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 - xp1024.com
《须臾》


1

{起点}

有时候会觉得,一根绒毛漂浮的姿态比一只鸟更像是飞行。

{一些}

在我解释不了的诸多问题里,为什么要写作,为什么会有记录的冲动,它们的意义在哪里。很多时候写作等于贩卖自己的故事、过往、心情想法,也包括隐私。连带回忆中部分的故人,自说自话将他们一同打包出售。

写作这回事。

以这样的说法来形容,会显得有一点点,一点点不知羞耻。

犹如想要推销自己的悲伤、喜悦、困惑、头疼欲裂的某个黎明。渴望它们变得对他人来说也具有一定的价值。

小时候写日记,如果被父母偷看的话几乎会有想死的念头。为什么长大了以后,却愿意并开始乐此不疲地写各种内心深处的秘密给许许多多的陌生人看呢。

我想要分享什么呢。

{电梯}

一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楼道的电梯需要检修。发现这点,是注意到轿厢的上方贴着牌子。铭牌上写有“检修单位,哪里哪里哪里”,“检修人员,谁谁谁”,而后是“下次检修日期”的“某年某月某日”。将近大半年之后的未来,越过三个季节的遥远。

但是,完全地,仅仅是某天再次抬头,就发现铭牌已经被人更新。那个先前的“下次检修日期”的某月某日,变成又一个几百天后的时间。而曾以为遥远的某天,原来已经出现。

{二十五}

二十五年。即将二十六年。

也只是二十五个“还有好久呢”和“很快就过去”彼此侵蚀抵消后的微薄累计而已。

所幸终于叠加出可计量的厚度。不足两厘米。

取名成一本叫的书。

“很快,很快就将过去。”

{雪}

去年冬天下了让人意想不到的雪。

电视从傍晚一直开到凌晨,二十四小时播放的新闻里都是关于雪的情报。渐渐的,关于它的说法被组成另一个词语“雪灾”,电视里银妆素裹的画面,又与美好无关。而从窗户往外眺望,南方的城市露出让人完全陌生的脸。

时空倒错。

有天早上以滑行的方式在小区里移动了几百米。后来和保安及其他住户一起握着大扫帚将主干道上的积雪尽量清除,而草坪上已经是,能踩出数厘米深的脚印的厚度了。

鞋沿在摩擦中发出吱吱声,潮湿的,却宛如干涩的触感。

天空银灰,雪从十米,百米,千米的无法探知的地方落下来。

沿用物质守恒的定理。这场大雪,在过去无数次凝结、融化、蒸发与液化的过程里,也许已经和我们有过多次相见。

五岁时的暴雨和洪水。

十岁时容纳蚱蜢和树叶的泳池。

十九岁时冬雨混合了细密的冰珠,窗台上堆一只弱小的雪人,并且不到两天头部便融化成一枚碗盏。

然后过去六年,它再次聚集在空中,以骇人的气势袭来。

循环,往复。

循环,往复。

2

{致词}

我对十年后的自己毫无概念。假设与构想都无计可施。宛如用头发打成的结,却套不住兔子的尾巴。

只有以未来时的身份,从现在时里去会见那个过去的自己。

相距十年。却近在身边。

回忆拥有万能的柔化的力量,连一辆脏兮兮的公交车都出现朦胧轮廓。早年的破旧公交车,前段和后段由一截折叠的橡胶连接,好像手风琴里拉长缩短的风箱部分。演奏混乱的音乐,如同掌纹。

小学时记忆模糊不清,初中与高中过分地陡然鲜明:冬天早晨半梦半醒地去上学,在路边买的热包子吃完剩下一团温热的绵绵塑料袋塞在裤兜里。

巴士到站后,挤出人群,在过分拥挤的时候得拼命将还留在车厢里的脚掌拔出来。发型和衣着更是顾及不上了。

也无非墨绿或深蓝色校服。头发梳成马尾一把扎,左右对称两枚黑色发夹。

遵循当时的“流行要点”,拉链停在1/3的地方。运动服的肩线整个朝后扯下去,总之不能穿得太过服帖,为了表现得足够随意。唯一能够突出的只有鞋子。黑白色耐克是生日时父母送的礼物。虽然隔了没多久便发觉似乎不是正版货,来源于超市的它异常可疑。

书包有时背在胸前,方便掏东西。回家路上买一副豆腐干或是鸡蛋饼。黄色腻纸包裹着,迅速地渗出油印子。

从父母那里偷拿过钱。

——可以用沉重的,随意的,感慨的,说笑的口吻分别讲出不同效果的事。

偷拿的钱去买向往已久的上衣或裙子。却因为害怕由此暴露而迟迟不敢穿。

有过自行车与巴士轮流替换的上学旅程。初一时总骑母亲用过的旧式女车,偏大尺寸,座垫高高的,刹车和车胎钢圈锈迹班驳。

在自行车也可以成为一种默默攀比的敏锐时节,当年希冀的生日礼物就是一辆崭新的漂亮的女式车。

大约过去一年多心愿实现。我获得了天蓝色的,和那些闪闪发亮的女生骑的相似的新车。

而背景是,早些年前自行车还算不上消耗品,做不到想换就换,所以母亲说,你要好好爱护它。每堂课结束我都会跑上走廊,张望自己的新车是不是还在那个地方。

咧着嘴角上学,心里也许哼一首意气风发的歌。

直到一个月后的早上,推开厨房窗户的母亲惊叫起来,匆匆跑下楼。

前天晚上发生车棚盗窃事件,有多户人家遭殃。盗贼撬了门锁,十几辆车被偷走。大人们纷纷议论他们的手法、作案的时间,而我站在母亲身后看着突然变空的自家车棚,里面只留下了盗贼看不上眼的。刹车和钢圈锈迹班驳。

被母亲推着说不要看了,快去上学要迟到了。

我背上书包,慢慢推出留下的旧车,骑跨上去。久违数月后明明已经不再适应的坐感,又在几分钟后可恨地重新熟悉。几个月里的意气风发过早结束。可恨地,回到原来的世界。

如果终于有什么是能说的——我想,看着十年前的自己——该说的话:

“你看,我都记得。”

天蓝色自行车,银灰色字体在横杠上印着品牌名。当年两百元左右一辆。

{致词}

用了两把锁,自带的一把,以及软皮管一把穿过车轮钢条。

短短一个月里的欢喜和骄傲,结束得比融雪更快速。

{出行}

在大阪的风味烧小店里,热情的店长免费送了我几份小吃和啤酒。

干完一大杯时他问我:“一个人离家来这里旅行啊?”

点头说:“是啊,这已经是第六次啦。”

也许有点喝醉了,因为无法解释是怎样统计得出的数字。

一个人旅行。一个人来这里旅行。还是一直以来,离家的次数。

从哪里算起。

{ired}

爬一段山路时选错了方向,小有名气的历史村落妻笼和马笼,普通人大多游览完前者后走去后者。我却逆行,从马笼出发往妻笼。后来才发觉,由此,我必须面对将近七公里的盘山上坡路。

距离旅游旺季还遥远,漫漫的山路上走大半个小时也没有遇见他人。竹林与茶花,极偶尔出现的民居紧掩房门。虽然竖着巴士站牌,数字却显示发车频率在一个半小时一次的巴士,比我的双腿更加不可指望。日晒完整,只能一百米一百米地疲倦地走,嗓子要冒烟。总算找到落脚的凳子,坐一坐,不远处是高海拔的雪山,白色冠顶,反射日光后非常刺眼。

后来遇到一位来自欧美的背包客,因为在先前曾经短短碰面,我替她拍了几张照片,于是再次相逢后短短对话几句。用忘得零零落落的英语边冲她比画边说:“这对我来说太难了。”

“那你要返回吗?”

“不知道。但这对我太难了。太累了。”

{离家}

比起眼下总是蹲守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入,从前的自己却几乎是以离家出走为拿手。

——尽管用这样沾沾自喜的评价,却是以质而非数的突出见长。

我第二次离家,十八岁时从上海前往了北京,然后这场告别长达两年之久。当时自己一贯在课堂上昏昏欲睡被老师评价成笨学生的大脑,在离家出走的过程中却发挥出处处的智慧闪光,旁门左道地最大限度活跃脑细胞,为了能够在街头平安地经济地合法地流落更久。正值一月底严冬,只要可以落脚,在旧式澡堂的躺椅上睡两夜。整个视线里斑驳的石灰墙,挂在凳子上的无主棉毛裤。

吸进肺里的浓重潮湿的暖气——物质守恒,多年后以结晶的形状渗入土壤。

比起彻底的第二次,在之前还发生过第一次,起因是和父母之间严重的冲突,以极端叛逆的心理,一整夜坐在屋里撕掉和他们的所有合影,然后在墙壁和家具上用油印笔写下大字报一般咒骂的话。换到任何将来时都会认为幼稚的举动,可当时却沉浸在浑身因为愤怒而刺痛般颤抖的激动中,凌晨时分甩了门离开家。

第一次没有真正走远的意思,抗议的成分居多,因而过了一星期便在有所软化的父亲的劝慰下回到家中。打开门的那一刻,心里有胜利者一般轻微的得意,走到自己的屋子,看见之前墙上的字迹已经被擦拭干净的时候。

然而,第二次离家,没有争吵的导火线,晚饭时一家人坐在桌边吃完,看新闻,中间插播广告,随后我回到房间,父母在外看电视,偶尔聊天。

看书,在写字台前涂涂画画,也睡了一觉。短短的一觉,为了在凌晨起来。

凌晨3点50分,先去卫生间拿毛巾沾湿了稍稍擦把脸,带着行李走向大门。

{汤谷温泉}

很多年后站在东京繁华的地铁广场里,拿着刚刚在可供上网的咖啡挈茶店里搜索来的十几个电话号码。因为意料外的变故,预定的行程被迫中断,如果不能立刻找到落脚的地点,也许就要露宿街头。最初我在书店里翻阅着各种旅行书刊,希望能够记住里面登记的一两个饭店号码,后来发觉更智慧的方法应该寄托网络。

由帘子遮掩的小单间,键盘和电脑界面都是日语。身边没有笔,向老板借来一支,要找纸,只有之前在书店里发放的一页广告宣传。

密密麻麻记录了十四个号码在上面。

然后换来大把零钱。一百元硬币,把它们堆满在话机上,逐个朝对方拨去号码。

“您好,我想咨询一下住宿问题。”

“一个人的话……”

“就是这个周末,还有空房吗……”

直到有家位于汤谷温泉的旅店老板在那边温和地说“可以入住”。

总是在一场通宵后坐上飞机,半梦半醒间挣扎着吃午餐,面前的液晶小屏幕里播放着电影,却由于时间限制永远无法在飞机降落前看完结局。而转向小小的圆形窗户,身下是一整片海洋。蔚蓝的,圆弧的水面与天空交接。

坐车抵达旅馆,三十出头的老板背着自家的小孩一边引我去往房间,拥有窗下就是溪流的极佳朝向,清澈得几近透明的水。

对岸碧绿的树林送来某种气息。

泡了温泉,室内的与露天的,整个头晕晕乎乎。晚饭时被住在隔壁的一对老夫妇招呼了与他们一起。

睡前躺在地上仰看着灯光。之前的啤酒从毛孔散发,又留下更多在血液里。

我在这里。每天都会用电话卡往家拨去国际长途。而总是唠叨又亲切的母亲每次都能说上十几分钟,离开这几天,家里怎样,她怎样,父亲怎样,宠物怎样,昨天下雨了,今天又放晴,明天应该还是晴天吧。

好在有与她互补的父亲,接过电话后他问:“今天去了哪里,怎么样?累吗?”

