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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云小镇》


第一章 小镇来人

负剑男子身着轻便而贴身的粗布衣裳,一看便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子弟。可他偏生长了一副富贵人家的面容,走到牌坊下,被不少来往的妇女们面含羞意地指指点点。负剑男子并不在意这些目光,带着一身的冷意与锋锐抬头看了看头顶的牌坊,然后大步走进了这个小镇之中。

牌坊上以方正黄草刻就了四个大字“闲云小镇”。这名字起得不知道该说是仙气还是俗气,颇受江湖各路人士诟病。但据说这是上一任武林盟主亲自挂的牌,就连当时朝廷的兵部官员都来捧场,所以一些议论与嘲讽也往往都是腹诽,很少会有谁大摇大摆地摆到明面上来。不过自从上一任武林盟主被仇人设计杀害之后,江湖中对于此处的闲话,也就没有那么小心了。

小镇不大,除去世代生活在此处的百姓以外,只有一间可以算是客栈的酒馆,名叫“江湖酒馆”;一间只有晚上才会开张的铁匠铺子,名为“神兵冢”;一间门面破破烂烂却是门庭若市的赌坊,名叫“勾星坊”;一间看上去装潢奢华,却时常冷清的裁缝铺,名为“金缕库”。这四处营生皆是几十年间,外人前来小镇经营的活计,分别坐落于小镇的东、南、西、北四个角隅,极不讲究。小镇牌坊向东开,而坐落在东隅的“江湖酒馆”恰到好处,迎来送往,总是热闹。

负剑男子跨入酒馆大门之后,也并不找位置落座,如同足下生根,稳稳站定,鹰隼一般的眼睛扫视过厅堂内一周。原本热热闹闹的酒馆被他这么一看,渐渐安静了下来。能来此饮酒或住店的,大多是往来的江湖豪客,被如此目光挑衅,心中已是大为不爽。空气之中渐有杀意渐渐沉凝,粘稠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这位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啊?”

这懒洋洋的声音仿佛是一道清泉,将满场的凝重冲刷得干干净净。或五大三粗或尖嘴猴腮的江湖人们重新将目光投回了自己的桌上,猜拳的呼喝声与劝酒的笑骂声又重新在酒馆中响了起来。

负剑男子看着眼前这个态度并不能算是不错的店小二,约摸二十岁上下的年纪,还算清秀的脸上有几颗不是那么明显的雀斑,身上的粗布衣裳被清洗的还算干净,一条白色抹布搭在肩上,看不出和其他地方的店小二有什么区别。

只是那一副惫懒的样子却着实是有些欠揍。

负剑男子微不可闻地松了一口气,跟随这惫懒小二来到一处空桌。他要了一壶酒和几碟小菜,迟疑片刻,警惕地看了看周围,确认没有人注意自己这边之后,他伸出食指来,向小二轻轻勾了勾。

小二竟是毫不掩饰自己的不耐烦,翻了个白眼儿,极不情愿地俯下了身来。

一刹那,小二眼睛猛然瞪圆,一股大力瞬息之间控制住了他的身体。鹰隼般地目光盯住了他的眼睛,一道特制的令牌在眼前隐晦却清晰地划过,低沉的嗓音在他耳边悄声道:“朝廷铁卫来人,不要叫喊,不要声张。有风声说东宫失踪的太子殿下,最近在你们小镇现出过踪迹,你可有消息?只需点头和摇头。”

小二眼中慌乱与惊恐的神色渐渐被压抑而下,他咽了一口唾沫,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负剑男子道:“那么去叫你们掌柜的过来。记住,不要将关于我的任何事情泄露出去,否则……”

小二拼命点头。

负剑男子松开了手,看着小二远去地身影,眼神深邃,不知正在默默地想些什么。

……

整个小镇的南边是小镇居民的坟场,从没出过什么名门望族的小镇百姓,坟地也没有按照哪家哪户的进行什么明确划分,经过几十年上百年,如今已是一片乱坟岗的气象。一到晚上,阴气森森,似有鬼哭,故而小镇上很少有人会往南边来闲逛,住户也少得可怜。

这也是“神兵冢”生意一直差劲的原因之一。

“神兵冢”的铁匠是一个四十岁出头的刘姓中年汉子,身材颀长,却常年邋遢,不管是酷暑还是寒冬,身上都是一件儿无袖短衫和半截线裤。他有个十六岁的女儿,是小镇上公认的最漂亮的姑娘,却不知道是被什么东西迷了心智,竟然喜欢上了江湖酒馆里的那个惫懒店小二,把她爹气得不轻。

身穿华贵绸缎袍服的一个中年人负手缓缓走入简陋的铺子里。耳中响着乒乒乓乓的击打声,脸上被时不时飞射而出火星映照得一闪一灭。他看着正忙活着的汉子,微微弯身,笑道:“刘铁匠,忙着呢?”

汉子打着赤膊,臂上肌肉一收一缩,挥动着铁锤敲在那火红的铁条上,头都没抬,闷声道:“张裁缝,都是手艺人,别一天天穿得人模狗样的到处显摆,瞧不起谁啊?”

重重锤完最后一下,汉子扔掉锤子,从一旁的水盆子里舀出一瓢冷水,干脆利落地浇在了那根已有形状的铁条上。只听“刺啦刺啦”的刺耳声音响起,浓郁的白汽便在整间铺子里弥漫了开来。

“大晚上的,你跑我这铺子里来干什么?”

被称作“张裁缝”的锦衣中年人轻轻一笑,道:“你家铺子只有晚上才开门儿,我不晚上来,还能什么时候来?”

“什么事儿?”

“三天前镇上来了个负剑的年轻人——别说你没听说过,就你和镇东楚掌柜的关系,他不会不与你透露些风声。”张裁缝盯着汉子的眼睛缓缓道:“我已经探出了他的底细,是铁卫来人,面上的借口是来寻找失踪的太子殿下,实则是要彻查这小镇江湖水面之下的游鱼。”

汉子皱了皱眉头,道:“我就是个打铁的。”

张裁缝失笑,摇了摇头:“我说刘老板,一个打铁的,身体再好,能做到一年四季寒暑不侵?你那锤子,怎么不也得有个两百多斤?常人不要说使用了,能提起来都不容易。再者说,小镇上没人识货,我却是看得出来,你打出来的刀剑,个个精品,着实配得上你的铺子的大名儿。你这样一个家伙,说是没点儿故事,都不会有人信。所以啊,那个军部来的年轻人,指定会先来找你的麻烦,因为小镇上的这些个老王八里,属你最显眼。”

汉子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道:“要来就来,老子没什么亏心事儿,怎么还怕他铁卫的盘查?我说张裁缝,你到底什么意思,都是大老爷们儿,有屁就快点儿放,别整那么多弯弯绕,怪臭的!”

张裁缝深深地看了汉子一眼,语出惊人:“我想出银子雇你,把那人杀了。”

犹带余热的铁条唰的一声搭到了张裁缝的脖颈处!

而张裁缝眼睛眨都没眨,甚至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满身杀意的汉子眯着双眼,一字一字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什么人,我也不想知道你是什么人。我只是知道你的内力足够深厚,对付这么一个初出茅庐的铁卫喽啰,绰绰有余。而不论我们各自有什么样的故事,都肯定不方便让铁卫或者朝廷知道,所以干脆我出钱,你出力,我们了却一身腥臊,皆大欢喜。”

张裁缝说着,脸上竟然还露出了笑容。

汉子看着裁缝,沉默了一会儿,道:“那人来到小镇之后,只和楚掌柜和那个惫懒货接触过,倘若日后朝廷查了下来,他们岂不是要替你我背锅?”

张裁缝嗤笑一声,道:“我知道你与楚掌柜二人关系好,可是我相信你心里也清楚,楚掌柜其人,恐怕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不过是惺惺相惜的暗夜豺狼罢了,该舍弃的时候,我相信刘老板不会犯糊涂。”

铁条缓缓从张裁缝的脖颈处移开,垂了下来。

汉子重重吐出一口气,道:“成交。”

第二章 吴琼刘雪

没什么特别的布置,就是简简单单的一张床,一张桌,一扇屏风,和一把夜壶。

世间的有钱人家若是贪图享受,绝不会选择在此处住店,虽称不上是简陋,却也差不了太多。

负剑男子没有心思去管这酒馆也好客栈也罢的装潢布置是否对得起自己交的银子,他将剑横于膝前,盘腿坐在自己的床上,双眼微闭,抚摸着手中的那枚令牌。

令牌通体漆黑,是由生铁打造。整体呈四棱铁饼状,三道类似某种猛兽爪痕的刻印使整个令牌平添一股生硬冷血的意味。

除此之外,再无多余的纹样与饰痕。

铁卫,乃是朝廷特设的一处掌侍卫、缉捕、刑狱之事的机关,武职四品,首官二品,直接受命于皇帝本人,由皇帝亲自任免。铁卫的职责,落于江湖之中,便是稳定整个江湖秩序,捉拿处决江湖之中穷凶极恶之徒,是朝廷对江湖最有力的把控,以防“侠以武乱禁”之事的出现。相传最早一批铁卫,还是上一任的武林盟主与当今皇帝一起训练出来的,不但身手一流,而且精通官家手腕,着实令江湖上的恶徒闻风丧胆。

铁卫的令牌向来独一无二,因其打造的工序特殊,世间无人可以仿制。故而能拿出令牌的人,身份一般不会有任何问题,基本就可以确信是铁卫的密探。

除非这令牌是杀人越货后的得利。

年轻人长长呼出了一口气,以师门独有的内功心法尽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绪。他必须尽快找出那个传闻中隐居在小镇上的剑客,否则等真正的朝廷铁卫发现了端倪,他便要开始亡命天涯了。

最近这些时日,无论江湖上也好,还是朝堂里也好,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先是现任武林盟主范宇被人暗算刺伤,卧床不起;再是传闻中的妖僧苦禅和尚显了踪迹;就连五年前从皇宫里跑出去之后便杳无音信的太子殿下,近日也传说是有了消息。乱象并起,这才给了他机会,让他有杀掉了一名独身查案的铁卫,拿到了令牌,从而能以官家名义寻找那名剑客,完成他师父最后的遗愿。

是的,他本不是什么铁卫密探,而是一名江湖子弟。

回想着这些天的观察与发现,心中已经有数的年轻人缓缓闭上了眼睛。功夫不负有心人,目标已经确认,他现在只需要一个机会,一个合适的出手机会。

隐隐约约,楼下的交谈声传入了他耳中。

……

“吴琼哥哥,你就帮我梳一下头发嘛,又费不了你多少功夫!”

