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多少恨 吹不散眉弯 - xp1024.com
《西风多少恨 吹不散眉弯》


引言 一朵佛前的青莲

一个人的一生,就是一座有了年岁的城墙,用无数个青翠的日月堆砌而成。日子是一砖一瓦,生命是一梁一柱。城墙里,因为生活,因为情感,而充盈丰满。人生是什么?是在三月的早春,看一群燕子,于古老的庭院衔泥筑巢;是在清凉的夏季,看满池莲荷,寂寞地在水中生长;是在风起的深秋,看一枚落叶,安静地赶赴美丽的死亡;是在落雪的冬夜,看一尾白狐,遁迹在荒寒的山林。

无论时光走得有多远,来时的路,去时的路,还是一如既往,不会因为朝代的迁徙而变更。在漫长的岁月长河里,许多生命都微小如沙砾,我们可以记住的,真的不多。王谢堂前燕犹在,帝王将相已作古,沧桑世事,谁主浮沉?俯瞰烟火人间,万物遵循自然规律,在属于自己的界限里,安稳地成长。人的生命,与万物相比,真是渺若微尘。

可我们还是应当记住一个名字,一个叫纳兰容若的名字,记住他的《饮水词》。伫立在光阴的路口,随历史的风,倒向流淌,去寻找一段三百年前的青梅旧事,打捞一场深沉如海的清朝遗梦。他生在王公贵胄之家,高贵的血液铸就了此生无上尊荣。本是烈火烹油、繁花著锦,可他偏思冰雪天地、三秋落叶。他拥有富贵奢华,却渴慕布衣清欢;他处红墙绿瓦,却思竹篱茅舍;他食海味山珍,却思粗茶淡饭。

纳兰容若的前世,是一朵在佛前修炼过的金莲,贪恋了人间烟火的颜色和气味,注定今生这场红尘游历。所以他有冰洁的情怀,有如水的禅心,有悲悯的爱恋。纳兰容若的一生,沿着宿命的轨迹行走,不偏不倚,不长不短,整整三十一载。在佛前,他素淡如莲,却可以度化苍生;在人间,他繁华似锦,却终究不如一株草木。

他自诩是天上痴情种,不是人间富贵花。他用三十岁的年华,陪伴在永远十九岁的爱妻身边。草木黄尘下,他们拥有一间用感情垒砌的幸福小巢。不是很宽敞,却很舒适;不是很明亮,却很清幽;不是很华丽,却很安逸。不需要多少装饰,只要一壶佳酿和一卷《饮水词》,因为那位风流才子,纵是归入尘土,也不忘诗酒敬红颜。尘世的暖,可以透过黄土的凉,传递给他们一缕清风、一米阳光、一剪月色。还有整个秋天的红叶,足够捂热他们的寒冷,重新点燃曾经那段薄浅的缘分。他深情若许,又终究辜负了,梦里江南的另一位绝代佳人。

岁月无边,人生有涯。让我们在有限的生命里,拥有自己可以拥有的,珍惜自己能够珍惜的。不要让似水年华,匆匆擦肩,不要辜负,这仅有的一次人生。纳兰容若的《饮水词》,还被万千世人搁在枕边,伴随月亮一起吟诵。纳兰容若喜欢的莲荷,还长在渌水亭畔,那满池的荷花应该有三百岁了。三百年,一生一死,一起一灭,看过凡尘荣辱,知晓世情风霜。就让我们静静地听它讲述,曾经有一个叫纳兰容若的才子,一段若只如初见的开始,还有秋风悲画扇的结局。

清秋时节,披一件黄昏的云裳,游江南园林,见池中莲荷,落尽最后花朵。新月孤舟,残荷枯梗,有如一段老去的爱情,老去的故事。想起李义山之句:留得残荷听雨声。此间诗韵,让凉薄的心,迟来的梦,亦有了一种无言的美丽。繁华关在门外,独我品尝这一剪,清净时光。念及纳兰词《临江仙寒柳》,低眉提笔,和韵一阕《临江仙秋荷》,聊以为寄。

绿阔千红无处觅,缘何只遇凋残。一声诗韵锁窗寒。由来舟不系,因果总相关。

本是云台清净客,相逢怎在秋山。来时容易去时难。任凭风做主,长伴月儿弯。

白落梅

2010年清秋于太湖

第一卷 不是人间富贵花 第一章 零落凡尘

三百多年了,多么遥远的年岁,足以让沧海化作桑田。又是多么的短暂,就像是光阴的火,一闪一灭的距离。历史的时空风云浩荡,曾经显赫辉煌的大清王朝,也不过是在史册上做了一场春秋大梦。多少盛极一时的帝王将相,只是大清天空上,闪烁过的一颗流星,稍纵即逝的璀璨,瞬间就灰飞烟灭。

曾经富丽堂皇的紫禁城,如今是一座虚空的城池,白天有摩肩擦踵的过客,夜晚却是亡灵的影子在徘徊。曾经叱咤风云的帝王,也只能在自己专有的那片天空,君临天下。而一代又一代的文武百官、后宫嫔妃以及太监宫女更是渺小如粉尘。但我们依旧可以在空荡的皇城,闻到他们微弱的呼吸,在白玉栏杆上,感受到他们余留的温度。大清王朝,留给我们的,是一种深邃的孤独,一种高贵的寂寞。

时光仍在,是我们在飞逝。推开大清朝关闭的重门,尘封的记忆如同冰河破裂,在历史的河道奔涌。退隐在岁月帷幕后面的,是无数风流王者,金戈铁马、逐鹿中原的故事;无数折腰英雄,驰骋疆场、碧血黄沙的故事;甚至还藏隐着许多儿女情长,肝肠寸断、催人泪下的故事。有这么一个人,用他旷世才华、多情风骨,拨动了大清朝那根冷韵冰弦,在康熙盛世弹奏一曲人间绝响。

他,纳兰容若。公元1655年1月19日,一个飞雪的腊月,降生在北京。这么一个幼小的生命,与生俱来就携着高贵的金冠,因为他的身上流淌着纳兰世家的血液。纳兰世家,一个集荣华与贵胄、显赫与威望的家族。他就像是一颗被闪烁群星环绕的月亮,带着璀璨的光环,夺目又高洁。这样一块无需雕琢,就光滑温润的天然美玉,挂在纳兰明珠辉煌的府邸,不仅是锦上添花,更是在华贵中添一份清雅的韵致。

容若的父亲,是康熙时期权倾朝野的宰相纳兰明珠,人以“相国”荣称。母亲觉罗氏为英亲王阿济格第五女,一品诰命夫人。其家族——纳兰氏,隶属正黄旗,为清初满族最显赫的八大姓之一,即后世所称的“叶赫那拉氏”。纳兰容若的曾祖父,是女真叶赫部首领金台石。金台石的妹妹孟古,嫁努尔哈赤为妃,生皇子皇太极。整个纳兰家族与皇室有着千丝万缕,不可分离的紧密关系。

容若是纳兰明珠的长子,明珠视他为珍宝,为之取名纳兰成德,因避皇太子胤礽(小名保成)之讳,改名性德,字容若,号楞伽山人,并且有一个很好听的乳名,冬郎。这样一个被后世称之为传奇的人物,一个才华惊世、风度翩然的才子,一个令无数红颜倾倒的旷世情种,他出生的时候,必定有着不同凡响的故事。他就是佛前一朵金莲,用千年修炼的正果,换取一段人间情爱。

可他出生在腊月,又如一枝寒梅,在绚烂至极中,自守一份冰雪天地。他不是红颜,却于百媚千红的花丛,绝世独立,倾城倾国。我们几乎可以看到,那一天纳兰府里,所有庭院的梅花,都在纷飞的雪中傲然绽放。仿佛要将一生的芬芳都散尽,只为他纳兰容若。至今我们捧读他的《饮水词》,还闻得到那沉浸百年的芬芳,缓慢地从书中飘溢而出,那幽香沁人心骨。

他不是君王,却在冠盖如云的文武百官中独自高贵,受尽荣宠。我们不难想象,当朝宰相纳兰明珠喜得贵子,是何等的盛事。容若满月的那晚,纳兰府中的大红宫灯,取代了紫禁城的璀璨。朝廷官员云集于此,府外车如流水马如龙,甚至大清皇帝的龙蟠御辇都驶来。那一晚,北京城的烟花独为他绽放,那样肆无忌惮地灿烂燃烧。无数怀着喜悦心情观看烟花的人,都不知道,那个小小孩童,喜欢的不是燃烧的炽热,而是烟花散尽的薄凉。

这就是纳兰,他宁可做一枝寒梅,也不要和百花争妍,尽管他有傲视万物的资本。他宁可独赏烟花寂灭的薄凉,也不要那燃烧的粲然,尽管他避免不了那必经的过程。生命原本就是无言,这些无端的因由,以及被记录的足迹,是命运为将来埋下的伏笔。我们每个人,都是懵懂无知地来到人世,出身高贵与卑贱,都无从选择。也许我们都要按照命定编排好的规律,去履行前世的盟约,去打理自己的人生。

命运之神虽然可以预测生死、占卜未来,却挡不住阳光下寸草的潦生,挡不住漫漫山河的浮沉起落。尽管结局或许不能更改,但是过程已经被添减,甚至可以面目全非。就像纳兰短暂又华丽的一生,谁又能肯定,他没有悄然地改变什么。至于结果,一个煌煌王朝都不能逆转已定的结果,更况只是一个薄弱的人。

小小的容若,在襁褓之中,还不知贫富荣辱。每天被一大群的嬷嬷们侍候着,被阿玛、额娘宠爱着。纳兰明珠捧着手中粉嫩的婴孩,端详他不凡的长相,他知道,这个孩子不仅继承他高贵的血统,将来还要继承他的爵位、荣耀,以及一切的一切。明珠忽略了,一个生来就不平凡的孩子,必定会有不平凡的一生,但是所谓的不平凡,未必就是叱咤风云、横扫万古。而他自己,在后来利用皇帝的宠信,独揽朝政,贪财纳贿,卖官鬻爵,乃至被参劾,在封建统治集团的内部争斗中,经历荣辱兴衰,浮沉几度。

所谓水满则溢,月圆则亏。世象的迷离,宿命的玄机,不是一个普通的人所能预知。就像当年明崇祯皇帝的龙床余温尚存,李闯王已破城而入,在热浪蒸腾中坐上了龙椅。而陈圆圆甚至还没来得及给李闯王跳一曲霓裳羽衣,八旗壮士已似流沙般奔泻而来,将李自成的帝王之梦席卷一空。然而盛极一时的大清王朝,最后被英法联军破城而入,仅是一支火苗,就将这偌大的国家烧得体无完肤。春秋数载,乱云飞渡,时光没有一双饮恨苍天的眼睛,它的心却清澈如镜。落日之后必定见星辰,明月佩戴着闪耀的光环,又还是会被黎明摘去。

纳兰的一生,政治上算是平稳的,可他要为自己的人生背负另一种沉重,那就是情爱。尽管我们不能预知将来,可是冥冥中,自有定数牵引着你走下去。容若周岁之时,明珠为他安排了一场盛大的抓周宴会。这个从古至今沿袭了无数年的民间习俗,隐约地暗示了一个人一生的命数。

周岁的容若,已会蹒跚地走几步。当他清澈的眸子,看到摆在眼前琳琅满目的物件时,天真的脸上流露出新奇喜悦之色。他的人生似乎不需要经历多少的抉择,仅是周岁之龄的他,或许就明白,自己一生之所归,懂得在幼小心灵,种下诗意的情怀。他在诸多物品中,一手抓起珠钗,一手抓起毛笔,就再也不肯放下,对于其余的物品,视而不见。

一手情感,一手学识,对于这个结局,纳兰明珠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喜的是他手握毛笔,必是天资聪颖,将来学识过人,有所作为。忧的是,他手抓珠钗,不是好色徒,也为多情种。自古多少壮志雄心,抵不过红颜一笑,只怕他会陷身情海,断送了追求。

抓周,一场似是而非的游戏,这场游戏,真的可以判定纳兰的一生吗?一个出生在王族贵胄之家的公子,喜欢诗酒美人,亦属寻常之事。他来到人间,终究是有使命的,一个人的使命,未必就是成就大业、驰骋疆场、平定江河。为一段情缘而来,为一个故事而来,为一本词集而来,哪怕只为了兑现一个诺言、还一份债约,也是使命。

纳兰容若的使命究竟是什么,我们只能在他刚刚开始的人生里,顺着生命深深浅浅的脉络,一路追寻下去。窗外,那一枝风雪中的寒梅,静静吐露清芬,似乎想要诉说些什么,最终却只给了我们一个雅洁又神秘的微笑。

第一卷 不是人间富贵花 第二章 神童美誉

一个人出生之后,就像是放飞在天空的风筝,是命运之手,掌控着那根决定你人生旅程的丝线。它时松时紧,时缓时急,我们只能在那片狭隘的空间展翅,看日起月落,尘来尘往。或许有一天,你我可以脱线而逃,在碧云高天飞翔,扯断了线的风筝,是没有后路可走的。也许可以飞过苍茫绝域的群峰,尽显王者风流,也许转头便坠云而落,换来一声梦断尘埃的叹息。

宿命用金砖玉石为纳兰铺设好一条繁华之路,倘若不是他心藏冷落情怀,他应该有着鼎盛至极的人生。他出生的时候,满族入主中原,定鼎华夏已有数载。当年八旗子弟骑着高头战马,飞扬跋扈地踏入江南,让这个人文荟萃的温柔之地,痛得撕心裂肺。清军占据了文化名城,却没有征服民心,在满腹学识的儒士眼中,他们只是沾满鲜血的草原莽夫。因为大漠边疆,层云万里的豪情,并不能取代江南水岸,冷月梅花的清越。

后来清太祖努尔哈赤,已经开始注意吸收汉人有学艺者加入清军的阵营。清太宗皇太极不减其父雄韬伟略,他有着极好的文化素养,提出“以武功戡乱,以文教佐太平”。到了清世祖福临,在其母孝庄文皇后的帮助下,整顿吏治、注重农业、广开言路、网罗人才,为巩固清王朝统治做出不朽的功绩。而康熙亲政后,这个聪慧好学的少年天子,更加认识到文治的重要,他深知关外所带来的马背文化,难以进入中华文化主流。他不再是一个外来的征服者,而是以一个追寻者的姿态,融入中原文明。他朝圣祭孔,开设博学鸿辞科,开科取士。在那片原始荒蛮的思想土地上,遍植文化的种子,滋长出璀璨的繁花。

纳兰容若出生和在世的阶段,正值大清王朝被万丈霞光簇拥的辉煌时代。其父纳兰明珠亦是官运亨通,跃然于王公之列,首相的显赫更是万臣莫及。这样雍容华贵的身份,使他从一开始,就在最佳环境中,接受最好的教育。明珠思想开明,对中原文化也持积极态度。纳兰骨子里的文人气质,在不受任何拘束的时代和家族里,如一株开在深墙大院的梅花,肆无忌惮地生长,不必担心会遭遇被修剪、砍伐的命运。

容若聪颖早慧,小小年岁,通诗文、精骑射,“贵族神童”这一美誉在当时名满京城。他住在富丽堂皇的明府花园,明府花园是明珠在北京西北郊的别墅。虽没有紫禁城巍峨壮丽,却是一座汇集山水灵秀的人间天堂。那里亭台楼阁、假山水榭,甚至建有庙宇戏台,看似郊外小小花园,实则海纳百川、包罗万象。纳兰容若就是在这样一座人间天堂里,无拘无束地成长,读书学习,骑马射箭,度过他美好的青少年时代。他在《郊园即事》中诗云:“胜侣招频懒,幽灵度石梁。地应邻射圃,花不碍球场。解带晴丝弱,披襟露叶凉。此间萧散绝,随意倒壶觞。”

容若咿咿呀呀学说话的时候,就会读几句古诗。他生得齿皓唇红,白净文雅,这让纳兰明珠更加坚信,他抓周时,手握毛笔是有预示的。四岁那一年,容若初次骑马,穿上明珠为他特制的满州正黄旗小盔甲,无比神勇。在这个俊俏的孩童身上,仿佛看到他祖辈骑着宝马,手持长缨利剑,似流沙般朝中原奔泻而来。饮血的刀剑斩断河流,劈开山峦,那时候坚固的长城似吹弹可破的薄纸,经不起八骑铁蹄的一张弯弓。

就在容若七岁的时候,纳兰明珠邀请了一些王公贵族以及小贝勒、小公子到明府花园,为的是试试这些后辈的骑射功夫。纳兰容若在同辈当中最为出众,他出手射中红心,令在场的人无不震惊。那些八旗将士在他身上似乎捕捉到自己当年的影子。曾经他们是塞外呜咽的苍狼,有着飞扬跋扈的壮志豪情。如今山河依旧,更改的不过是一代王朝和人事。那些弹冠而起的各路英雄,也渐渐地脱下战袍或放马南山,当年逐鹿中原的故事,成了渔樵酒后的闲话。甚至有些八旗子弟已经抛弃了战马,丢掉了刀剑,沉湎在温柔富贵乡里遛鸟唱戏、赌马斗蛐蛐。

容若十四岁就通晓诗文,仿佛他和文字有着与生俱来的缘分。手捧诗卷,隔帘听雨,推窗看月,那深种在心底的情怀,总会惊扰他的清梦。他喜欢在花园的池上泛舟,仿佛轻轻挥一挥桨,就去了梦里的江南水乡,看到杏花烟雨,看到庭院月光。那烟雨分明打湿了他的衣襟,荷露潮湿了美人的裙衫。他对江南有着深刻的情结,就像他喜欢宋词婉约的韵脚,他感觉到书中的每一阙词都可以和他对话,诉说情感。

每当读到“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之时,纳兰容若总会给自己斟上一壶青梅酒,或在花间,或在月下,或处亭台,或临窗下。他让词的美妙和酒的芬芳,缓慢地从唇齿间滑过,感受那份温柔的清香和幽韵。明府花园里锁住了他年少旖旎的梦,这座人间天堂,也满足了他所有美好的向往。在这里,他看到烟雨江南,找到武陵桃花,还有蓬莱仙岛。

浮躁时,他去庙里听经,参悟一点禅意,看一朵花的含容、一滴水的慈悲。寂寞时,他去戏园听戏,看唐宋传奇里那些破镜重圆、红叶题诗、人面桃花的故事。多好的年华,可以尽情地挥霍时光,甚至不去计较流逝得到底有多快。在明府花园,他就是那个可以主宰自己命运的人,因为他的聪慧和才学,无疑是纳兰明珠夫妇的骄傲。他完美到令明珠对他苛刻严厉的理由都找不出。

那时候,比他年长一岁的康熙帝住在紫禁城里,早早地担负起国家重任。同样是锦衣玉食,而那个披着龙袍、手持权杖、有着万丈光芒的太阳,却不及这枚月亮圣洁宁静。也许他们拥有了万星丛中,一份同样的傲然和孤独。后来那位英明的少年天子,对这位文采飞扬的青年才俊无比的尊崇欣赏。纳兰若容成了康熙器重的随身近臣,与他一起遍踏名胜山川,走过乡镇城邑。一起指剑问江山,煮酒论英雄,一起诗书著年华,甚至一块儿多情酬红颜。如此显贵与尊荣,多少人拼却一生的努力都无法企及,而纳兰容若却视为负累。他渴望的生活,是依山临水,在亭台赏荷饮酒,赋诗填词;是和一个妙龄女子偎依在轩窗下,相看明月。

容若十七岁,入太学读书。他就是那轮朗月,从唐宋走来,带着盛世的文明、如水的记忆,他的身上有着无法遮掩的清辉。容若的气度和风雅,为国子监祭酒徐文元赏识,推荐给其兄——内阁学士、礼部侍郎徐乾学。十八岁,容若参加顺天府应试,满腹才学的他轻易就考中了举人。从出生到十八岁,他似乎处处如意——在群星之中,他是绝世独立的月光;在百花丛里,他是傲然绽放的寒梅。

在繁华喧闹的舞台上,纳兰容若始终孤独地演绎真实的自己。他在台上指点江山,台下的人热情激扬,然而却永远无法有心灵的碰撞。这些年,他翻开书卷,总希望心中等待的人会在灯火阑珊处出现。他只有在月光下才敢于承认,其实有一个女子,早已拨动他爱情的琴弦。他们之间仅隔了一扇窗的距离,只要伸出手,便可以将缘分握住。纳兰容若生命中的第一段情缘,是否遂人心愿?也许我们应该问问,那一剪明月,到底又有几回圆。

第一卷 不是人间富贵花 第三章 青梅竹马

事实上,自古王侯公子的人生大抵相同,只是情怀至此的甚少。同样是华服公子,同样生在王侯将相家,拥有不可一世的富贵和尊荣。他们自诩“不是人间富贵花”,追求的是生命真实的性灵,以及内心深处的柔情。宝玉抓周时,抓的是胭脂、珠钗,纳兰容若抓的是珠钗、笔墨。他们整日在温柔乡里,享受人间乐事,在花海里徜徉,捕蝶捉影,多好的年华。住在高高的城墙内,每天被富贵浇灌,就连草木和尘埃都披上了幸福的华彩。所有的悲欢离合、生老病死都只是在字里相逢,可是他们懂,懂得百草千花有时只是一种假象。懂,可是不说,也无处言说。

纳兰容若,一个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他的世界一片清澈澄明,让所有看到他的人,都可以肯定地以为,他的心灵如同他所住的明府花园一样,是一片广袤富饶的天地。那里四季青翠,鸟语花香,古木葱茏,流水潺潺。没有一个女子,可以让自己不去爱慕这样一个温润而美好的男子。策马扬尘的时候,他是一位英姿勃发的少年,有着塞外孤狼的野性与勇猛;手捧书卷的时候,他是一位俊雅风流的儒士,有着江南男子的温和与柔情。

他在众人艳羡的风景里,独自高雅洁净。华贵堆砌的城墙,太高,高得让人无法企及,只能远远地遥望,却终究没有几个人可以真正地走进。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繁华的城墙里面,有一种世人无法抵达的荒凉和落寞。他将自己关在里面,看花开花落,看云来云往。只给心灵开了一扇小小的窗,因为他始终相信,他期待的佳人就在不远处,他几乎可以闻到她的呼吸。不是在唐诗宋词里,也不是戏里旦角,而是真实地存在。

贾宝玉有了一个美若仙人的表妹林黛玉,上苍给了林黛玉惊艳的容颜,还给了她绝世的才情。世间就是会有这样钟灵毓秀的女子,让年轻多情的公子,捧在手心来疼爱。曹雪芹说林黛玉来人间是为了还债,辗转到贾府,住进本不属于她的大观园,用一生的眼泪还了前世的债。用眼泪浇灌潇湘馆的湘妃竹,把所有的感情交付给一个心爱的男子,在自己一无所有的时候归去。就像一场红尘之梦,梦醒后,宿命所归,强求不得。

记得初相逢应在七岁,那一年,她被一辆老旧的马车带到纳兰府,安置在绿荷苑。从此,她是他的青梅表妹,他是她的冬郎表哥。就是那一回,容若在众目睽睽之下,弯弓射中红心。那是因为,青梅表妹用她可爱的小手绢,为冬郎擦去了手心的汗,给了他如云朵般的微笑。她陪他读书写字,为他研墨裁字,容若就这样爱上了诗书,成了名满京城的小神童。她为他烹炉煮茶,用沾了晨露的鲜花,用梅花瓣上的雪水,于是白瓷杯里,清澈的茶,漫溢芬芳。

上苍也给了纳兰这样一个表妹,一个父母双亡、孤苦无依、寄居在明府的表妹。没有人真正知道她的来历,也许这女子本有着显赫的家世,只因家道中落,才会寄人篱下。或许如同林黛玉一样,为了还债而来,还了她前世相欠——纳兰的情债。纳兰前世是佛前的金莲,在他去庙宇烧香祈福时,情不自禁对这个清丽佳人投以微笑。所以他落入凡间,而佳人也转世,结草衔环报答,前世那一朵如花的笑靥。

如果一个人,记得住前世的约定,今生就算是跋山涉水,历尽千辛万苦,也会守候在路口,等待相逢。时光的阡陌上,来来往往的人流,还有许多不知名的草木,乱花迷人眼目的时候,一个转身就已擦肩。但有一种相逢叫缘分,缘分会将两个曾经约定的人,想方设法地促成在一起。纵是天涯,也可以灵魂相通,那种无以言说的默契,会让他们看到彼此在前世的影子,闻到熟悉的味道。

冬郎的怀里一直藏着青梅表妹为他绣的香囊,那是她初次做女红时,为表哥精心所制。一个小小的香囊,绣了三天三夜,因为她用了灵、用了情、用了心。香囊上,一朵并蒂莲,开得那样饱满,那样幸福。尽管那时候,她不懂情为何物,只知道这个繁华的明府花园,只有冬郎表哥给了她真正想要的温暖。她的并蒂莲,是荷池里取来的样子,她小小的心中,只是希望可以和冬郎表哥相依在一起,可以走得更近,不要相离。

初次相逢,青梅就像一朵洁白的梨花,纤尘不染,清新绝俗。尚不知男女情事的容若却被这朵梨花深深迷醉,迷上她洁净的笑靥、眉间的轻愁,还有她迷蒙的眼中似乎藏着的水露。容若因为她,爱上了水,因为她,爱上了梨花的白、莲荷的雅。这个小小的女子,给了他对爱情所有美好的想象,满足了一个多情男儿对人间情爱温柔的渴慕。

她为他斟茶,用她素洁的纱绢轻拭他额上的丝汗。容若痴痴地看着青梅表妹,第一次发觉她已经从那朵洁白的小梨花,长成了一朵亭亭玉立的荷。他就是这么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玉手,第一次,彼此眼中流露出男女的情爱。他美目多情,温柔似水。她轻颦浅笑,含羞带露。纳兰容若明白,原来青梅表妹一直是他在书中寻找的颜如玉。而青梅也似乎明白,原来自己心里一直牵系的冬郎表哥,是她梦里多次相见的檀郎。

绿荷苑里,似有琴音,随凉风缓缓地飘来。窗外,有动情的花瓣,离了花枝,轻柔飞舞。花草最是有情,知人心意,它们和弦音一起传递相思。今夜无眠,一曲琴音和一阕清词,低眉含笑,细语呢喃。

读过纳兰的人,都知道他年少时有一段刻骨的爱情。这样一个柔情似水的才子,倘若没有一段轻纱如梦的爱情,难免有些可惜。很多人都说,纳兰容若是里贾宝玉的原型,似乎在他身上,真的可以寻到宝玉的影子。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是康熙皇帝的侍卫,和纳兰有同事之谊。曹寅在一首诗中这样写道:“忆昔宿卫明光宫,楞伽山人貌姣好。”楞伽山人是纳兰容若的号。多年以后的曹雪芹,捧着一本纳兰容若的《饮水词》,难道不会被这个风采卓然的才子所倾醉?所以他笔下的人物,在无意之中,必然会有纳兰的影子。

他们在懵懂不知情事中,渐渐长大。一个俊朗不凡,面若秋月,眉如春风,谈吐优雅,举止温柔;一个美丽娇俏,肤如软玉,目若秋波,冰洁娴静,端雅绝俗。容若忘不了那一次,邀约青梅表妹乘小舟去赏秋荷。这一年,他十六,她十五,花样的年华,如梦的青春。小舟上,没有成日里跟随在身边小厮丫鬟,只有他们二人。他划桨到藕花深处,有鸥鹭惊飞,朝白云追去,但纳兰容若知道,它们还会飞回来。因为这个明府花园,还有这么两个富有诗情的人会将它们怀念。

当晚,夜凉如水,月似眉弯。纳兰容若提笔蘸墨,在月光铺洒的宣纸上,为他的青梅表妹写了一首《减字木兰花》。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着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

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应该是这样。历史上留了许多关于纳兰和表妹的传说,却都如梦幻一般朦胧,不知所寻。那是因为他们的爱情本身就带着一种凄美,有如花落冰弦,诉说无尽的冷韵。甚至没有人知道那个女子真正的名姓。她是幻影,只为来红尘走一遭,还了欠下的,就会离去。她和纳兰容若青梅竹马,所以,我们应该给她一个名字,叫青梅。

第一卷 不是人间富贵花 第四章 缘来缘去

当一个人陷入到感情的深潭里,眼中所有的风物也随之有情。那时候的纳兰容若,抬眉看到白云在说情,低首闻到清风在说爱。花草快乐地生长,禽鸟无忧地飞翔,还有身边每一个人都在幸福地生活。可是相思,却也总是给人幸福的感伤,他们相爱,却不能言说。一个是侯门公子,一个只是寄人篱下的表戚,青梅觉得她和冬郎表哥之间,始终隔着一种距离。这种距离让她时时心痛,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秋荷,尽管可以装饰别人的流年,却很轻易就会凋落。

容若只觉得青梅表妹对他若即若离、忽冷忽热,每次和她在一起,又不知道该如何诉说心里的情怀。他将万千心事柔情,尽付词中,写下一首。

正是辘轳金井,满砌落花红冷。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

他夜里悄读,喜欢里面的锦词芳句,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多么像他们!他所期待的爱情,就是和青梅表妹这样温柔的女子长相厮守。在这有山水的花园,有荷风的别院,他们清樽对月,他填词,她抚琴。就这样在温柔富贵的安稳中过一生一世,不惊不扰,无忧无虑。

忘不了十七岁那年,他入太学读书,青梅为他精心编了一个玉穗子,挂在他的腰间,清雅别致。那块玉是纳兰世家相传的翡翠锁。容若要送给青梅表妹,说只有她配为他打开心灵的那把锁,从此住进他的心里,温暖地相依。青梅明白,他们居住在同一个花园,这样的情物又怎么可以收下。她只安静地为他编了玉穗子,希望可以默默地相陪。

忘不了十八岁那年,他考中了举人。明府花园,来了无数道喜的文武百官、王公子弟,纳兰容若周旋于那些人当中,却始终觅不见青梅表妹的身影。他借故离开,来到绿荷苑时,他看到那么一幅令他感动一生的画面。午后的阳光温暖而慵懒,院里的紫薇开花,彩蝶在花丛里酣睡,脚步也不能将它们惊醒。青梅坐在美人靠椅上,旁边就是一口小小的荷池,水中的鱼儿自在地嬉戏,残荷若有若无地舒展着骨朵儿。

青梅身着一件绿罗裙衫,清新素雅,那么的安静,安静到她的世界容不下一株草木。她轻挽一个流云髻,斜插一支玉步摇。她低眉认真地绣着花儿,脚下有一只洁白似雪的猫亲密而卧,也被她的安静感染,正幸福地打着盹儿。容若为她的静美沉醉,缓缓走至她跟前,只见她如玉的手持着针线,丝绢上,一朵并蒂鲜妍地开着,开得不管不顾。她满意地笑了,唇边柔柔的,似一朵洁白的梨花。

她微微抬眉,和容若对视,心中暗暗惊叹。今天的冬郎表哥,是这样神气漂亮。颀长的身材着一袭华服,似一团璀璨绛红的云,无比的高贵夺目,这美丽的云,就落在她身边。他没有问她为何不去宴席,因为他懂得,那样喧闹的场合会惊扰她的安静。她亦没有问他为何会来到这冷寂的绿荷苑,因为她从来都懂得,他喜欢繁华背后的清凉。他告诉她,他只想和她安静地在一起,看水中的比目鱼。她告诉他,她真的有些笨,这些年,她绣来绣去,只会绣并蒂莲。

他们似乎还来不及好好相爱,来不及月下花前、耳鬓厮磨。容若还来不及对她许下三生的誓言,没有给她无边宠爱的幸福。而她,还没有来得及学会绣上一双鸳鸯,或是一对比目,就丢掉了手上的针线。许多人,虽有缘,终无分。明明相爱,却总是会错过,你来我往,我去你回,仿佛永远也不会叠合在一起。像是日落和日出,像是花开与花谢,彼此相连相息,却永远不能同生共死。

很不幸,容若和他的表妹,终究还是做了有缘无分的人。没有三生三世,连一生一世都没有。他们居住的城墙里面,虽然鸟语花香、草木葱茏,但也掺杂了许多纷乱的人。不知是谁去告了密,或是他们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对彼此的好感和暧昧。他们的事,被纳兰明珠夫妇发现了,受到他们的反对。尤其是容若的母亲,她固执地认为,一个自小父母双亡的女孩子,无论品貌多么端庄,她都无法接受。因为容若是明珠夫妇的长子,他的优秀和出众让人仰视,是整个纳兰府的骄傲。作为母亲的觉罗氏,不能允许任何人、任何事威胁到他的儿子,给他带来伤害。

一个权倾朝野的宰相之子,一个名满京城的神童,纳兰必定会受到皇帝的赐婚,他未来妻子的身份和地位之高贵,让人毋庸置疑。这种指婚是任何王侯公子所不能避免的,亦并不一定都是圆满。满洲人对血统特别重视,他们在乎高贵的身份,尽管向往满汉一家的和谐,可骨子里依旧对汉人有偏见。对尊卑之别也格外执著,纵然有了同样的血统,还是会有贵贱之分。所以,他们的婚姻,都无法自己做主。

就算天子,也不能随意按自己的主张,娶心爱的女子为妻,封后封妃。当年顺治帝和董鄂妃的爱情悲剧似乎还在眼前,传说顺治皇帝为了心爱的女人才落发出家,与佛结缘。自古以来,多少天子王侯的婚姻成了政治的牺牲品,他们也不过是江山这盘棋局里的一颗棋子,任局势摆布,甚至选择黑白的权利都没有。

无论容若怎样苦苦地哀求父母都无济于事,他们收起平日的娇宠溺爱,变得铁石心肠。他们甚至下了命令,不许容若再和表妹青梅相见,容若不惜以绝食相抗,他们视而不见。此后,容若再也听不到绿荷苑的琴音,每晚,他只能守着一轮冷月,让心冰凉。他在梦里,看到青梅表妹,穿一件云做的衣裳,涉水来到他的身边。哀怨的眸子,含着泪,有着难以言说的凄楚。梦醒后,梧桐落了,芳草老去。他趴在桌案上痛苦,悲伤得不能自已。

他担忧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容若从贴身丫鬟口中得知,青梅表妹已经被父母做主送进了宫,去参加选秀。并且以她出众的才貌,被选为皇帝的妃子。花落琴弦,冷韵无声,仿佛一开始就注定是这样的结局。他和表妹青梅竹马、朝夕相处十年,却抵不过皇帝清淡的一眸。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失败,竟败得这么彻底,败得窝囊。甚至连较量的机会都没有,他就这样莫名地输掉了——生命里最重要的爱情。这也是他第一次真正明白君臣之间的差距——月亮的光芒永远无法和太阳相及。他厌倦生在这样的富贵之家,不能主宰自己的人生。他渴望做一个平凡的男子,和心爱的女子安居在篱笆小院,静守四季炊烟。在月亮的清光里,看到他想要的宁静和慈悲。

他关掉了心中那扇小小的窗,试图将这段爱情连同自己的心一起埋葬。这座给了他美好梦想的明府花园,已不再是人间天堂,天堂失火了,一夜之间,烧光了所有的花草,烧死了所有的生灵,他没有把握用什么方式才能让它们复活。他在悲痛中填词,只有文字不会死去,可以陪伴他,不会相离。

<h3>减字木兰花</h3>花丛冷眼,自惜寻春来较晚。知道今生,知道今生那见卿!

