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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钦文散文选集》


正文 花园的一角

荷花池和草地之间有着一株水杨,这树并不很高,也不很大,可是很清秀,一条条的枝叶,有的仰向天空,随风摆荡,笑嘻嘻的似乎很是喜欢阳光的照临;有的俯向水面,随风飘拂,和蔼可亲的似乎时刻想和池水亲吻;横在空中的也很温柔可爱,顺着风势摇动,好像是在招呼人去鉴赏,也像是在招呼一切可爱的生物。

在同一池沿,距离这水杨两步多远的地方,有着一株夹竹桃;这灌木比那水杨要矮,也要小,轮生着的箭镞形的叶子,虽然没有像那水杨的清秀,可是很厚实,举动虽也没有像那水杨的活泼,可是庄严而不呆板。

比较起来,自然,可以说是水杨是富于柔美的,夹竹桃是富于壮美的。荷花池并不广,靠池一边的草地也不长,有了这两株植物,看去已经布满了池和地的界线,这在现在,自然也可以说是水杨和夹竹桃,筑成了荷花池和草地的界线了。

在草地上,看去最醒目的,除了高高地摇摆着的一丈红,要算紧贴在墙上的绿莹莹的叶丛中的红蔷薇了。如果视线移近点地面,就可在墙脚旁看到凤尾草,还有五爪金龙,在一丈红的近旁又有蒲公英和铺地金,还有木香;还有牵牛花,昂着头,攀附着一丈红,似乎想和这直竖着的草茎争个高下。

至于紧贴在地面的,虽然看去只是细簇簇碧油油,好像是柔软的茵褥,可是如想仔细地弄清楚,不但普通中学校的博物教师要“嗳──”“嗳──”地说不出所以然,就是大学校生物系里的教授,也难免皱一皱眉头呢。

在池中,一眼看去,似乎水面上只有荷叶和荷花,可是仔细再看,就可以知道还有莲房,还有开着小黄花的萍蓬草。

其实,只是荷叶和荷花,也就够多变化够热闹了。荷叶有平展着圆盘浮在水面上的,有黄伞般在空中摇摆着的,有一半已经展开一半还卷着勇气勃勃地斜横着的,有刚露出水面还都紧紧地卷着富于稚气的;也有兜着水珠把阳光反映得灿烂炫目的,也有已经长得很高,却未展开叶面,勇敢无比地挺着,显得非常有希望的。荷花,已经开大的好像盛装着的美女正在微笑得出神。还只开得一点的仿佛处女因为怕羞只在暗中偷偷地笑的样子。

在水面,没有荷叶或者萍蓬草浮着的地方,时时可以看到突然露出一个青蛙的头来,或者一条细小的蛇昂着头弯弯曲曲缓缓地游过。水中有水虱,又有水蚤,还有许多形态很不雅观,却很强有力而自以为是的生物,如蚂蟥泥鳅之类。

可是,在这池面上,最富生气的总要算是徘徊其间的蜻蜒了,他有着圆大的眼睛,看得很仔细,而且看得很快,只须一瞥,他就了然了,虽然他的翅子很单薄,尾巴也很瘦小,但是身子并不笨重,而且原动力还强,所以毫无驾御不住的情形,很自在地游行飞舞其间,有时停在荷花的瓣上,使得荷花点一点头,有时停在萍蓬草上,使得花梗弯一弯腰。不消说,因为他,池面上增了不少生趣。他也觉得这环境委实好,池中固然丰富,池旁的草地上还有着这样多的花木。因为有着水杨和夹竹桃,虽在太阳照得很凶猛的时候,也有阴荫可以避暑,却仍可以望见蔚蓝的天空,因为树的枝叶并不遮住全池面,傍晚也可以望见晚霞,夜中还可以见到星星和月亮。但使他徘徊着的主因,却是因为池旁草地上有着一只华美的蝴蝶。说是华美,还得解释清楚点,这固然不是像一般盲从时髦的小姐们的一味地花花绿绿,也并非像专尚漂亮的只是奇形怪状,照实具体他说,就是她的色彩形态,并没有什么奇特的成分,只是因为配合得适度,所以很是悦目了。

就是她的举动,也并没有什么是异乎寻常的,但是因为处处都很适当,就觉得是温和大方,使得蜻蜓看了,不由地心弦剥剥地猛跳,凝思神往,如痴欲狂了。

比方地说,这蝴蝶具有的美,宛如水杨所有的柔美,蜻蜓所有的恰是夹竹桃的壮美。

几乎忘却,还有些事物不得不在这里补叙一下了,就是在这美妙的景物间,还有着一只癞虾蟆常在其中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制造丑感,不知道它是因为妒忌,还是因为它本是除了饥饱的感觉就什么也不明白了的,总之它有时忽在草地上出现,就对着飞舞得正在出神的蝴蝶说,“吃掉你,让我来吃掉你这蝴蝶罢!”

有时它忽在荷花池中出现了,也就对着飞舞得兴致正浓的蜻蜓说,“吃掉你,让我来吃掉你这蜻蜓罢!”

但是这并不十分使得蜻蜓为难,因为癞虾蟆讨厌虽然很讨厌,却并没有翼翅膀,只要不飞近它去,它是奈何它们不得的,使得他为难的,却是张在水杨和夹竹桃之间的蜘蛛网。

因为,已经说过,蜻蜓徘徊池中的主因,就是为着草地上的蝴蝶,就是,徘徊的目的是想和蝴蝶去接近,有着这蜘蛛网,他不能直向草地飞去了。他一见着那可爱的蝴蝶,总也就见着这可怕的网了。这网的一端附着水杨的横着的枝子,另一端附着在夹竹桃的叶上面,还有一端附着生在池旁的蒲公英的花托,被风吹着的时候,只是凸一凸肚子,使得所附着的枝叶颤抖一下,很是牢不可破的样子。因此,蜻蜓觉得蝴蝶虽然万分可爱,她却好像是在盛大的荆棘丛中,也像是在凶猛的虎口中的了。