名为吴琼的惫懒店小二托着腮帮子,看着眼前这个撅嘴撒娇的俏生生的少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

“哎呦我求求你了小姑奶奶!你能不能别来缠着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爹什么脾气,这要是让你爹瞧见,我得死多难看?”

少女眉毛一耷拉,苦着小脸儿道:“吴琼哥哥你别撵我走,我爹那边儿我去讲,他也不会那么不讲理的,你别怕他。”

吴琼一阵腹诽,别怕你爹?开什么礼部官员的臭玩笑!就你爹那一身的腱子肉,揍十个我都绰绰有余!

况且……老子不喜欢你呀!

自七年前刚来到小镇的那天起,吴琼的身边便多了这么一个总是让人心生喜悦的小姑娘。起初,小姑娘跟在吴琼屁股后面,更多的是因为好奇。小镇里多是定居的居民,往来江湖人虽多,但还是少有停留。吴琼从外面来小镇里讨生活,还能算是小姑娘的同龄人,当然会勾起小姑娘的好奇心。

只是一两年过去,中间发生过一些故事,小姑娘的心思便牢牢拴在了吴琼身上。

起初吴琼还不觉得如何,甚至有些沾沾自喜。有漂亮姑娘喜欢老子嘛!这说明啥?说明老子人格魅力在发光啊!虽然这会儿对这小姑娘还没什么感觉,但保不齐以后再过上十来年哪天心情好了,收个通房丫鬟还是可以考虑的嘛!

所以那段时间,吴琼过得那叫一个意气风发。

直到后来某天走在街上碰见小姑娘他爹,然后没有一点点防备,当街被揍了个满地红花。若不是自家掌柜的及时赶到,说不定这条小命当时就交代了。

从那以后,小姑娘照样找吴琼玩儿,吴琼却像躲瘟神一样,躲了小姑娘大半年。

再后来吴琼就不躲了。

为什么不躲了呢?

因为小姑娘终于伤心的不行,回家一边给爹哭一边锤爹,说吴琼现在理都不理自己,都怪爹!

于是她爹出来又把吴琼给揍了一顿。

这次连屎尿屁都给揍出来了。

她爹揍完之后甩下一句:“好好陪我家姑娘玩儿,不然打死你;别撩拨我家姑娘,不然打死你。”

每思及此,吴琼都会浑身控制不住的抽搐起来。

吴琼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觉得这绵延了整整五年的孽缘是时候做一个了结了,否则再这么下去,自己非但完成不了长命百岁的愿望,恐怕还会提前夭折。

他清了清喉咙,看着眼前这个确实长得十分漂亮的姑娘,道:“刘雪,有件事情你得清楚。”

姑娘眨巴了眨巴眼睛,道:“吴琼哥哥,什么事情呀?‘

吴琼一脸神秘,说:“你看,你叫什么名字?“

“刘雪呀。“

“我叫什么呢?“

“吴琼呀。“

“对嘛!这就是问题所在!“

吴琼痛心疾首:“咱俩名字合一块儿怎么念?那就是无穷流血啊!或者你要是不喜,欢那我把你名字放前边?流血无穷啊!这咱俩要是在一起了,那可就是一辈子的血光之灾啊!刘雪啊,咱们两个,没缘分呐!“

刘雪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吴琼哥哥,你这是什么时候想出来的笑话!”

“不是,哎呀,你听我……”

“小雪啊!你爹喊你回家吃饭了!”

一嗓子从不远处传来,吴琼登时一个激灵,倒抽一口凉气,也顾不得话没说完,整个人“刺溜儿”便钻到了桌子底下。

一个身着长衫的中年男子快步走了过来,边走边笑道:

“小雪啊,你爹正找你呢,让你回铺子吃饭。我跟他说留你在酒馆里吃,你爹不愿意,说是怕让……哎!吴琼!你个王八犊子不去给老子招呼客人,钻桌子底下干嘛去了!”

吴琼探出了个脑袋,小心翼翼地问道:“掌柜的,她爹没进来?”

被唤为掌柜的中年长衫男子一脚将吴琼从桌子底下踹了出来,笑骂道:“怂成什么样了!老刘没进来!先回铺子去了!你赶紧给老子滚去跑堂!”

好得很,没有生命危险。

吴琼挨了踹却还是眉开眼笑,应了声“好咧!”便一溜烟儿穿梭在了各桌之间。招呼起客人来,难得的勤快。

长衫男子这才转过脸来,对少女笑道:“丫头啊,以后还是少跟这惫懒货待在一块儿,学不了好!”

刘雪吐了吐舌头,不置可否,对男子轻轻一笑,道:“楚叔叔,那我就先回去了。”

名为楚风梓的酒馆掌柜点了点头,笑道:“帮我给你爹带个好。哦对了,天冷了,让他后天晚上去坟里烧纸的时候,还是多穿一件儿,咱们又不是买不起一身衣服。”

“知道了楚叔叔。”

……

屋中的年轻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后天晚上,小镇坟地。

刘问天,我与我的剑都准备好了。

你呢?

第三章 月下血色

月色之下,刘问天提着编织在酒坛周围的草绳,晃晃悠悠地向那片乱坟岗里走去。他的身后跟着女儿刘雪,左手中抱着一摞厚厚的纸钱,右手里攥着一根点燃了的火把。刘雪脸上神色从容,倒是看不出来丝毫害怕。

父女两人就在这片乱坟岗中穿行着,越来越深。周围林立的墓碑有些是木刻而成,有些是石雕而成。这些小镇上的百姓们生前便在家境、地位上较劲儿,死了之后,却也不愿安生。父女两人对这一条道路熟悉的很,不急不躁,就这么一路行到了那座没有立碑的小坟包前。

刘问天将酒坛放到脚边,转身从女儿手中接过纸钱和火把,将纸钱点着,轻轻放在了小坟包前。父女两人都坐了下来,沉默地看着在寒风中摇曳的那一抹火光。

刘雪轻声道:“爹,你说,人死了以后真的会有魂魄吗?咱们每年都来给娘烧纸,娘真的能泉下有知吗?”

刘问天想了想,伸手将酒坛拿了过来,打开盖子,自己饮了一大口,而后递给自己女儿。他轻声道:“爹也不晓得。这种事情,也只有死人才能说得清楚。来,天冷,喝点儿暖暖身子。”

刘雪接过酒坛。平日里温柔似水、娇俏灵动的姑娘,在此时竟是学着她爹的样子,干净利落地饮下一大口烈酒,面不改色。

寒暑不侵的汉子、判若两人的女儿、无碑无牌的坟墓。

其中又有多少故事?

刘问天再次将酒坛接回来,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沁儿啊,你先撤,我跟你娘说点儿悄悄话。”

刘雪没动,脸上露出了一抹迟疑之色,轻声道:“爹,你一个人……”

“无妨。”刘问天挥了挥手。

于是刘雪再不说话,抬头看了看漫天繁星,起身向回走去,不多时便没了踪影。

乱坟之间,唯剩刘问天一人,蹲坐于地,手抱酒坛,沉默独饮。

不邀星斗。

刘问天将最后一口酒缓缓倾于已经熄灭了的纸钱灰烬之上,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寒夜坟地之间,等了这么久,也是有些辛苦。出来一见吧?”

无人应答。

刘问天轻轻一笑,随手拾起地上一颗石子,猛然抖动手腕。石子登时在风中带起一声厉啸,向某处激射而去。

寒光闪过,石子碎裂。一袭黑衣的年轻人手持长剑缓缓从一众墓碑之间走了出来,看着仍旧坐于地上的刘问天,眼神之中满是凝重。

“不愧是当年的江湖第一剑客,晚辈潜于此地近一个时辰,竟没在前辈身上发现一点破绽。”

刘问天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问道:“废话就不要多说了。你是来寻仇的,还是来办公事的?”

年轻人迟疑了一下,将欲开口,却只觉眼前一花,方才刘问天所站之地已经没了人影!

大惊之余,年轻人连忙稳住心神。冷哼一声,手中长剑立时挥舞了起来,剑气喷薄之间,也是张弛有度,护住了全身。与此同时,年轻人的目光向四处不停地找寻,试图扳回自己已经落入的下风。

可是他手腕一痛。

长剑瞬息之间被夺,巨力凝于一点重击于他的胸骨,隐隐传来断裂的声音。他痛呼出声,跌坐于地,眼神中透露着不可掩饰的灰败与绝望。

刘问天手中拿着本属于年轻人的长剑,剑尖儿直指年轻人的喉咙。

“你不是什么铁卫的密探。”

年轻人瞳孔一缩。

“不用这么惊讶,江湖人永远都是草莽,除了呼呼喝喝打打杀杀什么都不会,跟受过训练的铁卫密探根本就没法儿比。其实,这两天来,不仅仅是你在找机会杀我,我也在找机会杀你,因为有人出整整两百两银子雇我,钱都已经付过了。”

刘问天慢悠悠地说:“只是跟你交上手老子才发现,他妈的,老子又被算计了。”

又是一霎那间,一道身影猛然从离两人不远的一块儿墓碑后面腾跃而起,就着一身不俗的轻功,立时便向坟地外逃窜而去!

