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计划外革命·1911年的民生与民声 - xp1024.com
《辛亥:计划外革命·1911年的民生与民声》


正文 自序 国运之“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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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雨大,水浸街。

尽管北京已经严寒料峭,此时的广州却依然春光四溢。为了看看流光溢彩的“新”珠江,我们彻底地陷入了车的洪流,无法动弹。刚刚散场的亚运开幕彩排,令这座城市high到了极点,血脉贲张,到处都是高潮之后的疲态。

广州的朋友们尽管感觉到“盛会”带来巨大不便,却都还在坚守家园和工作岗位。“要知揾银最艰难,双眼通红声沙晒”,在北京2008年相当普遍的“避运”行为(避开奥运到外地),广州人做不到,为了生存,只能“受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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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大多数国人而言,“受运”、“避运”,没有根本的区别。在“运”的洪流中,除了随波逐流,几乎没有别的选择。

1894年甲午战争失败,被“小日本”打趴下的“大中国”,痛定思痛,朝野上下认定了“只有”制度层面的变革,“才能”救亡图存。问题在于,他们几乎又同时认定,“只要”制度层面的变革,“就能”救亡图存。制度变革与救亡图存的关系,从“只有-才”的必要条件,变成为“只要-就”的充分条件,逻辑关系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之前第一轮改革开放(洋务运动)中对涉及国防、民生等基本面的关注退居二线,甚至消失了。人们都指望着通过体制上的改革,引进或建立一种什么主义,就可一举富国强民,全社会的资源被畸形地投放到这场“寻宝”运动中,自此清王朝进入了“主义”超越“问题”的运动年代,人们前赴后继地“转运”、“倒运”或“败运”,周而复始,绵绵不绝。

戊戌变法就是在极度的失落后一次盲目而操切的“转运”。光绪皇帝及其身边的一小撮年轻干部(即“四小军机”)儿戏般地发出了一百多道改革诏令,以文字上虚幻的快感取代了改革应有的审慎。而资历极浅的改革者们贸然地将重点放在了打破中央国家机关公务员们的铁饭碗上。这种从组织人事上入手的休克疗法,令全国公务员尤其是省部级以上高级干部们人人自危,将他们中的大多数,无论是改革者还是保守者,都推到了这场改革的对立面。再加上康梁师徒为了争夺眼球,一味鼓噪,铺天盖地的“敏感词”深深刺激着官僚机器的神经,这场变法终于成为变法者自己的绞索。反改革势力全面回潮后,甚至在国际事务上也不再韬光养晦,贸然出击,两年内就酿成了义和团运动,乃至八国联军入侵。从1898年的“极右”到1900年的“极左”,中国在表面上似乎进行U形大转弯,但其实背后是相同的进退失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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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01年逃亡途中,大清中央政府宣示了继续改革的决心,随后发现,各项改革都难以推进,处处掣肘。几番折腾,多方考察,支付了巨额的“学费”后,进行政治体制改革的攻坚、推行宪政,成了大清中央政府的基本共识。当载泽、端方等人周游欧美、考察宪政回京之后,他们的一句话令慈禧太后悚然动容:宪政的最大好处就是“可保皇上世袭罔替”。在这么强烈的诱惑面前,老佛爷下决心来次政治体制大改革。随后,从干部人事体制改革(官制改革)入手,大清开始“政改保胎”。

执政者是真诚地希望通过扩大执政基础、开放政权来获得更多的合法性资源及民意支持。其所设定的9年预备立宪期被后世长期作为“假立宪”的证据,但这一期限不仅远远短于日本的明治维新,而且也被其批判者日后的行为所证实是必要的:抨击清廷“假立宪”的同盟会在以国民党的名义执政后,干脆将立宪过程分解成了军政、训政和宪政,远比其曾经痛斥的大清王朝更为“稳健”。

在当时,“改革”已经成了大清国的主流语汇。无论庙堂还是江湖、无论政治还是经济,改革的最大阻力早已不在于反改革的保守势力,而在于改革的旗号被滥用,成为权力斗争的新幌子。

宪政改革的目标是建立三权分立,以制约地方政府行政权为诉求的地方议会(谘议局)最为关键。太平天国运动后,地方诸侯权力膨胀,在组织人事、金融财政乃至军队建设和调动等各方面都对中央政府处处掣肘,成为政权建设的心腹之患。地方谘议局成立后,很快就对地方行政机构形成了巨大的钳制。

几次较量下来,地方督抚纷纷转而与谘议局合作,地方政权的执政基础得以迅速扩大。但是,合流后的地方势力却迅速将目标转向了与中央政府的权力分配争夺上,中央政府与地方的矛盾更趋激烈,而且因为夹着谘议局这样的“民意机构”,动辄以人民的名义向中央政府发难(这在四川保路运动中最为明显,“7000万川民”成为地方势力的口头禅),中央政府在这些争斗中节节败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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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与地方的集权-分权冲突,加上中央政府日益微弱的掌控全局的能力,是导致清王朝土崩瓦解的最主要原因,宪政与否只是一层外包装而已。

在权力的逐鹿场上,执政者与在野者的考量角度是不同的:在执政者眼中,稳定压倒一切,没有稳定就不可能发展;而在在野者眼中,浑水才能摸鱼,越乱越有机会。章太炎就毫不隐晦地说过“但愿满人多桀纣”,因为如果满人中出了尧舜,革命就没机会了,执政者越腐败越好、越残暴越好。在野者没有执政的包袱,“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也不需要知道柴米贵,轻装上阵,可以喊出最为动听的口号,反正自己没上台前无法验证、也无从兑现,上台之后,谁还敢来验证、要求兑现呢?

秦始皇威武的仪仗过去后,刘邦感叹“大丈夫当如是”,而项羽则说“彼可取而代之”。这种取而代之的欲望是中国历史上主流的政治动力。晚清搞政治改革,宽容度之大史所罕见,非但没有能够凝聚全国人民的精神,反而导致了更为严重的离心散乱。因为,很多人趁此良机想“彼可取而代之”,无论打着什么旗号,核心目的就是夺权,主导口号就是“我能”。

打倒与推翻只能解决所有权和经营权问题,至于经营的很多具体问题,不是“城头变幻大王旗”就能解决的。但是,从晚清直到改革开放,近七十年的社会资源除了应对外敌入侵外,被过多地耗费在了打倒与推翻的内耗、翻烧饼似的折腾,而没能集中在基本的政治制度(如文官制度、权力制衡等)及民生建设上。

无论改革还是革命,都只谈形而上,注重权力的掌控,而不关注形而下,忽视民生的提升,导致这种改革或者革命无法令普罗大众真正分享其成果,却要承担其巨大的成本和代价,埋下了“继续革命”的种子。

大清帝国的覆灭主要不在于立宪与否及立宪快慢与否,更不在于大清统治者的漠视民生,而是由于在错误的时机放出了一个错误的信号,令天下群雄以为跑出来了一只鹿,纷纷追逐,将全社会特别是精英们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逐鹿之上,民瘼民生当然就只能服从、服务乃至牺牲于这个“大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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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制外的在野者总在想着“砸烂一个旧世界,缔造一个新世界”,当然这个新世界必须由他说了算;体制内的当家人也未尝不想改建扩建乃至推倒重建,当然前提是自己还是主人。李鸿章之流的“裱糊匠”,很难在中国历史上“伟大”起来,因为他的职场定位实在太缺乏鸿鹄之志了——尽管中国更需要的正是“裱糊匠”,而非“拆迁队”。

耶稣曾说,如果你自认为无罪,就可以拿石头砸死那个妓女,结果所有人扪心自问后都放下石头默默离开。但是在中国,最有可能出现的是,大家一哄而上拿石头砸死那个倒霉的妓女,然后回家说“我只是被裹挟了一次”而已。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一个政权垮台后,墙倒众人推,绝大多数都坚称自己“无责”,迅速地进行切割,仿佛自己从来没有在这个政权中生活过一般,账都要算在“万恶的×××”(代入原政权领导人的大名即可)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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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非职业历史拾荒者”,我研究历史也有自己的“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

“一个中心”就是以人性为中心,而不是以被夸大的神性或魔性为中心。在此中心之上,利益与权衡就是“两个基本点”,利益是外在的砝码与动力,权衡则是内在的行为与抉择。

无论是内生型改革,还是外生型革命,“自利”总是必然的第一目标。阿Q的革命理想就是摸摸小尼姑的光头、睡睡秀才娘子的大床,当然最好拖上吴妈。我相信,这才是大清国人民群众所喜闻乐见的显规则。承认显规则的存在就可能对利益进行制约,一旦显规则成了能做不能说的潜规则,非要把阿Q的欲望伪装成“毫不利己,专门利人”,那吴妈和小尼姑们就完全可能要为革命而牺牲自己,并且是默默地、或者是“被默默地”。

利益所系,小到清末上海股灾,中到四川保路运动,大到辛亥革命。利益是无数动人口号背后的真正目的。不去细细解剖这些利益的复杂细节,我们将完全迷失在历史的迷雾中。讲利益并不可笑,也不可耻,更不可怕。可笑、可耻而可怕的是,把自利隐藏起来,口蜜腹剑,听到的是口号,看到的则是拳头与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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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里的“君”其实就是公权力、已经掌握公权力或正在追逐公权力的人,如果将“君”放在第一位,当然是“民”的灾难。当权者如此做是“民”的当下灾难,夺权者如此想则等于是预约了“民”的下一场灾难。

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最需要的是休养生息,固本培元。

落雨大,水浸街……

<span class="right">雪珥记于2010年11月悉尼-北京-广州途中</span>

正文 引子 帝国出轨

<small>谨以此书献给我的两个女儿,Berall和Ceri,她们正在努力睁眼看中国。</small>

没有任何天文记载表明,1911年的第一场雪,是否比以往来得更早一些。

素有“火炉”之称的武昌,秋天的干燥气候还未完全退去。10月10日,极其普通的一天,一声枪响却在大清国酿成了全面雪崩:先是惊扬起几片雪花,尔后这些雪花凝成了一个雪球,继而越滚越大,声响也越来越洪亮,终于湮没了一切,落了片白茫茫大地——似乎真干净。

一切都来得太快了。此时在美国科罗拉多州丹佛一家狭小的中餐馆内,有个人正端着盘子——他此时的头衔是“企台”(餐厅服务员),为一位名叫卢瑞连的老板打工。两个多月后,“企台”成了“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

如同巫师般准确地预言了这场雪崩的,是一位矮小的日本人,他的名字叫伊藤博文。1909年的春夏之交,伊藤博文向英国驻日公使窦纳乐(Claude M. Maald)宣称:三年之内,中国将爆发革命!以1912年2月大清皇帝宣布逊位为标志,伊藤博文的预测误差只有两个月。

更为重要的是,伊藤博文精确地预测了这场政治雪崩的真正根源:中央政府权威丧失,“各省谘议局被赋予了太大的权力”,各种政治势力在改革的名义下忙于争夺权势。时任日本首相的桂太郎对此表示赞同,他认为“宪法、国会、资政院这些东西本身虽是极好的,可是要使一个国家能运用它们,必须要做许多准备工作”,而中国显然并没有足够的准备,“中国现在实在走得太远,会出毛病的”。

半年后,伊藤博文到访哈尔滨,拜会东三省总督锡良、奉天巡抚程德全。他告诫大清官员,要牢牢掌握改革的主导权并控制节奏:“贵国土地辽阔,统一甚难,办理宪政亦非容易。中央政府自不可放弃权力,然地面太大,亦易为人倾覆,我为此事,极为贵国忧虑。不怕贵国见怪,此事艰难异常,一时恐难办好。今尚有一不利之言,即是革命二字。贵国政府防范虽极严密,然万一发生,于国家即大有妨害。此时贵国办理新政,外面极为安帖,一旦有意外不测,危险不可不防。”

三天之后,伊藤博文在“东清铁路”的枢纽、哈尔滨火车站遇刺身亡。

铁路此时已成为东北亚国际争斗的焦点,起于俄国赤塔的“东清铁路”,经满洲里、哈尔滨、绥芬河抵达海参崴(符拉迪沃斯托克),其自长春以南的路段在1905年日俄战争后划归了日本,那就是中国人更为熟悉的“南满铁路”。

日俄之外,英、美、德、法乃至更为弱小的比利时等国都纷纷各显神通,胡萝卜与大棒齐飞,争夺中国铁路的修筑权、经营权。翻开清末民初的外交史,几乎就是一部铁路争夺史。

因为关系到国家战略、战备和巨大的经济利权,铁路早已从单纯的经济问题上升为复杂的政治问题。多快好省地建设铁路,与推行以三权分立为目标的宪政,分别成为大清国经济改革和政治改革的主旋律。但是,这条将带领大清国“走进人间天堂”的“神奇天路”,却最终将大清国导向了死亡之路,出轨倾覆。

出轨之路,源于民营资本大举进入铁路投资带来的一地鸡毛。

1898年11月由矿务铁路总局颁布《矿务铁路章程》,就旗帜鲜明地为民营资本保驾护航:“矿路分三种办法,官办、商办、官商合办,而总不如商办。除未设局以前,业经开办者不计外,此后多得商办为主,官为设法招徕,尽力保护,仍不准干预该公司事权。”矿务铁路总局被商部取代后(1903年),政府更是明确宣布对民营铁路公司“不另派监督、总办等员,以防弊窦”,同时还颁布《铁路简明章程》,在立法上将保护措施落实下来。

大清政府不仅保护民营资本,还主动向民营资本进行“政治投资”:“独立资本”在50万两以上的路矿,如果其中民营资本过半,则“应照劝赈捐之例予以优奖”,也就是说,够条件的老板们会被授予一定级别的官衔,享受相应的政治待遇。这在一切都要以官场级别来衡量价值的大清国,无疑充分体现了政府对民营资本的高度重视。

1906年,在全面的干部人事制度改革(官制改革)中,铁路与航运、电报、邮政等统归邮传部专管,并且成为重中之重。一时间,东风吹,战鼓擂,民营铁路大干快上,到1910年全国已成立了17家商办铁路公司,一派热火朝天。

民营资本其实并没有钱。张之洞就曾经说得很不客气,华商“趋利也,近则明,远则暗”,“见小、欲速、势散、力微”,“资本难集,心志不齐”。但是,各地政府纷纷出台特殊政策强行上马铁路项目。川路公司得到的特殊政策就是向农民摊派征收“租股”,一斗米一斗米地去筹集铁路经费,因此虽然名为商办,却是在公权力保驾护航下的“二政府”。四川虽是穷省,但行政效率显然比东部沿海的发达省份还要高,几年间就筹集了700多万两铁路建设资金,其中大多数来自小股东。这些连铁路及股票概念都不清楚的农民,据说有7000万之众,他们很容易地被那些坐在北京、成都、宜昌、上海四处办公室的公司高管们“代表”了。

这些动辄宣称代表7000万人的高管,其实多数是上级领导机关任命的,或者是退居二线找个肥缺养老的老干部,或者是与上面过从甚密的地方士绅。作为掌管如此巨款的要职,他们在官商的双轨制中成了两边都不管或管不上的人,逍遥自在,“挟官以凌商,挟商以蒙官”。对于他们高举的“利权”大旗,连大清国的财政部(户部)都不相信:“稽之案牍,证之人言,知所谓利权,上不在国,下不在商,尽归于中饱之员绅。”

自古“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按照规划,建设四川铁路需要筹集4000万~5000万两资金,700万两显然还是太少,于是正好为川路公司的高管们提供了机会——他们以保值增值的名义,拿着这笔钱去进行资本经营。大清国的金融中心上海就成了川款重点投放的区域,巨额的资金投进了上海的“麻辣股市”。

这种号称商办民营的公司,其内部之腐败与混乱丝毫也不亚于国有企业,反而因为公家缺位而更为缺少监督和制约。17家民营铁路公司,家家都是乌烟瘴气,丑闻迭出,爱国主义成为恶棍们做无本生意的最好工具。梁启超曾说:“人人以附股为爱国之义务,于是妇女拔簪珥,儿童节羔枣,相率投之若恐后,然此种现象,果遂为国家之福乎?夫附股者,一种之企业行为也,苟附股之动机而非发自企业心,则一国生计之基础,必有受其弊着。盖多数之股东,视其股本有同义捐,而怠于监督之义务,则公司之精神,自兹腐矣。”

川路公司几乎将当时民营企业的所有问题都集于一身,一个小小的经理人居然动用已筹股本的一半即300万两白银,在上海炒股和放贷,并且脱离了任何监控体系的视线。1910年,持续三年麻辣火暴的上海股市彻底崩盘,300万两全部扔进了黄浦江。

川路公司随即掀起了内部“扒粪运动”,检举信雪片般飞进朝廷的纪检监察机构,对立各派还充分动用当时正在兴起的报刊,无限制爆料,相互谩骂,而且都是打着“人民”的旗号。随后,公司高管们又请求中央政府延长征收“租股”的期限,由“人民”为上海的炒股失败埋单。但按照此前的进度,百年内都难以筹集到川路的建设费用,铁路实际上成了川路公司少数人的金饭碗。

此时,又一个解套的机会到来了:中央政府推出了铁路国有政策,全面收购商股。

在地方才俊们可劲的折腾下,本就有限的社会资源在民营铁路的大跃进浪潮中被大量浪费。中央政府最后痛苦地发现,商办铁路“奏办多年,多无起色,坐失大利,尤碍交通”。无奈之下,中央政府只好从1908年起高举治理整顿的大板子,限期无法竣工的商办铁路一律由政府接管,并注销该公司。铁路国有化再度成为主流政策。

经历了多年的放任,地方上已经形成了相当强大的铁路利益集团。同时,在失控的宪政改革过程中,这个经济上的既得利益集团又将势力蔓延到了地方议会,逐渐掌握了能够与中央政府抗衡的地方政治势力。铁路国有化,就成为他们利用铁路再捞一把的良机。

川路公司十分积极地响应中央政府的国有化号召,但随即就冷了下来,因为中央政府拒绝为那炒股损失的300万两白银埋单。当时主管铁路的邮传部部长盛宣怀把话说得很堂皇也很绝:中央财政的钱来自全国人民,政府没有权力动用它去填窟窿。这或许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高级领导人将政府视为人民“管家”,令人耳目一新。

川路公司几番争取不下,就开始通过群众运动给政府施加压力。他们摇身一变,从公司的主人成了“人民”的代理人,宣称中央政府一要赖账(赖的可是“人民”的账)二要卖国,这就不仅令自己显得很可怜,而且很可亲,甚至很可敬了。川路公司不仅阻挠地方政府贯彻中央政府包括下令停收“租股”的重要文件,并且号召罢工、罢市和罢课,群体性事件遍布全川!

一贯软弱的中央政府此时变得强硬,要求地方政府予以坚决打击。而四川地方官场此时明争暗斗十分激烈,省级领导班子内部相互算计,其中还夹杂着北京的政治争斗,更为复杂。在这种情形下,川路公司借机组织起保路会,哥老会等地方势力与同盟会等革命组织相结合,乘乱而起。流血冲突爆发了,四川局势迅速糜烂,中央政府下令驻扎在湖北的军队开赴四川,因此造成武昌空虚,最后引爆了武昌起义。

这就是帝国出轨的基本脉络。

百年辛亥革命,无数的人从枪杆子的宏大叙事角度中寻找着伟大与光荣。辛亥革命源自保路运动,这是百年来各种史学流派一致认可的。但是,为什么帝国的列车会在加速革新进程中突然出轨?这其中的大量细节还被湮没在光环背后的阴影之中。

风起于青萍之末。一场风暴的到来,或许只是小蝴蝶的翅膀扇动了几下而已。我们还是该回归常识,从帝国列车的出轨现场一步步回溯,从官场、商场的每一个凡人的每一个细节,去拾捡、拼接并努力还原当年的场景。如此这般,我们或许能够找出一份更有意义的帝国出轨事故报告……

正文 第一章 亡国的股灾

1910年的盛夏,大上海的股票市场遭遇股崩。一场全球性的金融危机一举掏空了大清国的根基。一个叫川汉铁路公司的玩家在股崩中巨亏350万,谁都没有想到,这将给这个“老大帝国”带来致命一击。

<h3>全民炒股运动</h3>

<small>自打大清有了股市以来,股市就一直是张巨大的麻将桌,人人讲求“短、平、快”捞一把,社会整体信用严重缺失。大清国股民众多,“炒股炒成股东”远比“炒房炒成房东”等其他悲剧更为主流。</small>

春天的时候,上海的股市仿佛服下了大补春药,充满了亢奋,如同周边田野里油菜花般灿烂。

这个春药,就是橡胶股票。

一家名为兰格志(Langkate)的橡胶公司,在上海的股市划出了一道雄起的陡峭阳线,高耸入云,全球瞩目,引领大盘齐齐飙升。兰格志股票面值仅100两,却迅速被拉抬过了1000两大关——

3月2日:1080两;

3月18日:1300两;

3月21日:1600两;

3月29日:1675两;

在上海证交所(上海众业公所,tock Exge)上市的橡胶股票都演绎了同样的神话。东南亚的橡胶企业约有1/3在上海上市,大清国的上海已经成为全球橡胶资本市场的“发动机”之一。

受到热捧当然是有原因的。账很好算:每一磅橡胶的开采成本为1.6先令,而市场价却在12先令,差额高达7.5倍——不追捧橡胶股票,还能追捧什么呢?

橡胶的全球热潮,起源于美国的产业升级。

1900年,也就是大清国正忙着闹义和团的时候,汽车已经在美国开始大规模生产。而到了1908年,美国福特公司推出了著名的t型车,售价不足500美元,不久又下降到300美元,相当于一个美国普通工人一年的工资。这不仅将汽车价格大幅拉低,将汽车从奢侈品变身为大众消费品,而且令美国迅速进入了汽车时代,汽车轮胎所需的橡胶一时成为硬通货,全球橡胶市场立即被蜂拥而入的资本挤得满满的。

1906年,伦敦证券市场就有27家橡胶公司同时上市,10%~25%的回报率,令投资人趋之若鹜。上海众业公所也不甘人后,在同年秋季就为一家名为Kalumpong的橡胶有限公司开闸放行,而这家公司刚刚在6月份注册成立。Kalumpong股票发行量为1.4万股,每股面值50两银子,股民只需先支付25%的面值,余款在一年内交清。它的股息从每年6%迅速提升为16%,其股价也迅速增值,到1909年达到了每股230两。它的示范效应,吸引了更多的西方公司到上海发行橡胶股票。

1907年~1908年,又有两家橡胶股票出现在上海:tebong Rubber & tapioca Estates Co.及Dominion Rubber Co.。但在这两年,由于美国经济危机,其橡胶消费能力减弱,国际市场的橡胶价格一度疲软,在伦敦上市的橡胶公司数量到1908年只有五家了。

从1909年开始,橡胶的资本游戏迅速恢复,伦敦市场的橡胶价格达到了1908年的五倍,世界资本市场随即开始疯狂。盛产橡胶的东南亚成为全球投资热土,离东南亚最近的世界级证券交易所就在上海,上海迅速成为橡胶股票上市的首选市场。

以外资为主的橡胶公司如雨后春笋般在上海上市,这些公司规模不一,大的在南洋拥有5000英亩以上的橡胶园,如英楂华(Anglo-Java)公司,市值高达180万两白银,但整个上海市场中,市值过百万的橡胶公司只有8家;中等的则可能拥有120英亩,如Sungala Rubber Estate公司市值为17万两;而超过半数的公司则都是平均市值仅为8万两的小公司。

那些熟悉中国市场的洋行大班纷纷投身这场圈钱运动。汇丰银行、怡和洋行等著名公司中都有高管不惜辞去高薪职位,开设自己的橡胶公司。在资本开始不断加速的情况下,橡胶公司的“生产线”也开始加速:掌握资源的辛迪加,在马来亚大量圈地,甚至连橡胶树苗都还没种下去,就将这些“橡胶园”分割转卖给上海的新公司收取现金,或者收取新公司提供的股票。

仅仅1910年6月,就有30种新的橡胶股票挂牌交易,卷走1350万两白银,平均每家公司筹集到45万两的巨额资金。这是一个令伦敦资本市场望洋兴叹、自愧不如的惊人业绩。

一个名叫麦边(Gee M)的英国人,此前开设一家小小的外资公司麦边洋行,并不为人注意。他开设的兰格志橡胶公司,却迅速地成为上海股市的领头羊。

麦边是个成功的策划高手,他在上海的中英文报纸上刊登大幅广告以及有偿报道,宣传橡胶产业的光辉前景,其中有关兰格志公司的经营状况则充满了虚构的数据和承诺。他的第一步策划就是在各报发表了一篇数万字的长文《今后之橡皮世界》,“彼时中外新闻记者,不知该著作者之别有命意,以为将为世界实业大放光明也,则亦著论以怂恿之”(清·姚公鹤《上海闲话》)。曾经有稗官野史说杜月笙如何帮助麦边洋行布局造势,其实当年小杜才20岁,还是个没打开局面的“小开”,根本不具备为外资公司托市的能力。

麦边随后协同外资银行联手坐庄,先是从银行悄悄地贷款,为股东们每三个月发一次红利,每股派红高达12.5两,这相当于票面价值的12.5%。随后,这几家银行又宣布可以接受兰格志公司股票进行抵押贷款,营造出兰格志股票抗风险能力强的表象,共同炒作。

巨大的利润诱惑下,各种经纪和推广机构不惜进行大规模的误导式宣传,至少有三家公司在证交所追查后承认自己有欺骗和误导投资人的行为,其中一家公司承认将“树桩描绘成了橡胶”,另一家公司经查实仅有一半的土地上种植了橡胶树。但本为投机而来的大清国股民根本不在乎这些。连位高权重的租界法院(会审公廨)法官关桐之,也要到处托人情才能买到一点橡胶公司的原始股。他后来说:“买进时30两银子一股,买进后股票天天涨,最高涨到每股90多两。许多外国人知道我有股票,拿着支票簿,盯到门口,只要我肯卖,马上签字。”“代客买卖各种橡皮股份”甚至已经写在了不少洋行门外的招牌上。

1910年3月中旬,Kota Baa Baate Ltd.)在上海发行新股。进行申购的第一天,股票原定的发行时间为上午10时,但半夜就在排队的人流令银行方面临时决定提前开门。早上9时10分,第一单交易完成;一个小时后,原定的股票申购指标全部告罄,银行不再接受后来者的认购。价值10万两白银的股票,吸纳了足足160万两的认购资金。

钱庄、票号等内资金融机构积极推波助澜,纷纷降低贷款门槛,不仅给投机者提供信用贷款,还接受股票质押贷款,间接地参与炒股。钱庄自己也赤膊上阵,利用自己的信贷优势,大发庄票(等于自己印钞),直接参与股票炒作。随着越来越多的中国钱庄、票号卷入,并且通过他们遍布全国的经营网络,无远弗届地吸纳着中国各个角落里的资金,形成了中国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全民炒股运动。

上市的橡胶公司,为了适应大量低端的大清股民的需要,创造性地将原来50两或100两的股票面值,调低到10两,甚至5两。另一个普遍的行规是,股民可以分期付款,只需要支付少量的首期就能持有股票,余款可以在一个时期内支付完毕。当时就有报章指出,上海股票市场已经成为全民豪赌的赌场。

日本东亚同文会的统计表明,上海橡胶股票的投资总额约为6000万两。其中,中国人的投资额约占70%~80%,在4000万两以上,将近大清国财政年收入的一半。

尽管内忧外患,在甲午战争和庚子事变后接连创下了国家赔款的历史纪录,并且在可以预计的人类历史范围内将继续保持这一纪录,大清国却依然是一只令全世界资本都垂涎欲滴的、能下金蛋的鸡。

自打大清有了股市以来,股市就一直是张巨大的麻将桌。无论国有企业、公私合营(官督商办)企业还是外资企业,变着花样坐庄,“糊”天“糊”地、胡搞一通,根本没有人去关注诸如企业管理、财务状况等基本面,企业本身无非成了赌局的筹码。按照当时报刊所描摹的,华人购买股票“无异乎卖空买空,原价购来,稍增即以售去。其或有贪小利者,或乘其贵而售去,俟其贱而又买进。若其所创之业实系一无依据,则既贱之后必不复贵,有因此而丧资者矣”。股民们“并不问该公司之美恶及可以获利与否,但知有一公司新创,纠集股分,则无论何如竞往附股……至于该公司之情形若何,则竟有茫然不知者,抑何可笑之甚也”。

中国历来便有所谓“官利”制度。不管公司业绩如何,股东都可以旱涝保收地获得“官利”(股息),投资者实际上将自己看做债主而非股东,投资行为则被许多人看做是借贷行为。包括川路公司,尽管股本来自巧取豪夺,却也向股东们既支付股息又支付红利(当然无法兑现)。这一极富中国特色的官利制度,一直贯穿在晚清和民国的公司史中,甚至堂而皇之地写入了民国的《公司法》。在官利制度之下,投资者没有动力,也不习惯去过问乃至监督公司的运营。而同样的,在上海这一由洋人管理的证券市场中,虽没有了官利,但被人为哄抬起来的疯狂股价,令只熟悉官利制度的大清股民们忘乎所以了。

人人都讲求“短、平、快”捞一把,社会整体信用的严重缺失,不仅没有通过股市得到缓和,反而将股市带动成了一个赌场。“宁可一人养一鸡,不可数人牵一牛”,大清国虽然股民众多,“炒股炒成股东”却依然是人生悲剧之一,远比“炒房炒成房东”等其他悲剧更为主流。“奸狡之徒,倚官仗势,招股既成,视如己物,大权独揽,恣意侵吞,酒地花天,挥霍如粪土。驯至大局破坏,不可收拾,巨万资金,化为乌有,甘受众人唾骂。公司招股之流弊一至于此,于是人人视为畏途。”在人们踊跃乃至疯狂炒作股票的背后,其实依然是视股东为畏途的投机心态。

在那极为有限的主权保卫下,大清国已经成为国际资本策马扬鞭的牧场。而在腐败的国内政治诱导和逼迫下,大量的民间资本、国有资金,甚至借贷资金,或主动或被动地通过众多的银行钱庄票号涌向租界,一方面寻求在黄龙旗下无法获得的安全,另一方面涌入股市争相攫取暴利,并通过租界内的上海证交所与世界接轨。

<h3>美梦尽头是梦魇</h3>

<small>股市崩盘,钱庄倒闭,政府救市,很多损失还是无法挽回。川汉铁路公司撑起了上海的橡胶股票泡沫,作为川路公司CFO(总收支)的施典章,原想通过盘活350万的公款而名利双收:不仅能为公司“建功立业”,而且他自己在里头设的各种“老鼠仓”等都将被掩盖在政绩的光环下。但是,巨款亏了……</small>

资本市场永远是强者的游戏。1910年6月,就在所有人都在热议着上海股市何时达到下一个高峰时,面对全球的橡胶泡沫,作为最大消费国的美国突然宣布了紧缩政策。

疾奔的牛突然变身成了熊,国际橡胶价格大跳水。伦敦橡胶交易市场上一片熊嚎,又造成以橡胶板块为主、绑定伦敦市场的上海股市全面崩盘。大清国的股民们刚刚见识了全球一体化的巨大好处,又开始吞下巨大苦果。

先得到美国紧缩政策相关消息的外资银行立即收紧资金,加大力度从各大本土钱庄收回了贷款,从而造成了银根进一步收紧。7月22日,违规入市、大肆炒作橡胶股票并被深度套牢的正元、谦余、兆康三家钱庄先后倒闭,上海市面随即大为恐慌。外资银行见状,为免遭受池鱼之殃,准备收回拆借给中国钱庄的所有资金,等于是火上浇油。随后,森源、元丰、会大、协大、晋大等钱庄相继倒闭。

倒闭了的正元、谦余、兆康三家钱庄,有一个共同的老板——陈逸卿。他在正元和兆康两家有实际投资,在谦余虽无实际投资,却也列名股东,关系紧密。陈逸卿本人身兼茂和洋行、新旗昌洋行和得化洋行三家外企的买办,而兆康钱庄中的另一股东戴嘉宝也是德资裕兴洋行的买办。这样的身份,令陈氏麾下的三家钱庄得以在第一时间拿到橡胶股票的原始股——当然是溢价之后的。

陈系钱庄成为上海橡胶股票投机的主力。陈逸卿的算盘打得并不错:利用自己掌握的资金和在老外那边的关系,抢购股票后再加价卖出,应该是一门风险并不很大的“短、平、快”生意。这一生意越做越大,陈逸卿的资金链便开始绷紧。此时,他的人脉再度发挥了作用:各大洋行宣布,正元等三家钱庄出具的庄票兑换期限可以由原先的10天延长到30天,这等于将陈系钱庄可以调用的资金额度放大了三倍。庄票也就是常说的“银票”,类似今日的银行承兑本票,钱庄在兑付时认票不认人,等于是现金。花旗、华比、怡和三家外资银行,还向三家陈系钱庄发放了100万两的特别贷款。在这样强力的支持下,正元等三家钱庄共发放了600万两的庄票,大大超出了其所能承担的风险。仅正元一家,收购囤积的橡胶股票就高达300万~400万两。

在陈系钱庄带动下,与他们往来密切的另五家钱庄森源、元丰、会大、协大、晋大,也大规模地为购买橡胶股票发放庄票。

在陈逸卿的资金链条中,有一家远比花旗等外资银行更为强有力的后台,这就是川汉铁路公司(简称“川路公司”)。

这家国有企业虽然在两年前改制成了商办公司,但从管理层任命到企业的各项管理,都和国有企业没任何差别。施典章,一位曾担任过广州市市长(知府)的前官员,作为被中央政府任命的川路公司CFO(总收支),已经在上海坐镇5年,负责盘活手头的350万两巨款,进行资本运营。

施典章正是陈逸卿的最大靠山。在陈逸卿掌控的正元、兆康和谦余三家钱庄中,施典章在正元的存款高达50万两,在兆康达到38万两,在谦余达到25.5万两,三家合计为113.5万两。而按照川路公司内部风险防范的要求,公款在上海钱庄存放,每一钱庄的存款上限不得超过15万两。此外,施典章还将另外一笔95万两的巨款存入了陈逸卿担任买办的外资银行利华银行。从事后江苏和中央政府的两个专案组审查来看,这笔存款实际上是私自放贷,与利华银行无关。

施典章交给陈逸卿进行资本经营的公款,达到了200多万两之巨,占到陈系钱庄发行庄票总额的1/3,在当时一片看多的风潮中,这不仅是陈逸卿最主要的准备金,也是他敢放手一搏的定心丸。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川路公司撑起了上海的橡胶股票泡沫。如果兰格志股票能继续保持上升的势头,施典章就能真正地“盘活”公款,名利双收:不仅能为公司“建功立业”,而且他自己在里头设的各种“老鼠仓”等都将被掩盖在政绩的光环下。但是,美梦的尽头是一场梦魇。

《申报》这样评价橡胶股灾:“方橡皮股票之初流行也,沪市逐利者争相购买,欣欣然有喜色,以为非分之财从此可大发矣,谁意不旋踵而前之妄想发财者,至于荡产倾家,而祸犹未已,害中于金融而毒波于外埠,风潮所激荡,乃至市面岌岌不可以终日,亦可谓大惩而大诫者矣。顾以吾民之愚而无远虑,一闻横财之来,辄心旌摇摇而不能自主,虽明知其有无穷之害,而以利令智昏故,终思姑为万一之谋,今纵其创已甚,而他日未必能痛定思痛也,嗟乎,民智未开,民德未进,祸患可以易端,而无由禁绝,可悲而可痛者,夫岂止此橡皮风潮而已哉!”

在正元钱庄停业的当日,上海市政府就将相关钱庄的有关人员及账本等控制羁押。上海道台蔡乃煌与商会人士紧急磋商,决心政府救市。7月18日,蔡乃煌携商会会长(总理)周金箴乘坐专车前往南京,向上司两江总督张人骏汇报请示,返途中又到苏州向另一上司江苏巡抚程德全请示。当时钱庄的信用已经破产,从外资银行再借款的话,必须由政府出面进行担保。张人骏立即电奏中央政府,北京随即批示同意由政府出面担保钱庄从外资银行借款,以维持市面。外务部将此救市决定照会各国驻华公使。

8月4日,汇丰、麦加利、德华、道胜、正金、东方汇理、花旗、荷兰、华比九家外资银行,向上海借出了总数为350万两的款项,钱庄则将相应数额的债票押给银行,由上海道台在债票上盖章背书,作为政府担保,钱庄还款后债票交道台注销。这么大笔的紧急借款,各外资银行并未趁机收取高息,年息只有4厘,大大低于市场行情,等于是金融援助。但为了防止大清特色的人亡政息,合同中特别约定了本项借款“由现任道台及后任道台完全担保”。

在出面担保借款之外,清政府亡羊补牢,抓捕各犯案金融机构的责任人。8月17日,正元钱庄的股东陈逸卿被捕,但在美方压力下,只能关押在租界法院,美英等国领事出面,以陈为外商公司重要雇员,尚有许多未了事宜,不仅拒绝将陈逸卿引渡给中国方面,而且拒绝了中方提出在租界法院共同提审的要求。

和陈逸卿一样,享受到洋人保护的,还有兆康钱庄的股东唐寿江。唐寿江曾经花钱买过三品的道台顶戴,两江总督张人骏只好先请旨将其革职,然后查抄家产;但刚脱掉了这位唐总的“红”帽子,又发现他还戴了顶“蓝”帽子:他已经加入了葡萄牙国籍,拿着洋人的“派司”,是外籍华人了。张人骏也不示弱,赶紧“依法办事”,查出了葡萄牙民法有明确规定,不准他国的官员申请入籍,而唐总毕竟是大清国的堂堂三品道员,正好不符规定,照抓不误。

寒流中,情知不妙的施典章一面准备着外逃,一面还想继续挣扎。陈逸卿被捕后,施典章居然还给蔡乃煌写信,要求释放陈逸卿。施典章显然高估了自己在上海官场上的影响力。蔡乃煌不仅没买他的账,反而指出施典章本人在多年的资本经营中有欺诈的嫌疑,要求川路公司派人追查。

陈逸卿被捕后,得到了美国人的庇护,被关押在更为“文明”的租界法院,但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下,他自杀身亡了,据说是服毒。这下,包括施典章在内,很多人挽回损失的任何希望都破灭了。

1910年10月8日,一个更大的打击冲击全国。

中国最大的钱庄之一、有着17家分行的源丰润——此前似乎并未受到橡胶股票风潮的影响——突然倒闭,共亏欠公私款项高达2000万两。上海数十家工厂立即停工,30多万产业工人顿时失业,形势陡然变得十分严峻,报警和请示的电报雪片般地发往南京的两江总督衙门和北京的军机处。

源丰润是上海滩最牛的钱庄,老板严义彬不仅有官方背景,而且“红得透顶”:他的钱庄吸纳了大量国有资金的存款,不仅包括海关关税收入及定期支付给列强的战争赔款,甚至连由政府担保刚从外资银行借到的股市救市款也有很大一部分先存在它的户头上。

大清国的对外赔款一般都由各省分摊后,按时汇付到上海,集中后再统一对外支付。1904年,大清商务部(商部)就盯上了这笔国有资金,向慈禧太后打了个报告,说这笔国有资金闲着也是浪费,不如在支付给列强之前先拿来生息,算下来每年可得近50万两,划给商部使用,“可将农、工、路、矿诸政择举行,实于商务大有裨益”。在官员们信誓旦旦下,老佛爷便同意将这笔资金投向“殷实庄号”生息。表面看来这是一桩官民双赢的好事,但如何选择“殷实庄号”、利息如何计算,就完全属于经办官员们“研究研究”的范围内了。源丰润就是被选中的主要“殷实庄号”。

更为牛气的是,纯国资的海关收入按规定应存在官银号中,但海关银号“源通”也是这位严总名下的资产。这样的钱庄,在危机中便俨然中流砥柱,而官员们也是以“维护老严就等于维护上海的稳定”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将公款尽量长时间地留在它的账上。

问题是,牛透了的源丰润却已外强中干:严总的另一钱庄德源在股灾中亏损严重,源丰润的资金被大量抽去挽救德源,源丰润其实已经被蛀空。9月27日,是清政府向西方列强支付当期“庚子赔款”190万两的最后日期;但在还剩9天的时候,上海道台蔡乃煌突然致电财政部(度支部),说赔款专用的200万两白银都存在各钱庄,无法提取,请求由大清银行紧急拨银200万两垫付。

度支部认为,这是拿稳定市场作为借口,骨子里是地方官们“罔利营私”,立即对蔡乃煌进行弹劾,并警告说“倘此次无银应对,外人必有枝节,贻误不堪设想”。中央政府一看可能惹出外交麻烦,立即下令将蔡乃煌革职,并命令两江总督、江苏巡抚等会同蔡乃煌,必须在两个月内将所有经手款项缴清。

在中央政府的雷厉风行下,巨额公款被提取,这等于抽干了源丰润的最后一滴血,它终于支持不住,轰然而倒。源丰润倒闭的连锁反应遍及大江南北、长城内外,等于给全国带来了一场经济危机,其巨大影响远远超过橡胶股票,实际上从金融和经济层面上掏空了大清国的最后一丝元气。

当然,从度支部的角度看,严厉斥责上海官方完全占理;但从全局的角度,这显然造成了“小不忍则乱大谋”的结果。如果中央政府当时更有全局眼光,先从国库中垫支一下,对付过去到期的赔款支付,再来从容弥补橡胶股灾带来的损害,上海的金融风暴本不至于对国家经济乃至执政的基础造成致命的伤害。

一头熊掀翻了大清国,当然,熊的背后还有更令人敬畏的一种力量……

正文 第二章 黑幕

川汉铁路公司的资金几乎都是取自强行摊派到农民头上的“租股”。“被当股东”的7000万四川人被腐败案黑幕激怒了,他们多方上访、要求中央政府彻查……

<h3>铁轨下的老鼠</h3>

<small>专案组本来以为办的是一件渎职案,清理的结果却令他们大吃一惊:这根本就是一件数额特别巨大、情节特别严重的贪污大案。除了违反规定在钱庄超额存款外,借着修筑铁路发财的施典章还涉嫌侵吞公款,数额高达百万两。</small>

1910年8月18日,广东人最爱的发财吉日,身在上海的广州市前市长(知府)、四川人施典章却一点也看不出自己有任何发的迹象。上海其实并不热,因坐江面海,其实比重庆、成都要凉爽许多,但施典章却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而且是麻辣热锅上的。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昨天,正元钱庄的大股东陈逸卿与其他股东一同被捕。此时距正元钱庄在股灾中倒闭还不到一个月。

上海毕竟是大清国开放的最前沿,地方当局面对股灾这类新形势下的新问题,而且是具有国际影响的突发事件,其反应之迅捷大大超出施典章及所有人的预料。

施市长早已不是市长了,还保留着公务员的身份和厅局级干部的级别,官场商场应酬时人们还称呼他为“府台”。

如今他是施总,川汉铁路公司的CFO(总收支)。五年前(1905年),当他带着干部身份这一救生圈下海时,那可是由煌煌的中央政府文件任命的,而且是最高级别的文件——圣旨。川路公司已经在两年前(1907年)改成了商办,但公司的主要管理人员依然由上级指定而非股东会推选。施总成了众多兼跨官场、商场的“两栖干部”之一,头上帽子红灿灿,保障着退路,而腰里钱包则是鼓囊囊的,代表着一个弄潮儿在清朝新政中的巨大收获。

施典章并不满意自己在政治上的进步。参加工作以来,在官场中辗转迁徙,他也就先后混了个琼州(海南岛)和广州的知府。当年的琼州可不是什么令人羡慕的地方,有点门路的干部都不想去这样的地方“大有作为”。施典章扎根天涯海角几年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终于熬到了广州知府,一跃进入大清国搞“洋务”的一线干部行列。广州此时虽被上海压了一头,但好歹也还是繁华所在,这令籍贯四川泸州的施典章成为川籍干部中少数号称懂些洋务、懂些经济的人物之一。

施典章这个官当得很平淡,没留下什么值得回味的东西。唯一能被算上轶事的,大概是后来的北师大校长、广东新会人陈垣在参加广州府试时曾受到当时担任主考官的施典章的刁难。施典章在陈垣的卷子上批道“直类孙汶(文)之徒”,后又把“孙汶”圈去,改为“狂妄”。陈垣因此被排除出复试之列。但在舆论的压迫下,府学不得不在最后时间把他的名字补上。陈垣后来回忆此事,作过这样两句诗:“犹忆当年施太守,嗤余狂妄亦知音。”

开了眼界的施典章,盘点了自己的人生:仕途上蹉跎半生,只混了个厅局级,凭自己有限的才干和更为有限的人脉,要继续走“红道”的话,前景实在暗淡。正好当时有个机遇,国企川路公司需要一名干部负责投资事务。施典章既是四川人,又有着抓经济建设的实践经验,级别也够。经过一番运作,在川路公司总经理(总理)乔树枬的引荐下,他得到四川总督锡良的赏识,终于下海经商。

乔树枬也是四川人,当时还兼着教育部部长助理(学部左丞),主要还是在北京为公司打点高层公关。乔树枬外号“乔壳子”,相当聪明,曾做过司法部司长(刑部郎中),在高官多如牛毛的北京城里是一名很普通的干部。“乔壳子”能力很强,当刑部郎中时分管的工作就是“掌律法,按覆大理及天下奏谳”,这是个技术性、专业性很强的工作,结交了不少高层领导。当中央政府决心开设川路公司时,他就成为该公司的首任“总理”——川路公司最早打的是“官商合办”的旗帜,需要在领导层中安排民众的代表,乔树枬就因此下海,却带着“救生圈”:他并没有从学部辞职,而是兼跨做官及经商两头,这也是当时大清国官员下海的通例。

老乔因为很听领导的话,善于揣摩领导意图深受赏识,实际上是川路公司的头号人物。而川路改为商办后,由上级任命“总理”的方式并没改变,并且在成都、宜昌和北京三处设立办事机构,任命了三处的“总理”;老乔便被任命为驻京“总理”,继续负责打点高层公关,权力还是基本握在他的手中,施典章的任命就是他一手促成。这令老乔在随后的川路风波中成为知名人物,并在辛亥革命历史中占据一席之地。

“施市长”成了“施总”,工作地点也从广州转移到了上海,手里的权力不仅没有缩小,反而大大扩大。尽管只是一名享受厅局级待遇的企业干部,他却掌握着一个在上海滩乃至全中国畅行无阻的法宝——资金,足足有350万两的白银!这是川路公司已经筹集的资本金中的一半,施典章把其放在上海这个金融中心进行“资本经营”,期望着用钱生钱。即使在上海,这也绝非一笔小钱,施总的晚餐如果多吃几颗川椒的话,上海滩第二天就一定会感受到那股呛人的冲劲。

比起以老窖而著名的家乡,施典章更为习惯生活在这个华洋杂处的“东方巴黎”。巨大的权势令他并不艰难地弄明白了一个硬道理:这个大都市表面上充满了歧视,却在金钱面前人人平等。你的钱包有多厚,你的嗓门就有多粗;坐拥350万两白银的施总,当然是能绕梁三日的男高音!

川汉铁路的建设,一直是大清国的重点工程,而且是重中之重。“要想富,先修路”的经济驱动之外,这条拟议中的铁路也成为对抗英、法在大清国西南地区边疆不断扩张蚕食的战略布局。

但是,一心雄起的大清国却尴尬地遭遇了致命的肾亏——财政没钱。于是,发动民间的力量就成为几乎唯一的选择。川路公司尽管在创立伊始定性为国有企业,其资金却依然大多来自民间,而且是来自向全省农民强行摊派征收的“租股”。这与其他铁路的民间资本主要来自商界投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埋下了日后酿成大规模群体性事件而终至不可收拾的伏笔。

几年来川路公司终于筹集了近千万两的资金,这都是“川人一点一滴之膏血,类由倾家破产,敲肌吸髓而来”(《民立报》),但离川路建设所需的5000万两资金还差得远,这便正好被管理层作为资本经营的借口,以便为这些资产“保值增值”。在投资另一国有企业重庆铜元局失败后,川路公司承受了200万两的巨大损失,痛定思痛,余下的资金便被集中调集到了上海与汉口,进行相对保守的投资。在作为国际金融中心之一的上海,川路公司投放了资金的一半350万两,并由施典章亲自坐镇。

按照川路公司内部风险防范的要求,公款在上海钱庄存放,每一钱庄的存款上限不得超过15万两。而施典章几乎把所有的宝都压在了陈逸卿的身上,在陈逸卿实际控制的正元、兆康和谦余三家钱庄,川路公司的总存款高达113.5万两。

自从上个月正元在股灾中倒闭后,施典章就一直惴惴不安,担心陈逸卿会出事。为了防范万一,施典章已经拍电报将小妾和儿子都招到了上海。他悄悄地提了8万两银子,到处放风说自己将到香港去售出被套的股票,以便弥补亏空。

陈逸卿被捕,闹得上海滩沸沸扬扬。陈逸卿还兼任着几家美资公司的买办职位,在老美的强力干预下,他并没有被关进上海县那暗无天日的看守所,而是羁押在“中外合作”的租界法院内。后世的史家多将此解释成美帝国主义对中国内政的粗暴干涉,为“汉奸”护短。其实,陈逸卿经手了太多与美资公司相关的业务,只有把他控制在手上,美国人才能弄清那一盘糊涂账,在这场金融风暴中保护自己的利益。

陈逸卿好歹有美国人罩着,而施典章既在朝中无人,又无海外关系,他此时最后悔的就是没早当个“裸官”或“裸商”,早些把家眷安顿到香港,办好洋护照,一旦“风紧”就能“扯乎”。

9月25日,没来得及出逃的施典章,在上海被两江总督张人骏、江苏巡抚程德全所派的专案组抓获并查处。或许唯一值得他欣慰的是,案件的查处级别远超出他的想象:溥仪小皇帝的老爸、摄政王载沣亲自批示,中央政府多个部委跟进。

专案组本来以为办的是一件渎职案,清理的结果却令他们大吃一惊:这根本就是一件数额特别巨大、情节特别严重的贪污大案。除了违反规定在钱庄超额存款外,施典章还涉嫌侵吞公款,数额高达百万两。根据公司账目,施典章在正元钱庄所存公款应为50万两,但钱庄方面却只认账40万两,并且向专案组提供了一张加盖着川路公司专用印章的收据:施典章已经取款10万两。同样,在存放了38万两公款的兆康钱庄,专案组也发现施典章已经取走了其中的10万,余额仅有28万两。而这两笔共20万两的取款,在公司账簿中毫无记载。

专案组紧急提审施典章。施典章辩称提取的并非公款,而是帮朋友经手的私款,是拿朋友的橡胶股票作抵押而从钱庄得到的贷款,与公司无关。此说如果属实,则吃进股票作为抵押物的钱庄只能自认倒霉。正元钱庄的经理何兆政坚决否认施典章的说法,钱庄手握川路公司提款收据,手续清晰,证据确凿。专案组最后认定,施典章涉嫌挪用乃至贪污公款20万两,必须退赔。

除了在陈逸卿做股东的三家钱庄违规存款外,施典章还在陈逸卿担任买办的一家外资银行利华银行存放了95万两的公款。公司账目显示,这笔存款在3月份时被提取了20万两。在5月份又提取了15万两,却记载为“兰格志抵款”(兰格志橡胶股票),也就是说,这15万两被用于公司购买兰格志股票。公司账目显示,利华银行的存款余额应为60万两。

但是,施典章却提供了另一说法。他解释说,以公司名义购买的兰格志股票总共485股,每股进价1750两,另加了5两的虚头,加上手续费等,总共入账开支为852990两。而资金则有55万两来自公司现金储备,29万两来自汇丰银行和义善源钱庄的抵押贷款,抵押物就是这批购进的兰格志股票,其余一些小的余款则由施典章本人垫付。根据施典章的说法,根本就没有动用利华银行账上那15万两。

这是一个巨大的漏洞。专案组怀疑利华银行那15万两其实已被施典章侵吞。进一步的调查表明,这份所谓的利华银行的存款协议中,居然没有银行的信用戳记,也没有洋商的签字,而只有施典章与陈逸卿两人的签名盖章。更为可疑的是,作为外资银行出具的存款协议,居然没有载明明确的存款数额,而只写了个模糊的“95万两以内”。而且,协议还约定存款到期后,川路公司不得自行向利华银行提取,只能由陈逸卿个人负责归还。专案组因此认定,这一存款实际与利华银行无关,而是施典章与陈逸卿之间的私下放贷,陈逸卿既然已经破产,该笔存款“亦与被倒无异”。

施典章以公司名义购入的兰格志股票,也被专案组发现了重大疑点。施典章是在5月份购入该股票的,遍查当时的股票报价都在1400~1500两之间,每股至少虚报了250两的“花头”,总共虚报了12万两。更为吊诡的是,这笔股票也在公司的账簿上“渺无此事”。

被震惊了的江苏专案组,立即将此案情逐级上报给了中央政府。在中央政府批示下,负责全国铁路建设的邮传部派出了第二个专案组,进行更为深入的调查,却发现:在案发前两年,施典章还曾经向陈逸卿名下的其他两家钱庄分号存入款项,而且居然都是在这两家分号宣布倒闭之后。此外,施典章还曾将一笔17万两的公款私自移存至汇丰银行,公司账上亦无记载。

根据举报线索,邮传部专案组在陈逸卿的一家钱庄分号内查获一个账簿,详细记载了与施典章之间有关的一笔60万两放贷的往来细目。这就是公司账簿上所谓利华银行的存款。

至此,邮传部专案组认定:施典章“滥放路局所存之亩捐公款”,350万两公款被“亏挪竟至200万两”,这都是“小民之脂膏血汗”,绝不是什么“盈亏乃商家常事”;施典章以购买兰格志股票为幌子,大肆侵吞公司公款,浑水摸鱼;施典章将公款私存到汇丰银行及已经倒闭的钱庄,数额巨大,情迹可疑,“迹近侵蚀”。

根据大清《商律》,专案组建议责令施典章退赔其亏挪各款,收缴其所有非法所得,并在全案定结后“发交地方官监禁三年,罚金即定为一万两,缴清后方得释放”。相比这件案子引发的巨大雷声,处理结果简直就是毛毛雨。

谁也料想不到的是,这却揭开了潘多拉的盒子,一场远比金融风暴更为可怕的飓风正在青萍之末酝酿!

