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女之惑 - xp1024.com
《雪女之惑》


正文 解说

阿刀田高先生的作品宛如逼真的绘画。

他把看上去没有任何出奇的事物,一边进行学究式的、精细的描写,一边掘起在人们内心深处萌发出的幻想的心理。在读他的小说的时候,不知不觉地就会被引进到和日常的世界相差悬殊的空间中去,走进一个独特的绘画意境中。

就阿刀田先生的作品而言,比如《罗曼蒂克大道》。

一个年青人,利用假期自由自在地外出旅游。交通工具是从朋友人那里借来的自行车。地点是在欧洲的旧公路。在电视等旅游节目中,这是最近经常可以看到的光景。即便是仅仅看着,也会感到是多么罗曼蒂克啊!

贫穷的旅行、在法国的欲望、中世的城市、以及骑着自行车在“罗曼蒂克大道”行驶的心情,作者通过描写,炫耀这些,从而供托出现实感。

年青人喝下啤酒,醉意袭身,又被大雨淋透了全身。浑身发热、发寒。在这种现实感达到顶峰之时,引人注目的女主角亮相。当然是美女。

由于是“日耳曼少女的,那种端庄的,玫瑰色的脸庞。”再加上“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因此,和年青人之间,如果不发生什么,无论如何也不实际。于是,作者实实在在地使应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

可是,那个美女竟然是蛇麻草的雌花……。

《过早的预言家》,更具有庞大的规模。

所谓巴比伦王国,不是涉及到了异常遥远的时代吗?甚至连货币单位古希伯来银币,作者也进行了详细地解说:“以往一个男人一天的收入是一古希伯来银币的三十分之一。”

此外,还有什么是伊斯坦女神、什么是十二宫。

坦率地说,当我刚刚读到这篇作品时,还以为:

使用这种逼真画式的创作方法,可能也是因为阿刀田高先生有着与众不同的庞大的阅读量和各种各样的知识早已经在他脑海里得到了整理的原因吧。

阿刀田高先生在成为小说家之前,曾在国会图书馆工作。

所谓国会图书馆,与其说建筑物里堆满了书,不如说整个建筑物的本身就象是书的殿堂。所以,理所当然,在阅读上非常自由。阿刀田高先生大概在他当职员时期、被看不尽的书所诱惑,把大部分时间都用在读书上了吧。

阿刀田高先生在学生时代,似乎立志要做个研究人员。据说后来,实际上一踏入实验室,又因为各种原因断了此念。他的大学专业是法国文学。但是,他的数学也非常突出。《花器》中制作镶嵌画的女人,以极其微小的实物,创造出极大的事物这一本领,本身就具有数学性。

虽然阿刀田高先生没有成为一个研究者,站在大学的讲坛上。但是,他仍旧成了一位教授他人的人。他是“阿刀田高小说创作法教室”的专任讲师。从1979年4月到1984年11月的大约5年间,他送走了大约有800名学生。我就是这些学生中的一个。

这本短篇小说集所收集的作品,都是在他任讲师时期写成的。

他的教学方法是逻辑性的,而且富有数学性。但他总是在讲义的最后附加上一句:“所谓的小说的创作方法之类,实际上是什么也没有啊。”

尽管他叹息是“什么也没有”,却又为了使学生们能够更深刻地理解小说,他反复地强调了视点、表现方法和现实性这三点。

着眼点是第一个要点。这也是他首先强调的视点:即写什么?

从报纸的社会面上发现题材也好,在家庭内部发生的争执中得到启示也行、或者是扩大历史的一页也罢,只是,这些题材能不能引起他人的共感是最重要的。如果仅仅是本人自己的激情处于无限大的程度,作为小说的题材是不合格的。

《过早的预言家》这篇作品,作者把着眼点放在了预言家和小说家的共同点上。同时,也是由此进行的扩展。

其次是表现方法。怎样写?也就是说,把找来的材料怎么样做成菜?

如果横着切,题材非常平凡的话,那就试着竖着切。如果这样仍然不好的话,那就斜着。是尖锐地、快刀切,还是像锯似的一点一点地慢慢来,有许多方法。

阿刀田高先生在讲课时,经常把已故向田邦子先生的作品作为例子来讲解表现方法。他说:向田邦子先生以日常茶饭事为素材,可是,因为表现方法是崭新的,所以作品常常会令读者深受感动。如果表现方法不好,就会把素材的内涵抹杀掉。做出的菜也不会好吃。

最后是现实性。

现实性是把小说中虚构的世界,如何显示得像真正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的事情那样的“麻药”,有时它还可能是“媚药”的代用品。

有缘千里来相会、情人眼里出西施。如果是恋爱,就更会觉得是这样。小说家用现实性牵住读者、从而把他们引进自己的世界。

比如:《最后的梦》是一个小印刷工厂的经理,面临着破产。他把日常生活中最显得实在的金钱放在了故事的中心。在《醉花》中,又列出有关玫瑰的深奥学识来迷惑读者。另外,中的同学会;《算不准的卦也准》中的通往伊东的列车;《昏暗中的女人》和《蒙娜丽莎的微笑》里的实际存在的名画,分别酿成无可动摇的真实性,使作品显得更加切实可信,深入人心。

正文 1.算不准的卦也准

无论是什么样的男人,在自己喜欢的女人面前,总想要炫耀一下自己的本事。尤其是在女人将要依从自己的时候,在这种情况下,男人无意中就会自吹自擂,有时,甚至连自己都觉得“是在撒谎”。

“说起来,这都是因为我具有识别人的眼力。所以,从很一早以前,就不知有过多少人来找我谈论人生间题。在我学了算卦以后呢,那更是每卦必中啊,就连自己都觉得很不可思议。嗯。”

川岛耸一了耸鼻子说。

“可不是么,你的话,全是我可以想像得到的,真让人觉得有点可怕。”

“在新宿的时候,因为我算得非常准,同行的人都称我为:‘神’。”

川岛贞三慢慢地点了点头,轻柔地握住了坐在他旁边的那个女人的手。

“我完全可以理解。”

这女人像喝醉了酒似的,也握住了川岛的手。心旷神怡地喃喃而语。

两个人并肩坐在列车上,列车正朝着伊豆温泉飞驰。过了小田原后,从车窗外便看到了一片大海。四十岁出头的男女,结伴去温泉旅行,今晚当然是不会平平淡淡地度过的。川岛认识文枝已经三个月,好不容易才和她有了这场约会。晴朗的天空,预示着一切都应该顺利如意。

可是……

不知是从品川站还是横滨站,上来了一个戴鸭舌帽的人,就坐在他们的对面。车厢是指定席,从东京站出发时,对面的座位是空的。正因为如此,川岛和文枝肩并肩地紧挨在一起。

就在这种时候,这个人上来了。

这个人真碍事……

川岛只这样想,并没有看清对方的面孔。他的鸭舌帽压得很低,而且,刚一坐下便打开报纸看了起来。比起这个人来,倒是刊登在报上的那幅大的裸照,给川岛留下了更深的印象。

文枝的裸体会是什么样呢?

川岛突然开始想入非非二

白哲的皮肤,弹性十足的肉体。据说学过跳舞的人,床上功夫都挺棒的。四十一岁的人,身材虽说比不上裸体模特儿,可当今的裸体模特也不是我川岛就能够得到的,对此也不想说有什么不满。再说与年轻的女人相处,花费太多,四十岁的人更情深意重,没什么不好。想到这里,他心情渐渐地激动起来,急切地期待着夜幕的降临。

文枝是通过算卦认识川岛的。由于川岛给她算得准,立刻便赢得了她的信赖。她本来就是一个相信算卦,想依从男人而生活的人。她又是个寡妇,好像还存有不少钱。因此,先对她献献殷勤,绝对不会吃什么亏。而且,她还长得不错,像只熟透了的白桃……哈,哈,哈。“有人说,卖卜之言不可信,其实那都是针对害群之马、算不中的人说的。如果能正确地推算,就一定会算得中。人嘛,无论是谁,一出生就已经定下命运了。要认清这一点,顺其自然地去生活才行,你也不例外啊。”

“言之有理呀。”

两年前,文枝死了丈夫,从此以后就没和男人有过来往。今晚带着刺激的心情去冒险,使她的心都快要蹦出来了。一股暖流涌往她的太阳穴,这不正说明了她的身体已经开始“渴望”的象征吗?

“对了,山崎的胰腺炎,不是你给他算出来的吗?”

文枝开始了引诱。

这是川岛最得意的话题。

“是啊。当时,好像医生说是十二指肠溃疡。可吃了好多药也不见好。我给他算了一卦,马上就知道病很厉害,明显地是胰腺不好。”

“你真是神了。怎么连这些也能算中?”

“当然啦。山崎是二黑土星的四月出生的,这是容易患消化系统疾病的星。但是,我给他算卦的时候,他的胃和肠的病卦都很薄。后来仔细推算一下它们之间的分歧,才知道问题出在胰腺。”

“你可真了不起。”

这话川岛以前已经说给文枝听过。尽管如此,文枝还是听得津津有味。她听的越多,就越信赖川岛,乃至崇拜。她没有一点主心骨,是算卦先生最容易耍弄的那种女人。

“你不是还预测过飞机事故吗?”

“那个人是我的老顾客,他说第二天要去夏威夷旅行。可我不管怎么算都觉得旅行的路程有些不妥当,立刻就对他说:‘你不要去,明天的飞机很危险。’结果,第二天飞机真的就出事了。”

这本是川岛编造出来的假话。不过,如果文枝听后深信不疑、为此感动的话,这又有什么不好呢?就像是今晚快乐的前奏曲。而且……更奇妙的是,同样的一件事,在反复说过多遍以后,就连川岛自己都觉得是真的了。对算卦先生来说,最重要的就是这种错觉。

正因为川岛这样想,所以他把真假话一块说给文枝听。算卦算中的例子多的是、到处有,选儿个出来不成问题,即使编造,这也不难,根本用不着动什么脑筋。文枝又想依赖自己,让期待着自己的人如愿以偿,有何不妥呢?

于是,川岛又接着饶起舌一来。

“在算卦的人当中,也有很多是弄虚作假的冒牌货。可不能不小心哪。”

这时,从对面那张报纸的后面,露出了那人的脸,但马上又被报纸遮住了。川岛正热火朝天地和文枝讲着,早己经把对面坐着的人忘掉脑后了。可是,当他看到那刚才露出的脸时,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糟了!

他狼狈不堪、简直无地自容。从他那一瞬的表情中,川岛知道那人显然是听到自己的话了。

你在胡说些什么?

那一瞬的表情凶狠狠的,似乎是在这样说。

并不只是这些。使川岛更吃惊的是,他记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天哪!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偏偏就碰上他呢?

川岛想起来了,更加狼狈。今天不是万事如意吗?什么地方出毛病了?怎么连我算的卦也靠不住了?

文枝并不知道川岛在想什么。因此,一点也不在意,一个劲地问他:

“在算卦的时候,一定会有灵感‘嗤’地一下子涌现在你的眼前吧?”

她更进一步地显示出对自己“最亲爱的人”的敬意。

“这个……怎么说好呢?”

川岛无目的地向四周望了望,模棱两可地答道。

这个人,他认出我来了吗?

川岛重新又握住了文枝的手,想把她的注意力引向手的温存上;同时,回想着对面这个戴鸭舌帽的人的过去。

当初,川岛并不相信算卦。

他站在路旁开始算卦的时候,完全是出于自暴自弃。

大学毕业后,他进了一家政府开办的出版社。虽说工作了十余年,但那里的工作一点也提不起他的兴致,工资又低,他感到这样下去不会有什么出头之日。于是,就“算了算了”,便脱离了出版社。之后,独自成立一个剪辑新闻报道的服一务公司,谁知又是大惨败。他携妻重新参加了工作,可是由于嫌公司的气氛不好,他调动了工作。没想到这个公司比以前的那个还坏。因此他又一次调动了工作。但是这回更加糟糕。总之是没有一点运气,一直在走下坡路。

在晃晃悠悠、不知所措的情况下,川岛认识了“老竹”。“老竹”的真名叫竹田一弘,但是没有人这样称呼他。他做过各种各样的工作,无事不知。川岛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新宿,“老竹”正在给人算卦。

“你真的相信算卦吗?”

川岛站在一旁问道。

“老竹”被川岛这么一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老竹是个有阅历的人,懂得人情世故。在他瞪眼的时候,眼神里有种逼人的魄力。可瞬息间却能转换成可爱的笑脸,变得和蔼可亲,让人讶然。他兴许是个好人。

“你不是多管闲事吧?我当然相信啦。”

老竹虽然这样回答,可他那张洋溢着笑意的脸庞又仿佛是在说,“根本不相信”。

“不管怎么说吧,这是桩无本生意,够你填饱肚子的。”

他又用自嘲的口气加了一句。

“老竹”的长相就很像个算卦的人。双眼有神且严厉,鼻一子下边有一段很长的空间。如果再蓄上胡须就更像了。他的话还极具说服力,就是在一边看着也能知道他好像有着不少的顾客,生意挺红火的。

“先学一学,不会吃亏的。即使是我,也不是无所不能。只要观望一下对方的面容,适当地给他们说点什么就成了。”

别的人算卦,可能得经过很长一段的正规学习。可是,“老竹”的探奥学识竟然是些只要一个星期就可以精通的东西。用“九星学术”来评论,有时也用些竹签来摇摇,再用些迷惑、吸引人的“运势每天都在变、金运、桃花运。”之类的句子,以及快捷判断。

“老竹”好像同时还做别的工作,所以,不能总是站在这里。

“老弟,你来替我好了。”

就这样,他拜托了川岛。

川岛的长相,以及身材和“老竹”相似,因此,他向同行的人吹嘘说是老竹的“弟弟”,便时常代替“老竹”。

不久,“老竹”的哥哥在家乡去世了。“老竹”不得不赶紧回去继承家业。

“这个地盘,我让给你了。你就来干吧。这可要比在三流公一司里当个职员好得多。再说。时间很自由,还可以做别的事。依我算,还是有发展前途的。”

“我能算得准吗?”

“当然能啦!”

“老竹”又一次用那严厉的目光扫了川岛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于是,他接了“老竹”的班,在一个街角,开始了他的算卦生涯。然而,无论是什么样的生意都不会轻而易举地成功。本来,这里倒是有不少客人,可现在却再也没有人在川岛的面前留步。即一样的装束、一样的地点、一祥是一动不动地站着,为什么他们就能看出“这个家伙不在行”呢?

“没出息,不要再去做那种象是欺世骗人的生意了。”

川岛的老婆虽然曾这样说过他,可是眼下也没有其它合适的事可做。看看雇人广告,倒是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似乎有很多工作。但是,适合于懒惰者的好工作是绝对没有的。

怎么就没有好上当受骗的人来呢?只赚一二千元也行。

那天,他日袋里连五百日元都不到了。

突然,有个像木棒一样的男人,直挺挺地站在他面前说:

“你懂金运吗?”

声音格外粗鲁、生硬。

这人长个鹰钩鼻子,长相凶恶,又显得清高孤傲,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实在是个令人棘手的货色!

“当然。请问您要算什么?”

客人满不在乎地把五千日元放在台子上。

“你可要好好算!你说我是买进股票还是抛出股票?”

这里的价格是一次收一千日元。

哪里有零钱找?

川岛仰头望了一下客人。这人正用一种漫不经心的目光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那意思似乎是在说“这些钱,全拿去吧。”他真是容易上当受骗,太好了。

“您是哪年哪月哪日出生的呢?”

“四月十五日。”

他粗声粗气地答道。

“是五黄的土星,壬申。这年出生的人,好走极端,容易失去中庸之道,自尊心强,特别是在人际关系上常常被人误解,招致别人的反感……”

川岛根据客人的长相,把直感罗列了出来。

“老竹”曾教过他:“千万记住,话说得一定要显得自信十足。不能去担心是否准确。只要你自己确信绝对算得准,就一定会准。还有,要时常夹杂着说些专门术语……”

那时,他首先记住的专门术语是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的十干和子孔寅卯辰已午未申酉戌亥的十二支的组合。当初,他认为是把十干和十二支配成组,所以这样全部不是可以形成一百二十个种类的组合吗?结果这种想法是大错特错。应该是用木火土金水的五行和十二支进行搭配,总共是六十个种类。在五行里分别有“兄”和“弟”。比如:木的兄,木的弟;火的兄,火的弟……。以此类推,木兄相当于甲,木弟相当于乙;木兄只能和十二支的每隔一个的子寅辰午申戌相配,只有六个种类。剩余的丑卯巳未酉亥的六个种类,则只能和木弟相配。也就是说,为弟的对方的十二支,和为兄的对方的十二支是不一样的。这样一来,全部进行排列组合,虽然是十干十二支,其结果只有六十个种类。

在记住这些的同时,还需要暗记明治、大正、昭和的客人的出生年份是相当于哪一个组合?还有这个十干十二支,和一白二黑三碧四绿五黄六白七赤八白九紫的九星又是怎么样相互联系的,为记住这些,川岛做了大量卡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可是,一旦记住这些,就算是镀上一层金了?不是有一句箴言说过“知识就是力量”吗?

川岛告诉客人昭和七年是五黄的土星,相当于壬申后,接着指着桌子上的图表,正要随心所欲地按照自己的构思罗列性格、财运、桃花运时,客人打断了他的思路。

“那些事,怎么着都行。股票是买好?还是卖好?只有这件事,要给我说清楚,其他的废话少说。”

对方“咕噜”一下把视线转过来,用极其阴险、狡猾的日光凝视着他。好像是如果可以看到这个算卦的脑浆,就一定要看个明白似的。

川岛被这种杀气吓倒了。

“是……是……是哪家的股票?”

他结结巴巴的,但句尾又显得轻松、悠然似的反问道。

“K不动产。”

川岛拿出两三张图表,看了看。又摇了摇竹签,让自己镇定下来,思前想后,终于缓缓地下了一道神托。

“买!”

“谢谢。”

客人一个转身,片刻后便消失在人群之中。五千日元成了他的零用钱。真是雪中送炭。我可说的是“买”,准吗?

自此以后,他每次在看报时,便留心查看股票栏K不动产,除有时稍微回升一点外,几乎一直在往下跌。

他不由想起了那张凶狠的脸。

“竟敢让我白花了五千日元,你这个浑蛋!”

那人也许会这祥责骂起来。

对卜者而言,巧妙地对付像这样的客人也是份内事。虽然“老竹”是曾这样说过,可是川岛怎么着还是觉得心里发虚。

有一阵子,那客人的身影总是在他面前时隐时现。

川岛第二次见他,仍旧是在新宿的同一个地点。

那天,他也是突然从杂沓的人群中出现,气势汹汹地掷过来五千口元说:

“S电器的股票,是买?还是卖?拜托你算算。”

天啊,又是他!

川岛在认出是他的瞬间便想道:

他如果破口大骂,我该如何是好?

他不由得低下了头。

对方的表情好像并没有注意到是川岛。以前川岛留有胡子,现在他把它剃得是一光二净。过时老式的衣着,也改换成时髦的装束了。

再说,上次是在昏暗之中,他只看了川岛一眼。所以,即使他能记住对方,也很难想象对方能记住他。

“您是买卖股票的吧?”

川岛轻声细气地用假嗓子间道。

“嗯。”

客人漫不经心地回答。他那眼神像是在说:“是不是有什么关系?赶快算吧?”

“您是哪年哪月哪日出生的呢?”

“昭和七年的四月十五日。”

“是五黄的土星、壬申。大的趋势很不错,年初会平淡一些,可是只要一过了六月……”

客人不耐烦地晃了晃身子。

川岛接着说:

“投资蓄财可积极进行……”

“用不着那么多的解释。是买?还是卖?算清楚就行了!”

客人用手指甲尖不耐烦地敲打着桌子。

“五黄土星、壬申生……”

川岛手指着桌上的图表,闭着眼睛,只言片语:

“买。”

他忽然这样嘀咕道。就像是选择“钢蹦”的正反一样。

本来,他也不是因为有什么高妙的念头才这祥说,只是因为想到,“等到股金上升赚套利”,这种道理很容易被人理解的一刹那,川岛才马上作出了“买”的决定。

“谢谢啦。”

客人和上次一样,急急忙忙地离去了。

他虽然走得很快,可是他每走一步,肩膀就跟着扭歪似的左右摇晃一下。

他一定是动过肺的手术。

看着他走路的模样,川岛这样断定。

如果是昭和七年出生的人,当时,因为患上肺结核而进行手术的人很多。这徉走路的人十拿十稳,除此之外没有人会有这种走路姿势。

川岛茫茫然地想像着这客人的境遇。在大病之后,也不能再做什么像样的工作。虽说人很大方,但仍然是阮囊羞涩。目前,不是指望赌博才搞股票投机的吗?

令人遗憾的是,这时的S电器的股金也是狂跌不已。

当时的那个客人,现在就近在眼前,看着报纸……尽管今天他戴着鸭舌帽,可是这种判断是绝对不会错的。因为,川岛始终忘不了他的鹰钩鼻子,还清楚地记得他的那种眼神和那只带在手指上的金戒指一一雕刻着印鉴的大戒指。

其实,在高田马场,川岛还曾见过他一次。他们倒是很有缘分。

那时,川岛已经换了个地盘。所以,他也未必就能想到是同一个算卦的人。

为此,川岛感到非常轻松。因为他又不是来算账的……

“请算算金运。”

从他那一点也不知道从算卦中吃一堑长一智的样子来看,其他人一定给他算的是心满意足吧。

“好,好,从财运、性格、结婚运,到可怕的疾病以及灾害等等,什么都可以算?”

川岛仍然是以往的陈词滥调。

“拜托你只算股票,其它的一概不要。”

对方也和过去一样,连腔调都没变。

“是股份投资吗?”

“对。靠赌自行车赛,赚了一笔钱,想再投到股市中去。”

噢,原来如此。看来,他陷入赌场不见得就错了。作为一个算卦的,这样想是极不相称的一种软弱。实际上,川岛自己也不认为自己就具有识别人的眼力。

不过这时,川岛判断:这个人小时候,是个没吃过苦的少爷,至于别人的人生是什么,他从来没也有留意过。与其说认定他好赌,不如说是种偶然的赐与罢了。

无论如何,自行车赛让他赚了钱。

很多人赚了钱,拿去吃吃喝喝,或用在女人身上,钱很快就消耗殆尽了。可是他的主意却不同,打算用赚来的钱,还想接着再赚一次,即使吃亏也够本,如果股票再能赚到钱,便是锦上添花、飞来横财了。川岛缺乏股票知识,可以说是一窍不通。但是以前算过的K不动产和S电器,以及今天还要他算的t建设,是股金上下浮动最激烈的大宗投资项目的股票,这点他还是了然于心的。

这客人似乎也没有什么股票知识,所以才会卜卦不已。

川岛听他说是因为自行车赛赚了钱,站在这里算卦心里坦然多了。如果是用血汗钱来卜卦,对人家胡说八道会有报应的。

“您是哪年哪月哪日生的呢?”

“昭和七年四月十五日。”

川岛取出一张八开的白纸,用毛笔把客人的生辰写在纸上。从接“老竹”的班到现在已经两年,自己暗中也知道算中率不高,所以已不好意思再指手划脚,故用毛笔写下客人的生日,这是川岛的设想。

“五黄土星,壬申。”

他边说边在生辰的旁边写着。

小时候祖父曾手把手地教过他写毛笔字,所以这几个字写得相当好看,比算卦自信多了。

在算完之后,把这些递交给客人,由于字挺漂亮也增加点难得的价值。如果信口开河、一派谎言,还收钱,不是会问心有愧吗?他觉得这样做会少点罪恶感。

“是t建设。对吧?”

“对,股金是上升吗?还是下跌呢?”

这回可要给他好好算一算,得让他中了。

到底是上升?还是下跌?是什么呢?如果算算能知道就好了……是不是去找个人来算算?

上两次的结论都是“买”,结果全是下跌。两次有过的事,第三次可能也会有……不对、先等一等、连续三次也不应该是相同的……唉,真难!真难!

“怎么样呢?”

客人在催问。

这时,“下跌”两字闪现在川岛的眼前。

“下跌……嗯……出现了下跌。”

“确实是下跌吗?”

客人的表情十分严肃。

“这……卦中是这样说的。”

他一不留神就说了胆怯之语。在这种时候得说“确实如此”才行。

“知道了。谢谢。”

客人一个转身就不见了。他走得是那样快,恰如川岛又没有算准来得这么快一样。也就是说,打这天开始,t建设的股金一直在继续上升。啊呀!这么惨的景象谁见过呢?

川岛甚至于在梦中,也曾见过他一次。虽然没看清他的脸庞,但立刻便知道:

就是他!

当然不会是什么好梦。

“你这个王八蛋,可让我吃了大亏。”

那人暴跳如雷。

他脸上有疤痕,好像曾割指发过誓,没什么正经的职业。每算一次卦老是给五千日元,可在梦中却变成了五十万日元,也许是五百万日元。

由于川岛屡算屡不中,总之是一笔巨额。他损失惨重,家中连饭钱也没有,在暗淡的灯光下,全家人老老小小围着放在桌子上的空碗。这样凄惨、贫穷的画面也出现在川岛的梦中。

“你打算给我怎么办?”

“……”

极度的恐惧使他说不出话来。

算卦的,如果算不准就得全部负责任的话,那还受得了。不过,这样的理由,对方是根本置之不理的。

啊—他要杀我!

与其是四处逃跑,不如睁开眼的好。川岛被惊醒了。

斤斤计较,一事无成,真没出息。其他人或许还不如我呢!不是干得好好的吗?

川岛虽然这么想,可是连续三次一点都没有算准的例子,也实属罕见,到底这碗饭一也不是好吃的,他陷入了自我厌恶之中。时常,莫名其妙地突然就会想起这张极其阴险、凶狠的脸。

谁会想到,在列车上遇上他……而且是自己正在文枝的面前,为自己具有优越的灵感洋洋得意的时候。刚才的谈话内容,确确实实是一字不漏地被他全都听到了……。

实在是难为情。

仅仅是难为情还好了,就怕从报纸后面“噌”地一下子伸出头来。

“小兄弟,术语罗列的不错嘛。”

他也许会这样挖苦、恐吓。川岛只觉得那梦里的情形马上就要和现实相吻合,真见鬼啦。

“哎,你还要不要再吃一个?”

文枝亲昵地碰了碰他的肩膀说。

女人,无论长到多大,总还像小孩子似的。听说要去旅行,文枝装满了一手提包的各种各样的食物。义不是小孩子去郊游……

文枝最喜欢吃用竹签串起来、用米面做的甜丸子。川岛也挺喜欢。

列车出东京站后,甜豆馅的和带酱油味的,他各吃了一串。那时,因为对面没有人坐,所以他们像是在演戏一般,拉拉扯扯,显得十分亲热。

文枝说:

“给你一个,张嘴,啊——”

“噢、噢,好、好。”

“张开嘴嘛,来,这样,啊!”

“啊——”

川岛奉陪着她。

在过了热海站以后,文枝又想起了这些丸子串来,便打开了包。

“甜豆馅的和酱油味的,可是一样只剩下一串了。”

“你想吃哪个,就吃吧。”

川岛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冷言冷语。

“一样给你一半吧!”

“我不要啦。”

“人家愿意给你一半嘛!”

文枝撒娇似的、又亲昵地碰擦着他的肩膀说。本来就不太聪明的女人,现在已经彻底地变成了一个十足的笨蛋。

她迅速地用手指尖,从竹签上把丸子拿下来。

“张开嘴,啊一一”

川岛皱着眉,避开了。可是文枝却摇摇头表示反对。

“不行嘛!张开呀,啊—”

她紧逼着他。

从一旁看上去,这情景多不成体统。

“岁数不小了,都一大把年纪了,要适可而止。”

说不定会有人想这样叫喊。

而且,现在、就在这个时候、在对面坐着的并不是毫无关系的第三者。他会冷不防就把眼睛瞪过来,怒吼道:“你这个混账东西!算的是他妈的什么卦!还有脸在这里跟女人鬼混!”

这人,坐在那里,一直摇晃着腿。这样做,也许是为了控制自己的烦躁心情,穷迁就着,什么时候会爆发?

唉?对呀!说不定他还没有认出我就是那个算卦的呢!

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如果是这样,最好对算卦之事只字不提。能觉察出我是算卦先生的话题也不能再说。

虽然如此,文枝却把沾有川岛唾液的丸子塞进自己的嘴里,鼓着两颊问道:

“以前,你在算卦的时候,也有偶尔算不准的吧?”

她的声音真大,如果川岛装作没听见,她会再问一次的。

“这个嘛……当然会有。”

川岛凑到她的耳边答道。

“那是什么事?”

“早就忘了,谁能一五一十地都记得住呢。”

“哦—是吗?”

川岛望了望窗外,又看到了大海,想到必须马上转换话题。可是文枝又抢先一步:

“不过,如果没有算准,一定是让你算卦的人存心不良。你不也这样对我说过吗?反正他们平时就经常欺世盗名、昧别人的钱什么的,算不准,你怎么能负责任?”

报纸后面,露出那张黑脸。不过,很快又用报纸遮住了。

活见鬼,总说这话不是要我的命吗?

果然,不出所料,那人早已经认出了川岛。刚才的那种表情,显然是种什么都已经明了的意思。而川岛的表情,也已清楚地表示出,他完完全全地、彻底地想起了那个让他算卦的客人。

文枝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尽管这女人是那么傻,可话还真多。是因为傻,话才多的吗?

“在这方面,我不是平常就对人很好吗?所以,你给我算的卦就非常准,可帮了我的大忙。如果不是你,我当时肯定就买了,现在一定会吃大亏。说实话,当时他们说的可好听啦,是买金?还是不买金?我犹豫了好一阵子呢。‘金运不好,不易投资,好话听不得。’你不是一下子就给我算准了吗?”

“正因为这次给文枝算准了,他们才交上朋友。文枝差一点上了投机金银买卖商的当。从此以后,文枝成了川岛的信徒,以至于今天随同他去温泉旅行,并且对他花钱也极为大方……”

以前,在文枝情绪不佳时,川岛总是故意提起没让她买金之事。这样一来,文枝就会以感激之情、抬起头来说:“那时,真的是你救了我”,因而她的心情也就自然而然地由阴转晴了。对文枝来说,也许这是一种条件反射吧。

与此相反,这时,在列车上,文枝察觉到川岛突然变得死气沉沉、少言寡语,便想,“对了!把这话说给他听就好了。”才这样一塌糊涂地说起来。

“因算卦先生的一句话,就能把钱保住,多好的事啊!”

川岛从心底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拜托啦,请不要再随便地胡说八道,好不好!

“嘘——你的声音太大了。”

“嘻嘻嘻……”

文枝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笑了。那笑声很大。

“我说……”

“嗯?”

“我的声音很大吧?”

“声音大有什么好的?”

“据说呀,那时候的声音也大……哈、哈、哈。”

从她的语调里,一听就知道“那时候”是什么意思。用这么大的嗓门,即使是周围的人也明白。当然,坐在对面的这个人听的更清楚。

那张报纸很不自然地摇动了一下。

这也许是,那个人在报纸的背后搞什么名堂吧?

“快别瞎说了!”

川岛差不多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附耳低语。

他感觉到,那人一定在这样想:

你这个骗子,在哪里找来的臭女人,大白天的在列车上打情骂俏的,也不知道害躁,还带着这样的女人去温泉旅行?有空闲时间好好学一学算卦吧!

文枝无所顾忌,还在信口开河。

川岛只盼着早点到达伊东站,因为他们在这个站下车。在此以前,但愿对面的人能够忍气吞声不发火。

上帝保佑!

列车的速度慢了下来,终于进伊东站了。

“啊—可到了?”

川岛提着手提包,追向已在通道的文枝。

这下可好了,谢天谢地!

赶紧逃、赶紧逃。

可是,真是太无情了。

万万也没有想到,对面的他也站了起来,跟在川岛的后面,往车门口走。川岛的后背,像背了块木板似的无比僵硬。

终于,在川岛的背后,那人开口了。

“你运气不错嘛。”

“……”

川岛惊惶失措,不知该怎么样回答。

下面的问话就更可怕了。

“你说,今天的股票,是买呢?还是卖呢?”

川岛稍微往后转了一下身子,哀求似的看了他一眼。

“你说话嘛,是买?还是卖?”

他在往怀里摸着什么,难道是匕首吗?

你已经够损我的啦,还要我怎么样呢?

川岛直想两手扶地求饶,可在文枝的面前又不能丢这种面子。和文枝还没有做过一次“那个”。再说,她可是好不容易才到手的摇钱树啊!

“到底怎么办?”

那人开始发脾气。

“是买?还是卖?”川岛被这爆炸性的声音吓傻了,顺势用极其微弱的声音答道:

“是买。”

“还是买吗?”

列车的通道,被下车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这些人又迟迟不动。想逃是逃不掉了。忽然,川岛隐隐约约地听到了那人的笑声。

“嘿、嘿,你的卦确实是算不准啊!有人告诉过我‘那个算卦的根本就算不中,所以得要反过来听才行。’你算的卦还真让我赚到不少的钱呢。”

这人从里边的衣兜里掏出五千日元,扔在川岛的手提包上。

想想看,如果所有的预言一点也不可能实现的话,那么,它和全部可以实现的不是具有同等的价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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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2.花器

“您不是去旅行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田仓育子一边用热水烫着白茶杯,一边用对陌生人的口气问洋介。

是在下午,外边正下着小雨。他们坐在单身公寓的房间里,从今天早晨开始,公寓大厦旁边的空地上一直在施工,往地下埋水泥桩,惊天动地的震响声不断传来。他们把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以隔绝嘈杂的声音。虽说今天是工作日的下午,公寓里所有的人也不可能全部外出上班去,但走廊上却空空落落的,连个人影也没有。

洋介比育子大十多岁。他们早就认识,可是,在这样紧闭门窗的房间里,而且又是孤男寡女,无形中就会让人产生一种戒备的心理,从育子那谨慎的动作中,也可看出她想和对方保持一定距离的那种强硬的态度。

“是昨晚才回来。一回来立即就到你这儿来了,可是你不在,是去和谁约会了吧?”

洋介是自来熟,就像一个客人走进了主人的家里自己在说“请随便些,不用拘束”那样。

“是去约会了吧?”似乎是在这种场合中的固定用语,不过对洋介来说,意外地也许正是他想知道的事情。对于洋介的自来熟,育子觉得是一个男人在开始打女人主意时所表现出的那种微妙的调情伎俩。

“我参加了一个学习班,所以晚回来一会。”

“什么学习班了”

“镶嵌画。”(拼画)

“什么?”

“就是用碎小的玻璃和大理石来组合成各种图案画。这好象很适合我的性格,我也许很快就可以成为专家啦。”

“哦,是吗?”

“你是去冈山了吧,是什么事?”

育子往茶杯里倒着咖啡,转换话题问道。

“嗯,我去看了看备前陶瓷。这个是给你捎回来的土产。”

洋介把用杂乱的纸裹着的一个筒状形的东西递给了育子。

“谢谢您。”

昨晚育子回到家后,看到洋介留给她的纸条。上面写着:我已从冈山回来了,给你带来一件礼物,有空请跟我联系,我给你送去。那时育子已预感到洋介的礼物大概是瓷器。尽管如此,还是问道:

“这是什么东西?”

她接过礼物,果然象她想像的那样沉甸甸。

她心里揣摩着这东西的重量,歪着头,脸上浮现出微笑。大概是这礼物给女主人带来什么联想吧。

“既然我去了冈山,这当然是备前陶瓷啦。”

“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怎么好意思收呢?”

“哪里,这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不过是个花瓶而已。”

当育子接过礼物时,就已经知道是只花瓶了。整个瓶身用白色泡沫垫缠着,外面用杂乱的瓷器窑厂的包装纸包了一层。

“你先看看”洋介说。

“好吧。”

育子在用小指的指甲去剥粘在包装纸上的透明胶布时,忽然想起了她姐姐的一个癖好,应该说是她母亲的癖好也许更确切些。

“大概这是母亲的遗传吧!”

“你说什么?”

“哦,收到礼物,马上就想打开看看。”

“这不是什么坏毛病,在外国好像都是这样的。”

“父亲常因此而指责母亲,但母亲这癖好一直没有改变,我姐姐也同样有这种毛病!”

“嗯,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你姐姐确实这样。”

“收到礼物后,不当场打开看看会心不安,这可能是没有耐心的表现吧。”

“也不一定是这样。”

他们正在聊天时,育子已经把包装纸打开了,露出了黄铁色的圆筒形的花瓶。

“哇——真漂亮,这颜色美极了!”

“嗯,是不错。”

听到育子的赞叹声,洋介的眼神轻松了许多,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神情。

洋介是土地暴发户的儿子,都过了三十五岁了,还没有一个固定的职业。二年前,他太太不知为什么自杀了,不知为何,从那以后,洋介一直过着单身的自由自在的生活。他的嘴唇很薄,鼻子高挺,平时他脸色看上去总有点不近人情。但他观赏陶瓷时总会流露出和蔼的眼光,他的鉴别力也很高。

育子站了起来,往洋介送给她的花瓶里倒些水,把原先插在玻璃花瓶里的三枝玫瑰花插到新的花瓶里。

“怎么样?好看吗?”育子问。

“如果插些日本式的花,可能会更合适些。”

“对呀,像桔梗啦、铁线莲啦等。”

“嗯,紫色的花好像和这花瓶的颜色十分相配。”

育子脸上的表情逐渐凝固起来。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很奇妙的幻觉。但洋介还是一边认真地盯着自己的礼物一边说:

“说起来,窑变有一种不可言传的独到之处,备前陶瓷烧得就是好。我从来也不认为偶然性就是艺术的本性,比如画家、音乐家所做的,我要创作这样的作品,事先已经构思成熟,然后再着手去创作。从这点上看,他们应该是了不起的。如果往猫的脚上涂些颜料,让猫在纸上跑上几圈,就能说这是抽象画吗?这可不是艺术。不过,在艺术领域,我倒是认为还有百分之几的偶然性在起一定的支配作用。特别是象摄影、陶瓷这样的艺术,从制作开始到结束,在中间一段时间里就是如此。就说陶瓷吧,一旦窑里点了火,再想重新看一看,做些这样那样的修改,就根本不可能了。”

洋介自己滔滔不绝。

所谓窑变,好像是指陶瓷在窑里烧制过程中发生的偶然性变化,使瓷器自然地描绘出特殊的色彩图案。陶瓷制作似乎很有趣味。

“备前陶瓷十分质朴,它象征着大自然的造化。如果窑火的温度不同,或者是陶瓷在窑中的位置稍微有所不一样,就会形成迥异的陶瓷作品。”

洋介把手又一次伸向花瓶,正要接着说起颜色的微妙变化之时,发现育子对他的话题并不怎么感兴趣。

“你怎么啦?”

