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传 - xp1024.com
《辛夷传》


第一回 坤宁殿赵祯惊见血 司寝局众人论花钿

“嘘!”素琴竖起食指抵在唇前,尾指微翘,眼神瞥向窗外,确定无人后,才道,“你讲的可是真的?“

素浣也深吸一口气,嗓子压到极低,缓缓道:“千真万确,亏了方才我退的早,否则,保不齐我就给牵扯了什么。诶呦,我这个心,跳到现在都停不下来。”见素琴不出声接话,素浣推了推她的胳膊,继续道:“你说,官家{皇帝}如果追究起来,会不会牵连到今晚所有在坤宁殿伺候的?”她嗓子压的虽低,语速却又越来越快。

素琴显然还是不放心,忙拨开她的胳膊,跑去把窗户关上,伏在素浣耳边道:“要我说这事儿,你可千万别再多嘴,官家也是要面子的,就是后唐那么多故事,也没见哪个妃子打了皇帝。所以本来不说,也可能压下去,说不准吃点亏就吃点亏,毕竟动手的是圣人{皇后}。可你若再说给旁人知道,才是有可能问罪。”素琴虽是如此劝告,忍不住又多问了句:“官家有说些什么吗?”

素浣想了想:“官家自是震怒,只是我眼见官家替尚美人挨了圣人的巴掌,已然心惊肉跳,不敢驻足,慌忙退下,也不敢去听说了什么。”素琴尚未应声,素浣接着又道:“依我看,这郭圣人能成皇后,也是章献娘娘1要官家立的,如今…如今章献娘娘都不在了,郭圣人还要和尚美人争宠,还伤了官家,这下怕是官家也不会再有所忌惮,郭圣人这皇后的位子…怕是坐不牢了。”

素琴瞪了素浣一眼,啐道:“你这不知死活的,怎么还敢议论这些,郭圣人已是皇后,哪有和尚美人争宠的理?我又盯稍又闭窗户的也关不牢你的嘴,方才和你说了这事不要再提,你还嘴上越来越没个把门儿的了。”语毕,又拧了一把素浣的胳膊。

素浣忙从坐榻上跳起来笑道:“好姐姐,我不说就是了,你这么记挂着我,倒不如担心素节去,她可是才替了我。她过去就碰到了这事儿,此刻怕是仍在坤宁殿前跪着呢。”

素琴叹了口气道:“郭圣人,尚美人,杨美人之间的龃龉由来已久,次次都累及旁人,我也只求素节此次能平安,现在素琇是不是也在坤宁殿伺候?”

两人正说着,忽地房门便被推开,只见一娇小身形的女子慌忙窜入,反手又把门关上,再用背抵住。素浣见她面『色』惨白,忙上前扶她坐下来,素琴拿过一杯水给她道:“你怎的回来的这般早?不是才替了素浣守夜?”

这女子便是素节,她吞了一口水,情绪稍微稳当了点,就捂着胸口说:“可是吓死我了,我从未见官家生这么大的气。方才在坤宁殿,我和素浣不过是前后脚换班的功夫,就听到ˋ啪ˊ的一声,我背对着没瞧仔细,还以为是官家打了圣人,却见素浣一脸惊恐,居然一溜烟跑了。我只道不妙,忙合上坤宁殿的大门不让外面多看,自己却关在了里面,进也不是出也不是,只好跪在门口,虽想往里张望,又怕里面注意到我,只大概看了几眼。我见尚美人抚着官家的脸,郭圣人却跪在地上,才知道竟是郭圣人打了官家。我忙低下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话至此,她又瞧了眼素浣,恨道:“你跑的倒是快,却不把我拉出来,你可知留我跪在外面一夜,也好过呆在里面一刻。”

素浣讪笑道:“你莫要怪我,我也是吓到了,哪还顾及得那么多。”说着,轻轻打了下自己的脸。

素节并不愿瞧她,只看着素琴,但嘴上没好气:“我原以为当年你才进宫便做上司设2的位子是你的运气,现在看来你倒真是个人精儿呢。这么机灵,也别天天拉着我说素琇的不是了。”

素浣听她提起这话,心中有些不快,但看素琴在,只一笑带过。

素琴却打断她道:“你快别生她的气了,你回来前她还在担心你的安危呢,你且说说你怎么能回来的。”

素节打量了素浣一眼,才对素琴说:“算她还有点良心。今儿个官家不止骂了郭圣人,顺带着把尚美人也给骂了,吓得尚美人也赶紧跪到郭圣人边儿上。官家捡了郭圣人装檀粉的盒子,掷到两人面前,我看那盒子里面的檀粉都飞了出来,呛得两位主咳个不停。檀粉带毒『性』,平时敷面也就罢了,若吸到肚里,多了是要死人的。官家素日里那么疼惜尚美人,见她咳得难受,也不过问,接着竟还从镜台那里又掷了画眉集香丸过来,砸中了圣人的手。里面的烟墨都未干,也染了圣人一手黑。”

素浣『插』嘴道:“这要是平日,圣人非要把这烟墨都抹到尚美人杨美人的脸上才罢休。”

素节也不理她,继续道:“这都还没完,掷了烟墨,圣人的唇脂,贴梅妆用的花钿,花粉,花幂,眠羊卧鹿花饼,甚至连圣人才托人拿来后唐的涂金折枝蜻蜓都也一股脑的掷了过去。这好一阵叮叮铛铛的响,每响一声都吓得我哆嗦一次。我看那架势怕是要毁了圣人所有的妆奁物件才罢休。”

素浣道:“可不是吗,你知这事的来由就是尚美人告诉官家,郭圣人私自找人拿来后唐的东西来贴梅妆。说得就是那涂金折枝蜻蜓。尚美人没见过,便要和郭圣人争抢。和官家说圣人有自己没有,定是官家偏心。其实咱们都知道,官家偏心也是偏到尚美人。”

素琴道:“我原本在司饰房做事,也听说过,这涂金折枝蜻蜓是后唐的宫人捕了青娘子来,用金墨沿着青娘子翅膀上的纹路一笔笔勾勒,再用金线把这翅膀一点点缠住,折断做成花子,喜欢的就是青娘子翅膀轻薄纹路繁复。至后来宫人总有拿了样子作假去卖给游女,令这东西也显得不雅起来。我头里听圣人要寻『摸』这东西,还问过现在仍在司饰房的人。那人回我说当朝的宫人喜欢前朝的物什已是不妥,更论后唐游女才用的下等东西,哪能再在宫里出现。现在看来尚美人不懂这些,还要和郭圣人抢,更误伤了官家,官家能不生气?”

不知官家如何生气,且听下回分解

1娘娘,宋朝对太后的称呼,章献娘娘,即刘太后,本文故事发生在刘太后崩后第一个中秋节才过之时。

2司设,据《宋会要辑稿》记载,宋朝后宫设六尚,二十四司,二十四典,二十四掌的工作。司设属尚寝局。下司饰属尚服局。

第二回 毁妆奁赵祯斥妃嫔 忘旧情素琇遭冷语

素节道:“姐姐说得是,郭圣人的东西被官家掷了一通,接着官家让我把门打开,唤胡陪安进来。胡培安见这阵势也吓得不敢抬头,官家说:‘你且去东殿尚美人的住处,照着这般模样,全给朕砸了。’胡培安不敢动,只小声答应,身子却伫在那边。尚美人哭道:‘这原是圣人的不是,怎么竟要砸了妾身的东西?’官家气道:‘朕这就是要断了你们争抢的祸根!胡培安,不速去,怎竟愣在这里!’胡培安这才立马下去了。”

素浣道:“胡培安一向得尚美人的关照,如今特意叫他去砸尚美人的东西,想来官家对这两人的事也是知道的。”

素节接着道:“胡培安走了,官家训郭圣人说:‘你这也是皇后该做的事吗?’郭圣人看着一地的钗饰脂粉,冷冷道:‘这般小儿脾『性』,难道也是皇帝该做的事吗?’”

素浣惊道:“郭圣人怎地如此大胆,章献娘娘都崩了,她却不知收敛。”

素琴“啧”了一声:“若说不知收敛,谁比得过你?才讲过你的又不记得了。”

素浣嘻嘻一笑,素节却接着素浣的话:“谁说不是呢?官家也极怒。此时却听尚美rén dà喊:‘陛下颈子可是见了血?’”

这次素琴亦惊道:“官家竟见血了?”

素节道:“尚美人这么一喊,已有几人上前去照顾,我约莫瞧着在官家下颌处当真有两道血痕。想是郭圣人指甲锋利,才划伤了。尚美人呼喊太医,却被官家制止了,官家让尚美人不许张扬此事,之后便离了坤宁殿。官家走后,郭圣人把我们这些奴才一并轰了出来,我这才能早点回来。”

素琴瞅了一眼素浣:“瞧我说得,官家也不愿声张,到底压下去了。只不过你们都已回来,我却记得素琇今晚也是在坤宁殿当差,怎地不见她人?”素浣素节互相打望一眼,却不出声。素琴瞧着,心下也知是何缘故,且先端起一杯水,不想杯子却是空的。

素浣顺手拿过杯子,替她倒了一杯又还给她,这才嘟囔起来:“姐姐还惦记着素琇这妮子做甚?她纵是有事无事,也不会往咱们尚寝局的卧榻来了,小小年纪,却是个忘恩负义的。吴司设对素琇严厉也是对的,那次她学尚美人走路,差点打碎花瓶,吴司设怎么骂的来着?“

素节听她提起,先是笑出声来,后又立马清了清嗓子,捏着声调,一手叉腰,一手点着素浣的脑门,嗔道:“‘你才多大,也学着那些狐媚子扭起来了?倒角脸,三白眼,走路倒是没长眼;水蛇腰,额尖削,我看你是等我挑。杀婿三颧面,离夫额不平,一脸克夫相,何必想嫁人?给我安安生生的在这里先干几年你的活儿,就当可怜可怜你未来的夫婿,让他多活几年。’”

素浣素节觉得好笑,故而嬉闹起来,素琴却长叹一声:“互相取笑作甚,做了女官的,哪个不是未至十二三便入宫,却不知能否熬到出宫的年月?倘若真的多做几年活儿,以后便找个夫婿,遭几年罪也罢了。先帝在位时间久,至官家继位才放了所有宫女出去,大都是不能生养的老妪了。幸而在宫里熬的长,官至高阶存下些许花销,出宫后的吃穿用度,能全靠了自己。咱们这些官家的女官,都还十分年轻,只是不知年轻是不是福了。吴司设教训素琇,也不过是仗着自己先入宫了几年,明白了盼不到头的道理,只能开始骂人取乐。”

素节站起身,走到素琴身边,轻轻替她捶背:“素琴姐姐怎么如此伤感起来,莫不是素琇一直不回来,姐姐伤心了?”

素琴道:“是,也不是,素琇如今除了做司设的工作,还要日日替官家梳头,我替她高兴。她想必十分劳累,不得闲回来睡自是正常。只是终归她入了尚寝局以来就跟我好,想念也是有的”

忽地门外响起一声:“谁个想我啦?”

众人一惊,素浣别过脸,伏在素节肩头,小声道:“怎地如此不禁念叨,平日里不见个人影,一提就出现了。果然人后别说闲话,指不定她从哪就开始听了。”说罢,又去打开门,把素琇迎了进来,笑着说:“妹妹耳朵好灵啊,在门外就听到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妹妹有趴墙根儿的习『性』呢。”

素琇也笑道:“这哪里是我耳朵灵,明明是姐姐们聊天的声音太大了,想来也不是聊什么坏事,要不然怎么如此不怕羞?”

素琇这话还没说完,素琴赶忙起来打断道:“你怎么回来了,素节不在坤宁殿跟前,你却不应该不在。”

素琇道:“平日里替官家梳头泡的木犀花1快用尽了,我趁着子时将至,取了香油便要回去摘些。”

素浣冷笑:“你这不如一次都搬过去,何必一趟趟的回来取,如此劳心劳力。”

素琇道:“我也是为了回来看素琴姐姐,怕她惦记我,我也惦记姐姐,自然不为旁的。”一边说着,素琇一边找出了一罐香油,打开闻了闻,又合上放入随身带的竹篮里,转身对素琴道:“福宁殿里的花瓶需要换新的,我去问过造作所2的徐内侍,他却不在,现在不知道该用什么样式才好,姐姐可知徐内侍何时回来?”

“徐内侍明日就回,你趁官家上朝的时候去问便好。你晚上若往延春殿去”素琴顿了一顿,道,“黑灯瞎火的,且要小心,别像以前一样『摸』着黑的『乱』跑。”说着,找出一盏灯笼给她,也把火折子塞到了她手里。

素琇接过东西,柔声道:“我知了,姐姐早些休息吧。”说罢又看了素浣素节一眼:“我先去了。”

素浣用鼻子哼了一声“嗯”,不再多说。

1木犀花,既桂花

2造作所,宋官署名。属入内内侍省。宋真宗咸平三年{1000},并造作所、后苑作置,掌内廷及皇属婚娶所需物品。

第三回 临华门内侍传谣言 梳头女夜半驻后苑

素琇离了寝处,一路往临华门走去。她今年十三四岁,步履轻盈,胆子也大,入宫三年,对道路很是熟悉,虽有素琴的叮嘱,仍自认并不需要掌灯,悠悠的走在路上,心中哼着进宫前听到的小曲。

“懒风熏醉西湖岸,卧舆并蒂香钩慢。酤酒问潘妃,酃酉烧暖杯。旧园荒草聚,新夏金腰去。『淫』雨诱人痴,残荷偏画枝{作者自撰}”。这曲子是民间最常听到的《菩萨蛮曲》,不算佳作,入不得大雅之堂,只有闷声哼着取乐。

走到延义阁附近,正巧遇见内东门司的人1关了门。素琇问道:“前面可是张内侍?”

那人一愣,待了许久才颤悠悠回道:“这是谁夜里还到处走?”待素琇走到跟前,他认清了人,才似放下心,笑道:“这不是素琇姑娘吗?我说呢,怎地有人这么晚还要往后苑走,定是姑娘要去摘木犀花了。”

素琇请了万福说:“正是,入秋了,趁着夜里花发一半,得快点摘了去,否则过一阵木犀花都开了,做不了香发木犀油,怕官家怪罪。敢问张内侍,后苑的门锁了没?”

张内侍道:“哎呦,这可不巧,刚锁了,我陪着姑娘去开门。”

“那可谢谢张内侍了,不过今日锁门怎么这样早?”张内侍迈开步子,深吸了一口气,一副不知当讲与否的样子。素琇跟着他,看他样子为难,便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张内侍四周环顾一遍,仿佛怕有人盯着他。半晌,才突然道:“素琇姑娘真的不知?”

素琇道:“我近日都围着福宁殿当差,伺候完官家梳头,又要去替别的主子梳头,陪主子们说话,更要做司设,有时还要替了司寝。若不是今晚正巧得闲,也腾不出空来。”她本想提起方才坤宁殿的事,却又想起官家不愿声张,便没有讲下去。

“这倒是,素琇姑娘最近不只是官家前的红人,主子们也喜欢。只是如若不知,姑娘最好也点个灯。“素琇本想说有你掌灯便足以,却还是照他讲的掏出火折子,伸进灯笼里点燃了。

张内侍看四周又亮堂了点,才道:“这本不应该『乱』说,近来有人传后苑闹鬼,每到二更天至子时,就频频传出哭声,一有人靠近,这哭声就散了,许多人去瞧也没有究竟,只是每次都循着哭声走到后苑靠近延春殿的那口井处。

说来那井就阴的很,年岁不知道许久,据说太宗的时候已在这里。更有传说里面投进去过不少人,自溺的,私刑的,毁尸灭迹的,怨鬼索命的也奇了,这井居然没有荒废,但你可曾见过有人去打水?

听说前几日也有一个好事的宫人不信邪,便频频巡夜,直至中秋夜里,经过那口井的时候忽见井中飘出一女童,面『色』凶戾,七窍有血流出,手持一纸幡,嘴里亦念念有词。巡夜的宫人吓得不敢前进后退,只得眼看着女童从井中走出,移至跟前,低着头,还在说话。

宫人这才听清,她讲的是:‘悔亡悔亡,空耗两难。人在东,西何可遇。可有作处,莫劳心力待时还。’念完,这女童将纸幡盖到宫人面上,嗅来嗅去。宫人已然要晕厥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宫人惊觉女童已经不在,便取下纸幡,果然空『荡』『荡』一片,丝毫不见痕迹。

宫人瞧这纸幡,发现上面都是血迹,终于昏了过去,第二日才被发现。宫人想起尚服局管祭祀之礼器,尤以何典仗最熟悉鬼神之事,便跑去那里,询问听到的只字片语。何典仗一听便知他说的是吕祖的签文,伯牙访友。”

素琇强做镇定道:“这伯牙子期高山流水,竟是好签了?”

张内侍叹道:“哪里的好签,伯牙子期本应相聚,岂料子期夭丧,伯牙访友终不遇,只得在子期坟前碎琴祭拜,可是大大的不吉。伯牙访子期的日子,正是八月十五中秋夜。那宫人又拿着纸幡去问,发现纸幡上面并非人血,却是胭脂膏子太阴化了水。这让人想到最近不见了踪影的刘司彩,谁也找不到,便有人说是被丢到了井里,化作女童告诉宫人自己在井底。”

素琇脸上一僵,却还是逞强道:“我听素琴姐姐讲,宫里有许多诡奇掌故,大都是有人使坏,信不得。只是”

“只是什么?”张内侍等她继续说。

“只是素琴姐姐也给了我灯笼,让我去后苑一定要点上,想来也是听了这传闻。”素琇低头握紧了竹柄,白腻的手心被她掐出了红印。

张内侍道:“这便是了,素琴姑娘向来精明,她都让你注意,自然有她的道理,素琇姑娘还是小心为上。”

素琇亦笑着答应:“一个个都让我小心,好似真有什么事故一样,我怎敢不从,多谢张内侍。”素琇清瘦,细肩薄窄,嫩颈纤长,下颌弯似月,秀鼻精如削,唯这一双游鱼般机灵的铜铃眼,稍一打转,纵是小小年纪也多了几分妩媚。

张内侍见她笑起来并不似害怕的样子,心下也宽怀许多:“素琇姑娘如今深得官家喜欢,隔三岔五的没有姑娘一双巧手帮忙梳头就不爽利,我等又怎敢亏待了。”说笑间,两人已行至临华门前。守门的人给张内侍作了揖。张内侍问道:“今夜可有动静?”

守门的也知道“动静”所指为何,回说:“到现在都还没有动静,今夜估『摸』着再不会有声音出来,张内侍可是要进去?”

张内侍指了指素琇道:“是这位素琇姑娘要进去替官家取夜半时分的木犀花,你替她开了门守在这边即可,姑娘出来前门也不必关了。”守门的说是,张内侍便对素琇道:“素琇姑娘进去后动作快些最好,毕竟是有那样的传闻。”素琇点了点头,张内侍便径自离开。守门的对素琇叉手,请她进后苑,也嘱咐了几句让她尽量早些出来的话,素琇笑着答应。

关上临华门,素琇独自举着灯笼,整个人才哆嗦起来。灯火映着她的小脸煞白,斑驳中她竟更有几分幽幽鬼气。

素琇是个好强的『性』子,绝不让旁人看出她惊慌的模样,故而始终在张内侍面前,即使咬住牙,也要笑出来,让人觉得她并不怕事。直待到孤身一人,惊惧之感来得比别人还猛烈。尤其中秋时节,白天尚不觉得冷,夜里倒是风吹烛影摇,几镇还未消,透着薄衫冻起肌肤来。加上后苑皆是花草,竹林,清池,冷石,走进来更觉寒意袭人。

素琇踮起脚尖,不想出声,只盼着快快往延春殿的方向走,待到临近,却又不自觉的放慢步子,心里计算着再向前几步,便能见到张内侍提到的那口井,好生不安。

她硬着头皮又往前踮了几步,眼睛果真瞥见了井,却不肯多看,绕着过去。待走到延春殿的后面都无事发生,这才松了口气。素琇挑了一颗最低矮的木犀花树,把灯笼搁在枝杈上,从竹篮掏出一块两尺见方的大绉纱帕子,将树上半开的木犀花悉数摘下,置于帕上。

待收的差不多,便小心将花铺在竹篮里,再用帕子盖好,仔细不被风沙污了。素琇收好东西,取下灯笼,便准备速速离了这个地方。

谁料她刚一转身,便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幽幽哭声。

1宋宦官官署名。属入内内侍省。原名内东门取索司,景德三年{1006}改内东门司。堂承接机密实封奏牍,并检查宫禁人物出入,向有关机构取索宫廷所用宝货及其他物品,发给皇亲赐衣节料,以及宫廷修造、筵宴等事。

第四回 延春殿司设惊撞鬼 古井边女童妄做局

素琇大惊,呆在原地,不敢发出声音。她颤巍巍的伸手贴在耳根处,想听得仔细些,却只听到风吹树鸣。她呼出一口气,慢慢放下手,挪至心口,道定是自己被张内侍讲得昏了头,才会这般疑神疑鬼。只是她心中这样认定,脚下却不敢贸然前行,步子里犹疑不决,实在规划着要如何走能避开那口井才好。

素琇弓着腰,用灯笼探着四周可还有路,发现唯有一片竹林可走,只是夜深无人,独自步于竹林中也着实可怕。她在心中掂量了一番,终是迈了进去。

素琇垂首数着自己的步子,想不要去理会刚才的哭声,可数了许久,抬头一看,才刚从延春殿后走到那怕人的井一侧而已,她赶忙低下继续头赶路。不巧灯笼的火苗越来越暗,她不由得又加快脚步。却在她快走到竹林口的时候,忽来一阵阴风,把火苗差点吹灭,直让素琇害怕,不得不停下来稳住烛火,可她动作慢了一点,可怜的光焰终是熄了。

素琇如此只能『摸』黑前行,竹林石多,没多久她已被绊倒。

突然,借着竹叶缝隙偷偷漏进来的月光,素琇瞅见一双小脚正站在跟前。

“潭深鱼不饵,鸟飞难戈获。时势已如此,一笑又一哭。姐姐,你这无首乌蝇一样,是在找我吗?呵呵呵呵呜呜呜呜”

方才的哭声此时便在身边,哀怨念着不知何解的话。这都不打紧,可俗语说不怕鬼哭,就怕鬼笑,此时这又哭又笑的声音,唬得素琇整个人汗『毛』直竖,从发根处抖起来。她不敢抬头,生怕见了不干净的东西,岂料那小脚竟弯曲下来,果真是个女童的身子,正蹲在素琇面前。

“姐姐,你快瞧我,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素琇不敢答话,拼命摇头,只想赶快离去。无奈腿脚不听使唤,似是吓软了,定在原处。那女童突然靠近灯笼,『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这下素琇不想看也得看了,只见这女童的眼珠子似乎已经不在,只从两个黑窟窿里流出血泪,她张大嘴,里面也是黑咕隆咚一片,唯独嘴角淌着血水。女童伸出双手,捧到素琇面前。素琇朝下望去,女童手里捧着的却是许多蠕动的蛆虫,及新鲜的肉块。

“姐姐,你找到了我,我请你些吃食可好?”

女童将手中捧着的东西送到素琇嘴前,素琇急促吸了一口气,脑子里一根弦断了,闭上眼,晕了过去。

女童见素琇倒下,又扑上前去继续唬她,怕她不是真的晕了,便拾了手心里的一条虫儿扔到她脸上,见她不动,才信她是真的没了知觉。

“你唬她做甚?”不远处一女子声音问道,“她已然听到你的哭声,但不似有发现你,你大可等她离远再继续吓她。”

女童抹去脸上的红彩,涂了些许到素琇脸上,才道:“她我前儿个在慈寿殿见过,是说多嘴多舌的,太后娘娘1并不大喜她。”

“你这丫头,若太后娘娘不喜她当自有发落,哪里由得你多事?”那女子似有些嗔怒,见女童并不在意,又道,“你且快快收拾了,得要在迎阳门锁了前出去。”说罢,便拉着女童去井口打了水上来洗掉面上的油彩,又从角落拿来衣服替她换上。

女童换了干净的衣衫,指着素琇的身子,眼睛瞥向女子问道:“你可知她是谁?”女子不答话,女童又道:“她便是司寝局最近出来替官家梳头的宫女。”

“你这皮痒的!”女子伸手拧了女童的胳膊一把,“你既知道她是官家面前的红人,还要唬她?”

“红人又怎样,她多嘴多舌,迟早要出事。”

“你怎知道?快些走。”女子见她换好了衣服,拉着她便往南面的宫门行去。

女童一路小跑,跟着女子,道:“前个官家来看太后,见太后头痒烦心,有锦瑟姐姐帮忙抹了发油止痒也不见好,便和太后娘娘说起那个宫女有梳头的绝技,遂唤了她来。她梳头确是好,让太后舒缓了些许。正巧那日公主也来,太后命我跳舞,让公主瞧我可有进步。我正舞着,不料发髻子散了,太后娘娘叫我停下,和那宫女说让她替我把发髻子梳好。

太后娘娘待我如此,我极惶恐,忙道这位姐姐是替官家和太后娘娘梳头的,再替我梳头,我受不起。

太后未应我,那宫女也道:‘奴婢平日里都替官家娘娘们梳头,若是替这位妹妹也梳头,实是越了位份。’理却是这个理,太后娘娘也便作罢,转身又和公主说她梳头确是不错的,让她替公主试试。公主也答应,她便替公主梳了。此间公主和太后聊天,也不大在意。

谁知梳完了,她竟道:‘公主的头上太素了些,我替公主在后面簪了几个花。’公主大惊,忙唤锦瑟姐姐拿过铜镜照着。

太后瞧了瞧,还真的多了几个花,怒道:‘你还不快快除了去!’

那宫女忙又把花摘了,道:‘公主可是不喜欢这鸳鸯七?这花原是冬日才开,这些年天越来越冷,今儿早上琼林苑竟开了,那边特意摘了给宫里簪花用的。若是公主不喜欢,我再换了别的去。’

太后呵道:‘可是因为这个?你竟不知公主替和文驸马居丧才过?’

那宫女道:‘奴婢不敢,奴婢只是瞧公主的丧服已除,以为既然居丧已过,便可’

公主劝太后娘娘不需发火,‘想必她不知我自誓不再着华衣丽服之事’。

太后娘娘道:‘即是如此,又何必用鸳鸯七?此花最爱招蜂引蝶,又有毒『性』。’

公主劝太后:‘想必她也是不知的。’又看了眼那宫女道:‘你快下去,别留在这里碍太后娘娘的眼。’那宫女忙叩谢不罚,这才下去了。”

“太后娘娘和公主素来交好,加之公主太过仁善,太后娘娘总怕公主被欺负,替她多说几句也是有的。这点事也轮到你来出头了?”

女童撅起嘴,道:“我是公主从府里带来给太后,太后关照我,把我交给你带着,你我也都得了许多好处,原是应该心中更敬重太后公主。”

女子笑道:“把你这折腾人的给我带着,倒真不知是恩典还是罚我喽。”想了想又道:“这位既是在官家面前得宠的,这下出事了必会传到官家耳朵里。”

“这不更好,本来我们做这装神弄鬼的家伙,也是为了让官家注意,有了她岂不是更快。”

“你懂什么!”女子训道,“若是寻常宫人传给官家,官家也不会在意,只在心里有个影儿,这便足矣。但若是这位得宠的传给官家,保不准官家是否要查下来,可能就查到你我了。”

女童听了,也担心起来,道:“即是如此,明儿个还来不来?”

“暂且缓缓吧。”两人说着,从迎阳门出来,回去宫里了。

这边素琇被临华门守夜的宫人唤醒,已然吓得语无伦次,被宫人送去歇息,一夜无话。

1此处太后指宝庆太后。章献太后去世前命仁宗封真宗杨淑妃为宝庆皇太后,仁宗称刘太后为大娘娘,杨太后为小娘娘。

第五回 知制诰殿前斥晏殊 魂未定宫女晋夫人

次日皇帝赵祯上朝,因昨夜被郭圣人,尚美人争执之事牵扯,正十分气恼,恰逢同中书门下平章事1吕夷简上奏,曰:“臣闻魏国公主丧服已除,然克俭如故,于中秋宴上帝为其簪花,亦被辞决。臣以为公主此举足称皇家体恤百姓辛劳之表率,乃自古不曾有者,望陛下令后宫亲附之。”

赵祯道:“若后宫皆能如长公主一般甚好,后宫花销多,名目也多,朕会与皇后商议。”话至此处,又隐约想到颈处伤痕,眉头一皱,道:“可还有事?”

知制诰2富弼上前道:“契丹遣使者萧特末,刘六符至我朝,陛下命臣为接伴使,臣已将二人安置在客馆处。”

赵祯道:“可知前来所为何事?”

富弼道:“尚未言明,想是为沿边浚河增添兵力一事而来。”

“既不肯言明,你也不必对其多言。”

“臣自当如此。只是臣至都外迎到萧特末,将陛下慰劳之意告知,他听旨之时立于门外下马,却不肯行拜礼。”

赵祯怒道:“荒唐,契丹国主宗真尚且与朕兄弟相称,他如何不拜?”

富弼道:“陛下息怒,臣正是同他言及两主情谊,陛下与那契丹主相等,且我主今日传旨是为慰劳,你怎可不拜?萧特末自言长途跋涉,身上有疾,不便行礼。

臣闻言,道:‘在下也曾出使北方,当时卧病于车榻中,闻你主派人来问,也即刻起身行礼,如今你不过身怀小疾,怎可因之而废礼?你契丹使者向来不派如此无礼之人!’至此,他才行了礼。”

“如此方可。”

“然晏大人却同臣说:‘今日你斥契丹国使者,却不怕宗真借机惹事?’

如若宗真确欲假以颜『色』,臣自当亲往契丹。可晏大人身为参知政事,竟阻拦臣对契丹使者不敬之仪加以斥责,臣以为晏大人有贤相之名,此贤字已是不妥!”

赵祯晏殊尚未言语,吕夷简便道:“晏大人自以国家安定为重,不予契丹国把柄罢了。”

富弼道:“今若以行礼为小则不从,他日如何还有争辩余地?吕大人若可亲使北方,便知礼节之重。”

赵祯挥手,示意吕夷简不要多说,道:“罢了,此事富弼处理的已是妥当,晏殊若有异议,自可退朝后与富弼辩驳。可还有事?”

吕夷简道:“臣虽有事上奏,已写入奏章。”

赵祯忽地想起昨日却有听说吕夷简的章奏,只是被后宫争执的事牵扯,没来得及批阅,因道:“此事朕尚在斟酌,你安心等朕答复。”

后赵祯又听了些事,便下朝了。

赵祯从朝上退下来,至文德殿休息。内侍省都知周成奉端了建安来的兔毫茶盏,撇了里头熁盏用的热水,用雕金茶匙从茶罐里取了一钱七分的茶末,打开汤瓶注了点汤到茶盏里泡着,捡了茶匙调匀茶汤,预备着替赵祯点茶,又有内侍过来伺候赵祯换掉朝服。

赵祯道:“梳头的素琇唤来罢。”

周成奉躬身回道:“今儿素琇怕是来不了了。”

“怎么?”

“内东门司的来报,说昨儿素琇姑娘夜里去采木犀花,却在后苑遇了不干净的东西,吓到了,奴婢4去瞧了她,见她疯言疯语,怕惊了官家,便没有让她来候着,奴婢于是替官家找了另一个梳头的宫女来,官家可要唤她?”

赵祯“嗯”了一声,周成奉叫人带了宫女上来,宫女请了万福,站到一旁等着。

赵祯换了窄袍,等内侍放了软垫到茶桌旁金棱七宝装乌木椅子上服侍他坐下,宫女便自过来,替赵祯解开束发。

周成奉取了茶筅,一手举了汤瓶沿着茶盏四周注水,另一只手用茶筅拍拂。半晌水位至一半处,周成奉不再煎水,将茶盏放到赵祯手旁。

赵祯道:“朕孝期未过,每逢初一十五都请了人在福宁殿,大庆殿,广圣宫还有后苑替章献太后祈福,且中秋时候正是在后苑做的道场,怎会不干净?”

周成奉道:“奴婢也觉得奇,实在之前没听内东门司的提起,今儿个一问才知道连日里来不止一个在后苑见过,听起来竟不似捕风捉影。”

赵祯嘬了口茶汤,对周成奉道:“这倒是你的错了,既然已经有人见过,你怎可不知?”

周成奉连忙道:“是奴婢办事不力。”

“算了,除了你,别的都知也没有告诉朕的,想来这些人不敢把没影儿的事传到你们耳朵里。”周成奉忙说谢官家开恩,又问起这宫女梳头可有解赵祯发上涩痒的问题。

赵祯尝了一口茶,道:“朕知道你奉上的信阳贡针已是在都城能找来最新鲜的茶末,若要等zjfj那边的新茶过来不知要多久。只是秋茶比之夏茶再不涩不苦,到底没有春茶来的清香宜人。”

周成奉道:“官家的意思可是还要素琇来?只是宫人不得有太医诊治,奴婢已先将她置于西北角的粹和馆,等官家发落。”

“朕只怕她被吓出了心恙,若无大碍,从太常寺的学生里发一个去瞧瞧也未尝不可。”

“内侍们说问话时候脑筋还算清楚,只是若放她一人,便时哭时笑,嘴里不知道念叨着什么。”

“脑筋清楚便好,记得天圣七年,朕曾下诏若有‘懦庸老疾不任事’的,即要罢免。如此,且升她为梳头夫人,你去太常寺唤人也合规矩些。”

周成奉笑道:“若是素琇姑娘知道自己进了夫人,纵使有疾,也要瞬即无病无灾了,奴婢这就去办。”说罢,便退下去,换了副都知阎文应上来伺候。

阎文应进来,手里捧着一条褐『色』鸳鸯纹提花罗霞帔。赵祯瞅着眼熟,问:“可是郭圣人的物什?”

阎文应道:“正是,方才奴婢在门外候着,贾尚服称奉了郭圣人之命带了这条鸳鸯霞帔过来,因女官不得进入前殿,托奴婢转给官家。贾尚服说郭圣人收了一支《捣练子令》,读来觉得有趣,故吩咐了贾尚服交给云韶部3,得闲作曲用。”

“她这时倒真有这个心情。”赵祯用鼻子哼了一声,阖眼休息,慢悠悠道:“那令是如何的?你若记得清楚,念了吧。

1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宋初宰相的正式官名,以参知政事为副宰相

2知制诰,官名,负责朝廷文书起草的秘书类职务。

3云韶部,宋代宫中管理宫廷音乐的官署。承唐代教坊旧制。宋太宗时改称“云韶部“。

4宋朝宫女宦官皆自称奴婢

第六回 文德殿颢蓁献新曲 阅章 奏赵祯论美人

“奴婢哪能记得,不过贾尚服有抄下来,随这鸳鸯霞帔一并给了奴婢。郭圣人收得令是:‘桅欲定,舸随风,晓岸江东水溟蒙。旧舸一心逐浪去,断桅怎忍起帘栊{作者自撰}。’”

“这是谁做的词?”

“好像是钧容直2里的掌撰词的殷大人今儿早撰的。”

“云韶部的曲子何需要用钧容直的人来撰?”

“奴婢听闻殷大人近年撰词颇丰,在宫中传阅者甚众,只是若非郭圣人要云韶部谱曲,云韶部也难有功夫,光柳进士的词就还有许多闲置着。想必是宫人听不懂柳进士的词,就寻思殷大人的言简意赅好懂些。”

“既是如此,你且说说,这词是何意思。”

阎文应一时语塞,踌躇许久道:“奴婢哪懂得这么多,这殷大人虽是钧容直的,但平时也喜欢撰宫词小令。奴婢窃以为殷大人的词如此受宫人喜爱,应是写的女儿心事,由此桅与舸,大抵写的是女子与情郎吧。”

赵祯听了,默不作声,继续闭目养神。阎文应躬着身子不敢起来,等着回复。不知过了多久,周成奉回来,见了这阵势,给阎文应使了个眼『色』,换他下去,道:“官家,奴婢回来了。”

赵祯才睁眼道:“如何?”

周成奉笑道:“奴婢宣了诏告下去,梳头夫人果然精神了许多。奴婢已经嘱咐太常寺的自己斟酌派人,太常寺的也会看脸『色』,定会好生照顾,叫梳头夫人快快好起来。”

说话间,梳头的宫女替赵祯挽好了发,赵祯起身,道:“往后殿去罢,进奏院的章奏可都递上来了?”

“都已经在了,就等官家批阅。”周成奉替赵祯开了道,一众人行至后殿。

此时贾尚服已在后殿门外候着,手里端着什么,见了赵祯即要请万福,被赵祯止住。赵祯问她鸳鸯霞帔可有拿回去,贾尚服道:“已托人送回给郭圣人了。”赵祯又问她为何不回坤宁殿,贾尚服道:“圣人知官家今日身子不爽利,亦怕前殿政事惹得官家烦心,故命奴婢带了些姚黄做的花腊3,可供官家簪花4用,亦可碾碎了加入香炉,有安神的功效。”

“朕以为钱惟演三四月的时候进献的姚黄已是所有,不想他府里还留着。既有,你何不一并交与阎文应?”

“圣人说姚黄实在难得,纵是洛阳牡丹甲天下,这姚黄也是牡丹之冠。且姚黄千叶,初开那阵的花瓣上颜『色』还未着墨,至垂残却竟黄艳夺目,愈发鲜洁,明媚『射』人,清香更甚。圣人以为这特『性』最适合制成花腊,所以自姚黄的花期便嘱咐了钱大人一定要留些,以防冬日官家想要,故那时钱大人挑选了花叶最多的几株到宫里,剩下的按照圣人的吩咐小心留了。今儿个清晨,圣人就命人赶紧去钱大人府上取来,这才到宫里。

不是奴婢不愿交予阎副都知,实是奴婢也才拿到,片刻不敢停留便送了过来。钱大人也留了魏紫,只是姚黄乃是牡丹之王,魏紫乃牡丹之后,故奴婢将魏紫已嘱咐人送到坤宁殿去。”

赵祯瞧了周成奉一眼,周成奉忙上前从贾尚服手里接过。赵祯道:“圣人说的话你倒记得清楚。你去和圣人说,朕接过了,得闲便去圣人那里瞧瞧那魏紫花腊。”

贾尚服忙谢过,退下了。

赵祯进了后殿,嘱咐阎文应取少许姚黄点上。周成奉伺候赵祯坐下,开始准备笔墨。有宫人上前问是先看实封的还是通封的。赵祯道:“吕夷简说有急事,记得是在实封的章奏里,你先去替朕找来。”宫人答应了,找到吕夷简的奏章,果然是在实封的里。赵祯打开来看过内容,心中大喜,连昨日的气也消了,于是先将吕夷简的章奏放下,开始先朱批别的议事。赵祯命宫人将通封的章奏先呈上来,因通封章奏少有大事,故能快些批阅。待处理完通封的,要换实封的章奏时,阎文应又上来报杨美人遣人来送了点心。赵祯头也不抬便道:“你把点心留下一半,剩下的一半告诉她去和尚美人分了吧。”周成奉于是找来碟子,取了一些,剩下的给阎文应拿回去。

周成奉端着碟子至赵祯跟前,笑道:“杨美人送来的是梅卤扶桑荔枝,官家可要吃些?”

赵祯道:“今日郭圣人杨美人极好,朕最怕后宫争相送新鲜东西。朕听闻宫中每要新的吃食,宫外或争相模仿,或以为是新的宫例,劳民伤财。今日圣人送的姚黄花腊是年初便制好的,这梅卤的点心也可留三四年不腐,倒是合朕心思。”

周成奉道:“早知官家喜欢,奴婢便多留些下来了。官家仁民爱物,每有仁政,依旧唯恐不及,此番德政,天下皆知。郭圣人杨美人身在后宫,也学着官家做天下表率,实是万民之福。”

赵祯抬头看了一眼周成奉,心里忽发了个念想,道:“郭圣人若能日日如此,当真是万民之福。而这点心,怕是杨美人替尚美人送来的才真。”

“恕奴婢愚钝。”

“杨美人与尚美人交好,尚美人惹了朕,不敢自己来,遂托了杨美人。今儿无论姚黄,还是扶桑,皆是去痰火,凉血之物。中秋才过,纵是入秋需要养阴防化热除燥,每日也都在吃了,不需要再多做准备。若无事,何必单单送了这两样来?”

“奴婢明白了。”

赵祯吃了一口荔枝,继续低头看实封的奏章,对周成奉道:“你替朕吩咐下去,朕今夜宿在坤宁殿。”

1钧容直,宋禁军番号名。宋皇帝最亲近之扈从禁军马军诸班直中有钧容直,实为军乐。太平兴国三年{978},选禁军中通晓音乐者成立“引龙直”,于皇帝外出时骑导,淳化四年{992}改名钧容直,皆与教坊参用。它们以骑吹形式在“御驾”出行时演奏教坊乐。宋叶梦得《石林燕语》卷三:“燕乐教坊外,复有云韶班、钧容直二乐。”

2花腊,即干花

3簪花,宋代流行簪花,尤以男子为盛。

第七回 坤宁殿惜墨赏媚蝶 拾魏紫颢蓁忆往事

却说贾尚服并未直接回去,而是留在垂拱门候着,直至瞧见杨美人跟前的碧袖送了点心进后殿,才到郭颢蓁面前传话。颢蓁听完,点头道:“你虽才升尚服的位置,做事却体面,等下让惜墨赏些好处给你。”

贾尚服谢道:“替圣人做事已是给奴婢的好处,宝庆太后娘娘也对尚服局上下极好,奴婢若是有良心,怎敢再从圣人这里讨东西?”

“好了,本殿说要赏你你就收着,至于太后那里,本殿亦会替你美言,你先随惜墨退下吧。”贾尚服又谢过,惜墨便领着她到屏风外面拿些赏赐。颢蓁取过方才呈上来的魏紫花腊放到几案上,懒倚在床头,从头上取下一根卷云纹金簪,手指捏住簪尾,拨弄起花叶。她拨弄的仔细,用簪子挑开一层叶子,划过一圈,又向里挑开一层,全神贯注,似是对外也不大在意。

惜墨打发了贾尚服,回来道:“圣人,奴婢取了媚蝶予她。”

颢蓁未急着说话,又仔细拨弄了一阵,疑道:“据传魏紫花叶繁茂,人有数其叶者,听闻竟有七百叶之多,怎地今天数起来不过百二十数?”又看向惜墨道:“本殿意思让她去领几条素织绢帕得了。”

“奴婢想着尚服局成天接触丝织竹帛,便没再给这些。”

“也罢,尚服局一向得太后的关照,是不必亏待了她们,那媚蝶不算什么稀罕之物,闲置着也可惜,赏就赏了吧。”

颢蓁把簪子递出,惜墨上前接过,绕到颢蓁身后再替她重新簪上。惜墨道:“这于圣人不是什么稀罕之物,于她可不同。越州那边的女子特意挑选极紫的鹤子草,养至二月,生了春虫,放在妆奁匣子里,再以此草饲之如蚕,喂养的时候只择最嫩最鲜的媚草叶子,待其蜕为蝶,捡最为赤黄莹灿的才敢收到宫里,唯有可令男子愉悦的,才能称为媚蝶。这样的东西,想来尚服局也不多见。”

颢蓁冷冷道:“本殿最不喜这些狐媚的东西,只是若能不留给尚馥芝那个泼女,再多也收着。你替本殿赏给她也好,最好能让她带着到尚馥芝面前,让她知道她那些狐媚的手段也不过是宫人之间流传的把戏。早晨向太后请安那阵,她也敢借故不来。太后娘娘心慈不计较,这若是章献娘娘还在世,看她也敢放肆!”

正说着,尚寝局的素浣来告知今儿个赵祯要在坤宁殿留宿,让颢蓁挑选司舆司灯的宫人:“素琇升了梳头夫人,现在尚寝局的司设就只剩奴婢一个,因此今晚是奴婢在跟前做床褥枕席铺设之事。”

颢蓁挑选过后,让素浣退下。惜墨瞧素浣走远了,笑道:“杨美人送了点心去,官家却还是要在坤宁殿留宿,想来圣人的姚黄花腊比杨美人的点心可心多了。”

颢蓁白了惜墨一眼,却也忍不住满面笑意:“这是自然,杨婠和尚馥芝两个哪里能有本殿的心思。你取一点魏紫的花叶,候着沐浴用。”

惜墨于是将魏紫的花腊收起,只留了几只给颢蓁,以防着她要簪花。放完回来道:“这魏紫的花香着实浓郁,奴婢用绉纱那么厚的料子收起来,都还能嗅到。”

颢蓁道:“魏紫本就香味最浓,姚黄则颜『色』最鲜,味道便淡雅许多。本殿也不知官家是否喜欢。可惜后宫女子不便进入政殿,本殿无法前去陪伴,亦不知官家是否吃了杨婠那厮送的点心。一切都怪尚馥芝那个不知耻的,竟敢来坤宁殿撒泼,害本殿惹了官家动怒。

等晚膳前,你替本殿把头上的发饰都换素雅,昨儿既然官家把本殿的东西都砸了,今儿就不能换新的让他瞧见。还有,你去外屋与鸢姒采些菊花安石榴花一并煎些汁出来,让芹香到光禄寺取本殿存在那里的东西,也留着晚上用。”惜墨答应着退下,留颢蓁一个人在里屋。

颢蓁随手拿了本书读着,心里却挥不去尚馥芝和杨婠的影子。她记得自己被册皇后时不过十二岁,却已然了解失宠的滋味。与她一起入宫选妃的张歆婕1,长她两岁而已,然幼年女子面貌年年不同,仅这两岁便已生出妩媚之姿,被赵祯一眼相中,欲立为皇后。还有一位sc来的,也不知叫什么,竟也被赵祯瞧上,欲纳为妃。

章献太后以女子重德不重『色』为由,都拒了,反留自己成了如今众人口中的郭圣人。她心下明镜一样,章献太后不过是看郭氏一门皆官拜太傅节度使罢了。

只是她从不大在意皇后之位,她唯在意的,是这个年轻皇帝居然自始至终不曾选择过她,无论之前身为重臣之女,还是如今位居皇后之尊,她都受不起这个侮辱。颢蓁瞧向床沿围栏边的铜镜,镜中的自己面上未上脂粉,仅少少涂了些玉龙膏,面颊处已然有一抹斜红,着实喜人。

颢蓁实在不知什么是女子重德不重『色』,当年自己不过十二岁而已,加之个个入宫都拘谨的很,章献太后又怎么瞧『性』谁德行好,谁德『性』不好?纵不提德『性』,颢蓁也自认容貌并未玷污了皇后荣位,只是年纪太小才暂落她人,又怎地无『色』了?说来可笑,女子年幼之时,人喜其长;待过十个春秋,人却喜其幼。

本以为做了皇后,相守几年,赵祯定会注意到她才『色』绝不输于人,谁知两年后,那张歆婕竟又出现了。二八年华的这记回马枪刺的倒是准,一刺便被赵祯封了才人。

可说呢,那时她身着的紫藕复瓣牡丹提花罗对襟背子,薄如蝉翼,轻似寒烟,衬得她纤瘦的身子站在赵祯面前,羸弱的好像旁人说句话就吹散了她。莫说赵祯,连颢蓁瞧了都忍不住想去搀扶。

那背子瞧来竟是出自宫掖里尚功局顶好的绣娘之手,定是有备而来。幸而她过于瘦弱,命不长久,早些年便薨了。可颢蓁才舒一口气,如今又来了两个招人生厌的,怎叫人不心烦。

颢蓁拾起一支几案上的魏紫,拿到眼前瞅着,这颜『色』恰似当年张歆婕身上穿的那件背子,想那复瓣牡丹的意思,也是张歆婕寓己为花中之后了。颢蓁恨道:“你们这些曲朐滞蝓2,怎及本殿凤翥龙蟠?

1张美人{11世纪1000年代或1010年代-1028年},宋仁宗的宠妃,逝世后追册皇后。张美名义上的孙女。

2曲朐滞蝓,朐 chun三声,蚯蚓。蝓,蛞蝓,俗称鼻涕虫。

第八回 石榴酒欲设重阳宴 穆清阁嗔怨拒请安

及至傍晚,赵祯至坤宁殿,已有太官令徐促布置好桌椅,晚膳依赵祯不喜铺张的『性』子,只简单准备了莲花肉,白肉胡饼,群仙炙,柰花毕罗而已。

赵祯吃了几口,瞧着颢蓁的打扮道:“你平时穿衣便喜用烟『色』,褐『色』,今儿个更是素净。只是朕以为你不爱做张扬打扮,不想却与尚美人为了前朝玩物争执了起来。”

“官家莫要在妾身面前提她,妾身是皇后,她凭何与妾身计较?官家来了,便不要讲烦心的事。”颢蓁命惜墨捧上来一壶酒道:“章献娘娘在的时候,妾身亲自摘了安石榴花,又榨了安石榴汁,一起放入土瓮中,命人送去了内酒坊保存,这些花汁经旬自可成酒,如今一年已过,香气袭人,酸甜相宜,是开胃的好物。午后惜墨和鸢姒去后苑摘了菊花和安石榴花以煎汁,佐入此酒,滋味倍增。”遂命惜墨斟给赵祯。

赵祯先小尝一口,觉得滋味果真不错,又一饮而尽,命惜墨再添。“圣人确是手巧,这酒甚为可口。”

颢蓁恭顺道:“官家若喜欢,可以命内酒坊的多制一些,来年备用。妾身用菊花煎汁以佐,实则是想提醒官家,中秋已过,重阳便近。至今官家未曾向朝中提过何处设宴,更论排场规矩,以至宫掖上下不知如何随从安排。”

赵祯点头:“朕疏忽了,你明日吩咐尚仪局安排,殿中省亦会派人去。”

颢蓁道:“妾身遵命,再有,妾身想着,民间气象都爱仿照宫里用度,若是如此,每逢重阳便用妾身做的这种酒来助兴,安石榴花花期又长,不至取用过度,民间早有用此酿酒者。若能由宫掖里面的内酒坊制了,能令显贵喜爱,总好过那些名珍贵奢,官家觉得如何?”

赵祯喜道:“若是为百姓考虑这点来看,你倒是合六宫首位的样子。只是近来宫中频传后苑有闹鬼之说,你殿里的人都和你一样,胆子不小。”

颢蓁一惊,放下碗筷,瞧向惜墨:“闹鬼之说?”

惜墨回道:“禀圣人,奴婢确有听过,只是宫人讲话往往加油添醋,奴婢也不知真假,才未告知。何况白天去后苑里面也有些人,奴婢们都不大在意。”

颢蓁蹙眉思索起来,赵祯止住她:“风言风语虽不可尽信,但你最好上心查探一下。”颢蓁忙点头称是,赵祯又道:“你托人送来的花腊朕十分喜欢,宫中都只知你气『性』大,却不知你心思细腻,年初便把年末的事都思考了。”

颢蓁嗔道:“妾身哪里气『性』大,分明是别人来惹妾身,妾身从未主动去招惹过别人的。”

“罢了罢了,朕今日也不是来和你争论的。”赵祯看向周成奉,周成奉于是带着惜墨一众退下,独剩赵祯颢蓁两人。赵祯靠近道:“今儿个吕夷简递了章奏上来,还是用的实封的。”

“实封的章奏定然是大事,吕夷简既在朝上,何不当面言明?”

“吕夷简再章奏中奏了八项规劝,这八项为何我不便与你提,只是其中有正朝纲、绝女谒1两个,他在没有确定我的意思前,也不敢在朝上论述。”

赵祯说着话,眼仁却微微瞥向颢蓁。颢蓁并未觉有异,只道:“正朝纲,绝女谒?自太祖以来,朝中最大的女谒,岂非章献太后?”

赵祯瞧着颢蓁,嘴角微扬,心中思量了一番道:“正是,大娘娘听政十二载,附从者众。如今我已经是一国之君,每次提什么事,前朝总有大臣以‘祖宗故事’来反对,所谓祖宗故事,大都是大娘娘与先帝之事而已,却总使我的朝令往往不能顺遂执行。”

“可是张耆,夏竦,晏殊,赵稹等人?妾身听官家多次提及,都记下了”颢蓁说着,终于发现对面人不住打量她,又问道,“妾身可是语有纰漏?”

赵祯缓缓摇头,面不改『色』:“总之,你切莫同人言,我明日再考虑。晏殊乃朝中之相,另外几个也都是权重极大的文臣,不可轻易动。”

“妾身知道的。”语毕,赵祯又与颢蓁吃起来。晚上自有几番缠绵,不必多说。

近日秋意愈浓,尚馥芝醒来,稍稍掀开被子,冻得打了一个激灵,一旁的采薰忙把碳盆拿近许多,又站回到铜镜旁,预备伺候她洗漱。馥芝靠在围栏上,并不肯动弹,任由乌发点落于面,亦懒得去拨弄。“娘子,是时候准备去见太后娘娘了。”采薰说着,上前替馥芝挽起了散发。

馥芝打了一下采薰的手,极不耐烦:“不去,你到慈寿宫回娘娘,说本位2体畏风寒,牵动痼疾,动弹不得。”

采薰轻声道:“娘子昨儿个没去已经坏了规矩,照理若非有病缠身,小疾是不可不去见太后的。”

馥芝坐直身子,瞪着采薰斥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来教训本位?”

采薰忙退下躬身道:“奴婢怎敢,奴婢是心系娘子,怕太后娘娘怪罪。”

“谅你也没这个胆子。”馥芝又靠回围栏,眼睛瞧向屋里。穆清阁在东殿的屋子里不算大,前晚胡培安听赵祯的吩咐,跑来把馥芝平日里用的妆奁匣子,盆子,罩子,盒子,篓子都砸了,簪子,钗子,梳子,扇子,饼子都折了,连装蔷薇油的罐子都洒了,还沾染胡培安一手,他倒顺手抹在头上。

接着屋里打扫了一通,原本置办满满的地方已显得空旷许多。“胡培安是真听话,该砸的砸,不该砸的也砸,干干净净,一点不剩,也不见他当差的时候这么尽心。”馥芝顿了一顿,又叹道,“其实有什么该砸的,横竖不是本位动的手,凭什么砸穆清阁里的东西。”

“官家疼惜娘子,这些东西砸了再换新的,不过就是娘子一句话的事。”

馥芝又坐直,伸出食指指着采薰的鼻子道:“你可不许擅自给本位换了新的去!就这么空着,空一天,两天,三天又怎样,总之就要空到官家来。本位就是要官家瞧瞧,本位有多委屈。”馥芝『揉』了『揉』脖子,恨道,“官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昨夜居然宿在了郭颢蓁的殿里,她那是多大的罪过,竟这么不明不白混过去?”

采薰忙上前作势捂住馥芝的嘴,急道:“娘子再怎么恨,也别大声呼喊圣人的闺名,要是被人听去了就不好,给圣人留了话柄。”

馥芝啐道:“呸!在本位的地方,还有谁能听到?若是传出去,也是你的嘴不严!”

“奴婢自然不敢。”

馥芝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缓过点劲来,问道:“你打听没,昨晚怎么官家又去了她那里?”

“奴婢问过了阎文应,说是官家下朝那阵,圣人先送进去一件鸳鸯霞帔,又送了一支钧容直殷大人做的小令,后来官家到后殿,门口还收到圣人从钱大人那里要来的姚黄花腊。”

“她做的真是齐全,只是官家就因为这点事儿便原谅了她?”

“这阎文应也没多说了。”

馥芝思索一阵,却还是没有头绪,只得道:“好吧,你后面碰到阎文应,替本位多许他些好处,再让他盯紧点。再来你少留在本位面前晃悠,快去慈寿宫替本位告诉太后,本位动不了了。”语毕,馥芝又躺下,翻个身子作势睡去。

1女谒,宫中得势嫔妃的进言干政。

2嫔妃平时自称也可称“本位”,但不是“本宫”,因为在宋代,嫔妃居处不能称宫,只称阁、阁分或位。

第九回 慈寿殿太后设诡计 众妃前溪芠陷杨婠

采薰不敢再多言语,出门换别人去馥芝跟前伺候,一路来到慈寿宫门前。她瞧见太后宫里的祖筠在门外守着,正和尚服局的贾氏讲话。采薰听她们提起重阳宴请之事,似是要以后都换作颢蓁酿的安石榴花酒以供宾客饮用。两人瞧见采薰来,贾尚服便向她点头问好,回去尚服局了。

祖筠亦对采薰点头,问她前来有何事。

采薰依馥芝的话,又把情况讲的加重了些,说给祖筠听。祖筠听到馥芝身子还不大好,眼睛已瞧向别处,歪着嘴,语带嘲讽道:“近来天气越发冷了,有点病痛也正常,你且在这边等着,待我去回了娘娘。”采薰称是,祖筠便进了慈寿宫回报。过了一阵,祖筠掀起帘子出来道:“娘娘说尚美人不舒服就不必来了,以后也不用通传,要你废力跑一趟。也是,在穆清阁当差到底不容易,什么时候换了别的说法再来,你回去吧。”采薰只得继续称“是”,回去穆清阁了。

祖筠又穿过慈寿宫,回到慈寿殿,锦瑟正在伺候杨太后梳头。祖筠上前道:“娘娘,尚美人宫里的已经回去了。”

杨太后并不大在意馥芝来不来请安,只道:“方才贾尚服来报得什么?”

祖筠道:“她来回说前些天晚上带着辛夷在后苑做事,又唬了一个宫女。”

杨太后正在挑选着头饰,捡了几下,指了一支紫鸾头钗对锦瑟道:“把这个斜『插』了。”又对祖筠道:“不过唬了个宫女,也值得来上报?”

祖筠回道:“只是那宫女是前阵子官家遣来,替娘娘梳头的。听闻官家瞧她吓到,还升她做梳头夫人。”

杨太后瞧着镜子,待锦瑟『插』了绢花在发髻上,才道:“这么快就传到官家耳朵里了,官家可有派人查此事?”

“听贾尚服说,昨晚官家让圣人留意一下。”

“这样说来,内侍省的最近怕也要听圣人派遣出来做事。贾尚服她们做的可干净?”

“贾尚服年纪虽不算老,在宫里倒也待了很久,这种事她应该做的周全。至于辛夷那妮子,年纪小小比谁都精,不会有什么纰漏。”

“嗯。”杨太后道,“等下圣人她们来了,老身想个法子安排点别的事给她,让她无法那么急着去追究。闹鬼这事在宫里的程度尚不大够,得要人心惶惶,传出更多风言风语才行。”

“太后说的是。”

杨太后微微笑道:“宫里人多嘴杂,到了老身这个位置,身边人已经不多。最有趣的便是瞧那众口烁金,积毁销骨之事。章献太后在的时候有,太宗的时候有,太祖的时候亦有。这世上只要有人,纵是无事亦有流言,老身呐,也只不过帮这没有人情的宫里,加点人味儿罢了。”

祖筠笑道:“奴婢明白,奴婢会让贾尚服她们注意分寸,别再惹出别的事端,仔细着办。”

这时慈寿宫的内侍在门外道:“娘娘,苗才人已经来了,在慈寿宫外候着。”

祖筠代杨太后答道:“娘娘知了,让苗才人先进来坐下,外面冷,不用等圣人带着。你先去替苗才人点茶。”内侍退下,祖筠又对杨太后道:“苗才人真是贤淑,日日来的比圣人都早。”

杨太后笑道:“谁说不是,齐国夫人是『乳』母出身,不想竟调教出了这般貌美端淑的女儿,连郭圣人这样好妒都挑不出她的『毛』病。你先出去伺候吧,老身也心疼她,告诉她老身就快出来了。”

祖筠奉命出来,进了慈寿宫,见苗匀婉仍站着,忙道:“快些坐下吧,不用站着了,娘娘知道娘子恭敬。”

匀婉颔首,但还是站住了道:“娘娘圣人都未进来,总觉得坐了不好。”

伺候匀婉的婢女拂玉道:“我们娘子向来如此,总是怕怠慢了太后娘娘。”

祖筠笑道:“娘子真是有心,只是现在天开始冷了,娘子不坐下,娘娘也心疼。再者,宫里奴婢替娘子点的茶该凉了,娘子就当体恤下他们。”

匀婉瞅了眼正在点茶的内侍,细声道:“也是,那就先坐了。”

“你快坐下吧,不用说那么多。”杨太后的声音从屏风后面响起,匀婉拂玉忙请了万福,太后走出来,见匀婉还做着万福的姿势,笑道,“你这人极好,就是太规矩了些。听老身的,以后你先来了,就径直坐下,老身这里没那么多事情。”匀婉这才答应,拂玉站到了匀婉一旁。

杨太后与匀婉聊起来,不一会儿内侍又来通报,说颢蓁带着后宫一众来请安了。杨太后令她们进来,只见圣人郭颢蓁在前,后面婕妤连溪芠,美人杨婠,延安郡君俞馨跟着。待颢蓁站好,其余三人均立在颢蓁身后。

匀婉早又起身迎着,走到杨婠左边,右边是俞馨。拂玉亦站到更后面贴身婢女的位置,十人一同向太后请了万福。

太后命众人坐下,众人各自归位,内侍都上来点茶。

颢蓁率先道:“今儿太后娘娘出来的早,竟比我们都先坐下了,让娘娘等着,儿臣实在心里有愧。”

杨太后听着,面上依旧带笑,叹道:“年纪大了,便不贪睡,起来的已比你们这些后生都早。正巧苗才人来得也先你们一步,老身就出来瞧瞧她。”

颢蓁瞧向匀婉道:“一进来便瞅见妹妹了,每次慈寿宫外不见妹妹的人,儿臣便猜到妹妹已经坐在里面候着。这般懂事,全然不似有些人无病无灾却借口不来,不成体统。”

匀婉忙道:“臣妾只怕怠慢了娘娘,所以都特意早起。”

杨太后摆手道:“早上穆清阁里派人来说了,尚美人身上是痼疾,并非有意不来请安。老身亦觉得身体为重,别的都不碍事。”

连溪芠斜眼瞥着杨婠道:“妹妹平日与尚美人交好,可知尚美人身上有何痼疾,怎地之前未曾听过?尚美人可不能仰仗官家的宠爱,便由着『性』子胡说。”

杨婠听了,记起昨日去瞧尚美人,并未觉她身上有病痛,实不知如何回答。可见颢蓁在此处等着听她的说法,那个连溪芠又常和颢蓁走在一起,便不想输她口舌:“昨日妹妹去穆清阁瞧尚美人的时候,见她捂着胸口不大舒坦。想是不知何人总触怒官家,尚美人却次次被无端牵扯,便意有所悸,无端心感痛裂吧。”

这话自是冲着颢蓁来的,她方想发作,却瞧连溪芠冲她使眼『色』。她心思一转,便明白溪芠的意思,于是问太后身边的祖筠道:“今儿个尚美人阁里来报的痼疾可是心悸?”

祖筠低头回道:“回圣人,穆清阁里的采薰来报的是尚美人体畏风寒,脚下虚浮无力,下床都不方便。”

溪芠哼笑一声,头转向杨婠,娇声道:“这症状听来怎么竟不似妹妹说的心悸…原来尚美人身上有这多病症?不如命太常寺的去快快瞧瞧,好好治治。否则,便不知是妹妹欺瞒,抑或尚美人欺瞒娘娘了。”

众人听了,眼光也都瞧向杨婠。不知她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慈寿宫宠妃智反驳 哭先人宝庆做假戏

杨婠见眼下这阵势两人用话揶揄她,她却不惊慌,这里说到底是慈寿宫,杨太后极少对妃嫔动怒,若未有过分举动,亦不见追究。她缓缓起身,脑子里想着怎么应对,及至走近众人位子中间,做了个万福的姿势,低头恭顺回道:“娘娘明鉴,儿臣绝无欺瞒,亦相信尚美人也非此意。”

连溪芠笑道:“不过开个玩笑,妹妹何需认真。大家也只是觉得好奇罢了,怎地今儿个告诉娘娘的症状和妹妹昨天瞧见的有恁大差别。”

杨婠并不看她,仍回杨太后道:记得儿臣才被封为美人之时,父亲向章献娘娘提到儿臣记『性』好,书籍过目一如素习。章献娘娘转告官家,官家便给了儿臣太史令的记录,命儿臣读过以向官家演绎。至今儿臣尚记得里面提到:‘至道三年,江南连下六日大雪,以至长江俱冰。自那次后,至今岁过三十有六,天气逐天逐岁转寒1,气像多变。由是妹妹估着,即便尚美人幼时没有痼疾,如今添了也是正常的,纵是昨儿没有痼疾”杨婠瞥向连溪芠道:“今儿添了也是正常的。”

杨太后点头道:“是有这么个说法,上身属阳,下身属阴。阳邪伤手经,阴邪伤足经。冬毒亦伤足经,天气愈冷,尚美人脚下伤了,虚浮无力也确有可能。老身知你与杨美人感情好些,可她有什么难受也未必都说给你,正如连婕妤讲的,你不需认真。”杨婠颔首,说了娘娘明鉴,退回位子上。

连溪芠见杨太后毫无追究之意,也不好继续发作。颢蓁却还是对杨婠道:“妹妹有空便去穆清阁劝劝尚美人,若是真的这般体弱,以后就在穆清阁好好呆着,没得到处跑的理了。”不等杨婠答话,颢蓁又对杨太后道:“娘娘,昨夜官家到坤宁殿做了许多吩咐。”

杨太后心中一动,知道是后苑之事,嘴上却说:“可是重阳宴饮的安排?”

“太后英明,这确是一件。”

杨太后不给颢蓁往下讲的时间,便接道:“老身心里也惦记着这事,以前重阳宴饮总与春秋大宴分开,若是都在宫外举行,咱们宫里便不必铺张,只需按照旧制安排便可。但近日老身考虑到,章献太后才崩,又是垂帘十二载还政于官家的第一次宴饮,绝不能简单处理。”

颢蓁听了,道:“太后的意思可是想在宫里举行?但中秋已过,如今距重阳并不剩多少时日”

杨太后道:“正是,故老身觉得,何不将秋宴与重阳宴饮并在一日,设于琼林苑处?”

颢蓁叹道:“若能如此甚好,只是此事极大,儿臣需和官家商量才行。何况如此大宴,儿臣只怕准备不及,若有不周”

杨太后笑道:“你做事利落,老身一向是放心的。你便和官家讲了,说是老身的意思,看看官家喜不喜欢。”

颢蓁只得道:“儿臣知道了。”

杨太后又道:“这只是一件,昨日官家还有什么吩咐?”

“还有一事是后苑近来频传闹鬼,官家命儿臣查探。”

“闹鬼?”杨太后瞧着颢蓁,头歪向祖筠问道,“可有这事儿?”

祖筠道:“禀太后,奴婢近日都在慈寿殿里面没怎么太出去,不如问问在宫外候着的内侍们?”

“不必了,且听圣人具体说说吧。”

颢蓁回“是”道:“儿臣也是昨晚命殿里的芹香去打听的,今早问起,才知道这事竟已在宫中传了一月之久。先后已有几个宫人亲眼瞧见,都吓得疯疯傻傻。其中一人,是前儿个官家才升的梳头夫人素琇,她亦唬的险些痴哑,直说在延春殿附近遇了怨鬼。如今内东门司的内侍都早早把从殿中省过去的门锁住,夜里再不敢让人走。”

“竟有这事,你们也都听说了?”

延安郡君俞馨回道:“儿臣也曾听人提起,也有人说不只延春殿,夜里从后苑北墙外边过去,都曾遇到哭声,嘴里念些奇怪的词儿不说,还有直喊‘我的儿,我的儿’的,竟似不止一个鬼。”

杨太后听了,做出一脸愁容,道:“后苑中秋的时候做过道场,北墙临着天波门。门外本是先帝在世时修的玉清昭应宫,圣祖正殿里头供着太祖太宗的像,启圣院有先帝的像,那是何等尊贵之处。老身记得当年每逢节日,都伴着先帝,章献太后到正殿祭祀。不想前些年一场大火,竟将这些都烧光了。”说着,杨太后眼中竟滴下泪来。

众妃见了,忙都起身劝慰。祖筠在一旁拿着帕子,替杨太后擦泪。杨太后接过帕子,拭去泪水,继续道:“连婕妤,杨美人,尚美人入宫晚,未曾见过。圣人,已经薨了的张美人,还有齐国夫人也领着苗才人都曾与老身一并进去。”

匀婉亦叹惜道:“正是,可惜张美人后来病重,卧床不起,没见过飞阁竣工的样子。”

杨太后又是老泪纵横:“那飞阁高可『插』天,最是精妙,整整修建了七年。宫里的壁画众多,却都不抵飞阁中集天下画师于一处作的《狱穷图》,连辽国,西夏,大理,吐蕃的精工巧匠都招来了。阁内有先帝命人从四处寻得的珍稀符箓,阁顶收有先帝祭天用的玉刻天书”

说到此处,杨太后一顿,抹干眼泪,哽咽着道:“不说这些,玉清宫剩下的几个殿至今都有打扫。有些太妃们的灵柩都停在洪福院,日日有僧道念经祈福,怎会有此闹鬼一说出来?这本应是最干净的地方,为何却有这种污糟?”

颢蓁回道:“儿臣实在不知,必定会彻查一番。”

杨太后长叹一声:“罢了,这些都只是老身的计较,年事高了,忍不住回想起而已,你还是准备宴饮之事为重。”

“儿臣知道了,娘娘切莫伤心,待儿臣交代好宴饮事宜,再来同娘娘讲。”

杨太后挥挥手,道:“你们都下去吧,老身乏了。”说罢,便起身,由祖筠搀扶着回了慈寿殿。颢蓁等人恭送杨太后离开,嘴上少不得左一句“莫哀”右一句“保重”,直到瞧不见人了,只得各自散去。祖筠扶杨太后坐定,还在劝慰,杨太后却笑道:“一些旧人旧事,有何处可伤心的?你去把辛夷那妮子找来,就说老身要瞧瞧她可有长进。”

1北宋太宗雍熙二年{985年}以後,气候又急遽转寒,江淮一带漫天冰雪的奇寒景象出现,五千年来第三个小冰期再度莅临中国。而至道三年为997年,中国已开始变冷。

第十一回 端架子三四呛祖筠 从师令辛夷舞君纲

且说辛夷此时人在宣德楼,因杨太后嘱咐过,自有教坊都知派了极好的伶官调教她舞技。祖筠先到云韶部问过,才知道因重阳宴饮将近,现在教坊的rén dà都在宣德楼那边搭台子瓦子1排练,以供皇城内外观赏。祖筠又穿过大庆门,正巧见到一人坐在几子上饮茶。

那人身段清瘦,姿态妩媚,软背轻倚桌沿,细踠翘在腿边。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懒懒搭在桌上。走近一瞧,瓜子脸,悬胆鼻,玉面洁若梨蕊,丰腮艳似春桃,修额上两条墨石点画的细眉玲珑雅致,人中下一抹樱桃大小的梅红娇俏可心,一双丹凤勾魂眼,半点朱唇不饶人。身着烟『色』提花绫对襟小袄,腰配云纹双环玉坠。脚下那对儿金线细绣赤红短靴,犹若白地上撒了胭脂,又似晴空中生了一阵红霞,动起来便是潘妃醉酒,再一动又像玉奴生莲。这玉雕般的人儿并没注意身边有人瞧他,只盯着前面正在搭的戏台。

祖筠知他便是辛夷的宫教,教坊伶官名叫菊三四的,因为歌舞音律冠绝云韶院,人称韶部头。只是祖筠不大喜他,因其说话总爱拿腔拿调,端着唱剧的架子。祖筠又在四周寻『摸』了一遍,实在没看到辛夷的影子,才过来笑问道:“坐这边的可是韶部头?”

菊三四上身纹丝不动,只歪头稍稍向后瞧了一眼,看清楚来人是谁,轻轻“呦”了一声。祖筠在这边等着他,可他缓缓起来,非抻了抻里面衣服上的褶,才转过身,让祖筠心下很是生厌。

菊三四转过来道:“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太后娘娘跟前儿的红人儿吗。平日里都是贾尚服来交待,今儿换了个人,恕我眼拙,一开始都没想起来是谁。”

祖筠笑道:“我本来要找贾尚服替我,才想起她今天要和郭圣人商量重阳宴饮的事宜,可巧上头又催着,便自己来了。”

菊三四手背在身后,垂头听着,不住点头道:“正是了,到底是跟着太后娘娘清闲。”

祖筠并不大想理他,只道:“自然没有教坊里忙,这不娘娘遣我来带辛夷过去,也让韶部头休息休息。只是我这找不到她人,才过来问。”

菊三四冷笑道:“隔三岔五的带那妮子过去,一去就是几个时辰,夜半里四处『乱』窜,白日里精神头又不够。也不知道娘娘到底要我教她什么,兹是她学得快,也架不住这么耽搁。”

祖筠听他语气不善,也就收了笑容,提高语调道:“韶部头要是觉得辛夷难教,那我就去娘娘面前请她换个人,想来韶部头忙坏了,才会忘记主子的吩咐只有做到的理。”

“别介呀,辛夷是个好胚子,放别人手里…”菊三四上下打量了一下祖筠,“指不定就教坏了。”

祖筠表面并不介意,又堆出笑道:“那可是呢,就是觉得云韶部里数着你教的好,才把辛夷给你带,要知道辛夷是魏国公主带进来的,太后也乐意捧她在手心儿里。”

菊三四用鼻子“哼”了一声,挑着眉道:“若有个完整的好人给我教,我也没这么多话,只是这样折腾她,却像只予了我半个徒弟,怕我得花两倍的心思都不够了。得嘞,辛夷现在正在学新的舞,我替她找了个乐师在前面才搭好的瓦子上练习。即便是要带她离开,也得等我检视了她学的如何才能放人,别让她到娘娘面前跌了我的份儿。若是不好,不用祖筠姑娘替我讲话,我也教不下去了。”说着,带了祖筠往宣德楼下走去。

祖筠眼见着新搭的台子就在前面,偏菊三四走起来手一会儿向左甩袖,一会儿向右踢腿,直直的一条路让他拐的七扭八歪,实在气不打一处来,出声制止道:“韶部头还是走快些的好,耽搁了事,太后娘娘怪罪下来,我可担待不起。”

菊三四听了,双手摊开,做个乾动之象,向后转至面对祖筠,才道:“急不得,娘娘殿里天天这么赶着辛夷那妮子走来走去,合该我这做官教的替她腾点时间出来让她练习。太后娘娘着急,你也着急我也着急,但这事儿,考的是基本功,急却是急不来的。”说罢,又转过身,继续慢悠悠的走起来。

祖筠强压下火气,只得默默跟着,心里想着定要在杨太后面前数落这不知深浅的一顿。两人飘『荡』着来到宣德楼下,见还有许多台子未搭好,西边偏角的一个小台上,正有一女童站在台子一角,与一席地而坐的乐师讲话。祖筠不再等菊三四,自己个儿往台子走去。菊三四在她身后,亦不追赶,还是依着原有的调子向前。教坊一吹笙的瞧见这阵势,偷『摸』的走到菊三四身边,笑道:“你这精贼,作甚如此待她?还不快跟过去,那妮子不等你发话可是不敢停下的。”

菊三四站定,瞧着祖筠,头微微侧向那吹笙的道:“我最不喜这些个殿里主子的贴身婢女,一个个的狗眼看人低,直当谁瞎。同样是都知,咱们教坊的都知总显得矮一截,我却看不惯。何况她们与那些得势的内侍没差,面前作揖万福的摆着,背后说三道四,讲咱们什么的都有。”

“你可生小心了,别叫她们在那些主子面前给你穿小鞋。”

“怕什么,大不了不在这教坊做了,左右咱们没得招唤又进不去里面,再穿小鞋能得什么罪名?”说罢,菊三四又慢条斯理的向台上几人走去。

这边祖筠已经走到台下,瞧那乐师抚起琴来,辛夷也随着乐声旋动。只见她左足缓缓弓起,其形似四方矩,右足渐渐伸得笔直,其体如弓上弦,忽地手腕坤转,轻身回旋,左脚立于地,右脚指向天。待双足放下,又从南边跳起,周转向北,到了另一角,辛夷这才瞧见祖筠。

祖筠冲她笑道:“太后娘娘命我带了你过去呢,许是又想你了。”辛夷本欲答话,抬头却见菊三四正盯着这边,便立即冲祖筠抿嘴一笑,由内回旋一周后,双手捧心,疾速踏小碎步倒去另一边了。祖筠一愣,回身瞧见菊三四,讥道:“韶部头真是好规矩,调教的她听到太后娘娘叫人都敢不应了。”

菊三四走上前,微微一笑:“为令她专心不二,我一直细心教导,瞧见我在她身边儿的阵,若无我吩咐,任谁叫都不顶用。这一切都是为了太后娘娘,须知我们学舞的时候,师父都教过舞中亦有三纲五常。我们又怎会不知道轻重缓急?”又冲辛夷喊道:“别练了,你且过来听话。”

辛夷走上前,从台子上轻身跃下,站到菊三四对面,先给祖筠道了万福,又娇滴滴的道:“师父,你这可让徒儿难办了,太后娘娘叫着,徒儿这样无礼,追究下来,可是要挨板子的。”

菊三四正『色』道:“你做个回顾式与祖筠姑娘。”辛夷一怔,瞧了瞧两人。菊三四冲她使了个眼『色』,她遂旋身半周,双手如作揖相拱,侧身回头,低眉顺眼,偷偷顾盼祖筠。

祖筠不解:“这是何意?”

菊三四道:“此乃舞中夫为妻纲。做仰瞻式。”辛夷合手如故,转体跪下,仰面瞩望祖筠。“此乃父为子纲,你再做伏睹式。”辛夷纤手伏于额上,稍稍起身,迈出一只脚向前,复又单腿跪下,抬头凝睇祖筠。“此乃君为臣纲。”

菊三四接着对筠道,“如是,我们习舞的自然明白什么是君在上臣在下,如今不才得太后娘娘的令是让这妮子把舞练好,若尚未练好就放了出去,才算对太后娘娘的不敬吧?”

不知祖筠如何回复,且待下回计较

1瓦子,又称“勾栏”、“瓦肆”、“瓦舍”,为表演场所,以极其丰富的曲艺说唱杂技等表演为内容,一种更为大众『性』的享乐消费异军突起。在北宋汴京城里,有桑家瓦子、中瓦、里瓦以及大小勾栏50余座。

第十二回 虑徒儿伶官替背锅 恨前人杨氏用辛夷

祖筠实在懒得与他纠缠,只得叹道:“你既是心里在乎娘娘的交代,也该明白我的苦处。如今你想要检视她的功夫下得如何,也要快些才好,我在一旁等着就是了。”说着,合手退到一旁。

菊三四见她站远,立的方位听不大清两人的聊天,便冲辛夷笑道:“我本是令你学《大韶》1里的鸟兽,你怎自己做起了凤凰的步子,须知鸟兽未来朝,你孤凤只得独鸣,倘是根不扎实,极易伤到自己的。”

辛夷低下头,样子看起来有些许的委屈。菊三四问她如何,辛夷踌躇了阵才道:“次次我过去,太后娘娘也没说什么,只是魏国公主总嫌我不能跳独舞与她瞧着,我也懂师父说的理,可想到要去见娘娘不知会不会瞧见公主,还是忍不住求乐师替我琢磨独戏。”

菊三四思忖一番,道:“下次公主再问起,你便说是我不教,不是你不学。须知云韶部与仙韶院虽同是宫掖里的地方,太后娘娘将你放入仙韶院是因为那儿归尚宫局,她容易安『插』。让你随我学,却是因为云韶部归内侍省,后宫的主子们一般不往这儿打听。故此,我这点小事,她们想发作也懒得来。倘若他日再追问,就说我正在教你《绿腰》2之舞,总能应付过去。”

“但若跳不出来,欺上可不好。”

“怎么欺上?我当真教你便是,只是你更要把腿上的功夫练扎实了才行。你平日跳的是汉曲,动作并不繁复,讲究大乐必易,大礼必简,每动一次却得用上吃『奶』的力气。然那《绿腰》却是胡曲,调子多变得很,脚步可得跟得上。”

辛夷赶紧谢过,笑道:“徒儿必将日夜勤加练习。”

菊三四收起笑容道:“你记得,等下娘娘若要你跳舞,你虽可跳那段《大韶》,只是凤凰的部分,你身形未长齐全,两足离得尚不够远,必要尽你筋骨之力,否则便被稍懂舞艺之人视为怠慢。不过如此用力,你那身细骨怕吃不消,别忘了求娘娘给你些打赏,可从典『药』那边换些东西敷着。”

辛夷躬身合手道:“徒儿记下了,谢师父悉心指点。”菊三四便打发她去祖筠身边,许她去太后殿里。祖筠只随意向菊三四拜过,便带着辛夷离开,留菊三四在原地。教坊副都知命他过去听人讲戏,他迈开步子,既不扭了,也不拐了,笔直走向瓦子一侧。

祖筠一路不大讲话,辛夷知她气恼,只怕她在杨太后面前讲菊三四的不是,便道:“师父听说公主想瞧独舞,便教了我一段,待我练好,定能叫娘娘公主都喜欢。”

祖筠道:“你好生练你的,可千万别学教坊里那些伶官,走在宫里却似在外面的瓦子卖艺,不知哪边是正道儿,就四处混钻。”

“教坊里人原是四处找来的,也不必知晓宫中太多规矩,娘娘也不会与他们一般见识,姐姐想必也是。”

两人走至慈寿宫门前,祖筠骂道:“你这小小年纪就学会吃里扒外的妮子,做甚么帮外人说话。”

辛夷钻进帘子里,只『露』出脑袋对祖筠笑道:“好姐姐,辛夷错了,你等待会儿娘娘又要骂我,就替你出气啦。”

祖筠乐了一下,作势要打,辛夷忙缩回去,惦着脚,快步穿过慈寿宫。她这腿上的功夫不算差,走起路来没半点声响。一路上众内侍宫女瞧见,惧其冲撞,便忙向里通报。待行至慈寿殿前,正好通报的人从里面把帘子掀起来。

锦瑟早站在门前候着,说外面冷,不必施礼,快快进来吧。

辛夷笑着进了殿里,绕过门口的屏风,见杨太后正坐着吃蜜饯,便上前请万福。

杨太后让她上前,指着盘子里面的点心道:“才端上来的百花玉延,你尝一个吧。”

辛夷谢过太后,有人端上帕子,令她取用。她将手藏进去,从盛蜜饯的碟子里面捡了一块边上的,仔细端详,果然晶莹透亮,小心吃着,到底百花生香。

杨太后瞧她吃的开心,便道:“若好吃,则多吃些,用上好的百花蜜泡的怀山『药』片,老身虽爱甜腻,也吃不了太多。”

辛夷谢过,却也忍着不敢多拿。

这时祖筠也进来,杨太后问起怎来这样晚。祖筠道:“禀太后,那云韶部教辛夷的伶官,听到是太后的意思要见人,他也不放,还对奴婢百般刁难,没半点规矩。”

辛夷赶忙『插』嘴道:“师父只是气奴婢不长进,新教的舞总练不好,怕娘娘看见。”

杨太后并不生气,反倒命祖筠带众人先退下,只留了这两人在里屋呆着。杨太后道:“叫你来并非为了学舞之事,倒有这么一件,宫中过几日怕是要忙起来。为那重阳宴饮,兴许内侍省不少人手要遣去琼林苑,后苑那边的人手就可能不足。你正好抓紧间隙与你那挂名的母亲去好好演几出戏。”

辛夷小声道:“这些事,娘娘吩咐祖筠姐姐来告诉即可,何须自己劳神。”

杨太后伸手招呼辛夷靠近些,伏在辛夷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辛夷听了,面上失『色』,樱嘴微启,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杨太后说完,头抬起来,对辛夷道:“可能记得清?到时可不许出半点纰漏。”

辛夷退回原位,小心道:“奴婢记得了,回去自会告诉贾尚服。”

“嗯,你且先回去云韶部练舞,一切如常便可。等等你挂名的母亲,两人商量着办。出去的时候把祖筠她们叫回来。”语毕,杨太后坐正,眼睛瞧向别处,不再多说。辛夷道了万福退下,见她走远,杨太后侧首,瞅着碟子里的百花玉延,冷笑道:“你这短命的田舍奴狗,却不知到了重阳那日,还能在土里住的安不安生。”

1大韶,简称韶,又称九韶、箫韶等,是舜的乐舞,也是中国古代着名的传统乐舞之一,用于泛指美妙的仙乐。传说为乐师夔{一说质}所作。出自《庄子·天下》:“舜有《大韶》。”

2绿腰是一种唐代的传统舞蹈,属于软舞,也称为《六幺》、《录要》、《乐世》等,为女子独舞。节奏由慢到快,舞姿轻盈柔美。

第十三回 论章 献圣意定是非 借民声夷简巧逼宫

下午难得风浅天晴,阎文应从粹和馆瞧过素琇的情况出来,回文德殿欲报与赵祯。行至殿前,却见内侍皆站在外面候着,便上前问过。众内侍只知吕夷简求见论事。

阎文应道:“官家极少在文德殿问政,缘何宰相大人在此求见?”