<h3>格老子扒粪</h3>

<small>所谓的“租股”,是中央政府批准的为修建铁路筹款的方式之一,它由政府强行摊派到农户头上,随粮征收。四川全省为了建设铁路,租股的负担每年200万两,要从农民口里一粒米一粒米地夺食。千万百姓并无股东之能力,而是在绅商们所把持的政府公权高压下强迫为之。</small>

北京城宣武门外的永光寺西街是个热闹的所在,全蜀会馆(四川会馆)以及广东的新会会馆和顺德会馆都在这里。1910年9月10日,全蜀会馆聚集了一大群四川老乡,格老子见格老子,倒也不必卷着舌头说那一口带着麻辣味的京腔。

走进会场,那浓烈的麻辣味变得十分呛人,会议的主题就是讨论上海股灾巨额亏损怎么善后。

这是上海股灾后在京的川路股东第一次聚会。

出问题找政府,这是大清国历来的传统,倒不是商人们天生软骨,而是政府实在太强、太有才了。川人兀自在集会上痛心疾首、慷慨陈词,最后还得落实在那张充满了谦卑哀求的状子上面。会议的决议其实很简单:要求在北京对违规入市、涉嫌贪污挪用公款的公司CFO(总收支)施典章提起诉讼,请各有关部门主持公道,同时立即派人到上海查账。

会后,有人认为仅针对施典章是不够的,施典章出问题,主持公司大政的驻京总理乔树枬难辞其咎,应当责令乔树枬承担连带责任,负责追还损失。借着上海股灾,川路公司内部的权力斗争开始变得更为波诡云谲。

这样的股东会随后还开过不少次,紧张程度逐渐升级。在10月18日的会议上,决议如下:在京同乡官绅向邮传部和都察院递交联名信,要求在上海的川路董事向上海道署起诉,并请求政府立即查封施典章的家产;致电四川总督及川路董事局,要求在下个月的常会上选举新的总理。

10月30日,在京股东会议的名称升格为“川汉铁路维持大会”。会议一开始,便明确宣布其宗旨是“对付乔树枬,不认借外债”。“对付乔树枬”是高级管理层的内斗,而“不认借外债”是要维持现有管理层对川路的牢牢掌控。十多天后,一份洋洋洒洒的联名控告信就呈递到了邮传部,信的标题是《川路总理援私舞弊》,控告乔树枬执掌川路大权,却从来没有按照大清的公司法召集过一次股东会议,也未派人查账,导致公司内部“百弊丛生,毫无觉察”。控告信说,考虑到施典章正在积极准备外逃香港,请求中央政府立即责成上海方面将施典章拘押看管,清查其家产,“以备抵债”,同时“饬令乔树枬交代清楚,以重官法”。

在另一份以“四川绅民”名义提交给大清资政院的控告信中,指控乔树枬欺上瞒下,令邮传部和四川总督“皆处被动之地位,藉以压制我全川股东,虽百控而莫敢与抗”。信中说,1905年,北京分公司的员工周维纶曾向商部举报,却被下令递解回原籍,结果死在半路上;而1907年另一员工邓代聪向都察院上访,也被关押到京郊大兴县的牢房里。这次施典章在上海酿成巨亏,邮传部不闻不问,不仅拒绝代向皇帝转交川路股东们的请愿书,反而将举报信等转给四川总督处理,而四川总督又转回给乔树枬处理。显然,乔树枬的幕后撑腰者已经成为控告的矛头。

股东们还指控,在股灾之前一年,上海就有三家钱庄晋益升、元源、厚大倒闭,川路公司因此亏损了12万两,乔树枬并没有及时召集股东会议对施典章进行问责,导致一年后川路公司在上海股灾中遭受巨亏。

针对股东的这些指控,川路总公司发表声明为乔树枬开脱。声明说,施典章于1905年即已被任命为总收支,而乔树枬在1907年才被任命为驻京总理,各有专责,“自不能代任其咎”。

乔树枬也在报上发表长篇大论,逐一反驳对他的指控。他多次强调自己只是驻京总理,“既非全路总理,又无节制沪局之权”,因此“无从为奥援,更无从为祸始罪魁”。他虽被任命为川路的驻京总理,但其实从未真正到任,本职工作还是在教育部(学部)。至于指控他冒用川籍京官的名义推荐和安插私人亲信,乔树枬反驳说:所有参与推荐川路干部的京官都是自愿的,并未受到任何人的压力;而那些被推荐的干部都经过了总公司组织人事部门的考察后,才报请四川总督任命的。

乔树枬还辩解,在上一年的上海三钱庄倒闭事件中,施典章一直是与成都总公司直接联络的,驻京办并未插手。而那次亏损之后,公司已经召集了股东总会,成立了董事局,只是在股东总会上并没有人提议撤换施典章,之后也无人指责施典章在其中举措失误。这些责任绝不能让他一个人来承担。

股东们之间的争斗陷入纠葛状态,一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但可以肯定的是,川路公司的内部管理已经混乱得难以想象。

早在三年前(1907年8月),邮传部就派了工作组前往成都,调查川路公司的账目。他们认定正是川路公司的“收支含混”导致市场信心崩盘,几乎无人认购股份,如果“不早予彻究,无以昭大信而释众疑”。

川路公司的烧钱能力堪称一流,至1908年铁路还一寸未修,其筹集的800多万两资金却已经有150多万两花在了工资及办公经费上,另200万两又在重庆铜元局上投资失利,损失殆尽。

1909年,四川省谘议局成立。这是大清国政治体制改革的重要步骤。中央政府本是希望这类地方议会的组建,不仅能对日益尾大不掉的地方诸侯进行牵制,而且能以此扩大执政基础,为民意参与政治生活和政府决策提供新的渠道。于是,川路公司的账目问题,成为四川省谘议局的重点监管对象。

11月,四川省谘议局通过整顿川汉铁路案,以立法者的身份,从筹集股本、修订章程、清查款项、整理财务四方面对川路公司提出了要求。

谘议局指出,投资铁路“公足以利国福民,而私亦足以养身赡家,此理人人皆能言之”,但川民们之所以还在“望而生畏,不肯投资购股者”,正是因为“公司管理不善,成不成未可知,利与害自不计耳”,要求川路公司从排除这些障碍下手。

在公司章程方面,川路公司外挂商办之名,却无商办之实,管理人员均由政府委任,而不是股东会任命。一切用人行政多未遵照《商律》,“出股份者,不得《商律》上应享之权利,人非至愚,孰肯投资”。谘议局要求川路公司立即按照公司法的要求,建立真正的公司架构。

在查账方面,虽然部委清查两次,但股东没有直接参与,终究还是“不能泯局外人之疑虑”。谘议局认为,股东投资一种事业最为看重的“在于监视出入,较量锱铢,稍一不当,顿生乖离情迹”。

而在整顿财务方面,谘议局毫不客气地指出,公司现在“寄放资本,散存各处,毫无统一,久耗可虑”。而且公司“开支每多浮滥”,“寸路未修,而耗款如是之巨,凡此皆宜整顿者也”。

在四川省谘议局主导和支持下,川路股东成立了董事会,其所聘任的查账人郭成书、陈一夔等一时成为全四川最忙碌也最引人瞩目的人。但川路公司账目经手人周文彬拒绝交出账簿,在多方压力下才挤牙膏一般交出167本账簿,随后又陆续交出73本。后经股东会决议,要求全面查账,周文彬又拿出70多本。查账人发现这些账本账目含混,无可对证;可周文彬再也不肯交出底账,狡辩说早就交完了。1909年11月查账人开始清查成都公司的账目,到1910年的6月,足足7个多月才基本完成,提交了“错误”、“浮滥”、“侵蚀”三张表,密密麻麻,报给董事局及四川总督。而被周文彬藏匿的那些账簿,直到1911年1月1日经成都某印刷公司的经理熊某举报,才在该印刷公司内起出了4本底账,中间抽篇换页、挖补涂改,层见迭出。

这还只是总公司的纸面查账。要全面弄清川路公司的账目,必须将总公司的账与上海、武汉、宜昌及北京四家分公司的账相比对。因此,1910年7月,查账组开始派人奔赴各地,没料想其间上海股灾爆发,查账任务愈发艰巨复杂。

查账的艰难,除了内部管理混乱所致外,还因为川路股本多来自从农民手中强征的“租股”,川中7000万百姓,号称人人皆是股东,而这些租股又是靠设在各地的租股局负责征收,点多、线长、面广,更是漏洞百出,一地鸡毛。

川路开办之初,中央政府批准的筹款方式为四种:官本之股、公利之股、抽租之股、募集之股。抽租之股就是所谓的“租股”,由政府强行摊派到农户头上,随粮征收,是四种筹款方式中唯一获得公权力保障的,因此也最为稳定。

四川号称“天府之国”,也如同号称“鱼米之乡”的江南一样,“能者多劳”,农民负担远比一些欠发达地区更重。甲午战争和庚子事变两项赔款,四川就分摊到每年200多万两,仅略低于广东,位居全国第二。此次,为了建设铁路,租股的负担又是每年200万两,要从农民口里一粒米一粒米地夺食。正如四川留日学生在《川汉铁路改进会报告》中所说,四川的千万百姓并无股东之能力,而是在绅商们所把持的政府公权高压下,强迫为之。这份留日学生编撰的报告,还一针见血地指出:“租股之害,莫大于扰民;租股之弊,莫甚于中饱。”各县的租股局已经成为事实上的第二衙门,四川的基层政权基本被他们架空或控制,大清朝廷则莫名其妙地成为民意痛恨的对象,为土豪劣绅们背上了一口沉重的黑锅。

当时南充等地出台的土政策是,将股份再切小,除了50两的大股外,还设了5两的小股,以便农民们积少成多后兑换大股。但即使5两的小股,农民们也往往得花费数年时间才能攒够,在这之前,只是由征收员出具白条小票,上面写明已收多少,待凑成股数后再换发股票,而未发股票前则不给利息。当农民凑成“小股”(5两)后,只是换发一张“另票”,依然不给利息。而省里是按照各县的总额下发股票,并按照股票的数额下发每年6厘的股息。如此一来,大量农民散户的股票滞留在租股局手里,为管理租股的那些不是干部的干部们提供了大好的机会,坐吃利息。

四川总督赵尔丰在发现租股利息被中饱鲸吞后,曾经专门出具公文查禁:“查定章,无论何项股本,一律给息,路成后复与分红……似此名实乖违,弊端百出,若不从严整顿,无以昭大信而释众疑。”他还亲自查处了一批干部,但他的个人努力在官僚机器的强大化解之下毫无成效。他本人反而得罪了全川的基层干部,埋下了日后被残酷处决的伏笔。

修建铁路本是仁政,但如同宣统年间的种种改革仁政一样,在官僚机器的运作之后都成了猛于虎的苛政。

四川籍干部、财政部科员(度支部主事)杜德舆在呈送给都察院的报告中,痛陈川路租股的危害。按规定,如果农民收入不足,只能纳粮而无力购股,则不可强行征收租股。但是,根据杜德舆的调查,州县干部在征粮时,往往将租股以“铁路捐”名义先行收缴,然后才征缴正粮(农业税),贫困的农民因此总被安上抗粮的罪名,“鞭笞棰楚,监禁锁押”,“以此卖妻鬻子、倾家破产者不知凡几”,因此,农民“之视铁路不以为利己之商业,而以为害人之苛政”。

根据一位回川奔丧的留日学生记载,因政府将收取租股的任务委托给农村的“痞子能人”,这些人专以逢迎官长、欺压乡愚为事,征收租股既然按照土地计算,正好借此为收受贿赂、报复仇怨之手段。强大而毫无监督的公权力,为乡村的痞子们提供了巨大的寻租空间。

大多数农民都将租股当作出钱免祸、无力对抗的捐税(留日学生语),他们无法等到凑够50两当劳什子股东,为了换得现银,多将手中的股权低价卖出,因此也造成了川路股票“二级市场”的畸形繁荣,收购者多是富商及公务员们,“有二十余金而得五十两之股票者”(《汪穰卿遗著》),农民的折损率高达60%,购入者则可坐享暴利。日后保路派所谓的7000万股民,其实主流只是那些揣着大把股票的有权有势者。这也是盛宣怀等中央官员坚决顶住压力,坚持认为租股就是变相捐税,不为川路腐败亏损埋单的原因之一。

一方面是民怨沸腾,一方面却是中饱私囊,川路的资金筹措和全面开工建设遥遥无期,“早停一年租股,早苏一日民困”就成为很多非既得利益者的共识。

内阁侍读大学士甘大璋算了一笔账:川路总预算在9000万两,如果依靠租股,则凑够此数当用百年,现在已开工的200里计划9年完成,那全路至少需90年。“后路未修,前路已坏,永成无期。前款不敷逐年路工之用,后款不敷股东付息之用。款尽路绝,民穷财困。”川路公司已经到了非变不可的地步了。

但是,甘大璋似乎忽略了:川路已经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既得利益集团,他们所期望的就是“后路未修,前路已坏,永成无期”,这样他们就可以守着租股,永成无期地寄生下去。

正文 第三章 一地鸡毛

政治的口水不能当做经济的饭碗。1911年5月,清王朝“铁路国有”政策粉碎了一小撮既得利益集团的发财梦,别有用心的表演开始了。

<h3>“二政府”的权力</h3>

<small>官办铁路的腐败是大清国上下的共识,人们认为民营铁路才是救世主,然而事实表明,民营铁路同样没有丝毫的免疫力,不仅全盘继承了官办铁路的弊端,而且因掌控公司实权的士绅们既脱离了官方的监控,也脱离了股东会的监控,问题反而更为严重。</small>

湖南的副省级离休老干部王先谦,实在不想以这样的方式成为舆论的焦点。这位著名的儒学大师,离开领导岗位前担任着江苏学政的职务,却被中央政府下令连降五级。

这一切都是因为一场大清国最具有典型性的群体性事件。1910年4月,长沙饥民们抢劫了一家米店,警方拘捕了为首者。本是一起十分普通的治安刑事案件,但在反清会党的鼓动下,饥民们包围了省政府(巡抚衙门),并冲破警方封锁线,进入办公区域。警方开枪当场打死20多人,会党中的武林高手则用事先准备的煤油焚毁了政府办公楼。

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长沙抢米风潮”。

事后中央政府问责,为平息民愤,巡抚、布政使、巡警道等被惩处。中央政府也发现:王先谦的弟子叶德辉“积谷万余石,不肯减价出售,实属为富不仁”,进一步恶化了长沙的粮食供应;而离休在家的王先谦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多次阻挠地方政府救济灾民。结果,王先谦被处连降五级,叶德辉则被革去功名,“交地方官严加管束”。

说是师生俩,其实王叶之间并没有授业关系。王老师有势无钱,叶同学有钱无势,正好强强联手、惺惺相惜。巧的是两人都是麻子脸,因此“二麻”成为湖南官场商场一个尽人皆知的代号。为湘军写传记惹祸的王运,曾嘲讽地说:“王家仁叶家义,并入当年《翼教篇》。”

一个离休干部本就没有什么实权,降了级无非少拿点退休金而已,只是面子被扫,有点灰头土脸。按照代理湖广总督瑞的说法,“湘省民气素嚣,绅权颇重”,王老师“久住省垣,广通声气,凡同事者无不仰其鼻息,供其指使,一有拂意,则必设法排出之而后快”。他在地方上的影响力,早已不是依赖自己曾经当过江苏学政挣来的那个副省级,而是实实在在地在政府的眼皮子底下建立了一个实际上的第二政府。

中华帝国的政治传统,官权一般只到县级政府,县级以下,真正说了算的其实是绅权,地方上的实力派。这些士绅们,一方面作为国家经纪人(State Bre),协助政府维持治安、征粮征款等;另一方面作为民意代表,为保护和增进地方利益而与政府及其胥吏进行公关与博弈。但随着大清国的改革开放,传统的乡村社会面临着剧烈的变化,政府的权威越来越削弱,地方士绅们日益从政府的助手演变为对手。乡村的公权力被号称土豪劣绅的“盈利型经纪人”而取代,他们脱离了传统士绅阶层所受到的道义束缚,毫无顾忌地将手中的公权力演变为寻租牟利的工具,主观为自己,客观为政府,扯着改革的大旗,令自己迅速跻身先富起来的行列。大清基层政权彻底痞子化,县以上地方官员不得不面对远比自己更具有资源动员能力的士绅们。

太平天国运动中崛起的湘军,令湖南的士绅阶层在军功的护卫下掌握了远比传统的乡村话语权更为强大的资源动员能力。早在1857年(咸丰七年),湘军著名将领胡林翼就发现,湖南各州县的征粮征税都依靠“刁绅劣监包揽完纳”,“其零取于小户者重,而整交于官仓者微,民谓之曰‘蝗虫’;其挟州县浮勒之短,而分其肥不遂,则聚众告漕哄仓,官又谓之‘蝗虫’”。

在晚清轰轰烈烈的民营铁路建设中,这种“蝗虫”依然出现:湖南、四川等地,所谓的民营其实全靠强行征收租股,掌握实权的乡绅们上下其手,从农民那里敲骨吸髓所得,很大部分都被他们巧取豪夺,政府则背上了勒索的恶名,公共财政却并未得到改善。

王先谦就是其中的弄潮儿。他曾经以爱国为号召,鼓动张之洞花费双倍的高价从美国人手中赎回粤汉铁路,而他自己也于1905年在长沙组建“粤汉铁路筹款购地公司”,号召湖南人民踊跃购买股份、爱国救国。而他本人却在高喊爱国口号的同时,死死捂住钱袋子,盯上了免费的“干股”——“有问以曾入股若干者,答曰,吾为总办当坐分红利,何须入股”。

从来没有商人会如同大清国的铁路老板们那样成天将拒绝外资的爱国口号挂在嘴边。在王先谦鼓动下用巨款从美国人手里“收回利权”的粤汉铁路,利权却既没有归于政府,也没有归于百姓,而被“爱国者们”中途截留了。

“爱国者们”将粤汉铁路公司根据省界分成广东、湖南、湖北三个公司,以满足三省各自“宁为鸡头”的愿望。三只“鸡头”中,筹资进程一度最顺利的是广东公司,但“绅商意见不洽,总办又未能和衷,以致迭起风潮,时有冲突。最后则有查账之龃龉,开会之喧斗,种种扰乱,路工因之稽迟”,“董事结党盘据,欺吞冒滥,久为众股东所指摘,深虑万无稽核,将股东血本终至缺蚀”。其中一位名叫金的董事,看来是在官商两界游刃有余的高手,“利用官威,以箝制股东……稍与辩论,辄架破坏商办大题,反噬挟制,凶悍险诈,无所不至。盘据把持……股东查账,又藉词票举,以图抵制”。公司内部选举贿赂成风,银子开路;政府或者股东会前来查账,更敢于拒绝出示账本,“匿单抗查”。

王先谦主持的湖南公司,先是靠政府的公权力强制征收租股、房股、米捐、盐厘,但杯水车薪,正好再发行300万股铁路有奖公债,奖金之丰厚全球领先,特等奖奖金为3万两,而券面价值仅4元,足足是7500倍。这些敢为人先的改革举措,却依然难以拉动投资。

“以顽钝无耻之小人而握路矿之权”,小股东根本就不相信自己的权益能得到任何保障,“铁路至今未刊印股票,又无息折,商会收股二百余万,仅给收条,以故各处愿入股者多观望不前”。王先谦“其生平淫而好利,既揽路权,遂以公司为利薮,以公司之款,为行乐之资,为黄某代捐中书,送土某奠仪千两,开办垂二载,于一切筑地购路等事弗顾也”。而坐办总理余肇康“与王先谦狼狈为奸,以至湖南之铁路公司开办数年,去冬始动三锄。吾同胞无限之巨款,竟入彼等之私囊。股东无账可查,湘绅无敢过问”。

湖南粤汉铁路公司内部是山头林立,围绕对王先谦的效忠与否分为“拥王”、“倒王”两大派系,小的派系更是不可胜数。同盟会成员、日后因黄花岗起义失败而在英国投海自尽的杨毓麟,认为“湘路之哄久矣”的原因就在于王先谦处心积虑把持路事,导致“完全商办局面不得成立。驯至号称官督,驯至奏派总协四五人,驯至凭借官权提立股款……胶胶扰扰,以至今日。王、余、席一日不斥退,则路政必一日不得整理,其事至为可哀”。

在铁路公司设有多名总理(总经理)就是湖南的发明,“美其名,曰名誉总理,曰主持总理,曰坐办总理,四川继之,江西又继之”。总理扎堆,在日后也成为四川大风暴的重要诱因。

此外,公司内衙门习气浓厚,公司领导人甚至以“安民告示”的公文格式向社会发布通告,俨然政府的大爷做派,而股东过问经营情况居然要先提交申请(具禀),只能在“公仆”面前当孙子。时人评论道:“官办事件,无一不腐败,无一不糊涂,何也,以其督办、会办、总办、提调等名目,动辄至十余人,事权不一,政出多门……只徒调剂闲员,置路事之成败于不顾。”

在王先谦等人的领导之下,湖南粤汉铁路公司“材料不购也,工人不招也,路线不勘定也,基地不预筹也。而每岁股份之所入,绅士辄瓜分而用之”。日本驻汉口总领事水野幸吉在提交给日本驻华使馆的报告书中说:“湖南绅士徒多议论,经费筹集则毫无头绪,此实为粤汉铁路心腹之患也。”

1906年10月,为缴付第二期赎路借款,湖南的“鸡头们”把粤汉干路黄高段低价卖给广东公司,又以三水支路湖南所应得之权利相抵押。第二年10月,因公司任人唯私,用财过滥,不少股东担心资金安全,坚请退股。几番折腾后,这家“爱国鸡头”只好想办法引进外资,这本是他们最反对的,却被官方阻止,最后依然要靠强行向平民征收租股、房铺租股、廉薪股,做回了自己最为拿手的“二政府”角色。

对于这些“不曰谋公益,必曰图进步”的士绅们,杨毓麟一针见血地总结道:“求其实在,大要不外争得一总理、协理之位置,谋得一每月数百金之薪资,视路局为菟裘,借公义相攘夺。”这些士绅们“对于国家颇欲脱离行政官吏之范围,故必冒称商办;对于社会又欲脱离财产法团诸份子之监督,故必借名官督,或虽未至冒称官督,而实则倚赖行政官吏,以阴谋自便,与官督无异……数月以来,种种怪象,层见错出,殊有足令人骇愕怛悼,不知所措者。不谓吾国士夫借收回权利之美名,文萁帚诟谇之弊俗,至于此极也”。

官办铁路的腐败是大清国上下的共识,人们曾乐观地认为民营铁路能“抗腐蚀,永不沾”:“铁路由国家办理,不过任命官吏为之,虽云有纪律易于束缚,然国家非有特殊之神异,官吏亦不皆可信用,岂私有之弊,官办即能铲除净尽乎?况用款不能如人民之节省,治事不能如人民之周密,交接不能如人民之亲切,此官办之所以不如民办也。”但事实证明,民营铁路同样没有丝毫的免疫力,不仅全盘继承了官办铁路的弊端,而且因掌控公司实权的士绅们既脱离了官方的监控,也脱离了股东会的监控,问题反而更为严重。本来为了便于集资而搞的民营,根本无法筹集全资金。

1907年(光绪三十三年),根据中央政府的计划,应完成施工的铁路线路总长应在6168里,而实际成线的只有237里,完成了不到4%。

川汉铁路四川段自1907年3月商办以来,数年集款只及全路所需款数的1/10;成都至宜昌长2300余里,预算9000万两,至1911年只筹集1340余万两。

湖北境内,粤汉线长500余里,预算1600万两,加上川汉线1200多里,预算2000万两,实际收到的股银仅96.42万两,缺口巨大。

粤汉铁路在湖南境内长1200余里,预算4000万两,实际募集170余万两。

经济相对富裕的浙江、江苏,截至1911年,其铁路资金也只分别募集到925万两和410万两,并且已经动员了社会各界的小额资本。浙路第二次集股时,投资5两以上100两以下的小股东达到51361人,投资额128万两,“蚂蚁投资者”成为投资的主体。

各商办铁路公司到1911年实收股资6500多万两,而预算18000里铁路,总建设资金需要20800万两,简直就是杯水车薪。

但这些“杯水”正好为主管人员上下其手提供机会。汪康年在《论铁路国有与民有》一文中就指出:“各省筹款之难,不能动工者,其总协理以下,坐耗薪水如故也。筹款易者,则争角剧烈,靡费尤甚。于是七八年之久,筹款一二千万,仅成路一二百里有之;筹款数百万,仅成路数十里有之;而用人之冗乱,采办之侵蚀,与官办无异。”

各公司内部“内战内行”之外,省与省之间、公司与公司之间的“外战”也很内行。本是应“天堑变通途”的铁路,却成了新的地方分裂的工具。各省“所定之路线,往往省界分明,各存轸域……未统规全局,通盘筹划。约计粤汉、洛潼、陕甘等线大概尚合办法,他若赣、皖、闽、浙等省,类皆路线交错,各自为谋”,“势必有参互复沓,骈拇枝指之虞”。

各商办铁路,如粤汉铁路的广东段、湖南段,广东潮汕铁路、新宁铁路,福建漳厦铁路,浙江南浔铁路,省界分明,互不相连,等着人家来主动与自己接轨,“如西潼之有待洛潼,湘路之力催鄂路,彼此趑趄不前”。不与他路相连的“死路”及不通海域或大江的“僻路”举目皆是,大清国本就十分有限的资源被大量浪费,无怪乎中央政府最后认定商办铁路“奏办多年,多无起色,坐失大利,尤碍交通”。

大清国轰轰烈烈的民营铁路,最后就留下一地鸡毛……

<h3>剁椒“杨”头</h3>

<small>铁路国有政策大大减轻农民负担,这受惠的一群却正是沉默的一群,他们没有能力来表达支持,正如他们之前没有能力表达反对。而政府显然低估了既得利益集团的智慧、能力和厚黑。</small>

1910年的春天,躁动不安。湖北汉口,一起治安刑事案件震动全城:一个湖南人在英租界内被一群湖南人痛殴毒打,几成“剁椒‘杨’头”。

这受害者便是大名鼎鼎的杨度,湖南湘潭人,帝国政治体制改革的主要谋士之一。虽然只是个处级小干部(宪政编查馆提调),他却时常到中南海和颐和园讲课,可称“帝师”。

而为首的打人者是当时寂寂无名、日后暴得大名的“辛亥烈士”刘复基,湖南武陵人。

接到报警之后,英租界巡捕们紧急出动,赶到了事发现场既济水电公司,救治伤者,拘捕凶嫌。令他们吃惊的是,猛下毒手的刘复基居然是位文化人,是汉口《商务报》的会计兼发行人。

汉口《商务报》创刊于1909年10月8日,原是一家商业报纸,此时已经被“群治学社”(武昌暴动发动者“振武学社”前身)秘密收购,作为武装暴动的据点,在湖北新军中积极策反。这次,刘复基得知杨度住在既济水电公司,就召集了帮会成员100多人在湖南会馆,而后带十多人找到杨度,要揪他到湖南会馆进行批斗。杨度不从,众人便围殴。

租界警方将一众凶嫌拘留了8小时,见杨度无性命之忧,便将刘复基等人释放。英国领事随即下令,将刘复基等人驱逐出租界。《商务报》因此被湖北地方政府和英租界列为需重点布控的社会不安定因素。未几,长沙爆发抢米风潮,群治学社以该报社掩护,密谋在汉口发动武装暴动,事泄之后,报社被当局查封,群治学社也改名为“振武学社”,并在一年后成功发动武昌暴动。

除了湖南同乡要置杨度于“剁椒”境地,湖北本地的士绅们也不喜欢这位鼓吹铁路国有的小京官。根据野史记载,湖北商办铁路公司的主要负责人张伯烈甚至密派杀手要取杨某人的性命。杨度也知道自己身蹈险地,事后心有余悸:“白刃当起于前,洋枪或震于后。”吊诡的是,日后杨度却与张伯烈联手组建“新共和党”,在民国初年的政治舞台上唱了一出二人转。

杨度的铁路国有建议,是以普通国民递交公开信的方式上书邮传部的;由于他知名度高,影响力大,一时成了反对铁路国有者的众矢之的。在建议书中,他痛斥粤汉铁路从美国人手里收回商办后,湖北、湖南和广东三省政界和企业界内讧内行,各自为政,铁路进展缓慢,因此一改其此前赞同铁路商办的观点,呼吁政府将铁路收归国有,以保障建设的顺利进行。

与他有同样想法的人并不在少数。民营铁路公司的种种腐败现象,令这些当初激情澎湃为民营呼吁的人逐渐冷静,趋向现实。

曾鲲化,一位年仅28岁的邮传部普通机关干部,他曾在日本学习军事,与大名鼎鼎的蔡锷是同学。他在1906年学成回国后,历时3个月走遍15省,全面考察了中国铁路,写出了中国铁路史上的第一份考察报告《中国铁路现势通论》,史称“丙午调查”。他曾经在《大公报》上发表《论官办铁路之恶果忠告邮部警醒国民》一文,强烈反对铁路国有。而曾鲲化在此之后实践中看到了商办铁路的种种弊端,也秉笔直书,同样痛加贬斥。

主持收回粤汉铁路并改为商办的张之洞,在1909年临终之前,已经痛感商办民营对铁路建设的巨大伤害,从而顶着既得利益集团“卖国贼”的斥责,主持了引进外资加快铁路建设的工作,试图为实际陷入停顿的粤汉和川汉铁路再度引入550万英镑的巨额低息(年利率5厘)外资。

尽管民间依然对引进外资充满了疑虑,但外资独资修建的铁路的丰厚利润令朝野信服和艳羡:南满铁路(日资),1906年收入为75万余元,到1908年收入就增加到143万余元;胶济铁路(德资),1905年的收入是191万两,1910年增至373万两。其实,早在三十多年前(1876年),英国人在上海偷偷修筑了吴淞铁路,通车几个月后其每公里收益率就超过了伦敦铁路,跻身世界上利润最高的铁路之列。

引进外资后,大清国的铁路建设大大提速,京汉铁路(1906年)、沪宁铁路(1908年)、汴洛铁路(1909年)等都迅速建成并顺利地进入了盈利期,扣除了利息后还是有巨大的利润。引进外资也在一定程度上加快了铁路建设,从根本上杜绝了路权的丧失。“虽借款为当世诟病,然使当时不借英款以筑津(天津)榆(山海关),不但奉新无从赎回,即京张、张绥亦将为俄人所图,焉有自我鸠工之一日。”1909年完工的、令国人极为自豪的京张铁路也是提取关内外铁路余利修建的。

引进外资本身常带的不平等条款,随着中国国际地位的不断提升和列强之间的相互制约而逐渐消解。1908年,《天津浦口铁路借款合同》签订,德国德华银行、英国华中铁路有限公司为该铁路提供贷款,第一次取消了列强从铁路收益中分红的“余利制”,只需支付20万镑现利,同时也不再以铁路本身作抵押,而以直隶、山东、江苏三省厘金作担保,并且明确规定此铁路“建造工程以及管理一切之权,全归中国国家办理”。这成为大清国引进外资历史上的里程碑事件,大清国终于获得了在经济合同上基本平等的谈判地位。

最为关键的是,“如放任民有,就以其筹款的艰窘而论,铁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修筑完毕,而政府是没有时间去等的”(《东方杂志》)。那种拒绝外资的“经济义和团”举动,“非束手待毙之道乎……而谓赤手空拳,能转贫弱为富强,不自取灭亡者,异日抉吾眼拔吾舌也”(《卢提学使抉眼之言》,《民呼日报》,1909年7月7日)。铁路“关系到全国之脉络,政令之迅速,兵机之利钝,民食之盈虚”,“早成一日,可保一日之利权;多拓百里,可收百里之功效”,这是从一个更高的层面认识利权。

实际上,民营铁路企业在经营过程中暴露的大量问题,已经令朝野开始重新审视这种民粹主义的经济政策的可行性。盛宣怀一针见血地指出,在中国当时的社会资本条件下,单纯的筹款自办是“与实事毫无补救”的“徒托空言”,铁路要大发展,必须收归国有,必须引进外资。实际上,一些民营公司一边高喊拒绝外债,一边也在悄悄地接触外资,反而大大削弱了中国在与外资谈判中的地位。

铁路国有逐渐成为全社会的共识,却触动了两类人的利益:一是铁路商办中的既得利益集团,主要是地方上的士绅们。大清国的铁路虽然号称商办,但因为民间资本薄弱,比如川汉、粤汉等铁路公司,还是依靠政府给予的特殊政策,如强行向农民征收“租股”等,铁路公司因此而成为“二政府”。即使在商业资本占很大比重的浙江、江苏铁路公司,管理上股东权益旁落也是普遍现象。各铁路公司管理混乱,财政被少部分高管把持,而商办的性质又使其逃脱了官方纪检监察机构的监管,民营铁路公司成了这些高管们的小金库。如果收归国有,不仅断了他们的财路,而且为收购而准备的清产核资,将会令他们之前的暗箱操作大白于天下。二是唯恐天下不乱、以便乘势而起的帮会,包括那些日后被赋予“革命团体”或“反动会道门”不同标签的帮派。这些帮会的原则就是“没有原则”,是典型的“凡是派”:凡是政府拥护的,就坚决反对;凡是政府反对的,就坚决拥护。铁路国有侵害了既得利益集团,这等于为帮会提供了天然的同盟军,更何况以征收苛捐杂税的方式筹集铁路资金,牵连千家万户,成为动员群众的最好工具。如果说地方士绅的既得利益集团是为了一己的私利而对抗铁路国有,帮会则根本就不在乎铁路归谁所有,而是为了把水彻底搅浑。几年后,在新生的民国政府统治下,“腐朽而反动”的清王朝的铁路国有政策不仅被全盘继承,而且被发扬光大,赎买商股的条件更为苛刻,却赢得了天下的颂赞和响应,无人敢作仗马鸣。

尽管反对的人是一小撮,但是和沉默的大多数相比,他们的能量更为巨大。被打得半死的杨度当然是聪明人,从此就闭嘴了。占着情、理、法优势,自我感觉更为良好的盛宣怀顶在前面承担着风暴惊雷,并将迎来几乎和杨度同样致命的危险。

与盛宣怀的踌躇满志相比,此时的摄政王载沣十分头疼。这位年仅27岁的年轻人,阴差阳错地成为大清国实际上的最高领导人,发现他要面对的是一个“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没有任何现成的祖宗成法可供参考,他所能做的,只能是着越来越深的河水,摸着石头慢慢前进。铁路这个问题令他犯了难,在水里摸了好久,却还是摸不准下一根铁轨该架到哪一块石头上。

这个问题也同样困扰过恭亲王奕訢。自从19世纪60年代大清国在恭亲王带领下,摸着石头过河以来,铁路的进展是最为缓慢的,围绕铁路的争论足足进行了20多年。

铁路问题在大清国从来就不是一个技术问题,也不是一个经济问题,而是一个政治问题。赞同修建铁路的人,固然多数出于富国强兵的现实考量,但也有拥路自重的考量——手头掌握资源越多,在官场和商场说法的分量就越重。而反对修建铁路的人,在那些看似荒诞的破坏风水之类的理由下,其实也是现实的考量——铁路就是他们在意识形态上的贞节牌坊,既要巩固既得利益,又要争取更大的新利益。

当铁路成了政治角斗场的矛和盾时,其命运就可想而知了!

英国人偷偷修筑的吴淞铁路被清政府重金回购,李鸿章希望由此开始中国人自己经营铁路,而负责此事的沈葆桢却下令将吴淞铁路拆毁——作为一位几乎公认的改革者,沈葆桢此举只是为了躲避吴淞铁路引来的反对者们的猛烈炮火。

唐(山)胥(各庄)铁路建成之日,火车却只能以骡马牵引,成为世界铁路史的奇观。

李鸿章“孝敬”给慈禧太后的西苑铁路,起于中海的瀛秀园,终于北海的镜清斋,走的是用太监以红绸牵引的“人力火车”……

直到1889年5月5日,大清国各种势力才完成了“是否要修铁路”的争论,中央政府文件明确宣布修建铁路“为自强要策,必应通筹天下全局……但冀有益于国,无损于民,定一至当不易之策,即可毅然兴办,毋庸筑室道谋”。

尽管中央政府要求不再争论,但大清国干部群众们就是好这一口——“是否要建铁路”的争论完成了,“如何建铁路”的新争论又开始了。

此时,铁路的定位主要是国防战备之需,其主管机构确定为海军衙门。但大清国财政实在是“两袖清风”,连北洋舰队更新武器装备的经费都没有保障,铁路也就只好慢慢铺设,到甲午战争时才修建了447公里。甲午战争失败后,大清国痛定思痛,总结出了很多经验教训,其中就包括要大力加强铁路的建设,作为“力行实政”之首。但国家财政拮据,民营资本也十分弱小,只能走引进外资的道路。中国铁路总公司就在此时应运而生,这家机构于1896年成立,隶属外交部(总理衙门)管辖,专门负责引进外资修建铁路的事务。李鸿章的部下、时任天津海关道的盛宣怀出任首任督办,成为中国第一个真正的铁路官员。在其主政的10年间,共主持了芦汉、正太等10条铁路的外资引进工作。

1898年,在戊戌变法的短暂东风下,中央政府又成立了矿务铁路总局,统筹全国矿山和铁路的建设。戊戌政变之后,这一机构成为少数被保留下来的“改革成果”。矿务铁路总局在成立伊始颁布的《矿务铁路章程》中宣布:“矿路分三种办法,官办、商办、官商合办,而总不如商办。除未设局以前,业经开办者不计外,此后多得商办为主,官为设法招徕,尽力保护,仍不准干预该公司事权。”如此旗帜鲜明地为民营资本保驾护航,不仅是空前的,似乎也是绝后的。对于那些独立资本在50万两以上的路矿,如果其中民营资本过半,则“应照劝赈捐之例予以优奖”,也就是说,够条件的老板们会被授予一定级别的官衔,享受相应的政治待遇。一个月内,矿务铁路总局又会同总理衙门发文,第一次宣布了全国铁路建设规划,以矫正此前铁路建设和外资引进的无序状态。

1903年,以“振兴商务,保惠商人”为宗旨的商部,取代矿务铁路总局统筹全国铁路建设。政府更是明确宣布对民营铁路公司“不另派监督、总办等员,以防弊窦”,同时还颁布《铁路简明章程》,在立法上将保护措施落实下来,自律极严。1906年,在全面的干部人事制度改革(官制改革)中,航运、铁路、电报、邮政统归邮传部专管,重点就是铁路建设。民营铁路如沐春风,到1910年全国已成立了17家商办铁路公司,俨然欣欣向荣。

此时,铁路建设的成就如何,成为衡量各地官员成绩的重要砝码。各地官员放手推动民营铁路的建设,执行中央政府的政策不再如以往那样打折扣,还给予民营特殊的政策倾斜,同意民营铁路公司可以强制征收各种铁路捐税(即所谓的“租股”),平民阶级第一次大规模地“被”成为现代化企业的股东。

此时,中央政府尤其商部对民营资本的期望值很高。商部尚书(部长)载振是庆亲王奕劻长子。这父子俩的官声并不很好,晚清两次以反腐败的名义出现的台谏风潮,矛头都直指他们。尤以1907年被曝光的权色交易最为著名,成为一时风靡官场、商场和民间的八卦段子。那是1907年,载振出差路过天津,看中了名歌姬杨翠喜,候补道段芝贵随即用重金为美人赎身,献给载部长。不久,段芝贵便被破格提拔,一跃成了黑龙江巡抚。御史赵启霖立即上奏弹劾,认定是“性贿赂”。朝廷派了载沣等人去查,结果查无实据,赵启霖反被革职,激发了御史们的公愤。最后,赵御史被复职,段巡抚被免职,载部长主动辞职。

载振同乃父一样,虽贪腐,却十分有能力,工作上还是有成绩的。载振当权,最大的动作是逼退盛宣怀,关闭了中国铁路总公司,而把铁路建设完全统一在商部的职权范围内。这当然有权力斗争的因素,但对集中资源办大事是大有裨益的。

载振执掌商部近五年,在推动民营铁路建设方面,其力度和广度都是空前的。南洋华侨张煜南筹办潮汕铁路,载振向朝廷提交报告,要求明降谕旨,办理勘路、购地、运料、兴工等一切事宜“均应随时妥为照料”,“即便路成之后,也须认真保护,不得以事属商办,稍存漠视之意,致拂舆情”。民营老板陈宜禧经办新宁铁路,与地方劣绅发生权利冲突,载振明确支持陈宜禧,不仅任命其为新宁铁路总经理,还要求广东地方当局给以保护,排除地方势力的阻挠。

商部及随后新设立的接管铁路建设的邮传部,先后对铁路轨制和全国铁路路线加以规划和统一,如规定标准轨距为四英尺八英寸半(合1435毫米),这一标准沿用至今。钢轨距离尺寸、桥梁承受能力等的详细规定则使铁路修筑更趋于合理化。1907年6月,中央政府又以北京为枢纽,对全国铁路线路进行全面规划,决心修筑东西南北四大干线,为中国铁路的整体规划打下基础。

在铁路问题上,大清政府苦口婆心地重申不与民争利,这一方面是有鉴于30年洋务运动中国有企业暴露的巨大问题,另一方面也是国库背负着《马关条约》和《辛丑条约》的巨大债务,实在空虚。

但民营资本在过度的期待下被神化了。张之洞看得很明白:华商“趋利也,近则明,远则暗”,“见小、欲速、势散、力微”,而且“资本难集,心志不齐”,因此他主张“官为商倡,先行筹款垫办”,“惟有先筹官款垫支开办”。也就是说,尽管国资和民资都穷得叮当响,还是要由国资先作为种子起引导和示范作用。国资哪里来?只有借外债或增税负,显然外债成为最优选择。大清国在和国际资本的较量中并没有多少砝码,面对国际资本的狮子大开口,选择余地很小:要么抱残守缺,寸土不让,除了喷喷爱国口水外什么都不能做;要么咬紧牙关、忍辱负重。凡是指望着“爱国人士”的铁路都举步维艰,凡是引进了外资的铁路都迅速建成并获利。当然,对外资攫取利权的痛恨,也成为大清上下的心结。

大清政府对商办铁路的大力支持,与朝野上下齐心的收回利权运动相呼应。

1904年~1905年,日俄战争在中国东北爆发,出乎全世界意料的是,“小”日本继十年前打败“大”中国之后,又打败了“大”俄国。同是黄种人的自豪感极大地鼓舞了大清国上下,中国因此爆发了第一轮民族主义的热潮,向日本学习成为主旋律。

在无数的放大镜和显微镜下,日本的成功被总结成如下经验:以天皇为领导核心,凝聚全民的力量;在政治上实行君主立宪,在经济上收回被外资掌控的基础产业。日本从英国手里收回横滨至东京铁路的消息,其在中国的震撼程度,丝毫也不亚于日本在战场上打败了俄国。“日本当明治初年,国势孱弱,外情未通,外人即欲攘其路矿之权。乃先由英国贷款与日本政府,代造由横滨至东京铁路,政府密与订约,民间初不知也。及签约后,士民大哗,以为日本铁路,何庸英人越俎代庖。一面力逼政府与人毁约,一面自集资本,择日兴工,英人知不可侮,默然毁约而退。”以日本为师,收回被外资控制的铁路、矿山,一时成为长城内外、大江南北的共识,湖广总督张之洞赎回粤汉铁路成为利权收回的经典案例。

1904年,张之洞收到广东、湖南、湖北三省大量来信,指控投资粤汉铁路的美国公司“华美合兴公司”违反合同,延误铁路建设,并将股票私自出售给比利时公司。成立于1895年的美资华美合兴公司,于1898年获得粤汉铁路投资建设权。根据合同,粤汉铁路应在5年内全线建成,合兴公司不得把合同所规定的权益转让他国或他国人。但是,美方暗中将2/3的股票卖给比利时公司,并且直到1904年秋才修筑完成了广州至佛山一段32英里的支线,干线工程展轨未铺。

在一番激烈的博弈后,美国大财团摩根公司全面接盘,买下了比利时人手中的股票,也买下了合兴公司手中的粤汉铁路建设权。美国政府表示绝不容许中方废除合同。此时,美国国内通过了排除亚裔的法案,中国人和日本人都受到了严重的歧视,中日两国的反美情绪同时高涨。广东等地随即爆发抵制美货的行为,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抵制洋货。

经过多番折冲樽俎,中美两国在1905年8月订立《收回粤汉铁路美国合兴公司售让合同》,中方以675万美元的代价将粤汉铁路主权赎回,由粤、湘、鄂三省分段筹款修建。赎款中的大部由港英政府借款所得,等于是拆东墙补西墙。

1907年,大清国又开始忙于京汉铁路的回收,资金的来源是英国贷款。与粤汉铁路不同的是,京汉铁路此时已经投入运营,并从1907年开始盈利。如今,将坐收20%红利的比利时人清理出局,似乎该被歌颂为一场胜利。艰难的谈判和筹款之后,1909年元旦,大清矿务铁路总局局长梁士诒、京汉铁路监督郑清濂,正式从比利时人手里收回了京汉铁路管理权。就在3天前(12月28日),大清国驻比利时公使李盛铎在巴黎将高达2亿多法郎的赎款移交给了比利时方面,成为这个西欧小国有史以来收到的最丰厚的圣诞大礼。

朝野上下弹冠相庆,利权收回在经济上的巨大成本却开始逐渐显露。因为资金匮乏,赎回矿山、铁路大多是动用了外资贷款,而将相应的路矿收入或关税收入作为抵押担保。实际上,大清国只是收回了所有权,而经营权、收益权并无法掌握在自己手上,反而因为拆外债的东墙补所有权的西墙,造成财务成本居高不下,利权丧失丝毫不亚于之前。

激进的民意回过神来,又开始指责借外债赎回铁路,利权依然损失,是另一种形式的“卖国”!作为赎回京汉铁路的主事者之一的梁士诒,日后也承认这一借新债换旧债的举措在经济上绝不合算:如果用新债再修一条新铁路,必将更为利国利民。梁启超感慨道:“赎路赎矿之议盛行,往往甘吃大亏以毁约,反堕他术中。”

但在1909年前后,“利权”二字已经成为大清国上下关注的、代表着政治正确的关键词,经济账显然要让位于政治账。而高喊爱国的大清愤青们两袖清风,“俯从”民意、高喊利权的大清财政也囊中如洗,要实现收回利权的爱国义举,除了举借外债这一“卖国”行为之外,似乎别无他法。在收回路矿利权的初始阶段,曾经出现过“枢臣倡之,疆吏和之,国民大声疾呼以赞成之”的和谐局面,如今,试图利用“经济民族主义”情绪的清政府,尴尬地发现自己点燃的火焰已经烧到自己的脚下。

对于中国在学习日本名义下的利权收回运动,伊藤博文大不以为然。他告诉英国驻日本公使窦纳乐,中国的当务之急是要处理好内政,然后才能对外收回利权,“慎重和调和的政策”对于中国来说是十分必要的。在伊藤博文被刺死前三天,他到访中国,在拜会东三省总督锡良、奉天巡抚程德全时说:“中国初办宪政,一切正在艰难,民意断难即恃,更不可妄恃强力。贵国现在热心主张收回权利,收回权利固属好事,然不知收回权利尤须能保此权利不更为他人侵害。若徒将权利主张收回,而不能实保权利,则旋收旋失,徒然无益。一切机关俱不完全,则尚非真收回权利。此次我系旁观之人,故特反复言之,尤愿贵国以后千万勿以‘感情’二字作政治上之观念。”

日本亚洲主义团体“东邦协会”的机关报《东邦协会报》也指出:“罔较利害、徒奔于利权之收回,却酿生经济上之损失,即收回既失之利权,不可不牺牲巨额之资金,何则?有既得权利之外国人,不肯让其收回也,投巨额之资金,而赎回之利权,果与几何之利益也,不得无疑问。若夫以五百万镑,而赎回之京汉铁路,据该铁路公司之报告,云收得九百万两之利益,至其他之铁路,殆皆收支不相偿,年见巨额之亏损云。由是以观,因乎赎回,而所得者少,所失者却多也。”“收回权利……唯借外债之外,别无良策也。于今中国政府,已有一亿三千万元之公债,而多属不生殖的公债,若雷同利权收回之运动,而至更负担巨额之公债,财政之基础,当益濒危殆,致国本之疲敝,盖明于睹火也。”“利权收回之影响,必益加财政之穷乏,国民之负担,又随之增重,当诛求苛敛,为政者因失民心,而迷于施政之途,倘或不幸,而酿成内乱,再使列强乘隙乎?中国前途更何堪设想?然此事难保其必无,则所以惧利权收回之滥举者,实在乎此。”

而在收回利权的高帽子下,各地暴露出了浓烈的地方分离主义倾向,也令时人担心。上海的《国风报》说:“我国对于一省丧失权利之事件,类能攘臂力争,而关系全国休戚者乃反漠然视之,徒知有地方感情,而国家思想消沉于若有若无之间。”(1910年12月2日)《外交报》也承认:“独是中国人颇具独立性质,各省兴办诸事,必欲自握权衡,向非中央政府所能牵制,此亦不得不谓为中国之特色。”(1910年5月4日)

在利权回收的大旗下,各地的民营铁路公司飞快上马,一场铁路大跃进在纷飞的唾沫星子中“大干快上”。

政治的口水毕竟不能当做经济的饭碗。激情退去后,商办铁路“奏办多年,多无起色,坐失大利,尤碍交通”,终于开始成为朝野关注的焦点问题。

经过三年多的全面调查摸底,1911年5月9日,中央政府正式确定了铁路国有政策。而之前五天,一位名叫石长信的监察干部(给事中)上奏,切实地分析了铁路国有与商办的利弊,提出了“干路国有,支线商办”的思路,“将全国关系重要之区,定为干线,悉归国有。其余支路,准由各省绅商,集股办理”。石长信从维持政权的安定团结的高度,痛斥商办铁路已经成为扰民的莠政:“四川、湖南现兴造铁路,因资金紧张,以租股为名,每亩土地皆征税,以充路款。我听闻两省农民,民怨沸腾,又遇荒年,用强制手段收取更难以操作……深恐民穷财尽,本欲图富强却使其更加贫弱。所以干路收归国有之日,不必担忧百姓会阻挠。”

“干路国有,支线商办”的创新思路,令久为国有还是商办分寸拿捏而犯难的中央政府大为释怀。摄政王载沣大为欣赏,称其“不为无见”,“所筹办法,尚属妥协”。

中央政府随即发布了干路国有的文件,首先痛陈商办铁路的弊端:“国家必得有纵横四境诸大干路……从前规划未善……不分枝干,不量民力,一纸呈请,辄行批准商办。乃数年以来,粤则收股及半,造路无多,川则倒账甚巨,参追无着,湘鄂则设局多年,徒资坐耗。”然后宣布:“干路均归国有,定为政策,所有宣统三年以前各省分设公司集股商办之干路,延误已久,应即由国家收回,赶紧兴筑,除支路仍准商民量力酌行外,其从前批准干路各案,一律取消。”更为重要的是,文件要求“自降旨之日起,所有川湘两省租股一律停止”。

长期近距离观察大清政治的英国《泰晤士报》记者、澳大利亚人莫理循(Gee Morrison)认为:“(中国政府宣布干路国有的)时机很好,因民众已对各地方当局在获得筑路权后之屡次失败感到厌烦,民众更厌恶种种无休止之争论、贪污腐化以及挥霍公共财物,而当民众逐渐认识铁路之无限价值时,他们就更加支持由中央政府制订一项强有力的铁路政策。前景是美好的。这道上谕……受到普遍赞扬。”

显然,莫理循与石长信、盛宣怀及载沣等,都低估了既得利益集团的智慧、能力和厚黑。铁路国有政策虽然能大大减轻农民负担,但这受惠的一群却正是沉默的一群,他们没有能力来表达支持,正如他们之前没有能力表达反对。整个大清政权将如同杨度一般,面临“被剁椒”的命运……

正文 第四章 紫禁城面瘫

取缔“租股”,严禁用公权力强迫农民以交租的方式“被当股民”,这一减负举措被强大的地方利益集团彻底扭曲。紫禁城的脑部信号无法在帝国的脸面上准确地表达出来,还有什么痛苦能比得上“面瘫”带来的生理和心理压力呢?

<h3>“盛”名之下</h3>

<small>大清邮传部部长盛宣怀是中国近代史上的异数,他的官运亨通、商战经历、财富传奇,无疑属于那种令人艳羡、嫉妒到咬牙切齿的成功人士。无论对内对外,他都是个强势的人,他强力推进铁路国有政策……</small>

久未登台的盛宣怀,渴望的就是一亮相便能赢得满堂喝彩。

这本就是他的舞台。自1896年执掌铁路总公司,到1908年,在这12年的时间里,他都一直是中国铁路这个舞台上的名角。但在内部的权力倾轧中,他被赶到了上海,以邮传部副部长(侍郎)的身份谈判对外商约。直到1910年的8月份,他才回到北京,却依然是个副部长;更尴尬的是,部长(尚书)居然是他以前的下属唐绍仪。于是,两人都只好称病。唐绍仪勉强干了几个月,终于离职。而盛宣怀得以在1911年的1月份坐上了邮传部部长这个早就该属于他的位子。

与他有同样郁闷经历的还有端方。早就是封疆大吏的端方,1909年在直隶总督任上被人砸了黑砖倒台,而理由十分可笑——其在慈禧太后葬礼上沿途派人照相,构成“大不敬”。端方憋到了1911年才重新出山,督办川汉、粤汉铁路。

这两个自视甚高又久被压抑的人,同时分管铁路,两柄宝剑的寒光毕露,雷霆手段频出,令向来软弱的大清朝廷在铁路国有问题上突然雄起,寸步不让。

盛宣怀绝对是中国近代史上的异数,属于那种令人艳羡、嫉妒到咬牙切齿的成功人士。

首先,盛宣怀的官运实在亨通。如同那个年代很多成功人士一样,他也在科举场上十分失意,但自从他担任李鸿章的机要秘书之后,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勇于任事,他开始在大清国的官僚体系中青云直上,最后终于成为部长级高官,而且执掌的是权势最大、油水最多的中央机关——邮传部。邮传部掌管着邮政、电信、铁路、航运等新兴垄断产业,是大清国各派政治力量PK的主战场。从1906年成立到1911年辛亥革命,该部在六年间居然十三次更换部长,竞争十分激烈,被当时的媒体戏称为“运动部”。

比部长级别更令人羡慕的是,盛宣怀从踏进机关大门的第一步开始,一直都是脚踩官场与商场两只船;而且与胡雪岩那种挖空心思挤入官场内寻找靠山的买卖人不同,盛宣怀下海,都是由组织任命、带着红头文件和财政资金的。当然,盛宣怀也充分展露出了其出色的商业才干,在官方资源的强大支持下,无论“外战”还是“内战”,几乎无往而不胜。

“外战”方面,他的经典案例就是成功收购美资旗昌轮船公司。在一系列两败俱伤的价格战幕后,大清国充分发挥社会制度和政治制度的强大优势,不仅授予轮船招商局垄断经营权,而且还提供财政贷款。而又正值美国资本方计划实行战略转移,从中国撤资改投美国新兴的铁路大建设,旗昌轮船上终于升起了黄龙旗,降下了星条旗。在轮船招商局将旗昌公司纳入怀中的同时,主导收购事宜的盛宣怀也乘机将轮船招商局纳入自己怀中——以徐润为首的招商局原各级官员,或因腐败问题,或因能力问题,受到了整肃。

“内战”方面,盛宣怀最富传奇性的案例就是将财神胡雪岩彻底打趴下。严格地说,盛、胡之间的斗争,并非单纯的商战,而是两人背后的李鸿章、左宗棠的权力斗争及路线斗争。胡雪岩尽管戴着红顶子,但毕竟没真正在机关内混过,根本不是盛宣怀的对手。当胡雪岩高举着民族主义的旗号,依托其阜康钱庄里的储户资金,与外商进行生丝大战以图获得暴利时,盛宣怀则瞅准时机,轻巧地打断了胡雪岩的脊梁骨——资金链。胡雪岩曾经出面为左宗棠借了不少洋债,这些债务的管理也是阜康钱庄的重要业务和利润点。清政府将这些债务分解落实到相应的省份,统一汇总到上海后,由上海道台交给胡雪岩;而外资银行则直接从胡的钱庄按时收取本息。上海官场恰恰掌握在李鸿章和盛宣怀手中。在胡雪岩的“生丝大战”到了最关键的时候,盛宣怀密令上海道台暂缓向胡雪岩支付官方还款,胡雪岩的资金链立即绷紧。同时,盛宣怀再向外放风阜康钱庄银根不稳,引发了挤兑风潮,胡雪岩的资金链终于崩断,导致身败名裂。

令同时代人艳羡的是,盛宣怀不仅是商战上的常胜将军,而且其聚敛起来的大笔财富居然顺利地移交给了子孙们。在遭遇了大清与民国的两轮清算后,盛宣怀依然给子孙们留下了价值高达2000万两白银的遗产。而他的同时代人,如徐润、郑观应、刘学洵、刘鹗,其财富基本是昙花一现、及身而陨,而张謇等人虽然在实业界名声巨大,其实是个“空心老倌”,并没有多少真金实银。

盛宣怀聚敛财富的路径,与这些人并没有大的差别。同样都是国有资产的打工者和看护者,他们的财富显然不是来自于薪水,而是另有渠道。一是股份,这些企业虽然大多是由国有资金支撑着,但打的却是“官督商办”的旗号,财政投入并不作为股本金,而是作为政府的无息或低息贷款,管理者可以“挟官以凌商,挟商以蒙官”,充分利用官商两道的信息不对称,两头忽悠,实现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得以占据不少股份。二是经营中大建“老鼠仓”及进行关联交易,但凡企业的要害部门均安置上自己的七大姑八大姨,然后建立很多外围公司,承接本公司的业务——大河的肥水自然就流到了自家的小河里。

在那个年代,贪腐已是常态,官员们倘能在贪腐之外还做点实事,就已经算相当具有先进性了。盛宣怀自己在写给醇亲王的信中就说:“盖今日之天下,做官人收名利而人尽趋之,办事人受谗谤而人尽戒之。”

盛宣怀的高明之处,或者说幸运之处,在于他持有大量股票的这些企业及时地进行了改制,从而多少摆脱了政治力量的牵制。1908年,汉阳铁厂、大冶铁矿和萍乡煤矿合组成完全商办的股份有限公司。1909年,轮船招商局在上海召开了第一次股东大会,共有732名(代表31164张股票)股东参加,选举产生了招商局首届董事会。在董事会的9名当选者中,盛宣怀以4769张得票高居榜首,当选为董事会主席。这些表明,随着股份制的推行,在这些企业中,股东开始取代政府,“商办”取代“官督”,而成为企业管理中的主导力量。同样,到了民国二年(1913年),汉冶萍公司召开特别股东大会,盛宣怀被推举为总理,随后又被推为董事长。好歹能得到法制保护的企业股权,以及大量投资于租界内的动产或不动产,为盛宣怀的财富建立了一道防火墙,抵挡来自官场的不可测的风波冲击。

与同时代大多数富豪不同的是,盛宣怀首先并且一直都是体制内的人。与其说他为了经济上的利益而去谋求政治上的保护,不如说是他在政治上的敏锐与老练造就了在经济上的成就与地位。

早在戊戌年间,作为一名改革的实际操作者,与李鸿章、张之洞等更有影响力的改革实践者一样,盛宣怀明智地与康梁等口水改革家们保持了相当的距离。他认为,康有为等“将尽举吾国之政教、法制而变易之,然不揣其本,不清其源,变法太锐,求治太急,朝局水火,萧墙干戈,忧未艾也”。盛宣怀是位实干者和践行者,通观《宣统朝政纪》,盛宣怀的姓名出现70多处,几乎都是奉旨接办某项艰难的任务,比如对外谈判、对内赈灾。

但这次,盛宣怀并不知道,前方居然是一个极大的厄运在等待着自己。

铁路国有就是盛宣怀唱响的第一个高八度,赢得了那些为路所困、切盼中央政府出手“救市”的省份一片喝彩。

陕西巡抚恩寿请求将西潼铁路收回官办。

山东巡抚孙宝琦请求将烟潍路收归官办。

江西籍在京官员集会,一致赞同江西官商各界提出的将九南铁路收回国有。

福建漳厦路公司打报告给邮传部,请求赶紧派人“接管经理,并召集股东开会,布告暂行由部接收”。

云贵总督李经羲致电盛宣怀:“桂蜀国有,从速宣布为宜。”他很实诚地认为“滇、黔、桂以无力,望国有”,不似湘、粤、蜀那样“为私利抗国有”……

但是掌声未息,本该对国有政策报以最大掌声的广东、湖南、湖北、四川四省却是嘘声一片。掌握了话语权的商办公司高层管理人员将铁路国有看作是对既得利益的极大侵犯,一时间帽子满天飞、棍子遍地打,盛宣怀和邮传部成了众矢之的。

国有政策宣布后数日(5月12日),粤汉铁路湖南公司在长沙贾公祠召开大会,到者数百人;次日,又在教育总会开会,到者数千人;再后一天,继续在教育总会开会,到者就达到数万人。商议的主题则是,如何以抗拒为手段实现利益最大化。

会场气氛是激动的,甚至有点感人。有一名叫贾武的人慷慨陈词后,居然切下了自己的一根手指,“自言誓不与盛宣怀共戴天”。据说,一时间“满座痛哭,声震屋瓦”。在之后轰轰烈烈的保路运动中,我们能不断发现这种动辄千人万人的集体哭场景象。那些在铁路建设方面成绩平平的高管们却在动员民意、操纵集体无意识方面显露出了出色的才华。

最后,湖南方面决议,“万众一心,恪遵先朝谕旨,及宣统二年上谕,完全商办,实力推行”,“租股、房股、薪股,照旧收集”。除了上访请愿外,他们还决定:对于那些“反对湘路之完全商办、妨碍湘路建筑”的人,“湘人认为公敌,以强硬手段对付之”。这是近代史上首次公开地因经济问题而诉诸“强硬手段”的人身威胁。他们还表态说,“外国人如来湘强事(铁路)修筑,湘人必集合全体共谋抵制,无论酿成如何外交巨案,在所不顾;若部派督办来湘,湘人亦以此法对付之”,“我辈定以死力争之,闭市、停课、抗租,均确定为最后之办法”。

没有人能真正说清楚这种对抗的目的,究竟是为了国家、民族、地方、股民,还是这些已经形成既得利益集团、“靠路吃路”的高管们。

信息不对称下的群众动员,效果很好。5月16日,长沙、株洲一带铁路工人一万余人“一概停工”,进入长沙示威游行,“沿途声称,如抚台不允上奏挽回,商须罢市,学须罢课,一般人民须抗租税”。传单上则出现了更多的敏感词:“我们办我们的路,他借他洋人的钱。万一我们修路的时节,有谁来用强迫手段压制我们,那时我们做百姓的人,横直是一条死路,大家把这条性命,与他拼一场,在学堂的人,大家散学,做生意的,大家闹市,湖南全省的粮饷,大家是不肯交的,看他把我们湖南的百姓怎么办呢?”言辞间充满了情绪的对抗。

湖北的情况也类似。《申报》在5月15日报道说:“湖北商办铁路公司、铁路协会、谘议局各大团体,以商办铁路收归国有上谕近于政府夺民权利,将来输入外债授权他人,殊可惊惧。遂于昨日刊发传单,奔走相告。拟即日开会举代表赴摄政王府第,泣求收回成命,仍准商办。”

这对革命党来说,也是绝好的机会。在革命党的暗中鼓动下,湖北多次举行千人集会,革命党人陶勋成亲自上阵,痛斥政府媚外辱国,也在公开大会上断指明志,而留日学生江元吉则割肉血书“流血争路,路亡流血;路存国存,存路救国”16个字。

革命党人詹大悲主编的《大江报》年初才创刊,此时发表了一篇题为《大乱者救中国之药石也》的文章,呼唤“国危如是,男儿死耳,好自为之”。何海鸣则发表了《亡中国者和平也》一文,鼓吹反政府暴动。湖广总督瑞澂立即下令,查封《大江报》报馆,逮捕何海鸣、詹大悲。

里程最短、筹资最顺利、铁路完工最多的广东省,本来受铁路国有政策的冲击很小,但他们也站出来对抗中央政府,以便为自己赢得更好的谈判砝码。广东铁路公司的绅商们“大动公愤,纷筹对待之法,已决定一面奏劾盛宣怀,一面质问总协理大臣”(《申报》)。在6月10日的广东粤汉铁路公司股东大会上,股东表示要“万众一心保持商办之局”,“路亡国亡,政府虽欲卖国,我粤人断不能卖国”,对政府的“破坏”全力反抗,甚至也喊出了“有劫夺商路者,格杀勿论”的杀气腾腾的口号。

后来闹得天翻地覆的四川铁路公司,此时相当安静,原因则也是“利益”二字:四川的绅商们都在等待着政府出手,将他们从极度亏损的经营泥潭中解救出去……

光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对抗中央政府,这显然令各省商办铁路公司有点“害羞”。

不久,一个极好的“抓手”出现了:国有诏书发布后11天,中央政府与美英法德四国银行签订了借款合同,引进1000万英镑的巨额外资,投入铁路建设。各省欣喜若狂:这下子可以上升到“爱国”还是“卖国”的高度来和中央政府讨价还价了!