天然绝代,不信相思浑不解。若解相思,定与韩凭共一枝。

这就是纳兰容若,他的生命注定要和文字交融在一起。文字是药,无法让他的伤口彻底愈合,却可以镇痛。文字又是毒,他服了下去,中毒越深,越发难以自拔。有些梦,以为走远,却一直在身边。他在仓皇间逃匿,可是夜夜醒来,都悲伤得泪流满面。他有预感,今生和青梅表妹再也不得相见。多么薄浅的缘分,就像一段还未来得及旁白的故事,却在心中留下刻骨的深铭。

第一卷 不是人间富贵花 第五章 初犯寒疾

这是一场感伤的分离,连送别的机会都没有给彼此,马车将她载去远方。虽隔了一江烟水,一重青山,一道城墙,可他们的心,却看得到对方在彼岸泪流满面。一梦千寻,容若想做一只秋寒的云雀,穿过烟水岚雾,去追寻梦中人,可他终究还是被青春的伤折断了翅膀。被命运关在深宫的青梅,失去了冬郎表哥,她的世界是黑夜,她让自己做一个瞎子,在暗无天日的空间假装微笑地活着。爱情的药酒,毒哑了她的嗓音,除了微笑,她只能守口如瓶。

在后宫,她就是那枝安静的荷,可是那位少年天子见惯了鲜妍的牡丹和芍药,却深深地被这枝青荷迷醉。她几乎没有言语,只是轻淡地笑着,眼中含着雾,像一幅迷蒙的山水画。那时候,她夜夜专宠,俊朗的少年天子对她千种温存。而她总是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幽梦无边,因为只有梦里才可以和冬郎表哥相见,可以魂梦相牵,不分你我。缘尽于此,从今后,她就做一只盲了眼、哑了嗓音的蝶,在小小角落,静度流年。

那是一个漫长的冬天。好在他生于冬季,虽然失去了青梅表妹,还有诗酒和窗外的梅花相伴。春天来的时候,他脸上又开始有了光彩,他的俊朗丝毫不减,只是清瘦了些,更添了成熟韵味。纳兰明珠夫妇仿佛看到他们优秀的儿子,经过一个寒冬的冰冻,在姹紫嫣红的春日复苏。却不知道,他外表生动温暖,而内心一片荒凉。生在相府,又为长子,即便他内心冷若寒霜,也要支撑着让自己学会成长。尘世与他,除了情怀,还有责任,他不想做一个没有责任感的男人。

在一个春阳高照的日子,容若参加了会试,考中贡生,这一年,他十九岁。仿佛爱情的失意并没有泯灭他的才华,他是佛前的金莲,这种与生俱来的光芒,漫漫尘埃也遮挡不住。既是尘缘未尽,责任在身,就宿命难逃。没有谁可以在人生的道路上一马平川、畅行无阻。时光要将一个人打磨,把你的锋芒慢慢磨尽,到最后,圆润得没有一丝棱角,连过往的纹络都几乎看不到。千百年来,它自作主张地改变人事,自己却清新如昨,没有增添一点点沧桑。

<h3>南歌子</h3>翠袖凝寒薄,帘衣入夜空。病容扶起月明中,惹得一丝残篆旧薰笼。

暗觉欢期过,遥知别恨同。疏花已是不禁风,那更夜深清露湿愁红。

寒疾这种病,带来最强烈的感觉,就是疼痛。这种痛,锥心蚀骨,可他却咬着唇,忍着。他甚至渴望这种痛,因为只有痛的时候,他才能清醒地面对自己,深刻地知道,自己是真的失去了至爱之人。病痛昏迷之时,他无数次在梦里看到青梅表妹,似乎永远都那么安静。坐在绿荷苑的长廊,和暖的阳光倾泻在她罗纱裙上,她面容贞静,温柔似水。池塘里,有着不会凋谢的荷花,不会死去的比目鱼,就连那只雪花猫,还一直偎依在她的脚下,不肯离去。她总是洁净地笑着,又微恼地看着手上的针线,嗔怪自己绣来绣去,还只学会并蒂莲。她绣的并蒂依旧开得妖艳,只是梦中的比翼却不能双飞。

他渐渐可以起床,披衣临窗看月,久违的月亮依旧那么清朗。仿佛从古至今,那么多的沧桑故事,从来都与它无关,永远都可以洁净如一。无论圆亏,它都那么静美,那么安宁。纳兰想起了青梅表妹,那个安静的女子,他就像这月亮,宁静温和。念想至此,纳兰心中有一种淡淡的释然。他突然觉得,这个女子,纵算没有他的呵护,在没有他的日子里,她也会一如既往地安静。因为他们之间有十年的记忆,十年,足够她用一生来怀想。念及至今,禁不住又提笔蘸上水墨,在桌案的宣纸上填词。

因为寒疾,他耽误了殿试,让一路直上的青云骤然受阻。人生得意有三件事,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衣锦还乡日。他这次不算落榜,却也耽搁了一次机遇;他与表妹相爱,却不能相守,亦属人生一大憾事。人生就像是一种交换,他用将近十九年的如意和平坦,换这一次的失去,也不算是残忍。如果是债,就算没有还清,也应该消释了大半。他本淡薄功名,无意富贵,本想逃离这一切,只守着诗酒和红颜,过着瓶梅清风的日子。可卧床几个月,病痛折磨,让他误了殿试,心中难免有些惋惜。感慨万千之余,写下一首七律。

<h3>幸举礼闱以病未与廷试</h3>晓榻茶烟揽鬓丝,万春园里误春期。

谁知江上题名日,虚拟兰成射策时。

紫陌无游非隔面,玉阶有梦镇愁眉。

漳滨强对新红杏,一夜东风感旧知。

到了该放下的时候了,明月西沉,天亮时,会有霞光透洒珠帘。纳兰明白,寒疾固然可怕,可是内心的寒冷潮湿才是至要的原因。他要让自己好起来,重新在文字里找回自己,一个温情的、生动的纳兰容若。也许他该拾起一个男儿宏伟的抱负,去完成他心中渴求的梦想。就算不为民立命,不为史立传,也要为自己的心。在历史厚厚的书卷中,留下一页菲薄的痕迹,也不枉来红尘走一遭。

纳兰每次在睡梦里都痛得不能呼吸,也许这场病,是为了祭奠他逝去的爱情,为了这场铭心的爱,他必须病这么一次。留下伤痕,当作青春的印记,好让他在以后的岁月里提醒自己,有些爱,有些痛,不能忘记。可令纳兰没有预想到的是,这场寒疾,从此一直伴随着他,在他以后的日子里,时常会突然发作。最后也是因为寒疾,夺去他璀璨的年华。都说因果自有定数,来来去去,生生死死,不由得你不信。

病来如山倒,在没有任何先兆的境况下,纳兰病了。他卧在床上,感觉自己似掉入一个寒冷的冰窖,全身筋骨抽搐疼痛,身上的血液亦随之凝固,不得流淌。医官说此症为寒疾,寒为阴邪,易伤阳气,其性凝滞,乘虚入骨。似乎他的病症都跟宿命相关,他出生在寒冬腊月,小名冬郎,心慕幽清,此次遭受寒邪侵袭,冥冥之中似有定数。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青梅表妹的离去令他心痛难当。这么多日夜努力地支撑,终究还是抵不过这场突如其来的风寒,他感觉自己被疼痛撕扯,整个人都要支离破碎。

第二卷 韶华如梦水东流 第一章 人在谁边

雨后天空如洗,格外清澈明净,仿佛过滤掉世间所有的尘埃,连同悲伤也洗去。悲欢如梦,人生就是一场轮回,我们还在感叹烟雨的迷蒙,阳光已不知何时将潮湿蒸发。当我们沉浸在阳光的温暖里,又会被一场莫名的暴雨淋得不知所措。一个在世间久居的人,慢慢就会习惯四季的冷暖、晴雨的转变,以及一切的离合悲欢、生老病死。

这种习惯,不是淡漠,不是疏离,而是一种千帆过尽的释然和淡定。这种淡定,是需要日积月累的堆砌,还有太多春风秋月的故事去慢慢沉淀。删去繁复,留下清简,裁去冗长,留下素淡。到最后,打开人生的画卷,就那么寥寥几笔,无多色彩,却生动传神,让人看了便不能相忘。

大病之后的纳兰,推开窗,看院子里莺飞草长,蝶闹蜂语,才发觉自己真的辜负了太多自然美景。仿佛这里每一朵花都在对他微笑,每一株草都给过他祝福,每一粒尘埃都在将他等待。他感到这座曾经失火的天堂,又渐渐地恢复了原貌。而花园里的一切生灵都已经复苏,只有他还沉浸在过往,不知归路。

他觉得自己应该走出去,抖落身上的寒气,大口大口地吃食阳光。只有这样,他才可以脱胎换骨,才可以和这里的草木一起复活。所谓重生,是曾经有过死,他认为,这几个月卧病在床和死去没有几多分别。如今的纳兰,又可以站在阳光底下,看岁月遗落在瓦檐的美丽。

纳兰披衣走出院子,走过曲径长廊,转过假山楼台。他要去绿荷苑,尽管母亲是那么极力地反对,而他没有任何的争执,只用无比平静的眼神和语气将她打动。这是他的夙愿,了断之后,他自会给父母一个交代。他似乎听到琴音,潺潺如流水,乱红在风中飞舞。

可当他推开朱红的门扉,穿过曲径,那悠长的廊檐下,一片空寂。池塘里,只隐着几朵浮萍,还有一些伶仃的落叶,曾经快活游弋的鱼儿不见了。阳光依旧,可是那只雪猫,亦不知去向。这是一个失去主人的院落,但纳兰分明看到那个如梨花般洁净的女孩,贞静地坐在阳光下,美丽的发髻上,有他最爱的玉钗,是朵梅花形状。因为他是她的冬郎表哥,生在梅开季节,她不能忘。

没有伤痛,他的心,清凉如水,是因为记忆里,那女孩子的笑容永远都那么洁净,不容许他再有任何的悲伤。不再有过多的惊扰和流连,收拾好心情,他要将这里的一切都藏在心里的一个小小角落。掩门的时候,他笑了,他要用微笑和青梅表妹告别。因为他知道自己和她,依旧在同一片天空下,而且只隔了一道城墙,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闻到彼此的呼吸。这样,足够了。

他去庙里烧了一炷香,佛用悲天悯人的眼睛看着他,告诉他,因果有定,不可强求。他去戏院看了一场戏,那些装扮得浓墨重彩的戏子,依旧在别人的故事里悲喜。他似乎悟了些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悟到。他开始发奋读书,日夜挑灯,徜徉在浩瀚的书海里,此时才发觉自己纵是才高如许,原来也不过是书海里的一粒水滴。昔日神童的称誉,以及乡试和会试的成功,也觉得受之有愧。历史似一片汪洋,有着滔滔不绝的内蕴和故事,每一阵波涛,都是一卷风云,每一朵浪花,都是一个传奇。纳兰觉得自己就是那个拾拣浪花的人,他要收集起这些散落的水珠,重复汇聚成河流。

纳兰拜礼部侍郎徐乾学为师,徐乾学非常赏识这位青年才俊,他相信,终有一天,纳兰会如鸿鹄一样冲破云霄,去追求更远大的志向。纳兰并没有因为自己高贵的身份而骄纵,反倒是虚心求学,在名师的指导下,搜集大量的史料,编撰一部阐释儒家经义的大型丛书。这段时期的纳兰,似一叶放逐的扁舟,独自撑着一只长长的木篙,在历史的河道游弋。多少次惊涛拍浪,他都让自己镇定如初,一路打捞着历史散乱的光影片段,不是为了复原什么,只是在失落的文明里,挽住一些可以留存的记忆。

纳兰耗费了整整两年的光阴,汇编了一本《通志堂经解》。书中收录了先秦到秦、汉、唐、宋、元、明的经解138种,纳兰容若自撰2种,共计1800卷。这本书一经问世,轰动朝野,从内阁武英殿到厂肆书籍铺,一版再版。后来被乾隆皇帝认为“是书荟萃诸家,典瞻赅博,实足以表彰六经”。他借助编修《四库全书》之际,命令馆臣将《通志堂经解》“版片漫漶断阙者,补刊齐全,订正讹谬,以臻完善”,并作为《四库》底本刊布流传,用以“嘉惠儒林”。

而当朝天子康熙,对这位大清才子更是赏慕有加。他久闻纳兰明珠的长子纳兰容若是位神童,精通骑射,熟读诗文。也曾有过几面之缘,印象中的纳兰是位英姿勃发的倜傥少年,但每次都来去匆匆,没有真正接触过。他命身边的小太监传诏纳兰,在北京西山一水院凉亭相见,他想和这位才子促膝交谈,不受君臣之别的拘束。这时候的纳兰还在编著《通志堂经解》的过程中,但是康熙帝却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见见这位才子。

西山一带景区林木苍翠,山岚雾霭,流泉飞瀑,鸟语花香。辽、金、元、明、清各个封建王朝的帝王,都看上这座山清水秀的风水宝地,在此修建皇家园林和私人别墅。容若家的明珠相国园也建在此方位,坐拥四季明景,山泉林石,闲雅清幽。山林间有寺院几座,常有钟鼓之声,在幽深的山谷,悠悠回荡。

当纳兰近距离地接触这位比自己仅年长一岁的天子时,他亦觉惊叹。因为眼前的康熙皇帝是那么的英明睿智,他的风采与纳兰容若有相似之处,但是他身上那种帝王独有的霸气,是纳兰所不能及的。他们一起俯瞰锦绣山河,看万顷苍池尽在脚下,有一种征服自然的豪迈与豁达。亭中小酌,论及国家大事,纳兰被康熙气吞河山的襟怀所倾倒,他的王者霸气,激起了一个男儿宏伟的志向与热情的骨血。而康熙亦被纳兰身上温情与柔软的气质所吸引,他的身上有着塞北男儿不曾有的儒雅与清绝。

康熙就是一只飞翔在旷野的鸿鹄,在广袤无垠的天空追风逐日,风云不尽;而纳兰则是一枝长在江南水岸的清越梅花,风骨洁净,情怀冰清。康熙看着纳兰在他面前落落大方,并不唯诺,便想起他素日以填词出名,于是问起他可有何新作,纳兰容若恰好填过一首词,此时正值秋高气爽,纳兰便随即读出他以前写的《水调歌头题西山秋爽图》。

空山梵呗静,水月影俱沉。悠然一境人外,都不许尘侵。岁晚忆曾游处,犹记半竿斜照,一抹映疏林。绝顶茅庵里,老衲正孤吟。

云中锡,溪头钓,涧边琴。此生着几两屐,谁识卧游心。准拟乘风归去,错向槐安回首,何日得投簪。布袜青鞵约,但向画图寻。

康熙没有多言,他深深被眼前这位俊朗的才子折服,他知道,不久后,纳兰终会为他身边所用。纳兰看到眼前的英明天子,他似乎觉得青梅表妹慢慢会找到自己的幸福。这么多日的积闷,到此时突然觉得舒坦了许多,心中亦觉安慰。

彤云久绝飞琼字,人在谁边?人在谁边?今夜玉清眠不眠?

香销被冷残灯灭,静数秋天。静数秋天,又误心期到下弦。

拨灯书尽红笺也,依旧无聊。玉漏迢迢,梦里寒花隔玉箫。

几竿修竹三更雨,叶叶萧萧。分付秋潮,莫误双鱼到谢桥。

可纳兰终究还是多情的,回到家,看到清秋朗月,他提笔填了这两首。他的词,仿佛在为那段逝去的爱情做最后的哀悼,因为另一段幸福已经离他很近,近得只有一步之遥。

第二卷 韶华如梦水东流 第二章 琴瑟合鸣

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格落在他们的新房,红色的地毯,有粉尘轻轻飘飞。容若看到这微小的生命,亦有着生动的内涵。他怀里的新娘,因为昨夜的累,这会儿正枕在他臂弯里睡着,嘴角带着甜美幸福的笑。他仔细地打量她的容颜,端庄的五官,双眉似月,清秀的脸,似一朵雨后的云,他忍不住轻轻吻了她。

<h3>眼儿媚咏梅</h3>莫把琼花比澹妆,谁似白霓裳。别样清幽,自然标格,莫近东墙。

冰肌玉骨天分付,兼付与凄凉。可怜遥夜,冷烟和月,疏影横窗。

接到圣旨的时候,纳兰明珠夫妇万分欣喜,一则因为卢兴祖之女卢氏,是出了名的端庄贤惠,颇有才情;再则是因了青梅那件事,容若脸上难见欢颜,且体弱多病,明珠夫妇希望此次新婚可以冲喜,让他彻底走出往日的阴霾,重新振作。而容若的心里则是万千滋味,他觉得自己已经可以平静地怀想青梅表妹,但是却无法这么坦然地接受另一个女子。他又似乎在期待他美丽的新娘,因为这样可以忘记从前,重新开始。开始就意味着结束,如果可以交换,纳兰或许愿意割舍旧爱。

她懂,她知道他心里曾经住着一个人。聪明如她,不会看不出他在努力拒绝她。但她爱这个男人,从不曾见到他就开始爱上他,当他揭开她的喜帕,看到他一身锦衣华服,那么的俊朗,那么的高贵,就像一团绛红的云落在她身边,将她笼罩。她告诉自己,拼尽一切,也要将自己交付与他。

无需太多言语,只需给他一个温柔眼神,一句暖心的话语。纳兰想不到,他的新娘竟是这么一位落落大方、娴静美丽的女子。他温柔地与她相视,他的妻,这位叫意梅的女子,分明有十分媚骨,七分容颜,三分冷傲。他在心中筑起的那道墙,只因她几句话就倾倒。可他依旧那么不动声色,仿佛自己的动心意味着背叛,他不是一个薄情的男子,做不到在新婚之夜就彻底将旧爱遗忘,他做不到。

<h3>眼儿媚</h3>独倚春寒掩夕霏,清露泣铢衣。玉箫吹梦,金钗画影,悔不同携。

刻残红烛曾相待,旧事总依稀。料应遗恨,月中教去,花底催归。

大婚之日,纳兰容若着一袭锦红华服,骑着白色的高头骏马,他是那么的清朗高贵。这个被从小称之为神童,长大后又才华满京城的新郎官,惹来百姓的围观。这是一场盛大的婚宴,璀璨的烟花似要燃烧所有的热情,和人间欢爱同生共死。

北京的冬天很冷,接连下了好几场雪,明府花园的梅花争相绽放。都说梅花报春,意味着祥和与喜悦,草木最有灵性,知人心意。明珠相国府确有一桩大喜之事,康熙帝给纳兰明珠长子纳兰容若赐婚,娶两广总督、尚书卢兴祖之女卢氏。这一年,纳兰容若二十岁,卢氏十七岁。

她轻执他的手,那么坚定,坚定得令纳兰几乎不敢看她的眼神。“看着我,看着我,你的心就会温暖。”意梅安静而温柔,尽管她这么主动,但她的声音一直都是舒缓平和的,令容若不安的心渐渐趋于平静。

连日来,相府里道喜的人络绎不绝,纳兰容若周旋于这些人当中,思想也被填得满满的,几乎没有时间让他空落。只有夜晚是属于自己的,夜晚时他会褪去所有华丽的装束,让自己沉浸在词的意境里,泡一盏茶,品味淡淡的落寂。寒梅疏影,探窗而入,他记得父母说过,他出生的时候,院子里的梅花开得极艳,似要吐露所有的芬芳。梅是知己,他看着窗外幽清的梅,题了一阕词。写完后,又附上一首。

厅堂里宾客如云,纳兰公子和他们交杯换盏,直到酩酊大醉,才被人送至新房。新娘端坐在床边,熠熠红烛照着她美丽的脸庞,更加妩媚多情。容若看着窗外那剪幽清的月,醉意渐消,他沉默着,心里深深地叹息。

幸福有时候真的就在身边,只是你被悲伤和忧愁遮住了双眼,误以为所有的喜悦和快乐都很遥远。上苍是公平的,它就是一杆平稳的秤,称得出人间离合悲喜的重量。所以,冷暖往往是分两不差,你寒凉的时候,会给你暖;你悲哀的时候,会给你喜。

她是个敢爱的女子,她偎依在他怀里,轻解他的领扣。他搂紧她的腰身,轻解她的盘扣。她的唇贴上他的唇,好凉;他觉得这女子,唇是这么的暖。她要用自己的温,捂暖这男子的心。她要做他床前明月光,做他心头朱砂痣。不为了取代谁,不为了驱赶谁,只为在他心里,有一席属于自己的位置。

窗外那枝凝着霜露的梅,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容若明白了,今生注定要与梅花一样的女子结缘。曾经那朵青梅成了往事,如今他的生命里只有一枝意梅。她无意遇见他,执意走进去,用写意的心情消解他的惆怅,用平静舒缓他的不安,用温暖捂热他的寒凉。

挺起芙蓉背,帐底尽风流。纳兰感觉得到,这个女子似要将自己的一切都交付出来。他感到自己心中最后的一丝抵触,都被她的温柔摧毁,直到她微躬着背脊,蜷缩着身子,手紧紧地拽住他的臂弯。他似乎意识到什么,才深刻地将她挽入怀中。这是他的新娘,从此,她将走进他的生命,住进他的心里,融入他的骨血。不会再有分离,不会再有背叛。

他喜欢这样的女子,善解人意,娇俏却静美。她的微笑,她的贞静,像极了青梅表妹,但又不是她,如果说青梅是一朵梨花,是一枝荷,那么,意梅就是一枝素净的梅,是一朵优雅的牡丹。这样的女子,他无法不心动。他忽然觉得,这一切是上苍的安排,它曾经夺走了他的至爱,如今还给他一位绝代佳人。他应该满足,应该珍惜,应该感动。

她假装睡着,因为她贪恋这个坚实的臂弯,昨夜的凉成了今晨无尽的暖。她用柔情征服了他。这个故作冷漠的男子,其实有着比任何人都要温软的心,只是没有人懂得。她懂,以后的日子,她要好好执着他的手走下去,荣辱与共,甘苦相随。

明府花园里一派花灯锦绣,正门、侧门、偏门以及花园里所有的曲径廊道、亭台楼阁都挂满了红灯笼。拜过堂,纳兰容若牵着凤冠霞帔的新娘走进新房。红烛昏罗帐,大红的鸾凤床,富贵的鸳鸯枕,精致的并蒂莲。他手持如意秤杆,心里有些忐忑不安。揭开喜帕,他看见低眉顺目的新娘,娇美的脸上泛着红晕,微微浅笑,妩媚动人。纳兰容若不禁被这位新娘的美色挑动得有些心旌摇荡。琥珀杯,琉璃盏,迷糊喝下交杯酒,那么近的距离,都可以闻到彼此的呼吸。

他们终于拥有了彼此。她决定,这一生,只爱这一个男子。他决定,这一生,都不负这个女子。这一年,他二十,她十七。他唤她意梅,她唤他容若。

第二卷 韶华如梦水东流 第三章 迷途知返

你相信缘分么?佛说,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换来今世的一次擦肩而过。我们的前世,都有过一段或几段约定,所以才会有今生的相逢和拥有。所有的邂逅都扣住某段因果,许多人称之为孽缘情债。无论结局是喜还是悲,我们都应该坦然地接受。顺水而行,在某个渡口,在纵横交错的路径,找寻属于自己的一只舟楫和桨橹。也许是过客,也许是归人,都不重要,过往的时间只在背后渐次荒芜。

纳兰信缘,缘有深浅,他和青梅是一段短暂的缘,他和妻子意梅亦是一段缘。意梅在容若脆弱的时候出现,看到他目光里的伤痕,看到他优雅背后的狼狈与感伤。凉风袭来,整个明府花园都飘溢着幽清的芬芳,院内已不知梅开几度。纳兰容若一袭白衫,俊朗绝俗,手持宝剑,在梅树下舞醉冬风。梅落纷纷,如那些经年的往事,落地的那一瞬,那么决绝,不再回头。

夜凉如水,纳兰容若临案填词,仿佛文字才是他生命里最大的喜好。意梅取了一件风衣,披在他略显单薄的肩上。她的眼睛,就像一潭清澈的水,纳兰每次看到,都可以平静。桌上的词,墨迹未干,散着淡淡清香,她喜欢闻这味道,喜欢和纳兰容若相关的一切。

意梅知道,自己始终还是不能彻底温暖他的心。纳兰不仅是相府长子,拥有人间尊贵,他还是个词人。他总是让自己端坐在云上,俯瞰人间烟火,那份诗情和画意,始终要与红尘疏离。她只能做一只洁白的蝶,摊开幸福的双翅朝他飞去,一生为他而舞。她知道,他心里有那么一个女子,她不问,尽管她很想知道他们的故事。她可以做到平静地听他诉说,可她不问。她温柔地伸出手,低低对他说:“让我看见你的幸福,我也要让你看得见我的幸福。”

父亲明珠劝容若继续发奋努力,参加进士考试,弥补当年寒疾时落下的遗憾。意梅每日为容若红袖添香,陪他挑灯夜读,尽管她并不在乎自己的夫君是否能取得功名,她真正要的只是一份现世的安稳。但她明白,纳兰明珠对容若希冀甚深,这不能摆脱的身份让容若有责任付出,并且以他的才情应该有更大的作为,应该为国倾力,而不是每日陪在她身边吟风赏月、抛散浮名,做个闲云野鹤的风流高士。

<span><h3>青平乐</h3>风鬟雨鬓,偏是来无准。倦倚玉兰看月晕,容易语低香近。

软风吹过窗纱,心期便隔天涯。从此伤春伤别,黄昏只对梨花。</span>

纳兰喜欢水,这些日子,他白日和爱妻泛舟湖上,看桃红柳绿,烟波画楼,一起吟诗对句,喝酒闲聊,他渐渐发觉了爱妻的好。她不仅温柔端庄,诗词亦是精妙,他空瘦的心,在水中渐渐丰盈。

意梅取出白纱绢,为他轻拭额上的汗,那么温柔的笑,就像一朵枝上洁净的白梅。纳兰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她含羞低眉,语笑嫣然。这些日子,纳兰应该是幸福的,他有温柔贤惠的妻一直相陪。她为他红袖添香,为他洗手做羹汤,每天用温暖包裹着他,不让他有多余的时间去感伤、去寂寞。只是在有月亮的晚上,他静下心填词的时候,才会记得自己不是人间富贵花,而是人间惆怅客。那份词客的情怀,会时不时地涌上心头,给他一种疼痛的喜悦。