{电话}

回到第二次离家。

二〇〇〇年冬天的火车站候车大厅,返乡的人群如同塞满篮子的黄豆,迅速地流向每一片刚刚疏空的地方。

把巨大的行李箱挡在面前,我拨通了家里的号码。

接电话的是母亲。

第二次的彻底的出走。不辞而别将近三星期后,她接起我打去的电话。在小年夜里。

追着一个影子,不停地,不停地跑。

跳上断墙残垣,翻过灌木,只容一人通过的河岸,最后是铁皮的楼梯。踏上去嘎嘎作响,而一步步往前,空间愈加狭窄,光线黯淡。从浅黄到深灰,最后是浓黑。

等到回头时,出口是尽头一个犹如针孔般微弱的亮点。

那就把自己继续埋身于黑暗,赌注下在总有一天以翠绿的形式重新破土而出。

只是在那之前——

她说“喂”。

我回答“是我啊”。

很快的停顿后,她说“是你啊”。

“嗯。”

“你现在在哪?”

“哦……我在北京了。”虽然实际并非如此,但当时这么说了。是为了断绝他们找我回家的念头吗。

母亲则很简单地相信了,她说:“噢。我和你爸爸猜你应该也已经去了北京。”

“嗯。”

“你爸爸现在不在。”

“哦是嘛。”

“明天除夕,他出去买东西了。”

“……哦……”

“那我让他回来后打给你。”

“哦,好。”

非常平静的,没有哭喊、争执和沉默的电话,被淹没在人群密度最高的候车大厅里。

坐在对面座椅上的一家三口分着一袋面包。也有人把报纸盖在头上睡觉。

挂了电话,用脚尖踢着地面上的瓜子壳,把它们聚拢到一起。

{门}

屏住呼吸后,脚步也放到最轻。

但你知道走在木头地板上,总会发出无法控制的偶尔的嘎吱声。以及自己的骨头与骨头,它们相互蹭压的声响。

离家时的凌晨4点,屏住呼吸地开门。

当时家里安装着厚重的安全铁门。带有两个锁。时间久了,偶尔故障甚至会失灵,在门的这边或那边满头大汗地转着钥匙或锁纽,直到父亲带着神奇的缝纫机机油赶来解决问题。

他们睡在几米外的卧室里。

所以寂静的夜晚,要把两副锁,在最小的动静里打开。

用心跳擂出胸腔的力气屏住呼吸。

第一把锁钮,小心地回转它。

“咯哒”。“咯哒”。“咯哒”。不可避免。

第二把锁体积上也略大。是要将把手整个按到下面的开关。

一定会发出不小的声音。

满脸通红。身在一片燥热的黑暗中。

终于在咔嚓声后两副锁全都改变了位置。整扇铁门随之小小震动着朝外松开一隙。

我的整个身体都在紧张中凝固。无法动作,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

如果身后响起询问:“你在干嘛?”

如果响起这个声音。

如果被发现。

如果往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假设总是最没有意义的怜惜。

关门是与开门时同样巨大的工程。不得不又一次屏息凝神地,手按在门沿上,极轻极轻,非常轻地将它推回原位。用每根高度紧绷的神经去放大锁孔契合时发出的声响。

——啪。

从门的这边走到门的那边,花了十分钟。额头满是细汗。楼道里的黑暗失去刚才的裂口,一瞬恢复完整。我以轻微的夜盲症站在原地,无论睁眼闭眼,眼前却几乎没有差别,分辨不出什么东西。

比害怕的心更加沉重。

摸索出了楼道,冬天时节,4点时屋外没有人影。橘黄色的路灯稀稀落落。

终究。朝前走吧。

“——总会有一天,以翠绿的形式,钻出地面。”

3

{联系}

不到一小时后响起了手机铃声。接通后传来父亲的声音:

“……喂?!”

其实在那之前我知道,父母在辗转找寻我。甚至用当时他并不熟练的技能,父亲通过网络给可能与我相识的网友写信。因为随后有好心的朋友将这封邮件转发过来。那时我坐在网吧,以数天没有洗澡的样子面对电脑屏幕。离家一个月,在网上联系日后的栖身之处,也是那时预备前往北京。忙碌的新鲜的,并且有些大胆的事,当时占据大部分情绪的是兴奋。随后收到了朋友转发来的父亲的信。

当然,直到今天还能记得信上写了什么,只是,希望可以忘记,希望把这样的信忘记,这样的,一个做父亲的人,酝酿许久或急促间写就,顾不上合适不合适,撒网一般投递出去的信。

“如果你们有她的消息,请和我联系。谢谢。”

和邮件一样,努力想要忘记的还有与父亲通的电话。

他在话筒那边对我说:

“……喂?!”

{电车}

坐过很长途的JR线电车。坐过很长途的新干线。

从东京去往长野的饭田线,有一半时间车厢里只有我一个人。它穿越森林和山洞。在一侧的窗户上映出绿色的河川,另一边的窗户上匆匆送过几片雏菊。

偶尔一座大山,于是隧道显得特别长,列车久久地摇晃在白色的灯光里,仿佛只是震动而没有向前或向后的知觉。

它驶上田间,两节车厢的短短的身长。

把绿色带往金黄的路线。

{火车}

从南往北。

去北京前先要买火车票。也不知该说命中注定还是纯属巧合,买到了三天里最后一张硬座票。之前还在犹豫,听见窗口里传达出这个信息,立刻点头“我要的,我要的”。离开长长的队伍。

那年冬天一直在下雨。

离开上海前的最后一晚,忍无可忍地离开原先出于经济考虑而胡乱投宿的网吧和小旅店。找到一家三星级的酒店,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在这里过一个符合“最后”性质的夜晚。

单人间的软床,带热水的卫生间,窗下就是福州路(那个时候一定没有想过几年后会在十几米外的福州路书城里搞签名售书吧)。

只是疯狂的、潦倒的,以及脏到一定程度的住客而已。为了对得起付的六百元费用,勤勉地洗了三次澡。

去附近的小吃店里买了热馄饨,坐在角落的桌子,望着路上往来的行人。

父亲离开席位去窗口领点心,母亲坐在旁边的凳子上,一手握住父亲的包,一手拿出纸巾将桌面擦干净。

我抽出三把一次性塑料汤匙,软软的薄片很容易刮破嘴。

母亲注意到,提醒一句“小心点啊”。

以前的普通场景。

合时宜与不合时宜地回想起来。

第二天在12点前退房,尽管我的火车晚上8点才开,但多留一会儿就会影响房费,所以即便要在车站滞留七八个小时,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到了上海站,从出租车里搬出巨大的行李箱后,旁边立刻闪出几个穿红背心的人,连声招呼说“我帮你搬吧”。原本以为是火车站助人为乐的服务人员,连声道谢着将行李交到了对方手上。直到他帮忙搬到候车大厅,转身向我收十块钱。

从下午2点开始,在候车大厅里坐到晚上7点。

那期间打的电话。母亲接的。和父亲的通话在一小时后。

“——总会有一天,以翠绿的形式,钻出地面。”

{从南往北}

绿色的车厢,椅子套着白色布套。过了淮河,雪光照亮地平线。

巨大的行李箱没有搁架可放,我把它扔在车厢与车厢连接的过道。春运的客列里,奇迹般地居然没有人在下车时顺手牵羊。而中途有一次去看望,发现有没买到座票的人把它当成高度合适的凳子,半倚着靠坐在上面打盹。

不便吵醒他,悄悄又走回去。

与同座的旅客打牌。买了五块一盒的非常糟的河粉当晚饭。胖胖的列车员很喜欢我,来回走三次,都特别点着我玩笑地说“钱包就这么放啊”,“干嘛不好好坐”,“哦哟还不睡”。

前半夜塞着耳机听歌,后半夜靠着旁边男生的肩膀睡着。

睡到早上,硬座一夜后酸疼的四肢,眼睛糊满尴尬的眼屎,脸也绷绷得干干的,头发在脑后塌了一块。

从南往北,进入银白色的陌生的大地。

“——总会有一天,以翠绿的形式,钻出地面。”

{旅途中}

在京都看樱花,一整天下来被烤成脱水的骆驼,但樱花的美丽是值得如此付出的。层层叠叠粉色的云交蔽了天空。按照海拔不同,分成未开、初开、满开和散始的不同景色。

游览到妻笼和马笼,维持了江户时代风貌的著名历史景点,两座旧时的驿站,建筑的式样如同随时都会有忍者出现。

从妻笼到马笼,中间有七千米的盘山路,也一个人爬了下来。

每天晚上都累到虚脱,泡澡时蒙眬地看着房间里的电视昏昏欲睡。尽管独自住宿时,不知怎么总是被分配到位于走廊尽头或楼梯旁边的房间,听闻一些迷信传说,心里觉得惶惶,更懊悔着因为贪图方便选择离车站最近的旅店,出奇昂贵的宿金,内部却也只是很平常的布置。

洗完头后湿漉漉地坐在被单里,喝冰牛奶,逐个换台看各档综艺节目,哈哈笑出声,等到睡意袭来,一歪脑袋就打起了呼噜。

{年}

二〇〇〇年。

继除夕前的那次联络,再没有拨号回家,即便找到工作,顺利地落了脚,甚至可以说是很自由快乐地过了两个月后,依然没有勇气给他们电话。

终于某天同事招呼我“找你的”,我走去拿起话筒。

“喂——?”

