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岭雪探秘红楼梦 - xp1024.com
《西岭雪探秘红楼梦》


西望红楼之红楼十二钗正册探秘 一、花落人亡两不知——林黛玉

<h3>⒉香菱与黛玉的镜花缘</h3>

英莲被抱在父亲甄士隐怀中遇见贾雨村时,只有三岁;而黛玉拜贾雨村为师时,也只有五岁。

“曹子雪芹出所撰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盖其先人为江宁织府,其所谓大观园者,即今随园故址,惜其书未传,世鲜知者,余见其钞本焉。”

“那日,(贾雨村)偶又游至淮扬地面,因闻得今岁盐政点的是林如海。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兰台寺大夫,本贯姑苏人氏,今钦点出为巡盐御史,到任方一月有余……今只有嫡妻贾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岁。”

话说林黛玉正自情思萦逗,缠绵固结之时,忽有人从背后击了一掌,说道:“你作什么一个人在这里?”林黛玉倒唬了一跳,回头看时,不是别人,却是香菱。林黛玉道:“你这个傻丫头,唬我这么一跳好的。你这会子打那里来?”香菱嘻嘻的笑道:“我来寻我们的姑娘的,找他总找不着。你们紫鹃也找你呢,说琏二奶奶送了什么茶叶来给你的。走罢,回家去坐着。”一面说着,一面拉着黛玉的手回潇湘馆来了。果然凤姐儿送了两小瓶上用新茶来。林黛玉和香菱坐了。况他们有甚正事谈讲,不过说些这一个绣的好,那一个刺的精,又下一回棋,看两句书,香菱便走了。不在话下。

理由二:金钏投井而死,宝玉去水仙庵祭了回来,黛玉讽刺他:“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故而推测宝玉将来也会到江边去哭黛玉。

理由一:书中一再将林黛玉比成西施,说她“病比西子胜三分”,而黛玉又曾作《五美吟》,咏西施“一代倾城逐浪花”,故而黛玉也该死在浪花里。

黛玉道:“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日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那一年我三岁时,听得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疯疯癫癫,说了这些不经之谈,也没人理他。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

换言之,黛玉在苏州只待过五年,加上扬州一年,对于江南的记忆也不过到六岁为止。然而在她身上,却时时处处打下了深深的江南烙印,姑苏风华。

这个无头账,到最后也没有揭晓,于是读者就和宝玉一样都装在闷葫芦里了。然而联系上下文看,很可能这个账和黛玉做的活计有关,或是给什么大人物备的礼吧。黛玉的手若不巧、活如不精,又怎么会接受这样的派使呢?自然是除她之外,园中无人可托,所以才会连老太太也默许凤姐劳烦她了。

然而书中关于黛玉做针线的描写其实并不少,而且黛玉是小姐又不是女工,活计在精不在多,“巧”是第一位。

她连落花都不肯撂在水里,倒把自己冰清玉洁的身子撂在水里去听任糟蹋?

香菱与黛玉的第一次交谈在第二十四回开篇,那黛玉听了的几句唱词,心有所感,坐在石上——

香菱是十二钗副册中第一个出场的人物,而黛玉是十二钗正册中第一个出场的人物。两人的身世、经历、相貌,乃至情性上,都有极其相似的地方。

可是脂批中早有“对景悼颦儿”的暗示,乃是在潇湘馆中,“落叶萧萧,寒烟漠漠”之地,而不是什么江边。

林黛玉听说,走来瞧瞧,果然一件无存,因向宝玉道:“我给你的那个荷包也给他们了?你明儿再想我的东西,可不能够了!”说毕,赌气回房,将前日宝玉所烦他作的那个香袋儿,做了一半,赌气拿过来就剪。宝玉见他生气,便知不妥,忙赶过来,早剪破了。宝玉已见过这香囊,虽尚未完,却十分精巧,费了许多工夫,今见无故剪了,却也可气。因忙把衣领解了,从里面红袄襟上将黛玉所给的那荷包解了下来,递与黛玉瞧道:“你瞧瞧,这是什么!我那一回把你的东西给人了?”林黛玉见他如此珍重,带在里面,可知是怕人拿去之意,因此又自悔莽撞,未见皂白就剪了香袋,因此又愧又气,低头一言不发。宝玉道:“你也不用剪,我知道你是懒待给我东西。我连这荷包奉还,何如?”说着,掷向他怀中便走。黛玉见如此,越发气起来,声咽气堵,又汪汪的滚下泪来,拿起荷包来又剪。宝玉见他如此,忙回身抢住,笑道:“好妹妹,饶了它罢!”

然而,书中当真没有关于黛玉死因的蛛丝马迹,而要劳师动众地让红学家绕远去寻找论据吗?

那雨村原是系在葫芦庙借宿的一个贫寒秀才,得到甄士隐接济,方才有银子进京赴考,求取功名的。然他做了官后,回过头来干的第一件事却不是报答甄家,而是谋了自己久已觊觎的甄家丫头娇杏为妾;并且在听说了英莲失踪的消息后,给了甄夫人封氏一个空头承诺:“不妨,我自使番役务必探访回来。”然而后来他与英莲狭路相逢,非但没有践诺前言,将英莲送还甄家使其母女团聚,还乱判葫芦案,将英莲推给了呆霸王薛蟠,直接造成了香菱一生的悲剧。

且不说香菱的这首诗中多有谶语,暗示了自己的悲剧命运,单是最后一句“缘何不使永团圆”正与雨村七绝的第一句“时逢三五便团圆”相对,便足已令人感叹的了。

<h3>⒊林黛玉会沉湖而死吗</h3>

比如林黛玉就是苏州人,在京中寄人篱下,未免自伤身世,一直表露出深深的思乡之情,其中最集中的一次体现就是在第六十七回《见土仪颦卿思故里》:

算下来,这里又有一个不知是可讶还是可叹的公式:那贾雨村是黛玉的启蒙业师,而黛玉又收了香菱为徒。如此,香菱岂非又一次与贾雨村扯上了干系?

明义说“曹子雪芹出所撰一部”,这话有点含糊,可以理解成是曹雪芹亲手向他出示了一本书,也可以理解成曹雪芹出了一本书,至于出给谁,对象不定。但他又提到“盖其先人为江宁织府”,可见是知情者,或为世交也不一定。当时的是在王室贵族中间传抄的,所以明义不论是从曹雪芹本人那里或者是从朋友处借阅而得都不奇怪,重要的是,他看到了真正的原作。

这何其牵强?西厢记的故事说的乃是崔莺莺与张生幽欢如梦,事实上宝玉也曾用的句子打趣黛玉,那是不是就代表黛玉也会抱个枕头去赴宝玉之约呢?更何况,就算将黛玉比作悲剧《会真记》里的崔莺莺,那莺莺也是病死的,不曾投湖。

比妙玉更加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姑苏女子,还有一位暗出的“针神”慧娘,乃是贾母至爱璎珞的旧主人,“亦是书香宦门之家,他原精于书画,不过偶然绣一两件针线作耍,并非市卖之物……偏这慧娘命夭,十八岁便死了。”

《葬花吟》里写得明明白白:“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偏执的红学家,又何必定要违背她“质本洁来还洁去”纯真心愿,非要将清清白白的黛玉推进水里,使她“污淖陷渠沟”呢?

又是出自书香宦门,又是精于书画,又是命薄早夭,这说的是慧娘,还是黛玉?

然而回目中亦曾有“埋香冢飞燕泣残红”的比喻,是否说黛玉应该是赵飞燕才对呢?

然而冥冥中自有感知,后来香菱拜了黛玉做师父,学习作诗。连宝玉也感叹道:“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

此处可见,黛玉不但要做自己的活计,有时还要负责园里其他人的裁剪,故而宝玉才会问:“这是谁叫裁的?”

里黛玉写了大量诗词,篇篇都有含义,但真正能作为她死亡谶言的,却只有《葬花词》,所以劳鹦鹉重复了再重复。可惜的是,有些红学家就是假装听不见。

甄、林两家,同样对贾雨村有大恩:

<span>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span>

<h3>⒈林黛玉的姑苏情结</h3>

游子乡情,溢然纸上。

这甄士隐与林如海二人,虽地位悬殊,然而一个“禀性恬淡”,是“神仙一流人品”;一个“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又都是膝下无子,只得一女,爱如珍宝。

而十二钗中最后一个出场的妙玉,无巧不巧,也是姑苏人。林之孝家的向王夫人报告说:“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皆不中用,到底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

又名《金陵十二钗》,一直在强调“金陵”这个概念。但是金陵在这里似乎是泛指,南京、姑苏、杭州乃至淮扬之类都属金陵。

那么,他提到黛玉之死的那首诗就显得非常重要了,因为那才是黛玉之死的真正谜底:

周瑞家的形容香菱相貌时,曾用了一句话:“有些象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而蓉大奶奶秦可卿,正是兼有宝钗、黛玉之美者,也就是有一半儿的黛玉特色。故而推算下来,香菱的形象也是有三分像黛玉的。

先看这甄英莲的来历细述,乃在全书第一回故事发始之端:

后来宝玉烦莺儿打络子,宝钗热心地怂恿道:“倒不如打个络子把玉络上呢。”可见对这事儿有多耿耿于怀。

所以,西施也好,崔莺也好,飞燕也好,甚至明妃也好,都不过是在某一点体貌性情特征上,或病,或痴,或体态纤盈,或红颜薄命,从而象征了黛玉的某一特点,而绝不能拿对方的模子去硬往黛玉身上套,更不能断章取义地找论点。

且看庚辰本第二十二回,写湘云说龄官“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惹出一场口舌纷争来。黛玉向宝玉发作道:“你又怕他得罪了我,我恼他。我恼他,与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其下有一段双行夹批:“问的却极是,但未必心应。若能如此,将来泪尽夭亡已化乌有,世间亦无此一部矣。”

可惜的是,她们无法驾着棠木舫,将黛玉送回她的家乡去。

苏绣驰名天下,姑苏女子大都擅长女红,大家闺秀的林黛玉也不例外。尽管袭人背后讽刺黛玉说:“他可不作呢。饶这么着,老太太还怕他劳碌着了。大夫又说好生静养才好,谁还烦他做?旧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儿;今年半年,还没见拿针线呢。”

薛蟠从江南办货回来,遍发礼物。其中给妹妹宝钗带的一箱子东西,是些“笔、墨、纸、砚、各色笺纸、香袋、香珠、扇子、扇坠、花粉、胭脂等物;外有虎丘带来的自行人、酒令儿,水银灌的打筋斗小小子,沙子灯,一出一出的泥人儿的戏,用青纱罩的匣子装着;又有在虎丘山上泥捏的薛蟠的小像,与薛蟠毫无差错。”

况且那个投井死的金钏,死后穿的乃是宝钗的衣裳,如果因为金钏是投井死的就要说有人也是死在水里,只怕那个人只能是宝钗,怎么也扯不到黛玉头上吧?

这首诗明确地告诉了我们,黛玉的结局就像她的《葬花词》里写的那样,是一语成谶了:“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黛玉是死在春末,而不是什么《秋窗风雨夕》中说的秋天。

也正因此,后来才会有了香菱拜黛玉为师的极致描写。事见第四十八回《滥情人情误思游艺 慕雅女雅集苦吟诗》,香菱因随宝钗进园居住,一一拜候园中诸人,来到潇湘馆时——

这段话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指出了“惜其书未传,世鲜知者”。换言之,明义看到时,高鹗和程伟元的伪续本还没有面市。因为他们是印刷刊行的,等到续书出来的时候,已经不算“世鲜知”,更不叫“书未传”了。这也就是说,明义看到的绝对是真本红楼梦,是有结局或至少部分结局的红楼梦真本。

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中,宝玉难得地受了回父亲夸奖,一高兴,就把身上佩的戴的任由小厮们解了个干净——

明义乃是满洲镶黄旗人,其诗集《绿烟琐窗集》中有《题红楼梦》绝句二十首,序言是这样写的:

那么黛玉的手巧不巧呢?

那叶小鸾生前曾有“勉弃珠环收汉玉,戏捐粉盒葬花魂”的雅举,有人以为“黛玉葬花”的创意便从此得来,所以这个典故是用得非常恰当的。叶小鸾是病死的,黛玉也同样是病死,而非什么投水自尽。诗中最后一句“起卿沉痼续红丝”已经把她的死因说得很明白,乃是“沉痼”,即病重而死,再怎么也扯不到“沉湖”上去。

然而实际上,黛玉在苏州并未生活多久,早在第二回林黛玉第一次暗出时,书中就写道:

而香菱拜黛玉为师后,得的第一个题目竟也是吟月,并且一连做了三首,最后一首甚至还是梦中所得:

近年来,一种关于“林黛玉沉湖说”的理论甚嚣尘上,甚至有人长篇大论地写了整本书来论证这一点。并且有人提出,便有人附论,一时几成定议。

明义诗的第三句“安得返魂香一缕”,是用了明代才女叶小鸾的典故。《图绘宝鉴续纂、西泠闺咏、列朝诗集小传》中载:明末才女叶小鸾,字琼章,江苏吴江人。四岁能诵《楚辞》,能诗擅画,年十七未婚卒。殁后其父仲诏刻其遗作,名为《返生香》。

这个出自苏州读书仕宦之家、自小多病、且又能诗擅赋的姑娘,像不像是出家的黛玉?

这句话,是说香菱与冯渊,但也切切实实,可以放在黛玉和宝玉的头上。那么,当贾家落势之时,贾雨村又会怎样对待这一对薄命儿女呢?

只是香菱的故事是实写,而黛玉的经历是暗出;在僧道的口中,香菱得到了一首诗,不但预言了她将来的厄运,连她将会改名叫“香菱”,要嫁给姓“雪”的人都说出来了;黛玉则得到了一个警告——

而除了这些仙履奇缘之外,香菱和黛玉在幼时共同遇到的,还有一个世俗之人:贾雨村。

病死,是一早已经定了的格局,又有什么理由非要自杀来多此一举呢?

除了这几个闺秀之外,来自姑苏的女子还有十二个女戏子及她们的教习,自然也都是精通音律、聪明灵秀的女子了,而其中的龄官,更是眉眼儿像极了黛玉,并且也是身子柔弱、性情乖僻自傲的,更可谓是沦落戏行的黛玉了。后来戏班子解散,跟了黛玉的是藕官,曾经胆大包天、在园子里烧纸祭药官的,可见也是痴情种子。

除了黛玉“一抔净土掩风流”的志愿和脂批“泪尽夭亡”的事例外,清朝文人富察明义的二十首也可以作为“黛玉不可能沉湖而死”的佐证。

后来见了香菱之父甄士隐,又曾口占一绝:

<span>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span>

这里说得何其明白,那黛玉“将来泪尽夭亡”,而不是什么含恨自杀。

——的确都是苏州特产。苏州的香粉花扇、手工艺品,到今天也是很闻名的。

理由三:黛玉和湘云月下对诗,有“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一句,故而可以推断黛玉死在一个月夜的湖中……

然而遍查其书,其理由不过以下几点:

这里明明白白写道,黛玉做的香囊乃是“十分精巧”。

第二十八回《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中有这么一段描写:

“地灵人杰”,这个地方,自是姑苏了。

此时黛玉已好了大半,见香菱也进园来住,自是欢喜。香菱因笑道:“我这一进来了,也得了空儿,好歹教给我作诗,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笑道:“既要作诗,你就拜我作师。我虽不通,大略也还教得起你。”香菱笑道:“果然这样,我就拜你作师。你可不许腻烦的。”

《五美吟》同时还写了虞姬、绿珠、红拂,难道黛玉也要一一照搬她们饮剑、私奔、跳楼的命运?

理由四:黛玉听《西厢》,有“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故而黛玉也是死在水中。

而且,贾雨村在第一回中,曾经做过一首咏月五律:

<span>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自不知。

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痼续红丝。</span>

那么,这贾雨村承了林如海的大恩,凭借他一封举荐信,随从黛玉进京,结识贾政、王子腾等人,得以复官飞腾之后,又会怎么“报答”贾、林两家呢?会不会又是另一次变本加厉的恩将仇报、翻脸无情?

甲戌本二十八回末还有一句脂批透露道:“自闻曲回后,回回写药方,是白描颦儿添病也。”可见黛玉病势日渐沉重,泪尽夭亡是顺理成章的。

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窄狭,人皆呼作葫芦庙。庙旁住着一家乡宦,姓甄,名费,字士隐。嫡妻封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义。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乳名英莲,年方三岁。

真不知曹公的这种安排,深藏着怎样的用意!

再看全书第二回中黛玉的来历介绍:

除却这些有名有姓的人之外,园中来自姑苏的还有驾驶棠木舫的苏州驾娘,可谓是书中地位最低贱的苏州女了,然而宝玉既说过“女人是水做的骨肉”,那么水中操舟的女子,自然只能来自姑苏了。

而且不仅是宝玉的香囊、荷包,就连他命根子的通灵宝玉上穿的穗子,也是由黛玉所做,并且在宝黛两个的另一次激烈拌嘴中,被黛玉一把抢过来,剪了几段。还由此惹出了老太太“不是冤家不聚头”的爱情格言来。

而在这一段之前,刚刚写道王熙凤让宝玉帮忙记个账,“大红妆缎四十匹,蟒缎四十匹,上用纱各色一百匹,金项圈四个。”宝玉道:“这算什么?又不是账,又不是礼物,怎么个写法?”凤姐儿道:“你只管写上,横竖我自己明白就罢了。”

另外,书中还曾一再将薛宝钗比作杨贵妃,难道宝钗将来要死在马嵬坡,被皇上下令用白绫勒死?何以红学家们又通通将这段历史加在元妃身上,不提宝钗半字?

有些专家猜测是凤姐不识字,所以求黛玉帮自己做些笔墨学问上的事。非也,通常的小事,凤姐手下有个彩明是识字的,专门用于点花名册签到之类的差使;事情再重大些,她或许会去烦贾琏、宝玉,甚至三姑娘探春,但不至于找不理俗务的黛玉。这个表嫂能求到家中表小姐的,最多只是针线上的事,也只有针线事,才会当众毫不在意地说出来,不以为忤。

在他从门子口中听说了冯渊与香菱的故事后,曾假惺惺地给过两句评语:“这正是梦幻情缘,恰遇着一对薄命儿女。”

最巧的是,两个女孩儿同样是在三岁那年有一段奇遇,被个癞头和尚要化去出家,人家父母不答应,那僧道就胡言妄语,替人家的一生做了定评。

更何况,林黛玉葬花时清楚地说过:“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糟蹋了。”

这里看得出黛玉和香菱的感情甚好,故而香菱才会熟不拘礼地“拉着黛玉的手回潇湘馆来了”,且还做了好半天的客,“下一回棋,看两句书”,相处极其融洽。

宝玉进来,只见地下一个丫头吹熨斗,炕上两个丫头打粉线,黛玉弯着腰拿着剪子裁什么呢。宝玉走进来笑道:“哦,这是作什么呢?才吃了饭,这么空着头,一会子又头疼了。”黛玉并不理,只管裁他的……宝钗也进来问:“林妹妹作什么呢?”因见林黛玉裁剪,因笑道:“妹妹越发能干了,连裁剪都会了。”……宝玉便问丫头们:“这是谁叫裁的?”林黛玉见问丫头们,便说道:“凭他谁叫我裁,也不管二爷的事!”宝玉方欲说话,只见有人进来回说:“外头有人请……”

可见黛玉性子虽娇,竟是剪刀不离手的。宝玉的通灵玉是天天要戴在身上的,老太太、太太几双眼珠儿盯着的,若是活计不精致细巧,哪能入得了几位老人家的眼?

香菱和黛玉两人先后被癞僧点化过已经够奇幻的了,更奇的是,黛玉的前身、绛珠仙草的故事,也是从香菱之父甄士隐的梦中透露出来,更是奇之又奇,幻而复幻。

宝钗很会做人,将礼物分成一分分地送给园里诸人,连赵姨娘、贾环母子也不落下,又特地给黛玉的加厚一倍。“林黛玉看见他家乡之物,反自触物伤情,想起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寄居亲戚家中,那里有人也给我带些土物?想到这里,不觉又伤起心来了。”

黛玉占花名时,抽中了“莫怨东风当自嗟”的诗句,这句诗原出自宋人欧阳修的《明妃曲》,而黛玉《五美吟》除了西施,亦有咏明妃绝句,那又是否可以认为黛玉就是明妃呢?何以所有的红学家都把明妃一诗派给了贾探春?

凤姐送茶给黛玉时也曾说过:“不用取去,我打发人送来就是了。我明儿还有一件事求你,一同打发人送来。”可见凤姐是经常求黛玉做事的。而无所不能的当家人王熙凤能求得着孤女林黛玉的事,想想实在有限,况且还要“打发人送来”,九成是布料活计之类,总不见得会求黛玉帮忙写诗吧?

原来这林如海之祖,曾袭过列侯,今到如海,业经五世。起初时,只封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远迈前代,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至如海,便从科第出身。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只可惜这林家支庶不盛,子孙有限,虽有几门,却与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没甚亲支嫡派的。今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个三岁之子,偏又于去岁死了。虽有几房姬妾,奈他命中无子,亦无可如何之事。今只有嫡妻贾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岁。夫妻无子,故爱如珍宝,且又见他聪明清秀,便也欲使他读书识得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叹。

<span>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span>

宝玉来了看见,不免安慰再三,又约她往宝钗那里道谢。黛玉说:“自家姊妹,这倒不必。只是到他那边,薛大哥回来了,必然告诉他些南边的古迹儿,我去听听,只当回了家乡一趟的。”说着,眼圈儿又红了。

这段话明白写出,黛玉虽然籍贯姑苏,但是五岁时便随父亲林如海来到扬州。次年母亲亡故,又随蒙师贾雨村投奔贾府,与三生石畔旧精魂的贾宝玉隔世重见,从而结下一段伤心缘。

西望红楼之红楼十二钗正册探秘 二、珍重芳姿昼掩门——薛宝钗

<h3>⒈宝钗是怎样上位的</h3>

同样是才貌双全的奇女子,为何宝钗却比黛玉大得人心,以至于上上下下有口皆碑呢?因为,她比黛玉多了一项很重要的优点——会做人。

书中说她“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

她的生日,贾老太太亲为操办,问她想吃什么、玩什么、看什么戏,她都掂掇着贾母的心思,投其所好地答了出来,明明是年轻人,又喜欢清静的,却故意点些甜烂食品、热闹戏文,哄得贾母十分开心。她家中母亲年迈,哥哥混账,自己每日繁务缠身,却不忘每日一早一晚往贾母、王夫人处定省两次,“承色陪坐闲话半时,园中姊妹处也要度时闲话一回”,真正礼数周全,面面俱到。

而林黛玉却是怎样的呢?因为多病,便“总不出门,只在自己房中将养”。如此,在贾母、王夫人面前讨好的机会自然就少了,贾母是她的亲祖母,只会怜惜不会介意,但王夫人不过是舅母,却未免会怪她失礼,跟自己不亲近了。至于姐妹处,黛玉就更不留心了,“有时闷了,又盼个姊妹来说些闲话排遣,及至宝钗等来望候她,说不得三五句话又厌烦了”。

此消彼长,宝钗怎能不比黛玉更得人缘,给权力阶层留下深刻印象、并为自己建立良好的社交关系呢?

其中最明显的一个例子是金钏跳井死了,王夫人想找几件新衣裳为她装裹,偏巧只有林黛玉作生日的两套。王夫人遂说:“我想你林妹妹那个孩子素日是个有心的,况且他也三灾八难的,既说了给他过生日,这会子又给人妆裹去,岂不忌讳。”宝钗听见了,忙说:“我前儿倒做了两套,拿来给他岂不省事。况且他活着的时候也穿过我的旧衣服,身量又相对。”王夫人道:“虽然这样,难道你不忌讳?”宝钗笑道:“姨娘放心,我从来不计较这些。”一面说,一面起身回去,立时便拿了两套衣裳来。

这般坐言起行,王夫人岂有不感念,觉得这孩子贴心懂事的?相比之下,未免愈觉得黛玉小气。然而事实上,黛玉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稀里糊涂便被人比了下去。而倘若黛玉当时在场,未必不会说一句:“舅母别多心,只管拿我的衣裳去用就是了。”只可惜她连表现的机会都没有。

而这件事的发生,其实并不偶然。因为宝钗并非是运气好恰巧在场,而是在园子里听见老婆子说金钏跳井死了,特地赶到王夫人处来道安慰的,根本是制造机会、寻求表现。

这就和有些员工想方设法要与老板乘同一部电梯是一样的想法——只有经常出现在老板身边,才有机会被他发现、注意到,才可能抓住一切时机表现自己,得到提拔。

而宝钗的用心还不仅仅在于贾母、王夫人及众姐妹处,便连基层园工的口碑她也是不放过的。

园子里兴起内厨房,她偶尔和探春商议着想吃油盐炒枸杞芽儿,遂打发丫头拿了五百钱送与管厨房的柳嫂子。柳家的笑说:“二位姑娘就是大肚子弥勒佛,也吃不了五百钱的去。这三二十个钱的事,还预备的起。”宝钗却说:“如今厨房在里头,保不住屋里的人不去叨登,一盐一酱,那不是钱买的。你不给又不好,给了你又没的赔。你拿着这个钱,全当还了他们素日叨登的东西窝儿。”感动得柳嫂子四处宣扬说:“这就是明白体下的姑娘,我们心里只替他念佛。”

那要是黛玉会怎么样呢?书里从未写过黛玉去厨房要什么,估计以林姑娘的为人,绝不会轻易麻烦了人。为吃燕窝粥,她尚且担心——“虽然燕窝易得,但只我因身上不好了,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这会子我又兴出新文来熬什么燕窝粥,那些底下的婆子丫头们,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况我又不是他们这里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他们已经多嫌着我了。如今我还不知进退,何苦叫他们咒我?”

因为怕事,只好尽量什么也不做。但什么也不做,别人最多不说你坏话,却绝不会有什么好话传出来。反而不如宝钗,偶尔麻烦人一回,只要下了重赏,反而可以邀名买誉,比无所作为要好得多。

这便如同老板让员工加班,然后付给一笔丰厚的加班费,反而比那些体恤下属、从不让员工超时工作的老板,要得人心得多。

事实上,后来宝钗协理大观园,同探春、李纨共同管家之时,颁布包干到户的新政,便是一样的道理——给老妈子们找些事做,但随后可以有丰厚的收益,远比让她们闲着强。因此那些得了差使的人都来给宝钗等磕头,千恩万谢的,只恨不得替她立一块碑去。

宝钗做了那么多事,其最终目的就是要做宝二奶奶。而宝玉身边,早已有了袭人这个爱妾,于是宝钗一直刻意拉拢,因听说袭人手上活计多做不来,便主动说:“我替你作些如何?”喜得袭人笑道:“当真这样,就是我的福了。”

那么林黛玉有没有帮袭人做过什么呢?细看原著,会发现宝玉穿玉的穗子,随身的荷包、香囊,都是黛玉的手工。而这些活计倘若黛玉不做,就该是袭人分内之事,然而袭人全不感恩,反而私下里向湘云抱怨黛玉懒,说:“他可不作呢。饶这么着,老太太还怕他劳碌着了。大夫又说好生静养才好,谁还烦他作?旧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儿;今年半年,还没见拿针线呢。”

同样是替宝玉做手工,为何黛玉做了那么多,袭人毫不领情;宝钗方答应帮忙做一件半件,袭人就喜不自胜呢?

原因很简单,黛玉做得再多,也是她同宝玉的情分,非但不关袭人的事,甚至是将袭人排除在外的;而宝钗做得再少,却是在帮袭人做,袭人当然要感激涕零了。

一次宝玉因得了父亲几句夸奖,一高兴任由小厮们将身上佩的戴的解了个干净,权作彩头。袭人见他身边佩物一件无存,笑着说了句:“带的东西又是那起没脸的东西们解了去了。”黛玉听见,只当自己绣的荷包也被解了去,转身就将新做的一个香囊给剪了。宝玉忙解开衣领,原来却是贴身藏着,正是怕被人拿去之意——不消说,那带在外面的佩饰少不了袭人的手笔,却是不怕被拿去的了。

相比之下,袭人怎能不吃黛玉的醋?黛玉送给宝玉的东西越是私密,袭人只会越生气;而宝钗呢,连宝玉的贴身肚兜她也拿起来绣几针,袭人却不会觉得任何不妥,只当她是在帮自己。

同样是做手工,而且是替宝玉做手工,但在袭人眼中,黛玉是与自己夺爱,宝钗却是在给自己帮忙。黛玉是不知不觉地给自己竖了敌人,而宝钗却是轻而易举地帮自己找了个线人。在这一种不动声色的较量中,宝钗所使用的,仍然不过是制造机会、施恩邀名的小伎俩罢了。

除了对袭人的刻意拉拢,她还让自己的丫鬟莺儿认了宝玉贴身小厮茗烟的娘做干妈。如此,不论宝玉是在家还是出门,一举一动都自有耳目告知宝钗的了。

爱情如战争,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试问,这样四面八方的埋伏之下,宝玉又怎能逃出她的五指山呢?