她说这是债,人到世间都是为了还债,还清了自会离去。她说这话的时候,平静自若,似乎深晓世事,自持一份淡定,爱自己所爱,喜自己所喜。可纳兰看着她这种平静,会心痛,他宁愿她只是一朵洁白的梨花,在春风拂过的枝头温婉地笑,不知人世忧愁。

他看着眼前的女子,垂手明如玉,皓腕凝霜雪,那么安静,纯如清泉。她可以将自己的忧伤隐藏得那么深,只将美好交付于他。他空落的心,被她一点一滴地填满。可他,总是会不经意地将她冷落,他甚至觉得自己有些自私。

她为他煮青梅酒,在有月亮的晚上为他抚琴。飞花落在弦上,像极了那段苍翠的青春,只是往事已随飘萍,流向远方。情感有时候只是一张丝薄的纸,被似水的年华打湿,就算拿到阳光下晾晒,也还是会有褶皱的痕迹。

他用很平静的语气,告诉她一段青梅往事。曾经有那么一个如梨花一样洁白的女子,是他所爱。他唤她青梅表妹,她唤他冬郎表哥。她总是安静地倚着长廊绣一朵并蒂,她总是微恼着说自己绣不来鸳鸯和比目。她喜欢在静夜里抚琴,她说过,冷香拂断相思弦。他们没有说过爱,但他们心里明白,那是爱。他说这些的时候,脸上从容淡然,没有忧伤,甚至连一声叹息都没有。

纳兰以为,这样的诉说不是伤害,当一个人明了另一个人的一切,只会更加懂得和珍惜。他信他的妻,从来都信。流年如风,会吹去一切的过往,无论是欢喜还是悲伤,都消逝成云烟。他有的只是现在,是当下。

意梅只觉心中清澈如水,日后,再不会相问、相疑。只一心好好温暖这个感伤的男人,爱得了一日是一日。她做不了那朵洁白的梨花,只做自己,做为他而生的风景,做他笔下的水墨,水样清浅,洇开成一朵意梅,不负他一生的情怀。

纳兰明珠看到容若又重新找回属于自己的那片天空,实感欣慰。容若就像一只大雁,在苍茫无垠的天空展翅,被浮云迷乱了双眼,被雨露打湿了双翅,迷失了归途。如今,他终于解去束缚,冲破云霄,找回了自己曾经的那片天空。

她喜欢刺绣,绣梅、绣荷、绣兰,都是一枝素净,淡淡雅雅。每次她低眉作画,他都喜欢在一旁静静看着,不多言语,那么的若有所思。她说她不喜欢绣鸳鸯、比目,因为有一天,鸳鸯终会单飞,比目终会失伴,缘来缘去,早有安排。

有了温柔贤惠的娇妻,有了烜赫一时的才名,有了相府长子的尊荣,纳兰不知道自己还缺什么,可每次荣耀之后,他都会有一种莫名的落寞,扯住他的心肺。那种疼痛无法言说,像是前世带来的病症,今生不能摆脱。他视这病症为自古文人相通的,无论一个人有多么高贵的身份,多么美满的人生,可是内心深处都有深刻的负累、无法解脱的忧伤。

纳兰容若重拾心情,每日每夜,翻读史书,终于完成那本《通志堂经解》的编著。他的才名再一次轰动朝野,受到康熙帝的重视,得到文武百官的称羡。这段时间,纳兰熟读经史,又开始学习历史、天文、地理、佛学、音乐、文学等方面的知识,为另一本著作做准备。

苍茫人世,几多浮沉,几多沧桑,每个人都朝着自己的人生方向行走。一路上坎坷难料,可是必须风雨兼程地走下去,完成某个夙愿,了却某段缘分。无论繁复还是简单,岁月都是那般短长,我们无处逃遁,也无须逃遁。

第二卷 韶华如梦水东流 第四章 銮殿高中

每当纳兰独自一人,郁郁寡欢之时,他的妻意梅都会在一旁宽慰他。一盏清茶,一杯淡酒,一曲琴音,缱绻温情,总是抵消他的寒意。纳兰觉得,人生虽不能碌碌无为,可是功名于他也只是浮云过眼。这一生,他只想继续留在翰林院修书,搜寻古迹,找回一些逝去的文明;和爱妻琴瑟相合,每日闲游山水,执手相看,不离不弃;和文友填词作赋,煮酒闲话,不尽风雅。

潇洒豪迈如东坡居士,他的话总是让迷惘的人豁然开朗。然而,纵有高才雅量,亦会有不合时宜的悲凉。历史,就像是一个装载了无数记忆的老人,他深邃而沉默。他见证过无数热血英雄披荆斩棘、策马扬尘,凭着过人的才智与谋略、锋芒和霸气统一河山;也见证过无数墨客文人十年寒窗、日夜苦读,凭借过人的才华和胸襟、坚定和信念封侯拜相。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成者在史卷上千古流芳,败者湮没在茫茫风烟里。

所谓千帆过尽,因为见证过百舸千帆在江河上竞逐,走过万水千山,才甘愿寄一叶扁舟,独作江边渔父。生命是一个过程,从平淡到复杂,再从繁复到简单,只有经历过,才不算遗憾。一个波澜不惊的人,是因为他曾经有过惊涛骇浪,所以澹定从容。一个无谓的人,是因为他曾经拥有过,有过才可以无谓,倘若不曾有过,又何来无谓。我们所看到的隐者,都是脱下征袍、抛散浮名的人,他们品尝过世情百味,才归居田园,与山水为伴,闲对春花秋月,一壶浊酒度尽余生。

清朝统治者,长期以来被汉人文化熏染,慢慢接受并且喜爱上这种氛围。他们渐渐丢下刀剑,拿起笔墨,逛戏园,玩味古董艺术,再不是从前那些只懂得驰骋疆场的野蛮汉子了。他们将园林建在山水灵逸之地,狭小帐篷换成亭台楼阁,耕种渔猎换成锦衣玉食。过往的游牧生活、林海雪原、大漠风情,被古典庭院、杏花烟雨取代。时间可以改变一切,改变根深蒂固的思想和习惯。一个人原本是没有故乡的,当你在一个地方居住久了,就会被当地的文化和习俗所感染,而后在那里创造生活、耕耘日子,那里就成了故乡。

<h3>浪淘沙</h3>眉谱待全删,别画秋山,朝云渐入有无间。莫笑生涯浑是梦,好梦原难。

红咮啄花残,独自凭阑。月斜风起袷衣单。消受春风都一例,若个偏寒?

明府花园再一次张灯结彩,似乎所有的喜事都由纳兰而起。他成了纳兰世家的骄傲,纵是身为宰相的纳兰明珠,也不及他这般荣耀。他的不平凡,他的出众,不仅是高贵的身份,还有他卓然的容貌、翩然的风度、旷世的才华,以及太多别人所不能拥有的气质。这样一个集世间优点于一身的人,被推向人生最高境界,却有着平凡人不可体会的寒凉。

这只风云不尽的苍鹰,失去了自由,意味着折断了双翅。折断双翅的鹰,纵有凌云壮志,还如何飞翔?纳兰以出众的才华,潇洒地轻取功名,金阶玉堂,平步青云。可他厌倦如今的职位,轻看富贵,不屑仕途,他心里压抑的情绪,叱咤风云的帝王自然无从知晓。

才高如纳兰,尊贵如纳兰,自负如纳兰,却也有难以言说的悲哀。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这位才子身上时,他带着所有的期许,接受天子的嘉用。然而,对他赏慕有加的康熙帝,却给了他一个出乎意料的官职。纳兰容若没有被留任在翰林院深造,与文字继续结缘,而是做了康熙的三等侍卫。也许康熙太过喜欢他,想要将他留在身边随时可以任用,做他的臂膀,也许只是一时的兴致,无论是何种原因,他无须顾及纳兰的想法,此事就已成定局。

人生一世,如白驹过隙,年华转瞬即逝。一生仿佛就是为了看一片叶子由抽芽到落地,看一只蝉虫由出生到老去,看一朵昙花由含苞到凋谢。苏子说:“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若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

<h3>浪淘沙</h3>红影湿幽窗,瘦尽春光。雨余花外却斜阳。谁见薄衫低髻子?还惹思量。

莫道不凄凉,早近持觞。暗思何事断人肠。曾是向他春梦里,瞥遇回廊。

纳兰容若,自问是英雄,亦为词人。他虽不是世间功利客,不慕虚名,却亦有远大抱负。他并不甘愿做沧海里的一颗沙砾,渺小若微尘,也不希望可以在大清的土地上留下一座不朽的丰碑。只是想在人生的书页上记下真实的一笔,也算不辜负上苍所赐予他的生命。

但人生的路,不是你想如何走,就会按着你的念想去安排。就像一株树,不是你想它长成什么样子,它就会是什么样子。世间万物,都要遵循自身的规律,结局你也许可以预料到,可是过程,有的时候,总是会令你措手不及,防不胜防。每个人要走过山重水复,才能抵达沧海桑田,这个漫长的过程中,会有许多的身不由己。

皇帝身边的侍卫,听上去多么气派的官衔,可以整日陪伴在君王身边,一睹帝王风采。这是许多人企盼一生都无法取得的成就。侍卫在满语里称为“虾”和“辖”。在努尔哈赤崛起之初,那些侍卫主要是由家丁充任,负责保卫、管理内务等许多闲杂事务。到后来,大多是由部落首领和宗室、勋戚子弟担任此职,可是家丁与奴仆的地位并没有改变。他们依旧只是皇帝的一颗棋子,摆在皇宫的棋盘上,任凭皇帝驱使。他们不但无法把握输赢的命运,连选择黑白的权利也没有,才高笑王侯的纳兰,又怎么肯屈就做一颗棋子。

康熙帝提倡以儒家思想为本,试图用儒家思想来感化汉人,消除他们对满人心理上的隔阂。纳兰容若身上虽然流淌着满人的血,但他骨子深处,却有着许多汉人都不能及的儒雅和情怀。对于上次未能参加殿试,他深感遗憾,这些日子,他挑灯夜读,不仅为收集史料,编著新书,并且也为博取功名,熟读八股文章。

<h3>浪淘沙</h3>紫玉拨寒灰,心字全非,疏帘犹是隔年垂。半卷夕阳红雨入,燕子来时。

回首碧云西,多少心期,短长亭外短长堤。百尺游丝千里梦,无限凄迷。

康熙十五年,纳兰容若补行了殿试,一举高中,被录取为二甲第七名。他所取得的成绩,对于满族出生的读书人来说,已数佼佼者。纳兰面对廷对时,析理之谙熟,几乎在一些朝廷中的宿儒之上。康熙对这位青年才俊极为喜欢。在文武百官的眼里,纳兰就是一只展翅翱翔的雄鹰,而朝廷必会有一片广阔的天空任他遨游。

第二卷 韶华如梦水东流 第五章 御前侍卫

岁月无声,可日子有痕,每一天都真实地存在。虽说所有的悲喜和荣辱都会化作烟云,但人生到最后都会落满尘埃,裹上苍绿。这些尘埃和苍绿,就是痕迹,就是冷暖悲喜。在世人眼里,纳兰容若是风云不尽的人物,虽然职位不是高高在上,可他深得皇上荣宠。纳兰是三等侍卫,是棋盘里诸多棋子中的一枚,虽没有黑白之分,却是那枚被皇帝摆布次数最多的棋子。

纳兰置身于浩荡的队伍当中,感到一种无以言说的寂寞。这种寂寞,和离别有关,更主要的是因为他不喜欢这个职位。事实上,侍卫们随行在帝王身边,算是亲军,品级要比普通行伍出身的将军要高,但无论怎样,都摆脱不了为奴的命运。纳兰太自傲,就算他去翰林院修书,同样是为皇帝办公,可他却固执地认为修书是件有意义的事,远胜过在帝王身边惟命是从。

他虽是侍卫,责任是保护皇帝以及皇宫的安全,可更多的时候,他随在康熙身边,则是与他唱和诗词,饮酒下棋。如此雅兴,亦没有给纳兰带来快乐,因为他知道,自己此时就是一个书童。哪怕康熙视他为知己,但君臣关系确立,就永远都不能平起平坐。纳兰容若心高气傲,在康熙面前虽然落落大方,却也不能不顾及君臣有别。所以,任何时候于他,心里都有牵绊,他不自由。在这期间,康熙给了纳兰诸多的恩赏,他亦曾有过欢喜,可是欢喜之后还是回归落寞。

在紫禁城受伤的纳兰,回到明府花园总是郁郁寡欢。明珠夫妇不明白,明府花园的家丁不明白,可是他的妻子意梅却能深刻了解。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地在他身边,陪伴他,减去他心头的烦闷。纳兰回到家,煮字疗伤,烹茶养心,红颜和诗词才是他的知己。他要的不是大浪淘沙、风云叱咤,只是希望可以静坐闲窗、无边风雅,做一个淡定的文人,每日吟诗填词、弹琴舞剑、撰写著书,而不是做别人的道具、别人的棋子任人摆布,这不是他要的人生。

又是一年秋凉,康熙下旨要容若陪随去京西郊外射猎。清朝皇帝狩猎要举行隆重的仪式,追随而去的官员都要表示忠心护驾行围,吃苦耐劳。皇帝命令扈从大臣们去奉光殿向列祖列宗表示不忘“国语骑射”的家法。天子戎装征衣,随从亦穿征衣,配弓箭,浩浩荡荡的队伍有一千多人。选定好围猎范围,御营由黄幄帐、幔城和网城组成。皇帝选择了小围后,建一座方形黄色帐房,在外围设皇帝的看城。

纳兰追随在康熙身边,亲密程度就像他身上佩戴的一块美玉。一个是睿智英俊的帝王,一个是卓尔不凡的臣子,当众人对纳兰投来羡慕的目光时,纳兰却视若无睹。这不是荣耀,绝不是。只有纳兰知道自己内心的压抑。一个从小无拘无束的富贵公子,一个思想天马行空的文人,一个爱好山水天然的雅士,又如何可以忍受天子对他的召唤,那种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召唤。他觉得自己是奴,是仆,戴着宝石贵冠却卑微如尘。

万千人当中的寂寞,是真正的寂寞。篝火点燃的夜晚,照见星空的温柔,帝王将相们欢聚在一起,享受人间盛宴。纳兰有幸坐在天子身边,受尽赞赏和荣宠,在他的心里也有着愉悦和荣耀。因为他亦是一个热血男儿,豪迈与激情会在心底涌动。可他终究不喜喧闹尘寰,知道荣宠背后亦会有耻辱。所以他向往宁静淡泊,那种繁华背后的落寞,只有苍穹的一弯明月所知。他是词客,唯有词句,才可以抒尽平生意。

这样的狩猎不是友朋之乐,只是一个臣子为了取悦帝王的手段。可纳兰不屑,他并不想取悦皇帝,只想天马行空,自在逍遥。但他毕竟是皇帝的侍卫,所以他说:“上有指挥,未尝不在侧。”他无法彻底地放弃,他的行为牵系到纳兰世家的命运,牵系着父母家人,因此,便有太多太多的身不由己。

清月升起,寒鸦啼冷。意梅给纳兰披上了风衣,在高楼上看着茫茫天际,亦生出无限伤感。这是他们新婚以来,第一次离别,执手相看,这么多日夜,千般恩爱,已经禁不起任何的相离,哪怕只是一小段时光,也不舍得。纳兰将意梅紧紧拥入怀中,想着行将别离的苦楚,心里亦觉不尽伤感。

独背残阳上小楼,谁家玉笛韵偏幽?一行白雁遥天暮,几点黄花满地秋。

在清秋的早晨,他已经走远,她还在窗边守望。她没有呼唤,因为知道皇命难违,他不能回来。其实,她只是想和他静守炊烟,粗茶淡饭,多么微小的心愿,可是处身在一个相府之家,这样的心愿有如痴人说梦。

虽是如此不悦,他还是听命于王者,在围场上和众多王公子弟一起,跃马执弓,网罗猎物。纳兰终究是纳兰,韩菼说他“上马驰猎,柘弓作霹雳声,无不中”,徐乾学赞他“有文武才,每从猎射,鸟兽必命中”。这一次,他依旧是出类拔萃,不落下风,一箭射中一头老虎,再度令康熙刮目相看,当即称他为最勇敢的猎人,御赐他佩刀。

次日天未晓时,参加围猎的八旗劲族,就准备布围,黄旗指挥,红、白旗围拢,蓝旗压阵。各旗按约定逐步压小包围圈,将动物围在圈内,不许它们逃出。狩猎开始,皇帝要先跨马上阵追逐野兽,扈从的王公大臣、侍卫将士紧紧尾随。重围之内,皇帝先射中一物,以示天子独尊。之后,王公大臣和皇子们再奋勇争先,搜寻猎物,表演自己非凡的能力。围猎结束,皇帝要给予各种奖赏。旷野上将点起千百堆篝火,将士们将猎物烤熟,举行野餐。

紫禁城像一个牢笼,里面囚禁了无数个犯人。男男女女,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无论身份是尊贵还是卑贱,都失去了人生最珍贵的自由。纵然是贵为天子的康熙,他亦有着常人意想不到的无奈。他是万星瞩目的太阳,那种炽热的孤傲,时常像火焰一样会自我燃烧。在无法克制的时候,身边的人,难免会被他灼伤。纳兰容若就是那受伤的一个,因为他比任何人都要骄傲,所以他伤得最重。

惊节序,叹沉浮,秾华如梦水东流。人间所事堪惆怅,莫向横塘问旧游。

纳兰容若接到圣旨后,心绪再度低落。猎场也是他的向往,纵横马上,驰骋风云,手持弓箭,射中猎物,而后点火炙烤,喝酒吃肉,无限豪情,这是一个满州男儿最旷达豪迈的一面。可是当他被排列在诸多侍卫队里,浩荡的一群人,只是为了衬托一个高高在上的天子,所有的热情,所有的梦想,都已经毫无意义。

这些日子,意梅总是做梦,她梦见自己和容若之间总是隔着一道水岸,岸边没有一叶小舟。两个人遥遥相望,咫尺天涯,任由他们如何召唤,始终握不到彼此的手。她不知道这样的梦意味着什么,纳兰容若不是一个平凡的人,所以她要倾尽一切,维系这段缘分。尽管她有预感,缘分就像花开花落,人来客往,不得长久。

独上小楼,栏杆拍遍,看天地苍茫,古今山河,终究心绪难平。他怅叹一声,吟咏了一阕《鹧鸪天》。

<span><h3>风流子秋郊射猎</h3>平原草枯矣,重阳后,黄叶树骚骚。记玉勒青丝,落花时节,曾逢拾翠,忽忆吹箫。

今来是,烧痕残碧尽,霜影乱红凋。秋水映空,寒烟如织,皂雕飞处,天惨云高。

人生须行乐,君知否,容易两鬓萧萧。自与东风作别,刬地无聊。

算功名何似,等闲博得,短衣射虎,沽酒西郊。便向夕阳影里,倚马挥毫。</span>

当纳兰吟咏完这阕词,看天地寥廓,黄叶飘零,感叹人间功利似浮云过眼,远不及大自然的真实永恒。多少嫣红阔绿,都成了残枝凋叶,多少功名利禄,都化作云烟消散。人生短暂,当及时行乐,倚马挥毫,方不负春风秋月的脉脉情深。

第三卷 人生若只如初见 第一章 只如初见

这就是世俗,他努力让自己在粗糙里活得优雅,在喧闹里活得清宁,可他始终脱不去那件富贵的华衣,离不开人间烟火。他曾经以为,自己真的是那枝凌寒开放的梅,与冰结的雪花日夜缠绵,但最终还是在人生错综复杂的路上,走过迷途,做了帝王的一件摆设,有些骄傲的狼狈,有些愉悦的痛苦。

纳兰容若,一个伤感的词人,他的心始终向往山水清欢的淡定。当他看到林泉幽壑、苍松古柏、古庙亭阁、红叶空山的意境,总觉得自己的前世应该是属于这里。或是一个白发须眉的道人,在云间山崖采药,松下和清风对弈。或是一个芒鞋竹杖的高僧,在竹林烹炉煮茗,枕流泉悟禅心。而今生,他是一个多情的词客,有着高贵的血统、旷世的才华、贤惠的爱妻,亦是青云直上,博取功名。他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忧伤。也许真的只是为了还债,红尘是责任,缘尽之时,才可以彻底了断。

纳兰的责任,是陪伴在康熙帝身边,随时听命于他的调遣。纳兰发觉康熙帝在其他朝臣面前,表露出的都是其睿智英明的一面,而每次和他一起,则多半是一些酌酒品茶、吟诗填词之事,表现得是他的风雅,几乎与朝政无关。这令纳兰深感颓丧,觉得自己在帝王的眼里,不过是一个寄兴的风流词客,并没有济世安邦之才。他虽淡漠名利,但一个恃才傲物的男人,不会愿意充当这样的角色。

狩猎行期一结束,他快马奔程,赶赴回家。当意梅看到容若怀揣着几枚落叶,一身风尘立在她面前,她所能还的,只是几行眼泪。小别胜新婚,爱妻为他洗尽客袍,为他青梅煮酒,为他挑灯添香,为他抚琴寄兴。红绡帐里,并蒂花开,鸳鸯同飞。纳兰深刻地明白,自己做不了一个流芳千古的将相王侯,只适合做一个温柔的词人,在情爱里日夜缠绵。他来人间是为了还情债的,他华贵的出身、旷世的才华,都是为了让他这一生惊心动魄、不同凡响。

这让纳兰感慨,每个人生下来都有其自身的使命。康熙生在帝王之家,他登基的时候,就注定此生不再只属于自己,他是天下万民的皇帝。纳兰容若生在相府,亦有其不凡的使命,可是他的性格不适合封侯拜相。也许康熙比谁都明白这点,所以他视纳兰为知交,是那种可以交心的朋友。纳兰就是一道风景,康熙似乎不需要他有经国济世之才,只想他似一剪清月、一块美玉、一朵白云这般陪在身边。在他烦闷倦累时,可以似清风拂过,增添几许明净与清宁。

康熙亦对他说情,后宫女子,他离不开皇后,忘不了皇贵妃,但他至爱的却是静妃。静妃,纳兰的青梅表妹,一个明净无尘、淡如秋水的女子。康熙明知静妃是纳兰的表妹,甚至知道她一直禁闭心门,或许是为了这位倜傥才子。但他却不想追究真相,因为他告诉纳兰,静妃是唯一一个可以让他为爱低首、为爱放弃一切的女子。可她永远都是那么淡定,像一湖无波的水,看不见一丝浪花。那种冷艳,那般温润,让他连生气的理由都找不出。

是深夜了,围场上所有的将士已各自归入风尘,山林旷野安静下来,品味自己的岁月沧桑。深秋的红叶,染透青山,暮色铺陈,林风阵阵。大自然变幻无穷,虽四季有规律,却亦会有意想不到的灾害。就如同一个人,从出生,到死去,这其间成长的过程,有太多不能预测的悲欢。

一代明君唐玄宗,曾经横扫天下,最后却在马嵬坡拯救不了一个自己爱的女人。他身为帝王,可以手持权杖呼风唤雨,却有着不为人知的无奈和悲哀。一曲霓裳羽衣之后,杨玉环用她长长的水袖了断了自己。她看着满鬓华发的玄宗,仿佛连眼泪和叹息都是多余。曾经气吞山河的帝王,到头来,只能靠女人来换取江山,换取太平。那些所谓的热血男儿,总是将所有的错都归结于红颜,仿佛所有的祸都是红颜闯下来的。

他翻读,想起唐玄宗和杨贵妃,想起康熙和青梅,还有自己和意梅。诸多的遗憾和纠缠,在冷暖的尘世交织,令他心中泛起波澜。人世间的爱,不分尊贵,无论你是帝王还是布衣,爱情是平等的。巍峨壮丽的宫殿,比简约的柴门茅舍甚至还要寒冷。

此刻,纳兰陪同康熙品茶,夜阑人静,只听见篝火燃烧柴木的声音,还有秋虫最后的轻鸣。他们谈起了茶文化,以及壶的文化,这个在朝堂之上,执掌天下的帝王,只希望在一杯清茶里,看到自己内心深处的澄净。八岁登基,十四岁亲政,平战乱,重农业,修水利,兴文重教,编纂典籍。纳兰每次和这位少年天子在一起,都自叹弗如。

也许青梅的平静冷落是对的,在后宫,皇帝的宠爱,是利剑,会穿心,是毒药,会穿肠。纳兰知道,她要的是平凡布衣的生活,在烟火人间和她心爱的男子过着简单的日子,和一只鸟儿、一根藤蔓、一座院墙、一弯月亮诉说心事。可他终究还是辜负了她,念及至此,纳兰提笔写了一阕词。

<h3>木兰花令拟古决绝词柬友</h3>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纳兰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个小小女孩,与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女孩。也许是因为时光的打磨,他对青梅表妹的情感有了些许改变。因为陪伴在他身边的娇妻美丽温柔、成熟内敛,而表妹在他心里,似乎永远都是那朵洁白的梨花与素净的荷花,让人不忍亵渎。他甚至觉得,表妹应该爱上康熙,应该和他更加郎才女貌,长相厮守。有些缘分,注定了时间的短长,缘分过了,就再也不是那般滋味。纳兰不明白,是他高估了自己,还是表妹早已将他尘封在心底,用她的针线,将过往的记忆缝得严实,密不透风。她如今的淡定,只是为了让自己在后宫可以过得平安,她在保护自己。

在围场的日子不算久长,可纳兰却觉得已是几个春秋。他无心欣赏大自然的美丽,因为他日夜思念爱妻。离别,可以看清一个人心中真正所爱,那个你日夜牵挂的人,就一定是你缘定一生的恋人。他的心,除了尘封的那个角落给了青梅,其余的都被意梅填满,甚至把他在帝王面前的落寞,以及内心深处的空虚都填满。爱情,在不曾遇见的时候,我们或许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一旦邂逅,就再也离不开了。

纳兰一直想将青梅表妹搁置在时光的角落,在无人的时候,偶然想起,如品酌一壶青梅酒。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世俗的眼光如芒在背,他自认为可以洒脱自如,对一切都不管不顾。其实,都是为了掩饰内心骄傲与脆弱的借口,他叛逆,却没有勇气,他挺直背脊,却总会不小心弯腰低头。

人生若只如初见,这句词,令人惊心。想这世间男女,从相逢到相爱,又从相爱到相依,多少人经得起平淡的流年?没有谁,可以断定自己的情感会一如既往。那些走到最后,淡漠了悲喜的人,总会感叹,人生若只如初见,如初见时那般美好,那般憧憬,那般柔情。我们都是平凡的人,有着七情六欲,有爱就会有恨,有聚就会有散,有开始就会有结束。所以,总有一天,我们都要南辕北辙,下落不明。

第三卷 人生若只如初见 第二章 远赴塞外

无论命运是一波三折,还是平坦通达,这一生它都会紧紧地追随着我们,不离不弃。直至走到人生的黄昏,回首过往年少,都是云里来梦里去。那么多的爱与恨、悲与欢,在流淌的时光里,皆成了飞蛾扑火,甚至连灰烬都没有。可我们依旧执著于过程,每一寸光阴都要亲历,以为只有百味皆尝的日子才是完整的人生。

知音真的那么重要么?自古以来,多少人的一生只为等待一个知音。当年子期死,伯牙在他坟前抚完平生最后一支曲子,摔断凤弦,酬谢知音。豪情万丈的爱国英雄岳飞,也在无眠之夜,拨弄琴弦,发出“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的无声呐喊。才高笑王侯的苏轼,也自比孤鸿,写下“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的落寞之句。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一个满腹才学的雅士,需要找到一方属于自己的天地显山露水,又怎么甘愿碌碌一生?一个绝代风华的红颜,要找到一个为她可弃江山的英雄,又怎么愿意为他人作嫁衣?

所以康熙给纳兰晋升二等侍卫,无疑是重新给他上了金枷玉锁,就像一匹超凡脱俗的千里宝马,被抛掷在万千庸常的马匹间,套上缰绳,无法实现它宏远的抱负和凌云壮志。纳兰一心只想在翰林院修书,这样每天濡染墨香,虽做不了闲云野鹤,却亦可以避免许多倾轧。侍卫工作简单乏味,占去了他太多精力和时间,一身才华与学识,就只在与皇帝交往的细碎中体现,无法得到远大地施展。纳兰容若,一只笼中金丝雀,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却失去了自由,丢掉了活着的真实价值。

当他行至塞外,看到漫天飞舞的雪花,西风大漠,寒月胡笳,亦给他心中增添几许悲旷的苍凉。他的词作随着他的行程,飘至塞外,共赴天涯。

谢娘别后谁能惜?纳兰心中那位离别的谢娘,是青梅表妹。虽然对青梅的情感已有了转变,可是毕竟从小长大,失去青梅表妹,宛若失去了知己。他想起了妻子意梅,她的出现让纳兰的情感有了依托,给了他温柔的相知。今日漂泊天涯,更让纳兰想念爱妻的好,倘若没有这份交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可以支撑着走完以后的路。万里风沙的塞外不是故乡,他的故乡在京师,因为京师才有他牵挂的人。心之所系的人在哪里,故乡就在哪里。尽管纳兰说自己是一片雪花,这极寒之地却不是他的天堂。

策马扬尘,黄沙滚滚,这该是他第一次真正远赴塞外。他的祖先,就是在马背上夺取的江山,曾经在关外牧马放羊、喝酒吃肉,无比旷达豪迈。可他们的心中却一直倾慕南国的花柳繁华,觊觎中原富饶辽阔的河山。横空出世的努尔哈赤,带八旗铁蹄弹冠而起,后来他的儿子——皇太极摧毁了大明坚固的城墙,也惊醒了明崇祯皇帝的帝王之梦。

<h3>采桑子</h3>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漂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h3>长相思</h3>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围场回来不到一个月,纳兰容若被安排陪同康熙皇帝出巡塞外。遥遥远途,此行一去,又是天涯,不知几时才能回到京师。纳兰和妻子卢氏自是难舍难分,无奈君命不可违抗,再多的不舍,也难免一别。倘若纳兰不生在富贵之家,没有功名缚身,可以与相爱的人朝暮相处,过着山水淡泊的日子,他的词作是否还会如此感伤?他与尘世走得越近,他的心就更加淡漠与疏离。

纳兰这首,和他往日的京华词作相比有了不同的风情,毕竟是在塞外,毕竟是不同的风土人情。纳兰将雪花比喻成世间百媚千红的花朵,但它的根芽却不出自泥土,而是来自天外。所以它轻浮游弋,可是群芳尽落之时,它与众不同的美丽,却是那样惊艳绝俗。纳兰就是这片雪花,不属于绚烂富贵的金粉世界,他的美不能与世俗中的牡丹芍药为伍。倘若要一片雪花丢掉它寒冷的世界,与百花一起生长,它还能存活吗?而纳兰,本是一位属于清逸山林的词客,却让他生长在富贵之家,奔忙于仪銮之侧,这样的生活,会幸福吗?