而刘问天甚至没有回头,再次一抖手腕儿,品质还算不错的长剑脱手而出,穿越了近十丈的距离,刺透了那人的胸膛。

如断线纸鸢,轰然坠地。

“就是他了。”

刘问天道。

年轻人咽了一口唾沫,忍着胸口的剧痛,站起身来,道:“前辈……”

“我知道你是谁,你师父当年输我一剑,视为平生奇耻大辱,最后含恨而终。想来他临终前最大的愿望,便是让你这个继承了他衣钵的传人,亲手为他报这一剑之仇。从你击碎我丢出的那块儿石头开始,我就认出了你的剑法路数,跟你师父一模一样。”刘问天一边说,一边缓缓走到那个尚还没有死透,只是已经有进气没出气的人身边,笑道:“张裁缝,或者说是张大人,你说你就不能学学你的前任官老爷们,老老实实在镇上做做样子么?这么要强,现在可不就把命给赔进去了?”

血沫不停地从地上那人的口中喷出,那人瞪着眼睛,似乎是还不能接受自己马上就要死去了的事实。

刘问天一把拔出了那把剑,转身丢给了年轻人。

“虽说你为师寻仇,于情于理挑不出来什么毛病,但是终究还是扰了我的清净,给我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刘问天呼出一口气,提了提脚边的尸体,轻声道:“所以这个黑锅,得你来背。”

年轻人一愣,郁气与惊惧在心中交相碰撞,握剑的手时紧时松。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才有些艰难地点头道:“明白。”

“那便滚吧,等以后剑术大成了,再来寻你的仇。”

“……谢前辈……不杀之恩。”

星月之下,乱坟岗里,便又只剩了刘问天一人。

他回头望向那个不起眼的坟包,笑意醇和:“走了媳妇儿,改天儿再过来看你。”

……

回到那个昏暗的铺子里,刘问天先是看了看筑炉中的火是否还旺着,随即重新扛起了那柄铁锤,又震天响地敲了起来。

脚步声传来,刘雪从里面的屋子里走了出来。

“爹?”

“嗯,没事儿,是个来替自己师父寻仇的小喽啰,伤不到你爹的。哼,他那师父我有印象,剑术还行,就是人品不怎么样。当初输我一剑,非说我是用了下三滥的手段才赢的。想来他也是这么告诉他徒弟的,所以这后生才会赶着过来杀我吧?”

“爹,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哦,你说张裁缝啊,那也没事儿,这又不是第一个死咱们镇上的朝廷眼线了,他们都习惯了,不会查出什么来的。”

“爹,也不是这个?”

“那是怎么回事儿,身体不舒服嘛?”

“不是……爹……大半夜了,我想睡觉了……你在这儿叮叮咣咣的,我睡不着……”

“……不打了不打了,睡觉睡觉……”

第四章 酒犹余香

小镇上死了人,自然是头等大事。离小镇不远的县城官府十分迅速地派了人来,目光森冷的带刀侍卫和大腹便便的办案官员陆陆续续地进驻小镇,弄得一时间小镇里鸡飞狗跳,来往的江湖人少了七成。

这种时候,谁都不愿意因为看热闹而惹上一身腥臊。能跑则跑,该溜则溜,这是混江湖的人应该具备的最起码的素质。

只是没想到县城官府来人还不算完,两天之后,竟有京城官员来到了此地,并将小镇戒了严。

这时候,人们才将目光转向了死者身上。

这个张裁缝,到底是哪路的神仙,失足跌进了咱们这泥坑里?

张裁缝死了的七日之后,江湖酒馆里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楚风梓拿过茶杯,给对面那人斟上了满满一杯热茶,笑道:“曹坊主,这正是风头浪尖儿的时候,你这条小镇江湖里的恶蛟,还敢出来冒头呐?就不怕惹了前来查案的朝廷官员,一手把你们勾星坊给封了?”

坐在楚风梓对面的,正是小镇西边儿勾星赌坊的坊主,曹之秋。

不论是在何等良善之地,但凡敢开赌坊者,必是扛得起人命的狠人,这几乎已经成了江湖上不成文的铁律。可这位曹之秋曹坊主,却是不仅姓名文雅,样貌上却也是一副雅士之相,尤其更是身着一身书生衣袍,头顶一根玉簪扎住盘起的发髻,浑然不似赌坊坊主应有之样貌。

只见这位曹坊主笑着端过茶杯,与楚风梓碰过之后,轻啜一口,说道:“酒馆消息向来是镇上最灵通的,怎么今日楚掌柜还没有曹某先行得知,朝廷的人已经撤走了呢?”

楚风梓一愣,而后摇头失笑道:“可能是最近几天吴琼给我惹祸太多,没留心镇上动静。还望曹坊主不吝赐教,给咱们说一说,到底是个怎么回事儿?”

言语之间,竟然没否认“消息最灵通”这一抬举。

“张裁缝被人在西边儿乱坟岗一剑杀了,动手的是那个前两天来你们酒馆住下的负剑年轻人。那人是不是告诉你们他是铁卫的密探,还给你们看了令牌?那是假的。他在来小镇的路上,不知用何种手段,杀了一个真正的铁卫密探,然后拿了那可怜虫的令牌。”

曹之秋笑道:“这年轻人倒也真是个嚣张的,杀了张裁缝之后还在地上刻下了‘十年恩怨,今日了结,杀人者临川王清泉’十六个大字。如今弄清了前因后果的朝廷官员,已经在今早离开了小镇,往临川地界拿人去了,所以嘛,我这条恶蛟,才终于敢出来晒晒太阳。”

楚风梓长叹一声,感慨道:“唉,张裁缝虽说平日里跋扈了一些,仗着家底丰厚,不太看得起咱们,但是好歹一起在镇上做了这么多年邻里街坊,这说死就死了,倒真让人唏嘘。”

曹之秋低垂着眼眸,把玩儿着手中的茶杯盖儿,并不言语。

楚风梓也不再说话,就如同入定一般在座位上坐着。反正现在还不到晚饭的点儿,酒馆里拢共也没几个酒客,不需要他慌着去招呼。

曹之秋突然压低了声音,将脑袋凑了过来,低声笑道:“借他人之手,将已经现出端倪的朝廷谍子斩杀于此地,还顺便卖了刘问天一个人情,啧啧,楚掌柜,好大的手笔,好精妙的棋局,好庞然的胆魄啊!”

楚风梓一脸愕然,看向曹之秋,道:“曹坊主?您这是什么意思?”

曹之秋笑着摇头,从座位之中站了起来,两手负于身后,竟就这样向酒馆门口走了去。

行至门口,他停了下来,却没有回头,只是微微抬起下巴,高声道:“楚掌柜,下次再来你们酒馆儿,我就不喝茶了!麻烦您,将馆子里最好的酒备上!”

言毕,大笑三声,身影消失在了门口。

楚风梓愣愣地坐在自己的椅子里,看着门口,喃喃道:“有毛病吧……”

吴琼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盯着曹之秋消失的门口,啧啧道:“掌柜的,这人咋这么嚣张?每次来咱们酒馆找你聊天,都是一副天底下啥事儿他都知道的模样,这你能忍?”

楚风梓一巴掌撂在了吴琼脑袋上,笑骂道:“你就是唯恐天下不乱。挑拨离间了多少次了?嗯?”

吴琼抱着脑袋,五官都扭曲到了一起,悲呼道:“冤枉啊掌柜的!我可是你最忠心耿耿的狗腿子啊!你怎么舍得下这么重的手!这一掌下去,我怕是活不过今晚午时啊呜呜呜呜——”

“午时是吃饭那会儿。”

“——活不过傍晚午时啊呜呜呜呜——”

“吃中午饭那会儿。”

“——活不过中午午时啊呜呜呜呜——”

“……有完没完?”

“——涨工钱就有完啊呜呜呜呜——”

“再嚎扣工钱。赶紧滚蛋。”

“得咧。”

吴琼蹦跶着朝着后厨走去,临近门前,他突然回过头来,认真的看着楚风梓,问道:“掌柜的,你真不是什么世外高人啊?”

楚风梓翻了个白眼儿。

吴琼小脸儿立刻垮了下来,哀叹道:“要是掌柜的你真的是隐世高手那该有多好,以后我就不用担心哪天突然在街上被刘雪他爹给打死了。”

楚风梓躺回椅子里,拿起茶杯饮了一口,一挑眉:“怎么着?你还觉得我能护着你?”

“那您必须得护着我啊!我可是您最忠实的狗腿子啊!”

“三文。”

“别!别!我不贫了!这就撤!”