他问道。

“你今天有点不太对劲儿。”

对方似乎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我觉得您喜欢更细腻、更华丽的陶瓷,不是吗?”

“为什么这么说了”

“第六感觉。比如有田陶瓷。”

“有田陶瓷当然很好,它的技术也是最高的。蓝色和朱红色配合,使陶瓷产生了一种不可言传的奇妙效果。就拿有田陶瓷那鲜明的色彩来说,它所使用的技术是有着悠久历史传统的。而且,在江户时代,它积极地吸收了中国和欧洲的技术,又经过寺右卫门等的发展,使它形成了具有日本特色的陶瓷。具有高尚、优雅的品味。但总是有些被刻意加工的感觉。如果你把有田陶瓷和备前陶瓷放在一起看,就会觉得它们是陶瓷美的两个极端。其它好的陶瓷也有不少,不过,总的来说,仍不出于这两种类型,而且……你……实际上……对陶瓷并没有太大的兴趣。”

洋介微垂着头,眼光却往上方漂,窥视着育子的表情。

“你认为是这样吗?其实也不是这样的……只是,我想起了我的姐姐。”

“哦,原来如此。”

洋介的语气中流露出一种尴尬,他接着问道:

“已经快一年了吧?”

“一年零两个月了。”

“真令人遗憾啊!”

“最近,我老是梦见我的姐姐。她和我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她很聪明,人长得也漂亮,又富有才华,生活上一些事情也处理得干净利落。可是,就那样死了……让人不明不白的。”

“处于你的立场当然是这么想。”

“所以,我老是经常在想姐姐的事。可是思前想后,总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您是男的,有没有比我更明白的地方?”

“明白?明白什么?”

“你看看啊,你没有听说过瞎子摸大象的故事?如果仅仅一个人摸一次的话,就不会明白它的整体是怎样的,如果大家都动手去摸,把每个人不同的感觉集中在一起,不就可以知道是怎样的了吗?”

“但是,我所了解的情况都已经告诉警察了,其它的我一无所知。”

“不过,那件事情过去以后,你有没有想到过什么反常的地方,比如说这个很奇怪啦,那个又是怎么回事啦,诸如此类的让人费解的事?”

“嗯……这个嘛,你得让我再想想看。”

“好吧。”

育子的姐姐丽子,是去年六月死的。

在青山的单身高级公寓里,她穿着一身华丽的睡衣,被人勒紧喉咙,倒在了客厅的地上。

推断死亡的时间是夜里十一点左右。丽子的尸体是被第二天被前来收钱的报社社员发现的。当时,正好邻近的公寓里刚刚发生了一起强盗杀人案。那种死亡的恐惧依然笼罩在人们的心头。

“是同一个强盗干的吧?”

当初不少人这样猜测。

可是在作案的手法上,两起案件有微妙的区别,这种事,好像警察一看就知道,从一开始,他们就把注意的焦点集中在丽子生前交往的朋友上。

丽子的交际非常广,确切地说是交往的男人很多。随着调查的进展,警察发现了她和相当多的男人分别保持着十分密切的关系。对此,育子曾感到非常厌恶。

丽子没有过象样的工作,尽管如此,她却过着一般人无法相比的富裕生活,她拥有一家在赤坂的合资的珠宝店。“珠宝店的生意很好,所以我可以生活得很轻松自在。”虽然丽子总是这样说,育子也隐隐约约地感到她绝不只依靠这些。

或许丽子是和多个男人保持关系,让他们每人都拿钱给她,使她过着一半觉得有趣,一半有些离奇的生活吧。

丽子并不是心地善良的女人。

比如,她借钱给育子,可是一旦自己需要,就分毫不差地又要了回来。借的东西一定得要还,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是姐妹之间的借与还应该不必那么认真。育子以为是姐姐送给了她的,可丽子却三番五次逼着她还债。育子被逼得走投无路没有办法,甚至不得不去借了高利贷还给她。丽子和周围这成群的男人是进行着怎样的交易,无人知晓,但人们可以想像得到她的生活有相当一部分不洁之处。她死亡后,人们发现她的抽屉里竟然放着一张近五百万元的存折,一个没有工作、消费很大的女人,有着这样大额的存折真让人不可思议。

“可是,那件事……”

洋介又皱着眉头接着说:

“凶手应该是有光吧?”

“我也是这样想,大概是他。可是他为什么非得对我姐姐下毒手呢?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想弄个水落石出。”

有光几久夫是丽子众多男朋友中的一个。育子不知道他与姐姐之间的关系到底有多密切,从警察追问他的样子看,可能关系不同一般。育子曾见过他一次,像纸一样苍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他好像还有一点神经质。

“关于有光的事,你有没有问过警察?”洋介问。

“没有,您问什么了吗?”

“我也没有,再说,我也不可能去问。仅从报上看到了一点。不过,我想警察也应该给妹妹说得更多一些。”

“嗯,不过特殊的事,他们什么也没有多告诉我,即使是妹妹,警察不也把我当成了嫌疑犯之一吗?”

“这怎么可能呢?”

“真是这样,我从他们对我的质问中感觉到了。”

“只有男人有这样大的劲儿,女人是不可能做得到的。”

“可凶器是一条丝绸围巾呀,如果我姐姐喝醉了酒,在她睡着的时候,女人同样可以做得到的。”

“你不要净说些糊涂话。”

“警察怀疑人是他们的本职工作,就说您吧,不也被他们怀疑过吗?”

“可以这样说,但我可没有一点杀人的动机,只不过是感觉你姐姐很有魅力,我作为一个男人对这种女人有兴趣而已。哦一一,对不起,对妹妹说这样的话一一失礼了。”

“没关系,姐姐和我,一直想法不同,做法也不一样。对于姐姐主动勾引那么多的男人的事,我早就讨厌得要命,这都大大增强了我的免疫力了。”

育子像外国人那样,侧一下脖颈,耸了一下肩膀。

“的确,丽子交往的男朋友很多,从关系的密切程度上看,我觉得有光、谷、原田这三个人肯定应该列入怀疑者名单中。”

“嗯,刚才我说过的摸大象的故事,真的和这件事情是一样道理。看得最清楚的只有警察一一”

“这不是很好吗?”

“当然是好,只是有光被警察放回来以后,就自杀了。从那以后,很多事就更加扑朔迷离了,真乱啊!”

“是啊。”

“有光他为什么要自杀呢?”

“这个一一”

洋介想说“因为他是凶手”,可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因为育子好像在想着什么。

她眼睛盯着花瓶,可眼神并没有在那里,一点也没有观赏的样子。

在花瓶里插着的玫瑰花,无论什么时候看,都是色调非常美丽的花。洋介这样想着。像这样的玫瑰,即使只有三枝,也决不便宜,只可惜这花朵只有二三天的生命……年轻女子,似乎要比男人想像中的还要喜欢花。这花瓶,她也会象对花那样满意吗?

“警察调查结束后,我打扫了姐姐的房间。”

“那么你发现了什么没有?”

“没有一一你想那警察已经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搜查个遍,我还能发现什么呢?只是,我好像明白了,我姐姐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被害的。”

“哦,是这样。”

“也只是这些,不过,除了这些,我倒是更想知道,我姐姐和其他的那些人到底都是什么样的关系?您不是知道些吗?像有光……还有谷、原田。”

洋介喝了一口已经发凉的咖啡说:

“嗯,详情我也不清楚,如你所知,有光是一家有名的企业的课长助理。曾如此深地被怀疑过,肯定是畏罪自杀的。”

“他被拘留了四五天呢。”

“是这么多天吧,他被释放以后,马上就自杀了。”

“可是,有光会被第一个怀疑的理由是什么呢?”

“不是说因为他那天晚上去了你姐姐的公寓吗?报上是这么说的。”

“我姐姐的公寓,不是谁都可以去吗?还有一个中年人那天晚上也去过呀。”

“也许是这样。但有光起初不是一再辩解他没有去过吗?后来发现了他在说谎,所以才引起了那样深的怀疑。”

“是啊,最初,他好像说是‘去了附近的游戏中心’,可正巧,那天,那个店更换机器,根本就没有开门营业。”

“你不是很清楚吗?”

“这是警察那么说的。”

“人家到底是警察,我也被调查那夭晚上在什么地方,可是正好那晚是我从佐贺回来的那个晚上。”

“他们也盘问当时我在哪儿,因为那天晚上八点左右我曾到我姐姐那里去过一趟。”

“哦,我还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她死亡时间是在从十点到十二点左右之间吧。”

“唉,差不多。我听说是十一点左右,我刚好是在这以前去过那里,所以,肯定会被怀疑的。”

“当时,你没有发现你姐姐有什么异常吗?”

“没有,她和平时一样,一会儿兴高采烈,一会儿又神色黯然。”

“你呆的时间长吗?”

“不长,就一会儿。我也不太喜欢她,总觉得她生活不检点。”

“你说的一点不错。”

洋介斜侧着脸,带着点自嘲的口气。

“只是,我去的时候,客厅里没有百合花。”

洋介有点发慌似的抬起头。

“百合花?这是怎么回事?”

“在姐姐死的时候,玻璃花瓶里插着三枝。”

“哦,就是说……在你回去以后,客厅里多了百合花?”

“对。我告诉警察以后,他们好像是重点查了这花是谁送的。”

“是吗?”

“花店不是到处都有吗!每天买三枝百合花的人更是不计其数,最初怎么也找不到线索,后来一定是因为有光露了马脚,才知道是他送的。”

“如果能找到有光买花的那个店,你姐姐客厅里的花到底是不是在那个店卖的,应该会有可以证实的办法吧?”

“有光也许全坦白过了。”

“不过,他坚持说他不是凶手,并一直在否认。”

“是啊口可他有什么理由,非要这样来对待我姐姐呢?”

“谁知道呢?我和有光的关系不好。把你姐姐夹在中间,大家互相厌恶着,这是理所当然的。有光……对你说这话,不太好听,他很可能给了你姐姐不少钱吧。后来关系破裂了,他便说‘把钱还给我’,你姐姐可不是还钱的人。唉……再说,如果两个人发生了舌战,一怒之下,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

“嗯。”

“还有,虽说有光是个一流企业的课长助理,可他也不过是个普通职员,这样的职员如果把自已的钱倾囊而出,一点不剩地全部都给了你姐姐的话,这也许不仅仅是因为恋爱。是不是你姐姐抓住了他什么把柄,说不定有光是被你姐姐逼的呢。”

“你的意思是说,他欲罢不能了。”

“这种情况也是有可能发生的!我也搞不清楚,我和你姐姐的关系也很一般。不过,再说句不中听的话,这样的事,你姐姐她是干得出来的。”

“那别的人呢?比如说谷。”

“从动机上看,我觉得谷并没有什么可值得怀疑的。我只是听警察说过一些,谷是倒插门的女婿,虽说他在社会上有点名望,挺吃得开的,可在家里对太太却是低三下四抬不起头来。他和你姐姐大概已来往五六年了,当然对太太是绝对保密的。他一时看上了你姐姐,时间一长说不定要打退堂鼓了。”

“当时,他正在外国旅行。”

“他真是幸运,真好,再有动机,人都不在日本,想杀人也杀不了。”

“还有,另一个人,原田呢?”

“我知之甚少,从警察没有太追究他这点看,可能原田是清白的。虽然有光自杀以后,这件事不了了之了,我仍然觉得犯人就是有光。我想警察的调查报告书上也会这样作出结论的。好了,我们又不是内行,材料又不充分,想那么多也没什么意思。”

“这倒是实话……”

育子一只手轻托住脸庞,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她依然有惊天动地的打水泥桩的声音传来。

丽子死后的第二天下午,育子才得知这消息。

育子的工作是给外国人导游。一忙起来,连回自己公寓的时间都没有。又是奈良,又是京都的必须来回奔波。可是,那天正好是很久没有过的休息日,她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睡到中午。电话的铃声吵醒了她,育子换了衣服,马上就赶到了警察署。

值班的警察告诉她,姐姐是昨晚十一点左右被勒死的,已取到了尸体解剖的许可等。

在四面都是水泥墙,令人毛骨惊然的解剖室的担架上,育子看到了姐姐。这时,育子感到一种刺骨的冰冻般的寒冷。这难道仅是因为这儿是解剖室吗?

“田仓丽子,三十一岁,是你的姐姐,没错吧?”

“没错一一”

她不敢凝视姐姐。

姐的脸似乎有些浮肿,大概是因为被勒死的缘故吧?

育子被警察追根问底是在这以后的事。她本以为自己是被害者的亲属,应该是处于被同情的位置的,当得知警察并不只是这样认为时,她吃了一惊。其实,这也很正常。警察怀疑所有的有关联的人,这是他们份内的事。只是他们都问了些什么?育子又是怎样回答的?

父母双亡,只剩姐妹两个。可是两个人关系不怎么好,性格不同,生活方式也迥异,两个月也就能见一次面……。不过,昨天晚上八点左右她去了姐姐那里,也就是这些了。

当警察听到育子曾在那天晚上去过姐姐的公寓时,气氛突然紧张起来。

“是几点?为什么去的?几点离开的?你姐姐的神情如何?她是否说那天晚上会有人来访?”

“八点十分左右,我去送她要的香水。我姐姐喜欢那些在日本买不到的东西,因为我有些门路……。把香水放下以后,我马上就回去了,大概是八点半左右。别的也没有什么反常现象,我只是想到‘也许今晚姐姐的男朋友要来。因为这是常有的事,我也没问她。”

“从你姐姐那儿出来以后呢?”

“直接回家去了。在公寓附近的小饭店里吃了晚餐。那个店叫‘渔火’,是个出入很自由的店。即使是个女人也不会感到拘谨,而且那里做的鱼特别好吃。”

“噢!”

“那里还可以喝酒……。我在那里一直呆到十一点左右。回到家以后……对了!有个朋友给我来了电话,我们聊了挺长一段时间。”

“那个朋友叫什么?”

“叫高井夏枝,是镶嵌画学习班的同学,地址是……”

还有什么就全都说出来。

丽子的死,虽然育子感到恐惧,但并没有太伤心。姐妹两人,性格差异很大。同在一个城市的中心地带住着,但很少能见上一面。从很久以前开始,骨肉间的情份,就已淡薄了。

育子知道姐姐过着娼妇般的生活。可她并没想去为此而计较、而担优,她俩之间已经不存在那种可以互相担忧、计较的亲密关系了。每当她想到是否是姐姐做了非让人杀了不可的贪得无厌的事的时候,她的心就一阵阵发寒。

解剖后被送回来的尸体,用白布裹着,但仍然可以看出胸腹处深深地凹了下去,就像里边的五脏全都被摘除了一样……

看着姐姐这副孤独无助的样子,悲伤第一次涌上育子的心头。在那一刻,使育子便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出姐姐被杀害的原因。

由于丽子生前来往的男朋友过多,搜查好像一直进展得不顺利。

“有这么多的男人,能不出事吗?”

有一次,一个中年警察几乎是骂人似的嚷起来了。

丽子的寓所有两天被禁止入内,当然育子是可以进入的,她发现客厅的桌上的玻璃花瓶里有三枝百合花。

“嗯……”

育子刚低头沉思,一个好像是主办这个案件的、叫富永的警察便立即走了过来。他眼神严肃,声音却很柔和:

“你发现了什么?”

“我来的时候,好像没有这些花。”

“噢,是发生案件当天的八点左右。你来的时候,对吗?”

“肯定是什么人拿来的吧?”

育子判定说:

“嗯、嗯。”

警察没有显示出对此特别关心的样子。但毫无疑问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线索。

“有没有发现其他什么?”

在被禁止入内的房间里,育子仔仔细细地察看了一番,除了百合花以外,再没有发现任何可以值得怀疑的东西。

被怀疑的是犯人有光,可能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拘留的。他那天晚上去了丽子的公寓,拿着百合花,有目击者。可是他却一直拼命地说“我没有去”。撤了谎,当然会给警察留下坏印象。

有光到底在哪里买的花?毫无线索。

这是情理之中的。因为大家都犯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错误。

这也许是因为警察是男的……,不!即使是女警察,也可能会犯同样的错误,就连育子当初也没能注意到。

有光坦白了吗?

如果有光说了是在哪里买的百合花,(当然,是指在他死之前如果说了的话。),警察一定会苦笑不已,感到狼狈不堪。

有光是被警察放回去以后,在回家的途中,从楼顶跳下自杀的。竟没有人跟踪吗?这不是警察的疏忽吗?

育子在出事后的第四天,去打扫丽子的房间。室内狼藉一片,到处都是用粉笔画的记号。

面对这些东西真是无从下手啊。

葬礼结束后,这里的财产家具准备卖给旧货商店,如果这样的话,过分整理就没有必要了。

忽然,育子的视线落在旁边的桌上的百合花上。瞬息之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漂浮而来。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摸了摸那温柔的花瓣儿。莫名地,一种惊慌失措的情绪一下子占据了她整颗心。

“您还要再来杯咖啡吗?”

育子重新温了温热水瓶,从厨房拿了过来问洋介。

“不要了,这阵子喝得太多了。”

“哦。”

育子把黑色的、散发着香味的咖啡注入了自己的杯里。

然后她的视线转向插有玫瑰花的花瓶:

“真漂亮!花很美,花瓶也很美。”

“嗯,是挺漂亮的。”

“玫瑰花的花瓣像天鹅绒。”

育子边说,边用手轻扶暗红色的花瓣。

“颜色搭配得恰如其分。”

“的确是。”

育子把视线收回,重新落在咖啡杯上,用手握住用白瓷做的杯子,轻嗅着咖啡的香味,接着慢慢地说起来。

“我姐姐已经死了一年零两个月……。”

“嗯……”

“因此好多事已经淡忘了。可是……”

“可不是吗。”

“我,最近,老是想起她来。”

“嗯。”

“与其说是想起我姐姐,不如说是想起那件事。这真是怪了,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老是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

“真是可怕的兴趣。”

“是啊,也许是可怕的兴趣吧。不过,我似乎渐渐有些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当然是那天晚上的事……。八点半左右我离开了姐姐的公寓,我走了之后,我姐姐会干些什么呢?她一定会打开香水瓶,去欣赏香水的香味。不久有光按了门铃,进入房间。”

“他手里拿着三枝百合花。你知道一枝百合花多少钱吗?”

“不知道。”

“再好的百合,一枝也不到一干元。三枝也就二千元左右吧。不算贵,可也不便宜。”

“啊,也就那样吧。”

洋介一点也不明白,育子为什么问起价钱来了。

“有光是为什么而来的呢?肯定只是来玩玩。不过,他并没有呆多长时间,大概十点半左右就离开了公寓吧。那时,我姐姐是不是还活着?总之,有光从公寓出来以后,在夜色中的道路上遛遛达达朝车站走去。像警察说过的那样,也许正因为如此,才搞不清楚他在不在现场。”

“你这是什么意思?好像还有弦外之音。”

“你听着,有光从我姐姐那里回去之后,有另一个人来过。”

“你真厉害啊,简直成千里眼了”

“没错。大概姐姐是这样说:‘是谁啊?哦,是你!’并打开了门,我能看到这样的场面。”

“一一”

“进来的,就是你洋介。”

“你不要胡说八道。”

“那天晚上,你从佐贺回来,在去羽田的途中,如果在时间上下点功夫,可以有三十分钟左右的时间到我姐姐的公寓里去。对此,警察不是也一而再、再而三地追问过你吗?只是得不到证据罢了。”

育子隔着桌子,目不转睛地死盯着洋介说。

“我在机场取行李时,因不像想像的那么简单,花了我很长一段时间,你怎么能因为一点小事,就随便怀疑起人来!”

“对不起。不过,因为我有着太多的想像。所以,和那天相类似的情况,我想今天再重演了一遍。”

“相类似的情况?”

“对。昨晚,我听说你从冈山回来,因为是你,就想到了你一定会给我买来备前瓷这样的土产。”

“你猜对了。”

“那天晚上,从佐贺回来的你,也买了瓷器,有田陶瓷?对,是有田的花瓶,和今天一样,你去了我姐姐的公寓。”

“哦,你的想像力可太丰富了,那你说说看。”

“姐姐就像我刚才那样,打开包装以后,就把在身旁的百合花—有光拿来的花插在有田瓷的花瓶里。马上就打开包装纸是我们家的习惯,刚才不是说了吗?我姐姐说不定是靠着沙发,顺手把花放进去的。”

“就因为这?”

“不过,我姐和你那天晚上谈得并不愉快。两人发生争执以后,你就对我姐姐下了毒手。你以为没有人看见你走进那个公寓,只要不留下任何痕迹,谁也不会知道。你把所有可以留下作证据的痕迹全抹掉了。当然,绝对不会把有田的花瓶留在那里,它可是最重要的物证。因此,你把花从有田花瓶里拿出来,又放进旁边的玻璃花瓶里。那时……你很聪明,发现了花瓶里没有水,很不自然。你冷静得很。说起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无论是谁,既然把鲜花插在花瓶里,就应该倒水进去。所以,放着花,而没有水,会让人感觉到奇怪的。”

“这样,后来你就仓惶而逃了。警察好像有一段时间也没注意到,有光到底在哪里买的花?无论怎么查,毫无结果。那花……实际上……是人造花。男人也许不会注意到,最近,造花技术已发展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可以做得和真花一模一样。听说百合花最容易做,当今似乎还有把人造花做得比真花还好的做花流派。即使是人造花,也带有花的芳香。如果不用心看,是不会知道的。我在出事后的第四天,又去了我姐姐的房间,发现那花一点也没有变,觉得十分奇怪,所以仔细查看一下,才知道原来是人造花。”

“即使你知道那是人造花,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你先等一等。当我知道这是人造花时,马上就明白了有光是无辜的。你想想看,有光当然知道这是人造花,所以不会往花瓶里倒水,真花一枝不到一千元,可人造花一枝是一万元,有着很大的差别,有光肯定会告诉我姐,说这是人造花,所以我姐也不会往花瓶里倒水。可是花瓶里有水,这水一定是不知道这是人造花的人把花插进花瓶里以后,为没有水太不自然才倒进去的。”

“如果再详细一点的说,我曾经反复琢磨过,我姐姐以往在玻璃花瓶里放着人造花时,是不是有往里面倒水的可能性呢。可以说,我的全部推理是从这里开始的。我姐姐知道是人造花,根本不会往花瓶里倒水的,而且也不会让别人去倒,所以花瓶里的水是在我姐姐无法阻止的情况下倒进去的。也就是说,如果不是在出事以后倒进去的水,就很难让我理解了为什么?因为花没有问题,所以就觉得问题出在花瓶上。我想了半天,才明白一定是让人换了花瓶,我姐姐没有往放着花的花瓶里倒水,可是凶手反倒觉得玻璃花瓶里没有水,太不自然。这会成为线索,暴露出换花瓶的事……。无论如何,花瓶里的水,既不是我姐姐倒的,也不是有光倒的。”

“这个人应该是在有光以后来的。所以这个人应该就是凶手。不过,为什么非要换这个花瓶?当初我也没弄清楚,后来仔细想想也就明白了。”

“你停一停,即使你说的全都是真的,为什么我……”

“那天,送花瓶的,除你以外不会有其他人,再说其他人也没有这样的雅兴。和你昨晚从冈山回来,拿着备前的花瓶到我这里来一样,那天晚上,你去了我姐姐那里,拿着有田的花瓶。今天,我只不过是想重演一下那天发生的事。”

“很遗憾,我没有任何动机让我非得杀了你姐姐不可。”

育子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苦笑一下。

“我还没有跟人说过,在我姐姐留下来的东西中,我找到了一本不完整的日记,上面写的有……”

“上面写的什么?”

“可以成为你的动机的事。”

“你不要瞎编,不会的,不会!”

“是真的。洋介,你的太太是自杀的吧?”

“和这有什么关系?”

“真的是自杀吗?”

育子说到这里,身子一转,把背朝向洋介,端详起插在花瓶里的玫瑰花来。

“原来是这样。”

洋介含着笑意说道:

“你真会推理。那好,我就告诉你,因我太太自杀的事,我遭到你姐姐的敲诈,这是事实。你的推理大致是对的,真让人佩服啊。但是,哈哈哈,你还想重演一遍那天发生的事,真是太有意思了。”

不知育子是在听着还是没有,她一直注视着玫瑰花。

“这也是人造花,你好像一点也不在意。”

育子突然感觉到身后有洋介紧逼过来的气息,她“啊”地一下急转过头来。

洋介两眼通红,举止可怕,他满脸杀气,一下子把手伸向了育子的喉咙。窗户紧紧地关着,打水泥桩的声音,依然是那样惊天动地。

“快来人哪……”

声音中断了。

哗啦一声。

客厅和卧室中间的门被打开了。

“起初,我可是半信半疑。你的演技可真够水平啊。”

他们看着带着洋介的警车逐渐远去,一个叫富永的警察夸奖育子说道。

“洋介太太的自杀,果真是有问题。”育子说。

“洋介被连影也没有的日记吓倒了。”

事实,从现在开始,或许就会逐步地真相大白了。育子描述的情景有多少与现实相吻合?

桌子上放着一幅没有拼好的镶嵌画。育子好像是无意识地拿起红色的小玻璃在往上拼着,逐渐地有花的轮廓呈现出来。

不管怎么样,多亏让警察来的快。不然的话,就会像姐姐那样死在他手下。

警察就要回去的时候,望了望育子的画问:

“这是什么?”

“这是镶嵌画,把小块的材料组合起来,慢慢地可以构成十分精美的图画……”

“哦。”

警察一边穿鞋一边说:

“真是可怕。”

“啊?你是说洋介?”

“不。”

“我姐姐?”

警察又一次摇了摇头。

的确,把还没有拼好的碎片组合起来,在不知不觉中创造出大幅的作品。

这样的工作正适合于育子这样的女人。

正文 3.蒙娜丽莎的微笑

“你和你老公,怎么样呢?生活得还好吗?”

直树把厚厚的枕头又一叠两层,把上半身撑起来,望着麻里子问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麻里子用像毛玻璃似的有点不太透明的腔调说。

“没什么,仅是问一问而已。”

“如果生活得不好,你可以帮我什么忙吗?”

“啊,啊,这可不好办啊。今天你好像情绪不太好?”

“因为你总问些多余的事。你不也结过婚吗?还不明白?夫妻之间一年到头,哪里有那么多的恩恩爱爱。不过,我可不了解你们家。”

“嗯,的确是像你说的这样啊。”

直树还想接着说些什么,看了看麻里子的表情,又把话咽了回去。

麻里子朦朦胧胧地也知道直树是在想什么。

她和她的丈夫野地英造的年龄相差了十七岁,对英造来说,麻里子是他第二次结婚的妻子。因此,夫妻生活也许会在什么地方和普通的夫妻有所不同。直树是想半真半假地利用开玩笑来打听他们的私生活。

直树也真是有点傻,如果夫妻生活过得特别的好,为什么还要和别的男人睡在同一张床上?

“我们的生活,连一点感情也没有。”

麻里子皱着眉,很厌恶地说。

她很清楚,这是对情人的献媚。

即使是这样说,麻里子和她丈夫之间的关系也并不是特别的不好。

总而言之,是一般化吧。

本来,他们也不是经过像火一样的热恋才结的婚。

就象到了一定岁数的成年人所知道的那样,结婚是适当地把一部分爱情和一部分生活上的方便混合起来的产物。对于年过三十依然独身的麻里子来说,她更是把结婚的重点放在后者上,这样她便选择了英造。

而且,结果正像她预料到的那样。因此,在这种范围之内,对于今天的生活,她并没有什么不满。至于属于爱情的那一部分,她可以适当地打发在其他地方以解除烦闷。比如现在,像这样和直树楼在一起的本身,不就是这其中之一的表现吗?不过本人对这种解释多少有点意见,现实却确实如此。

“他还在收集美术作品吗?”

直树间道。

收集美术作品是英造的爱好。

英造的本职工作是经营不动产,在父母遗留下来的土地上,建筑了大楼,大规模地经营着办公大楼的出租业务。这种工作不需要特殊的才能,只要几座大厦的所处位置好,仅仅如此,就会有很可观的收入。曾有一段时间,他热衷于高尔夫球,后来,他似乎是认识到了自己的能力的局限。最近,他关心起美术作品来。多多少少他也考虑到要是向文化方面伸出点手,说不定还可以镀上点金。

“当然。他那种人,对什么事都容易着迷,这一段时间,他还会继续收集的。”

麻里子像是在说他人的事。

“可不能成了画商的牺牲品啊。”

“不已经是了吗?不过,他也买不了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即使拥有着那样巨大的房地产的财力也买不了?”

“财力的等级不一样嘛,前些时候,有一幅的绘画,他根本就……”

“怎么?买不起吗?”

“买不起。不过,你猜怎么着,非常有意思的是,他在一本的杂志上还发表了一篇文章,那好像是叫做什么‘劳兰桑绘画的色彩分析’。”

“嘿,不逊于专家嘛!”

“什么呀,依我看只不过是出于外行者的兴趣而已。可是呢,还真有人在赞扬他呢,说他的着眼点很妙。这一阵子,他洋洋得意地自我感觉更不错了。现在,美得好像自己就是个美术研究专家似的。”

“不是说的,你家的老公还真的挺具有风格。从长相上看,比起经营出租办公楼,他好像更适合于当美术研究家。”

“你是在奉承人吧?”

“哈哈哈。”

这时,两人的手指自然地穿插在一起,相互轻轻地吻了一下。

麻里子和英造由于年龄的差距,很少在家拉家常话,夫妻两人即使在消遣的时候,英造也总是只顾给她讲解美术,很少有共同的话题。

相反地,她和直树在一起的时候,毫无拘束,可以自由自在的交谈。

麻里子被直树所吸引的,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爱的手段的高明。当然、他要比自己的丈夫优秀得多,也因为有像这样可以随随便便的亲近感。在适当的时候,寻找一些可以模模糊糊地渲染全身的欢乐,交换一些无头无尾的闲话,也没什么不好。尤其是像目前,这对麻里子己很有意思了。

直树停下了自己不太热心的爱抚之手。

“前儿天我去的时候,不是正研究‘蒙娜丽莎’吗?”

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这样说道。

他们幽会的地点,一般是定在东京都内的旅馆。偶尔趁英造不在家时,直树也会到麻里子的家里来。

前几天,他来的时候,‘蒙娜丽莎’正在客厅的一个角落里放着,他大概是看到了。

“哦,那幅……”

“不会是真品吧?”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是复制品。”

“连复制品他也收集?”

因为收藏家一般不收藏复制品,直树有点不解似的问。

“他肯定是有什么打算狈。”

“不过,复制得可真好。”

“实物你见过吗?”

“见过。到上野美术馆的时候。”

“我老公去了两三次呢!说‘不愧是蒙娜丽莎’什么的。他好像很激动。这画真的就那么好吗?从某种角度上看,她的脸显得有点可怕。我可不喜欢。实物也是象我家的那幅大吗?”

“你家那幅复制品大概是和实物一样大吧。因为应该有展开的报纸那么大。”

“这么说我家那幅好像正好有那么大。他一天到晚拿着放大镜,如此这般地在拼命看着。”

“哟,他又开始他的研究啦。”

“查看复制品,能知道个什么?”

“谁知道呢。这也要看是什么课题。”

直树用力地握了一下相互穿插在一起的手指,又是一个吻。

接着,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直树的脚拨开了麻里子的双膝,两人缠绕又在一起。

麻里子随着自己的手指的感觉,松弛的乳房,再一次膨胀起来并逐渐绷紧,像是在亲自铺垫自己的出场。余焰未熄,又劈劈啦啦地燃烧起新的火焰,两人的身体都快被烤焦了。

“真有意思,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英造坐在椅子上,像是在自言自语,点着头,转动着转椅。

其实,这并不只是对自己说话,如果是的话,根本用不着用那么大的嗓门。

在起居间的一个角落里,放着一张读书用的大桌子,书斋在其他地方。晚饭后,他经常在这里一边注意着在自己背后的妻子麻里子的动静、一边读书。

英造从小就一直过着富裕的生活。所以,人都年过五十了他依然在什么地方残存着少年时代的单纯。

特别是自己一旦对什么东西发生了兴趣,不对周围的什么人说一说,就憋不住。也不管对方是否对自己的话题感兴趣。即使对方是出于英造在社会上的地位——也就是说对他是财主这一事实一一讨个好、奉承他一下,点个头,他也会误以为这是他们对自己的话题入了迷,从而更加滔滔不绝起来。这似乎是英造永远也改变不了的毛病。

这种象“少爷”似的习惯,也常常让麻里子束手无策。不过,比起其他不动产同行者的那种饿狗似的下流样子来,他还算是有可以救药的地方。

所以,只要是在麻里子的情绪不是太坏的时候,她还是能够难能可贵地一边倾听着自己的丈夫的讲解,一边去思考其他的什么事情。

“你看过‘蒙娜丽莎’这幅画吗?”

这天晚上,英造等麻里子在沙发上坐下来后,又开始搭起话来。

麻里子一如贤惠的妻子,十分温顺地将丈夫的话题接了过来。

“看过。”

她这样回答着,一边把自己正在织着的东西放在膝盖上,一边想:

今晚,好像又开始上课了。

“好,看过就好。在客厅里放着的那个,是它的复制品,复制的和实物一模一样,相当好。”

“是不错。”

“你看了那张画,有什么想法吗?”

“随着光线的不同,好像她的表情稍微有些变化。”

“你说的不错,过去就有人这样说,作者是雷奥南多·达·芬奇,这个你是知道的吧?这幅画是达·芬奇的作品一点没错。不过,谁是这幅画的模特儿却至今还没有定论。”

“哦,是这样。”

这块点缀竖琴用的装饰品,麻里子已织好七八成了。

织好以后,就送给直树,这是他们早就约定好的。直树曾说过:“编织的东西,一针一针的仿佛充满了女人的执拗,真是感人肺腑。”其实,麻里子在一针一针织的时候并不总是想着直树。

英造一点也没有察觉到麻里子的心思,继续说着。

“不管怎么说,这是世界名作。一直有很多人在研究。首先,最常见的一种说法,认为模特是的知名人士弗朗西斯科·迪鲁·吉奥康达的第三个妻子丽莎·吉奥康达。这种说法是最普遍的。”

他一边说着,二边在桌子上面的纸上画了个⑴,在⑴的下面写上了“丽莎·吉奥康达”。

英造在讲解什么的时候,总是这副德性,得把要点记在纸上,对方即使有点不耐烦,也要把他给说服才肯罢休。

如果能当个学校的老师该多好啊!

他自己也不是不这样想。

“把那幅画叫做‘蒙娜丽莎’,就是因为这个女人的名字是丽莎。另外,在法国一带,他们把这幅肖像画叫做朗·吉奥康达……,吉奥康达当然应该就是指丽莎·吉奥康达的吉奥康达。”

“哦。”

“最初提及这幅画的波茨奥,说它是丽莎·吉奥康达的肖像,所以说,这样,名字也就成了它的通称。”

“那……‘蒙娜丽莎’的‘蒙娜’,是什么意思呢?”

时常提些像这样的问题,可以使丈夫更加满意。麻里子从以往的经验里已经充分体会到了应该怎样才能更好地去听他的讲述。

“这个嘛,是对贵妇人的尊称。”

“哦,是吗,那个女人是贵妇人。”

“因为这是达,芬奇画的嘛,无论如何,这样有名的画家,不可能去画一般的平民百姓的。”

“嘿——”

“可是呢,立即就有异议出现了。说是只有的公妃康斯坦莎·达娃洛丝才真正是这幅画的模特儿。她是个女中豪杰,曾指挥军舰,英勇作战,击退了法国的大舰队。而且,她还曾是达·芬奇的经济资助人、吉利安诺·德·美迪奇的情人。也就是说,达·芬奇为自己的经济资助人的情人画了肖像,并把肖像交给了这个男人。可是,后来这个男人跟别的女人结了婚,这样他又把这张旧情人的肖像送还给了达·芬奇。这种推测,和这幅肖像画在美术史中的迁移是一致的。”

英造在桌子上的纸上又画了个⑵,在⑵的下面写上“那波利妃子达娃洛丝”。

“不过,从这画给人的感觉,实在看不出她会是个女英雄。”

无论是谁恐怕也无法想像得出,这个“蒙娜丽莎”在军舰的司令台上发号施令是副什么样子。

“问题就在这里。”

这位外行的美术史家,很满足似的笑了。

“从技法上推测,达·芬奇的这张肖像画是在1500年前后画的。这一点,唉,早已被大多数的美术史家所公认了。那波利的妃子达娃洛丝出生于1460年,因此,这幅肖像画就是在她四十岁前后时画的。可是,不管怎么着,从画的整体印象上看,年龄上相差太大了。”

“是不是把她画年轻了,由于某种的恭维,故意的?”

“这绝对不可能。达,芬奇比什么人都重视写实。而且,当时的四十岁肯定又会比现在的四十岁老得多。再说,现在这幅画的色彩也应该是比那时候的褪了不少。可以说,在达·芬奇画这幅肖像的时候,模特儿一定比现在看上去要显得年轻得多。如果这样考虑的话,那波利的妃子达娃洛丝模特之说就立不住脚了。下一个有争议的人是伊莎贝拉·德拉戈尔娜。她是大公的妃子。”

于是,他又画了一个⑶。

“怎么有那么多啊?”

“确实不少。近几年又出现了第四个人,说模特儿是伊莎贝拉·达丝德。这个,也绝对不可小看。”

英造在⑷的记号下面,比以前稍微大些写上了“伊莎贝拉·达丝德”的名字。

“还是叫伊莎贝拉?”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就跟日本女人叫庆子一样,多的是,另外还有一两种说法,不过,都没什么根据。达·芬奇这个人在画肖像的时候有个习惯,他不会仅画一张。他会画好多张带各种各样变化的不同的画,像素描啦,从其他角度去画啦等等。⑷的伊莎贝拉·达丝德这个人的画,另外还有好几幅也是达·芬奇画的,一直被保存着。这些画都和‘蒙娜丽莎’非常相似,像长相啦、比例的配合啦,还有手的位置啦……特别是额头的宽窄,‘蒙娜丽莎’和伊莎贝拉·达丝德的其他肖像是一模一样。”

“也许是句不相关的话,复制品上的那位‘蒙娜丽莎’的额头也真够宽的。不过,我是在看那张复制品时,这样想到的……。”

“你的这个观察还挺锐利的,我真为你高兴。你也不愧是我的成员啊。达·芬奇好像就喜欢那样理智性类型的女性。不过,‘蒙娜丽莎’画中的人,是把眉毛全剃掉了,所以就显得额头更宽。”

“为什么要剃眉毛呢?”