或者以为荷花池和草地之间并非一张蜘蛛网所能阻住,必还另有路可通行,否则癞虾蟆怎能忽在池中出现,忽又在草地上出现了呢?可是的蜻蜓和癞虾蟆,形态固然不同,性情也很不一样。癞虾蟆的形体虽然比蜻蜓的大,可是它只要有着它的尖尖的头过得去缝子,就能做扁身子钻过去了。蜻蜓不行,他飞行必得展开着四翅,而且他不愿偷偷地爬什么缝子,更其是为着爱者,他以为示爱的行为必须光明正大,勇敢热烈,决不能是鬼鬼祟祟的。

他也明白,他的翅子是受不起蜘蛛网的打击的,但他觉得他的爱火为着他的爱者蝴蝶姑娘热烈地燃烧,有着强大的热力,以为无须顾忌什么障碍,尽可勇往直前。他又以为如果冲不破这道蜘蛛网,也就是没有资格去爱那可爱的蝴蝶姑娘的了。

这时太阳已只留下余光,池水反映着五彩的晚霞,显得很是沉静,紧贴在墙上的绿莹莹的蔷薇的枝叶,已有点暗沉沉辨不明叶子的轮廓了。蝴蝶姑娘绕着攀附在一丈红的牵牛花缓缓地飞舞,很是安闲很从容地在那里欣赏晚景,蜻蜓知道她不久就要归她的窠去,天一黑就将看不见她,以为如不趁着这时向她有所表示,难免交臂失之了。于是他就下了决心,赶紧向着草地的反对方向飞去,一直飞到边上,他才旋转身来,用着全力鼓动翅子,直向蝴蝶姑娘的一边飞去。可是到了水杨和夹竹桃筑成的界线上,嗤的一声,他的头和两只前翅已被蜘蛛网粘祝他并不惊慌,也毫没有退却的心思,只是一心想用他的最后的力来冲破这网,终于达到亲近蝴蝶姑娘的目的;于是尽力挣扎,可是结果只是脚和两只后翅也被蜘蛛网紧紧地粘住了。虽然这网已有一大部分被他冲破了,但他依然不能脱身,他的身上已经缠满了网丝,而且已经疲倦得乏了力,而且癞虾蟆也已一摇一摆地爬到了他的身下,掀着长舌头高兴他说,“吃掉你,让我来吃掉这蜻蜓罢!”

他想呼救,但他觉得呼救也是无益的,只是表示了弱态罢了。他仍然镇定着静默。

忽然空中吹过一阵微风,所有的一丈红和攀附着的牵牛花都跟着点了点头;荷花,荷叶和莲房也都摇摆了一下,水杨和夹竹桃的枝叶也都跟着飘动,只是水杨摆荡得厉害点,夹竹桃摆荡得轻微点,蒲公英等小草也都弯了弯腰,似乎都在代替蜻蜓叹惜。蜻蜓自己也因为受了蜘蛛网被风激动的影响,不禁打了个寒颤,也就感到一阵凄凉。然而,他并不认为这是苦痛的,他却以为这是甜蜜的,因为他觉得蝴蝶姑娘就将为他表同情,就将向他飞来,用着她的温柔的手解除缠着他的网丝了。他又以为就是终于摆不脱这网丝,终于只得在这缠绕的网丝中死去,临终有着她的温柔的手抚摩,这已够幸福,足以安慰,也是足以自傲的了。

二0,六,一九二八原载1928年7月16日《语丝》第4卷第29期

正文 殉情的鲎

那天从集美到厦门去,在将靠趸船的时候,忽由一个作伴的同事指点我看鲎,随即报告我这种动物的情形,知道是从海边捕来的,春间才有,可以做汤吃,味道很鲜。未了他又这样说:“这种东西很有点奇怪,总是两个接连在一起的,雄的背在雌的上面;渔人去捕的时候,一定捉住下面的雌的,那末雄的也就跟着来,不会逃,好像是舍不得雌的,但如捉着上面的雄的,雌的就滑去了!”

我连忙赶到船头上去察看,果然都是成着对的,颜色好像是甲鱼的,形状也有点像,不过来得大,背壳分成两部分,尾巴尖长而硬,见不到头和脚,因为一对对的被稻草绳缚住,船又已经停泊,拥挤得很,终于不曾看清楚。

凑巧得很,上岸以后,就在中山路上碰到了一个乡下人,挑着担子是卖小鲎的。我说不好厦门话,跟着旁人出钱买,四个铜子得到了六只,小的不过铜元一般大,大的也只像个双铜元。放在水中会得游,桌子上面会得爬,尾巴一耸一耸的翘动,很有点像小乌龟,只是不露头脚,其实根本没有显明的头。因为太小,仍然看不大清楚。在碗中用淡水养了两天,死去一只;以后每隔一两天死去一只;较大的一只,却一直活了十二天。

过了些日子,我到厦门大学去参观生物展览会,蒙方君殷勤招待,参观以后同在招待室里休息,看见壁间挂着鲎的标本,是大的,就要求拿了下来观察,这才看了明白:原来嘴巴长在腹部的中间,从嘴边四展,生着六对脚,能曲能伸。

脚端各成钳形,仿佛是虾所有的,可是长得大。第六对脚较长,末端分裂为五,其中有一支特别长出,另成一个钳形。

照方君的解释,这是归在蜘蛛类的了;做汤吃的是尾部的肉,就是附着游泳器的。

方君也说,这是一种殉情的动物。可是所谓殉情,只是雄鲎对于雌鲎──捉住了雄的,雌的会得自顾溜脱,难道也是殉情么?

雄鲎这样重情,雌鲎却要顾自逃生,好像原是薄情的;殉死于这种薄情的对象,雄鲎好像是痴情了。

但我以为不该随便这样断言;虽然对于鲎,我未作过有系统长时间的研究,可是动物的性同生活的关系,实在是很复杂而多变化的:比如蜜蜂和蚂蚁,雌的都比雄的寿命长,为的是要完成生殖的使命;又如蛾,雄的交尾以后不再进食,不久就毕命,雌的要产完了卵才死去。如果本同蛾类一样,那末雄鲎既经交尾,反正生命就要了结,当然用不着逃,同“爱妻”

共存亡,何乐而不为呢?雌的还得产子,所以要图生;有着如此重情的“夫君”,共生死本也是甘愿的罢;忍心生别,苟延残喘,为着“传宗接代“,由于不得已,雌鲎的“薄情”,或者原是母性的伟大!