这笔外资的引进是张之洞生前未能完成的任务。张之洞从比利时人和美国人手中收回粤汉铁路并改为商办后,“爱国荷尔蒙”没多久就被各省商办铁路公司纵欲般的腐败与低效消蚀殆尽,“翻然悔悟,不护前非,仍拟借款筑造,乃向英德法三国银行订定借款草合同”。1909年6月6日,张之洞与英德法三国银行签订了550万英镑的贷款协议,年利率5厘,专用于建造湖广境内粤汉与川汉铁路。但此协议在中央政府最后批准前发生变故,“美国援案插入,暂缓陈奏”,而“张之洞旋即病故,此事遂一搁至今”。时人感慨,自从粤汉铁路从洋人手里废约收回以来,“已阅七载,倘若无此翻覆,粤汉早已告成,亦如京汉,已届十年还本之期矣”。

张之洞去世后,本来一直被他压制的两湖绅商失去了制衡,势力大涨。此时,大清国又在大力推进政治体制改革,积极设立地方议会(谘议局),这迅速成为绅商们加入政治游戏的大舞台,得以进行力量动员和集结,扛起民族主义和立宪主义的大旗,争取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张之洞未竟的谈判由盛宣怀接力,这也注定了他日后“卖国贼”的命运。为了改变商办铁路大量占用和耗费有限的社会资源,铁路国有及引进外资已经成为朝野的主流思路,这一谈判被大大加快。

盛宣怀无论对内对外都是个强势的人,在他的主持下,“磋商数月,会晤将及二十次,辩论不止数万言。于原约稍可力争者,舌敝唇焦,始得挽回数事,实已无可再争”,贷款合同的条款不断地向有利于中国的方向发展。不仅年利率依然维持在5%,不到国内钱庄和票号贷款利率的一半,而且所贷款项的半数可以存在交通银行与大清银行,这等于为这两家国有银行提升了头寸,而原合同规定只能存在四国银行。同时,合同还删除了原定四国有权参与建造若干支路的条款,并规定所用铁轨必须使用汉阳铁工厂的国产货,其他原材料则进行国际招投标,不再由外方指定。盛宣怀坚信,根据这一合同,资金到位后,粤汉铁路三年内就能全线接通,十年内可以开始还本。

这份令盛宣怀相当自得的合同,基本内容是:

一、中国向德法英美四国银行借款1000万英镑,年利率5厘。用于建造1800华里的铁路以及车辆设备,铁路将在3年内完工,贷款则须在40年内还清。

二、中国以湘鄂两省的百货厘金、盐厘金等合计520万两作为抵押。此项贷款本利如能按期偿还,则贷款方不得干预各省之厘捐。

三、铁路建造与管理的全部权力归中方所有,并由中方自行选派3名外籍总工程师,外国银行对所聘总工程师有否决权,但须说明否决理由。总工程师听命于中方督办大臣。其委任或辞退有关人员须经中方总办同意,如有分歧,由中国邮传部作最终裁决,对此裁决,不得提出异议。

四、所用铁轨必须使用中国汉阳铁工厂自行制造的产品,价格则由邮传部比较欧美产品价格而定。所需从外国购入的重要原材料与产品,须通过招标方式进行,经理之人须通过公共市场,择价格最廉者或货料最佳者购买,定购材料及支取费用,须由中方督办大臣或总办核准签字。进货时须由中方所聘者验看后才能进货。如中国的原料或产品与各国原料或产品相比,质同价低,或价同质高,则应优先购买中国原料或产品,以鼓励中国工业。

但是,这一完全平等签订的借款协议立即成为既得利益集团攻击政府的依据,“卖国”、“贪赃”的罪名几乎成为盛宣怀及邮传部的代名词。盛宣怀的名声本就不好,号称“一只手捞十八颗夜明珠”,而在对外采购和引进外资时吃回扣、“加帽子”(在定价上加虚价中饱私囊),在大清国不是潜规则,而是显规则。

对于大清国的腐败,美国《纽约时报》甚至认为这危及人类道德:“现代化的武器装备、防御工事以及铁路的引进一夜之间给大清国的官员们带来了大量的侵吞公款的机会。只要外国的公司引诱他们、进行贿赂的话,再怎么老掉牙的枪支或再怎么陈旧的弹药他们都会购买。他们同样也大肆购买了许多原材料……他们在买东西的过程中,行贿现象和贪污行为比比皆是。”

掌管了铁路、航运、电报、邮政四大肥缺的邮传部,一直就是腐败的渊薮,官员连轴换,因此在当时就被戏称为“运动部”。1909年,部长陈璧就以贪污罪名被革职。陈璧引进外资贷款“借高息不借低息,得其回扣,饱其私囊”,而且还卖官,“凡欲占一席位置者,非运动不可,故陈璧在京时,大有臣门如市之慨”。据估计,其贪污总额约在585万英镑。而另一任部长唐绍仪,其“营私舞弊和重用亲戚的做法,甚至在中国也达到了不同寻常的规模……他在海关或铁路或邮传部里的空缺,只要能捞到手的都安插了他自己的亲戚或姻亲,或是他的广东同乡”(莫里循语)。

腐败随着改革的深入而深入,这是大清国改革的最尴尬局面。时人胡思敬在其名著《国闻备乘》里,曾经生动地描写了宣统年间的“七党林立”:“孝钦训政时,权尽萃于奕劻,凡内外希图恩泽者,非夤缘奕劻之门不得入。奕劻虽贪,一人之欲壑易盈,非有援引之人亦未易身而进。至宣统初年奕劻权力稍杀,而局势稍稍变矣。其时亲贵尽出专政,收蓄猖狂少年,造谋生事,内外声气大通。于是洵贝勒(载洵)总持海军,兼办陵工,与毓朗合为一党。涛贝勒(载涛)统军谘府,侵夺陆军部权,收用良弼等为一党。肃亲王好结纳勾通报馆,据民政部,领天下警政为一党。溥伦为宣宗长曾孙,同治初本有青宫之望,阴结议员为一党。隆裕以母后之尊,宠任太监为一党。泽公(载泽)与隆裕为姻亲,又曾经出洋,握财政全权,创设监理财政官盐务处为一党。监国福晋(载沣福晋,荣禄之女)雅有才能,颇通贿赂,联络母族为一党。”

梁启超也说:“(晚清朝廷)号称预备立宪改革官制,一若发愤以刷新前此之腐败,夷考其实,无一如其所言,而徒为权位之争夺,势力之倾轧。藉权限之说以为挤排异己之具;借新政之立以为位置私人之途。贿赂公行,朋党各树,而庶政不举。”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盛名卓著的盛宣怀突然吃起素来(后盛被查办抄家,均未发现涉及从本次四国银行贷款中侵吞回扣的任何证据),早已习惯了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的国人却也宁愿相信“莫须有”。自然,不少反对者并非反腐败,而只是痛恨自己没有机会腐败而已。

最令人们浮想联翩的是,急于追求政绩的盛宣怀和中央政府高层在铁路国有上似乎操之过切。5月8日才成立首届责任内阁(即所谓的“皇族内阁”),9日就在未与地方充分沟通的前提下匆忙公布铁路国有政策,20日则签订了四国银行贷款合同。见惯了老牛拉破车的低效政府的大清民众,对于这种罕见的高效率自然是要多打几个问号的,一件至公至正的事也因此被蒙上了鬼头鬼脑的朦胧色彩。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盛宣怀这位“总揽轮船、银行、铁政、炼冶、煤矿、纺织诸大政”,所谓“一只手捞十八颗夜明珠”的猛人(《经元善致郑观应函》)被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倒也情有可原。

其实,湖南铁路公司与川路一样,也基本依靠特殊政策,在公权力的保驾护航下才启动的——其500多万两总资本金中,商股才100万两,其余的都是米捐、盐捐、租捐、房捐等。那些高喊着民权、产权的绅商们,其实都只是代理人,但被代理的是沉默的大多数,这些绅商们便俨然当家做主,动辄以人民代表自居。这些高喊着爱国的人们,在修路无能、筹资无方的困窘之下,也曾悄悄地试图引进被他们所痛恨的外资,只是外资毫无兴趣与之合作。

而那些纷纷借机成立的湘路公司协赞会、湖南商务总会、湖南粤汉铁路公司等组织,为了满足各种会长、总理、干事们的官瘾能够举而弥坚,以“人民”的名义向政府发难就是最好的办法。值得注意的是,素有人望的湖南士绅领袖们都远远地避开了所谓保路运动,如湖南省谘议局议长谭延闿就故意滞留北京,而副议长亦远走他省,湖南的运动其实被传统的地下帮会及以留日学生为主体的革命党所控制。

被地方既得利益集团盘踞的各省铁路公司,其实已经成了暗无天日的黑箱,他们早已习惯了在黑暗中摸索获利。盛宣怀和朝廷的政策,示好于民,媚眼并非抛给他们。黑夜给了他们黑色的眼睛,那并非用于寻找光明,而只是用来寻找如何让黑夜更为黑暗的路径而已……

<h3>山雨欲来</h3>

<small>乖巧、细腻、严谨的江南人,总是不惮于做琐碎的行政工作,盛宣怀也不例外。上任伊始,就宣布铁路国有,这是他在战略上的重大布局,展示了其敢于蹚入改革深水区、触及核心利益的勇气;而面对各省及各铁路公司的不同情况,如何因地制宜,对症下药,则是一件技术含量极高的细致活。</small>

作为横跨官商两道的成功人士,从其所作所为判断,盛宣怀从来就不相信口号,更不相信高喊口号者本人对口号的真诚,那些横飞的唾沫背后其实只有两个字——利益。没准,盛宣怀那时就有机会听过法国思想家狄德罗(Denis Diderot)的名言:“爱国主义是恶棍最后的避难所。”

在盛宣怀报送给中央的《条拟收路办法》中,冷静地列出了收回铁路的几个要点:

一是“定宗旨”,“换股”还是“发现”(发放现金),需要中央政府拍板。

二是“入虎穴”,即要深入第一线,“相机因应”。他将商办铁路的第一线称为“虎穴”,也可见其对既得利益集团破坏力的充分认识。

三是“宣德意”,要大力宣传中央政府将铁路收回国有是英明正确的决策,并派人先到港、澳、南洋等地收回海外的大宗股票。

四是“守密勿”,他一针见血地指出,那些反对者的煽惑“志不在路”,而又不能贸然解散他们,以免引起新的风波,因此很多工作必须秘密进行。

五是“务坚持”,此事一旦开头,就必须咬牙坚持,“而后办事人乃宜着手”,从这点也能看出盛宣怀在整个“收路-保路”冲突的基本思路。

六是“明心迹”,绝对不能在这项工作中拿“分毫好处”。

七是“通电报”,加强工作中的通信沟通。

八是“设收股处”,建立办事机构,以组织手段表示“决无反汗”。

粤、湘、鄂、川“四省情形各有不同,受弊轻重亦异”,御史石长信在他那封推动朝廷下决心实行铁路国有的报告中就指出:“粤则有款而绅士争权,办路甚少;湘、鄂则集款无着,徒糜局费……至川汉集款,皆属取诸田间,其款确有一千余万。绅士树党,各怀意见,上年始由宜昌开工至归州以东,此五百里工程,尚不及十分之二三,不知何年方能告竣。而施典章擅将川路租股之所入,倒账竟至数百万之多。”

如何在“公平”与“平均”之间找到平衡点,这是盛宣怀所要考虑的难点。在发布铁路国有政策的次日(5月10日),中央政府要求各省立即统计各铁路公司的经营状况,清理清查,摸清家底。

最艰难的是川路公司。一方面,川路的资本金大多数来自强征的租股;另一方面,川路虽然才建了20多华里,却在所谓的资本经营上亏损了300多万,捅了个巨大的窟窿。川路公司当然希望中央政府能将这个漏洞补上,而这对盛宣怀来说显然是不可接受的。盛宣怀的计划,就是先解决湖南、湖北和广东三省,“湘路先了,粤路次之……湘粤厘定,不怕蜀事不定”。

此时,“格老子”们十分安宁,低眉顺目的,与广东、湖南、湖北三省的波涛汹涌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作乖巧的绵羊状,当然是有所图:川路公司的如意算盘是“保存现存之款,求还已用之款”,在将建设铁路这个显然已经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甩给中央政府的同时收回所有的投资,包括在上海亏损了的300多万巨款。护理四川总督王人文观察,川路的绅商们分成了两类,“甲纯主自办,乙则主归国有,而要求不以路作抵,不提存款,全还用款”,“有力量者,渐趋乙说”。

川路公司股东、曾经短暂留学日本的立宪派人士邓孝可,在《蜀报》上发表《川路上今后处分议》:“今政府此举,就吾川人言之,尚不无小利。故就愚见所及,吾川必欲争川路商办,甚无味也。以交通便利言,则国有自较速;以股息之利言之,则商办亦难期。况吾川路公司成立之性质,记者(即邓本人)始终认为谋交通利益而来,非为谋路股利息而来者,故曰听‘国有’便。”

邓孝可对于公司现存的资金抱有极大的幻想,“路股现金,今约存者尚千万。此千万处分而当也者,则全川永永食其福;此处分案不当也者,虚牝掷金,租股疮痍,其何日复哉”。他甚至将这些款项分派了用场:“以一百万金,力扩川航事业;以五百万金,充地方殖业银行资本;以二百万金,为川省教育基金……”同时,他还希望政府“把几年来已用去之款与上海损失之款,一并用现金偿还”。

御史黄瑞麒指出:“收回干路而不将所收股款丝毫给还,固为失信,但还股款而不使民间享修路之利,仍不免为失信。且京奉铁路,至今商股未退,干路国有,不必完全官股可知。拟请明降谕旨,将川汉、粤汉以前所抽所招各股,改换官办股票,仍照原定官利按时给息。路成之后,一律分给红利。其有不愿领换股票者,即将原股如数给退,不使有丝毫亏损。且各项加征之股款,虽当停止,以恤民艰。而全国富商,未尝不可召之使来,以期众擎易举。”这份奏折,实际上建议在铁路国有政策的基调下,允许和鼓励民营资本参与,民营资本依然可以“附股”,投资到国家铁路上,同受利益。盛宣怀对此大为赏识,向朝廷表示将予以采纳。

但是,在没有盘清家底之前,朝廷并不松口,除了明确宣布废除民怨矢集的“租股”外,未作任何表态。

川路公司的盘账则揭开了巨大的黑洞。王人文只能统计一个大概数字,因“公司开办八年,账卷山积”,而且,这次查账并不只要总账,还需要明细账,“既须剔出重收重支,又须分别财产及消耗”,并将与宜昌、汉口、上海、北京四家分公司核账,“仓促间难以完成”。

艰难的查账已经令账目从来混乱、猫腻丛生的川路公司管理层十分畏惧,在中央政府拟定出具体的回购股份方案之前,他们决心主动出击,手段就是以“假保路”来促进“真保款”,而靶子就选定在租股的存废。

5月16日,铁路国有宣布后一周,川路公司董事局出手了!他们致电邮传部,说铁路国有政策伤害了四川人民的“急公之心”,恳请邮传部继续维持川路商办的局面。22日,中央政府下发文件,明确提出:即日起立即停止四川和湖南两省的铁路租股——誊黄发布。

所谓“誊黄”,就是将中央文件誊抄在黄纸上公布于众。清末时,誊黄只适用于仁政恩诏,只有刊载喜讯的最高指示才符合此例。

租股扰民,早已成为四川的一大弊政。一方面是农民负担沉重,另一方面是租股被大量浪费、挪用、贪污,成为把持铁路公司的绅商们的小金库,这实际上也是中央政府下决心将铁路收归国有的原因之一。

没有农民是喜欢租股的,在中央政府明令废除租股前两天(5月20日),王人文致电中央政府,以四川人民的名义请求“将此项租股立行停止”,缓解“民困”,“以广皇仁”。但是,在中央政府下令废除九天后(5月31日),王人文却应川路公司管理层的请求,向北京发出了一个完全相反的电报:请求收回铁路国有的成命,并缓刊停止租股的誊黄。

王人文改口的理由是说川路公司的绅商们表示,四川人民“均不愿停止租股”,“以保路权”。川路公司高层在当日提交给王人文的报告中再度高举民意大旗,声称“川民以租股为川路命脉”,“万众协心”,不该废除;而且,租股是在“先皇帝”光绪手上批准的“先朝成案”,谁废止,就是对“先皇帝”不敬;甚至赤裸裸地威胁说,川路公司“人心固结,股东过多,尤未便操切从事,致酿变端”,要求王人文立即请示朝廷,停止国有,维持租股。这篇洋洋千言的报告,通篇没有一字提及租股扰民,没有一字提及管理混乱。既得利益者们巧妙地将自己藏在了民意的石榴裙下,本是政府、绅商、民众的三方博弈,被他们变成了政府与民众的博弈,而他们则不仅是幕后操纵者,甚至还是裁判。在掌握了舆论权的既得利益者把持下,那些胼手胝足、真正承担着改革成本的小民百姓,是沉默的一群,也是总能轻易“被代表”的一群。川路公司高管担心“租股一停,生命立绝”(川路总公司致宜昌分公司电文),但那究竟是谁的“生命立绝”呢?

数日后,川路公司再度向王人文递交了请愿书,题目干脆就是《免刊停止租股誊黄以安人心》,增加的一条理由是租股乃股本,而非捐税,如果誊黄,会引起百姓误解,以为以前所收的是税而不是股。毫无疑问这是睁眼说瞎话,所谓的租股就是以公权力保驾护航而强行征收的特殊捐税,大多数百姓根本就没把自己当成今后或可分红的股东。但在绅商集团的连哄带蒙下,这些出了血汗钱的民众,又将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去捍卫那虚无的股权和既得利益者的利益……

在以“四川驻省各法团”(法人社团)名义提交的一封请愿书中,光绪皇帝被再度抬出来,证明租股的推行源于先帝爷的“远识深心”,“并非规划未善,尤非不量民力”。这等于是给铁路国有政策扣上了“大不敬”的高帽子。

各方压力之下,王人文在报告中央政府“川民希望尽快停止租股”的11天后(5月31日),再度发出电报,彻底改变口气,请求缓停租股。

短短11天内,堂堂一省的最高领导居然发出了截然不同的两份民情报告,中央政府“览奏殊堪诧异”。摄政王载沣在6月2日的批文中严厉指出:“铁路改归国有,乃以商民集款艰难,路工无告成之望。川省较湘省为尤甚,且有亏倒巨款情事。竣削脂膏,徒归中饱;殃民误国,人所共知。”因此,停止租股的政策绝不会更改。

此时,年轻的载沣并不掩饰自己的盛气锋芒,尖锐地指出:川路公司要求继续征收租股,甚至放弃国有,“是必所收路款,侵蚀已多,有不可告人之处。一经宣布,此中底蕴恐不能始终掩饰”,而王人文在川为官,“目击情形,一切弊窦,应所深悉”,却居然帮着代奏,“殊属不合”,“著传旨申斥”——也就是给予了王人文一次书面警告。

迟到的誊黄终于发布了,已经汹涌澎湃的暗流并未停息。

在王人文被申斥的前一天(6月1日),负责铁路国有事务的邮传部尚书盛宣怀和督办铁路大臣端方向他发了一份联名电报,阐述对川路款项的处理思路,却没有料到,王人文的进退失据令这份本为征求意见的电报成为引爆火药桶的导火线。这就是四川保路运动史上著名的“歌电”(“歌”为电报的韵目代码)。

“歌电”重申了对川路公司账款的处理原则,提供了两个选项:一是买断,即“实收支款项,由部筹还,自造支路”;二是合股,川路的实际开支不以现金一次性退还,而是换取“公债股票,按年保息,分期归本”。如果选择了买断方案,因为中央财政拮据,“必借洋债,必照湖北以部有之川省财政作虚抵,已成之路必须估借”。同时,对于资金返还后,四川省“自办支路、矿务,未必确有把握,若再放倒账,或徒滋耗费,商民必受亏损”。这说明,中央政府此时对地方监管款项的能力毫无信心。因此,“歌电”提出了“经度支部(财政部)会议”后的方案:川路公司“不分民股、商股、官股,准其更换国家铁路股票,六厘保息,须定归还年限,须准分派余利,须准大清银行、交通银行作抵押”。同时明确表示,川路公司在上海“资本经营”造成的巨额亏损,国家不能承担。

可以说,这是中央政府经过缜密观察和推演后的一次火力侦察。多年来商办铁路的无序与腐败,已经极大地伤害了市场的信心,因此5月18日盛宣怀草拟川路接收思路时,就提出“近年各处支路、矿务多无成效,商民皆不信从”,“股款宜由部接收”,“公债为国民应尽之义务,且有公家保息,以已集之成款入作公债,既不失信于民,而国家亦少筹千万巨资,利国利民无逾于此”。而对于川路公司在上海的炒股亏损,“公家固无承认之理,公司亦无补救之方”,而且绝不能“摊灭股本”(减少股本),唯一的办法就是从股息中扣除相应比例,等到日后公司赢利后再逐渐补回。他申明这是权宜之计,平心而论,这也是唯一的办法。

大多数的川籍京官都同意采用合股的方式,但希望政府能将上海炒股亏损也承担起来。王人文却赞同买断的方式,认为这“或足塞川人之口”。当然,中央政府也有人认为应该全面偿还川路的商股,尤其是那些不当家的言官们,御史孙培元就说:“唯吾国各省铁路,商民办理有年,集资设立公司,股本久已动用,猝闻改归国有,群情难免骇疑。血本所关,必有奔走呼号之事,与其临时而强施禁令,曷若先事而安定民心。宜速筹办法,或全用官本,商股一律给还,或兼集商资,旧股照常给利。”

中央政府讨论回购方式的“歌电”,是要开诚布公地征求四川各界的意见。吊诡的是,王人文接到“歌电”后,却并不公开。此时,他因未能被正式任命四川总督,起了二心,试图挟靠民意进行某种运作。对于隐匿“歌电”一事,他的公开解释是担心此电文会激怒民意,他建议将“现存未用之款七百余万两,留用四川兴办实业,增加生产”。

端方对王人文不公示“歌电”十分不满,于6月7日直接致电川汉铁路宜昌总经理李稷勋,令其向成都总公司索阅“歌电”。“歌电”因此在6月10日才公之于世,错过了宝贵的9天沟通时间。

此时,情况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中央政府与四国银行团签订借款合同,其具体条款刚刚传到成都,川路高层利用此机会,将保路上升到民族利益的高度,结果弄假成真、骑虎难下。

作为内部征求意见之用的“歌电”被当作了卖国的证据,邓孝可在《蜀报》第12期上发表文章,题目就是扎眼的《卖国邮传部!卖国盛宣怀!》,文章高呼:“四川非无人性,非属野蛮之血性男子,今可以起矣!”甚至提出:“内抗政府,外联华侨。债票不售,合同自废。即我四省人民,我全国人民一线之机也。我四省父老、子弟、兄弟、伯长、甥舅,盛宣怀已尽置吾等于死地,吾死中求生,惟奋!奋!奋!”这篇充满着悲情的大作,满纸是政治谩骂和诋毁,并毫无根据地指责政府要鲸吞700万两现金,“夺路劫款”,其逻辑是:财经无钱——必须引进外资——全民还债——四川人口多,分摊份额就大。

办事过于干脆的盛宣怀,于6月9日宣布了一个命令:上海、武昌、长沙、宜昌、成都等地电报局,对“煽惑违抗”铁路国有政策的电报不得收发,“如有擅行收发者,查出即将委员领班分别撤惩”。

这大大刺激了川路公司。川路公司干脆宣布不接待政府所派的查账员,一切必须等待股东大会之后再说。王人文对电报禁令也大不以为然,认为禁发电报“虽为预防煽乱,而群情异常惶惑”。他提出,对于涉及铁路的电报,只需要“将发电人姓名、住址、根据”等“严行查问注册”,“设有煽乱情事,自有国法以绳其后”,这样才能“弭隐患而安人心”。

经过了一个多月的调查摸底和多方博弈,中央政府放弃一刀切的平均接收的方式,而决定根据各省情况因地制宜。这当然导致操作难度大增,原则上“以商股与公捐不同,实用与虚糜又不同,故不得不稍示区别,或还现款,或给保利股票,或给无利股票,分作三项办法,而终不使其资本亏折丝毫”。也就是说,回购股份将采用三种补偿方式:一、现金;二、保利股票,即国家铁路的股票,分红之外每年都另有旱涝保收的利息;三、无利股票,即只能分红、没有固定利息回报的国家铁路的股票。

中央政府在6月17日宣布了铁路国有补偿的方案细节:

专门用于回购商办铁路的国家铁路股票,固定利率为年息6厘,即6%,该铁路获利后,再按股分红。5年后,股东可决定是否抽回股本,股本分15年期抽回。

对于粤汉铁路广东公司(粤路),全系商股,因路工停顿,糜费太甚,市值已经从每股1元跌到0.2元,但国有消息传出后,有人入市收购,股价已经回升到了每股0.4元左右。“现每股从优发给六成”,换给国家铁路保利股票。而已经亏耗的四成,也发给国家铁路股票,但没有固定利息,“路成获利之日,准在本路余利项下分十年摊给”。

粤汉铁路湖南公司(湘路),其商股部分约100万两,全额以现金退还。其来自米捐、租股等的资本金,换发国家保利股本。

湖北铁路公司(鄂路)涉及粤汉、川汉两条铁路,其处置方式与湖南相同,即商股部分全额以现金退还;其来自米捐、租股等的资本金,换发国家保利股票。

至于四川铁路公司(川路)则并没有强制性地收取其700万存款。已经动工的宜昌-万县段用去400多万两,“除倒账外”的实用工料之款,换发国家保利股票。宜昌开办经费33万,及成、渝各局已经开支的办公用费,发给国家无利股票。公司账上未投入施工之用的700多万两存款,如愿入股,可更换国家保利股票,5年后分15年还本,“亦准随时抵押,并可分得余利”。

几方对比,闹得最凶的湖南,其获得的条件较为优厚。尽管湖南还是有意见,认为“以粤省糜费甚巨,而湘公司则十分核实;川省倒账,巨款无告,而湘公司则分文不少;鄂省毫无基础,而湘公司则实有已成之路。今相提并论,是以不服”,但湖南的事态立即平静了下来,湖南巡抚杨文鼎报告中央政府:“湘省对于干路国有,初甚激烈,近经劝诫,已渐平静。”广东、湖北则基本无甚异议。

应该说,中央政府的这个方案充分考虑了川路公司的利益,虽然没有认可其炒股亏损的300多万两,但也没有接收其多达700万的存款。然而,此时大清国的神经系统基本失灵,中枢释放出的善意再度被扭曲表达,一场妖魔化中央政府的暴风雨正在成都上空汇集……

正文 第五章 波大无脑

著名的早稻田大学就对这种速成科不屑一顾,他们为清国留学生只提供正规的三年学制课程。1905年9月,该校领导访问中国,中国高官们很担心留日学生的“危险思想”,学校领导一针见血:“回国后鼓吹极端危险议论的,都是些不用功的学生。”他们认为,努力追求学问的人不会接受任何颠覆性的思想。

<h3>“不顶不是四川人”</h3>

主人公愤然道:“这搞的啥名堂!”

岳府街简直快成集市了,水泄不通。那道又厚又宽又高的砖砌影壁后足有七八丈见方的小广场上,也黑压压地挤满了人。

这里位于成都市中心,离总督府只隔了几条街,本是雍正、乾隆年间名将岳钟琪的府第,闹中取静,是一个“肃静、回避”的所在。文武全才的岳钟琪是整个清代官位最高、功勋最重的四川人,乾隆皇帝称之为“三朝武臣巨擘”,也是成都茶馆摆龙门阵时“格老子”们最为自豪的老乡。

会议推举朱李为代表,“赴京吁恳”,提出往湘鄂粤联合女同志,朱李“答以蹈汤赴火,义不容辞”,又很煽情地说:“恐不生还,望同志为我买丝,绣一朱李之肖像为纪念。”这么一来,与会者再也撑不住了,无不“座中相对,呜呜而泣”。同志会的笔杆子们记录道,其“茹苦含辛、怀仇挟恨”的气概丝毫不逊于“男同志会”,“而爱国心……纯出天良,发为沉雄鸷勇,有不可以语言气象观察其深者”。

游说股也就是同志会的宣传部,由罗纶亲自担任负责人,当场招募分赴四川各地的游说员。四川谘议局机关报《蜀报》主笔朱山是宜宾江安人,被称为“蜀中报界之巨擘”,此时自告奋勇担任川东游说员。

主持人摇铃后,全场肃静了下来。

<h3>粉墨登场</h3>

邓孝可显然很擅长调动情绪。他通报的是川路收归国有的基本情况,但他讲到一半便开始抽泣,边哭边讲,边讲边哭,会场气氛逐渐凝重起来。

邓孝可完成了会场气氛的预热,随后一位“很白皙的胖子”登上讲坛,向满场的人行了一礼。胖子用洪亮的声音说道:“各位股东!我们四川的父老伯叔!我们四川人的生命财产——盛宣怀给我们卖了!卖给外国人去了!”一字一顿地,随后便号啕大哭起来。这一下子,人们被邓孝可的前戏撩拨得早已按捺不住的情绪,也开始全面释放出来。

<small>呜呼!盛宣怀!尔真无良心者也;尔真蔑视我先朝之明诏也,尔真欺凌我华胄之子孙也,尔真卖绝我四万万方里之版图也,尔真杀掠我四百兆人民之生命财产也!</small>

在全力开动的宣传机器面前,女子同志会的一切都被神化,甚至过度神化,显示出很多光怪陆离的景象。

人群中,18岁的嘉州(乐山)少年郭开贞也在兴奋地听着。日后,他以“郭沫若”的笔名记录下了全场痛哭的高潮细节:

在这份弹劾折中,王人文详细分析了盛宣怀签订的借款协议,认为每一条都暗藏着“帝国主义的阴谋”,国权、路权丧失殆尽,指责盛宣怀“欺我皇上之在冲龄,欺我监国摄政王之初为国际条约,故敢悍然肆其贪渎,置国家一切利益于不顾”。

那人回头说:“啥名堂?签名嗯!”

——“反对卖国奴盛宣怀!反对卖国机关邮传部!”

连哭带叫的声音把满场都哄动起来了。罗纶在坛上哭,一切的股东在坛下哭,连在场的警察、公司里跑动着的杂役都在哭,不消说我们在旁边参观的人也在哭。已经不是演说,不是开会的事了,会场怕足足动摇了二三十分钟。

接着还是罗纶,以他那很宏大的声音叫出,在他看见会场稍稍在镇定的时候:

——“我们的父老伯叔!我们,我们,我们,要誓死反对!”

藩司衙门的一个师爷搬来了一张太师椅,王人文就站在太师椅上向民众发表演说。“他真是再温和也没有,满脸都堆有笑容,很心平气和地说。他说,大家的来意由罗副议长已经传达了给他,他始终是表示同情的。他自己虽是贵州人,但是四川是他的祖籍,所以四川实际上是他的桑梓之邦。只要于国计民生有关休戚的事情,在他的职责上,无论怎样是要力争的,更何况是关于桑梓的利害。所以这次的问题,他对于朝廷要力争到底,在他在任的一天,他总决不负桑梓的希望。他希望大家安心。这真是从古以来所未有的奇事,以一个官僚而能和民众接近……素来是怕官怕惯了的百姓,得到了官府的这一道护符,他们还有什么顾忌呢?于是乎保路同志会的气势便真好像是在火上加油了……”

——“我们要组织一个临时的机关,一方面我们要联络本省的人,另一方面我们要连络外省的、全国的同胞,我们要一致反抗,反抗到底!达不到目的,我们四川人要商人罢市!工人罢工!学生罢课!农人抗纳租税!”

——“赞成!”

当时,面对着汹涌的留学潮,日本人推出了双轨制教育:为成年学生开设速成科,学制半年至一年,课堂上必须配翻译,课程集中在最热门的军事、警务、师范等;为较年轻学生开设普通科,学制三年,提供日本学校的标准课程。

“罗记”女同志会不仅坚持下来了,而且还闹出了不小的动静。8月28日这天,罗老太太决定集体到总督府请愿,如真成行,这就是有史以来中国妇女第一次集体游行示威。

成都学道街刘墨宝去世,还没下葬,其妻徐氏居然也不顾灵柩,先“携银四十两来公司,愿捐作本会经费”,据说这是其夫君的遗愿,而她家里还有三名幼女需要抚养。同志会再三婉拒后,徐氏“恳收再三,始持银含泪而去”。

群情亢奋之下,立即宣布成立同志会,选举领导人。刚才还在痛哭的罗纶推举川路公司的董事、四川省谘议局议长蒲殿俊担任会长,自荐为副会长。其下成立了总务股、文书股、交际股、游说股四个部门,也都有人自告奋勇出任部门负责人,显见是早有计划的。

主持会议的是一位20岁上下的少妇,名字叫李哲华,又叫李毓,其夫君就是四川谘议局机关报《蜀报》主笔、年方24岁的“蜀中报界之巨擘”朱山,正是在同志会成立大会上不小心伤了手却被宣扬成破指流血表决心的那位。当时的媒体上多把李哲华称为“朱李”。

黄学典等为首者“坚执不从,语极肫挚”,“时旁观者麇集,皆叹息泪下。后经再三以缓急轻重反复譬晓,劝其暂且读书,养成大国民资格,备将来爱国之用”。孩子们表示,小学生同志会的报告章程业已发出,不能失信于人。昨天他们就想在海会寺集会,但因故未成,到处寻找会所而不得。

郭沫若记载道:“这朱先生竟有这样的热烈,真是有点出人意料。不过就是这位自荐为川东游说员的朱先生,走到重庆,竟跑到督办铁路大臣、带着剿办四川使命而来的端午帅那里儿去当幕府去了。这虽然是后事,但也后得并不久,这真是使我有点怀疑,怀疑当时从事于运动的指导者究竟有多少是出自诚意。”

能言善哭的黄学典从此成了小政治明星,不断地登台讲演,参加示威游行。长大后,他先后赴日本和美国留学,并成为国民党高级干部,国民党战败赴台后,他担任过“内政部长”、“考选部长”、“教育部长”等。

组建了领导机构,每个大萝卜都找到自己的坑之后,同志会就开始招募会员及各部门的志愿者。

人群中的另一少年、19岁的成都人李劼人,后来在著名的纪实体小说《大波》中,记录了这样一个细节——

这一天,1911年6月17日下午,川路公司在此召开临时股东会议,商讨如何应对铁路收归国有。

1906年10月,学部与外务部共同颁布《考验游学毕业生章程》,确定每年10月对海归们考试两场,择优聘用……

川汉铁路的问题在朱李嘴里被彻底简化了:“前为商办,今归国有,盛宣怀夺我路去,我们须争得路回,筹款修路。大家有钱,不用他人代借洋款,合同只算死人张之洞与外国开钱业之商人未成之草约。张之洞非全权大臣,德华洋行等既名资本家,决非外国政府之财政。我们一不负洋款,二不弃路权,三不认草合同为有效。请注意认定此三桩要题,女同志会所以成立。”

他进而提出,应该先治盛宣怀欺君误国之罪,“罪其一人而可以谢外人,可以谢天下,可以消外患,可以弭内乱”,“然后可以申天下人民之请,提出修改合同之议”。毕竟合同并没废止,只是在抵押及路权、用人、购料、查账等各方面做些修改。他呼吁朝廷“必不爱一盛宣怀而轻圣祖列宗艰难贻留之天下”。同时,他也给盛宣怀下眼药,说自己料想以“盛宣怀之忠,必不惜捐一身以爱朝廷;且知盛宣怀之智,亦必知合同苟难修改,朝廷即予优容,而天下之怨既深,则未来之患方永”。

寿宴总共三桌,席上都是川省的头面人物。谘议局副议长、保路运动的核心领导人之一罗纶带着十多人,“代表四川人民”给王人文敬酒,说是要“谢谢护院对四川人争路的功德”。或许是担惊受怕了一整天,或许是心情郁结,几杯下肚后,平日海量的王人文就不行了……

后头排队排得不耐烦的人挤拢来,都愤愤然叫道:“这耍的啥子把戏?……他龟儿,哪有这么多朋友亲戚?叫他龟儿说清楚!不准他龟儿走!”但一回头,人已不见了。

当天上午9点,已经有2000多名女子集合于毓秀女学堂,10点钟堂内已经爆满,“而翩跹而来者,尚络绎不绝”。当地的巡警一看不妙,与罗旭芝商量:一边赶紧关闭学堂大门,将后来者请走,告诉她们今天暂不请愿,各位请回;另一边则请已到的人安坐,说服她们不必集体上访,而只需要推举代表。罗旭芝同意,于是众人选出了以她为首的8位代表。代表们出发后,其余人就在学堂内纷纷演说;不久代表返回,说是总督赵尔丰同意将她们的要求代奏北京。堂堂总督也点头称是,众女子便不免得意,颇有成就感。其实,保路运动之所以能大快人心,也与不少平日里的弱势群体都在这时扬眉吐气、大有翻身做主人之感有关。

大量中国学生都蜂拥进了速成科,1907年,清廷学务大臣在奏折中承认:“在日本留学人数虽已逾万,而习速成者居百分之六十,习普通者居百分之三十,中途退学辗转无成者居百分之五六,入高等及高等专门者居百分之三四,入大学者仅百分之一。”留学日本成为中国学生戴上“海归”头衔,从而进入大清政府机关的捷径,如同外地的螃蟹在阳澄湖洗个澡后便成大闸蟹身价倍增。

周善培又说:“诸位且等几分钟,待我先去报告护院,把接见的地方预备一下,立刻来电话请诸位再去,比现在就去适当一点。”

周善培立即赶到了总督衙门,汇报了同志会的成立情况。王人文同意接见,周善培就从总督府打电话给川路公司。

从岳府街到总督府约有三四里路。浩浩荡荡的人群穿街走巷,高呼口号,煞是热闹。

据李劼人记载,请愿队伍由八旬老人、翰林院编修伍肇龄领头,“缓缓走出的是一大群气派十足的绅士们。穿公服的确实不少,但也有只穿一双薄底青缎官靴,戴顶有品级顶子的红缨纬帽或玉草帽,而一裹园的蓝绸长袍上,仅套了一件对门襟、大袖口的铁线纱马褂的……好些都是谘议局议员兼租股股东……后面又是潮涌的人。大约都是没有资格的,只管穿着各种各色长衫,偏没有一件马褂,也没有一顶纬帽和玉草凉帽,但声势却大,把站在两旁专看热闹的人都裹去了不少”。

在多方考量后,川督锡良在离任前,于1907年3月4日上奏中央政府,请求将川路公司改为商办。远在日本的蒲殿俊并不知道此事,赶回上海去拜见传闻中即将出任四川总督的岑春煊,试图说服他同意川路商办。岑春煊对其颇为赞赏。川路公司逐渐成了四川绅商及留日学生们玩当家游戏的一个娱乐场。

罗旭芝也给川路公司写了信,被退了回来,要她发给同志会。她很生气:“谓老朽所询保路各节,不应向贵公司言,当函告同志会,以此见责……老朽少所闻见,仅知保路同志会所,设于贵公司;且保路即所以保公司,为同志会之首,宁知其内容,固有秦越之见存耶!老朽不识忌讳,该死!该死!”痛揭了川路公司与同志会的掩耳盗铃。

黄学典说,自己等人愤恨“盛贼卖国,欺我皇上”,因此结成同志会,“以死争路”。

扯起了大旗之后,保路同志会的“大波”便开始蔓延。“诸君子奔走狂呼,夜以继日,其热潮不可谓不烈也。”成都各街道、学校,省城外各州县纷纷挂牌,同志会迅速遍布全川。入会者,“一日之间,署名已几及万人,至三日则逾数万人……故旬日以来,分会成立,由总会报告者,实繁有徒。四川百四十余州县,虽协会尚未普立,然调查该会逐日报告书,盖已达于大多数矣”。(《西顾报》)

自成立之后20天,“观近日会员名册不下十万众”,可见“平日号为爱国者,当无不入其彀中”。自然,其中亦不乏“赵龙、钱虎、孙彪、李豹一类《施公案》《彭公案》上面的名字”。两个月后,“各地同志会之成立十已八九,全川人民联络一气”。

同志会的宣传造势能力很强,《西顾报》说:“吾川七千万人,省垣实为聚处人文之薮,平时最讲服从,素乏政治思想,独于是日同志会开幕,一呼而万人响应,及闻罗(纶)、程(莹度)、邓(孝可)诸君沉痛之演说,而万众皆泪不可仰(抑),均曰起起起!均曰死死死!甚有拂衣而起,似欲即吮仇人之血者。”

(罗纶号啕大哭后)满场也都号啕大哭起来——真真是在号啕……

《四川保路同志会报告》称:“蜀人振臂一呼,集者数万……会中万众血男子,指不胜屈,有先死誓众者,有破指示决者……有官者弃官,有产者捐产……如欲一一数之,将穷白纸莫罄,此犹狂热之已表著者。”“无日无会,无会不数千人。报名者十五日内,无不纷至沓来,近方未艾。无男无女,无老无少,无富贵贫贱,无智愚贤不肖,无客籍西籍,莫不万众一心,心唯一的,惟知合同失利,惟知破约保路,直提出其灵魂于躯壳之外,以赴破约之一的。”

这位朱先生,当时已经是同盟会的秘密会员,在民国建立后曾担任江安县首任知事,但随即被川督胡景伊以“测量成都五担山,企图炮轰都督府”罪名斩首,终年仅26岁。

不爱红妆爱武装?

35岁的周善培精明强干,人称“周秃子”。这倒并非因为聪明的脑袋不长毛,而是他曾经留学日本,日语没学会几句,却已经把辫子给剪了,遂有此名。也是大清国实行新政改革以来对官员的要求十分宽松,这样的“秃子”居然也进了领导干部队伍,而且混得风生水起的。

根据报道,同志会得到的最大一笔捐款来自川剧演员杨素兰。还在女子同志会筹备期间,这位当地小明星就亲具“志愿书”,“痛民力之困,特将自置田产四十亩捐入该会以资提倡”。同志会内部开会研究后,决定退还杨素兰的捐款,待“日后铁路争定仍归商办时”,再“由杨君自行变价,入铁路股”。显然,这是一次相当成功的策划,杨素兰分文未花,她的知名度和四十亩土地这种扎眼的新闻要素则为同志会吸引了眼球,做了一回大大的广告。至于一个戏子,为了一个与她实在有些遥远的政治“演出”,是否真能捐出如此大的一笔不动产,这就不重要了。

——“我们要誓死反对!”砰的一声在桌上一拳,坛下也同声的反响了一声,大家也在自己的席上砰的一拳。

这顿酒席是为了庆贺四川省商业厅厅长(劝业道)周善培的老母寿辰。老人家的生日在农历六月初二,这一次(1911年6月27日)正赶上了四川两百年来的大乱,而乱源则来自周善培分管的铁路建设。

7月8日下午3时,小学生们又来到了同志会,这次来的代表增多到了15人。颜楷、罗纶、邓孝可等负责人亲自接见,向孩子们通报了保路同志会的决定。

周善培虽然出生在成都,却并非四川土著,祖籍是浙江诸暨(属于绍兴府),其祖父两代都是师爷,其父周味东在川东北的营山当县长(知县),遂扎根四川。周善培读书极好,而考运不佳,几次科举都不顺利,但文章实在漂亮,被考官当做范文选入《闱墨选刻》,名噪天下。后被湖南学使徐仁铸请到长沙,结识了梁启超、谭嗣同、刘光第、陈三立等人,并在时任湖南省保卫局总办的黄遵宪影响下,崇尚日本的变法维新,尤其是日本的警察制度。戊戌变法期间,徐仁铸举荐周善培进入专为推行新政而开设的经济特科,戊戌政变后周善培东渡日本。

“为啥签了这么多?”

1902年,岑春煊督川,实行改革,废保甲总局,新办警政。周善培被聘为警察传习所总办,负责建立新的警察制度。1903年,岑春煊赴粤任两广总督,周善培跟随而去,出任总督府副总文案兼广东将弁学堂监督。1905年,锡良任川督后将其调回,出任巡警道。他力戒鸦片烟,改造监狱,预防火灾,很是做了些实事,而最为著名的就是效仿日本,率先开设官方的红灯区。

蒙公甫冲上台,抱住了这孩子,痛哭着向全场说:“我辈所以争路争爱国者,皆为此辈小兄弟计也。今小兄弟等热诚惨苦有如此,吾辈焉得不痛。”“台下万众无不痛哭失声,在场之兵,在场之巡警,均莫不痛哭。兵中有攘臂且喊曰:‘我亦四川人!我亦爱国者!’”

作为四川省政府班子里主管经济的领导,周善培与川路公司管理层过从极密。而且,谘议局及川路公司内的主要领导人也都留学过日本,几位便算有了更深的渊源,经常能聚在一起“米西米西”。周善培被四川的保路派评价为“乘时应用长于因应”,见机极快,属于“风派人物”。四川总督赵尔丰到任后,曾很长时间怀疑周善培吃里扒外,是保路运动的幕后黑手。后来周善培自己也在回忆录中说:朝廷为了摸清川路公司家底,要求进行查账,王人文就派他去川路公司接收账册。他原以为川路公司一定不会交账,谁知总经理曾培已叫人将100多本账册陈列在一张大餐桌上。周善培见此,也不当众发表意见,就拉着铁路公司的王小舟到曾培的餐桌前,一面佯作翻阅账目,一面低声问王小舟:“国有商办还没有定,你们就打算交账吗?”王小舟才恍然大悟。随后,曾培借口账虽预备好了,但在收回国有或是仍然归商办没有解决之前暂时还不能交账。

周善培对后世中国最大的影响是在1949年的政协第一次会议上,坚决反对继续使用“中华民国”国号,最后促成政协放弃了大多数人赞同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简称中华民国”的方案。

盛宣怀的幕僚周祖佑事后说:“伏查此次路事风潮,始由川路公司倡言发起,意图抗拒,遂联合谘议局及学界中人,刊布传单,张贴广告,指斥政府,摇惑民心,几于举国若狂。设当时行政官稍加禁遏,当不至此。乃王护院畏其锋势,一味姑容,以致路事风潮迄今未平静者。”

到了宣统年间,唯一能与留日生在人数上相匹敌的,就是留美学生。有趣的是,当大多数留日生连日文都说不流利时,留美生多数能够学贯中西,甚至涌现了不少泰斗级的人物;当大多数留日生热衷“主义”与“革命”时,留美生则更为关注“问题”,关心文教,支持改良。做长线的美国,与做短线的日本在中国体现了鲜明的对比:从日本进口的各种速食“主义”、“思潮”潮起潮落,而从美国进口的“德先生”、“赛先生”却成为日后持久的理想灯塔,尽管很多时候其光芒实在太过微弱……

周善培在四川官场上人缘很好,每年老母过生日,司道同僚们都会凑份子,请个戏班子到周府演一天,大家再热闹地吃一顿丰盛的寿宴。这次也不例外,而且凑份子的不光是官场同事,还有一些商人,包括川路公司的高管们。

王人文在早上6点半就先赶到周府拜寿了,给老人家挣足了面子。之后王人文悄悄告诉周善培,他担心同志会当天会举行暴动。周善培赶紧宽慰他说不可能。

10天前,川汉铁路公司的绅商们弄了个保路同志会,已经闹哄哄地在全省到处串联。这天,同志会居然安排了到三圣司警察局演讲,成都官场谣传将发生暴动。这弄得王人文心烦意乱。

王人文终于喝醉了,成都官场“一时都以为怪事”。这位四川省长本是海量,平常喝七八斤没问题,但这次只喝了十几杯就倒了,被人扶着送上他那顶八人抬的绿呢大轿,回家之后又吐又哭了好几回。这都是因为川路公司的冲突闹的。

这篇鼓词把“四万万人口”弄拧成了“四万万方里之版图”,而“外款虽多,其如我民之不借何”一句,不仅是活脱脱的街头女子相争、不蒸馒头争口气的架势,而且如同志会的歌谣里说“要办路因为哪一件?怕的是外国占路权。出租股我们都甘愿,为的是要保四川铁路权”,都是闭着眼睛说瞎话。

松了一口气的王人文,在傍晚5点钟赶到周府参加正式宴会。王人文本是四川藩司,相当于副省长兼财政厅厅长,因为新任的四川总督赵尔丰还没卸任驻藏大臣的职务,远在西藏,便由他先行“护理”四川。清代的一省之长一般是巡抚,只管省内的民政,总督则要高半级到一级,能下马管民、上马管军,而且一管就好几个省。四川是人口大省,比较特殊,总督只管一个省,兼任巡抚,这也令四川的省级干部们比较容易获得更高的级别。

四川警界的很多人都是周善培当年的部下。周善培在早上7点就致电他的学生、三圣司警察局局长,要求在演讲开始后每三分钟用电话向他汇报一次现场情况。众位高官在周府痛饮看戏,下午两点半演讲开始了,警局三分钟一报,直到演讲结束,果然平安无事。

时年47岁的王人文是云南大理人,光绪十三年(1887年)中了进士,之后便在贵州、广东、陕西等地辗转为官,历任贵州湄潭、贵筑、开泰县知事,广西南宁平乐府、奉城锦州府知府,广西桂平梧道,广东按察使、提学使,陕西布政使。

王人文与前任四川总督赵尔巽交好,赵尔巽在1907年入川时,将王人文从陕西平调到四川,担任布政使(藩司)。四川与别处不同,在别的省份一般为第三把手的藩司,在四川就是第二把手。

赵尔巽在这年(1911年)年初奉命调任东三省总督,照例要向中央政府推荐自己的继任者。所有的人(包括王人文)都以为赵尔巽会推举王人文,却没料到赵尔巽“举贤不避亲”,密折里保的是自己的胞弟、时任驻藏大臣兼川滇边务钦差大臣的赵尔丰,而王人文只是接任赵尔丰腾出来的川滇边务钦差大臣。虽然从官场级别上说,川滇边务钦差大臣略高于一省的藩司,但那是苦缺,要处理最为棘手的云贵川藏交界处民族事务及边疆事务,又在高原苦寒之地。

赵尔丰在那位置上已经干了近三年,而且比王人文足足年长18岁,细思下来,由他接任总督,的确比王人文更有资格,也更符合“爵以赏功,职以任能”乃至排资格的组织人事原则。

王人文情绪其实很大,他发牢骚说“垂老投荒”,“以素昧边事者办理边事,岂有不凿枘乎”。据说,在酒酣耳热之后,他甚至还抱怨朝廷:“丧服初满(指为慈禧和光绪服丧),即以巨款制戏具,以官职为市场,国事不纲,于斯极矣!”由自己的官场不如意,进而对整个组织、整个体制产生不满,在铁路国有、涉及众多利益调整的关键时刻,主持工作的王人文不仅不在状态之中,而且试图“挟路自重”——保路运动的领导人之一彭芬就认为王人文因对前途绝望“故不制止同志会之发展”。

王人文在保路同志会成立的当天,不仅接见了同志会的人,而且还“火上浇油”(郭沫若语)。在他随后发给中央政府的电文中,端的是为保路同志会的声势添油加醋:“会时,人人号动,人人决死,组织保路同志会,拼一死以求破约保路,四座痛号,哭声干霄”,“惟哀痛迫切之状,实异寻常”。

保路同志会成立两天之后(6月19日),王人文的举动再度震惊了中央政府——他弹劾盛宣怀“欺君误国”,要求推翻与四国银行签订的借款合同。

前一天下午,川路董事会召开紧急会议,蒲殿俊亲自到会,会议决定“形势日迫,不能等待特别股东会开会”,必须先行拉起队伍与政府对抗。蒲殿俊、罗纶等20余人彻夜谋划,认为设立保路同志会事非一般,“是公开向政府宣战,系空前所未有的新举动,必须同下决心,扩大阵容,整齐步骤,不避危险,前途的顾虑尚多,不能不作慎密的计划”。会上确定了谘议局、股东会、同志会三位一体的行动体制,“以同志会作先锋队,要唤起全省民众一致行动起来,各县普遍设立保路同志会分会,先把成都各街道的分会组织健全,作为外州县的榜样”。同时,“以股东会作为大本营,依召集期开会;预定一些中坚分子去争取各县的代表资格,以壮大会的声势”。最后,“以谘议局作后盾,依照章程规定,九月是常会期,届期应根据同志会、股东会的一切材料,提出议案,弹劾政府的违法政策”。

8月26日,同志会居然动员了200多名孩子,捧着光绪皇帝的牌位,游行到总督府门前,集体下跪,放声大哭。在他们提交给四川总督赵尔丰要求代奏中央政府的信中,虽然总是不断地强调自己“三尺童子”、“髫龄孺子”、“乳臭小儿”等,却通篇都是老道的公文口气,而且文采斐然,开头便是“窃惟钓者何爱鱼儿投饵、猎者何乐兽而设阱、外人何德我儿借款修路,此三尺童子皆知为诱我者,岂堂堂部臣如盛宣怀等,尚不知诱我,而借重以修路耶?殆自私之一念误之耳”,语气分寸拿捏得十分老到,绝不可能出自小学生之笔。其后就是同志会的老套路,极言借款修路将亡国灭种,自诩为“执干戈以卫社稷之义,蓄项血以杜奸党之谋”,要求皇上乾纲独断。

首先发言的是41岁的董事邓孝可。邓孝可刚刚因为一篇充满激情的《卖国邮传部!卖国盛宣怀!》而闻名全川。他是重庆奉节人,曾经留学日本,其父是重庆“洋火”(火柴)富豪邓命辰,这些都注定了邓董事与台下张着嘴巴傻看的股民们有着巨大的区别。

这是地方行政长官第一次旗帜鲜明地在铁路问题上表态,而且与中央政府完全不一致。这份奏折的破坏力相当大,是对既定方针的挑战,令整个行政体制进退两难,地方的手脚与中央政府的大脑脱节,导致离心乃至反叛势力趁机崛起。

在这份奏折中,尽管其对于借款合同的分析处处透着对于国际惯例的无知与士大夫的傲慢,但是,其对于内政民情的分析却与后来的历史走向惊人地一致。这份奏折实际上鲜明地展现了大清帝国在那个时代夹缝中的尴尬处境:一方面要与国际接轨,盛宣怀等洋务派官员们殚精竭虑,的确争取到了前所未有的合同条款;另一方面,却不得不面对相对保守的传统官员乃至更为保守的民众,尤其是当这其中还掺杂了官员与绅士们为了私利而对民意的操纵和煽动。

入会签名处人山人海,主人公站了好一会,才在第三本簿子眼前拾到一管毛笔,但前头一个穿绸衫、拿折扇、约莫四十年纪的人,一条指头粗细的发辫歪搭在肩头上,躬着腰俯在簿子上,还在写,居然一人就把剩余的三页白纸全写满了,都是狂草单名,细细一看,居然都是“赵龙、钱虎、孙彪、李豹”一类《施公案》《彭公案》上面的名字。

“亲戚朋友都托我签一个,难道不应该?”