……

月圆,屋顶,一个人。

吴琼今日难得的换了一身雪白大袖,却毫不在意地躺在脏兮兮的酒馆屋顶之上,衣襟四垂,渐渐侵染月辉。他手中是一葫芦醇酒,时而不时地往嘴里灌上一口,眼神之间尽是迷离。

仙气出尘,浑然不似人间少年。

而在离这屋顶不远处的一棵枝繁叶茂地老树上,一个面容姣好的姑娘,正极力将身子稳在离屋顶最近的那根树枝上,痴痴地看着那个月下独酌的少年。

乱坟岗里汉子忍不住困意,抱着小坟包打起了盹;勾星坊里喊声震天,书生模样的当家脸上却尽是疏离。

酒馆中,掌柜的终于停了算盘,收了账本,呆坐了片刻,弯身从柜子里拿出了那已开了泥封的酒坛,给自己斟上了一盅一直都不舍得喝尽的陈年女儿红。一饮而尽之后,脸上浮现了淡淡的笑意。

酒还没有喝完。

故事也才刚刚开始。

第一章 一鸣惊人

既是江湖小镇,迎来送往,自然都是江湖中人。江湖酒馆镇守小镇入口,不论何事,大都首当其冲。酒馆之内,每逢饭点儿,便自然少不了震耳欲聋的嬉笑怒骂。而江湖中人,喝多了酒醉上了头,言语之间稍不顺心,大打出手的事情也是再寻常不过。这一点,就算是在酒馆之内,哪怕楚掌柜的人缘再好,也不能避免。不过好在楚掌柜经营酒馆十数载,终究还是有几分薄面,在豪侠们将酒馆弄得一片狼藉之后,总会自掏腰包来赔偿楚掌柜的损失,不至于让楚掌柜的生意做不下去。如此一来,但凡酒馆内一起争执,掌柜的和那名惫懒小二也就不再尽心尽力的劝阻,便任由那些脸面比生命还重要、更遑论荷包的豪侠们尽情地释放豪气,然后笑眯眯地接过一袋又一袋的赔款。

今夜,便又是这番兵刃交击的铿锵光景,还是一场难见的大型群架。

惫懒小二吴琼半蹲着身子,头上顶着一把椅子,溜着墙根儿来到了柜台旁边,微微伸头往柜里一瞟,不由得嘿嘿一笑。麻溜地来到与他几乎如出一辙、只不过头上顶着的是个算盘的楚风梓身边儿,小声问道:“掌柜的掌柜的,你看如何?”

半个身子都埋在柜台里面、只留肩膀以上和头顶算盘在外面的楚风梓双眼紧紧盯着酒馆内的战圈儿,小声回答道:“依我看,还是那陆大侠技高一筹。人家毕竟还是平湖山庄的头号武师,虽说身上有点儿暗疾,可那一手平湖山庄的绝学山湖手,半点儿都不含糊。再瞧瞧那个姓赵的年轻人,脚下没根儿,剑法还乱,挨揍是迟早的事儿。”

吴琼一脸惊讶,顶着椅子转脸看向楚风梓,问道:“掌柜的你什么眼神啊?连陆大侠身上有暗疾都看得出来!”

结果“啪”地一声,楚风梓脑袋上顶着的算盘,被吴琼脑袋上的随其一同转了一圈的椅子给打飞了。楚风梓头上一凉,心中一惊,猛地一缩脑袋,随手抄起桌上一方还没上墨的砚台,又顶在了头上。

他凶狠地瞪了一眼吴琼,骂道:“小兔崽子!要命啊!”

吴琼嘿嘿讪笑。

再将目光转回酒馆战圈儿,楚风梓朝那陆大侠努了努嘴,说:“你瞧他右腿。”

吴琼顺着楚风梓的示意看了过去。

“呦,还真是,在发抖诶。”

“你再看他右腿后面三尺那地方。”

“不是掌柜的你前两天从外面包袱斋里淘来的小花瓶么?嘿,你瞧,眼瞅要碎了。心疼不?”

“心疼?”楚风梓嘿嘿一笑,道:“臭小子,实话告诉你,这花瓶乃是难得一见的珍贵赝品,但凡是稍微有点眼力见儿,却又不是浸淫此道多年的人,都会认为这是前朝皇家的御用瓷器!那包袱斋的家伙没个心眼儿,让我低价收了这东西。嘿嘿嘿,我巴不得让这两位大侠赶紧把这东西打碎呢!今儿这一笔横财,老子发定了!”

吴琼佩服得五体投地。

论这种坑钱手段,在小镇上,掌柜的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

说来其实今夜之事,出现的颇为可笑。起初,大家都热热闹闹和和气气地在酒馆里喝酒吃肉闲聊扯皮,也不知道是谁先提了一嘴,说前几日在雁断山那边,撞见了妖僧苦禅和尚。此言一出,登时引来了不少人地嗤笑,说你这个家伙怕不是初入江湖地雏儿吧?怎么吹牛也不好好做做功课?虽说近日确有传闻说那苦禅和尚重出江湖,但就哥们儿你这点儿功夫?见了妖僧还能活下来?可算球了吧。

挑话头的人倒是悻悻地闭了嘴,可没想到一个年轻人却是拍案而起,一脚站在地上,一脚踩在酒桌上,手持酒碗,怒目圆瞪,大喝道:“可别污蔑苦禅大师了!大师明明是个慈悲为怀的出家人,只不过行事怪诞了点,怎么就传成了大魔头呢?!”

酒馆静了会儿。

然后众人爆发出一阵几乎要把房顶盖儿掀开的大笑。

有一个人没笑。

陆三元,平湖山庄头号武师,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谁都知道,对陆三元有知遇之恩的平湖山庄的上一任庄主,便是在游历山水之时,死在了那妖僧手里。

所以当陆三元站起来之后,便没人再继续笑了。

陆三元盯着那个年轻人,低声道:“有种的,你再说一遍?”

年轻人竟也是个豪气的,横眉一挑道:“你亲眼见过苦禅杀人?平湖山庄老庄主死的时候,你见着了?”

不远处的吴琼悄摸溜进柜台里,小声跟掌柜地说:“完了完了要打起来了。”

陆三元深吸了一口气,闭眼复睁眼,道:“报上名来。”

年轻人冷哼一声:“河北游侠赵鸿志!”

陆三元一脚踹翻了身前酒桌,怒喝道:“对老庄主不敬,纳命来!”

两人乒乒乓乓地干了起来。

一交手,众人惊觉这两人,一个并非浪得虚名,一个不是绣花枕头,竟是当真有的打!

可惜酒馆厅里拢共就这么大点地方。

于是便波及了酒馆里其他看戏的酒客。

什么叫江湖人?

走到哪都有能喝酒的朋友,走到哪也都有能抽刀就砍的仇敌。

酒馆里岂就这一桩恩怨?

于是趁着乱,借着酒,还有人先起了头,终于有人一把摔了酒坛子,抽出兵刃来指着另一个人叫骂着约战。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到最后但凡在酒馆之中坐着,便是想不打架都难。

是以群魔乱舞,群架之势形成。

……

楚风梓头上顶着砚,突然眼睛一眯,低声道:“快了!”

吴琼一愣:“什么玩意儿?”

楚风梓没有搭理他,开始清嗓子。

又过了约十息的时间。

陆大侠后退半步,便是一道清脆的碎裂声。

什么东西被打碎了。

碎了就碎了,没谁会在意。在刚才的混战之中,打碎的碗碟难道还少了?事后由挑起事头的两位赔给掌柜的就是了,多大点事儿。

所以没有人因为这一声脆响而停下手中的动作。

而后一声足可开山裂石的惨叫毫无征兆的在酒馆里响了起来。

江湖人交手,兵刃临身,痛呼出声,乃是十分正常的事情。只是大家都是将面子看得比性命还重要,就是真的是那种致命的伤势,也不该高亢婉转凄凉至这地步啊?惨呼成这个样子,怕不是死了爹吧?

于是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手中一滞,向惨叫来源处望去。

只见向来脸上笑呵呵的酒馆掌柜的五官都纠结到了一起,扔掉手中不知刚刚用来干嘛了的砚台,直愣愣地飞奔向今夜冲突事件的主角之一,平湖山庄陆三元!

陆三元混迹江湖这么多年,竟从未见识过这等孤绝的气势与气场,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对,脚下竟无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饿虎扑食!

一声闷响。

掌柜的扑到了地上。

他眼含热泪,用双臂将地上打碎的瓷片收拢到了一起,而后用尽全身的力气,撕心裂肺地哭喊道:

“爹啊——!孩儿——不孝啊!”

酒馆霎那变得静悄悄的。

还在柜台里待着的吴琼捂住了脸,心想,掌柜的,你这可真是死爹了呀。

第二章 何为底线

陆三元看着就在自己脚边抱瓷痛哭的楚掌柜,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显然,是自己刚刚在与那个姓赵的王八犊子交手时,不小心将掌柜的某个藏品给打碎了。看这瓷片的残骸,应当是个花瓶;听掌柜的哭法儿,好像还是家传之物。得了,不用说了,应当是件价值不菲地古董了,有的赔。

只是陆三元环顾四周后,心中不免有些憋屈:掌柜的你就把传家宝随便放在屋里的柱子边上?连个架子也不摆,就这么放到地上?别说是像今夜这种打架斗殴了,就是平时路过个人,不小心的话也能把它踢碎吧?

还不都是那个姓赵的王八犊子!若非他触到了自己的逆鳞,对老庄主大不尊敬,还竟然想着为那个妖僧正名?

不过到头来,竟还是没能试出这小子的武功来路,实在是可惜。

陆三元自己神游起来,浑然忘了地上的掌柜的还在继续痛哭流涕表示对花瓶的哀悼。而周围其他人见陆三元一言不发,都不约而同地误会了他,以为这位平湖山庄的江湖前辈好像是要赖账,顿时一片安静,个个都摆出了一副看戏的姿态。不管是刚才打得多么舍生忘死的,此时也都从兜里掏出了瓜子儿,一溜儿悄悄地分了下去。

于是偌大的酒馆里,便只剩了掌柜的一人的哭嚎。

气氛有些尴尬。

柜台里的吴琼早就将顶着的椅子放了下来,见此情形,长叹一口气,心道一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双手使劲儿揉了揉脸,翻身出了柜台。

他满脸沉痛地走到掌柜的身边,伸手一边扶起掌柜的,一边满怀伤感地说道:“掌柜的……人死不能复生,破镜不能重圆,瓶子碎了……我们自然也不可能再把它粘起来吧?但你看咱们身为江湖儿女,钱财乃身外之物……掌柜的快起来吧,客人们还都看着呢,你总要说两句话。”

似是受了这一番话的极大触动,掌柜的渐渐地止住了哭泣,然后一边抹着脸上的泪水,一边缓缓站起了身来。

没有人看到店小二与掌柜的一瞬间的眼神交流。

——怎么样掌柜的,咱够义气吧?