据说鲎,平时生活在海中,不容易去捕;春间才到海边的沙滩上面来,为的是生育;可见所谓殉情,根本为着繁殖种子。只是人,无论是殉情也罢,殉种族也罢,总要捉得来吃,连小的都要收罗得来供玩弄。

原载《太白》1935年7月20日第2卷第9期

正文 鬼的世界

一位亲戚带着乡人阿羊来寓。吃了晚饭,亲戚出去接洽事情。坐在灯下喝茶,阿羊就同我闲谈起来。

“初到这里,”他先开口,“我真看得奇怪!”

他住在故乡的山中,离我家有廿五里路,一年四季在山间耕种,农闲时到山上去斫柴,只于粜谷卖柴时才摇着出畔船到镇上来几趟。生活简单朴素,除非卖柴给我家,在我家吃中饭;平常带着饭包出门,裹上几条干菜,从不进菜馆茶楼,识见不广;忽然来到都市,以为对于高大的洋房,流线型的汽车,和五光彩色的霓虹灯觉得奇怪了。他却这样接着说,“东西这样贵,两千块钱一根油条,两千块钱一个烧饼。

以前只听说在阴间是这样贵的,一动就是几十万,所以元宝一串串的烧给祖宗,祖宗还是免不了穷。”

阴间的情形我不能具体设想。不过幼时常见母亲把祭祖先的鸭蛋壳碰点碎,说是在阴间,只是把鸭蛋壳凿凿开的工钱,就要四百块钱一个。于多烧纸锭以外,总是把余多的食品都摆在祭桌上;也是为着听说阴间东西贵,怕祖宗挨饿的。

“这里用的都是钞票,”他又说,──如今里山乡庄,较大的数目仍然用银元,“一大刀一大刀的新票子,不是很像阴间的纸洋钱么?”

我没有回答,阿羊另行开端说,“在街上,我望见许多蓬头的东西,乱松松的头发满披着两肩,好像河水鬼。可是有几个,对面走来,近眼一看,却像吊死鬼。脸孔上面胭脂抹得血红,嘴唇上面也搽得很红,好像流着鲜血;披散着头发;这不像是吊死鬼么?”

“乡下人不懂得恐怖美,”这样想着,我仍然不作声。

阿羊继续叙述他的感想,“高耸着两肩,又像活无常;是女的,该说好像活无常的阿嫂。”

“有几个的脸孔看去雪白,好像满刷着石灰,只细细的弯着两条黑眉毛。这是文财神。

财神菩萨本该是男的,文财神武财神都是男的,怎么这里的文财神不是男的呢?”

我根本不识财神,无所谓男女。阿羊不等我回答,顾自又说:“这里还有一种直脚鬼,直着脚跨步子,要用一根弯柄的拐杖帮助。并没有生大脚疯,年纪还是轻轻的,怎么走路就要用拐杖?这种直脚鬼,空手走路都不行,怎么能够挑着大担的稻、大担的柴走路呢?”

我依然不回答,只是趁他等我回答的时候,轻轻从旁探问他,“山里怎么样?年成还好吧?”

这可激动了他的宿感。

“常常有鬼来,”气愤愤的他重声说,“还会好么?要是弄得好,我也不会想出来做工了。

最最要不得的是活无常抓人;以前的活无常看不见,抓的大概是老年人。做不动了的老年人,寿数满了归黄天,跟着活无常去,没有话可说。现在多了看得见的活无常,要抓年轻人,正会耕地种田的小伙子,一个个的抓了去,不管你秧插好没有,稻割进没有,活无常来到,就一把抓去;半夜三更撞门进来,抓着就得去,半天也不能停留。抓了去的连骨头都寻不到一块,没有抓去的也就不安心。

本来儿子养大了有饭吃,可以享些福;有了看得见的活无常,反而多忧愁,儿子养大起来就得担心事。鸡犬不宁,怎么弄得好呢?──已经够苦了,还要时常碰到吮血鬼。这种鬼真厉害;你有多少血,就吮你多少血。没有血也要吮你。不管你苦痛,总要吮得你走投无路。

连接不断的吮这许多血去做什么呢?以前不知道,现在到了这里才明白,直脚鬼不种田,也不斫柴,却要穿得好,吃得好。许多血是涂在蓬头鬼的脸上,也滴在吊死鬼的嘴唇上面!”

原载1948年3月1日第148期

正文 菜市口

在故都,对于我的知识关系最大的虽然是沙滩的大楼;因为四妹的缘故,石驸马大街红楼的印象也不浅;可是关于生活,最不能忘怀的是宣武门外的菜市口。

因我十八岁初到北京时就到南半截胡同的绍兴县馆去住,言语隔膜,怕得骡车夫故意捣乱,行到菜市口,一见着“北半截胡同”的牌子,就着急得要命,又恨又怕,不知道南半截胡同原是在北半截胡同里面的,闹了许久才清楚,所以还没有到达寓所,就先把这地方于慌忙中看了个明白。

有名的是在绍兴县馆里产生的,想来作者,当时也常在菜市口这地方经过。我的《故乡》,《赵先生底烦恼》,《鼻涕阿二》和《毛线袜》的一大部分,还有的后半,也都在这地方写成,如今一回忆着,总还觉得有些感情。《故乡》的原稿大半都在《晨报》

副刊上发表,当时的《晨报》馆也就设在菜市口一边的丞相胡同里。

虽然故都,在路面不曾铺好的时候,有人说天晴时像个香炉,下雨以后是个墨盒;所谓香炉,就是一有风就要刮起灰尘来。可是从菜市口出发,东往骡马市大街,由珠市口而到前门,北进宣武门去西单牌楼等处,早都没有了这种情形。而且一到夜间,风总停息;我会屡次同伏老于月下从公用库一直的踱回寓所,边走边说,只觉有趣;到了菜市口,说声“明天见!”他进丞相胡同去看校样,我到绍兴县馆里去写稿子。