由蒲殿俊主持、集体撰写的《改良川汉铁路公司议》,指出了川路公司种种弊端,如股票滞销、股本挪用、租股无限、官绅混杂、权限不明等,正是官办商办不清造成的,只有彻底商办才是川汉铁路的出路。他们提出,首先必须“订定完全之公司章程”,严格根据《商律》开股东会,选董事,由董事会任用公司办事人员,同时改良征收租股的办法,规定资本总额和征收租股年限,提高租股起征点,并仿用累进税法,使租多者多出股金,等等。

但是,王人文却如吃了秤砣,铁了心要逆势操盘。就在为周善培老母祝寿、他喝得酩酊大醉的当天(6月27日),他又向中央政府代奏了《罗纶等签注川汉、粤汉铁路借款合同》。在这份文件中,罗纶等人全面分析了四国银行借款合同的“危害性”,认为“除抵押两湖五百二十万部有之厘捐外,至路线工程、用款、用人、购材、利息等项,凡路政所有权限,一一给于外人,不容国家置喙者且四十年。损失国权,莫此为甚”。而且,将借款合同未经资政院审核的程序缺失上升到了“使人民生宪政上之缺望”的高度,指控“盛宣怀蔑弃钦定资政院章程,不以外债交院议决;又蔑弃钦定公司律,不容股东置一词”,因此提出“收路国有之命,川人尚可从;收路而为外人所有,川人决不能从”,要求“速将邮传部所订借款合同即行废弃”。这是四川方面第一次系统地将保路与宪政挂钩,并鲜明地提出了“破约保路”主张。

至此,本来占着民生优势、足以获得民意支持,且快刀斩乱麻就能迅速处理的川路国有,被王人文的几次搅局败坏,连讨价还价的经济谈判的最佳时机也被错过。既得利益集团以政治手段为经济索偿保驾护航,却最后失控,将包括自己在内的各方都顶到了死角上。

《启智画报》在9月4日刊登一篇《羞死那无志气男儿》,说是崇义桥地方保路同志协会成立后,派人在火神庙演讲动员,听众不少。散会后,同志会的人在神道碑前看见一个妇人坐在路边放声大哭,问她为何,她说:“我哭的根由有三宗:一为朝出奸臣,卖路于外人;二为本地方少爱国的男子出来争路;三恨自己是个女人,不能担任一切事务。”显然,这篇报道就是要刺激一下“本地方少爱国的男子”。

地方行政长官首鼠两端,火上浇油;黑白两道通吃的富家子弟一呼百应,新成立的同志会会场里声震屋瓦、群情亢奋。时人将这场运动比喻为“大波”,但在汹涌的集体无意识波浪中,大多数的人只是盲从而已。

王人文这几招下来,尚未到任的赵尔丰其实已经失去了更多的选择,只能先顺着王的思路进行,“公既主张于前,丰必维持于后”。赵尔丰在路上致电王人文,恭维他说:“惟公正气特识,萃于一身,实为丰所钦佩。然正气必须多而后壮旺,乃能固结不致散漫,是以深望公勿因此而求去,多留一正气以撑持乾坤,不亦善乎?”毫无疑问,这也是写给势力日益坐大的保路派们看的。

最为雷人的是,还有位女同志写信给保路会预约自杀。据说,这位名叫秀参子的外地女子和家人历游到金堂赵镇,接到丈夫从成都来信,谈及川路的纷扰,认为“近今世界均势政策,外债未尝不可”,该女子对丈夫如此观点大不以为然,不仅回信“规谏”,而且要请保路会告知她代表赴京之日,她已经决定在这一天“北望自刎,以送代表,以拼于代表争死之先”。当然,这个故事没下文,很像是同志会文牍部的秀才们编的小说段子。

总之,小黄会长说完就放声大哭,“众皆大哭”,“盖自开会以来,未有如此之感恸者”。

四川省谘议局议长蒲殿俊离开成都时,是川路同志会成立的当天(1911年6月17日)上午。没有任何史料明确记载他匆匆离开的公开理由,当然,这种巧得不能再巧的时间契合,任何公开理由也都是前人撒土迷迷后人的眼罢了。

众人被他们的诚意感动,就推翻之前的决定,表示愿意提供会场,供他们作一次演讲。随后,就取了他们的入会名册,惊异地发现,孩子们居然也有血书签名者。同志会的“喉舌”在报道此事时,感慨道:“嗟呼!为父兄者慎劝其勿再如此。天乎!演出此极端悲惨之剧,罪果在同志会众乎?抑在盛宣怀之荧惑政府耶?”盛宣怀又成了股东孩子们写血书的罪魁……

天亮之后,蒲议长却抽身离开了即将如火如荼的成都,把一切都留给小他一岁的副议长罗纶操盘。于是,年轻的郭开贞(郭沫若)、李劼人等就有幸看到了那个“很白皙的胖子”(罗纶)在会场上又哭又喊,随后拉队伍、搞请愿的行动。

一个台前,一个幕后;一个在政治t型台上扭胯耸肩、风情万种,一个则在灯影中目光灼灼、窥探实际。蒲罗二人心照不宣,按照事前的剧本,唱着各自的唱段。

其实,这对搭档并不搭调。蒲殿俊出身于家世诗礼的“在邑大姓”家庭,无法与黑白通吃的罗纶家相比。让罗纶负责具体工作,这或者是蒲议长“君子不近庖厨”的自重身份;也可能是用人之长,以便将罗纶在白道、黑道的资源整合利用起来;更可能是技不如人、力亦不如人之下的无奈退避。的确,蒲议长比罗副议长稍长的,除了从日本带回来的一大堆时髦名词,就只有年龄了。

郭沫若回忆这次大会时,深深钦佩罗纶有本事,把在场的股东“捏成了一团粘土”。当谈到借款危害到国家存亡时,“坐在后面的多伏案而泣,巡警道派去维持秩序的警察亦相视流泪。会场几无一人不骂盛宣怀,无一人不骂邮传部”。一种集体无意识已经被有意识地调动起来了。

无论什么原因,事实就是蒲殿俊回到老家后,“归病腹泻,惫卧中”。《四川保路同志会报告》报道这一消息时,还发表了一篇感人的短讯《病议长之爱国热》,说是病中的蒲殿俊从老家来电,愿意在铁路保卫战中,“区区当为从死之一”。

王人文等到的是预料中的结果:一个月后,朝廷再度下旨对其书面警告(申饬),并下令赵尔丰火速到任。王人文以牺牲自己政治前途挣到巨大的名声,7月13日《大公报》就说:“署川督王人文居官以来,初未有赫赫之名,闻日前奏劾盛氏,痛论其误国殃民之罪,洋洋洒洒二千余言。诚可谓一鸣惊人。”《时报》则说,王人文在起草这份弹章时,“在签押房亲自叙稿,闭门不许他人窥视。稿成,饬缮者至房立书,用印包封,俱自监之,外间揣测之词,不可信也。人民见官如此,益信其所为合法”。

蒲殿俊玩政治始于1895年。这一年,康有为在北京创立强学会,受四川同乡刘光第、杨锐等策动,蒲殿俊与胡骏、罗纶等在成都创立蜀学会,办《蜀学报》。1904年,已经29岁的蒲殿俊入京会试,中进士,授法部主事,被官派到日本留学。

庚子事变后,大清政府在逃亡途中就发布了改革诏令,而师法日本则成为朝野上下的共识。这种共识,在甲午战争惨败的震撼和刺激下就已形成。1898年,张之洞就在他那篇被中央政府作为干部必读读物的《劝学篇》中,雄辩地发出了到日本去留学的号召,最重要的理由就是“事半功倍”:除了路近费省、语言接近之外,“西书甚繁,凡西学不切要者,东人(日本人)已删节而酌改之”。这就是说,对于那些有点艰涩甚至危险如河豚的西学,日本人已经帮我们试吃并拔毒了。

罗老太太是个有文化的人,干练老辣,组织能力又强。她其实对川路公司及保路同志会并不满意,曾在7月17日致信同志会,从国际大势的“天边”开始讲,拉回到四川保路的“地头”,不仅将保路运动上升到了“恐遭印度、朝鲜之祸”的民族存亡高度,而且批评保路同志会光说不练:“日闻诸公之力争,不闻诸公之办法,无办路之条目,以何对付邮传部?试问如此巨款,川中之富户,可以口舌动,当不必议租股,路资已有余储,又何至于涓滴之积,用之如泥沙耶?官办无成,绅办更无成,即使争回路权,满人将何以凭信而出款不惜也?”

当时成都繁荣“娼盛”,性工作者多达数万,周善培对她们推行规范管理,所有妓院都被称为“监视户”,门上订牌,挂牌营业,接受保甲监视。而对沿街拉客的流莺们,则在天涯石建了个红灯区“新化街”,街口修了警察岗楼站岗,岗楼上还挂块“觉我良民”横匾,娼妓一律入室经营,不得沿街拉客。据说,周善培家的门上也被人涂上了四个字——“总监视户”。

<small>郭沫若日后在回忆这次大会时,深深钦佩罗纶有本事,把在场的股东“捏成了一团粘土”。当谈到借款危害到国家存亡时,“坐在后面的多伏案而泣,巡警道派去维持秩序的警察亦相视流泪。会场几无一人不骂盛宣怀,无一人不骂邮传部”。</small>

孩子们说:“我等愿赴京面见摄政王、邮传部死争。”

这有效地形成了示范效应,在从众心理驱使下,民众纷纷加入,唯恐人后。早在一年前,《国风报》就一针见血地指出:“今日而争回路矿也,哄起应者千万人。明日而曰商办铁路也,哄而应者亦千万人。彼其所主张者,固非谬误也,然应声而来,盲从而去,能深察此事之真相与其所主张之理由者,则士无二三焉。”

在这一轮浪潮中,四川赶上了潮头。1901年,四川总督奎俊在日本陆军大尉井户川辰三提议下,派出22名学生奔赴日本。1903年锡良执掌四川,把“兴学育才”作为其他新政的抓手,“督催各属,使知兴学育才,具有次第”,“筹学费,择校地,选学堂,查学龄”,教育改革全面推开。新式学堂在四川大量涌现,但“蜀地偏僻乏才”,需要更多的海归充填师资队伍;因此,至1904年,四川留日学生已达321人,仅次于湖南、湖北,超过江浙。此后,四川留日学生最多时高达2000多人。

1903年,朝廷颁发由张之洞拟定的《奏定游学日本章程》,规定只要在日本的学校获得学历证书,就可以分别获得举人和进士等相应的头衔,并授予一定的官职以示奖劝之意。随即出台《奏定考验出洋毕业生章程》八条。

1905年清政府正式废除科举制度,将原先科举做官的道路彻底堵死,留学迅速成为年轻人进入职场的捷径。7月,光绪皇帝在保和殿主持首次留学生考试,14名留日毕业生被分别授予进士、举人出身,并赏给翰林院检讨、主事分部学习、内阁中书、知县分省补用等。

<small>与丈夫朱山相似,朱李的演说才华也十分出众。照例是那些已经熟悉了的套路,痛心疾首地描绘出一幅丧失铁路、丧失主权、国家被外敌侵占的悲惨前景,当然加入了许多女性特有的煽情方式。</small>

日本商人迅速行动,大量野鸡学院纷纷涌现,学制一个比一个短,最夸张的是能在几天内就拿到毕业证。湖南留学生杨度等在弘文学院速成师范科当月即卒业。前东京高等商业学校校长寺田氏在1905年指出:“自费留学者多为富家子弟,其消费金额也比其他官费生要多。教育清国人的私立学校之增加虽不是坏现象,但多数只是以利己或营利为目的。”“学店”之间展开激烈竞争,学费只要降低一元,就足以挖走别人的生源。而学生们为了回国后求职方便,到处周旋,使劲收集一张又一张的毕业证。

同志会在各地陆续开会者不止十次,每次不止数千人,激昂悲壮,热血愤涌,“而能整而有理,秩而有序”。而且,一开会就哭诉以调动会场情绪,这成为同志会的标准模式。民众也被感染,“抱有此路存亡,匹夫有责之义,可以一触即发矣”,“争起入会,犹若狂”。

川汉铁路建设之初,岳家后代顾全大局,将这座府第卖给了川汉铁路公司(也有说是捐出来的),这里就成了川路公司的总部——巍峨堂皇,倒也符合川路公司“二政府”的身份。

如此论断近乎武断,但在此后风云诡谲的中国近代史舞台上更为活跃、更能折腾的海归们,的确都是那些不大重视学业,甚至没在课堂上认真听几天课、连所在国的语言都还说不利落的学生领袖们。

蒲殿俊到日本后,似乎也没有安心地学习,而是忙于“爱国”了。当年(1904年)10月份,他们就组织川籍留日学生捐款,前后得30多万两,号召川人自办铁路;到1906年,则干脆拉了个“川汉铁路改进会”,每月出版《川汉铁路改进会报告书》一册,分寄北京各衙门和四川各州县,监督川路公司的运作,深得四川总督锡良欣赏。

岳府是老式建筑,并没有大会堂,便在一个以前演戏的天井内搭了一个大棚。戏台子则正好做了讲坛,各色人等便在这里粉墨登场。台上摆了张案桌,两旁和靠壁则是太师椅,端坐着川路公司的主要领导人。天井周边的廊下、台阶上也满是人,足有300多,虽然闹哄哄的,却秩序井然。

<h3>护院不看家</h3>

就这样,铁路总公司的第七次股东大会摇身一变就变成了川汉铁路的“保路同志会”……

有趣的是,在川路特别股东会及四川保路同志会中,很多人都与蒲殿俊有着同样的留学日本的资历,他们是:肖湘(谘议局副议长)、邓孝可(度支部主事,同志会文牍部长)、彭兰村(特别股东会主席)、颜楷(特别股东会会长)、江三乘(同志会总务部长)、郭策勋(第一届股东会临时副会长)……

在那个特异的留学兴盛年代,多数拿着公款或私款在日本吃喝嫖赌、不学无术的半吊子们,回国后一天天风光起来。大清国正处在人才饥渴期,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这些半吊子们,至少能说一些时髦的改革术语,尽管他们没认真看过(或许压根看不懂)政治理论著作;他们至少愿意穿上笔挺的制服,踩着铿锵的马刺,尽管他们或许压根不会骑马,也从来没有放过一枪一弹。面对任何可能的质疑,他们只要用“大清国情”四个字便可轻松化解。

<small>王人文的省长职务是暂时代理的,名为“护理四川总督”,尊称就是“护院”。或许是担惊受怕了一整天,或许是心情郁结,这次几杯下肚后,平日海量的王人文就不行了。</small>

与半吊子人才一起从日本进口的,还有大量的被日本“山寨化”的西方理论。在大清国领导人最初的制度设计中,日本只是学习西方而需要的一块便捷的垫脚石,实际上很少有人愿意或有能力踩着这块垫脚石去直接接触西方文化的本源。人才是速成的,理论也是速成的,西方理论无论鱼虾均被日本厨师加工成了生鱼片,剔除了他们认为不健康的东西,再被更为粗放的中国筷子夹起来,送进了饥肠辘辘的中国肚子。

在四川保路运动中,起核心作用的正是这些留日学生。如同蒲殿俊学会了潜水,但未必能再度浮上水面一般,这些日本来的海归们,虽然已经学会了如何“放火”,但,他们是否还懂得如何“灭火”呢?

朱山健步登上讲坛,也学其他人的样子,在桌子上猛击一拳,却不小心打到了一只茶碗里,顿时鲜血直流。这是小小的意外事故,后来同志会将此细节宣传为朱山刺破手指表示决心,其立意、高度就完全不同了。

1908年蒲殿俊学成回国,仍回法部担任主事兼宪政编查馆行走。在各省纷纷成立谘议局的政治体制改革中,他回到家乡广安州,被推举为谘议局议员。1909年,他在四川谘议局第一次常会上被议员推举为议长。此时,商办后的川路公司腐败依然,问题照旧,他的第一个大动作,就是以谘议局的名义通过了对川路公司的整顿。此后他成为对川路决策影响最大的人。

此后四川总督赵尔丰在写给其兄、东三省总督赵尔巽的电文中说:“四川人争路之焰,至于极点,皆由邓孝可、罗纶、颜楷、张潞等鼓吹而成,而蒲殿俊复暗中为之主谋,以为后援。”这固然是实情,却不完全,只要看看四川独立后,一场兵变,新科的蒲都督仓皇而逃,罗副都督在枪杆子护卫下欣然宣誓,就能知道这两位同志实在是同床异梦。

1911年6月28日这天,“阴雨,天风荡檐”。位于城中心的新玉纱街17号,珠环翠绕、莺莺燕燕的,居然是女子们的大派对。

无论小脚还是天足,无论步行还是乘轿,女子们到了这里,“多以手拂盖头,步行踏水,裙带尽沾湿。有左手扶娘右牵妹者,有蓬蓬白发半折臂之媪,扶杖入场者”。

大门外显眼地立着一位年约六旬的独目老画师,等待着女眷们的到来。一会儿小女儿赶到,随后其夫人赶到,只听他着急地呵斥老仆,赶紧回家把大女儿也叫来,特别嘱咐说:不必等轿子了,就步行过来。

这一天是成都妇女界乃至全中国妇女界的大日子,四川女子保路同志会成立了。

如此速成之下,留日学生学业水平普遍低下,绝大多数无非混到了中学水准。日本法政大学总理梅谦次郎博士就曾指出,日本学生进大学学习法政,一般需要三四年,而中国学生还得先学习语言,然后才能开始专业学习,正常必需六七年,却在6个月就“速成”了,萝卜快了自然没法洗泥。

下午4点,会议正式开始。

与那时的留日速成生一样,周善培在日本只学了4个月后就回来了,带回了一大堆半生不熟的新思路、新观点。此后,他便一直在教育圈里混,1901年带20名学生赴日留学,随后聘日本外教,在成都开设私立东文学堂。

朱李并非四川人,但其父辈在四川为官,她也出生并成长于成都。有其夫必有其妇,保路同志会刚成立时,她就率先捐款,并在《四川保路同志会报告》上呼吁:“群愿誓死进行,从诸先生之后。唯是绵材薄力,恐贻龙头蛇尾之羞。检呈平时手制美术共得若干品,请悬之局门售,为女同志会经费。”

不久她又给四川保路同志会写公开信,表决心:自己生于四川长于四川并嫁于四川,“设使川路不保,川省随亡,则生不能入朱山之室,死不能葬泸水之滨,而未来之子女已先负有四十年之外债。是天下之苦命女,孰有嫁于川人若者?……请自今日始,与公等约:朱李愿与女同志十人,各典钗环,酿集千金。有能诛卖国贼者,以此壮其行色”。

与丈夫朱山相似,朱李的演说才华也十分出众。照例是那些已经熟悉了的套路,痛心疾首地描绘出一幅丧失铁路、丧失主权、国家被外敌侵占的悲惨前景,当然加入了许多女性特有的煽情方式。

1908年,周善培出任劝业道,负责四川全省的招商引资。他很能折腾,任内多次举办展销商品的工商赛会、商业劝工会,在成都设立能容纳300余家商户的劝业场,成效斐然,他被公认为能员。时人将他在警务和商务上的工作概括为“娼场厂唱”:“娼”就是指他开拓的红灯区,“场”是说他对赌场的严厉打击,“厂”是他在劝业道任上开办的各种实业,而“唱”指的是他对川剧的改良。此人实在是个杂家,据说还将江浙名菜与本帮川菜结合,设计了不少新菜肴,人称“周派菜”,至今在川菜菜品中犹存余味。

讲到这里,“会众均竦然色怒”;随后朱李宣布女同志会成立,台下众人高呼:“努力!努力!”这样整齐的口号显然需要事先布置的骨干们带动,不是各界女同志们能自发喊出的。

然后是宣布公约、选举干事等各项具体议程。其实,这个女子保路会早在6月21日就已经筹备妥当,但因为要联络各地会员而耽误了几天。

一路游行到了藩司衙门,又把衙门口挤得水泄不通。为首的罗纶先进去,众人便在外边候着。不一会儿,见罗纶出来,后头居然跟着全套官服披挂的王人文,惊诧的人群开始热烈鼓掌。郭沫若日后感慨说:“一省总督部堂,尽管是署理,要出来和群众见面,这在当时可以说是破天荒的事体。”

在推举代表过程中,人群中忽然站出一位年仅13岁的女孩,叫李问渠,此前捐了100两,但被大人们退回。此时,她“以手击额,声响砰然,大呼某愿去死”。众人当然不能选她当代表,劝了良久,到会议结束时仍不愿离去。

会后,各种各样的女子保路同志会在四川到处开花,这是中国有史以来第一次建立规模如此巨大、渗透力如此之强的妇女组织。成都主会场的哭场效果,在各地无一例外地被复制:出席重庆女界保路同志协会成立的,有五六百名女子,“惧宗社之将绝,决意誓死力争,共表同情”,哭声震天;在观音阁成立成都外东区女子保路同志会时,“女界同志来者甚形踊跃,有听而呕血者,有愿赴京叩阍者,有年逾七旬之老姥痛哭失声者,有瞽媪顿足求人急欲报名者,有愿捐银百两者”。

女子保路同志会为一场经济利益的争斗战蒙上了爱国主义、女权主义的光芒,被宣传拔高到了妇女解放的高度,报纸文章说:“我国痼习,谓女子无才便是德,凡百事务,抹杀女子,中国女子也将自己定位为生男育女、经记中馈而已,不复措意于学问世故。因是沉沦闺阃,任国破家亡而无可如何。”在这危急存亡之计,女性岂能漠然置之,“外人骂吾国女子为玩物,此辱不可不借此一洗。凡我女界,速醒速醒!大发热念,共救颠危,无俟国破家亡,悔之已晚”!

盛宣怀照例是女同志们的诅咒对象,成为各种情绪宣泄的出口:“卖国卖路,欺君蔽民,乃我四万万同胞不共戴天之仇。”有女诗人写诗痛骂,大大提升了谩骂的技术和艺术含量。最为夸张的是成都外东区女界保路同志会写给四川保路同志会的“报告成立函”,这个故意选在观音娘娘生日这天在观音阁内成立的女子同志会,在列举了古今中外一大堆杰出女性后,以说大书般的口吻痛骂盛宣怀,并且“问候”了盛家男女老幼,充满了怨毒和戾气:

川路公司临时股东会议的会场里,长时间痛哭达到三十分钟时,列席会议的四川省商业厅厅长(劝业道)周善培坐不住了。他站起来说:“诸位在会场大哭是无济于事的,要保路就得请护院电奏才有办法。”

同志会办报目的只是宣传动员,并非传播新闻,更非探寻真相。于是更多的“非典型性”新闻,不断地出现在同志会的刊物中——

自贡自流镇有两位“性工作者”(娼妓),一名李春林,一名毛黄氏,也要为保路会捐款,一位捐龙洋600元,另一位捐200元。据说同志会起初还不肯接收,“二妓哀求不已,始允暂存,留作将来购股之用”。简报的编辑总结拔高道:“亦青楼中之热心爱国,不可多得者也。”

两三百人同声叫出的这“赞成”的一声,要用古式的修辞来形容,说它是“声震瓦屋”。

乐山牛华溪一个姓倪的10岁女学生,找出自己的压岁钱5元,“泣恳”其师代寄成都以作保路经费。

仪陇县有个叫鲜星一的师爷,曾经在德国领事馆担任文案,“因意见不合,投笔归里”,本有终老林泉之志,此次为保路同志会而复出。其妻张氏正在娘家探亲,闻讯后立即返家,向丈夫表决心说:“倘有不测,先生以身殉国,妾誓以身殉先生。保路同志会即妾死所也,虽有遗腹弗恤也。”只是不知夫妻的闺房决心如何却又传播到报端来了……

1901年刘坤一、张之洞提交《筹议变法谨拟采用西法》奏折,明确提出:“以后新派总署堂官、章京、海关道员,出使大臣及随员,必选诸曾经出洋之员……若未经出洋者,不得开缺送御史、升京卿、放道员。”要想进大清国涉外部门,捧上公务员的铁饭碗,你就得是个海归。

成都的夏天多雨。

随即各校宣布罢课,到了9月2日,在同志会的统筹下,成都全体学界成立了同志会,而在这个中国历史上第一家“学生联合会”成立会议上,学生们有的建议联络学生军,有的建议应当永久罢课,闹哄哄的,很多问题无法议决,能一致通过的就是罢课、退学、还乡。

蒲殿俊是中央政府派遣的公费生,同行的四川同学还有胡骏、肖湘等人,一道进了日本法政大学。从他们留学的年限分析,他们所接受的是正规的教育,并非那种短期速成的野鸡学校。

<small>呜呼!盛宣怀!尔真死者也;尔真是鬼作祟者也;即割脔尔妻子,肉剥尔父母,掘毁尔祖宗之坟墓,烹酝尔身,以分享吾民,恐犹不足以赎尔罪也!</small>

<small>呜呼!盛国贼!尔岂谓川中无人耶?今者各地同志会之成立,十已八九,全川人民联络一气,誓死进行,认定宗旨,约破而奸谋破,保路而全国保,外款虽多,其如我民之不借何!路归国有,其如我民之不愿何!众口铄金,聚蚊成雷;泰山虽高,基于土壤;江海虽深,成于细流。堂堂中国,以衣冠礼乐之乡,文明灿烂之地,岂令魑魅魍魉横行,无毫发之忌惮,恣睢不法,为所欲为耶?</small>

赵尔丰到任后,王人文交割了工作,进京述职。保路派们以“人民”的名义,要为他组织大型的欢送会,他倒也知道分寸,悄悄地微服离开成都;走到西安,就被陕西巡抚钱能训奉旨软控,准备解送到京问责,但随即爆发的革命救了他。民国成立,王人文受封为辛亥八功臣之一,但那个逼他成为功臣的欲望——总督四川,却再也没有机会实现了……

这“护院”就是护理四川总督的王人文,四川总督虽然已经宣布了是赵尔丰,但赵尔丰远在西藏,便由四川藩司王人文先行护理兼任。总督衙门都称“院”,于是王人文就成了“护院”。

四川女子保路同志会轰轰烈烈成立后,不久就音讯杳无,如同那个年代其他一大堆速生机构一样。那位要同志们为她绣遗像的朱李,似乎也人间蒸发了,此后在史料里再也没有出现过。估计是跟着夫君一起到了重庆,当夫君成了端方的幕僚后,她也就修成正果,顾全大局,不再出来混了。

朱李消失了,女同志们的激情仍在,主角换了位老太太——毓秀女学堂校长罗旭芝。

她直击要害,比任何男子更深刻地看到了问题:“凡事先有可以自信,然后方能取信于人;动曰要人出款,势必有以取之而人不之疑;否则不过一场文明壳子,吾恐遗笑大方耳!”她因此还向保路同志提交了“九策”,对如何管理提供了相当中肯的意见。

<h3>潜水的老大</h3>

一场大波浪中,大多数人随波逐流,一种“不顶不是四川人”的气氛俨然已经形成。

对于王人文的这份弹章,中央政府最后“留中不发”——也就是不予处理、不予答复,实际上也很难处理、很难答复。

<small>在充满潜规则的中国官场游戏圈中,什么时候生病,病情有多重,这也是对一个政治人物驾驭复杂局面能力的考验。适时的称病不起,不仅可以逢凶化吉,而且可以积攒力量,后发制人。四川省谘议局议长蒲殿俊也会这一招。他选中了腹泻。这个病生得很见功力,病情可重可轻,时间可长可短。他就这样在老家广安潜水,悄悄地关注着成都和北京的一举一动。</small>

保路同志会发布“破约保路”宣言的第二天(1911年7月6日),川汉铁路公司在成都岳府街的总部接待了几位不速之客——6名小学生。

为首的是年仅11岁的黄学典(学典是字,其名为季陆),华阳初等小学堂的学生,原籍永定(今泸州叙永县)。他们一开口,就把接待他们的川路公司总务部的袁某吓一跳:这些孩子居然组织了一个小学生保路同志会,已集合同志三百余人,但还没有会所,上门来请川路公司提供一间空房办公。

——“我们要反对,我们誓死反对!汪汪汪……”

袁某表示,借房的事情须经干事会议讨论,私人碍难即复,明日午后三点钟一定答复。他怕孩子们的积极性受挫,随即请成都著名的大儒、同志会负责人之一蒙公甫和孩子们谈谈心。

蒙公甫询问孩子们成立同志会的宗旨,孩子们说:“破约保路。”

蒙公甫又问:“约不破、路不保,当何如?”

大概是实在看不惯川路公司的颟顸和同志会的空谈,罗老太太决定自己拉山头。朱李策划的首家女子同志会开张不到一个月,报上又刊登了一则启事,罗老太太要成立四川女界保路同志会,订于8月2日(农历闰六月初八)开成立大会,地点就在老玉纱街的毓秀女学堂。这样,成都市内就出现了两家女子同志会。当然,朱李开办的那家最后偃旗息鼓了。

蒙公甫被深深感动,说:“君等小豪杰何必死,我等当先死,留君等他日成我等强国之志可矣。”边说边哭。孩子们也跟着哭,直到起身告辞,“犹见其挥泪不已也”。

当晚,保路同志会干事会经讨论决定,不能接受孩子们租借办公场地的要求,并且要婉劝其解散小学生保路同志会。

早上10点半,来贺寿的司道官员们都到了周府,只有负责带兵的营务处总办田征葵没到。周善培请两位“首县”(省城所在的县,四川首县为成都县、华阳县)县长去请,请不动,说田大人正忙于调兵遣将,防备万一。周善培又请公安厅厅长(巡警道)徐樾去请,到了12点才把田征葵拉来。拜了寿之后,老田很生气,指责周善培,今天情势这么紧张,不该在家为母亲做寿,而且还拉着这么多官员离开工作岗位。周善培却笑着让他放心,说一定平安无事,硬把他留下来入席喝酒。

王人文说他也十分清楚“合同既经签字,国际关系已成”,自己也不敢指望能修改,但是考虑到四川民意的反弹如此激烈,只好冒昧上奏。他在这份奏折中再度描写了同志会成立当天的“盛况”,特别指出“巡警道派员弹压,巡兵听者亦相顾挥泪”。他认为,两相比较,如果修改合同,“外患必由此而生”,但“人民哀痛既如此迫切,强为抑制,内乱既不可收拾,外患恐相因而生……轻重利害之比较,今日提出修正合同,外人不过索我赔偿损失,比之损失国权、路权,既有轻重之分,比之激成内乱,不幸而见非常意外之变,其赔偿之巨,利害尤不可同日可语”。

这一评价是公允的。从租股的不得人心来看,川路公司管理层本无动员民众的能力与机会,如果王人文一开始对中央政府的决策持积极的态度,坚决压制川路公司少数高管(他们动辄声称代表人民)的煽动,另一方面强化对民众的宣传,这次铁路国有就能如同中央政府预先推演的那样顺利过关,农民能真正减轻负担,铁路能真正加快建设。

小学生的演讲在8月2日正式亮相。这天,保路同志会召开大会,欢迎各州县来省参加股东会的代表,据说到会者有六七千人。当小学生同志会的会长黄学典登台时,众人都被这位小男孩老气横秋的大人话震撼了:“吾国之不强,由于国民之不爱国。前此老大国民,吾不敢言,吾不忍言!今岁幸从请先辈后,发起小学生同志会,顾自恨能力薄弱,恐终难达破约保路之目的,特以一言为我诸代表先生约:即望先生归里,寄语我少年同志,亦如我少年等之发起斯会,热心爱国,同济艰厄,则此心稍慰。如以我等小儿为不足轻重,匿焉不传,或传焉不尽,则无如先生何,惟有一哭以动之。”这是同志会会议纪要所记录的讲话,但似乎总不像是孩子能说出来的,甚至也不像成人的口语。

——“是可忍孰不可忍呀!汪汪汪……”

黄学典哭完后,另一李姓小学生登台,倡议在全省各地成立小学生保路同志会,并且动员孩子们捐款,“初等学堂人日助一钱,高等学堂日助二钱,果全川童子人人一钱,以人数二千万计之,每日可集钱二千万串”。

可以说,周善培实在是刺激保路运动升级的因素之一。

尽管痛哭流涕地要孩子们为将来而多保重,四川保路同志会似乎并不想真正取消这个附庸于自己门下的少儿组织。随着形势的不断恶化和冲突的不断加剧,在越来越激烈的请愿活动中,小学生们成为越来越普遍的一种宣传工具。

这胖子名叫罗纶,南充人,34岁,四川省谘议局副议长,也是富家子弟,其父精医道,而且是哥老会的大哥,黑白两道通吃,与台下的草民兼股民自然不同。

大清国的特殊社会制度显示了特殊的动员能力——

四川之大,终于容不下一张宁静的书桌,仇恨、不妥协的极端政治的种子,在新一代人的心里扎根、萌芽,并且茁壮成长……

正文 第六章 豆豉暗杀令

一道公开的暗杀令从四川传到了北京,震惊中央政府,暗杀对象是内阁侍读大学士甘大璋。钱权两空是川汉高层们绝对不能接受的,暗杀令的背后,局势日渐紧张……

<h3>暗杀,暗杀</h3>

<small>向甘大璋发出暗杀令的恐怖组织是旅居省城成都的潼川同乡会,其成员则是甘大璋的乡亲们。这个人数不详、成立年份不详的同乡会宣布甘大璋为卖国贼,声称要“削其属籍,掘其祖坟,系其妻孥,倾其产业”。</small>

潼川(今绵阳三台县)是川中重镇,在遍地辣椒、花椒的四川,此地却以清香鲜美、滋润化渣的豆豉出名,“潼川豆豉保宁醋,荣隆二昌出夏布”,潼川豆豉是川中一大特产。在既得利益者煽动和裹挟着民众大闹保路运动的1911年,整个四川成了一锅只有麻辣、只允许麻辣的滚烫火锅。在很多人看来,潼川豆豉不仅是多余的,而且是有害的。

这一切都只是因为甘大璋给朝廷送了一盘“潼川豆豉”——他建议中央政府全面接收川汉铁路公司高达700万两的余款,将川路公司用款换发国家铁路股票。对川省、川民、川路而言,这盘“豆豉”不仅可口,而且营养价值极高,但对于地方既得利益者们而言,这就是断了他们的财路。他们决心毁灭这盘不识时务的“豆豉”。

从接到中央政府的相关文件后,川路公司的高层就将工作重点放在了争款之上,争取从中央政府获得最好的补偿,将手中的烂果子卖个高价钱。

绅商们的争款其实有两层诉求:一是款项补偿的范围,他们要求中央政府认可、接受并完全补偿川路公司的所有开支,包括其在上海违规炒股造成的近300万两巨额亏损;二是补偿款的管理权限,他们要求所有补偿款及川路公司节余的700万两现金,仍归自己全权管理,另组团队,开发四川的其他公共设施。这两层诉求是一个完整的整体,有钱无权或有权无钱都不是他们乐意看到的,而钱权两空是他们绝对不能接受的。甘大璋提交给朝廷的建议,就是从根子里同时剥夺了既得利益集团的钱和权,踢中了他们的命根子,也难怪他们要玩命。

中央政府宣布的川路国有方案于情于理都相当优厚。川路公司筹备多年,只有宜昌-万县段已经开工,且进展缓慢,其已经开支的400多万两,一律换发国家保利股票;浮冒、浪费巨大的各项办公经费等,清查后鉴别剔除,可以换发国家无利股票;至于公司账上未投入施工之用的700多万两存款,中央政府并没有宣布接收,而是由川路公司自行决定,既可以入股国有铁路公司,换取国家保利股票,也可以自行管理,用于川省其他公共事业建设(但需等待股东大会投票决议)。只有对上海违规炒股的巨额亏损,中央坚决不认。

这样的条件,地方的既得利益者们不买账。他们借口中央政府对外签订的四国银行借款合同丧失利权,高举民族主义、爱国主义的大旗,试图争取更好的补偿条件,由中央政府承担那300万两炒股亏损。

在爱国的名义之外,保路派们还充分挑动省籍情绪,说中央政府在补偿条件上“优于湘、粤,独薄于四川”,“侮辱川人甚”,《西顾报》社论甚至宣称:“惟川人之性质,向以怯懦闻,政府之对于川人,亦以其易与也,凡事非强施压力,即淡漠置之。”

连老外都看出了这些“爱国者”们醉翁之意所在。英国驻重庆代理领事布朗向驻北京公使及伦敦外交部报告,川路股东们其实并不担心引进外资、且以岁入担保,他们只是为了“尽量获得政府的让步起见,决意提出很高的要求。因此,他们要求取消借款,并将铁路交还给该省办理,这项要求被提出来作为双方妥协的基础”。这其实就是漫天要价的老套路,指望着政府为了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不至于就地还钱。

曾经长期为张之洞担任铁路顾问的日本专家原口要也敏锐地看到,只因政府无法承担那些“不是用于修铁路的钱款”,“由此惹起不满及反对,大暴乱就是以此为契机的”。

时隔多年后,美国著名汉学家周锡瑞(Joseph . Esherick)认为:“假如政府偿还了那些在投机中损失的钱的话,四川士绅是可以保持沉默的。他们的抗议文件就隐隐包含了这个意思。自然,四川的抗议是在爱国主义和反对外债的辞藻中暗示出来的。不出所料,在湖南和湖北也听到了类似的辞藻,但是在后面这两个省内,没有人丢失一文钱财,辞藻还是辞藻,并未见诸行动。”

而在不久后资政院在弹劾盛宣怀,甚至要将他处死的奏折中,也承认:“川乱之起,其大半原因,即以该部(邮传部)奏定仅给实用工料之款,又将施典章等所亏倒数百万弃置不顾,此实激动之原因。”

为了向政府施加更大的压力,在国有方案发布当天(6月17日),川路公司不仅成立了四川保路同志会,而且致电其宜昌分公司总经理李稷勋,要求不得接待政府所派的查账员,不得将公司的账本及余款交给政府。李稷勋回电说,政府目前只是派人查账及核查工程,并未表示要接收财务。总公司干脆回电指示,拒绝政府一切形式的查账及勘工。

对于这种对抗方式,李稷勋并不赞同。他在7月初给总公司发了一份长电,赞同“以反对国有为手段”,“以索还用款为归宿”,但他要求总公司尽快自行查账,内部理顺,而不是无谓地与政府对抗和僵持。他对那些高喊口号认为川路应当继续商办的人嗤之以鼻,说此类人“言及筹款,莫不挺身担任,一经征收,往往十不得一”。李稷勋举例说,湖北当年为了争取商办,有断指的,有在政府门前痛哭愿意一死的,闹得很欢,而一旦成功地争取了商办后,无论在筹款还是修路上都是漏洞百出、捉襟见肘,因此,这次收归国有,“上年争路诸君”都蔫了,“非复当年意气,其情可见”。李稷勋认为,中央政府为了减轻农民负担,已经下令停收租股,而没有租股,川路商办断不可能,再恢复租股,根本不可能得到民众支持。目前已经开工的宜万段,年开支高达300万两,一旦资金链断裂,“款项不继,半途中止,其危险不堪设想”。因此,他认为争款才是重点,其中坏账很难让中央政府承担,而杂费一项已开支400万两,虽然对于仅仅修建了几十里的铁路来说过于不成比例,但还可以向政府争取,毕竟其间不少开支属于基础性开支,可等全路完工后摊销。他建议各分公司尽快将开支账目汇拢,以便与政府商谈细节。

与川路高层争款相同的是,在京的川籍干部们也在全力进行政府公关,争取中央政府能够承认并负担川路公司之前的所有开支,包括坏账在内。但川籍京官们对川路高层的管理能力、职业道德等一概不予认同,以甘大璋、宋育仁(礼部记名丞参、“四川铁路议会”议长)为首,46名川籍京官在6月中旬联名上书中央政府,在争取中央政府全额认账的同时,请求中央政府一律换发国家铁路股票,而不能偿还任何现金。

京官们担心的是,如果发还股款,“中饱侵渔,层层剥削,较初时尤甚”,小民百姓依然无法拿回股本,“款为下逮,已归乌有,仍与亏倒无异”。而如果集中交给现有的腐败管理层经营,难保不再发生更多更严重的亏损。而“现在国家帑藏空虚,筑路一事,与其多借款于外,何若多分利与民”。国有铁路应该为民间资本的“附股”开个口子,一方面“停其按亩抽租”,减轻农民负担,另一方面“仍存正式募股”,让民间可以自由入股,分享铁路发展的利益,并“隐寓实行国债票之策,即预为备款赎路之资。为国为民,兼全之计,莫善于此”。这一建议不仅充分考虑了国家、地方和民众的三者利益,而且具有很强的现实操作性,当然,也撼动了既得利益者的根基。

在京官们看来是“政府与民共利,大公无私”的建议,却被既得利益者们看成是一道宣战书,他们将此方案解释为“夺路劫款”。而攻击的方式,就选定为指责甘大璋“招摇”,“希图煽惑”,川路公司及董事局从未委托任何人表态同意附股,“川路股东众多,断不能据十数人之私言,即为有效”,并通过王人文上奏中央政府表示坚决反对。

甘大璋等46名京官向中央政府提交的只是建议,并未如保路派们那样动辄以“民众代表”自居。既得利益者们动用各种手段,痛斥甘大璋等“以私人资格,支配川路股款,实为违制营私,妄诞之尤”。

以川路总公司名义发出的电报说:“十万余人痛极,同请削甘大璋籍。”“开除乡籍”这一处罚很是充满创意,既于法无据,又难以执行。吊诡的是,连堂堂的四川谘议局也附和,致电北京同乡京官,认为甘大璋“窃名送款,除由公司径电邮部取消外,请除籍并严究”。一个立法机构平日宪政法制不离口,居然不经过议会表决,就要因一份公开的建议书而处罚自己管辖之外的京官,而且动用的是法所不载的“除籍”,这也是世界宪政史上的一大奇闻。这一奇闻被后世史家看成是“对腐朽没落的清王朝的革命性抗争”,这就更是怪事了。

以泛泛的“各界股东”署名的电报也发到了邮传部和内阁,要求对甘大璋“查明严办,以杜煽惑而儆贪邪”。川路公司在凭空指责甘大璋冒用股东名义的同时,自己却处处以股东代表的口气说话,自觉不自觉地忽视了自相矛盾之处。这种自居的股东代表、民众代表,以“多数”的名义开始强力压制不同意见,当在京川人集会,国家议会(资政院)议员万慎为甘大璋辩护几句,就立即被众人“呵斥下台”。

潼川同乡会不仅对甘大璋发出了暗杀令,而且还大揭他的老底,将他早年未登第前骗人饭菜钱一百余串等无法查证的事也在报上大书特书。宋育仁、施愚等被既得利益集团看成是眼中钉的几位四川籍京官,均被打着府、县、乡名义的各级同乡会宣布开除乡籍。受威胁最重的甘大璋,不得不请求朝廷下令地方官保护他家祖坟。而这些“卖国贼”,此前一直因为自己在北京的地位而成为家乡的骄傲。

在巨大的压力下,曾经联署的京官们纷纷退却,如翰林院编修贺维翰等就向邮传部递交呈文,要求取消甘大璋“窃名呈请附股”的公呈。列名者之一、宋育仁的弟子胡骏也站出来揭发,说是老师在背后煽动,自己被蒙蔽了。这样,保路派们成功地将打击的目标缩小到了甘大璋、宋育仁两人。

一场大辩论在报纸上开始了。

隐秘人士以“旅京股东”名义,向甘大璋、宋育仁发出了声讨,并提出了几个诘问:

一、川路股份中,京官占最小股,而甘大璋等更少,甘大璋凭什么代表全体股东?

二、既然国有,川人用过的款必须归还,甘大璋有何权力处分?

三、根据上谕确定的补偿数额,川路公司将损失四五百万(其实就是亏空的部分),甘大璋能否一力赔偿?

甘大璋显然没有想到,一个为国家、地方和股民周全考虑的建议,会遭到如此强烈且恶毒的攻击。沉默数天后,他发表了公开回应,一方面解释了前后原因来龙去脉,为自己辩护,另一方面则痛斥既得利益集团混淆视听、故意把水搅浑。

甘大璋对强加给自己的“失路送款”的罪名嗤之以鼻,说失路的责任恰恰应当由总公司承担,没有他们的无能与腐败,川路建设权有必要被中央政府收回吗?而现在,公司上下的混乱与腐败依旧,宜昌分公司每月还在开支40万两的巨款,再不抓紧解决,剩下的路款也有可能要失去了。他质问道:“大家为何不去追查现在尚存的股款究竟多少?在谁手上?如何管理?所谓送款的罪名,不正是此前川路公司内部的亏损、贪污、浮滥吗?”

他痛快淋漓地逐条反驳对他的诘问:

“反对国有,赎回成命,吾乡人有此能力(续办铁路)否?”

“争路商办,能保全吾乡人生命财产,不致如沪款倒亏之绝大损失否?”

“上海亏倒巨款,显有总筹全局不能辞责之人,吾乡人能如数追出使之者否?”

“原诘不翼而飞之四五百万,或指倒款而言,或指各局浮费、国家不认而言,抑或指经办侵蚀而言?”

“出租股者原为享铁路利益,岂国家股票不能得利益,商办股票乃独能决其必得?”

“国还民款,亏倒滥用,全归自认,百姓吃亏。民附国股,代追亏倒,清算移交有不完全,百姓吃亏少,国家吃亏多。川款吃亏固不待言。试问现款发还能赵璧赵还,不中饱于胥吏劣绅之手否?”

“沪款既倒之后,诸君对于此事置之不议、议而不求归宿,若以为无足轻重者,此亦股东之生命财产也,是何等处分?”

“加鄙人以‘送款’罪名,此款送于何处,较之送于沪上各号,孰得孰失?”

甘大璋强调,自己从来都没有表示过代表全体股东,但攻击他的人却“动辄称全体”,难道真能代表全体吗?他尖锐地指出:那些攻击者,有的是平日得到了小好处的人,如今出头为管理者开脱;有的是之前图谋总经理之位而未得,如今又蠢蠢欲动的人;有的是盘踞着路局要差肥缺,而不肯放手者;有的是经办过那个“亏挪甚多,希图展延时日掩盖报销”者;有的是“假托舆论,挟此操纵全川而其计已左”者;有的是“藉办公益,欲据此款而意图瓜分”者……这正是中央政府文件中警告的“不可告人之处”所在。对于所谓除籍之说,他质问道:“公司是何法庭,可以交办根究?私人据何法理,而可以削人之籍?凡此之类,窃为诸谈法理者讳言之也。”

这是一篇酣畅的反驳檄文,但是,舆论并不总是与真相站在一起,而是与嗓门洪亮者混在一处。甘大璋的辩白和反驳,在既得利益者已经遮蔽四川的舆论攻势下,显得苍白而无力。

7月2日,甘大璋建议盛宣怀,既然川路公司动辄利用股东的名义,而川路股东多是小民,干脆绕过川路公司,直接通过各地的租股局,动员民众配合政府解决此事。对于四川的数千万小股民来说,两害相权,换发国家股票当然比将股款留给那些既得利益者管理为好。

这是个釜底抽薪的办法,盛宣怀深为认可,痛下决心,请中央政府明令将川路公司股份附入国家铁路股份中。7月11日,中央政府电令护理四川总督王人文,要求川路公司尽快表决是否附股。

如果依法召开股东会,在不存在干扰与障碍的前提下,中央政府的方案完全可能被广大股民所接受,而这就意味着既得利益集团的彻底失败。尽管这个集团动辄以商律、股东权益等与中央政府对抗,但他们最害怕的是真正的股东大会,因此在预计的股东大会(8月4日)之前,他们抓紧行动造成既成事实,上逼中央政府,下迫股民。

7月4日,川路公司总部明确宣布,经过对四国银行借款合同的研究,已决心“破约保路”,而不再局限于“争款”。次日,四川保路同志会发表宣言,号召不惜生命与鲜血,“破约保路”。

至此,还未召开的股东会已经失去了选择的余地,而中央政府也被逼上了进退两难的处境。四川这盆大火锅中,有点营养的豆豉被彻底抛弃了,剩下的就是沸滚的红油,继而开锅、爆裂……

<h3>宜昌导火线</h3>

<small>贪腐有道、办事无能的川汉铁路公司内部,居然还出了位能干而且操守良好的干部,这令中央政府大为欣喜。正是川路决策的关键时刻,他参与进来,站在了风口浪尖上,即将引爆一场更大的骚乱……</small>

李稷勋,四川秀山(今重庆秀山土家族苗族自治县)人氏,在邮传部担任局级调研员(参议),因丁忧(官员父母亡故,需停薪留职回乡守丧)在家,正好赶上了川路大建设,便被就近推举为川路公司宜昌分公司的总理。

宜昌在湖北境内,宜昌至万县是川汉铁路中唯一动工兴建的路段,李稷勋肩上的担子自然就很重,要协调湖北与四川之间、地方与中央政府之间、官场与商场之间的种种关系,错综复杂。而且,他的手下有近4万名筑路大军,多是四川人,工作地点又多是艰苦的山川地带,一个不留神,就容易引发群体性事件,压力很大。

也正因如此,李稷勋成为川路公司内几乎唯一一个真正做实事的高层管理人员。

他在1911年7月初赶到北京,正是川路决策的关键时刻,他的到来令中央政府很重视。

李稷勋是6月27日离开宜昌的。在纷纷扰扰的川路接收方案中,已经动工的宜昌段关系到川路接收的成败,关系到大局的稳定。

他本来一直在等川汉粤铁路督办大臣端方到湖北上任,但端方一直滞留北京,而中央政府与川路公司已经因接收的方式和补偿问题发生了冲突,这令在铁路建设第一线的李稷勋十分担心,便直接入京,一则与川籍京官们商议,二则要面见端方。哪承想李稷勋赶到北京时,端方却已经南下就任了。端方7月3日到达汉口,两人正好交错而过,没能碰上。

李稷勋本是戊戌年的二甲第一名进士,俗称传胪,博学多才,师从王闿运,与杨度是同门师兄弟,精衡鉴,重实学,在京都口碑不错。他又是京官,在邮传部机关任职,关系多,人头熟,便开始频繁地为川路的安排斡旋起来。

盛宣怀立即接见这位难得明白的干部,畅谈之后,盛宣怀在7月5日发给端方的电报中,表示“李瑶琴(李稷勋)到京面谈,甚愿将存款并办宜归(路段)而不能出现”。可见,李稷勋与甘大璋等川籍京官们的意见完全一致。但是,同一天保路同志会发表了宣言,已决心“破约保路”,而不再局限于“争款”。川路总公司给李稷勋发来了密电,告诉他:政府正在征求将路款全部附入国家铁路的意见,而同志会的“目的在废约拒债,不仅保路保款”。如今四川总督赵尔丰仍未到任,股东大会则还在筹备,因此川路公司拒绝政府查账;护理四川总督则站在保路派一边,多次帮助代奏,令中央十分生气,希望他及早回宜昌,一同准备对付办法。

真正能做事也真正在做事的李稷勋成为各方争取的对象。端方在汉口到任后,立即了解到李稷勋才是宜昌路段的灵魂人物,要保障川路平稳过渡,处理好川路内部和外部的分歧,乃至协调川鄂之间的关系,避免宜昌的数万工人发生长沙那般的群体性事件,必须取得李稷勋的全力支持。

端方提醒盛宣怀,李稷勋只是因为守制在家才被中央硬安排了川汉铁路的职务,一到守制期满,他肯定要拔腿返京,那时将无人可以接手。他请盛宣怀务必趁李稷勋在京期间商定办法,稳定李的情绪和信心。端方本人则十分希望能早日在汉口与李稷勋面谈。这些电报,日后都被同志会和后世主流史家解释为端方要求盛宣怀收买李稷勋,硬生生地将一池清水搅浑。

在与盛宣怀及在京川籍干部多次长谈后,李稷勋顶住了来自成都的压力,以宜昌分公司董事局的名义,在7月8日致电川路公司股东会,明确提议附股于国家铁路。

在电文中,他分析道:川路公司已经用款八九百万,在上海亏损了近三百万,如要政府承担这些并且归还现款是绝不现实的。在这“存款无多、倒款无着、股本原额亏短甚巨”的情况下,即使能退回现金,如何分配发还股东是一个大难题,“支配极难,讼事必多”。如果将这笔退款不发还,而是兴办别的实业,“不惟委托难得其人,股东亦多不认可,万一意见歧出,办理乖方,则消耗益巨,收束更难”。如果国家能将所有用款、存款、亏空全盘接收,一律换成国家铁路股票,年息六厘,并将已经开工的宜万段完全使用川款,不动用外债,则川路股东的利益可以得到最大限度的保护。而这对政府来说,要同意民股并入且不用外债,需要对外做工作,同时将数百万亏空浮滥一律认可并换发保利股票,财政部门也一定有意见,他希望大家为了川民和川路的利益,积极争取。

客观地说,这是为四川上下考虑得最为理想的方案。与保路派们提出的全额还款、余款完全归现有团队管理的方案相比,更具备现实操作的可能;而与甘大璋等京官的方案相比,他进一步提出了宜万段应该动用川路余款修建,这就有效地化解了保路者们担忧四川将承担相应外债还款的顾虑。果能实施这个方案,则于铁路大利,于四川中利,于政府小利,和谐发展是肯定没问题的。

李稷勋的方案也能帮助中央财政少借700万两外债,盛宣怀对此欣然同意,愿意认可川路公司的亏损及浮滥,并全额换发国家保利股票。盛宣怀在7月15日密电端方,认为朝廷的态度暂时不宜公布,以免横生枝节,当务之急是催促赵尔丰到任,换下离心离德的王人文。赵尔丰与四川官场关系疏淡,而且手段雷厉风行,这种时候能起到快刀斩乱麻的效果。

同日(7月15日),李稷勋从北京致电川路总公司,再度强调“保款为上”,总公司应当约束同志会,不要横生枝节。

但此时川路公司高层放的那把野火已经渐成燎原之势,难以控制。7月20日,总公司给李稷勋回电,表示“破约保路”已成风潮,借款合同不废,即使全额转成国家保利股票,运动也难以消停下来。当保路派将川路上升到保卫宪法的高度后,就很难下来了。他们在文件中提出:“中国人民皆知不立宪,国必亡而身家必不保。今之路债明明破坏宪政,厉行专横,谁不痛心。况资政院、谘议局应议之权,全被剥夺,乃院局存灭之关系。政府虽有推翻院局之心,院局岂甘自归消灭?”笔杆子邓孝可在报端宣称,要解决路政问题,“须先认清此事最重要之点。借款收路一事,在吾人认定为宪政前途上之破坏属第一义;合同失利,夺路国民,授诸外人为第二义;至邮传部蔑视人民,侵掠商民血资犹属第三义。盖剥夺川民者,损在川省一隅;丧失路权者,损在路政一事;至本根上破坏宪政,则举国永永陆沉矣”,“于此不争,而曰立宪立宪,则将来不过三五阔官,东描西抄……出数十条之钦定宪法,于事何济?故国人不欲吾国为立宪国则已,不认定立宪可以强吾国则已,不爱吾国而听其亡则已,非然者,唯与政府以痛击,使其惕然有所惧,翻然有所悔,使知吾民所畏者非死也,畏法律也;使知徒恃其专横野蛮,一步不能行,则宪政可以固而国基巩矣!”

对于这些,实干的李稷勋不以为然,他建议在即将召开的股东大会上,邀请政府负责人详细解释,将“争路无益有害,当竭力保全股东财产原额之意”明白宣示,如果能保持沟通顺畅、及时、全面,则完全能够说服股东接受这一最为现实的方案。而拒绝引进外资则完全不现实,且租股已被废除,即使保住了铁路商办权,也难为无米之炊,无谓地与中央政府强争,就会造成局势糜烂不可收拾。

但是,既得利益集团现在已经难以控制局面,保路运动就如同一辆失去了刹车闸的车辆,在下坡道上急奔。在20日致电李稷勋的同时,成都总公司也同时致电宜昌分公司,挑明了为对抗中央政府“逼收”川路,即日起不再从国营汉阳铁厂采购铁轨,要求宜昌公司派人蹲守,讨还预付给铁厂的订货款及利息。更为恶劣的是,总公司不顾仍在施工中的宜万段,要求宜昌分公司将所有现款全部转移到成都,随后干脆宣布停止一切施工。

这是一个十分严重的信号,川路公司丝毫不顾及正在建设中的铁路、数万名工人的安置及可能给湖北社会稳定和经济发展带来的巨大冲击,要打政府一个措手不及。李稷勋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若服从总公司则必然大乱,而违抗总公司,他就必须站在风口浪尖。他选择了后者,立即离京,日夜兼程在7月20日赶回武昌,与端方进行了多次会商。7月30日,他又赶回宜昌,与地方官一道安抚数万铁路工人,拒绝了成都总公司要求将所有款项转回四川、立即停工的要求,提出“工不能停,万难止款”;并密电中央政府,希望尽量稳定成都的局势,免得“人众言杂,恐生题外枝节”。

在川路公司股东大会开幕后的次日,李稷勋接待了端方派遣的查账小组,提交了公司的账目。自此,李稷勋彻底地走上了与川路既得利益集团决裂的道路。意料之中的是,他将继甘大璋等人之后被既得利益集团列为必须“定点清除”的对象。

四川总督赵尔丰赶在股东大会之前到成都接印上任,但他并没有如同中央政府期望的那样,一改王人文的政策,雷厉风行地贯彻中央政府决定。相反,他基本沿袭了王人文的思路,对声势浩大的保路运动表示出了同情的姿态。当然,这也是一个地方官对强大的地方势力的正常反应,与地方势力的主张毫无关系。

地方政府的软弱,助长了保路势力的膨胀。在8月9日的股东会上,通过精密的会场控制,会议“一致怒斥”卖国贼盛宣怀、端方,其最新罪状就是“藉李稷勋一身为媒介,遂悍然移川路事权于邮传部及督办大臣之手”。股东会请赵尔丰代奏,弹劾盛宣怀、李稷勋盗权,而赵尔丰也如王人文一般,居然答应并照办了。13日,川路公司以股东会名义,命令李稷勋立即辞职,限在十天内办理移交。

就在8月13日这一天,继甘大璋、宋育仁、施愚之后,李稷勋也被一家自称为“酉属同乡会”(秀山属于酉州)的组织宣布开除乡籍,并发出了追杀令。根据《西顾报》的报道,与会的酉属同乡会会员有140多人,会上宣布,如果有人敢为李稷勋说话,“甚碍本会此事之进行,吾党当以全力对付之”,这等于宣布会场上只能有一种声音。会议认为,“酉属不幸,实产此奸(李稷勋),除而去之,犹假他人之手,则我酉人放弃职任,良可耻也。现在办法,总以取得贼人之头为目的”,“我辈皆热血男子,屡受他人嘲笑,已觉无地可入,今日之议,非李贼死,则我辈亡”。议到此,会场上慷慨激昂,“暗杀暗杀之声,风起水涌,屋瓦为震”。随即同乡会便开始讨论暗杀的办法,最后给李稷勋的脑袋标价万金。

随后,李稷勋的一个老同乡登台检举揭发,他说秀山当地曾设一笔基金,赞助本地科举成功并在京为官者,称为“京费”,李稷勋在京为官,享受此项赞助,本应只享受三年,如今却领了十年,多领了6000多两,应该让他退赔出来。

这个会纷纷扰扰地从早上8点直开到下午1点,与批斗甘大璋的同乡会(从早上9点到下午4点)差不多。会后他们向谘议局递交了报告,要求追回被李稷勋“骗占”的京费,并将它用于铁路建设。《西顾报》的社论则赞赏人民群众这种“暗杀暗杀”、“杀身掘墓”的英雄壮举。

川路公司的态度激怒了朝廷。盛宣怀、端方及湖广总督瑞澂都一致认为,必须坚持绝不能后退,否则铁路国有的既定国策将被动摇,已经进入交接阶段的湖北、湖南铁路也会出现反复。端方还注意到,从日本赶回来的四川留学生突然增多,把宜昌开往重庆的小火轮挤得满满的,他十分担心,这背后或许有日本人的阴谋和革命党的暗算,必须预作防备。

8月15日,川路公司以股东会会长颜楷的名义,上书弹劾盛宣怀,赵尔丰代为转奏。股东大会试图遴选出接任李稷勋的人选,但邵从恩、杜成章等几位候选人纷纷推辞。朝廷则在全面权衡后,认为宜万路段绝对不能停工,而没有李稷勋坐镇,宜万段的数万工人可能失控闹事,后果不堪设想。至少在完成国有交接之前,李稷勋绝不能走。朝廷认为李稷勋本人在宜昌段威望高,能力强,“既为川鄂疆臣所深许,又曾为在京川绅联名电致公司所公举,前任川督赵尔巽所奏派……今乃以向不任事之临时特别股东会议决,任意开除奏派之经理,限于十日内交卸,不知是何居心?在平日公司经理之去留,原可全凭股东决议,现值官商交接之间,若任令更新换旧,恐经手工程款项,必多推诿掩饰”。

其实朝廷最为担心的,不是成都劣绅们串通地痞流氓的虚张声势,而是宜万段铁路现场上实实在在的数万工人,这才是大局。8月19日朝廷宣布,“政策既定,若再反汗,当此民气嚣张,后事更难措手”。因此,李稷勋必须留任。

其实,朝廷此时的方案并未定稿,还是“附股”及“还本”两个选择。前一方案就是李稷勋所建议的,川路所有已用款、存款、亏空款由国家全部吃下,全额换发国家铁路股票;第二方案则是川路退股还款,但是一切浮用款、亏空款,国家概不负责。不管哪种方案,从社会稳定和经济发展的角度,宜万铁路的建设绝不能停工,但在政府正式接收之前不可能动用中央财政,建设款项必须依然在现存川款中支出。为“慎重民款,维持路政起见”,朝廷将派人监督此阶段的用款专册登记,“以清界限”,到最后交接时一并结算。如果股东会决定接受第一方案,则全数换发国家铁路股票;如果采纳第二方案,则根据账目偿还。这是一个稳妥的操作细则。端方在8月下旬还建议朝廷对两种方案的利弊进行对比,并征求股东意见。但吊诡的是,无论时人还是后人都一股脑地将此认定为“收路劫款”。

到了这种无理可讲的地步,朝廷如果示软后退,不可能被领情,反而容易被解读为软弱,蹬鼻子上脸,底线尽失,而地方官员们此时“不谅当局之苦心,专徇报馆之舆论,彼唱此和”(端方语)。在盛宣怀的斡旋下,湖广总督瑞澂及铁路大臣端方,以联名上奏的方式要求朝廷挽留李稷勋继续任职,并将李的去留上升到了“路之成败、宜(昌)之安危”的高度,“万乞力任其难”。

盛宣怀在提交中央政府的报告中分析,川路方面将李稷勋来京商议办法看作“私相授受”,并将中央政府接手前仍在施工的路段费用由川路公司照常开支看作夺路之外的夺款,都是毫无依据的指责。在盛宣怀看来,中央政府下令李稷勋继续留任恰恰是根据川路公司章程规定,“公司重大事件,仍禀承督部办理”,“(李稷勋到京汇报商谈)亦属应有之权限,何以谓私相授受”?