“是我。”爸爸说。

“我来北京出差。”

“……”

“在离你很近的旅馆里。”

“……那我过去,我现在过去。”

二〇〇〇年的除夕,我下了火车,仓促间只能在北京一家小小的招待所里度过。没有热水,洗脸只能用冷水的非常平民式的招待所。不过价钱也因此厚道地一天才收五十块。睡钢丝床,一间屋子有三张。第一天夜里有个女人和我同屋。原本打算看春节联欢晚会,但因为太过疲倦,很早就入睡了。

睡到一半时突然被人拖醒。

我努力地从困倦中睁开眼睛。看见两身警服,刹那稍微清醒一些,但依然得用力打起精神听清他们的声音。

“把身份证拿出来。拿出来给我们看。”他们对我说完,又转去对对床那个女人说。

似乎就这样迷迷糊糊地从钱包里翻出身份证,他们拿着对照一番后还给了我。

应该是碰上了例行的治安检查。第二天醒来时还怀疑究竟是做梦还是真实发生过。

大年初一早上,从床底下找到一个塑料脸盆,对床的女人很快制止我说“最好别用这个,可能之前有人在里面尿尿”。

所以就用手去接凉水,洗了新年后的第一把脸。

从窗户望出去,雪地里满是鞭炮燃放后的红屑。

非常非常地新年气氛。

不过我很清楚,在家中过年的父亲和母亲,一定有着与我同样有史以来记忆最深刻的新年。完全可以想象。命令自己不准去想象。

反正总有,过了几年,事件能够用平和的缅怀式的温和口吻予以讲述时,我听说他们被亲戚们围坐着,沉默地听各种对我的谴责。没有良心或是愚蠢,冲动或是不会有出息的。一面倒的言论和气愤,而他们的内心一定是彻底的……伤心和绝望吧。

年夜饭上筷子一动不动。

“——总会有一天,以翠绿的形式,钻出地面。”

{“总会有一天”}

因为只通过电话,所以见面是在已经离家出走的数月之后。

在旅馆见到了父亲,陪他坐了会儿,然后请半天假和他去北京的名胜转了转,圆明园还是颐和园呢,站在倒下的残垣前合影。

要坐当天晚上的火车返回,所以很快我们就来到北京站。

没话找话。

我或者父亲。

没话找话地说着一些无意义的内容。你的车票给我看看。你要不要去买点水啊。你等下坐什么车回去。还没开始放闸吧。

想拖延时间。对话里暴露了放缓节奏的意图。

最后终于进入停顿的沉默,他说:“那我走了”。

“噢,拜拜。”

“再会。”

——总有一天,以翠绿的形式,钻出地面。

——总有一天,会以翠绿的形式,钻出地面。

——总有一天,要以翠绿的形式,钻出地面。

——总有一天……

而它们此刻积聚在我的喉咙口,如同遇水膨胀的根茎,发生出串状圆形的果实。结结实实地堵塞住了。

发不出声音。

所有词句仿佛融在身体的酒精,只在皮下徒劳地沸腾。

{无法显示}

一个不唯美但确切的比方是,写了几千字后按下“提交”,结果却是“网页无法显示”。

当然再也没有力气去重新再写一遍。

虽然那些话语依然留在心里。

尽管做不到把它们一模一样地复述。可如同飞越千里而回归的鸽子,衔回古老的信笺,依然拥有能够时时刻刻沉重起来的回忆。

“我是”……“说不清楚”……“但是”……“没有办法”……“残忍和自私”……“毫无感觉”……“选择”……“新年快乐”。

就像每一个“结局的幸福”向“过程的艰难”所能说的话那样。

我想自己曾经是艰难生活的。

所以现在成为能贩卖过往来营生的幸福的人。

不能忘。

4

{生日}

在北京住满半年后,进入夏季的一天,从日历上想起父亲的生日就在明天。

当时刚刚结束了阶段的工作,得到小长假,而原本只是和朋友乘车上街闲逛,却一下来到火车站的售票窗口,然后稍微挠挠头,典型的拍脑门念头,对朋友说“我要回一次家”。

照旧出于经济考虑,买硬座的车票,似乎是149还是79。

突如其来的想法,决定回上海为父亲庆祝生日。

空调特快,入夜后直打哆嗦。没有考虑到的后果,只穿着背心于是冻得完全不能入睡。左看右看只能扯过窗帘勉强拉直了盖一点自己的胳膊。但鸡皮疙瘩还是密布着,从手到背。

透过玻璃看着窗外,漆黑的平原,落着总是惹人联想的纷纷的零星雨点,很少经过城市,有也只是被橘色路灯孤单照亮的无人马路。更多时候,车头打出白光,仿佛是在光创造的轨道上前行。

早年以戏剧化来标榜自己,所以当时觉得既然有着剧情性的离家,也应该有一个有剧情性的呼应——出走多时后,没有报备地突然回家。足够小说了吧,足够跌宕了吧。

为了突显这样的目的性,抵达上海后先去商店买了蛋糕。七月中旬,最炎热的时候,奶油在纸盒里稍微待久一点便会融化。加快脚步急走到家门。半年多没有踏入的家门前。

按下门铃。

里面喊着“谁啊——”,门在随后打开,母亲看见我。

我看见母亲看见我。

有些事经历过也未必不好。

有那样的经历也算是特别的。

但有些事只要经历过一次就足够了。见一次就足够。白瓷盘打碎后的样子。血从切口由慢转急地涌出。将整个人生填灌,侵入手指每条细纹。

有个词语——“百感交集”。

{完整的信}

长野县,爱知。在宇连川前脱了鞋子和袜子跑下去,被没及小腿的水抚摩神经。远处有高耸的电线塔,有山和森林,有铁桥,每小时仅有两次甚至一次饭田线通过,所以说,请不要错过时刻表。

汤谷温泉、三河槙原、柿平、三河川合、池场、东荣、出马、上市场、浦川、早濑、下川合、中部天龙、佐久间、相月、城西、向市场……

无法阐述,却又能够理解。对于当年做出疯狂行径的自己。疯狂的,近乎残忍。即便眼下一直奇怪那时能够既不愧疚也不哀伤,宛如面无表情地告别,留下家人去面对一间失踪了的房间。他们本身很传统也很普通,偏又遇到这样的惊涛骇浪。即便未来回归以平凡的心态充满歉意,但作为祸首的自己依然在北京的雪地里固执走着。超市购物,外出聚餐,有时候一群同龄的朋友在外胡乱地碰酒,照样加入其中哈哈大笑。

可以将白色捏成飞鸟,捏成云,捏成水莲花。最后却撕碎成纸屑,抖抖手扬在焚烧炉前。

被火苗焰心舔舐的空气流动般扭曲,内心弥漫祭扫般的灰尘。

然而终究是享受那焚烧般的气味吧。享受一种自行定义的成长。

如果说我相信总会有一个阶段,只有答案没有问题的时光,仿佛狂热的潮水建成数十米高的水墙汹涌袭来,而它彻底退去,留下满目狼藉则是在良久后才会出现的结局。

茫然地,冲动地,残忍自私地选择了粉碎的快感,认为是做着了不起的事,倘若配上决绝断然的音乐更俨然是一段高潮,滔滔涌上河堤。

直到很久以后,赤脚回到这里。偶尔露出一两个瘪瘪的易拉罐身,更多是混合着卵石的黄色沙滩。踏下去的时候渗出微湿。细小的螺蛳踩到就觉得痛。

沉寂的长镜头,从脚踝到水面,对岸是森林,秋天会转成红色。

有田,有菜花,有山丘的风景。风声飒飒。

{忙音}

有没有回想过,几通电话里,是谁先挂断的。

听见切断后的忙音。“嘟——”声长长的。而继续等待下去,变成了快速的“嘟嘟嘟嘟”。

这么说起来,非常像是死去后的重新复苏,一副奇迹般的心电图。

起死回生。醒来。

嘟嘟嘟嘟。

{结局}

很多很多年过去,犹如漫长的昏睡后苏醒,收到迟来的真相,以伤感的眼神回放每一幕,交织复杂的感情。

繁冗的无休无止的追忆。几万几万字地写,几千几千字地写,几百几百几十几十。一天又一天地重复感慨与忏悔。

有一段时间我沉溺在自己这段往事里。时不时回顾在文章或日志中,与朋友的聊天里也连连提起,用固定的口吻念念不忘。

终于在自己也意识到过度时,开始转移话题。逐渐地逐渐地暂停对它们的复述。上海站。红马甲。电话。五十块一天的招待所。床下的脸盆。半夜被查身份证。新年和炮仗。那次的春晚没有看完……

我想多年以来的改变,只是为了自己成为一个会说对不起的人。过往的种种,不论无知冲动还是愚蠢残忍,眼下都能理解。我理解每一次做出偏离行径的自己,异常地同情,对当时的心境记忆犹新。但也仅限于理解,仅仅理解而已。

理解,但难以认可。同时不想重现一次。珍惜它,却不喜爱它。

有些事经历一次就足够。

只需一次的“曾经”,就改变全部的未来。

提着蛋糕回家,3点半时父亲还没有下班。放暑假中的母亲于是给他打电话,故意隐瞒不说,只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啊”,虽然最后还是有点按捺不住,“你回来后,有桩你想不到的事”。她没有说是“惊喜的事”。

也很正常吧。有惊无喜,不能成为幸福的回忆。

但母亲随后依然切了西瓜端过来,我换了睡裤坐到椅子上拿勺子一口一口挖着吃。

中间失去的时光顷刻不见。

宛如从来没有离开那样。只是平常的黄昏,洗完澡后吃西瓜,母亲在一旁踩着缝纫机,我看电视用脚趾按遥控器懒懒地换台,等待父亲在一小时后下班回家。

宛如,一直都像这样。

{希望}

既然又一次,而且是前所未有完整地细致地回忆了。

希望以后永远永远不再提起。

{风声}(1)