即使到了半夜过,南半截胡同里卖果儿冰糖和油硬面饽饽的叫声仍然不时可以听到;花两三个大子儿,不但可以点点心,也是很助兴趣的。

从菜市口去文化街的琉璃厂固然很近,离先农坛和天桥也不远;元庆的杰作《大红袍》

就是傍晚游了天桥,当夜在绍兴县馆里一气呵成功的。

故都的浴堂里面总是烧得很暖热的;菜市口附近的浴堂,价钱便宜,也还干净;在那里先剃个头,洗澡以后躺一下,于懵懂中很容易“捉住意境”;我的初期的小说,大概是这样想好了格局的。

广安市场想是由“菜市”而来的;出售的菜蔬固然很多,部份也分得仔细,不但卖猪脚爪猪舌头各有专摊,连鸡爪鸭掌也是分别卖的。于晨光曦微中,一般“好家婆”,蓬着头发,挽着篮子,接二连三的出入其间,富有“生活情趣”。

在菜市口,最热闹的是中秋节的前几晚,成串的葡萄,血红的柿子,更其醒目的是高大的“兔二爷”,耸着两耳,翘着嘴巴,真是神气活现;一经看到,我总有“笑不得”之感。

卖水果和兔二爷的摊子是这样的多,从丞相胡同的口子一直摆到北半截胡同,简直不留一点空地。

每到年边,杀羊也颇可观,好像整夜都在做屠的工作,一到早晨,店堂里一长排一长排的挂得密密层层,地上结起点点的红冰。

菜市口的店铺,自然同故都一般的商家一样,只要你进去,无论是只买一两个铜子的茶叶,总也好好的招待,临走还说声“回见!”他们不但应付主顾来得客气,就是对于学徒,似乎也比南方的商人和气得多。

因为到和济去印书面,接洽校样,我也曾常从菜市口西行,往来于广安门头。元庆且很喜欢在那里游玩;虽然比较的冷静些,却也富于故都的情趣,很是朴素。

“广安门”,这固然做了元庆的画题;他的杰作之一的《一瞥》,以流畅轻快的笔调胜,也是取材于此的。

曾经有过两回,我为困窘所袭,深深的陷入悲观;不知所措,无可奈何的漂泊北上。可是一到前门下车,不觉兴奋起来,就以为人生的路本来很广,以前固执,只是可笑。这是因为故都的道路广而直,建筑雄壮,空气又清,很远的景物一望可见,形成着伟大的气魄;站在丁字路的菜市口,也可以这样感觉到。

原载1936年10月16日《宇宙风》第27期

正文 杭州人的“那个”

报载有上海人游玩了杭州在这样说:“西湖的风景的确不错,不过杭州人有点那个!”

所谓“那个”,大概是指“刨黄瓜儿”。这在本非杭州人而已在西子湖畔住了十多年的我看了以后,不无感想。首先要在这里说的是,有些杭州人刨上海游客的黄瓜儿,影响所及,提高物价,于我是有害无利的,而且,住在西湖边上的人,每到春秋佳日,六桥三竺间,如“山阴道上”,蜂拥般游客中,总有几位是亲友,在一道走走,陪着玩玩,迎往送来,略作应酬之际,往往连带的被刨黄瓜儿进去。所以,“杭州人的那个”,不但上海人感觉到,有些杭州人也是感觉到的。“那个”“那个”的并非全杭州人;原来只是一小部分的杭州人,像拉黄包车的,踏三轮车的,自由营业的,开汽车的,划西湖船的,开旅馆,饭店,酒楼以及茶社之类的;自然还有摊主与走贩之流。

要在这里说明的是,要这样“那个”的并非个个“发洋财”;春去夏来,西子湖头就渐形冷落,由六折七扣而对折三折,旅馆自动减价。从接客的在城站兜拦的起劲,你争我夺拉客人,以同行为对敌,可见其生意的清淡。一到寒冬,拉黄包车的多在街头巷尾索索的发抖。

因为许久拉不到客。朱门的大餐社前常常可以罗雀。西湖船十九登陆,扑在院子里,划船的如无相当副业,只好等候平粜米的救济。据说西湖船曾经高价到五百万元一天。但是这种日子可有多少呢!他们的“那个”,只是一年之计在于春。“只见和尚吃馒头,不见和尚受戒,”上海人就感觉得他们是“那个”了。

杭州称作天堂是早有的事;虽然“雷峰夕照”已见不到,“南屏晚钟”也就减色,可是环湖柏油马路是使得“天堂”现代化了的。流线型的汽车一个电话就可以叫到,三名夫子的凉轿仍然到处可以乘坐。为着观瞻,西湖是专门雇着许多清湖夫在捞蕴藻的。并非杭州已经各处干净;近日报载街头巷尾垃圾多。像同春坊下面的一带,小菜最多,也较便宜,可以说是许多杭州人生活关系最密切的街道,天一下雨就像是不个墨盒。许多中城下城的巷中,即使晴天走路也得注意,一不小心就会满裤子溅上烂泥,因为路面的石板多活动,一踏着就翘起来,而水沟排泄不灵,下面是积着污水的。

再说“那个”,是要多破点钞。一个春天过去,上海人送到杭州来的钱委实不少;听说在和尚经手寺院里的募化簿上,有许多是用金条计数的。但这出于“信士”的自愿,不在所说“那个”的范围内。

其实“那个”,也有是可以避免的。热闹在六桥三竺间,使得红桃绿柳增色的,游客以外是香客。香客可分两种,阔绰的和非阔绰的。非阔绰的香客多是来自<strike>.99lib?</strike>嘉湖一带的蚕娘及其夫君,他们夜航来到,黎明登岸,晚即回船,旅社客栈“那个”他不得。背着“朝山进香”

的黄布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成群结队的两只脚去,来回步行,拉黄包车的和踏三轮车的都“那个”他不得,自带柴米,集体饮食,餐社、饭店、茶馆酒楼也都“那个”他不得。