——稳!臭小子,算我楚风梓没有白养你!

楚风梓满脸沉痛地直起了身子,饱含热泪的环顾了一周,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颤声道:“对不住了各位,是我……我失态了……”

他缓缓伸出手来,张开手掌,是一片不知是何时被他攥在手中的碎瓷片。

“吴琼他……说得对。虽然这东西是前朝的御用瓷器,除了京城国库里,这世间恐怕也找不出来几件。但钱财这东西,对于咱们江湖儿女来讲,乃是身外之物。我……我本不应该如此作态。只是……”

他用力呼吸了几次,双眼又通红了起来。

“……只是只是家父生前最为心爱之物,他临终前让我好好保管,让我将之当成传家宝,子子孙孙的传……”

楚风梓再说不下去,又哽咽了起来。

吴琼看着自家掌柜的,眼中感慨之色愈发浓厚。

这真的是姜还是老的辣,自己要学的东西,果然还有很多啊!

果然,人群之中沉默了一会儿,大部分的目光开始看向了陆三元。

被这般注视着,陆三元终于从神游之中回过了神来。观察并感受了一下周围的氛围之后,他立刻就涨红了脸,并且有些气恼。

怎么着?我陆三元不过就是想了点别的事情,你们干嘛这么看着我?

难不成以为我要赖账?

我要赖账?!

我会赖账?!

当我陆三元什么人?当我们平湖山庄的豪杰们什么人?!

江湖人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脸面啊!

命都可以不要。

脸不行。

行走江湖还要有什么基本要素?

讲道义呀!

江湖恩怨伤及了无辜,那该赔就得赔。

酒馆里打群架砸碎了掌柜的传家宝,无论真假,掌柜的只要开口,那就要认!

好歹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这种事情要是拎不清,还怎么在这江湖上混呢?

陆三元深吸了一口气,踏出一步,拱手道:“掌柜的,今日之事,是陆某的不对,若不是陆某行事太过冲动,酒馆必不会遭此无妄之灾。而掌柜的这传家宝也不至于……唉,掌柜的放心,这件事全因我而起,今日酒馆中的一切赔偿,都由我陆某人一人承担。”

好嘛,这家伙,本来默默围观的群众们,一下子眼睛全亮起来了。

按照以往的惯例来看,就算这种事情有带头的,但毕竟大家都参与了斗殴,最后赔偿,让带头的出大头,后面的大家一分也就是了。

只是没想到这位平湖山庄的陆大侠,竟然这么敞亮?

之前大家还以为他是要赖账,看来是误会他了啊!

不行不行,这么大方,回去一定要在江湖上多宣扬宣扬,毕竟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嘛。

只是……这一屋子桌椅餐具倒还好说。

那传家宝……

陆大侠当真赔得起么?

众人悄然将目光转向了此时正红着眼眶,怔然看着陆三元的楚风梓。

吴琼感到头皮一阵发麻。

不知道这位陆大侠究竟是无心之举呢,还是当真是老油条。

这让掌柜的怎么开价么?

您这么敞亮,掌柜的怎么能痛快宰你?毕竟大家都不是傻子,要是做得过分了,谁看不出来是怎么回事儿啊?

事到如今便也只能赌一把这位陆大侠的人品了!反正若是这事儿放到吴琼身上,吴琼是想不到什么更好的方法了。

于是他也悄悄望向了掌柜的。

掌柜的仿佛浑然不觉周围人隐晦而复杂的视线,缓缓闭上了双眼,依然是那种悲痛的声音。

“罢了……罢了……此瓶最珍贵之处,是楚某寄托于其上的,对于先父的哀思。如今瓶既已毁,也许是上天在告诉楚某,让楚某放下吧……”

他睁开双眼,环顾酒馆狼藉,眼中是令所有人都能看到、也都能看懂的深沉的痛。

努力挤出一抹苦笑,他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说道:

“不用赔了,或许,我也该去过一段新的生活了……”

一言既出。

满堂俱静。

吴琼也是目瞪口呆,心中喃喃道:“路数是这么个路数……可未免也……太拼了吧?”

第三章 有事将生

便在此时,一直几乎被众人忘记了、却的的确确是今日之事的另一位始作俑者、自称是河北游侠的赵姓年轻人,突然出声冷笑道:

“那既然掌柜的都不追究了,大家还在此处围着做什么?都散了吧,该继续赶夜路的赶夜路,该回后面楼上睡觉的就赶紧去睡觉,掌柜的又不是猴,你们在这儿凑什么热闹?”

吴琼眨巴了眨巴眼,心中想,这个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家伙,脑子是真有问题呀。

已经从酒客便为斗客再变为看客的众人目光再转!

并且这次没有保持沉默。

有人怒道:“你这厮也忒不要脸!且不说若非你对平湖山庄的老庄主出言不逊,今晚便不会出现这等事情,单看这间酒馆,那可是掌柜的几十年的心血呀!我们就是这些人一起将全部身家都卖了,也应当帮掌柜的度过这次无妄之灾!”

当即有人附和道:“没错!咱们行走江湖,靠的不就是一个义字么?这闲云小镇是许多官道的交汇之地,咱们常常路过,哪一次不是在酒馆里歇脚?掌柜的虽是生意人,可一身江湖义气,咱们这些酒馆常客,可都是有目共睹的!没道理让咱们掌柜的白白受委屈!”

“那姓赵的!你可还有点良心么!”

“我若是你,便要给陆大侠和楚掌柜二人磕头认罪,然后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安静沉默的酒馆再一次变得热闹了起来。

吴琼已经悄悄溜到没人的地方嗑瓜子儿去了。

在众人吵吵嚷嚷之际,在那个年轻人脸色越来越差越来越阴沉之际,在酒馆掌柜的被众人感动的眼眶再次泛红几乎再次落泪之际。

陆三元陆大侠终于又发话了。

他伸出手来,拍在了掌柜的肩膀上,动情地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楚掌柜,你放心,平日里你帮衬着诸位江湖兄弟,今次绝不会叫你受委屈!”

说完,他便从衣襟中取出了两袋荷包,颇为豪迈潇洒地丢在了附近一张尚算完好的桌子上。

“这两个荷包,是我陆某人此次行走江湖的盘缠,有碎有整,加起来差不多能有个五六十两。陆某人自是晓得,这些钱,怕也就是能补得上咱们酒馆内器具的损失,对那传家宝来讲,是远远不够的。不过不要紧,陆某人已在返程途中,不出五日便能回到平湖山庄。我家庄主虽然年轻,但颇有当年老庄主的风采,等陆某向庄主说明了此事,庄主必会拿出庄里的银子来给掌柜的做赔偿!多了,咱们也不敢夸下海口,但是五百两纹银,想来还是没什么问题。最多半旬,陆某定会带着这些银子,再次登门赔罪!”

掌柜的颤声道:“陆大侠!这……这哪里使得!”

陆三元微微一笑,挥手道:“掌柜的不必多言,事情就这么定了!今夜酒馆中的诸位,便是见证。倘若半旬之后陆某没带银子来,诸位大可在江湖上将此事传开,看我陆某今后还活也活不得也!”

“好!”

“陆大侠豪气!”

“陆大侠如此仗义疏财,岂可让陆大侠自掏腰包?我身上钱财不多,但也出上十两!”

“在下囊中羞涩,将身上仅有的六两银子放在此处了!”

“我出十三两!”

“八两!”

那张桌子上堆着的荷包和碎银子越来越多,角落里的吴琼默默地计算着,发现今夜过后自己的工钱有望再上一个台阶,不由得心花怒放。

“只是你这后生,为何一点表示都没有?”

一声冷哼,又将吴琼的目光拉了回去。

原来事情还没有结束。

望着又突然向自己发难的陆三元,那赵姓年轻人脸色再是一沉,刚欲出言反讥,却感受到了周围无数并不和善的目光。

面色变幻几分,赵姓年轻人将脑袋拧向一边,生硬道:“我没钱。”

“没钱?”陆三元眯了眯眼睛,道:“今夜此事因你我而起,就算掌柜的传家宝是我打碎的,你无需多管,可其他损失,你总要出个大头吧?”

赵姓年轻人脸色明显有些不自然,只是仍是梗着脖子道:“我都说了!没钱!还想怎的?!还能让我赔命不成?!”

陆三元笑了。

点了点头。

“我觉得可以。”

……

人群终于完全散了去,之前不管是闹剧也好悲剧也罢,终究是热热闹闹的。而现在酒馆的堂里只剩下了掌柜的和小二两个人,竟然还显得有些凄凉。

楚风梓看着店里的一片狼藉,怔怔出神。

“怎么着掌柜的?还没出戏呢?可得了吧你,瞧瞧这桌子上这些钱袋子和碎银子,咱们这次发财了好嘛!”

吴琼拍了拍手,弄掉了自己身上的嗑瓜子时落上的屑,满脸兴奋地蹦跶着来到了那个桌子跟前,开始数钱。

“十两……二十三……三十两……六十七……八十三两!整整八十三两啊掌柜的!”

吴琼激动地呻吟道:“再加上陆大侠那个荷包里的五六十两,这就有一百多两了!还有半旬之后地五百两……掌柜的……真的发财了呀!”