夏季里还没有开始泛红的森林,密密麻麻的根枝绿得浓郁。

旧时的心愿听来已经近似童话故事——

黑暗中如果埋藏一条通路,它在光亮的反向上蜿蜒曲折,犹如迷宫。

当大雁的翅膀在天空追随流星,龙胆花燃烧了整条银河,被浆划破的月亮变成古铜色。什么是永恒的呢。

不是种子却落进土壤。

总有一天,要以翠绿的形式,回归地面。

然后让风神踩在叶冠上行走,它凭足迹现形,宽阔脚步,一地碎光。

缓笕梅缟癫仍谝豆谏闲凶撸咀慵O中危砝挪剑坏厮楣狻·

后让风神踩在叶冠上行走,它凭足迹现形,宽阔脚步,一地碎光。

笕梅缟癫仍谝豆谏闲凶撸咀慵O中危砝挪剑坏厮楣狻·

让风神踩在叶冠上行走,它凭足迹现形,宽阔脚步,一地碎光。

梅缟癫仍谝豆谏闲凶撸咀慵O中危砝挪剑坏厮楣狻·

风神踩在叶冠上行走,它凭足迹现形,宽阔脚步,一地碎光。

缟癫仍谝豆谏闲凶撸咀慵O中危砝挪剑坏厮楣狻·

神踩在叶冠上行走,它凭足迹现形,宽阔脚步,一地碎光。

癫仍谝豆谏闲凶撸咀慵O中危砝挪剑坏厮楣狻·

踩在叶冠上行走,它凭足迹现形,宽阔脚步,一地碎光。

仍谝豆谏闲凶撸咀慵O中危砝挪剑坏厮楣狻·

在叶冠上行走,它凭足迹现形,宽阔脚步,一地碎光。

谝豆谏闲凶撸咀慵O中危砝挪剑坏厮楣狻·

叶冠上行走,它凭足迹现形,宽阔脚步,一地碎光。

豆谏闲凶撸咀慵O中危砝挪剑坏厮楣狻·

冠上行走,它凭足迹现形,宽阔脚步,一地碎光。

谏闲凶撸咀慵O中危砝挪剑坏厮楣狻·

上行走,它凭足迹现形,宽阔脚步,一地碎光。

闲凶撸咀慵O中危砝挪剑坏厮楣狻·

行走,它凭足迹现形,宽阔脚步,一地碎光。

凶撸咀慵O中危砝挪剑坏厮楣狻·

走,它凭足迹现形,宽阔脚步,一地碎光。

撸咀慵O中危砝挪剑坏厮楣狻·

,它凭足迹现形,宽阔脚步,一地碎光。

咀慵O中危砝挪剑坏厮楣狻·

它凭足迹现形,宽阔脚步,一地碎光。

咀慵O中危砝挪剑坏厮楣狻·

凭足迹现形,宽阔脚步,一地碎光。

咀慵O中危砝挪剑坏厮楣狻·

足迹现形,宽阔脚步,一地碎光。

慵O中危砝挪剑坏厮楣狻·

迹现形,宽阔脚步,一地碎光。

O中危砝挪剑坏厮楣狻·

现形,宽阔脚步,一地碎光。

中危砝挪剑坏厮楣狻·

形,宽阔脚步,一地碎光。

危砝挪剑坏厮楣狻·

,宽阔脚步,一地碎光。

砝挪剑坏厮楣狻·

{风声}(2)

宽阔脚步,一地碎光。

砝挪剑坏厮楣狻·

阔脚步,一地碎光。

挪剑坏厮楣狻·

脚步,一地碎光。

挪剑坏厮楣狻·

步,一地碎光。

剑坏厮楣狻·

,一地碎光。

坏厮楣狻·

一地碎光。

坏厮楣狻·

地碎光。

厮楣狻·

碎光。

楣狻·

光。

狻·



[奥田先生·一]

直到今天,我依然没有给奥田先生写信。

[道后温泉]

抱着去看《东京爱情故事》拍摄地的念头,启程前往位于四国的爱媛县。经过非常疲倦的一夜路途,从东京抵达了爱媛县松山市。出发得很匆忙,只在网上查询到当地名叫“道后温泉”的地方颇有历史,那么附近聚集了不少旅店也就很有可能了。乘坐出租车抵达道后温泉本馆的我,拖着行李箱,在既非周末也非观光季的无人坡路上东张西望。

那时看见了位于路旁的一家旅店,名牌上打着广告词“宁静的栖宿之地”,与旁边新建的漂亮宾馆相比,是年代非常久远的老式楼房。我还在犹豫,底层的店门被拉开,五十出头的女店主一边与人说话一边走出来。她随后无意地朝我微笑着看一眼。被这个眼神推动,我上前出声“你好……我想在这里投宿”。

当天的计划是找到旅馆,放下部分行李后,寻找《东爱》中拍摄最终话的车站,如果足够顺利,并且时间也允许的话,想去男女主角曾经祭拜过的某间神社看看,因为它不在松山而在另一个大洲市,所以这是一段无法确定的路程。

只来得及将行李箱扔在房间,背上所有相机,看了看手表便匆匆忙忙地跑到楼下穿上鞋子后出发。在去往车站之前,忍不住先绕着道后温泉本馆转了几圈,听说它是宫崎骏动画《千与千寻的神隐》中那座大浴场的原型。

按掉几十张照片,正打算离开,我在那时遇见了奥田先生。

5

[松山](1)

爱媛县的松山市,一样拥有陈列着名牌的橱窗,中心商业街在夜晚七点人头攒动很是热闹,便利店一家接着一家,花花绿绿的杂志朝外摆着。但是松山拥有并不常见的有轨电车,沿路面划定的轨道,短短一截黄色的电车行驶在街头,并不快速,甚至有些悠然自得。

很小很小的时候在大连搭乘过类似的有轨电车。一个暑假里,跟着父母去旅游。大连给了我非常好的印象。很喜欢那里的沙滩,绿化,皮肤白皙漂亮的女孩子。有轨电车的颜色搭配漂亮可爱,并且几乎都没有争夺座位的人。

我在松山一角,道后温泉前小小的商店街里。

对陈列在店面外的招财猫按着快门,更换相纸时察觉来自身旁的视线。站着一位五十出头的男性,戴大框眼镜,中等身高,有些瘦弱。深灰蓝色的外套和蓝色围巾。——过去数个月后,难免记忆松动,不断地挠头:也许是驼色围巾?

和奥田先生的相遇。

我停下动作,朝当时还不知道名字的奥田先生笑了笑,点点头。

于是他开口对我说话:“来旅行的?”

“啊,嗯,是的。”

“从哪里来的呢?”

“中国,从上海来的。”

“哦?上海啊?‘侬好’!”

他突然冒出一句上海话,让我很吃惊,看出我的心理,他大声笑起来:“我学过!”指着路的另一头,“那里,通往某某寺,”看我没明白,他从身上的口袋里掏出本子和笔,在上面写下寺的名字,然后画出两条直线说,“在通往那间寺前的路上,以前住过一个上海人,对,也是从上海来的,是他教我的上海话。”

“啊是嘛,真的呀?”我抬高音调,表现出配合的惊讶。

“对,就在那里,往前走一段,到头就是。”

“嗯,那里吗。”这时我依然把它当做一段普通的对话,附和地应着。

“你投宿在某某旅店吧。”他问我。

“哎,是呀,您怎么知道。”

“我刚刚看见的呵,你走进店里的时候。”

“啊……”我这才想起之前老板娘“边与人说话边走出来”的句子中的那位对象,似乎就是奥田先生。

从哪里开始产生契机,他说“我带你去”。用奥田先生的原句进行翻译,更准确的意思是“我给你做向导”。

但“我带你去”和“我给你做向导”的意义终究存在确切的不同。选择了前者进行理解的我,当跟随奥田先生走向他先前画在本子上的那座寺院——上坡路尽头,建在半山,此时我才发觉,他原来是想表达后者的意思。

奥田先生带我走进去。无人的空寂的院子里,树和石碑当然最常见。

石碑上刻着过往的古人写下的俳句。奥田先生读一遍,对我介绍说这位作者是生于爱媛的诗人正冈子规。“你看,这里的‘五七五’法则。”他说,“你念念看?”

我跟着把那行俳句念了一遍。但当时内心却冒出“哎哎?怎么变成这样”的问号。有些尴尬和好笑,又得按捺着不说,直到跟他退出到寺院前。

举起相机,我向他道谢,希望能拍张他的照片留念。

[松山](2)

奥田先生也拿出手机,给我留了影。因为逆光的站相,换了两个地方重拍,最后他说“好,这张好”。

“真是非常谢谢。”我说。

作为一段际遇后告别的句子。打算在这里分开了。

“你接下来打算去哪里?”他问我。

“啊?哦……想去一个名叫梅津站的JR站。以前有部非常著名的日剧,叫做《东京爱情故事》,它最终话的拍摄地就在那里。在中国也曾播放过,引起很大的轰动啊。所以一直想去看一看。”

而奥田先生随后说:“啊,那我带你去吧。”

“诶?”我愣了愣,很快摆手,“不,不用啦。太麻烦你了。”

“没事,反正我今天也没事。刚才不是说了吗,今天给你做向导,你想去哪里,我带你去。”

{拜拜}

在结束了所有拜访,最后从爱媛返回时,同样乘坐巴士。我在靠窗的位子,长达五六个小时的旅途里,一直望着窗外。

巴士进入市区,随着两旁陡然增多的车流,开始一同在路面上停停走走。

停下来。再次发动。

又停下来。和别的车一起。

于是我注意到窗外,就在自己乘坐的客运巴士旁,一辆蓝色的环卫车。虽然说是环卫车,不过看着非常干净,并且涂有粉红色的樱花图案和卡通人物在车身上。

算是新奇和可爱吧。津津有味地打量它。

两股同向的车流节奏不一致。有时它先朝前挪了十几米,又被我所在的巴士追上。有时候巴士领先,但再次停下没多久,它又出现在我的旁边。

就这样断断续续,十几分钟过去,我突然发现,环卫车的驾驶室内,坐着正副三位驾驶员,朝我笑着在挥手。

最初里怀疑,我回头看车内,直到确信他们是在冲我打招呼。“难道因为知道我是外国人?”随后提出的理由也很快被否决,我乘坐的是当地普通的客运巴士,并没有标志国际旅行的注明。

或许之前长时间盯着那辆新奇的车身,也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吧。

车流错开,巴士朝前再度把他们抛在后面。

我扒着窗户,直到那辆蓝色终于靠近过来。

驾驶室里的人们,这次用了大幅度的挥动手臂的姿势,除了正握着方向盘驾驶中的那位司机,不过他最后也腾出左手,朝我挥别了一下。

然后蓝色的车身朝外侧道路斜靠过去,我才意识到,“啊,是在道别”。

右手隔着窗户向他们拼命地摇着。

蓝色的小型车沿着高速路出口消失而去。

{理由}

其实至今依然有一丝不解。

我认为一桩好事也需要充足的理由才可以发生。

但在当时,平平的五个多小时的旅途,最后是出人意料的喜悦。软化的喜悦。

{不同}

想说的是,每次旅行,都会碰到一些好的,打动自己的人和事。

友善的,帮手的,亲切的陌生人。

但是奥田先生不在其中。

他和所有我在旅行中短暂相处过的人不同。

{一天的开始}

出行前草草制订了计划,目标爱媛,梅津车站首先要去。在那里,穿白色风衣的赤名莉香抬头看一眼时刻表,又看一眼进站口。远处正缓缓驶来了电车。

然后是,永尾完治就读过的小学,虽然已经拆除了,但是那根刻着两人名字的柱子被保存了下来。保存着它的地方,也要去看一看。

如果还有时间的话,原先还想去位于爱媛县大洲市的大洲神社。赤名莉香用木勺净手后,完治借给她手帕的地方。啪啪,啪啪。两人许了不一样的愿望。

我对奥田先生说,不用真的不用,我可以自己找到那里,不麻烦了。

但自己很清楚,比起愧疚的感受,更多是担心一个人旅行的特性被改变了而已。极力保留并强求着,希望能够独自经历的时间。

只是奥田先生比我更坚持,说着他今天也没有事,不要紧。

“……那好吧……谢谢。”最后我放弃地点点头。

“那么,是要去梅津车站吧?稍微有点远,不过换乘还是很方便的。”

“啊……嗯……”

“先去坐电车吧。”他走在我前面。

有熟悉的人带路的确比一个人摸索要方便得多,省下大量查看地图、绕远和迷路的时间。奥田先生给我简单描述着路线。在哪里上车,在哪里换乘,大概花费多久便能抵达。

我们在从起点发出的有轨电车上。

身材算得上袖珍,仅仅一节车厢的长度。两排面对面的座椅,铺着略显年代的蓝色绒套。木头地板。

电车的行驶速度接近“悠悠”。白天里,大多数是老年乘客。七八十岁的佝偻着身子的婆婆缓步走上来。司机也刻意放慢了关门的速度。

奥田先生对拍着照片的我说:“如果要拍人的话,得跟他们先打声招呼哦。”

路上必然要闲谈几句。最容易被问到的问题有:是从东京过来的吗?一个人吗?停留几天呢?语言在学校学的吗?在国内是做什么职业的?