他们使用汗血所换些许金钱,经不起“那个”,怕被“那个”,不敢同要“那个”者接近,也就同“那个”无关。由此可见,被“那个”的是可以被“那个”的。据说某国有过这样的时候,市上的物价分着好几种,卖给从外国过去考察的特别贵,因为大概是资本家,叫做“剥削”剥削者。杭州人的“那个”,未必存心如此;其为“那个”却是无所不同的罢。

三月三十一日《中国新报》在〈杭州春游盛况空前》的标题下,说是如此春游盛况为二三十年所未有。正当一般公教人员,上吊的上吊,跳河的跳河,大家感到生活困难,将要活不下去的时候,似乎奇怪,会有这种情形。其实不然。如今米虽然贵,并不缺少;布虽然贵,并不缺少,油盐酱醋虽然贵,也都并不缺少。“胜利”以来,接收的很多发财,营商的很多发财;贪一下,奸一下,就都可以发财,只是安分守已的老实人在吃苦。《中国新报》这记载,证明了社会经济的畸形发展。据说寺院之中,菩萨面前,阔绰的血唇烫发的妇女在叩头,西装革履的阔少,放下司的克在三跪九叩,发了洋财,新了袋束,内心依然。内心依然,发了洋财,只是新了装束的很多很多。他们是香客,也是游客。本来是香客,发财了,也就邀游起来,是阔绰的。给某国“剥削”的未闻喊“那个”,是资本家,不在乎区区被“那个”

的。发了洋财邀游西子湖畔的当也不在乎被“那个”的区区;诚信的香客以杭州为佛地,总以为多花点在佛地是好的,也不至于喊“那个”。那末喊“那个”的只是寒酸的游客罢。并未阔绰,也要邀游西子,在这年头儿,皂白不分的同被“那个”,呜呼冤哉!

原载1948年5月16日第153期

正文 重游玉皇山小记

交出了考卷和分数单,一个学期总算又告结束。疲倦和郁闷充满着身子,很想透一口气。

要隔一小时才有一辆的四路车刚过去,呆立着等候不耐烦,就沿着马路踱步。西子湖畔,吴山之麓,风景委实不错。往常忙碌,虽屡次经过,并未感到兴趣。一经闲空,就觉处处可观。

山林醒目,景物诱人,信步欣赏,不久到了望仙亭,知道是上玉皇山的日子。一向苦于人事,缺少游玩自然风景机会的我,以前在杭州连住十几年,连南北高峰、龙井、天竺都没有到过。

玉皇山倒曾经游过,廿五六年,李青崖氏来杭,由郁达夫氏邀同去玩,七星缸、八卦田,还都留下着印象。山路的宽阔使我记早福州的鼓山;石级的打扫得干净,又使我联想得四川嘉定的乌尤山。

钱塘江边,西子湖畔,有名的山上,大概有着寺院,如云栖、五云、龙井、虎跑、灵隐、天竺、韬光和北高峰等处,无非由和尚主持。黄龙洞和玉皇山却由道士主持,所以山上标着“黄老遗风”,那些黄墙壁的建筑物都是叫做观的。道士讲究炼丹成仙;还在山脚里,也就以“望仙”名亭了。究竟怎样炼丹,能否成仙且不说,山上的生活清静总是实在的。无怪爱好清静的人,入山惟恐不深。听着潺潺的溪流,颇有“鸟鸣山更幽”之概。以为到了这种山上,闻不到什么火药气味,可以不再嚷嚷。可是未及山腰,就见到一个壮年的道士在对老道士喘着气报告,一手握着粗竹竿,显得雄赳赳;说是好些部队里的人上来砍竹砍木头,讲了许多好话止不住刀斧,最后说到名胜古迹要保存,这才退下去。可见到了山上做道士,还得用力气斗争。本来道家崇尚返本,无非为着任其自然,并不在于保存什么古迹。如今这种山上的道士,所谓名胜古迹,直接间接,却总与其生活有关。“辟谷”之术未成,种些蔬菜以外,山上见不到什么直接生产的设备;饮食所需,恐怕也要像一般和尚的从“香火”设法,至少要能动人之心。宗教家动人之心的手段,于伟大,庄严和清静等美感以外,就是神秘,借以激动人的好奇心。好奇固人情之常,神秘有助于信仰,西子湖畔和尚以神秘动人的有灵隐的一线天和净慈寺的运木古井。一线天无非是岩石中的一个空隙,细小得很,隐约难见。

说是善心的人由此可以望见佛;有些人说确已望见了佛,其中奥妙,读过《皇帝的新衣》的可以了然。运木古井是井底里有着一块木头,相传济颠和尚成佛以前曾从这口井里运出许多木头来造寺宇。大概因为木料长大,普通的方法不容易运输,就来了这神话般传说。和尚说得像煞有介事,听的人也似乎大半相信。一看要出蜡烛钱,这就成了运钱井。玉皇山上神秘的,固有的七星缸和八卦田以外新有了紫来洞的布置。八卦田在山下,在平地看,只是几亩田,登上玉皇山远望,才有点像八卦形。实在也只是有点像,并没有真正做到八卦的条件,连太极图都没有弄圆。七星缸虽然造起了七星亭,那七只起了锈的铁缸却仍然歪歪斜斜的乱放在露天下,新布置的紫来洞,附近一带都弄得很整齐;什么象伏地,什么狮啸天,把许多块岩石都新起了名称。紫来洞由紫东道士经管起来。“紫气东来”,确是道家的典故。《关尹子》载:“关令登楼四望,见东极有紫气西迈,喜曰,应有圣人经过京邑,至期乃斋戒,其日果见老子。”不过洞口所题,牵连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其意如何贯通,未能了然。又在近旁岩石上凿有“仁静智流”四大字,大概由于“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话,山是静的,水是长流的,固然不错。但这是儒家的见解,竟也做了“道山”的点缀。我国人在思想上,说得好听点是和平,说得不好听点是模糊,并无严密的区别。虽然和尚住寺院庙宇,道士住在观里,在丧家出殡,却可以吹打在一起。一般人对于有点哲理思想的事情,往往因觉神秘而盲目的信仰。自然这只是过去的事情。不过西子湖畔,寺院和观并立,和尚道士相安无事,也就不足怪了。