处在风口浪尖的李稷勋称病,要求立即辞职,在政府接收铁路之前,由总公司派人接收。当然,无论政府还是总公司,都根本派不出合适的接任人。李稷勋的退让只是一种必须要摆的姿态,既表示自己的谦逊,又为日后卸责留点余地,同时还为自己抬高身价。

要求李稷勋留任的中央指示,由四川总督赵尔丰向川路公司股东会作了通告;比较持重的股东会会长颜楷等认为不能公布,否则会引发大面积动荡,难以控制。但是,8月23日,宜昌分公司转来了端方的相关电文,消息被迅速传开。

次日初一本是休息日,但保路派们纷纷要求立即召开股东会,一场更大规模的骚乱即将到来……

正文 第七章 皇帝门神

地方民意越发汹涌,川路公司的高层在动员民众、挑战政府等方面展现出“卓越的才华”。混乱在成都罢市这一天达到顶点,已经去世两年多的光绪皇帝,活着时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的一幅景象上演了……

<h3>大帅搁浅</h3>

<small>赵尔丰怒马如龙,终于到达成都。此时,距离川路公司的股东大会还有两天,成都城里熙熙攘攘,到处是来自各州县的股东代表以及看热闹的人。有人盼这乱局赶紧结束,有人则唯恐天下不乱。</small>

65岁的赵尔丰头发和胡子都已经花白,肤色却是黝黑发亮,这是长年生活在雪域高原的缘故。当官,尤其当大官,本是大清国最安稳的好职业,但在这风起云涌的年代,这份职业的风险大大增加。赵尔丰本以为,调任四川总督,可以在仕途上平安降落并安度晚年,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面对的这场起源于经济纷争的群体性事件会造成一个帝国的覆灭,最终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

所有的人都盼着赵尔丰早点到任,朝廷是三令五申催促上路,而川路公司方面也派了专人赶到新津去迎接。毕竟,王人文是暂时代理总督,在日益尖锐的冲突之中,他的身份十分尴尬,很难做出大的决断。朝廷总是觉得他过于软弱,纵容了保路运动,使一场本可以消弭在萌芽状态的经济冲突酿成了越来越旺的遍地野火。而保路派虽然觉得王人文与他们同心同德,但毕竟王人文在很多具体问题上都无法拍板。赵尔丰到任,各方都能看到这场游戏即将走到尽头——无论结果如何。

川路总公司总经理曾培派了邓孝可、叶秉成到新津去迎接,并将周善培也硬拉了去作陪。周善培本是商业厅厅长(劝业道),是省政府中最熟悉川路的干部,但他刚刚在7月7日接替因年老退休的江毓岷接任司法厅厅长(提法司),他觉得自己的职务已经不适合再和川路公司的代表一起去迎接赵尔丰。曾培因此请示了王人文,由王人文下令,周善培才接受了这个任务。

三人在新津等了两天,没等到赵尔丰,连前站邛州(今邛崃)也无消息传来。邓、叶二人又硬拽着周善培往前赶到邛州,等了两天还是没有动静,只好悻悻地赶回成都。

事实是,赵尔丰没有走这条线路,而是悄悄地到了雅州(今雅安),在那里与前往迎接的藩司尹良秘密会谈了两天。这尹良是前任川督赵尔巽的表侄,赵尔巽当年将他带到四川,由候选道升为代理盐运使。赵尔巽在调任东三省总督后,在推荐弟弟赵尔丰继任川督的同时,也推荐了尹良代理藩司,接替王人文留下的位置。尹良和赵尔丰算是亲戚,却并不同心,两人之后摩擦不断,也导致了赵尔丰摇摆不定。

赵尔丰对待川路的态度受王人文影响极大。早在6月份,当王人文为川路公司代奏时——并非任何人的报告都能进入紫禁城的,没有够级别的地方大员代奏,按部就班走流程,不定猴年马月才得到处理——去征求他的意见,他不仅同意,还宽慰王人文说:“圣明在上,必能鉴此忠悃……求去不易,安有获咎之事。”

7月6日,赵尔丰从打箭炉致电王人文,明确说自己将“抱定纯正和平宗旨,毋浮动,毋暴躁,毋使莠民借故扰乱地方。公既主张于前,丰必维持于后”。

川路公司及同志会也很注重对赵尔丰的工作,多次致电辩白自己是和平争路,“力求维持地方安宁”,请领导放心。赵尔丰也回电,明确支持他们的和平行动,通报自己到达成都的时间。他在途中与王人文的电文来往,也认为盛宣怀“乖谬自不待言”。对王人文被申斥,他表态认为朝廷处理错了,宽慰王人文说:“大臣谋国,正不必求谅于人,而不谅于今者,必见谅于将来。”

此时的四川官场,因看不透前景,人人自危。成都将军玉崑对于局势就很不乐观,认为国家既然与外资签约,不可能推翻,而川路公司如此逼迫,结果很难预料。他在写给北京的家书中说,四川官吏“纷纷请开缺”,为“急流勇退之计”,自己最好也是“卸肩”为妙,“支吾一天是一天”。他甚至从纷乱的保路运动中看到了打着“宪政”旗号的危险,警告北京家人在10月份资政院开会时“万不可前去旁听,尤恐暴动”。事实证明,这位满洲将军有着比同侪更为灵敏的嗅觉,并适时地采取了规避措施,从而在四川的风云突变中,不仅全身而退,而且还保住成都满城内数万旗人的生命财产安全。

作为将军,玉崑能够“支吾一天是一天”;作为代理总督,王人文也能“支吾一天是一天”;但作为总督,赵尔丰就没有选择了。8月3日,他与王人文正式办理交接。王人文交印后,立即致电朝廷,解释自己的艰难处境,“既不能不为国家贯彻政策,又敢不为朝廷固结人心”,也表功道:“仰托朝廷威德,地方安静,并未别滋意外事端。”朝廷同意他请病假十五天,他虽然还待在成都,但几乎是迅速地从公众视野中消失,远离是非窝。

赵尔丰与川路公司渊源很深。

1903年,他跟从锡良调任四川,第一个职务就是川汉铁路督办。赵尔丰与锡良关系很密切,他是汉军正蓝旗人,祖籍山东蓬莱,三十岁时步入官场,一直在山西为官,先后担任静乐、永济、洪洞县知县。戊戌政变那年(1898年),在时任山西按察使的锡良保荐下,出任河东河道监事同知。1900年义和团运动爆发和八国联军入侵,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出逃到山西,锡良被火线提拔为巡抚,就调赵尔丰掌管东路防军营务处,他在对抗联军入侵时表现不俗。锡良比赵尔丰还小了几岁,但这并不妨碍两人关系很密切;当锡良在1903年从热河都统任上调任四川总督时,赵尔丰是他要调到身边的少数干部之一。

川路公司督办毕竟只是一个企业的主管,而赵尔丰当时已经年近六十,仕途前景并不看好。不久,赵尔丰就调任永宁道道员、建昌道,这是地方实职,露脸的机会随后就到。1905年3月,西藏巴塘叛乱,驻藏帮办大臣凤全一行50余人被杀,震惊中外。“巴塘事变”的背景相当复杂,既有改革者推行新政造成与当地寺庙等既得利益者的激烈冲突,更有英国在西藏加紧渗透的因素。中央政府立即下令平叛,根据四川总督锡良、成都将军绰哈布的建议,派四川提督马维琪、建昌道赵尔丰会同剿办。此时已经60岁的赵尔丰,在平叛过程中手段狠辣,血洗“七村沟”等,赢得了一个“赵屠夫”的名头。这成为日后革命党证明其一贯“与人民为敌”的证据。赵尔丰的这个名头与早年间曾国藩得到的“曾剃头”绰号也十分相似。

事变之后,崭露头角的赵尔丰留在川边督办善后,1906年,朝廷鉴于西藏局势非常严峻,从国家战略的高度,决定设立川滇边特别行政区,省级建制,赵尔丰就任首任川滇边务大臣。宦海煎熬30年后,他终于跃上了关键的副省部级(侍郎衔)台阶。但代价是巨大的,这位61岁的老人必须常年生活在高寒缺氧地带,处理棘手的边疆民族事务。

川滇边务大臣的辖区,东起打箭炉,西至达丹山,南抵云南维西、中甸,北至青海玉树。赵尔丰上任后,不顾年迈,清户口,查地亩,规定粮税,废除土司,实行了一系列的改革,有效地加强了对这一地区的控制,巩固了国防。1908年,朝廷又任命赵尔丰兼任驻藏大臣,至此,正式位列封疆大吏。赵尔丰展现了卓越的经营边疆的才干,率领军队挫败了英国幕后操纵的西藏叛军,率军顺利进入拉萨,宣布革去十三世达赖的名号。他甚至建议朝廷“仿东三省之例,设置西三省总督”,四川总督应当移驻巴塘,在四川、拉萨各设巡抚,“藉以杜英人之觊觎,兼制达赖之外附”。

赵尔丰大力推行改土归流,改土司制为流官制,加强基层政权的控制力度,“所收边地,东西三千余里,南北四千余里,设治者三十余区,而西康建省之规模粗具”。他在西藏和川滇边实行大规模的改革,发展经济、文教,架桥铺路,建厂通邮,编练新军及巡警,成效斐然。“赵本人亦明敏廉洁,办事公正。犯法者虽近亲不稍恕,康人多信服之”。他在途中发现一户百姓家无隔夜之粮,而地方官却不知情,他就严惩了地方官。他说:“知县是知一县之事,即知人民事也。故勤政爱民者,因爱民而勤政。非勤政为一事也,爱民又为一事也。凡民有疾苦,而官不能知之,不能救之,是贼民者也。”时人尚秉和评价他“自清以来,治边者无有著功若此者”,锡良更是高度评价他“忠勤纯悫,果毅廉明,公尔忘私,血诚任事”。

在赵尔丰的努力下,川藏抵抗住了英国的强力渗透,得到了稳定。民国学者李思纯认为:“金沙江以东十九县,尚能归附,皆清季赵尔丰之余威,于民国以来诸边将无预也。”赵尔丰在瓦弄勒卡玛坝子西南角雪山峭崖上,勒石镌刻十个大字“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每个字大如八仙桌面。这十个大字,与大清政府在中朝边界上留下的“华夏金汤固,河山带砺长”一样,成为中国主权的象征。不同的是,赵尔丰刻在雪山上,而中朝边界则是一字一碑,从小白山顶开始,绵延100多公里直到图们江主流汇合处,竖立了10座巨大的界碑。二十多年后,章士钊在《将军叹》长诗中说“晚清知兵帅,岑袁最有名;岂如赵将军,川边扬英声”,认为赵尔丰的成就超过岑春煊和袁世凯。

作为一位出色而尽责的边疆干部,赵尔丰调任川督,有朝廷“酬功”的打算在内。但是,正如保路运动的领袖之一彭芬日后分析,“赵尔丰久在边藏,于国中潮流及政治,均莫知其趋向。然出膺首座,又适在王人文估计酝酿之后”,这次调迁,对赵尔丰而言,是祸不是福。

调任赵尔丰而不是提拔王人文,这或许是大清中央政府及前任川督赵尔巽决策上的一大失误,不仅造成王人文的离心离德,在风潮初起时不思平息,反而火上浇油,而且也造成了赵尔丰的人生悲剧及大清国的颠覆。

赵尔丰到任前就支持王人文的立场,对保路运动相当开明。四川保路同志会曾经欢呼,“季帅(赵尔丰)此电岂仅我川七千万人所当额手……此吾全国人民所日夜祷祝,大有力者之能为吾请命也”。

到任后,赵尔丰至少有六次执行朝廷的强硬路线,这其中固然有他作为第一线当家人的权衡考量,更有他个人希望平安降落的心思。与垂垂老矣的赵尔丰相比,盛宣怀、端方等不仅年富力强,而且都是被压抑已久而刚刚回到重要领导岗位上,急于建功。不同的年龄,不同的资历,不同的愿望,造成他们之间不同甚至尖锐对立的定位。

平心而论,中央政府占着法、理,其所作所为并没有错误,客观上为国为民;而地方官员则占着情、势,希望能因势利导地化解群众运动,也没有错。保路运动最后演变为血腥冲突,这不仅是革命与改良的冲突,也不仅是不同利益团体之间的冲突,更是朝廷与地方的冲突,尤其是凸显了大清政权上下隔阂,令不行、禁难止,其根基早已被掏空。

赵尔丰没有想到时代变了,毫无信用、不择手段的痞子运动已经成为主流,他应了朝廷的批评,是养虎成患,不仅没能维持住稳定的社会秩序,最终连自己的脑袋都被当作了革命的投名状……

<h3>痞子运动</h3>

<small>社会失序、失范后,群众运动变质,痞子运动盛行,社会也就成了丛林,泥沙俱下、鱼龙混杂、弱肉强食、机诈者胜。在暗夜的阴影下,不安的气氛在蔓延……</small>

1911年8月5日,成都城里到处都充满了兴奋、期待、紧张与不安。昨天下了一天的暴雨,令成都暑气顿消,凉爽怡人。大雨也带来了麻烦,设在川汉铁路公司内的特别股东大会会场“积水盈寸”,股东大会的开幕式只好延期一天。

四川地方政府对这次股东会予以了高度重视。四川总督赵尔丰亲自带队,省各部门负责人、首府成都府、两个首县成都县与华阳县的领导也列席了会议。

可能因为领导们的莅临,这个会议比起三天前四川保路同志会欢迎各州县股东代表的会议,花架子的仪式感似乎还少了些。三天前的那次欢迎大会,不断地演奏军乐:会议开始,奏乐;主持人致欢迎词后,奏乐;同志会会员与股东各站一边,先是同志会会员向股东行鞠躬礼,股东们还礼,奏乐;各种报告之后,股东们向同志会鞠躬,同志会还礼,奏乐……尽管烦琐花哨,却令来自州县的股东代表们大大领略了同志会的手段和能量,等于是为今天的股东大会做了精神上的动员。

股东大会宣布开幕,主持人通报,到会股东364人,股东代表237人,共601人。随后介绍到会的省领导,会场响起热烈的掌声。

第一项议程,就是请省领导赵尔丰训话。赵尔丰的讲话十分低调、诚恳。他表示自己“频年边疆戎马,与诸君别久矣”,现奉命回到成都,下车伊始,正好赶上铁路公司股东大会,“良深欣慰”。赵尔丰说,川路公司之事闹得沸沸扬扬,自己在边疆时就已经听说不少,但信息都相互矛盾,现在刚刚到任,还谈不上“训词”,只是想提醒大家:“兹事关系重大,必须慎始图终,在诸君具爱国之热忱,事必期于有济,惟当维护秩序,恪守范围,无事浮夸之议论,力求适当之解决。”这等于说,在维持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的前提下,他作为四川总督,并不介意保路运动,只要在自己的权力范围之内,将“相见以诚,折衷至善”。同时,他也希望川路股东们“毋舍事实以求结果”,把股东大会开成一个务实的、解决问题的大会。

领导简短的讲话后,便是股东演说。前面两位无非控告盛宣怀如何卖国而已,老调重弹,大家听得生腻。而第三位登台的股东代表将矛头直接指向在座的赵尔丰,令会场气氛登时兴奋而紧张起来——

“适才赵大帅说,大致谓朝廷因川人筹款困难,故借外债来修路;今日川人只要筹款来修川路,便能保路,不必说破约。赵大帅的话我们股东是很明白感激的。但是大帅所说,我们股东究有不解之处。”

“如说川人筹款来修川路,便能保路,不必说破约。试问所谓川路的界限若何?川人所修的路本自宜昌起手,即谕旨收路为国有亦只言哪境。何以盛宣怀定约将我们夔府数百里的路凭空攘去,抵补于四国?所谓川人筹款来修川路,如只修成夔的路,则我们四川的路算得是完全的川路吗?如仍照川人从前所修的路来修,则当兼修宜夔。宜夔已被盛宣怀卖与四国,既要保路,安得不说破约!”

“又谓因民间筹款困难,故借外债来修路。此回因收路国有而借外债,因借外债而有用人用钱查账悉归外人之约。在朝廷一面不可谓无深意苦心,但其停止租股而借外债以为是深恤民艰似矣。然试问:朝廷于租税之外取于百姓的如新常捐输、肉厘、酒捐、油捐、糖捐种种,皆有加无已,何不一恤民艰?独于租股一项要恤民艰?明明夺我们百姓的权利,反以为恤我们百姓的艰难,有此谓吗?”

“至将修路的用人、用钱、查账之权悉交外人,此策我从前曾闻某巨公(指端方)说过:今日修路定要借外债,且中国官绅对于公款多半侵蚀虚糜,既借外债,便要把用人、用钱、查账之权悉交外人,方免侵蚀虚糜诸蔽。不料今日竟实行其言!我们中国官绅之坏,诚多侵蚀虚糜。试问朝廷操用人大权,何不选贤者?”

“今乃不信中国人而信外国人,譬如有肉于此,因防鼠子窃食而使老虎守之,此肉有能存在的理莫有……以这样失败的约都叫我们不说!假使明年我们股东为朝鲜的人,如朝鲜与日本结的约,我们大家也可以贪生忍辱地不说吗?”

“我们川人是较贫穷,但为修铁路,我们再难也要出钱。只要朝廷以至诚之心待百姓,一般官吏不剥克人民,我们的公司总理举得其人,信用能立,则莫说七千万修路之款,即使再筹七千万,亦莫有筹不起的。”

“倒款的总理为奏派,安得归过于我们川人?如使公司总理为我们股东所公推,倒款我们任咎。且倒款之害比较盛宣怀所定的约丧失国权之害,孰为重大?倒款之罪便以归诸川人,丧失国权又是谁人的罪?”

史料没有记载赵尔丰在场的反应,但股东代表将矛头对准的还是“卖国邮传部,卖国奴盛宣怀”,对于赵尔丰来说未必就是刺耳的。实际上,之后赵尔丰对保路运动一直给予很大的宽容。

股东会开幕之前,保路运动其实已经疲软,8月2日的《西顾报》就指责同志会说:“同志会成立之初,诸君子奔走狂呼,夜以继日,其热潮不可谓不烈也……乃曾几何时,而景象全非:前之志在进取,今忽变而为严防暴动;前之力主公开,今忽转而为谨守秘密;前之逐日开会,今又变而为月余始举。观此情形,日缩一日,真有曹刿论战,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之。”股东会令原本已经疲软的保路运动再次坚挺起来。第二天的《西顾报》详尽报道开幕情况,印刷了创纪录的15000份,依然供不应求。

川路公司的高层虽然在企业管理和修建铁路等“立”的方面极不在行,但在动员民众、挑战政府等“破”的方面却展现了卓越的才华。为了开好股东会,其筹备工作做得相当细,不仅精细筹备会议议程及材料,甚至连代表住宿这种细务都考虑周详,指定铁道学堂为“股东招待所”,“如客满时,可推广悦来旅馆暨青石桥客栈”。

专门的筹备机构“股东准备会”在7月30日即已成立,成为实际上的常委会。几个人拍脑袋定下来的东西,在周密的会场操控下,很容易就成为上千人的全体决议,并进而扩展为数千万人的集体行动,影响到数亿人的生活,而且还能打着民主与宪政的旗号。股东准备会为股东大会确定了四条基本议程:一是“遵先朝谕旨,保全商办”;二是“请停常新捐输,以备宽筹款项”,川路公司虽然私下抱怨政府停止租股,但公开场合不会公然反对减轻农民负担;三是“创办一文捐”,也就是每人每日捐一文,仍然是变相的摊派;四是“设立清算机关案”,也就是查账机构。

在筹备机构编印的白话《路事问答》传单中,详细地解说了川路公司的各项主张,无非是大到爱国,小到保产。这份传单强调指出,盛宣怀对外签订的借款合同并未经过资政院批准,政府落下的这个把柄正是川路公司的最好砝码:如果中央政府“改换心肠,欲与人民共谋交通”——当然,必须是以他们为代表的人民,他们就积极协助筹款、推进建设;如果中央政府对川路的要求“出以责难手段”,则用此冠冕堂皇的官话来对抗;如果依然无效,则上升到“内阁以假立宪欺人民”的高度;再不行,就出以“最终之激烈手段”。传单没有明言什么是“最终之激烈手段”,但也心照不宣。

对于股东大会,中央政府一直十分关注和担心。在大会之前,负责铁路改制的两位朝廷大员盛宣怀和端方,一方面不断致电仍在藏边的赵尔丰,催促他立即到任,以便掌控局面;另一方面也连连致电四川省政府班子里比较可靠的藩司尹良,要求他立即取缔各种非法集会,坚信这些“所希图滋事者,年少学生居多”,而“川省正绅”并不反对铁路国有。

盛宣怀在成都的眼线周祖佑在股东大会前也报告说,已经赶到成都的股东“意在图财者居多,正绅股东少有到者”。端方希望能够阻止股东大会的召开,或设法将会期延后。在关键时刻,急于建功的端方想了个新主意,提出川路公司再闹下去,中央政府干脆宣布铁路另行改线,绕开工程艰难的川东地区,避免与已经相当成熟的长江航线争夺市场,而改走陕西。这一方案本身当然是两利的,但端方在这种时候提出这种方案,真正是在火上浇油,给了同志会更好的理由以凝聚本已松散的川人。

强势的端方迅速地成为继盛宣怀之后的第二大“卖国贼”。8月7日,特别股东大会举行第二次会议,批斗端方成了焦点。而起因就是端方在日前发了一份电报给川路公司,宣布除了股东会之外禁止其他任何理由的集会。这本是依法办理,不必再作强调,端方此举有点多余,是在滚烫的油锅中泼了一瓢水。保路派们如获至宝,在股东大会上公开宣读,“顿时会场声如鼎沸,一片认请拿办声、认死声、哭声、喊声,喧沸至极”。重庆代表、同盟会会员朱之洪(朱叔痴)跳上讲台,逐字驳斥端方电文,认为它“蛮野诬人”,“众辄狂叫以应之”,随即便以大会的名义起草了复电。

此时,根据最近朝廷下达的命令,电报局已经停止拍发任何与铁路相关的电报,股东会就强烈要求列席会议的商业厅厅长(劝业道)胡嗣芬、公安厅厅长(巡警道)徐樾,请他们转呈赵尔丰代发,并且表示全体代表将在会场上集体静坐,等待赵尔丰回音。

两位被弄懵了的官员赶紧前往总督府请示汇报,没想到赵尔丰痛快地答应了。两位官员通过电话向股东会作了通报。于是,又一个极具仪式感的场景出现了:在主持人的指挥下,“会众一起起立,对赵督表示谢意,然后散会”。

次日清晨6点,赵尔丰将此前一直负责与川路公司沟通的原劝业道、现提法司周善培请去,给他看了电报,说:“我已预备发了,幕府里却说发不得。”

周善培说:“论道理,是该代发;论事势,发了之后,部里不免怀疑大帅太站在川人一面,以后大帅再说话就有点为难了。幕府说发不得也是有理由,大帅想怎么办呢?”

赵尔丰是想请周善培拜访下谘议局议长、保路运动的幕后主谋蒲殿俊,代为解释一下他的苦衷。周善培无奈,只好赶到蒲家。蒲殿俊还高卧未起,听了之后,很生气地指责赵尔丰:“他对会众要面子,答应代发;现在不肯代发,却给我穿小鞋。当众答应的事,还是请他当众去反悔。”

周善培赶紧劝:“你们不要他替你们对政府做个桥梁,也可强迫他代发出去;如果要这桥梁,就得把他的身子让开。”最后,两人花了一个多小时,删除了一些内容,赵尔丰也就同意代发。

但是,保路派们并未就此罢休。8月9日,股东会又是一致怒斥卖国贼盛宣怀、端方,“藉李稷勋一身为媒介,遂悍然移川路事权于邮传部及督办大臣之手”,仍决议请赵尔丰代奏。与会的谘议局副议长罗纶反对,认为请赵尔丰代奏弹劾盛宣怀,会令赵难堪。没想到,罗纶本人立即成为股东们的攻击对象,“谓罗纶如萎缩不前,当以激烈手段对付也”。罗纶无奈,只好去求赵尔丰,没料到赵尔丰又痛快答应了。此时,赵尔丰已经基本按照王人文的路数在走,只要保路运动不影响四川稳定,他就不会采取对抗措施,这背后除了他自己对形势的判断外,还多少有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当年在藏边英气勃勃的“赵将军”,此时已经完全蜕化为一个只求平安降落的老干部。

地方大员的不作为,令川路与朝廷的对抗不断升级:

8月12日,股东会通过决议,要求川路继续商办。这等于彻底否决了朝廷的国策,朝廷所定的“买断”或“合股”两个办法,一个也没被接受。

8月18日,同志会例会上开始组建纠察队,要对付风闻中的砸场者,以牙还牙。砸场者没有出现,同志会却开始设立保卫部门。就在这次会上,同志们决定集体欢送王人文,“欢声雷动,皆谓以我保路同志会送‘国之爱国者’,非以四川绅士送川省大官也”。同时还决议将同志会名单送一份给端方,他如要抓人就全抓,“有一人不到者,非四川爱国血男子”。会场上“有痛哭陈词者,捶胸顿足慷慨请死者”,一片混乱。

盛宣怀的幕僚周祖佑在近距离观察后,认为保路运动就是由邓孝可等一帮“劣绅”煽动、“学界中无知年少者随声附和”的盲动。他进行了深入调查,认为“正绅”和一般的百姓都为取消了租股的仁政而高兴,根本不可能去掺和。保路同志会号称人数有好几万,但都是虚张声势,每次开会时,同志会要求一切来宾包括随行的轿夫等都必须签名,然后当做会员统计进去。“更可恨者,川省向有哥老会匪,党羽甚众,历经大吏惩治,近年多已敛迹。乃因此次各州县协会一开,一般会匪死灰复燃,争赴协会书名。现假协议名目,煽惑滋事,其祸尚小,诚恐将来愈聚愈多众,贻患滋大,实与川省人民治安大有关系”。应该说,周祖佑的观察并不偏差,保路运动后来果然被会党所操纵,而成为政治工具。

而在同志会的宣传中也逐渐开始出现了血腥味。同志会的赴京代表刘声元从北京写公开信给股东们,明确希望大家学习同志会的“烈士”郭树青不惜以死相争,而不能学习湖北张伯勋(就是向杨度发出追杀令的那位)半途而废。

这郭树青就是川路公司及保路同志会精心制造出来的一个英雄典型。同志会的机关报《四川保路同志会报告》,曾先后给出了有关他死亡的三种不同版本。

版本一:

死亡时间:1911年6月23日(农历五月二十八)

死亡原因:投井

死亡地点:成都东御河街庄公馆

得病原因:“闻盛宣怀卖路事,愤极大病。”

死亡过程:“二十八夜,出大厅且哭且呼曰:‘吾辈今处亡国时代,幸我蜀同志诸君具热诚,力争破约保路,但恐龙头蛇尾,吾当先死以坚诸君之志。’当郭君大声疾呼时,厅前人咸以为病愤语,未之怪也。后二日郭君竟不见,六月初一日晨,寓中厨役突见井中一人浮水面。”

遗书:未提到。

版本二修正之处:

得病原因:“五月某日,应法官养成所考试,步至省,遂病,常住寓未出。”

死亡过程:“前月二十三日,友有举盛宣怀卖国事详细以告者,烈士闻之,连以手捶胸,顿足大号,语不成声。由是病越剧,对人、独居皆涕泣,常愤恨曰:‘卖国奴,竟无杀尔者乎?予病甚,可奈何!’对同居语及同志会,则欢呼;及盛则大詈;恐同志会不能贯彻,则大忧。二十八夜乃有厅前大呼事。”(之后同版本一)

遗书:“初一晨,厨役发现其遗同志会书,录如下:‘同志会诸君鉴:破约保路,关系全国存亡,所虑者死志不决,虎头蛇尾,吾国危矣!青请先死,以为坚诸君之志。树青临命留呈。’”

版本三继续修订:

死亡时间:1911年6月24日(农历五月二十九)

得病原因:到成都后参加了保路同志会第一次大会。“归而瞑目卧,似有所失者。同人疑其病,劝之药,曰:‘我何病,病在天下人心耳!’”三天后,还在与友畅谈同志会大计,再“越三日而狂,时嘻嘻有喜容,若甚自得者;俄而号啕之声大作。烈士窃知人之议其狂,哗辩曰:‘我不狂,狂者天下人也!’后二日不出一语,食锐减。”

死亡过程:“五月二十九日夜,烈士翔中庭约半时,同人尤谓其强步如平日,不之异也。既之溲所,久不至,遍觅之,得之井中,已僵,不可救疗。”

遗书:“六月初四日,其家人检烈士衣物,得绝命前手书,一云……(之后与版本二相同)”

在洋洋数千万字的四川保路运动史料中,这是极少数具体而微的“先进人物”事迹报道,吊诡的是,三个不同的版本却充满了矛盾:郭树青究竟是病故,自尽,还是因病恍惚而不慎落井?如果是自尽,究竟是因贫病交加而寻短见,还是为唤醒民众而自我牺牲?其病因究竟是“闻盛宣怀卖路事,愤极大病”,还是“应法官养成所考试,步至省,遂病”?这都给我们留下了巨大的疑惑和悬念。

可以作为佐证的是,郭树青所参加的法官养成所考试,在新任司法厅厅长(提法司)周善培的严格要求下,淘汰率超高,导致80%的考生被淘汰而深受刺激,其中完全可能包括郭某。法官养成所是根据中央政府指示而进行的改革大政之一,在法部的统一安排下进行。前任提法司江毓岷开始主办,由全川142个州县各保送学生8人,共1100人。开课后,谘议局发现,“各州县报送学生有差役讼棍、地痞、烟馆堂倌,品类甚杂,法司不予甄别,全部收录,毕业后派充地方法官必为地方之害”,要求政府“严行甄别”。但江毓岷退休在即,根本就不想管。直到7月份周善培接任,在谘议局再三督促下,他就给这1100多人安排了一场考试,结果大吃一惊:交白卷一字未写的有500多人,只写了两三行字的有400多人,勉强留下了240人,其他的全部淘汰。据周善培回忆录,这些被淘汰的人几乎都进了各州县的保路同志会,这也在日后造成他这个保路运动的同情者及幕后主导者却被保路派们当做了“人民的敌人”,甚至名列赵尔丰之前。

郭树青死在客栈之中,显然他并未被录取为法官学员,则他完全可能是交白卷者之一。果真如此,他那份政治觉悟奇高而且毫无旁证的“遗书”,又是出自谁人的手笔?他果真是为保路运动而愤激成疾乃至自尽捐躯,还是受刺激于被法官养成所淘汰且贫病交加?

在那些充满了激情和慷慨的数千万字的保路运动史料中,这样的问号可以从头勾到尾……

<h3>光绪罢市</h3>

<small>已经去世两年多的光绪皇帝,活着时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在一夜之间会成为成都罢市的总指挥。保路派们动员了近百小学生,抱着光绪皇帝灵牌,一路游行到总督府请愿,哭声震天。</small>

1911年8月25日,成都城内三万多民户,家家大门上都贴了一张黄纸,上写“光绪德宗景皇帝之神位”十个大字,取代了原先秦琼和尉迟恭的门神位置。在神位两旁,则是“庶政公诸舆论”、“铁路准归商办”两列小字,都是从上谕中摘出来的光绪语录。

成都主要街道上,人们兴奋地扎着“圣位台”,用黄纸、竹片和浆糊为光绪皇帝搭灵台。大小官员和行人,经过任何一个“圣位台”都必须下马下轿,鞠躬行礼后才能前进。成都一下子成了一个“步行城”,令平时从无机会骑马乘轿的底层百姓们大为欣喜。

之前一天的晚上,全城就响彻了军队跑步前进的整齐步伐声、口令声和枪刺枪托的撞击声。来自陆军六十七标(团)、六十八标(团)及巡防第一营、第四营的军警,荷枪实弹,上了刺刀,布满了成都主要街道及政府机构、外国领事馆、教堂等重要场所。本地媒体感慨,这是成都200多年来首次经历这种紧张局面!

一切都从前天(8月23日)开始。

川路公司宜昌分公司向总公司转来了铁路督办大臣端方的电文,中央政府明确宣布,根据川路公司章程,重大变更必须由政府决定。先前因李稷勋“擅自”与政府合作而宣布罢免其职务的股东会决议被政府否决,李稷勋留任宜昌分公司总经理。

次日本是初一,股东会休会,但是保路派们要求立即召开紧急大会。上午10点,数百名与会的股东代表们都被召集到了川路公司的会堂。股东会会长颜楷向大家通报了政府的态度。吊诡的是,这么重要的情况,他居然并未宣读政府的电文原稿,而是“约忆重要数端”:

一、修路仍支川款。

二、反对国有的是“少年喜事之人,并非公正绅董”。

三、要求川督用严厉手段对付非法聚会。

显然,这样从政府电文中断章取义的传达是十分片面的,尤其是第一条,宜昌路段“不停工”、“在交接前继续动用川款”及“交接时通盘核算”,这是一个完整的方案,动用川款只是在交接前维持运转的正常手段,与“夺款”毫不相关。但是,股东会高层却故意传递了一个不完整的信息,补偿被有意无意地屏蔽了,最终被全体股东误读成政府不仅“夺路”,而且“劫款”,甚至还把所有反对者污为滋事少年。

这种完全失真的信息传递当场就引爆了群众的情绪。“会场一片哭声、喊声、骂声、捶胸顿足声、演说声、纠察整饬秩序声……时有拍案大哭,致推翻几案者数起。有茶碗破裂声、几案倒声,满场热焰欲烧。”在这种情绪下,有人高喊罢市、抗税。股东们普遍认为,两任总督王人文、赵尔丰等都先后为川路公司代奏,而中央政府依然不听,只相信远在北京的盛宣怀及武昌的端方、瑞澂,已经无法再依靠政府,必须靠自己的行动了。

午休之后,会议在下午2点继续进行,依然是人山人海,把会场挤得满满当当,“哭喊叫号声亦如午前”。多数人“欲上督院匍匐陈明我等罢市、罢课、罢捐之举动”。此时,攻击的矛头依然是“荧惑朝廷”的“盛奴”,而非“我等爱戴之赵制军(总督)”。罗纶、邓孝可等人担心人多反而误事,便提出只派代表去。

此时,股东会上的风声早已传出,街面恐慌,已经有店铺开始关闭。与会者催促主持人赶紧散会,众人还没散尽,街道上的店铺已经关闭了一大半了。当天,米的价格就飙升到了1500文一斗。

被推作代表的罗纶、邓孝可等到达总督府门前,正好碰上谈话出来的会长颜楷等,几人便又一同面见赵尔丰。赵尔丰对罢市的举动很不满意,认为为了抗议邮传部而在四川罢市,是风马牛不相及,而如果为了抗议川督而罢市,他自问没有对不起川人之事。他说:“四川争路,本很文明,因此王护督和我都帮助致电政府。现在闹到这个地步,还能说文明吗?欲得日后的事好办,须得本日仍旧开市。”代表们也只能表示回去再劝说大家,并且强调罢市毕竟不是暴动,还请大帅理解和维持。

离开总督府后,几个领导人便邀请各街道的同志会负责人当晚开会。而根据提法司周善培的回忆,会议其实是由他布置巡警道徐樾与川路公司共同召集的,与会者是各街道的负责干部(街正),会议力图统一大家对当前局势的认识,即先保住秩序不乱,再想法开市。

会议于晚上9点在川路公司召开,来了好几百人。先请藩司尹良讲话,他坚辞了,又请巡警道徐樾讲话,他也怕说错,不肯讲。最后只好周善培代表政府讲话,毕竟街正制度是在他5年前担任巡警道是建立的,街正们一大半都和他相熟。

周善培讲了40多分钟,说罢市会造成民生艰难,罢市本是为了争取同情,但很容易被人趁机利用,因此维护好秩序是第一位的。他建议还是要紧紧依靠街正们,再由各街公举几位公正明白人担任纠察,配合街正。街上出现暴动者时,大家应该立即报请街正出面劝阻,如果不听,再采取强制措施;巡警退居二线,即使巡警发现暴动者,也必须先请街正劝阻,无效时再动用警力强制执行。众人欣然同意。

散会后,同志会的告示贴遍了成都城,约法五章:一、勿在街市聚众;二、勿暴动;三、不得打教堂;四、不得侮辱官府;五、柴米油盐等饮食照常买卖。这在日后的主流史家眼中,成为保路派革命不彻底的证据。

在成都将军玉崑8月26日发给北京的家信中,这位敏感的满洲将军认识到:“以刻下事论,将来怨久愤深,必有大兵劫可虑。”历史证明了,他又一次判断正确。他认为,川事之所以日益糜烂,首先就是前任川督赵尔巽存了私心,选了不熟悉四川政务的胞弟赵尔丰继任川督;其次是代理川督的王人文为了“见好百姓”,一味纵容,酿成大祸。赵尔丰虽然精明,但不熟悉川务,而且性格刚毅,有“赵屠户”之称,四川形势绝不乐观。玉崑说,现在既不能得罪保路派,也不能帮着他们向朝廷说话,“言者多败多事,多事多害,以免后悔……”

罢市第一天(8月25日),除了在大街上搭建“圣位台”的民众之外,整个成都城仿佛成了死城。

四川总督赵尔丰、成都知府于宗潼等,分别赶到商业场和事务所等“CBD区域”进行演说,号召开市,但听者寥寥,店铺基本上完全关闭了。

第二天,提法司周善培等政府官员也分段演说,号召开市,毫无效果。罢市也已经蔓延到了成都下属的16个州县、绵州下属的5个县、资州下属3个县、眉州下属3县及嘉定府、叙州府、泸州府、重庆府。

这一天,保路派们动员了近百小学生,抱着光绪皇帝的灵牌,一路游行到总督府请愿,哭声震天。赵尔丰接见了他们,同意将他们的要求代奏中央政府。这批小学生示威的人数,根据驻军司令、陆军第十七镇统制(师长)朱庆澜发给陆军部的报告,约七八十人,而保路同志会的宣传则说有200多人——陆军的内部报告毫无缩小数字的必要,但同志会的报道却绝对有夸大数字的需要。

成都市面虽然萧条,但秩序还算井然,除了物价飞涨,交通拥堵成为最大的问题。而堵塞交通的就是大量跨街搭建的“圣位台”。

这一天午后,打金街正在搭建圣位台,忽有某局某科员乘坐三人拱杆轿子飞奔而来。街邻喝令其下轿,轿子里的小干部不高兴了:“你们供奉皇帝如是之多,我岂能处处下轿?”众人大怒,喝令拉出轿来,饱以老拳;几个轿夫一看,“回头大吼狂奔而去”。野史也记载,成都县令出门办事,民众呵斥他为何见了光绪皇帝神位不拜,他只好出轿,“一路皆神牌,则一路拜,拜不已,遂逃归不敢复出”。这些林立的圣位台,“不光轿马过不得,益且驼牛等类都过不去”。这成为下层民众最为扬眉吐气的玩具。

打着光绪皇帝的牌子,这一手法显然避开了犯上作乱的敏感,郭沫若认为“这个策略在当时的指导者中可以说是杰作”,“它在当时的效力的确在后来的传单标语之上”。

面对圣位台,官员们是哭笑不得,赵尔丰被迫在8月26日向中央政府专电请示,这些圣位台已经大大阻碍了交通,“可否敬谨将万岁牌焚化,夺其所恃”。保路同志会也深感不便,出面呼吁民众勿在街心搭建灵台,他们用的理由很有特色:如果下雨淋湿了圣位灵牌,就可能授人以柄。

即使到此时,赵尔丰仍坚决抵制了中央政府要求坚决镇压的指令,认为罢市毕竟不是暴动,“碍难严究”,只能多多加强警戒,但“争路狂热,深入人心,从前警兵,时有哭泣者。军队中则良莠混杂,且皆系本省之人,默审情形,殊不可测”。

赵尔丰的退让并没有获得对手们的尊重和配合。

8月27日的《西顾报》刊登了一篇杀气腾腾的社论,公开提出:“吾川人即食政府之肉,寝政府之皮,亦不为过,区区罢市,何忌何疑!”文章希望“各街各市,坚持到底,勿为浮言所动,勿为甘言所诱,则成命或可望收回”,不然就是“同归于尽”。同日,赵尔丰连续致电内阁,认为在目前局势下,四川的兵力根本难以防范大的变乱,“环顾左右,艰窘万分,一发难收,大局不堪设想”,政府不能采取强压的办法,必须变通转圜。

8月28日,赵尔丰和成都将军玉崑联名致电内阁,代奏川汉铁路公司股东会请将借款修路一事交资政院议决。电文中再度强调:“目前迫令交路,激生意外”,“人心一失,不可复收”。当日,端方则参劾赵尔丰已与王人文“沆瀣一气”,“庸懦无能,实达极点”,建议中央政府先派重臣赴川查办,另派袁世凯出任四川总督,要求果断行动。

8月29日,端方再度致电内阁,弹劾赵尔丰,要求另派四川总督。同日,湖广总督瑞澂致电盛宣怀,同意派兵入川,要求中央政府责成赵尔丰采取强硬措施,恢复四川的社会秩序。

8月30日,中央政府要求盛宣怀和端方将川路公司的纠葛情况妥速清理,明示办法,以释众疑。这说明此时中央政府仍然是希望和平了结,以为只要把中央政府的方案苦心解释清楚,就能消弭大乱。他们哪里知道,保路派已经在民众与中央政府之间建起了一道高大的信息防火墙,任何信息只有经过他们的过滤和修改才可能被传达。

同日,内阁总理庆亲王奕劻亲自致电赵尔丰,说明借款收路不便交由资政院的苦衷,已将收路和查款变通处理,希望扭转目前局面,请川人顾全大局。赵尔丰则回电说,现在的问题焦点是川民认为借款未经议会批准,有违宪法,而且,英国领事也已经表态,川路可以剔除出四国银行贷款的范围之外,由川民自修。

8月31日,端方、瑞澂致电盛宣怀,认为赵尔丰无能,败坏川事,要求立即派重臣前往镇慑。此时,罢市已经“南至邓、雅,西迄绵州,北近顺庆,东抵荣、隆,千里内外,府县乡镇,一律闭户,风潮所播,势及全川”,《西顾报》更是将罢市上升到了“吾中国可以不亡”的高度。

局势日益失控,重庆海关的英国籍代理税务司施特劳奇致电北京总署,认为商人们“被迫于公众意见和恐吓而宣布罢市”,“官员们看来已丧失了他们的一切影响,事态的控制权已全部掌握在保路同志会手中”。

罢市一周后,保路派们见局势依然僵持不下,失去了耐心。

9月1日,四川总督赵尔丰、成都将军玉崑致电北京,联袂请求辞职,要求召开御前会议弹劾盛宣怀等,火速寻求救急弭乱办法,“不可由盛宣怀敷衍操纵”。地方班子要求总辞职的消息,迅速由列席股东大会的四川提法司周善培公开宣布,这不啻是在激昂的民气上浇上了更多的火油。当天的股东大会立即决定抗粮抗捐,“自本日起即实行不纳正粮、不纳捐输”,并且“布告全国,声明以后不担任外债分厘”。会议上,甚至有人提出了拿起枪炮,武装保护家园。事态升级了。

第二天,保路同志会开会决定,号召各校学生离校回乡,协助各地罢市罢课和抗粮抗捐斗争,将成都的火种带到四川各地去。随后,川路公司干脆在藩署内设立股东办事处,专办抗粮抗捐等事,等于夺了政府的财权。

《西顾报》的社论说:“今政府夺路劫款,断送路权于外人,是放弃其应负之义务也,既放弃其应负之义务,则其应享之权利,应即归于消灭,而吾民与政府之关系,亦于斯而断绝……故吾民今为权利之主张,势不得不为相当之抵御……即于罢市罢课之外,实行罢税罢租是也。”邓孝可则公开宣称,实行抗粮抗捐比罢市更能钳制政府。

当天,中央政府命令端方火速带兵入川,命令赵尔丰切实弹压解散。赵尔丰致电内阁称不可强压,否则一旦引发暴动会牵动全国大局。此时,英国驻成都领事突然拜访了提法司周善培,表示如果是因为对四国借款合同不满,可以提出修改合同。周善培问:“合同已经签了字,还能修改吗?”英国人说:“合同是商人的事,政府决不会为本国商人一点利益使四川人受这样的痛苦。请你通知铁路公司,问他们对合同哪几条有意见,快提出来,我可以打电话给北京英国公使,请他设法劝商人修改。”

周善培大喜,连夜通知川路公司,提出了十点修改意见,并翻译成英文,次日便送达了英国领事。随后,英国领事回函,说已经急送北京使馆,一周内必有答复,希望川路公司“转告成都人民安心暂待,勿过忧虑”。9月3日,赵尔丰向周善培表示:罢市已经第十天了,依然看不出有什么停歇的希望,只能再度联名致电中央政府,指出拖延下去,局势将万分危险。于是,军、督、司、道等官员集体致电中央政府,同时通告英国领事的态度。

吊诡的是,推动抗粮抗捐的居然是成立于8月29日的所谓“官绅联合维持会”,除了保路派还有不少官员也参与其中。根据周善培的回忆,用抗粮抗捐取代罢市是考虑到罢市直接影响民生,而抗粮抗捐则会刺痛中央政府。

在9月4日晚的官绅联席会议上,罗纶就明确说:“罢市太久,想拿罢税罢粮来转移群众视线,开了市再想办法。”周善培则说得更为直接:“罢市已经十二天了,成都人受到无数痛苦,政府远在北京,一点也不感觉,不知道四川人希望的迫切。军督(将军与总督)联名两次电奏去了一星期,到今天也没有得到答复。政府从容不迫,可见罢市不是感动政府的武器,只是四川人民自受痛苦。应该想一想,一件武器无效,是不是应当改换一件武器呢?”已经是毫不掩饰地公开鼓动。

玉崑在家信中说:“刻下民心固结,已成团体,决意死争,水火之势,两不相下。”商铺依然紧闭,日常生活已经受到巨大的影响,“土匪遍街静听,乘机而起,新军、防军均系本地,难免结心,临事恐难应手。”各种股东会、同志会、协会、维持会等名目繁多,而且都设立严密的机构,发放薪水,各州县解送省藩库的60多万两款项被阻挡不得入城,“种种形象真如悖逆”,“将来定必决裂”。他自己感叹道:“可叹我到川甫及半年,未尝一日省心,未受一日之福,又蹈庚子景况也……如无福,事出意外,亦是命也!”

至此,川路公司及四川的立宪派们想把运动控制在避免暴动的范围内的努力,彻底失败!

同日,赵尔丰、玉崑等终于等到了中央政府回电,心头一凉:传旨申饬,同时严令端方带兵入川。此时,同盟会刘安邦等人正在长沙密谋武装暴动,四川帮会的人也在加紧准备,大爆炸即将到来……

正文 第八章 老大同志

总督赵尔丰刚刚把运动中的代表拘捕起来,成千的“民众”就已经包围了总督府,时机契合得就好像是事先排演过的一样。数百人冲进总督府大堂,枪声响起,惨案铸成。全城戒严,“水电报”群发……

<h3>喋血督府</h3>

<small>众官员簇拥着赵尔丰一起到了大堂。而此时,人群已经冲过了几道警戒线,冲进了仪门。赵尔丰下令警卫发出警告,但是三通警告都无人理睬……</small>

1911年9月7日。小雨淅淅沥沥地笼罩在成都的上空。

已经过了晌午,总督府内外人声鼎沸,一片忙乱。数百人已经冲进了总督府,他们左手持着光绪皇帝牌位,右手拿着香,闹嚷着。警卫部队一退再退,终于退过了仪门,后面就是大堂,退无可退。

65岁的赵尔丰站在大堂门口,全副朝服,花白的胡子在秋风中颤抖,四川省政府的高级干部都站在他的身后。他们本是要在这里接见民众代表的,人群却不理会,毫无秩序地只顾往里冲。

赵尔丰下令军士们喊话:“快举代表,不许冲进牌坊。”这牌坊就在仪门和大堂之间,但人群根本就不听。再度喊话:“不许再冲一步,否则就开枪了!”失控的人群直冲过牌坊,到了大堂的檐下。再度警告:“快退下去,再冲上来,就开枪了!”人群继续冲进大堂,这里已经是总督的办公区域了。赵尔丰长叹一声:“挡不住了,没有法了!”

枪声响起……

两天前(9月5日)的上午,川路公司股东会开会前,农事试验场场长朱国琛及刘长叔(其父是“戊戌六君子”之一的刘光第)、杨允公等,守在会场门口,向与会的股东代表们分发一份他们撰印的传单。在川路闹事以来,分发传单早已是家常便饭,即使不少人都知道朱国琛的“党人”(革命党)身份,也不惊异。连主席台上的谘议局议长蒲殿俊也取了一份,翻一翻,没说什么。谁都没有料到,这份名为《川人自保商榷书》的传单,是同盟会精心设计的一根导火线,它即将引起一场颠覆整个中国的血雨腥风。

这份商榷书,在描述了国家面临的巨大外患之后,提出了四川的“现在自保条件”和“将来自保条件”。

“现在自保条件”有四条:一是保护官长,但怪异的是并非依靠军警保护,而是要由同志会“选定殷实精壮子弟,多至百名”来保护;二是维持治安,也是要依靠同志会力量,一旦因罢市出现“乱民乘机肆扰”,“乃兴大兵弹压,迫令解散”,却含糊地没提“大兵”是政府现有兵力,还是另组兵力;三是一律开市、开课、开工,因为罢市、罢课、罢工损害太大,应该另谋办法;四是各项租税由各州县的议会“妥善存放”。

而“将来自保条件”则多达15条,除了发展铁路、航运、实业、教育等民生事业外,还提出编练国民军、建立兵工厂等敏感建议,直接提出了枪杆子的问题。

至于自保经费,他们估算为2000万两,并且乐观地说,全川7000万人口,若纳税人口在4000万,则每人每年才负担5钱。

更为重要的是,商榷书在最后明确提出,对待反对者“应以义侠赴之,誓不两立于天地”。换言之,就是毫无商榷的杀无赦。

这份商榷书就是脱离中央政府、自备武装的一份“独立宣言”!