“这是因为当时的妇女的一种习俗。这种习俗一直延续到15世纪末期,到16世纪初就衰退了。因此,在某种程度从这里也能推测出那幅画的制作年代。”

“是这样啊。”

麻里子把头从上往下重重地点了一下,她明白了,英造的美术史病看样子还是相当严重的。

最近,桌子上老放着好几本有关‘蒙娜丽莎’的书籍,不出所料,他是摸到哪本看哪本。像他这样一个大男人,为什么会对无关紧要的事如此地热衷呢?

“从以往的美术史家的学说上来看,‘蒙娜丽莎’的模特儿,一是丽莎·吉奥康达,二是康斯坦莎·达娃洛丝,三是伊莎贝拉·德拉戈尔娜,四是伊莎贝拉·达丝德,可以限定在这四个人中间。我也这么认为。但问题就在这里,这四个人中,那幅肖像画真正的模特儿到底是谁?”

英造用万能笔的屁股,“咚咚”地敲着这四个人的名字说。

“那你认为是谁呢?”

麻里子望了望自己编织着的东西,衡量着是否已经够了尺寸地问道。

五百年以前所画的画,模特儿是谁,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才是麻里子的真心话。可是,如果对这些话题不表示一点关心,丈夫会不高兴的。

先不提‘蒙娜丽莎’。英造心情的好坏,可大大地关联着她的生活,现在又正好是在她想购买两三套新服装的节骨眼儿上……五百年前的古老的话题,从这种意义来说,也深深地影响着麻里子的人生。

“自从把这张和实物一样大小的复制品买来以后,我就一直在观察着。起初,有点这样……,也许是太漠然了,画中的这个女人给我一种超脱尘世的如神一般的不可思议的印象。这是我从直觉中感受到的。”

“哦……”

“女人最接近于神的时候,你知道是什么时期吗?”

“我怎么会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你先等一会儿,我去把画拿来。”

英造急匆匆地站起来,从客厅里把那张复制品拿来,放在麻里子的面前。

“你看看这只眼睛的内侧。”

他拿出放大镜,望着“蒙娜丽莎”的左眼和鼻子接近的地方。

“有两个黄色的隆起的地方吧:”

麻里子为了迎合他也看了起来。说:

“有。”她点了点头。

“在医学上,这是一种黄色瘤。”

“黄色瘤?”

“对。也就是黄色的肿瘤。年轻的女子长这种东西,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切莫吃惊,它只是怀孕的特征。我一下子就明白了,‘蒙娜丽莎’在什么地方有点像神的感觉,就是因为这个。你明白了吧!因为她自己的体内在孕育着另一个生命,这不就是接近了造物主吗?即使现在,妊娠仍然是一种很神秘的现象,在中世纪时一定更是如此。”

“你是说……那位‘蒙娜丽莎’正怀着孕?”

“正是如此。如果你这样认为,再仔细地去观察的话,就不难发现她的表情确实和孕妇在什么地方很相似。在医学上,那两个黄色瘤证实了这一点。”

“这是你发现的吗?”

“不,是大夫给的解释。是K大学附属医院的内科大夫……在这方面,我没有专业知识,不太内行,你也不懂。但是,归根到底这可是个惊人的发现。当今世界上研究专家那么多,还没有人发现过‘蒙娜丽莎’曾经怀了孕……”

“唉—”

麻里子又重新看了看画中的女人。

被他这么一说,麻里子也好像觉得确实如此。

“可是,她的肚子一点也不大呀。不过,她穿着一件浴衣似的长袍,也不容易看出来。”

“不是这样的,还没到那个时候呢。你是知道的,最初怀孕会有些反应,在这期间,因为心情不好,容貌也不甚雅观。反应期一过,到怀孕四五个月的时候,由于荷尔蒙的作用,孕妇是最漂亮的。从医学上看,皮下脂肪沉淀,皮肤十分光滑,也会浮现出发青的静脉。又因为有贫血的倾向,为此皮肤会更为白哲。这以后,肚子就该凸起来了,脸形也会失去平衡,孕妇就不好看了。所以,作为模特令画家最眼馋的,不就是怀孕了四五个月女人最美丽的时候吗?”

“其实,就说是女人也不愿在自己不漂亮的时候被画。”

“当然是这样。因此,我从这个观点出发,一直在思考着‘蒙娜丽莎’的模特儿的问题。”

“哦。那你明白了什么没有?”

“嗯。⑵的康斯坦莎·达娃洛丝,就是那个那波利的公妃,像刚才说过的那样,她出生于1460年,1483年做了寡妇,所以这个人不会是模特儿。”

“对了。这幅画是达·芬奇什么时候画的?”

“1500年前后。1482年,达·芬奇去了那波利,可是正好是那波利公妃当寡妇的前一年。从制作的年代和她的年龄上来考虑,难以画出怀孕四五个月中的她。”

“唉—”

“⑶的伊莎贝拉·德拉戈尔娜也是在1年结婚以后,丈夫很快就死了。所以,她在1500年左右也不可能是孕妇。因此,可能就应该是在⑴的丽莎·吉奥康达和⑷的伊莎贝拉·达丝德两者之中了。”

“这两个人,在1500年前后怀着孕吗?”

英造看了看自己经常随身携带着的黑皮记录本说:

“确实是有可能。丽莎·吉奥康达,在二十岁的时候……这个……她出生在1479年也就是说在1499年时她生过一个女孩。另一方面,伊莎贝拉·达丝德在1500年的5月生了一个男孩。她是蒙德瓦侯爵王妃。达·芬奇在蒙德瓦停留的时间是从1499年12月到1500年4月。当然可能见到怀孕四五个月的美丽的后妃。而且以她为模特儿,另外还画了好几张素描,这些是已记载在美术史上被证明了的。”

“这么说,⑷是最为确切的了。”

麻里子看着写在纸上的四个名字,抢先一步下了结论。

英造高兴极了,非常满意地点了一下头。

“对,如果能证明‘蒙娜丽莎’在怀孕,至少在四个候选人中间,有两个可以落选。这样,就只剩下两个了。在这剩下的两个人中,把丽莎·吉奥康达当作‘蒙娜丽莎’的模特儿而考虑到的背景和之后的法国革命的影响有很深的关联。”

“……”

麻里子一点也吃不透他是在说什么。

英造很得意,用眼角望着她:

“也就是说,丽莎不是贵族,而是个无产阶级的女儿,不管事实上是怎么样,在那个时代,国民出于感情,存在着比起贵族阶层更多选择了无产阶级的思想。丽莎·吉奥康达,就是从革命时期开始,作为那幅肖像的模特儿而出的名。但是,事实上很难想像,达·芬奇会为一个一般市民的妻女的肖像那样细致用心地去画,即使这是个富有人家的女人。因为,通常画家总是要经过强有力的资助人的委托,才会画其妻子及女儿的肖像的,尤其是达·芬奇,更是如此。”

“这就是你的观点?”

麻里子带着几分玩笑的口吻说。可是,英造却是非常认真的。

“不,和那个时代的关系,早已经有定论。我的新观点是,以‘蒙娜丽莎’的妊娠为根据,在四个有力的候选人中除去两个,在剩下的两个人中,从各个角度出发,论证蒙德瓦王妃伊莎贝拉·达丝德是最有力的。在这一点上,很有价值。另外还有一条,剩下的这两个人,丽莎·吉奥康达生的是女孩,伊莎贝拉·达丝德生的是男孩。据说只要是有经验的医生,仅仅看一下孕妇的表情,是生男还是生女就可以知道个大概。所以,我也想借用这些判断作为一个论据,这可是个足以让美术史界震惊的大发现啊。”

“当然是。”

麻里子仅仅让自己的眼睛这么亮了一下说道,实际上她并没有这样认为……“总之,你就等着看研究成果吧。”

英造憋回去一个将要打出的哈欠,今晚的讲释就这样结束了。

第二天,野地英造请早年认识的妇产科医生吃晚饭,把昨天对妻子麻里子讲过的“新论”又重复了一遍。

在饭店的一个房间内,可以听见不知什么地方传来的带有节奏的。英造不会喝酒,对方似乎也不太会,大夫摇晃着已被酒醉得通红的脸庞,急着问个究竟。

“你,想问我的,到底是什么事啊?”

妇科医生看样子不会像麻里子那样顺从地倾听英造的讲释。

“这个,就是说……”

英造抿了抿嘴唇。

他曾经很有把握地相信对方一定会对自己的话题入迷,谁知,却碰上了一个急性子人,不免显得有点狼狈,大概谁都会这样。可是,他立即振作起来。

“我想听听专家的意见。就是,那个,所谓的黄色瘤,是不是孕妇的特征?我只是从内科医生那里听说过,所以想确认一下……”

“你对这些莫名其妙的事还真感兴趣。这种事无论你怎么研究,其实一点实用的价值都没有。”

妇科大夫笑了起来,油光而肥大的脸庞,厚厚的下嘴唇,比起美术品,他全身都有一股对银行的存折感兴趣的味道。

“这个嘛,你说的倒是大实话。人不是各有所好吗?在‘蒙娜丽莎’的画里,确实在鼻根上有块黄色的鼓起来的地方,如果这个黄色瘤是妊娠的迹象的话……”

对方在下巴周围摆了摆手。

“没听说过。”

“什么?”

“从来没听说过有这种事。”

“那么你是说黄色瘤不能作为妊娠的证据?”

英造脸色大变。

“啊,在那个地方形成胆固醉的沉淀因此就那样说,仅仅如此,可无法断言。”

“一点关系也没有吗了”

“也不是这样。一旦怀孕了,就会增加胆固醇的含量,也有可能在鼻子周围出现这种肿瘤。可是,仅仅如此的话……”

“但是,怀着孕的妇女不是具有独特的表情吗?你长年累月地和孕妇打交道,有没有一看就明白的地方?”

“这个嘛,倒是有。”

“比如说……”

“最明显的就是妊娠性雀斑。”

“雀斑?”

“嗯,简单地说,就是黑斑。以鼻子为中心,长着像蝴蝶形状的斑。这是孕妇最明显的特征。那位‘蒙娜丽莎’中的人物,没有黑斑吗?”

“这个……”

英造很黯然地摇了摇头。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那张复制画,怎么也想不起来,“蒙娜丽莎”的脸上有什么黑斑。

已经过了几个世纪了,颜料会不会脱落了呢?

这可不能说是绝对没有的事。经过反复的洗涤,原画会发生很大的变化,这也是美术史家公认的。这样小小的黑斑,因此而完全消失了也不是不可思议。

“还有就是脸浮肿。但是在出现浮肿的时候,肚子就已经相当大了,也用不着察颜观色去捉摸什么,一看就知道的。”

英造感到势头不太对劲,便转换了提问方式。

“我听说只要看一看孕妇,差不多就可以明白是男孩还是女孩?”

“对,这个我知道。大概可以明白个七八成吧。我们可不说,万一错了怎么办啊?”

英造的兴致又来了。

“是这样。那,下次我把‘蒙娜丽莎’的复制画拿来,你给看一看好不好啊?”

可是,妇科大夫又摇了摇头。

“我又不是没有看过‘蒙娜丽莎’,肚子还没有凸出来,怎么能看得出来呢?不行啊,别,别……”

英造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大发现,就……

他是个心地单纯的人,所以失望的程度也大。

妇科大夫看到这种情况,或许是出于同情,或许是因为吃了一顿晚饭应该有些礼貌的缘故,他喝干了酒杯里的酒。

“好啦,你也用不着灰心丧气的。我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医生,黄色瘤是妊娠反应这种见解在学术界里也许有。而且西洋人和日本人稍微有些区别,比如说像蒙古斑,婴儿屁股上长的青痣……”

“对呀。”

“这种痣,东洋人有,可是西洋人就没有。谁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像这种情况,虽然一样是人,由于人种的不同,也会有所变化的,你要是因为这点小事,就垂头丧气的停止了研究的话,这样什么大事也办不成啦。少年要立大志嘛,哈哈哈。”

妇科大夫特为冒出一句不太适宜的格言,笑了。

英造被他这么一说,也觉得很有道理。

仅仅被一个无名的医生反驳一下,就半途而废,哪有可能会研究出世纪性的大发现。

他又一次兴奋起来。

需要调查的问题依然堆积如山,妊娠和相貌的关系也必须进一步研究,特别是对欧洲人,另外,在历史资料里被称为是“蒙娜丽莎”的模特儿的人们在哪年哪月有怀孕四五个月的可能?以及当时达·芬奇在哪里?有没有见到这些女人的机会?对这些还要继续进行严谨的考证——

在和妇科大夫分手的时候,新的希望充满了英造的胸膛。

“你老公还在继续研究着那个‘蒙娜丽莎’吗?”

直树抚弄着麻里子的乳头说。

“那件事,我给你说到哪儿啦?”

麻里子沉浸在无边的甜蜜之中,反问道。

“说到‘蒙娜丽莎’的模特儿怀了孕,好像一个是叫什么蒙德瓦的王妃是模特儿……”

“才说到这?”

“下面还有吗?”

“有。说是因为在鼻子周围有黄色的肿瘤,所以才认为她在怀孕,我的那位老公,也不知是从哪里的大夫得到这么一个佐证。”

“这个,我听说过。可是,他问了妇产科的医生,说是仅仅有黄色的肿瘤,不一定就可以说是怀孕……”

“什么呀,原来是这样。”

“不过呀,说是日本人和西洋人的征兆也许不一样,妇产科的医生这样一鼓励,他又来劲了,现在他还在拼命地研究呢。”

“他真热心。”

“因此,最近,他无论如何想要从‘蒙娜丽莎’的画中找出妊娠的征兆来,人都快发疯了。”

“前景会怎么样呢?”

直树夹杂着讽刺的微笑说。

“前景?并不光明。”

“为什么?”

麻里子做出一种奇妙的表情,闭上了嘴。

接着她轻轻地笑了,冒出来一句毫不相干的话。

“他,早就结扎啦。”

直树作出一个非常惊讶的表情。

“这……有什么关系呢?”

“我还没有对你说,我,在上个月做了人工流产。”

“我真不知道。”

“他连一点怀孕征兆也没有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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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4.罗曼蒂克大道

我对酒精并不是特别地抵触。就算是一瓶威士忌,费点时间,一晚也能喝完。更不用说啤酒之类了。在年轻的时候,体力旺盛,当然比现在的酒量还要大。

尽管如此,就在那一天,为什么我会醉成那样呢?

一连几个月的海外生活,的确是极度地消耗了体力。又因为生活贫穷,没怎么吃好东西。即使回到日本以后,浑身的那种疲倦感,还一直持续了很久。再加上当时的旅行计划是一塌糊涂,几方面的因素都重叠在了一起。

可是,仅仅因为这点理由,就能烂醉得连黑夜和白天也分不清吗?

还是因为残留着浓厚中世风情的城市的,那种梦幻般的印象,使我体会到的幻觉?

郁郁葱葱的黑色山林、表情沉重的男人、贯穿浓雾的灰色钟楼,如果停止脚步,好像时间立即便会静止,甚至连自己的意识也会溜走一般。这就是那个不同凡响的世界。

如今,断断续续的记忆,依然鲜明地铭刻在我的心中。可是,根本就无法想像那曾是自己亲自体验过的事情。就像在盛夏的炎热之中,难于想象冬天的寒冷那样,难于体会到那时所发生的一切。如今的印象,恰如他人的记忆,一下子把住处搬进了我的脑海一样。

已经过了有好多年。

我最后一个学生生活的夏夭,是在欧洲度过的。此行本来也就不同于有着丰厚资金的旅行。

好奇心旺盛的年轻人,仅有国内旅行已经无法再满足他们的要求。那时,正好开始了零零星星地海外旅行,仅仅以“想为看看”这祥的愿望我开始了欧洲之行。

我也喜欢冒险,绝不甘落后。

偶然有个值得荣耀的熟人在巴黎,便以此为依靠,我奔赴了法国。

巴黎的生活,还算是让我得到了满足。

首先,最值得高兴的是:离开了日本,踏上了外国的国土。

“我,去过法国。”

回到东京以后,对谁都可以这样毫无顾忌地说。太过份地吹虚,就会显得不文雅。若无其事地提起来,想必,一定心情会好一些。如今,在现在,学生的海外旅行,并不稀罕。可是,那时还是个机会不多的年代。

时常跟法国人说一说支言片语的法语,这也极为兴奋、激动。

“克曼,布·沙普雷,布。”

“托雷·扎西亚苔。”

说起来,不过也就是这种程度。

起初,我拜托朋友带着我这个前来游玩的乡下人,参观了巴黎的名胜。圣母院、萨枯雷鲁寺院、凯旋门、阿巴列德、夏乐宫、布洛纽的森林、蒙帕纳斯的墓地。这些对于我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感兴趣的。似乎在往常看画册和影集时激发起的那种想像力比这更有意思。

美术馆也是同样。我原以为“蒙娜丽莎”这幅画,会被大张旗鼓地装饰起来。可当时不过是像张复制品那样,简简单单地吊着。

“噢,就是这样的画。”

这也就是我对此的印像。

然后,就是巴黎的姑娘们。

巴黎的姑娘们,可是津津有味。

以往,对女人的穿着等,我没有怎么关心过。可是,在巴黎的街头,看着女人,却一下子吸引了我的心。她们实在是巧妙地掌握着极其简朴的——绝对不像是贵重衣裳的穿着技术。因为她们的身高和日本人差不多,具有亲近感。尽管如此,那乳房却像是刺着薄薄的衬衫一样高高地耸着,仅仅是看上一眼,心里也会扑随一跳。

遗憾的是,我没有遇到适当的女朋友。

大街上有很多妓女。无论如何,因为是忍受艰苦的旅行——尽管如此,由于好奇心的驱使,我不分昼夜,走遍了各处的偏僻街道。甚至还认识了面熟的——的的确确是只知道面容的一一那样的妓女。

好不容易来到欧洲,并不是妓女,想和普通的欧洲女子睡上一觉,再回日本。

这种愿望,与其说是肉体的欲望,实际上是从内心发出的渴望。

这个欲望,至少在巴黎没有能实现。

为我提供住处的,是一位学绘画的远亲。这个人到底有没有真正想当画家的决心?很少见他捏过画笔。他平时做柔道老师,好像有些收入,但生活依然是相当地紧张,吃的是面包和咖啡。如果没有其它什么事,别的食物没有吃过。

只是,他有一辆折叠式自行车,在去写生时,比如去农村画乡村的风景等的时候,才用它。

但是,因为他对画画并不是太热心,这辆自行车也没有怎么使用。

“用这个旅行就可以。”

这样,在他的指导下,我骑着自行车,毫无目的地跑遍了整个巴黎的郊外。

折叠式自行车,在欧洲的生活中,确实是非常方便的交通工具。先乘坐公共汽车到适当的地方,然后,组合起来,骑上就可以走。因为每天只从面包和咖啡中摄取营养,当然体力下降了不少。不过,难得的是年轻,我踏着自行车的脚蹬,随随便便地,尽情地徘徊在富饶秀丽的乡村。

那时想到的是:人的大脑不是和自行车的速度相称吗?汽车虽然能跑得很远、很快,但是,在汽车里隔窗得到的印象是散漫的。呈现在眼中的景致,大脑消化不了。因此,留在脑海中的那些名胜古迹的记录,仅有一种隔靴抓痒的感觉。

对于这一点,自行车非常适合。每踩一下脚蹬,似乎就可以卷起风光,把它储存在脑海中。

法国的田园风景是秀丽的。农夫们也都很健壮,并且是乐观主义者。就连运送干草的马也是精神抖擞的。

随着回国的期限越来越近,仅仅在巴黎的周围,感到有些不过瘾,于是就想利用这段时间,再到其它什么地方看看。

“去哪里呢?”

“和巴黎截然不同的地方,想骑自行车转一转。”

“嗯,巴伐利亚好。”

不知为什么学画的学生建议了巴伐利亚。也许因为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说:“要去残存着和古代一样的欧洲地方”,他是针对这个想法回答的吧。而且,他本人好像不怎么离开法国,缺乏外出旅游的经验,唯一去过的他乡,也就是这个地方。

“那里的风景和法国不同。”

“骑自行车行吗?”

“要先乘火车,然后就可以了。”

“有坡道吗?”

这可是自行车的大敌。

“是在山里,当然多少会有些。如果你顺着‘罗曼蒂克公路’从南往北走的话,应该是下坡路多,阿尔卑斯山脉在背后嘛。”

“罗曼蒂克公路?”

“这名字不错吧?”

“嗯。”

如果是波恩和杜塞尔多夫,以后可能好像不会有旅游的机会。要是现在去的话,最好是德国古色古香的地方。巴伐利亚这一名字具有中世纪的味道,听起来不错。“罗曼蒂克公路”—用德语来说是:罗曼蒂修·修托拉阿塞,这音节也不难听。

不仅仅是巴黎,其实,什么地方对我都无所谓。

“我骑着自行车,在罗曼蒂修·修托拉阿塞……”

想这样炫耀一下别人不知道的地方。

那个疯狂的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二世的名字,大概也是在这个时候第一次听到的。这个国王是“罗曼蒂克公路”一带最有名的人物,他的名字,作为诺伊修伯修达依城的创立者,总是被记载在观光指南上。他的生涯,和这座古老、梦幻般的城一样,似乎是从奇怪的童话世界中脱离出来的,充满了不可解的谜。对瓦格纳音乐不寻常的倾倒,把自己和剧中人溶在一起的疯狂、同性恋、极端的洁癖、孤独症、自虐性性格、对梦想的神往,还有自杀。据说诺伊修伯修达依城,不是为了让人在此居住,而是为了再现他的梦幻而建造的。

“总之,这是个非常不可思议的地方。所有的梦,都能实现。也就是说,在那里,梦幻和现实的境界分不清,会消失。”

“真有意思,我去看一看。”

在巴黎生活得非常节省,这样多少还剩下点路费。跨越国境的手续也很简单。

然后,依照从学画的学生那里获得的不充分的情况,打算利用火车、公共汽车、自行车,再根据情况,沿途搭乘别人的车。这样就制定了大致的旅行计划。

那计划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实际上是漫无边际的计划。那次旅行本身就是在屋顶楼的房间里描绘出来的幻想!

这怎么可能呢?

似乎早已超过使用年限的陈旧列车,终于到达了奥格斯堡。

“罗曼蒂克公路”。

从这座城往南到奥地利的国境芬森,往北一直通向华尔兹伯吉。华尔兹伯吉距法兰克福比较近。我选择了去北方的道路。

据说在距华尔兹伯吉不到三百公里的地方有两个城市,一个是内鲁特利根·黛依凯鲁斯布鲁;另一个是罗泰布鲁枯。这只座城被称为“罗曼蒂克公路闪闪发光的三颗宝石”。它们像项链中的宝石一祥,处在几乎相等间隔的位置上,每个都格外地漂亮。

这条公路从过去的朱莉叶斯·西萨开始,就一直是连接意大利和德国的主要线路,也许比这还要早。总而言之,占据欧洲大陆的主要地位的大国,常常就处在这里。打开地图,不难得知,在公路的南边,隔着亚得里亚海,是地中海。北边一直延伸到大陆的中心地带。由此可见,无论是作为商品的通道;或是军队的道路,都是非常重要的要道。十字军驻守的城堡;中世纪古色古香的瓦房;古老的喷水、教堂、钟塔、拿破仑时代的遗迹。听说在一次战争中,有一个市长为了保卫城市,和敌军的指挥官打赌、喝干了一大瓶酒。到处残留着神奇的传说,到处充满着历史的气息。那里就是没有大的铁路,公共汽车还算可以。作为观光地区也还没有遭到损坏。

但是,我不能总贴在公共汽车的窗户上,每到一处都尽情地“哇—、哇—”这样欢呼。也不打算走到华尔兹伯吉。即使是那三颗宝石,我也没有感到多少魅力。只是想骑上自行车,沿着大道或岔道,任意地走走,信步而行。

尽管如此,开始我还是围绕着奥古斯伯吉的街道转了一周。

果然不出所料,这座城市的景色,就像从中世纪原封不动地保留至今。铺石的道路、长着一片常春藤的墙壁、青铜喷水、古色古香的彩画玻璃。到了傍晚,整个城市鸦雀无声、一片寂静,就连钟表的指针似乎也放慢了脚步,让你感觉到这里的一年和我们的十年一样长。

我住在一个洋溢着历史氛围的旅馆。第二天早晨,顶着晨雾踏上了“罗曼蒂克大道”。

我所骑的自行车,特别的结实。为了防止万一,事先粗略地学了些补胎的技术,可一直到最后也没有用到。

回想起来,也觉得那次旅行有点太愚蠢。利用公共汽车,用两天的时间基本上可以把有名的地方看完。可是,嘎当——嘎当——蹬着自行车,经常外出旅行的人是不会这样做的吧?

当时正值夏末,气温不高,也就稍微有点冒汗。由于是丘陵地带,坡道也不少。

我气喘吁吁地在公路上蹬着自行车。一辆古式的马车嘀嗒、嘀嗒地从背后疾步赶上来,超我而去。接着是一辆与风景不相称的现代化汽车又“嗖”地飞奔过去。我感到有些窝心,便决定改走岔道。

已经走到了哪里,连自己也不知道。迷了路就取出地图,慢慢地等待村里的人过来。德语一句也不会说,但只要有地图也就可以了。

骑自行车的日本人,被人觉得奇怪。他们用尖锐的目光凝视我。和法国人相比,他们的表情非常抑郁,难于接触。然而,本性好像很纯朴、亲切。风景也和法国乡村大不相同。阴沉沉地被繁茂的黑色覆盖着。特别是看到坐落在大雾对面的教堂的塔时,觉得有一种神秘的东西就存在于自己身边。

这样,我迎来了第三天的下午。

旅程由于绕道非常多—一不管怎么说,因为有时还逆着小河而行一一连最初的“宝石”内鲁特利肯也没有找到。

那的确是不折不扣地是个随随便便的旅游。

因为是自行车旅行,饮酒也不耽误前进。喝了不少德国啤酒。对于啤酒,以往没有太注意过,也不知道会有那么大的差别。和日本的啤酒相比,味道特别浓。到处可见小型的酿造作坊。即使在修道院,身穿黑色服装的修士们也在为制造啤酒而工作着。归根到底,就像是日本各地土产的咸菜,每个村都有每个村的味道,五花八门。

我带着微微醉意,跑到河边。周围的景色,更加离奇,简直就是梦。好像那太阳的光辉也在为这风景而配着色调。随着夕阳西下,天空中加重的蓝色,并未染上一点夜幕的颜色,仅仅加重了些。一架好像几十年一直转着的水车,像在闭目沉思似的山羊;靠着田园旁的小屋。无论在哪里,我找不到一点现代的景象,也许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逐渐地踏入了这个世外的迷途。

三天来的经验,增加了我的胆量。

不都是人住的地方吗?

我精神抖擞,跑在岔道上。到底跑到了哪里呢?

没关系,万一不行,就拜托马车了。

此时,我就是这样的心情。

忽然看见在一片丛林的对面,有村庄似的茶褐色屋顶。道路是下坡,晚风吹在被太阳晒过的皮肤上,啊,真舒服!天空和树林的交界线,越来越看不清了。这不仅仅是因为夜幕越来越深,在不知不觉中,天空已布满厚厚的乌云,叭哒、叭哒地下起雨来。

这可坏了。

尽管如此,我依然往前走。如果这样走下去,前方大概会有村庄。是大村?还是小村?能否找到住宿处?如果没有就只好去住修道院。

雨下得越来越大。

中途穿上了雨衣,可整条腿已被雨淋透了。此时,我感到了疲乏,好像还有点发烧。

“就这点雨。”

我用日语发起了牢骚。

穿过丛林,是一片田地和牧场草地。这田地的模样和其它稍微有所不同。粗壮的蔓卷在像藤萝棚架似的东西上。密生的叶子被雨水打得哗哗作响。

是什么呢?是不是葡萄?

我觉得很奇怪。但是,那时对它并没有太过份地留意,在陌生的国家,看到陌生的植物并不是件稀罕的事。倒是想到了:有这样的田地,说明在附近有人家居住。

好不容易来到的是一家杂货店兼小酒馆。

急骤的雨水,哗啦、哗啦地敲打着屋顶。在店里,一位两颊下垂的老人坐在仅仅由树干截成的木墩子上。他看到异国的客人—一而且像落汤鸡似的,突然闯进门来的人,猛地一怔,表现出极为惊愕的样子。

我用英语打了招呼。可他一个劲地摇头。似乎是他老伴的女人,弯着腰,像看怪物一样,从里面走了出来。她也听不懂我的语言。

事到如今,只有打哑语了。

实在是口渴舌燥。

我用手比划着想喝啤酒。老人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往陶制的大杯里倒进了发黑的液体,递了给我。

湿透了的裤子,立即就被换下了。可是,坐在那里,浑身上下一股寒气直往上涌,正是发烧时的那种寒冷。

老人和老妇像木偶似的静止在那里望着我。我笑了笑表示友好,喝了起来。

这啤酒—大概就是啤酒,顿时给我增添了全身的醉意。刚一喝完,老人又端来一杯。第二杯还没喝完,老人又拿来第三杯,并示意:“多喝点”。

几天来的疲劳和醉酒,再加上发烧的前兆,一下子把我弄得昏昏沉沉,开始头晕。如果不勉强地集中起精力,眼前就会发白,什么也看不清。

我把自己知道的一点德语写在笔记本上,询问了有没有住宿。老人缩了一下宽大的肩膀,似乎在回答我;在这个村里,似乎没有那潇洒的地方。

我已经连站都懒得站了。弄不好,一动就会晕倒,实在是精疲力尽了。

在没有把握的交谈下,老人似乎明白了我的愿望。

他和老伴相互说了两三句什么,又向我招招手。我拖着沉重的行李跟着他出去了。

老人撑着雨伞,迈着大步,嗵、嗵、嗵地往前走。

而我,脸上不单是雨水,还淌着汗,心跳得特别厉害。

这下可严重了。

我第一次开始后悔了。

他把我带到一个像教堂那祥漆黑而又显得庄重似的建筑物前。可因为没有看到有十字架,也许不是教堂。建筑物象个怪物一样的蹲在倾盆大雨中。

就在这时,连自己也不知道有一股小小的恐惧,微微地袭上我的心头。我再也看不到秀丽的风景了,只有黑夜和急骤的雨声。

父母、朋友,谁也不知道我孤独一个外国人就在这里……

这个房东也是胖乎乎的,长着尖尖的鼻子。在黑暗的灯光下,毫无表情,直直地盯着看我。

他们两个人在小声说着什么。

交谈很快就结束了,似乎已经谈妥。

不是在商量什么坏主意吧?

哪能有此等事……从一个贫穷的学生身上,又能得到些什么?这样一想,又放下了心。眼前,比起这种担心,最主要的问题是赶紧找个地方躺下。

房东依然是没有一点表情。他把我带到一个小房间,指了一下床,一言没发就出去了。

这男人真奇怪。

我急不可待地脱下湿衣裳,一头就栽倒在床上。床很粗糙,中间像马背似的还稍微有些高。

想起背包里有解热剂,喝完后,立即便进入了梦乡。

梦是一个奇异的梦。

在醒来的时候,万籁俱寂,四周静悄悄的,既没有声音也没有颜色。

就连睁着眼也觉得不可思议。

—一是在哪里呢?

不像是东京的家,也不象是巴黎的阁楼。

混浊的意识逐渐清醒:

噢!是一个什么地方的?不认识的德国人的家!

想起来了。

在黑暗中,像确认自己的存在那样,我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两只胳臂。

烧似乎已经退了。不舒服的恶寒已经消失,只是在大脑中,似乎用薄薄的浆糊涂了一层,有些不灵。

外边曾下过暴雨。

因为什么也听不见,雨可能已停。

我站了起来,咚咚地踩了踩地。浑身上下仿佛皱在了一起,感觉非常迟钝。想去小便,可又不知道厕所在哪里。

门在床的右边。

我摸索着找到门,用力一推,走出了房间。

又记起了大门的位置。

自行车折叠着,还在原先的地方放着。

又推开一个门,走到了外边。

无明的夜,漆黑一团。

被冷空气一吹,凉爽爽的。

虽然是什么也看不见的夜晚,可这夜晚本身就觉得和过去所熟悉的夜晚大不相同。

这也许是恶魔猖撅的中世纪之夜吧?

此时,我脑海里,浮现出这徉奇妙的想法。

多么黑暗的夜啊多么寂静的夜!连自己眼睛的存在、耳朵的存在也会消失一般。

“咯瞪!”

突然打了一个寒噤。这寒噤岂只是因为空气的寒冷,在黑暗中,不是有一只黑手伸着手指正对着我吗?

人们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习惯了有光的生活。一直到数百年以前,黑暗一定是支配了整个夜晚。中世纪的黑暗,顾名思义,己经不折不扣地以占据一天的一半的漆黑而证实了这一点。

这几天以来,一直在白昼所观望到的秀丽风光,不就是这黑暗的代价吗?如果那绝妙、绚丽的景色,是属于上帝的,那这种黑暗就是属于魔鬼的吧。

扑通、扑通。

心脏跳得吓人。

忽然从什么地方听到微弱的声音。

不是在房屋里。

是在黑暗中,在黑手伸出的那个方向。

一步、两步、三步,我摸着黑往前走。

又听到声响。

“是谁?”

我用日语喊了一声。

“……”

似乎回答了什么。

不是家畜。

我全神贯注地凝视着,看到好像有一个小仓库。

对了,衣兜里有火柴。

用手指摸了一下,只有三根。

取出一根点着了。

可仅仅在手的周围有些光亮。

把光挪到头顶,依然是什么也看不清。不过,在黑暗中,有一个建筑物,好像不带窗户,像个扁平的小屋。

火扑地灭了。

这次非常清晰地听到,声音是从建筑物里传出来的。觉得是女人的声音,纤细的声响似乎在求救。

有人被关在里边?

我把手伸向前方,朝小屋走去,碰到了木墙。咚咚地敲了敲,想找出门在哪里。指尖碰到很粗糙的,象苫布那样的东西。

用手掌在淋湿的布上上下滑动一下,觉得好像下面有门闩。门大概就被遮在布的下面。

自己是什么目的,在干什么?已经无暇去动这样的脑筋。

这种无边无际的深夜的寂静,以及房东又是怎样的一个人?一概不知。冷漠的样子非同一般。小酒馆的父亲鬼鬼祟祟的交谈,也实在让人起疑心。

还有,从这建筑物中听到的女人的声音。

我钻到布的下面,找到了门。门没有锁,只挂着门栓。

搬开圆木,抽出门栓,用肩膀一推,意外地,门就开了。

“有人在吗?”

明知道无用,也只好用日语叫了一声。

有一个白色的东西在蠕动。

对方并不是说德语,好像在用气息似的、轻轻的、小声回答。慢慢地走过去,一股女人的气息扑鼻而来。

还有两根火柴。

“嗞一—”

当时,出现在火光下的……,确实,确实,我看见了。

一个微微发白的女人,两手抱着胸,身上似乎什么也没有穿。坐在那里,仰着头,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就在我茫然地伫立着的时候,火灭了,黑暗又一次全面地覆盖了四周。

我朝估计是她肩膀的地方伸出手,靠过去。

“怎么回事?”

嘴里嘀咕着无意义的日语。

手指碰到了柔软的鼓起的地方,顿时传来了发麻似的一股热流。

女人始终一言不语。

此时,一句话也没有。

可是,她默默地把身体靠近了我,这不就是最原始的求爱动作吗?

此时此刻,猛然想到的是:

一个发疯的女人,被关在这里。

就是这样的判断。

虽说如此,在黑暗中也没有适当地确认方式。

我划着了最后一根火柴。

一个女人的脸,清晰地映入了我的眼帘。

她很年轻,而且美丽,是日耳曼少女的那种端庄、玫瑰色的面孔。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根本看不出像是在发疯,到像是在向我诉说着什么,半裸的肢体显得格外地温柔。

最后的火光,不一会就消失了。

紧接着的,还是一团漆黑的夜。然而,女人似乎象是等待着黑暗一样,把身体移了过来。

即跳动的心脏,快蹦了出来。

深夜的黑暗,使我大胆起来。即使不是这样,我选择的道路不是早就定下来了吗?

那时的意识总觉得有些模糊,用手触摸到的,一直残留在我的脑海中。

终于,我开始执拗地按抚起她的乳房。女人的呼气剧烈起来。之后,一切的一切都无法确定的、黑暗中的冲动。

她的动作,幼稚拙劣。我—一缺乏经验的我,这点还是知道的。在贯穿身体的时候,她发出了苦闷的声音。初次,对,大概一定是这样。

我在那娇嫩身子的深处,倾泻着全部激情。

在几次的爱抚后,我倒在女人的身上,睡着了。

也许并没有睡很久。

这时的我,也不清楚自己所处的地方。在朦胧的感觉中,睁开了眼睛。周围微微地泛着晨光。

突然,我苏醒过来,看到有东西缠绕在自己身上。

在薄薄的明亮中,看到的……的确是看到了,那是什么呢?

绿绒绒的极其奇怪的女体形的东西紧紧地绕在我的胸前、肚子上。粗粗的草蔓异常地肥大,呈现着丑陋的女人的造形,离奇的蔓成为胳膊、腿,缠绕着我的身躯。

这回可要命了。

我解开还在继续纠缠我的草蔓,用力地甩掉,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那草蔓仿佛是爬行似的来追赶我的行踪,我一边把它推倒在地、一边往门口跑。到门口的距离真长。

跑出来后,叭地把门关上。在门的背后,听到叭嗒、叭嗒的敲打木板声响。

清晨还没有大亮。

赶快逃!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想。

我轻手轻脚地回到房间,收拾好行李,组装起自行车。幸好,没有任何人注意到我的行动,在大门上夹了十马克,以此作为谢意。

带着浑身疲劳,踩起脚蹬实在是沉。不过,这已经不再重要。

顺着昨天通过的小道,又返回到“罗蔓蒂克公路”上。于是,乘坐了前往阿伍古斯福的公共汽车,换乘了通往法国国境的火车。在车上,我几次梦见了昨晚发生的事,又几次被梦魔缠住。

回到巴黎以后,身体已经疲惫不堪,又发起高烧。年轻女人的肢体和那青色草蔓的形状,交错着出现在梦中。

休息了大约一个星期,身体终于有了好转。

退烧以后,只感到在巴伐利亚体验的事情简直就是毫无道理的幻影。体力还没有完全恢复。我一边躺在床上,一边收集起自己去过的那个村庄的有关材料。

村名是K……吧。

在雨中、在小酒馆前看到的招牌上是这样写的。只要知道这些,可以作为查找那个村的线索。

尽管如此,也没有找到什么可靠的资料,更没有能搞懂什么,更不用说那奇怪的蔓的秘密之类的……

如果说还有点似乎是与之相关的知识的话,那就是:那个村庄是蛇麻草的名产地。

种植制造啤酒的、不可缺少的蛇麻草,仿佛就是这个村庄的主要产业。

在村庄附近的田地里,看到的像藤萝棚架那样的植物,大概就是蛇麻草的树吧。如果这样,那种不可思议的蔓也是……

打一开始就不得释然的心,还是没有得到彻底的解决。

那个年轻的姑娘呢?

