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飞狐 - xp1024.com
《雪山飞狐》


第一章

飕的一声,一枝羽箭从东边山坳后射了出来,呜呜声响,划过长空,穿入一头飞雁颈

中。

大雁带著羽箭在空中打了几个斤斗,落在雪地。

西首数十丈外,四骑马踏著皑皑白雪,奔驰正急。

马上乘客听得箭声,不约而同的一齐勒马。

四匹马都是身高肥膘的良驹,一受羁勒,立时止步。

乘者骑术既精,牲口也都久经训练,这一勒马,显得鞍上胯下,相得益彰。

四人眼见大雁中箭跌下,心中都喝一生采,要瞧那发箭的是何等样人物。

等了半晌,山坳中始终无人出来,却听得一阵马蹄声响,射箭之人竟自走了。

四个乘客中一个身材瘦长、神色剽悍的老者微微皱眉,纵马奔向山坳,其馀三人跟著过

去。

转过山边,只见前面里许外五骑马奔驰正急,铁骑溅雪,银鬣乘风,眼见已追赶不上。

那老者一摆手,说道:“殷师兄,这可有点儿邪门”。

那“殷师兄”也是个老者,身形微胖,留著两撇髭须,身披貂皮外套,气派是个富商模

样,听那瘦长老者如此说,点了点头,勒马回到大雁之旁,马鞭挥出,拍的一声,抽向雪

地,待得马鞭提起,鞭梢已将大雁卷了上来。

他左手拿著箭杆一看,失声叫道:“啊!”三人听到叫声,一齐纵马驰近。

那“殷师兄”连雁带箭向那老者掷去,叫道:“阮师兄,请看!”瘦长老者伸左手一

抄,接了过来,一看羽箭,大叫:“在这里了,快追!”勒转马头,当先追了下去。

这茫茫山坡上一片白雪,四下并无行人,追踪最是容易不过。

其馀二人都是壮年,一个身高膀阔,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更是显得威武;另一个中

等身材,脸色青白,一个鼻子却冻得通红。

四人齐声呼哨,四匹马喷气成雾,忽喇喇放蹄赶去。

这是清朝乾隆四十五年三月十五。

这日子在江南早已繁花如锦,在这关外长白山下的苦寒之地,却是积雪初融,浑没春日

气象。

东方红日甫从山后升起,淡黄的阳光照在身上,殊无暖意。

山中虽冷,但四名乘者纵马急驰之下,不久人人头上冒汗。

那高身材的男子将外氅脱了下来,放在鞍头。

他身穿青绸面皮袍,腰悬长剑,眉头深锁,满脸怒容,眼中竟似要喷出火来,不住价的

催马狂奔。

这人是辽东天龙门北宗新接任的掌门人“腾龙剑”曹云奇。

天龙门掌剑双绝,他所学都已颇有所成。

白脸汉子是他师弟“回龙剑”周云阳。

高瘦老者是他们师叔“七星手”阮士中,在天龙北宗算得是第一高手。

那富商模样的老者则是天龙门南宗的掌门人“威震天南”殷吉,此次之事与天龙门南北

两宗俱有重大干系,是以他千里迢迢,远来关外。

四人胯下所乘都是关外良马,脚程极快,一口气奔出七八里后,前面五乘马已相距不

远。

曹云奇高声叫道:“喂,相好的,停步!”那五人全不理会,反而纵马奔得更快。

曹云奇厉声喝道:“再不停步,莫怪我们无礼了!”只听得前面一人舌头打滚,都的一

声,勒马转身,其馀四人却仍是继续奔驰。

曹云奇一马当先,但见那人弯弓搭箭,箭尖指向他的胸口。

曹云奇艺高人胆大,竟不将他利箭放在心上,扬鞭大呼:“喂,是陶世兄么?”那人面

目英俊,双眉斜飞,二十三四岁年纪,一身劲装结束,听得曹云奇叫声,纵声大笑,叫道:

“看箭!”飕飕飕连响,三枝羽箭分上中下三路连珠射到。

曹云奇没料到他三箭来得如此迅捷,心中微微一惊,马鞭急甩出去,打掉了上路与中路

射来的两箭,接著一提马绳,那马向上一跃,第三枝箭贴著马肚子从四腿间穿了过去,相差

只是数寸。

那青年哈哈一笑,拨转马头,向前便跑。

曹云奇铁青著脸,纵马欲赶。

阮士中叫道:“云奇,沉住了气,不怕他飞上天去”。

纵身下马,拾起雪地里的三枝羽箭,果然与适才射雁的一般无异。

殷吉沉著脸哼了一声,说道:“果真是这小子!”曹云奇道:“等一下师妹,瞧她更有

什么话说?”四人候了一顿饭功夫,不听得来路上有马蹄声响。

曹云奇焦躁起来,道:“我瞧瞧去!”拍马赶回。

阮士中望著他的背影,叹了一口气,说道:“也真难怪得他”。

殷吉道:“阮师兄,你说什么?”阮士中摇了摇头,却不答话。

曹云奇奔出数里,只见一匹灰马空身站在雪地里,一个白衣女郎一足跪在地下,似在雪

中寻找什么。

曹云奇叫道:“师妹,什么事?”那女郎不答,忽然站直身子,手中拿著一根黄澄澄之

物,在日光下闪闪发光。

曹云奇走近身去,接了过来,见是一枝黄金铸成的小笔,长约三寸,笔尖锋利,打造得

甚是精致,笔杆上刻著一个小小的“安”字。

这枝金笔看来既是玩物,却也可作暗器之用,不禁微微皱眉,说道:“哪里来的?”那

女郎道:“你们走后,我随后跟来,奔到这里,忽然有一乘马从后赶来,那马好快,只一会

儿就从我身旁掠过。

马上乘客手一扬,抛来了这枝小笔,将我……将我……”说到这里,忽然脸上晕红,嗫

嚅著说不下去了。

曹云奇凝望著她,只见她凝脂般的雪肤之下,隐隐透出一层胭脂之色,双睫微垂,一股

女儿羞态,娇艳无伦,不由得胸中一荡,随即疑云大起,问道:“你可知咱们追的是谁?”

那女郎道:“谁啊?”曹云奇冷冷的道:“哼,你当真不知?”那女郎抬起头来,道:“我

怎会知道?”曹云奇道:“是你的心上人”。

那女郎冲口而道:“陶子安?”这话一出口,登时满脸红晕。

曹云奇眉间有如罩上了一层黑云,叫道:“我一说是你的心上人,你就接口说陶子

安!”那女郎听他这么说,脸上更加红了,泪水在一双明澄清澈的眼中滚来滚去,顿足叫

道:“他…他……”曹云奇道:“他……他怎么?”那女郎道:“他是我没过门的丈夫,自

然是我心上人”。

曹云奇大怒,刷的一声,拔出长剑。

那女郎反而走上一步,叫道:“你有种就将我杀了”。

曹云奇咬著牙齿,望著她微微抬起的脸,心中柔情顿起,叫道:“罢啦,罢啦!”回手

一剑,猛往自己心口扎去。

那女郎出手好快,反手拔剑,回臂疾格,当的一声,双剑相交,迸出了数星火花。

曹云奇恨恨的道:“你既已不将我放在心上,何必又让我在这世上多受苦楚?”那女郎

缓缓还剑入鞘,低声道:“你早知道,是爹爹将我许配给他,难道是我自己作的主么?”曹

云奇双眉一扬,说道:“我愿跟你浪迹天涯,在荒岛深山之中隐居斯守,你怎又不肯?”那

女郎叹了一口气道:“师哥,我知道你对我一片痴心,我又不是傻子,怎能不念著你的好

处。

可是你职掌我天龙北宗门户,若是做出这等事来,天龙门声名扫地,在江湖上颜面何

存?”曹云奇大声叫道:“我就是为你粉身碎骨,也是甘愿。

天塌下来我也不理,管他什么掌门不掌门”。

那女郎微微一笑,轻轻握住他手,说道:“师哥,我就是不爱你这个霹雳火爆、不顾一

切的脾气呢”。

曹云奇给她这么一说,再也发作不得,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怎么又把他给的玩意儿

当作宝贝似的?”谁说是他给的?我几时见过他来?”曹云奇道:“哼,这样值钱的玩意

儿,还有人真的当作暗器打么?这笔上不明明刻著他的名字?若不是他,又是谁给你的?”

那女郎嗔道:“你既爱这么瞎疑心,乘早别跟我说话”。

纵到灰马身旁,一跃上鞍,缰绳一提,那马放蹄便奔。

曹云奇忙上马追去,伸皮靴猛踢坐骑肚腹,片刻间便追上了,身子一探,右手拉住了灰

马的辔头,叫道:“师妹,你听我说”。

那女郎举起马鞭,往他手上抽去,喝道:“放开!给人家瞧见了成什么样子?”曹云奇

却不放手,拍的一声,手背上登时起了一条血痕。

那女郎心有不忍,道:“你何苦又来惹我?”曹云奇道:“是我不好,你再打吧!”那

女郎嫣然一笑,道:“我手酸,打不动啦”。

曹云奇笑道:“我跟你捶捶”。

伸手去拉她手臂。

那女郎迎头一鞭,曹云奇头一偏,这一次把鞭子躲开了,笑道:“你手怎么又不酸

啦?”那女郎板起了脸,说道:“我叫你别碰我”。

曹云奇陪笑道:“好,那么你说这金笔到底那里来的”。

那女郎笑道:“是我心上人给的。

不是他给,还有谁给?难道是你给我的?”曹云奇心头一酸,热血上涌,又要发作,但

见她笑靥如花,红唇微微颤动,露出一口玉石般的牙齿,怒气登时沉了下去。

那女郎瞪了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师哥,我从小得你尽心照顾。

你待我真比亲生哥哥还好。

我又不是全无心肝之人,怎不想报答?何况我们……只是,我实在好生为难。

你一向关心我、爱护我,现下爹爹不幸惨死,我天龙门面临成败兴亡的重大关头,你怎

么反而不肯体谅我了?”曹云奇呆了半晌,再无话说,左手一挥,说道:”你总是对的,我

总是错的,走吧!”那女郎嫣然一笑,道:“且慢!”摸出一块手帕,给他抹去满额汗水,

道:”大雪地里,出了汗不抹去,莫著了凉”。

曹云奇心中甜甜的说不出的受用,满腔怒气登时化为乌有,挥鞭在那女郎的灰马臀上轻

轻一鞭。

二人双骑,并肩驰去。

那女郎名叫田青文,年纪虽轻,在关外武林中却已颇有名声。

因她容貌美丽,性又机伶,辽东武林中公送她一个外号,叫做“锦毛貂”。

那貂鼠在雪地中行走如飞,聪明伶俐,“锦毛二字,自是形容她的美貌了。

她父亲田归农逝世未久,是以她一身缟素,带著重孝。

两人急奔一阵,追上了殷吉、阮士中、周云阳三人。

阮士中向曹云奇横了一眼,说道:“去了这么久,见到甚么了?”曹云奇脸一红,道:

“没见甚么”。

双腿一夹,纵马快跑。

又奔出数里,山势渐陡,雪积得厚厚的,马蹄一溜一滑,四人不敢催,松马绳缓行。

转过两个山坳,山道更是险峻。

忽听左首一声马嘶,曹云奇右足在马蹬上一点,斜身飞出,落在一株大松树后面,先藏

身形,再纵目向前望去。

只见山坡边几株树上系著五匹马,雪地里一行足印,笔直上山。

曹云奇叫道:“两位师叔,小贼逃上山啦,咱们快追”。

殷吉向来谨慎,说道:“对方若是故意引诱咱们来此,只怕山中设了埋伏”。

曹云奇道:“就是龙潭虎穴,今日也要闯他一闯!”殷吉听他说得鲁莽,颇为不快,向

阮士中道:“阮师兄,你说怎地?”阮士中还未答话,田青文抢著道:“有威震天南殷师叔

在此,就有再厉害的埋伏,也不用怕”。

殷吉微微一笑,道:“瞧他们神情,走得极是匆忙,似乎又不是设伏。

这样吧,”手指右首,说道:“咱们从这边绕道上山,转过来攻他们一个出其不意”。

曹云奇叫道:“好,此计大妙!”殷吉等都下了马,将马匹系在大松树下,翻起长衣下

襟缚在腰里,展开轻功提纵术,从山坡右首上山。

这一带树木丛生,山石嶙峋,行走甚是不便,但多了一层掩蔽,却不易为敌人发觉。

五人初时鱼贯而行,一个紧接一个,时候一长,渐渐分出了功夫高下。

殷吉与阮士中并肩在前,曹云奇堕后丈馀,田青文与周云阳又在后数丈。

曹云奇心想:“殷师叔是南宗掌门,号称威震天南,不知他南宗的功夫与我北宗到底谁

高谁低?今日倒要领教领教”。

一提气,足下加劲,倏忽抢在殷阮二人前头。

只听殷吉赞道:“曹世兄,好俊身手啊,当真是英雄出在年少”。

曹云奇怕他追上,不敢回头,只道:“请殷师叔多加指点”。

口中这么说,脚下丝毫不停,奔了一阵,似乎听得脚步声息,回头一望,不禁吓了一

跳,原来殷吉、阮士中两人就在他身后不远,忙加快脚步,急冲数丈。

殷吉微微一笑,不急不徐的跟在后面。

山上积雪更厚,道路崎岖,行走自是费力。

只过了半枝香功夫,曹云奇渐渐慢了下来,忽觉后脑微微温热,似乎有人呼气,正要回

头,右肩上有人轻轻一拍,听得殷吉笑道:“小多子,加把劲儿!”曹云奇一惊,提气向前

猛冲。

这一冲虽把殷阮两人抛下了十多丈,但已然心浮气粗,头上冒汗。

他伸袖一擦额上汗水,想起适才田青文给自己擦汗的情景,嘴里间不由得露出微笑,但

听得背后踏雪之声,殷吉两人又赶了上来。

殷吉见曹云奇这么一冲一慢,早知他轻功远不是自己对手,只是七星手阮士中一声不响

的并肩而行,自己跑得快,他也快,自己跑得慢了,他跟著放慢脚步,看来尚是游刃有馀,

未尽全力,心道:“你们师叔侄俩今儿考较老儿来著”。

当下猛吸一口气,施展数十年勤修苦练的轻功,在白雪山坡上宛似足不点地般滑了上

去。

天龙门创自清初,原本一支,到康熙年间,掌门人的两个大弟子不和,待掌门人一死,

便分为南北两宗。

南宗以轻捷剽悍为尚,北宗却注重沈稳狠辣。

两宗武功本源架式完全相同,使用之时,却颇有异处。

这上山的轻功原是南宗所擅,殷吉人虽肥胖,一施展本门心法,竟然矫捷胜于猿猴,片

刻之间,已赶出曹云奇一里有馀。

阮士中却仍是不即不离的与他并肩而行。

殷吉数次放快,要想将他抛落,但每次只抢前数丈,阮士中又稳稳的追将上来。

眼见离峰顶只两三里路程,殷吉笑道:“阮师兄,咱俩比比脚力,瞧谁先上峰顶”。

阮士中道:“我哪里赶得上殷师兄?”殷吉道:“别客气啦!”话一出口,如箭离弦般

急冲而上,不到片刻,离峰顶已只数丈,回头见阮士中在自己身后约有丈许,一提气,正要

冲上,阮士中突然一纵而起,落在他的身旁,低声道:“那边有人!”伸手向峰左树丛中一

指。

殷吉心中一寒:“此人轻功,果然在我之上”。

见他弯腰低头,轻轻向树丛中走去,当下跟随在后。

两人走到树后,躲在一块凸出的大石之后,探头向前望去,只见下面谷中刀剑闪光,有

五个人聚在谷底。

三人手持刀刃,分别守住三条通路,自是怕人闯进,另外两人一挥钢锄,一舞铁铲,正

在一株大树下用力挖掘。

显是两人心知强敌追随在后,时机迫促,是以四只手臂一刻不停,此起彼落,忙碌异

常。

殷吉低声道:“果然是饮马川的陶氏父子。

那三人是谁?”阮士中轻声道:“饮马川的三个寨主,都是硬手”。

殷吉道:“正合适,五个对五个”。

阮士中道:“殷师兄,你我同云奇三人自然不怕,云阳和青文却弱了。

先出其不意的宰他一两个,馀下的就好办”。

殷吉皱眉道:“若是江湖上传扬出去,说我天龙门暗施偷袭,岂不叫天下英雄耻笑?”

阮士中冷冷的道:“为田师兄报仇,斩草除根,一个也不留下。

咱们自己不说,没人知道”。

殷吉道:“陶氏父子当真这么难对付吗?”阮士中点点头,隔了片刻,说道:“平手相

斗,小弟没必胜把握”。

殷吉知道北宗自掌门人田归农去世后,阮士中已是门中第一高手,听说田归农在日,也

自忌惮他三分,适才上山较劲,他似乎有心相让,才成了个不胜不败之局,若出全力,只怕

自己要输,于是点了点头道:“小弟是客,自当由阮师兄主持大局”。

阮士中心道:“哼,你要做英雄,由我做小人就是”。

当下不再说话。

这时曹云奇已经赶到,再过一会,周云阳、田青文二人也先后来了。

阮士中低声道:“殷师兄、云奇和我各发毒锥,干了把风的三人,再围攻陶氏父子。

云阳与青文待我们出手之后,再行上前”。

四人听了,当即放轻脚步,弯腰从山石后慢慢掩近。

田青文跟在阮士中身后,低声叫道:“阮师叔!”阮士中停步道:“怎么?”田青文

道:“陶氏父子要捉活的”。

阮士中双眼一翻,露出一对白睛,低沈著嗓子道:“你还要回护陶子安那小贼?”田青

文道:“我总觉得不是他”。

阮士中脸色铁青,将插在腰带上的那支羽箭拔了出来,递在她手里,道:“你自己比一

比去!这是那小贼适才射雁的箭”。

田青文接过羽箭,只看了一眼,不由得两手发颤。

曹云奇在她身旁,一直瞧她的时候多,望敌人的时候少,见了她这副神情,不禁又喜又

怒,喜的是眼见陶子安性命难保,怒的是她对那小贼显然情意甚深。

他脾气暴躁,越想越恼,正待出言讥刺,阮士中在他肩头一拍,向著东首把守的那人背

心一指。

这时田青文与周云阳已伏下身子,停步不进。

阮殷曹三人各自认定了一名敌手,每人手中都暗扣三枚毒锥,悄悄走近。

那毒锥是天龙门世代相传的绝技,发出时既准且快,而且毒性猛烈,被打中了三个时辰

毙命,厉害无比,江湖上送它一个名号,叫作“追命毒龙锥”。

曹云奇心想:“师叔要我打东首那人,我却要用毒锥先送了陶子安那小贼的性命,既报

师门深仇,又拔了眼中之钉。

若是待会将他活捉,夜长梦多,不知师妹又会生出甚么古怪来”。

算计已定,越走越近,眼见离敌人已不足五十步,当下伏低身子,凝望著陶子安一起一

伏的背影,只待阮士中挥手发号,三锥立时激射而出。

铮的一声,陶子安手中的钢锄撞到了土中一件铁器。

阮士中高举左手,正要下落,猛听得嗤嗤嗤数声连响,旁边雪地里忽然射出七八件暗

器,分向陶子安等五人打去。

这些暗器突如其来的从地底下钻出,事先没半分朕兆,真是匪夷所思,古怪之极。

陶氏父子武功了得,暗器虽近身而发,来得奇特无比,但仗著眼明手快,还是各举锄铲

打落。

望风的三人中一人仰天一摔,滚入山沟之中,两枚袖箭分从头颈顶边擦过,侥幸逃得性

命。

其馀两人却哼也没哼一声,一枚钢镖、一柄飞刀都正中后心,扑在雪地里再不动弹。

这一下变起仓卒,陶氏父子固然大出意料之外,阮士中等也是惊愕不已。

陶子安的父亲“镇关东”陶百岁骂道:“鼠辈,敢施暗算!”这一声宛若凭空起了个响

雷,威猛无比。

只见身侧雪地中刀光闪动,从地底下跃出四人。

原来这四人早知陶氏父子要到此处,在雪下挖了土坑,已等候数日。

四人守在坑中,坑上用树枝盖了,白雪遮住,只露出了几个小孔透气,旁人哪里知晓?

陶氏父子抛下锄铲,急从身边取出刀刃。

陶百岁使的是一根十六斤重的钢鞭,陶子安则用单刀。

那滚在山沟里的马寨主怕敌人跟著袭击,在山沟中连滚数滚,这才跃起,他手中本来拿

著一对练子锤。

看敌人时,见当先一人身形瘦削,漆黑一团,认得是北京平通镖局的总镖头熊元献,此

人精熟地堂刀功夫。

饮马川山寨曾劫过他镖局的一枝大镖,熊元献使尽心机,始终没能要回,是以双方结下

梁子。

另一个女子,约莫三十二三岁年纪,马寨主识得她是双刀郑三娘。

她丈夫本是平通镖局的镖头,在饮马川众寨主劫镖时刀伤殒命。

此外是一个胖大和尚,手使戒刀;一个紫膛脸汉子,使一对铁拐,均不相识。

想来都是平通镖局邀来的好手,埋伏在这里以报昔日之仇了。

陶百岁喝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老夫手下败将。

除了姓熊的鼠辈,武林之中,原也没人能做这下贱勾当”。

这话虽是斥骂熊元献,但殷吉听了,不禁脸上一热,斜眼看阮士中时,只见他双目凝视

谷中敌对双方,对这句话直如不闻。

熊元献细声细气的道:“陶寨主,在下跟你引见引见。

这位是山东百会寺的静智大师。

这位是京中一等侍卫刘元鹤刘大人,是在下的同门师兄。

你们多亲近亲近”。

陶百岁身材魁伟,声若雷震,熊元献恰与他相反,一个阳刚,一个阴柔,两人倒似天生

了的对头。

陶百岁骂道:“好小子,一齐上吧,咱们兵刃上亲近亲近”。

钢边在空中虚击一鞭,呼呼风响,足见膂力惊人。

熊元献不动声色,低低的道:“在下是陶寨主手下败将,不敢跟你动手,只求见赐一

物”。

陶百岁怒道:“甚么?”熊元献向他们挖掘的土坑一指,道:“就是这里的东西”。

陶百岁一捋满腮灰白胡子,更不打话,劈面就是一鞭。

熊元献闪身避过,叫道:“且慢动手”。

陶百岁喝道:“又有甚么话说?”熊元献道:“在下已在此处相候三日三夜,专等陶寨

主到来。

若不是瞧尊驾父子金面,此物早就取了。

这里的东西本来不是饮马川之物,一向由天龙门经管,现下换换主儿,亦无不该”。

陶子安道:“熊镖头说得好漂亮的话儿。

这雪山上千里冰封,你们若是早知埋藏之处,还不早就取了去?”那郑三娘一心要报杀

夫之仇,叫道:“多说甚么?动手吧!”话声未毕,三柄飞刀刷刷刷接连向马寨主射去。

马寨主链子双锤飞起,将两柄飞刀打落,眼见第三柄来得更是劲急,直取胸口,当下双

手一崩,双锤之间的铁链横在当胸,正好将飞刀档落,左锤一缩,右锤已扑面打出。

郑三娘身形灵动,矮身低头,双刀一招“旋风势”直扑进怀。

马寨主左锤飞出,消去了这招。

这两人一动上手,那和尚挥戒刀直取陶百岁。

镇关东不避反迎,铁鞭横打,刀鞭相交,迸出星星火花。

和尚只觉手臂酸麻,刀锋已给打出一个缺口。

陶子安舞刀奔向熊元献。

六人分作三对,在雪地里性命相扑。

刘元鹤手执双拐,在旁掠阵,眼见那和尚不是陶百岁对手,叫道:“大师退下,让我来

会会镇关东”。

那和尚兀自恋战。

刘元鹤跨上一步,右膀在静智和尚肩头一撞。

那和尚立足不住,跌出三步,忽觉金刃劈风,一刀向脑门劈来,急忙缩头躲闪,原来是

陶子安抽空砍了他一刀。

静智吓出一身冷汗,惊怒之下,挺刀与熊元献双斗陶子安。

刘元鹤武功比师弟强得多,陶百岁铁鞭横扫,他竟硬接硬架,铁拐一立,铁鞭碰铁拐,

当的一声大响。

刘元鹤不动声色,右拐一沉,拐头锁住敌人鞭身,左拐搂头盖了下来。

陶百岁与他数招一过,已知今日遇到劲敌,当下抖擞精神,使开六合鞭法,单鞭斗双

拐,猛砸狠打。

时候一长,刘元鹤渐占上风,陶百岁已是招架多,还手少。

陶子安以一敌二,更是形迫势蹙,心想眼前唯一指望,是马寨主速下杀手击毙郑三娘,

将熊元献接过,自己就能俟机杀了和尚。

但郑三娘也已瞧明白战局大势,只要自己尽力支撑,陶氏父子不免先后送命,当下只守

不攻,双刀守得严密异常,马寨主双锤虽如狂风暴雨般连环进攻,却始终伤她不得。

再拆数十招,郑三娘究是女流,愈来愈是力气不加,不住向后退避。

马寨主踏步上前追击,突见郑三娘左刀一幌,露出老大一个空门,不禁大喜,抢上一

步,挥锤击下,蓦地里右足足底突然一虚,竟已踏在熊元献等先前藏身的土坑之中。

这坑大半仍被白雪淹没,激斗之际,未加留神,郑三娘有意引他过去。

他这一足踏空,身子向前一跌,暗叫不好,待要跃起,郑三娘一刀急砍,登时将他左肩

卸落。

马寨主惨叫一声,晕了过去,郑三娘右手补上一刀,将他砍死在坑中。

陶子安听到马寨主叫声,情知不妙,但被熊元献与静智两人缠住了,自顾尚且不暇,那

能分手救人?郑三娘喘了几口气,理一理鬓发,取出一块白布手帕包在头上,舞动双刀上前

夹击陶百岁。

那陶百岁若是年轻上二十岁,刘元鹤原不是他的敌手。

他向以力大招猛见长,现下年纪一老,精力究已衰退,与刘元鹤单打独斗已相形见绌,

再加上一个郑三娘在旁偷袭骚扰,更是险象环生。

斗到酣处,刘元鹤叫一声:“著!”一招“龙翔凤舞”,双拐齐至。

陶百岁挥鞭挡住,却见郑三娘双刀圈转,也是两样兵刃同时攻到。

陶百岁一条鞭架不开四般兵刃,大喝一声,飞左脚将郑三娘踢了个斤斗,但左胁上终于

被她刀锋划了一个大口子。

片刻之间,伤口流出的鲜血将雪地染得殷红一片。

但这老儿勇悍异常,舞鞭酣战,毫不示怯。

陶子安眼见情势险恶,心知今日有败无胜,当下疾攻三刀,乘静智退开两步,随即向后

一跃,叫道:“罢啦,我父子认输就是。

你们要宝还是要命?”郑三娘挥刀向陶百岁进攻,叫道:“宝也要,命也要”。

熊元献心里却另有计较,他去年失了一枝大镖,赔得倾家荡产心想与其杀他父子,不如

叫饮马川献出金银赎命,于是叫道:“大家且住,我有话说”。

刘元鹤为人精细,郑三娘一向听总标头的吩咐,听他如此说,各自向旁跃开。

那静智却是个莽和尚,斗得兴发,哪里还肯罢手,一柄戒刀使得如风车相似,直向陶子

安迫将过去。

熊元献连叫:“静智大师,静智大师”。

静智宛如未闻。

陶子安一声冷笑,将单刀往地下一抛,挺胸道:“你敢杀我?”静智举起戒刀,正要一

刀砍下,突然见他如此,不禁一呆,戒刀举在半空,却不落下。

陶子安骂道:“贼秃!”迎面一拳,正中鼻梁。

静智出其不意,身子一幌,一交坐在地下,一摸自己鼻子,满手都是鼻血。

这一来叫他如何不怒,一声吼叫,爬起身来,向陶子安猛扑过去。

熊元献伸臂拉住,叫道:“且慢!”只见陶子安跃入坑中,挥动钢锄掘了几下,随即抛

开锄头,捧著一只两尺来长的长方铁盒纵身而上。

刘元鹤等面上各现喜色,向陶子安走近几步。

阮士中低声向殷吉道:“殷师兄,你与云奇发锥伤人,我去抢宝”。

殷吉低声道:“伤那一边的人?”阮士中左手中间三指卷屈,伸出拇指与小指,做个

“六”字的手势。

意思说六个人全伤。

殷吉心道:“好狠毒!”点了点头,扣紧手中的毒锥,斜眼看曹云奇时,只见他双眼盯

著陶子安,看来这些时候之中,他眼光始终未有一瞬离开过此人。

陶子安捧著铁盒,朗声说道:“今日我父子中了诡计,这武林至宝么,嘿嘿,自当双手

奉上。

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倒要领教”。

熊元献眯著一双小眼,道:”少寨主有何吩咐?”陶子安道:“你们怎知这铁盒埋在此

处?又怎知我们这几日要来挖取?”熊元献道:“少寨主既想知道,跟你说了,也是不妨。

天龙门田老掌门封剑之日,大宴宾朋。

少寨主是田门快婿,那一定是到的了”。

陶子安点了点头。

熊元献指著刘元鹤道:“我这位师兄当日也是座上宾客,只是少寨主英雄年少,没把刘

师兄放在眼里”。

陶子安冷笑道:“哈哈,我岳丈宴请好朋友,原来请到了奸细”。

熊元献并不动怒,仍是细声细气的道:“言重了。

刘师兄久仰尊驾英明,不免对少寨主多看了几眼,那也是饮马川威名远播之故啊。

那日少寨主一举一动,没曾离了刘师兄的眼睛”。

陶子安道:“妙极,妙极!这盒儿该当献给刘大人的了”。

双手前伸,将铁盒递了出去。

刘元鹤眉不扬,肉不动,伸手去接。

陶子安突然在铁盒边上一掀,飕飕飕三声,三枝短箭从铁盒中疾飞而出,向刘元鹤当胸

射去。

两人相距不到三尺,急切间那能闪避?好个刘元鹤,伸手果真不凡,危急中顺手拉住静

智在身前一挡。

只听一声惨呼,两枝短箭一齐钉入那和尚的咽喉,立时气绝。

第三枝箭偏在一旁,却射入了熊元献左肩,直没至羽,受伤也自不轻。

这个变故,比适才熊元献等偷袭来得更是奇特。

田青文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刘元鹤一听背后有人,顾不得与陶氏父子动手,跃向山石,先护住背心,这才转身察

看。

阮士中叫道:“动手!”纵身扑了下去。

曹云奇手一扬,三枚毒锥对准陶子安射出。

田青文早知他心意,一见他扬手发锥,立即挺肩往他左肩撞去。

曹云奇身子一侧,怒喝:“干甚么?”三锥准头全偏,都落入雪地之中。

殷吉的毒锥本待射向刘元鹤,只是田青文一出声,被他立时知觉,此人应变极快,竟然

无机可乘。

阮士中大叫:“物归原主”。

左手五指如钩,抓向陶子安双目,右手五指已抓住铁盒边缘。

刘元鹤铁拐一立,与殷吉的长剑搭上了手。

两人在田归农的筵席中曾会过面,都知对方是武学名家,此刻数招一过,心中各自佩

服。

周云阳挺剑奔向熊元献。

田青文的单剑与郑三娘双刀战在一起。

曹云奇长剑闪动,不去斗闲在一旁的陶百岁,却向陶子安胸口刺去,一招“白虹贯

日”,身随剑至,竟是拚命的打法,凶狠异常。

陶子安没持兵刃,只得放手松开铁盒,后跃避开,俯身抢起单刀,反身来夺。

阮士中左手抱住盒子,阴沈著脸骂道:“好小子,放暗箭害死岳丈,原来是看中了我天

龙门的至宝”。

陶子安叫道:“谁说我害了岳父?”挥刀猛攻,急著要夺回铁盒。

但这铁盒一入七星手阮士中之手,莫说曹云奇在旁仗剑相助,就是单凭阮士中一双肉

掌,陶子安也休想夺得回去。

陶百岁叫道:“姓阮的,这铁盒是田亲家亲手交与我儿,你是不服,还是怎地?”大声

叫嚷,挥鞭向阮士中头顶击落。

阮士中一跃丈馀,纵到田青文的身旁,举盒向郑三娘迎面一扬。

郑三娘适才见盒中放出暗器,只怕又有短箭射出,忙矮身闪避。

那知阮士中只是虚张声势,待田青文摆脱纠缠,当即将铁盒交在她手中,说道:“护住

盒儿,让我对付敌人”。

他手中一空,立即反身来斗陶百岁。

这天龙北宗第一高手果然武功了得,陶百岁虽然鞭沉力猛,却被他一双空手迫得连连倒

退。

熊元献肩头中箭,被周云阳一柄长剑迫住了,始终缓不出手来去拔箭,那箭留在肉里,

一用劲半边身子剧痛难当。

只有刘元鹤却与殷吉斗了个旗鼓相当。

田青文抱住铁盒,施开轻功,疾向西北方奔去。

陶子安举刀向曹云奇猛劈,见他提剑封门,这一刀竟不劈下忽地转身,向田青文追去。

曹云奇大怒,随后急赶,只追出数步,斜刺里双刀砍到,原来是郑三娘从旁截住

曹云奇心中焦躁,连进险招。

那知郑三娘的武艺虽不甚精,却练就了一套专门守御的刀法,只要这套“铁门闩”刀法

使开了,六六三十六招之内,对方功夫再高,也是不易取胜。

曹云奇连变三路剑法,一时竟奈何她不得。

田青文奔出里许,见陶子安随后跟来,正合心意,转过一个山坡,站定身子,似嗔似笑

的道:“你追我干么?”陶子安道:“妹子,咱们合力对付了那几个奸贼,自己的事总好商

量”。

田青文道:“谁是你的妹子?你干么害我爹爹?”陶子安突然在雪地里双膝跪倒,指天

立誓,大声道:“皇天在上,若是我陶子安害了天龙门田老掌门,叫我日后万箭攒身,乱刀

分尸!”田青文脸上露出笑容,伸手拉著他背膀,柔声道:“不是你就好啦。

我也早知不是你,他们……他们……”陶子安跃起身来,握住她左手,说道:“妹

子……”刚叫得一声,忽见田青文脸上变色,知道背后来了人,急忙转身,只听一人喝道:

“你们两个,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干甚么?”田青文怒道:“甚么鬼鬼祟祟?你给我口里放乾

净些”。

陶子安一回头,见是曹云奇赶到,叫道:“曹师兄,你莫误会”。

曹云奇圆睁双目,喝道:“误会你妈个屁!”提剑分心便刺,陶子安只得举刀招架。

两人斗了数合,雪地里脚步声响,郑三娘如风奔来。

曹云奇骂道:“臭婆娘,缠个没完没了”。

反手就是一剑。

郑三娘左刀挡架,右手回了一刀。

陶子安叫道:“郑三娘,咱们并肩子上,先杀了这蛮汉再说”。

他一语甫毕,一招“抽梁换柱”,左手虚托,刀锋从横里向曹云奇反劈过去。

曹云奇以一敌二,丝毫不惧。

他有意要在心上人之前卖弄本事,剑走偏锋反而连连进招。

陶子安赞道:“好剑法!”身形一矮,一招“上步撩阴”向他跨下挥去。

郑三娘心想他定然竖剑相架,上盘势必空虚,当即双刀向曹云奇肩头砍落。

不料陶子安这一刀挥到中途,突然转为“退步斩马刀”,手腕一翻,一刀砍在郑三娘腿

上,喝道:“躺下”。

这一招毒辣异常,比郑三娘再强数倍的高手,也是难以防备,教她如何闪避得了?她腿

上剧痛,向后便跌。

陶子安抢上一步,举刀往她颈中砍下。

呼的一声,曹云奇长剑递出,将他单刀架开,叫道:“你要不要脸?”陶子安笑道:

“兵不厌诈,我是有心助你”。

曹云奇正要喝骂,刘元鹤、殷吉、陶百岁、阮士中等已先后赶到。

原来他们都挂念著铁盒,眼见田青文抱著盒子奔开,不愿无谓恋战,一待敌人攻势略

缓,都抽空追来。

陶子安叫道:“爹,天龙门是好朋友。

你别跟阮师叔动手”。

陶百岁尚未答话,曹云奇高声叫道:“你害死我恩师,谁跟你是好朋友?”刷刷刷,向

他疾刺三剑。

陶子安挡开两剑,第三剑险险避不开去,身子向左急闪,剑刃在右颊边贴面而过,只要

差得两寸,那便是穿头破脑之祸。

他吓得脸无血色,忽听田青文叫声:“小心!”一枚暗器从身旁飞了过去,紧接著风声

微响,后臀上已吃了一刀。

原来郑三娘受伤后倒地不起,心中又恨又悔:“他饮马川是我杀夫大仇,这小贼又是素

来诡计多端,我怎能信他的话,不加提防?”忽见陶子安避剑后退,正是偷袭良机,当即奋

身跃起,挥刀往他头顶砍去。

田青文眼明手快,忽发一锥,抢先钉中她的右肩。

幸得这一锥,才救了陶子安的性命,郑三娘那刀砍得低了,只中了他的后臀。

郑三娘身中毒锥,又向后跌。

陶子安骂声:“贱人!”单刀脱手,对准她胸口猛掷下去,这一掷势劲力疾,相距又

近,眼见得一刀要将她钉在地下,突然空中嗤的一声急响,一枚暗器从远处飞来,正好打在

刀上,当的一声,单刀汤开,斜斜的插入郑三娘身旁雪地之中。

刘元鹤、阮士中等均正注目铁盒,或亟欲劫夺、或旨在守护,忽听这暗器破空之声响得

怪异,都是一惊,但见这暗器远飞而至,落点既准,劲力又重,竟将单刀打在一旁。

各人一惊之下,齐向暗器来路望去,只见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僧右手拿著一串念珠,念

道:“善哉,善哉!”快步走来,俯身拾起一物,串在念珠绳上,原来他适才所发暗器只是

一粒念珠。

这串念珠看来份量不轻,黑黝黝的似是铁铸,但这和尚从数丈外弹来,小小一粒念珠竟

能撞开一把八九斤重的钢刀,指力实是非同小可。

众人惊愕之下,都眼睁睁的望著他。

但见他一对三角眼,塌鼻歪嘴,一双白眉斜斜下垂,容貌极是诡异,双眼布满红丝,单

看相貌,倒似是个市井老光棍,那想得到武功竟是如此高强。

那僧人伸手扶起郑三娘,拔下她肩头的毒锥,只见伤口中喷出黑血,郑三娘大声呻吟。

那僧人从怀中取出一粒红色药丸,塞在她的口里,向众人逐个望去,自言自语说道:

“这药丸只可暂时止痛。

毒龙锥是天龙门独门暗器,和尚可救她不得”。

他眼光停在阮士中脸上,说道:“这位施主是天龙门高手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敢请慈

悲则个”。

说著合十行礼。

阮士中和郑三娘本不相识,原无仇怨,眼见那僧人如此本领,若是不允拿出解药,今日

决讨不了好去,他是个久历江湖之人,当硬则硬,当软则软,眼见那僧人合十躬身,立即还

礼,道:“大师吩咐,自当遵命”。

从怀中取出两个小瓶,在一个瓶里倒出十粒黑色小丸,给郑三娘服了,将另一个瓶子递

给田青文道:“给她敷上”。

田青文接过药瓶,将铁盒交给师叔,自去给郑三娘敷药。

那僧人道:“施主慈悲”。

又打了一躬,说道:“请问各位在此互斗,却是为了何事?天下没解不开的梁子,和尚

老了脸皮,倒想作个调人,嘿嘿”。

众人相互望了一眼,有的沈吟不语,有的脸现怒容。

曹云奇指著陶子安骂道:“这小贼害死我师父,偷了我天龙门的镇门之宝。

大师,你说该不该找他偿命?”说著手中长剑虚劈,剑刃震动,嗡嗡作声。

那老僧问道:“尊师是哪一位?”曹云奇道:“先师是敝门北宗掌门,姓田”。

那老僧“啊哟”一声,说道:“原来归农去世了,可惜啊可惜”。

语气之中,似乎识得田归农,而口称“归农”,竟然自居尊长。

田青文刚给郑三娘敷完药,听那老僧如此说,上前盈盈拜倒,哭道:“求大师给先父报

仇,找到真凶”。

那老僧尚未回答,曹云奇已叫了起来:“甚么真凶假凶?这里有赃有证,这小贼难道还

不是真凶?”陶子安只是冷笑,并不答话。

陶百岁却忍不住了,喝道:“田亲家跟我数十年交情,两家又是至亲,我们怎能害

他?”曹云奇道:“就是为了盗宝啊!”陶百岁大怒,纵上前去就是一鞭。

曹云奇正要还手,突见那老僧左手挥出,在陶百岁右腕上轻轻一勾,钢鞭猛然反激回

去。

陶百岁只觉手掌心一震,虎口剧痛,竟然拿捏不住,急忙撒手向旁跃开,拍的一声,钢

鞭跌在雪地,埋入了半截。

众人本来围在僧人身周,突见钢鞭飞起跌落,各自向后跃开,登时在那僧人身旁流出好

大一个圆圈,各人眼睁睁的望著这和尚,都是好生诧异,暗想:“镇关东素以膂力刚猛称雄

武林,怎么给他这般轻描淡写的一勾一带,竟然连兵刃也撤手了?”陶百岁满脸通红,叫

道:“好和尚,原来你是天龙门邀来的帮手”。

那老僧微微一笑,道:“施主恁大年纪,仍是这等火气。

不错,和尚确是受人之邀,才到长白山来。

不过邀请和尚的,倒不是天龙门”。

天龙门诸人与陶氏父子俱吃一惊,心道:“怪不得他相救郑三娘。

他既是平通镖局的帮手,这铁盒儿可就难保了”。

阮士中退后一步。

殷吉与曹云奇双剑上前,护在他左右两侧。

那僧人宛如未见,续道:“此间一无柴火,二无酒饭,寒气好生难熬。

那主人的庄子离此不远,各位都算是和尚的朋友,不如同去歇脚。

那主人见到大群英雄好汉降临,一定开心,他妈的,大家同去扰他一顿!”说罢呵呵而

笑,对众人适才的浴血恶斗,似乎全不放在心上。

众人见他面目虽然丑陋,说话倒是和气,出家人口出“他妈的”三字,未免有些突兀,

但这些豪客听在耳里,反感亲切自在,提防之心消了大半。

殷吉道:“不知大师所说的主人,是那一位前辈?”那老僧道:“这主人不许和尚说他

名字。

和尚生来好客,既然出口邀请,若有那一位不给面子,和尚可要大感脸上无光了”。

刘元鹤见这老僧处处透著古怪,心中嘀咕,微一拱手,说道:“大师莫怪,下官失陪

了”。

说罢返身便奔。

那老僧笑道:“在这荒山野地之中,居然还能见到一位官老爷,好福气啊,他妈的好福

气”。

他待刘元鹤奔出一阵,缓缓说完这几句话,斗然间身形幌动,随后追去。

只见他在雪地里纵跳疾奔,身法极其难看,又笨又怪,令人不由得好笑。

但尽管他身形又似肥鸭,又似蛤蟆,片刻之间,竟已抄在刘元鹤身前,笑道:“和尚要

对不住官老爷了”。

不待刘元鹤答话,左手兜了个圈子,忽然翻了过来,抓住他的右腕。

刘元鹤斗感半身酸麻,知道自己胡里胡涂的已被他扣住脉门,情急之下,左手出掌往老

僧击去。

那老僧左手拇指与食指拿著他的右腕,见他左掌击来,左手提著他右臂一举,中指、无

名指、小指三根手指钩出,搭上了他左腕。

这一来,他一只手将刘元鹤双手一齐抓住,右手提著念珠,一窜一跳的回来。

众人见刘元鹤双手就如被一副铁铐牢牢铐著,身不由主的给那老僧拖回,都是又惊又

喜,惊的是这老僧功夫之高,甚为罕见,喜的是他并非平通镖局所邀的帮手。

那老僧拉著刘元鹤走到众人身前,说道:“刘大人已答应赏脸,各位请吧”。

有刘元鹤的榜样在前,即令有人心存疑惧,也不赶再出言相拒,自讨没趣。

只见那老僧握著刘元鹤的手腕,缓缓向前,走出数步,忽然转身道:“甚么声音?”众

人停步侧耳一听,但听得来路上隐隐传来一阵气喘吆喝之声,似乎有人在奋力搏击。

阮士中斗然醒悟,叫道:“云奇,快去相助云阳”。

曹云奇叫道:“啊哟,我竟忘了”。

挺剑向来路奔回。

那老僧仍不放开刘元鹤,拉著他一齐赶去,只赶出十馀丈,刘元鹤足下功夫已相形见

绌。

他虽提气狂奔,仍是不及那老僧快捷,可是双手被握,纵然用力挣扎,那老僧五根又瘦

又长的手指竟未放松半点。

再奔数步,那老僧又抢前半尺,这一来,刘元鹤立足不稳,身子向前仰跌下去,双臂夹

在耳旁举过头顶,被那老僧在雪地里拖曳而行。

他又气又急,欲待飞脚向那老僧踢去,但那老僧越拖越快,自己站立尚且不能,那里说

得上发足踢敌?倏忽之间,众人已回到坑边,只见周云阳与熊元献搂抱著在雪地里滚来滚

去。

而其兵刃均已脱手,贴身肉搏,连拳脚也使用不上,肘撞膝蹬、头顶口咬,打得狼狈不

堪,那里像甚么武林中的好手相斗,直如市井泼妇当街斯打一般。

曹云奇仗剑上前,要待往熊元献身上刺去,但两人翻滚缠打,只怕误伤了师弟,急切间

下手不得。

那老僧走上几步,右手抓住周云阳背心,提了起来。

周熊两人手脚都相互勾缠,提起一人,将另一人也带了上来。

两人打得兴发,虽然身子临空,仍是殴击不休。

那老僧哈哈大笑,右手一振,两人手足都是一麻,砰的一响,熊元献摔出了五尺之外。

那老僧将周云阳放在地下,这才松了刘元鹤的手腕。

刘元鹤给他抓得久了,手臂一时之间竟难以弯曲,仍是高举过头,过了一会才慢慢放

下,只见双腕上指印深入肉里,心中不禁骇然。

那老僧道:“他奶奶的,大多儿快走,还来得及去扰主人一顿早饭”。

众人相互瞧了一眼,一齐跟在他的身后。

郑三娘腿上伤重,熊元献顾不得男女之嫌,将她背在背上。

陶氏父子、周云阳等均各负伤。

但见雪地里一道殷红血迹,引向北去。

行出数里,伤者哼哼唧唧,都有些难以支持。

田青文从背囊中取出一件替换的布衫,撕碎了先给周云阳裹伤,又给陶氏父子包扎。

曹云奇哼了一声,待要发话。

田青文横目使个眼色,曹云奇虽不明她意思,终明忍住了口边言语。又行里许,转过一

个山坡,地下白雪更深,直没至膝,行走好生为难众人虽然都有武功,但亦感不易拔足,各

自心想:“不知那主人之家还有多远?”那老僧似知各人心意,指著左侧一座笔立的山峰

道:“不远了,就在那上面”。

第二章

众人一望山峰,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全身冷了半截。

那山峰虽非奇高,但宛如一根笔管般竖立在群山之中,陡削异常,莫说是人,即令猿猴

也是不易上去,心中都将信将疑:“本领高强之人就算能爬得上去,可是在这陡峰的绝顶之

上,难道还会有人居住不成?”那老僧微微一笑,在前引路,又转过两个山坡,进了一座大

松林。

林中松树都是数百年的老树,枝柯交横,树顶上压了数尺厚的白雪,是以林中雪少,反

而好走。

这座松林好长,走了半个时辰方始过完,一出松林,即到山峰脚下。

众人仰望山峰,此时近观,更觉惊心动魄,心想即在夏日,亦难爬上,眼前满峰是雪,

若是冒险攀援,十成中倒有九成要跌个粉身碎骨。

只听一阵山风过去,吹得松树枝叶相撞,有似秋潮夜至。

众人浪迹江湖,都见过不少大阵大仗,但此刻立在这山峰之下,竟不自禁的忽感胆怯。

那老僧从怀中取出一个花筒火箭,幌火摺点著了。

嗤的一声轻响,火箭冲天而起,放出一道蓝烟,久久不散。

众人知道这是江湖上通消息的讯号,只是这火箭飞得如此之高,蓝烟在空中又停留这么

久,却是极为罕见。

众人仰望峰顶,察看有何动静。

过了片刻,只见峰顶出现一个黑点,迅速异常的滑了下来,越近越大,待得滑到半山,

已看清楚是一只极大的竹篮。

篮上系著竹索,原来是山峰上放下来接客之用。

竹篮落在众人面前,停住不动。

那老僧道:“这篮子坐得三人,让两位女客先上去,还可再坐一位男客。

那一个坐?和尚不揩女施主的油,我是不坐的,哈哈”。

众人均想:“这和尚武功极高,说话却恁地粗鲁无聊”。

田青文扶著郑三娘坐入篮中,心道:“我既先上了去,曹师哥定要乘机相害子安。

若是我叫子安同上,师叔面前须不好看”。

于是向曹云奇招手道:“师哥,你跟我一起上”。

曹云奇受宠若惊,向陶子安望了一眼,得意之情,见于颜色,当下跨进篮去,在田青文

身旁坐下,拉著竹索,用力摇了几下。

只觉篮子幌动,登时向峰顶升了上去。

曹田郑三人就如凭虚御风、腾云驾雾一般,心中空荡荡的甚不好受。

篮到峰顶,田青文向下一望,只见山下众人已缩成了小点,原来这山峰远望似不甚高,

其实壁立千仞,却是非同小可。

田青文只感头晕目眩,当即闭眼,不敢再看。

约莫一盏茶时分,篮子升到了峰顶。

曹云奇跨出竹篮,扶田郑二人出来。

只见山峰旁好大三个绞盘,互以竹索牵连,三盘互绞,升降竹篮,十馀名壮汉扳动三个

绞盘,又将篮子放了下去。

篮子上下数次,那老僧与群豪都上了峰顶。

绞盘旁站著两名灰衣汉子,先见曹云奇等均不理睬,直到老僧上来,这才趋前躬身行

礼。

那老僧笑道:“和尚没通知主人,就带了几个朋友来吃白食了。

哈哈!”一个长颈阔额的中年汉子躬身道:“既是宝树大师的朋友,敝上自是十分欢

迎”。

众人心道:“原来这老僧叫做宝树”。

但见那汉子团团向众人做了个四方揖,说道:“敝上因事出门,没能恭迎嘉宾,请各位

英雄恕罪”。

众人急忙还礼,心中各自纳罕:“这人身居雪峰绝顶,衣衫单薄,却没丝毫怕冷的模

样,自然是内功不弱。

可是听他语气,却是为人佣仆下走,那他的主人又是何等英雄人物?”只见宝树脸上微

有讶色,问道:“你主人不在家么?怎么在这当口还出门?”那汉子道:“敝上七日前出

门,到宁古塔去了”。

宝树道:“宁古塔?去干甚么?”那汉子向阮士中等望了一眼,似乎不便相告。

宝树道:“但说无妨”。

那汉子道:“主人说对头厉害,只怕到时敌他不住,所以赶赴宁古塔,去请金面佛上山

助拳”。

众人一听“金面佛”三字,都吓了一跳。

此人是武林前辈,二十年来江湖上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

为了这七个字外号,不知给他招来多少强仇,树上多少劲敌,可是他武功也真高,不论

是那一门那一派的好手,无不一一输在他的手里。

近十年他销声匿迹,武林中不再听到讯息,有人传言他已在西域病死,但无人亲见,也

只是将信将疑。

这时忽听得他非旦尚在人世,而且此间主人正去邀他上山,人人登时都感不安。

原来这金面佛武功既高,为人又是嫉恶如仇,若是有谁干了不端行径,他不知道便罢,

只要给他听到了,定要找上门来理会,作恶之人,轻则损折一手一足,重则殒命,决然逃遁

不了。

上山这多人个个做过或大或小的亏心事,猛然间听到“金面佛”三字,如何不心惊肉

跳?宝树微微一笑,说道:“你主人也忒煞小心了,谅那雪山飞狐有多大本领,用得著这等

费事?”那汉子道:“有大师远来助拳,咱们原已稳操胜券。

但听说那飞狐确是凶狡无比。

敝上说有备无患,多几个帮手,也免得让那飞狐走了”。

众人又各寻思:“雪山飞狐又是甚么厉害角色?”宝树和那汉子说著话,当先而行,转

过了几株雪松。

只见前面一座五开间极大的石屋,屋前屋后都是白雪。

众人进了大门,走过一道长廊,来到前厅。

那厅极大,四角各生著一盆大炭火。

厅上居中挂著一副木板对联,写著廿二个大字:不来辽东大言天下无敌手邂逅冀北方信

世间有英雄上款是“希孟仁兄正之”,下款是“妄人苗人凤深惭昔年狂言醉后涂鸦”。

众人都是江湖草莽,也不明白对联上的字是甚么意思,似乎这苗人凤对自己的外号感到

惭愧。

每个字都深入木里,当是用利器剜刻而成。

宝树脸色微变,说道:“你家主人跟金面佛交情可深得很哪”。

那长颈汉子道:“是!我们庄主跟苗大侠已相交数十年”。

宝树“哦”了一声。

刘元鹤一颗心更是怦怦跳动,暗道:“来到苗人凤朋友的家里啦。

我这条老命看来已送了九成”。

片刻之间,两只手掌中都是冷汗淋漓。

各人分别坐下,那名汉子命人献上茶来,站在下首相陪。

宝树说道:“这金面佛当年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原也太过狂妄。

瞧这副对联,他自己也知错了”。

那长颈汉子道:“不,我家主人言道,这是苗大侠自谦。

其实若不是太累赘了些,苗大侠这外号之上,只怕还得加上『古往今来』四字”。

宝树哼了一声,冷笑道:“嘿!佛经上说,当年佛祖释迦牟尼降世,一落地便自称『天

上天下,唯我一人称独尊』,这句话跟『古往今来,打遍天下无敌手』,倒配得上对儿”。

曹云奇听他言中有讥刺之意,放声大笑。

那长颈汉子怒目相视,说道:“贵客放尊重些”。

曹云奇愕然道:“怎么?”那汉子道:“若是金面佛知你笑他,只怕贵客须不方便”。

曹云奇道:“武学之道无穷,要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他也是血肉之躯,就算本领再高,怎称得『打遍天下无敌手』七字?”那汉子道:“小

人见识鄙陋,不明世事。

只是敝上说称得,想来必定称得”。

曹云奇听他言语谦下,神色却极是不恭,心中怒气上冲,心想:“我是一派掌门,焉能

受你这低三下四的佣仆之气?”当即冷笑道:“天下除了金面佛,想来贵主人算得第一了?