可是玉皇山,终究是有着点道家气味的,和尚寺院所在的,无论是五云山,北高峰,灵隐和天竺,都见不到头皮光光的小尼姑,在玉皇山上,将到福星观的地方我就碰着了小道姑,圆圆的头脸上梳着两个螳螂髻,额上养着刘海仙,脚上套着长统的白布袜,裤脚藏在袜筒里。

并不搽脂擦粉,皮肤白嫩嫩,脸颊红粉粉。这是自然的健康美,一跳一跃的跨着大步子,尤其显得生动活泼。而且,进了福星观,放大的紫东道士的照相,一望见就认得,固然前次来玩时蒙他招待过,“八一三”的前夕,我跟达夫去福州,在上海碰着这位老道士,达夫托他带回杭州一大捆的木版书,是刚到上海买得的,请他吃中饭,我是同席的。如今达夫据说已去世,许多事还是无从说起,由这位老道士带归的书籍不知去向,大学路旁达夫家的房子是易主了。探问以后,知道紫东道士还健在,已有八十五岁。一时很想找他谈谈,终于因为觉得没有什么话可说作罢。达夫比紫东道士年轻得多,老者依然,壮者已故。远涉重洋不如深居高山安稳,这或者就是所谓得道了。山上空气新鲜,阳光充足;尤其是玉皇山顶,左钱塘江,右西子湖,风景美丽,气势雄壮,足以爽神悦目。所谓修炼得道,原来处地优良,便于摄生养神就是了罢。不过福星观前固然种些蔬菜以外见不到什么直接生产的机构,就是开凿岩洞,修屋筑路,也未必由于道士的兼工匠。紫来洞口刻石所记,也是称“鸠工”的。那末同山下的社会不能“老死不相往来”;战争的火药气味也是会影响到的罢。

原载1949年2月16日第171期

正文 过年恨

“三十日夜的吃,正月初一的穿。”不但大鱼大肉的饭菜好,粽子年糕的点心多,还有橘子荸荠,甘蔗金蛋,又有橘子花生可以消闲;穿着红红绿绿的新衣服,小孩子过年,本来高高兴兴,是可以快乐的。但我自幼,每到过年,总感觉到遗恨,就因为是言论不自由。在做小孩子的时候,生着嘴巴,常是弄些吃吃固然要紧,随便谈谈,也是很需要的。一到过年时节,说话就时刻受人干涉:平常说惯的话不能照样再说,什么杀,什么死,这一类字样不能提到,连声音相像的也要避忌。还要说起好听的话来,什么长生果,什么八宝菜;藕要叫做偶偶凑凑,熟的叫做有富。明明是一个人死了,在平常是说得很痛快的,死了,说死了就是;到了过年时节,像中的《祝福》上所写,要改口说作“老了”。这实在是虚伪,我不佩服;何况不惯。因此随时存戒心,不敢随便发言,故意做哑子。可是生着嘴巴总要活动,被人干涉不免懊恼。肚子饱了以后,有得吃不再感觉到怎样;说话不能自由,这可要不得。所以,以前一到将要过年的时候,现在回想到幼时过年的情形,于高兴觉得快活之中,也是觉得有点可恨的。

于言论不自由以外,幼时过年,我还有觉得可恨的,就是照例去拜干娘的岁。我怕拜岁,元旦可以故意起身得迟,一起身就跑到街上去看花纸,拨糖。要我向人伏地跪拜固然不甘心,人家向我伏地跪拜也不愿意接受;当时年纪虽然还小,可是成人的侄子侄媳妇得向我伏地跪拜,觉得受不了。拜干娘的岁是我一个人的事,挑选日子,特地雇得船摇到十里路远的城里去,是躲避不了的。送去两坛小京庄的老酒,一担四盒,一对提盒,莲子白糖,桂圆全鸡。

干娘白面团团的很和气,总给我预备着花炮,糖菩萨。糖菩萨我所爱;但拜一拜是不来的。

到了干娘的面前,我照例躲到带我去的大姊的老奶母的布裙后面。叫声干娘更不愿意,我总这样想着,既然和我的父亲没有关系,何必叫她做娘呢。实在她并没有到我家来过;无非因为我的大哥夭亡,怕得我也养不大,所以结下这一份干亲,因为干娘是儿女成行的。迷信和虚伪的礼节,成了我幼时过年可恨的第二点。

辛亥光复,民国成立,改用阳历过年,当时我在城里的中等学校读书;学校里依照阳历放假,家庭中仍照阴历过年。为着提倡阳历的过年,学校里于阴历过年时严格维持上课。青年心理维新,对于社会习俗的守旧觉得可恨,记得有一年的阴历元旦适值星期日;星期六的下午回家还有埠船,第二天没有开行的埠船,我和一个同学一直步行到校。人在学校里上课,家中的年货吃不着,也觉得可恨。

晚婚的我,初在中等学校里教书时,寒暑假仍然住学校里。尝见寺院中和尚贴着“念佛过年”的字条,以为“做小说过年”也是一法。可是一般亲戚朋友,有家眷的,以为无家过年太冷静,争来邀约过年,我竟被认作可怜人,弄得连做小说过年也不成,这就使我觉得过年的另一可恨了。

抗战时避难闽西闽北;福建的永安虽然新建了省会,却保守着过年的旧俗。这并非只是依然注重阴历的过年;所谓旧俗是到了除夕这一天,街上冷清清,连猪脚爪都买不到一只。

有些人家,先生阳历过年,太太阴历过年。我家照例阳历也不过年,阴历也不过年。可是日常的菜蔬总得备一点;过阴历年要好几天买不到东西,要多预备一点;怕得不新鲜,照故乡的习惯,打算到除夕去买。那里知道太迟了;这一年接连好些日子,没有荤菜进口。人家过年,我家过了难;岂不可恨?