为什么把蛇麻草看成女人?

到底是不是一种幻影?

在这种烦恼中,迎来了归国的日子。就在回东京的这天早晨,看到了使我触目惊心的新闻报道。

在法国的报纸上,出现了K……村的字体。

我翻着字典,解读了那几行字。

报道与其说是新闻,倒不如说是以单口相声的腔调被记录在报纸上。

在K……村,蛇麻草受到严重的捐害。蛇麻草是雌雄异株的两性植物。用于制造啤酒的是雌性树的花,那个花必须是成熟的、处女的花。如果不注意沾上了雄花的花粉,就不能再使用。因此,蛇麻草的生产者,想尽一切办法使其远离雄花。可是,雄花不知从哪里飞来诱惑雌花,当然,这也是雌花渴望已久的……

K……村的大灾害,是因为雌花被雄花侵犯了。

这篇报道的确是有点像法国报纸的味道。最后以奚落的口吻收尾。写着:蛇麻草的处女,不知被哪里来的什么人冒犯了。

大惑不解,谜仍然是谜。相反地可以说更加深。

尽管如此,那个天真、幼稚的姑娘一夜之间变成丑陋的草蔓……

是处女花的精灵吗?

也许巴伐利亚的确是残留着中世纪的传说,不可思议的国家。我至今仍然时常有这样的感慨:那个世界的美,就象是这个世界以外的东西。就像在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宛如梦幻一样,直耸天空的古式钟楼仿佛也是一场梦。

正文 5.

“你已经很久没有到S市了吧?不想来看看?过几天正好是N老师的第十三年祭奠,接着还有‘同窗会’哪。”正月底,从旧友——中泽士郎处打来了电话。

S市在雪国。

在大雪年的话,人们只得从第二层的窗户出入房屋。这时的S市可以说是雪中的城市。

就在这个城市,我度过了高中的三年时光。

N老师是那时候的英语老师。相对于这个乡村般的城市的其他老师而言,他更像个大都市里的人,一点也不土气。记得他还是东京私立大学毕业的呢。

现在想来,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也许多多少少应该算是个“不良教师”。我也曾零零碎碎地听说过人们对他的男女关系的种种议论。

但是,在众多古板僵化的教育者之间,N老师这样的性格反而更受学生们的喜爱。在这闭塞偏远的北国城市,他所教授的是外国电影课和文学课等,简直像是黑暗中出现的光明之路,特别让我着迷。

“都已经十三年了吗?”

“光阴似箭啊!”

确实如此。

由于父亲工作的需要,我们只在S市住了几年。所以,那里没有亲戚,认识的人也不多。我已经记不清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去的。

“坐特快来嘛,很快的。大家都在等着呢,一定得来啊,和你太太和子一块来吧……”

我与和子结婚还不到两年。妻子和S市多少也算有点缘份。

她出生在雪国,曾一度呆在东京,双亲去世后,从十八岁到二十岁被住在S市的叔叔收养。对她来说,这两年也许是最不幸的时代。我们是同岁,又是同一个时期住在同一座城市,可那时我们并不认识,结婚以后才知道这些。她好像也见过N老师。

整个日本列岛的大小是不言而喻的。可是尽管如此,各个地方的风俗、民情还是有着细微的差别。比如说做菜肴的调味,就是这样。结婚以后,夫妻俩朝夕相处共同生活,这种细微的差别可决不能小瞧。和子做的饭菜,正合我年轻时代就养成的口味。在这点上,她是无可挑剔的。

她的容貌宛如雪国之雪,皮肤极为白晳,是个美人。

和子和叔叔一直都十分疏远,她在S市也只有两三个熟人。无论是对她,还是对我,S市都不是很亲近的地方。

“和你太太一块来吧,就住在我们家好了。”

担当同窗会干事的中泽满腔热情地邀请着。

他本来就是个活跃人物,只要他尊口一开,即使是再不正常的事,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他又十分容易让人亲近,你会觉得他会一下子就可以钻到你的心中,甚至于不由自主地被牵引到他的空间里去。

“那……好吧,我去。不过,我不知道我太太会怎么说。”

我到底是被他说服了。

放下电话后,我就把这事告诉了和子。

“你都听见了吧!怎么样?我们一起去看看好吗?现在的雪景也挺不错的。”

“是啊,怎么办好呢?”

和子的性情,表面上看很文静随和,可她一旦下定了决心就会大刀阔斧地干起来;她还是个充满激情的人。

“你要去的话,我也就一块去吧。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东京,怪无聊的。”

起初,妻子有点不情愿。可最后她还是同意了。

两个人一块去的话,就不好再去打扰中泽了。我翻开载有旅馆广告的列车时刻表,预约了S市的旅馆。

我们离开上野车站时,天气十分晴朗,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随着远外的山越来越近,灰色的云朵开始挂满整个天空。如果等到太阳一落山,马上就会看到寒冷的雪的旷野。

即使是在清水隧道之前,也已经有了大量的积雪,一旦过了隧道,“雪国”就会一览无遗地呈现在你的眼前。像那篇名作的名言所说过的一样,似乎有点夸张色彩,但是,积雪量在隧道的前后确实有着极其明显的差别。

厚厚的积雪,犹如一层层的被褥,覆盖在窗子很少的房子的屋顶上。

中泽已经守候在车站。

我来到他面前:

“你好,中泽!久违了。”

“欢迎你们。”

他微微鞠了一下稍微发福的身躯,显得有点多礼似的说。

“你们的旅馆订在哪里了?”

“J温泉的K馆。”

“是吗,那可就麻烦啦。”

“为什么?那儿不是离市内很近吗?坐车一会儿就到。”

在S市还没有一块像样的可供休息的地方。退一步说,也只有这山麓旁的J温泉了。由于过去在这里住过,对附近的山还有些记忆。我看了看时刻表上的广告,也没有那么认真地考虑,就选择了K馆。反正和子也一块来,她也说旅馆最好处在雪的中间……

“倒不是说远。那里积雪太深,车到不了跟前,还需要走一段雪路……”

“哦,这点我们早就有思想准备了。”

据说市内的主要干道,都用温水设备除雪。但因为是雪国,我和和子还是下了一番脚上的功夫。

中泽看到我们穿着长筒靴:

“如果是这样的话,倒没关系。要是住在我家就好了。”

他又重复着说道。

“不啦,谢谢你,N老师的祭奠几点开始?”

“现在赶去的话,正赶上。”

“好,那我们现在就去。”

“你太太怎么办呢?”

和子仰起脸,望着我说:

“我就不去了,和N老师又不那么熟……我去会会朋友,已经约好了的。”

她说后一句时,脸朝向中泽,像是找借口似的,补充说道。

祭奠结束后,还有同窗会。

我对和子说:

“我十点左右回旅馆。”

就这样我们在车站分了手。

S市对和子来说,并不陌生。

虽说这座城市没给她留下什么好的印象一一我也没有特别的理由,只是朦胧地这样感觉到而已。不过,两三个旧友还是会有的。一个人留在旅馆里,也不免太寂寞了。所以,在离开东京的时候,我想和子就已经有了这样的打算了。

我坐上中泽的汽车,朝寺院驶去。

“N老师英年早逝,真是太可惜了。”

中泽这样说。

我已记不清N老师准确的年龄,但一定比我现在年轻。

“他可是个非常有趣的人。不过,有些事不太了解……”

中泽听我这么一说,便道:

“据说,他在东京,和女朋友差一点一起自杀了。”

“噢……”

“你一点都不知道吗?”

“不知道。只记得他好像是有些不正当的什么男女关系。”

“对,他是个美男子,很善于跟女人打交道。你看我,对已经死去的人,说这样的话,真是大不敬。”

“嗯。”

我漫不经心地随声附和着。

N老师曾是我一时敬仰过的老师,可这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了。一旦长大成人,就会有点像玄学性的业余艺术家似的讥笑世间,对待人生更多的则是冷眼相视。

这样想来,我甚至觉得,就连参加这次的祭奠,都是多余的客套。如果没有‘同窗会’,如果不是中泽那充满盛情的邀请,我是不会特意赶来的。

中泽又对我说:

“煤气,真是太可怕了。前几天,因为我家的洗澡间漏了煤气,使我想起了N老师。”

“不小心可不行啊!”

N老师是因煤气中毒而死的。

当时的情景,至今我依然历历在目。因为我,在老师生死关头挣扎不已的时候,就站在他的门外……

那一年,雪也下得很大,地上铺了厚厚一层。

好像是我上大学二年级的那个冬天吧?

我从东京来S市玩,夜里九点多钟我去N老师那儿。

N老师住在市郊的公共宿舍里,依然是孑然一身。

我的来访,一定会让老师大吃一惊。抱着这样孩子似的念头,我加快了在雪道上的步伐。

夜空漆黑一片,可道路却是白的。

对了,N老师不是经常这样说吗?

“同学们,你们知道‘一穿过国境漫长的隧道,就是雪国。’这句名言吧。但是,真正算得上名言的是下一句。你们知道吗?下一句是怎么说的?啊、啊,不是都没有读过吧?说是‘夜幕下的大地一片白茫茫’。”

这是雪国的特征。

黑与白的分界线是格外分明的。上面是漆黑一片的夜空,下面是连绵起伏不平的白色大地。

那天晚上,我只顾着想:“见到老师后,有关在东京的生活,这也要说给他听、那也要说给他听。”我只是紧盯着脚下,埋首前行。

白衣女妖似的一轮弯月,挂在天上,在云朵中忽隐忽现。月光映照着道路。

我兴冲冲地站在老师的门前,按响了门铃。但是,没有人回答。

从书房的窗口隐约可见些灯光。

是到什么地方去了吧?

我这样想着,在那儿等了一会儿。可是,一直不见N老师回来。

谁能想到,老师他就在里面。在一个劲儿不停地往胸腔中吸着从煤炉里漏出来的煤气……

第二天,大概是已经过了中午,人们才发现他死了。

于是,我在S市多呆了两三天,参加了N老师的葬礼,陷入了窘境。

“当时,可真吓了我一跳。”

中泽手握方向盘说。

他的家就在N老师家的附近,他是最早赶到现场的其中一个。

“甚至在房子外边,都可以嗅到煤气的味道。那么强烈的臭气,怎么会就没有发现呢?”

“如果是睡着了,那就没有办法了。他不是经常服用安眠药吗?”

有关的情况,我已经不知道听说过多少次了。

“好像是。为什么要吃药呢?像我,只要一躺进被窝,呼噜一下就睡着了。”

寺院到了。

有几个人是见过面的,但是同学并不多。像我过去那样和老师那么亲近的人,在我们班里,可以说找不到第二个。

大家在有点儿寒冷的正殿里,聆听了念经,祭奠就这样草草了事。

因为离同窗会还有两个小时,为打发时间,我和中泽来到街上的饮食店。

中泽是个乐观的人。

他是这里的文具商。也许正因为经营这些商品,在这里他还算是属于知识阶层的人。

高中的时候,他有一个老毛病:经常陈述一些奇谈怪论般的“学说”,逗得老师们哭笑不得。

他所说的“大陆无用论”等等,我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

在他回答地理老师的“世界上有儿个大陆”这个问题时,说“大陆之类的,一个也没有。”

对于像这样的回答,老师只有目瞪口呆,别无良策。

他倒是理论十足,“到底岛和大陆的区别在哪里?为什么澳大利亚是大陆,而格陵兰(丹麦)是岛呢?这不是什么人随便规定的吗?这二者又没有什么实质上的区别,即使把非洲、亚洲说成是非洲岛、亚洲岛又有何妨?”

中泽的这种毛病,至今依然如故。

“我想起来了:你还记得N老师曾经给我们讲过的的‘怪谈’吗?”

中泽还像小时候那样,满脸天真无邪地问我。

“嗯,记着一点。有‘白衣女妖’这篇。”

“这篇嘛,我觉得是推理小说。”

“为什么?”

我决定洗耳恭听他的“怪谈”。

“你还记得吧?”

“大概的内容?嗯……记不太清了。”

“你看,这里有。过去,我的英语很差,其实现在也还是不行。”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袖珍书,在我的面前翻开了。

今天,他似乎是为给我谈新的“学说”而来的。

我匆匆看起中泽拿出来的书。

在武藏之国的某个村子里,住着两个砍柴的人。一个叫茂作,一个叫巳之吉。在茂作已是老人,弟子巳之吉十八岁的时候,发生了这个故事。这两个樵夫每天一起去离村子两三里远的森林里砍柴。在去森林的途中,有一条大河,那里有只渡船。在渡口的地方,过去是有桥的,可每次架的桥都被洪水冲垮了。河水一涨,一般的桥根本就无法支撑得了。

对,是这样的作品。

黑色的学生制服,带有尘土味的教室,被风吹得来回晃动的窗帘。这篇故事把我带回到那遥远的日子。

那时候,记得我为了看这篇文章,总是得一个劲儿地翻字典,读得相当辛苦。可现在读起它的译文来,好像觉得小泉八云的文章没有修饰、浅显易懂,原文一定也不会太难吧。尽管是这样,文章高潮部分,却有一种手持利刃刺人的紧迫感。

“咦,是武藏之国吗?”

武藏在关东地区。可是我一直认为它是在积雪很深的日本海附近的传说……

“是这样的吗?”

中泽好像对此也有同样的疑问。

“过去,或许日本一直有很多雪吧。不过,现在年年减少了。”

“也许如此吧。”

中泽这样答道。然后接着说:

“因此,那个叫茂作和巳之吉的上山去坎柴。到了夜里,回到渡口,船却在对面没有回来。无可奈何,他们只得在渡口旁的小屋里睡上一宿。”

“对,没错,是这样的内容。”

我想起来了。

中泽接着说:

“夜里,巳之吉被冻醒,看见一个浑身雪白的女人躬着身子,在往茂作身上吹气。天啊!这是怎么回事?他刚想到这,那女人一下子站了起来,这回是朝着巳之吉走了过来、弯下身子……”

中泽说到这里,掀过去一页,接着念下面的一节。

“……看上去,女人的双眼令人毛骨悚然,但那脸庞却是异常的美丽。她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巳之吉,然后轻轻地笑了。她说:‘我本来是打算也让你和这个人一样倒霉的’可是不知为什么又觉得你实在是可怜,你还年轻嘛。巳之吉,你好可爱啊!从今以后我不再做坏事了。不过,今晚上你所目睹的一切,绝衬不可对任何人道出,即使村你母亲也得保密。如果你走露了半点风声,我立刻就会知道。这样的话,我就得把你给杀掉。你懂吗?我刚才的话你要牢牢铭记于心。’

“这女人说完后,一个转身背向巳之吉,嗖地一下从门口飘了出去。”

等到他停顿时,我把话题接过来:

“第二天早晨,船夫来了,老人茂作已经死了,巳之吉得救了。巳之吉对昨晚所发生的一切似是而非,连自己也弄不明白是梦非梦。总之,这件辜他对谁也没有说起……”

“对吧?故事的情节大致就是这样的。”

“你的记性真不错!”

“过后不久,巳之吉在从山里回家的路上,认识了一个叫阿雪的姑娘。两人情投意合,结了婚。是这样的吧。他们相敬如宾,还有了个孩子,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可是,几年以后,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看着正在做针线活的妻子,巳之吉忍不住地说了,确实是……‘以前,我见过和你一模一样的女人’。”

“正是如此。于是,阿雪就央求他给她讲是在哪里看见的。”

“已之吉把过去的事一说,阿雪的脸色‘唰’地变得苍白……”

中泽又开始念起来:

“……不知阿雪出于何种意图,她突然扔掉手里的活,嘣地站起来,把身子躬向坐在身边的巳之吉,冲着大夫的脸,大喝一声,尖叫起来:‘那就是我……就是现在的这个我。就是阿雪呀!当时,我一再对你说过,只要你说出半句,就要你的命。可是,现在看着这熟睡的孩子,这时候我已不忍再要你的命了。既然一切无法挽回,你必须得加倍疼爱孩子,万一孩子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一定会报应你的。’

“说着、说着,阿雪的声音像风声一样细小飘渺。不一会儿,她整个人都变成了晶莹剔透的白雾,高高的飘向屋顶。巳之吉眼睁睁地看着白雾,只听呼隆一声从天窗雷鸣电闪般地消失了。自此往后,阿雪再也没有出现过。”

故事到此就结束了。

我一边嗤笑着,一边说:

“她真自私,自己非问不可,却又怪男的说了,愤愤地弃家而走。”

“一旦被发现了隐秘,两人就不好在一起生活了嘛?”

“是吗?但是,你怎么说这个故事是推理小说呢?”

“我是这样想的:像白衣女妖什么的,自古以来也许就没有,阿雪可能因为什么原因,对茂作有仇,也许她在雪山中把茂作给杀了。巳之吉是目击者。两人几年以后重逢,并结了婚。巳之吉并不知道对方就是当时的那个女人,而阿雪也不知道巳之吉就是当时的目击者……”

“但是,巳之吉想起了那天晚上的事,那个已成过去的事件。是这样吗?”

“对,是这样。杀人的事被知道了,阿雪觉得大事不妙,就逃之夭夭了。”

“嗯,差不多,有些符合情理。是个雪女杀人案件,再进行各种处理充实一下,也许会成为非常有趣的故事。”

“我也这样想。”

“这可是新说。”

“对,是新说。”

中泽是出乎意料地认真,而我只是一半开玩笑,一半在奚落对方。

偶然瞥一眼手表,已经快五点了。说完这些废话,‘同窗会’就要开始了。

我们离开了那儿。

‘同窗会’后的第二次集会结束时,已经过了十一点。

我和大家道了别,叫了辆出租车,在J温泉的山脚下,我下了车。到K馆还有一个二三十米长的坡道。

在令人感到寒冷的月光下,一条细小绵长的小路延伸着。

在刚才的同窗会上,我听到了一件让人放心不下的事情。

我一边回想着这些话,一边走着。为了不至于滑倒,我只得一步一步缓慢地向前挪动。

突然,感到前面有人,我抬起了头。

异乎寻常的寒冷和莫名的恐惧,瞬息间袭击了我的全身。

在两三米远的地方,有两只眼睛在凝视着我。那眼神显得十分胆怯。

从一开始,到我明白这是女人的脸—是和子的脸时,并没有用多长时间。

和子用围巾把头和大半个脸都紧紧包住,只能看到她的两只眼睛。她稍微躬着身子,伫立在雪地之上。

“怎么啦?”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妻子的脸,问道。

“就我一个人,我太害怕了。听到有车在这停下,心想也许是你……”

“哦。”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和子撒娇似的晃动着身子,倒入我的怀中。

也没有谁先伸出手,可我们相互紧握着对方的手回到旅馆。

房间里十分的舒适、温暖,并列铺好了二个被窝。被褥的色彩艳丽无比。

“‘同窗会’上玩得开心吧?”

“不,很一般。”

我又一次想起在‘同窗会’上听到的、让我放心不下的事,话到嘴角,突然又缄口不言,憋住了。

“是这样。”

她那轻轻领首示意的、侧面的脸庞,真是美极了。

我一把将和子压倒在床上,开始粗手粗脚地剥除她的衣裳。

“怎么啦你?”

妻子稍微挣扎了一下,马上就顺从了我的意愿。

在朦胧的灯光下,妻子露出她那洁白的皮肤。

和子的皮肤,真的像雪一样的洁白。而且,时常有些发凉。

我的眼前浮现出第一次拥抱和子的情景。

她并不是不知道男人的身子。

不知为什么,那时候我会这样想。

事到如今,对此事,我并没有打算去追究什么。

可是,今夭晚上,一种不可思议的情绪使我激情澎湃、兴奋异常。

我执拗地爱抚着和子那雪白的皮肤,滑到乳房、下腹,到那最深处……和子飘飘然、起伏着、发出喘息声。

风平浪静以后,妻子吐出轻微的呼吸声,她睡着了。

我却睡不着。

窗外挂着一轮弯月,皎洁的月光映照着黑夜下的大地。

那天晚上,也是此情此景。

我赶着去N老师的家。

仰望天空,偶尔有小小的雪片,“哗、哗”地像花瓣般飘洒过来。覆盖着整个大地的白色起伏,吞噬了这世上所有的音响。仅剩那无边无际的寂静,深重地占据了所有的空间。

在看到老师家里的灯光时,在门的左手边,有一个黑东西在蠕动。

那是真的吗?

还是我自己粗心大意地判断所制造的幻觉的一个场景?

不,实际上,我切切实实是看到了什么。可是,一旦记忆零散破碎了,追忆中所浮现的情景总是让人觉得不真实。现在想起简直恍然如梦。

无论如何,在我看到那黑东西的时候,我并没有怎样去留意。因为我只顾自个儿想心事,马上就垂着头、踏雪而去了。

就这样,不知走了有几分钟,我突然仰起了脸。这个时候,有一个人影就在我前面一点。

一个女人把自己大半个脸隐藏在围巾里,两只眼放射出异样的光。她微微躬着身子,站立在雪地之上……

从时间上说,这瞬间还不到一秒。

她从我的身旁擦身而过,微微地有一股汗味和化妆品味飘过来。

那时的感觉,在刚才旅馆下面的坡道上见到妻子的那一瞬间,鲜明而又强烈地重新袭上心头。

那种眼神、那种微微躬着的身子,还有那微弱的体味……那遥远的夜里的女人,不正是和子吗?

如果说奇妙,也奇妙。这几年一直在一起生活,迄今为止才第一次有这样的发现,如果这是事实的话。

但是,这就是事实。

刚才,在坡道上,看到妻子那胆怯怯的眼光时,我忽然便想起了什么。

一轮弯月、莫名的寂静、雪白的大地、伫立着的女人、围巾中的眼神,所有的一切相同的东西被再现出来了。

啊!我见过这个女人!

这种感觉,顿时涌上了我的心头。

这种感觉,一下子连接起早已无影无踪的、那天晚上的记忆。

老师的死,一直被认为是简单的煤气中毒,所以我也忘记了追根问底。

自己身边的人发生事故而死,仅仅如此,就已经让我感到极大的震惊。那种紧张心情,阻止了我所有可能的思索。

可是,在老师临死之际,在老师家的周围,那蠕动的黑影子到底是什么呢?

老师住的那个地方,有煤气的总开关……

老师房里,煤气炉子在微弱地燃烧着,在老师沉睡不醒之时,如果有人在外边把开关关上,而且,再一次把那开关打开的话……

在‘同窗会’上听到的话,再次在我耳朵里回响。

“你的太太,我知道。她过去常常到N老师那里去学英语吧!”

一位在老师家附近住的同学,这样说道。

夫妻之间,过去也曾几次提到过老师。可从来也没有听和子得起过这样的话。她似乎总是有想尽量避开N老师的话题的地方。那种不自然的场面,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和子是个早熟的姑娘。

据说,她在高中时代,就已经让人感觉是“女人”了等等。

也曾听说过她年幼丧父,所以向往着年长的男人。在S市的时候,对她来说是最不幸的时期。

如果有人向她伸出手来的话……

把和子和N老师放在一起来看,就不难发现他们具有奇妙的融洽之处、有密切关联的地方。我仅仅通过了解他们双方的性格,就完全可以这样去想。

也许他们之间有过什么?

究竟有过什么,无人知晓。

不过,在男人和女人的亲密的另一面,常常会产生强烈的憎恶之感,这二者之间的距离是相当的近。

我到底是怎么啦,今天不正常!

但不得不这样想。

所有的一切都是雪国的梦幻般的恶作剧!

也不得不这样认为。

但是,我又想起了那胆怯的眼神和那微弱的体味。

在二条细长的雪路上所感受到的,尽管相隔十余年的岁月,但在今天,不,就是刚才—在我心中已经难于区分似的融合在一起了。

我感到了一种想把和子唤醒的冲动。

把她叫起来,问问她那天晚上的事。

我竭尽全力,抑制住了这股冲动。

不久,窗外已经亮了起来。

从那以后,过了不到一年,我们有了个孩子。

夫妻俩相敬如宾、恩恩爱爱,生活得十分幸福、美满。

我深深地爱着这个有着雪白雪白的皮肤的和那个像雪国一样隐藏着阴暗一面的女人。

对于和子的疑惑,我也尽可能做了调查。妻子和N老师之间似乎确实存在着些“什么”。仅仅明白这些,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有一天,中泽寄来了一个邮件。

他好像一直对小泉八云的“白衣女妖”,不耐其烦地继续进行着思考。

他寄来的杂志中,刊登了一篇他的随想。

“中泽寄什么来了?”

有时候,中泽寄来一些S市的土产,所以和子伸长脖子间。

“没有,只是本杂志。是关于他那个行业的杂志。”

“有中泽写的吗?”

“有。”

“让我看看。”

和子远远地凝望着我,央求道。

和子那胆怯的目光,深藏在她的眼底。她或许也在K馆的坡道上,看到了十年前遇到的那个“男人”。

我无意识的望了一下在身旁熟睡着的孩子,能让巳之吉干的那种傻事重演吗?

“好啊。以后再看吧。”

我模棱两可地回答她。把杂志插到了提兜的最里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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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6.醉花

“等一等,把车停下。”

从刚才一开始一直呆呆地凝望着窗外景色的耀子,突然喊了起来。

现在已是星期六的傍晚。今天一大早我们就出了家门,到小田原附近看一幢高级公寓,顺便在海岸兜了一圈风,现在正在回家的路上口通往东京的公路上,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汽车堵塞得很厉害。于是,我们决定穿小巷回去,可是,我们好像是走错了路。新的、旧的、各式各样的住宅,零散地分布在街道的两旁。我们从来没有到过这个地方。

“你怎么啦?”

“刚才,你看见了吧?”

“没有啊。”

“在一面墙上,不是垂着许多的花嘛!”

“我没太注意。”

我回过头,透过车窗往外看了看,并没有看见有这样的住宅。

“一定是玫瑰花!特别好看,我们回去看一下吧。”

“那好吧。”

我们本没有什么急事。于是我调转了车头,回到了原来的路上。

耀子对美的事物非常敏感,特别是对花,更是比一般人加倍的感兴趣,我自己也是挺喜欢花的,因此,妻子的这种爱好,并不觉得影响我什么。

当然,“老婆最好还是没有什么奢侈的兴趣的好。在一起生活,适当的随随便便的女人最理想。”男人中有很多人持这种观点。还有人认为“既然是老婆嘛,还是对烹调感兴趣的女人最实惠。”

但是,我却有所不同。说起来在我们夫妇之间,耀子很爱美,而我深爱着爱美的耀子,就这么回事。

或许是因为耀子爱美,她本人也十分美丽。她的眼睛迷人,鼻子小巧玲珑,十分可人,嘴唇鲜红娇嫩,魅力十足,整个容貌端庄且匀称,显得格外秀气,虽说长了一双削肩膀。她的精力也十分旺盛,这也难怪,整齐的牙齿和光滑的皮肤等,大概和体格的健壮是没有什么关联的吧。

耀子长着两只美丽的大眼睛,有些近视。在看人的时候她总得轻眯着眼仔细地打量对方,然后再眨巴眨巴眼睛。这样的时候,她的神情就会蕴含着不可思议的深奥,给人一种非常高贵的印象。这种文雅的神情,瞬息间消失,化成微笑时,脸上便立即浮现出轻松与活泼。她的牙齿特别洁白、她的笑脸有一种熟透了的白桃般的温柔。

“你看,就在那儿。”

耀子伸出白晳的胳膊,用手指着。

太阳已经开始落山了,天空中残留着一些余晖,照射着这条冷冷清清的小巷。这小巷里的住家并不多。过了系紫景天科的多年生草绿灌木丛,有一堵高高的围墙。从院子里往外垂着弯曲的藤蔓。伏在白色的墙壁上,盛开着红色的玫瑰,再加上翠绿色的叶子,色彩之艳丽简直无法形容。

“好极了,这好像不仅仅是普普通通的野玫瑰啊。”

耀子从车上跳出来,仰望着头顶上的花说道。

我没有正确地鉴赏玫瑰优劣的知识,但是沿着围墙下凋谢下来的花瓣,无论哪一片都很大,而且花瓣都软绵绵胖乎乎的,十分整齐。它们并不以数量多而骄傲,一朵朵的鲜花,具有把它们单独插放在花瓶里也十分相称的风格。耀子所说的“不仅仅是普普通通的野玫瑰”,大概可以理解为这样的意思吧。

“真漂亮啊!”

“哎,这花的颜色是深红色吧?”

“是什么?”

“深红色。即使同样是红色,深红色指的是带点黑的颜色。”

“哦,这种颜色挺好看的。”

太阳已经西下,所以,也许是看上去有点发黑吧。

围墙上,到处留有像是通风的孔,通过这些孔,可以稍微往里面看到院子里的一些情景。从这小小的孔里也往外爬出很多弯曲着的花蔓与花枝,因此,可以想像得到,围墙里头一定还生长着更多的花。这时,我突然感觉到飘荡在四周的芬芳的香味异常浓烈。

耀子伸长了白晳的脖颈,边走边仔细地端详着一支支花朵。

转过一个墙角,围墙就中断了,出现了一个铁栅栏的门。门牌上写着“信田”,门闩只轻轻地挂在金属卡子上,轻而易举地就可以打开进去。

“我们能不能进去看看呢?”

耀子窥望着浓绿的院子,开玩笑似的说道。

“嗯,这样好吗?进去只看一看的话也许没关系的。”

门“叽”的一声轻轻地开了。

“请让我们看看花!”

没有人回答。

从大门口一直到房子的正门之间,都栽种着低矮的杜鹃花,可在这些杜鹃花的中间依然开放着各种各样的玫瑰花。也许是因为生长着更多更密的鲜花,院子里的空气带有花的气味,象带有粘性似的十分沉重。

“这朵,多好看啊!”

有一枝淡黄色的花,花瓣儿出奇地尖。耀子用手捏住它的花颈。

“真想偷一枝带走。”

耀子少女般天真无邪地把鼻尖凑过去,嗅了起来。

“书、花,还有女人,如果自己具有比物主更加珍惜它们的自信,即使去偷,也是可以的啊。”

“真的?花和……书,和……还有什么?”

“女—人。”

“哦。”

耀子简直像是十分愕然,大大地张开嘴,点了点头,她这种表情非常可爱。

“不过,不行啊,我可没有比这家主人更会养花的自信,仅仅栽培这些花,就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你说得也是。”

“这样并列起来看,即使是同样的红,色调的差别也是挺大的。”

有一朵花好像是接近于紫红色的深色,另一朵是带朱红色的鲜明的红色,在这旁边,还有一朵是发乳白色接近于粉红的红色。

“真的有黑玫瑰吗?”

我像是自言自语似的问道。

“我想是有,以前曾听人说过。不过,说是黑的,并不是漆黑的,大概是稍微带点红的黑吧。”

“在这个院子里会有吗?”

“嗯,难说,各种各样的,这里的种类很多。”

一步、两步、三步,我们在不知不觉中已渐渐地走到里边。耀子开始轻声地哼唱起小调来,鲜花与美女相互映衬着,这是一幅多么动人的非凡的景致啊。

“樱花也是属于玫瑰的。”

“你净瞎说了它们怎么会属于一类呢?”

“哦,我可以跟你打赌。”

“你要打多少?”

“嗯……打多少好呢?”

我们被一直蔓延到栅栏里边的成群的花朵所吸引,再加上像孩子似的只顾说些闲话,没有注意到从背后走过来的人。

“您还是别打这个赌的好。因为是您的先生赢了。”

我们突然听到这充满着温和的声音,吓了一跳,转过头来,看见一位白发女人,正微笑着站在那里。

我们感到很尴尬:

“哦,很抱歉。这些花实在是太美了,我们无意间就这样冒失地进来偷看起来。”

“对不起!”

耀子也非常有礼貌地弯下了腰。

“没关系,哪有那事。如果你们喜欢的话,就请慢慢地看吧。”

女主人戴着一副银边的眼镜,年纪大概在六十岁左右,中等身材,不胖不瘦,不高不矮。言行举止非常文雅,的确和这样的住宅相称。她穿着藏青色的连衣裙和带着绿格子的围裙—一虽然和她的年龄相比都显得有些过头,可不知为什么,在她身上却显得格外的协调。

“谢谢您了”

“来吧,请。院子里也请看看。现在可是最好的季节,只是我养得不是很好,可能还很糟糕。”

她走在前面,打开了通往院子里的栅栏门。

正房是旧的西洋式的房子,仿佛还带有地下室。四五百坪的园地环绕着这座坚固的建筑物。院子和这座带抑郁色彩的建筑正相反,是一大片的玫瑰和灌木丛的旱地。有的地方高,有的地方低,还有缠绕在白色的棚子上的枝藤,不折不扣地让数以万计的花朵散发着芳香馥郁。

“培育这些花,挺不容易吧?”

“这是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所以……不过,最近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可以干地里的活了。”

虽然我还想问问她,是否她的丈夫也对栽培玫瑰感兴趣,以及庭院里的活可有人帮忙等等,但是对于初次见面的人也不好意思提这样冒冒失失的问题。

“就这样看过去,这里花朵色彩斑斓,种类可真多啊。”

耀子站在花丛之中,神采飞扬,极为快活,就连声音听起来也显得非常的激动。

“是啊,颜色的种类是多种多样的……。即使仅仅是一种红色,就大致可以分为三类,您看,这是深红色,那边的是绯红色,还有那朵是朱红色,还稍微带点桔色呢。”

“而且,花瓣的形状也是各不相同的。”

“在英国,人们喜欢像锐角似的成三角形的花瓣儿。以前,不是流行过挺尖的高跟皮鞋吗?你瞧,正好就是那样的形状。至今为止,在评定会上,一直对这样的花瓣给予很高的评价。不过,像我,倒是觉得圆形的花瓣也挺不错的。”

女主人歪着头,一直目不转睛地听着耀子说。即使是我提的问题,她回答的时候,也总是对着耀子。这难道是因为耀子像玫瑰一样的美丽吗?

“玫瑰花的颜色,归根结底还是以红色为主流吧?”

她们两人如同母女般地并肩地走着,我跟在她们背后问道。

“哦,这个嘛……”

“如果说主流的话,也就是红色吧。怎么说好呢,就拿英国和法国来说,英国人的爱好和法国人的爱好是不一样的。英国人的趣味,像刚才说过的那样,他们喜欢三角形的花瓣,花的中心部分是鼓起来的,具有那种女王的气质、尊严。颜色吗,可以说是红色。在这一点上,法国就有所不同,它到底是自由的国家,一点也不拘泥颜色啦、形状啦等等。对他们来说,红色的花也好,黄色的花也好,二色的花还是好。只是,在法国,花茎与花叶也是评价的标准,他们重视具有良好的均衡的花的整体姿态,就和凡尔赛宫一样,喜欢和谐的美。噢,真对不起,就我一个人这样多嘴多舌的。”

她突然脸上发红。

这也许是她的心理作用吧。

我感到纳闷,歪了一下头。

奇妙的是,女主人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年轻。不只是声音,自从我们进入这个花园以后,就连她的行为举止也是生气勃勃的样子,显得非常高兴。难道在这些艳丽的花丛中隐藏着可以使人返老还童的秘密吗?

“要是说的玫瑰嘛……”

“唉?”

“在日本有很多人喜欢,可是在外国,人们就不怎么感兴趣了。”

“哦,是吗?”

“他们好像认为白玫瑰是还没有被改良的野生种类。这大概是因为在‘玫瑰战争’中,白方被战败了的缘故吧。可是,它却是这般漂亮,特别是在晚间看的时候,白色非常好看。”

夕阳西下,夜幕已经开始降临。玫瑰园一直蔓延到深处,我们看到了像温室那样的设备。

“你知道的真多。”

“嘻嘻,因为我是个玫瑰迷。起初,玫瑰只是我先生的兴趣,可后来我便着了迷,所以还到欧洲一直学习了很长一段时间呢?”

“那您先生呢?”

“他已经去世了。”

“现在只有您一个人?”

她用手摘下一片枯叶,缓慢地回答道:

“可以说是吧……。不过,繁忙的时候还得请人来帮忙。”

“这可真不容易啊!”

“不过,越是喜欢玫瑰,就越觉得它奥妙无穷。”

“应该如此吧。”

在庭院和房子的中间,有一个平台,是用粗糙的竹苇席铺的,我们坐在女主人所示意的藤椅上,观望着在暮色中摇晃的花丛。

“实在是精美绝伦,真想看上一整天。”

耀子缩了缩脖子说。

“噢,那你们就在这里看好了,夜里的花也不是不好,不过,早晨的花是最美的。”

“我想也是。”

“你们已经饿了吧?我可以准备一些三明治之类的东西,就在这儿吃点吧。今晚就留在这儿过一宿好了。”

女主人若无其事地说。我却大吃一惊。怎么可以这样呢?我们一直到刚才为止,不还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吗?

“反正这里没有其他什么人。不会为难你们吧?”

“不,没什么为难的,不过……”

耀子也在发愣,不知如何是好。

“总之,就在这儿吃点东西也行。你看我也没有给你们倒点茶……,真对不起。”

“不用客气。”

“不在这住的话,可没什么好东西来招待啊。”

我们对女主人的这种意外的要求,应该怎样对待才好,我们的态度表达出来了。可是,对方对这些表示一点也不在意,说了声:

“请等一会儿。”

她便走进了屋里。

“怎么办?”我说。

“这样好吗?”耀子问。

“就吃点什么好了。也不该不给一点情面,直接拒绝她吧。”

我们相互对望一下,笑了起来。因为我们对这位女主人都有“这老太太真奇妙”的感觉。

我望着在黄昏中一片缭乱的花的海洋,想像着女主人的境遇。

丈夫已经不在了。也没有个孩子。过去,她一定是个非常时髦的女性,也许还是女子大学毕业的,容貌也挺好的。尽管如此,为什么会这样深爱着玫瑰呢?她们的夫妻生活美满吗?就一个女人整天在这里生活,不寂寞吗?她的身体好吗?