嘿嘿,可笑!”那汉子道:“这个岂敢!”伸手在曹云奇所坐的椅背上轻轻一拍。

曹云奇只感椅子一震,身子向上一弹。

他手中正拿著茶碗,这一下出其不意,茶碗脱手掉落,眼见要在地下跌得粉碎,那汉子

俯身一抄,已将茶碗接住,道:“贵客小心了”。

曹云奇满脸通红,转过头不理。

那汉子自行将茶碗放在几上。

宝树对这事视若不见,向那长颈汉子道:“除了金面佛跟老衲之外,你主人还约了谁来

助拳?”那汉子道:“主人临去时吩咐小人,说青藏派玄冥子道长、昆仑山灵清居士、河南

太极门蒋老拳师这几位,日内都要上山,嘱咐小人好好侍奉。

大师第一位到,足见盛情,敝上知道了,必定感激得紧”。

宝树大师受此间主人之邀,只道自己一到,便有天大的棘手之事也必迎刃而解,岂知除

了自己之外,主人还邀了这许多成名人物。

这些人自己虽大都未见过面,却都素来闻名,无一不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高手,早知主

人邀了这许多人,倒不如不来了,那金面佛苗人凤更是远而避之的为妙;兼之自己远来相

助,主人却不在家接客,未免甚是不敬,心下不快,说道:“老衲固然不中用,但金面佛一

到,还有办不了的事吗?何必再另约旁人?”那汉子道:“敝上言道,乘此机会,和众家英

雄聚聚。

兴汉丐帮的范帮主也要来”。

宝树一凛,道:“范帮主也来?那飞狐到底约了多少帮手?”那汉子道:“听说他不约

帮手,就只孤身一人”。

阮士中、殷吉、陶百岁等均是久历江湖之人,一听雪山飞狐孤身来犯,而这里主人布置

了许多一等一的高手之外,还要去请金面佛与丐帮范帮主来助拳,都想这雪山飞狐就算有三

头六臂,也不用著对他如此大动干戈。

眼见这宝树和尚武功如此了得,单是他一人,多半也足以应付,何况我们上得山来,到

时也不会袖手旁观,只不过当时主人料不到会有这许多不速之客而已。

其中刘元鹤心中,却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原来丐帮素来与朝廷作对,在帮名上加上“兴汉”二字,称为“兴汉丐帮”,显是有反

清之意。

上个月御前侍卫总管赛总管亲率大内侍卫十八高手,将范帮主擒住关入天牢。

这事做得甚是机密,江湖上知者极少。

刘元鹤自己就是这大内十八高手之一。

今日胡里胡涂的深入虎穴,定然是凶多吉少。

宝树见刘元鹤听到范帮主之名时,脸色微变,问道:“刘大人识得范帮主么?”刘元鹤

忙道:“不识。

在下只知范帮主是北道上响当当的英雄好汉,当年赤手空拳,曾以『龙爪擒拿手』抓死

过两头猛虎”。

宝树微微一笑,不再理他,转头问那长颈汉子道:“那雪山飞狐到底是何等样人?他与

你家主人又结下了甚么梁子?”那汉子道:“主人不曾说起,小的不敢多问”。

说话之间,僮仆奉上饭酒,在这雪山绝顶,居然肴精酒美,大出众人意料之外。

那长颈汉子道:“主人娘子多谢各位光临,各位多饮几杯”。

众人谢了。

席上曹云奇与陶子安怒目相向,熊元献与周云阳各自摩拳擦掌,陶百岁对郑三娘恨不得

一鞭打去,虽然共桌饮食,却是各怀心病。

只有宝树言笑自若,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满嘴粗言秽语,那里像个出家人的模样?酒

过数巡,一名仆人捧上一盘热气腾腾的馒头,各人累了半日,早就饿了,见到馒头,都是大

合心意,正要伸手去拿,忽听得空中嗤的一声响,众人一齐抬头,只见一枚火箭横过天空,

射到高处,微微一顿,忽然炸了开来,火花四溅,原来是个彩色缤纷的烟花,缓缓散开,隐

约是一只生了翅膀的狐狸。

宝树推席而起,叫道:“雪山飞狐到了”。

众人尽皆变色。

那长颈汉子向宝树请了个安,说道:“敝上未回,对头忽然来到,此间一切,全仗大师

主持”。

宝树道:“有我呢,你不用慌。

便请他上来吧”。

那汉子踌躇道:“小的有话不敢说”。

宝树道:“但说无妨”。

那汉子道:“这雪峰天险,谅那飞狐无法上来。

小人想请大师下去跟他说,主人并不在家”。

宝树说:“你吊他上来,我会对付”。

那汉子道:“就怕他上峰之后,惊动了主母,小的没脸来见主人”。

宝树脸一沉,说道:“你怕我对付不了飞狐么?”那长颈汉子忙又请了个安,道:“小

的不敢”。

宝树道:“你让他上来就是”。

那汉子无奈,只得应了,悄悄与另一名侍仆说了几句话,想是叫他多加提防,保护主

母。

宝树瞧在眼里,微微冷笑,却不言语,命人撤了席。

各人散坐喝茶,只喝了一盏茶,那长颈汉子高声报道:“客人到!”两扇大门“呀”的

一声开了。

众人停盏不饮,凝目望著大门,却见门中并肩进来两名僮儿。

这两名僮儿一般高矮,约莫十三四岁年纪,身穿白色貂裘,头顶用红丝结著两根竖立的

小辫,背上各负一柄长剑。

这两人眉目如画,形相俊雅,最奇的是面貌一模一样,毫无分别,只是走在右边那僮儿

的剑柄斜在右肩,另一个僮儿的剑柄斜在左肩,手中多捧了一只拜盒。

众人见了这两个僮儿的模样,都感愕然,心中却均是一宽,本以为来的是那穷凶极恶的

“雪山飞狐”,那知却是两个小小孩童。

待这两人走近,只见两人每根小辫儿上各系一颗明珠,四颗珠子都是小指头般大小,发

出淡淡光彩。

熊元献是镖局的镖头,陶百岁久在绿林,识别宝物的眼光均高,一见四颗大珠,都是怦

然心动:“这四颗宝珠可贵重得很哪,两人所穿的貂裘没一根杂毛,也是难得之极。

就算是大富大贵之家,也未必有此珍物”。

两个僮儿见宝树坐在正中,上前躬身行礼,左边那僮儿高举拜盒。

那长颈汉子接了过来,打开盒子,呈到宝树面前。

宝树见盒中是一张大红帖子,取出一看,见上面浓墨写著一行字道:“晚生胡斐谨拜。

雪峰之会,谨于今日午时践约”。

字迹甚是雄劲挺拔。

宝树见了“胡斐”两字,心中一动:“嗯,飞狐的外号,原来是将他名字倒转而成”。

当下点了点头道:“你家主人到了么?”右边那僮儿道:“主人说午时准到,因孔贤主

人久候,特命小的前来投刺”。

他说话语声清脆,童音未脱。

宝树见两童生得可爱,问道:“你们是双生兄弟么?”那僮儿道:“是”。

说著行了一礼,转身便出。

那长颈汉子道:“兄弟少留,吃些点心再去”。

右边那童子道:“多谢大哥,未得家主之命,不敢逗留”。

田青文从果盘里取了些果子,递给两人,微笑道:“那么吃些果儿”。

左边那僮儿接了,道:“多谢姑娘”。

曹云奇最是嫉妒,兼知性如烈火,半分儿都忍耐不得,见田青文对两人神态亲密,心中

怒气已生,冷笑道:“小小孩童,居然背负长剑,难道你们也会剑术么?”两僮愕然向他望

了一眼,齐声道:“小的不会”。

曹云奇喝道:“那么装模作样的背著剑干么?给我留下了”。

伸出双手,去抓两人背上长剑的剑柄。

两个僮儿绝未想到此时有人要夺他们兵器,曹云奇出手又是极快,只见刷刷两声,众人

眼前青光闪动,两柄长剑脱鞘而出,都已被他抢在手中。

曹云奇哈哈一笑,道:“你两个小……”第五字未出口,两个僮儿一齐纵起,一出左

手,一出右手,迅速之极的按在曹云奇颈中。

两人同时向前一扳,曹云奇待要招架,双脚被两人一出左脚、一出右脚的一勾,登时身

不由主的在空中翻了半个斤斗,拍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摔在地下。

他夺剑固快,这一交摔得更快,众人一愕之下,两僮向前扑上,要夺回他手中长剑,曹

云奇岂是弱者,适才只因未及防备,方著了道儿,他一落地立即纵起,双剑竖立,要将两僮

吓退。

不料两僮一纵,不知怎的,一人一手又已攀在他的颈中,一扳一勾,招式便和先前的全

无分别,曹云奇又是拍的摔了一交。

第一交还可说是给两僮攻其无备,这第二交却摔得更重。

他是天龙门的掌门,正当年富力壮,两僮站著只及到他的胸口,二次又跌,教他脸上如

何下得来?狂怒之下,杀心顿起,人未纵起,左剑下垂,右剑突然横劈,要将两个僮儿立毙

剑下。

田青文见他这一招式本门中的杀手“二郎担山”,招数狠辣,即令武功高强之人,一时

也难以招架,眼见这一双玉雪可爱的孩子要死于非命,忙叫道:“师哥,休下杀招”。

曹云奇挥剑削出,听得田青文叫喊,他虽素来听从这师妹的言语,但招已递出,急切间

收剑不及,当下腕力一沉,心想在两个小子胸口留个记号也就罢了。

那知左边的僮儿忽从他腋下钻到右边,右边的僮儿却钻到了左边。

他一剑登时削空,正要收招再发,突觉两旁人影闪动,两个小小的身躯又已扑到。

曹云奇吃过两次苦头,可是长剑在外,倏忽间难以回刺,眼见这怪招又来,仍是无法拆

架闪避,当即双剑撒手,平掌向外推出,喝一声“去!”两掌上各用了十成力,两个僮儿只

要给掌缘扫上了,也非得受伤不可。

突见人影一闪,两个僮儿忽然不见,急忙转过身来,只见左僮矮身窜到右边,右僮矮身

窜到左边,眼睛一花,项颈又被两人攀住。

危急之下,他腰背用力,使劲向后急仰,存心要将两僮向后甩跌出去。

劲力刚一甩出,斗觉颈上两只小手忽然放开,一惊之下,知道不妙,急忙收劲站直,却

已不及,两僮又是一出左足,一出右足,在他双脚后跟向前一挑。

曹云奇自己使力大了,本已站立不住,再被两人这一挑,大骂“直娘贼”声中,腾的一

下,仰天一交。

这一下只跌得他脊骨如要断折,挺身要待站起,腰上使不出劲,竟又仰跌。

周云阳抢步上前,伸手扶起。

两个僮儿已乘机拾起长剑。

曹云奇本是紫膛脸皮,这时气得紫中发黑,拔出腰中佩剑,一招“白虹贯日”,呼的一

声,迳向左僮刺去。

周云阳见师兄接连三番的摔跌,知道两个僮儿年纪虽幼,却是极不好斗,对方共有二

人,自己上前相助,也算不得理亏,当下跟著出剑,向右僮发招。

左僮向右僮使个眼色,两人举剑架开,突然同时跃后三步。

左僮叫道:“大和尚,小人奉主人之命前来下书,并没得罪这两位,为甚么定要打

架?”宝树微微一笑,说道:“这两位要考较一下你们的功夫,并无恶意。

你们就陪著练练”。

左僮道:“如此请爷们指点”。

两人双剑起处,与曹周二人斗在一起。

这庄子中佣仆婢女,个个都会武功,听说对方两个下书的僮儿在厅上与人动手,纷纷走

出来,站在廊下观斗。

只见一个僮儿左手持剑,另一个右手持剑,两人进退趋避,简直便是一人,双剑连环进

击,紧密无比。

看来两人自小起始学剑,就是练这门双剑合璧的剑术。

难得的是那左僮左手使剑,竟和右僮的右手一般灵便,定是天生擅用左手。

曹周师兄弟二人连变剑招,始终奈何不了两个孩子。

转眼间斗了数十合,曹周二人虽无败象,却也半点占不到上风。

阮士中心中焦躁,细看二僮武术家数,也不过是一路少林派的达摩剑法,毫无出奇之

处,只是或刺或架,交叉攻防,出击的无后顾之忧,守御的绝回攻之念,不论攻守,俱可全

力以赴而已,自忖以一双肉掌可以夺下二僮兵刃,眼见两个师侄久斗不下,天龙北宗的威名

摇摇欲坠。

当即喝道:“两个孩子果然了得。

云奇、云阳退下,老夫跟他们玩玩”。

曹周二人听得师叔叫唤,答应一声,要待退开,那知二僮出剑突快,顷刻之间,双剑俱

是进手招数。

曹周只得挥剑挡架,但二僮一剑跟著一剑,绵绵不尽,挡开了第一剑,第二剑又不得不

挡,十馀招过去,竟尔不能抽身。

田青文心道:“待我接应两位师兄下来,让阮师叔制住这两个小娃娃。

阮师叔武功何等厉害,自然一出手便抓住了四根小辫子”。

挺剑上前,叫道:“两位师哥下来”。

她见左僮正向曹云奇接连进攻,当即挥剑架开他的一剑,岂知这僮儿第二剑出招时竟是

一剑双击,既刺曹云奇的眼角,又刺田青文左肩。

田青文只得招架,这一来,她接替不下师兄,反而连自己也给缠上了。

曹云奇愈斗愈怒,心想:“我天龙北宗剑术向来有名,今日以我三人合力,还斗不过两

个小小孩童,江湖上传言开去,天龙北宗颜面何存?”想到此处,出手加重。

右僮见长兄受逼,回剑向曹云奇刺去。

曹云奇转身挡开,左僮已发剑攻向周云阳。

二人在倏忽之间调了对手,这一下转换迅速之极,身法又极美妙,旁观众人不自禁的齐

声喝采。

殷吉低声道:“阮师兄,还是你上去。

他们三个胜不了”。

阮士中点点头,勒了勒腰带。

叫道:“让我来玩玩”。

一纵身,已欺到右僮身边,左指点他肩头“巨骨穴”,右手以大擒拿手迳来夺剑。

旁人见他身法快捷,出手狠辣,都不禁为这僮儿担心,却见剑光闪动,左僮的剑尖指到

了阮士中后心。

阮士中一心夺剑,又想左僮有周云阳敌住,并未想到他会忽施偷袭,只听田青文急叫:

“师叔,后面!”阮士中忙向左闪避,却听嗤的一声,后襟已划破了一道口子。

那左僮叫道:“这位爷小心了”。

看来他还是有心相让。

阮士中心头一躁,面红过耳,但他久经大敌,适才这一挫折,反而使他沉住了气,当下

不敢冒进,展开大擒拿手法,锁、错、闭、分,寻瑕抵隙,来夺二僮手中兵刃。

他在这双肉掌上下了数十年苦功,施展开来果然不同寻常。

但说也奇怪,曹周二人迎敌之时,二僮并未占到上风,现下加多阮田二人,却仍然是斗

了个旗鼓相当。

殷吉心想:“南北二宗同气连枝,若是北宗折了锐气,我南宗也无光采。

今日之局,纵让旁人说个以多胜少,总也比落败好些”。

长剑出鞘,一招“流星赶月”,人未抢入圈子,剑锋却已指向左僮胸口。

右僮叫道:“又来了一个”。

横剑回指,点向他的手腕。

殷吉一凛,心道:“这两个孩儿连环救应,果已练得出神入化”。

手腕一沉,避开了这一剑。

避开这一剑并不为难,但他攻向左僮的剑势,却也因此而卸。

大厅上六柄长剑、一对肉掌,打得呼呼风响,一斗数十合,仍是个不胜不败之局。

陶子安见田青文脸现红晕,连伸几次袖口抹汗,叫道:“青妹,你歇歇,我来替你”。

当即挥刀上前。

曹云奇喝道:“谁要你讨好!”长剑挡开右僮刺来剑招,左手握拳,却往陶子安鼻上击

去。

陶子安一笑,滑开三步,绕到了左僮身后。

他虽腿上负伤,刀法仍是极为精妙,但二僮的剑术怪异无比,敌人愈众,竟似威力相应

而增。

陶子安既须防备曹云奇袭击,又得对付二僮出其不意递来的剑招,竟尔闹了个手忙脚

乱。

陶百岁慢慢走近,提著钢鞭保护儿子。

刀光剑影之中,曹云奇猛地一剑向陶子安劈去。

陶百岁怒吼一声,挥鞭架开,跟著向曹云奇进招。

旁观众人见战局变幻,不由得都是暗暗称奇。

熊元献当阮士中下场时见他将铁盒放在怀内,心想不如上前助战,混水摸鱼,乘机下

手,抢夺铁盒也好,杀了陶氏父子报仇也好,当下叫道:“好热闹啊,刘师兄,咱哥儿俩也

上!”刘元鹤与他自小同在师门,彼此知心,一听他叫唤,已明其意,双拐摆动,靠向阮士

中身畔。

那左僮那得想到这许多敌手各有图谋,见刘元鹤、熊元献加入战团,竟尔先发制人,出

剑向两人直攻,双僮剑术虽精,但以二敌九,本来无论如何非败不可,只是九个人各怀异

心,所使招数,倒是攻敌者少,互相牵制防范者多。

田青文见刘熊二人手上与双僮相斗,目光却不住往师叔身上瞟去,已知存心不善,叫

道:“阮师叔,留神铁盒”。

阮士中久斗不下,早已心中焦躁,寻思:“我等九个大人,还打不倒两个小孩,今日可

算是丢足了脸若是铁盒再失,以后更难做人了”。

微一疏神,只觉一股劲风掠面而过,原来是右僮架开曹云奇、周云阳的双剑后,抽空向

他劈了一剑。

阮士中心中一凛,暗道:“左右是没了脸面”。

斜身侧闪,手腕翻处,已将长剑拔在手里。

这九人之中,论到武功原是属他为首。

这时将天龙剑法使将开来,只听叮当数响,陶氏父子、刘熊师兄弟等人的兵刃都被他碰

了开去。

殷吉护住门户,退在后面,乘机观摩北宗剑术的秘奥。

阮士中见众人渐渐退开,自己身旁空了数尺,长剑使动时更为灵便,精神一振,踏前两

步,一招“云中探爪”,往右僮当头疾劈下去。

这一招快捷异常,右僮手中长剑正与刘元鹤铁拐相交,忽见剑到,急忙矮身相避,只听

刷的一响,小辫上的一颗明珠已被利剑削为两半,跌在地下。

双僮同时变色。

右僮叫了声:“哥哥!”小嘴扁了,似乎就要哭出声来。

阮士中哈哈一笑,突见眼前白影幌动,双僮交叉移位,叮叮数响,周云阳与熊元献的兵

刃已被削断。

两人大惊之下,急忙跃出圈子,但见双僮手中已各多了一柄精光耀眼的匕首。

左僮叫道:“你找他算帐”。

右手匕首翻处,叮叮两响,又已将曹云奇与殷吉手中长剑削断,原来这匕首竟是砍金切

玉的宝剑。

曹云奇后退稍慢,嗤的一声,左胁被匕首划过,腰中革带连著剑鞘断为数截。

右僮右手长剑,左手匕首,向阮士中欺身直攻。

这时他双刃在手,剑法大异。

阮士中又惊又怒,一时瞧不清他的剑路,但觉那匕首刺过来时寒气迫人,不敢以剑相

碰,只得不住退后。

右僮不理旁人,著著进迫。

左僮与兄弟背脊靠著背脊,一人将馀敌尽数接过,让兄弟与阮士中单打独斗,拆了数

招,陶百岁的钢鞭又被削断一截。

刘元鹤、陶子安不敢迫近,只是绕著圈子游斗。

殷吉、曹云奇、周云阳、田青文四人见阮士中被迫到了屋角,已是退无可退,都是焦急

异常,要待上前救援,一来三人手中兵刃已断,二来也闯不过左僮那一关。

宝树在旁瞧著双僮剑法,心中暗暗称奇,初时见双僮与曹云奇等相斗,剑术也只平平,

但当敌手渐多,双僮剑上威力竟跟著强增。

此时亮出匕首,情势更是大变。

左僮长剑连幌,逼得敌对众人手忙脚乱,转眼间陶子安与刘元鹤的兵刃又被削断。

与左僮相斗的八人之中,就只田青文一人手中长剑完好无缺,显然并非她功夫独到,而

是左僮感她相赠果子之情,手下容让。

阮士中背靠墙角,负隅力战,只见右僮长剑迳刺自己前胸,当下应以一招“腾蛟起

凤”。

这是一招洗势。

剑诀有云:“高来洗,低来击,里来掩,外来抹,中来刺”。

这“洗、击、掩、抹、刺”五字,是各家剑术共通的要诀。

阮士中见敌剑高刺,以“洗”字诀相应,原本不错,那知双剑相交,突觉手腕一沉,己

剑被敌剑直压下去。

阮士中大喜,心想:“你剑术虽精,腕力岂有我强?”当下运劲反击。

右僮右手剑一缩,左手匕首倏地挥出,当的一声,将他长剑削为两截。

阮士中大吃一惊,立将半截断剑迎面掷去。

右僮低头闪开,长剑左右疾刺,将他封闭于屋角,出来不得。

殷吉、曹云奇、周云阳齐声大叫,暗器纷纷出手。

左僮窜高跃低、右手连挥,将十多枚毒龙锥尽数接去。

原来他匕首的柄底装有一个小小网兜,专接敌人暗器。

七星手阮士中兵刃虽失,拳脚功夫仍极厉害,他是江湖老手,虽败不乱,当下以一双肉

掌沈著应敌,只是右僮那匕首寒光耀眼,只要被刃尖扫上一下,只怕手掌立时就给割了下

来。

他最怕的还不是对方武功怪异,而是那匕首实在太过锋利,当下只有竭力闪避,不敢出

手还招。

右僮不住叫道:“赔我的珠儿,赔我的珠儿”。

阮士中心中一百二十个愿意赔珠,可是一来无珠可赔,二来这脸上又如何下得来?宝树

见局势极是尴尬,再僵持片刻,若是那孩童当真恼了,一匕首就会在阮士中胸膛上刺个透明

窟窿。

他是自己邀上山来的客人,岂能让对头的僮仆欺辱?只是这两个孩童的武功甚为怪异,

单独而论,固然不及阮士中,只怕连刘元鹤、陶百岁也有不及,但二人一联手,竟是遇强愈

强,自己若是插手,一个应付不了,岂非自取其辱?当他沈吟难决之时,阮士中处境已更加

狼狈。

但见他衣衫碎裂,满脸血污,胸前臂上,被右僮长剑割了一条条伤痕。

他几次险些儿要脱口求饶,终于强行忍住。

右僮只叫:“你赔不赔我珠儿?”那长颈仆人走到宝树身边,低声道:“大师,请你出

手打发了两个小娃娃”。

宝树“嗯”了一声,心中沈吟未定,忽听嗤的一声响,雪峰外一道蓝焰冲天而起。

那长颈仆人知是主人所约的帮手到了,心中大喜:“这和尚先把话儿说满了,事到临头

却支支吾吾,幸好又有主人的朋友赶到”。忙奔出门去,放篮迎宾。

第三章

这长颈汉子是山庄的管家,姓于,本也是江湖上的一把好手,甚是精明干练。

他见竹篮吊到山腰,便探头下望,要瞧来援的是那一位英雄。

初时但见篮中黑黝黝的几堆东西,似乎并非人形,待吊到临近,见是几只箱笼,另有些

花盆、香炉之属,把吊篮装得满满的没一点空隙。

于管家不禁大奇:“难道是给主人送礼来了?”二次吊上来的是三个女人。

两个四十来岁,都是仆妇打扮。

另一个十五六岁年纪,圆圆的一双大眼,左颊上有个酒窝儿,看模样是个丫鬟。

她不等竹篮停好,便即跨出,向于管家望了一眼,笑道:“这位定是于大哥了。

你的头颈长,我听人说过的”。

一口京片子,声音极是清脆。

于管家生平最不喜别人说他头颈,但见她满脸笑容,倒也生不出气,只得笑著点了点

头。

那丫鬟道:“我叫琴儿。

她是周奶妈,小姐吃她奶长大的。

这位是韩婶子,小姐就爱吃她烧的菜。

你快放吊篮去接小姐上来”。

于管家待要询问是谁家的小姐,琴儿却咭咭咯咯的说个不停,一面在篮中搬出鸟笼、狸

猫,鹦鹉架、兰花瓶等许许多多又古怪又琐碎的事物,手中忙著,嘴里也不闲著,说道:

“这山峰真高,唉,山顶上没什么花儿草儿,我想小姐一定不喜欢。

于大哥,你整天在这里住,不气闷吗?”于管家眉头一皱,心道:“主人正要全力应付

强敌,却从那里钻出这门子罗唆个没完没了的人家来?”问道:“你家贵姓?是我们亲戚

么?”琴儿说道:“你猜猜看,怎么我一见就知你是于大哥,你却连我家小姐姓什么也不知

道呢?我若是不说我叫琴儿,担保你猜上一千年,也猜不到我叫什么。

啊,别乱跑,小心小姐生气”。

于管家一呆,却见她俯身抱起一只小猫,原来她最后几句话是跟猫儿说的。

于管家帮她把吊篮中的物事取了出来。

琴儿说道:“啊唷,你别弄乱了!这箱子里全是小姐的书,这样倒过来,书就乱啦。

唉,唉,不行。

这兰花闻不得男人气。

小姐说兰花最是清雅,男人家走近去,它当晚就要谢了”。

于管家忙将手中捧著的一小盆兰花放下,猛听得背后一人吟道:“欲取鸣琴弹,恨无知

音赏”。

声音甚是怪异。

他吓了一跳,急忙回头,双掌横胸,摆了迎敌的架式,却见吟诗的是架上那头白鹦鹉。

他又好气又好笑,命人放吊篮接小姐上来。

那奶妈却说要先开箱子,取块皮裘在篮中垫好,免得小姐嫌篮底硬了,坐得不舒服。

她慢吞吞的取钥匙,开箱子,又跟韩婶子商量该垫银狐的还是水貂的。

于管家再也忍耐不住,又挂念厅上激斗情势,不知阮士中性命如何,当下向一名仆人嘱

咐好好招呼小姐,自行奔进厅去。

他出外迎宾,去了好一阵子,厅上相斗的情势却没多大变动。

阮士中仍被右僮迫在屋角之中,只是情形更为狼狈,左脚鞋子已然跌落,头上本来盘著

的辫子也给割去了半截,头发散了开来。

曹云奇、殷吉、周云阳等已从庄上佣仆处借得兵刃,数次猛扑上前救援,始终被左僮拦

住,反而与阮士中越离越远。

刘元鹤等本想乘机劫夺铁盒,但在左僮的匕首上吃了几次亏,只得退在后面。

各人心中却兀自不服气,眼见双僮手上招数实在并不怎么出奇,内力修为更是十分有

限,只不过仗著两把锋利绝伦的匕首,一套攻守呼应的剑法,竟将一群江湖豪士制得缚手缚

脚。

于管家看了一会,心想:“主人出门之时,把庄上的事都交了给我,现下宾客在庄上如

此受人欺辱,主人颜面何存?我拼死也要救了这姓阮的”。

当下奔到自己房中,取了当年在江湖上所用的紫金刀,转回大厅,再看了看双僮的招

式,叫道:“两位小兄弟再不住手,我们玉笔山庄可要无礼了”。

右僮叫道:“主人差我们来下书,又没叫我们跟人打架。

他只要赔了我的珠儿,我们马上就饶他了”。

说著踏上一步,嗤的一剑,阮士中左肩又给划破了一道口子。

于管家正要接话,只听背后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啊哟,别打架,别打架!我就最不爱

人家动刀动枪的”。

这几句话声音不响,可是娇柔无伦,听在耳里,人人觉得真是说不出的受用,不由自主

的都回过头去。

只见一个黄衣少女笑吟吟的站在门口,肤光胜雪,双目犹似一泓清水,在各人脸上转了

几转。

这少女容貌秀丽之极,当真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眉目间隐然有一股书卷的清气。

厅上这些人都是浪迹江湖的武林豪客,斗然间与这样一个文秀少女相遇,宛似走近了另

一个世界,不自禁的为她一副清雅高滑的气派所慑,各似自惭形秽,不敢亵渎。

两个僮儿却对那少女毫不理会,乘著殷吉等人一怔之间,叮叮当当一阵响,又将他们手

中兵刃逐一削断。

那少女道:“两个小兄弟别胡闹啦,把人家身上伤成这个样子,可有多难看”。

右僮道:“他不肯赔我的珠儿”。

那少女道:“什么珠儿?”右僮剑尖指住阮士中胸膛,俯身拾起半边明珠,哭丧著脸

道:“你瞧,是他弄坏的,我要他赔”。

那少女走近身去,接过一看,道:“啊,这珠儿当真好,我也赔不起。

这样吧,琴儿,”回头对身后小丫鬟道:“取我那对玉马儿来,给了这两个小兄弟”。

琴儿心中不愿,说道:“小姐”。

那少女笑道:“偏你就有这么小气。

你瞧两个小兄弟多俊,佩了玉马,那才叫相得益彰呢”。

两僮对望一眼,只见琴儿打开一只描金箱子,取出一对锦囊交给少女。

那少女解开一只锦囊,拿出一只小小玉马,马口里有丝绦为缰。

那少女替右僮挂在腰带上,又把另一只锦囊中所装的玉马递给了左僮。

左僮请安道谢,接在手里,只见那玉马晶光莹洁,刻工精致异常,马作奔跃之状,形体

虽小,却是貌相神俊,的非凡品。

他一见之下,便十分喜欢,只是不明那少女来历,心下一时未决,不知是否该当受此重

礼。

右僮又在墙畔捡起另一半边珠儿,说道:“我这颗是夜明宝珠,和哥哥的是一对儿。

就算有玉马,总是不齐全啦!”说著十分懊恼。

那少女一见两人相貌打扮,已知这对双生兄弟相亲相爱,毁了明珠事小,不痛快的是在

将两人饰物弄成异样,配不成对,当下拿起玉马,将两个半边明珠放在玉马双眼之上,说

道:“我有一个主意,将半边珠儿嵌在玉马眼上。

珠子既能夜明,玉马晚上两眼放光,岂不好看?”左僮大喜,从辫儿上摘下珠子,伸匕

首剖成两半,说道:“兄弟,咱俩的珠儿和玉马都一模一样啦”。

右僮回嗔作喜,向少女连连道谢,又向阮士中请了个安,道:“行啦,你老别生气”。

阮士中满身血污,心中恼怒异常,却又不敢出声訾骂。

右僮拉著左僮的手,便要走出。

左僮向那少女道:“多谢姑娘厚赐。

请问姑娘尊姓,主人问起,好有对答”。

你家主人是谁?”左僮道:“家主姓胡”。

那少女一听,登时脸上变色,道:“原来你们是雪山飞狐的家僮”。

两僮一齐躬身道:“正是!”那少女缓缓说道:“我姓苗。

你家主人问起,就说这对玉马是金面佛苗爷的女儿给的!”此言一出,群豪无不动容。

金面佛威名赫赫,万想不到他的女儿竟是这样一个娇柔见腆的少女。

瞧她神气,若非侯门巨室的小姐,就是世代书香人家的闺女,哪里像是江湖大侠之女。

双僮对望一眼,齐把玉马放在几上,一言不发的转身出厅。

那少女微微一笑,也不言语。

琴儿欢天喜地的收起玉马,说道:“小姐,这两个孩儿不识好歹,小姐赏赐这样好的东

西,他们都不要,要是我啊……”那少女笑道:“别多说啦,也不怕人家笑咱们寒掺”。

宝树大师越众而前,朗声说道:”原来姑娘是苗大侠的千金,令尊可好?”那少女道:

“多谢。

家严托福安康。

请问大师上下?”宝树微笑道:“老衲宝树。

姑娘芳名是什么?”那少女名叫苗若兰,听了这话顿然脸上一红,心想:“我的名字,

怎胡乱跟人说得的?”当下不答问话,说道:“各位请宽坐,晚辈要进内堂拜见伯母”。

说著向群豪敛衽行礼。

众人震于她父亲的名头,那敢有丝毫怠慢,都恭恭敬敬的还礼,均想:“这位姑娘没半

点仗势欺人的骄态,当真难得”。

苗若兰待众人都坐下了,又告罪一遍,这才入内。

只见大门外进来七八名家丁仆妇,抬著铺盖箱笼等物,看来都是跟来服侍苗小姐的。

陶百岁、陶子安父子对望一眼,心中都想:“若是我父子在道上遇见这一批人,定然当

作是官宦豪富的眷属,势必动手行劫,这乱子可就闯得大了”。

阮士中伸袖抹抹身上血污,幸好右僮并非真欲伤他,每道伤口都只浅浅的划破皮肉,并

无大碍。

田青文走近相助,取出金创药给他止血。

阮士中撕开左胸衣襟,让她裹伤,忽然间当啷一响,那只铁盒落在地下。

群豪不约而同的一齐跃起,伸手都来抢夺。

阮士中站得最近,左手划了个圈子,挡开众人,立即俯身拾盒,手指刚触到盒面,突觉

一股大力在肩头一撞,身不由主的跌开数步,待得拿桩站定,抬起头来,只见铁盒已捧在宝

树手中。

群豪都怕他本领了得,只眼睁睁的望著他,没人敢开口说话。

隔了片刻,曹云奇道:“大师,这只盒子是我天龙门的镇门之宝,请你还来”。

宝树笑道:“你说这是贵派镇门之宝,那么盒中是何宝物,宝物是何来历,你既是天龙

掌门,就该知道。

只须说得明白,就拿去罢!”说著双手托了铁盒,向前伸出。

曹云奇满脸通红,双手伸出了一半,不敢去接,又不好意思缩回,停在空中,慢慢垂

下。

原来他只见师父对铁盒十分珍视,守藏严密,却从未见他打开过盒盖,别说宝物来历,

连是什么宝物也不知道。

阮士中、殷吉虽是天龙门的前辈高手,也是面面相觑,说不出个所以。

周云阳忽道:“我们自然知道,那是一柄宝刀”。

他在天龙门中论武功只是二流角色,素来不得师父宠爱,为人又非干练,突然说出这句

话来,阮士中等都是一惊,心想:“你知道什么?乘早别胡说八道”。

那知宝树却道:“不错,是一柄宝刀。

你可知这口刀原来是谁的?怎么落入天龙门之手?”阮士中等不料周云阳居然一语中

的,无不大为诧异,一齐注目,等他再说。

却见他青白色的脸上红了一红,随即又转青色,悻悻的道:“这是我天龙门祖传下来

的,谁得了宝刀,谁就做掌门”。

殷吉接口道:“不错。

这是本门宝刀,南北两宗轮流掌管”。

宝树摇头道:“不对,不对!我料你们也不会知道”。

周云阳道:“难道你就知道了?”宝树道:“二十年前,我就知道。

雪山飞狐与此间庄主的争端,也就由此而起。

中间若不是有这些瓜葛,老衲又何必邀各位上山?”天龙群豪、陶氏父子、刘熊师兄弟

等都吃了一惊,心想:“这老和尚果然不怀好意,原来也想劫夺这盒中宝刀。

我们今日身陷绝地,那可是有死无生了”。

众人想到此处,只听刷的一声,一人亮出了兵刃,接著刷刷,叮叮一阵响声过去,群豪

已各执兵刃将宝树围住。

阮士中等兵刃被双僮削断了的,也俯身把断刀断剑抢在手里。

宝树在人从中缓缓转了个圈子,微笑道:“各位要跟老和尚动手么?”群豪怒目而视,

无人接口。

这时站得近了,人人看得清楚,宝树虽然胡子花白,脸有皱纹,但双目炯炯,年纪其实

也不甚大。

刘元鹤退后一步,叫道:“大多儿齐上,先杀老和尚。

咱们自己的事,下了山慢慢商量”。

他只觉在山峰上多耽上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群豪都感在这山庄中坐立不安,刘元鹤的话正合心意。

正要一涌而上,忽听门外砰的一声巨响,似是开了一炮。

众人愕然相顾。

隔了片刻,于管家忽忽从外奔进,脸有惊惶之色,叫道:“各位,大事不妙!”曹云奇

叫道:“雪山飞狐到了么?”于管家道:“那倒不是。

我们上下山峰的长索和绞盘,都给人家毁了”。

众人吓了一跳,七张八嘴的问道:“那怎么会?”“没第二条索儿了么?”有没别的法

儿下去?”于管家道:“峰上就只这条长索,小人一时不察,竟然给飞狐手下那两个僮儿毁

了”。

宝树变色道:“怎么毁的?”于管家道:“弟兄们缒了那两个小鬼头下峰,都进屋休

息,忽听到爆炸之声,抢出去看时,见绞盘和长索已炸得粉碎。

定是这两个天杀的小鬼在绞盘中放了炸药,将药引通下山峰,点了火烧上来的”。

众人一呆,纷纷抢出门去,果见绞盘炸成了碎片,长索东一段西一段散得满地。

幸好绞盘旁的汉子都已走开,无人死伤。

殷吉问宝树道:“大师,飞狐此举有何用意?”宝树道:“那有什么难猜?他要咱们尽

数饿死在这峰上”。

殷吉道:“咱们跟他无怨无仇”。

宝树道:“他可与此间的主人仇深似海。

再说,铁盒在你们手里,那就是跟他结上了梁子”。

殷吉道:“飞狐也要这铁盒?”宝树道:“可不是吗?”众人一想到两个僮儿怪异的武

功,心中都是一般的念头:“僮儿已是这般了得,正主儿更不用说了”。

默默跟著宝树回进大厅。

只见苗若兰已从内堂出来,说道:“大师,那雪山飞狐要把咱们都困死在这儿?”宝树

沉著脸道:“正是。

大多儿坐上了一条船,得想个法儿下峰”。

苗若兰道:“那不用耽心,我爹爹日内就会上来,自能就咱们下去”。

众人一想,金面佛苗人凤的女儿在此,他岂能袖手不顾?不由得顿感宽心。

只有刘元鹤暗暗摇头,却也不便明言。

宝树道:“苗大侠虽然武功盖世,但这雪峰几百丈高,一时之间怎能上来?”苗若兰

道:“既有人能上来建了庄子,我爹爹怎会上不来?”宝树道:“夏天山峰冰融雪消,上来

不难。

这时候正当严寒,要待雪消,少说也得三个月。

管家,这山上贮备了几个月粮食?”于管家道:“下山采购粮食的管家预计后日能回。

此间所贮备粮食本来还可用得二十多天,现下添了各位宾客与苗小姐带来的仆妇使女,

算来只有十日之粮了”。

众人脸上变色,默然不语,心中都在咒骂雪山飞狐歹毒。

曹云奇忽道:“咱们慢慢从山峰上溜下去……”只说了半句话,便知不妥,忙即住口。

这山峰陡峭无比,只怕溜不到两三丈,立时便摔下去了。

旁人一齐瞧著他,均想:“这人草包之极”。

曹云奇见了各人眼色,不由得胀红了脸。

苗若兰道:“若是大家终于不免饿死,也得知道个缘由。

大师,到底雪山飞狐跟咱们有何仇冤?他有什么本事,叫此间主人这生忌惮?这铁盒又

有什么干系?”这一问代众人说出了心头之话。

群豪舍命争夺铁盒,有人还因此丧生,可是除了知道盒中藏有重宝之外,没一个说得出

原委,当下一齐望著宝树,盼他解释。

宝树道:“好,事已至此,急也无用。

大家开诚布公说个明白,齐心合力,也许能想得出下山的法子。

若是自相火并残杀,只有死得更快,正好中了飞狐的奸计”。

群豪轰然称是,团团坐下。

此时山上寒气渐增,于管家命人在炉中加柴添火。

各人静听宝树说话。

宝树端起盖碗,喝了一口茶,先赞声:“好茶!”这才说道:“此事当真说来话长。

咱们先看看盒中的宝刀可好?”众人齐声叫好。

宝树将铁盒递给曹云奇,说道:“阁下是天龙北宗掌门,请打开给大家瞧瞧”。

曹云奇想起陶子安曾从盒中射出短箭,伤人性命,只怕盒中更藏有什么暗器,双手将盒

子接过,却不敢去揭盒盖。

宝树笑嘻嘻的瞧著他,一语不发。

众人见盒上生满了铁锈,斑斓驳杂,腐蚀凹凹凸凸,显是百年以上的古物,却也不见有

何异处。

曹云奇心想:“我若不敢动手开盒,岂不较陶子安这贼小觑了”。

一咬牙,伸右手去揭盒盖。

那知一揭之下,盒盖纹丝不动,凝目察看,盒上并无锁孔纽绊,不知何以竟揭它不开,

当下双手加劲,那铁盒宛似用一块整铁铸成,全无动静。

田青文见他胀的满脸通红,知道盒中必有机括,如此蛮开硬揭非但无用,只怕反而受

伤,低声道:“周师哥,你来开吧”。

周云阳神色迟疑,道:“我……我不知……”田青文从曹云奇手中接过铁盒,放在周云

阳手中,柔声道:“我知道你会的”。

周云阳向她瞪了一眼,将铁盒放在桌上,伸手摸著盒盖,不向上揭,却在四角挨次掀了

三掀,然后伸拇指在盒底正中向上一按,拍的一声,盒盖弹了开来。

阮士中与曹云奇同时向他横了一眼,心中嘀咕:“你怎么会开启此盒?”立即转头望

盒,只见盒中果有一柄短刀,套在鞘中。

曹云奇“哦”的一声。

这口宝刀,他当年曾见师父使过,曾削断过不少英雄豪杰的兵刃。

宝树伸手拿起短刀,只著刀鞘上刻著的一行字道:“众位请看”。

只见那刀鞘生满铜绿铁锈,除了镶有一块红宝石外,只是平平无奇的一把旧刀,鞘身刻

著两行字道:杀一人如杀我父淫一人如淫我母这十四个字极为平易浅白,却自有一股豪意侠

气,跃然而出。

宝树道:“各位可知这十四个字的来历么?”众人都道:“不知”。

宝树道:“这是闯王李自成所遗下的军令。

这一柄刀,就是李闯王当年指挥百万大军、转战千里的军刀”。

众人一听,一齐离席而起,望著宝树手中托著的这口短刀,心中将信将疑。

此时距李闯王已有一百馀年,可是在草莽群豪心中,闯王的声威仍是显赫无比。

宝树道:“各位不信,请看此面”。

说著将刀鞘翻了过来。

只见这一边刻著“奉天倡义”四字。

宝树道:“李闯王当年的称号,便叫做奉天倡义大元帅”。

群豪这才信服。

宝树又道:“当年九十八寨响马、二十四家寨主结义起事,群推李自成为大元帅。

他后来称为闯王,转战十馀年,终于攻破北京,建大顺国号。

崇祯皇帝迫得吊死煤山。

若非汉奸吴三桂卖国,引清兵入关,这天下就是姓李的了。

自古草莽英雄,从未有如闯王这般威风的”。

他叹了一口气道:“唉,只可惜他刚成大事,转眼成空。

崇祯十七年三月闯王破北京,四月出京迎战清兵,月底兵败西奔。

这花花江山从此送进了满清鞑子的手里”。

刘元鹤向他瞪了一眼,心道:“这和尚好大胆,竟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

宝树缓缓还刀入盒,说道:“闯王与吴三桂大战时中箭重伤,从北京退到山西、陕西,

清兵和吴三桂一路追来,又退到河南、湖广,将士自相残杀,部属四散。

后来退到武昌府通山县九宫山,敌兵重重围困,几次冲杀不出,终于英雄到了末路”。

苗若兰望著盒中军刀,想像闯王当年的英烈雄风,不禁神往,待想到他兵败身死,又自

黯然。

宝树道:“闯王身边有四名卫士,个个武艺高强,一直赤胆忠心的保他。

这四名卫士一个姓胡,一个姓苗,一个姓范,一个姓田,军中称为胡苗范田”。

殷吉、田青文等一听到“胡苗范田”四字,已知这四名卫士必与今日之事有重大关连。

田青文斜眼望了苗若兰一眼,只见她拿著一根拨火棒轻轻拨著炉中炭火,兀自出神,她

白玉般的脸颊被火光一映,微现红晕。

宝树抬头望著屋顶,说道:“这四大卫士跟著闯王出生入死,不知经历过多少艰险,也

不知救过闯王多少次性命。

闯王自将他们待作心腹。

这四人之中,又以那姓胡的武功最强,人最能干,闯王军中称他为『飞天狐狸』!”众

人听到这里,都是“哦”的一声。

宝树继续说他的故事:“闯王被围在九宫山上,危急万分,眼见派出去求援的使者一到

山脚,就被敌军截住杀死,只得派姓苗、姓范、姓田三名卫士黑夜里冲出去求救。

姓胡的留下保护闯王。

不料等到苗范田三名卫士领得援军前来救驾,闯王却已被害身死了。

“三名卫士大哭一场,那姓范的当场就要自刎殉主。

但另外两名卫士说道,该当先报这血海深仇。

三人在九宫山四下里打听闯王殉难的详情,那姓胡的卫士似乎尚在人间。

三人心想此人武艺盖世,足智多谋,若得有他主持,闯王大仇可报。

当下分头探访他的下落。

“武林中故老相传,只因这番找寻,生出一场轩然大波来。

苗范田三人日后将当时情景,都详详细细说给了自己的儿子知道,并立下家规,每一代

都须将这番话传给后嗣,好教苗范田三家子孙,世世代代不忘此事”。

宝数说到这里,眼望苗若兰,说道:“老和尚是外人,只知道个大略。

苗姑娘若肯给我们说说,定然详细得多”。

众人心中均想:“原来苗人凤父女便是这姓苗卫士的后代”。

苗若兰眼望火盆,说道:“在我七岁那一年,有一晚见爹爹磨洗长剑,我说我怕刀剑,

要爹爹收起了别玩。

爹说这柄剑还得杀一个人,才能收起永远不用。

我搂住他头颈,求他不要杀人,他就跟我说了一个故事。

“他说许多许多年以前,老百姓都穷得没饭吃、没衣穿,大家只好吃树皮草根。

连树皮草根也吃完了,只好吃泥巴,很多人都饿死了。

做妈妈的没饭吃,生不出奶,许多小孩子也都在妈妈怀里饿死了。

可是官府还是要向老百姓徵粮,财主还要向穷人迫租催债。

老百姓拿不出,又有许多人给官府杀了,给财主捉去关起来。

爹爹教我唱了一个歌儿,说是那时候一位文武双全的公子作的。

要不要我念出来啊?”众人齐声道:“请姑娘念”。

宝树听她说“文武双全的公子”七字,知道必是李自成手下的大将李岩,只听她念道:

“年来蝗旱苦频仍,嚼啮禾苗岁不登。

米价升腾增数倍,黎民处处不聊生。

草根木叶权充腹,儿女呱呱相向哭。

釜甑尘飞爨绝烟,数日难求一餐粥。

官府徵粮纵虎差,豪家索债如狼豺。

可怜残喘存呼吸,魂魄先归泉壤埋。

骷髅遍地积如山,业重难过饥饿关。

能不教人数行泪?泪洒还成点血般”。

此时正当乾隆中叶,虽称太平盛世,可是每年水灾旱灾,老百姓日子也不好过。

众人听他一字一句,念得字正腔圆,声音中充满了凄楚之情,想起在江湖上的所见所

闻,都不禁耸然动容。

苗若兰道:“我爹爹说,到后来老百姓实在再也捱不下去了,终于有一位大英雄出来,

领著他们打到北京。

但可惜这位英雄做了皇帝之后,处事不当,也没有善待百姓,手下的众将军,反而去害

百姓,抢百姓的东西,于是老百姓又不服那英雄了。

他以为老百姓的心都向著那位做歌儿的公子,便将那公子杀了。

这样一来,他手下的人都乱了起来。

这位大英雄没多久就给奸人害死”。

说到这里,长长叹了口气,过了一会,才道:“他手下的三名卫士去找寻另一个卫士,

要他出个主意,给这位大英雄报仇。

“这时候异族人来做了皇帝,到处捉拿那位大英雄的朋友。

这三个卫士没法安身,只得乔装改扮。

一个扮成卖药的江湖郎中,一个扮成叫化子,另一个力气最大,就扮成了脚夫。

他们和那第四个卫士是结义兄弟,数十年来同甘共苦,真比亲兄弟还要好。

他们时时刻刻想念他。

可是找了七八年,竟没半点音讯,想来他定是在保护那位大英雄的时候战死了,三个人

都是十分伤心”。

众人听她说话的语气声调,就似是给小孩子讲故事一般,料是学著当年父亲的口吻,均

想:素闻金面佛外号中虽有个“佛”字,为人却是嫉恶如仇,出手狠辣,可是对女儿却是这

般温柔慈爱。

只听她道:“再过几年,他们决定不再寻访这位义兄了。

三人一商量,都说害死大英雄的那个汉奸现在封了王,在云南享福,决意去刺死他,好

替大英雄和义兄报仇。

于是三个人动身到云南去”。

刘元鹤、熊元献师兄弟对望了一眼,心知她所说的汉奸,就是爵封平西亲王的吴三桂。

苗若兰又道:“三人到了昆明,在大汉奸的居所前后探访明白。

三月初五那天晚上,三人带了兵刃暗器,越墙进去。

那大汉奸防备得十分周密,三个人刚进去,就给卫士发觉了。

那三人武艺高强,一动手,二十多个卫士或死或伤,阻挡不住,被他们冲进了卧室。

眼见那大汉奸逃走不了,那知旁边突然闪出一人,挡在大汉奸面前。

三人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原来这人就是他们寻访了多年的义兄。

这人武功比他们高,保护著大汉奸,不许三人杀他。

三个人又惊又怒,和他动起手来。

不久外面又涌进数十名卫士,三人寡不敌众,只得逃走。

脚夫公公却失手被擒。

“大汉奸亲自审问。

脚夫公公破口大骂,骂他将汉人江山送给了鞑子。

大汉奸打折了他双腿,关在牢里。

那个义兄大概想想不好意思,偷偷到牢中放了他出去。

脚夫公公与郎中公公、化子公公会面后,三个人抱头痛哭,真想不到这个结义兄长居然

会变节投敌。

三人暗中再一打听,竟查出一件更叫人痛恨万分的事来,原来当日三人从九宫山冲出去

求救,那义兄等了几天不见援兵,竟亲手将大英雄害死,向敌人投降。

满清皇帝封了他一个大官,眼下已在那大汉奸手下做到提督”。

众人听到这里,脸上一齐变色。

他们都曾听说闯王是在九宫山为人所害,有的说是老百姓杀的,有的说是官军杀的,却

不知凶手竟是他的心腹卫士。

苗若兰叹了一口气,说道:“三个人访查确实,决意去跟他算帐。

只是三人本就难以胜他,现下脚夫公公受了伤,更加不是敌手。

正在踌躇,忽然那义兄派人送来一封信,约三人三月十五晚间在滇池饮酒。

“三人知他必有诡计,但想他对三人的住处动静知道得清清楚楚,在此处他大权在握,

要避也避不了。

事已至此,就是龙潭虎穴,也只好去闯。

到了那日,三人身上暗带兵刃,到滇池边赴约。

只见他早在那里等候,孤身一人,并没带亲随卫兵,穿的也是一身粗布青衣,就和当年

四人同在军中时所穿的一样。

四人在小酒店里买了些熟肉、烧鸡、馒头,打了十几斤白酒,上船到滇池中赏月饮食。

“四人一面喝酒,一面说些从前同在军中的豪事胜概。

那三人见他绝口不提那位大英雄的名字,也就忍著不说。

但见他一大碗一大碗的喝酒,眼见月至中天,他仰天叫道:『三位兄弟,咱们久别重

逢,我今日好欢喜啊!』”这样一句豪气奔放的话,从一个温柔文雅的少女口中说出来,未

免显得不伦不类,可是众人为故事中外弛内张的情势所慑,皆未在意。

只听她又道:“那位扮成郎中的公公再也忍耐不住,冷笑道:『你作了大官,身享荣华

富贵,自然欢喜。

只不知元帅爷现下心中如何?』那位大英雄后来做了皇帝,不过四个卫士一直叫他作元

帅爷。

“那义兄叹了口气道:『唉,元帅定然寂寞得紧。

待此间大事一了,我就指点三位兄弟去拜见元帅爷。

』”“三人一听,个个怒气冲天,心道:『好哇,你还想杀我们三人,叫我们去阴曹地

府和元帅爷相会。

』脚夫公公伸手入怀,就要去摸刀子。

郎中公公向他使个眼色,提起酒壶向义兄斟了杯酒。

说道:『那日九宫山头别后,元帅爷到底怎样了?』那义兄双眉一扬,说道:『今日约

三位兄弟来,就是要说这回事。

』叫化公公忽然伸手向他背后一指,叫道:『咦,是谁来了?』”“那义兄转头去看,

叫化公公与郎中公公双刀齐出,一刀砍断了他的右臂,一刀斩在他背心,深入数寸。

那义兄大叫一声,回过头来,左臂连伸,已将两人刀子夺下,抛入了滇池,手掌一探,

已抓住了郎中公公的胸口穴道,脸色苍白,喝道:『咱四人义结金兰,干么……干么施暗算

伤我?』郎中公公被他这一抓,登时动弹不得。

脚夫公公挺刀叫道:『你害死元帅爷,卖主求荣,还有脸提到意气两字?』”“那义兄

飞起一脚,将他手中刀子踢去,大笑道:『好,好!有义气,有义气。

』三人见他一臂被斩,身受重伤,竟然还是如此神勇,不禁都惊得呆了。

那义兄笑声甫毕,忽然流下泪来,说道:『可惜,可惜我大事不成!』随即放松了郎中

公公。

叫化公公怕他再施毒手,猛出一拳,正中他的胸膛。

这一拳使的是重手法,力道惊人,那义兄『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忽地提起左

掌,击在船舷之上,只击得木屑纷飞,船舷缺了一块。

他苦笑道:『我虽受重伤,要杀你们,仍是易如反掌。

但你们是我好兄弟,我怎舍得啊!』”“那三人一齐退在船梢,并肩而立,防他暴起伤

人。

那义兄叹道:『今日之事,千万不可泄露。

若是给我儿子知道,你们三个不是他的对手。

我当自刎而死,以免你们负个戕害义兄的恶名。

』说著抽出单刀,在颈中一割,一交俯跌下去。

脚夫公公心中不忍,抢上去扶住,叫道:『大哥!』那义兄道:『好兄弟,做哥哥的去

了。

元帅爷的军刀大有干系,他……老人家是在石门峡……』这句话没说完,咽喉流*,

涝诖中」*

“三人望著他的尸身,又是难过,又是痛快,只见他用来自刎的那柄刀上刻著十四个

字,认得就是那位大英雄的军刀了”。

众人听到此处,眼光一齐转过去望著宝树手中的那柄短刀。

刘元鹤忽然摇头道:“我不信”。

陶百岁怒喝:“你知道什么?”刘元鹤道:“那李自成流血千里,杀人如麻,怎会下这

十四字军令?”众人一怔,不知所对。

于管家忽然接口道:“闯王杀人如麻,是谁见来?”刘元鹤道:“人人都这般说,难道

是假?”于管家道:“你们居官之人,自然说他胡乱杀人。

其实闯王杀的只是贪官污吏、土豪劣绅。

这些本就算不得是人。

『杀一人如杀我父』之令,是不许部属妄杀一个好人,这话一些儿也不错”。

刘元鹤欲待再辩,但见他英气逼人,顿然住口不说。

熊元献意欲打开僵局,道:“苗姑娘,后来怎样?请你说下去”。

苗若兰道:“脚夫公公说道:『他说元帅爷在石门峡,那是什么意思?』郎中公公道:

『难道他说元帅爷葬在石门峡?』叫化公公摇头道:『这人奸恶之极,临死还要骗人。

』原来大英雄死后,汉奸将他的遗体送到北京去领赏。

皇帝将大英雄的首级挂在城门上号令示众。

三名卫士冒了奇险,将首级盗来,早已葬在一个险峻万分、人迹不到的所在。

那义兄说他在石门峡,三人自然不信。

“三人杀了义兄后,又去行刺那大汉奸,但大汉奸防范周密,数次行刺都不成功,而他

们大义杀兄的事,却在江湖上传开来了。

武林中的英雄好汉听到,都翘起大拇指,赞一声:『杀得好!』消息传到了那义兄的家

乡,他儿子十分悲伤,就赶到昆明来替父亲报仇”。

陶百岁接口道:“那做儿子的这就不是了。

虽然说父仇不共戴天,但他父亲做了奸恶之事,人人得而诛之,这仇不报也罢”。

苗若兰道:“我爹当时也这样说,可是那儿子的想法却大大不同。

他到了昆明,不久就在一座破庙之中找到三人,动起手来。

这儿子武功得到父亲真传,那三人果然不是对手,斗了不到半个时辰,三人被他一一打

倒。

“那儿子道:『三位叔叔,我爹爹忍耻负辱,甘愿负一个卖主求荣的恶名,你们怎懂得

其中深意?瞧著你们和我爹爹结义一场,今日饶了你们性命。

快快回家去料理后事,明年三月十五是我爹爹死忌,我当来登门拜访。

』他说了这番话后,夺了那大英雄的军刀,扬长而去。

“这时已是隆冬,那三人当即北上,将三家家属聚在一起,详详细细的将当日舟中喋血

之事说了。

大家都道:『他害死大英雄,保护大汉奸,自己又做异族人手下的大官,还能有什么深

意?他儿子强辞狡辩,说出话来没人能信。

』江湖朋友得到讯息,纷纷赶来仗义相助。

“到了三月十五那天晚上,那儿子果然孤身赶到”。

众人眼望苗若兰,等她继续述说,却见小丫头琴儿走将过来,手里捧了一个套著锦缎套

子的白铜小火炉,放在她的怀里。

苗若兰低声道:“去点一盘香”。

琴儿答应了,不一会捧来一个白玉香炉,放在她身旁几上。

只见一缕青烟,从香炉顶上雕著的凤凰嘴中袅袅吐出,众人随即闻到淡淡幽香,似兰非

兰,似麝非麝,闻著甚是舒泰。

苗若兰道:“我独自个在房,点这素馨。

这里人多,怎么又点这个?”琴儿笑道:“我当真糊涂啦”。

捧起香炉,去换了一盘香出来。

苗若兰道:“这里风从北来,北边虽然没窗,但山顶风大,总有些风儿漏进来。

你瞧这香炉放对了么?”琴儿一笑,将小几端到西北角放下,又给小姐泡了一碗茶,这

才走开。

众人都想:“金面佛苗人凤身为一代大侠,却把个女儿骄纵成这般模样”。

只见她慢慢拿起盖碗,揭开盖子,瞧了瞧碗中的茶叶与玫瑰花,轻轻啜了一口,缓缓放

下,众人只道她要说故事了,那知道她却说:“我有些儿头痛,要进去休息一会。

诸位伯伯叔叔请宽坐”。

说著站起身来,入内去了。

众人相顾哑然。

曹云奇第一个忍耐不住,正要发作,田青文向他使个眼色。

曹云奇话到口边,又咽了下去。

苗若兰进去不久,随即出来,只见她换了一件淡绿皮袄,一条鹅黄色百摺裙,脸上洗去

了初上山时的脂粉,更显得淡雅宜人,风致天然。

原来她并非当真头痛,却是去换衣洗脸。

琴儿跟随在后,拿了一个银狐垫子放在椅上。

苗若兰慢慢坐下,这才启朱唇、发皓齿,缓缓说道:“这天晚上,郎中公公家里大开筵

席,请了一百多位江湖上成名的英雄豪杰,静候那义兄的儿子到来。

等到初更时分,只听得托的一声响,筵席前已多了一人。

厅上好手甚多,却没一个瞧清楚他是怎么进来的。

只见他约莫二十岁上下年纪,身穿粗布麻衣,头戴白帽,手里拿著一跟哭丧棒,背上斜

插单刀。

他不理旁人,迳向郎中、叫化、脚夫三位公公说道:『三位叔父,请借个僻静处所说

话。

』“三位公公尚未答话,峨嵋派的一位前辈英雄叫道:『男子汉大丈夫,有话要说便

说,何须鬼鬼祟祟?你父卖主求荣,我瞧你也非善类,定是欲施奸计。

三位大哥,莫上了这小贼的当。

』只听得拍拍拍、拍拍拍六声响,那人脸上吃了六记耳光,哇的一声,口吐鲜血,数十

枚牙齿都撒在地下”。

“席上群豪一齐站起,惊愕之下,大厅中百馀人竟尔悄无声息,均想:此人身法怎地如

此快法?那峨嵋派的名宿受此重创,吓得话也说不出口。

那儿子纵上前去打人时群豪并未看清,退回原处时仍是一幌即回,这一瞬之间倏忽来

去,竟似并未移动过身子。

那三位公公与他父亲数十年同食共宿,知道这是他家传的『飞天神行』轻功绝技,只是

他青出于蓝,似乎犹胜乃父。

那儿子道:『三位叔叔,若是我要相害,在昆明古庙之中何必放手?现下我有几句要紧

话说,旁人听了甚是不便。

』”“三人一想不错。

那郎中公公当下领他走进内堂的一间小房。

大厅上百馀位英雄好汉停杯相顾,侧耳倾听内堂动静”。

“约莫过了一顿饭功夫,四人相偕出来。

郎中公公向群雄作了个四方揖,说道:『多谢各位光临,足见江湖义气。

』群雄正要还礼,却见他横刀在颈中一划,登时自刎而死。

群雄大惊,待要抢上去救援,却见叫化公公与脚夫公公抢过刀来,先后自刎。

这个奇变来得突然之极,群雄中虽有不少高手,却没一个来得及阻拦”。

“那义兄的儿子跪下来向三具尸体拜了几拜,拾起三人用以自刎的短刀,一跃上屋。

群雄大叫:『莫走了奸贼!』纷纷上屋追赶,那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三位公公的子女抱著父亲的尸身,放声大哭。

群雄探询三人家属奴仆,竟没一个得知这四人在密室中说些什么,更不知那儿子施了什

么奸计,逼得三人当众自杀。

群雄见三位英雄尸横当地,个个气愤填膺,立誓要替三人报仇。

“只是那儿子从此销声匿迹,不知躲到了何处。

三位公公的子女由群雄抚养成人。

群雄怜他们的父亲仗义报主,却落得惨遭横祸,是以无不用心抚育教导。

三家子女本已从父亲学过家传武功,有了根基,再得明师指点,到后来融会贯通,各自

卓然成家”。

她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喟然道:“他们武功越强,报仇之心愈切。

练了武功到底对人是祸是福,我可实在想不明白”。

宝树见她望著炉火只是出神,众人却急欲听下文,于是接口道:“苗姑娘这故事说得极

是动听。

她虽不提名道姓,各位自然也都知道,故事中的义兄,是闯王第一卫士姓胡的飞天狐

狸,那脚夫公公姓苗,化子公公姓范,郎中公公姓田。

三家后人学得绝技后各树一帜,苗家武功称为苗家剑,姓范的成为兴汉丐帮中的头脑,

姓田的到后来建立了天龙门”。

阮士中、殷吉等虽是天龙前辈,但本门的来历却到此刻方知,不由得暗自惭愧。

宝树又道:“这苗范田三家后代,二十馀年后终于找到了那姓胡的儿子。

那时他正身患重病,当被三家逼得自杀。

从此四家后人辗转报复,百馀年来,没一家的子孙能得善终。

我自己就亲眼见过这四家后人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斗”。

苗若兰抬起头来,望著宝树道:“大师,这故事我知道,你别说了”。

宝树道:“这些朋友们却不知道,你说给大多儿听吧”。

苗若兰摇头道:“那一年爹爹跟我说了这四位公公的故事之后,接著又说了一个故事。

他说为了这件事,他迫得还要杀一个人,须得磨利那柄剑。

只是这故事太悲惨了,我一想起心里就难受,真愿我从来没听爹说过”。

她沈默了半晌,道:“这件事发生的时候,还在我出世之前的十年。

不知那个可怜的孩子怎样了,我真盼望他好好的活著”。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她所说的“可怜孩子”是什么人,又怎与眼前之事有关?众人望望

苗若兰,又望望宝树,静待两人之中有谁来解开这个疑团。

忽然之间,站在一旁侍候茶水的一个仆人说道:“小姐,你好心有好报。

想来那个可怜的孩子定是好好的活著”。

他话声甚是嘶哑。

众人一齐转头望去,只见他白发萧索,年纪已老,缺了一条右臂,用左手托著茶盘,一

条粗大的刀疤从右眉起斜过鼻子,一直延到左边嘴角。

众人心想:“此人受此重伤,居然还能挨了下来,实是不易”。

苗若兰叹道:“我听了爹爹讲的故事之后,常常暗中祝告,求老天爷保佑这孩子长大成

人。

只是我盼望他不要学武,要像我这样,一点武艺也不会才好”。

众人一怔,都感奇怪:“瞧她这副文雅秀气的样儿,自是不会武艺,但她是『打遍天下

无敌手』金面佛大侠的爱女,难道她父亲竟不传授一两手绝技给她?”苗若兰一见众人脸

色,已知大家心意,说道:“我爹说道,百馀年来,胡苗范田四家子孙怨怨相报,没一代能

得善终。

任他武艺如何高强,一生不是忙著去杀人报仇,就是防人前来报仇。

一年之中,难得有几个月安乐饭吃,就算活到了七八十岁高龄,还是给仇家一刀杀死。

练了武功非但不能防身,反足以致祸。

所以我爹立下一条家训,自他以后,苗门的子孙不许学武。

他也决不收一个弟子。

我爹说道:纵然他将来给仇人杀了,苗家子弟不会武艺,自然无法为他报仇。

那么这百馀年来愈机愈重的血债,愈来愈是纠缠不清的冤孽,或许就可一笔勾销了”。

宝树合十道:“善哉,善哉!苗大侠能如此大彻大悟,甘愿让盖世无双的苗家剑剑法自

他而绝,虽是武林的大损失,却也是一件大大善事”。

苗若兰见那脸有刀疤的仆人目中发出异光,心中微感奇怪,向宝树道:“我进去歇歇,

大师跟各位伯伯叔叔,失陪了”。

说著敛衽行礼,进了内堂。

宝树道:“苗姑娘心地仁善,不忍再听此事。

她既有意避开,老衲就跟各位说说”。

这一日自清晨起到此刻,只不过几个时辰,日未过午,但各人已经历了许多怪异之事,

心中存了不少疑团,都是急欲明白真相。

只听宝树说道:“自从闯王的四大卫士相互仇杀以后,四家子孙百馀年来斫杀不休。

只是那姓胡的卖主求荣,为武林同道所共弃,所以每次大争斗,胡家子孙势孤,十九落

在下风。

可是胡家的家传武功当真厉害无比,每隔三四十年,胡家定有一两个杰出的子弟出来为

上代报仇,不论是胜是败,总是掀起了满天腥风血雨”。

“苗范田三家虽然人众力强、得道多助,但胡家常在暗中忽施袭击,令人防不胜防。

雍正初年,苗范田三家为了争夺掌管闯王的军刀,起了争执。

偏巧胡家又出了一对武功极高的兄弟,一口气伤了三家十多人。

三家急了,由田家出面,邀请江湖好手,才齐心合力杀了胡氏兄弟。

这一年大江南北的英雄豪杰聚会洛阳,结盟立誓,从此闯王军刀由天龙门田氏执掌,若

是胡家后人再来寻衅生事,由天龙门田氏拿这口军刀号召江湖好汉,共同对付。

天下英雄只要见到军刀,不论身有天大的要事,都得搁下了应召赴义。

“这件事过得久了,后人也渐渐淡忘了。

只是天龙门掌门对这口宝刀始终十分重视。

听说天龙门后来分为南北两宗,两宗每隔十年,轮流掌管。

阮师兄、殷师兄,我说得可对么?”阮士中和殷吉齐声道:“大师说的不错”。

宝树笑了笑道:“事隔多年,天龙门门下虽然都知这刀是本门的镇门之宝,但此刀到底

来历如何,却已极少有人考究。

时日久了,原也难怪。

只是和尚有一事不明,却要请教曹兄”。

曹云奇大声道:“什么事?”宝树道:“老衲曾听人说过,天龙门新旧掌门交替之时,

老掌门必将此刀来历说与新掌门知晓。

怎地曹兄荣为掌门,竟然不知?难道田归农老掌门望了这一条门规么?”曹云奇胀红了

脸,待要说话,田青文接口道:“寒门不幸,先父突然去世,来不及跟曹师哥详言”。

宝树道:“这就是了。

唉,此刀我已第二次瞧见。

首次见到之时,屈指算来已是二十七年之前的事了”。

田青文心道:“苗姑娘约莫十七八岁年纪,她说那场惨事发生在她出生之前十年,正是

二十七年之前。那么这和尚见到此刀,看来会与苗姑娘所说的事有关”。

第四章

只听宝树说道:“那时老衲尚未出家,在直隶沧州乡下的一个小镇上行医为生。

沧州民风好武,少年子弟大都学过三拳两脚。

老衲做的是跌打医生,也学过一点武艺。

那小镇地处偏僻,只五六百居民。

老衲靠一点儿医道勉强糊口,自然养不起家,说不上娶妻生子。

“那一年腊月,老衲喝了三碗冷面汤睡了,正在做梦发了大财,他妈的要娶个美貌老

婆,忽听得澎澎澎一阵响,有人用力打门”。

“屋子外北风刮得正紧,我炕里早熄了火,被子又薄,实在不想起来,好梦给人惊醒

了,更是没好气。

但敲门声越来越响,有人大叫:『大夫,大夫!』那人是关西口音,不是本地人,再不

开门,瞧来就要破门而入。

我不知出了什么事,忙披衣起来,刚拔开门闩,砰的一响,大门就给人用力推开,若不

是我闪得快,额角准较给大门撞起一个老大瘤子。

只见火光一幌,一条汉子手执火把,撞了进来,叫道:『大夫,请你快去。

』”“我道:『什么事?老兄是谁?』那人道:『有人生了急病!』他不答我第二句

话,左手一挥,当的一响,在桌上丢了一锭大银。

这锭银子足足有二十两重,我在乡下给人医病,总是几十文几百文的医金,那里见过一

出手就是二十两一只大元宝的?心中又惊又喜,忙收了银子,穿衣著鞋。

那汉子不住口的催促。

我一面穿衣,一面瞧他相貌,但见他神情粗豪,一副会家子的模样,只是脸带忧色。

“他不等我扣好衣钮,一手替我挽了药箱,一手拉了我手就走。

我道:『待我掩上了门。

』他道:『给偷了什么,都赔你的。

』拉著我急步而行,走进了平安客店。

那是镇上只此一家的客店,专供来往北京的驴夫脚夫住宿,地方虽不算小,可是又黑又

脏。

我想此人恁地豪富,怎能在这般地方歇足?念头尚未转完,他已拉著我走进店堂。

大堂上烛火点得明亮晃地,坐著四五个汉子。

拉著我手的那人叫道:『大夫来啦!』各人脸现喜色,拥著我走进东厢房。

“我一进门,不得吓了一跳,只见炕上并排躺著四个人,都是满身血污。

我叫那汉子拿烛火移近细看,见那四人都受了重伤,有的脸上受到刀砍,有的手臂被斩

去一截。

我问道:『怎么伤成这样子?给强人害的么?』那汉子厉声道:『你快给治伤,另有重

谢。

可不许多管闲事,乱说乱问。

』我心道:『好家伙,这么凶!』但见他们个个狠霸霸的,身上又各带兵刃,不敢再

问,替四人上了金创药,止血包扎定当。

“那汉子道:『这边还有。

』领我走到西厢,炕上也有三个受伤的躺著,身上也都是兵刃的新伤。

我给上药止了血,又给他们服些宁神减疼的汤药。

七个人先后都睡著了。

“那几个汉子见我用药有效,对我就客气些了,不再像初时那般凶狠。

他们叫店伴在东厢房用门板给我搭一张床,以防伤势如有变化,随时可以医治。

“睡到鸡鸣时分,门外马蹄声响,奔到店前,那一批汉子一齐出去迎接。

我装睡偷看,只见进来了两人,一个叫化子打扮,双目炯炯有神,另一个面目清秀,年

纪不大。

这两人走到炕边查看伤者。

受伤的人忙忍痛坐起,对两人极是恭敬。

我听他们叫那化子为范帮主,叫那青年为田相公”。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向田青文道:“我初见令尊的时候,姑娘还没出世呢。

令尊为人是很精明的,那天早晨他那副果敢干练的模样,今日犹在目前”。

田青文眼圈儿一红,垂下了头。

宝树道:“没受伤的几个汉子之中,有一人低声说道:『范帮主,田相公,张家兄弟从

关外一路跟随这点子夫妻南来,查得确确实实,铁盒儿确是在点子身上。

』”众人听到“铁盒儿”三字,相互望了一眼,都想:“说到正题啦”。

宝树道:“范帮主点了点头。

那汉子又道:『咱们都候在唐官屯接应,派人给您两位和金面佛苗大侠送信。

不料给那点子瞧破了。

他一人拦在道上,说道:“我跟你们素不相识,一路跟著我作甚?你们是苗范田三家派

来的是不是?”张大哥道:“你知道就好啦”。

那点子脸一沉,夹手将张大哥的刀夺了去,折为两段,抛在地下,说道:“我不想多伤

人命,快滚吧!”我们见点子手下厉害,一拥而上。

张大哥却飞脚去踢他娘子的大肚子。

那点子大怒,说道:“我本欲相饶,你们竟如此无礼!”抢了一把刀,一口气伤了我们

七人。

』”“田相公道:『他还说了些什么话?』那汉子道:『那点子本来还要伤人,他娘子

在车中叫道:“算啦,给你没出世的孩子积积德吧!那点子笑了笑,双手一拗,将那柄刀折

断了。

』田相公向范帮主望了一眼,问道:『你瞧清楚了?当真是用手折断的?』那汉子道:

『是,小人当时正在他身旁,瞧得清清楚楚。

』田相公嗯了一声,抬起了头出神。

范帮主道:『贤弟不用担心,苗大侠定能对付得了他。

』”“那汉子道:『他到江南去,定要打从此处过。

两位守在这里,管教他逃不了。

』范田二人脸色郑重,一面低声商量,慢慢走了出去”。

“我等他们出去后,这才假装醒来,起身给七个伤者换药。

我心里想:『那点子不知是谁,他可是手下容情。

这七人伤势虽重,却个个没伤到要害。

』”“这天傍晚,大家正在厅上吃饭,一个汉子奔了进来,叫道:『来啦!』众人脸上

变色,抛下筷子饭碗,抽出兵刃,抢了出去。

我悄悄跟在后面,心中害怕,可也想瞧个热闹。

“只见大道上尘土飞杨,一辆大车远远驶来。

范田二位率众迎了上去。

我跟在最后。

那大车驶到众人面前,就停住了。

范帮主叫道:『姓胡的,出来吧。

』只听得车廉内一人说道:『叫化儿来讨赏是不是?好,每个人施舍一文!』眼见黄光

连闪,众人啊哟、啊哟的几声叫,先后摔倒。

范田两位武功高,没摔倒,但手腕上还是各中了一枚金钱镖,一杖一剑,撒手落在地

下。

田相公叫道:『范大哥,扯呼!』”“范帮主身手好生了得,弯腰拾起铁杖,如风般抢

到倒在地下的几名汉子身旁,要给他们解开穴道。

我学跌打之时,师父教过人身的三十六道大穴,所以范帮主伸手解穴,我也懂得一点

儿。

那知他推拿按捏,忙个不了,倒在地下的人竟是丝毫不动。

车中那人笑道:『很好,一文钱不够,每人再赏一文。

』又是十几枚铜钱一枚跟著一枚撒出来,每人穴道上中了一下,登时四肢活动,纷纷站

起身来”。

“田相公横剑护身,叫道:『姓胡的,今日我们甘拜下风,你有种就别逃。

』车中那人并不回答,但听得嗤的一声,一枚铜钱从车中激射而出,正打在他剑尖之

上,铮的一响,那剑直飞出去,插在土中。

田相公举起持剑的右手,虎口上流出血来。

“他见敌人如此厉害,脸色大变,手一挥,与范帮主率领众人奔回客店,背起七个伤

者,上马向南驰去。

田相公临去之时,又给了我二十两银子。

我见他这等慷慨,确是位豪侠君子,心想:『车中定是个穷凶极恶的歹徒,否则像田相

公这样的好人,怎会和他结仇?』正要回家,只见那辆大车驶到了客店门口停下。

我好奇心起,要瞧瞧那歹徒怎生模样,当下躲在柜台后面,望著车门”。

“只见门廉掀开,车中出来一条大汉,这人生得当真凶恶,一张黑漆脸皮,满腮浓髯,

头发却又不结辫子,蓬蓬松松的堆在头上。

我一见他的模样,就吓了一跳,心想:『你奶奶的,从那里钻出来的恶鬼?』只想快些

离开客店回家,但说也奇怪,两只眼睛望住了他,竟然不能避开。

我心中暗骂:『大白日见了鬼,莫非这人有妖法?』”“只听那人说道:『劳驾,掌柜

的,这儿那里有医生?』掌柜的向我一指,说道:『这个就是医生。

』我双手乱摇,忙道:『不,不……』那人笑道:『别怕,我不会将你煮熟来吃了。

』我道:『我……我……』那人沉著脸道:『若是要吃你,也只生吃。

』我更加怕了,那人却哈哈大笑起来。

我这才知道他原来是说笑,心想:『你讲笑话,也得拣拣人,老子是给你消遣的么?』

但想是这么想,嘴里却那敢说出来?”“那人说道:『掌柜的,给我两间乾净的上房。

我娘子要生产,快去找个稳婆来。

』他眉头一皱,说道:『路上惊动了胎气,只怕是难产。

医生,请你别走开。

』掌柜的听说要在他店里生产,弄脏屋子,自然老大不愿意,但见了他这副凶霸霸的模

样,半句也不敢多说,可是镇上做稳婆的刘婆婆前几天死啦,掌柜的只得跟他说实话。

那人模样更可怕了,摸出一锭大银,抛在桌上,道:『掌柜的,劳你驾到别处去找一

个,越快越好。

』我心想:『怎么这批人一出手都是二十两银子?』”“那恶鬼模样的人等掌柜安排好

了房间,从车中扶下一个女人来。

这女人全身裹在皮裘之中,只露出了一张脸蛋。

这一男一女哪,打个比方,那就是貂蝉嫁给了张飞。

我一见那女子如此美法,不禁又吓了一跳,心下琢磨:『这定是一位官家的千金小姐,

不知怎样被逼嫁给了这个恶鬼?是了,定是他抢来做压寨夫人的。

』不知怎的,我起了个怪念头:『这位夫人和田相公才是一对儿,说不定是这恶鬼抢了

田相公的,他两人才结下仇怨。

』“没过中午,那位夫人就额头冒汗,哼哼唧唧的叫痛。

那恶鬼焦急得很,要亲自去找稳婆,那夫人却又拉著他手,不许他走开。

到未牌时分,小孩儿要出来,实在等不得了。

那恶鬼要我接生,我自然不肯。

你们想,我一个堂堂男子汉,给妇道人家接生怎么成?那是一千一万个晦气,这种事一

做,这一生一世就注定倒足了霉”。

“那恶鬼道:『你接嘛,这里有二百两银子。

不接嘛,那也由你。

』他伸手一拍,将方桌的角儿拍下了一块。

我想:『性命要紧。

再说,这二百两银子,做十年跌打医生也赚不到,倒霉一次又有何妨?』当下给那夫人

接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

“这小子哭得好响,脸上全是毛,眼睛睁得大大的,生下来就是一副凶相,倒真像他

爹,日后长大了十九也是个歹人”。

“那恶鬼很是开心,当真就捧给我十只二十两的大元宝。

那夫人又给了我一锭黄金,总值得八九十两银子。

那恶鬼又捧出一盘银子,客店中从掌柜到灶下烧火的,每人都送了十两。

这一下大多儿可就乐开啦。

那恶鬼拉著大多儿喝酒,连打杂的、扫地的小斯,都教上了桌。

大家管他叫胡大爷。

他说道:『我姓胡,生平只要遇到做坏事的,立时一刀杀了,所以名字叫作胡一刀。

你们别大爷长大爷短的,我也是穷汉出身。

打从恶霸那里抢了些钱财,算什么大爷?叫我胡大哥得啦!』”“我早知他不是好人,

他果然自己说了出来。

大多不敢叫他『大哥』,他却逼著非叫不可。

后来大多儿酒喝多了,大了胆子,就跟他大哥长、大哥短起来。

这一晚他不放我回家,要我陪他喝酒。

喝到二更时分,别人都醉倒了,只有我酒量好,还陪著他一碗一碗的灌。

他越喝兴致越高,进房去抱了儿子出来,用指头蘸了酒给他吮。

这小子生下不到一天,吮著烈酒非但不哭,反而舔得津津有味,真是天生的酒鬼”。

“就在那时,南边忽然传来马蹄声响,一共有二三十匹马,很快的奔近来,到了店门口

就止住了。

跟著就听得拍门声响。

掌柜的早醉得糊涂啦,跌跌撞撞的去开门。

门一打开,进来了二三十条汉子,个个身上带著兵刃。

这些人在门口排成一列,默不作声。

只有其中一人走上前来,在一张桌旁坐下,从背上解下一个黄布包袱,放在桌上。

烛光下看得分明,包袱上用黑丝线绣著七个字:『打遍天下无敌手』”。

众人听到这里,都抬起头来,望了望厅中对联上“大言天下无敌手”和“苗人凤”等

字。

宝树道:“苗大侠这七字外号,直到现下,我还是觉得有点儿过于目中无人。

那天晚上见到,自然十分惊讶。

只见他身材极高极瘦,宛似一条竹篙,面皮蜡黄,满脸病容,一双破蒲扇般的大手,摆

著放在桌上。

我说他这对手像破蒲扇,因为手掌瘦得只剩下一根根骨头。

我当时自然不知道他是谁,到后来才知是金面佛苗人凤苗大侠。

“那胡一刀自顾自逗弄孩子,竟似没瞧见这许多人进来。

苗大侠也是一句话不说,自有他的从人斟上酒来。

那几十个汉子瞪著眼睛瞧胡一刀。

他却只管蘸酒给孩子吮。

他蘸一滴酒,仰脖子喝一碗,爷儿俩竟是劝上了酒”。

“我心中怦怦乱跳,只想快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可是又怎敢移动一步?那时候啊,只要

谁稍稍动一动,几十把刀剑立时就砍将下来,就算不是对准了往我身上招呼,只须挨著一点

边儿,那也非重伤不可”。

“胡一刀和苗大侠闷声不响的,各自喝了十多碗酒,谁也不向谁瞧一眼。

忽然房中夫人醒了,叫了声:『大哥!』那孩子听到母亲声音,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胡一刀手一颤,呛啷一声,酒碗落在地下,跌得粉碎。

他脸色立变,抱著孩子站起身来。

苗大侠『嘿、嘿、嘿』的冷笑三声,转身出门。

众人一齐跟出,片刻之间,马蹄声渐渐远去。

我只道一场恶斗一定是难免的了,那知道孩子这么一哭,苗大侠居然立刻就走。

我和掌柜、多计们面面相觑,摸不著半点头脑”。

“胡一刀抱著孩子走进房去,那房间的板壁极薄,只听夫人问道:『大哥,是谁来了

啊?』胡一刀道:『几个毛贼,你好好睡罢!别担心。

』夫人叹了口气,低声道:『不用骗我,是金面佛来啦。

』胡一刀道:『不是的,你别瞎疑心。

』夫人道:『那你干么说话声音发抖?你从来不是这样的。

』”“胡一刀不语,隔了片刻说道:『你猜到就算啦。

我不会怕他的。

』夫人道:『大哥,你千万别为了我,为了孩子担心。

你心里一怕,就打他不过了。

』胡一刀叹了口长气,道:『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来天不怕地不怕,今晚抱著孩子,

见到金面佛进来,他把包袱往桌上一放,眼角向孩子一幌,我就全身出了一阵冷汗。

妹子,你说得不错,我就是怕金面佛。

』夫人道:『你不是自己怕他,是怕他害我,怕他害咱们的孩子。

』胡一刀道:『听说金面佛行侠仗义,江湖上都叫他苗大侠,总不会害女人孩子吧?』

他说这几句话时声音更加发颤,显是心里半分儿也拿不准。

我听了这几句话,忽然可怜他起来,心想:『这人脸上一副凶相,原来心里却害怕得

紧。

』”“只听夫人轻声道:『大哥,你抱了孩子,回家去吧。

等我养好身子,到关外寻你。

』”“胡一刀道:『唉,那怎么成?要死,咱俩也死在一块。

』夫人叹道:『早知如此,当年我不阻你南来跟金面佛挑战倒好。

那时你心无牵挂,准能胜他。

』胡一刀笑道:『今日相逢,也未必就败在他手里。

他那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黄包袱,只怕得换换主儿。

』他虽然带笑而说,但声音总是发颤,即是隔了一盗板壁,仍然听得出来”。

“夫人忽道:『大哥,你答应我一件事。

』胡一刀道:『什么?』夫人道:『咱们把一切跟金面佛明说了,瞧他怎么说。

他号称大侠,难道不讲道理?』”“胡一刀道:『我在外面一边喝酒,一边心中琢磨,

十几条可行的路子都细细想过了。

你刚生下孩子,怎能出外?我自己去,一说就僵。

倘若有个人能使,你的主意倒也行得。

』夫人想了一会,道:『那个医生倒挺能干的,口齿伶俐,不如烦他一行。

』胡一刀道:『此人贪财,未必可靠。

』夫人道:『咱们重重酬谢他就是。

』哈哈,老和尚年轻之时,却是好酒贪财,说出来也不怕各位笑话,我一听『重重酬

谢』四字,早就打定了主意:『就是水里火里,也要为他走一遭。

』”“他们夫妻俩低声商量了几句,胡一刀就出来叫我进房,说道:『明日一早,有人

送信来。

相烦你跟随他前去,送我的回信给金面佛苗大侠,就是刚才来喝酒的那位黄脸大爷。

』我想此事何难,当下满口答应”。

“次日大清早,果然一个汉子骑马送了一封信来给胡一刀。

我听夫人念信,原来是苗大侠约他比武的,要他自择日子地方。

胡一刀写了一封回信交给我。

我向客店掌柜借了匹马,跟了那汉子前去。

向南走了三十多里,那汉子领我进了一座大屋。

苗大侠、范帮主、田相公都在里面,此外还有四五十人,男的女的、和尚道士都有”。

“田相公看了那信,说道:『不必另约日子了,我们明日准到。

』我道:『相公还有什么吩咐?』田相公道:『你去跟胡一刀说,叫他先买定三口棺

材,两口大的,一口小的,免得大爷们到头来破费。

』我回到客店,把这几句话对胡一刀夫妇说了,心想他们必定破口大骂,那知他们只对

望了一眼,一言不发。

两个人轮流抱著孩子,只管亲他疼他,好似自知死期以近,多一刻也是好的”。

“这一晚我尽做噩梦,一会儿梦见胡一刀将苗大侠杀了,一会儿梦见苗大侠将胡一刀杀

了,一会而又梦见这两人把我杀了。

睡到半夜,忽然给几下怪声吵醒,一听原来是隔壁房里胡一刀在哭泣”。

“我好生奇怪;心想:『瞧他也是个响当当的汉子,大丈夫死就死了,事到临头,还哭

些什么?怎地如此脓包?』却听他呜咽著道:『孩子,你生下三天,便成了没爹没娘的孤

儿,将来有谁疼你?你饿了冷了,谁来管你?你受人欺侮,谁来帮你?』”“起初我还骂他

脓包,听到后来,却不禁心里酸了,暗想:这么凶恶粗豪的一条猛汉子,对小孩儿竟然如此

爱怜。

他哭了一阵,他夫人忽道:『大哥,你不用伤心。

若是你当真命丧金面佛之手,我决定不死,好好将孩子带大就是。

』胡一刀大喜,道:『妹子,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件事。

若是我不幸死了,你怎能活著?现下你肯毅然挑起这副重担,我就没什么担忧的了。

哈哈,人生自古谁无死?跟这位天下第一高手痛痛快快的大打一场,那也是百年难逢的

奇遇啊!』”“我听了这番话,觉得他真是个奇人,只听他大笑了一会,忽又叹气道:『妹

子,刀剑一割,颈中一痛,甚么都完事啦。

死是很容易的,你活著可就难了。

我死了之后,无知无觉,你却要日日夜夜的伤心难过。

唉,我心中真是舍不得你。

』夫人道:『我瞧著孩子,就如瞧著你一般。

等他长大了,我叫他学你的样,什么贪官污吏、土豪恶霸,见了就是一刀。

』胡一刀道:『我生平的所作所为,你觉得都没有错?要孩子全学我的样?』夫人道:

『都没有错!要孩子全学你的样!』胡一刀道:『好,不论我是死是活,这一生过得无愧天

地。

这只铁盒儿,等孩子过了十六岁生日时交给他。

』”“我在门缝中悄悄张望,只见夫人抱看孩子,胡一刀从衣囊中取出一只铁盒来,那

就是这一只盒子了。

不过那时闯王的军刀却在天龙门田家手里,并非放在盒中”。

“那么盒中放的是什么呢?你们定然要问。

当时我心中也是老大个疑窦。

可是胡一刀不打开盒子,我自然也没法看到”。

“他交代了这些话后,心中无牵无挂,倒头便睡,片刻间鼾声大作。

这打鼾声就如雷鸣一般。

我知道没甚么听的了,想合眼睡觉,但隔壁那鼾声实在响得厉害,吵得我怎能睡得著?