一人说赵祯不知怎地却应了,待吕夷简进去,除去周成奉还在里面伺候,别的人悉数打发出来,不得参与,实也听不清里面讲些什么。

其实自吕夷简进入殿中,赵祯并未言语,只又找出昨日的章奏观看。吕夷简立于案下,纵有赵祯赐座亦未坐,俯首静心等待。赵祯瞧过一遍,端起方才周成奉点的茶,小口喝着。一盏茶饮完,又拿起章奏继续研究。

过了半晌,赵祯叹了口气,道:“朕反复看你这所谓八项规劝,到底也不过两项。这正朝纲,辨佞壬,疏近习,皆为绝女谒罢了;剩下的塞邪径,禁货贿,罢力役又都为了节冗费。只是女谒不除,朕御令难行,多有阻挡,冗费便难解,由此看来,绝女谒才为八项之首。吕平章事,你这可是『逼』朕对章献娘娘的党羽动手?”

“臣绝无『逼』促陛下之意。”

“那是为何?”

“臣只望陛下记得,缘何陛下用天圣已十年,却突然改国号为明道?”

赵祯并未直接回答,却道:“你若要提此事,可记得天圣六年,方仲弓上书,请章献娘娘依武后故事,罢了朕的国号,称帝而立刘氏宗庙?”

“臣记得,彼时娘娘令其左迁,不容于东京。”

“可记得天圣七年,程琳曾献《武后临朝图》?”

“臣记得,彼时娘娘大怒,将《武后临朝图》亲掷于地,于朝堂上大声喝斥程琳‘吾绝不作此有负祖宗之事’。”

“可记得,三月娘娘临终前,为何拉扯朕之朝服?”

“臣记得,彼时娘娘不愿身着天子之服入葬,自认毫不愧对先帝。”

“你既都记得,又怎可令朕对娘娘不忠!”赵祯怒气难平,从椅子上站起,继续道:“母后在垂帘之时,可曾有过称帝之意?”

“不曾。”

“虽加封抬高母家朝中之位,可曾许其参政?”

“不曾。”

“宫中数度恳乞母后增加宝慈殿用度,可曾答应?”

“不曾。”

“你既知不曾,又怎敢置朕于不孝之地!“赵祯从案子上拾起章奏,扔到吕夷简脚边,道:“你这章奏,可是要迫朕成为一个不忠不孝之人!”

吕夷简赶忙躬身道:“臣,绝无此意!”

赵祯叹了口气,坐回椅子上。虽似不愿回想,平静一番后终是答了吕夷简的问话:“去年中秋,禁中无故突燃大火,当时崇德、长春、滋福、会庆、崇徽、天和、承明、延庆八殿俱毁。朝中称此为天谴,由是改国号为明道。”

“陛下,何为天谴?”赵祯盯着吕夷简,并不愿答。吕夷简又从腰间掏出一物,对赵祯道:“陛下请看此物。”赵祯点头,吕夷简遂将手中之物放于案上。原是两枚对钱,分别用篆书楷书刻天圣元宝四字。

赵祯垂下眼皮,只匆匆瞥了一眼,旋即道:“不过是市面上的铁钱罢了,你是何意?”

“陛下怎会不知敢问陛下,何为天?”

“吕夷简,你何不直言,定要让朕说,天即二人?”

“臣…正是此意!”吕夷简长叹一声,伸手指天,喝道:“天圣十年,便是二人圣十年!”言及至此,赵祯又低头看向那钱币,复别首于他处。吕夷简缓缓放下手臂,走上前一步,语调沉重,言语之间悲怆之意甚浓:“自乾兴先帝驾崩,天圣又过十年,至明道一年又半,我朝二人临政十二载!天圣六年,建藏卷宫,夜中大火,纵天降豪雨,仍烧至天晓,二千六百一十楹,半分不剩!七年,玉清昭应宫大火,几近烧尽所有宫殿,先祖神像俱毁!十年,于此文德殿建成之日,禁中又焚八殿,连连大火无日无之!陛下,可知朝中民间拿着手中对钱,称何为天?”赵祯不答,吕夷简手又指向对钱上的天字,大声道:“陛下!朝臣民间称夭乎为天,视灭乎为天也!”

“住口!”赵祯拍案训道,“你在朕面前说如此不敬之言,好大的胆!”

吕夷简毫不退缩,道:“纵是臣不说,朝中内外之口又如何可防?上下皆信连年大火为女夭之祸,陛下没有不动手查办之理。何况娘娘虽从未重用母家之臣,却仍有张耆,夏竦,陈尧佐,范雍,赵稹,晏殊皆是娘娘一手提拔,并为之用。敢问陛下,每有良策,岂非这些人阻之?”

“昨日富弼于朝堂之上指责晏殊,你却替其辩护?”

吕夷简摇头道:“陛下,臣绝非因人废言者,契丹使臣来朝仍未言明来意,那刘六符是宗真极器重之臣,眼下辽宋交好,随意指责恐生异变。”

赵祯眼仁向右一晃,思索起来。吕夷简再上前又要劝,周成奉挥手示意吕夷简不应过分紧『逼』,吕夷简只好退下。过了一阵,周成奉道:“官家若乏了,奴婢这就去命光禄寺的准备些采杞羹何如?这时节天精草虽没有剩了,光是些红果也可令心开,亦可目明。”赵祯点头,周成奉便作揖退下,走到吕夷简身边,悄声劝道:“宰相大人莫要气伤了官家的身子。”这才走了。

吕夷简见周成奉不在了,依旧上前,语气稍平顺,道:“陛下,国事不可耽搁,莫要在意是否冲撞了章献娘娘才好。前段时间,陛下降诏汉阳军,令发廪粟以振饥民,也竟查出弊案,里面便有章献娘娘的母家在,碍着陛下不好太大动作。由是看,纵是娘娘如此廉政,外戚之『乱』仍不可阻啊。”

赵祯挺身坐直,叹了一声“罢了”,于是命吕夷简捡起章奏,提笔在其上朱批了太后党羽几人的处置。道:“朕等下拿这个去后殿,拟好诏告后,明日自会在朝上宣读。你且退下吧。”

吕夷简大喜过望,连道“陛下英明”,转身离开文德殿。殿外诸内侍瞧吕夷简离去,便由阎文应带着返回殿中。阎文应向赵祯回禀太常寺派学生瞧过素琇,明日即可回来替赵祯梳头,赵祯这才觉得稍有放松,留了个人在殿里候着周成奉把采杞羹送至后殿,众人便伺候赵祯过去。

第十四回 宣德楼官家遇辛夷 哭骰子教坊讲杂剧

赵祯批完御旨,命人拟好诏诰,忽觉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便问周成奉云韶部的在做甚么。周成奉回说教坊的都在宣德楼那边盯着,要搭重阳的瓦子。赵祯觉得有趣,于是只带着周成奉,两人往那边散步。

走过大庆门,远远瞧见一群人围站在一起。赵祯看着,周成奉道:“许是讲戏呢。”

赵祯点头:“过去瞧瞧。”

于是走到近处。那群人里面领头的是教坊都知小道情,见到赵祯走来,吓了一跳,赶紧带众人站好作揖。赵祯问这是在讲什么戏,小道情回道:“不是讲戏,却是在昨晚搭好的台子,闹了些怪事。”

赵祯疑道:“近来后苑频传怪事,怎么宣德楼也有了,你且说来看看。”

小道情奉命回了个仔细,原来昨夜仙韶院的宫人,经过宣德楼那阵,瞧见一人在台上唱戏。那宫人以为是教坊的在排演,夜里看不清楚,就走近去听。仔细瞧了,认出唱戏的是个『妇』人,看着身上华丽,唱的反是穷困故事。

宫人于是在台下喊她换了衣服再唱,谁知那『妇』人忽然转身,紧盯她不放。宫人觉得害怕,正要走,只见那『妇』人不知从哪抱出一婴孩。『妇』人手抚婴孩,忽地眼流血泪,慢慢走向宫人。

宫人逃不及,一转身那『妇』人突然在面前出现,嘴里呼喊:我儿,我儿,你缘何不认娘亲?说完,竟化作烟雾不见了。

赵祯听了完全,问小道情:“为何仙韶院的宫人夜里要来宣德楼?”

“近日教坊的大都在宣德楼这边准备重阳时候皇城内外的剧目,那仙韶院的宫人许是来找菊三四的。”说着,小道情手指向另一侧,只见一女童正跟一男子在宣德楼下的台子上说话。

赵祯因命人唤两人前来。远远便瞧着那女童似脚下生风,云步轻摇,没多久便摇到近处。只是停的不够硬,稳不住身形,晃了一晃才站定,款款上前,道了万福,后垂首站在一边。后面菊三四匆忙赶上,亦作揖道:“陛下,新收的徒儿毫无规矩。”

赵祯颔首道:“无妨。”又问女童道:“你是菊三四新收的徒儿?为何仙韶院的要跑来云韶部学艺?”

“回官家,先父是先帝时候封的进士,不想身感恶疾,于天圣八年卒了。因抚养不起奴婢,家母入了魏国公主府上做歌舞者,公主仁恤,准了家母带奴婢一同进府住着。

夏天,因家母改嫁,只留奴婢一人在府里,公主遂带奴婢入宫,特请太后娘娘做主,许了尚服局贾氏做奴婢干娘。入府时,师父亦在公主府上做伶官,待奴婢甚好,比奴婢先入教坊两年,公主得知师父在教坊当职,于是又求太后开恩,准奴婢随着师父在云韶部练习,也好有个照应。

太后娘娘查了年初选宫女的记录,见仙韶院的人已经满了,确实不好安排,便遂了公主的意思。”

女童声若稚雏,讲话却清晰流畅,字字如珠玉落盘,翠环相扣,煞是可人。赵祯因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女童回道:“奴婢永安张氏,名辛夷,马上要十岁了。”

“你父亲封了进士,倒是个良家子1。昨夜便是你在这里遇见了怪事?夜里为何来此,不怕宫禁过了吗。”

“回官家,昨日奴婢随师父在新搭的台子上练舞,夜里才发现家母改嫁前留给奴婢的坠子不见了,奴婢猜许是落在了台子那边,又估宫禁时间未到,才过来找。果真让奴婢找到了,不想正要回去,竟遇到如此妖异之事。早上起来身上别扭,便说与干娘贾尚服听,干娘怕与后苑闹鬼有关,叫我不要再提。直到晌午去了太后娘娘那里请安,进了慈寿殿身子也舒服了些,回到这边,才想着不如说与都知知道。”

“你说那『妇』人在台上唱戏,唱的却是什么?”

“奴婢实在不知,昨夜太过骇人,奴婢大都忘记了,唯记得那『妇』人似是计较彩多彩少云云。”

赵祯问小道情道:“你可知道?”

小道情回道:“若说彩多彩少,似乎只有官本的杂剧段子《哭骰子瀛府》中有。”

“朕却从未瞧你们演过。”

“回官家,《哭骰子瀛府》一般都是演给年纪稍长的主子们瞧,故事太过悲戚,如官家这般年纪的都不大爱看。”

“你只说彩多彩少那段与朕听罢。”

“是,这本子原是讲得唐末诗人戴偃的故事。戴偃得罪了文昭王,囚居碧湘湖上,不许任何人前去探望送食。没多久戴偃饥饿难耐,于是取一骰子谓其妻曰:‘与汝结发数载,已生一男一女,只是如今我们困在这沟壑之地,只怕死的时候都未必会有全尸。不如我们各自带了一个孩子逃离此处,倒有可能活下来,否则早晚都要死的。’

遂取了一骰子说:‘彩多的便带着儿子,彩少的便带着女儿如何?’

其妻只得答应。结果戴偃得了儿子,其妻得了女儿。戴偃逃至永州,文昭王薨了。于是入赘当地乡绅家里,儿子亦被当作亲子抚养。后其女儿命未得保全,妻子又想起戴偃。一路打听,也到了永州,只是戴偃已卒,儿子不识她为亲娘,拒之门外,故自缢于乡绅门口而死。”

赵祯叹道:“当真凄绝。”对辛夷道:“你听到的可是这出?”

辛夷道:“听都知讲了后,觉得是这出。”

赵祯又道:“你说那『妇』人衣着华丽,可看得出来是什么样子?”

“不大清楚,却似画中见过,奴婢不懂得料子手艺,但绝非一般『妇』人可以穿戴,说是宫里的娘子也不为过。”

“朕知道了,你们先散罢,莫要再提,重阳的瓦子紧要。此事圣人已经在查,重阳亦会找人来做道场,不碍事的。”众人皆称是散去,赵祯因对周成奉道,“今日又要宿在坤宁殿,你等下去打点了吧。”

菊三四携着辛夷来到一侧,冷冷道:“昨个你走了,我留在这边许久,却不曾见过什么坠子。”见辛夷低头不语,菊三四又道:“早上我也瞧不出你身上有什么别扭,亦未从你口中听到只字片语。怎么从太后娘娘那里回来,倒多了这么多『毛』病?”

辛夷一阵委屈,只能轻唤一声“师父”。

菊三四知道也怨不得她,只得作罢,道:“纵是太后娘娘的嘱咐,你也要懂得分辨。”想一想又道:“你也是身不由己,分辨了又如何,且去把舞练好。”于是带着辛夷走了。

不知赵祯去坤宁殿又有何吩咐,且听下回分解。

1良家子,宋挑主要从“良家”挑选宫女入宫,且宋初有极高比例为“公卿大夫之女”,至北宋中期则平民比例增多。如宋神宗的陈皇后,《宋史》只记载其为开封人,对家世毫不知情。

第十五回 烦赐宴颢蓁识溪芠 谏赵祯圣人防夷简

尚寝局的来通报说今夜赵祯夜宿坤宁殿时候,颢蓁正为重阳宴饮之事头疼。素浣通报完刚出去,碰到棋巧伴着连溪芠走进来,忙道了个万福。院子里芹香知道溪芠与颢蓁平素交好,不需告诉,便领着她进了里屋。颢蓁抬头瞧见她,说了声“你来了”,便让惜墨把散落在坐榻一侧的绢画都收起,腾出个地方给她坐。溪芠道了个万福,棋巧伺候她坐下。

颢蓁命惜墨换了茶几上来点茶。溪芠靠着床垠,单手托腮,笑道:“方才和尚寝局的女史打了个照面,想是今儿个官家夜里又要来这坤宁殿。也不知怎么的,这两天官家竟不到那两个狐媚那儿去,到底还是心在姐姐身上。”

说话间,芹香鸢姒从外屋端进来盥手的盘子。颢蓁苦笑一声,不愿多说,只将手伸进盘子里洗净。连溪芠瞧她颜『色』不对,身子靠近些许,小声道:“可是有什么不好讲的?”

颢蓁洗净手,一边擦干一边说:“你莫要胡思『乱』想,只是今早太后娘娘说要将重阳宴饮和秋宴一并办了,当真愁煞我。”

又指着收起来的绢画道:“这些,是尚宫局准备好重阳宴饮的安排,我瞧着已是不错,只是宫中节日都是家宴1,与外面的赐宴不在同一个地方,只有官家与我等庆祝而已。是故这种规制的倒好说,换到哪里设宴,只要细些筹备即可。”

颢蓁命惜墨把殿中省拿来的绢画打开:“这,是仪鸾司2送上来的秋宴赐座图。秋宴一向不归后宫管,这图亦是旧例安排用的,一早定在了集英殿。如今太后想将两宴合并,设于琼林苑,可教我如何处置。”说罢,颢蓁闭上眼,隔着手帕用手指轻轻『揉』了『揉』太阳『穴』。

鸢姒亦奉上盥帨助溪芠擦了手,溪芠仔细看了那些布局安排,道:“谁说不是呢,进宫这么些年了,重阳节都是在元俨殿过,也不知太后娘娘是何意,定要搞这么大排场。”

“最烦心的当属官家的意思,官家若是不同意,明日还得再和太后娘娘讲明,若官家同意,却不知二宴同办,他要如何从百官群宴处来咱们姐妹坐的地方。”

溪芠这次过来,本想讲讲杨婠的坏话,瞧这架势怕她也没这个心思,随即笑道:“若是如此,就不在这里碍着姐姐的事了,想来姐姐还有许多忙的,妹妹找别的地方安置自己。”

颢蓁稍加挽留了一下,便命芹香送她出去。惜墨挪走溪芠的茶,拿过那些绢画,站在一旁小声嘟囔:“点好的茶一口未喝,连婕妤这来去似一阵过堂风。”

颢蓁哼笑一声,接过惜墨手里的茶盏道:“我却没提过叫你点茶是替她准备的,要不我盥手做甚?”

惜墨笑道:“倒是奴婢考虑不周了。”

颢蓁摇摇头:“她便是这样的『性』子,留下了也没别的事可做,直溜溜瞧着我有什么意思。”又侧眼看着惜墨道:“纵是留下了,她脑中只识得搬弄是非,除了碍事,还能怎样。”说罢,继续看尚宫局的绢画。

晚上赵祯过来,今夜是阎文应伺候二人吃饭。上第四盏点心的时候,徐促安排端了两碟密浮酥捺花上来,分给二人。颢蓁心中烦闷,便不大愿意讲话,点心也放着不动。

赵祯劝慰道:“朕明白小娘娘的意思,景德四年的时候,先帝曾大宴宗室于琼林苑。想来娘娘也是想借此怀念与先帝的夫妻之情,与大娘娘的姊妹之恩。”

颢蓁道:“官家可有好的办法?妾身也不想逆了娘娘的一番心意,今儿早在慈寿殿,娘娘感怀先人,着实伤心了一阵。”

赵祯想了想,道:“不如就顺了小娘娘的意思,只是皇城外的事你不用理会了,依大娘娘长宁节3那样安排即可,琼林苑呢,朕同样只设宴宗室,全部交于殿中省的办妥。”

颢蓁喜道:“这确是妥帖。”因此不再烦忧,吃起碟中的点心。赵祯瞧她心情开朗,便讲起吕夷简朝下见他,又说到绝女谒一事。颢蓁于是道:“妾身知道陛下向来对太后近臣不满,只是太过迅速,就似有备而来,有备则无情,只怕引起朝中人人自危,再无人进言就不好了。何况妾身以为,官家一向以仁孝治天下,孝字当头,却突然排除娘娘所有亲信,外界当作何想法?”

赵祯命阎文应等人出去,仔细无人了才道:“我在见吕夷简之前,已经安排好周成奉。那时只有他留下来,其余内侍皆在外等候。如此,那些内侍便会奇怪。待到吕夷简情绪激昂,周成奉再出去殿外,‘不经意’传与殿外守着的内侍知道。纵是事不关己,那些内侍也定然觉得是什么紧迫事,再口耳相交下去。如此,旁人自然知道我是迫不得已,那些人也只会恨吕夷简了。”颢蓁点头附和。

待谈到明日要降了赵稹,晏殊等人的官位。颢蓁却疑道:“章献娘娘在位十二载,莫说这些个办了的人,那吕夷简亦是娘娘一手提拔。既然众人皆系亲信,难道娘娘升了吕夷简中书省宰相的意思,却是要疏远他?妾身觉得不通。”

赵祯点头道:“你仔细说说。”

“官家做戏与那吕夷简看,吕夷简便不会做戏与官家看吗?孟子说‘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妾身以为正是讲吕夷简这种人。如今他先咬住别人不放,反倒使官家找不出事情批评他,亦找不到地方指责他。可究竟是因为他本身无错,还是官家被他激昂之语蒙蔽了?那吕夷简同官家提起天圣十年的大火,官家可记得,大火过后,章献娘娘命何人做了修内使,不正是那刚直不阿的吕夷简?没多久,娘娘拿了自己的金银器去换来缗钱二十万,用来贴补修筑皇宫之事。倘若娘娘真的疏远吕夷简,又何必任他为修内使,何必再自己贴钱二十万助他?官家,妾身可要说一句,既要防人,便不能放过一人。”

赵祯听了,不知作何想法,且听下回分解。

1宋朝宴饮制度极多,但一般节日宴饮皇帝虽会赐宴群臣,自己不会参加,而在宫中与众妃嫔举行家宴。

2仪鸾司,归殿中省,宋代宫廷掌仪礼的官署。管皇帝祠郊庙﹑出巡﹑宴会和内廷供帐等事务。

3长宁节,仁宗为庆祝章献生日,而赐宴百官。

第十六回 入合仪赵祯罢群臣 文德殿夷简被左迁

却说赵祯听了颢蓁这一阵分析,心中虽然认同,嘴上却取笑道:“你若不是皇后,说了这么多议论朝臣的话,自当是女谒之一了。”

颢蓁正『色』道:“妾身纵然身居坤宁殿,妄议朝政亦是女谒。只是天子以四海为家,天下的事皆是陛下的家事,陛下想提拔一个亲近的大臣,都要替天下万民考虑。妾身,虽只是章献娘娘定下来的,却始终是陛下之妻,是天下之后,身居此位,怎敢一簧两舌,妄言谄语?陛下是当世明君,是非对错心中必有衡量,妾身才敢讲出心中所虑,若非如此,妾身已是大罪之人。今日陛下若觉得妾身有半点想干涉朝政的意思,则处罚任之。”

赵祯见她说的情深意切,心中很是宽慰:“我昨日来向你提起女谒一事,当真是想着你与章献太后的关系,因此有许多顾虑。如今你已言明至此,我又怎会再有所怀疑?”话既讲开,两人都放下芥蒂,一夜过去。

次日恰逢九月初一,于是举行入合仪1,因此不在前殿上朝,改为在文德殿接受百官朝拜。

赵祯在坤宁殿梳洗完毕,颢蓁亦亲自帮他打点靴袍。出了坤宁殿,乘上御辇,往长春殿过去。

没多久到了殿前,殿前都虞候胡培安从殿里出来,告诉赵祯外面的文武百官已经在文德殿的殿廷东西站定。

不一会儿外面有人报举了“官齐”的牌子,派人送到这边,赵祯于是从御辇上下来,准备入殿。

这边文德殿里,先是武官担任的枢密使上前,候着赵祯从长春殿出来,到御座上坐下,开始阅读呈上来的章奏目录。

此时众亲王,武臣依次向赵祯两拜。

接着,吕夷简率晏殊等人向赵祯七拜。

然后文武百官入殿,再七拜。

拜完后,群官依次退出文德殿,到殿廷外面站立候着,只留重臣于殿中。

赵祯问过可还有事要奏,见无人说话,道:“你们要是没事,那朕有事要宣。”众臣见赵祯语气不善,不知将会怎样。

赵祯命吕夷简替自己下旨,吕夷简上前,接过安排,看了眼道:“枢密使张耆上前。”

张耆于是站出来回道:“臣在。”

“张耆罢为左仆『射』,护国节度使,判许州。”

张耆大惊,道:“陛下!臣并未”

吕夷简不等他回嘴,便接着宣读:“枢密副使夏竦,参知政事陈尧佐,枢密副使范雍,枢密副使赵稹上前。”

四人面面相觑,却只得出列:“臣在。”

“夏竦罢为礼部尚书,知襄州。陈尧佐罢为户部侍郎,知永兴军。范雍罢为户部侍郎,知荆南府。赵稹罢为尚书左丞,知河中府。”

读至此处,殿中所有官员十分震惊,纷纷道:“陛下,为何做出这样的决定?”

吕夷简大声命令众人肃静,继续道:“参知政事晏殊上前。”

晏殊全然不知自己做了何事,但也只能出列:“臣在。”

众大臣忙道:“陛下,罢相一事使不得啊!陛下,请三思!”

吕夷简不理,仍道:“晏殊罢为礼部尚书,知江宁府。”

晏殊听了,不动声『色』,只瞧向吕夷简道:“吕平章事,缘何如此?”

吕夷简看向赵祯,赵祯冲他颔首。吕夷简于是道:“我日日于朝堂之上,眼见陛下圣政日新,每有良策却不可施,心中实在可惜。如今陛下选人,大都出自茅庐草堂而非乡绅,这是极大的盛举,本是好事。然而章献娘娘垂帘这些年,提拔了许多亲信把守重位,亲信的亲信也把下面的官职占满了。使这些努力考取功名,想要报效朝廷的有志之士无法求得一官半职。而朝堂上这些大臣,也未必各个都是在其位,谋其职者。只是以陛下聪明,必然知道何人以邪说来抵抗正论;何人妄称祸『乱』,实是想撼动朝廷;何人以结党营私,何人攀附亲贵,何人是忠者,何人是『奸』者。陛下如今愿意明判是非,断然行之。你们若小不忍,则会害了大政。”

晏殊道:“吕平章事讲得没错,只是为何臣等便是『奸』者?”

此时朝中群臣『骚』『乱』异常,劝诫之声不绝于耳。赵祯挥手命众臣安静,道:“忠『奸』之事,你们问过吕平章事就可以了,如今朕尚有一事未决。同平章事吕夷简上前。”

吕夷简一愣,心中一阵不详预感,亦不愿转身上前。晏殊瞧着,冷笑一声,对吕夷简道:“平章事,陛下要你上前听命呢。”

吕夷简慢慢转过身,不解的望向赵祯,却见赵祯并不瞧他。于是合手躬身道:“臣在。”

“吕夷简罢为武胜节度使,判澶州。”吕夷简站在原地,似五雷轰顶,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赵祯这才看向吕夷简:“吕夷简,你自己已说得如此明白,还不快快领命?”

吕夷简这才明白过来,自己着了这年轻皇帝的道儿,太阳『穴』上青筋毕『露』,眼角抽搐,咬着牙,一字一顿道:“臣,武胜节度使吕夷简,谢陛下!”

赵祯点头:“你虽是罢为武胜节度使,亦替朕宣了方仗吧。”

吕夷简只得称是,回身喊道:“中书公事,臣等已具文。”遂率领众臣从殿门出去了。

赵祯来到偏殿,周成奉上来报素琇已经回来了。赵祯十分喜欢,赶忙命人将素琇带来。素琇过来向赵祯道了万福,又说前面采的木犀花没能来得急泡着,都已不能用。赵祯亦觉得无妨,只让她快快疏解了自己涩痒之事便可。

另一边慈寿殿里,颢蓁率着众妃向杨太后请安,说到赵祯准备以长宁节礼仪做二宴合并,只在琼林苑设宴宗室,杨太后也未有不悦。讲了一阵后都各自回去了。

拂玉伴着苗匀婉回到薰兰阁,才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出一阵笑声。掀开帘子进去,却是苗匀婉的娘亲,赵祯的『乳』母,齐国夫人许氏在与众宫女内侍说笑。

不知众人在笑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1入合仪,每逢初一十五,皇帝不适合上朝,便会在内殿朝见群臣。由唐朝开始,至宋朝发展成一种百官朝见的仪式。

第十七回 薰兰阁许氏无遮拦 观稼殿匀婉探虚实

见匀婉进来,许氏拍了一下脑门,笑道:“哎呦,我这老婆儿把你房里这些没眼睛的都骗进来了,娘子可别介意。”

匀婉微笑着说不碍事,又问在笑些什么。

许氏因道:“娘子知道皇城里边儿的奴婢们要是生了小疾,没法找太常寺的瞧,只能找尚宫局熟悉巫符的女史们替咱们做法。我前些个日子不知是吃寒了还是怎样,腹痛泄泻了好久,今天憋着去找了尚服局的何典仗,这里数着她最懂这些偏的邪的。你知道在里面遇到了谁?”

拂玉道:“也只能是宫女了,娘子们都有太常寺的关照,自然不用。”

许氏捂着嘴笑了起来:“倒是宫女,是连婕妤房里的棋巧。”

匀婉道:“这两日过去向太后请安,都有瞧见她,不似生病的样子。”

许氏一脸讳莫如深,招呼她们靠近些,别的宫女内侍虽听过,却也都忍不住靠过来。许氏小声说:“棋巧问何典仗,杨美人尚美人霸着官家,没有别人御侍的份儿,官家这两日不知道为什么又都夜宿在了圣人殿里,愈发少去找连婕妤。有没有什么办法,叫连婕妤御侍一次就能生个龙子,毕竟次数没有那两个娘子那么多。”

拂玉笑道:“若当真有这个方法,那两位美人早不知道生了几个了。”

许氏叫她别打岔:“何典仗告诉她,你转告娘子,夜里把官家的两个袋子都放进去,就能生了。”

众rén dà笑,匀婉亦‘扑哧’笑出声,只是立马羞的脸上一红,坐到卧榻上,气道:“你说这些作甚!”

许氏还是说个不停:“棋巧临走的时候,何典仗还在后面喊:记得,千万别漏得一个。”

众人又笑做一团,匀婉转头看到拂玉也在痴痴乐着,啐了一口:“你这没羞没臊的,懂什么就跟着乐。”

拂玉亦红了脸,低头道:“娘子别生气,奴婢虽不知是何意,但却总觉得好笑。”说罢,又掩嘴笑起来。

匀婉对许氏嗔道:“你别老在这里讲这种污糟事,传出去,这薰兰阁成了什么乌烟瘴气的地方。”又轰了屋里的宫人出去外屋。

许氏一屁股坐到匀婉旁边,道:“娘子这话说得,我听了这个,连肚子的不舒服都忘了,立马跑来说与你开心,我也是担心娘子日日闷声不响的,在这宫苑里闲得发慌。”

匀婉轻叹一声,看着许氏,才注意到她今日外面只穿了一件乾红销金大袖衫子,里面一层褐『色』夹袄,袄的领子还半开着。匀婉伸手替许氏把领子扯紧,埋怨道:“如今天儿这样冷,你怎么还敞着领子。”

许氏笑道:“我这日日都喜欢在观稼殿做些农活,可不比娘子你们娇贵,一点不觉得冻。”

“就是如此才生的病,还不觉得呢。”匀婉忽又想到一事:“那观稼殿不是在后苑吗,你这两日就没听过什么风言风语?”

“听说了,但没亲眼见过。这阵子,别说鬼了,人也没多少。白日里除了尚宫局的偶尔来人,还有一些瞧着眼熟的,就见过一个仙韶院的闺女去。”

“仙韶院的女乐不赶着重阳宴饮的表演,去后苑作甚?”

“那闺女有尚服局的女史跟着,两人说话还总是‘娘娘长,娘娘短’,八成是奉命过去的,许是去摘些花儿草儿,留着簪花用?”

匀婉听着,暗忖道:“昨日太后娘娘知道后苑闹鬼,虽显得关切,但最后却突然安排给圣人这么多事,不让她得空去查个仔细。”又问:“那女乐多大年纪?”许氏说约莫**岁光景。匀婉心中又是一番思量:“**岁的女乐能奉娘娘什么命,且怎么和尚服局的一起过去?”于是对许氏道:“娘亲,中午在这里用膳罢,下午我陪你去观稼殿看看。如你说的,日日闷在这里,也不舒坦。”

许氏『摸』着匀婉的手,笑道“早该这样”。

匀婉又嘱咐拂玉去寻些红枣来,对许氏说:“已经寒了,多吃点热『性』的果子也是好的。”

许氏开心,又对匀婉聊了些宫里的闲话,只是匀婉心思并不在这些,许氏说多了觉得无趣,便帮匀婉做起女红。中午用膳的时候,匀婉亦吩咐准备些四和汤,治许氏的腹冷内寒,脾胃不适。

才吃完,许氏便说坐不住了,要匀婉陪她出去走着。匀婉觉得消化消化也好,拂玉便陪同两人一齐去往观稼殿。临近秋收,观稼殿的水稻都已熟透,赤澄澄一丛,当真喜人。

许氏是农『妇』出身,喜爱讲农家的故事,对以前的夫家总有留恋。皇城合适的『乳』母并不好找,只要被选了去,便要丢下自己的孩子,是故只能从下层人家寻得,有些甚至从偏远的农村觅来。赵祯小时候,许氏经常讲宫墙外的故事与他,他总觉得十分有趣。只是许氏讲话太过直白,不懂修饰,为人也直楞,总得罪别人而不知。况宫中对『乳』母的要求全然不似寻常宫人,哺『乳』之时不需避忌太多,致使许多宫人心下不喜。终于有一日,众宫人在章献面前诋毁许氏,将她赶出宫外。

这与许氏来说并非坏事,可以早些出去回到夫家,已是求之不得。回来又添了一个女儿,更是欢喜。不过宫里的小皇帝终究是自己喂大的,心里便将他看的和自己的孩子一样重。

赵祯即位那年,仍十分怀念许氏。便又问过章献,章献对当年赶她出宫一事早已不在意,于是赵祯命人将许氏接回宫里,封至齐国夫人。许氏的夫君苗继宗,亦封了右班殿直。而许氏实在离不开女儿匀婉,赵祯亦答应让匀婉随许氏一同入宫。

章献瞧匀婉生的漂亮,温淳和顺,全然不似农家女,十分喜欢。赵祯亦觉得她气度文雅大方,早早的封了仁寿郡君。杨婠,尚馥芝选为美人之时,又封了她为才人。匀婉从不与别人争宠,却是和许氏一样,因幼时曾在农间生活,偶尔对农活亦有些兴趣。

许氏看着这些稻子,对匀婉笑道:“你瞧,生的多好。”

匀婉看了,也笑说确是不错。但她总想着瞧来往后苑的人,因此心不在焉,打发了拂玉到另一边去殿后看看,走到许氏身边小声问道:“娘亲,你说那女乐与尚服局的来往总提娘娘如何如何,可有听清她们讲的什么?”

许氏正蹲着,仔细看稻子有没有生虫,听匀婉提起,便随口答道:“你莫要关心太后的事,那女人可不好惹。”

匀婉一惊,忙四处看去,生怕有人听到:“娘亲,这话说不得,被别人听见,可是大不敬。”

许氏“噢”了一声,以手掩口道:“一干活儿就顾不得许多,便当我没提过就是了。”

匀婉在一旁思前想后,终是小心问道:“娘亲,你便告诉我一人,千万不要再给别人提起了。”

不知许氏要做何说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冤乳母痛忆妖帽案 孝才人苦思破鬼谋

许氏要匀婉蹲下,匀婉觉得不便,拉许氏到观稼殿里面坐着。许氏径直坐到殿中的黑木圆背交椅上,匀婉觉得不雅,只立在一旁。

许氏道:“你纵知道了,也只能当胡说,不能当真。”匀婉点头称是。

“先帝在位久,可是子嗣少。官家长到八岁时,先帝都没有别的儿子,却一点立太子的意思都没有。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章献娘娘急坏了,但是另一个更急的人是现在的太后。”

“章献娘娘虽是官家的生母,但却是太后娘娘带大他的,心急也正常。”

“据章献娘娘的宫女说,太后娘娘着急并不完全为了官家,也为自己的家里。章献娘娘出身微寒,但已身居皇后高位,朝中亦无亲信,纵然不立太子也不碍她的事。”

匀婉眉头一簇,接口道:“我隐约记得彼时太后娘娘的叔父在宫中任天武副指挥使,父亲亦在朝中担知制诰,虽不算高品官位,但却极易与重臣有过密联系。”

“正是,那时候先帝身子也一天天变坏,其实大家都明白,可能时日无多。而且先帝的魂儿”许氏伸出手指敲了三下扶手才道,“瞧着样儿像是也丢了。”

匀婉不敢打断,只觉得母亲似是要为自己讲出什么极为骇人的事情,亦不再介意别的,蹲到许氏身边,耳朵贴近,仔细听她讲。

“自打大中祥符三年我入宫,不仅逢年过节,几乎日日都有地方在办着祭天的仪式。你娘我纵是个农『妇』,看到这景象,都觉得异常。”

匀婉听着,忽然想起:“是了,我伴着官家读书,亦发现大中祥符到天禧年间,有大量发现苍龙,麒麟,五彩灵芝的记录。我都觉得诧异,这些景象若如此常见,怎地现在却听不到了。”

“你道是为甚?那是为了和辽国争。哎呀我也说的糊里糊涂,反正就是那辽国的土皇帝,和先帝都自命正统,所以先帝才这样大兴道场,四处做法,最后做的痴了。其实会有许多异相传闻出来,正因为朝中大臣心里知道,先帝对祥瑞影响天命正统的事情十分在意,便有那王丁1二人,日日报祥瑞的事与他听。”

“你又如何懂得这些?”

“我自然不懂,都是听太后娘娘对章献娘娘讲的。”

匀婉这才明白,问道:“你言下之意,太后娘娘正是借着自己的叔父与朝中大臣得到了联系,才知道这些?”

“许是如此吧。”

“这便是太后娘娘不好惹的地方?”

“当然不止这样。你知道天禧二年,大街小巷都疯传的帽妖吃人的事吗?”

“知道,小时候听爹爹讲,那些日子都不出去种地了。白天睡觉,夜里将屋子关上,再用木板铺的严丝合缝,饶是这样都不放心,搬着几子坐在屋里守着,手里的砍刀从未放下,一点风吹草动便唬得他不敢入睡。”

许氏摇头叹气:“别说你爹爹在宫外,纵是宫里,都有禁军时时举着剑。宫中剑影『乱』晃,寒气森森,更是人心惶惶。那时在大街上,只要有人瞧见什么动静,就吓得尖叫,一人尖叫又引得旁边的屋子里人跟着人尖叫,只一点事就令京城尖叫声不断。我在宫里都听到过,那时候的官家也常常吓醒。”

“至今不知那帽妖是何物,只听说形似宽帽,会飞天遁地,侵门入户,化作黑狼,食人骨肉。也有人说会施咒致人疯癫,便是请了道士,天明去看亦会化作一团血肉。”

许氏冷笑道:“不知是何物?其实连究竟有没有此物都不知道。”

匀婉不懂,此事又和太后有何关系。

许氏道:“有日夜里,我又被外面的叫声吵得不敢睡觉。仗着宫里对『乳』母不大在意规矩,就跑到福宁殿前禁军最多的地方呆着。他们瞧我一个『妇』人在此处,知我是官家的『乳』母,便没在意,我就在福宁殿守到天明。谁知第二天,我回寝处休息。等醒来先帝下朝,令后宫众人聚在一起,说钦天监的在朝上报,昨夜有三丈多长的灾星,从福宁殿北向南划过,因此又要开坛。我瞧先帝的样子显是骇到了,面上一阵青白。”

匀婉疑道:“昨夜你便在福宁殿前,怎么没看到灾星划过,天武禁军亦没有人觉得奇怪?”话才出口,已明白过来,小心道:“天武禁军,都是太后娘娘叔父的人。”

“我可没有你这般机灵。回到坤宁殿,正巧遇到杨太后与章献娘娘又在告诫宫女这些事。我于是悄悄告诉杨太后,说我昨夜在福宁殿前,并未见到灾星。杨太后听了,只说会与先帝讲过,命我先不要四处声张,免得引起宫人更多猜疑。可是第二天,杨太后的宫人便在先帝面前诬陷我偷了东西,先帝这才赶我出宫,回到家里。”

匀婉深吸一口气道:“娘亲出宫,竟然是杨太后的手段。”心下又想到:“想来是怕你将钦天监的诳语戳破。如此,朝中宫中的欺君作为,太后娘娘竟是知道的!”

许氏道:“我却是想了好久,直至官家被封为太子后,一切谣言突然消失无踪,我才明白是这么一回事。”

匀婉幽幽起身,心中明白,当年那一场唬得整个京城杯弓蛇影的帽妖食人传闻,竟是章献娘娘与杨太后联合朝臣对先帝上演的一出阴谋『奸』戏。

先帝在位时,虽有潭渊之盟,然而休养生息已经十分足够,于是太宗太祖期间并不流行的小报,只要识得读书认字的,都人手一份。甚至连邸报这种以前乏人问津的官报都有人瞧过。

匀婉记得,最开始也是村里的夫子传出的帽妖异闻,想来这些谣言便是有人控制了这些邸报小报,才得以流传开。

这一切,都是为了『逼』先帝立太子!

匀婉越想越疑,越疑越惊,越惊越怕。

倘若真如自己所想,那官家复招娘亲回宫,太后会不会觉得自己都已经知道了这些事?虽然先帝已经驾崩,此事过去许久,然而我侍奉在官家左右,如若太后娘娘觉得我知晓当年事,再对官家吹起耳边风,太后岂不是会对我们娘儿俩下手?

念及此处,杨太后平日看似雍容和蔼的笑容,愈发可怖起来。

如果她当年已有此番作为,如今看来,杨太后绝非无的放矢之人,那后苑闹鬼之事,莫不是那帽妖案准备借尸还魂了?

踌躇一阵,似忽然想起什么,匀婉拽上许氏便往殿外走。许氏实在不晓得这心思细腻的女儿到底想到了什么,但却明白女儿精明,做事有她的道理,总不会害她,识趣的闭嘴跟上。

1王丁二人,即宰相王钦若、丁谓,真宗晚年二人常以天书、符瑞之说荧『惑』朝野,赵恒也沉溺于封禅之事,广建宫观,劳民伤财,致使社会矛盾加深。

第十九回 古井旁匀婉破疑案 寝房里尚服生新计

却说匀婉在观稼殿听了许氏的一番往事,心中大有主意。于是唤来拂玉,三人一齐来到延春殿的古井。拂玉因知道这井最不干净,惶惶不敢上前。匀婉训道:“平日里爱抢话,现在倒不敢出风头,真是没用的东西。”便自己走过去。

匀婉围着井边转了一圈,没有看出来有何异样,转身问拂玉缩在许氏身后到底怕什么。拂玉道:“娘子,宫里谣言,说尚功局的刘司彩不见了,便是被人投到了这井里。还说这井底有刘司彩化作的女鬼,日日等人索命呢。”

匀婉扒着井沿儿,往里面打望:“本位正是听说了此事才来瞧过,你都是听哪些人提起的?”

“昨儿早上从太后娘娘处请安出来,听坤宁殿里的惜墨提过。”

“这是圣人去派她打听的,就没有别人再讲了?”

拂玉低头想了一阵,忽然抬头道:“娘子这样一说,倒是之前经过内东门司的,还有去尚服局的时候,都听到了点,连前些天咱们的厨娘1都多多少少提过一句。”

匀婉听着,眼睛眨了两下,心道“怎么又有尚服局的事”,接着伸手握住井绳,卖力的把打水桶往上拉。拂玉在后面小声喊“娘子,做这等粗活可使不得”,但又不见她出来帮忙。

许氏见匀婉如此,亦不多问,撇开拂玉走上前道:“娘子哪有力气,还是我来吧。”匀婉点头,在一旁扶着许氏把打水桶拽上来。

许氏将水桶放到井沿上,用手把住,让匀婉细看。匀婉于是从外面端详了下,又瞧了瞧里面,不觉有异。遂双手握住水桶的边儿,找不出什么不对,心中想不透:“竟是我多虑了?”

想了一会儿,实在没有思绪,只得又要把水桶丢下去。许氏突然道:“这水恁个不干净,还飘着油腥儿。”

匀婉听到,发现自己的位置正好挡住了太阳,于是稍稍挪开一些,借着阳光再看下去,可不是,水面上当真飘着油花。匀婉伸手捧了点水,放在鼻前细细闻起来,心中已有大概。后将水桶扔回井里,带着许氏,连同拂玉一起往回走。

许氏在一旁小声问道:“井里哪来的油腥儿,竟有人向里面倒脂麻了?”见匀婉垂首思索无暇回她,只得去与拂玉讲起来。

此时匀婉心思过得极快,原来方才那水里不是脂麻做的油,而是荏子油。一般人乍闻起来没有蹊跷,但自己幼时的记忆尚在,那阵每逢阴雨天去地里,身上批的雨衣,便涂着这东西。这油的臭味辛辣,才涂上的时候熏得不行,得过了好几日才会散去。而井水里的味道虽弱,细嗅起来味道尚在,能估到是这两日才有的。

“油亦不多,自然不是倒进去的。”匀婉边走边想,“大抵是有人将沾了这油的东西扔进去。荏子油平日多涂在布料上做防雨的用途,莫非有人用涂满了这油的皮子或者别的什么,裹了东西存到井里,随时取用?”

许氏这时又道:“娘子,心里在想些什么?”

匀婉摇头,嘱咐二人绝不可将今日之事话与第四者。许氏自然答应,拂玉也赶紧称是。

到了薰兰阁的地方,许氏懒得进去,径自走了。

匀婉便准备和拂玉一起回到屋里。才进门,便瞧见杨太后房里的祖筠正在院里守着,见到匀婉便道了个万福,笑道:“太后娘娘提起,说这连着几日娘子请安来得都格外早,怕清早的寒气重,于是吩咐奴婢送来些桂仙汤的膏子,随时饮来温润肺脏的。我这才到,见娘子不在,便立在这儿等着。”

匀婉命拂玉接过,亦颔首笑道:“有劳了。”

祖筠道:“哪里,太后娘娘一向心疼娘子。还有,方才听娘子阁里的人说娘子陪齐国夫人去后苑了?”

“齐国夫人晌午来吃过点心,叫嚷着一起去观稼殿看稻子,于是就去了,这才回来。”

祖筠点头走近些,道:“后苑不大安生,娘子可要小心。”

匀婉笑着点头,柔声道:“本位也是这么觉得,亦有劝齐国夫人不要往那边去,只是拗不过她,亦担心真怎么样,才过去瞧瞧。”

“太后娘娘总夸娘子孝顺恭谨,确是如此。怕娘娘还有别的吩咐,奴婢先行告退。”说完,又道了个万福,便走了。

拂玉拿着手里的罐子,得意道:“今儿个阁里还真热闹,上午齐国夫人来,下午太后又派人来。娘子,这桂仙汤的膏子里用的木犀花,摘的时候都不能经手去碰的,还要封好几日才能用,现在就拿来,想是后苑的木犀花才开,太后娘娘就派人去做了。”

匀婉心思一动:“木犀花除了后苑,哪里还有?”

拂玉想了一下:“除了后苑延春殿附近有许多,就是延福宫2那边,再就是得过到外面了。只是延福宫离慈寿殿那么远,应该不会特意过去。”

匀婉微微颔首:“好了,这桂仙汤的膏子你们拿去分了吧,天愈发的冷,喝些温热的东西也好。本位就不必了,甜的东西喝了总不舒服。”于是打发拂玉去存起来,自己进到屋里坐下。

匀婉总觉得,这些个事,就快能串起来了。

这边因为贾尚服是辛夷的干娘,辛夷练了舞,便回到尚服局的寝处休息,而非同仙韶院的睡在一起。贾尚服回来的时候,正见何典仗在与辛夷谈天,因道:“你们不快些休息,还在讲什么胡话。”

何典仗起来向贾尚道了万福:“你这干闺女拉着我不放,非要我给她讲签文卜卦,修道易数的东西。”

辛夷亦起来回道:“何典仗正给我讲故事,说九月初九不止是重阳节,还是太宗时候林默娘{妈祖}3的忌日。”

“那是何人。”

“说是福建那边的一个神女,好像很灵验,只是都在当地流传而已,宫里还没有拜的。”

“没有拜的就不要管了,我还有话讲与你知道。”说到此处,何典仗便识趣退下了。贾尚服坐到榻上:“我才从太后娘娘那边回来,娘娘没有因为你直接对官家讲了闹鬼的事开罪,倒是因为琼林苑设宴宗室心情不错。”

“那便好,只是今晚还用去后苑吗?”

“不去,今晚迎阳门当职的不认识,不过娘娘又有别的吩咐。”

不知杨太后吩咐什么,且待下回。

1厨娘,宋代的御厨只管皇帝的饮食,后宫发放的月奉里有自己找厨子的用钱。

2延福宫,宋徽宗建新延福宫,是将原有的旧延福宫扩建而成,此处指旧延福宫。

3林默娘,既妈祖,相传生于宋太祖建隆元年{960},卒于宋太宗雍熙四年{987}

第二十回 叹心酸母女难相依 欲结党夷简巧唤人

上回说到辛夷听杨太后又有新的意思,面有不悦,从榻上跳下来嗔道:“你们怎么都把我当作铁打的人儿,又要读书,又要学舞,又要扮鬼吓人,睡觉都睡不了,我倒不如死了,还轻省些。”

贾尚服端起身子,斥道:“你这嘴好生晦气,却不想你在这宫里能活得这般舒坦,是拜何人所赐。”

“我如何不知?我自然是千般万般的谢着太后与公主,只是我活得又当真如你说得这般舒坦?”辛夷站到窗前,背对着贾尚服,气道,“我夜里装神弄鬼多了,心中就不怕吗?白日嘴里没有一句实话,心中就无愧吗?如今师父对我都半点不信,今日在宣德楼,我已然觉得,他教我竟不似从前上心了。”

“菊三四一向阴阳怪气,你只管做你自己的,不定哪日他又好了。”

“好什么?师父心里定然觉得我坏极,不肯再好好待我了。”说着,辛夷竟哭喊起来,“我自亲娘改嫁,真的对我好的有几个,我心知肚明。你照顾我,说到底不过奉命行事罢了;公主虽仁,但止于义;太后娘娘呢,我实不知她缘何待我如此亲昵,却总要我行如此可怖之事。自此,便只有师父一人,令我觉得真切,难道这点真切我都要不得?”

贾尚服上前一把将辛夷拽过来,低声喝道:“你干脆打开窗,让外面都听个一清二楚的好!”

辛夷扭过头不去看她。

贾尚服冷笑一声:“好啊,谁成想养了这些年,太后公主竟养出了一个白眼狼,不感恩戴德便罢,还是个身下憋不紧的腌臜,小小年纪就满脑子想男人了。”

“呸!”辛夷眉梢吊起,杏眼圆睁,死瞪着贾尚服,“你嘴里少不干不净的!”

贾尚服把辛夷甩到榻上,辛夷“哎呦”一声叫唤,又就地打个滚爬起来,还是死命盯着她。贾尚服撇着嘴不说话,两人就此僵持着。

过了一阵,到底贾尚服先开口了:“你面上生得这般整齐,怎么心眼子缺了一块,气『性』如此大。太后公主是主子,待你至此已算你光耀你张家门楣了。我与你都是下人,太后命你认我做干娘,我也从未迫你开口叫我一声。”

“我有亲娘,如何能叫你,但我自认待你也不差,每次太后娘娘有赏赐,我从来都想着你一份儿。只是你已然是尚服局的首位,不把这些放在眼里罢了。”

贾尚服叹道:“我会不放眼里?宫里谁不是相依为命,互相扶持?你心里惦记我,我多开心。要知道我这一生,怕就要老死在宫里了。”

说到老死,贾尚服瞧了瞧辛夷,垂首道:“我是大中祥符六年进来的,到天圣元年放一些年迈的宫女出宫,我没有在此列,至今在宫里已有二十年的光景。现在的官家年轻,我也不知道要伺候到什么时候。能有个干女儿,你当真觉得我不中意吗?”话至此处,贾尚服的眼里也含着泪,“你说我对你只是奉命行事,你却何尝不是对我奉命行事?”

辛夷明白自己话说得过分,遂凑到贾尚服背后,依偎在她身上,轻声道:“我亲娘在公主府的时候,便说我气『性』大,如今你也说我气『性』大,看来倒是真的了。”

贾尚服抹了抹眼泪,道:“罢了,谁叫这里就只有你我可以互相叫骂呢,在别人眼里看,兴许还是福份呢。”

辛夷眼睛一湿,面前有些雾蒙蒙:“你快说吧,到底太后又作何吩咐。”

贾尚服坐直,眼睛向后看着辛夷:“娘娘说因为昨天下午你已经见过了官家,那上午吩咐过你的事,加紧就在这两天办了吧。”

辛夷一惊,从榻上站起来:“会不会太仓促了些,早知道我便多背些词儿。”

“这是娘娘的意思,你只管照做。明晚你也不用去读书的宫教那里了,回来与何典仗讲讲。”

辛夷撅着嘴,心中有些忐忑,却也只得点头。

一夜无话。

第二日下了常朝1,周成奉,阎文应一众跟着赵祯往文德殿走,忽听西挟五殿中有宫人的叫喊声。赵祯瞧了一眼,没见到人,遂看向众内侍。阎文应忙出来道:“许是哪个宫人又挨打了,奴婢这就去瞧瞧,让他们别惊扰了官家。”

赵祯道:“才下朝就有这样的事端,你仔细提醒着。”

阎文应称是退下,从文德门东边的廊子走过去,绕到大庆殿左边,问殿门前侍卫司的人,可有听清是哪一间传出来的声音。侍卫说不清楚,准备和他一起去瞧,被他拦住了。

阎文应自己一间一间挨个往里瞅,终于在第四间看到了里面有人影,于是开门进去。

只见殿中站着吕夷简与两个做内侍打扮的人。那两人对阎文应作了揖,全然不似有挨罚的样子。阎文应亦向吕夷简作揖笑道:“吕大人,奴婢可是跟着周都知一起,大人动作这么大,连官家都听到了,要进来的不是奴婢,可如何是好?”

吕夷简亦笑回:“若不是你,便当真打了也不碍事。老夫今日有章奏要上,下朝自会准备启程去武胜,留在这里瞧见他们喧哗,便过来问问,谁也说不出什么。何况你这般机灵,怎么会让周成奉抢你前面。”又看向两人,那两个内侍于是离远了些。

阎文应走到他身边,小声道:“吕大人可是为了左迁一事才叫的奴婢?”

吕夷简哼笑一声:“除了此事,还能为何,你可知道官家怎么就将老夫连同晏殊,夏竦他们一起降了?前儿个老夫眼见着官家在章奏上只朱批了那几个,分明没写老夫的名字。”

“这奴婢实在不知。”

“官家那日可还见了别人?”

“这倒没有,下午随周都知去了一趟宣德楼,应该也没什么大事。晚上就在圣人殿里用的晚膳,亦寝在了那边。”

“那圣人与官家讲话,你没侍奉左右?”

“面儿上的话就那些,不过就是重阳宴饮与大宴的安排,听来都是为了回太后娘娘的。后面就打发我们都出去了,也不晓得面儿下说了些什么。”

吕夷简心道:“你方才还说实在不知,怎么现在还分面儿上面儿下?”嘴上却还是说:“老夫昨日被降了武胜节度使,原应去藩镇领些公使钱2,多了亦无用,不如替副都知在外面托人办的宅子打点一下?”

阎文应赶忙推脱一阵,再看着地面,眼珠子闪动了几次,嘴角扬起,尖着嗓子笑道:“面儿下的话,多少还是打听到一些。”

不知阎文应如何回答,且待下回分解。

1常朝,旧时臣子对皇帝的一般的朝见。北宋时候关于上朝的安排混『乱』,经常改变,故在本文里暂用常朝与入合来规定。

2公使钱的设置是为了防止官员苛刻剥削百姓给予的一种额外补贴,“节度使,万贯至三千贯,凡四等。”

第二十一回 虑朋党西挟问小厮 复恩宠东殿劝美人

却说阎文应见吕夷简许了他好处,才又透『露』了些台面下的话:“前儿个晚上官家声音本来压的小,我们守在外面什么都听不见,忽然屋里传出圣人一句‘纵然身居坤宁殿,妄议朝政亦是女谒’,奴婢原以为是圣人平时脾气兜不住,这次又不知怎么和官家吵起来。不想后面又断断续续听到圣人说了些话,果然情真意切。”

阎文应便将听到的大概都说与吕夷简知道。

吕夷简闭眼不做声,心中却恨得痒痒:“不想老夫计算许久,却仍在章献选出来的女娃手上出了纰漏!”平心静气后才睁眼,对阎文应沉声道:“老夫这便要回去准备前往武胜就任。这两个原是宫里的,便随着你回去吧。”暗暗留了半句“绝不会这么罢了”没说出声,已疾步离开了。

阎文应在后面作揖送他走,转身瞧了那两个内侍一眼,又用下巴指向门口,那两个内侍便跟在他后面出去。

“你们是哪个地方伺候的,瞧着眼熟。”阎文应在前面问道。

那两人回:“原是太后娘娘殿里的,前些日子派去造作所跟着徐内侍。”

阎文应顿住,回身打量两人,只见两人一高一矮,眼神里却透着机灵:“我说呢,原来以前在慈寿殿院子里见过。派去造作所听着是贬了,其实跟着徐内侍做采办,赚不少油水吧?”

那两人忙陪笑着说没有没有,若有好东西,早已孝敬给都知大人们瞧过了。

阎文应点头:“倒是会说话,你们两个在这儿做戏,是受了太后娘娘的指示,还是徐内侍的指示?”问过后,又继续向前。

那两人对望一下,矮个的追紧一步在阎文应近处小声道:“是徐内侍打发奴婢去右掖门,取后苑冬日用的花种,正巧因为奴婢欠了这人的钱,他才追过来讨要,奴婢不愿人听到,进了西挟的一间小殿,不想起了口角。”

高个的也上来道:“正是,这厮不肯还钱,奴婢就打了他。被吕大人听到,进来教训的。”

阎文应哼笑一声:“这就是你们套好的词儿,预备周都知进来便讲给他听的?不愿说是谁的嘱托便罢,我也懒得打听。只是得提醒你们一句,周都知没那么好打发。”于是问过名字后命两人离开。

瞧见两人走了,阎文应亦往文德殿赶去,心里嘀咕道:“不想太后娘娘和吕大人也有关系,也没听提过。”

这边因为昨夜赵祯召了杨婠侍寝,于是第二日下午杨婠便到穆清阁来与尚馥芝说话。赶上尚馥芝正在用膳,杨婠看了眼,却只是一碗粥,又四顾一番,见阁里仍没添新的东西。

杨婠笑道:“怎么东西不置办,连吃食也省了。你这三日四日的不去给太后请安,吃的这么清淡,看起来倒真似生了病。”

“少在这边奚落我。”尚馥芝白了杨婠一眼,让她坐在旁边,“这是羊蜜膏做的粥,采薰找的厨娘懂事,近来中午都让我吃这些,说是可以治虚劳腰痛,咳嗽肺萎。只不过我也没这些『毛』病,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只有一样,我日日躺着,确实不大舒服。”

采薰又端上来一小碗,放在榻几上。杨婠端起尝了一口,觉得膻味太重,不大喜欢,又放回去:“何苦来,吃味道这么重的东西,活受罪。”

尚馥芝伸手挡住嘴,轻笑一声,对采薰道:“你告诉杨美人这东西是怎么做的。”

“回娘子,羊蜜地黄粥的做法,是先取五两的羊脂煎沸,后下五两的羊髓再沸。事先备好五两白沙蜜,一合生姜汁,五合生地黄汁调成汤,一并加进去不断搅拌,文火沸至成膏,再做粥吃下。只是我们娘子不喜欢生姜地黄,所以只用了三合,膻味便重了点。”

杨婠听着,眉萼皱起:“这么多羊脂羊髓能不膻吗,也就你吃得下去。”

尚馥芝道:“你原是四川人,自然没有我喜用羊肉。不过宫里用膳,本就羊肉最多,你入宫这几年也没改过来?”

杨婠摇头:“我说你才是,入宫这几年脾气也改不过来,这么多天也敢就在屋里躺着。”

“我不就是怕太后娘娘派人来瞧,才随时备着什么羊蜜膏,猪骨粥,鹿蹄汤,牛髓煎,都是给身子不顺的人吃的。不过这样吃四天,我就是口儿再重,也早就吃傻了。”

杨婠叹道:“分明是圣人与你的计较,你偏要去做给太后看,可不是傻了。”

尚馥芝吃完了粥,放到几子上,命采薰端下去,顺手把门关上。

这时屋里只剩两人。尚馥芝因道:“太后并不是官家的亲娘,亦无子嗣,在这宫里说话的分量比起当年章献娘娘可差远了。”

杨婠忙令她小声:“我看你当真是吃傻了,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我这不是瞧屋里就咱们两个,也替你不值得。郭颢蓁是章献娘娘亲选的皇后不假,你却也是娘娘的姻亲,论起来不比她差,怎么连那个姿『色』不如你的连溪芠都封了婕妤,你还只是美人。杨太后说是与章献娘娘情同姐妹,竟也不劝官家将你升了。到底是在官家面前说话没有章献娘娘好使。”

杨婠于是道:“你快别说了,你我虽只是美人,但以前官家赏你的东西,哪样不是恩震京师?非要图那个位份?再来官家到底叫太后小娘娘,你顺从一些总没错。”

尚馥芝哼了一声,靠在腋几上:“小娘娘?你看那个苗匀婉,什么东西,不过是『乳』母的女儿,一介农『妇』罢了。你口中的小娘娘却对她极好,我莫非要去和那农『妇』争宠?”

杨婠笑道:“罢了罢了,我说话你也一向不听,不过昨日官家找我侍寝,还有提起你。”

尚馥芝听到这个,来了精神,于是起身问道:“官家说什么,是不是要不生我的气了?”

杨婠握住她的手,笑道:“原本便不生你的气,我向官家讲了你屋子里东西都被胡培安砸了,全是无妄之灾。官家说这几日事忙,才忘记了,得闲就来看你。”

尚馥芝听了,即刻神采全都回来,从榻上站起,走到杨婠身边,得意道:“我就说,怎么这两日全宿在了坤宁殿,官家这分明就是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了。让郭颢蓁得意两日,最后还不是要回来找咱们。”

杨婠听着,亦陪着笑了一声,但瞬即劝起:“到时官家来了,你莫要再讲圣人的不是,才显得你贤良。”

尚馥芝并不当一回事,只面子上答应了。不知官家何时会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翔鸾阁昶凝谈朝事 后苑路辛夷惊落水

上回说到下午杨婠告诉尚馥芝,赵祯心中的气已消的七七八八,于是尚馥芝夜里便一直盼着赵祯过来穆清阁。只是赵祯因为要快些择定新的朝臣,以填补吕夷简等人的空缺,夜里连唤人侍寝都不得空,于是又让尚馥芝空盼了一夜。

次日常朝,赵祯任李迪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替了吕夷简的位置。又任命旧相张士逊为昭文馆大学士,这都是先帝时候的重臣,朝中亦无人敢多言。别的还有王随为参知政事,李谘为枢密副使,王德用为签书枢密院事。

新的任人安排才颁下来,便有人去慈寿殿报了。只是此时杨太后正与魏国公主赵昶凝在翔鸾阁,锦瑟知道后,便前往告知。远远的在门外便瞧见祖筠,上前说了情况,又问里面在做什么。

祖筠指着里面小声道:“两位主在里面看诗呢,你且等一阵。”

翔鸾阁是后苑的藏书阁之一,里面放的多是歌诗、箴、铭、赞、论。俩个人因此等里面没有了谈天的声音,才进去报了殿前的情况。

赵昶凝起先不做声,等听到李谘的名字,笑说:“官家这也是有些矫枉过正了。”

杨太后从架子上取下一本书,随手翻着:“张士逊和李迪都曾任过太傅,与官家的关系自然比章献娘娘一手提拔起来的那些亲近。王随一直在翰林院做侍读学士,不大参与殿前的朋党纠结之事。王德用更多次拒绝章献娘娘内降军吏的要求,官家正值巩固权位的时候,自然喜欢用这些人。”

赵昶凝却说:“别人都不碍的,唯那个李谘,前些年提出的贴『射』现钱茶法,已经得罪了不少人。我府辖的地方,有些茶地。我由是听人提过,茶农对这个办法很是不满,正备着闹事儿呢,到时候还是得他自己出来担着。”

“我隐约记得,官家年幼时,李谘好似做过一段时间太子中允。”说到这里,杨太后笑着摇摇头,“官家还是年轻,想着都用了熟人便易施行政令。”

说罢,杨太后又将手中的诗册塞到赵昶凝手里。

赵昶凝接过一看,上面写着:“异香浓艳压群葩,何事栽培近海涯。开向东风应有恨,凭谁移入王侯家?”

再看谁人写的,却落得吕坦夫的款。

赵昶凝道:“吕坦夫是吕夷简的字吧。”

“是了,许是早年写的,收到了翔鸾阁里。”

“可惜,这诗写的野心不小,如今还不是被贬到武胜去。”说着,又将册子还给杨太后。

杨太后复看了一眼那诗,又在嘴里读了一遍,低头对赵昶凝小声道:“吕夷简这老精贼,这些年在朝中耕耘了多少羽翼朋党,怕是章献也数不过来,我却是不信他会在武胜安稳的当个节度使。”

赵昶凝也小声回道:“驸马在世的时候,那李迪就已官至宰相,分明是被吕夷简挤下去的。如今又给了他机会上来,李迪还会留出半分余地与他?”

杨太后笑道:“这却要看吕夷简的造化,也要看李迪是不是真的精明了。”

两人说着,从翔鸾阁出来,杨太后与赵昶凝分别由祖筠与丹茹扶着,一步步走下青墨石阶。翔鸾阁的位置颇高,从墙下暗影行过,往往遮阳蔽日,由下向上打望,颇有黑云压城之感。

在屋里站久了,又有秋风肆虐,赵昶凝不免觉得身子发冷。丹茹忙替她批上一件浅青银绣鹤氅,只是今日并无太阳,无论怎么保暖,心头还是觉得郁郁难欢。

赵昶凝回身,抬头看着翔鸾阁,默默不语。杨太后问她怎么了,她方道:“到底是老了,身子觉得有些冷。记得年轻时候,还曾在这里陪过太宗御书,另有几个兄弟姐妹,如今却只剩我一人。”说到此处,不觉眼圈一红。

杨太后劝慰一番,赵昶凝又道:“你今日唤我来此处作甚,平白无故添些悲秋情绪。”

“自是我也念着你,虽然除了丧服,心里还是不好受,就叫你多来宫里陪我谈心。”

赵昶凝又四周环视一遍:“宫里的流言都传到外面去了,说这后苑里面闹鬼,可是真的?”

“你也说是流言,何况qing tiān bái ri的,哪来的鬼。若觉得不干净,咱们快些回去就是了。”

说着,两人又开始往外走。

忽听人喊道:“落井了!有人落井了!来人救命啊!”

杨太后问是哪里的声音,祖筠说听着像延春殿那边的,赵昶凝忙说快过去看看,别出了人命。

待匆匆赶到延春殿古井附近,只见已有几个内侍围在井边,其中两人拉着井绳,废力往上拽着。

五人赶上前去,别的内侍忙作揖,杨太后让众人作罢,先把人救起要紧。吵闹间附近又赶来一些人,本来两个人在拽,现在变成四五个人在拽。终于,从井里伸出一只女人的手。

祖筠锦瑟上前,将那女人往外扯,另有几个内侍上去一通拉抬,终于将井里的人救了出来。

只见这人手里还死命搂着另一个,赵昶凝看了个仔细,大叫:“快,找太常寺的来!”

杨太后看了也急道:“还不快去,这是我殿里的人!”

不等别人动作,祖筠早已往太常寺赶。

你说这井里拉起的这两人,一大一小,不是贾尚服和辛夷是谁?

贾尚服不大有事,锦瑟上前将她扶起。只是辛夷不知晕过去还是溺了,没有醒着,赵昶凝十分捉急。

贾尚服缓了缓劲,费力道:“她应该没多大事,只吃了几口水。”看见赵昶凝与杨太后也在,忙要做万福。杨太后亦说不用。

果然,太医还没赶到,辛夷已慢慢睁开眼。杨太后上前,问道:“你觉得如何?”

辛夷眼前模糊,摇晃着脑袋要坐起,眼睛一时翻白一时翻黑。好不容易看清人,只虚虚说了一声“你”,竟又晕过去了。

杨太后忙命人将辛夷带回慈寿殿,安排她躺到卧榻上,与赵昶凝坐到另一边。杨太后问:“太常寺派人来了吗?”

刚问完,就听外面祖筠的声音传来:“太后,人到了。”

只见一太医来到屋里,见到杨太后赵昶凝,作揖道:“臣卢祖翊见过太后娘娘,见过魏国公主。”众人赶忙命他去瞧辛夷。

卢祖翊称是上前,刚要看过,突然辛夷从床上坐起,惹的众人一惊。

卢祖翊于是问她些话,她亦不答,只呆呆看着前面。杨太后有些担心,起身站到卧榻一侧。

辛夷见到杨太后,兀地尖叫起来:“你!缘何是你!你将他还与我!还与我!”

不知辛夷发生了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皇城内惊生情志病 后宫中谁料鬼做伥

话说赵昶凝与杨太后救起辛夷后,惊觉这已是个满嘴痴言妄语之人。嘴里一会儿喊着“你将他还与我”,一会儿又唱着戏,正是《哭骰子瀛府》那段。没留神,就从床榻上跳下来『乱』跑,速度疾迅,满屋大人竟抓不到她,且凡是碰到的东西,便要砸至粉碎才罢休。祖筠忙唤内侍把殿门封住,不许她出去,又与几个宫女使力气将她锁在床上。

辛夷仍不肯停,手脚扑腾,几欲挣脱。嘴里始终叫嚷着脏话,仰头对空狂骂起来。什么“你这做惯了奴婢的奴婢的贱婢”,什么“蚊子飞过都要刮下二两肉的精贼”,什么“手眼生疮满嘴长蛆的短命婆娘”,无不芜杂粗俗,鄙俚浅陋,吵的慈寿宫里众人皆皱眉掩耳。

宫女们都说,这分明是见了鬼,撞了邪,不知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卢祖翊说这可能是情志受损,但实在无法与她瞧过,方才想替她诊脉,稍稍松开一只手,便开始『乱』抓『乱』挠,又骂道:“你这太常寺的小贼,什么身份,也可以替本位诊断?若要近身,叫齐宣过来,要他将儿子还我!”说罢,又开始扯自己的衣角裤子,直直的『露』出了里衬大腿。锦瑟祖筠忙挡住让卢祖翊先出去,不许多看。

赵昶凝奇道:“齐宣不是先帝时候太常寺的医丞?她如何知道这名字的?”

几个女人又将辛夷的手绑好,拿来一条檀『色』绸缎毯子替她盖上,卢祖翊人在外面问『摸』起来是冷是热。锦瑟遂『摸』了她的身子回说“微热”。

卢祖翊便说微热尚好,千万别让她四肢发冷了才行,否则可能命只有一日了。

赵昶凝瞧着心下难受,杨太后因带她出去前面慈寿宫里坐着,又命人把贾尚服卢祖翊也带来。

两个内侍扶着贾尚服来到慈寿宫,杨太后赐她坐下,贾尚服谢过,卢祖翊则站在一旁候着。

赵昶凝问究竟发生何事,怎地又是落井,又是癫狂,贾尚服由是说起缘故。原来八月三十那晚,辛夷回到寝房,告诉她自己在宣德楼见到了赵祯,怎料说着说着就突然抽搐起来,似犯了风邪癫狂的症状。这一闹唬的贾尚服手足无措,才反应过来要救人的时候,辛夷已经口吐白沫昏了过去。

卢祖翊生怕杨太后觉得他办事不力,立刻道:“若是癫狂的症状,则不能让她再躺着。要安她的五脏,下气才可,可以吃白雄鸡羹方。”

贾尚服说后来又不似癫狂,因何典仗替她看过,说是不知道冲撞了什么东西,只得暂且用符咒压住。倒也真的有用,安生的过了两个白天,但一到夜里,便似瞧见了谁,要说一夜的话。

卢祖翊又『插』嘴道:“若是如此,按《肘后备急方》的说法,鬼击,魇寐不寤,惊邪恍惚,倒也是癫狂症的症候。”

赵昶凝烦道:“你收声,等人说完再来诊断。若是有用,也不用在这里站着了!”卢祖翊悻悻闭嘴立好。

贾尚服则继续道:“今日上午,则一直卧床不起。奴婢将寝房的门锁上,怕她四处『乱』走,不想回来的时候却见和合窗大开,人却不在屋里,跑了。奴婢一路问人,则有人瞧见她往临华门走去。奴婢于是追至临华门,正看到她进后苑,便自追来。待靠近她,却听她嘴里一直唱着戏,又念着词,什么我儿缘何不认我之类的话。”

赵昶凝叹道“真是愁煞人”,又对杨太后说:“这闺女打小跟着我住在府里,我对她也有情分。况且她这般聪明伶俐,生的模样俊俏至极,我极想将她养大,再送与官家。如今她这样遭罪,莫说多年的心血费了,就只念旧情,我也不忍。”

杨太后亦感叹:“可不是,我都可怜她,只是不知这究竟是撞邪抑或生了癫狂。”

两人沉默一阵,卢祖翊在一旁道:“不若让臣再去瞧瞧,有没有法子再替她诊治。”

杨太后点头。卢祖翊便要回去看病,无意中瞥见杨太后,见她虽嘴上说“好”,原本急切茫然眼睛,却突然直愣愣朝向他。卢祖翊吓得一哆嗦,低着头不敢多说,咽了咽口水,再一抬头,却见杨太后目中似有把刀子,只消他一开口,便『插』进他的喉咙。

赵昶凝没有注意到这些,突然想起个事,对杨太后道:“玉清昭应宫里留下的那些殿宇,不是日日都有人在做道场吗?不如召一个道士进来瞧瞧。”

杨太后作势思索,贾尚服却突然跪下:“公主,辛夷虽是奴婢的干女儿,但奴婢早已视她亲生,若能召道士进来,奴婢感激不尽!”说罢,便开始磕头。

赵昶凝命她快些起来:“你不用这样,我是要替她想法子的。咱们朝廷里也没有随意下跪的规矩,你虽是宫婢,但也有官职在身,不用行如此大礼1。”

这边杨太后说:“要请道士进来,得知会官家一声才行。”

赵昶凝则叫丹茹去仔细说给官家听,丹茹得命,也快快前往。

一路行至后殿,在殿门处见到阎文应,遂告知于他。阎文应进去通报,赵祯让她过来说话。

赵祯问癫狂的是何人,丹茹说是仙韶院的女乐,原是公主府上的,因公主喜欢,觉得伶俐乖巧,送进宫里给杨太后抚养。听她养母说,前些日子赵祯也在宣德楼见过她。

赵祯想起来,问是否张氏叫辛夷的。丹茹说是。赵祯觉得奇怪,前几日看着十分精神,怎么如今变成了这样。且担心宫中出了情志病可大可小,又怕杨太后赵昶凝受惊,遂带着周成奉阎文应等人一同过去。

几人回到慈寿宫,杨太后说不想官家也来了。赵祯问候一番,便进到后面慈寿殿里。

殿里的女人正压着辛夷,赵祯远远的便听见许多污言秽语从房里传出来,进去后更觉声音悲切刺耳。等走到床榻前,辛夷突然声音停下,不再叫嚷。

周成奉于是道:“想是官家天子之气,将这屋里的脏东西震慑住不敢出来。”

谁知话刚讲完,辛夷突然狂『性』大发,拼命要起身。头扭向赵祯,大喊:“我的儿,我的儿,你缘何不认娘亲!”

周成奉赶紧挡在赵祯前面,骂道:“放肆!管你是哪里的邪物,见到天子竟不退下!”

赵祯止住他,从房里退出来。杨太后赵昶凝贾尚服都在他身边,等着他讲话。赵祯答应从玉清昭应宫里面请道士过来,贾尚服赶忙谢恩。

欲知道士来了作何说法,且听下回分解。

1宋朝除了特殊仪式礼节外,不行跪礼。尤其文官,更不会下跪。

第二十四回 刘仕隐中廷驱业障 赵昶凝宫中忧痴语

赵祯吩咐人从玉清昭应宫找来的道士名刘仕隐,平日里守在洪福院做道场。他一来,见到辛夷的情况,便说这是遭了邪祟,需用斋蘸法。

赵昶凝问这应如何解释,刘仕隐道:“斋为烧香行道,忏罪谢衍,蘸为诞真降圣,乞恩情福,这原是做三坛法的时候用的,很灵验。”

众人见他讲的有几分真,便准许他在慈寿殿的中廷设坛。

赵祯见道士已经开始准备,便回去后殿处理朝事,留周成奉在这边帮忙。

刘仕隐说俗世的房子不干净,需要重新打扫过才行。杨太后听了虽不满,还是让宫女将地上彻底清洁了一遍。接着摆一木桌,垫上黄布,东面搁上香炉,摆着一沓金纸,中间用碟子盛着面食压住,又在两侧祭上些果子,最后在南面置一小缸清水。刘仕隐手沾朱砂,点在中间的面食上。

刘仕隐点燃了九支香,原地拜了三拜,悉数『插』到香炉中。接着打开一个小布袋,往手中倒出二十八颗黑白石子,依二十八星宿的位置,将这些石子在地上摆出阵型。刘仕隐让人找来一个玉鼎,留在星阵中央。

他劝众人离得远些,只将辛夷带出来,绑在椅子上,坐在阵中。辛夷哪肯听话,嘴中破口大骂:“蠢奴才!怎敢绑你姑『奶』『奶』!自是你烂了口眼,疮脓流上心尖,才被蒙了神智,不知死活起来!”

刘仕隐不理她,从神桌上抽出几张金纸点燃,走到星阵的撰位,面冲神坛高喊:“此为九重之天!”然后踏罡单之位,慢慢走近辛夷。

大家只见他第一步迈出了左脚,口念“日月明乾坤配”!一步一挂,接着向前迈出一步,念“人道兴鬼道废”。他双脚横直,如丁字,继续禹步向前。“吾从天蓬入天内,略过天冲逢辅退。”他左脚踩天门,右脚踩人门,语气不见波澜。“返归天禽与心对,把天柱兮任英会。”然后脚踩在九宫八卦之上,即为“九迹”,反复三次同样步伐前后,此为“三反”。“斗步通行按纯神,人道通兮鬼道碍。”最后一步踏到适才摆好的玉鼎前,开始闭目养神。

见他走至面前,辛夷骂道:“任你这土狗『乱』吠,又能将我怎样?看你一身的痔疮,一脸的脓包!快滚,莫要脏了老娘的眼!”

突然,刘仕隐睁开眼,抽出桃木配剑,将烧着的金纸穿到剑上,对着辛夷喝道:“千邪万秽皆回避,急急如律令!”这样围着辛夷周身转了一圈。

辛夷在阵中呵呵乐起来,阴恻恻道:“老狗,你就这点本事吗?不如我挖了你的狗肝,吃了你狗眼,替你开开窍?”

听到这里,赵昶凝吓的不行,对杨太后道:“不想她竟真的被鬼附身了,作孽啊,真是作孽。”

刘仕隐回身从神桌上端起水缸,喝了一口,又拿起一张治梦鬼交灵符,对辛夷噀水叱符,叩齿集神,念天蓬呪书:“辟尸千里,扫却不祥,敢有小鬼,欲来见状。四明破骸,天猷灭类,神刀一下,万鬼自溃。急急如北帝明威口敕律令!”

辛夷被喷了一脸水,“呸”出一口痰到他脸上,咬牙恨道:“狗奴!小心姑『奶』『奶』扯断你的命根,叫你五脏俱溃,脏了的心和着屎肠子从嘴里吐出来!再把你的心肠纳油煮熟,弃到山里与你的同门野狗吃干抹净!”

赵昶凝急道:“怎么做法这半天,一点用都没有?”

刘仕隐也好生奇怪,退到一侧,开始假寐出神。过了一阵,忽地起身对众人道:“九天采访使者来了,交待说要用符火烧!”赵昶凝杨太后不许,刘仕隐则道:“自有主意,且等我试过。”

说罢,拿了一张疗心疯符点燃,走到辛夷跟前,一句话不讲,点燃了她垂地的衣角。辛夷大惊,及至火烧至裤腿,开始求饶。

赵昶凝忙让他快些浇灭,刘仕隐不急,问她可愿意说出来全部,辛夷点头答应,他这才用水熄火。

刘仕隐问:“你是何人!敢在宫里作祟!”