“那个……唔,算是写文章的。”我说。

“写作?作家桑?”他露出惊喜的表情,“有随身携带你的著作吗?能给我看看吗?”

“不,不,谈不上作家。也没有带书来。”

“真是看不出啊——”他笑着,“好厉害啊。”

那个时候,内心依然浮出“虽然……但是……”的句子。

虽然……但还是希望只有我一个人的旅途。

出行前草草制订了计划,目标爱媛,梅津车站首先要去。在那里,穿白色风衣的赤名莉香抬头看一眼时刻表,又看一眼进站口。远处正缓缓驶来了电车。

然后是,永尾完治就读过的小学,虽然已经拆除了,但是那根刻着两人名字的柱子被保存了下来。保存着它的地方,也要去看一看。

如果还有时间的话,原先还想去位于爱媛县大洲市的大洲神社。赤名莉香用木勺净手后,完治借给她手帕的地方。啪啪,啪啪。两人许了不一样的愿望。

我对奥田先生说,不用真的不用,我可以自己找到那里,不麻烦了。

但自己很清楚,比起愧疚的感受,更多是担心一个人旅行的特性被改变了而已。极力保留并强求着,希望能够独自经历的时间。

只是奥田先生比我更坚持,说着他今天也没有事,不要紧。

“……那好吧……谢谢。”最后我放弃地点点头。

“那么,是要去梅津车站吧?稍微有点远,不过换乘还是很方便的。”

“啊……嗯……”

“先去坐电车吧。”他走在我前面。

有熟悉的人带路的确比一个人摸索要方便得多,省下大量查看地图、绕远和迷路的时间。奥田先生给我简单描述着路线。在哪里上车,在哪里换乘,大概花费多久便能抵达。

我们在从起点发出的有轨电车上。

身材算得上袖珍,仅仅一节车厢的长度。两排面对面的座椅,铺着略显年代的蓝色绒套。木头地板。

电车的行驶速度接近“悠悠”。白天里,大多数是老年乘客。七八十岁的佝偻着身子的婆婆缓步走上来。司机也刻意放慢了关门的速度。

奥田先生对拍着照片的我说:“如果要拍人的话,得跟他们先打声招呼哦。”

路上必然要闲谈几句。最容易被问到的问题有:是从东京过来的吗?一个人吗?停留几天呢?语言在学校学的吗?在国内是做什么职业的?

“那个……唔,算是写文章的。”我说。

“写作?作家桑?”他露出惊喜的表情,“有随身携带你的著作吗?能给我看看吗?”

“不,不,谈不上作家。也没有带书来。”

“真是看不出啊——”他笑着,“好厉害啊。”

那个时候,内心依然浮出“虽然……但是……”的句子。

虽然……但还是希望只有我一个人的旅途。

出行前草草制订了计划,目标爱媛,梅津车站首先要去。在那里,穿白色风衣的赤名莉香抬头看一眼时刻表,又看一眼进站口。远处正缓缓驶来了电车。

然后是,永尾完治就读过的小学,虽然已经拆除了,但是那根刻着两人名字的柱子被保存了下来。保存着它的地方,也要去看一看。

如果还有时间的话,原先还想去位于爱媛县大洲市的大洲神社。赤名莉香用木勺净手后,完治借给她手帕的地方。啪啪,啪啪。两人许了不一样的愿望。

我对奥田先生说,不用真的不用,我可以自己找到那里,不麻烦了。

但自己很清楚,比起愧疚的感受,更多是担心一个人旅行的特性被改变了而已。极力保留并强求着,希望能够独自经历的时间。

只是奥田先生比我更坚持,说着他今天也没有事,不要紧。

“……那好吧……谢谢。”最后我放弃地点点头。

“那么,是要去梅津车站吧?稍微有点远,不过换乘还是很方便的。”

“啊……嗯……”

“先去坐电车吧。”他走在我前面。

有熟悉的人带路的确比一个人摸索要方便得多,省下大量查看地图、绕远和迷路的时间。奥田先生给我简单描述着路线。在哪里上车,在哪里换乘,大概花费多久便能抵达。

我们在从起点发出的有轨电车上。

身材算得上袖珍,仅仅一节车厢的长度。两排面对面的座椅,铺着略显年代的蓝色绒套。木头地板。

电车的行驶速度接近“悠悠”。白天里,大多数是老年乘客。七八十岁的佝偻着身子的婆婆缓步走上来。司机也刻意放慢了关门的速度。

奥田先生对拍着照片的我说:“如果要拍人的话,得跟他们先打声招呼哦。”

路上必然要闲谈几句。最容易被问到的问题有:是从东京过来的吗?一个人吗?停留几天呢?语言在学校学的吗?在国内是做什么职业的?

“那个……唔,算是写文章的。”我说。

“写作?作家桑?”他露出惊喜的表情,“有随身携带你的著作吗?能给我看看吗?”

“不,不,谈不上作家。也没有带书来。”

“真是看不出啊——”他笑着,“好厉害啊。”

那个时候,内心依然浮出“虽然……但是……”的句子。

虽然……但还是希望只有我一个人的旅途。

{奥田先生·二}

他说“我是私塾老师,教法语和英语的”。给了我一张名片。

随身带有小本子和笔。频繁地拿出来,手指沾下口水翻开纸页。问我某个汉字的写法。

而我很快就发觉,在掏东西的时候,他的手一直不自觉地轻微哆嗦。

厚厚的眼镜片。

对话时我看着他——奥田先生的左眼有些古怪,也许是度数过深或其他原因,总之并不是那么自然。

我渐渐认识起来的奥田先生。

{海}

我们在JR站换乘JR线,走进车厢,他看了看贴在车内的路线告诉我坐几站。

倘若是独自一个人的情况下,必然已经塞上耳机听音乐——准确说是刻意地追求必须有音乐,露出好似很了不起的冷寂的神色,书包放到膝盖上,下巴搁在上面望着电车外的海洋。

但眼下只能,我吃着权当做午饭的面包,然后时不时与身旁的奥田先生交谈。讲到外滩。讲到《东爱》这部电视。他说他并没有看过,让我有些诧异。原以为爱媛的人对此都应该非常熟悉。我刚刚抵达这里时乘坐出租车,司机先生听闻我是为了访问《东爱》的拍摄地而来,滔滔不绝地讲起许多往事。

但是奥田先生并不知晓。他说:“啊,是嘛……可惜我不太清楚呢。”

我内心有些失望,只好笑着胡乱点头。

列车从两片平房中离开,窗外瞬间开阔起来。眼前一片茫茫的发光的海。

“濑户内海?”我问奥田先生。

“是哦,就是濑户内海。”

“真漂亮。”情绪兴奋,“好像列车开在海面上。”

好像列车行驶在海面上。

同样冬日午后很璀璨的阳光。

其实可以对奥田先生说明,《东爱》的结局里,赤名莉香乘坐4点33分的列车离开,就是此刻的红色座垫的列车。午后的冬日。一边是海洋。

她在座位上遇见了一个小男孩,简单说了几句话,找饼干送给对方的时候,从包里翻出一张完治小学时的照片。

爱情结束的象征。莉香在座位上捂着脸大滴大滴流眼泪。

就是那个座位,我对面的,背朝大海的座位上。

但是终究没法说的吧。

“倘若现在一个人的话,一定是激动得起了鸡皮疙瘩的时刻。再配上耳机里的音乐……”

当时内心仍旧带有类似怅然的感叹。

6

{梅津}

半个多小时后,我们抵达了梅津车站。

一走出车门,便踏进了《东爱》的画面。

——完全,难忘的,历历在目的没有随时间更改。

在站台前方的栏杆上,系满了一排手绢。

有块醒目的红色指示牌写着此处曾是《东京爱情故事》的外景地。

我顾不上与奥田先生介绍,亢奋地拿出照相机拍个不停。直到意识他跟随在我身后,我每按下一次快门他便说句“啊,这样不错”,“很好哎”,或者“挺专业的嘛”。

窘迫起来,勉强停下手对奥田先生建议着:“我可能要在这里待很久,要不您先去那边坐一会儿,您不用陪着我的,不然太不好意思了。”

即便用了很多敬语,极力歉意的微笑的口吻。

依旧怎么说都是冷淡的无礼的意思。

拍照的过程中,想起来的时候,朝奥田先生的方向望去。

他走进十几米外的座位区。在椅子上按着手机,或是四下张看。我再一次回头时,奥田先生出现在远处的车站入口,探着头和里面的工作人员聊着什么。

半个多小时后,我们抵达了梅津车站。

一走出车门,便踏进了《东爱》的画面。

——完全,难忘的,历历在目的没有随时间更改。

在站台前方的栏杆上,系满了一排手绢。

有块醒目的红色指示牌写着此处曾是《东京爱情故事》的外景地。

我顾不上与奥田先生介绍,亢奋地拿出照相机拍个不停。直到意识他跟随在我身后,我每按下一次快门他便说句“啊,这样不错”,“很好哎”,或者“挺专业的嘛”。

窘迫起来,勉强停下手对奥田先生建议着:“我可能要在这里待很久,要不您先去那边坐一会儿,您不用陪着我的,不然太不好意思了。”

即便用了很多敬语,极力歉意的微笑的口吻。

依旧怎么说都是冷淡的无礼的意思。

拍照的过程中,想起来的时候,朝奥田先生的方向望去。

他走进十几米外的座位区。在椅子上按着手机,或是四下张看。我再一次回头时,奥田先生出现在远处的车站入口,探着头和里面的工作人员聊着什么。

{我到了}

松了口气。

缓缓地认为,终于能够独自留在站台上的时刻,才可以分配出完全的情绪来作总结:“我到这里了。很好,终于到了。”