我心里想,这位少年夫人千娇百媚,如花如玉,却嫁了胡一刀这么个又粗鲁又丑陋的汉子,

这本已奇了,居然还死心塌地的敬他爱他,那更是教人说什么也想不通”。

“第二日天没亮,夫人出房来吩咐店伴,宰一口猪一口羊,又要杀鸡杀鸭,她亲自下厨

去做菜。

我劝道:『你生孩子没过三朝,劳碌不得,否则日后腰酸背痛,麻烦可多著了。

』她笑了笑道:『眼前的麻烦已够多了,还管日后呢?』胡一刀见她累得辛苦,也劝她

歇歇。

夫人也只是朝他笑笑,自顾自做菜。

胡一刀笑道:『好,再吃一次你的妙手烹调,死而无憾。

』我这才明白,原来她知夫妻死别在即,无论如何,要再做一次菜给丈夫吃。

“到天色大亮,夫人已做好了二三十个菜,放满了一桌。

胡一刀叫店伴打来几十斤酒,放怀大喝。

夫人抱著孩子坐在他身旁,给他斟酒布菜,脸上竟自带著笑容。

“胡一刀一口气喝了七八碗白乾,用手抓了几块羊肉入口,只听得门外马蹄声响,渐渐

驰近。

胡一刀与夫人对望一眼,笑了一笑,脸上神色都显得实是难舍难分。

胡一刀道:『你进房去吧。

等孩子大了,你记得跟他说:“爸爸叫他心肠狠些硬些”。

就是这么一句话。

』夫人点了点头,道:『让我瞧瞧金面佛是什么模样。

』”“过不多时,马蹄声在门外停住,金面佛、范帮主、田相公又带了那几十个人进

来。

胡一刀头也不抬,说道:『吃罢!』金面佛道:『好!』坐在他的对面,端起碗就要喝

酒。

田相公忙伸手拦住,说道:『苗大侠,须防酒肉之中有什古怪。

』金面佛道:『素闻胡一刀是铁铮铮的汉子,行事光明磊落,岂能暗算害我?』举起碗

一仰脖子,一口喝乾,挟块鸡肉吃了,他吃菜的模样可比胡一刀斯文得多了”。

“夫人向金面佛凝望了几眼,叹了口气,对胡一刀道:『大哥,并世豪杰之中,除了这

位苗大侠,当真再无第二人是你敌手。

他对你推心置腹,这副气概,天下就只你们两人。

』胡一刀哈哈笑道:『妹子,你是女中丈夫,你也算得上一个。

』夫人向金面佛道:『苗大侠,你是男子汉大丈夫,果真名不虚传。

我丈夫若是死在你手里,不算枉了。

你若是给我丈夫杀了,也不害你一世英名。

来,我敬你一碗。

』说著斟了两碗酒,自己先喝了一碗”。

“金面佛似乎不爱说话,只双眉一扬,又说道:『好!』接过酒碗。

范帮主一直在旁沉著脸,这时抢上一步,叫道:『苗大侠,须防最毒妇人心。

』金面佛眉头一皱,不去理他,自行将酒喝了。

夫人抱著孩子,站起身来,说道:『苗大侠,你有什么放不下之事,先跟我说。

否则若你一个失手,给我丈夫杀了,你这些朋友,嘿嘿,未必能给你办什么事。

』”“金面佛微一沈吟,说道:『四年之前,我有事去了岭南,家中却来了一人,自称

是山东武定县的商剑鸣。

』夫人道:『嗯,此人是威震河朔王维扬的弟子,八卦门中好手,八卦掌与八卦刀都很

了得。

』金面佛道:『不错。

他听说我有个外号叫做“打遍天下无敌手”,心中不服,找上门来比武。

偏巧我不在家,他和我兄弟三言两语,动起手来,竟下杀手,将我两个兄弟、一个妹

子,全用重手震死。

比武有输有赢,我弟妹学艺不精,死在他的手里,那也罢了,那知他还将我那不会武艺

的弟妇也一掌打死。

』夫人道:『此人好横。

你就该去找他啊。

』金面佛道:『我两个兄弟武功不弱,商剑鸣既有此手段,自是劲敌。

想我苗家与胡家累世深仇,胡一刀之事未了,不该冒险轻生,是以四年来一直没上山东

武定去。

』夫人道:『这件事交给我们就是。

』金面佛点点头,站起身来,抽出佩剑,说道:『胡一刀,来吧。

』”“胡一刀只顾吃肉,却不理他。

夫人道:『苗大侠,我丈夫武功虽强,也未必一定能胜你。

』金面佛道:『啊,我忘了。

胡一刀,你心中有什么放不下之事?』胡一刀抹抹嘴,站起身来,说道:『你若杀了

我,这孩子日后必定找你报仇。

你好好照顾他吧。

』我心里想:『常言道:斩草除根。

金面佛若将胡一刀杀了,哪肯放过他妻儿?他居然还怕金面佛忘记,特地提上一提。

』那知金面佛说道:『你放心,你若不幸失手,这孩子我当自己儿子一般看待。

』”“范帮主与田相公皱著眉头站在一旁,模样儿显得好不耐烦。

我心中也暗暗纳罕:『瞧胡一刀夫妇与金面佛的神情,互相敬重嘱托,倒似是极好的朋

友,那里会性命相拚?』”“就在此时,胡一刀从腰间拔出刀来,寒光一闪,叫道:『好朋

友,你先请!』金面佛长剑一挺,说声:『领教!』虚走两招。

田相公叫道:『苗大侠,不用客气,进招吧!』金面佛突然收剑,回头说道:『*魑煌

ㄍ城氤雒湃ィ惶锵喙讨了个没趣,见他脸色严重,不敢违背,和范帮主等都退出大厅,站

诿趴诠壅健埂*

“胡一刀叫道:『好,我进招了。

』欺进一步,挥刀当头猛劈下去”。

“金面佛身子斜走,剑锋圈转,剑尖颤动,刺向对方右胁。

胡一刀道:『我这把刀是宝刀,小心了。

』一面说,一面挥刀往剑身砍去。

金面佛道:『承教!』手腕振处,剑刃早已避开。

我在沧州看人动刀子比武,也不知看了多少,但两人那么快的身手,却从来没见过。

两人只拆了七八招,我手心中已全是冷汗”。

“又拆数招,两人兵刃倏地相交,呛啷一声,金面佛的长剑被削为两截。

他丝毫不惧,抛下断剑,要以空手与敌人相搏。

胡一刀却跃出圈子,叫道:『你换柄剑吧!』金面佛道:『不碍事!』田相公却已将自

己的长剑递了过去。

金面佛微一沈吟,说道:『我空手打不过你的单刀,还是用剑的好。

』接过长剑,两人又动起手来。

我心想:『沧州的少年子弟比武,明明栽了,还是不肯服气,定要说几句话来圆脸。

这位金面佛自称打遍天下无敌手,手上并未输招,嘴上却已泄气,也算得古怪。

』后来我才明白,这两人都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拆了这几招,心中都已佩服对方,自

然不敢相轻”。

“这时两人互转圈子,离得远远的,突然间扑上交换一招两式,立即跃开。

这般斗了十多个回合,金面佛斗然一剑刺向胡一刀头颈。

这一剑去势劲急之极,眼见难以闪避。

胡一刀往地下一滚,甩起刀来,当的一响,又将长剑削断了。

他随即跃起,叫道:『对不起!不是我自恃兵器锋利,实是你这一招太过厉害,非此不

能破解。

』”“金面佛点点头道:『不碍事!』田相公又递了一柄剑上来。

他接在手中。

胡一刀道:『喂,你们借一柄刀来。

我这刀太利,两人都显不出真功夫。

』田相公大喜,当即在从人手中取过一柄刀交给他。

胡一刀掂了一掂。

金面佛道:『太轻了吧?』横过长剑,右手拇指与食指捏住剑尖,拍的一声,将剑尖折

了一截下来。

这指力当真厉害之极。

我心中暗暗吃惊。

只听得胡一刀笑道:『苗人凤,你不肯占人半点便宜,果然称得上一个“侠”字。

』”“金面佛道:『岂敢,有一事须得跟你明言。

』胡一刀道:『说吧。

』金面佛道:『我早知你武功卓绝,苗人凤未必是你对手。

可是我在江湖上到处宣扬“打遍天下无敌手”七字,非是苗人凤不知天高地厚,狂妄无

耻……』胡一刀左手一摆,拦住了他的话头,说道:『我早知你的真意。

你想找我动手,可是无法找到,于是宣扬这七字外号,好激我进关。

』他苦笑了一下,道:『现在我进关了。

你若是打败了我,这七字外号名副其实,尽可用得。

进招吧!』”众人听到这里,才知苗人凤这七字外号的真意。

只听宝树说道:“两人说了这番话,刀剑闪动,又已斗在一起。

这一次兵刃上扯平,两人各显平生绝技,起出两百馀招中,竟是没分半点上下。

后来胡一刀似乎渐渐落败,一路刀法全取守势,范、田诸人脸上均现喜色。

只见他守得紧密异常,金面佛四面八方连环进攻,却奈何不得他半点。

突然之间,胡一刀刀法一变,出手全是硬劈硬斫。

金面佛满厅游走,长剑或刺或击,也是灵动之极”。

“这单刀功夫,我也曾跟师父下过七八年苦功,知道单刀分『天地君亲师』五位:刀背

为天,刀口为地,柄中为君,护手为亲,柄后为师。

这五位之中,自以天地两位为主,看那胡一刀的刀法,天地两位固然使得出神入化,而

君亲师三位,竟也能用以攻敌防身。

有时金面佛的长剑奇招突生,从出人意料之外的部位刺去,若用刀背刀口,万难挡架,

胡一刀竟会突然掉转刀锋,以刀柄打击剑刃,迫使敌人变招。

至于『展、抹、钩、剁、砍、劈』六字诀,更是变换莫测”。

“剑上的功夫,那时我可不大懂啦。

只是胡一刀的刀法如此精奇,而金面佛始终跟他打了个旗鼓相当,自然也是厉害之极。

刀剑枪是武学的三大主兵,常言道:『刀如猛虎,剑如飞凤,枪如游龙。

』这两人使刀的果如猛虎下山,使剑的也确似凤凰飞舞,一刚一柔,各有各的本事,谁

也胜不了谁。

起初我还看得出招数架式,到得后来,只瞧得头晕目眩,生怕当场摔倒,只好转过了头

不看”。

“那时耳中只听得刀剑劈风的呼呼之声,偶而双刃相交,发出铮的一声。

我向胡一刀的夫人脸上一望,只见她神色平和,竟丝毫不为丈夫的安危担心”。

“我回头再看胡一刀时,只见他愈打愈是镇定,脸露笑容,似乎胜算在握。

金面佛一张黄黄的面皮上却不泄露半点心事,既不紧张,亦不气馁。

只见胡一刀著著进逼,金面佛却不住倒退。

范帮主和田相公两人神色愈来愈是紧张。

我心想:『难道金面佛竟要输在胡一刀手里?』”“忽听得拍、拍、拍一阵响,田相公

拉开弹弓,一连连珠弹突然往胡一刀上中下三路射去。

胡一刀哈哈大笑,将单刀往地下一摔。

金面佛脸一沉,长剑挥动,将弹子都拨了开去,纵到田相公身旁,夹手抢过弹弓,拍的

一声,折成了两截,远远抛在门外,低沈著嗓子道:『出去!』我好生奇怪:『人家怕你打

输,才好意相助,你却如此不识好歹。

』田相公紫胀了脸皮,怒目向金面佛瞪了一眼,走出门去”。

“金面佛拾起单刀,向胡一刀抛去,说道:『咱们再来。

』胡一刀伸手接住,顺势一刀挥出,当的一响,刀剑相交。

斗了一阵,眼见日已过午,胡一刀叫道:『肚子饿啦,你吃不吃饭?』金面佛道:

『好,吃一点。

』两人坐在桌边,旁若无人的吃了起来。

胡一刀狼吞虎咽,一口气吃了十多个馒头、两只鸡、一只羊腿。

金面佛却只吃了两条鸡腿。

胡一刀笑道:『你吃得太少,难道内人的烹调手段欠佳么?』金面佛道:『很好。

』挟了一大块羊肉吃了”。

“吃过饭,两人抹抹嘴再打,不久都施开轻身功夫,满厅飞奔来去。

别瞧胡一刀身子粗壮,进退闪避,竟是灵动异常;金面佛手长腿长,自也不能慢了。

这一番扑击,我看得越加眼花撩乱,忽听得啊的一声,胡一刀左足一滑,跪了下去。

这原是金面佛进招的良机,他只要一剑劈下,敌手万难闪避,那知金面佛反向后跃,叫

道:『你踏著弹子,小心了!』胡一刀膝未点地,早已站起,道:『不错!』左手拾起弹

子,中指一弹,嗤的一声,那弹子从门中直飞出去”。

“金面佛叫道:『看剑!』挺剑又上。

两人翻翻滚滚,直斗到夜色朦胧,也不知变换了多少招式,兀自难分胜败。

金面佛跃出圈子,说道:『胡兄,你武艺高强,在下佩服得紧。

咱们挑灯夜战呢,还是明日再决雌雄?』胡一刀笑道:『你让我多活一天吧!』金面佛

道:『不敢!』长剑一伸,一招『丹凤朝阳』,转身便走。

这『丹凤朝阳』式虽为剑招,但他退后三步再使将出来,已变为行礼致敬。

胡一刀竖起刀来,斜斜向上一指,这一招『参拜北斗』,也是向对方致意。

两人初斗时性命相搏,但打了一日,心中相互钦佩,分手之时,居然都用上了武林中最

恭敬的礼节”。

“胡一刀待敌人去后,饱餐了一顿,骑上马疾驰而去。

我心想,他必是要到南边大屋窥探敌人动静,说不定要暗施偷袭,只要将金面佛伤了,

馀人没一个是他对手。

我满心要想去跟田相公通风报信,叫他防备,只是害怕撞到胡一刀,却又不敢出外”。

“这一晚隔房虽然没人打鼾,我可仍是睡不安稳,一直留神倾听胡一刀回转的马蹄声。

但守到半夜,还是没有声息。

我想,去南边大屋,快马奔驰,不用一个时辰便可来回,难道他给金面佛发觉了,寡不

敌众,因而丧命?”“他越是迟归,我越是放心,但听隔壁房里夫人轻轻唱著歌儿哄孩子,

却一点不为丈夫担心,又觉得奇怪”。

“到后来晨鸡报晓,五更天时,胡一刀骑著马回来了。

我急忙起来,只见他的座骑已换了一匹,去时骑青马,回来时骑的却是黄马。

那黄马奔到店前,胡一刀一跃落鞍,那马幌了几下,扑地倒了,口吐白沫而死。

我过去一看,只见那马全身大汗淋漓,原来是累死的。

瞧这情形,这一晚他竟长途跋涉,不知去了何处。

我心想:今日他还要跟金面佛拼斗,昨晚不好好安睡,养好气力以备大战,却去累了一

晚,真是个怪人”。

“这时夫人也已起来,又做了一桌菜。

胡一刀竟不再睡,将孩子一抛一抛的玩弄。

待得天色大明,金面佛又与田相公等来了。

苗胡两人对喝了三碗酒,没说什么话,踢开凳子,抽出刀剑就动手。

打到天黑,两人收兵行礼。

金面佛道:『胡兄,你今日气力差了,明日只怕要输。

』胡一刀道:『那也未必。

昨晚我没睡觉,今晚安睡一宵,气力就长了。

』金面佛奇道:『昨晚没睡觉?那不对。

』”“胡一刀笑道:『苗兄,我送你一件物事。

』从房里提出一个包裹,掷了过去。

金面佛接过,解开一看,原来是个割下的首级,首级之旁还有七枚金镖。

范帮主向那首级望了一眼,惊叫道:『是八卦刀商剑鸣!』金面佛拿起一枚金镖,在手

里掂了一掂,份量很沉,见镖身上刻著四字:『八卦门商』,说道:『昨晚你赶到山东武定

县了?』胡一刀笑道:『累死了五匹马,总算没误了你的约会。

』”“我又惊又怕,怔怔的望著胡一刀。

从直隶沧州到山东武定,相去近三百里,他一夜之间来回,还割了一个武林大豪的首

级,这人行事当真是神出鬼没”。

“金面佛道:『你用什么刀法杀他?』胡一刀道:『此人的八卦刀功夫,确是了得,我

接住了他七枚连珠镖,跟著用“冲天掌苏秦背剑”这一招,破了他八卦刀法第二十九招“反

身劈山”。

』金面佛一怔,奇道:『冲天掌苏秦背剑?这是我苗家剑法啊?』胡一刀笑道:『正

视,那是我昨天从你这儿偷学来的功夫。

我不用刀,是用剑杀他的。

』”“金面佛道:『好!你替苗家报仇,用了是苗家剑法,足见盛情。

』胡一刀笑道:『你苗家剑独步天下,以此剑法杀他何难,在下只是代劳而已。

』”“我这时方才明白,胡一刀是处处尊重金面佛。

商剑鸣害了苗家四人,胡一刀若是用刀将他杀了,岂非显得苗家剑不如八卦刀?更加不

如胡家刀法?只是他一日之间,能学得苗家剑的绝招,用以杀了另一个武学名家,这番功夫

实不由得令人不为之心寒。

他直到这日斗完,才拿出首级来,毫无居功卖好之意,更是大方磊落,而其自恃不败,

也已明显得很了”。

“我想到此节,范田两人早已想到。

两人脸色苍白,互相使了个眼色,转身便走。

金面佛望望夫人手里抱著的孩子,解下背上的黄包袱,打了开来。

我心想这里面不知装著些什么古怪物事,身长了脖子一瞧,却见包袱里只是几件寻常衣

衫。

金面佛将那块黄布一抖,瞧著布上绣著的七个字,低声道:『嘿,打遍天下无敌手!胡

吹大气!』伸手抱过孩子,将黄布包在他的身上,对胡一刀道:『胡兄,若是你有甚三长两

短,别担心这孩子有人敢欺侮他。

』胡一刀大喜,连连称谢”。

“金面佛去后,胡一刀又饱餐了一顿,这才睡觉,这一睡下来,鼾声更是惊天动地”。

“待到二更时分,忽听屋顶上脚步声响,有人叫道:『胡一刀,快滚出来领死!』胡一

刀并没惊醒,仍是鼾声大作。

不久喝骂声越来越响,人也越来越多。

胡一刀如聋了一般,只是沈睡。

我想此人武艺虽高,却是太不机灵,屋外来了许多敌人,竟然毫不惊觉。

但说也奇怪,胡一刀固然没有听见,夫人明明醒著,却只低声哼歌儿哄孩子,对窗外屋

顶的叫嚷,也是置之不理”。

“屋外那些人尽是吵嚷,却又不敢闯进屋来,胡一刀则只管打呼。

屋内屋外一唱一和,响成一片。

吵了半个时辰,夫人忽然柔声说道:『孩子,外边有许多野狗,想吠叫一夜,吵得爹爹

睡不成觉,教他明儿跟苗伯伯比武输了。

你说这群野狗坏不坏?』孩子生下来还只几天,自然不会说话,只是咿咿啊啊几声。

夫人道:『真是乖孩子,你也说野狗坏。

让妈妈去赶走了,好不好?』那孩子又是啊啊几声。

夫人道:『嗯,你也说好,真不枉了爹妈疼你。

』她左手抱了孩子,右手从床头拿起一根绸带,推开窗子,飕的一下,跃了出去”。

“我大吃一惊,瞧不出这样娇滴滴的一个女子,轻功竟如此了得。

我忙走到窗边,在窗格纸上刺了一个孔。

向外张望,只见屋面上高高矮矮,站了二三十条大汉,手中都拿了兵刃,正在大声吆

喝。

夫人右手一挥,一条白绸带如长蛇也似的伸了出去,卷住一条大汉手上的单刀,一夺一

放,那大汉叫声啊哟,单刀脱手,身子却从屋面上摔了下去,蓬的一声,结结实实的跌在地

下”。

“其馀的汉子哗然叫嚷,纷纷扑上。

月光之下,只见夫人手中的白绸带就如是一条白龙,盘旋飞舞,纵横上下,但听得呛

啷、呛啷、啊哟、啊哟、砰蓬、砰蓬之声连响,不到一顿饭功夫,几十条汉子的兵刃全让夫

人用绸带夺下,人都摔下了屋顶。

这些人那敢再斗,爬起身来便逃,有些连马也不敢骑,把牲口撇下也不要了。

只把我瞧得目瞪口呆,心惊肉跳。

夫人将那些兵刃从屋顶踢在地下,也不捡拾,抱了孩子进屋喂奶。

胡一刀始终鼾声如雷,似乎浑不知有这一回事”。

“次日早晨,夫人做了菜,命店伴拾起兵刃,用绳子系住,一件件都挂在屋檐下,北风

一吹,刀啦、剑啦、锤啦、鞭啦,相互撞击,叮叮当当的十分好听”。

“吃过早饭,金面佛又来啦。

他听得声音,抬头一瞧,见了这些兵刃,已知原委,向跟随他来的众人狠狠瞪了一眼。

那些人低了头不敢瞧他。

金面佛骂道:『不要脸!算什么男子汉?都给我滚开!』那些人不敢作声,都退了几

步。

我想,夫人昨晚若要杀了这些人,当真易如反掌,就算将他们一一点倒,躺在地下,也

是毫不为难,只不过这一来,未免削了金面佛的脸面”。

“金面佛道:『胡兄,这批没出息的家伙吵得你难以安睡。

咱们今日停战,你好好睡一觉,明日再比。

』胡一刀笑道:『是内人打发的,兄弟睡著不知。

来吧!』单刀一振,立个门户”。

“金面佛向胡夫人道:『多承夫人手下容情,饶了这些家伙的性命。

』夫人微微一笑。

胡一刀和苗人凤两人客气几句,随即刀剑相交”。

“这一日打到天黑,仍是不分胜负。

金面佛收剑道:『胡兄,今日兄弟不回去啦,想跟你痛饮一番,然后抵足而眠,谈论武

艺。

』胡一刀大笑,叫道:『妙极,妙极。

兄弟参研苗兄剑法,尚有许多不明之处,今晚正好领教。

』金面佛向范帮主、田相公道:『你们走吧,今晚我住在这里。

』”“范帮主不由得大惊失色,说道:『苗大侠,小心他的奸计……』金面佛冷然道:

『我爱怎么便怎么,你管得著?』田相公道:『你别忘了杀父之仇,做个不孝子孙。

』金面佛脸一沉。

范田二人不敢再说,带著众人走了”。

“这一晚两人一面喝酒,一面谈论武功。

金面佛将苗家剑的精要,一招一式讲给胡一刀听。

胡一刀也把胡家刀法倾囊以授。

两人越谈越投机,真说得上是相见恨晚。

两人喝几碗酒,站起来试演几招,又坐下喝酒。

他二人谈论的都是最精深的武功,我虽清清楚楚的听在耳里,却一句也不懂”。

“说到半夜,胡一刀叫掌柜的开了一间上房,他和金面佛当真同榻而眠。

我暗自寻思:『两个活人进房,明日房中定然有个死人,却不知谁先下手?金面佛似乎

不是奸险小人,这一回他可要糟了。

』”“后来转念又想,胡一刀粗豪卤莽,远不如金面佛精细。

两人武功虽然不相上下,但说到斗智弄巧,定是金面佛胜了一筹。

那么明日活著出来的,想必是金面佛而不是胡一刀了”。

“我好奇心起,悄悄走到他们房外窗边偷听。

那时两人谈论的已不是武功,而是江湖上的奇闻秘事,和两人往日的所作所为。

有时金面佛说在什么地方杀了一个凶徒,有时胡一刀说在什么时候救了一个苦人,说到

痛快处,一齐拍掌大笑。

只把我听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我想胡一刀穷凶极恶,做这些事并不奇怪,但金面佛的外号中有个『佛』字,竟然也是

这般的杀人不眨眼”。

“说到后来,金面佛忽然叹道:『可惜啊可惜!』胡一刀道:『可惜什么?』金面佛

道:『倘使你不姓胡,或是我不姓苗,咱俩定然结成生死之交。

我苗人凤一向自负得紧,这一回见了你,那可真是口服心服了。

唉,天下虽大,除了胡一刀,苗人凤再无可交之人。

』胡一刀道:『我若死在你手里,你可和我内人时常谈谈。

她是女中豪杰,远胜你那些胆小鬼朋友。

』金面佛怒道:『哼,这些家伙那里配得上做我朋友?』”“他们说来说去,总是不涉

及上代结仇之事。

偶尔有人把话带得近了,另一个立即将话题岔开。

这一晚两人竟没睡觉,累得我也在窗外站了半夜。

院子里寒风刺骨,把我两只脚冻得没了知觉。

到天色大明,金面佛忽然走到窗边,冷笑道:『哼,听够了么?』但听得格的一响,胡

一刀道:『苗兄,此人还好,饶了他吧!』我只觉得头上被什么东西一撞,登时昏了过

去”。

“待得醒转,我已睡在自己炕上,过了老半天,这才想起,定然金面佛发觉我在外偷

听,开窗打了我一拳。

若非胡一刀代我求情,我这条小命是早已不在了。

我爬下炕来,只觉得脑子昏昏沈沈的,拿镜子一照,半边脸全成了紫色,肿起一寸来

高。

我吓了一大跳,当啷一声,镜子掉在地下摔得粉碎”。

“这一日他二人在堂上比武,我不敢再出去瞧,本来我一直盼望金面佛得胜,但脸上肿

起处阵阵发疼,这时却只想胡一刀给我报仇,在苗人凤身上砍他妈的一两刀。

到得天黑,隔著板壁听得金面佛说道:『胡兄,我原想今晚再跟你联床夜话,只是生怕

嫂夫人怪责。

明晚若是仍旧不分胜败,咱们再谈一夜如何?』胡一刀哈哈大笑,叫道:『好,好。

』”“金面佛辞去后,夫人斟了一碗酒,递给胡一刀,说道:『恭喜大哥。

』胡一刀接过碗来,一口喝乾了,笑道:『恭喜什么?』夫人道:『明天你可打败金面

佛了。

』胡一刀愕然道:『我跟他拆了数千招,始终瞧不出半点破绽,明天怎能胜他?』夫人

微笑道:『我却看出了一点毛病。

孩子,你爹才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啊。

』她最后一句话却是向孩子说的”。

“胡一刀忙问:『什么毛病?怎么我没瞧出来?』夫人道:『他这毛病是在背后,你跟

他正面对战,自然见不到。

』胡一刀沈吟不语。

夫人道:『你跟他连战四天,我细细瞧他的剑路,果然门户严密,没分毫破绽。

我看得又惊又怕,心想长此下去,你总有个疏神失手的时候,而他却始终立于不败之

地。

但到今日下午,我才瞧出了他的毛病。

他的剑法之中,你说那几招最厉害?』胡一刀道:『厉害招数很多,好比洗剑怀中抱

月、迎门腿反劈华山、提撩剑白鹤舒翅、冲天掌苏秦背剑……』夫人道:『毛病就是出在提

撩剑白鹤舒翅这一招上。

』胡一刀道:『这一招以攻为守,刚中有柔,狠辣得紧啊。

』夫人道:『大哥,你用穿手藏刀、进步连环刀、缠身摘心刀这些招式时,他有时会用

提撩剑白鹤舒翅反击。

但他在出这一招之前,背心必定微微一耸,似乎有点儿怕养。

』”“胡一刀奇道:『当真如此?』夫人道:『今日他前后使了两次,每次背心必耸。

明日比武之时,我见到他背心一耸,立即咳嗽,那时你制敌机先,不待他这一招使出,

抢先用八方藏刀式强攻,他非撤剑认输不可。

』胡一刀大喜,连叫:『妙计!』我听了两人说话,本该去通知金面佛,叫他提防,但

一摸到脸上疼处,心想他击我这一拳,使了如此重手,输了也是活该”。

“次日比武是第五天了,我脸上的肿稍稍退了些,又站在旁边观战。

这天上午夫人没有咳嗽,想是金面佛没使这招。

中午吃饭之时,夫人给丈夫斟酒,连使几个眼色,我在旁瞧得清楚,知是叫他诱逼金面

佛使出此招,以便乘机取胜。

胡一刀摇摇头,似乎心中不忍。

夫人指指孩子,将孩子在凳上重重一摔,孩子大哭起来。

我明白她的用意,那是说你如比武失手,孩子没了父亲,那可终身受苦了。

胡一刀听到孩子啼哭,缓缓点了点头”。

“午后两人交手,拆了数十招。

胡一刀猛砍几刀,只听得夫人咳嗽一声,胡一刀眉头微皱,不进反退,金面佛果然使了

一招提撩剑白鹤舒翅。

这一招我本来不识,但昨晚胡一刀与夫人研商定计之时,曾见夫人连使几次。

我心想:『夫人的眼光好厉害。

』若是胡一刀依她之计行事,此时已经胜了,但他竟临时缩手,不是他起了惺惺相惜之

意不忍伤害金面佛,那便是觉得有人在旁相助,胜之不武。

我忽然想起胡一刀曾嘱咐夫人,将来孩子长大,要告诉他一句话,较他心肠狠些硬些,

看来胡一刀面貌虽然凶恶,心肠却软,事到临头,居然下不了手”。

“夫人在孩子手臂上用力一捏,孩子大哭起来。

刀剑叮当相交声中,杂著孩子的哭声,忽听得嘿的一响,夫人又是一声轻咳。

胡一刀踏上一步,八方藏刀式,刀光闪闪,登时把金面佛的剑路尽数封住”。

“眼见得金面佛无法抵挡,他那招提撩剑白鹤舒翅只使得出半招。

按那剑法,他右手一剑斜刺,左手上扬,就与白鹤将双翅扑开来一般,但胡一刀抢了先

著,金面佛双手刚要展开,被他左右连环两刀,金面佛这对臂膀,岂非自行送到刀上去给他

砍了下来?”“岂知金面佛的武功,当真是出神入化,就在这危急之间,他双臂一曲,剑尖

斗然刺向自己胸口。

胡一刀大吃一惊,只道他比武输了,还剑自杀,忙叫道:『苗兄,不可!』”“殊不知

金面佛的剑尖在第一日比武之时就已用手指拗断了的,剑尖本身是钝头,他再胸口一运气,

那剑刺在身上,竟然反弹出来。

这一招一来变化奇幻,二来胡一刀一心劝他不可自杀,丝毫没防他竟是出奇制胜,但见

长剑一弹,剑柄蹦将出来,正好点在胡一刀胸口的『神藏穴』上”。

“这『神藏穴』是人身大穴,一被剑尖点中,胡一刀登时软倒。

金面佛伸手扶住,叫道:『得罪!』胡一刀笑道:『苗兄剑法,鬼神莫测,佩服佩服。

』金面佛道:『若非胡兄好意关心,此招何能得手?』两人坐在桌边一口气乾了三碗烧

酒。

胡一刀哈哈一笑,提起刀来往自己颈中一抹,咽喉中喷出鲜血,伏桌而死”。

“我惊得呆了,看夫人时,她脸上竟无悲痛之色,只道:『苗大侠,请你稍待,我再喂

一次奶,让孩子吃得饱饱的。

』走进房去,过了一顿饭时分,重又出来,在孩子脸上深深一吻,笑道:『他吃饱了睡

著啦。

』将孩子交给金面佛,道:『我本答应咱家大哥,要亲手把孩子养大,但这五天之中,

亲见苗大侠肝胆照人,义重如山,你既答允照顾孩子,我就偷一下懒,不挨这二十年的苦楚

了。

』说著向金面佛福了几福,拿过胡一刀的刀来,也是在颈上一割。

夫妻俩并排坐在一条长凳上,夫人拉著胡一刀的手,身子慢慢软倒,伏在丈夫身上,就

此不动了。我不忍再看,回过头来,见苗大侠臂中抱著孩子睡得正沉,小脸儿上似乎还露著

一丝微笑”。

第五章

宝树说完这故事,大厅中静寂无声。

群豪虽然都是心肠刚硬之人,但听了胡一刀夫妇慷慨就死了事迹,不由得均感恻然。

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宝树大师,怎么我听到的故事,却跟你说的有点sp不同

呢?”众人一齐转过头来,见说话的是苗若兰。

大家凝神倾听宝树述说,都没留心她何时又回到了厅上。

宝树道:“年代久远,只怕有些地方是老衲记错了。

却不知令尊是怎么说?”苗若兰道:“这件事爹爹曾原原本本对我说过。

起先的事,也跟大师说的一样,只是胡一刀伯伯和胡伯母逝世的情景,却与大师所说大

不相同”。

宝树脸色微变,“嗯”了一声,却不追问。

田青文道:“苗姑娘,令尊怎么说?”苗若兰从身边一只锦缎盒子中取出一根淡灰色线

香,燃著了插入香炉。

众人随即闻到一缕幽幽清香。

苗若兰脸上神色庄严肃穆,说道:“我从小见爹爹每到冬天,总是显得郁郁不乐,不论

我怎么逗他欢喜,都难得引他发笑。

每年快过年的时候,爹爹总要在一间小室里供两个神位,一个写:『义兄胡公一刀大侠

之灵位』,另一个写:『义嫂胡夫人之灵位』,灵位旁边还放了一柄单刀,这把刀生满了铁

锈,也没甚么特异。

爹爹叫厨子做了满桌菜,倒十几碗酒,从十二月廿二起,一连五天,他每晚在灵位边喝

这十几碗酒,喝到后来,常常痛哭一场”。

“起初我问爹爹,灵位上那位胡伯伯是谁,爹爹总是摇头。

有一年爹爹说我年纪大了,能懂事啦,于是把他跟胡伯伯比武的故事说给我听。

比武的经过,宝树大师说得很详细了”。

“爹爹跟胡伯伯一连比了四天,两人越打是越投契,谁也不愿伤了对方。

到第五天上,胡伯母瞧出爹爹背后的破绽,一声咳嗽,胡伯伯立使八方藏刀式,将我爹

爹制住。

宝树大师说我爹爹忽使怪招,胜了胡伯伯。

但爹爹说的却不是这样。

当时胡伯伯抢了先著,爹爹只好束手待毙,无法还手。

胡伯伯突然向后跃开,说道:『苗兄,我有一事不解。

』爹爹说道:『是我输了。

你要问甚么事?』”“胡伯伯道:『你这剑法反覆数千招,绝无半点破绽,为什么在使

提撩剑白鹤舒翅这一招之前,背上却要微微一耸,以致被内人看破?』爹爹叹道:『先父教

我剑法之时,督率极严。

当我十一岁那年,先父正教到这一招,背上忽有蚤子咬我,奇养难当。

我不敢伸手搔养,只好耸动背脊,想把蚤子赶开,但越耸越养,难过之极。

先父看到我的怪样,说我学剑不用心,狠狠打了我一顿。

这件事我深印脑海,自此以后,每当使到这一招,我背上虽然不养,却也习惯成自然,

总是耸上一耸。

尊夫人当真好眼力。

』胡伯伯笑道:『我有内人相助,不能算赢了!接住了。

』说著将手中单刀抛给爹爹”。

“爹爹接了单刀,不明他的用意。

胡伯伯从爹爹手里取过长剑,说道:『经过这四天的切磋,你我的武功相互都已了然于

胸。

这样吧,我使苗家剑法,你使胡家刀法,咱俩再决胜负。

不论谁胜谁败,都不损了威名。

』”“我爹爹一听此言,已知他的心意。

我苗家与胡家累世深仇,是百馀年前祖宗积下来的。

我爹爹跟胡伯伯以前从没会过面,本身并无仇怨。

江湖上固然人言籍籍,我祖父和田归农叔叔的父亲突然同时不知所踪,连尸骨也不得还

乡,都是胡一刀下的毒手,我爹爹却是将信将疑,素闻胡伯伯行侠仗义,所作所为很令人佩

服,似乎不致于暗算害人,只是几番要和他相见,始终不能如愿。

田叔叔、范帮主曾邀爹爹同去辽东寻仇,我爹爹跟范帮主是交情很深的,可是一向不大

瞧得起田叔叔的为人。

啊哟,田姐姐,对不起,您别见怪,这是我爹爹说的,他说他宁可自行其是,不愿跟田

叔叔联手。

这次听得胡伯伯来到中原,这才受范田两家之邀,到沧州拦住胡伯伯比武,但首先却要

向胡伯伯查问真相”。

“后来一问之下,我祖父与田公公果然是胡伯伯害的。

我爹爹虽爱惜他英雄,但父仇不能不报。

只是我爹爹实在不愿让这四家的怨仇再一代一代的传给子孙,极盼在自己手中了结这百

馀年的世仇,听胡伯伯说要交换刀剑比武,其意。

因为若是我爹爹胜了,那是他用胡家刀打败苗家剑,倘若胡伯伯得胜,则是他用苗家剑

打败胡家刀。

胜负只关个人,不牵涉两家武功的威名”。

“当下两人换了刀剑,交起手来。

这一场拼斗,与四日来的苦战又自不同。

因为两人虽然都是高手,但使的兵刃招数都不顺便,何况自己所使的一招一式,对方无

不烂熟于胸,要凭这四天之中从对方学来的武功克敌致胜,那真是谈何容易?我爹爹说,这

一天的激战,是他生平最凶险的一次。

胡伯伯貌似粗鲁,其实聪明之极,将苗家剑法施展开来,竟似下过数年苦功一般,单以

他用苗家剑破去山东大豪商剑鸣的八卦刀,就可想见其馀。

我爹爹悟性没胡伯伯高,幸好他十八般武艺件件皆通,胡家刀法虽是初见,但少年时曾

练过单刀,总算在这点上占了便宜,所以还可跟他打成平手”。

“斗到午后,两人各走沈稳凝重的路子,出手越来越慢。

胡伯伯忽道:『苗兄,你这招闭门铁扇刀,还是使得太快了些,劲力不长。

』我爹爹道:『多承指教,我只道已经够慢了。

』两人全神拼斗,但对方招数若有不到之处,却相互开诚指点,毫不藏私。

翻翻滚滚,又战数百回合,两人招数见臻圆熟”。

“我爹爹见他的苗家剑法越使越精,暗暗惊心,寻思:『他学剑的本事比我学刀的本事

好,时间一长,我少年时所练的刀法根基就要不管用,须得立时变招,否则必败无疑。

』当下使一招『沙鸥掠波』,本来是先砍下手刀,再砍上手刀,但我爹爹故意变招,先

砍上手刀,再砍下手刀”。

“胡伯伯一怔,刚说得声:『不对!』我爹爹叫道:『看刀!』单刀陡然翻起,第二刀

下手刀竟又变为上手刀。

这是他自创的刀法,虽是脱胎于胡家刀法,但新奇变幻,令人无测。

倘使跟他对战的是另一个高手,多半能避过这招,偏偏胡伯伯熟知胡家刀法,万料不到

我爹爹临时变招,新创一式,一个措手不及,我爹爹的刀锋已在他左臂上划了一道口子”。

“旁观众人,一齐惊呼,胡伯伯蓦地飞出一腿,我爹爹一交摔出,跌在地下,再也爬不

起来,原来已被踢中了腰间的『京门穴』”。

“范帮主、田相公和其他的汉子一齐抢上。

胡伯伯抛去手中长剑,双手忽伸忽缩,抓住众人一一掷了出去,随即扶起我爹爹,解开

他的穴道,笑道:『苗兄,你自创新招,果然厉害。

只是我这胡家刀法,每一招都含有后著,你连砍两招上手刀,腰间不免露出空隙。

』”“我爹爹默然不语,腰间阵阵抽痛,话也说不出口。

胡伯伯又道:『若非你手下容情,我这条左膀已让你卸了下来。

今日咱们只算打成平手,你回去好好安睡,明日再比如何?』我爹爹忍痛道:『胡兄,

我出刀时固然略有容让,但即令砍下你的左臂,你这一腿仍能致我死命。

瞧你这般为人,决不能暗害我爹爹。

你倒亲口说一句,到底我爹爹是怎样死的?』胡伯伯脸上露出惊诧之色,道:『我不是

跟你说得明明白白了么?你不相信,定要动武。

我只好舍命陪君子。

』”“我爹爹大是诧异,问道:『你跟我说了?几时说的?』胡伯伯转过头来,只著旁

边一人道:『你……你……』只说得两个『你』字,忽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我爹爹大惊,忙伸手扶起,只见他脸色大变,叫道:『好、好、你……』头一垂,竟自

死了”。

“我爹爹惊异万分,心想他身子壮健,手臂上轻轻划破一道口子,如何能够致命?抱著

他身子,连叫:『胡兄,胡兄。

』但见他脸颊渐渐转成紫色,竟是中了剧毒之象,忙撕开他的衣袖,但见一条手臂已肿

得粗了一倍,伤口中流出的都是黑血。

“胡伯母又惊又悲,抛下手中孩子,那起那柄单刀细看。

那时我爹爹也知是刀口上喂了剧毒的药物。

胡伯母见我爹爹沈吟不语,说道:『苗大侠,这柄刀是向你朋友借的。

咱家大哥固然不知刀上有毒,谅你也不知情,否则这等下流兵刃,你两人怎能用他?这

是命该如此,怪不得谁。

我本答应咱家大哥,要亲手把孩子养大,但这五天之中,亲见苗大侠肝胆照人,义重如

山,你既答允照顾孩子,我就偷一下懒,不挨这二十年的苦楚了。

』说著横刀在颈中一割,立时死去”。

“我亲听爹爹述说,胡伯伯逝世的情形是这样。

但宝树大师说的竟是大不相同。

虽然事隔二十馀年,或有记不周全之处,但想来不该参差太多,却不知是什么缘故?”

宝树摇头叹息,说道:“令尊当时身在局中,全神酣斗,只怕未及旁观者看得清楚,也是有

的”。

苗若兰“嗯”了一声,低头不语。

忽然旁边一个嘶哑声音道:“两位说的经过不同,只因为有一个人是在故意说谎”。

众人听得这声音突如其来,一齐转过头去,见说这话的原来是那脸有刀疤的仆人。

宝树和苗若兰都是外客,虽听他说话无礼,却也不便发作。

曹云奇最是鲁莽,抢先问道:“是谁说谎了?”那仆人道:“小人是低三下四之人,如

何敢说?”苗若兰道:“若是我说得不对,你不妨明言”。

她意态闲逸,似乎漫不在意。

那仆人道:“适才大师与姑娘所说之事,小人当时也曾亲见,各位若是不嫌聒噪,小人

也来说说”。

宝树喝道:“你当时也曾亲见?你是谁?”那仆人道:“小人认得大师,大师却认不得

小人”。

宝树铁青了脸,厉声道:“你是谁?”那仆人不答,却向苗若兰道:“姑娘,只怕小人

要说的话,难以讲得周全”。

苗若兰道:“为什么?”那仆人道:“只消说得一半,小人的性命就不在了”。

苗若兰向宝树道:“大师,此刻在这峰上,一切由你作主。

你是武林前辈,德高望重,只要你老人家一句话,无人敢伤他性命”。

宝树冷笑道:“苗姑娘,你是激我来著?”那仆人抢著道:“小人自己的死活,倒也没

放在心上,就只怕我所知道的事没法说完”。

苗若兰微一沈吟,只著那副木板对联的下联,道:“劳驾你除下来”。

那仆人不明她用意,但依言将木联除下,放在她面前。

苗若兰道:“你瞧清楚了,这上面写著我爹爹的名字。

你将这木联抱在手里,尽管放胆而言。

若是有人伤你一根毛发,那就是有意跟我爹爹过不去”。

众人相互望了一眼,心想以金面佛作护符,还有谁敢伤他?那仆人脸露喜色,微微一

笑,只是这一笑牵动脸上伤疤,更是显得诡异,当下果真将木联牢牢抱住。

宝树坐回椅中,凝目瞪视,回思二十七年前之事,始终想不起此人是谁。

苗若兰道:“你坐下了好说话”。

那仆人道:“小人站著说的好。

请问姑娘,胡一刀大爷遗下的那个孩子,后来怎样了?”苗若兰轻轻叹息,道:“我爹

爹见胡伯伯、胡伯母都死了,心中十分难过,望著两人尸身,呆了半天,跪下拜了八拜,说

道:『胡兄、大嫂,你夫妇尽管放心,我必好好抚养令郎。

』拜罢起身,回头去抱孩子,不料竟抱了个空。

我爹爹大惊,急忙询问,可是大家都瞧著胡伯伯夫妇之死,谁也没留心孩子。

我爹爹忙叫大家赶快追寻。

他忍住腰间疼痛,亲自在客店前后查问,忽听得屋后有孩子啼哭,声音洪亮。

我爹爹大喜,急奔过去,那知他腰间中了胡伯伯这一腿,伤势不轻,猛一用力,竟摔在

地下爬不起来”。

“待得旁人扶他起身,赶到屋后,只见地下一滩鲜血,还有孩子的一顶小帽,孩子却已

不知去向”。

“客店后面是一条河,水流很急。

眼见血渍一直流到河边,显是孩子被人一刀杀死,尸身投入河内,登时被水冲走了。

我爹爹又惊又怒,召集了一干人细细盘问,始终查不到凶手是谁”。

“这件事他无日不耿耿于怀,立誓要找到那杀害孩子之人。

那一年我见他磨剑,他说须得再杀一人,就是要杀那个凶手了。

我对爹爹说,或许孩子给人救去,活了下来,也未可知。

我爹爹虽说但愿如此,然而心中却绝难相信。

唉,这可怜的孩子,我真盼他是好好的活著。

有一次爹爹对我说:『孩儿,我爱你胜于自己的性命。

但若老天许我用你去掉换胡伯伯的孩子,我宁可你死了,胡伯伯的孩子却活著。

』”那仆人眼圈一红,声音哽咽,道:“姑娘,胡一刀大爷、胡夫人地下有灵,一定感

激你父女高义”。

于管家本来以为他是苗若兰带来的男仆,但瞧他神情,听他言语,却越来越觉不似,正

想出言相询,却听他说起故事来,见众人静坐倾听,也不便打断他的话头。

只听他说道:“二十七年之前,我是沧州那小镇上客店中灶下烧火的小斯。

那年冬天,我家中遭逢大祸。

我爹爹三年前欠了当地赵财主五两银子,利上加利,一年翻一翻,过得三年,已算成四

十两。

赵财主把我爹爹抓去,逼迫立下文书,要把我妈卖给他做小老婆”。

“我爹自然说什么也不肯,当下给财主的狗腿子拷打得死去活来。

我爹回得家来,跟妈商量,这四十两银子再过一年,就变成了八十两,这笔债咱们是一

辈子还不起的了。

我爹妈就想图个自尽,死了算啦,却又舍不得我。

三个人只是抱著痛哭。

我白天在客店里烧火,晚上回家守著爹妈,心中担惊受怕,生怕他俩寻了短见,丢下我

一人孤零零的在这世上”。

“一晚店中来了好多受伤的客人,灶下事忙,店主不让我回家。

第二日胡一刀大爷来了,他夫人生了位少爷,要烧水烧汤,店主更是不许我回家去。

我牵记爹妈,毛手毛脚的撞烂了几只碗,又给店主打了几巴掌。

我一个人躲在灶边偷偷的哭。

胡大爷走过厨房,听见我哭声,就进来问我甚么事。

我见他生得凶恶,不敢说话。

他越是问,我越是哭得厉害。

后来他和和气气的好言好语,我才把家里的事跟他说了”。

“胡大爷很生气,说道:『这姓赵的如此横行霸道,本该去一刀杀了,只是我有事在

身,没功夫跟他算帐。

我给你一百两银子,你去拿给你爹,让他还债,馀下的钱好好过日子,可千万别再借财

主的债了。

』我只道他说笑话哄我,那知他当真拿了五只大元宝给我。

我那里敢拿?胡大爷道:『我今日生了儿子,我甚是疼他怜他,将心比心,你爹妈疼你

也是这般。

你快回家去。

我跟店主说,是我叫你回家的,他不敢难为你。

』”“我仍是呆呆望著他,心里扑通扑通直跳,不知如何是好。

胡大爷拿了一块包袱,把五只大元宝包了,替我缚在背上,再在我屁股上轻轻踢了一

脚,笑道:『傻小子,还不给我快滚!』”“我胡里胡涂的奔回家去,跟爹妈一说。

三个人乐得疯了,真难以相信天下有这般好人,说是做梦罢,白花花的五只大元宝明明

放在桌上。

我妈和我扶著爹到客店去,要向胡大爷磕头道谢。

他连连摇手,说生平最不爱别人谢他,将我们三人推了出来”。

“我和爹妈正要回去,忽听马蹄声响,几十个人赶来客店,原来是胡大爷的仇家。

我不放心,让爹妈先回家去,自己留著要瞧个究竟。

我想胡大爷救了我一家三口的性命,只要有用得著我的,水里就水里去,火里就火里

去,决不能皱一皱眉头”。

“金面佛苗大侠跟胡大爷坐著对饮,胡大爷舍不得儿子这些情形,宝树大师说得一点不

错。

只是他却不知道,那跌打医生在隔房听胡大爷夫妇说话,却教一个灶下烧火的小斯全瞧

在眼里”。

他说到这里,宝树猛地站起身来,指著他喝道:“你到底是谁?受谁指使在这里胡说八

道?”那仆人不动声色,淡淡的道:“我叫平阿四。

我识得跌打医生阎基。

那跌打医生阎基,自然不识得我这烧火的小斯癞痢头阿四”。

宝树听到他说起“阎基”二字,脸上立时变色,依稀记得当年那小客店之中,果似有个

癞痢头小斯,只是他的面貌神情当日就未留意,此时更是半点也记不起了。

他向平阿四怀中抱著的木联狠狠瞪了一眼,“呸”了一声。

平阿四道:“我半夜里听到胡大爷的哭声,实在放心不下,走到他的房外,却见到隔房

窗子上映出一个黑影,一动不动的伏著。

我走过去到窗缝里一张,原来是那跌打医生阎基将耳朵凑在板壁上,在偷听胡大爷夫妇

说话。

我正想去跟胡大爷说,胡大爷却走到阎基房里来了,跟他说了很多很多话。

这些话宝树大师始终没跟各位提起一字半句,不知是什么缘故”。

“胡大爷的话很长,自然有些我听了不懂,但我明白,胡大爷是派那阎基第二天去跟金

面佛苗大侠解释几件事。

这些事情牵连重大,本来不该让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去说。

只是胡夫人刚生了孩子,不能走动。

胡大爷又脾气暴躁,倘若亲自去向对头言讲,势必跟范帮主、田相公他们引起争执,一

个说不明白,到头来还是动刀动枪,说与不说,都是一般,没奈何只得让阎基去传话。

适才宝树大师说道,胡大爷派他送信去给金面佛,事成之后必有重谢,这话就不对了。

想送一封信轻而易举,何必重谢?何必夫妇俩商量半日?宝树大师或许忘了胡大爷当时

的说话,我却一句也没忘记”。

众人听了这番话,才知宝树出家之前的俗家姓名叫做阎基。

瞧他两人神情,宝树与胡一刀之死必有重大关连,而他先前的话中也必有甚多不尽不实

之处。

各人好奇心起,都盼平阿四揭破这个疑团,但又怕他当真说出什么重大秘密,宝树老羞

成怒,突施毒手,这雪峰上可没一人是他对手,难以阻拦。

纵然日后金面佛找到宝树算帐,但平阿四一死,这秘密只怕永远随他而逝了。

各人都代平阿四担心,但他自己却是神色木然,毫无惧意,竟似有恃无恐,只听他说

道:“胡大爷跟阎基说话之时,我就站在阎基的窗外。

我倒不是有心想偷听胡大爷说话,只是我知道这跌打医生一向奉承那欺侮我爹妈的赵财

主,实在不是好人,只怕胡大爷上了他的当。

那时我年轻识浅,胡大爷的话是不大明白,但一字一句,却都记在心里,等我后来年纪

大了,慢慢也都懂了”。

“那一晚胡大爷叫阎基去说三件事。

第一件说的是胡苗范田四家上代结仇的缘由。

第二件说的是金面佛之父羽田相公之父的死因。

第三件则是关于闯王军刀之事”。

众人一齐转头,向桌上的军刀望了一眼,欲知之心更是迫切。

平阿四道:“胡苗范田四家上代为什么结仇,苗姑娘已经说了,只是中间另有一个重大

秘密,却非外人所知,连苗大侠也至今不知。

这秘密起因于李闯王大顺永昌二年,那年是乙酉年,也就是顺治二年,当时胡苗范田四

家祖宗言明,若是清朝不亡,须到一百年后的乙丑年,方能泄露这个大秘密。

乙丑年是乾隆十年,距今已有三十馀年,所以当二十七年前胡大爷跟阎基说话之时,百

年期限已过,这个大秘密已不须隐瞒了”。

“这一个秘密,果然是牵连重大。

原来当日闯王兵败九宫山,他可没有死!”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震,一齐站起身来,