辛夷冷笑一声:“这里原是我家,我怎么不敢。”

杨太后小心问道:“你是这宫里的人?”

辛夷瞪了她一眼:“你有脸问,却不记得你与那见了男人似狗见了屎的姐妹如何待我?”

赵昶凝越听越惊,问杨太后到底何事。杨太后只说不知,刘仕隐则又点燃一张金纸,作势要烧。

辛夷忙又求饶,说:“你们好狠的心,抢了我的孩子,还要如此折磨我!”说完,眼中一阵翻白,晕过去了。

刘仕隐说:“这是邪祟已经离开了。”

赵昶凝仍不放心,只叫众人将辛夷带去休息,好生看管,贾尚服自然也跟着过去。刘仕隐拿了些好处,周成奉陪着他往玉清昭应宫走。杨太后则陪着赵昶凝,又来到慈寿宫里面坐着。

赵昶凝眼见这事蹊跷,又不知从何问起。杨太后劝她不要着急,等辛夷醒了再看。只是这一等,又是半天,赵昶凝心里憋得要紧,实在不能多等一刻,便问杨太后:“方才那女鬼到底说得什么意思?”

杨太后叹了口气,说这事事关重大,不能随意『乱』讲,缄口不语。赵昶凝见问不出来,心中气恼,但又无计可施。眼看着天『色』已暗,便与杨太后先用了晚膳。

吃到一半,锦瑟过来说辛夷醒了,只是全然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杨太后说这也正常,那种事不记得才好。

赵昶凝知道辛夷也记不清,觉得从她嘴里也探听不清楚,便只去瞧她的情况。发现辛夷醒来已经好很多,赵昶凝便离开皇城,回自己府上去了。

待到夜里,辛夷已能下床,贾尚服带着她到杨太后面前谢过,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寝处。

才一进门,辛夷便倒在床上,不愿动弹。贾尚服掀开她的裤腿,看脚腕处有些微微发红,便道:“幸亏没伤到皮肉。”

辛夷坐起身子,气道:“还好我命大,以后再也不想搞这种装神弄鬼的玩意儿了,差点被那杂『毛』老道烧死。他到底是真的道士,还是太后娘娘安排的,我竟全然看不出来。”

贾尚服笑说:“太后娘娘的安排咱们都不清楚,唯有照做。不过你记『性』是真不错,教你说得话,一字不差。”

辛夷叹了口气:“只是这次骗了公主,心里很不好受。”

“以后多孝敬些便可。你身上还有哪里痛吗?”

“没了,内东门司的那些内侍力气还挺大,咱们两个坐着水桶下到井里,也十分稳当。”

“这便好。”贾尚服让她再休息,又出去寻了些吃的回来,两人一并消化了。

不知杨太后究竟有何阴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得新恩馥芝夜逢春 添哀愁三四徒悲秋

早上尚馥芝送走了赵祯,自己也打扮好,从福宁殿往慈寿宫去请安。因又得恩宠,心情甚好,对采薰的态度也比前几日和善了些许。快到门口碰到杨婠带着碧袖,两人便聊起天来。杨婠说了昨日慈寿殿有宫女被鬼附身,杨太后与赵昶凝特意从玉清昭应宫请了道士来开坛作法才压下去。

尚馥芝惊道:“我虽在自己的阁子里呆着不愿出去,多多少少也听说了些后苑闹鬼的传闻,不想这鬼如此厉害,竟然还会附到人身上。只是这么大的事,昨天竟全没听人提起。”

杨婠含笑道:“你昨日早早的得了官家要唤你侍寝的消息,哪里还有心思知道这些?”

尚馥芝脸泛春『色』,但嘴上还是故作失落:“我原是想官家能去我穆清阁里面,看看我这几日过得有多清苦,不想官家连去都不愿去,对我毫不上心。只说日子冷了,屋里不置备东西,实在凄清。于是说要吩咐郭颢蓁替我打点。我可不愿意让她来,天晓得她会动什么心思,所以央求官家直接交代太府寺替我张罗。”

杨婠笑看她:“你看你,嘴上说不乐意,脸上却似开了花。但我都提醒过你,不要在官家面前讲圣人的坏话,你何苦非要多一句嘴。”

俩个人说话间已快走到慈寿宫门前。郭颢蓁正与别的妃子交谈,连溪芠瞅见杨婠尚馥芝走过来,朝郭颢蓁努了怒嘴。郭颢蓁顺着她看了一眼,随即回头道:“既然人齐了,便先进去吧。”于是带着连溪芠,苗匀婉,俞馨一同进入宫门,不再等那两个。

尚馥芝看着,对杨婠气道:“你还要我不多嘴讲她的坏话,可有见到她都是怎么对咱们的?罢了,我原本就不是听劝的『性』子,你以后莫要再劝我。”

杨婠见这样子,知道苦劝无用,不再多说,加紧一步进到慈寿宫里面。

只可惜紧赶慢赶,一走进去,却见杨太后已经坐在中央等着了。两人只好胡扯了几句托辞,才坐到位置上。

杨太后并不介意,只是连溪芠嘲道:“怎么,妹妹身子好了?不是说脚下无力,哪来的能耐走这老长一段路到这里。”

尚馥芝白了她一眼:“妹妹身有龙宠,又怎么会好不起来?不似姐姐”

话未说完,郭颢蓁根本懒得听下去,直接打岔对杨太后说:“昨日听闻太后娘娘这里出了些事故,儿臣担心的紧。这事说到底是儿臣办事不够仔细,早就报了有后苑鬼事,儿臣竟然一直没有办法。”

杨太后摆摆手,说:“幸无大碍,但这也怪不得你,老身晓得你有诸多要事处理。”说完,又对众人笑道:“原以为只是我殿里的一些小事,不想都传到了你们耳朵里,还让你们担心了。”

苗匀婉道:“娘娘凤体安康,宫中瑞兆祥和自是最大的事。且娘娘仁善至极,对小小宫女都如此关怀,儿臣定当学习娘娘的慈悲。”

杨太后笑说你分明是宫里最慈悲的。

苗匀婉道:“不知那宫女是何人,现今如何,怎会无端端遇了如此邪祟?”

俞馨说:“听闻是个仙韶院的女乐,与尚服局的尚服,俩个人都出了事,还有人说那两人还是干母女。”接着,又把打听到的昨日的情况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遍,言语描绘得如亲身在现场,吓得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唯苗匀婉嘴上说“原来如此”,却默默把那两人的关系,话中的细枝末节全记在心里。

杨太后对俞馨道:“哪有你说的这般可怕,莫要听那些风言风语。”

郭颢蓁亦对她说:“你最爱打听这些,打听也无妨,可不要再『乱』传才好。”

众人又讲了一番话,便各自回房了。

下午宣德楼那边,小道情说殷大人又撰了些新词,问谁愿意去拿来。菊三四自认不忙,便带着辛夷往钧容直那边去。

辛夷跟在菊三四后面,说咱们怎么不练舞,却有这空。

菊三四冷冷道:“咱们这里如果不得空,那里你还能有力气折腾吗?”

辛夷瞧他生气,不敢多说。

菊三四亦沉默不语,直到走至无人的地方,才问:“听说你昨日掉进了井里,宫里消息传得这么快,你不说,便觉得我不知道吗?”

辛夷低下头:“我当真不知如何开口,这事也不值得提起。”

“你不提,是怕我生气?”

辛夷点头。

“你可知我为何要生气?”

“师父定是觉得徒儿做了坏事。”

菊三四怒道:“错!”

辛夷心里咯噔一下,抬头瞧着菊三四的脸,丝毫不敢妄言。

菊三四也瞧着辛夷,墨眉拧到了一起,过了一阵才松口:“我是想气你的主子们,只是我又无法气她们,终究只能气我自己了。”

辛夷忙道:“师父缘何要气自己,这若有错,亦是徒儿的错。”

菊三四摇摇头,手背到身后,慢慢转过身继续向前走,辛夷跟在他身边,等着他说话。

菊三四实不知如何开口,他一生清高自傲,虽然做了戏子,但也从不愿行阿谀奉承之事。只是纵然有这般心『性』,到了宫墙之内,还是发现自己没有一身傲骨。可笑,当真遇到了主子,哪来的自己立足之地?偶尔教坊排戏到夜中,他招人去唤辛夷过来,但派去的人从来见不到她的人影儿。前几日见她胆敢扯谎欺君,昨日又传出她掉落井中的消息,菊三四心如明镜,怎会想不到其中的猫腻?

只是想不到还好,想到了才感觉自己无力无能,无用无奈,想护住自己的徒儿都做不到。

他更恨后宫的那些女人,怎么这么小的孩子,也能推她去行阴谋诡计?

两人这样不言不语的从钧容直取了词回来,是一份双调的《南歌子》。他只瞧第一阙,便觉得合着自己的心思。

“暖雨惊寒峭,徒增几寸凉。懒倚竹窗点眉妆,岂见梅枝瘦落小层霜。正是愁时候,闻君驻南乡。心中犹『乱』转柔肠,情若萧萧又怎费思量{作者自撰}。”

菊三四抬头观望前后石道,诺大的皇城,总有些路没有人走,两人经过,心中平添伤感。眼见寒风戚戚,空旷寂寥,夕阳渐红,心中叹道:“这宫中日子诡谲,不小心便被人吃的骨头不剩,当真是‘梅枝瘦落小层霜’了。”

辛夷见菊三四对词兴叹,却又默不作声,实在着急,道:“师父,你听徒儿的,徒儿以后已经不用惹师父不快了。”

菊三四听了,不当一回事。往前走了两步,突觉不对,转身问道:“你这是何意?”

第二十六回 朝堂上富弼疑特使 坤宁殿鸢姒巧击鞠

上回说到辛夷一时口快,对菊三四说了些不该提的话,于是想糊弄过去,道:“徒儿都已经这般招摇,总不能再叫我传出什么古怪事。若是又横生事端,怕是官家会当我是妖孽灾祸,把我的命拿了去。”

菊三四眼里满是不信,但嘴上只说:“何必讲些晦气话,我打一开始便不愿知道的清楚,与我亦无关系,横竖我也只担心过你的身子吃不吃的消罢了。”

两人又往宣德楼走。

辛夷不愿一路无言,便找话题问起:“教坊里面每有新曲,都会找柳耆卿{柳永}来填词,何苦还要跑来钧容直这边?钧容直都是做礼乐军曲,写这种闺情词未免浅陋。”

“就因为浅陋,才合适在瓦子里唱,供皇城外的人听的。”又说,“殷了了与教坊也有些关系,以前是跟着都知的,那时候都知还是副都知,因为原本的都知嫌副都知与众人关系好,有结党之嫌,遂叫分开了。”

辛夷点头知道,又找了些话与菊三四讲,两人聊的逐渐多起来,漫步回去。

经过宣佑门的时候,瞧见前面过来三人,带头的四五十岁的年纪,似已有些驼背,身后跟着一高一矮两个小厮。因为不大认识,便没打招呼,只是擦身过去。辛夷回头看了那三个一眼,都觉得眼熟,便小声说:“徒儿曾见领头那个出入慈寿殿,不知是做什么的。”

菊三四亦低声道:“近日因为大家都在宣德楼,我也见过他几次,似乎是造作所的徐内侍。只是不知道他在里面是采办还是什么,看他有时候从宣德楼出去,有时候从左右掖门出去。和教坊没大关系的人许多,也懒得打听。”说罢,又讲起重阳节那日的剧目,不再多说。

一夜过去,到了早上赵祯常朝,在前殿问可有事要奏。

知制诰富弼上前报:“陛下,辽国使者萧特末刘六符已连日称身上不适,不愿见臣。昨日却突然对臣说,此次前来主要是为了吊慰章献太后。”

赵祯觉得奇怪:“吊慰?听来倒是一番好心。”

“臣觉得此事有许多疑问之处。”

“当真可疑。奉慈庙这几日确要修建,动土前也得行祭奠之礼。但是章献太后崩逝已久,怎么隔了这么久还要为这事提前多日,特意早来。”

富弼道:“正是,此事十分蹊跷,臣身为接伴史,愿请命调查。”

赵祯许了他:“你去查探清楚,辽国一向行事不会如此无章法,须仔细背后另有目的。”

富弼接旨退下,换新任的同平章事李迪上前道:“陛下,既有辽国使者来吊慰,姑且不论是何缘由,此刻也应重新甄选山陵使才好。”

赵祯点头说:“之前命吕夷简为山陵使,以备丧葬之事,如今既然吕夷简已经前往武胜,且节日临近,确实不能耽搁。”

李迪道:“陛下,臣以为大学士张士逊接任最为适合,张士逊曾任宰相,节度使吕夷简也是他的后生,他对此事应有涉及。”

赵祯命张士逊上前,问过后说:“那便由张士逊接任吧。”

张士逊谢恩。

赵祯又命他为园陵使,将一众太妃的丧葬事宜也交与他办。又交代了些事,遂下朝回文德殿。

另一边连溪芠用过午膳,到坤宁殿去找郭颢蓁聊天。一走进中廷,便瞧见鸢姒正招呼几个宫女内侍搬着一张白木凭栏灵芝纹坐榻到殿门口放下,又有芹香带人摆了仗许高的门柱于东边偏殿门口。殿中十数人走来走去,有的手里拿着彩绳,有的正在结络,几个端着衣服,几个吹着笛管,一派蒸腾,好不热闹。

连溪芠走到鸢姒旁边,鸢姒才瞧见她,赶忙请了个万福,道:“娘子来得巧,圣人才派人设个击鞠的台子,这马上要搭好,圣人就要出来了。”

说着,就见郭颢蓁从殿门走出来。连溪芠带着棋巧上前去请万福,郭颢蓁让她和自己一起坐在榻上。

连溪芠笑道:“我瞧见那几个宫女手里拿着的衣服,有青锦衣,有红棉袄,好生漂亮。”

郭颢蓁说:“我想着不如让她们直接搭个小台子,演习一下,比单单听报上来的话好。所以就只搭了个一丈高的门柱,到时候可是三丈高呢。”

这时惜墨奕带着小道情从门口进来,拿着一沓乐本。小道情将乐本呈给郭颢蓁,让她选表演时候用的曲子。

郭颢蓁翻看了一下,大都是笛部的谱,于是说:“官家乐闻平淡之音,只是这击鞠表演的音乐太平淡也失了兴致。”

小道情说:“这都是以前表演时候爱用的谱子,如若圣人觉得不对,不如换笙箫部的如何?”

郭颢蓁点头道:“凤凰于飞,萧则象之,凤凰戾止,笙则象之。后宫这边的表演都是女子,用凤凰之象确实合适许多,但深秋听着又未免太清冷。”

小道情说:“自然有不清冷的谱子,奴婢这就下去找来。”说着,领命退下了。

连溪芠笑说:“怎么这么麻烦,这事也就姐姐能做的来,要是搁我手里,非要『乱』了套。”

郭颢蓁眨了眨眼睛,向后靠到腋几上,对她说:“你要是这般好动,不如也换了衣服,下去与她们一起表演?这红袄是精挑细选过的,最显腰肢细软,你若穿着定然好过这些奴婢。”

连溪芠一愣:“我没学过击鞠,这可做不来。”

郭颢蓁叫过鸢姒:“不打紧,她是这坤宁殿里面击鞠最得意的,不如叫她教你。”于是命鸢姒表演给连溪芠看。

鸢姒脸盘在坤宁殿里面生的最为娇嫩,换上郭颢蓁准备的红袄,衬得面『色』更是浸染了石榴汁般明艳。惜墨拿了牛彘缝的鞠球给她,只见她接过来,反手把球向空中一抛,身子跟着旋了一圈,青丝飞扬,彩辔飘『荡』,好似一只幼雏,灵巧异常。鞠球落下,她右手恰巧接住,左手从腰间抽出一条彩练,几阵挥舞,真真的眼花缭『乱』。正在连溪芠瞧着她挥舞彩练之时,忽地她右手中的鞠球从彩练中飞出,直奔球柱。惜墨此时又抛了一个球给她,只一刹那,鸢姒手中的彩练骤然而落,踢腿击球。这第二球因是腿踢的,速度迅疾,一下追上第一球,两球相撞,一并飞向前方。

鸢姒轻笑一声,倩影如红鸾,跳到郭颢蓁面前。

连溪芠看得目瞪口呆,击掌称好。

郭颢蓁却说:“你别忙着叫好,可也要下场拜师才行。”

第二十七回 翠芳亭棋巧烧淫符 中廷里颢蓁审主仆

却说郭颢蓁要连溪芠也去穿着红袄与宫女一同表演,连溪芠只得笑说:“姐姐别打趣我了,我之前就因为身子僵直,才被章献娘娘打发到尚寝局做事。那时候尚食局里面摆盘子都要打碎,如今要击鞠岂不是要被笑死。”

郭颢蓁听她这么说,垂眼一笑:“摆盘子虽做不好,却还是从司设爬到了婕妤的位置,看来身子也没你说得那么僵直。罢了,击鞠你不愿意学也无妨,本就不是后妃该做的事。”

连溪芠赶忙附和:“姐姐说的是,我还有许多事得和姐姐学呢。”

郭颢蓁不急着回答,朝惜墨懒懒伸出一只手,惜墨从怀里掏出几张烧过的符纸交到她手里。

连溪芠还没觉得有什么,跟着一起来得棋巧只瞥了一眼,吓得倒吸一口凉气,赶忙给连溪芠使眼『色』。

颢蓁显然早就见过,但还是拿在手里仔细端详:“要说学,怕是我才要和你学些手段。自从初三那日听到太后娘娘的殿里有人中邪,我就觉得闹鬼这事拖不得,派了人夜里去守着。”又让惜墨弯下身子:“叫张新过来。”

惜墨听命,走到中廷正在忙的一个小内侍身边说了句话,那内侍便跟着她往这边走。

连溪芠这才注意到棋巧的眼『色』,但也早就猜到了郭颢蓁是什么意思,看那叫张新的内侍一步步靠近,她紧闭嘴唇,吞了吞口水,不敢多言语。

那个叫张新的站在郭颢蓁面前,冲两人作揖。

郭颢蓁说:“张新,你把昨晚看到的事,说给连婕妤听听。”

张新应着:“奴婢奉了圣人的命,第一日没有动静,到第二日又在后苑守了一个时辰,眼看着到子时都无事发生,原本以为今晚又不会出现什么鬼怪了,但奴婢正要离开,却隐约听到有人走近。奴婢于是躲在墙后仔细看,只见是一宫女,手里拿了一叠黄纸走到翠芳亭那边去了。”

郭颢蓁打断他,问连溪芠:“你猜那宫女是谁?”

连溪芠看了眼身边人,头稍稍向前探,小心回说:“可是妹妹阁里的棋巧?”

郭颢蓁看向张新,张新说:“确是娘子阁里的棋巧。”

棋巧赶忙跪下,不敢说话。

连溪芠听他说了,想解释,但话到嘴边,又吞吞吐吐的说不出来。

郭颢蓁问张新,那棋巧在做什么。

张新于是说:“奴婢偷偷跟着棋巧姑娘走到翠芳亭,看她蹲下来掏出火折子,开始烧手中的黄纸。奴婢仔细看去,那竟好似一叠符咒。等棋巧姑娘烧完,奴婢看她还收拾了那些灰烬到一个袋子里,这才离开。奴婢上前看,在翠芳亭的角落还留了一点没烧干净的,就带回来交给惜墨了。”

郭颢蓁问棋巧:“可有这么回事?”

棋巧不说有没有,只一个劲的磕头。

郭颢蓁这才把手中的符纸递给连溪芠,见她fā lèng,于是直接掰开她的手指,塞到她手心里。连溪芠回过神来,马上说:“姐姐,这事并非你想的这样。”

郭颢蓁冷冷道:“确不是我想的这样,我原本想是哪里的孤魂野鬼跑到了皇城来,不想最后全是内鬼在施法咒诅,装神弄鬼。”

连溪芠吓得脸『色』惨白,一把抓住郭颢蓁的手,嘴中说着:“不是,这不是咒诅的符纸,这不是”

她的手搭在郭颢蓁的左手上时,郭颢蓁眼神瞟过去,用右手将她拨开:“不是咒诅是什么,你最好真能交代出来。”

连溪芠握紧双手,面上一红,不知怎么开口。抬头看了一眼惜墨张新,又望向郭颢蓁,想她能让这两人先退下。

郭颢蓁冷笑道:“事无不可对人言,你这既然不是咒诅,想必讲出来也无妨,我好歹没叫满院子的人过来听,你知足吧。”

连溪芠脸『色』愈红,眼角晶莹,几欲垂泪。她仍盼着那两个人能离远一些,只是等了一阵,还是不见郭颢蓁有所动容。

眼见无望,连溪芠闭上眼,低下头,浑身颤抖,咬牙轻声道:“那是捆情咒的符纸,贴在月事带上面一晚,浸了血的。”

棋巧见她说了,小声惊呼“娘子”。

声音虽小,但众人都已听到,觉得恶心。郭颢蓁亦叫惜墨赶快接水来盥手。惜墨立刻去接水来,郭颢蓁一边洗,一边骂道:“你这做的什么混账事!”

擦干手,让那两人下去,只留这两个坐在榻上,棋巧在旁边跪着。两人离开前,郭颢蓁又道:“这事儿你们要是敢传出去,看紧你们的皮!”

等人都走开了,郭颢蓁想了想,叫这主仆二人跟她一起回到里屋。那二人怎敢不从。

等进来,郭颢蓁坐到榻上,又骂起连溪芠:“你真是个无人不可的贱婆娘,想男人就似蚊子见血,准备吸干抹净才好?”

连溪芠掩面哭道:“我又不似姐姐,身居皇后高位,官家每月怎么也要抽出许多日子来陪。也不似苗才人,母亲是官家的『乳』娘,说来也有些亲情。如今官家都被杨婠,尚馥芝那两个狐媚子霸占,我是个婕妤,却只能和俞馨那个郡君一样的待遇。”

“你烧好的灰呢,准备怎么用?”

“在阁子里,到时候掺到官家用的汤水食粥里服下,说能让官家对我多些疼爱。”

郭颢蓁怒道:“荒唐!你怎敢对官家施这妖邪之术!你这是从哪里拿来的,竟似外面『淫』祠的东西!说,你是不是也有供奉『淫』祠!若敢欺瞒,定然叫你与你阁子里所有人一同赶往尼寺,去和那些生病的宫女一起住!”

连溪芠说:“这也是太后娘娘殿里有宫女中邪那日,我正好碰到周成奉带着一个道士,于是拦下他们问发生了什么事。周成奉只说了个大概,就准备离开,我听那道士是玉清昭应宫的,觉得应当灵验,于是又找了些话与周成奉说,偷偷让棋巧去替我向他买来的符。”

郭颢蓁叫棋巧上前跪下,甩手啪啪给了两巴掌,啐了一口道:“你这下贱奴才,见主子这样发疯却不拦着,留你有何用?”

棋巧又赶忙磕头求恕罪,连溪芠说:“这是我的主意,求姐姐不要罚她。”

郭颢蓁斥道:“你自身都不保,还有什么脸面替她求情?”

连溪芠唯有继续垂泪不语。

不知郭颢蓁如何处置,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坐榻上颢蓁虑前景 秋树下素琇取花油

上回说到连溪芠派棋巧夜里烧些妖媚符纸,被人抓到,郭颢蓁抚平胸口,顺了顺气:“这事还有别人知道吗?”

连溪芠泣道:“哪敢告诉别人。”

郭颢蓁“哼”了一声:“你平日里就多嘴多舌,谁知道你在阁里有没有说过。”连溪芠忙说绝未提过,郭颢蓁思索了一番又说:“此事我可以暂且不处置你,看你日后的表现。若再做出这般出格举动,自不饶你,你且回去吧。”

连溪芠没想到郭颢蓁会这样顺利放她走,但又怕她变了意思,赶忙要带着棋巧离开。

走之前,郭颢蓁又叫住她们:“回去后,把那污秽的东西拿来,我自会处理,若敢留着,绝不放过。”

两人说是,快速走掉。

见她们出了坤宁殿,惜墨进来说:“圣人,这样便让她们走了?”

郭颢蓁不语,站起来,往中廷出去。惜墨跟着她走到屋外,见她眼中无神,似是扫过了一遍这些预备场地的人。就这样过了一会儿,她才坐下说:“月事血下咒这种事也不比装神弄鬼好到哪去,她既肯承认,想来后苑的事情不是她做的。”

惜墨道:“圣人心里不想装这些事?”

今日下午太阳又不好,郭颢蓁感觉到微微凉意,将身上穿的衣服又拉紧了一些。惜墨要替郭颢蓁添些衣裳,郭颢蓁摇头表示不用:“这等荒唐的事,我心中当真不想装下。只是似乎又不得不装下。如此,且留着那些东西,以后也许有用处。”

“圣人的位置与她们不同,确实不需要考虑这些。”

郭颢蓁心中觉得不是滋味,低声说:“这些日子我忙的不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惜墨觉得她好似有些话憋在心里,不敢打扰,只在一旁默默守着。

颢蓁看着中廷十几二十人忙来忙去,原本热闹欢腾,却索然无味。她一向看不上连溪芠,只因连溪芠一直攀附自己,才经常与她多聊了几句。她嫌她聒噪无聊,除了碎嘴不会别的,又嫌她是从司设宫女的位置爬上龙床,家中没有什么有身份的照应,总觉得她还是下人。但相识了这几年,从未想过,她会找人作法,准备对赵祯下咒。

依照自己的『性』子,后宫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她没有不处置的理,只是可能因为与她相处久了,于是不免换到她的位置思考了一下。若是自己有一日也成了这种挂名妃子,是不是也要去寻求邪术『淫』祠?她不知道,亦不敢承认,却不自然的放过了她。

这样想了一阵,突然想起:“那个玉清昭应宫的道士,居然会有这样古怪的符咒,怕也不是什么正经人。”虽然这么想,又不知能做些什么,杨太后那边她没地方『插』手,宫外的事又不能干预。

郭颢蓁又想:“其实我与她又有什么差别?章献娘娘已经崩了,不知有一日若我也被人抓到什么把柄,谁又会来怜惜我呢?”

正想着,鸢姒过来说:“圣人,都已经准备好了,这就要演一次看看吗?”

郭颢蓁瞧了一眼,西边偏殿已经竖起了两根球柱,东边则摆上了三个箭垛子。身穿红衣的宫女拿了球,青锦衣的宫女提了弓,都在候着。这时外面芹香又领小道情拿来了新的谱子,郭颢蓁于是说:“等选好要奏的乐曲,就开始吧。”

话分两头,坤宁殿里郭颢蓁正在瞧着宴饮表演的准备,尚寝局寝房里,素琇一人回来查看以前泡的各种花油。只是她一进门,却瞧见自己原本睡的地方都堆满了杂物,心中气恼。只是房间里也没有别人,她不晓得向谁发作,只好暂时忍住生气,动手找寻起来。

柜子里面还有三个小罐子没有动,素琇知道这些是官家要用的东西,她们不敢罢了。只是还不放心,拿出来挨个检查。

第一个罐子上贴着《润泽秀发方》,里面有用桑根白皮和柏叶做成的香粉,可以洗头用,次数越多,头发越润泽,亦可止脱。

第二个罐子上贴着《亮发方》,是用火麻仁捣碎,蒸煮,浸出的汁,常常涂抹于发上,可以防止发断枯黄。

第三个罐子上贴着《必效黑发方》,都是木槿叶捣碎后,再用蒸汽蒸出来的汁,兑上温水洗头,不止使得秀发乌黑,更可柔顺易梳。

素琇挨个打开,用木勺取出来一点,闻了闻,又倒在手背上涂抹开,确定没有问题,才开始思考应该带哪个回去。只是这三个比起香发木犀油来,都差了些。可惜那日遇鬼,已经错过最好的开花日子,早上素琇去后苑看过,都已经绽的彻底。

忽地,素琇想起来,在屋外墙角的树下,还有埋着一罐去年存下的木犀花油,只是虽然这东西存的越久越香,但已经过了一年,也不晓得还能不能用。素琇于是从门后找了素琴平日里用的花铲,来到后面树下。

只是到了这边,她才发现,树下堆积了许多枯叶,她已经记不清具体在哪个位置了。正巧瞥见旁边有扫把,于是拿起来开始先打扫干净。

正扫着,突然听到有人问:“是谁?”

此时原本应该没有人,这一声吓了素琇一跳。只是很快便认出来是素琴的声音,于是说:“姐姐,是我,我在找东西。”

素琴也正好过来,笑问:“你在这里找什么?”素琇于是和她讲了。素琴道:“你那个罐子,我前几日打扫的时候,看到了,旁边已经聚来了许多虫蚁,我怕毁了那花油,就拿到屋子里面了,你进来,我找给你。”

素琴一边说,一边从素琇手中拿过花铲,拉素琇回到寝房。她让素琇坐下,打开柜子开始寻『摸』。

素琇坐在榻上,晃『荡』着腿,嗔道:“姐姐,我这才几日不在,怎么什么东西都堆到了我床上,你们作甚如此欺负人?”

素琴从柜子深处找出那罐子木犀花油,交给素琇,笑说:“那几个人想你现在高升了,不会回来睡在咱们这里,所以准备打扫一通,备着新人来。”

素琇哼了一声:“什么打扫,这摆满了的东西分明就是想我回来都没地方待。算了,我不与她们置气。姐姐,你怎么这么早回来。”

“哦,钟尚寝安排司苑章苑典苑的宫女都去各个殿里面种下冬天的花种,我回来拿花铲的。”

素琇哦了一声,将那三罐发油放回柜子里,对素琴说:“姐姐,你可替我看着点,我不想她们碰了这些东西。我一次拿不走,下次回来一并带回去。”

素琴答应了,于是带着素琇出去。两人在庆寿宫门前分开,素琴往北去,素琇要回福宁殿。

才一分开,素琇突然想起:“我这罐子木犀花油埋的那么深,怎么打扫才会被找出来。”于是回头要问,却见素琴已经走远。素琇不再多想,进了福宁殿里面。

第二十九回 宫女房素琇怕让位 薰兰阁许氏传流言

素琇告别了素琴,回到福宁殿的侧房开始准备夜里替赵祯梳头的东西。她把取回来的木犀花油放在靠窗的桌子上,抬头从窗棂里瞧见赵祯已经回来。过了一阵,又看周成奉从福宁殿里出去,想是又定下来今夜是谁侍寝了。对一个宫女来说,宫里的日子就是这样,眼见众人进进出出,总和自己没有关系,一切的一切都规律而枯燥,纵是现在升了什么夫人,也不会有多大差别。

她想到尚寝局那几个,自打入宫便一同生活的宫女。其实大家入宫都不是叫什么素琇,素琴,素节,素浣,只不过是因为最常伺候官家起居,又经常换人,为着方便才叫众人一同改的名字。

刚被分到尚寝局的时候,素浣已是司设,而自己只是掌设。因为年纪小,素浣对自己并不似今日这般动不动冷嘲热讽,也曾悉心照顾。多亏了她的提点,素琇才能在吴司设三不五时的计较责罚中撑下来。是什么时候开始交恶的呢?许是吴司设从尚寝局离开到宫正局去做了司正,自己也就从掌设升了典设那一日。

那日素浣见了她,也显得高兴,还对她说:“我却没有你这般的运气,升的这么快了。”话听着没有什么打紧的,但素琇分明从她眼睛里面看到了厌恶。

再后来,自己因为升了典设,有日子可以替赵祯梳头,于是把小时候家里做花油学来的手艺全用上,被赵祯喜欢,又升了司设。自这天开始,素浣对她便再没一日的好脸『色』,还带着做司灯的素节一起挤兑。寝房里面四个人,就只剩有年纪最长的素琴对她好了。

大概是因为还当自己是小妹妹,又或者素琴每日做司苑的事情,摆花弄草,也养出了淡然的心『性』,总归,从她的身上看不到素浣素节的怨气。

有时候素琇也钦羡这一份淡然,自己到了梳头夫人的位置没几天,竟然也开始害怕起来。

只是做到司设,便有人看不过眼,倘若霸占着夫人的位置,不知道还会给自己带来多少伤。

这还是次的,她听说周成奉在自己被吓到的日子,曾带着另一个会梳头的宫女去替赵祯解涩,她纵使再惊到,也要立马爬起来,不敢留下机会让别人取代了自己。这种害怕,不单单是怕被夺取了宠爱,更多的是怕掉下来后,自己没有气力再去面对素浣和素节对自己的欺负。

素琇坐下来,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秋风从窗棂中吹进来,却吹不动她已经梳理得严丝合缝的乌发。

年纪小也许不是都这般令人开心。素琇伸出手,『摸』着自己脸上的骨头。她虽不懂骨相,但也知道自己的脸庞过窄,总不是个适合嫁娶的样子。

“还是太小了。”她心想,“不知道过几年能否更丰润一些。”

那时候,或者自己就有资本去再争一争了。

正自想着,忽听有内侍进来说:“梳头夫人,该准备一下了。”

素琇神思回来,看了那人一眼,起身说:“知道了,这就准备。”

却说周成奉得命到尚寝局交代素浣今晚侍寝的是尚馥芝,然后就离开回福宁殿。路上碰到齐国夫人许氏,许氏笑问今晚侍寝的是何人。周成奉因许氏是苗匀婉的娘,又是赵祯的『乳』母,很给她面子,便说给了她听。许氏知道不是苗匀婉,面上就不大乐意,但又拿出些钱给他,说让他在赵祯面前替自己女儿说些好话。

周成奉收下来,笑说一定,就走了。

许氏转头就奔到薰兰阁,不等人通报,直直进了苗匀婉的房间。看她正在读书,一把抢下便吵起来:“你说你,成日里净读这些没用的作甚!”

匀婉知道许氏的『性』子,并不介意,把书从她手里抽回来:“想是又打听到今晚侍寝的不是女儿了。”

许氏坐到她旁边:“你也知道啊,我可听说了,这连着三日,官家都是找的尚美人侍寝。你说你这脸蛋绝不输她,怎么心里就不知进取呢?”

匀婉笑道:“原来与别人争宠便叫知进取,女儿这倒是学习了。”说完,又让拂玉去替许氏点茶。

许氏拉住她说“不用,我不爱喝茶”,又对匀婉说:“在这宫里头不争宠还能做什么,大家不都是这样的吗?你看看人家杨美人,尚美人,官家赏赐了多少东西,宫外的家里多长面子。我的好姑娘,你就不能让你爹在外面也有面子些?”

匀婉拉开许氏的手:“你不爱喝我爱喝,拂玉,去准备点茶吧。”拂玉于是下去了。

匀婉又问许氏:“爹爹原是一介农夫,不过有几块地,是否算得上地主都另说,现在能在朝中能有官位,还是文官,竟不算有面子?”

许氏不爱听:“那也要看和谁比了,尚美人杨美人的爹,都各自封了刺史,你爹爹的官算什么。”

匀婉不管她继续说:“女儿能做的了才人,靠的是娘亲你的关系,并非本身有什么本事。今日娘亲想女儿往上爬,原该娘亲你去争取,何苦来劝我?”

许氏竟被问住,不知怎么回应。

匀婉再说:“娘亲光看到尚美人,杨美人喜欢争宠,却没有见过平日里她们是如何被圣人,连婕妤针对的。所幸如今官家纳妃尚不多,要是人一多起来,光凭娘亲的这些面子,女儿是否还能在宫中留个全尸?”

许氏赶忙捂住她的嘴:“呸呸呸,越说越不像话,也不知道我就怎么教出来你这样的闺女。这原是你的日子,倒怎么全要我去过了。”

匀婉笑道:“娘亲既然知道是我的日子,何苦又来替我打点妥当。以后会怎么样,都是造化罢了。”

许氏叹了一口气:“算了,我说不过你。”

匀婉抿嘴一笑,不再气她,起身去把屋子的门关上,又坐回来,凝『色』低声问道:“你日日对这些琐事这么上心,我托你那点事,就不能注意一下?”

许氏得意起来:“别看这深宫禁院,人人自求多福,但这里面就没有你娘我打听不到的事。”

原来自那日知道杨太后殿中有人中邪,苗匀婉就托许氏去打听清楚到底中邪的宫女,和杨太后有什么关系。许氏将打听到的事都说了一遍,如辛夷是赵昶凝带入宫中,与贾尚服是干母女,在仙韶院做女乐,师父是云韶部菊三四之类。

匀婉觉得与那日俞馨讲的大体没有出入,遂道:“若只是这些,女儿都已经知道了,就没有别的吗?”

许氏皱起眉头,挠了挠鬓角,突然想到:“啊,还有一样,那女娃中邪的时候,曾管官家叫‘我儿’。”

匀婉瞪大眼,眼珠子向下一瞟,又瞟回来,说:“这是谁告诉你的,打听得准不准?”

第三十回 合门扉匀婉教亲娘 晨请安太后问宴饮

苗匀婉从许氏处知道辛夷曾对赵祯喊“我儿”之类的话,问这是从哪里打探来得消息。许氏于是说:“这几日许多人在传,一个个的都指向慈寿殿,说是里面的人亲口讲的。”

话到匀婉耳里,她并不作声,只稍稍侧首思考着。想来前几日向太后请安的日子,俞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敢说出这样不敬的话,因此自己不知道。只是这样的内容从慈寿殿里面传出来,反而可疑。匀婉又问:“可知是杨太后身边哪一个人?”

话说出口,又想到:“这样的内容定然不是随便的小宫女,显然是能进里屋的身边人。”

许氏亦道:“奇了,这类消息以前若是传出来,还真找不准带头的是谁。只这一次,已有好几人说是从锦瑟嘴里听见的。”

确认了传话的人,匀婉反倒舒展了眉头,不再追根究底。只是这样的姿态,令许氏好似珍馐御膳从眼前一闪而过,眼睛不饱,嘴里也毫不解馋,于是追问匀婉到底想明白了什么。

匀婉又靠近了许氏一些,说这些话都是女儿猜的,可不许『乱』传。

许氏笑道:“咱们娘儿俩真是奇怪,我讲给你杨太后的旧事,让你只能当胡说。你讲给我杨太后的新事,让我只能当『乱』猜。你娘何事不听你的话了,你就说吧。”

匀婉浅浅一笑,又低声说:“贴身的宫女原是应该口最紧的,纵是拂玉跟着我这么些年,有事我都要打发她出去,怕你说的话就白白流传到有心人的耳朵里。何况是杨太后那种心思的人?除了极信任的,断然不会事事都让她跟着。”

“姑娘的意思,莫非这些风言风语都是有意为之?”

“若非有意,宫中都这么直白白的说是锦瑟在传,杨太后会不晓得,晓得却不治罪?”

“这当真怪事,她都是太后了,还要搞这些捕风捉影的事儿作甚。”

匀婉哼笑一声:“人不贪图三分利,何必起早五更天,何况她是稳坐慈寿宫的太后?当年她与章献娘娘用这样的伎俩,怕是为了让先帝立太子。如今她位份更高,却故技重施,想来缘由也不会比立太子之事小。”

许氏听了,捂住胸口道:“乖乖,让你说的,好似又要出来当年妖帽案一样的事了。”

“这也未必,都是女儿估的,娘亲只要记得千万别掺和进去就好。”

许氏点头:“我从前都吃过一次亏,早就学聪明了。”又斥道:“有这样的脑子,何不多动动心思让官家更疼你,生个一儿半女。”

匀婉摇头:“娘亲总说女儿读书无用,女儿却知道上古唐尧帝曾自戒曰:‘战战栗栗,日谨一日。人莫踬于山,而踬于垤’。”

许氏撇了撇嘴:“你这讲的什么东西,我可听不懂。”

匀婉笑道:“意思是说,做人每天都须活得小心翼翼,一天比一天谨慎。否则,有一日不会被大山绊住,却会在土堆前跌倒。”

许氏并不以为然:“每天小心翼翼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确实没有意思,但娘亲也见识过杨太后的手段,欺君尚且如此容易,何况女儿只是个小小的才人。在这里头,哪日过得就不是在刀尖上走的日子了?争,女儿不乐意。但防,却是一定要防的。咱们知道了杨太后的手段,就可以避开不必要的争端,他日任她如何清算,总扯不到咱们头上。”

许氏见自己又被匀婉反过头说教,叹了口气,只得罢休。

匀婉知道许氏暂且被泼了冷水,不会继续规劝,也就不再多说,走去把屋子的门打开。

拂玉在台阶下面候着,看门打开了,才端着点茶的器具进来。许氏说我可当真不爱点茶喝,这就要走。

拂玉赶忙道:“刚才奴婢已经吩咐下去准备晚膳了,夫人不如吃过再离开?”

许氏问晚膳有些什么,若又是清淡素食,她可不爱吃。

“知道夫人在,所以吩咐做的姜黄腱子河西肺,水滑面方松黄汤。”

许氏听笑了,问:“你这阁里面的闺女怎么都和你一个脾『性』,报个菜名也跟念诗一样,全然听不出是什么。”

拂玉笑着解释:“其实就是熬羊胸,灌羊肺,油炸羊腱子加煎羊腿。平日里娘子都爱吃青菜,月奉剩的不少,厨娘知道夫人来用晚膳,于是说干脆分一只羊,剩下的羊杂就当替我们这些奴婢都开荤了。”

匀婉笑说:“你倒是懂得替我拿主意,我一个才人还要听你们这些宫女做主,还把我说得如此刻薄。”

许氏『插』嘴道:“这分明是你平日里苛待了她们,不是她们做主,却是我做的主。我爱吃羊肉,快去做吧。”

拂玉于是又去吩咐,等端上来,许氏与匀婉一起吃饭,其乐融融自不必多说。

第二日是九月初六,距重阳宴饮只剩三天。

早上请安,杨太后问郭颢蓁一切可已准备妥当。郭颢蓁回说昨日在自己殿里演练过,击鞠与大『射』的宫女都没有出差错的。乐舞也选好了,让教坊的舞娘陈怜怜带着。

杨太后说:“先帝在时那陈怜怜就已是舞娘,竟然这些年过去了,她还在。”

连溪芠道:“那陈怜怜面上已有许多褶子,只是很会穿衣打扮,平日都用薄纱遮面,再用化开的云母混了粉蜜,涂上厚厚一层,谁也瞧不出年岁,还就显得媚眼横波起来。”

尚馥芝故意笑道:“姐姐以前是在尚寝局的寝房里面休息的,对宫女里这些掌故想来比我们清楚。”

连溪芠瞪了她一眼,她平时最讨厌人家提这件事,郭颢蓁说一下,她心里尚能忍住,但这些“狐媚子”多嘴多舌,她就作势要吵了。

郭颢蓁眼见连溪芠有些动怒,本来不待见她,却也不想见那两个人占了上风,于是打岔道:“若说这事儿,想来妹妹知道的也不少。听说前些个日子妹妹生病,有人经过妹妹的穆清阁,见一中年『妇』人素面倚窗,不知是不是有人妆面的物什都没了,才躲在里面这些天不敢见人。”

连溪芠笑问:“还有这事儿?”眼睛却瞟着尚馥芝。

尚馥芝哪能受气,立刻反唇道:“若说妆奁都没了的,也不止我一个。要说年岁…”

“哦?”不等她说完,颢蓁便把话抢过来问,“那你倒是说说还有何人,发生了何事,看你能否记得清楚?”

“自然是……”才出口三个字,尚馥芝忽地想起赵祯不许对外提起那夜的事,一时竟无法回嘴。她看向杨婠,杨婠却并不看她,只偷偷从袖子里面『露』出几根手指,对她摇了摇,劝她不要再说。可尚馥芝见郭颢蓁竟以此为把柄,心中气不过,便想“左右官家也不会怪我,何苦要给她面子。”张嘴就要说出来。

第三十一回 赏山水太后教祖筠 排剧目三四斥辛夷

岂料郭颢蓁知道她想些什么,便不给她继续的机会,对杨太后说:“乐舞都已安排好了,就是要演的杂剧,儿臣觉得应该依着娘娘的意思,所以还没有选。云韶部的人都随时预备着,只要娘娘挑好了,便可吩咐下去。”

几人的争执,杨太后皆看在眼里,但她从不劝阻,亦少评论。这种态度,返回到众人心思,又各是不同:

郭颢蓁从来认定杨太后已经是后宫首位,自己这辈人的讥讽喧闹,她不放在眼里。

苗匀婉原本认为这是杨太后以身作则,作为宫人表率,但如今却觉得她面慈心恶,城府颇深,正在规划别的事罢了。

杨婠则想,太后始终是太后,无论她对众人理不理会,大家都要以她为尊,自然不需要横加阻拦。

尚馥芝仗着赵祯的宠爱,敢避不请安,也没有将杨太后十分放在心上,而杨太后如此纵容,都是因为自知没有子嗣,不好开口。

至于俞馨,她向来打算在宫中活得如市集一般,懒得揣测。

如匀婉所想,杨太后确有别的打算,只对颢蓁颔首道:“上次便说过,交给你老身放心。要预备的吃食可有选好?”

郭颢蓁说:“酒水早就已经同官家商量过,用儿臣准备的安石榴酒。本来因为重阳宴饮要与秋宴一同举办,还怕量少,但若只是咱们这些女眷用的,倒是够了。”

“琼林苑设宴的都是宗室,不如也准备些给他们。”杨太后又小声笑道:“说出来不怕丢人,宫外的设宴,大都只是花样多分量少,怕吃十几盘怕也吃不饱。”

郭颢蓁答应:“倒是可以有余下来的酒水送去,至于别的吃食,下午光禄寺的会将安排的册子递上来,儿臣自当一一看过。”

说完,再报备了些别的安排,就一起退下了。等祖筠送众人出去,一外面的宫女告诉她造作所的徐内侍已经在宫前左偏殿候着,方才没有进去通报。祖筠点头知道,就去偏殿里面见他。

徐内侍对祖筠作揖,只说交代的事儿已办妥当,没有别人瞧见。

祖筠问对面要些什么,徐内侍说:“他们说能替太后做事,并不奢求别的。”

祖筠点头,让徐内侍过一阵再出去,怕宫外还有别的来请安的人没走散。自己回到慈寿宫,见杨太后已经回到慈寿殿了,于是又过去报给她听。

杨太后也才刚坐下,听祖筠说得话,面若冰霜,冷言道:“什么不奢求别的,不过是未到时候罢了,他们能去哪里找来名分,在老身面前装忠心。”

祖筠道:“奴婢也觉得他们虽不说,但话里阴阳怪气,倒不如直接言明,别像现在这样惹人厌恶。”

杨太后瞟了祖筠一眼,那意思显然是:老身又何尝言明过?

祖筠惊到,知自己多嘴了。杨太后看她的样子,不说是否怪罪,而是命她从藏画中选出一张《沃洲山》。

祖筠依言寻来,在桌上铺开,见画上险峰林立毫无规律,湍泉肆流遍生蜿蜒,唯一高台住于群峰环抱中,独一小亭静zuo tái上悬崖边。亭外有松三两支,松后隐屋七八座。只是山陡峭而秃,水宽泛却急,亭空风过略显孤寒,屋乏人踪不见炊烟。留白处远山少痕,着墨下近岸多石。好生生一张山水图,悲戚戚一片凄凉感。杨太后起身,走到画旁细品,眼中透着赏赞。

又问祖筠这画如何,祖筠道:“娘娘总爱寻此画来瞧,想必是极好的,只是奴婢瞧不明白这些。”

杨太后指着画中苍松:“《沃洲山》原是一幅山水画,但画中却更多为林石奇松,这便有趣的很。”见祖筠不解,因道:“你可知如何画山水?”

祖筠说不知。

“若要画山峰,需先定出最大的一座,此为主峰。主峰定,次画近峰,远峰,再来大峰小峰,此中透着君臣之理。”

祖筠点头说是。

“而画林石,则要先理会最大的那株松树,可称宗老。”

“宗老就似奴婢同族的长辈?”

“是了,宗老定下,就可依次画杂草碎花,女萝恶石。既然松为君子,别的便是小人了。”

祖筠听了,又向画中看去,还是看不明白:“但这画中虽有主峰,但奴婢却瞧不出哪颗松树是宗老。”

杨太后眼中闪过算计,对祖筠说:“若是山中本无宗老,那徒生出来几株奇松,无论如何挺峻,不就落成小人了?”

祖筠心中盘算一番,明白过来,笑道:缺了坐镇的岂不『乱』套,那自然要替山中寻出宗老才行。”

杨太后问:“外面都传开了吗?”

“徐内侍说已经妥了,但不知道几时能传到官家耳朵里。”

“传不传进去也不是多大的事,只要能传到宗室那就够。”

这边杨太后不知密谋着什么,那边教坊在宣德楼搭的瓦子已经成了,便要选取宫里宫外的剧目。辛夷见这边已经没有自己的事情,但也不打算回仙韶院,要留下来看热闹。

菊三四倒是不轰她,只说光看热闹可不行,得学着点怎么安排,其中的计较不少,于是拉着她到小道情处,听他如何指挥。

小道情见辛夷过来,说你们仙韶院的原本也该派个伎儿过来,怎么不见人。

辛夷说:“都已经定下来领舞的是陈怜怜,别人都觉得只要跟着就好,怕是有些发懒。”

小道情说:“胡闹,女弟子队有陈怜怜了,难道小儿队也是陈怜怜?那老婆儿都不知几岁了,还想装十岁少嫩?你回去原话告诉仙韶院的,她们要是不派人过来,就让小儿队的十个分队全都上台表演,你也上,皆由她陈怜怜领舞。”

辛夷咋舌,说:“我的本事可还进不了小儿队,都知大人要罚就罚她们吧,不来的是她们,我可一直在这儿守着呢。”

小道情气道:“你是云韶部韶部头亲自调教的,说自己没本事,难道是想辱没我们的名声?”

辛夷见他生气,赶忙陪笑道:“我可不是说自己没本事,是说我的本事原该自己独舞,可不需要跟着队舞,何况是一帮『乳』臭未干的女儿。”

菊三四啐了她一口,斥道:“你自己不就是『乳』臭未干的女儿,真是混账。你现在就去仙韶院叫人,到时候也给我分到一个队去。等人到了,我就替你寻思。去!”

辛夷无奈,不敢违抗菊三四,只好灰溜溜走了。

不知菊三四要如何处置辛夷,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仙韶院泼女陈怜怜 云韶部俐齿小道情

说到辛夷从宣德楼一路小跑,速速的来了仙韶院,见个个都在排练。她找到女弟子队带头的陈怜怜,把小道情的话原封不动说给她。陈怜怜拧着辛夷的脸蛋,骂道:“泼皮玩意儿,跑老娘这里搬弄是非,瞧我不扯烂你这张短命嘴!”

辛夷要挣脱,无奈陈怜怜正值壮年,力气不小,怎么会放过她。辛夷握着她的手指,要掰开,用上的力气却好似泥牛入海,瞬间全无。待陈怜怜捏够了,松开她,只见辛夷的脸上生生被掐出来几点血印。辛夷心里骂她作死的老姑婆,眼睛里可都是泪,不消片刻满面哭痕,叫道:“又不是我说的,活该我就受这种罪?”

这一喊引来了许多人的目光,陈怜怜啐道:“哪儿跟哪儿就哭成这样,打小就是浪『荡』女,老娘可不吃这一套。”

辛夷一手抹干眼泪,跳到一边,指着她的鼻子说:“你若是有理,大可直接去和他论,欺负我这么一个算什么本事,合该被人家瞧不起。”说完,就往宣德楼跑回去。

陈怜怜在背后骂着,却没急着追,回去交代了几句,就大步流星的来找小道情。

到了地方,见一群人围着辛夷,菊三四正在瞧着辛夷的脸,小道情在一旁笑话她。陈怜怜做出一副委屈的姿态,走近来说:“都知大人,你们这可调教的好人儿,年纪小小就会嚼舌根,嘴里没半点实话,说你数落我的不是。”

小道情在宫中时候久,晓得陈怜怜最恨人家说自己年纪大的事,便道:“不管她说了什么,你也不需同她计较,失了分寸。纵不提她是公主央太后娘娘留在宫里的,即便只是个普通的女乐,也是由我们的伶官教着,不需要别人来动手。”

陈怜怜冷笑一声,说:“合着还是我的错,都知大人如此护着她,看来她和我说的倒不是拨弄是非,而是千真万确了。那要是这样,我们仙韶院也就不用听教坊的吩咐了,这么瞧不起我们,你们自己去排吧。”

本来陈怜怜来了,辛夷心里不开心,不想看她,呆在一旁,听她这么说,回身呛道:“仙韶院是分在教坊的门下,怎么敢不听话,何况你一个人又能代表整个仙韶院了?”

菊三四将辛夷扯过来,不许她多言,辛夷觉得屈,但也只得听话。

陈怜怜阴厉厉走向她,咬牙道:“哪里来得野鸡,不知道会不会下蛋呢,就能在这里叫唤?就算不跟着教坊排练,仙韶院也能表演。你别忘了,你也是仙韶院的,再怎么在外面浪混,那天也得给我回来,要是演不好,我就剪了你的头发,脱了你的绣鞋,再将你发落官卖,看你以后还会不会撒野。”

小道情在一旁笑道:“我都不知道你有这样的本事,还能送人出宫,要不待我明日禀了圣人,问问看这是几时立的规矩?”

陈怜怜的『性』子急躁,生气起来就嘴里没个把门的,一时说了恁老些话。眼见难收回来,更是气极:“好哇,明明是你们做势欺人,倒赖我头上了,你要去就去,何必等到明天,干脆今儿个就走!”说着,上前就要抓小道情的领子。

小道情拨开她,她立马大喊起来,好似蒙了不白之冤。众人眼见她发疯,不敢再惹,只向后退。

她看众人退,自己就往前追,嘴里大喊:“老娘是个什么样的人?做错了事,打我,骂我,罚我,老娘认了。但是轮不到你们这些穷酸瘪三欺负,我不怕胸口敞开,把心肝照亮堂了给你们看,是不是好似你们这般污糟!”说着,竟还要解衣服。

众人说这怎么使得,忙又上前阻拦,但一靠近,她就上手抓挠,曳地托滚,死不肯放。众人若劝,她就撕咬一通,总不许人张嘴。

菊三四看不下去,走上前,伸出手从她的眼皮子上重重抹了一把。

这一下,包括陈怜怜在内全部愣住,不知他做什么。

陈怜怜骂道:“你敢占老娘便宜!”

可是众人并不理她,身边秋风掠过,好似带走了众人的魂儿。所有人都盯着陈怜怜的脸瞧,半句话说不出来。

陈怜怜一时fā lèng,全然不晓得怎么回事,伸手『摸』自己的脸皮,也意识到哪里不对劲,却实在说不上来。还没想清楚,忽听一小伶倌叫道:“陈娘子,你眼睛破了!”

陈怜怜这才明白,菊三四方才将自己眼睛上的妆全抹掉了!众人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菊三四,憋着想笑又不敢笑,但眼神里都是嘲讽。

陈怜怜叱目欲裂,一手捂住眼睛,一手指着菊三四说不出话来。她朝菊三四点点手指,又挨个指了众人一通,披头散发,妆残目赤,咬唇噙住眼中泪,声音枯哑颤巍巍,恨道:“好,你们很好。”

这就转身要走。

小道情见事情闹大了,没法子,只得赶上去对她赔不是:“这是我的不对,不应该说你。只是你仙韶院这么些人,若无统筹,今年的宴饮如此盛大,出了半点纰漏,都要吃罚的。”

陈怜怜并不理他,只自顾自的向前。

小道情怕她出事,又说:“我替菊三四与你道歉,你不要太伤心了。”

陈怜怜冷哼一声:“道歉也有替的?今日我原不曾招惹你们,可你真是没白白的丢了子孙根,连个男人都算不上,招呼合起伙来辱我一人,我陈怜怜敬你是条汉子。”

小道情忍了下来,正『色』道:“你今儿个要走,也得把话讲清楚。教坊排舞,你不来半点道理都占不到。我纵是派人去叫你,说得话难听,伤了你,你也没理由拿一个小姑娘撒气。到了这宣德楼,你也从没真真正正讲过道理,只继续惹火。如今我都与你赔不是了,你还想怎样?”

陈怜怜停住脚,问:“你满口道理,合着道理就都是我的错,你们就是这么工工整整完人一群?”

“你真要扯,就怎么也扯不完,这里没有完人,只是我也道歉,也替菊三四道歉,你不听不认,我们也没法子。”

陈怜怜深吸一口气,道:“罢了,我回去叫仙韶院的人来,只是你们都给我小心点,别让我抓住痛脚。”说完,就离开了。

众人面面厮觑,不知如何说话。小道情让众人不许再提,各自散开。只等着仙韶院的过来人排戏就行。

第三十三回 新皇帝后殿大小事 双特使车外露马脚

九月初七,下常朝。

富弼于后殿求见赵祯,回奏这两日查探契丹使者的事。赵祯让众人退下,只留富弼一人,问有何异常。富弼说因为平时上街,都有派人跟着,所以前面八日都没见过他们与人接触,唯有沿路上的商贩曾招呼过,但伴游的人说聊的都是一般内容,并无特别。

“绝不可能,若只为吊慰,不会托这么些日子才说。“赵祯站起来,左右踱步,”你可有漏过什么?夜里是否有人看着?”

“夜里也有人看着,始终不曾有外人进来。”

“那二人可会武艺?”

“臣有侧面向其打听过,不像有功夫在身的样子。”

“若有心隐瞒,你也不会知道。”赵祯皱起眉『毛』,站定在富弼跟前,“这样,你叫阎文应传胡培安过来。”

过了一阵,胡培安进后殿作揖见过。赵祯对富弼说:“那两人是契丹使者,定然已经认识朕身边的左右内侍,因此不能派周成奉阎文应出去。朝中的武官想来你也叫不动,而且多人传话就更不方便。胡培安是个玉拳傍身,从皇城司1里面出来的练家子,很是能打,不比周成奉差。带着他去,找机会试他们一试。若是当真不会武功,就不知道是用什么法子联系的外面了。”因又对胡培安指示了一番。

富弼:“臣心中同陛下所想无异,这二人定有猫腻,明日奉慈庙动土前自当查出。”说完,与胡培安二人退下。

等周成奉进来侍奉,取了今日的章奏给他,赵祯依然站在原地,想着特使的事情。周成奉不敢打扰,只在一旁陪着。过了一会儿,赵祯坐回去,问:“近来宫里的闲言碎语可有好些?”

“自那日玉清昭应宫的来做了法,想是无端的邪祟都已经赶走,连着许多日都没再听人提过后苑闹鬼的说法。”

赵祯“嗯”了一声,又说:“杨太后与魏国公主那日都受惊了,你可有派人去问?”

“杨太后那边因为日日都要朝见后宫,奴婢打听过,并无大碍。只是魏国公主那边”

“如何?”

“奴婢派去的人回来报,说公主似有心事,多日不爱进食。”

赵祯说:“魏国公主身子丰腴,纵是身披丧服的日子,也未少吃许多。如此,怕还是有惊到。你吩咐下去,让人去公主的府上,问公主有什么心事,也劝她多进来走走,不用见太后的时候,也可以见朕。”

周成奉这就出去传话,换阎文应伺候。

赵祯问:“今日有多少实封的,多少通封的?”

“大都是通封的,实封的只有三份,分别是武胜节度使吕夷简,还有延州通报,和陈州通判范仲淹的。”

赵祯笑说:“这个吕夷简,从东京到武胜路途遥远,他怕是还未到,竟然就有实封的章奏上来了,若是替自己伸冤,这样的小事也敢写进去,怕是罪加一等。”遂拿起来看了看,却不是赵祯想的那样,反而是替接了他位置的李迪上书,赵祯挑起一根眉『毛』,歪起嘴角,并不大相信吕夷简如此大度,只先搁在一旁留着仔细研究。

又看了延州的通报,却是定难节度使,西平王赵德明的卒讯,另请让其子赵元昊继任。若说此子,另有一番故事,留待后话。

再看范仲淹的奏章,竟是希望停建奉慈庙,认为这是无谓兴修,徒增苛税而已。赵祯记得范仲淹当年分明是自己请求离京为官,却日日惦记着朝廷内的事,一天到晚上疏议政。当年朝廷欲兴建太一宫和洪福院,他就说此事“大兴土木,劳民伤财”,但太一宫洪福院是众太妃寿寝之所,怎可停工?和如今慈寿庙的情况一模一样,他非挑快要动土的日子叫停,也不知是否故意刁难。

赵祯心道:“你既想在外逍遥,又要对内指手画脚,我如何能遂了你的心意?”于是御笔一挥,写下批示。

接着阎文应将通封的章奏搬上来,赵祯继续逐一阅过。

阅至中午,太官令徐促派人来问在哪里用膳。阎文应替说一切如常便可,官家忙于批阅,不换地方,吃的也一如往常。

那人知道后,回去告诉了徐促。过了一刻,徐促已经带人端着几碟菜上来。唯九月的新蟹黄点缀的木匣盛煮方槽蛋一颗,胡饼一枚,遂宁冰糖半块拌米粥而已2。

食罢,移到殿旁小阖坐下,座前设一白木矮桌,有纸墨笔砚于其上。垂上帘,赵祯闭眼休息,阎文应出去外屋也找东西吃去了。

再睁眼不知是几时,却见周成奉已经回来。赵祯于是问他魏国公主的状况,周成奉回说食不下咽,全因心中有疑虑,只是不知道如何说出口,等明白些,自会来瞧赵祯。

赵祯颔首明白,周成奉替他将面前的帘子升起,他又坐回去继续阅批章奏。

等到了傍晚,周成奉问赵祯要召何人侍寝,赵祯说:“有要等的人还未到,尚不知何时离开,今夜就独宿福宁殿吧。”

周成奉称是。

此时契丹使者下榻的客馆外,一茶馆中,胡培安正坐着饮茶,虽没有正对着门口,但一双招子始终盯紧,不曾移开。富弼进入客馆已有半个时辰,不知为何还不出来。

胡培安低头饮茶,眼睛趁机环过一圈,琢磨着四周情况。待又坐定,客馆里有了动静。只见富弼带着两人出来,脸上带笑,不见特别,看来方才只是有事耽搁了。不过几人站在门口,始终不动。

胡培安留下几枚钱,往茶肆后面走去,迅速绕了一圈,疾疾行到客馆侧墙,听他们讲什么。

断断续续听起来,似乎三人在为是否用马车争论。富弼不愿叫马车来,应是担心胡培安是否能跟紧,而那两人则因来宋地已久,耐不住『性』子,思念故乡口味,想吃西市王家『奶』酪。西市距此地甚远,不乘车驾马,实难到达。

富弼似拗不过那两人,最终招了马车过来。胡培安见自己所在之处不易躲藏,便一个打滚,翻到墙根草垛后面匿着身子。

马车停在墙边,已有马夫过来牵住。富弼让两人先上车,那两人磨磨蹭蹭,也不要别人搀扶,只一个一个进去。这一上车,就折腾了半天。富弼在一旁极不耐烦,等俩人都坐好,富弼也登车进去,客馆的门僮赶忙上前扶他。

胡培安在草垛后面看得清楚,富弼上车的一霎,分明有个黑影从车厢后面的帘子闪出来,丝毫不停歇,便躲到墙壁另一侧,只与自己相隔不远。等马车驶走,那人便放下心来。

胡培安身子一晃,转身腾起,从草垛上跳过去,擒住他的肩膀捂住他的嘴,在他耳边笑道:“好小子,原来搞得是这般『奸』计。”

1皇城司是宋代禁军官司名,为宋代tè wu ji gou,『性』质类似明代锦衣卫。执掌宫禁、周庐宿卫、刺探情报。

2宋朝对章奏的要求十分严谨,若非重大急事,不可用实封的章奏,只能用通封,否则便要处罚。

3宋人一般只食早晚餐,中午虽吃饭但也非常简单。

第三十四回 皇城司命消汴河边 知制诰后殿报丧事

上回说到胡培安从背后擒住马车上窜出来的黑影,仔细看来是个面皮细嫩的小子。胡培安捂住他的嘴,拉着他在墙角继续躲藏,直到富弼的马车走远了,才问:“说,你是何人?”

那人小声说了句话,胡培安听得不仔细,又靠近了些。那人突然一脚踩到胡培安的鞋上,后肘向后一撞,直打向胡培安的胸口。胡培安吃痛,但忍住没有叫,这时他又头朝右一歪,转向胡培安的侧面,冲他耳朵咬过去。

“啊!”胡培安小声喊出来,手上的力气变小,那人身子向下一滑,愣是从他掌中挣脱,身子弓在地上,箭一样窜了出去,迅如狡兔。胡培安拔腿就追,一只手『摸』了下耳朵,糊糊一片,再一看手,粘腻腻血淋淋。因这一看,气红了眼,将血往地上一甩,脚下的速度更快,转瞬就要追上。

胡培安追着他到了一块草皮,但见那人只自顾往汴河1的方向跑,胡培安心道不妙,若让他跑过去,那边商贩林立,过于繁华,极易躲藏。遂扯下脖子上一枚云纹佩,瞄准那人的头,飞『射』出去。纹佩到底不是铁镖,半路就卸了准头,却砸到那人的右腿腘窝处。那人腿上一软,单膝跪地,顺势翻了个跟头,起来继续要跑,但胡培安早就趁这一翻赶上。

那人眼看逃不掉,于是回身一掌,胡培安躲闪不及,双臂护在胸前,迎了上去。不料那人只是假动作,接近时,厉掌化韧拳,打到胡培安的眼眶上。

胡培安眼冒金星,身子跟着晃悠,实难站稳。那人趁机伸脚绊他,将他绊倒在地。等他稍稍清醒,胡培安见那人已掏出一把黑漆短匕,朝他刺来。

他赶忙滚到一旁,只是那人绝不停歇,下一刺如奔雷般紧追。眼见已不可躲,胡培安情急中,抓起一把碎石朝他撒开,虽然砸中了他的脸,但自己的胳膊也被划伤。胡培安顾不得这些,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拉下身上软袍,拧成一条,抽到那人手上,锁住他手腕,夺过他手中bi shou。

那人手被缠住,无法逃离,胡培安将他拽到身边,箝住他的脖子,bi shou正好抵在他的下颌处,问道:“敢对你爷爷动手,真是活腻歪了。说,谁派你来的,派来干什么,不说就要你狗命!”

那人不肯张嘴,胡培安曲膝撞向他的大腿,他扑通跪到地上,还是不发一声。

“嘴硬?我最喜欢嘴硬的。”说完,松开他的脖子,朝他臂上狠『插』一刀,瞬即鲜血直流。

那rén dà喊起来,骂道:“你有种就杀了我,否则我不将你大卸八块,名字倒过来写!”

胡培安听他声音又高又尖,心思一动,道:“我不杀你,却要扒了你的裤子瞧瞧。”

于是将那人双手背到后面,用衣服绑住,从后面踹了一脚,让那人全身贴地。那人双腿还是一通『乱』踢,胡培安冷笑一声,又用bi shou朝他两条大腿刺下。那人缩脖耸肩,嘶喊起来。

胡培安于是解开他的裤带,脱下来一看,果然没有那东西,竟是个宫人!

胡培安走到他面前,笑道:“不想也是皇城司的,原来不是外人。说吧,是谁派你来的,说了兴许念在同出一处,还能饶你一命。”

那人腿上已然血流一地,脸上冷汗倾泻,唇上翕合发白,但仍死命不语。

胡培安皱起眉『毛』:“皇城司的小太监还有这样犟的?还真是长脸啊。”说完,开始搜他的身,道:“我就不信了,还能没有留下什么东西?”

果然,在布衫中搜出一张纸条,虽然沾了些血,但内容不受影响,依然可读。胡培安于是掏出一个锦囊,将纸条塞进去。问那个小太监:“你不说,我也已经搜到,好歹告诉我是谁派你出来的,逞能对你没有多少用。”其实胡培安心里也想到,能对皇城司的人下令的,无论是后宫前殿的人,权位都不会低。

小太监『迷』蒙着双眼,踌躇是否要开口,忽地耳边生风,一道寒光从他眼前划过,吸引了他的目光。

待他抬头望向寒光划过的方位,定睛一看,便倒抽一口凉气:只见一柄乌金细剑挂在胡培安的头上。胡培安仰面朝天,双眼翻白,下颌张启,说不出话。血水逐渐从他的伤口渗出,顺着脸上的沟壑流下来。

小太监心中大喜,知道有人来救。

正如他所预料,从他身后走过一人。小太监抬头望去,只见此人体型消瘦,细长高挑,着一身灰『色』紧束劲衣,踏一双黑『色』布鞋,唯看不清脸上面貌。尽管如此,仍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出的杀气。那人默默握住『插』在胡培安额头的剑柄,向上一挑,只是这一下,就能感到他手法狠辣,腕力难敌。似屠夫削骨,樵夫劈柴,干净利落,毫无滞碍。可惜此时,伴随的不是猪骨木柴,而是胡培安无声倒下,脑血染地。

这人蹲下从胡培安的手中拿过锦囊,装在身上,又站起来瞟了一眼小太监。小太监心头一紧,本来的希望,突然变成害怕,他本能的感觉此人不会救他。

果然,这人冲着小太监的颈子,不由分说,一剑刺下。

夜里,富弼来报胡培安遇害的消息。

赵祯大为震惊,问道:“你说没有发现他的尸体,却怎知遇害的?”

“胡培安似是与人在客馆纠缠过,受了伤。客馆侧面的地上有血迹,留下一条断断续续的记号,臣以为应是胡培安故意洒下的。”

“你如何得知?”

“臣跟着血迹寻去,见那血迹越来越少,但不曾间断,应是胡培安在与谁的追逐中,一直坚持将血往地上甩,才会如此。臣最后见血迹几乎不剩多少,但已跟到一片草地前。草地上实在难以查探,但臣还是在一处发现了端倪。有块土地,土显然被人翻过,臣用手『摸』上去,还是湿的。抓了一把土来看,土壤显得暗红,应该是有人在那边流了许多血。此后便再没有记号,若胡培安还活着,断不会如此。”

赵祯向后靠在椅背上,闭眼不语。

富弼躬身抱拳,道:“臣有负陛下所托,甘愿受罚。”

赵祯道:“罚你有何用处,你先退下吧,朕已知道。”

富弼道:“陛下,此事事关重大,胡培安是殿前司的大人物,亦是陛下身边得力的内侍,如今在监视契丹使臣的时候出了事,决不能善罢甘休。”

“你先退下,等朕想好如何处理,自会唤你过来。况且明日契丹使臣便要来吊慰,现在做什么都已来不及了。”

富弼虽有话说,但见赵祯的态度,只得先离开。

周成奉进来,赵祯问:“胡培安在宫外可还有家人?”

周成奉说:“听闻还有六旬老母与几个弟妹。”

赵祯说:“老人家能活到六旬真是有福,可惜胡培安没能沾上。胡培安出事了,你替朕好好安排他家人以后的用度。”

周成奉称是。

不知赵祯还要如何查探,且听下回分解。

1东京汴梁的商业中心集中在南hb市{也有东市西市},南河既汴河沿岸。

第三十五回 凄凉夜赵祯思对策 寒窗边太后觅故人

上回说到富弼报了胡培安丧命的消息,赵祯深感不安,却又不知有何办法,只得先命周成奉去安排对胡培安家眷的抚恤事宜。周成奉退下后,赵祯也不用阎文应上来,只留自己一人在殿中。思前想后,仍想不出该作何处理,只得随手拿起今日上来的实封章奏又开始看。

其实今日的三份章奏,除去吕夷简与范仲淹的上书之外,第三件当真是极大的事情。西平王赵{李}德明1的卒训传来,实可撼动西北地区的边防安排。赵祯早就知道,赵德明的儿子赵元昊,是个凶戾霸道之人,且野心极大,不容小觑,若封他继任西平王,怕会引来战事不断。但对这样的人,又不可轻易罢任,毕竟稍有不慎,引来他的反噬就得不偿失了。

早些年间,西平传出风声,说赵德明在怀远镇北遇龙,这对西平是祥瑞之兆,但对大宋来说,则应算『乱』臣贼子造谣『惑』众的大危机。可因当时先帝真宗耽溺在与契丹的天命争夺上,并未在意远西之事,就任他过去了。可是遇龙之事,从来都是君权神授之相,谁敢说透漏的不是西平人狼子野心?

更有甚者,赵德明趁着宋辽正统争执间隙,悄悄的在怀远镇那里建了城,易名兴州,突一日,他率领西平人统统迁过去,正式定都。须知迁都一事,事关重大,可西平人不曾与先帝商量过,擅自决定,很是嚣张。

加之前些年在先帝极力反对下,赵元昊依然奉其父命,剿灭了西凉,甘州回鹘二地,又使瓜州归顺,一副立权之势。

后面契丹下嫁了兴平公主与赵元昊,使西平与契丹之间的关系日益密切,而赵元昊仗着这份姻亲,处处显『露』着不将大宋放在眼里的端倪。

如今这份章奏摆在赵祯眼前,他实不敢轻视待之。

偏这时候赶上胡培安之死,皇城内殿前司都虞候命丧也绝非儿戏,谁人知道,这背后代表了什么诡计?

赵祯站到窗前,推开窗门,望向皇城中。此处白日便天朗气清,到夜里皓月更是洒下满院银华,如入广寒之境。夜风漫闯,清冷如斯,却令人格外心静。赵祯只觉心中一阵收紧,暗想是不是冻着了,又生出一丝惰怠,竟还是这样站着,不愿回座。

忽地,他打了个冷颤,脑中思路却变得清晰些许。

与他一同感受着禁宫幽冷的,还有身处慈寿殿,倚在窗前的杨太后。

见她的口中已呼出湿气,腮上亦有寒红,祖筠在一旁担心道:“娘娘,夜里风凉,要不要加个炉子?”

杨太后不语,祖筠亦不敢有动作。杨太后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似有虫鸣,也有暗鸦,总不免增添凄凉。

锦瑟小声问祖筠:“这都什么日子了,怎么还有瞎叫的虫儿?”

祖筠听了,让她不要再问,却对杨太后说:“娘娘,若是需要炭盆,奴婢们就先下去增添,等会儿再上来。”

杨太后点头,两人便退下,出门前还将屋里别的侍女都带到外屋。

等屋里静若死牢,冻如冰室,突然有人从窗外丢进来一个锦囊。

杨太后将锦囊捡起,问:“这是什么?”

外面传入一男子的声音:“你交dài bàn事的人没用,被小皇帝身边的人发现了行踪,还夺了契丹使者的回函。”

这声音嘶哑严酷,似被木炭烫过嗓子,又像指尖挠过气管,字字带血味,句句迎刀锋,教人听来不禁汗『毛』直立。

只是杨太后并不觉得奇怪,她方才面『色』的不适,都像重新润过了一般,显得不再那么干枯。她打开锦囊,将回函取出来看过:“怎么还沾了血,你杀了他?”

男子道:“否则他还要亲自送到我手里吗?”

“也罢,回函取回来就好。”

“你不怪我取他『性』命将事闹大?”

“他既然夺了回函,难保没有确定我派出的人的身份,倘发现他也是宫人,怎么都会把我牵扯进去,杀了才是对的。”

那人一声冷笑:“你平时一脸慈眉善目,心里头可当真凶恶。”

杨太后脸上浮现一丝苦楚,但转瞬消失,又道:“你可有看过回函的内容?”

男子沉默不语。

杨太后将回函在手里『揉』捻着,嘴上说道:“我是不该问的,你做事又从不问缘由。”

“几十年了,你也该知道我的脾气。”

杨太后缓缓向窗外伸出一只手,黑夜中,她已经开始枯老的手指,独自立在那里,显得有些可怜。到底是年纪到了,宫中再锦衣玉食,也挡不住年华逝去。杨太后的手在夜幕中,如急于觅得同伴的孤雏,瘦弱而颤抖。但她却未得到回应,没有同伴来迎接她。

只有那个男人的声音问道:“你可是冻到了,抖至如此?”这句虽是关怀之语,调子却满含事不关己的姿态。

杨太后用鼻子深吸一口气,道:“你心里明白。”

男子又陷入了无声中。

杨太后道:“罢了,你今日助我,日后少不了你的好处,你回去吧。”

男子不再回答。

院中的鸟虫又鸣动起来,杨太后知道他已经走了,合上窗子,叫祖筠等人进来。

祖筠打开门,命几个宫女托着炭盆,放到杨太后坐榻一侧。

过了一阵,锦瑟问:“娘娘身上可有暖些?”

杨太后道:“你们先下去吧,只留祖筠在就好。”

众人称是退下。

杨太后于是说:“徐内侍不是说契丹使者已经都答应了吗,怎么还有这么多要求?”

祖筠不知道杨太后说什么,杨太后便将手中已经捻成一团的纸条丢给她。祖筠捡起来,将纸条『揉』开,只见上面写着:“若明日行动,事成则要将后周世宗从我大辽夺取的关南十县一并奉还。”

杨太后道:“纵是章献在世,亦不可能将关南的土地给他们,如今他们这样要求,可是要『逼』我折煞了老祖宗的威名了。”

祖筠道:“章献娘娘垂帘听政的时候,为防女祸『乱』权,设下了诸多阻拦,根本不可能有割地的权力,他们这样的要求,想是太不了解咱们大宋了。”

“我自有主意。”

“那明日,可要答应他们?”

杨太后靠向几子,从支棱取下一串佛珠套在手上,闭目细数起来。过了一阵,悠悠睁眼对祖筠说:“若不答应,要如何才能继了章献的位置?”

不知杨太后欲做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1赵{李}德明,西夏第二任皇帝,唐朝赐姓李,宋朝赐姓赵,所以宋朝称其为赵德明。

第三十六回 兵士死庆州生兵祸 谣言起西平越横山

契丹使者要关南十县作为回赠,实在令杨太后难做。眼下大事未竟,便要先允诺了这般辱没老祖宗的要求,就算是心中再多恨,也不敢轻言答应。杨太后阖眼拨弄着手中的佛珠,噼啪作响,眼皮微微抖动,心绪烦『乱』。

“若不答应,要如何才能继了章献的位置?”杨太后终究只能问出这样一句。

祖筠只是小小侍女,也唯有劝一句:“这便要看娘娘心中的大事,可否经得起交换了。奴婢明白,娘娘到时候要面对的,不只是割地之耻,还有朝中大臣的质疑。”

杨太后又垂眼望珠串,休声沉思,任谁都看得出她心中的犹疑。“台谏官可风闻言事1,只消听到一丝与老身有关的传言,定会以此为要挟,绝不善罢甘休。“她缓缓说着,不像是说给祖筠,更似在警告自己,”到时候就算老身真真正正得了皇太后2{此注解很重要}的尊位,也不会好过。”

祖筠心中感叹“这又何必”,遂想最后劝她一劝,开口道:“那”

杨太后知她的心意,伸手打断,抬头望向桌上烛火道:“没得拖了,再说什么,现在应该都已迟了。”

同一时刻,赵祯于后殿中正起身准备回福宁殿歇息,忽然阎文应进来报:“官家,有庆州来的札子3!”

赵祯一惊:“速速呈上来!”

他坐回御榻,心道:“从未听说过庆州地方有什么事,莫非西平府zào fǎn了?”

话音才落,只见一军装打扮的人从外面进来,看到赵祯,合拳作揖道:“陛下,庆州有兵祸起来,老幼千余人夜奔渭州逃难。”说完,递上札子。

赵祯打开翻看,禁不住骇异,手上抖起来:“果真有此事?自赵继迁战死环州后,已经二十余载没有战事,怎么来的兵祸?太宗时候不是有设团练{官兵民兵合练}在那边,现在去了哪里,怎么挡不住?”

军装人道:“昨日晨间,有驻扎的士兵望见从横山处过来一队人马,看打扮是西平人。驻扎的士兵上前阻止,不许他们跨过横山,不料却惨遭杀害。这些年因西平安定,没有增派精兵强将,是故守边人员不足,实在没能抵住那些人。”

“你说只有一队人,会不会只是过山扰民的暴徒?”

“庆州的兵士常年驻守,大都听得懂西平话,活下来的兵士说,带头的那个人对同伙讲,增援马上就到,由此看来他们并非一般暴徒,而是先锋无误了。”

赵祯瞠目结舌,料不到赵元昊的行动如此迅速,连亲父丧期都不顾,这就挥兵南下,心中怕道:“这莫非是早有准备?就是冲着我实权未固,特意duo quán来了?”

又急忙问:“你是从庆州过来?来得时候情况如何?”

对面说:“来得时候,那批人已然『逼』近庆州城外。卑职往东京赶来的路上,见到当地百姓都快一步,早就收拾好行李奔向渭州了。”

此时,慈寿殿里。

祖筠伺候杨太后盥洗,心中却放心不下,问:“却不知那些契丹人靠不靠的住。”

杨太后沉声道:“纵使明日不答应他们,庆州那边也不用担心。对契丹人来说,侵犯边境是常有的事。何况这些年西平势力做大,契丹也不得不命兴平公主与他们和亲,此刻给他们一个机会挑拨西平与大宋的关系,又何乐而不为。”

“就怕他们不能把话传好,再暴『露』了。”

杨太后轻笑一声:“话不用他们来传。”

后殿中。

赵祯问:“延安府,凤翔府的兵力能否赶上?”

对面称:“昨日就已经派人到那边去请兵,此刻应该已经回到庆州了。只是”

“只是什么?快讲!”

“只是卑职赶来之前,听都部署提过,这些年辽国频频犯境,大部分的兵力都调往真定府与河间府,只怕延安府与凤翔府‘诸将失期,士卒空乏’。因此还派了人马去太原府请求增援,可太原府相比路途远些,不知道此时是否已经赶到。”

赵祯心中烦『乱』不堪,身子软在御榻上,额前竟急出了汗,手心也逐渐湿漉。他才从章献的手中拿过实权,这些年的军事部署一向由章献掌握,他极少参与,如今章献已崩,更不晓得如何裁定。赵祯因唤阎文应进来,让他即刻去传知枢密院事4王鬷{zong},与签枢密院事王德用来。

阎文应得令,片刻不敢停留,赶忙出宫请人。

赵祯又问:“可知太原府兵力到达前,庆州能抵御多久?”

“这要视西平派了多少兵力而定。只是这些日子,庆州城内民心早已不安,卑职只怕会有内『乱』发生。”

赵祯疑道:“为何说这些日子,难道庆州地方早就知道西平会来犯境?”