当天晚上,藩司尹良将提法司周善培等司道官员及驻军司令、陆军第十七镇统制(师长)朱庆澜请到藩司衙门。尹良激动地说:“大家想必都看见自保商榷书的传单了。我早说争路不只是争路,其间定有文章,大家不相信,今天该明白了,再不想法,我们就要被看管起来了。”

从日后的发展来看,尹良的嗅觉的确十分敏感。这份商榷书,正是加剧官民对抗,火上浇油,给“革命”创造机会的一次策划。后来有史家赞赏这是一种灵活的斗争方法,既激励人民群众进行武装斗争,又保全了革命党的实力。如此一来,保路运动的主角——立宪派们和政府渐渐被逼上了对决的绝路。

根据周善培的回忆,尹良说完这番话后众官员们沉默良久。尹良随即问朱庆澜:“这以后是你的责任了,要你来保护我们了。你的兵能打仗不能打仗,这时候全听你一句话来定办法了。”

朱庆澜在屋里徘徊良久,说:“陆军里的议论都是主张争路的,命令他们打匪,他们一定去打;如果命令他们打同志会,就怕指挥不动。”巡警道徐樾也表示,如果罢市还不结束,警方也就无法继续维持秩序了。

尹良听了,气馁地坐下。周善培于是提出,事到如今,只能再集体致电中央政府,请收回国有成命,让川路继续商办。众人于是公推周善培起草电文,电文中先汇报了商榷书的大概,然后提出,情势至此,“非偿还已用之款、撤换李稷勋所能了事”,要求川路继续商办。电文最后说,考虑到情况危急,如果三天内还收不到中央政府回电指示,省里就将“矫旨办理”,以便先稳定大局。

众人都赞同,尹良只是一个劲地叹息。此时已经晚上10点半,众人便打电话给总督府,请求面见赵尔丰。睡梦中的赵尔丰被叫醒,尹良问他是否看到了商榷书,赵尔丰不屑地说:“这不过是在罢市之外又添一个捣乱的办法,都是办不到的事,不必管它。”

司道们把电报稿给他看,他看到“矫旨”二字便大皱眉头,说:“这可不是随便玩的。”周善培就讲了些历史上矫旨的故事,劝说道:如果能把大局定下来,中央政府是能理解矫旨并且还会嘉奖;如果中央政府不采纳这个电文则大局必坏,那时也无所谓什么个人利害得失了。赵尔丰沉思之后,终于点头同意。

此时,赵尔丰已经接受了尹良对商榷书的看法,认为这是一份彻头彻尾的叛逆宣言,并且怀疑是蒲殿俊等人在背后策划。

次日,一切都出奇地风平浪静。平静的后面,暗流涌动。

9月7日上午8点,各司道及川路公司高管们冒雨到藩司衙门开会,这是他们自从罢市以来每天的例会。但尹良却没出现,下属们说他生病了,在上房忌风。

众人闲扯了一个多小时,正准备散去,尹良忽然派人来通知,说是接到了邮传部的回电,请大家一同到总督府看电报去。

9点半钟,众人赶到了总督府,结果在客厅里一等就是一个多小时。尹良和赵尔丰都没露面,问警卫,警卫则说总督正在开会。众人无聊,有的打瞌睡,有的抱怨,有的干脆走出总督府到街上买烧饼油条。

中午12点,门外传来了军队跑步前进的整齐步伐声,众人都觉得惊慌和奇怪。十几分钟后,警卫来请司道官员先入内晋见。众官员在另一间客厅里见到了朝服整齐的赵尔丰和尹良,赵尔丰劈头宣布:“天天请你们设法请大家开市,你们不肯帮忙,市不能久罢下去,我不得已,已经把闹事的几个人扣留了,以后不劳诸位了。”说完,也不等司道们说话就送客。官员们莫名其妙地退出客厅,正想各自散去,却又听说总督府已经被闻讯前来请愿的人群围堵,出不去,只好耐心等待。空气骤然紧张起来。

此时,留在原客厅里的保路派们已经被赵尔丰的卫队看管起来。现场被拘禁的有蒲殿俊、罗纶、颜楷、邓孝可、王铭新、江三乘、叶秉诚、彭芬等人。另外,胡嵘则在督练公所被捕,而蒙裁成、阎一士则稍晚自请逮捕,分别押于巡警道署和华阳县署。

彭芬日后写下了详细的回忆,说当时“步枪、手枪、砍刀环绕目前,有不枪决即刀劈之势”。就在他们几人要血溅当场的关键时刻,成都将军玉崑应邀赶到。赵尔丰征求玉崑意见,欲将所逮捕人众一律处决。玉崑则问赵尔丰:“诸被逮者,均系士绅,非匪人,徒以政见不合,责任难卸,非叛逆也。季翁何弗请旨?”赵尔丰说:“有奏无批。”玉崑便说:“此事非请旨不可,弟不能任此责也。”遂不肯签字,告辞而去。他这样一说,弄得赵尔丰也不敢下手了。

遗憾的是,这段惊心动魄的刀下留人的故事,极有可能是彭芬事后杜撰的。据其他更为可靠的史料(秦枏《蜀辛》)显示,玉崑当日根本就未到总督府开会,在玉崑当天晚上发给北京的家书中也丝毫没有提到刀下留人的惊险故事。玉崑恰恰是对这些保路者们最无好感的少数省领导之一,在次日的家信中,他认为:“此次肇乱之根由,实因劣绅数十名暗中煽惑愚氓,心藏谋为不轨;加之行政诸公,胆识庸暗,题目未看清楚,所以乱萌忽起。幸蒙朝廷密旨,令赵严拿首要。”他完全赞同赵尔丰采取强硬手段。在这封家信中,玉崑说赵尔丰“将十一人留署花厅,饬军队周围严守,仍备饭食”,没有任何证据显示赵尔丰想将他们置之死地。

其实,朝廷早已多次发电,要求赵尔丰缉拿保路运动首要,先行正法。如果赵尔丰真要痛下杀手,既不需要玉崑的同意,也不存在什么请旨的必要。从日后赵尔丰与这些人并不恶劣的关系看,他此时只是软禁了他们而已。

有人失望了,他们本希望赵尔丰大开杀戒的。既然赵尔丰不开枪,逼他开枪的第二步棋开始启动了——赵尔丰刚刚把人拘捕起来,成千的“民众”就包围了总督府,时机契合得就好像是事先排演过的一样。

下午1点钟,赵尔丰再度召集被困在总督府的司道们,愤怒地说:“他们消息真灵通,又聚众起来,要求释放被扣的人。一天不开市,这些人就得扣留一天。”众人正说着,警卫进来禀报,人群已经冲进了总督府。

赵尔丰说:“让他们派代表,我有话对他们说。”警卫出去,不久即回:“他们不举代表,要一齐见大帅。”赵尔丰说:“好吧,我们到大堂上去见他们。”

于是,众官员簇拥着赵尔丰一起到了大堂。此时人群已经冲过了几道警戒线,冲进了仪门。赵尔丰下令警卫发出警告,但是三通警告都无人理睬;人群冲进了大堂,赵尔丰下令开枪。

枪响之后,人们扔掉手中的光绪皇帝灵牌和香,掉头往外跑。根据周善培的回忆,死者共七人,五人是冲进来的民众,两人则是总督府的轿班。而同志会的报告宣称共有三十多人被打死。

这就是辛亥革命史上著名的“成都惨案”。开枪之后,赵尔丰立即发出告示:“朝廷旨意,只拿数人,均系首要,不问平民。首要诸人,业已就擒,即速开市,守分营生。聚众入署,格杀勿论。”并迅速派兵查封了保路运动的几处宣传基地。

冲击总督府的民众,据说本来聚集在提法司门前示威,早上10点就聚集了,听说总督抓捕川路高层后,才冲入总督府。但这一巧合,与其他一系列巧合一起,令惨案的真相至今还蒙着一层层的面纱。

人群是从西辕门冲进总督府的,而守卫这一侧的是同情保路运动的朱庆澜的新军部队。士兵们骂不还口,打不还手,连退四条防线,始终一枪未放,开枪的实际上是赵尔丰的卫队。后来有人问朱庆澜为何不下令开枪,他说:“就算我下令了,新军也绝对不会开枪的。”

守卫总督府另一侧的是田征葵统辖的老式城防军。田征葵是对保路运动极为痛恨的,事后的很多平乱行动,城防军都坚定地服从赵尔丰的指挥,表现了远高于新军的对政府的忠诚。

说起田征葵对保路运动的痛恨,除了对“劣绅”裹挟和煽动百姓闹事看不顺眼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他的女儿曾被暴民掳走三天。

那是一周前的七月初七,彭县在萧曹庙举行庆祝土地会社戏——萧曹庙就是纪念西汉名相萧何、曹参而建的庙宇。散戏时,人群从县署前络绎而过,正好与一名华贵美女迎面而过,众人为其美色大惊,便停下来围观美女,估计也有不少起哄的。美女进了县衙紧邻的征收局(征收租股的办事机构),人群却依然拥在门口不肯退去,纷纷议论着,这个标致的女人应该就是局长夫人。

群众的“色眼”也是雪亮的,美女果然是征收局局长唐豫桐之妻、田征葵的千金。堂堂局长夫人被人公开骚扰,而且居然围堵不去,看热闹,说“咸”话。唐豫桐愤怒之下,命令保安驱散人群,但无效。他一发急,下令开枪警告。但在保路运动几个月的荡涤下,官府的地位已十分低下,人们根本就不在乎,依然哄闹着并不散去。如此,开枪警告数番无效,唐豫桐竟然下令平射。

枪声过后,人群中倒下了一批起哄者。这下激起了众怒,正在兴头上的民众没想到近来很窝囊的官府居然还敢动硬的,群情汹汹,立时就把征收局给砸了。混乱之中,护花失败的唐局长躲进了隔壁的县署,逃过一劫,但他那美女夫人却宣告失踪,三天后才被找回。这三天中,田美女究竟有着怎样的遭遇,史无记载,其父田征葵本是政府中主张强势立场的官员之一,从此添加了“家仇”,更是恨透了保路运动,成为日后镇压保路运动的主力。

彭县的突发事件,半夜传到了成都,赵尔丰立即召见川路公司的高层彭芬等人,商议对策。田征葵“愤恨不可遏”,要求当场逮捕川路公司这些煽风点火的领导人。彭芬辩解说县署与征收局紧邻,闹事者只砸了征收局而没有砸县署,且所有公款都安然,其中必然另有隐情,非派人实地调查后不能下论断。赵尔丰听了觉得有理,就让彭芬等人离去。各个阵营的回忆录都认为,这一事件令田征葵成为保路运动“最凶恶的敌人”。辛亥革命后,田征葵带着女儿、女婿试图逃回湖南老家,半道上在九层岩江面上被重庆的蜀军政府抓获,未经审讯就直接枪杀在督军大院内,传首城中。至于美女被骚扰乃至被掳三天的幕后真相,亦成了一个永远的谜。

<h3>机关报机关枪</h3>

<small>大清国林立的报刊,无一不是某一机构或组织的喉舌,是与枪杆子同样重要的笔杆子,是投枪与匕首般的政争武器。在不同的政治派别眼中,报刊只能是政治斗争所需要的机关报,与战场上的机关枪没有本质区别。</small>

人们已经嗅到了一丝不祥的气息。就在枪声响彻四川总督府之前的数小时,当天上午出街的川路公司机关报《西顾报》发表了一篇社论,认为政府“倒行逆施,任一般人之奔走号呼而卒不之恤,是亦实行其宁赠朋友不与家奴之故智也”,提出“罢市罢课抗租税等手续,不过对横暴政府之一种方法耳,实则吾川人今日所当共表决心者,莫外乎死之一道”。这篇社论公开宣称:“与其独死,毋宁同死;与其死于异日,毋宁死于今日。”号召读者与政府同归于尽。

值得注意的是,根据报纸的运作规律,当日的报纸最晚已在前一晚完成了所有的编辑和印刷作业。一切都太蹊跷了——

9月5日,突然出现带着颠覆倾向的《商榷书》;

9月6日,《西顾报》号召“同归于尽”的社论开始进入印刷程序;

9月7日,在官方逮捕保路运动首领们的同时,民众冲击总督府,警卫开枪;

9月8日,近10万武装黑帮打着“同志军”的大旗,将成都城团团包围,粮食不让进,粪便不让出……

难道这都是巧合吗?绝难相信,这幕后没有一个严密的计划,在推动着局势一步步发展到刀兵相向的地步!而官方的逮捕行动,正好为这个可能的计划链条补上了最为完美的一环。

赵尔丰下令开枪后,第一道指令就是立即查封《西顾报》《四川保路同志会报告》等保路派的宣传机器。

没有任何人对此感到意外,因为缴除敌人的武装是很正常的行为,而除了那些租界内洋人办的报纸外,大清国林立的报刊无一不是某一机构或组织的喉舌,是与枪杆子同样重要的笔杆子,是投枪与匕首般的政争武器。

真实与真相从来就不是大清媒体的使命,不择手段的政治攻击、舆论引导(无论“正导”还是“误导”)才是其第一任务,不同派别的报纸相互之间的区别无非就是“五十步”与“一百步”、“胜者王侯”与“败者贼寇”的分野。

大清国的第一波办报高潮是在戊戌变法期间,第二波则是在辛丑变法(1901年)期间,尤其在清政府明确宣布实行政治体制改革之后。报纸开禁的同时,清政府试图以法制化的方式加强管理。1906年7月,中国历史上第一部新闻出版法规《大清印刷物专律》,由商部、巡警部、学部共同制定颁行。1908年3月,《大清报律》经宪政编查馆审核议复后,正式公布。该法律几乎完全套用了日本的报律,限制性的内容也基本符合国际惯例,主要涉及司法独立(禁止旁听或未经宣判的案件不得报道)、军事机密、国家安全和个人隐私保护等。其中,最有特色的是将大清国的社会制度作为最为核心的国家利益之一,严禁报刊刊登“淆乱政体之语”。1911年,《大清报律》作了修订,颁布了《钦定报律》,减轻了处罚力度,但丝毫没有放松对“淆乱政体”等言论的处罚。

国家机器对于新闻媒体进行限制和管理,也是当时的国际惯例,对于大清国而言,更为符合朝野上下对新闻媒体的定位。在时人眼中,媒体的作用首先就是“上情下达,下情上达”。著名的启蒙思想家郑观应说得很透彻:“古之时,谤有木,谏有鼓,善有旌,太史采风,行人问俗,所以求通民隐、达民情者,如是其亟亟也。自秦焚书坑儒以愚黔首,欲笼天下于智取术驭、刑驱势迫之中,酷烈熏烁,天下并起而亡之。汉魏而还,人主喜秦法之便于一人也,明诋其非,暗袭其利,陵夷而肇中原陆沉之祸。唐宋代有贤君,乃始设给谏、侍御诸言官以防壅蔽,而清议始彰。然以云民隐悉通,民情悉达,则犹未也。欲通之达之,则莫如广设日报矣。”(《盛世危言·日报》)同时,媒体也是救亡图存、打击敌对势力的武器,郑观应说:“东西洋各国政府均有津贴报馆之例,凡政府所不便言者,授意报馆代为发挥,所以励一时之人心,探中外之向背,关系非浅。”

在当时的政府、立宪派及革命派之间,媒体工具论成为极少数他们能实现共享的认识。康梁自戊戌政变流亡后,便将报刊作为武器,发动了针对慈禧、荣禄等的宣传战。梁启超晚年曾明确承认,当时的不少文字毫无事实可言,不可采信。而革命派的报章对类似法国大革命的尸山血海的推崇,更是不绝于书。

在这些不同的政治派别眼中,报刊只能是政治斗争所需要的机关报,与战场上的机关枪没有本质区别。各方的手法也如同一个师父教出来的:清政府全力动用公权力,胡萝卜加大棒,确保喉舌发出该发的声音,不允许随意叹息,即使弄得千报一面,“摭饰浮词,雷同附合”(宣布停办《时务官报》的上谕);另一方面,反对者在机关报上猛打机关枪,“肆口逞说,捏造谣言,惑世诬民,罔知顾忌”。双方竞相将自己打扮成天使,将对方打扮成魔鬼,“徇情面,行报复,深文曲笔,以逞其私图”(郑观应语)成为笔杆子热战的主流,至于民众的知情权无非是广告词而已。

李鸿章在1896年访美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坦陈:“中国办有报纸,但遗憾的是中国的编辑们不愿将真相告诉读者,他们不像你们的报纸讲真话,只讲真话。中国的编辑们在讲真话的时候十分吝啬,他们只讲部分的真实,而且他们的报纸也没有你们报纸这么大的发行量。由于不能诚实地说明真相,我们的报纸就失去了新闻本身的高贵价值,也就未能成为广泛传播文明的方式了。”在大清国,党同伐异成为各种政治派系共享的主流思想,诚信和公理则成为全社会的稀缺资源,民意便成为群雄追逐的“鹿”,媒体就只好成为投枪与匕首。

那份在惨案前夕号召民众与政府“同归于尽”的《西顾报》,诞生于1911年7月26日,在四川保路同志会成立的一个月后。

在此之前,一份名为《四川保路同志会报告》的日报已经创刊,作为同志会的机关报,而这份《西顾报》则作为川路公司的机关报。办报是一件烧钱的买卖,这对这两份机关报来说并不是问题,经营混乱、建设迟缓的川路公司在这方面十分大方,拨出了巨额专项经费——当然,并没有经过股东大会的批准,尽管他们总是指责政府的决策没有征求股东们的意见。

《西顾报》从创刊到9月7日被查封,历时44天。这44天中,每日出一大张,除第四版刊登广告外,其余三版大部分都是有关保路运动的宣传品,内容分为社说、京外纪事、本省纪事、要件、时评、文苑等,还间插漫画。《西顾报》的发行量日均8000余份,罢市罢课后增至14000余份,而8月5日召开特别股东大会,次日的报纸印量超过15000份,仍供不应求。在一个波诡云谲、变化频繁的非常年代,信息的饥渴是一种通病,即使提供的是鸩酒,人们也照样饮鸩止渴。而恰恰在信息的供给方面,政府的庞大身躯难以灵活应对,舆论阵地成为反对者们占压倒优势的主场。

川路公司从来就不屑于掩饰自己与同志会“两块牌子,一套班子”的关系。在同志会成立的首日,“经费拮据”的川路公司拨出了4万两白银作为这个“独立的群众社团”的活动经费,这在当时绝非一笔小数目。同志会迅速用这笔经费中的一部分创办了《四川保路同志会报告》。后来考虑到“政治法律之观念不能尽人而具。至于条约解释,更不能望于众人;若非白话报浅明剖晰,不能尽人皆知,若无杂志日报,亦不能收罗宏富,印证明确”,“邓慕鲁、朱云石之杂志,池汝谦之《西顾报》,江叙伦之白话报,乃应时而起焉”。仅在两个月之内,保路同志会就创办了《保路同志会报告》《白话报》《蜀风杂志》《启智画报》和《西顾报》5份报刊,“干枝相扶,严整成阵”。保路同志会成立仅半个月,“文牍部则发出印刷刊物十六万有余件”,机关报的效率与机关枪相仿,进行大面积的信息饱和轰炸。

对于《四川保路同志会报告》,主办者保路同志会文牍部宣称,将以“尽笔墨之能,从种种方面,以期贯彻本会破约保路之目的”,其主编就是因发表《卖国邮传部!卖国盛宣怀!》而著名的邓孝可。这份机关报创办于6月26日,仅创刊号就印了3000份,随后印刷量不断攀升,到7月中旬已增至15000份,最多时达五六万份。从创刊到7月22日,日出一期,但随后因纸张匮乏,改成双日出版,直到9月7日被查封。

《四川保路同志会报告》分纪事、著录、报告、诗歌、附件等专栏,每张四小版,约数千字。它在为“破约保路”做宣传时,也从来没有忘记为自己摆功。它曾经报道说四川妇孺们“每日望本报几如望岁,及得报展读,涕泪横流,且阅且哭……每读令人欲哭耳”,甚至连保宁(属阆中县)这样“距省七百余里”的偏远地方,“该地绅商闻盛奴夺权卖路事,愤恨如烧,立欲知其详情。特专捷足,兼程星驰三日有半,抵成都购买保路同志会出版报告各件”。

《西顾报》在这方面也毫不逊色,自己报道说,有老者读《西顾报》,“于街口演讲……闻者为之愤恨……闻者又为之凄怆而流涕。报纸感人,如此之甚……”

赵尔丰同时查封的还有《蜀报》,是四川谘议局的机关报。《蜀报》创刊于1910年8月19日,由谘议局议长蒲殿俊兼任社长,朱山任总编辑,吴虞、叶治钧、邓孝可等任主笔,集中了当时四川的一批笔杆子。

《蜀报》是继《四川官报》之后四川的第二家报纸。四川虽穷,但谘议局是个权力很大的机关,在这些方面很舍得花钱。《蜀报》纯用白皮纸,印刷精美,定价高达4元8角,绝非普通读者所能问津的,多数还是机构消费者公款购买。报纸当然是亏损的,但堂堂立法机构为自己的喉舌拨点专款,还是很轻松就能搞定。

《蜀报》实际上是第一份党派控制下的机关报,当然,这个党是很松散的所谓“立宪派”,就是掌握谘议局实权的少数人及围绕他们的一群人。本党派的喉舌自然是本党派的利益高于一切,只为本党派说话。《蜀报》的言论因此极其大胆出格,对于任何自己不满的人和事,帽子扣得很大——不以危言,何能耸听呢?

在保路运动中,《蜀报》吹响的第一声冲锋号就是邓孝可的《卖国邮传部!卖国盛宣怀!》。在只掌握微量信息的前提下,邓就大胆假设、不须求证,将盛宣怀定了“卖国”的罪名,这成为保路运动乃至日后各种群众运动中动辄上纲上线、党同伐异的滥觞。

护理四川总督王人文在给中央政府的报告中慨叹:“日来关于铁路合同攻难之文字演说,纷纭四出。禁不胜禁,防不胜防。”这些投枪与匕首被同志会的演讲员及罢课回乡播撒种子的学生们带到四川的各个角落,占领了舆论阵地。在这种宣传战中,真相与信息公正都已经退居到第二位,多占地盘、不择手段地压倒对方才是最关键的。细细查看这些报纸,除了转载的公文、电报之外,其他几乎所有的新闻都存在着相当程度的艺术再加工,而且套话、假话、空话连篇,简直成了“小说日报”或“废话日报”。

为了吸引民众,危言耸听之外,这些媒体还都有另一个共同特点:文字浅显。如“同志会,何由成,同胞听我说原因。有一个,卖路臣,他本江苏武进人。盛国贼,现是个邮传大臣。上蔽君,下压民,借债送路太专横。借外债,甚吓人……”就是民间的打油诗,琅琅上口。

国家大事也都被简化和形象化。在各期各版的“眉边”和“脚边”,反复刊登一些口号,比如“路是人修,钱由人管,路是白送,外带认息”,“既夺我路,又夺我款,夺路夺款,又不修路”,“果欲保国,必先保路,保路保国,即是爱君”,真假不论,但明白易懂,效果很好。再比如:

<small>国家把法律来散布,管得了天子和百官,管得了人民都不敢犯,立宪国精神在此间。凡事都照法律办,包管事事得平安……京城设一个资政院,各省的谘议局都设全。设这个局院为哪件,为的要把法律编,为的年年出议案,议国家的事要靠议员。既是铁路收回国办,外债又借了金镑千万两。借债收路事非浅,就该交局院议为那端。看来他(盛宣怀)是大粉脸,忘了法来欺了天。国家听他胡乱干,看看法律被摧残,看看要成假立宪,看看铁路要卖完,铁路卖了真危险,亡国就在眼面前。</small>

在煽动仇恨和暴力方面,这些宣传手法是能收到很好的传播效果的。《西顾报》就毫不掩饰地鼓动说:“练民团制造好军火,习武艺一齐供达摩……我们又有本事又有联络,不怕官府那还怕差哥。倘有那不肖官吏来捕捉,鸣锣发号我们蜂一窝。一家有事百家来聚合,他的手快我人多。钢刀砍不完七千万人头脑壳,哪怕尸骨堆山血流河。有死心横竖都战得过,战胜了我们再打收兵锣。”

当然,也有文化含量稍高的作品,比如将一些经典改编为山寨版:

<small>风萧萧兮锦水寒,铁路一去兮不复还,</small>

<small>路权失兮国土残,呜呼一歌兮蜀道难。</small>

<small>风萧萧兮锦水寒,合同瓜行兮债如山,</small>

<small>债如山兮民力单,呜呼二歌兮政策蛮。</small>

官方是不能坐视宣传舆论阵地被夺的。在四川总督赵尔丰大力支持下,官报书局总办余大鸿匿名印行了一种日报《正俗新白话报》,为官方进行宣传,反驳保路派的攻击。单就发行量而言,与动辄上万的对手报刊相比,官报十分少得可怜、僵硬得可怜,只能通过政府渠道由下级认购,无人愿意主动购买,这也造成官方缺乏信息发布的有效渠道,处处被动,好像拿着一挺生锈无法使用的机关枪坐以待毙……

<h3>九月围城</h3>

<small>成都被包围了,就在一夜之间。电线杆已被砍倒,通信中断,米炭被人拦截,无法入城,粮食等价格飞涨。而郊外农家也被禁止进城清运粪便,盛夏中的成都城成了一座臭城……</small>

“省城四面,团兵已集城下”,这些神奇的快速反应部队“半由哥老督促,手执刀矛,身穿号褂,分执红旗牛角叉”,连军服(号褂)都准备好了,并且扯出了“同志军”的旗号,把同志们由“会”变“军”,速度之快实在惊人。

按照常理推测,如真是官逼民反,也不可能在成都惨案后不到一日就完成如此大规模的动员和调动。莫非,这些反叛者早就“预测”了即将发生惨案,并做好了充分的准备?甚至,惨案的进展也完全可能在他们的导演策划之中?

成都惨案之后,政府指责有人在幕后推动,造成民众与政府之间的流血冲突,以便浑水摸鱼。从武装叛乱的速度来看,这绝非虚言。

在各种利益集团的烧烤下,四川早已是一个滚烫的油锅,就等着将政府逼到绝路上去;政府一旦采取强硬措施,那就是一瓢清水倒入油锅,激起万千鼎沸。成都一声枪声,成为一个信号,全川立即大乱,各种武装团体迅速出现,都打着保路保民、营救蒲(蒲殿俊)罗(罗纶)名义,戕官毁衙。

川西同志军统领孙泽沛发布告示:“本军召集同志,原为争路保民,不日振队入省,请释罗、蒲先生。”

同盟会员熊克武坦陈:“西南附省数十州县,更迭起民团,赴省营救,防军与战,颇杀伤。革命党人遂勾结同志军,呼号而起矣。”

“新西公”龙头大爷、新津保路同志会会长侯宝斋率众围攻成都,“集者人数之多,号称十万以上”,“营屯四接,旌旗相望,大有震撼全蜀之势”。

“文明公”舵把子、华阳民团“安吉团”团总秦载赓,率部“抵成都东门,为清军拒,不得入,乃遣人四路号召,羽檄交驰,四方应召者万余人”,“连营四十余里”。

广安“大汉蜀北军政府”成立后扩充部队,“不到三天的时间,便招募了三千人”,真是“兴师之顺,千古无双”。西昌县民团团长张国正率领团众,直入县署,砍下了县太爷的脑袋……

动员民众、因势利导、火上浇油、借刀杀人,恰恰是中国历史上革“命”者的常用手段。从保路运动一开始,同盟会就认识到机会来了,渗透到保路运动中去,“外以保路之名,内行革命之实”。

而合法斗争成本高、收益低,性价比更好的秘密活动似乎更可取。鼓动地方黑帮或立宪派冲锋在前,天下大乱,越乱越好,实力尚弱的革命党说不定就可以乱中取胜。同盟会认为“争路者日与清廷言法律,辨是非,清廷终不悔悟,不如激扬民气,导以革命”,于是他们“积极部署革命,但未作公开行动”。在轰轰烈烈的保路运动中,“同志会日益张大,演说时恒集万众,哗动一时,而不见同盟会党人于会场中有言论”。同盟会的精力放在了幕后运作,那份《川人自保商榷书》就是同盟会的革命创作,逼迫赵尔丰下令抓捕保路运动的头领们,从同情保路运动的温和派成为镇压者。而与赵尔丰的抓捕行动几乎同时,数百名民众“巧合”地得悉消息,集体冲击总督府,逼退四道警戒线,最后在大堂前酿发血案。被逮捕的保路领袖们指天划誓说那份《商榷书》与自己毫无关系,而冲击总督府的行为更是蹊跷。烽烟遍省的黑帮暴动却都整齐地打出了“同志军”的旗号,让保路派们去顶缸。这毫无疑问是一次十分成功的、借力打力的革命策划。

早在5月份保路运动刚刚兴起时,同盟会就在成都四圣祠法政专科学堂开会,确定自己的定位、立场和方略。会议决定要“以保路为推倒满清的工具”,通过“鼓动股东大会,组织革命军”,明确提出将“离间官民”作为重要的工作手段,“故意领导民众,拥戴蒲、罗诸人,暴动于省城之中”。同时,到各地“提挈人民,组织民军,共同革命”,“各以数百或数千人,割据州县,或进攻成都,包围于省城之外”。这次会议之后,同盟会更是广为结纳各色人等。

同盟会要推动的是两股力量,一是以立宪派为主的保路者们,他们在明处,打着冠冕堂皇的合法斗争旗号;二是会党势力,他们在暗处,磨刀霍霍。

保路派在同盟会眼中是“蒲(殿俊)、罗(纶)恐未足与谋”,因此,每遇会场中立宪派提出软弱无力主张时,同盟会的人就大肆反驳,鼓动群众进行反对,“极言国有弊害,政府恶劣”,使人人知清廷之不可恃,非革命不可,以高调的言论博得喝彩。这极大地推动了社会情绪的激化,很容易与民众情绪形成共鸣。“每演说时,愤激不顾前后,则群众欢迎;若瞻前顾后,研究办法,则群众极为不满”,冷静、客观、公正的考量早已成了“卖国”的代名词,那些为了川民争取最好、最现实解决方案的川籍京官们却纷纷被激进的老乡开除乡籍,把保路运动弄成了一种带着恐怖气息的、一言堂的零和游戏。

同盟会不惧发生大规模的流血冲突:“吾人岂甘坐以待毙?必当死中以求其不死。何以得不死,则革命之策也。吾果革命,则川汉铁路吾自集股,吾自建筑。何畏他人制我死命,何用他人越俎代庖?”

同盟会在随后召开的新津会议和罗泉井会议上,明确提出要与会党加强联合,伺机夺取并巩固同盟会在联合战线中的领导地位。

新津会议,曾被说成是同盟会主持的四川会党大聚会。川东南哥老会四方九成团体首领聚集新津,“承谋举义”,商定“各回本属、准备相机应召,一致进行,如兵力不足,不能一鼓下成都,则先据川东南,扼富庶之区,再窥进取”。

资州罗泉井会议,后来更是被当作是四川革命乃至整个辛亥革命的伟大转折点,是“同盟会把保路运动转变为反清民主革命斗争的第一个具体步骤”。这次会议的参与者据说有龙鸣剑、王天杰、陈孔白等同盟会会员及秦载赓、侯保斋、张达三、罗子舟、胡重义、侯国治、孙泽沛、胡朗和等川西南各路“大爷”。会议决定,组织同志军,利用保路名义开展武装暴动,并详细规划了粮饷、军纪、枪弹、情报等细节,划分了势力范围:秦载赓、侯宝斋主持川东南起义工作,张达三、侯国治主持川西北起义工作。

根据日后主流史家的说法,这次会议后,四川各地的革命就在保路运动掩护下轰轰烈烈地开展了,而保路运动的罢市、罢课、罢工也是这个会议的成果。在号召夺权的《商榷书》发表的同时,地方政府得到情报显示保路派(实际是隐藏其中的同盟会)将于9月中旬大举动兵,这其实也是赵尔丰抓捕其首脑人物的主要动机。

但是,已经有学者考证发现,这次里程碑式的资州罗泉井会议居然纯系子虚乌有。其唯一的史料只来自同盟会会员唐宗尧、胡恭先合著的回忆文章《资州罗泉井会议与组织同志军》,不仅孤证无考,而且文中涉及的细节充满了难以自圆其说的漏洞及矛盾。其中的与会者们,有的甚至还在监狱中被关押着,无论时间、地点、议程、决议等都难以经得起严谨的推敲,基本可以认定为是一部充满革命浪漫主义的虚构作品,而绝非史料。

尽管关键部分都是虚构的,主力武装也是地方的会党势力,这并不妨碍同盟会将“同志军”的历史地位上纲上线,甚至将同志会、同志军的缔造都归功于自己。四川同盟会会员曹叔实日后说:“四川保路同志会和四川保路同志军,实为吾党辛亥革命军之始……该会为同盟会所酝酿而开,该军亦为同盟会所组织而成,而为辛亥革命之起点也。”相比之下,孙中山要客观多了,他说:“若没有四川保路同志会的起义,武昌革命或者要迟一年半载的。”

在同盟会的影响下,四川一些同志军打出了同盟会的口号“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将保路之面具揭去而树同盟革命军之旗帜”。至于口号与实践是否一致,那就很难说了。

四川之外,同盟会在湖南、湖北也多方从事地下活动,采取的手段与四川相仿。同盟会元老居正等人认为湖北的保路运动是“一部分无聊绅士,欲接踵川湘,假做民众运动,以张体面。余恐碍我等之进行,暗中破坏,故示镇静”。

李劼人记载道:“若不是革命党人在股东会、同志会中间煽动人心,恐怕连七月初一日的罢市罢课也不能闹起来,就闹起来也不会坚持到半月之久的,革命党人也因为看透了宪政派的弱点,在争路期间,他们就不谋而合地实行了孙中山所手定的办法,一面加入各地同志会,一面极力联络哥老会,暗暗地把光用口舌相争的同志会改成一种有武力的同志军,时机一到,就光明正大扯起革命旗帜来排满。”

一直在合法、非法两种手段间徘徊的保路派,到了全川鼎沸的时候,也顾不上什么“宪”不“宪”的。他们闹保路运动,本就是为了维护既得利益集团的利益。成都惨案之后,同志会就派出人员“分向川南一带,与各地同志分会联系,策动其组织民团,进攻省城”,也要拿起枪杆子了。其中,如满口法律与文明的谘议局副议长罗纶,通过其父亲作为川北辈分极高的哥老会老大的关系,与新津、温江两地的会党取得了默契,使自己“在川西南的同志会首领和哥老会舵把子中颇有号召力”。这为日后他被赵尔丰释放后,试图举兵暴动奠定了基础;也为他在四川独立后利用兵变,从长期的工作搭档、都督蒲殿俊手中夺权奠定了基础。连一贯以宪政面目出现的蒲殿俊也说:“国内政治已无可为……吾人欲救中国,舍革命无他法,我川人已有相当准备,望联络各省,共策进行。”

崇尚力量是人的本能,更是权力的本能。在保路运动发展到了靠枪杆子说话的地步,所谓立宪派与革命党的界限早已模糊不清。其实,即使号称圣人、远在海外的康有为,也曾经耗费巨资在美国的华裔子弟中建立了一支小型军队,并且有模有样地到纽约阅兵,过了一把干瘾。

赵尔丰下令开枪之后,成都全城戒严,兴奋的同盟会会员龙鸣剑如获至宝,缒城而出,赶到城南朱国琛主持的农事试验场。在朱国琛手下工人们的协助下,他们制作了数百张木片,上书“赵尔丰先捕蒲、罗,后剿四川各地同志,速起自保自救”二十一字,涂以桐油,投入锦江,这就是著名的“水电报”。

四川本是以江河闻名,金沙江、雅砻江、岷江、嘉陵江就是四条大“川”,极其发达的水网成为信息传播的高速通道。时值江水上涨,“水电报”顺流散布,收报人又如法炮制,制作更多的水电报投下,信息迅速传遍全川。

这已经是四川历史上的第三次“水电报”了。第一次“水电报”是朱元璋统一西南、消灭大夏政权之战。当时明军分东、北两路军攻打四川,夏军凭险固守,明军进展极慢。明将傅友德在攻克阶州(今武都县)、文州(今文县)、绵州等城之后,为汉江(今沱江上游)阻隔,正值江水暴涨,“乃以木牌数千,大书克阶、文、绵州日月,投汉江顺流而下”,于是“蜀守者见之为之解体”。

第二次“水电报”是在明朝天启年间,四川永宁宣抚使、彝族头领奢崇明占重庆、攻合江、破泸州、陷遵义,建国号“大梁”,随即包围成都。布政使朱燮元(后升任四川巡抚)带两千士兵防守。攻守僵持102天后,在反攻前夕,朱燮元“造水牌数百面,投锦江顺流而下”,上书“沉舟斩筏断桥梁,严兵以待贼”,结果“贼夜半果逸,乾象(朱燮元派入叛军的卧底)等内变,贼营四面火起,崇明父子拔营走”。

第三次“水电报”即为成都惨案发生当天发出,如果说同盟会不是蓄谋已久,显然是过于小看他们的革命智慧和革命效率了。

说起来,同盟会对四川的渗透还要归功于日本人。早在甲午战争前,以汉口为总部的日本谍报机构乐善堂就专门建立了四川支部。著名间谍石川伍一(此人后来探知北洋水师的运兵计划,导致运兵船“高升”号被日军伏击,引爆甲午战争,在天津被捕,后被处决)等人,就以成都、重庆为中心,足迹遍及全蜀,直达西藏边界,其间历经艰险,曾遭到当地土著的包围和攻击,并被官府怀疑是奸细被捕下狱,多亏石川能说流利的汉语而得以逃脱。他们提出的远期计划是在西藏经营牧场,为乐善堂筹集谍报经费,甚至希望能仿效三国故事,割据四川,另立一国。石川等人撰写的西南报告,庞然巨册,并附以十分精密的地图,被日本军事当局当做极为珍贵的资料保存(参阅雪珥著作《绝版甲午》)。

甲午战争中,孙中山趁日军在东北、华北大举用兵之时,举行了第一次广州暴动。战后,其日本友人宫崎寅藏就提醒他,四川具有重要的战略地位,应“以四川为负隅之地,以张羽翼于湘、楚、汴梁之郊”。孙中山虽然认识到“扬子江流域将为中国革命必争之地,而四川位居长江上游,更应及早图之”,但并未采纳日本人的建议,而是继续以他的老家广东为主要活动基地。

1905年8月,同盟会成立,到1906年年底,在960名会员中四川留日学生就有127人,仅次于广东、湖南。于是川籍会员童宪章、陈崇功“奉中山先生命”,于1906年潜回重庆征集革命党员,将重庆一个小团体“公强会”改组为“同盟会重庆支部”。不久,孙中山又派熊克武、黄复生等回川,“先把散处各地的同志联络好,并设立机关,吸收党员,扩充力量,作为起义的领导和骨干;然后再组织学生,联合会党,运动军队,发动起义”(熊克武回忆)。

同年,黄兴约请川南哥老会首领佘竟成到日本,由孙中山亲自面授机宜,会党老大摇身一变加入了同盟会革命了。当然,这是同盟会的熟络手段,最便捷的扩张办法就是与本土势力合流,融入哥老会等组织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同盟会势力渗透之后,正是政府大规模推进新政改革之时。同盟会先后在四川策动了近十次暴动,泸州、红安、叙府、隆昌、广安、嘉定等分别成为战场,但旋起旋没,都没成功。而四川同盟会为革命的最大贡献,除了策动保路运动走向武装暴动外,还有三位名人:“革命军中马前卒”、巴县人邹容;浩气长存的黄花岗烈士、内江人喻培伦;“歼除大憝,以收统一速效”、金堂人彭家珍。

四川总督府枪声一响,同盟会为之欣喜若狂。黄兴等一扫黄花岗暴动失败后的气馁,“已灰之心复燃”,立即致电在加拿大的冯自由,请他转告在美国的孙中山,自己“不日即将赴长江上游参加鄂省起义”,“请设法急筹大款,以谋响应赞”。孙中山也很兴奋,在写给朋友萧汉卫的信中说:“近日祖国风云日急,四川已动,若能得手,则两广、云贵、三江、闽浙不得不急起而为之援应,到时弟或有不待筹款之成而立当回国也。”

在另一封写给他的美国军事顾问咸马里(homer Lea,又译荷马·李)信中,孙中山说:“近日四川省起大风潮,为民众与政府之间发生铁路争端所引起。我党在华南的总部诸君大为激动,因为谣传四川军队已卷入纷争。如所传属实,则我党人拟策动云南军队首先响应,而广东军队亦将继起。但我不相信此一传闻,因我们从未打算让四川军队在国民运动中起首倡作用,这方面它尚毫无准备。据官方报道,四川新军拒不服从总督的作战命令,但亦未加入民众一边,即持中立态度,我认为此与事实相符。”

在四川局势日益糜烂、群雄逐鹿时,理念之争早已退居次位,实力才是第一要素。本来这就是一个实力派的社会,谁的腰杆粗、拳头硬,谁就说了算,如同美国电影《阿凡达》(Avatar)所揭示的:谁胯下的鸟大,谁就是老大。

在风起云涌的四川,此时“最大的鸟”就是哥老会。四川是个会党势力泛滥的省份,哥老会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哥老会遍及四川各阶层,帮会成员占全川成年男人中的九成,有“明末无白丁,清末无倥子(非帮会成员)”之称。哥老会分“仁、义、礼、智、信”五个堂口。仁字号主要是豪绅地主、文武官员、士大夫及社会上的其他上中层分子;义字号主要是各种商人们;礼字号则是持霸逞强的地痞流氓、强盗土匪、清军士兵等;智字号和信字号则是下层群众。每个堂口的大号居然都是其最为稀缺的东西,仁字号无仁,义字号不义,礼字号非礼。

全民皆黑之后,哥老会成了一个各种利益团体混杂的大杂烩。贫民入会,当然是为了温饱而奋斗,无产者失去的只是锁链,获得的或许是整个世界;富贵之家入会则不仅是自保,而且是一个拓展社交圈的机会,类似今日不管有无文化都蜂拥读EMBA培训班,镀金之外,为的是多交朋友,结成利益同盟。当时的《四川官报》《四川月报》记载:“绅粮之家亦有在(哥老)会者,各为借此保家,实则广通声气,以自豪恣,于是会党哥老便无孔不入,渗进四川社会各阶层中,入会者自绅商学界,在官人役,以及劳动苦力群不逞之徒,莫不有之。”

哥老会有着严格的堂规纪律,违者都会被处以极其严酷的刑罚,如“三刀六眼”、“挖坑自跳”(活埋)、“吹灯”(挖眼)、“砍丫枝”(斩手足)等,这保障了一个庞杂的会党组织能令行禁止,富有超强的战斗力。

同盟会本是会党出身,“会”眼识英雄,他们认为“四川帮会的势力强大,散布的地区广,是我们必须争取的社会力量”。他们的方针就是“因地制宜,互相联络,联合哥老适时起义”。可以说,对保路派,同盟会采取的是逼宫的做法;而对哥老会,同盟会则是投怀送抱、身心交融。吴玉章、熊克武等同盟会员在香堂上歃血为誓,加入了哥老会。许多哥老会首领,如张百祥、佘竟成、秦载赓、张达三、张捷先、罗子舟、胡朗和等,也加入了同盟会。

刀兵四起,四川乃至全中国的局面已经容不下什么道理、主义,一个枪杆子解决一切的新时代诞生了。

正文 第九章 树上的猢狲

群体性事件上升为武装暴乱,“官屠”入川,太极高手作壁上观,邮传部部长盛宣怀黯然下台,四川总督赵尔丰成为弃子,与中央政府失去直接联络……

<h3>“官屠”入川</h3>

岑春煊“养病”期间,从北京到成都乃至全国其他地区,官员士绅们或给朝廷上书,或给岑春煊本人写信发电报,恳求他立即入川,甚至有相当肉麻的说法,“川中父老子弟望公如慈母,仰公如云霓,无论如何必当力疾一行,以慰川民”。川籍京官们明确表示任何人都比赵尔丰强,赵熙奏折中所说“赵尔丰始疑川民,继疑川官,以将错就错之谋,成愈剿愈乱之势”,应该就是他们的共同意见。其实,人们有意无意地忽略了:正是朝廷的指挥混乱、忽左忽右,才造成赵尔丰的艰难处境。

11月21日傍晚7时,吴璧华、邵从恩、陈崇基来到周善培家,几人商议,要在次日召集司道官员和士绅们开会,商定移交接收条件。同时还对军政府的框架进行了讨论。周善培拒绝出任副都督,几人定了蒲殿俊为都督、朱庆澜为副都督。

赵尔丰的胞兄、前任四川总督、现任东三省总督赵尔巽,此时自然是悔青了肠子:本想让自己弟弟就近在仕途上再上一个台阶,然后平安退休,没想到把他推到了火坑里了。他此时无奈,只好多出主意,多想办法,寻找更多人一起分担。赵尔巽向朝廷建议,在目前局势下断不可再派与铁路有关的官员去,比如端方,去了无用,反而添乱,而应该另派“川人所信仰大员”,先把局势稳定下来。

此时局势日益激化。自荣县开始,四川很多州县纷纷宣告独立,而以本地兵源为主的新军消极平叛。在已经独立的湖北,黎元洪发出了威胁:如果四川再不响应独立,“将按照对付满洲人的办法对待他们”——这就意味着血腥的杀戮。四川汉州(广汉)人、同盟会特派员戴季陶已经从武昌出发,进入四川指挥军事行动。

赵尔巽的本意倒也没错,既然主管铁路的盛宣怀、端方已经被四川的保路派们称为“卖国贼”了,现任四川总督赵尔丰则是左右为难、上下受气,派锡良或岑春煊去,比较超然,容易做和事佬。

这封公开信同样也未经与赵尔丰的讨论,也未事先请示中央政府。两份公开文件等于在赵尔丰的背后狠狠捅了两刀,令局势更复杂。同日,岑春煊还接见了四川旅沪保路同志会的代表,向他们承诺将尽快释放被捕的众人。

于是,又一个被“废物利用”的高官重新披挂起来,站到了铁路舞台上。盛宣怀、端方、岑春煊,这三个直接与铁路相关的高级干部居然都是刚刚被重新起用的。

在庆亲王与袁世凯的精心安排下,一幅岑春煊与梁启超等人的合影被伪造出来,指控他想为戊戌政变翻案;慈禧大惊,将岑春煊外放到两广。到了上海,岑春煊又称病不前,随即被开缺,打入了政治冷宫。

新政府发布了独立宣言,充满了“光复”的兴奋:

对外借款协议,张之洞生前即已签字,只是还需经过朝廷正式批准认可,而邮传部的任务就是修改其中的一些条款,这本是前任部长唐绍仪的未竟工作,等盛宣怀接手时,资政院已经闭会。当资政院召开临时会时,摄政王以上谕这一最高文件的方式解答了资政院对这笔借款的疑虑,明确表示不必在资政院临时会上讨论,各部门只需将相应文件准备妥当,在10月份(农历九月)的资政院常会上提交表决即可。因此,邮传部毫无“违法”之处。

特派员陆梦熊则解释道:“此政策(铁路国有、引进外资)非邮传大臣一人所主持。”

此时,大清政府四川总督赵尔丰的布告也早已贴满了大街小巷。这是一份经过字斟句酌的布告,仿佛老友诀别一般,用温情脉脉的词句宣布了前任统治者对四川独立的认可及对新政权的期许,当然也充满了自我辩解与拔高:

对起用岑春煊,朝廷也是有不同意见的。内阁总理大臣、庆亲王奕劻坚决反对。这一方面是因为他与岑春煊是长期的政敌;另一方面他在川路问题上与载泽、盛宣怀等政见完全不同,盛宣怀要引进的人他自然是要怀疑的。庆亲王告诉摄政王载沣,岑春煊若到四川去,恐终无宁日。

朝廷的分歧其实已经十分严重。早在成都罢市时,盛宣怀主张剿办,庆亲王说:“君阅历深,请拟一谕稿,大家斟酌之。”盛宣怀立即写就,结果庆亲王拒绝以内阁集体名义提交,说:“此谕我等不能署名,君实在要如此办则请径奏,由邮传部大臣署名可也。”盛宣怀“默然而出,颇以为愠”。照理说总理反对,该案一般很难通过,但经过载泽等人对摄政王载沣做工作,最后朝廷还是采纳了盛宣怀的剿办政策,下令端方带兵入川。四川暴动开始后,据当时报载,摄政王载沣接见了总理庆亲王、副总理那桐及徐世昌等,表示“川人如此嚣张,非严办不可”,并评价赵尔丰“我看他在巴塘办事颇得力,所以用他,不料到四川如此无用”。

鹰派与鸽派相持不下,在9月12日讨论四川局势的内阁会议上,一派要求“分别剿办”,另一派则要求“妥筹安抚”;一派要求“及时扑灭”,另一派则要求“销毁名册,一概不究”。还是徐世昌出来打圆场,会议才算没有闹僵,而最后发布的谕旨则综合了两派意见,成了个“剿抚兼施”的中庸文件。

其实,在资政院发出弹劾奏章之后,盛宣怀就已经搬入了横滨正金银行支店长的宅邸,躲避风头。随即,美国银行团代表司戴德出面,动员美国使馆,策动四国公使出面保护。四国及日本为了争夺盛宣怀还发生了一场平静的角逐,从盛宣怀离京赴津的火车选择、奔赴青岛的轮船安排等都互相较劲。

赵尔丰此时与端方已经成为不共戴天的大敌。在端方等人的活动下,中央政府下令端方将赵尔丰“押解来京”,以“申川民冤愤之气”。同时,端方又派出幕僚朱山和刘师培前来成都活动,预备在非常时候由自己主导四川独立,甚至宣称自己并非满人,而是汉人,将自己的字“陶斋”说成是自己的本姓“陶”。四川局势成了端赵二人的争夺。

10月16日,御史史履晋弹劾盛宣怀,他一方面承认铁路商办出现大量问题,另一方面却认为盛宣怀的方案是为了达到其“独揽利权,调济私人”的目的,并且“未经阁议,遂将先朝谕旨一概取消”,盛宣怀的因省制宜的补偿政策则被指控为导致“人心愤激,大起风潮”的原因。这位显然没有理清基本事实脉络的言官,还是一位站着说话不腰疼、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混混,他提出的解决方案就是:铁路依然商办,已开工者照常动工,未开工者迅速赶造,股款不足,则由国家补足。这一方案与晋惠帝听说百姓无粮,却质问“何不食肉糜”相差无几。

<small>吾汉族苦压制久矣,今一旦脱专制之羁绊,为政治之改革。岂非吾川人日夜所祷求,而引以自任者耶!</small>

吴璧华说:“他已对军队明白宣布了,怎么翻得过来呢?”

一个堂堂国家立法机构,天天高喊宪政与法制,却越过立法与司法之间的基本界限,在证据阙如的前提下,以“宪政”的名义,以100多人投票表决的方式,判处一位国家高级领导人死刑。这是世界议会史上的一个奇观。

陆梦熊又言:“借债始于张文襄(张之洞),现在本部不过继续奉行耳。”

一夜之间,成都城里的黄龙旗都不见了踪迹,到处悬挂的都是白旗。白旗的正中大书一个红色的“汉”字,在“汉”字周围,十八颗黑星缀成一个圆环,这就是新的“大汉国旗”。

二读中,议员籍忠寅解释说,修正案中增加的部分就是盛宣怀的犯罪事实。议员陈懋鼎则表示,盛宣怀此人“运动力甚大,本院议员谅不至受其运动”。议员李文熙提出有几个问题要质询邮传部特派员,议长表示,应让议员们发言之后再行质询。

保路运动与大清帝国一道出轨了……

9月18日,盛宣怀再度电催岑春煊动身,话语已经不耐烦。他说端方滞留在湖北,还可以解释为要与湖广总督瑞澂多商量细节,而你岑春煊滞留在上海就说不过去了,“可否请今晚速乘江轮赴鄂”。盛宣怀称摄政王已经表态,只要岑春煊入川就安排川督的位置加钦差大臣名号。着急的盛宣怀同时还电请瑞澂催促岑春煊动身。

但是,此时的局势绝非蒲、罗、赵等人可以把握的了。

<small>第二,奉告我军人。呜呼!我至辛苦之新旧军将校士卒,乱起以来,苦我将校士卒至矣。今日以后,四川归四川人自治,军队多为四川子弟,应有保全四川全体之责,而为四川全体尽捍卫之义务。乱而速定,我军人其可稍休;如其未能,抑有外侮之来。以四川子弟对于四川人尽当尽之义务,吾恐后此军人之劳,或十百于今日。既曰义务,知我军人后此必愈劳愈自乐。统制官朱庆澜,我军人所至敬爱之长官也。四川新旧军将校士卒,即以尊重敬爱之心,谨守朱统制官之命令。今日以后,苟有对于四川境内人民生命财产,有毫发之损害者,愿我军人视为切己之私仇,毁家之私敌,损竭顶踵以击御之。必使四川境内人民,各无烽火盗贼之虞,而后军人无忝报施桑梓之义。我军人其信之耶?安辑人民,抚恤士卒,则当事诸君子之职责也。</small>

公开信开头就是:“春煊与吾蜀父老子弟别九年矣,未知吾蜀父老子弟尚念及春煊与否?春煊则未尝一日忘吾父老子弟也!乃者遘此不幸之事,使春煊再与吾父老子弟相见,频年契阔之情,竟不胜握手欷歔之感。引领西望,不知涕之何从。吾蜀父老子弟一思春煊此时方寸中当作何状耶?”

根据比较可靠的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发给伦敦外交部的报告,赵尔丰曾致电岑春煊,说成都危急,盼岑早日入川,而致电端方则说“川事大定”,只有成都之外才有小股匪徒。岑春煊知道了这两封完全相反的电报,大感疑虑。就在高级干部们大玩心眼的时候,就在拖延了近一个月的端方带着湖北军队从重庆开向成都的时候,兵力空虚的武昌城内一声枪响,被革命党渗透了的部分新军在10月10日举行了武装暴动,史称“武昌起义”,即“辛亥革命”。

蒲、罗等人获释后,立即发表声明,呼吁“息事归农”,“祸毒不可以再延,大局不可以再坏”,“约既废,路既保,保路同志会之事已完,则斯会可以终止”,目前的动乱已经造成“死者、伤者、鰥者、寡者、匿者、逃者,生命不知凡几矣;劫者、焚者、弃者、耗者、荒者,财产不知凡几矣。目前正当小春下种之时,若再旷日持久,兵不入库,农不归田,则大兵之后继以凶年,我全川七千万人之生命财产,岂复尚有孑遗”。

首先反弹的是端方。9月19日,端方致电中央政府,认为既然将川事委托岑春煊,在岑到任前自己代理之事实在困难,“必然处处掣肘”,“为私计,只有力请辞让”,而为大局计则应该将川事全权交给自己处理,让岑春煊专门管理粤事。因为,广东虽然表面平静,但一贯是造反的源头,必须由岑春煊这样的重臣去坐镇。这一建议等于要求中央收回岑春煊的任命,而他则情愿将自己的川汉、粤汉铁路督办大臣的权力分一半出来。

显然,那些被租股所困多年的川民,即使认为他们的血汗钱被人剥夺,需要拼命,也会更为直接地找遍及各乡的租股局算账,而不是遥远的京城中一个他们毫无所知的大官。只有那些“重大利益”受损的人,或者唯恐天下不乱的人,才会把靶子确定在一个履行工作职责的高级干部身上。

随同这份命令的,还有岑春煊一份煽情的《告蜀中父老子弟书》,温情脉脉,娓娓道来,也要求各地政府立即张榜公示,务使全川家喻户晓。这份公开信满是老友重逢的温情。

保举岑春煊,采用的是盛宣怀、赵尔巽、瑞澂三人联名推荐的方式。9月14日,盛宣怀致电在上海当寓公的岑春煊,说明成都危急、朝廷有意请其出山的相关情况。盛宣怀顺手给他戴了个高帽子:“公英锐,行必速,惟交通难,似可先发电报告示,晓以利害,劝谕解散。乱党怵公声威,当有不问。”

岑春煊感觉到了自己与第一线官员们的巨大分歧,同日致电朝廷再次请辞,说既然端方已经入川,自己就没必要再去。朝廷已经对这位扭捏作态的老干部失去了耐心,尤其是他的取悦于民(其实是既得利益者)的办法,乃至他还提出要朝廷下罪己诏,都远远超出了朝廷的底线及忍耐程度。看到岑春煊自己再度请辞,朝廷当即回电,同意他休假“养病”,暂缓入川。盛宣怀迅速致电端方,催促他“星夜入川”,并转告他,摄政王已经表示端方目前“有进无退,总须到渝,一切自有解决”。同时暗示,只要他能赶到重庆,就可能出任四川总督。

但是,武昌城头一声枪响,天下烽烟四起,把责任推给盛宣怀成为最为简洁有效的卸责方式,如同甲午战争之后,责任都必须由唯一干事的李鸿章来承担。

周善培与吴璧华都认为,现在正是个机会可以说服赵尔丰将蒲、罗等人放出来。于是,他们请了大竹县的绅士陈崇基,动员了川路总公司的总经理曾培、刑部主事周凤祥,去向赵尔丰进谏,却都碰了软钉子。

岑春煊仗着与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的患难交情,在官场上表现很是强势,动辄弹劾其他官员,而且一劾一个准,人缘极差。此时,军机大臣瞿鸿禨为与庆亲王奕劻争权,便拉着岑春煊为一派,庆亲王则和袁世凯结盟,两派斗法。

赵尔巽所说的“川人所信仰大员”,其实就是几位前任川督,分别是岑春煊、锡良及他自己。除了他自己担任着东三省总督、无暇分身,锡良病退在家,岑春煊被罢黜闲置了多年,都能运用。

次日,也就是重庆宣告成立蜀军政府的当日,赵尔丰在成都寰通银行内召集官绅会议,藩司尹良、提学使刘嘉琛、提法司尤愚溪(被端方弹劾后,周善培已经被免职)、盐运使杨嘉绅、智巡道予宗潼、劝业道胡嗣芬、陆军统制官朱庆澜、参谋处总办吴璧华,及蒲殿俊、罗纶、邓孝可等川绅代表共同与会,赵尔丰与蒲殿俊等签订了《四川独立条约》。根据该条约,赵尔丰将民政托付谘议局局长蒲殿俊,军事托付朱庆澜,他本人则带兵回川滇边务大臣任。

1911年10月27日,大清国资政院通过了一份特殊的决议,要求中央政府对邮传部部长盛宣怀“明正典刑”。

看朝廷未理睬自己的分省管辖的建议,端方又在9月27日致电北京,再度要求阻止岑春煊入川,以免两人权限不清,难以合作。而看到自己有关全额发还路款的建议未被采纳,岑春煊也在9月29日提出辞职。辞职未被接受。次日,盛宣怀致电岑春煊解释说:从四川的局势看,已经根本不是钱的问题,而是四川的保路派提出不可能实现的要求,即朝廷废除已经签订的对外商约。盛宣怀表态,到了现在这种局面,他本人并不反对完全还款,但此时绝对不能再纠结于这个问题,毫无用处。

岑春煊的官运是从慈禧太后在八国联军入侵后出逃开始的。岑春煊是第一个迎接到太后与皇帝车驾的地方官,随即被提拔为陕西巡抚,后出任山西巡抚。1902年,他调任广东,但未及上任,因四川总督被撤职改赴四川代理总督,一举扭转四川官场的颓风,赢得了“官屠”绰号,与“钱屠”张之洞、“民屠”袁世凯并称“清末三屠”。次年,岑春煊正式到广东就任两广总督,成为清末改革的弄潮儿。

庆亲王保证,中央政府绝不会处决盛宣怀,其生命安全完全有保障。但各国公使根本就不相信,认为软弱的大清中央政府完全可能牺牲盛宣怀,拿他当替罪羊。当天深夜,四国使馆各派遣两名军人,在美国公使馆汉文翻译丁家立(tenney Charles Daniel)及英国公使馆翻译率领下,组成一个全副武装的国际特混卫队,护送盛宣怀前往天津租界。

议员于邦华说:“去年开院时,度支大臣到院,曾认借款必交院议。借债虽在开会之后,何以本院请开临时会,而邮传大臣不赞成此举?”李文熙、胡骏、陈懋鼎、邵羲、王季烈、籍忠寅等纷纷起来诘问。场面十分激烈。议员易忠夔表示,这个案子已经板上钉钉、不必多问了,如果议会上奏后不被中央政府采纳,则应再三弹劾,“至有朝命为止”。

对于盛宣怀等人推自己出山,岑春煊是乐观其成的。但他不能轻易表态,一是要看看朝廷到底有多少诚意,二是要算算进退得失,毕竟四川现在成了全国乃至全世界的焦点,自己如处理得当,不仅能风光地回到政治舞台的核心,而且有望以力挽狂澜的中兴名臣的形象名留青史。

盛宣怀通常是只讲实力的,而这回碰巧实力和道理都在他的一边,他自然更是得理不饶人。当年,载泽、端方等考察欧美宪政归来,认为立宪政治“利国、利君、利民,唯一不利官”,这和如今的铁路国有政策完全一致,唯一不利的就是之前寄生在铁路上的既得利益集团。盛宣怀乃至整个中央政府唯一的失误就是:仁政所能惠及的广大民众都是沉默的大多数,而改革所要伤害的少数既得利益者却是掌握了资源、话语权以及斗争技巧的富有战斗力的团体。

但岑春煊似乎有意打打太极拳。他致电内阁,提出希望带两广总督下辖的滇军部队入川,同时应先发通电文告,劝谕四川民众要珍惜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或许能起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果。

在公开信中,岑春煊与父老子弟相约,一切未决之事等他一到就“开诚布公,共筹所以维持挽救之策”。他还承诺“必当为民请命,决不妄杀一人”,并表示已经电令蜀中地方官吏“极力劝导,勿许生事邀功,以重累吾父老子弟”。

次日,岑春煊收到了至少三封来自北京的电文。第一封是盛宣怀的,告知他相应的组织程序已经走完,只等赵尔巽与瑞澂的推荐电报一到,就能公布,并告诉岑春煊已经将相应的文件档案投寄给他,问他何日能赶到武昌。

盛宣怀此时保持了充分的自知之明。9月30日他在发给岑春煊解释川路国有补偿方案的电报中,就说自己:“于此事,已为众矢之的,即牺牲身命,何裨丝毫?”