茫茫旷野,纳兰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思念远在家乡的爱妻。在没有温暖的旅途中,是文字让他赖以生存。一程山水,一更风雪,鲜衣怒马,他在天涯。

纳兰容若真的是故作疼痛吗?作为一个词客,他的思想不能用常人的标准来评判。世人都明白,红尘雅客需要寻找的是雪月风花的意境,是高山流水的知音。任何用脂粉、名利堆砌的华贵,他们都视若灰尘,他们的心不能与红尘并肩而行,只能疏离,去追寻一个可以相知的人或者物。就如同雪花也曾有过一个红颜知己,当年谢道蕴将雪花比拟成柳絮,被世人称作咏絮才女,她与雪花就有这么一段尘缘。如今那位咏絮佳人早已红粉成灰,这来自天外的雪花,依旧回到以往的孤独,它还能在纷扰俗世找到另外一个知己吗?

自毁长城的大明江山,像一轮落日,隐没之后,就是漫长的黑夜,取代它的必定是一个崭新的王朝。天风狂骤,黄尘湮没的古道,硝烟弥漫的战场,连同刀剑上的血迹,都已经岑寂如风。他们用荒蛮野性战胜了懦弱胆怯,告别苦寒贫瘠的塞外,在文明的疆界坐拥河山,君临天下。纳兰想到这些,也禁不住热血沸腾。

他原本想要做一个出世者,漫步在云端之上,漠漠地看着世间一切,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行人,看着他们的离合悲欢。却不料,自己坠入烟火最深的红尘,在烈火烹油的家族出生成长,在鲜花着锦的皇宫承担使命。这样旺盛的气焰与华丽,仿佛在催促着一场灿烂的死亡,像点燃在夜空的烟火,像绽放在枝头的繁花。尽管美丽绝伦,却无比短暂,短暂得只是烟火一闪一灭的光阴,只是一个春天和一个秋天的距离。

第三卷 人生若只如初见 第三章 天涯孤旅

纳兰把他的毒传染给了别人,自己并没有好起来,而是一直病下去,病得不知道找谁来替他疗伤。他是真的病了,在寒冷的塞外,他患上了寒疾,这曾经落下的病根再度复发,来势之凶猛令跟随的御医和军医都束手无策。纳兰整日整夜高烧不退,浑身抽搐,疼痛不已。他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就这么辛苦地折腾着。在他内心深处,有一种强烈的孤独、失落和空虚一直缠绕,让他的病始终不得好转。

康熙出巡考察民情,纳兰跟随在身边,只做了一个陪衬和保护的作用,国家大事从不与他商议,以康熙的清醒和睿智,似乎纳兰的才情只适合雪月风花。但是康熙又离不开他,他身边需要有这么一个诗意的臣子,点缀他乏味的生活。或许康熙比任何人都明白纳兰的心思,可他贵为天子,天下万民皆可为他所用。在他眼里,纳兰不是奴仆,而是一个超脱世外的隐者。他限制了他的自由,却又在羡慕他的潇洒,因为他可以束缚他的身,却无法捆绑他的心。所以他的心,依旧浸泡在情爱里,他的才思,依旧可以似清泉流淌。

而读纳兰的词,深刻体会纳兰的人,也会情不自禁和他一起中毒。事实上,我们并不是中了纳兰的毒,而是被他所酝酿的那种情绪迷醉,那些与人生、与情爱相关的词句,总是暗合了你我的心境。我们不由自主地喜欢,愿意将自己沉浸进去,不茶不饭,不言不语。因为世俗是风刀霜剑,逼迫我们想逃离,是纳兰给我们营造了这样一个梦境,虽然是感伤的梦,却慈悲、温柔。我们可以在梦里看到自己的影子,这就是纳兰最大的魅力。

他的词,字字句句,都是愁苦,都是离恨,仿佛只有这样才是纳兰风骨。他写得情真意切,看客亦是感慨不已。多情自古原多病,端得为谁添病也。立在我们面前的,就是一个文弱多情的才子,他让人又爱又怜,让人想要把自己所有的温暖和祝福都给他,甚至代替他病一场,只要他的痛苦可以减少一点点,那么一点点,就是我们人生岁月里最大的慈悲。在茫茫的旷野,他的词就像一封无处投递的信,不知道那个远方的人是否可以隔着山水看得真切。

<span><h3>鹧鸪天</h3>别绪如丝睡不成,那堪孤枕梦边城。因听紫塞三更雨,却忆红楼半夜灯。

书郑重,恨分明,天将愁味酿多情。起来呵手封题处,偏到鸳鸯两字冰。</span>

<span><h3>清平乐</h3>塞鸿去矣,锦字何时寄?记得灯前佯忍泪,却问明朝行未。

别来几度如珪,飘零落叶成堆。一种晓寒残梦,凄凉毕竟因谁?</span>

白日里追随康熙四处奔忙,一个臣子为君主所能做的,就是赴汤蹈火、肝脑涂地。纳兰是个重承诺、有责任的人,他对自己的职位虽有不满,但他对康熙却尽心尽责。康熙曾经对他说过,就算外面兵荒马乱、波涛汹涌,在纳兰身上,却可以看到国泰民安、波澜不惊。纳兰是一个向往和平的人,这样的人不适合参政,他的心过于柔软慈悲。纳兰明珠权倾朝野,成为康熙朝重臣,似乎与纳兰容若没有太大关联。容若甚至时常为父亲的权势所碍,让他无法从容自如。在这一点上,康熙心中明朗,他是帝王,需要笼络各种人才。在某种程度上,他比纳兰更加身不由己。

只有他自己知道原因,为何会复发寒疾,为何会这样一病不起。他走入仕途,仕途之路却不是自己的初衷;他每天出入宫闱,可所做之事皆不如意。看多了官场的繁复与黑暗,这样的日子让他如临深渊。伴驾随征,使他本就体弱多病的身体更加不禁风雨,精神亦有如履薄冰之感。加之与爱妻的离别,令他再也没有力气跋涉在荒漠旷野。风寒入骨,支撑不住,倒在天涯陌路,连给个温暖的人都看不见。

说到纳兰,就会想到,人生若只如初见,想到,不是人间富贵花,想到,我是人间惆怅客。浮现在眼前的,是一个英俊忧郁的年轻男子手持书卷,坐在闲窗下,窗外落红满地。此时的纳兰,放逐在遥远的塞北,天高云淡,就像他的心,那么宽大,触摸不到边际。那一种虚空,哪怕用万物堆砌,也无法将之填满。在人生的旅途上,有些人提早看到了想看的风景,所以悟得更早;有些人晚些看到自己要看的风景,所以悟得迟些。纳兰是那个悟得更早的人,悟不是了悟,而是懂得更深的苦难和悲伤。所以他的心就像是冰底的水,日夜流淌,可是无人知晓。

纳兰从解开缰绳、策马塞外的那一刻开始,就无时不在思念爱妻。有人说,纳兰不是一个大气的人,他虽然当过武将,骑射皆是一流,可他身上始终脱离不了一个文人感伤的气质。所以康熙在朝政上不会重用他,但是生活上却需要有这么一个人陪伴左右。不仅是康熙帝,还有世俗中万千的人,都可以在纳兰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那影子与情相关,世间万物万法唯情感人,唯情动人。哪怕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内心深处依然有柔软的一面。纳兰词之所以为人们争相传诵,离不了那个情字。

<h3>虞美人</h3>黄昏又听城头角,病起心情恶。药炉初沸短檠青,无那残香半缕恼多情。

多情自古原多病,清镜怜清影。一声弹指泪如丝,央及东风休遣玉人知。

纳兰忘不了的,还是红楼旧梦,是鸳鸯锦字。他是与生俱来的情种,在现实的人间半梦半醒。虽然身处塞外,听着朔风,可是孤枕难眠。有时候,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让自己这样凄凉。心底总会莫名地生出一种情绪,无论是喧闹时还是清廖时,这种情绪偏偏要纠缠不休。文字与爱情,对纳兰来说是毒,越是想念,越是上瘾。他的毒,生来就种在心里,随着流年长成了一棵树。这棵树,不遮风,不避雨,结满了愁绪,还有相思。而他就立在树下,看着自己的毒瘾越来越重,近乎病入膏肓,竟毫无办法。

寂夜无声,纳兰终于可以洗去一身的尘埃,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沉醉。披衣在窗前,屋内炉火烧得正旺,温着塞外的奶酒,他还是更习惯青梅酒的味道。那种清雅的酒香,会让他想起许多的青梅往事,那些失去的以及拥有的人。纳兰思念爱妻,提笔填了一阕《鹧鸪天》和一阕《清平乐》。

情到深处,最怕的就是离别,在人生的渡口,有许多长长短短的离别让人措手不及、魂梦相牵。其实感情的世界,亦是迷幻重重。有些人看清方向,勇往向前,有些人却时常在岔路口走失迷途,弄得狼狈不堪。有多少情感,可以等到流年暗换容颜,依旧不会更改?曾经有过的交集,终究会离散,执手相看的,终会成为背影。

第三卷 人生若只如初见 第四章 风雨归来

人生是一种选择,你选择激情岁月,就要忍受长长的离别;你选择平淡生活,就可以过细水长流的日子。纳兰的人生,不能完全自己做主,他被放逐到塞北接受一场漫长的离别。由寒冬,到暖春,病了几个月,相思了几个月,漫长得就像数十载。他看到荒原开始滋长草木,看到塞外花开,看到燕子缓缓回来,才知道离回京师的日子不远了。

一场寒疾令纳兰近乎形销骨瘦,厚厚的棉衣裹不紧他单薄的身子。眼看归家的日子近了,反添了相思之情。每日每夜,心中只有一个影子,就是爱妻临窗眺望的身影,还有那双忧郁企盼的眼神,仿佛一直看着他,看着他。他不明白,自己可以淡漠名利,可以放下权贵,甚至可以疏离亲情,可为何对爱情会如此铭心刻骨,夺魂摄魄。

温柔的夜,熠熠红烛,带着一种氤氲暖意。月光洒落在屋子里,炉火上温着纳兰爱喝的青梅酒,帐幕里有爱妻亲手绣的鸳鸯枕,他思念的人就偎依在怀里,可以搂着她柔软的腰身,闻着她娇弱的呼吸,还有那沁人心骨的体香。只有这时候,纳兰才能够剪断千丝万缕的情绪,只想拥抱着爱妻,在清月下,一生一世,保持这种姿态。也许只有这样,感伤才找不到空隙,而他的心,被柔情占据,就可以做到无懈可击。

他终于盼到回家的日子,带着他的词稿,还有一身塞外的风尘,回到京师。只有一株小草和几只衔泥的燕子,为他淡淡送离。走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一直想要离开的地方,在真正转身远离的时候,心中亦会有不舍。不舍这里的风土人情,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尘一土,还有一只羊羔的眼神,仿佛它也知晓人事,明白它和这位词人这一次将是永别。而我们生活中又何尝不是如此,途经一个地方,与一朵花邂逅,与一只小鸟相逢,那都是缘分。可是有多少人会去珍惜这些渺小的生命,为它们交付情义,倾注真心?

为妻画眉的张敞,点秋香的唐伯虎,以及今古传奇里太多凄美的故事,被写进书扉中,描入画卷里,搬至舞台上。无论是多情男儿还是痴心红颜,他们的真情感染着一代又一代的红尘男女。为了爱,生可以死,死可以生,仙愿意成人,人愿意做鬼,妖修佛,佛成魔。但他们只有一个心愿,就是——只羡鸳鸯不羡仙。

事实上,自古多情种,并非只有纳兰一人。然而这些多情之人遗留下来的,未必都是佳话。帝王将相、文人墨客、平民布衣,为美人误了江山、断送功名者,数不胜数。商纣王好酒淫乐,爱上妲己,宠幸倍之,唯言是从。虽是一段孽缘,难道不是情真至爱?骄淫无度的隋炀帝,开运河下江南,只为寻觅国色佳颜,最后君体回不了故土,亦甚为悲凉。刎剑乌江的项羽,与虞姬那段感伤的别离,至今仍在戏台上一遍遍上演。难道是演他在楚汉战争中如何被刘邦所败?不,摆在世人面前的,只是他对虞姬说的那句:“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还有虞姬凄然地自刎:“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h3>临江仙</h3>丝雨如尘云着水,嫣香碎入吴宫。百花冷暖避东风,酷怜娇易散,燕子学偎红。

人说病宜随月减,恹恹却与春同。可能留蝶抱花丛,不成双梦影,翻笑杏梁空?

从塞外到京师,一路的长途跋涉,让他本就虚弱的身体更加弱不禁风。回到明府花园,他发现这个一直让他厌恶的温柔富贵乡,居然是最美的人间天堂。有双亲的关怀,有爱妻的相陪,有奴仆的尊敬,还有他熟悉的殿宇楼台、花木虫鸟对他微笑。一个人,原来这么需要家的温暖,需要亲人的安慰。纳兰想着,倘若自己远离人群,独居在深山,做个超然物外的隐者,纵算身边有佳人相陪,每日在一间茅草堆砌的小巢里守着几缕炊烟,咀嚼山珍野菜,就真的可以幸福吗?那时候,他的词句又会滋生怎样的一种情怀?在清苦中自得其乐,还是怨叹山林的清静寡淡?

都是说情说爱的词句,情调皆为伤春悲秋。可每次纳兰都可以将这万千的词语调配在一起,给人带来不一样的感想,熨帖你的心境。如果他的词是一棵相思树,所结的果却是五味俱全。不同的人生,不同的遭遇,不同的心境,所品尝出的滋味也不同。一首你喜欢的词,总会有打动你心灵的地方,一种情调,一个词语,甚至词中所描写的季节,都可以让你平静如水的心泛起波澜。这个时候,你看花有情,看水落泪,甚至落在手上的尘埃都慈悲得不忍掸去。这样微妙的感动,只有纳兰给得起。

纳兰就像一只燕子,虽然与同伴一起飞行,却落在队伍后面,内心孤立无援。去年燕子天涯,今年燕子谁家。他想家了。一个人在生病的时候,无论他平日有多坚强,病中都脆弱无比,希望床边有一个知冷知暖的人,可以勤喂汤药,可以握住他冰冷的手给以温情和暖意,哪怕是横扫天下、风云叱咤的帝王,在病时也就这么一个微小的心愿。人有时候脆弱得不及一株小草,小草可以禁得起风雨,禁得起世人的践踏;而人心就似一张吹弹可破的纸,虚弱之时没有丝毫的韧性。

一次离别,让他对人生、对生活有了新的看法。他甚至想要将自己的感情,寄存在这个称之为家的地方。将这些年的风霜洗去,守着这座天堂,安稳度日,穿上绫罗绸缎,戴上宝石贵冠,咽下玉粒金莼。但他明白,一切都是暂时的,暂时的温暖并不能给他带来永远的安稳。他是漂萍客,尽管他心中想要安定,可是命运早已决策好一切。他是红尘中一个匆匆的过客,明府花园也只是暂栖身体的驿站,灵魂注定像鸟儿一样,离不开飞翔的宿命。

一个人生存在世上,背负的不只是情感,还有责任,以及太多太多的牵绊。无论是生性敏感多愁的纳兰,还是平淡寻常的我们,都无法轻松自如。当夜色来临,浮华褪尽,独坐的时候会发觉,原来我们也只不过是纷扰尘世里一只假装忙碌的虫蚁,一棵故作坚强的草木。而纳兰,却是那个在世俗中能够从容看清自己的人。

纳兰会,没有缘由,只因为他是纳兰容若。纳兰容若可以对世间一切真、善、美的人事动情。我们亦可以,只是我们往往会缺少一颗感动的心,缺少那么一点灵性,还有才情与清淡。世间的人,被红尘这口大染缸浸泡,谁还敢站在朗朗乾坤下说自己是洁净和清白的?纳兰亦不能,只是他比平凡的人更有免疫力,他可以将五颜六色洗净,换一身天然古韵。人生就是如此,有得有失,你在此处得到,就要在彼处失去。所以,当我们在感叹失去的时候,也要回想自己所拥有的。

我们就这样被纳兰一次次感动,在他的词里沉沦,跌进芬芳的水墨里,从头至尾、由里到外地浸泡。他过着锦绣琉璃的生活,又把日子种成一朵素雅的莲花。他把富有挥霍成贫瘠,又将枯涩点缀为妖娆。其实,纳兰比任何人都渴望烟火,只是他的渴望不在酒肉、不在物欲,而是在笔砚茶禅、人间情爱里度着似水流年。病中,他的词作不断,仿佛才思似潺潺流水,不会间断。

第三卷 人生若只如初见 第五章 随军出征

总有人说,待到老去,老到一无所有的时候,就咀嚼回忆度日。然而人的一生,并非所有的记忆都是美好、值得回味的。也许待你回首过往的时候才会发觉,所有的相逢,所有的拥有,都那么地不值一提。甚至会觉得是一种无奈与悲哀,就像是一张洁净的白纸上被泼染了墨迹,无论那墨痕是美丽生动的,还是残缺感伤的,都想要找一只可以擦掉往事的橡皮擦,擦去所有。也许只有这样,留下空白,纵然有些许遗憾、些许寂寞,也好过沉浸在往事的激流里一次次被呛伤。

每个人的念想不同,所以追求的生活也不同,所发生的故事也不会相同。有些人,可以在一杯白开水里喝出人生百味,有些人,将酸甜苦辣调和在一起,也觉得无滋无味。都说走过岁月的人,情会淡,愁会轻,可其实,我们的情和愁、爱与怨,在行走的过程中都支付给了岁月。纳兰是一个任性放纵自己情感的人,他的年轻与才气,使他没有办法早早将情爱抛之烟消云散。

因为身子虚弱,康熙准了纳兰的假,在家赋闲几月。这些日子,他不用为康熙选马备鞍,服劳尽职,不用早出晚归,往返在金殿玉阶,过着枯燥乏味的生活。虽然只是暂时的清闲,也给了他莫大的宽慰。就像一只冬眠的蚂蚁,看到第一缕春阳,心中自是畅快无比。又像是一只被关了多年的金丝雀,偶然打开囚禁它的笼子,获取自由的心情亦是无与伦比。

后来,佛成全了她,而她却一直担忧那个相士所言会成真。这是秘密,她将藏隐在心底,直至死去。这一次送别,她心底更添几分凝重,只是上苍还是眷念她,给了她一个意外的惊喜。当纳兰得知爱妻怀有身孕时,那份惊喜自是无以言说。事实上,他的人生,惊喜一直比悲伤多,可许多的喜悦都不是他想要的。而这次,这个幼小的新生命,给他带来的是震撼。因为他感觉到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将会在另一个小生命身上得到延续。

我们总以为遗忘是一种背叛,所以很多时候,千方百计把那些行将遗忘的故事重新搜寻,一遍一遍提醒自己,曾经的拥有与失去。却不知,有些事情,遗忘了,或者蒙上尘灰,会有一种古旧的美。辛勤地擦拭,反让珍藏了多年的古老记忆显得轻薄,失去应有的味道。就像是一坛封存多年的窖酿,倘若你时时开启,那浓郁的酒香就会在空气中蒸发,到最后所品尝到的不过是一杯淡水。这么多年的尘封与等待,都成了徒劳。所以,人生处处都是抉择,就看你我如何去把握、去取舍。

只要有空余的时间,纳兰就陪同爱妻在花园里游玩,或泛舟池上,或花间嬉戏,或月下读书,或汲水插梅,或折柳寄怀。仿佛要将一年的时光当作一天来过,唯恐皇上一个召唤,他们又要经受长久的离别。以至于到后来,纳兰永远失去爱妻,他只能靠回忆这些有过的美好,来将她怀念。“花径里、戏捉迷藏,曾惹下萧萧井梧叶。记否轻纨小扇,又几番凉热。”“记巡檐笑罢,共捻梅枝。还向烛花影里,催教看、燕蜡鸡丝。”

当我们深入地了解一个人的前尘过往,就会明白,他的悲欢,他的喜忧,都有缘由。就像纳兰,他的词,多为离别伤怀之作,这些情绪并非都是莫名的。赋闲几月后,纳兰还不曾在美梦里醒转,就接到康熙的圣旨,命他随军远征。也许是为了考验他武职的能力,也许是为了锤炼这位风流才子的诗魂剑胆,也许是为了成就一个热血男儿的军旅华彩,总之,康熙给了他这么一次机会,但他的职业是侍卫,虽是军官,却不统兵治军,只是楚河汉界里一个可有可无的棋子。就如同他虽为帝王随身近臣,却不参政,只是金銮殿里一道至雅的风景。这么多年的仕途生涯,纳兰一直与国事和军机保持距离,那是一道他永远无法跨越的沟渠。

似乎许多人都会说这么一句话:每个人落到世间,是为了来受苦的。说这句话的人,未必就是一个消极的人。的确,尘来尘往,简短的一世,我们要经历的苦难,远比享受欢乐的时光要多。当然,这些也取决于一个人的心态,心苦则万事皆苦,心欢而万事皆欢。不是所有的阳光都可以给人快乐,也不是所有的烟雨都带给人忧愁。在拥有时候,我们要懂得珍惜,在失去时候,我们要相信随缘。也许只有这样,人生才会少一些苦痛,多一些清欢。

纳兰将爱妻揽入怀中,许下承诺,孩子出生之前,他一定会回来。他会陪她一起,期待那个小生命来到人间。尽管这个满眼繁华的红尘总是给他许多落寞,但他却希望那至亲的骨肉可以超越他。纳兰终究也和我们一样,是个凡人,有血有肉,有爱有恨,有喜有悲,有恶有善。他的悲哀,就是我们的悲哀;他的疼痛,就是我们的疼痛;他的喜悦,就是我们的喜悦;他的幸福,也就是我们的幸福。世间人,是相连相通的,万千人当中,必定会有一个你,有一个我。我们也许有一天会邂逅,也许永远都是陌路,在各自的人生岁月里,过着各自的日子。无法交集,相安无事。

临别的前一晚,意梅偎依在纳兰的怀里,心中有千般不舍,却一直微笑相对。她永远都是这样,将哀怨深藏,给纳兰以温暖。她珍惜着与纳兰在一起的每个日子,因为很小的时候,母亲请相士给她算过命,她十九岁那年有一道生死玄关,过则长命百岁,不过则小命休矣。江湖术士永远都是如此,将一个人的命判下两种结果,就像一场赌注,输赢各一半,所以他永远都不会是输者。输是赢,赢还是赢。意梅懂事以来,就相信那么一点宿命,她曾在佛前许过愿,甘愿用短暂的生命换取一个风华绝代的男子。

每天,纳兰都嫌时间不够支使,再不像年少那般任意挥霍光阴。纳兰在渌水亭和诸多朋友聚会,煮酒烹茶,谈古论今。空闲时他搜寻经史,打算将浩瀚的上下五千年文化,编著成《渌水亭杂识》。又和妻子一同,收集起这些年散落的词章,打算编成一本词集。这个过程,他无比珍惜,就像是收拾过往的心情。从前发生过的事,都在词中重新放映,以为被时光磨淡了的记忆,却堆积得更加深厚。

多么温馨的场景,若说是一幅画,其间却有流淌的意象;若说是一首词,其间却有婉转的吟唱;若说是一支曲,其间却有无声的流云;若说是一帘梦,其间却有可以触摸的温度。然而,这所有影像,当一个人辞世之后,就真的只有在记忆里才可以重温旧梦。一切缘分,取自因果,缘分的长短,不是你我所能增减的。就像是一个人的寿命,在出生的时候,就注定了会走多远。走至那道坎,任凭人力如何挽救,也于事无补。所以,我们当用有限的生命,努力去做自己可以做到的、想要做的,给人生留下一段无悔。

<span><h3>鹧鸪天</h3>握手西风泪不干,年来多在别离间。

遥知独听灯前雨,转忆同看雪后山。

凭寄语,劝加餐,桂花时节约重还。

分明小像沉香缕,一片伤心欲画难。</span>

<h3>生查子</h3>惆怅彩云飞,碧落知何许?

不见合欢花,空倚相思树。

总是别时情,那得分明语。

判得最长宵,数尽厌厌雨。

第四卷 当时只道是寻常 第一章 爱妻离世

其实,每个男儿的心里都会有一段凌云壮志。那些甘愿做一株平凡小草的人,是因为他们经历了岁月繁复的过程,所以有良好的心理素质,可以接受默默无闻的命运。人间的事,只有经过才会从容,爱过才会淡然,拥有过才会无憾。在此之前,没有谁可以平静似水、波澜不惊。

风华正茂的纳兰容若,也想过要从军,金戈铁马纵横疆场,演绎一段黄沙碧血的悲壮故事。可他所有的梦,在康熙给他安排侍卫这个职位的时候就破碎了。苍茫如烟水上的泡影,一缕清风拂过,就什么也看不见了。纳兰纵算有千般不情愿,可他在康熙身边尽心尽责,谨守规矩,从不掺和外庭之事。

事实上,容若对这位十六岁智擒鳌拜、十九岁果断削藩的少年天子,心中充满了敬仰之情。康熙宽广的胸怀,开阔的视野,以及他对政事的勤勉,处事的睿智和果断,都让纳兰折服。也许是因为康熙过于优秀,所以他在纳兰身上看到的,是他自己不曾拥有的。看到他伤感华丽的词章,以及如莲似玉的情怀,而忽略他也有建功立业、兼济天下的伟大抱负。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战场都有硝烟,不是所有的英雄都要流血。天下太平之时,官场、商场、情场是没有硝烟的战场,可同样有刀剑相拼,杀人于无形,不着血迹。多少人,为了自身利益去损害别人,仿佛只有在你争我斗中才能获取成功。无风无雨的日子与季节无关,无爱无恨的人生与岁月无关,无胜无败的战争与历史无关。

接连几个月的征战生涯,令纳兰触目惊心的是,一张张鲜活的面容换成一座座荒寒的孤冢。多少英魂,不能回归故里,葬于荒野郊外,有的甚至连名字都不曾留下。在死亡面前,纳兰是这样的苍白,他以为可以手持刀剑,无视腥风血雨。他错了,他悲悯软弱的性格,注定不能成就大业。要纳兰踏着天下人的尸骨,只为一己功成,他断然做不到。几番彻悟,他似乎明白,康熙为什么不重用于他,只给他一个御前侍卫的差事。

纳兰虽有修身齐家平天下之心,却也常有“山泽鱼鸟之思”的出世倾向。他虽然博览群书,才学出众,编著《通志堂经解》和《渌水亭杂识》这些书册,有着一个文人的宏伟抱负,可他缺乏一个政治家的胆识和谋略。他虽然精通骑射,马上功夫了得,亦有一个热血男儿的万丈豪情,可他性情软弱,无法轻看悲凉的死亡。曾经的心有不甘,以及委屈和郁闷,在死亡面前,都太微不足道。纳兰心中无法排遣的感慨,那些用言语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怀,都只能托付给词章。词可以明心,可以见性,可以表达纳兰的思想与情感。

她被声声杜宇唤去,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她依旧笑靥如花,只是好苍白、好无力。她归还了人间所有的爱,她不舍,不舍呵,不舍得容若,不舍得那小小的婴孩。无奈死神相催,她的离去,也只是一段花事落幕,这样的死,是纯洁的。她一生,为容若付出深情,深情的开始,往往都将以悲剧结束。她知道,她爱的男子会为她执笔填词。这一生,她最爱,纳兰词。

战争虽然激烈,却没有持续太久,短暂得就像是做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梦。但对纳兰来说,却真的很漫长,因为离爱妻待产的时日越发近了。其实康熙也只是给纳兰一次锻炼的机会,在他平淡的人生里添一段风流,一个花絮。纳兰的心虽沉陷在战争的酷冷中,却还有一半牵系着爱妻与她腹中的胎儿。

既是明了自己注定做不了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不如趁早抽身而退,回去做他的侍卫,做皇帝手下的棋子,做那个鞍前马后的“弼马温”。空闲时间,在明府花园和爱妻花前月下,与稚子玩笑嬉闹,做一个世俗中的男子,享受烟火的幸福,又何尝不是一种完美的人生?