对面说不敢回答。

赵祯说:“你从实答我便可,不会有怪罪。”这节骨眼,还有什么更忧烦的事?

对面这才道:“陛下可还记得太祖时候,司天监的苗昌裔?他当年看过了永昌陵的风水后,对太祖身边的王都知说‘太祖之后当再有天下’。”

赵祯闻言,拍案而起,喝道:“这是谁告诉你的!这般妖言,早就已经断在宫里!”

对面赶忙跪下:“卑职也是才听到,这些天来,庆州一带不知为何,人人都在传这句,说得煞有介事,就似就似朝廷要变天。百姓都在担心战『乱』会起,所以这次西平的人马到来,他们才能这么快的收拾好,往渭州赶。”

慈寿殿。

锦瑟敲门,杨太后让她进来。锦瑟于是疾步走到杨太后身边,轻声道:“娘娘,有人瞧见阎文应从宫门出去了。”

杨太后点头知道,又让锦瑟出去。

祖筠正在替杨太后梳头,问:“阎文应是去请人?”

杨太后说:“官家毫无治国经验,这种事他应付不来,必会请枢密使来讨论。此刻枢密使应该也接到了军情,老身估『摸』着,他早就已经在进宫的路上。”

祖筠道:“来报军情的那个人要是『露』了马脚可怎么办?”

不知杨太后还有何打算,且听下回分解。

1风闻言事,宋朝台谏官权力很大,御史等任监察职务的官员可以根据传闻进谏或dàn hé官吏。

2皇太后。章献死时,曾留下遗诏,要赵祯尊杨太后为皇太后,且要给予杨太后垂帘听政的实权,可以参加军国大事。但此时杨太后还只徒具太后虚名。

3京外官员的前两府大臣,以及军情急务者,允许使用札子上奏。

4知枢密院事职掌全**政事务。

第三十七回 军情急二王论用兵 心思巧太后布奸计

听祖筠说担心『露』出马脚,杨太后笑答:“有什么马脚可『露』,人马是真的,谣言是真的,只不过人马不是西平人而是契丹人,谣言传出去的是徐内侍的人罢了。这种事,他一个小小兵士,一问三不知便可。”

祖筠微微叹道:“但就是可怜了延边驻守的那些”话说一半,怕杨太后怪罪,赶忙闭嘴。

杨太后亦默然不语,过了好一阵,才说:“谁不是可怜之人。你不如这样想,若因为他们的死讯,能让官家派更多重兵驻守横山一带,也是好事。今日的西平兵是假的,谁能作保他日不会有真的?”

祖筠说是,继续替她梳头,又问:“可要吃些胡桃丸?”

见杨太后点头,祖筠于是取了一个檀『色』瓷瓶,打开倒出五十粒小『药』丸,说:“本来胡桃丸只用破故纸,萆薢,杜仲捣成细粉,再拌上胡桃仁膏,和在一起搓成丸子就行了。前些日子娘娘嫌功效不大,奴婢和尚『药』局的说了,她们又找太常寺重新改的方子,加了龙皮进去。现在不止内服可以养颜滋润,碾开涂在身上,还能祛湿癣。”

交代完,又去端水。

眼看慈寿殿中一派安然,后殿中却仍是另一番景象。

王鬷与王德用奉命进宫,与赵祯商议。王鬷进来就对赵祯说:“陛下,臣收到此消息就已写了两封信,派急脚递1送去,明日便可到达。一封给庆州,臣命他们将剩余的军士,全部集中起来,假扮先锋阵的布置,但其实用疏阵之法,暂用火把旌旗制造人多势众的假象,盼能骗过西平人,等太原府的增兵赶到。

另一封给太原府,命他们到了庆州,倘若人数充足,则与当地的先锋阵合为牡阵{突破型阵法}2,以先锋精锐直破敌军,并留两翼协击。若人数不足,则可继续让先锋阵佯装为大阵{主阵},吸引西平人,而太原府增兵变为东西拐子马阵{包抄型阵法},从东西二侧迂回夹击。”

赵祯问王德用:“你觉得如何?”

王德用回道:“微臣以为不可行。”

王鬷问:“如何不可,你说出道理来!”

赵祯也想知道,王德用说:“臣少年时曾随父驻兵于庆州,那时西平领兵的还是赵元昊的祖父赵继迁。彼时臣就发现,西平人用兵,都喜欢用弓骑集攻大阵,若此刻就下令用牡阵,到时候反而正中西平人的下怀。后来虽然西平与我大宋极少有冲突,但臣驻守他处,亦发现凡是夷狄,皆喜用弓骑。臣听闻赵德明生前酷爱我大宋之物,而赵元昊则十分厌恶,由是臣猜测,赵元昊身上应该还会走回夷狄的老路。”

王鬷不满,道:“但你我皆在东京之处,又如何知道现在庆州的情况?且你先前是在广州任军都虞候,如何能从南方的习『性』再推北方?”

王德用说:“太原府要派增援,头一批必定是最迅疾的轻锐骑兵,如此则应用无地分马3,依随军将领的号令,随机应变。而臣愿前往庆州指挥,即刻启程。”

王鬷不以为然:“只怕你人还未到,庆州城就先被攻破了。”

王德用摇头,并不认可:“臣在庆州时候,知道西平人要直攻我大宋的边门也没有那么容易,因其必定会触怒吐蕃回纥。吐蕃有许多部族驻扎在附近,与庆州唇齿相依,此刻绝不会坐视不理,势必会抵挡一阵。”

“你如何担保?”

“用臣项上人头。”

慈寿宫前,祖筠得到消息,回到杨太后身边。

“娘娘,官家似是派了王大人亲自去庆州,现在已经出宫了。”

杨太后已经准备躺下,问:“两个都是王大人,你说得是哪个?”

“是签书枢密院事王德用大人。”

“确定是王德用?”

“回报的人是这么说的。”

杨太后面上终于有了欢喜之『色』:“前儿个我还和公主说,王德用是章献在的时候,最不听话的之一,如今让他去了庆州,留下王鬷,当真是好事。”

祖筠却忧心道:“那明儿个”

杨太后脸上的欢喜也骤然逝去,叹道:“吾欲与羊谋,使其成盘中之餐,若不先拴牢了羊腿,羊怎可能不相呼藏于山林之中?如今老身吩咐人抄写的章献遗诏都已经交到了他们手上,明儿个不让他们用了,咱们做的诸般准备,岂不成了留给自己的后患?”

祖筠道:“那明儿个一早,奴婢就派人去东挟守着,见到了契丹使者,就想办法告诉他们,咱们愿意交换,让他们带着手抄遗诏去吊慰章献娘娘。”

杨太后道:“正是,等他们吊慰之时,再由王曾出来提起西平兵犯庆州之事。王曾是台谏官里最会质问的,极易令官家在众臣面前慌了手脚。何况王曾本就看不上王鬷,咱们给他个机会除去这个假道学,他自当为我所用。”

“那契丹使者自可说愿意派兵助宋击退西平,可契丹王宗真只给章献娘娘面子,不大信官家,借此再提出章献娘娘让娘娘成为皇太后,参与军国大事的遗诏。”

“官家才将章献身边的大臣都谪贬到外地去,自然不会这么痛快答应,但军情之事他却要好好考虑了。”

祖筠笑道:“到时候,娘娘的计划,就成功了一半。”

后殿中,赵祯已经派王德用即刻赶往庆州,并让王鬷也出宫了。

阎文应伺候赵祯回福宁殿休息。

只是赵祯这一路并不踏实,头疼欲裂。此乃皇权复位后,他遇到的第一等大事,若处理不好,便让他在群臣眼里显得能耐不如章献,教他这个皇帝还如何做下去。

赵祯问阎文应是几更天了,阎文应说是二更天。

“不回福宁殿了,去龙图阁。”

这消息很快又传到慈寿殿里。

祖筠说:“官家是去龙图阁翻阅兵法典籍吧?”

杨太后笑说“任他去吧”,并不在意。事已至此,她自顾自安心休息就好,一切恩怨皆留与明日。

1急脚递,我国宋代快速军邮制之称谓,宋在边境上设立急脚递,以日行400里的速度,“传送边{关}上机宜切要文字”,直达首都汴梁。

2牡阵,古代作战时所采取的一种前小后大、前尖如锥的战斗队形。《孙膑兵法·十阵》:“锥行之阵者,所以决绝也。”意谓锥行阵的作用是突破和割裂敌人。

3无地分马与东西拐子马是相反的用兵策略,指没有固定列镇的方位和地点,只准备随时听令相机策应或赴援某部之用的骑兵。

第三十八回 画风转后殿生突变 恨无常中廷对树愁

此刻正是漫漫初七夜,悠悠旧人心,铅华秋月风愈冷,碳红暖炉火更添。

祖筠合好门窗,服侍杨太后睡下,自己与锦瑟到外房休息。

二更天才过,诺大的皇城后宫,除了杨太后,倒也没有别的殿阁熄了烛火,遥看仍是一片通明。东边的庆宁宫陆续安排人出来巡夜,六尚局有宫女在各自调笑,只是什么声音也传不出来,都堵在泛『潮』的寝房里面。

皇城回廊宁静至凄清,御园林间孤苦无鸟鸣。于此处活着的人,庆州的战事即便是真的,横竖也波及不到这里,谁又会为此平添忧愁?

坤宁殿中,郭颢蓁还在准备着重阳宴饮的事宜,无暇顾及其它。

连溪芠托人从民间寻来的奇怪方子,有生肌轻身的,有丰『乳』养血的,有敛阴和营的,迫着棋巧替她一一试过。

偏殿住着俞馨,也在同侍女们讲着宫里的笑话。

穆清阁呢,因为尚馥芝杨婠都没有被招去侍寝,两人便在阁中煮酒说话。

许氏腹中饥饿,到薰兰阁寻些吃的,不料厨娘出去了,于是硬拉着匀婉拂玉等人在偏屋自己做些点心料理。

是夜,各人的身边或空或足,各人的心思或有或无,各人的故事无论怎样,似乎都已算不上这注定要发生的波澜中的『插』曲。

直至一夜过去。

杨太后醒来,见窗外天『色』还未亮,但她早就没了困意,身上也格外爽利。于她来说,今日便是事成之时,叫她身上怎么能不痛快?

锦瑟见杨太后已经起床,赶忙准备伺候她洗漱,点画晓妆。

杨太后让锦瑟打开窗子,锦瑟劝说:“深秋天亮的晚,夜风都还没退,阴冷的很,冻坏了娘娘可怎么办。”

杨太后笑道:“打开吧,老身今日自有福星庇佑,如何会冻坏?”

锦瑟只得依言。

杨太后向窗外一看,地上仍是一霎似水清凉。外面的内侍宫女,有些偷懒的,正倚在柱子上打瞌睡;有勤快的,烧水端盆浇花备碳,无不忙碌。

谁也不知道这殿里的主人心中有何期盼。

小宫女端了水盆进来,杨太后边拭面边问:“祖筠出去了吗?”

锦瑟笑道:“奴婢听着祖筠姐姐一夜在床上翻来覆去,显然没睡好,今天早早的就去了。”

杨太后亦浅笑道:“你能听她一夜,想来自己晚上也不踏实。老身昨日也以为自己不会睡好,却不知是怎么睡过去的,还睡得十分憨香。”

锦瑟替她上了桂粉,又用香棉在她颊上拂染胭脂。杨太后看向外面,却从窗子里瞅见祖筠碎步跑来的身影。

锦瑟也瞧见了,打开门迎她进来。

祖筠顾不得请安,见到杨太后就急忙说:

娘娘,今儿个的常朝取消了,官家不许百官入宫,连奉慈庙的动土也停了,契丹使者更不能进来!—————————

福宁殿中,周成奉从中书门下回宫。

赵祯问:“两边的诏令都批过了罢1,可有说什么?”

“回陛下,枢密使王鬷大人无话。中书门下李迪大人虽不愿意,但也只能批过。奴婢回宫的时候,诏令就都发出去了,此刻应该已经都到其它大人的手上。回来路上见那些来得早的大人,奴婢也将诏令都口传给他们,让他们回去。”

这时阎文应也回来报:“陛下,慈寿殿与坤宁殿都传过笔诏,今日后宫也不必去朝见太后娘娘。返来的路上绕到尚服局吩咐过,等下就会送素服到这边,也有一套送去太后娘娘的殿里。”

“这两殿有何说法?”

“太后娘娘只说‘理应如此’,就打发奴婢走了。圣人那边则问明日的重阳宴饮是否照常办。”

“嗯,你去回说明日宴饮照常。”

阎文应得令下去,周成奉道:“今日服丧,明日宴饮,会否不妥?”

“宴饮过后,自然还有别的安排。且本身就掺着秋宴同办,如此大事,谁都晓得不能耽搁。”

周成奉说是,又问:“官家一夜没阖眼,还是休息一下吧。”

赵祯答应:“等会儿素服送来,记得唤醒我。”

慈寿殿里,祖筠锦瑟立在杨太后身边,不敢说话。

杨太后手握窗棱,指腹摩挲,目光狠戾,鼻息粗重,胸火难灭。

“为何?”她心中暗忖,“我即便没有算到赵德明的卒讯,但从来没有一个少了节度使便要举国服丧的先例!看昨夜的架势,庆州已然扯出军祸的消息,于情于理官家都不该替他罢朝。他如此年轻气盛,前半生又被章献压制,此刻既有王德用前去用兵,他合该趁机发难才对。”

杨太后越想越燥,再不能于炭盆旁多呆一刻,只穿着薄衫,便走到廷中。祖筠赶忙拿了一件乾红赭线大袖袍子替她披上,却不敢说“外面冷”的拦阻之语。

“难道军情是假的,官家已经知道了?不可能,王德用不吃不喝,来回至少需要三日,还能有谁告诉他,难道是从庆州直接传来的消息?”

杨太后垂首直愣愣走向廷中一颗翼朴树,毫无止步的意思,众人只觉她要撞上,锦瑟赶忙上前护着。

她扶住树干,手心里传过一阵阴『潮』,令她清醒少许。

“祖筠。”她轻声唤道。

祖筠赶忙上前听她吩咐。

“去替我问清楚,昨夜可还有别的大臣进宫。”

祖筠赶忙离开。

“是谁,是哪个活腻了的来阻我大事!”杨太后低头看着树下黑土,手指不住扯着枯老的树皮。

过了一阵,祖筠回来,说:“娘娘,奴婢去看过记录,昨夜并没有别的大臣再进宫面圣了。”

杨太后斜瞪了她一眼,吓得祖筠赶忙跪下。杨太后叹了口气,让她起来:“你们都走,让老身一个人静一静。”

众人唯有离开,走得远些守着她。

杨太后暗自压住心中火气,疑道:“莫非小皇帝学精了,知道避开,不让诸事一同发生?是了,定然是那个殿前司的死了,才让他机警起来。”转念又想:“不对,经一蹶者方可长一智,你当真如此厉害,上来就能坏了我的计?”

又说:“还是我老了,已经疲于谋划?我蛰伏了这一辈子,却脑水干涸了?”想到此处,她抬头望向这颗翼朴。这树落在慈寿殿中廷的年岁怕是比太祖还老,目测着约莫有三四丈高,只是夏叶已然落光,剩光秃秃的树杈而已。

杨太后对它叹说:“你没了叶子,便只是能削来做柴的榆木了。”只是自己说完,却绝不承认,决然道:“但若让你撑过这个冬天,你定会枝叶扶疏,荣华纷缛。”

说完,她转身回殿。

1宋朝的诏令不能只由皇帝下旨,而是必须由中书门下与枢密院共同答应才可颁行。

第三十九回 穆清阁杨婠试馥芝 坤宁殿颢蓁复排仪

上回说到因为赵祯突然罢朝,让杨太后『乱』了步调,后宫各主亦收到手诏,不用请安,都只在自己的地方守着。

穆清阁里,尚馥芝让采薰去找胡培安阎文应探听仔细,打哪儿来得这么一出,竟然为了一个定难节度使的死讯就不上朝了。等采薰回来,还带着杨婠碧袖一起。

尚馥芝让她坐下,问:“你怎么这么早就来看我?”

杨婠说:“这不初妆都画了一半,突然说不用去慈寿殿,加上昨夜在你这边煮酒太晚,也不知是不是饮多了些,头上难受,再不愿躺回去了。”

尚馥芝点头:“既来了,就在我这儿用早膳吧。”于是让人去多做些汤水的东西,替杨婠解解酒。

“你动作倒是麻利,我来得路上就瞧见你阁子里的人在和阎文应说话,我却没你这么细的心思,不愿做这费力的东西。再说,这种天气,能不去请安才是好事。”又指着碧袖说,“你再看她,别说出去替我打听了,到现在连官家身边的那些人怕都认不全。”

尚馥芝笑说“我这阁子里的人,是机灵点”,然后招呼采薰上前问:“知道怎么回事了吗?”

采薰说:“回娘子,奴婢去找胡培安,却没人见到他。跟着遇着阎文应,他只说这牵扯着边关的军事,他根本听不懂,眼下赶着去通知圣人重阳宴饮还要照办,似是等阵还要尚服局的送素服去给太后娘娘。”

“哟,合着官家与娘娘还要穿素服,那这竟不止罢朝这么简单了。”杨婠又把声音压小一点说,“你瞧官家怪不怪,今日搞这么大的阵仗,明日居然还要去吃那个酒宴。让外人听着,这为丧事罢朝罢得多儿戏。”

尚馥芝翻了个白眼:“说到底,咱们是避不开得和郭颢蓁演一出假惺惺过节的戏了。”

“你看你,又直呼圣人名讳。算了,我也不劝你,你就是这种不听话的『性』子才让官家喜欢,我若是继续苦劝,岂不是让你失宠,你再恨我一辈子。”

说话间,有小宫女端上来一些吃的,里面有肝夹粉粥,是尚馥芝吩咐准备让杨婠舒缓头疼的。

两人用了膳,杨婠说这一饱就突然乏了,要回去再困一会儿,准备离开。尚馥芝也就不留她,让采薰送两人出阁。

一出来,杨婠倒还真的有些累,碧袖便搀扶着她往回走。行至无人处,杨婠悄声道:“看来你收到的风,十有**是真的了。”

碧袖身子贴近杨婠,也说:“奴婢听说他是从西华门离宫的,显然是急事,才会选那条路。”

“而且你说他今早也没回来那个胡培安不是与尚馥芝最亲近,连她都找不到人,要不是出去替官家办事,就是生了意外。不过瞧尚馥芝那样子,看来也是打听不出什么了。”

“那奴婢等下再去问问。”

“不必,没听采薰说都关系到边关军事了吗,与咱们也没多少牵扯。”

“是。”

“何况寸草挡丈风,有尚馥芝事事嚣张在前,有什么必要咱们非去过问,白白让人戒备。”

下午宣德楼那边,因陈怜怜命辛夷自己选个舞队加进去,可辛夷毫无经验,只好跑来求菊三四替她解围。菊三四却说:“我素来不曾教过你独舞,为何此刻你仍不敢归队,你想仔细了,这样胆小丢的是谁的面皮。”

辛夷撒娇道:“徒儿是怕那陈怜怜给小鞋儿穿,到时候师父就该少了个人孝敬。”

“你分也是分到小儿队,又不是她领的。到时候我自然也在那里看着,你总该放心。”

辛夷见没法再找托辞,只好答应。

菊三四于是说:“小儿队有十类七十二人,其实现在都满了,你想加入哪个,说给我听听。”

“徒儿并不知道还有这么多讲究。”

“嗯,倒是没有教过你,我现在说一遍,你且记清楚,别陈怜怜问起,你被她笑话。”

原来教坊下仙韶院共有两队,分别是女弟子队,今年的表演由陈怜怜领着;和年纪不能过十一二的小儿队,明日辛夷便要随着。小儿队又有十类,名为拓枝,剑器,婆罗门,醉胡腾,诨臣万岁,儿童感圣,玉兔浑脱,异域朝天,儿童解红,『射』雕回鹘。各队衣装不同,人数不同,持器不同,曲目不同。担任主演的名为“花心”,报幕的则是“竹竿子”。

旧时,因为太宗喜填词作曲,便教这些舞队都跟着唱演出来,久了,舞者逐渐皆以戏文为重,不再精研舞技。宫中出来的舞娘伶官,在民间瓦子演出的也开始以杂剧伴舞为主,如此往复,宫中从民间复招入宫的又是这些善戏多过善舞的,让宫中的舞优绯伶更是注重剧本了。这也是为何赵昶凝愿意让辛夷跟着菊三四学,这年头最好的伶官调教的戏者,总比仙韶院女乐只会教舞来得让人喜欢。

菊三四笑说:“左右你以后都是要学胡舞的,现在不如去异域朝天队见识见识,试试以后腰系银束带,头顶胡夷冠,手执七宝盘的日子好不好过。”

辛夷撇嘴道:“这师父可没教过,我要是去了跳不出来,别怨我就好。”

菊三四道:“好了,你去回陈怜怜说你愿意加入诨臣万岁,这队身上穿的是紫绯绿罗宽衫,你跳错了也不易察觉。头上裹的是簇花幞头,又不会散,到底是第一次表演,还是小心别出岔子为上。何况我命你学的是《大韶》,最合适这种严谨宫队,你听一次也大概知道怎么合群了。”

辛夷笑说到底是师父替我考虑。于是又听菊三四讲了队舞的步子。

夜里因为上下都要服丧,赵祯便又避开侍寝事宜。郭颢蓁本来也没盼着赵祯会来,从收到消息明日宴饮照旧,便全部心思都在最后的安排上。

整整一日,这坤宁殿里来报备的人络绎不绝。

无论座次排位,饮具摆设,酒水礼乐,弓箭鞠球,杂剧戏文,罗衣赐花,剪彩赏菊,皆亲自检阅无误才可。

期间有芹香来报宫中的消息给她,如赵祯拟赠西平赵德明为太师,尚书令,中书令的职位,她也只有一句:“人都卒了,赠这诸多官衔好似能令西平安生下来一般,别到时候白费了力气就好。”便匆匆带过,心思全然不在这上面。

直到送走了尚服局拿来的明日舆服安排,只待等着把朝服带回,这才结束了一日的忙碌。

郭颢蓁累极,坐在榻上休息,望着空中一片无云,知道明日天气尚好,才意识到,这准备许多天的重阳宴饮,明日终于要开始了。

第四十回 崇正殿百官朝赵祯 玉宸里众妃拥太后

九月初九,重阳节。

汴梁皇城从宣德楼直到大庆门,皆是门户洞开。楼下有大大小小九台瓦子,教坊派出九个戏班分立于戏台上守着。戏台后摆上八十一盆秋菊,八十一颗茱萸,一路延申到门内。

再打门内望去,大庆殿前立起重九排的灯架,每排灯架设九盏菊花灯,灯上或刻灯谜,或写小令,或绘美人,或染山水,或点如意,或描祥云,或拓父慈子孝,或印主圣臣贤。

殿檐下,东西挟,两条彩绳互连挂了一串五『色』琉璃百花灯,有建兰桔梗胡枝子,石蒜水蓼秋海棠。

过西挟绕到文德殿,穿向西边至集英门,里面是赵祯赐宴群臣之处。晓间初日未升,浓夜渐残,殿中金粉漆地,鹅绢遮窗,菊瓣赤澄,秋叶杏黄,一派交相辉映,十分火烛灿然。

沿着集英殿的东边往北,一路至后苑玉宸殿,这边本是先帝书房,因要依着长宁节的安排,待圣人领众妃在崇正殿朝见赵祯后,便会挪至此处设家宴。若从玉宸殿出来,可登翔鸾阁赏月观灯,是时台下珍馐美馔,台上舞优翩迁,耳边仙乐曼妙,满眼绚烂碧耀,依稀似迈进七宝池,恍然若飞升入云霄。

只是慈寿殿里,杨太后起身,饮水,盥洗,晓妆始终怅然无神。

祖筠拿了{音同灰}衣,替杨太后换上,说:“今日是重阳,官家用长宁节的安排来待娘娘,可见在官家的心里,娘娘和章献娘娘的身份是一样的。”

杨太后冷哼一声:“若是昨儿个让那两个契丹使者进宫,今日老身受百官朝拜才是真的名正言顺。”

祖筠不知如何回话,只好默默替她在发髻上增添珠翠。

杨太后问:“公主今日进宫吗?”

“奴婢昨夜派人去问过,公主说虽然身上不适,但还是会来。”

“记得她说的身上不适,是心有郁结,吃不下东西。”

“正是,听说自从辛夷演了一出‘我的儿’那日,公主回府就开始,就日日忧心,锁在屋里,足不出户。”

“她身子太过虚浮德润{胖}1,少吃些也是好的。”

杨太后换好衣服,外面小宫女进来说:“娘娘,大安辇在外面了。”

杨太后点头,众宫女簇拥着她走出慈寿宫门。

宫门外停着一架舆车,车底由白藤所制,底座上覆一棕榈小屋,赭窗彤帘,通体漆银,缀点铜金,车顶加猩红大伞,伞下又设五条甩尾游龙。只是这华丽座驾,看在她眼里却不觉欢喜。

祖筠悄声笑道:“之前中秋节的宴饮,准备的还是龙凤舆,自打章献娘娘崩逝,宫里再没人乘过这大安辇,今儿个把它拿出来,官家的孝敬之心当真可见。”

杨太后冷冷悄声道:“章献活着的时候,将伞下的游龙增至六条以显尊位。更甚,她与官家去慈孝寺祭祀那日,若不是鲁宗道拦着,差点她的舆车就会抬到官家前面,僭越犯上。如今虽然又将它拿了出来,可怎么游龙少了一条?说到底还是太妃的规格罢了。”

说完,登舆卷帘,只见厢内有黄花罗帐,缯帛茵褥。杨太后踩上踏子,安坐朱椅,听外面前导内侍喊“起驾”,众侍一齐使力,抬着她往崇正殿去。

待到了殿前,祖筠扶她下舆。

阖门使上前说:“娘娘,官家已经在里面了。”

杨太后点头,从东门走入殿中。阖门使赶在她前面,放下殿帘。又有内侍抬上凤榻,伺候她坐下。杨太后和手坐稳,往帘外望去,百官已经簪花立在庭上。

她大概瞧过一遍,小声问:“怎么不见契丹使者?重阳赐宴之日,使臣若在也应参加才对。”

阖门使说:“奴婢听周都知说,安排他们直接去集英殿了。”

杨太后颔首,不悦之『色』全然没在脸上。

见太后已无事过问,阖门使便对周成奉示意,周成奉再问过赵祯。赵祯点头,周成奉传话下去,说天子太后已好。

于是廷中燃放烟竹,响过一轮后百官跪拜,齐声高喊万万岁。拜完五次,又齐声高喊太后千万岁,拜了三次。接着同平章事李迪,枢密使王入殿,跪在殿中,其他内臣宗室紧随其后,一同再向赵祯拜过。转向杨太后说:“重阳节赐宴,臣等不胜隆恩,谨上吾皇万万岁,太后千万岁。”

赵祯示意众人起身。

众臣遂拿出献礼,李迪王各自献爵,内臣有的示帛,有的捧香,因赵祯不喜奢靡,众人不好拿出太铺张的宴答。

待众臣将宴礼献完,李迪王率百官暂退。阎文应从东边侧殿引郭颢蓁入内,身后依序跟着连溪,尚馥芝,杨,苗匀婉,俞馨。

郭颢蓁着一身玄『色』五彩翟纹衣,衣上有十二重行彩绘{hui}文,赤『色』袖边,净『色』素衬,又系褐『色』大带,上挂双白玉佩。青袜青舄{i,鞋},朱里金饰,头戴九龙四凤冠,斜『插』二十四枝和节之花,大小不一。

身后五妃则一水青罗{yu}翟,头上大小花各九枝。唯有连溪身上花钗七株,尚馥芝,杨,苗匀婉则花钗六株,俞馨五株这点不同而已。

六人向赵祯杨太后拜过,便从西侧殿出去。

接着阎文应又领李迪,王等士大夫之德配正室进殿上宴礼。品阶低一些的,则上表称赞。

这些外命『妇』下去后,李迪王又挟内臣上前,随赵祯转驾集英殿。阖门使则伺候杨太后乘舆往玉宸殿走,宗室随殿前司的往琼林苑处去。

杨太后虽因没能见到契丹使者耿耿于怀,但受众臣朝拜,还是心中宽慰许多。

如此到了后苑,远远听到里面一片欢声笑语,于是重整精神,下舆进去。

众人见到杨太后,再向她拜过,候着她上主座。

杨太后坐定,郭颢蓁走上前问:“娘娘,宴饮可要开始了?”

杨太后向坐下扫过一遍,只见殿中纵列三排。

右边两列是郭颢蓁与另外五妃,左边则有赵昶凝坐在前面。还有许氏因得赵祯恩赐,虽只是夫人,也可坐在最后一同吃饭,中间有李迪与王的两位命『妇』作伴,这样看,坐着的也有十个人。

杨太后堆起满脸慈笑,对郭颢蓁道:“这原是你安排的,全由你的意思来吧。”

1德润,胖。礼记大学“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an}”。

大安辇。真宗咸平中,为万安太后制舆。乾兴元年,诏皇太后御坐檐子,名大安辇。

第四十一回 重阳宴众妃行酒仪 瑶津亭颢蓁欲作词

却说集英殿处赵祯与重臣行的是秋宴,乃国之大宴,光行酒的礼数便要行满九盏,每盏饮完皆要奏乐才可。玉宸殿中走的是家宴,只五盏便可,规矩也没那么多,但该有的也得做足样子。

郭颢蓁听杨太后说一切依着她,便道:“既是如此,儿臣觉得不如先上了前三占酒,腹中空空,什么良景佳戏都是瞧不进去的。”

说完,就回到自己的坐榻,让惜墨替自己上前张罗。

此时众人桌上已经各自摆了足金屈{hi酒杯},杯壁上雕一圈流云飞舞,云稍起翘,向外张扬,绕成恰能通过一枚铁钱大小的环,以供众人削葱细指穿过。

屈旁有三碟小吃,分别是环饼,油饼,枣塔,还点缀了些山楂开胃。惜墨命人替每位主端上生葱,韭花,蒜泥,陈醋各一堞,由众人自择之。

殿中东西侧各有栏杆,栏杆前各有一名教坊派出的『色』长1,身着紫袍金带,逸志翩翩,若有出尘脱俗之姿。

惜墨说:“上第一盏酒。”

两位『色』长得令,站到殿中举起衣上大袖,遮挡如帘。一仙韶院歌板『色』{歌伎}穿帘而出。请了万福后,口吐中腔之音,其声温润如玉,婉转落云,引着笙箫笛者皆附和而起。

这时两位『色』长才随乐开始替杨太后,郭颢蓁等人斟酒。

期间乐音愈大,而歌者娴静似不闻,唱词愈细。直至声似发毫,气若悬丝,延绵不绝,湍流不止,却无一乐器能盖过,众人耳中竟唯能听到此歌声。原本笙泣萧『吟』,笛鸣铄骨,不想此时都只不过为其做了陪衬。

瞧太后众妃饮过,两人转身拂双袖站回栏杆,乐声浅缓而止。

第一盏酒敬仪结束。

惜墨说:“上第二盏酒。”

『色』长复上前,此时歌者退去一边,唱起慢腔。众人眼前忽然一片红影涌动,由远及近,霎看去,蜂腰修足,媚眼横波,原是陈怜怜携拂霓裳女弟子队进殿。皆身穿红仙砌衣,翠碧霞帔,头顶流珠仙冠,朱绣抹额,面上一层青翼薄纱。

歌声沉,长袖动,陈怜怜起领嘉禾之舞。

连溪侧过身,悄声对郭颢蓁说:“陈怜怜从来示人都以纱遮面,不知面纱之下是何姿容,听说前几日她在宣德楼与小道情起了争执,菊三四把她脸上的脂粉全蹭掉了,呵!就似外面的乞婆。”

郭颢蓁笑说:“她年纪怕是比齐国夫人都大多了,你别拿她打趣。”

杨太后瞧她们两个说话,笑问你们在说些什么,郭颢蓁虽不好意思讲,却还是传给惜墨,让惜墨偷偷说给她听。

杨太后听了,默默一笑,并不置评。

第三盏酒,钧容直的上来演一番军百戏,几人于殿中一隅,可上杆,架索,挟跳,倒立,折腰,筋斗,踢瓶,就只差龙狮起舞了。

御宴至这一盏,方有肉菜上来。

有酒蟹,索粉,胡饼,燕鱼干,三鲜笋,花炊鹌子,炙子骨头,荔枝白腰子。

惜墨说:“太后娘娘喜欢吃素,圣人记得苗才人也喜欢,还吩咐备了啜菽,玉版,紫芝,白粲。”

于是又有宫女端上来四小堞放到二人面前。

许氏凑到王之妻耳边问:“这是些什么玩意儿,都是菜名?”

王家的说:“啜菽就是煮开的豆腐条,沾着刚才端上来的调料吃;玉版就是竹笋羹;紫芝则是荨;白桀,汤饭罢了。”

许氏撇撇嘴:“叫的邪乎,都是没味的东西,哪有荔枝白腰子听着好吃。”

王家的只好笑说“可不是呢”。

待众人吃完,郭颢蓁说:“娘娘,吃了东西不如先去苑子里赏花,这几日儿臣命尚服局司苑在华景亭,翠芳亭,瑶津亭周围都添置了许多秋日花草。等一阵儿,再回来吃剩下两盏酒。下午官家来了,咱们再登太清楼观击鞠『射』箭,翔鸾阁听戏赏灯。”

杨太后颔首说:“你安排的确实妥当。”

于是一众人各有簇拥,浩浩『荡』『荡』往瑶津亭走。

杨太后与赵昶凝并排,郭颢蓁连溪跟在后面,尚馥芝拉着杨问:“后苑闹鬼的事儿呢,最近都不提了?”

杨摇头不知,说:“好似那日玉清昭应宫的道士做了道场以后,就再没有出事过。”

尚馥芝哼道:“我却不信这么灵,听说那女鬼可厉了,还从后苑跑到了宣德楼去。”

赵昶凝也在问杨太后这事:“这几日没进来瞧你,不知道辛夷怎么样了,她可有再遇到怪事?”

杨太后说:“听贾尚服回说她这些天还不错,今日还会在琼林苑那边表演。”

赵昶凝喜欢道:“不想几日不见,她都能在宴饮上出现了。”

说话间,觉得花香渐浓,众人往瑶津亭的方向望去,竟是一片春日景象。

先是亭外一层木芙蓉,此花初发时淡白,遇寒后艳红。此时正是粉嫩日子,怎不似妖韶之女。

里面又隔着一层木犀花,点点黄星,甜腻入心。那时素还想在后苑采摘做花油,今日已『逼』麝脐。方才那阵花香四溢,便是这里来的。

再往里面,更无论胡枝子,雁来红,石蒜海棠,桔梗水蓼,败酱建兰,金钱叶落,石楠丹枫,直直的花繁不及绘书,香浓难收烟瓶。

丛中有一小径,留来让人进亭。

各侍女搀扶下,几人在亭子里或站或立,脸上也似花团锦簇。

各自讲笑说话一阵,郭颢蓁突然说:“娘娘,儿臣想,这边如此多的节令之花,不如咱们也学集英殿里面那些大臣,来填词作诗?”

杨太后想了想,说:“真宗时候,便曾在玉宸殿里面做玉宸殿集,如今今日咱们既然来了,也可以借此感怀先帝。”

颢蓁道:“正是,儿臣知道先帝喜欢后宫中人读书,还曾做励学篇,鼓励天下做学问,官家也同样在乎,所以儿臣作此想。”

“嗯,这是不错,却不知有什么规矩?”

郭颢蓁笑说:“不如就以这亭外花草为题,再将曲律做些阄纸,咱们抓阄以定?由娘娘来判定高低?”

杨太后说:“甚好,只是高低却不用,咱们乐一乐罢了,老身来瞧瞧就行。”

许氏赶忙道:“奴婢可不会这东西,岂不是要被笑话。”

匀婉赶忙拦住她:“不如女儿替你写了。”

杨太后则说:“无妨,老身来替你写,你只要占个份儿就行。”

许氏赶忙谢过。

颢蓁于是让惜墨下去备笔墨,另有芹香拿上来两个锦囊,里面便是花名,词牌。

杨太后让许氏先抽,笑说:“老身先做过,剩下就来瞧你们的了。”

许氏听令,抽出潇湘夜雨。

等人抬了桌子上来,铺上纸砚,杨太后说:“听闻你喜欢在观稼殿种稻,想是还念着宫外务农的日子。”

随即挥笔写下:

“两角孤云1,去天一握,楚人倦旅三户。

斜阳烟锁陌归路。

声未尽,秦歌渐远,人已去,断壁残树。

依稀似,章华苑囿,蕙圃如故3。

雨过,梧桐叶落,秋蓼花麓。

稻香说丰年,紫阳回禄4。

端正好,鸲鹆5嘴巧,新『妇』褥,嗔怨炊务。

执花锄,深耕溉种,拔苗6却耽误。”

众人皆说好,独苗匀婉看了,心中一惊。

1『色』长,教坊司管理乐工的属官。

第四十二回 借人口太后讽章 献 执旧典圣人骂馥芝

上回说到郭颢蓁欲学真宗时的旧事,在亭中斗词,于是笑说:“不如就以这亭外诸多花草为题,再将曲律做些阄纸,咱们抓阄。也不用规定时间,就摆上个香炉伴着咱们,这时间充裕的很。谁想好谁去写,做好了由娘娘来判定高低,如何?”

杨太后说:“亏你想得出来,只是高低却不用,趁着过节乐一乐,老身来瞧瞧就行了。”

许氏赶忙道:“奴婢可写不来这些东西,岂不是要被笑话,还是跟着看热闹的好。”

匀婉觉得她无礼,便拦着说:“不如女儿替你写了。”

杨太后知她向来如此,只说:“无妨,就让老身来替你写,你只要占个份儿就行,别辜负了圣人的心思。”

许氏赶忙谢过。

颢蓁于是让惜墨下去备笔墨,另有芹香拿上来两个锦囊,里面便是花名,词牌。

杨太后让许氏先抽,笑说:“老身先代你做完,再来瞧你们。年纪大了,跟你们争抢时间却是争不过的。”

许氏听令,伸手到锦囊里,分别抽出潇湘夜雨的词牌,和水蓼花的阄。

这时有内侍抬桌子上来,铺上纸砚,惜墨替众人研墨。

郭颢蓁趁着空闲对亭子里的人说:“本殿以官家不喜铺张,特意选些自己爱用的玩意儿来,犹可把玩,却不侈靡。”

连溪笑说:“真是周到。”

尚馥芝小声哼了一下,对杨说:“她就喜欢在别人面前显示自己多会揣测圣意。”

杨拉扯她的手,叫她不要说话。

郭颢蓁又说:“咱们今儿个用的,是王羲之说的‘绿沈漆镂管’狸毫笔,十分可爱,须知并非定要金宝雕琢才为贵。惜墨正在研的,是碧松烟墨,烧了松枝,加了香料,自有一股君子之香。等下写字,用不了元书纸,便用澄心堂的纸也是很好。青州石末砚,柳公权说用此砚‘墨易冷’,即是不发泡,不发泡则墨质均匀。”

尚馥芝冷笑道:“圣人真是博古通今,不晓得的还是要去做女博士呢。”

郭颢蓁亦笑回:“魏甄后{相传为甄宓}说‘古之贤女,未有不览前史以观成败’,妹妹自谦,知道自己不够贤德,当然不用读书了。”

惜墨极会看眼『色』,郭颢蓁才说完,她就对杨太后说:“娘娘,墨已经研好了。”不给尚馥芝回嘴的机会。

杨太后也就取了一支笔,对许氏说:“听闻你喜欢在观稼殿种稻,想是还念着宫外务农的日子,老身替你写,便些你的心思好了。”

随即挥笔写下:

“两角孤云,去天一握,楚人倦旅三户。斜阳烟锁陌归路。声未尽,秦歌渐远,人已去,断壁残树。依稀似,章华苑囿,蕙圃如故。

雨过,梧桐叶落,秋蓼花麓。稻香说丰年,紫阳回禄。端正好,鸲鹆嘴巧,新『妇』褥,嗔怨炊务。执花锄,深耕溉种,拔苗却耽误。”

众人凑过来瞧,皆说:“娘娘这是用秦楚的萧条,暗示前朝落魄,再用今朝农家的安逸,衬出官家天下的祥和安定。以娘娘的身份,能写出这村中闲景,果然笔力过人。”

苗匀婉读完,心中一惊,却也随声附和{注释较多,发在本章说和作者的话}。

独许氏默然不语。

杨太后因问:“怎么,你瞧来竟是不大喜欢。”

许氏忙说不敢,又还是嘟囔道:“只是奴婢这样的人,一辈子也没想过前面这些忧愁事,娘娘要是写奴婢的心思,这就不大像了。”

杨太后乐起来:“那倒是老身考虑不周了。”

苗匀婉赶忙拉着许氏向杨太后赔不是,直说许氏不懂规矩。

杨太后让她们起身,笑说:“老身并未生气,节日里就不要这么拘谨了。”

匀婉拉许氏到一边,悄声道:“我瞧太后这词做的,竟是在骂章献娘娘,现在还不知道有没有人看出来,你就别多话了,等下讲给你听。”

许氏赶忙闭嘴。

郭颢蓁让众人一起来抓阄,匀婉亦上前去『摸』,打开来是惜分飞,花是建兰。

别人也都抓到,连溪是贺朝圣使君子,杨是柳梢青桔梗花,尚馥芝是昭君怨木芙蓉,俞馨最简单,是长相思忍冬。

郭颢蓁自己拿到了绮罗香翠菊。

瞧大家都好了,惜墨捧上香炉,将烧的通体赤红的碳块夹进去,再覆上一层香灰,又用竹签在灰上挑一些小孔,然后云母片叠在上面,最后将细选的鹅梨香饼放在云母片上。此谓“隔火焚香”,唯有如此方能令香味细腻悠远,徐徐散发。香灰不能多,多了令炭火熄灭,亦不能少,少了使云母碎化。

延绵一缕白烟从香炉中升发,郭颢蓁便说:“本殿已经想好了,便由我先来吧。”遂走到桌边,写了起来。

匀婉与许氏在最后面,不急着过去。许氏因问她,方才的潇湘夜雨是个怎么意思。

匀婉把声音压的极小,说:“前半段是说得秦楚时候,虽是故事,但据说秦国灭楚,楚人恨中发愿:‘我楚国就算只剩三人,你秦国也会因我而亡。’看到这里,我还以为只是提个旧典故,不想最后那句深耕溉种,却是极有深意了。”

许氏才要问,就听前面连溪笑了起来,叫说:“好词,好词!”

两人只好走过去瞧,只见尚馥芝气得满面通红,杨似是憋笑,手上扶着她。再看颢蓁写下的竟是:

后主遥期,桑田力尽,不如见国卿府1。农不如工,工不尽如商贾。弄机杼、绣刺回文,不如倚、市门娼舞。可曾知、恶『妇』破家,破车踬马3乞寒骨。

花亭今日晌午,十万罗绮织断,翠菊凝土。千里旗旌,挡不住东风鼓。宝舆香、玳瑁钩帘,紫阙殿、炉烟百亩。醉王卒,欺遍胡夷,扫天下寇虏。

匀婉莞尔一笑,不做评论。

许氏说:“圣人写的真有气势。”

杨太后叹说:“老身就只看花亭后面的句子好了。”

郭颢蓁道:“儿臣也是学着娘娘前面援引旧事的法子,怕是有些邯郸学步了。”

连溪却有意问起:“妹妹才疏学浅,倒是有些不懂这里面的典故呢。”

郭颢蓁只说:“那你该去读读列女传。”

尚馥芝心中不忿,无奈也想援引旧典,却一时『乱』了脑子想不出来。

这时,杨也说自己想好了。

不知杨做的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1列女传有“力田不如遇丰年,力桑不如见国卿”。

史记货殖列传有“夫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倚市门暗指做娼『妓』。

3易纬“踬马破车,恶『妇』破家”。

第四十三回 做小令美人争娇宠 幽兰骨匀婉悄夺冠

却说杨自称已经想好,尚馥芝笑说:“你却很快。”

杨轻拍她的手,使了眼『色』道:“你瞧我的。”

尚馥芝稍加思索,说:“那我也好了。”随即两人相伴上前。

杨写下:

雨浓秋冷。泽湄汀疃,褐枝寒井。如入深山,莓苔花谢,空馀残岭。

恐无语对眉青,『乱』红藻、浅水浮影。怜爱时时,不如昨夜,一羹桔梗。

尚馥芝写下:

论『色』芙蓉而已,魏紫姚黄难比。暗减翠菊香,枉添妆。

莫妒佳人纤体,『骚』客神恭下笔。何人拟疏狂,是赵郎。

杨太后先看杨的,说:“虽用词凄然,尽是褐枝,寒井,花谢,残岭,但后面又起了宽慰之意,将思『妇』寄情化作一番感念,倒也不算煞节日风景。只是未有深意,算不得佳作。”

连溪在郭颢蓁身边,掩嘴悄声道:“我说倒是别有深意。听说前些个尚馥芝没去请安的日子,她的穆清阁里面都空了,后来官家突然又赐了一堆钗妆首饰给她,什么‘昨夜桔梗’,这词倒是写给姐姐看的。”

郭颢蓁白了她一眼:“既是如此,你兹当不知道便可,还说给本殿听作甚?”

等杨太后再看了眼尚馥芝的,问道:“你是觉得芙蓉比这牡丹翠菊都好了?”

尚馥芝说:“花之一事,无非人定罢了,哪个招人喜欢,哪个自然就是好的。”

杨太后点点头说:“我却喜欢幽兰,独自生深谷,何必争抢。”

说到此处,郭颢蓁道:“苗才人是不是抽到的寒兰,可做好了?”

匀婉早就想好了,只是不愿在这争执时候出来,便说:“妹妹不识得几个字,抽到的是西河,一百五字的慢曲子,须多思索一阵才行。”

郭颢蓁说“不碍的,你慢慢想”,又转头问连溪:“她们两个都好了,你怎么还不行。”

连溪正了正身子,对郭颢蓁挑眉而笑:“我写出来,比她们都好,得有这俩人刚才的词抛砖引玉才行。”说完,挥笔而就:

绣鞋炉暖金丝帐,半杯心怀『荡』。几分秋『色』几分愁,浅上双颊漾。

肉红李,葱郁波浪。木藤生根处,使君子赖两枝芽,绿船砖花。

写完,还心满意足说:“我这是走冯正中的笔调,韵婉合致,读着轻快。”

杨掩嘴一笑:“读着轻快是韵脚和曲律的事。”

尚馥芝发出“啧啧”两声:“怎么都是‘『荡』’啊‘漾’啊‘浪’啊‘’的,不知道心里有多少浪『荡』劲儿呢。”

杨则故作正经:“这不能怪她,使君子本来就是个依木而生的花儿,最没贞『性』,她自然是极明了的。”说完,实在憋不住,又扭头痴笑。

杨太后皱眉道:“咱们填词本就是图一乐,你何必非要自比前人,只成笑话。”

忽然,惜墨说:“娘娘,香快烧尽了。”

杨太后转向俞馨问:“你拿到的是‘渔歌子’而已,快快出来写。”

俞馨说:“是好了,但只有一句,想着要不要写双调。”

杨太后让她先把一句写了:

梅下花奴入桂宫,谁家偷结橼浓。龙骨翠,雁来红,孤椽半掩水。

郭颢蓁说:“只有一句也太少了,还是想一下下面的吧。”

匀婉觉得正是时候,出来说:“西河好了。”随即洋洋洒洒写了一篇:

城南月。暗生细蕊无主。一身窈窕谁须知,孤芳难侮。枉然菊苦又梅酸,老竹欺我清骨。

杨太后说:“好一个菊苦梅酸,这可比上面‘魏紫’一句清傲多了。”

尚馥芝虽不同意,又挑不出『毛』病,只能往下看:

金琅轩1,梨园鼓。『露』台观斗龙虎,玉宸殿后二十峰,悉归洞府。夜深玉桂过墙来,照起万里冰土。

杨说:“『露』台一句,倒很有宫中应该的气度,只是转的有些硬。”

郭颢蓁则道:“但玉桂过墙,却又与城南月呼应了。再往下:

惊泉『乱』扰溅**。水幽寒,冤煞鹦鹉。飞入莺啼兰谷。莫争兰香在花不在叶,叶落安能花自处?

杨太后叫好,说:“古人说兰香在叶不在花,今人却只夸花香。不知东皇太一篇有‘蕙肴蒸兮兰藉’一句,说得就是兰叶是与蕙草一样的香草。这一句倒是又替兰叶正名了。”

众人也都跟着附和。

悄『摸』『摸』的,不知何时俞馨也把下一句写了,等大家说完匀婉的,她才又拿出来:

栀叶辛夷扰雪松,几枝又曾为君穷。新芽断,旧根融,残胚剪去尽淙淙。

杨太后说:“上一句十分恬淡,怎么到了这里又落了凄婉。”

又往香炉望去,惜墨道:“还剩下一点。”

郭颢蓁便笑问赵昶凝和李迪王家的要不要也来填词助兴。

李迪王家的都说没有这个本事,赵昶凝看着又少了这个心思。

谈话间,有内侍过来说琼林苑那边出了点『乱』子。大家问怎么了,内侍说:“方才琼林苑那边的宗室观舞,有人唱错了段子,所幸下面吃酒的没人瞧出来。”

赵昶凝听了,拉着杨太后问:“辛夷不是在那边,难道又是她?”

内侍说:“禀魏国公主,是个歌板『色』,教坊的都知已经赶去问话了。”

杨太后问:“唱错什么段子这么大的事,等重阳节过了处理不就得了。”

内侍答不清楚。

杨太后又问:“仙韶院小儿队表演完了吗?”

“已经完了,下午就不用小儿队的表演了。”

杨太后“嗯”了一声:“你等下回琼林苑,到小儿队去寻一个叫辛夷的来,我有话问她。”

内侍得令退下。

郭颢蓁等内侍走了,说:“娘娘,咱们再去华景赏菊吧。”

众人便又往那边走。

赵昶凝还是走在杨太后身边,说:“既然已经无事,叫她来陪你我说话也好。”

杨太后笑说:“我就是见你惦记她,才叫她过来。听说你近日都心情郁结,我也很担心。”

赵昶凝叹气道:“我就是日日想着那天辛夷中邪的事儿,越想越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总觉得这鬼说得话,像是你我的旧识。”

杨太后劝说:“鬼说得话,既是鬼话,鬼话你又何必当真。”

赵昶凝听了,似是想开了些许,说:“你这么说,我确实有些傻了。”

后面杨尚馥芝走在一起,也在聊着。

尚馥芝说:“那个农『妇』的女儿,不想今日却出尽了风头,平时悄没声的,小瞧她了。”

杨心里也觉得匀婉似乎有些不同,嘴上却说:“她悄没声的,不就躲在薰兰阁里面看书吗,论姿『色』却不及你一半。”

尚馥芝皱眉道:“这可难说,她极少打扮,女儿家稍稍饬一下就很大不同。我瞧她眉眼间,也有些风韵。”

杨笑道:“官家封她才人不过是因为齐国夫人的关系,你竟然还这么上心。”

“也是,姿『色』她不及我一半,论学问,琴艺,丹青,定也及不上你的。”

杨淡淡一笑,说“可不是”,眼睛却朝匀婉瞄去,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四十四回 华景亭众妃齐赏菊 行酒盏辛夷品众妃

几人说说笑笑,各怀心思,一路行至华景亭前,只见小道上竖起一扇花门,已经『插』菊百十种,随手便可摘下簪花,戴在头上。众人说此处果然应景气氛,适合吃糕饮酒。

走到亭子里,早已有内侍在中央摆上了卷曲云纹白木长桌,上面陈列着好些盘菊花糕,按馅儿分列。馅儿有木犀蕊,石榴子,栗子黄,银杏果,松子肉,芝麻糖,野珍菌,不一而足。每碟菊花糕上面,还有一块用粉做的狮子头。

许氏瞧见,十分喜欢说:“这不是城里的汴河分茶{较大的酒家}才有的狮蛮,奴婢在外面的时候最爱吃,只是到宫里就不见有人喜欢了,这老多年,倒是十分嘴馋。”

惜墨说:“圣人想今年花样多一些,便从民间也寻了些好主意。”

杨太后笑说:“你若馋了,就先吃一个。”

许氏直说刚才荔枝白腰子吃多了,现在倒不饿。

杨太后乐起来:“宫中的宴饮,一半的人都说吃不饱,你这样不定是抢了别人多少吃。”说完,看向王家的。王家的忙说没有,是自己吃不了太多。

众人哈哈一乐,郭颢蓁说该喝些菊花酒了,惜墨便叫人去端。

闲时再从亭中向外看,又是各『色』秋菊摆设。东边有黄白『色』蕊似莲房,是谓万龄菊;西边娇嫩粉瓣如海棠,是谓桃花菊;南边素彩檀心几丛清,是谓木香菊;北面琼洁梨贞满地霜,是喜客菊。其中间『插』hun yuán的叫金铃,黑彤的称墨荷,从顶上垂下来,做了花帘的乃一捧雪。

期间风穿亭隙,浓香弥漫。

杨对许氏说:“这些花儿可是,只能摆在那里看,却吃不得的。”

匀婉不喜欢杨拿许氏打趣,便笑说:“这亭子里,哪个及得上杨美人‘鲜肤一何润,秀『色』若可餐’,齐国夫人饿了,第一个也不会放着美人不管。”

说得郭颢蓁连溪都笑起来。许氏不懂她们笑什么,也跟着乐。

杨太后对颢蓁说:“看得出你着实下了一番心思。”

郭颢蓁谢过。这时内侍已经将菊花酒都倒好了,正在往上面撒菊花瓣与茱萸果。

连溪对郭颢蓁说:“人说菊花是延寿客,茱萸是辟邪翁,我可得多喝点,省得被邪物所扰。”

尚馥芝冷笑一声:“若要辟邪,何需延寿,早些离开不就清净了。”

杨太后止道:“过节了,打趣也没有这么说话的。”

尚馥芝称是,不愿多讲。

等众人饮完酒,郭颢蓁问:“再往翠芳亭走,还是回玉宸殿先?”

赵昶凝说:“在外面喝这些菊花酒冷了,现在倒是有些凉意起来。”

郭颢蓁于是领着一同回玉宸殿,让众人再吃些点心。

等进到门口,只见一娟秀女童正站在殿前候着。那女童见到众人,赶忙万福请安。大家只觉得耳中传来一阵清脆之音,调调如丝弦慢拨,字字如佩环相鸣。杨太后道:“你来的真快,过去公主身边侍奉,她可想你。”辛夷于是低头碎步走去赵昶凝的侍女丹茹身边站好。

郭颢蓁忍不住打量了一下,只见她着一身藕紫『色』菊纹对襟宽衫,嵌着青罗里子,烟『色』襦裙,墨绿勒帛{腰带},头上梳两角,耳佩金玉珠。她往赵昶凝身边走这一段,裙不见摆,腰不见晃,行似临风梅鹿,静如泽畔霞骛。只是这藕紫之『色』,让她想起了当年恨的牙痒痒的美人张歆婕,心里咯噔一下。

于是问:“你这一身是才从诨臣万岁小儿队出来?”

辛夷听到郭颢蓁问话,又走到她跟前做了万福,柔声回道:“禀圣人,才从琼林苑走到拱辰门,准备回仙韶院,不想听见娘娘召见,于是赶忙过来了,没来得及换衣裳。”

郭颢蓁点点头:“你抬起头来回话便可,娘娘之前说过,宴饮之时也不必拘谨。”

辛夷称是,稍稍仰面站直。只见一张玲珑小脸,娇俏芙蓉蕊,浅笑寒梅开。薄敷清铅素粉,淡施透酥胭脂。眉间点朱砂,修额片鹅黄。更是两只水波垂眼带桃花,一张丹唇莺语似生香。

郭颢蓁问:“多大了。”

“快十岁了。”

郭颢蓁不再多问,让她回赵昶凝身边,众人这才进到殿里。

坐好后,等外面说安排好了,惜墨让行第四盏酒。

教坊『色』长于是再替众人斟满。期间有婆罗门小儿队进来,身着紫『色』僧衣,绯『色』对襟缎褂,拄着锡环拐杖。队有三行,每行队头一人,四人簇着,手上还各执一枝花。这时外面又有击鼓者敲打而入,待至殿中,四周乐起,众小儿方做翔彩菩萨之舞。

有内侍从两边替众人奉上天花饼,莲花肉,群仙炙,太平毕罗。

赵昶凝让辛夷也吃,辛夷起先不敢,郭颢蓁看到,让惜墨过去允了,辛夷才坐下。

辛夷吃了一口天花饼,赵昶凝问:“听说方才在琼林苑,又出了岔子?”

辛夷说:“可不是,有个歌板『色』,没有按照该唱的词来,却唱了另一首诗。下来人家问你怎么唱错了,她说不记得。人家把她唱的词念给她,她也说完全没见过。不过有个宗室的小厮,进后台来说那歌板『色』唱的词有蹊跷,让好好查查,却不肯说为什么。”

“是什么诗,你还记得?”

辛夷说:“记得,她唱的时候,奴婢们就觉得奇怪,后来下面还和她反复的确认了,也不长。”

赵昶凝让她背出来,她说:

玉钗未断识君恩,甘让前星泪暗吞。

他日九重流涕问,深宫尧母尚无门。

“玉钗”赵昶凝想了想,“最后有查出这是谁做的诗了吗?”

“这倒是没有。”

赵昶凝面上起了疑『色』,又觉得似曾相识起来。遂说:“你去说给娘娘知道。”

辛夷答应,赵昶凝因唤惜墨过来,由她领辛夷到太后身边。

杨太后问:“你背的可有差错?”

“奴婢觉得应该没有。”

杨太后让辛夷靠近点,小声说:“你只管看着前面,嘴上做些背东西的样子,我讲什么你都不要瞧我。”

辛夷点头,于是望向殿中。

杨太后问:“殿中的这些娘子,你都认得吗?”

“只认得圣人,倒是坐在西边最后面的,奴婢知道是齐国夫人,她好像经常在宫中四处走动,也没人说她。”

杨太后说:“那是官家的『乳』母,宫中向来对『乳』母不限官教,且官教对她十分敬重,因封了齐国夫人。中间那一列,从后面数第二个,是她的女儿,苗才人。老身原本以为她只是孝顺恭敬,不想今日才知道,她也是个有气度的人,心思也机巧,若更会讨好官家,以后绝不止住在一个角落小阁里。不过老身就是喜欢她不争不抢的『性』子。”

“奴婢也觉得她似不爱妆扮,五官确是极玲珑的。”

杨太后又说:“她前面一个,是杨美人。若论琴棋书画,这些妃子里面她最厉害,众人皆以为她与尚美人交好,老身瞧着却似不像。”

不知杨太后要教与辛夷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宴饮中颢蓁护礼数 凤榻侧太后论众妃

上回辛夷坐到杨太后身边,众妃十分不喜。连溪面上都是假笑,转头问郭颢蓁:“哪里来的野麻雀,怎么就飞到娘娘的位置上了?”表情却似在讲殿上的菩萨舞好看。

郭颢蓁也问惜墨,惜墨说是赵昶凝让她过去的。颢蓁又问:“这是不是那个在慈寿殿中邪的女乐?”

惜墨点头说是。

“难怪了。”连溪放下心来,“我听说她打小便跟在公主身边,许是对她特别照顾吧。”遂又继续观舞。

郭颢蓁转头看她一身紫衫,总觉得心有芥蒂,而且让一个宫女坐在太后凤榻之上,实在于礼不合,便命惜墨去让她下来。

惜墨左右为难,既不敢违背郭颢蓁的意思,又不敢去拂逆杨太后,因劝道:“圣人,魏国公主是个知礼之人,让她坐下,许是有事要讲,且等她回公主身边,奴婢再提醒她。”

“不行,礼数的事情不能绝不能缓。”

惜墨想了想,说:“不如拿个小椅给她,让她坐上去。”

郭颢蓁怒道:“她只是个女乐,怎么可以在玉宸殿宴太后娘娘的尊位旁坐榻坐椅。若要依你的意思,便去拿给她一把圆凳足以,这种例子若是开了,叫本殿以后怎么掌管宫掖之事!”

惜墨无法,只好命内侍抬了一把黄木矮凳,走到祖筠身边传了郭颢蓁的意思。

祖筠再传给杨太后,杨太后极不满,面上倒是慈祥,笑说:“老身忘记了,也确实不该这样。”遂同意让辛夷换坐。

辛夷面上一阵羞红,杨太后笑问:“你可有不服?”

辛夷不知该怎么回答。

杨太后说:“圣人让你坐圆凳,于情于理绝没有错。”

“奴婢知道。”

“但你仍可以不服。”

辛夷眼望殿中,心中确实不甘,却也无法:“奴婢不明白。”

杨太后笑说:“若仅用礼数压你,你便服了,路就止步于此。你但凡是个有心气儿的,以后礼数这一套,就该归到你的嘴里。”

辛夷垂眼一想,心中似升起一股傲气,一字一字道:“奴婢知道了。”

杨太后心中满意:“殿里这些面孔,你给老身一个一个的记清楚了。”又问:“都认得吗?”

“只认得圣人,还有坐在西边最后面的,奴婢知道是齐国夫人,好像经常见她在宫中四处『乱』晃,也没人说她。”

杨太后说:“那是官家的『乳』母,宫中向来对『乳』母不限管教,且官家对她十分敬重,因封了齐国夫人。中间那一列,从后面数第二个,是她的女儿,苗才人。老身原本以为她只是孝顺恭敬,不想今日才知道,她也是个有气度的,心思也机巧,若更会讨好官家,以后绝不止住在一个边角小阁这么简单,不过老身就是喜欢她不争不抢的『性』子。”

“奴婢也觉得她似不爱妆扮,五官确是很有韵志的。”

“但她朝中无人,这却与你很像。公主到底不是你的靠山。”

“娘娘呢?”

杨太后一顿,说道:“许多事,官家未必理会我。但是无妨,没有靠山,你若有本事,硬是做出个靠山,谁又能说嘴?”

辛夷说是。杨太后继续说:“她前面一个,是杨美人。若论琴棋书画,这些妃子里面她最厉害,且面目也是十分姣好。只是”

话到此处,祖筠过来说该行第五盏酒了,杨太后于是让辛夷先坐好。

惜墨说:“上第五盏酒。”

换『色』长斟酒。上午的歌『色』板又出来,唱起踏歌,节奏激昂。接着进来两个舞队,分别是彩云仙队与采莲队。两队分立,一边浅黄道衣紫霞帔,一边梅粉晕裙云鬟髻。“竹竿子”报幕,因都是骈文,许氏听不大懂。王家的说,意思要两队合演“静安”之舞,求农田丰登。前边集英殿里的大宴则是依“万国朝天乐”制舞,与宫中家宴不同。

许氏乐说:“但我以为这农家丰收才是真的好事。”于是要瞧个仔细。

这时宫女端上来许多小吃,除密浮酥捺花,肚羹等必备之物,也添了蒜梅,雪花酥,红盐豆。

这已是最后一盏酒,按秋宴的安排,本来应该有百官敬酒的阵仗,但后宫是行不得的。

杨太后吃了一颗卤梅,对郭颢蓁说:“这卤的不错,老身最怕梅子卤的留酸,蒜卤的留荤。”

郭颢蓁也说很不错,惜墨道:“原本卤五十日便可,但为了更脆爽些,煎水都多等了些日子。”

杨太后让辛夷拿了一颗:“你记得,官家不大吃这种东西,你若要下厨,便多学羊肉制法。你往东边那列最后面看。”

辛夷看过去,确是一凤眼细眉的美人,虽不动已媚态横生,饮了酒两腮飞霞,眼送秋波,若论美貌,当是这殿里第一的。

“那是官家最宠的尚美人。”

“如此丽人,得宠也是应该的。”

杨太后道:“只凭美貌,也有远超她的。”说着,想起当年的张歆婕,再看向辛夷:“你日后说不准也能有那风姿。”

辛夷不知杨太后说得是谁。杨太后只管继续:“官家当年封了她的父亲殿直,是个只拿俸禄不做朝政的位子。但她父亲却不曾闲着,寻遍东京,找来最好的厨娘,送进宫里专替她做羊肉的。但厨娘的手艺专精,却花样不多,等日后你打听到那厨娘善做的东西,再想应对。”

至此,辛夷年纪小小,一日听到太多东西,已经有些吃不消。

杨太后瞧出来,发狠道:“你忘记方才的不服气了吗?”

辛夷于是强打精神。

杨太后说:“人都以为杨美人与尚美人交好,我瞧着却不是这么回事。宫中从来不曾生有过互芬齿颊的念头,若同为最宠之人,必有争第一的意思。但尚美人看似是个直『性』子,对杨美人也很好,可那杨美人对尚美人竟有些言听计从的样子,倒不知是真是假,这样的人,你要提防。”

辛夷说是。

“你再看尚美人旁边的,是连婕妤,苗才人后面的,是延安县郡。那个连婕妤,从司设爬上的龙床,身份不高,却极咋呼,平日里常伴在圣人的身边,欲持势凌人,可惜圣人从来不曾心里敬重过她,那尚杨二人更是瞧她不起。而延安县郡“

杨太后思索一阵,才说:“只能说她有『色』无才了。其父在朝中虽只是武臣,但在洪州任职,朝廷对边关将士是极器重的,只是她生于武官家里,从小的教养放懒,讲话十分市井。”

最后说到郭颢蓁:“圣人是章献在世时『逼』官家立的皇后,这次的宴饮全是她一手『操』持,可见是个厉害的人。她出身极好,是平卢节度使郭崇的孙女,父亲是忠武军节度使郭允恭,姐妹又嫁给了平章事钱惟演,只是不懂变通,又仗着章献的撑腰,从来不会让步,才令官家烙下了跋扈的印象。”

辛夷一一记下

第四十六回 赵昶凝疑赴琼林苑 苗匀婉欲解古井迷

因俞馨平日里不大显眼,杨太后对她的印象不深,思索一阵才说:“只能讲她有『色』无才了。其父在朝中虽只是武臣,但在洪州任职,朝廷对边关将士是极器重的,是以她虽只是郡君,别的妃子也很少招惹她。只是她生于武官家里,从小的教养放懒,言语间十分市井,终日更喜欢与宫女内侍为伍。”

辛夷随口回道:“那她却该与齐国夫人投缘了。”

杨太后一怔,觉得有理,心想“这倒是疏忽了”,但也没多在意。

最后说到郭颢蓁:“圣人是章献在世时『逼』官家立的皇后,这次的宴饮全是她一手『操』持,可见是个厉害的人。她出身极好,是平卢节度使郭崇的孙女,父亲是忠武军节度使郭允恭,姐妹又嫁给了平章事钱惟演,钱惟演替官家寻来欧阳永叔{欧阳修},也是学士院想召的人才。可惜她不懂变通,又仗着章献的撑腰,从来不会让步,才令官家烙下了跋扈的印象。”

辛夷一一记下,杨太后遂让她回赵昶凝的身边。

见她退去,尚馥芝隔空向杨使眼『色』,朝太后那边努努嘴,意思是那两个人到底聊了半天什么。杨哪会知道,只好浅笑安抚。

倒是赵昶凝也问辛夷:“讲了这么久的话,可是太后也觉得奇怪?”

辛夷回说:“太后听了,说了许多话,倒像是只给自己知道的,声音很小,奴婢听不清。唯有说玉钗一事,倒是想起另一位娘娘,但话才出口,娘娘便不愿再提,还把奴婢赶回来了。”

“果真是另一位娘娘?”

“这倒是没听差。”

赵昶凝垂眼看着桌上珍馐,不声不响,已经全没了胃口。

丹茹关切道:“公主,可是乏了?”

李迪家的听见,也问有何不妥。

那边杨太后看见了,亦让惜墨过来瞧瞧。

赵昶凝摆手,说自己没大碍,只是口中无味,不愿多吃而已。又问惜墨:“可知官家什么时候过来?”

惜墨说:“方才集英殿那边的内侍说已经吃完了九盏酒,官家这就要去琼林苑会会宗室。”

“倒是很快。”

“集英殿今儿个只在殿中赏菊赏花,不像圣人安排的这么安逸。”

赵昶凝点头,又站起来说:“琼林苑的宗室宴饮,照理说老身也该去看看,只是不用和他们聚在一处罢了。此刻官家过去了,老身便也去讨杯酒。”

惜墨听了,赶忙去和郭颢蓁说。郭颢蓁于是起来,伴着赵昶凝往玉宸殿外走。

行至外面,问:“公主觉得宴饮不合意?”

赵昶凝笑说:“今儿个宴饮你办的极好,殿上太后娘娘,几位妃子的安排自不必说,老身方才走出来,看见殿下随着咱们一同吃宴的诸多夫人也很妥当。若再说不合意,老身就是没趣了。”

郭颢蓁又问:“那可是赶去琼林苑有要事?”

赵昶凝叹了口气:“是不是要事,得到了琼林苑才知道,圣人快回去吧,老身等下就回来。”说完,丹茹便扶着她离开。

颢蓁十分奇怪,但不便再追问,只好掉头入殿。待坐回自己的位子,发现那个仙韶院女乐又站到杨太后身边去了,心中更是起疑。

匀婉看着这个女乐在赵昶凝和杨太后之间来来往往,心念一动,遂对俞馨笑说:“这女乐看着十分活泼,看不出前几日才中邪的样子。”

俞馨说:“可是听说她中邪的时候,是落到了井里的,十分吓人。”

“我倒是也听说了,好像就是后苑延春殿旁的井,最近闹鬼的一直也是那边,不知道真假。”

“那还能有假?”俞馨煞有介事的把古井那边所有的闹鬼传闻都说给了匀婉。

匀婉做状吓到,说:“这么可怕,却不知道那女鬼嘴里为什么一直念那种可怕的词儿。”

“这就要问尚服局的何典仗了。听说那女鬼嘴里念叨的都是下签,下下签,谁听到,以后都要倒霉的。”

匀婉笑道:“我却不信,不是还有个宫女听了以后,升了梳头夫人。”

俞馨嘴犟:“那个叫素的,也是痴哑了几日才能下床,若不是官家升她,将邪气去了,她怕是好不了。”

“若是如此,倒也不用特意从玉清昭应宫请道士来,只让官家动动嘴,不就皆大欢喜了。”

“那玉清昭应宫的道士,是为了清这整个宫里的邪祟才来,要不然,他平日要在洪福院里面从早到晚替先帝其她太妃做道场,根本不得空儿。且太后身边那个女乐,姐姐以为是第一次就中了邪吗?也是听到了那个女鬼的话,才闹了这么一出。”

匀婉并不知道这一段,俞馨便将宣德楼下辛夷在戏台上撞见唱戏女鬼的事也讲给匀婉听。

“当真?那女鬼穿的如同你我一般,作妃子打扮?”

俞馨说:“宣德楼那边的伶官亲口说的。”

匀婉接着又与俞馨多少聊了几句,心中却开始琢磨:“娘娘从身边儿赐了这个女乐给贾尚服做干女儿,那何典仗也是尚服局的,这女乐自然就容易知晓签文典故。”又想到前些天在古井里看到的油腥儿,是避水用的荏子油,暗道:“鬼魂怎会需要避水,只有人才需要避水。”

她转过脸,用余光看了看辛夷:“这女乐说自己在宣德楼遇鬼,却不知真假,特意传出来那女鬼做妃子打扮,是何意思?”

匀婉上下打量一阵,心说:“她身子纤瘦灵动,若要藏于井中装神弄鬼吓人,也不是不可能。但若要从井底上来,却得有旁人帮她,不过以杨太后的身份地位,绝非难事。”目光遂转向太后,又低头想:“这样看,这段日子人心惶惶,与太后是绝脱不了干系的了。但究竟为何?”

正忖量着,耳边突然传来一句娇声问起:“妹妹在想什么?”

匀婉一惊,抬头看是杨满面笑容,正盯着她。

匀婉尴尬一笑:“没有,只是方才与延安郡君聊起宫中这些日子闹鬼的事,觉得怕人。”

杨柳眉轻挑,“哦”了一声,笑说:“从妹妹做的寒兰词来看,我还以为妹妹不是个在意鬼神之说的人。”说话间,一双凤眼还是紧盯着匀婉不放,让匀婉浑身不自在。

幸好这时舞乐已退,今日的五盏酒都已行完,匀婉趁机说:“其实这样一日下来,也是乏了。”于是赶忙坐端正。

杨还是看了她一阵,才转向正面,嘴里却仍笑着丢下一句:“妹妹若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不如来叠琼阁找我商量,许多怕人的事,说不准就破了。”

匀婉只好笑说:“妹妹记得了,姐姐得闲,自然会去向姐姐请安。”

第四十七回

上回说到玉宸殿中的五盏酒都行完了,赵昶凝也由丹茹陪着离开。才出宣佑门,便有内侍过来说方才郭颢蓁已经派人到西华门备下厌翟车,以供赵昶凝用,还传了郭颢蓁的话:“虽然不是魏国公主该用的龙凤舆,但好在快些,若要赶去琼林苑,还是用有马的车合适。”

赵昶凝让内侍回去谢过郭颢蓁,等他离开,两人向西,经过皇仪殿的时候,丹茹说:“公主,琼林苑在顺天门大街最西边,现在哪怕再加两匹马到车上,咱们怕也赶不上宴饮了。”

赵昶凝觉得有理,自己一时冲动,就直愣愣的出来,没想这么多。

丹茹说:“若有要事,不如交与奴婢独自骑马前去,跑个来回也没多久。”

赵昶凝知道自己身子丰盈,无法行动太快,因此只让丹茹过去,找到当时与教坊人说那歌板『色』唱诗有蹊跷的小厮,看看是谁家的。若是认准了人,就传自己的话,对那个宗室说“卜钗之事已有眉目”,请他随官家一同回到皇城里。丹茹虽听不懂意思,但不多问,吩咐皇仪殿前的内侍伺候赵昶凝到殿中稍作歇息,自己就即刻动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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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回

上回说八贤王赵元俨知道宫中鬼魅邪说的眉目,对二人说:“一日夜里,先帝对镜悲叹,自己年岁已大,却不能有后,难以延续香火,实在愧见祖宗。此时有一宫女,原本是尚寝局的司设,却对先帝说:‘奴婢昨日梦有仙人赐子,以延大宋江山。’先帝闻之大喜,便临幸了她。”

赵祯回忆了一番:“倒是没听人提起过这一段,但先帝一向深信封禅仙道之事,这女子身为司设,自然夜里都伴在床侧,知道先帝喜好。她为得宠而说谎,被拆穿后只怕要被处置。”

赵昶凝却叹道:“但只怕没人知道她说得是真是假。”

赵祯不明白,赵元俨于是仔细说起。

原来那司设李氏貌美,入宫虽晚,但在六尚局升任极快,到司设的位置不过花了两年的时间。而那夜见先帝对镜兴叹,才是做了司设的第二日,要说深知先帝喜好,也来不及。但她仿佛真的通晓许多占卜说辞,对先帝谈起仙人降子之事,头头是道。先帝于是让李氏常伴身边,四处随行,不想才过了一个月,李氏当真怀了龙胎。

赵祯疑道:“若是怀了龙胎,怎么没有记录?”

“那时却双喜临门,不止李氏有孕,章献娘娘亦生了胎相。先帝十分开心,赐宴群臣,直说大宋有望。只是同为有孕,李氏仍可随驾,反观章献娘娘却身子无力,不能起身。”

赵祯叹道:“大娘娘却未曾对朕说过当年的苦处。”

“若仔细算,初来征兆那阵是七八月才过,天气并不大冷,但听说章献娘娘极易受冻,遂只留在自己的阁子里面不见人,唯有太常寺的御医可以去探视。有时候先帝带皇妹一同去关怀,唯见娘娘躺在床上,手脚虚浮,很是担忧。章献态度亦冷淡,不愿让先帝太过亲近,最后竟直接封上阁子,谁也别想进来了。先帝怕娘娘动了胎气,遂后来只隔着帘子与之交谈。”

听到此处,赵祯不禁感念:“大娘娘是个好强之人,自然不愿意让外人见到自己难受的样子,才会显得脾气乖戾,不近人情。”

赵元俨接着说:“怀胎至四五月,李氏的胎相都十分稳固。”

赵昶凝道:“正是,李氏身子康健,乐于听戏,老身记得她即使大着肚子,家宴中仍能随着台上唱好几篇戏词,丝毫不觉疲惫。直至上元节,章献娘娘与李氏都已怀胎七月,宫中处处张灯结彩,盛况犹胜今日,宫人皆为夜中盛宴而猛添新妆。娘娘自然无法参加,但李氏不甘人后,还是悉心打扮了一番。”

赵祯说:“这李氏当真不觉辛苦,她是还想登高观灯不成?”

“确是如此。那日老身也在翔鸾阁,见她丽服出现,除却腹部,身姿仍算窈窕,果真是天生的美人骨。只是她登阶之时,脚下一滑,头上玉钗摔到翔鸾阁下。她不禁脱口而出:‘玉碎乃是凶兆中的吉兆,凶为灾,吉为挡一灾,方才若脚滑失足,跌下去的可能就是妾身了。这玉钗是陛下赐的,如今定然粉身碎骨,却是保住了妾身的命。’不想官家却说:‘佳节怎会有凶兆,朕却觉得是吉兆。不如这样,若这玉钗未碎,则美人腹中为皇子,若碎则为皇女如何?’说完,便派了左右内侍下翔鸾阁去寻找。”

“可找到了?”

赵昶凝点点头:“不仅找到了,且玉钗从那高出掉落,竟十分齐全,没有半点裂痕。”

赵祯惊道:“这当真是吉兆了。”转念又觉不对,“但若真如李氏所言,玉碎为挡一灾,那玉未碎,岂非没有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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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回

赵祯回忆自周成奉口中听到的流言,觉得宫中幽魂面貌愈发清晰,他闭上眼,女鬼就似浮现在他面前。她身着翟纹华衣,头戴珠玉翠钗,丽服金饰更衬得那张脸饱经摧残,眼眶漆黑涌动不绝血泪,口中无声叨念卜卦占辞。只一眼,悲怨不平,再一顾,恨壑难填,终一望,仇染皇城骨作坟。

赵祯不敢再想,长叹一声问道:“可是大娘娘害了李氏皇子?”

赵昶凝却问:“皇兄方才口中所言‘先帝身边亲近之人’又是谁?”

“曾在天武副指挥使杨知信手下的陈琳,做事时伤到身子,只得被放下蚕室{宫刑之地},成了当年太后娘娘阁子里的内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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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回

这”

“官家!”赵昶凝压住赵祯的肩膀,摇头轻声道,“让娘娘说完罢。”

赵祯收声看杨太后,眼中都是惶恐不信。

杨太后说出“是”字后,样子便极悔恨,平息了好一阵才说:“李氏原是寺中女尼,因父死母嫁才削的发。章献娘娘有次礼佛,见她貌美心慈,却被别的比丘尼欺侮,冬日天寒还要在门口做庙祝替人解签。那是个事忙却不招待见的活儿,因佛家认定人自有因果,不大鼓励信徒求卦,但不设立只怕少了香火。娘娘瞧李氏身边连个炭盆都没有,冻的十指通红,心中觉得怜惜不忍,又赶上宫中选宫女的日子,遂带她入宫为婢。

因是娘娘带进来的,李氏在宫中也算有依靠的人,做女史升迁很快。后来便如公主说的,成了司设后,御幸于先帝。”

赵祯从座上站起,几欲大喊质问,可字到嘴边又吐不出来。他想吸气,气却沉郁凝滞,任他如何使力,都只流入一半到肺里便断掉。这一刹那他心中思绪『揉』『乱』,梳理不开,立身呆滞一段后,重重摔回御榻,好似瘫了。他的眼不由闭上,不知该继续问,还是就此打住。杨太后口中一个“是”字,令他晕了头,断了线,犹若金明池的水被抽干,只剩池底一滩滩污糟烂泥也要将他按进去,眼睁睁看自己憋死但无劲反抗。

太后公主两人不知如何安慰,只能守在一旁不说话。

赵祯心头涌出许多念想,不过才冒了个尖,便又被他打断。

直至殿外一声马鸣撕破宁静,这才打了赵祯一棒,让他清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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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回

太清楼下,祖筠拉着丹茹要问清楚赵昶凝的主意,丹茹不敢多说,想着办法将她打发。众妃冷眼侧望,大都晓得问了也是白问,只假意讲笑打发时间而已。

待到初月浮升,尚馥芝已经烦了,撇嘴对杨抱怨:“这一天做的许多劳什子事儿,已经累得我不行,现在还得在这儿浪费时间。不过”说着,从袖子里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左边的郭颢蓁,笑道:“能毁了她邀功的机会,倒让人开心。”

杨顺着她看过去,见郭颢蓁正在对鸢姒等人训话,虽听不清,仍能瞧出她耐心早就磨得起刺。

其实颢蓁倒也没有特别生气,这些已妥当的安排可以留在此处,明日继续用就行,左右春秋大宴都不会一日便罢。她只是也等的过于闲腻,看夜『色』上来,就吩咐众人把楼下的的花灯都点上。又对穿青锦衣的击鞠供奉官说:“走马打球和『射』箭的东西该撤的先撤下去,备着明儿个用。”

连溪听见,『插』嘴道:“这灯一点,犹胜天明,何不就趁着秋月明花,『射』箭也风雅。”

郭颢蓁听了,转身仔细端详她。连溪笑问“这是作甚”。

“本殿看看你是不是中邪了说这等话。若官家夜里在楼上观『射』箭,哪个不长眼的被灯『迷』了,箭失了准头,合该赖你才对?”

