“什么办法?!”袁雨潇无精打采地问,他现在甚至对最相信的金道通也没有信心了。

“我们现在去查这个发票案子,散散心!”

袁雨潇一腔闷气直沉丹田,去查案子“散散心”!他简直哭笑不得,金道通也许是一工作起来就足以除烦去忧宠辱皆忘,可是工作对自己来说,实在说不上有什么趣味,更无法消除这个鬼魂缠身一般的阴影!唉,金道通也有黔驴技穷的时候。

但除此之外,又能如何?

“什么案子?”他也不想太扫金道通的兴,有气无力地问。

金道通兴致勃勃地递过一叠票据来,袁雨潇没有接,淡淡地扫了一眼,“这不是收款收据,是正规发票啊。”

“眼光放开一点,我们不能只盯着白纸条和收据,正规发票也会有问题的!”

“难道是假发票?”又淡淡地瞥了一眼。

“NO!是真票,不过,是外地的,有人携带到我们这里来开!”

“你刚才说制造出差的机会,就是指的这个?”

“是啊,这回我们不但要查这边开了多少外地发票,还要去那个地方调查一下票源,看那边到底有多少发票流出去了,还有,那个地方的税务机关对发票监管不力,我们也得去调查一下,所以,我们出差的机会到了!”金道通说得唾沫横飞,完全忘记了刚才的不快。

“哦,那好啊。”袁雨潇差不多瞳仁都是散的。

“我们明天——最多后天就出差去,先躲开那个婆娘几天,把她先拖一个五痨七伤,再慢慢想办法!”金道通见袁雨潇依然消沉,只好再行安慰。

躲?袁雨潇想,能躲到哪里去,能躲得几时?金道通似乎从来都无所畏惧,从来都正面迎击困难,现在从他口里居然都出来了这个“躲”字——这个他的字典里似乎没有的字!如此,这事还有什么希望?躲来躲去跟一个贼似的,问题没解决,还把做人的品相全糟蹋了,况且真要是那个女的搞毛了,还不知她会出什么幺娥子。今方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啊!

现在看起来,只有先赔下去,相信人心总是肉长的,真的赔上一两年,她就没有感化的一天么?一次,十次,百次,我总把手心递过去,难不成你一辈子只给我手背?

要真那样,那就是个命该如此了!

袁雨潇又只能无奈地退一步想了。

唉,不如打起精神,先忙这个案子吧。烦恼且借过一边。

“那我们眼下该干什么?”袁雨潇清清嗓子,朗声说。

第六十章 栀子花香

金道通听袁雨潇突然明朗起来的声音,立即敏感到他已经调整了一下状态,便揽着他的肩膀说:“好兄弟!我们现在就去开这个发票的老板那里去!你应该会对那里有点兴趣的!”说完,故作神秘的一笑,他卖关子的老毛病又开始犯了。

袁雨潇一声不吭,直接转身出门去开车锁。金道通只得紧紧跟了出来,眼见卖的这个“关子”流拍,只得酬宾奉送:“哎,是一个艺术工作室哦,老板是一个美术家!”

“是吗?”若在以前,袁雨潇倒还真会有一点兴趣的。因为他童年时候就爱好美术,做过当一个画家的梦。不过现在,这都是烟云。

“走,我们边走边说!”

骑上车,属于他俩的“单车会议”又开始了。

“这个老板啊,卖画的,还是一个雕塑家呢,桂园公园不是有一个荷塘么,塘中那对天鹅就是他雕的。他以前是上海美院的老师,办完这个案子后,我们也会算是熟人了,以后你如果真想在美术上再深造一点,拜他为师也未尝不可啊!”

“他不好好在美院当老师,跑出来开什么工作室啊——搞个体户吧这是!”

“我听说啊,他因为生活作风问题,从美院出来了,你晓得的,搞艺术的容易出这种事,据说有几个女学生喜欢他,搞雕塑的,也需要裸体模特,艺术家感情又丰富,创作又需要一点灵感刺激之类,这样的近水楼台,不出点事也不正常了……”

“这种人啊,我还真不想接近他,省得中毒!”

“你学你的美术,管他是个什么人哪!我看啊,像你这种有……思想有洁癖的人,一辈子都不会中毒的!”

“承蒙抬举!我说你啊,查案子怎么查出这么多花边新闻来了?”

“这可不怪我,我是在正经调查发票的事情,可是那位雕塑艺术家的夫人哪,实在是太健谈了,不但问一答十,还老是离题万里,谈一句发票的事,要陪上十句生活的事,扯发了是滔滔不绝啊,我有什么办法,我要向她调查,总不能塞她的嘴,让她发挥谈兴,我取我的所需,只是时间稍微浪费一点,不过是值得的。”

“这夫人怎么好这一口呢?艺术家的夫人,总还是得有点档次的吧?”袁雨潇注意力不知不觉转向案情,忧烦之心稍减。

“这正是我特别奇怪的!你说这个艺术家,那么有才华,感情又丰富,以前在学校那么多故事,足以证明他不会缺爱他的女人吧,我以为他的夫人,要么是个绝色,要么也是志同道合,很有文化修养的,可是这位夫人啊,长相身材那个样子,怎么说呢,我没你那文彩,也实在不好形容,总之是粗粗笨笨像一个老妈子,说话粗声大气,内容还特别的俗不可耐,性格倒像是十分豪爽的样子,以后要拍《水浒传》的电影,演个母夜叉什么的很好!”

“你啊,嘴巴积点德吧!我不信!”

“信不信,我们反正现在是去他那里,你马上可以看得到!”

“要不……一定是那个艺术家长得太吓人!”袁雨潇被牵到牛鼻子了。

“错了!他长得又高又帅,白净斯文,实话说不太像我想象中的艺术家特别是干美术的艺术家,我印象中搞美术的都是长头发大胡子,奇装异服,不修边幅。他却像个学者或者教授,高高的额头,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

袁雨潇第一次被金道通勾起好奇心,“这就有点奇怪了,不过……我以前倒是听说,看着不相配的,常常比那些天设地造的夫妻幸福,要不,那女人肯定是有她不一般的地方!”

金道通频频点头,“你这话算是说对了!看画家老婆那样子,她应该是很能干,里里外外一把手那种,别看税务证上登记的是画家的名字,真正的老板是他老婆。这女人说话做事,都是干净利索,风风火火,一股泼辣劲!向她了解发票的事,她也没什么掩饰和忌讳的,是个有胆量,有担当的角色!”

“难怪!”

“另外,她一说起她老公啊,满眼那个光啊,真的是金灿灿光芒照四方,除了崇拜就是崇拜,反正他以前犯了什么错都不是他的错,都是那些女人们——包括那些女学生们的错,听她那意思,他老公能看上别的女人,玩上别的女人,那是她们的荣幸!我听得心里一股讲不出的味道!”

“你那味道,我可以讲得出,不就是很欣赏的感觉嘛!”

“什么意思?我欣赏?”

“你是自己没有意识到而已,你不就是喜欢被女人崇拜吗!你想找的老婆正是这个样子的!”

“咦呀,你这么一说的话……好像是真的啊!你看那个薛宝钗对我处处冷淡,林黛玉对我处处维护,虽然薛宝钗漂亮多了,我还是选了林黛玉!”

“所以嘛!什么事情,不管你表面看多么难以理解,发生了,就绝对有它的道理!”

“如此说来,确实有道理,哈哈,有道理!”

两人这几天真是难得如此轻松了,说话间,已经到达雕塑家的工作室。

工作室虽然在闹市区,却一点都不起眼,向街仅一门一窗,宽约三四米,因两边都是高楼,它挤在中间尤其感觉拥迫窄小,窗倒是改成了了全玻璃的橱窗式样,里面摆了几件石膏作品,门楣上是“精雕细琢工作室”几个黑色行草字,大白天门也紧闭着,与周围的商店形成安静与喧嚣的强烈对比,平常,低调。

支好单车,袁雨潇好奇地从橱窗看进去,橱窗是通透的,可看出里面是一个十多平方的小房间,有茶几和皮沙发。一个女人正从沙发上起身——原来她听到了金道通在敲门。

袁雨潇转到金道通身后,门应声而开,袁雨潇看到开门者正是沙发上那个女人,矮胖的身形,微黑的皮肤,形象平常,是那种丢在人堆里立即找不到的,形象气质结合起来看,确实像一个保姆,如果金道通描述属实,这应该就是女主人。

“小金来了,嗬,还有一个美丽哥!快请进!”女人说话节奏很快,而且真是称得上“声若铜钟”,满面洋溢着笑,把他俩往里让。

进门是一个与门同宽,或者说与女主人同宽的窄巷,她边退边把两人让进左边一个小门,进去便是那橱窗后面的小房间,应该说是一个小会客室。是老式居室,因为周围都是高楼遮着阳光,兼之门窗紧闭,外面的热气进不来,一台小电扇开着,室内显得比较清凉。

宾主在沙发上坐下,豪阔的大皮沙发使房间显得很紧凑。

“这是我的搭档小袁,这是女主人洪老板!”金道通给两个初次见面的人作了介绍。“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女主人一边伸手与袁雨潇相握,一边用纪录片中迎接外宾的孩子们那种节奏响亮地说。

“周老板呢?又在工作?”

“什么鬼老板咯!他啊,一天到晚就是工作!今天又请到一个模特,又漂亮,身材又好,这不,正在楼上画呢!”

“专业模特吧?”

“我们哪请得起专业模特,都是业余挣几个闲钱的妹子,今天这个听说是图书馆工作的,那形象比电影明星都强,身材也比专业模特都好!不过,能被我爱人看上也是她的幸运,能进入到我爱人的作品里她就流芳百世,永垂不朽了,你们说是不是!”

袁雨潇没撑住,扑地一声笑出来,金道通看看他,表情似在说他少见多怪。袁雨潇做个鬼脸,心想,我还真是少见多怪,就说把自己的丈夫称为“爱人”这一点,就好几年没听过了。

“袁哥哥莫取笑,我讲话实在,哟,光顾讲话了,我去给你们买饮料!”女主人风风火火地往外就走,金道通起身去阻拦,被她一胳膊抡回沙发上,她出去了,顺手又带上门。

这门像扇子般的一开一合,把一股风从走廊鼓进来,袁雨潇的心被那风吹得一颤——风里有一丝丝栀子花香!

重要的,那不是纯粹的栀子花香,而是微微混了女性体香的那种!

有这种香的女性,他到现在为止,只认识一个……

袁雨潇嗅到那缕栀子花香时,心头闪电般回放了刚才女主人的那句话——“今天这个听说是图书馆工作的,那形象比电影明星都强,身材也比专业模特都好……”

当时女主人的声音已经够洪亮,现在更是呼啸而过……

栀子花香!图书馆!两者一相加,只有一个答案——米兰!

心情骤然有重重摔落于地的感觉!

米兰,那个图书馆气质高傲的美女,那个有一种凌厉的妩媚的美女,他小学的女同学,难道此刻就在这楼上?

在这楼上脱光了给一个男人画!

而且,这个男人,还是一个曾因为“生活作风”问题从美院出来的男人!

一种酸,压都压不住的酸,压不住也一定要压下去的酸,在袁雨潇心中起起伏伏,仿佛一个溺水者一般挣扎沉浮不定。

他今天的情绪本来就在谷底,好不容易暂时被一种好奇心提到半道上,又突然跌落深渊!

“怎么样,这女老板是我说的那样吧!”金道通转头一看,袁雨潇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不解他刚才还正常着,怎么一下竟成了这样,赶紧开始找话头。

“差不多……”

“如果天底下老板都是这样子坦率的性格,我们的工作就省心多了!”

“可能吧……”

“遇到这样的人算是良好的开端,良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你的口头禅。”

“那确实……”

“你……你刚才还好好的啊?”

“怎么啦……”

“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没有吧……”

“你这是在念三字经么,句句话都回答三个字!”

“真的吗……”

金道通还要说什么,门砰地开了,女主人一手提了两瓶汽酒,一手提了一袋香肠进来,又用脚把门关上。“顺便买了香肠,今天在我这里吃饭啊,我的厨艺是顶级的!”她颇为自豪地说。

“这个不用客气了!”

“我早把话讲明白了,这个不是贿赂你们什么,一餐饭而已,是个客人都应该的。工作还工作,我们犯到哪里办到哪里,该怎么样怎么样,跟这个饭是没一点关系!”

“我最喜欢洪老板这性格了!犯到哪里办到哪里,有担当!”金道通笑道。

“我这性格就是缺心眼啊,小金最喜欢把我往沟里牵带了,我虽说是犯了规章,但规章总是人来执行的啊。国家也不多这几分钱,也不少这几分钱,能照顾一点是一点,是吧,大家都是出来混生活的,你们不容易,我们更不容易是吧,哈哈!”女主人笑得跟孩子一样天真无邪。

“好说好说!”金道通也笑了。

“小金你还真得照顾我一点,你看你来调查什么,我从来都不隐瞒,党的政策不是说坦白从宽么,哈哈!”

第六十一章 妒火

“洪老板就是一个阿庆嫂,是不是?”金道通避开女主人的话锋,笑着对袁雨潇说。

“我哪有阿庆嫂那么聪明啊,我就是直爽,还加点蠢!哈哈!我也是无心之失,哪里晓得外地的发票不能带到这里来开呢。哈哈!”女主人看来确实爱笑,说话的每一个字都是踩着她笑的节奏来的,说与笑合二为一。

“你真的不晓得?”金道通也笑得很甜。

“咳咳,反正事情已经犯了,晓得不晓得也这样了,哈哈,你们照顾点,船也过得舵也过得就好了!”

袁雨潇想,船也过得舵也过得是做生意人的行话吧,人人都会这一句。

“我把上次的谈话纪录整理了一下,你看一下对不对。”金道通递过几页纸。“另外,我们核实一下你父亲的具体地址和电话。”

“那应该不会错吧,不用看了!我还能不相信你们!”女主人依然笑意盈盈。

“没错就签个名,摁个手印,这个地址和电话没错吧?”

“没错没错!”女主人略瞥了一眼,便签了字,然后准备去寻印油,金道通早已微笑着递过他带的印油,女主人边按手印边说:“准备得真是充分啊,我感觉是黄世仁逼着杨白劳在卖身契上按手印一样!”几个人都笑起来。

“我晓得你们打算去我老家搞调查,其实没必要这么小题大做嘛!我都认打认罚了还要怎么样呢?”女主人连讲这样的话都是一种笑的节奏。

“其实,我们真没打算怎么样,只是在家里呆得闷了,想找个出差的机会尝尝新鲜,我们参加工作以来还没出过差呢!”金道通与女主人合着一个节奏,说与笑合二为一,袁雨潇听得是心弛神炫的,他真是分不清金道通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了。

“我也不晓得小金你讲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既然你们是想出差玩玩,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去我爸爸那里,我也顺便回去看看,陪你们一下,让你们在我老家玩得痛快点!”

“大概最近几天就走!”

“这个月我是真没有时间,你们能不能缓一缓?下个月我陪你们一起去?”

“已经安排好时间了!”

“那行!”女主人倒也真是痛快人,“我打电话要爸爸好好接待你们,也请你们高抬贵手!”

“好说好说!”

袁雨潇一听这个“好说好说”就起鸡皮疙瘩,以前电影里那些皮笑肉不笑的坏人最喜欢说这句。

“别光顾讲话,喝汽酒喝汽酒!”女主人终于坐下来,拿起一瓶汽酒,表情变得凝重许多,声音节奏也缓了许多,“小金,你说你们要是补税或者处罚的话,根据什么来的?”

“嗯……主要是根据数额大小。”

“和主观动机还有态度都没有什么关系吗?”刚平静下去的脸又浮上笑的涟漪来。

“这个啊,看情况吧。”金道通有一点含糊其词。

“小金啊,我真是佩服你,讲话总是滴水不漏的,我们就不能坦诚相见吗?”女主人“扑”的一声打开一瓶汽酒,泡沫喷了她一脸,她不顾擦脸,先把汽酒塞过来。金道通有些措手不及的样子,一边道谢一边小心地接了瓶子。女主人抬眼望着袁雨潇时,他赶紧接了另一瓶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你们喝啤酒不,喝的话我上楼拿!”女主人擦了一把脸。

“不用不用,有这个就很好了!”袁雨潇急忙摆手,金道通也知道这女主人一行动就难以拒绝,赶紧说:“那个我们喝不惯,潲水一样!”

“你也这么说?”女主人哈哈大笑起来,一边掏出手帕擦脸,“我也是这个感觉,我们好一致啊!”三个人都笑起来,气氛一时颇为融洽。

“我们这就告辞了!”金道通几乎是一口饮尽汽酒,放了空瓶,看得袁雨潇有点咋舌。

女主人横身堵在门口,宽宽的身子把窄窄的门挡了个滴水不漏,“说好了见识一下我的厨艺啊,不准走!”

“这个坚决不行!”金道通敛了笑容,女主人仰头看看他的神色,身子塌了一下,也敛了笑说:“吃个饭不算贿赂吧,就是个平常客人来接待一下也是人之常情啦。我可不想用钱啊什么来贿赂你们,我是要面子的人,万一你们不接受贿赂,我的脸没地方放,万一你们接受了,我可不是成了害你们犯错误的罪魁祸首了!现在找个好工作不容易,你们年纪轻轻的,我可不想害你们!”

金道通笑了,“洪大姐确实是爽快人,不过我们确实都还有事在身!”

“鬼样子!”洪大姐撇撇嘴,恢复了刚才的笑脸和节奏,“那行,有事就算了,我不喜欢热脸贴冷屁股,更怕耽误国家干部办事,等你们处理完这事,看得起就来尝尝我的手艺!请!”她退到走廊,微弓身,手做个请式,两个人侧身出了门,“多谢,多谢!”金道通打着拱手。

他们两个在走廊上你推我让的时候,袁雨潇却是置身事外。

走廊上的栀子花香,比房间里清晰得多,袁雨潇甚至根据那浓淡变化测到香源就在走廊尽头的楼梯口,也就是说,确实来自楼上。

袁雨潇想象着此刻楼上的情景,心底那种酸溜溜的感觉像一只静卧在暗处观察猎物的猫,一有空子就要无声无息地蹿出来。他平生第一次发现,自己居然也是可以有妒火的!自己居然也是可以有妒火的!

又该三省吾身了……

不过袁雨潇有些困惑,他不能一下子明白这妒火从何而来。米兰,她其实是一个与他的生活毫无交集的人,认识时他们都不谙世事,同学不足一年,如果不是多年后偶然重逢的话,她会从他的记忆中被删得一丝气味都不留存。而且即使是重逢,他们都还没能相认。他几乎可以肯定,她已经完全忘记了他。

可是今天他却突然妒火中烧,这把火真是烧得名不正言不顺啊!

当然,她确实是漂亮,或者说,是绝色!不过,他真会仅仅为这个就吃醋?

两人出了门,骑车拐了一个弯后,金道通笑着说:“肚子真有点饿了,今天懒得回家吃中饭了,一起去喝杯潲水不?”

“随你。”

“建军桥下的兄弟小吃店的鸡爪子不错,生啤也新鲜,我们去那里!”

“只怕我们这个城市有鸡爪子的店子你都晓得味道?”

“只怕是的,我喜欢吃鸡爪,有嚼头!”

“皮包骨头,一点都不实在!”

“你似乎是一个很浪漫的人吧,吃东西又这么现实……”

两个人斗着嘴,转眼便到了兄弟小吃店,两人点了酒菜开始他们的午餐。

“这回花这么大力气,还要出差,是打算好好修理一下这个搞雕塑的吧?”两人碰杯后,袁雨潇第一次主动谈起工作。

金道通正在聚精会神地撕咬着鸡爪上的筋,口里含混不清地唔唔着,头却是不停地摆拨浪鼓,袁雨潇只好以十二分的耐心看着他口齿间搏斗完毕。“啊,这回出差我真是想找点新体验,至于对艺术家的处理,能补回税款已经可观了,处罚还是从轻吧。一则呢,老板娘是女中豪杰,她这种性格让我省了好多心,二来呢我对知识分子有崇敬之心,现在全社会不都是提倡尊重知识,尊重人才么,一切从宽了吧,你说呢?”

“扯远了吧!这跟尊重知识尊重人才有什么关系啊,他算什么艺术家,在学校干的那事基本上算是流氓,现在又偷税漏税!”

金道通心里觉得有些奇怪,按袁雨潇的性格吧,工作上难得较一回真,而且又应该是喜欢这类搞艺术的人的,不把他称为艺术家吧,至少也得称个老板,可是他却说“搞雕塑的”,又直接认定为是“流氓”了,看来这位伙计近来被那个敲诈勒索的女人摧残的心情,已经坏到迷失了本性的程度了。他带了一点悲悯把鸡爪子放下来,打量了袁雨潇好一会,才慢慢地说:“唉,这可不像你啊,你可能是没和周老板打过交道,真的称得是儒雅,而且是那种埋头搞艺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生意上的事,生活上的事,都是这个能干老婆打理,包括我们这次查到的开外地发票的事,他都是一无所知,全是这阿庆嫂老婆作主的。”

“这可不一定啊,这老板娘性格直爽,心无城府,说不定都是周老板教她做的!”

金道通觉得又不对了,一个人心情坏应该是看谁都不顺眼的,这位伙计却对老板娘网开一面,摆明了就是和周老板过不去,他一时不明所以,只得耐心解释,“你这个想法不对,老板娘性格直爽没错,但这并不表示她智力有问题啊,我的同志哥!她不但智力没问题,甚至还相当发达。她总是对我说她不懂政策,我只是不想当面揭穿她!她不懂政策的话,怎么偏偏是把她父亲的发票拿到这边,却没把自己的发票拿到父亲那边去开?他父亲是双定户,开多少发票都和税额无关,她是单定户,要核实开票数额的,她钻的就是这个空子!”

“这么说那个周老板就是个彻底的好人了?”

金道通觉得袁雨潇今天有点不可理喻,怎么硬是放不过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周老板?转念一想他本是带了坏心情出来的,也只好笑一笑,不再说话,怕一不小心无端地勾起了他的烦恼。

袁雨潇见自己放了个空炮,也觉无趣,只好闷头喝啤酒。心里想着,今天自己心理是不是有点儿太阴暗了。

两个人心思各异地吃饭,一时气氛沉闷下来。金道通赶紧又掀一个话头,“这回出差完事后,我又有一个新的工作方向了,想晓得不?”

袁雨潇一想,你老人家的“新的工作方向”反正是层出不穷的,懒得跟你玩迷藏,脱口说道“不想晓得!”很干脆地把眼光聚到酒菜上,完全目中无人的姿态。

“本想告诉你的,你既然不想,那就算了!”金道通无奈地一笑,这句哄鬼的话技术上实在没成色。袁雨潇想,金道通有时候还真有些孩子气。

金道通放了一个哑炮,只得转移话题 ,“这几天我会有点忙,你自己随意吧,我晓得你喜欢坐图书馆,你就去安静看几天书,也许读书对于你,就像工作对于我一样,局里呢劝你少去,省得碰你不想见的那个女人!反正这一向也没扣什么东西了,有人来取,让给他们几个去收算了,你说呢?”

“行啊!”金道通也算他的知己了,能说出“读书对于你,就像工作对于我一样”这句话,就总算是明白了袁雨潇不开心时,埋头工作是不顶用的。

第六十二章 色香味

袁雨潇双肩一松,一种疲惫袭上来,突然想要一种单独的安静的自由,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

他想见到的人音信皆无,他不想见到的人却三天两头冒出来,他天天打交道的搭档就是没完没了地有了工作的“新方向”,然后没完没了地做那些无趣的,似乎也是永远没有尽头的事情……

第二天,他从家里出来,连市场都懒得去走,反正有一个钢浇铁铸的金道通,还有一个细水长流的颜医生,那税钱是走不了也漏不掉的。至于街上那些流来流去的商贩,那是永远清理不尽的乱麻细纱,而且也早就不是他们的工作方向了。新方向也有个金道通在开拓,他先去图书馆偷得浮生几日闲吧。

图书馆……

那是他的逋逃薮。在那里可能人是孤独的,但是君临天下,那里可能身是静止的,但是心却自由地云游于宽广世界,最重要的是,那里宁静,却并不枯燥。

那里还有一个……米兰……

以前每想起米兰,会有一种春风拂面之感,去图书馆也会有一种甜暖的兴奋,但是现在,却已完全没有了以前的感觉。

所有心情的改变就是在那个画室的楼下嗅到栀子花香那一刻开始,他心理上对那个画家有了不可抑止的抵触,而且因此,米兰在他心中的份量突然直线下跌,他不知道或者说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没有道理这样,思来想去,除了用男人的某种贪心与自私之外,他几乎无法解释。这样,他不得不反反复复地自省,他是如此信奉人应该日三省乎己,正如莫清说的那样,他是一个“克己复礼”的人。

当他经过反省并且决心剔去自己灵魂深处的某种狭隘……也许还有卑劣——的时候,他才能坦然地若无其事地去面对米兰,并且暗示自己说,米兰依然是那个米兰。

其实,即使她不再是以前的她,这又关他什么事呢!

图书馆。

再次见到米兰时,他是用一种不同于以往的心情去看的,仿佛是重新认识。以前,她凌厉的妩媚使袁雨潇的眼光全部停留与集中于她的脸庞,而今天,他全部的眼光都躲躲躲闪闪地在她满身游走,他不知道这是因为回避她的脸,还是因为被她身体牵引到,或者二者都有,分扯不开。不过他已经无暇去追究原因了,因为他的呼吸已经被她成熟而火辣的身体压住,像五百年前被五行山压得无法动弹的那个曾经调皮的美猴王。他得承认,到这一刻往前看,他曾经心中的美女,其实只是一张没有身躯的脸,而自此刻往后,才是一个完整的身影……

米兰如一个航标站在此时此地。

秦晴的美是给人观赏的,晓鹭的美是给人呵护的,米兰的美是给人……动用的——他被心间突然冒出的这个词吓到,“动用”这个词多么不雅,他想换一个,却突然江郎才尽,好像再也找不到比这个贴切的词。

假如说生活是一盘“色香味”俱全的菜,则秦晴是其“色”,能观之愉悦,晓鹭是其“香”,能感之温馨,米兰则是其“味”,只令人食指大动!

莫非他的嫉妒心便源于此,他于此前没能深究……

心猿意马地坐了一天,什么书也没读进去,他没想到自己居然到了这个地步,连读书都索然无味了。他没事找事地想,这就如同有一天连工作也吸引不了金道通了,那将会是什么样的世界……

正在天马行空之际,头顶被人拍了一下,虽然拍得极轻,却足够让冥想中的他吓一大跳,转头一看,是金道通!

金道通把食指抵住他作势要惊呼的嘴,指了指墙上贴着的大大的“静”字,然后在他身边轻轻坐下,压了声音说,“我晓得在这里可以找到你,你这人这一点特别好,说来这里就一定是来这里!”

袁雨潇默然接受了他对自己这种“死板性格”的表扬,满目问询地看着他。

“我是无事不登图书殿!”金道通自以为幽默地说了一句开场语,袁雨潇差点没憋住自己,“先和你通一通今天各方面的消息,我们先苦后甜,首先说说烦恼的事,今天那个女人又来了,反正我不说,你也料想得到,我们说你病了休假,估计要休很长时间——不好意思啊,非常事得行非常手段,她走了,我跟白股长商量了,反正这一向你没事就不用到局里去,先把这女人拖个半死再说!我们反正天天是在市场碰头的,万一没碰到,图书馆离分局又近,可以考虑作我们经常的联络点——当然这是我们两个之间的秘密!”

袁雨潇依然默不作声,他觉得这么拖下去,不等那女人拖个半死,自己就先拖死了,可是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金道通看穿他的心思,或者是自己也有考虑,接着说,“当然,我们都晓得,老拖着也不是办法,我们只是先拖着,争取出来时间慢慢想办法,时间一长,各种情况可能都会有变,到时候车到山前自有路也未可知!最后要报告你一个好消息,我们出差的事批准了,我已经买好明天的火车票!你今天回家准备一下,我们两个明天六点半在分局门口碰了头便走,我们说了你有一向的病假,即使那女人不信,也不会来那么早的!”