<small>又一个被重新起用的高官站到了铁路舞台上——被打入政治冷宫的岑春煊被派往四川稳定局势,素有“官屠”之称的他,与“钱屠”张之洞、“民屠”袁世凯并称“清末三屠”。</small>

正如危城成都内,成都将军玉崑成为少数清醒而冷静的人一样,荆州城的另一位满族将军、右翼副都统松鹤,在天地巨变的前夕上奏中央政府,认为川路问题的核心就出在“疆臣不究民隐,惟以顺指为忠;邮臣不探本原,惟以速成为利”,十分精确地找到了地方与中央政府的不和谐关键点。他进而提出政府应该“罢邮部之庸议”,同时也要对保路派“杜权益之妄说”。其实,“邮部之庸议”只是因为水土不服,而“权益之妄说”却是因为肆无忌惮,不择手段。

第二封电报就是煌煌圣谕,宣布:“开缺两广总督岑春煊,威望素著,前任四川总督,熟悉该省情形。该督病势,闻已就痊,着即前往四川,会同赵尔丰办理剿抚事宜。岑春煊向来勇于任事,不解劳瘁,即着由上海乘轮,即刻起程,毋稍迟延。”上谕再度强调“剿抚兼施”的方略,并明确在岑春煊未到之前,端方先行处置。

大街上最为忙碌的是理发店和剃头挑子,男人们都排着队去剪辫子。来来往往的人们左袖上戴着白色袖标,袖标的宽度一律都是二寸,这是“大汉国民”的标准装束。成都皇城(也就是贡院)内外张灯结彩,佩戴着白色袖标的新军士兵们站岗警戒,却毫无肃杀之气。

对御史们的指控,盛宣怀可以无视,但来自国家议会(资政院)的攻击则是直接而致命的。

此时,端方在千呼万唤中带队出了武汉,却依然在湖北境内缓慢前进。盛宣怀终于无法忍耐,在9月13日致电赵尔巽与瑞澂,希望联衔会奏,改派岑春煊处理川乱,他认为岑春煊“其声威素著,或可闻风先解,其行亦必神速”。赵尔巽本是提议人,自然无话,而瑞澂也认为“川事非云老(岑春煊)不办”。

会议先对上次会议讨论过的三项议案简单回顾,众人无异议,均通过。于是进入第四项议程,讨论议员罗杰的提案,题目是《内忧外患,恳请标本兼治,以救危亡具奏案》。提案人罗杰先上台作说明。罗杰将解决川鄂动乱的办法分为治标、治本两种,治标又分宽严两种,严的办法就是将盛宣怀、赵尔丰、瑞澂三人“按律严惩”。邮传部部长盛宣怀的罪名是铁路国有及引进外资既没有交付内阁讨论,也没有通过资政院审核;四川总督赵尔丰的罪状是“先时赞助保路同志会,旋诬为匪,激成大变”;湖广总督瑞澂的罪状是“事前既无防范,事后则弃城遁逃”。宽的办法则是在四川立即释放被捕的蒲殿俊等人,在湖北对造反的新军“多方招抚,设法解散”。而治本,就是要尽快召集正式国会,组织完全责任内阁,并确定宪法,保证人民的言论、出版、结社集会三大自由。议长问:“诸君有无讨论?”众人喊:“无讨论。”大多数人站起表示赞同,于是这份议案轻松通过。

第五项议案,是由议员牟琳及易宗夔联名提交的,题目是《部臣侵权违法,激生乱变,并有跋扈不臣之迹,恭恳惩治具奏案》,矛头集中在盛宣怀身上。

议长请提案者上台解释提案。牟琳说,从法律上看,盛宣怀的铁路国有政策未经过阁议、未交院议,引进外资也只是通过度支部大臣商议,且不由主管部门主持,“独断行之”,违反了法律;从政治上看,“凡立一政策,必期能富国利民,而盛大臣既损失川民之利益,激成变乱,变起复无法以弭之,致令鄂乱踵起,大局动摇,推原祸始,盛一人之事。至于电陕调兵,尤为跋扈不臣之实迹”。他请求将盛宣怀“明正典刑”,否则“无以服人心而平乱事”。

看看赵尔丰接见的时间快到,吴璧华就请邵从恩、陈崇基一道去总督府。邵从恩突然害怕起来,说:“我不敢请求移交政权,万一他说我是革命党,一翻脸就要脑袋的。”

内阁对他的建议是大不以为然的,在将电报转给邮传部处理的批示中,明确说:“此次川匪肇乱,纯系藉端煽惑,隐有逆党从中主持。”这就是说,岑春煊自觉不自觉地,在基本的情况判断上与朝廷完全不能一致。事到如今,朝廷也没别的选择,就是指望岑春煊出面能先把局势稳定下来。

议员黎尚雯将盛宣怀的罪状总结为四条:违宪之罪、变乱成法之罪、激成兵变之罪、侵夺君上大权之罪。这几条罪按律当绞。这引起了议员们的极大共鸣,李文熙、李素、顾栋臣等纷纷跟进,表态支持。而汪荣宝则大声呼喊应当命令盛宣怀亲来答复,众人大声附和。

至此,议长请邮传部特派员于焌年、陆梦熊作出说明。于焌年刚刚谈及租股、民股等数额,就被各位议员喝止,认为答非所问。

身处风口浪尖的赵尔丰,是这场混乱的官场游戏中最艰难的一个角色。朝廷对他不断申斥,派出岑春煊顶替他的位置,又让端方带着湖北的军队前来助剿,有功绝对不会属于他,有过则是他第一个承担,这种处境令他寒心且伤心。

吴璧华于是与周善培、邵从恩、陈崇基等商议,随后又会同蒲、罗等人筹划,忙了两天,在11月20日起草了一个计划,交给赵尔丰看。赵尔丰很满意,告诉吴璧华:“办法极好,谢谢他们,请他们明晚八点钟来两位代表,我当再和他们商量。”

赵尔丰也发出公告,承诺减税免厘,呼吁解散同志会,把全省的精力集中到乱后重建和经济发展上。

作为一位精通显规则及潜规则的高手,盛宣怀不可能不知道有很多高压线是不能碰的,比如铁路国有虽然大可作为,但绝对不能得罪既得利益集团。大清国本质上并不是一个讲理的国家,如果不能“花花轿子人抬人”,那就只能讲究丛林原则。你砸别人的饭碗,别人就有可能砸你的锅,结果并不在于道理,而在于实力。

议员中便有人高喊,让盛宣怀出来回答,却又有人反对,认为那毫无必要。

陆梦熊继续辩解:“此固法律问题,然邮传部不过就草合同修改而已。”

岑春煊家世显贵,其父岑毓英曾任云贵总督,其人少年时放荡不羁,与瑞澂、劳子乔并称“京城三恶少”。

陆梦熊答:“非邮传部坚持借款,实以外人函催外部,邮部无可如何耳。”

此时,四川青神县人、法部主事邵从恩从北京赶回。他先到重庆拜会了端方,而后回到成都。周善培、吴璧华就安排了他与赵尔丰的见面。见面时,邵从恩将端方怪罪赵尔丰的话都转述了,激怒了赵尔丰。

众人都坚持非明日上奏不可,如果实在来不及,就先上奏弹劾案。这场确定了盛宣怀命运却对大局无济于事的冗长会议,终于在下午4:25结束。

此时,议员牟琳请求先付表决。在议员易忠夔、汪荣宝建议下,会议清点人数,总数为119人,于是开始表决,全体一致通过。

<small>夫川人以争路与政府相抵抗,猛历进行,万死不顾。不二三月,闻天下土崩。各省次第宣告独立,吾川灿烂光华之大汉独立军政府,亦于今日告其成。此非吾同胞之同心协力,军人之一致进行,而吾人因得以食其果。与此后增进人民之幸福,发扬大汉之威灵,当与吾川七千万人共谋之。</small>

盛宣怀对岑春煊调动滇军大不以为然,认为远水不解近渴。盛宣怀通知他,端方已经主动要求在宜昌办公,请岑春煊赶紧入川。

自从在中央政府和保路派的双重压力下他逮捕了保路运动头领蒲殿俊、罗纶等人后,全川大动乱,并间接引爆了湖北武昌的大暴动。而令他郁闷的是,此前一直指控他过于软弱的端方,此时却掉过头来,又指责他操切行事,上奏中央政府建议立即释放被捕的蒲、罗等人,甚至已经发布了放人的告示。而中央政府接连派出端方、岑春煊等,试图临阵换将,赵尔丰成为一枚弃子,处在了里外不是人的尴尬境地。

张之洞生前所订合同,年初时由四国银行向外务部催促批准,而批准之前,必须先完成铁路国有,取消商办,否则中央政府既非铁路所有者,借款又无法获得抵押物。邮传部与外务部、度支部多次商议后拿出了铁路国有方案,总理、副总理均签字同意,然后报请摄政王以圣旨名义下达。因此,“侵权”的指控不能成立。

<small>呼风唤雨的盛宣怀,黯然发现自己终于走入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境。曾经在官商两界的左右逢源,变成了现在的左右为难,里外不是人……</small>

至于日本借款1000万两,因日本未被包括在四国银行团内,“稍予体面,以顾邦交”,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而且,此事细节已经交付阁议,并转咨资政院,请归入“四年分”(宣统四年,即1912年)特别预算,资政院本有全套文件,一查可知,“卖国”之控毫无理由。

至于擅自调兵,盛宣怀辩解,邮传部无非是为军方准备交通工具、转递电文通讯而已,无权也无可能介入军队调动,“跋扈”之说也不成立。

岑春煊勉强赶到了武昌,与湖广总督瑞澂进行了会商,瑞澂丝毫不能同意岑春煊那脱离实际的计划。9月30日,瑞澂致电盛宣怀,认为岑春煊“不办首要、股款全退”的主张是荒唐的,如果继续让岑春煊负责的话,则“平乱不足,反以长川人之骄,肆其影响,将及他省”。10月2日,瑞澂再度致电盛宣怀,指责岑春煊“持见既偏,又多成执,又不能原谅局中人办事之难”,必须阻止他入川。

盛宣怀在否认了全部指控后,自请解职,以避嫌疑。但是,政治游戏和权力博弈从来不需要真相与真理。盛宣怀的认真辩解显得有些幼稚和可笑,对手根本不屑一顾。令人寒心的是,资政院弹劾案已上,巨大的压力居然迫使摄政王载沣和内阁当天(10月26日)就宣布“盛宣怀受国厚恩,竟敢违法行私,贻误大局,实属辜恩溺职”,“着即行革职,永不叙用”。同时,内阁总理大臣庆亲王奕劻、副总理(协理)大臣那桐及徐世昌,“于盛宣怀蒙混具奏时,率行署名,亦有不合。着该衙门议处”。

“辜恩溺职”的罪名并不重,但处罚极其严厉。问题在于议会对此结果并不满意,他们还想要盛宣怀的命。英国公使朱尔典在发给伦敦的电文中记载道:“近来盛宣怀因争铁路政策以救危亡,于北京腐败政府各大员中,实为杰出之人……资政院未知详情,而哗然争辩之弹劾,盛决不料其结果,遽至革职。但盛被此次猛击,犹照东方习惯,颇为镇静。起行之前,于夜间料理交代。然次日(10月27日)事势,忽更大变。因资政院已传布印就之决议,请速杀此年老之大员。”于是,在美国公使倡议下,四国公使进行干预,将盛宣怀转移出北京。对于资政院的决议,英国公使朱尔典嗤之以鼻,他认为资政院要求铁路国有及借款应交其决定,虽然没错,“但其结果,不过乱事继续不绝而已”。

颠覆势力的介入,令一池深水变得更为浑浊。随着四川各地暴动纷起,连遥远的南京也在9月份出现写给盛宣怀的公开信。这封署名为“革命右军雷行”的匿名恐吓信,洋溢着革命英雄主义的酷烈寒光,信中说:“汝家本寒微也,捐一候补同知,贡媚(原文如此)于李鸿章而发达,创办电报、招商两局,美其名曰‘官商合办’。及二局发达,又阿谀政府收商股以归官。汝坐拥高官,只知剥削民膏以肥其身,以种其子孙。上年天降之罚,斩汝之长子(指盛昌颐病死),汝犹不悛。今川民之变,汝激之也。川民恨不食汝肉而寝汝皮矣。本军指日北上,定取汝首级,以谢川民,汝其惕之。革命右军雷行。”

而盛宣怀最初选择日本的庇护,就是相信只有日本才能帮助中国恢复秩序,并帮助他本人脱离困厄。日本也认为盛宣怀关系到日本的在华利益,其首相山县有朋亲自要求外务大臣:“盛宣怀与日本有特殊关系,此时帝国政府即应采取切实措施予以保护。”日本政府特派三井物产公司北京支店长高木陆郎伴随盛宣怀,“不论其前往何处,均将随行到底”。10月30日,盛宣怀乘德国商轮“提督”号由天津经大连转往青岛,日本人经过积极的工作,以盛宣怀必须去日本治病为理由,将盛宣怀从德国庇护下转移到日本内地。

两位省部级干部的互掐令朝廷十分为难。川汉、粤汉铁路督办大臣端方指责四川总督赵尔丰“养痈成患,启侮酿衅”,造成四川的局面日益糜烂,甚至担心自己带兵入川后,赵尔丰可能会挑动川民捣鬼,为此,他特别先派遣郑孝胥入川探路。而赵尔丰也指责端方躲在后方瞎指挥,忽左忽右,令本身有转圜余地的工作日益被动。

<h3>树倒猢狲散</h3>

这份极为煽情的告别信,在英国驻重庆兼成都总领事、著名汉学家务谨顺(illiam henry ilkinson)看来却带着讽刺性的语气:难道这些生手有希望超过一位曾经服官十七省的人物吗?

<small>惟有一言以正告:吾七千万人者,则大汉四川军政府之宗旨,基于世界之公理,人道主义组织共和宪法,以巩固我大汉联邦之帝国。而与世罔极,所当与吾川七千万人子子孙孙共守之。</small>

夏之时是四川合江人,字亮工(与清代骁将、曾经当过四川提督的年羹尧相同),他也曾留学日本,学习军事。他于1905年在东京加入同盟会,后回四川,在新军中服役。成都惨案后,四川叛乱四起,夏之时被调派到龙泉驿。重庆方面的同盟会员多数都是知识分子,没有枪杆子在手,也没有军事经验,于是邀请夏之时率部东征。在枪杆子的护卫下,夏之时不费一枪一弹就在11月22日进了重庆,宣布重庆独立,建立蜀军政府。同盟会员张培爵为都督、夏之时为副都督,组建了步兵七标(团)和一个炮兵营。随后便掉转枪口,率兵西征,准备攻取成都。

在成都的西方人士,家家门庭若市,相熟的中国人纷纷登门,商借帽子、制服和靴子。因为新政府规定,成立大典上必须穿着军服或者对襟马褂,一律穿靴。

11月5日,也就是在愤怒的赵尔丰弹劾端方“济乱”之后三天,赵尔丰被一场兵变震撼了。

11月3日下午,四川司法厅厅长(提法司)周善培到总督府,赵尔丰的亲信幕僚吴璧华告诉他,赵尔丰与尹良起了极大的矛盾。吴璧华是浙江温州永嘉人,科举出身,公费留学日本,学习军事,被前任四川总督赵尔巽聘请督练新军,先后担任兵备、参谋、教练等处总办,并主持讲武堂、测绘学堂、陆军小学。赵尔巽调任东北后,吴璧华留任在四川,并成为新总督赵尔丰的亲信。

他没想到,这个金点子竟成了馊主意,宝贵的反应时间再度被官僚机器的超低效率磨损殆尽。

为缓和局势,自10月29日开始,赵尔丰陆续释放了彭芬、王铭新、蒙裁成、胡嵘、江三乘、叶秉诚、闫一士等人,但不肯释放蒲殿俊、罗纶、颜楷、邓孝可等“阴险狡狯”之人,他认为这几人“谋反独立手段极其狠毒,同志军围攻成都皆此数人预召之使来”,“不诛此五人,终贻国家之患”。

叛军进驻安岳城,与政府军发生激战,打败了政府军,声势大震。随后,夏之时率部近千人从水路赶往重庆,避开成都地区的巨大压力,去推动重庆的独立。

对于端方的这种敌意,岑春煊当然能够感受到。次日,岑春煊正好得到情报说成都之围已解,他顺势请求中央政府收回对自己的任命。在电报中,他提出只要“朝廷开诚布公,不妄戮无辜一人,不短少路款一支”,赵尔丰自能应对,他就不必再入川。吊诡的是,这位似乎处处想维护同僚间和谐的老干部,却又同时致电内阁,提出应将被捕诸绅释放,这样可望“民气稍平,有所希望不至酿成巨变”。他甚至提出,只有将川路公司的所有用款,包括浮滥与亏损都承担下来,给川路公司足额返还所有的款项,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显然,他要么是没有很好地做功课,忽视了之前中央花了很大的精力才确定的补偿原则,特别是款项发还方面,如何确保一般小股民的款不被中途克扣截留;要么就是明知故犯,与王人文、赵尔丰一样“邀名取宠”。

没有资料显示,盛宣怀为什么最后选择了岑春煊。如果非要查官场联络图,岑春煊是邮传部前任部长唐绍仪的儿女亲家,而盛宣怀与唐绍仪完全是不同山头的人马,即使不是敌人,也绝对不可能是朋友。

11月18日,赵尔丰召见吴璧华,大吐苦水:“官我是做伤心了。朝廷既不要四川,我拿着四川有何用?但是交了兵权、政权,四川人不谅解我,谁能保护我呢?”

<small>尔丰不德,不能出我四川父老子弟于水火。乃者内乱未宁,外患日逼,朝纲解纽,补救无从。若再不筹通变,必至横挑外衅,重益人民之流离荼苦。恻恻此心,良所不忍。特与将军、都统、提督军门、司道以下各官,绅商学界诸人,协商一致,以四川全省事务,暂交四川谘议局议长蒲殿俊,设法自治。先求救急定乱之方,徐图良善共和政治。尔丰部署军旅就绪,即行遵旨出关。谘议局为通省人才所萃会,其意思言论为通省人民所信仰。以尔丰之愧对川人,惟当拭目以观其设施,尚复何颜对川人别有陈说哉!</small>

此时,赵尔丰四面楚歌。川东川南75州县宣告独立,又传来了更为惊人的消息:北京沦陷。消息说,10月26日,隆裕皇太后改为垂帘听政,当天朝贺时军队哗变,“直入大内,将王公诸大老尽行杀戮,吴禄贞保监国率领皇帝、皇太后乘火车前往奉天暂住”。

<small>第一,奉告人民。呜呼!我至亲爱之父老子弟,亦知今日之四川,为破坏之四川乎?亦知今日以后之四川,为四川人自治之四川乎?往日受治于国家,地方而不治,国家之患也。今日四川人自治,地方而不治,四川人之患矣。以今日之大势,即地方已治已安,犹有种种恐怖刺激之事;若益之以内患,四川其能久存乎。尔丰对于四川之将来,良有无穷莫大之希望。然内患而不速消,恐眼前便难自保。吾父老子弟,苟不顾四川之久存,则尔丰无言矣;不然,则愿吾父老子弟辗转告诫,速复向日之秩序,慎守固有之家业,一心合力,视大势之转移,图四川之强固。如此博大之四川,吾父老子弟,其信斯言耶?</small>

邵从恩仍不肯去,周善培说:“天上落下一个金娃娃,也得人去到院子捡,不能落到床上来。赵督把四川全省政权、兵权和土地人民这样大的礼物送给四川人,你们连一句请求的话都不愿说,天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买卖呢!”

<small>第三,奉告我当事诸君。呜呼,尔丰不德,愧对四川,其能补尔丰之过而出四川人民于水火者,惟望诸君矣。以诸君之才之识,吾知内乱不难立定,外侮不难立绝。虽然,以尔丰鳃鳃之虑,当此祸患未已,疮痍未复。凡前此总督所肩至艰极大之任,一惟诸君是赖是责。况当多难之顷,吾知设施之难,必倍蓰于曩日。尔丰望治之切,不能不望我当事诸君,一志合力,降心沉识,远观大势,深察乱原,博揽人才,厚积兵备。既与四川共治,党派之见宜蠲;即有谤议之来,消融之量宜广。必使内地百司庶人,皆各有安其乡土之心,才士各有发舒能力之地,而后基础可以奠安,事业可以发达。尔丰以可为之四川付之诸君,即以至大之责任,委之诸君。今日以后,即为诸君担荷之日。尔丰虽去此,属望无穷。知诸君必有以塞尔丰之望,且必有以塞吾四川父老子弟之望也。</small>

消息一出,英国公使朱尔典(Jo)紧急晋见大清国总理大臣、庆亲王奕劻,对盛宣怀的人身安全表示极度的关注。

议员李复却又站起总结道,川乱背后的主要问题有:一、退还川股与粤股办法不一律;二、铁路学堂费何以不承认;三、股息何以不给;四、历来招股费用何以不承认;五、议长争路系保存本省权利,何以为匪?六、股东会系法律许可,何以严禁?从这些问题,亦可知其或者对基本材料都并未谙熟。

赵尔丰交权固然有避祸的考量在其中,但从军事上看,他依然手握雄兵,还有继续战斗的实力。他的对手是以会党徒众为主,扰民有余,作战不行,“败之数九而胜之数一”。赵的军队已经完全控制成都及周围的十几个州县,效忠于他的城防军有两万多兵力,军饷600多万两,足够持久战,而新军也还有一万多人及大量辎重,如果他要继续打下去,无论保路派还是同盟会,根本难以与之抗衡。尹良、田征葵等人也希望继续抗争下去,剿灭“叛乱”。

宣告四川独立,对于赵尔丰来说当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small>赵尔丰四面楚歌,川东川南75州县宣告独立,又传来了更为惊人的消息:北京沦陷。消息说,隆裕皇太后改为垂帘听政,当天朝贺时军队哗变,“直入大内,将王公诸大老尽行杀戮,吴禄贞保监国率领皇帝皇太后乘火车前往奉天暂住”……</small>

与权力走得过于接近的盛宣怀,成也权力,败也权力。1911年11月5日,苏州和平光复,江苏都督府成立,新政权就赶紧将盛家的财产查抄,革命的钱包一下子就丰满了起来。后来,盛宣怀主动为革命捐款,新政权就又发还了他的家产。盛宣怀当然已经学乖了……

其实,在朝廷任命岑春煊之前,端方是雄心勃勃要把赵尔丰赶下台的。他倒不是看重川督的位置,而是瞄准了瑞澂坐着的湖广总督宝座,这也是他曾经的位置。他曾致电朝廷,在痛斥赵尔丰的同时,建议撤去赵尔丰用瑞澂取代。正是在这种考量下,他在湖北迟迟不动身,明确表示自己与养虎成患的赵尔丰政见不同,无法共事。但朝廷偏偏就“不解风情”,表示你的职务既然是川汉、粤汉铁路督办大臣,当然要入川办公。围绕着官场关系的猜测,也成为当时报纸的热门话题:《时报》就曾报道说,赵尔丰欢迎岑春煊而不喜欢端方,因此催岑春煊赶紧入川;而《民立报》又说,赵尔丰嫉恨岑春煊,设法阻止其来川。

外有叛军日益坐大,内有政敌处处相逼,赵尔丰到了抉择的关头。

<small>呜呼!尔丰去矣。所不能已于言者,惟我当事诸君、我军人、我父老子弟,幸听吾言。尔丰有补过之日,身去而心实安。如曰非也,尔丰对于四川,始终重爱吾民之用心,皇天后土,鉴其无私,他无求矣。虽然,尔丰爱四川者,终望我当事诸君、我军人、我父老子弟之幸听吾言也。特此宣示。</small>

原来,赵尔丰到任成都之后,要与端方保持通信,没有密码,尹良就把自己与端方通电的密码本“家密”给了他,赵尔丰就用此与端方联络。尹良本是他的亲戚,又是他兄长赵尔巽一手提拔起来的,于公于私都是值得信任的人。但是,端方与赵尔丰不断疏远,甚至上折弹劾他,赵尔丰疑心尹良在其中做了手脚,就到电报局调取了尹良与端方的几十份电报来往底稿,用“家密”翻译出来,才知道:尹良最先告诉端方,赵尔丰“懦弱无能,不胜川督之任”,后来又说赵尔丰“老年昏聩糊涂”,而端方弹劾赵尔丰的材料很多就是尹良提供的。赵尔丰十分愤怒,几天都不和尹良见面说话。

李文熙质问:“张文襄所定乃草合同,且已久不签押,何以今年独不能缓?况草合同所定,系粤汉路,非川汉路也。”

只好由周善培、吴璧华去谈。两人商定,关键是要告诉赵尔丰,岑春煊和端方都要入川,如果自己不放人,被他们放了,人情就被他们做了。大局如此,端方这样强硬的人都变了风向要求放人,“与其等别人来放,何如自己先放?”二人又请赵尔丰之子进劝,谈了几次,赵尔丰有点心动了。

陆军第十七镇一位排长、同盟会会员、年仅23岁的夏之时,在成都郊外的龙泉驿暴动。参与暴动的是驻扎龙泉驿的步兵、骑兵、工兵和辐重兵,总共230余人。他们杀死了军官及不愿暴动的其他士兵,然后往东开赴重庆,沿途号召新军造反,队伍得到扩充,人数达到400多,自号“中华革命军”,夏之时担任总指挥。

岑春煊的行动令前方的赵尔丰及端方极为反感。《时报》分析说:“端午帅(端方)本与岑西林(岑春煊)有隙,此次岑奉旨会办川事,而旨中又撇去端不提,端更不免悻悻,益以岑公先期布颁告示,而释放蒲、邓,大有一切俟乃公来之意,端、赵皆为不平。闻赵日前有电奏到京,指斥西林专擅,词意极为愤懑,大致谓岑并非地方官,身未到川而已先期发寄告示,指授机宜,并不与督臣会办,其所措施,实与目下实情不合。”

其实,在11月12日的时候,赵尔丰就已经同意释放被捕的保路派首领。到14日预备放人的时候,颜楷的家属戚友多人买了鞭炮,赶到总督府的西辕门,预备在众人出来时大肆庆祝。这令赵尔丰大为反感和狐疑,临时改了主意,暂不放人。斡旋者赶紧通知各家家属,绝对不可刺激政府。次日,众人释放。在释放前,赵尔丰约见了蒲、罗等人,将端方、瑞澂、盛宣怀、玉崑等人的来往函电摊给他们看,说:“非弟之不情,实端、瑞、盛等迫弟至此耳,望诸君谅之。”

当日,特派员从资政院带回的会议记录就摆在了盛宣怀的案头,他“展读之下,不胜疑诧”:“干路国有不交阁议,谓为侵权;借债签字不交院议,谓为违法;借日本一千万两,谓为卖国;擅调兵队,谓为跋扈;革党陷城,由于路款,谓为祸首。”每项罪名他都无法接受。于是,盛宣怀在当日及次日用两天时间写就了答辩状——

10月25日,资政院第二次会议,盛宣怀成为讨论的主题。这一天下午1时会议开幕,资政院总裁世续却称病不出,由副总裁、教育部副部长(学部右侍郎)李家驹主持。

第三封电报还是来自盛宣怀,这位作风细腻的部长对岑春煊的行程作了安排:从上海到宜昌,由招商局专轮护送,而从宜昌到重庆则准备借英国或德国的小军舰出行,“正值大水,若无阻,可速到”。

议员汪荣宝问:“日本之千万两,亦根据草合同乎?”议员程明超问:“定合同时,资政院已成立,何不交议?”议员王佐良问:“去岁开院时,外人函催签字,何以会期之内竟不交议?”

议员刘荣勋赞同道,自立宪以来革命之说本已渐息,等盛宣怀提出铁路国有,“解散人心”,“革党乘机煽乱”。议员籍忠寅附议。邮传部特派员举手请求发言,“众止之”。于是进行表决,将议员的意见加入议案,由秘书官“朗读修正案”,进入二读。

10月中旬,同志军攻占资阳后,成都的电报通信被切断,赵尔丰与中央政府失去了直接的联络。成都“蔽塞不通”,“内外无闻”,“北京究竟是何景象”毫无所知。得到太后逃出北京的消息后,他在11月25日召集了高级官员会议,在会上“涕泣良久”,告诉大家“京师失守”。

吴璧华说:“这自然要先定一个妥善的办法,不但为大帅,就为四川,也不能糊里糊涂放下就算完事的。”

邵从恩、陈崇基这才放下心来,同意去总督府。赵尔丰告诉他们:“我从前对不起四川人,今天又要对不起朝廷。四川被我弄坏了,只盼望你们赶快替我补救。”邵从恩则回答说:“我们都是一般年轻人,在政治上毫无经验,以后还求大帅随时指示。”

至此,面对遍地烽烟的四川局势,朝廷的应对阵容算是确定了:端方继续专门办理铁路国有事宜,岑春煊则负责剿抚“会党乱匪”,在岑春煊到来之前,由端方负全责。四川总督赵尔丰实际上已经靠边站,他的下台已经毫无悬念,只待两位钦差大臣到位。同日,朝廷下令从陕西和湖北调派军队入川。

在新政权粉墨登场的时候,列强饶有兴味地观察着四川这一巨变。新政府立即行文各国领事机构要求获得承认,列强中的老大英国总领事务谨顺明确答复:如果政体的变化不损害外国人的权利,那是由四川人民自己决定的事;然而,关于对那些变化正式承认的问题,领事本人无权采取任何行动,必须报告本国政府并等待指示。

这是黄帝纪元4609年十月初七,即公元1911年11月27日,以铁路纷争为开端,四川这个大清国人口最多的省份宣布独立,建立大汉军政府。

至此,赵尔丰退居二线,深居在戒备森严的总督府内。一棵大树已经倒下,他却依然守着残枝……

10月26日,又一位御史范之杰上奏,认为川鄂动乱主因并非“赵尔丰之操切罗织、瑞澂之弃守潜逃”,而是“横绝中外”的“神奸巨蠹”盛宣怀。他指控盛宣怀之所以对不同地区采取不同的补偿方式,是为了进行股市的内幕交易:在铁路国有宣布之前,盛宣怀已经派人到广州低价收购了大量的粤路公司股票,所以粤路商股十足偿还,盛宣怀大捞一把;而川路公司的股票,盛宣怀未能收得,因此才不断打压。当然,这又是风闻而已。这位御史提出,盛宣怀目前只是一个部长,如果他处在副总理的位置上,“盗玉窃钩,何事尚不可为”,“方今主少国疑,而有大臣奸横如此,苟不宣布罪状,明正典刑,恐君权陵替,后患更何堪设想”。将盛宣怀的问题上纲上线到篡班夺权的高度,体现了丰富的想象力。

岑春煊在发给盛宣怀的回电中,在官场八股之外居然还有句口语:“川事闹到不可收拾,真怪。”

吴璧华立即电话通知周善培,周善培则约了陈崇基、邵从恩,次日晚7点钟到周府商议。吴璧华、周善培商议,在移交政权和兵权的同时,还要请赵尔丰做好军队的工作,以免军方节外生枝。

不想,第二天(11月21日)一早,赵尔丰就召见了军警负责人,表明了自己将把政权、军权移交给谘议局的想法,要求他们服从新政府,维护好秩序。赵尔丰说得极为伤心。会后,吴璧华立即致电周善培:“老赵真痛快,这是想不到的事。”

宣统三年的纪元被废除了,一下子成了黄帝纪元4609年,连同制定纪元的人在内,大家还不适应一下子就进入如此“悠久的伟大”之中。

岑春煊却丝毫不为所动,继续自己的打太极表演。9月18日他从上海发出了第一道给四川全省道府厅州县武营的命令,要求官员们对民众“不得妄加捕治”;“其因乱事拘拿在先者”,在地方安定之后,情节轻微的立即允许保释,情节严重的必须等他到后再行审判,“不得擅行杀戮”;如果“奉行不力,或贪功生事,一经觉察,立予严惩”。这一招根本就没有与工作在第一线的赵尔丰商量。各地电报局将电文直接送达州县政府,张榜公示,完全打乱了赵尔丰的此前部署,等于将前线将士及政府官员的手脚全部捆了起来。

川路公司的国有化进程,既得利益群体为了获得政府对300万两违规炒股损失的认可,不惜高高举起民族主义的大旗,无中生有,激化矛盾。而各级政府官员打着自己的小九九,试图浑水摸鱼,利用民众运动为自己捞取政治资本。唯恐天下不乱的颠覆势力加紧渗透,离间官民。这三种力量,最后导致保路运动失控,而盛宣怀则是矛盾的焦点。

岑春煊的任命宣布后,他在上海何时动身顿时成为全国关注的焦点问题。9月17日,在京川籍干部们就联名致电岑春煊,恳请他早日动身,以便“川民早慰霖雨之望”,“上纾朝廷之忧,下拯川民之厄”。而重庆商会在发给旅沪保路会的信中说:“岑帅奉命入川,群情欢跃,乞请翁面呈惨状,恳设法急解川危。”

几人争论到9点钟,总督府来电话催促:“士绅怎么还没有到呢?”周善培回答:“马上到。”并要求直接与赵尔丰通电话。在电话里,周善培告诉赵尔丰:“邵、陈二人感动万分,我同璧华再三研究,最好还是由大帅提出,不要他们先开口,才可表示完全恩出自上的意思。”周善培的确精通官场的游戏规则和官员心理,赵尔丰爽快答应。

<h3>狡兔未死良狗烹</h3>

议员李文熙立即反问:“邮传大臣所司何事?”

至于川路补偿款项细节,因四川方面一直未能查明细账并申报朝廷,以致未能最后落实,绝非“一概不予承认”;川路公司在上海违规炒股的巨额亏损,经宜昌分公司总经理李稷勋做工作,朝廷也已同意承担,这在公开文件中有详细记载。至于川省动乱,已经查获的叛乱文件及接济军火等文书,显示动乱另有原因,并非铁路引发,“祸首”的罪名也不能接受。

<small>虽然,尔丰固可指天誓日,此区区爱国家、爱人民之心,自筮仕作令以至今日,服官数十年,转历十七省,实无一刹那之顷,稍敢变异。此次再来督川,亦无时无事不本上爱国家、下爱人民之初念。不幸智虑有所未周,遂为吾父老子弟所疑怨。往事无足证说,今日以四川全省事务,暂交四川谘议局自治者,嗟乎!尔丰此心为何心哉?果为爱吾父老子弟与否?计吾父老子弟必不忍待尔丰之剖解而亦自瞭彻也。尔丰不敢曰,吾父老子弟前此之不当疑怨我,亦不敢谓父老子弟以后遂信用我,但此区区之心,始终既惟重爱吾民。四川虽自治,以后困难问题,方如循环之不知所终。尔丰虽将离去,而与吾父老子弟,前后周旋,至今已九年矣。桑下三宿,尚有因缘;周旋九年,宁能恝置。因是之故,遂难自默。幸以吾言为然,实为四川将来之福;苟以吾言为非,吾亦聊尽临别之谊。</small>

庆亲王势大,在1906年趁云南片马民乱,奏请慈禧太后将岑春煊调任云贵总督。岑春煊称病不去,滞留上海。到次年春,他见袁世凯行情看落,突然进京觐见慈禧太后。孙宝日记中写道:“岑尚书乃一活炸弹也,无端天外飞来,遂使政界为之变动,百僚为之荡然。”太后召见后,亲自安排,岑春煊不需去云贵上任,改当邮传部尚书,入了庆亲王的权力后院。

正文 第十章 革命“投名状”

端方之死是运动中的一个新高潮,他也成为在辛亥革命中少数被杀的政府高官中的第一人。士兵们把他的首级砍下,派人飞马送往武昌,以明心迹。随后,他的政敌赵尔丰也遭遇了相同的命运。一个惯用他人脑袋作为“投名状”的新时代开始了……

对此,愤怒的赵尔丰写了篇《辩诬问》为自己辩解。在详细地说明了当天受民众哭请才发布了布告之后,这位65岁的老人说:“鄙人当大权在手之时,何事不可为!与其破坏于后,曷若不让与先?”

四川宣告独立之后,深谙内情的周善培多次规劝蒲殿俊,设法将巡防军尽快调出城外,各回防地,免得在城里滋事。巡防军的军官们也表示希望都督接见一次,他们就好回防。蒲殿俊却多方推延。随着军饷日竭,军心开始浮动,负责管理军队的朱庆澜急了,带了巡防军的11名主要军官去拜见蒲殿俊。蒲殿俊无奈,只好全身披挂,穿戴军服佩刀接见他们。蒲殿俊站着训话不到十分钟,据朱庆澜讲,“只听见佩刀在地上夺夺地响”。接见之后,巡防军军官都笑着说:“天气还不冷,都督为什么这么夺夺地抖呢?”蒲殿俊暴露的这种紧张害怕情绪,令这些骄兵悍将更为猖狂。

同志们的答复是:“你今天遭此劫者,是你先人种下的祸根。你先人当清朝入关,投入旗籍,献媚敌人,残害同胞,无非想子子孙孙永做大官,你今天受报是天理循环。当年扬州、嘉定的屠杀,及剃发、文字狱等摧残同胞的毒辣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一个读书人误写一个字,轻则坐牢,重则被杀;一个老百姓不愿剃头,就格杀勿论。这笔血债,现在是偿还的时候了。你待我们的私感固不错,但是公仇不能不报。”

于是,众人决定杀端方兄弟,冲入行辕,将端方兄弟拉到天后宫门前。这时,端方向大家哀告说:“我们都是同胞,素相亲爱,若要关饷,自流井四十万银子马上可到。今天饶兄弟一命,将来对各位与国家定有相当办法。”

当时成都的军队主要是两支,即巡防军与新军。新军是正规军,独立前负责清剿同志军;巡防军相当于武装警察部队,主要负责安全警卫。城内主要是巡防军。这支部队为旧军,装备训练等都不如新军,但人数总共2万多,超出新军一倍。巡防军的首领原是田征葵,四川宣告独立之后,军队都集中在新军统制朱庆澜的手中,但实际上朱庆澜也无法有效控制巡防军。

他以前只在日本留学期间短暂地接触过军队,却也深知枪杆子对自己的重要性。上任之后,他已经宣布给士兵们发放3个月的“恩饷”,但财政却囊中羞涩,一时拿不出钱了。

一棵大树已经倒下,赵尔丰依然还守着枯枝,这令时人与后人都对他产生了种种揣测:因为恋栈、图谋复辟,还是什么?与他极为亲近的周善培认为这只有一个极为平常的理由:赵尔丰的老妻生病了。尽管朋友们和老下属们都说,夫人可以留在成都,由他们照顾,病好后送去,他本人应该先离开险地,但他告诉周善培:“我同内人是五十年的患难夫妇,大局如此,我丢了她不管,她没话说,我实在不忍。”已经习惯了阴谋、并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的国人们,根本就不会相信这种简单至极的理由,但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真相?!

在这份漏洞百出的辩解中,至少可以看出,这个下令砍下赵尔丰脑袋的年轻人,并不真相信老人是该杀的。根据这份回忆录,面对突然闯入的士兵,赵尔丰十分平静,走到阶下,问尹昌衡:“能相活乎?”

<h3>总督之死</h3>

士兵们杀害端方的理由很简单,为了钱。当时,四川全省局势糜烂,而部队的根据地武昌也已发生暴动,端方的部队被阻在资州进退两难,军饷无继,军心不稳。端方通过多方努力,从成都的银行中借到了4万两,并且张榜公布,军心才稍微安定。但左等右等,银子还是没送来,失去耐心的士兵们发生骚动,于是端方被杀。而就在端方首级被送往武昌当投名状的第二天,4万两银子就到达了军中。

兵变发生后,军政部长尹昌衡飞马而出,急赴凤凰山军营,召集与他亲近的川籍军官们迅速商议。随后,尹昌衡率领数百名全副武装的新军,策马进城,搜捕乱兵。

端方在朝野的口碑都不错,“尤有政治才,在满人中亦不多见”,“为近时之贤督抚”(严复语)。当时的留学生,包括那些倾向于排满革命的人士,也与他保持着相当不错的私交。在他的幕府中,人才荟萃,既包括刘师培这样的无政府主义者,也包括蔡锷这样的革命党人。

周善培赶紧打电话询问蒲殿俊,蒲殿俊说:“这是两个混蛋,请赵帅把他们拿下就是了。”

危急时刻,赵尔丰发了份布告,这为他带来了极大的麻烦。一些谣言说,是他和田征葵等在幕后策动了这次兵变,目的是为了复辟回任。

英国总领事务谨顺也根本就不相信这是赵尔丰煽动的:“既然赵尔丰阁下因大清银行的被毁而几乎丧失了他在成都的所有现款,所以无论他希望通过揭示蒲殿俊政府的软弱无力获得多少好处,看来他很不像是骚乱发动者。”

1909年6月28日,端方被任命为直隶总督,引起了世界的关注。美国各大报纸纷纷报道,《华盛顿邮报》(te ason Post)的题目就是“塔夫脱(总统)观察中国,从端方的任命看到伟大的商贸开放”,认为端方出任直隶总督将极大推动大清国改革的广度和深度。

这一图财害命的版本,记录得最为详细的就是“梁溪坐观老人”张祖翼的《清代野记》,此外,包括上海《字林西报》(Norte Neimes)等国际媒体都纷纷采信此种解释,并感慨于一代改革者死于贪财的军士之手。

最有可能发动兵变的两个人——26岁的尹昌衡、34岁的罗纶——如愿地坐上了都督与副都督的宝座。但是,在总督府的高墙深院内武装隐居的老人令他们感到巨大的威胁。而且,他们实在需要做一件事情,在这个谁也不服谁的年代为自己立威。

众人一合计,下决心动手,否则进入四川后,“川省同志不明真相,恐起反抗”,“必须杀掉端方,响应武汉,以明心迹”。也就是说,端方的脑袋成为了“以明心迹”的工具。

第二天晚上,各派在皇城内至公堂开会。同盟会提出民选都督,在这样的乱局下,这种超前的想法当然被否决。其实,同盟会在四川实力很弱,需要时间来壮大自己。对于这个自己没捞到好处的新政权,同盟会早已不满,一面联络同志,一面遣人到渝请兵,“谋即日推倒之”。根据英国领事的报告,在一次会议上,董修武就公然提出,“人民对蒲殿俊行政当局极为不满,将必须进行二次革命”。当时董修武在成都南校场召开万人大会,会场上高悬一块牌,上书“同盟会会长孙文、副会长董修武代”,于是“孙文之名传至家喻户晓”。

尹昌衡亲自负责掩护。他从正门入内,说服了剩余的卫队放下武器,而陶泽锟则从后墙翻入内院,冲进了赵尔丰的卧室。尹昌衡告诉老帅,为了他的安全,还是一同到军政府去。四名士兵一拥而上,将老帅架起来,拖到了军政府。这就是被时人津津乐道的“智取赵尔丰”。据说在整个过程中,陶泽锟只砍死了试图抵抗的一名警卫人员,也有野史说那只是一个伺候丫头。

奏折一上,摄政王批示交部严议,而三天后,居然以“恣意任性,不知大体”为由革除端方职务,另调湖广总督陈夔龙出任直隶总督。

抢劫之后的乱兵,早已成了乌合之众,难以与有备而来的尹昌衡部队交锋,纷纷逃窜出城;逃得慢的都被当场处决,街上到处可见他们的尸体。

士兵们疯狂地冲向银山,纷纷解开绑腿,尽力捆扎。“一人抢三锭五锭,心重的人抢十锭八锭,最贪婪的抢得多,拿布扎成包袱,背上如背两扇磨子,一步一步慢慢走”,黑吃黑,“遇黄雀(黄雀在后之意)”,“击毙重抢的不少”。人人满载之后,便放起一把火来,顿时烈焰冲天。

戊戌变法时,还只是厅局级干部(道员)的端方被赏加三品卿衔,主持新设立的农工商总局的工作,参与改革实践。戊戌政变后,端方继续受到重用,担任了陕西布政使,并代理巡抚。闹义和团期间,端方表现出了难得的政治清醒,在他的强力维持下,陕西境内民教和谐、中外相安,没有出现大规模的动乱,这也是八国联军入侵后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选择逃难到西安的基本因素。端方在湖北巡抚任上,与湖广总督张之洞并不十分和谐,端方的改革步骤、力度远超出张之洞,甚至在政治上表现得十分自由化,包括顶着张的压力资助湖北的留日学生办报。当然,因为他的旗人身份,没人会质疑他的政治动机。当他在两江担任总督时,“设学堂,办警察,造兵舰,练陆军,定长江巡缉章程,声闻益著”。

端方被革职后,过了两年的寂寞时光。这对一个年富力强又有丰富从政经验,并对国际大势知之甚深的人来说,当然是痛苦的。

如同事先安排好一般,数万名“同志军”突然从四门进入成都,兵力远远超过城内任何一支部队,他们四处搜捕乱兵,抓住就当街枪决或斩首,迅速恢复了秩序。这些同志军只听命于罗纶,逃出成都的乱兵也被各地同志军纷纷劫杀,当然,不只是为民除害,更是为了他们身上的银子和珠宝。

并没有太多的争执,实力最强、腰杆最粗的尹昌衡被公选为都督。这次会议本来不推选副都督,但巡防军代表提出罗纶应该担任副都督。此时的罗纶当然不是那个只会高喊宪政民主的副议长,而已经完全恢复了会党老大的声势,城内数万同志军就是他的小弟,实力实际与尹昌衡不相上下。此时罗纶也正坐在会场内,众人恍然大悟,一致通过。

董修武随后出任总政处总理兼财政部长,“为一切政事之总汇,凡出入文牍及发布命令皆须经过本处始为有效”。同盟会取得了四川革命的领导地位。

在宣告独立之前,尹昌衡等曾向蒲殿俊提出三点要求:一、由尹昌衡任军政部长;二、在第十七镇之外再另编一个镇的军队;三、参谋部内要设一个四川人任参谋。蒲殿俊只能答应。其实,川籍军官早已放风:“殿俊文治才,安知兵,必欲为都督非尹昌衡不可!”军政府成立后,尹昌衡出任军政部长,成了本地官兵的真正指挥者,两位都督“令诸军不从,召诸将不至”,其实是光杆司令。

墙倒众人推,不久,御史胡思敬弹劾端方在两江总督任上“贪横”的十条罪状,内阁发交张人骏调查,结论是“尚无罔利行私实情,惟束身不检,用人太滥,难辞疏忽之咎。现在业已革职,即着毋庸置议”。

对于朱庆澜这样一个外乡人掌管军队,新军中的川籍军官们十分不满。陆军十七镇是四川唯一的一支正规军,高级军官多是外省人,“本籍人众俱处下僚”,“每愤不平”,久而久之形成两个集团。本地军官人多势众,“每于宴会场合,狂饮之后,常予外籍军人以难堪甚至指名叫骂”,如有一人向外省军官“大发脾气”,另一人就会“拔出手枪”,第三个人就“把指挥刀击在石板上”,每每能够得逞。陆军小学堂总办、在日本学习过军事的彭州人尹昌衡,就是他们的核心人物。

<small>众人决定杀端方兄弟,冲入行辕,将端方兄弟拉到天后宫门前。这时,端方向大家哀告说:“我们都是同胞,素相亲爱。若要关饷,自流井四十万银子马上可到。今天饶兄弟一命,将来对各位与国家定有相当办法。”</small>

曾广大还要再劝,士兵们已经躁动,说曾广大“有异志,当先杀之”。无奈之下,曾广大大哭而出,到侧屋见端方:“曾某不能保护,罪万死,然迫于众,实无可解免矣。”

众人于是将端方带到行馆大门边的一个小屋内,乱刀砍死。端方的弟弟端锦也在军中,被绑了来。他大声痛骂,不肯下跪,也被乱刀砍死。

11月5日,被端方弹劾而丢官的周善培发表了致端方的公开信,详细阐述了自己对川路风波的分析。周善培认为川路风波有三个转折点:一是保路同志会成立,正是端方与盛宣怀联合发出“歌电”,并强迫王人文公布“歌电”,刺激了民意;二是罢市,其原因也是端方力主保持李稷勋的宜昌分公司总经理职务;三是9月7日赵尔丰下令捕人,原因也是端方弹劾了赵尔丰、王人文等逼迫而致。这篇言辞谦恭却锋芒毕露的公开信,矛头直指端方才是四川动乱的罪魁。端方收到该信后,批示道“该署司(周善培)罪恶昭著”,认为这是“老奸巨猾”的周善培“嫁祸本大臣,为上欺我皇上,下愚我川民之计”。

无论是帝国主义者的记载,还是革命者的记载,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端方待下甚宽,他的被杀绝非出于苛刻暴虐。随同其入川的一位士兵回忆:“端方为稳定军心,极力笼络部下。有的士兵生病了,端方派其弟到军营问候;有的士兵亡故了,端方修书哀悼;沿途官民送吃送喝劳军,端方做出先尝毒的姿态;甚至有的士兵受不了跋涉之苦,端方竟然下令雇轿抬着他。”关于端方之死的不同记载,关键的区别在于杀人者的动机:为军饷而泄愤,还是为革命而大义灭亲?这也是一个历史谜团,但同样可以肯定的是,“帝国主义者”们为端方之死的惋惜慨叹,肯定不是为了勾结“封建主义”的需要。一年后,国学大师王国维写下《蜀道难》的长篇悼诗,内有“朝趋武账呼元戎,暮叩辕门诟索虏”,为叵测的人心而叹息。

早在赵尔丰交权、宣告四川独立前夕,在新政权中只捞到了军事参议院院长的罗纶就大为不满。这位有着会党背景的四川谘议局副议长并不甘心。11月26日晚上8点,罗纶派人前往总督府接收赵尔丰的督印。而根据协议,大印必须交给蒲殿俊。如果大印到了罗纶手里,加上他的会党势力,四川的局势将发生巨大的混乱,赵尔丰自然不能应允。他立即致电周善培:“现有两个人在督署官厅说是罗纶派来的,要我把印交给他们。你们干些什么事,叫我为难!”

各种情报显示,军队可能在阅兵这天哗变,有好几股势力在合纵连横,想借机端掉这个刚刚诞生的军政府。前司法厅厅长、保路运动的幕后主谋之一周善培,再三劝阻蒲都督万不可阅兵——在这非常时期只能让城里的军队赶紧退出城外,各回营区,怎么能聚集在一起呢?

端方最为主要的履历,是1905年~1906年与戴鸿慈、载泽等带团出访欧美十国,历时8个月,考察政治。回国之后,端方等总结考察成果,上《请定国是以安大计折》,力主推行政治体制改革。他们编纂的《欧美政治要义》成为中国立宪运动的奠基之作。早在出国考察前,端方就是少数坚定地要求进行政治体制改革的旗籍官员。尤其是1905年的日俄战争,“立宪”日本战胜“专制”俄国后,在中俄这两个世界上最大的专制国家内同时爆发出了政治体制改革的呼声。据说,端方在拜见慈禧时,太后说:“新政都在施行,朝廷该办的都办了吧?”端方回答道:“还有一事,尚未立宪。”慈禧问:“立宪又能如何?”端方说:“朝廷如行立宪,则皇上可世袭罔替!”这令慈禧动容沉思良久。

原本,端方与盛宣怀一样,都是主张强势贯彻朝廷精神的,但武昌暴动后中央政府底气丧失,而新生的资政院又还在宪政“实习期”,把宪政这辆进口豪华车开得七倒八歪,中央政府居然被压服,拿盛宣怀当了替罪羊,还要求处以极刑。端方也是被攻击的靶子,但他毕竟在外手握雄兵,自然无恙。端方很见机,随风调头,来了个“左满舵”,从坚决要求镇压闹事者变成了坚决要求释放无辜者,而“川乱缘起”也被他改为“实由官民交哄而成”,并弹劾了赵尔丰等四川官员。中央政府下令将被弹劾者革职拿问。

最为关键的是,在兵变之后,赵尔丰手上仍有3000名全副武装的巡防军,这是他精选的警卫部队,所有军官都是效忠于他的。而此时城内的军队已经乱的乱、散的散,真正有点战斗力的只有尹昌衡带的数百人及罗纶手下的同志军。尹昌衡人数不够,罗纶的会党力量搞搞骚扰、做做警察可以,与军队作战是不可能有取胜把握的,赵尔丰若真是幕后推动者,此时便是好机会。然而他非但没有行动,反而听信尹昌衡的花言巧语,将卫队调出城外,结果导致自己的死亡。

亲身经历了四川大动乱的郭沫若,日后感慨说,“岑春煊并没有入夔门一步,而入了夔门的端午桥(端方)就没出夔门一步”,端方“如果有岑春煊那样的聪明,率性把胡子剃了,一个人改装逃走或许到现在都还活着,他的《陶斋吉金录》或许有再续三续出现了,但是他到底没有这样的幽默”。

蒲殿俊在都督府宪兵营营长汤存心(仲桓)的保护下,跑到东校场演武厅,由几个士兵背着他上了城墙,避开乱兵,逃到同在城根下的周善培开办的幼孩工厂(童装童具工厂),才赶紧换下那身金灿灿的都督礼服,穿上蓝布衫,继续逃跑,结束了12天的都督生涯。

郭沫若记下了民众对赵尔丰之死的微妙反应:“他病了,全无抵抗地遭了别人的屠杀,尽管在他生前人人曾经以‘屠户’目之。待他一死,大家对他却隐隐有些惋惜起来。”

新任大汉四川军政府都督、26岁的尹昌衡,简短地公布了他的罪状,然后向着围观的看客们问:“这个杀人不眨眼的赵屠户,该怎么办?”看客们齐声回答:“杀!杀!”

<small>郭沫若记下了民众对赵尔丰之死的微妙反应:“他病了,全无抵抗地遭了别人的屠杀,尽管在他生前人人曾经以‘屠户’目之。待他一死,大家对他却隐隐有些惋惜起来。”</small>

赵尔丰被四名强壮的士兵按着,坐在地上。

1911年12月22日,冬至日的凌晨,阴冷的朔风吹拂着他满头的白发,家人已经在地上为他铺了块大红的毡子。闻讯赶来的人群挤满了明远楼下的空地,荷枪实弹的士兵们艰难地维护着秩序。

这一切都要从蒲殿俊的阅兵说起。蒲殿俊新任大汉四川军政府都督没几天,便执意要进行大阅兵,过过当老大的瘾。

蒲殿俊说:“罗梓卿没有这么荒唐。”

11月8日,赵尔丰再度上奏,弹劾端方“诡谲反复,希图见好于川民谬信讹言,罔究事实”,已经安定的人心被他又搅乱了,而且他罗织罪名弹劾官员,弄得官员们人人自危,将领们在前线也不敢用力。赵尔丰指责端方上任后躲在武昌,天天电报逼迫自己采取强硬手段,而带兵入川后却又不顾成都当时正是危急,非要绕道重庆,等到武汉、宜昌失守,已无退路,仓皇失措,不顾国家利害,只考虑一己安危,“川事为之一误再误,不可收拾”。赵尔丰甚至断言:“端方到省(成都)之日,即将为川人独立之时。”

拿着赵尔丰人头当投名状的尹昌衡,几年后被袁世凯诱捕——赵尔巽要为其弟报仇,赵尔丰之女又是袁世凯的三儿媳。多亏尹昌衡还曾经认过段祺瑞为老师,才保住了性命。这位果敢的时代骄子,出狱后就远离名利场,以教书写书为生。

正在兴头上的蒲殿俊,哪里肯听!1911年12月8日上午9点,大阅兵在成都东校场外如期进行。军乐铿锵,刺刀佩剑闪亮,蒲殿俊正沉浸于兴奋之中,忽然士兵们骚动起来,后边的士兵对空鸣枪,局面登时大乱。“当时如有人挺身而出,立可弹压,因前列新军并未动,后列巡防军亦只有少数异动,稍作处理,即可弭祸无形”。

赵尔丰成了这场大灾难的最大替罪羊。

端方之死,是四川保路运动乃至整个辛亥革命的一个新高潮。端方也成为在辛亥革命中少数被杀的政府高官中的第一人。

赵尔丰相信了,或者说是本无所谓。他手书一道命令,把3000名卫队的指挥权拱手交出。这一被谋划者们自以为得意的举措,却恰恰证明了他们对赵尔丰阴谋复辟的指控只是策略。

此时,端方只喊着:“福田(福田是曾广大的字)救我!福田救我!”寒光一闪,头已经落地了。

赵尔巽在离任时把尹昌衡向继任总督、自己的胞弟赵尔丰作了推荐。赵尔丰到任后,即任命尹昌衡为陆军小学的代理总办,为尹昌衡在新军中的发展提供了一个重要的基地;他绝没有想到,自己会死在这位着力培养、极其信任的年轻军官手中。

据尹昌衡说,他还派了士兵保卫赵尔丰的家室。赵尔丰一个孙子躲在邻宅,藏了七天,确定平安无事后才回家。

尹昌衡说:“既此非我意,当语众绅。”

兵变后,看到罗纶当了副都督,周善培恍然大悟。

站在检阅台上的都督蒲殿俊、副都督朱庆澜立即撤离。乱兵从校场上蜂拥而出,冲向藩库。藩库的保安人员早已逃之夭夭,乱兵砸开藩库,看到了光灿灿的两座银山,这里就是四川全省的财政所在,总共约800万两白银。

而尹昌衡在回忆录中,却说自己是被迫杀害老长官的,逼迫他的人既有同盟会、同志军的人,也有蒲殿俊这样的士绅。同志军想杀赵尔丰,是觉得这次造反没有成就,“覆清我首功也,伐赵我初志也,首功不赏,初志为酬,奈何即罢?”而蒲殿俊等逼迫尹昌衡,是因为他们自己受到了士民的逼迫:“不杀赵尔丰,军民无噍类矣!”尹昌衡无奈,拖了几天,实在拖不下去了才动手。

辛亥革命中罕有清廷高官被杀,“瑞澂辈误国殃民,罪魁祸首,竟逃显戮”,一个个平安着陆。时人感慨“独端方不保首领,岂天之欲成其名耶”。其实,革命党早欲除去端方,因其能力与号召力,如“使其久督畿辅,则革命事业不得成矣”。章太炎就曾直言不讳:满人“愈材则忌汉之心愈深,愈智则制汉之术愈狡”,因此“但愿满人多桀纣,不愿见尧舜。满洲果有圣人,革命难矣”。在壮烈的革命恐怖行动之中,被列入暗杀对象的都非贪腐而民愤极大者,却是有能力乃至有操守的官员。根据革命的逻辑,桀纣是同盟者,而尧舜则是敌人,一切都以是否能帮助自己登堂入室、猎取政权为标准。

他们决心要借用那个老人的脑袋,让自己坐得更稳固些。而老人的实力和影响力令他们不敢直接动用武力。于是,尹昌衡单独去见赵尔丰,名义是晚辈向长辈讨教。“谦恭的晚辈”咨询了很多行政管理上的问题,然后进言道:大帅身边还有如此多的卫兵,会引起他人不必要的疑虑和联想,不如先将这3000人交军政府接管,再以军政府名义下令仍驻原地保护大帅,这样就可以杜绝流言。

还有一支部队则在凌晨时分悄悄包围了总督府。营长(管带)陶泽锟被委派为敢死队队长,负责关键的“擒赵行动”,他的收获将会是一个团长(标统)的位子,以及他没料到的青史留名。

1909年11月20日,李鸿章之孙、农工商部左丞李国杰弹劾端方,理由是其在慈禧太后葬礼上“大不敬”,证据有三:葬礼中沿途派人照相;迁奠礼上焚化冠服时,端方的大轿从侧旁“横冲神路”;于风水墙内借行树为电杆(其实是为了照明)。根据曹汝霖的回忆,李国杰参加典礼后,与农工商部郎中冒广生谈及,冒广生说:“此属大不敬,你为御前大臣,敢弹劾吗?”李国杰经他一激,即说:“为何不敢?”遂由冒广生草奏,由李国杰参劾。

周善培坚持道:“局面到了今天,父子兄弟也难免各有意见,你还是问一下的好。”

端方是满汉平等的首倡者,他的女儿就嫁给了袁世凯的儿子。有人认为端方的下台,是载沣为了清除政治上的异己。其实,作为大清“董事长”的载沣与有可能作为“总经理”的袁世凯本无根本冲突,与袁矛盾很深的其实是铁良等满洲亲贵。载沣当国,年仅26岁,凭借的只是慈禧太后的政治遗嘱。对于端方的“大不敬”,一旦有人举报了还不处理,载沣就很容易引火烧身。而野史表明,真正动怒的其实是隆裕太后,西方的媒体报道也认为端方毁在她的手里。后世有人因此感慨:“清有长城如此,而顾以微瑕黜之,此清之所以亡哉!”

士兵们赶过来,举枪要发。曾广大又劝阻道:“此中尚有汉同胞无数,若满人不过端兄弟二人耳,何为玉石不分耶!”估计当时还有警卫、侍役等陪在端方身边。

赵尔丰的首级被挂在长杆上,在成都城内游街示众。这与其说是对反动的旧官僚的清算,不如说是新政权对一切潜在的敌人的警告,而这种敌人往往是他们内部可能与其竞争的同志兼兄弟。排长贺国光奉命将老长官的首级浸泡在酒精中,预备送到川藏边(西康)去示众,那里正是赵尔丰为国家建立功业、为自己赢得“屠户”名声的地方。后来,这一长途示众的计划取消,贺国光奉命安排人员将赵尔丰的头身缝在一起。

在成都最为紧急的时候,人们又想起了退位的总督赵尔丰,他毕竟威望卓著,手里还有担任他的警卫部队的三千巡防军。于是,“商民纷纷诣尔丰……吁请维持治安”。赵尔丰“初以恐涉嫌疑不便干预,绅民固请不已,此心凄恻万分;又闻军队肆扰不休,若不急行设法,更不知伊于胡底”。于是,赵尔丰发布了一张布告,要求所有乱兵必须立即回营,既往不咎,否则就军法从事。布告的落款是“卸任四川总督,现任川滇边务大臣”,没有盖印,只用朱笔画了一个“印”字。赵尔丰和那些恳求他出面收拾乱局的人绝对没想到,这会给他招来杀身之祸。

端方的门人、湖南名士左全孝感慨道:“谓天道有知耶,神奸巨蠹多无恙,而持公理、重民权,首倡宪政如我公者,独罔善其终!”