<span><h3>太常引自题小照</h3>西风乍起峭寒生,惊雁避移营。千里暮云平,休回首长亭短亭。

无穷山色,无边往事,一例冷清清。试倩玉箫声,唤千古英雄梦醒。</span>

纳兰以为自己会是盛宴里的主角,却不知,竟成了那个缺席的人。当他赶到明府花园,来不及洗去满身风尘,就直奔爱妻身边。家里奴仆忙成一团,纳兰明珠夫妇也急得束手无策。意梅难产,已经三天三夜,请来了宫里御医,亦毫无办法。这则消息对纳兰来说,似江海决堤,将他从头至脚、由里到外彻底淹没。医官摇首对纳兰说:“很抱歉,已经尽了力,总算保住了孩子。你争取时间,跟夫人好好话别吧。”

在烽火硝烟的战场,听着鼓角争鸣,看着刀光剑影,看着那么多血肉之躯在身旁倒下,纳兰容若那颗温润的心也热血沸腾,他真切地体会到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苍凉之意。历史是一册用血染就的画卷,被仓促的时光一页一页翻过去,荒草之下,白骨森森,流水之上,血流成河。那些帝王的千秋霸业,那些将军的功成名就,就是踩着万千将士的尸骨建立起来的。历史已成过去,战争却不曾结束,一代又一代江山,都是在硝烟战场上夺来的。

<h3>南歌子古戍</h3>古戍饥乌集,荒城野雉飞。何年劫火剩残灰,试看英雄碧血满龙堆。

玉帐空分垒,金笳已罢吹。东风回首尽成非,不道兴亡命也岂人为。

<span><h3>青衫湿悼亡</h3>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

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釭。

忆生来小胆怯空房。

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

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斜阳。

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

怕幽泉还为我神伤。

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

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span>

<h3>南乡子为亡妇题照</h3>泪咽更无声,止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前夜雨铃。

容若握住爱妻的手,见她面容苍白、气息微弱,悲伤得泣不成声。意梅第一次见到容若为她流泪,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六神无主,掩面而哭。她为他轻拭泪痕,虚弱地微笑,想要说什么,万千话语,她明白,容若都懂。他们之间以往也有默契,可在这时,似乎彼此的心都清澈如水,无须任何言语,无须任何交代,他们懂。

第四卷 当时只道是寻常 第二章 天上人间

这世间最令人悲痛的,莫过于死别。都说悲欢离合、生老病死为人生不可避免的经历,可是过程却往往出人意料。灾难来临之前,没有任何暗示,山崩地裂只需刹那,生与死也只在一线之间。来路是归途,每个人,从哪里来,就要回哪里去。时间的长短,不是自己所能掌控,人的生命,就如同枝头的花朵,有些落得早,有些落得迟。

爱妻的辞世,病痛的折磨,令纳兰绝望。他决意放弃自己,结束这场悲剧的人生。也许只有这样,悲凉才可以不再蔓延,苦难才可以制止。他是个善感的人,这一生都断不了离合悲欢,哪怕他猜中了谜底,又会有新的谜题。他身份尊荣,却不比一个平民高贵,他才华满腹,却不比一粒尘埃骄傲。多年以来,都是以飘零作归宿,以寂寞为知己。当寒疾所带来的疼痛侵入骨髓,他咬紧唇说:这样的人生,不要也罢。

又一次如梦方醒,是青梅将他从死的悬崖挽回到人间。纳兰甚至想过,如果可以在她怀抱里死去,让她亲手葬了自己,他会甘愿。他们之间的际遇不是萍水,可还是如秋宴散场,有些清冷,有些凄凉。短暂的相逢,将换来长久的别离;菲薄的幸福,换来刻骨的悲伤。没有值得不值得,有这么一次重逢,真的足矣。

他总以为她还会回来,因为屋里还有她芬芳的气息。她的琴弦,被擦得雪亮,没有沾染一丝尘埃。桌上,还有她没有绣完的鸳鸯,她是个善良的女子,不会忍心让鸳鸯失伴。这一切,都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痛苦的自欺并不能改变什么,只让自己陷入悲伤的轮回里。以前离别的时候,他还能在梦里与她相见,尽管梦里连呼吸都是痛的。可现在,连梦也不做了,寒窗孤影,只有月亮伴他独眠。

<h3>减字木兰花</h3>烛花摇影,冷透疏衾刚欲醒。待不思量,不许孤眠不断肠。

茫茫碧落,天上人间情一诺。银汉难通,稳耐风波愿始从。

纳兰明白,这世上,还有人这么深刻地将他牵挂。他不能死,有缘未尽,有责任未了,所以青梅表妹的到来,他会苏醒。尽管如此,他们的故事终究是悲伤的,像落花流水,有缘却无分。过了今天,又要沿着各自的生命轨迹漂流,此生再要相逢,怕是无望了。青梅出宫一次很不容易,她向皇上请旨,告之她与纳兰的表兄妹之情深厚。只因纳兰命在旦夕,康熙便准奏,才有了这么一次重逢的机遇。

纳兰希望,那个痴守爱情的女子,可以魂兮归来。可没有谁,为他们搭一座人间鹊桥。那缥缈的魂灵,不能涉水而来,慰藉他的孤寂。而纳兰亦没有勇气上穷碧落下黄泉,去追赴她。只有看到那弯新月,他才敢告诉自己,人间天上,他与她真的永隔一方了。她是天上众多星子里灿烂的一枚,始终会有一双眼睛看着他。他是人间诸多草木里平凡的一株,已不知如何,将她寻找。

<h3>临江仙寒柳</h3>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

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人在脆弱绝望之时,往往要寻求一种寄托,家财万贯的纳兰府,面对死亡和疾病,同样是无能为力。莫说是纳兰,当年多情的顺治帝,因董鄂妃之死万念俱灰,他悲怆地说:我本佛前一衲子,为何落入帝王家。他脱下龙袍,换上僧衣,丢弃玉玺,执起木鱼,放下奏折,捧读经卷。如此决绝,是因为他看破红尘世事,只有佛才可以给他真正的安稳,让他在如泥的世间,颖悟超脱。他的归宿,始终是个谜,有人说他始终被万民所系,出家不成,回到皇宫,患天花而死。死亡对他来说,亦是一种解脱,没有谁可以阻拦他离开。也有人说,是佛度化了他,他终于可以抛掷江山,在深山古庙落发为僧,如愿以偿。

寒气逼人,疼痛如锥,恍惚中,纳兰只觉得身边围绕着许多人,忙忙碌碌地进出。有人紧握他的手,有眼泪落在他的脸上,有哭泣声,甚至听到有人在为他招魂。纳兰明珠为容若遍访名医,他们开出的药方,只能治寒疾,治不了他的心病。无奈之下,容若的母亲为他请来了巫师,在明府花园大肆行法,驱鬼招魂。

如果爱一个人,就是在口渴之时,递给她一杯白开水;在风起之时,替她添一件轻衫;在孤独之时,给她一个温柔的怀抱;在生死之间,让她生,自己死。纳兰将自己关在屋里已经七天七夜,除了喝水,几乎不进食。他的内心带着深深的愧疚,三年来,他们别多聚少。就算相聚在一起时,都是意梅给他温暖,而他作为一个男人,却付出太少。如今,上苍剥夺了他一切赎罪的机会,哪怕只是倒一杯白开水、添一件衣衫这么简单的小事,也不再有机会了。

爱妻的死,让他痛得好无力。几年前,青梅表妹的离去,让他有种心被剜去的虚空,那伤痛,到现在还时常会复发。可这次,他连痛的力气都没有,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就是这样的感觉。纳兰终于明白,人到世间,都是为了还债的,把该还清的债还了,就要回去。任何的挽留和不舍,都是徒添伤悲。就像一枚落地的叶,谁还能妙手回春,只是叶落了,还有春回,人死了,就真的一去不复返。

冷,冷得就像掉进了冰窖里,一块千年的寒冰,该用什么才可以将之融化,给以温暖。纳兰自我放弃,御医束手无策,纳兰明珠夫妇听天由命。在最绝望的时候,有这么一个人,将他拯救。也许是情缘未了,也许是命不该绝。纳兰昏沉沉躺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他感应到自己的脸上有热泪滴落流淌,感应到自己冰冻的身子在暖意里渐渐消融。有温热柔软的唇,缓缓地贴着他冰冷的唇,让他行将停止的呼吸得到延续。

<h3>减字木兰花新月</h3>晚妆欲罢,更把纤眉临镜画。准待分明,和雨和烟两不胜。

莫教星替,守取团圆终必遂。此夜红楼,天上人间一样愁。

纳兰被这场不可预知的死亡击倒了,他努力让自己坚强,努力让自己不要落泪,可还是病了。寒疾在他命里生了根,只要稍有不顺,就会突然侵袭。每次都是来势凶猛,不给转圜余地,这被宿命捆绑的日子,让他绝望。卧在病床上,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缺水的鱼,被放逐在沙岸上,接受阳光的暴晒,斑驳的鳞片,近乎干枯,却依旧支撑着最后的呼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了谁这么辛苦。

第四卷 当时只道是寻常 第三章 佛前青莲

<span><h3>金缕曲</h3>木落吴江矣。正萧条、西风南雁,碧云千里。

落魄江湖还载酒,一种悲凉滋味。重回首、莫弹酸泪。

不是天公教弃置,是才华、误却方城尉。漂泊处,谁相慰。

别来我亦伤孤寄。更那堪、冰霜摧折,壮怀都废。

天远难穷劳望眼,欲上高楼还已。君莫恨、埋愁无地。

秋雨秋花关塞冷,且殷勤、好作加餐计。人岂得,长无谓。</span>

纳兰容若捧读《楞伽经》,被其间幽渺的意境、简古的文字所感染。佛教人学会放下,教人懂得取舍,教人持平心态。经书就像是一帖清凉的药,敷在灼热的伤口,顿时减轻了疼痛。梵音就像是天籁之曲,洗澈心头混乱的思想,让浮躁的心慢慢地趋于平静。在禅定的境界里,可以不那么执著于生死,不那么拘泥于爱恨。纳兰就这样与佛结缘,不再计较萍聚云散,在莲花的开合间,显露一颗从容宁静的心。

都说,人生每经历过一次遭遇,就会变得更加成熟、冷静。桑田之前是沧海,往事过后是云烟。在尘世间,我们都是弱者,扮演着卑微的角色,最后还是以悲剧收场。人死了,热情活着;人活着,热情死了。活着的人,因为忘不了,日夜追悼死去的人;死去的人,因为放不下,魂魄一直缠绕活着的人。可我们总相信,有些爱,可以超越生死的界限,天上人间亦可以相随。

三首《金缕曲》,皆是纳兰为好友梁汾所作,梁汾为顾贞观的别号。若非有深厚情谊,志趣相投,纳兰又怎会如此不惜笔墨,为一个朋友反复地吟唱词句?且字字句句,出自肺腑,令人感慨。他怨叹相见恨晚,期望有来世弥补今生错过的时光。这番誓约,灼热如火,仿佛懂他如懂自己一样深刻。他们将一片冰心掷入玉壶,煮成清茶,一同饮下,生生世世都记住这段情谊。

纳兰也害怕孤独,在风烟弥漫的尘世,他也会茫然失措。他渴望的友情,是一种可以煮酒论道、交换杯盏的知己,是在人生旅途中可以相互温暖、相互珍惜的朋友,是不计功利、心灵相通、旷达闲淡的君子之交。纳兰的朋友多为江南风流名士,性情孤傲散漫,豁达不拘小节。并且纳兰引为知己的人,都比他年长不少,身份也与其有很大的差异。可纳兰认为,朋友之间不分贵贱,不分年岁,没有种族之分、门第之见,只要性情相投,就可以肝胆相照。无论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纳兰都是毫无保留地倾心相待,令那些虽有才华,却落魄潦倒的江南名士生出仰慕和钦佩。在他们眼里,纳兰是一位至情至性的真君子,是文坛上的一朵奇葩。他们可以坦然地交付情感,给与真心。

在有知己良朋相陪的日子,纳兰收起空寂的心,于渌水亭静静地整理自己的词作。编著了一本词集,名为《侧帽集》。好友顾贞观后来重刊纳兰的词作,更名《饮水词》。也许纳兰真的有很深的佛缘,饮水之名取自于,北宋僧人道原《传灯录蒙山道明》“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纳兰渐渐从往事中苏醒过来,在失去爱情的日子里,他焚书取暖,参禅静心。他在渌水亭种莲,和友人聚会填词。对纳兰这样有身份、有才情的贵公子而言,攀附权贵、附庸风雅的人自是不少。而清高如纳兰,又怎会愿意与这些人同流合污,尽管社会现实令许多人都努力地改变自我,失去本真,可纳兰做不到随波逐流。他不慕高朋满座的虚荣,也不需要达官贵人的热捧,更不屑与酒肉之徒往来。

“以风雅为性命,以朋友为肺俯。”这就是纳兰容若,无论他遭遇多少苦痛,受到多少委屈,可是他依旧将风雅融进生命,将知己化入肺腑。他们彼此用真心焚火取暖,让寒凉潮湿的人生在温暖的情义里蒸腾。他们认为,这样不与现实相通的性情,不为世人激赏的才华,却是人间高傲的绝版。

<span><h3>金缕曲</h3>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

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竟成知己。

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

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

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span>

在纷扰的人世,我们总是这样地身不由己,倦累之时,想要的不就是一份安静淡然吗?晨起时,看窗外一株凝露的植物,悄悄地诉说昨夜的梦境。黄昏后,看一群整齐的大雁,缓缓地飞向旧时人家。寂寞时,看一朵睡莲,在月光下静静地开合。空落时,看一捧新茶,在杯中轻轻绽开,直至将所有的空虚填满。寒冷的时候,看暖阳纷洒的尘埃,落满手心手背,都是一种闲逸。其实幸福真的很简单,那些冠冕堂皇的片段,只会将心越填越空,而一些微渺平淡的细节,却可以带来柔软的感动。

当初,顾贞观来到京师,纳兰特意为他在山水灵逸之地筑一间茅屋,只为圆他诗意栖居之梦。他们在渌水亭畔,合欢树下,一起观水赏荷,诗词唱和,诗意而纯净地交往。他们的快乐,是煎烛煮茗的快乐;他们的风雅,是月夜填词的风雅;他们的情义,是泛舟采莲的情义。当纳兰在感叹今生相见恨晚时,却不知,所剩的时光也不多。几年后,纳兰英年早逝,朋友当中,最痛心的当为挚友顾贞观。他黯然离开容若为他盖的茅屋,归隐故乡,并发誓“不复拈长短句”。

如此情谊,宛若伯牙为子期断弦,是因为,顾贞观知道,容若是他此生唯一的知己,谁也不能将他取代。就如同青山离不开碧水,阳春离不了白雪,清风离不了明月。换了别人,给不了他冰洁纯净的情怀,给不起他温润柔软的感动,给不起他前世今生的誓约。直到有一天,当纳兰无法给他关怀,他不能给纳兰温暖。只要记得,在他们似水的流年里,有一间茅屋,停留过几载春秋故事,只是它已经失去了昨日的主人。

他自号“楞伽山人”。后来,岭南诗人梁佩兰写有祭悼纳兰性德的哀诗:“佛说楞伽好,年来自署名。几曾忘夙慧,早已悟他生。”纳兰喜欢水,他所居之处皆有水相伴,水中种莲荷,有临水照花之意境。他前世是佛前的青莲,所以澄澈无尘的水是他的归宿。水给他清宁,给他平静,洗去他在凡尘往来间所蒙的尘埃。智性之水,灵性之水,温柔之水,给人以禅心,以明净,以淡然。

纳兰的诸多朋友中,有一位与他结缘最深。他是江苏无锡的顾贞观,出自书香门弟,是当时颇具名气的江南文士,其才情与修养可谓出类拔萃。纳兰与他一见如故,彼此的才情和气度吸引着对方。纳兰写过好几首《金缕曲》,赠与顾贞观。

“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纳兰的词,被世人争相捧读,是因为纳兰的情、纳兰的心、纳兰的灵,有着令人难以言说的美丽。我们读他的词,不仅是对他身世与历程的怜惜,更多的是因为,他的词巧妙地表达出我们内心深处的情怀。那种至真之美,彻肤之痛,如同一只系在手腕上的玉镯,戴上就再也不愿摘下来了。尽管如此,他终究还是寂寞,在岁月的河道,他惆怅地撑一叶轻舟,摆渡到无人收留的岸口。

第四卷 当时只道是寻常 第四章 断弦再续

一颗薄弱的心,怎么还禁得起沸水的熬煮,焰火的焚烧?他对着官氏,郁郁寡欢,而官氏亦不解人人传唱的风流才子,为何竟是如此冷血薄情之人。这世间,人和人的相处,离了缘分,就像是阡陌上的草木,无爱无恨。纳兰对官氏毫无感觉,甚至连讨厌的念头都不为她而生。两人结婚四年,没有子嗣,在纳兰家族的祖茔里,遍寻不到有关她的墓碑。堂堂纳兰容若的“二夫人”,就像是一个谜,匆匆地来过,又悄悄地走了。

纳兰不是,他虽丢了表妹,痛失爱妻,却没有经历沧海桑田的变迁。纳兰家族依旧鼎盛,他依旧是康熙器重的臣子。双亲俱在,幼儿尚在襁褓,他情不能醒,爱不能弃,又如何皈依佛门,了悟菩提?佛说,回头是岸,可何处是他要停靠的岸?每个人一出生,都摇着一叶轻舟,在人生的江河漂流,他们寻找着各自需要的港湾。佛光普渡,也只度世间有缘人。纳兰虽与佛结缘,可他在红尘已经根深蒂固,想要抽离,亦是万难。也许做一个简单的人、平凡的人,会更添福寿,更得圆满。

没有欢情,没有自由,纳兰的心在繁华中寂灭。这避无可避的人生,不能消遣的闲愁只能借酒来浇灌,借词来浸洗。他没有断发为僧的坚定,又没有挥剑而死的决绝,他瘦弱的肩膀,扛不起万丈红尘。酒成了他的知己,词则为他的情人。都说纳兰有一颗世人无法企及的慧心,可为何芸芸众生都欢愉,只有他坠入悲痛的深渊?为何别人嚼着菜根,吃着淡饭,亦如美味,可他吃着玉粒金莼,还觉苦涩?他贫瘠的是心,那颗曾经浪漫多情的心,被尘世的烟火熏干,变得那么薄脆,轻轻碰触,成了粉末。

有些结痂的伤口,就算你不去碰触,也会在莫名的时候莫名地疼痛。所以一个人,尽量不要带着伤口度日,否则总是会在不经意的日子里,让自己痛得无以复加。可人在世间行走,难免被荆棘所伤。独处时,会被寂寞蜇伤;张扬时,会被利刃刺伤;寂寥时,会被寒冷冻伤;喧闹时,会被繁华砸伤。每个人的掌心,都已经雕刻了命运的纹络,纵然你用刀片划乱,也无法改变注定的结局。

时光匆匆,一闪一灭间,让你几乎找不到痕迹。无论你是谁,都不要和时光去下赌注,因为注定会是输家。有一天,我们饱经沧桑,时光依旧安然无恙。纳兰的爱妻去世已三载,三载,不长不短,可纳兰的记忆都被悲伤填满。心事满到溢出,满到无处安放的时候,他只能调成水墨,写成词章。

<h3>忆江南宿双林禅院有感</h3>心灰尽,有发未全僧。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

摇落后,清吹那堪听。淅沥暗飘金井叶,乍闻风定又钟声。薄福荐倾城。

<span><h3>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h3>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

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

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

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

还怕两人都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span>

也许在纳兰死后,官氏耐不住寂寞,又无儿无女,就依靠自己的家势离开了纳兰府,另嫁他人。一个不曾得到过纳兰丝毫宠爱的女人,她的人生也算是悲哀。所以她做任何的抉择,我们都应该谅解,她有权走过阴影,选择美丽的阳光。不知道纳兰对官氏,是否也曾有过恻隐之心?是否会因为对她冷落,而生出些许的遗憾?去者去矣,风烟俱净,任何的询问都不会有答案。

是呵,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可他就是不能让自己从梦里幡然醒转。月光飘洒漫天的惆怅,他每日独品一杯隔夜的苦茶,拾捡过往的记忆,想拼凑起残缺的日子。有些情感需要隐藏,有些心事注定要埋葬。所有的温柔,所有的美好,都漂染成沁凉的泪水。任他如何将高楼望断,秋水望穿,那远去的人,也终究不会归来。

这是纳兰写下的词,一种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可见他对官氏并无感情。他寒冷的心,需要一个温情缱绻的女子,用长久的时间和耐心才能捂暖。他对青梅和卢氏的感情,坚如磐石,若非一个绝代佳丽、旷世情种,又如何再能打动他的心?平凡的官氏,骄蛮的官氏,也许在纳兰眼里还不及他种下的一株合欢树,不及窗台的一枝滴水莲,甚至不及杯中的一盏清酿,不及他词中的一个韵脚。

纳兰问佛,如何才能承受生命之轻。佛说,因果早在前世已注定,纵是悲悯如佛,宽广如佛,也不能改变天数。在佛眼中,纳兰是个痴儿,沉浸在情爱里,不能醒转。就是坐在禅房,睡在禅床,纳兰也会在幽梦中与爱妻魂神往来,那样地不可自拔。他忘不了过往绣榻缠绵的柔情,忘不了挑灯夜话的温暖浪漫。

<span><h3>青衫湿悼亡</h3>近来无限伤心事,谁与话长更?从教分付,绿窗红泪,早雁初莺。

当时领略,而今断送,总负多情。忽疑君到,漆灯风飐,痴数春星。</span>

<span><h3>点绛唇</h3>一种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庚郎未老,何事伤心早?

素壁斜辉,竹影横窗扫。空房悄,乌啼欲晓,又下西楼了。</span>

第四卷 当时只道是寻常 第五章 西风古道

赌书消得泼茶香。这是他一直期待的生活,曾经有过,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才知道,那种闲淡是多么地让人想要珍惜。人的一生,仿佛都在错过中行走,只有回首之时,方能了悟,可永远都太迟。西风古道,有个叫纳兰容若的词人,骑着一匹瘦马,在寒烟中漫行。他的寂寞,是一株芦花的寂寞,他的相思,是一颗红豆的相思。其实,他离我们真的不远,只是几百年,几百年,一棵树,依旧葱郁如初;一粒沙,依旧微细渺小;一弯月,年年重复着圆缺。

纳兰虽然继续担任侍卫之职,但一部《渌水亭杂识》编著好后,令朝廷百官对这位青年才俊再添十分敬仰。他这一生,除了在感情上几度起落,论及名利,也算是春风得意。康熙对这位大清才子可谓宠爱有加,却一直不给他加官进爵,这么多年,他还是离不开侍卫的岗位。以前也探究过原因,是因为纳兰软弱善感的性情,使他无法担任更高远的职位。康熙对他的喜爱丝毫不减,这些年,已经习惯了纳兰跟随在身边,若是将他调离,康熙只怕心有不舍。

<h3>浣溪沙</h3>欲寄愁心朔雁边,西风浊酒惨离筵。黄花时节碧云天。

古戍烽烟迷斥堠,夕阳村落解鞍鞯。不知征战几人还?

日子就这样被一页页不经意地翻过,而我们总喜欢在平淡的今天去阅读繁芜的昨天。总以为逝去的永远都值得回味,却忽略了明天也会成为昨天。而所有的过程和细节,最终还是要支付给岁月,一生所经历的波折,真的好无辜。所以我们不必相信,搁置在时光深处的往事就一定是经久美好。也没有谁,真正可以将日子过得清宁简单,从容到老。

一路风尘,与各种风物人情擦肩。可最让纳兰牵心的还是亡妻。他以为放逐就能够将她暂时忘记,他错了,如此漂游,只会增添心中对她的怀念。他想念京师,想念明府花园,因为那里有他熟悉的草木,每一株草木,都记得他和爱妻的恩情。他将这些情愫,都用词记录下来,是因为,他不能相忘。

当康熙下旨,要纳兰随帝出行,他顿时觉得豁然。以往诸多的不情愿,在此时,却成了一种渴望。当职时的压力,宫里有许多他看不惯的争斗,许多逢迎的嘴脸。明府里的一草一木,都牵系他永远的悲痛。如今更要面对一个不爱的女人,看着她,强作微笑。纳兰想着,他应该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应该背井离乡,也许只有这样,才能够暂时地忘记,忘记在京师里的一切荣枯,忘记生命里的爱怨。让自己以端然的姿态站出来,去丈量不同地域的风土人情,去淡看别人的离合悲喜。

<h3>浣溪沙</h3>身向云山那畔行,北风吹断马嘶声,深秋远塞若为情。

一抹晚烟荒戍垒,半竿斜日旧关城。古今幽恨几时平。

纳兰觉得自己唯一值得骄傲的,就是他的词。他可以将所有的心性情志都储存在词中,每一笔墨痕都浓郁饱满,浓郁得没有掺杂一丝水分。所以,无论过了多少年,黑还是黑,白还是白,就连悲喜,都是澄澈分明的。他的词,一直保持着未磨去的棱角,可以完完全全直抵读者内心。他没落的红尘,他的坚定,就像秋季里一枚执著绿意的叶子,像一杯泡了好几遍的茶水,努力不失掉原味。

纳兰随着康熙游历,虽然要时刻顾及君主的感受,有位极人臣的卑微。可作为一个帝王,他也许会阻碍臣子的自由,却无法束缚他的心灵。万千风景,为所有的世人敞开,只要你有心,你可以活得比一个君王更尊贵,更骄傲。纳兰行走在人生的旅途上,从这一站匆匆地赶往下一站。每一次,认识一个人,邂逅一件事,都在他心底营造一片天空,酝酿一种情绪。他不会轻易忽略生命过程里的每一段机缘。他像风一样,打别人身边走过,可每个人都能记住,他是唯一。而纳兰,从来不是一个掠夺者,他带走一段记忆,也会留下些许感动。

<h3>浣溪沙</h3>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纳兰的家族,与中的贾府,确有相似之处。纳兰的出身与某些遭遇,和贾宝玉的出身与某些遭遇,亦有某种相同。然而,每个人都在属于自己的历程里,制造各种唯一。却又有许多的巧合,一个微笑,一个叹息,一句话语,都会和自己有神似之处。我们都是芸芸众生里平凡的一个,装扮着不同的角色,却经历着同样的世事沧桑。时光是公平的,它不会偏向于任何一个人,我们将初翠的时光过到苍绿,将轻薄的开始过到厚重结局,真的不容易。当一个人,对别人慈悲,就是对自己慈悲;对别人容忍,就是对自己容忍。

纳兰告诉自己,想要静下来,就只有浸泡在文字里,才可以不问春秋,不关冷暖。他埋头搜读经史,将所得的见闻和学友传述记录整理成文,费了三四年的时间,终于编成了四卷《渌水亭杂识》。书中包含历史、地理、天文、佛学、音乐、文学等知识,内容可谓海纳百川、包罗万象。纳兰发现,自己这一世是为文字而生,他让自己飘荡在苍茫的历史江海中,拾捡文明的碎片。万事万物,不仅启发他的灵性,更给了他一种大满足、大寂寥的感觉。曾经以为简单平凡的事物,也有了情感和内涵。曾经以为繁复杂乱的思想,其实简洁而寻常。

纳兰的人生,就如同逆旅,走得越远,就越是艰辛。试想一个人,策马江湖,追逐自己的方向,却错误地南辕北辙。这一生,他就只能浪迹天涯,凄凉遗世了。纳兰是这样一个在繁华中可以独自落泪,在寂寞时又可以独享清欢的人。他被迫在尘世中演绎一个他并不喜欢的角色,就像一个清丽的少女,抹上浓艳的脂粉,还穿上别人的嫁衣,嘴角扬起笑意,假装很幸福。

第五卷 我是人间惆怅客 第一章 薪火煮茶

<span><h3>沁园春</h3>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淡装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

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

妇素未工诗,不知何以得此也。觉后感赋长调。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

自那番摧折,无衫不泪;几年恩爱,有梦何妨。

最苦啼鹃,频催别鹄,赢得更阑哭一场。

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

信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月,触绪堪伤。

欲结绸缪,翻惊飘泊,两处鸳鸯各自凉。

真无奈,把声声檐雨,谱入愁乡。</span>

<h3>浣溪沙</h3>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想来颜氏虽不是绝色佳丽,也应该是个低眉顺目、温柔似水的小女人。能够让纳兰明珠看上做儿媳妇的女子,就算没有显赫的家世,其身份也必定尊贵。也许她不能和纳兰抚琴弹唱,不能吟诗对句,但她会默默地陪伴在他身边,将自己的一切交付给这个温和的男人,为他洗手做羹汤,为他生儿育女,做人间最寻常的夫妻,拥有最平淡的幸福。她知道,她这一生都无法走进他的内心,可是她不介意,为他付出就是她此生最大的满足。

许多人,在金銮殿里走过一圈,在皇帝身边跟随半月,命运就有了莫大的转变,人生观也会有所不同。而纳兰,伴了康熙六年,一如既往,依旧做他的侍卫。当年纳兰的父亲也是以侍卫做根基,渐渐升至高位,他的父亲一路平步青云,远比他强大得多。在纳兰这样的年纪,明珠已是内务府总管,可纳兰却褪不去侍卫的官服。鞍前马后,寒暑相伴。尽管纳兰受到康熙的金牌、佩刀、鞍马、折扇、诗抄等诸多赏赐,但物质的荣赏永远不及官位尊贵。也许纳兰并不屑于官居高位,只是作为一个文人,他有着比普通人更强烈的骄傲与尊严。六年的侍卫生涯,纳兰只觉前路迷惘,他不会开心。

结束旅程,纳兰打马归来,明府花园已是满院春光,前程旧事,有如华胥一梦,才看过空山落叶,万紫千红又在身边。一年四季,只是最简单的轮回,春风秋月,夏荷冬雪,了然入画。比起人生,草木的荣枯,繁花的开落,明月的圆缺,都算不了什么。生命的过程,就是在一瓢一饮中度过,其间的滋味,就看你如何去咀嚼。你可以嚼出甘甜的味道,也可以品出苦涩的滋味。

有人说,假如你在天涯不知归路,这红尘中,还有一个摆渡的渔夫会告诉你,有鸥鹭的地方就是故乡。就算等不到那个摆渡人,亦会有一株招摇的水草,指引你远行的方向。鞭马、扬尘,作为一个异乡客,一间茅屋,一畦菜地,一个农女,都是他的归宿。待离去时,只须放一把火,将茅屋烧掉,喝一壶酒,将恩怨咽下。这样,又可以轻松上路,在他的身后,落花化作春泥,青春散成往事。

当纳兰明珠夫妇为容若安排纳妾颜氏之时,纳兰的心情已经很平静。他不再像娶官氏时那么惆怅,那么抗拒,对他来说,再娶与纳妾,不过是一种形式。他的心,为表妹和爱妻尘封,也曾想过今生还会有红颜相伴,可他明白,他的情怀,世间再难有人懂得。在不曾遇见那位绝代佳人之前,他宁可负天下人,也不委屈自己的心。这样的执著,也许只有纳兰容若做得到,不,这世间还有许多痴情怨女,他们同样为情坚守自己的誓约。可许多人,都没有把握自己可以做到——一往情深,此心不渝。

令纳兰稍作宽慰的,是可以在渌水亭和好友欢聚。三五知己,煮酒言欢,纳兰将一路上所见所闻讲述给大家,与朋友一起分享南北轶事、风物人情,再将这些见闻唱和成词,聊寄风雅。也只有这时候,纳兰才可以忘记心中的惆怅,才可以体会到人生还有许多乐事,只不过,需要自己放开心怀去寻找,去接纳。纳兰只有在爱人身边,在知己面前,才能够做到纯粹彻底。倘若一个人,可以在另一个人面前做到无须穿戴衣饰,这般坦荡,这般旷达,该是怎样的一种轻松自如?