袁雨潇身体微微一振,想着金道通为此也实在是挖空心思了,握了他的手轻轻说声谢谢。

次日清早六点半,袁雨潇带了行李,准点来到分局。金道通已经等在那里。袁雨潇知道,不管怎么早,总是早不过金道通的。

“我们走!”金道通精神抖擞地说,这是他们平生第一次出差!

两个人刚要出门,正在洗脸的王大伯从传达室探出头来喊道:“袁雨潇,你有一封信!”

袁雨潇一个箭步掠过去,从王大伯手中接过信,信封上是熟悉的笔迹——于晓鹭的!

现在说说于晓鹭吧。

不久前,于晓鹭在下决心与袁雨潇一刀两断,开始一段新的恋情时,却收到袁雨潇的信。这封信让她本来快要平静下来的心又起了新的涟漪。

整个学生时代,于晓鹭最亲密的异性,当然就是莫清和袁雨潇了。他们之间算得是三小无猜,而且似乎三个人都有本事将这种状态维持一辈子——如果他们一辈子不毕业的话。

但是毕业——确切地说,红梅冷饮店的那次聚会,打破了这种超级稳定平衡的三点一面。

于晓鹭虽然一般的时候性格有些粗心随意,但在关键点上还是具有天生的女性直觉和本能的,那天下午她去冷饮店寻找莫清和袁雨潇时,只看到袁雨潇,他也说只有一个人。但于晓鹭从一开始感觉到袁雨潇是撒谎。毕竟,作为多年的亲密玩伴,她实在太了解袁雨潇了,包括他每一个细小表情和每一个说话的声调。以前看他玩扑克的时候,她就说过,他摸起一手牌好不好,她只须看他的表情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她甚至常常在考试完之后,根据他的表情推测他的成绩,准确率非常惊人。

即使从常理上说,袁雨潇也不会一个人去冷饮店,让他一个人呆在家里,他能呆上一万年,但出来玩的话,他永远不可能只是一个人。

然而,于晓鹭并不想截穿他,她得顾全他的面子。不说谎的人说了谎总有他实在迫不得已的理由。假如当时确实有另外一个人,那个人是莫清也好是刘思德也好或者其他的谁谁谁也好,既然是要躲避她,也必有其理由。她不想深究这个。

接下来他俩在喝冷饮说话时,她又敏感到袁雨潇心理上有一些很微妙的东西,虽然从内容上看,他其实说的都和平时一样正常,但她的第六感告诉她并非那么简单。

后来的日子里,她发现与袁雨潇突然就走向了一个新的方向——从那天下午的多年的酸梅汤变成冰咖啡开始,这个新方向断然抛开了友情的轨迹,而向着恋人的方向延伸。说不清谁主动谁被动,感觉是被冥冥中的什么牵着一样,两个人都似知非知的照走不误。

也许两个人的性情太相似了。

不过,于晓鹭还是注意到袁雨潇与自己的一心一意向前走并不一样,他则一直是进进退退,走走停停的,他有时似乎默许,有时却又逃避,有时甚至拒绝……她不知道他哪个意愿才是真的。

每次每次,她总是以袁雨潇历来优柔寡断的性格来解释。

直到交换照片那晚,她不顾一切的表白之后,他的公然逃避轰然而至,她才忽然明白,他是一个不善于拒绝的人,他的默许也许只是虚幻的被动的接受,他的逃避才是真实的主动的拒绝。

那一刻当他逃离她的房间,她在一个响亮的悲声之后,渐渐低下去的抽泣,就像一缕渐渐淡去的影子,正是她在渐渐转身远去。

她决心与袁雨潇不再往来——那一刻心情是悲凉的,一场美丽的错误,不但未能收获爱情,甚至陪葬了多年的友情。

命运确实不由人,在她为友情与初恋的坍塌而患得患失的时候,袁祥龙和于晓雪两个小冒失鬼带来的一片钥匙让她的留恋彻底地零落成泥。

那片钥匙上挂着一只小绒熊,在八十年代初,钥匙上这样的装饰,显得时尚、奢华与珍稀,自然,也决不是男子所拥有。于晓鹭从妹妹于晓雪手中拿到它时,眼中都不由得一亮。钥匙本是经常用到的东西,钥匙上的饰物也特别容易污损,而这小熊却光洁干净——其实不妨说是崭新崭新,与钥匙一比较,显见得主人还刚刚把它挂上去不久。

“姐姐,你什么时候买了这么好看的小熊,也不给我买一个!”于晓雪不满地说,她的小嘴如以前小说中常常描写的那样“高高地噘起能挂得住一只小油壶”。

“谁告诉你这是我的?”于晓鹭平静地问,她在妹妹面前一向都喜欢保持一种矜持的姐姐的样子,这一向更是觉得自己历经沧桑,性子突然沉静了许多。

“你还装蒜哪!你把它做定情……咳咳……纪念品送给雨潇哥哥,要不是袁祥龙要向我显摆,我还不晓得呢!”于晓雪不觉就压低了声音。

于晓鹭本是一头雾水,却听到妹妹提到袁雨潇,心中一突,不过,她更加抑制了一下自己的心绪,依然努力保持着平静,“你把话讲清楚一点!”

于晓雪洋洋得意地凑近她低声说,“要我讲清楚啊,我先讲一点点,雨潇哥哥把你送的这个纪念品可当宝贝了,天天晚上捧在胸脯上睡觉呢……”

于晓鹭心中一记闪电掠过,袁雨潇的万般犹豫,竟然还有这样一种原因——他心中另外有人了!

第六十三章 初恋的余烬

于晓鹭再一次细细地看着这片亮晶晶的钥匙,那上面的小绒熊憨态可掬,这……无论如何也应该不是属于男性的。

总而言之,有了一个先入为主的想法后,后面的一切都会顺理成章地推测下去。

……所以袁雨潇对我多方敷衍,他是看清了我的心思的,但他不忍拒绝,他甚至告诉我真相都做不到,他就是这样的心软,这样的优柔寡断,这样的害人害己……

假若,没有另外那个人存在,他会不会接受我?

……应该会,其实他的犹豫不全因为性格,也多少有那么一点是因为心里有我……我相信某些时候的感觉是真实的……他并不是一个善于撒谎的人,他的表情总会出卖他的内心,从小,我就从他的表情读得出他摸到的一手牌,他每一次考试的成绩,自然,也读得出他的情感……也许每个女人都有这种本能……

可惜,这只是“假若”……

于晓鹭这一刻心中真是波澜壮阔,于晓雪哪里知道这些,看她呆呆的,还道她是被自己弄到的内部机密给震到了,不由得更加得意,“姐姐,你也有工资啦,所以不是我要敲诈你,只要你也送我这么一个小玩意,以后有什么情报我一定都告诉你,我有袁祥龙这个间谍!”

于晓鹭嘴角浮过一丝苦笑,她稍稍清理一下自己的思绪,紧紧咬住那已经融化到最后一丝的平静,“不要去窥探别人的隐私,这样不好,我也没有兴趣得这样的情报,以后我有好东西一定会送给你的,你把这片钥匙赶快还回去,说不定人家正在着急寻找!”

于晓雪笑道,“哦哦,我明白,我明白!他的隐私,其实就是……你们的隐私嘛,我以后再不窥探了,钥匙这就完璧归赵!”她发现自己也学着袁祥龙一样喜欢用成语了。

那天晚上,于晓鹭在宵夜摊遇到了丁梦雅,并通过她认识了金道通。开始,谁都没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那天晚上,金道通被联防队的带走了,于晓鹭发自内心的着急,如果不是因为晚上没办法联系到袁雨潇,她也打算克服心理障碍找袁雨潇帮忙来解救金道通的困厄。

不过第三天,金道通就联系到她,并邀她一起吃宵夜。理由是三个:一是那天晚上本应该由他请客而未请,当补过;二是无意给她带来了惊扰,当压惊;三是感谢她当时在现场的声援,当补偿。理由相当充分,她也欣然接受邀请,并给出一个在她看来最重要的理由,经历有惊而无险,当庆贺!

她知道他一定是通过丁梦雅得到了她的电话,她厂里的这个号码,算是她平生第一个属于自己的联系电话,她曾经以为应该是袁雨潇先用到的。

那天她应约到了宵夜摊上时,才发现只有他和她两个人,她尚未开口问,他就先说了,“我只请了你一个人!”

她坐下来,满脸问号地望着他,她心中丁梦雅应该是主角,而她只是陪客。可是他,却似乎忘记了他前天晚上本来是准备请谁,谁是主角谁是偶尔路过的配角,忘记了他请的主角也同样受到了惊扰,忘记了那位主角也同样在现场仗义执言。

哦,也许……也许还应该特别加上很重要的一条,和这个无关重要的配角相比,那个主角是多么的花容月貌国色天香……

他显然是读到了她的问号的,或者他事先是能想到的,但他并没有打算解释,只是灿烂一笑,“我只打算请你一个人,而且以后还要继续请你一个人!”

在金道通这里,有些事情,结果本身就足以解释一切,专门的解释属于蛇足。

有一丝丝的小激动与小感动在她的心头漾起,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原来还有这样的份量。包括在她最好的朋友那里,都没有接受到过如此清晰的表达。

于晓鹭且按捺下这些小感动,拿出少女的矜持与调皮来,偏了头笑着问,“哦,以后还要继续请啊,又是什么理由呢?”

“刚才我说了三个理由,连你补充的一个一起算,就有四个理由,一个理由请一次就是四次了!”

“哦,四次……”

金道通突然想起和茅厕板子那次干仗后,白股长说是特例,袁雨潇说“特例能生出许多崽来”的话,一时福至心灵,顺便把话句话借来发挥一下:“当然,四个理由可以结成两对夫妻,然后各自会生出许多儿女,我们就有更多的理由坐到一起了!”

于晓鹭这回终是大笑了,“小雅说你只晓得屠宰税和集市交易税,我看你是一个很有情趣的人嘛!”

金道通想,与丁梦雅在一起时,一说就是错,与她在一起时,灵感无穷,这难道就是天意么!可见我的选择多么正确英明!他心里得意非凡。

到此一刻,于晓鹭当然不可能看不出金道通的醉翁之意,她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个魁梧的青年,莫清是一种帅气,袁雨潇是一种儒气,而他却有一股隐隐的霸气。她对自己生活圈中没有出现过的新的一种类型产生了强烈的好奇与兴趣……

第二天,金道通又约了于晓鹭看电影,边看电影,就把周末的郊游也约定了。

金道通的进攻是直线的,猛烈的,刚刚把初恋埋入花冢的于晓鹭,正处于最脆弱的时候,根本抵御不了这样的强攻。

虽然只有三次见面,她在金道通身上读到了无尽的乐观与进取,果决与持着,最让她醉心的还是他那种肆无忌惮的热烈……

他第四次约她,是约到他家,他说那天是他的生日,于晓鹭提着一个小蛋糕去他家时,却发现只有他一个人在家……

当金道通的呼吸漫天洒下,落满她仰天的脸庞之上,她看见天花板上莫清那目中无人的脸和袁雨潇犹疑闪烁的眼神,她大笑,让一切虚假与虚幻都碎了碎了吧,他和她要达到痛并快乐的真实……

那个时候,袁雨潇正从林校收了税回来,走进于晓鹭的家门,并接受了于父的祝福与托付……

袁雨潇不知道,他在等待与于晓鹭见面,想当面交给她情书的那一周犹豫于他的爱情是致命的,更不知道,后来他忘记贴邮票的那个重大失误又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信的回退到重新寄出情书又耽误了近一周时间,在这两周之中这个世界发生了一些对于他的来说非常重要的变化。而他等待着回信的那一段日子里,于晓鹭离他已经越来越远……

不过,于晓鹭并不是义无反顾一往无前地行进的。

当袁雨潇迟到的信——或者说情书到来的时候,于晓鹭还是一时陷于了茫然之中。

因为她根本料不到他会来这样一封信,尤其料不到的是,信中居然有一个看起来非常庄重的一生的承诺,而且是来自袁雨潇这样一种性格的人的承诺。他是有多大的决心才会有这样一个承诺,这一点,了解他性格的于晓鹭完全明了。

她困惑了。

如此说来,难道那片钥匙是一个误会?

如果这只是一个误会,倒是不难解决,可以去听听他的解释。

但他曾经的那些举棋不定,那些犹豫与回避,却是鲜活而真实的啊!

她的新恋情从自己来说,首先源起于一种疗伤的下意识,然后也因为遇到金道通这样一个战士,虽然她于其中享受到快意,但一个人静下来时,还是会有一丝丝忧虑缠绕着她。她对未来的想像依然是平淡安稳的那一种,过快的燃烧固然炫目,却让她恐慌于不能持久与永恒……

初恋的失去并不会让她失去对人的基本判断,这种判断是长年累月得来的。在他看来,真正的平淡安稳与永恒,还是在那个优柔寡断的人那里,正因为他犹豫多般,才使他在万般犹豫之后的作出的决定变得不可变易,稳固而持久。

况且,她真的失去初恋了吗……好像没有也那么容易。

有余温的灰烬是容易复燃的,何况有幼时那么多美好记忆可以助燃。

接到袁雨潇情书的于晓鹭,开始患得患失了……

进退维谷之际,作为当局的迷者,她希望找一个旁观的清者来为她作出决定了。

当然不可能是父母。也不可能是妹妹于晓雪。虽然晓雪只比她小两岁,但在她眼里,那是个永远不谙世事的毛丫头。

以前她心里有事还常常去找莫清和袁雨潇,显然现在不能。

她只能去找三楼叶阿姨的女儿丁梦雅,她俩虽然认识才几个月,但一见如故,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姐妹。

两人之间仅仅红过一次脸。就是于晓鹭为了袁雨潇,而去向丁梦雅索要一张早已送给她的照片的那一次。那是于晓鹭最珍爱的一张照片,所以她送给了丁梦雅,可是现在她却去要回来,这让两人差点闹到绝交。不过后来,袁雨潇知道这一情况后,没有接受照片,并要于晓鹭把照片归还给丁梦雅,终于于晓鹭和丁梦雅言归于好,并因此,丁梦雅对袁雨潇还颇有了好感。但是,随着于晓鹭把他俩之事的事情以及自己的疑惑一一说给丁梦雅听时,丁梦雅也认为,袁雨潇根本不爱于晓鹭,只是不善拒绝而已。

丁梦雅和于晓鹭同年,月份上略大,但她初中毕业后就去开服装店,比于晓鹭早两年踏入了社会,在于晓鹭眼中,她是一个比自己更老成可靠的姐姐。她非常信任她,所以她接受了丁梦雅认为袁雨潇并非真正爱她的判断,何况这判断本来就与自己的一部份判断重合。

现在,这封信是否可能带来新的转折,就看丁梦雅向她初恋的余烬送来的是一阵风还是一瓢水了。

袁雨潇的命运总是由别人决定的。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正好于晓鹭的平生第一次工资发下来了,她早就说好要请丁梦雅的。

“你第一次领工资算是历史性的事情,可不能就是凉拌海带蛋炒饭了事啊!”丁梦雅接到邀请,做出要宰一刀的架势。

“我们去石梁塘那里的夜宵摊吧,那里的鸡爪好吃!”

“好啊!我还没吃过鸡爪呢,真不知一个没肉的爪子有什么吃头!”

“据说都是广东佬的吃法,你试试就晓得了。”

“皮包骨头的,一点都不实在!”

“但是很有嚼头的!”

“以前出去吃宵夜,我能给你当向导,现在却是我听你的了,你那个新男友真是一个好老师!”

于晓鹭脸红到了脖子,“莫乱讲!”

石梁塘夜宵摊就在集贸市场外沿马路一线,这个三叉路口作为交通要道,人气很旺,夜宵摊也非常热闹。

不过当两个人晚上来到夜宵摊时,却发现这里一片冷清,完全不是平时的样子。几张桌子胡乱地堆在一起,一个摊主正在收拾一个碎倒的灶。

第六十四章 一个童话

“今天不出摊么?”于晓鹭问。

“刚才强盗来过!”摊主不抬头不停手。

两个人一看摊主面色不善,一吐舌头,“那我们去建军桥下的兄弟小吃店吧。”于晓鹭说。

“听你的!你是本市鸡爪子导游!”丁梦雅一笑。

兄弟小吃店平时摆在路边的桌椅全收起来了,店里显得特别挤。“今天是怎么了?”两个人非常奇怪。

“今天全市搞检查,外面不准摆摊,两位小姐委屈点,稍等片刻就会有座位空出来!”

“那我们打个包到别的地方去吃吧。”于晓鹭建议说,“这里人多嘈杂,我还有非常非常重要的话和你说呢,不喜欢这个环境!”

“今天你是东道,客随主便!”

两个人买好东西打了包,于晓鹭问:“喝不喝啤酒?”丁梦雅看了她半天,“我发现你这一向变化蛮大啊,还学会喝酒了!上一次我们吃宵夜时你还不会喝啤酒呢!”

于晓鹭脸一红,“啤酒只能算是饮料吧!”

“你想喝就买吧,我陪你喝一点可以,但我不能多喝。”

“我俩随意啊,我也只是刚刚学会,又没多大的量!”于晓鹭拎了一瓶啤酒,“我们去哪里?”

“江边吧,那里凉快!”

到江边时夜幕已降,江中依然人头攒动,更有不少着泳装的来往穿梭。两人席地而坐,铺开酒菜。

“游泳我学了几年,总是学不会!”丁梦雅即景生情。

“找个会游泳的男朋友做教练,很快就会!”

“这是你有了男朋友后的经验?”

“去去去!”

“你今天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

“我收到袁雨潇的信了……他说……我还是把信给你看看吧!”于晓鹭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丁梦雅把一个啃了一半的鸡爪放下,擦擦手,接过就看,“哎哟,看不清楚了……”

于晓鹭抬头四顾,“那里有个摆茶摊子的有一盏马灯!”

两个人收拾了东西到茶摊子前面,席地而坐,丁梦雅凑着马灯看信,于晓鹭也停下吃喝,望着丁梦雅,一副急于等待她反应的模样。丁梦雅似乎也急于给她一个令她满意的说法,第一遍看得是一目十行囫囵吞枣,看完张了张嘴,似要说话,待于晓鹭的头往前一倾作出个洗耳恭听的样子,她却又开始看第二遍,这一遍却是看得细嚼慢咽的。

于晓鹭几乎要失去耐心时,丁梦雅终于把信放下,不紧不慢地捡起刚才放下的半个鸡爪啃起来。“哎哎,你什么意思?”于晓鹭轻轻踢她一下。

“我先得问问,你是什么意思?”

“他居然说,二十年后隆重地娶我,我想,这大概是他平生第一次这么郑重的承诺吧!”

“听你这个意思,心有些活动了?”

“嗯……”于晓鹭略略沉吟,“毕竟,我的初恋在这里……”

丁梦雅一撇嘴角,浮出一丝嘲讽的笑,“算了吧,初恋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神圣!我周围的人,似乎还没碰过初恋最后成了的!”

“杨小平算是你的初恋吧?”

“除去读书时对班上篮球打得特别好的体育委员那种朦胧的感觉的话,应该算是杨小平吧……”

“你和他现在怎么样了?”

“分手是必然的!只是现在,他不愿,我呢,又碍于他对我的关照,不晓得怎么说出来。我初中毕业开店,还真是历经了艰难,别的先不说,总有些顾客无理取闹,又总是亏得杨小平挺身而出,那时候我感到他勇敢,义气,豪爽……就成了他的女朋友,后来怎么样呢,光环褪去,我发现他还粗俗,鲁莽,冲动,有时还很糊涂……我们是不可能有结果的,分手只需要一个适当的时机而已!”

于晓鹭默然。

“不要想着你会有什么特例——过两年你就会觉得今天的想法幼稚可笑!”

于晓鹭低了头,把鸡爪骨咬得嘎崩嘎崩响。

“重要的还不在这里,而是,他说二十年后娶你,这种话你居然会信!”丁梦雅一脸的冷笑。

“你意思,他是说假话骗我?”

“你讲呢?”

“我……我觉得他那性格……不像是骗我……”

“唉,也不能说是骗你吧,或者这么说,是一种善良的谎言吧,从你以前讲到的他的事来看,他是个不会拒绝人的,是吧!你也说过一到关键时候,他就回避,是吧!他的回避是什么?不就是一个不会拒绝的人在拒绝吗!而你,在他一再回避之下,依然没有回头,他算是到了一个无法回避,却又不愿意接受的关口了,他能怎么办?他只好设法用一个你能意识到的方法来暗示拒绝的意思了,喏,这就是——二十年后!能把一个关系双方命运的重大事情,推到二十年以后去!这都算不得暗示了,完全是明示了!可是你居然还是没看懂!我都不晓得怎么讲你了!”

丁梦雅这番话把于晓鹭内心炸得七荤八素,这话听起来完全合情合理,而且关键在于,甚至完全符合袁雨潇那种性格,但一种隐隐的心灵感应,又觉得袁雨潇这句还真像是一个真实的承诺,但若说以一种所谓心灵感应去应对丁梦雅,丁梦雅不会信,自己也实在没有把握完全说服自己。

本想旁观者的意见能让自己灵台澄明,没想到却更加混沌。

“让该过去都过去吧!”丁梦雅拿过于晓鹭的啤酒,浅浅地抿了一小口,“你与他只是一个童话故事,而且还不是大团圆结局的那一种!”

这一句话把一丝伤感抹到于晓鹭心头,她猛吞了一口酒,立刻感觉那一抹伤感随了这酒凉凉地,满腹漫延开来。

那真的只是一个童话吗?如果真的是,那个童话也是她和袁雨潇一起,用五彩的笔画出来的。

小学时候,他和她,当然,还有莫清,他们三个人包揽了班级的黑板报,后来又是学校的各种墙报。袁雨潇画刊头,她画花边,莫清写字。由五彩的粉笔到五彩的水彩笔,袁雨潇与她合作,画出了好多五彩缤纷的版面和五彩缤纷的梦想。因为共同爱好美术,她和袁雨潇便都有了一个画家梦。那时候学校时兴反“潮流”,不搞“智育第一”,所以对学习成绩不太看重,而且也没有恢复高考,读完书大概也就是上山下乡,然后徐图回城,设法找工作。能有一技之长肯定是好的,因而,父母也支持他们的爱好。那时候没有各种培训班,只能是通过关系到处寻找“会画画”的人。后来,还是教美术课的陈老师找到一个自学成才的“画家”,两个人每周画一幅画,周日晚带去听课,周而复始。画家第一次要他俩画一个药罐,画家看过,也没说什么,然后要他俩回去继续画。稀里糊涂画了两个月药罐,也不知画得如何,也不知应该如何,第三个月开始又布置画茶壶,依然是看了作业,什么也没说,回去继续画,又画了两三个月茶壶。

袁雨潇倒是没说什么,他是那种能够反反复复做同一件事的人,于晓鹭却难以忍受了,说几个月什么都没学到,天天除了药罐就是茶壶,于晓鹭发牢骚说,“以后长大了除了吃药就是喝茶了”,袁雨潇却笑着说:“那也很好啊,我现在就喜欢喝茶,药呢,其实也有一种清香!”于晓鹭便笑他,“那你就是古书里面的病才子了!”袁雨潇也予以回敬,“那你就是病西施了!”

玩笑归玩笑,于晓鹭实在受不了这个老师的教法,袁雨潇则不断劝导她,说以前的老师傅教徒弟都是这样,入门先打几年杂,观察徒弟的性格,也是培养徒弟的耐心,甚至可能那些打杂就是在练一些基本功——而徒弟没有理解罢了,况且画这些,本身确实也就是练功嘛。但是于晓鹭终于还是没有被说服,不耐烦去那个老师家了。她不去,袁雨潇也不好意思独自去。于是竟不了了之。

正好这时候他们小学毕业进入初中,那时候形势变了,高考恢复了,智育不但可以抓,而且几乎是第一等大事了。他们的偶像不再是小闯将,而是陈景润和谢彦波。家里也不再关心他们的画画的爱好,而是要他们抓紧正经的功课了。

于晓鹭想起袁雨潇便会忆起这一段日子,因为画画和当画家的梦,只属于她和袁雨潇,莫清没有参与其中。在他们“三人行”的学生时代,那几个月一起画画和听课是少有他俩“一对红”的日子……

“你在想什么?”丁梦雅截断了她的沉思,她微微一甩羊角辫,要把记忆的余絮甩走,却感觉它还如游丝般缠在发际,她撩一撩鬓角,“我在想……我在想你的话……”

“我的话其实没有什么好想的,我的话很直接,就是把那些七弯八拐的假象抹掉之后变得简单明了的真相揭给你看!所谓二十年的承诺肯定是一个拒绝,而且拒绝的原因也有了……”

“不就是说他的性格么……”

“不是,他的性格只是决定着他拒绝的方式,拒绝的原因也是你前几天跟我讲的,他另外有人,他私藏着另一个人的信物!”

“这个……这倒是……”这是一个越不过去的障碍,于晓鹭终于觉得无话可说。

看来,当丁梦雅如此这般地解读了这封信后,它的意义就是催促她义无反顾地朝新的那条道路行进了,即使在她心中感觉那条新路含有太多的风险与未知,至少在目前,也只是唯一的路了。

“小雅,那……我该怎么回复这封信呢?”她内心挣扎着问。

“你有两种选择!”

于晓鹭一听居然还有两种选择,心头又是一喜,嘴角都不觉带出梨涡来,“还有两种可能么,是哪两种?”

丁梦雅一看她那表情,如何不知她心思,不由轻叹一声,把手指戳她额头一下,“你啊!我不晓得能不能让你满意,你有这样两种回复,第一种,是告诉他,你已经有男朋友了,并祝福他与另外那个她百头到老!”

“那……第二种呢?”于晓鹭看一条路已经断了,抱了最后希望畏畏缩缩地问。

“第二种就是不回信!就当生活中没这一回事,没这一个人,各过各!”

于晓鹭呆呆地望了她好久,丁梦雅却不望她,只顾低头啃鸡爪,于晓鹭终是低了头,开始喝酒,不再作声。

“况且,你不是有了新男友么——好像进度还蛮快!”

“这……你怎么晓得……”于晓鹭声音在喉咙里要出不出地转了一下。

“金道通那性格,我第一次打交道就了解得差不多了,属于勇往直前的,而你的性格又是很被动的,尤其在目前这种状态下,抵抗力更差!”

于晓鹭再次红了脸,转过头去,脸对着江水喝酒。丁梦雅善解人意地也沉默下来。

于晓鹭那一夜在床上思前想后,最后的决定是不回信——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回信。

不过,一直有一个疑惑,很远很远地跟踪着她,她能够感觉到它的存在,但只要一回身,它又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袁雨潇真的另外有一个想念着的人吗……

第六十五章 出差

于晓鹭一直被这个疑惑远远地盯梢着,她无法真正地安定下来。

与袁雨潇一起长大,要好那么多年,如果袁雨潇真的心里有另外一个人,她于晓鹭怎么会不知道?

难道是他在财校的那半年中发生的事情——因为只有那个半年,她与他算是隔开了一定的距离。

很多事情,不去细想没事,一细想起来,就真的有事了——

她有次约他看电影《人世间》,他说他已经和财校同学看过了……

《都市里的村庄》他也是自己去看过了……

这在以前是很难有的事情,他们从小开始,什么电影都基本上是同时看过的……

还有,他怎么那样害怕公共场合两个人在一起,他是真怕碰到熟人,还是怕碰到这钥匙的主人……

如果这真是欺骗,但她了解的袁雨潇,又似乎不是这种人……

如果——如果这真的只是一个误会,那她就无法甘心了!一条可能明朗的生活之路,如果因为命运安排,非人力可抗拒而拐弯,那也罢了,如果基于一个已经可以感觉到的,完全不必要的误会而改变,那就太冤了。

但是,她又怎么能去证明这是一个误会呢,而且,即使能证明,还有什么意义呢。她现在除了听天由命,也没别的办法。她从来都和袁雨潇一样,是一个被动的人。

日子和新的恋情,一天天一点点冲淡着记忆,在记忆淡成最后一丝似有还无的苦涩时,袁雨潇又一封信到了,而且正是来解释那个误会的信!