楚风梓瞥了一眼吴琼,缓缓走进了自己的柜台里,从柜台下面掏出一坛酒和两个酒盅,淡淡说道:“怎么着?要发财也是我楚掌柜的发财,你小子凑什么热闹,瞎高兴个什么劲呢?”

吴琼手里还举着分量最足的那个荷包,听到此语,如同晴天霹雳。

而后脸色大变,猛地将手中的荷包往地上一摔,咬牙切齿道:“怎么着掌柜的?卸磨杀驴?!忘了刚才是谁竭尽全力配合你来着了?!”

“你自己说你是驴的,我可没说。”楚风梓看都没看吴琼一眼,往两个酒盅里倒满了酒,端起其中一个,指了指另一个,轻声道:“过来喝点儿。”

吴琼一见掌柜的这样,便知道方才是在逗自己玩儿呢,当即眉开眼笑,应了一声“好咧”,便张牙舞爪地跑了过来,端起酒杯,跟掌柜的碰了一下,咂了一口。

结果辣的龇牙咧嘴。

“掌柜的……酒是好酒……就是也太烈了点儿吧?”

楚风梓没理他,自顾自饮尽一盅,又给自己满上了一盅,这才缓缓说道:“跟我想的不太一样。今晚这场买卖,算是赔了。”

吴琼一愣,问道:“掌柜的,你怎么回事儿?还生意人呢,怎么连账都不会算了?咱们酒馆里这些损失,在咱们镇上去重新购置,也不过二三十两银子的价钱。你收购那花瓶的时候,又能花了多少?”

“三两。”

“那看来你是真不会算账了。”

“你懂个屁。”

楚风梓又满饮一杯,叹了一口气,指了指头顶的酒馆二层,说:“这位呢?这位留在咱们酒馆里,你知道是咱们酒馆多大的损失嘛?”

“损失?他不是没钱赔给咱们,把命押给咱们,免费给咱们酒馆干活三年嘛?这有什么损失?只不过是管他个住宿,腾出个客房来给他而已,连吃饭都不用咱们管,能花多少钱。”

吴琼不解。

“陆三元能在江湖上混出名声来,可不只是因为为人处世清楚明白,而是确实是手上有真功夫的。”楚风梓摇头道:“那年轻人与陆三元交手那么久竟没什么败势,这可就有的说了。”

吴琼若有所思。

“等着看吧,虽然不知道会发生点儿什么,但恐怕咱们酒馆儿的日子,不会太平喽。”

楚风梓饮尽最后一杯,重新放好酒坛,对吴琼摆了摆手,道:“把钱收好,不管明日如何,此时此刻,是该睡觉去了!”

第四章 酒馆闲人

“江湖酒馆”坐落在闲云小镇的东边,正是小镇入口处的所在。酒馆占地其实不大,两幢二层小楼一前一后排列,每一层两侧由连廊连接着,互可交通,并围出了一个天井。前面那幢,乃是酒馆门面,大门清晨即开,直至打烊才关闭。一层分为客堂、后堂和杂房三个部分,而账房呢,其实就一个柜台,就是掌柜的楚风梓每天龟缩在的那一片儿小地方,在地块儿上算,也属于客堂的一部分。而后堂与杂房皆与客堂之间有隔断,目之所及,并不能看到。

而此幢小楼的二层,却是在中庭处与一层的客堂相打通,只在后堂与杂房三个地方围起栏杆和房间,用做酒馆楚掌柜的和吴琼的住房。当然,空出的几间屋子,在客满的时候,也会用做客房。

而后面那幢小楼,一二层并无甚不同,全部用做客房,共三十六间。没有上等中等下等房之分,所有的房间,都是一样的狭小和简陋,唯一说得过去的,就是还算干净。反正凡是在此处住店的,大多是暂时停留的江湖人和往来小行商,只是用来歇歇脚,住上一两晚凑合凑合凑合,看掌柜的一间房一晚二十文钱的出价,实在是不能算不实惠。

大清早,吴琼打着哈欠从自己的房门里出来,伸着懒腰下了楼。刚想去后堂厨房里撮一指头盐去后院儿洗漱,突然脑袋灵光一转,脚底下方向一拧,一溜烟儿往杂间儿里冲了过去。

杂间儿大门紧闭。

吴琼才不管大清早的吵不吵人,伸出手来就往门上砸了起来。

“砰砰砰砰!”

没什么动静。

“砰砰砰砰!”

“谁啊?这大清早的。”

“你吴哥。”

“吴哥……我跟你说多少回了,敲门都是敲三下,这是江湖上乃至全天都知道的规矩!哥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再这么折磨我了!”

随着声音的越来越近,最后一个“了”字响起的时候,门开了。

吴琼抬起头来,看着这个高大威猛的身影,满脸凝重地说:“兄弟,有个事儿,咱哥俩可得是好好商量商量。”

……

酒馆大也好,小也罢,零零碎碎,如果单独只靠楚风梓和吴琼两个人,终归是撑不起来的。

所以酒馆除了楚风梓和吴琼两个人以外,还有两个伙计。

一个是镇上一家农户的儿子,比吴琼小三岁。姓史,名义天,结果吴琼第一次听就给笑喷了,说你这个名字,到底是指拉屎拉一整天呢,还是拉屎拉到天上去了?

这话搁到其他人身上,恐怕这一架就打起来了。但是史义天这孩子脾气好,没跟吴琼计较,倒是楚风梓罚了吴琼三天的工钱。

史义天家里挺穷,偏生史义天太能吃,还长的极为高大强壮。养到他十六岁,家里面终于养不起了,看来看去,觉得这江湖酒馆应该还行,离家又近,来往江湖人又多,说不定就会有哪位高人看出自家儿子根骨清奇,收做徒弟了呢?

然后史义天就被二老送到楚风梓手底下,到今天,已有整整两年了。

酒馆里剩下的一位,是个老头,姓丁,叫什么从来没说过。这老头要比吴琼来酒馆还早,据说是当年楚疯子开酒馆时,他就在。吴琼来之前,酒馆除了楚风梓和这位丁老头以外,还有不少人搭伙帮手,只是大家都是江湖人,心思定不下来,便陆陆续续地走了,最后只剩下了楚风梓和丁老头。

吴琼来到酒馆七年了,就没听到过丁老头说过一句话。

这是个正常人能做到的事情么?

当然不是。

所以说丁老头肯定不是个正常人。

吴琼觉得他是个哑巴。

酒馆里四个人,楚风梓是掌柜的,负责算账和统筹管理一切事务,以及作为酒馆的门面,迎来送往;吴琼是店小二,负责跑堂吆喝端酒上菜,在客人之间穿梭最多;史义天算是打杂的,负责每天将离开了客人的客房打扫干净,晒洗被褥床单,为下一位入住做好准备;丁老头是厨子,下酒菜也好,客人饱腹的正餐也罢,都出自此人之手。

掌柜的和店小二睡在楼上房间,打杂的睡在杂物间,厨子睡在厨房。

行止有序,相得益彰。

可以说是十分和谐了。

可是如今酒馆又要多出来一个人。

虽然只是三个月,但终究是多了一个人出来。

多出来一个人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不稳定、新奇、打乱、资源重组。

不对不对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意味着酒馆里的活儿要重新分工。

也就是说,有些人平日里干的活,可能会被分去一部分。

也就是说,有些人的日子,可能会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变得轻松一些。

吴琼以什么著称于江湖酒馆?

答曰:“惫懒。”

那么这种可以减轻自己身上任务的好机会,他能放过么?

答曰:“不能。”

所以大清早他还没洗漱,便敲开了史义天所在的杂物间的门。

此时吴琼坐在史义天的那张床上,感慨道:“义天啊,要是以前有人跟我说,杂物间能收拾成一间客房的样子,还能显得又整洁又宽敞,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的。”

“吴哥呀,你每来一回,就重复一遍这句话。”

“哎呀……你看你,夸夸你你还不乐意了。再者说,我又不常来你这儿。”

“吴哥呀,我都来咱们店里两年了,你就来我这儿串过五次门儿。我寻思咱俩这住的也不算远呐?”

“不是,我说义天呀,这不是你看……哥哥平时比较忙么?再者说了君子之交淡如水……”

“吴哥呀,掌柜的骂你偷懒的时候,我搁屋里头能听见。然后我是个打杂的,哥你是个跑堂的,咱俩都不是啥君子。”

“义天呀……你今儿怎么回事儿大清早的,咋这么呛呢?起床气啊?”

“不是,”史义天的脸上露出了憨厚地笑容:“我觉得你这大清早的来我这儿找我,应该是有事儿想求我,也就是相当于想坑我,那我凭啥给你好脸呢,你说是不吴哥。”

吴琼一把捂住了脸:“义天啊你……你这个人啥都好,就有一点儿毛病,就是太实诚了。”

说罢,吴琼便站起了身来,道:“兄弟,真不是坑你,哥哥就是来告诉你一句,小心着点儿,有人要来抢你饭碗了。”

……

吴琼最终走出杂间儿的时候,脸上透露着胜利者的微笑。

其实没费多少时间,掌柜的也还没起床,所以他还有时间再去后堂厨房撮一指头盐去刷牙漱口洗脸。

于是他来到了后厨。

看见了在地上打地铺的老头。

第五章 年岁有关

吴琼看了看四周,吸了吸鼻子,一张脸立刻苦了起来。

杂间儿里被史义天收拾得好像是没人居住的客房一样,与之相比吴琼的房间里乱得就有些让人难以忍受。

可是跟丁老头的睡觉的地方一比,那简直是人间天堂。

后厨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厨房,就是丁老头平时做菜的地方。这一部分还算整洁,毕竟从这里出来的东西,最后都是要吃到客人肚子里的,不干净怎么能行。

但是另外一部分,就有些一言难尽了。

酒馆毕竟是酒馆,主要还算是喝酒的地方。而对于江湖人而言,要喝酒,没肉怎么行?无论你问哪一个酒客,最后的佐酒菜是什么,可能答案会五花八门,但是一定会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这道菜,必定是个荤菜。

掌柜的什么人?