后来转到深山的乡间;农村的风气朴厚,左邻右居要好;一到年底;有的送大蒜来,有的送糕粽来,有的送自做的豆腐来;房东送鱼来;无虑没得吃。可是到了元旦,自然是阴历的,为难的事就来到;许多女邻居,三寸金莲穿着绣花鞋,提着锡茶壶,拿着茶盆来敬一杯冰糖茶,算是要好,盛意难违,却之不恭;当初我托故预先避开,结果要她们多走几趟,或者老是坐着等候,只好勉强喝几杯,我名之曰恨茶。为着在深山的村庄过年,我已喝了不少的恨茶。

如今孩子已经有点大了,社会的习俗依然,也正如的《祝福》上所写,“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不管战事怎样激烈,一到年边,照例随时可以听到爆竹声;因此孩子也要玩弄些花炮。过年的花炮火药气应该是香的,战场上火药气可很臭。战争中的过年的花炮火药气不知是臭是香。不能说是不臭不香;即使认作亦臭亦香,也很要不到;总是一种可恨之气呀!

原载1949年1月1日第168期

正文 逃难过年追记

家难未已,国难又起,二十六年,“八一三”的前夕,我从杭州赶到福州去教书。未闻火药气味,亦无炮声震耳,与其说是逃难,不如说是为谋生计。因我仅靠稿费糊口,已有一年之久,抗战军兴,势难再以写稿为职业。遂限学校内迁,溯闽江而至永安;美其名曰深入农村。山高水急,非不可玩,隐约感到探险意味。以文庙为校合,古色古香。虽属将就,也还可以将就。建设临时省会,永安成了敌机轰炸的目标。校舍连中七弹,跟着学校再迁到离城二十里的山乡去。抱着孩子跑山路,爬上一坡又一坡;弄得汗流浃背,口渴肚饥,精疲力竭,这才真像是逃难。临时校舍是祠堂屋;连搁铺板的凳子都没有,晚上着地而睡,这才真像是难民。但照一般本地人看来,我们所吃的,可以说是天天在过年。他们饭中拌上红薯丝,配饭的,餐餐以蕹菜为主体。我们餐餐白米饭;一块钱老秤六斤的猪肉,六十元一个月的国难薪,不妨天天买得吃;两块钱请客可以全鸡全鸭的大嚼。

过着难民生活,竟有人在羡慕;这于哭笑不得之余,不能不深深的感动。许多住在永安山乡的同胞,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一百多斤的重担,在崎岖的山路上一天挑走一百来里路,吃的只是拌着红薯丝的饭和一些蕹菜之类,无怪脸上大概带着菜色。可是,一到阴历年底,祀神,祭祖,这就热闹起来;认真,用劲,过年是很像样的。如今还把锅子叫做鼎的永安山乡,据说犹如浙江的天台和四川的荣县,还是保守着许多古话的。似乎人情也还比较的朴厚,虽然把我们当作天天过年的看待,也当作难民的同情我们,而且认作教师的尊重我们。“先生”一声,叫得这样恳切,好像还是怀着“天地君亲师”的观念的,农村的街上不容易买到鲜菜,因为农家各自种着菜,无须上街去买,就随时送菜给我们吃,邻居又分地让我们自己种,帮助我们种。到了年边,拔得大蒜和菜头送给我们,自家磨豆腐的就送豆腐给我们。不但物薄而情厚;在他们,大蒜豆腐并不是薄物。深居高山,肉类以外无所谓年货,大蒜煎豆腐,也可以算一碗菜。──趁热吃,味道也委实不错。

可是还得吃年饭。自家不过年,邻舍办年饭来邀,盛意难违,而且这已有了义务的性质。

好意来请,如果不去,认为看不起;非万不得已是应该应酬的。左邻右舍,前前后后,去了这一家,不能不也去那一家。年菜照例是六色;同样的做法,同样的味道。说起来,名目并不错,有鸡,有鱼,有猪肉;还有海味。不过鸡,只小小的几块,一人一块,照例由主人或其代表用筷子挟到各人面前的调羹里。鱼大概弄了碎,见不到整块的,实在并不多,薄薄的混在卤汤中,胡椒香菜配得好,气味还不错就是。猪肉堆起高高的一碗,可是干巴巴的,因为油汤,煮了又煮,早已当作补品喝了。真可以叫做走油肉,吃了以后嘴巴不会腻。所谓海味,无非是紫菜蛏干羹,也是薄薄的,你一调羹,我一调羹,大家吃得滋滋有味。山中缺少碘质,患甲状腺炎的人很多,菜确是贵重的食品。四方的桌子,每面可以并坐三个人,不用圆桌面,每桌可以坐十二个人。可以大口一嚼的是每人一个蛋,也由坐主人的用筷子挟送。

其余的菜一碗碗的吃,吃了一碗才吃第二碗。每碗开始吃的时候大家擎着筷子接连点筷头。

“请请请!”互让首先下筷,显得很客气。吃到末了的卤脚,照例倒在下一碗吃的菜上。倒了以后碗沿留着的卤滴,就顺手把碗拿到嘴边去呷干。所谓碗,许多家实都还是用四角方方的木盘的,口大底小,好像是魁星斗。尖尖的角棱兜得很整齐。每次见着,我总觉得古代木工的巧妙。无论是木盘,或者陶器的碗,散席的时候总都是光光的;如果还剩着东西,那就是团子。散席以后不至于饿肚子,也是靠着团子的。这里并不舂糕裹粽,糯米团子,当天做起来得很多;吃饭以前先当点心,溅一点糖水或者盐水,盛在木桶里尽量吃。喝了酒以后又同猪肉装出两大碗来。用糯米团子代替拌上红薯丝的米饭,这就算作了过年。吃了这种年饭,才明了说我们天天过年的意思。团子我爱吃;不一定要到过年,平常请客,规模较大的,也大概用这个。但被邀请吃团子,总要防过“红菇关”。永安出产香菇,也多红菇。本地人喜欢用红菇,尤其是在过年的时候。红血血的颜色很美丽;但怕中毒,我也吃不出什么味道来。

不吃要被责问“为什么这样客气?”吃了以后又要把卤脚倒到第二碗的菜上去,这在我是很窘的。

原载1949年2月1日第170期

正文 张献忠在四川

我有五个四川朋友,一天聚集着闲谈,偶然提到原籍问题,知道他们都不是真正的四川人:成都人的赵君原籍是浙江,华阳人的文君是湖南,自流井人的李君是广东,内江人的余君是湖北,峨眉人的金君是江苏。他们的祖先搬到四川去住下,都不过是两百来年以前的事情。他们还都保持着固有的地方色彩,一说穿就觉得是很确实的。