于晓鹭看了信后就等着下班,下班后就直奔丁梦雅的小熊服装店。

于晓鹭赶到服装店时,丁梦雅正在店中吃盒饭。“你来赶饭吗?也不事先给个信,我只有盒饭!”

“临时要过来,怎么给信,你店里又没电话!我回家吃饭!”

“哎哟,这时候急急忙忙跑一趟,脸都跑得像只红苹果了,要赶着买件新衣服晚上出去约会啊?”

“他来信了……果然那片钥匙是一个天大的误会!你看看!”于晓鹭看店里也没人,便直接说。

丁梦雅一下子明白了是什么事,脸沉了下来,接了信,走马观花地扫了一下,就放下来。端起盒饭继续吃。

“你……没什么看法么?”于晓鹭小心翼翼地问。

丁梦雅微皱了眉,似乎在思考如何回答,她慢慢地把菜里的几颗豆豉挑出来放到盒饭盖上,终于下了决心似地抬起头,直视着于晓鹭,“你晓得我讲话不喜欢拐弯子,这个解释能说明什么?他是一个不善拒绝别人的人,这样的人必然在乎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他无非是为保护自己形象的完美来作这番解释的。鸟儿爱惜自己的羽毛这完全可以理解,不想背负一个误会与冤枉这更不是错,一般人都会做的,何况是有思想洁癖的他!”

“未必不可能说明……他那个承诺有可能是……真的?”

“你是真糊涂了,还是自欺欺人?这样的婉拒都看不出来,那么他那些一而再再而三的回避,也不是事实了?这可都是你告诉我的!事实胜于雄辩啊!这封解释的信恰恰说明,他的回避与婉拒不是因为另外有人,与其他人都无关,而是仅仅因为针对你!——对不起,我本不想说得这么透,全是你逼的!”

于晓鹭赶路赶得一身热汗,本来脸就红扑扑的,这一下更是负隅顽抗,脸却还是陪着笑,“亲爱的,是不是你对金道通印象更好,所以事事偏向于他,对袁雨潇,你为那照片的事还放不下?”

丁梦雅面孔扳了起来,“这话讲到哪里去了,我是为了你好!可没掺杂我的什么私心!其实坦率地说,我对金道通印象并不怎么样,恰恰相反,对袁雨潇还蛮有好感的,也正因为如此,我才希望你不要再去伤他了,你明白没有!”

于晓鹭转了脸,假装去看衣架上的衣服。

丁梦雅声音转了柔和,“记得你说过金道通追人是很胆大,很鲁莽,狂热而无所顾忌……你们到了哪一步了,你说过一些,虽然不清楚,我是都明白了,所以,对袁雨潇你就放了手吧,如果他真是从来没进入角色,只是不忍拒绝,那你解脱了他吧!如果他真是喜欢你,只是不善表达,你也让他短痛代替了长痛吧!无论是什么情况,你都没有回头路了,更不可以脚踏两条船啊!”

于晓鹭转过头来,笑着轻声说,“我知道了,我走了……”

“真不在我这里吃饭了?”

“我得快些赶回去,不然家里不知我怎么了……”

丁梦雅搂了她的腰说,“你记着,当断不断,首鼠两端,到头来只会是把两边都伤害了,最终还得搭上自己!对不起,我今天话可能有些太过头,不过你也晓得我的性格的……”

于晓鹭握了她的手,笑着说,“没事啊,小雅,我们两个之间,还要说这些做什么,我走了!”

“好的……”

于晓鹭转了身便走,刚出店门,一汪眼泪便模糊了她的眼睛。

这一回,于晓鹭觉得必须写一封回信了。

该怎么写这封信?

往前走是一个新奇而陌生的世界,但她一点也不必劳神费力,自有人拽着她走。回头走,是一个平淡而熟悉的世界,但她需要努力,而且几乎算是一场赌。

往前走,则必须丁梦雅讲得是对的,如果自己的感觉是对的,那必是伤了袁雨潇。回头走,则必须自己感觉是对的,如果丁梦雅讲得是对的,那必是伤了金道通。

不过有一点大概是无疑的,她觉得金道通是伤得起的,而袁雨潇是伤不起的。金道通虽然认识时间不长,但她感觉他是那种愈挫愈奋的人,况且,在这个她眼中的工作狂或者还是事业狂的人的心里,爱情有多大份量,还有待她去慢慢了解。而袁雨潇,她觉得是太了解他了,承受力可能没法和前者相比,尤其是感情上的……

她折腾了一夜,才写出一封信来。以前读书时遇到难写的作文,去找袁雨潇便是,而平生碰到这篇最难写的作文,却偏偏找不得他。

第二天便寄出信去,她不知他会如何作答,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袁雨潇终于接到于晓鹭的回信,正是他与金道通将去火车站坐车出差的时候。

他的心情在高兴之余,竟有些激动,这种心情在与于晓鹭相识的十多年中从未有过。于晓鹭到底还是他的于晓鹭——对对,现在可以这么表述——她是他的于晓鹭!虽然这封信让他等得太久太久,但那是因为她对他有了误会,况且,女性矜持一些也是天经地义的!

袁雨潇拿着这封信,像小时候终于等到压岁钱买到自己瞄了很久的好书一样,看一看,摸一摸,嗅一嗅,但就是舍不得一下子打开,舍不得一下子去读——况且这时候也确实不是看信的时候,金道通正亢奋地提着一个旅行包迎着朝阳沿着一条康庄大马路昂首阔步地前进,他除了大踏步地跟上外,别无选择。

不过他还是小心地把信夹进旅行包中的一本书里,他总是随身带着书的。

上了火车后,把旅行包放好——他也没打算在嘈杂的火车上,在金道通的眼皮下看这样的信,甚至他连书都不打算看。金道通则从旅行包中掏出两筒罐装啤酒,兴奋地说,“这是同学去广州旅游时带回来的,这个叫什么生力啤酒,我特意留着没喝,我还没喝过罐装的,你呢?”

“我甚至第一次看见!”袁雨潇老实承认。

“来,搞!”金道通递了一罐给他,然后“扑”地打开自己的,一股泡沫喷出来,溅了两个人一脸,接着那泡沫不断地流到金道通手上,他赶紧去+吮手。“味道怎么样?”袁雨潇饶有兴味地问,金道通口里一边唔唔唔地发声,一边不停地吮着罐口涌出来的啤酒,闭了眼睛很享受的表情。袁雨潇被他那表情勾得按捺不住,小心翼翼地打开罐口,吮+了一口也流到了手上的泡沫,“哇,这比散装的味道好太多了!”

两个人在嘻嘻哈哈中喝完了啤酒,“太不过瘾!”金道通说。袁雨潇深有同感,他刚才喝酒时颇有些摇摆于应该大口痛饮还是细水长流之间,看来喝啤酒的方式与他的性格还是非常冲突的。不过这一刻,他终是选择了大口的痛饮,这使他近来满心的阴霾扫了个十之七八。

当然除了啤酒,主要还在于头顶的行李架上,有那一封信在等待着他,这才是让他选择痛饮,丢开烦恼的根本原因所在。

啤酒喝完,两个人都感觉不过瘾,金道通说还想来一瓶吧,袁雨潇点点头,金道通说反正中饭时候我们就到目的地了,中餐我们好好喝个痛快。袁雨潇怵然警惕,我们这不是上了酒瘾吧,金道通说,上了酒瘾也不怕啊,我们以后经常要与人打各种交道,会喝点酒是好事。袁雨潇心里想起父亲说的英雄死于酒色,不敢苟同地摇摇头,岔开话问,我们真能在中饭时到达吗。金道通说,“我们要去调查的是D县属下的一个乡税务所,但那地方太小,去一个乡税务所出差,面子上也不威风呢,也不好玩,所以我们的目的地是Y城地区税务局,Y地区这两年发展很快,我们去那里看看,通过地区税务局派下去查,既威风,又会顺利许多。我们到那里也就三个多小时车程,能赶上到Y城区的中饭。”

袁雨潇知道金道通反正是什么都有规划和路数了,自己跟着混便是,一切不用操心的。便惬意地靠被上椅背,看着车窗外的风景,已经是一种轻松旅游的心态。

三个多小时后,他们到达Y城。

Y城比他们所在的城市自然小了许多,但车站附近还是熙熙攘攘,非常热闹的。他们一下车便感觉到饿,正好当街卖饭的又特别多,所以第一件事是填肚子。这里卖饭的很有特色,用担子挑着,一头是木笼子,里面一屉一屉的菜,一头是木饭桶。两个人看得新奇,这第一餐饭自然就决定吃这种了。只是一看那个菜就不免出汗,辣椒炒香干,辣椒炒肉,辣椒炒肥肠……名字很好听,看上去却只是绿油油一片,不如叫“辣椒炒辣椒”更贴切。盛好了饭,金道通便执意不让小贩用菜勺,而要自己亲自用筷子夹选,那小贩说,听口音你们是C市来的,金道通说正是,小贩便笑着说大城市的伢子就是讲霸道些,竟然便随两个人夹菜,饶是如此,两个人还颇费了一翻功夫才把菜盛完,心里都有一些被那小贩奉承带来的小小优越感。

坐到旁边正要开吃,金道通说,火车上喝那个潲水没过瘾,我再去买两瓶来。一会儿他便提了两瓶啤酒过来,另外还拿了一瓶特制青梅酒。“我以前喝过青梅酒,酸酸甜甜的,蛮好喝,这个叫做特制的,我还没见过,想必味道更加好,所以买一瓶试试!”

两个人找小贩要了两个杯子,斟了酒,“为第一次出差,干杯!”

第六十六章 特制青梅酒

一杯酒下肚,金道通皱了一下眉,“这个酒是假的么?怎么这么割喉咙?我记得青梅酒是很甜的!这还是特制的呢,应该更甜啊!”

袁雨潇也直咋舌头,“这酒是有点辣,可能你对特制的理解有误,特制不是更甜,而是度数更高!”

金道通看着自己的杯子,“我酒量不行,你呢?”

“没测过,大概也不怎么样……”

“那我们把这酒留着晚上喝,别误了下午的事,晚上反正是睡觉。”

“行啊!”

“我们还是喝这潲水吧!”

“随你!”

两个人吃完饭,都表示了一下喝了生力啤酒后,其他啤酒黯然失色的感慨,“也许,这算是我们学会品酒的开始?”袁雨潇说,金道通满脸通红,走路有些高一脚低一脚的样子,“什么品不品的!我们这样子,还够得操练啊!”袁雨潇想,能喝酒难道还不是天生的,还得操练?操练出来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一想到金道通的可能会说的道理,便顾左右而言他,“下一步我们做什么?”

金道通搂着袁雨潇的肩,“我们先把住处搞定,好好睡个午觉,醒醒酒,老师说过列宁同志说会休息的人才会工作……”

“找个宾馆呢,还是旅社?”

“找个便宜一点的招待所之类吧,事不是什么大事,报个差旅费太吓人,也不太好意思是不……”

“这个我坚决赞成!”

“这一次又不说行啊,随你了?”

“我自己也这么想的,你不说我也会这么说!”

“我们就是好搭档!”

“现在问题是,我们往哪里走?”

“嘿嘿,这个不需要你操心啦,我准备了这个市的地图了!”金道通变戏法般拿出一张地图来。

袁雨潇一下清醒过来,是啊,这些事情,他本来无须问的,跟着金道通走便是了。看来今天喝了两斤啤酒,有点不太记事了。

“地区税务局我在地图上标出来了,在文化路——这里也有一条文化路,不过具体位置不是很清楚,可能到那附近还要打听一下,问那里做生意的就行——应该没有做生意的不晓得税务局在哪里吧!”

袁雨潇连连点头。

“我们先坐公车到文化路,找个招待所住下,下午近便一些就好!”

两个人坐在公交车上一路看过去,Y市虽然是一个市,在他俩眼里也就是一个比较大的县城而已,但到文化路下车后,还是惊叹了一声,“这条路比我们C市任何一条马路都宽吧!”袁雨潇叹道,金道通却偏要说,“不过,整个Y市,大约也就只有这么一条宽一些的马路了吧!”他的不服气,处处都要体现出来。

“你看,这条路上的房子倒是都刷得色彩鲜艳,看上去比我们那里干净许多,有什么评论吗?”下了车,袁雨潇又没事挑些事,金道通走了一段路,撇撇嘴,“你没看到这房子都徒有其表吗——都只刷了当街这一面,背面都是红砖呢!”

袁雨潇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还真是如此!惊讶之余,不由得暗笑一下,他就是不理解金道通这是较的那门子劲,不过他得承认,金道通也就是因为什么事都要较个劲,才把工作搞得这么有声有色的。

找到一个招待所安顿下来,金道通把旅行包一扔,一倒下去就开始打酣,袁雨潇倒是有点对他的这样的睡功大惊小怪起来,对于没事就失一下眠的他来说,对这种沾床就能睡的人是既艳羡又难以理解。看来“列宁同志”果然讲得对——会休息的人才会工作。

袁雨潇一时睡不着,出了房间,轻轻掩上房门。他们刚才路过了一个新华书店,而袁雨潇是逢书店必定要进去逛的,为了跟上金道通的节奏,他抑制了一下进去的冲动,现在能独自逛书店,才是他最喜欢的事情。

他急于这时候逛书店,还因为知道跟着金道通出差,日程必定是排得满满的,自由支配的时间必定很少,第一次到外地出差,他想带点有纪念意义的东西回去,吃的用的都难于长久保存,只有盖了这里书店印戳的书籍才是于他来说最为适宜的。此外,今天收到于晓鹭的信,他就琢磨着该带点什么纪念品给她,而他的想象力的绝大部分,也只在书中兜圈子。

书店不小,粗略浏览一下,感觉书籍却和C市大书店的不能相比,种类相对比较少,档次在他看来也不太够,不过他很快就高兴地看到想要的书《王洁实谢莉斯歌曲集》以及《续篇》,这样的热书在C市,大概一上柜就脱了销,所以反而难碰到。于晓鹭曾经提到过的,送给她正好!马上买了,突然就按捺不住想看晓鹭的那封信的冲动,其他的书也懒得看了,便要回招待所看信。不过付款时,还是很细心地让营业员把印戳清晰而端正地盖到书的内页,盖在封底怕不小心有损毁。

高高兴兴往回赶,一路想着该在扉页给晓鹭题一句什么话才好,稍微想一下,题一个“和声重唱”挺好,既合了书的内容,又暗含琴瑟和鸣的意思。招待所距书店不远,他又走得快,题词想好时,已经到了房间门口。轻轻进得房间,金道通还在床上趴着一个大字,他在桌上拿一张纸把四个字试写了几遍,感觉可以了,就小心地写到扉页上去。写完又觉得草稿上的字迹更潇洒,却也无可如何了。把书小心放到行李包里,顺便把信拿出来,坐到自己床上,盘腿坐定,金道通悠悠然的酣声把世界衬得很安静,他用钥匙串上的指甲刀剪开一个小角,再探进去一片小钥匙,然后细心地沿着封口裁开,取出信后,那封口还整齐得像没开启过一样。

信只有一页,折得很齐整,只是轻飘飘的,这让他有些奇怪的感觉,他总觉得这封回信不应该这么短的。

嗅一嗅信纸,那上面果然有一缕清清的绿茶香,他微微地笑了,轻轻地打开,是晓鹭熟悉的字迹——

“雨潇:对不起,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耳朵里但听嗡的一声巨响,他抬起头,望着对面雪白的墙,一时呆了,满脑子也和那墙一般空白。

他如一个入定的老僧一般这么静坐了一会,意识才从远方漫步而归,归来的意识只带来一句问话——这是怎么回事?

他又低下头去看那信,只有那信能回答他,大约。

“雨潇:对不起,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你好好走吧,我祝福你!”

下面是她的名字和日期。

他把信翻过来倒过去看了一下,甚至举起来对着窗口泻进来的阳光看了一下,确实只有这么两句话,没有他想要的答案。

他只好反复去看这两句,想从字里看出字来。当然是徒劳。

他等来的居然是这样的消息,她已经有男朋友了!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真事还是假事?如果是真事,那又是因为什么事?

她让他“好好走”,那么该怎么好好走?

莫清走了,现在她也走了,他是一个人了……

莫清带着他的女朋友,现在她也有了……男朋友……他是一个人了。

他被一大堆一堆问题压得有些累,只能先把信折好放回信封,再夹在他刚刚题了话的新书中,然后身体一点点塌下去,塌下去,孤独感一点点袭上来,袭上来。

他斜躺在床上,一寸寸搜寻着记忆,晓鹭是什么时候有男朋友的?难道就是失去联系的那两周?不可能啊,不可能那么巧!重要的是不可能那么快!两周时间怎么能推翻他俩之间的关系?记忆稍往前一点,就能撞到那天晚上大树下那一记吻——那是他们俩睁大了眼零距离凝望着的一个吻……再往前一点,便是他们曾经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好长好长……

那些金子一样的时光里,虽然不能说没有缝隙,但不足以横插进来一个这么骇人的消息啊!

他翻身坐起来,想要理清一下思路,正午的阳光把窗边米黄色的桌子照得有些炫目,把那瓶被金道通放在桌上的特制青梅酒照得绿莹莹晶莹剔透,他心念一动,探身把那瓶酒抓在手中。

此刻某个曾有的体验突然闪回他的脑海——那是第一次用领到的工资在寝室里聚餐,他们全寝室的人都醉了……醉了的感觉真好,晕晕乎乎,飘飘然然,那一时什么都不用想,说什么都被原谅,做什么都被理解,那种可以负天下人,独不能负自己的感觉啊……

当此之下,何不再体验一次那样的快乐!或者,重回到那一次醉里,把这近一年的日子重新走一遍,他会选择一种不同的走法……

他文艺的大脑闪出这样的念头或者说幻想,就突然渴望去尝试或者说验证一下。

他拧开瓶盖,左右看看,没有伸手可及的杯子之类,那股酒香却飘上来,止不住便对着瓶子来了一口。有点辣,但作为酒,却恰到好处,重要的是那丝清凉一条线直往心底钻下去,待那条线渐渐淡了,便忍不住再要来一口,好像不能让它断了一般……

似乎酒果然提醒了他什么,他突然想起那天从林校收完税回来,到晓鹭家见她父母的情景……

是的,那天就觉得很怪,现在回想起来,一点都不奇怪了,显然,从那时候起,晓鹭就有了男朋友——并且他们的关系都已经被晓鹭的父母知道或觉察,对,一定是这样,晓鹭的父母看出了某种苗头,并且因为更认同他与晓鹭的关系,便力图阻截那个苗头……

晓鹭父亲的那一个关于晓鹭的保证,是在打消他的顾虑,让他与晓鹭能够没有心理障碍地继续走下去!

有了这个事实,当他重新一一审视那天让他疑惑的每一个细节,才发现一切都顺理成章。

他从来事事都喜欢作过头之想,因而本当早就能从这些不对头的细节中发现什么,但他一直下意识地回避了。

是他过于乐观?他却实在不是容易乐观的性格……

是他过于自信?他的自信来自哪里?

晓鹭父亲的托付么……

然而现在,他却辜负了晓鹭的父亲——甚至包括她母亲的苦心……

当然, 也辜负了莫清的一番用心……

感觉有一种愧疚和着酒意慢慢涌上来,涌上来并淹没他,头开始昏沉,他在昏沉中慢慢睡着了。那只空酒瓶离开他垂在床边的手,骨碌碌滚到床下去。

他梦见好多茶壶,茶壶又变成药罐,药罐再变成茶壶,反反复复,变个没完没了,从茶壶药罐里一会儿流出来深橙色的酸梅汤,一会儿流出深褐色的冰咖啡……

突然有一只手不停地摇他的双肩,耳畔是金道通的叫声,“哎哎!醒醒!醒醒!你做什么恶梦了……”

第六十七章 病酒

袁雨潇意识到自己是在做什么梦,拚命地睁眼,但眼睛就是睁不开,四肢也动弹不得,他急得不停地摆头,摆了几下之后,眼睛突然睁开,一片强光刺了进来,他又眯上了。

“伙计,怎么一口尽是酒气,喝醉了吗?”金道通的声音。

“不……不晓得……”他慢慢睁着眼睛,慢慢适应着光线,“天亮了吗……这么亮……”

“什么天亮了!现在是下午!”

“下午啊……”他努力回忆着睡前的情景,但什么也想不起来,这时他才感觉头很重很重地抬不起来,一种尖锐的痛在眉心和左边太阳穴跳跃不停。

“你一定喝了不……咦,那瓶酒呢?我放在桌上的!”

“酒?什么酒……”

“这一定是醉了!我有点搞不懂,下午还要去地区税务局呢,你怎么会喝成这个样子?因为好奇吗?你不是已经试过这酒的味道吗!”

一听要去地区税务局,袁雨潇虽然还没有完全想清是什么事,还是本能地一挣就坐起来,没想到用力过猛,眼前一黑,又摔躺下去,那颗心砰砰砰往上窜着,直窜到喉咙口来。

他努力平静一下自己,深呼吸了一会,好容易抑制住那种难受的心悸,方睁了眼睛,“没问题,我刚才醒快了,稍微慢一点起来就没问题。”

金道通不再说什么,只告诉他去一下厕所,便出门去了。

袁雨潇扶着床慢慢起来,待站立于地上,便觉天旋地转,脚下虚浮,头依然是昏痛的,这时胃也开始剧痛起来,他按住胸口慢慢移了几步,这时他已经渐渐清醒一些,慢慢回忆起自己是看了晓鹭的信后开始喝酒,把那瓶酒喝完后就……醉了。

这是他第二次醉酒,醉和醉原来是不同的,第一次醉酒是醉得快乐的,头与身体是飘飘然然往云端去的,这一次醉酒是醉得难受的,头与身体是沉甸甸往地下瘫的。

他暂时不愿意去想醉之前的那些事,只是扶着桌子发呆。一会儿,金道通进来了,“怎么样?能行吗?如果不行,下午我一个人去算了!”

“没事,现在好了……”他咬牙忍着剧烈胃痛和头痛,扯着表情肌微笑了一下。

“既然如此,那就事不宜迟,我们走!”金道通倒也干脆,提起他们平时放税票的皮包,袁雨潇踉跄了两步,有些摇晃地跟上,走到门口,自己也没弄明白怎么就往前一扑,差点扑到地上,急用双手撑了。金道通只转身询问一望他一眼,他笑笑说没事,金道通转身便往外走。

夏季下午的太阳晒得人两眼发黑,偏偏街边的树稀稀拉拉的,地区税务局就在这条街上,按金道通的设想,随便问一个店子的店主,哪怕随便问一个路边的摊主,应该马上就知道具体位置。然而他失算了,问了七八个生意人,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金道通不由得很忿然,“这里做生意的居然都不晓得税务局在哪里,这太岂有此理了!”袁雨潇现在头脑还一片混沌,但觉得金道通这话说得太莫名其妙,做生意的怎么就一定知道税务局在哪里呢。

只是他除了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走之外,完全没有精神与金道通抬杠。

金道通不停的发牢骚,一会儿说这个地方怎么就不见一个警察,一会儿说这个地方怎么绿化这么差,一会儿又望着袁雨潇那两眼散光神不守舍的样子叹两口气,还得不停地继续问路,嘴巴真是忙得不可开交,袁雨潇无法理解那晒得树叶都打蔫的太阳,怎么就是不能剥夺这位金神仙哪怕一丝丝的精力。

好不容易终于从两个路人嘴里问到地区税务局,进了大门,发现办公楼比他们想象的宏伟,前坪也很广阔,还有绿化带,不要说他们分局,便是市局,与这里比较起来也算寒酸了。

袁雨潇起床后就隐隐觉得下腹疼痛,只是要跟上金道通的节奏就无法上厕所,现在好不容易进入地区税务局大院,大概心理上放松了,下腹便绞痛难忍,金道通看他痛苦的样子,便让他去厕所,自己独自去办公楼。

袁雨潇泻得排山倒海的,好半天才一身疲软地站起来,眼冒金星,走到楼梯口,看到楼梯都两脚发软,便坐在梯阶上休息。直到从楼上下来金道通拍他的肩膀,他才拉着楼梯扶手站起来。

“这是高科长。”金道通并不看袁雨潇的脸色,直接介绍他身边一个白净的胖子。袁雨潇赶紧伸出手去,不料对方并没有与他相握,只是笑道,你脸色不太好啊,袁雨潇有些尴尬地收回手,说自己有些感冒,闹肚子。白胖的高科长并没多话,直接领着他们下楼出门。

到了大门口,金道通伸出手表示感谢,高科长伸出两个手指与他握了握,然后对趔趔趄趄总算勉强赶上来的袁雨潇点点头,袁雨潇不想再伸手,便捂了肚子,这样可以连笑的表情都省了。双方道了别,高科长自顾进去了。

“你怎么样?”金道通问。

“可能是慢性肠炎犯了,老毛病,没大问题,呆会买瓶藿香正气水喝下去,最多闹个今天一晚,明天应该没事了。”

“那好,今晚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去那个应山税务所调查!”

“你进行得很顺利啊,我只拉个稀的时间,你已经搞定了?”

“你也不想想你这个稀拉了多久!四十多分钟啊!我只是想让这里给那个税务所打个电话联系一下,明天我们过去,就能让税务所的人感觉我们是上级派过来的那个意思了,心理上能占点优势,其实我们本来可以直接去那个税务所的,我们的介绍信都是对他们打的。”

袁雨潇想,金道通为一个心理上居高临下的感觉,也真算是挖空心思了,这细密心思让他简直可以为之五体投地。

“只是这个高科长一种盛气凌人的样子,我伸个手他都不握,什么了不起啊!不就是个科长嘛——咦,他们这里叫科长不叫股长啊?”

“你开玩笑!据我所知,他们这地区税务局,大概应该是比我们市局还高半级,我进局长室的时候,一个副局长接待的我,坐下来一聊就问我老黄还好不好,你晓得是哪个老黄吗?”

“黄世仁?”

“肚子不痛了?”

“还痛啊!”

“肚子痛还这么胡说八道!”

“你一卖关子,我就爱胡说八道!”

“行行,你行!嘿,他问的市局的黄局长呢,好家伙!老子哪里晓得啊,黄局长我也就在欢迎会上见过一次,几百人的大礼堂,我连他老人家眼睛鼻子什么样子都没看清楚,我那个尴尬啊……”

“阿弥陀佛!幸亏我闹肚子,我要在那里,会钻桌子下面去!”

“这没什么,我早有准备的,我脸皮厚,那副局长没说几句,就让这高科长接待我了,高科长呢还算负责,跟应山税务所联系了一下,又把怎么坐车,怎么走,详细告诉了我,虽然对我是有点居高临下的,这在我计划之内,我的目的也就是让税务所的产生我们是他们上级单位介绍来的这个印象就够了。”

袁雨潇暗暗摇头。

“晚上我们是在招待所还是在街上吃饭?”金道通难得地与袁雨潇商量一回。

“在招待所吃吧,街上那菜太辣了,我这肚子就是被那辣椒害了!”

“你恐怕是被酒害了吧,我以为带你来出差你能心情好一点,没想到还这么放不下,你是在借酒浇愁吗?有什么好愁的!回去大家慢慢想办法对付那搞敲诈的臭娘们便是了!”

袁雨潇知道他弄错了方向,他也不想说明,索性将错就错最好,只是金道通这么一弄错,倒把他一时差不多快忘记了的那一桩被敲诈的烦心事重新勾出来,真是旧愁未了又添新愁,他又想喝点酒了,喝一个大醉最好永远不要醒来……

两人回到招待所,都是一身汗了,袁雨潇又上了一回厕所,两人洗了澡,正好晚饭时候到了,便在招待所食堂买了饭,袁雨潇又买了两瓶啤酒过来。

“又喝?这不像你的性格了啊!到底怎么了?”金道通盯了他问。

“没事,我晚上不怎么想吃饭,怕难得上厕所,又不能少了营养,啤酒不是液体面包么……”

金道通看了他好久,从怀里掏出一盒藿香正气水,“给,你刚才上厕所时,我去买的,你如果觉得喝酒好受一些,我也不劝你!反正自己对自己负责就好了!”