连溪讨了个没趣,撅嘴走到别处,一看面前是一匹本来要用的果下马,不知道哪来的邪『性』,从马鞍上的口袋里抽出一根马鞭,就要抽打。棋巧害怕这马要是吃痛,伤到主子,赶忙上前劝。连溪“啧”了一声:“坐这婕妤合着是作假的,处处绑手绑脚,还要被下人看管。”

棋巧无故被说,也只能赔不是。连溪粗声说了句“怪也只能怪我自己,与你何干”,接着将马鞭随手一甩,正好抽到马腿。

果下马嘶鸣起来,吓了众人一跳。

棋巧扶着连溪躲开,许氏离得最近,赶忙过来安抚,又对连溪说:“娘子要是打下去也没事,可也得会让这畜生别叫才行。”

连溪说:“”

又要作弊了!不好意思只是得赶在1点前发000字,两小时内补齐!又要作弊了!不好意思只是得赶在1点前发000字,两小时内补齐!又要作弊了!不好意思只是得赶在1点前发000字,两小时内补齐!又要作弊了!不好意思只是得赶在1点前发000字,两小时内补齐!又要作弊了!不好意思只是得赶在1点前发000字,两小时内补齐!又要作弊了!不好意思只是得赶在1点前发000字,两小时内补齐!又要作弊了!不好意思只是得赶在1点前发000字,两小时内补齐!又要作弊了!不好意思只是得赶在1点前发000字,两小时内补齐!又要作弊了!不好意思只是得赶在1点前发000字,两小时内补齐!又要作弊了!不好意思只是得赶在1点前发000字,两小时内补齐!又要作弊了!不好意思只是得赶在1点前发000字,两小时内补齐!又要作弊了!不好意思只是得赶在1点前发000字,两小时内补齐!又要作弊了!不好意思只是得赶在1点前发000字,两小时内补齐!又要作弊了!不好意思只是得赶在1点前发000字,两小时内补齐!又要作弊了!不好意思只是得赶在1点前发000字,两小时内补齐!又要作弊了!不好意思只是得赶在1点前发000字,两小时内补齐!又要作弊了!不好意思只是得赶在1点前发000字,两小时内补齐!又要作弊了!不好意思只是得赶在1点前发000字,两小时内补齐!又要作弊了!不好意思只是得赶在1点前发000字,两小时内补齐!又要作弊了!不好意思只是得赶在1点前发000字,两小时内补齐!又要作弊了!不好意思只是得赶在1点前发000字,两小时内补齐!又要作弊了!不好意思只是得赶在1点前发000字,两小时内补齐!又要作弊了!不好意思只是得赶在1点前发000字,两小时内补齐!又要作弊了!不好意思只是得赶在1点前发000字,两小时内补齐!又要作弊了!不好意思只是得赶在1点前发000字,两小时内补齐!又要作弊了!不好意思只是得赶在1点前发000字,两小时内补齐!又要作弊了!不好意思只是得赶在1点前发000字,两小时内补齐!又要作弊了!不好意思只是得赶在1点前发000字,两小时内补齐!又要作弊了!不好意思只是得赶在1点前发000字,两小时内补齐!又要作弊了!不好意思只是得赶在1点前发000字,两小时内补齐!又要作弊了!不好意思只是得赶在1点前发000字,两小时内补齐!又要作弊了!不好意思只是得赶在1点前发000字,两小时内补齐!又要作弊了!不好意思只是得赶在1点前发000字,两小时内补齐!又要作弊了!不好意思只是得赶在1点前发000字,两小时内补齐!又要作弊了!不好意思只是得赶在1点前发000字,两小时内补齐!又要作弊了!不好意思只是得赶在1点前发000字,两小时内补齐!又要作弊了!不好意思只是得赶在1点前发000字,两小时内补齐!又要作弊了!不好意思只是得赶在1点前发000字,两小时内补齐!又要作弊了!不好意思只是得赶在1点前发000字,两小时内补齐!又要作弊了!不好意思只是得赶在1点前发000字,两小时内补齐!又要作弊了!不好意思只是得赶在1点前发000字,两小时内补齐!又要作弊了!不好意思只是得赶在1点前发000字,两小时内补齐!又要作弊了!不好意思只是得赶在1点前发000字,两小时内补齐!又要作弊了!不好意思只是得赶在1点前发000字,两小时内补齐!又要作弊了!不好意思只是得赶在1点前发000字,两小时内补齐!又要作弊了!不好意思只是得赶在1点前发000字,两小时内补齐!又要作弊了!不好意思只是得赶在1点前发000字,两小时内补齐!又要作弊了!不好意思只是得赶在1点前发000字,两小时内补齐!又要作弊了!不好意思只是得赶在1点前发000字,两小时内补齐!又要作弊了!不好意思只是得赶在1点前发000字,两小时内补齐!又要作弊了!不好意思只是得赶在1点前发000字,两小时内补齐!

第五十二回

上回说到赵祯带着杨太后与赵昶凝来到玉清昭应宫,站在洪福院前,周成奉凑到赵祯身边立好,听他吩咐。

他抬头望天,却是漫漫黑雾压城,团团乌云含墨,冷月遥躲桂阴中,全因一片风作恶。又往左右看去,见隔了两三个院子,便有一堵红墙围挡住。墙外大抵是原来玉清宫烧毁时候坍塌的旧地,这些年过去了也没仔细问清理的如何。空气中好似仍漂泊着一丝炭火的味道,全像提醒着他当年的大火,三千六百一十间屋子,只留了这么几个给他,别的都是澹台残壁,颓楼枯池。

赵祯心中酸楚,问身边:“昨儿不是说今日无雨吗,下午朕瞧着也是晴空在顶,怎么才换个衣裳的功夫,雨就下起来了。”

周成奉扬脖看了看,心想天是不大好,可哪儿有雨啊?再瞧向赵祯,却见他目中早有一汪泪,积在眼眶不敢垂。

周成奉想了想,回身对辇官们说:“都把伞撑起来,别打湿了车辇。”又朝带头的辇官伸手,那辇官遂拿了一把伞送到周成奉掌中。他垂首对赵祯轻声道:“官家,是下雨了,奴婢这就把伞打上。”

说罢,侧眼瞥见地上忽然落了两滴水,于是站到赵祯身后,默默撑开手中黄罗不看他。

赵昶凝走上前,才要说“没见有雨”,周成奉抢先挥挥手。

她心领神会,不忍见赵祯难过,遂对他说:“官家,若身上有汗气滞痰浊,先不进去,留到以后再看也罢。可千万小心不要生了郁症。”

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不好意思又要作弊了,实在太忙,3小时内补上!

第五十三回 军情假赵祯退二使

九月十三,常朝。

连着三日宴饮过去,昨儿个又特意斋戒一日,中书门下与枢密院都给在地京官发令,今天朝后需陪同赵祯与杨太后至幕殿为赵德明举哀,凡地方官皆不得避1。入殿前,周成奉告诉赵祯今天来得很齐,连前几日才令回来任右司谏的范仲淹都到了。因没做特别吩咐,契丹使者刘六符,萧特末亦预备一同前往。

赵祯心中生疑,怎么那两个使者还没走,奉慈庙的修建已经耽搁下来,究竟还有何要事?但他这些日子因考虑如何对百官说明进封李氏与杨太后的决议,始终精神不振,加上今日的安排之紧密已让他头疼,遂不愿多问。

及至朝上,同平章事李迪上前奏曰:“陛下,比闻九月初七曾报疑有西平军在庆州作『乱』,陛下命枢密院下王德用前去镇抚。这本是军国重事,不料陛下次日以服丧为由罢朝,后宴饮至今。臣在宴饮中多次欲与陛下商讨,陛下却好似有意避开,臣以为此事甚为不妥,今日定要讲个清楚。”

契丹使者听到,近前说:“若西平有『乱』,我国愿出兵相助。”

赵祯一愣,问:“贵国若要出兵,竟不需与国主商议?”

契丹使者道:“陛下与我国国主以兄弟相称,且国主与章献太后关系甚好,是故西平之叛宋,亦为我国所恶也。今日若因报备之事耽搁辽宋三十年之好,又增恶邻如豺狼,岂非暗长他日之祸?此事有我二人决定足以,纵我二人以此事通报国主,国主定会认为救邻人之灾,体兄弟之恤,乃古今大国皆明之通义。我辽宋乃天下惟二之国,怎会不就此理?”

赵祯却不信:“出兵需从贵国边土,你二人说的情真意切,但待你二人之言传到边疆,尚无宗真御旨,贵国士官又怎能确保听令?”

“若以章献娘娘之信为凭,边疆军士自然愿往。”

赵祯冷冷道:“章献娘娘崩逝已久,你二人这样说可是拿章献娘娘取笑?”

契丹使者道:“我二人来宋便是为吊慰章献娘娘,又怎会以娘娘取笑?”

“那是何意?”

萧特末说:“娘娘崩逝前曾有遗诏,欲杨太后同参军国大事,若有太后手诏,我**士自然听从。”

赵祯皱眉,从未想到契丹使者竟晓得此事:“你二人从何处听来?”

刘六符呈上一卷白书,说:“此乃章献娘娘生前手抄遗诏,我国国主因与娘娘交好,遂也拿了一份,防原本遗失。”

赵祯让周成奉拿上来,打开看果然是章献笔迹,问向周成奉:“怎么从没听说过?”周成奉也摇头。赵祯道:“这确是娘娘笔记,但娘娘一向谨慎,遗诏这般慎重之物绝不可能交予贵国。”

萧特末说:“娘娘崩时,群臣可曾见过原诏?”

赵祯点头,说:“你这手诏内容亦不假。”

萧特末笑说:“字迹不假,内容不假,若非章献娘娘亲自给予,又怎么可能到我国国主手中?”

赵祯一时语塞,李迪『插』口道:“此诏书是不假,但我国国主已成年不需要太后垂帘,是以彼时并未遵从。若如今还需太后娘娘听政,说出去恐有女祸之嫌,为太后清誉,才作此决断。”

萧特末道:“可我国国主只与真宗及章献娘娘交好,贵国若不从娘娘遗诏,我国是绝不可能出兵的。”

二人本以为宋国积弱,赵祯必定遵从,不想赵祯却突然笑说:“有太后娘娘手诏自然简单,但若要完全遵从遗诏,则需择日行册封礼,此事以后再议罢。”

萧特末刘六符一愣,俱疑道:“难道贵国要眼见庆州战祸起却不肯动兵吗?”

赵祯并不回他,只说:“王上前。”

枢密使王进殿。

赵祯问:“庆州兵祸一事可有消息?”

王作揖道:“已经收到王德用送回来的消息,庆州并非兵祸,只是匪徒作『乱』而已。”

李迪听见,比契丹使者还惊:“你说得可是真的?”

“战事怎可报假?初七夜里陛下已知道庆州并无兵祸,这些日子只是派王德用前往庆州方向前去查明是否属实罢了。”

李迪大喜,问:“陛下,是何人给得消息?”

赵祯亦不回李迪,却对那二人说:“由是如此,不劳辽国国主费心了。”

二人对望一眼,只得退下。

“还有事上奏吗?”

李迪继续说:“若兵祸果真是假的,则需复议西平赵德明赠官一事。陛下欲封赵德明为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不知欲派何人出使?”

“朕本欲派度支员外朱昌符前往,今日他派人来报卧病在床,遂改侍御史孙祖德为祭奠使,你拟好随赠物后即刻启程。”

李迪知道后退下。

赵祯又处理了些积攒的上奏,便下朝准备。

慈寿殿外备了凤舆,杨太后早就换好素服,乘上去往宣德楼走,与赵祯一同往青城幕殿过去。

一行浩浩『荡』『荡』到了地方,二人下舆过泰{yin}门。因屡屡下诏边郊祭坛之地不得建斋宫,遂只立起木架,并以苇叶为帘障,又在上下四周用蓬帐幄{yi}围住,大体做个宫殿的样子,仿的是清庙建制。杨太后始终觉得为西平节度使来幕殿处举哀有**份,但也无法。

赵祯为赵德明做了祭文,念完后百官宽慰一番。接着便到旁边旁边瓦屋休整。

此时重臣皆在瓦屋内,赵元俨因早就得了赵祯的指示,便假意痛哭起来。

李迪忙问这是何故,赵元俨说:“我想到陛下如今在此处为西平赵德明举哀,却不知生母下落,实在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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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因宋初上朝安排非常繁琐{包括可能需要百官跳舞什么的},所以经常有在地京官称病不上朝的情况发生。

第五十四回 夜访女许氏心生疑

上回说到李迪王在青城幕殿里皆听了赵元俨的意思,回中书门下与枢密院后便一起发诏,对外说李氏一生礼佛,在有胎相之时已愿将赵祯交予章献抚养。又假称奉慈庙便是替李氏修建,李氏守陵病危,章献曾封其为宸妃,薨逝后灵柩存在洪福院做道场,安排十分妥当。

如今契丹使者在朝上重提章献遗诏,赵祯便借机追封李氏先帝庄懿皇后,太后,将灵位奉于奉慈庙中{不能入太庙}。再按照遗诏的意思,封杨太后为宝庆皇太后,至于同掌军国大事这点,则要再议。

晚上许氏来薰兰阁找苗匀婉,说起今儿个官家回来以后,宫中都在传李氏故事。

许氏伸出食指,在空中画了个圈从拂玉点到匀婉,一本正经道:“要我说,这事儿不简单。官家的话,也就骗骗外面的愚臣,还有你这样死读书的蠢妃了。”

拂玉噗嗤笑出声,说:“那自然宫中谁也没有夫人落叶知秋,心明眼亮了。”

匀婉望向地面长长“哎”了一声,才看着许氏问:“我的娘,你又有什么金玉良言要说给女儿听?”

许氏对拂玉悄声道:“你去把门关上,小心外头都听去。”

“哎!”拂玉乐着去关门。

许氏这才说:“你晓得那庄懿太后是如何薨的?”

匀婉才听完,拂玉已经道:“不是说替先帝守陵,思念过度才病了吗?”

“哼。”许氏白了她一眼,“这里头的猫腻你都看不出来?”

拂玉作了个揖:“还请夫人明示。”

“你想啊,庄懿娘娘若是这么念旧情,怎么会自愿将官家给章献娘娘抚养?”

拂玉说:“倒还真是,何况宫中从没听说过哪个妃子得了龙胎,居然还不想要的。”

许氏得意的晃晃脑袋:“再者,庄懿娘娘病危时封为宸妃这么大事,咱们怎么都没听过,那该是去年的事儿吧?”

拂玉仔细想了下道:“去年是尚娘子一进宫就封了美人,杨娘子从原武郡君升了美人,咱们娘子从仁寿郡君升为才人,再就没了。”

许氏越听越气不打一处来:“你一提这个我就烦。”又看着匀婉说:“你说你,打小就和官家一起长大,长得也不比杨美人差,怎么她就从郡君成了美人,你才只是才人?”

匀婉眼睛瞥向一边:“你若再提这些,我可要休息了。”

拂玉亦打岔说:“夫人快说说那庄懿太后的事儿吧,咱们娘子心思这么机巧,不用『操』心呢。”

许氏道:“算了,活该我生了个没骨气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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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回 套旧计后宫乱难平 结香火教坊拜兄弟

辛夷从慈寿殿出来,忍不住叹了一声。

祖筠问她可是累了,辛夷撒娇道:“听说官家都要封娘娘为宝庆皇太后了,怎么还要我夜里去扮鬼?好姐姐,我困得早上练舞出了岔子,枉被师父骂一顿,你好歹帮我打听一下,什么时候是个头。”

祖筠往殿中瞟了一眼:“娘娘的意思,你没胆子问,我就有胆子了?再说,明知问了也没个结果,不如只管听话就行。”

辛夷无法,只好hui jiào坊去找菊三四。

祖筠再来杨太后身边,却还是说:“娘娘,都已经去洪福院吊慰过了,若再不让这事儿平息,怕不怕官家起疑?”

杨太后手里拿着书正在看,淡淡道:“倘是让你跪了三日,你可还会有心思去查个宫人遇鬼的真假?何况他自己心里有鬼,心里不定怎么怕呢。”

祖筠听不明白:“若说是为了庄懿娘娘有冤,追封了皇后,又封了太后,怎么都该心安理得了。”

“安他自己的心,得那些大臣的理,只不过是没人戳破他罢了。须得有个人时时刻刻告诉他,他不替亲娘报仇,亲娘身虽在彼端,却是抱恨终天。老身算是帮他渡劫,修过这一关,自己也做做好人。”

“那”祖筠小声问道,“这是要渡到什么时候才作数?”

杨太后放下手中书,仔细琢磨了一阵,祖筠也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只是没多久她复把书端起来说:“总要到老身该得的都回来才行。”

祖筠明白她指什么,劝道:“只怕共掌军国大事会遭群臣反对前些日子不是契丹使者拿了章献娘娘遗诏都没用吗,现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了。”

杨太后默然不语,她仍不晓得赵祯是怎么在九月初七便得了庆州的消息,过了半晌,才说:“还有个办法,眼下只能赌它一赌了。”

另一边辛夷到了左教坊,见菊三四正往外走,忙迎上去喊:“师父,徒儿回来了。”

菊三四瞪她一眼:“又去哪里野了?”

“还能去哪,只有那边找我才敢离开。”说着,辛夷掏出两个瓷瓶塞到他手里,笑说,“娘娘赐的地仙煎,说饮了可以令骨髓坚固,行及奔马。徒儿特意多要了一瓶,其实想着两份都是拿来孝敬师父的。”

菊三四拿起一个端详,只见瓷瓶用的纯釉,形制扁圆,宽口大腹,想来很易倒取,又有凹雕精琢,白梅暗花,故问:“这是什么瓶子,怎么从没见过?”

“好像叫荷包瓶,这段日子才有的。”

菊三四点点头,但没有收起来,只说:“正好,你拿去给陈怜怜吧。”

辛夷蹙眉道:“平白无故给她作甚,师父不记得她如何待我,那日掐出的血印子,到重阳节的时候贴补了许多的云母粉才没叫人看出来。”再把头扭向一边,小声道:“徒儿可不去。”

“你敢不听话?”

辛夷咬了咬嘴唇,没好气的道:“师父平日里凶是为我好,这徒儿知道,但今次要我去见她,可就是将徒儿往火坑里推了。”

见菊三四盯着她不说话,辛夷等了一阵,终是说:“总是要给个说法才行。”

“重阳宴饮那日,想着你会在玉宸殿里头,我亦会在翔鸾阁准备戏文,多少能照顾你。不想后来你却分到了琼林苑,我本有些担心,后来托人打听才知道陈怜怜让你站到了最后面,她这也算是为你考虑了。”

“她也未必当真如此好心,站最后面也是不受待见的位置。”

菊三四“啧”了一声:“总好过让你在宗室面前出丑。何况,你这才不满十岁,我不管太后娘娘以后准备用你做什么,你合不该现在就树了个恁老大的对头。那陈怜怜是个泼主,又是这宫里极有辈分的,急眼时候怕是得真的主子来了才能压下她,你何必惹这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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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回 陈怜怜尼寺忘故人 菊三四教坊苦为妇

菊三四不用看也晓得身后是谁,辛夷要回嘴,迎面却戳来菊三四一根手指冲向她额头,意思是不许多事。

他回头对陈怜怜微微作了个揖说:“娘子眼尖,方才确实瞧见个雉鸡飞过墙去,想是哪个厨娘没看紧罢。”又指着辛夷:“听说今儿个右教坊有十二个歌伎儿结香火兄弟,特地带她见识见识。她前些日子到琼林苑表演,知道特意被安排了不易出岔的位置,觉得受了娘子照顾,遂拿些上面赐的东西来谢谢。”

辛夷碍着菊三四的面子,只好堆出一脸笑,拿出怀里两个荷包瓶到她面前,将来历说个清楚。

陈怜怜见这两人很客气,不好继续发作,干笑一声道:“一只野鸡在这宫里也飞不到哪儿,就不管了。”接着从辛夷手里拿过来地仙煎:“其实我哪有什么照顾,本来打算临上场把她换下来,谁成想突然来人吩咐,定要送她去琼林苑,我这才只得给她撂后边。我呀,也是怕她若出岔子,别的女娃儿跟着受牵累。”

辛夷在菊三四背后翻了个白眼,就挺着不说话。

菊三四笑说:“娘子识分寸,才会这么周全。”

陈怜怜跟着假笑一阵,说咱们快进去右教坊吧,这都该迟了。遂把地仙煎往衣服里一揣,领着两人往里走。

菊三四知道辛夷不愿开口,便自己先带头聊起来:“结香火兄弟怕有六七年了吧?”

“不止,从天圣三年到如今合该有九年了。”

“娘子记得很清楚。”

陈怜怜听见,垂眼不语,辛夷瞧着她似有所思,又瞧菊三四也只默默候着不多讲。隔了一阵她才说:“头一年我也结了个弟兄,我为长她为幼,那日她还娶个新『妇』,只是两人年纪大了身子生病,一齐送到了尼寺等死,再没见过。”

辛夷暗想:“怎么你年纪大过她却还如此健朗,我瞅你怕再过十年也还在这宫里挨着。”

菊三四宽慰道:“听闻到了尼寺若有好起来的,就能出去生活。”

陈怜怜淡然道:“送去尼寺,十有九死,她若活着,我不盼她好她亦好了,她若死了,我日日盼她好岂非让她平白生了牵挂,反不能投胎。”

“娘子这话有理,比起来我倒是见识浅了。”

几人行至教坊内,拐入一小室中,见此处并无多余置备,惟有坐榻两俱而已。靠窗那俱,中间有狭边书几,上面设有鎏金熏炉,五『色』漆胎香合,再垫高加一佛橱,佛橱内有不知哪里折腾来的一尊人像,长冉细目,实不精巧。

辛夷问菊三四:“这是哪路的神仙?”

菊三四说:“只怕不是神仙,是齐人鲍叔牙吧。”

陈怜怜终是『露』了笑容,说:“这你倒清楚。”

“未进教坊前,见过人拜把子的,都是拜他。”菊三四再问,“那些声伎儿还没到?”

陈怜怜出去转了一圈,回来说:“早就到了,正换衣裳呢。”

说话间,已有高高矮矮几个人走进来。辛夷一看,竟是一水儿的丈夫靴衫,胡帽玉带,素罗折巾,若不是脸上仍贴妆云鬓,怎么也不知道这是群女子。

几人见到菊三四,均不道万福,却是作揖笑说:“不想咱们今日结香火兄弟,娘子给带来了这么一个俏媳『妇』。”

带头高个的说:“这莫不是云韶部的韶部头?”

身后次高的说:“可不是,韶部头也愿意嫁进来了?”

又有矮个的说:“咱们结拜,循的是前朝旧例,当年哒{niè dā}之法,韶部头可应付得来这老些人?”

辛夷问:“什么是哒之法?”

高个的看着辛夷笑道:“你知道得太早实在不妥,但我们都是要结拜的人,也不怕说给你。先前的哒人,有兄弟共娶一『妇』的风俗,韶部头嫁给咱们其中一人,头上则要带一角帽,可咱们是有十二人,韶部头怕是要带十二角的帽子。若再加上你,竟得做个十三角的帽子才行了。”说完,众女轰笑起来。

辛夷气得涨红脸,跺脚骂道:“你们这些个怎么如此不怕羞,做这种腥气事,嘴里同放屁一样辣臭?瞧你们穿上老汉的衣服,还遮不住一身狐臊!”

矮个的“呸”了一声,回嘴说:“你这是打哪儿来得野丫头,说起话来都馊了!”

陈怜怜赶紧打断说:“韶部头可不是来做你们新『妇』的,这丫头才进宫,不懂规矩。太后娘娘将她打发给了韶部头带着,轮不到你们多嘴。”

那些人互相看了几眼,听见是杨太后身边的人,确实不敢再造次,但还是逞强道:“哦,合着是太后娘娘身边的人,好似听说过,明明是仙韶院的女乐却日日往云韶部跑,咱们是惹不起这种。”

菊三四本来是想让辛夷能与陈怜怜处好关系,现在见她竟又惹了一堆人,只好出来打圆场:“我带她出来长见识的,一个九岁的女娃能懂什么道理,这以后还要多得几位娘子教导。她又见几位娘子年轻貌美,实不明白为何要做男子打扮,浪费了几位的无双姿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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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回

菊三四听陈怜怜净对辛夷说些不正经的话,知道该打断,可耳朵竟不觉讨厌,只俯首默默听着。

陈怜怜放开辛夷,嘴里“哎呀”一声轻叹,站直整了整衣服。屋里一时无人接茬,安静下来。

菊三四敲了敲辛夷的肩膀,又指了指那鲍叔牙像。辛夷于是再仔细看了看,才注意到佛橱内侧写着一副对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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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回

上回说到玉清昭应宫夜里李氏与昭宪太后显灵争执,誓要绝了大宋之后,赵祯让刘仕隐退下后,愁眉一展,面『色』又如往常,问周成奉:“洪福院里面的僧众可都是新来的?”

“正是,平日里只有道士在,为了祈福才又找的。”

赵祯颔首,让他靠近道:“你找个仔细的人去问问看那些何尚,与他说得有多少出入,再查探清楚他的底细。”

周成奉收令,又问:“官家不信他的话?”

赵祯细想一番说:“庄懿太后仍在后苑日日显灵不说,如今连昭宪太后都出来了,怎么独不见章献娘娘来凑个齐全?现在宫里竟传开狸猫那事,只怕是有意为之。朕不是不信,但也别被有心人钻了空子。”

说完,他又心想“可这里头有什么空子”?他一时想不到,只觉得自己眼下还有烦事,哪得空理会这些没影儿的话。

这几日天气稍热一些,不想竟生了秋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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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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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回

九月二十九,郭颢蓁与众妃一如往常聚在慈寿宫请安。

连着许多日天越发炙烤,不止观稼殿,后妃诸阁的花草上亦生了蝗蝻。尚宫局与内侍省都派了不少人手捕虫,见到卵便洒水溺死,见到活得就先敲锣打鼓吓出草丛,再放火堆引其跳入。只是天气太干,火种不敢做大,更不敢留存,惟恐延燔,点燃宫室以至杀头之罪。

因杨太后还没出来,连溪偷『摸』儿的对郭颢蓁说:“我瞧着这事儿可能与庄懿娘娘有关,左右一年都相安无事,怎么过了霜降,临着立冬,反而『潮』热起来,连蝗虾都孵了。”

颢蓁喝了口茶问:“蝗虾是个什么?”

“姐姐不知道,民间都说蝗虫是水中产卵孵化,长成后还要飞回海中做鱼虾的。”

郭颢蓁擦了擦嘴,冷冷道:“是不是鱼虾我不知道,你却仔细着别说那种臭鱼烂虾似的流言,小心被别人听了,到官家面前告你一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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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回

“娘子在此处作甚?”

匀婉一惊,手中拓本掉落在地。她一听便认出是杨太后身边祖筠的声音,微微吸一口气转身,看向她身后见没人在,才笑说:“是你。”

祖筠朝她道了万福,瞥了眼地上拓本,便要去捡。只是拂玉已早一步拾起,掸弹土放回匀婉手里。匀婉接过来,余光瞅见祖筠盯着她手中的书封,因直接举起来说:“这些日子气候生异,本位特来看看古时贤哲是如何处置的,才拿起一本西晋乐师讲史的卷册,尚未翻看,你就来了。”

祖筠看那书封上写着师春拓本四字,心中记下,又笑道:“方才惊到了娘子,是奴婢不对。太后娘娘也是做这打算,遂先让奴婢看看这太清楼里面有没有别人。奴婢虽然身份低微,也忍不住说一句,这宫里后妃中怕也就娘子最有这份儿心了。”

匀婉笑说不敢。

祖筠出去搀扶杨太后进来,匀婉与她寒暄几句,赶忙离开。

匀婉才出去,杨太后便问祖筠:“方才她看的哪本书。”

祖筠从卷册中找出那本,杨太后打开略略翻了一遍道:“你一开始说是师春老身还担心,幸而里面没有什么。”

“真有那么多地方记载着,只怕也不会被娘娘看中。”

杨太后把书合上,重重按到祖筠手里:“若后宫中人都有你这种心思,老身才不必这般疲累。”

这番话均传到门外匀婉的耳朵里,她侧身看着拂玉,示意她小声,两人于是蹑手蹑脚踏下石阶,步回薰兰阁去了。

另一边尚馥芝随杨到了她住的雪香阁,坐了没多久便叫唤渴。

碧袖端来两碗荔枝膏汤上来说:“我们娘子平时饮水多些,初秋留了不少荔枝膏,这几日天热翻出来,发现还能喝,早上出门便吩咐预备上了。”

尚馥芝尝了一点,问:“这喝着原不似荔枝的味道。”

杨笑说:“你舌头倒仔细,这用的是龙眼,南边人叫它荔枝奴,也不算骗你。”

尚馥芝哼笑一声:“就你嘴巧,龙眼便龙眼,与荔枝有何关系。”

杨道:“这不是我说的,所谓‘荔枝方过,龙眼即熟,南人谓之荔枝奴,以其常随于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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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回 设祭堂夜吟祈雨文 观天象太白犯南斗

入夜时候,杨太后命人在崇天台后简单搭了个道场。四周挂了堂帘,堂子中间请了几尊风伯雨师像,上设香台红烛祭品等物。堂边摆了一张罗垫榻,叠好几张襦毯,以供杨太后休息用,只是这些天都没动过,又找了几位道士陪伴祈雨。祖筠守在她身边已是第四个夜晚,早就疲累不堪,强忍颌骨酸痛,不敢张嘴打哈欠。

锦瑟守在堂外看起来轻省些,但到底深秋,纵是再闷热,黑了天都不会暖和。只是她宁可在风中哆嗦,也不愿进去。堂子里有许多烛火,不冷却呛,睡在里面都会熏醒。

杨太后合掌而跪,连膝垫都撤去了,每次站起都痛软无力,直想倒地睡去,唯有嘴中喃喃不断:

“旱蝗为灾,天无定数。嗟乎求雨,古有常仪。社稷重民,食当为先。春麦已收,秋麦将播。今天子当立,已得圣佑。而菽麦之苗,却孵蝻种。农事牵涉非轻,人命更为惶重。不可一日告饥,民私匮竭。难堪粮仓少空,国将殆病。栗苗于虫,无尽无之。年樯焦优,何以寄命。兹以岁寿,诚换灭噬。”

真真一派诚诚之相,谁知心中所想。

忽听身后有人道:“小娘娘,切莫伤了身子。”

杨太后声音稍断,但仍继续念完这篇短祭{作者借鉴而作},才回身看赵祯说:“老身想着蝗灾牵涉官家社稷,想你初掌朝政,不堪此番为难,怎敢怠慢。”

说着伸手让祖筠扶她起身,赵祯赶忙亲自搀扶道:“小娘娘心系我,我当真感念,只是若因此事让小娘娘身子受罪,我又怕上苍谪罪了。明日我自安排这两日便去会灵观替小娘娘祈雨,小娘娘快些歇息,安康为重。”

杨太后摇头昂首,瞧向星空浩瀚,对赵祯说:“自古蝗灾之险恶,不弱外州叛『乱』,饥民揭竿而者大有人在。老身空有皇太后之名,若连求雨之事都不得做,还能对你的社稷有何益处?”

赵祯听了,心中十分触动,因道:“小娘娘,我近日听闻洪福院中昭宪太后与庄懿娘娘经常显灵训示,对那里一众道士和尚诉说皇儿不孝。前几天我招『乳』母齐国夫人问话,齐国夫人也埋怨皇儿,说我不记得她曾说过皇帝须心系农稼,虽未明说,但我也心有戚戚。”

杨太后握住赵祯的手,柔声道:“老身与庄懿娘娘熟悉,她亦是个心慈之人,老身决不信她会如此说。至于齐国夫人一向口无遮拦,你更不必在意。”

赵祯叹道:“我亦不敢信,只是曾派周成奉向那些新来的和尚逐一确认过。”

杨太后听到,瞥向祖筠,嘴上不言语,惟气息稍稍加重。祖筠偷偷摆手,要她安心。

赵祯不觉她神『色』有异,继续道:“那些和尚也都说听到了庄懿娘娘显灵,只怕不是空『穴』来风。”

杨太后眼睛又望回赵祯道:“若是如此,便叫那些和尚道士都撤了,老身夜入洪福院,劝劝庄懿娘娘。”

赵祯赶忙拦说不用:“若是小娘娘也去了里面微染癔症,只怕我又要添一条不孝的罪名了。”

杨太后颔首,架不住赵祯又游说一阵,终于答应回慈寿殿休息。

十月初一,入。

赵祯坐于文德殿堂,命同平章事李迪,昭文馆大学士张士逊,右谏议大夫宋痒,翰林学士陈尧佐等文臣一并上前。

周成奉拿了一份赵祯的手诏交到李迪手里,大意是如此时节却遇旱蝗,是自己不德所致,所以准备让中书门下签诏,降罪于自己。然后命这四人隔日安排到会灵观,上清宫,景德开宝寺等地祈雨。

张士逊觉得确实可行,但李迪认为降罪尚早,因稍起争执。宋痒趁『乱』对赵祯说自己听到了玉清昭应宫里的闹鬼传言,问是否为真。

赵祯不愿将此事公开,正不知该如何作答,忽见阎文应入堂,对赵祯说太史张尚阳有事上前。赵祯觉得正是时候,因命其入堂。

赵祯问:“你可是鲁宗道的学生?”

张尚阳作揖道:“正是,先师卒后,章献娘娘迁学生为太史。”

赵祯颔首:“你来有何事,可是崇天台有降雨消息?”

岂料张尚阳忽然跪地,悲声道:“陛下,昨夜太白犯南斗,是天下大『乱』,将相谋反之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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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回

文德殿上,御榻阶下,宋痒在左,李迪张士逊在右,宋痒手指二人,高声问“若明知国难当头,你二人可还要阻拦”,两相皆不知如何作答。赵祯身后陡然冒汗,他原以为无论如何李迪张士逊都不会应允,可此番沉默却话给他知恐有变数。章献临朝十二年,已令他倍感局促,如今皇权归还,又怎能分羹他人?纵是从小待他如亲子的杨太后也不行!

宋痒见无人回他,改问张尚阳:“张太史,此次蝗灾可与星象有关?”

张尚阳亦缄口不语。

“你方才如此坦『荡』,为何又不肯说了?”

张尚阳道:“此事可议,未经太史局上下定夺,不可妄言。”

宋痒听了,垂眼面向赵祯,俯首作揖不做多言。

赵祯知他意思,眼中冒火,微微咬牙颔首,对张尚阳强做镇定道:“说来听听亦无妨。”

张尚阳说需出殿一阵才能讲,赵祯允了。他得令出来,见殿外夜『色』几已褪尽,有赤阳升空,残月半消,伸出左手在右手掌心默默比划。

赵祯趁空当对三人道:“此刻不见有军情告急,何不等御史孙祖德从西平回来再议,且庆州增兵已是失在弦上,如今更有王德用暂时驻阵,未必便需要向契丹借兵。”

李迪亦对宋痒说:“正是,自先帝与辽圣宗结盟,真定府那边便不需扩军,如今若西平起,我大宋良将自然可以遣去庆州一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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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回 杨太后初坐文德殿 午时宴复提张歆婕

十月初四,因中书门下至今未有准许杨太后同参军国事的诏书批下来,连续两日常朝,宋痒不断追问,却都被李迪以太史局尚未有定议而推脱。次数多了,宋痒亦自觉不可太过紧『逼』,怕被人指包藏祸心,恐生结党之嫌。今日这二人同张士逊一起被遣去会灵观,上清宫开宝寺祈雨,让朝堂清净不少。

赵祯因已答应,虽未有中书门下的同意,不能让杨太后垂帘前殿,但第二日便让她入文德殿参议章奏。杨太后自知诏书未下,自己不便过多参与,大都不发一言,默默听取赵祯意思。

只是十月初五便是章献与李氏附葬永定陵之日,杨太后这才开口劝他不可令章献与先帝合葬,全因李氏是赵祯生母,若明知李氏被章献所害,仍要以皇后之尊替章献行礼,动到了风水便不好。赵祯觉得杨太后此言合理,只得先将章献与庄懿附葬于永定陵太妃侧,再让太史局做占卜。加上这两天没有听到洪福院里有特别动静,杨太后直说这是昭宪太后已默许,试让赵祯安心。

然于说话之间,她瞥见赵祯正在草拟升擢刘涣,宋绶,刘随等人的诏书,暗忖你对这些人倒是比对我上心。因说:“这些不是章献娘娘当年谪贬在外的朝臣?”

赵祯颔首道:“小娘娘倒是比我记得清楚,我今儿个在常朝也是听了右司谏范仲淹的话才想起来。”

杨太后问:“那范仲淹不也是因瞧不惯章献娘娘而自贬为陈州通判离开开封府的?”

赵祯说是。

杨太后淡淡道了句知道,随即坐回到自己的榻上。只是她瞧着赵祯,实不明白他心中对章献娘娘究竟是何想法。

赵祯既将章献身边的重臣逐一左迁,又将当年心腹召回,原该是对这些年不能掌权心中隐藏了极大不忿。可那日令他知晓了生母遭遇,还听闻他在洪福院憾哭了许多日,又为何在青城幕殿中,还是命李迪等人不得对外宣称章献有罪?

若说是为了不让百姓觉得宫中尽是些险恶凶事,只需在邸报{rén min ri bào}中统一了口径,再严禁宫中内侍对外面小报{狗仔}妄做透『露』也就行了。章献早有女夭之恶名,即便不讲,揣测亦有许多,实在算不得大事。

她打望赵祯,不觉记起那日他忽禁早朝的事,且他又在重阳宴饮中不许契丹使者入崇正殿,命那两人直接在集英殿等候,可是在提防他们?倘是如此,究竟何人替他通风报信,揭穿了庆州谎言?

念及此处,杨太后不禁后脊微凉,直担心到朝中有人识破了自己的计策,而她却连那人的影儿都没捉到。

好在从赵祯的样子里,应该还未将这些与自己联系起来,以后定当更加仔细才行,不能为山九仞却功亏一篑。如今之计,得叫他全放下心防,以后自己才好摆布,因此刻决不能对他有所催促。

她默默等至正午,赵祯本来此时不大吃,但有杨太后在场,还是吩咐太官令徐促准备了『乳』炊羊,仙人脔『乳』炖鸡等软烂食物。

杨太后夹了一小口,笑说:“老身慈寿殿虽也可命御厨送些吃的来,到底没有你这里的好。”

赵祯微笑说:“既是如此,以后我吩咐御厨按照我平日的规格替小娘娘掌厨。”

杨太后摇头道:“这可使不得,如今老身被拱上这种共参军国事的位置,已十分不妥,若再要改了光禄寺的体制,你又该被台谏官教训了。何况”杨太后夹了一块羊肉笑说:“这样的东西,你陪老身偶尔吃一下尚可,多了补得太大发,反倒伤身,以后还是分开预备的好。”

赵祯小啜了一口酒,微微俯首道:“这里就只有小娘娘一直替我考虑。”

杨太后抬起眼皮看他,心思微动,因说:“当年还有个与你极好的张美人,记得也是事事替你考虑的极仔细。听闻如今你常去尚美人的穆清阁中吃饭,却不知那里的厨娘能不能如张美人一般和你的心意。”

赵祯听见张歆婕的封号,抬头似有话,却一时不知怎么开口,呆呆望着杨太后,久了竟红了眼眶。

杨太后赶忙道:“哎呦,真是老身的不是了,合不该又提起你的伤心事。”

赵祯使劲眨了眨眼,笑说:“怎么是小娘娘的不是,到底是我放不下,当真失了人君的风范。”又说:“尚美人阁子里那厨娘手艺很好,只可惜不是尚美人亲自做的,与当日张美人相比便觉缺少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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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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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回

郭颢蓁嫌屋子里太闷,命惜墨将窗子支起来,送点穿堂风也好。外面芹香捧进一只香炉交给惜墨,惜墨看了屋内一眼,绕到窗外,将香炉放在窗下横槛处问:“天虽热,到底也是深秋,点一块兜纳香,香气甘温,还能除冷如何?”

郭颢蓁点头说好,继续看书。

有内侍从坤宁殿外进入,对鸢姒说了几句话。鸢姒走来问:“圣人,官家新封的遂国夫人来请安。”

郭颢蓁“哦”了一声,让鸢姒带人去前堂候着。鸢姒退下,她合书坐直问惜墨:“官家什么时候封了个遂国夫人,本殿都不晓得?”

惜墨道:“昨儿个,因不是封给禁中女侍的,便没来报。”

郭颢蓁颔首,让惜墨芹香替她整好衣裳,便往前堂走。

遂国夫人听见郭颢蓁进来,起身行万福。颢蓁让她坐下,见她盖头缠得严实,因问:“听闻你是昨儿个才丰的国夫人,因禁中外的命『妇』都不归本殿官,也就没细细打听,你这盖头缠的生紧却是为何?”

遂国夫人道:“不以面目示人缘由有二,服丧才除,加上上个月中书门下有诏书传来,要内外命『妇』都学魏国公主克勤故俭,且魏国公主服丧之后谨守『妇』德,出门大都以头盖遮面。既有珠玉在前,咱们只能有样学样了。”

郭颢蓁听了,觉得这声音耳熟,一时想不起是谁,只说:“外命『妇』不似禁中,常需在外『露』面,学魏国公主的法子也是好的。但你说缘由有二,这才不过一个。”

遂国夫人伸手掩嘴,遂看不到她的脸,仍听到一声娇笑。

“你这是作甚?”

遂国夫人一边揭开面罩一边说:“这第二个缘由,本是怕圣人瞧见奴婢的脸不大喜欢,可方才见圣人连奴婢的声音都不记得了,再遮住也是多此一举。”

郭颢蓁心中升起一份警觉,待仔细看清她的脸,不禁从后脊梁开始发抖,直奔向太阳『穴』。

颢蓁强压怒火,冷冷道:“原来是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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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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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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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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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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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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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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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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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回

我错了!!!!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

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

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

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道歉道歉道歉,估计会忙很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托更,000字马上补齐!

第七十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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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回

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

第七十六回

是的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

第七十七回

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

第七十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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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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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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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回

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

第八十二回

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我错了我错了!道歉!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我错了我错了!道歉!!000字很快补上!!!

第八十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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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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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回 上架感言

终于走到了上架这一天,感谢责编与读者一路的支持,若没有你们,我根本撑不到上架的日子。

一开始写这本书,只是在读宋史的时候,忽然在角落瞥见这样一个吸引我注意的女子。史书中记录她的一生只有寥寥数语,却似历尽了悲欢生死,叫我心驰神往,脑中不断想着当年宋朝的繁华,不知不觉竟已经在电脑上打出了她的名字。

这本来只是个兴趣,没有特别以为自己会写多少,没想到竟然签约了,再次感谢责编水荇的肯定。

只是打印签约合同那阵,看到30字的最低字数,我真的有些崩溃。因我极少看网络,而一般的长篇都在16万字就已经觉得很了不起了。所以原本以为30万字我是绝不可能做到的,没想到一回首,噫!居然已经19字了!

神奇的是19字了女主还只是个9岁未经人事的小女孩

但是写书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笔下的人物或许有精明有痴傻,有单纯有狐媚,有懦弱有强势,但其实没有一个角『色』是我不喜欢的。是以我尽我所能的平衡着每个人的关系,细细讲出每个人各自的故事,只希望读者可以与我一样,对她们产生身边人的感觉。

其实我打算让某一个重要人物的故事暂且停止的那一刻,才去申请上架,但没想到忽然收到责编的通知,到了上架的时候了,我也只能接受这个迟早会到来的日子。

很有意思,我其实觉得自己写的不是很好,自己嫌弃自己太过嗦,又或者过于详细,而且文字不是非常合大部分读者的胃口,更不想让读者们为了它花钱。但心中又很矛盾,很想知道究竟自己的作品,有多少人愿意花钱去读呢?

我与作者群的朋友商讨过,她们说其实也可以上架后继续发免费章节,但可能会被责编找,我可不敢得罪水荇大大哈哈。

但我还是要感谢每一位读者,真的,每天醒来,看到有新的留言对我来说是最开心的事情。所以我不怕被指责哪里有问题,只要读者愿意认真读几句,我就满足了。

最后,不免俗的,求首订!哈哈!终于走到了上架这一天,感谢责编与读者一路的支持,若没有你们,我根本撑不到上架的日子。

一开始写这本书,只是在读宋史的时候,忽然在角落瞥见这样一个吸引我注意的女子。史书中记录她的一生只有寥寥数语,却似历尽了悲欢生死,叫我心驰神往,脑中不断想着当年宋朝的繁华,不知不觉竟已经在电脑上打出了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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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回 李之东慈母求官职 佛珠乱屠夫劝向善

寿昌殿中赵祯正翻旧案,坤宁殿前堂十几妻室齐聚,逐一向她献礼叙话,让颢蓁颇感劳累。昨儿个周成奉来给她人名的时候,她已派人去打听清楚这些命『妇』哪个是哪个,夫君与赵祯关系如何,只为今日聊起来十分妥帖,各个都能兼顾。

待一轮献礼完毕各回座位,鸢姒携一排法曲乐官进来,分别执嵇琴,琵琶,五弦,笙,筚篥,笛等一并坐在西边角落,开始演奏荔枝香。紧跟着芹香领一群女侍端小珍菜点心摆好在众人面前,后换二人来斟酒。几人举杯饮过,惜墨候着一曲奏完,让执嵇琴的三人上前奏金石角凤来仪。

曲奏一半,王家的对阶上颢蓁说:“听闻教坊中新添了许多嵇琴乐官,就是这些人吧?”

颢蓁道:“这些年嵇琴乐官的人数已经超过了琵琶,好似自先帝开始就喜欢这些拉弦的乐具。”

李迪家的又说没缘分与其她后妃一同听戏赏曲,倒是遗憾。

颢蓁笑说:“这可是难为本殿了,想说只有咱们这些人更显得亲昵,你们却嫌不够。”

李迪家的赶忙道:“只是觉得圣人这殿中堂甚为宽敞,多添些人也不会局促。”

颢蓁笑说:“原没有这么宽敞,是打算好说话,才把这些桌椅都往本殿这边凑了凑,更多人反倒叽喳。”

一曲过后,换琵琶部的一人出来,独奏历弦薄媚。颢蓁又替众人讲解这原本是唐时的大曲,由教坊的琵琶工品弦,搭着独曲的意思重制的谱子,甚少演奏,宫外难得一闻。下面都叹一番宫中巧思,说这曲子比之唐曲法音更内敛细致,轻律缓韵不失风雅。

后面教坊派来的人演三段戏,先上了大打调道人欢,大伙儿看得笑声不绝。

待到第二出戏,有内侍在外面对芹香说了些话,芹香走到颢蓁耳边轻声嘀咕了几句。颢蓁听了面『露』苦笑,下面外命『妇』纷纷问是何缘由如此烦扰。颢蓁叹道:“官家在寿昌殿的宴会,范仲淹一席话惹得众臣不满,想着君臣同乐,如今乐不起来,这不是驳了官家的面子?”

孟王妃{赵元俨妻}听了接口道:“那范仲淹前几日来过我们府上吃茶,不知道提起什么令孟王气恼,不欢而散。”

她这样一讲,别的夫人也都纷纷谈起此事。惟有李迪家的说:“范仲淹来的时候,拙夫不在,是犬子之东见的他,两人却相谈甚欢,没起争执。”

颢蓁接着她的话茬问:“总听人提起令公子,都说才智不输其父,怎么没见出来寻个一官半职?”

李迪家的听见,愁眉一锁,叹道:“圣人明鉴,我家里这位李大人真是风骨有余,变通不足。因担心外人说犬子求官定然是靠他的面子,叫他以后在朝中不好做人毁了清誉,竟这样将犬子拴在家中,只许读书不许殿试。我就说他,你这是舍本逐末,贤哲所非。他却以为我是『妇』人愚见,不理不睬。留着犬子早已到了报效朝廷的年纪,却只能做个素缟书生。”

颢蓁叹道:“愚见尚且知轻重,李大人身为同平章事却不辨清明。”不由想起昨夜与赵祯的争执,哪知竟只有这一点两人想到一块去了。

李迪家的说:“只求圣人能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

颢蓁道:“虽十分不妥,但拘谨至此,已有碍官家用人,本殿自当放在心上。”

李迪家的赶忙谢过,又聊些别的,自不必说。

暂且按下寿昌坤宁二殿,转至慈寿殿中。

祖筠拿着一封帖子入里屋对杨太后报,造作所的徐内侍将她嘱托置办的东西都送进来了。杨太后打开帖子扫了一遍,只要她先找出一个鱼鳞纹白玉口脂盒给自己。祖筠得令下去,没多久手中托着口脂盒近身。杨太后接过打开,从中掏出一张细长绢条,看过上面小字后,叫祖筠端个灶炉进来,将绢布扔到里面烧掉。

眼盯着绢布华为黑土,杨太后才摇头说:“上个月尾,那契丹犬贼就『逼』问何时才能商议关南十县之事,字里行间渗着要挟之意,彼时老身以尚未参政未由将其打发,不想今日又来了一道催命符。”

祖筠问:“他们既如此耳聪目明,竟不晓得参政诏书还压在中书门下?”

杨太后冷笑道:“他们只知此时旱蝗仍在,朝中官家zhèng quán不牢,以为老身对此唾手可得,却不知早有范仲淹从中阻挠。”

说完,杨太后拿过一串数珠,又闭眼沉思起来。啪嗒啪嗒,一颗接一颗,祖筠眼见杨太后胸口频频起伏,好似喘不上气。她担心是炉火太旺才令人烦躁,遂将炉子挪得离她稍远一些。她实不知该如何接近劝慰,自己转过身看向窗外,见廷中许多古树已经枝丫光秃,内侍们依旧得忙着扫净地面。她暗忖如果自己只是这殿中小小侍女,没有成杨太后的贴身丫头,会否轻省一些?

忽听“哗啦”一声,祖筠倒吸一口凉气,赶忙看向榻边。只见杨太后眼睛直愣愣盯着前方,榻下『乱』珠满地滚动,而太后手上的珠子仍在往下掉。

祖筠道:“娘娘莫急,奴婢这就清扫,然后拿一串新的过来。”

杨太后摆手让她不要动,祖筠只得站在原地,守着她不发一语。

过了半晌,杨太后好似终于回过神来,可眼中显『露』痴相,开口轻声问:“老身究竟是在做什么?”

祖筠难以回答,正思考着如何劝慰,却听杨太后又说:“罢了,你退下吧,让老身一个人呆着。”

祖筠门才合上,里屋窗口急闪入一个身影,转身藏到角落。那人看着地上滚珠,哑声道:“做了孽,岂是假惺惺的参佛便能好的?”

杨太后垂首不瞧他:“我早知道你在。”

“你以为我每日都在盯着你?”

杨太后摇首,又哼笑一阵,才说:“你如此对我指摘,可你不是也早变作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屠夫?任你如何隐匿,我都能遥遥闻到一股血味,腥臭无比,叫人恶心。”

“我是屠夫,也自认活不长久。但你是当朝太后,自有锦衣玉食供养,叫你下半生有许多时间回想,今日是怎么为了一己私欲,开门揖盗,弃好即仇。”

杨太后猛然抬头喝道:“事到如今,你叫我如何罢手!你说我是太后,可我只求那么一点点念想,竟难如登天。我替自己报仇,替你报仇,难道有错?你不领情亦无妨,我已认清诸般恶事已是为我自己而做的,我从未后悔。”

那人从角落走出来,对上她的眼睛,问:“可你却是为何落泪?”

第八十五回 欲垂泪太后难做主 翻旧案赵祯起疑心

那人被杨太后嘲讽,仍不动怒,惟冷冷道:“我是屠夫,也自认活不长久。但你是当朝太后,此世不乏锦衣玉食供养,良『药』珍方安身。这种种好处,都叫你下半生有许多时间回想,今日是怎么为了一己私欲,开门揖盗,弃好即仇。”

杨太后阖眼沉声问:“你指摘别人何时变得如此容易出口,章献当真是将你从头到脚都清的干干净净,一点火气都不剩。”

他听到此话,终有些恼。他不语,只盯着她,觉得她周身变得如此冰冷,纵然灶炉偶尔卷一丝热气过来,还未近身已经凉了。

杨太后未等到回音,继续呢喃:“你当我需面对的独契丹一事?我许了太多好处出去,真的能兑现的能有多少,我已算不过来。但施惠者盲,受惠者精,他们记得比谁都清楚。”

那人欲问她“何苦”,可又明了眼前之人已经不是单单“何苦”二字能劝的,叹道:“你如此痛苦,不如罢手,随我”

话未说完,杨太后猛然抬头喝道:“事到如今,你叫我如何罢手!你说我是太后,可我只求那么一点点念想,竟难如登天。我替自己报仇,替你报仇,难道有错?你不领情亦无妨,我已认清诸般恶事已是为我自己而做的,我从未后悔。”

那人从角落走出来,对上她的眼睛,怜惜问:“既未后悔,你却是为何垂泪?”

杨太后怔住,扬起嘴角轻笑一声,一把抹平脸上泪痕,手中传来几分『潮』腻。她挑眉恨道:“若要我罢手,你只需动手杀光那些收了我许诺的谏臣宗室,那样我便再无后顾之忧。你可明白,此时我能不能掌权,已无关报仇与否,更关系我身家平安。我的后路被自己断送,你要我后悔,岂不是叫我去送死?”

那人难再回话,轻声道:“你已疯了,保重吧。”便又翻出窗子离开。

杨太后垂眼看着榻边翡翠佛珠散『乱』,心中一片宁静。

寿昌殿中。

赵祯要范仲淹不许『插』嘴,独问众臣冤案有何。起初尚不言语,有大臣提醒若强行昭雪,恐有损三司颜面。赵祯遂道:“若当真是冤案,如何不可昭雪,此次大赦实为恰当机会,随降刑而释放,何人有怨言?且我朝本就有‘误断之家,优家存恤’的故事,你等考虑太多了。”

这样一说,张士逊才开口:“当年马文千案,冤死五人,章献娘娘虽替其ping fǎn,误判官员孙济却未有惩处,马文千家人亦未得半点钱栗,此结果令陇安县百姓十分愤怒,实应算一桩。”

赵元俨接话说:“娘娘在位时期,因剑浦{福建南平}当地信奉神女林默娘,被误传为吃菜事魔妖女,曾严禁之。后来禁中亦发现有人祭拜,娘娘认为是禁中剑浦人所带来,遂又严查。恰好那时天武禁军中竟有兄弟四人是结伴从闽地选入。此四人誓不承认,余下天武禁军亦齐为四人求情,但娘娘仍以吃菜事魔多为『淫』祠野寺,恐伤及女眷,便将四人下放蚕室。”

赵祯叹说:“下放蚕室未必能活,纵然留了一条命,只怕也已生不如死。”

赵元俨道:“正是,那四人只活两个,而两人中又有一个自戕,独留一人而已。章献娘娘心知此乃冤案,便对外说这四人乃做事时伤到身子才不得不入蚕室,将活着的打发到皇城司,遮掩过去了。”

赵祯问:“那人是之前皇叔在皇仪殿与魏国公主提过的内侍?”

赵元俨颔首称是。

赵祯道:“如何能定此乃冤案?”

“曾听天武副指挥使杨知信说过,这四人是他年轻时候就投入门下,绝无机会接触吃菜事魔与林默娘。”

赵祯说:“这虽有待详查,但已经过了这么久,姑且信之也未尝不可。”

接着众臣又提起许多类似旧案,不一一赘述。

如此赐宴至傍晚,谏臣宗室各自离宫,赵祯亦回福宁殿休息。

周成奉说坤宁殿的人也散了,问他需不需要去与郭颢蓁相聚。赵祯仍惦记着昨日争执,只说不用,又觉劳累了一日十分劳乏,叫快传梳头夫人素过来替发根疏痒解涩。

素捧着一个小罐入内,周成奉让人去预备热水,她只说用不到。她走到赵祯身后,替他散开发髻,取出一把『潮』纹象牙梳柔柔理顺,接着倒了点花油在手,替他从头顶轻轻摁压。

鼻尖传来一股清香,赵祯问这次的是什么发油,与之前很不一样。

素说这次的发油中掺了柚花,能疏解烦躁气闷。

赵祯笑道:“朕才从寿昌殿与群臣共乐,怎会烦躁?”

素说:“若非烦躁,怎会这般急着唤奴婢来,片刻都等不得?”

“你年纪小小,却很懂得察言观『色』。”

素轻声道:“在这宫中久了,年纪再小也该懂了。”

“你入宫多久了?”

“也有四五年了。”

“可惜有人比你入宫久,却不晓得这些。”

“这是官家的后宫,官家的天下,谁敢忤逆?”

赵祯叹了一口气:“不提也罢。”又问:“你在这宫中行走,与那些内侍关系如何?”

周成奉听见,瞥了素一眼。素想了想说:“下面的小内侍,许多讲话阴阳怪气,但成了梳头夫人以后,官家身边的对奴婢却关照有加。”

“自小入宫的已经阴阳怪气,若是被『逼』入蚕室,岂非心中全是恨意?”

素随口接说:“那是自然,若有被『逼』入蚕室的人,哪里还敢留在身边?还不赶紧打发到宫外去自生自灭。”

赵祯听见,笑道:“说得不错,你很聪明。”

素被赵祯夸奖,心中得意,又说了许多话才离开。

赵祯心情好些,对周成奉道:“夜里唤尚美人来罢。”

周成奉得令下去。

入夜,辛夷从教坊回六尚局,抬头看寝房屋顶竟又多了两三只枭鸟,“咕咕呜呜”此起彼落,想起那日说得刘司彩冤魂之事,心中有些害怕,加紧了一步往屋里走。绕过几间屋子,见何典仗带着几个人在廷中,各执长杆驱赶这些畜生。辛夷也是生疑,这都已经什么季节了,哪里会有这么多鸟儿还在宫中盘旋,也就呆在一边候着她们。

眼看着几人将枭鸟打走,何典仗谢过,让她们回寝房休息。辛夷于是迎上去问她:“怎么回事,这些鸟莫非有什么说法,赶不走还要赶。”

何典仗说你不要管,回去休息就是。耐不住辛夷追问,只得说:“我告诉你,你别传出去,要是让你干娘晓得非要教训我,宫中传这些话可是禁忌。”

辛夷点头连连。

何典仗凑近一步,俯身在她耳边道:“这些鸟儿,能‘知死臭’,闻到了咱们闻不到的,今次有这么多,宫里若非已经死了不少人,就是有不少人要死了。”

第八十六回 欲求子杨婠托馥芝 毁耳室颢蓁复生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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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未听过这个词,辛夷问:“何谓‘知死臭’?”

何典仗声音压得更低,解释道:“生前三五日,死后一两月,身上臭气弥漫,人言枭鸟最爱闻这个腐肉味道,自然循着过来。”

“若说死后腐臭我却知道,怎么生前也有?”

“死前臭气微弱,难以名状,但鼻尖者仍能闻到。我以前听说古时医者见人来便断言其生死,就是依此理,只是今日你我鼻子不灵光罢了。”

辛夷听完,眼前浮现枭鸟一双澄黄悍目瞪着自己,唇下哆嗦,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心道这可当真是晦气,无怪何典仗要人见到便驱赶。可若有人死期将至,枭鸟飞走就能救他一命吗?辛夷不愿多想,告别她疾步回寝房去了。

第二日众妃向太后请安离开。

颢蓁因昨夜赵祯没来找她,有些心堵,连溪多少瞧出来,也就没上前招惹。哪知她平时跟前跟后,今日未有动作,反激得颢蓁想起自己全是因她才与赵祯争吵,更是恼火。因把她叫到身边问:“之前说过要将你阁子里那些东西都砸了,本殿尚未动手,你自己可有作?”

连溪讪笑两声,说光顾着修门窗,竟忘了这事儿。

颢蓁笑道:“无妨,本殿仍记得,等下便遣鸢姒带人到你那里去整肃干净。”说完,留她一人在原地,惜墨伴她慢悠悠回坤宁殿。

尚馥芝看见这一幕,笑说连溪现在连俯首帖耳,摇尾乞怜都无人理睬。

杨全不在意,随意应和了两句,心中却挂住起王愧云的儿子刘永年来。她这两日总放不下,惊觉原来匀婉与杨太后在太清楼私下相会,竟是为了这档子事。如今宫中无人怀有龙裔,恰好有个小子进来,身上又多少与皇家有些牵扯,且没听过赵祯曾对哪个宗室之子如此照顾,其中当有另一层关系才对。

这样一惦记,她很是后悔当日没问出匀婉与杨太后之间的私相授受,心中暗恨着了此村『妇』的道,怨自己考虑太不周密。眼下得想个法子让刘永年给自己抚养才行,只是杨太后这边怕路已不通,得从赵祯下手。

尚馥芝忽然问:“你这两天怎么净盯着苗匀婉,那村『妇』何处得罪了你?”

杨一愣,没察觉自己如此不谨慎,讪笑说:“并未得罪过我,只是近来早晚冷热交替,头有些晕,被你看错了。”

“我就说,看你神『色』不对劲,你那雪香阁也没置办甚好物,日日吃的又是些清冷点心,怎么会舒服。”

杨暗暗瞥她一眼,轻叹一声不说话。

馥芝关心问:“你这是怎么了?”

杨佯做疲累,淡淡说:“我不愿骗你,若说没有瞧着苗才人也是假的。”

“她当真惹到你?”

杨复作一番扭捏姿态,不肯多言。尚馥芝烦道:“你就是这样,才易被欺侮。”

杨说:“我是钦羡她得以抚养孩子,自己的屋子里却闷寒如斯,听不到半点笑声。”

“嗨。”尚馥芝白了她一眼,“你犯什么蠢,趁那小子没入宫,直接去央求官家不就得了。只是你可想清楚,这说到底是个外姓子,与咱们牵扯不到什么。平白要过来,一不小心受了伤被官家怪罪不说,他就是在廷中折腾,也得叫官家没了兴致,现在觉得闷寒,到时候吃闷亏。”

杨道:“我心疼孩子,怎会伤到他。不如这样,你总归你比我恩宠多些,替我说几句好话,纵是到时官家不喜欢来了,有你与我姐妹相伴,怎么算闷亏?”

尚馥芝听了说:“得,你别到时候怨我多管闲事,又或没阻拦你就好。”

杨赶忙笑说怎敢如此待我恩人。

却说颢蓁一到坤宁殿,便遣鸢姒带了四个内侍到报琼阁耳室一通『乱』砸,一时间收不住,将屋子里许多正经东西亦都毁尽。

此事经阎文应传到文德殿赵祯耳中,他十分厌恶,气说:“她怎敢跋扈至此!”

杨太后已从慈寿殿过来,恰好见他动怒就稍作劝慰,叹道:“圣人自受封至今,鲜有人敢质疑,纵是老身有时想指点几句,也要惦念着章献娘娘的面子。不过话说回来,她是中宫首位,骄纵一些也正常,谁能与她平起平坐?”

赵祯“嗯”了声,不想再提。

夜里赵祯果然到穆清阁用膳,尚馥芝不许徐促过来,自己早早命人准备了一桌子菜。

待他坐下,面前已有每人一碗羊泥山『药』粥,一羊脂剪花馒头,接着是鳖蒸羊,夺真鸡,海盐蛇,煎三『色』,酒醋蹄酥片,酒炊淮白鱼,生豆腐百宜羹,三鲜笋炒笋子,酒煎羊二牲醋脑子等大大小小二十道。尚馥芝命众人出去,自己坐到赵祯身边,为他夹菜斟酒。

赵祯笑道:“你准备这些菜若被圣人知道,非扒了你的皮。”

尚馥芝哼了一声,倚在他臂膀上,将一杯酒摆在他手心里,托着他手背送到赵祯嘴边。赵祯方要张口啜饮,却被尚馥芝一把夺去,自己仰首喝光了。喝完娇声嗔说:“官家如此怕圣人,以后也不要过来了,在坤宁殿日夜相守最好,咱们也都少了些麻烦。”

赵祯笑笑不说话,自己去夹菜,却被尚馥芝朝他手上打了一下,筷子上好的一块肉掉到了盘子里。

馥芝贴上赵祯耳朵,轻声说:“不许吃,官家在这阁子里得听妾身的。”

赵祯叹道:“好好好,尚娘子饶了我罢。”

馥芝乐说:“饶了官家也行,但得答应妾身一事。”

赵祯放下筷子到止箸上,端坐好,问:“何事让尚娘子烦心了?”

馥芝亦坐好说:“不是让妾身烦心,却是让杨美人烦心。”

“你们姐妹倒是同气连枝。”

尚馥芝长长“唉”了一下才道:“可说不是,太后娘娘将刘大人的遗孤交给苗才人抚养,真真羡慕死了我那好姊妹。她难受,妾身也跟着难受,官家忍心看我们两个一齐难受吗?”

“这事何必难受,太后娘娘说过这是瞧在齐国夫人是『乳』母出身,才交给了苗才人。”

尚馥芝拉住赵祯的手,轻轻摇说:“妾身不依,难道齐国夫人带过孩子就要给她,那以后妾身姊妹生官家龙子,亦要交由苗才人带?且宫中『乳』母尚有许多,拨派一些给杨美人不就得了。”

馥芝又纠缠了一阵,赵祯只得道:“当真是尚娘子的吩咐,我可不敢违背,明日便告诉杨太后。但你要对杨美人交代,刘从德只有这一子,可生要照顾仔细了。”

馥芝自然替杨美人答应,与赵祯继续吃菜调笑。

第八十七回 治旱蝗驳回张士逊 杨婠惊许氏互结仇

十月二十二,常朝。

前阵子登州饥民夜袭金矿的章奏才处置,朝廷派去的急脚递与另一封登州急报交互而过,递上当地民众四处流窜盗矿的新案。这一下大半京东东路的县市都受到波及,眼见好不容易熬到蝗灾快退,又生出这般饥民暴动,叫赵祯倍感头痛,赶忙颁布一道禁止登州百姓采金的诏令。他心中明白仅仅阻拦实无用处,因问群臣有何对策。

宋痒回朝第一日便遇见此事,便上前恳请赵祯遵循太史张尚阳提出的旧例,罢免一相为求上苍饶恕,防朝外口语籍籍。

李迪张士逊王等人皆知宋痒此意全冲着自己而来,李迪无意纠缠此话,惟上前躬身道:“陛下,此次旱蝗发生突然,且断断续续已有二十八日。受灾之地虽不算广,未见旱至{yē,中暑}死之民,但民间并无准备,秋稻损失甚巨。此时需要求当地官员富贾取出部分存粮以赈灾,方可收住流窜之患。”

赵祯点头说:“司农寺已经呈上一份章奏,写明收成有损严重者有几乡,尚能有余力存粮者有几多,余钱粮仓可以发放者有几何,沟渠提防仍能治理疏解旱情者有几所,僧道献出栗粟有几仓。后宫也募出一些钱资,只是还不知该对何地发放。”

“中书门下已经画明一份新图,朝廷可依此图斟酌。”语毕,李迪呈上与赵祯。赵祯看过说李迪果然妥当。

张士逊上前站到李迪身边道:“陛下,赈灾之策需与祈雨罢相一同施行,才当真可安稳民心。如今各地祈雨从未间断,臣自请依汉时故事册免官衔。”

李迪呆住,望向张士逊,小声问:“张大人,在下刚刚让陛下不理会宋大人,你何必自请左迁?”

张士逊叹说:“在下实在有别的打算。”

赵祯在阶上,望着阶下二人道:“你暂且收起这个打算,李大人提议赠周王赵为先帝皇太子,若为降罪自罚,或许还有还转余地。”

张士逊坚持了一阵,见赵祯实在无意答应,只得作罢,这样又讨论几番祈雨事宜下了常朝。

退至文德殿,杨太后已经在里面坐好候着。

赵祯忽想起昨夜尚馥芝央他让杨太后将王愧云之子转给杨抚养,便向她提起。杨太后笑说:“如此小事,要她自己同我明说便好,作甚在你面前吹风。”却还是应承下来,留空讨论因附葬奉慈庙而需减罪翻案的旧闻。

转眼至下午,杨太后回到慈寿殿,便遣了人叫杨与苗匀婉一同至此地,说明刘永年入宫的安排。又问杨宫中只有五位赵祯幼时的『乳』母未出宫,地位最高者一个是许氏,一个是林氏,她要哪一个帮忙照顾。

杨上下打望了匀婉一遍,轻声笑说:“齐国夫人是苗才人的生母,算起来是与太后娘娘同辈份的,只怕儿臣吩咐不动。可儿臣自入宫便觉得夫人为人和善健朗,比另外四个都还更好说话些,心中实在瞩意,就是不知苗才人舍不舍得了。”

杨太后遂问匀婉的意思,匀婉道:“齐国夫人放纵惯了,又没规矩,不似魏国夫人一向跟在章献娘娘身边,为人严谨识分寸。”

杨点点头,对杨太后道:“这是不放心,怕齐国夫人在儿臣这儿受委屈。”

匀婉赶忙说不是,见杨不语看着她,只得说:“这位刘大人的遗孤如此得官家喜爱,让齐国夫人帮忙照顾也是福气,但若不小心招惹到了杨美人,只管打发她回来不用留着。”

杨乐道:“咱们是姐妹一般的人,齐国夫人我也要学妹妹供在屋里,怎么会随意打发?”

杨太后说:“你这可是请了两尊佛回去。”说得三人一乐,便决定下来,从慈寿殿离开了。

二人携着侍婢走出到夹道,杨问许氏如今身在何处,匀婉说怕正在观稼殿,杨便要匀婉带她一起去后苑找许氏说话,知会一声。匀婉看她表面一片热心,实在生疑,但不好拒绝,只好同她过去,惟有小心谨慎看她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几人转到观稼殿,果然瞅到许氏正在此处与几个宫女讲笑。许氏瞥到杨,向她随意道了个万福,就问匀婉有什么事。

匀婉说明来意,许氏疑道:“那孩子不是太后娘娘交给你抚养的,怎么换人了?”

杨打岔笑说:“说是交给妹妹,其实都是看在夫人的份儿上,这不我将夫人要过来,孩子也就自然跟着过来了。”

许氏并不接话,只盯了会儿她,又望向匀婉。匀婉劝道:“我清净惯了,本就怕吵,倒是你这下多了个去处,竟不欢喜?”

许氏皱眉怨说:“无甚好欢喜的,我当遵从娘娘吩咐,你就好生养着吧!”

杨抿嘴浅笑道:“待那孩子入宫,就劳烦夫人来我雪香阁住下了。”

许氏深吸一口气,没好气说:“娘子不嫌叨扰就行。”讲完,转身入殿。

匀婉问她进去作甚她也不理,没多久听见几声“咯咯咕咕”,几人往门中张望,居然见许氏驱赶着好几只鸡出来。未及反应,许氏掏出一把麦子往她们脚边一撒,杨唬的“啊呀”尖叫,抬头看到那些公鸡全朝着自己这边颠颠跳跳奔过来。碧袖拂玉赶忙用脚将地上麦子拨开,哪知许氏又撒了一小堆,正巧几粒沾到杨身上,鸡儿们遂绕过两婢女去啄她裙摆,将杨吓得气喘连连。

许氏这才慢悠悠走过来,嘴里也一边“咕咕咯咯”,一边抓起这些飞禽往两侧扔。扔完才说:“两位娘子快离开吧,这里都是做农活儿的,到时候捉蝗虫吃了。”

杨早就躲得远远的,瞪着许氏讲不出话。许氏瞅见说:“杨娘子,我是个农『妇』,真是一辈子离不开这些肮脏畜生,到时候去阁子上住下,也得带些一起去睡才踏实。”

杨硬挤出一丝笑容,身上颤抖着一字一句道:“放心,届时自然安排夫人个好屋子,绝不叫这些东西离了你。”

许氏也笑着做万福道谢,起身时忽抛了几粒麦子过来,杨心头一紧,叫碧袖快些回阁子去。

待杨走远,匀婉佯装生气说:“你这是作甚,叫女儿以后在宫里不好做人。”

许氏朝她“呸”了一口:“真是白生你这么大,看不出她是从你哪儿抢走了得宠的机会,还憋着坏水儿想欺负你娘我,等着吧,兹是我搬进去,就不叫她好过!”匀婉赶忙劝她不要惹事。

那边杨快步回到雪香阁,碧袖一路宽慰她亦不回应,待走至廷中,杨指着右边耳室说:“把这屋子给本位腾出来给那农『妇』,到时让雁轸同她一起住!”又对碧袖咬牙道:“瞧好了,兹是她搬进来,就不叫她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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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回 仙韶院辛夷拜新师 文德殿赵祯等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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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辛夷跟着菊三四练柘枝舞已有半个多月,单论脚步稳健,身段轻盈都已很好,惟独眼波流转生涩,羞怯有余媚态不足。菊三四要她去慈寿殿求些无用精巧玩意儿带回来,绝不能是给稚气女儿用的。辛夷听话来要,还被祖筠酸了一番,说菊三四是假公济私,分明骗东西欲转赠她人。

趁辛夷多少替他辩驳几句的当儿,锦瑟笑着进了间耳室,挑了个鼓鼓囊囊青绢银线鸳鸯纹小口袋掷给她,说“拿去给你那冬日未至就盼春的师父”。

辛夷接住,掂量掂量问:“是什么这么轻。”

锦瑟走近她身前,拿起来让她闻了闻,隐隐一股辛辣味道,这才说:“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就是红蓝花的花腊。”

辛夷将口袋塞回她手里,埋怨道:“师父轻易不叫我来取,定是有要事,姐姐你是多舍不得,就拿这个打发了我。”

锦瑟“哼”了一声:“不要便罢。”收到怀里又说:“这是吐蕃进贡的花种养大制成,颜『色』可与外面两日便收进来的不同,研成胭脂涂在脸上就似胡人。对咱们是没用,可若是你在异域朝天小儿队里面沾一分,谁及得了你半点?”

辛夷听到心动,赶忙赔笑,又要将回来,这样疾步奔到菊三四跟前。

菊三四打开口袋,说果然『色』泽与一般红蓝花不同,是个好用之物。辛夷问:“什么时候磨成胭脂用,还是留做口脂?”

菊三四摇头不答,只让她装好跟着自己,两人一路走到仙韶院,遇着个小女乐,问她:“舞旋『色』陈怜怜在何处?”

女乐说:“发闲呢,自打生了旱蝗,宫中不肯有舞乐声张,一个月才被传跳过三四次,还不是光明正大的。”说着领他们二人到了一间凉亭,叫他们在这儿候着。

没一会儿陈怜怜穿着一身松松垮垮绯『色』长袖窄砌衣出来,懒懒步入亭中,菊三四起身向她请好。陈怜怜瞧着手上红指,问他们来意。

菊三四朝辛夷挥手,让她将花腊拿出来。辛夷虽然半路上已经料到这是用来送礼的,不想竟是拿与陈怜怜,因有些不乐意,心道上次好东西也是给她,这次又是给她,下次再不说了。于是扭捏取出,交到陈怜怜手里,顺道讲了一遍来历。

陈怜怜拿出一朵,撕下一瓣在手中磨碎,点头道:“是个好东西。”系好又问:“有事?”

菊三四笑说:“这孩子确有事讨教,可不是单为这个才来,也是她心中感念娘子平日照顾。”

陈怜怜道:“她天天早上起来就没了踪影,直奔着找你去,我就是想照顾也没地方下手。”

话说得辛夷脸上一红,不由得垂首不语,只有眼睛偷偷飘到菊三四身上。却听他说:“可日后免不了劳烦,咱们还想向娘子多请教眼儿媚之法。”

陈怜怜“扑哧”笑出声:“她才多大,你未免过分急躁了。”

菊三四叹说:“因得上面的令,好歹要教她独舞,娘子如此精熟,自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陈怜怜不免皱眉,欲说你难道当我这儿是外面市『妓』私娼?

菊三四瞧出她不满,赶忙说:“娘子莫作多想,我只是敬娘子秋波姿态如初春薄霜于闺秀,娇花嫩蕊于词官,惹人频频流连。”

辛夷旁边直翻白眼,陈怜怜却逗乐了几声,冲她道:“人人都说你师父是个孤傲清高的人儿,今日才知嘴上功夫如斯,这你也得学着点。”又对菊三四说:“我呢,教她也成,只是你别拿个花腊就打发了我,这东西咱们仙韶院得了赏赐,也存了一些,并不算十分稀罕。既然要我教,下次带个真的好物来吧。”

菊三四要辛夷道谢,三人再说了会儿话,天『色』渐暗,也就各自回房。

第二日常朝。

因今天便是要祭附章献李氏神主到奉慈庙的日子,赵祯命中书门下颁了一条诏令,降东京、西京囚犯罪刑一等,徒刑以下释放;而永定陵及蝗灾严重地区附近,需ying zhào从军的百姓,免除其兵役,租赁赋税等。而赐宴时所商讨之马文千案,涉事陇州知州孙济被贬到烟瘴缭绕之地雷州,其余误判人员皆严惩不贷。

类似诸多*屏蔽的关键字*,各有发落,绝不从轻,惟独那宫中吃菜事魔案绝口不提。又因他不主动言明,朝臣也无一人特意商讨,实不知赵祯到底有何考量。

李迪呈上另一份拟好的诏令,追赠周王赵为皇太子。赵祯叫拿去太史局揣摩,倘无差池则明日便可颁布。

再有就是郭颢蓁此次清查后宫闲物,并自献出五月俸钱,统共十四万五千贯,加之银九千两,金一千五百两,赵祯让依照灾情发放补贴。

除此暂无更严重之事,不细赘述。

及至退朝入文德殿,赵祯有感郭颢蓁此次尚算有功,便让阎文应去坤宁殿,说待过几日蝗虫退去,便赐绢一万匹,棉五千两,线路罗各一千匹。

郭颢蓁正在翻看造作所呈上来此次所有闲物置换的钱粮,听到赵祯赏赐,对阎文应道:“你回禀官家,若旱蝗才去便复行铺张之举,岂非枉费了后宫一片诚心?切莫再随意赐赠。”

阎文应替赵祯吃了个闭门羹,有些犹豫如何转述,颢蓁说:“你原话说了便可,再叫官家有话自己来讲,不必中间隔了这么多人。”说罢,叫惜墨送他出去。

等惜墨回来,劝说:“圣人,这几日官家亦有些心烦,且提些让官家顺心的话才好。”

“本殿身为中宫之首,如何能只做谄媚之辞?”

惜墨心道纵是如此,也不必偏要针对。可这话哪敢说出声,只能替她惋惜。

阎文应出来经过坤宁殿后夹道,见杨太后的凤舆正往文德殿赶。他本欲上前请安,不想这几个人托着老大一个舆车,脚步却比他还快。他不禁哑然,意识到这是有什么急事要发生,遂加紧一程,想绕个路先赶到赵祯身边,不能错漏半点风声。

果然他速度快些,先入文德殿向赵祯回报了郭颢蓁的话。赵祯听完倒是未动怒,只叹说:“她怎么仍旧这种脾气。”

正说着,忽地文德殿门打开,外面的内侍还来不及报,杨太后已经风风火火站到赵祯面前。

阎文应微微垂首退到周成奉身边,眼珠子在二人脸上左右摆动,他竟觉得赵祯毫不惊讶,似正在等着杨太后到来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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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回 昭冤案太后问赵祯 探究竟执书讽旧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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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说到杨太后一改往日从容,匆匆自慈寿殿赶往文德殿,推门进去站到赵祯面前,无人敢多问半句。这一老一少,一立一坐,看在别人眼里是一怒一笑,瞧在自己心里是一躁一冷。几个识相的内侍早已出去,不留在殿里打搅,惟有周阎二人垂首侍立不能脱身,只是这两对眼中的惊疑也一真一假罢了。

两者片刻之间尚无动作,只相视不语。殿内好似变得有些『潮』阴,众人都微感周身寒冷了几分。

赵祯不知有否感知到这点变化,转头对周成奉道:“去替娘娘点茶。”

杨太后亦说:“给老身一盏木贾茶。”

周成奉劝:“娘娘,快入冬了,怕会太凉。”

杨太后冷冷道:“老身有些燥热,得清一清。”

周成奉得令下去,赵祯笑问:“小娘娘,缘何动了肝火?”

杨太后稍稍俯身弯向赵祯,目中尽是疑『惑』。她左右端详着赵祯面庞,这张脸不知何时起稚气已经退去许多,眼角居然已暗暗生了细纹,怕是终日被朝中大小事所累,叫他早不再年轻。她皱起眉,站直叹了口气,淡淡道:“老身竟看不透你。”

赵祯仰首对上她的眼睛,脸上笑意逐渐散去,亦缓缓说:“我又何尝看透过小娘娘?”

杨太后缓缓点头,嘴角欲垂,转身走到一旁坐下,隔了半晌才问:“你已知道那是冤案,为何收押了他?”

这次轮到赵祯起身站到杨太后身边,他打量着这从小带大自己的养母,她好似变了,又好似没变。未知是保养得宜,或自己已经十分熟悉,面前这张脸与自己小时候见到,全是慈爱的容颜毫无差别。可她望向空『荡』『荡』的殿内,眼里已没有一丝余地再留给自己。他沉声反问:“小娘娘倒不如说,他是吃菜事魔案唯一活下来的人,那案中仍有许多疑处,怎能任意放过?”

“仅仅为一桩陈年旧案,就连夜去皇城司要人,未免太动干戈。”

“仅仅为一桩陈年旧案,就要当朝太后亲自质问,竟不算太动干戈?”

杨太后无意为此争执,只说:“他是老身的旧识,当年章献娘娘下放他到蚕室,老身已经不能保住他,如今更不可再眼见故人受害。”

赵祯不禁笑出声,好似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趣事,乐了两下才道:“若能查清当年实情,我定会还他一个清白,怎会单害他一个?”说到此处他顿了一顿,收起笑意低声问:“莫非这其间有什么猫腻不得与人说,小娘娘怕他漏了风声?”

杨太后抬头说:“老身不晓得你听见哪些没长眼的说三道四嚼舌根,偏还信了。事已至此也不怕告诉你,老身那日要你翻旧案,原本就是存着私心,想拉托故人一把。人家好好四兄弟,全因你大娘娘『性』好猜疑便死三个,他们陈家就剩一根独苗,也被折磨的不能传宗接代,如此冤狱难道不该昭雪吗?”

赵祯颔首问:“若只是此事,何不明言?”