“对不起,都是些很简单的东西。”

正像她说的那样,她端来的食物很简单,红茶和面包,火腿和奶酪,另外还有一盘生菜和龙须菜拌的沙拉。

确实,我们已经饿极了。

一边在平台用晚餐,同时还可以欣赏花卉,即使是这样的菜谱也已经相当奢侈了。

“饿了吧?”

女主人像是在猜测我们的心情,露出了很自信的微笑。

“确实饿了。”

“只要是一看花,就会饿的。”

“真的是这样吗?”

“特别是在平台前看那枝桔黄色的玫瑰就是如此。”

“真好吃。”耀子说。

红茶是贴着黑标签的高级品,这顿饭看起来十分简单,实际上每样东西的价格都不便宜,她的生活一定很富裕。生活得不富裕的话,也不可能拥有这样豪华的玫瑰园。

“玫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花呢?”

“这个嘛……本来,玫瑰是中国的花。在欧洲,大概是从罗马开始吧,罗马的皇帝都在漂浮着玫瑰花的浴池里洗澡哪。尤其是尼禄,他特别喜爱玫瑰,所以他的家臣们都一齐动手栽培玫瑰。为此,玫瑰园艺就流行起来了。虽说他是个暴君,好像还做了点好事。从那以后一直到后代,伊丽莎白女皇,约瑟芬皇后都喜欢玫瑰。”

“约瑟芬?是拿破仑皇后约瑟芬吗?”

“对,好像也曾有人说过这样的事,说什么‘约瑟芬的眼睛非常漂亮,可是牙齿却很黑,所以她为了不让人看到,总是把玫瑰花放在嘴边。’不管怎么说,她似乎确实是喜欢玫瑰。据说马鲁迈依亚的院子里,收集了二百五十个种类的品种,日本的蒺瑰也在其中。”

“蒺瑰也是玫瑰的一种吗?”

“当然是啦。在日本,是织田信长吧,就挺爱好玫瑰。”

“哦,信长喜欢玫瑰?这也很有可能。无论是什么事物,他总是非常喜欢新鲜的。”

“是啊。当时,玫瑰不仅仅是一种花,还是一种草药呢。因为果实里含有维生素C,效用挺大的。而且在日本古典文学家紫式部的‘物语’里,有关玫瑰也写得十分详尽清楚。所以玫瑰不只是西洋的花。”

女主人滔滔不绝地说,耀子一言不语地倾听着。

“刚才我还和我太太在说哪,到底有没有黑玫瑰呢?”

“无论怎么说,玫瑰都是一种具有悠久历史的花朵,所以一直有很多人在做各种研究。我的先生也曾一时对黑玫瑰着过迷,一心一意地研究过,可是好像没怎么成功。浓黑的活花型就不太好看,只是香味特别的强。所以我也曾对此感过兴趣。”

“那,蓝玫瑰呢?我曾听说过,如果谁能发明出来,就可以得到诺贝尔奖。”

“哦,得不得诺贝尔奖我不知道。目前,非常成功的例子还是很少见的。如果是带紫色的蓝的话,倒是有几种。我记得在阿拉伯的故事里,有这样一段话:有一个国王,为了选女婿,发布了一则通告。通告上说谁能拿来蓝玫瑰就把女儿嫁给谁。”

“结果呢?”

“有一个一直对公主倾心的青年人拿来了白玫瑰……”

“哦?”

“公主一再强调说:‘这种我觉得就是蓝。’……不是有这样的故事吗?”

女主人兴高采烈,依然滔滔不绝,像唱歌似的,像醉了一般。涉及的内容包罗万象,充斥着古今各种话题。可是,这种说话方式多少有点不太寻常。不!如果说是不寻常的话,也许有点太过分了。老太太好不容易才碰到一个聊天的人,这种兴奋之情是理所当然的。她热情地留我们用晚餐,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她碰到了爱花的客人,不痛痛快快地说个够,怎肯罢休呢?

我们聊天的场所由院子里的平台转移到了室内。这个房间里也飘进了浓烈的花的香味,而且随着夜色越来越暗,花的香味仿佛就越来越强烈。

我沉浸在花香之中,突然感到自己的心情渐渐地开始轻松起来,就连自己对这种心理的变化也觉得莫名其妙。对了,打个比方说吧,到朋友家中,在一杯接一杯喝酒的时候,心情就会变得十分舒畅,从而不用再对主人讲究什么客套,于是就“唉,我今晚就住在这里了,好吗?”也许大家都有过这样的经验吧。如今,就和这种感觉十分相似。说不定是我被玫瑰的芳香冲昏了头脑,心荡神驰了。耀子也显得十分轻松愉快,脸颊红润,而且非常安心似的静静地看出了神。她最喜欢花,所以这个像花坛似的家,深深地吸引了她,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耀子可以说是个属于非常拘谨的人,对初次见面的人如此这般的活泼与放松也确实少见。

女主人望着泛着玫瑰色的耀子的脸说:

“不是有一个叫的有名的画家吗?受西方的影响,他的画‘维纳斯的诞生’里也有玫瑰。希腊神话中也出现很多玫瑰。另外还有这样的传说,说红玫瑰是爱神丘比特的血滴……”

夜还不深。可耀子听着她的话,似懂非懂的神情,同时憋住一个小小的哈欠。今天。我们一大早就出来了,所以她一定很累了。

“栽培新的品种很难吧?”

“栽培一个好的品种,大概要花费二十年或三十年的时间。”

“您也研究栽培过什么吗?”

“没有。我没有研究过什么……只是,我先生他一直在进行研究,并认为玫瑰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

“噢?”

“玫瑰本来就是一种很神秘的花嘛。玫瑰的香味可以麻痹人的意志,具有随心所欲地指使事物的力量。”

“哦?”

“像麻药似的,用气味的力量来麻醉人。”

“有这么神秘吗?”

我开玩笑似的说道。

女主人也微微地笑了起来。

“在古代,就曾流行过这样的研究。我先生搜集了中世纪黑暗时代的文献,就开始了这样的研究……”

“研究结果呢?”

“有几种玫瑰确实有这种力量,清清楚楚地……”

女主人咬紧嘴唇,使用一种非常严肃的腔调,斩钉截铁地说。她眼角在微微抽动,一刹那,像吹过一阵异样的风似的,唰地流露出生硬的表情。紧接着,她的脸色又恢复了原来的温和。

“比如说,会是怎么样的心情呢?”

“是啊。刚才我不是说在平台前的桔黄色的玫瑰会促进人的食欲吗?怎么样呢?您有什么感觉呢?”

“啊!是这样。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刚才确实感到是饿了,吃饭时吃得又香又饱。”

“即使是不饿的人,闻到了那枝花的香味也会感到饿的。”

“哦?”

“这是真的啊!”

老太太也忍住了一个哈欠。

“还有促使人犯困的玫瑰呢。”

“是吗?”

莫名其妙地,我也困了起来。难道这是因为花的香味吗?

“现在再回东京,不太方便了吧。就在这儿休息好了。你们还可以看看早晨的花。”

我们没有再客气。这也是因为哪一朵花的缘故吗?耀子似乎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倚靠在椅子上。虽然她是我的妻子,但那种舒适、轻松的样子,也不禁让我感到惊叹,多么美丽啊!女主人像是望着年幼可爱的孩子一般,满心欢喜地看着耀子说道:

“瞧,太太也累了吧。”

结果,我们到底还是在这座充满玫瑰香味的豪华住宅住了一宿。

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了一股花的香味。我的脑浆都快、要被溶化了似的。这是一种浓烈异常的香味。

我翻了一个身,看到枕旁放着一朵硕大无比的鲜花。

原来是这个家伙的缘故。

暗红色的润滑的花瓣,层层叠叠的。而且胖乎乎厚墩墩的花瓣肉感十足。

用手抚摸一下,明显地有一种异常性感的触觉—就像抚摸到女性的腹部一样。

花的气味也出奇地呈现肉感而具有色情的意味。

房间的外边,有人在走动。脚步在门前缓慢下来,然后又远去了。是谁在引诱我……

会是谁呢?

我本意认为浓郁的香味是由枕边的花朵散发出来的,谁知道并不是这样。香味像是在追赶外边的脚步声一样,也正在向外浮移着。

那香气是暗红色的,从门的缝隙中直直地被吸到外边。气味会带有颜色?或许,在气味非常强烈的时候,它是有颜色的。

我从床上爬起来,追随在香气的后面。

在我走出房间来到走廊上的时候,正好在远处的一间房间的门刚被关上。暗红色的香气在走廊上也是平平的,像是在滑动,消失在那个房门里头。

等一等。

我加快了脚步。那个房间里有人,那个人在强烈地吸引着我。

我敲了敲门。

“请进来吧。”

是女主人的声音,比刚才听到的显得还年轻。

“你,果然还是来了!”

在这个房间里,充满了像雾一般的暗红色的香气。尽管如此,室内的一切在自然的色调中仍然是清晰可辨。

女主人穿着一身薄薄的衣裳,躺在床上,宛如一件无与伦比的高贵的物品那样。

我心潮澎湃。

我兴奋得异常出奇。

眼前的光景—眼前的情况,我应该怎样来说明才好呢?

玫瑰的芳香,可以使人的意志麻痹,具有使他们去进行自己意想不到的行动的力量。这也许是真的,巧妙地利用花香,可以随心所欲地指使人们,这话也……

花的香味淹没了我。

我的身体轻轻地漂浮在空中,像是在滑动。

花瓣瞬间变成一条巨大的毛毯,把我裹住,我的整个身体被吞进润滑的泡沫之中。

反复地重益着,反复地蠢动着的花的气息,溶化了我的脑浆。我内心像醉泥一样,流露出快乐、奔放的情绪。

我完全丧失了反抗的力量,一想到要反抗,就会被香气的波浪冲散、吞噬。我不由自主地开始追索,搂住不放,更进一步地陷入深深的香味之中。

女人的声音在背后操纵着我。

我全身的精气进放在花中。

然后留下来的,只是无边的黑暗,我在这黑暗之中大口地喘气,又一次坠入梦乡。

我起来以后,摸着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这是梦吗?还是在模糊意识下真的做了什么?

从这以后,我并没有睡多久。

在半睡半醒之中,意识的线条逐渐被连在一起。我吓了一跳,睁开了眼。天已经蒙蒙亮了。花的气味,花的颜色现在并不是那么浓郁。不知为何,我竟不敢直视睡在身旁的耀子。

耀子仍然睡得香甜香甜的。她像一朵蔫了的花,疲软得快睡散了。

她柔柔地呼吸着,身上散发出温暖,没有任何的异常。当然也不可能有什么变化的。

我望着妻子。

微微泛红的脸庞,恰到好处的丰厚的嘴唇,纤细而又顽长的白晳的脖颈,从山脚下缓缓地隆起的丘陵般的乳房。

她那敏感狡黯的神情,稍微带些浪漫的感觉;难道这是我的心理作用吗?还是花香的缘故?浪漫所致的兴奋之情好象还依然在我的心中残存着余烬。玫瑰的花朵幻化成女性隐秘处的形象,耀子的样子—在自家寝室里的样子,忽然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感到有些奇怪。

像是为了驱走浑浊的意识,我从房间里走了出去。

从楼上下来,穿过平台,走到院子里。

多么美丽的早晨!

一枝枝的鲜花,仰望着天空,绽放出的绚丽多彩的颜色。

“早上好。”

女主人看到我,朝我打招呼。

她看上去十分显眼,我也总不能老是沉默。

“早上好。”

我远远地回答了她,并悄悄地瞥了她一眼。

房子的阴影遮住了女主人的表情。

“您太太她睡醒了吗?”

“没有,她还在睡着。”

女主人默默地行了一个礼,然后离去了。夜间发生的事情简直不可相信,老太太似乎已完全恢复了平静的态度。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耀子醒了。我们和昨晚一样,在同一个桌子上,早餐是用着同样的面包,红茶,火腿和奶酪。

如果说和昨晚不一样的,那就是在桌子旁我和耀子的中间插放着一束黄色的,散发着强烈的香味的玫瑰花。

香气的粒子哗哗地飞过来,撞击着我的鼻子;耀子也恍恍惚惚的。

这又是我的心理作用吗?难道真的会有这种事情?

每当我深深地嗅着浓烈的香味时,就会涌现出那种心旷神怡的感觉,就还想稍微再放松舒畅一会儿,还想在这里多呆一点时间。

女主人始终沉默着;这也和昨晚不一样。

但是,从她那不太明显的神情中,我知道她在悄悄地观望着我们,虽然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她那种表情,可以说就像个多面的,无论是什么样的脸色都可能会随时出现的。这是一种把极其复杂的心情都封闭在内心深处的安静。

“请稍稍再呆一会吧。”

耀子浑身一惊,突然抬起了头。

大概她也发现了吧,女主人的声音又年轻起来。脸庞上浮现出根本就看不出是老太太的妖艳,接着又消失了。

我们再不能这样糊里糊涂的了。这样下去的话,谁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昨晚发生的事……

使人陷入陶醉的诱惑——无法明确地断定是怎么回事的兴奋——依然占据着我的心。脸庞红润的耀子,也依然迷恋着花的芳香。

“不啦,不好在这里多打搅您,我们回去了。”

我再也不想讲究什么礼节,粗野地踢开椅子,抓住耀子的手,急匆匆地走出了这家的住宅。

“是吗?真遗憾,再稍微多呆代会儿该多好啊。”

女主人像是在追赶似的,说着话,把我们送到门口。

汽车开始飞速地前进,已经走出很远了,女主人依然站在那里。似乎她在用全身心的力量在呼喊“请回来”,如果我们向后看的话,仿佛又会去上她的当似的。

我像是在反抗一种看不见的又真实存在的力量一样,理性在激励着自己,怎能不快马加鞭呢?于是,我猛踩着油门。

“我好害怕。”

耀子用双手紧捂住脸庞。

“你害怕什么,怎么啦?”

她的眼泪由指缝里渗出,流了下来。浑身在瑟瑟发抖。难道耀子也对那个老太太,那幢种满玫瑰的住宅感到异常了吗?可是,昨晚她睡得那么香,应该不至于发现我和女主人的事吧。

“没什么值得你去哭的,你也许是醉花了,被花感动了,那位老太太真有点不正常。”

我一只手握住方向盘,另一只手搂住妻子的肩膀,把她拉到自己跟前。

“没什么事,用不着放在心上。”

“……”

虽然我口头上这么说,但内心深处也承受着那种不可思议的记忆的折磨。

昨晚,我为什么拥抱了女主人?为什么她竟有那样摄魂般的魅力呢?

我不知其中的秘密。

我只能认为我是被有生以来从未尝试过的陶醉感所驱使,失去了自我,而且付之于行动。

使用玫瑰的花香,可以自由自在地指使人的方法难道真的存在吗?

虽然这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对玫瑰住宅的记忆也渐渐淡薄了。本来就是一件缺乏真实感的事情,一切像是在迷乱中发生的。对了,或者说是中了邪。

除此之外,无法再去形容。

有关玫瑰花香所具有的魔性,我也曾做了一番调查,确实,在中世纪的欧洲—比如在封闭式的修道院的院子里,好像就进行过这样的研究。不过,这种研究后来如何?结果怎样?我查找了好儿本文献也没有发现跟当今有关联的记载。

是否因为我的身体状态不正常?也可能是因为我看到了太美丽的东西,所以头脑受到了刺激?

我也曾做过诸如其类的揣测。

我再次提及玫瑰住宅的女主人时,正好已时隔两年,差不多已把那天发生的事情给忘掉了。

“大概是在横滨的郊外,我见过一家非常漂亮的玫瑰园,好像是叫信田。”

“啊,我知道。”

回答我的是在东京近郊经营不动产的中介商。他经营范围很广,而且似乎从很早以前他就对玫瑰园艺有特殊的兴趣。

“是一座旧的西洋式的房子,和白色的围墙的住宅,对吧。叫信田礼二,他还是位名人呢,后来神经错乱,已经去世了。他发疯似的到处收集玫瑰,他精神不正常。”

“哦,怎么不正常?”

“他对中世纪妖术似的东西入了迷。好像是使用玫瑰研究什么奇怪的改良品种。”

“唉—”

“大概是十年前吧?他就死了。”

“尽管如此,那么大的住宅,就他太太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那儿,也太不容易啦。”

“不是,他们还有一个儿子呢!也住在那里,这或许是玫瑰的报应吧,或许是他父亲的遗传?他儿子头脑也不正常,平时总是老老实实地呆在地下室里,可是他有时也蛮横而冲动地渴望着女人。”

我惊恐万状,活生生的记忆浮现在我的眼前。

是醉花……吗?

耀子在那天晚上不是也闻到花的香味,并为之所诱惑的,第二天早晨,她那精疲力尽的睡眠,极度恐惧的表情,莫名其妙的泪水。如果说在那座住宅的什么地方有一个渴望着女人的男人的话……如果说那个母亲使用了花的魔力的话……

在我的四周仿佛飘飞着浓郁的香味,在我的眼前又呈现出旧住宅的形象。

啊……!耀子被花迷醉,像游泳似的摇摇晃晃地去了那住宅的地下室。疯狂的男人用发红的目光在等待着……

疑虑无法消除。

我决意要问一问妻子。

“最近……你好像不如过去那样喜欢玫瑰了?”

“也不是这样。”

突然,不知什么地方觉得有花的香味飘了过来,耀子轻轻地打了一个寒颤。在她的内心深处显然感受到了恐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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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7.昏暗中的女人

快到十月底的一个星期六,朝井晴彦收到了一封信。

纸上只有四行字。信的空白处画有一幅地图。

<small>拜启:十一月十五日(星期天)下午四时,请务必到涉谷的t博物馆的第四层来,这决不是恶作剧。拜托啦!敬具!</small>

信上没有寄信人的姓名。

是谁呢?

既然有“敬具”,一般都会想到是女人,信上的字体也像是女人的笔迹。

那幅地图上画着从涉谷站到NhK广播中心的路线,那个博物馆似乎是在帕鲁百货大楼的右侧。

这几年,涉谷周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条道路是青年人常去的街道,所以总是很热闹。华丽的时装商店,别致的咖啡厅、剧场,在地下市场卖东西的小摊等等应有尽有。

那里有博物馆吗?

朝井感到十分纳闷。

不过,这也无所谓,到底有没有到那儿一看就一清二楚了。

比这更重要的是。他完全不知道是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给他寄来了这封信。

是搞什么宣传吧?

他想到这,用手指沽了点唾沫,然后蹭了蹭纸上的字,纸上立即渗出墨迹来,他知道这绝非印刷品。

而且,从字面上流露出的情感成份中看也似乎应该是私人信件,虽说上面写着“不是恶作剧”,但朝井绝对不会就这样不加思索的。可是,不知怎么回事,从这短短几行的字里行间,朝井感觉出发信人像是被石块堵住了胸膛一样,憋得透不过来气似的那样难受。

凭着直觉,从某种程度上说,他猜中了。

在这之后,又过了一个星期,没有落款的信又寄到了他的办公室。

信是这样写的:

<small>又一次打挽您了,真对不起。十一月十五日(星期天)请千万不要忘记,请务必到t博物馆的第四层来。无论如何想拜见您。请原谅这不可思议的信件。敬具!</small>

如果这仅仅是个恶作剧的话,也太费心机了。

不管是怎么一回事,朝井决定在指定时间到指定的地点去看看。

朝井晴彦今年三十九岁,是一家和纤维有关的公司的职员,家里有太太和两个小孩,至于他的爱好,也就是读读书,业余时间做做木工之类的。同普通人一样,朝井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目前,面对即将来临的四十岁这样的年龄,正是他感到即使碰到些小小的冒险之事也无所谓的时候。

他不知道,这种心境和这封信有没有关系。如果是勉勉强强地硬要去寄托些什么期望,那肯定会不出意外地被出卖掉。这就是平凡人生的构造。所以,对这封奇怪的信,朝井只不过是动了一下好奇心而已。

十一月十五日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如果是再下一场大雨的话,说不定他会改变主意。

“我去涉谷的旧书店看看。”

朝井和太太打了一声招呼,便出了家门。

到涉谷坐私营的铁路还用不了三十分钟,对于星期天出门的人来说,这是个挺合适的距离。

坐落在涉谷站北口的忠犬八公塑像(一只名狗的塑像)前,依然是聚集着因等待会合而拥挤不堪的人群。偶然有长得靓丽、身材好的女人在身旁走过,朝井忍不住就想多看上几眼。

是去赴星期天的约会吧?

从前的记忆——杂乱无章的记忆,袭上朝井的心头。这也许是因为他认为发信的人是女人的缘故吧。

这个女人,那个女人——年轻的时候,朝井也在这里等过几次人,既有愉快的美好的回忆,也有黯然痛苦的回忆。但是,就连那些痛苦的体验,如今回想起来,他也感到十分的怀念。于是,有一种涩涩的酸楚的感伤回荡于他的心中。——虽然,恋爱之类的那种激情,决不会从朝井身上消失,可是这几年,他一点缘份也没有,最多不过偶尔对酒吧里的女招待,动了点心……。即使是这样的事,最后一次也是前年了吧。而那种激动得心扑通扑通直跳,令人感到心荡的瞬间,朝井一直都没有再体验过。

可是,到底是谁呢?

朝井又揣测起发信的人来。

我简直是犯神经了。

他觉得自己很可笑,就这样莫明其妙地被一个根本不知是谁的人叫了出来……。

虽然这么说,但是星期天的下午,不也是闲躺在电视机前看些体育节目吗!出了点毛病,还算是可以救药的吧?

十字路口的时钟正好指到了四点。

秋天的太阳已经落向大楼的后面,不再有温暖的感觉,只是泛红的余晖斜射着大地。

人行道上熙熙攘攘,无法迈开大步,年轻人的装束是稀奇古怪的,有防弹背心式的运动夹克,也有披着如同法国的歌剧卡门似的长披肩,晃晃荡荡地走在嘈杂人群中的女人。

朝井依照地图,到达指定的地点,意外地找到了一幢漂亮的建筑。

大楼卜写着“烟草和盐的博物馆——近代风俗画屏风展”。

他买了一张入场券,乘坐电梯来到了第四层的特别展览场。对绘画,他没有特别高的兴致。如果让他看一幅名画,他最多不过会想道“哦,这就是所谓的好画呀?”

展览室内,冷冷清清,只有四个人在参观。

朝井揣测着,这中间的哪位看到自己后会主动送来信号的。可是却一点没有这样的动静,大家都在聚精会神地参观着陈列窗里的屏风画。

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一个年轻的姑娘,一对三十岁左右的男女,他们像是夫妇。

朝井故意让这四个参观者看见自己,在室内转了一圈,可是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是时间太早了吗?

现在已经过了四点十五分。

他从衣兜里取出信,又重新看了一遍,指定的日期与具体时间并没有错。

朝井感到有些扫兴,可转念一想,对方或许是有什么事耽误来晚了。于是,他便毫无目的的一个一个欣赏起陈列着的屏风画来。

看着看着,朝井明白了在“烟草和盐的博物馆”里陈列的屏风画,是为了让人鉴赏近世的吸烟风俗。烟草大概是从织田信长时期开始出现的。在芥川龙之介的作品里,有“烟草和恶魔”吧?在屏风画上描绘有关烟草的风俗,在当时好像是个非常时髦的雅趣。有一幅背着简直像扁担那样长的烟筒的女人的画,描绘着很多与真人大小一样的美人。按解说上的介绍,说这种描写法作为当时的风俗画是极其新颖的,另外,通过这些画,他知道了屏风的一个面似乎叫“曲”,整体叫“只”。

朝井在左侧里面的陈列窗前,停住了脚步,四曲的屏风,摆成两对陈列着,好像这就是这次展览会的最精彩的地方。画土写着“樱狩游乐图”屏风,没署作者的名字。

左右两对都是描绘观赏樱花的人群,无论是哪一边的屏风,上面都散乱地画着十几个穿着颜色各异的服装的男女。

即使是外行人,看上去也能知道,这些人物所处的位置,有一定内在的和谐,左右非常均衡,显得十分美丽。这也可以说是近代式的构图,至少与其它屏风的古老画面相比,有很大的区别。被描绘的人也很有个性,个个栩栩如生。如果一个一个再仔细地观赏的话,就会觉得更有意思。他们的衣裳还都互不相同。噢,大概这就是名作吧。一定是很值钱的东西。动不动就去考虑价钱,这是中年职员的习气。

“嗯—?”

朝井歪起了头。

在左边写着“矢蟠家藏”,而在右边又写着“布鲁克林美术馆藏”。

收藏者不一样吗?

他刚想到这里,这时正好传来正在参观的那对夫妇的声音。

“这是两个恋人的相隔一个世纪的相会。”

那男的用手指着两张屏风说道。“恋人”一词给朝井留下一种不合时宜的印象。

“哦——”

“左边的屏风,从很早开始就一直是被人所知的名画,在许多画集上经常可以看到,被酷爱它的岸田刘生所珍藏。”

“噢,是这样。”

“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大家一直都认为左边这张屏风是一张独立的屏风,可是,布鲁克林美术馆的一个职员,在看日本画的图鉴时发现、这张屏风和自己美术馆所藏的屏风非常相似。”

“噢——”

“他大吃一惊,然后进行了细致而认真的查看。大小一样,云彩和地面上的画法也一模一样。于是,他马上就明白了,这是出自同一个画家之一手的两幅画,而且把图版对起来看,构图正吻合,特别是,这个男的和这个女的视线……”

那个男的,把自己的下巴对着在右侧中间站着的年轻男子和在他的左侧站着的女子说:“对吧。两个人的视线正好相连。”

“还真是这样的。”

“所以说,那职员就明白了,这两张屏风原本是一对屏风。可是,不知什么缘故,使它们分开了。”

“真有意思。”

“因此,这回是首次把两张屏风合在一块来展出。”

“唉—”

那女的重重地点了点头。

朝井被他们的话所吸引了。

室内又新来了一个客人,可他也不像是发信的人。

朝井回到展览室的入口,买了一本说明书。

在说明书的封面上,印刷着被扩大了的画中的那对男女的局部图。

他掀开一页,看起解说词来:

“樱狩游乐图”屏风(右只)四曲一只,布鲁克林美术馆藏。

“樱狩游乐图”屏风(左只)四曲一只,矢幡家藏。

上面用粗字体这样写着。接着下面是一篇文章。

在您对面的右只,以长长的垂发和朱红色的小袖衬衣格外耀眼的大家闺秀为中心,描绘着身着具有独特性服装的青年男女。在画面中央的是身披的女子。从她用手抚摸着挂着诗笺的樱树枝的神态中,不难看出她的兴致勃勃,外出游玩赏花给她带来了无尽的快乐。在另一边的左只的画面上,大肆渲染着被认为是澡堂里妖艳的妓女们的群像,还有站立于深红色的地毯上的英姿飒爽的男子。如今,在这里把两只合起来看,就可以领会到,它再现了外出游览(歌舞伎)的男女,偶尔在获得开始初恋机会的那一瞬间,的确符合于风俗画的主题的戏剧性情景。实际上,这左右的两只,现在分别收藏于东京(个人)和纽约(布鲁克林美术馆)。它们不知从何时因何故被分藏起来,这次展出实现了久别后的第一次邂逅。到现在为止,这对屏风画是宽永时期(1624年—1644年)的风俗画的上品。这副屏风终于得以恢复全貌,就连画中再相逢的男女主人公也会为此而欣慰的。此外,右只作为布鲁克林美术馆的收藏品,是于1939年(昭和14年)被登录的。据介绍是一位名叫弗雷德里克·B·布雷德的人赠送给美术馆的。至于左只,早己从大正末年开始,就被对它有高度评价的岸田刘生等人广泛地介绍于大众。这二者仅仅是在最近才被证实原来是同一只屏风画。(小林忠)

“这只屏风好像是从江户幕府的末期到明治的初期前后到了美国。一定是因为布鲁克林美术馆名气不是很大,所以才一直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

夫妇两人,站在陈列窗前,深有感触地点着头。

“画中的恋人又邂逅了,多么富有浪漫性啊……”

“嗯,是啊。”

“两个人相互脉脉含情地对望着。他们后来会有怎样的结果呢?”

“哎呀,这可就不知道了。相互一见钟情,在朝思暮想中,女的先死去了。她的幽灵伴随着恍当恍当作响的木履声来看望他……”

“这不是牡丹灯笼嘛!”

“我是打个比方,那种怪谈不是赏樱花,而是赏梅花吧?过去,外出游山玩水,不是有许多人一见钟情吗?一些故事里一也有提到过的。”

“多有趣呀!那么认真而深情地看着,他们是什么样身份的人呢?”

“谁知道呢!”

场内响起就要闭馆的广播声。

期待的人依然没有出现。

朝井一直站在两只屏风画的前面。在室内,再也没有别的画可以吸引他了。

就是为了让我来看这幅画吗?

为什么?

实际上,朝井收到信后,就把过去接触过的几个女人想了一遍。虽然他没有什么特殊根据,可以确定发信人就是其中的一位。他只是冷淡随便地想想罢了。

他这样的心情,正好和这两只“樱狩游乐图”屏风画有相吻合的地方,因为画中的两个男女,在分别之后又偶然相遇,因此,他也朦朦胧胧地预感到会和什么人邂逅。

——到底是谁呢?

他扩大了可以想像得到的女人的范围。

不仅仅是旧情人或过去的女朋友,就连一时关系较密切的女人也想到了……

没有什么人给自己留下过深刻的印象吗?

或许是在观赏樱花的时候?

是不是和布鲁克林这一地名有什么关系?

外出观赏樱花倒是有好多次,可是并没有留下什么特别的记忆。又没有去过纽约,不知道布鲁克林是个怎么样的街道,朝井一时也浮现不出任何联想。

“您……”

他吓了一跳,转过身来。一位身穿博物馆工作服的青年女子站在那儿。

“您是朝井晴彦吗?”

“是的。”

“这是给您的留言。”

服务员把一张白色的小信封交给了他。

“噢,给您添麻烦了。”

还是那封无名信里的笔迹。

<small>真对不起!实在不好意思。请务必到N旅馆的1305号房来,无论如何想拜见您。敬请多多原谅我的失礼。敬具!</small>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一点也不明白。

这是个尽做麻烦事的女人。不过,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女人。

就在这时闭馆的铃声响了。

N旅馆是市内一流旅馆,可里头构造十分复杂。它的客房数量是当今日本第一。而且每一次扩建,都会使内部构造更加复杂。

他迷了几次路,好不容易才找到了1305号房间。他按响门铃,无人作答。

又被她耍了吗?

朝井这样想着,又按了下门铃。

“请进,门没有锁。”

房内传来女人的声音。

“那就不客气了。”

他推开了门。

房间内一片黑暗。借着走廊上的光线仅仅可以看到室内的一部分。

桌上亮着一盏小灯,他把门关上后,那暗淡的灯光只能使得朝井在黑暗中勉强地辨认出床和椅子在什么地方。

有一个人影坐在房内的椅子上。

“对不起!谢谢您的光临。”

那女人非常有礼貌地说。

可是朝井觉得这声音非常陌生,一点也不熟悉。

那影子用自己的身体示意他坐在自己前面的椅子上。

朝井不知如何是好,走近了她。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是谁,您不认识吗?”

“不认识,这么暗,看不见您。”

朝井隐隐约约地能看到她白白的脸,可她的长发遮住了她大半个面孔。仅仅依照这点印象,是绝对看不出对方是谁的。

“是啊,真对不起,也许您马上就会知道,请坐吧。”

女人笑着回答道。

朝井把椅子往后拉了一下,坐了下去。

“您一定会觉得我是个很奇怪的女人吧。”

“怎么说呢……,是这样觉得。”

“不过,就请稍微陪我一会儿吧,您要点啤酒吗?”

她连朝井的回答也没听,就把啤酒倒满了放在面前的玻璃杯。

朝井根据她的声音,推算着她的年龄。

她至少不是个很年轻的人,一定是在三十岁左右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从朝井自己的年龄来考虑,很可能就是自己在过去的什么地方认识过的人吧?可是,他对于能做出这种奇妙的恶作剧的人,心里没有一点数。在他有记忆的人当中,谁都不象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

“您看画了吗?”

她问朝井。

“看了。特别是那幅观赏樱花的画。”

“噢,果然如此。”

她一点不加思索地说。

朝井一直很纳闷。

“我真不明白。”

“即使不明白,那有什么要紧,请喝点啤酒吧。也不知该先说些什么才好。请您放心,我不会放毒的。”

她也把同样的啤酒倒入自己的玻璃杯里,喝了起来。

朝井打定“暂时先看看对方”的主意。他伸出手,把玻璃杯端过来,慢慢地倚靠在椅背上。

“真令人感动啊!那对画中的男女相隔百年又偶然相逢了。”

“是这样写的。”

“哦,您也看了说明书了吗?”

“嗯,您一直没来,而且,那幅画好像有点什么谜。”

“谜……?没有啦,只是,怎么说好呢,我从报上读了有关那张画的介绍,所以,突然就想到要去看看。”

“后来呢……?”

“因此,在展出的第一天,我就去看了。画非常漂亮,内容也很有意思,是这样的吧!外出赏樱花的男女,偶然相逢,彼此间一定会留下深刻的印象……。啊,和这个人在一起肯定不会平淡无味的。虽然当时有这样的念头,可结果呢,却什么都没有发生。人生像这样的事,不是经常有吗?如果当时能打一声招呼‘一起去喝点茶好吗?’或者是说上一句其它的什么,也许一下子就会有个完全不同的人生历程。可是,因为当时没能说出口,为此,或许可能有的,另一种人生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你真是个了不起的文学家呀!”

朝井开玩笑似的说道。

“为什么?”

“因为你的想像力太丰富了。”

“嘻嘻,可以这样说吧。画中的两个人,就那样分别了一百年,不是又意想不到地重逢了吗?只要一想到他们在重逢以后会有什么样的情景,我就觉得很激动,他们不想把过去失去的东西再找回来吗?他们不想重新走一次错过了的人生?”

她也许有点醉了。

“您,到底是谁呢?”

朝井又重新问了一次同样的问题。相对于屏风画的解释,这才是更为重要的。可是她却笑了。

“哦,即使我说了我的名字,您也未必就知道。”

“您和我在什么地方见过面吧?”

“是的。”

“在什么地方?”

“想不起来了吗?”

“想不起来。”

“是在某个地方见过面的女人,当时,您目不转睛地凝视过她,而且眼神里饱含着热情。您如果上前打一声招呼的话,说不定两个人就会亲近起来,但……”

“嗯——是这么回事的话……,也不能说没有过。”

“比如说?”

奇妙的是,朝井正逐渐配合起她的谈话内容聊了起来,这也许是因为对方的语气非常亲切,令人愉快的缘故吧。

“比如,好像——是在高中一年级的时候吧?不是吗?那天傍晚,我站在车站的邮筒旁。街道上有娱乐活动,到处都可以听到神舆的音乐。在中学的时候,隔壁班里有一个我非常喜欢的女孩。因为不是同班,我从来也没有和她说过一次话。中学毕业后,我一直认为不会再见到她了,可是就在那天傍晚,她突然出现在人群之中,她是来寄信的,我觉得她知道我就站在信筒旁的。渐渐地她走近了,当然这一切都很正常。我突然想和她说句什么,可是又不知说什么好。她就在我眼前,把一张明信片投进信筒之后,一转身,就慢慢地消失在晚霞之中了。过后,我想了想,那时候,她好像在等我跟她打招呼似的……”

“您的故事真感人,不过,不是这个。”

“怎么,不对吗?”

“其他的,没有了吗?”

“嗯——,如果是指仅仅多看一会儿的话,那可就多了。至于,现在可以想起的嘛,在我父亲突然去世的时候,我在一辆列车上,看到过一个人,印象比较深刻,她是位非常美丽的少女。”

“您和她打招呼了吗?”

“没有、什么也没说,我只是觉得她很漂亮,因为我总是往她那看,她也注意到我了。”

“还有吗?”

“您问的这么突然,即使有恐怕……对了,我在国会寺住的时候,在散步的道路上,经常碰到一个年轻的女子,在四周都是麦田的小路上,她总是在追着一只小白狗玩。我总觉得她好像是有意似的,总是趁我在散步的时候,在那里转来转去的——是我自己自作多情了吧?我记得好像和她打过一次招呼。不过,就这些,以后再也没有见过她。”

“您长大一些以后呢?”

“那太多了,有无数个吧。”

“您真花心,老是见异思迁的。”

“也不是这样,稍微多看几眼,心里扑通直跳,仅仅是这样的话,谁都会有很多的。”

“确实可以这么说,即使是女人也一样。”

“比如说在上下班的电车上碰到的人,等等,唉,曾经有一个到公司来干临时工的女子,对她我曾留意过,她像你一样,头发长长的,给人的感觉很好,可是我已经想不起来她长的什么样子了。”

“是吗?”

随着眼睛逐渐习惯了黑暗,朝井模模糊糊地可以看到对方的脸型、轮廓。可是她依然垂着长发,朝井怎么也想不起来。

“您是谁呢?”

朝井等了一会儿,可对方一声不吭,一直保持着缄默,她神经不正常吗?

“隔着电车的车窗看到过一个人……可能是我在中央线的阿佐各站,或者是高元寺站,上行的电车和下行的电车,错车停在一个车站上,恰好窗户正对着窗户……。我一直盯着对面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她的年龄应该和我大小差不多吧?我一笑也不笑地一直看着她,为什么会这样看,我也不知道。即使想打个招呼,对方也听不见的。两个人就像是打赌谁先笑似的,一直相互盯着……”

“那时你有什么感觉了”

“只是想这是为什么呢?”

“您没有想她是喜欢我吧?等等。”

“我还不至于那样自命不凡。不过,女的也会这样想吗?仅仅是看上一眼,就能喜欢上?”

“这种情况当然也可能存在的。突然出现一种感觉……”

“但是,朝井很难想像那个女人就是现在的这个人。从那以后,也是一直没有见过面……”

“您能给我一点提示吗?”

“唉。”

她好像是在回避朝井的话题似的,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很自然地躺在床上的毛毯上。

“我有一个请求。”

“是什么?”