“谢谢理解,没事!我是老肠炎,晓得怎么对付,谢谢帮我买药,我呆会就吃,最多两小时后肚子就好了,酒是杀菌消毒的,藿香正气水里就有酒精成分,我这是加大剂量哈哈,反正我喝完酒就乖乖上床休息,误不了明天的事!”

“那就好!你休息,我在这城里逛一逛,总不能到这里来过一次还像没来过一样!”

“那是那是,只是我就不陪你了……你要再看到那种特制青梅酒的话,再替我买一瓶,我回家带给我爸爸……”

“OK!”

两人打开啤酒开始吃饭,袁雨潇喝了半瓶,便感觉眼前灰蒙蒙的,脑袋仿佛离开了身子在屋顶天花板上晃悠着飞行,他笑一笑,放下酒瓶,“我不喝了,睡觉去……”

“要我扶吗?”

“不至于……”袁雨潇站起来,一边唱着歌一边上楼去,“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假如我在……战斗中牺……牲……再插上一朵美丽的……花……”

袁雨潇边唱边上了二楼,又感觉心冲得厉害,且伴了恶心,先去厕所呕出一滩水,对着水龙头漱了口,头重脚轻地到了自己房间,倒头便睡。

这一觉难得地无梦,睡得很沉。直到胃里一阵阵涌动把他闹醒。

醒来便觉得强光刺眼,慢慢睁眼才发现自己仰面朝天躺着,脸面正对着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吊扇也在呜呜地转,他一时不知处于何时何地,翻身坐起,看到金道通坐在桌前写着什么,桌上满是文件书籍,还有资料,窗外是黑漆漆的,才知道现在是夜晚,看了看表,居然是半夜两点多了。

“好些了吗?”金道通听到动静,头也不抬地问。

“……好些了……”他这一问,袁雨潇才感到头依然昏沉沉的,甚至左半脑还隐隐地一炸一炸地痛,还有些恶心,“都两点多了,你还在发什么狠?”

“我睡不踏实,起来为明天的检查备一备课,把台词背一背。”金道通身体依然纹丝不动。

袁雨潇顿时异常羞愧,默默地起身上了一躺厕所,又在厕所里干呕了一阵,才扶了走廊的墙慢慢回到自己房间,栽下去睡了。

再醒来时又是被强光刺了眼睛,不过这次是从窗外进来的阳光。

“快起来快起来!人家税务所来接我们的人都到了,你还睡!”耳畔响起金道通咋咋呼呼的叫声,他急忙一挣身坐起来,便看到金道通身边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矮胖子,红得发亮的脸膛,笑容可掬。

第六十八章 心魔

“哎呀!这个小同志这脸色红成这样,不会是在发烧吧!”红脸膛笑着说。

袁雨潇觉得脖子实在有些支不住沉沉的脑袋一般,使劲挺了挺颈椎,也勉力笑着说,“可能晚上受了点凉……”心里说,你老人家脸红成那样,不知是不是也在发烧。

“他是有些水土不服,所以身体不太舒服。”金道通抢过话头说。

“大城市的小青年,身体是娇贵些。你要不要休息一两天啊?”矮胖子笑着说,袁雨潇这才听出他很浓的乡土口音,“不用,我没事!”袁雨潇站起来,觉得头还是昏得厉害,而且看周遭的所有的东西似乎颜色都有些发黄,仿佛眼前蒙了一片黄色的毛玻璃。

“那好,我先带你们去吃米粉,我们那里有个店子的米粉记好七哩!再买两根油条泡在粉汤里,记好七哩!”

袁雨潇一听他反复把“最好吃啦”说成“记好七哩”,有些想笑,意识到他这是一种殷勤,他那种近乎炫耀的表情,已经说明这是一种很高规格的接待,所以努力憋住了笑。

这个红脸膛矮胖子姓朱,应山税务所的,带他俩坐了几站路的车,又走了一段不算近的路,他们终于吃到那个“记好七哩”的米粉和泡在粉汤里的油条。正吃着,一个精瘦黝黑的高个子进了店来,四十多岁,敞着衬衣,挽着裤脚,如一个刚从田里上来的老农。

“这是我们的刘所长!”红脸膛忙介绍说。

“刘所长好!”金道通欠欠身体,刘所长忙按住了他,“吃吃吃!不要起来!”金道通好像也未必定要起来,就势坐下去,还是伸出手来与刘所长握了一握。袁雨潇位置略远,便与刘所长互相招招手,刘所长坐下来,一条腿支在板凳上,越发是一个十足的老农。

“刘所长吃什么?”红脸膛起身问道,刘所长摆摆手说吃过了,就掏出烟来。

“今天谢谢朱师傅带路啊,不然我们很难找到你们的。”金道通说。

“应该的应该的!”刘所长与红脸膛几乎同时说道。

“你们这边税务机关好难得找,做生意的几乎都不晓得税务局在哪里,好奇怪!”金道通说。

刘所长不知他的话意,微笑着吸烟,不接茬,红脸膛快人快语地说,“这也不奇怪啊,我们只这么多人,做生意的那么多人……”

刘所长轻咳了一声,红脸膛还算识趣,赶紧闭了嘴。

即使袁雨潇头在昏沉之中,也感觉金道通是开始奔着主题去了,准备一大半夜的台词还真不是白干的。只是那个刘所长见机很快,且看金道通如何玩下去。

“我们那里的生意人估计百分之九十九都晓得税务局在哪里,包括外地的流动商贩,我们那里的管理密度非常大……”

袁雨潇一听金道通扯到自己那边去了,心想这节奏掌握得不错,从写作章法上说,这叫做“宕开一笔”。

“我们每条街都有一个税务所,每个税务所都配有一台边三轮摩托车,我们天天开着在外面巡查……”

袁雨潇差点没把口里含着的一口米粉全喷出来,偷眼一看刘所长,他还是那样纹丝不动地坐着,脸上还是那种纹丝不动的笑容,就像是一个现成雕好的笑模子扣在那里,只是指间一段烟灰轻轻抖落下来。

袁雨潇心里哀叹一下,我的金祖宗,抢个上风头真有那么重要?就不怕站立不住摔下来啊!

他的肚子,竟又绞痛起来,忙放下碗,说声对不起,金道通便说,袁组长肚子有些不适。袁雨潇一听他把自己称为“组长”,盯他一眼,又料他必有深意,也不好回驳,红脸膛一听他肚子不适,赶紧搀他,说带他去厕所。袁雨潇倒不好拒绝,只能随着红脸膛走。他现在感谢这突然袭来的腹痛,可以帮他避开这尴尬的场面了。

这一蹲就半天不能起身,他知道金道通性急,本想快一些,殊不知这种事完全由不得自己,直蹲到两眼满天繁星,才颤颤地扶了墙出来。

出来后,只看到刘所长坐在那里,依然是腿搁在板凳上悠然地吸烟,金道通和红脸膛朱师傅不见了。

“他们已经去查发票了,”刘所长把腿从板凳上放下来,笑容可掬,“小金同志说你从昨天起就病,他们去的地方又有些距离,关键是路不好走,怕你累着,你就在这里歇着,反正他会把情况详细向你汇报的……想必,你对小金同志做事还是很放心的吧!”

袁雨潇想,听这口气,刘所长难道真的相信金道通讲的,把我当“组长”了?

他也无法辩解,浑身发软,精神状况又有些糟,只得笑一笑,听天由命地坐下来,“当然放心,金道通经验很丰富,干劲又足!”他由衷地夸搭档两句。

“小金同志工作热情是没得说,但是说话啊,有些吹牛皮哟!”刘所长笑着说。

袁雨潇忽然意识到金道通把一个“组长”的位置送给他,可不是要坐着享清福的,多少得起点折冲樽俎的作用,他笑一笑,说:“我们都很年轻,工作上冲劲有余,谨慎可能不足,刘所长是老革命,请多多支持和指导!”

“哪里哪里!”刘所长把搁着的腿放下来,坐直身子,“袁组长是少年老成哪!”

“不敢!不敢!刘所长太抬举了!你就叫我小袁吧,你是前辈,这样自然些!”表达谦逊方面,袁雨潇算得是随口就能来,如果不是场合不允许,他连文言文的表敬表谦的副词助词都是一肚子的。

“行行!”刘所长亲热地把手搭到他肩上,“小袁的身体,看起来不太好?”

“有点感冒……加上水土不服……”袁雨潇坐下来,敷衍着说。

“我看小袁的气色,体质可能有些虚,所以容易感冒之类的……”

“我啊……可能是有些脾胃虚弱……加上容易失眠……”

“果然是这样啊,嗯……我有个熟人,会一点传统医术,有些偏方可以调理一下,反正我们现在也没什么事,空坐着等,还不如去看看!”

“这个……”袁雨潇想,我这么老远来,难不成是来看医生的?可是当此之下,又能做些什么?

他默然无语,不置可否。刘所长紧接着说:“你现在的状况,能骑单车吗?”袁雨潇不愿示弱,点点头,刘所长开颜一笑,使劲搂了他说,“那我们就去看看,反正那边的事也不大,小金一个人也绰绰有余了!”袁雨被这使劲的一搂,不觉站起身来。

他本来头就有些昏沉,然后的事情他也就昏昏沉沉地跟着了,先去了税务所,刘所长弄了两辆旧单车出来,笑着说条件有限,将就着骑骑,袁雨潇看着这车比自己的那车还好那么一点点,但金道通刚才把三轮摩托车都吹出来了,他也只能笑一笑。两个人骑车走了一些小路,路的长短他也不能确切记得,反正是到了一个很老旧的房子里,房子里的家具也很陈旧,很特别的是一面墙上挂了一张极大的红布,积满灰尘。一个五十多岁的婆婆端着一碗水,站着说话,有两个人正毕恭毕敬地坐着听。

“稍微等一下,前面有人看病。”刘所长悄声说,“等一下看你时,你顺着点说。”

袁雨潇一时不明其意,也不好问,约等了十来分钟,终于轮到他,他也如前面两人一样,端正地坐到那张凳子上,房间飘着那种庙里特有的香烟味,气氛神秘,令人莫名地有些小紧张。

那婆婆居然不问病情,只是端了一碗水细细地看,看了一会,便说,“你家门边不该摆撮箕的。”袁雨潇茫然不知所对,嗯了一声。婆婆看一看又说:“你家房子的东南面墙上挂了……一幅照片吧……”袁雨潇突然明白了刘所长嘱咐的意思了,只得顺着说是的是的,婆婆说那把它取掉,不然影响你的身体的……

说了一番后,她把一张黄纸条在碗中烧了,要袁雨潇喝下那碗水,袁雨潇看了看水中那些黑灰,眉头微皱一下,但现场某种神秘的暗示气氛让他无从拒绝,他闭眼吞下一碗水,感觉有一种绿茶的清香涌上来,却又混着一股糊味。婆婆又拿了两张黄纸条给他,“这两道符回家烧在水中喝了,一切都会好了。”

袁雨潇应了,刘所长过来搂了他出门,一边向婆婆道谢,袁雨潇也晕晕乎乎道过谢,出了门,才略略感觉大脑回到自己颈子上来,便问刘所长看病多少钱,刘所长推着他走,说是亲戚,莫要提钱。

中午在税务所吃了饭,金道通一直没回来,袁雨潇也无心与刘所长多作应酬,更兼怕自己影响到他的其他工作,便说身体不适,自回招待所睡觉。刘所长也随他,依然是骑了车,一直把他送回招待所。然后刘所长一人骑了两辆单车回去了。

这一觉睡到傍晚才睁眼,一睁眼又是金道通坐在桌前安如泰山的背影,不觉又生愧疚,只是已远不似以前那样强烈,原来愧疚也可以有疲倦的时候。

“听说今天去看病了,情况怎么样?”金道通听到身后动静,头也不回地问。

“唔,开了两张符,烧了兑水喝。”

金道通这才转了头,看看他手上的黄纸条,“也许,这个药比较适合你。”

“哦?!”他本来作了接受金道通的讥笑的准备的,这话倒让他惊讶了,“为什么?”

“心病还须心药医,这个,可能算是一种心药,对你这性格的人来说,也许这比真正的药管用!”

“真的吗?”袁雨潇更其诧异,“你所谓我的性格是指什么?”

金道通彻底转过来,正对着他,“因为你太在乎别人的看法,所以是一个容易受人影响和暗示的人,而这种心理暗示的治疗方法可能就正好适合你啦!”

袁雨潇微皱了眉,“从善如流不好么?难道不顾别人的看法才好?”

金道通表情少有的认真,“在乎别人看法倒也没什么不好,但是如果你的标准和周围人的标准不一样,你就会很累了!”

袁雨潇心有所感,低了头,默然无语。金道通看他这样,却又笑了,“其实我也可能没资格说你,因为我自己也有不合群的方面,可能我也有与别人标准不一致的地方吧,所以我们两个人能走得比较近些。也因为如此,我才拚命钻研我的本职业务,希望能干出成绩,出人头地!”

“这是什么跟什么啊?”袁雨潇一时没完全弄懂他突然把这个和工作联系起来的逻辑,心里说,你能不能不这样三句话不离本行啊。

“你平庸的时候,你得以别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你如果有所成功,你周围的人可能就得以你的标准来要求他们了,这样不就一致了吗,成功者是不受指责的!”

第六十九章 讨伐的信

袁雨潇微微叹了口气,沉默着,他现在头脑昏乱,有些跟不上金道通的思路。

金道通站起来伸个懒腰,“好了!轻松些,今天我收获不小,出差的目的也基本达到,本是想让你出来散散心,结果也不知你为什么就不高兴了,昨天在火车上似乎还蛮好的,如果你身体好些,我们晚上出去走走?”

袁雨潇点点头……

三天的出差,袁雨潇确实就如度了一个短暂的假期,金道通看来是满载而归,他却是浑浑噩噩打道回府。到C 市下了火车,已经是晚上,在火车上没有吃晚餐,下来两个人也似乎没有怎么饿,倒是都有些归心似箭,于是分了手。分手前,金道通才把袁雨潇要的一瓶特制青梅酒给他,袁雨潇自己都差不多忘记了。

回到家,他把青梅酒交给父亲,让父亲着实高兴了一阵。突然意识到没给母亲带什么,心里有点别扭,看母亲很开心并未在意的样子,才稍稍心安。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发了好久的呆,想看看书,拿一本不是,拿一本又不是,无所适从,看看表才八点多钟,睡觉又嫌太早,想了好半天,觉得心神不宁的源头还是在于晓鹭,便坐下来,给于晓鹭写回信。

现在他头已不再昏沉,最初的茫然也与当时的醉意一起去尽,过来填充醉意去尽留下空白的东西,却是一丝又一丝的恼怒,虽然开始只是丝丝缕缕,渐渐就纠缠成一团一团,编织成一网一网,直至把他的内心缠死罩定。

这恼怒让他心理失衡,心理失衡让他抛弃了历来喜欢的“三省吾身”的习惯。他自认自己是付了真心的,却全然忽略了自己当初进进退退的杂念。

他的恼怒并不是因为被晓鹭抛弃,而只因为那样一种受了欺骗的感觉。

因为他无论怎样也推断不出于晓鹭的新故事应该是始于何时,而无论是始于何时,他都是被蒙在鼓里的,所以他必须弄清楚。他不是不能放弃,而是只想放弃得明明白白。

他的信,便重点是询问这个事情,写出来几乎是质问,甚至一直下去,不觉都带了些讨伐的意思,写了一页,看一看,自己都觉得有些咄咄逼人,于是揉一个团,又重写一页,想把话放和缓,这一页写完,看一看,又觉得似乎太软弱,本来自己大方向并未有错,受了伤害,退步也不太可能,于是又揉一个团,把前面的纸团抹平了,又在上面修修改改,改得一塌糊涂,还是不满意,又把先前那个纸团展平了再反复地看……

这样反反复复好多回,终于写成一封信,看了看,自己还是难以通过,时间却已经过了十二点,他似乎从来没有写过这么难写的文章,或者说,从来没有做过这么难做的作业。这让他莫名其妙地想起小学时候与于晓鹭在作文上争胜的事情来。他与莫清的学习成绩是在进入中学后喷发,并与于晓鹭拉开差距的,而小学时候他们仨的成绩是不相上下的,尤其是在作文方面,于晓鹭的作文常常被老师当作全班同学的范文,莫清虽然自大,兴趣不在这方面,袁雨潇心中却是暗暗不服,每到于晓鹭的作文在全班宣读的时候,他必熬上一个不眠之夜,呕心沥血地作上一篇,力求胜过晓鹭。

今晚就感觉自己也是呕心沥血在做一篇作文,而且——心里还真有一点与于晓鹭较劲的那种感觉,既是越想越觉得她有些成心骗自己的感觉,便笔下免不得带了怨气下去,怎么修改也是抹之不去。

但第二天投信之前,他却全然没有了以前那种犹豫不决,而且投信之后,他也不似以前那样牵肠挂肚。一种难舍和一种轻松从两个方向对他进攻,让他心灵上都感觉有些分身乏术了。

他潜意识里,还有另外一个烦恼,如一支暗藏的敌兵让他在想所有事情时,都不能不分神,就是那个被撞的女人……如果说其他烦恼还可能自主放弃的话,这一个却是放不了,躲不脱……

因而,当他与金道通跑完市场回分局时,他真是越近分局越情怯,他怕一进门就看见了那张脸。

金道通看来也想到了这一层,便说:“你回家去吧,或者去街上收流动商贩也行,这一向你不用去局里,我和白股长去解释!”

袁雨潇的感激油然而起,他无语地拍拍金道通的肩,然后头也不回地骑车转向另一个方向。

他没有回家,也没有去抓什么流动商贩,而是到了建军桥下的兄弟小吃店,要了一斤散装啤酒,一碟花生米,自斟自饮起来。

喝了几斤散装啤酒后,袁雨潇的身体与意识开始飘扬,忽然觉得于晓鹭的离开也没什么了不得,大丈夫何患无妻!回忆最初的,他也是在犹疑中接受莫清的嘱托,而且一直也有不愿过早在一棵树上吊死的想法,只是自己被动的性格被别人有意无意牵着走罢了。只要于晓鹭给自己一个过得去的说法——比如说她的男友确实比自己优秀许多——那就完全过得去了,甚至他应该给予祝福才是。

这么一想起来,心情才开始转晴,更觉得酒是一个伟大的东西。站起身来时,满脑子一晕,感觉自己像是突然长高了许多,天也宽了许多,也亮了许多,他一颠一颠地走了几步,觉得现在脱离了一个既定的方向,使未来有更多的未知与想象也很不错。

现在是正午,他也不想回家,推着单车,一步一颠地走向图书馆,在晕晕乎乎中,鼻中仿佛缭绕了那些桂花香,栀子花香……每一种花香中都似乎藏有一个令人兴奋的秘密……他突然想去见米兰,图书馆的米兰,去唤醒她的记忆,那么他们一定又可以重新交往了……

这一刻他甚至都忘记了米兰在那个画家工作室带给他的心理上的不适……微醉真好!

还有,那片带着桂花清香的钥匙肯定是叶阿姨的吗?是不是还有其他可能,比如一个有类似体香的少女……

生活多么美好……当离开一条既定的路时,似乎会有更多充满想像的路在等着人去探访……

他就在这胡思乱想中到了图书馆,摇晃着进了大厅,四处一望,没看到米兰,四处一嗅,没有那缕熟悉的栀子花香!

看来她今天不当班,这也没关系,一切来日方长!此刻他的睡意也不可阻挡地上来,干脆恣情睡一觉,他扑在桌子一头睡去,好轻松自在!

做了许多梦,所有的梦都带着各种各样的花香。直到被人摇醒,睁眼一看,红日西斜。

迷迷糊糊的转过脸,看到摇醒他的人……竟然是金道通!

彻底醒来,所有的花香无影无踪。

“我知道你肯定在这里,以为你是在刻苦攻读,没想到却是呼呼大睡,是太累了吗……哦,好像是不是又喝醉了?”金道通看着袁雨潇通红的脸。

“没有……应该没有!”袁雨潇脸上一热,赶紧坐直身子,现在他感觉头已经不晕了,意识相当清醒。

金道通并没有因此放过他,“我感觉应该是醉了,可能你现在酒已经醒了,我也不晓得你这几天到底怎么回事,如果是为那个女人,你也太婆婆妈妈了,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再说,喝醉酒又能解决什么!”

袁雨潇本想顶他一句“站着说话不腰疼”,想着他是误会了,而且也为自己的精神解脱想了许多点子,只能岔开话,“你跑图书馆来找我,是有什么急事吗?”

“那是当然!没事我跑这里来做什么!”虽然压低了声音,但金道通表情和语气都有些炸炸的,袁雨潇虽不知其所以然,想到自己近来总是这么灰溜溜的,金道通这种性格积极的人,被自己搞坏了心情也是正常的,所以只得浅浅一笑,沉默着听他说什么。

“今天孟坚找了你一天,问他有什么事,他又不想跟我说,神秘兮兮的——什么了不得啊!如果不是因为他找你,我想着这事是与你有关的,他的事又关我什么事啊!讲给我我都不想听!”

袁雨潇这才明白金道通表情语气不善的来历,他与孟坚在同一个股室里,真有些一林二虎的味道,想着他虽然不满于孟坚的态度,却毕竟因为关心自己,才在这时候——看天色就是已经下班的时候了——来找自己,心里油然感激。

“谢谢你费心!你是说孟坚找我有急事?”

“急不急我不知道,反正问过我两次,我当时也是被事情缠住了,我叫他到这里来试试,他一摆头就扬长而去!”

“他能有什么事呢……”袁雨潇一头雾水,呆呆地想了半天。他虽然与孟坚在财校同班,在局里同一个股室,实在是没有任何交集。

“管他有什么事,你反正现在也得回家吃饭了!发什么呆啊!”金道通的当头棒喝终于让袁雨潇一激灵站了起来,是的,该回家了。两个人一边往外走,袁雨潇还一边想着孟坚。出大门到了马路上,两人挥手告别,袁雨潇刚刚飞身上车,忽然想起什么,打转车头就追金道通。

“我晓得孟坚找我是什么事了!”他的声音掩不住欢快,“可能是为我想出对付那个女人的办法了!”

因为这一刻,他突然想起,还是在出差之前,他与金道通从交通队回局里后,孟坚碰到他,似乎讲过要把那件事“交给他处理”的话,他因为不信,所以没有在意这句话,况且这么多天过去了,又加上被于晓鹭的事情冲刷了一把,他自然是忘记孟坚的那句话了。

现在他猛然想起来,这么多天过去,孟坚一句飘在天上的话,现在居然好像落地了,他当然不由得有些兴奋。

听了他的话,金道通自顾往前踩车,只从眼角瞟一瞟他,然后又瞟一瞟他,然后再瞟一瞟他,满是嘲讽的眼神。这让袁雨潇心里跳一跳,又跳一跳,再跳一跳,想听金道通发高论,他却只情瞟着,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不觉跟了他好远,“我回去了!”袁雨潇心里无趣地就要掉转车头。

“我看你这一向被那女人把脑子都搞坏了,什么事都往这上面想!”待他要走,金道通又突然发话了,他只得又跟着,“不是我要往这上面想,那天他说过要帮我处理这件事的。”

“他有那么好心吗?他欠过你什么人情了吗?你我关系这么好,他凭什么要来帮你?”金道通一连串问题问得他怔怔的,不知金道通满脑子游走的什么逻辑,却又不知如何来辩解,只能轻轻说一声“那我回去了。”掉转车头就走。

金道通把他仿佛刚刚上岸的心情又打回水中,又得挣扎好久。

第七十章 孟坚之约

到了晚上,袁雨潇独自细细把金道通的话回想,也有其道理,他与孟坚从来没有交往,果然犯不着多事,而且他也未必有什么好办法,那天不过也是图个嘴巴痛快罢了。也许今天是有别的事情找他。

不管怎么样,袁雨潇坚信一点,凡事不抱希望,就不至于会有失望,这么一想也就慢慢淡了念头,心思又转到于晓鹭的事情上去,算着她明天就该接到信了,看到他急怒攻心的信,她会是什么反应?会回信吗?如果回信又会说些什么……

第二天跑完市场,一边心里急急地想回分局见到孟坚,一边又怕进了分局冤家路窄碰到那个女人,正不知该当如何,今天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金道通突然说“等会你在局外面等,我先去看看那女人来没来,如果没来,我帮你找到孟坚再出来喊你!”

袁雨潇也不知该怎么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金道通进入分局后,袁雨潇站在传达室门口,百无聊赖,明知他的信应该还没到达于晓鹭手上,却按捺不住想要去传达室翻信件的冲动,正在那里抓耳挠腮的,车铃声一响,邮递员来了。他心念一动,赶紧说,我帮你把东西带进去吧。邮递员望他一眼,递过一大叠看报纸信件,一声车铃,又远去了,竟是一个谢字也没有,他自然也不在意,拿过报纸信件就打算翻看,巧在还没开始翻,最上面一封信竟然就是他的,一看字迹,太熟悉了,正是于晓鹭的!

他那一声心跳像雷声滚过,从时间上说,于晓鹭这肯定不是对他去信的回复,而只能是紧跟她上一封信而来的!

难道她上一封信只是开一个玩笑,这一封信是来开释上一个玩笑的?

这么一想,马上追悔莫及,自己昨天的信实在过激了……

当然,补救还是来得及的!赶紧再写一封信!

他支好单车,把其他报纸信件从传达室窗户往里塞,心情一急切,洒了一地,只好拣起来整理好,卷巴卷巴,小心翼翼地塞。这一刻他竟然想不到,有这个时间,直接进入传达室放在桌上,省事得多。

好不容易做完这件事,这才细心地用指甲钳剪开信封小小一角,正想探进钥匙裁开封口,金道通却已经来到他身边,“快进去吧,没有敌情,孟坚在二楼!”

他心中一松,觉得今天这一刻似乎突然一切都很顺气如心,意外地收到于晓鹭的信,不想见的人不在,想见的人正好在……现在只能先暂时把信收进放税票的皮夹,锁好了车,便准备上楼,金道通轻轻说,“我就不陪你了,要出去有点事,希望孟坚真是如你所想的那样,有了办法解决你的问题,你早日轻装上阵,我们下一段又会有新工作要做了!”

袁雨潇一切尽在不言中地捅捅金道通的肩膀,就带着满满一怀希望迫不及待地上楼。

二楼大办公室空空荡荡的,股室内勤张佳玲正在清理缴款书——她似乎总有忙不完的事。另一则窗户旁边,孟坚翘着二郎腿坐着晒太阳,看到袁雨潇时,轻轻一笑,“刚才金道通在门口探了一下头就走了,我就算着你该来了!”

袁雨潇看着他那自鸣得意的样子,若在平时,怕不要讥刺他两句才舒服,现在却突然感觉自己抱的那个希望成倍在扩大,人还在门口,心已经蹦到那一边的窗前。

“怎么样?请我的客吧!”孟坚依然好整以暇地坐着,袁雨潇这回算是把这个信息全接收到了,“行啊!”他的话跟着就出去了,人也跟着这话一下子窜到孟坚面前,孟坚依然稳稳坐着,仰头望着他,“你的事情已经解决了!今晚到我家来,跟我一起去李芳家——记得买些礼物!”