我到了。

{四点四十八分,四点三十三分}

读初一时第一次看了《东京爱情故事》。日剧这种东西,那时是个完全新鲜的名词。电视台里一年也许播放一部。除了《东爱》之外,《星星的金币》和《总有一天等到你》,前者是酒井法子和竹野内丰最具盛名的代表作,后者由浅野温子与中井贵一出演,他们扮演一对经营殡葬的家族成员,很特殊的背景。虽然在十几年后,知道浅野温子的人寥寥无己,而中井贵一是作为日本资深级的演员,更深地被人们以他参演的中国电影所记住。

《东爱》却依旧特别。以各种“第一”和“最”字为封衔,十几年过去,仍然有人为了赤名莉香最后选择提前离开而讨论不休。

“我在车站等你。”她拥抱住永尾完治说,“刚刚看过了时刻表,4点48分有班列车。”

“还有一个小时,

“改变主意了的话,就来找我。

“如果还是不行,那我就走了。”

“这是最后的请求。”

“那么,4点48分。

“我想见你,所以就不说再见了。”

{这里}

赤名莉香从这里走向车站。

从这里。沙地和斜坡道。

赤名莉香走进这个车站。门前有两棵奇怪的光秃秃的树。

十七年后依然没有抽芽,更谈不上枝叶。是活着还是死去的树,难以分辨,也不明白是出于什么目的保留在这里。

赤名莉香等在这儿。站台尽头的地方。栏杆后是海,远处一小片山。

这片栏杆。海和山。

她抓着提包,微紧的肩膀。

赤名莉香转头看了看时刻表。写满了数字。4点里有几班车。

现在它被更换成新的式样。但数字没有变更。

音乐从静静的,转向渐强。越来越强。然后响起新的旋律。

永尾完治跳下石堆,朝车站跑来。

永尾完治从这里跑过电车踏切。栏杆在他身后放下。

从这里。随着警告声响起,黄黑相间的栏杆在两侧徐徐落下。迎接即将经过的电车。

永尾完治穿过这个车站入口。他朝里面喊了一声“抱歉!”。

这个入口。

永尾完治跳上一辆即将出发的黄色电车。总共两节,最多三节。他没有发现莉香,又急又困惑地在鸣笛前跑出门外。

黄色电车。橘黄,和米黄。

永尾完治向站长询问“刚刚这是4点48分的列车吗”,站长给了他肯定的回答,听完他顿了一秒,“那……请问你有没有看见一个穿着白色上衣的女孩子呢”,“她去了哪里?”

“哦,刚刚一直站在那里呢,”站长抬起手指指,“她坐前一班,4点33分的列车走了。”

走向站长指过的地方。

一排白色的栏杆,上面系着他的手绢。

展开后,莉香留下用口红写成的告别。

这里,这片栏杆,样式更换了但颜色没有变。系了十几条手绢。有些从布料的干脆程度上能够感觉到已经是很久前挂上的了。每条上都用各式各样的笔写着,“爱”的各种语言,心形符号,男女双方的名字,其中包括“莉香”。

靠着栏杆。完治身后的海刚刚退潮。它在日后的十几年里升起落下。今天,是我面前一片卷土重来的碧蓝的海平面。

“拜拜,完子。”

{神奇抛物线}

十一岁这年看见的电视。对爱情谈不上了解,却从来没有奇怪过为什么最后是这样的结局。

明明是最合理的,最真实又伤感的完美结局。

碰到爱情两个字,年少时把幼稚和无知两个词扔得远远的,理智又明晰地断言“当然会是”、“肯定就不”。

像一场神奇而漫长的抛物运动,起点和落点逾越数年。等到过去十多载,骨骼和头发都长成足够分量,再次遭遇爱情,却突然有东西从天上落下。

抛物线送来幼稚与无知。

狠狠击中大脑。

成年后的爱情,思维混乱里只能连连追问“为什么是”、“为什么不”,死缠烂打哭哭闹闹,握着电话反复呼叫对方,一遍遍听着“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无法放手。

也很自然吧。

{下一站}

花了数个小时,在梅津车站四周探访漫步。

顾不上奥田先生,不得不把他暂且无视地放在一边。

终于我觉得差不多该结束了,随后还有其他需要前往的地方,得考虑时间分配,我回到车站,奥田先生坐在椅子上。

“都拍完啦?足够了吗?”

“嗯,OK了,我们可以走啦,真抱歉让你久等。”

“那接下来你预备去哪里?”

我从背包里找出记事本,翻到某一页,“一个叫‘故土旅行村’的地方,但是具体位置我也不知道在哪儿,您听说过吗。”

刻着完治和莉香名字的柱子保存在那里。

因为出发得很仓促,所以来不及去yahoo上查询它的确切位置。于是当奥田先生用手机上网,替我迅速找到它的位置以及交通线路图,内心又涌出一丝窃喜。

窃喜,同时伴随以“也许今天都要和奥田先生在一起了吧”的低落结论。

仍然希冀着能够得到一部分,独自的时间。尽管奥田先生带着我乘电车返回市区,然后在路边查看复杂的巴士时刻表,他很庆幸地对我笑着说“好运极了,巴士五分钟后就到,错过这一班就要再过一个多小时”。

尽管都是需要致谢的环节。

{言说不能的}

细小的,如同绒毛,无法更强烈一些更清晰一些的不适感。

它们从来源不明的压力中诞生。

在由市区发往郊外的巴士上,我和奥田先生坐在一起。

与此同时,对这份心情而产生的羞愧,以及在享受着拥有便利旅途后的喜悦。

它们聚集,如同下水道入口。被落发,污垢,一些不明的泡沫而缓阻,水流迟迟无法排清。

我们在通往市外的巴士上,开了很久很久,两边出现山和寂静的小路。

{奥田先生·三}

在等待去往梅津寺的电车时,曾经打听过奥田先生家里的境况。

话题从他问我父母是做什么的开始。

我说母亲是教师,父亲眼下的工作与环境工程相关。

于是很顺口地回问到:“奥田先生的孩子,(情况是)怎样呢。”

“没有哦。”他朝我摇手。

“哎?”最初并没有理解。

“没有,孩子我没有。”

“……这样啊……”瞬间哑然。

奥田先生解释:“我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

“因为没有孩子,所以妻子也跟我分开了。

“很多年前就分开了。

“我一个人生活。”

我只会回答“这样啊”、“是吗”、“嗯”。

感觉说不出任何有意义的话。持续着可耻的词穷。

{happi,y}

确实每次旅行都会遇到好心的,热情的善良的人。不止一次。

有一年夜晚在东京。11点将近,我从地铁站出来去往酒店的路上,走了一天后非常疲劳的腿,于是对路旁出现的大排档充满感激。

搭着顶棚的小推车,四周垂下透明的厚塑料软片,老板坐在其中,身旁挂着一只纸灯笼。

几乎可以想象自己是被等待的人一样。

我掀起帘子坐在凳子上。说着“好晚的客人呀”,老板一边与我聊天,一边从浓汤里捞出关东煮、萝卜、鱼丸、海带等等。

然后有位老板的熟客走来,三十多岁的男子,穿圆领上衣,束在皮带里。他加入我们的对话。听我提到想去看看夏天里的祭祀活动,那位皮带先生拍着脑袋说“啊,明天晚上,附近的神社里就有举办哎”。随后又从身后的背包里摸出一张白纸,替我画了地图。

排档老板对他说:“她一个人来的,从中国上海来的,对咱们这里传统的东西感兴趣,”转向我,“是吧。”

“啊?……啊,是。”我吞下一块萝卜,赶紧点头。

“这样啊,”皮带先生接起这个话题问我,“对了,你想不想去看一种服装,算是这里独有的吧。”

他发音说那叫“happi”。

“哎……”我放下筷子,“什么?”

“我想想,那家店里应该能看到,”皮带先生问,“要我带你去看看吗,很近的。”

排档老板也出声建议我:“去吧,我在这里等你。背包就放在这里好了。”

带着一丝摸不着头脑的茫然,我跟随皮带先生,穿过两条小马路,拐弯,一座电梯,很小的轿厢,他带我到三楼,门打开,是间料理店。

我听见皮带先生朝门边的侍应问:“哎?你们今天的‘happi’呢?没来吗?”

“哦,今天不在啊。”对方回答他。

“啊……”挠了挠头,“那你知道哪里还能找到?”

“○○烤肉那里还有吧。”

“噢,谢谢啦。”

我跟随他又挤进电梯。当时正值八月最炎热的时候,近距离时看清他脑门上渗着亮晶晶的汗水。

走出大楼,皮带先生继续领着我,快步找到那家烤肉店。

斜挎的背包在他身后一跳一跳。

而原本以为皮带先生和他们认识,但是他敲敲门,里面已经打烊,正聚坐在一起闲谈的服务生回过头来。

“那个,打搅了……是这样的……”我听见皮带先生对他们说,“这是位从中国来的朋友,想看看穿happi的人。请问,你们能跟她合个影吗。”

到这时我才意识到,那些穿着大大袖子,宽松外袍,有些接近“短打”上衣的人,他们身上的那身就是“happi”。包括两个年轻的男生,两个年轻的女生,四人互相看了一眼后说“哦,好啊”。有一人已经脱下happi,把它重新披穿在身上,走出店外门。我来不及道谢,又将相机交给皮带先生。被服务生包围在中间。

皮带先生举起相机,他喊:“一——二——三——!”