夺权也罢,夺爱也罢,制造机会、争取表现,永远是获胜的不二法门。很多时候得到爱情,并不是因为你是一个合适的爱人,而只是因为你懂得制造爱情的感觉,就像莺儿在宝玉面前脱口说出的那句“宝二爷玉上的两句话,倒和我们姑娘项圈上的是一对儿”,不由得宝玉不为之一动,心猿意马。

总之,做任何事,成功的关键是做人。薛宝钗在《咏絮词》里写道:“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这个“好风”,就是好的人缘和气场了。难怪她坐得上宝二奶奶的位置。

<h3>⒉宝玉有没有撵茜雪</h3>

第八回在不同版本中有过不同的回目名,其中甲戌本作《薛宝钗小恙梨香院 贾宝玉大闹绛云轩》,庚辰本作《比通灵金莺微露意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而蒙府本则作《拦酒兴李奶母惹厌 掷茶杯贾公子生嗔》。

名目不同,内容一样,除了写到“金锁遇通灵”这个重大事件,还写了贾宝玉在前八十回的唯一一次醉酒,并且在酒中糊里糊涂地丢了一个丫鬟:茜雪。且看原文:

接着茜雪捧上茶来。……宝玉吃了半碗茶,忽又想起早起的茶来,因问茜雪道:“早起沏了一碗枫露茶,我说过,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的,这会子怎么又沏了这个来?”茜雪道:“我原是留着的,那会子李奶奶来了,他要尝尝,就给他吃了。”宝玉听了,将手中的茶杯只顺手往地下一掷,豁啷一声,打了个粉碎,泼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来问着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作什么!撵了出去,大家干净!”说着便要去立刻回贾母,撵他乳母。

原来袭人实未睡着,不过故意装睡,引宝玉来怄他顽耍。先闻得说字问包子等事,也还可不必起来,后来摔了茶钟,动了气,遂连忙起来解释劝阻。早有贾母遣人来问是怎么了。袭人忙道:“我才倒茶来,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钟子。”一面又安慰宝玉道:“你立意要撵他也好,我们也都愿意出去,不如趁势连我们一齐撵了,我们也好,你也不愁再有好的来伏侍你。”宝玉听了这话,方无了言语,被袭人等扶至炕上,脱换了衣服。不知宝玉口内还说些什么,只觉口齿缠绵,眼眉愈加饧涩,忙伏侍他睡下。……彼时李嬷嬷等已进来了,听见醉了,不敢前来再加触犯,只悄悄的打听睡了,方放心散去。

一场醉酒风波至此结束,后文并未再提。然而茜雪这个人,却从此失踪,直到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中,才借李嬷嬷之口提及其去处:

李嬷嬷又问道:“这盖碗里是酥酪,怎不送与我去?我就吃了罢。”说毕,拿匙就吃。一个丫头道:“快别动!那是说了给袭人留着的,回来又惹气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认,别带累我们受气。”李嬷嬷听了,又气又愧……道:“你们也不必妆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明儿有了不是,我再来领!”说着,赌气去了。

——原来茜雪已经离开了绛芸轩,如何读者不知?

庚辰本在此有双行夹批:“照应前文,又用一‘撵’,屈杀宝玉,然在李媪心中口中毕肖。”

这个“照应前文”,自然说的是第八回醉酒一节,然而说用“撵”字是“屈杀宝玉”,可见此中有冤案,只是“李媪心中口中”的真相罢了。

那么,宝玉究竟有没有撵茜雪呢?

后文鸳鸯为抗婚向平儿表白心事时,曾经说过:“这是咱们好,比如袭人、琥珀、素云、紫鹃、彩霞、玉钏儿、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缕,死了的可人和金钏,去了的茜雪,连上你我,这十来个人,从小什么话儿不说?什么事儿不作?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干各自的去了,然我心里仍是照旧,有话有事,并不瞒你们。”

这里一连点了十几个丫鬟的名字,有茜雪而没有琴、棋、书、画,可见这茜雪的资格相当之老,是可以和鸳鸯、袭人、紫鹃这些贾母房中老牌丫鬟相比肩的。

这样的一个丫鬟,可不是宝玉说撵就可以撵的,非得请示上头的许可才行。

这从宝玉撵晴雯一节中便可以看得出来。宝玉与晴雯斗嘴,气得浑身发颤,遂发狠说:“不如回太太,打发你去吧。”袭人劝道:“便是他认真的要去,也等把这气下去了,等无事中说话儿回了太太也不迟。这会子急急的当作一件正经事去回,岂不叫太太犯疑?”可见撵丫鬟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还得先想理由找机会回了太太才行。

若是三四等的小丫鬟也还容易些,比如坠儿偷金,被晴雯知道了,便直接叫进宋嬷嬷来领人,但也要打着主子的旗号:“宝二爷才告诉了我,叫我告诉你们,坠儿很懒,宝二爷当面使他,他拨嘴儿不动,连袭人使他,他背后骂他。今儿务必打发他出去,明儿宝二爷亲自回太太就是了。”——可见过后也还是要回明白的。

后来王夫人撵了晴雯、芳官等人去,也要借“痨病”为由回禀贾母。

然而茜雪的被撵,文中并未有一言半语提及宝玉回贾母或王夫人的记述。况且,那本是宝玉醉中之语,一则茜雪本来无错,二则宝玉也并没有说要撵茜雪,即使在盛怒中,也只是要撵他乳母,三则宝玉酒醒之后,压根儿不会再提这件事,更不至于错杀无辜。

从头至尾,“撵茜雪”一说,也只在李奶母口中出现。在第二十回中,李嬷嬷再次借故闹事,黛玉、宝钗二人赶来劝慰,“李嬷嬷见他二人来了,便拉住诉委屈,将当日吃茶,茜雪出去,与昨日酥酪等事,唠唠叨叨说个不清。”

这是又一次将“吃茶”与“茜雪出去”连在了一起。然而,茜雪确是“去了”,但到底是不是因为“吃茶”呢?

庚辰本在此又有眉批:“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袭人正文标目曰《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丁亥夏。畸笏叟。”

此处透露,茜雪到了后文还有出场,并且是一场“狱神庙慰宝玉”的大戏,只是稿件迷失不见了,真是令人顿足!

同样的批语,在第二十六回又出现过一次。那是红玉同佳蕙两个谈心事,红玉道:“也不犯着气他们。俗语说的好,‘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

甲戌本有两条眉批:“红玉一腔委屈怨愤,系身在怡红不能遂志,看官勿错认为芸儿害相思也。己卯冬。”“狱神庙红玉、茜雪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

——再一次提到了狱神庙,提到了茜雪。这茜雪出去后,非但不怨宝玉,还在他落难狱神庙时,有大作为、大安慰。是茜雪以德报怨,还是宝玉原本就不曾愧对于她?

看来,正如脂砚斋所说,李奶母说宝玉撵茜雪,是“屈杀宝玉”了!那茜雪的离去,虽然距离“枫露茶”事件不远,但必不与吃茶相关,而大约是有什么别的缘故,辞工离开,却被李奶母东拉西扯,硬牵扯成一桩事了。

倘若“狱神庙”一稿不曾流失,关于这件前情必有补叙,只可惜我们看不到了。叹叹!

值得回味的是,茜雪其人,除了“枫露茶”一案外,前文就只出现过一次,事见第七回“送宫花”一节:

宝玉便问道:“周姐姐,你作什么到那边去了。”周瑞家的因说:“太太在那里,因回话去了,姨太太就顺便叫我带来了。”宝玉道:“宝姐姐在家作什么呢?怎么这几日也不过这边来?”周瑞家的道:“身上不大好呢。”宝玉听了,便和丫头说:“谁去瞧瞧?只说我和林姑娘打发了来请姨太太姐姐安,问姐姐是什么病,现吃什么药。论理我该亲自来的,就说才从学里来,也着了些凉,异日再亲自来看罢。”说着,茜雪便答应去了。周瑞家的自去,无话。

这是茜雪的头次出场,乃是奉宝玉之命去见薛宝钗,“雪”、“薛”相逢;而茜雪的受责,又正是因为宝玉在宝钗处喝醉了酒回来,殃及无辜。

此雪与彼雪,究竟有些什么过节呢?这样的安排,又预示着怎样的孽缘?或许,这才是关于茜雪的最大谜团吧。

西望红楼之红楼十二钗正册探秘 三、回首相看已化灰——贾元春

众人谢恩已毕,执事太监启道:“时已丑正三刻,请驾回銮。”贾妃听了,不由的满眼又滚下泪来。却又勉强堆笑,拉住贾母、王夫人的手,紧紧的不忍释放,再四叮咛:“不须记挂,好生自养。如今天恩浩荡,一月许进内省视一次,见面是尽有的,何必伤惨。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万不可如此奢华靡费了。”

回驾时,元春命人颁下赏赐,贾母的自然是头等,邢夫人、王夫人减了一等,“宝钗、黛玉诸姊妹等,每人新书一部,宝砚一方,新样格式金银锞二对。宝玉亦同此。”

甲戌本第十六回总批中,脂砚斋评说:“借省亲事写南巡,出脱心中多少忆昔感今!”

这就使得这个人物的一言一行、一颦一叹,都具有了相当重要的暗示意义。而元妃省亲一段浓墨重彩的大场面描写,是全书中元妃唯一的一次正面出场,其意义就更加非同寻常。且看下面一段:

先说“忆昔”,乃指曹寅在江宁织造署四次接驾的崇耀往事;再说“感今”,是说如今子弟流散、潦倒沧桑之悲惨现状。

这一段话,从故事到批语,本身是谜面,也是谜底,就像“元、迎、探、惜”暗伏“原应叹息”之意一样,话已说尽,根本无需再做更多的推敲了。偏偏红学家们乐此不疲,将戏本子搬出来好一顿研究,硬把戏曲故事当成红楼框架,一板一眼地往人物身上硬套,闹出了不少笑话。

庚辰本于此有双行夹批:“妙极之谶,试看别书中专能故用一不祥之语为谶?今偏不然,只有如此现成一语,便是不再之谶,只看他用一‘倘’字便隐讳,自然之至。”

第四出《离魂》(庚辰双行夹批:中伏黛玉死。所点之戏剧伏四事,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

也许,这只是化身为元春的胤礽、弘皙父子悔不当初的自叹自艾,又或是代替四大家族向争权夺利的皇族提出来的乞求——倘或如此,那么元春便并不单纯是某一个曹家亲眷或者历史人物的替身,而代表着某种势力、某个现象,以及这权力和命运引起的感叹与顿悟。

<span>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

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把芳魂消耗。

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

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span>

其实,我认为脂砚已经说得很清楚,那“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并不是这四部戏,而是它们所伏的四件事。而这四件事,脂砚也说得很明白了,即“贾家之败”、“元妃之死”、“甄宝玉送玉”、与“黛玉死”。

而曹家的潦倒,正是因为接驾落下了巨大亏空、被朝廷追逼欠款所致,真是最辉煌成绩,最怅恨罪名。所以,作者在这一回中借赵嬷嬷之口假说甄家事:

至此,元春对宝、黛两个还是一视同仁的,赏赐也视如诸姐妹一般。

因此,这段情节所需要引起注意和特别探讨的,其实并不是四出戏目包含了哪些情节,或者暗示了什么内容,因为这些都已经由脂砚斋明白地揭出了谜底,无须纠缠了;而没有揭谜底的,是这四件事与元妃有什么关系。

有一个可能是在王夫人后来进宫探访时,不住向元春提起自己的外甥女宝钗,说起宝钗的诸般好处与黛玉的多愁多病,怂恿贵妃女儿为宝玉赐婚;而另一个可能,则是黛玉帮宝玉打小抄的行为,后来被元春知道了,从而厌黛喜钗,变了方向。

最后,我们来说说元妃省亲的最后一幕:

此时林黛玉未得展其抱负,自是不快。因见宝玉独作四律,大费神思,何不代他作两首,也省他些精神不到之处。想着,便也走至宝玉案旁,悄问:“可都有了?”宝玉道:“才有了三首,只少‘杏帘在望’一首了。”黛玉道:“既如此,你只抄录前三首罢。赶你写完那三首,我也替你作出这首了。”说毕,低头一想,早已吟成一律,便写在纸条上,搓成个团子掷在他跟前。宝玉打开一看,只觉此首比自己所作的三首高过十倍,真是喜出望外,遂忙恭楷呈上。

彼时宝玉尚未作完,只刚作了“潇湘馆”与“蘅芜苑”二首,正作“怡红院”一首,起草内有“绿玉春犹卷”一句。宝钗转眼瞥见,便趁众人不理论,急忙回身悄推他道:“他因不喜‘红香绿玉’四字,改了‘怡红快绿’;你这会子偏用‘绿玉’二字,岂不是有意和他争驰了?况且蕉叶之说也颇多,再想一个改了罢。”宝玉见宝钗如此说,便拭汗说道:“我这会子总想不起什么典故出处来。”宝钗笑道:“你只把‘绿玉’的‘玉’字改作‘蜡’字就是了。”宝玉道:“‘绿蜡’可有出处?”宝钗见问,悄悄的咂嘴点头笑道:“亏你今夜不过如此,将来金殿对策,你大约连‘赵钱孙李’都忘了呢!唐钱珝咏芭蕉诗头一句‘冷烛无烟绿蜡干’,你都忘了不成?”宝玉听了,不觉洞开心臆,笑道:“该死,该死!现成眼前之物偏倒想不起来了,真可谓‘一字师’了。从此后我只叫你师父,再不叫姐姐了。”宝钗亦悄悄的笑道:“还不快作上去,只管姐姐妹妹的。谁是你姐姐?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你又认我这姐姐来了。”一面说笑,因说笑又怕他耽延工夫,遂抽身走开了。宝玉只得续成,共有了三首。

在这段话中,脂砚接连批下“甄家正是大关键、大节目,勿作泛泛口头语看”,“点正题正文”,“极力一写,非夸也,可想而知”,“真有是事,经过见过”,“最要紧语,人苦不自知。能作是语者吾未尝见”等批语。生怕读者不明白,这才是作者要出脱的心中感想。

接下来,元妃令众姐妹及宝玉作诗。看后称赏一番,笑道:“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

四出戏由元妃来点,这充分说明了四件事与元妃或者元妃所代表的皇权有关。其中“贾家之败”与“元妃之死”是容易理解的,然而“甄宝玉送玉”和“黛玉死”与元妃或者朝廷的关系是什么呢,就大可商榷了。

<h3>⒈元妃省亲写了哪些事</h3>

“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竟是元春天伦相聚后说的第一句话,何其心痛!

这感想便是:曹家之亏空,乃是“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所造成,如今惨况,实为冤案!

然而元春究竟为何错点鸳鸯呢?她在省亲时明明对宝、黛两个同等对待的,从什么时候起突然偏心了呢?难道黛玉做错了什么?

先看宝钗的表现:

而这件事,便是“甄宝玉送玉”。

当时元春虽然高高在上,太监、宫女可是黑鸦鸦站了一屋子的,那些人在宫里每天做的是什么,不就是“察言观色,吹毛求疵”么,宝钗、黛玉的这些小把戏小动作,怎么可能逃得脱他们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呢?

脂批说“黛玉一生是聪明所误”,这次题诗,可见一斑。

这里可以看出,元春对宝、黛的才学是认可的,且将两人相提并论,并无薄厚之分。

元妃的体度和涵养,让她选择了后者。

很有可能,彼时元妃已经借由太监、宫女之口了解到宝钗、黛玉二人在省亲作诗时的不同表现了。那宝钗在帮着宝玉之余,顾及的乃是皇姐的心思,“他因不喜‘红香绿玉’四字,改了‘怡红快绿’;你这会子偏用‘绿玉’二字,岂不是有意和他争驰了?况且蕉叶之说也颇多,再想一个改了罢。”何等体贴,何等细心,更重要的是,何等敬上!而黛玉,却是恃才傲物,逞自己之才干,把别人当傻子,完全越俎代庖,教唆宝玉打小抄蒙混过关起来,这不是“欺君”么?

倘若故事就到这里顿住,那么元春、宝钗、黛玉、宝玉四个人的故事就不会横生枝节,余韵不止。然而元春偏偏命宝玉连作四首五言律,“使我当面试过,方不负我自幼教授之苦心。”

有人说宝玉和宝钗的“金玉良姻”乃是出自元妃的赐婚,倘如此,她与“黛玉死”也就有了直接的联系;而我曾有过黛玉才是奉旨远嫁第一人选的猜测(详见探春篇),也同样证实黛玉之死与皇权迫害的直接关系。

贾政又启:“园中所有亭台轩馆,皆系宝玉所题;如果有一二稍可寓目者,请别赐名为幸。”元妃听了宝玉能题,便含笑说:“果进益了。”贾政退出。贾妃见宝、林二人亦发比别姊妹不同,真是姣花软玉一般。因问:“宝玉为何不进见?”

然而事隔不久的端午节赏赐,二人就忽然有了高下之分,变成宝钗和宝玉同等,而黛玉则与众姐妹一样,降了一等了。对此,宝玉的第一个反应是“传错了”,而袭人说,“都是一份一份的写着签子”的,不会错。

于是,宝钗和黛玉在自己交了卷之后,看到宝玉苦思不已,便都代他着急,都想帮忙,其表现却是完全不同的,正是“一样关心,两种态度”,写得相当传神。

茶已三献,贾妃降座,乐止。退入侧殿更衣,方备省亲车驾出园。至贾母正室,欲行家礼,贾母等俱跪止不迭。贾妃满眼垂泪,方彼此上前厮见,一手搀贾母,一手搀王夫人,三个人满心里皆有许多话,只是俱说不出,只管呜咽对泪。邢夫人、李纨、王熙凤、迎、探、惜三姊妹等,俱在旁围绕,垂泪无言。半日,贾妃方忍悲强笑,安慰贾母、王夫人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说到这句,不觉又哽咽起来。

我们不妨再来看一遍元妃的判曲《恨无常》:

再看元妃点的四出戏:

第三出《仙缘》(庚辰双行夹批:《邯郸梦》中伏甄宝玉送玉);

然而接下来的一段话却峰回路转:

贾妃因问:“薛姨妈、宝钗、黛玉因何不见?”王夫人启曰:“外眷无职,未敢擅入。”贾妃听了,忙命快请。一时薛姨妈等进来,欲行国礼,亦命免过,上前各叙阔别寒温。

然而每部戏都有其繁杂的起承转合,发生、发展、高潮、结束,不可能把某件事完整地套用在某一个戏剧上。所以元妃点的只是一个曲段,而照应的,也只是某个细节,或者某种暗示。

元妃又说:“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这种种慨叹,都可看作曹雪芹对黄高粱梦中人发出的一种悲悯与劝谏。倘若这些人能够早早“退步抽身”,不要谋反图位,又何至于骨肉分散、各自一方呢?

此前在园中时,元春看匾额,原有批改的习惯。比如“蓼汀花溆”只留“花溆”二字,将“红香绿玉”改成“怡红快绿”,“杏帘在望”题名“浣葛山庄”后又改回“稻香村”等。然而贾政将诸姐妹拟的名色送进宫后,元妃问起都系何人所拟,得知某些出自黛玉手笔,出自嫌忌,却只能有两种表现:要么一字不用,要么一字不改。

有个辅证,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馆联诗悲寂寞》中,湘云夸奖“凸碧”和“凹晶”两个字用得好,黛玉说:

是否可以做这样的推测呢?——元妃在听到贾政说起宝玉能题,知道他“果进益了”后,高兴之余,自然便想起弟弟的终身大事来。于是便想起观察两位表妹来,心中未尝没有代弟择媳之意。看了一番,十分满意,难决高下,这才又想起要召见弟弟,比量一番。

那么,到底多少呢?

然而“甄宝玉送玉”呢?莫非甄家的故事也与元妃有关?

可惜的是,“甄宝玉送玉”究竟是怎样一个故事,又与皇宫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呢?我曾做过多种推测,却没有一种能够真正说服自己,只好暂且搁置了。

脂砚斋好心地点明了四场戏的出处及所伏之事,本来可以省了红学家们许多搜寻资料的工夫,却偏偏事与愿违,变成带红学家们走了许多胶柱鼓瑟的弯路——因为《乞巧》来自,且“伏元妃之死”,于是红学家们便认定元妃也是像杨贵妃那样因“三军停驻马不前”,而被皇帝下令勒死的——这样的照本宣科,像足了贾宝玉嘲笑的禄蠹,哪有一点灵气和变通可言?

“悲”是很好理解的,但为何“险”,又何为“险”呢?

<h3>⒉元春为什么不喜欢林黛玉</h3>

第二出《乞巧》(庚辰双行夹批:中伏元妃之死);

脂砚斋在此有一句夹批:“悲险之至!”

再看黛玉的表现:

到这时,大观园已是悲剧揭幕,大势将去了,黛玉还在得意于“大姐姐”对自己眼光的肯定上,丝毫没有排斥之意,可见其天真。然而她没有想想:为何凡她拟的,“一字不改都用了”呢?果然只是因为她的才分高卓么?或者,正是元春“见外”的表现?

其实,这种错误很容易就发现其谬误:倘若《乞巧》伏元妃死便指元妃要被皇上赐死的话,那么《离魂》伏黛玉死岂不是说黛玉会死而复生,并与宝玉幽媾?这可能吗?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甄”即“贾”,两者的故事是可以互代的,甚至某些时候,甄家的故事比贾家故事更具有现实意义。比如书中写甄家是“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独他家接驾四次”等,都是“真事”。而元妃省亲,暗示的正是江宁接驾事,故而,在省亲一回中又怎么可以不提到甄家、在元妃点戏时又怎能不暗示“真事”呢?

曹雪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向我们点出了胤礽、弘皙父子的悲惨处境。一方面,他们本是天潢贵胄,身份高贵至极;另一方面,他们又处境凄凉,长期被圈禁,“不得见人”。倘若在中描写一个人物来形容他们的处境,有什么比塑造一个没有自由的皇妃更合适的呢?

第一出《豪宴》(庚辰双行夹批:《一捧雪》中伏贾家之败);

“实和你说罢,这两个字还是我拟的呢。因那年试宝玉,因他拟了几处,也有存的,也有删改的,也有尚未拟的。这是后来我们大家把这没有名色的也都拟出来了,注了出处,写了这房屋的坐落,一并带进去与大姐姐瞧了。他又带出来,命给舅舅瞧过。谁知舅舅倒喜欢起来,又说:‘早知这样,那日该就叫他姊妹一并拟了,岂不有趣。’所以凡我拟的,一字不改都用了。”

这是贾妃第一次看见宝、黛二人,并没有做任何表示,而宝、黛此前既然从未见过元妃,自然也无“阔别寒温”可叙,因此可想而知,叙话的大约是薛姨妈。

元春与黛玉、宝钗只有一次照面,即在省亲之时:

对于黛玉代作的这首诗,元妃是赞誉有嘉的,指其为四首之冠——自然,那时她并不知道宝玉作弊。

故曰“悲险之至”,故曰“路远山高”,故曰“二十年来辨是非”,故曰“回首相看已化灰”!

因为这句“所点之戏剧伏四事,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使得研红之人一时间都成了戏迷。

此前贾妃看见宝、黛二人时,并未有所表示。这会儿说了一番家常闲话,情绪稳定下来后,又听见宝玉能题,原该立刻提出宝玉进见才对。却不急着下令,而是突然想起观察宝、林二人来,看见她们“姣花软玉一般”,并无夸赞,却又忽然转而问起宝玉来。真正一波三折,初看大不合情理,细想却颇有趣味。

“还有如今现在江南的甄家,嗳哟哟,好势派!独他家接驾四次。若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谁也不信的。别讲银子成了土泥,凭是世上所有的,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凤姐道:“常听见我们太爷们也这样说,岂有不信的。只纳罕他家怎么就这么富贵呢?”赵嬷嬷道:“告诉奶奶一句话,也不过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谁家有那些钱买这个虚热闹去?”

同“省亲”隔了近六十回,竟忽然补出这么一段“后传”来,真正意外之文字。而这段文字,仅仅是为了再次描写园中景象布局吗?还是借这段话重新点出《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一段,提醒读者留意,黛玉不仅曾替宝玉拟名,还曾替宝玉作诗?

我们从前文可知,元妃的这一声“退步抽身”的断喝,绝不会是平郡王妃向曹寅喊出的,因为曹寅并没有经历家族败落的命运;也不可能是胤礽向父皇喊出的,康熙贵为皇帝,却往哪里“退步抽身”呢?但也不会是弘皙向自己的废太子父亲喊的,因为谋反的正是弘皙本人,他就是不满于父亲的“退步”,才要密谋夺嫡的,又怎么会“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呢?

可见自此之后,元妃并未有过第二次省亲。这绝无仅有的惊鸿一瞥,就是贾元春在书中唯一的一次正面描写了。其后即使有照应元春言行的文字,也必然都是虚笔、侧笔,诸如宫中传出端午节赏赐或元宵节灯笼谜之类。

西望红楼之红楼十二钗正册探秘 四、才自精明志自高——贾探春

黛玉做《五美吟》,分别咏西施、绿珠、昭君、红拂、虞姬,都是薄命女儿,可见在当时人的审美和价值观中,昭君远嫁是一种薄命,那么探春远嫁,当然也是薄命了。

这谜语的谜底乃是风筝,所以,“风筝”是探春的象征,而“凤凰”也是她的另一象征,到了这第六十五回,凤凰风筝的出现,将探春的两个象征合二为一,可见她的命运之盅很快就快揭晓了。

探春有诗才,有品位,有理想,有魄力,遂会有发起海棠社之举。然而薛、林当前,左一个“林潇湘魁夺菊花诗”,右一个“薛宝钗讽和螃蟹咏”,再加上后来者居上的“史湘云偶填柳絮词”,和“薛小妹新编怀古诗”,什么时候轮得到她出类拔萃?