虽然昨天就想到有可能是这个事情,现在孟坚这么干脆轻松地一说,反而让袁雨潇觉得难以置信,他做足了不想让自己失望的准备的,自然就紧紧地叮着问:“真的假的啊?”孟坚翻起白眼瞥他一下:“你真啰嗦!晚上见!不信就莫来!”说着起身扬长而去,依然是头也不回。

“来!肯定来!”袁雨潇哪里还敢多讲一句,看看那边的张佳玲,她正捂嘴窃笑,要在平时定会窘得不可开交,不过此时心里装满了喜悦,其他感觉是插针不进了。他几乎是一步一跃地下楼,现在他肯定是无心上班了,院子里扫几眼没看到金道通的车,估计他又为什么“新工作”去忙了,多自己一个不多,少自己一个不少,况且也没办法联系他,估计金道通也给他放了假了,所以骑了车就出去买礼物。

依袁雨潇凡事都不乐观的性格,应该会对这个事七上八下地想的,但不知为何他今天却破天荒地极其相信着孟坚,也许他现在太需要一剂强心针了。

他买了一些点心水果之类提回家时,却发现父亲居然已经下班回家了,难得的这么早!

父亲正打开一个纸包装箱中,那里面有一台电视机!

家里买电视机了!

看到他回来,父亲就得意洋洋地说:“我今天请了假去买了这个,帮我抬到桌上去!飞跃牌!十四寸!”

家里要置这样的大件,父亲竟一直没说,大约是准备给大家一点惊喜了。

袁雨潇早几天在电视报上看到的节目预告,今天晚上有《群星璀璨电视歌会》,都是胡松华,李谷一,蒋大为等名角,他牢牢地记着了这个,本来打算去邻居家看的,没想到今天家里买了电视,看到电视他突然便想起了节目预告,这回本来应该是可以在家看了,偏偏今晚却又约了孟坚,心里不觉万分惋惜,暗暗叹了一口气。

他默默地帮父亲把电视抬到书桌上,其实父亲一个人也足够捧着这电视上桌,他让儿子参与不过是想让儿子分享他开心,不意儿子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这不仅出他意外,而且也因一种期待的落空而微微的有些扫兴。不由得扫了一眼儿子回家就放在墙角的那一堆礼物,立即敏感到了什么,便问:“今晚要出去?”

“嗯,看一个人……”袁雨潇低了头含糊地回答。父亲不再说什么,把电视摆好好,便开始看说明书,一边似乎漫不经心地问,“是去走什么关系吧?”

袁雨潇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咳了一声,幸好他救苦救难的母亲正好进来,抢接了这句话,“儿子大了,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刚参加工作就学会了这些事情……”

“你以为还是你那个时候啊!儿子这点不像你最好!”母亲毫不客气地说。

“他要像我,我就放心了……”父亲话虽然这么说,语气却不似以往的坚定,声音也近乎一种嘟囔,母亲跟着说,“雨潇你晚上有事的话,我们早点吃晚饭,你去摆碗筷!”袁雨潇便得了大赦似的赶紧往厨房走,他家厨房在兄弟俩小房间的另一边。

母亲从八仙桌抽屉里拿了胡椒碾子,也跟着往厨房去。她也看出袁雨潇有心事的样子,边走边开玩笑地问,“潇潇,你现在应该晓得胡椒碾子的把子是怎么进去的了吧?”

这个带戏谑性的问题,一直困惑了袁雨潇多年,母亲也经常会把它拿出来作调节气氛之用。

母亲让袁雨潇帮着碾胡椒,一边加快速度炒菜。

饭菜上桌后,母亲催了父亲几次,他一直在房里鼓捣新买的电视,这是他的习惯,有了新东西会特别兴奋,一定要鼓捣得通通透透之后才会罢手。袁雨潇便先上桌,三扒两嚼不知其味地吃完晚,提了东西出门。

在今年春节的串连式拜年活动中,袁雨潇与其他同学一起去过一次孟坚家,倒还清楚地记得地方。虽然挂在车把上的大包小包有些碍事,他还是用较快的速度骑到了孟坚家。

孟坚显然已经吃过饭了,坐在门口剔牙,看到他,呵呵一乐,“我就晓得你会来得很早,所以也特意早点吃了饭,茶也给你泡好了放在窗台上凉着,你先喝茶,我们还要等一个人!”他顺手递过一张椅子,袁雨潇且不急于坐下,“我先进屋和你爸爸妈妈打个招呼吧。”孟坚摇摇头,“不必这套虚礼,他们到邻居家打牌去了。”袁雨潇这才从窗台上拿了茶坐下来。

“我们要等中间人来,”不等袁雨潇发问,孟坚就开口了,“这中间人是你撞的那个叫李芳的女人的同学,两个人关系蛮好的,今天要委屈你一下,当中间人的侄儿,把这个关系弄亲近一点,李芳容易给面子一些,是亲戚,就比朋友熟人更近,只是让你充当一个什么亲戚倒是让我们费了些脑筋,最后觉得侄儿比较合适,不近不远,也不容易露马脚,这是我们商量出来的最好结果,你照我说的做就是!”孟坚说话纯是命令的语气,但他依他的性格,能如此耐心地给足解释,也算是罕见的事了。

袁雨潇猛一下有些错愕,一转念就完全表示理解。只不过,一想那李芳也就三十多岁,这个中间人既是的她同学,年纪也必然是相仿,自己突然出来这么一个年轻的“长辈”,也算是一个笑话了,不过现在要解决问题,别说当侄儿,当个孙儿都是没办法的事。他连连点头表示理解和同意,他知道孟坚不喜欢多啰嗦,虽然对他怎么找到的中间人颇为好奇,但也感觉不便询问,反正孟坚如果想告诉他,自然会告诉,不想告诉他,轻易发问,只怕会被他呛着。但心里对孟坚,倒是极为佩服。

“其实,我碰这个中间人纯属是一个运气好罢了,”孟坚似乎看出他此刻的心理,竟然非常难得地谦虚了一句,“世界有时候很小的,这个中间人啊,说不定你也认得!”他突然诡秘地一笑。

袁雨潇牙齿一错,差点没咬着舌头,这中间人居然是他的熟人!

他苦闷了这么多天,就是找不到这样的熟人!

而孟坚就轻轻松松地“碰巧”碰到了!

这真能说是一种“碰巧”么?袁雨潇不愿意这么认为。

他坚信自己的“不巧”与孟坚的“碰巧”之间,是隔着能力的差距的。

孟坚与金道通能成为一林之二虎,殊非幸至。

这个问题想明白后,接着便是下一个更重大的问题:这个人会是谁呢?

他一脸的疑问刚刚云聚,孟坚当然就看到了,“不必问,马上就会来了!”

袁雨潇一想也是,低头喝一口茶,把满胸荡起的层层疑云且压了下去。

第七十一章 一笔勾销

场面突然就安静下来,袁雨潇微觉有些尴尬,本想找个话题,越想找越找不到,看来他与孟坚,确实是没有共同语言,性格也颇不合,若不是有这档子事,两人很难想象可以坐到一起来。他偷瞥一眼孟坚,也不知他感觉如何,不过表面上看,他倒是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集中了精力在那里吞云吐雾。孟坚吸烟与众不同,他喜欢不停地把刚吐出来的烟又嘶地一声吸回去,仿佛在不停地玩味。

袁雨潇一个人倒是极爱静的,他本想眼观鼻鼻观心地坐下去,但两个人在一起这样,实在有些不自然,想了许久终于想起一句,“这一回真得谢谢你啊……”话未说完,孟坚一摆手把他的话压下去,“我不喜欢听这一套!”

然后又静了下来。袁雨潇只好又低头喝水,在这样的静里,他感觉吞水的声音都仿佛雷霆作响。

天色隐隐有些暗下来,路灯亮了,而孟坚的声音几乎是与路灯光一起到来,“来了!”

袁雨潇从他这声音里听出一种如释重负,突然悟到孟坚那副怡然自得是做出来的——但是他能做得那么自然,倒也是一种定力。而现在,那刚刚亮起的路灯光仿佛同时照亮了他们两个人,袁雨潇顺着孟坚的眼光转了身,一个女人款款而来,袁雨潇一看到那女人,心中轰然一响,下意识站了起来,同时一个瞠目结舌的表情也收束不住地尽情绽放。

那女人是刘会计——他与金道通上次去罚款的那个招待所的刘会计!

他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要找个地缝往里钻的冲动,转身望着孟坚,“是……是……她?”

心里突然觉得自己是陷进了一个什么圈套。

孟坚不答话,甚至都不起身,仰头望着他,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直到刘会计走到袁雨潇面前,孟坚依然饶有兴味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只是似笑非笑慢慢变成了真实的意味深长的微笑。

虽然袁雨潇与刘会计相识,但当此情境,孟坚作为主人和他俩中的居间人,实在是应该介绍一下以缓和气氛,他现在这个样子,让袁雨潇有些哭笑不得,恨不能一窝心脚把他踹一个五心落地四脚朝天。

倒是刘会计首先开口,“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小袁,我们又见面了!”

说着,她笑容可掬地向袁雨潇伸出了手。

当此之下,袁雨潇只能先顾及礼貌,勉力笑一笑,伸出手与她象征性地握了一下,满脑子却是烧开了一锅水咕噜咕噜直冒泡,自己都知道此时自己挤出的笑容应该是很不雅观。

孟坚缓缓地站起来,皮笑肉不笑地问:“两位是老熟人,应该不需要我作介绍了,现在我们先谈谁的事呢?”

“当然先解决小袁的事!”刘会计爽快地说,“坚哥,你都起身了,我们就走吧!”

“不坐一坐,喝杯茶了?”孟坚一边问,一边却把椅子往屋里提。

“不用客气了!我们早去早回……”刘会计话音未了,孟坚已经放了椅子出来,砰地把门碰上,就去开单车锁了。袁雨潇差不多被孟坚这一连串动作看得眼花缭乱。

“我坐你的车?”刘会计一边问,一边抚着孟坚单车后的物架。

“你坐你侄儿的吧,他车技好些!”孟坚挤眉弄眼地朝袁雨潇一笑,袁雨潇有点哭笑不得,说好也不是,说不好也不是,刘会计还真是不认生,径直走过来,爽快地笑着,“那行,我就得侄儿一点力吧!坐小袁的车!”两个人都笑起来,袁雨潇只好陪着傻笑。

“你骑吧,我会跳上来!等一下到了大马路红绿灯路口你就骑慢点,让我下来,省得被警察抓到罚款就花不来了!”刘会计乐呵呵地说,这时孟坚已经骑车往前走了,他只好骑上车,“你可以上来了!”往前行了几米,他对刘会计说,刘会计在他身后笑了,“我已经上来了啊,你没感觉么?”他微感惊讶,居然毫无感觉,不由赞了一句,“你真是身轻如燕啊!”

“哟,小袁讲话还文诌诌的!”刘会计在身后笑道,“他是个文人书生!”孟坚笑道。

“文人书生做事还是蛮狠心的!”刘会计依然是笑着说话,袁雨潇自然明白她的所指,除了埋头踩车,没法答话。

“你们那个罚款的事啊,我敢肯定是另外那一位姓金的积极分子搞的,这一位同学的性格我很了解,总是得过且过,不太爱管闲事,绝对只是一个跑腿的!”孟坚与袁雨潇并头骑着,一边与他身后坐着的刘会计说话。

“是这样的吗?小袁!”刘会计碰碰袁雨潇的后背,说。

袁雨潇乱纷纷的脑子,此刻慢慢回过神来了,他自然听得出孟坚是在为自己解开先前在刘会计那里结下的梁子,目的自然是让刘会计帮他这个忙能帮得心甘情愿,而且孟坚这话说得还真是事实,可见孟坚还是了解他以及金道通的。

可是此刻让他向刘会计直承其事,那却是万万做不到的,他觉得那真的有些卖友求荣的意思了,稍微斟酌了一下,他低声说,“我们也是职责所在,我当时实在不晓得你是孟坚的熟人……”

某人鼻子里哼了一声,一脸不屑地说:“那假若当时晓得她是我的熟人,你们会不会网开一面呢?”

“这个……”袁雨潇还真不知金道通会怎么处理,他与孟坚之间各自不服,不是冤家,胜似冤家。他可没把握肯定金道通会不会对孟坚网开一面。

不过想了一想,还是硬了头皮说,“如果当时你提出来的话,我们应该可以商量一下的……”

“这话很疲软,很假!”某人酸着脸说。

袁雨潇不觉脸一热,幸亏他早知道孟坚这鬼性格,只能装个不听见。身后刘会计倒是笑了,“坚哥说话不要这么冲,小袁是个说话谨慎的人,这样还好些,我就不喜欢那种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只会开空头支票的。再说他也讲得对,职责所在嘛,我相信当时他晓得我们是熟人的话,结果一定会有不同的!”

袁雨潇一听她反而为自己讲话,不由得更为内疚,想说句“谢谢理解”都觉得份量太轻,一时都找不到合适的话来。

刘会计在身后却是说开了话就刹不住,看起来她的性格非常外向,“再说啊,坚哥你开始讲的也有道理,我也觉得上次那个事情,是以那个小金为主搞的,小袁是个好人,还是看得出来的,我比你们早入社会几年,再说,女人有些感觉是很准的!”

袁雨潇都有些感动了,他欠她太多了,她却这么善解人意,现在反而还来给他帮这么一个大忙。

他刚开始那份以为陷入了什么圈套的忧心一扫而空,更觉得自己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越发惭愧。

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刘会计跳下车,“你骑过路口在那边等着我,岗亭那里站了一个警察。”

袁雨潇便和孟坚骑过路口,停在那边一边等刘会计,一边孟坚就嘱咐他,“等下到了李芳那里,你就打个招呼就行了,不要多说,言多必失。”

“你放心,你要我多讲话我反而还有压力些,你要我少讲话那是正好,我会比哑巴还像哑巴!”

“这个事情完了之后,你有什么表示?”孟坚似笑非笑地问。

“这个……当然要表示感谢的!”

“我若不问你,只怕就没得感谢的了!”

“这话说得!怎么可能!”

“你是非得等事情解决了再说这个吧!你这种人就是这样!”孟坚总是咄咄逼人。

“这个不对!”袁雨潇脸一红,眼睛都瞪起来了,“我是真还没有想到这一方面来……”他本想争个明白,一转念,又强压了一下自己的情绪。

“你为什么就不能想到这方面来呢,为什么就不能主动一些,总是这么被动呢!”

“这……”这话倒真是道理,袁雨潇也不是一个蠢人,话说到此,马上觉得确实还是自己的错,“嗯……要不,请你们吃个饭?”他小心翼翼地说。

“吃饭就不必了!你也给刘会计帮个忙吧!”

袁雨潇心底莫名地一突,一个直觉冲上来,告诉他帮这个忙会有一点难度,况且他也不是一个敢轻易许诺的人,即使在这种急需要被帮助的时候,还是略略沉吟一下,“我……一定尽力而为,嗯……”

“你看你看,你这种人就是这样……”孟坚嘴一撇,皱了眉头正欲长篇大论的样子,一看刘会计已走过路口,便住了口,一蹬脚就往前骑。袁雨潇转头看到刘会计开始小跑,赶紧说:“不急不急,我等着……”

“不用等,你往前骑!”刘会计挥着手,袁雨潇明白她意思,骑上就走,这回特别留心一下,微微感觉一点小颤动,就知道她已经跳上车,紧蹬几脚跟上孟坚。

“等一下你不要多说话,让我来说……”刘会计嘱咐着袁雨潇,孟坚打断了她的话,“我刚才已经跟他嘱咐过了!”

“还是坚哥考虑周到……”刘会计笑着。袁雨潇觉得她还真是一个八面玲珑的人。

一边说着话,一边就骑到了一条铁路边上,这里是老城区,也近郊了,一溜都是小平房,在没有火车经过的时候,这里在城市中算得是一个僻静去处了。刘会计指了指李芳的家,居然还有一个不算小的院子,几只尚未入窝的鸡咯咯的叫着专心觅食,这在袁雨潇眼里,有点象都市里的村庄,如果不是将见的人让他心存忐忑,他都要作世外桃源之慨叹了。

进了院门时,袁雨潇一眼就看到那位近来最怕见到的冤家对头李芳,正坐在院中乘凉,他几分别扭加几分心虚,站在刘会计身后就不想露脸。女主人李芳倒是大大方方的站起来,满脸堆笑地对着袁雨潇,“哎呀呀,可没想到大水冲了龙王庙,你是刘美君的侄子,没说的,我们的事一笔勾销,我现在身体也基本恢复了!”

显然,刘会计事先都已经做好了功课。

袁雨潇一路上还想象着刘会计该怎么样为他求情,心情一直没有放松下来。没想到仅仅一个照面之间,他连招呼都还没打,对方就把一个天大的事情轻轻松松抛到院墙外面不见了,这个折磨了自己这么长日子的事情,竟就这样迎刃而解。他听到“一笔勾销”那四个字,真无异于一声春雷,立即周身舒泰,此时傍黑的余日都仿佛凌晨欲现的朝阳,便是曾经一见就倒胃口的李芳,此刻也显得顺眼好看多了,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把手中提的点心水果之类递了过去。

“哦哟,不必这么客气,刘美君从读书起就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开了口,什么都是多余的!”李芳这么一说,袁雨潇生怕她不接,加把劲往她手里塞,她倒也没像袁雨潇想象的那样过于推托,自然而然地接过去,“唉,我要不接吧,说我不给面子,行行,你们快坐!”她把东西提进屋去,一个男人就提了两张木靠背椅到院子里来。袁雨潇感觉她的性格倒也和刘会计一样快人快语的,难怪两人关系好。

第七十二章 人情债

接下来,几个人都坐在小院里,然后就是这两个要好而又多话的女人的天下了,李芳的男人与袁雨潇和孟坚都不熟,看那形象气质还是一个特别内向的,孟坚平时本来就不多话的,与袁雨潇更是没有可说的话,所以只能是任那两个叽叽喳喳不停歇,这三个男人就无所事事地旁听。李芳的男人时不时陪几声笑,袁雨潇自然也跟着陪几声,孟坚可就是一时低头弄指甲,一时抬头看天,那满脸的不耐就在那俯仰之间洒满袁雨潇一身。袁雨潇如何不知他性格,如若不是要帮自己的忙,他哪能在这样的场合这样长时间坐下来,袁雨潇自己虽然有些如坐针毡,但他以为孟坚才真的是坐了老虎凳。

也不知过了几世几劫,刘会计好不容易找了一个小空隙让这没完没了的话告一段落,“我们两个讲得尽是劲,把三个大男人晾在一边了,他们男同志到一起就是开政治局会,我们女同志到一起就是开居委会,讲不到一起,他们三个也实在是无聊极了,今天就告辞了,以后你们两口子多到我家来玩啊!”

李芳也要袁雨潇以后多走动之类,然后双方都讲一大堆客套话后,他们就出门了。

往回走时,袁雨潇小心骑着车,等待刘会计跳上来,不料她却轻轻一纵身坐到孟坚车上去了。

“你的事就这么完了,怎么感谢刘会计啊?”孟坚单刀直入。

“请你们吃饭吧!”袁雨潇现在感觉是身轻如燕了。

“吃饭就不必了,上次那个罚款的事,客气一点吧!”刘会计一开口,比孟坚还要直接。

“上次的罚款?”

袁雨潇吃了一惊,他虽然想象到刘会计的事会有点棘手,但没想到是一件已经过去的事情。

等等……难道上次的事情还没完?

那怎么可能呢,时间都这么久了,这钱都入库了,哪里还能有什么办法!

他再难以启齿,也只能迟疑着说道:“这个……你是会计,应该知道,这笔钱已经入了国库,我就是想帮,也爱莫能助啊!”

刘会计大笑起来,“小袁真是贵人多忘事!你难道不记得,当时我手头没有印鉴,你就把那份转账缴款书放在我那里了?”

袁雨潇心中一凛,嘴张得合不拢来,“你……你意思是说,你还一直放在那里没有去缴款的?”

心里说,这怎么可能!一个正规单位怎么可能!

“是啊!我当时确实是没有印鉴,后来又被领导说了几句,心里也不舒服,就想到坚哥这一层关系,我和坚哥以前做过几年街坊,彼此都蛮熟悉,虽然后来我搬了家,但偶尔还有联系,特别是坚哥又是一个念旧的讲义气的人,我想通过去找你们求个情,没想到坚哥好像与小金有些不太合拍,我晓得坚哥从小自尊心就强,也不敢勉强他,也是我运气好,我们在谈这件事时,坚哥无意说到你们现在为李芳的事搞得心情不好,这时候去找你们,一定会碰钉子,我一听李芳这个名字,与我的一个老同学好朋友相同,两边一打听,果不其然!既有这么一个机会,坚哥觉得可以避开小金,通过你来办成这件事。反正大家出来混生活,都得你帮我,我帮你,我就帮小袁这个忙,小袁你多少也给我一点面子,把那个罚款数额搞小一点,几块钱意思一下,你看行不行。我这人是个直人,藏不住话,讲得不恰当你就多包涵!”

原来是这样!

袁雨潇在刘会计放机关枪一般的叙述中有些发懵,等她的话全部讲完,才开始慢慢整理好事情的来龙去脉。想起当时确实是把缴款书放在她那里,当时是一种信任,却不知成就了她的一个缓兵计……

那几天他就和金道通忙着应付李芳,忙着出差去拖延,其他的事——包括刘会计那个招待所罚款的事,完全丢到爪哇国去了。

严格说,不是“丢”,而是当时根本没把这个认为是十拿九稳的事情放在心上,现在又不是月底结账的时候,又不担心任务进度,所以也绝不会去内勤张佳玲那里查这缴款书的回联。甚而至于,今晚乍见到刘会计时,都完全没去想是这件他以为早已经过去了的事。

现在总算慢慢想清楚了,这就是一个人情交换而已,人家帮他解决了一个大难题,作为回报,他再帮人家一把,这是天经地义的,或者说,他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如此。

这个肯定得答应下来。

不过,这件事毕竟是他与金道通一起办的,所以这又面临着与金道通商量……这,也是肯定的。

思前想后,他稍带迟疑地说,“行,我与金道通商量一下,尽量想办法……”

就袁雨潇的性格而言,说到“尽量想办法”这就相当于一个极重的承诺了——在他的字典里,这五个字完全等同于答应。然而,孟坚显然很不满意这样的回答,他几乎是应声把眼睛一瞪,粗声大气地说,“这有什么好商量的?你还真把金道通当成一个领导了?还是他自己把自己当成一个领导了?”

“不是这个意思,毕竟这是我们两个人办的事,我们两个不存在谁把谁当领导,都是平等的……”

“这话我不怎么信!我就问你,假如今天是他遇到你这样的问题,你觉得他会不会和你商量?”孟坚步步紧逼。

袁雨潇简直被他逼得喘不过气来,金道通做的决定,确实从来没有与自己商量过。但此刻他绝对不可能直承其事,只好不置可否地笑一笑,望一眼刘会计,有些难堪,觉得孟坚这态度明摆着在外人面前暴露矛盾,转念一想,刘会计与孟坚是老交情,说到底,自己和金道通才算是“外人”……

“坚哥莫太为难小袁,让他考虑一下要得,我就喜欢这种稳重性格,你要答应得太快,我还不踏实呢!”刘会计开始打圆场。

“他啊就是这样粘粘乎乎的,做事没魄力,拖泥带水……”孟坚并不理会刘会计转的这个弯子,话头依然向着袁雨潇直通通地杀将过来。

“不过这倒正好说明,上回那个事,他确实不负主要责任,坚哥说的完全是事实,我就是信得过坚哥讲的!所以我今天帮他这个忙,心里也舒坦!”刘会计的世故真是表现得淋漓尽致了,她把孟坚一波又一波的冲击一一化解开来,袁雨潇再一次被她感动了。

其实他也明白,孟坚这般紧逼,除去为刘会计帮忙的原因,主要还是冲着金道通去的——虽然表面看来是让自己下不来台。

不过刘会计顺便把孟坚这么捧一下,孟坚心情大好,而且他也并非一个真正鲁莽之人,懂得适可而止,他哈哈一乐,用一个自吹自擂转移话题,“嘿嘿,我这人没别的好,就是讲话实在,没有一点假!”

“对对对!”刘会计笑着附和。

袁雨潇本也想附和,又觉得会有点显得太假,孟坚的脸由晴转阴也快,由阴转晴也同样快,这让袁雨潇有一种怪怪的感觉,觉得他这句自我吹嘘本身就未见得是一句实在话。

话说到这个份上,袁雨潇也意识到,刘会计虽然是打了圆场,实际上却是确确实实地将自己的话,理解为已经答应下来。所以自己只能全力以赴地去促成刘会计这个事情的解决。可以这么说,这件事情已经由与李芳打商量,转换为与金道通打商量,这个转换之后事情的难易比较,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这么一想,倒是终于让他心情放松起来,这一向揣着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

“新上映的《野鹅敢死队》你们看过没有?真的非常好看!”孟坚终于吹散一天火药味,换了一个轻松的闲聊性的话题。

“看过了,我对那种打打闹闹的片子没什么感觉,我更喜欢看那个《野山》!”刘会计说。

“哎哟,那么沉闷的片子有什么味嘛!袁雨潇,你说说,这两部片子哪部好?”

“我都没看过……”

“都不知你一天忙些什么,这也不看那也不玩的,活得真不值!”孟坚的嘴无处不长刺。

“坚哥这嘴可真是厉害!你们是关系这么好的同事,你就请他看呗!”刘会计看来是要把袁雨潇保护到底。

“应该我请坚哥!”袁雨潇赶紧说。

“嘿,这个你不要跟他客气,坚哥电影院有熟人,他带你进去就是。这两个电影还是他请我看的呢,看《野鹅敢死队》的时候场子爆满,走道上给我加个椅子就行了,还有好茶招待!干你们这行真好!”刘会计笑着说。

“那也得看是什么人来干,换着这位书生来干就是一个糟蹋……”刘会计一看孟坚开了话闸,马上笑着打断他的话,“我估计你们男同胞吧,对《野山》这类慢节奏片子没兴趣,应该都是喜欢看《野鹅敢死队》这种打打杀杀的片子!”

“这个可就不一定了!”孟坚瞥了袁雨潇一眼,“就说高仓健演的《追捕》和《远山的呼唤》那两部片子,你觉得我们会喜欢看哪一部?”

“我可猜不你们怎么看,我反正喜欢看《远山的呼唤》,好有意境的!”刘会计说。

“你有支持者了,你这个侄儿和你一样!”孟坚今晚终于向袁雨潇露出一丝微笑来。

袁雨潇这才忆起去年在财校时,大家为这两部电影的高低发生争论,当时自己是少数派——即与今天刘会计看法一致的人。

“哎哟,看起来,小袁还是一个趣味很高雅的人啊!”刘会计说。袁雨潇心想,刚才在李芳面前自己小了一辈,那是没办法的事。现在就这三个人一起,怎么感觉自己还是小着一辈一样。明明自己和孟坚是同龄人,偏偏刘会计称一个为“坚哥”,一个为“小袁”,听起来是亲切,就是有种说不出的味道。只是人家称起来自然而然,自己若特意指出来,反而着了痕迹。

“就是就是!你侄儿和你一样,都是高雅人士!”孟坚那表情不知是玩笑还是讥讽,袁雨潇自然是不敢接口。

刘会计却是突然特别的高兴起来,“是真的吗?这样的话,我一定得给你介绍一个女朋友,你说好不好?”

这一刻,她真是笑得春风洋溢。

“哎哟!袁雨潇真是走狗屎运啦!什么漂亮妹子啊?”孟坚颇有兴趣地问。

“还真的是一个漂亮妹子呢!是我的侄女,喜欢看书,最喜欢小袁这种性格的人!”刘会计有些炫耀般的说。

“这是一桩好事啊!如果真和你侄女好了,那就是你的侄郎,今天差不多算是弄假成真了!我也赚一双皮鞋看看!”孟坚这回大笑了。

“真的是啊,正好他今天又是当我侄儿,莫非是有天意?”刘会计跟着笑,两个人大笑起来,孟坚甚至笑得单车乱扭,差点把刘会计颠下来。

第七十三章 发泄

他们两个肆意地乐着,袁雨潇只能尴尬地埋头踩车。

“怎么样?小袁,你要答应的话,我就安排你们两个见面!”刘会计稍微控制一下笑乐,问道。

“不要开玩笑!”袁雨潇看那她煞有介事的样子,不知她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怎么会跟你开这种玩笑呢!以后说不定还经常要你关照呢!我难道还寻一个事来得罪你吗?”刘会计表情有了几分认真。

袁雨潇一看她有几分认真,竟然一个闪念就想起于晓鹭——他总是在这样的时刻想起她来!