这不是残忍,人生有太多的逼迫,世事乱象丛生,人在荆棘中行走,总是顾不得那许多。纳兰每次随驾出行,队伍是井然有序,可他的心总是会迷失方向,常常觉得自己是个异乡客,踽踽独行。所以,他说自己是人间惆怅客,他行走的路,弥漫了太多风烟。命运要他以孤独的清白,来完成尊贵的今生,他注定比世间的任何人都走得艰辛。其实他摊开自己的掌心,就可以屈算这一生的历程,不必去请求术士为他称骨相命。就算他将富贵典当成贫穷,将才华变卖成平庸,将深情转换为薄情,也改变不了世人心中那个华贵多情的纳兰容若。

其实纳兰也有期待,当他一个人独坐黄昏后,看水月交融,听花草私语,那颗寂寥的心亦渴望有柔情抚慰。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他心有期许,一个多情的盛年男子,如何可以忍受长时间的孤寂与独欢?他对官氏早就无望,所以希望在颜氏身上找到那么一点过往的影子。哪怕一丝安静,一片温婉,也可以撩起他些许温情的记忆。

可发生过的事,不能当作从来没有过。温顺的颜氏,给得起纳兰平淡的生活,却无法舔舐他的旧痕老伤。许多个夜里,纳兰依旧会在梦里痛醒,爱妻幽怨的眼眸凄楚地看着他,诉说一段人间天上的相思。

<h3>苏幕遮</h3>枕函香,花径漏。依约相逢,絮语黄昏后。时节薄寒人病酒。刬地梨花,彻夜东风瘦。

掩银屏,垂翠袖。何处吹箫,脉脉情微逗。肠断月明红豆蔻。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

这份情感,在纳兰的心中碾过太深的痕迹,任凭岁月铺卷而来,也无法掩去往昔的印记。其实,每个人的内心,都有过一段或几段旧伤。只是有些人努力去遮掩,害怕时光会叠合在一个人身上,而那些老去的故事,会一次次重复地上演。如果可以,是否能够做到不相忘,又将让过往的余伤悄悄地隐藏,只要彼此相安无事,便好。

第五卷 我是人间惆怅客 第二章 梦醉江南

都说人生是一本书,可这本书原本是无字的,是每个人用日子作笔,将空白写满。所以,一个人,无论他有多少丰盈的往事,都无法提前将未来填充。你看到昨天的页码,已经墨迹斑斑,明天的纸张却还是纯白无瑕。所有的故事,都要自己亲历亲为,任何人都不能省略其间的片断。这个书写的过程,仓促时,有如挽一朵剑花纷落的美丽,缓慢时,又如同品一杯闲茶氤氲的淡定。

尽管纳兰的思绪大多沉浸在往事里,可一些风声雨声的夜,一些明月清风的夜,他的心依旧会无边空落。有时候,回忆也只能点缀日子,却不可作为生活的全部。他是红尘中一株行走的草,经历过生死幻灭,在春天来到的时候,那枯萎的根茎依旧会萌生新芽。官氏的傲慢,颜氏的寻常,给不起纳兰诗意的情怀。这位风流才子需要心灵深处的交谈,甚至隐隐地期待一位多情玲珑的红颜,替他解去身上的捆绳。

在渌水亭,他与好友顾贞观煮茶闲聊。顾贞观提及江南乌程有一位琴棋书画精通的才女,叫沈宛,字御蝉。虽为艺妓,却情操高雅,长得花容月貌,有着江南水乡的柔美灵逸。她自填诗词,自谱琴曲,轻歌曼舞,在一年一度的选魁盛赛中,年年夺得花魁。顾贞观此次下江南,有幸与沈宛结识,也为她的才貌所惊羡。但机缘巧合的是,身居江南的沈宛,却久慕京师纳兰容若的才情,并且手抄了纳兰的词集,日日吟诵,有些还编成词曲,在江南传唱。

对于他人热忱的仰慕,纳兰算是习以为常,可一个江南才女对他如此有心,纳兰不能不为之心动。更何况以顾贞观的品位,他欣赏的女子,定不是寻常的红颜佳丽。江南是纳兰心之神往的地方,那里山温水软,石桥小舟,烟雨杏花,适合一个词人温柔地做梦。窗前听一帘雨,月下品一壶茶,在醺然困意中享受时间的美,哪怕虚度了光阴也不觉得遗憾。在闲逸的江南,看花开花落、客来客往,连惆怅都是甜蜜的。

纳兰也曾随康熙出行过江南,可每次都来去匆匆,又总被自己的职位所缚,缺少了闲情去仔细地打量那片温婉的山水。他喜欢江南,繁华却不轻浮,深厚却又含蓄,随处都是诗情画意,那儿的人每天都可以滋润散淡的生活。在那里可以感受“总将薪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的风情与浪漫。在落花时节轻轻做梦,梦里闻着过往流香,疼痛也随之柔软,伤悲也趋于温和。也是因为如此,纳兰的好友多为江南名士,在他们身上,纳兰可以闻到江南芬芳的气息,感受到微风细雨的心情。

他,风华正盛,气度翩然,指点文字,为她书写一阕《浣溪沙》。

江南春意如丝,趁易感的时候,潜入本就薄弱的心里。纳兰随在康熙身边,奔忙了近一月,没有多余时间来赏阅柳浪啼莺。许是因了康熙心情好,或是他了解纳兰对江南的渴望,竟然准了纳兰的假,让他可以尽情游赏风景。纳兰就像是一叶系在柳下的轻舟,解开绳缆,就可以在江南水驿摇桨漫游。他不知道,他如此漫不经心地漂流,会落入别人的梦里,成了别人一生珍藏的风景。

黄昏后。打窗风雨停还骤。不寐乃眠久。渐渐寒侵锦被,细细香消金兽。添段新愁和感旧,拼却红颜瘦。

机缘早已注定,直到康熙下旨命纳兰随他一同南巡,纳兰对机缘就真的深信不疑了。在京师,纳兰做着江南的梦,甚至孤寂之时会想起在江南有个叫沈宛的女子,是否也会将他淡淡地想念。想得多了,他甚至会觉得有愧于爱妻。可人不能主宰自己的情感,无法掌控自己的思想。对于那个不曾谋面的江南女子,纳兰对她的想念,已经远胜过平常的期许。多年来,那些仰慕纳兰的人,许多连过客都算不上。邂逅的人,也只是他眼睫上遗落的尘埃,见过便忘的风景。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许所有的期待都不过是生命里一个华丽的泡影。

十八年来堕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谁边?

有意或无意,偶然或必然,总之他们邂逅在江南画舫,相知在绿纱窗下。她,剪水双眸,凝脂肌肤,手抚琴弦,撩拨一曲自谱的《长命女》。

紫玉钗斜灯影背,红绵粉冷枕函偏。相看好处却无言。

情就是如此,有些人,相处了一生一世,心如平湖,泛不起一丝波澜;有些人,只一次邂逅,一个眼神,就摄获了今生的感动。纳兰和沈宛当属后者,在此之前,他们不曾想过会有这样一场相逢;在此之后,他们已不在乎还是不是昨天的自己。直到他们泛舟在湖上,交杯换盏,近得可以闻到彼此的呼吸,纳兰才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在江南,他与一个诗样的女子邂逅,她开启了他储藏在心间的窖酿,与他一同品尝旧梦,再和往事干杯。她给他绿衣的春天,给他芬芳的模样,以及烟雨的柔肠。

纳兰的表妹青梅虽清雅似一朵梨花,可她安静,不似沈宛,像在灵水里浸泡过的女子,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纳兰的爱妻意梅虽端庄贤惠,可她对纳兰更多的是敬重,是付出,她不似沈宛妩媚妖娆,不仅是付出,还要无休止地索取她想要的浪漫与激情。至于官氏与颜氏,似乎连比较的必要都没有了。沈宛更为与众不同的是,她是江南女子,生于江南,长于江南,她身上独有的气质,是其余几个满族女子皆不能比拟的。

纳兰将他与沈宛的相逢,都归结于宿命,若非是三生石上的旧精魂,又怎会有人间这一场爱恋。他对青梅的爱,是一个少年第一次刹那的心动,纯真而洁净。他对卢氏的爱,是一个男子对一个完美女性最真切的依恋,炽热而执著。而他对沈宛的爱,则是一个词人为一个知音交付自己所有真性情,是一种灵魂的奉献。对纳兰来说,沈宛就是一首耐人寻味的词,蕴含了山水、人文、情感,以及太多难以言说的美丽。

<h3>南乡子</h3>飞絮晚悠扬,斜日波纹映画梁。刺绣女儿楼上立,柔肠,爱看晴丝百尺长。

风定却闻香,吹落残红在绣床。休堕玉钗惊比翼,双双,共唼蘋花绿满塘。

他和沈宛在一起的日子,因为太美太轻,每天都像是梦。这个梦,他做了廿年,如今果然成真。在恍惚的时光里,纳兰甚至以为,过往的生涯都是蹉跎。沈宛让他从往事中惊醒,再赏红尘之美,原来他错过了太多,错过秋月春风的温润,错过庭院深深的月光,错过一枝柳条的情思,错过一朵丁香的愁怨。沈宛带给纳兰的感觉,太震撼,太惊心。不仅是因为她的美貌,她的才情,更动人的是,她有着江南女子的性灵和飘逸。而她,正是一位久居京师的风流才子所渴慕、所向往的仙人。

不知道,接受一段新感情,对过往的那份情感是不是一种背叛。如果是,那人的一生都是在背叛中度过,背叛昨日,又背叛了今朝。纳兰拥有了现在,并不代表他就遗忘了过去。逝去的人和事,尘封起来,会比一直在太阳底下晾晒藏得更经久。背着一个包袱上路,这样的人生注定是一种负重,捆绑了自己,也锁住了别人。人有时候需要将装满的包袱放下,背上空空的行囊,去装载更多的故事。

第五卷 我是人间惆怅客 第三章 人去春休

康熙南巡的日子结束了,纳兰只能随他一同回京师。最后一晚的相处,绿窗下,他们相看俨然,不言不语。生怕任何的言语、任何的举动,都会让时光悄然从身边流走。纳兰甚至不敢许下任何誓约,他怕誓约会如同这暮春的残絮,散落尘泥。因为他曾经在一场盛宴上做过缺席的人,那道伤口,每当到了阴雨天就会发作,疼入骨髓。作为江南名妓的沈宛,这些年,她听惯了海誓山盟、地老天荒,却深知那些诺言轻薄如纸。而纳兰的沉默,却让她感到安稳,因为他们在摇荡的岁月里,已经懂得彼此体贴。

纳兰病了,在和沈宛离别的旅途中犯了寒疾,每一次心伤,他的病就会发作。无论是寒冬热夏,或是冷春凉秋,这病的感觉,就是钻入骨髓的冷和撕心裂肺的痛。他害怕在旅途中生病,身边虽然围着一大群的人为他忙碌,可是没有一个可以给他温暖。这时候,他总觉得自己被人抛弃到荒山野外,孤独为邻,影子相伴。满是空山的落叶,归根是它们最终的梦。而纳兰的根在哪里?他是无根的雪花,是江南的过客,是塞北的孤狼,是人间的漂萍。

纳兰和沈宛在一起的这些天,每日在画舫上喝酒填词,看江南两岸垂柳清风、黛瓦白墙,这样温柔的诗意是他从前没有过的。纳兰的《饮水词》,沈宛的《选梦词》,就像是一朵并蒂,开在如梦如幻的江南,他们成了一对人人羡慕的玉人。午夜梦回,纳兰总会问自己,曾经的爱恋,真的就风流云散么?他不知道,放在心底不去碰触,到底算不算背叛。可有时候,他跟沈宛爱到忘形时,又真的希望自己可以更加完美无瑕。倘若没有一些疼痛的过去,他是不是会更清白?爱得更彻底,更坦然?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纳兰觉得,有些惭愧。

纳兰与宝玉终究是不同,纳兰接触的多为满州女子,而宝玉身边则是钟灵毓秀的江南女子。虽然纳兰也是满州人,可他情感细腻、身体柔弱,他心里倾慕的还是灵气的江南婉女。纳兰自己都没想过,表妹离开,爱妻死去,他会在梦里的江南遇到沈宛。因为有过失去,所以更懂得珍惜,他对沈宛的爱,是灵魂的相聘,这一次,纳兰爱得投入而刻骨。沈宛虽是江南名妓,身边不乏风流名士倾慕,可从未遇到一个男子让她甘愿付出真情。纳兰的词,纳兰的人,似三月的春风,潜入她灵魂深处,想要抽离,已经太迟。

令沈宛担忧的是,她处江南,纳兰居京师;她是江南歌妓,民间女子,身似漂萍,无根无蒂,他是相国公子,皇宫侍卫,金阶玉堂,无上尊荣。他们之间的差距太大了,尤其满汉之间,始终隔着一条种族之河,没有舟楫,没有绳缆,又如何能够纵身一跃?沈宛忧心她和纳兰的相逢,轻如萍水,还未停留,就已随时光漂向不知名的远方。如果可以,她愿意用经年的别离,换来偶然的相聚。此生为纳兰独守在江南,从容不惊地老去。

情感是巫师,给他这一生下了诅咒,他中了命运的蛊,并且再没有一道符,可以解得开。日子兜兜转转,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最初。药炉里萦绕着淡淡的烟雾,这熟悉的味道,又让他想起,曾经他和表妹喜爱的那味药——独活。如今的他,还是独活吗?在他人生这册词卷里,昨天温暖的墨迹还未干,就已经仓促地要写完今天这寒凉的一笔。

谁说爱到极致是无言、是淡然、是无牵,其实不是这样。这般无言,不是因为他们从容,而是距离的河流终于要将两个同船的人分散。他在人间摆渡,想要停留,却又漂去远方。她是一只离不开水的鸥鸟,眷念堤岸,却又忘不了涛声。纳兰觉得,自己已经将旺盛的青春给了别人,原本已觉太迟的相逢,又要接受未知的离别。他不许诺,就是怕自己守不住约。因为他知道,等待会令人老去,他害怕这个如花的女子为他红颜白头。沈宛觉得,爱是无私,纵算背负了诺言,也不该责怪。落花与流水,凉风与残月,究竟是谁无情?又是谁无意?

离别的日子愈发的近了,纳兰不明白,这一生,为何总是在离别的渡口。原以为,相逢与离别会是一样的久长,幸福与悲伤也是一样的深浅。却不是如此,他亲手种植的相思树,用情感浇灌,用热忱守护,才看到含苞的蓓蕾,花不曾绽放,就要离开枝头。人生就是这样的重复,任由他做出多少努力,终究摆脱不了轮回的宿命。多少往来故事,其实并没有玄机,是我们自己总是去疑惑真假,那是因为每个日子都在恐慌拥有和失去。名利尚有转圜的余地,有些情感,一旦失去就是覆水难收。

人去似春休,一种烟波各自愁。他们的爱情,亦像一首词,相逢是平,离别是仄,红豆是情怀,相思是韵脚。可他们不能生活在词里,餐风饮露,不食烟火。既是在尘世,一缕清风,一米阳光,都可以将他们惊扰。他们的心,就像一面静水,被桨橹划过,再也拼凑不出完整的模样。彼此在相思中惆怅,深刻的爱不说出口,却已下定决心要生死相随。

纳兰摆渡离开,将绳缆抛向天涯,渺入苍茫的云水。过往的十年,就像是一场经久的长梦,美丽却凄伤。而现在他看到的是真实的自己,他想留在江南,守护这个女子,却不能编出谎言,说他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名利。沈宛看着他离去,在雁过的高楼,想要招手,摆在眼前的是滔滔不尽的红尘。

纳兰是一个多情的男子,却绝不会轻易对一个女子交付真情。他的一生,就这么几段情爱,且皆是结束一个故事才开始另一段故事,他亦没有能力同时去拥有几段感情。这不禁让人想起中的贾宝玉,在脂粉堆里长大的多情公子,在他眼里,女儿是水做的骨肉,都是冰清玉洁的,所以他都想珍惜。可他并不是每个女子都爱,他真爱的人唯有黛玉,他对黛玉说:“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黛玉才是他要的那杯茶,所以当黛玉死了,他亦无心接受冷美人薛宝钗,后来家族的败落令他红尘梦醒,皈依佛门了。

<h3>临江仙</h3>独客单衾谁念我,晓来凉雨飕飕。椷书欲寄又还休,个侬憔悴,禁得更添愁。

曾记年年三月病,而今病向深秋。卢龙风景白人头,药炉烟里,支枕听河流。

<h3>南乡子</h3>烟暖雨初收,落尽繁花小院幽。摘得一双红豆子,低头,说着分携泪暗流。

人去似春休,卮酒曾将酹石尤。别自有人桃叶渡,扁舟,一种烟波各自愁。

第五卷 我是人间惆怅客 第四章 明月相思

飞鸿过矣,它的转身,意味着背叛了某段机缘。纳兰写好的锦书,不是无处投递,而是不知该如何投递。在给不起沈宛圆满结局的时候,他心绪难安。这时的江南,就是一个柔情的梦,却被棘刺包裹,想要打开,就会受伤。纳兰不是怕伤了自己,而是怕累及别人。除了每夜对月伤情,填词寄怀,纳兰不知道可以做什么,亦不知如何为这段爱情承担一些该负的责任。他是一只夜莺,喜欢黑暗,却又厌倦鸣叫;是一株莲荷,不舍清白,又离不了淤泥。

<h3>临江仙春去</h3>沈宛

难驻青皇归去驾,飘零粉白脂红。今朝不比锦香丛。画梁双燕,应也恨匆匆。

迟日纱窗人自静,檐前铁马丁东。无情芳草唤愁浓。闲吟佳句,怪杀雨兼风。

渌水亭,这是他在京师唯一可以搁歇灵魂的地方。这些年,每当纳兰心中烦闷,无处消遣,都会与三五知己相邀,来此喝酒闲聊。他的一生,除了情爱之欢,就是友朋之乐。他显赫的家族,尊贵的地位,从来都不是骄傲。在这里,有满池的莲,无论是绽放还是枯萎,都在池中和风声交换淡泊的心事。纳兰心事,亦需要交换,需要有人懂得、宽解。他将自己和沈宛在江南邂逅相爱之事,告之挚友顾贞观,试图让他想个计策,如何才能将沈宛接到京师,与她不相离。

<h3>采桑子</h3>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

<span><h3>青平乐</h3>塞鸿去矣,锦字何时寄?记得灯前佯忍泪,却问明朝行未。

别来几度如珪,飘零落叶成堆。一种晓寒残梦,凄凉毕竟因谁?</span>

回到京师,恢复好身子的纳兰,让自己像个陀螺似的投入到工作中。他希望可以在忙碌中淡忘对江南的思念,还有那个印在脑海里的容颜。多年来相同的职位,重复着一种单调和枯燥,早已磨尽了他的热情。如果说他对仕途有过些许眷念,那也是在遥远的昨天。闲碎的杂事,频繁的出巡,让他本就柔弱的身子更加力不从心。生命的琴弦日益绷紧,他觉得若不逃离,终有一天要面对弦断琴裂的结局。仕途的挫败,亦有锋锐的杀伤力,失意的纳兰只好借酒释怀,他说:“人言身后名不如生前一杯洒,此言大是。”

相思令人老,其实不过一季,沈宛觉得自己已经老去红颜。她曾对着高山,对着河流,对着脚下不变的土地,发誓此生老死在江南。可如今,她却愿意为纳兰丢弃梦里的江南,丢掉这座熟悉的城,为他付出整颗心。她希望,可以和纳兰做一对凡夫凡妇,在人间尽情地吞噬烟火,再不必惆怅,有几多闲愁,似一江春水滔滔东流。

纳兰终究是柔弱的,还未解开绳缆,就雨打归舟。做不了一个策马江湖、恩怨分明的侠士,就做一个蘸墨挥毫、柔肠百转的词人。躲在锦绣的华屋里,酝酿几阕消瘦的相思,不是为了告诉世人,他是一个深情的男子,只是心中,有难以言说的无奈。蓝桥下,究竟是谁守信,又是谁失约?

不是他懦弱,而是现实的刀刃太锋利,纵然他有横刀而死的决心、惊涛回澜的气势,也抵不过命运笔下的一撇一捺。明知道是一场必输的赌局,时间是庄,他拍案,倾空所有拿去下注,待输光一切,这样就意味着他有勇气?没有背叛?

<span><h3>青平乐</h3>风鬟雨鬓,偏是来无准。倦倚玉兰看月晕,容易语低香近。

软风吹过窗纱,心期便隔天涯。从此伤春伤别,黄昏只对梨花。</span>

事实上,他们都明白,满汉之分就是无情的界限。以纳兰尊贵的血统,和一个汉族女子相爱已属越轨。若要将沈宛接到京师,收纳为妾,只怕纳兰明珠夫妇都会极力反对。这些都还是次要,沈宛不仅是汉人,更是江南名妓,试问,一个大清堂堂的相府,如何会收留一名歌妓为家中的一员?纳兰身上流淌着高贵的血液,无论他是否接受,今生已是不争的事实。以沈宛的卑微,他们二人想要鸳鸯白头、林鸟同飞,并非易事。

纳兰也想学古人,放弃一切人间功贵,独上兰舟,随烟水下江南。在某个乡野荒村,做个无名渔父,和沈宛过上平淡生活。就像一位放下刀剑的侠客,像一位脱去征袍的将军,像一个丢弃笔墨的文人,千帆过尽,再无心与这红尘相争。人生太多难圆之事,不是喝几碗烈酒就能摆平;就像是荒原的草木,不是放一把野火就可以烧尽。纳兰心中的矛盾,不是你我可以体会,可以理解。纳兰这个名字早已烙刻在许多人的梦中,他不是时间,可以消失得了无痕迹。纵然安静到不发一言,只要他在,就像空谷幽竹,寒潭孤鹤,让那么多人喜欢。若是此番义无返顾地离去,那水上轻舟、古道瘦马,可以走多远?

<span><h3>画堂春</h3>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桨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span>

第五卷 我是人间惆怅客 第五章 十年踪迹

有人说,若你想从悲伤里快点走出来,又觉得时光太慢,可以尝试用奔跑把悲伤落在后面。其实,这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就像天空下着雨,奔跑也是无益,倒不如闲庭漫步欣赏雨中的风景,或许可以找寻到另一段美丽。就如同缘分,在你无意之时,会有不期的相逢,在你有心之时,却会有已定的离别。如果思念一个人,就一定要努力争取相见,不要让等待荒芜了彼此。等待的时候,阳光会被黄昏吞噬,明月会被黎明带走,秋天会接替春天,岁月会更换容颜。

<h3>采桑子</h3>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纳兰每日穿着人人羡慕的锦衣华服在宫中往来,事实上,他需要一个巧手的裁缝,为他重新裁制一身换洗的衣裳。在这纷扰人间,多少人甘愿为他人做嫁衣?也许一个裁缝毕生的心愿,就是寻一个合适的人量体裁衣,展现他人生至高的艺术。可往来风景匆匆,纵然相逢也多是擦肩,微渺的机缘可遇不可求。纳兰希望,自己能够穿上一件合身合体的衣裳,轻盈自在地行走。也许这样,他可以微笑地结束从前,将繁华还给昨天,将平淡留给自己。

过后的十余年,纳兰结交寒士朋友,筑茅屋,在渌水亭与他们诗酒唱和,萧然自娱。倘若明珠是一位刻板无趣、僵化教条的封建家长,纳兰也没有机会过上一段悠然尘外的生活,维持他洁净的性灵,写出风雅绝俗的词章。

<h3>虞美人</h3>银床淅沥青梧老,屧粉秋蛩扫。采香行处蹙连钱,拾得翠翘何恨不能言。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这是一种逼迫,所以,纳兰这一生所经历的,都有因果,没有一次相逢属于意外。这些日子,纳兰在渌水亭修心养性,回忆前尘过往,整理自己的词集。这些年漫长的起伏与幻灭,都被一首首词道破心语。词中见证了太多的人事浮沉,世人所能看到的是表象,只有纳兰自己知道,那里面究竟隐藏了怎样的秘密。那把开启秘密的钥匙,就在文字中,只是被他的心掌握。我们所看到的,只是一个尊贵的才子,一个为爱坠落的灵魂,用他冰雪的人格书写他分内的情感,采撷他命里的红豆。

用这么多年所谓的荣华,换一段真心的爱情,纳兰认为值得。也许抛弃了所有的功贵,他就可以回到最初的清白。就在纳兰打算孤注一掷,褪去这身他厌倦的锦服,离开金銮殿时,康熙又给了他些许生机。纳兰被提拔为一等御前侍卫,尽管还是没有脱离侍卫这个职位,但比之从前,纳兰的身份毕竟有了高度的转变。明府花园的盛大酒宴,百官的朝贺,以及诸多御赐的物品,这些荣耀,对纳兰来说也许不是诱惑,却成了再度束缚他自由的枷锁。

<h3>采桑子</h3>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梁。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辨香?

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当朝中传出一些舆论,说纳兰不会再长久待在侍卫行列时,纳兰的心里同样掠过一丝惊喜。毕竟多年来,他为康熙鞍前马后,尽心尽职,付出的艰辛,为了什么?其父纳兰明珠对他的庇护与爱宠,令纳兰觉得自己肩上责任,犹如千斤。还记得纳兰十九岁那年,因初犯寒疾不能参加廷试,明珠心疼儿子,说出:“吾儿年纪还小,再等几年吧。”以他的尊贵,自是希望儿子早些成材,然而他却不给纳兰施加压力,如此的包容,就是宠爱。

纳兰依旧停留在冠盖如云的京城,栖身于富贵繁华的明府花园。曾经以为有水的地方,只要轻轻划过桨楫,就看到杏花烟雨的江南。待他真的去了江南,才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欺骗心灵的假象。撕下这张华丽的面具,纳兰不知道该用什么来维持这一灯如豆的相思。

纳兰知道,他对沈宛心有亏欠,只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安顿他们之间的情感,延续他们的缘分。错过了表妹,失去了爱妻,他不能再弄丢了沈宛。她的才情,她的温柔,她的真心,他这一生一世再也不能遇见这样的女子了。他读经书,佛说,可以化烦恼为明镜,化悲痛为菩提。纳兰自问与佛结缘,读了这么多年的经书,假装参禅,却不及渌水亭一株莲的性灵。佛讲前世今生,因果轮回,他很想知道,自己的前世究竟是什么,为何会有今生这样与众不同的情怀。可惜上辈子喝了孟婆汤,所有记忆一笔勾销。只有宿债,辗转到今生,还是要偿还。

从江南回来,纳兰就让自己陷入了一种恍惚的情绪里。他时而追忆过往,时而感伤现在,时而担忧未来。这一生,他跌进富贵的漩涡,不知如何瘦减满身的繁华;又迷失在情感的荒径,寻寻觅觅,找不到出路。为了这个高贵的身份,他失去了太多的自由,别人眼中的幸福,落在他的身上就是不幸。人若用情,像是弹奏一曲流水弦音,想停止就停止,想重来就重来,那该会多么惬意。有时候,为了将就韶光,你泡好一杯浓茶,希望它可以慢慢品尝,却不知,它习惯仓促地喝一杯白开水。就像爱一个人,你每天为她准备好一束鲜花,却不知,她其实会花粉过敏。

十年纳兰,十年风雨不由人,十年踪迹十年心。过往的一切,如梦一场,是梦,也要从头至尾做完,半途惊醒都算是人生的缺憾。像是满树的繁花,誓守生命的理则,直到碾落尘泥,才真正完成四季的故事。多少情怀已成追忆,他几乎听得到过往时光碰撞的声音,记忆的残片落了一地。既然真实地拥有过,如今的残缺亦不算是遗憾,拾捡起来,封存在文字中,成为此生的珍藏。

第六卷 一世荣辱尽归尘 第一章 京师重逢

有情有义的纳兰,傲然不羁的纳兰,难道会因为世俗的偏见就如此软弱地罢休?倘若说他之前与矛盾抗争时也曾懦弱,这一次,沈宛放弃一切投奔他而来,纳兰再不肯将她辜负,他不顾家庭阻拦,执意纳沈宛为妾。纳兰相府容不下沈宛这个出身青楼的汉族女子,不允许她住进明府花园,也不承认她妾的名分。

<h3>生查子</h3>短焰剔残花,夜久边声寂。倦舞却闻鸡,暗觉青绫湿。

天水接冥蒙,一角西南白。欲渡浣花溪,远梦轻无力。

一切都没有改变,他是词人,他的使命就是将散落如珠的文字穿成词章。思想为线,情感是针,记述人情世事,岁月风霜。回首过往,我们的忙碌,并不能在时光中留下任何的印记。而文字,却有着永不磨灭的记忆,它会记住你所有的前尘过往。纳兰就是以这种方式,让我们都记住他,尽管这不是他的初衷,可我们却无法不让自己在一首首动情的词卷中沉迷。纳兰愿意做文字的奴,为它穿针引线、研墨点香,此生无悔。

那一夜,纳兰做了一个梦,梦见庭院枯死的海棠开放,梦里听见环佩丁当的声响。第二天晨起,他去了渌水亭,沈宛姗姗走至他的身旁,纳兰才知道,原来好梦也可以成真。纳兰见到沈宛的第一句话是:“御蝉,你知道吗?你为我带来了整个江南。你就是江南,江南就是你。”这么一句话,令沈宛感慨万千,她深知,为这男子所做的一切抉择,都是值得。无论日后命运如何将她安置,是荣是辱,是甜是苦,她都甘愿接受。这一生,只爱这么一个男子;这一生,只毁这一次约;这一生,只为他生、为他死。

然而,酷冷的现实不会因为他们至死不渝的爱情而变得柔软。悬殊的地位,流俗的制约,不会因为他们的不离不弃而缩短距离,更换条例。纳兰回到相府,勇敢地说出他与沈宛相知相爱的一切,誓要与她结秦晋之好,携手白头。无论纳兰明珠夫妇对他有多宠爱,也无法违背律例让他们在一起。朝中多少人觊觎纳兰明珠的地位,若是纳兰容若此番棋错一步,闹得朝中沸沸扬扬,虽不算什么大罪,却也难免遭来流言蜚语。更况纳兰刚被提拔为一等御前侍卫,皇帝身边的大红人,亦不免会有小人对此大做文章。毕竟沈宛不是普通的汉女,她的身上虽然没有刻着青楼女子的标志,可是以她在江南的名气还需要别人去查探?

三生慧业,不耐浮尘。任何人,长久地尝饮了人间烟火,都不可能做到至真至纯,敢说自己这一生都不为名利所扰,不为俗事所困。所以纳兰会如此矛盾,如此难舍,是因为他虽有一颗禅心,禅心却终落红尘。他难以轻易拨开云雾,在满眼可见的繁华中修炼。碌碌难脱时,纳兰不免自嘲,誓做一个洁净的人,却离不开尘世的深水染缸。自诩为多情,却总是负累佳人。他的心,长时间经受这些纷繁之事的纠缠,所以他只觉流光消逝太快,年华就这么仓促地老去。

生死之交,就该为其舍身一切,顾贞观轻舟直下,誓不负纳兰所托。当沈宛得知纳兰托顾贞观来接她上京城时,她没有丝毫犹豫,收拾简单行囊,一卷词,一把琴,满腹心事,毅然走出她誓死不离的江南。情到深时,可以违背过往的誓言,纵算会遭受惩罚,她也不管不顾。她必须自我放逐,披星戴月,一任风霜染就她的容颜,露水打湿她的裙衫,她也要奔赴到他的怀里。

<span><h3>一痕沙望远</h3>白玉帐寒夜静。

帘幙月明微冷。

两地看冰盘。

路漫漫。

恼杀天边飞雁。

不寄慰愁书柬。

谁料是归程。</span>

他这几阕词,写尽对沈宛的相思,又怨怪自己多情,无端辜负春心。这些时日,纳兰依旧跟随在康熙身边,以尊贵的身份,大步流星地穿行在紫禁城,心里却卑微得如一只衔泥的燕子,不过是为了丰衣足食的生活,做着凡庸的忙碌。一直以来,纳兰都认为自己有佛缘,亦有慧根,许是因为自己过于聪慧,所以才会及早看透繁华,漠然功利,他以楞伽山人自称,在自己广阔又狭小的天地里恣意生活,酿造情感。

<h3>采桑子</h3>明月多情应笑我,笑我如今,孤负春心,独自闲行独自吟。

近来怕说当时事,结遍兰襟。月浅灯深,梦里云归何处寻?