在大观园当家,是探春真正为自己争取到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表现机会。时因凤姐病了,王夫人独力难支,遂将家务交与李纨、探春、宝钗三人。其中“李纨是个尚德不尚才的,未免逞纵了下人”,薛宝钗虽然心思缜密,却因为身居客位不好太露锋芒,这便给了探春充分的发挥余地。她试图推广新政,开源节流,兴利除弊,包干到户,新官上任三把火,充分显示了自己的管家才能。

但就这么难得的一回表现机会,也因上有赵姨娘、贾环母子的无理取闹,下有吴新登媳妇、林大娘等有头脸的大管家老奴才的刻意为难,使得探春处处掣肘,有劲使不上,时时有力绌之感。第五十五回《辱亲女愚妾争闲气 欺幼主刁奴蓄险心》,是探春复杂心理和尴尬处境的集中体现,管事媳妇说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死了,问该赏多少。探春查了旧账,决定赏银二十两。赵姨娘听说了,因此进来大闹,左一句“我混得连袭人也不如了”,右一句“你舅舅死了”,硬把个正儿八经的三小姐强拉到袭人与赵国基等奴才一流身份。气得探春一再强调“将来环儿收了外头的,自然也是同袭人一样”、“他(赵国基)是太太的奴才,我是按着旧规矩办”,努力地划清界限,把主仆身份定得死死的。

偏偏李纨又不知道是真不会说话呢,还是存心火上浇油,不盐不醋地劝了句“姑娘满心要拉扯,口里怎么说的出来”,等于承认了探春与赵国基的关系,再次提醒探春的出身。气得探春连李纨也骂了:“这大嫂子也糊涂了。”并且说明“糊涂”的理由是:“谁家姑娘们拉扯奴才了?他们的好歹,你们该知道,与我什么相干。”又向赵姨娘发作道:“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这样的委屈之下,遂迸发了“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的豪言壮语。

——这是探春的真心话,大志向。她太想离开这个家,摆脱自己的庶出身份了。

倘若探春是男人,即使不能世袭得官,也可以凭借贾、王两家的势力,得到一些差使,做一些成绩出来;然而生为女子,除了嫁人,别无出路。囿于庶出的“污点”,这婚姻又很难如意,正像凤姐所说:“虽然庶出一样,女儿却比不得男人,将来攀亲时,如今有一种轻狂人,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是庶出,多有为庶出不要的。”

这便又想起吴新登名字的第一次出场了,乃在第八回:

从脂批透露,在后四十回中,凤姐有在贾母穿堂前“扫雪拾玉”的经历,宝玉也有“对境悼颦儿”的举动,并且看到怡红院“绿暗红稀”,潇湘馆“落叶萧萧,寒烟漠漠”——可见抄家后,凤姐、宝玉等又回过大观园。也就是说,贾家并不是一下子就倒了,彻底败了,“抄家”虽动了根本,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下子是杀不死的”是“一点点地尽上来了”,喘了一口气后才又散的。

探春远嫁的暗示,早在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境》所见所闻十二钗判词、判曲,第二十二回《制灯迷贾政悲谶语》中探春所作的风筝灯谜中,已经可以看得很清楚。

甲戌本在吴新登名字旁边有侧批:“妙!盖云无星戥也。”在戴良旁侧批:“妙!盖云大量也。”在钱华名字旁夹批:“亦钱开花之意。随事生情,因情得文。”可见这三个名字都是有寓意的。

众人看上面是一枝杏花,那红字写着“瑶池仙品”四字,诗云:“日边红杏倚云栽。”注云:“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大家恭贺一杯,共同饮一杯。”众人笑道:“我说是什么呢。这签原是闺阁中取戏的,除了这两三根有这话的,并无杂话,这有何妨。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说着,大家来敬。

此处言明,嫁的乃是“贵婿”,而且探春可能做“王妃”的。

正是她的远嫁,才使得全家人得以暂时的释放减刑,甚至发还部分家产。也才有凤姐、宝玉等重回大观园的可能。但是架子已经彻底倒下来,里子也空了。而子弟们却仍不思悔改。外崇盘剥,边境战乱,田庄抗租,仇家告状,不肖子弟继续闯祸,诸多因由终于使得这个家再一次空了下来,倒了下来,彻底地散了。

大观园诗社是的炫彩华章,钗、黛才情尽展于斯,不相伯仲。然而诗社的发起人却是贾探春。这预示了什么?

这两句话是不是太矛盾了些?又是王妃又不可能做王妃的。

不矛盾。因为,如果探春不是成为本朝王爷的妃子,那就不是顺理成章的王妃,不是富贵命了。除非,她像王昭君一样远嫁海外僻乡,做和亲之王妃,才算得上薄命。

难怪脂砚斋扼腕浩叹:“使此人不远去,将来事败,诸子孙不致流散也。”

然而在当时人的心目中,背井离乡,远离爹娘,一辈子再难回故土,就是女儿家最大的悲哀。虽然可以如探春所愿,成就一番事业,然而“一番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毕竟是伤怀的。

那会是个什么样的王妃呢?会是“南安王妃”、“北静王妃”这样的妃子吗?可以肯定的是,即使有机会被王爷看中,也不会是正妃,因为探春是庶出。而且对于探春来说,如果嫁了王爷为妃,即使是庶妃,也算不得薄命,除非她跟元春一样早夭了。但那样的话,两个人的故事就太重复了,不是曹雪芹的笔法了。

关于探春为妃的暗示,在书中并非孤证,还有两处照应,一是在第六十五回,兴儿向尤家姐妹八卦荣府故事时说过:“三姑娘的诨名是‘玫瑰花’……玫瑰花又红又香,无人不爱的,只是刺戳手。也是一位神道,可惜不是太太养的,‘老鸹窝里出凤凰’。”指出探春是位凤凰。

曹氏擅于“特犯不犯”,此处既然明说“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等于说明了两件事:第一,探春有可能做王妃;第二,探春不会像元春一样,成为顺理成章的皇妃或王妃。

探春正要剪自己的凤凰,见天上也有一个凤凰,因道:“这也不知是谁家的。”众人皆笑说:“且别剪你的,看他倒象要来绞的样儿。”说着,只见那凤凰渐逼近来,遂与这凤凰绞在一处。众人方要往下收线,那一家也要收线,正不开交,又见一个门扇大的玲珑喜字带响鞭,在半天如钟鸣一般,也逼近来。众人笑道:“这一个也来绞了。且别收,让他三个绞在一处倒有趣呢。”说着,那喜字果然与这两个凤凰绞在一处。三下齐收乱顿,谁知线都断了,那三个风筝飘飘摇摇都去了。众人拍手哄然一笑,说:“倒有趣,可不知那喜字是谁家的,忒促狭了些。”

两只“凤凰”被个“喜”字搅在一起,显然是结亲。而那“门扇大的玲珑喜字带响鞭,在半天如钟鸣一般”的风筝气势这般张扬,又是“逼近来”,又是“忒促狭了些”,竟是来者不善。可见是由战事而结的婚事。探春和亲的命运就这样一点点地显示出来了。

贾家之败,非败于朝廷,乃在自戕矣!

<span>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

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span>

这话正与探春自己说的“但凡是个男人”对了榫,遥遥呼应,向读者揭示了探春微妙曲折的心理。有了这许多的铺垫,她的结局其实已经呼之欲出——到底是远走高飞了。

虽然背井离乡仍然属于悲剧范畴,遂列名“薄命司”,然而比起迎春、惜春等,探春已经算是求仁得仁,终于超越自己的出身,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h3>⒉倘使探春不远嫁</h3>

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迷贾政悲谶语》,在探春关于风筝的谜语后,脂砚斋有一句颇可玩味的批语:“使此人不远去,将来事败,诸子孙不致流散也。”

这在现在人的眼中有些难于理解,嫁到外国做王妃,巴不得的事儿呢,怎么能算薄命呢?

这就使我们开始猜疑:如果不是“事败”直接导致“诸子孙流散”,那么两者之间又发生了哪些事呢?而倘使探春不远嫁,贾府的结局会有什么改变吗?

抄家的理由我们后文再议,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不论探春在不在,都没有能力阻止这种大事件的发生,她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那她能改变的是什么呢?

这向我们透露了两条信息:一、探春的结局是“远去”;二、贾府的结局是“事败”、“诸子孙流散”,而“子孙流散”又发生在“事败”之后,而非同时。

那是什么原因使贾家有了喘这一口气的机会的呢?我猜想,正是因为探春。

在元春死后,贾家大难来临,遭遇抄家横祸,所有的贾氏爷们儿都被拘押,束手无策。“这时候正是用着女孩儿的时候”,作为“才自精明志自高”的探春,最可能的就是挺身而出,不卑不亢,请旨求情。至于她为什么被皇上点中,也许是由于南安太妃或北静王妃的推荐,也许是朝廷之前已有图册备选,总之,探春抓住了这个机会,演了一出“缇萦救父”,真正成就了她“立一番事业”的心愿。

“可巧银库房的总领名唤吴新登与仓上的头目名戴良,还有几个管事的头目,共有七个人,从帐房里出来,一见了宝玉,赶来都一齐垂手站住。独有一个买办名唤钱华,因他多日未见宝玉,忙上来打千儿请安,宝玉忙含笑携他起来。”

而其中颇为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像第五十五回的回目所写的:《辱亲女愚妾争闲气 欺幼主刁奴蓄险心》。

“蓄险心”,何其毒也!然而就文中吴新登媳妇一问三不知、背后又向赵姨娘饶舌的做法看来,似乎还达不到“险”的高度。显然这条回目的作用就同《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一样,是有着预言意义的,揭示的乃是后四十回的内容。

非常巧合的是,就在五十四回末,探春管家的好戏开锣前,书中刚刚把吴新登等人提了一笔,且看原文:

“十七日一早,又过宁府行礼,伺候掩了宗祠,收过影像,方回来。此日便是薛姨妈家请吃年酒。十八日便是赖大家,十九日便是宁府赖升家,二十日便是林之孝家,二十一日便是单大良家,二十二日便是吴新登家。这几家,贾母也有去的,也有不去的,也有高兴直待众人散了方回的,也有兴尽半日一时就来的。”

从设宴名单可见贾府老奴才的地位,荣府以赖大居首,宁府以赖升居首,接下来便是林之孝、单大良、吴新登。这些人的地位之尊,已经到了可以有独立的身份与名头来设宴请客,并且能请到贾母这样尊贵的客人,难怪说贾府有年纪的老奴才,比一般主子还有体面呢。

这里将赖大、赖升、林之孝、单大良、吴新登并提,接着就是第五十五回的主奴斗智好戏上场,明言吴新登是“刁奴”,那是否意味着,前面那几个人也都是刁奴呢?倘如是,以他们在贾府的地位和影响力,可以起到的翻云覆雨的作用可就大了。第五十五回的小动作,只是牛刀小试耳。虽然此时难为不了探春,但是将来,探春远嫁之后,又不知管家者谁,而此人,又做不做得了这些刁奴的对手?

而在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填柳絮词》中,探春放的风筝,也是凤凰。

然而,她到底飞去了哪里呢?

管银库的竟然是“无星戥”,管仓库的只知“大量”,管买办的又会“钱开花”,贾府后院不被掏空了才怪呢。而将戴良、钱华与吴新登同时出场,可想而知这两位实权派也都是“刁奴”。他们几个造起反来,原本就已经风雨飘摇的贾府能不倒吗?

倘使探春不远嫁,可以想象,她是有一定管家能力的,自然会想方设法节源开流,约束子弟仆从,不至于被“刁奴”坑骗,那么,即使贾家被抄,但得以喘息后也还有中兴的希望。

可是,就因为探春走了,即使宝玉等人回到了大观园,但凤姐早夭,李纨、宝钗等独善其身,贾府再没有一个真正管事的人,以至于为“刁奴”所欺,再加上其他的外忧内患,终至最后解体,落得了个“家亡人散各奔腾”的全面败局。

<h3>⒈凤凰、风筝寓意探春远嫁</h3>

但关于她嫁给了什么人,却一直远至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才有所暗示。此回中,众人占花名,探春也掣了一枝——

西望红楼之红楼十二钗正册探秘 五、花因喜洁难寻偶——史湘云

<h3>⒈湘云会嫁给宝玉吗</h3>

近年来,越来越多的人赞成宝湘联姻说。综合其观点,其推理大致是这样的:

在八十回后,林黛玉含恨而死,于是贾宝玉娶了薛宝钗,后来看破红尘,悬崖撒手——这本是脂批透露的情节,然而红学家们在此基础上自行发挥,再出续集:宝玉出家后,云游四方,半路遇上死了丈夫的史湘云,两人同病相怜,旧梦重温,于是宝玉还俗,与湘云结为夫妻;但后来还是觉得尘世难耐,遂决定出尔反尔,再次出家。

且不论这论调有多么恶俗委琐,只看他们的理由是否站得住脚呢?据红学家们论证:

一、史湘云判词里有“博得个才貌仙郎”的句子,而全书中除宝玉外绝无第二个男子配得上称“仙郎”;

二、黛玉说过宝玉“做了两回和尚了”,所以宝玉一定要出家两次;

三、湘云有金麒麟,所以真正的“金玉良缘”是指湘云与宝玉。

以上三条还算得上是可以强词夺理的,至于说“绛珠仙草指的是湘云而不是黛玉”,“前来还泪的也是史湘云”等说法,相信哪怕只是看过一遍的人也知道有多么无稽,遂在这里不废笔赘述了。

让我们一一判断上述理论的可行性。

一、原著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一回开篇即有脂批云:

“金玉姻缘已定,又写一金麒麟,是间色法也。何颦儿为其所惑?故颦儿谓‘情情’。”

这里明明白白说了“金玉姻缘已定”,可见那个“金”指的并不是史湘云。所谓“湘云揣着个金麒麟就是金玉良缘的正主儿”之说实在牵强。

更何况贾宝玉平生最恨的就是金玉之说,连做梦都要喊出来:“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他努力地打破了金锁配宝玉的“金玉姻缘”,遁世出家,到头来却又媚俗地迁就个金麒麟,来寻找第二段“金玉缘”?究竟是宝玉执迷不悟,还是红学家们“为其所惑”呢?

二、脂批说写一金麒麟是“间色法”。所谓“间色”是画中术语,且不论它的真实含义该如何理解,只看脂砚如何去用这个词,便可知其所指。全书除了这一处之外,“间色”两字还出现过两次。

一次是第二十六回《蜂腰桥设言传心事 潇湘馆春困发幽情》中:

原来上月贾芸进来种树之时,便拣了一块罗帕,便知是所在园内的人失落的,但不知是那一个人的,故不敢造次。今听见红玉问坠儿,便知是红玉的,心内不胜喜幸。又见坠儿追索,心中早得了主意,便向袖内将自己的一块取了出来,向坠儿笑道:“我给是给你,你若得了他的谢礼,不许瞒着我。”坠儿满口里答应了,接了手帕子,送出贾芸,回来找红玉,不在话下。

甲戌本在此双行夹批:“至此一顿,狡猾之甚!原非书中正文之人,写来间色耳。”意思是小红和贾芸不是书里的重要人物,写来渲染调剂一下而已。

同样是在这一回,后半部写到宝玉与薛蟠庆祝生日。

又一次是写在冯紫英邀请宝玉赴宴后面,脂批:“紫英豪侠小文三段,是为金闺间色之文。”这个间色,是说男人话题不是书中正文,写来为闺阁文字作个调节。

正说着,小厮来回:“冯大爷来了。”宝玉便知是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来了。薛蟠等一齐都叫:“快请。”说犹未了,只见冯紫英一路说笑,众人忙起席让坐。冯紫英笑道:“好呀!也不出门了,在家里高乐罢。”宝玉薛蟠都笑道:“一向少会,老世伯身上康健?”紫英答道:“家父倒也托庇康健。近来家母偶着了些风寒,不好了两天。”

这里,先是在“冯紫英一路说笑”后有一句侧批:“一派英气如在纸上,特为金闺润色也。”接着又在紫英一番话后,有三段眉批:“紫英豪侠小文三段,是为金闺间色之文,壬午雨窗。”“写倪二、紫英、湘莲、玉菡侠文,皆各得传真写照之笔。丁亥夏。畸笏叟。”“惜‘卫若兰射圃’文字无稿。叹叹!丁亥夏。畸笏叟。”

可见“润色”也罢,“间色”也罢,都是指此段文字非同正文,乃是写来调济节奏气氛的。全书中三次“间色”都作一样使用,不可谓“孤证”了。可见史湘云之金麒麟,亦是“间色法”,横插枝节添点花絮罢了,而非什么预示宝湘联姻的大关键。脂砚说黛玉偏偏还要起疑心,所以是“情情”,然而我们置身事外,就不必乱起猜疑,枉沽“情情”之名了吧?

倒是那句脂批的“惜‘卫若兰射圃’文字无稿”更应引起我们注意。这段故事中原无卫若兰其人,然而脂砚偏偏在此处提及,其原因可能有两种:一是“卫若兰射圃”一段文字的描写也是英气十足,堪与冯紫英豪饮相对应;二是若兰射圃之时,宝玉、紫英等也都在场。

三、开篇甄士隐所作《好了歌》注释中,有一句“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这句后面脂批注云“宝钗、湘云一干人”,可见宝钗、湘云是一直活到了“两鬓成霜”的年纪。红楼女儿虽薄命,并非都短命,这两个人的丈夫一个出家,一个早亡,当年他们在蘅芜院夜拟菊花题的时候,大概不会想到有一天老了,还是这样两个女子作伴吧?

脂砚对宝钗和湘云的分别批评还有一句“宝钗为博知所误,湘云为自爱所误”。湘云如此自爱的一个人,倘若死了丈夫,大概是不会另抱琵琶的。要注意在那个年代里,在湘云这样的出身中,改嫁是件很败行的事。湘云未必肯吃宝钗的剩饭,捡了人家的丈夫来嫁。

其实单是想象一下宝玉与湘云重逢的场景,一个鳏夫,一个寡妇,欢天喜地地庆祝第二春,想想都够发冷的。怎么看都不是我们心目中的宝哥哥云妹妹。这只能是现世俗男人的杜撰罢了,再不可能出现在曹雪芹笔下。

况且,这里有个很关键的问题,就是湘云嫁宝玉时,宝钗是活着还是死了?

——如果宝钗还活着,宝玉出家又还俗,却停妻另娶,成何体统?而湘云明知使君有妇,还要雀占鸠巢,且还是她最敬爱的宝姐姐的巢,又情何以堪?

而倘若宝钗已经死了(书中并无宝钗早夭的暗示),那也应该是在“两鬓成霜”之后了。宝钗和湘云都活得挺长,而湘云活得比宝钗更长,一直熬到宝钗老了、死了,她还没死,还有机会在满头白发的时候与宝玉重逢、再婚,玩一把“激情燃烧夕阳红”。可是宝玉是“没有脚的小鸟”,都白发苍苍了,再来个二度春风,未免身心有所不济,所以又跑去出家了。

——红学泰斗周汝昌为首的红学家们,是想演绎这样令人不堪的一段老来佳话吗?

红楼梦里改嫁的女人只有一个,就是尤老娘;尤二姐是不等嫁就悔婚跟了贾琏的,所以才会被人说三道四;而尤三姐更是因为柳湘莲悔婚受辱而刎颈自尽——虽然作者对尤家一门的悲剧是持同情态度的,却并不等于同意她们这样做,并且每有讽刺之语,比如令三姐在报梦时说出“丧伦败行”的忏悔之言来,可见还是深受当时礼教之束缚。如何倒会让“自爱”的史湘云青出于蓝,择夫另嫁呢?

红学家们肯,曹雪芹未必肯;即使曹雪芹肯,恐怕湘云也不肯吧?

<h3>⒉什么是“湘云为自爱所误”</h3>

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双星》结尾,有脂批点明:“后数十回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纲伏于此回中,所谓‘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

明明白白写了金麒麟后来归了卫若兰公子,这种写法,便是作者惯用的“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而卫若兰与史湘云结合的故事,提纲已经伏在回目里了。

把回目和脂批一结合,便不难看出,卫若兰,才是史湘云的真正佳偶。

前文我曾猜测“卫若兰射圃”时宝玉也在场,至于具体情节,可以参照宁府斗宴一段:

原来贾珍近因居丧,每不得游顽旷荡,又不得观优闻乐作遣。无聊之极,便生了个破闷之法。日间以习射为由,请了各世家弟兄及诸富贵亲友来较射。因说:“白白的只管乱射,终无裨益,不但不能长进,而且坏了式样,必须立个罚约,赌个利物,大家才有勉力之心。”因此在天香楼下箭道内立了鹄子,皆约定每日早饭后来射鹄子。贾珍不肯出名,便命贾蓉作局家。这些来的皆系世袭公子,人人家道丰富,且都在少年,正是斗鸡走狗,问柳评花的一干游荡纨裤。

大富武荫之家在后院设鹄练艺,原是当朝常情,而卫若兰在全书正文中的唯一一次出名,即在秦可卿出殡时的拜祭名单里,在列完诸公侯之后,附了一句“余者锦乡侯公子韩奇,神威将军公子冯紫英,卫若兰等诸王孙公子,不可枚数。”卫若兰的身份语焉不详,只有“王孙公子”四个字可形容。然而,这已经足够参与宁府射鹄的“世袭公子、家道丰富、都在少年”之列了。

不妨做这样一种猜测,某次射技比赛中,众人相约“赌个利物”,宝玉一时未有准备,便随手以金麒麟为彩头,却输给了卫若兰。而这卫若兰,恰恰便是史湘云订了亲却未见面的夫婿,这便是“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了。

《红楼十二支曲》中,关于湘云的一首叫做《乐中悲》:

<span>襁褓中,父母叹双亡。

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

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

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

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

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

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span>

前几句说的是湘云的身世,自幼父母双亡,叔婶不知娇养,都很好理解。但接着说她“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就开始有歧义了。

大多数人的分析是,湘云后来嫁了个“才貌仙郎”,但因夫君早亡,未能长久。而周汝昌先生更是以“唯有宝玉配得上才貌仙郎”为由,就此肯定湘云是嫁了宝玉,但宝玉出家了,所以才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

且不说这宝玉自宝钗后娶了湘云又抛弃有多无耻,只就“才貌仙郎”究竟是不是宝玉,湘云到底嫁不嫁得成,也还两说着。因为很明显这是一个假设句,假设湘云嫁了好夫君,白头偕老,也就抵得过幼年所遭的那些苦了。可是偏偏命不好,到底水散云飞一场空。

但是,既然所有人都不否认“地久天长”是奢望,那么又凭什么断定“嫁得个才貌仙郎”就是事实呢?为什么不能两句全都是假设,就是湘云压根儿也没嫁成什么才貌仙郎,整个儿就是一个孤单到老呢?

十二钗里已经有了一明一暗两个寡妇,明的是李纨,暗的是宝钗。湘云很可能是第三个,但是她的命运会重复前两人吗?

如果说她嫁了才貌仙郎,却因为对方早夭而守寡,那么她的命运就与李纨是完全重合的了,曹雪芹会这么做吗?

又如果说她改嫁了宝玉,但宝玉却再次抛弃了她,使得她最终跟宝钗两个同病相怜、抱头痛哭去了,那就更加无稽了。稍加猜想也知道作者不可能这样处理一个含蓄典雅的史诗性小说结局的。

那么,便还有第三种可能,就是湘云虽跟卫若兰订了婚,但还没来得及举行婚礼,至少是没来得及洞房,那若兰便夭亡或失踪了。于是,湘云守了“望门寡”。

这样,她的命运就与李纨、宝钗两人“特犯不犯”了,正是曹氏一惯笔法。那时正是战乱时机,卫若兰想来同宝玉等一样,都在“武荫之属”,或者会奉命入伍,失踪或战死的可能性都很大。因此这种猜测是可以成立的。

这时候,湘云是有选择权的,就是她可以像尤二姐那样悔婚另嫁。但这不符合湘云刚烈的个性,不符合那个时代的最高道德标准,更不符合她创建菊谱,“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的菊花精神。因此,她宁可终身不嫁,永远等候卫若兰或者一直守节,也不愿改弦易章。

只有这样,才合得上湘云自题“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的素志,也才会有脂砚斋对她的命运的定评:“湘云为自爱所误。”

而如果是这样,那么“白首双星”一词也有了更合理的解释,就是并非所有红学家所认作的“牛郎织女”,而可能是“参商二星”。想证明这一点,只要看看原著里用过多少个“参商”,就知道曹雪芹对此二星的偏爱了。

况且,若说不是如此,而一定要成亲才称得上是“双星”的话,那么不论湘云嫁了谁,也都没机会白头偕老,“白首双星”岂不怎么算都是一个谬论了?

因此我断定,“双星”非牛女,而指的是湘云与卫若兰未等成婚或者新婚燕尔之时便分开,直到白首不能团聚,正如参商二星,永不相见。这样的结局,虽然残酷,却符合湘云自爱而豪壮的个性,总比她窝窝囊囊地死了丈夫又嫁给宝玉,嫁了宝玉后又再度守寡来得干脆利落吧?

<h3>⒊脂砚斋是个什么人物</h3>

关于脂砚斋的身份,向来众说纷纭,至今未有定断。以前的版本中多说他是雪芹的长辈、叔叔之类;近来则忽然兴说“脂砚是女人”的论调来,以为是曹雪芹的红颜知己,周汝昌更加断定脂砚就是史湘云。

或许是曹雪芹的身世生平太可怜了,因此读者们都希望给他的生命添一抹亮色,比如“红袖添香夜读书”什么的,于是很愿意相信脂砚斋是女人,而且是个才貌双全的美女,不然就不配称“红颜知己”了。

这猜想虽然看上去挺美,然而我认为却是绝不可能的。

且看第二回在封肃领了贾雨村二两银子的公案后,脂砚斋批了一小段话:

“余阅此书,偶有所得,即笔录之。非从首至尾阅过复从首加批者,故偶有复处。且诸公之批,自是诸公眼界;脂斋之批,亦有脂斋取乐处。后每一阅,亦必有一语半言,重加批评于侧,故又有于前后照应之说等批。”

这是脂砚斋在解释自己边看边批,后来二次看的时候又加了一些批,所以常常前矛后盾,比如第一回在贾雨村出场时写了满纸“写雨村豁达气象不俗”、“写雨村真是个英雄”等溢美之词;但同时又有“今古穷酸,色心最重”、“是莽操遗容”等贬语;明显是在初看稿时,并不了解曹雪芹塑造贾雨村这个人物的本意,当成一般的状元落魄后花园的才子佳人书了,后来看毕全书才发现自己谬误大矣,于是重加批注。

由此可见,这脂砚斋与诸公一样,也只是读者之一,最多是与曹雪芹接触较多、对的整理工作贡献最大的读者,但其境界与雪芹相距甚远,更谈不上有多么知己,更更不可能是的共同创作者,因为他在读书时,甚至连人物小传都不清楚。

雪芹描写人物惯用白描,常常明褒实贬,而脂砚对雪芹的用意常常弄不清楚。甚至在看到贾雨村拿了钱就跑,都不与甄士隐道别这样的行径之后,也昧着良心没话找话地赞美:“写雨村真令人爽快!”后来看了《葫芦僧判断葫芦案》,这才知道雪芹“指东说西”,那贾雨村其实是天字第一号大坏蛋。于是脂砚斋倒过笔来诛之伐之,写了不下十来个“奸雄”咒骂他。

且不说脂砚斋是不是有点没脑筋,重点是他在前面那段话里说诸公之批是诸公的理解,我的批语是我的乐子,显然批这书的不只有脂砚斋一人,而是许多人在传阅过程中各加批语,脂砚只是批书人中的一个,也是最啰唆、最多情、最娘娘腔的那个。但这并不等于说,脂砚就是女人。

我们得把视角立足于清朝那个特有的时间环境中去,那时候可不讲究女权主义、个性解放这些,一个女人在男人的书里随意加批,并且跟别的男人斗嘴饶舌,搁在现在那是娇俏,可在那个林黛玉因为闺阁笔墨外传而大发娇嗔、每逢“敏”字便要减一笔并且念作“密”的时代,则未免有失端庄了。

又说脂砚斋就是湘云,又将他形容得如此不自爱,岂非自相矛盾?

第三回中,林黛玉进贾府,拜见贾赦,贾赦避而不见,却说:“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倒彼此伤心,暂且不忍相见。”甲戌本于此朱笔眉批:“余久不作此语矣,见此语未免一醒。”意思是说我以前也常这样打官腔说套话,现在看到这一句,不觉一震。这明明白白是个半老头子的口吻。

又如第十七回贾政带领众清客游园,至稻香村时,清客打诨凑趣,墨笔夹批一句:“客不可不养。”这样的话,也不像是一个女人说的——难道女子也讲究养清客的不成?那成了什么了?

雪芹生平至友明义有外甥爱新觉罗裕瑞,曾在《枣窗闲笔》中说“前辈姻戚中有与之(指雪芹)交好者”(指明义),又说“曾见抄本(指)卷额,本本有其叔脂砚斋之批语”。这里写明脂砚斋乃是曹雪芹之叔,纵然传言有误,把两个人的亲戚关系弄错,但也不至于离谱到男女都颠倒吧?倘如雪芹有个红颜知己名脂砚,还每天在书上批语同诸公饶舌,明义等必引为佳话,再不至于跟外甥把其人是男是女也说错吧?

虽然有这样明确的证据,然而认定脂砚是女子的红学家们认为明义出生时雪芹已死了七八年,所言不足信——他们更相信比雪芹之死晚了三四百年的自己的臆断。而臆断的一大力证是抓住了“老货”二字不放。源于二十六回的一句脂批:

“玉兄若见此批,必云:老货,他处处不放松我,可恨可恨!回思将余比作钗、颦等,乃一知己,余何幸也!一笑。”

红学家们的理由是“老货”专指年老妇人,可见脂砚是女子。然而不必远征博引,就是原书第五十三回,贾珍就曾指着老庄头乌进孝道:“我才看那单子上,今年你这老货又来打擂台来了。”难道乌进孝这老头子也变了女人不成?