一想到于晓鹭,马上便就想起今天收到的那封信——那是她紧接上一封信寄来的第二封信,他刚刚准备拆时,就被后来一系列让他喘不过来的事情打断了,居然一直没看!现在事情终于完了,他突然归心似箭地想回家看那封信了。

她连着寄来两封信,这表示什么?

他的解释是第二封信一定是补救第一封信的!

为什么要补救?要补救什么?

还用问吗?因为她第一封信开了一个极不应该的玩笑,说她有了男朋友……

当然,这个恶作剧也许只是想考验他一下……姑娘有这些小九九,才是正常的……

然而他干了什么?他想都不想清楚,就去了一封措词极严厉的兴师问罪的信……

现在想来真是太鲁莽了……

赶紧回家赶紧回家赶紧回家!看信看信看信!

“喂,你想什么去了!”刘会计把他从沉思中拉回来。

“他啊,说不定已经有女朋友了,要你操空心!你不如帮我这个忙,把你的漂亮侄女介绍给我!”孟坚这嘴巴好不了三分钟又要刺人。

“那不会吧,小袁一看就是老实人。坚哥你这么调皮,哪里需要我来做介绍!”刘会计笑着说。

“越是老实人,做事越扎实!”孟坚还以招牌式的歪咧着嘴的笑。

“是吗?”刘会计笑吟吟地用求证的神态盯着袁雨潇。

袁雨潇的脸一热,“嗯……我不到三十岁不考虑个人问题!”他居然情急智生,想起了父亲这句话,当此之时,真是现成的挡箭牌。

“哦哟!好傲气哪!”刘会计撇了撇嘴,“看不上就直说,还找个这么拽的理由!”

袁雨潇有点哭笑不得,觉得怎么回答都是错,索性保持沉默。

为他解围的竟然是那个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刘会计记着有警察,一时就断了这个话题。“你慢一点,我得下来了。”

“用不着吧,这个时候警察应该下班了。”孟坚说,刘会计还是下了车,“小心为上,再说,过了这路口我们就不往一个方向了。”

袁雨潇一听这话,似乎要分路了,就停了车,看着孟坚,孟坚也望着他,袁雨潇一时不明其意。

孟坚见袁雨潇没反应,只得撇撇嘴,对刘会计说:“我们把你送到家!”刘会计正要谢绝,孟坚命令一般说“上车来!”那语气不容推辞,刘会计看了一下他的脸色,只得又坐上去。

袁雨潇又一次脸红,他明白孟坚刚才撇嘴的意思——他应该主动提出送刘会计,毕竟,她今晚是在帮他的忙。

读书时莫清就常说他总是比别人慢半拍,现在他才真正体会到。

虽然他可以说事出有因,因为他此刻心思完全被那封没来得拆的信占据了。但他明白,即使现在什么心思都没有,他还是会慢那半拍的。他几十年的节奏都是如此,没有客观原因可讲。

把刘会计送到家后,刘会计自然是客气地邀两人进屋坐坐,这回倒不用商量,孟坚肯定地表示以后再说,他也附和着。

现在只有他们两人骑车回家,空气一下子又沉闷了。袁雨潇不习惯这沉闷,小心地问孟坚,刘会计那里的罚款票都已经开出了,怎么帮忙。孟坚有些不耐地说,“这有什么好为难的,把票收回来作废,原因就是开错了金额。然后重新开个几块钱走走过场就行了!你把实情告诉金道通,他若不容情,那也不是金道通了!这么简单的事只有你偏偏为难!”

袁雨潇满面愧惭地低头踩车。到他与孟坚也分开时,他才轻松起来,恨不得把单车踩成一架腾空而起的飞机。

到了家时,听得房里传出从未有过的音乐声,才突然想起家里买了电视,而且更突然想起今晚有盼了好几天的群星璀璨电视歌会,看看表,估计应该还没有结束,心中一喜,今天真是一个轻松高兴的日子。把车子提进自己的小房子,便进了父母房间,正好看到德德玛演唱《美丽的草原我的家》,马上坐下来。

说也怪,回家之前,他忘记了家里有新电视,归心似箭地想回来看信。到了家看到电视,并没忘记那封信,但却开始犯性格中那个老毛病了,那就是,凡是好东西,偏要慢慢来,偏要细水长流。好食品一定得慢慢吃,好书舍不得一口气看完。现在那封给他想象与希望的信稳稳地躺在自己房间里,好饭不怕晚,先把这憧憬多日的歌会做一道开胃酒吧。

电视歌会后,还舍不得离开新电视,扭着换频道的旋扭一圈又一圈转了一个够,可惜的是,旋扭虽然能扭十多格,频道却只有两个,一个中央台,一个本省台,便在两个台之间不停地换来换去。父亲自他参加工作后,心情很好,对他也宽松了许多,而且他注意力又主要在收音机上,连新买来的电视机都无法与它争宠。而母亲对看电视从来不热衷,自然也由着袁雨潇。于是他就这么换着台看,直看到父母上床,他又把音量调至静音,继续兴味盎然地在两个台之间扭来扭去,直到两个台全成了雪花点子,这时候除了父母的酣声,世界一片寂静,他这才恋恋不舍地关了电视,回到自己的房间。

深夜,暑热褪得差不多了,温度与头脑一样清凉爽快,他坐在自己小房的窗前,轻松惬意,因而窗台上米兰的清香也格外地由表及里,把他心胸盛满。他此刻才拿起晓鹭的信,轻轻一嗅,果然有极淡的绿茶鲜香,即使在米兰清香充斥的世界里也格外分明。

极轻极慢地打开,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信看完第一遍,他居然有点懵,没有太看懂,接着又看第二遍。

于晓鹭这封信的语气非常轻松,大谈特谈近来读过的书。在袁雨潇的印象中,即使是学生时代学业最紧张的时候,晓鹭都很少与他谈读书的,更不会用这么愉快的语气来谈。第二点让他懵的是她提到的都是些西方文学作品,并且向他推介《简爱》啦《雨果传》啦什么的。他看着看着竟有些惭愧起来,觉得自己以前是不是把晓鹭看低了一些。

袁雨潇虽然爱看书,但国外的东西他几乎是空白,所以晓鹭这封洋洋洒洒的信语气虽然是轻松的,却居然有一些压力悄悄潜来。袁雨潇差不多什么事都是无可无不可的,唯独读书,好胜心极强,恨不得明天就把那片空白填得满满。

但是,信中的内容与他的期待完全不搭界,这让他老觉得有什么欠缺,他极力想要补足这种欠缺,所以把那信翻来覆去又看几遍,还是打算从字里再抠出字来。不仅仅如此,还有他在信中嗅到一些令他很不适的气息——对,是嗅,不是读出来的那种气息,究竟那是什么,他一时也说不清,看了好几遍后,他开始象读书那样,给这信分段,总结每一段的段落大意,他要找出那一丝让他不适的气息来自哪里,然后,他终于盯住了最后的那一段,晓鹭引用了据说是雨果的话,“当肉+欲燃烧,而心灵纯洁,那就是爱情……”

袁雨潇的头脑历经多年学究式的作文训练,对文章的收束是很看重的。晓鹭用这么奇怪的话来结尾是什么意思?

经他把一封信分割包围,反复咀嚼,发现那不适的起点与终点其实都重合在信尾,本来他第一感就是对的,只是他反复的回避,才使起点与终点由重合而拉开了距离。

现在看来,这信不仅不符合他的想象,而且简直是南辕北辙,朝他想象的相反方向狂奔。晓鹭第一封信不是假话,第二封信更不是对第一封的修正,而且恰恰是确认,并且这种确认竟然是以一种木已成舟的暗示来进行的……

他像课堂上分析一篇作文一般把信解剖完毕后,头脑便格外清醒起来,因为自小的兴趣,最能激发他头脑兴奋的就是研读文章。现在,他仿佛能用眼睛看到他背后发生的故事,那故事是从晓鹭颤栗的身体开始——那个难忘的夜晚他亲身经历过,当然,他经历的只是一个故事的开头,但他看得清楚那故事的结尾,所以他当时是赶紧逃避了……

但是现在这个故事,显然已经完成了那个理所当然的结尾,只是这个重要结尾的男主角,却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他不知是谁的人……

一股从未有过的感受隐隐地浸了上来,虽然来得并不急,但却有草原上的犀牛缓缓行进的那种迫力,仿佛每一步都带着沉沉的雷声,这回他不再回避,他清楚地明白,那就是妒火。

这是他第一次因为晓鹭而生的妒火。

曾经,在那个画家工作室嗅到米兰的气味时,他也生过一次妒火,不过那妒火就如古诗里说的:一团茅草乱蓬蓬,蓦地烧天蓦地空。扑天而起,燃得快,去得也快,过后不留痕迹。而这一回却不是冲天而起的烈焰,而是像木炭中阴阴游移的火星,虽然只是火星,但移动得毫不迟疑,而且所触之处一样痛成了灰,且无从闪避。

他躺在床上,被这阴燃的火烙得翻来覆去的,满床无处不烙人,滚了近一个小时后,干脆坐了起来,下半夜的风是清凉的,他却满身燥热,一想反正没法睡着了,不如趁热打铁,把回信写了。

不消说得,他把身上那些邪火,全灌进了这信的字里行间,他拒绝了晓鹭推荐的书,并语带讥讽地表示自己只尊崇自己国家的传统文化,对国外糜烂的东西不感兴趣。他祝晓鹭和她的男朋友万事如意,若不是还残存着最后的理智,他差点儿连“早生贵子”的祝语都写出去了。

一口气把信写完,觉得发泄得蛮痛快,这种发泄带了一种决绝的态度,这样的决绝,似乎是他平生的第一次。

他以为这样的发泄能给自己轻松与平静,但躺下来后,还是觉得床上处处有火星烙人,但眼皮却已经沉重,看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多钟,他从父母房里过来时,已经把那只老闹钟带过来了,这闹钟自他记事起就有了,虽然老,质量相当不错,他拨到六点半——比平时晚了四十五分钟。然后头斜靠着床头的墙,要睡不睡的,反而这种顺其自然状态,让他不久便沉沉睡去。

第七十四章 开始新日子

闹钟未响之前他自然醒来,虽然没睡多长时间,但头脑却异常清醒,天已经蒙蒙亮,他索性翻身起床,拿起桌上的信,也不按以前发信之前再看一遍的习惯,直接塞在衣袋里,洗漱完骑车就出门直奔市场。顺路把信往邮筒一扔,有似扔了一个千斤重的包袱,也似扔了千百丝丝缕缕的血肉。

一切都扔走了,确凿无疑的友情与似是而非的初恋,软弱畏缩的迟疑与板上钉钉的承诺,还有大把大把色彩斑斓童年和少年时光……

他知道,在喧闹的阳光下,自己会笑着去憧憬那些未知的,但是,在清冷的月光里,他还是会很久很久地独自抚摸伤口。

但无论如何,今天是一个新日子的开始。

今天,他比金道通早进市场,轻松得近乎马虎地收了一圈,金道通还没来,若换一个市场,又怕双方都难得碰人,关键是他现在有些懒洋洋的,于是干脆在市场摊上要了一碗馄饨慢慢吃着等候。

吃完馄饨,太阳都露脸了,金道通才不慌不忙地骑了车来,那表情也是极其轻松,甚至不妨说有一种兴奋,他直接坐到摊子上,也要了一碗馄饨,满脸红光地干起来,一边问,“昨晚把那个烦人的事情解决了?”

袁雨潇便把昨晚的事情简要地说了一遍,心中一边想,这回孟坚解决了让我们两个人一向都束手束脚的问题,不知金道通会有什么高见。

金道通听得很认真,表情甚至是凝重的,听完之后,只是开颜一笑,说,“这回你可以轻装上阵啦,全身心投入工作啦!”他又满面红光。

“但是还有一件事……”袁雨潇先是简略说的过程,现在开始触及重点。

“就是刘会计罚款那件事吧,这么一件事你还要做两下子来说!”

“你猜到了?”

“什么猜不猜啊,事到这一步还想不到?我天天都要统计入库数的,她那两百一直没入账,我还奇怪得很。只是这几天我在忙另外一件事,看你也不舒畅,一直没说。你刚才一说到刘会计出面,我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袁雨潇额汗涔涔,这碗馄饨真是热火朝天。

“既然这样,你心里一定有盘算了?”袁雨潇索性先问清他的意思。

“这有什么好想的,你去把那缴款书收回来作废就行了!”金道通这回挺干脆的,居然没卖关子。

袁雨潇没想到金道通这么干脆,他以为自己一定会费些口舌的。

“那……换开多少罚款合适?”袁雨潇抑住心中的兴奋继续问。

“换什么换啊!做好就做到底,何必拖泥带水!就当我们根本没去招待所得了!”金道通继续送惊喜,直是一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模样。

袁雨潇简直有点傻眼了,事情的解决不但顺利,而且结果超出他的预期,他听见自己心中轰隆一声,是一块石头彻底落地的声音。

“怎么,没想到这么顺利吧。”金道通看破他的心思。

“确实,确实!我昨晚想了好久,我以为,于公,我觉得你算是一个比较正统的人,于私,你对孟坚……似乎又不怎么感冒……”

金道通突然一副沉思的样子,低了头吃了几个馄饨,然后慢条斯理地问,“你说我正统,难道你不正统么?昨天刘会计开口相求的时候,你想的是什么?”

“别人帮我,我得回报,自然而然想到这个啊!”

“嗬,一副好正气凛然的表情!自己自然而然就是报恩,想我呢,似乎就不懂人情,只知原则,你这不是自由主义对自己,马列主义对别人么?”金道通似笑非笑地说,袁雨潇突然发现他这副表情居然有点像孟坚。

“你这都扯到哪里去了?”袁雨潇有点哭笑不得。

“好吧,于公这一方面,你没理解,现在说说于私,你说我对孟坚不感冒,问题是,这件事与孟坚有什么关系啊,我答应刘会计的要求,不是在帮孟坚啊,是在帮你啊!这个好懂吗?”

“这……这倒是……”袁雨潇低了头一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把事情想岔了……”

“你不知人情世故并不完全是读书读多了,而是太自我了,想事的方向不对!”金道通头头是道地说。

袁雨潇脸一热,心想,金道通也有如孟坚那样咄咄逼人的时候,只怕优秀的人都是如此。

又一想,自己不能这般,只怕就是不够优秀?

他又在那里开始三省吾身,金道通打断他的沉思,“喂,你昨天是怎么感谢孟坚的?”

“感谢孟坚?”袁雨潇一时没反应过来,满脸茫然。

“李芳那里,你提了礼物,刘会计那里,你徇了私情,孟坚这个最重要的帮忙的人,你谢了什么?”

袁雨潇这一回更是汗下如雨了,是啊,孟坚那里居然什么表示都没有!他带了些结巴说,“唉哟,糟糕!这……这个倒是忘记了……”

又一转念,“哦!我当初……也是说请他吃饭的,他不肯……”

“他不想吃饭是他的客气,你就这么算了?”

“哦,哦,这个我是错了,一时没想到……”袁雨潇掏出手帕来擦着汗,“这个问题严重了,现在怎么办呢?还能补不?”

“也不至于这么紧张,这事也有同事的情分在里面,你实在忘记了,欠个人情债,下回找个机会补回也一样。”

“那不行!这债欠不得!”袁雨潇坚决地说。

“那你明天买包好一点的烟给他!”

“谢谢提醒!”袁雨潇由衷地说。

“也不要太露痕迹,就说是别人送你的,你正好不抽,给了他省得浪费。”

“好好好!”袁雨潇一边擦汗一边不停点头。

金道通一碗馄饨也吃出汗来,边擦边说,“这事告一段落了,今天我们要开始新工作了!”

袁雨潇这才想起,金道通说过几次有了新的工作方向,那时候正焦头烂额,完全没听进去,现在总算恢复正常状态,“什么新……”他脱口就问,突然意识到金道通又得卖关子,这一向都几乎忘记他的习惯了,立即住了口。

金道通哈哈一笑,“你吃完没?吃完我们就开路了!”

袁雨潇起身结账就走,也不再望金道通那得意洋洋的脸,骑车跟着金道通。

只骑了十来分钟后,袁雨潇终于知道金道通要干什么了。因为他满鼻子已经是水果的芳香!

一堆堆如山的水果堆在面前,更有数列满载各种货物的车箱停在铁道上等待卸下——这是本市的火车货运车站!

袁雨潇止不住哇了一声。原来新目标是由大卡车转向列车!

卡车与列车显然差了好多个量级,这真的是大买卖了!难怪金道通会如此兴奋。很难被新鲜事情刺激到的袁雨潇,都不由得被金道通感染到了一身的兴奋。

除了货物,宽阔的货场上就是左一伙右一伙的人,金道通低声说:“那都是水果老板,在与货主谈生意,我们现在装成小老板,混到他们中去,把价格数量大致摸一摸,再想点办法争取把货主带出来,能带到局里去就带到局里去,不能带到,就现场收!”

袁雨潇望望货场,又望望金道通,“你不用望我,我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心里一样没数。我们现分头去找老板谈,谁得了手,就合到一起。”金道通一边停车,一边还是低低地说话,那神态和电影里的地下党接头时一模一样,“反正想办法把他们的证件之类的东西扣到,比如外销证之类的,就争取到了主动!”

“好的!”

两个人各自找了目标,凑了过去。

袁雨潇走向一伙人堆,摆出一个若无其事的样子,想听那几个人说什么,还没到近前,其中一个中年汉子就微笑着反而凑到他面前来,“老板,来看货么?”他操了不标准普通话问。袁雨潇点点头,汉子立即热情地一手搂了他的腰,把他带开几步,背对着另外的人,一边就用手在腹前做了一个手式,“这个价,怎么样?”他也是低低的声音,袁雨潇想,今天大家都是地下党。

他看了看那个汉子的手式,看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就想努力思考一下,哪知满脑子空白,完全无从想起,不过这么一沉思,大约一不小心就皱了眉头,那汉子只道他不满意,又换了一个手式,“那就这个价,这可不能再少了,我和那几个可是没报过这个价的。”这话完全是耳语了,一股浓浓的烟味笼罩了他的左脸,袁雨潇心中只叫得苦,还是不认识这手式,时间不允许他再多想了,只得敷衍着低低地说,“那,我先看看质量怎么样吧。”

“没问题,你看,保证不会后悔的!”那汉子声音稍大一些,搂了他往一堆水果面前去,掀开油布,便是香蕉的香味扑面而来,甚嚣尘上,总算驱开那浓浓的烟味,袁雨潇弯了腰,假装仔细看那香蕉,其实根本不用那么仔细,眼前的香蕉一看就是不错,但他不得不给自己一点思考的时间,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办,他把耳朵转向金道通那一堆人的方向,希望他那里能有什么结果出来。只可惜那边也是一群地下党,根本听不到他们的话。

“怎么样?”汉子轻声问。

“就这些吗?”他也只能装腔作势跟着说话。

“不够吗?老板想要多少?”汉子似乎作了错误理解。

“你有多少?”袁雨潇慢慢感觉对话有了方向。

“暂时有两个车皮,老板还想要的话,马上还有新的过来!”

“香蕉还是不错……”他想着怎么把这汉子的外销证弄到手,首先得让人家高兴一点,人一高兴,思想会麻痹许多。何况他也没乱说,这香蕉确实不错。

“我怎么会骗你呢!”老板果然高兴许多,松开搂着他的手,便去口袋里掏出烟来敬他。袁雨潇这下轻松许多,他实在是不习惯陌生人来搂他的腰,他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了。这么一轻松,老板的烟一递过来,他也爽爽快快地接了。现在他想着是不是可以明确身份了,他把手伸进口袋,在那个用回形针别好了的税务检查证袖章和工作证之间来回地摸,想着出示哪一个证件更好。

犹疑间,那几个人又过来把老板拖过去,背了他细细说什么,而且几个又在腋下不停做着各种手式,袁雨潇知道他们又在谈价。苦于不懂,也不敢贸然上去插话。

抽了这一个空子,他往十多米开外的金道通那堆人看过去,只见金道通背着双手,在人群中悠悠然荡来荡去,似乎也是老虎咬刺猬,还没找到一个下嘴的地方。

第七十五章 没撩没乱

袁雨潇只得回头再看刚才那几个,却还在聊得热火朝天,他呆了一呆,只得转移阵地,走向另一伙人堆。这伙人数稍微少点,三个人,走到面前一听,全是本地口音,看来是来进货的老板,其中一个小伙子,衣袋里鼓鼓囊囊,一大叠“大团结”露了一半在衣袋外面,袁雨潇看得咋舌,看那钞票厚度,估摸着足有两三千,不自觉做了个鬼脸。那小伙子看看他的表情,笑了,他这一笑,袁雨潇便搭讪说,“胆子不小啊,不怕人抢!”那小伙子满不在乎,“大白天的谁抢,我又不去别的地方,店里,这里,两点一线。这钱等一下就换了货了,怕什么!”

“看样子生意做得蛮大啊!”袁雨潇想,从买方这边,说不定也能走出一条路来,先聊聊看。

小伙子不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你也是来进货的?”

“嗯嗯……”袁雨潇含糊地点着头,小伙子瞥一瞥他,又笑了,“我怎么觉得你不像做生意的?倒有点像共产党的特务!”

袁雨潇吓了一跳,还是勉力笑着,“何以见得?”

“我也不晓得,就是一种感觉吧,我们在外面混的,都有自己的感觉……”

袁雨潇也不知该如何,只能笑说,“你去学看相算了……”一边自觉没趣地走开,感觉那小伙子在背后还打量着他。

他不知自己身上是什么暴露了身份,暗自提醒自己加倍小心谨慎。

走了一圈,每一堆人都似乎很难加入其中,大致上贩水果的人少,进水果的人多,所以贩水果的被进水果的团团围着,很难近身,找进水果的似乎又没什么意义,话说太多还担心暴露自己,真有点进退失据之感。

太阳的热度越来越大了,袁雨潇额头上渗出了汗珠。货场上无遮无掩,油布盖着的水果仿佛要开始发酵,香气越发蒸腾上来。袁雨潇还没找到突破口,焦躁起来。

正焦躁之时,无意有意之间,瞥到金道通搂了一个人往旁边走,他很信任金道通,感觉他一出手必然有戏,便远远地跟了,见两个人是走向大门,更坚定了自己的猜想,慢慢把距离拉近。约隔着七八米的时候,金道通仿佛后脑勺长了眼睛一般快速回头,正好与他眼睛相对,他看懂了他的眼神,立即会意地跟上去,明白金道通是钓到鱼了。两个人搭档这么久,还是很有心灵感应的。

到了大门外,袁雨潇已经与金道通站到一起,被金道通“钓”出来的是一个黝黑粗壮的年轻人,团团的一张脸透着淳朴,袁雨潇莫名其妙地觉得他像鲁迅小说《故乡》里面的少年闰土。

金道通拍拍他的肩膀对“闰土”说:“你看,这也是我的一个同事,我有很多同事做这个工作,你们的水果一出货站,到处都有我们设的卡子,进你们水果的批发市场和店子都有我们的人控制着,公家的单位还得把税代扣下来,所以你如果有一张我们开具的完税证,相当于有了一个通行证。而且你如果在成交的时候被代扣,是按实际成交额来交税的,在我们这里,稍微估算一下就行了,你觉得哪样更好?”

袁雨潇已经习惯了金道通的弥天大胆和口若悬河,听到他那一段话本身并不吃惊,唯有些忐忑的是,如果被对方识破顶住该如何收场。

不过“闰土”的表情与反应,让他渐渐安下心来,显然“闰土”大致上相信了金道通的话,或者说,他宁可相信金道通所说,也不想去冒险,这也许是外地人的某种心理吧。

看来,金道通的第一步基本算是成功了,袁雨潇自然就想着为何金道通又走在了前面,他只能本能地在“闰土”脸上搜寻答案,略加留心已经看出来,闰土的脸是一副淳朴敦厚之相,回想刚才那个与他亲密打着手势的汉子,却是一脸江湖油子模样。

看来,“相面”也是很重要的功夫。

难怪刚才有人说他像一个“特务”……

他恨不得照照镜子,看自己什么地方像了一个特务。

金道通与“闰土”大致聊了一下,双方议定了八百元税款。

虽然现在任务对于他们而言,已经不算一回事,但单笔一下子收到这么多,还是对心理多少有些冲击的。金道通是一派喜气,说今后有了一个取之不尽的收入大仓库了,袁雨潇则喜中有忧,说这任务岂不会涨上天去再也不能下来,金道通不以为然,说此一时彼一时,任务没定足已是公开的秘密了,干脆做好就好到极至吧,袁雨潇一想也对,任务指标从来没成为过压力,这一向如果有劳累的话,其实都是自己逼的自己。

金道通让袁雨潇带着闰土去分局做一个笔录,这方面,两个人一直有很默契的配合。金道通向来认定袁雨潇擅长文字工作,笔录做得条理清晰,所以这一项工作就常常交给了他,今天也不例外。“我就回家了,今天散学,下午你自己安排。”金道通说。

“好咧!”

袁雨潇把闰土带回局里,做完笔录后,闰土交了八百元税款。

接下来的几天,他俩如法炮制,又钓到几条大鱼。

第三天,袁雨潇就接到于晓鹭的信,这样的速度,肯定算得是第一时间回信了。未启封之前,袁雨潇略略两指一掂,就知道薄薄的回信仅有一页,这并不出乎意料,上次他寄出那封大兴问罪之师的讨伐信后,就已经作了最坏的打算了。

懒洋洋小心翼翼地裁开信,一看称呼就知道内容不会让人开心。称呼不是“雨潇”,更不是“潇潇”,而是直呼“袁雨潇”的,这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

袁雨潇:

不用这么气急败坏地兴师问罪,我并不欠你什么。以后各走各。好自为之。

不要举着受伤的手指像一面胜利的旗帜。

以前我们各自送的东西,归还各自吧。下周一晚七点半,红梅冷饮店见。

这与其说是一封信,不如说更像一张便条。

他无喜无悲地看完信,心里仿佛一根被摘完果子的树枝,空洞,却又带些轻盈,轻盈,却又带着萧瑟。

晚上,他把于晓鹭曾经送给他的东西从抽屉里,书架上,衣柜里搜出来,放到一起。他差不多算是完整无缺地保留着这些东西:几本《红小兵》杂志,小人书《龙江颂》、《闪闪的红星》,《小马倌》,《第三颗手*榴+弹》,《消息树》,儿童文学《海花》、《送鱼》和《长白山儿童故事》。一叠生日贺卡,全是于晓鹭手工制作,有画的,有剪贴的。一块一直没有用动的香味橡皮,一盒没用完的彩色蜡笔,一个夹了许多邮票的日记本,小时候他有一段时间喜欢集邮,晓鹭就把收集到的信封泡在水里,小心地剥下邮票晾干,夹满一本后,连本子一起送给了他。当然,作为回报,他帮她收集各种包糖纸——她曾经喜欢收集这个,袁雨潇也曾用了一本《小铁头夺马记》的儿童小说满满地夹了一起送给了她。此刻他记起把夹满包糖纸的书给她时,还笑着说“我集邮,我爱国,你集糖纸,你好吃!”,被她狠狠地扭过一回耳朵……

所有东西整理好之后,找一个较大的塑料袋装妥,放在枕边,便去看电视,很巧的是,今晚电视竟然是《逆光》!