合欢树下,纳兰容若一张竹椅,一杯清茶,坐在温暖的太阳下翻书,顺便教清风识字。他的身上,弥漫着一个盛年男子成熟的味道,就像他此时泡的第二杯茶,散发出浓郁的醇香。当他看到朱门一角长了浅淡的青苔,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提前苍老的男子,诗酒年华已在无意间将他抛掷。此刻,他只能在阳光下捡到自己的瘦影。纳兰的意念里,一直是江南那个冰雪俏佳人的身影。他始终认为,他和沈宛在前世一定有过相逢,所以在今生初见时会有一见情深之感。

年岁过得久了,就像一杯隔夜的苦茶,因为长时间的浸泡,味道虽在,芬芳已荡然无存。许多人都喜欢在一杯茶里,去品尝人生况味,去回首世事沧桑。如果相信前世今生,那么每个人,其实都经历过千年风烟的冲洗。无论这些年,你是花还是树,是人还是妖,又辗转了多少世,至少今生你真实地存在。尽管,我们背负了许多逝去的时光,但青山绿水、花草树木、飞禽走兽都安然无恙,毫发无伤。当我们叹惋流年之时,应该为生命的坚持而感动。

燕子楼上,一个素衣生香的女子已经伫立了许久。从清晨到日落,她都是以同一种姿态,朝一个方向眺望,每一年春天,燕子也是从那个方向归来。这不是关盼盼的燕子楼,她等待的也不是白居易。她是沈宛,她在等待纳兰容若,那个在遥远京师的风云人物。她宁愿自己等待的是一个早出打鱼的渔夫,而自己是一个平凡的炊妇,偶尔也扯一匹黄昏的霞彩,做一件梦的云衫,与他一起在简陋的柴门里共食淡饭粗茶。

纳兰负气,将沈宛安置在德胜门的一座别院里,俨然跟她过起了夫妻的恩爱生活。他们是被情感喂养的人,既是尝食了甜蜜的甘露,就该将此身交付给感情。无须承诺,他们将自己捆缚在一起,系在轻舟上,任由江流将彼此漂浮到何处,为了爱,一往无悔。

第六卷 一世荣辱尽归尘 第二章 姹紫嫣红

可见容若对仕途亦有着寻常人的向往,只是名利对于他不是最重要的,与情感和自由相比,他会毫不犹豫地丢弃名利,选择情爱和自由。然而,拨开云雾就真的能见月明么?就如同看到阳光未必会有快乐,受到恩宠未必会是幸福。佛说,几百年甚至几千年的修炼,才可以终成正果。纳兰经受这么多年的煎熬,真的修炼成正果了吗?每一个明天都是未知的,纵是顺水行舟,也还是要投石问路。

容若和沈宛,就是为了彼此的爱情,敢于和尘世抗争到底,视死如归。他们在德胜门的小别院里,过着清淡却幸福的日子。因为没有住进纳兰相府,沈宛也不曾获得真正的妾身名分。康熙知晓此事后,虽然没有表现出积极的态度,但也没有怪罪于容若。事实上,康熙的沉默就是给纳兰最大的支持,使得朝廷上下没有引起太多的非议。而纳兰明珠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容若的事假装不去过问。他们以温情征服了酷冷,用柔软瓦解了坚定。他们记得,在某一个午夜梦里,有一株枯萎的海棠绽放在流年的枝头。

不需要嫁衣,沈宛扯一匹云裳,她就是纳兰最美丽的新娘。清简的别院,不及明府花园富丽堂皇,没有百官朝贺,没有父母做主,但纳兰却收到一群知己热忱的祝福。这些江南名士性情风雅,个个都是纳兰的挚交,受过纳兰无私的帮助。对沈宛这位江南名妓来说,他们亦是这京城里至亲的人。所以,他们不寂寞,比起那些华丽的宴席、喧闹的排场,这份清宁与温馨让他们心存感恩。

我们对命运总是会怀有过多的埋怨,总喜欢将所有的不如意都归结于命运。似乎推卸掉责任,我们就是那个无辜的人,那个安分守己的人。事实上,它的安排有苦有乐,有酸有甜,在不能抗拒的时候,我们只能平静地接受。这么多年,纳兰默默地接受了荣辱悲喜,不是无怨无尤,而是任何的抵抗都是无谓。佛教他放下,教他淡然,他没能做到。如今,他拥有了沈宛,竟可以这样地满足,一个沈宛,弥补了他这么多年的愁苦,又何必再去与时光计较得失。恍然间明白,沈宛才是他的菩提,才是他的佛。

<h3>生查子</h3>东风不解愁,偷展湘裙衩。独夜背纱笼,影著纤腰画。

爇尽水沉烟,露滴鸳鸯瓦。花骨冷宜香,小立樱桃下。

银烛朝天紫陌长,禁城春色晓苍苍。

千条弱柳垂青锁,百啭流莺绕建章。

剑佩声随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炉香。

共沐恩波凤池上,朝朝染翰侍君王。

不知是谁说过,上苍夺走了你什么,就必定会归还你什么。当年,青梅表妹走了,意梅来了;意梅走了,却也留给纳兰一个孩子。如今,纳兰又用几年的孤独换来沈宛的真心。他们在一起用灵魂对话,用生命相爱。并且,沈宛给纳兰带来了一个莫大的惊喜,她腹中怀有他们共同孕育的小生命。这个小生命,将延续他们的爱情,延续他们的才华。这个惊喜,对纳兰来说亦是一种担忧,因为之前意梅的难产而死,在他的心中造成极大的阴影,他害怕心爱的女子会遇到这种悲剧的轮回。他将这一切罪恶归结在自己身上,因为是他让意梅怀的孕,这些年他背负着意梅的死,常常在梦里痛得不能呼吸。

三十一岁,确实是纳兰不同寻常的一年,至少这一年的春天,萌生了太多的惊喜。以往不曾开的花,都次第绽放;以往枯死的草,重新长出了新绿;以往落寞无助的人,找到了生机。就像纳兰,他拥有了至爱沈宛,尽管不能让她住进明府花园,不能给她完整的名分。他有了和沈宛共同的孩子,尽管还没有出生,他愿意视等待为幸福。而在他朝廷的工作,似乎亦有了好的转变。

<h3>采桑子</h3>桃花羞作无情死,感激东风。吹落娇红,飞入窗间伴懊侬。

谁怜辛苦东阳瘦,也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

鸳鸯枕,新被上大朵的牡丹,都是沈宛亲手缝绣的。屋内,摆放着她的琴,桌案上,放着他们的词集,以及文房四宝。烛台上的龙凤红烛,闪耀着熠熠的灯花。半掩的窗扉,有清朗的圆月,几树垂柳在风中轻舞,像是如梦江南。纳兰紧紧地将沈宛拥在怀中,他甚至不敢用力呼吸,害怕他的呼吸会将怀里的佳人吹化了。这是他生命的第三个女子,就算他假装也好,故作也罢,他深刻地明白,沈宛是他灵魂深处的至爱。这样的爱,令他再也禁不起些许的失去,所以他不能容忍自己有丝毫的过错,他对着红烛、对着明月许诺,他将用生命来呵护这个女子。

无论如何,他都应该以一颗祝福的心,期待小生命的降临。为此,他跪在佛前,求佛庇佑,不要再夺去他命里的唯一。脆弱如他,已经不能再经受任何的失去,抵挡任何的伤害。佛无语,其实佛在暗自泪垂,因为佛知道,一切已有定宿。他可以护佑苍生疾苦,却不能更改天数,他是法力无边的佛,却也有爱莫能助的时候。佛知道,这一年,纳兰三十一岁。三十一岁,在一切都不曾到来的时候,三十一岁的纳兰正值盛年,风华无限。待经历过之后,才知道命运藏着一段生死的玄机。

康熙二十四年,三月十八日,这一天正是康熙的生日,时称万寿节。康熙特地御笔亲书了一首贾直的《早朝》,送给容若。诗曰:

一首《早朝》,引起了朝中诸多的舆论,皇上既以“早朝”诗赐之,则意味着文武双全的纳兰就要离开侍卫的行列,转做朝臣了。康熙要给纳兰付以政事,委以重任。如果在从前,纳兰知道这样的消息,或许心头掠过一丝欢喜,之后依旧会滋生落寞。可现在,纳兰身边有了沈宛,是她让纳兰寂灭的人生重燃了希望。他想到终于有机会摆脱这么多年的“家仆”职位,心中的欢喜自是不必言说。为此,他曾很欣喜地对朋友姜宸英说道:“吾倘蒙恩得量移一官,可并力斯事,与公等角一日之长矣。”

第六卷 一世荣辱尽归尘 第三章 寂掩重门

这个春天的确算是纳兰平生快乐的日子,他和顾贞观、梁佩兰、姜宸英等几位知心朋友,欢聚花间草堂,喝酒赋诗,相谈甚欢。这么多年的交情,纳兰的心事,唯有他们知。如今纳兰的生活终于有了好转,有了沈宛,有了期待。前尘过往,都落在一盏瘦怯的酒杯中,一饮而尽。纳兰在诸多朋友当中属年纪最小的,可他却是当中觉悟最早的一位。佛说一个人的才学,一个人的慧根,在于他的悟性。有些人,走过漫长的岁月,看过人生百态,却还是悟不出一个简单的道理。有些人,只在红尘中浅淡地走一回,却可以在一粒微尘中悟出宿命的玄机。

他用三十年的诗情,换来清晰的寂寥。病里看到隔世的红颜走进镜中,容颜挂泪,只留一缕香魂,不知是在对他召唤还是告别。他不知道,命运在给他传递什么消息,试图找一枝早荷来盘问,却连起床的力气也没有了。纳兰微笑着安慰沈宛,告诉她,这寒疾的病,他已是司空见惯,有那么些时日,熬过去就好了。如果说以往的他是个颓废的人,如今的纳兰责任在身,他想着,还没有好好地安置沈宛,还没有见到孩子出生,他不能死。

他的觉悟,是不是已经太迟?就像康熙赋予纳兰的浩荡皇恩,是否来得太迟?当一个人富有到捧着大把大把光阴可以任意挥霍的时候,会觉得任何一种方式生存都是折磨。然而当一个人贫瘠到连一粒一粒粉尘都想要珍惜之时,会觉得世间万物一起一灭都是诱惑。

尽管纳兰病的时候,有沈宛衣不解带的照顾、相陪,沈宛不惜解开衣襟,将她所有的温暖都传递给纳兰,可是寒疾,那侵入骨髓的冷,撕心扯肺的痛,纷至沓来。纳兰像一只蚕蛹回到他的茧内,一切挣扎都是徒然,他人生的空间有限。对于一个病弱的人,又何苦还去要求他支撑着坚强对你微笑。你担心他在茧内迟早要闷死,难道用剪刀剪开他的蛹就是仁慈?

五月,牡丹落尽了最后的花朵。虽然花开花落寻常,可芳菲尽时,意味着春将淡去。任你多少华美的生命,完成了使命,终究劫数难逃。花之将死,还有预兆,或是风雨摧折,或是岁序将至。人之将死,却有太多不可预知的意外。人的生命有如草绳,坚韧时百折不挠,脆弱时不堪一击。又如灯火,明亮时可点燃整个夜空,孤寂时说灭就灭了。

是夜,纳兰亲手种植的合欢树死了,那株枯死的海棠却开得甚欢。都说草木的一生,是春萌秋萎,人的一生,是生老病死。原来,一夜之间也可以风云变幻、乾坤颠倒。生命是一个华丽的泡影,一个浪花就可以将之湮没。物极必反,情深不寿,看似没有任何征兆,事实上却波涛暗涌。莺啼燕转,花团锦簇是盛春的事,一去便不复返。

春光是一条河,你在岸的这边,流连于风姿万种的烟花三月,看一只忙碌燕子衔泥筑梦,看一瓣清淡的云悠闲飘逸,或是喝一杯山茶花的清露,在阳光下打个盹儿,就已经错过彼岸的船。站在春天的渡口,手中拽紧一张过期的船票,又该登上哪一艘收留你的客船?

他不是一个愿意相争的人,亦不愿相求。若有命,他会珍重以后的岁月,和心之所系的人朝夕相伴,每日共同写就一首小词。若不幸,他亦坦然离开,和逝去的红颜遇合,还清他今生所欠的债。这几个恍惚的日子,纳兰总是做梦,一生爱过的人,一生发生的事,都仿佛来到眼前。他伸手要抓住什么,浮世如风一样飘走。他人生过往的书扉,被风一页页翻过,又被岁月无情地撕下,到了这个暮春,后面的空白他是否还能填满?

情感,是人间最美的炼狱,不是所有的两情相悦都能够与子偕老。所有的福报和业报,都是几世的积累,该索取的索取,该归还的归还。纳兰在自己的茧里被丝锦越缠越牢,等到打了死结的时候,或许他这一生,再也走不出来了。

纳兰就是让自己沉浸在绚烂的春光里,和沈宛过着诗意散淡的日子,用他温润的笔填满无数个写意的空间。渌水亭、花间草堂、德胜门别院,都是纳兰世俗的天堂。他以为时光早已将他打磨得薄脆,其实青春依旧醒着。过往的忧伤,似乎在春天隐去,或者被阳光蒸发,总之,他呼吸的时候已经闻不到忧伤的味道。这就是春天,给爱做梦的人以幻境,给听到风的人以清凉,给喜欢雨的人以潮湿。

<h3>浪淘沙</h3>清镜上朝云,宿篆犹薰,一春双袂尽啼痕。那更夜来孤枕侧,又梦归人。

花底病中身,懒画湘文,藕丝裳带奈销魂。绣榻定知添几线,寂掩重门。

四月,康熙的恩宠虽是一张还没有兑现的官票,却给了纳兰无限期许。也许只有忍过煎熬的人才会明白,近十年的等待会是多么的苦痛。纳兰以一个文武全才的身份中榜,他有着相国长子的尊荣,有着温润如玉的容貌,有着不可一世的才华,康熙却给了他漫长的九年侍卫生涯,他比任何人都明白纳兰的才情,可是却刻意地疏离。纳兰心有怨尤,却为他鞍前马后,唯恐有任何的疏忽。如此尽心,换来的不过是一些小恩小惠,纳兰想要的荣光离得太远。真的是康熙辜负了他吗?究其纳兰的性情、胆识、才干、谋略等等,也许他真的不是那么适合,不适合站立在朝堂之上,周旋于百官之中。纳兰一生的使命,注定与朝政无关。

在他病重期间,最忧心如焚的是父母,是沈宛,是好友。就连康熙也多次派遣中官侍卫和御医,每日都有数批“络绎至第诊治”。这么多的温暖,不知道能不能将他冰冷的身捂热。每一天,纳兰都珍惜晨起时的第一缕阳光。他原来一直喜欢月亮,如今才发觉,阳光是这么的好,那一束束光线,朝不同的方向折射,千缠百绕。还有弥漫在阳光中的粉尘,缓缓地抖落在窗台、桌案、琴弦上、花瓶里,原来这些纷芜的凡尘俗事,是这样地让人眷恋。

阶前双夜合,枝叶敷花荣。

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

影随筠箔乱,香杂水沉生。

对此能销忿,旋移迎小楹。

这应该是纳兰感到最幸福的一个春天。三月,沈宛为他带来了整个江南。从此,纳兰就可以在京师做梦,江南就在身边,他触手可及。这是一个词人灵魂深处最真的向往,曾经错过的春天,错过的芬芳,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他是真的相信了地老天荒,他必须相信,因为沈宛为他抛弃了一切。这段爱情,是他们一砖一瓦筑起来的,他们要将院墙过到苔藓斑驳,要将青春过到风霜满鬓,要将一杯茶喝成白开水。纳兰是沈宛的《选梦词》,沈宛是纳兰的《饮水词》,他们在词中相依为命。

第六卷 一世荣辱尽归尘 第四章 缘尽魂断

都说佛祖是慈悲的,他总是以拈花的姿态,微笑地看着世人。在无法拯救的时候,佛亦会冷眼相待,看着悲也漠漠、喜也漠漠的红尘。生命的历程有阳光,也会有阴雨季节。阳光下,天高云淡,干净的湛蓝让人忘记所有的悲伤。正是因为信任了阳光的明朗,而忽略了烟雨的惆怅,不知道烟雨下所有的温暖和美丽都会被打湿。有人固执地将云彩织成锦衣,以为披着它就可以无惧江湖风雨。有人平静地拾落英酿成美酒,只为让年华做一场彻底地宿醉。

纳兰的病愈发重了,这一次,和以往不同。不同在何处,或许只有他自己明白,他内心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那种感觉越来越清晰。他想起给亡妻写的那首词:“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接连几天的阳光,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纳兰的生命走到了雨季,到了葬花季节。以往他觉得无味的人间,如今躺在病榻上,却眷恋人间的一切烟火,然而,此番眷恋似乎太迟。

纳兰的离去,最痛心的莫过于沈宛,她怀着纳兰的骨肉,却依旧无所依靠。她为他舍弃江南,奔赴到京师,只换来一段简短的日子。上苍有时比人都还要吝啬,斤斤计较每一寸光阴,不容许任何一个人的付出比收获多。既是做出了抉择,就当无悔,沈宛将自己的一切作为赌注,她不是一个输不起的女子。所以,当众人以为她会不堪一击时,她却比任何人都要坚强。那种誓死不悔的平静与无谓,带给人一种潮湿的感动。爱到极致,真的是无谓,是无牵。死亡只不过是一种形式、一个过程,它是一把锋利的刀,可以斩断生命,却斩不断深重的情义。

<h3>蝶恋花</h3>眼底风光留不住,和暖和香,又上雕鞍去。欲倩烟丝遮别路,垂杨那是相思树?

惆怅玉颜成间阻,何事东风,不作繁华主。断带依然留乞句,斑骓一系无寻处。

是他亲手拨断了自己生命的琴弦,他渴望人生的书可以翻回到前页,可是过往早已被岁月撕毁。纳兰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他想要看一只蚂蚁在秋深的午后觅食,想要看一只水牛在田埂上闲庭信步,想要看北京城外一户普通的农家屋顶上袅袅的炊烟。多么简单的愿望,都无法得到满足,有时候,一个至雅之人却有着至俗的心愿。纳兰一生的心愿,就是不做人间富贵花,要离开一切繁华,回归自然,平凡而诗意地栖居。

他没能做到,这些年,他一直在爱恨中交织,在喧嚣与冷寂中纠缠,在得到与失去中取舍,在驻足与离去中徘徊。他其实就是天上一颗洁净的星子,被遗落在人间,所以,任凭他如何去努力、去逢迎,都无法与红尘叠合在一起。死去的人带不走光阴,带不走这世间的一尘一土。纳兰心有不舍,他无力地看着沈宛,连一句对不住的话也说不出口,只能流下伤情的泪。这尘世的荣辱,他都可以割舍,让一切归尘,唯有沈宛对他的情,是他永远都还不了的债。

谁说纳兰临死的时候不曾留下任何的话语,他有留话。他对活着的人说,他只要一个简单的葬礼,给他一个简单的丘冢。以后谁也不要在他的坟前打理,他只希望人间茵茵的草木可以覆盖这苍茫的一生。是的,一生苍茫,在风烟里行走,最后消失在茫茫风烟里,不留下一丝痕迹。纳兰归还了情感,交付了词卷,收起他的佩剑,接受一掊黄土静静地拥抱。

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他就已经不知道疼痛。而那些活着的人,却要永远沉浸在悲伤里,日日夜夜,被这道伤痕痛醒。闻听纳兰去世的噩耗,“哭之者皆出涕”。之所以会哭得如此动容,是因为纳兰生前对朋友情深义重。“为哀挽之词者数十百人,有生平未识面者”,名满京师的纳兰,才华横溢的纳兰,他的英年早逝,带给世人无限的哀伤与不尽的惋惜。这样热情地追悼,让死亡也有了暖意。

康熙皇帝听到纳兰的死讯,亦是悲痛万分,他派出皇家代表前去祭奠,“恤典有加”。一个跟随了他九年的贴身侍卫,一个也曾视作知己的人,他恩宠过的臣子。也许许多人不明白,康熙为何不去纳兰相府,点上一炷心香,为纳兰的亡灵送行。难道真的就因为他是九五之尊,有着至高无上的荣光,不肯俯视一粒尘土吗?还是他也怕面对这样的失去,怕看到自己仓惶的寂寞?他失去了什么?失去了一个为他试马突围的人,一个为他卷袖煮茗的人,一个为他填词作赋的人,失去一个用惯了的棋子,以及一直佩戴在身上的那块美玉。他曾经不给纳兰名利,如今就算他想要用名利的绳索将纳兰捆绑,都做不到了。

算不上亡羊补牢,只是一个寒冷的人需要点火生暖;只是一个病弱的人想要回到从前的健康;只是一个心中藏满了情爱的人,需要延续时间来完成今生的夙愿。生命的长短早已注定,没有谁可以轻易延长或删减半分。他要离去,是任何力量都不能挽回的,就像淙淙的时光,谁可以将它拦截,叫它为某个人戛然止步?也许一个阳春白雪的人,注定要提前离开这纷乱的浊世,只有这样,才可以完成一段落英缤纷的凄美。

然而,有那么一个女子,在纳兰死后的半个月也伴随他而去。她没有自杀,也没有生病,亦没有受人加害。没有人查得出她的死因,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为什么而死。她是纳兰的表妹青梅,深居在紫禁城的静妃。此生,她认定自己和纳兰是两棵生长在一起的树,一起沐浴阳光,一起承接雨露,一起与天地和合,他们的根茎早已牢牢地交缠,不能分开。所以,当一株树死了,另一株必定要枯死。这是一种生命的法则,她无法挣脱,也不想挣脱。她要寻觅那个孤魂,不忍他独自在荒寒的旷野里冷落。

<h3>蝶恋花</h3>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长如玦。但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奈钟情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何事东风,不作繁华主。老去的垂杨,是否还能系得住一份无望的相思?窗外蛩音响起,达达的马蹄声已远去,原来他不是归人,是个过客。他决绝转身,将那个人痴痴等候的人,抛掷在乱世红尘,独尝烟火。

人生就是一部戏曲,那些欢闹的喜剧,总是容易让人看过就忘记。只有悲剧可以流传千古,在世人的心中永不谢幕。我们都是沿着生命一路拾荒的人,在充满迷幻的尘世找寻自己需要的风情。走到无路可走之时,就安静地停留在杳无人迹的山冈上,从此远离乱世风烟。其实这样的结局也算不上是悲剧,每个人都要面对生命荒芜的那一天,只是有些人的路长些,有些人的路短些而已。但是终有尽头,没有谁可以背着行囊永远在世间流离。人生所有精彩的过程都是浮云掠影,你记住也好,忘记也罢,到停止的那一刻,得失都不重要。

第六卷 一世荣辱尽归尘 第五章 一生归尘

生命对于某些人来说,原本是件忧伤的事,是场无可奈何的错误。就像一只美丽的蝴蝶误落了尘网;一苇渡江的小舟泊错了港湾;一株洁净的花木开错了季节。当生命走至尽头的时候,会觉得多年的跋涉,原来只是为了赶赴一场灿烂又落寞的结局。当我们看到眼前的桑田就是曾经的沧海,看到如今的世事就是过往的云烟,看到今朝的诀别就是昨天的相聚,其实,不过是将人间的一切幻境双手归还。这样想着,是否就可以从容那么一点点?

一个人死去,生前的爱恨情仇、荣辱悲欢,都归入尘灰。待一切都寂灭,是否就再也没有未来?不是这样的,这世上,有些人会将你慢慢遗忘,而有些人则会永远记得。古往今来,多少王侯将相、文人墨客,甚至平民布衣,有些留存在史册上,有些散落在风云中,有些掩埋在尘土里。可总会有人会将他们记得,记得脚下的每一片土地曾经留下过先人的足迹,记得滔滔流淌的江河曾经有过百舸千帆的争渡;记得巍峨耸立的高山承载了多少世人许诺的誓言。这一切,都是他们人生的延续,是他们遥远的未来。

就如同纳兰,他虽离去,但是他的未来一直在蔓延。他爱的女子沈宛,为他产下了幼儿。这个叫富森的遗腹子,名正言顺地归入纳兰世家的族谱,并得以善终。在他七十岁的那年,蒙乾隆邀请,参加了太上皇所设的“千叟宴”。这对于一生坎坷的纳兰,算不算一种柔软的安慰?至于那个叫沈宛的女子,纳兰家族是定然不会接受她的存在,骄傲如她,也不会屑于明府花园的一瓦一檐。

三百多年,就这样漫不经心地过去了,来不及道一声珍重,也没有许下任何的约定。三百年,不过回首的刹那,此岸到彼岸的距离,秋天到春天的流转,月圆到月缺的轮回,又还能有多远?三百年,每一天,都有人走进词卷中,将他寻找。每一天,都有人在相问。

<span><h3>朝玉阶秋月有感</h3>惆怅凄凄秋暮天。萧条离别后,已经年。

乌丝旧咏细生怜。梦魂飞故国、不能前。

无穷幽怨类啼鹃。总教多血泪,亦徒然。

枝分连理绝姻缘。独窥天上月、几回圆。</span>

这个叫沈宛的女子,幽居在江南深深的庭院,再不与人往来。她只做一个普通的炊妇,为她死去的丈夫誓守一生的信约。她的院子,荒草恣意生长,墙院爬满了青藤,一口枯井被落叶覆盖。每天,咀嚼一页纳兰的《饮水词》,捧着回忆度日。她不会让自己那么快就死去,她要活到白发苍苍,用一生的岁月,记住她和容若的爱恋,和他的词相爱,与他的魂相依。这就是纳兰至爱的女子,一代江南名妓,她的爱,自是与寻常女子不同。她将整颗心掷入玉壶,不让自己回头,就是爱得这么孤傲,爱得这么决绝。

纳兰简短的一生,却留下一个漫长的故事。以至于过了几百年,他的风云故事依旧被人痴痴地讲述,尽管每一次都会有凉意拂过心间。是一卷饮水词的凉,一株合欢树的凉,一种熨帖心灵却又遥不可及的凉。也许每个人都该平静地将他怀想,因为我们没有理由经历了几百年的风烟,再去惊扰他的宁静;没有理由去撕扯他费了几百年才愈合的伤痂,让伤口再度流血疼痛。也许我们该做一个慈悲的人,将他的前尘过往煮成一壶清茶,让芬芳缓缓地从唇齿间流过。

自古以来,诗人词客,就如同满天的星辰,数不胜数。他们也留下厚厚的诗卷,供后人品读,可是倍受世人喜爱的却微乎其微。多少人的诗卷被我们用来当火引子,点燃柴薪,只为烹炉煮茶,闲话古今。亦有许多人的诗卷,被我们深深地收藏,并且用一颗颗温柔的心剪一弯月亮,裁一瓣清风,撷一朵白云,夹进书的扉页,只为留存更多的美好。

“据说是北宋一位高僧所云: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何谓饮水?”

纳兰这一世,在词中称帝,却做了情感的奴,做了生命的奴。他的离去,是为了还清那一笔逼迫的债,赊账度日、苟且偷生不是纳兰所为。是否多情之人,总是将生命挥霍得太快,诗鬼李贺、六世达赖仓央嘉措、半僧半俗的苏曼殊,他们都是在红尘匆匆游历一回,迫不及待地离去。还有许多薄命红颜,命如桃花,用青春做献祭,将领取的、收获的都归还给泥土,归还给江河。

“你认识纳兰容若吗?”

纳兰出生在腊月,寒梅开放之季,死于五月,应和了那句诗——江城五月落梅花。一切,皆有因果定数。他一生坚信自己与佛结缘,所以,我们应该把他带到佛前,让佛给他一方净土,他的灵魂可以诗意地栖息。不知道这样自作主张的安排,算不算一种平和的善举,一种懂得的仁慈。

2010年9月于太湖

“原来如此,云水生涯,不是梦,潋滟人生,不成空。”

“认识,他被封存在一册叫饮水的词卷中,不知道还能不能走出来。”

纳兰容若的《饮水词》就是这般,被世人珍藏着,心痛着,感动着,连同他的一生。一个纤尘不染的词人,被我们带入最深的红尘、最深的江湖,同样可以披风惊月,认领天下。他不是命运的囚徒,他的水墨会顺着时光流淌,让每个有缘人都尝饮一遍,苦过之后,自然回甘。总以为,他放下些许的冷傲,就可以和我们一样,拥有平淡的今朝,却不知,昨日的烟火在记忆深处总是明灭难消。当我们以为很远的时候,他的影子,就在身边日夜缠绕;当我们以为很近的时候,他已经隔了山水迢遥。

当年暮秋,沈宛产下了她和容若的孩子后便不知所踪。她应该是寄身于一叶扁舟,顺流而下,收留她的地方,是江南。失去了容若,京师对于她来说已经没有任何的眷念。一个人,去了一个本不属于自己的地方,纵算没有掠夺,可终究还是会被驱赶。她能带走什么?什么也不能带走,不过是将落花还给了流水,将春天托付给了秋天。

这是一个让人心动的词人,他不是佛,但他的词却可以让人放下罪恶,懂得慈悲,让酷冷的心随之柔软。他是一面有魔法的镜子,我们看到的不是自己的容颜,而是内心的独白;他是一本情感词典,每个人都可以在其间查找自己所要的章节和语句;是一株有佛性的菩提,让我记住每一朵花的芬芳,一枚叶子的故事,一滴水的含容。

白落梅

从一出戏的开始,到一出戏的落幕,谁都不是主角,又都是主角。因为台上的人演绎的是台下人的寂寞悲喜,而台下的人看到的是台上人的云散萍聚。尘缘尽时,真的没有什么值得再去悲痛。一代词人纳兰容若的离去,不过是荒野之外多了一座坟墓,不过是寥廓的苍穹收回了一颗星子,无垠的大海收回了一尾鱼儿,茂盛的森林收回了一棵树木,浩淼的天地收回了一粒尘土。

附录 纳兰容若词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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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an><h3>青衫湿 悼亡</h3>近来无限伤心事,谁与话长更?从教分付,绿窗红泪,早雁初莺。

当时领略,而今断送,总负多情。忽疑君到,漆灯风飐,痴数春星。</span>

<span><h3>雨霖铃 种柳</h3>横塘如练。日迟帘幕,烟丝斜卷。

却从何处移得,章台仿佛,乍舒娇眼。

恰带一痕残照,锁黄昏庭院。

断肠处又惹相思,碧雾蒙蒙度双燕。

回阑恰就轻阴转,背风花、不解春深浅。

托根幸自天上,曾试把霓裳舞遍。

百尺垂垂,早是酒醒莺语如剪。

只休隔梦里红楼,望个人儿见。</span>

<span><h3>河传</h3>春浅,红怨,掩双环。微雨花间昼闲。无言暗将红泪弹。阑珊,香销轻梦还。

斜倚画屏思往事,皆不是,空作相思字。记当时,垂柳丝,花枝,满庭蝴蝶儿。</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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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an><h3>霜天晓角</h3>重来对酒,折尽风前柳。若问看花情绪,似当日,怎能够?