至于“将余比作钗、颦等,乃一知己”,则更不足为证了。那贾宝玉还把晴雯比孔子、岳飞呢,林黛玉更是把湘云比荆轲、聂政,难道湘云、晴雯也都变了男人?

书中的贾宝玉重女轻男,脂砚斋投其所好,自比“钗颦”,不过是打个比方,自称是雪芹知己罢了。难道他能说“将余比作秦钟、琪官等”不成?

不过,我猜这脂砚斋最可能的身份,恰恰是秦钟、琪官之辈。这也不足为奇,甚至不足为羞。在明清时候,断袖之风盛行,几乎凡公子必有腻友,《品花宝鉴》中,整本书讲的都是龙阳之爱;《红闺春梦》里,也有极详细的描写。而上述两本书,正是典型的“红楼遗风”、“石头再记”。

里对同性之爱的描写虽然含蓄,但贾琏于姐儿出花时,只得找个清俊些的小厮“出火”;宝玉闲极无聊,便到外书房“鬼混”;香怜、玉爱之辈充斥塾中,连学长贾瑞都曾是薛大爷的相好。可见在作者眼中,断袖故事实在算不了什么。

如此,倘若脂砚为雪芹蓝颜知己,断袖添香,又有何不可?

红学家们还有一个论点,就是脂批有“凤姐点戏,脂砚执笔”和“矮□(左舟右幽)舫前以合欢花酿酒”两段,并论证说:脂砚不是女人,又怎么会混在女眷里替人写字点戏?而关于合欢花酿酒的典故,多么亲近,可见是雪芹青梅竹马的小伙伴。

前一句批见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迷贾政悲谶语》:

吃了饭点戏时,贾母一定先叫宝钗点。宝钗推让一遍,无法,只得点了一折。贾母自是欢喜,然后便命凤姐点。凤姐亦知贾母喜热闹,更喜谑笑科诨,便点了一出《刘二当衣》。

庚辰本于此有两段眉批:“凤姐点戏,脂砚执笔事,今知者寥寥矣,不怨夫?”“前批‘知者寥寥’,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宁不悲乎!”

倘若“脂砚”是女人,那么“朽物”是谁呢?而“知者廖廖”是既包括脂砚和朽物,还是两个人根本就是一个人,而知者还包括其余的批书者,如畸笏叟、立松轩等人呢?就算脂砚是女人,那畸笏叟等总是男人吧,为何脂砚为凤姐点戏,他们也会知道呢?既然红学家们因为脂砚能为凤姐点戏就认定她是女眷,那么畸笏叟们也都与闻其事,是否也因此都变成了女人呢?

再说“酿酒”一批,原文见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 薛蘅芜讽和螃蟹咏》:

黛玉放下钓竿,走至座间,拿起那乌银梅花自斟壶来,拣了一个小小的海棠冻石蕉叶杯。丫鬟看见,知他要饮酒,忙着走上来斟。黛玉道:“你们只管吃去,让我自斟,这才有趣儿。”说着便斟了半盏,看时却是黄酒,因说道:“我吃了一点子螃蟹,觉得心口微微的疼,须得热热的喝口烧酒。”宝玉忙道:“有烧酒。”便令将那合欢花浸的酒烫一壶来。

庚辰本在这里双行夹批:“伤哉!作者犹记矮□舫前以合欢花酿酒乎?屈指二十年矣。”

红学家们认为这个“家家酒”的游戏十分甜蜜浪漫,所以认定是雪芹与脂砚“青梅竹马”的童年往事。

然而这未免自相矛盾:如果因为脂砚是男人,就不可能跟女眷凤姐在一处看戏;那么他如果是女人,又怎能跟男亲戚曹雪芹一块喝酒呢?

至于“青梅竹马”之说,更系揣测。雪芹死后,友人张宜泉有《伤芹溪居士》诗,自注云:“其人素性放达,好钦,又善诗画,年未五旬而卒。”友人敦诚《挽曹雪芹》诗亦有“四十萧然太瘦生”、“四十年华付杳冥”的句子,可见雪芹死的时候已经四十多岁了,脂砚说“屈指二十年矣”,那么他们二十年前已经有二十多岁,算不得“两小无猜”了,二十多岁的两个男女采花酿酒玩,可成何体统呢?倘系私会密约,脂砚竟将此昭然于世,更成了什么人呢?

就算本书增删十年,这是雪芹三十岁的时候写成的,二十年前只有十几岁,那也不算很小了,已经过了垂髫之年,同样不能再跟女孩子同桌喝酒了;或许有人会说,十岁的孩子还没那么讲究,玩家家酒也不算什么吧?那同样的,十岁的孩子已经读书识字,至亲家属,跟凤姐一处看戏、点戏更不算什么了。

因此这些红学家举出的两处自认为最有力的例证,恰恰是推论出脂砚斋是大男人的反证。

乾隆第一次看到时,曾一语定论:“此明珠家事也。”说贾府其实写的是前朝宰相明珠家的故事,而宝玉的原型就是清朝第一才子纳兰容若。

容若死前,曾邀集诗坛好友在自家花园渌水亭前纵酒吟诗,题目是《咏合欢花》。那是容若生平最后一次聚会,最后一次写诗。虽然目前找到的资料中未能证明曹寅是否参与其会,然而曹寅生前经常出入纳兰花园,与明珠、容若父子相交往却是有迹可寻的。

纳兰容若病得突然,康熙飞马赐药,圣药未至而容若已死;曹寅患病时,康熙亦曾亲开药方,派驿马星夜赶送,仍然是圣药未至而曹寅已病死扬州——历史上的重合总是很多。曹寅生前想来会经常跟家人讲起容若的绝世才华与英年早逝,而在他死后,家人也想必会常常将他与容若做比较,合欢花的典故也会一再提起。

而曹雪芹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在容若故事与祖父遗风的薰陶下,难保不会效颦渌水亭故事,也来个纵酒吟诗的雅聚——事实上,敦诚、敦敏的诗中就常常透露出这种类似的集会,《四松堂集》中收了许多宗室弟子聚集唱酬的联句,也提过自己当剑换酒请雪芹的雅事;已有红学家考证出,书中咏菊十二首,乃脱胎自曹雪芹同时代文人永恩《诚正堂稿》和嵩山的《神清室诗稿》中唱和之《菊花八咏》,诗题有《访菊》、《对菊》、《种菊》、《簪菊》、《问菊》、《梦菊》、《供菊》、《残菊》等,和小说中非常雷同——这都足以证明,曹雪芹所写之闺中结诗社,其实是他自己参与的旗人子弟诗会的折射,“以合欢花酿酒”的,很可能并不是什么小朋友的家家酒,而是一些大男人的会中雅事。

况且,这个脂砚在文中一再表示自己是知情人的批语犹不止于百合花浸酒一处,贾母初见秦钟时,赏了一个荷包并一个金魁星,脂砚又在下面以熟卖熟地批道:“作者今尚记金魁星之事乎?抚今思昔,肠断心摧!”更足可证脂砚或为秦钟一流人物,乃是宝玉腻友。

说脂砚斋是腻友,还因为他喜欢发嗲,比如没事儿便称袭人为“我袭卿”,这是女人的口吻么?分明一个娘娘腔的大男人。更有甚者,第三回脂批里还有一句“末二句最要紧,只是纨绔膏梁亦未必不见笑我玉卿。”对贾宝玉也是这样腻腻歪歪的。

这个不论男的女的都喊人家“卿”的,如果是个女人,那也未免太轻浮了一些吧?一个男人到处留情,任人为“卿”还可以说是风流,倘若脂砚是女人,竟将对宝玉的“卿卿我我”宣诸纸上,岂非发花痴?

况且,脂砚在红楼女子中他最喜欢的女人是谁?宝钗、袭人,说到黛玉时,则时有批评之语,甚至说“此黛玉不及宝钗处”——黛玉乃宝玉之生死恋人,也是雪芹笔下第一深爱之人,还特地给她安排了个离恨天灵河岸绛珠仙草的仙子身份,可见她在雪芹心目中位置之重。然而脂砚与雪芹同是男人,审美眼光却不同,因此并不能体会作者深意,只是着眼于字面描写,追求三从四德的所谓贤妻,这是他境界胸襟不及雪芹处。

退一万步说,倘若脂砚便是湘云,那么她在看着自身经历的故事时,似乎也怎么都不可能同时称宝玉和袭人为“我袭卿”、“我玉卿”的,那袭人原与宝玉有云雨之情、肌肤之亲,后来又改嫁了琪官的。倘脂砚是男人,这种朋友家的仆婢佚事原算不得什么,但若脂砚是湘云,那她就是在说自己老公的前任女人,非但一不吃醋、二不鄙视、三不慨叹,倒亲亲热热称起“我袭卿”来了?除非她与琪官也有一腿,才咽得下这口气。

最后说一件趣事,前些日子在电话里与蔡义江老师讨论到这一观点时,老师又补充了一点:黛玉在怡红院吃了闭门羹后,高声叫道:“是我,还不开么?”偏偏晴雯还是没有听出来黛玉的声音。甲戌本在此侧批:

“想黛玉高声亦不过你我平常说话一样耳,况晴雯素昔浮躁多气之人,如何辨得出?此刻须得批书人唱‘大江东去’的喉咙,嚷着‘是我林黛玉叫门’方可。”

这里写明批书人与黛玉绝非同性,就算平常说话的声音,也好比林黛玉高声喊叫一般,这能是湘云的口吻么?

除非湘云是个大男人,不然,是怎么也扯不到脂砚斋身上的。不过那样,就又不符合红学家们“红颜知己”的理想了。总之,无论从哪种理论推算下来,都算不出“湘云=脂砚斋=女人”这条处处矛盾的三段论来。

西望红楼之红楼十二钗正册探秘 六、为乞嫦娥槛外梅——妙玉

<h3>⒈妙玉会爱宝玉吗</h3>

妙玉在中第一次出场是暗出,见于第十八回《林黛玉误剪绣香囊 贾元春归省庆元宵》。

其时宝玉刚自大观园题额回来,因将随身佩件赏了小厮们,引起黛玉误会,以为他将自己送的荷包也送人了,便赌气铰了正替宝玉做着的一只香袋。两人口角一回,到底还是由宝玉百般赔情哄转回来,然后一同往王夫人房中来了——

此时王夫人那边热闹非常……又有林之孝家的来回:“采访聘买的十个小尼姑、小道姑都有了,连新作的二十分道袍也有了。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皆不中用,到底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伏侍。文墨也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模样儿又极好。因听见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去岁随了师父上来,现在西门外牟尼院住着。他师父极精演先天神数,于去冬圆寂了。妙玉本欲扶灵回乡的,他师父临寂遗言,说他‘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后来自有你的结果’。所以他竟未回乡。”王夫人不等回完,便说:“既这样,我们何不接了他来。”林之孝家的回道:“请他,他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王夫人道:“他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骄傲些,就下个帖子请他何妨。”林之孝家的答应了出去,命书启相公写请帖去请妙玉。

来自姑苏,仕宦之后,父母双亡,孤身投在贾府,心性高洁骄傲——凡此种种,像不像佛门里的林黛玉?

黛玉三岁时,有个癞头和尚要化她出家,倘若当时林如海允了,黛玉也就成了第二个妙玉。

由此可见,妙玉与黛玉实为一个人,这也就是妙玉之所以名“玉”的真实用意。

庚辰本在妙玉之名出现后,有朱笔眉批:“妙玉世外人也,故笔笔带写,妙极妥极!畸笏。”

“世外人”三个字,为妙玉一言定评。

这世外人的第一次现身在第四十一回《拢翠庵茶品梅花雪》,是唯一一次以妙玉入回目,可见此回乃是“妙玉正传”。

在这回中,贾母带刘姥姥游大观园,也来了拢翠庵。妙玉应酬一番后,便拉了宝钗和黛玉去喝体己茶,宝玉随后赶来,遂有了一番品茶妙谈。

后人解读妙玉时,往往拿她用自己的杯子给宝玉喝茶这件事津津乐道,认为是暗恋的确证。然而我以为那恰恰证明了妙玉对宝玉的感情是坦荡纯粹,毫无暧昧的。

妙玉和黛玉都是冰雪聪明的人,她不会看不出黛玉与宝玉之间的情愫,既便她真是暗恋着宝玉,也决不会当了宝钗、黛玉的面泄露春心,借着茶杯跟宝玉“间接接吻”;同样的,黛玉不仅敏感,而且好妒,曾为了宝钗、湘云不止一次地同宝玉闹别扭,如果妙玉别有私心,她又岂会无知无闻?以她的性子,早就出言讽刺了,难道还会反过来被妙玉排揎了一句“大俗人”都要哑忍吗?

这里,不过是为了进一步印证两个人原是一个人,以至于熟不拘礼。这个“俗”乃指的是对应“世外人”而言——妙玉乃是“世外之黛玉”,黛玉则是那个“俗世的妙玉”罢了。

妙玉第三回出场仍是暗出,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虽未见妙玉真人露面,然而“红梅”二字足以替代,况且又有群钗吟诗咏梅,且命宝玉“访妙玉乞红梅”之描写,足见隆重。

在书中,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精神象征,而最常用的象征手段就是花,比如黛玉是桃花,探春是杏花,晴雯是海棠——而妙玉,显然是梅花。

俗语说,“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细心的人会发现,里的花,常常不止象征一个人;而同一个人,也常常拥有不止一种花象征。但是共用一花的两个人,却往往拥有完全相反的两种性格,分属于金玉两派。

比如黛玉作《桃花行》,建“桃花社”,理应是桃花的代言人。但在占花名时,偏偏是性格与她截然不同的袭人抽到了桃花签,批曰“桃红又见一年春”,寓改嫁之意。

再如宝玉说海棠枯了半边,兆晴雯之死,可见海棠便是晴雯的化身,而晴雯是黛玉的替身;但占花名拈到海棠花的,却是金派的湘云。

再如“日边红杏倚云栽”这句诗在书中出现过两次,一是《金鸳鸯三宣牙牌令》时,湘云行令念出来的;二是占花名时,探春拈到的。可见这两人同时拥有“杏花”这个象征,而两人也是一金一玉。

那么梅花的出现,代表了哪两个人呢?

很显然,一是妙玉,二是宝琴。由此也可以断定,宝琴是金派。

如果说妙玉就是黛玉的又一替身的话,那么宝琴在这里就代表了宝钗。由此,便让我想到一个几乎是悚然而惊的疑问:宝玉向妙玉乞红梅给宝琴,暗示着什么呢?尤其是,紧接着这“琉璃世界白雪红梅”一幕,就是老太太向薛姨妈透露求亲之意,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妙玉的第四次出场在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妙玉给宝玉送帖子,“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

在“世外人”的脂评之外,妙玉又为自己定了个“槛外人”的自评。宝玉拿到后,因不知回什么字样好,想去问黛玉,却半路遇见邢岫烟,被打断了。这次妙玉和黛玉两个都是暗出。

宝玉是深知黛玉的敏感的,却在接到妙玉拜帖的第一时间,只想到要拿去与黛玉商量如何回复,岂非也是知道妙玉的心无邪、黛玉的不设防么?

这正如同宝玉往拢翠庵求梅时,李纨命人好好跟着。黛玉忙拦说:“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一则很了解妙玉,二则也是一种体贴,三则更是大度:黛玉最喜欢为宝玉吃醋的,此时却偏偏给宝玉和妙玉两个人创造独处的机会,不许别人打扰,可见对妙玉的相知与信任。

事后妙玉也很领情,不但给了宝玉红梅,还给了每人一枝。邢岫烟曾同宝玉说,她自称“槛外人”,你回个“槛内人”,她就喜欢了;而黛玉这件事,无疑是做到了妙玉心里去,让她喜欢了。

宝、黛、妙三个人都是这样彼此知己且体谅着,何其温馨美好。偏偏局外人喜欢无事自扰,将一段人世间最纯洁不过的友情庸俗地理解作暧昧、暗恋、尼姑思凡,真真亵渎了妙玉。

妙玉的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出场,终于再次正面现身,是在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馆联诗悲寂寞》。黛玉和湘云两个中秋夜联诗,黛玉刚说出“冷月葬花魂”这句谶语,妙玉忽然现身出来,说:“好诗,好诗,果然太悲凉了。不必再往下联,若底下只这样去,反不显这两句了,倒觉得堆砌牵强。”又请二人往拢翠庵喝茶歇脚。

三人遂一同来至栊翠庵中……(妙玉)自取了笔砚纸墨出来,将方才的诗命他二人念着,遂从头写出来。黛玉见他今日十分高兴,便笑道:“从来没见你这样高兴。我也不敢唐突请教,这还可以见教否?若不堪时,便就烧了;若或可政,即请改正改正。”妙玉笑道:“也不敢妄加评赞。只是这才有了二十二韵。我意思想着你二位警句已出,再若续时,恐后力不加。我竟要续貂,又恐有玷。”

黛玉从没见妙玉作过诗,今见他高兴如此,忙说:“果然如此,我们的虽不好,亦可以带好了。”妙玉道:“如今收结,到底还该归到本来面目上去。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捡怪,一则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二人皆道极是。妙玉遂提笔一挥而就,递与他二人道:“休要见笑。依我必须如此,方翻转过来,虽前头有凄楚之句,亦无甚碍了。”

黛玉向来是自恃诗才的,元春省亲宴上,因未能展才还十分郁闷,然而见了妙玉,却恭敬谦逊异常,竟说起客气话来了,又是“我也不敢唐突请教,这还可以见教否?若不堪时,便就烧了”,又是“果然如此,我们的虽不好,亦可以带好了”。

这起先让我有点怀疑:难道两个人以往有交情?或者至少是祖上有交情?但书中没有写,明着写出与妙玉有故交的是邢岫烟,说两人有半师之分。

而黛玉对香菱也有半师之分,这四个人偏偏都是姑苏人氏。

总觉得这里面似乎隐含着什么。而妙玉五次出场,有意无意,都和黛玉有所牵扯。这再次让我相信,两人实为一人,只在一道槛内外而已。

<h3>⒉妙玉的结局是否陷入风尘</h3>

高鄂在后四十回续书中,将惜春写成是妙玉的知己,是徒见其形不解其神的。只为惜春的性格也有一种孤僻,后来又出了家,就想当然地认为她和妙玉是同路人,其实大错特错。

想想看,前八十回中,妙玉教过岫烟识字,请过宝钗、黛玉喝茶,又为黛玉和湘云改诗,甚至送了刘姥姥一只成窑杯,但何尝与惜春有过一言半语呢?如何会一过八十回,就忽然同惜春亲近起来,有事儿没事儿地就跑来下棋,还要见了宝玉便“不由得脸上一红”呢?

这是对妙玉的误解,更是对她的世俗化,表面化。

要知道,惜春的出家是自愿,妙玉的出家却是被迫,她的知己,就只有两个:一个是黛玉,一个是宝玉。

林之孝家的向王夫人介绍妙玉出身时说得清楚:

“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皆不中用,到底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

她不是心甘情愿选择出家的,是因为身体不好,被迫入了空门,所以“带发修行”。为何要“带发”呢?就是因为“六根不净”,为了随时可以“还俗”。所以在妙玉心里,也是从来没有把自己当出家人看待的。

她为黛玉和湘云改诗时曾说:“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捡怪,一则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

一句“咱们”,又一句“闺阁面目”,可见她在内心,仍是把自己当成身在闺阁的小姐看待的。她的遗世独立,是因为性格,而非身份。

正像是邢岫烟所评价的:

“他竟是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从来没见拜帖上下别号的,这可是俗语说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道理。”

有趣的是,岂止妙玉的不僧不俗常受争议,便连她究竟是尼是道都有很多人弄不清楚。几乎所有影视剧里对妙玉的形象设计都是身穿水田衣,手执拂尘,将她打造成一个道姑形象。

然而妙玉来京明明是为了参习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可见是佛门弟子;况且岫烟又说:“他在蟠香寺修炼,我家原寒素,赁的是他庙里的房子,住了十年,无事到他庙里去作伴。我所认的字都是承他所授。”住在庙里,自然是尼姑;而她在大观园里的住处名为“拢翠庵”,也不是什么道观;老太太来喝茶的时候也说过:“我们才都吃了酒肉,你这里头有菩萨,冲了罪过。”供奉菩萨而非太上老君,益发可见是尼姑。

——有这许多线索,人们提起妙玉来却仍是一个道姑的形象,这是电影戏曲的误导,但也足可见此人“放诞怪僻”之至了。

综上所述,虽然惜春也“天生成一种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独僻性”(第七十四回《矢孤介杜绝宁国府》),与妙玉“天生成孤僻人皆罕”(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境》)遥遥相对,但两人却不是什么闺密好友。

这两个人“特犯不犯”,一个是在家的姑子,一个是出家的姑娘。她们的生活轨迹是错位的,也是不交行的。但是到了后四十回,她们的轨迹有没有交错呢?更大胆地想一想,会不会互换呢?

也就是说,惜春出了家,妙玉却还了俗,她们的身位掉了个儿,可不可能呢?

可以确定的是,惜春的确是出家了;有争议的是,妙玉有没有还俗?

《金陵十二钗》册子中关于妙玉的判词说:“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红楼十二曲》中则说:“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既然说“洁”与“空”的素愿都破灭了,自然是反出空门,陷入红尘了。况且左一句“终陷淖泥中”,右一句“风尘肮脏违心愿”,可见妙玉不但是还了俗,而且还极可能是进了风尘场所、勾栏行当。

这在喜爱妙玉的读者心中是很难被接受的,于是有红学家对“肮脏”一词做出百般考据,证明有时不作“污秽不洁”解释,而是“刚直不阿”的意思——就算是这样吧,那后面还有三个字“违心愿”呢,还有“遭泥陷”呢,可见“洁”是怎么都保不住的了。

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贾雨村曾言:

“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娼。”

书中奇优不少,蒋玉函与十二官尽在此列,但名娼呢?倘若全书中竟无一才貌双全这奇娼出现,《金陵十二钗》岂不缺典?

同薛蟠打情骂俏的云儿固然不够数,曾经“沦落在烟花巷”的巧姐儿时为雏妓,且很快就被刘姥姥赎身了,也还当不起“名娼”二字,于是,这个重要角色也就只能由妙玉来担任,只有她当得起,也只有让她落到这样的命运,才更能惹人痛惜,称得上是“无瑕白玉遭泥陷”。

那么,妙玉和惜春的生活轨迹是不是就这样永远都没有交叉了呢?这两个“特犯不犯”的出家人,是仅仅彼此做了一个身份对掉、形成一种鲜明对比,还是有着什么更为巧妙而必要的联系呢?

我有一个猜测。就是在贾府被抄时,是妙玉救了惜春,把自己的度牒也就是身份证书给了惜春,让她以尼姑的身份逃走,逃脱了抄家之狱,自己却因而被拖累入罪、当街变卖,沦为娼妓。

这其中的细节,将在探讨惜春命运时再做详述。但这至少解决了另一个疑问:就是妙玉虽然身在荣国府,但她是王夫人下帖子请来的,身在佛门,并不是贾府的什么亲戚内眷,就算贾府被抄,她的处境也最多是逐出府去,仍然回她的牟尼院挂单好了,却因何会受到株连呢?

而倘若妙玉不是受到贾府之累,那她作为佛门子弟,又有些家私傍身,甚至还有两个贴身伏侍的婆子,大不了带着银钱佣人回金陵去,又怎么会“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除非,她是失去了自己的尼姑身份,也就是失去了护身符。这样,她的命运才会与贾府息息相关,也才会有资格列入《金陵十二钗》正册中,且位置颇为靠前。

同时,妙玉与惜春这两个人的关系,也就更可令人玩味,并顿足再叹了。

西望红楼之红楼十二钗正册探秘 七、只为阴阳数不同——贾迎春

因此迎春的判词中说“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子、系”合起来就是一个“孙”字,这姓孙的狼心狗肺,恩将仇报,将来必定还会做出许多对不起贾家的事,只怕除了虐待迎春之外,还有别的反噬行为,说不定贾赦后来获罪,就与孙绍祖有关。

起诗社,她“本性懒于诗词”,只好管出题限韵,却又没什么主意,于是让丫环随口说个字,选了“门”字韵,又在架上抽本书随手一翻,是首七律,便让大家做七律——只是一件极小的事,也是听天由命的做派;猜灯谜,只有她和贾环答错,贾环颇觉无趣,她却只当作“玩笑小事,并不介意”;行酒令,一开口就错了韵;螃蟹宴,大家赏花钓鱼,她只拿根针在花阴下穿茉莉花儿;园中查赌,别人都无事,唯有她的乳母被查出是首家;抄检大观园,绣春囊的罪魁又是她的丫环司棋——真是好事没她的份儿,倒霉事儿却一件不落。难怪连下人也轻视她、欺负她,背后叫她“二木头”,说她“戳一针也不知嗳哟一声”,赌牌输了钱,敢拿她的头钗去当,出了事,倒敢勒逼着她去向老太太求情。而她应付争吵的办法,就只是拿本《太上感应篇》充耳不闻。

如此可怜的一个人物,乍看起来简直是没有资格入住大观园、晋封十二钗的,难道她就没有任何专长或特别爱好了吗?

其实,是有一项的,就是下棋。

琴棋书画四丫鬟的名字,原是对应了主人的癖好的。最明显的就是惜春的丫头名“入画”,其原因一目了然;探春的丫鬟名“侍书”(又作“待书”),虽然探春喜好书法的描写也很含蓄,但是从宝玉赠送她的颜真卿墨迹及她房中布置可以看出来;元春带进宫的丫鬟叫“抱琴”,虽然关于弹琴之事没有正面描写,但那贾元春乃是“才选凤藻宫”的人物,琴棋书画必然都是有所涉猎的,文中看出诗技平平,大约琴艺是很高明的了。

剩下一个迎春,丫鬟叫“司棋”,而周瑞家的送宫花时,文中借周氏眼光一一写出诸女儿情态,写到迎春时,正遇上她与探春姐妹两个在下棋,可见迎春是颇好此道的。

迎春的屋中摆设虽然没有正面描写,但宝玉在第七十九回徘徊紫菱洲时写的那首伤怀诗中倒是提过两句:“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可以想见迎春的屋子里必是设着一副棋枰,而且从早到晚可以听到下棋声。

这便可以确定了,迎春的专长是下棋。

元宵夜迎春的诗谜中说:

<span>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

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span>

贾政猜是算盘,迎春也应了。但这很可能是她懦弱性格的又一表现,就是明明贾政猜错了,她也碍于礼貌不好驳回,只得胡乱应了个“是”。然而真正的答案很可能是“围棋”。因为只有围棋的黑白子,才可以合得上“阴阳数不同”之语,算盘虽然也可谓之“镇日纷纷乱”,但又哪里扯得到什么阴阳呢?

迎春的懦弱性格,真是自始至终,无处不现。只可叹委曲终不能求全,到底还是摆脱不了“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梁”的悲惨命运。

现存八十回回目中,只有两条与迎春有关,一个是七十三回《懦小姐不问累金凤》,再一个就是第七十九回《贾迎春误嫁中山狼》。

“懦”是她的性格,“误”是她的命运。二小姐贾迎春这一生,实在是太窝囊、太懦弱、太倒霉了,正像是围棋术语中常说的那句话:“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她的最终结局虽然在八十回中没有来得及写出,但是判曲《喜冤家》已经说得明白:

“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根由。一味的骄奢淫荡贪还构。觑着那,侯门艳质同蒲柳;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

很显然,迎春出阁后,为孙绍祖所作践,婚后一年便死了。但是,迎春再懦弱,毕竟也是“侯门艳质”、“公府千金”,为什么会嫁给如此不堪的一个丈夫呢?