不约而同的问道:“什么?”只有宝树端坐无异,显是早已知晓,不为所动。

平阿四道:“不错,闯王没有死。

只不过当时清兵重重围困,实是难以脱身。

苗范田三名卫士冲下山去求救,援兵迟迟不至,敌军却愈破愈近。

眼见手下将士死的死,伤的伤,再也抵挡不住,闯王心灰意懒,举起军刀要待横刀自

刎,却被那号称飞天狐狸的姓胡卫士拦住”。

“姓胡的卫士情急之下,生了一计,从阵亡将士之中捡了一个和闯王身材大小相仿的尸

首,换上闯王的黄袍箭衣,将闯王的金印挂在尸首颈中。

他再举刀将尸首面貌砍得稀烂,叫人难以辨认,亲自驮了,到清兵营中投降,说已将闯

王杀死,特来请功领赏。

这是一件何等大功,敌将呈报上去,自会升官封爵,莫说丝毫没疑心是假,即令有什么

怀疑,也要极力蒙蔽掩饰,以便领功升官。

假闯王一死,敌军即日解了九宫山之围。

真闯王早已易容改装,扮成平民,轻轻易易的脱险下山。

唉,闯王是脱却了危难,这位飞天狐狸可就大难临头了”。

“那飞天狐狸行这计策,用心实在是苦到了极处。

江湖上英雄好汉,为了『侠义』二字,替好朋友两胁插刀原非难事,可是他为了相救闯

王,不但要委屈万分的投降敌人,还得干冒一个卖主求荣的恶名。

想那飞天狐狸本来名震天下,武林人物一提到他的名头,无不翘起大拇指赞一声:『好

汉子!』现下要他自污一世英名,那可比慷慨就义难上万倍”。

“他投降吴三桂后,在这汉奸手下做官。

他智勇双全、精明能干,极得吴三桂信任。

他想闯王大顺国的天下,应生生断送在吴三桂手里,此仇不报,非丈夫也。

他若要刺死吴三桂,原只一举手之劳,可是飞天狐狸智谋深沈,岂肯如此轻易了事?数

年之间,他不露痕迹的连使巧计,安排下许多事端,一面使满清皇帝对吴三桂大起疑心,另

一面使吴三桂心不自安,到头来不得不举兵谋反。

他将吴三桂在云南招兵买马、跋扈自大的种种事迹,暗中禀报清廷,而清廷各种猜忌防

范的手段,他又刺探了去告知吴三桂”。

“如此不出数年,吴三桂势在必反。

那时天下大乱,满清大伤元气,自是闯王复国的良机。

即令吴三桂的反叛迅即敉平,闯王复国不成,但吴三桂也非灭族不可,这比刺死他一个

人自是好得多了”。

“当那姓胡、姓范、姓田三个结义兄弟到昆明去行刺吴三桂之时,飞天狐狸的计谋正已

渐渐有了成效,因此他在危急之中出来拦阻,免得那三人坏了大事”。

“那年三月十五,他与三个义弟会饮滇池,正要将闯王未死、吴三桂将反的种种事迹直

说出来,那知三个义弟忌惮他武功了得,不敢与他多谈,乘他一个措手不及便将他杀死。

飞天狐狸临死之际,流泪说道:『可惜我大事不成。

』就是指的此事。

他又道:『元帅爷是在石门夹……』原来闯王室在石门县夹山普慈寺出家,法名叫做奉

天玉和尚。

闯王一直活到康熙甲辰年二月,到七十岁的高龄方才逝世。

闯王起事之时,称为『奉天倡义大元帅』,他的法名实是『奉天王』,为了隐讳,才在

『王』字中加了一点,成为『玉』字”。

众人听苗若兰先前所述故事,只道飞天狐狸奸恶无比,那之中间另有如此重大的秘密,

只是过于怪异,一时实在难以置信。

平阿四见众人将信将疑,苗若兰脸上也有诧异之色,接著道:“苗姑娘,你先前说道,

飞天狐狸的儿子三月十五那天找到三位结义叔叔家里,跟他们在密室中说了一阵子话,那三

人就出来当众自刎。

你道在那密室之中,四人说了些什么话?”苗若兰道:“莫非那儿子将飞天狐狸的苦心

跟三位叔叔说了?”平阿四道:“是啊,这三人若不是自恨杀错了义兄,怎能当众自刎?可

是那时闯王尚在人世,这机密万万泄露不得。

只可惜这三人虽然心存忠义,性子却过于鲁莽,杀义兄已是错了,当众自杀却又快了一

步,事先又没嘱咐众子弟不得找那姓胡的儿子报仇,当时定是悲痛悔恨已极,再也想不到其

馀,以致一错再错。

胡苗范田四家,从此世世代代,结下深愁大怨”。

“那儿子与三位叔叔在密室中言明,这秘密必须等到一百年之后的乙丑年方能公之于

世。

那时闯王寿命再长,也必已经逝世。

若是泄露早了,清廷定然大举搜捕,自会危及闯王性命。

胡家世代知道这秘密,苗范田三家却不知晓。

待传到胡一刀大爷手里,百年之期已过,于是他命那跌打医生阎基去对金面佛说知此

事”。

“那第二件事,说的是金面佛之父与田相公之父的死因。

在苗胡二位拼斗的十馀年前,这姓苗姓田的两位上辈同赴关外,从此影踪全无”。

“这两人武艺高强,名震江湖,如此不明不白的死了,害死他们的定是大有来头之人。

胡大爷向在关外,胡家与苗田两家又是世仇,任谁想来,都必是他下的毒手。

金面佛与田相公分别查访了十馀年,查不出半点端倪,连胡大爷也始终见不到一面。

金面佛无法可施,这才大肆宣扬他『打遍天下无敌手』的七字外号,好激胡大爷进关。

胡大爷知道他的用意,却不理会,一面也在到处寻访苗田两位前辈,心想只有访到这两

人的下落,方能与金面佛相见,洗刷自己的冤枉”。

“皇天不负苦心人,他访查数年,终于得知二人确息。

胡夫人这时已怀了孕,她是江南人,临到生育之时,忽然思乡之情很切。

胡大爷体贴夫人,便陪了她南下。

行到唐官屯,他先与范田二人动上了手,后来又遇到金面佛。

胡大爷命阎基去跟他说,待胡大爷送夫人回归故乡之后,可亲自带他去迎回父亲尸首,

他父亲如何死法,一看便知。

只是苗田这两位上辈死得太也不够体面,胡大爷不便当面述说,只好领他们亲自去

看”。

“第三件事,则是关涉到闯王的那柄军刀了。

这柄军刀之中藏著一个极大的宝藏,黄金白银不必说,奇珍异宝也就不计其数”。

众人大奇,心想这柄军刀之中连一只小元宝也藏不下,说什么奇珍异宝不计其数*恐惶

平阿四道:「那天晚上,胡大爷跟阎基说了这回事的缘由*

众位一听,那就毫不奇怪”。

“闯王破了北京之后,明朝的皇亲国戚、大臣大将尽数投降。

这些人无不家资豪富,闯王部下的将领逼他们献出金银珠宝赎命。

数日之间,财宝山积,那里数得清了。

后来闯王退出北京,派了亲信将领,押著财宝去藏在一个极稳妥的所在,以便将来卷土

重来之时作为军饷。

他将藏宝的所在绘成一图,而看图寻宝的关键,却置在军刀之中。

九宫山兵败逃亡,闯王将宝藏之图与军刀都交给了飞天狐狸。

后来飞天狐狸被杀,一图一刀落入三位义弟手中,但不久又被飞天狐狸的儿子夺去”。

“百年来辗转争夺,终于军刀由天龙门田氏掌管,藏宝之图却由苗家家传。

只是苗田两家不知其中有这样一个大秘密,是以没去发掘宝藏。

这秘密由胡家世代相传,可是姓胡的没军刀地图,自也无法找到宝藏”。

“胡大爷将这事告知金面佛,请他去掘出宝藏,救济天下穷人,甚而用这笔大财宝来大

举起事,驱逐满人出关,还我汉家河山”。

“胡大爷所说这三件事,没一件不是关系极大。

金面佛得知之后,何以仍来找他比武,非拼个你死我活不可,胡大爷直到临死,仍是不

解。

只怕金面佛枉称大侠,是非曲直,却也辨不明白;又或因这三件事说来都是耸人听闻,

太过不合情理,金面佛一件都不相信,亦未可知”。

说到这里,不禁长长叹了一口气。

陶百岁一直在旁倾听,默不作声,此时忽然插口道:“金面佛何以仍要找胡一刀比武,

其中原因我却明白。

此事暂且不说。

我问你,你到这山峰上来干什么?”这正是众人心中欲问之事。

只听平阿四凛然道:“我是为胡大爷报仇来的”。

陶百岁道:“报仇?找谁报仇?”平阿四冷笑一声,道:“找害死胡大爷的人”。

苗若兰脸色苍白,低声道:“你要找我爹爹吗?”平阿四道:“害死胡大爷的不是金面

佛,是从前叫做跌打医生阎基、现下出了家做和尚、叫做宝树的那人”。

众人大为奇怪,均想:“胡一刀怎会是宝树害死的?”宝树长身站起,哈哈大笑,道:

“好啊,你有本事就来杀我。

快动手吧!”平阿四道:“我早已动了手,从今天算起,管教你活不过七日七夜”。

众人一惊,均想不知他怎样暗中下了毒手?宝树不禁暗暗心惊,嘴上却硬,骂道:“凭

你这点臭本事,也能算计于我?”平阿四厉声道:“不但是你,这山峰上男女老幼,个个活

不过七日七晚!”众人都是一惊,或愕然离座,或瞪目欠身。

各人自上雪峰之后,一直心神不安,平阿四此言虽似荒诞不经,但此时听来,无不为之

耸然动容。

宝树厉声道:“你在茶水点心中下了毒药么?”平阿四冷然道:“若是叫你中毒,死得

太快,岂能如此便宜?我要叫你慢慢饿死”。

曹云奇、陶百岁、郑三娘等一齐叫道:“饿死?”平阿四不动声色,道:“不错!这峰

上本有十日之粮,现下却一日也没有了,都给我倒下山峰去了”。

众人惊叫声中,宝树突施擒拿手抓住了他左臂。

平阿四右臂早断,毫不抗拒,只是微微冷笑。

曹云奇与周云阳伸臂握拳,站在他的身前,只要他微有动武之意,立即发拳殴击。

于管家急奔入内,过了片刻,回到大厅,脸色苍白,颤声道:“庄子里的粮食、牛肉羊

肉、鸡鸭、蔬菜,果真……果真是一股脑儿,都……都给这斯倒下了山峰”。

只听砰的一响,曹云奇一拳打在平阿四的胸口。

这一拳劲力好大,平阿四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但脸上仍是微微冷笑,竟无半点惧

色。

宝树道:“粮仓和厨房里都没人么?”于管家道:“有三个干粗活的,都教这斯给绑

了。

唉,先前那两个小鬼在厅上闹事,大多儿都出来观看,谁知是那雪山飞狐的调虎离山之

计。

苗姑娘,我们只道这斯是您带来的吓人”。

苗若兰摇头道:“不是。

我却当他是庄上的管家”。

宝树道:“吃的东西一点都没留下么?”于管家惨然摇头。

曹云奇举起拳头,又要一拳打去。

苗若兰道:“且慢,曹大爷,你忘了我说过的话”。

曹云奇愕然不解,拳头举在半空,却不落下。

苗若兰道:“他抱著我爹爹的名号,我说过谁也不许伤他”。

曹云奇道:“咱们大多儿性命都要送在他手里,你……你怎么……”苗若兰摇头道:

“死活是一回事,说过的话,可总得算数。

这人把峰上的粮食都抛了下去,大家固然要饿死,他自己可也活不成。

一个人拼著性命不要来做一件事,总有重大之极的原因。

宝树大爷,曹大爷,生死有命,著急也是没用。

且听他说说,到底咱们是否当真该死”。

她这番话说得心平气和,但不知怎的,却有一股极大力量,竟说得宝树放开了平阿四的

手臂,曹云奇也自气鼓鼓的归座。

苗若兰道:“平爷,你要让大多儿一齐饿死,这中间的原因,能不能给我们说说?你是

为胡一刀胡伯伯报仇,是不是?”平阿四道:“你称我平爷可不敢当。

我这一生之中,只有称别人做爷的份儿,可没福气受人家这么称呼。

苗姑娘,当年胡大爷给我银子?救了我一家三口性命,我自是感激万分。

可是有一件事我是同样的感激。

你道是什么事?人人叫我癞痢头阿四,轻我贱我,胡大爷却叫我『小兄弟』,一定要我

叫他大哥。

我平阿四一生受人呼来喝去,胡大爷却跟我说,世人并无高低,在老天爷眼中看来,人

人都是一般。

我听了这番话,就似一个盲了几十年眼的瞎子,忽然间见到了光明。

我遇到胡大爷只不过一天,心中就将他当作了亲人,敬他爱他,便如是我亲生爹娘一

般”。

“胡大爷和今面佛接连斗了几天,始终不分胜败,我自然很为胡大爷担心。

到最后一天相斗,胡大爷受了毒刀之伤而死,胡夫人也自杀殉夫,那情形正如苗姑娘所

说。

我亲眼目睹,当时情景,决不会忘了半点。

阎大夫,那天你左手挽了药箱,背上包裹中装著十多锭大银,是也不是?那天你穿著青

布面的老羊皮袍,头上戴一顶穿窟窿的烟黄毡帽,是也不是?”宝树铁青著脸,拿著念珠的

右手微微颤动,双目瞪视,一言不发。

平阿四又道:“早一日晚上,胡大爷和金面佛同榻长谈,阎大夫在窗外偷听,后来给金

面佛隔窗打了一拳,只打得眼青鼻肿,满脸鲜血。

他说他挨打之后,就去睡了。

可是,我瞧见他在睡觉之前,还做了一件事。

胡大爷与金面佛同房而睡,两人光明磊落,把兵刃都放在大厅之中。

阎大夫从药箱里取出一盒药膏,悄悄去涂在两人的刀剑之上。

那时候我还是个十多岁的孩子,毫不懂事,一点也没知他是在暗使诡计,直至胡大爷受

伤中毒,我才想到阎大夫在两人兵刃上都涂了毒药,他是盼望苗胡二人同归于尽。

唉,阎大夫啊阎大夫,你当真是好毒的心肠啊!”“他要金面佛死,自然是为了报那一

击之恨。

可是胡大爷跟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干么在金面佛的剑上也要涂上毒药?我当时不

明白,后来年纪大了,才猜到了他的心意。

哼,此人原来是为了图谋胡大爷那只铁盒”。

“阎大夫说他不知那铁盒中装著何物,那是说谎。

他是知道的。

胡大爷将铁盒交给夫人之时,把盒中各物一起倒在桌上,满桌耀眼生光,都是珍珠宝

物。

胡大爷说道:『妹子,你一身本事,但有所需,贪官土豪家中的金银,自是手到拿来。

只是出手多了,难免有差失之日,我…我…』夫人道:『大哥放心。

你若有不测,我一心一意抚养孩子,这些珠宝慢慢变卖,也尽够母子俩使一辈子的了。

我不再跟人动刀动枪,也不再施展空空妙手如何?』”“胡大爷大笑叫好,拿起一本书

来,说道:『这一本拳经刀谱,是我高祖亲手所书。

』夫人接过了,笑道:『好啊,飞天狐狸一身的本事都写在这里。

你瞒得好稳啊,连我也不让知道。

』胡大爷笑道:『我祖宗遗训是传子不传女,传侄不传妻,这才叫作胡家刀法啊。

』夫人笑道:『待孩子识了字,让他自看,我绝不偷学就是。

』胡大爷叹了口气,将各物都收入铁盒,再将盒子放在夫人枕头底下”。

“后来我见夫人一死,急忙奔到她房中,那知阎大夫已先进了房。

我心中怦怦乱跳,忙躲在门后,只见阎大夫左手抱著孩子,右手从枕头底下取出铁盒,

依照胡大爷先前开盒的法子,在盒子四角掀了三掀,又在盒底一按,盒盖便弹了开来。

他取出珍珠宝物把玩,馋涎都掉了下来,将孩子往地下一放,又从盒里取出拳经刀谱来

翻看。

孩子没人抱了,放声大哭。

阎大夫怕人听见,随手在炕上拉过棉被,将孩子没头没脑的罩住”。

“我大吃一惊,心想时候一长,孩子不闷死才怪,念及胡大爷待我的好处,非要抢救孩

子出来不可。

只是我年纪小,又不会武艺,决不是阎大夫的对手,只见门边倚著一根大门闩,当下悄

悄提在手里,蹑手蹑脚走到他的身后,在他后脑上猛力打了一棍”。

“这一下我是出尽了平生之力,阎大夫没提防,哼也没哼一声,便俯身跌倒,珠宝摔得

满地。

我忙揭开棉被,抱起孩子,心想这里个个都是胡大爷的仇人,得将孩子抱回家去,给我

妈抚养。

我知道那本拳经刀谱干系重大,不能落在旁人手中,当下到阎大夫手中去拿。

那知他晕去时牢牢握著,我心慌意乱,用力一夺,竟将拳经刀谱的前面两页撕了下来,

留在他的手中。

只听得门外人声喧哗,苗大侠在找孩子,我顾不到旁的,抱了孩子溜出后门,要逃回家

去”。

“从那时起直到今日,我没再见阎大夫的面,岂知他竟会做了和尚。

是不是他自觉罪孽深重,因而出家忏悔呢?他偷得了拳经的前面两页,居然练成一身武

艺,扬名江湖。

他只道这世上再没人知道他的来历,想不到当日脑后打他一门闩那人,现在还好好活

著。

阎大夫,你转过身来,让大多儿瞧瞧你脑后的那块伤疤,这是当年一个灶下烧火小斯一

门闩打的啊”。

宝树缓缓站起身来。

众人屏息以观,心想他势必出手,立时要了平阿四的性命。

那知他只念了两声“阿弥陀佛”,伸手摸了摸后脑,又坐回椅上,说道:“二十七年

来,我一直不知是谁在我后脑打了这一记冷棍,老是纳闷。

这个疑团,今日总算揭破了”。

众人万料不到他竟会直承此事,都是大感诧异。

苗若兰道:“那个可怜的孩子呢?后来他怎样了?”平阿四道:“我抱著孩子溜出后

门,只奔了几步,身后有人叫道:『喂,小癞痢,把孩子抱回来!』我不理会,奔得更快。

那人咒骂几句,赶上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就要抢夺孩子。

我急了,在他手上用力咬了一口,只咬得他满手背都是鲜血……”曹云奇突然冲口而

出:“是我师父!”田青文横了他一眼。

曹云奇好生后悔,但话已出口,难以收回,见众人都望著自己,心中甚是不安。

平阿四道:“不错,是田归农田相公。

他手背上一直留下牙齿咬的伤痕。

我猜他也不会跟你们说是谁咬的,更不会说为了什么才给咬的”。

田青文、阮士中、曹云奇、周云阳四人相互对视了一眼,都想田归农手背上齿痕甚深,

果然从来不曾说起过原因。

平阿四又道:“我这一咬是拼了性命,田相公武功虽高,只怕也痛得难当。

他拔起剑来,在我脸上砍了一剑,又一剑将我的手臂卸了下来。

他盛怒之下,飞起一脚,将我踢入河中。

我一臂虽断,另一臂却仍牢牢抱著那个孩子”。

苗若兰低低的“啊”了一声。

平阿四道:“我掉入河中时早已痛得人事不知,待得醒转,却是躺在一艘船上,原来给

人救了上来。

我大叫:『孩子,孩子!』船上一位大娘说道:『阿弥陀佛!总算醒过来啦。

孩子在这里。

』我抬头一看,却见她抱著孩子在喂奶。

后来才知道,我给救上船到醒转,已隔了六日六夜。

那时我离家乡已远,又怕胡大爷的仇人害这孩子,从此不敢回去。

听苗姑娘说来,苗大侠只当这孩子已经死了”。

苗若兰喜道:“是啊,原来这可怜的孩子还活著,是不是?爹爹知道了一定喜欢得紧。

这孩子在那里,你带我们去瞧瞧好不好?”她随即想到,自己一直叫他“可怜的孩

子”,其实他已是个二十七岁的男子,比自己还大著十岁,脸上不禁一红。

平阿四道:“你瞧他不著了。

这里的人,谁也不会活著下山”。

苗若兰道:“我爹爹必会上峰来救,我一点也不担心”。

平阿四道:“你爹爹打遍天下无敌手,打的是凡人。

他武功再高,也耐何不了这万丈高峰”。

苗若兰道:“是那孩子叫你来害死我们么?”平阿四摇头道:“不是,不是。

这孩子英雄豪侠,跟他父亲一模一样,若是知道我来干这种阴毒勾当,定要拦阻”。

曹云奇怒道:“好啊,原来你也知道这是阴毒勾当”。

苗若兰问道:“那孩子怎样了?叫什么名字?武功好吗?在干什么事?他也是个好人

吗?”她自小见父亲每年祭奠胡一刀夫妇,一直以未能抚养那孩子为毕生恨事,是以极为关

心。

平阿四道:“若不是我炸毁了长索,苗姑娘,你今日就能见到他啦”。

曹云奇等六七人齐声怒道:“长索是你炸毁的?”平阿四道:“正是!”苗若兰却问:

“怎么我今日能见到他?”平阿四道:“他与此间主人有约,今日午时要来拜山。

眼见午时已到,这会儿想来已来到山峰之下了”。众人齐声叫道:“是雪山飞狐?”平

阿四道:“不错,胡一刀胡大爷的儿子,叫做胡斐,外号雪山飞狐!”

第六章

众人听了半天故事,对胡一刀的为人甚是神往,听说雪山飞狐是他儿子,心中都起异样

之感,虽想见了他未必有甚好处,却都不自禁的渴欲一见,又想此间主人遍邀高手,以备迎

战,只怕此人本领亦不在乃父之下。

苗若兰忽然惊道:“啊哟,此间主人所邀的帮手和我爹爹都未上山,如在山下撞到了那

雪山飞狐,定要动手。

我爹爹不知他是胡伯伯的儿子,若是一剑将他杀了,那便如何是好?”平阿四淡淡一

笑,道:“苗大侠虽说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可是要说能一剑杀了胡相公,却也未必”。

他脸上一个长长的伤疤,这么一笑,牵动鸡肉,显得加倍的丑陋可怖。

他又道:“胡相公今日上山,一来是找此间主人的晦气,二来是要找苗大侠比武复仇。

只是我亲眼见到当年胡苗二位大侠肝胆相照的交情,害死胡大爷的其实是另有其人,我

劝胡相公别向苗大侠为难了,可是他说要当面向苗大侠问个清楚。

后来我在山下见到了这位阎大夫,虽然隔了这么二十几年,我可还是认得他,当下跟上

峰来,炸索毁粮,大多儿在这儿一齐饿死,总算是报了胡大爷待我的恩义啦”。

这一席话,只把众人听得面面相觑,心想宝树当年谋财害命,今日自是死有应得,只是

各人与此事并不相干,却在这儿陪上一条性命,也可算得极冤。

宝树见了众人脸色,知道大家对自己颇有怪责之意,站起身来,取过了宝刀铁盒,喝

道:“今日之事,咱们只有同舟共济,一齐想个下山的法儿。

这个恶徒嘛……”一语未毕,忽听扑翅声响,一只白鸽飞进大厅,停在桌上。

苗若兰喜道:“啊,这只小鸽儿多可爱!”上前双手轻轻捧起白鸽,抚摸鸽背羽毛,只

见鸽脚上缚著一条丝线。

这丝线从鸽脚上一直通到门外,苗若兰向里拉扯,那线竟是极长,拉了好一大截,始终

未见线头。

她好奇心起,双手交互收线,那线竟似无穷无尽一般。

田青文上前相助,两人收了数十丈,忽觉丝线渐渐沈重,看来线头彼端缚得有物。

于管家大喜,叫道:“咱们有救啦!”众人齐问:“怎么?”于管家道:“这白鸽是本

庄所养,山上山下用以传递消息。

定是山下的本庄多伴发觉长索炸断,放这鸽子上峰,在丝线上缚著救咱们下峰的物

事”。

平阿四听了此语,脸色大变,狂吼一声,扑上去要拉断丝线。

殷吉站在邻近,身子一幌,已拦在他面前,双掌起处,将他推倒在地。

田青文道:“姊姊,小心拉断了丝线”。

苗若兰点了点头。

那丝线虽细,却极坚韧,两人手上愈来愈沉,丝线始终不断。

再拉一会,苗若兰似乎有点吃力。

陶子安道:“苗姑娘你歇歇,我来拉”。

走上前去接过了丝线。

阮士中、曹云奇、刘元鹤等早已抢出门去,要看那丝线上吊的是什么救星。

陶田二人收了一会,忽听门外欢呼声起,手上顿松,想来所吊之物已上了峰。

厅上各人一齐走出,只见阮士中与曹云奇站在崖边,双手此起彼落,忙碌异常,仍是在

收线,原来丝线上缚的是一根较粗的丝索。

待那丝索收尽,又引上一根极粗的绳索。

众人一齐高呼,七手八脚,将那根粗索缚在崖边两株大松树上。

刘元鹤道:“咱们走吧,待我先下”。

双手抓住了绳索,就要往下溜去。

陶百岁喝道:“且慢,干么要让你先下?谁知你在下面会捣什么鬼?”刘元鹤怒道:

“依你说便怎地?”陶百虽一怔,心想峰上人人各怀私心,互不信任,不论谁先下去,旁人

都难放心,给他这么一问,倒也难以对答。

曹云奇道:“让几位女客先下去,咱们男子汉拈筹以定先后”。

熊元献细声细气的道:“这样吧,天龙门、饮马川山寨、跟我们平通镖局的,每一家轮

流下去一个。

大多儿互相监守,不用怕有谁使奸行诈”。

阮士中道:“那也好。

宝树大师,请您将铁盒儿见还吧”。

说著走上一步,向宝树伸出手去。

众人初时只顾念生死安危,此时大难已过,又都想到了那件宝物。

本来大家只知这铁盒是件武林异宝,但到底异在那里,宝于何处,却均不甚了然,待得

知道是闯王遗下的军刀,已觉此物非同小可,及至听平阿四说这柄刀与李闯王的大宝藏有

关,更是个个眼红心热。

故老相传,闯王进京之后,部属大将刘宗敏等拷掠明朝的宗室大臣,所得珍宝堆积如

山,不久兵败,这批珍宝连同明宫中皇室历年的库藏,都是从此不知下落,若是由这铁盒宝

刀而掘得宝藏,世上尚有何种财物能与之相比?宝树冷笑道:“你天龙门何德何能,要独占

宝刀?这把刀天龙门掌管了一百多年,也该换换主儿了”。

阮士中愕然,眼露凶光。

殷吉、曹云奇、周云阳不约而同的抢上一步,站在阮士中身旁。

宝树仰天笑道:“哥儿们想动武,是不是?想当年天龙门在刀头上得宝,今日在刀头上

失宝,那也是公平得紧啊”。

阮士中等大怒,恨不得扑将上去,把这老和尚砍成几段,夺过宝刀,只是忌惮他武功了

得,却又不敢动手,在他炯炯有神的双目凝视之下,反而倒退了数步。

一时雪峰边寂静无声,忽然苗若兰的婢女琴儿指著山下叫道:“小姐,你瞧,好像有人

上来”。

众人一惊,心道:“怎么我们没下山,反倒有人上来了?”纷纷奔到崖边,向下张望,

只见长索上有一团白影迅速异常的攀援上来,凝神一看,却是一个白衣男子。

田青文道:“苗姐姐,这位是令尊么?”苗若兰摇头道:“不是,我爹爹从来不穿白衣

的”。

说话之间,那男子爬得更加近了。

于管家叫道:“喂,尊驾是那一位?”忽听得半山腰里传上来一声长笑,声音洪亮,只

震得山谷鸣响,突然之间,似乎满山都是大笑之声。

阮士中健宝树手捧铁盒,站在崖边,轻轻一拉曹云奇的手,指指宝树背心,用右肩作了

个相撞的姿态。

曹云奇会意,知道师叔命自己将他撞下山峰,心想这贼秃本领再强,从这万丈高峰上掉

落下去,那里保得住性命?铁盒宝刀是跌不坏的,待会下去寻找便是。

阮曹二人一点头,同时发足,猛然冲向宝树后心。

此时宝树离崖边不过尺许,全神注视山下,丝毫不知有人在背后突施暗算。

待得听到脚步声响,阮曹二人已冲到身后,宝树见到那白衣男子上来时的身法神态,正

自惊疑不定,突觉背心有人来袭,更是大吃一惊,危急中倏施“铁板桥”功夫,身子向左斜

出。

这“铁板桥”功夫,原是闪避敌人暗器的救命绝招,通常是暗器来得太快,不及跃起或

向旁避让,只得身子僵直,突然向后仰天斜倚,让那暗器掠面而过,双脚却仍是牢牢钉住地

下。

功夫越高,背心越能贴近地面,讲究的是起落快,身形直,所谓“足如铸铁,身挺似

板,斜起若桥”。

宝树这一招“铁板桥”,又与通常所使的不同,并非向后仰倚,却是向左倾斜,双足钉

在崖边,身子凌空,已有一小半凭虚倾在雪峰之外。

阮士中与曹云奇撞到宝树背后,只道袭击得逞,只自大喜,突觉肩头撞出,前面竟然没

了受力之处。

阮士中武功精湛,急忙一个斤斗,滚在一旁。

曹云奇却收脚不住,疾冲而出,直往雪峰下掉落。

众人齐声惊呼。

宝树挺腰站直,说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背上却也已出了一阵冷汗。

田青文一吓,已晕倒在地。

陶子安站在她身旁,忙伸手扶住。

馀人望著曹云奇魁梧的身躯向下直落,无不失声惊呼。

眼见他势必摔得粉身碎骨,忽见那白衣男子双足勾住绳索,左手在峰壁上一推,长索带

著他的身子,如汤秋千般向曹云奇急飞过去。

这一下时机用力都是恰到好处,那白衣人右手探出,已抓住曹云奇的后心。

不料曹云奇身躯甚重,这一堕之势更是猛烈异常,但听得喀喇一响,衣衫破裂,竟又掉

了下去,那白衣人长身伸手,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又抓住了曹云奇右足足踝。

可是两人仍是向下急落,但见两人身形愈来愈小,一堕数十丈。

下堕之势奇急,白衣人武功再高,双足的力道却也钩不住绳索,看来只有松手放脱曹云

奇,才保得了自己性命。

众人目眩神驰之际,忽见他右手一甩,将曹云奇的身子向绳索甩将过去。

曹云奇早已神智迷糊,双手碰到绳索,立即牢牢抓住。

凡是溺水之人,即令在水中碰到一根水草,也必全力抓住,至死不放,原是求生*拘裕

这时曹云奇也是如此*

按他武功,本不足以抓住绳索以抗两人急坠之势,但危难之际,不知怎的力气登时大了

数倍。

那绳索直幌出去,带著二人向左飞汤。

那白衣人腰间使劲,身子倒翻,左手也已抓住绳索。

他在曹云奇耳边说了两句话,拍拍他的背心。

曹云奇惊魂未定,但听了他的话,有如接到纶音圣旨一般,忙双手交互拉绳,攀援而

上。

众人在崖边见了这场惊心动魄的奇险,尽皆挢舌难下。

曹云奇攀到峰边,殷吉与周云阳抢过去拉住他双手,提了上来,齐问:“这白衣人是

谁?”曹云奇喘了几口气,说道:“那位英雄命我上来禀报,说道是……是雪山飞狐胡斐到

了”。

众人为那白衣人的气势所慑,一时都怔住了,也不知是谁首先叫了声:“啊哟!”往庄

内便奔。

众人不及细想,一窝蜂的往大门抢去。

陶百岁、刘元鹤、阮士中三人一齐挤在门口,你推我拥,争先而入。

曹云奇抢著去扶田青文,与陶子安百忙中又互挥数拳。

只一阵乱,门外众人走得乾乾净净。

于管家与琴儿扶著苗若兰走在最后,险些儿给关在门外。

殷吉见熊元献闭上大门,立即取过门闩,横著闩上。

陶百岁只怕不固,又取过撑柱,牢牢撑住。

此时田青文已醒了过来,道:“那雪山飞狐跟咱们素不相识,怕他怎的?”阮士中横了

她一眼,说道:“素不相识?哼,你爹爹是他老子的大仇人,他肯放过你么?”刘元鹤也

道:“咱们伤了平阿四,那雪山飞狐岂肯干休?”陶子安忽向墙头一指,道:“咱们撑住大

门,他从上面不能进来么?”阮士中道:“不错,陶世兄快上高守著”。

陶子安冷笑道:“阮师叔武功高,还是你老人家上去”。

一言辅毕,猛听喀喇喇几声巨响,那撑柱与门闩突然迸断,砰澎一响,两扇大门已被人

推开。

众人齐声惊呼,直往内院奔去,霎时之间,大厅上又是杳无一人。

群豪初听平阿四说那胡一刀的往事,颇听见见他遗下的孤儿,可是待得雪山飞狐当真上

山,眼见他身手竟如此了得,不禁心寒胆怯,又见旁人逃避,相互惊吓,你怕我更怕,平素

的豪气雄风,尽数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于管家欲觅宝树出去抵挡一阵,可是四下张望,宝树早已不见,不知躲到了那里,心

想:“主人将庄上之事托付了给我,拼著一死,也得全了主人的脸面”。

当下向苗若兰低声道:“苗姑娘,你快到夫人房去,跟夫人一同躲入地窖密室,可别让

人瞧见。

这里的人没一个安著好心。

待我出去见他”。

苗若兰向郑三娘与田青文望了一眼,道:“我带这两位姊姊一起去地窖吧”。

于管家急忙摇头,低声道:“不,这两个女人恐怕不是好人。

姑娘跟夫人是千金贵体,莫理会旁人”。

苗若兰道:“那姓胡的若是要杀人放火,你挡得了么?”于管家一按腰间单刀的刀柄,

惨然道:“今日是于某以死报主之时,但求夫人与姑娘平安无事,小人就对得起主人了”。

苗若兰想了一想,说道:“我跟你一齐出去会他”。

于管家大急,忙道:“苗姑娘,你不听那和尚说,令尊苗大侠与他有杀父大仇?你若不

躲开,落在此人手中,那…那……”苗若兰道:“自从我听爹爹说了胡伯伯的往事,一直就

盼那个孩子还活在世上,也盼终须有日能见他一见。

今日之事虽险,但若从此不能再与他相见,我可要抱憾一生了”。

她这几句话说得轻柔温文,然语意极为坚定,于管家竟尔不能违抗。

他心道:“这位姑娘手无缚鸡之力,却勇决如此,真不愧是金面佛苗大侠之女。

什么镇关东、威震天南,名号儿叫得挺响,与苗姑娘一比,倘不愧死,也可算得脸皮厚

极”。

他本来心中害怕,但见苗若兰神色宁定,惊惧之心登减,当下紧一紧腰带,在茶盘中放

了两只青花细瓷的盖碗,冲上了茶,走出厅去。

苗若兰跟随在后。

于管家转出厅壁,只见那白衣人脸孔朝外,双手叉腰,抬头望天,便高声道:“胡大爷

远来,不曾远迎,还请恕罪”。

说著献上茶去。

那白衣人听得于管家说话,回过头来,见到苗若兰这样一个文秀清雅的少女,弱态生

娇,明波流慧,怯生生的站在当地,不禁一怔。

苗若兰见这人满腮虬髯,根根如铁,一头浓发,却不结辫,横生倒竖般有如乱草*也

且痪*

她自幼对胡一刀之子心怀怜惜悲悯之情,想到他时,总觉他是个受人欺侮虐待的稚子,

今日相见却不料竟是如此粗豪猛恶的一条汉子,心中不由得三分惊异,三分惶惑,又有三分

失望,但随即想到:“胡一刀胡伯伯容貌威严,他生的孩子自也是这般,又何足为奇?却是

我一向将他想错了”。

当下上前盈盈一福,轻声说道:“相公万福”。

雪山飞狐胡斐此番上峰,准拟与满山高手作一场龙争虎斗,那知庄中出来相见的竟是一

个姣好少女,不禁大是诧异,暗道:“且瞧他们使什么诡计”。

当下还了一礼,说道:“在下胡斐奉揖。

不敢请问姑娘高姓”。

于管家向苗若兰使个眼色,较她捏造个假姓,千万不可吐露是苗人凤之女,那知苗若兰

竟似不解,说道:“胡世兄,咱们是累代世交,可惜从来未曾会面。

我姓苗”。

胡斐心中更是一凛,脸上却不动声色,道:“姑娘与金面佛苗大侠怎生称呼?“于管家

大急,在苗若兰身旁暗扯她的衣袖。

她仍是不理,道:“金面佛就是家父”。

胡斐一怔,心道:“原来是你”。

说道:“令尊怎不出来相见?”于管家手按刀柄,只怕胡斐出手相害,斜眼看苗若兰

时,却见她神色如常,不禁暗叹:“这位姑娘年幼无知,眼前便是杀父的大仇人,她竟不知

天高地厚,尽吐真相”。

只听她说道:“家父尚未上山。

她若知胡世兄是故人之子,纵有天大的要事,也早搁下,必已赶来与世兄相见”。

胡斐更是奇怪,道:“姑娘知道在下身世,令尊却不知晓,敢问何故?”苗若兰道:

“还是适才听令友平君说的”。

胡斐道:“啊,原来平四叔到了这儿,他人呢?”于管家一怔,在厅中四下一望,早不

见了平阿四的人影,地上的一滩鲜血却兀自未乾,心道:“自那鸽儿带线入来,人人想著下

峰逃生,竟都将此人忘了。

他是胡斐的救命恩人,若是有什么不测,祸患又是加深了一层”。

胡斐见他望著地下的一滩鲜血,脸色有异,大声问道:“这是平四叔的血么?”于管家

不敢打诳,只得应声道:“是”。

胡斐父母早丧,自幼由平阿四抚养长大,与他情若父子,一闻此言如何不惊?当下一跃

而前,一伸手,握住于管家的右臂,厉声喝道:“他在那里?他……他怎样了?”于管家只

觉手臂剧痛,宛似一道钢箍越收越紧,只得咬紧了牙齿竭力忍痛,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一粒

粒渗将出来,竟说不出一句话。

苗若兰缓缓说道:“胡世兄不必焦急,平四爷好好的在那边”。

说著伸手向西边厢房一指。

胡斐放脱了于管家的手臂,随即腾身而起,砰的一声,踢开西厢房房门,只见平阿四躺

在榻上,正不住喘息。

胡斐大喜,叫道:“四叔,你没事么?”平阿四在厢房里早就听到他的声音,低声道:

“还好,你放心”。

胡斐抢上前去,见他脸如金纸,呼吸低微,适才一时之间的喜悦又转为担忧,问道:

“怎么受的伤?伤的厉害么?”平阿四道:“这事说来话长。

若不是苗姑娘搭救,今生不能再跟你相见了”。

原来众人一见白鸽传丝,一窝蜂般的涌出大厅。

苗若兰乘机与琴儿将平阿四扶入了厢房。

后来宝树欲待伤他性命,却已找他不到,情势紧急,不及仔细寻找,平阿四因此而得保

全。

胡斐点点头,从衣囊中取出一颗朱红丸药,塞在他的口里,道:“四叔,你先服了这颗

伤药”。

他见平阿四将伤药嚼烂吞下,稍稍放心,回到厅上,向苗若兰一揖到地,道:“多谢姑

娘救我平四叔”。

苗若兰忙即还礼,道:“平四爷古道热肠,小妹钦仰得紧。

些些微劳,何足挂齿?”胡斐道:“生死大事,岂是微劳?在下感激不尽”。

苗若兰见他神情粗豪,吐属却颇为斯文,说道:“胡世兄远来,庄上无以为敬。

琴儿,快取酒肴出来”。

胡斐道:“此间主人约定在下今日午时相会,怎么到此刻还不出来相见?”苗若兰道:

“主人因要事下山,想来途中,未及赶回,致误世兄之约,小妹先此谢过”。

胡斐听她应对得体,心中更奇:“苗范田三家向称人才鼎盛,怎么男子汉都缩在后面,

却叫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少女出来推搪?这姑娘对我丝毫不示怯意,难道她竟是一身武艺,

却有意的深藏不露么?”只见琴儿托了一只木盘过来,盘中放著一大壶酒,一只酒杯,她左

手拿著木盘,右手在杯中斟上了酒,笑道:“胡相公,山上的鸡鸭鱼肉、蔬菜瓜果,通统给

你的平四爷毁啦。

对不起,只好请你喝杯白酒”。

胡斐见那木盘正在他与苗若兰之间,当即伸出左手,在盘边轻轻一推,木盘迳向苗若兰

肩上撞去。

这一推虽似出手甚轻,其实借劲打人,受著的人若是不加抵御,就如中了兵刃之伤无

异。

苗若兰不会武艺,只是顺乎自然的微微一让,并未出招化劲,眼见这一下便要身受重

伤。

于管家大惊,他自知武功与胡斐差得太远,纵然不顾性命的上前救援,也必无济于事,

只叫得一声:“啊哟!”却见胡斐左手两根手指已迅捷无比的拉住了木盘,这一下时机凑合

得极准,盘边与苗若兰的外衣只微微一碰,立即缩回。

她丝毫不知就在这一瞬之间,自己已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的走了一个循环。

胡斐道:“令尊打遍天下无敌手,却何以不传姑娘武功?素闻苗家剑门中,传子传女,

一视同仁”。

苗若兰道:“我爹爹立志要化解这场百馀年来纠缠不清的仇怨,是以苗家剑法,至他而

绝,不再传授子弟”。

胡斐愕然,拿著酒杯的手停在半空,隔了片刻,方始举到口边,一饮而尽,叫道:“苗

人凤,苗大侠,好!果然称得上『大侠』二字!”苗若兰道:“我曾听爹爹说起令尊当日之

事。

那时令堂请我爹爹饮酒,旁人说道须防酒中有毒。

我爹爹言道:『胡一刀乃天下英雄,光明磊落,岂能行此卑劣之事?』今日我请你饮

酒,胡世兄居然也是坦率饮尽,难道你也不怕别人暗算么?”胡斐一笑,从口中吐出一颗黄

色药丸,说道:“先父中人奸计而死,我若再不妨,岂非疑呆?这药丸善能解毒,诸毒不

侵,只是适才听了姑娘之言,倒显得我胸襟狭隘了”。

说著自己斟了一杯酒,又是一饮而尽。

苗若兰道:“山上无下酒之物,殊为慢客。

小妹量窄,又不能敬陪君子。

古人以汉书下酒,小妹有汉琴一张,欲抚一曲,以助酒兴,但恐有污清听”。

胡斐喜道:“愿闻雅奏”。

琴儿不等小姐再说,早进内室去抱了一张古琴出来,放在桌上,又换了一炉香点起。

苗若兰轻抒素腕,“仙翁、仙翁”的调了几声,弹将起来,随即抚琴低唱:“来日大

难,口燥舌乾。

今日相乐,皆当喜欢。

经历名山,芝草翻翻。

仙人王乔,奉药一丸”。

唱到这里,琴声未歇,歌辞已终。

胡斐少年时多历苦难,专心练武,二十馀岁后颇曾读书,听得懂她唱的是一曲“善哉

行”,那是古时宴会中主客赠答的歌辞,自汉魏以来,少有人奏,不意今日上山报仇,却遇

上这件饶有古风之事。

她唱的八句歌中,前四句劝客尽欢饮酒,后四句颂客长寿。

适才胡斐含药解毒,歌中正好说到灵芝仙药,那又有双关之意了。

他轻轻拍击桌子,吟道:“自惜袖短,内手知寒。

惭无灵辄,以报赵宣。

“意思说主人殷勤相待,自惭没什么好东西相报。

苗若兰听他也以“善哉行”中的歌辞相答,心下甚喜,暗道:“此人文武双全,我爹爹

知道胡伯伯有此后人,必定欢喜”。

当下唱道:“月没参横,北斗阑干。

亲交在门,饥不及餐”。

意思说时候虽晚,但客人光临,高兴得饭也来不及吃。

胡斐接著吟道:“欢日尚少,戚日苦多,以何忘忧?弹筝酒歌。

淮南八公,要道不烦,参驾六龙,游戏云端”。

最后四句是祝颂主人成仙长寿,与主人首先所唱之辞相应答。

胡斐唱罢,举杯饮尽,拱手而立。

苗若兰划弦而止,站了起来。

两人相对行礼。

胡斐将酒杯放在桌上,说道:“主人既然未归,明日当再造访”。

大踏步走向西厢房,将平阿四负在背上,向苗若兰微微躬身,走出大厅。

苗若兰出门相送,只见他背影在崖边一闪,拉著绳索溜下山峰去了。

她望著满山白雪,静静出神。

琴儿道:“小姐,你想什么?快进去吧,莫著了冷”。

苗若兰道:“我不冷”。

她自己心中其实也不知到底在想什么。

琴儿催了两次,苗若兰才慢慢回进庄子。

一进大厅,只见满厅都坐满了人,众人适才躲得影踪不见,突然之间,又不知*即邮谗

岬胤匠隼戳恕*

各人一齐站起相询:“他走了么?”“他说些甚么?”“他说什么时候再来?”“他上

山是来报仇么?”“他要找谁?”苗若兰心中鄙视这些人胆怯,危难之时个个逃走,留下她

一个弱女子抵挡大敌,当下淡淡的道:“他什么也没说”。

宝树道:“我不信。

你在厅上陪了他这许久,总有些话说”。

苗若兰本非喜爱恶作剧之人,但这时胸怀欢畅,一颗心飘飘汤汤的,只想跟人闹著玩,

见各人神色古怪,便道:“那位胡世兄说道,他这次上山,为的是报杀父之仇,可惜仇人躲

了起来。

现在他守在山下,待那仇人下去,下一个,杀一个;下两个,杀一双”。

众人一凛,都想:“山上没有粮食,山下又守著这一个凶煞太岁,这便如何是好?”苗

若兰道:“胡世兄言道:山上众人,个个与他有仇,只是有的仇深,有的仇浅。

他恩怨分明,深者重报,浅者轻报,不愿错害了好人。

他要我代询各位,为何齐来这关外苦寒之地,是否要合力害他?”除了宝树之外,馀人

异口同声的说道:“雪山飞狐之名,我们以前从来没听到过,与他有什么仇怨?更加说不上

合力害他”。

苗若蓝向陶百岁道:“陶伯伯,侄女有一事不明,要想请教”。

陶百岁道:“姑娘请说”。

苗若兰道:“适才那位平四爷说道:胡一刀胡伯伯请宝树大师去转告我爹爹三件大事,

可是我爹爹说到此事经过之时,却从未提起。

陶伯伯曾说知道此中原委,不知能见告么?”陶百岁道:“姑娘即使不问,我也正要

说”。

他指著阮士中、殷吉、曹云奇等人,大声道:“这几位天龙门的英雄,诬指我儿害死田

归农田亲家。

哼哼!”他嗓门本就粗大,这时心中愤激,更加说得响了:“我将这事从头说来,且听

各位秉公评个是非曲直”。殷吉道:“很好,很好,我们正要向陶寨主请教”。

第七章

陶百岁咳嗽一声,说道:“我在少年之时,就和归农一起做没本钱的买卖……”众人都

知他身在绿林,是饮马川山寨的大寨主,却不知田归农也曾为盗,大家互望了一眼。

曹云奇叫道:“放屁!我师父是武林豪杰,你莫胡说八道,污了我师父的名头”。

陶百岁厉声道:“你瞧不起黑道上的英雄,可是黑道上的英雄还瞧不起你这种狗熊呢!