“在一个短暂的时间里,想请您把各种各样的经历都回想一遍,这不是一件挺有趣的事吗了比如,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一个女人什么的……。这样,也许不由自主地,那时的情景就会浮现在您的眼前,就像那幅观赏樱花的画一样。”

“无论我怎样去想,对不对我可一点都不知道。”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是去想一想,或许会有这样的人生,或许会有那样的人生之类的。”

“这就是你的目的吗?这样做,你觉得有什么意思呢?”

朝井的声调很温柔,但又多少带了点责备似的这样间道。

“啊,我?我已经考虑了很多,仅仅停留于这样的思考,我觉得还缺少了点什么,于是,我就想起一定要见见您。就那样被中断的过去,也许会再连接上。不过看来是不可能了。”

“我应该怎样做才好?”

“您过来,请随便些。”

“就这些吗?”

“哎,就这些。”

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她笔直地躺在床上,眼睛好像是闭着的。朝井缓缓地走了过去,轻微地嗅到空气中飘荡着女人的体香。

是在什么地方见过的女人?

朝井自己曾注视过的一个一女人?

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注视她的呢?既然想不起她的真面目,其它一切也就无从知晓了。

但是,她如果特别美丽的话,朝井也许理所当然地会被她吸引,也许目不转睛地凝视过她,这完全是有可能的事。

那女人也以火热的眼神迎向朝井了吗?她曾期待过朝井和她打招呼吗?

可是,不管怎么说,两个人没有任何的接触就那样结束了。那个过去已经在“观赏樱花”画上的那个地方结束了。

同时,朝井意识到,这女人好像是在告诉他,她是在这间黑暗的房间里梦想那个后续。

“我真不明白。”

朝井摇摇头,尽管如此,他还是慢慢走近她的床,和她一样直直地躺在床上。

“您当时非常胆小。”

“对素不相识的人,当然不好意思突然开口说话啦。”

“是这样吗?那个画中的男子也是这样认为的吗?”

“也许是吧。又和那么多同伴在一块,无论视线怎么相遇,仅仅如此,不是毫无结果吗?”

“是啊,他们一定是这样的。不过,事过之后,也许会想,当时如果能说句什么就好了。”

“这个嘛,是啊,也许会,像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儿等等?”

“是呀,女方就更不好意思先开口了。不过,画中的女子过后也许会后悔,如果当时留下点线索就好了。比如说故意把扇子放下,把手帕丢在什么地方之类的。”

“对,对,是这样的。”

“不过,归根结底还是什么也没发生。两个人就那样各走各的路,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可是,多少年以后,偶然间又相逢了。这次不是不想再像上次那样失去机会了吗?即使是您,站在信筒旁,如果又一次碰见隔壁班的女孩……”

“也就是说,这回一定会和她打招呼。”

“当然是。完全就像过去的那样的情景又一次回来了的话……当然不会傻乎乎地竟去眺望天空中的晚霞。”

“有点道理。”

“您的胆量还是那么小。”

“为什么?”

“……”

她的肩膀碰到了朝并。

一股温柔的暖意顿时袭上朝井的心头。

微弱的灯光照不到这里。

想想的话,也确实如此,朝并总是很胆怯的。即使是和不认识的女人交换有意思的视线,也总是不了了之的。

但是,现在……

女人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待着。

朝井用手去抚摸她的头发、嘴唇。

“如果当时能打一声招呼,也就是说,也许就会有这样的事情,是吗?”

“唉。”

女人的声音流露出一种渴望的急切的心情。

朝井慢慢地靠近她,轻轻地吻着她的嘴唇。

他用手抚摸着她的鼻子、耳朵,他的舌头在女人的嘴唇上蠕动,宛如一条游移的虫子。

“您……等等。”

影子站了起来,把那细小的灯关掉。

瞬间,一切都淹没在黑暗之中。

她的皮肤十分润滑,甚至润滑得能让人产生出白嫩的联想。在睡袍里,她似乎还穿着件睡衣。朝井在黑暗中把衣服脱掉,重新扑到女人的身上。

他依然什么也不明白。

在这种时候,关于她的真面目什么的,就不要再去考虑了。

在某个地方已经失去的过去,也许就这样复活了。而且,女人从一开始期望的就是这样。

乳房被攥在手中来回晃动。

彼此的身体紧紧地缠绕在一起。

她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

无法确定是哪里的肌肤紧紧地包住他的手指,并且在微微地颤动着,手指似乎就要溶化了。

朝井接二连三地压在女人身上,床开始叽叽作响。

在浑浊一片的意识中,朝井的脑海浮现出那张“樱狩”的画来,尽情欢娱的人群,还有杂处其中的正在互相深情凝视的一对男女。

在他的胸脯下,女人在激烈地动着。

他兴奋到了极点。瞬间,双方都被这难以言表的激情吞没了。

两个人又像原来那样,并排直直地躺在床上,看着漆黑一片的天花板,无所不在的黑暗。

“好极了。”

“从一开始,你就有这些打算?”

“这怎么说好呢……?”

她吞吞吐吐地说。

“您到底是哪一位呢?”

“我觉得还是不说的好。”

她十分固执,就是不说自己的名字。

朝井只好罢休,不说也无所谓。

在无头无尾的谈话中,两个人又一次拥抱在一起。然后,朝井离开了床。

“再见。”

说这话的是女人。

“就这样分手了吗?”

“唉,什么时候,等那两张屏风再重逢时,再……”

“哦,可是,那两张屏风是很少见面的。”

“大概是这样的吧。不过,我已满足了。对不起,这样任性,画中的人无论再过多少年都不会老的,可我不会这样。”

“是这样,那么就……”

他停顿了一下,又用亲切的口吻说道。

“反正你知道我,什么时候想再见面的话……”

“知道了,那么,再见。”

女人的声音显得很洪亮。

朝井最终也没有把灯再打开。

他关上房门,看了看手表,已经过了十点。

从那以后,朝井认为会从她那里得到什么联络,可是什么也没有。

他越想越觉得这是个莫名其妙的体验。

他又一次一个接一个地回想起昔日的记忆。

可是,无论他怎样去想,也无法断定这女人是谁。

大概在两个星期之后的星期六,他又去了“烟草和盐的博物馆”。

“近世风俗画屏风”的展出已经结束。“樱狩”的画没有了。一只被送回国内的收藏者,另一只被送回布鲁克林的美术馆了吧。画中的男女还有没有再见面的机会呢?

朝井坐在冷冷清清的展览馆长椅上,呆呆地想着。

人生会有那么多的歧途,但是,尤其是在男女之间,不是存在着那种仅仅因为是否打一声招呼而就可以产生决定性的差异的瞬间吗?无论是什么样的男人,在自己的过去中,不是都会碰到几次像这样的瞬间吗?本来应该拥有的,而又被失去了的过去,到底事情会怎样发展,根本就无从知晓。

并不只是男人才这样。

女人,正因为有和男人见面的机会,而改变了自己一生的更多。这样的瞬间所具有的意义对女人来说就更深重了。

那个女人,是想尝试一下被错过了的过去吗——把自己没有得到的人生,再重新放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吗?

朝井定了一下神,发现前几天转交给他信的那个服务员就坐在咨询处。

“请问,在上上个星期,在这儿,大概您转交给我的一封留言的信吧……”

“噢,对。”

“谢谢了。”

“不客气。”

“是什么样的人,就是把信交给您的那位?”

年轻姑娘露出惊讶的表情。

当然,她肯定是以为朝井是认识对方的吧。

“您是问,是什么样的人?……是位年长的妇女。”

“大概有多大年纪?”

“有四十多岁?快五十岁吧!”

“是吗?谢谢。”

昏暗中的女人是谁呢?

朝井无论如何也想回忆起和那个女人相见的遥远的日子的瞬间,把它作为一张绘画再现于脑海之中。

——无论是谁,在自己的心中,一定会存在着这样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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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8.最后的梦

“喔——”

仲根二郎被自己的声音惊醒了。

在梦里他好像在喊叫什么,他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一丝一毫的变化。

啊——,对了,昨天晚上是住在旅馆。

仲根住的这个房间很简陋,在这里住宿的就他一个,如果声音不是太大的话,不会有人听见的。

仲根的心依然在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汗流浃背了。

为什么会如此胆战心惊的呢?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梦的内容,他还隐隐约约地记得。

他象演歌舞伎“沉默无言”似的一个一个地追溯起那些不太清晰的记忆,于是,梦中的场景就开始浮现在他眼前。

记得有个一张很白的脸的陌生人,好像是把她给杀死了。

她,穿着一身红色的衣裳,所以一定是个年轻人吧……她被深深地埋在了一个院子的角落里。

这个梦不是什么好兆头吧?

这的确不象是有什么好征兆的梦。

但是,这也不至于被吓得非得大喊大叫的梦。

“是不是因为太累了吧?”

仲根咚咚咚地敲了敲自己的脖子,在床上坐了起来。

这几个星期以来,他一直苦于张罗钱,两条腿都跑细了,但仍没有一点着落,因此,这一段他的心情很急躁,动不动就想去杀人,如这样就可以得到一笔钱的话。对自己的这种心情,他本人都感到恐惧。

仲根在崎玉县的K市经营着一个小印刷厂,只有三个工人,象这样小小的企业,本来利润就少,经营起来十分辛苦,再加上现在来往着的客户又拒绝付款,使得财务上蒙受了严重损失,他经营的这个厂,眼看就要倒闭了。

从金融合作社那里早已经借不出分文,剩厂的只有靠找熟人低三下四地借些钱,东拼西凑地设法来度过眼前的难关。

昨天晚上他来到了横滨,到他唯一的哥哥的家。在公司里当小职员的哥哥便开始挖苦他:

“当社长的,也不好过啊!”

当话题一涉及到借钱,老兄就一边顾忌着身边坐着的老婆,一边故意紧紧地皱起眉头夸大其词地说:

“这还用说,如果有的话真想借给你,可是,唉,你都看到了,这个家,破破烂烂的,你我都是穷光蛋,惭愧啊。”

撒谎!去年你们全家不是一起去美国的关岛旅游了吗?直到现在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侄子们那得意洋洋的高傲样子。而且,你们又不是没存一点钱。我又没说是“给我”,等救了厂子的急,到时候马上连本带息一起还给你们的?

一听说要借钱,嫂子的态度明显地冷淡下来,她一动不动地紧紧挨着坐在哥哥的身旁,片刻也不离。

“今天晚上,你怎么办呢?”

仲根被嫂子这么一问,反倒觉得再也没心思住在这里给这个嫂子添麻烦了。“我还有些别的事情,今天晚上就不住在这里了。”

既然已借不到钱,谁也不愿再长时间呆在这种尴尬的氛围之中。

明天下午两点之前,仲根还要去拜访一个住在小田原的熟人。如果今晚回崎玉县,明天再出来,挺麻烦的,倒不如找个便宜的旅馆住下。这种旅馆应该到处都会有吧。

嘿!哥哥是个“气管炎”。

过去,哥哥要比现在更通情达理些。嫂子总是那样,像个狐狸精,只顾为自己打算,视野狭窄毫无远见,她脸上那坑洼不平贪得无厌似的皱纹不已经说明一切了吗?一副死也不肯借钱给小叔子的德性。

想到这里,仲根突然“咯嗡”一下打了个寒战。

不会吧?在梦里我杀死的人,难道是嫂子不成?

假如是这样的话,兴许哥哥会借给我钱……

不,不对。

仲根缓慢地用脚踢了踢被一子,摇了摇头。

梦中的女人更年轻更漂亮,而且要比嫂子的心眼好。

梦中的人物形象,一般是模糊一片的。可是,在早晨想起来却显得格外地鲜明,如果会在路上碰到她——

“啊,就是这个人!”

他完全可以立即指出她来。

梦中的一个个场面,记得是如此的清楚,他感到有些可怕。

“再加上,另一件事……今天,是五月十三号吧?”

另外还有件事令仲根惴惴不安。

若是在平时,他是不会这样忧虑烦恼的,但最近,倒霉的事接二连三地出现,所以,无论遇到什么事,他总不由自主地觉得会凶多吉少。

这是一个星期以前的事了。那天晚上,也是为了筹备钱累得死去活来的他,正走在去上野站的路上。

“你好像有心事啊?”

突然一个算卦先生和他搭起腔来,他停住脚步。有一盏老式的灯,灯罩上罩着“星卜、梦卜”,这位算卦先生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显得洋里洋气的。

于是,仲根问道:

“这个月,钱还有希望吗?”

算卦先生问过仲根的生辰之后,在一张似的图上,放上了三色的棋子,陈述了仲根的性情和大致的运势之后说:

“你问的金钱运嘛,唉呀!金运目前可不太好,而且现在是最糟的时候,不过嘛,慢慢地会有所好转的,特别是13这个数字,和你很有缘份。哦,是这样的,十三号会有你意想不到的人借些钱给你。方向嘛……?在南方!南边有一颗亮而有力的星在移动,这就是说你的运气正在上升。”

“嘿——,十三号?真是这样的话,可真是意想不到的好运气。”

“没错儿,只是……”

“只是?”

“在同一个时期,离恶魔的星也很近,所以你也许会做恶梦,如果你做了很奇怪的梦,请再来找我,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仲根被他要去一千日元,心想:“真是吃了个哑巴亏”。但是正如他所说的,正是在这个时期,仲根确实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怎能不叫人思虑重重啊。

为什么会做一个杀死素不相识的女人的梦?

那女人被铁丝勒住了脖子,直到浑身无力,瘫倒在地上,全部过程活生生地刻在他的脑海里。

一点也弄不明白。

仲根看了看枕边的手表,已经过八点半了。早餐时间是到九点,这个房间也只能用到九点。过了九点,就要另外收费了,这是昨天晚上来住旅馆时就被叮嘱过的。这样简陋的旅馆,多呆一会儿还得另外加钱,真让人受不了。

他拉开了。五月的天空像用颜料刷过一样,碧蓝一片。照这样下去的话,今天中午想必会很暖和的。

仲根洗过脸后,告诉服务员:

“我不要早饭了。”

他走出大门时,刚好时钟指到九点。

到哪里去呢?

两点之前能到达小田原就行,所以他还有五个小时的时间。到小田原去拜访朋友也是为了借钱。如果那个算卦先生说得准的话,说不定这个朋友会痛痛快快地答应。不过,也没准。

耀眼的阳光照射着大地。他仰望着天空。

为什么在这样令人心旷神怡的日子里,非要去为那糟糕透顶的事而东奔西跑的呢?

他真想找个什么地方好好地休息上一天。

他想起一个叫野毛山的公园,离这儿不远。

到那里去消磨点时间吧。

于是,仲根离开了商店街,不知不觉地晃晃悠悠地走上了去公园的坡道。

幼儿园的专车、做步行锻练的老人、推着婴儿车的妈妈、两条野狗、市里的卫生车……

星期天,公园里总是被很多带着一家老小的人群挤得满满的。可是,今天却没有什么人。强烈的阳光和一片片的翠绿,只为仲根一个人而存在而伸展,对住在都市里的人来说,仅仅这些,也是项奢侈的恩赐。

他觉得自己十分厌恶动物园里野兽散发出的气味,突然,他又感到自己饿了。在一个小卖部里他买来了面包和牛奶,坐在路椅上草草地打发了早饭。

如果能想个法子,顺顺当当地借到钱那该多好啊!

小田原的那位朋友是他原先当职员时的先辈,现在正经营着金融业。不久前,他们在一块喝酒的时候,他曾很痛快地说过:

“我说,如果你为了钱而为难,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来找我。只要是为了你,即使我生意不做了,也得先给你垫上。”

他真是大方。

仲根当然知道,这只是醉酒头上的假威风,可是,如今就是一根稻草也得捞一捞,总之,得去碰碰运气。

或许出乎意料地他会痛痛快快地借钱给我……。

不知怎么的,仲根会这样想。觉得即使去打赌也无妨。

为什么?

简直是个大傻瓜,完全不存在可以理解的理由。换句活说不就是自己算过卦,而且今天天气很好所以心情畅快算卦先生说过,也许会做奇怪的梦,他说对了呀!

仲根列举些连边也不沾的理由,给自己鼓气。男子汉大丈夫,混到这般地步,也实在是可怜。

公园里来了一位老太太,身着连衣裙牵着一只大狗在散步。

老太太、狗、梦卜,一个接一个的联想,使仲根回想起小时候的光景。

离仲根家有两三百米远的地方,有一座很旧的西式住宅,经常是只有一位老太太住在那儿看家。这位老太太总是穿着西服,头发往上拢,非常时髦,这在当时是很少见的。门口拴着一条大狗,看上去很是可怕,实际上却是条很友善温顺的老狗,无论和谁都可以很快就熟悉。

真是只没用的看家狗。

虽然老太太有时候会这样发些牢骚。其实,老太太本身也是位心地善良的老人。她即使在很严肃的时候,眼角也总是带着一丝微笑。

孩子们总是天生具有本能性的寻找朋友的才能。没有人和自己玩耍时,或者是和别人玩够了时,仲根总是会望一望老太太住的那座西式住宅。一般来说老太太总在屋檐下的走廊上忙碌着。仲根时常还可以从她那里得到些水果糖之类的奖赏。

老太太是个博闻多识的人物,尤其喜好圆梦。

“昨天晚上,你做了什么梦了?”

你只要把梦说给她听,她就会给你判断命运啦,性格啦等等。

像算卦之类的,这也是不会准的。

即使在说些不中听的风凉话,但只要你一看到她一边看着厚厚的外国书,一边郑重其事地讲解的样子,就会觉得也未必不准。

尽管如此,有些时候还是有些孩子不相信。老太太就会举好多梦卜的例子去说服他们。

现在回想起来,老太太的卜术是相当高明的。据说她年轻时当过学校的老师,说话富有技巧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很久很久以前,在土耳其的一个村庄里,有一个贫穷的青年人。他总是祷告‘无论如何我想当财主’。”

真是不可思议,已经过去三十年了,老太太抑扬顿挫的声音至今还回荡在他脑海里。对了,那座西式住宅的院子里也有一块很大的草坪,他总是一边坐在屋檐下晒着太阳一边听她讲着。只是,那时候的他活得无忧无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人世间的痛苦……。

在他的耳畔,又回响起那遥远的故事。

“有一天,年轻人正在坐无花果树的树阴下打盹儿。在远处隐约可见呈现着伊斯兰教寺院特征的球形星项。

“突然,一个浑身上下水淋淋的老人出现在他面前说:

“‘喂,你真的是那样想当地主吗?’

“他大概是喊了一句梦话:

“‘是的……’

“‘好吧,真是这样的话,你就到巴格达去。你的财富在这个小城镇里是找不到的。’

“老人这样念叨着,和刚才出现时一样,突然就无影无踪了。

“年轻人揉了揉眼睛,拍拍自己的脸。

“这是梦吗?对,除非是梦,无法想像啊。就是梦。可是尽管如此,这梦做得可真清楚。既然如此,那好吧,就到巴格达去看看,也许会走运呢。

“这年轻人心地很单纯,而且反正在这里也是过着乞丐般的生活,所以,他马上就下定了决心。

“但是,到巴格达的路程很远,中途有沙漠,有强盗出没,也许还会碰上野兽。

“他遭遇了好几次危险,可他一直坚信着梦里的神托,终于到达了巴格达。

“在路上,他想像着,只要一到巴格达,那儿遍地是金银时宝。谁知,哪里有这么好的事,好不容易来到这里的他才知道,在这座大城市里,一片冷冷清清,只有成群结队的人在走来走去的。

“‘咦,是怎么回事?珠宝都在什么地方呢?’

“他离开村子时所带着的仅有的一点盘缠都已用完了,肚子饿得是前胸贴后背,这里可根本没有什么亲朋好友可以找的。

“实在走投无路了,他只好依靠着寺院的中庭的墙壁,饿着肚子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长时间,他醒来一看,周围的人群慌里慌张的。

“‘有小偷啊!来人啊……’

“从隔壁的住宅里传来喊叫声。

“好像是寺院隔璧的豪华的大公馆里进了强盗。

“有好几个黑衣人吧嗒吧嗒飞跑过来。

“这群人经过中庭逃跑了。紧接着夜问巡逻的官吏也飞跑过来了。

“‘嘿,抓住那小子!’

“正在徘徊着的年轻人,果然不出所料被误认为是强盗的同伙给抓了起来。

“‘混蛋!老实坦白!’

“‘我冤枉啊!我不是小偷!我是头一次从乡下到巴格达来,今天是第一天,所以既没有朋友也没有钱,一点办法也没有,就只好在寺院的中庭露宿了,可是不知为什么突然就混乱起来……’

“看上去确实是个乡巴佬,不像是强盗的同伙。

“于是,官吏就问:

“‘那好,我问你,你是为什么到城里来的?’

“‘我,我做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梦。’

“‘不可思议的梦?’

“‘是的。梦里有个湿淋淋的老人,他说‘你想要钱的话,就到巴格达去。只要到那里去,到处理的都是全钱。’

“年轻人老实巴交地说着,他越说,官吏们的笑声越大。

“‘你这小子,真是傻瓜透项了。梦里的神托是子虚乌有的东西。你至少也要冷静地用脑子想想。哦,对了,我年轻的时候也做过这样的梦。是在……乡下的一个村子树阴下,附近有一棵非常大的无花果树,在这棵树旁有一眼泉水,梦里说那里埋藏着我的财富,确实是这样托付的,不过,我可不像你这么傻冒,我根本就没有相信。好了,废话少说,你也甭信什么梦里的鬼话,赶快回乡下去吧,巴格达可不是你这样身无分文的人游玩的地方。’

“他听着官吏的话,浑身上下都兴奋起来,差一点就叫了出来。

“在一个村庄的树阴下,有一株非常大的无花果树,附近还有一眼泉水……这不正是自己梦见老人的那个地方吗?

“年轻人被松了绑,从官吏那里得到一点钱,转身就踏上了回乡之路。

“这是真的!这次绝对不会错了!

“袍着这种信念,年轻人加快了步伐。

“他一回到家乡,就去挖那眼泉水,果然,那里理藏着大量的金币……”

这是那个老太太讲过的故事。

为什么会想起这样的故事呢?

仲根躺在公园的路椅上,朦朦胧胧地在左思右想着。

大概和公园里春光明媚的天气有关吧。过去听老太太讲故事的时候,总是在暖洋洋的向阳处。

浑身上下水淋淋的老人的预言没有百分之百的实现,但是年轻人仍然是相信了神托的梦才得以成为百万富翁。他知道这也许是老太太的——或者是过去的人的——虚构的故事。但是,他却发现了在孩子们的心中对梦也怀有神秘的向往。像故事里的这种奇迹,即使发生,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难道自己就注定做不出惊人的梦?每天晚上,在钻进被窝时他总是心情非常激动,如今,他眺望着天空中自由自在漂浮着的游云,特别怀念童年时光。

“啊,真是风和日丽呀!”

他躺在路椅上,仰望着无边无际的晴空,张大嘴巴,深吸一口阳光,就像知觉被吸进去了一样。

小时候,最常做的梦就是往天上飞,有一天,他发现自己具备有可以漂浮在空中的能力……。

但是,飞起来并不那么简单。特别是从地上二三米到十米左右这段最难漂浮。就像风筝,一旦进入高空飘起来了,就简单多了。

即使是想使劲飞,起初也是飞不好的,要先跳起到有自己身高那么高,然后把身子放水平,只要身子是水平的,浮力自然而然就出现了,有点像游泳时的感觉。

如果身体是水平的,只要轻轻地摇晃一下手脚,就会飞得更高,可以自由自在地飞翔。越过树林,越过房屋。有一次连从未见过的城市的鸟瞰图也清清楚楚地映在脑海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像是年轻人做的梦。是个好梦啊。”

老太太满心欢喜地解释道。

“总有一天,你会成为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大人物,可以俯瞰世界。”

这是老太太给算的卦。

可是嘿——,一点也不准。

一个终日为借钱而奔波不已的印刷厂的老板,怎么可能去俯瞰世界呢?

不能再这样下去!

仲根从路椅上爬了起来,叭叭作响地拍了拍自己的脸。

由于好天气的引诱,他想起了遥远的往事。他的心情已缓和多了,借钱的事差点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怎么得了。

今天可不是悠然自若的眺望晴空的日子。

他看了下手表,己经十一点多了,也该到车站去了。仲根往左右做了个弯腰动作,又拍了拍脸颊,下了公园的坡道。可是已被放松的气氛,总也紧张不起来。

事先约定好的,在今天下午两点见面。不过,还是再打个电话,先问问情况的好。

在商店街的街头,仲根找到电话亭,拨起了电话:

“喂,我是仲根啊。”

“啊,你好。”

“今天天气真不错啊!”

“嗯,已经快到夏天啦。”

“我今天下午两点打算到你那里,会不会打扰你呀?”

“什么?两点?是已经这样约定好的吗?这恐怕不行哪。”

前天确实是这样约定好的。可是对方却忘了。

“是出什么事了吗?”

仲根真想痛骂他两句。但他努力地抑制住情绪,有气无力地问道。

“嗯,下午有点事情要处理。”

“哦,是这样——”

仲根真有点火了。

失信的虽说是对方,但为了便于今后的交往,得说上几句讨俏的话。

他虽然这样想,但情绪一直很低落,也想不出什么好词来。

“你改天再来好不好啊?”

“只是……这个,我已经好不容易到横滨来了。”

“有什么急事吗?”

“是,事情很急。”

“是什么事啊?”

“等和你见了面,再详细说给你听。”

“如果是钱的问题,那可不大好办。”

仲根狼狈极了,诚惶诚恐地说:

“正,正是这事。实际上……”

他的舌头似乎一下子就变得不太好使唤,话说得也不清不楚了。

“现在这个时期都不景气。”

“不过,你就先听一听也行,我好不容易到这里来了。要是两点不行,你说几点都成。”

“让你白跑一趟也不好啊。”

“这没关系,我还是去一趟吧。你说几点合适?”

“嗯——,四点,四点的话可以抽出身来吧。”

“那,到时间我到你办公室打搅你了。”

“知道了。”

对方很不情愿地回答道。一种失望的感觉开始占据仲根的心。这几天,无论见到谁都是这样不顺心。

到四点还有四个小时,他走出电话亭,但无处可去。

他站在街上,直愣愣地望着来来往往的车辆。

对了,昨天看到了野崎。

当时仲根已在公路旁的快餐店里吃晚饭,透过脏兮兮的玻璃窗看到的,确实是旧友野崎贞雄。

因为是在去哥哥家之前,所以大概是晚上九点左右。在几乎没有什么人来往的、被雨淋湿了的县公路上,一辆豪华的外国小轿车停了下来。

“有钱人也不是没有啊。”

他刚想到这,一个他认识的人从车里出来,急急忙忙走进了电话亭。因为刚在去年的同学会上见过他,所以是绝对不会错的。

野崎有一个女同伴,她正在车里睡着。车窗离仲根坐的地方很近,尽管车内有些暗,但车内的情形他仍然可以看到一半。他边想着要去和旧友打个招呼,边张大嘴巴把最后一匙咖喱饭塞进嘴里。就在这时,车子开走了。

野崎的家离这儿不远,坐公共汽车不一会儿就到。高中的时候仲根曾去过几次。

他拥有父母遗留下来的大量土地如今正过着整天吃喝玩乐的生活。

“我开了两三个公司,不过,我根本就用不着去上班,一般总是在家里闲呆着。如果你到我家的附近来,可得到我家里坐坐啊。”

这是野崎在同学会上说的。

突然就这样出现在他面前,野崎一定会大吃一惊的。过去,他们是很要好的朋友,所以,说不定会有些意想不到的收获呢!

如果是野崎的话,他有的是钱。

野崎性情阴郁,一开始不太好接触。但是他心肠软,是个好人。仲根想不起来他的电话号码是多少,去查一查吧也挺麻烦的,反正在横滨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即使是白跑一趟也没什么关系。

正巧,往返的公共汽车驶了过来,仲根飞奔过去,上了车。

野崎家的附近,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尽管如此,仲根还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他家。以前,这里是郊外的野地,一片绿油油的。可现在已铺了柏油路,道路两旁盖满了楼房,还夹杂有高级公寓式的大楼,只有野崎的家,还依然如故。这座宽大的旧式构造的住宅建在高大的围墙和乔木之中。在这周围,野崎拥有几千的土地,所以,他一定能卖很多钱。

只要他能卖个二三十坪,把钱借给我,那我就起死回生了。

仲根一心想着自己,浮现出这祥的念头。

对了,算卦先生不是说会有意想不到的金运吗?也许指的就是这个。

他一想到这里,又轻而易举地满怀希望。

说不定,在梦里见到的那个女人……?

野崎带着的那个女人,穿着红色的衣服,虽然表情凶狠,总之觉得还算是个美人。今天早晨在梦里看到的也许正是这个姑娘。昨天晚上,仲根从车窗的缝隙往里看的时候,就想“她和野崎是什么关系呢?肯定非同一般。”也许正因为这件事一直残留在他心头,才会意外出现那样的梦。

仲根忽然露出了苦笑。

大概是在十年前吧?野崎也曾和低廉的的女郎鬼混在一起,被他老婆给发现了,两人大闹过一场。

野崎这家伙,现在怎么样呢?给他开个玩笑逗一逗他。

仲根按响门铃,可是没有人回答。

在他按第二次的时候,通向院子的木门轻轻地开了个小缝。野崎身着工作服,沾满水泥,表情有些惊讶,正从门缝往外看。

“喂,你好!”

仲根兴冲冲地跟他打招呼。

野崎好像没能一下子就认出仲根,但他那带着帽子的头立刻歪了歪,笑了起来。

“原来是仲根啊。”

“我到横滨来,正好有些空闲时间,就想起了你,来看看。你在弄庭院吧?”

“也算是吧。”

“已经收拾完了吗?”

“啊,完了。”

“你的手艺很高吧?”

“哎?你是刚到吗?”

“当然,怎么啦?”

“哦,没什么。进来吧,你等一下,我去把大门开开。”

这座房子盖得十分结实,但毕竟已经旧了,每走一步,走廊上的地板就会“叽叽叽”地发出声来,客厅是新修建的。

“我太太不在家,所以招待不周了。”

野崎笨拙地打开了可口可乐的瓶盖,倒入玻璃杯。

“没关系,没关系。我连一点礼物也没带,就这样冒冒失失地来了,真不好意思。不过,你还真在家,太好了。”

“嗯,星期三和星期六我都在家。”

“这一带已经变成漂亮的住宅区了。”

凉饮料喝起来十分舒服。大概,这时的气温已经升得很高了。

“嗯,现在什么都挺方便的。”

“你不是有很多土地吗?”

“没什么了不起的。”

“一坪大概要几十万吧?”

“说是挺贵的。”

“你已经处理了一些吧?”

“为了交继承税,是不卖不行哪。现实多残酷啊。”

“不过,我真羡慕你,即使只有能卖的东西,这样不是无忧无虑的吗?”

“也不是这样。总之生活还过得去吧。”

“你说到哪里去了,有那么多的财产,快让人羡慕死了。你也替别人想想看,即使整天像老鼠似的转个不停地干着,债务还是压得人抬不起头来,你能借给我一点吗?”

“不至于吧?”

“不,我说的都是大实话,先给贫穷人垫上一点,不会遭报应的。”

反正不是一点钱也没花,从父母手里白白地得到的财产吗?在仲根的脑子里,存在着这种想法,所以他说的话听起来有点太强求了。野崎紧紧地闭着嘴,板起了脸。于是,仲根连忙慌慌张张地改换了话题。

“田村最近怎么样?”

他提起了他们共同的朋友。

“不知道!”

野崎的情绪好像是受到了伤害,很粗鲁地答道,并不时地偷觑仲根的表情。有钱人一旦有穷人来访,就觉得自己的财产会被夺走似的,好像就会变成这副样子。

两人很尴尬地沉默一会儿之后,野崎板着脸问了起来:

“你,是为了什么事才来的?”

“不,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

仲根连自己都觉得寒伧,苦笑着。

“其实,昨天晚上,在街上,我看见了你。”

“嘿——是几点?”

“大概是九点之前吧,在县公路旁的快餐店那个地方,你开车去的吧?”

“……”

那一带有很多供男女寻欢作乐的旅馆,野崎他们似乎刚从那里享受后出来。

“汽车里坐着一位穿红色衣服的美人,可不同一般啊。”

“哪有这种事?”

“好了,好了,我是不会对你太太说三道四的。好汉不食言,其实我也做过那种事嘛,弄不好,可是要出大乱子的呀。哈哈哈。”

“只不过是一个熟人。”

对方如果生起气来,开口否认的话,相反地,这边就越发想继续挖苦、耍笑。

“不对,不对,这当然一定是熟人啦。不过……可不仅仅只是一个熟人啊,关系可是相当的深……她很漂亮啊。”

“你看见她啦?”

“对,对,隔着玻璃窗看见的。那么漂亮的人,好像只要看一眼,无意识之中也会印在脑海里的。今天早晨,我做了一个梦,就梦见她了。”

“是什么梦?”

“可不是什么好梦……”

仲根吞吞吐吐地说。

那个身穿红色衣裳的女人和野崎到底是什么关系,仲根也不清楚。大概是非同寻常……可是,就算说的是梦里的话,如果说那女人被杀死了,好不好呢?

“你说不是什么好梦,那是什么样的梦呢?”

“我也曾为女人伤透脑筋啊,所以,这种印象还一直留在心里的什么地方。”

“哦?”

“是杀死一个女人的梦。用铁丝紧紧的勒住脖子……嘻嘻嘻,真令人不寒而栗呀。那女人的白眼球一瞬间就向上翻,无论我用手怎么样去合,也合不上她的眼睛。”

“然后呢?”

“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挖了一个坑,把她给埋掉了。可是呢,无论怎么埋,她的脸总是又从土中冒出来。快把我吓死了。真不知道那些杀人的家伙是什么心情,我可杀不了人。哈哈哈。”

“你经常做这样的梦吗?”

“不——这是头一回。是不是得去找个算卦先生算算梦?说不定这对我来说是个意外的好的预兆。”

“算梦?算不准的。”

“谁知道呢!我认识一个算卦先生,他说这个月的十三号,我会做个奇怪的梦,一下子就被说中了。”

“准了,又能怎么样呢?”

“不知道。据他说是金运大吉,会有意想不到的人借给我钱,还说是南面的方位好。”

仲根故意地笑了笑,暗示“说的就是你”。可是不知对方是怎么想的,眼角的鱼尾纹在跳。

仲根看了看手表,已经二点了,该离开这里了,于是他改变了话题。

“院子里的活干完了?”

“唉?嗯、是啊。”

“哦,我现在得去小田原,明、后天有时间,我再来。钱的事,你先考虑考虑好不好?我可是在说真话。”

“钱?”

“拜托啦!就给我点方便吧。”

“你需要多少?”

“暂借一千万……”

“这样就可以了吗”?

“说实话,三千万左右……最好。”

好歹总算有了一线希望。不,不会进展得如此顺利的。等一等,按照那个卦,应该是运气上升,万事好转的……

“总之,明天我再来一次,和你商量商量,你就先考虑考虑吧。”

仲根多少像是在威胁似的,加重了语气。

“等,等一下,你是要去小田原吗?那好,你再坐一会吧!我也正好要出去,顺便可以开车送送你。”

野崎急急忙忙站了起来。如果能开车送的话,那是再好不过了。借钱的事也许还可以在车里好好说一说。豪华的外国车坐起来也肯定舒服得很。

昨晚仲根在那小客栈的被窝里没有怎么睡好。他喝了一杯野崎端来的咖啡,莫名其妙地犯起困来。过去的那座西式住宅、好星卜的老太太、灰溜溜的借钱之旅、红衣女人、野崎的脸,多种多样乱七八糟的形象浮现在梦寐之中。仲根不知怎的又感到了恐怖,想叫又叫不出声,意识空白,逐渐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那一天,野崎贞雄又一次换上了工作服,动手侍弄起庭院来。

他把已经凝固了的金鱼池的水泥又一次扒掉,所以还必须再重新抹上。

在什么地方看见了?对这家伙可不能麻痹大意。是梦里的话什么的,尽胡说八道——如果是在汽车里往这里运的时候被看见了,那没有办法,但是,他连用铁丝勒住脖子,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挖了一个坑都知道……

那种低声下气的微笑是什么意思!强加于人,借钱的口气又是怎么回事!暂时一千万,说真话是三干万日元,如果让他尝到了甜头,谁知道他还会再要多少呢?

偶然回来看看什么的,他也真会说如此露骨的假话,打一开始就是打算来敲竹杠的。“明天再来,先好好考虑考虑”。不正是这号人的手法吗?话说得那么郑重其事的,反而让人更害怕。

坏苗头趁早除掉的好,趁还没有泄露给别的什么人……

“咳!咳!”

野崎擦去头上的汗。

被无聊的女人纠缠上,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好不容易才把她处理掉,刚松了一口气,谁能想到那个现场被仲根看见了……

不过,他也已经解决了。

只是要挖一个比埋那个女人更大些的坑,一旦进入初夏,日子也就长了,到太阳落山时,大概工程就可以结束。

“说什么做了一个可怕的梦,这小子也真够会说话的。”

野崎一边嘴里嘟嘟嚷嚷,一边把铁锹的土一锨、一锨、又一锨倒入深深的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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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9.阿梶的墓碑

“三津”是个连出租车的司机也不知道的小旅馆。

我在大阪结束讲演后,如果随即乘坐就近的新干线,完全可以返回东京。可是,难得来一次关西,就这样当天回去也怪可惜的。当时正值晚春。听说在磋峨野有一个古老的、而且是挺不错的旅店。于是就在京都下了车。

门灯照射着用毛笔写的旅店的名字。在门口有一个木刻的招牌,上面用行书雕刻着“三津”。

这名字起得真妙。

哩,对了,过去曾经一时称大阪、堺、京都为三津。是鎌仓时期?或是室町时期?如果是这样,这里也许确实是起源很久的宿店。这招牌也仿佛是在传达着它的这一名份,显得十分陈旧。

“有人吗?”

“欢迎光临。”

头发半白的老板答道。

大概是因为我到达的太晚吧,账房、走廊、整个旅店都静悄悄的。除我之外,是否还有其他住客?

“已经用过餐了吗?”

“唉,吃过了。”

“那就去洗个澡,请早些休息吧。”

我洗了澡,喝了瓶啤酒,可离睡觉的时间还有点太早。于是,从旅行包里取出文具盒和稿纸,开始写起了随笔。可是,无论如何也写不下去,左思右想仍然无济于事。

我独自一人呆呆地沉浸在这寂静的夜晚,模模糊糊地望着稿纸。文字、断断续续的句子散乱地浮现在眼前。过去发生的事情和想像的事情微妙地在脑海中交织在一起,渐渐地便难于区分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想像。有时,幻听幻视预示着精神也许处于崩溃的边沿。

记得我曾听到微微的钟声。这钟声是从哪儿发出的呢?是夜半的信号?