且看第七十九回《贾迎春误嫁中山狼》中对这门婚事的写法:

原来贾赦已将迎春许与孙家了。这孙家乃是大同府人氏,祖上系军官出身,乃当日宁荣府中之门生,算来亦系世交。如今孙家只有一人在京,现袭指挥之职,此人名唤孙绍祖,生得相貌魁梧,体格健壮,弓马娴熟,应酬权变,年纪未满三十,且又家资饶富,现在兵部候缺题升。因未有室,贾赦见是世交之孙,且人品家当都相称合,遂青目择为东床娇婿。亦曾回明贾母。贾母心中却不十分称意,想来拦阻亦恐不听,儿女之事自有天意前因,况且他是亲父主张,何必出头多事,为此只说“知道了”三字,余不多及。贾政又深恶孙家,虽是世交,当年不过是彼祖希慕荣宁之势,有不能了结之事才拜在门下的,并非诗礼名族之裔,因此倒劝谏过两次,无奈贾赦不听,也只得罢了。

从这里看,贾赦发嫁迎春的理由并没有什么大错,那孙家出身军门,有财有势,孙绍祖相貌、体格、功夫、交际手段,样样都好,既在兵部候缺,想必前程远大,作为庶出的迎春嫁得这样一个夫婿,“硬件”上并无不妥。

奇怪的是,孙绍祖已经快三十岁了,在那个年代算得上很“老”了,至少比贾琏大得多,又“家资饶富”,为何却没有老婆呢?书中说他“未有室”,这可能有两种解释,一是不曾娶亲,二是原配死了。其中又数后一种可能性更大,那么,迎春嫁过去等于是做“填房”,同邢夫人、尤氏的身份相似,显然是有“低就”、“下嫁”的意味,贾母和贾政的不满意也就很容易理解了。

真正有疑点的,是贾政所指的“不能了结之事”。其深层含义就是,当年孙家有事求贾家帮忙,遂拜在门下以求庇护。换言之,贾家曾对其有恩。

然而孙绍祖却不这么认为,他非但不报恩,还反咬一口。据迎春归宁时回来转述说:

“孙绍祖……说老爷曾收着他五千银子,不该使了他的。如今他来要了两三次不得,他便指着我的脸说道:‘你别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银子,把你准折卖给我的。好不好,打一顿撵在下房里睡去。当日有你爷爷在时,希图上我们的富贵,赶着相与的。论理我和你父亲是一辈,如今强压我的头,卖了一辈。又不该作了这门亲,倒没的叫人看着赶势利似的。’”

如何来理解这番话呢?孙绍祖的话中有几成可信?所透露出来的真正信息又是什么呢?

固然贾家如今已非当年之势,五千两银子也并非小数目。然而贾赦买个嫣红作妾,还出手八百两银子,何至于为五千两银子就卖女儿?那周太监来打秋风,张口就一千两银子,贾琏虽艰难,也还捣腾得出,可见“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也决不至于为了五千两银子葬送亲妹子前程。

因此,孙绍祖的话绝对是欺心昧世之言。至于那五千两银子,大抵也并非完全是空穴来风,最大的可能,就是因那“不能了结之事”求贾家帮忙拆理时,拿来送礼的。如今事情了结,他又翻脸不认账,得了人不算,还想把钱也要回去。

贾府四艳中,元春贵为皇妃,探春才干出群,惜春聪敏擅画,唯有二小姐贾迎春,性格懦弱不说,似乎才情也远不如众姐妹。

倘或如此,他必定不会让迎春回家通风报信的,那么她在第八十回的归宁,就是对大观园的最后一瞥了。而她对王夫人所说的话,也就成了谶语:“乍乍的离了姊妹们,只是眠思梦想。二则还记挂着我的屋子,还得在园里旧房子里住得三五天,死也甘心了。”

这样的人,民间俗称为“白眼狼”,文人称之为“中山狼”。典出明朝马中锡《东田集·中山狼传》,也就是我们熟知的“东郭先生”的故事:赵简子在中山打狼,狼中箭而逃,遇到东郭先生,向其求救。东郭先生动了恻隐之心,将狼藏在书囊中,骗过了赵简子。狼活命后,却反而要将救命恩人东郭先生吃掉。

西望红楼之红楼十二钗正册探秘 八、不闻菱歌听佛经——贾惜春

接着,第二十二回“制灯谜”一段,写明惜春的谜语:

可见,惜春出家为尼的结局无可质疑。但是,她是在什么情况下出家的,又为什么会落得个“缁衣乞食”的惨状呢?

<span>堪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

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span>

而惜春在全书中第一次开口说话是在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中——

“只见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儿一处顽笑,见周瑞家的进来,惜春便问他何事。周瑞家的便将花匣打开,说明原故。惜春笑道:‘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可把这花儿戴在那里呢?’说着,大家取笑一回,惜春命丫鬟入画来收了。”

这是全书中惜春的第一句台词,竟然就是“明儿也剃了头作姑子去”。

这样,她就必须隐瞒身份,不能大大方方正正式式地出家;即使某庙住持或是出于报恩念旧,或是出于贪图小利,冒险帮她出了家,也不敢让她长期居留。因此她只能外出游方,四处“挂单”。

由此可知,惜春的出家,应是在事败之后。

“政府批准的‘官度’有两种情况。一是每家寺院每年有一定的度僧名额,在这一限额内度僧算是合法的;二是皇帝在重大庆典及其他特殊情况下,恩赐某地区或某寺院可以度一定数量的人为僧,这称为‘恩度’或‘赐度’。恩赐度僧的记载在唐宋时代极为普遍。凡是官度的僧尼都要有政府发放的证明文件,这就是度牒。

“要出家的也得接受‘健康检查’。患有恶疾的人被认为没有出家的资格。而佛教更加忌讳的是‘黄门’(阉人)。男性(女性)性征不全的人被视为身体不净,是不允许出家的。犯过重罪的人同样不被佛门接纳。

在高鹗的伪续中,惜春的出家相当从容,不但仍住在大观园拢翠庵中,而且还有紫鹃做伏侍丫环,这显然与脂砚“缁衣乞食”的批语相悖,故不足取。

其实,这些关于出家的规矩和程序,在中也有相当完整的体现,比如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风流 美优伶斩情归水月》中写到芳官、藕官、蕊官三人一段,就有很详细的描写:

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境》看到的册子中,关于惜春的那一页,画着“一所古庙,里面有一美人在内看经独坐”。其判云:

“自唐朝以后,建寺、度僧及度僧人数都要得到政府的批准……

“首先,出家人必须是一个能够自主的自由人,比如为人子女的,出家前要得到父母的同意;身有官职的要辞去官职;身为奴仆的要解除主仆契约;已结婚的,要解除婚姻关系;如果信奉过其他宗教,要坚决破除,断绝一切来往等。总之,在出家前要摆脱尘世生活的一切拖累,所谓的‘跳出红尘’。

然而到了惜春出家时,贾府还有能力替她交戒金吗?她出家后竟要乞食为生,可见混得比芳官等被姑子“拐了去做活使唤”更加不如,这也足可再次佐证她的出家是在事败之后。

“要受戒的人还得向寺庙交纳一定的戒金,以充戒堂的灯烛香花、戒牒、戒录等费用……”

——可见,俗家人并不是想出家就能出家的,要经过相当缜密繁琐的手续。当然,托人情、有关系的除外,比如鲁智深杀了人,但通过走后门,还是蒙混过关了,也因此有了宝玉为之赞叹不已的那段《山门》唱腔。

一时候他父子二人等去了,方欲过贾母这边来时,就有芳官等三个的干娘走来,回说:“芳官自前日蒙太太的恩典赏了出去,他就疯了似的,茶也不吃,饭也不用,勾引上藕官蕊官,三个人寻死觅活,只要剪了头发做尼姑去。我只当是小孩子家一时出去不惯也是有的,不过隔两日就好了。谁知越闹越凶,打骂着也不怕。实在没法,所以来求太太,或者就依他们做尼姑去,或教导他们一顿,赏给别人作女儿去罢,我们也没这福。”王夫人听了道:“胡说!那里由得他们起来,佛门也是轻易人进去的!每人打一顿给他们,看还闹不闹了!”

庚辰本在此有双行夹批:“此惜春为尼之谶也。公府千金至缁衣乞食,宁不悲夫!”

为什么会这样呢?

王夫人原是个好善的,先听彼等之语不肯听其自由者,因思芳官等不过皆系小儿女,一时不遂心,故有此意,但恐将来熬不得清净,反致获罪。今听这两个拐子的话大近情理;且近日家中多故,又有邢夫人遣人来知会,明日接迎春家去住两日,以备人家相看;且又有官媒婆来求说探春等事,心绪正烦,那里着意在这些小事上。既听此言,便笑答道:“你两个既这等说,你们就带了作徒弟去如何?”

两个姑子听了,念一声佛道:“善哉!善哉!若如此,可是你老人家阴德不小。”说毕,便稽首拜谢。王夫人道:“既这样,你们问他们去。若果真心,即上来当着我拜了师父去罢。”这三个女人听了出去,果然将他三人带来。王夫人问之再三,他三人已是立定主意,遂与两个姑子叩了头,又拜辞了王夫人。王夫人见他们意皆决断,知不可强了,反倒伤心可怜,忙命人取了些东西来赍赏了他们,又送了两个姑子些礼物。从此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蕊官藕官二人跟了地藏庵的圆心,各自出家去了。

这里一步步写得相当清楚:首先芳官等想出家,并不是可以抬脚就走的,须得征求干娘同意,干娘也不敢做主,便又来求王夫人,这就是前边说的第一条:“必须是一个能够自主的自由人”,“出家前要得到父母的同意;身为奴仆的要解除主仆契约”;而后面说王夫人“取了些东西来赍赏了他们,又送了两个姑子些礼物”,便是替她三人交纳戒金了。

然而这也让我们知道了,倘若家境尚好时,即使惜春心冷意冷,一味倔强地要出家,就像探春说的:“这是他的僻性,孤介太过,我们再傲不过他的。”贾府那么多家庙庵堂,总会为她安排个不错的去处,就如妙玉的家人一样,虽然舍了她,却仍让她带走大量古董宝贝,随身还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伏侍,绝不至于看她托钵行乞去。

但是,出家既然有那么多的限制与程序,惜春作为犯官之女,遁入空门只怕没那么容易。不但没人替她交得起戒金,而且全家入狱,只怕她也没了自由身,不是想出家就可以出家的。

或者说,贾府虽然被抄,但后来还是有翻身的机会的,历史上的曹家就是有过一小段中兴时期,且发还了部分财产,这样,贾府就有可能为惜春交纳戒金,并有资格准许她正式出家了。

当下因八月十五日各庙内上供去,皆有各庙内的尼姑来送供尖之例,王夫人曾于十五日就留下水月庵的智通与地藏庵的圆心住两日,至今日未回,听得此信,巴不得又拐两个女孩子去作活使唤,因都向王夫人道:“咱们府上到底是善人家。因太太好善,所以感应得这些小姑娘们皆如此。虽说佛门轻易难入,也要知道佛法平等。我佛立愿,原是一切众生无论鸡犬皆要度他,无奈迷人不醒。若果有善根能醒悟,即可以超脱轮回。所以经上现有虎狼蛇虫得道者就不少。如今这两三个姑娘既然无父无母,家乡又远,他们既经了这富贵,又想从小儿命苦入了这风流行次,将来知道终身怎么样,所以苦海回头,出家修修来世,也是他们的高意。太太倒不要限了善念。”

但如果是那样,惜春的身份就该跟她小时候的玩伴智能儿一样,还是可以活得挺从容的,再糟糕也不过落得个像芳官、藕官、蕊官的境遇,给师父做活使唤,如何竟至于“缁衣乞食”呢?

陈琛《和尚》一书中关于“乞食”有一段术语解释:

“佛教对僧人吃的饭分为三种,一是‘受请食’,即僧人受施主邀请,到施主家就食;二称‘众僧食’,即僧人在僧众中共同进食;三称‘常乞食’,即穿戴僧服,带着乞食的钵盂,到村落挨门挨户乞讨食物。在印度,在佛教创始初特别推崇乞食……但是,在中国,僧人只有在外出游方时才‘化斋’(相当于乞食),而寺庙一般都自己有专门的厨房。”

由此可见,惜春既然是托钵沿乞,可以猜想她不是在“有专门厨房”的寺庙长住,只能做游方僧,四处流浪。

很有可能,惜春的出家另有隐情,是不合法的。最大的可能就是她是在抄家时逃出来的,没有跟家人一起被关进狱神庙或别的地方,而是独自出走,做了尼姑。

我的朋友佛学专家陈琛曾经写过一本《和尚——出家人的日常生活》,其中有整整一章讨论出家的程序,这里,只引用一小部分:

然而“挂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和尚》中关于“僧人的户口档案”也有诸多规定:

又或者说,贾府虽败,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曾经有过那么多家庙,认识那么多高僧名尼,这里有一两个念旧情的,帮助惜春出家原是轻而易举的事。

贾府四艳中,迎春和惜春的结局通常都是没什么争议的,即一个嫁后惨死,一个出家为尼。

“度牒的发放从唐宋开始,一直延续到清朝初年……除了度牒,政府还有对僧人进行管理的僧籍制度。僧籍由祠部管理,每隔几年就要清查重造一次。僧籍的内容包括僧人的法名、俗姓、籍贯、所习经业、所在寺名、寺中定额的僧人人数等项。如果僧人身死或还俗,当天就要报送祠部,注销僧籍。

“后来,明代对僧籍的管理更加严格。不但天下寺院要上报僧籍,而且在全国范围内编造‘周知录’。也就是由京师的僧录司将天下僧寺尼庵及所有的僧人一一辑录。在每位僧人的僧名之下,记录着他的年龄、姓名、出家的时间及度牒的字号。这本‘周知录’编成之后,颁发给所有的寺院。这样,凡有游方僧人前来寺院‘挂单’,寺院就要查问这位僧人来自哪座寺庙,叫什么,多龄多大等,然后根据‘周知录’核实。如果册子里没有这位僧人的名字,或者其他方面不符合,就认为是欺诈行为,可以把他缉拿,送到官府去。”

上述可见,出家的名额相当严格,纵使惜春到处游方挂单,也必须有“度牒”,但是她的“度牒”从何而来呢?可以肯定不是正常颁发的,只能是伪造,或者冒认。比如里,武松就冒认了一个僧人的度牒做护身符。

可能某庙中有个尼姑死了,或是还俗了,住持没有及时向官府报告,“注消僧籍”,而是将度牒给了惜春,但又不敢长期收留她,只是让她有了一个游方的身份,得以苟活逃生。

这个帮助她的人,可能是随意的一个僧尼,也可能是前八十回中出现过的人。而最有可能的人,就是妙玉。

当初妙玉来京,原是冲着“因听见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的,这和惜春判曲中的“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何其相像?

可以试想一下,倘若在抄家时,惜春因年纪小而惧祸逃走,但又逃脱不出,妙玉仗义相救,把自己的度牒给了她,让她冒充尼姑逃出贾府,躲过了入狱厄运,而妙玉自己却因为失去了身份,而被官府变卖为娼。但惜春也因名不正言不顺,虽然出了家,却没有安身庙宇,只能四处挂单,托钵乞食。

可叹世上到底没有净土,无论妙玉也好,惜春也好,终究都是“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啊!

西望红楼之红楼十二钗正册探秘 九、凡鸟偏从末世来——王熙凤

<h3>⒈王熙凤不是个好领导</h3>

“只见贾府人分昭穆排班立定:贾敬主祭,贾赦陪祭,贾珍献爵,贾琏贾琮献帛,宝玉捧香,贾菖贾菱展拜垫,守焚池……”

这种大祭祖中,列得出名字并且担当职务的,必定是正根嫡系,比如第一个出名的是贾敬,乃宁国府长子,负责主祭;而陪祭的贾赦,是荣国府的长子;贾珍为贾敬之子,任献爵之务;贾琏为贾赦之子,负责献帛——正是宁荣二府,旗鼓相当。

“若问那赦公,也有二子。长名贾琏,今已二十来往了。亲上作亲,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内侄女,今已娶了二年。这位琏爷身上现捐的是个同知,也是不肯读书,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的,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爷家住着,帮着料理些家务。谁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说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

“不到半月工夫,贾赦贾政听见这般,不知就里,反说这才是正理,文既误矣,武事当亦该习,况在武荫之属。两处遂也命贾环、贾琮、宝玉、贾兰等四人于饭后过来,跟着贾珍习射一回,方许回去。”

尽管邢夫人无权、王夫人无能,但她们毕竟是贾府长辈,其身份在贾母之下,凤姐乃至众姑娘之上,如果凤姐是中层领导、首席执行官,那么邢、王二夫人便是公司高层,纵使不参与具体管理,却也拥有议事权与投票权的。

李纨,这个少年居寡、沉默少言的大嫂子,平日不显山不露水,似乎是最安分不过的一个后勤主管,平日只是负责带领姑娘们读书写字而已。这是件轻省活儿,油头却大,凤姐给她算过一笔账,说她工资比谁都高,年底分红又是双分,平日公事上从不出钱,难得跟姑娘们开个诗社,自己说要做东道,转个身却带着人往凤姐屋里要经费。及至要了钱来,却又不见开销,再起社时,还是让众人凑分子。

其真实理由,正如小厮兴儿对尤氏姐妹说的:“提起我们奶奶来,心里歹毒,口里尖快……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两个人,没有不恨他的,只不过面子情儿怕他……连他正经婆婆大太太都嫌了他,说他‘雀儿拣着旺处飞’,黑母鸡一窝儿,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去瞎张罗。若不是老太太在头里,早叫过他去了。”

有人说,这是指王熙凤婚姻生活中的三个阶段:初而贾琏对她言听计从,后来反向她发号施令,最终把她休了。“人木”两个字,合起来是个“休”字,也就是脂批所说的“拆字法”。

然而王夫人,虽然是熙凤的亲姑妈,而且把管家大权交给了凤姐代理,但这并不代表她就完全信任王熙凤。她一边用着她,另一边也防着她,其心理同样是出于妒恨。妒嫉凤姐本领比自己高,比自己更得贾母的宠,也更得众人的捧;恨她越俎代疱,恃宠生骄,连自己的面子也不给。

像王夫人这样本身没什么本事的老板,就更加信奉这种原则。所以李纨才会脱颖而出。

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迷贾政悲谶语》中,所有人都只注意到宝钗点了一支《寄生草》解与宝玉听,却忽略了凤姐点的是《刘二当衣》,焉知不寓含深意呢?

第一是查账。比如冷不丁地问熙凤:“前儿我恍惚听见有人抱怨,说短了一吊钱,是什么原故?”等于是给凤姐提了个醒儿:我并不怎么信任你的,还有,我的耳报神明白着呢,你别想在我眼皮底下捣鬼。

——明知道太太的丫头不便擅加拷打,却还要自作主张严刑逼问,岂非明知故犯?

除此之外,贾琮的名字在文中还出现过不少次,但仿佛只起到点名的作用,没什么戏目,更是一句对白也无。可是该他在场的地方,一处也不曾错过,想来,倘若八十回后完整,或者另有安排吧。

这次“放人”事件,是邢王二夫人的一次完美联手,给了凤姐沉重一击。

很可能贾琏最终休了王熙凤,因为尤二姐死后,他曾指着墙头发誓要查出真凶来替她报仇;张华并没有死,胡太医也只是暂时避风头去了,这两个人很有可能将来会把凤姐害死尤二姐的真相托出,并向官府翻案,加上邢夫人一直不喜欢凤姐,很有可能撺掇贾琏休妻。

旁观者清,兴儿虽是最基层员工,却看得很明白,邢夫人疏离凤姐,因为两点:一是妒,二是恨。妒,是因为凤姐这个做媳妇的权势比自己这个做婆婆的长房长媳还大;恨,则是因为凤姐不肯向着自己这一房,只知道讨老太太的好,顺承王夫人。

第二是借力打力,驳面子。凤姐因看门的婆子得罪了宁府当家尤氏,便命人将婆子捆了等尤氏处分。邢夫人听见了,故意当着众人的面给凤姐没脸,阴阳怪气地说:“我听见昨儿晚上二奶奶生气,打发周管家的娘子捆了两个老婆子,可也不知犯了什么罪。论理我不该讨情,我想老太太好日子,发狠的还舍钱舍米,周贫济老,咱们家先倒折磨起人家来了。不看我的脸,权且看老太太,竟放了他们罢。”说完转身就走,甚至不给凤姐一个解释的机会。凤姐又羞又气,因王夫人在一旁问起,忙将缘故说了,又道:“昨儿因为这里的人得罪了那府里的大嫂子,我怕大嫂子多心,所以尽让他发放,并不为得罪了我。”谁知尤氏并不领情,只笑道:“连我并不知道。你原也太多事了。”王夫人也道:“你太太说的是。就是珍哥儿媳妇也不是外人,也不用这些虚礼。老太太的千秋要紧,放了他们为是。”说着,也不再听凤姐啰唆,自己亲自下令,回头命人去放了那两个婆子。气得凤姐心灰意冷,又不好说什么,只得躲回房里暗哭。

<h3>⒊琏二爷与宝二爷如何排辈</h3>

待到席上,尤氏与凤姐敬酒时,又调笑说:“我告诉你说,好容易今儿这一遭,过了后儿,知道还得象今儿这样不得了?趁着尽力灌丧两盅罢。”脂砚又有夹批说:“闲闲一语伏下后文,令人可伤,所谓‘盛筵难再’。”

在第七十五回中,贾珍以练习箭艺为名,在天香楼下立鹄设赌——

而接下来的“搜人”事件,则是两位董事的再次合作,更是将凤姐踩沉一层。这便是“抄检大观园”的真实起因。

——人人只道凤姐抓尖好强,岂知她身处中层夹心,受的气比谁都多。十个人里,纵然周旋了九个,有一个照顾不到,闲话也会说到十分,终究是功不抵过。

凤姐满心委屈,然而罪名太大,只得先跪下来含泪哭诉,情理分明地表白一番,说明春袋并不是自己的。王夫人无言可对,却又遮掩说:“我也知道你是大家小姐出身,焉得轻薄至此,不过我气急了,拿这话激你。”

幸亏是平儿劝住了。

不过,若按照这样的规矩,贾珠、宝玉、贾环、贾琮等似乎也该照论才对。然而宝玉却偏偏也是“宝二爷”,因为上面有个“珠大爷”的缘故,而贾环则是“环三爷”,这里,又是贾政一家子不理旁人,自家排行起来了。

王熙凤不是个好领导。为什么?

而这其间,李纨、薛宝钗、探春便顺利升职,取代了凤姐的管家地位。这三个人,一个是王夫人的长子媳妇,一个是王夫人心目中的小儿子媳妇,还有一个是挂名女儿——虽不是自己亲生的,却一心一意长年巴结着自己的。

那么王夫人这个高层会怎么做呢?

倘若果然凤姐偷当甄家的财物,那甄家已经获罪,财物属违禁品,不可能在京中出手,这时候冷子兴这个人物就派上用场了。他是专门从京中贩了古董往金陵去卖的,正可替王熙凤跑腿。古董案便在他身上发作出来,王熙凤罪名难逃。

傻丫头在园里捡到一个绣春囊,图案是一男一女赤条条搂抱在一起,一看就知是男女私赠之物。邢夫人发现了,立刻封起来打发人送给王夫人,王夫人气冲冲拿了来到凤姐屋里兴师问罪:“自然是那琏儿不长进下流种子那里弄来。你们又和气。当作一件顽意儿,年轻人儿女闺房私意是有的,你还和我赖!”

而王熙凤的最终结局是什么呢?

贾母做主,让众人学小家子凑分子,为凤姐办生日,又将这事交给尤氏办,“越性叫凤丫头别操一点心,受用一日才算。”尤氏往凤姐房中商议,打趣说:“你瞧他兴的这样儿!我劝你收着些儿好。太满了就泼出来了。”

周瑞的小儿子在凤姐的生日宴上撒了一地馒头,那凤姐并不同任何人商量,就要将他开除,且命人说给两府里,都不许录用。还是赖嬷嬷帮忙说情:“他有不是,打他骂他,使他改过,撵了去断乎使不得。他又比不得是咱们家的家生子儿,他现是太太的陪房。奶奶只顾撵了他,太太脸上不好看。依我说,奶奶教导他几板子,以戒下次,仍旧留着才是。不看他娘,也看太太。”

——又是“太满了就泼出来了”,又是“明儿带了棺材里使去”,又是“盛筵难再”,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贾府的好日子就要过去了,而这衰风,将从尤氏和凤姐这两个宁荣府的内当家开始吹起。

而尤氏身为宁国府当家,无论在职称还是辈分上,都是与凤姐平级的。她本来和凤姐的关系也颇好,可是因为妹子尤二姐勾搭了贾琏,遂连她也被凤姐记恨。那凤姐打到宁国府来,将尤氏揉搓折磨,脸对脸骂了半日,半点情面不留。两人后来表面上虽然还算和睦,心里却结了梁子,尤氏虽不好明着报仇,但只要有机会,绝对不会让凤姐好看。这也就是当邢夫人挤兑凤姐时,尤氏为何落井下石说风凉话的缘故了。

后来贾府被抄,宁国府的罪行明明比荣国府重,然而惨死在狱神庙的人却只是凤姐,为何?后四十回遗失,但原因可想而知,自然是船沉众人踩,那尤氏只怕也没起到什么好作用吧?

这贾琮是走来问宝玉好,并不是问邢夫人好的,可见与宝玉、贾环、贾兰等人不同,不是从府外面过来,而是本来就是府中之人;且从邢夫人说话的口气看来,也是长期住在府内的。他的身份,只能是贾赦的儿子,也就是贾琏的兄弟,那个“二子”了。

而冷子兴,正是开古董行的。

而每次生日,都有许多谶言预兆式的情节发生:

在宝钗的十五岁生日宴上,宝玉第一次听曲文而悟禅机,暗示了他出家的宿命;

怡红院群芳开夜宴为宝玉祝寿,众人占花名游戏,更是典型的谶语;

这是王熙凤的第一次暗出,却是冷子兴这个人物在全书八十回中的唯一一次正面出场。此次之后,他只有一次侧出,又同王熙凤有关,事见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周瑞家的替薛姨妈给各房送宫花,她女儿忽然找了来,说女婿惹了官司,被人告到衙门里,要递解还乡——

固然,书中对“馒头庵”的解释是“因他庙里做的馒头好,就起了这个浑号”,然而这只是在瞒人,其真实含义无非是再次提醒关于“铁门槛”与“土馒头”的佛偈。

——连无知识的老嬷嬷都知道的避讳,凤姐居然不在意,又怎么能让王夫人心里不怀恨呢?

而那个陪贾琏献帛的贾琮,其身份只能与贾琏一样,同是贾赦的儿子,荣国府长房的次子。

这句“太满了就泼出来了”,正与此前秦可卿向凤姐报梦时所说的“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同一意思,而可卿,又正是尤氏的儿媳妇。焉知这不是作者借尤氏之口第二次泄露天机呢?

次日尤氏与凤姐算账时,见短了凤姐答应替出的李纨一份,嘲骂道:“我看着你主子这么细致,弄这些钱那里使去!使不了,明儿带了棺材里使去。”庚辰本在此双行夹批:“此言不假,伏下后文短命。尤氏亦能干事矣,惜不能劝夫治家,惜哉痛哉!”明言这一句是谶语。

书中邢夫人对王熙凤的嫌忌是明写的,曾亲口当着迎春的面说过:“总是你那好哥哥好嫂子,一对儿赫赫扬扬,琏二爷、凤奶奶,两口子遮天盖日,百事周到,通共这一个妹子,全不在意。”一言未了,人回:“琏二奶奶来了。”邢夫人冷笑两声,命人出去说:“请他自去养病,我这里不用他伺候。”嫌恶妒恨之情溢于言表。

<h3>⒉从凤姐生日看死兆</h3>

可卿判词中原有“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的句子,而宁府长孙媳秦可卿之死,乃是由凤姐操办;尤氏之妹尤二姐之死,又由凤姐一手造成;这两件宁国府的“造衅”一旦闹腾出来,凤姐都绝对难辞干系——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书中才要借尤氏之口一再向凤姐提出警告吧?

凤姐生日宴上还有一个不和谐音来自宝玉。

贾琏与鲍二家的偷情,被凤姐撞破,大闹了一场后,次日贾母出面调停,命贾琏与凤姐赔罪。

不不,并不是因为她待下严苛、重利盘剥,而是她不懂得交际之道。

只怕还要再补一句:“怪道‘水月庵’又被叫做‘馒头庵’呢。”

首先,王熙凤这个人物的第一次出场,是在全书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正由冷子兴向贾雨村做出一番言简意骇的介绍:

“贾琏听如此说,又见凤姐儿站在那边,也不盛妆,哭的眼睛肿着,也不施脂粉,黄黄脸儿,比往常更觉可怜可爱。”

邢夫人这样地跟凤姐过不去还有情可原,然而王夫人为何也对凤姐毫不体谅呢?就因为她也想趁机杀一杀凤姐的威风,不愿意看到她活得太得意,巴不得找个什么由头涮涮她的面子,而最好这个由头又不是自己找来的。如今借了邢夫人和尤氏的口给凤姐定个罪名,自己推波助澜已经足够,还用多说什么吗?