奸商啊。

那如果能节约成本的话,掌柜的是必然会去做的。

找屠夫买整理好的肉?

那太贵,不划算。自己吃行,长时间供应酒客,必然利润太小。

自己养家畜家禽?

人手不够,也没那个精力和本钱。何况供应太大,不搞个大点儿的场子,根本供应不起。

那怎么办呢?

掌柜的方法是,直接从镇上的养鸡的、养猪的、养牛的、养羊的、养鱼的那里,直接牵活的来,自己杀。

谁杀?

丁老头杀。

在哪杀?

在这儿杀。

就是后厨的这第二部分。

下不去脚,真的下不去脚。

满地都是血、被丢弃的牲畜内脏、剃掉的骨头、刮掉的毛。

不得不说,丁老头的刀工是真的好,就看地上散落的这些残骸以及他们散落的位置,吴琼都可以脑补出他们被肢解开来的的画面与过程,还有那些必然会有的惨叫。

哦这不应该说是丁老头的刀工好,而应该是吴琼的想象力比较强。

丁老头的床铺——其实就是一张席子和一床被子——就在这个屠宰室的正中间的地板上。

史义天的杂间儿,吴琼虽然去得少,但这两年来,还是去过那么五次的。不少了吗,都一手之数了。

可丁老头这间卧室,吴琼来酒馆干活整整七年了,就只来过三次。

今日吴琼本不想来。盐就在前面做饭的厨房里,他只需要像平时端菜一样,稍微一进一出,连三个呼吸都用不了,就把问题解决了。

可是鬼使神差,他走进了里面的屠宰室。

得亏是早上刚起来,还没吃早饭,胃里空空的,吐不出来什么东西。

他强忍着反胃的冲动,走到丁老头身边,瞧了瞧周围,实在不觉得自己能坐下来,于是拿脚顶了顶地上那人,道:“老厨子!有个事儿!”

老头儿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从地上半爬起来,迷迷糊糊地看着吴琼。

吴琼盯着老头脸上的皱纹和干裂的嘴唇,以及单薄的衣衫上沾染的凝固的血迹,突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半晌过后,他叹了口气,轻声道:“没啥,就是店里面新来了个干活儿的,要在咱们这儿干上三个月。我就来给你说一声,这会儿还早,你还能再睡会儿。”

……

与几个赶早起来赶路的客人打过了招呼,吴琼站在天井院儿里的水井边上,拿蘸了盐的手指刷了牙,漱了口,洗了脸,顿时神清气爽。

离开店迎客还有几个点儿,吴琼就干脆坐在井边儿,发起了呆。

他想着刚才在屠宰室里的情景,越想越想不明白。

丁老头今年多大了,他不清楚。但看脸上的那个皱纹,恐怕是要六十了。

而扪心自问,整个酒馆这四个人里,谁干的活最多最累最脏?

还是丁老头。

或许丁老头是这三个人里拿的工钱最多的那个。可这是工钱的事情吗?

人文关怀哪里去了?

何况丁老头还很可能是个哑巴。

残疾人啊。

怎么能这么干呢?从来到酒馆七年,除了掌柜的要给酒馆儿全体伙计开会的时候、以及逢年过节掌柜的请客吃饭的时候,吴琼就从来没见过丁老头出过那间屠宰室和后厨。

吃喝就不问了,他就住在厨房,自己本身还是个厨子。

那拉撒和洗漱呢?

吴琼都不敢想。

与掌柜的朝夕相处了七年了,瞧着平日里掌柜的模样,虽然确实是个奸商,但是绝不是一个会剥削压迫手底下伙计的人啊?

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吴琼打定决心,得找个时间与掌柜的问上一问。

“你叫……吴琼是吧?在这里发什么呆呢?”

当一个人,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一件事情中的时候,最忌讳也是最害怕的事情是什么?

被人打扰。

尤其是惊扰。

听没听说过有一种死法叫做“惊悸而死”?

所以这其实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

吴琼没有悲惨的惊悸而死。

他只是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而他刚刚是坐在了水井边儿上。

他险些溺亡。

那个即将在酒馆里和吴琼他们朝夕相处的年轻人一把抓住了正在往井底下坠的吴琼的脚,然后一声怒喝,将他缓缓提了上来。

被提上来的吴琼脸色惨白,双唇一个劲儿的哆嗦,看着这个比自己可能稍微大个两三岁的年轻人,颤抖着说:“兄弟……你说我是该揍你呢?还是该跪下来给你磕头呢?哦!你能把我提上来,手劲儿肯定比我大,我应该是打不过你。那要不我跪下来给你磕个头?感谢兄弟的救命之恩?”

赵姓年轻人挠了挠头,腼腆地笑了笑,说:“不用,不用这么客气真的。”

得,是个听不懂好赖话儿的,怪不得能跟江湖大佬陆三元干起来,活该。

吴琼懒得再跟这人计较,深呼吸了几口气,说:“对不住啊,你叫啥来着?我给忘了。”

年轻人一愣,仿佛是没想到吴琼会问这个问题,道:“河北……赵鸿志。”

“没问你哪人。”

吴琼翻了个白眼儿,重新站直了身体,拍了拍这个赵鸿志的肩膀,道:“你没认错!小爷我就是咱们江湖酒馆的扛把子,吴琼是也!”

话音刚落,他脑袋上便挨了重重一下。

赵鸿志腼腆笑着,抱拳行礼:“掌柜的好。”

“客气。”

楚风梓先是回了礼,然后瞥了一眼吴琼,哼道:“你是扛把子?你是哪里的扛把子?咱们酒馆的扛把子?嗯?”

“不是不是,掌柜的你听错了,我说的是……咱们酒馆扛把子的跑堂的……哎呀掌柜的啥时候起来的呀?昨晚睡得好不好呀?有没有做梦呀?”

楚风梓懒得理他。

转身向客堂里走去。

“开会。”

第六章 酒馆开会

往昔,酒馆一共就四个人,楚风梓需要谁去做什么事的时候,找到那人说一声就够了,毕竟大家都在酒馆里住,实在是太方便了。除非是涉及到酒馆未来走向或者是众人共同利益的时候,楚风梓根本不会如此兴师动众。

在江湖酒馆的历史上——当然是从四人聚齐开始,也就是两年前史义天来到酒馆那天算起——开大会这种事情,一共就只出现过两次。

而这次仅仅是因为来了这么一个变相卖身赔钱的江湖人,就要如此兴师动众么?

坐在桌子的主座上,看着挖鼻屎的吴琼、打哈欠的史义天、双眼无神的丁老头,当然还有那个正襟危坐的年轻人,楚风梓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咳咳,好了,咱们来开会。”楚风梓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来向那年轻人一招,道:“想来吴琼这个小王八蛋已经跟你们两个都打了招呼了,这位,就是将在咱们酒馆里和我们一起努力三个月的新伙伴。来,跟大家介绍一下自己吧?”

年轻人利索地站了起来,颇为豪气的抱拳道:“在下河北赵鸿志!诸位请了!”

“好!请问这位兄弟接下来要为我们表演个什么?胸口碎大石么?”吴琼猛拍巴掌。

赵鸿志一愣,摸了摸脑袋,说:“我没试过,不知道行不行。”

史义天也不打哈欠了,感兴趣地问道:“哥,那你会喷火不?就是那个拿个火把含一口不知道是啥玩意儿的东西往上一喷……”

“行了!”

楚风梓捂了捂脸,心道自己怎么就招了这么一帮伙计,还是老丁好,这就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啊。

然后丁老头起身走了。

赵鸿志有些局促不安地说道:“那位……老先生咋走了?是不是我哪里做的有问题?不招老先生喜欢?”

“不是不是,赵兄弟你不要多想,老丁他肯定是以为把你介绍完这个会就算结束了,所以他就回去准备干活了。虽然你也确实不怎么招人喜欢。”吴琼抢着说道。

楚风梓现在只想捶死这帮人。

“行了……”他挥了挥手:“既然大家都认识了,那今天这个会就开到这里,赵鸿志,你今后就跟着吴琼在客堂里打打杂跑跑堂帮帮手吧,吴琼想来你这个惫懒货应该没什么意见吧?”

出乎意料的,吴琼迟疑了。

“那个,掌柜的……”

“嗯?怎么着?你还不愿意吗?”楚风梓有些意外。

“不是,是这么回事儿……”吴琼往后厨瞥了一眼,叹了一口气,犹豫了半天,这才说道:“首先那个赵兄弟呀,我不是不想跟你一块儿干活,也不是因为刚才在井边儿那点事儿上了心……你一定别误会。然后就是掌柜的呀……我想着,要不让赵兄弟去厨房帮忙吧?”

楚风梓缓缓靠在了自己的椅子背上,眯了眯眼,问:“怎么说?”

“就是,我今天早上,本来去到后厨那边儿,是想撺掇丁老头,帮我说说好话,然后让这位赵兄弟能来帮我忙……”

“嗯,是你能干出来的事情。但是那怎么又变了?”

“掌柜的……我是觉得……老丁他年龄那么大了,干得活却是酒馆里最重的,这……跟工钱没啥关系。就是吧,无论怎么想……我心里都不是很舒服。所以我觉得,要不还是让赵兄弟去跟老丁打下手吧?”吴琼说道。

楚风梓眼眸低垂,声音却是丝毫未减,道:“行啊,没问题。鸿志,你会做饭么?”