拉开桌前的障子,是一个黑咕笼咚的窄窄走廊。走廊那边有木板套窗。打开套窗又是一个细小的走廊,一直连接着阴郁浓黑的院子。

在一块大的铺路石上,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双院内穿的木屐。

是呀!去散一下步不好吗?

它仿佛是在这样对我说。

被夜间的冷空气吹得潮乎乎的木屐,穿起来感觉非常舒服。铺路石的表面上有些凸凹,我摇晃着身子,踏上了铺在杜鹃花中的小路。

月亮泛着白色的光。

刚刚凋谢的杜鹃花,在月亮的照耀下,好似飘撒着无数的纸屑。繁茂的叶子也格外茂密。这里并不是收拾得很周到的院落。

从外边的走廊下来的时候,还以为这院子不过就二三十坪那么大,可顺着庭院点景石往前走,发现小路复杂地弯曲着,而且进深非常大。还可以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流水声。

在一棵粗大的衫树前,道路分为两条。一条通向大门、另一条像是迂回到后面的山脚下。起初,我朝大门的方向走了一两步,可是这边似乎路过客室的附近,怕打扰其他的客人,于是我选择了前往小山边的道路。

铺路石没有了。路面上生长着稀疏的矮草,路旁有一口古井、一座倒塌的小仓库,还有一个干涸的小水池遗迹。

扑达、扑达、扑达,是在熟睡中被惊醒了吗?两只小鸟掠过灌木丛的上空飞去。

之后,又是一片深深的寂静。

在小山石旁,以一棵大大的山茶树为标记,就在树根的附近,立着一块象是在行礼似的稍微往前倾斜的墓碑。上面严严实实地被青苔覆盖了一层,很难看清表面的文字。背面,只有一块稀稀拉拉的地方,借助月光、歪着头勉强地看到用平假名写的“梶”。

是人的名字吗?

是女人的坟吗?

如果是古代的女人,“俗名梶女”也可能存在过吧。

再往前走已经没有了路。在这夜深人静之中,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看的风景,夜间的散步就到此为止吧。我一边听着木屐撞击地面的声响,一边往回走,沿着刚才走过的小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微微发黄的光线;洁白的稿纸;壁龛中的小花瓶;暄腾柔软、点缀着淡紫色花的被褥。

但是,我一点也没有困意。老大无成,白活了这么多年。一外出旅行,就开始有些兴奋,一般来说,夜间都会睡不着。读了一会儿随身携带的《泉镜花的短篇集》,可马上就觉得不耐烦起来。把稿纸放在枕边、坐在床上又开始了写作。

说不定,也许就这样会到天明。

如果是这样,倒是无所谓。明天,就在新干线上睡觉没什么不好,只要工作能有所进展,彻夜也无所谓。若是困了,就这样睡下也行。

寂静之中,只听到笔尖的唰唰声。

就在这声音中断之时,听到有人的脚步声。

是客人在这时间回来了吗?

我隐隐约约地这样想着。可声音好像并不出自房间里,好像从院子里传来的。

这人走近木板套窗,悄悄地望了望房间里的动静,然后又远去了。

我站起身,看了看障子的外边。

木板窗不知为何是半开半合,透过黑暗,看见树阴下有一个人影。

“还没有休息吗?”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人影仅仅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模模糊糊的,一点也看不清样子。

“没有。”

“是在工作吗?”

“唉,也算是吧。”

“月亮,可真漂亮啊!”

月亮仿佛听到了她的夸奖,又增加了一层光芒。

脱到哪里去了呢?我没有找到木屐。无可奈何地伸出头。

“多静啊。”

“我们这里,最值得骄傲的也只有静。先生真了不起,彻夜地工作。请用点夜宵好吗?”

听到她这样说。

喔,明白了。女主人是纳闷这里露出的灯光,前来看究竟的。

“不,不要了。也不知能不能干到天明……”

“是嘛,您有什么事就叫我好了。”

“嗯,谢谢。”

在这边不休息的时候,老板娘也不休息吗?

“那个……”

我看着拖拉着白色往后院移动的女人的身影,叫住了她。

“有什么事吗?”

“刚才,我在院子里散了步。”

“是吗?”

“这里离山真近。”

“山要是塌了,可怎么办吧。”

“在后边有一个坟墓吧。”

“唉。”

“是谁的坟?”

我倒不是对坟墓的由来感兴趣,而是想和她多聊一会儿天。

她仅仅是白色的身影,仍然看不见样子。

从她的声音来推测,她大概有三十四五岁。皎洁的服装;般配和服的女人,美丽、文雅的表情……

“是阿梶的坟墓。”

尽管看不见她的表情,可从这声音中知道她非常的严肃。

“阿梶?是谁呀?”

到底是女人的坟墓,我猜对了。大概墓碑上还写着“俗名梶”吧。

“是‘藤十郎之恋’的阿梶。”

“菊池宽的?”

“是的。”

“是真的吗?”

脑海中闪现出各种各样的想法。

这是实话吗?阿棍是实际存在过的人物吗?即使如此那是什么时期的故事?不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吗?坂田藤十郎是和近松门左卫门同一时期的演员……所以大概是元禄时期吧。如果是元禄……大约在一千七百年前左右?

哇——真吓人。

竟然是那么古老的坟墓。

咦!在泉岳寺,还遗留着赤穗义士的坟墓……那也是同一时代的吧?

“您知道阿梶吗?”

“唉,知道。过去,我曾演过戏。”

“您曾经是演员哪?”

“不,也不过是比学生演的戏剧略好一些。那时,班里有一个戏装店的女儿,这样,我们就试着对历史剧进行了挑战,边看边模仿地演出过。”

“噢,那您肯定是知道的了。”

“嗯,还没有忘。那个阿梶就是这里的祖先吗?”

“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听说那是戏剧‘藤十郎之恋’的阿梶说是她的坟。”

“喔——,那个戏倒是不错。”

“是吗?”

她稍微顿了一下,又接着说:

“瞧!怎么说好呢?男人无论何时总是很残酷地对待妇女。”

腔调好像在警告什么。

“藤十郎之恋”的主题,的确是这样的。

“这也根据人吧。”

“嘻嘻嘻。”

她笑了起来。

“写小说的先生和藤十郎一祥,对待妇女非常冷淡。所以,事过以后就写出来,这怎么能行呢!”

“……”

话的内容转到了意想不到的境地。我虽然感到有些费解,既然对方把话说到了这里,就想再问问她。

“女方大概认为是被出卖了吧?”

“什么?”

“就是说……那个,怎么说呢?在那一天那个时候,两个人豁出了性命,真真实实地进行了恋爱。可是,事过不久,男方把此事详详细细地写成了剧本,搬上了舞台,或者是写成了小说……”

“是啊,这是多么伤心的事。让人感到:这个人,打一开始就没安好心……”

“你好像经过这样的事。”

“嗯,不是,没有。只是觉得大概就是这样吧。真对不起,打扰了您的工作。好了,晚安,如果有什么事……”

人影消失在黑暗中。我又问了她一声,可是没有回答。

怎么回事呢?

我在黑暗中,回想起那遥远的记忆。

回味“藤十郎之恋”的梗概并不难——。

元禄时期,著名演员坂田藤十郎,面临着自己表演艺术的极限,十分苦闷。可是,江户的著名演员中村七三郎,在这种时候,在同一个京都的舞台,因演出“倾城浅间狱”而受到众人的欢迎。大众的心常常动不动就会发生变化。人们甩掉落十郎,开始倾向于七三郎。眼看一直戴在藤十郎头上的这项总艺头的美称就会被夺走。

然而,藤十郎苦恼的原因,并不只是像这样表面上的事情。

七三郎演的“倾城浅间狱”,是古典滑稽剧的狂言。是展现嫖客在花街柳巷的行为,以及表现浪子虚荣心的戏剧。

对曾被称赞为天下无双的藤十郎来说,在他的所在地,让江户的演员七三郎演同样的嫖客,而且京城里的评价是:

“藤十郎的嫖客当然是非常出色的。只是,我们已经看过无数次,已经满足了。与此相比,七三郎演的嫖客在京城是第一次的‘狂言’。他又和京城的表演艳情的戏剧师不同,柔中带刚,实在是了不起的名艺人。”

他听了并不是件愉快的事,是耻辱。

但是,藤十郎自身,掏出心里话来说,这时,他本身也已经对自己的嫖客演技感到厌倦。总是扮演同样的角色,总是对娇声娇气的美女说同样的台词。对此,他本身已经隐隐约约地开始有所不安。

这样下去,非常危险。如果找不出新的趋向……

七三郎并不是故人,自己本身的演技陷入了绝境这才是真正的大敌。

在这骨节眼上,作为弥生狂言的脚本,从近松门左卫门那里送来了“裱糊匠昔历”剧本。这是门左卫门在接受到藤十郎死气百赖的强求后,把现实的事件作为题材特意为他写的野心作。

对这一事件,京城的大众记忆犹新。这是一起京都室町的裱糊匠的老婆和茂右卫门通奸、在粟田口被处死的事件。

模仿这一事件而创作的狂言,和以往被演得兴高采烈的嫖客大不相同。是舍命相爱的戏剧。

——能演好吗?

藤十郎忐忑不安。

作为名演员之常情,如果仅仅是玩耍女人,从一踏上舞台开始,已经演过的次数,像天上的星星数不清,不知道认识过多少女人,不知道感动过多少女人的心。然而,要说是像偷窃别人的妻予那样的不道德的爱情角色,藤十郎从来还没有接近过。

如果就这样虚张声势、硬演私通夫的惊人粉戏,万一失败了……。如果和以往演过的、平常的藤十郎没有任何的变化,京都的人会怎么说呢?

大概他们会在此看穿藤十郎的艺术境界,马上就会有像这样的议论流传:“你看,坏了不是。藤十郎连真实的恋爱都演不了。”这可受不了,太可怕!。无论如何,这次的演技绝不能仅仅停留在只把艺妓改变成人妻的这点变化上。一定要演出豁出性命似的、真实的艺术。

在剧场附近附设的茶室里,焦头烂额、不知所措的藤十郎,发现这个茶室的老板娘偶然地进来,灵机一动,打起了主意。

老板娘叫阿梶,年幼时就是有名的美人。和藤十郎从小就认识。

“阿梶,稍微过来一下,想对你说件事情,再近一点!”

阿梶感到有所不安。可是,藤十郎不管三七二十一,单刀直入地开始追求。

“我从认识你时起,一见钟情就爱上了你。始终想着只要有机会,一定向你求爱。可是,我穷为未成年之学徒,师傅的管教十分严厉,虽然时刻在心,却身不由己。后来,你结了婚,我仍然是朝思墓想。这样不是人间之正路,即使我极力地抑制自己的心情,也阻止不住这凡夫的思想。只要听到有人提起你,就能看到你的面容。二十年以来,连一天也没有忘记过。”

他花言巧语地进行纠缠,然而,眼神却残酷地观察着阿梶的表情、动作……

阿梶脸色苍白,浑身颤抖,泣不成声。童年时的朋友——从未仇视过的男人,如今,在这个时候,向自己述说这样的自白……

在这紧迫关头,终于,阿梶吐出了痛苦之言。

“藤先生,您刚才讲的话可都是真心吗?”

“还能会不是吗?我能开玩笑吗?向别人的妻子求爱,这可是豁出性命的恋爱。”

阿梶噗地吹灭灯笼,一阵可怕的踌躇和沉默。藤十郎站起身,走向阿梶。热血涨满全身的阿梶,不惜一死,准备迎接这即将发生的一切。可是……,藤十郎走到阿梶跟前擦身而过。打开障子,又关上障子。藤十即的脚步声远去。就这样结束了,这就完了。

“藤先生!藤先生!”

阿梶发疯似的叫喊,可藤十郎一去不复返。

几天之后,“弥生狂言”开了幕。藤十郎的“裱糊匠昔历”演得是维妙维肖,获得了整个京都的好评。连日来是场场满员的大盛况。

曾经也有过像这样的议论:藤十郎因这次狂言演技而苦恼的结果,使得他对那里的茶屋老板娘进行了假恋爱。从而帮助他解决了私通夫的心境和动作等。但这是真是假无人知晓。

在对他演技的评价越来越高之时,阿梶在藤十郎的后台自杀。这就是“藤十郎之恋”的戏剧。

这些是真人实事吗?

我记起这样的一件事:

作者——菊池宽,是以有关对藤十郎技艺研究谈话的记录中的一段插曲为线索,写的这篇作品。按理说应该有这样的事情。

假如是这样,阿梶也是实在的人物吧。如果是实在的人物,其坟墓也许会悄悄地遗留在什么地方。

我许久、许久、默默地以沉重的心情,回想了那遥远的女人的悲惨遭遇。同时,还想起了另外一个人……

扮演阿梶的是桂子。

由于戏剧的卖座很糟糕,为了填补用于舞台装置费用上的支出,记得一直到过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很辛苦。本来就是业余剧团,也没有演好节目吧。

“藤十郎,真不应该。不可饶恕!”

桂子的本性诚实、认真,是个格守道德的信奉者。她努着嘴责难道。

那个戏剧就是为了让这样去想而写的。

“是吗?”

“当然啦。”

“不过,由于辜负了她的一片真心实意。你,就用这种不可原谅的心去扮演就行。”

我作为演员,对剧中的女主人公进行了彻底的,不亚于他人的心理分析。

从根本上来说,我对桂子的意见并没有大的异议。在这个世上,没有比两颗相爱的心更珍贵的东西。如果是为了什么目的而利用它的话,作为人,还有比这更难宽恕的行为吗?尚且年轻的我,也是这样想的。

随着岁月的流逝,桂子随随便便地结了婚,生了一个孩子。只是好象不是幸福的结合。

在一次邂逅时,我们出乎意料地在一起过了一夜。不,即使说出乎意料,听起来也像是对灵魂的微妙之处的辩解。在我们各自的心里,是什么呢?既没有“意料”的成份,也不存在男女之间正好像那样可以偶然支配的地方。

“两年前,我母亲死了。去年年底我父亲也死了。”

“我一点也不知道。”

“目前,可以真正让我得到安乐、养神的地方,哪里也不存在了。嘻嘻嘻。所谓活着,真凄凉。”

“人生也就是这样啊。”

她这样把话说了一半,又睡着了。

桂子的表现有些反常。

她的家是水泥制房子。丈夫轻易不回来。墙壁上沾染了一片大的污迹。我原以为桂子要比现在过得好。可——,昏暗的房间仿佛暗示着这里居住着的人们的阴郁心情。

“过去真是快乐。学生时期……”

“以后还长着呢。”

“所以才不好办。”

这天的夜晚,像结了冰似的寒冷。

窗户被风吹得咔达咔达直响。时常还可以听到喔—、喔—的风声。

只有玻璃窗最上面的一个框镶的是透明玻璃。月光从这里射进房间。月亮还没有圆,看起来很窄。

房间里只有微弱的光线。可桂子的表情、身体的特征,一切的一切却都映照得清清楚楚。这是不是因为我在内心的什么地方凝视了她才会有这样的结果?谈话中断了,我们俩板起了面孔。桂子的身体从开始发生变化到完全失控的样子就像是电影中的慢镜头。在她逐渐地燃烧之时,那种细微、柔软的动作,从咽喉中散发出的细小吭声,晃悠的肩膀,一个个的画面,极其突出的特征,鲜明地印在了我的胸中。

桂子为何那天夜里和我拥抱在一起?为什么在那个时候我们不得不反复地把身子结合成一体?她完全可以毫无保留地向我诉说她的一切。她也不可能会是心中无数,才有那样的冲动。

虽然用语言难于表达。可心心相印,一点就通。就这样,两个人把“宝贵的东西”藏在脑中,也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一晃又是几年过去了。一次也没有见过桂子。

有一天,我在自己的作品中,写出了那天和桂子过夜的事情。为了不使第三者发现,有意进行了充分的变动。但是,如果本人来看的话,对在爱的最高潮所表现出的动作,以及针对把女主人公推到了如此的境地的问题,也许完全有可能会想到的。

桂子在翌年的贺年片的空白处写着;“我读了那篇小说。”

果然如此。

短短的一行字,潦潦草草,像是在严厉地责难我一样,反射在我心上。

为何写出那样的事?不仅仅是两人默默之中的秘密吗?不让人知道,就不行吗?你们小说家,总是以这样的心情来捏造爱情吗?像看土拨鼠一样地来观察她们吗?

我这样领会了她的心意。

顿时,桂子过去扮演的“藤十郎之恋”和这次的指责重叠在了一起。

藤十郎的的确确是在那样的意图下,死皮赖脸地追求一个别人的妻子,把一颗赤诚的心作为玩物,演出了自己的戏剧。

我可不同。

至少起初并没有这样的意图。

即使这样说,在女人的心里,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又有多少呢?

然而,就是不一样,不一样。

我狼狈极了。想见见桂子。无论怎样,解释解释。

可一直也没有得到这样的机会,又过去了几年。桂子患了癌症,去了他乡。我总是感到是那不幸的婚姻,提前结束了她的生命。

至于我,自从收到桂子的贺年片得到她的指责之后,在印象还没有淡薄之时,以及在以后,仍然在小说中几次描写了和桂子之间的事情。

把一个女人的灵魂,推到天寒地冻般似的凄凉境地,这种事情,不是那么轻易就可以创造的。和一个女人一起度过的、像灵魂的最高峰那样的瞬间,也不可能是经常频繁地就会遇见的。加上五颜六色的光,换换角度,回味起来,作为恰到好处的小说材料,完全可以利用很多次,这是实情。在每次写作时,尽管多少有些踌躇,但我依然是写了桂子的事——桂子绝不希望被写的事。换句话说,我把一个人的人类的热情和无限的寂寞,剁成了碎片,全部兜售掉了。

静悄悄的夜,越来越深。

我突然觉醒过来。

由于周围太过份地安静,反而影响思考的集中。

刚才是在假寐、打盹吗?

还是一直在模模糊糊地追忆过去?

在眼前的稿纸上,我零零散散地写着想到的《阿梶的坟墓》、《藤十郎之恋》、《菊池宽》,等等,还有桂子的名字……

无论是哪一位小说家,也许会或多或少地将自己在过去体验到的事情像描摹似的写在作品中。即使多多少少地感到些内疚。模特既有无论在谁的眼中都很明确的场合,也有就连本人自己也发现不了似的模棱两可地描写的情况。

然而,被描写的人会怎么想呢?如果只限于想像作家是男人的时候,那么事情本身的女人,会怎么样呢?

说不定,会有因此而高兴的人。

但是,半数以上的人会感到不厌烦吧。又不是一时的擦枪走火,越发是豁出性命似的爱情,她不是越发会认为被出卖了吗?

两人“对谁都不能说”,并没有这样约定。“只要适当地暖昧些写,并不会给你添麻烦”。这样的辩解兴许也是实情。因此,从广义来说,他既没有触犯违反行为,也没有损害她。

不同的是更微妙的心理问题。

除两人之外,在任何杂夹物都不允许介入爱的瞬间,他让其他人介入了。她憎恶这种性情。只因如此,她恨他的不纯。

更何况她一心一意,拼着性命生活在爱情之中,竟然把她记录在文章里,亮在众人的眼前,当成余兴的题材……

我也不是不理解。

但是,依然是在什么地方,有着微妙的区别。

桂子的死,我一直在思考着这件事情。

我翻了一个身,面对着天花板。

夜已过了很久了吧。也许已经快到天明。手表总是放在上衣兜里,这早已是毛病。

我在想:

首先,最重要的是对工作本身,也许男女之间的精神准备不同。

我在想:

反过来说,对于爱情本身,也许男女之间的看法不一样。

无论怎么说,对事物的看法,何时何地都会存在着个人差别。

我决没有轻视桂子的心情才写的那样的文章。何况更没有像科学家观察土拨鼠似的那样来探索各式各样的爱情。

在写桂子的时候,我总是有“请救救我吧”的心境。

无论如何也写不下去。

无论如何也写不出来。

对我来说,写文章是比什么都重要的工作,夜越来越深,截止的时间极限压在肩上,可是一句也写不出来的时候也有。

请帮帮我吧!

如果真正有想念着我的人,就在这种困难的时候,不是会伸出手来的吗?这样的期待是太过分、太乐观、太天真了吗?

在描写桂子的时候,总是在那痛苦的瞬间,桂子出现在我面前:

“好吧,我来帮帮你。”

她微笑着对我这样说。

《藤十郎之恋》所描写的有多少是实事,我不知道。本来也就是很多年前过去的事情。事到如今,即使去究根问底,根本也是一无所获。即使是明白了,也没有什么意思。

可是,我仍然在无止境地想像着。

板田藤十郎被描写成一心一意只生存在自己的艺术道路上的、冷酷的人。但是,不是还有另外的看法吗?假如以其它的想法为主,在同样的舞台上,不是可以创作出性质完全不同的戏剧吗?

想想看:

如果藤十郎真心实意地喜欢阿梶……

如果他们不仅仅是从小就认识的朋友,而是从童年起,相互就已经建立了坚信不疑的感情……

那时,藤十郎觉察到了自己在艺术道路上的局限,大众也慢慢地开始发现,衰败的不安渐渐地逼上他的心头,对他来说,也许看到了漆黑一团的无底深渊,到了无论如何也得找出办法的紧要时刻。

近松门左卫门送来的脚本是藤十郎以往在舞台上,以及现实生活中一次也没有体验过的奸夫奸妇的恋爱剧情。

怎么演呢?能演得好吗?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没有一个可靠的人。

救救我吧!和我一起帮我度过这个难关!

如果真正有爱着藤十郎的人,就在这个时候,不是会为他出力解难的吗?即使藤十郎期望这样,这不正因为人的软弱才会有这种单纯的利己主义?在这种场合下,如果是一点作用也不起的人,根本谈不上还有人世间的爱情。

且莫说他人,甚至连我也只想依赖阿梶。这不也是藤十郎的真心吗?不是爱吗?

至少作家也可以创作出像这样的作品。如果那样考虑,阿梶的脸上不是多少也会有点光彩吗?

房间外边响起了脚步声。

我又一次睡着了。可尽管是睡着觉,却能听到响声,还能看见房间里的动静。

障子门开了,老板娘进来了。

“您在休息吗?”

隐隐约约地听到她在说话。

老板娘像似窥视我梦中的内容一样:

“男人到底是工作第一。”

她喃喃道。

“这个嘛,确实是如此……。不过,在艰难的时候,想依靠最可爱的人,就不行吗?”

“藤先生,也就这样做的吗?”

她变成了阿梶。

“对。在那个戏剧里,由于作者自一开始就是以刻画藤十郎的野心为目的而写的,所以才会有那样的结果。但是:任何人的力量也没有借助的藤十郎徘徊在生与死的歧路上。想到了阿梶,如果以此为焦点而写,一定会展现出另一个戏剧的。在这个戏剧里,藤十郎在舞台上再现出一个个的爱的画面。表现出和最亲爱的人在一起的生活。这不但没有利用阿梶,大概期待着‘请救救我’,和我站在一起,才是他真正的心情。”

“你也是这样吗?”

声音柔和,连被褥中也感觉到了女人的温暖。

“嗯,藤十郎的心情,我知道得一清二楚。”

“……”

视野格外地暗。

可房间里的样子一目了然,只是看不见她的面孔。是“三津”的老板娘吗?还是阿梶?皮肤的感触却又非常和桂子相像。

乳房很大,一把抓不过来。静静地浮动令人感到留恋。

“你真的是经常想起我吗?”

飘来的,的确是桂子的气息。

“我曾想过。那是不应该写的事。若是写了,觉得就会有损于我们之问的珍贵的友谊。不过,在痛苦、困难的时候,不写就不行。一旦要写自已的真正燃烧过的瞬间,想起来的,也只有你。对我来说那件事也是多么的真挚啊……”

她什么也没有回答:我仅仅、仅仅是感到她更加温暖。

佳子的身体柔软、温顺。她再三地微微摇着头,像是要恢复即将浸入官能海浪的自已的意识一样。在我的记忆中,也留下这样的印像。

“唉,唉。”

她似乎在要求什么,又像是在忍耐什么发出声响,软软的手指按在我的脊梁上。

桂子伸直双腿,接受了我。锁骨周围在微微地作动,接近陶醉的时刻已经来临。

翌日,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这里无论何时都是非常清静的旅店。

到傍晚以前,有事得必须赶回东京。倘若有时间,原打算到附近的两三个寺院去转一转。可是,一下子睡到现在,已经不行了。我赶紧收拾起行李。

“多谢啦!”

“欢迎再次光临。”

出来送我的是昨晚在到达的时候,迎接我的老板和年轻女佣人。

出租车已经在门前等候。

我从大门旁的小门看到了院子。

“在后院有一座墓吧。”

“嗯,是座古坟。”

“是阿梶的坟吗?”

“唉——,上面是这样写着的吗?到底是谁的坟,我也不清楚。挖掉吧,又觉得不好,所以一直在那里也就这样了。”

“老板娘呢?”

“她回娘家去了。”

我感到很奇怪,又询问了一句:

“三十四五岁的女人,是店里的人,昨晚在院子里散步?”

“那会是谁呢?这里没有那样的人……”

阿梶死的时候是几岁呢?桂子死的时候又是多大呢?

正文 10.沉醉的时光

那天晚上,我突然决定从井头线的F站附近,徒步到中央线的N站。起初,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并没有这样的打算。在我拜访了居住在高并户的友人之后,在回家的路上,便想到要这样随随便便地走一走。也许是因为在很久以前,我曾在这一带住过,对这里多多少少地还有些怀念的缘故吧。秋天的夜晚,也正适合收集、回忆那些零零碎碎的记忆。因此,走在路上,浑身上一下也感到轻松愉快。

从朋友家出来的时候,还不到七点。深灰色的天空上,挂着随风飘流远去的云彩,时不时地还可以听到些秋虫的鸣叫声。尽管没有月亮,可周围的清凉、暗淡,已经充分洋溢着浓厚的秋霄之意。就在这样的夜晚,那遥远的过去,如箭似梭,穿过黑暗,浮现在我的眼前。

这里的主要街道,仍然和过去一样,还在原来的位置上,没有任何变化。可一旦进入了小巷,已全无昔日的风貌了。那时——也就是,“二次”大战将要开始之前,这一带人烟稀少,到处,弥漫着浓厚的原野、乡村的气氛。无论到哪里,都是一片片杂草丛生的空地。因此,若是在大晴大,从这里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富士山。连一点点遮挡也没有的灌木丛空地,常常令人感到:这一片片的大草原一直延伸到山脚下,连接着富士山。而如今,在同样的这块土地上,密密麻麻地盖满了房屋。很难再看到大片大片绿色的草地了。

嗯?神社还保留在以前的地方。记得在神社门口有一棵非常大的树……。噢,这棵树还在,也原封不动地和过去一模一样。小时候,曾和四、五个朋友一起,手拉手地量过它有多粗,可那么多人也没能抱得住。比起这些记忆,眼前的这棵树似乎消瘦了许多。有可能,这也许是因为我已经长大成人了吧。在小孩子眼里,周围的一切,无论是什么,都会感到非常之大、之广。我走上前,仔细地看了看,发现从树干的色调和树皮脱落的样子来看,它的模样依然和过去被叫做“大象的腿”的那种印像完全一样。神社已经彻底地翻了新。而且,院子里简直像是刚从理发店里理过发回来似的,收拾的特别干净,阴森森的地带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每到晚秋,这里的地面上就会落上一层橡子。在这些同样的橡子中,既有非常大的,也有扁的。大的正好可以用来做陀螺。由于长形状显得高贵,曾把它放在自己的抽屉中,封为“王子”,视为宝贝。

据说如果吃了橡子就会变成结巴。这是真的吗?既使在粮食极其短缺的时期,我也没吃过橡子。在江户的饥荒时期,橡子好像作为粮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因此,由于我们从来也没有吃过它,这也许是近年来才有的说法吧。橡子本身并没有特殊的毒性……。

象这样杂乱无章的思想,填满了我的脑海,然后又消失。

在神社附近,有一大片叫做“赤土”的空地。这片空地正像名字所说,上面覆盖着一层红褐色的土。粗壮、而又有些生畏的杂草像是给鸟画的图案一样,横七竖八地、一块块的丛生在这块空地上。巨大的蚂炸王,伸展着翅膀,嗖——、嗖——地飞舞。还有另一种头形既尖又细的蚂炸,它的颜色是青绿色的,很难看。尚且年少的我、虽然不懂得秘密和恐怖之类的事,可这种蚂炸的体态,不知何故,总觉得有些可怕。

由于我的运动神经迟钝,捕捉蜻蜓时笨拙得叫人可怜。白色胴体的,是长蜻蜒。黄色胴体的,是紫长蜻蜓。但像这样的喽罗小卒,我就是捉不住,而我最羡慕、最想得到的是另一种格外漂亮的大蜻蜒—我们称它为银君蜻蜓。胸绿,腹蔚兰尾黑,就连茶褐色的翅膀的纹脉也强劲有力,使其显得更加威风。

我一次也没有捉住过这种蜻蜓。仅仅从小朋友们的虫笼里,看到过它在拼命挣扎的情形。

有一天,一个居住在市里的朋友到“赤土”来玩。这个朋友曾在学校参加过运动会的接力赛跑。所以,捉起蜻蜓可谓是出类拔萃。那天,他一下子便捉到三只。在回家的途中他豪爽的对我说:

“这个,给你啦!”

“真的?”

“嗯,真的。”

我一路上蹦蹦跳跳着回到了家,把它放在了起居间。

他对我来说,是个非常热情的朋友。可是以后,他进了中学,加入了不良少年的组织,以致于当了杀人犯。一时,报纸也曾对此大发过议论。现在他怎么样呢?在干什么呢?无从知晓。

——那片空地的确是在这个拐角处。

可是,哪里还有什么“赤土”的空地,连一点痕迹也找不到。

——那地方,还残存着红土吗?

即使我想找找看,道路已经用水泥抹上了。民家的院子,被高大的围墙挡着,想往里看一看都不可能。

我可以确以说,自己就曾在这一段住过。但这里也已经重新建造了新屋。围墙的样子也是过去的祥子了。很难再找到和记忆里相象的风景。对了,在这前边,隔了两个家的那个家里,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她们的家也变样了吧?那女孩是叫做什么来着?

尽管她长得很美,可心地却一点也不善良。她有一个弟弟,只要她看到我和她弟弟在一起玩,她就会用尽一切的坏主意,想尽一切办法来陷害我。那种“卓越”的才能。在以后的人生中起到作用了吗?啊哈——,那女孩子的家是不是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这里,甚至就连过去的麦田,也都变成了一片民家的住宅。以前,这里是一个特陡的坡道。现在再看起来,这种倾斜度已经是很一般啦,再也没什么可值得一提。是这一栋栋的住宅把坡道变平了吗?

麦田、坡道,然后再往前走是一个教写毛笔字老师的家,在这后面就是学校,接着便是公共浴池。学校——已经重新翻建了,只是位置还在原来的位置上。记忆中的地图并没有出什么毛病,只是公共浴池已经不存在了。

有一次,在这个公共浴池里失了火。最初发现火的,是我的祖母和我们家年青的女佣人。

祖母出生在仙台,发现正在燃烧的火,用仙台口音大声喊了起来:

“失火啦!”

女佣人是从偏远乡下来的。她用乡下当地的口音也大声叫起:

“失火啦!”

几个路过这里的人,听到意想不到的喊叫声,起初都没有能明白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后来,才搞清楚,女佣的口音让大家哭笑不得。

在这条道路的拐角处,有一个非常大的门。我对门牌上的名字还好像有些记忆。如果再走进这条小巷,离车站就会越来越远。可是道路的样子总觉得有吸引人的地方。于是,就迈开了脚步往前继续走着。

近四十年的岁月已经流逝。其间经过战乱、经过战败;也经过了像发狂似的复兴期。四十年,仅仅如此,这是多么长的岁月啊。可这四十年并没有白过。这里的一切,发生着如此跳大的变化,也是当然的。

这一带的地价也绝对不便宜。单从那成排的、像是中产阶层职员的住宅中,就不难想像。突然,在这成排的住宅中,我发现有一座曼爬着常春藤的白色西式房屋,这是谁家呢?注目一看,才知道它是一个咖啡馆。店名叫卢贝库。

这“卢贝库”是指恺撒越过的那条河吗?是他采取断然的行动,决定冒犯元老院令,破釜沉舟的那条河的名字吗?

也许是这家人的父亲,因某种事故丧失了性命,其余的、软弱无助的老老小小聚集在一起:

“这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开个咖啡店怎么样?”

“在这样的地方?这不是正在住宅区的中间!”

“如果我们做得好喝或许客人会来?”

“是啊。说的也是。”

然而,遗属们下定了决心,采取了果断的行动,放手开始了新的事业。以“越过卢贝库”的心境……。猜对了吗?

喝点咖啡吧?我停住了脚步,可又觉得没什么胃日。比起咖啡倒是想要点什么酒。就像是为了回报我的愿望,不久便出现了一个酒吧间似的小酒吧,大概是距繁华街道已经不远了吧。

这家店的开业、很可能会拥有和卢贝库咖啡馆相似的经历。乍一看,根本看不出来是酒吧。整个店用白色的铁栅栏围着,上面缠绕着玫瑰枝。在花开的季节,这里一定会更加艳丽。和铁栅栏同样白的门朝着里边的酒店门口开着。这个门口好象是为了迎接客人而被改造成的。因此,从这里可以推断出:本来这是作为居住的房子,因故把其中的一小部分改换成了西洋式酒馆。

我推开老式的彩色玻璃门,走了进去。可没有一个客人。听到门铃的响声,一个年青的男子,从帘子后面伸出了头。

“可以进来吗?”

“请。”

房间不算很大。大概是由门和门之间的过道改成的。墙壁上抹着黄土色水泥,虽然非常粗糙,可这种粗糙感反而呈现出古朴、雅观的趣味。大大小小一共四只花瓶,插满了弯弯下垂的鲜花;壁画也是花。清一色的装饰。尽管令人感到有些少女之情,却一点也没有愚钝的感觉。

“您要点什么?”

“一杯威士忌。”

“好。”

年青人格外地沉默寡言,没有一点表情,由于他蓄着胡须,看上去他大概岁数不小,可实际上他也只有二十二、三岁,大概是个打工的学生。他把威士忌和小菜放在桌上,然后回到柜台后面坐下,看起书来。

“再来一杯。”

“是。”

他动作十分敏捷。让人觉得:他是为了不打搅客人休闲,而故意在后面看书的。

我扫视着放在酒瓶之间、装在镜框里的黑白照片。照片中的女人相当标致,额头下垂着卷发,大眼睛炯炯有神,嘴唇微微地倾斜着,看上去,她化的是淡妆。但平常象这般秀丽的女人确实不多见。照片中的背景是这个店,她就站在柜台中间。

“那是老板娘吗?”

“是的”

“她今天……休息吗?”

“九点左右来。”

大约还有一个小时。因为好不容易来到了这里……。

回想起来,这个店有非常奇妙的地方。就拿在非商业区、民宅居多的这个地方,开这样的店来说,不觉得很有意思吗?今晚,即便是没有这些,信步而行在年幼时期住过的地方,也总感觉是在梦乡。也许只有像在这样的夜晚,才有可能幸运地遇上美女。

可是,时间过得真慢。喝一口酒,嚼一粒花生,然后看一下手表。仅仅才过去五分钟。

把旁边的晚报拿过来看了看。但是,这也没有起到消磨时间的作用。

快到九点的时候,进来两个职员,开始喝起啤酒。

刚过九点又来了一个中年男了,坐在我的左边。他们似乎都知道老板娘到来的时间。

——我可是己经等了一个多小时!

过样强调起先后顺序的想法,是因为自己似乎已被某种看不见的魔力所控制了吗?

即将到九点半时,老板娘终于出现了。而我却已经等累了,正想要回去时,门开了。店里顿时活跃起来。

“对不起,我来晚了。”

她喘着气说到。然后象是问候似的,用眼神一一和客人打着招呼。

我的期待并没有落空。看上去,她比照片中的年纪显得稍微大了一些,但她的容貌却超过了黑白照片给人的感觉。

她大约有二十多岁吧?一笑起来,略微可以看到这些皱纹,可是就这皱纹,和她那幽雅的美配合在一起,相反地也令人觉得十分有魅力。皮肤润滑、雪白。不是白人的白,是东方人那种具有亲近感的白。口红的颜色是朱红色,正适合她的神态。

她真的这样漂亮吗?

我怀疑起刚才看到的那种美是真还是假?为了确认又重新看了几次。可每次看过去都碰上她的微笑,这使我感到有些狼狈。

“您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吧?”

“嗯。”

待片刻之后,她又问:

“您住在附近?”

“不,不是。”

“那,怎么到这儿来了?”

“过去,曾在这一带住过,所以来看看、走走。”

“啊,是这样。今晚的夜色非常美……特别漂亮!”

“月亮出来了吗?”

“唉——也许是刚刚出来的?”

这时,我看清了她的装束——淡茶色的领子,草绿色条条的上衣,裙子是淡茶色,色调配合得恰到好处。在她取柜台上的酒杯时,双肩仿佛是在传达她苗条的身材的风韵似的那样蠕动着。

“在什么地方住过?”

“从这里到F站的途中。”

“是吗?”

“原来有一个叫‘赤土’的广场。”

“嗯……”

“你知道?”

“不知道。”

老板娘仰脸摇了摇头。

“‘赤土’?啊——你还真提起了令人怀念的地方。”

坐在旁边的人插起了嘴。

“您知道吗?”

“嗯,知道。那个,有多大呢……?大概有学校的运动场那么大吧?也许比这还大?战争结束后不久就成了什么工厂的材料堆放场地。”

“我经常在那里捉蜻蜓。”

“蜻蜓嘛,己经没有了。还有‘银君联合队’什么的,乱叫。”

“是说什么呀?”

老板娘眨巴眨眼。

“‘银君’就是大蜻蜓。‘银君联合队’指的是雌雄蜻蜓连接在一起飞。”

“什么呀?”

“银君蜻蜓,你知道吗?”

他望着老板娘的脸。

“我知道。绿和蔚兰……,那种蔚兰色相当别致……”

“噢,你知道。”

在我们聊天的时候,又进来一个客人,坐在我的右边,津津有味地听着,并且不时地望着老板娘。他带着一副淡色玻璃眼镜,这个人看样子也是一个老板娘迷恋者。

酒吧间里、由于老板娘的到来,非常活跃,充满了生机。

“再来一杯怎么样?”