张爱玲的生前好友宋淇非但没有“草草看去”,还写过一篇题为《王熙凤的不治之症》的文章,一一结算出书中描写熙凤之病共有“伏线四次,正面详细描写两次,正面交代两次,因病不能参加贾敬丧事、中秋赏月各一次;借贾蓉之口、平儿和鸳鸯之口、宝玉和凤姐之口共三次。各种写法间隔使用,不露痕迹,使人读来不嫌其烦,可见作者用心之深,功力之厚。”

此前,王熙凤曾帮着贾琏撺掇鸳鸯拿出贾母眼面前用不着的东西去当,还曾惹得邢夫人大说闲话,显然以后再要腾挪银两时,贾母这条路已经走不通了。那么,最现成也最可能的捷径就是将甄家藏在贾家的财物也偷偷拿去当。

当今很多公司的高层都很擅长这种“留后备”的手法,不管能不能用,先多设几个后备领导放在那里,让真正管事的人看着害怕:稍不留意,就会被人取代了去。

(赖嬷嬷)方起身要走,因看见周瑞家的,便想起一事来,因说道:“可是还有一句话问奶奶,这周嫂子的儿子犯了什么不是,撵了他不用?”凤姐儿听了,笑道:“正是我要告诉你媳妇,事情多也忘了。赖嫂子回去说给你老头子,两府里不许收留他小子,叫他各人去罢。”赖大家的只得答应着。

周瑞家的忙跪下央求。赖嬷嬷忙道:“什么事,说给我评评。”凤姐儿道:“前日我生日,里头还没吃酒,他小子先醉了。老娘那边送了礼来,他不说在外头张罗,他倒坐着骂人,礼也不送进来。两个女人进来了,他才带着小幺们往里抬。小幺们倒好,他拿的一盒子倒失了手,撒了一院子馒头。人去了,打发彩明去说他,他倒骂了彩明一顿。这样无法无天的王八羔子,不撵了作什么!”赖嬷嬷笑道:“我当什么事情,原来为这个。奶奶听我说:他有不是,打他骂他,使他改过,撵了去断乎使不得。他又比不得是咱们家的家生子儿,他现是太太的陪房。奶奶只顾撵了他,太太脸上不好看。依我说,奶奶教导他几板子,以戒下次,仍旧留着才是。不看他娘,也看太太。”凤姐儿听说,便向赖大家的说道:“既这样,打他四十棍,以后不许他吃酒。”赖大家的答应了。周瑞家的磕头起来,又要与赖嬷嬷磕头,赖大家的拉着方罢。

自有了“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这句话,我们都知道,“馒头”在书中的意味非同寻常。宝玉说过:“怪道我们家庙说是‘铁槛寺’呢。”

“可巧这日乃是清明之日,贾琏已备下年例祭祀,带领贾环、贾琮、贾兰三人去往铁槛寺祭柩烧纸。宁府贾蓉也同族中几人各办祭祀前往。因宝玉未大愈,故不曾去得。”

寥寥数语,收拾了一小段插曲。此后再未见冷子兴其人,因此红学家们也都把他忘记了,忘了他比柳湘莲更有资格来担当这个“冷”字的代言人。况且第二回的回前诗中也有明白的暗示:

那么,这“一从二令三人木”的“从冷休”意思就很容易理解了,是说王熙凤乃至整个贾府的命运,是从冷子兴这个小人物身上开始败落的,这个“休”字,可以有两个解释,一是“休妻”的休,二是“万事皆休”的休。

前八十回中共正面详细描写了四次大生日:宝钗、熙凤、宝玉、贾母。

《金陵十二钗》的册子中关于王熙凤“一从二令三人木”的判词,始终是红学课题上的一道不解之谜。

那么小小一个冷子兴,到底是怎么跟贾府之败扯上关系的呢?

也有人说,二令合成一个“冷”字,指柳湘莲,因为回目里有《冷二郎一冷入空门》的说法;王熙凤是被柳湘莲杀死的,为的是替秦可卿报仇,至于怎么绕到这个题目上的,说起来太过复杂,不做引论。

然而我却认为,这个冷字非冷二郎之冷,乃是冷子兴之冷。

这就要重点讨论周瑞这一家子人了。

不,并不够好。王熙凤并没有你想象得那样周到,她机关算尽,却忽略了管理结构中相当重要的一环——董事会名誉成员:邢夫人、王夫人、尤氏等人。

然而,放眼整个大观园、荣国府,却没有一个人敢说李纨坏话的,更不曾有人指出她贪污;却各个都议论王熙凤为人吝悭,中饱私囊。缘何?

“原来这周瑞的女婿,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兴,近因卖古董和人打官司,故教女人来讨情分。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势利,把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间只求求凤姐儿便完了。”

脂批告诉我们,王熙凤曾淹蹇于狱神庙中,原因可能是被囚,也可能是被休后无家可归,只得寄宿庙中。而无论是被囚后“递解还乡”,还是被休后独自回娘家,都堪称“哭向金陵事更哀”了。

<span>一局输赢料不真,香销茶尽尚逡巡。

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旁观冷眼人。</span>

脂砚在此有一行眉批:“故用冷子兴演说。”再次提醒看官:冷子兴即是“冷眼人”,而这“冷眼人”乃是预知贾府兴衰的关键人物。

直至平儿理妆的事出来,作者方揭出谜底:“宝玉因自来从未在平儿前尽过心——且平儿又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比不得那起俗蠢拙物——深为恨怨。今日是金钏的生日,故一日不乐。不想落后闹出这件事来,竟得在平儿前稍尽片心,亦今生意中不想之乐也。”

明明说了有两个儿子,却偏偏只提了长子叫做贾琏之外,便不及其他了。那么,次子叫什么名字呢?还有,既是“长名贾琏”,缘何内文中又称之为“琏二爷”?

他是仗着王熙凤的出手相助而幸免于难,得以留在都中的。

此日贾府华筵,宝玉却往水仙庵祭金钏,回来又遇见玉钏“独坐在廊檐下垂泪”,偏于繁花闹管中写出一片凄凉来。

还有些老板奉行一条“宁滥勿优”的原则:中层领导不能干不要紧,重要的是听话。宁可找一个虽然没本事,却也不惹事的木头;也不要选那个虽然有本领,但是太个性的刺儿头。

很有可能,王熙凤当年解救冷子兴,使他免了“押解还乡”之苦;然而过后却被冷子兴拖累,自己落了个“哭向金陵”的结局。

脂砚特地在“黄黄脸儿”后面批了一句:“大妙大奇之文,此一句便伏下病根了,草草看去便可惜了作者行文苦心。”

这一番操劳,令得凤姐益发心灰,因而事情没完就病倒了,将养了大半年才好。

从尤氏打趣王熙凤时说过的:“我看着你……弄这些钱那里使去!使不了,明儿带了棺材里使去。”以及脂批所说:“此言不假,伏下后文短命。”可见凤姐之死与钱财有关。

然而事情到这里还没有完,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风雨夕闷制风雨词》中,又借赖嬷嬷之口补出一件小事——

判词最后一句写:“哭向金陵事更哀”。她最后竟离开都中,回到了金陵!

——谁说王夫人愚钝没心机呢?狡辩的功夫比谁都强。且不管这春袋是不是凤姐的,也不论凤姐的表白有无道理,总之先发制人,已经将凤姐的威风杀了下来再说话,然后又发号施令,命凤姐晚上带人搜检。凤姐明知不妥,但因已经输了先机,无法再心平气和地出主意,只得顺从了。

答案直到二十四回方得揭晓。此一回中,因贾赦不适,宝玉等前去问安——

事实上,曹家事败的原因之一,就是曾替雍正的政敌塞思黑收藏了一对金狮子,这是“真事”,注定要在书中的“甄家”身上发作出来。甄家藏匿财物之事露白,很可能便是贾府被抄的导火索,而这个导火索,又由贾府掌门人王熙凤亲手点燃,是非常合理的。

原来凤姐竟同跳井的金钏同一天生日,这意味着什么呢?除去两人都是“金派”人物外,她们的共同点是什么呢?难道,只是通过《男祭》这出戏,来影射后来的贾琏祭尤二?

这正是王夫人对付凤姐的第三招。小题大做,好时不时地提醒凤姐一下:真正的幕后权威是谁?

这两个人的命运之线,真是遥遥呼应,互为首尾,掉了个儿。

凤姐的判词里说她“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然而细想起来,凤姐其实并不是很懂得算计,非但算不出天威难犯,命运多舛,且也没算到人心叵测,功高盖主。也就难怪她会死于非命了。

除夕也好,清明也好,都是重要的祭祀日子,荣国府玉字辈最年长的是贾琏,同时也是当家人,故由他带领兄弟子侄前往铁槛寺祭柩,他所带领的,是“贾环、贾琮、贾兰”,俱为府中嫡系。这里少了个宝玉,但后面补明“未大愈”,可谓滴水不漏。

对于此,我的朋友、红学研究者于鹏曾有个独家的理论,认为这是曹雪芹在开皇室的玩笑:乾隆的两个儿子——永琏、永琮曾先后为太子,永琏生于1730年,9岁病死,永琮生于1745年,2岁病死。永琏虽为嫡长子,却是皇二子;而贾琏虽为长子,却被称为二爷。小说与史实竟然如此相近,似乎不能仅仅用巧合来解释。

然而一次又一次,总有众人不提防、阻止不及的事,被王熙凤无心做了出来,却被王夫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第二回中,冷子兴演说宁荣家谱,曾提到:“若问那赦公,也有二子。长名贾琏,今已二十来往了。”

这三个人里,任何一个能够趁机成长起来,真正地取代凤姐,都远比凤姐容易控制得多。至少,这三个人和自己的关系都比王熙凤更加亲近。

元春省亲时,点的第一出戏就是《豪宴》,庚辰本有双行夹批:“《一捧雪》中伏贾家之败。”说明贾家的败落与一件古董有关。

邢夫人拉他上炕坐了,方问别人好,又命人倒茶来。一钟茶未吃完,只见那贾琮来问宝玉好。邢夫人道:“那里找活猴儿去!你那奶妈子死绝了,也不收拾收拾你,弄的黑眉乌嘴的,那里象大家子念书的孩子!”

那么,周瑞家的儿子在凤姐生日里“撒了一院子馒头”,意味着什么呢?

这个身份,在第五十三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 荣国府元宵开夜宴》的大戏中,得到了再一次的证实,是回中写道:

一个口称“大哥”,那个便回应“老二”,这“琏二爷”的出处大抵在此。这里,是将宁荣二府混起来排行的。

由此可见,王熙凤惨死之兆,早已尽行预演在她的生日之宴上了,这样的巧妙安排,也的确令人赞而复叹!

那么,作者花费了大量笔墨,写了第四十三回《闲取乐偶攒金庆寿 不了情暂撮土为香》和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整整两回的凤姐生日宴,又向我们透露出了一些什么样的信息与暗示呢?

另外,在第五十八回中也曾提到:

贾母的八十寿宴是书中最后一次生日,在热闹繁华的表面下,“悲凉之雾,遍布华林”,连精明能干的凤姐也力绌图穷,显露出江淹才尽之象。

首先,是凤姐和尤氏两人对话中的玄机。

那么,既然这贾琏是贾赦长子,为何文中又称其为“琏二爷”呢?

王夫人屋里失了窃,丫鬟们互不认账,凤姐便做主意,“依我的主意,把太太屋里的丫头都拿来,虽不便擅加拷打,只叫他们垫着磁瓦子跪在太阳地下,茶饭也别给吃。一日不说跪一日,便是铁打的,一日也管招了。”

这里先提到贾赦、贾政之名,写明是此“两处”命了晚辈来习射,又点了“贾环、贾琮、宝玉、贾兰”四人之名。其中贾环、宝玉为贾政之子,贾兰为其孙,都不关贾赦什么事;那与贾赦有关的,只能是贾琮,而其身份,正与宝玉、贾环等相类,也是荣国府的正主儿,也就是贾赦的儿子了。

文章中伏线如此之多,铺垫如此之隆,看来凤姐是难逃“夭逝”的宿命了。

钱财招祸的原因,可能有三点:一是贪污受贿,害死人命;二是设贷获利。这两点都是前文明写的,而第三点,则是我的推测,更是惹祸的关键,即当卖犯官财物。

这个没有确定的答案,只能猜测大概是因为有个“珍大爷”在前吧。贾琏与贾珍过从甚密,开口闭口“你我兄弟”,比如第六十五回《贾二舍偷娶尤二姨 尤三姐思嫁柳二郎》一回中,贾珍正与尤三姐鬼混,贾琏推了门进来,张口便说:“大爷在这里,兄弟来请安。”命人:“看酒来,我和大哥吃两杯。”又拉尤三姐说:“你过来,陪小叔子一杯。”贾珍也笑着说:“老二,到底是你,哥哥必要吃干这钟。”

要注意的是,冷子兴辗转向王熙凤求助,是因他被判“递解还乡”,还的是哪个乡?自然是金陵,因为开篇已经交代了这冷子兴亦是金陵人氏,在都中开古董行。

原因会是什么呢?

就因为李纨够低调,扮可怜,而凤姐却为人太张扬,得意非凡,未免受人嫌嫉,巴不得看她落势。所以王夫人才会明知李纨无能,仍要给她机会,希望她可以取代了凤姐。

而且大约创作于1754年之前的十年间,在时间上也是完全有可能的。不过曹雪芹为什么要用贾琏、贾琮来影射永琏、永琮,其讽刺意义是什么呢?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西望红楼之红楼十二钗正册探秘 十、千里姻缘一线牵——巧姐儿

<h3>⒈“恩人”与“奸兄”</h3>

开卷第一回,甄士隐为跛足道人的《好了歌》写了篇注解: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首歌可以算作整部书的一个提纲契领,是对中心内容的高度概括。更令人注意的是,脂批在字里行间有很多重要的批语,可以为我们探佚后四十回主要内容提供线索,比如“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dfn>http://www?99lib.net</dfn>”后批着“宁、荣未有之先”,“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后批着“宁、荣既败之后”,这就清楚地写明了后部的故事乃是宁荣府由盛转衰的过程,而不是程高本的什么家道复兴,“兰桂齐芳”。

再比如,脂批在“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后批着“宝钗、湘云一干人”;在“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后批着“黛玉、晴雯一干人”。让我们知道宝钗和湘云虽然也属于“薄命司”,却并没有像黛玉和晴雯那样青春夭逝,而是一直活到了两鬓成霜。

另外,在“金满箱,银满箱”后面批着“熙凤一干人”,“展眼乞丐人皆谤”后面批着“甄玉、贾玉一干人”,“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后面批着“柳湘莲一干人”,“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后面批着“贾赦、雨村一干人”,“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后面批着“贾兰、贾菌一干人”,这些批语都向我们透露出某些信息和人物命运。

然而,“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这明显有所指的一句话后面,却并没有注明某某人,而是写着“一段儿女死后无凭,生前空为筹划计算,痴心不了。”这不由让我们猜测莫名:那流落烟花巷的人,到底是谁呢?

电视连续剧里把这个命运派给了湘云和巧姐儿,一个做了船妓,一个做了雏妓。然而史湘云这样一个“光风霁月照玉堂”的人物,做侠女还差不多,如何能忍辱偷生做了船妓呢?倘如此,又怎称得上是“湘云为自爱所误”呢?

倒是巧姐儿,在八十回正文里年纪幼小,身不由己,在家族变故中沦入风尘确是很是可能的。脂批说“一段儿女死后无凭,生前空为筹划计算,痴心不了。”开卷时湘云父母已逝,还来不及为女儿“筹划计算”,故而不可能是指她;那最擅“筹划计算”之人,舍凤姐其谁?

凤姐的下落不消说,自然是“欠命的,命已还”,“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不得好死的了。十二支曲中的《聪明累》中,更是明明白白写着她“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生前死后,她最悬心不下的,能是谁呢?

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还祷福 痴情女情重愈斟情》写清虚观打醮一段,由于人们往往为张道士给宝玉提亲之事所吸引,往往都忽略了凤姐儿在这里的重要言行:

“……凤姐儿笑道:‘张爷爷,我们丫头的寄名符儿你也不换去。前儿亏你还有那么大脸,打发人和我要鹅黄缎子去!要不给你,又恐怕你那老脸上过不去。’张道士呵呵大笑道:‘你瞧,我眼花了,也没看见奶奶在这里,也没道多谢。符早已有了,前日原要送去的,不指望娘娘来作好事,就混忘了,还在佛前镇着。待我取来。’说着跑到大殿上去,一时拿了一个茶盘,搭着大红蟒缎经袱子,托出符来。大姐儿的奶子接了符。张道士方欲抱过大姐儿来,只见凤姐笑道:‘你就手里拿出来罢了,又用个盘子托着。’张道士道:‘手里不干不净的,怎么拿?用盘子洁净些。’凤姐儿笑道:‘你只顾拿出盘子来,倒唬我一跳。我不说你是为送符,倒象是和我们化布施来了。’众人听说,哄然一笑,连贾珍也掌不住笑了。贾母回头道:‘猴儿猴儿,你不怕下割舌头地狱?’凤姐儿笑道:‘我们爷儿们不相干。他怎么常常的说我该积阴骘,迟了就短命呢!’”

这一段话,通常读者只作插科打诨忽略了去,即使注意到的,也只是说凤姐性格刚硬,没有忌讳,就如对净虚老尼说自己“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是一样的意思。

然而如果我们把这段话和十二支曲中巧姐儿的那支《留余庆》结合起来看,就会发现大有璇玑:

而在刘姥姥出场之际,于“小小一个人家,向与荣府略有些瓜葛”后面,又有一句脂批:

凤姐口中的“阴骘”,与巧姐儿曲中的“阴功”,都是一个意思,即死后留德。所以曲牌名曰《留余庆》,可见巧姐儿获救,已经是凤姐死后的事情。

那凤姐生前空自为巧姐儿操碎了心,又是为她出花儿供奉痘花娘娘,又是将她的寄名符儿送到庙里求荫庇,又是请刘姥姥为女儿取名镇邪,千娇贵万珍惜,然而两眼一闭时,却又怎能料到女儿竟然飘零沦落,举目无亲呢?

这可不正是“死后无凭,空为筹划,痴心不了”、“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么?

可见,那流落烟花巷的不幸女儿,正是巧姐儿。问题是,是谁将她送进火坑,使之“流落在烟花巷”的呢?

昭示巧姐儿命运的《留余庆》曲中说:“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

“济困扶穷”,指的是凤姐接济刘姥姥,然而“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是谁呢?

因此可以肯定,贾蓉就是那个“爱银钱忘骨肉”的“奸兄”。

薛蟠虽“狠”,似乎不至于坏到要卖巧姐儿来换钱,然而他生性混沌,不知进退,在蒙蒙噩噩中做出失德败行之事也是有可能的;前文让他买香菱,后文让他卖巧姐儿,亦有对照之韵;况且,让薛蟠做“狠舅”,总比前八十回中从未出场之王仁的可能性更大些。

而奸兄呢,高鄂的续书里派给了贾环和贾芸,纯属胡说八道。那贾环和贾琏是同属“玉”字辈的,是叔不是舅,更不是兄;而贾芸,在脂批里曾赞他“有志气,有果断”,又说他将来“有大作为”,自然不是奸兄。

可以称得上兄的,属草字辈,除贾芸外,还有众多嫌疑,抛开只出过名字没有正传的人物不算,至少还有贾兰、贾菌、贾蓉、贾蔷、贾芹等人。

然而书中说贾菌“年纪虽小,志气最大”,应该不会是奸人;贾兰是要“胸悬金印”重振家风的,最多见死不救,还不至下贱到卖巧姐儿的地步;那便只剩下蓉、蔷、芹三个了。其中贾芹肯定是个坏人,又是赌钱,又是养老婆小子的,如果他来卖巧姐儿,是有犯罪动机的;贾蔷是往苏州买十二戏子的人,路头熟,既能买人,自然也能卖人;然而这两个,又不如贾蓉的嫌疑更大。

可记得贾蓉的第一次出场?无巧不巧,正是在刘姥姥前来借贷之时,“只听一路靴子脚响,进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材俊俏,轻裘宝带,美服华冠。”与寒酸羞窘的刘姥姥恰成鲜明对比。

<h3>⒉狱神庙在哪里</h3>

而在第五回开篇,有首五言诗云:

<span>朝扣富儿门,富儿犹未足。

虽无千金酬,嗟彼胜骨肉。</span>

来叩富儿门的人是刘姥姥,虽然凤姐不过是给了二十两银子,算不上“千金酬”,将来她却是以命相报,远胜至亲骨肉。这个“骨肉”,便是与刘姥姥同时出场的贾蓉。

“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恩人”竟与“奸兄”同时出场,而且,两个人的作为,早在回前诗里已经欲先揭盅了。也真令人感叹啊。

衙门是县官审案的地方,获罪之人当堂定案,直接就送到后院狱中关押了。

第二十二回,刘姥姥为巧姐儿取名时说:“就叫他是巧哥儿。这叫做‘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姑奶奶定要依我这名字,他必长命百岁。日后大了,各人成家立业,或一时有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却从这‘巧’字上来。”凤姐儿听了,自是欢喜,忙道谢,又笑道:“只保佑他应了你的话就好了。”

甲戌本在此有侧批:“‘应了这话就好’,批书人焉能不心伤?狱庙相逢之日,始知‘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实伏线于千里,哀哉伤哉!此后文字不忍卒读。辛卯冬日。”

此“狱庙”,在书中又作“狱神庙”,虽然在正文中不曾出现,脂批里却多次提及:

“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袭人正文标目曰‘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丁亥夏。畸笏叟。”(庚辰本第二十二回侧批)

“‘狱神庙’有茜雪、红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甲戌本第二十六回眉批)

“且系本心本意,‘狱神庙’回内方见。”(甲戌本第二十七回眉批)

“此系未见‘抄没’、‘狱神庙’诸事,故有是批。丁亥夏。畸笏。”(庚辰本第二十七回眉批)

以上诸批,俱显示在遗失的佚稿中,有关于狱神庙的重头戏目,而在这回戏中出现过的人物应该有宝玉、红玉、茜雪和刘姥姥、凤姐、巧姐儿两组人。

那茜雪和红玉曾经“狱神庙慰宝玉”,而刘姥姥则帮助巧姐儿在狱神庙演出了一幕“遇难成祥,逢凶化吉”。那么,这“狱神庙”到底是个什么所在呢?

红学家们议论纷纭,大致给出几个答案:

一是就字面解释,说是座破庙,名字叫“狱神庙”;

二是说供奉着狱神的庙,或曰临时关押犯人的地方;

三是说可能是通假字,通“岳神庙”……

是否还有别的说法,我就不得而知了。但是旧年往平遥古城游玩时,在县衙后院参观十王庙和监狱,却忽有所感,对狱神庙有了我自己的一点猜测。

所谓舅,自然是凤姐的兄弟,续书里派给了王仁,各大家均无异议,这是因为书里面提到王家亲戚时,只有一个王仁可以算是凤姐的兄弟;然而我却认为还有一个可能,就是薛蟠,他是凤姐的姑舅兄弟,也可称为巧姐儿的舅舅。

衙中后院有十王庙,亦向普通县民开放,距离关押犯人的监狱很近。可以想象倘若有犯人家属前来拜庙求神,若能疏通监管,或许可以准许犯人到庙中来与家属见上一面。

不过更为可信的还是直接探监。

平遥县衙大狱的建筑格局完全维持前清旧貌,也就是说与成书是同一朝代的体制。狱中格局,乃是一面高墙,中有过道,另一边则是纵向排列的许多大小房间。进门第一间供奉着神像,挨次过去是几个单间,也就是“优等犯人”的住处,再往后才是通炕大房,群犯集聚之地。

很明显,进门单间供着的神就是狱神了,而家属探监时,大概不会走过长长过道去监房见面,而是将犯人带到进门处供奉狱神的单间会谈,也就相当于今天监狱的接待室了。而如果作者要为这个场所起个特定的名字,那么最恰当的称呼莫过于“狱神庙”了。

贾家“抄没”之后,众人关押入狱,刘姥姥、小红、茜雪等先后来探监,那红玉、茜雪想着的是“慰宝玉”,而刘姥姥探望的大概就是凤姐了。而凤姐或许于此时托孤,请姥姥帮忙照顾自己的女儿巧姐儿。

或许此时巧姐儿也与凤姐一同关在狱中,而由刘姥姥求情带出甚至用青儿换出来,演了一出《赵氏孤儿》;也许这时候巧姐儿已经卖入青楼,而凤姐求刘姥姥代为寻访;又或许仅仅就是几句话,是凤姐在临终前自叹薄命,将女儿终身许给刘姥姥,订下了口头姻缘,而刘姥姥一言九鼎,后来就为了这口头承诺不辞劳苦,走遍大江南北寻找巧姐儿下落,终将她搭救出火坑。

无论上述哪一种,都可以称得上是“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完成了一段取名之谶。

至于我所以猜测是凤姐将巧姐儿许配与刘姥姥为孙媳,则是因为以刘姥姥为人,倘无凤姐亲口许诺,即使后来有恩于巧姐儿,即使巧姐儿曾经沦落为娼,也未必敢居恩图报,就这样把昔日的公侯千金收作孙媳,而要想方设法替她另结一门亲的,就如高鄂在续貂中所写的那样,说给了本村最富有的大地主公子为妻。

关于巧姐儿嫁板儿的暗示,书中有多次照应:

早在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的开篇,脂砚已经有一段回前批:

“此回借刘妪,却是写阿凤正传,并非泛文,且伏‘二进’、‘三进’及巧姐儿之归着。”

点明刘姥姥曾先后三进荣国府,然而前八十回中只写了“初进”与“二进”,这“第三进”,应该是后四十回的一个重要情节,并且关乎巧姐儿归宿。

“略有些瓜葛,是数十回后之正脉也。真千里伏线。”

点明刘姥姥家后来竟成了荣府的正脉,也就是正经亲戚。那只有一个途径,就是结亲。既然是“巧”遇恩人,那么只能是与巧姐儿结亲了。而与巧姐儿结亲的人更是呼之欲出,只能是板儿了。

如果说上述几条还只是捕风捉影的话,那么下面这一回则是两个男女主角正式出场,并且有了第一次的交集。事见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 怡红院劫遇母蝗虫》:

“忽见奶子抱了大姐儿来,大家哄他顽了一会。那大姐儿因抱着一个大柚子玩的,忽见板儿抱着一个佛手,便也要佛手。丫鬟哄他取去,大姐儿等不得,便哭了。众人忙把柚子与了板儿,将板儿的佛手哄过来与他才罢。那板儿因顽了半日佛手,此刻又两手抓着些果子吃,又忽见这柚子又香又圆,更觉好顽,且当球踢着玩去,也就不要佛手了。”

庚辰本在这一段中有两段双行夹批:

“小儿常情,遂成千里伏线。”

“柚子即今香团之属也,应与缘通。佛手者,正指迷津者也。以小儿之戏暗透前回通部脉络,隐隐约约,毫无一丝漏泄,岂独为刘姥姥之俚言博笑而有此一大回文字哉?”

这是明明白白地写出,巧姐儿的未来,是嫁与了板儿为媳,再无误矣。

西望红楼之红楼十二钗正册探秘 十一、桃李春风结子完——李纨

<h3>⒈没才智有心计的李纨</h3>

李纨没才智,但却是绝对有心机的。只看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风雨夕闷制风雨词》中,李纨为了诗社资金带着姑娘们去跟凤姐要钱的一段就知道了:

凤姐儿笑道:“亏你是个大嫂子呢!把姑娘们原交给你带着念书学规矩针线的,他们不好,你要劝。这会子他们起诗社,能用几个钱,你就不管了?老太太、太太罢了,原是老封君。你一个月十两银子的月钱,比我们多两倍银子。老太太、太太还说你寡妇失业的,可怜,不够用,又有个小子,足的又添了十两,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给你园子地,各人取租子。年终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儿。你娘儿们,主子奴才共总没十个人,吃的穿的仍旧是官中的。一年通共算起来,也有四五百银子。这会子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两银子来陪他们顽顽,能几年的限?他们各人出了阁,难道还要你赔不成?这会子你怕花钱,调唆他们来闹我,我乐得去吃一个河涸海干,我还通不知道呢!”