“祖宗规矩你清楚得很,为防外戚摄政,后宫诸人不得与之相见。他好歹算老身表亲,怎敢坏了法度,倘随意说明,恐引起谏臣宗室猜疑。”

“原来如此。”赵祯背着手在杨太后面前左右踱步,频频感叹,最终定在杨太后跟前说:“小娘娘思考周密是后宫之福,不似大娘娘为人‘『性』好猜疑’,竟还敢将如此深仇之人放在皇城司,随时威胁到自己『性』命,当真是糊涂。”

杨太后冷笑道:“你不信。”

赵祯从怀中掏出一页黄竹纸,递到杨太后面前说:“读完这个,怕是怎么都要对小娘娘的话生疑了。”

杨太后拿在手里,只垂眼瞟到周穆王三字,便道:“这是越姬窃姜后子的故事。”

赵祯笑问:“小娘娘只看一眼怎么就知道了整个故事了?”

“近日读到过罢了。”

赵祯赞说:“小娘娘当真博古通今,什么都读过。我就没有此般厉害,这样的记载还是第一次见。”说完,轻咳两嗓,细细看了一遍道:“原来这故事说周穆王的姜后有孕,越姬十分嫉妒,便杀死十四只玄鸟浸泡在彘{猪}血中,后来命人用篮子装着这些血淋淋的玄鸟,在姜后分娩之时偷偷派人去将其子窃而换之。周穆王得知甚恐,遂求神问卜,查点将姜后打入冷宫。”

说完,“哎呀”一声:“怎么这故事与小娘娘讲的狸猫换太子如此状似?”

杨太后哼道:“你不必语带玄机,古人做的出来,未必今人做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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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回

上回说到杨太后愤然离去,留赵祯周成奉阎文应仨人在文德殿中哑然无声。赵祯吩咐这两个不许将此事透『露』,今日他与杨太后之间言语若有别人知悉,不需追查,只要他俩『性』命,周阎两侍哪敢多嘴开腔。

赵祯接着让阎文应出去,自己走到桌案前,从案上书简下抽出一份压在其中的诏书,指着上面两个字说:“你去慈寿殿告诉娘娘,若能将此二字划去,一切尚可复议。”

周成奉为难道:“只恐此时去到娘娘殿里,奴婢不用等话传出去,惹怒娘娘少说也会皮开肉绽。”

赵祯说:“这你不用理,此时慈寿殿中早有别事令娘娘疲于应对,你手中诏令对娘娘来说未必不是固命丸。”

周成奉叹道:“难保不是奴婢的催命符。”赵祯听了瞪他一眼,他赶忙收声退下。

看他离开,赵祯独自坐回御榻。他阖眼静思,念着方才一幕倍感戚戚,不肯承认一切确凿无误,自己竟与从小相依的小娘娘分崩离析了。

十天前,他批阅完章奏从后殿离开,在夹道转角遇见苗匀婉,一时兴起,随她去到薰兰阁中吃些凉口点心。匀婉允诺他要亲自下厨,遂留他在屋子里静待。

实在不好意思,我今天要赶飞机,然后本来打算在飞机上写完,下了飞机发的。没想到飞机延误了,我12点的时候还在飞机上下了飞机我就补上今天2000字!!实在不好意思,我今天要赶飞机,然后本来打算在飞机上写完,下了飞机发的。没想到飞机延误了,我12点的时候还在飞机上下了飞机我就补上今天2000字!!实在不好意思,我今天要赶飞机,然后本来打算在飞机上写完,下了飞机发的。没想到飞机延误了,我12点的时候还在飞机上下了飞机我就补上今天2000字!!实在不好意思,我今天要赶飞机,然后本来打算在飞机上写完,下了飞机发的。没想到飞机延误了,我12点的时候还在飞机上下了飞机我就补上今天2000字!!实在不好意思,我今天要赶飞机,然后本来打算在飞机上写完,下了飞机发的。没想到飞机延误了,我12点的时候还在飞机上下了飞机我就补上今天2000字!!实在不好意思,我今天要赶飞机,然后本来打算在飞机上写完,下了飞机发的。没想到飞机延误了,我12点的时候还在飞机上下了飞机我就补上今天2000字!!实在不好意思,我今天要赶飞机,然后本来打算在飞机上写完,下了飞机发的。没想到飞机延误了,我12点的时候还在飞机上下了飞机我就补上今天2000字!!实在不好意思,我今天要赶飞机,然后本来打算在飞机上写完,下了飞机发的。没想到飞机延误了,我12点的时候还在飞机上下了飞机我就补上今天2000字!!实在不好意思,我今天要赶飞机,然后本来打算在飞机上写完,下了飞机发的。没想到飞机延误了,我12点的时候还在飞机上下了飞机我就补上今天2000字!!实在不好意思,我今天要赶飞机,然后本来打算在飞机上写完,下了飞机发的。没想到飞机延误了,我12点的时候还在飞机上下了飞机我就补上今天2000字!!实在不好意思,我今天要赶飞机,然后本来打算在飞机上写完,下了飞机发的。没想到飞机延误了,我12点的时候还在飞机上下了飞机我就补上今天2000字!!实在不好意思,我今天要赶飞机,然后本来打算在飞机上写完,下了飞机发的。没想到飞机延误了,我12点的时候还在飞机上下了飞机我就补上今天2000字!!实在不好意思,我今天要赶飞机,然后本来打算在飞机上写完,下了飞机发的。没想到飞机延误了,我12点的时候还在飞机上下了飞机我就补上今天2000字!!实在不好意思,我今天要赶飞机,然后本来打算在飞机上写完,下了飞机发的。没想到飞机延误了,我12点的时候还在飞机上下了飞机我就补上今天2000字!!实在不好意思,我今天要赶飞机,然后本来打算在飞机上写完,下了飞机发的。没想到飞机延误了,我12点的时候还在飞机上下了飞机我就补上今天2000字!!实在不好意思,我今天要赶飞机,然后本来打算在飞机上写完,下了飞机发的。没想到飞机延误了,我12点的时候还在飞机上下了飞机我就补上今天2000字!!实在不好意思,我今天要赶飞机,然后本来打算在飞机上写完,下了飞机发的。没想到飞机实在不好意思,我今天要赶飞机,然后本来打算在飞机上写完,下了飞机发的。没想到飞机延误了,我12点的时候还在飞机上下了飞机我就补上今天2000字!!实在不好意思,我今天要赶飞机,然后本来打算在飞机上写完,下了飞机发的。没想到飞机延误了,我12点的时候还在飞机上下了飞机我就补上今天2000字!!实在不好意思,我今天要赶飞机,实在不好意思,我今天要赶飞机,然后本来打算在飞机上写完,下了飞机发的。没想到飞机延误了,我12点的时候还在飞机上下了飞机我就补上今天2000字!!实在不好意思,我今天要赶飞机,然后本来打算在飞机上写完,下了飞机发的。没想到飞机延误了,我12点的时候还在飞机上下了飞机我就补上今天2000字!!实在不好意思,我今天要赶飞机,然后本来打算在飞机上写完,下了飞机发的。没想到飞机延误了,我12点的时候还在飞机上下了飞机我就补上今天2000字!!延误了,我12点的时候还在飞机上下了飞机我就补上今天2000字!!实在不好意思,我今天要赶飞机,然后本来打算在飞机上写完,下了飞机发的。没想到飞机延误了,我12点的时候还在飞机上下了飞机我就补上今天2000字!!实在不好意思,我今天要赶飞机,然后本来打算在飞机上写完,下了飞机发的。没想到飞机延误了,我12点的时候还在飞机上下了飞机我就补上今天2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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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回 细密谋托付身后事 闯后殿赵祯揭阴谋

杨太后听到赵祯要她亲手从章献遗诏上将‘同议军国事’五字划去,竟未立时动怒,反在无声筹谋起来。周成奉垂首不敢看她,眼瞅时间一点点过去,上面还没动静,他已自行设计了几百套如何挨罚的剧本,心中不安战栗,好似跪待处刑之人。谁料安静片刻后,却听杨太后在凤榻上冷笑一声,周成奉继续阖眼静待,仍得不到回应。

忽听有人从阶上走下来,一路行至他跟前,开口道:“周都知,烦劳你将这诏书带回去吧。”他抬头见是祖筠捧着遗诏,身后榻上早已空空『荡』『荡』,没有太后踪影。

“这……”

祖筠忧心说:“娘娘什么都没删没划,咱们也不能替之做主,周都知只管报与官家罢,且给娘娘一些时间缓缓。”

周成奉心道逃过一劫,又开始发愁回赵祯身边如何交代,无意劝说更多,向祖筠道了告辞后就走了。

待他离去后,祖筠托人去请赵昶凝入宫,只说杨太后有事相托。

另一边辛夷也得了传唤,请离菊三四,快快奔回杨太后处。临至门口,锦瑟已经在迎着她,不等她张嘴寒暄,就催促她赶紧进来。到了屋里,贾尚服也已经在一旁站着,杨太后让她们静候,说等会儿还有别人。果然没多久,复有三三两两成双而入,至赵昶凝也到,才算人齐。

这下屋里显得十分热闹:杨太后赵昶凝坐在榻上;伺候的宫女惟有祖筠锦瑟丹茹三个,两个垂肩,一个点茶;再有两位年纪稍长之丽人,端坐在侧;下面两位做外命『妇』打扮的女子;接着就是辛夷贾尚服一对儿干母女,伫立待命;更有几位看似有些地位的内侍,叫人实在想不明杨太后还有何事相商。

话分两头,周成奉到后殿中将情况细述一遍,赵祯听完不做回应,周成奉凑近一点轻声劝说:“官家,虽有些分歧,派皇城司大张旗鼓的去搜查,总是要留人话柄。纵是官家不在意风言风语,如此为之,可当真是将太后娘娘迫至角落了。”

赵祯道:“你再议论这些,朕亦不饶。”

周成奉只得退到旁边,他见阎文应不在,不知是去办什么事。

赵祯压住怒火,暂且开始批阅章奏。看到一半,忽听外面有内侍进来说郭颢蓁到了,赵祯心情烦闷不愿见她,便要他谎称正与朝臣有事议论,打发她走。孰料内侍传话完,郭颢蓁全不理会,自己推门进来站到殿中。赵祯气的从榻上站起来,指着颢蓁的鼻尖喝道:“反了反了!今日全反了!你不是最爱讲规矩,听到殿中有朝臣在仍敢进来,你还有何资格做皇后!”

颢蓁亦火气冲冲,朝左右摊开手问:“朝臣在哪里?谏官在哪里?宗室在哪里?规矩在哪里?官家诳语欺人,如何说别人反了?”又看向周成奉与中内饰,命令道:“都出去!”

赵祯怒说:“你在后宫骄纵惯了,竟以为后殿也由得你做主?”

郭颢蓁冷冷道:“若官家不嫌丢了颜面,大可让他们留下。”

赵祯气机反笑,开口才说:“朕有何”忽意识到了什么,一甩阔袖背到身后,低声道:“你们退下去罢。”等殿中人空,他坐下道:“有话块说。”

颢蓁问:“听闻方才官家派人去搜了慈寿殿,可是真的?”

赵祯听她问的只是这事,稍松一口气道:“是又如何?”

“娘娘触了哪条律例,才会沦落至被一群奴婢去欺侮?官家向来自称欲以仁孝治天下,这事做的咄咄『逼』人,当真仁孝。”

赵祯觉得可笑,问:“你怎知是被欺侮,却不以为是我名正言顺?”

颢蓁盯着赵祯,竖眉慢问:“一个能在禁中蓄养寡『妇』与之tou huān的君主,有何名正言顺所在?”

听到‘寡『妇』’二字,赵祯背后一凉,暗忖:“她想必是已经明了,无须更多遮掩,反倒显得我不够坦『荡』。”但不知如何作答,竟说不出话。

颢蓁深吸一口气,缓缓点头说:“官家说不出,是因官家心虚。官家身为一朝君主,却行如此苟且之为,只怕被朝中台谏官知道,莫不以为天象生异,深秋犯蝗乃天罚君主之恶。届时任官家生了百手百口,亦再难拉拢人心,阻娘娘二圣临朝了。”

赵祯指着旁边坐榻,叹道:“你上前说话。”待颢蓁站到书案前,赵祯将对杨太后所有揣测倾向告知:“是以,我叫皇城司去抄了慈寿殿,搜出了这两个。”他拿出一本书,一个带血锦囊,令颢蓁自己打开看。

颢蓁皱眉生疑,解开锦囊倒出一张纸条,上面字迹仍能辨认,清楚写着:“若明日行动,事成则要将后周世宗从我大辽夺取的关南十县一并奉还。”她看不明白,问:“这是”

话未讲完,赵祯将书摊开让她读。颢蓁扫过一遍,上面记着越姬窃姜后子的故事。她将书合上,看封皮写着《周书》二字。

接着赵祯又给她一张黄竹纸,她继续读,与《周书》上的内容一模一样。

颢蓁脑子纷『乱』,一向凌厉的嘴如今竟有些结巴:“这这这莫非是宫中流言出处?”

赵祯道:“太清楼唯有一本《师春》,一本《周书》记载着这件事,《师春》在我这里,惟剩《周书》在娘娘处,这流言从何而起,岂不明了?”他没提匀婉,省得颢蓁又借机发挥。

颢蓁又拾起锦囊问:“那这上面的血”

“只怕是胡培安的。”

颢蓁倒吸一口气,将锦囊扔到桌上,不愿再碰,平复了心绪后说:“由此看,前段时间契丹使者来也是与娘娘早有勾结?”

赵祯叹道:“仅凭这两样,你也能认定是娘娘所为,更何况我还知晓更多,怎么才能用所为仁孝骗自己?我今日已同娘娘当面讲了个清楚,又派人在她回殿的路上入内抄查,特意吩咐那几个皇城司的‘无论娘娘说什么,都不要理’。”

“这样实在是告诉娘娘所有把柄都已落入官家之手,将娘娘『逼』至绝路了。”

赵祯道:“若不『逼』至绝路,又怎会抓住生机?我派周成奉此时拿大娘娘遗诏,让小娘娘亲手划去‘同议军国事’五字,就是指明一条活路。若小娘娘能放弃duo quán念头,我又怎忍心真的治罪?”

颢蓁退后两步,立定俯身说:“是妾身错怪官家了,愿受官家惩处。”

赵祯走下台阶,站到一扇窗前,沉声道:“眼下哪有心思在意这些,我现在只担心,已将小娘娘活路断了仍执『迷』不悟,怕她会打定主意玉石俱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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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回 欲制敌各自忙请人 慢安慰胡粉蒸鸡蛋

颢蓁见赵祯愁容满面,心想:“到底官家还是不愿与娘娘走上陌路。”

正想着,忽听殿外响起阎文应的声音,赵祯让他进来,阎文应见颢蓁也在,向二人作揖,接着走到赵祯跟前说:“官家,手诏已经送去中书门下,且备明是用的金字牌,两日内该能送达。”赵祯说知道,命他退下,他再向颢蓁作了揖便躲出去。

颢蓁问:“官家是派了急脚递去找人?”

赵祯颔首,沉声道:“尚不明了小娘娘在朝中究竟有多少眼线,都是谁帮忙安『插』,我思前想后,能统筹此事的怕只有这一个。”

夜里,慈寿殿中。

祖筠送走了那两位丽人,回屋对杨太后道:“娘娘,从早上周成奉来的时候奴婢就瞥见,殿外拐角处有个人鬼头鬼脑,每次出去送人走,也有内侍说了这事儿,只怕是官家派人盯梢的。”

“这点伎俩,老身怎会估不到。”

祖筠问:“那娘娘传了这么多人说话,到下午更把六尚局的挨个儿都叫来听娘娘指示,岂非有些太招摇了。”

杨太后冷哼一声:“越是招摇,越是人多,才越看不穿老身要找的究竟是谁。”

祖筠恍然说:“莫提官家了,如今连奴婢都不知娘娘到底要找哪个。”

杨太后不理她,默默走至门边,看着廷中那棵翼朴古树,暗暗道:“朝中最能结党营私之徒从来只有一个,要找的也只这一个。”

次日,因杨太后未找静养之类的托辞,颢蓁仍率众妃一早去向她请安。

昨日皇城司搜查慈寿殿的事果真传遍了禁中,慈寿宫中众妃坐在位置上都比平时安静许多,无人敢多说道一句。连尚馥芝与连溪对上眼神,都匆匆转开,未做讥讽之言。杨太后却如往日谈笑和蔼亲昵,这份从容看在知道她心计的人眼中显得格外可怖。

仅剩俞馨一脸不知就里的模样,见别人接话有些生涩,自己便傻傻与杨太后聊起来,硬生生将请安时间又往后拖延了许久,讲至自己都饿了才收声。杨太后亦放了大家离开,让祖筠扶她回后面去了。

从慈寿宫出来,连溪把俞馨拉到身边说:“妹妹,你一向对宫中大小事打听的紧,这次怎么却无端犯傻,难道没听说昨天的动静?”

俞馨道:“怎么不知,但此时既不晓得缘由为何,娘娘到底是娘娘,总不能冷落着她。”说完朝颢蓁努努嘴:“你说咱们云里雾里的,圣人会不会清楚,可有人告诉我,昨天在后殿官家与圣人也起了争执。”

连溪抿嘴上下打量着颢蓁,悄声道:“纵是圣人知道,我也不敢去问。这几天掖庭里的争执哪只这点,听闻杨从苗才人那里夺去了那个孩子,为此齐国夫人还与她在观稼殿闹了一出。”

俞馨叹说:“不知宫中究竟生了什么异常,似是从那枭鸟飞进来那日起就不曾安生过。”

连溪道:“可说不是呢。”二人如此讲着话一搭一唱回报琼阁去了。

下午,教坊中。

辛夷有些心不在焉,练舞的时候频频出岔子,惹得木翠儿都开始抱怨。菊三四对昨天情况多少风闻了些,自知不便询问,只说辛夷若心思不在这上面,不如休息两天。倘是平日,听菊三四要她走,辛夷定然不肯,但今天她实在没有意思多留,向菊三四告别后就匆匆往寝房走。六尚局中有人瞧见她,同她招呼也不理睬,几个相熟的便转述给了贾尚服。

恰巧冯司彩在,正与尚服局核对妆服用『色』,贾尚服因对她说:“你们尚功局之前不是有个小掌彩,年纪与我女儿相仿,她若没在忙,不如叫去与辛夷说说话?”冯司彩答应,遂吩咐下去。

不一会儿掌彩沈小染挎着一个小竹篮到了寝房门口,从窗外看见辛夷正对镜兴发呆,于是凑上前扶着窗槛对她笑说:“妹妹在这儿欣春悲秋呢?”

辛夷吓了一跳,用手抚了抚胸口,埋怨道:“哎呦,吓我一跳,姐姐怎么不从正门进来,偏要在这墙根说话。”

沈小染乐道:“我这是怕被妹妹拒之门外,听几个女史说方才你见了人都不理,就似看不到。”

辛夷嘴上说哪敢,过去打开门迎她进屋坐下,问她有什么事。

“就是贾尚服担心你心中郁结烦闷,才遣我过来陪你。”

辛夷看着她手里的小篮子说:“她也是想太多,倒是姐姐过来就过来,何必带礼?”

沈小染将篮子放在桌上,掀开上面的绉纱道:“我哪就那么心疼你,这是尚功局女史没做完剩下的小活计,我要了一些过来让你解闷。”

辛夷呸了一声:“分明是要我替尚功局打下手。”再往篮子里面看,见是一打鸡蛋,小碗两个,竹甑一个,细锥一根,竹纸几片,浆糊一盒,胡粉三盒,问:“姐姐那里的女史该不会是厨娘吧?”

小染道:“你别多嘴,先看我做一遍照着来,偶尔为之还是有些趣味。”

说着,她取出一颗鸡蛋,用细锥在鸡蛋顶部轻轻扎锤,过了一会儿,扎出了一个凹痕。小染改用锥子轻挑,渐渐挑开一个木箸大小的孔,接着竖直将蛋清都倒进小碗里。待蛋清倒净,又用锥尖探进去刺破蛋黄,继续轻摇,把蛋黄亦掏空。

备好这只空壳,小染扯过一张竹纸,将一盒胡粉尽数撒在上面,然后折竹纸为漏斗,接到蛋孔上,让粉末悉数流进去。等粉末流光,小染撕下一片纸,用浆糊密封住蛋孔。做完,她让辛夷也捡一颗鸡蛋,如她方才那样将胡粉灌满。

辛夷说:“胡粉有毒,可不能吃啊。”

小染“啧”了一声:“就是没毒也不能吃啊,你快做来试试。”

辛夷于是听话照做,没多久剩下两盒胡粉都装入单壳中。小染把三颗鸡蛋都放入竹甑,问辛夷要了个灶炉,生上火开始慢蒸。合上盖子,小染说了句“等着吧”,就坐回榻上问她:“你今儿个怎么了,干嘛一脸不舒坦?”

辛夷看她一眼,轻叹道:“昨日听到上面吩咐些话,我其实不大懂,但回来细想还是能明白,以后怕不会像如今这般自在了。”说到此处又复看小染一眼:“可我又不能说给你,你只消知道,我是个任人打发的命就得了。”

小染瞧她的意思是事关杨太后,明白不能多问,也就尽量扯些别的话陪她纾解。

看天『色』渐暗,小染说:“是该看看那三颗蛋了。”遂起身去掀开盖子,她左右瞅了瞅,很是满意,辛夷于是也过去瞧。

只见小染面前竹甑里,三颗蛋都变得通体乌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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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回 乌毒粉换得笑颜开 讨题词杨婠画扇面

却说沈小染蒸了一阵鸡蛋胡粉,打开盖子,辛夷惊说怎么好似泼了墨泥,乌黑可怖。

小染道:“这是在洗净胡粉内青毒黑气,你于宫中见到的胡粉都是至少用鸡蛋漂过三遍的,若是不理它直接往面子上抹,没多久脸皮就变得犹如厉鬼,黑清欲烂。除非用这法子,次数愈多愈好,就算晚上取用一宿,第二日也依旧香滑如故。”

辛夷说原来如此,觉得有趣便伸手去捡,嘴上说:“咱们快洗第二次吧。”

小染‘啪’打了她的手一下,将竹甑挪到窗槛上:“烫,别上手去『摸』,热气再将毒素催出来就不好了,小心这是剧毒,晾凉了再碰。”两人又捡出三个鸡蛋掏空,等那边凉了,揭开蛋孔纸封将胡粉洒出来,重新滑到新的蛋壳中。

这样往复三次,到第四遍已经深夜,赶上贾尚服回来,小染向她请了万福,对辛夷嘱咐:“妹妹,这些粉末折腾了四次,定然是极干净的了,你自己个儿留下用吧,我先回去了。记得最后这次,你不妨满蒸一夜,第二天收集起来装到粉盒里,蛋壳大概没什么『毛』病,也要丢掉才好。”说完告辞离去。

贾尚服合上房门,转身看辛夷脸上有了笑意,说:“这沈掌彩倒是聪明,找来你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分你的心,果然显得比早上轻省多了。”

辛夷本来确实稍稍忘记了烦心事,听她提起倒是又难过起来,坐到榻上,耷拉着脸道:“莫再讲了,我就是个任人击打的竹鞠,谁嫌弃就仍给另一个,踢来踢去,迟早要我的命。”

贾尚服皱眉问:“这都哪跟哪儿?打什么地儿学这么多丧气话?你定是误会了娘娘的意思,娘娘从未说送你出宫去,实是有别的安排。”接着在辛夷跟前低声叨叨几句,她这才明白了杨太后的用意,心情也开怀不少。

下午听说赵祯未唤人侍寝,尚馥芝于是带着采薰迤逦行至雪香阁,正赶上杨在为扇面作画,两位便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至夜里。

尚馥芝闲得发慌,在屋里转来转去,最后凑到杨身边说:“你这都画一下午了,也没见出来个影儿,不过是株兰草而已,至于这么久?”

杨夹着笔杆,俯身浅笑指着宣州纸上的点点鹅黄,条条翠缕,侧首对尚馥芝道:“你莫要觉得我下笔简单,若是按照老庄的话说,我这儿披着衣裳,站的笔直,如何算个作画的人?”

馥芝白她一眼:“休再提典故,多说一句我便走了。”

杨抿嘴摇首,再看着这几支兰花默默不语。馥芝又道:“天光都没了,靠你这灯火照映,花的颜『色』白日看怕是会太重。”

“不怕,我画的是岁雪寒兰,事先撒了盐粒,绛黄也不吃『色』的。”

“这是什么鬼主意?”

杨拿起桌上银罐银匙,挖了一小勺细盐对她道:“趁着画纸还湿的时候将盐粒撒上去,等它浸透彻底,周围的颜『色』便尽数排开,再掠过些浅『色』也上不去了。这是画雪的偷步法子。”

“合着你等半天是看盐化没化。”

杨点头,接着调了些淡墨暗白,粗粗勾勒一番。馥芝看了看问:“这岁雪压的兰花,得是之前薰兰阁那农『妇』做的细叶寒兰才行吧?”

“确实是寒兰。”

尚馥芝道:“之前太后说喜欢兰花,估『摸』官家也喜欢。你这扇面画好了有何用?只是打消时间不如题个词赠与我,官家喜欢咱们姐妹情深,显得后宫和乐。”

杨说好。

“可要写下我对官家的相思之苦才行。”

杨嗔说:“要求这么多,好似我亏欠了你。”但仍提笔写下一支《相见欢》。

馥芝拿起来看,只见是:

兰房惊梦嫔嫱,涉寒塘,几瓣碎心砌千堵宫墙。

离人夜,拂晓月,枉断肠,两地相思忍一种凄凉{作者『乱』作}。

馥芝道:“既然写的这么悲戚,画儿上却只有一株兰花可不够,得加个美人才行。”

杨笑说:“届时你手执纨扇,还有哪个断肠人能美得过你吗?”

馥芝点头乐道:“这倒是真的了。”

杨“呸”了一口,笑骂:“说话越来越不尊重。”紧着把碧袖叫过来吩咐:“把这扇面拿去给西边耳室,选个好的扇骨,是要赠给尚美人的。”

等碧袖得令下去,尚馥芝收敛了闲心,抱怨说:“明早还要给太后娘娘请安,可我这说不得那说不得,坐得好生难受,真不愿意去。”

“你以前不是不拿娘娘当娘娘,现在倒瞻前顾后起来了。”

馥芝叹说:“你真是只辨风月不识人心,我早都看出来自打章献娘娘的风声传出,官家对太后的态度也大不一样,愈发敬重。你看她如今不声不响笑模样,背地里却是整个人得了势,讲话无人再敢置喙。”

杨默默听着,准备看她能说到什么份儿上,见也不过如此,就附和了几句,待碧袖将嵌好的扇子拿给她,便想法子将尚馥芝打发离开。

等她走远,杨问东边的屋子收拾好了没,估『摸』着这几日许氏就要住进来。

碧袖答:“都是照着娘子的安排来的。”

杨“嗯”了一声,不再多说。她派人去探听究竟皇城司的去慈寿殿是查抄什么,郭颢蓁与赵祯争执又为的什么,竟套不出消息。她心中生疑,掖庭的墙何时变得这么密不透风起来?“不对,从没有这样过。”杨心道,“日日的小打小闹,才会许多蜚短流长,但凡不能问不能说不能打听的事,才是真的大事。”

她坐在桌前,手中整理着桌上一沓纸,眼望窗外。窗外幽幽一片青蓝,不知是否被墙壁挡住了视线,这一方星棋上,棋子格外少。但杨的目光似在看穿重重闺楼,直奔报琼阁去。她还在想连溪藏在屋里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连闲室中那些叫郭颢蓁动怒的东西都可以不顾,亦要收好不叫人发现,定是个见不得光的物什。

忽然一声“呜呜”传来,惊断她的思考。杨眼看窗外一只枭鸟从院子里飞过去,院内的一众宫女内侍都争相躲避,待飞走了又聚在一起叽喳。杨呆笑出声,不懂自己何时变得如此乐于揣摩别人,分明打小修习书画琴音都是要心静心安,怎么到成了妃子却成了心烦心『乱』,就连照看琴的雁轸有次都听出琴声滞碍,自己竟不知觉。

这赖谁呢?她想着,或许是连溪?是了,她连溪有什么好的,竟能压到自己头上,杨实在说不清。

她拾起一把裁纸剪,将面前宣州画纸一切到底。

可是剪子好像生了涩,临到一半微微卡住,她稍一用力,好好一块纸却在当间儿扯裂了。

杨不禁莞尔,暗想:“不知宫中如今是不是这般情景呢?”

第九十四回 排亲信罢迁杨崇勋 赏吴带暗指机巧语

十月二十五,常朝。

蝗灾至今已整整一月,昨日追封了赵为皇太子,今日太史张尚阳上前请赵祯下诏,要他择日命太史局祈雨,降罪赵。谁知临到需赐旨一刻,赵祯反有些犹豫,无端端将已经薨逝的皇兄扯进来,多少有违自己本心。

张士逊看出他心生犹疑,便上前道:“陛下,臣思前想后,总觉降罪皇太子乃漏脯{腐肉}充饥之举,实属不智。我大宋疆土需祖宗庇佑,若因此不慎触怒先阴圣灵,恐后世灾祸如流水淘沙,前波未灭后波暗涌,届时则悔之亡极矣。”

赵祯皱眉兴叹说:“你所言一如我所忧,追赠皇太子本为庆贺之事,当真要移罪于此,虽是朕的本意,又极难出口。”

张士逊道:“陛下,臣仍愿请罪于身,罢去肩上官衔,以纾星犯兵祸,天候生异之困。”

李迪听见,赶忙劝说:“陛下,臣有不敬之言,且望恕罪。”

赵祯让他不必讳言。

李迪谢过,道:“罪罚先人与惩治活人,孰轻孰重,孰缓孰急,凭陛下英明,怎会计算不来?况张大人身上并无罪过,胡『乱』究责岂非昭示天下朝廷杀伐无律,这才是动摇社稷根本之祸。”

张士逊听了仍欲进言,被赵祯打断说:“李迪所言非虚,你不必追求惩处。然与百姓交代罪业,确属朝廷之责,你说得朕自会斟酌,暂且按下。”

赵祯复问了些灾情,得知因气温瞬急转寒,许多蝗蝻都已冻死,心中稍稍宽慰,对张士逊道:“如此看来,未必定要降罪罢相才能解决了。”

张士逊答:“今秋罕见有雨,时至入冬亦不闻降雪,于农家来讲未必没有后患,陛下还请三思。”

赵祯颔首说真是苦了百姓,接着后面讨论些别的内容,忽招枢密使王入内,问:“王德用去庆州可有四十日?若至今未有西平动静,朕决意令其回京,换杨崇勋去。”

王一愣,躬身答:“陛下,杨大人年事已高,虽同在枢密院,近来只担任殿前都虞侯,恐受不起舟车苦行。”

赵祯说:“章献娘娘曾称赞他,反复提及先帝最信杨崇勋,由此才进了枢密使。你若说他吃不了苦,不如命他上前,咱们当面问‘杨将军可尚善饭,顷刻几遗矢1’?”

王笑答:“陛下这是拿他打趣。”

赵祯闻言,喝道:“胡闹!此处乃朝堂之上,如何打趣?朕意已决,若枢密院不肯,便叫杨崇勋来当面询问,看他如何应对!”

王知无法劝说,垂首支支吾吾不肯作答,眼睛往两侧看去。

赵祯于阶上冷笑:“王大人这是在等谁替你上前进谏?不如直接说出来,让朕瞧一瞧是都有哪些在朝中广结朋党。”

说罢,走下来站到李迪面前问:“是你吗?”李迪赶忙退后。

问张士逊:“难道是你?”张士逊亦慌称明鉴。

看着宋痒道:“是你总没错罢?”

宋痒出列躬身答曰:“陛下,臣等与王大人并未行结党营私之事,但不能因陛下孤意,便让杨大人拖年迈之躯奔赴庆州,倘为此而被诬朋党,臣心不甘。”

赵祯冷哼一声:“你言下之意,便是要替杨崇勋请求留在皇城了?”

宋痒道:“臣不是请求,而是认为若非必要,让杨大人劳顿一番,徒增身恙,只会令朝廷枉丢了一员大将。”

他话音未落,赵祯已乐起来,宋痒没能抬头看他表情,猜不到他的心思。却听赵祯说:“方才朕呵斥王,因他以为朝堂中有人敢打趣,不想宋痒你才是那个讲笑人。朕大宋泱泱,所谓大将竟是因舟车快行便会身抱歉恙之人,那也不必行军布阵,只消车马奔腾一圈,自会不击而溃。”

宋痒对说:“臣绝非此意。”

赵祯疾问:“那你是何意?是杨崇勋不配身兼枢密使,殿前都虞侯,振武军节度使等职,还是朕朝中无人可用?”

宋痒一时被赵祯堵的接不上话,只得复说“陛下慎重。”

赵祯背袖转身,沉声道:“朕既慎且重,就这么定了。”语毕,走出前殿不复商榷。

一路行至文德殿,周成奉伺候他换上常服稍作休息。自两日前他在此地向杨太后挑明了话,杨太后便未再出现,甚至连他最期盼的,为那人脱罪之举都没有。此刻他倒是糊涂了,当天杨太后既肯因自己抓了陈琳而揭下面具,可见此人于她十分重要,但昨天这人都移去了左寺2审刑院,她反而安静下来没有动静,赵祯看不懂。

这个叫陈琳的,嘴也很硬,无论如何审讯都不招供,惟称冤枉。可惜太祖时候定下了规矩,审刑院要慎用重刑,且滥用重典者会被严惩,搞得院中御史少卿皆有些畏首畏尾,纵是赵祯的命令,估计也没有真的狠惩。

他思前想后,斜眼打量殿内一群内侍,叫所有人都退出去,只留周成奉一个。周成奉凑上前,赵祯心中掂量着他自做了入内内侍省都知后所有行径,半晌才问:“朕可以信得过你吗?”

周成奉闻言跪下,合拳道:“奴婢不敢叫陛下相信,可奴婢从皇城司出来后,已决心此生惟以‘忠忱’二字侍奉左右,胸中绝无它想。倘令陛下疑『惑』,已是奴婢之罪,奴婢甘愿受罚。”

赵祯叫他起身说:“朕不过随口一问,你却回了这么多赤诚之言,可见也非看上去的那么老实。”

周成奉赶忙道:“陛下,奴婢是发自肺腑,怎是油嘴滑舌”

赵祯笑着摇摇头:“朕没说不信。”接着叫他靠近,耳语几句,并嘱咐:“夜里去,行迹绝不可展『露』他人。”周成奉点头说是,便唤众内侍进来伺候赵祯去后殿,自己退到一旁,好似无事发生。

慈寿殿中,杨太后才铺开吴道子的《八十七神仙卷》细赏,赶上祖筠得了杨崇勋将被遣去庆州的消息,过来告知。

祖筠知杨崇勋与杨太后沾亲,且杨太后舅父杨知信与他交情颇深,遂陪笑道:“杨大人若去了西边,殿里在禁中说得上话的亲信可又少了一个,奴婢托着帮忙办事的人又得另找了。”

杨太后看着画卷道:“他欲将与老身相关之人全打发走,就似之前对待章献时的几个重臣一样,可惜老身并未寄希望于他们。”

祖筠听了不答,她知杨太后暗中招揽了许多朝中重臣,全为以后有人替她说话,怎么今天又不看重了?

杨太后指着画上了了飘带,悠悠道:“再教你一个着墨作画之法,所谓‘使笔不可反为笔使,用墨不可反为墨用’。”扭头看向她问:“可记得了?”

1此处借着名的《廉颇蔺相如列传》中“廉将军虽老,尚善饭,然与臣坐,顷之三遗矢矣”一句讽之。

2左寺,机构名。大理寺所属内部机构之一。宋代分左右二寺,左寺复审各地方的奏劾和疑狱大罪,右寺审理京师百官的刑狱。

楔子 慈寿殿借画讽时局 遇美人掖庭暗涌生

九月初六,慈寿殿中。

杨太后命侍婢祖筠从太清楼藏画中捡出一张《沃洲山》。

祖筠依言寻来,在桌上铺开,见画上险峰林立毫无规律,湍泉肆流遍生蜿蜒,唯一高台住于群峰环抱中,独一小亭静zuo tái上悬崖边。亭外有松三两支,松后隐屋七八座。只是山陡峭而秃,水宽泛却急,亭空风过略显孤寒,屋乏人踪不见炊烟。留白处远山少痕,着墨下近岸多石。好生生一张山水图,悲戚戚一片凄凉感。

杨太后起身,走到画旁细品,眼中透着赏赞。

又问祖筠这画如何,祖筠道:“娘娘总爱寻此画来瞧,想必是极好的,只是奴婢瞧不明白这些。”

杨太后指着画中苍松:“《沃洲山》原是一幅山水画,但画中却更多为林石奇松,这便有趣的很。”见祖筠不解,因道:“你可知如何画山水?”

祖筠说不知。

“若要画山峰,需先定出最大的一座,此为主峰。主峰定,次画近峰,远峰,再来大峰小峰,此中透着君臣之理。”

祖筠点头说是。

“而画林石,则要先理会最大的那株松树,可称宗老。”

“宗老就似奴婢同族的长辈?”

“是了,宗老定下,就可依次画杂草碎花,女萝恶石。既然松为君子,别的便是小人了。”

祖筠听了,又向画中看去,还是看不明白:“但这画中虽有主峰,但奴婢却瞧不出哪颗松树是宗老。”

杨太后眼中闪过算计,对祖筠说:“若是山中本无宗老,那徒生出来几株奇松,无论如何挺峻,不就落成宵小之辈?”

祖筠心中盘算一番,明白过来,笑道:缺了坐镇的岂不『乱』套,那自然要替山中寻出宗老才行。”

十月初七。

中午杨太后叫辛夷过去,于是贾尚服便带着辛夷往慈寿宫走。

临至宫门,却瞅祖筠送一『妇』人离开,因见辛夷已到,便对她说:“你过来。”

碍于有别人在,辛夷便垂首上前,冲二人道个万福。眼角瞥见这『妇』人着一身柴染罗印花褶裥裙,扇摆随风,透若水漪。隐约见裙下内穿一条墨青褶裥长裤,上绣一束藤枝,枝头稍点几朵古梅而已。内外皆是褶裥,飘『荡』如波纹『乱』眼,倾泻似寒潭细瀑,唯有摇曳间能看到一双小头缎履,时隐时现,机灵犹若玉兔傍桂,但凡听到个动静便缩回去。

只听那『妇』人开口道:“这便是先帝侍御张氏姐妹的侄女儿?”

辛夷不晓得张氏姐妹是谁,惟晓得她声音爽利娇俏,清凉坚笃,如这闷热时候忽地一场秋雨直透心坎,不自觉猜纵然身处闹市,也能将她的话听得一字不差。

祖筠笑说:“说得就是她,只可惜你赶着离开,不能与她聊几句。”

那『妇』人柔声道:“不碍的,抬起头让我瞧瞧。”

辛夷仍不明白她说的是谁,贾尚服轻咳一声,她才懂自己便是几人口中的“侄女儿”。她抬头看那『妇』人,迎面却是一袭从头裹至腰的淡青『色』覆面帛巾,唯给一双眸子『露』了个缝隙,从外面亦看不大仔细,大抵有些背光。

祖筠道:“这是遂国夫人,今日特意入宫来向太后娘娘与圣人请安的。”

辛夷点头,复道了一次万福。

遂国夫人笑说不必这么拘礼,又说:“哎哟,长得真是出息水灵,我瞅着眉目间有些眼熟,许是与你的两位姑母像吧。说来你那两个姑母于我倒是有些恩典缘分,我可得将你瞧仔细了。”语毕,揭下面上头盖,『露』出整张脸来。

辛夷只看一下便倒抽一口凉气,笑容凝在面上,自觉鼻子眼睛耳朵似稍稍挪动,整个人就要被击垮。

方才那面罩缝隙下的竟是一对儿又大又圆杏核眼,水盈盈饱含甘『露』,未知是否偷来一份琼浆,从观音手中净瓶处。分明静悄悄,不晓得哪来许多神采滋味,掂量自己学了三日的什么媚眼桃眼醉眼泪眼,早已在这眸子里,更别提笑眼愁眼嗔眼怨眼欲眼,都是自然而生,这集齐了人间喜乐悲哀的眼神谁人来教,打哪儿去学?

白腻脸盘,红惹修腮,堆出一只似胡人般的翘鼻,笔直说出霸道心思,让你不能忤逆。

遂国夫人嘴唇翕动,讲了几句话,辛夷全没听见。直愣愣盯着这两瓣艳唇,粉嫩欲滴,珠润可人,实在看不出上面可有沾染了唇脂膏。缓缓迎面扑来一阵香风,穿到鼻子里有梨花滋味,恨得她几欲落泪,却又只得忍望一番,这便似泪眼观花,如此吞咽才易干。

辛夷心思神游,仿佛看到哪年哪月哪人自身边离去,虽看不清那是谁,但也肯定是被这人抢走。她眼皮眨了几眨,咬着后槽牙挤笑,不知道该说什么。

祖筠见辛夷发呆,忙道:“定是夫人你提起她的两位姑母,她想念了。”

遂国夫人赶忙说:“还真是的,我怎么这般不小心。”又对祖筠道:“我这便往圣人那边去了,你快带她进屋,别在外面受风吹。”这便转身离开。

祖筠推了推辛夷,不满道:“你这犯傻了?”

辛夷呆立片刻,沉声问:“她是谁?”

十月二十五,慈寿殿中。

杨太后才打开吴道子的卷子本《地狱变相图》细赏,赶上祖筠得了杨崇勋将被遣去庆州的消息,过来告知。瞥见书上恶鬼阴怪,不觉生出一阵冷汗,忙将眼神挪开。

祖筠知杨崇勋与杨太后沾亲,且杨太后舅父杨知信与他交情颇深,遂陪笑道:“杨大人若去了西边,殿里在禁中说得上话的亲信可少了一个,奴婢托着帮忙办事的人又得另找了。”

杨太后倚在腋几上,翻画卷道:“他欲将与老身相关之人全打发走,就似之前对待章献时的几个重臣一样,可惜老身并未寄希望于他们。”

祖筠伫立在侧,默默听着杨太后说穿赵祯的计策,胸中怀有些疑『惑』故而不答。她怎会不知杨太后暗中笼络许多朝中重臣,全为以后有人替她说话,更甚者能做空赵祯帝权,明明费尽心思,怎么今天又不看重了?

杨太后轻压手中卷册,定在一页,指着其中鬼吏虬须,悠悠道:“吴道子施笔果然磊落绝踪,细韵逸势,参差勾勒,劲怒难当,执笔做肉,以墨为骨,断马裂牛,恶狱惊囚。只是老身听闻唐时有屠夫观此画而弃刀向善,倒是不大信。”

祖筠说:“杀生虽有罪业,但又是市井所需,不得已而为之,真的看见就恐惧,一开始如何以此谋生?”

杨太后轻笑一声:“老身却并非做此想,可不提也罢。且教你一个着墨作画之法,所谓‘使笔不可反为笔使,用墨不可反为墨用’。”扭头看向她说:“制画一如制人,怎可反为人制?”

第九十五回 吴道子笔下阿鼻狱 周成奉夜半牢潜行

祖筠伫立在侧,默默听着杨太后说穿赵祯的计策,胸中怀有些疑『惑』故而不答。她怎会不知杨太后暗中笼络许多朝中重臣,全为以后有人替她说话,更甚者能做空赵祯帝权,明明费尽心思,怎么今天又不看重了?

杨太后翻着手中卷册,指着其中鬼吏虬须,悠悠道:“吴道子施笔果然磊落绝踪,细韵逸势,参差勾勒,劲怒难当,执笔做肉,以墨为骨,断马裂牛,恶狱惊囚。只是老身听闻唐时有屠夫观此画而弃刀向善,倒是不大信。”

祖筠说:“杀生虽有罪业,但又是市井所需,不得已而为之,真的看见就恐惧,一开始如何以此谋生?”

杨太后轻笑一声:“老身却并非做此想,可不提也罢。且教你一个着墨作画之法,所谓‘使笔不可反为笔使,用墨不可反为墨用’。”扭头看向她说:“制画一如制人,怎可反为人制?”

祖筠很欲劝她,赵祯既已给了明路,何不趁势上车,仍可保半生平顺。但见她不慌不『乱』,不急不躁,祖筠明白这非随『性』做的决定,之中已无置喙余地,遂稍稍躬身称懂得,好歹先接了她的话。

杨太后怎会不明了祖筠念想,别人看她此刻气定神闲,却不知她心中惶窘难安,唯恐赵祯一怒之下处决了陈琳,自忖:“我便答应了他划去那五个字,从他手下求得日后仍有鲜衣玉食又如何,能保我后面见他不需受其脸『色』,如从前对待吗?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哪怕是血亲皇考都要掂量掂量,何况我这陌路虚妣。”

不知觉坐久了身上手脚燥热,遂叫祖筠将炉火拿远一点。祖筠听命把炉子端到别侧,杨太后盯着当间的火芯,暗想:“好容易盼来一场太白昼现犯南斗,于他是灾兆,于我是福报,且如今蝗祸虽少,旱情未平,倒是叫朝中议论纷纷。”

转念又想:“只是一切靠系风捕影的说法,纵令群臣对儿皇帝帝权摇摆生疑,私下许诺了我得以垂帘,始终还得有个权望定音之人才行。否则单丝不线,孤掌难鸣,不等他发难,我自己将好事变作坏事就糟了。”杨太后默默吸一口气,缓缓吐纳,权当作叹息:“眼下那人也快到京,我不能让人瞧出半点弱势。”

闲话不说,速至夜深。

周成奉换一身劲装疾服,打垂拱殿夹道潜声而过。他深知庆宁宫巡夜人的路线,轻易躲避其耳目,辗转到审刑院外。

院门处有二人看守,各个面上懒懒,四肢疲乏,周身缺少戒备。周成奉躲到北墙暗角,往后退两步,接着扒檐起跳,撑在墙头只『露』了半个身子。院中灯火半熄,人影全休,若非借着月光,地上便只剩一片漆黑,任他怎么打望也瞄不到一个守备。

周成奉有些生疑,不信这里看守如此松懈,遂暂且跳回原地,一起一落绝无动静。他从墙根处捡了块石子,稍使力瞄准院内树梢丢过去,打到枯枝败叶沙沙作响,石子哒哒坠地。他耳贴宫墙细听,过了会儿,果然传来几阵脚步声,接着一片悉噼啪,估『摸』着有三四个人正围着树下搜寻。

周成奉心道:“地上铺满碎枝,方才若落在上面,脚下再轻也要引来人查探。难怪熄火无光,就是怕被发现这安排,眼下不知守夜人都藏在何处,可该怎么进去……”

正自发愁,忽闻院门口守卫向人道好,周成奉闪身接近,竟看到阎文应带着两个内侍前来,竖耳听他说“陛下命我向新收押的陈琳问话”,接着便透出开门声。周成奉见状便想:“不知是否官家教他来帮我,且静观之。”

果然阎文应才进去,就听他问:“怎地这样黑,快快把灯都燃上。”对方显是不肯,但拗不过,隔了段时间终是亮堂起来,阎文应又说:“你们都凑近点,陛下还有别事吩咐,守院的全过来听宣。”

这话一出,周成奉赶忙回到北墙,一步登上墙头蹲下,果然院内变得通明如白昼,且守卫十数人一同聚到了阎文应身边。他微微颔首伏身离远,瞅见一处有口井,便纵身一步跳上井座,方站稳,不做休息第二步跃到屋檐下。

他绕至院西寻到牢狱所在,果然亦无人看守,周成奉不敢托大,决意从侧面迂回而行。遂蹑手蹑脚穿到北面草皮,数出来两扇没掌灯的窗子,逐个听来确定无人,悄悄支起一扇窜进去。

这好似杂室一间,借屋黑漏光,隐约照到几个箱子。周成奉眯眼相看,见有个篮筐中堆着衣物,便拿到窗前抖开。瞅仔细了,心道:“这大概是有破损的守备服,只可惜我不打算混在其中,要来无用。”于是扔到一边。

杂室门口有缝,他猫在缝中朝外打望,竟还有守卫。他却不急,静待阎文应帮他调开这些人。果然过了片刻,就听到阎文应令这些个都上前,如方才一般。周成奉伸出两指在门缝中劈开,轻轻将门拨大一点,岂料门面老旧,这一点点动作便发出少少“吱呀”。

他琢磨道:“这可不行,该被发现了。”旋即回身在杂物中找寻,看角落摆着一罐灯油,周成奉取在手中,稍微洒出来些从门轴处流下,这次再打开便悄无声息了。

他探出半个脑袋,左右环顾,认清路径就贴墙向着监牢大门走。侧行临到门前,惊觉还有两个看守没离开,便隐匿至身旁狭凹处继续等待。

没一会儿听见阎文应的声音:“本副都知有隐秘话要问陈琳,你去将里面的看守都叫出来,换这两个小厮。”周成奉避闪不及,微张双臂向上一窜,正抵在凹槽中。趁着开门声,他脚上使力复往上一跃,身子如蝉蛹抱枝,吊在顶上。眼见那两个守卫打开狱锁从身后门出去,他立刻跳下来奔入铁牢。

牢内囚人不多,周成奉却不知哪个是陈琳,暗说:“外面人该告诉阎文应才对。”遂又躲在门边等他指路。不久阎文应也带着两个小厮走进这里,他叫二人守在原地,自己朝深处去。

周成奉趁那二人不注意,轻声说一句“对不住了”,便闪到他们身后,朝颈上各自劈下一掌,把二人击晕在地。他将两人拖至一旁,扒下衣裳,一件替自己换上,另一件拿在手里,这便追阎文应过来。

到了跟前,他听阎文应正在问话,不过是些注定没答案的内容,待他不注意时,掏出一把bi shou直扑过去,顶在阎文应脖子大脉处。

第九十六回 慎刑院陈琳守空牢 福宁殿匀婉忧赵祯

却说赵祯当真吩咐了阎文应要说哪些话,办哪些事,却未把周成奉的行迹告知。他晓得赵祯定不会做无用功,因此始终循规蹈矩完成诸多细节。惟独面前这个陈琳无论怎么好言相劝,都不给动静,叫他好生气恼。正思索该如何套话,忽地感觉到背后有人。

阎文应起先以为是那两个小厮,但对方脚下无声气息沉稳,该是个有些本事的。又猜是外面守备不听话进来,总归没想到是有人偷袭,左右此处是禁中慎刑院,哪个不开眼的恶贼敢闯?直至那人快近他身的一刻他才注意到不对,刚想出手,已被钳住了腕,抵住了脉。

他心中可笑,入内内侍省都知副都知都是从皇城司挑出来的好手,这人趁着自己缺少防备占了先机,实是到阎王桌上抓供果,找死来了。便先耐着『性』子,看他要说些什么。

那人问:“你可是陈琳?”陈琳不答,那人说:“有人托我来带你出去,你不说我也认定你是,总不能空手跑一趟。”

说着,阎文应感到颈上刺疼,猜是皮被划破,有些害怕。后听那人叫他找出牢门钥匙,他壮胆哼了一声反问:“我哪里会有?”心中觉得对方声音有异,是刻意压住。

“那你且睡一阵罢。”那人说完,bi shou离开阎文应。

阎文应知是机会,抬腿向他脚踩去,手肘向后猛撞。岂料手脚扑空,那人早就避开,反而自己后颈猛然吃痛,眼前一黑失了知觉。

这一昏不晓多久,等醒来还未睁眼,脖颈便好似断了,阎文应扬首“嘶呜”叫出声。旁边有人听到,赶忙说:“阎副都知快躺好,莫要随意动弹。”边说边替他轻轻按压肩头。

阎文应粗声喘了一阵,眼皮打开条缝,模糊看到是间堂屋,问:“这是哪儿?”

旁人说:“是阎副都知的寝房。”

阎文应“嗯”了一声,忽然想起牢中一切,猛然坐起,无奈有所牵拉,又喊出来。

“副都知”

阎文应看他一眼,见是个寻常小厮,便不再搭理,心中发愁如何向赵祯交代,撑着穿鞋下榻往福宁殿赶。

一路抚着脖子到了殿前,远远瞅见周成奉守门口,于是垂首疾步奔到阶前跪下,因担心着日后『性』命,当真泣不成声,对周成奉说:“周都知,请去通报一声,说阎文应有辱使命,甘愿受罚。”

周成奉觉得好笑,面上却只能冰冷睥睨道:“收声,官家已经就寝了。”

阎文应低声哭说:“实在丢脸,被个恶贼偷袭,醒来不敢多留亦未多问,不知陈琳那厮如何了?”

周成奉问:“你从何处醒来?”

“从自己的屋子。”

“倘使陈犯丢了,你还有命回自己屋子?”

阎文应听他这么讲,稍稍松了口气说:“看来是那恶贼找不到牢门钥匙,拖延太久被抓了。”

“并无恶贼踪影,那里只有你躺在地上。”

阎文应一愣,欲继续追述,却被周成奉打断,叫他勿在此处『骚』扰赵祯休息,让他快回去。阎文应虽觉疑点颇多,可也不是看不懂眼『色』的人,既然上面不追究,他自然快快退下。周成奉遣了两名殿前内侍送他回去,说是照顾他脖颈有伤,实是不欲他折返。赵祯曾说他做事小心仔细的过当了,这样评论倒是不假。

周成奉开门入殿,赵祯确已更衣欲寝,只是还醒着罢了。他隔着一张屏风,对内躬身道:“官家,阎文应走了。”

赵祯说:“莫要管他,你且说那陈琳的嗓子是怎么回事。”

周成奉称是,继续道:“奴婢将扒下来阎文应小厮的衣服丢给他,要他换上,预备着一起穿了出去,但他始终不理睬。奴婢便打算先砸了牢锁,纵是将他击昏带到外面也好。”

忽听屏风后有女子说:“这样固执的狱囚,必当有其自己的琢磨,你动粗亦无用。”

周成奉又躬一次身:“苗娘子说得是,奴婢从旁边炉子找到一柄铁夹,照着牢锁就打。那陈琳这才终于开口对奴婢说:‘你不用做无用功,我身上罪业既未洗清,如何能出去?’牢中阴暗,他这张口简直是恶鬼食人之音,着实吓了奴婢一跳。不懂怎么嗓子嘶哑至此,奴婢压住声音也只是怪些,他说话却像火炭灼烈恐怖。”

说到这儿,周成奉顿了顿,估计惊悸难退:“可奴婢早就打定主意强拉他出去,怎会理他,仍是动手。谁知他忽然腾地而起,凑到奴婢面前,隔着铁栏抓牢奴婢的手贴在锁上。彼时奴婢正要砸锁,另一只手已经举起落下,收势不住,眼见就要锤到自己。”

匀婉说:“他留在牢中既是为了所谓罪业,定不会再添一桩。”

周成奉道:“娘子实在剔透,他果然半途挪开了奴婢的腕子,但奴婢还是吓出一身冷汗,也因如此,奴婢才看清他的面貌。他下颌至咽喉全是焦烂疤痕,无半点好肉,尤其喉头处,竟仍流着鲜血,倒是新伤。奴婢当时怕他发出更大动静引起外头生疑,既然一次不成功,只好作罢先想法离开。”

赵祯又气又疑:“慎刑院之‘慎’字,是全忘记了不成?且怎会单独对着喉咙出招,还要人如何招供?”

匀婉劝说:“官家莫气,既有新伤又有旧痕,怕是那陈琳自己下的手。”

隔了半晌,赵祯让周成奉出去,对匀婉道:“是了,他兄弟四人被大娘娘下放蚕室,本就死了两个,还自戕一个。剩他独活在世,除了冤枉就是羞耻,因时刻惦念,不惜残躯以铭记。”

匀婉接他的话说:“他以为阉后声音会变得尖细,就干脆毁了嗓子,还觉得受辱少些。如此看真是个偏宕乖忤1之人,只是不懂他又如何与太后娘娘有所牵扯。”

“小娘娘说与他是旧识,我却不以为这么简单。只为了个旧识,能筹谋这些,说不通。何况小娘娘处心积虑这般久,竟为他就肯不再遮掩,甚是可疑。”

匀婉站起身,绕到赵祯身后替他按『揉』肩颈,思量一番道:“纵然人被抓住痛脚就会铤而走险,但倘若是妾身有了不输的底气,同样不会再费力去遮遮掩掩。”

“我派范仲淹到各自府邸查探劝诫朝臣,又自己暗中观察,确实知道小娘娘在朝中有过布置,可也不至能强硬至此。”

“如此”匀婉担忧道,“官家才真要担心了。”

1偏激乖戾,《后汉书孔融传》有“既见『操』雄诈渐着,数不能堪,故发辞偏宕,多致乖忤”。

第九十七回 刘永年初见新乳母 贤母女心中各忧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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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二十六,王愧云携刘永年向杨太后请安。

因这段时间赵祯都没遣人召唤,她原以为还要等一阵子,不料昨夜得杨太后的诏令,说一切都已妥当,她自然欣喜难待。众妃离去,愧云便至,杨太后留杨,苗匀婉在殿中说话,并传许氏一同过来。

她让刘永年站到身边,见他机灵沉稳,有些气度的样子,觉得还算可爱,对王愧云道:“无怪官家心中惦记,这孩子确是生的喜人,很有几分你的模样。”

王愧云先说:“生得如奴婢一般有甚好处,倒失了其父之威仪。”又柔声道:“承蒙娘娘不弃早早招入禁中,先夫在世时最担心孩子的教养,眼见此子愈大,奴婢心中担忧愈甚,恐自己不识体统,坏了他的前程。如今官家愿意请宫教送他入讲筵所1,更开恩许他进资善堂,真是再造之恩,令先夫泉下瞑目,奴婢亦不愧刘氏祖宗。”说着掉下泪来。

杨太后笑道:“如此好事何必垂泪,老身也是见官家几日来政事繁忙,毫无笑颜,担心他忘记便自己做了主。有个孩子在,也叫他暂缓挂碍,稍稍耽溺童趣之中也很好。”

愧云颔首说:“若能替官家分忧,自是福气所在。”

此时外面通报许氏已到,杨太后让她入内见过愧云。几人相互认识,祖筠便将刘永年牵给愧云。愧云向她问安,可许氏没急着答复。她初见这孩子,不觉心思疑『惑』,偷偷瞄了匀婉一眼,看匀婉神『色』如常,也就只夸赞一番,未做他讲,只问:“好孩子,叫什么名字?”

刘永年站直先对她作揖,才讲了姓名,许氏赶忙道:“可千万别对奴婢拘礼,倒折煞了。”

杨听见,盯着许氏上下打量,忽然匀婉『插』嘴说:“齐国*屏蔽的关键字*品阶原高一些,受礼也很说得过去,倒是真的不必拘谨,显得生疏。”

愧云浅笑说:“并非生疏,这孩子对奴婢都是很有礼数。”

杨太后点点头道:“如此看你教的也很好。”

六人又寒暄几句,杨太后便让她们下去,自己要休息了。

因许氏尚需安排,就让匀婉陪她先回薰兰阁西位去。愧云则跟着杨到雪香阁,刘永年跟在身后,暂由碧袖领着。

却说匀婉瞅许氏一脸心事,多少猜到她的意思,却不愿主动提起,默默帮她复查有无遗漏。许氏也少有的憋着不讲,虽是难受,但也不得不忍。二人没有言语,一齐清点着,其实许氏没多少大物什,只有点长年小件需要计较。

匀婉道:“女儿很少去杨美人的阁子,记得比薰兰阁宽敞,又雅致,想来比这里舒服很多。”

“舒不舒服是看与谁同住,住在你阁子旁,再小也很合意,跟她住,怕是躺她的床都不会自在。”

“你并未与她有过几次交集,怎就如此介怀?”

“你娘我看人可准,管她什么猫腻都藏不住,原本我觉得她抢那孩子只是为了借此讨官家欢心,今儿才知道全不是这么回事,分明”说到这儿,她收住嘴,想了想改口说,“分明是为了欺负你。”

匀婉看着面前一包袱锁物,好似没听见许氏的话,过了阵轻声道:“只是欺负我倒还好,有些话放在肚子里都未必安全,不如忘掉吧。”

“日日看在眼中,要如何忘掉?”

拂玉不知二人话中有话,打趣说:“咱们娘子近日也深获官家喜欢,杨美人欺负不来,*屏蔽的关键字*如此厉害的人物,想来雪香阁也没人敢惹。”

许氏说自然如此,便讲了些杨坏话,往雪香阁去了。

倒是雪香阁中也并非没有不安分的主,许氏到了向杨略微示意,就被带去东边耳室。那里早被打扫出来,为着刘永年有事能够随传随到。碧袖指着雁轸说这是杨分给她的侍婢,夜里与她同睡,虽然平日有别的活计要做,但假使别人都不在,大小事都能向她过问。

许氏看雁轸这人安安静静,倒像个知分寸的,就没介怀。

愧云仍在阁中,杨留她吃些点心,免不了多些寒暄,刘永年始终在侧,未曾『露』出半点不耐。

杨笑道:“这孩子倒是真的很有礼数。”

愧云说:“莫要总当面夸他,虽是年纪小,仍会添了高慢。”接着对刘永年嘱咐了几句。

“到底是亲娘,还是仔细过本位。”

“只有这个独苗,怎敢松散。”说着,问杨,“齐国*屏蔽的关键字*是苗才人的亲娘,缘何永年却住在娘子这里抚养?奴婢并非埋怨,只是好奇,觉得这样有些太过劳烦。”

杨望望刘永年,才叹息道:“说出来也是不怕丑,本位入宫这些日子,也算很得皇恩,不争气腹中始终没有动静。加之后宫中恩宠轮换无常,近来也都是那位苗才人受召频繁,只怕她要先生出几个,早过本位了。每每思想起,就愈发愿意照顾孩童,权当抚慰心中缺失,这才特意求娘娘换了过来,发誓悉心照料。”

愧云轻轻颔首,道:“起初让永年入宫,虽是荣光,却还是痛心。奴婢纵然得以常常请安,但幼子离身,安稳莫测,怎能不介怀。可今日见娘子是个说话诚挚之人,倒是替永年开心。”

两人说得贴心,便各自吃了几口酒,复才散了。

碧袖送走愧云,回来报与杨。

杨问:“你觉得这位遂国*屏蔽的关键字*如何?”

碧袖如实答:“单论样貌,可是远好过尚娘子,只是官家一向并非只看这些,娘子莫要”

“行了。”杨打断她,垂下眼帘看着桌上酒杯,冷哼一声,“并非只看,绝非不看。如此丽人得以随时出入禁中,有什么猫腻,咱们心知肚明。”

碧袖赶忙道:“这话可不好对外说。”

杨瞥她一眼:“不需你来提醒,说出去于本位有何好处。”

1讲筵所,讲经、讲学的地方,与下面资善堂一样为宋皇子读书处。

阁分,位,宋代高级宫女{国*屏蔽的关键字*,六尚等}低阶嫔妃{红霞帔,紫霞帔等}居所。

第九十八回 心魔乱枉读无量经 俏鸢姒快语做小人

下午,坤宁殿中。

颢蓁正在倚榻读经,惜墨才替她换了一炉香,鸢姒就进来通报杨留王愧云用膳一事。

颢蓁仍觑眼观文,不急作答,只将目中所见愈加大声诵读出来。鸢姒在旁听不大懂,隐约有“如是苦生身心俱劳坐起不安焦心不离恚恨独怒终身夭命寿命尽死,皆当独远去”等句,间中大有离世索尘之意,念得她心中很不顺畅,偷偷侧脸看向惜墨。

惜墨对着香炉执扇风,柔缓不惊,只为新火生烟太过纤细,怕颢蓁闻不到味道。眼见鸢姒看自己,便向她努努嘴,暂且放下手里的活计到外屋轻声说:“圣人这意思你不明白?是告诉你她正念得入神,不愿被你打搅。”

鸢姒“哦”了一声,问:“这念的是什么经,怎么听着如此孤寡?”

“说是无量清净平等觉经。”

鸢姒皱眉道:“确是太过清净了些。”

二人说完回来,见颢蓁正提笔在本册子上画一竖,鸢姒瞄了一眼,已写了几个‘’字。如今最后那个还差一横,遂候着她读完。鸢姒见她虽不出声,嘴上却翕动不停,奇怪颢蓁是何时开始喜欢这些。但又觉得是好事,毕竟禁中卧行偶听枭鸟怪鸣,宫女内侍私下越传越凶,谁都以为不吉。

倒是颢蓁虽闭住口耳,却不能阻住神思游『荡』。自打早上知道王愧云带着刘永年入宫,她就没好气儿,这下听见杨竟好像与愧云把酒谈心无碍甚欢,更是口中颂脱尘,心中忘清规。于她眼中,这些人都是狐媚魇道,无一正经。今个儿看来,那王愧云搭上杨,指不定也要和尚馥芝有牵扯,还真是一丘之貉,物以类聚。

过了一阵颢蓁顺不了心,终于干脆动笔完字,抬眼问:“那寡『妇』当真离宫了?”

“禀圣人,奴婢一路跟着遂国夫人的漆犊车,眼见着她过了左长庆门,多等一阵也不见回头,该是真的出宫了。”颢蓁又问她刘永年在杨阁子里的安排,鸢姒继续报:“杨美腾出了一间东边阁分与那孩子,分了两个侍婢,齐国夫人住进了挨着的一间耳室,单一个侍婢,可好似也不是纯由着她使唤用的。”

“你说东边的耳室?”惜墨突然打岔。

颢蓁回身看她:“不妥?”

“并无不妥,奴婢只是多嘴一问。”惜墨想起答应碧袖不说出雁轸做的事故,便随意编个理由。

鸢姒却还记得,故意探身说:“该不会是那个疯『妇』?”

颢蓁瞪着惜墨:“你有事隐瞒?”

“奴婢不敢,只是觉得不算大事,便未报。”惜墨说着,捎带小声埋怨鸢姒,“我都答应了人家,你何必多嘴。”

鸢姒气道:“你总想着息事宁人,却不说人家早得寸进尺欺负到头上来了,我心眼可小,记得清楚。何况,是你答应的她又不是我。”

“行了!”颢蓁烦道,“交头接耳准没好话,还不交代!”

惜墨只得将那日在雪香阁被雁轸欺侮一事说出,旁边鸢姒几句添油加醋,说得颢蓁不由怒从腹中起,烧得头上热。惜墨少不了说些解慰的话,倒惹来她更火大:“你当自己的事儿就撇清了?如此情形都敢自作主张吞下来,说不准还有多少隐瞒的!”吓得惜墨连连求饶。

“本殿暂且按住你这事儿,以后不饶!”又吩咐鸢姒,“你带人去雪香阁,将那疯婢先就地杖责四十再做说道!”

鸢姒称是,却不动弹。

颢蓁喝道:“怎么还不去!”

鸢姒躬身说:“圣人,奴婢还听闻一桩琐碎事,保不齐便与这有关。”

“说来听听。”颢蓁实不关心奴婢之间的门门道道,但看她样子古怪,也就姑妄闻之。

“记得前阵儿,本来太后娘娘是打算将刘永年交与苗才人抚养,可不知怎得就改主意,不仅孩子给了杨美人,连齐国夫人也捎带脚的过去了。”

“你当本殿不晓得这些?”

鸢姒赶忙解释:“奴婢绝非此意。只因后来听说为这事,齐国夫人很不舒心,还在观稼殿给了杨美人难堪,吆喝一群母鸡去叼啄她,吓得杨娘子『乱』了手脚,惊叫连连,这或许也算结下梁子罢?今日齐国夫人奉太后娘娘的命搬去雪香阁,杨美人特意让她与那疯『妇』同住,其中恐不会有好心思。”

颢蓁“嗯”了一声:“外人不晓得那疯婢是什么样,杨定然晓得,是以养着她必有别的用途。可本殿并不厌恶齐国夫人,那苗才人也很知书识礼,你若要本殿看她的热闹,本殿实无那份闲心。”

“可这热闹未必就是出在齐国夫人身上。杨美人纵然得宠,齐国夫人也不是个省事儿的主。官家仁孝,对她是极尊敬的,且她在农间惯了,宫中对『乳』母的官教十分放纵,故她在太后娘娘面前都有些散漫。真闹起来,说不准是谁遭罪。”鸢姒浅浅一笑,“所以,奴婢以为留着这疯『妇』,趣事或许来得还快些。”

颢蓁向后靠了靠,懒懒道:“兴许是,但本殿懒得等待,不如直接教训来得痛快。奴婢乖戾,主子连带,将杨一并责罚就是了,何况拐弯抹角非本殿作风。”

鸢姒劝道:“圣人是皇后,自然有权责罚,怕的是官家心慈惯了,纵然罚的合理,可能都要过问。但让齐国夫人来做,咱们只需吹点风便可。”

此话一出,颢蓁立刻斜眼瞪她,虽不喜欢,却不能说有错。这些日子两人芥蒂颇深,随意增添一件小事,亦可能引起争吵。愈想愈厌,便挥挥手,轰两人出去说:“随你们如何能耐罢,本殿不愿掺和你们的花花肠子。”

惜墨从屋里退出来,耷拉着脑袋,心中难过,任鸢姒如何讲笑她也不理。芹香瞧见,过来问:“你们两个怎么了?”

惜墨从鼻子冲鸢姒哼了一口气道:“这位姑『奶』『奶』,只怕我活的舒坦,哪壶不开提哪壶。”

“怎么是我的错,如今替你出口冤气竟不好了?”

惜墨觉得好笑,嗔道:“咱不说我日后该如何挨罚,你没听圣人的话茬,我这本本分分的人,竟被训斥的好像你一般满肚子坏水,我这份儿冤气该找谁出呢?”

鸢姒本欲顶几句回去,芹香看出不对,赶忙拽住她的袖口,轻轻掐她手背。她稍忍住,堆一点笑说:“得嘞,你是圣贤,我是小人;你是麒麟瑞兽,我是田舍奴狗。你兹当我这心智未开,好心办坏事,到底全为了你还不行?”

惜墨轻叹道:“罢了罢了,你可别真的去惹是生非,我就阿弥陀佛。”

第九十九回 笔三品永年择忠义 冤路窄齐聚雪香阁

早上请安时尚馥芝没见着刘永年,用了午膳便打算去雪香阁看看,想说空着手不好,因让人找来一些笔墨玩意儿。这些东西她平日少用,自觉留着占地方,便预备从中捡些制艺绝佳的上品,暗笑赵祯赐的好处全便宜了那孩子。

折姑拿来收纳的簿子给她打开来细选,谁料选来选去,忽地发现拢共也没有多少样,才记起前阵子闲置的杂物不少已被颢蓁搜刮干净,叫她难免添些烦躁。

馥芝将簿子合上,面上郁郁不发一语,倒是折姑察言观『色』,揣度出她的意思,也就故意对采薰说:“上次圣人殿里的鸢姒到咱们这儿走这一遭,哪儿是清点,分明扫『荡』,直是不给人活路。”

采薰吞下这些挑拨言语不理睬,只劝:“一个三岁的孩子不值当娘子劳神,日后官家有更多赐赠再给他也不迟,且谁晓得他能呆多久呢?”

馥芝也懂这个理,但最初既起了打算,现在就不愿白白生气,还是复勾画了几支金银笔管,玉镇良墨,虽俗气却不至丢面。为显得亲昵,也就没带更多内侍,只叫折姑带着这些物什,三人迤逦至雪香阁处。

碧袖迎馥芝进来,正赶上杨在嘱咐刘永年宫中规矩,许氏同坐一旁,见着尚馥芝便起身道万福,刘永年亦躬身作揖,叫了一声尚娘子。馥芝颔首坐下,先对许氏说:“杨美人真是很大的脸面,叫齐国夫人来这里委屈,敢问是住在哪里?”

许氏答就在外面的耳室,馥芝冲杨埋怨:“怎么只是间杂屋?”

没成想刘永年忽地起身说:“杨娘子,尚娘子,臣人卑职微,不敢独自霸占偏阁,合该同齐国夫人换过才是。”

尚馥芝“哎呦”一声,笑说:“这孩子还不到四岁,怎么如此懂事?”转头看着永年道:“但少年老成久了不讨人喜欢,还是活泼些好。”

“谢尚娘子教诲。”永年躬下腰,“但要齐国夫人住在耳室,臣实在过意不去。”

许氏打住他的话,和颜悦『色』说:“孩子,这不碍的,我也不习惯太宽敞的屋子,平时在苗才人那里都住她阁外的分位,与此处比起还小些。”

杨亦道:“齐国夫人曾是官家的『乳』母,本位绝无亏待的可能,特意挑了最妥当的侍婢给她,你定下心来。”

“你挑的谁?”馥芝问。

“琴室的雁轸。”

馥芝听到这名字,稍稍挑眉『露』出副恍然表情,情不自若往窗外看了一眼,点头夸说确实是极好的安排。接着举起右手,头也不回冲身后人勾了勾两根指头,折姑便将手中两个兽纹红木长匣端过来。馥芝冲刘永年道:“只怕官家明日就要安排你读书,本位那里没甚好物,倒是选了些文房小具。讲筵所那边自然有宫教替你准备这些,可杨娘子是个吝啬之人,你拿去放在偏阁用罢。”

杨佯气说:“既要做好人,当然要将我这坏人数落一通,我这雪香阁别的不缺,最紧的倒是你那点儿笔墨。”

馥芝乐道:“我那儿笔墨自然不紧,哪像你日日用如此多的来泼洒挥毫,附庸风雅。”

永年赶忙谢过,解释说:“杨娘子已在偏阁准备的十分齐全,尚娘子千万别替臣计较。”

“尚娘子与本位关系极好,别讲这许多了,收下罢,你莫要推辞,兹当做是本位准备的。”杨打趣道。

“瞧瞧,这便宜占的还不紧?”馥芝白她一眼,又对永年说,“打开瞧瞧喜不喜欢。”

永年不再推辞,依言掀开第一个木匣盖,见当间陈列鼠须栗尾1海水云鹤金,银,湘妃竹管笔各一支。第二个木匣中则是龙脑墨一盒,凤朱砚一座。

馥芝从拿起一根湘妃竹笔,端详着说:“本位有时伴官家写字,知道依四时节气须得用不同笔管,如今已经入冬,原该赠你紫罗的才是,可惜上次郭”她本想直呼颢蓁姓名,注意到有别人在,硬生生转口:“圣人要救济灾民,送走了大半,现在只能拿这些出手,倒显得本位只爱金银,十分市井。”

杨递过手去,馥芝将笔管放到她手里,只听她说:“这三支笔也算有讲究,纵是金银竹,都是官家的仔细处。”说着,杨把湘妃竹笔放回木匣,让永年从三支笔中挑选自己最中意的。

永年挨个掂量了一遍,拾出金管答:“娘亲教习臣认字时曾提过,笔管愈轻便愈宜挥运,但臣身上力气大点,比起来倒是这支最合手。”

杨颔首,对他柔声说:“不枉官家心疼你。”又指着木匣:“旧时梁元帝为湘东王,闲来喜欢着书记传,多摘些忠臣义士妙文美卷。于他来看这笔亦有三种品格,因记下忠孝两全的人时,便用金管来写;记德行精粹的人用银管;而记文章神逸精巧的就改用湘妃竹{斑竹}管来写。”

“今儿个你既择出这金管,日后定要报效朝廷,进忠不怠。”馥芝把话头接过来,“才对得起本位苦心。”

杨怔住,笑说:“哎呦哎呦,从未瞧出你这么会贪功。”

众人哈哈一乐,跟着永年执笔表了番忠义节孝的心思,不再多提。

聊至黄昏,忽有小厮在屋外报:“二位娘子,坤宁殿的鸢姒说奉圣人的命来赏赐刘崇班,人已经在院儿里了。”

馥芝哼说:“倒是没考虑她亦要派人来,我先走,不愿听她的婢女说话。”才站起来,忽想到什么,问折姑:“鸢姒不就是到穆清阁清点,砸了本位妆粉的那个?之前说本位没大在意这茬儿,如今依稀记得那日该是惜墨去才对。”

折姑点头,嘀咕道:“定然是惜墨不敢招惹娘子,换了这个不知死的。”

馥芝听完坐下,悠悠说:“不走了,本位倒要看看圣人养出个什么货『色』。”

许氏也倒要离开,不愿趟这浑水,杨假意劝:“圣人遣人说话,夫人急着走作甚,不怕怪罪没有规矩?”接着让鸢姒入内。

鸢姒向几人道了万福,再呈上一份清单,上面是颢蓁的打赏,全在外面堆着。永年赶忙谢恩,说受之有愧。

杨见清单有两张,便逐条扫过,第一张无非同样笔墨砚台,还添了五刀麦光纸,五刀玉版纸。再看第二张,竟是许多禽畜,因问:“圣人这是预备让厨娘替永年开灶的?”

鸢姒轻轻摇头答:“禀娘子,这是特意给齐国夫人的,全是活物。”

1栗尾,栗鼠即黄鼠狼,埤雅有:“今栗鼠似之,苍黑而小,取其毫与尾,可以制笔。世所谓鼠须栗尾者也。”

第一百回 挨巴掌馥芝赏鸢姒 稍休憩杨婠置新阁

“活物?”杨婠顿了顿,小心戒备起来,复瞥了眼清单,没觉察出哪里不对,又看向许氏,隐约估摸到了些,“宫中取度的本就是活牲,圣人特意指出,莫不是有别的意思?”

鸢姒垂首道:“这单子上都是齐国夫人在观稼殿时豢养的禽畜,圣人心慈,怕夫人因要照看刘崇班难以离身心中挂念,遂打算将娘子的阁子取出一间,暂做它用。”

馥芝冷笑:“它用?圣人怕是把雪香阁当作猪圈了。”

“娘子说笑了,只是打算做个小观稼殿出来罢了。圣人以为观稼为的是黎民百姓,难得宫中有齐国夫人如此在意耕作,官家幼时亦不时向夫人讨教。且皇子要亲习农事,已是祖宗的规矩。圣人意思刘崇班虽非皇子,却算外戚,明日又要入资善堂,也该照着规矩来。唯担心的,是作习繁重,不能亲去照料,因此圣人”

“少左一句圣人右一句圣人,说一大串出来无非没事找事。”馥芝说着,杨婠推了她一把,叫她注意些。馥芝暂压住火气饮了口茶,看向许氏问:“虽是一番好意,也得看本家儿是不是真的要遭这份罪,夫人倘不乐意,就别劳烦圣人兴师动众。”

杨婠劝:“只是为了照看方便,也无需全搬来,腾出个屋子把金贵点的放进去也无妨。”

“怎么无妨?”馥芝高声问,“司农寺,诸司苑,造作所,光禄寺,大大小小都能接手,诺大禁中怎会找不出个人来看管牲口,这说出去岂不遭人耻笑?”

许氏看众人都瞅向自己,少不得有些慌乱,她如何看不出这是颢蓁要借她的名,准备日日叨扰杨婠。可许氏住在雪香阁,真出了事杨婠找不到颢蓁,都得冲着她来,她虽气杨婠抢走了永年,却不肯替别人背锅。但转念若是开口谢绝,便得罪了颢蓁,一时间难以决断。

“奴婢是下人,也能瞧出夫人为难。其实圣人觉得这些禽畜需人照料,定要夫人亲自来,只是明白夫人能与官家说上话罢了。”鸢姒见她有所挣扎,便在‘定’字上加重口气,引得许氏望过来,才继续说,“眼下还有个主意,便是将这些禽畜都送去薰兰阁,苗才人自幼随夫人在观稼殿见识过,想必也妥帖。”

许氏皱眉问:“这是谁的主意?”

鸢姒莞尔:“眼下是奴婢的主意,回去禀明了夫人意愿,便是夫人的主意了。”

馥芝听完,浅浅一笑,冲她招手:“你靠近一点。”

鸢姒眼睛左右打转,只得走到馥芝跟前。

“转过头来。”

鸢姒稍稍看向她,突然迎面过来一道手影,“啪啪啪啪”小脸上挨了馥芝四巴掌,直将她搧跪地上。唬得刘永年身子一震,许氏赶忙扶住他,让他转身不要看,轻拍他的背一阵安抚。

馥芝看着自己的手心,上面好似染上几片霞红,后悔用力太大,疼了自己,边看边问:“知道为何赏你吗?”

鸢姒嘴中一股铁锈味,忍着没流泪,硬挤出笑说:“奴婢是坤宁殿的婢女,从没想过会有别的主子打赏,实在不知。”

馥芝“哦”了一声,点点头,扬着嗓子冲身后碧袖折姑道:“她说不知,难道你们两个还要本位亲自解释给她听?”

折姑得令,不由得心头一喜抢前一步,揪起鸢姒的发髻,左右开弓又“啪啪啪”抡得她眼前直冒金星。鸢姒被搧懵,侧脸瞪着折姑说不出话,嘴角淌血,眼神似刀,倒是让折姑想起之前被她踢打,不禁吞了吞口水,有些害怕。

馥芝稍稍探身向前,托住她的下巴,将她拧过来看着自己,挑眉说:“这是教你,既知道自己是下人,就少打主子的主意。莫说是坤宁殿的,就是周成奉敢这般胡言乱语,本位也会替官家赏赐。”说完将她向后一推,鸢姒一个没跪稳,卧倒在地上。

待她撑着站起来,正了正衣裳,稍作平复后,顶着面上红肿,神态竟一如无事发生。惟从抹去血水后,嘴角残留的淡红,才能看出这人刚被掌掴。鸢姒做出万福的姿势继续道:“奴婢多谢娘子打赏。奴婢既不能在此地商讨,这便回去问圣人的主意,看是送到何处妥当。”这就转身要走。

众人本以为此事作罢,未知许氏突然开口:“不用另作打算,我得闲也能照料。”

鸢姒好似早估到一般,掉头向她躬身谢过:“这下奴婢好交差许多。”再谢后告辞,慢步离去。

她人走了,留下许氏倒是不晓得如何交待。起初本无意掺和,但鸢姒提到匀婉却叫她不由得多想几分。匀婉这些日子好容易多得了些恩宠,侍寝赏赐都比往常增添不少,这时若将一群鸡鸭猪羊全挪到她那小小的薰兰阁,日夜啼叫闷哼,煞尽风景,谁知赵祯还愿不愿意至她处讲话用膳。

转头看馥芝对她已没了好脸色,她火气也升起来,心道这横竖不是自己的意思,凭谁敢为此冲自己多说一句嘴,她也不打算留更多情面。哪料杨婠只让她先带刘永年下去,并不似有更多计较,她纵是无惧,也不愿挑事,只带着永年到偏阁休息,懒理那二人要商议何事。

却说杨婠替永年准备的这间偏阁,原本是预留给品阶稍低的后妃用,因此多少布置的有些脂粉气。不过主人该做过考量,因将殿内屏风都换作一水山峦骏马,间中有风流人物,是杨婠仿前朝韩干,韦偃的《牧马》《双骑》等类,唯一美人在侧,也只一《文姬归汉》而已。

许氏扫过一遍,见妆奁梳画的用具也收拾起来,改挂宝剑精弓在高墙上。永年走到墙根,踮起脚仍够不到,倒也安心。除此之外,亦增置许多炉火,怕其受冻。许氏暗自点头,觉得还算仔细,只待日后还有不少可以更换处,临时也不急。

她看永年脸色苍白,因扶他坐下,慈声问:“孩子,方才可是吓到了?”