后来放大的照片,女生们微笑比出“V”字手势,而其中一位显然性格豪放的男服务生,夸张的动作,高高伸出手臂,还半扎着马步,“耶——”,欢呼的样子。

{奥田先生·四}

那所保存着柱子的“故土旅行村”在深山里。巴士无法直接到达,还得换乘的士。于是奥田先生带着我在下车后走到一处出租车暂停点。

与大都市不同,行驶在乡间的出租车更像公交,普通的小道上根本无法期待它们出现,必须走到固定的停车点才能搭乘。

一位胖胖的看来也有六十出头的老先生从休息室推门出来。“哦哦,要去哪里?”他问。

的确是非常远的目的地。出租车也得开三四十分钟。

一路上,奥田先生精神很好,他与司机不断地闲聊着。从我说起,说到我看过的那部日剧,说到今天早上我们去了哪里,说到松山,说到爱媛特有的口音。

“哦——啊……哈哈”,“真的呢……”,“是哦——”,“原来这样啊——”,司机先生在前面一点头一点头地附声。

绕着山路。穿过隧道。

奥田先生原来是说话更加滔滔不绝,而且嗓音有些沙哑,并不那么清晰的人。

他说他五十八岁。

没有子嗣和家人。一个人在松山开着间教授法语和英语的私塾为生,但是今天都没有课。

他独自生活。

{是的}

和所有我曾经遇见过,旅途中短短时间相见的人不同。

7

{“这里”}

司机对我们说,如果在“旅行村”参观完了便打电话给他,会再派车过来接我们回去。

“接你们到久万町,那里有巴士可以乘坐。”

我们下了车,向他道谢后告了别。

“故土旅行村”在大山深处。从矗立在入口处的指示看板能够看出,这是一片目标开发成农业劳作和自然风景相结合的度假区。放眼望去,四下都是高高的树。不知是季节原因或者其他,并没有看见一个客人。乌鸦在枝上空旷地啼叫。

我走向入口边的一片平顶小房,兼售门票和纪念品的商店。进去后,左手是堆满各种便宜商品的店铺,右手是餐区,灯开得少,光线幽暗的空间。一位中年妇女坐在那里吃面。

“那个——不好意思——”我朝她问着。

“欢迎光临,有事吗?”却是从一扇侧门后走出一位戴眼镜的中年男子,似乎他才是这里的工作人员。

“是这样的,我是来看,以前那部电视剧《东京爱情故事》——”

“啊——是想看那根柱子吗?”没等我说完,他立刻明白地笑起来,“这里,在这里。”

“真的?!是在这里吗?”小跑着跟住他。奥田先生也问着“找到了?”随我们一起。

中年男子带我转个角,就在商店和餐区中间衔接的地方。墙上贴着一副黑白照片。下面摆着架子,木搁板,堆放一些杂物。

差不多过去十几秒我才猛然意识到,在那副黑白照片前,有两根木头立柱,其中左边的那根,上面刻满各种涂鸦,有一片区域几乎整个被刨花了。

就是这一根。

{柱子}

“啊啊,想起来了,小学毕业时,在学校柱子上刻了自己的名字,六年级二班,永尾完治。”完治笑着摇摇头,“呀……不知道那名字现在还在不。”

“那……去看看吧!”一旁的莉香突然建议道,“然后在旁边再加上我的名字。”

“啊?去看看好远的路呢。”

“想去看看嘛,生你养你的地方。”

“那么,下次休假的时候一起去?”

“真的啊?!”莉香伸出小指,“一言为定!”

“嗯,一言为定。”

为了寻找分手后便失去踪影的莉香,完治抱着某线希望来到爱媛,但是最初一直没有发现她的踪影。直到在自己曾经就读的小学里,他想起那根柱子。

在冬天的积雪里穿过操场跑向它。一根根寻找。终于发现了,刻着自己名字的柱子,“六年级二班永尾完治”。

而在这行有些模糊的字迹旁,多出一列清晰的“赤名莉香”。

墙上那副黑白照片,就是当年拍摄这一场景时的久万中学校,然而剧集播映后不久它被拆除重建,但是这根柱子被例外保存了起来。

{名字}

已经彻底不可能看清原来的那两行名字了。

整根柱子都被各种后来人刻上的名字所覆盖。损毁最严重的区域,不得不被一块透明塑料板包围着保护起来。我想那一定就是当年写有完治和莉香名字的地方了。

虽然维护得太晚,塑料壳下是一片被多次刻画后翻露出木质里层的淡色。

“永尾完治”和“赤名莉香”被淹没在随后十几年,各种祈愿的留念的心里。

在柱子旁放着几本留言簿。

来自日本国内各地的游客,纷纷写下自己的感想。“终于看到了。”“心情很复杂。”“好感动。”“经典的魅力。”有人在一册留言簿的封面上夸张地写下:“今天总算来到了这里,不过,这是什么呀,超打击——!”激动的,伤心的,气愤的,终于实现愿望后满怀怅然的。在其中也翻到两位中国留学生的名字。

逐条逐条浏览完,我在他们之后留了言。

放下笔,对奥田先生说:“好了,可以走啦。”

“噢?可以了吗?”他问我。

“嗯,可以了。”

两小时飞机。十二小时的长途巴士。

一小时的电车,和半小时计程车。

我赶来。

{没有}

不存在终点这回事。

走过白线后,还是会往前走。

没有终点。

{久万中学校}

走出小屋,在指示看板下坐了一会儿,等待出租车前来接我们时,我清点着照片,奥田先生把先前在便利店买的一盒三明治吃掉了。

也许依然从情绪上流露出能使旁人察觉的低落来,奥田先生迟迟没有对这样的我说话。我也无法找到可以谈及的话题,捏着照片,脸转向另一侧。

冬天里落光了叶子的高高的树。没有绿色。地处偏僻的萧条山庄。

久万町所在的是这样一个海拔,回程的出租车上才看见,近处远处都是连绵的山,星星点点积着白雪。抵达久万町的巴士站后,有些打击地看到巴士要在一小时四十分后才发出。我和奥田先生站在一间不大的候车室里。墙上贴着已经过期的赏花海报。一排长凳。没有别的了。

这样的话,不行吧。我对自己说。

硬着头皮走向奥田先生,“……我去附近转一转。等会儿回来。”

“哦好,那多小心。”奥田先生没有异议。

坐落在山间的小镇集,几条细细直直的马路,安静的商店关着门。路过邮局。路过小书店。路过牙医诊疗所。道路随山势起伏。不用回头就能看到自己背后灰蓝色的高峰。

转到下一个路口,在我眼前出现一所学校。依山而建。在主楼边有幢矮矮的体育馆,背后是高山,面前一片开阔的沙地,外围架着棒球用的防护网。

我从学校门前的巴士站上读到它的名字“久万中学校”。

永尾完治就读的小学,重新被拆建后的样子。

莉香带着它的照片不辞而别,她只身前往爱媛。

现在也见到了。

{“咔嚓”}

将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学校周围,一度非常非常想鼓起勇气朝里走去。在校门口忙碌的学生,搬运花盆或是打扫地面。旁边的体育馆,有人拖着装满网球的筐子走去。

偶尔有学生停下来好奇地打量我。

又紧张又羞愧,无法上前搭话。悄悄退后几米到墙外。

冬天傍晚四五点,山间一片铅灰色。仿佛有雾,从淡色的棒球场沙地上徐徐地扬开。把奥田先生一人留在那间候车室的我,站在细长的过街天桥上,撑着栏杆,对体育馆和前面的沙地举起相机。

对焦。闭上一只眼睛。

另一只眼睛里,从模糊到清晰的画面。

——今天就到这里了。

——就到这里了。

——十几年来。

按下快门。

光照入显影液。浮现朦胧的梦幻的影子。

“咔嚓”。

{浴场}

这天夜晚,睡前去道后温泉洗了澡。那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大池子,许多相对年长的女性,把身子浸泡在烫热的水中。我只待了一会儿,便整个脸都烧红了,只能赶快爬出来。

换了旅店准备的浴衣和拖鞋,想去商店街买把梳子。

把手插在大大的衣袖里,拖鞋走着不太习惯,身子左摇右摆。

想起某首歌。

忘了是第几回里,从女浴室出来的莉香看见等在男浴室门口,正因为寒冷而缩着脖子的完治。

两人一起从公共浴室回家。

路上莉香挽起完治的胳膊,微笑着唱歌。

某首歌。

{歌谣}

你已经忘了吧?

我俩把鲜红的手巾围在脖子上,

一块去那小巷里的澡堂。

说好一起出来的,

可总是我在外边等待。

湿漉漉的头发冰凉冰凉,

一小块肥皂和我一起打着寒战,

你抱着我,说了句:

“真凉呀。”

你已经丢了吧·

那套24色的水彩笔。

你要给我画像,

我总是叮嘱你画得好些,

可从来都不像我。

窗外流淌的是静静的神田川,

狭窄的小屋是我的天地。

你的眼神停留在我的指尖,

我问你:

“不高兴吗?”

在我年轻的时候,

不知道什么是恐惧。

可偏偏是你的温柔,

让我害怕。

88

{结束}

第二天中午就要离开松山,所以我非常清楚,对于爱媛的全部追访就在此刻结束了。

宛如一场清晰的告别仪式,即将漫来的潮水会把它旋即淹没,沉入海底,一座凝固的城。

看着它的最后一眼。

“在我年轻的时候,

不知道什么是恐惧。”

在我年轻的时候,写下美好的事物名单——割完青草的草坪,大雨下得正午时分一片漆黑的夏季,糖果微融后粘在纸上的软丝,勾手指的触觉……

但是多年过去,虽然知道它们依然是美好的事物,却再也不会郑重地去以为了。

{原因}

最初在路上遇见他。

以为不过是简短的客套的招呼。

站在寺门前。

我用分别前结句的口吻对他说“谢谢。”

“我给你做向导。”他坚持着。

在梅津站,我面对着一排手绢,还没有说后悔的话,奥田先生在旁边,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只塑料袋。

他把里面的一条毛巾抖在我面前。

“给你,拿去,你去系在这里。没关系的,这是我昨天从道后温泉买的毛巾,给你。拿去拿去。”

被我极力摆手谢绝了后,他说着“那我自己系在这里吧”。

将毛巾打了一角挂在栏杆上。

久万町的候车室,或许他也在等候的近两小时里,去外面随意走了走。

所以乘着返回的巴士,对于奥田先生提出的“晚饭一起吃吗”,我很快点头了。

并不会再略微地闪过吃惊或抗拒。

其实非常能理解。

原本也不是难懂的事。

既然奥田先生和其他人不同。

{回到旅馆}

我们在巴士到站后下车,又换乘最初的那种有轨电车。我问奥田先生那您的家是在哪边,道后温泉这里吗。

他说不是,在地图上指给我看,“这里”。

在直线上和道后温泉呈反向的另一端。

期间乘错一段路,有轨电车也分线路一二三,于是中途跳下再往回走一段。

将近8点过去,我和奥田先生回到旅店。

他与经营旅店的一家人确实相熟,将萝卜和葱还有一包糙米——之前说的“手信”,交给老板娘的女儿。对方道过谢,问我说:“那现在把饭菜给你们端到房间里好吗?”

{青奈太太}(1)

在此之前的秋季,我旅行到长野和爱知的交界线。周三与周四两天投宿在山野的温泉旅馆。

第一天夜晚,6点过后我走到一楼的浴室去洗澡。刚刚把头发上的泡沫冲走,有位老婆婆推门走进来。只有我们俩的小小的浴室里,不可避免地产生交谈。

我从一旁的内汤里爬出来,她说:“要去泡露天温泉哦,不然就太浪费啦。”

六十五岁上下的老人,非常慈祥亲切。一边拉着对温泉不太了解的我的肩膀,一边提醒“太久浸在里面不行哦,要隔一会儿起来透透气”。

露天温泉,对面是山野和树林,还有湖。月亮已经升起来,仿佛满月。

吹着夜风。

“果然温泉最棒啊——”她说。

“啊啊,真的——”我趴着石头微眯起眼睛。

“这里很不错吧,冬天的话,上面一边下着雪,更加妙不可言。”

“是吗……真好……”

“你是和朋友一起来吗?”