休为西风瘦,痛饮频搔首。自古青绳白璧,天已早安排就。</span>

<span><h3>念奴娇 宿汉儿村</h3>无情野火,趁西风烧遍、天涯芳草。

榆塞重来冰雪里,冷入鬓丝吹老。

牧马长嘶,征笳互动,并入愁怀抱。

定知今夕,庾郎瘦损多少。

便是脑满肠肥,尚难消受,此荒烟落照。

何况文园憔悴后,非复酒垆风调。

回乐峰寒,受降城远,梦向家山绕。

茫茫百感,凭高唯有清啸。</span>

<span><h3>金缕曲 亡妇忌日有感</h3>此恨何时已。

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

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

料也觉、人间无味。

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

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

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

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

待结个、他生知己。

还怕两人都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

清泪尽,纸灰起。</span>

<span><h3>忆江南</h3>新来好,唱得虎头词。

一片冷香惟有梦,十分清瘦更无诗。

标格早梅知。</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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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an><h3>酒泉子</h3>谢却荼蘼,一片月明如水。篆香消,犹未睡,早鸦啼。

嫩寒无赖罗衣薄,休傍阑干角。最愁人,灯欲落,雁还飞。</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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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3>长相思</h3>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h3>踏莎行</h3>倚柳题笺,当花侧帽,赏心应比驱驰好。错教双鬓受东风,看吹绿影成丝早。

金殿寒鸦,玉阶春草,就中冷暖和谁道?小楼明月镇长闲,人生何事缁尘老。

<h3>减字木兰花</h3>烛花摇影,冷透疏衾刚欲醒。待不思量,不许孤眠不断肠。

茫茫碧落,天上人间情一诺。银汉难通,稳耐风波愿始从。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着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

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又 新月

晚妆欲罢,更把纤眉临镜画。准待分明,和雨和烟两不胜。

莫教星替,守取团圆终必遂。此夜红楼,天上人间一样愁。

<h3>落花时</h3>夕阳谁唤下楼梯,一握香荑。回头忍笑阶前立,总无语也相宜。

相思直恁无凭据,休说相思。劝伊好向红窗醉,须莫及落花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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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an><h3>满庭芳</h3>堠雪翻鸦,河冰跃马,惊风吹度龙堆。

阴磷夜泣,此景总堪悲。

待向中宵起舞,无人处、那有村鸡。

只应是、金笳暗拍,一样泪沾衣。

须知今古事,棋枰胜负,翻覆如斯。

叹纷纷蛮触,回首成非。

剩得几行青史,斜阳下、断碣残碑。

年华共、混同江水,流去几时回。</span>

<h3>木兰花 拟古决绝词柬友</h3>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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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an><h3>天仙子</h3>月落城乌啼未了,起来翻为无眠早。

薄霜庭院怯生衣,心悄悄,红阑绕,此情待共谁人晓?</span>

<span><h3>水调歌头 题西山秋爽图</h3>空山梵呗静,水月影俱沉。

悠然一境人外,都不许尘侵。

岁晚忆曾游处,犹记半竿斜照,一抹映疏林。

绝顶茅庵里,老衲正孤吟。

云中锡,溪头钓,涧边琴。

此生着几两屐,谁识卧游心。

准拟乘风归去,错向槐安回首,何日得投簪。

布袜青鞵约,但向画图寻。</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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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3>临江仙</h3>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欲眠还展旧时书。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

倦眼乍低缃帙乱,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



昨夜个人曾有约。严城玉漏三更。一钩新月几疏星。夜阑犹未寝,人静鼠窥灯。

原是瞿唐风间阻,错教人恨无情。小阑干外寂无声。几回肠断处,风动护花铃。

<h3>眼儿媚 咏梅</h3>莫把琼花比淡妆,谁似白霓裳。别样清幽,自然标格,莫近东墙。

冰肌玉骨天分付,兼付与凄凉。可怜遥夜,冷烟和月,疏影横窗。

<span><h3>清平乐</h3>烟轻雨小,望里青难了。一缕断虹垂树杪,又是乱山残照。

凭高目断征途,暮云千里平芜。日夜河流东下,锦书应记双鱼。参横月落,客绪从谁托。望里家山云漠漠,似有红楼一角。

不如意事年年,消磨绝塞风烟。输与五陵公子,此时梦绕花前。泠泠彻夜,谁是知音者?如梦前朝何处也,一曲边愁难写。

极天关塞云中,人随雁落西风。唤取红襟翠袖,莫教泪洒英雄。</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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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an><h3>浣溪沙</h3>记绾长条欲别难,盈盈自此隔银湾,便无风雪也摧残。

青雀几时裁锦字,玉虫连夜剪春旛。不禁辛苦况相关。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莲漏三声烛半条,杏花微雨湿轻绡,那将红豆寄无聊?

春色已看浓似酒,归期安得信如潮。离魂入夜倩谁招?凤髻抛残秋草生,高梧湿月冷无声,当时七夕有深盟。

信得羽衣传钿合,悔教罗袜送倾城。人间空唱《雨淋铃》!一半残阳下小楼,朱帘斜控软金钩。倚栏无绪不能愁。

有个盈盈骑马过,薄妆浅黛亦风流。见人羞涩却回头。</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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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3>蝶恋花</h3>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西长如玦。但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奈钟情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又到绿杨曾折处,不语垂鞭,踏遍清秋路。衰草连天无意绪,雁声远向萧关去。

不恨天涯行役苦,只恨西风,吹梦成今古。明日客程还几许,沾衣况是新寒雨。

<span><h3>渔父</h3>收却纶竿落照红。秋风宁为剪芙蓉。

人淡淡,水蒙蒙。吹入芦花短笛中。</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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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an><h3>琵琶仙 中秋</h3>碧海年年,试问取冰轮,为谁圆缺。

吹到一片秋香,清辉了如雪。

愁中看好天良夜,争知道尽成悲咽。

只影而今,那堪重对,旧时明月。

花径里戏捉迷藏,曾惹下萧萧井梧叶。

记否轻纨小扇,又几番凉热。

只落得填膺百感,总茫茫不关离别。

一任紫玉无情,夜寒吹裂。</span>

<h3>忆江南 宿双林禅院有感</h3>心灰尽,有发未全僧。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

摇落后,清吹那堪听。淅沥暗飘金井叶,乍闻风定又钟声。薄福荐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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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3>苏幕遮</h3>枕函香,花径漏。依约相逢,絮语黄昏后。时节薄寒人病酒。刬地梨花,彻夜东风瘦。

掩银屏,垂翠袖。何处吹箫,脉脉情微逗。肠断月明红豆蔻。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

<span><h3>沁园春</h3>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淡装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

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

妇素未工诗,不知何以得此也。觉后感赋长调。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

自那番摧折,无衫不泪;几年恩爱,有梦何妨。

最苦啼鹃,频催别鹄,赢得更阑哭一场。

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

信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月,触绪堪伤。

欲结绸缪,翻惊漂泊,两处鸳鸯各自凉。

真无奈,把声声檐雨,谱入愁乡。</span>

<h3>荷叶杯</h3>知己一人谁是?已矣。赢得误他生,多情终古似无情,莫问醉耶醒。

未是看来如雾,朝暮。将息好花天。为伊指点再来缘,疏雨洗遗钿。

<span><h3>忆江南</h3>昏鸦尽,小立恨因谁?

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

心字已成灰。</span>

<h3>南乡子</h3>烟暖雨初收,落尽繁花小院幽。摘得一双红豆子,低头,说着分携泪暗流。

人去似春休,卮酒曾将酹石尤。别自有人桃叶渡,扁舟,一种烟波各自愁。

<h3>明月棹孤舟 海淀</h3>一片亭亭空凝伫。趁西风霓裳遍舞。白鸟惊飞,菰蒲叶乱,断续浣纱人语。

丹碧驳残秋夜雨。风吹去采菱越女。辘轳声断:昏鸦欲起,多少博山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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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an><h3>清平乐</h3>将愁不去,秋色行难住。六曲屏山深院宇,日日风风雨雨。

雨晴篱菊初香,人言此日重阳。回首凉云暮叶,黄昏无限思量。</span>

<span><h3>鹧鸪天</h3>谁道阴山行路难?风毛雨血万人欢。松梢露点沾鹰绁,芦叶溪深没马鞍。

依树歇,映林看。黄羊高宴簇金盘。萧萧一夕霜风紧,却拥貂裘怨早寒。别绪如丝睡不成,那堪孤枕梦边城。因听紫塞三更雨,却忆红楼半夜灯。

书郑重,恨分明,天将愁味酿多情。起来呵手封题处,偏到鸳鸯两字冰。雁贴寒云次第飞,向南犹自怨归迟。谁能瘦马关山道,又到西风扑鬓时。

人杳杳,思依依,更无芳树有乌啼。凭将扫黛窗前月,持向今朝照别离。背立盈盈故作羞。手挼梅蕊打肩头。欲将离恨寻郎说,待得郎归恨却休。

云淡淡,水悠悠。一声横笛锁空楼。何时共泛春溪月,断岸垂杨一叶舟。</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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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an><h3>好事近</h3>马首望青山,零落繁华如此。再向断烟衰草,认藓碑题字。

休寻折戟话当年,只洒悲秋泪。斜日十三陵下,过新丰猎骑。</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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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an><h3>相见欢</h3>微云一抹遥峰,冷溶溶,恰与个人清晓画眉同。

红蜡泪,青绫被,水沉浓。却与黄茅野店听西风。落花如梦凄迷,麝烟微,又是夕阳潜下小楼西。

愁无限,消瘦尽,有谁知?闲教玉笼鹦鹉念郎诗。</span>

<h3>浣溪沙</h3>欲寄愁心朔雁边,西风浊酒惨离筵,黄花时节碧云天。

古戍烽烟迷斥堠,夕阳村落解鞍鞯。不知征战几人还?



身向云山那畔行,北风吹断马嘶声,深秋远塞若为情!

一抹晚烟荒戍垒,半竿斜日旧关城。古今幽恨几时平!



已惯天涯莫浪愁,寒云衰草渐成秋。漫因睡起又登楼。

伴我萧萧惟代马,笑人寂寂有牵牛。劳人只合一生休。



万里阴山万里沙,谁将绿鬓斗霜华?年来强半在天涯。

魂梦不离金屈戍,画图亲展玉鸦叉。生怜瘦减一分花。



杨柳千条送马蹄,北来征雁旧南飞,客中谁与换春衣?

终古闲情归落照,一春幽梦逐游丝。信回刚道别多时。



消息谁传到拒霜?两行斜雁碧天长,晚秋风景倍凄凉。

银蒜押帘人寂寂,玉钗敲烛信茫茫。黄花开也近重阳。



西郊冯氏园看海棠,因忆《香严词》有感。

谁道飘零不可怜,旧游时节好花天,断肠人去自今年。

一片晕红疑着雨,晚风吹掠鬓云偏。倩魂销尽夕阳前。

<span><h3>如梦令</h3>万帐穹庐人醉。

星影摇摇欲坠。

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

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span>

<h3>摊破浣溪沙</h3>林下荒苔道蕴家,生怜玉骨委尘沙。愁向风前无处说,数归鸦。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是柳绵吹欲碎,绕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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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3>虞美人</h3>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斜阳何事近黄昏,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

银笺别记当时句,密绾同心苣。为伊判作梦中人,索向画图影里唤真真。



曲阑深处重相见,匀泪偎人颤。凄凉别后两应同,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

半生已分孤眠过,山枕檀痕涴。忆来何事最销魂,第一折技花样画罗裙。



银床淅沥青梧老,屟粉秋蛩扫。采香行处蹙连钱,拾得翠翘何恨不能言。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又 秋夕信步

愁痕满地无人省,露湿琅玕影。闲阶小立倍荒凉,还剩旧时月色在潇湘。

薄情转是多情累,曲曲柔肠碎。红笺向壁字模糊,忆共灯前呵手为伊书。



残灯风灭炉烟冷,相伴唯孤影。判叫狼藉醉清樽,为问世间醒眼是何人?

难逢易散花间酒,饮罢空搔首。闲愁总付醉来眠,只恐醒时依旧到樽前。

<span><h3>鹧鸪天 咏史</h3>马上吟成促渡江,分明闲气属闺房。生憎久闭铜铺暗,花冷回心玉一床。

添哽咽,足凄凉,谁教生得满身香。只今西海年年月,犹为萧家照断肠。独背残阳上小楼,谁家玉笛韵偏幽?一行白雁遥天暮,几点黄花满地秋。

惊节序,叹沉浮,秾华如梦水东流。人间所事堪惆怅,莫向横塘问旧游。小构园林寂不哗,疏篱曲径仿山家。昼长吟罢《风流子》,忽听楸枰响碧纱。

添竹石,伴烟霞。拟凭尊酒慰年华。休嗟髀里今生肉,努力春来自种花。</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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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3>生查子</h3>东风不解愁,偷展湘裙衩。独夜背纱笼,影著纤腰画。

爇尽水沉烟,露滴鸳鸯瓦。花骨冷宜香,小立樱桃下。



惆怅彩云飞,碧落知何许?不见合欢花,空倚相思树。

总是别时情,那得分明语。判得最长宵,数尽厌厌雨。



短焰剔残花,夜久边声寂。倦舞却闻鸡,暗觉青绫湿。

天水接冥蒙,一角西南白。欲渡浣花溪,远梦轻无力。

<span><h3>风流子 秋郊射猎</h3>平原草枯矣,重阳后,黄叶树骚骚。

记玉勒青丝,落花时节,曾逢拾翠,忽忆吹箫。

今来是,烧痕残碧尽,霜影乱红凋。

秋水映空,寒烟如织,皂雕飞处,天惨云高。

人生须行乐,君知否,容易两鬓萧萧。

自与东风作别,刬地无聊。

算功名何似,等闲博得,短衣射虎,沽酒西郊。

便向夕阳影里,倚马挥毫。</span>

<span><h3>菩萨蛮</h3>朔风吹散三更雪,倩魂犹恋桃花月。梦好莫催醒,由他好处行。

无端听画角,枕畔红冰薄。塞马一声嘶,残星拂大旗。为春憔悴留春住,那禁半霎催归雨。深巷卖樱桃,雨余红更娇。

黄昏清泪阁,忍便花飘泊。消得一声莺,东风三月情。问君何事轻离别,一年能几团栾月?杨柳乍如丝,故园春尽时。

春归归不得,两桨松花隔。旧事逐寒潮,啼鹃恨未消。榛荆满眼山城路,征鸿不为愁人住。何处是长安,湿云吹雨寒。

丝丝心欲碎,应是悲秋泪。泪向客中多,归时又奈何!黄云紫塞三千里,女墙西畔啼乌起。落日万山寒,萧萧猎马还。

笳声听不得,入夜空城黑。秋梦不归家,残灯落碎花。</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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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3>昭君怨</h3>暮雨丝丝吹湿,倦柳愁荷风急。瘦骨不禁秋,总成愁。

别有心情怎说?未是诉愁时节。谯鼓已三更,梦须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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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3>踏莎行 寄见阳</h3>倚柳题笺,当花侧帽,赏心应比驱驰好。错教双鬓受东风,看吹绿影成丝早。

金殿寒鸦,玉阶春草,就中冷暖和谁道?小楼明月镇长闲,人生何事缁尘老。



春水鸭头,春衫鹦嘴,烟丝无力风斜倚。百花时节好逢迎,可怜人掩屏山睡。

密语移灯,闲情枕臂。从教酝酿孤眠味。春鸿不解讳相思,映窗书破人人字。

<h3>采桑子 塞上咏雪花</h3>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那能寂寞芳菲节,欲话生平。夜已三更,一阕悲歌泪暗零。

须知秋叶春花促,点鬓星星。遇酒须倾,莫问千秋万岁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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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3>南乡子 为亡妇题照</h3>泪咽更无声,止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前夜雨铃。

<h3>如梦令</h3>正是辘轳金井,满砌落花红冷。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



木叶纷纷归路。残月晓风何处。消息半浮沉,今夜相思几许。秋雨,秋雨。一半因风吹去。



纤月黄昏庭院,语密翻教醉浅。知否那人心?旧恨新欢相半。谁见?谁见?珊枕泪痕红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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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纳容兰容若年谱

农历腊月十二日,纳兰成德生于京师,是日为公历1655年1月19日。成德字容若,满洲正黄旗人。

成德父明珠是年二十岁,任銮仪卫云麾使。成德母觉罗氏,英亲王阿济格正妃第五女,顺治八年归明珠。

是年三月,清圣祖玄烨生,以旧历计,与性德同龄。同月,陈名夏以倡“留发复衣冠”等罪被处死。

是年,吴伟业、龚鼎孳、吴绮俱在京。

<strong>顺治十二年乙未(公元1655) 1岁</strong>

秦松龄成进士,授检讨。

<strong>顺治十三年丙申(公元1656) 2岁</strong>

春,吴伟业任国子监祭酒;岁暮,以奉嗣母丧南归。

七月,龚鼎孳谪广东。陈维崧父陈贞慧卒。

<strong>顺治十四年丁酉(公元1657) 3岁</strong>

卢兴祖以工部启心郎迁大理寺少卿。(《满洲名臣传》三十六)

冬,顺天、江南等五闱科场案发。

<strong>顺治十五年戊戌(公元1658) 4岁</strong>

吴兆骞以科场案逮赴刑部狱。

陈之遴流徙盛京,秦松龄罢归。

曹寅生。

<strong>顺治十六年己亥(公元1659) 5岁</strong>

闰三月,吴兆骞出京;秋七月,抵宁古塔戍所。吴伟业作《悲歌赠吴季子》。

叶方蔼、徐元文中进士。

<strong>顺治十七年庚子(公元1660) 6岁</strong>

春,王士祯抵扬州任推官,是年,王与邹祗谟合辑《倚声初集》。

徐乾学中顺天乡试举人。

顾贞观在江阴会查继佐。

<strong>顺治十八年辛丑(公元1661) 7岁</strong>

正月,清世祖卒。皇太子玄烨即位,是为清圣祖。以内大臣鳌拜等四人为辅政大臣。

二月,罢十三衙门,复设内务府。是年,明珠改任内务府郎中。

春,王士祯、陈维崧等有扬州红桥倡和事,王撰《浣溪沙》三阕。

冬,吴兆骞于宁古塔得顾贞观致书。

宋琬以邓州事下狱。

郑成功卒于台湾。

吴兴祚就任无锡知县。

徐乾学游闽粤。

曹玺任江宁织造。

丁澎自戍所还。

庄廷鑨明史案发,牵连致死七十余人。

三月,明珠升内务府总管。(《圣祖实录》)

春,顾贞观奉特旨考选中书,授内秘书院中书舍人。七月初八陛见,赋《满江红》词。

是年五月,钱谦益卒。九月,张煌言殉节。

三月,卢兴祖迁广东总督,寻裁广西总督,命兴祖兼制。

吴兴祚在无锡惠山建二泉亭。

吴兆骞与张晋彦等结七子诗社。

四月,明珠由侍读学士升内弘文院学士。(《圣祖实录》,《八旗通志》三百十一同)按,明珠由内务府迁内院及任侍读学士之时日不详。

顾贞观举顺天乡试第二,寻擢内国史院典籍。

成德自是年起,得董讷教授,学业大进。(《通志堂集》十九附董讷诔词)按,董讷,平原人,康熙六年进士,官编修。康熙四十年卒,年六十三。有《柳村诗集》。

七月,圣祖亲政。

九月,纂修《世祖章皇帝实录》,以明珠等为副总裁。

九月,顾贞观扈从东巡,作七言绝句六十首。归,又为赋《六州歌头》一阕。

九月,明珠升刑部尚书。冬,明珠及工部尚书马尔赛往阅淮扬河工,至兴化白驹场。

九月,吴兴祚、姜宸英、严绳孙、顾湄、秦松龄等集秦氏寄畅园。

张纯修之父张滋德卒。顾贞观丁外艰归。

六月,明珠及兵部侍郎蔡毓荣等奉诏往福建招抚郑经。(《台湾外纪》)七月,明珠解刑部任。九月,改任都察院左都御史。

冬,徐乾学赴会试入京。

内院复为内阁,复翰林院官属,始举经筵日讲。

三月,徐乾学、蔡启樽中进士,徐授内弘文院编修,蔡为内秘书院修撰。同榜进士尚有孙在丰、叶燮等人。

二月,左都御史明珠、国子监祭酒徐元文充经筵讲官。

八月,明珠疏请停止盐差御史巡历地方,从之。

十一月,调左都御史明珠为兵部尚书。

<strong>康熙十一年壬子(公元1672) 18岁</strong>

八月,成德应顺天乡试,中举人。正、副考官为蔡启樽、徐乾学。其同榜有韩菼、翁叔元、王鸿绪(榜名度心)、徐倬、曹寅等。

<strong>康熙十二年癸丑(公元1673) 19岁</strong>

二月,成德会试中式。会试主考官杜立德、龚鼎孳、姚文然、熊赐履。

三月,成德忽得寒疾,未与廷试。

五月起,成德每逢三六九日,至徐乾学邸讲论书史,日暮始归。旋致书徐氏云“承示宋元诸家经解,俱时师所未见,某当晓夜穷研,以副明训。”

五月,得徐乾学、明珠支持,始着手校刻《通志堂经解》。是月,成德撰《经解总序》初稿。

冬,成德为翁叔元治行,使得归江南。翁氏常熟人,以奏销案破家出逃十余年,幸得成德拯助,方获归里。

是年,成德始撰辑《渌水亭杂识》。

是年春,结识严绳孙。《通志堂集》十九附绳孙《哀词》:“始,余以文字交于容若,时容若方举礼部,为应时之文。”

<strong>康熙十三年甲寅(公元1674) 20岁</strong>

五月,皇子保成生,即后之胤礽。

是年,成德娶夫人卢氏。卢氏为两广总督卢兴祖女。又纳庶妻颜氏,颜氏家世不详,其归成德或略早于卢氏。

正月,朱彝尊访成德于第。

<strong>康熙十四年乙卯(公元1675) 21岁</strong>

十月,明珠转吏部尚书。

十二月十三,皇子保成立为皇太子。成德避太子嫌名,改名性德。

是年,成德长子富格生,为颜氏夫人出。

成德与张纯修交益密,每有郊猎。《风流子(秋郊即事)》或作于是年。

成德与严绳孙过从甚密,绳孙移居成德邸中,叠有唱和。《眼儿媚(红姑娘)》、《满庭芳(题芦洲聚雁图)》或作于此年。

是年,秦松龄从军湘楚,以严绳孙介绍,成德致书问候。

<strong>康熙十五年丙辰(公元1676) 22岁</strong>

三月,性德中二甲第七名进士,翁叔元、叶舒崇、高琯等同年及第。

年初,皇太子保成更名胤礽。《进士题名录》性德榜名已作“成德”,知“成”字不必再避。嗣后容若手书、印章及友朋书文俱称成德,不再称性德。

性德中进士,久无委任。时盛传将与馆选,然迄无确信。

春夏间,顾贞观入京,经徐、严等相介,识性德,遂互以知己目之。性德为题其“侧帽投壶图”《金楼曲》词,一时传写京师。

是年,性德以诗词才藻大获称誉,似与王士祯有关。

初夏,严绳孙回南,性德作《送荪友》诗、《水龙吟(再送荪友)》词以赠之。时南方战事方炽,性德有立功疆场之愿,故诗中有所言及。

秋,吴县穹隆山道士施道源入京设醮,旋还山。性德作《送施尊师归穹隆》、《再送施尊师归穹隆》赠之。

冬,顾贞观作《金缕曲(寄吴汉槎)》二章,性德见之,遂以“绝塞生还吴季子”为己任。

是年,郑谷口在京行医,朱彝尊赠以诗。性德识郑谷口当在此年。秋,谷口南还。

《侧帽词》或刻于此年。始与顾贞观合编《今词初集》。

<strong>康熙十六年丁巳(公元1677) 23岁</strong>

四月,圣祖制《大德景福颂》,书锦屏,进太皇太后。成德撰《拟御制大德景福颂贺表》。疑此文为代明珠拟。

四月末,卢氏生一子海亮。约月余,卢氏以产后患病,于五月三十日卒。性德哀甚,“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卢氏灵柩暂厝双林禅院。

性德撰《合订大易集义粹言》成。

秋冬间,性德始任乾清门三等侍卫。

《渌水亭杂识》编定。

腊月,成德作书致严绳孙。

是年春初,顾贞观携《今词初集》稿南返,至开封,逢毛际可。毛为《今词初集》作序,并次容若韵作《金缕曲(题梁汾佩剑投壶图)》,是词亦收入《今词初集》。

秋,顾贞观复至京,与性德增选《今词初集》。

<strong>康熙十九年庚申(公元1680) 26岁</strong>

此年内,圣祖行踪仅及西山、巩华、南苑,未远行。

约在是年,性德由司传宣改经营内厩马匹,圣祖出巡用马,皆由拣择。

继娶官氏,在此年或稍后。官氏,即瓜尔佳氏,图赖之孙,朴尔普之女。

秋,顾贞观返京。

<strong>康熙二十年辛酉(公元1681) 27岁</strong>

三月下旬,明珠等扈从至遵化温泉,圣祖召群臣观温泉,群臣各赋诗。于时明珠亦上《汤泉应制》五言二十二韵。(《熙朝雅颂集》)四月初,明珠因病先行回京。

岁幕,顾贞观入京。

是年,梁佩兰离京南还。按,梁氏何时入京未悉。

<strong>康熙二十一年壬戌(公元1682) 28岁</strong>

正月十四日,圣祖于乾清宫宴群臣,罢,夜已二鼓。十五日晨,在太和殿赋柏梁体诗,圣祖制首句,明珠等以次赋九十三韵。

正月十五上元夜,性德与朱彝尊、陈维崧、严绳孙、顾贞观、姜宸英、吴兆骞、曹寅等共集花间草堂, 饮宴赋诗。

年初,吴兆骞入性德宅,为教授其弟揆叙。汉槎与顾有孝等共编《名家绝句抄》,性德为作序。

严绳孙作《西苑侍直》诗二十首,性德和之,题为《西苑杂咏和荪友韵》。按此二十绝句非成于一日,当作于夏秋间。其第十五首有“几日乌龙江上去”句,作于得知将赴唆龙信之后。另,第十一首云:“马曹此日承恩数,也逐清班许钓鱼”。似言已解“马曹”之职司,复入内廷。疑性德晋升二等侍卫,即在赴唆龙前后。

十月十五日,经纶自唆龙与性德别,先行返京。性德有《蝶恋花(十月望日与经岩叔别)》词送之。

十一月,明珠加赠太子太傅。

<strong>康熙二十二年癸亥(公元1683) 29岁</strong>

夏秋间,吴兆骞返京,仍为揆叙塾师,并与性德研习《昭明文选》。

冬,圣祖作《松赋》。

顾贞观在南,得东林诸人与顾宪成书札,辑为一帙,题《东林翰墨》,请黄宗羲等作跋。

<strong>康熙二十三年甲子(公元1684) 30岁</strong>

春,禹之鼎自琉球还。八月,在昆山为徐元文庭蕉作图;在江宁为曹寅作楝亭图(曹寅父曹玺卒于是年六月)。禹之鼎是年未入京,故不可能为性德作“三十小像”。

六月,明珠兼《大清会典》总裁官。

九月,顾贞观携沈宛赴京。

十月,南巡至扬州,时张玉书适奔丧至扬,性德问慰之,揖别于江干。

十月,吴兆骞病卒于京师。

十一月初,南巡至江宁,性德会曹寅。在江宁,得汉槎凶问。南巡中,性德得明人《竹垆新咏卷》,为惠山听松故物。回京,以此卷归梁汾,作《题竹垆新咏卷》诗,并为梁汾书“新咏堂”三字。

岁暮,性德纳沈宛为妾。

是年,性德作书梁佩兰,邀梁至京共编词选。

<strong>康熙二十四年乙丑(公元1685) 31岁</strong>

三月,谕大学士等:“凡为大学士者,以进贤退不肖为职,不可稍存私意。必休休有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方可称为大臣。其他朕亦不须尽言。”按,此谕有儆戒明珠意。

三月十八日圣祖诞辰,书贾至《早朝》诗赠性德。四月下旬,又令性德赋《乾清门应制》诗,译《松赋》为满文,称旨。时皆知圣祖将大用性德,性德升一等侍卫或即在此时。

春,梁佩兰抵京。

四月,严绳孙请假南归(实为弃官),与性德别。性德作书寄秦松龄,倩绳孙为邮。五月初,曹寅至京,性德作《满江红》词为题其《楝亭图》。

五月,明珠充《政治典训》总裁官,王鸿绪、董讷为副总裁官。

五月二十二日,梁佩兰、顾贞观、姜宸英、吴雯集性德庭,饮酒,各赋《夜合花》诗。次日,性德得疾。

五月三十日,性德因七日不汗病故。时圣祖方出塞,特准明珠不必随行。及罗刹捷报至,又命宫使就几筵哭告之,以性德有奉使唆龙之功。

秋,沈宛生遗腹子富森。

性德葬京郊皂荚村。

徐乾学撰《墓志铭》、《神道碑文》,韩菼撰《神道碑铭》,顾贞观撰《行状》,姜宸英撰《墓表》。

董讷撰《诔词》。

张玉书等六人撰《哀词》。

严绳孙等十八人撰《祭文》。

徐元文等二十七人撰《挽诗》。

蔡升元等五人撰《挽词》。

严绳孙旅端州,见容若小像,题诗二首。按,小像为禹之鼎所绘。

明珠罢相,旋任内大臣。

顾贞观入京展性德墓。(《楚颂亭诗》卷二)

徐乾学刻《通志堂集》,收性德作品十八卷,附录二卷。词四卷,居卷六至卷九,收词三百首。同年,张纯修刻《饮水诗词集》三卷,收词三百零三首。

徐、张二本词由顾贞观阅定。

性德长子富格卒,年二十六岁。次子富尔敦中进士。

明珠卒。

性德第三子富森与太皇太后七十寿宴。时富森七十六岁。

汪元治刊结铁网斋本《纳兰词》,五卷,三百二十六首。

许增刊娱园本《纳兰词》,五卷,三百四十二首。

陈乃乾刊《清名家词》,收性德词名《通志堂词》,三百四十七首。开明书店版。

李勖撰《饮水词笺》,是为性德词第一个注本。正中书局版。

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出版《通志堂集》。

冯统一校《饮水词》出版,是为性德词第一个校本。广东人民出版社。此本又称“天风阁本”。

张草纫撰《纳兰词笺注》出版,是为校注合一本。其注文较李勖本有增益,沿用李注者均补出篇名。所凭借之入校本较少,不及天风阁本。上海古籍出版社。

张秉戍撰《纳兰词笺注》出版。北京出版社。

赵秀亭、冯统一撰《饮水词笺校》出版,校注合一本,辽宁教育出版社。收词三百四十七首。校文较天风阁本有订补。以通志堂本为底本,对底本之夺误参考它本有所订正。附录有姜宸英《纳兰君墓表》、《纳兰性德行年录》及《纳兰性德手简》三十七件。

说明:《纳兰性德年谱》曾在1997年《承德民族师专学报》刊出“谱首部分”。该谱正文部分字数较多,为便于阅读,故有所删减。欲知详情的读者可参看赵秀亭、冯统一撰《饮水词笺校》(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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