我们开山立柜,凭一刀一枪挣饭吃,比你们看家护院、保镖做官,又差在那里了?”曹云奇

站起身来,欲待再辩。

田青文拉拉他的衣襟,低声道:“师哥,别争啦,且让他说下去”。

曹云奇一张脸胀得通红,狠狠瞪著陶百岁,终于坐下。

陶百岁大声道:“我陶百岁自幼身在绿林,打家劫舍,从来不曾隐瞒过一字,大丈夫敢

作敢当,又怕什么了?”苗若兰听他说话岔了开去,于是道:“陶伯伯,我爹爹也说,绿林

中尽有英雄豪杰,谁也不敢小觑了。

你请说田家叔父的事吧”。

陶百岁指著曹云奇的鼻子道:“你听,苗大侠也这么说,你狠得过苗大侠么?”曹云奇

“呸”了一声,却不答话。

陶百岁胸中忿气略舒,道:“归农年轻时和我一起做过许多大案,我一直是他副手。

他到成家之后,这才洗手不干。

他若是瞧不起黑道人物,干么又肯将独生女儿许配给我孩儿?不过话又得说回来,他和

我结成亲家,却也未必当真安著什么好心。

他是要堵住我的口,要我隐瞒一件大事”。

“那日归农与范帮主在沧州截阻胡一刀夫妇,我还是在做归农的副手。

胡一刀在大车中飞掷金钱镖,那些给打中穴道的,其中有一个就是我陶百岁;后来胡夫

人在屋顶用白绢夺刀掷人,那些给抛下屋顶的,其中有一个就是我陶百岁;苗人凤骂一群人

是胆小鬼,其中有一个就是我陶百岁。

只不过当年我没留胡子,头发没白,模样跟眼下全然不同而已”。

“胡一刀夫妇临死的情景,我也是在场亲眼目睹,正如苗姑娘与那平阿四所说,宝树这

和尚说的却是谎话。

苗姑娘问道:苗大侠若知胡一刀并非他杀父仇人,何以仍去找他比武?各位心中必想,

定是宝树心怀恶意,没将这番话告知苗大侠了”。

众人心中正都如此想,只是碍于宝树在座,不便有所显示。

陶百岁却摇头道:“错了,错了。

想那跌打医生阎基当时本领低微,怎赶在苗胡两位面前弄鬼?他确是依著胡一刀的嘱

咐,去说了那三桩大事,只是苗大侠却没听见。

阎基去大屋之时,苗大侠有事出外,乃是田归农接见。

他一五一十的说给归农听,当时我在一旁,也都听到了”。

“归农对他说道:『都知道了。

你回去吧,我自会转告苗大侠,你见到他时不必再提。

胡一刀问起,你只说已当面告知苗大侠就是。

再叫他买定三口棺材,两口大的,一口小的,免得大爷们到头来又要破费。

』说著赏了他三十两银子。

那阎基瞧在银子面上,自然遵依”。

“苗大侠所以再去找胡一刀比武,就因为归农始终没跟他提这三件大事。

为什么不提呢?各位定然猜想:田归农对胡一刀心怀仇怨,想借手苗大侠将他杀了。

这么想么,只对了一半。

归农确是盼胡一刀丧命,可是他也盼借胡一刀之手,将苗大侠杀了”。

“苗大侠折断他的弹弓,对他当众辱骂,丝毫不给他脸面。

我素知归农的性子,他要强好胜,最会记恨。

苗大侠如此扫他面皮,他心中痛恨苗大侠,只有比恨胡一刀更甚。

那日归农交给我一盒药膏,叫我去设法涂在胡一刀与苗大侠比武所用的刀剑之上。

这件事情,老实说我既不想做,也不敢做,可又不便违拗,于是就交给了那跌打医生阎

基,要他去干”。

“各位请想,胡一刀是何等的功夫,若是中了寻常毒药,焉能立时毙命?他阎基当时只

是个乡下郎中,那有什么江湖好手难以解救的毒药?胡一刀中的是什么毒?那就是天龙门独

一无二的秘制毒药了。

武林人物闻名丧胆的追命毒龙锥,就全仗这毒药而得名。

后来我又听说,田归农这盒药膏之中,还混上了『毒手药王』的药物,是以见血封喉,

端的厉害无比”。

馀人本来将信将疑,听到这里,却已信了八九成,向阮士中、曹云奇等天龙弟子望了几

眼。

阮曹等心中恼怒,却是不便发作。

陶百岁道:“那一日天龙门北宗轮值掌理门户之期届满,田归农也拣了这日闭门封剑。

他大张筵席,请了数百位江湖上的成名英雄。

我和他是老兄弟,又是儿女亲家,自然早几日就已赶到,助他料理一切。

按著天龙门的规矩,北宗值满,天龙门的剑谱,历祖宗牒,以及这口镇门之宝的宝刀,

都得交由南宗接掌。

殷兄,我说得不错吧?”殷吉点了点头。

陶百岁又道:“这位威镇天南殷吉殷大财主,是天龙门南宗掌门,他也是早几日就已到

了。

田归农是否将剑谱、宗牒、与宝刀按照祖训交给你,请殷兄照实说吧”。

殷吉站起身来,说道:“这件事陶寨主不提,在下原不便与外人明言,可是中间实有许

多跷蹊之处,在下若是隐瞒不说,这疑团总是难以打破”。

“那日田师兄宴客之后,退到内堂,按著历来规矩,他就得会集南北两宗门人,拜过闯

王、创派祖宗、和历代掌门人的神位,便将宝刀传交在下。

那知他进了内室,始终没再出来。

“我心中焦急,直等到半夜,外客早已散尽,青文侄女忽从内室出来对我说道,她爹爹

身子不适,授谱之事待明日再行”。

“我好生奇怪,适才田师兄谢客敬酒,脸上没一点疲态,怎么突然感到不适?再说传谱

授刀,只是拜一拜列祖列宗,片刻可了,一切都已就绪,何必再等明日?莫非田师兄不肯交

出宝刀,故意拖延推诿么?”阮士中插口道:“殷师兄,你这般妄自忖度,那就不是了。

那日你若单是为了受谱受刀而去,田师哥早就交了给你。

可是你邀了别门别派的许多高手同来,显然不安著好心”。

殷吉冷笑道:“嘿,我能有什么坏心眼儿了?”阮士中道:“你是想一等拿到谱牒宝

刀,就勒逼我们南北归宗,让你作独一无二的掌门人。

那时田师哥已经封剑,不能再出手跟人动武,你人多势众,岂不视为所欲为么?”殷吉

脸上微微一红,道:“天龙门分为南北二宗,原是权宜之计。

当年田师兄初任北宗掌门之时,他何尝不想归并南宗?就算兄弟意欲两宗合一,光大我

门,那也是一桩美事。

这总胜于阮师兄你阁下竭力排挤曹云奇、意图自为掌门吧?”众人听他们自揭丑事,原

来各怀私欲,除了天龙门中人之外,大家笑嘻嘻的听著,均有幸灾乐祸之感。

苗若兰对这些武林中门户宗派之争不欲多听,轻声问道:“后来怎么了?”殷吉道:

“我回到房里,与我南宗的诸位师弟一商议,大家都说田师兄必有他意,我们可不能听凭欺

弄,于是推我去探明真情”。

“当下我到田师兄卧室去问候探病。

青文侄女一双眼睛哭得红红的,拦在门口,说道:『爹已睡著啦。

殷叔父请回,多谢您关怀。

』我见她神情有异,心想田师兄若是当真身子有甚不适,又不是什么难治的重病,她也

不用哭得这么厉害,这中间定有古怪。

当下回房待了半个时辰,换了衣服,再到田师兄房外去探病……”阮士中伸掌在桌上用

力一拍,喝道:“嘿,探病!探病是在房外探的么?”殷吉冷笑道:“就算是我偷听,却又

怎地?我躲在窗外,只听田师兄道:『你不用逼我。

今日我闭门封剑,当著江湖豪杰之面,已将天龙北宗的掌门人传给了云奇,怎么还能更

改?你逼我将掌门之位传给你,这时候可已经迟了。

』又听这位阮士中阮师兄说道:『我怎敢逼迫师哥?但想云奇与青文作出这等事来,连

孩子也生下了。

如此伤风败俗,大犯淫戒,我门中上上下下,那一个还能服他?』”殷吉说到这里,忽

听得咕冬一响,田青文连人带椅,往后便倒,已晕了过去。

陶子安拔出单刀,迎面往曹云奇头顶劈落。

曹云奇手中没有兵刃,只得举起椅子招架。

陶百岁听得未过门的媳妇竟做下这等丑事,只恼得哇哇大叫,也举起一张椅子,夹头夹

脑往曹云奇头上砸去。

天龙诸人本来齐心对外,但这时五人揭破了脸,竟无人过去相助曹云奇。

拍的一响,曹云奇背心上已吃陶百岁椅子重重一击。

眼见厅上又是乱成一团。

苗若兰叫道:“大家别动手,我说,大家请坐下!”她话声中自有一股威严之意,竟是

教人难以抗拒。

陶子安一怔,收回单刀。

陶百岁兀自狂怒,挥椅猛击。

陶子安抓住父亲打过去的椅子,道:“爹,咱们别先动手,好教这里各位评个是非曲

直”。

陶百岁听儿子说得有理,这才住手。

苗若兰道:“琴儿,你扶田姑娘到内房去歇歇”。

这时田青文已慢慢转醒,脸色惨白,低下头自行走入内堂。

众人眼望殷吉,盼他继续讲述。

殷吉道:“只听得田师兄长叹一声,说道:『作孽,作孽!报应,报应!』他反来覆

去,不住口的说『作孽,报应』,隔了好一阵,才道:『此事明天再议,你去吧。

叫子安来,我有话跟他说。

』”殷吉向陶氏父子望了一眼,续道:“阮师兄还待争辩,田师兄拍床怒道:『你是不

是想逼死我?』阮师兄这才没有话说,推门走出。

我听他们说的是自己家中丑事,倒跟我南宗无关,又怕阮师兄出来撞见,大家脸上须不

好看,当下抢先回到自己房中”。

阮士中冷笑道:“那晚我和田师哥说了话出来,眼见黑影一闪,喝道:『那个狗杂种在

此偷听?』当时没人答话,我只道当真是狗杂种,原来却是殷师兄,这可得罪了”。

说著向殷吉一揖。

他明是赔罪,实是骂人。

殷吉脸色微变,但他涵养功夫甚好,回了一礼,微笑道:“不知者不罪,好说好说”。

陶子安道:“好,现下轮到我来说啦。

既然大家撕破了脸,我……我也不必再隐瞒什么。

我……我……”说到这里,喉头哽咽,心情激动,竟然说不下去,两道泪水却流了下

来。

众人见他这样一个器宇昂藏的少年英雄竟在人前示弱,不免都有些不忍之意,于是射向

曹云奇的目光之中,自亦含著几分气愤,几分怪责。

陶百岁喝道:“这般不争气干什么?大丈夫难保妻贤子孝。

好在这媳妇还没过门,玷辱不到我陶家的门楣”。

陶子安伸袖擦了眼泪,定了定神,说道:“以前每次我到田家……田伯父家中……”曹

云奇听他稍一迟疑,对田归农竟改口称为“伯父”,不再称他“岳父”,心中暗喜:“哼,

这小子恼了,不认青妹为妻,我正是求之不得”。

只听他续到:“青妹在有人处总是红著脸避开,不跟我说话,可是背著在没人的地方,

咱俩总要亲亲热热的说一阵子话。

我每次带些玩意儿给她,她也总有物事给我,绣个荷包啦、做件马甲啦,从来就短不

了……”曹云奇脸色渐渐难看,心道:“哼,还有这门子事,倒瞒得我好苦”。

陶子安续道:“这次田伯父闭门封剑,我随家父兴兴头头的赶去,一见青妹,就觉得她

容颜憔悴,好似生过一场大病。

我心中怜惜,背著人安慰,问她是不是生了什么病。

她初时支支吾吾,我寻根究底细问,她却发起怒来,抢白了我几句,从此不再理我”。

“我给她骂得糊涂啦,只有自个儿纳闷。

那日酒宴完了,我在后花园凉亭中撞见了她,只见她一双眼哭得红红的,我不管什么,

就向她陪不是,说道:“青妹,都是我不好,你就别生气啦”。

那知她脸一沉,发作道:『哼,当真是你不好,那也罢了!偏生是别人不好,我还是死

了的乾净。

』我更加摸不著头脑,再追问几句,她头一撇就走了”。

“我回房睡了一会,越想越是不安,实在不明白什么地方得罪了她,于是悄悄起来,走

到她的房外,在窗上轻轻弹了三弹。

往日我们相约出来会面,总用这三弹指的记号。

那知这晚我连弹了几次,房中竟是没半点动静”。

“隔了半晌,我又轻弹三下,仍是没听到声息。

我奇怪起来,在窗格子上一推,那窗子并没闩住,应手而开,房中黑漆漆的,没瞧见什

么。

我急于要跟她说话,就从窗里跳了进去……”曹云奇听到此处,满腔醋意从胸口直冲上

来,再也不可抑制,大声喝道:“你半夜三更的,偷入人家闺房,想干甚么?”陶子安正欲

反唇相稽,苗若兰的侍婢快嘴琴儿却抢著道:“他们是未婚夫妇,你又管得著么?”陶子安

向琴儿微一点头,谢她相帮,接著道:“我走到她床边,隐约见床前放著一对鞋子,当下大

著胆子,揭开罗帐,伸手到被下一摸……”曹云奇紫胀了脸,待欲喝骂,却见琴儿怒视著自

己,话到口头,又缩了回去。

只听陶子安续道:“……触手处似乎是一个包袱,青妹却不在床上。

我更是奇怪,摸一摸那是什么包袱,手上一凉,似乎是个婴儿,可把我吓了一大跳。

再仔细一摸,却不是婴儿是什么?只是全身冰凉,早已死去多时,看来是把棉被压在孩

子身上将他闷死的”。

只听得呛啷一响,苗若兰失手将茶碗摔在地下,脸色苍白,嘴唇微微发颤。

陶子安道:“各位今日听著觉得可怕,当日我黑暗之中亲手摸到,更是惊骇无比,险些

儿叫出声来。

就在此时,房外脚步声响,有人进来,我忙往床底下一钻。

只听那人走到床边,坐在床沿,嘤嘤啜泣,原来就是青妹。

她把死孩子抱在手里,不住亲他,低声道:『儿啊,你莫怪娘亲手害了你的小命,娘心

里可比刀割还要痛哪。

只是你若活著,娘可活不成啦。

娘真狠心,对不起你。

』“我在床下只听得毛骨悚然,这才明白,原来她不知跟那个狗贼私通,生下了孩儿,

竟下毒手将孩儿害死。

她抱著死婴哭一阵,亲一阵,终于站起身来,披上一件披风,将婴儿罩住,走出房去。

我待她走出房门,才从床下出来,悄悄跟在她后面。

那时我心里又悲又愤,要查出跟她私通的那狗贼是谁”。

“只见她走到后园,在墙边拿了一把短铲,越墙而出,我一路远远掇著,见她走了半里

多路,到了一处坟场。

她拿起短铲,正要掘地掩埋,忽然数丈外传来铁器与土石相击之声,深夜之中,竟然另

外也有人在掘地。

她吃了一惊,急忙蹲下身子,过了好一阵,弯著腰慢慢爬过去察看。

我想必是盗墓贼在掘坟,当下也跟著过去。

只见坟旁一盏灯笼发著淡淡黄光,照著一个黑影正在掘地”。

“我凝目一瞧,这人却不是掘坟,是在坟旁挖个土坑,也在掩埋什么。

我心道:『这可奇了,难道又有谁在埋私生儿?』但见那人掘了一阵,从地下捧起一个

长长的包裹,果真与一个婴儿尸身相似。

那人将包裹放入坑中,铲土盖土,回过头来,火光下看得明白,原来此人非别,却是这

位周云阳周师兄”。

周云阳脸上本来就无血色,听陶子安说到这里,更是苍白。

陶子安接著道:“当下我心下疑云大起:『难道与青妹私通的竟是这畜生?怎么他也来

掩埋一个死婴?』青妹一见是他,身子伏得更低,竟不出来与他相会。

周师兄将土踏实,又铲些青草铺在上面,再在草上推了好多乱石,教人分辨不出,这才

走开”。

“周师兄一走远,青妹忙掘了一坑,将死婴埋下,随即搬开周师兄所放的乱石,要挖掘

出来,瞧他埋的是什么物事。

我心想:『就算你不动手,我也要掘,现下倒省了我一番手脚。

』青妹举起铁铲刚掘得几下,周师兄突然从坟后出来,叫道:『青文妹子,你干什

么?』原来他心思也真周密,埋下之后假装走开,过一会却又回来察看。

青妹吓了一跳,一松手,铁铲落在地下,无话可说”。

“周师兄冷冷的道:『青文妹子,你知道我埋什么,我也知道你埋什么。

要瞒呢,大家都瞒;要揭开呢,大家都揭开。

』青妹道:『好,那么你起个誓。

』周师兄当即起个毒誓,青妹跟著他也起了誓。

两人约定了互相隐瞒,一齐回进庄去”。

“我瞧两人神情,似乎有什么私情,但又有点不像,看来青妹那孩子不会是跟周师兄生

的,当下悄悄跟在后面,手里扣了喂毒的暗器,只要两人有丝毫亲匿的神态,有半句教人听

不入耳的说话,我立时将他毙了”。

“总算他运气好,两人从坟场回进庄子,始终离得远远的,一句话也没说”。

“青妹回到自己房里,不断抽抽噎噎的低声哭泣。

我站在她的窗下,思前想后,什么都想到了。

我想闯进去一刀将她劈死,想放把火将田家庄烧成白地,想把她的丑事抖将出来让人人

知道,可又想抱著她大哭一场。

终于我打定了主意:『眼下须得不动声色,且待查明奸夫是谁再说。

』”“我全身冰冷,回到房中,爹爹兀自好睡,我却独个儿站著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阮师叔来叫我,说田伯父有话跟我说。

我心道:『这话儿来了,且瞧他怎生说?是要我答应退婚呢,还是欺我不知,送一顶现

成的绿头巾给我戴戴?』阮师叔说夜深不陪我了,叫我自去。

我生怕有甚不测,叫醒了爹爹,请他防备,自己身上带了兵刃暗器,连弓箭也暗藏在长

袍底下”。

“到了田伯父房里,见他躺在床上,眼望床顶,呆呆的出神,手里拿著一张白纸,竟没

觉察到我进房。

我咳嗽一声,叫道:『阿爹!』他吃了一惊,将白纸藏入了褥子底下,道:『啊,子

安,是你。

』我心想:『明明是你叫我来的,却这么装腔作势。

』但瞧他神色,却当真是异常惊恐。

他叫我闩上房门,却又打开窗子,以防有人在窗外偷听,这才颤声说道:『子安,我眼

下危在旦夕,全凭你救我一命,你得去给我办一件事。

』”曹云奇心中憋了半天,听到这里,猛地站起身来,戟指叫道:“放屁,放屁!我师

父是何等功夫,你这小子有什么本事救他?”陶子安眼角儿也不向他瞥上一瞥,便似眼前没

这个人一般,向著宝树等人说道:“我听了他这两句话,大是惊疑,忙道:『阿爹但有所

命,小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田伯父点点头,从棉被中取出一个长长的、用锦缎包著的包裹,交在我的手里,道:

『你拿了这东西,连夜赶赴关外,埋在隐蔽无人之处。

若能不让旁人察觉,或可救得我一命。

』”“我接过手来,只觉那包裹又沉又硬,似是一件铁器,问道:『那是什么东西?有

谁要来害你?』田伯父将手挥了几挥,神色极为疲倦,道:『你快去,连你爹爹也千万不可

告知,再迟片刻就来不及啦。

这包裹千万不得打开。

』我不敢再问,转身出房。

刚走到门口,田伯父忽道:『子安,你袍子底下藏著什么?』我吓了一跳,心道:『他

眼光好厉害!』只得照实说道:『那是兵刃弓箭。

今日客人多,小婿怕混进了歹人来,所以特地防著点儿。

』田伯父道:『好,你精明能干,云奇能学著你一点儿,那就好了。

唉,你把弓箭给我。

』”“我从袍底下取出弓箭,递给了他。

他抽出一枝长箭,看了几眼,搭在弓上,道:『你快去吧!』我见了这副模样,心下倒

有些惊慌:『他别要在我背心射上一箭!』装著躬身行礼,慢慢反退出去,退到房门,这才

突然转身。

出房门后我回头一望,只见他将箭头对准窗口,显是防备仇家从窗中进来”。

“我回到自己房里,对这事好生犯疑,心想田伯父的神色之中,始终透著七分惊惶、三

分诡秘,可以料定他对我决无好意。

我将这事对爹爹说了,但为了怕惹他生气,青文妹子的事却瞒著不说。

爹爹道:『先瞧瞧包中是什么东西。

』我也正有此意,两人打开包裹,原来正是这只铁盒”。

“爹爹当年亲眼见到田伯父将这只铁盒从胡一刀的遗孤手中抢来,后来就将天龙门镇门

之宝的宝刀放在盒里。

爹爹当时说道:『这就奇了。

』他知道铁盒旁藏有短箭,也知道铁盒的开启之法,当即依法打开。

我爷儿俩一看之下,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原来盒中竟是空无一物。

爹爹道:『那是什么意思?』”“我早就瞧出不妙,这时更已心中雪亮,知道必是田伯

父陷害我的一条毒计,他将宝刀藏在别处,却将铁盒给我。

他必派人在路上截阻,拿到我后,便诬陷我盗他宝刀,逼我交出。

我交不出刀,他纵不杀我,也必将青妹的婚事退了,好让她另嫁曹师兄。

爹爹不知其中原委,自然瞧不透这毒计。

我不便对爹爹明言,发了半天呆,爷儿俩有商量了半天,不知如何是好”。

曹云奇大叫:“你害死我师父,偷窃我天龙门至宝,却又来胡说八道。

这套鬼话,连三岁孩儿也瞒骗不过”。

陶子安冷笑道:“田伯父虽已死无对证,我手上却有证据”。

曹云奇更是暴跳如雷,喝道:“证据?什么证据?拿出来大家瞧瞧”。

陶子安道:“到时候我自会拿出来,不用你著忙。

各位,这位曹师兄老是打断我的话头,还不如请他来说”。

宝树冷冷的道:“曹云奇,你妈巴羔子的,你要把老和尚撞下山去,和尚还没跟你算帐

呢!直娘贼,你瞪眼珠粗脖子干么?”曹云奇心中一寒,不敢再说。

陶子安道:“我知道只要拿著铁盒一出田门,就算没杀身之祸,也必闹个身败名*选*

我道:『爹,这中间大有古怪,我把包裹去还给岳父,不能招揽这门子事。

』当下将铁盒包回在锦缎之中,心下琢磨了几句话,要点破他的诡计,大家来个心照不

宣”。

“待我捧著包裹赶到田伯父房外,他房中灯光已熄,窗子房门都已紧闭。

我想这件事随时都能闹穿,片刻延挨不得,当下在窗外叫了几声:『阿爹,阿爹!』房

里却没应声。

我心下起疑:『他这等武功,纵在沈睡之中也必立时惊觉,看来是故意不答。

』”“我越想越怕,似觉天龙门的弟子已埋伏在侧,马上就要一拥而上,逼我交出宝

刀。

我一面拍门,一面把话说明在先:『阿爹!我爹爹要我把包裹还您。

我们有要事在身,没能跟您老办事。

这包裹小婿可没打开过。

』拍了几下,房中仍是无声无息。

我急了,取出刀子撬开了门闩,推门进去,打火点亮蜡烛,不由得惊得呆了,只见田伯

父已死在床上,胸口插了一枝长箭,那正是我常用的羽箭。

我那副弓箭放在他棉被之上。

他脸色惊怖异常,似乎临死之前曾见到什么极可怕的妖魔鬼怪一般”。

“我呆了半晌,不知如何是好,眼见门窗紧闭,不知害死田伯父的凶手怎生进来,下手

后又从何处出去?抬头向屋顶一张,但见屋瓦好好的没半点破碎,那么凶手就不是从屋顶出

入的了”。

“我再想查看,忽听得走廊中传来几个人的脚步之声。

我想田伯父死在我的箭下,此时若有人进来,我如何脱得了干系?忙在被上取过我的弓

箭,正要去拔他胸口的羽箭,烛光下突然见到床上有两件物事,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手一

颤,烛台脱手,烛火立时灭了”。

“各位定然猜不到我见了什么东西。

原来一样是这柄宝刀,另一样即是青妹埋在坟中的那个死婴。

当时我只道是这个婴儿不甘无辜枉死,竟从坟中钻出来索命,慌乱之下,顺手抢了宝刀

就逃。

刚奔到门口,忽然想起一事,回来在田伯父的褥子下一摸,果然摸到那张白纸。

我料到他的死因跟这张只一定大有干系,于是塞入怀中,正要伸手再去拔箭,脚步声

近,已有三人走到了门口。

我暗叫:『糟糕!这一下门口被堵,我陶子安性命休矣!』”“危急之下,眼见无处躲

藏,只得往床底下一钻,但听得那三人推门进来,原来是阮师叔和曹周两位师兄。

阮师叔叫了两声:『师哥!』不听见应声,就命周师兄去点蜡烛来。

我想待会取来烛火,他们见到田伯父枉死,一搜之下,我性命难保,此时乘黑,正好冲

将出去”。

“阮师叔与曹师哥都是高手,我一人自不是他二人之敌,但出其不意,或能脱身,此时

须得当机立断,万万迁延不得,当下慢慢爬到床边,正要跃出,突然手臂伸将出去,碰到一

人的脸孔,原来床底下已有人比我先到”。

“我险些失声惊呼,那人已伸手扣住我的脉门。

我暗暗叫苦,那人在我耳边低声说道:『别作声,一起出去。

』我心中大喜,就在此时,眼前一亮,周师哥已提了灯笼来到”。

“只听得噗的一响,那人发了一枚暗器,将灯笼打灭,跟著翻手竟来夺我手中的宝刀。

我一个打滚,滚出床底,急冲而出。

床底那人追将出来。

只听阮师叔叫道:『好贼子!』挥掌打去。

阮师叔武功极高,料想那人也脱不了身。

我急忙奔回房中,叫了爹爹,连夜逃出田家”。

“这件事的经过就是这样。

这只铁盒适田伯父亲手交给我的,他叫我埋在关外,我是依他的遗命而为。

天龙门的师叔师兄们见到田伯父胸上羽箭,自是疑心是我下手害他,这原是难怪。

只可惜我不知床底那人的底细,否则大可找来做个见证。

但就算找不到床下那人,我也知害死田伯父的凶手是谁。

各位请看,这张只是田伯父见到我时塞在褥子底下的,他害怕仇家前来相害,弯弓搭箭

对准窗口,等的就是此人。

可是此人终于到来,而田伯父也终于逃不出他的毒手”。

他说到这里,从怀里取出一只绣花的锦囊。

众人见这锦囊手工精致,料知是田青文所作,不由得转头去望曹云奇。

只见他恼得眼中如要喷火,心中都是暗暗好笑。

陶子安打开锦囊,摸出一张白纸,要待交给宝树,微一迟疑,却递给了苗若兰。

那白纸摺成一个方胜,苗若兰接过来打开一看,轻轻咦了一声,只见纸上浓墨写著两行

字道:“恭贺田老前辈闭门封剑,福寿全归。

门下侍教晚生胡斐谨拜”。

这两行字笔力遒迳,与左右双僮送上山来的拜帖书法一模一样,却是雪山飞狐胡斐的亲

笔。

苗若兰拿著白纸的手微微颤动,轻声道:“难道是他?”阮士中从苗若兰手中接过白纸

一看,道:“那确是胡斐的笔迹。

这样说来,咱们倒是错怪子安了”。

他突然回过头来,望著刘元鹤道:“刘大人,那么你躲在我田师哥床底下干什么?你是

给雪山飞狐卧底来啦,是不是?”众人闻言,都吃了一惊,连曹云奇与周云阳也都摸不著头

脑。

当晚黑暗之中,那床底人与阮士中交手数合,随即逸去,三人事后猜测,始终不知是

谁,怎么他此时突然指著刘元鹤叫阵?刘元鹤只是冷笑一声,却不答话。

阮士中又道:“那晚黑暗之中,在下未能得见床下君子的面貌,心中却很佩服此公武艺

了得。

我们师叔侄三人不但未能将他截住,连他的底细来历也是摸不到半点边儿,当真算得无

能。

今日雪地一战,得与刘大人过招,却正是当日床下君子的身手。

嘿嘿,幸会啊幸会!嘿嘿,可惜啊可惜”。

周云阳知道师叔此时必得要个搭档,就如说相声的下手,否则接不下口去,于是问道:

“师叔,可惜什么?”阮士中双眉一扬,高声道:“可惜堂堂一位御前侍卫刘大人,居然不

顾身分,来干这等穿堂入户、偷鸡摸狗的勾当!”刘元鹤哈哈大笑,说道:“阮大哥骂得

好,骂得痛快,那晚躲在田归农床下的,不错正是区区在下。

你骂我偷鸡摸狗,原也不假”。

说到这里,脸上显出一副得意的神情,又道:“只是在下的偷鸡摸狗,却是奉了皇上的

圣旨而行!”众人心中一奇,都觉他胡说八道,但转念一想,他是清宫侍卫,只怕当真是奉

旨对付天龙门,亦未可知。

天龙诸人都是有家有业之人,闻言不禁气沮。

殷吉是两广著名的大财主,心中尤其惊惧。

刘元鹤见一句话便把众人慑伏了,更是洋洋自得,说道:“事到如今,我就把这事跟各

位说说,待会或者尚有借重各位之处。

这一件东西,或者各位从未见过”。

说著从怀中取出一个黄色的大封套来。

封套外写著“密令”二字,他开了袋口,取出一张黄纸,朗声读道:“奉密谕,令御前

一等侍卫刘元鹤依计行事,不得有误。

总管赛”。

读毕,将那黄纸摊在桌上,让众人共观。

殷吉、陶百岁等多见博闻,眼见黄纸上盖著朱红的图章,知道确是侍卫总管赛尚鄂所下

的密令。

那赛总管向称满洲武士的第一高手,素为乾隆皇帝所倚重。

刘元鹤道:“阮大哥,你不用跟我瞪眼珠吹胡子,这件事从头说来,还是令师兄田归农

起的因头。

有一日,赛总管邀了我们十八个侍卫到总管府去吃晚饭。

这十八个人哪,外边朋友送我们一个外号,叫做『大内十八高手』。

其实凭我们这一点儿三脚猫本事,那里说得上『高手』二字?不过朋友们要这么叫,要

给我们脸上贴金,那也没有法儿,是不是?”“我们一到,赛总管就说,今日要给大多儿引

见一位武林中响当当的脚色。

我们忙问是谁,赛总管微笑不说。

待会开了酒席,赛总管到内堂引出一个人来。

只见他腰板笔挺,步履矫健,双目有神,果然是一派武林高手的风范。

他两鬓虽已灰白,但面目仍是极为英俊清秀,想当年定是一位美男子。

赛总管朗声道:『各位兄弟,这位是天龙门北宗掌门,武林中大大有名的人物,田归农

田大哥!』”“我们一听,都是微微一惊。

田归农的名头大家都是知道的,只是天龙门素来少跟官府往来,不知赛总管凭了什么面

子能把他请到。

饮酒中间,大多儿逐一向他把盏敬酒。

田大哥也是客气之极,说了许多套交情的言语,可一句不提他上京的原因。

直到吃喝完了,赛总管邀大多儿到厢房喝茶,他两人才把其中原委说了出来”。

“原来田大哥虽然身在草莽,可是忠君报国之心,却一点没比我们当差的少了”。

“他这次上京,为的是要向皇上进贡一个大宝藏。

这大宝藏嘛,那就是反贼李自成在北京所搜括的金银财宝了。

田大哥说道,要找寻这个宝藏,共有两个线索,须得两个线索拼凑起来,方能寻到。

一个线索是李自成的一把军刀,那是他天龙门掌管,他就携带在身。

另一格线索可就难了,那是一幅宝藏所在的地图,自来由苗家剑苗家世代相传。

单有地图而无军刀,不知寻宝关键;单有军刀而无地图,不知宝藏的所在。

若是二宝合璧,取那宝藏就如探囊取物一般”。

“我们虽在官家当差,可个个出身武林,一听到『苗家剑』三字,都想:『那打遍天下

无敌手金面佛苗人凤何等厉害,谁敢惹他?』田大哥见我们脸现难色,微微一笑,道:『在

下若不是已经想到了对付苗人凤的计策,又怎敢轻易前来惊动各位?』赛总管忙问何计。

田大哥于是说出一番话来,只把众人听得连连点头,齐叫妙计。

他到底说的是甚么妙计,时候一到,各位自然知晓,此刻也不必多说”。

“次日田大哥告别离京,赛总管就派我们依计而行。

他一面琢磨此事,总觉田大哥一不想升官、二不想发财,平白无端送我们这样一份大

礼,天下那有这等好人?料得其中必有别因,于是派了几个人暗中出京打探。

我离京不久,就听到田大哥闭门封剑的讯息,当下备了一份礼物,上门道贺”。

“和田大哥一见面,他显得十分欢喜,说道贵客上门,真是求之不得,跟著悄悄的要我

办一件事。

殷大哥,说出来你可别生气,他是要我知会官府,随便诬陷你一个罪名,将你拿在狱

里,先关上几年再说”。

殷吉吓了一跳,浑身汗毛直竖,颤声道:“田师兄为人原是如此,幸蒙刘大人明鉴,高

抬贵手,小的必有厚报”。

刘元鹤笑道:“好说,好说。

当时我就问他跟殷大哥有什仇怨。

他道,仇怨是没有,只是依他们天龙门规矩,北踪掌门人轮值掌刀的期限已满,那把镇

门之宝的宝刀就须传给南宗,片刻延挨不得。

若是落到殷大哥手里,再要索回,不免就多一番周折”。

“这话虽是不错,可是我不由得疑心更甚,当时跟他唯唯否否,既不答应,也不拒却,

只是在一边厢冷眼旁观”。

“酒筵之后,我想田大哥这把宝刀非交不可,难以推托,我倒有法儿给他帮个忙。

若是我暗中将宝刀收起,他自然无法交出,殷大哥纵然不满,却也无计可施。

这正是我立大功报圣恩的良机,岂能轻易放过?于是我悄悄走进田大哥房中,待要找寻

宝刀,却听得门外脚步声响,原来是田大哥回来了。

事急之际,只得躲入了床下”。

“只听得田大哥走进房来,打开箱子,取出铁盒,突然惊呼:『咦,刀呢?』听他这呼

声惊惶异常,实非作假,看来这宝刀是给人盗去了。

他立时叫了女儿来查问,田姑娘毫不知情,也很著急。

不久阮大哥进来了。

师兄弟俩为了立掌门的事大起争执,提到了曹云奇曹师兄与田姑娘的暧昧之事,过了一

会,田大哥要阮大哥去叫陶子安陶世兄来”。

“田大哥将铁盒交给陶世兄,命他去埋在关外。

我在床下听得清清楚楚,暗想陶子安这傻瓜这番可上了大当”。

“陶世兄走后,我在床下听得田大哥只是捶床叹息,喃喃自语:『好胡一刀,好苗人

凤!』当时我不知胡一刀是谁,料想是苗人凤盗了他的刀去。

却原来他接到了胡一刀之子胡斐的拜帖,自知难逃一死,是以十分惶恐。

但这时候偏巧失了宝刀,又不能就此高飞远走,一溜了之”。

“跟著田姑娘走进房来,说道:『爹,我查到了你宝刀的下落。

』田大哥一跃而起,叫道:『在那里?』田姑娘走近几步,轻声道:『给周师兄偷去

了。

』田大哥道:『当真?他人呢?刀呢?』田姑娘道:『我亲眼见到他将刀埋在一个处

所。

』田大哥道:『好,你快去掘来。

』田姑娘道:『爹,我要做一件事,你可莫怪我。

』田大哥道:『什么事?』田姑娘道:『你去把周师兄叫来,我躲在门后。

你问他是不是盗了宝刀。

他若认了,我就在他背上钉一枚毒龙锥。

』我心里想,这位姑娘的手段好狠啊。

只听田大哥道:『我打折他双腿就是,不必取他性命。

』田姑娘道:『你不依我,我就不给你取刀。

』田大哥微一迟疑,道:『好,你快去取了刀来,凭你怎么处置他。

』于是田姑娘转身出去。

当时我不知田姑娘跟她师兄有什么仇怨,今日听了陶师兄之言,方知田姑娘是要杀人灭

口。

嘿,好家伙!人家大姑娘掩埋私生儿子,这种事也见得的?”他说到这里,众人都转眼

去瞧周云阳,只见他脸色铁青,双目不住眨动。

又听刘元鹤续道:“我索性在床下卧倒,静等瞧这幕杀人的活剧,再则,我还得等那柄

刀呢,何况田大哥醒著躺在床上,我又怎能出去?等了没多久,田姑娘忽忽回来,颤声道:

『爹,那刀给他掘去啦。

我好胡涂,竟迟了一步,他…他还……』田大哥惊怒交集,问道:『他还怎么?』田姑

娘其实想说:『他连我孩儿的尸体也掘去啦!』但这句话怎说得出口,呆了一呆,叫道:

『我找他去!』拔足急奔而去,想是惊恐过甚,奔到门边时竟一交摔倒”。

“我在床下憋得气闷,宝刀又不明下落,本想乘机打灭烛火逃出,那知田大哥见她女儿

摔倒,只叹了口长气,却不下床去扶。

田姑娘站起身来,扶著门框喘息一会方走”。

“田大哥下床去关上门窗,坐在椅上。

但见他将长剑放在桌上,手里拿了弓箭,铁青著脸,神色极是怕人。

我心中也是惴惴不安,要是给他发觉了,他一个翻脸无情,我武功不及,只怕性命难

保”。

“田大哥坐在椅上,竟一动也不动,宛如僵直了一般,但双目却是精光闪烁,显得心下

极为烦躁不安。

四下一片死寂,只听得远处隐隐有犬吠之声,接著近处一只狗也吠了起来,突然之间,

这狗儿悲吠一声,立时住口,似是被人用极快手法弄死了。

田大哥猛地站起,房门上却起了几下敲击之声。

这声音来得好快,听那狗儿吠叫声音总在数十丈外,岂知这人一弄死狗儿,转瞬间就到

门外”。

“田大哥低沈著声音道:『胡斐,你终于来了?』门外那人却道:『田归农,你认得我

声音么?』田大哥脸色更是苍白,颤声道:『苗……苗大侠!』门外那人道:『不错,是

我!』田大哥道:『苗大侠,你来干什么?』门外那人道:『哼,我给你送东西来啦!』田

归农迟疑片刻,放下弓箭,去开了门。

只见一个又高又瘦、脸色蜡黄的汉子走了进来”。

“我在床底留神瞧他模样,心道:『此人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是当今武林中顶儿尖儿

的脚色,果然是不怒自威,气势慑人。

』只见他手里捧著两件物事,放在桌上,说道:『这是你的宝刀,这是你的外孙儿子。

』原来一包长长的东西竟是一个死婴”。

“田大哥身子一颤,倒在椅中。

苗大侠道:『你徒弟瞒著你去埋刀,你女儿埋著你去埋私生儿,都给我瞧见啦,现下掘

了出来还你。

』田大哥道:『谢谢。

我……我家门不幸,言之有愧。

』苗大侠突然眼框一红,似要流泪,但随即满脸杀气,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她是怎

么死的?』”只听得当啷一响,苗若兰手里的茶碗摔在地下,跌得粉碎。

她举止本来十分斯文镇定,不知怎的,听了这句话,竟自把持不定。

琴儿忙取出手帕,抹去她身上茶水,轻声道:“小姐,进去歇歇吧,别听啦!苗若兰

道:“不,我要听他说完”。

刘元鹤向她望了一眼,接著说道:”田大哥道:『那天她受了凉,伤风咳嗽。

我请医生给她诊治,医生说不碍事,只是受了些小小风寒,吃一帖药,发汗退烧就行

了。

可是她说药太苦,将煎好的药泼了去,又不肯吃饭,这一来病势越来越沉。

我一连请了好几个医生,但她不肯服药,不吃东西,说什么也劝不听。

』”苗若兰听到这里,不由得轻轻啜泣。

熊元献等都感十分奇怪,不知这不肯服药吃饭之人是谁,与田归农及苗氏父女三人又有

什么关连。

陶氏父子与天龙诸人却知说的是田归农的续弦夫人,但苗大侠何以关心此事,苗若兰何

以伤心,却又不明所以了,都想:“难道田夫人是苗家亲戚?怎么我们从来没听说过?”刘

元鹤道:“当时我在床下听得摸不著半点头脑,不知他们说的是谁,心想苗人凤这么风头火

势的赶来,只不过是问一个人的病。

那人不服药、不吃饭,这不是撒娇么?但听苗大侠又问:『这么说来,是她自己不想活

了?』田大哥道:『我后来跪在地下哀求,说得声嘶力竭,她始终不理。

』”“苗大侠道:『她留下了什么话?』田大哥道:『她叫我在她死后将尸体火*了

把骨灰撒在大路之上,叫千人踩,万人踏;苗大侠跳了起来,厉声道:『你照她的话做了

挥校俊惶锎蟾绲溃骸菏体是火化了,骨灰却在这里*

』说著站起身来,从里床取出一个小小瓷坛,放在桌上”。

“苗大侠望著瓷坛,脸上神色又是伤心又是愤怒。

我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望他的脸”。

“田大哥又从怀里取出一枚凤头珠钗,放在桌上,说道:『她要我把这珠钗还给你,或

者交给苗姑娘,说这是苗家的物事。

』”众人听到此处,齐向苗若兰望去,只见她鬓边插了一枚凤头珠钗,微微幌动。

那凤头打得精致无比,几颗珠子也是滚圆净滑,只是珠身已现微黄,似是历时已久的古

物。

刘元鹤续道:“苗大侠拿起珠钗,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根头发,缓缓穿到凤头的口里,那

头发竟从钗尖上透了出来,原来钗身中间是空的。

但见他将头发两端轻轻一拉,凤头的一边跳了开来。

苗大侠侧过珠钗,从凤头里落出一个纸团。

他将纸团摊了开来,冷冷的道:『瞧见了么?』田大哥脸如土色,隔了半晌,叹了口长

气”。

“苗大侠道:『你千方百计要弄到这张地图到手,可是她终于瞧穿了你的真面目,不肯

将机密告知你,仍将珠钗归还苗家。

宝藏的地图是在这珠钗之中,哼,只怕你做梦也难以想到罢!』他说了这几句话,又将

纸团还入凤头,用头发拉上机括,将珠钗放在桌上,说道:『开凤头的法儿我教了你啦,你

拿去按图寻宝罢!』田大哥那里敢动,紧闭著口一声不响。

我在床下却瞧得焦急异常,地图与宝刀离开我身子不过数尺,可是就没法取得到手。

只见苗大侠呆呆的瞧著瓷坛,慢慢伸出双手捧起了瓷坛,放入了怀中,脸上的神色十分

可怕”。

只听得轻轻一声呻吟,苗若兰伏在桌上哭了出来,鬓边那凤头珠钗起伏颤动不已。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其故。

刘元鹤接著道:“田大哥伸手在桌上一拍,道:『苗大侠,你动手吧,我死而无怨。

』苗大侠嘿嘿一笑,道:『我何必杀你?一个人活著,就未必比死了的人快活。

想当年我和胡一刀比武,大战数日,终于是他夫妇死了,我却活著。

我心中一直难过,但后来想想,他夫妇恩爱不渝,同生同死,可比我独个儿活在世上好

得多啦。

嘿嘿,这张地图在你身边这许多年,你始终不知,却又亲手教还给我。

我何必杀你?让你懊恼一辈子,那不是强得多么?』说著拿起珠钗,大踏步出房。

田大哥手边虽有弓箭刀剑,却那敢动手?”“田大哥唉声叹气,将死婴和宝刀都放在床

上,回身闩上了门,喃喃的道:『一个人活著,就未必比死了的人快活。

』坐在床上,叫道:『兰啊兰,你为我失足,我为你失足,当真是何苦来?』接著嘿的

一声,听得什么东西戳入了肉里,他在床上挣了几挣,就此不动了”。

“我吃了一惊,忙从床底钻将出来,只见他将羽箭插在自己心口,竟已气绝。

各位,田大哥是自尽死的,并非旁人用箭射死。

害死他的既不是陶子安,更不是胡斐,那是他自己。

我跟陶胡二人绝无交情,犯不著给他们开脱”。

“我见他死了,当下吹灭烛火,正想去拿宝刀,然后溜之大吉,陶世兄却已来到房外拍

门,我只得躲回床底。

以后的事,陶世兄都已说了。

他拿了宝刀,逃到关外来。

我在床底下憋了这老半天,难道是白挨的么?加上我这位熊师弟跟饮马川向来有梁子,

咱哥儿俩就跟著来啦”。他一番话说完,双手拍拍身上灰尘,拂了拂头顶,恰似刚从床底下

钻出来一般,喝了两口茶,神情甚是轻松自得。

第第八章

这些人你说一段,我说一段,凑在一起,众人心头疑团已解了大半,只是饥火上冲,茶

越喝得多越是肚饿。

陶百岁大声道:“现下话已说明白了,这柄刀确是田归农亲手交给我儿的,各位不得争

夺了吧?”刘元鹤笑道:“田大哥交给陶世兄的,只是一只空铁盒。

若是你要空盒,在下并无话说。

宝刀却那有你的份?”殷吉道:“此刀该归我天龙南宗,再无疑问”。

阮士中道:“当日田师兄未行授刀之礼,此刀仍属北宗”。

众人越争声音越大。

宝树忽然朗声道:“各位争夺此刀,为了何事?”众人一时哑口无言,竟然难以回答。

宝树冷笑道:“先前各位只知此刀削铁如泥,锋利无比,还不知它关连著一个极大宝

藏。

现今有人说了出来,那更是人人眼红,个个起心。

可是老和尚倒要请教:若无宝藏地图,单要此刀何用?”众人心头一凛,一齐望著苗若

兰鬓边那只珠钗。

苗若兰文秀柔弱,要取她头上珠钗,直是一举手之劳,只是人人想到她父亲威震天下,

若是对她有丝毫冒犯亵渎,她父亲追究起来,谁人敢当?是以眼见那珠钗微微颤动,却无人

敢先说话。

刘元鹤向众人横眼一扫,脸露傲色,走到苗若兰面前,右手一探,突然将她鬓边的珠钗

拔了下来。

苗若兰又羞又怒,脸色苍白,退后了两步。

众人见刘元鹤居然如此大胆,无不失色。

刘元鹤道:“本人奉旨而行,怕他甚么苗大侠,秧大侠?再说,那金面佛此刻是死是

活,哼,哼,却也在未知之数呢”。

群豪齐问:“怎么?”刘元鹤微微一笑,道:“眼下计来,那金面佛纵然尚在人世,

十之八九,也已全身铐镣、落入天牢之中了”。

苗若兰大吃一惊,登忘珠钗被夺之辱,只挂念著父亲的安危,忙问:“你……你说我爹

爹怎么了?”宝树也道:“请道其详”。

刘元鹤想起上峰之时,被他在雪中横拖倒曳,狼狈不堪,但自己说起奉旨而行种种情

由,宝树神色登变此时听他相询,更是得意,忍不住要将机密大事吐露出来,好在人前自占

身分,于是问道:“宝树大师,在下先要问你一句,此间主人是谁?”群豪在山上半日,始

终不知主人是谁,听刘元鹤此问,正合心意,一齐望著宝树,只听他笑道:“既然大多儿都

不隐瞒,老衲也不用卖那臭关子了。

此间主人姓杜名希孟,是武林中一位响当当的脚色”。

众人互相望了一眼,心中暗念:“杜希孟?杜希孟?”却都想不起此人是谁。

宝树微微一笑,道:“这位杜老英雄自视甚高,等闲不与人交往,是以武功虽强,常人

可不知他名头。

然而江湖上一等一的人物,却个个对他极是钦慕”。

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可把众人都损了一下,言下之意,明是说众人实不足道。

殷吉、阮士中等都感恼怒,但想苗人凤在那对联上称他为“希孟仁兄”,而自己确够不

上与金面佛称兄道弟,宝树之言虽令人不快,却也无可辩驳。

刘元鹤道:“咱们上山之时,此间的管家说道:『主人赴宁古塔相请金面佛,又派人前

去邀请兴汉丐帮的范帮主。

』这话可有点儿不尽不实。

想那范帮主在河南开封府被擒,小弟也曾出了一点儿力气”。

众人惊道:“范帮主被擒?”刘元鹤笑道:“这是御前侍卫总管赛大人亲自下的手。

想那范帮主虽然也算得上是个人物,却也不必劳动赛总管的大驾啊。

我们拿住范帮主,只是把他当作一片香饵,用来钓一条大大的金鳌。

那金鳌嘛,自然是苗人凤啦。

杜庄主要去邀苗人凤来对付甚么雪山飞狐,其实那里邀得到?苗人凤这当儿定是去了北

京,想要搭就范帮主。

嘿嘿,赛总管在北京安排下天罗地网,专候苗人凤大驾光临。

他若是不上这当,我们原是拿他没有法儿。

他竟上京救人,这叫做啄木鸟啃黄莲树,自讨苦吃”。

苗若兰与父亲相别之时,确是听父亲说有事赴京,嘱她先上雪峰,到杜家暂居。

这时听刘元鹤如此说来,只怕父亲真是凶多吉少,不由得玉容失色。

刘元鹤洋洋得意,说道:“咱们地图有了,宝刀也有了,去把李自成的宝藏发掘出来,

献给圣上,这里人人少不了一个封妻荫子的功名”。

他见有的人脸现喜色,有的确有犹豫之意,心知如陶百岁等人,把发财瞧得比升官更

重,又道:“想那宝藏堆积如山,大多儿顺手牵羊,取上一些,那就一世吃著不尽,有何不

美?”众人轰然喝采,再无异议。

田青文本来羞愧难当,独自躲在内室,听得厅上叫好之声不绝,知道已不在谈论她的丑

事,当下悄悄出来,站在门边。

刘元鹤在头上拔下一根头发,慢慢从珠钗的凤嘴里穿了过去,依著当日所见苗人凤的手

法,轻轻一拉一甩,凤投机括弹开,果然有个纸团掉了出来。

众人都是“哦”的一声。

刘元鹤打开纸团,摊在桌上。

众人围拢去看。

但见那纸薄如蝉翼,虽然年深日久,但因密藏珠钗之中,却是丝毫未损,纸上绘著一座

笔立高耸的山峰,峰旁写著九个字道:“辽东乌兰山玉笔峰后”。

宝树大叫:“啊哈,天下竟有这等巧事?咱们所在之处,就是乌兰山玉笔峰啊”。

众人瞧那图上山峰之形,果真与这雪峰一般无异,上峰时所见崖边的三株古松,图上也

画得清清楚楚,当下无不啧啧称异。

宝树道:“此处庄上杜老英雄见闻广博,必是得知了宝藏的消息,是以特意在此建庄。

否则此处气候酷寒,上下艰难,又何必费这么大的事?”刘元鹤心中一急,忙道:“啊

哟!那可不妙。

他这庄子建造已久,还不早将宝藏搬得一乾二净?”宝树微笑道:“那也未必。

刘大人你想,要是他已找到了宝藏所在,定然早就去了别地,决不会仍在此处居住”。

刘元鹤一拍大腿,叫道:“不错,不错!快到后山去”。

宝树指著苗若兰道:“这位苗姑娘与庄上众人怎么办?”刘元鹤转过身来,只见于管家

等庄上佣仆,个个已走得不知去向。

田青文从门后出来,说道:“不知怎的,庄上男男女女都躲了个乾乾净净”。

刘元鹤抢过一柄单刀,走到苗若兰身前,说道:“咱们所说之事,她句句听在耳里,这

祸根可留不得”。

举起单刀,就要往她头顶砍落。

突然间人影一闪,琴儿从椅背后跃出,抱住刘元鹤的手,狠命在他手腕上咬了一口。

刘元鹤出其不意,手腕一疼,当啷一响,单刀落地。

琴儿大骂:“短命的恶贼,你敢伤了小姐一根毫毛,我家老爷上得山来,抽你的筋,剥

你的皮,这里人人脱不了干系”。

刘元鹤大怒,反手一拳,猛往琴儿脸上击去。

熊元献伸出右臂,格开了他一拳,说道:“师哥,咱们寻宝要紧,不必多伤人命!”要

知熊元献一生走镖,向来胆小怕事,谨慎稳重,不像他师兄做了皇帝侍卫,杀几个老百姓不

当一回事,他听了琴儿之言,心想若是伤了苗若兰,万一她父亲逃脱罗网,那可大祸临头

了。

殷吉和他心意相同,也道:“刘师兄,咱们快去寻宝”。

刘元鹤双目一瞪,指著苗若兰道:“这妞儿怎么办?”宝树笑吟吟的走上两步,大袖微

扬,已在苗若兰颈口“天突”与背心“神通”两穴上各点了一指。

苗若兰全身酸软,瘫在椅上,心里又羞又急,却说不出话。

琴儿只道他伤了小姐,横了心又抓住了和尚的手,要狠狠咬他一口。

宝树让她抓住自己右手拉到口边,手指抖动,点了她鼻边“迎香”、口旁“地仓”两

穴。

琴儿身子一震,摔倒在地。

田青文道:“苗家妹子坐在此处须不好看”。

俯身托起她的身子,笑道:“真轻,倒似没生骨头”。

走向东边厢房。

那东厢房原是杜庄主款待宾客的所在,床帐几桌、一应起居之具齐备,陈设得甚是考

究。

田青文掩上了门,替苗若兰除去鞋袜外裳,只留下贴身小衣,将她裹在被中,垂下了罗

帐。

苗若兰自七八岁后,未在人前除过衣衫,眼前之人虽是女子,也已羞得满脸红晕。

田青文望著她身子,笑道:“怕我瞧么?妹子,你生得真美,连我也不禁动心呢”。

抱了她衣衫走到厅上,道:“她衣衫都给我除下了,纵然时辰一过,穴道解了,也叫她

走动不得”。

群豪一齐大笑。

宝树道:“咱们大家来瞧瞧,从这刀子之中,到底如何能寻到宝藏”。

说著从怀中取出铁盒,打开盒盖,提刀在手,见刀鞘上除了刻得有字外,更无别样奇异

之处。

他一手持鞘,一手持柄,刷的一响,将刀拔了出来,只觉青光四射,寒气透骨,不禁机

伶伶的打个冷战。

众人同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他将宝刀放在桌上,众人围拢观看,见刀身一面光滑平整,另一面却雕镂著双龙抢珠的