“在自己府里的时候,也时常见娘亲对侍女教训,倒不算怕人。”永年愈发声小起来,“只是今次永年瞧不明白,那宫女是为何而挨打,实在突然。”

许氏笑说:“遂国夫人看着如此娇弱,责罚下人亦不会过分,哪像今日这般,不安局促亦是正常。”

永年摇头,低声道:“娘亲若要教训婢女,又岂会如此轻易。”

声量虽小,却还是被许氏听见,叫她一怔,暗想:“只怕遂国夫人也是个会装样子的,永年能幼时分离一阵未尝不是好事。”

第一百零一回章台柳太后露心事 资善堂辛夷佯读诗

十月二十七,慈寿殿中。

自打与赵祯言语相冲至今,杨太后再未去过文德殿听政,昨日更得了个消息,说阎文应晕倒在慎刑院,便开始担忧起陈琳安危。于是暗中派人向阎文应问话,想探知个究竟。那阎文应虽与许多殿中有所牵扯,今次也知道了轻重,不敢说出太多,将赵祯的吩咐全部抹去,只略略提些劫匪事宜。

阎文应上次被周成奉堵在福宁殿前,回房路上就想的清楚。这劫狱之人既刻意压住嗓子,未必不是相熟之人,可叹自己相熟之人太多,一时猜不到罢了。但能与这陈琳牵线的左右绕不开福宁殿,慈寿殿这二位主子,因也不敢将猜测倾吐,惟稍起了个头而已。

只这一个头,于杨太后来说足矣,她打发走传话的,缄口凝思起来。

祖筠从来猜不到她的心思,怕她口渴,想默默出去准备些茶汤。未想才迈出步子,就听杨太后说:“把这炭火挪开,烘得人烦躁。”

她得令去挪,杨太后心绪被打断,暂望向铜镜。这一看,忽惊眼角细纹雕刻已愈深,她眼珠一齐缓缓往眼眶左边挪去,好似要看破自己的眼皮,揪出纹路的根源。只是渐渐神色黯淡,心灰做懒。

正是:盼至新芽发蕊日,何人相顾怜白头?

祖筠将炭炉移到一边角落,趁杨太后已开口说话,自己也就问一句:“娘娘,若真是燥热,奴婢去备些东西饮可好?”

“冲一碗薰茶,再拿些胡桃丸一起。”她顿了顿又嘱咐,“多些无妨。”祖筠称是退下。

杨太后不禁暗笑,自己这些无用事在意给何人知?

她起身站到书案边,唤人前来调墨备笔,待人去后,挥毫写下一阙《章台柳》{作者乱作}:

“奴飞遽,风为驭,

梦醒龟山穆王去,

醉卧瑶池九母还。

扫起尘缘似扬絮。”

作完怔怔对字揪心,直到过了半晌祖筠已经端了茶上来,她方摇头自叹:“当真是老糊涂了,什么穆王,什么西王母,什么扫尘缘,这哪是此时该理的?”

从祖筠手里接过药丸,就着茶汤服下,有水温吞,情志舒缓,杨太后这才能继续想:“眼下小皇帝欲罢杨崇勋,自认精明,却不知留了多少空当儿给别人。若能借此机会将另一人拱上,倒成了助我之力。”由是写了一张纸笺折好,不自觉走近北侧窗沿。

才支起窗棱,迎面扑来一阵干凉清风,倒将她吹得清醒,她垂首打量自己,轻哼一声:“真蠢,人都被关进慎刑院了,难不成还盼着他来替你传信儿?”于是转身交代祖筠,将这信偷偷转给造作所徐内侍,让他带到宫外,中间小心不能被赵祯安排的人察觉。

祖筠遂依言挑了几个人一同出慈寿殿,装作有事置办,内东门司,造作所,太府寺各去了趟,中间偷摸将东西交到徐内侍手上。回殿半途遇见贾尚服,因随意聊了两句,问起辛夷这两日如何。

贾尚服指着北面说:“这妮子听说今儿个有人去资善堂读书,因趁着休息,跑去看看来得是谁。”

“菊三四那厮如此严苛,竟也放她?我知道今日去的是内殿崇班刘永年,娘娘替辛夷寻的姆教该和他的宫教不是一个人,她去凑什么热闹?”

“那姆教有些年纪了,时不时有个腰酸腿疼谁也不好多嘴,有事便仗着魏国公主的名号替她在资善堂请人。何况,都是孩子,谁晓得对什么就上心呢。”

“官家尚无公主就没请新的,宫中这些姆教还是先帝时候留到现在,难免卖些资历。只是辛夷如今年纪不大倒还好,再过些日子,可要寻白帐挂在堂上挡住面貌才行了。”

贾尚服点点头,又压低声音道:“听那妮子说,近来因为娘娘召唤少些,菊三四好似对她也没之前严厉。”

“这便好,我一直就瞧那伶官不顺眼,若不是公主很看重,我也不依他成天介没大没小。”二人复说了些菊三四的坏话,便互相告辞。

却说辛夷来到资善堂,见一童子正拿着书在读,便要进去,外面许氏拦住问她是谁,辛夷便依从前姆教说的话搬出魏国公主来。许氏这才想起,她是上个月重阳宴饮时候,穿着舞服的女乐,一换上寻常衣裳,竟没认出。许氏因知她身份不止有赵昶凝作保,更有杨太后亲近,也就不敢多问,只要她随意了。

厅中教书的宫教姓吕号润章,也是教过辛夷许多次的,见到她进来,便说:“郑姆教今日可未提过她有事,来此处作甚?”

辛夷笑说:“郑姆教总嫌学生不得空,都这么大了才只读个《礼记》,至今仍解说的不好。这不知道新来了人,便偷偷过来取经,看看夫子如何讲的。”

吕润章指着永年道:“别看他年纪小,却已要封品阶,你该称刘崇班才是。”

辛夷道了万福,永年赶忙与她说了些体面话,让她快坐下。

吕润章又说:“刘崇班早就会解读《礼记》,如今要从《春秋三传》开始讲,里面都是结盟杀戮的内容,女子读来不大合适。”

辛夷暗忖杀伐之事虽未亲见,但有杨太后在先,如何便女子读不得?她如此惦念,却知不能说出来,遂道:“学生既来了,也该读点什么。”

吕润章颔首,从案上挑了一本《毛诗》,递给她说:“这个你早就该认识,跳过《小序》,从《诗大序》开始看,有不懂得再问便是,莫看得太快,郑卫诗篇仍需你姆教替你讲解才行。”

辛夷接过来,翻开却不理行文,只偷偷打量刘永年,猜他为何小小年纪就有了官位傍身。只见这童子高额俊颌,耸鼻润颊,铃眼细眉未失刚毅,厚唇阔耳甚是添福,多少还有些熟悉影子,一时想不起是谁罢了。

又看他手中那杆金管笔,波纹鹤羽勾画精细,定不是寻常人家用的,这才忽然记起他姓刘,怕是与章献家有些沾亲故能入宫受教。

寻思至此,反不敢更多亲近,也就装模作样看了阵诗,对吕润章说:“学生得赶hui jiào坊,不然师父要责骂,以后更难来陪伴夫子,可就不好。”

吕润章瞪着她喝道:“少胡诌,既来了,怎么也要留下篇字方能走!”遂拿给她仿本,叫她安心抄了几页,这才放行。

不多时已写完,辛夷出门疾步往教坊走,因耽误太久,生怕菊三四真的动火。这一阵风似的回到教坊,菊三四果然劈头将她教训一顿,惹得旁边木翠儿直偷笑她落魄。

辛夷解释自己去资善堂读书,吕润章非留她写字,菊三四反消了气,不再追究,只说:“收拾下往仙韶院去。”

第一百零二回 十二红羞惹陈怜怜 醉怠慢严惩张士逊

上次陈怜怜要辛夷寻些真的好物来拜师,辛夷第二日便央求祖筠上心挑拣一些,莫要再取些胭脂水粉充数。因她已不能做主,遂去请示过杨太后,杨太后气道:“混账!老身如何需要去打点区区奴婢?”后将祖筠轰出来,祖筠依言对辛夷传话,免不了对菊三四更加气恼。

辛夷见求上无法,要菊三四消了这个念头,她本就不愿掏空跟随陈怜怜学艺,何况挨着骂讨好她。加上闻讯陈怜怜这两天变得更是易怒暴躁,辛夷依样学样,将众女乐私下聊天的内容转述给他,是以这几日都不听菊三四再提。

今儿忽然又要去仙韶院,辛夷有些郁然不悦,想说没甚拿出手的东西,何苦去讨些没趣。却在临行时,见菊三四提了一坛酒递给她抱着,因问:“师父,咱们难不成是去灌醉了她?”

菊三四道:“我虽与陈怜怜没多少交情,几次下来仍知她非恣行无忌之徒,投其所好总有得商量。”

辛夷倒是不信这点酒能有多大效力,但看菊三四十分从容,也就不好多劝,惟默默跟着。木翠儿也一同过去,三人径直进入仙韶院,恰巧碰到之前带路传话的女乐,便再请她相邀陈怜怜至亭中一聚。那女乐不免提醒他们,小心陈怜怜无故发火,言语厌人。菊三四向她谢过,叫两人坐下安心静待。

不一阵,果然瞅陈怜怜拧眉而至,一身松垮,弱骨愁姿。才踏进来亦不礼让寒暄,开门就问三人因何事来,若无紧要事情,她可要休息。辛夷将怀中酒放到陈怜怜身边,陈怜怜瞧也不瞧,道:“若是为拜师,我这儿可不少你一坛酒。”

菊三四笑道:“素闻娘子是酒中毫客,若是生得早三百年,便是前朝醉八仙1也要让位。只是娘子在内酒坊那边拿到的花样百千,却说不准正缺了这一坛。”

陈怜怜侧首打量,没觉出有何奇特处,便说:“莫要唬我。”

菊三四道:“这酒名唤十二红,娘子可曾听闻?”

“内酒坊确无此名。”陈怜怜轻笑一声,“可若欺我短了见识,只拿它来就太无趣。这不过贵重药酒罢了,本就该去太常寺要,内酒坊才少做些。”

“娘子当真博闻,这厢是猜着因去太常寺寻来有些困难,加之辛夷徒儿知道娘子近来心中有些结郁滞闷,日日叨念,才特意托人从宫外寻得。我这儿还牢牢背下来,酒中有甘草,山药,龙眼肉,大枣,当归,续断,茯苓,红花,地黄,黄芪,制首乌,牛膝,党参,杜仲,都是补气养血,舒心缓绪的好物。”

陈怜怜不禁乐出声:“难为你记得这么清。只是我也数了数,其中分明十四味药,如何要称十二红?”

菊三四道:“娘子若未饮,它便称不上十二红,若饮得,这酒才当真配了十二红这个号。”

“和解?”

“只因若娘子饮了,一年十二月都气血丰润,娇红不减,叫人顾盼流连,便是妥妥的十二红了。”

一番话说得陈怜怜眉头舒展,掩嘴频笑,倒是听在辛夷耳中酸楚难忍,怨气流窜,心道:“你这老婆子莫要以为师父当真在意你,所有事不过为我罢了。”

“若这酒功效诚如你所言,我再推脱教这闺女,倒是不识趣了。如此我便先收下,稍有心思自会告知。”说完,不讲送客,自顾自拿酒离去了。

三人往回走,拐到夹道,等左右无人,辛夷悄声问:“师父,怎么一坛酒就将她打发了?还以为她会发多大的火。”

菊三四让木翠儿走远些,才说:“我估摸着陈怜怜这是到了天癸竭2的年纪,依她的心性,定不愿给人知晓。你道我为何将药方背的详细?这当中不少对此有益的药材,她听见也懂得我的用意,且我未当面明示,她自然不会发作。”

辛夷不甚明了,只点头称是。

次日常朝。

按赵祯意思,金牌今日已发到庆州,该是王德用回朝,杨崇勋起程的时候。但一众朝臣立于门外,周成奉来报没见到杨崇勋的影子,不仅如此,张士逊也未上殿。赵祯问左右可有接到张士逊抱恙在身的消息,左右内侍皆说没有,叫李迪上前,中书门下亦未消息,惹得他怫然不悦。

李迪稍替他开脱,估他有紧要事,天子该有容人之量,暂压火气,等明了后再做处置。赵祯亦认为可行,亦先问些别的情咨灾报,如蝗蝻消弭多少,旱情可有纾解之类。半途宋痒有事要奏,赵祯心中不愿理睬,仍得传他入殿说话。

宋痒躬身道:“臣知陛下命王大人回朝,原是想接替杨大人的位置,但王大人才刚刚迁为签书枢密院事,晋升过快只怕引得朝中议论。须知王大人升迁以来尚未有功绩,此次前去庆州本为平西平之乱,但怎知兵祸乃虚报而已,不如暂升为枢密副使,留待日后核查。”

赵祯知他所言非虚,但因从他口中说出,偏有些不信,因叫王鬷入内商议。王鬷本就不喜王德用,自然随着宋痒的说法,添油加醋一番,让赵祯只能答应,下旨晋王德用为枢密副使。

再问有何事上奏,范仲淹入殿曰:“陛下,臣闻言有康怀荣国公{刘从德}之子刘永年入禁中,且入资善堂读书。”

赵祯点头问:“有何不妥?”

范仲淹道:“并无不妥,臣只为先帝驾崩至今,禁中少设端明殿学士3,恐禁中宫教有所倦怠。臣以为翰林侍读学士宋绶有此贤能,望陛下斟酌。”

“如何独是宋绶?”

“章献娘娘崩后,修奉慈庙一事便为宋学士提出,陛下曾欲重用,但因今日无端空缺之张大人以其年轻仕途过浅而阻,才令其暂为侍读。臣恐陛下忘记,才趁此时言明。”

赵祯颔首:“朕并未忘记,只是始终未找到适合缺职。”

正在商讨,却有内侍来报消息与周成奉。周成奉悄声传话给赵祯:“官家,原来昨夜杨大人知今日要起程,邀了张大人去宅中饮酒,如今二人俱醉不能起身,这才都未前来。”

赵祯一愣,拍案喝道:“不成体统!”

殿中众臣赶忙问起缘由,赵祯便将此事说出,果然引得一阵声讨。

赵祯吩咐左右:“派人去杨崇勋住处,将二人拉到后殿,朕必当严惩!”说完退朝回文德殿。

1指唐开元年间长安市上的八位嗜酒“酒仙”:一仙贺知章、二仙汝阳王李琎、三仙唐清和县公李适之、四仙崔宗之、五仙苏晋、六仙李白、七仙张旭、八仙焦遂。

2更年期。

3后唐天成元年{926}始置,以翰林学士担任,掌进读书奏。宋沿置。

第一百零三回 俱左迁杨王释醉酒 堂门前匀婉寻求签

张士逊杨崇勋因醉酒而不能上朝,惹得赵祯龙颜大怒,左右怎敢怠慢,风风火火的去杨崇勋府上去拿人。

其实方才来人问时,张士逊已然被摇醒,睁眼看外面天色明亮,低喊一声“不妙”,就要起身换服。身边说:“相爷这是还晕着,此处乃杨府,没有学士朝服可换。”张士逊这才瞧清楚四周,赶忙遣小厮回府上去取。

小厮急道:“相爷,这一路往复岂非又耽搁了不少时间?”

张士逊点点头,遂叫他莫再耽搁,自己等下从杨府寻了匹马,与其约在宣德楼前相见。又问杨府侍婢:“杨大人怎么不叫醒老夫?”

“是相爷先起来的,那边儿还在叫呢,不知怎的都叫不醒,这一早都吓坏了奴婢们。”

“杨夫人难道就看着不管?莫再多说,先寻一匹马给老夫。”侍婢替他备好,张士逊跨上去直奔皇宫,他年事已高,又是文臣,这一小段路当真颠散了骨架。

半途见前面尘土暴涨,他眯眼一瞅,对面过来四个好似殿前司打扮的,便勒紧了缰绳。那四人不由分说,一见到他就纷纷跳马问:“前面可是张大人?”张士逊回是,那四人道了声“得罪”,便架他到一匹马上,不多讲半句。

张士逊气道:“放肆!本官乃当朝宰相,昭文馆大学士,尔等怎敢如此无礼!”

为首的说:“陛下此时不悦得很,相爷还是抓紧些好。”说完多甩了一鞭,脚程催疾,颠簸更剧,到宣德楼下亦不停歇,进入大庆门才拽他下马,直押到后殿静待赵祯。

文德殿中赵祯已更了常服,正坐着饮周成奉点的茶,心气儿稍平复,阎文应就进来说张士逊已经在了。赵祯憋下去的火复升起来,说“这阵儿又快了”,将茶盏扣到桌上,迈步往后殿去。茶汤晃荡,洒落一地,周成奉从背后看着,庆幸未溅到赵祯衣衫。

张士逊正自发愁,见赵祯入内便叩首称罪。赵祯站在他面前,看他仍衣衫不整,耳根红彤醉意未褪,冷笑一声:“真是我大宋又一贤相。”张士逊满口“恕罪”,架不住赵祯十分嫌恶,便没说让起身,绕过他坐到榻上。

张士逊跪着调转身子:“陛下”

“张士逊,不,张大人。”赵祯打断他冷冷道,“老祖宗的规矩,文臣无事不可轻易下跪,你还是站着回话罢。”

“臣知今日朝上本要做杨大人到庆州的安排,却因臣下二人酒醉而耽搁发落,并不算无事。”张士逊垂首慎言。

“那便继续跪着。”赵祯不再理他,任张士逊如何解释,都只要他等杨崇勋到了再作议论,“朕无需听你替自己开脱,且罚则罚到一起才不失公允。”

张士逊见他语中未有宽恕味道,也就不再多言。他知此次赵祯所气并非因罪怠忽一项,反而是触到了他最恨的结党之嫌。那杨崇勋本是赵祯欲发往庆州,名为操练士兵,实为削弱杨太后在朝中亲族势力的棋。众臣如何看不出他的意图,自己这时与杨崇勋来个烂醉如泥断朝音,摆明告诉赵祯下一步该向谁针对,恐怕相位不保。

张士逊暗忖自己前阵如何愿为江山祈福,以相位交换都不见赵祯首肯,今次反落得个这般忤逆名声,倒是世事吉凶难料。

没多久殿前司的将杨崇勋压入后殿,他瞧张士逊正跪在地上,也跟着跪下。

张士逊侧眼打望,见他一张老脸涨红满额急汗,反生出愧疚。他已是待贬之人,今次不仅自己为他牵累,他同为己所拖害,只怕下场不会单单派去庆州这般简单。

果然赵祯明面上看着章奏,心中却斟酌该如何处置。朝缺之事,可大可小,若因此而贬去当朝大学士,也有些困难,更怕惹得谏臣纷议。可罚轻了,又平白错失了清去杨太后党羽的机会,思前想后,终开口问:“张士逊,你此前不是一直请求降罪于身,此刻当真有罪了,怎么反而不提?”

问完,不待作答,立时写了份手诏批下:杨崇勋罢为河阳三城节度使判许州,张士逊暂罢昭文馆大学士职,另有处罚,下达中书门下复议。

两人惟有接旨谢恩,赵祯将手诏交到张士逊手中,要他自己送去中书门下,接着命殿前司将其带出宫城。

二人垂头叹气行至宣德楼外,见张士逊的小厮正拿着朝服在外等候,张士逊对他道:“纵是晚了些,还是得换上去李大人那里。”

杨崇勋说:“陛下让张大人手握罢官诏书自己去送,倒是引人唏嘘。”

“原该受罚,倒是不成想原本一场送别酒,竟累及杨大人官位更甚。”

“未尝不是好事。”杨崇勋苦笑,“虽罢为河阳节度使,总不至坏过舟车一番去庆州边远之地,那才不知何日方能回朝。”

张士逊说:“只怕如今王德用已在回京途中,若杨大人留在河阳,不知再派谁过去。”

“总脱不了王曙,蔡齐之流。”杨崇勋说着摇摇头,否决了自己,“但也未必,王曙年岁亦不轻,只怕不是陛下常用之人。罢了,老夫如今只不懂,平日饮酒多少坛从未醉过,为何昨夜却沉沉不醒。”

张士逊叹气沉声劝:“许是因离京伤怀,酒劲就大,错已筑成,不该再想。”二人不多谈论,告别彼此各自离去。

按下朝事,再看后宫。

却说匀婉始终挂记那日在观稼殿许氏对杨婠无礼,复忆起杨婠曾在自己面前言及“我长了颗针尖计较的心”,遂担心她在杨婠处受气。可她并不愿踏进雪香阁与杨婠寒暄,只估摸许氏此时该在资善堂陪伴刘永年读书,就带着拂玉一齐往那边走。

及至门口,拂玉进去寻到许氏,拉着她悄声说:“娘子来看夫人,咱们外面说话,别打搅了刘崇班习书。”

许氏跟她出来,匀婉见着就问:“在雪香阁过得怎样,听闻昨儿个尚美人可朝着坤宁殿的侍女发了脾气,今早请安那阵,圣人亦挑起话由将尚美人讽刺一通,真叫旁人难受。”许氏便将昨日鸢姒被尚馥芝赏巴掌的事说了一遍,匀婉叹说:“我原以为圣人只是厌恶杨美人,不想却还是将你我牵扯其中,只是你擅自答应下来,那两个位竟未恼?”

“天晓得那两个又为着琢磨什么,早早的将我和永年打发出去了。别的昨日也还好,并未有甚特别处,独夜里睡觉那阵有些古怪。”

未知有何怪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零四回 痴雁轸夜半唬许氏 杨太后殿中算来人

原来昨夜许氏才要入睡那阵,雁轸过来问她:“听闻夫人要改一间琴室为观稼用,可是真的?”

许氏随口答:“圣人的主意,我推却不得,就只好应了。”说着合被躺下。

不料那雁轸悄无声息走到她床前坐下,淡淡道:“可听说送去苗才人那边亦无妨,想来本是有些回转的。”

许氏心道这事如何要与你费唇舌,要知那鸢姒看着不似会善罢甘休的样子,真待她回去坤宁殿在颢蓁耳边一阵胡言乱语,原本不送到匀婉处也要送了。届时若惹得赵祯不愿再去薰兰阁,好不容易得来点恩宠便消弭不见,与其如此,倒不如自己得罪了杨婠,左右许氏并不惧她。

许氏轰开雁轸,只身熄灯欲困。等了阵却没听到人离去,睁眼往床沿看去,果见雁轸仍盯着自己,夜中眼里透着幽光。伴着月色渗入,那面庞斑驳怕人,许氏骂道:“装什么鬼怪,去自己床上困下!”

雁轸这才直愣愣起身,嘴中悄声嘟囔着“本是有些回转的”,僵直身子一步步走开。

许氏拉上床帘复躺下,过了片刻又听到些动静,她不禁皱眉起身,往屋子里瞅。那雁轸此时正站在当中,眼睛望向这边,许氏胆子虽大,仍不免吞了下口水,问:“你不睡觉做些什么?”

雁轸并不答话,又转身坐回床上。

“我当时觉得古怪,脸冲墙,背向她那边,不打算再理会。哪知这一夜,我总觉得她在我背后时时盯着我,害我睡不安稳。”

拂玉听着害怕:“这别是个疯子,若是奴婢,可再睡不着了。”

“你向来睡到天明,雷打不动,如此都能感觉到,想来是真的有些奇怪。”匀婉听见许氏未明白的受欺侮,也就仍稍拿她打趣。

许氏却不吝这些,当真道:“可不是,且早上我瞧她眼神还是不大对劲,一时浑噩不清,一时又精明刁钻,未知是否冲煞了什么。她今夜若再这样,我便要问问看。”

“如何问?”匀婉压住声音说,“保不齐便是杨美人特意安排的,怎叫她张嘴?”

许氏亦凑近点小声道:“也不是问她,是去问何典仗拿个符水让她喝了,叫她从此睡过去不醒来,别再唬人。”

匀婉眉萼蹙起,嗔说:“莫要信这些,一来宫中不许,二来哪里有这么多灵验物什,还都落到她手里?”

许氏“哼”了一声:“你这般悠闲,自不用发愁。”说着拉过拂玉的手,走离匀婉远些,对她道:“姑娘,我这儿脱不开身,待我回去打探清楚那宫女的身家八字,你来雪香阁取,抽空替我去何典仗那里求个签符,就说是治情志疯魔用的。”拂玉觉得有趣,惟恐匀婉不答应,许氏笑说:“莫怕,有我呢,我这是求保命,又非害人。”

却听匀婉在背后喝道:“背着本位说这些见不得人的话,小心回阁子里再不放你出来。”

拂玉偷偷伸手指着背后说:“夫人倘能先安顿好娘子再说罢。”

许氏因转身冲匀婉埋怨:“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娘亲?你少有经历,不懂这鬼着丧心的可怖也是正常,须知原先我在宫外住时,邻间有个秀才,他媳妇便如那宫女一般。平日顺着心思倒罢了,只是行走不理旁人而已。可若稍有拂逆,往往便会殴人致残,啮人饮血,那时不知求了许多道符才安稳些。”

“奴婢也曾听说那些被送去法尼寺的宫婢,不少这样的。”拂玉跟着说。

“话虽如此”匀婉想再劝几句,恐怕安慰不了,只得改口,“娘亲可想过,若有心者匡诬咱们施法害人,在宫中偷兴淫祠,被官家知道尚可通情,要被娘娘圣人晓得,可该没命了。”

“宫人去问的恁老多,如何就要罚我一个?你就是顾虑太多,竟要我受区区一个宫婢的气!”许氏见无法寻拂玉助她,难免不悦,使性儿回资善堂去不理二人,可心中已笃定主意,自己怎么也要问过才安生。

匀婉瞧着许氏背影,因熟悉她秉性,猜她不会本本分分就放过,遂对拂玉小声吩咐:“待尚服局众人返了寝房,你就去哪儿守着,看夫人是否过去。若是过去,则仔细记下那什么何典仗如何说得,再来传给我。”

说完不禁烦忧:“只怕那宫女的安排确是杨美人刻意为之,饶是外人不得置喙,咱们仍得去雪香阁看看那宫女究竟是个什么人物,才能定了夫人的心。本位最不喜这些无谓纷扰,怕的就是身陷其中又不懂何处理论。”说完与拂玉先回薰兰阁了。

另一边,杨太后早上打发走众妃后,翰林书画院派人送来入冬台屏地屏的花样。

杨太后这几日身上酸软,正倚在榻上饮茶进补,见祖筠拿着花样来问,便仰首觑着屋内的这张漆金线绣云遮秋月六曲屏风,茫然无声。祖筠将样簿放到榻几上,候着她说话。没一阵锦瑟收到杨崇勋左迁,张士逊暂罢的消息,进来报给杨太后知。

杨太后回过神,稍稍扬起唇角暗笑:“亏张士逊这老儿想得到这法子,倒是比老身所设计的省事许多。”

祖筠见她面上一派从容,并不在意,探身揣测着说:“如今杨大人不用去庆州,倒是好事一桩,免去了奔波之苦,说不准过几日就回开封复职。”实在杨太后心中从未在意过杨崇勋,也就懒得作答,只微微颔首,叫祖筠瞧不出个所以然。

“这些花样你替老身挑拣便可。”杨太后伸手指着面前金屏道,“独屋子里这个,与慈寿宫坐榻后的两扇六曲地屏,你传话给他们,吩咐用绨素作个浮云淡泊晓月深的画换上。”

祖筠称是,将样簿拿在怀里,看杨太后近日多神思不在,忽想起另一事,怕她也忘记,便说:“前阵子官家不还央娘娘收遂国夫人为契女,怎么只放了刘崇班入宫,却独不提起遂国夫人了?”

“那寡妇上次入宫,儿皇帝并未主动见她,老身尚不知她用处有几多,且看看吧。”

杨太后啜了口茶,命祖筠来替她捶腿,又问锦瑟:“造作所今儿个该带来信了吧?”

“奴婢听派去的人说徐内侍遣了咱们送过去的那两个人,已经趁下常朝的时候到左掖门去等,尚不知几时信能送到,左右逃不过晚膳前。”

“嗯。”杨太后应一声,不再言语,眼睛又飘向屋子里的屏风,暗忖是否能真的云淡月深,就看苦盼许久的那人是怎么答了。

第一百零五回 范仲淹提携宋侍读 殿学士圣前疏困惑

不提杨太后正候着人来报信,却说轰走杨崇勋,张士逊二人后,赵祯想起殿上范仲淹举荐翰林侍读宋绶一事,因命人传他到后殿问话。赵祯未曾闻这宋范二人有甚瓜葛,忽言荐举,若非心知范仲淹正替他打探朝中重臣哪些被杨太后许过好处,并加以规劝,只依自己的性子,早已生疑。

倒是范仲淹已经接连走访朝臣半月,仍无确切消息,须知皇权稳固才是正途,此时推举他人,在赵祯眼中也算不得迫切。若是朝中个个多少受点杨太后牵制,任他宋绶有什么能耐,对一个凡事都有谏臣横加干预的皇帝来说,都是徒劳。

批过些章奏,阎文应将宋绶带进来。

赵祯放下手中笔箸,问他:“朕记得你早早曾任工部侍郎,缘何如今只做个侍读学士?”

宋绶对曰:“陛下忘记臣被罢,全因天圣七年时候,事无大小仍全由章献娘娘亲掌。彼时臣曾留下章奏,劝娘娘依照唐朝先天一年玄宗故事,除军国大事外皆由陛下在前殿亲自听政决断,无须娘娘经手。只恐此言触怒了章献娘娘,臣先被迁为龙图阁学士,出京知应天府{河南商丘}。其后因感陛下恩德,又能入皇城为官,却被张大人阻拦,陛下暂将臣升为侍读,便没有再多做吩咐。”

“你知应天府那阵,范仲淹可是在应天府为其母守丧?”

“范大人彼时丧服已除,只是心中认定三年未满,就还常在那边停留。”

赵祯颔首言:“无怪你二人相熟,朝中却不知。因承明殿易名为端明殿,今日在朝上,范仲淹便保举你端明殿学士一职,恰好朕亦在考虑何处安置你,遂允了。”

宋绶闻言跪下,朗声道:“陛下,恕臣不敢接旨。”

赵祯一怔,他本以为此事无甚劳神费力处,只消嘱咐几句话便可让宋绶退下,不曾想过居然有人当面拒旨,因问:“何故如此?”

“陛下,臣以侍读升殿学士,对外言之美妙,对内却无职守,更无典掌,只是出入侍从,以备顾问而已。纵非常人可充任,于臣看来亦是徒增冗费,却不能尽一片初心。”

“如此说”赵祯微微有些恼,“你是嫌端明殿学士职,不足累于你怀才之身了?”

宋绶正色道:“才未敢当,忠却有余。”

“有忠无才是为愚,你既如此诚挚,朕自会告知范仲淹你无心担任,退下。”赵祯厌他贪心不足,不愿理会,拿起章奏看了一阵,抬头竟见他仍未离去,喝问:“你留在此处,想逼朕替你加官不成?”

“陛下,有番话于臣心中郁结已久,但臣自知并非台谏,不敢逾越,可今日实需倾吐。”

赵祯盯着他,果见他眼中一派拳拳之忠,稍有触动,因道:“说出来若是无谓琐事,今日种种,作抗旨惩处。”

宋绶称是,曰:“自古帝王御天下,未有皇权威仪不俱揽于身者。而自先帝去,政令皆出自章献娘娘之手,如今更有娘娘遗诏,欲将皇权分与她人,如此往复,帝业根基永难牢靠。”

这话倒是中了赵祯下怀,然民间能做此语者未尝少之,遑论朝中,他只不语相听。

“自陛下身躬事亲为政以来,朝中内外无人不引颈以盼,想看陛下如何施行仁政善令,惩弊革恶,换百姓生活安泰。可如今的赏罚税赋,天灾对策,有比章献娘娘在世时更好吗?依臣目中所见,朝中行事颇缓,每有对策,商议过久。即便此次太后遗诏,纵然是臣不愿亲见之事,但诏书已送去中书门下足有一月,仍不见应对之举。是决是否,总该有个说法,为何无故拖耗?”

赵祯心道这却是冤枉了李迪,转念一想,拖耗虽是自己的无奈之举,可既已引起宋绶以为朝廷拖延成性,只怕做此想者不止他一人。

章献娘娘处事果决,雷厉风行,对比之下,自己显得优寡难断,确难以服众。

宋绶继续说:“若是朝中三公大臣不能尽心尽力,推行政举,要如何辅佐陛下之治?”

赵祯终忍不住开口问:“你言下之意,不愿接殿学士位,是想代三公之职?”

“陛下,臣所言并非全为一己,记得章献娘娘在世时,对提携朝臣十分吝啬,反而外戚宵小,常有破格任用,被任用者往外传,都说是太后娘娘的恩典,绝非圣恩。”宋绶说着,跪行向前,探身问,“陛下,恕臣无礼,敢问今朝恩赏不少,可有多少人替陛下说好话?”

赵祯沉声道:“你想说正因无人称受皇恩,才无人替朕固守?”

宋绶狠狠点头:“陛下圣明,老祖宗定下的规矩,诏令需经由中书门下与枢密院审视后才能颁行,何时出政,何人言明,皆由重臣做主,是以百姓心中颁布诏令者,乃是相国大臣,而非陛下之功。若非三公中有人勾结,又怎会如此?结党营私,外戚duo quán,是皇权大患,古今绝无不同之处。”

“老祖宗立此规矩,除了怕朕独断独绝,不能听取民怨,任意施政,亦是为阻止朝中有人做大。你说三公勾结,是要如何而行?”

“臣非断言已有勾结,但却怕有人揣测帝意,私颁诏令;或曲解圣意,加之私心,掌揽外官升迁降贬。”宋绶面色愈发凝重,连连感叹,“若是有大官以此为恩,招揽权势,而小人借此入殿任职,朝风如何不乱,为政如何不歪?”

宋绶这一番表态进谏,在赵祯耳中却非单独任人而已。他一度想不明杨太后暗中究竟能许多少恩惠与朝臣,照此一说,竟极可能不少了。

“太宗尝曰:‘国家无外忧必有内患。外忧不过边事,皆可预防;奸邪共济为内患,深可惧也。’真宗亦曰:‘唐朋党尤盛,王室遂卑。’臣多少明白如今朝中有人插手干政,惟愿陛下思祖宗之训,念王业艰难,整齐纲纪,正在今日。”说完,伏惟叩首,口中恳乞不止。

赵祯命周成奉扶他起身,收敛怒容,稍作宽慰,笑道:“人言宋侍读着文淳厚敦丽,尤工铺赋,不想说气话来也是赤诚一片。”待周成奉替他清理好衣衫,又说:“你先退下,朕心中已有分寸。”

宋绶还要再劝,却被赵祯让阎文应带他离开了。

待宋阎二人出去,赵祯悄声问周成奉:“他人在何处?”

周成奉躬身答:“陛下,奴婢遣人去接,尚未有回报,估摸着今晚也该到了。”

第一百零六回 太白星引出金星石 挟天子换得铜雀砚

说那赵祯与杨太后皆在等着不知何人的信儿,果然晚膳前有两个掖庭中鲜少熟识的内侍,手中各捧着个木匣打左掖门处出来,直奔慈寿殿去。只是才入宣佑门,便被阎文应领着内东门司的拦下,要检视检视当中藏匿了些什么。

这俩内侍一高一矮,走来途中四只鼠眼左右打转处处机警,碰到这些看门的,立时收敛起狡黠姿态,也没太过慌张。

阎文应是奉了赵祯的命特意来堵人,虽不知赵祯意图,却也懂得端量这几日杨太后与赵祯间,一个隐忍不发,一个迟未论罪,定是各自时机未到。他于是端详面前二人,入眼便觉得熟悉,心说:“这不是吕大人启程去武胜那日,在西挟偏殿中,被徐内侍派去与吕大人做戏蒙骗官家的?”

又隐约记得他们自称以前是听慈寿殿的安排,大抵明白事情果然与杨太后有关,遂问:“手里拿的什么?”

高个答:“告副都知,是太后娘娘吩咐{造作}所里寻的两方砚台。”

阎文应笑说:“听报你俩可是从下了常朝就一直守在左掖门,等恁老久只为了这个?”

矮个回:“娘娘嘱咐所里到安阳邺县和琅琊孝悌亲自去收,想必极看重。”

“太后娘娘屋子里怕不会为这点东西吃紧罢。”阎文应不信。

“那安阳邺县倒罢了,可说琅琊山路难行,孝悌里穷困闭塞,制砚人都出来糊口,就这还是问遍老人才寻到。”

阎文应只不理会,朝身边努努嘴,示意左右人上前打开来看。

几人手才要碰到,矮个却侧身闪开,急道:“娘娘的东西你们怎敢动,坏了有几条命作赔?”说罢连连后退,不叫人碰,只是下盘不稳当,差点绊倒。

高个的喊着“莫要摔了东西”,作势要扶,自己手中匣子却险些滑出。

身边人倒抽一口气,担心里面砚台果真受损,却听阎文应喝命:“愣着干嘛,他如此毛躁,只怕坏在他手里还多些,你们快快接过来。”众人一听,七手八脚贴上去,将这两尊砚台抢走。

阎文应继续站在一旁搭腔:“且记得官家还要过目,坏他手里你们担待不起,官家心慈却未必追究。”

高矮内侍忙说:“官家不追究副都知,这可要让娘娘追究奴婢们了。”

阎文应闻言哼说:“既是如此…便随我一同去见官家讲个清楚。”这就让四人架直了这两个,一同往福宁殿去。

此时素琇正在帮赵祯梳头,听到外面动静,便传唤进来,中间隔着屏风,让他们立在外头。

阎文应将事情说明,赵祯颔首,指着屏风对周成奉慢悠悠道:“呈上来。”

周成奉于是绕过去,捧着两个木匣放到几上打开,取出一个与他。赵祯接到手中,见是一栗色鱼子纹石砚,满布如豆金星,抚之温润,叩之清音;又看另个,是铜绿阳刻铭文瓦砚,面至背厚不足一寸,砚底点染墨花,细观砚上铭文乃:

俯皇都之宏丽兮,瞰云霞之浮动。

欣群才之来萃兮,协飞熊之吉梦。

御龙旗以遨游兮,回鸾驾而周章。

恩化及乎四海兮,嘉物阜而民康。

除此之外无特别之处。赵祯在手中掂量敲打一番,也未见空心,问外面高矮内侍:“娘娘何时命造作所去寻的,怎么没和太府寺说?”

高个支支吾吾道:“告告官家,奴婢听徐内侍说,因前阵子宫中都欲节省开销,娘娘遂遂直接用了私钱给咱们,要咱们去找的。”

“要这作甚,慈寿殿中未曾少给了。”

“娘娘说是要赏给才入禁中的刘崇班打从提起这茬儿可就吩咐下来…自己那儿都是先帝赠的,又或官家赠的娘娘不舍。”这矮个说话亦不利索。

阎文应听着起疑,那日在西挟碰到这二位至方才问话,两张嘴可是机灵的很,怎么面圣时竟自显得木讷蠢钝,言语吞吐。

赵祯点点头,对周成奉道:“放回去罢。”复悄声吩咐:“再看看匣中还藏没藏东西。”

“官家,奴婢方才已经摸过了,并无暗格内夹。”

赵祯拧眉望他,复深深看了看这两尊砚,挥挥手叫他退下,阖眼不再言语。周成奉将砚台放好原位,打发走这两个,又步回赵祯身边伺候。

另一边祖筠已经收到风,知道东西被截去福宁殿,甚为焦急,于殿中踱步频频。

好容易盼到东西送到,便叫人接过砚台,先送去杨太后屋里。她留着问的仔细:“怎么官家那么容易就放你们离开?”

矮个说:“这不都是娘娘吩咐的,一来这当真不过是两方砚,有何不信处?”

高个道:“二来我两人讲得支吾不清,全不似早套好了话的样,如何不信?娘娘还说,不给官家过眼,得生更多疑。”

“阿弥陀佛,娘娘当初送你俩去造作所倒是很对。”祖筠抚了抚胸口,理顺气儿,从怀中掏出两个锦袋,塞各人手中,告别他们到杨太后跟前答话。

屋子里杨太后饮着锦瑟点的茶,两个匣子只打开一半,便摆在桌上不再多看,吩咐锦瑟送去给刘永年。

祖筠进屋,换下锦瑟刚好携人将砚台带走,自己走近杨太后身边悄声问:“娘娘,如何等来又不要?”

杨太后笑道:“既知材料是金星石,铜雀瓦,余下的便已清楚。”见祖筠仍不明朗,她心情甚好,便稍作解释:“月初不是闹了一出太白昼见犯南斗?彼时太史局说‘太白主兵祸,昼见犯南斗则帝权弱’,太白,长庚,启明,皆金星也。”她接着吟诵了几句砚上铭文,问:“你知这出自哪里?”

“奴婢愚鲁。”

“这是曹子建的《铜雀台赋》。”杨太后靠到腋几上,缓缓道,“方才的另一方砚上有兼有铜绿与漆花,是铜雀台瓦无误了。”说至此,她哼笑一声:“铜雀废瓦,御前新砚,竟不知送砚之人是做着自比曹操的打算,还是将老身做比的意图。”

话说的精明,心中却暗自惴惴:“这倘是真的‘挟天子以令诸侯’心思,倒是不得不防。”

祖筠疑道:“莫非官家瞧不出这金星石与铜雀瓦制的砚暗中的意思?怎的还送过来了。”

杨太后深吸一口气,叹道:“官家终归仁善,只怕不愿往那边去想。”又摇摇头说:“是否真的仁善,且留待明日知晓。”

一夜无话。

十月二十九,常朝。

昨日赵祯暂罢张士逊昭文馆大学士,今早御史中丞1范讽便上前参劾,欲要赵祯判张士逊为尚书左仆射。李迪心知这本是赵祯暗中授意的,纵然几欲出面制止,亦只得眼见坐实。

昨日赵祯还另发一份手诏与他,要他今朝在堂上宣读。其中人事任用牵连颇广,且有他最厌之人在内,叫他头疼许久,唯其子李之东劝诫一番,说任人不可以喜憎拒之,他才不上疏允诺。

不知究竟何人如此惹嫌,且听下回分解。

1御史中丞,官名,秦始置,负责纠弹百官。

第一百零七回 宣圣旨李迪心不甘 问朝臣赵祯立皇威

李迪今早入宫前,手中拿着昨夜赵祯发去中书门下的一纸白麻1,心中颇有微词。按说内降诏令中人事变动本就为赵祯职权,提前知会他一声也算客气,可他实在不愿瞧见憎恶之人除拜宰相职位。李迪从府中出来,已打定主意,欲学十年前监察御史鞠咏“为阻章献册封颢蓁姐夫钱惟演为宰相,而‘取白麻廷毁之’”,当堂喝止赵祯。

岂料前脚才迈,身后便响起李之东的声音,凑近劝说:“昨夜爹爹提及此事时面色愠怒,儿子猜度着,爹爹可是要去驳了官家的面子?切听儿子说一句,须知月初时候,官家已为爹爹与张大人,皆对太后娘娘参政之事缄口默认而气恼。昨日张大人无故罢朝虽该责难,却不至这般重,分明是以为张大人与杨大人有结党之嫌。此时若爹爹又为任用之事相左,岂非增了由头给官家?”

李迪叹道:“老夫怎不懂得这道理,只是若要老夫与他在朝上呈分庭抗礼之势,只怕日后就并非给官家一个由头而已,罢官都是迟早为之。倒不如趁着他仍有罪责在身,断了后患。”

“爹爹!”李之东正色沉声,“今日官家要贬张大人下去而换他替上来,为的正是他敢言爹爹所不敢言,能替官家在殿上呵斥那些恐被太后娘娘笼络的朝臣。若是爹爹今儿个敢驳了这内降诏令,必令官家念起当日爹爹如何在宋大人面前哑口。莫说爹爹如今的心思是全为了自己仕途坦荡,便是真的替国死谏,看在官家眼里也觉得是做戏。”

李迪望向之东,紧眼摇首道:“老夫实无他法。”

“爹爹也实在无需做别的念想,朝野中谁不知你与他之间龃龉?且顺了官家心思,尚能落个任人不以喜憎拒之的名声,日后再寻其行差踏错处,也还名正言顺。否则被官家归去太后娘娘一伙,可就算剖腹藏珠了。”

李迪无法,收心敛气,就这般辞去儿子,恍恍站到了前殿。待公告完张士逊杨崇勋被遣的消息,自己则还得替赵祯宣读内降白麻:

“勅门下:朕闻君臣之固,义同金石;将相仕职,任用安危。朕自纂统,一十二载,观今天下,海内宁谧。然致之泰难,沦之否易,泰之思乎,无非安乐,安乐之险,潜于隐微。君臣之间,禁中朝外,兢兢业业,不敢暇豫。朕上而为君,宫有嫱嫔,子有万民,少声乐之玩,禁畋游之乐,断神仙之惑,罢干戈之喜。奈何秋有蝻蝗,冬有旱粮;朝有奸邪不惩,反白做黑;堂有似是之言,而非之举;陈者异端离间,疑者往来频频。任夫难任,安夫难安。故昔日贤皇,莫不急求于贤,渴闻于谏,得善而惧不能行,弃恶惟恐未能去。有者,奸宄枉绝,兵革杜起,时祥岁和,德日以新;无者,内修咎悔,法滥焚章,邦家难宁,民窜穷荒。如何举国不疑,心逸怀想。”

顿了顿说:“今命资政殿学士吏部侍郎检校太傅王曙,翰林侍读学士宋绶上前。”

二人闻声而至殿中,李迪继续道:

“任王曙为枢密使,宋绶为参知政事。”

二人赶忙叩拜谢恩。

正欲听他往下读,却听李迪言语中稍有卡顿,沉声宣:

“右谏议大夫集贤殿大学士武胜节度使吕夷简上前!”

言毕,殿中人皆面面相觑,全不知吕夷简何时回的京师,径自以为听错了,齐齐侧首向殿门打望。果然,伴着拂云晓日直射殿中,吕夷简精神熠熠,满面红光,从最后移步到三人身边。

王曙微微侧首眼珠子对上宋绶,后移到身后,意思是:“吕大人不是上个月才罢去了武胜,怎么这就回朝复职了?”

宋绶在旁虚声道:“大人心中怎会不知?且看陛下如何用他。”

言语间,待吕夷简站定,只听李迪宣:“任吕夷简为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他读罢,好似心中被巨石所压,毫不能喘息。

吕夷简掩住心中笑意,拜叩谢恩。

“王曙,宋绶吕夷简,仕内无煽动滛刑,无暴添横敛,不闻一夫有怨叹之声,实乃明考谨辩之故。望能进贤去佞,协举国之公,兴利除害,和百姓之欲,遏小人杂君臣之间,布告中外,令悉朕怀{作者乱作}。”

三人再次山呼万岁拜叩起身,李迪收好诏令,单单冲吕夷简悄摸讥道:“吕大人真是好能耐,去了武胜可有两个月?这般快就能回朝顶替张大人的位置。”

吕夷简笑言:“九月初二至今,离京五十七日。”

赵祯无意允这几人在殿上话家常,铁青着脸于阶上问:“你四人可知为何受封?”

吕夷简道:“诚如陛下诏令所言,臣等必当尽心尽力,遏除朋党奸佞。”

赵祯闻言不说对错,等那二人作答。谁知他们似讲好了般,俱不回话,赵祯眼光打下去,逐个扫过,停在宋绶身上,冷冷问:“昨日朕欲封你为端明殿学士,你拒了,如何今日封参知政事便叩谢随人,全无推脱之意?”

宋绶躬身道:“臣不怕被冠以狂妄,昨日臣以端明殿学士无用,不能一改朝中风气为由才不受命,今日受得政事堂{中书门下办公处}副相之职,他日检视相国三公政令,也必当以命督纠,同有结党舞弊之嫌,绝不轻易放过。”

李迪,吕夷简,王曙都暗暗瞧他,心中暗讽:“张士逊阻你入朝,只在翰林院做个侍读倒是很对。”

赵祯面色稍缓,沉声道:“吕大人说朋党奸佞,你说结党舞弊,再问下去,怕那两个也是营私之语罢了。朕倒是好奇,怎样便算朋党?”

三人各自打量,准备说辞。忽听赵祯喝道:“莫要以为朕不晓得,你们中有人借朋党之语谯损忠臣,以结党之实扰乱朝纲!”

朝中人忙呼喊:“陛下,臣等有罪!”

赵祯冷笑:“朕说你们中有人,也并非专指你几个,何必各自急着撇清。朕也不清楚,问不清,查更不清。或那罢去的张士逊有,或左迁的杨崇勋有,朝堂上的,不知李迪有没有,殿外的,不知宋痒有没有。”

李迪忽想起晓间临出门李之东的劝诫,忙说:“陛下,臣绝无异党之心!”

赵祯哼一声,指着他说:“瞧瞧,又又多了个异党出来。”说得殿上众人噤若寒蝉,谁都不敢再讲更多。

尚不知赵祯要如何发难,且听下回分解。

1宋代诏令分内制,外制。内制为皇帝少有的直接颁布诏令的权力,即册封皇太子,后妃,亲王,宰相,执政,节度使等。因这种内制诏令都写在白麻纸上{外制一般用黄麻纸便可},又称内降白麻。

第一百零八回 赵元俨当众质赵祯 右谏议温言做讥讽

前殿御阶上,赵祯实是惊恐难安。若是平日,他早已拍案而起,偏生此刻话到舌尖,反欲求回路,分明自己挑开了话头,又不敢冒进。趁着殿中这些人被他呼喝几声吓得不敢抬头,没人注意他,他偷摸狠拧大腿,抵消胃里气郁脘痛,强忍镇定,似刀似剑的目光逐个逼视他们。

直至瞧上这吕夷简,赵祯见他满脸的持正不阿,才似给自己也吃了颗定心丸,说话愈发的有底气。

“听朱衍{通事舍人}说,今儿个人齐全的很。”赵祯端起茶盏,咂摸了一口,平复心中惧意,“平日钟意告病不来非耗到文德殿去横行参假的也都至了,朕瞧着,这是有许多事要禀。也罢,不妨有话都说一说,莫要显得朕无端揣测,虚耗尔等光阴。哪个有事要参,只管上前说话,无论是否关系结党营私,凡在殿上言之有物的,皆做无罪论。”语毕,继续低头饮茶。

待朱衍将话放出去,殿中立时有人说:“陛下,臣有事要奏。”

赵祯额上青筋暴起,心中冷道:“好啊,到底是有备而来,回得这样快。”尽管如此,也不抬头,只淡淡问:“李丞相,是何人?”

李迪回道:“陛下,是孟王。”

“孟王。”赵祯将茶盏摆好,眼皮抬过去笑着说,“果然孟王无故不会来朝上,朕倒是猜的不错。朕且听听,何事需惊动八皇叔。”样子煞是仁善。

赵元俨几步上前,朗声道:“陛下方才的圣旨,内里宣读‘奈何秋有蝻蝗,冬有旱粮;朝有奸邪不惩,反白做黑;堂有似是之言,而非之举’,说得情真意切,却不想陛下若不能分辨黑白奸邪,枉自听取似是而非之语,这蝗蝻旱粮,该怪取哪个,难道如此天灾皆因朋党所致?”

李迪听着,暗忖:“孟王还真是半点情面不留,这样直戳心肺,这莫非是不怕告诉官家他与太后娘娘已经有所勾结了?”

赵祯亦未料到他这般直接,面上兀的发热,磨着后槽牙,强忍着声音打颤,朗声道:“八皇叔既已开口,何不言明,还要朕在这殿上与你推诿猜测?”

“陛下愿意听,臣便细细述说。”

赵元俨昂首宏声道:“这两个月禁中朝外事情颇多,先是陛下将一干重臣贬了,毫无征兆,致使新官接手下面低位办事的,旧策接不上新政。紧着西北边防有流匪生事,说是假的,但是否西平赵元昊故布疑阵尚未可知。后面宫内谣传恶鬼唬人,查出来庄懿娘娘怕有心中不平,愣惊了昭宪太后,动到祖宗根基。月初天象生异,旱蝗随之而至,秋深犯虫,农间无人准备,收成大损,乱民侵入朝廷金窟。后面更有人传,掖庭审刑院中竟有劫狱的!”

说至此处,赵元俨瞥了一眼赵祯,见他仍是一幅水平浪静的样,心内嘲道:“看你能撑至何时。”

接着看向他问:“陛下,皇城内闹了劫狱的,天武禁军都没多大动静,纵人未劫走,可有派人搜查?可有遣人盘问?可有责罚发落一众守卫?”

赵祯身上发冷,赵元俨乃太宗唯一在世皇子,朝中老臣多听其差遣,章献亦提醒过他,说此人有夺位之心,可平时他一幅正派明膛,赵祯才忽略了。此刻赵祯僵着脸不语,只静静听着,想的却是:“除去旱蝗天象,这些破事哪个不与杨太后有所牵扯,竟敢来质问我!”但唯独劫狱这条,他自恨做得不干净。

却看赵元俨仍未罢休,面向吕夷简道:“吕大人被罢去武胜不过两月,未知何时收到消息迁回的京师,前后脚张大人就惹了饮酒事端,这么巧还让吕大人赶上,接替了张大人的位置。为一次缺朝而罢相,这其中说不是早有算计,实难令人信服。何况张大人才将手下一众安排妥当,复无预警即刻换人,不又闹得政事堂方寸大乱?”

赵祯稍稍瞅向吕夷简,他仍无所动,自己也就不发作。

赵元俨正面冲着赵祯,行礼道:“陛下,这一桩桩,一件件,总该做个交代。”

“八皇叔说得恳切条理,是预备让朕真的能做出交代,还是做不出交代?”赵祯冷眼温言问去,熟料脚下已经不大安定,他觑见有几个大臣面向赵元俨,很是认同。

“为着匡扶社稷,臣才斗胆一言,陛下欲以朋党纠罪,可自打章献娘娘崩逝后,哪件误国之事与朋党有关?”

赵元俨说着,竟隐约有人附和“当真无关朋党”,“实在无的放矢”等语,赵祯只当听不见:“何着在皇叔眼里,朕乃误国之君了”

“臣,不敢。实在除却为人臣之忠,更有宗室情谊在,不能不说。”

“敢也罢,不敢也罢,朕已说过皆做无罪论,必当守信。”他盯着殿中这一片乌泱人头,耳中出现几番议论。赵祯轻咳一声,再次端起茶盏,就着茶汤吞下口水,平复着腿上哆嗦,过了阵问,“八皇叔,朕且问你,今日说得这番话,是自己的意思,还是别人的意思?”

赵元俨敞开双臂,大声道:“是大宋所有忠臣的意思!”话语间殿内群臣涌动,接连从最后面出来许多赞同之音,径直传到阶上,似全冲着赵祯而来,这次任是他聋了也忽略不了。

“原来朝中如此同气连枝,朕往日倒错看了。”赵祯强做镇定,侧向朱衍,“你去殿外问问,还有谁怀揣这般想法,命他入殿一言。”他打定主意,事已至此,索性扯个干净利落。

朱衍才唱了诺,殿后纷杂中忽有人扬声道:“臣有话说!”

“是何人?”赵祯问。

朱衍答:“陛下,是右谏议大夫蔡齐。”

“好,很好,上前回话。”

蔡齐走上前,行礼道:“陛下,臣听到孟王一番言论,有些话实在要替陛下质问清楚,以免陛下难开金口,伤及宗室情分。”

赵祯允了,蔡齐便问:“孟王,下官搏命问一句,章献娘娘在位垂帘时,王爷闭门不出,对外称有‘阳狂病{神经病}’,现时可是好了?”

赵元俨一愣,不禁勃然大怒,喝道:“你不过从四品的官,勉强能在殿后听训罢了,如何便来教训本王这些?”

“陛下金口玉言,殿上皆做无罪论,王爷在殿上,臣亦在殿上,怎么不能问?”

“虽是朕说得,也莫要为此事争执,你从四品,是不该对孟王言语莽撞。”赵祯出声止道。

赵元俨垂首而笑,心说你二人做戏亦是徒劳,本王今日可已有了主意。

欲知赵祯如何应对,且听下回分解。

1休假三日以上的官员需至文德殿横队朝参,称作横行参假,简称横行。

第一百零九回 垂拱殿蔡齐对孟王 御阶上赵祯思发落

赵祯这样说,蔡齐只得暂且打住。哪知趁着赵元俨暗暗得意,赵祯话峰一转,对蔡齐道:“你自此刻起便不是从四品,擢升为枢密副使,正二品,这下总更能说得。”

闻此言,赵元俨深感诧异,只打量着蔡齐,恨便宜了眼前这个程咬金。他未念及殿中还有此人能替赵祯说话,这儿皇帝怎会不自欣喜,只未表露出来罢了。遂望向殿中诸臣,那些得他阴庇的见着眼色,忙做“怎可无故连升五级”之类劝诫。

赵祯怎愿被这些人挟持,惟充耳不闻,对着蔡齐慢道:“等下即书写白麻,朕纵是个不肖皇帝,枢密使的任命却仍在朕的权辖内,你没得推辞,领命便是。”

蔡齐赶忙叩谢,赵元俨急道:“臣才说过不该随意任用,陛下当堂跃迁此人,竟是视臣视忠言若无物!”

赵祯问:“蔡齐,你告诉八皇叔,朕对你可算擢升随意?”他根本已然记不得此人有何不同之处,便将话机转到他身上自己应对。

“臣乃大中祥符八年的状元。”蔡齐傲然对曰,“因着文‘安天下于覆,其工可大’,先帝令高第四人入大殿中,以为臣有‘宰相器’,钦点的第一。如今陛下升臣为枢密副使,不过从了先帝意愿,怎能算随意?孟王这样说,是不信先帝眼光,还是不信陛下眼光?”

赵元俨愤然甩袖,背手反向对他。

“臣听闻先帝病急时,孟王时时陪伴左右,夜中留宿宫内,备显亲情厚谊。若说起来,孟王与先帝的忠义,可是比今日陛下还该深刻些。”蔡齐躬身说。

赵元俨哼了一声,道:“话不可如此讲,但先帝与本王乃兄弟手足,非要论也不敢假称不是。”言语坦荡,颇有元老亲族之威仪。

蔡齐闻言,直起身子笑问:“可先帝为丁王二人所惑许多年,下官怎未见过孟王爷规劝过?这倒是让人琢磨不透……无怪朝中暗暗猜度着,以为孟王爷乐观其成。”

“你放肆!”赵元俨伸着两指,对向蔡齐鼻尖,“休得胡言乱语,你可知枉皇亲者,依律少说徒一年,流二千里,你这是才坐了二品就想免官不成?”

“这是陛下的朝堂,尚轮不到王爷说放肆。”蔡齐丝毫不见惧意,朝赵祯一拜,“陛下,君子之言犹可议,何况王爷之行迹?”

赵祯乐得他二人争执,却不想失了这个新官,便阻道:“无谓为这些过往斗气,你只就着当下八皇叔的话有哪些不忿处,说来听听,别的以后商议。”

赵元俨听他这话茬,竟未说不信。

蔡齐此时遵旨开口:“王爷今日说得话,很有些忧国忧民的意思,禁中朝外确实不大太平。可从这些事,竟反过来冲陛下一口一个误国,一口一个交代,恕臣愚昧听不明白,孟王这打蛇随棍上随的也忒蹊跷了。这些本该是臣等不周,是臣等失职,陛下本该严惩的是臣等及坐王府观天下成败的孟王爷罢?”

赵元俨才要叱责,赵祯见势不等他难,先沉声道了一句:“皇叔持重。”赵元俨是故瞪了蔡齐一眼,静待他说完再收拾。

“王爷,向陛下问话万万不可如此无所遮拦。”蔡齐向他作揖,又转向赵祯,“陛下,司马子长说‘见兵事起欲坐观成败,见胜者欲合从之,是有两心’。似孟王这般,章献娘娘在世时闭门不出佯扮阳狂之症,如今借着陛下恩典竟能在殿上持剑踩履,不知感念圣荣,替陛下规劝办事不力的臣子,反而语带讥诮,说陛下误国,要陛下交代。只怕,这便是两心罢?”

“住口!”赵元俨未朝着蔡齐发作,反冲赵祯阶前逼近三步道,“陛下纵容臣子在朝堂上诬枉皇亲,口口声声说了这么多奸邪歹话蒙蔽圣听,下面这些忠谏之言,都打算置之不理了吗!”

他话一出口,殿中还有许多帮衬之音,此刻皆静下来屏息看着赵元俨举动。那些大臣原知他依仗太宗幼子的身份,又得元老亲近,在契丹亦说得上话,不免有恃无恐了些。算来他才入壮年,别看平时为人持重,当真想威压起一个年轻皇帝,势派自当有余。

但这般僭越还是头一遭。

李迪看向王曙,下巴随眼珠子向上撺掇,指向赵元俨,意思“八王爷今儿个可是风头不避了”。

王曙口开了又闭,半晌从胡须缝儿间挤出一句:“估是被说中心思失了方寸。”

李迪微微点头,侧首打量一番殿中众臣,不禁有些惊到:不提平日爱告假的那些在地京官看着眼生,独那些个看着眼熟的,一个一个都是先帝在世时的老臣子,天圣年间新任的都不知道被挤到了哪个角落。

宋绶亦瞥了一眼,小声疑道:“可惜王曾大人如今在河南府未到,但怎么让吕大人回朝,却半天不发一语?”又转头看着王曙,朝蔡齐那边努努嘴:“王大人是枢密使,不该只让一个副使替陛下辩白。”

“你年纪轻轻,哪懂这里面的道理。”王曙叹了一口气,不愿多说,默默听着朝上赵元俨对蔡齐指责。

“陛下!”赵元俨声音愈发宏亮,恨不得传到垂拱殿外面去,“纵使忠言逆耳听着难受,也不能对合了心意的乱臣闻之任之!”

“孟王不如直说,是要陛下听谁的忠言?”蔡齐也不再徒做讥讽。

“蔡大人方才说本王一口一个误国一口一个交代,是两心。敢问这里面,难道没有陛下亲口承诺在内?御口已开都能推诿至今”赵元俨再进一步,神色威仪愈甚,“陛下,恕臣斗胆,行事拖磨是为君大忌,臣虽懂得陛下昔日因有章献娘娘在,多半朝政不能参与,但此刻已是独自主政,想必陛下亦认同臣所言。”

说着,更向前一脚,语调转而持重,沉沉道:“须知天下等不及新君,拖耗下去耽误的是百姓,若是陛下仍以初政自居,不如遵从章献娘娘遗诏,要太后娘娘同参军国大事吧。”

赵祯心头一紧,暗忖:“到底将压底的话说出来了!”

可他眼看着赵元俨就差一脚踩在阶上,再也忍不住面上从容,皱起眉,朝殿上众臣扫去,目光中多少带了些求援的意思。可惜众臣都低着头,那吕夷简只立在殿中什么话也不说,蔡齐似也阻不了赵元俨,他这才觉得自己是孤伶伶一人,不知能依仗谁,心中愤恨:“还敢提大娘娘!若是大娘娘在世,看如何发落了你们!”

三人正自僵持,背后吕夷简忽开口道:“陛下,臣有话说。”

赵祯听到,压住面上喜色,快快允了。赵元俨微微垂首,目光从自己肩上穿过去盯着他。

未知吕夷简作何打算,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一十回 吕夷简借打赵允良 八贤王惹怒仁孝皇

吕夷简不看赵祯亦不看赵元俨,只眼眺前方道:“老臣在此处等了许久,无半个人出来议论朋党之乱,可见今日所言之事已非初衷。既非初衷,更商讨不出个结果,不如散了,一日争执太多于陛下于朝政也是无益,只吵得圣上头痛。”

赵祯觉得这主意好,也备着要顺势下朝,召人回后殿商量对策。

赵元俨哪肯错失此次良机,不理吕夷简的话,独问赵祯:“陛下,臣今日所说得可有一句虚言?”

赵祯想着赶快了结此事,安抚道:“皇叔是无半句虚言”

“那陛下这便是认同臣所言非虚。”赵元俨扬声打岔,全然不给他说完的机会,“如此,就请陛下快些遵从月初所言,命娘娘共参军国事,以正朝纲罢。”语毕,躬身立掌行揖礼不起,却仰首盯着御座,逼赵祯下诏。

这世上除了先帝与章献,还没有人敢打断过自己说话,赵祯这下惊大于怒,惧大于愤,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正自考量着对策,忽惊觉赵元俨目光早已欺来,对上的却非他的眸子,而是自己一只握着御座边缘,攥的铁紧,筋青血白,流着冷汗的手。

他鼻中倒抽一口凉气,身子也瘫软了下去,好似全部心思都被看穿,眼下纵有万般镇定可装,也于事无补。

“朕若依皇叔所言朕”赵祯言语终是变得吞吐。

赵元俨喝道:“陛下欲依臣所言,则请快快传旨去中书门下!”唬得赵祯更不知如何应对。

正是紧张之时,忽听人制止:“孟王爷且慢,下官还有话未讲完。”

赵元俨闻声知是吕夷简又要插嘴,恨说“总是这惯在背后插刀的老狗”。

吕夷简高声道:“孟王爷专挑陛下未准备的事质问,陛下还听了这般久,也算给足了面子。下官此时也想多嘴一问,望王爷能学陛下容人之海量,悉数作答。”

这搭腔让赵祯稍清醒些,紧着放话,叮嘱赵元俨说:“八皇叔心系朝政安危,且你与八皇叔都历经三朝,于情于理你问的事他怎会略过。”赵元俨也只能称是。

“王爷起初提到那西平之乱,敢问王爷手中可有兵权,知道流匪杀了多少人,团练遣了多少兵,西平有无探子来,朝廷有无对策去?”

这些事原本赵元俨无需记得,但他没想过吕夷简突然这样一连串质问,直叫他一愣,稍有支吾难以作答,最终只晓得派王德用到庆州这件,便说:“对策是有得,本王知道陛下已遣了枢密副使王大人前去。”

“王爷以为王大人不足以当此重任?”

赵元俨拧过脖子斜眼瞅他,讥道:“那西平赵元昊有熊虎之胆豺豹之心,用兵残猛军纪明厉,若是真有叛乱,仅凭王德用如何能够?”

“好,王爷这几句果真迁思回虑。”吕夷简这才转向赵祯,恭敬称,“陛下,王爷今日在朝堂上举动虽有冒犯,但总归是为社稷着想,不该怪罪。老臣也望陛下能思虑周全,边境事宜难有疏忽,必当派个亲近的人去才是。”

赵元俨思觉不对,心说:“我不曾理会谁去知庆州这档事,老狗为何要往这上扯?”

赵祯亦是怒火难平,暗忖:“叫你回朝竟是给我使绊来了!”

转念觉得他话里有话,琢磨一阵后,豁然开朗,幽幽丢出一句:“是该派个亲近之人。”说着,垂点食指,做了番思索道:“这样,朕想起赵允良自封颍州后,一直驻京未动身,不知道在做些什么。朱衍,你这就带一干天武禁军,去将他请来。”

赵元俨忙喝住朱衍,朝赵祯问:“陛下要传犬儿,何需天武禁军出动?”

赵祯看他又急了,偷纾了一口气,笑道:“碍着皇叔的情面,总要慎重些,朕明白他此时才睡下,又不能让殿上这一干年迈忠臣等着,没天武禁军怕叫不醒。”接着冲朱衍喝命:“还不快快动身!”待目送朱衍走了,复说:“允良是八皇叔一手调教出的,虎父无犬子,由他去庆州,皇叔总该安心。”

说起来,这赵允良算得上是赵祯的同堂兄弟。章献在世,担心赵祯受人暗算,自己会失了权位,便挑几个宗室子弟入宫,明着是与赵祯作伴,暗里也自权衡了一遍,届时从中择一为新帝。赵祯是禁中长大,生于多疑,活于猜忌,纵是自己想不到,身边也有人告诉他章献的盘算。

这赵允良便是其中之一,更是赵元俨的儿子,赵祯对他多有不满,老早就要打发他出宫,奈何章献不答应。至后来吕夷简瞅出赵祯对这班宗室子弟的厌恶,多次告诫章献小心赵祯与她离心离德,章献这才作罢,将他们送出皇城。但府邸,恩赐,荣宠一点没少过,更住在皇城根方便召见。赵祯早就筹谋,哪天远远发派了这些只盼着自己快死,好继承帝位的祸根。

说此话自然是给有心人听得,蔡齐便是其中一个,接过来对赵元俨笑道:“孟王爷,听闻赵团练白日幽梦缠,黑夜绮罗绕,这颠倒黑白的本事,也算他个雅望来处了。”

原那赵允良离了禁中,就成了个只有夜里醒着,随行首饮酒作乐,日头起来都在睡觉的怄人糊涂蛋,世人知晓者多对此戏谑嘲讽,也算是赵元俨的一块心病。

眼瞅这三人打算用赵允良要挟自己,赵元俨怎肯就范,便道:“犬子无用,多为臣教养无方所致,如今陛下要发落他去庆州,臣虽忧虑,但感念朝廷为横山一带兵乱隐忧所累,真要用人怎敢拖大不放。惜乎犬子蠢钝不胜大任,望陛下加派他人随从共去。”

赵祯也明白赵允良有几斤几两,怎堪担此重任。吕夷简嗤声笑出来:“哲嗣声望,东京城谁人不晓,王爷莫要过谦。若王爷坚持,下官则无礼问一句,王爷连令郎都管教不好,如何还能劝诫陛下?”

此话说得赵元俨脸上赤红怕人,赵允良确实是他落人口实处,他没得驳斥,遂把心一横,怒道:“陛下,犬子败坏的名声,已是反水难收,后悔无及,这便命人回去将他打死,换得臣满门清誉!”

赵祯端起许久不碰的茶盏,尝了一口,周成奉这才想起茶早该凉了,前面被这氛围唬到,忘记更换。赵祯告诉他无妨,喝些凉茶倒是让心静了不少,又对赵元俨说:“皇叔何必动怒,朕仍在朝堂上坐着,此等喊打喊杀,岂能准许了你?“

不知赵祯还要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一十一回 小官家自比汉献帝 老忠臣跪地侍君子

看着赵元俨面上生了窘迫,赵祯才能稍做从容:“皇叔何必动怒,朕仍在朝堂上坐着,此等喊打喊杀,岂能准许了你?人,是断不能让皇叔去动的,事,也确实掰扯不清”

他心中已备好了如何应对,正自说着,哪知仍是被赵元俨无礼打断:“怎会不清?臣正是因对陛下进忠,才疏于家教,对陛下的劝诫可是一片”

话音未落,赵祯突然开口高声问道:“皇叔的意思,这是赖朕耽误了你教子的时辰?”

这次轮到赵元俨微怔,他只沉住气思量:“儿皇帝此时怫郁已起,若就此恭顺下去,倒显得我色厉内荏。”于是复端出居傲不下的派头应道:“臣不敢邀功,但陛下既懂得臣苦心一片,为着江山社稷,便快些下诏,莫再耽搁。”

赵祯才用凉茶压下去了胆颤,听他这般的不依不饶,怒火终是被激起。不待他继续说下去,已将手中茶盏掷到赵元俨面前,‘喀嚓’摔个稀碎,指着他咬牙喝道:“尊你一声八皇叔,并不是叫你官家陛下皇帝天子!你当朕是早年的汉献帝,还是晚年的齐桓公!”他话在此处顿了一顿,本打算说“你该是等不及挟天子了”,却还是忍住,改称:“只能由着你在朕面前放肆撒顽!”

殿中众人见他这是被激得急眼,又自他得位以来,从未生过这么大的气,胆子小些的早已跪下,别的看有人跪了,也赶紧跟着跪。

赵元俨回首看着身后已跪倒一片,亦只得跪地拱手道:“陛下,自古明君怒是为苍生,庸君怒是为帝位,陛下本是明君,如何能将谏作谗,无端发怒?”

“孟王爷说得对。”蔡齐不咸不淡飘来一句,“先古神农氏夺有熊氏的权,黄帝叹:‘执斧不伐,贼人将来’,可见自古宗室兄弟中贼人也未必就少。陛下既是当今明君,是时候辨辨忠奸,认清何人对苍生有利,何人无端生事,对苍生无利了。”

二人嘴上针锋相对,看着难分上下,但赵祯知道,似现下赵元俨如此咄咄逼人,偌大殿中,四品以上竟没几个愿意出来反驳;蔡齐势单力薄,纵说着维护君主的话,满堂元老却找不到谁来撑腰。这是人心散乱的预兆,君臣失度的影子。

赵祯捺下脾性,尽力沉着对殿中问:“这朝堂是从何时起,朕要花如此力气去分辨孰真殊假?你们这些跪着的,平时许多自诩肱骨之臣,绝不轻易曲膝。而今虽在地上,但心中想得,究竟是埋怨是愧疚,朕亦不得而知。好比八皇叔说近两个月来诸般恶事,皆与朋党无关”

说着,赵祯‘腾’的站起身,冷笑道:“可怎会无关?你们该比朕清楚的多!”

讲罢,居高临下瞪了这班朝臣一眼,拂袖而去。

朱衍匆匆忙忙宣:“中书公事具闻,殿内已无事。”然后紧跟在赵祯后面送他。

殿中人人屏息噤声,气氛好似凝滞冻结,个个面露惨灰。独赵元俨站起身,俯视着蔡齐道:“蔡大人,已经下朝,何苦在这儿继续演着忠臣戏码。”

蔡齐本不愿搭理,可还得闷哼一声:“下官不能尽责直谏,还要等着陛下的发落,且身为人臣,便只有夙夜不寐,以侍君子,没下朝一说。孟王原不是有君子之名在外,为何不懂得这道理?哼,想是真假已无庸赘述。”

“那蔡大人便在此地,逐条分辨真假,慢慢候着陛下抬举你,这新官安安稳稳的坐好罢!”赵元俨丢下一句,昂首离开。

赵祯从垂拱殿出来,带着周成奉阎文应疾步往文德殿走。

他吩咐周成奉,文德殿内不能留人,有事再传。周成奉唱个诺,赶紧一步去支开那些内侍宫女,瞥见一些尖利的物什,自作主张挪开些,为不叫他碰着。接着听到脚步声,便开门迎赵祯入内,把阎文应堵在外面,再将门拦上,与这几个知道内情的守在门口。

赵祯面色苍白,扶着榻几坐下,粗着气,闭着眼,目中眩晕难消散,血中酸麻涌上头。

“混账!”赵祯朝榻上一拳捶下,压着嗓子低声喝道。他咬牙切齿,几欲命人杀了赵元俨,却碍着方才闹的这一出,得保他的性命,此时他倘或出了什么三长两短,谁都会赖到自己头上。且赵元俨威名在外,纵是契丹夷狄,也都给他面子,轻易动不得。

“这厮定然是算好了的!”他在心中暗骂,“人而无礼,胡不遄死!老贼真乃相鼠矣!”赵祯又砸了一拳在榻面。“胡不遄死,胡不遄死!”殿外尽是冬日寒阳,殿内全似阴翳冰凉。自己身为一国之君,竟在众目睽睽被逼到墙角,丢了脸面事小,方才若没有蔡齐顶着,怕就真随了赵元俨的愿,书写一诏答应了。

他揉压着太阳穴,后怕得紧,日里总说杨太后在朝中有些根基,孰料已勾结了赵元俨。看着方才的架势,年迈之臣被她收买了的不下五成,她这是何时下的手,倒似绿毒腐铁,无声无嗅。赵祯琢磨着,前阵子在寿昌殿设宴也是白设了,吕夷简今日说话也不痛不痒,独这个蔡齐尚可一用,可惜人小势微,言不能服众。

“一群半截入九泉的猖狂老贼,是想掀起什么波澜!”赵祯挥手将榻几掀翻,叮铃咣啷台屏香炉香灰洒落一地,“周成奉!”

“奴婢在。”周成奉听到里面召唤,赶忙进屋回话。

“去传蔡齐面圣。”他说着忽觉嗓子嘶哑烦躁如火燎,补了句,“给朕备茶。”

周成奉躬身回道:“陛下,方才朱衍说蔡大人还在前殿里头跪着呢,似是不能为君排忧,自觉失职。”

赵祯一愣,赶忙吩咐:“快去将他带来。”

周成奉得令下去,不一阵儿已将人带到。他这一来一回,见地上的香灰还未收拾干净,恼得盯着阎文应不放,怪他没替赵祯遮掩。

这厢赵祯问:“方才朕退朝了,你还在垂拱殿里跪着?”

蔡齐便将对赵元俨说得话复述了一遍。

赵祯轻叹一声:“要跪也不该是你跪,你这般实诚,倒显得有错的是自己,更不免有人说你惺惺作态。再者你又是替朕解围,若是有错,那错的岂不是朕了。”

“是臣思虑不周。”

“朕并非责罪于你。”赵祯说完摇摇头,“朕的意思是,你非但无罪,且有功,莫要说些推诿的话,日后有嘉奖收下便是。缀余的不提,想你也清楚,此刻教你过来正是为着方才朝堂上那一出。其间的隐忧你明白吗?”

第一百一十二回 文德殿赵祯权进退 慈寿宫太后患得失

“陛下是指无人帮衬臣等,担心朝中已经无人可用?”

赵祯颔首:“正是,不怕说些失了体面的话,朕估摸着早有人笼络了这班老臣,其中不少候着朕示弱,出岔子,又或落下风。今天这一幕,朕也是早就料到的”他想起昨儿个杨太后无故遣人去寻来的两方砚台,即便没找到什么证据线索,仍不信其中无猫腻:“只未成想动静这么大。”

蔡齐虚声长叹道:“陛下虑深计远,且容臣陪同思索对策。”

“不急,对策留给你回府慢慢去想,时至今日也不缺那些功夫。”赵祯看了一眼周成奉,又把这几个内侍撵出门外,“眼下紧迫的,是闹清孟王到底蛊惑了多少人,有谁能对付了。”

“微臣愚见,依前一刻众臣的反应,凡是侍奉过先帝的老臣都要彻查。”

“这不用你说,朕已派人去做了。”他所指得自然是范仲淹,可是范仲淹许久没有新消息,赵祯对其着实有些光火,可自己也明白不能全赖他头上,只改问蔡齐:“按说你也是先帝时候过来的,竟无人拉拢?”

蔡齐垂首自嘲道:“想是臣今早还只是个从四品,职微权轻不说,更接连得罪过陛下与章献娘娘,就无人看得起了。”说完抬头,忽地对上赵祯目光,见他盯着自己的样子直勾勾狠厉厉,心中一凛,赶忙赌咒发誓:“臣对陛下忠心日月可鉴,若有半句虚言,刻意欺君,则死于乱棍之下,尸身鱼蚀雁啄,逆魂地狱不超。”

听他搬出这种说辞,赵祯才意识到自己定然心性已乱,自己看起来定是十分狠戾。却仍未说信与不信,就着他的话继续问:“你说得罪过章献娘娘,又是何事?”他实在也不记得这人何时触过自己的逆鳞,又不愿蔡齐以为自己未在意过他,便只提章献。

“天圣年间营建景德寺,罗崇勋{天圣年间内侍省都知}要臣为娘娘撰一篇gē gong song dé的文书,刻在景德寺前的碑上,并许诺臣这篇文章若做得好,保不齐能参知政事。但臣觉得章献娘娘把持朝政多年,功有过亦有,二者如何能舍一,臣决断不了,便迟迟未下笔。”

赵祯见他述说往事,倒是不觉他面有愧色,便就默默听着,心中虽莞尔,面上仍冰霜。

“臣于是刻意拖延,当间罗崇勋也来过许多次,都被臣搪塞回去。他便在章献娘娘跟前说臣妄自尊大,以为臣仗着先帝清道传呼的荣宠,便目中无娘娘,实是井底蛙耳。”蔡齐说着这事,赵祯听他声调持平不悲不喜,观他脸上悠然不争,倒似当作趣事一件。

“更早一些,估摸陛下都不记得了。”蔡齐继续道,“臣曾dàn hé郭圣人姊婿,时任保大军节度使的钱惟演,望陛下恕臣专喜猜疑揣测无度,却不知那时是否将圣人也惹到。”

赵祯点点头,已记起这个就是当年,王愧云替哥哥王齐雄杀人案求情时候,带头出来阻挠的那个,暗忖:“愧云当年还怨恨过这人,谁想今朝朕竟让他助了。”遂道:“朕不记得,圣人想也懒得放在心上。你这些说出来于谏官仍算功劳,孟王一伙倒是看得不长远。”

赵祯叫他把头凑近一些,悄声道:“说会方才的事,朕先前派了个忠心的人去打探,始终没有消息。想来因为他不过是个七品的官,本以为他平时说话信誓旦旦有些能耐,现在看朝中大员没几个将他当作一回事的。今日你既已是枢密副使,这些日子必会有人去替你道贺,你抓住机会摸清那些老臣的底。”

蔡齐称是。

“另有一事,朕欲你此刻先书一纸名册,将朝中可用之人的名字写下来。”

蔡齐得令,赵祯便叫人进殿研墨,几个内侍调匀后复退下。蔡齐站到案前,向赵祯言谢取用后,挽袖执笔略作思索,便开始细书。殿中寂静,惟有衣袖作响,蔡齐边写边问:“本以为陛下升王曙王大人为枢密使,在朝堂上合该说几句才对,却始终不发一语,不知算不算可用?”