“好,谢谢。”

己经喝了多少杯?不管怎么说,在等待老板娘时已经喝了四、五杯。之后,由于老板娘劝酒的技巧高超,渐渐地越喝越多。其他的客人也喝得很多。

这里的话题,大致都是些儿童时的事情。左邻是滔滔不绝,右邻则一言不发,微微含笑。

在井头浅的沿线小河中钓鱼;最初落下炸弹时的情形;探照灯的长长光线在夜空中来回摆动。类似这种话题是越扯越远,越说越来劲。

“那时,要买块地皮就好了。”

“可是,当时还是小孩子呢!”

“咱们的父亲略微动一动脑筋,现在也是大财主啦!”

“不过,继承税也不得了啊。”

“你没看见吗?这一带的麦田可都成了住宅地啦,农民赚了大把大把的钞票。”

老板娘一边洗耳恭听,一边一个劲地做深呼吸。

“怎么啦?”

我熄灭手中的烟,问道。

“不要紧,没事。我是常常得这样呼吸的,大概是毛病吧。”

“在小学校附近的拐角处,有一棵象弯着腰似的大松树,要是在夜间看,有时会令人心惊胆颤。”

我转换了话题。

“对,有过。”

老板娘附和着点了点头。

“今天我路过那里,已经没有了。”

“当然是没有啦,战争完了之后没多久,那棵树就被伐掉了。”

老板娘似是而非地晃了晃酒杯。

自刚才开始,有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一直在我混沌的脑海中浮现。

——这个女人,到底有多大年纪了?

我本以为她只有三十多岁,可是……。

看上去,觉得她对有关过去的话题仅仅只是知道一点。可是,她又好像对过去的事情了如指掌,在不由自主地点过头之后,又为了掩盖其事实,有意地表示出亲近的样子而打马虎眼。如果那棵奇怪的松树,在战后不久就被伐掉了这是事实的话,老板娘见到过这棵树吗?她能有四十多岁吗?可是一点也看不出来……。

这也并不奇怪。酒吧间的老板娘对道听途说的学问大都造诣不浅。到这里来的人几乎都是当地人。中年人的话题多半是谈论些过去的事情。对同样的事物,在反复地听过多遍以后,自己就会觉得实际上也知道了。不是也有象这样的事吗?天知道。

“我该走了。已经到关门的时间。”

坐在我右边的人站了起来,我大吃一惊,看了看表,已经十一点半。两个小时,简直不相信时间这么快就过去了。

无论是谁,一醉起来,大脑的功能就会缓慢、迟钝。假若在平时,一分钟之内大脑可以接收一百个信息,那么在醉了以后,在相同的时间内,只能接收五十?三十?也可能是二十来个信息。为了处理同样的信息量,在醉的时候一定需要更长的时间。醉后的这段时间,在感觉上显得特别不正是因为这样吗?

“我,也以后再来。”

我并没有必须得早回去的原由,但也站起了身。

“请再光临。”

“好吧。”

出来后看到的仅仅是一栋栋黑色的住宅,四周鸦雀无声,一片寂静。弯弯的月亮在房顶放射着青光,一只小猫踢了踢垃圾箱,跑了。

“是到车站吗?”

从后面赶上来的是坐在我右边。一直听我们说话的那个带眼镜的客人。

“嗯,到能见到出租车的地方。”

“噢,一块走吧。”

我们肩并肩地往前走。

“这月亮多漂亮啊!”

“是啊。”

醉意使我感到浑身轻飘飘,凉风也感到十分清爽。月亮像画似的挂在天空上,抖落着梦幻般的光芒。

“稍微休息一下好吗?”

“唉……?”

“在这前边有一个旧院子……,金木犀、银木犀,可以嗅到花香……”

夜已经很深了,他能想找到吗?我转过头,望了他一眼,可他并没有想再说什么,然后接着说:

“你看,就在这里。”

他用手指着。

黑夜里的视线,也许看得不清楚,这是一栋非常大的住宅地,现在正在改建中。是把旧的木房子拆掉,然后建筑钢筋水泥的楼房吗?

“当心脚下。”

我弯下腰,跟着他悄悄地进了庭院。

为什么会跟他过来?自己也莫名其妙。这天晚上,和以往的夜多多少少地有所不同。尽管只是略微有些不同……,但是,的确是在什么地方感觉不一样。

踏在童年时的路上,心旷神怡,仿佛进入了梦乡。

“对吧!嗅到香气了吗?”

甜爽的芳香,乘着若有若无的秋风迎面而来。这个院子好像特别地讲究,从围墙下开始就是草坪。右手有人造山,左手是一条人造小溪上面还架了一座小桥。

两个人坐在平坦的石头上。

“今晚是寝待月吧?”

他仰望着月亮说道。

“啊?”

“是说—从十五的月亮开始数,十六的月亮以后叫做立待月、居待月、寝待月。”

他看上去有五十来岁。可从他说这么古老、费解的活来看,也许年纪更大些。

“嗯?”

“从十五以后,月亮出来的时间越来越晚。最初站着等待的,第二次就会坐着等,最后就是睡着等了。”

“噢!”

我一边心不在焉地听他聊天,一边想起了在柜台中站着的女人。

她是寡妇吗?

从把民房勉勉强强地改造成店的情形来看,这种猜测,八九不离十。

“您经常到那里去吗?”

“那个店?不,有好久没去过了,一年也就去一次吧。”

“她真漂亮。”

“是老板娘吗?”

“对。”

“过去更漂亮。”

“是吧!”

“那里是前陆军中将的住宅。虽说是军人的家,却没有生一个男孩。中将好像为此一直都很遗憾啊。他有三个女儿,个个长的如花似玉、标致动人。”

“是吗?”

他说话时,常常象要欣赏空气的味道似的深深地呼吸。对了,老板娘也有这样的习惯,和她那个动作十分相近。

“只有在战争中,军人才吃香,战后就不行了。中将在缅甸的战场上被击败而剖腹自杀。女儿们就不用提啦,就连是大家闺秀出身的夫人也是如此。说起来,你也许一点都不知道,战争结束之后,少食缺衣,流浪者到处都是,就别提有多惨啦。”

“我多少还有些记忆。”

“是吗?先是夫人得了肺病,卧床六、七年后死了。随后,同样的病魔又缠上孩子们,她们开始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卧卧起起、起起卧卧的生活,后来还动了手术,手术后的恢复也不理想……”

“你们以前就认识?”

“嗯,过去我和她们的父亲在一起……”

在酒吧间,他一直都是默默无言,可现在话突然多起来;而且,仍然是一边说,一边做深呼吸。是肺活量不够吗?他是不是也患过肺病?看他这样子,我既使没猜对,也不会差得太远。

尽管如此,他有多大岁数呢?从外表来看,也就是四十多岁。可是他对过去的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

“只有玲子的身体还算好些。所以她又是出远门买糖食;又是当舞女维持了一家人的生活。”

我感到很纳闷,他所说的玲子是那个老板娘吗?

可是。无论如何,从年龄上来说,不相符合,既使玲子是三姐妹中的最小一个,至少现在不也应该有三十六、七岁了吗?她的父亲在战争中就死了,所以……。

就算是三十六、七岁,她在战争结束之后的混乱期,支撑了一家人的生活,这无论怎么想也觉得不可能。外出买糖食、舞女什么的……。啊,对了,玲子是另外一个女人,那个店的老板娘也许是玲子的孩子,这样的话,差不多就对头了。

我这样想到,于是就问他:

“玲子是谁呀?”

他又吸了一口气:

“就是那个老板娘。”

“三姐妹的老小?”

“不是,玲子是老大,其她的都已经不在了,只有她还是那么健康地活着。”

我摇摇头,笑着问道:

“这不是有点奇怪吗?要是大姐的话,岁数应该不小了?”

“因为她长的漂亮。”

他这样回答一了我。

“既使非常漂亮……”

“为了支撑一个家,必须得漂亮,这是她唯一的出路,她拼命地努力……”

“无论怎样努力……”

他象在逗我似的笑着:

“你,没注意到吗?”

“什么?”

“老板娘来了以后,不觉得时间过的特别快吗?”

“嗯,是这样……。人一醉,不都是这样吗?”

“不对,那不是因为醉,实际上是时间短了。”

他十分自信地说。

“唉?”

“一直从过去开始,不少人都在研究。”

“研究什么?”

“长生不老的方法。在欧州,圣日尔曼伯爵很有名吧?这个人发现了长生不老的妙药——炼金药。还有,据说印度教的三大神之一的湿婆,把沙漠中的栋褐角烤制成药,保住了美貌。噢……,对了,不是还传说浦岛太郎,珠宝箱中装着长生不老的白烟,吸了它就会永保青春。”

“什么?”

“因为让那些白烟跑掉了,瞬息间他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如果查找一下中国古代的记载,也有不少长生不老的秘方。”

“这么说,那个老板娘?”

我当时一定是忍不住地笑了。

“是的,她的父亲是在中国,发现了西藏一种秘方。大概把它记录在什么地方了,刚才在那个店,时间过得格外地快,这不是你醉了,是时间快了。是有人把醉的时光‘偷’走吃掉了。”

“怎么可能?”

“真的,玲子在酒吧间做女招待时,已经掌握住了时光的方法。每天一点一点地把别人醉的时光‘偷’掉……,所以,她总也不会老。”

他咝地发出声响,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是要拿走我沉醉的时光那样。

然后,他站起身,转过去,快步走到院子的门口:

“今天的夜晚可真美啊,再见。”

“他刚把话说完,就无影无踪了。”

我紧追了过去。

走到道路上左右张望。

可是,没有看见他的身影。

“怎么回事了”

我不由自主地嘟哝了一声,因为我的手表时针已经过了两点……。因为时间又象长了翅膀,飞逝过去了。

我敲了敲自己的头,然后,试着尽情地吸了一口空气。可是,只有凉气从喉咙里通过,其它什么变化也没能觉察到。

那个男人也显得格外地年青。

再到那个店去看看吧?

我既使这样想,可是,那个店在哪里呢?前后的记忆也仿佛被“偷”走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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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11.过早的预言家

在太古的巴比伦王国,有一个预言家,名字叫加布达马斯。

巴比伦王国是有名的占星术发祥地。在时常遭受大河泛滥的这个地区,人们不得不眺望天空的运行,探求上帝的意图。经过长期保存,刻在粘土板上的记录,对天文学的发展也起到了应有的作用。日蚀以及彗星的出现,倘若没有这些记录的积累,也不可能对此制定出新的预测。

在巴比伦王国的末期,天空沿着地平线被划分为十二个部分,所有星座都被命名,并且几乎非常正确地完成了行星的运行表。留传至今的占星术上的十二宫,就是继承的这个时代的分类。星座的名称——例如:双子座、狮子座、天平座、牡牛座等等,多数也是从遥远的巴比伦人的命名而来的。古代人一直延续了像这祥的观测,并发展了宛如是天文学和占星术的混合体那样的、未开化的学问。

但是,加布达马斯的占卦术和这些有所不同。巴比伦占星术的大部分主要是针对国家的兴亡、国王的生死、农作物的丰减、外敌的侵入、疾病的蔓延等,把着眼点放在了社会的事变上。而加布达马斯的占卦内容大都是关于个人的运势。在这点上,他的工作和现在的大多数的占卦者非常相似。

到底像加布达马斯这样的有关私人的占卦术,在古代作为一个男人的职业是否能够谋生?令人费解。不过,他曾在当时刚刚开始发达的图书仓,使用以往的楔形文字,担当过记录员。而且,他好像还是制作粘土板的技师。占卦是他的业余爱好。换句话说,加布达马斯也许是个业余占卦师。在这里附带提一句:日历表还是他们巴比伦王国的人发明的呢!

无论如何,且莫说加布达马斯,这种身份,在古代无疑是属于极少数的知识阶层。

加布达马斯的占卦术,不纯属占星术,但是,受时代的影响和星星的运行不无关系。有关个人的运势,如果受到别人的委托,需要进行什么判断的时候,他总是要登上屋顶,仰望天空。

人们依照诞生的时辰,拥有属于自己的星座。加布达马斯辨别出人所依赖的星座,笔直地面向那个方向,闭上眼睛。在这周围飘散着在此以前焚烧的、具有一种麻药性功能的草药的馥郁芳香。加布达马斯的冥想逐渐地进入到无我的境地。

“伊斯坦女神啊!”(爱的女神)

他先这样祈涛,然后开始他的仪式。

加布达马斯有二种声音。一种是他日常的自己本身的声音,而另一种像似呻吟、又像吼叫似的上帝的声音。他用自己的声音,面对天空,询问占卜者委托的事项,接着声音一变,从他的嘴里流露出轰鸣声,渐渐地从这轰鸣声中可以分辨出语言来。

那语言是间断性的,仅仅能联系上人的名字,事物的名称,或者是谋反、复仇、生死、灾荒、破产等等的抽象概念。

但是,也许有一种莫名的东西却鲜明地映在加布达马斯的脑海中。在冥想之后,他面向占卜者,用恰如巫婆的腔调,仔细地讲明那些话所意味的内容。

在一个晚春的傍晚,有一个年轻的姑娘来到由砖砌成的加布达马斯的家。

占卦师把姑娘领到面对庭院的客室。巴比伦的民家窗户很少,房间里非常暗。在面对中庭的墙壁上,有一个被砌成的洞口,凉气和微弱的光线可通过砌口悄悄地溜进来。

黄昏的光射在涂着白石膏的客室墙壁上。室内稍微有些明亮,姑娘的表情似乎有些胆怯,可是她的眼神在昏暗中却放着强烈的光,诉说着她非凡的意志。

“姑娘,你要算什么?”

加布达马斯把自己的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缓慢地问道。

“嗯。”

在昏暗中,姑娘把头转过去,像是想要对方先开口那样。

“寿命、爱情、婚姻、父母的安否,无论是什么,你就问好了。伊斯坦女神会为我们打开心扉的。”

姑娘仍又犹豫了一会。待她张开口以后,则像是在读书似的滔滔不绝。

“是爱情,请帮我找到他的下落,如果找不到的话,至少请说明这种不可理解的谜的缘故。”

“是要寻找人?”

“是的。”

“请说说详细的情况。”

“我是国王行宫的侍女,那里有一个叫埃加多的守卫兵,就像您知道的那样,行宫是不太大的,男女时常有见面的机会。埃加多因为长相非常丑,照实说,他脸上还有麻子,不是吸引女人的人。可是,在我的心里,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他很值得信赖,这是真的。”

巴比伦王国的妇女,在社会上的地位是从属于男人的,姑娘归母亲所有。尽管如此,在男女之间,一见钟情的爱情仍然存在。男方在得到情人的私下承诺之后,手持金钱和礼物再征求其父母的允许。这种求婚的方式也时常发生。因此,虽然姑娘们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内心里依然期待着情人的选择。

随着在昏暗中的适应,加布达马斯清楚地看到姑娘的面容。她是个非常美丽,似乎又是非常聪明的姑娘。

既然是如此,在行宫里,她一定能打动不少年轻守卫兵的心。

“因此……?”

加布达马斯点了点头,催促她往下说。

“前不久,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我偶然间在行宫中宽阔的庭院里碰见了埃加多。后来回想起来,觉得埃加多是故意在那里等我的。他迅速地走到我的身旁说:‘我爱你,我想娶你。’当时,由于过于突然,我什么也没能回答,什么也没能想,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接着他又说,‘现在,我不需要你的回答,你先慢慢地想想吧,在下次月圆的夜晚,还在这里见。’之后,身强力壮,又显得有些害羞的埃加多就快步离去了。”

一种姑娘的气息,突然飘来,想必她现在一定是面红耳赤吧。

“那么,你是怎样回答的?”

“我一直考虑了七天七夜。平时,我父亲常说‘不打算把你嫁到你不喜欢的人那里。’过去,也曾有好多人向我求婚,可是至今为止,我对谁也不感兴趣,说实话,像那些受女人们吹捧、奉承、评价还不错的人,我并不喜欢。仅仅长相不错满足不了我的要求,我绝不是在自鸣得意,只要有信赖感,长得如何也无所谓。从内心里能够尊敬的人是最理想的,我想到这里,顿时就下定了决心。而且,如果是行宫的守卫兵,我父亲也会允许的。于是,我便屈指以待那约定的夜晚。在月圆的晚上,在同一个庭院里我又见到了埃加多,清清楚楚地回答了他。”

“原来是这样。”

“他对我说:‘是吗!等等我去向你父亲求亲。’之后,和上次一样转身就走了。那时,乌云遮住了月亮,我没有能看清他的表情,至今仍是一大遗憾,当时我再仔细地多看一会就好了。不管怎么说,第二天,我就开始等他去找我父亲求亲。可是,怎么等他也不来。第三天、第四天还是没有任何音信,岂止如此,在年轻的士兵里还流传着谣言。说是:埃加多不知天高地厚,忘了自己的麻面脸向我求婚,被我彻底地拒绝了,他感到十分羞耻,不知逃到哪里去了。现在说不定在沙漠中和母狮厮磨呢!那样的外表,想必就连母狮也会拒绝的。我觉得这一定是在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可是埃加多确实是从宫中逃跑了,至今也没有一点消息,大家都漫骂、嘲笑他,如今已把他忘得一干二净,可是我依然是非常挂念他,这不是肯定发生了什么事吗?如果他还安在……,请告诉我他的下落。”

姑娘结束了长长的诉说,终于松了口气。她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从衣裳下面拿出来一块被她捏得带着汗的古希伯来银币,递给了加布达马斯。

货币价值的换算,无论以哪个时代为对象,都非常困难。不过,当时一个男人一天的收入,仅仅是这块银币的三十分之一,从此就可想像出姑娘的心情。

加布达马斯问清了姑娘和埃加多的诞生日之后,立即站了起来。

在庭院的一个角落,有一个用砖砌成的锯齿形似的台阶通向屋顶。在屋顶的中央有一座小塔,在塔顶有一个大约两平方米的平台,占卦师伫立在那里,燎望着天空。无数的星星散射着各种各样不同色调微妙的异光。

“好吧!”

云天的夜晚,果然就连算卦的效果也不如意。

加布达马斯取出两个坛子,燃起了香草。

人们分别根据自己的诞生时辰,拥有自己的星。人的命运也从出生时开始就已经被牢牢地注定。这些详情都记录在星星的运行中。对于这种道理,无可置疑。只是以人的智慧如何推测其轨迹?也只有这种技术才是当时的主要问题。

加布达马斯把两个坛子分别放在天平座和牡牛座的方位上,这些方向是藏着姑娘和失踪的埃加多的命运的星星的方向。

他叫了声伟大的伊斯坦女神的名字。之后,又叫了声星星的名字,便哼唱起咒文,进入了冥想。

香草散发出异样的气味,飘荡在空中。

加布达马斯的脑海渐渐地形成一片空白,终于进入了无我状态。

占卦师面对天平座星星的方向,开始大声询间:

“那个姑娘,能成为埃加多的妻子吗?”

这声音消失在黑暗中。接着另一个声音却使加布达马斯的嘴唇一直在颤动。

咕噜、咕噜、呜——、呜——。加布达马斯像这样没有任何意思的苦吟持续了片刻后,流露出:

“不可、不可。”

在加布达马斯的心底,映照出儿种情景,他首先对这些进行了确认,之后,又面向了牡牛座的方向。

“埃加多的去向是哪里?”

又是一阵无法理解的喃喃。可是从中夹杂着非常清晰的语言:

“在东方、在东方。”

“他逃亡的缘故是什么?”

这次的回答,用了很长时间。

他喋喋不休地呻吟着。突然飞出来一句话:

“是谋反。”

加布达马斯自此以后仍然站在那里,面对埃加多的星星,又询问了各种各样的问题。

但是,没有任何回答。

从长年的经验中,占卦师早已领会到:神并不是打开窗户说亮话,把自己心里的所有都交给人间的,仅仅是给一点点暗示而已。

香草终于燃尽,今晚的仪式也就这样结束了。

加布达马斯一动不动地长时间跪拜在塔顶。

夜深了,他回到了客室。

姑娘垂着头,一直焦急地坐在这里等着。

“姑娘,谜解开了。”

姑娘猛地抬起头:

“埃加多的下落明白了吗?他没出什么事吗?”

加布达马斯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

“他很好,还活着。只是对你不是好消息。”

“是什么?”

“一个女孩子家,不好理解。目前,这个国家的政情很不稳定。王宫内的争权夺势斗争十分激烈,这些情况都反映在星星的变化上。帝王星的光芒非常软弱,双头龙正在逐渐地靠近,这是凶多吉少的预兆。在我们邻近的各国已经看破了这种危机,正在磨拳擦掌,伺机袭击。特别是东方的势力绝不能麻痹大意。从东方来的,一个接一个的奸细打入宫中,正在摸索内情。埃加多是这些奸细中的一个。”

“……”

“埃加多完成了任务迫使他离开了这个国家。他一定是伪装成非常老实的守卫兵的,大概也肯定得到了贵人的信赖。不管怎么说,就连你也对他入了迷。”

“……”

“行宫里的守卫兵,是众人向往的目标,根本不存在擅自逃跑的理由。如果没有正当的原因就扔掉这种工作是会被怀疑的,一旦被觉察到就会出破绽。王宫里也许还潜伏着其他奸细,要是一个被发现了,其他同事的生命也会有危险。于是他就制定了一套计划:埃加多出了丑丢了面子、羞得难以自容,不得不逃跑。我知道得一清二楚,你是行宫里的姑娘中数一数二的美女。过去,以及现在你对很多人都是冷眼看待,从不对他们感兴趣,麻子脸向你求婚实在是不合适,当然会遭到你的坚决拒绝。然后,在这个风口上点上火,再经其他奸细煽动,这种笑话很快就能传开的。这样,他立刻就会陷入嘲笑的旋涡中。嘲笑声越高,埃加多越容易离开这里。他完全是按计划进行的。那就是你看中了埃加多的人格但是,只有一个始料不到的。尽管他是个应该憎恨的敌人,可也许不是坏人。埃加多的星似乎闪烁着很痛苦的光。”

“……”

姑娘一直蹲在地上,像一个影子。肩膀在颤动。

她只能相信,别无选择。

占卦师的宣告,具有现代人想像不到的巨大威力。即使是国王,也必须洗耳恭听他的发言,更何况这个还不懂世故的小姑娘呢……

“这是国难,你马上赶回宫,要上报贵人。”

姑娘小声说道:

“我做不到。”

“那好吧,我去传达。在问到你的时候,必须要照实说。明白了吗?绝不能隐瞒。”

在黑暗中,姑娘像在摇头似的动了一下,又把头低下了。

加布达马斯把起初收到的那块银币又放回在姑娘的手中。这至少也算是对伤了心的美女一点安慰吧。

有一个老太太,也曾来过这里。

老太太家有两个儿子,哥哥叫阿泊、是大太太的儿子。弟弟叫埃泊是自己的儿子。

阿泊性格忧郁,没有什么才干,又不会交际。但是,他非常勤劳,又很节俭、生活朴实无华。

埃泊性格爽快,善于交际,是个有魅力的人,可是就是讨厌干活,经常借钱,不知给父母兄弟添过多少麻烦。

老太太用手往上拢着蓬发:

“我非常担心,蚂蚁在一个夏天,片刻不休地劳动,可蟋蟀只顾歌唱,游手好闲。到了寒冷的冬天,蟋蟀的命运将会是什么呢?”

她引用了希腊伊索寓言,惦记着儿子的将来。

欠债不还者,时常是死罪,这是巴比伦王国的法。可为什么埃泊至今还没有出事呢?一是哥哥阿泊尽管不是太情愿,替弟弟还了债。二是埃泊和蔼可亲,招人喜欢,借给他钱的人宽容了他。实际上,埃泊的不检点谁都知道。可是,只要和他在一起玩起来,不知不觉地就会喜欢上他。经他一求,也就马上借给他,只要一接近还债的期限,借给他钱的人又冷静起来,即使要债,埃泊也没有钱。因此,就去找督促也可以说是保护人的哥哥。因为经常引起争执、惹起纠纷,在哥哥阿泊的脸上增添了一道一道的皱纹。而弟弟的埃泊无论何时总是年轻漂亮的美男子。只此也罢,他还总那样贪玩。

“蟋蟀在能唱歌的时候还行,可是,我总感到这样下去是绝对不会好的。”

老太太一边擦着泪水,一边把费用交给加布达马斯。

加布达马斯和往常一样,询问了埃泊的诞生日,登上了屋顶。

天空中漂浮着三四片大大的乌云。不过,这倒并不是算不成卦的天气。

他焚烧起香草,开始沉思。

其实,加布达马斯也认识这两个兄弟,但并不熟悉。他原认为这两个兄弟的年龄相差十岁或者是十五岁,可是,听了老太太的话,才知道他们仅仅只相差一岁。这分明不是哥哥饱经风霜,而是弟弟没有一点悔改之心,尽贪图享受吗?在加布达马斯的眼前,仅仅浮现出他们两人的面容,他就已经明白了他们半生来的所作所为,伟大的伊斯坦女神能原谅埃泊吗?

埃泊的星星位于双鱼座之中。

加布达马斯深深地吸了一口香草的烟味,闭上眼睛,等着意识消失,开始发问:

“伟大的伊斯坦女神啊!埃泊的星星啊!埃泊的下场是什么?”

他微微睁开双眼,看到埃泊的星光暗了起来。

在他的脑海里立即便浮现出埃泊坠入悲惨境遇的景象。

紧接着,从他的嘴里流露出:

“寡妇……,结婚……,富裕……”

加布达马斯又一次睁开眼,看到天上的星星,不禁哑然。

曾经一度暗下去的埃泊的星星,像是嘲笑似的在闪烁着,那光辉是灿烂的,涨得有水晶球那样大……

加布达马斯的脑海一片空白。

不久,从塔顶下来的占卦师,告诉了在此等候多时的老太太:

“老太太,伊斯坦女神的心,是不可估量的,好慈悲啊!”

“有了什么神托?”

“你用不着担心,埃泊确实是浪荡者,以前尽给他人添麻烦,将来同样也会如此,由于众人嫌恶,他会受到一定的惩罚,但是……”

“但是?”

“不管怎么说,很多人又都喜欢他。在不久的将来,有一个拥有巨大财产的寡妇会看上埃泊,两个人会结婚的,只要有了钱,无论在哪里,他可能变成没有缺点的人。他和那个女人会过上安乐的日子,他的人生比哥哥阿泊更快乐,更幸福。伊斯坦女神的心意,实在是令人费解。”

加布达马斯的最后一句,包含着讽刺,可老太太一点也没听进去。

她得知比起贵夫人的儿子,自己的儿子,人生更幸福时,喜笑颜开。

“谢谢。请让我再仔细地听上一遍:埃泊会过上幸福的日子……像这样的命运,有神托,拜托了,请让我再听一遍。”

老太太这样央求着,加布达马斯只得又重复了一次。埃泊一时会遇到什么程度的苦难,虽然这样,此时会得到意想不到的美人寡妇的垂爱,而且他还添加了些其他美言。

老太太感激不尽,又给了他半个银币。

卦的结果对依赖人好,收入也好。自然这是符合这种职业的性质特点的。

说起来,所谓占卦术,不就是内涵本质和理论互相矛盾的行径吗?

比如:如果听到“有火灾相,需注意”时,即使大家处处小心行事,这样就能避免火灾吗?

另外,如果火灾就是那个人的命运,无论如何防御也无济于事吗?

如果是这样,那占卦术的效力在哪里呢?在古代,人和命运是绝对性的结合成一体,占卦只不过是一种仅仅把其宿命的情景明确地呈现出来的技术而已。

奥狄浦斯(底比斯王子)无论被抛到如何远的深山里,依然按照被注定的命运而“杀其父,娶其母”。无论如何挣扎,也没有切断他的宿命线,在这种情况,预知命运又起什么作用呢?

但是,这种推论,至少和现代日常性判断不相称,受到“有火灾相”宣告的人,也许会对火小心谨慎,这样,实际蒙受火灾的可能性应该下降。就结果而言,‘既没有遭到火灾,预言也没有实现的情形也存在。即没有火灾相的人,不会遭到火灾,而有火灾相的人,只要注意到就遭受不到火灾的话,那预言的效果就很难让人相信。

一直在加布达马斯的世纪之后,在特洛伊王国,诞生了一位著名的女预言家——卡桑德拉。

据希腊神话传说,赐与卡桑德拉预言能力的是奥林匹斯的诸神之一,阿波罗。

卡桑德拉是个美丽的姑娘,一见钟情的阿波罗对她说:“如果你接纳我的爱,我给予你预知的能力。”卡桑德拉接受了,在她得到预言的能力之后,窥视了自己和阿波罗的爱的将来。结果,情况极为不妙:爱线纠结,女方不幸。因此,能把自己的一生交给这样的人吗!在危险关头,她从阿波罗的怀中摆脱了,换句话说,就像在接到礼物之后从旅馆的窗口逃走了一样。

这当然触怒了阿波罗,可是一旦授出的预言能力,是不能再夺回的。这是奥林匹斯山中的规则。无奈,阿波罗为了使卡桑德拉的预言能力从根本上无效,让世人不相信卡桑德拉的话,他重新祈求了奥林匹斯山。

他的祈求被认可,卡桑德拉自此以后,曾对一切所有的迹象作过正确的预言,可是世间没有人理睬她。于是,在特洛伊王国,预言和宿命成为两个豪无关系的共存体,虽然她多次重复其正确的预言,可世人不相信这些,也不研究对策。久而久之,特洛伊的命运冲进不能按照预定方针发展的阶段。像这样,希腊神话中情节因果关系衔接得非常出色。因为人们相信预言这样非常离奇的存在。同时,也绝不动摇地相信宿命的严峻。

闲话少说,再回头看看我们亲爱的加布达马斯。

有关国王的结婚,也求过他的预言。

成婚的庆祝宴会,按照当时的习惯,要进行七天七夜。在第一个晚上,加布达马斯被召进宫,接受了使命:

“我们结合的未来如何?问问伊斯坦女神的心意!”

他感到不吉之兆,一阵心慌,辞去了祝宴。

“伊斯坦女神啊!”

他比往常更加认真、仔细地问起了星星。

香草哄地一下点着了……

过了后半夜,卦的结果出现了。

可是,第二天晚上,他又一次登上塔尖,探求了星星的心。

在第三天晚上,他依然焚烧了一阵香草,再次确认了星星的动静。从他口中流露出的语言,无论是哪一天的晚上都一样。在他脑海里浮现出的情景也没有任何变化。

加布达马斯为了祈求显示出不同的断定,进行了第四个晚上,可是,流露出的话依然没有差异。

国王的使者来了,加布达马斯带着一颗铅球似的心,进了王宫。

“女神的心如何?”

“……”

“照实说来!”

“你怎么啦!加布达马斯!快快说来!”

“实在是对不起,请您先让其他人回避。”

“回避?你在说什么……好吧。”

国王抬起手示意聋哑的随从留下,其他重臣全部退下了。

“说吧!”

“是。”

“速速告知!依照女神的心,不得有任何差错!”

“是凶运。”

国王的玉体在微微发抖。

“什么?”

“实在是对不起。”

“你没有错吗?”

“没有。”

“是什么样的不幸?要说清道明!”

“有三颗星星的动向非同一般,最可怕是王后,和国王的亲弟弟结合在一起,企图谋害国王,夺取王座。”

“你说什么?”

粗哑的声音回荡在整个房间。加布达马斯只得象纸莎草的纸一样薄薄地跪叩在地上。

可是……,这个预言,如果不是矛盾,那又是什么呢?

也许按照命运的女神、或者是加布达马斯的预言,在胸中己经描绘出构图。但是,根据预言者的暴露,那个构图不是理所当然地会起变化吗?前行的道路不是必须得变更吗?因为国王为了避免像预示那样的事情发生,采取了万全的措施。因为他越相信预言,就理应越采取对策。

于是,其结果,加布达马斯的鲁莽的预言,就不会实现。

“预言家加布达马斯,能说会道,无缘无故地预告谋反,被诛讨。”

楔形文字的文书,了了几句,这样记载着。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记载。

然而,我在想,加布达马斯的才能到底是什么呢?

于是,在我的头脑里,清晰地浮现出一个超人的形象。他的预言比起实现,其生命力不就是让潜伏的想像力飞翔吗?这种才能与其说是一个占卦师,还不如说就是我们小说部的同行业者。

所有贤明的读者,也许已经觉察到:到此为上连续写的三个插曲——埃加多的故事,阿泊和埃泊,还有王宫的谋反,并不是我创作的,当然更不是加布达马斯残留下来的。

一是从志贺直哉的《赤西蝠太》的背面了解到的,二是威廉·萨默塞特·莫姆的短篇小说《蚂蚁和蟋蟀》三是“丹麦的王子汉姆雷特的悲剧”的要点。我只不过是随笔作了些变奏曲。

为了什么?

没有别的,为了想像:如果古代记录淋漓尽致地把事实全部留下来的话,象这样的预言家不是也生存过吗?为了思索:适合于创造幻想的才能,在遥远的过去,不是也存在过吗?

如果加布达马斯出生在几十世纪以后,他也许是另一个志贺直哉,另一个莫姆,或者是另一个莎士比亚。

占卦者的工作,在许多地方拥有和小说家相似的部分。

虽然自己的存在微不足道,但有时希望有人来述说自己本身的故事。这不就是占卦的—至少是在现代的效能吗?

“先生,请邦我算算卦。”

年轻的姑娘把一千日元交给占卦者时,她不正恰如要订做合适于自己的衣裳一样,来购买为了自己的故事吗?

如果这样认为,我就觉得加布达马斯——这个连是否存在都值得怀疑的预言家……。但是,一定在什么地方存在过的英才,诞生得太早了,于是,我怀抱起一个漫无边际的空想;如果我们小说家出生在上古时期,那我们的职业也许和加布达马斯同样是占卦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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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著者后记

我大学毕业以后,在国立国会图书馆工作二十余年。每天,可以流览几十本书“人们思索各种各样的事情”,这就是我当时的体会。

由于是在工作间歇时看书,所以拿到一本书很难通读。只好顺着自己的趣味,片断地读上几页。就这样,在自己的脑海里,恰如镶嵌画之类的理论,填补了很多知识空白。

现实的天地很大,可是,人们的想像力更大。它飞越世界,向无边无际的广阔延伸。古今东西方人们的脑海里迸发出来的各种独特的空想和奇妙的观点,无止无尽地留在了我的心中。我本来就爱好这种事情,像这样积累起来的知识,在开始写小说以后,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本书就是以这样的知识为基础而创作的短篇小说集。为此,很多地方显得书生气。淋漓尽致地描写出现实社会中的生活,也许是小说家的工作。但是,像这样知识性的冒险——作品的好坏另作别论,也许是小说家的任务之一吧。下面是在创作时的一些感想。

《算不准的卦也准》其结果成了一篇草率的作品。作为作者是想强调最后的两行—即:“如果所有的预言一点也不可能实现,的话,那么,它和全部可以实现的不是具有同等的价值吗?”这一论断。通过这样的方法,力图表现出我们日常暖昧的思考。不管这篇作品的风趣如何,作为目的很难说是一篇完全成功的作品。

《花器》的色调和其它的几篇有些差异,是一篇极其普通的短篇推理小说,未必具有书生味的倾向。我在酒吧间,看到柜台上装饰着人造花和真花一模一样,感到十分惊讶。于是,从中得到了启发:“这不是也可写成小说吗?”这种想法是这篇作品的起端。

是在读小泉八云的传奇故事时,感到“他的故事可以作为推理小说来读”而开始的,大雪天的杀人事件,这也许会具有像小泉八云的故事那样的被世代相传的可能性。但是,在整篇的刻意上,如果过于牵强就会很庸俗。在这一点上,曾费过一番功夫。

《蒙娜丽莎的微笑》也是在周刊志上读到蒙娜丽莎的妊娠说之后开始的。在此以前,有关名画的模特儿的零碎性知识,是扩展这篇理念的起因。

《昏暗中的女人》是现实生活中的一个插曲,夹杂着罗曼帝克。也描写了一个美术馆职员,使分离百年的绘画中的男女邂逅的苦心。但是,这并不是我本人的创作原意,并留有作品化后没有能够十分成功的遗憾。

看到美丽的东西,有时会因为其过于美丽而使人感到恐怖。玫瑰花的艳美让我感觉到它具有魔性。玫瑰的馥郁芬香,时而不是也能错乱人们的理性吗?记得,我在图书馆读过在中世的欧洲曾有人探求过那样的魔术。这就是《醉花》的创作意念。

《最后的梦》是从的故事里得到的启示。做梦是我们日常生活中体验最多的、不可思议的世界。在自己的备忘录中曾经写着:“把自己做的梦讲给朋友听,这梦和朋友的杀人一事偶然一致。因此,被杀掉了”。我把这几行字和里的插曲融合在了一起。

《过早预言家》是为月刊《太阳》杂志的“占卦特集号”而写的。当初,题目定为占卦。年轻人对占卦也不是那么相信,可是为什么对它感兴趣呢?这不是因为在这里追求以自己为主人翁的虚构吗?这就是写这篇作品的直接的动机。不和说,加布达马斯是作者拟造的人物。

时间一长,对于一个作品是由什么样的写作方法组成的,就已经记不清楚了,会把其详细的过节忘掉很多。在每篇小说的什么地方,必定有一个或二个大的飞跃之处。然而,如今很难想起是如何闪现出像本书这样的小说的想法。只能说是由平时积累的知识而形成的这种可能吧。关于这几篇作品,只述说了现今可以想到的,很不充分。也许是画蛇添足吧。

正文 译者者后记

这本书的原作,是我在日本昭和女子大学二年级时的班主任西川寿美先生于去年赠送给我的。当时,我一口气读完了这本书,而且很为作品的独特风格所感动。因此便决意从中选择几篇,把它译成中文,介绍给中国读者。

在大阪大学山田泉教授的协助下,我得到了原著阿刀田高先生的翻译与出版权。在翻译过程中,又得到很多朋友以及家人的支持和帮助,尤其是厦门大学张小鹭教授给了我很多的指教和各方面的援助。同时,我还得到了赵燮生先生、李涛先生以及彭雁军先生的热情帮助与鼓励。

本书的问世,由衷地感谢以上诸位的恩赐,昔日老师的教诲,众多友人的支持和中国友谊出版公司的大力协助,以及阿刀田高先生本人在版权上的恩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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