处决赵尔丰的最大理由,据称是他煽动了12月8日的兵变。无论在当时还是后世,都没有证据显示这位老人试图夺回被他自己送出去的权力,相反,证据几乎都指向那些指控他、审判他并且处决他的人。他唯一做错的事,就是不该在政变当日“应商民泣请”而发布了一张安民告示。这份试图稳定人心和秩序的文件,令那些想从兵变中获利的人再度认识到这位离职老人的巨大影响力,以及那3000人的卫队的威力——在一个土崩瓦解的乱世,这支军队是可怕的力量。

尹昌衡的亲信军官陶泽锟早已站在赵尔丰的身后,此时手起刀落!在看客们的惊叹声中,在照相机的镁光灯闪耀中,赵尔丰人头落地,并被定格在照相机中,他那花白的头发和胡子被鲜血溅得通红、通红……

端方大军到了资州后,本可以长驱直入成都,但赵尔丰在半道上陈列重兵,端方狐疑不敢前进。此时,“北京失守,朝廷外逃”的谣言也传到资州。端方可能的选择是:上策是顺应大势,主导并鼓动四川独立,自己就有了一块巨大的根据地,进退自如;中策是率部退居陕西,伺机勤王;下策则是孤身离军,保全性命。

1911年11月27日,资州城还笼罩在黎明前的黑暗当中,端方的行辕中已是一片喧哗;这位省部级高官如今还兼着鄂军的前敌总指挥,却被自己麾下的官兵从被窝中拖了出来,推到侧屋,说是要借他的房间开个会。

65岁的四川总督知道自己的大限已到,也不挣扎,盘腿坐在毡子上,怒骂道:“尹娃娃,你装老子的桶子啊!”

依然忠于大清国的边防军,在川滇边务大臣傅华封的率领下,正往成都挺进。并不可靠的史料指控,正是赵尔丰密令这位老部下回援成都。而那位起义在先的新军排长、如今的重庆蜀军政府副都督夏之时,也带着部队西征过来。还没坐热位子的尹昌衡都督和罗纶副都督都感到了莫大的威胁——这年头谁都可能被随时推翻,并安上一个俯拾可得的罪名,而篡位者最怕的就是篡位者同类。

赵尔丰之死给时人留下的最大教训或许就是:当你手上还有枪杆子的时候,要紧紧握住,不能轻易予人。

端方此时似乎也嗅到了危险,与下级军官们结拜,说自己本是汉人,姓陶,原籍浙江,先人在清军入关时入了旗籍。

根据英国总领事务谨顺的记载,哥老会此时将成都分为几个码头进行管理,成了真正的当家人。在这场骚乱中,最为敏感的满城却风浪不惊。一些乱兵逃入了满城,将军玉崑在同志会要求下,收缴了乱兵们的武器,将之驱逐出满城。满族人的举动始终是极为小心谨慎的,因此成都没有像西安和武昌那样发生汉人屠杀满人,或像南京那样发生满人屠杀汉人的行动。

其实,从宣告四川独立的第一天起,罗纶就极力扩充自己的实力。11月28日之后,成都就如同周善培所形容的,到处都是花蝴蝶打扮的“英雄”。有的头上打英雄髻、穿古戏装,有的头戴珠花、脚插靴花,真是五花八门,全城变成袍哥世界。有不少人为了保全身家性命,不惜重金加入袍哥队伍当“大爷”。各街都挂起张贴“大汉公”的大红贴片的灯笼。罗纶凭借哥老会的关系,大力笼络在巡防军中占多数的湖南、湖北士兵,策动他们索饷暴乱,赶走蒲殿俊和朱庆澜,又名正言顺地把城外的同志军引入城内,这是一个环环相扣的计划。

据曹汝霖记载,“伟侯(李国杰)公子好出风头,鹤亭(冒广生)名士喜弄笔墨,而摄政王对于大行皇帝之事特别严重,二人或有揣摩迎合之意亦未可知。余与二人均系熟友,一日我问伟侯,君与午桥(端方)是否有过节。彼笑答,因鹤亭激而出此,想不到午桥竟受到这样的处分,言时有悔意,可见上奏权不应滥用也”。

周善培说:“赵尔丰要是能拿人,他两个怎么敢去?他是要交卸的人了。你还是问下罗梓卿(罗纶)。”

众人的意见是:“尔丰屠川人,川人死于兵者数十万,死于乱者百万,是夫之肉其足食乎?”

<h3>将军末路</h3>

当然,在有些史家的眼中,故事的发生是另外一种版本,只涉及革命意识的坚定性,而无关金钱与利益。根据“辛亥首义同志会”主编的《辛亥首义史迹》(1946年版)的描述,那位“革命意识十分薄弱”的团长曾广大其实是“富有革命理想的,所以一般官长士兵(此处一串人名,略)都与领导革命的(此处一串人名,略)声气相通”。

很多人都劝过赵尔丰,赶紧离开成都这座危城。已经退居二线的他,在3000名士兵的护卫下深居在总督府内。这里曾经是中国人口最多的省份的权力中心,如今权力已经转移到了一公里之外的都督府,此处显得十分宁静。

铁路国有成为他政治翻身的机会,自被任命为川汉、粤汉铁路督办大臣后,端方就一头扎进了工作。然而,正如盛宣怀、岑春煊一样,这三个人都是久困牢笼的猛虎,放出来后急于建功,一味躁进。盛宣怀、端方先受理路事,大刀阔斧,雷厉风行。这种雷霆手段本是处理此类乱麻般纠葛的不二法门,广东、湖南、湖北迅速见效,却奈何四川地方官员存了私心,阳奉阴违,导致了湿手抓面团,成了僵局。而岑春煊一边倒支持商办的主张,是另一种躁进,只是方向与盛宣怀、端方相反。

尹昌衡虽然年轻,手段却极其老辣。他依靠着川籍军官的力量,与失意的谘议局副议长罗纶合作,一个动用军方的力量,一个动用会党的力量,成功地赶走了蒲殿俊和朱庆澜,夺得了政权。

尹昌衡1909年回国后,先在广西当军校教官,因过于激进而被除名。赵尔巽不拘一格,任命他为四川督练公所编译科长兼四川讲武堂教练官。1910年,在新军十七镇成立典礼上,他居然当场驳斥了前来致贺词的赵尔巽,认为这支部队的成立并不值得四川人高兴庆贺,因为军械过于落后,是日军的淘汰装备,而指挥官朱庆澜本非军人,并不知兵。他甚至宣称,四川能带兵的就是他自己及周俊(后来成他的死党)两人。难得的是,赵尔巽从此对他另眼相看,十分器重。尹昌衡从此名声鹊起,成为新军中川籍军官的灵魂人物。

此时,端方如果回京,还是完全可能的。但是,他一方面想等成都的饷银送到,另一方面还要等一名姓周的“土寇”率众来降,结果等到的是自己的末路。

终年51岁的端方,曾经是八旗中的一颗政治明星。

这些人积极准备在武昌暴动,没想到四川保路运动发展迅猛,政府便下令端方带领鄂军开赴四川,进行剿抚,这令军中密谋者们措手不及,于是就相约分头起事:武昌暴动如果失败,则给前线发电“母病愈”;如果成功有望,就发电“母病危”;而如果完全得手,电文就是“母病故”。显然,他们都希望得到“母病故”的消息。

蒲殿俊便给罗纶挂了个电话,随后告诉周善培:“问过梓卿了,他没有派人。”

将兵变的账算到赵尔丰头上,这是一个巨大连环计中的最后一环。后世史家不问青红皂白便采信了胜利者的说法,赵尔丰再度背上巨大的黑锅。

乱兵随后冲向大清银行及各银号、票号,成都城内的主要商业街及各处豪宅均不得幸免。根据当时的报纸报道,军队变乱后,警察也加入了抢劫队伍,随后是外州府县前来成都庆贺大汉军政府成立的人们,再就是成都本地的地痞流氓,“蜂拥而起,一时遍地皆盗,草木皆兵。其被劫情形,自一而再,自再而三,甚至有被抢五六次者”。枪声阵阵,火光冲天,已经200多年没有遭遇兵灾的“锦绣成都,遂变为野蛮世界矣”。

当国内外都对端方出任直隶总督而给予热望时,端方却在半年内因严重违纪而被革职。

卫队被调离总督府,在成都南苑集结,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丝毫不知道有一支部队已经将他们包围,将他们纳入了大炮的射程——如果他们敢于尽忠职守,他们将遭到彻底的毁灭。

军队随着端方到了夔州(万县),听到了武昌暴动的消息,开始抗命不前。端方是大做思想政治工作,“许每人发银质奖牌一面,五品军功札子(委任状)一件”,加上圣旨嘉奖。但众人不为所动,到达重庆后商议起事时机,认为大军尚未集结,再隐忍一段时间。等到了资州,大军云集,而武昌暴动的消息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却一直没收到“母病故”的电报,于是他们认为一定是端方截留了电报。其实,此时电讯中断,连端方本人也很难收到电报。

周善培松了口气,道:“那就请军政府赶快派人到督署,把那两个人带到军政府去追究根底。”

兵变当晚,成都城内的三帮人——同盟会、保路运动首领们及军官们,分别召开了三个会议,各自商议应如何在善后中获得更多的好处。

亲历此事的郭沫若日后回忆,兵变发生时,他正好要到堂姐和大哥家中去,在东大街遇着一位“上穿灰鼠马褂,下穿狐皮袍子”老爷模样的人,在他的狐皮袍子下露出了一条有红色标记的军裤来。当人们把他的马褂、袍子剥开后,里面还有一件女人的狐皮袍子——原来是一位参与抢劫的士兵。

尹昌衡出生于四川华阳,幼时随父母到成都,家境贫寒。尹昌衡最大的特点是人长得帅,身材高大,人称“尹长子”。18岁那年他考进了四川武备学堂,次年官派到日本学习军事,在日本扎扎实实待了7年,在当时大量的留日速成生中算是非常出色的人才。

端方当然不是什么陶姓汉人,而是根正苗红的旗人,并出身于科举正道,名列“旗下三才子”之一,所谓“大荣、小那、端老四”,都是上级着力培养的干部。“大荣”即荣庆,曾因建议先反腐败再政改而被后世列入保守派;“小那”就是与庆亲王合称“庆那公司”的著名腐败分子,皇族内阁协理大臣那桐;“端老四”就是端方,他在家排行老四。自1882年出道之后,端方进步神速,只用了十多年的时间,就从一名普通的机关干部成长为国家高级领导,历任直隶霸昌道、陕西布政使、河南布政使、湖北巡抚、闽浙总督、两江总督、直隶总督等职。

士兵们在房间里翻箱倒柜,却怎么也找不到他们需要的东西——银子。他们十分愤怒,举枪便要杀端方。此时,鄂军三十一标标统(团长)曾广大出面制止,说:“端某非诳人者,彼欲行即听其行,何必杀,如赞成者举手。”官兵们表决,举手者极少数,多数赞同杀了端方。

直到兵变后,周善培才“不敢再怀疑两个人是自动来要交印的了”。据说在兵变时,罗纶一个人待在军政府内抱着国旗痛哭,这一幕实在有些诡异,罗纶是因为紧张、害怕,还是因为别的?如果联系到罗纶竭力鼓动蒲殿俊举行阅兵,并且在兵变后迅速调集同志军进入成都维护秩序,令其实力大增,那么罗纶的手腕相当厉害的了。

其实,要论起私人交情,赵尔丰及赵尔巽都算是尹昌衡的仕途恩人。

显然,他选择上策,派遣幕僚朱山及刘师培到成都活动,这刺激了赵尔丰抢先独立。成都独立的消息传到资州,端方发现赵尔丰棋先一着,遂计划离军回京。这当然是下策,但他的上策已经被赵尔丰截断,而所率部队是湖北人,在这乱世都不愿大队入陕,指挥不灵,中策也行不得。此时,资州地方士绅们出面挽留,说端方此时率军反正,成都唾手可得,众人便可推他为都督。端方不同意,士绅们又说:“公如虑成都不能容,则即于资州树白帜(指大汉国旗),某等可函至省绅来资州,拥公为主,公幸勿疑。”据张祖翼的记载,此时端方长叹一声:“我果如此,何以对慈禧太后、德宗皇帝(光绪)于地下哉?我计决矣,君等勿为我虑也。”于是,众人“皆太息而散”。

端方深刻地指出,立宪与专制有优劣之分,而君主与共和则只有形式之分。如果宪法受到尊重,君、官、民都只是同一规则下的游戏参与者;而如果宪法不受尊重,任何人都可能成为国家的破坏者。“设立政府所以谋公共利益,保全国民之治安兴盛利乐,非为一人一家或一种人之幸福尊荣私利也。”

端方一转舵,在第一线的赵尔丰就落了个里外不是人的境地,他随即多次弹劾端方“济乱”、“诡谲反复”。11月2日,赵尔丰上书中央政府,痛斥端方,说川路纷争还在合法、和平范围内进行时,端方不断来电要求采取强硬措施,而等到他将蒲殿俊等抓捕后,端方却又变了脸,主张应该赶紧放人,认为首要一放,乱事就能平息。赵尔丰认为,“事理自有是非,法律期无枉纵,若竟不究虚实,旋拿旋释,不徒有伤政体,抑亦无此办法”。他认为,自己之前不拿“因其无罪而宽之”,随后抓捕“因其罪著而执之”。

这哪里还能算得上“幽默”呢?英国《泰晤士报》记者莫理循就公开表示:“端方在中国享有广泛的威信。他是满人,但属于满人中之佼佼者……野蛮杀害端方,引起人们普遍的谴责。”

众人开会商量出路,提出了三种方案:一是“曾广大率本部出川,北经陕甘至蒙古独立,扼清廷之背”;二是“星夜赶进成都独立,通电响应武昌”;三是“克日返师援鄂,巩固首义根据地”。大家投票表决,大多数愿意回武昌。

军官们的会议在四川陆军小学堂举行,十分热闹,会上有军官高喊:“匹夫可以为天子,难道尹昌衡不可以当都督?”尹昌衡成为军方的候选人。

士兵们将两人的首级砍下。曾广大准备殓尸,被士兵们阻止:“是将函至武昌者,不得殓也。”他们找来了一个能密封的木桶,盛满了煤油,将端方的首级浸泡其中,派人飞马送往武昌。

正文 尾声一 涛声依旧

没有任何天文记载表明,1912年的春天是否比以往的春天更为明媚。

这一年5月,中华民国元年的5月,川汉铁路公司又一次在成都召开了股东大会,继续讨论他们胶着了两年、闹得全国风云变色都没能解决的问题:铁路国有。

川路公司向北京派出了代表团,由在川及在京的知名“格老子”组成,其中就有我们已经熟悉了的蒲殿俊、邓孝可等人。他们的谈判对象是民国的交通部——一个由大清国邮传部整建制改编过来的肥水衙门。除了“反革命”的盛宣怀早已在革命前就被清理出队伍,这个衙门涛声依旧,只是大家伙儿都换上了新发型、新服饰,果然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新衣故人,心照不宣。几个月后,交通总长朱启钤就与川路公司代表签订了将川汉铁路收归国有的合约。合约发布后,远在日本避风头的盛宣怀大跌眼镜:合约几乎全盘照抄了前清的国有方案,甚至对川路公司更为苛刻——那引爆了保路运动乃至辛亥革命的“上海倒账之款”,清政府本是答应由国家承担的,如今却是“归公司自行清理”。似乎一入民国,人们的觉悟都提高了,学会了“先国家,后小家”。

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交通总长朱启钤在当日提交给大总统袁世凯的报告中一语中的:“前清末造规划及此,徒以国情不协,政治不良,遂至以国有问题,激动风潮,演成革命。然人民心理,不过借此推翻专制,而于反对国有之说,并非绝对的主张。”在他看来,保路运动绝对是一场“保路搭台,夺权唱戏”的政治剧,而非经济戏。

民国新贵们十分清楚川路公司的致命问题:“川路集款,全恃摊捐。招股数年,仅逾千万;集资非易,罗掘几穷,股力既微,路工何恃,此困难者一也。租股反抗,曾起风潮。军兴以来,金融更涸,民力已竭,路款未充,此困难者二也。每年入款,从宽约计仅得数百万金,即使按年收足,亦需二十年始克全路竣工,国步方艰,河清难俟,此困难者三也。人民集资尽投路股,既乏流动资本,他项实业何由振兴;窘束财源,影响实大,此困难者四也。”这些问题,与一年前相比,完全相同,“皆川路历史上实在情形”。

大总统袁世凯在朱启钤的报告上批示道:“川路请归国有,既属舆情倾向,自应准予照办。”那曾经试图号召民众不惜流血抗争的保路运动,在新政权的光芒下突然转向,敲锣打鼓地主动献身。很难精确地判断,究竟是什么导致了这巨大的转弯,但在这年的年初,临时大总统(当时是孙文)直接向川路公司驻上海的管款员汪缦卿发布了一道命令,要求将川路公司的所有余款全部移交给中央政府,以供军用。

川路公司终于被政府接收了,“我股东数年忍痛所积之血本,幸乃有着”。但是,股民们随即发现,事情变得大谬不然了。

一是川路公司内部高管非要为移交“另立交涉处,以便复支薪水;交涉既竣之后,复留尾不结,另立交涉报告处,以为分润地步”,此项开支3400多两,政府并不承担。随即,这些办理交涉的高管们以自己“颇著勋劳”为理由,“自为请求,自为决议,卒分库存现银17000余两”。于是,各分公司纷纷效仿,汉口公司“请酬三万”,宜昌公司“扣款五万”,掀起了发放奖金的高潮。

二是贪污挪用盛行。“蝇营狗苟,只图利益均沾,不惜廉耻尽丧”,大量的公款被高管们挪用于开办私人公司,连川路公司内部的审计报告也破口大骂:“彼一群豺狼,大有不食尽股东血本不止之势。”

被重新改制为国有企业的川路公司,至此,除了层出不穷的腐败大案之外,铁路建设毫无进展。而那数千万升斗小民们的租股,曾经被保路派、革命者当成反抗清廷的工具,至死也没能取回一分一厘的铁路收益。

1917年8月7日的《民国日报》感慨道:“川汉铁路为亡清之导线,亦四川之痛史,取之如锱铢,用之如泥沙,该公司历年凭借官权,亏吞暗幕,从未揭出……亿万人汗血所集之资本,终为少数奸人所把持。”同样是《民国日报》,在1923年10月29日痛喊:“川路股款,集金数千万;不幸迭遭变故,路蠹丛生,巧取豪夺,蚕食殆尽。凡我股东,无不切齿。”此后这条路面临着“军阀时思侵蚀,土劣每欲吞并”的命运。

这实际上已经成为一条夺命的天路,它通向的不是天堂,而是地狱;它带来的不是沟通与和谐,而是算计与仇恨。绵延200多年的大清帝国在这条路上被夺命,灰飞烟灭。当人们纷纷以为从此踏上坦途时,严酷的现实令大家发现:脑后的“猪尾巴”易割,而心中的“猪尾巴”难除。

李太白曾悲歌一曲:“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而滚滚川江东逝水,浪花淘尽的果真都是英雄吗?

正文 尾声二 后来,他们的命运

<h3>王人文</h3>

这位因不作为而激化川路风波的大清省部级干部,成功地拥抱了新政权,受封为辛亥八功臣之一,与时俱进地加入了国民党,当选为参议员。他于1941年去世,享年78岁。郭沫若在回忆录《反正前后》中摆了个乌龙,说王人文在上海“一品香”门前被人暗杀,其实被暗杀的是黔军总司令王文华。

<h3>蒲殿俊</h3>

留辫子时,他是四川省谘议局的第一任议长;不留辫子时,他是大汉军政府的第一任都督。仅仅为了过过阅兵的干瘾而着了人家的道儿,从此离开四川,到北京当了高级“京漂”。他创办《晨报》《实话报》及我国最早的戏剧学校。他曾在段祺瑞内阁中出任内务部次长,但又被排挤,证明了他演戏的水准仅限于舞台。他于1934年在北京病逝,享年59岁。蒲殿俊曾于1899年在家乡创办广安紫金精舍,1912年改名广安中学。这里曾经收了一个叫邓希贤的学生,后来他的名字改成了“邓小平”,深远地影响了中国和世界……

<h3>罗纶</h3>

黑白两道通吃的罗纶,与尹昌衡合作推动兵变后,登上了副都督的宝座。在真正的丘八大爷面前,他很明智地保持了低调。成渝两地军政府合并后,他出任军事参议院院长,实际上退居二线。与蒲殿俊一样,他一度沉浸于政治之外的舞台,创办戏曲改良社,培养川剧人才,又主办《进化白话报》“启迪民智”。在袁系人马、代理都督胡景伊的排挤下,罗纶辞职,随后当选为国会议员,留居北京。袁世凯称帝时,罗纶等人在顺庆举义兵讨袁。1922年,因不满曹锟贿选辞职回乡。惯于玩弄手腕的罗纶,在一个更大的舞台上,面对比自己更能玩弄手腕的高手们,极不适应。他晚年赋闲家中,郁郁成疾,1930年病逝。

<h3>盛宣怀</h3>

鸟未尽,弓已藏;兔未死,狗已烹。作为晚清最为失落的高级干部,盛宣怀尝到了极端的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倒是洋朋友们仗义,不但救了他,而且还一直罩着他。在此后走马灯似的各种政权觊觎盛家的庞大产业时,洋朋友们总是能帮他化解很多危难。1916年盛宣怀病逝于上海,终年72岁。他那耗资30万两白银的隆重葬礼,在令上海交通瘫痪的同时,也令上海再度成为世界关注的焦点。自此,他的名字更多涉及花边新闻和因为庞大遗产引起的家族内斗。至今,对他的评价依然有着极大的分歧,评价者的不同政治立场、经济身份、家乡籍贯等,都极大影响着他们对这个人的判断。这种分歧之大,与盛宣怀同时代之人几乎无人能比。

<h3>岑春煊</h3>

嗅觉灵敏的岑春煊总是能在关键时刻站到正确的一方。在大清大厦将倾时,他及时发出通电,要求朝廷放弃帝制。宋教仁被刺后,舆论呼吁依法处理,国民党人借机展开反袁武装暴动,岑春煊客串“全国讨袁军大元帅”,失败后逃往南洋。这次虽然暂时赌输,却押对了长线。随后他与孙文等过从密切,在日后的多次行动中,岑春煊都出任形象代言人兼橡皮图章,直到西南军阀们试图用他来取代孙文,两人决裂。1933年岑春煊病逝上海,终年72岁。

<h3>赵尔巽</h3>

与他那位倒霉透顶的弟弟一样,赵尔巽并不擅长与时俱进,这使他在清朝、民国之间的转型改制中相当痛苦,他治理下的东三省是最后降下黄龙旗的地方。作为少数忠于大清国的孤臣,他于1914年3月应袁世凯之邀出任清史馆馆长,在极为困难的环境下组织人马编修清史。“国可灭,史不可灭”,在他的努力下,《清史稿》在1927年编成,随后他阖然而逝,终年83岁。在《清史稿》中他对清代的铁路发展、保路运动及其弟赵尔丰都作了评价,在今看来,倒是十分公允的。

<h3>尹昌衡</h3>

用赵尔丰的脑袋立威,年轻的尹昌衡体现了自己冷血、不择手段的一面,同时也暴露了他在暴风骤雨般的局势中自信与经验的极度缺失。尘埃落定后,这位四川都督被袁世凯逮捕,以亏空公款的罪名判了9年有期徒刑。从他的为人处世方式看,袁世凯应当没有冤枉他。他的黑道手段遭到很多人的非议,同盟会员向楚、黄逐生说,尹昌衡所靠的哥老会等“三山五岳的朋友”为所欲为,“罗纶在尹昌衡挟持下,无所不为”。四川同盟会大佬但懋辛说:“因尹都督提倡袍哥,全城大街小巷,公口林立。奸淫占霸,时有所闻。”又说:“我认为尹是一个夸大狂的人,不愿与他同事而拒之。”尹昌衡的同学王右瑜说,尹氏煽动川籍军人利用袍哥等势力遂其野心。“只手打倒孔家店”的文化名人吴虞甚至在1914年的日记里说:“闻尹昌衡、罗纶、陶泽锟已于阴历正月十三日正法。果尔,大总统明见万里矣。”袁世凯死后,黎元洪特赦了尹昌衡。尹出狱后,退出政坛。1953年,病故于重庆,终年69岁。

正文 附录一 被误读的晚清改革

(根据雪珥北京演讲录音整理综合)

<h3>地方离心造成政权瓦解</h3>

几乎所有的史料都证明了:清王朝、几千年的帝制在那武昌城头一声炮响,在几个潜伏在军队当中的会党一闹事之后就土崩瓦解了,王朝就毁了。

为什么几个潜伏在军中的帮会势力一闹事儿,一个王朝就垮了?因为国家本身已经四分五裂。清王朝这么庞大的一所房子,它的基础已经被淘空了。不用强烈的地震,只要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它就有可能垮掉。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并不是我们一直说的其改革不彻底,恰恰是因为它改革太快了,超速翻车。传统史家通常不认可这种观点,或者说有意回避这种观点。

政治体制改革的核心是什么?是权力的再分配。大家都认为,当权的人应该把权力释放出来,但权力分解后是不是就能出现彼此制衡、大家都有发言权呢?未必。

放权有两个不同的路径,一是中央政府向地方放权,一是对过度庞大的行政权力进行约束,将其中的司法权、立法权剥离出来,互相监督。晚清的立宪改革,思路是非常清晰的,它的目标是建立三权分立。中国最大的特点,就是行政权一权独大。地方的知县、知府,所谓的父母官,既掌握行政权,又掌握司法权,甚至某种程度上有一定的立法权。宪政改革就是要对这种行政权进行约束。但在实践过程中,其日益成为中央政府向地方的放权,从一个中央政府的“大集权”变成18个行省的“小集权”,行政权还没有受到足够的监督,反而造成了行政权上的一种分离主义倾向,地方日益离心,最为宝贵的中央政府权威就这么丧失了。

<h3>保路保的是什么</h3>

在当时大清国那样的财政状况下,一穷二白,改革和发展都需要国家有相当程度的集权,中央财政、地方财政、民间财富不应该再分散。在这点上,最典型的就是铁路的建设。到了1909年宣统年间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意识到要想富先修路,这个富既是带动地方的富裕,也是带动建设者自己的富裕。中央政府此前就顺应民意,允许铁路大量民营。但事实证明,铁路的民营造成了国家财富巨大的浪费,出现了很多“死路”、“僻路”,更关键是造成了效率低下、贪污盛行。

引发辛亥革命的导火线就是四川的保路运动。保路运动喊的口号是不让路权流失给老外,实际上它真正和中央政府争执的是:民营的四川铁路公司有300多万被老总拿到上海炒股票亏了,他们要求中央政府在收回铁路时,拿财政来补贴这个损失。盛宣怀坚决不同意,反驳的文书中就说,中央政府拿的钱是全民的钱,我们没有能力、没有权力来补你的窟窿。

民营的17个铁路公司基本都是乌烟瘴气,都比原来的国有企业更腐败,因为没有人监督它。国有企业至少还有官方的纪检机构盯着,虽然它形同虚设,但“有一点”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些。民营企业什么监督机构都没有,就是那么几个领头的人说了算。

四川公司和中央政府谈不拢,董事会就要折腾,他们高高举起民族主义的大旗,骂中央政府卖国,把路收回去是卖给老外。其实中央政府是借外资来推进铁路国有,但这就成了卖国。川路的股东很多是地方的小地主,不明真相,为自己的血汗钱着急,加上革命党利用这机会,派人到四川去把水搅得更浑。朝廷只好从武昌把端方的新军调到四川去镇压,造成武昌空虚,暴动就成功了。

<h3>权力下放要刹车</h3>

清代的放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从太平天国运动开始的。当时所有的人都认为,大清王朝这下子可能撑不住了,南方有太平天国,北方有英法联军,真的叫“内忧外患”。咸丰皇帝又死了,两个寡妇加一个年轻的亲王,三个年轻人,恭亲王最大,也才28岁,慈禧26岁,慈安24岁,三个年轻人顶起了整个王朝的基业。他们最终把内忧外患都处理好了,还开始洋务运动,把政权巩固下来。

但是在镇压太平天国的过程中,中央政府除了权力外别无资源,只好放权让曾国藩他们自己征兵,就地筹粮筹款,这就造成太平天国打完了,军队方面尾大不掉的局面——大量财权下放后,中央政府手里的砝码严重不足。

到了1909年的时候,中央政府一方面继续下放权力,另一方面在地方搞分权,把司法权、立法权从原来的省长手中分割开,在各个省建立谘议局,选举产生一些地方领袖来与地方官员形成制衡。各省谘议局成立之后,不断与地方衙门闹矛盾。当时中央政府是一边倒地支持议会。地方的长官也是人精啊,混到总督巡抚的,那都是人中龙凤,他们马上就看明白了,纷纷向议会靠拢,宪政的旗子举得比谁都高,民主的声音喊得比谁都响。于是各省行政长官开始与议会“共和”,这下子中央政府就被动了。这就像一样,中央政府是一方,地方行政长官是一方,地方议会是一方。地方行政机构和议会合流后,不断向中央政府要政策。

在这样的情况下,中央政府权力越来越分散。改革和革命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改革需要有权威的保障,如果没有有力的行政资源去保障,你这改革措施怎么推啊?晚清政府用自己权威资源的放弃来换取改革的推进,最后事与愿违。中央政府放了很多的权力给地方,最终地方拿这些权力进行富国强兵的改革了吗?最终的情况是18个行省变成18个独立王国。

所以我个人相信,晚清的改革失败恰恰不在于国民党后来所说的太慢了,而是太快了,导致失控。

<h3>知识分子的救国方案</h3>

1840年之后,很多知识分子孜孜不倦地探求救国的道路。魏源和他的《海国图志》,我们现在都知道,但是,在当时中国,《海国图志》根本就不是畅销书,很多人都没听说过。日本有一个改革者叫做高杉晋作,是明治维新时著名的奇兵队队长。这个人23岁时(1862年)第一次到了大上海,逛书店要买魏源的《海国图志》,书店老板没听说过。《海国图志》当时在日本是畅销书。他又要买陈化成、林则徐的兵书,也没有。老板给他推荐《佩文韵府》之类。人家要买救国救民的书,我们却推荐那种高考指南、公务员指南之类。于是高杉晋作又对书店老板谈起国家大事,老板依然表现对任何夷狄很不屑。这事对高杉晋作刺激很大,他感叹中国知识分子陶醉于空言,不尚实学,“口头尽说圣贤语,终被夷蛮所驱使”。而他的使节团中的下层武士峰洁,在沪上目睹清军状态后,便声言:“若给我一万骑,率之可纵横南北,征服清国。”

大清国的知识分子的确提出了一些救国的方案,但中国人的特点就是药方满天飞、神医遍地走、谁也不服谁。

在那样巨大的外部压力下,中国知识分子本应该成为社会的稳定力量和引导者,却全然乱了阵脚,非常浮躁,搞什么都是大跃进。每个人都宣称自己找到了真理,只要听我的,中国就立马得救。这样浮躁,相互就开掐,救国的路线之争最后成了野心和权力之争,雅的、俗的,都无一例外地成了痞子。

<h3>康梁式的“改革派”</h3>

主流史家都认为康梁二人是改良主义者,而主导晚清改革与开放事业的恭亲王却在临终前再三叮嘱光绪皇帝:要远离康梁。

有关康梁的早期改革,我们得到的材料很多是假的,是康梁出国后伪造的。

康梁为了在海外获得市场,刻意将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描写成后党与帝党的对立,一个是保守的、腐朽的,一个是改革的、进步的,以便为自己加分。在他们逃亡初期,日本、英国的外交官就向国内报告,康有为没有他自己说的那么重要,基本是忽悠。两国当时的态度无非就是先收留,不定哪天就能作为对中国政府打出的一张牌。

康梁到了海外不稼不穑,那就想办法圈钱。康圣人就伪造了一个衣带诏作为道具,高喊勤王,动员华侨捐款。当然,也动用帮会手段,比如,当时两广在吸纳华侨资金回国投资,但华侨回国投资必须先获得康有为的同意,“未入党不准招股”。只要没经过保皇党的认可,任何人回国投资就成了“叛逆”,而不给保皇党上贡则会被当作“入寇”。他的同志叶恩后来就公开揭发他,“视美洲之地为其国土,美洲华侨为其人民,华侨身家为其私产”。

筹到的钱都拿来干吗了?我们只知道康有为逃亡出去时身无分文,后来就成了富豪,在全球到处投资地皮。他在杭州西湖边买下地皮,还娶了一个年龄足以当他孙女的小姑娘做妾。我不想评论他的感情生活,我只是关注:这些高级爱好都是十分花钱的,这些钱是哪里来的呢?

<h3>读书人的出路问题</h3>

大清国绝大多数的知识分子,最大的理想依然是挤进公务员队伍。

晚清改革失败的原因之一,在于它没有给大量的知识分子留后路。寒窗十年,忽然“高考”被取消了,“公务员考试”也没有出现,大家最后要凭推荐函——原来还是科举面前人人平等,现在只能去找关系。

有条件的就去日本留学,几万人。当时的朝廷有政策,你去日本多少年,得一个什么文凭,回来就对应一个什么级别。留学成了就业的捷径,加上成本低、路途近,就一窝蜂去了。日本人也很聪明,办了很多速成的赚外汇的野鸡学校。一个奇怪现象是,很多留日学生从日本回来后还是不会说日语,学会了什么呢?学会了喝酒,学会了穿马靴配剑、口口声声闹革命。不大会念书的留日学生回来后,成了职业造反派;会念书的留美学生回来后,都成了建设者。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留美学生的选拔门槛很高,要考试,除了汉文一门,其余数学、化学、物理全部用英文考,清华大学就是留美学生的预科学校。

科举之外,知识分子进步的另一条路线也被堵上了,那就是捐官。捐官当然是坏的,但有其政治方面的作用。雍正皇帝就讲得赤裸裸,读书人那么多,公务员岗位就那么几个,国家就必须给那些落榜者留条补救的路,至少在金钱面前人人平等,这样才能减少在社会上积压大批有文化的失业者。有文化的失业者,当然是社会不安定的最可怕因素。洪秀全就是这样,读书读成半吊子,看他写的那些敕令就知道他的水准,但高考落榜后没有出路,于是弄出一场惊天动地的大事件来。

晚清政治体制改革,大家都说卖官不好,朝廷就下令停了。早期捐官只是虚衔,给个级别,给个政治待遇而已,到公堂不必下跪,不会被脱了裤子打板子。但后来就开始卖实职,那就成了生意了,买官不是富豪们的业余爱好,而成了将本求利的生意,负面作用就很大。政改开始,要建立廉洁高效政府,一刀切,把这个给停了。

按下葫芦起了瓢。科举和捐纳两条路都停了,一大堆知识分子或准知识分子下岗失业,郁闷在胸,成了社会的不稳定因素。幸好此时要建有文化的军队,新老文人都很欢迎,这群心怀不满的知识分子就又握上了枪杆子……

这就是社会的失控,改革者自己走得太快、太猛了,改革力度过大,实际成了革命,改革代价的承受者们就成了社会的离心力量。

<h3>历史的审视</h3>

晚清改革最终失败,演变成了革命,乃至绵绵不绝的革命。这样的结局对我们究竟有什么样的启示呢?辛亥革命十分伟大,因为它居然在王朝崩溃的废墟上实现了民族和解和政治宽容。中国人骨子里有一种改朝换代的意识,如同项羽看到秦始皇威武的仪仗过去,就觉得做男人应该像他那样,要取而代之。在环境允许的时候,特别是晚清改革之际,政治宽容度是很大的,很多人的欲望被激发出来了。这种欲望不像西方那种经过很多很多年的积累以后,它有边际。这种欲望是没有边际的,它是建立在你死我活的基础上,它是踩着别人的尸体、鲜血,至少是肩膀上,建立在这样一种基础上,它就会导致不断地折腾、喊口号,大家是跟着行情在变——这会儿流行宪政我们就拼命喊宪政,共和又时髦就拼命喊共和,都在变。万变不离其宗,以知识分子为主,核心的目的就是夺权,我来坐皇位,我来坐领导者的位置,我坐了是不是比他做得好,那是下一步的事,等我坐上再说。到我上去一看,哎呀,好像是比较困难嘛!

改革被革命中断后,就开始鹿鼎记。革命是什么,革命就是解决政权归属的问题。这个问题当然主要,但更重要的是民生问题。什么医疗、住房、教育、社会保障等,这些问题不是靠革命就能解决的,也不是靠革命就能消除的,最后还得靠改革,靠建设。

正文 附录二 天杀的公司——大轨清另类出轨的一个缩影

在一个政治口号如同股票行情般不可捉摸的年代,在一个全民追逐搞定而不是契约的国度,“公司”怎么可能奢望成为一种力量呢?它似乎被诅咒了一般,在权欲的泥潭挣扎偷欢,展示的只有猥琐而非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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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3年,上海风紧。

在广东商人刘立川的率领下,小刀会联合本地的天地会,发动武装暴动,攻占上海县衙。

枪炮声过后,上海的外商们惊喜地发现:大清海关不见了,没人征税了。但是,一个英国“憨大”(上海话“傻瓜”)却站出来,终结了英国商人的美梦。

这位“憨大”就是英国驻上海领事阿礼国(Rutherford Alcock),中国教科书上著名的“帝国主义急先锋”。阿礼国表示,作为英国外交官,自己的使命除了维护英商合法权益外,还要督促英国臣民按时缴纳中国政府的正当捐税。他宣布,即使中国政府逃跑了,外商向中国缴纳关税的“庄严义务”并没有消失,因此英商必须向领事馆缴存一份保证书,保证将来大清政府收复失地后,必须缴付完结各种捐税。

英商在中国的关税本由大清政府指定的外贸公司(即“公行”,如著名的十三行)担保。当时,大清海关实行承包经营,关税包干,因此权力寻租的空间十分宽广,外商在“内商”们的导航下,走私猖獗,海关官员也成为清政府最有油水的肥缺。鸦片战争后,英国用坚船利炮轰开了大清的市场,却也给自己揽了一个义务:为本国商人担保关税。不平等条约中的这一制度设计,实质上令西方政府承担了遏制本国商人走私的条约义务和道义责任。

在执行条约的过程中,英国外交官们发现,对于大清官员和外国奸商而言,一个腐败而低效的海关是他们共同的天堂。英国官员要求改革海关、提高效能的呼声,受到了内外的一致抵制:英商们打着贸易公平的旗号,向那些大肆走私的非条约国看齐,认为自己的守法成本过于高昂;而大清干部们则在维护国家主权的盾牌掩护下,抵挡着“洋鬼子们”对低效、腐败却“主权在我”的海关体制进行的任何抨击。

曾经有英国商船走私商品,比如“玛利·伍德女士”号和“约翰·德格代尔”号,连中国海关都十分默契地睁只眼闭只眼了,“迂腐”的阿礼国却非要照章办事,对这两条商船进行了处罚,引发中外侧目。

如今,阿礼国还要为这个丢下黎民百姓而逃之夭夭的大清政府代收关税。那些没有和大清缔结条约的国家,比如奥地利、葡萄牙、泰国、普鲁士等可以放开了大肆走私,英国商人却要乖乖地缴纳关税,无疑在成本方面大为吃亏。英商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刚开始还抱着“相信政府,相信法制”的态度,不仅自觉提交保证书,还积极检举揭发走私商船。可是,大英帝国再算是“强龙”,也毕竟不能替代“地头蛇”大清政府,对别国走私商人采取任何行动。自己的领事“里通中国”,英商们便只好“下有对策”,一边和其他非条约国家的商人联手,把一度值得骄傲的米字旗藏一藏,借用人家的旗帜暗渡陈仓;另一边,则合起伙来向远在伦敦政府机构请愿。

在商人们的持续上访下,英国政府终于表态:领事们的行为越权,“可能会损害到中国的主权”。因此,商人们签署的关税保证书一律作废。英商欢声雷动,阿礼国弄得里外不是人,但只是灰心却未死心,在他的高压下,清政府终于同意由英、法、美三国领事馆派员“代收”关税,中国海关的走私现象在洋干部们的管理下得到了有效控制,“丧权辱国”的海关也为中国的近代化提供了最为稳定、坚实的财力支撑,并成为大清帝国最为廉洁高效的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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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天国的大动乱给西方公司提供的绝好机会,当然不只限于上海走私,而且还打开了更为广阔的市场。

战火中,长江航线上原有的华商船只难以营运,不是被官军抢,就是被“长毛”劫。风险成本上升后,上海到汉口之间的货运价格飙升到单程每吨25两,客运则单程每人75两,船只能够安全往返一次即“足敷成本”。

既不怕官军,也不怕“长毛”的,只有洋人。精明的英国人敏锐地看到了巨大商机,英国驻上海领事馆联合英国远东舰队,组织本国商人,由舰队司令贺布(James hope)、代理领事官巴夏礼(h. S. Parkes)亲自率领,在全副武装的军舰护航下,冒着纷飞的战火,实地考察航线及战争进展。美国也不甘落后,派遣军舰带着商人们一头扎进了长江。

一场争夺长江航运市场的商战在西方公司之间爆发,而谁也没有想到,这居然就成为中国人进入“公司化生存”的开端。

在争夺长江航运市场的速度赛中,美国公司最终拔得头筹,而其秘诀在于动员华商附股。1861年1月,美商琼记洋行引进的“火箭”号轮船在上海正式开航,揭开了长江航运市场国际化的序幕。这艘载重量为678吨的客货明轮,造价共10万两,其中华商投资1万两,占了10%。琼记洋行率先开拓了这条航线,获利极其丰厚,当年盈利高达14.8万两,超出成本近50%。因此该公司在第二年就又提出一个就地筹资80万两白银开办轮船公司的宏伟计划。

与此同时,另一家美国公司旗昌洋行也向华资敞开了大门。根据旗昌洋行测算,如果在上海和汉口之间配备3艘轮船,每周开行两次定期航班,这条航线年利润可达34.2万两。他们将筹款的目标定为100万两,而华商则贡献了其中一半以上的资本金。旗昌在1862年3月27日正式挂旗营业后,迅速成为长江航线的龙头老大。

雪片般的订单从上海飞向了世界各地的造船厂,长江航线已然成为世界航运市场的焦点,后来长江上飘扬起20多家外商的旗号,时人感慨道:“看来好像一个商人的名誉还有某些缺欠,除非他拥有一两艘轮船供他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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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长江的云雨之中,中国资本第一次在各色西方国旗的掩护下,体会着“公司”带来的全新快感。中外资本都明白,对方是自己心仪已久的对象,从悄悄牵手开始,双方进入了如胶似漆的热恋期。

面对文化、习俗、法律完全不同的大清市场,西方公司不仅需要中方伙伴协助处理那些极具中国特色的市场“显规则”和潜规则,而且也需要吸纳本地的资金,以保持拓展业务的速度。相比从境外募集并引入资金,本地资金更加便捷,通过买办向中国的钱庄借贷周转,成为在华西方公司的常用手段,甚至成为西方公司在华运作的主要资金来源。而拥有华人股东,是解决融资问题的最好办法。

红火一时的长江航运业,几十家打着外资旗号的轮船公司中,只有英国太古洋行旗下的才是纯粹的外资,它从伦敦金融市场募集到了36万英镑(约97万两白银)。1862年~1873年,在上海注册的外资轮船公司主要有旗昌(美资)、公正(英资)、北清(英资)、太古(英资)、华海(英资),实收资本金共为255.9万两,而华商在其中占到了20%,即50万两。

随着大清国洋务运动的推进,这种打着外资旗号的中外合资更为红火,从航运业扩展到纺纱、缫丝、煤气、电灯等每个工业部门。华资的比重不断上升,在琼记洋行、上海自来水公司中都占到了一半以上,而在大东惠通银行和中国玻璃公司中竟高达80%。

一些实力雄厚的华商,已经成为这些外资公司的个人大股东或进入了董事会。华商资本之所以向西方公司积极投怀送抱,其首先考虑的当然是利益。绝大多数外资公司都取得了很好的经营业绩。如经营长江货运保险的保家水火保险公司,1863年由祥泰、履泰、太平、沙逊、汇隆等五家英商公司在上海合资组建,它的股东不仅可得10%的年股息,还可以得到60%~80%的年红利,以至于公司最后不得不规定:只有那些能为公司拉来更多保险业务的人才能申请入股。

由英资怡和洋行1866年创立的香港火烛保险公司,注册资金为2万美金,每年赢利就相当于股本的50%,股票增值曾达到过400%。

至于轮船公司等,虽然不能如保险业那样获得暴利,但利润不仅高,而且稳。

其实,华商附股在利益之外更想找个可靠的肩膀和怀抱。作为内部人的郑观应就曾指出,华商之所以“久以资附洋贾”,一是因为“华商创始,不得其人,官亦不为提倡”,二是因为“归官创办,不能昭大信而服商人”。这其中,在士农工商中排名最低的商人得不到公权力及法律的有效保护,是导致他们投奔西方公司怀抱的主要原因。

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旗昌轮船公司。1877年3月1日,大清国资企业轮船招商局正式兼并了美资旗昌轮船公司。但是,旗昌轮船公司的华人股东们抗拒回到祖国怀抱,公然另组一家轮船公司,注册为美国公司,继续扛起星条旗,目的就是躲避大清国公权力的盘剥。

在一个公权对私权无度猎杀的环境下,一身洋皮就等于是一层铠甲,可以远离绝大多数的盘剥。对于挂靠在自己旗下的中国小弟们,洋大哥总是很讲义气,甚至不惜动用外交乃至军事压力维护自己的小弟。几乎是工商业天敌的大清国公权力,在洋皮面前立即疲软萎谢。

当然,洋皮还能获利:大清国给予外企的超国民待遇首先就体现在税收上,面对内地的层层关卡,缴纳了海关税的外企货物便能一路畅行,而民营企业就必须见庙烧香、逢山拜佛,留下重重买路钱。

从华商附股的实践来看,真正吸引中国资本的是外资公司在大清国至少能够平等地面对官府,外资公司中的华商资本能够有效摆脱国内腐败官僚的控制,在政府力量所不能及的地方(比如租界)和领域(比如外企),才能获得安全、公正、信用、廉洁等经济发展的必要因素。中资未必是真的与外资情投意合,但至少在外资的怀抱中可以躲避作为中资惯常所遭遇的“家庭暴力”。

吊诡的是,这一切都来自坚船利炮下签订的不平等条约,而所谓公司在制度设计方面的完善与优越其实根本无足轻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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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资与外资眉来眼去,投怀送抱,当然不是大清国的“爱国者”所乐见的。爱国者中的一部分想动用家规族法,拆散这种“跨国婚姻”,但奈何力不如人,只能干瞪眼。而另一部分人则看到了公司制在大清国救亡图存中的伟大作用,决心起而效仿。

但是,大清国情总是太强悍了。很多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新生事物,到了大清国手里,都只能成为具有大清特色的变种,这样才能被勉强地接受。而在这过程中,那新生事物除了一个名字,早已被彻头彻尾地异化了。公司也摆脱不了这一命运。

最早倡议公司制的是美籍华人容闳,他是大清国的第一位海归。1867年,容闳建议江苏巡抚丁日昌组织一合资汽船公司,他还以西欧股份企业管理的方法为模式,亲自撰写了公司章程。这是中国人创办公司的第一个章程,对公司的经营方针、经营范围、经营规模、股票的发行、股息的分配、股东的权利以及经营人员的产生等都作了明确规定。

但是,这种国际惯例却没有配套的融资渠道和法制环境。中国传统的集资办法是通过熟人网络进行融资,并没有法律层面的结算信用制度保障,一旦发生合约纠纷,很难获得公平的法律保障而且只能在小范围“流通”的信用,也难以聚集起现代工商业需要的大量资本。在这样的势禁形格下,依然需要政府出来做“老娘舅”,以公权力为后盾,提供信用的交易平台和监督机制。大清政府显然也没有做好放手发展自由经济的任何准备,他们更为担心公司这种“群众集会”的控制问题。在种种制约下,大清国牵手公司制,走的是一条“官督商办”的路。

美国汉学家费正清将此种官督商办称为“集盐务、西方式的股份公司以及中国传统的合伙商号等特点之大成的形式”。官督商办真是有光荣传统的,从明代开始便运用于食盐的销售。李鸿章对这个装着新酒的旧瓶是如此解释的:“由官总其大纲,察其利病,而听该商董等自立条议,悦服众商……所有盈亏,全归商认,于官无涉”。

官督商办的第一家公司,就是李鸿章在1872年建立的轮船招商局。之后,即使出现了官办、商办和官商合办等各种不同形式,政府的公权力始终如同一个严父、一个保姆、一个工头或者一个总担心妻子出轨的丈夫一般如影相随,在各种各样的公司后头管理和指导(或者说干预与骚扰),这是之后形形色色的官府始终坚持不渝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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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特色的公司制下,腐败如同瘟疫一般,蔓延到任何产权结构、任何规模的公司之中。时人曾撰文指出:“公司之善,义取平等,合众人以谋之,非以一人而专之也。中国公司以官督商办,事权号令皆出其手,任意吞蚀,莫敢谁何。诸商股息,越数岁而不一给。良法美意,以官督而悉败矣。否亦一人专制,听其经划,既患才绌,复至侵吞,名虽为商,实同官督。以君权而行之民事,安在其不败也。”其实,无论官督,还是商办,“既患才绌,复至侵吞”的现象十分普遍,如出一辙。

在制约机制最有效的外资公司(洋行)内,作为生意搭档、股东兼高级雇员的买办们,享受着平均1000两白银的丰厚年薪,及五六倍于此的办公津贴,从自己公司的成交额中另抽取1%~3%的佣金,甚至可以高达5%,还要上下其手。根据当时的资料,买办们所赚的钱往往远高过洋行本身,甚至两倍于他的雇主。海关一位外籍税务司就感慨道:“当买办的雇主完蛋的时候,买办却常常发财。”这种典型的“穷庙富方丈”并不能令买办们的胃口得到满足,挪用洋行资金做自己的生意,“穿人家的鞋,走自己的路”是买办行业的行规,看似强大的外资在这样的潜规则面前只有低头默认。

中国的能人们在外资公司内大宰老外,或许还可以令我们感到一点点民族主义的快感;在官督商办企业里捞一把,多少还有官场规则的制约;而他们在那些纯民营企业中的折腾,则是刀刀见血地侵蚀着本就畸形的公司制。

在清末民初几乎以圣人形象出现的张謇,他那著名的大生纱厂其实主要靠其三哥张詧管理。张謇曾说,自己的成功要归于“一兄一友两弟子”,其中“一兄”就是张詧。当过知县的张詧,在销售公司的棉纱时,常常先以个人公司“韩谷记”订货,如果涨了,溢价部分归入私囊,如果跌了,就当没从大生纱厂订货。在他的带动下,大生纱厂上下齐心,每次一完成生产,都是内部员工以各种方式低价购走,再加价卖给纱商,大生纱厂的股东利益受到极大损害,但张謇兄弟连同干部职工们的私囊是鼓鼓的。

中国人已经习惯了“各牟其利,各怀其私”,“不知有对于公众之责任者也”,因此,时人从大量的惨痛教训中,认为所谓的公司制实际上远不如个体户更为符合中国国情:“私人营业,其赢也则自享其利,其亏也则自蒙其害,故营之者恒忠于厥职。股份公司不然,其职员不过占公司股份之一小部分耳,而营业赢亏皆公司所受,其赢也利非我全享,其亏也害非我独蒙,故为公司谋,恒不如其为己谋之忠,人之情矣。其尤不肖者,则借公司之职务自营其私……中国人心风俗……其与此种新式企业之性质实不能相容。”

张之洞也指出:“华商陋习,常有藉招股欺骗之事,若无官权为之惩罚,则公司资本,无一存者矣。”“甚有招集股分,意存诳骗,事未办成,资已用罄,遂至人人畏避。公司难集,商务莫兴,实缘于此。必须明定赏罚以示劝惩。”“商非公司不巨,公司非有商律不多。华商集股,设有欺骗,有司罕为究追,故集股难。西国商律精密,官民共守,故集股易。”时人感慨道:“奸狡之徒,倚官仗势,招股既成,视如己物,大权独揽,恣意侵吞,酒地花天,挥霍如粪土。驯至大局破坏,不可收拾,巨万资金,化为乌有,甘受众人唾骂。公司招股之流弊一至于此,于是人人视为畏途。谚云:宁可一人养一鸡,不可数人牵一牛。诚有慨乎其言之也。”

至于晚清的18家民营铁路公司,家家乌烟瘴气,粤汉铁路广东公司“内室操戈,无日不闹风潮,互相攻讦”,股东大会成了角斗场,股东只要一不如意,“辄借端鼓动风潮”,甚至无法选出董事与总协理。湖南铁路公司、四川铁路公司等莫不如此,成为引发全国动乱的源头。

与此同时,新兴而欠缺规范的股票市场,成为圈钱的跑马场,“撑死胆大的”。全社会掀起投机高潮,进一步削弱了本就薄弱的企业监督。梁启超在《敬告国中之谈实业者》一文中,感叹股东普遍的投机心理加剧、监管乏力,以投机为动机的股东并未把自己的利益与公司的利益结合,“人人皆先私而后公,与此种新式企业之性质,实不能相容。故小办则小败,大办则大败。即至优之业,幸而不败者,亦终不能以发达”,“阻公司之发达者,则职员与股东,实分任其咎也”。而1910年的上海股灾中,川路公司的财务总监违约入市,损失了350万两,直接导致川路公司无法接受国有化改造,引爆了保路运动,颠覆了大清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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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开始推行公司制起,面对国内资本市场的投资动力不足,大清中央政府也是殚精竭虑,想办法炼制补药。对于一个官本位了几千年的国家,最拿手的、最趁手的、最见效的春药还是乌纱帽:

1898年的《振兴工艺给奖章程》规定,“如有独捐及募集巨款,开辟地利若干……视功用之大小、款项之多寡,为奖给之等级”。

1903年的《奖励公司章程》规定,依据公司创办人的集股总额进行奖励,从50万两至5000万两,共分十二个等级,分别特赏不同第等的顶戴或品衔,并聘任为商部不同等级的顾问官或议员。

1907年农工商部又修订了《奖励公司章程》,降低了门槛,如最低奖由50万两降至20万两,奖品依然是“赏商部五等议员,加七品顶戴”;最高奖励则由5000万两下调为2000万两,奖品是“赏商部头等顾问官,加头品顶戴,特赐双龙金牌,准其子孙世袭商部四等顾问官,至三代为止”。

朝廷十分重视招商引资工作,不久又出台了《华商办理农工商实业爵赏章程》,对出资极多、用工较众的实业家“尤当破格优奖,即爵赏亦所不惜”。个人出资2000万两以上,可获特赏一等子爵。

农工商部随即根据《华商办理农工商实业爵赏章程》的精神,为中小投资者量身定做功勋奖项,参考军功奖励成例,制作七品、八品、九品三种奖牌,分别授予出资在1万两至8万两的商人……

时人感慨:“中兴名臣曾国藩仅赏侯爵,李鸿章不过伯爵,其余百战功臣竟有望男爵而不得者。今以子男等爵奖励创办实业之工商,一扫千年贱商之陋习,斯诚稀世之创举。”

在高爵厚禄之外,大清国亦一如既往地保持了在其他方面的保驾护航,如“专利”(专营垄断权),如“官利”(旱涝保收的股款利息)。同时,大清政府也大力推进公司制的法制化建设,1904年颁布了《公司律》,规范了股份有限公司内部结构与运作程式,确立了中国创办公司的准则主义原则及股权平等的原则。

政府还在幕后积极推动了“利权回收”运动,调动起了激烈的民族主义情绪,以公司为爱国的工具,调动民众积极性,对抗西方资本的入侵,同时增进民众对政府的向心力。

猛药下去,果然雄起,民众的投资热情迸发出来。自1904年至1908年底,商部注册的公司共265家,资本总额达13833.72万两。但是,靠药物支撑的雄起并不能持久,更严峻的虚脱正在到来。以18家铁路公司为例,家家号称民营,家家高喊爱国,但家家都必须依赖着政府的公权力,靠强行摊派租股,逼迫农民们成为股东。公司及其既得利益团体,已经成为阻遏在中央政府与地方、政府与民众之间的冰凌——平静的冰面下暗流汹涌。

在一个政治口号如同股票行情般不可捉摸的年代,公司怎么可能成为一种力量的保证呢?缺乏完整而且能够有效实施的监督机制,仅靠一个专有名词的引进,这只是皮毛进口而已,毫无本质上的意义。大清国效率低下,腐败横行,这与“公司”名称毫不相干。《剑桥晚清史》分析道:“只要公司和经理把公司资金挪作私用而不出问题,这类行为就可以作为商业投资的风险的一部分而加以容忍。这和中国官吏之以私人名义利用或滥用财政收入颇相类似。”

在法制化严重滞后和全民范围的信用缺失下,政府监管下的国有企业还可能在政敌们的制衡下有所约束,民营企业则完全处在弱肉强食的丛林生态。尤其当政府为了某种意识形态上的顾忌,担心正常的政府干预也会被扣上压制和打击的大帽子时,私有化领域变成纵横捭阖的战场,民营企业或所谓的私有化其实就成为恶棍们纵横捭阖的战场,成为远比国家资本主义更坏的权贵资本主义。而这恰恰是大清国晚期总在所有制的表面现象上折腾,最后引发大风暴的根源。

法制化的前提是法制精神,公司化的前提是契约精神,但在政治腐败、全民寻租的条件下,大清国的法制成为权力的遮羞布,公司则成为权贵资本的游乐场,商权与官权始终没有能发展出正常的关系——不是偷情,就是怨偶,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颠覆大清国的保路运动,看似围绕国有还是商办在争吵,实质上却是个各种利益集团的不择手段的博弈。公司的法制精神、契约精神乃至最为基本的“费厄泼赖”精神,早已荡然无存——实际上是从来也没产生过。

沉舟侧畔未必千帆能过,病树前头不见得就能万木尽春。即使在大清国的废墟上,公司依然似乎被诅咒了一般,在权欲的泥潭挣扎偷欢,展示的只有猥琐而非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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