“不,没有,一个人来的。”

“哎,一个人?”她提高嗓音,“真的吗?厉害啊——”

“……不会……没有的事。”我把头发绞干。

“啊,那么这样吧,等会儿晚饭,到我们房间来一起吃吗?我和我家老头子一块儿来的。不如你也一起来吃吧。一个人吃饭多没意思啊。好吗,一起来啊。”

“……那,不麻烦的话……”

“哪能呀。”她站起身来,催促我道,“走吧走吧,一起去。”

换了衣服,老人走向前台嘱咐:“那位小姑娘的晚饭,能送到我们房间来吗,我拉着她一块儿吃呵,麻烦你们啦。”

把我带到她的房间。

坐在矮桌边看着电视的老先生目光投向我。

“刚刚一起洗澡时碰见的,一个人来旅游的小姑娘,多厉害啊,我让她来同我们一起吃晚饭。”她一边拉过凳子给我,一边对丈夫介绍,“可以的吧。”

“噢——”老先生应声道,“晚上好。”

端来三份的晚饭。

席间我知道了这是青奈先生与青奈太太。

和他们一起看电视。也跟着喝了啤酒。说到汉字。说到文化差异。说到麻婆豆腐和北京烤鸭。逐份送来餐点的老板娘比青奈太太更加年长但看着年轻许多。于是大家一起开着玩笑。青奈太太学着著名鬼怪故事里的女主角,捶着胸口说“我好怨恨啊”。

最后喝掉两瓶啤酒。

青奈先生让妻子找出照相机,又喊着老板娘一起,要为我和老板娘合张影。

“你和她合影一张,也是她来过这里的证明了啊。”他对老板娘说。

晚饭结束,我跑回房间拿来自己的相机,希望能给两个老人分别留影。

青奈太太笑着连说没问题没问题。用手把头发弄平整。

她朝着我的镜头,亲切地笑着。

非常亲切。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后去偏厅吃早餐。

进去时,已经在那里坐了一会儿的青奈先生和青奈太太快要结束了。和他们互道完早安,青奈太太问我是不是今天还要住一晚,我说“嗯,是的”。

{青奈太太}(2)

“你们今天就要走吗?”

“是啊。”她说。

先结束了用餐的青奈先生回房去了。青奈太太做着收尾。等我刚刚把自己桌上的梅子夹起来,青奈太太走到我身边跪坐下。

她抓过我的手握住,然后说:“那我们走了。你一个人要当心。”

“要多多保重。好好照顾自己呐。”她看着我。握紧我的手。

{例外}

之前从浴室出来,见我把浴衣结打得乱七八糟,青奈太太主动伸过手替我把它重新系好。

掖平衣边的动作,让我想起了自己的亲人。

一直以为,我曾经遇见的都是旅行中所能期盼的最美好的经历。过分地温暖,以至于让人难以相信地,惶恐地想要寻找理由证明它的确真实。

直到我遇见奥田先生。

{老妇人}

曾经遇见过,在丰川市的车站,我替身旁一位老人捡起她掉落的车票。由此打开入口,九十多岁的老妇人,整个背完全佝偻着,像一副烧融收缩后的塑料盒。她拉着我喋喋地讲述自己的事,用含混的口齿告诉我,她的丈夫很早就死了,儿女又全不在身边,她一个人生活。老人举起从刚才起就显得非常醒目的少了一根小指的右手,说这是之前在事故中受的伤,好在附近有位医生很好心替她医治到现在。

“真是痛苦啊——”她说。

穿一身墨蓝色,抖抖缩缩戴起帽子的老人。

我在到站前和她分开,所以能够倾听的时间无非十几分钟而已。

仿佛漏了水的屋顶,短短十几分钟内,还不能进一步产生影响。

不过,倘若是将近一整天的渗水,十几个小时过去,足够留下一整片泛黄的印迹,整片石灰似乎都下坠一些,软软地四下鼓起。

我想奥田先生是非常非常,格外地在意这种际遇。他碰见来自异乡的游客,于是原本空白的一整天有了新的安排,去往并不陌生但没有在意过的地方,换各种交通工具,顺便地也见到了电视里的场景,虽然那部电视自己没有看过。

晚上一起吃饭,看着或好笑或可怕或感人的电视特别节目。

“啊,我没有孩子,没有。”

“我一个人住。”

更准确的意思——“一个人生活”——“一个人活着”。

他递给我的名片上写着“私塾”,“先生”,地址和联系电话。隐隐约约地我认为,奥田先生不是富裕的人,因而像私塾老师这样的,经济条件直接取决于生源数量,应该也没有很多的学生。所以,大部分时间里还是一个人。

我遇到了这样的奥田先生。

好心,善良,热情是必然的形容词。

但好心,善良,热情不是奥田先生最主要的形容词。

难以回报地对他露出自然的彻底感激的微笑。

有东西挂在两端,重力牵着要将笑容收取回来。

{标本}

皮带先生,开车载送我的老板娘——用当地的说法称她为女将,还有最和蔼的青奈太太……希望不断地遇见他们这样的人。短暂交际,却又足够温情。自己没有理由地被一片善意温暖。

几乎可以被收纳进励志剧情里一般,标本状的美好的事。

但是奥田先生,穿着简朴,身体并不好,独自居住。他出现在我面前。协助我顺利结束一天的行程,而我依然产生对他的距离感。

隔了一步,抄着手问他“身体好点吗”。

标本状美好的际遇中,并没有计划出现奥田先生这样的人。他像一颗立体的石子,怎样也不能按到平面的奖状里。

纸面上凸皱起小小一块。醒目的一小块。

百感交集——愧疚,抵触,怜悯,叹息,喜悦,感激——百感交集的旅途。

足够长的时间里,我认识了奥田先生,不是仅仅记得样子,知道姓名,而是一直了解他的生活。

我要面对的不再是一位简单的“好心人”。我要面对的是长久以来孤身一人的奥田先生。

这便离“旅途中温暖简单的偶遇”相去甚远了。

他在路口遇见我,坚持要做向导,走在路上,还会特地带我去各种计划外的景点,指着介绍这个神社,这个路边的温泉洗脚处。说今天就是我的临时父亲。“一起吃晚饭吧。”

这么做的理由,其实很容易明白。

他想找个人。

随便什么人,并不一定要是外国的旅行者,没有界定。

月亮升起来。

有人陪伴的一天。

{本来应该如此}

晚上近10点,奥田先生走到旅馆一楼要告辞了。我送他到门口。奥田先生问老板娘他的那份晚餐的金额。我赶紧打断他,回头对老板娘说算到我头上。奥田先生反对着说这可不好啊。我连连摇头:

“不不应该的,今天您帮了我那么大忙。麻烦了您一天。算我请,应该的。”

握着他的肩膀,将他推外一些。

“那么,我告辞了。”他对我和老板娘弯下腰,“谢谢招待。”

“再见。谢谢。”

说了“再见”的奥田先生将围巾整理好,拉开木头门,走出去。

我在楼梯前站了一会儿,返身上去。

一个人的时候,终于脱了袜子,换了睡衣去温泉浴场,最后湿漉漉着头发回来。老规矩一样,坐在电视前看搞笑节目,拆一盒便利店买的土豆条。

恢复了一个人的状态。

第二天早上我整理行李,预备退房的时候。屋内的电话响起来,老板娘在那边说“是昨天那位奥田先生打来的”,为我接过外线。

“喂喂,起了吗?”奥田先生问。

“啊……嗯起了,早上好。”我说。

“后天要回国?”

“大后天回去。”

“那么回到上海以后给我写信吧。地址在我给你的名片上有。”

他说得很快,而电话又不那么清楚,于是我没有听明白:“什么?”

“我年内也许会去上海啊,那时候想请你当导游呢。”

“啊,嗯。”我记得这样的话。

“所以给我写信,我就能收到你的地址了,到时候可以找到你。”

“哦……好的……我知道了。”

“行吗?谢谢。”奥田先生说,“那么一路顺风。”

“嗯,谢谢,再见。”

我拖着行李箱去往长途车站。五六个小时后就会抵达大阪。

在大阪开心地购物。找到半价书店。买了半箱子二十多本书。晚上四仰八叉地在床上睡觉。身旁堆满了刚刚买回的东西。

在一家大阪烧的特色店里,赶上不是高峰期,身兼主厨的老板——看来像三十岁,但他自我介绍已经四十多的男士——一边为我做大阪烧一边和我闲聊,后来说得高兴了,他又送我一大杯啤酒,又送我一份章鱼烧,又送了三串鸡肉。

坐在窗边,看到外面开始下起小雨时,他在我结账时,回身到厨房找来一把透明的雨伞,说着“很便宜的,所以别客气,你拿去吧”。

我心目里,像标本般美好的事。

接受陌生人的好意,得到一段温暖的记忆。

仅仅如此。

应该如此。

{照片}

回家以后,在整理行李时,没有找到那张奥田先生的名片。

确实是没有找到。在随后的奔波里把它遗失了。

奥田先生的名字,和他的住所地址,从我身边消失去。

我只留下最初给他拍的一张照片。并且从照片上看清,清清楚楚的奥田先生。

他戴着一顶黑色的呢帽。不是深灰蓝的外套,而是土黄色的,里面露出一截的毛衣才是灰蓝色。系一条紫蓝的毛线围巾。

背着单肩小包。手里还有个塑料袋。

照片上,手拿着本子和笔,透过镜片,冲我微笑着。

{微笑}

希望只看见美好的,幸福的事物。有美好的,幸福的经历。阳光般没有理由的温暖。

偏颇而幼稚的念头,使我在面对奥田先生时,无法冲他同样微笑起来。

我想自己内心是有怜悯的,而对于这样擅自去可怜他人的自己,又感觉很讨厌。为他一路的照顾怀有感激,同时又很明白那是因为他非常孤寂。

我在这里涉及了一个陌生人的生活。无可避免地,跟随着奥田先生时的不自然感,因为里面混合太多复杂的心情。

保持了一步的距离。

想要保持一步的距离。

不是标本的美好。

奥田先生是奥田先生。

不是一片温暖的光,晒进织物后带给血液微升的温度。

我头顶的光被叶片过筛,只留下斑驳的,星星点点的亮斑像雨渍那样打在地上。

告诉我,什么是明与暗。

什么是瑕疵。

什么是现实与真相。

希望奥田先生身体健康。

(完)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