“你这话是替朕问出口的,还是你果真如此以为?”赵祯看着阎文应点的茶,他的眼珠随乳白茶末打着璇。

蔡齐止住动作,稍稍抬眼看了看赵祯。

赵祯端起茶盏,喝了点热茶,他终于得空休息。“只剩你我君臣二人,为何还不把话说明白了。”他阖眼倚在腋几上,从口中悠悠吐出这几句,“王曙手中有实权,辈份又极尊贵,名望亦高。他这要是与八皇叔对上,朝中必有许多人随附,那时就是两派人势成水火,你难道要朕早早的见到这一幕吗?”

“何况”赵祯睁眼,茫然看着前方,“不知王曙的岁数还能撑几年,要他出手,机会怕只可用一次。”

蔡齐笑道:“臣还怕陛下没想过这些,真是自作聪明。”

赵祯浅笑不答,只盼着他快写完,自己着实累了。

却说殿前出了这么大的事,杨太后自然一清二楚。

早上众人请安退下,她仰首见天上云薄风厚,不愿出屋受吹,想着唤女乐来唱唱本。因宫中禁曲乐的诏令还未消,仙韶院便只敢送来四五个歌板色,演个《棋盘法曲》而已。正唱到“没来由风波起,只为保定了俺”,杨太后便瞅见有内侍在门口对锦瑟说话。祖筠注意到她微微侧首看了看,于是使眼色替她打住这几个女乐。

“无事。”杨太后听见曲乐声乍停,调头慈声吩咐,“继续唱罢。”这班女使又自管自个儿的演起来。

锦瑟收了消息,进来对杨太后贴耳转述。杨太后只随着曲子摇晃脑袋,指尖稍作摆动,别的不作它说。

她怎会不知那孟王虽有名声资历身份,到底算不得权臣,怎可能一次说服赵祯,这她原本便不放在心上。只是一连几日,她与赵祯“母子”二人之间未莫提相见,即便替他来传吩咐的内侍都没有半个,她偶尔念着抚养的情分,也会做些哀叹姿态。

“自何时起,我也这般贪得无厌起来。”她想着,却有些瞧不上心中这种无谓优柔。总归得拎清楚,这没什么好埋怨的,左右谁也留不得一个盼着分羹割权的人在身边,若非他还算仁义,没暗中使什么坏,没准哪天自己亦被遣去看守皇陵,甚至丢了性命都未可知,哪儿还能在这里自在。只是不知道这份仁义是真是假,倘是假的,他能坚守到几时罢了。

倒是真有一样她放不下

第一百一十三回 棋盘会太后唱齐王 廊头阴枭鸟啄人眼

倒是真有一样事,杨太后如何逞强也放不下,即是陈琳现况如何。她不便打听,实在命谁去都不好;更不愿打听,若消息徒令自己增添难受,还不如当作他死了。说来她都觉得可笑,自己身为当今皇太后,却为个内侍牵肠挂肚,也不晓得陈琳有没有福分受得起。

祖筠斜眼看见炉烟已尽,便下去呈一碟新的香药焚上。杨太后只觉身旁无物,身边有人走动亦不上心,惟懒懒斜卧在罗幔侧,深吸一缕她置换的东阁云头,阖眼暗忖:“皇儿,切莫怪为娘的对你不顾情分,实在这积年的怨恨,非退一步便能消的。”

歌板色唱的曲声传至她耳中,她亦跟着呢喃低吟起来:“楚王他暗设杀机,俺1必须紧紧防提”

说来这朝堂中不安宁,六尚局也未见得好到哪去。

赵元俨公然顶撞赵祯的事,一早传遍了掖庭,刨去那些朝外禁中各自勾结的,下面的宫女内侍也都各有心思。素琇得到消息,自付待赵祯忙完后,必会唤自己去梳头解乏,任是得宠如尚馥芝,赵祯要她也不及要自己般迫切。遂将八件顶竖柜敞开,取出一罐蔷薇油。素琇起盖轻嗅,觉得柚花味道似有些淡,许是前阵子天气反热的缘故。可这蔷薇油中能开窍辟秽,行气止痛,纾郁解虚的功效,靠的全是降真香与柚花这两味,若是味道淡了只怕劲道不足。

她找了个人来问太府寺可还有柚花存着,有则要来一些,那小厮便去打听。待他走一阵还没回来,素琇只觉干等着也无用,忽忆起素琴是做司苑的,她既协理禁中花草瓜果种植,兴许留下了点,便往尚寝局去借。

才走至宣佑门内东廊阴影处,迎面见着内东门司的徐内侍领着几个宫女,各自捧着些物什,悄声嘀嘀咕咕往她这边来,神色瞧着有疑有惊有幸有祸,不知发生了什么。打从升了梳头夫人,素琇便很少与六尚局的攀扯闲谈,这些个小女官看着都面生,不知是从哪里迁得。

徐内侍见着她,向她作揖道:“原来是梳头夫人。”身后的女史也都说了万福。

素琇问:“徐内侍是要去发放衣料?”

徐内侍笑答:“上面至今没有指示花样颜色,这些只是新近取索的香合。”

素琇点点头:“那便不碍着徐内侍做事了,先告辞。”

她正要走,徐内侍匆忙阻住她,连带着后面的宫女都面露难色:“咱多嘴问一句,夫人这是去六尚局?”

“正是”素琇瞧他们一个个神情有异,便生了些疑窦,“莫不是有何不妥?”

“夫人真的不知?”徐内侍弯着腰,做出一派紧张神色,稍靠她近一点道,“这本不该乱说”

“徐内侍两个月前说这不妥的话”素琇佯嗔着打断他,“可是叫我好生大病一场。今儿还是担待担待我胆子小,千万别再给我沾染一身的秽气。”

“这叫怎么话说得。”徐内侍把头往后一收,讪笑道,“那日原是我对不住姑娘,本该陪姑娘一齐进后苑摘木犀花,但咱现下不也是好意嘛。”

“罢了罢了,我也是担不起这好意。”素琇笑着推诿,“且我若真无事,本极少回来,回来便不能耽搁。况那qing tiān bái ri的,六尚局更是人多的地儿,能有什么古怪。”

“可不就是qing tiān bái ri的人又多,愣闹出这档子事才古怪。”徐内侍扭头朝走来的方向看去,“现在到那儿估计还要闹得凶。”

听他说得模糊,素琇抿抿嘴,反倒是记起往日夜里在延春殿附近撞鬼的事。这刻恰站在日头照不到的角落,身上愈加发寒,深吸一口气仔细着问:“到底如何,不如讲明些好。”

“不是我诨说,夫人此刻过去,只怕要被吃人的鸟儿啄瞎了眼。”

原来十月十九那夜,赵祯与颢蓁起了争执,出门经过报琼阁后面瞅见墙头怪鸟怕人,遂放话要见到枭鸟的宫人都尽驱赶之责。掖庭中人此前听了何典仗不吉之言,本就容不得它们落脚,如今得了口诏,更是不能放过。或鸣锣,或掷石,或长竿挥舞,或槐沙弹弓,竟比宫中捕秋蝗那阵还用心热闹,只是成效却未必如人意。

那些枭鸟好似通识人性,学得十分精明,夜中安静在墙头树杈站着,鲜少对熟睡之人扑棱招惹,反而白日宫人各自忙活离了寝房,它们却飞来盘旋。枭鸟原该畏光,夜里捕食,如今连光都不畏,全不知是何东西勾着它们的馋虫。方才有个宫女独自回寝房,走至一条无人夹道,正是高阳挂堂的时辰,怎知夹道四周忽响起几声呜咽咕鸣,她知道是枭鸟复来,只觉扰人便加快步子。

正迈腿,眼前便闪过一个黑影扑至她脸上,饶是一个大活人,也被这怪鸟扑倒在地。她赶紧手脚并用的驱赶,才一伸手,紧跟着便是眉下有锥心剧痛传来,似牵拉骨髓般,惹得她撕心裂肺恶号尖叫。这一嗓子哀嚎将在寝房休憩的人都惊动着,闻声而至,却眼见乌漆漆的一团!怕有十数只枭鸟,正在那宫女周身缠绕。

众人立马拾起长杆花锄要打,临到跟前却止住脚不敢靠近。原来那些精怪般的黑鸟,正一口一口叼啄着地上人儿,听到脚步声,似受了谁号令般,齐刷刷的回头望向她们不再动作,明黄眼珠闪着毒戾寒光,紧闭尖喙传出咕呜闷苦。地上的宫女见枭鸟停下动作,急扯着嗓子呼救,这几个来帮忙的,才想起不能干看。

有个带头胆大的,跟身边人换了一根最长的竹竿,伸过去打。群鸟并未惊慌,却也不做停留,猛然窜起,又去别处守望了。几人凑到宫女跟前,她手捂左眼痛哭不止,血水顺着指缝流出。大家瞧她受伤耽搁不得,有的认识她是尚功局的,便去请示看看能不能送她去粹和馆处理。

“可送去了?”素琇问。

“送是送去了,可陪她去的人回来说”徐内侍长吁一口气接着道,“她的左眼珠子,却被枭鸟啄掉吃光,现今只剩个血窟窿。”

“吓!”素琇攒眉惶遽,神情大骇,吞咽着口水说,“这么可怖,怕是该禀告圣人了。”

“已去禀告了,但如此邪性,夫人还是得留意,莫要过去最好。”徐内侍劝道。

素琇已然惧了,早就打起退堂鼓,便同他打探光禄寺,太府寺可还有柚花剩下。

“九月重阳大宴那阵,因要拌酒做糕点酥饼,未知是否被圣人用光了,只是”

第一百一十四回 内东廊素琇惊受袭 坤宁殿颢蓁断新案

徐内侍想了想,忽忆起曾替尚馥芝送过一箱柚花给杨婠,遂告知素琇,却又道:“只是说了也是白说,你怎可能去向杨美人讨要。”

“那敢情,不如徐内侍能借我个胆子。”素琇笑答。她在心中掂量,若是那小厮要不到柚花,只怕蔷薇油的香味不足,赵祯纵嘴上不提,保不齐暗暗记上一笔就糟了。这种事没法存侥幸,她计较一番后,仍是得找素琴去借,于是告别徐内侍,朝尚寝局走去。

往北拐出内东廊,素琇行至一条潮氤夹道。她走了几步,隐隐觉得周围十分安静,连衣褶间的摩擦亦听得清楚。加之穿隙阴风吹得身子有些发寒,她不禁攥紧了袖口,扭头前后打望起来。原以为才出事,怎么也会加派巡守,结果仍是四下里静悄悄一片。这条赭红澄瓦的小径分明齐整明艳,被方才故事唬了一唬,现在看倒似泼血惨黄,颓墙乱垣,原本不长的路段竟似失了边界。

“都是吃干饭的,圣人的旨意未出就不动作,如何能指望他们。”素琇硬着头皮碎步疾走,嘴中小声嘀咕,虽说得尽是抱怨辞令,也不过给自己壮胆罢了,“也是,不过几只怪鸟,传得邪乎,却不定如何的添油加醋呢,犯不上”

咕呜——

她正迈着脚,头顶忽穿来一声哀鸣。心绪一断,素琇全身打了个激灵,僵直脖子,脚尖点地不敢落下,缓缓斜着眼抬头望去——只见一团黑影凌厉如闪电,恶狠狠向她扑来。

坤宁殿中。

鸢姒捧着一盒名唤“宜爱”的香药,在一旁侍立。颢蓁只叫人寻得,却没说要换上,现下顾虑不到这许多,她正听惜墨转述前殿的纷乱。

待惜墨讲到赵元俨与蔡齐的对峙之词,颢蓁伸出手指轻点桌面,让她暂且打住。“孟王莫非是有何把柄在人手里,抑或官家有把柄漏了出去?”她略作思忖,“否则他何必如此铤而走险,公然求全责备,没事找事非要究则到底。一个先帝时的老人,纵然颇有威名,实权却不大,若要细探,朝中还是有些能人可压住他的。”

她问惜墨:“除了那个叫蔡齐的,今日还有何人替官家说话?”

“再有就是吕相公{宰相称相公}吕大人了。”惜墨答。

“吕相公?”颢蓁疑道,“吕夷简?他不是被罢去武胜了吗,怎么转眼翻身成相公,难道这么快便回来做宰执?”

惜墨讪笑不知如何作回。

颢蓁见她面有窘迫,摆摆手道:“也是糊涂,你能懂什么。”

言语间,芹香忽从外屋进来报:“圣人,六尚局那边出事了。”抬头看颢蓁等着她回话,继续说:“有个宫女瞎了只眼。”

“这档子事也来烦我?”颢蓁蹙眉道,“你照例去过问一下是何缘由,看着责罚便是。”

“只是这次并非宫女厮闹,实在有些蹊跷,奴婢怕做不了主”芹香音量愈说愈小。

“哦?那说来听听。”颢蓁倾到榻上,坐得十分稳当。

芹香遂将徐内侍说的故事也传了一遍,待她讲完,颢蓁已从榻上站起来,踱到她身后问:“这些畜生闹得这样凶?坤宁殿却也没见着过一次。”

“想必是圣人这边人气儿旺,正气足,此类妖邪怪鸟都不敢来招惹,便是前阵子后苑凶成那样,也没见殿中有何不妥过。”鸢姒悄声接话道。

“这殿中的人净受欺侮了,还旺什么旺,足什么足?”颢蓁气道,“前儿个你被尚馥芝掌掴教训,还有脸回来说呢!纵然本殿瞧不上你去搞得门门道道,可你打着本殿的名号,她也敢动手,是真当她坐了中宫主位不成?”

她一掌拍在几案上,怒道:“原想着这几日读着经文,焚着佛香,是该发发慈心,不理这些俗人。但却不能一个个得寸进尺,连畜生都要欺上门来。这些鸟便同那尚馥芝一个德行,拿着别人的慈悲当作口粮,喂饱了一肚子烂心肠。”

又指着芹香说:“你去,找太府寺的取个铁笼,带人把那些枭鸟都逮进里面!一个不够再添一个,总要将这些畜生捉干净。”

芹香得令退下,惜墨问:“圣人,抓起来后如何处置?”

“烧死。”

这二字听得惜墨一怔,急忙劝:“连着几个月无雨无雪,正是干燥时辰。宫禁曲乐,祈雨祭祀的事官家正在四处张罗,起这么大的明火,只怕官家不喜欢。且才有两位娘娘附葬永定陵,还大赦了一通,何况奴婢记得……祖宗有规矩不得随意采捕,咱们一下杀死这么多鸟儿,屠戮生灵这几个字说出去也是极大的话柄。”

颢蓁自然明白这道理,太宗有《禁采捕诏》,真宗有《禁采捕山鹧鸪诏》,纵是丰年害虫都能从中得些苟且。宫中女眷内侍始终只驱赶不杀死,多半也是因这缘由,只是她方才联想到自己才恼了,趁着身边有人如此劝,便问:“依你说该如何?听芹香报的,这些东西是没来由的学精,人不伤它,它要伤人。定不能再养着了,只会养得愈来愈猖狂。”

“这该如何处置奴婢则不懂。”

“只出一张嘴,你自是活得容易。”颢蓁啐了她一口,坐回榻上,“本殿身为皇后,人都杀得,偏几只鸟的命动不得,说出去谁信?我在这儿心中向善,官家却未必领情,只当我没能耐!”她气呼呼的命鸢姒将宜爱香燃起,接着闭目不语。

待惜墨嗅到一股澄清香气,她气儿也消了点,才开口说:“所谓‘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哪儿可能无端生妖异,纵是后苑的事不也通晓个大概后,近来都安顿很多。这群枭鸟胆敢啄人眼球,未必不是之前尝到过甜头,既如此则有迹可循,断了它们的根儿才是正途。你去招人打听打听,这畜生是在何处最为逞凶。”

惜墨称是:“芹香那边还抓不抓?”

“你都跟了本殿多久了,还问得什么傻话!”颢蓁瞪着惜墨道,“官家是百姓之父,本殿便是百姓之母,明知枭鸟欺人,怎可能饶过?不能一次尽数烧死,也要敲山震虎才行。”

说着扭头看见鸢姒,越看越想到尚馥芝,烦道:“你这几日少在本殿面前晃悠,去叫太府寺的多找几盒宜爱香来。”

鸢姒小声应着,垂首退下了。

惜墨看着鸢姒的样子,叹道:“原一个叽喳骄横的姑娘,从雪香阁回来后,说话都和蚊子嗡嗡一般,要论起她以前在坤宁殿也没少被责罚,怎么只被尚美人打了几下就成这般模样,哪有这般娇贵了?”

第一百一十五回 宜爱香意可附骨肉 脱俗世惜墨忧入魔

“闭嘴!”颢蓁听得气不打一处来,“你也知道她此前只是在坤宁殿被罚,莫说她,这宫中任谁被本殿责罚都是应该的,可被尚馥芝责罚是个什么理?她敢动到本殿的人,是乱次超伦的事,隔日必要收拾了才行!”

惜墨提这一句不为挑唆,实则觉得鸢姒自以为捏准了颢蓁的脾性,佯装委屈的模样令人生厌。她既见颢蓁反而动怒了,赶忙低声回:“奴婢知错。”自此不再多嘴,只管看照起宜爱香的火候。

颢蓁拾过《无量清净平等觉经》,就着香气默默诵读,想隐匿去心中恼意。只读了两句,又开口说:“这香气味倒是清明,可惜宜爱二字颇为脂粉,白玷污了它洁净持醒的秉性。”

“去太府寺收香那阵,听交付的念叨,说登记在册的是意可香,而非宜爱香,也不知是否拿错了。奴婢怕圣人的交代出了岔子,遂将登记的小厮唤来仔细问讯,他答奴婢,意可二字原是近来一些文官间流传的名堂,还说若是求此香的人听见意可这名,许是更会喜欢的紧。但奴婢不敢胡乱改了称呼,起初便没报,那小厮还因私自更改物什名册而遭了责罚。”惜墨答。

颢蓁微微颔首:“罚得无错,但一个太府寺的小厮如何能知道文官间的事,你闲着便将他传来盘问清楚这名字的用意。”

惜墨躬身道:“奴婢明白。”

“意可”颢蓁虚声喃喃,“意,志也,心所识也。可,{上冖下肉,读肯}也,{上冖下肉}则附骨肉也意可则以心识做骨肉这名字确似有些智慧处”

惜墨听着这些全然不懂的语机,静静瞧着颢蓁阖眼参经的侧脸,好奇颢蓁几时起还会在意下人自作聪明的话。因想不出来,便偷偷用鼻子深吸一口气,别过头不愿多看。如颢蓁头先所讲,连着几日下来她都在读经焚香,脾气未收敛多少,但嘴里“会当作世尊将,度一切生老死”等话却没少提。

任她怎的没学问,也明白间中离尘脱俗的味道。她不禁暗暗担忧,颢蓁年纪轻轻,别是就信了出世避世那一套诓人的说法,胡乱跟着修行去才好。

惜墨偷偷掰扯手指,数着近来颢蓁去过玉清宫的日子,见过哪些僧道方外人,喝过多久的茶,聊过几段的话,但手指用完也理不出头绪,惟有作罢。

及至傍晚,芹香回来报:“圣人,枭鸟捉了二十七只,用了四个笼子,统统放在殿外。”

“竟有这般多?”颢蓁缓缓睁眼,“可抓齐全了?”

“圣人恕罪,奴婢办事不利。”芹香合指道,“这些鸟实在机灵不畏人,起初能抓住也亏了奴婢们靠近时,它们立在枝头连跑的意思都没有。等捕完这些,剩下的见着罗网的影儿便不晓得飞哪里去了。”

“嗯…”颢蓁点点头,“能啄人的鸟怎可能蠢笨,你说说看,这些大鸮该如何处置?”

“依奴婢愚见,不如找些宫中善射的内侍宫女,将余下漏网的一并射下来。奴婢们私下说话,有提过这类禽畜性喜呼朋引伴,不除尽不能消,只是官家仁善,恐不肯。”芹香声音逐渐淡下去。

颢蓁合起手中经书,轻轻摆到榻几上,才缓缓吐出几个字:“杀,最是容易”便不往下说。

杀虽易,想无波无澜却难。按理说这些鸟儿已伤了人,任赵祯如何心善也不该留着,怎奈他起初只吩咐驱赶而非射死,搞得颢蓁自觉绑手绑脚,好不痛快。

“你们在哪搜寻得最多?”她按下烦心问。

“别处虽零星有那么几只,但都呆滞打蔫,想来是白日不爱动弹的。直到了六尚局寝处,忽现乌泱泱一大片,且一个赛一个精神。”

颢蓁哼笑一声:“纵是痴哑了也听出来,这分明是祸起六尚局。”

“圣人,那奴婢们这就去”芹香跟着她的话茬,赶忙接道。

颢蓁打断她:“今日太晚,改明儿个一早你带人去搜,瞅瞅有什么脏东西引来这些不详之物。外面逮到的那几只先留着,尚不到杀的时辰。”说完,便叫芹香退下。

芹香叉手称是,小步离去。待外屋的门合上,颢蓁招呼惜墨靠近些,冲她低声道:“夜里去向周成奉借几个人前去盯着,要机灵的,别露出影儿,我估摸着这里总得有个不平静处。今儿去捕这些畜生,让那歪斜肚肠心中无底之人知晓,或许要动作。”

“奴婢明白。”惜墨答应,转头又笑道,“真难为了圣人,为些畜生收敛脾性。”

颢蓁白了她一眼:“连个主意都没有,在我这儿摆个什么先师道长的款儿,胡乱揣度本殿的用意!”说着,她起身走至外屋坐下。

她并未训错,郭颢蓁如何能为几只枭鸟收敛?全因朝堂诸事,定非平地风波而已,保不齐何人便紧紧盯着后宫,候着谁出岔子。连杨太后胡乱框出来的闹鬼一说都能借机发挥,这枭鸟多少算作天灾,且极不祥,任意射杀难保不会是口实。与其盲眼驱赶,不如彻查清楚,断了根源。

现下只盼着,这得是个**才好,毕竟只要是人做的,总该有纰漏。

却说芹香带人到六尚局来并未见到素琇被伤,看官以为为何?她实是被人救了。

你道是谁?竟是素琇久未受过其好脸色的素浣。

下午素浣才拐过弯,即碰见前面有人被枭鸟纠缠。她见幸而仅有一只,遂鼓起胆子合眼冲上前,从后朝那东西狠命捶了一拳。这一拳打到男子身上虽只有绣花的力道,但对鸟来说足以。枭鸟被打落在地,紧收敛羽毛爬起来,瞪着二人一阵后,两下便飞走了。

素浣这才看清自己所救之人,脸稍垮了下来。“你怎么回来了。”她冷冷问,“可有伤着?”后面这句关怀,倒也不全然是场面话,这世上谁若救了谁,救人的反倒不易再起坏水。

素琇惊魂未定,双手捂脸蜷缩在地,身上打着颤不肯言语,没一阵儿终哽咽抽泣起来。

素浣双眉半拧,才想开口挖苦几句,却还是忍住,改将她扶起来说:“快别哭,这些畜生欺负你一次你就哭,平日佯装着多心高气傲的劲儿呢?”

素琇闻言,胡乱抹干净眼泪,看着她说不出话,半天才道:“你到底还是比禽畜好些,千般挤兑也不至要我性命。”

素浣“呸”了她一脸:“贼死了仍是贼,马蜂养的闺女没良心,半点不懂谢恩,可怜我白救你了。”说着,朝她肩头砸了一拳。

素琇破涕为笑,乐说:“你这一骂一打,兹当扯平了。”

“想甚美事,救命之恩哪就那么容易抵过,不如你打我一拳再去撞死,也是个扯平。”素浣说着,扶她一路往寝房走去。

第一百一十六回 借柚花浣琇暗生疑 时机巧素琴险破局

素浣素琇推门入到寝房内,见素琴也在。素琴向素琇说了万福,见她脸上似有泪痕,因稍凑上前问:“这是怎么?”复面向素浣:“你欺侮她了?”

素浣冷笑道:“自是她有点头疼脑热就是我惹得,她现在是梳头夫人,大着我几节,我既不是命妇更不是主子,到哪儿去扯断她的发丝?”

“还说不是,这嘴里几番儿的绕圈子说话。”素琴拉着素琇坐下,斜瞅了素浣一眼,也将她摁到座上,“都是一个屋子里住过的姐妹,何苦见面就搞得皆不舒坦。”

素浣闻言,直觉耳根发热,叫嚷道:“你分明是已认定我心黑,我懒得辩解于你!”

素琇赶紧仰头看向素琴笑说:“非是素浣姐姐如何了我,却是她救了我才真。”接着便将方才的事讲述一遍。

素琴听着脸上变色,仔细着打量素琇,没瞧出什么毛病,这才宽慰说:“谨慎着没伤到皮面就好。”

“姐姐好偏心,说是一个屋子里住过的,便从来只关照她,我这救人的就保定了没伤没痛?前一句还在冤枉我,后一句便糊弄过去,我这儿还没搬走日夜坐着呢,当谁记性不好。”素浣越说气越足。

“你这心眼忒小,她到底少你几岁,何苦与她计较这些?”素琴讲着,见素浣瞪过来,改口,“我错,你哪是与她计较,是我不对,快让我来看看你这金贵脸盘。”便做势要朝她脸摸上一把。

素浣气出笑,拽住素琴手臂,甩到一旁:“我大人有大量,放过你们一回。话说,今儿你怎地回来还比我早些?”

“头先听说西边那个夹道出了鸟啄人的事,将苑子里的花锄长竿都拿了个七七八八,我怕无人收拾,再踩坏了花圃,便回来照料。”素琴坐到她身边说。

“你手下的典苑,掌苑,一干女史都是吃闲饭的,这点小事都需劳你亲自过问?”

素琴嘴角稍顿,愣了片刻,笑道:“近日事忙,我安排她们去观稼殿雪香阁帮手了,我不愿去看人脸色,这边就只剩我一个最清闲。”

“哪是清闲的事?这分明欺负你性软好拿捏,有受打赏的机会都瞒着你,你还当别人全是好人。”

“是是是。”素琴乐道,“我若记得人坏,第一个不放过你。”

“呸!听不懂好赖话,我今儿才发现你怎的净把黑水往我身上泼。”素浣伸手指着二人,“无怪你们姐妹一心,同气连枝,都是一般的忘恩负义。”

素琴端出笑脸道:“好家伙,这么容易生气,说话也没个边。却说你,你这么早回来倒是为何?”

“阎副都知说今晚官家怕是要在后殿过夜,又或后夜才过去福宁殿,必是不用人进御了,我这才回来偷个懒,让素节在哪儿盯着,呆一阵再计较。”

聊到这儿,素琇才想起自己要借柚花,道:“糟糕,你那边清闲了,我这边却注定要忙。”转头拉着素琴胳膊说:“姐姐那儿有没有余下的柚花借我?听内东门司的说,圣人怕是将太府寺的柚花都用尽了,可我这儿还有紧要用,不能耽搁,这才来讨。”

素琴托腮思索一阵,唇贴着指腹不瞧她,缓缓道:“我这儿好似也没了,本就不是这季节的东西,你若要菊花倒还剩许多。”

“这可怎地好…”素琇哀叹一声,“也罢,暂换个方子用罢。两位姐姐莫怪我无礼,没空说些别的,我要快快回去了。”这便站起来往外走。

素琴惦记她路上别再被枭鸟伤到,对素浣说:“你莫要偷懒,一道送送她,两个人安稳些,也别叫那边素节一个人当差。”

素浣拗不过,只得携着素琇出来离开寝房。

素琴支起窗子,见这两人走远,便倒了盏水与自己吞下。也不晓得怎地,打早上开始眼皮便跳得勤,方才正在花圃忙活,忽就流了一脑门子冷汗,心悸乏力。她回屋正歇息,这两人突然没头没脑闯进来,倒叫她稍稍慌了神。转念一想,这实是有菩萨相助,遂强忍住不痛快,说笑几句打发走二人,又探至外面左右环顾,瞧着仍无她人,终放下心能继续做事。

素琴打开立柜,从中取出两件一尺半长木匣,掂一掂重量,摆一件沉的在榻上,捧着另一件轻的来到花圃。她从角落拾起花锄,开始一刀一刀狠命深刨地下湿土。因常对这院中的花圃自行松土,没几下已有半尺深。素琴开启木匣,里面是满满净净的象牙色花叶。

她从中抓出一小捧,灌进才挖的洞里,正要埋,忽听身后有人问:“姐姐这不是一盒子的柚花,怎的诈我说没有?”

素琴身子一怔,她似能察觉到背上刺来怀疑目光,鼻息沉动缓缓吸入冬日凉风,盯着面前土穴不语。这片花圃落于寝房后,日头向西拉长了墙壁暗影,地上结板的块土随冰霜而蚀肌硌骨,映得寒气袭人。

素琴只呆呆半跪着没有转头,素琇向她问话她不知怎的回答。待片刻后,一阵凉风吹化了她额上冷汗,她这才稍静下心来,仍先自顾自拿着花锄将土堆埋。一坑平整了,再起身向前一点,继续埋首锄下一个坑。

“你怎又回来了?”她躬身铲挖地面,继续背对着素琇,不紧不慢问,“这些花是年中才开得次品,用不得。你瞧我这儿不也用它来做肥?如此的东西必不能拿去给官家用,我是为你好。”她说着,终堆起一脸笑意,拐过头望向素琇,此刻才见是两人一同杀了个回马枪。

素琇沉默半晌,眼光顺着素琴手中花锄延伸到土里,没看出个所以然,又跃到木匣中,分不清好坏,适才开口道:“素浣说分明记得姐姐还有些藏货,只不肯拿出来罢了。我当姐姐不再心疼我,更兼求得紧要,便想问个明白。”

语毕走近木匣,蹲下身子捡出几株瞧了瞧:“姐姐忒小心了些,这里头也不见得都是次品,让我挑拣几株能用的也好。”

素琴柔声道:“如此则整匣带走罢,我本意并未想瞒着你,惟心疼你在官家跟前须一步一营,我才自替你做了主张。”

“你倒是操不少闲心,管她死活作甚。”素浣打岔说。

“合着只有我操闲心?你不管她死活为甚复带她来找我。”

“自然是眼热你只对她好,寻思着挑拨呢。我在你二人眼中从来都已坏透,特意叫她当面揭你的短儿。”

“好了好了,快回去当差罢,莫要误了事。”素琴笑着将二人往花圃外推。

素琇向她谢过告辞,往前走了几步,见素浣面有心事。素浣亦注意到素琇的眼神,二人对望片刻,皆稍稍侧头斜眼向素琴看去。

但见素琴仍在原地目送着自己,嘴理乐着喊“去吧去吧”。

哪知素琴喊着,脚下却往旁边土坑踹了一踹。

方才锄地失了准头,不小心露出花圃土中埋着的腐骨烂肉。

第一百一十七回 皇城司花圃揪奸人 坤宁殿夜半审婢女

当日赵祯后半夜才至福宁殿就寝,做司灯的素节也被拴在那边不便回房,屋子里只剩素琴一个。自打素琇迁去了福宁殿旁阁分住,情况多就如此,她亦早就惯了。素琴吹熄灯火,倚在窗边阖眼静静守着,她着实有些疲累,想是冬日来了易犯困,很想倒头睡去却又不敢。

她垂首小憩,尽力竖耳静待着外面动静。下午打发走了那两个,她一个人将花圃中的土都松了一遍。这花圃中虽多少用了些暖室塘花之法1,然只于边角围起三尺高的纸墙,并未加盖成室,当中随意凿地缏竹插了几只花,看着不成规矩。若非素琴常用牛溲{牛尿}硫黄掺和粪土浇灌培溉,摆铜锅沸水于期间,催使这里面升腾起肥料臭气,单从外面瞧还真不晓得这里有人打理。

她种得净是些冬日兰菊,开花也不稀奇。倒是人人都惊异墙角的一颗木棉,竟入冬后也偶绽花苞,真真娇艳胜红梅,妖娆似朱槿,却不道那树是吃了极好的肥料,滋润必然远胜别处。

素琴头上愈来愈沉,正坚持不住,忽听窗外有“啪嗒”一声。她猛地睁眼,知是人来,随手披了一件锦缘褐色小袄,便走到院门口,对外小声问:“这咱晚了,是何人在外面?”

对面不说自己是哪殿哪阁的,只回:“有娘子吩咐,阁子里的琉璃灯碎了一盏,耳房中也正巧缺个能合适更替的,遂日里曾遣人来取,却没看上眼得。后来再要,自此就没得消息,这才叫我来问。”

“这老晚能问什么,司灯在福宁殿,别的也不在这院里。”素琴道,“若有紧要的,只管先同我说即可。”

“也妥当。”对面压低了声音道,“再要,实已不关那一盏两盏的事。碎的那盏,恰伤了掌灯的宫女眉角,娘子担心,今日伤到女史,明个伤到别的圣人妃子可该如何?便就遣人来过一趟尚寝局带了许多灯样儿回去。可方才娘子说‘只看灯样儿也无用’,待天明了欲再派人来看看进出货的账簿,别是有人从中窝了钱去,置备的全是次货才好。”

“宫中用度出入该归内东门司,太府寺管。”素琴压重声音回她,“怎么也查不到尚寝局来。”

“如此最好,我这就回去复话,只望尚寝局能真的干净些,别出了纰漏反误赖到娘子身上,说是娘子督察不紧。”那人放下话,便在门外辞别。

素琴听着她脚步声走远,转身回到屋里坐下,滞滞盯着窗上月光微亮,顺手拿起床头一方帕子,没来由得胡乱揪扯。外头偶有传来几声枭鸟呜咽,钻到她耳中,只叫她心思越疑,眉头愈紧。听那人的话茬,明日不知会有多少人来,最怕有皇城司的在内,谁晓得会否将此处翻个底朝天。

方才胡乱应承了那人要清干净尚寝局,可也非一时半刻能做好的,素琴指节生白,力气用大,一不小心扯劈了左手指甲。她这才回过神,嘬着手指匆忙来至花圃,趁着所有人都已睡下,拾起花锄将下午松过的土重新刨开。

才深挖了一个土穴,露出洞中白骨烂肉,她便听四周近处传来“咕呜”一声,纵料到是枭鸟闻见腐肉气味凑了过来,心下依旧发毛。素琴扭头看了一圈,果然黑夜中,数十双眶黄仁黑的眼睛,飘忽在每一桩缏竹上。她惊觉这些鸟儿的眼中,似都写了一个“饥”字,盯着她的神采,贪婪如虎豹,凶狠胜豺狼,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她稍挪了挪身子,却见这些咕咕辘辘的眼睛似波浪般起了动静,素琴明白这是枭鸟将来抢食,却不明白它们眼中的食是自己,抑或穴中腐肉。

她一咬牙,用花锄将洞中腐肉捞起,朝远处抛去。紧着周身一阵风卷尘动,悲鸣喜欲,扑食争抢,吞咽咀嚼,一块肉转眼已消失不见,竟不知落没落地。素琴猫着身子,眼珠扫向别的寝屋,生怕惊醒了哪个不开眼的小宫女,手上却也不闲着,立刻摸准第二个洞开凿。她心中惊怕,动作不稳,多少磕碰到竹竿硬土,每每发出闷响,又吓出她一身冰凉。

才撬出第二个土穴,众鸟业已凑上前。洞里腐肉生蛆,十分稀烂,恶臭比前个多了不少。素琴用花锄向外勾扯,却无奈哪里被绊住勾不出来。眼见枭鸟离她愈来愈近,她知自己难以全身而退,唬得双眼翻白,瘫倒在地,就要昏厥。

正是危机时刻,四面陡然翻出几人,夜能视物般,用手边木竿乱石将这些恶鸟打落驱赶,精准异常,赶上手重些的,绝不留这鸟儿性命。手起利落无声,素琴脸上血浆乱溅;坠地咕呱乱鸣,花圃栏内哀啼连连。

那几人须臾间已驱走杀光了这些匪鸟,为首的闪至素琴跟前,提楞鸡子般将她从地上揪起。素琴起初仍是恍惚瘫软,待对上面前人眼睛,神识归位,开始手脚并用踢打不息,嘴里嚷道:“何人胆敢夜闯六尚局,竟不要命了吗!”对面理也不理。

她朝四周瞥去,这么大动静,却无一间寝房掌灯开窗,不知谁能听到她呼喊。再看这些来人,纵乌云遮月瞧不仔细,她心中业已猜到个六七分。素琴一时觉得自己只怕命当归矣,也想不出何办法,只剩高声呼救一途。

才要张嘴,这人也开口低声道:“蠢才。”接着一个手刀劈上素琴喉管。素琴只觉眼前发麻,喉咙似被压住,疼痛欲呕,却发不出多少响动,身子上力气被系数卸去,乖乖叫人揪着离开了尚寝局。她一路被带过庆寿殿,眼见这群人身怀宫城钥,能开闭宫门,不是内东门司便是皇城司的,她知挣扎无用,已放弃了。

坤宁殿前堂灯火通明,殿中只留着七八个当差的熬夜相陪。颢蓁端着一册上古三代的旧籍,正挑篇翻页,惜墨进屋凑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她听了,掩嘴微微打了个呵欠,倦声吩咐道:“带上来。”

惜墨高声传话下去。

不一会儿,一个皇城司的将素琴带至颢蓁跟前,扔到地上,再作揖说“人带到”,就退后一步。素琴颤巍巍从地上爬起,一见颢蓁,赶忙磕头跪拜,不发一语。

颢蓁问惜默:“这是什么时辰了?”她只顾继续看书,并不搭理地上人儿

“禀告圣人,已经子时了。”

“嗯。”颢蓁颔首,腾出一只手端起半盏茶。

未知颢蓁要审讯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1培育温室的方法,白居易有“惯看温室树,饱识浴堂花”。

第一百一十八回 动私刑椒房审双婢 透内幕惊诧内帏人

上回说到素琴在尚寝局夜半鬼鬼祟祟不晓得做些什么,被皇城司的抓个正着,带至坤宁殿。

殿中灯火晃人,素琇俯首贴地,心中惴惴,杏眼惊慌,只盼着能逃过一劫。颢蓁将手中书简扔到一旁,端起半盏茶,放到嘴边才想起等下还得以休息一个多时辰,少饮些为妙,遂将茶盏摆回去,倚到凤榻一侧懒懒对阶下说:“可知就因你,本殿至此时未方便就寝,独此一条也该要你的命。”

素琴闻言,声泪俱下,叩首不止,哭道:“奴婢知罪,圣人饶恕奴婢罢。”

“既知罪…”颢蓁眯眼揉着太阳穴烦说,“便说说都有什么罪过罢,轻者只发派去尼寺也可。”

“奴奴婢愚钝,可做司苑不似别的,少有窥见凤颜的机会,实在不知何处能触怒圣人。奴婢在尚寝局,也算与人相处和睦,纵是别人间有个厮闹差池,断不会与奴婢相干。奴婢没甚本事,徒留一点恭谨谦卑尚可以说道,对上交代置办妥当不敢妄言,对下差错补漏救急未曾大声。莫非奴婢乱剪了苑中珍花贵草,种错了应季枝木,还是姑息了哪个宫女,叫她们娇纵惯了,惹恼圣颜?除这些,给奴婢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踏错一步,求圣人可千万不要听那些个妖邪之人信口胡言!”她哭得情真意切,若是寻常事,确找不到什么纰漏。

颢蓁趁她交代之际,端详着她容貌,只见她面上无妆,唇清眼肿;头上随意挽了个髻,碎发乱垂;内着烟色抹胸,及膝素棉背子,敞怀褐色小袄;一派寡寡淡淡,十分柔柔弱弱。“你估量着将本殿话茬,堵的面面俱到便算交代过了。”颢蓁悠悠道,叫人听不出她怒也与否,“说来说去,是想说本殿毫无凭据便抓人,冤枉了你?”

“奴婢不敢!”素琴磕头连连,“求圣人明察,奴婢自幼入宫”

“你们方才去尚寝局时她在作甚?”颢蓁打断她,改问后面皇城司的。

“禀圣人,这宫婢半夜不睡觉,在外面刨地,不知喂那些枭鸟吃什么。”皇城司的答。

“奴婢只是夜里难以入眠,起身照看花圃,这本就是奴婢职责所在!”素琴慌忙辩解,“那些枭鸟不知为何凑近,奴婢便抛土以击之,绝非喂食,圣人明鉴,宫中枭鸟并非奴婢圈养,奴婢哪有这本领!这几位皇城司的来时,赶上奴婢差点就被恶鸟啄死,若真与奴婢有关,奴婢早已避之不及。”

“住口!”惜墨叱说,“尚未叫你回话,实在逾矩!”素琴听见,赶忙噤言。

颢蓁哼笑一声,仰首托腮,凤眼微垂,睥睨着她道:“已给过你机会,你仍枉作聪明,是打算自讨苦吃了,可知本殿并未打算与你浪费口舌?交代不交代,斟酌清楚。”说着,将一旁茶盏往地上一摔,啪嚓稀碎。

惜墨吓得身上一抖,以为颢蓁恼了,赶忙劝:“圣人息怒。”又对素琴厉声道:“还不自己掌嘴!”

素琴听见,马上狠狠给自己两巴掌,嘴上依旧悲泣说:“圣人保重凤体,莫要因为奴婢动肝火,奴婢确实不知该交代什么,能说的绝无保留啊!”

“你再拿个茶盏过来。”颢蓁语气不咸不淡。

惜墨听话,紧着递了个新碗到她手里,颢蓁接过来又掷到阶下。惜墨不懂她要做什么,只以为她心中光火,急说:“这宫女敢胡言乱语答非所问,奴婢这就”

颢蓁摆摆手。“冥顽不灵。”她指着门口懒懒吩咐,“去将这些碎片收起来,撒到殿外前院去,打发她去那上面跪,别叫她的血脏了这堂上的地儿。”又对别的内侍说:“到园圃寻块石头叫她伸臂捧着,她若不交代,便再加一块,若稍放下来,烟烫火烧便是,宫正局那套你们合见惯了的,该不需本殿教。”说着伸手,惜墨搀扶她起身,转往内殿走。

素琴不曾想过这些碎瓷乱渣是要用到自己身上,早已冷汗如雨下,哭喊饶命,悲诉冤枉。

颢蓁似是不闻,只对惜墨继续嘱咐:“剩下另一个,带到后面去。”

惜墨忧心这样用刑会叫赵祯不满,小声道:“不如交给官家,横竖抓了两个人,怎么讲也是有猫腻。”

“这点小事,本该你们早就查明了来回我!”颢蓁瞪她一眼,“宫里一年死残多少人,要不是事关秽鸟,哪里需要劳烦我出来审讯,分明后宫之事,你还要知会官家,是觉得篓子捅得不够大?何况”她顿了一顿:“这两个不供出背后正主,一齐送到官家面前,官家正为朝堂之事烦闷,谁知有没有空处置。或急笞死,或不急随意打发,都是不了了之。”其实她深知赵祯为人谨慎,断不会如此敷衍。

惜墨默然不语,扶着颢蓁走到中廷,招呼鸢姒问:“另一个放哪去了?”

“放在西梢间,有两个皇城司守着。”鸢姒冲颢蓁说,“奴婢这就去将她带出来。”

“不必。本殿亲自去看。”

颢蓁声音寡淡,倒让鸢姒一愣。惜墨冲她苦笑,扫过她身边,轻声丢下几个字“这是真火儿了”。鸢姒点点头,朝正堂与西梢间各打望了几眼,讥笑一声,不再多言,疾步去搬椅子。

几人行至西梢间,那两个皇城司的正守在门口,见到颢蓁,作揖问安,开门请她进去。

屋内人瞧门被打开,初冬夜深风冷肆窜,一股脑的吹了进来,冻干了她身上冷汗,叫她不由打了个激灵。她从地上挣扎起来,才瞅见颢蓁个影儿,便又扑通跪下,大喊饶命。

鸢姒先从外头进来,将一把椅子摆在当中,站到椅背后头。接着颢蓁慢步走近,惜墨扶她端正坐下,她看着柴火堆旁这人,冷眼逼视,缓缓开口,狠狠笑问:“连婕妤倒是不消停,是怕本殿太过清闲,才替本殿找些事做吗?”

原来这与素琴一同被抓来的,竟是连溪芠报琼阁的棋巧。她素知颢蓁厉害,被抓起来时虽做好了准备,真见到面还是惊恐不安,一时语塞。

“这倒好笑。”颢蓁眼中毫无笑意,“一个说自己愚钝,结果本殿问一句答十句,一个平日看着胆大妄为,如今连气儿都不会出。”

棋巧不敢对上颢蓁目光,转看惜墨鸢姒,这两人俱是盯着前方,头也不低一下,搞得她眼睛不知放哪。

“说,她这次又出了什么幺蛾子。”颢蓁问。

棋巧默默抽泣,嗡声回说:“禀圣人,不敢说谎,只是报琼阁坏了一盏灯”她这就要将方才在门口与素琴的对话复述一遍。

第一百一十九回 凄厉声夜浸坤宁殿 鼠弹筝漫弹问虚实

哪知颢蓁根本不打算听,只静静看着棋巧,夜风萧萧亦不如她眼神寥寥。

棋巧话说一半,被她盯得发毛,声音逐渐小了下去。

颢蓁见她不再言语,才一字一句道:“说真话,尚有一丝生机。”

棋巧干吞了一口口水,哆嗦着回:“奴婢奴婢说得是真话。”

颢蓁眼角一抽,十分生气,要知她叫人去尚寝局埋伏,果就如她所料抓到了这么两个,且素琇被逮个正着不说,更牵扯到了报琼阁。她最恨下面这些人不守规矩,那连溪芠又是不规矩惯了的,平日在身边谄媚奉承,也就没下狠手,如今可不能这般轻易放过了。

毕竟慈寿殿,垂拱殿还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呢!自己身为皇后,如何能叫后宫乱事为人所用?

“你们报琼阁中,竟无一人聪明,以为本殿如此轻易便能打发。”颢蓁尽力压住脾气,沉着性子讥讽道,“不动刑,这套早就编排好的套词,说出来就没半分可信,是料定本殿捉不到端倪,又或以为本殿性直可瞒,否则何不多用些心思?”

棋巧闻言磕头不止,声声入骨,不要命般咚咚咚的以额撞地,直至磕到眉上血肉糟烂,才抬首哭说:“圣人,奴婢若有虚言,便在这里磕死也甘愿。”

颢蓁挑眉冷笑:“你宁愿磕死亦不肯说实话,看来这内情是比要你一条命要紧得多。”

棋巧正不知如何做应,只见颢蓁“噌”得从椅子上站起,冲自己喝道:“一个个当真寻思本殿有时间同你们耗!本殿偏不信要你张嘴比要你这条贱命还难!”接着叫门口一人进来,吩咐:“这女史是好样的,忠心护主不肯说实话,你们招呼招呼她罢。”

这人听了,凑近一点,谄笑着回:“圣人,为着交差,咱们皇城司里多少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招数,圣人若放心,保管叫她张口,却不伤她性命。”

“圣人!”棋巧听他这么说,在旁颤颤巍巍嘶喊,“奴婢奴婢真得已经具实以告没法再交代什么了!”

“你叫什么名字?”颢蓁厌恶这人嘬脸歪嘴,只斜眼看着他问话,“在皇城司多久了?”

“禀圣人,奴婢叫永元,在皇城司四年。”他知是机会,赶忙多说几句,“哪怕是系风捕影的勾当,只要给奴婢机会,万事也能揪出一二,说到底,谁都不干净,哪儿有空穴来风的”

“多嘴。”颢蓁根本不愿听这种话,轻叱打断,“安心查问清楚自有你好处,没得在本殿面前净说些歪理。”接着起身离去。

永元赶忙陪笑,点头哈腰恭送她出屋。

他本想讨好颢蓁,不想颢蓁并不理这一套,心中略作轻蔑:“到底是个女人,再跋扈亦成不了气候。”待外面无声,他挺起腰,转而吩咐另一个高挑的:“去将柴车上的牛皮筋卸下来。”

那人瞪他一眼,两人入司时间相差无几,如何他便能使唤自己?

永元看他不动手,一步迈到他跟前,盯着他说:“圣人将此事交与我处置,你难道聋了?”

这人冷哼一声,不打算与他计较,暂就照做。待卸下柴车上的牛筋后,永元去了棋巧脚上布鞋,要将她手指脚趾根根反绑拽开。棋巧挣扎大骂,永元拇指使劲,朝她后脑哑门穴一摁,叫她一时声断音绝。高挑那个瞧出来永元是什么意思,凑到他耳边小声说:“鼠弹筝已经被太宗废了,你怎敢私自用刑”

“轮不到你教,我自有主意。”永元接着问,“你试试拽得可够紧?”

“你自己试来,这好坏亦不干我的事,上面罚下来,我不担着。”

永元冷笑道:“莫说好坏,等阵儿我同圣人禀明你违令,你料担得起担不起?”

这人眼珠子往地上一瞟,知道永元为人心眼极小,又会蒙骗,叫他逮住机会,自己确无好果子吃。这样一琢磨,暂就将就着替他弯腰拉扯每根皮筋,见棋巧指头都张到最开,皮筋头儿都套到了旁边柴棍上,全然掰不动,没好气得说“好了”。

永元很是满意,走到棋巧侧边,掐着她下巴,拧过来冲着自己,恶狠狠问:“等阵儿我们俩各取柴棍一根,对着这些牛筋拨弹击打,你估摸至拂晓,你可还有指头没肉绽筋断?”说着,便伸手挑拨了一下柴棍上的皮筋。

手上这一下回弹抽打,棋巧虽吃痛,却也还能忍。因方才点穴处传来憋闷之感,头上晕眩说不出话,她连求饶也无法做到,惟能默默摇头。

另一边惜墨扶颢蓁回到殿候暖阁。

颢蓁为着如何处置枭鸟已十分头疼,方才绷了弦发了火脑仁疼,待回到寝处才稍倦怠下来。这一松懈,脚下便有些不稳,她伸手轻压桌沿撑住身子,暗暗深吸了一口气。

“圣人,已丑时了,快些歇息为好。”惜墨见她如此疲乏实在不忍,凑近她耳边低声劝,“过一阵还要向太后娘娘请安,不能没精神提防她的问话。”

颢蓁倦眼轻垂,柔声吩咐:“方才瞧的那本书再拿来与我,与其贪睡一刻,不如索性熬夜还清醒些。”

“想处置恶鸟的法子不急于一时半刻,待审问清楚那两个,说不准也就能有办法了,奴婢担心的是圣人的身子。”

颢蓁眼睑无力,强撑打趣道:“抓到的是报琼阁棋巧,也算好事一桩,至少该不与太后娘娘有牵扯。我前儿个还总有些奇怪,娘娘怎么连鸟儿都能招来,这都什么通天本领。”说到此处,又顿了一顿,继续道:“报琼阁曾向玉清昭应宫的道士要来掺了月事血的淫符,打算烧给官家喝,幸而叫张新发现,我一时慈悲压下去了,如今这符灰还在我这儿。后来她藏在耳室中的任意车,白玉云床,还有诸多淫具被我瞧见,我罚她,官家竟替她求情。非要说,穆清阁雪香阁那俩都没她这般出格,早知发展至今日状况,如此一开始便不该放过她。”

“不该放过她。”颢蓁顺着胳膊坐下来,定定重复一遍,望向烛火悠悠叹道,“我一时慈悲,竟是傻了。你快去将书取来。”

惜墨明白拗不过她,只好前去正堂。才迈进去,已听到哀嚎阵阵,断断续续嘶哑凄厉,不是素琴是谁。惜墨暗忖这才没多久便似耗尽了力气,不知西梢间那位如何。她拾起书卷,又绕回寝阁去,一来一回都没听到多少棋巧的声音。

她将书简交付颢蓁,疑道:“正堂那儿,尚寝局那个司苑叫的瘆人,可梢间却无动静,不知是这位棋巧姑娘太倔,还是那两个皇城司的办事不力,不出真格的。”

第一百二十回 阴门骨私藏报琼阁 宝慈宫公审连溪芠

惜墨正觉奇怪,屋外忽传来棋巧讨饶的叫声。

原来永元对棋巧动这鼠弹筝之刑,牛皮筋专绑在手脚指骨节处,又兼是五指外翻向后栓到柴棍上,绷得死紧,一时血淤不疏,也不至十分疼痛。他二人反复用木棍敲拨这些皮筋,骨节上便如弓弦来回抽打,不多时便手脚筋麻欲断。

永元叼着一根木签,翘腿坐在一块石磨上,眼见着指节落绑处已由红转紫,肥肿不堪,更有血水渗出,知这便是麻劲儿要过的征兆,心中得意越敲越快。

棋巧因被他点了哑门穴,只能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响动。只是随着手脚痛觉愈发清晰,她呲目干呕,全身剧抖,泪水汗水鼻水一齐蹦出,混着流进自己嘴里。

永元嘻嘻笑着,露出一嘴黄牙,伸出手摸了摸棋巧手指,觉得时机已差不多,便拔下木签,朝她每根手指最肿那块,狠命扎下去。一时鲜血渗出,棋巧十根手指,就似十条血肠,淋淋洒洒滴到地上。血疏而通,剧痛袭来,棋巧倒抽一口凉气,这才感到这时皮筋抽弹已如钢刀刮骨,挑甲抽筋。

永元怕她这就忍不住疼昏过去,解了她哑门,却命另一人从后掐住她脖子,不让她能出大声,更不叫她有机会咬舌。他自己则起身走到棋巧面前蹲下,笑道:“姑娘手绑在身后,瞧不见发生了何事只道疼,我都可怜你遭这么大的罪,却遭的不明不白,咱这就告诉姑娘是怎么回事。”

说罢,捏了捏棋巧脚指,取出方才用的木签,慢悠悠用劲钻到棋巧脚指肉里。木签并不很尖利,钻得一慢,便搅烂了她皮肉。“棋巧姑娘可要谢谢咱们。”永元边钻边乐,“这血堵太久,指头该废了。”待脚指亦全放了血,棋巧也似被抽干了力气,双眼翻白就要晕死。

永元叫另一人放开她颈子,自己顺手给她两巴掌,将她打清醒,坐回石磨上,拾起木棍继续弹拨。如今皮已绽肤已裂,每敲一下,都是在chi luo血肉上深割一刀,不知何时便可瞧见斑斑白骨。棋巧终能出声,拼命嚎叫,哭喊饶命。只是她这叫声于永元来说,倒似丝竹弦乐一般清脆悦耳。

他阖眼摇头,似听着曲儿般慢慢说:“人与贱畜无异,不吃苦头不能听话,棋巧姑娘你说是不是?”

棋巧吐出的字半点不成句子,但每个字单听都像个“死”字。

她这声音传得老远,比正堂那边受刑的素琴更有过之,直至传至颢蓁耳朵里,颢蓁心中不忍,嘴上却对惜墨说:“你还担心她不招供?赶紧去让那两个人动静小点,别打搅了本殿观书。”惜墨于是前去传达颢蓁的吩咐。

永元得令,从草垛抓了把草塞到棋巧嘴理,笑说:“姑娘招了罢,不招又喊不出来,多受罪。要不然便稍小点声,否则咱只能找针线将姑娘的嘴缝起来,只怕咱手粗脚粗,缝得不严密,姑娘一想喊,自己将嘴唇撕成好几瓣就不好看了。”永元越说,越想着那画面,直觉有趣,忍不住大笑起来。

棋巧的三魂七魄早已不知丢了几个,死去活来,死时如挺尸只出气没进气,活时如火烧想蹦起却落地。

她终忍不住,向永元暗示自己要招了。

永元瞧出她的意思,根本不理,他还有许多手段没出来。只是另一个看不过去,道:“我看她已打算供了,你再不去请示圣人,叫她成痴哑疯妇,可什么话都回不了。”

“多事!”永元瞪他一眼,起身去找惜墨交差。

惜墨对颢蓁道:“这人倒厉害,正堂那边儿动静那么大还没招,这么快棋巧却先招了。”

颢蓁叫惜墨扶她起来,两人往西梢间走。“要么那个司苑嘴硬,要么棋巧招的不是实话。”颢蓁问惜墨,“你方才瞧见那两个用的什么手段没?”

“奴婢瞅见了,倒是常人不能忍的。”

颢蓁点点头:“且听她能招些什么。”

二人说着已瞧见永元在门口恭迎。他弓着腰朝颢蓁走来,恭敬道:“等下圣人若觉得她仍不肯说实话,咱还有更厉害的法子对付她,圣人将此事交与了奴婢,奴婢必使出浑身解数,绝不辜负”

“行了。”颢蓁看也不看他,“自然有你的好处。”这就走了进来,对外吩咐:“将门关上,离远一点。”另一个皇城司的不语出去,屋里便只剩三人。

颢蓁忽闻到一股恶心味道,不禁掩鼻皱眉,朝棋巧看去,原来她受不住酷刑,早便溺将出来。她往后退了两步,略有心软,遂命惜墨去替她松绑。

惜墨走到她身后,从柴棍上解下皮筋,劝说:“你不如早些坦言,还不至受这些罪,等下可别嘴犟了。”这些牛皮筋一松开,其余紧绷血淤的地方也通畅了,棋巧瘫在椅上全不能起身,忍不住大哭起来,可惜眼中泪水已尽,除了呼号再无其它。

惜墨替她把双臂掰至前方,颢蓁扫了一眼她这四只血淋淋手脚,指头皆已向后掰至僵直难堪并拢之苦,一时半刻好转不回来。她依旧冷冷道:“若有所隐瞒,便不止这点痛。”

“奴婢交代”棋巧目光呆滞,缓喘粗气说,“只望圣人听了以后,能可可怜奴婢,赐奴婢速死,莫要经经受这苦了”

清晨,慈寿宫前。

却说昨夜抓人之事,虽未惊动多少阁子,却在六尚局私下被传开。素琴大声叱人那阵,夜中尚寝局许多宫女早早听到了动静,只趴在窗后稍开了一条缝,借着月色向外打望。是有一些个平日与她交好,想出去帮忙,却被屋内见识多的宫女拦住。

她们在宫中呆的久,能认出这些是皇城司的,便知是上头办事,认不出的,也猜得到大概,皇宫大内,总不可能有匪人闯入只为掳走个宫婢。她们警告这些蠢钝的侍女,叫她们千万拴牢了嘴,别传出什么去叫哪位主子怪罪。

只是天下无不透风的墙,叮嘱管教再紧,也挡不住有人犯傻,还是被别的局子知道了。

六尚局知道,杨太后自然晓得。

她虽生疑,却想不透。

眼见今日请安人中,连溪芠未至,已明白她脱不了干系,便问颢蓁:“连婕妤身上抱恙?竟不派个人来回话,圣人可知晓怎么回事?”

颢蓁面向杨太后,轻描淡写道:“连婕妤犯了些错,儿臣正罚她禁足报琼阁。”

杨太后问:“未知何事?”

“并非大事,不足细述。”颢蓁笑答。

第一百二十一回 阴门骨私藏报琼阁 宝慈宫公审连溪芠

杨太后怎会相信,既出动了皇城司,只怕赵祯都已知晓,遂笑说:“连婕妤这个人,一向稍欠遮拦,但贵在不争不抢,瞧着是个和善的。若无大错,也不必禁足了,叫她来请安罢。”

颢蓁亦笑说:“虽说无甚大错,却也是戴罪之身,儿臣以为还是不要逾见凤颜为好。”

杨太后笑容渐沉,稍作凝视后,缓缓问:“你起初说并非大事,现在却不似小事,可无论大小,你都刻意相瞒,究竟为何?”

颢蓁一愣,明白不能再绕圈子,只得稍向前欠身回杨太后:“儿臣无所隐瞒,皇城司昨夜子时在六尚局逮了两个人,一为司苑素琴,一为报琼阁连婕妤贴身女史棋巧。”

“夤{yin}夜出阁,必有所图。”杨太后道,依她知颢蓁的性子,她也不问审了与否,只问,“供出了连婕妤何事?”

颢蓁不言。

“不能说?”

“太过污糟,只恐脏了娘娘窗笼{耳朵}。”颢蓁答,“且事犯颇重,心机过深,有众多妃嫔在场,间中或有机敏好学之人,亦说不得。”

尚馥芝闻言知是暗讽自己,凤眼翻白,朝杨婠瞧去。杨婠面上含笑,冲她微微颔首示意不需理会。

杨太后却不放过,沉吟一阵后道:“即是如此,可有知会官家?”

“近来官家事忙,儿臣暂将其扣于报琼阁中,备来日官家朝堂上风波平静了再做相告。”

尚馥芝听着,冷笑一声,对杨婠小声道:“该不会是将人屈打成招了,如今不敢带出来对峙。”

杨婠轻轻摇首,仍面冲杨太后,含笑挤出一句:“莫要乱猜,连婕妤平日与圣人交好,若无事何必拿她下手。”音量虚不可闻。

尚馥芝眼珠子飞向她,又拉回来,悄声讥讽:“打眼看看,宫里哪有人与她交好,那连溪芠也不过是谄媚之辈罢了,不得宠又无靠山,自然要装个姐妹情深,你可别告诉我她自己心里不晓得。”

颢蓁虽听不清这两人嘀咕些什么,却知必非好话,扭头盯着她二人道:“窃窃私语,不成体统。”

尚馥芝抿抿嘴,拾掇好衣领坐正。

“你们二人说些什么”杨太后并不打算就此放过,顺势问下去。

杨婠抢答:“只是说晨时梳洗,有冰片入口,至今仍觉辛辣。原不该在娘娘在时私议,儿臣知错。”

杨太后改问馥芝:“说得可是真的?”

颢蓁眼神一闪,暗忖:“早该知道,这是打算不问出来不罢休。”

尚馥芝正要点头,忽见颢蓁扭过头来瞪着自己,便有些生气,因回:“也不尽是,除了冰片这点便是儿臣以为连婕妤犯错,须得即刻有官家公审才得,要不也该娘娘做主,以防圣人独审有纰漏之处。若是报琼阁的奴婢诬赖主子,圣人轻信之,则不妥当了。”

颢蓁听了,心中狠骂:“蠢痴愚夯,不识大体!”

杨太后暗喜,正色对颢蓁道:“尚美人言之有理,妃嫔犯错,总不能送去审刑院,还是由老身作主,在这宝慈宫正堂上公审一番的好。你向来做事循规蹈矩,此次私下问讯却可能落人口实。”

颢蓁心说此地除了你,还能落谁口实?但杨太后既已言明,则不便阻挡,只好命惜墨将连溪芠带至堂上,棋巧素琴在外候着。

话说昨夜棋巧久去未归,连溪芠已经起疑,急忙将之前藏在床榻之下的包袱取出,欲要销毁。只是屏风后仍有许多宫女内侍伺候,她不便带出去随意扔掉,除了棋巧又想不到别的心腹,实在忧心。她将包袱紧抱怀中,眼睛四处乱瞟,终落在书案上两盆金边瑞香上。

连溪芠取出一件背子展铺在地,咬牙使力将两株瑞香从花盆中连根拔出,再将花泥尽数倾倒于背子上,并将包袱中的东西分放其中。接着将两枝花安chā jin入,手捧泥土填满花盆,擦抹干净,粗看无甚异常。她把多出来的花泥开窗撒出去,轻抖工整这件背子,再胡乱塞到柜中一角,自此便装作无事,静待人归。

果然等来的不是棋巧,而是几个皇城司的突然闯进来,传唤叫醒一干宫人聚在一起不许乱走,并将连溪芠锁在寝屋内。连溪芠自知理亏,但还是壮胆叱责,不许这几个踏入屋内。只是这帮人都奉了颢蓁之命,不能不搜。于是一群人强行进入,但因月色尚浓,根本没瞧出来那花有何异样,也就只好这样回禀了颢蓁。

颢蓁知她将东西藏匿了起来,既搜不到,便暂且锁住阁子,不叫人进出,备着待天明之时再搜过。今早请安连溪芠未至,颢蓁知杨太后必当问起,自己却不愿说穿,怕被她从中抓住什么漏洞对赵祯又是过错,因略作隐瞒。

外头棋巧因脚趾上无一块好肉,根本不能站直,只能跪在地上。素琴双膝溃烂不堪,跪也跪不得,惜墨只得命二人将她架到此处。

素琴冷眼盯着棋巧,又瞥了瞥身边内侍,小声喝问:“奴婢自认并未做甚出格之事,你为何冤枉我?”

棋巧并无力与她争辩,闭眼不语。

没多久有皇城司的将连溪芠带到正堂跪下,众人看去,只见她一身素衣,面无点妆,双眼红肿,唇干泛白,一夜不见竟似苍老许多,多少生起些怜悯之意。

杨太后率先发问:“你可知圣人为何罚你禁足报琼阁?”

连溪芠双手撑地,泣道:“儿臣实在不知!”

颢蓁冷笑:“你的贴身女史已然招供,你无需装模作样。”

连溪芠闻言,冲她哭喊:“圣人,我方才在外头见到了棋巧,还有一不知是谁从哪找来的宫婢,我不熟识,但这两个俱不成人样,瞧着竟似入了冤狱般!不知是谁做出这等狠毒事,又胁迫她们冤枉了我,望娘娘圣人明察!”说完,“咚”得一声磕了个头。

“你言下之意,是本殿诳骗娘娘了,特意做局诬赖你了!”颢蓁喝道。

“贱妾不敢妄言!”连溪芠高喊,“但今儿个天未亮,已有人打着圣人的旗号来报琼阁乱搜了一通,只恨不能挖地凿墙,却并未搜出何物。我以为是出了什么误会,这事便过去了,不想他们根本不走,强锁我在屋内,求娘娘圣人还我一个公道啊!”

杨太后问颢蓁:“她可有虚言?”

颢蓁蹙眉,张口欲辩:“确未搜到什么,但那恐是因天色昏暗,儿臣本打算天明再叫人仔细搜一遍…”

尚馥芝在后小声讥道:“搜都搜过了,还把持着人不放,只为两个宫女不晓得胡说了些什么,便要一位婕妤没脸活下去吗?”她虽不大声,却是在场每一个都听得清清楚楚。

第一百二十二回 木棉妖花下无全尸 醉方术痴妄御神龙

颢蓁嫌馥芝脑子拎不清,本想叫她住口,却听杨太后道:“是这个理,圣人,你至今不说她究竟私藏了何物,也不说那两个宫婢供出了什么,怎就这般笃定?”

“儿臣…”颢蓁哑口,实在不愿提起。

“圣人不愿说,何不传门外那两个回话?”馥芝见有杨太后附和自己,也就胆子大了起来,对外吩咐,“去将那两个宫婢带进来罢。”

门口内侍听见,都扭头看太后的意思。杨太后颔首答应,这几个才开门将人带入,四个内侍架着棋巧素琴,轻轻放到地上。棋巧已招认,遂垂首跪坐不发一言。素琴无法下跪,杨太后便命人取了把椅子,将她摆上去。

众妃各自上下打量,见一个鞋袜褪去,手脚不拢,指节露骨;另一个裤管破烂,衣襟染血,尽是污渍,皆知这是受过了酷刑所致。连溪芠亦回过头,将她们瞧得比方才更清楚些。这一瞧,愈觉残忍,不禁缩颈蜷身,只担心自己也要受这惩罚。

她哆嗦着正过眼睛,不愿多看,背对着她们问:“你二人为何要陷本位于不义?”

素琴赶忙哭说:“娘娘,圣人,娘子,奴婢只是个尚寝局司苑,照料花草的,怎会无端牵连到娘子身上?全是娘子阁子里的这位姑娘,不知说了些什么,生生要了奴婢性命,更险些夺了娘子清誉!”

溪芠听到是棋巧出卖了自己,甚为震惊,又瞟了她一眼,狠狠咬牙吐出两个字:“是你!”

棋巧与她眼神对上,只觉得其中有恨有惊有悲有疑,慌张扭头避开,不敢面对这伺候了多年的主子。这画面众人看得仔细,相互打望了一番,道是棋巧诬陷主子,才这般愧对。只有颢蓁懂得,溪芠不过是没料到棋巧会最先供出自己罢了。

杨太后问棋巧:“你头先都招供了什么?”

棋巧双臂叠在面前,头贴上手背,冲溪芠深深行了个大礼,恭敬姿态尽收众人眼底,在场却独溪芠背对着她,便没见到。

她俯首在地,心中胡思乱想起来。要说或许因溪芠也曾是宫女身份,她对自己绝不刻薄。自打尚馥芝杨婠入宫,她侍御的次数也比最初少了许多,但她并未因失宠变得凶戾,只显露出了做婢女时长舌碎嘴的本性。这样,反倒是腾出了更多日子,与自己推心置腹。

“太后娘娘问你话呢!”连溪芠冷冷道,“你磨磨蹭蹭什么,想着如何继续诬赖本位吗?”

棋巧听得出她连溪芠的恨意,如失足阴窖,似朔风欺面,纵是艳阳三月仍刺骨,何况寒冬腊日滴水冰。但她只充耳不闻,仍默默想着,是何时起,连溪芠愈来愈迷信旁门左道了呢?是遇见玉清昭应宫的那个道士?

不对,还要早些。

是后苑生起闹鬼的传言?

不对,连溪芠根本不在乎这事。

那便更早会否失宠那天,甚至得宠那日,就已经开始了?说到底,人只有得到的时刻,最怕失去。

因杨太后并不催促,别人也就不多置喙。

“娘子时常刻薄奴婢。”棋巧终于直起身子,好似已觉察不到任何疼痛,冲杨太后淡然平叙道,“报琼阁中的宫女内侍,无人没受过娘子的欺侮。娘子还在耳室中搜罗了许多**之物,前儿个圣人见到的任意车,白玉云床不算什么,更有雀不停,锁阳根,藤津伪具,数不胜数”

她这一席话叫连溪芠脸腾的烧红起来,妃子里有识得的,也都掩耳不听。

“谁叫你说这些了!”颢蓁喝止道,“只管交代你昨夜交代的便是,没得将这些脏水也往外泼!”

棋巧苦笑一声,却没有止住的打算,继续说:“娘子痛恨尚美人杨美人得宠,日夜咒骂,片刻不停,说得净是粗俗不堪之语,如尚美人老子娘去觅了和尚,杨美人”

“你胡说!”溪芠大嚷起来,“快捉住这疯妇,她已然蒙了心了!”尚馥芝站起来,指着棋巧,又指着溪芠,气的浑身发抖,说不出一句话。“我可从未这样说过!”溪芠辩驳道,“她痴哑了,你瞧不出来吗?”

“叫你交代昨夜的事,你听不懂吗!”颢蓁亦站起来怒喝。

棋巧闻言,忽开始跪行向前,在颢蓁脚边停下。颢蓁有些怕她做出什么癫狂之举,便不自觉站开了一点。

棋巧看向溪芠,柔声劝道:“娘子,奴婢该说的都说了,若能招还是招了罢,何苦再去搜一番呢?”说完,又冲着杨太后道:“娘娘,这便是奴婢昨夜交代的所有事了。”

杨太后还没反应过来,棋巧突然惨笑一声,照着颢蓁椅上扶手,一个金凤长喙的装饰,不由分说便狠狠撞了下去,登时如匕凤嘴刺穿太阳穴,血溅了颢蓁一身,这条命当众呜呼而殒。

众妃惊叫连连,各自起身向后退去。

溪芠也是吓得喘不上气,但棋巧这一死,倒是唤醒了她。她一步跨到棋巧身边,将她尸身抱住,瞪着颢蓁泣道:“圣人,我这女史这几日受了风寒,我赐了她药,她才煎了吃,便被抓去遭了一顿折腾。可怜她身子弱,想是经不起这拷打,风邪入心了!”

说着,泪水止不住流下。她感念棋巧是为保自己而死,倒也不算假哭。

颢蓁气急,却也明白这是怎么个意思,冷笑道:“你主仆二人演了这样一出话本,就以为能蒙混过去吗?”

尚馥芝在旁提帕遮面,蹙眉厌之不愿去看,只悠悠说:“人都死了,圣人也至今不肯说她究竟把什么藏起来,怨不得别人不信。”

“正是,圣人,纵是如你所言般污糟,也已失了条人命,不该再遮掩。”杨太后亦劝了一句,又沉声道,“否则便只是她一人疯言,无法取信,为此你动用私刑,同样有损德行。何况,老身瞧着连婕妤这女史手脚皮裂筋露无法并拢,像是受了鼠弹筝的折磨才至如斯这鼠弹筝,可是太宗时严令禁止的禁刑。”

最后这句,才叫颢蓁如五雷轰顶般失了魂。她没问昨夜皇城司二人是如何动手的,只以为是寻常法子,如今得知动了太宗禁令,冷汗涔涔而下,就要花了面上红脂。她一夜未睡,本就精神不好,这下脸色更是煞白,身上也骤然觉得冰冷。

堂上无一人说话,只有连溪芠偶尔传来低泣,再有便是她自己后槽牙止不住乱动,如鼠啮食般细细簌簌。

她不知这声音是否只有自己能听到,使劲咬了咬才定下来,强撑着转身,对杨太后回说:“娘娘,这宫中从来不算清净之地,但面儿上也该做得清净才对。可今日这事,则是正了纲纪才重要些,儿臣担着滥刑的名声不打紧,打紧的,是连婕妤藏在报琼阁中的,乃一块yin mén骨。”

第一百二十三回 木棉妖花下无全尸 醉方术痴妄御神龙

颢蓁话音出口才感觉到,自己方才讲这句话,每个字都是脏的,仿佛“yin mén骨”三个字是什么至毒至讳之物,一经她嘴,自己也要毒发一般。

馥芝偷偷问杨婠:“yin mén骨可是横骨{耻骨}那块?”杨婠轻轻嗯了一声。“吓!”尚馥芝满脸嫌弃,“藏着那东西做什么?”

颢蓁听见,冷冷道:“这便得问问连婕妤了。”说着走近连溪芠身旁,沉声问:“你串通了尚寝局司苑取的那块yin mén骨,如今在何处?”

连溪芠面上失色,手脚冰凉,愈发抱紧棋巧尸身,借着上面余温稍稍取暖,全然不记得怀中已是个死人了。“我这女史被圣人逼疯,才说出这种鬼话,怎能轻信?”连溪芠牙齿打颤着道,“圣人遣皇城司夜搜报琼阁,若真拿到了那种东西,早就该命人呈上来,将妾身罚了才是。”

颢蓁居高傲睨着她,暂未对答,反对左右喝命:“这婢女死了,你们也死了?宝慈宫内哪有地方容得下她污了地方!”

众内侍得令,赶忙上前去要将棋巧的尸身往外搬,哪知连溪芠抿嘴不语,只拽得铁紧。碍着她未定罪,谁也不好就这样掰开她的手指。颢蓁见她这模样,半点不觉怜悯,惟觉可恨,遂瞪了几人一眼,一干内侍这才敢使些力气,生把人拖出来。

连溪芠呆呆望向门口,眼见着伺候了自己几年的棋巧被抬出去,之后不知随意扔到哪里,也不再想她如何出卖了自己,独惦记她用命替自己遮掩,眼眶又红了一圈。

“她死的不冤。”颢蓁看着溪芠的愁态,气不打一出来,“你此刻哪得闲记挂她,先斟酌斟酌,若即刻就交代,许还能得个全尸。”

“既然皇城司也没搜出什么,连婕妤自不能定罪,圣人莫要急着在老身面前喊打喊杀。”杨太后阻道。

颢蓁冷笑一声,兹当没听见,继续对连溪芠说:“你们主仆用的伎俩实在拙劣,以为本殿搜不到,再一通装疯卖傻,几句话就把这么大的事盖过去了?”又看向素琴:“你这骨头倒是硬,还真忍得住。”

素琴见话茬又回到自己身上,忙哭道:“圣人让奴婢捧着石头跪在碎瓷残片上,奴婢这双腿已经废了,奴婢一介弱质,非外面七尺男儿,这样的苦哪会忍得住?奴婢实在是因为,不知该招些什么,不知圣人想听的是什么,若非已经动弹不得,也该以死明志。”

在场众妃这才知道颢蓁做了什么,个个不再敢吱声,直觉她稍狠毒了些。

颢蓁听素琴这么说,反倒气定神闲下来,悠悠说:“你急于寻死实为觅活,大可不必惺惺作态,本殿想听得,是你如何杀人取骨,是你如何掩藏尸首。”

“奴婢连花锄拿着都吃力,怎有力气杀人”素琴掩面泣道。

“圣人,无凭无据却越说越过分了。”杨太后在颢蓁身后补了一句。

颢蓁闻言,嘴角倒是扬起一抹笑:“娘娘,今天这事实在可笑,这两个就是算定了儿臣找不到凭据,才对答如流,其言语之鄙陋无趣,根本连心机都算不上。只要儿臣再遣人去搜一番,把本该在哪儿的东西取来,还有何值得争辩的?儿臣现在担忧的,则只有一事,便是娘娘可真的愿意让儿臣掰扯清楚这其中肮脏?”

她这一问,竟似在向杨太后挑衅。匀婉本觉得一切皆不关己,至此才懂这是颢蓁提防着有口实落入杨太后手中。不止她,别人也都听明白了,悉数等着杨太后说话。

“若能肃清后宫乱事,老身自然愿意。”杨太后握住凤榻扶手,盯着颢蓁一双眸子,上身微微向前探道,“但在座至此仍云里雾里,不晓得圣人到底在追究何事,怕就怕此处不肯理清的是圣人罢了。”

匀婉顺势接话:“倘或真是污糟至极,有损皇家颜面,便当止于此处,妾身绝不会对外提起。”

她这样陡然一句,倒是出乎颢蓁意料。紧跟着杨婠亦拉着尚馥芝说:“妾身纵然资质愚鲁,也分得清轻重,尚美人更是巧慧之人,我二人必不外传。”

颢蓁看了看俞馨,笑问:“你与连婕妤同住报琼阁,现在可要替她鸣不平?”

“妾身素与连婕妤交好,不愿信她有行差踏错之处,但若事证俱在,连求情也不会。”俞馨低下头道。

“好,本殿必当让在座明明白白。”颢蓁颇为满意,高声对在场内侍宫女喝命,“惜墨,带他们出去,不许偷听!”

杨太后气极,但觉她这宝慈宫的人也懵了,竟真听了颢蓁的吩咐,齐齐出殿,她也不便多说。

待所有人离开,惜墨垫后合上宫门,往玉阶上一站,扫向众人,看谁敢上前一步。

宫内杨太后没好气道:“人都打发了,说吧。”

颢蓁冲她躬身称是,紧跟着转过身,瞪着溪芠素琴,嘴角笑意渐垂,缓缓开口:“你们两个不说,也只是苟延残喘,续不了几刻的命,方才传你们三人过来那阵,本殿已经派人再去报琼阁与尚寝局花圃搜了,看你们会否还嘴硬。”

颢蓁着实有些累,很想坐回去,只是想到那扶手要了棋巧的命,也就作罢。

“宫中这几日一直闹枭鸟,咱们都已经知道了,官家心慈,虽要驱赶却也未下狠手。昨日这些猛禽愈发猖狂,竟啄瞎人眼,本殿知道事趋严重,便派人去捉。”

“老身对此有所耳闻。”杨太后说。

颢蓁颔首:“儿臣以为,这些禽畜徘徊不去且敢食人眼,恐是成了精。单做驱赶不足以治,得寻其根本才行,且儿臣派去的人来回报,说六尚局那里的枭鸟更为机灵,别处则略显痴滞。至此便十分清楚,该是六尚局出了问题,由是儿臣派了皇城司的,夜中到六尚局去守着,以防有恶人怕事情败露,连夜清理凭证。”

“这是你起初已讲得,抓住了报琼阁女史与司苑素琴。”杨太后也跟着起疑,“她们与枭鸟有何干系?”

“儿臣连夜审问下,报琼阁的棋巧吐露了一件惊天骇事。”颢蓁瞥了连溪芠一眼,“这些枭鸟确如儿臣所料,是吃过人肉,才变得这般大胆。司苑素琴喂其肉,连婕妤与之取骨而用,她取的,即是yin mén之骨。近来失踪的尚功局思彩,就是她们的手下亡魂。”

众妃大骇,怎料得到会是这样可怖的一桩案子,齐问:“连婕妤取yin mén骨做甚?”

颢蓁说至此,眼中冒火,忍不住上前去先给了她两巴掌,抽得连溪芠嘴歪眼斜,高声问:“是你自己交代,还是本殿替你说!”

第一百二十四回 木棉妖花下无全尸 醉方术痴妄御神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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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回 红罗帕溪芠吐真言 料失算后祸惹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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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回 丧龙胎溪芠命已尽 恨赵祯魂归报琼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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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回 嫌隙起帝后再失和 离间计太后推作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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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回 净宫闱颢蓁赐芫华 喜离心太后再生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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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回 后妃薨帝后起争执 喜离心太后再生变

鸢姒停住脚步,皱眉道:“我要向圣人交差,你们看守在报琼阁的门口罢,应该也不会太久。”两个内侍称是,便自留下来等着连溪的死讯。

却说屋内,连溪拼命支起窗子,从缝儿中看着那三人已经离开,院中有几个宫女内侍稍显不知所措,只一句话也不说的呆在原地。忽地一个婢女不知是否担心她,小心翼翼从她窗边经过,正巧被她看到。

她喊住那个宫女,让她凑近一点,低声道:“本位命不久矣,尚有些值钱东西,你若想要,则去替本位传个话给官家。”

整整过了三个时辰,颢蓁才收到连溪薨了的消息。

鸢姒在心中揣度着,这三个时辰她受了多少罪,若是自己,必当选择自缢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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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回 人之将死其言咒诅 国之将乱其异常生

赵祯面色锈青,对颢蓁道:“阎文应带了个报琼阁的宫女到后殿,本不该叫她进的,但我以为是连溪身子又出了什么状况,便允了她。哪知她进来后对我说连婕妤被你赐死,已灌了药,无力回天了,临走前有句话要带给我。我打发周成奉他们出去,她才说:‘妾身今生无缘再侍奉左右,但官家曾经对妾身的眷顾温存之言,妾身必当刻骨牢记,纵是到了下面,也不会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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