花纹。

两条龙一大一小,形状既极丑陋,而且龙不像龙,蛇不像蛇,倒如两条毛虫,但所抢之

珠却是一块红玉,宝光照人,的是珍物。

曹云奇拿起刀来细看,道:“那有甚么古怪?”宝树道:“这两条虫而必与宝藏有关,

咱们到后山瞧瞧再说。

给我!”说著伸手去接宝刀。

曹云奇更不打话,回刀护身,急奔而出。

宝树怒道:“你干甚么?”追了出去。

出得大门,只见曹云奇握刀向前急奔,宝树右手一扬,一颗铁念珠激飞而出,正中他右

肩肩胛骨。

曹云奇手臂酸麻,拿捏不住,擦的一声,宝刀落在雪地之中。

宝树大踏步上前,拾起宝刀。

曹云奇不敢再争,退在一旁,眼见宝树与刘元鹤一个持刀、一个持图,并肩向山后走

去。

这时馀人也都涌出大门,跟随在后。

宝树笑道:“刘大人,适才老衲多有冒犯,请勿见怪”。

刘元鹤见他陪笑谢罪,心中乐意,说道:“大师武艺高强,在下佩服得紧,日后还有借

重之处”。

宝树道:“不敢”。

两人走了一阵,眼见山峰已无路可行,四顾尽是皑皑白雪,虽然明知宝藏是在这玉笔峰

下,但偌大一座山峰,到处冰封雪冻,没留下丝毫痕迹,却到那里找去?若要把峰上冰雪铲

除,即穷千百人之力,也非一年半载之功,何况今日铲了,明日又有大雪落下;想到杜希孟

已在峰上住了几十年,必定日日夜夜苦心焦虑、千方百计的寻宝,至今未能成功,寻宝之

事,自然大非易易。

众人站在崖边东张西望,束手无策。

田青文忽然指著峰下一条丘峦起伏的小小山脉,叫道:“你们瞧!”众人顺著她手指望

去,未见有何异状。

田青文道:“各位,看这山丘的模样,是否与军刀上的花纹相似?”众人给她一语提

醒,细看那条山脉,但见一路从东北走向西南,另一路自正南向北,两路山脉相会之处,有

一座形似圆墩的矮峰。

宝树举起宝刀一看,再望山脉,见那山脉的去势位置,正与刀上所雕的双龙抢珠图一般

无异,那圆峰正当刀上宝石的所在,不禁叫了出来:“不错,不错,宝藏定是在那圆峰之

中”。

刘元鹤道:“咱们快下去”。

此时众人一意寻宝,倒也算得上齐心合力,不再互相猜疑加害。

各人撕下衣襟裹在手上,拉著粗索慢慢溜下峰去。

第一个溜下的是刘元鹤,最后一个是殷吉。

他溜下后本想将绳索毁去,以免后患,但见众人都已去远,生怕寻到宝藏时没了自己的

份,当下不敢停留,展开轻功向前疾追。

自玉笔峰望将下来,那圆峰就在眼前,可是平地走去,路程却也不近,约莫有二十来

里。

众人轻功都好,不到半个时辰,已奔到圆峰之前。

各人绕著那圆峰转来转去,找寻宝藏的所在。

陶子安忽向左一指,叫道:“那是谁?”众人听他语声忽促,一齐望去,只见一条灰白

色的人影在雪地中急驰而过,身法之快,实是难以形容,转眼之间,那白影已奔向玉笔峰而

去。

宝树失声道:“雪山飞狐!胡一刀之子,如此了得!”说话之间脸色灰暗,显是心有重

忧。

他正自沈思,忽听田青文尖声大叫,急忙转过头来,只见圆峰的坡上空了一个窟窿,田

青文人形却已不见。

陶子安与曹云奇一直都待在田青文身畔,见她突然失足陷落,不约而同的叫道:“青

妹!”都欲跃入救援。

陶百岁一把拉住儿子,喝道:“干甚么?”陶子安不理,用力挣脱,与曹云奇一齐跳

落。

那知这窟窿其实甚浅,两人跳了下去,都压在田青文身上,三人齐惊呼。

上面众人不禁好笑,伸手将三人拉了上来。

宝树道:“只怕宝藏就在窟窿之中也未可知。

田姑娘,在下面见到甚么?”田青文抚摸身上撞著山石的痛处,怨道:“黑漆漆的甚么

也没瞧见”。

宝树跃了下去,幌亮火摺,见那窟窿径不逾丈,里面都是极坚硬的岩石与冰雪,再无异

状,只得纵身而上。

猛听得周云阳与郑三娘两人纵声惊呼,先后陷入了东边和南边的雪中窟窿。

阮士中与熊元献分别将两人拉起。

看来这圆峰周围都是窟窿,众人只怕失足掉入极深极险的洞中,当下不敢乱走,都站在

原地不动。

宝树叹道:“杜庄主在玉笔峰一住数十年,不知宝藏所在。

他无宝刀地图,茫无头绪,那也罢了。

但咱们明知是在这圆丘之中,仍是无处著手,那更加算得无能了”。

众人站得累了,各自散坐原地。

肚中越来越饿,都是神困气沮。

郑三娘伤处又痛了起来,咬著牙齿,伸手按住创口,一转头间,只见宝树手中刀上的宝

石给雪光一映,更是晶莹美艳。

她跟著丈夫走镖多年,见过不少珍异宝物,这时见那宝石光彩有些异样,心中一动,说

道:“大师,请你借宝刀给我瞧瞧”。

宝树心想:“她是女流之辈,腿上又受了伤,怕她何来?”当下将刀递了过去。

郑三娘接刀细看,果见那宝石是反面嵌镶的。

原来宝石两面有阴阳正反之分,有些高手匠人能将宝石雕琢得正反面一般无异,但在行

家眼中,仍能分辨清楚。

郑三娘道:“大师,这宝石反面朝上,只怕中间另有古怪”。

宝树正自旁徨无计,一听此言,心道:“不管她说的是对是错,弄开来瞧瞧再说”。

当下接过刀来,从身边取出一柄匕首,力透指尖,用匕首尖头在宝石下轻轻一挑,宝石

离刀跳落。

宝树拈起宝石,细看两面,并无特异之处,再向刀身上镶嵌宝石的凹窝儿一瞧,不禁失

声叫道:“在这里了!”原来那窝儿之中,刻著一个箭头,指向东北偏北,箭头尽处有个小

小的圆圈。

宝树喜不自胜,心想这窝儿正中,当是圆峰之顶,一算距离远近,看准了方位,一步步

走将过去,待走到所计之处,果然脚下松动,身子下落。

他早有防备,双足著地,立即幌亮火摺,拨开冰雪,见前面是条长长的通道,当即向前

走去。

刘元鹤等也跟著跃下。

火摺点不多久就熄了,可是那山洞盘旋曲折,接连转了几个弯,仍是未到尽头。

曹云奇道:“我去折些枯枝”。

他奔出山洞,抱了一大捆枯柴回来,打火点燃了一根火把。

他为人卤莽,却也有一样好处,做事勇往直前,手执火把,当先而行。

洞中到处是千年不化的尖冰,有些处所的冰条如刀剑般锋锐突出。

陶百岁捧了一块大石,沿途击去阻路的冰尖。

众人上山时各怀敌意,此时重宝在望,竟然同舟共济、相互扶持起来。

又转了个弯,田青文忽然叫道:“咦!”指著曹云奇身前地下黄澄澄的一物。

曹云奇俯身拾起,原来是一支金铸的小笔,笔身上刻著一个“安”字,就和田青文上峰

之前手中所拿的一模一样。

曹云奇疑云大起,回头对陶子安厉声说道:“嘿,原来你到这而来过啦!”陶子安道:

“谁说我来过?你瞧一路上有没人行的痕迹?”曹云奇心想:“这山洞之中,确无人行足

迹,那么他这枚金笔又怎会掉在此处?”他心中想到何事,再也藏不住片刻,当即摊开手

掌,露出黄金小笔,说道:“这不是你的么?上面明明刻著你的名字!”陶子安一看,摇头

道:“我从没见过”。

曹云奇大怒,手掌一翻,抛笔在地,探手抓住陶子安衣襟,一口唾沫吐了过去,喝道:

“还想赖!我明明见她拿著你送的笔儿”。

这山洞中转身都不方便,陶子安那能闪避?这一口唾沫,正吐在他鼻子左侧。

他大怒之下,右脚飞出,踢中曹云奇小腹,同时双手一招“燕归巢”,击中了对方胸

口。

曹云奇身子一震,抛下火把,右手还了一拳,砰的一声,打在陶子安脸上。

火把熄灭,洞中一片漆黑,只听得两人吆喝怒骂,夹著砰砰蓬蓬之声。

两人拳打脚踢,招招都击中对方,到后来扭成一团,滚在地下。

众人又好气又好笑,齐声劝解。

曹陶二人那里肯听?忽听田青文高声叫道:“那一个再不住手,我永不再跟他说话”。

曹陶二人一怔,不由得松开了手,站起身来。

只听熊元献在黑暗中细声细气的说道:“是我熊元献,找火把点火,两位可别喝错了

醋,拳脚往在下身上招呼”。

他伸手在地下摸索,摸到了火把,重又点燃。

只见曹陶二人眼青鼻肿,呼呼喘气,四手握拳,怒目相视。

田青文从怀里取出一枝黄金小笔,再拾起地下的小笔,向曹云奇道:“这两枝笔果真是

一对儿,可谁跟你说是他给我的?”曹云奇无话可答,结结巴巴的道:“不是他给的,那你

从那而来的?为甚么笔上又有他名字?”陶百岁接过小笔,看了一眼,问曹云奇道:“你师

父是田归农,你师祖是谁?”曹云奇一怔,道:“师祖?那是我师父的父亲,他老人家讳上

安下豹”。

陶百岁冷笑道:“是啊!田,他用甚么暗器?”曹云奇道:“我……我没见过师祖”。

陶百岁道:“你没见过,你阮师叔的武艺是田安豹亲手所授,你问问他”。

曹云奇还没开口,阮士中已接口道:“云奇不用胡闹啦。

这对黄金小笔,是你师祖爷所用的暗器”。

曹云奇哑口无言,但心中疑惑丝毫不减。

宝树道:“你们要争风打架,不妨请到外面去拼个死活。

我们可是要寻宝”。

熊元献高举火把当先领路,转过了弯去。

这时洞穴愈来愈窄,众人须得弓身而行,有时头顶撞上了坚冰尖角,隐隐生疼,但想到

重宝在望,也都不以为苦。

行了一盏茶时分,前面已无去路,只见一块圆形巨岩叠在另一块圆岩上,两块巨岩封住

了去路。

两岩之间都是坚冰凝结。

熊元献伸手一堆,巨岩纹丝不动,转过头来,问宝树道:“怎么半?”宝树搔头不语。

群豪之中以殷吉最有智计,他微一沈吟,说道:“两块圆石相叠,必可推动,只是给冰

冻住了”。

宝树喜道:“对,把冰融开就是”。

熊元献便将火把凑近圆岩,去烧二岩之间的坚冰。

曹云奇、周云阳等回到外面,又拾了些柴枝来加火。

火焰越烧越大,冰化为水,只听得叮钉之声不绝,一块块碎冰落在地下。

眼见二岩之间的坚冰已融去大半,宝树性急,双手在巨岩上运力一推,那岩石毫不动

弹,再烧一阵,坚冰融去更多,宝树第二次再推时,那巨岩幌了几幌,竟慢慢转将过去,露

出一道空隙,宛似个天造地设的石门一般。

众人大喜,齐声欢呼起来。

阮士中伸手相助,和宝树二人合力,将空隙推大。

宝树从火堆里拾起一根柴枝,当先而入。

众人各执火把,纷纷跟进。

一踏进石门,一阵金光照射,人人眼花撩乱,凝神屏气,个个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原来里面竟是个极大的洞穴,四面堆满了金砖银块,珍珠宝石,不计其数。

只是金银珠宝都隐在透明的坚冰之后。

料想当年闯王的部属把金银珠宝藏入之后,浇上冷水。

该地终年酷寒,坚冰不融,金珠就似藏在水晶之中一般。

各人望著金银珠宝,好半晌说不出话来,一时洞中寂静无声。

突然之间,欢呼之声大作。

宝树、陶百岁等都扑到冰上,不知说甚么好。

忽然田青文惊呼:“有人!”指著壁内。

火光照耀下果见有两个黑影,站在靠壁之处。

众人这一惊直是非同小可,万想不到洞内竟会有人,难道洞穴另有入口之处?个人手执

兵刃,不由自主的相互靠在一起。

隔了好一会,只见两个黑影竟然一动也不动。

宝树喝道:“是谁?”里面两人并不回答。

众人见二人始终不动,心下惊疑更甚。

宝树道:“是那一位前辈高人,请出来相见”。

他喝声被洞穴四壁一激,反射回来,只震得各人耳中嗡嗡的甚不好受,但那两人既不回

答,亦不出来。

宝树举起火把,走近几步,看清楚两个黑影是在一层坚冰之外,这一层冰就如一堵水晶

墙般,将洞穴隔为前后两间。

宝树大著胆子,逼近冰墙,见那两人情状怪异,始终不动,显是被点中了穴道。

这时他那里还有忌惮,叫道:“大家随我来”。

大踏步绕过冰墙,他右手提起单刀,左手举火把往两人脸上一照,不禁倒抽一口气。

原来那二人早已死去多时,面目狰狞,脸上筋肉抽搐,异常可怖。

郑三娘与田青文见是死人,都尖声惊呼出来。

各人走近尸身,见那二人右手各执匕首,插在对方身上,一中前胸,一中小腹,自是相

互杀死。

阮士中看清楚一尸的面貌,突然拜伏在地,哭道:“恩师,原来你老人家在这里*埂*

众人听他这般说,都是一惊,齐问:“怎么?”“这二人是谁?”“是你师父?”“怎

么会死在这里?”阮士中抹了抹眼泪,指著那身材较矮的尸身道:“这位是我田恩师。

云奇刚才拾到的黄金小笔,就是我恩师的”。

众人见田安豹的容貌瞧来年纪不过四十,比阮士中还要年轻,初时觉得奇怪,但转念一

想,随即恍然。

这两具尸体其实死去已数十年,只是洞中严寒,尸身不腐,竟似死去不过数天一般。

曹云奇指著另一具尸体道:“师叔,此人是谁?他怎敢害死咱们师祖爷?”说著向那尸

体踢了一脚。

众人见这尸体身形高瘦,四肢长大,都已猜到了八九分。

阮士中道:“他就是金面佛的父亲,我从小叫他苗爷。

他与我恩师素来交好,有一年结伴同去关外,当时我们不知为了何事,但见他二人兴高

采烈,欢欢喜喜而去,可是从此不见归来。

武林中朋友后来传言,说道他们两位为辽东大豪胡一刀所害,所以金面佛与田师兄他们

才大举向胡一刀寻仇,那知道苗……苗,这姓苗的财迷心窍,见到洞中珍宝,竟向我恩师下

了毒手”。

说著也向那尸身腿上踢了一脚。

那苗田二人死后,全身冻得僵硬,阮士中一脚踢去,尸身仍是挺立不倒,他自己足尖却

碰得隐隐生疼。

众人心想:“谁知不是你师父财迷心窍,先下毒手呢?”阮士中伸手去推那姓苗的尸

身,想将他推离师父。

但苗田二人这样纠缠著已达数十年,手连刀,刀连身,坚冰凝结,却那里推得开?陶百

岁叹了口气,道:“当年胡一刀托人向苗大侠和田归农说道,他知道苗田两家上代的死因,

不过这两人死得太也不够体面,他不便当面述说,只好领他们亲自去看。

现下咱们亲眼目睹,他这话果然不错。

如此说来,胡一刀必是曾经来过此间,但他见了宝藏,却不掘取,实不知何故”。

田青文忽道:“我今日遇上一事,很是奇怪”。

阮士中道:“甚么?”田青文道:“咱们今日早晨追赶他……他……”说著嘴唇向陶子

安一努,脸上微现红晕,续道:“师叔你们赶在前头,我落在后面……”曹云奇忍耐不住,

喝道:“你骑的马最好,怎么反而落在后面?你……你……就是不肯跟这姓陶的动手。

田青文向他瞧也不瞧,幽幽的道:“你害了我一世,要再怎样折么我,也只好由得你。

陶子安是我丈夫,我对他不起。

他虽然不能再要我,可是除了他之外,我心里决不能再有旁人”。

陶子安大声叫道:“我当然要你,青妹,我当然要你。

陶百岁与曹云奇齐声怒喝,一个道:“你要这贱人?我可不要她作儿媳妇”。

一个道:“你有本事就先杀了我”。

两人同时高声大叫,洞中回音又大,混在一起,竟听不出他二人说些甚么。

田青文眼见地下,待他们叫声停歇,轻轻道:“你虽然要我,可是,我怎么还有脸再来

跟你?出洞之后,你永远别再见我了”。

陶子安急道:“不,不,青妹,都是他不好。

他欺侮你,折磨你,我跟他拼了”。

提起单刀,直奔曹云奇。

刘元鹤挡在他身前,叫道:“你们争风吃醋,到外面去打”。

左掌虚扬,右手一伸,扣住他的手腕,轻轻一扭,夺下了他手中单刀,抛在地下。

那一边曹云奇暴跳不已,也给殷吉拦著。

馀人见田青文以退为进,将陶曹二人耍得服服贴贴,心中都是暗暗好笑。

宝树道:“田姑娘,你爱嫁谁就嫁谁,总不能嫁我这和尚。

所以老和尚只问你,你今日早晨遇见了甚么怪事”。

众人哈哈大笑,田青文也是噗哧一笑,道:“我的马儿走得慢,赶不上师叔他们,正行

之间,忽听得马蹄声响,一乘马从后面驰来。

马上的乘客手里拿著一个大葫芦,仰脖子就著葫芦嘴喝酒。

我见他满脸络腮胡子,在马上醉得摇摇幌幌,还是咕噜咕噜的大喝,不禁笑了一声。

他转过头来,问道:『你是田归农的女儿,是不是?』我道:『是啊,尊驾是谁?』他

说道:『这个给你!』手指一弹,将这黄金小笔弹了过来,从我脸旁擦过,打落了我的耳

环。

我吃了一惊,他却纵马走了。

我心下一直在嘀咕,不知他为甚么给我这枝小笔”。

宝树问道:“你认得此人么?”田青文点点头,轻声道:“就是那个雪山飞狐胡斐。

他给我小笔之时,我自然不认得他,他后来上得山来,与苗家妹子说话,我认出了他的

声音,再在板壁缝中一张,果然是他”。

曹云奇醋心又起,问道:“这小笔既是师祖爷的,那胡斐从何处得来?他给你干么?”

田青文对别人说话温言软语,但一听曹云奇说话,立时有不愉之色,全不理睬。

刘元鹤道:“那胡一刀既曾来过此间,定是在地下拾到,或在田安豹身上得到此笔。

只是他死时胡斐生下不过几天,怎能将小笔留传给他?”熊元献道:“说不定他将小笔

留在家中,后来胡斐年长,回到故居,自然在父亲的遗物中寻著了”。

阮士中点头道:“那也未始不可。

这小笔中空,笔头可以旋下,青文。

你瞧瞧笔里有何物事”。

田青文先将洞穴中拾到的小笔旋下笔头,笔内空无一物,再将湖斐掷来的小笔笔头旋

下,只见笔管内藏著一个小小纸卷。

众人一齐围拢,均想若无阮士中在此,实不易想到这暗器打造得如此精巧,笔管内居然

还可藏物。

只见田青文摊开纸卷,纸上写著十六个字,道:“天龙诸公,驾临辽东,来时乘马,归

时御风”。

纸角下画著一只背上生翅膀的狐狸,这十六字正是雪山飞狐的手笔。

阮士中脸色一沉,道:“嘿,也未必如此!”他话是这么说,但想到胡斐的本领,又想

到他对天龙门人的行踪知道得清清楚楚,却也不禁栗栗自危。

曹云奇道:“师叔,甚么叫『归时御风』?”阮士中道:“哼,他说咱们都要死在辽

东,变成他乡之鬼,魂魄飘飘荡荡的乘风回去”。

曹云奇骂道:“操他奶奶的熊!”天龙门诸人瞧著那小柬,各自沈思。

宝树、陶百岁、刘元鹤等诸人,目光却早转到四下里的金银珠宝之上。

宝树取过一柄单刀,就往冰上砍去,他砍了几刀,斩开坚冰,捧了一把金珠在手,哈哈

大笑。

火光照耀之下,他手中金珠发出奇幻夺目的光采。

众人一见,胸中热血上涌,各取兵刃,砍冰取宝。

但砍了一阵,刀剑卷口,渐渐不利便了。

原来众人自用的兵刃都已在峰顶被左右双僮削断,这时携带的是从杜家庄上顺手取来,

并非精选的利器。

各人取到珍宝,不住手的塞入衣囊,愈取的多,愈是心热,但刀剑渐钝,却是越砍越

慢。

田青文道:“咱们去拾些柴来,融冰取宝!”众人轰然叫好。

此事原该早就想到,但一见宝树珍宝在手,人人迫不及待的挥刀挺剑砍冰。

可是众人虽然齐声附和田青文的说话,却没一人移步去取柴。

原来人人都怕自己一出去,别人多取了珍宝。

宝树向众人横目而顾,说道:“天龙门周世兄、饮马川陶世兄、镖局子的熊镖头,你们

三位出去捡柴。

我们在这里留下的,一齐罢手休息,谁也不许私自取宝”。

周陶熊三人虽将信将疑,但怕宝树用强,只得出洞去捡拾枯枝。

九雪山飞狐

胡斐与乌兰山玉笔风杜希孟庄主相约,定三月十五上峰算一算昔日旧帐,但首次上峰,

杜庄主外出未归,却与苗若兰酬答了一番。

他下得峰来,心中怔忡不定,眼中所见,似乎只是苗若兰的倩影,耳中所闻,尽是她弹

琴和歌之声。

他与平阿四、左右双僮在山洞中饱餐一顿乾粮,眼见平阿四伤势虽重,性命却是无碍,

心中甚慰。

当下躺在地下闭目养神,但双目一闭,苗若兰秀丽温雅的面貌更是清清楚楚的在脑海中

出现。

胡斐睁大眼睛,望著山洞中黑黝黝的石壁,苗若兰的歌声却又似隐隐从石壁中透了出

来。

他叹了一口长气,心想:“我尽想著她干么?她父亲是杀害我父的大仇人,虽说当时她

父亲并非有意,但我父总是因此而死。我一生孤苦伶仃,没爹没娘,尽是拜她父亲之赐。我

又想她干么?”言念及此,恨恨不已,但不知不觉又想:“那时她尚未出世,这上代怨仇,

与她又有甚么相干?唉!她是千金小姐,我是个流荡江湖的苦命汉子,何苦没来由自寻烦

恼?”话虽是这般说,可是烦恼之来,启是轻易摆脱得了的?倘若情丝一斩便断,那也算不

得是情丝了。

胡斐在山洞中躺了将近一个时辰,心中所思所念,便是苗若兰一人。

他偶尔想到:“莫非对头生怕敌我不过,安排下了这美人之计?”但立即觉得这念头太

也亵渎了她,心中便道:“不,不,她这样天仙一般的人物,岂能做这等卑鄙之事。我怎能

以小人之心,冒犯于她?”眼见天色渐黑,再也按捺不住,对平阿四道:“四叔,我再上峰

去。

你在这里歇歇”。

他展开轻身功夫,转眼又奔到峰下,援索而上。

一见杜家庄庄门,已是怦然心动。

进了大厅,却见庄中无人相迎,不禁微感诧异,朗声说道:“晚辈胡斐求见,杜庄主可

回来了么?”连问几遍,始终无人回答。

他微微一笑,心想:“杜希孟枉称辽东大豪,却这般躲躲闪闪,装神弄鬼。

你纵安排下奸计,胡某又有何惧?”他在大厅上坐了片刻,本想留下几句字句,羞辱杜

希孟一番,就此下峰,不知怎的,对此地竟是恋恋不舍,当下走向东厢房,推开房门,见里

面四壁图书,陈设得甚是精雅。

于是走将进去,顺手取过一本书来,坐下翻阅。

可是翻来翻去,那里看得进一字入脑,心中只念著一句话:“她到那里去了?她到那里

去了?”不久天色更加黑了,他取出火摺,正待点燃蜡烛,忽听得庄外东边雪地里轻轻的几

下擦擦之声。

他心中一动,知有高手踏雪而来。

须知若在实地之上,人人得以蹑足悄行,但在积雪中却是半点假借不得,功夫高的落足

轻灵,功夫浅的脚步滞重,一听便知。

胡斐听了这几下足步声,心想:“倒要瞧瞧来的是何方高人”。

当下将火摺揣回怀中,倾耳细听。

但听得雪地里又有几人的足步声,竟然个个武功甚高。

胡斐一数,来的共有五人,只听得远处隐隐传来三下击掌,庄外有人回击三下,过不多

时,庄外又多了六人。

胡斐虽然艺高人胆大,但听高手毕集,转眼间竟到了十一人之多,心下野不免惊疑不

定,寻思:“先离此庄要紧,对方大邀帮手,我这可是寡不敌众”。

当下走出厢房,正待上高,忽听屋顶喀喀几响,又有人到来。

胡斐急忙缩回,分辨屋顶来人,居然又是七名好手。

只听屋顶上有人拍了三下手掌,庄外还了三下,屋顶七人轻轻落在庭中,迳自走向厢

房。

他想敌人众多,这番可须得出奇制胜,事先原料杜希孟会邀请帮手助拳,但想不到竟请

了这么多高手到来。

耳听那七人走向房门,当下缩身在屏风之后,要探明敌人安排下甚么机关,如何对付自

己。

但听噗的一声,已有人幌亮火摺。

胡斐心想屏风后藏不住身,游目一瞥,见床上罗帐低垂,床前却无鞋子,显是无人睡

卧,当下提一口气,轻轻走到床前,揭开罗帐,坐上床沿,钻进了被里。

这几下行动轻巧之极,房外七人虽然都是高手,竟无一人知觉。

可是胡斐一进棉被,却是大吃一惊,触手碰到一人肌肤,轻柔软滑,原来被中竟睡著一

个女子。

他正要一滚下床,眼前火光闪动,已有人走进房来。

一人拿著蜡烛在屏风后一探,说:“此处没人,咱们在这里说话”。

说著便在椅上坐下。

此时胡斐鼻中充满幽香,正是适才与苗若兰酬唱时闻到的,一颗心直欲跳出腔子来,心

道:“难道她竟是苗姑娘?我这番唐突佳人,那当真是罪该万死。

但我若在此刻跳将出去,那几人见她与我同床共衾,必道有甚暧昧之事。

苗姑娘一生清名,可给我毁了。

只得待这几人走开,再行离床致歉”。

他身子微侧,手臂又碰到了那女子上臂肌肤,只觉柔腻无比,竟似没穿衣服,惊得急忙

缩手。

其实田青文除去苗若兰的外裳,尚留下贴身小衣,但胡斐只道她身子裸露,闭住了眼既

不敢看,手脚更不敢稍有动弹,忙吸胸收腹,悄悄向外床挪移,与她身子相距略远。

他虽闭住了眼,但鼻中闻到又甜又腻、荡人心魄的香气,耳中听到对方的一颗心在急速

跳动,忍不住睁开眼来,只见一个少女向外而卧,脸蛋儿羞得与海棠花一般,却不是苗若兰

是谁,烛光映过珠罗纱帐照射进来,更显得眼前枕上,这张脸蛋娇美艳丽,难描难画。

胡斐本想只瞧一眼,立即闭眼,从此不看,但双目一合,登时意马心猿,把持不住,忍

不住又眼睁一线,再瞧她一眼。

苗若兰被点中了穴道,动弹不得,心中却有知觉,见胡斐忽然进床与自己并头而卧,初

时惊惶万分,只怕他欲图非礼,当下闭著眼睛,只好听天由命。

那知他躺了片刻,非但不挨近身子,反而向外移开。

不禁惧意少减,好奇心起,忍不住微微睁眼,正好胡斐也正睁眼望她。

四目相交,相距不到半尺,两人都是大羞。

只听得屏风外有人说道:“赛总管,你当真是神机妙算,人所难测。

那人就算不折不扣,当真是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英雄豪杰,落入了你这罗网,也要教他插

翅难非”。

拿著蜡烛的人哈哈大笑,放下烛台,走到屏风之外,道:“张贤弟,你也别尽往我脸上

贴金。

事成之后,我总忘不了大家的好处”。

胡斐与苗若兰听了两人之言,都是吃了一惊,这些人明是安排机关,要加害金面佛苗人

凤。

苗若兰不知江湖之事,还不怎样,心想爹爹武功无敌,也不怕旁人加害。

胡斐却知赛总管是满州第一高手,内功外功俱臻化境,为人凶奸狡诈,不知害死过多少

忠臣义士。

他是当今乾隆皇帝手下第一亲信卫士,今日居然亲自率人从北京赶到这玉笔峰上。

听那姓张的言语,他们暗中安排下巧计,苗人凤纵然厉害,只怕也难逃毒手。

耳听得赛总管走到屏风之外,心想机不可失,轻轻揭起罗帐,右掌对准烛火一挥,一阵

劲风扑将过去,嗤的一声,烛火登时熄了。

只听一人说道:“啊,烛火灭啦!”就在此时,又有人陆续走进厢房,嚷道:“快点

火,掌灯吧!”赛总管道:“咱们还是在暗中说话的好。

那苗人凤机灵得紧,若在屋外见到火光,说不定吞了饵的鱼儿,又给他脱钩逃走”。

好几人纷纷附和,说道:“赛总管深谋远虑,见事周详,果然不同”。

但听有人轻轻推开屏风,此时厢房中四下里都坐满了人,有的坐在地下,有的坐在桌

上,更有三人在床沿坐下。

胡斐生怕那三人坐得倦了,向后一仰,躺将下来,事情可就闹穿,只得轻轻向里床略

移。

这一来,与苗若兰却更加近了,只觉她吹气如兰,荡人心魄。

他既怕与床沿上了三人相碰,毁了苗若兰的名节,又怕自己胡子如戟,刺到她吹弹得破

的脸颊,当下心中打定了主意,若是给人发觉,必当将房中这一十八人杀得乾乾净净,宁教

自己性命不在,也不能留下一张活口,累了这位冰清玉洁的姑娘。

幸喜那三人都好端端的坐著,不再动弹。

胡斐不知苗若兰被点中了穴道,但觉她竟不向里床闪避,不由得又是惶恐,又是欢喜,

一个人就似在半空中腾云驾雾一般。

只听赛总管道:“各位,咱们请杜庄主给大多儿引见引见”。

只听得一个嗓音低沈的人说道:“承蒙各位光降,兄弟至感荣幸。

这位是御前侍卫总管赛总管赛大人。

赛大人威震江湖,各位当然都久仰的了”。

说话之人自是玉笔庄庄主杜希孟。

众人轰言说了些仰慕之言。

胡斐倾听杜希孟给各人报名引见,越听越是惊讶。

原来除了赛总管等七人是御前侍卫之外,其馀个个是江湖上成名的一流高手。

青藏派的玄冥子到了,昆仑山灵清居士到了,河南无极门的蒋老拳师也到了。

此外不是那一派的掌门、名宿,就是甚么帮会的总舵主、甚么镖局的总镖头,没一个不

是大有来头之人;而那七名侍卫,也全是武林中早享盛名的硬手。

苗若兰心中思潮起伏,暗想:“我只穿了这一点点衣服,却睡在他的怀中。

此人与我家恩怨纠葛,不知他要拿我怎样?今日初次与他相会,只觉他相貌虽然粗鲁,

却是个文武双全的奇男子,那知他竟敢对我这般无礼”。

虽觉胡斐这样对待自己,实是大大不该,但不知怎的,心中殊无恼怒怨怪之意,反而不

由自主的微微有些欢喜,外面十馀人大声谈论,她竟一句也没听在耳里。

胡斐比她大了十岁,阅历又多,知道眼前之事干系不小,是以虽然又惊又喜,六神无

主,但于帐外各人的说话,却句句听得十分仔细。

他听杜希孟一个个的引见,屈指数著,数到第十六个时,杜希孟便住口不再说了。

胡斐心道:“帐外共有一十八人,除杜希孟外,该有十七人,这馀下一个不知是谁?”

他心中起了这疑窦,帐外也有几个细心之人留意到了。

有人问道:“还有一位是谁?”杜希孟却不答话。

隔了半晌,赛总管道:“好!我跟各位说,这位是兴汉丐帮的范帮主”。

众人吃了一惊,内中有一二人讯息灵通的,得知范帮主已给官家捉了去。

馀人却知丐帮素来与官府作对,决不能跟御前侍卫联手,他突在峰上出现,人人都觉奇

怪。

赛总管道:“事情是这样。

各位应杜庄主之邀,上峰来助拳,为的是对付雪山飞狐。

可是在拿狐狸之前,咱们先得抬一尊菩萨下山”。

有人笑了笑,说道:“金面佛?”赛总管道:“不错。

我们惊动范帮主,本来为的是要引苗人凤上北京相救。

天牢中安排下了樊笼,等候他的大驾。

那知他倒也乖觉,竟没上钩”。

侍卫中有人喉头咕噜了一声,却不说话。

原来赛总管这番话中隐瞒了一件事。

苗人凤何尝没去北京?他单身闯天牢,搭就范帮主,人虽没救出,但一柄长剑杀了十一

明大内侍卫,连赛总管臂上也中了剑伤。

赛总管布置虽极周密,终因对方武功太高,竟然擒拿不著。

这件事是他生平的奇耻大辱,在旁人之前自然绝口不提。

赛总管道:“杜庄主与范帮主两位,对待朋友义气深重,答允助我们一臂之力,在下实

是感激不尽,事成之后,在下奏明皇上,自有大大的封赏……”说到这里,忽听庄外远处隐

隐传来几下脚步之声。

他耳音极好,脚步虽然又轻又远,可也听得清楚,低声道:“金面佛来啦,我们宫里当

差的埋伏在这里,各位出去迎接”。

杜希孟、范帮主、玄冥子、清灵居士、蒋老拳师等都站起来,走出厢房,只剩下七名大

内侍卫。

这时脚步声倏忽间已到庄外,谁都想不到他竟会来得这样快,犹如船只在大海中遇到暴

风,甫见徵兆,狂风大雨已打上帆来;又如迅雷不及掩耳,闪电刚过,霹雳已至。

赛总管与六名卫士都是一惊,不约而同的一齐抽出兵刃。

赛总管道:“伏下”。

就有人手掀罗帐,想躲入床中。

赛总管斥道:“蠢才,在床上还不给人知道?”那人缩回了手。

七个人或躲入床底,或藏在柜中,或隐身书架之后。

胡斐心中暗笑:“你骂人是蠢才,自己才是蠢才”。

但觉苗若兰鼻中呼吸,轻轻的喷在自己脸上,再也把持不定,轻轻伸嘴过去,在她脸颊

上吻了一下。

苗若兰又喜又羞,待要闪开,苦于动弹不得。

胡斐一吻之后,忽然不由自主的自惭形秽,心想:“她这么温柔文雅,我怎么能辱于

她?”待要挪身向外,不与她如此靠近,忽听床底下两名卫士动了几下,低声咒骂。

原来几个人挤在床底,一人手肘碰痛了另一人的鼻子。

胡斐对敌人向来滑稽,以他往日脾气,此时或要揭开褥子,往床底下撒一大泡尿,将众

卫士淋一个醍醐灌顶,但心中刚有此念,立即想到苗若兰睡在身旁,岂能胡来?过不多时,

杜希孟与蒋老拳师等高声说笑,陪著一人走进厢房,那人正是苗人凤

有人拿了烛台,走在前面。

杜希孟心中纳闷,不知自己家人与婢仆到了何处,怎么一个人影也不见。

但赛总管一到,苗人凤跟著上峰,实无馀裕再去查察家事,斜眼望苗人凤时,见他脸色

木然,不知他心中所想何事。

众人在厢房中坐定。

杜希孟道:“苗兄,兄弟与那雪山飞狐相约,今日在此间算一笔旧帐。

苗兄与这里几位好朋友高义,远道前来助拳,兄弟实在感激不尽。

只是现下天色已黑,那雪山飞狐仍未到来,定是得悉各位英名,吓得夹住狐狸尾巴,远

远逃去了”。

胡斐大怒,真想一跃而出,劈脸给他一掌。

苗人凤哼了一声,向范帮主道:“后来范兄终于脱险了?”范帮主站起来深深一揖,说

道:“苗爷不顾危难,亲入险地相救,此恩此德,兄弟终身不敢相忘。

苗爷大闹北京,不久敝帮兄弟又大举来救,幸好人多势众,兄弟仗著苗爷的威风,才得

侥幸脱难”。

范帮主这番话自是全属虚言。

苗人凤亲入天牢,虽没为赛总管所擒,但大闹一场之后,也未能将范帮主救出。

丐帮闯天牢云云,全无其事。

赛总管一计不成,二计又生,亲入天牢与范帮主一场谈论,以死相胁。

范帮主为人骨头倒硬,任凭赛总管如何威吓利诱,竟是半点不屈。

赛总管老奸巨猾,善知别人心意,跟范帮主连谈数日之后,知道对付这类硬汉,既不能

动之以利禄,亦不能威之以斧钺,但若给他一顶高帽子戴戴,倒是颇可收效。

当下亲自迎接他进总管府居住,命手下最会谄谀拍马之人,每日里“帮主英雄无敌”、

“帮主威震江湖”等等言语,流水价灌进他耳中。

范帮主初时还兀自生气,但过得数日,甜言蜜语听得多了,竟然有说有笑起来。

于是赛总管亲自出马,给他戴的帽子越来越高。

后来论到当世英雄,范帮主固然自负,却仍推苗人凤天下第一。

赛总管说道:“范帮主这话太谦,想那金面佛虽然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依兄弟之见,

不见得就能胜过帮主”。

范帮主给他一捧,舒服无比,心想苗人凤名气自然极大,武功也是真高,但自己也未必

就差了多少。

两个人长谈了半夜。

到第二日上,赛总管忽然谈起自己武功来。

不久在总管府中的侍卫也来一齐讲论,都说日前赛总管与苗人凤接战,起初二百招打成

了平手。

到后来赛总管已然胜券在握,若非苗人凤见机逃去,再拆一百招他非败不可。

范帮主听了,脸上便有不信之色。

赛总管笑道:“久慕范帮主九九八十一路五虎刀并世无双,这次我们冒犯虎威,虽然是

皇上有旨,但一半也是弟兄们想见识见识帮主的武功。

只可惜大多儿贪功心切,出齐了大内十八高手,才请得动帮主。

兄弟未得能与帮主一对一的过招,实为憾事。

现下咱们说得高兴,就在这儿领教几招如何?”范帮主一听,傲然道:“连苗人凤也败

在总管手里,只怕在下不是敌手”。

赛总管笑道:“帮主太客气了”。

两人说了几句,当即在总管府的练武厅中比武较量。

范帮主使刀,赛总管的兵刃却极为奇特,是一对短柄的狼牙棒。

他力大招猛,武功果然十分了得。

两人翻翻滚滚斗了三百馀招,全然不分上下,又斗了一顿饭功夫,赛总管渐现疲态,给

范帮主一柄刀迫在屋角,连冲数次抢都不出他刀圈。

赛总管无奈,只得说道:“范帮主果然好本事,在下服输了”。

范帮主一笑,提刀跃开。

赛总管恨恨的将双棒抛在地下,叹道:“我自负英雄无敌,岂知天外有天,人上有

人”。

说著伸袖抹汗,气喘不已。

经此一役,范帮主更让众人捧上了天去。

他把众侍卫也都当成了至交好友,对赛总管更是言听计从。

这个粗鲁汉子那知道赛总管有意相让,若是各凭真实功夫相拼,他在一百招内就得输在

狼牙双棒之下。

然则赛总管何以要费偌大气力,千方百计的与他结纳?原来范帮主的武功虽未能算是一

等一的高手,但他有一项家传绝技,却是人所莫及,那就是二十三路“龙爪擒拿手”,沾上

身时直如钻筋入骨,敲钉转脚。

不论敌人武功如何高强,只要身体的任何部位给他手指一搭上,立时就给拿住,万万脱

身不得。

赛总管听了田归农之言,要擒住苗人凤取那宝藏的关键,“天牢设笼”之计既然不成,

于是想到借重范帮主这项绝技。

想那金面佛何等本领,范帮主若是正面和他为敌,他焉能让龙爪擒拿手上身?但范帮主

和他是多年世交,要是出其不意的突施暗袭,便有成功之机。

苗人凤见范帮主相谢,当即拱手还礼,说道:“区区小事,何必挂齿?”转头问杜希孟

道:“但不知那雪山飞狐到底是何等样人,杜兄因何与他结怨?”杜希孟脸上一红,含含糊

糊的道:“我和这人素不相识,不知他听了甚么谣言,竟说我拿了他家传宝物,数次向我索

取。

我知他武艺高强,自己年纪大了,不是他的对手,是以请各位上峰,大家说个明白。

若是他恃强不服,各位也好教训教训这后生小子”。

苗人凤道:“他说杜兄取了他的家传宝物,却是何物?”杜希孟道:“那有甚么宝物?