考查起来,现在住在四川的真正的四川人并不多,大半都是由各省赶拢去的,这是因为在明朝未了的时候,张献忠在四川大大的杀人,形成了“张献忠杀尽四川人”的话。

实事上四川人虽不曾杀尽,可是实在杀了不少。四川本是地大物博的,所以各省的人都赶拢去了。

随便杀人,本是有了刀枪的人的常事。不过一般的杀人,目的大概是为排除异己。

张献忠杀人的动机,却并非专为这个。他的七杀碑上明明这样写着,“天生万物与人,人无一物与天,杀,杀,杀,杀,杀,杀,杀!”从这些话看来,他要这样杀人,好像是替天报复的。照蜀碧和蜀龟鉴所记载,他常常把小孩子掷在空中,任凭落下触在枪尖上,看着那流着鲜血狂叫乱动的情况以为快乐。可见他的杀人,替天报复以外,还寓着游嬉的意义。

据说张献忠以杀人为游嬉的方法多得很,有一回,他已积起了一大堆的妇女的小脚,带着他的爱妾去观赏。看了一 阵,觉得那山一般的小脚堆上还缺少两只出色的小脚做顶尖,就把他爱妾的脚割下来放上去了。

每到一处,他照例杀一大批人以后,还要把头,手和脚分别堆积起来,点清数目以后,记一笔帐,还要刻在碑上。

一天晚上,张献忠把他自己的老婆和儿子都杀了。第二天很是懊悔,恨他的从人不去劝阻,于是把从人也都杀了。他的妻子固然服从他,他的从人连杀他自己的妻子都不敢去劝阻,更是绝对服从的;但他统统杀了。可见他的杀人,并非专为排除异己。

张献忠的杀人,有时无非出于好奇心,譬如杀一个状元的事。他很尊重那状元,只是因为钦佩已极,要明白他为什么能够多才多艺,就把那状元活活的剖开肚子来看了。

张献忠真可谓勇于杀人的了,杀人的花样也是够多的了。

但他都是明做的,不曾用过暗杀的手段,这一点还值得我们佩服的。

原载1933年7月26日《申报·自由谈》

正文 走弯弯路

在杭州,以前坐人力车,现在坐三轮车或者汽车,当往来昭庆寺和井亭桥之间,驾驶车子的工人总是喜欢经过沿着浣纱溪的小路,不愿意一直顺着广阔的马路的。早先在北京,我也时常感觉到拉车工人的喜欢走小胡同,避开平直的大街,老是在小胡同里弯来弯去;在小胡同转弯,两辆车子难以并行,因此不时地要“站妆。当初我有点厌恶这种情况。后来感觉到了多转几个弯,原是为着缩短些路程,“折线大于直线”,一般驾驶车子的工人虽然没有学过“几何”,可是凭经验,多转一个弯,可以少花些力气、节省点汽油。劳动人民善于精打细算,这样做原是可感的。——在大街上按照交通规则要几乎直角地转弯;在胡同里转弯就是不走三角形的两腰,只走一条对角线。一个弯一个弯地累积起来,路程可以缩短不少。走三角形的对角线是最经济的办法,所以往来在斜街上的车子总是特别多,往来在昭庆寺和井亭桥之间的车子常要到沿浣纱溪的那条路上去行驶,原是要走“对角线”的缘故。

“走弯路”好像是要不得的;可是“弯路”,实在有着各种不同的性质。像上面说的,在胡同里行车,只要不弄错方向,多转几个弯,是可以缩短路程的。记得孙中山先生曾经举过这样的例子:他守约要赶去出席会议,时间已经很局促;他告诉司机,汽车必须在几分钟内开到。那位司机的确把车子开得很快,可是所走的路线,出于孙中山先生的意料,是在远道绕过去,就是走了弯路的。结果,车子开到刚好是要开会的时候。孙中山先生当初不则声,到了以后才探问:为什么要快,反而远绕了路?那位司机回答说:因为走近路,路上车辆拥挤,不时地要停驶,时间算不准,不如远绕些路一 直可以开到的有把握。孙中山先生是信任司机的,不怕他“走弯路”,所以准时到了会场。不久以前我到城站去接外宾,先到六和塔接得一位教授同行,时间已经局促,我要司机走“二路车”的路线直达城站,司机却要经过虎路寺从旗下转往城站,理由是走二路车的路线在南星桥附近怕有火车经过被拦住,而且路面较坏,不如远绕些路有把握。我因此记起来了孙中山先生的故事,佩服这位司机,结果也赶上了时刻。

“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以来,许多传统剧目上演,古典文学已为许多人注意,如今报章 、杂志和舞台上,按比例说,反映新生活的创作反而更少了;因此有人疑虑,害怕走了弯路。现在我们的确需要更多反映新生活的创作;可是新文化不能凭空产生。列宁说,“无产阶级文化应当是人类在资本主义社会、地主社会、官僚社会压迫下所创造出来的知识总汇发展的必然结果。”鲁迅先生说,“新的阶级及其文化,并非突然从天而降,大抵是发达于旧支配者及其文化反抗中,亦即发达于和旧者的对立中,所以新文化仍然有所承传,于旧文化也仍然有所择取。”他又说,“我们有艺术史,而且生在中国,即必须翻开中国的艺术史来。……恰如吃用牛羊,弃去蹄毛,留其精粹,以滋养及发达新的生体。”

百花齐放——“翻开中国的艺术史来”。推陈出新——“弃去蹄毛,留其精粹。”百家争鸣,这一方面可以集思广益,另方面使得毫不保留地暴露思想,以便共同研究,互相帮助、纠正。问题在于能否“弃”、“留”“吸收”和“批评”。只要能够这样,何必怕走弯路?只要明白了新文化产生的过程,是不会怕走弯路的。如果怕走弯路而中止“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这方针的贯彻执行,那就算地走了弯路了罢!

原载《人民日报》1957年2月12日(署名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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