李纨笑道:“你们听听,我说了一句,他就疯了,说了两车的无赖泥腿市俗专会打细算盘分斤拨两的话出来。这东西亏他托生在诗书大宦名门之家做小姐,出了嫁又是这样,他还是这么着;若是生在贫寒小户人家,作个小子,还不知怎么下作贫嘴恶舌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计了去!昨儿还打平儿呢,亏你伸的出手来!那黄汤难道灌丧了狗肚子里去了?气的我只要给平儿打报不平儿。忖夺了半日,好容易‘狗长尾巴尖儿’的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里不受用,因此没来,究竟气还未平。你今儿又招我来了。给平儿拾鞋也不要,你们两个只该换一个过子才是。”说的众人都笑了。凤姐儿忙笑道:“竟不是为诗为画来找我,这脸子竟是为平儿来报仇的。竟不承望平儿有你这一位仗腰子的人。早知道,便有鬼拉着我的手打他,我也不打了。平姑娘,过来!我当着大奶奶姑娘们替你赔个不是,担待我酒后无德罢。”说着,众人又都笑起来了。

在这段描写中,凤姐替李纨算了一笔账,精密地揭出她一年的总收入,而且是有进无出的净收入;同时又明确指出她的吝啬敛财:“这会子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两银子来陪他们顽顽,能几年的限?”

一句话惹怒了蔫驴子,惹得李纨连踢带咬,也不沉默寡言、装笨守愚了,不但恶狠狠地回敬了凤姐一连串诸如“无赖泥腿”、“贫嘴恶舌”等咒骂之语,且还会指东打西,转移目标,并不反驳凤姐关于自己怕花钱、调唆姑娘们来闹事的话,却说起凤姐生日那天打平儿的事来,得理不饶人地把凤姐好一个教训,俨然一个正义化身。

设想一下,那凤姐原是最伶牙俐齿、精明不过的一个人儿,倘若也和李纨一般见识,零打碎敲地回几句嘴,局势会是何等不堪?

好在凤姐识大体,不计较,息事宁人地当众给平儿赔了个不是,又满口答应道:“明儿一早就到任,下马拜了印,先放下五十两银子给你们慢慢作会社东道。”将一场潜在的口角风波消弥于无形。

然而凤姐不计较,局外人的我们却不妨多管闲事,也来给李纨算笔账——李纨带姑娘们找凤姐,是为了给诗社找个“出钱的铜商”,然而诗社究竟需要多大花费呢?

在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蘅芜苑夜拟菊花题》中,探春起意建诗社,李纨热情非凡,进门第一句话便是:“雅的紧!要起诗社,我自荐我掌坛。前儿春天我原有这个意思的。我想了一想,我又不会作诗,瞎乱些什么,因而也忘了,就没有说得。既是三妹妹高兴,我就帮你作兴起来。”接着又主动请缨,自荐为社长,且说:“我那里地方大,竟在我那里作社。我虽不能作诗,这些诗人竟不厌俗客,我作个东道主人,我自然也清雅起来了。”然而探春说:“原系我起的意,我须得先作个东道主人,方不负我这兴。”李纨立刻顺水推舟道:“既这样说,明日你就先开一社如何?”

很明显,这第一社,是探春的东道,李纨自认社长,还邀请众人往稻香村起社,却只是口头建议,并未出钱。

次日史湘云来了,听说众人起社的事,急得了不得。李纨道:“他后来,先罚他和了诗:若好,便请入社;若不好,还要罚他一个东道再说。”这就又把史湘云拉下水了,却再不提自己做东道的事。

于是第二社咏菊花,便是史湘云的东道,薛宝钗赞助的螃蟹宴,仍然不花李纨一分钱,倒跟着白吃了一顿螃蟹,还赚了一个带着姑娘们起社吟诗的美名儿。

如此算下来,从三十七回建社,到四十五回李纨来找凤姐要钱,这期间她自己还从没出过一分钱;那么当李纨要到钱之后呢?她把这笔钱用在经营诗社上了吗?

且看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大观园增添了宝琴、岫烟、李绮、李纹、香菱等新生力量,于是大家雅兴大作,准备好好地邀一满社:

湘云道:“快商议作诗!我听听是谁的东家?”李纨道:“我的主意。想来昨儿的正日已过了,再等正日又太远,可巧又下雪,不如大家凑个社,又替他们接风,又可以作诗。你们意思怎么样?”宝玉先道:“这话很是。只是今日晚了,若到明儿,晴了又无趣。”众人看道,“这雪未必晴,纵晴了,这一夜下的也够赏了。”李纨道:“我这里虽好,又不如芦雪广好。我已经打发人笼地炕去了,咱们大家拥炉作诗。老太太想来未必高兴,况且咱们小顽意儿,单给凤丫头个信儿就是了。你们每人一两银子就够了,送到我这里来。”指着香菱、宝琴、李纹、李绮、岫烟,“五个不算外,咱们里头二丫头病了不算,四丫头告了假也不算,你们四分子送了来,我包总五六两银子也尽够了。”宝钗等一齐应诺。

凤姐不是已经给了李纨五十两银子吗?而这里也写得很明白,办一社最多只要五六两银子(估计李纨还要扣下点儿),可见五十两银子,办十社也有余了,怎么隔不了几日,这会子又让大家凑起份子来?而李纨这个社长,到底什么时候做过哪怕一次真正的东道呢?

接着,“只因李纨因时气感冒;邢夫人又正害火眼,迎春岫烟皆过去朝夕侍药;李婶之弟又接了李婶和李纹李绮家去住几日;宝玉又见袭人常常思母含悲,晴雯犹未大愈:因此诗社之日,皆未有人作兴,便空了几社。”(第五十三回)

此后又是“因凤姐病了,李纨探春料理家务不得闲暇,接着过年过节,出来许多杂事,竟将诗社搁起。”(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填柳絮词》)

直到次年春天,因黛玉写了一首《桃花行》,鼓起众人之兴,这才又打算振兴诗社。

宝玉听了,忙梳洗了出来,果见黛玉,宝钗,湘云,宝琴,探春都在那里,手里拿着一篇诗看。见他来时,都笑说:“这会子还不起来,咱们的诗社散了一年,也没有人作兴。如今正是初春时节,万物更新,正该鼓舞另立起来才好。”湘云笑道:“一起诗社时是秋天,就不应发达。如今却好万物逢春,皆主生盛。况这首桃花诗又好,就把海棠社改作桃花社。”宝玉听着,点头说:“很好。”且忙着要诗看。众人都又说:“咱们此时就访稻香老农去,大家议定好起的。”说着,一齐起来,都往稻香村来……

已至稻香村中,将诗与李纨看了,自不必说称赏不已。说起诗社,大家议定:明日乃三月初二日,就起社,便改“海棠社”为“桃花社”,林黛玉就为社主。明日饭后,齐集潇湘馆。

虽然这一社因为恰值探春的生日,未能起成。然而这里却透露出一个信息:众人拿诗去稻香村与李纨看,李纨却并未再提自己做东、在稻香村办社的话,只是“称赏不已”,结果又议定了以黛玉为社主——换言之,倘若这一社办得成,黛玉便是东道,仍然不关李纨的事。

这一耽搁,转眼又到暮春,史湘云以柳絮为题,写了一首小令,拿与宝钗和黛玉同看。

黛玉看毕,笑道:“好,也新鲜有趣。我却不能。”湘云笑道:“咱们这几社总没有填词。你明日何不起社填词,改个样儿,岂不新鲜些。”黛玉听了,偶然兴动,便说:“这话说的极是。我如今便请他们去。”说着,一面吩咐预备了几色果点之类,一面就打发人分头去请众人。这里他二人便拟了柳絮之题,又限出几个调来,写了绾在壁上。

——黛玉这个东道,到底还是补上了。做完诗后,众人又放了一回风筝,便散了。

这是大观园最后一次起社。仲秋夜赏月时,湘云说过:“可恨宝姐姐,姊妹天天说亲道热,早已说今年中秋要大家一处赏月,必要起社,大家联句,到今日便弃了咱们,自己赏月去了。社也散了,诗也不作了。”

从湘云话中透露,大家原意是要在仲秋起一社的,然而这社即使起得成,也自然是借家宴的现成资源,无需任何人做东。从头至尾,李纨也没打算过要出任何钱来为诗社效力,她这个社长的作用,好像仅仅是为了收银子——凤姐为诗社赞助的银子,以及众人凑份子办社的银子。

固然,只是这么百十两银子也撑不肥李纨,然而却已足够我们见微知著,窥一斑而测全豹了。

大观园人人皆知凤姐贪,然而谁会注意到,“寡妇失业”的李纨其实比凤姐更贪、更吝啬,且又丝毫不担恶名呢?什么叫扮猪吃老虎,看李纨就知道了。

<h3>⒉为何说李纨不积阴骘</h3>

十二钗中,李纨的命虽苦,一出场就是个寡妇,但结局却似乎不算太差,在家败后还有过中兴的日子。在《金陵十二钗》的册子上,她的画页上是一盆茂兰,旁有一位凤冠霞帔的美人。

兰是贾兰,美人当然就是李纨了。她可以凤冠霞帔,想来贾兰将来是做了官。

而关于这一点,李纨的判曲《晚韶华》就说得更明白了:

<span>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

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锈帐鸳衾。

只这带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

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

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腰悬金印;

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

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span>

“镜里恩情”,说的是李纨早寡;“梦里功名”,便指享儿子的福,却没享多久了。珠冠凤袄是穿上身了,可是无常也来了。奈何!

这里就有了一个疑问:这无常勾的是谁的魂?李纨,还是贾兰?单看“那美韶华去之何迅”,似乎指李纨早夭;然而再看“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又似乎是说李纨不积阴德,殃及儿孙,那早夭的又似乎是贾兰了。

接下来接连四句排比,前三句“头戴簪缨”、“腰悬金印”、“爵禄高登”,都威风凛凛,吉利得很,但也只能是形容官员,也就是贾兰的;那么顺理成章,第四句“黄泉路近”,也只好派给贾兰了。由此可以确定,那“抵不了无常性命”的人,不是李纨,而是贾兰。

同时,也就可以大致推出李纨的晚景韶华了:贾家虽败,但贾兰却争气得很,努力取得功名,给母亲赚了一个诰命。李纨凤冠霞帔,志得意满。然而好景不长,那贾兰有福无命享,虽有“虚名儿与后人钦敬”,却是黄泉路近,年轻夭逝。李纨寡妇死儿,没指望了。

但是这里仍有三个悬念:

第一,贾家既败,惜春“缁衣乞食”,巧姐儿“流落在烟花巷”,宝玉“寒冬噎酸虀,雪夜围破毡”(见第十九回脂批)甚至“沦为乞丐人皆谤”(见《好了歌》注批)——各个都落得这样惨,为何李纨倒像没事人一样,还有能力供儿子争取功名呢?她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正如前文所写,那李纨是很注意攒钱的,又贪又悭,省吃俭用,应该积了不少家私。但是照常理,这些积蓄在家败时应该都被抄没了,连凤姐都落得“哭向金陵事更哀”,李纨又焉得无恙?

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她早已将家私转移,通过李婶娘母女三人偷偷运出府去了。

第五十三回曾提到“李婶之弟又接了李婶和李纹李绮家去住几日”,第五十八回又说,“李纨处目今李婶母女虽去,然有时亦来住三五日不定”。可见那李婶母女并不是长住大观园,而是有来有往,进进出出的。这就给转移财物提供了方便和可能性。

当然,这仅仅只是一种猜测,不能作为定论。不过以李纨素来小心、又注意敛财的品性来看,是有很大可能的。

还有一个疑点是:贾兰怎样做的官?

以往红学家们一直公认,那贾兰乐于读书,将来必是中了举人,遂让母亲凤冠霞帔了起来。

然按清朝例律,凡是参加科举的考生都必须写明直系三代姓名资历,记入《登科录》以备擢选。而三代之内倘有人犯重罪,则不许参加科考。曹雪芹本人即深受其苦,虽学富五车,却因为父亲曹頫是康熙钦点的重犯,曾“枷号”多年,而没有资格考举。借一块“无才可去补苍天”的石头之口洋洋万言,其实不过说了“怀才不遇”四个字,贾兰又怎么有机会科考中举呢?

第七十八回中,特别有一段文字照应中举之议:

近日贾政年迈,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因在子侄辈中,少不得规以正路。近见宝玉虽不读书,竟颇能解此,细评起来,也还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们,各各亦皆如此,虽有深精举业的,也不曾发迹过一个,看来此亦贾门之数。况母亲溺爱,遂也不强以举业逼他了。所以近日是这等待他。又要环兰二人举业之余,怎得亦同宝玉才好,所以每欲作诗,必将三人一齐唤来对作。

这里说得明白,不能从举业发绩,乃是“贾门之数”。可见贾兰即使有出头的一日,也绝不会是因为科举取仕。

这段话在程高本中被删掉了,就是因为高鹗觉得与自己杜撰的宝玉、贾兰叔侄高中一说不符吧?由此也可以反证出,贾兰中举纯属高鹗臆想,不足为信。

那么,贾兰若想“爵禄高登”,既然没了“文举”这条路,便只剩下“武功”一途了。有没有可能呢?

且看贾兰在第二十六回中那精彩的出场:

宝玉……出至院外,顺着沁芳溪看了一回金鱼。只见那边山坡上两只小鹿箭也似的跑来,宝玉不解其意,正自纳闷,只见贾兰在后面拿着一张小弓追了下来。一见宝玉在前面,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在家里呢,我只当出门去了。”宝玉道:“你又淘气了。好好的射他作什么?”贾兰笑道:“这会子不念书,闲着作什么?所以演习演习骑射。”宝玉道:“把牙栽了,那时才不演呢。”

贾兰在书中对白甚少,这算是相当浓墨重彩的一笔了。而这个形象生动的画面里,贾兰显然不是红学家们向来理解的小书呆子,而是一个真真实实的将门虎子。

“中原逐鹿”,向来就有建功立业之意,这贾兰如此出场,岂无所指?况且关于习射,第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赏中秋新词得佳谶》还有一段照应:

贾珍近因居丧,每不得游顽旷荡,又不得观优闻乐作遣。无聊之极,便生了个破闷之法。日间以习射为由,请了各世家弟兄及诸富贵亲友来较射……贾赦、贾政听见这般,不知就里,反说这才是正理,文既误矣,武事当亦该习,况在武荫之属。两处遂也命贾环、贾琮、宝玉、贾兰等四人于饭后过来,跟着贾珍习射一回,方许回去。

因此,我们可以推想,那贾兰参军后,屡立战功,做了大将军,终于得以“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腰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但他虽然立下战功,却因劳碌成疾,或是在战场上受了重伤,或是在军旅生涯中患了急症,以至“昏惨惨黄泉路近”,就是非常合理而自然的了。李纨辛苦了一辈子,临老时,借着儿子的战功挣了个诰命,凤冠霞帔,可是却要承受丧子之痛,得不偿失。

第三个疑点则是:为何说李纨不积阴骘?

曲子里唱道:“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这句话正面翻译过来就是:李纨为了不受老来贫,提前做了很多功夫,但是不积阴骘,伤及儿孙,所以才害死了自己的儿子贾兰。

前一句好理解,就是说她注意攒钱,不让自己老来受苦。但是为什么攒钱就是伤阴骘了呢?她做过些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吗?

有两种可能,一是这钱来得不地道,是昧心财。比如她出卖了贾家,所以贾府虽然败了,她却富得流油。但这可能性极小,且在书中几乎找不到任何辅证;

再一个可能性就是她在贾家败落后,对亲戚冷淡至极,不加抚恤,所以说是不积阴德。比如宝玉、巧姐儿等都可能曾向她求助过,但以李纨的性格,最大的可能表现就是哭穷,先诉一顿苦,把人家的话堵回去。

可以设想一个这样的情节,就是贾琏和凤姐遭难后,巧姐儿面临困境,平儿曾向李纨借钱,而李纨不肯,眼睁睁看着巧姐儿被卖进火坑。巧姐儿的判词里提到“狠舅奸兄”一词,贾兰也可以称作她的“兄”,因此这种假设是有其可能的。

贾兰和巧姐儿这对贾家的第五代儿女,也就形成了鲜明对比:一个是飞黄腾达,却青年早夭;一个是落入火坑,但逢凶化吉。而这样的写作手法,也是很符合曹氏笔风的。再联想李纨打着为平儿抱不平的旗号找凤姐要钱一节,就更加令人齿冷了。

或许,这也就是十二钗排行中,李纨贵为长辈,却恰恰排在巧姐儿之后的缘故吧。

西望红楼之红楼十二钗正册探秘 十二、情天情海幻情身——秦可卿

<h3>⒈爬灰与养小叔子</h3>

秦可卿是书中的一个神秘人物,风流教主。脂砚斋曾批言:

可是照刘心武这样的分析,其实贾母根本没有重孙媳。因为贾母只有两个儿子贾赦和贾政,孙子有贾琏、贾琮、贾珠、贾宝玉、贾环,而重孙就只有贾兰,贾兰尚未娶媳,自然就没有重孙媳。

原来贾珍近因居丧,每不得游顽旷荡,又不得观优闻乐作遣。无聊之极,便生了个破闷之法。日间以习射为由,请了各世家弟兄及诸富贵亲友来较射。因说:“白白的只管乱射,终无裨益,不但不能长进,而且坏了式样,必须立个罚约,赌个利物,大家才有勉力之心。”因此在天香楼下箭道内立了鹄子,皆约定每日早饭后来射鹄子。贾珍不肯出名,便命贾蓉作局家。

贾珍之志不在此,再过一二日便渐次以歇臂养力为由,晚间或抹抹骨牌,赌个酒东而已,至后渐次至钱。如今三四月的光景,竟一日一日赌胜于射了,公然斗叶掷骰,放头开局,夜赌起来。家下人借此各有些进益,巴不得的如此,所以竟成了势了。外人皆不知一字。

可见,迄今为止,刘先生尚不能找出任何一段可以文字证实的历史依据来。不过即使能找得到,也还是脱离了《红楼》谈《红楼》,最关键的,还是让我们回到原著中来看看,“太子之女说”能不能成立吧。

接着《红楼梦十二支》曲中,可卿之曲《好事终》里,又留下了一句“画梁春尽落香尘”,再次肯定她缢死的真正宿命。

也因此,凤姐才会命旺儿教唆张华往有司衙门中告贾琏“国孝家孝之中,背旨瞒亲,仗财依势,强逼退亲,停妻再娶”之罪;而贾珍、尤氏、贾蓉听说后,也才会慌了手脚,任凤姐勒索揉搓。

刘先生又说:“也许贾母曾有过将秦可卿许配给嫡孙的考虑,但贾琏、贾珠成年后都另有更相当的女子可娶,年龄也比秦可卿大得较多,而宝玉又出生得太晚,最后形成的局面是贾蓉最合适。”

这里贾珍并不是关起门来自家人赌,而是聚集了“各世家弟兄及诸富贵亲友”,“这些来的皆系世袭公子”,非富则贵,个个来头不小。聚赌已经是恶行,还要教唆宗室子弟,更该罪加一等了。

从这一段可以看出,贾府正宗嫡派草字辈可不止贾蓉、贾蔷、贾兰三个人,还有贾菖、贾菱、贾荇、贾芷也是有头有脸有名有姓之辈,可以在祭宗祠时派差使担大任的,与宝玉等肩身份。换言之,这贾菖、贾菱、贾荇、贾芷的妻子也都是贾母重孙媳妇,只不如秦可卿那般得人意而已。

派可卿做贾母的重孙媳,是一种大排行,即同族排辈。而按照族里排行,则贾蓉、贾蔷、贾菖、贾菱、贾芸、贾芹、贾蓁、贾萍、贾藻、贾蘅、贾芬、贾芳、贾兰、贾菌、贾芝等都可算做贾母的重孙子,刘先生又怎么知道这些人都未娶媳呢?既然他们的媳妇都应该算做贾母的重孙媳妇,那么贾母认为相对较近的可卿是其中第一得意之人是非常正常的,有什么可猜疑的呢?

况且,忝居十二钗之末的秦可卿已经成了太子之女,那么并列十二钗之首的宝钗、黛玉的身份得有多尊贵呢?难道是皇后、皇太后、太皇太后?曹雪芹总不可能孤立地写出一个太子之女及其对立面的贾元春,而将其余的十钗全都置身于这个主线络之外吧?那么宝、黛、钗、凤等人在这段历史中扮演的又该是什么角色呢?无辜而无谓的牺牲者?

秦可卿死后,贾珍哭得泪人儿一般,问到发送之事,贾珍拍手道:“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脂砚斋在这里批道:“‘尽我所有’,为媳妇是非礼之谈,父母又将何以待之?……吾不能为贾珍隐讳。”

不到半月工夫,贾赦贾政听见这般,不知就里,反说这才是正理,文既误矣,武事当亦该习,况在武荫之属。两处遂也命贾环、贾琮、宝玉、贾兰等四人于饭后过来,跟着贾珍习射一回,方许回去。

第二条,则是贾珍聚赌之罪,也是宁府最大的隐患。

且看第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赏中秋新词得佳谶》这段:

有人说是贾宝玉。理由是宝玉在梦中有与警幻之妹可卿云雨之事。然而书中已经明明白白说了是一个梦,况且旁边侍候的丫环尽多,两人怎么也不可能当着众丫环的面颠鸾倒凤。而且秦可卿是贾蓉之妻,与宝玉是叔叔与侄儿媳妇的关系,也不能称之为“养小叔子”。所以,这种说法是第一个行不通的。

也有人说指的是凤姐和宝玉,所以当宝玉问时,凤姐才会嗔怒。这两个人的关系的确是叔嫂了。但这时候宝玉尚小,虽然已曾初试云雨情,也还不至雨露均沾至此。况且即使二人之间有什么,也还轮不到一个宁国府的老仆来过问荣国府主子的事。他们俩应该不在焦大的醉骂范围之内。所以,也可以排除。

但是仅仅一个秦可卿,还不足以彰显宁府的全部情孽。于是,书中又穿插了一段《贾二舍偷娶尤二姨》的故事。

但是,这“小叔子”到底是谁呢?

读者或会说这些皆是文中不重要之人,错矣。

首先是太虚幻境的画册上,她的主页里画着“高楼大厦,有一美人悬梁自缢”。其判云:

且看第五十三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

这罪大到什么程度?

相比之下,“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倒显得无足轻重了。

且看凤姐将尤二带回园中一段描写:

连婆子丫鬟们都知道“关系非常”,可见事情的严重。

用凤姐的话说就是:“国孝一层罪,家孝一层罪,背着父母私娶一层罪,停妻再娶一层罪。”

然而凤姐自作聪明,借了张华来泄愤,又让旺儿杀人灭口,偏偏旺儿阳奉阴违,竟然没有依命行事,留下了张华这个“活口”,将来“事败”,张华必定是推波助澜的元素之一。

换言之,这是他的凭空想象。“太子之女”这个论题首先就是一个伪命题,是不存在的;然而,连论题都是虚无缥缈的,那么围绕着这个伪命题进行的诸多论证又有什么意义呢?这就好比地基还没有打,却已经建筑了十二层高楼,可是它们立在哪里呢?

<span>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

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span>

刘心武将这个观点不断阐发,用清朝初期的种种历史大事来做论证,写出了一部又一部《揭秘红楼》。然而他所引用的所有资料中,包括正史、野史、《清史稿》、《清史编年》、稗抄、老档,却没有半个字提及,太子胤礽曾经有过一个女儿。

虽然贾琏并不是宁国府的人,而是荣府长房贾赦之子,然而尤二姐却是宁府内当家尤氏之妹,而这宗亲事,也由宁府族长贾珍、贾蓉父子撺掇而成,故而“箕裘颓堕”,仍当归罪于宁国府。

这些来的皆系世袭公子,人人家道丰富,且都在少年,正是斗鸡走狗,问柳评花的一干游荡纨绔。因此大家议定,每日轮流作晚饭之主——每日来射,不便独扰贾蓉一人之意。于是天天宰猪割羊,屠鹅戮鸭,好似临潼斗宝一般,都要卖弄自己家的好厨役好烹炮。

刘心武先生“秦学”的基本观点是:秦可卿是清朝废太子胤礽之女,贾家为了保护龙脉,将她冒充养生堂抱来的一个弃婴拜在营缮郎秦业门下,然后又秘密接至府中养大,并让她嫁给了贾家第四代长子贾蓉。后来这个秘密被贾元春发现,并向皇上告了密,于是秦可卿被迫自缢而死,贾元春却论功行赏做了皇妃。但是过了两年,太子余党起义造反,逼死了贾元春,而皇上也因为迁怒,秋后算总账地收拾了贾家,于是宁荣二府就此败落。

本来这只是家事,算不上什么大罪。然而贾珍在可卿死后大肆操办,还用“坏了事”的“义忠亲王老千岁”的棺板为可卿装殓,此乃“逾制之罪”,必定会为贾家的“事败”埋下祸根。

虽然这些看上去与“情”无关,然而书中曾借“尤氏窥赌”的所闻所见来写出,薛蟠、邢大舅等在赌宴之际,狎昵孪童,争风吃醋,焉知此后不会引起大麻烦、大争执呢?

第三种说法是凤姐和贾蓉。这两个人似乎是有些暧昧的,但二人是婶子和侄儿的关系,也不叫“养小叔子”,所以焦大骂的应该也不是凤姐。

难怪中秋之夜,宁府祖祠里会发出异兆悲音来。蒙府本在这一回有回前总批:“贾珍居长,不能承先启后丕震家风,兄弟问柳寻花,父子呼幺喝六,贾氏宗风,其坠地矣。安得不发先灵一叹!”

这可谓“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的最佳呼应了。

至于刘先生提出的“太子对联”证据,即荣禧堂上那副“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的对联,与太子所作“楼中饮兴因明月,江上诗情为晚霞”相类同,似乎也不能成立,因为那副对子根本不是太子所作,而是出自中唐诗人刘禹锡的《送蕲州李郎中赴任》,原诗作:

<h3>⒉秦可卿会是太子女吗</h3>

多少年来,红学家们有个纠结之处,就是“造衅开端首在宁”的“衅”到底有哪些?“宿孽总因情”的“情”又究竟能惹多大事儿?因为解释不来,就有了刘心武的“秦学”,把秦可卿的身份说成了太子之女。一旦太子女下嫁宁府,还要被上下其手地玩弄,那贾家之亡就顺理成章了。

那就只剩下最后一个可能性了,就是秦可卿和贾蔷。在整个宁国府里,只有可卿和贾蔷这两个主子之间称得上是叔嫂关系。因此我认为,焦大所指,只能是这两个人。

书中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境,偷看了《金陵十二钗》的簿子,正册以宝钗、黛玉为首,秦可卿殿后;副册是香菱,与钗、黛两个同样出身名门却委身做了薛门之妾的红楼第一薄命女;又副册是晴雯、袭人,比之香菱更弱,已经沦为鬟婢辈,出身低微。——不难看出,即使是太虚幻境,也依然有阶级之分。是凭着各人的身份、地位、以及在书中起到的重要作用来划定界线的。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的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处?其事虽未行,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

词里说“情既相逢必主淫”,曲里说“宿孽总因情”,似乎“情”之一字,便是导致“家事消亡”的“首罪”。

“凤姐便带尤氏进了大观园的后门,来到李纨处相见了。彼时大观园中十停人已有九停人知道了,今忽见凤姐带了进来,引动多人来看问。尤二姐一一见过。众人见他标致和悦,无不称扬。凤姐一一的吩咐了众人:‘都不许在外走了风声,若老太太、太太知道,我先叫你们死。’园中婆子丫鬟都素惧凤姐的,又系贾琏国孝家孝中所行之事,知道关系非常,都不管这事。”

<span>楚关蕲水路非赊,东望云山日夕佳。

薤叶照人呈夏簟,松花满怨试新茶。

楼中饮兴因明月,江上诗情为晚霞。

北地交亲长引领,早将玄鬓到京华。</span>

那么问题就出来了,倘若秦可卿的身份如此高贵,而她对整个贾家的影响又是如此的至关生死,整个故事都在围绕她展开。那么如何解释八十回大著中,她只出现在寥寥两三回中就早早死了?难道其余的七十多回都是废话,目的只是为了掩饰这两三回的正文?