完全胡说八道”。

当年苗人凤自胡一刀死后,心中郁郁,便即前赴辽东,想查访胡一刀的亲交故旧,打听

这位生平唯一知己的轶事义举。

一查之下,得悉杜希孟与胡一刀相识,于是上玉笔峰杜家庄来拜访。

杜希孟于胡一刀的事迹说不上多少,但对苗人凤招待得十分殷勤,又亲自陪他去看胡一

刀的故宅,却见胡家门垣破败,早无人居。

苗人凤推爱对胡一刀的情谊,由此而与杜希孟订交,那已是二十多前的事了。

这时听他说得支支吾吾,便道:“倘若此物当真是那雪山飞狐所有,待会他上得峰来,

杜兄还了给他,也就是了”。

杜希孟急道:“本就没甚么宝物,却教我那里去变出来给他?”范帮主心想苗人凤精明

机警,时候一长,必能发觉屋中有人埋伏,当即劝道:“杜庄主,苗爷的话一点不错,物各

有主,何况是家传珍宝?你还给了他,也就是了,何必大动干戈,伤了和气?”杜希孟急了

起来,道:“你也这般说,难道不信我的说话?”范帮主道:“在下对此事不知原委,但金

面佛苗爷既这般说,定是不错。

范某纵横江湖,对谁的话都不肯信,可就只服了金面佛苗爷一人”。

他一面说,一面走到苗人凤身后,双手舞动,以助言语的声势。

苗人凤听他话中偏著自己,心想:“他是一帮之主,究竟见事明白”。

突觉耳后“风池穴”与背心“神道穴”上一麻,情知不妙,左臂急忙挥出击去。

那知这两大要穴被范帮主用龙爪擒拿手拿住,登时全身酸麻,任他有天下武功、百般神

通,却已是半点施展不出。

但金面佛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奇变异险,一生中不知已经历凡几,岂能如此束手

待毙?当下大喝一声,一低头,腰间用力,竟将范帮主一个庞大的身躯从头顶甩了过去。

赛总管等齐声呼叱,各从隐身处窜了出去。

范帮主被苗人凤甩过了头顶,但他这龙爪擒拿手如影随形,似蛆附骨,身子已在苗人凤

前面,两只手爪却仍是牢牢拿住了他背心穴道。

苗人凤眼见四下里有人窜出,暗想:“我一生纵横江湖,今日阴沟翻船,竟遭小人毒

手”。

只见一名侍卫扑上前来,张臂抱向他头颈。

苗人凤盛怒之下,无可闪避,脖子向后一仰,随即脑袋向前一挺,猛地一个头锤撞了过

去。

这时他全身内劲,都聚在额头,一锤撞在那侍卫双眼之间,喀的一声,那侍卫登时毙

命。

馀人大吃一惊,本来一齐扑下,忽地都在离苗人凤数尺之外止住。

苗人凤四肢无力,头颈却能转动,他一撞成功,随即横颈又向范帮主急撞。

范帮主吓得心胆俱裂,急中生智,一低头,牢牢抱住他的腰身,将脑袋顶住他的小腹。

苗人凤四肢活动,一足踢飞一名迫近身旁的侍卫,立即伸手往范帮主背心拍去,那知手

掌刚举到空中,四肢立时酸麻,这一掌竟然击不下来,原来范帮主又已拿住他腰间穴道。

这几下兔起鹘落,瞬息数变。

赛总管知道范帮主的偷袭只能见功于顷刻,时候稍长,苗人凤必能化解,当即抢上前

去,伸指在他笑腰穴中点了两点。

他的点穴功夫出手迟缓,但落手极重。

苗人凤嘿的一声,险险晕去,就此全身软瘫。

范帮主钻在苗人凤怀中,不知身外之事,十指紧紧拿住他穴道之中。

赛总管笑道:“范帮主,你立了奇功一件,放手了吧!”他说到第三遍,范帮主方始听

见。

他抬起头来,可是兀自不敢放手。

一名侍卫从囊中取出精钢铐镣,将苗人凤手脚都铐住了,范帮主这才松手。

赛总管对苗人凤极是忌惮,只怕他竟又设法兔脱,那可是后患无穷,从侍卫手中接过单

刀,说道:“苗人凤,非是我姓赛的不够朋友,只怨你本领太强,不挑断你的手筋脚筋,我

们大多儿白天吃不下饭,晚上睡不著觉”。

左手拿住苗人凤右臂,右手举刀,就要斩他臂上筋脉,只消四刀下去,苗人凤立时就成

了废人。

范帮主伸手架住赛总管手腕,叫道:“不能伤他!你答应我的,又发过毒誓”。

赛总管一声冷笑,心想:“你还道我当真敌你不过。

不给你些颜色看看,只怕你这小子狂妄一世!”当下手腕一沉,腰间运劲,右肩突然撞

将过去。

一来他这一撞力道奇大,二来范帮主并未提防,蓬的一声,身子直飞出去,竟将厢房板

壁撞穿一个窟窿,破壁而出。

赛总管哈哈大笑,举刀又向苗人凤右臂斩下。

胡斐在帐内听得明白,心想:“苗人凤虽是我杀父仇人,但他乃当世大侠,岂能命丧鼠

辈之手?”一声大喝,从罗帐内跃出,飞出一掌,已将一名侍卫拍得撞向赛总管。

这一来奇变陡起,赛总管猝不及防,抛下手中单刀,将那侍卫接住。

胡斐乘赛总管这么一缓,双手已抓住两名侍卫,头对头的一碰,两人头骨破裂,立时毙

命。

胡斐左掌右拳,又向二人打去。

混乱之中,众人也不知来了多少敌人,但见胡斐一出手就是神威迫人,不禁先自胆怯。

胡斐一拳打在一名侍卫头上,将他击得晕了过去,左手一掌挥出,倏觉敌人一黏一推,

自己手掌登时滑了下来,心中一惊,定眼看时,只见对手银髯过腹,满脸红光,虽不识此

人,但他这一招“混沌初开”守中有攻,的是内家名手,非无极门蒋老拳师莫属。

胡斐眼见敌手众多,内中不乏高手,当下心生一计,飞起一腿,猛地往灵清居士的胸口

踢去。

灵清居士练的是外家功夫,见他飞足踢到,手掌往他足背硬斩下去。

胡斐就势一缩,双手探出,往人丛中抓去。

厢房之中,地势狭窄,十多人挤在一起,众人无处可避。

呼喝声中,胡斐一手已抓住杜希孟胸膛,另一手抓住了玄冥子的小腹,将两人当作兵器

一般,直往众人身上猛推过去。

众人挤在一起,被他抓著两人强力推来,只怕伤了自己人,不敢反手相抗,只得向后退

缩。

十馀人给逼在屋角之中,一时极为狼狈。

赛总管见情势不妙,从人丛中一跃而起,十指如钩,猛往胡斐头顶抓到。

胡斐正是要引他出手,哈哈一笑,向后跃开数步,叫道:“老赛啊老赛,你太不要脸

哪!”赛总管一怔,道:“甚么不要脸?”胡斐手中仍是抓住杜希孟与玄冥子二人,他所抓

俱在要穴,两人空有一身本事,却半点施展不出,只有软绵绵的任他摆布。

胡斐道:“你合十馀人之力,又施奸谋诡计,才将金面佛拿住,称甚么满州第一高

手?”赛总管给他说得满脸通红,左手一摆,命众人布在四角,将胡斐团团围住,喝道:

“你就是甚么雪山飞狐了?”胡斐笑道:“不敢,正是区区在下。

我先前也曾听说北京有个甚么赛总管,还算得是个人物,那知竟是如此无耻小人。

这样的脓包混蛋,到外面来充甚么字号?给我早点儿回去抱娃娃吧!”赛总管一生自

负,那里咽得下这口气去?眼见胡斐虽是浓髯满腮,年纪却轻,心想你本领再强,功力那有

我深,然见他抓住了杜希孟与玄冥子,举重若轻,毫不费力,心下又自忌惮,不敢出口挑

战,正自踌躇,胡斐叫道:“来来来,咱们比划比划。

三招之内赢不了你,姓胡的跟你磕头!”赛总管正感为难,一听此言,心想:“若要胜

你,原无把握,但凭你有天大本领,想在三招之中胜我,除非我是死人”。

他愤极反笑,说道:“很好,姓赛的就陪你走走”。

胡斐道:“倘若三招之内你败于我手,那便怎地?”赛总管道:“任凭你处置便是。

赛某是何等样人,那时岂能再有脸面活在世上?不必多言,看招!”说著双拳直出,猛

往胡斐胸口击去。

他见胡斐抓住杜玄二人,只怕他以二人身子挡架,当下欺身直进,叫他非撒手放人、回

掌相格不可。

胡斐待他拳头打到胸口,竟是不闪不挡,突然间胸部向内一缩,将这一拳化解于无形。

赛总管万料不到他年纪轻轻,内功竟如此精湛,心头一惊,防他运劲反击,急忙向后跃

开。

众人齐声叫道:“第一招!”其实这一招是赛总管出手,胡斐并未还击,但众人有意偏

袒,竟然也算是一招。

胡斐微微一笑,忽地咳嗽一声,一口唾液激飞而出,猛往赛总管脸上吐去,同时双足

“鸳鸯连环”,向前踢出。

赛总管吃了一惊,要躲开这一口唾液,不是上跃便是低头缩身,倘若上跃,小腹势非给

敌人左足踢中不可,但如缩身,却是将下颚凑向敌人右足去吃他一脚,这当口上下两难,只

得横掌当胸,护住门户,那口唾液噗的一声,正中双眉之间。

本来这样一口唾液,连七八岁小儿也能避开,苦于敌人伏下凶狠后著,令他不得不眼睁

睁的挺身领受。

众人见他脸上被唾,为了防备敌人突击,竟是不敢伸手去擦,如此狼狈,那“第二招”

这一声叫,就远没首次响亮。

赛总管心道:“我纵然受辱,只要守紧门户,再接他一招又有何难,到那时且瞧他有何

话说?”大声喝道:“还剩下一招。

上吧!”胡斐微微一笑,跨上一步,突然提起杜希孟与玄冥子,迎面向他打去。

赛总管早料他要出此招,心下计算早定:“常言道无毒不丈夫,当此危急之际,非要伤

了朋友不可,那也叫做无法”。

眼见两人身子横扫而来,立即双臂一振,猛挥出去。

胡斐双手抓著两人要穴,待两人身子和赛总管将触未触之际,忽地松手,随即抓住两人

非当穴道处的肌肉。

杜希孟与玄冥子被他抓住了在空中乱挥,浑浑噩噩,早不知身在何处,突觉穴道松弛,

手足能动,不约而同的四手齐施,打了出去。

他二人原意是要挣脱敌人的掌握,是以出手都是各自的生平绝招,决死一拼,狠辣无

比。

但听赛总管一声大吼,太阳穴、胸口、小腹、胁下四处同时中招,再也站立不住,双膝

一软,坐倒地下。

胡斐双手一放一抓,又已拿住了杜玄二人的要穴,叫道:“第三招!”他一言出口,双

手加劲,杜玄二人哼也没哼一声,都已晕了过去。

这一下重手拿穴,力透经脉,总有高手解救,也非十天半月之内所能治愈。

他跟著提起二人,顺手往身前另外二人掷去。

那二人吃了一惊,只怕杜玄二人又如对付赛总管那么对付自己,急忙上跃闪避。

胡斐一纵而前,乘二人身在半空、尚未落下之际,一手一个,又已抓住,这才转过身

来,向赛总管道:“你怎么说?”赛总管委顿在地,登觉雄心尽丧,万念俱灰,喃喃的道:

“你说怎么就怎么著,又问我怎地?”胡斐道:“快放了苗大侠”。

赛总管向两名侍卫摆了摆手。

那两人过去解开了苗人凤的镣铐。

苗人凤身上的穴道是赛总管所点,那两名侍卫不会解穴。

胡斐正待伸手解救,那知苗人凤暗中运气,正在自行通解,手脚上镣铐一松,他深深吸

一口气,小腹一收,竟自将穴道解了,左足起处,已将灵清居士踢了出去,同时一拳递出,

砰的一声,将另一人打得直掼而出。

范帮主被赛总管撞出板壁,隔了半晌,方能站起,正从板壁破洞中跨进房来,不料苗人

凤打出的那人正好撞在他的身上。

这一撞力道奇大,两人体内气血翻涌,昏昏沈沈,难分友敌,立即各出绝招,互相缠打

不休。

灵清居士虽被苗人凤一脚踢出,但他究是昆仑派的名宿,武功有独到造诣,身子飞在半

空,腰间一扭,已头上脚下,换过位来,腾的一声,跌坐在床沿之上。

胡斐大吃一惊,待要抢上前去将他推开,忽觉一股劲风扑胸而至,同时右侧又有金刃劈

风之声,原来蒋老拳师与另一名侍卫同时攻到。

侍卫的一刀还易闪避,蒋老拳师这一招“斗柄东指”却是不易化解,只得双足站稳,运

劲接了他一招。

但那无极拳绵若江河,一招甫过,次招继至,一时竟教他缓不出手足。

灵清居士跌在床边,嗤的一响,将半边罗帐拉了下来,跃起身时,竟将苗若兰身上盖著

的棉被掠在一旁,露出了上身。

苗人凤正斗得兴起,忽见床上躺著一个少女,亵衣不足以蔽体,双颊晕红,一动也不

动,正是自己的独生爱女,这一下他如何不慌,叫道:“兰儿,你怎么啦?”苗若兰开不得

口,只是举目望著父亲,又羞又急。

苗人凤双臂一振,从四名敌人之间硬挤了过去,一拉女儿,但觉她身子软绵绵的动弹不

得,竟是被高手点中了穴道。

他亲眼见胡斐从床上被中跃出,原来竟在欺侮自己爱女。

他气得几欲晕去,也不及解开女儿穴道,只骂了一声:“奸贼!”双臂挥出,疾向胡斐

打去。

此时他眼中如要喷出火来,这双拳击出,实是毕生功力之所聚,势道犹如排山倒海一

般。

胡斐吃了一惊,他适才正与蒋老拳师凝神拆招,心无旁骛,没见到苗人凤如何去*苗

衾迹心中只觉奇怪,明明自己救了他,何以他反向自己动武,但见来势厉害,不及喝问,

泵ο蜃笊寥茫但听砰的一声大响,苗人凤双拳已击中一名拳师背心*

这人所练下盘功夫直如磐石之稳,一个马步一扎,纵是几条壮汉一齐出力,也拖他不

动。

苗人凤双拳击到之时,他正背向胡斐,不意一个打得急,一个避得快,这双拳头正好击

中他的背心。

若是换作旁人,中了这两拳势必扑地摔倒,但这拳师下盘功夫实在太好,以硬碰硬,喀

的一响,脊骨从中断绝,一个身子软软的折为两截,双腿仍是牢钉在地,上身却弯了下去,

额角碰地,再也挺不起来。

众人见苗人凤如此威猛,发一声喊,四下散开。

苗人凤左腿横扫,又向胡斐踢到。

胡斐见苗若兰在烛光下赤身露体,几个存心不正之徒已在向他斜睨直望,心想先保她洁

白之躯要紧,顺手拉过一名侍卫,在自己与苗人凤之间一挡,身形一斜,窜到床边,扯过被

子裹在苗若兰身上。

这几下起落快捷无伦,众人尚未看清,他已抱起苗若兰从板壁缺口钻了出去。

苗人凤一脚将那名侍卫踢得飞向屋顶,见胡斐掳了女儿而走,又惊又怒,大叫:“奸

贼,快放下我儿!”纵身欲追,但室小人挤,被几名敌人缠住了手足,任他拳劈足踢,一时

竟是难以脱身。

十胡斐见到苗人凤发怒时神威凛凛,心中也自骇然,抱著苗若兰不敢停留,抢到崖边,

一手拉索,溜下峰去。

他知附近有个山洞人迹罕至,当下展开轻身功夫,直奔而去,手中虽抱了人,但苗若兰

身子甚轻,全没灭了他奔跑之速。

不到一盏茶功夫,已抱著苗若兰进了山洞,将棉被紧紧裹住她身子,让她靠在洞壁,心

中踌躇:“若要解她穴道,非碰到身子不可,如不解救,时间一长,她不会内功,只怕身子

有损”。

实在好生难以委决,当下取火摺点燃了一根枯枝。

火光下但见苗若兰美目流波,俏脸生晕,便道:“苗姑娘,在下绝无轻薄冒渎之意,但

要解开姑娘穴道,难以不碰姑娘贵体,此事该当如何?”苗若兰虽不能点头示意,但目光柔

和,似羞似谢,殊无半点怒色,胡斐大喜,先吹熄柴火,伸手到衾中在她几处穴道上轻轻按

摩,替她通了经脉。

苗若兰手足渐能活动,低声道:“行啦,多谢您!”胡斐急忙缩手,待要说话,却不知

说甚么好,过了良久,才道:“适才冒犯,实是无意之过,此心光明磊落,天日可鉴,务请

姑娘恕罪”。

苗若兰低声道:“我知道”。

两人在黑暗之中,相对不语。

山洞外虽是冰天雪地,但两人心头温暖,山洞中却如春风和煦,春日融融。

过了一会,苗若兰道:“不知我爹爹现下怎样了”。

胡斐道:“令尊英雄无敌,这些人不是他的对手。

你放心好啦”。

苗若兰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可怜的爹爹,他以为你……你对我不好”。

胡斐道:“这也难怪,适才情势确甚尴尬”。

苗若兰脸上一红,道:“我爹爹因有伤心之事,是以感触特深,请胡爷不要见怪”。

胡斐道:“甚么事?”一问出口,立觉失言,想要用言语岔开,却一时不知说甚么好。

他号称雪山飞狐,平时聪明伶俐,机变百出,但今日在这个温雅的少女之前,不知怎

的,竟似变成了另一个人,显得十分拙讷。

苗若兰道:“此事说来有愧,但我也不必瞒你,那是我妈的事”。

胡斐“啊”了一声。

苗若兰道:“我妈做过一件错事”。

胡斐道:“人孰无过?那也不必放在心上”。

苗若兰缓缓摇头,说道:“那是一件大错事。一个女子一生不能错这么一次。我妈妈教

这件事毁了,连我爹爹也险险给这事毁了”。

胡斐默然,心下已料到了几分。

苗若兰道:“我爹是江湖豪杰。

我妈却是出身官家的一个千金小姐。

有一次我爹无意之中救了我妈的性命,他们才结了亲。

两人本来不大相配,那也罢了。

可是我爹有一件事大大不对,他常在我妈面前,夸奖你妈的好处”。

胡斐奇道:“我的母亲?”苗若兰道:“是啊。我爹跟令尊比武之时,你妈妈英风飒

爽,比男子汉还有气概。我爹平时闲谈,常自羡慕令尊,说道:『胡大侠得此佳偶,活一日

胜过旁人百年。』我妈听了虽不言语,心中却甚不快。后来天龙门的田归农到我家来作客。

他相貌英俊,谈吐风雅,又能低声下气的讨人喜欢。我妈一时糊涂,竟撇下了我,偷偷跟著

那人走了”。

胡斐轻轻叹了口气,难以接口。

苗若兰话声哽咽,说道:“那时我还只三岁,爹抱了我连夜追赶,他不吃饭不睡觉,连

追三日三夜,终于赶上了他们。

那田归农见了我爹,那敢动手?我妈却全力护著他。

我爹见我妈妈对这人如此真心相爱,无可奈何,抱了我走了,回到家来生了一场大病,

险些死去。

他对我说,若不事件我孤苦伶仃,在这世上没人照顾,他真不想活啦。

一连三年,他不出大门一步,有时叫著:『兰啊兰,你怎地如此糊涂?』我妈妈的名字

之中,也是有个『兰』字的”。

她说到此处,脸上一红。

要知当时女子的名字也是秘密,旁人只知女子姓氏,只有对至亲至近之人方能告知名

字,她这么说,等于是对胡斐说自己名字中有个“兰”字。

胡斐虽见不到她脸上神色,但听她竟把家中最隐密的可耻私事,也毫不讳言的告知了自

己,不禁大是感激,最后听她提到她自己小名,更是如饮醇醪,颇有微醺薄醉之意,说道:

“苗姑娘,那田归农存心极坏,对你妈未必有甚么真正的情意”。

苗若兰叹了口气道:“我爹也是这么说。

只是他时常埋怨自己,说道若非他对我妈不够温存体贴,我妈也不致受了旁人之骗。

我爹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但说到待人处世,却不及田归农了。

那姓田的欺骗我妈,其实是想得我苗家家传的一张藏宝之图。

可是他虽令我一家受苦,令我自幼就成了个无母之人,到头来却仍是白费了心机。

我妈看穿了他的用心,临终之时,仍将藏著地图的凤头珠钗还给了我爹”。

于是将刘元鹤在田归农床底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遍,最后说到那图如何给宝树他们抢

去,那些人如何凭了闯王军刀与地图去找藏宝。

胡斐恨恨的道:“这姓田的心思也忒煞歹毒。

他畏惧你爹爹,又弄不到地图,就想假手官家,将你爹爹擒住,好迫他交出图来。

那知天网恢恢,终于难逃孽报。

唉,这宝藏不知害了多少人”。

他停了片刻,又道:“苗姑娘,我爹和我妈就是因这宝藏而成亲的”。

苗若兰道:“是,啊么?快说给我听”。

她虽矜持,究竟年纪幼小,心喜之下,伸手去握住了胡斐了手,但随即觉得不妙,要待

缩回,胡斐却翻过手掌,轻轻握住了她手不放。

苗若兰脸上一红,也就不再缩回,只觉胡斐手上热气,直透进自己的心里。

胡斐道:“你道我妈是谁?她是杜希孟杜庄主的表妹”。

苗若兰更加惊奇,说道:“我自幼识得杜伯伯,爹爹却从来没提起过”。

胡斐道:“我在爹爹妈妈的遗书中得悉此事,想来令尊未必知道其中详情。

杜庄主得到一些线索,猜得宝藏必在雪峰附近,是以长住峰上找寻。

只是他一来心思迟钝,二来机缘不巧,始终参透不出藏宝的所在。

我爹爹暗中查访,却反而先他得知。

他进了藏宝之洞,见到田归农的父亲与你祖父死在洞中,正想发掘藏宝,那知我妈跟著

来了。

“我妈的本事要比杜庄主高得多。

我爹连日在左近出没,她早已看出了端倪。

她跟进宝洞,和我爹动起手来。

两人不打不成相识,互相钦慕,我爹就提求亲之议。

我妈说道:她自幼受表哥杜希孟抚养,若是让我爹取去藏宝,那是对表哥不起,问我爹

要她还是要宝藏,两者只能得一”。

“我爹哈哈大笑,说道就是十万个宝藏,也及不上我妈。

他提笔写了一篇文字,记述此事,封在洞内,好令后人发现宝藏之时,知道世上最宝贵

之物,乃是两心相悦的真正情爱,决非价值连城的宝藏”。

苗若兰听到此处,不禁悠然神往,低声道:“你爹娘虽然早死,可比我爹妈快活得

多”。

胡斐道:“只是我自幼没爹没娘,却比你可怜得多了”。

苗若兰道:“我爹爹若知你活在世上,就是抛尽一切,也要领你去抚养。

那么咱们早就可以相见啦”。

胡斐道:“我若住在你家里,只怕你会厌憎我”。

苗若兰急道:“不!不!那怎么会?我一定会待你很好很好,就当你是我亲哥哥一

般”。

胡斐怦怦心跳,问道:“现在相逢还不迟么?”苗若兰不答,过了良久,轻轻说道:

“不迟”。

又过片刻,说道:“我很欢喜”。

古人男女风怀恋慕,只凭一言片语,便传倾心之意。

胡斐听了此言,心中狂喜,说道:“胡斐终生不敢有负”。

苗若兰道:“我一定学你妈妈,不学我妈”。

她这两句话说得天真,可是语意之中,充满了决心,那是把自己一生的命运,全盘交托

给了他,不管是好是坏,不管将来是祸是福,总之是与他共同担当。

两人双手相握,不再说话,似乎这小小山洞就是整个世界,登忘身外天地。

过了良久,苗若兰才道:“咱们去找到我爹,一起走吧,别理杜庄主他们啦”。

胡斐道:“好的”。

可是他一生之中,从未有如此之乐,实是不愿离开山洞。

苗若兰也有此心,觉得不如说些闲话,多留一刻好一刻,于是问道:“杜庄主既是你长

亲,何以你要跟他为难?”胡斐恨恨的道:“这件事说来当真气人。

我妈临终之时,拜恳你爹照看,养我成人。

我妈在我襁褓中放了一包遗物,一通遗书,其中记明我的生日时辰,我胡家的籍贯、祖

宗姓名,以及世上的亲戚。

后来变生不测,平四叔抱了我逃走。

他以为你父有害我之意,见到遗书中有杜庄主的姓名,便抱了我前去投奔。

那知杜庄主起心不良,想得我爹的武学秘本。

他又隐约猜到我爹妈知道藏宝秘密,竟来搜查我妈给我的遗物。

平四叔情知不妙,抱著我连夜逃下雪峰。

我爹的武学秘本是带走了,但我妈给我的一包遗物,却失落在庄上。

这次我跟他约会,是要问他为甚么欺侮我一个幼年孤儿,又要向他要回我妈所遗的物

事”。

苗若兰道:“杜庄主对人温和谦善,甚是好客,想不到待你这么坏”。

胡斐道:“这人假人假义,单是他阴谋害你爹爹,就可想见其馀……”随即语意转柔,

说道:“不过现在我也不恼他了。

若不是他,我又怎能跟你相逢?”正说到此处,忽听洞外传来一阵兵刃相交之声,隐隐

夹杂著呼呵叱骂。

只是声音极沈极闷,胡斐依稀分辨得出,苗若兰却还道是风动松柏,雪落山巅。

胡斐道:“这声音来自地底,那可奇了。

你留在这里,我瞧瞧去”。

说著站起身来。

苗若兰道:“不,我跟你去”。

胡斐也不愿留她一人孤身在此,说道:“好”。

携著她手,出洞寻声而去。

两人在雪地上缓缓走出数十丈。

这天是三月十五,月亮正圆,银色的月光映著银色的雪光,再与苗若兰皎洁无暇的肌肤

一映,当真是人间仙境,此夕何夕?这时胡斐早已除下自己长袍,披在苗若兰身上。

月光下四目交投,于身外之事,竟是全不萦怀。

两人心中柔和,古人咏叹深情蜜意的诗句,忽地一句句似脱口而出。

胡斐不自禁低声说道:“宜言饮酒,与子偕老”。

苗若兰仰起头来,望著他的眼睛,轻轻的道:“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这是“诗经”中一对夫妇的对答之词,情意绵绵,温馨无限。

突然之间,地底呼声转剧,两人当即止步,侧耳倾听。

胡斐一辨声音,说道:“他们找到了宝藏所在,正在地下斯杀争夺”。

他从父亲遗书之中得知宝藏地点,曾进入数次,取出父母当年封存的文字,又取了田归

农之父的黄金小笔。

这日早晨他用小笔投射田青文,就是示警之意。

他虽知宝藏所在,但体念父母遗志,不肯发掘。

这时辨声知向,料定宝树等必是见财眼红,正在互相争夺。胡斐所料丝毫不错,那地底

山洞之中,天龙门、饮马川山寨、平通镖局诸路人马,为了争夺宝物,正自杀成一团。

宝树袖手旁观,只是冷笑,心想且让你们打个三败俱伤,老僧再慢慢一个个的收拾。

周云阳与熊元献又是扭在一起,在地下滚来滚去。

两人突然间滚到了火堆之旁。

初时互欲将对方压在火上,那知几个打滚,险险将火头压熄,宝树骂道:“压灭了火,

大多儿都冻死么?”伸出右脚,抄到周云阳身底一挑,两个人一齐飞了起来,腾的一声,落

在地下。

宝树嘿嘿一笑,弯腰拿起几根粗柴,添入火堆。

正要挺直身子,忽见火光突突跳跳,在对面冰壁上映出两个人影,人影也在微微跳动。

宝树吃了一惊,转过身来,见山洞口并肩站著两人。

一个脸带娇羞,乃是苗若兰,另一个虬髯戟张、眼露杀气,却是雪山飞狐胡斐。

宝树“啊”的一声,右手一扬,一串铁念珠激飞而出。

念珠初掷出似是一串,其实串著铁珠的丝线早被他捏断,数十颗铁珠忽然上下左右,分

打胡苗二人的要害。

这是他苦练十馀年的绝技,恃以保身救命,临敌之时从未用过,此时陡逢大敌,事势紧

迫,立施杀手。

胡斐一声冷笑,踏上一步,挡在苗若兰身前。

宝树见他并无特异功夫挡避,心下大喜,暗道:“原来你装模作样,功夫也不过尔尔,

这番可要叫你死无葬身之地了”。

正自得意,但见胡斐双手衣袖倏地挥出,已将数十颗来势奇急的铁念珠尽行卷住,衣袖

振处,嗒嗒急响,如落冰雹,铁念珠都飞向冰壁,只打得碎冰四溅。

宝数一见之下,不由得心胆俱裂,急忙倒跃,退在曹云奇身后,生怕胡斐跟著上前,大

叫一声:“不好了!”双手抓住曹云奇背心,提起他一个魁伟长大的身子,就往火堆中掷将

过去。

他本意将火堆压灭,好教胡斐瞧不见自己,那知道火堆刚得他添了乾柴,烧得正旺。

曹云奇跌在火中,衣服著火,洞中更是明亮。

胡斐见宝树一上来就向自己和苗若兰猛施毒手,想起平阿四适才所言,这和尚卑鄙贪

财,害了自己父母性命,心中怒火大炽,立时也如那火堆一般烧了起来,一弯腰抄起了一把

珠宝,托在左手掌心,右手食指不住弹动。

但见珍珠、珊瑚、碧玉、玛瑙、翡翠、宝石、猫儿眼、祖母绿、各种各样的珍物,如雨

点般往宝树身上飞去。

每一块宝物射到,都打得他剧痛难当。

宝树纵高窜低,竭力闪避,但胡斐手指弹出,珍宝飞到,准头竟是不偏半点,洞中人数

不少,这些珠宝却始终不碰到别人身上。

刘元鹤、陶百岁等见此情景,个个贴身冰壁,一动也不敢动。

宝树初时还东西奔跃,后来足踝上连中了两块碧玉,竟自倒地,再也站不起来,高声号

叫,在地下滚来滚去。

他先前只愁珍宝不多,此时却但愿珍宝越少越好。

胡斐越弹手劲越重,有意避开宝树的要害,要让他多吃些苦头。

众人缩在洞角,凝神观看,个个吓得心惊肉跳,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苗若兰听宝树叫得凄惨,心中不忍,低声道:“这人确是很坏,但也够他受的了。

饶了他吧!”胡斐生平除恶务尽,何况这人正是杀父害母的大仇人,但一听苗若兰之

言,突然觉得自己正处于极大幸福之中,对这世上最大的恶人,憎恨之心也登时淡了许多,

当即左手一掷,掌中馀下的十馀件珍宝激飞而出,叮叮当当一阵响,尽数嵌在冰壁之中。

众人尽皆骇然,暗道:“这些珍宝若要宝树受用,单只一件就要了他的性命”。

胡斐横眉怒目,自左至右逐一望过去,眼光射到谁的脸上,谁就不自禁的低下头去,不

敢与他目光相接。

洞中寂静无声。

宝树身上虽痛,却也不敢发出半声呻吟。

隔了良久,胡斐喝道:“各位如此贪爱珍宝,就留在这里陪伴宝藏吧!”说著携了苗若

兰的手,转身便出。

众人万料不到他举然肯这么轻易罢手,个个喜出望外,但听他二人脚步声在隧道中逐渐

远去,各人齐声低呼,俯身又去捡拾珠宝。

胡斐和苗若兰来到两块圆岩之外。

胡斐道:“我们在这里等上一会,瞧他们出不出来。

那一个贪念稍轻,自行出来,就饶了他的性命”。

洞内各人双手乱扒,拼命的执拾珠宝,只恨爹娘当时少生了自己两三只手。

过了良久,突然隧道中传来一阵郁闷的轧轧之声,众人初尚不解,转念之间,个个惊得

脸如土色,齐叫:“啊哟,不好啦!”“他堵死了咱们出路”。

“快跟他拼了”。

众人情急之下,争先恐后的拥出,奔到圆岩之后,果见那块巨岩已被胡斐推回原处,牢

牢的堵住了洞门。

洞门甚窄,在外尚有著力之处,内面却只容得一人站立,岩面光滑,无所拉扯,这么一

堵上,过不多时,融化了的冰水重行冻结,若非外面有人来救,洞内诸人万万不能出来。

苗若兰心中不忍,道:“你要他们都死在里面么?”胡斐道:“你说,里面那一*鍪呛

萌耍饶得他活命?」苗若兰叹了口气,道:「这世上除了爹爹和你,我不知道还有谁是真

的好人*

可是,你总不能把天下的坏人都杀了啊”。

胡斐一怔,道:“我那算得是好人?”苗若兰抬头望著他,说道:“我知道你是好的。

我没见你面的时候就知道啦!大哥,你可知在甚么时候,我这颗心就以交了给你?”这

是她第一次出口叫他“大哥”,可是这一声叫得那么自然流畅,随随便便得脱口而出,却似

已经叫了一辈子一般。

胡斐再也抑制不住,张臂抱住了她。

苗若兰伸手还抱,倚在他的怀中。

两人搂抱在一起,但愿这一刻无穷无尽。两人这样抱著,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洞

口传进来几下脚步之声。

胡斐心道:“不好!我堵死别人,别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令友别人来堵死了我

们”。

手臂搂著苗若兰不放,急步抢出洞去。

月光之下,但见雪地里有两人在发力奔跑,显然便是雪峰上与自己动过手的武林豪客。

胡斐笑道:“你爹爹把那些家伙都赶跑啦”。

弯腰在地下抓起一把雪,手指用劲,这把雪立时团得坚如铁石。

他手臂一挥,雪团直飞过去,击中前面一人后腰。

那人一交俯跌,再也站不起来。

后面一人吃了一惊,回过头来,一个雪团飞到,正中胸口,立时仰天摔倒。

两人跌法不同,却是同样的再不站起。

胡斐哈哈一笑,忽然柔声道:“你甚么时候把心交给了我?我想一定没我早。

我第一眼瞧你,我……我就管不住自己了”。

苗若兰轻声道:“十年之前,那时候我还只七岁,我听爹爹说你爹妈之事,心中就尽想

著你。

我对自己说,若是那个可怜的孩子活在世上,我在照顾他一生一世,要教他快快活活,

忘了小时候别人怎样欺侮他、亏待他”。

胡斐心下感激,不知说甚么才好,只是紧紧的将她搂在怀里,眼光从她肩上望去,忽见

雪峰上几个黑影,正缘著绳索往下急溜。

胡斐叫道:“咱们帮你爹爹截住这些歹人”。

说著足底加劲,抱著苗若兰急奔,片刻间已到了雪峰之下。

这时两名豪客已踏到峰下实地,上有几名正急速下溜。

胡斐放下苗若兰,双手各握一个雪团,双臂齐扬,峰下两名豪客应声倒地。

胡斐正要再掷雪团,投击尚未著地之人,忽听半山间有人朗声说道:“是我放人走路,

旁人不必拦阻”。

这两句话一个字一个字的从半山里飘将下来,洪亮清朗,正是苗人凤的说话。

苗若兰喜叫:“爹爹!”胡斐听这声音尚在百丈之外,但语音遥传,若对其面,金面佛

内力之深,却是已所莫及,不禁大为钦佩,双手一振,扣在掌中的雪团双双飞出,又中躺伏

在地的两名豪客身上,不过上次是打穴,这次却是解穴。

那二人蠕动了几下,撑持起来,发足狂奔而去。

但听半空中苗人凤叫道:“果然好俊功夫,就可惜不学好”。

这十二字评语,一字近似一字,只见他又瘦又长的人形缘索直下,“好”字一脱口,人

已站在胡斐身前。

两人互相对视,均不说话。

但听四下里乞乞擦擦,尽是踏雪之声,这次上峰的好手中留得性命的,都四散走了。

月光下只见一人一跛一拐的走近,正是杜希孟杜庄主。

他将一个尺来长的包裹递给胡斐,颤声道:“这是你妈的遗物,里面一件不少,你收著

吧”。

胡斐接在手中,似有一股热气从包裹传到心中,全身不禁发抖。

苗人凤见杜希孟的背影在雪地里蹒跚远去,心想此人文武全才,结交遍于天下,也算得

是个人杰,与自己二十馀年的交情,只因一念之差,落得身败名裂,实是可惜。

他不知杜希孟与胡斐之母有中表之亲,更不知胡斐就是二十多年来自己念念不忘的孤

儿,当下缓缓转过头来,只见女儿身披男人袍服,怯生生的站在雪中,心想眼前此人虽然救

了自己性命,却玷污了女儿清白,念及亡妻失节之事,恨不得杀尽天下轻薄无行之徒,一时

胸口如要迸裂,低沈著声音道:“跟我来!”说著转身大踏步便走。

苗若兰叫道:“爹,是他……”苗人奉沈默寡言,素来不喜多说一个字,也不喜多听一

个字,此时盛怒之下,更不让女儿多说。

他见胡斐伸手去拉女儿,喝道:“好大胆!”闪身欺近,左手倏地伸出,破蒲扇*话愕

氖终埔呀湖斐左臂握住,说道:「兰儿你留在这儿,我和这人有几句话说」*

说著向右侧一座山峰一指。

那山峰虽远不如玉笔峰那么高耸入云,但险峻巍峨,殊不少逊。

他放开胡斐手臂,向那山峰急奔过去。

胡斐道:“兰妹,你爹既这般说,我就过去一会儿,你在这里等著”。

苗若兰道:“你答应我一件事”。

胡斐道:“别说一件,就是千件万件,也全凭你吩咐”。

苗若兰道:“我爹若要你娶我……”最后两字声若蚊鸣,几不得闻,低下了头,羞不可

抑。

胡斐将适才从杜希孟手里接来的包裹交在她手里,柔声道:“你放心。

我将我妈的遗物交于你手。

天下再没一件文定之物,能有如此隆重的”。

苗若兰接过包裹,身子不自禁的微微颤动,低声道:“我自然信得过你。

只是我知道爹爹脾气,若是他恼了你,甚至骂你打你,你都瞧在我脸上,便让了他这一

回”。

胡斐笑道:“好,我答应你”。

远远望去,只见苗人凤的人影在白雪山石间倏忽出没,正自极迅捷的向山峰奔上,当下

轻轻的在苗若兰的脸颊上亲了一亲,提气向苗人凤身后跟去。

他顺著雪地里的足迹,一路上山,转了几个弯,但觉山道愈来愈险,当下丝毫不敢大

意,只怕一个失足,摔得粉身碎骨。

奔到后来,山壁间全是凝冰积雪,滑溜异常,竟难有下足之处,心道:“苗大侠故意选

此险道,必是考较我的武功来著”。

于是展开轻功,全力施为,山道越险,他竟奔得越快。

又转过一个弯,忽见一条瘦长的人影站在山壁旁一块凸出的石上,身形衬著深蓝色的天

空,犹似一株枯槁得老树,正是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人凤。

胡斐一怔,急忙停步,双足使出“千斤坠”功夫,将身子牢牢定住峭壁之旁。

苗人凤低沈著嗓子说道:“好,你有种跟来。

上吧!”他背向月光,脸上阴沈沈的瞧不清楚神色。

胡斐喘了口气,面对著这个自己生平想过几千几万遍之人,一时之间竟尔没了主意:

“他是我杀父仇人,可是他又是若兰的父亲”。

“他害得我一生孤苦,但听平四叔说,他豪侠仗义,始终没对不起我的爹妈”。

“他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武功艺业,举世无双,但我偏不信服,倒要试试是他强呢还

是我强?”“他苗家与我胡家累世为仇,百馀年来相斫不休,然而他不传女儿武功,是不是

真的要将这场世仇至他而解?”“适才我救了他的性命,可是他眼见我与若兰同床共被,认

定我对他女儿轻薄无礼,不知能否相谅?”苗人凤见胡斐神情粗豪,虬髯戟张,依稀是当年

胡一刀的模样,不由得心中一动,但随即想起,胡一刀之子早已为人所害,投在沧州河中,

此人容貌相似,只是偶然巧合,想起他欺辱自己的独生爱女,怒火上冲,左掌一扬,右拳呼

的一声,冲拳直出,猛往胡斐胸口击去。

胡斐与他相距不过数尺,见他挥拳打来,势道威猛无比,只得出掌挡架。

两人拳掌相交,身子都是一震。

苗人凤自那年与胡一刀比武以来,二十馀年来从未遇到敌手,此时自己一拳被胡斐化

解,但觉对方掌法精妙,内力深厚,不禁敌忾之心大增,运掌成风,连进三招。

胡斐一一拆开,到第三招上,苗人凤掌力极猛,他虽急闪避开,但身子连幌几幌,险险

坠下峰去,心道:“若再相让,非给他逼得摔死不可”。

眼见苗人凤左足飞起,急向自己小腹踢到,当即右拳左掌,齐向对方面门拍击,这一招

攻敌之不得不救,是拆解他左足一踢的高招。

胡斐这一招用的虽是重手,究竟未出全力。

但高手比武,半点容让不得,苗人凤伸臂相格,使的却是十成力。

四臂相交,咯咯两响,胡斐只觉胸口隐隐发痛,急忙运气相抵。

岂知苗人凤的拳法刚猛无比,一占上风,拳势愈来愈强,再不容敌人有喘息之机。

若在平地,胡斐原可跳出圈子,逃开数步,避了他掌风的笼罩,然后反身再斗,但在这

悬崖峭壁之处,实是无比可退,只得咬紧牙关,使出“春蚕掌法”,密密护住全身各处要

害。

这“春蚕掌法”招招全是守势,出手奇短,抬手踢足,全不出半尺之外,但招数绵密无

比,周身始终不露半点破绽。

这路掌法原本用于遭人围攻而大处劣势之时,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虽守得紧密,确有

一个极大不好处,一开头即是“立于不胜之地”,名目叫做“春蚕掌法”,*肥亲骷胱愿浚

不能反击,不论敌人招数中露出如何重大破绽,若非改变掌法,永难克敌制胜*

苗人凤一招紧似一招,眼见对方情势恶劣,但不论自己如何强攻猛击,胡斐必有方法解

救,只是他但守不攻,自己却无危险,当下不顾防御,十分力气全用在攻坚破敌之上。

斗到酣处,苗人凤一拳打出,胡斐一避,那拳打在山壁之上,冰凌飞溅,一小块射上了

他左眼。

眼皮极是柔软,这一下又是出乎意料之外,难以防备,胡斐但觉眼上剧痛,虽不敢伸手

去揉,拳脚上总是一缓。

苗人凤乘势抢进,靠身山壁,已将胡斐逼在外档。

此时强弱优劣之势已判,胡斐半身凌空,只要足底微出,身子稍有不稳,立时掉下山

谷,苗人凤却是背心向著山壁,招招逼迫对手硬接应架。

胡斐极是机伶,却也偏不上这个当,出手柔韧滑溜,尽力化解来势,决不正面相接。

两人武功本在仲伯之间,平手相斗,胡斐已未必能胜,现下加上许多不利之处,如何能

够持久?又斗数招,苗人凤忽地跃起,连踢三脚。

胡斐急闪相避,但见对手第三脚踢过,双掌齐出,直击自己胸口。

这两掌难以化解,自己站立之处又是无可避让,只得也是双掌拍出,硬接来招。

四掌相交,苗人凤大喝一声,劲力直透掌心。

胡斐身子一幌,急忙运劲反击。

两人都将毕生功力运到了掌上,这是硬碰硬的比拼,半点取巧不得。

两人气凝丹田,四目互视,竟是僵住了再也不动。

苗人凤见他武功了得,不由得暗暗惊心:“近年来少在江湖上走动,竟不知武林中出了

这等厉害人物!”双腿稍弯,背脊已靠上山壁,一收一吐,先江胡斐的掌力引将过来,然后

藉著山壁之力,猛推出去,喝道:“下去!”这一推本就力道强劲无比,再加上借了山壁的

反激,更是难以抵挡,胡斐身子连幌,左足已然凌空。

但他下盘之稳,实是非同小可,右足在山崖边牢牢定住,宛似铁铸一般。

苗人凤连催三次劲,也只能推得他上身幌动,却不能使他右足移动半分。

苗人凤暗暗惊佩:“如此功夫,也可算得是旷世少有,只可惜走上了邪路。

他年岁尚轻,今日若不杀他,日后遇上,未必再是他敌手。

他恃强为恶,世上有谁能制?“想到此处,突然间左足一登,一招“破碑脚”,猛往胡

斐右膝上踹去。

胡斐全靠单足支持,眼见他一脚踹到,无可闪避,叹道:“罢了,罢了,我今日终究命

丧他手”。

危难中死中求生,右足一登,身子斗然拔起丈馀,一个鹞子翻身,凌空下击。

苗人凤道:“好!”肩头一摆,撞了出去。

胡斐双拳打中了他肩头,却被他巨力一撞,跌出悬崖,向下直坠。

胡斐惨然一笑,一个念头如电光般在心中一闪:“我自幼孤苦,可是临死之时得蒙兰妹

倾心,也自不枉了这一生”。

突然臂上一紧,下坠之势登时止住,原来苗人凤已抓住他手臂,将他拉了上来,喝道:

“你曾救我性命,现下饶你相报。

一命换一命,谁也不亏负了谁。

来,咱们重新打过”。

说著站在一旁,与胡斐并排而立,不再占倚壁之利。

胡斐死里逃生,已无斗志,拱手说道:“晚辈不是苗大侠敌手,何必再比?苗大侠要如

何处置,晚辈听凭吩咐就是”。

苗人凤皱眉道:“你上手有意相让,难道我就不知?你欺苗人凤年老力衰,不是你对手

么?”胡斐道:“晚辈不敢”。

苗人凤喝道:“出手!”胡斐要解释与苗若兰同床共衾,实是出于意外,决非存心轻

薄,说道:“在那厢房之中……”苗人凤听他提及“厢房”二字,怒火大炽,劈面就是一

掌。

胡斐只得接住,经过了适才之事,知道只要微一退让,立时又给他掌力罩住,只得全力

施为。

两人各展平生绝艺,在山崖边拳来脚往,斗智斗力,斗拳法,斗内功,拆了三百馀招,

竟是难分胜败。

苗人凤愈斗心下愈疑,不住想到当年在沧州与胡一刀比武之事,忽地向后跃开两步,叫

道:“且住!你可识得胡一刀么?”胡斐听他提到亡父之名,悲愤交集,咬牙道:“胡大侠

乃前辈英雄,不幸为奸人所害。

我若有福气能得他教诲几句,立时死了,也所甘心”。

苗人凤心道:“是了,胡一刀去世已二十七年。

眼前此人也不过二十多岁,焉能相识?他这几句话说得甚好,若不是他欺辱兰儿,单凭

这几句话,我就交了他这个朋友”。

顺手在山边折下两根坚硬的树枝,掂了一掂,重量相若,将一根抛给胡斐,说道:“咱

们拳脚难分高下,兵刃上再决生死”。

说著树枝一探,左手捏了剑诀,树枝走偏锋刺出,使的正是天下无双、武林绝艺的“苗

家剑法”。

虽是一根小小树枝,但刺出时势夹劲风,又狠又准,要是给尖梢刺上了,实也与中剑无

异。

胡斐见来势厉害,那敢有丝毫怠忽,树枝一摆,向上横格,这一格刚中带柔,却是名家

手法。

苗人凤一怔,心道:“怎么他武功与胡一刀这般相似?”但高手相斗,刀剑一交,后著

绵绵而至,决不容他有丝毫迟疑的馀裕,但见胡斐树刀格过,跟著提手上撩,苗人凤挥树剑

反削,教他不得不回刀相救。

这一番恶斗,胡斐一生从未遇过。

他武功全是凭著父亲传下遗书修习而成,招数虽然精妙,实战经验毕竟欠缺,功力火候

因年岁所限,亦未臻上乘,好在年轻力壮,精力远过对方,是以数十招中打得难解难分。

两人迭遇险招,但均在极危急下以巧妙招数拆开。

胡斐奋力拆斗,心中佩服:“金面佛苗大侠果然名不虚传,若他年轻二十岁,我早已败

了。

难怪当年他和我爹爹能打成平手,当真英雄了得”。

两人均知要凭招数上胜得对方,极是不易,但只须自己背脊一靠上山壁,占了地利,这

一场比拼就是胜了。

因此都是竭力要将对方逼向外围,争夺靠近山壁的地势。

但两人招招扣得紧密,只要向内缘踏进半步,立时便受对方刀剑之伤。

斗到酣处,苗人凤使一招“黄龙转身吐须势”疾刺对方胸口,眼见他无处闪避,而树刀

砍在外档,更是不及回救。

胡斐吃了一惊,忙伸手在他树枝上横拨,右手一招“伏虎式”劈出。

苗人凤叫了一声:“好!”树剑一抖。

胡斐左手手指剧痛,急忙撒手。

苗人凤踏上半步,正要刺出一招“上步摘星式”,那知崖边坚壁给二人踏得久了,竟渐

渐松裂融化,他剑势向前,全身重量尽在后边的左足之上,只听喀喇一响,一块岩石带著冰

雪,坠入下面深谷。

苗人凤脚底一空,身不由主的向下跌落,胡斐大惊,忙伸手去拉。

只是苗人凤一坠之势著实不轻,虽然拉住了他袖子,可是一带之下,连自己也跌出崖

边。

二人不约而同的齐在空中转身,贴向山壁,施展“壁虎游墙功”,要爬回山崖。

但那山壁上全是冰雪,滑溜无比,那“壁虎游墙功”竟然施展不出,莫说是人,就当真

壁虎到此,只怕也游不上去。

可是上去虽然不能,下坠之势却也缓了。

二人慢慢溜下,眼见再溜十馀丈,是一块向外凸出的悬岩,如不能在这岩上停住,那非

跌个粉身碎骨不可。

念头刚转得一转,身子已落在岩上。

二人武功相若,心中所想也是一模一样,当下齐使“千斤坠”功夫,牢牢定住脚步。

岩面光圆,积了冰雪更是滑溜无比,二人武功高强,一落上岩面立时定身,竟没滑动半

步。

只听格格轻响,那数万斤重的巨岩却摇晃了几下。

原来这块巨岩横架山腰,年深月久,岩下砂石渐渐脱落,本就随时都能掉下谷中,现下

加上了二人重量,砂石夹冰纷纷下坠,巨岩越幌越是厉害。

那两根树枝随人一齐跌在岩上。

苗人凤见情势危急异常,左掌拍出,右手已拾起一根树枝,随即“上步云边摘月”,挺

剑斜刺。

胡斐头一低,弯腰避剑,也已拾起树枝,还了一招“拜佛听经”。

两人这时使的全是进手招数,招招狠极险极,但听得格格之声越来越响,脚步难以站

稳。

两人均想:“只有将对方逼将下去,减轻岩上重量,这巨岩不致立时下坠,自己才有活

命之望”。

其时生死决于瞬息,手下更不容情。

片刻间交手十馀招,苗人凤见对方所使的刀法与胡一刀当年一模一样,疑心大盛,只是

形格势禁,实无馀暇相询,一招“返腕翼德闯帐”削出,接著就要使出一招“提撩剑白鹤舒

翅”。

这一招剑掌齐施,要逼得对方非跌下岩去不可,只是他自幼习惯使然,出招之前不禁背

脊微微一耸。

其时月明如洗,长空一碧,月光将山壁映得一片光亮。

那山壁上全是晶光的凝冰,犹似镜子一般,将苗人凤背心反照出来。

胡斐看得明白,登时想起平阿四所说自己父亲当年与他比武的情状,那时母亲在他背后

咳嗽示意,此刻他身后放了一面明镜,不须旁人相助,已知他下一步非出此招不可,当下一

招“八方藏刀式”,抢了先著。

苗人凤这一招“提撩剑白鹤舒翅”只出得半招,全身已被胡斐树刀罩住。

他此时再无疑心,知道眼前此人必与胡一刀有极深的渊源,叹道:“报应,报应!”闭

目待死。胡斐举起树刀,一招就能将他劈下岩去,但想起曾答应过苗若兰,决不能伤她父

亲。

然而若不劈他,容他将一招“提撩剑白鹤舒翅”使全了,自己非死不可,难道为了相饶

对方,竟白白送了自己性命么?霎时之间,他心中转过了千百个念头:这人曾害死自己父

母,教自己一生孤苦,可是他豪气干云,是个大大的英雄豪杰,又是自己意中人的生父,按

理这一刀不该劈将下去;但若不劈,自己决无活命之望,自己甫当壮年,岂肯便死?倘若杀

了他吧,回头怎能有脸去见苗若兰?要是终生避开她不再相见,这一生活在世上,心中痛

苦,生不如死。

那时胡斐万分为难,实不知这一刀该当劈是不劈。

他不愿伤了对方,却又不愿赔上自己性命。

他若不是侠烈重意之士,这一刀自然劈了下去,更无踌躇。

但一个人再慷慨豪迈,却也不能轻易把自己性命送了。

当此之际,要下这决断实是千难万难……苗若兰站在雪地之中,良久良久,不见二人归

来,当下缓缓打开胡斐交给她的包裹。

只见包裹是几件婴儿衣衫,一双婴儿鞋子,还有一块黄布包袱,月光下看得明白,包上

绣著“打遍天下无敌手”七个黑字,正是她父亲当年给胡斐裹在身上的。

她站在雪地之中,月光之下,望著那婴儿的小衣小鞋,心中柔情万种,不禁痴了。胡斐

到底能不能平安归来和她相会,他这一刀到底劈下去还是不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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