……很久以前——他现在感觉似乎是几个世纪以前一样,那天晓鹭与他约看的正好就是这部电影,只不过,那天晚上他们没有去看电影……然后,就开始失去联系了……

袁雨潇回想起那个难忘的夜晚,觉得自己可能做错了什么,他问过自己千万遍的是,如果那个晚上重新来过,他是否会选择另一种做法,最终,答案总是一样,他不会……所以,一切走到今天,都是宿命……

他胡思乱想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把个情节看得前言不搭后语,电影一结束,就对内容没有太多印象了,仅仅记得一个几年不见于银幕的徐金金演了一个配角。看完片子,继续在两个台之间扭来扭去,直到两个频道的内容都成了雪花点点,父母早已酣声震天,才兴味萧然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却是不想就睡,对着枕边的塑料包发了好久的呆。忽然想给莫清写一封信,把自己与于晓鹭的事情告知他,拿了纸笔,千头万绪的,却不知从哪里下笔。写了“莫清你好”之后,枯坐了好久,只写出一句“对不起,我把事情搞砸了”,便难乎为继,索性不写了。坐到床上,想找点提起自己兴趣的事情。自从在财校受了凌嘉民推查情书“迷案”的影响,春节前又看了电影《阳光下的罪恶》之后,他便对推理小说有了兴趣。床头摆了两本刚借来的小说,先拿起横沟正史的《迷宫之门》翻了两页,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又拿起艾勒里奎恩的《希腊棺材之迷》翻了几页,也是味同嚼蜡,看来什么都吸引不了自己,这大约就是所谓的没撩没乱。又呆坐了一会儿,才有些昏昏欲睡,干脆一头倒了下去,居然没有失眠,一口气睡到了大天亮。

第二天一早,按这几天干活的规律,直接就去火车货栈碰头。现在,他们连去市场的走过场都直接省略了。

货栈依然丰盈而热闹,嗅到满满的水果香时,袁雨潇突然有一点跃跃欲试的感觉,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似乎是所有兴趣都消遁,一切都变得百无聊赖时,向来让他觉得索然无味的工作,反而给了他一点小兴趣,真是奇事。

他希望今天独自抓一条大鱼。

两个人依然默契地分开,袁雨潇今天建功之心颇炽,就近找了一个小人堆便一头扎进去。稍微听了几分钟后,弄清了两个外地人的身份,他也不想给对方说行话打手语的机会,那样会显得自己傻乎乎的。有时候单刀直入说不定效果更好,况且他今天莫名的斗志旺盛。于是笑嘻嘻地搂定其中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汉子,有些不由分说地往旁边走,走到货栈围墙边,便掏出检查证,表明了身份,直接要求对方出示外销证。

这个胡子也笑嘻嘻的说,外销证肯定有,不然哪敢带这么大宗的货物出来。

他转身便叫着同伴,“春雷,拿外销证过来给税务局的看看!”那个叫“春雷”的应着说,“提包放在二麻子那里了,我过去拿来。”

袁雨潇一听他这同伴名字居然和父亲收音机的牌子一样,觉得是一个好兆头,今天又会很顺。很多事情,真的需要直截了当。

趁着那个“春雷”去拿提包,袁雨潇便向这个胡子耳提面命,要他痛快交税的意,胡子倒也很有耐心地听着,脸上始终笑嘻嘻地,并敬了他一支烟,他接了,搁在耳朵上。

正想着火候也差不多了,应该把金道通叫过来了,转脸往那边瞥,果然便看到金道通心照不宣地走了过来。

在金道通离他还有几米距离时,身后有人拍了他肩膀一下,一转脸,便看见一个精瘦的汉子站在身后。他不但瘦,而且黑,因为黑,竟一时看不出年龄来,估算的年龄跨度能从四十到六十之间,因颧骨的高高凸起,使眼睛看上去陷得很深,穿一身虽然很旧,却很干净的铁路制服。

“你是什么人?进来干什么?”高颧骨说话时,深陷的眼睛闪着很尖锐的光。

第七十六章 风暴

袁雨潇看到此人的制服,便知他是铁路上的工作人员,所以也不隐瞒,“你好!我是税务局的,在这里正常收税!”

“滚出去!”高颧骨比他更直截了当。

袁雨潇一楞,第一个直觉是对方没听清或者是没相信他所说的,所以本能地就向口袋中去掏证件。袖章别成的检查证体积比工作证大得多,他贪快之下,肯定掏出的便是检查证,紧攥在手中向对方一亮,“你好!这是我的税务检查证!”

“拿过来,我撕给你看看!”高颧骨伸手就抢。

袁雨潇每次掏袖章时,都记得金道通那个被联防队抓的教训,所以是带着防范之心,决不予人之手的,今天事急之下也未有放松,所以虽然对方出手快,他闪避也快,早已把袖章收回口袋中,这才知道对方不是误会,而是蓄意为之,不由得既惊且怒。

不过袁雨潇快,他身后赶过来的金道通更快,几乎在高颧骨伸手,袁雨潇缩手的同时,已涌身而上,把袁雨潇推过一边。

“你好!请问你是什么人?”金道通发问了。

“不会看衣服吗?”对方依然盛气凌人。

“你要他滚,请问他在这里犯了什么错?”金道通平静地问,不过从他的表情看得出他强行抑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

“生产重地,闲人免入!”

“那么那些来进货的老板,是不是闲人?为什么可以入?”

高颧骨也楞了一下,稍一迟疑,旋即瞪起了眼睛,“我的地盘!我说谁可以来就谁可以来!”

这句话让金道通有点撞到墙上的感觉,只得转弯换一条路,“你刚才要撕检查证,是不是认为他出示的证件有假?”

“没有!我相信是真的,所以要撕!我还只撕真的!假的我都懒得撕,直接送公安局了!”

金道通一下子涨红了脸,眉毛也立了起来,旋即,他又敛容微笑了,转身指着背后的围墙,“你看,你们在这里贴了一张公告,其中第四条说……”他转脸对着公告念道,“对执有税务检查证的工作人员,公安,公商,铁道……等部门,应予配合……”

“哦,你看一下谁出的公告。”高颧骨眼一眯,带些漫不经心的表情说。

“市政府!”

高颧骨再次瞪眼,“市政府管得着我吗?我们属于铁道部垂直领导!不买他的账!”

金道通预感到今天是秀才遇到兵了,后面的话已经难乎为继,还是不能不负隅顽抗,“那么你们又把公告贴在这里呢?”

“贴着好玩的,我自己的围墙,我乐意贴,我明天要乐意撕下来,也是分分秒秒的事!”

对话到此,全面进入一个死扣了。金道通在对方的堵截中不断左冲右突辟出新路,却不断遭到对方更猛烈的堵截,只得沉默下来,望了袁雨潇一眼,袁雨潇从他眼神看得出,他在极紧张地思考下一下怎么办。

但是对方不给他思考的时间了,“怎么还不走?”高颧骨问。

金道通瞟了他一眼,不说,不动,表情凝固。空气也被他凝固起来。在场的所有人都感觉到一股火药味,几个看热闹的老板露出了微笑。

“滚出去!”高颧骨不出所有人意料地发作了,说着,同时伸手揪住了金道通的前胸。

袁雨潇自然和在场的人一样都有了预感,所以也伸出手去掰高颧骨的手腕,金道通却拂开袁雨潇的手,且把自己的手也放到背后去,一边说,“袁雨潇不要扯他,让他动手,这里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土地,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站在这里,倒是看他今天怎么搞!”

高颧骨拖了一下金道通,竟然没拖动,正要加力,从他背后走出一个人来,秃顶,矮胖,褐色西装,他轻轻拿开高颧骨揪着的的手,把他拂到自己身后,然后面对着金道通说,“我是这里负责的,我来说两句吧,你只看到这张公告,你再看看那里的大标语:安全生产,货畅其流。那才是我们行业的最主要的责任!什么叫货畅其流呢,就是保持通畅嘛!他们这些老板来进货,就是促进货物的流动,与我们的责任是不相冲突的,你来收税,就造成了货物的滞流,所以我们要制止,这个理,你就是告到铁道部去,也没用。除非哪一天铁道部发一个文来,同意你这样做,我们保证没意见。现在这些老板也明白这个道理了,你也不可能在这里收税,你站在这里赌这个气有意义没有呢?所以我建议你最好是出去!”

袁雨潇听到金道通极深极长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平静地朝大门走去,他也只能默默地跟着走。

走过那个高颧骨时,金道通转头问了一句,“你贵姓?”

“我姓丁!怎么着?要不要再问一下我的名字?”高颧骨冷笑着问。

“不用问了!我姓金!”

“你姓什么关我什么事啊?我问了你吗?”高颧骨做出一副觉得奇怪的表情,引得旁边的人一阵哄笑。

金道通脸色铁青,袁雨潇从来没见过他这种脸色。袁雨潇知道,哪怕对方真的动了手,都比不上现在这样的轻蔑和无视更让人难堪。

两个人步履沉重地走出货栈。此刻他们的心情跌落到历史最低点。

袁雨潇今天心情原就是乌云滚滚,第一次想把工作当一阵清风,来吹散心头乌云,没想到吹来的却是暴风。

两个人在沉默着骑上单车,梦游一般前行。待到两人同时醒来下车时,发现已经到了建军桥下的兄弟小吃店。不知是因为心有灵犀呢,还是因为有冥冥中有什么在牵引。

干杯,干杯,再干杯……

一个小时后,金道通摇摇晃晃地骑上单车,袁雨潇关切地问,“你行吗?不行就走路!”

金道通含混不清地说,“没……事,我现……在回家……睡觉去,今天就……散学吧……”

“我送你吧!”

把金道通送到家时,他走路都有些不稳了,却还残留了一丝清醒问袁雨潇,“你今天好……像没喝……多少……”

“是的,我们两人只允许有一个醉,上次是我醉了,所以今天我把醉的机会让给了你。”袁雨潇平静地说。

金道通久久地盯了他一眼,喷着酒气说,“你……你讲得……对,好……兄弟……”

走出金道通家门时,袁雨潇推着车慢慢地走,他必须甩开今天的不愉快,最好的办法只有两个,一是去图书馆,二是写东西。只有这两件事能让他暂时忘记烦恼。于是他推了单车,一边向图书馆走,一边打着写给莫清的信的腹稿。他在踱步时思维特别灵动,昨夜写不出一个字的信,现在已经飞快地在腹中成篇,他想,走到图书馆时坐下时,应该基本上就可以直接“抄”腹稿了。

锁好单车,刚刚直起腰来,后面有人拍他一下,转身一看,竟然是刘会计。不由得有些尴尬,这个碰面的时间地点不太对。

“小袁,你……今天来图书馆查账啊?”

某人只能咳咳连声。

“你们这工作真好啊,又自由,又轻松,又有权,想查谁就查谁!”

“吭吭……为人民服务……”袁雨潇真是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一急之下说得不伦不类。

“你还蛮幽默的!”

“我是这个……”袁雨潇实在是说不下去了。

刘会计自觉转移话题,“哎,我那个事情,坚哥昨天告诉我了,真是谢谢你啊,帮这么大的忙!”

“这也搭帮了我的搭档金道通,没他帮忙,我也做不到!”他不想掠人之美。

“两个都是好人!我得请你们的客!”

“颠倒了,颠倒了!应该是我请你,你帮我的忙帮得更大!”袁雨潇真心实意地说。

“我们之间这么算来算去就会没完没了!”刘会计毕竟还是爽利人,不在牛角尖上纠缠,“哎,说实在的,你若不是有了女朋友,我还真想把侄女介绍给你呢,你人又好,工作又好!”

这话一下戳到他的伤口上,戳得好痛!袁雨潇眉毛都立起来了,“谁说我有女朋友啊!”

“没有吗?没有就好啊!”刘会计虽有些奇怪他为什么突然有这样的表情,但笑得却越发灿烂起来,“我就晓得小袁这样性格不会这么早就有女朋友的,那我一定要争取赚到这双皮鞋穿!”

袁雨潇才发现自己的情绪发泄得不明不白,一时不知如何补救,只得低了头,用脚尖碾了碾脚下一只过路的蚂蚁,连着几只跟着的蚂蚁都八字不太好了。

“哎,我侄女其实就在这里做事,我今天本是来找她有点小事,没承想她今天轮休,我扑了个空,要不如此,你们今天就可以认识了!”

“不要客气……”袁雨潇说话越来越找不着调了。

“小袁你是休礼貌天吧,下回碰个合适的时间,我约了你们一起到公园里划船去,好不好?”

“我年纪还小……”继续低头踩年纪比他更小的蚂蚁们。

“我侄女工作也不错,还蛮漂亮的,小袁你也不要太高傲了啊!”刘会计语气带了不满。

“没有没有!不敢不敢!”袁雨潇直摆手,表谦敬方面他一点也不含糊。

“那行,下回约好了我就打你电话,你们局里所有电话我都晓得,嘿嘿!成不与成,多认识一个朋友总没有坏处吧!”

真是点头也不对,摇头也不对,唯有踩蚂蚁才不是错的。

刘会计何等精明之人,也不望着袁雨潇能当面把话敲死,只要不否决就等于有一条路,她笑着推一下袁雨潇,“那就这样说好了,你去查你的账吧,我也得赶回去,现在是上班时间,耽误太久,领导又得讲我的空话了!拜拜!”

“再见!”

目送着刘会计远去,袁雨潇心中说不出喜焉悲焉,有一种身悬空中,无处着手之感。

慢慢踱到阅览室,找个座位坐下,准备给莫清写信。皮包中有税票,也有纸与笔。按刚才一路走来打下的腹稿,现在应该可以下笔千言了。不过被刘会计来了这么一段间奏,心思一时就有些散乱,捋了好久才勉强成了一束,开始动笔!

和预计的一样,半小时后完结,细细检查一遍,可以交卷,折好放入皮包,剩下的时间还可以抄几首歌之类,这个定式想法刚一出现,突然想起没意义了,以前都是帮于晓鹭抄歌,以后再也不需要了,不由得发了好久的呆。终是叹了一口气,起来去搜其他的书籍。

填好书单走向柜台的时候,突然心底一震,他今天居然忘记了一个人……

他本能地一吸鼻子,空气中缺少了那熟悉的栀子花香!

柜台内站了另外两个馆员,没有米兰……

第七十七章 内线

袁雨潇此刻也没有心情想更多,即使看到米兰又能如何,无非又还是在认与不认之间纠缠不休而已。

火车货栈是去不了了,一个想象中的收入大仓库没有了,明天起又是跑市场,或者找个单位去翻会计凭证。

然后这样周而复始的日子不断过下去。

他出了图书馆后,找了一个邮电局,把给莫清的信寄了出去。这时候,他倒是有点羡慕莫清了,他的生活不但充满着变数与想象,而且没有自己这么多烦恼。

回到家里,母亲依然在厨房忙乎,他一如既往地按时收听这个时候播出的听众点播节目,正听得入迷,父亲下班进门了,直接过来就把收音机关掉,袁雨潇颇感诧异,看了看父亲的脸色,父亲表情却还平静,只是说,“现在的歌曲怎么支支离不开谈情说爱!”

母亲正好端了一碗菜进来,赶紧打圆场,“刚才这歌挺好听的嘛,又怎么啦?”

“我一回来听见的就是‘只到夜色吞没我俩在回家的路上’,你说说这是什么情调?”父亲大不以为然。

原来是这么回事,袁雨潇有些哭笑不得,《外婆的澎湖湾里》怎么偏偏有这么暧昧的一句,而且偏偏就被父亲赶了一个正着……

但他习惯了沉默,他不想因为自己的辩解而把父亲的话匣子给打开,那可能又是长时间的“谈心”了。

但是他越怕,事儿越来,父亲忽然带了一点极其神秘的微笑,扶了他的肩领他进了父母的房间。

看来父亲又要和他谈心了。

在以前的学生年代,差不多个个周末晚上,父亲都要把两兄弟叫到一起谈心,说是交流思想,实际上就是听父亲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讲,父亲为了培养两兄弟正确的世界观人生观,耗费不少心力。袁祥龙常悄悄地对袁雨潇说,他都有了周末恐惧症了。而且一到听讲的那一两个小时,就象被孙猴子扔了瞌睡虫一般眼皮打架,但不得不强撑着,苦不堪言。袁雨潇却没有这感觉,反正他身体虽然身体正襟危坐,头脑却开了小差。

但今天父亲的动作和表情却透出一些亲热来,与素来谈心之前的那种严肃截然两样。袁雨潇对父亲之熟悉,每一个细微表情或动作都能让他预判接下来的时光有无惊险或者郁闷,像今天这个样子,气象台果断预告:晴天,大晴天,二十年未曾目睹之大晴天。

父亲保持扶着他的肩膀姿势不变,甚至都没有坐下长谈的打算,只是指了指墙上的年历画,问了一个让袁雨潇永远无法自我解惑的问题——

“这照片上的女的漂亮不?”

这样的问题从父亲嘴里出来,真像是炸响了一个绑了原子弹的焦雷!

袁雨潇以为听错了,瞪了眼求证地望了一下父亲,父亲惜字如金,只是微笑点头,表明袁雨潇没有听错。

照片上是娜仁花,在袁雨潇读书的时候,她算是他的偶像级别的电影演员了。就问题本身而言,答案没有悬念,但是父亲问这样的问题,实在太怪异了,袁雨潇从小爱看《十万个为什么》,这个怪异的为什么,估计出一本《亿万个为什么》都找不到答案。

他也惜字如金地点点头。父亲笑着轻声说,“晚饭了,过去吧。”

这是在摆什么迷魂阵?

因为袁雨潇兄弟的房间是加在外面的,算是外间,离厨房更近,自然吃饭也在这一间。

吃饭时,袁雨潇依然满脑子的混乱,想着父亲刚才那个奇怪的问题,食而不知其味。饭吃到一半时,父亲突然又打开了收音机,当然,那时候听众点播节目已经完了,收音机里正播着民乐《江南好》,父亲说,“这音乐就很好嘛,为什么总要听刚才那样的歌曲呢!”

袁雨潇完全没注意父亲在说些什么,他现在的脑子还掉在娜仁花那里不能自拔……色与酒不是两个毒物么,怎么父亲会问他一个女演员是否漂亮?

按以往惯例,这足以让他花一夜功夫失眠去寻找答案,但他现在人是懒懒的,吃完饭后,就已经认为此题无解,干脆不想了。这也算是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格使然。

这晚睡得很香。

次日早晨到了市场,没见金道通,他已经习惯了,独自跑完几个市场,回到分局。遇到凌嘉民,告诉他说,金道通给他留了话,这两天有事,让他自行安排。传达完金道通的话,凌嘉民便说,自行安排你就不用跑啦,想干嘛干嘛去。你与金道通一个组是不用想事的。

是的,这样的日子,轻松而自由,但现在,逢着这样的时候,他却只感觉到空虚与茫然。

只想着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出来,让生活有些变化。

这倒不太符合他原有的性格了。

下午,他甚至连去图书馆的心情都没有了。骑着车满街逛了一圈,收了几个小贩的零散税,快下班时,又去市场遛一圈,他居然也有以工作来对付百无聊赖的时候。

下班回家时,首先就翻墙上挂着的《广播电视报》,看看晚上有什么好节目。自从买了电视机后,父亲每周都按时买回报纸,并用红蓝铅笔把他心目中一周的重点节目划记了,一般说划记的都是电影或者戏剧,综合类节目不在关注之列。

今天的节目没有标记号,他叹了一口气,又有些不知如何打发这个漫漫长夜之感 。他突然又想喝酒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一想那本《希腊棺材之迷》快到还书期了,今晚把它看完吧……正想着,母亲在厨房里喊准备吃饭,便开始摆桌子碗筷,母亲端了饭菜过来,一边问,“潇潇,今晚没什么事吧?没事的话,我带你去买套西装吧!我在长虹商店看中一套,式样蛮好的,就不知合不合身。”

袁雨潇的工资是上交的,所以置西装这样的大件自然是由人民公社来操办了。他也正好早就想买一套西装,但如果父母不提,他也不会主动提出,他在穿着上一向随便得惊人。晚饭后,他与父母一起到了长虹商店。服装柜有两个女营业员,父亲向着其中一个点头一笑,那营业员也报以一笑,并喊了一声袁叔叔,袁雨潇颇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立马被施了定身法。

这个营业员很漂亮——这个还不是关键,关键是她太像太像某个人……

后面的事情袁雨潇的大脑已经是一片浑沌了,大约是母亲与一个营业员把西装套在他身上,并拉着他在穿衣镜面前滴溜溜地转过来转过去,到目前为止,袁雨潇买衣服基本是不操心的,都是母亲看好了,然后拉着他试来试去直到搞定。所以今天也不会例外。

而父亲则与先前打过招呼的那个漂亮营业员小声地说话。

也许很久,也许一会儿,反正袁雨潇是没有什么意识了,他的头脑陷在一个九宫八卦阵里出不来。直到试好的衣服装入袋中,袋子不知什么时候塞到他手里,他才提着袋子,梦游似的跟着父母出了商店。

他现在满脑子有亿万个为什么,甚至还有一个棱角分明的答案硌着他痛不痛痒不痒的,因为不喜欢这种硌着的感觉,他一直本能地躲开这个如此鲜明的答案,而在稀里糊涂的一盆浆糊中乱搅,但明显感觉那个答案跟在他后面甩都甩不脱。

他是真的没想到这个还算熟悉的商店里居然来了这么一个长相酷似娜仁花的漂亮营业员!

而且父亲是认识她的!

那么父亲问他那个问题,就耐人寻味了。

该来的总得要来,静静等待那个答案自己找上门来吧,他才懒得去想。

隔了一天后,袁雨潇才在市场碰到金道通,依然是那个神采奕奕的金道通。袁雨潇相信,他消失的这两天不会是无所事事的。

果然,匆匆跑完市场后,金道通对袁雨潇说一声:“去老地方!”骑了车就走。

袁雨潇紧跟上去,看这方向,是火车货栈。

“看来这两天搞出办法来了!”袁雨潇说。

“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金道通言简意赅。

袁雨潇沉默是金,更不多问。

“我和白股长找到货栈结算处的一个内线,他悄悄提供给我们货票,我们扣了货票,就可以直接把老板带到局里处理了!当然,他不是义务劳动,每个月我们会从办公经费中支出一笔酬劳给他!这个,白股长已经和上面通好气了!”金道通也不卖关子了,哗啦哗啦全倒腾出来。

听到这个,袁雨潇很平静,金道通也料道他会很平静,而且他自己也很平静。

两个人波澜不惊地到了货栈的结算处,这里不在货场那边,而是在办公楼一楼的一个并不大的厅中,并且这里人来人往很热闹而杂乱,所以他们两个不用担心会被人认出来。金道通去到柜台边,笑着低声地向柜台里面一个戴眼镜的瘦高个子打招呼,“这是温师傅,这是小袁”,他彼此介绍后,彼此都点点头表示认识了。然后金道通朝旁边努努嘴,便与袁雨潇坐到厅中一角,平静地等待。来往的人都很匆忙,没有注意到他们两个。

两人呆呆坐了很久一会儿,金道通找了一个自以为很轻松的话题,打破这无聊的沉默,他低低地问道,“哎。近来爱情进展怎么样?”

他哪能想得到,现在这个时候,这个话题对袁雨潇真是沉重得很,凡遇到这种情况,袁雨潇一如既往以低低的反问来推卸回答,“你呢?”

“我啊,进程正常,平稳,平淡——你呢?”又问回来了。

袁雨潇了解这位先生不屈不挠的性格,似乎不既然开始问,不弄个子丑寅卯来就不能收工。袁雨潇虽然也可以敷衍,却又不符合他的性格,更兼觉得没有必要,所以直接回答:“吹了!”

“嗯?”金道通本来只是闲聊,没想到无意的一个问题就引出一个意料外的答案,略感惊讶,看了看袁雨潇的脸色,小心地问,“怎么了?闹别扭了?”

“什么别扭?吹了!不行吗?”

“倒不是不行……只是,我觉得你的性格,不是这种冲动型的……”金道通仿佛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这个事是由天定的好不好……”

“也对……”

两个突然发现这个话题有些难乎为继,各自沉默。

片刻,金道通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笑着说,“要不!我给你介绍一个!”

“嘘——”袁雨潇伸出食指压住他在兴奋中不觉扬起的声调,然后照常低低地说,“谁啊?”

金道通赶紧把窜出格了的音调压了回来,低低地说,“你忘了,我追到了林黛玉,不是还剩一个薛宝钗么?”

“哦,你挑剩的那个喔……”

金道通朝他一横眼,“这话可不能这么说吧……这薛宝钗并不比林黛玉逊色啊,甚至还漂亮得多,你怎么狗咬吕洞宾啊!”

第七十八章 又是选择

袁雨潇长长地叹了口气,“对不起,我……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你不是说那个薛宝钗冷冰冰的么?”

“事情不是绝对的,在我面前是冷的,万一在你面前是热的呢!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我的意思你的明白?”

袁雨潇点点头,“我明白,谢谢你的好意……我,唉,我只是……现在好像连提不起这方面的兴趣,实际上,我现在好像对什么事都很迟纯,没感觉……”

“我懂,我懂!失恋嘛,肯定会有一段不好受的时间,我只是想着,也许这能帮助你走出来,当然,如果不行,你也不要勉强自己……”

袁雨潇撇了撇嘴,这一细微表情被金道通接收到了,笑着说,“哦哦,也许我讲错了,不是失恋,是你甩了别人,那好那好!人嘛,当然不能在一棵树吊死,像你这一表堂堂的人物,也是应该找个出色的!”

袁雨潇还是撇了撇嘴,金道通挠了挠头,这回终于不知该如何说了。

“这事吧,很难说谁甩了谁……”袁雨潇摇着头,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清楚。

“天意!那就是天意!无关你们两个的事!”

“是的,人有两件事自己作不了主,一是阳寿,二是婚姻……”袁雨潇喃喃地说。

“说到这些唯心论你就来劲!”金道通鼻子里哼了一下,“我看你啊,事事都是天作的主!自己就没替自己作过主!”

袁雨潇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话说到这上面,他只能投降。

“昨天你没到局里来……”金道通开始转话题。

“你说这两天有事,我自由安排,所以也没去局里。”

“昨天刘书诚和凌嘉民打了一架。”

“啊!为了什么事?”

“我当时也不在场,听说是凌嘉民不小心把茶水泼到刘书诚身上了,看到的人都知道是无意的,刘书诚就是不依不饶,也不晓得后来怎么就动上手了。”

袁雨潇心知肚明,应该还是因为肖桂英,但他也不想说破,况且,金道通也应该知道。

“唉,都是成年人了,还这么冲动……”金道通也点到即止,然后夸张地伸了一个懒腰,似乎这个话题也可以结束了。

“以后我们就天天呆呆地坐在这里?钓鱼一样一坐整天?”袁雨潇问。

一说到工作的话题,金道通就坐直了腰杆,做出一副准备长篇大论的样子,袁雨潇心底暗笑,不料,金道通刚刚抖擞精神,却见柜台中的那个温师傅招了招手,活活掐断了他的谈兴,但他显然不在意,“走!我们终于开张了!”金道通低声而掩不住兴奋地起身说。

到了柜台上,温师傅递给金道通一张货运票,然后这张票的主人就乖乖地跟着金道通和袁雨潇出了货栈,到了人来人往的马路边上,保险起见,他们还是慢慢边说边走,离着货栈远一点,反正出站的货运票在他们手中,票主只能跟着走。金道通亮出了检查证,说明情况,货主便跟着他们坐上公交车到了分局,做好笔录,交了一千二百块钱,放行。一切出奇的顺利。

两个人依然平静。似乎这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理所当然的事情,似乎收再多的钱也不能使他们如当初那样高兴或者激动了。

“如果每天来一笔这样的钱,任务定多少才合适呢?”袁雨潇不禁要问。

“你什么事都是悲观的,唯有这个事你好像总是很乐观,每次收到一笔大钱,你总是马上能想象到每天都这么样,然后就会怎么样!”金道通微微一哂。

“其实细一想,还是缺乏安全感的缘故,所以还是悲观主义。”袁雨潇不服。

“敢这么剖析自己倒也不容易……”金道通笑着点头。

“知耻近乎勇!”袁雨潇也笑了。

“跟你讲正经的,不可能天天有这种事,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好了!”金道通突然敛了笑,他近来似乎不那么爱卖关子了,“老温已经交了底,他不可能把每个水果老板都赶到我们这里来,那他不但这笔外水赚不到,估计这个工作也不会安生了,货栈里不会允许他这么做!他现在是地下工作者,只能看准机会,偶尔悄悄地逮一个算一个,不能让任何同事晓得,所以这个事情对他来说,风险还蛮大的,这个钱啊,没那么好赚呢!”