赵鸿志说:“还行,能炒几个菜,不说好吃,就是能吃。”

“能上手就可以。到时候具体做什么,你看老丁的。不过多有点眼力见儿,自己上手干,别等着老丁给你安排。”

“行,掌柜的我知道了。”

“还有就是,因为……你这不是干活赔钱么,所以你没有工钱,酒馆只是包你吃住,明白么?”

“明白。”

“那就好。那咱们今天这个会就开到这儿了,散会。鸿志,你这就去厨房;义天,你快去把退了房的客房给收拾出来;然后吴琼,”楚风梓抬起头来,看着吴琼说:“你先别忙,老子要跟你说点儿事儿。”

吴琼两眼一黑。

完蛋了完蛋了。

……

楚风梓瞥了吴琼一眼,忍住心中的笑意,绷着脸问道:“搁那儿站着干嘛?平时怎么没见你跟客人面前杵的这么直?”

吴琼喃喃道:“客人是谁?客人那是衣食父母啊,那怎么能站得那么直呢……”

“可不是,你要是长得再高一点,那鼻孔都能看见人家客人的天灵盖了。你就给我说说,除了你这惫懒货,哪家的店小二在客人招呼的时候,敢不耐烦地叫客人等会儿的?”楚风梓讥笑道。

“不是啊掌柜的我知道我今天隐喻你的话是不太好听,有损您的坚持和尊严,但咱们能不能别翻旧账啊,真的我好几天都没这么干过了……”

楚风梓几乎要气笑了。

“隐喻?你小子还知道隐喻呐?你倒是跟老子说说,你隐喻老子什么了?”

“我隐喻您虐待伙计,不体谅老人,不尊重残疾人,用资本的力量压迫工人阶级……哦对不起我不应该知道什么叫资本什么叫工人阶级……哦还有这确实不能叫隐喻,应该叫暗讽……”

吴琼霍然抬起头来,直视着楚风梓的眼睛,沉声问道:“难道不是吗?掌柜的,我以前一直没觉得什么,就算你经常坑那些所谓江湖人的钱,我也觉得你没什么错,因为那些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确实不算什么好东西。掌柜的,我在酒馆里跟你干了七年了,我一直觉得掌柜的你其实是一个蛮有原则的人的,做事情算得上是黑白分明。但可能是因为我基本没去过厨房的原因,竟然一直没有意识到这个就在我身边的问题。”

他扯开椅子,猛地坐下,依然是紧紧盯着楚风梓的眼睛,道:“掌柜的,我到现在依然愿意相信你是一个有底线的人,请掌柜的告诉我,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苦衷?”

楚风梓看着吴琼的看着自己的眼睛,看了很久。

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

厨房之中。

进来之后和丁老头打过招呼却并没有得到回应的赵鸿志,觉得气氛有些尴尬。

他忽然想起了早上吴琼偷偷告诉自己的,这丁老头已经整整七年没有说过一句话,应该是个哑巴,又想起了刚刚进厨房之前,掌柜的楚风梓给自己交代过的话,于是便想开了些,开始观察丁老头正在忙活的事情。

此时丁老头正拿着菜刀,将猪肉切成段儿。

而旁边是一口正烧着的蒸锅。

赵鸿志心下了然,这应该是要做蒸肉段儿,那么打眼看去,还缺一些葱姜蒜。

于是赵鸿志的脸上流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走到挂着诸多厨具的架子旁,就要伸手挑一把趁手的刀。

苍老而沙哑的声音便在此刻响了起来,让赵鸿志从头顶毛到了脚心。

“你动一下,我砍了你。”

渐第七章 有魔渐生

“小子,你没混过江湖,但是好歹也知道,江湖上的正邪,是怎么分的么?”

“没混过江湖怎么了?没混过江湖你就敢看不起我呀?”

“我没有看不起你,我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再者说了,你确实没混过江湖,在这里跟我横什么横呢?”

“我哪里横了?我只是针对你说的客观事实提出一些我认为不合理的地方。再者说了,谁说我没混过江湖的?掌柜的告诉你我混过的。”

“你能不要用我说话的句式来跟我说话?你混过个屁的江湖。你来酒馆的时候才多大?在酒馆一待就是七年,你上哪儿混江湖去?”

“我今年二十一,除去在酒馆里的七年,我十四岁之前,那可都是在江湖之中浮浮沉沉的!掌柜的不是我跟你吹,我是饱经江湖中的风霜之后心灰意懒,这才决定要来咱们酒馆之中做一个默默无闻毫不起眼的店小二的!隐居掌柜的你懂吗?事了拂衣去……”

“给老子滚!听不听正事儿了!”

“听听听听,掌柜的你说,我刚才放屁呢。”

楚风梓痛苦地揪了揪自己的胡子,原先准备好的铺垫实在是没有心情说了,于是开门见山道:“丁老头以往是江湖中人,因缘际会习得一本内功,却是个歪门邪道的路数,结果走火入魔,变得神志不清,成了一个大魔头。后来得到高人指点,吃了几副灵药,又按照高人传授的口诀行了几年功法,这才渐渐恢复了神智。只是他以往神志不清时手上沾染过不少鲜血,每思及此,便极为痛苦,药力和功法便要压制不住。于是他想要自尽,却被一个路过的好心人给劝阻了下来,说既非你本愿,又非你本心,既然你已经有了取死之心,便说明尚可回头。”

吴琼听得津津有味,这时终于忍不住插了一句嘴,道:“这人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这是旁人的事情,他又如何能够感同身受?”

楚风梓看了吴琼一眼,说:“那个好心人不是旁人,正是你掌柜的我。”

吴琼头顶渗出了些许冷汗,道:“这个……这个……”

楚风梓懒得理他,继续说:“从此,他就留在了咱们酒馆里,成为了咱们酒馆的一个厨子。之所以他一个人呆在厨房里,是因为他偶尔还是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戾气,倘若跟我们生活在一处,怕是会出事情。屠宰活物,是为了发泄他的戾气;只身做饭,是为了静养他的心神。至于说为什么不给他减轻一些工作量,呵,真要是比起来,老丁一个人揍咱们三个,都不用费多大力气。现在,你还为老丁打抱不平么?”

吴琼沉默了很久。

然后说:

“掌柜的,能把老丁开除了么?我有点害怕外加后怕。”

楚风梓翻了个白眼儿。

“不是,我是说真的,万一老丁又控制不住自己了,发作起来怎么办?咱们等死啊?再者说,老丁以前杀过那么多人,这些仇家要是找上门来了,发现掌柜的你窝藏了这么个魔头这么长时间,那还不得让咱们酒馆这些人一块儿赔命呀?”

吴琼有点急眼。

“呦?这会儿不当什么伸张正义的大侠英雄了?”楚风梓撇了撇嘴,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道:“放你的心。老丁已经将近十年没有再发过狂了,就算再发狂,只要一边避着点儿,一边把老刘找来,这事儿就能解决。”

“老刘?刘雪他爹?还能干这事儿呢?”

“害怕了不?连魔头都收拾得了,更别说收拾你了。”

“我一直都挺怕他的呀……那仇家?”

“没有仇家。当年老丁动手,都是灭口来着。所以没什么仇家。”

“掌柜的……你是何方神圣啊,怎么能这么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说出来灭口这两个字啊?!”

“那有什么,又不是灭了我的口。老刘在手,天下我有。”掌柜的颇为自得地站了起来,“劝你小子以后还是让老刘看着顺眼一点,好歹关键时候可以保命啊!”

吴琼满头大汗地哎了一声,还想再说点什么。

便在此时。

一声巨响。

口吐鲜血的赵鸿志从后堂处的帘子里如同一个被打飞的沙袋一般倒飞了出来,而后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掌柜的脸色骤变!

后堂的门帘再次掀开。

满脸阴沉的老丁手持一柄磨得光亮的剔骨刀,双眼紧紧盯着躺在地上眼神骇然的赵鸿志,一步一步走了出来。

他那破旧衣衫上干涸的血污此时在吴琼的眼中,已经不再是可怜与心酸的代名词,而是仿佛变成了来自地狱的红莲业火,挟裹着这个本不应该存活在世间的恶魔!

怎么回事儿,不是说已经近十年不发狂了么?怎么刚说完就立刻发狂了呢?这算什么?主角光环吗?

“去叫老刘!我来和小赵先拖住他!”掌柜的回头冲吴琼一声暴喝。

吴琼一个哆嗦,转身就往酒馆门口跑。

跑到一半,他陡然停下,然后转头又跑了回来。

看得楚风梓真的快急得变成疯子了,再次暴喝道:“他妈的吴琼你这种时候在我这儿发什么神经玩什么失心疯?!赶快去叫老刘啊!”

吴琼来到楚风梓身边,伸手抄起了身边一把椅子,眼神坚毅,道:“掌柜的!你去喊老刘!我不能让掌柜的你留下来面对危险!”

楚风梓愣了半个呼吸的时间,然后就立刻明白了。

吴琼是宁愿面对发了狂的老丁也不愿意去见老刘啊!

“你个完犊子!”

楚风梓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骂了,转身就要跑出去找老刘。

然而与此同时,老丁已经举起了手中的剔骨刀,从原地高高跃起,向躺在地上的赵鸿志劈了过去!

生死一发之际,赵鸿志猛然于腰部发力,一招类似于“鲤鱼打挺”的招式使出,整个人再次站立起来,看准了老丁的出刀轨迹,手腕如同穿叶摘花一般,避过了剔骨刀,重重叩在了老丁持刀的手腕关节上!

见到这一幕的楚风梓瞳孔一缩。

剔骨刀下落的轨迹就此出现偏移,没有劈到赵鸿志的脑袋,而是砍到了赵鸿志已经架起来遮挡的手臂之中!

一声痛呼,再次响彻了酒馆客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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