“嗯,原来这样,这倒也是……”袁雨潇频频点头,接着眉头一皱,“既然这样,那就有可能等一天也等不到一笔生意……”

“等几天都是白等也是可能的!”

“这样的话,这工作效率可就很低了……”“

“不能这么看,你想想看,只搞到一笔,就等于几天的收入了,这效率很高啊!”

“话是不错,只是……这么上班倒是挺沉闷的,我倒没事,我是唐僧那性格,有坐禅的功夫,只是苦了你这个猴哥了。”

金道通双掌一拍,声如巨雷,“你这话真是说到点子上了!我正好想与你商量一件事……”

这回袁雨潇突然心有灵犀,“你意思是想让我做坐贾,你做行商?”

“什么坐股……什么的,你又念繁体字!”金道通摇头不迭,“虽然你的话我没弄清,意思还是懂了,对,就是你坐庄,我四处跑,这样两全其美,既提高工作效率,又符合我们两个的性格。”

袁雨潇点头称是,“我向来不在工作上考虑,只是觉得,与其我们两人坐在那里扯淡浪费时间,还不如我一个人拿本书坐在那里边看边待命,我这人别的优点没有,若让我坐在南门口闹中求静地读书,我的本事比当年的毛爷爷都不差!”

“这个我相信!”金道通拍着他的肩说,“但是你还是得分一个眼睛看温师傅,不能一头扎在书里不省人事!”

袁雨潇举起右拳,宣誓一般说,“请组长放心,我一定在做好本职看书工作之外,兼顾好收税这个业余兴趣!”

金道通笑着只摇头。

“袁雨潇接电话!”又是传达室王大伯打断他们的“会议”,

“一定是女朋友来要求和好的电话!”金道通开着玩笑,袁雨潇鼻子里哼了一声,不急不慢过去。他现在对什么电话都不抱希望和憧憬了。

拿起话筒,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小袁你好,晓得我是哪个不?”

“刘会计啊!”袁雨潇一下就听出对方的声音。

一阵爽朗的笑轰炸了他的耳鼓,“小袁记性真好啊!”

“这真算不得记性好,要不记得你那是真该死了!”

“小袁蛮会说话的啊!”刘会计越发笑得波澜壮阔,袁雨潇耐心地听她的笑告一段落,正想开口相询,对方已经进入正题了,“小袁啊,我是个快性子人,直接讲正事吧,下周日我约好了侄女去公园划船,你要赏个脸啊!”

袁雨潇差点儿把听筒惊到地上,原来,刘会计真不是开开玩笑而已啊!

细一想,她那种爽直性格,也不奇怪,况且她真的没必要开这样的玩笑涮他。

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只好吭吭吭地清嗓子。

“给个痛快话啊,你就是这点不好,要得,还是要不得,很简单的事啊!”

简单吗?他觉得好复杂,他现在知道了什么叫做进退失据,他做什么事都要有一个依据和理由的,何况是这样的大事,答应或者不答应,他居然都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我……这个……吭吭……这个年龄好像不适合……吭吭……”话没说完就发现难乎为继,如果他不在晓鹭那里犹豫,这个年龄不是就已经开始恋爱了吗。

“还有什么理由没有?”

吭吭吭……

“那好,只这一个不是理由的理由,我可以认为你答应了!你这样性格,有些矜持也是正常的,哈哈!虽然我们接触不多,我感觉你的生活还是比较单调了一些,而且好像不太接触社会,这样不好,你这个年龄,应该是生活内容非常丰富的!”

吭吭吭……

“那就这样吧,下周日上午九点,桂园公园门口不见不散!哈哈哈!我现在要办业务了,拜拜!”

咯的一声,笑声嘎然而止。世界一片安宁。

他拿着听筒呆了半天,才感觉有一缕缕兴奋与憧憬像风里的蛛丝般远远地飘过来,有意无意地沾上他的鬓颊,然后慢慢浸润开来。

他慢慢走出传达室时,金道通用手在他眼前晃了半天,才把他的魂唤回现实。“接一个电话怎么就成这样子了?”金道通看着他,手抚下巴作思索状,“看你这一脸红光,两眼无光,这是有了喜事呢,还是有了……嗯,不喜事呢?”

他被金道通这文采飞扬,语句不通的话弄得发出刘会计那样波澜壮阔的大笑来。

“能这么笑,看来是好事!那行,今天就散学,你去忙你的好事去!”

袁雨潇刚想说今天没事,一想能散学总是好的,便一笑而去。

其实午饭时间也到了,袁雨潇带了一股风回到家,饭菜都已经上桌。“我估计你这时候基本应该回家了,一点也不差!你爸爸今天中午有事不回,我们两娘崽吃饭!”母亲说。

袁雨潇放好单车便坐下狼吞虎咽,大约是饿了,或者是兴奋,今天好像饭菜特别香。

母亲坐到他旁边,一边吃饭,一边笑吟吟地说,“你记不记得长虹百货店那个漂亮的营业员?”

咯!袁雨潇咬到了筷子。

“看你,吃个饭这么不小心,慢点吃不要噎了……那个营业员是你爸爸一个多年的同事兼朋友的女儿,你爸爸那个朋友人很忠厚老实,但在家对子女家教很严,家风很好,所以这个妹子的人品也应该非常之好……”

啪!他又咬到舌头,痛得哎哟一声。

原来是——果然是安排……相亲!

这个答案从父亲问他年历画上的娜仁花漂亮不漂亮时就隐隐约约地跟定他了,但他始终背对着它走。现在由母亲把它揭开,他并不吃惊,只是难免啼笑皆非。

因为下午他在那一阵又阵吭吭吭的清嗓子中,可以说,已经在事实上答应了刘会计之约。

没想到马上就“花开两朵”,而他不仅只能“各表一枝”,而且必须舍弃另一枝!

现在他又面临着选择了——他总是面临着这样艰难而近乎尴尬的选择。

而且这一选择,与他以前的各种选择,内容虽然不同,实质却颇为相似:一条相对比较清晰和平静的直行大道,另一条充满未知和憧憬的蜿蜒小路。

父母相中的这个女孩,他也看到了,形象人品都是清楚的,父母——主要是父亲已经帮他把了关,他省了自己亲自去了解的麻烦,并且可以想见,那姑娘与长辈的关系融合,也有了初步的基础。所以相对而言,这是一条比较清晰和平静的直行大道。

刘会计说的那个女孩,他没见过,更不可能了解,所以这是一条充满了无限的未知无限的可能性的林间小路……

第七十九章 茫然

但是,袁雨潇实在有个困惑解不开,父亲为什么一方面要求他不过早恋爱——甚至都反感他听爱情歌曲,而另一方面却开始安排相亲,他还不到二十岁,不是说男人要过三十岁才考虑个人问题么……

这一切都如此矛盾!

母亲似乎看透了他的疑惑,或者说,她本来就已经准备对此作一番解释,细语温存地说:“你爸爸也是一番苦心,本来他并不主张你过早恋爱,但眼下遇到机会,还是觉得应当把握一下,我们父母毕竟是过来人,阅历比较多,可以为你把把关,你社会经验不足,黑灯瞎火地在外面找,万一不合适,就是一辈子的麻烦!”

袁雨潇豁然开郎,概括地说,父母不是反对他恋爱,而是不支持他自行恋爱。

袁雨潇听了一时不知该如何表态,只好索性不表态,虽然他对父母的想法不敢全然“苟同”,却也不至于全然对立,甚至还算有某些契合。有人替他操了一部分心,何乐不为,最关键的是,那个女孩还如此漂亮!

好像没有任何理由不顺其自然了!

他吃完饭就心不在焉地看电视,看完所有节目后,依然折腾到满屏的雪花点,在上床的时候,他已经作出了决定,这本来就应该是没有什么悬念的,以他的性格,肯定是选择清晰平静,选择听从父母的安排。

真正现实的难题是,怎么谢绝刘会计。他大部分的犹豫不是来自抉择本身,却是来自这个难题。

说自己刚好有女友了,世事有这么巧,刘会计却不会相信这么巧,换作自己也不会相信。

更何况,这个事本身还八字没一撇。

这个最得力的理由说不出去,其他理由简直就不是理由了!

坐在床上想了好久,最后还是明白了,无论用什么说法,实质都是谢绝,都会把刘会计对他的那种过于高傲的印象再一次加深。有些事情,怎么也是不可避免的。

如果真实是过于高傲的话,本来也没什么,偏偏他并非如此,甚而至于在这方面还有些缺乏自信,岂不是让人觉得可笑或者矫情?让人这么觉得的话,本来也没什么,偏偏他又是一个特别在乎别人看法的人。

第二天起床时,他不能不承认毫无良策。只能作出的决定是:就从这一件事开始,学会拒绝。

他实在无法两全,而且还需要最快地决定,因为父母约的相亲日正好也是下周日。他想,生活真是很有幽默感的。

那次查账时,他留有刘会计办公室的电话,第二天就联系她。这一回连向来的优柔拖拉都放下了。

“刘会计,你好,嗯……周日我家里有事……”

“那,只好改期啦,没关系,我下次再约。”

“吭吭……我家里不准我太早……吭吭……谈这个……”

“哦,我听懂了,果然好拽……”

“不是不是,我……真没什么可以好拽的……确实是……”

“哈哈,没关系啦!算我多管闲事,哈哈哈,没有其他的事我就挂电话啦!”

“对不起啊!我……”

“没事没事!哈哈哈!”对方挂了。

对方这么爱说话的人,这么干脆挂了电话,再迟钝也明白她是不愉快的,而且他放下听筒,也不免为一次可能的好机会而患得患失,却也是无可如何了。

这周的重头戏自然是相亲。一家子心里都很郑重地挂着这事,但也不知该作什么功课,大家都是头一回。只是到周六晚上,为袁雨潇穿什么衣服而小小的讨论了一下。袁祥龙周六回来了,但吃过晚饭便出了门,以前的理由是去看投影电视,现在家里有电视了,这回说去会同学,父母也没多问,心事都在袁雨潇的事情上,正好也不想让袁祥龙在场。

上回虽然是买了西装,但这天气比较热,穿不上。父亲说是不是再买一套这天气能穿得上的新衣,母亲认为太过于郑重其事了,还是自然一些好,袁雨潇立即附和,父亲也欣然赞同,便由着他穿日常的衣服去。

次日天气晴朗,吃早饭时,为了不引起袁祥龙注意,按昨天的商量,父母与袁雨潇分别出门,袁雨潇说去图书馆,父母则说去朋友家走走,并嘱咐袁祥龙自己在家搞中饭吃。袁雨潇心想,这也跟搞地下工作似的。在父母眼里,袁祥龙还是个孩子,但这家伙懂的事情,只怕比我只多不少。

袁祥龙还巴不得大家都不管他。等那三个一出门,他也撒着欢儿出了门找同学玩去了。

三个人取齐后,两父子骑单车,袁雨潇则搭了母亲,往“娜仁花”家去。在路上,他终于知道了,“娜仁花”本名叫周芹。

袁雨潇家在城北,周芹家却在城南郊区,所以他们算是横穿一个城市,距离真不算近。

再次见到周芹时,感觉更加漂亮,白衣白裙高跟鞋,亭亭玉立,长发用一条手绢扎成一束马尾,格外清新。距离很远就带了一阵香风,不过袁雨潇判断出是一种香水而不是人体本身的香。

周芹落落大方,与袁父袁母打过招呼后,居然笑着喊了一声“潇潇”,然后问,还有龙龙小兄弟怎么没一起来玩。看来她还是做了一点功课的。

袁雨潇也笑一笑,说弟弟很忙,然后就不知该说什么了。

周芹的父母与袁父袁母寒暄好一阵,就坐下来拉家常,袁雨潇陪笑坐着,有些窘,毕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周芹倒是忙进忙出,泡茶,拿些糖果点心,一边还与袁雨潇的父母搭上几句,然后就开始淘米,择菜,始终人也没歇着,嘴也没歇着。

袁雨潇就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听双方父母的交谈,偶尔答一答周琴的问话,似乎唯有他的局外人。

吃饭的交谈中,袁父无意得知周芹的生日居然就在下周日,便意味深长地让袁雨潇记住了。袁雨潇只是浑浑噩噩,日子倒是记住了,就是不知应该怎么办,他现在大脑仿佛已经冻僵。

直到饭后,与父母一起出了周芹家,骑车在回家的路上,被风一吹,大脑才渐渐解冻。

“感觉怎么样?”父亲自然是最关心的,因为这件事他始作俑。

“不晓得……”袁雨潇想了好久才挤出这三个字。

母亲看这来势,怕这谈话尴尬,赶紧接了话头,“妹子还是蛮漂亮的。”

“这个不重要,关键是性格!”父亲说。

袁雨潇差点没笑出来,他从小到大,也认识父亲的一些朋友同事的孩子,似乎还没有谁的形象有周芹这么出色。他不信父亲给他作选择时,没有考虑外貌。

但是他近来情绪懒懒的,好像什么事情都进入不了角色。周芹确实漂亮,可以说漂亮得无瑕,然而让他有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仿佛她是商店橱窗里的模特,再漂亮,却隔着一层看不见,却实在存在着的玻璃。他走不进去,对方也似乎没想走出来。他无法说出这种怪怪的感觉。

“但是妹子好像没你说的那么老实,似乎有点调皮的。”母亲说。

父亲不乐意了,“年轻人活跃一些也没什么不好吧!我们家里年轻人就是欠活跃……”

“那都怪你……”

父亲挂免战牌了,“好了好了,话不讲散了,伞不撑开了,下周这妹子生日了,雨潇是不是带点什么礼物去一下?”

“不用这么猴急吧,”母亲表示异议,“你现在还不知妹子的态度,凡事总要礼尚往来吧,我们今天来了,下回得是他们回访,万一今天他们没看上,潇潇急巴巴去送礼,不是自作多情么?”

“但是,刚才我已经当他们的面要雨潇记住,这意思很明显了,如果不去,人家怎么想?”

“所以你就是性急!”

父亲似乎认同了母亲的说法,低了头沉思。

“刚才性急了就算了,后面就得稳重点,所以现在我们不能轻举妄动了!”

母亲居然都用到成语了,袁雨潇听得想笑,却又有一种笑不出来的感觉。

父亲想了一想,说,“也好,行或者不行,我们就等着他们的消息!”

袁雨潇暗暗叹了一口气,一种预感告诉他,可能什么消息都等不来了。这一刻他仿佛在父母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幸好,这件事他没陷进去。

于是他便回头想起刘会计之约,如果不是因为随父母来相亲,现在也许与刘会计的侄女在公园泛舟,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

不管是故事,都与他无关了。他也没有兴趣多想,他很难定义现在这种懒散而带些隐痛的心理是什么,失恋?他不愿意承认——恋都没恋,何来失恋!失衡?反省起来也说不上,他既说不上比晓鹭强到哪里去,更说不上有多少相称的付出。

所以他不仅空虚,更茫然到不知所以。

第二天是晓鹭约了他见面交换各自东西的日子。整个白天他独自坐在货栈结算处时,心里就堆着这个事,堆得满满的,他再怎么想摆脱,也无法“货畅其流”,他书也是带了,也打开了摆在腿上,不过只是做个样子而已。

温师傅这一天都好像没找到一个出手的机会,所以袁雨潇也就白白发了一天呆。也幸亏今天没开张,他感觉今天这种心在曹营心在汉的状况也是做不好任何事情的。

晚上,他按约定时间提前了十分钟到达红梅冷饮店,与人约会略微提前是他的习惯,提前十分钟是一种最郑重的态度,就像高考提前入场,让自己酝酿情绪,进入某种状态一样。他也知道晓鹭约会的习惯是踩着点按时到达。他点了两杯冰咖啡,静静地坐着,按晓鹭写的那信的态度来看,也不知她今天会以一个什么样子来,他有些紧张,细细地调匀了呼吸,眼若垂帘,眼观鼻,鼻观心。直到一只手拍在他的肩膀上。

这只手拍击的位置与力度都是他熟悉的,马上知道是晓鹭,睁眼抬头,果然是满面微笑的她。

他正要起身,晓鹭却重重地按他一下,然后坐下来,端起面前的咖啡,“有两杯,应该一杯是我的,我先喝一口,渴死了!”她喝了一大口,放下杯子,仍是用小手绢不停扇风。

这些都是袁雨潇多么熟悉的动作,那一刻他几乎有了一点错觉,这就是学生时代的他与她在这里坐着。

终究让他没沉溺于记忆的是,晓鹭的形象……有些与从前不一样了。

简单点说,她烫了发。

这是一个令袁雨潇非常陌生的新形象,

他虽然一时并不适应这个形象,但他必须承认,这让一直像学生一样的晓鹭,突然多了几分成熟的女人味。

“哎哟,烫头发了!”他说。“嗯嗯!”她答。

八第八十章 一叶知秋

袁雨潇以为于晓鹭会问烫得好不好看之类的,然后话题沿着这里往下走,没想她嗯过之后,微笑说:“东西带来了吗?”

这种没有铺垫的直入主题,他并不习惯,不由有些慌乱地答,“带……带了!”

于晓鹭把放在桌下的一个大塑料包提上来,“这是你的!”

他默默地把桌上的塑料包推过去。他俩正式移交归还各自寄存于对方的童年。

“我有这么多东西吗?”她依然笑嘻嘻的,就去翻看塑料包。他则一动不动地发呆。一会儿她翻出那个夹了邮票的本子朝桌上抖着,把邮票抖出一堆。“你还在集邮吗?”

“没专门集,有就收着。”

“那这本子我收回,邮票你就留着吧,我反正也没用。”

“那……你还在集糖纸吗?”

于晓鹭嗤地一笑,“你又要礼尚往来了?我怎么还会搞那小孩子的事!”

袁雨潇有些尴尬,默默低了头,看着于晓鹭还回的那堆东西,记忆的气味盈了满桌。

也是一大叠小人书《我和爷爷学打虎》,《革命梆声》,《瓜秧的秘密》,《305号图纸》,《渔岛怒潮》……还有儿童文学《虎子敲钟》,《睁大你的眼睛》,《喧闹的森林》,《小山鹰》,他画的几幅素描,他亲手用硬纸板做的,一拉线就蹬腿的小丑人,一个带木框的小石板——居然还有半截石笔,韶山纪念明信片……

她其实把这些东西也保存得很好。这一点,他也想得到,因为他俩如此相像。

以后会怎么样呢?他下意识多了一句嘴:“这些东西你还会继续保存吗?”

“看情况吧,可能会处理掉,我现在能放东西的抽屉柜子都满了,再说留着这些也没有太大意义。”于晓鹭依然笑眯眯的,声音也特别轻柔,袁雨潇从未见过这样的她,但是这几句话,却让他有一种凉丝丝的感觉,比眼前的冰咖啡更凉。他低了头,觉得自己问得有些弱智。

“好啦,时间不早了,我走啦,明天还要上班呢。再见。谢谢你的冰咖啡。”于晓鹭柔柔地笑着道别。袁雨潇低着头说再见,也没有起身。他等待着于晓鹭转头。

待她转身而去时,他的眼泪终于无法挽留地流了出来。

她离他而去的这些日子,他只是有些些悲哀在心底,哪怕他醉了,也没有一滴酒化成眼泪流出来。而今晚她那一句“留着这些也没有太大意义”却不知怎么让他憋得很难受,硌得很痛。

他是肯定会把自己这一包东西永远保存下去的。

即使永远是个靠不住的概念,但至少当下,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这个决心的真实与份量。而他俩如此相像,他觉得她也应该会这么做。

但是她的回答却是“处理掉”……

这是一句实话?还是一种赌气?

但不管是什么,肯定都是一种对过去决绝的态度……

那一瞬,他觉得失去了的,不止是作为恋人的她,还有作为朋友的她,甚至是一个熟悉的她。今夜的她,让他陌生,陌生到仿佛两个人以前就没认识过。

他在回家的路上,觉得手上那个包很沉,只想快点到家打开细细看个够。但到家后,包放到桌上,他却突然没有勇气去打开了。对方那么不在乎这一段童年记忆,自己还苦苦的留着是不是很可笑?但若赌这口气扔了它,却又实在舍不得!

他也没情绪去父母房间看电视,对着这个包包发了一晚呆后上了床。却没有失眠,很快入睡了。但是做了一夜乱烘烘的梦,一会梦见当年怎样在于晓鹭的“强制”下写了申请书,又由中队长莫清亲手给他带上红领巾,一会又梦见一个女孩从年历画上走下来,与他一起划着船到了一个荒岛之上,全世界只有他和她两个人,岛上的房子是由数不清的小人书搭起来的……

第二天醒得比平时晚,匆匆赶去货栈时,他居然忘记带上一本书。结果又只能坐在那里无所事事地发呆了。其实他也知道,带不带书,他都会这样,他现在的空虚,再好的书也填充不了。

幸好今天却开了张,发了一个多小时呆后,温师傅终于向他发出了暗号。

到中午下班时,他已经做好一份笔录并收到五百元税款。

这样的日子周而复始地过去了一个月,这个月袁雨潇除了白天去货栈发呆兼收税,就是每天中午在兄弟小吃店喝上两斤散装啤酒,晚上胡乱地看各种喜欢看与不喜欢看的电视节目。金道通满世界乱飞,他则呆在货栈,所以两个搭档竟然不常见面了。

月底这天,白股长把三十元钱交给袁雨潇,“这是给温师傅的提成,我们有协议的,你去给他,让他打个收条回来。”

袁雨潇收好钱,出门碰上两天没见着的金道通,两人异常亲热地打着招呼,金道通拍着袁雨潇笑着说:“你现在可成了我们的主力啊!”袁雨潇说:“少来啦!我守着你打下的一个金山当收账的账房先生,一碗轻松饭啊!”金道通说:“轻松吗?这要让我整天呆呆地坐着,我会想去死!”袁雨潇说:“我是只会坐禅的唐僧,论真本事,还得靠你这活蹦乱跳的孙猴子!”金道通哈哈一笑:“我孙悟空再狠,不还得叫你唐僧做师傅吗!”袁雨潇一时语塞,只能跟着他哈哈大笑。

笑了一个回合,袁雨潇说,“说实在的,赚钱不费力,费力不赚钱,还有比我轻松的,你看,我现在给温师傅去送钱,人家隔三岔五,只打个暗号,递个条++子,一个月纯赚三十,差不多是我们一个月工资了!这可是外快啊!”

金道通却敛了笑,一本正经地说,“你也不要眼皮子浅了,人家干这个可是担了风险的,只要碰了一个老板举报他,他就收不得场了,利用工作之便谋私利,影响货畅其流,随便找个帽子他都戴不起的!我都怀疑他这个地下工作干不长久。现在你就说句实话,你与他交换一个位置,以你的性格,你肯不肯偷偷摸摸赚这样的钱?”

袁雨潇只得老老实实说,“打死我也不会做!”

“所以啊,这世界上还真没赚钱不费力的好事!”

袁雨潇笑着一拱手,“唐僧要倒喊孙悟空做师傅了!”

“滚蛋!早点去把钱送了!”

两人在嘻笑中分开。袁雨潇直接去货栈把钱交割明白,拿了一张收条回来。

第二天,袁雨潇刚刚在货栈坐下来,还没进入发呆状态,温师傅就开始打暗号,他还只道开张了,没想到温师傅一个手势把他带到外面。

站在路边树荫里,温师傅满脸是汗地说,“小袁啊,你们以后也不要来了,我以后也不太敢做这地下工作了!”

袁雨潇一下子就想到金道通昨天的话,心里一咯磴,难道这话应验这么快?

“昨天你们那么客气,我本应该继续努力,但我拿了那钱心里又不踏实,这一向老板之间也有些小议论,有几个同事也起了疑心,纸包不住火,他们一旦晓得,肯定会眼红,只要一个揭发上去,我利用职业便利,违反工作原则,赚这种黑钱,那真不是好玩的事!所以我非常感谢你们,也实在是抱歉!从我个人角度讲,我当然希望永远干下去,说为国家创收我当然没那么高尚,我是为自己创收,顺便也有利于国家,对吧?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呢!”他说着,又是敬烟,又是打拱手的。

幸好与金道通说到过这个话题,虽然略感突然,袁雨潇还是有了思想准备,便伸手与温师傅紧握了一下,“没关系,这一点可以预计得到,谢谢温师傅这一个月来对我们工作的支持!”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温师傅低头握了袁雨潇的手不放,“反正今天也不能让你白跑,怎么样也得让你抓个最后一笔,聊表我的心意……”

“千万不要勉强!”袁雨潇有一种怪怪的感觉,这是临别酬宾么?不过,他还是感觉到了对方的诚意,“安全第一!我今天就走算了!”

“那怎么好!好像我得了钱马上开溜一样!我会小心的……硬是没捉到,也请多多理解!理解万岁!”

他话说到这个份上,袁雨潇只得留下来再坐一天。

他选择比平时更远的地方呆着。这一天他看得出温师傅一直处在紧张之中,也似乎能嗅到周围有一种能让人疑心生暗鬼的气氛,也许是平时没往这方面想,所以没注意到。温师傅的同事们确实也有意无意地关心一下他,附带着,也远远地瞥一瞥袁雨潇,弄得他也很不自在,如坐针毡。天气本来就热,这里又人多,吊扇搅起的也是令人很燥的热风。温师傅脸上的汗流了一天,随擦随来。

到了下午四点多时,温师傅始终没有找到一个好机会交出一件送别礼物,看来,袁雨潇只能够“理解万岁”了!

他微笑着着准备离开,瞅准一个温师傅抬头的机会,远远地向他点头致意,两个人心照不宣地交换一个告别的眼神。即使听不到,他也能感受到温师傅发出了一声充满歉意的叹息。

短短一个月的合作结束了。这一个月袁雨潇在工作上形成了一个惯性,突然结束这种埋伏行动,他一时都仿佛忘记之前是怎么过的了。

骄阳似火,一片落叶摇摇晃晃地飞来飞去,最后粘在了他满是汗水的额边。

他回到分局时,在传达室收到莫清的来信。

莫清已经通过他们之间的通信了解了袁雨潇与于晓鹭的现状,他也束手无策。他试着给晓鹭去了一封试探信,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结果对方也干脆装作什么都没收到,去信直接泥牛入海。莫清心情颇为沉重地告诉袁雨潇,晓鹭是要告别过去的所有了。

对于袁雨潇而言,这何尝不是告别所有。一年前他告别学生时代时,补习的晓鹭,算是还在他与学生时代之间搭着一条小桥,数月前晓鹭也告别了学生时代,但他俩牵手同行,差可比拟从前年代的延续,今天,才是最后的断裂,从此,昨天一切成空。

“但是,你我还在同行,我依然是一个学生,所以,你其实还牵着学生时代的手!”

莫清在来信中,以这样的方式来安慰他。

真的,莫清像他的一个影子,带着他学生时代最后的牵系,让他感觉自己还在自己的象牙塔里。

正如莫清信中说的,“其实你并没有失去太多,也许你与晓鹭之间本来就没有爱情,只是因为我自作主张的私心托付,给了你一个本不属于他的责任,现在这个强加的责任卸下来了,雨潇你应该轻松起来。你的难受与空虚也许只是因为失去了一个朋友而已,这完全只是因为缘份尽了——你不是很信天命的么——非人力可以扭转,你是属于见到一片秋叶落下来都得感慨半天的人,失去了一个朋友而有一阵子的难受完全可以理解,不过雨潇啊,你也得努力改变一下自己这个性格——我晓得性不能改,那好,让时间这剂良药去解决一切吧……”

袁雨潇把信看到这里,突然觉得额角粘的那片落叶让他有些痒,他摘下叶子把它甩开来,一种强迫症让他回眸追随了一下那片黄黄的落叶……

哦,秋天到了,这个即将硕果累累的季节,他的行囊却已然空空。

(上篇完,下篇近期推出,谢谢支持!)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