宁府里的主子除了修道成仙的贾敬不算,统共就只有贾珍、贾蓉、贾蔷三位,竟然都与秦可卿发生了或明或暗的性关系,也就难怪红楼梦曲子里说:“擅风情,禀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了。

总之,如果刘先生的太子之女理论成立,一则贾家收养了太子女,就不该趁人之危,娶为儿媳;二则即使娶了,也该是年纪相当的贾琏或贾珠来娶,而不会自抬辈分,让她嫁给比自己年龄还小的贾蓉;三则即使贾府如此黑心地把秦可卿许了贾蓉,也该好好珍惜她,不可能再让贾珍染指于她,“秽乱宫帷”——这已经不是欺君,简直是弑主了!这公公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这太子之女是不是有点贱得离谱?那贾家真是活该被抄一千次,就是满门抄斩诛连九族也一点儿不冤。

但是冷子兴一早说过,因为敬老不管事,如今贾珍做主,把个宁国府翻过来了,毫无礼仪可讲。不止贾蓉的媳妇,就是他自己娶的尤氏,也不是什么好出身,看看娘家人的尤老娘、尤二尤三两姐妹就都知道了。尤家姐妹与珍、蓉父子俱有染指,用书中的话是“聚麀”,意思是乱伦——因为这个词太隐晦偏僻,以至于很多人都忽略了。而程高本又大量删改,把尤三姐改写成了一个贞烈之女,就更加掩盖了宁国府秽乱内帷的真相。

刘先生又说,贾母认定可卿“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但是宁荣两府里就这么一个重孙媳,怎么论得到“第一个”呢?

罪孽如此深重,贾家焉能不倒呢?

其中要引起特别注意的是,判词里有一句“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曲子中又有一句“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而脂砚还在这里特地批了一句:“深意他人不解。”唯恐读者忽略了去。

于是,本来悬梁而死的秦可卿在书中就变成了病死,然而作者似乎心有不甘,所以又故意留下很多漏洞,或者说线索。

那么,宁国府犯的情孽都有哪些呢?

“只见贾府人分昭穆排班立定:贾敬主祭,贾赦陪祭,贾珍献爵,贾琏、贾琮献帛,宝玉捧香,贾菖、贾菱展拜垫,守焚池……贾荇、贾芷等从内仪门挨次列站,直到正堂廊下。槛外方是贾敬贾赦,槛内是各女眷。众家人小厮皆在仪门之外。每一道菜至,传至仪门,贾荇、贾芷等便接了,按次传至阶上贾敬手中。”

“爬灰”是俚语,特指公公与儿媳妇通奸,而宁国府里唯一的公媳关系就是贾珍与秦可卿,矛头所指,自不待言。

这一段肯定不是赘笔,必然会酝酿一场是非祸害,那薛大傻子可是曾因争抢香菱打过人命官司的,此时宁府里又添了邢大舅这么个酒糟透了一无是处的人,知道又会惹出什么事故来?

然而倘若贾母如此中意可卿,可卿的身份又如此高贵,贾琏、贾珠又有什么女子会比娶可卿更“相当”呢?刘先生推算贾蓉当年约十六七岁,而可卿似比他稍长,近二十岁的样子。这样看,两人可是一点也不相当,非但年纪不相当,连辈分也不对,就算抬高贾代善其人,把他和皇上视作一辈,那么太子的平辈人应是贾敬、贾赦、贾政,而可卿则与珍、琏、玉同辈,如今倒舍琏、珠而嫁贾蓉,这不成了孙绍祖说的“论理我和你父亲是一辈,如今强压我的头,卖了一辈”么?贾府何其欺人太甚?

除了尤氏外,贾赦之妻邢夫人的出身也马马虎虎。固然两人都是续弦,比不得王夫人、李纨这些人出身名门;然而邢岫烟却也寒素,父母都不济的,薛姨妈却看中了娶作侄儿媳妇,可见娶媳并不是必定要对方如何显赫的。那时候讲究的是嫁女必定强于我家,娶媳宁可不如我家,比如薛宝琴的未婚夫婿是梅翰林之子,便讲究门户高贵;薛蝌娶媳却只是重人品模样儿,也如贾母的哲学:不论她家基门第如何,只要模样好,给她家几两银子便是了。这样看来,贾珍为贾蓉择了秦可卿为妻便没什么不可思议的了。

然而,宁国府究竟犯了什么弥天大罪,要被称之为“造衅开端”,“败家根本”呢?

而事实上,作者对秦可卿的评语的确也不大好听。

引发刘心武“秦学”巨论的导火索在于脂砚斋的一小段评语: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的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处?其事虽未行,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又道是,“此回只十页,因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去四五页也。”

那一回有七千字,合每页七百字算的话,四五页就有两三千字。而刘心武先生猜测就在这两三千字中,蕴藏了关于可卿身世的大秘密,从而洋洋洒洒,发挥出了一场“秦学”宏论。可是脂批明明写得很清楚,删去的那段回目乃是《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一个“淫”已经为秦可卿做了定语,曹雪芹对这个“太子之女”也太不当回事儿了,居然给了这么个封号!

要知道,回目中任何一个带有评语性质的词语都是不能忽视的,比如《贤袭人娇嗔箴宝玉》,脂砚就是“贤”字后批了一个“当得起”;比如《敏探春兴利除宿弊 时宝钗小惠全大体》,比如《懦小姐不问累金凤》,比如《俏平儿情掩虾须镯》,比如《慧紫鹃情辞试莽玉》,比如《勇晴雯病补雀金裘》,每个评字都不白给。

同样以“死亡”为回目,说到黛玉之母贾敏时,是《林夫人仙逝扬州城》,用一“仙”字;说到秦钟时,则是《秦鲸卿夭逝黄泉路》,用一“夭”字;身份不同,高下立现。说到金钏时,是《含耻辱情烈死金钏》;说到尤三时,则是《情小妹耻情归地府》,同样用到一个“耻”字,然而金钏并无真正“耻行”,所以是“情烈”,尤三却是曾经失脚,因而只能是“耻情”。

而秦可卿之死呢?作者用的却是一个“淫”字,是“淫丧天香楼”,岂非比“耻”字更严重?倘若可卿是太子女的身份,作者会这样评价她吗?至少,也会让她和贾敏同等级,给一个“仙丧天香楼”才说得过去吧?

然而刘先生废笔墨最多的还是说可卿倘若只是个被抱养的弃婴,如何有资格做宁府里长孙媳?以秦可卿的地位与王熙凤、李纨等相比,的确使这一论点得到了绝大多数读者的赞同。

更要命的是,他们的淫行并不避人,不但贴身丫环瑞珠、宝珠知道,连外围的老家丁都知道,于醉后公开骂出来“爬灰的爬灰”,对这淫奔无耻的太子女哪有半点儿尊重?可卿事败后自缢而死,尤氏气得“犯了胃病”,不愿意料理后事,只有贾珍一个拄着拐到处颠颠儿忙活,书里用的形容词是“如丧考妣”,可谓极尽挖苦之能事。可见不仅焦大,连作者曹雪芹对这“太子女”的尊重也实在有限。

人命关天,国法难违,这就给宁府埋下了第二条罪状。

荣府里男女大防看得很重,然而在宁府却马马虎虎,贾蓉当着姨娘的面搂着丫环亲嘴,跟身为自己长辈的尤二、尤三任意调笑,哪有半点规矩可言;他撺掇贾琏娶尤二姐,是为了趁贾琏不在时自己好去鬼混,免得跟父亲争抢;贾珍请熙凤协理宁国府时,拄个拐就进去了,唬得众婆娘避之不迭,脂批说“素日行止可知”,骂的就是贾珍没上没下,不讲礼仪。他甚至公然在家中设赌局,勾引了许多官宦子弟来赌钱,每日里“临潼斗宝”一样地卖弄厨子——不管从哪里看,贾珍也不像个保护太子遗孤的大英雄。曹雪芹从头至尾,都在描写一个浪荡随性的败家子族长,如何把整个家族引向灭亡,一笔一笔写得很清楚啊。

西望红楼之红楼十二钗副册揭秘 红楼十二钗副册的评选标准

第五回中,宝玉来到离恨天薄命司,看到了《金陵十二钗》的册子,先看又副册,只见了晴雯、袭人两段判词;又拿起副册,只看了一段香菱的判词,便随手抛开了;最后打开正册,这次把十二钗的名字写全了,不用我们猜谜。

然而副册和又副册的人选究竟是哪些人呢?因为曹雪芹没有写出,便成了红迷们乐此不疲的猜名游戏。

而由于副册里只写了香菱一个人,便使得众多红学家认为副册的人选身份应该是妾侍,诸如平儿、尤二姐等,甚至将秋桐、宝蟾之流都拔选在册,使她们高居于晴、袭、鸳、紫之上,这可不屈杀了“贤袭人”与“勇晴雯”?

这里犯了一个很基本的错误,就是不该在界定香菱身份的时候,首先把她定位成妾侍。早在开篇第一回,介绍甄士隐时,脂批已经给了一句很明确的定评:“总写香菱根基,原与正十二钗无异。”

后来香菱进了荣国府,王熙凤说她“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脂砚又批道:“何曾不是主子姑娘?盖卿不知来历也,作者必用阿凤一赞,方知莲卿尊重不虚。”

到了第四十八回《滥情人情误思游艺 慕雅女雅集苦吟诗》,香菱学诗一段后又有双行夹批:“细想香菱之为人也,根基不让迎、探,容貌不让凤、秦,端雅不让纨、钗,风流不让湘、黛,贤惠不让袭、平,所惜者青年罹祸,命运乖蹇,至为侧室,且虽曾读书,不能与林、湘辈并驰于海棠之社耳。”

这些批语,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香菱的根基“原与正十二钗无异”,乃是“主子姑娘”。只不过因为“命运乖蹇,至为侧室”,方才“不能与林、湘辈并驰”罢了。而平儿,在脂批中明明白白与袭人并列其名,可见只能居于又副册。而如果贾琏之妾平儿都只能居于又副册的话,嫣红、秋桐之流又焉得入选副册?

因此,屈居于正册的“林、湘”之后、而凌驾于又副册的“袭、平”之上、位于副册之钗的,其身份只能也是主子姑娘,只不过家势不如四大家族来得富贵显赫罢了,比如小家碧玉的邢岫烟就是其中代表。

而判断某女子是否有资格入选情榜,有一个重要条件,就是脂批所说的:“通部情案皆必从石兄挂号,然各有各稿,穿插神妙。”也就是说,这女子必是与宝玉有过重要交集,且曾留下深刻印象的。

再则,第十六回建造大观园时,脂砚曾批:“大观园系玉兄与十二钗之太虚幻境,岂可草率?”可见人间的大观园便是天上的太虚幻境,凡入十二钗者,亦当进过大观园才是。

我们已知的正册十二钗中,只有秦可卿没等大观园建成就死了,所以不曾进入。然而她是警幻之妹,早就在太虚幻境中了,所以拥有特权。

由此可见,列名十二钗副册的,必须满足以下三个条件:主子姑娘;在石兄处挂号;进过大观园。

而在这三个条件中,最难鳞选的反而是第一个条件:主子姑娘。

因为又副册的人选是丫鬟,备选者十分丰富,几乎十里挑一的比例,大可以悠哉游哉地慢慢挑选。而副册的人选,称得上主子却又没进入正册的人数,却是寥寥无几,情节、形象又十分单薄,端的难以选定。

有趣的是,这些人中,又半数集中出现在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黛玉与香菱等人正在谈诗,忽然丫鬟来报:“来了好些姑娘、奶奶们,我们都不认得,奶奶、姑娘们快认亲去。”一句话,已经确定了新来者的“主子姑娘”身份,且看是哪些人物——

原来邢夫人之兄嫂带了女儿岫烟进京来投邢夫人的,可巧凤姐之兄王仁也正进京,两亲家一处打帮来了。走至半路泊船时,正遇见李纨之寡婶带着两个女儿——大名李纹,次名李绮——也上京。大家叙起来又是亲戚,因此三家一路同行。后有薛蟠之从弟薛蝌,因当年父亲在京时已将胞妹薛宝琴许配都中梅翰林之子为婚,正欲进京发嫁,闻得王仁进京,他也带了妹子随后赶来。所以今日会齐了来访投各人亲戚。

邢岫烟、李纹、李绮、薛宝琴,这几个人赶会一般同时进了园子,就此住下,并且与香菱一道被邀请加入海棠诗社,方有了《芦雪广争联即景诗 暖香坞雅制春灯谜》的胜事雅聚——因此,她们是最有资格和理由与香菱并列十二钗副册的姑娘。

事实上,读的时候,很多人都会有一种感觉,就是这几位主子姑娘出场既晚,情节又单,完全是种串场或是补场的感觉——或许,补的就是这十二钗副册的名额吧。尤其李绮、李纹,耽着李纨表妹的名分,既住进大观园,又加入海棠社,却除了几首诗外,从无一场正戏,简直就是来充数的。

同样有充数之嫌的,还有喜鸾和四姐儿两位贾府闺秀,也是除了名字外,戏份、形象单薄得可怜。不过,这些人倒是严格地按照红楼女儿总是成双成对出现的惯例,很明显的,邢岫烟与薛宝琴一对,后来且成了姑嫂关系;李绮与李纹一对,原本就是姐妹,正如同正册中元春与探春一对,迎春与惜春一对;喜鸾与四姐儿一对,都是贾家的玉辈女孩儿。

另外,同属副册的姐妹,还有一对代表人物,就是尤二姐与尤三姐。这两个人虽然出现得晚,戏份倒是很足的,算是副册中有出色表演的一对“金玉”了。

还有一位旗帜鲜明的副钗“金”,应是夏金桂,宝钗的嫂子,是香菱的命中对头。

如此,十二副钗中已经有了十位,然而最后两个名额应该是什么人呢?

我以为,是一对隐形人——傅秋芳与慧娘。至于她们为什么从未出现在大观园,甚至从未正式出场过,却也可以列籍十二钗副册,则在文中慢慢细论了。

西望红楼之红楼十二钗副册揭秘 一、根并荷花一茎香——甄英莲

再后来,薛姨妈摆酒请客的将香菱与了薛蟠作妾,过了几年谈不得富贵却倒也安静的日子。尤其是“呆霸王调情遭苦打”之后,为遮羞远走他乡,香菱得以跟随宝钗住进大观园。这段日子,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慕雅女雅极苦吟诗》和《呆香菱情解石榴裙》两章,是她的极盛表演。

第一个阶段,自然是她叫作甄英莲的时候。

她的第一次出场,只有三岁,“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被甄士隐抱在怀里去街上看过会热闹,却遇见了一僧一道。

这是全书出场的第一个女子。然而还不等说一句话,已经被拐子拐跑了。她的悲剧命运由此开端。

<span>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

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span>

“总写香菱根基,原与正十二钗无异。”

也就是在这看似貌不经心、随笔一描的出场里,她遇到了今世的第一个魔星:贾雨村。

正册之末:兼得宝、黛之美,而无二人之尊,却是贾家第四代长孙媳之秦可卿;

“细想香菱之为人也,根基不让迎、探,容貌不让凤、秦,端雅不让纨、钗,风流不让湘、黛,贤惠不让袭、平,所惜者青年罹祸,命运乖蹇,至为侧室,且虽曾读书,不能与林、湘辈并驰于海棠之社耳。然此一人岂可不入园哉?故欲令入园,终无可入之隙,筹划再四,欲令入园必呆兄远行后方可。然阿呆兄又如何方可远行?曰名,不可;利,不可;无事,不可;必得万人想不到,自己忽发一机之事方可。因此思及‘情’之一字及呆素所误者,故借‘情误’二字生出一事,使阿呆游艺之志已坚,则菱卿入园之隙方妥。回思因欲香菱入园,是写阿呆情误,因欲阿呆情误,先写一赖尚荣,实委婉严密之甚也。脂砚斋评。”

“何曾不是主子姑娘?盖卿不知来历也,作者必用阿凤一赞,方知莲卿尊重不虚。”再次点明香菱身份之尊,品格之重。

那僧则癞头跣脚,那道则跛足蓬头,疯疯癫癫,挥霍谈笑而至。及至到了他门前,看见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便大哭起来,又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士隐听了,知是疯话,也不去睬他。那僧还说:“舍我罢,舍我罢!”士隐不耐烦,便抱女儿撤身要进去,那僧乃指着他大笑,口内念了四句言词道:

更可悲可叹的是,贾雨村和甄英莲还有第二次交会,就是在“葫芦僧判断葫芦案”一节中了。

甄英莲,确是“真应怜”。

那时贾雨村已经送了黛玉进京,拜会了贾政,并受到王子腾的推举,补授了应天府。到任接的第一个案子,就是薛蟠与冯渊争买婢女致伤人命案。

“这一种拐子单管偷拐五六岁的儿女,养在一个僻静之处,到十一二岁,度其容貌,带至他乡转卖。当日这英莲,我们天天哄他顽耍,虽隔了七八年,如今十二三岁的光景,其模样虽然出脱得齐整好些,然大概相貌,自是不改,熟人易认。况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点胭脂痣,从胎里带来的,所以我却认得。偏生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问他。他是被拐子打怕了的,万不敢说,只说拐子系他亲爹,因无钱偿债,故卖他。我又哄之再四,他又哭了,只说:‘我不记得小时之事!’这可无疑了。那日冯公子相看了,兑了银子,拐子醉了,他自叹道:‘我今日罪孽可满了!’后又听见冯公子令三日之后过门,他又转有忧愁之态。我又不忍其形景,等拐子出去,又命内人去解释他:‘这冯公子必待好日期来接,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况他是个绝风流人品,家里颇过得,素习又最厌恶堂客,今竟破价买你,后事不言可知。只耐得三两日,何必忧闷!’他听如此说,方才略解忧闷,自为从此得所。谁料天下竟有这等不如意事,第二日,他偏又卖与薛家。若卖与第二个人还好,这薛公子的混名人称‘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而且使钱如土,遂打了个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个英莲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这冯公子空喜一场,一念未遂,反花了钱,送了命,岂不可叹!”

夏金桂不禁扭转了香菱的命运,还夺去了她的名字,将其改为“秋菱”。

这次,她并没有真正见到贾雨村,但是她的命运,却被贾雨村一手遮天,糊涂判断,做人情送给了真正的魔王薛蟠,从“惯养娇生笑你痴”进入到“菱花空对雪澌澌”的第二阶段。

这几句话,预言了英莲一生的厄运,实可与《金陵十二钗》册子中香菱的判词对应而看。

此时,英莲已经改了名字叫香菱了。

自此以后,香菱果跟随宝钗去了,把前面路径竟一心断绝。虽然如此,终不免对月伤悲,挑灯自叹。本来怯弱,虽在薛蟠房中几年,皆由血分中有病,是以并无胎孕。今复加以气怒伤感,内外折挫不堪,竟酿成干血之症,日渐羸瘦作烧,饮食懒进,请医诊视服药亦不效验。

可惜好景不长,乐极生悲,她生命中的第三个魔星出现了——那便是夏金桂。

再出场时,已是在贾府了,借由周瑞家的之眼之口写出。那周瑞家的送走了刘姥姥,往梨香院来回王夫人的话,“刚至院门前,只见王夫人的丫鬟名金钏者,和一个才留了头的小女孩儿站在台阶上玩。”

而贾雨村,则中了进士,选为新任太爷,还娶了甄家的丫头娇杏为妾。昔时宾主,如今一个衣锦还乡做了官,另一个已是化外之人;小姐跌了势成为拐子手中的砝码,丫鬟却转了运成为知府的妻室。真是沧海桑田,风云变幻,人生的际遇真也堪叹。

英莲的二次出场虽是暗出,故事却比第一次来得完整,并且有形象、有对白、有心理、有情节。

那夏金桂因见香菱“才貌俱全”,“越发添了‘宋太祖灭南唐’之意,‘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之心。”遂决意除之,三番两次地设计陷害,一时故意令其撞破薛蟠与宝蟾偷情,一时又命香菱到自己房中来睡,彻夜折磨,之后更是索性自己剪个纸人儿诅咒自己再嫁祸给香菱,逼得薛蟠撵了香菱去,给宝钗使唤。

莲也罢,菱也罢,都是“根并荷花”,这一句是点明香菱的名字;第二句浅显通俗,明写其可怜堪叹;第三句则用“两地生孤木”喻一“桂”字,点明自从香菱遇到夏金桂,便直奔了“香魂返故乡”的归宿而去了,哪里还有什么“扶正”的机会呢?

值得一提的是,前者周瑞家的见香菱时,她还只是个“才留了头的小女孩儿”,犹在薛姨妈处听差使唤;待到凤姐与贾琏谈论香菱时,她已经“开了脸”,与薛蟠“作了妾”。这种由婢而妾的身份转换,借由熙凤的几句话交代出来,实谓省笔至极。

但是高鹗偏爱“调包计”,不但在大婚之夜,让宝钗替黛玉出嫁,还让夏金桂自食恶果,想给香菱下毒,却不小心被宝蟾换了碗,把自己给毒死了,非常的戏剧化;而香菱则重蹈娇杏的命运,被薛蟠扶了正,不但滞木无文,民间话本痕迹太重,且有违曹雪芹原意,与前文的草蛇灰线全无对应,是不折不扣的“蛇足”、“赝文”。

这是甄英莲与贾雨村的第一次照面。

“根并荷花一径香,生平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如此看来,可卿与香菱一样,是两个承上启下的过渡人物。然而可卿不及香菱者,在于她出场既晚,退场却早,统共没露几次面就早早地死了,她存在的最大价值,在于说出了“盛宴必散”的谶语,及那句“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的偈子;而香菱却是全书第一个薄命女儿,一直到第八十回仍然有重戏,出场比谁都早,收结比谁都晚,可谓善始善终,故事相当完整。

这一阶段,在书中的篇章并不多,集中在第七十九、八十两回中。有些版本,两回并为一回,有些紧锣急鼓的味道,更让人觉得秋光短促。

<h3>⒉为何香菱是十二钗副册之首</h3>

在正传开始之前,先写一段小故事做引子,这原是旧时小说的惯例。也不例外,出贾府之前,先写了个甄家;出黛玉之前,先写了个英莲,年方三岁,家住姑苏阊门,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父亲甄士隐,为乡宦之家,嫡妻封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义。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甲戌本在这里有一句侧批:

香菱一生的命运,可以用她的名字做分界,概括为三个阶段:

如果说“袭为钗副,晴为黛影”的话,那么香菱则是兼得二人之美,所以她是十二钗副册之首,而袭人、晴雯则只好做又副册之首。

再出场时,已是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判断葫芦案》,小小一段文字,交代了一个红楼前传,写活了一个娇婉可怜的薄命司女儿。

这是前八十回中关于香菱的最后一次记述。虽然大结局如何,书中并未来得及详述,但是戚序本的八十回回目就是“娇怯香菱病入膏肓”,已经点明她命不久矣。

周瑞家的拿了匣子,走出房门,见金钏仍在那里晒日阳儿。周瑞家的因问他道:“那香菱小丫头子,可就是常说临上京时买的,为他打人命官司的那个小丫头子么?”金钏道:“可不就是。”正说着,只见香菱笑嘻嘻的走来。周瑞家的便拉了他的手,细细的看了一会,因向金钏笑道:“倒好个模样儿,竟有些象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金钏笑道:“我也是这们说呢。”周瑞家的又问香菱:“你几岁投身到这里?”又问:“你父母今在何处?今年十几岁了?本处是那里人?”香菱听问,都摇头说:“不记得了。”周瑞家的和金钏听了,倒反为叹息伤感一回。

三言两语,侧面写了香菱的人物可爱,命运堪怜,却并不加一句点评,只是说她长得像“东府里蓉大奶奶”,也就是秦可卿,全书最风流夭巧的一个可人儿。

可叹的是,出身于养生堂,与贾珍、贾蓉父子共枕的秦可卿因是贾家正室,遂也“飞上枝头变凤凰”,忝列了十二钗正册之末;而香菱尽管出身比她高贵,品格比她端庄,容貌与她不相上下,却因为命运坎坷,生不逢时,再要强也是“拔毛的凤凰不如鸡”,只能做得十二钗副册之首。

那么十二钗正册之首是谁呢?宝钗、黛玉。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境,曾见一位仙姑,“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乳名兼美,小字可卿。明白写出秦可卿的相貌是兼得宝、黛之美的;而香菱相貌既然与可卿相似,也就可想而知,是既似宝钗之端丽,又有黛玉之清秀的。所以她既做了黛玉的徒弟,又是宝钗的丫环。

与其他小说不同的是,这个前传跟正文是发生关系的。甄英莲被薛蟠强买为婢,并跟随薛家进京,以“香菱”的身份卷土重来。她在贾府里的第一次出场,是借由送宫花的周瑞媳妇之眼之口来交代的:

不久,雨村得了甄士隐的救济,上京赴考去了;而英莲则在次年元宵节花灯会上失踪,甄家又在三月十五遭火,甄士隐卖了田庄,携了妻子与两个丫鬟投奔岳丈,饱尝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勉强支持了一二年,越发困窘,一日在街上与一僧一道重逢,忽然顿悟,就此出家去了。

贾琏笑道:“正是呢,方才我见姨妈去,不防和一个年轻的小媳妇子撞了个对面,生的好齐整模样。我疑惑咱家并无此人,说话时因问姨妈,谁知就是上京来买的那小丫头,名唤香菱的,竟与薛大傻子作了房里人,开了脸,越发出挑的标致了。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他。”凤姐道:“嗳!往苏杭走了一趟回来,也该见些世面了,还是这样眼馋肚饱的。你要爱他,不值什么,我去拿平儿换了他来如何?那薛老大也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这一年来的光景,他为要香菱不能到手,和姨妈打了多少饥荒。也因姨妈看着香菱模样儿好还是末则,其为人行事,却又比别的女孩子不同,温柔安静,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故此摆酒请客的费事,明堂正道的与他作了妾。过了没半月,也看的马棚风一般了,我倒心里可惜了的。”

至此,香菱的相貌、品格、经历,已然跃于纸上,栩栩如生。只是一个买来的丫头,连姓名、来历都不自知,却能得到阖府上至贾琏、王熙凤这样的当家人,下至周瑞家的、金钏这样的王夫人亲随的交口称赞,更可见香菱之尊贵端雅。而脂砚斋也特地在此批注:

这由香菱的判词可以得到确切的证实:

当下雨村见了士隐,忙施礼陪笑道:“老先生倚门伫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闻否?”士隐笑道:“非也,适因小女啼哭,引他出来作耍,正是无聊之甚,兄来得正妙,请入小斋一谈,彼此皆可消此永昼。”说着,便令人送女儿进去,自与雨村携手来至书房中。

香菱正面出场的重头戏码,直到第四十八回《滥情人情误思游艺 慕雅女雅集苦吟诗》,她进了大观园后才大书特书,令她拜了黛玉为师,学习诗词之道,更借宝玉之口一言定评:“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

金陵十二钗都是要借由宝玉这位“情不情”来评度表现的,而宝玉给予香菱的评价无疑是很高的。至此,香菱已经完全满足了“薄命女儿”、“入住大观园”、“在玉兄处挂了号”这样三大条件,名副其实地列入《金陵十二钗》,且真正当得起副册第一。

因而,脂砚斋在这里也有大段双行夹批:

她人生的第三阶段开始了。

这是分量相当重的一段评语,可以说是脂砚对香菱最透彻的一次点评。香菱因其遭际,不能与薛、林并驰于海棠社,也不能并列于金陵十二钗正册。然而这样一个品貌双全、才德兼备的女孩儿,又怎能屈居人下?因此警幻仙派她做了副册之首,置于钗、黛之下,袭、晴之上。这里有一个很有趣的公式:

正册之首:宝钗、黛玉;

这次,英莲是暗出,由“葫芦僧”出身的门子一五一十交代缘起:

副册之首:酷似秦可卿,兼得宝、黛之美,虽根基不俗但后天不济只做了薛家之妾者香菱;

又副册之首:相貌酷似黛玉之晴雯,性格有似宝钗之袭人。

关于香菱的为人,后文曾借着贾琏和凤姐的对话再一次侧面描述——

细究起来,无论从出身、相貌、才学、性情上,香菱比起秦可卿来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所逊的唯有“地位”二字而已,真不愧做了十二钗副册之首。

西望红楼之红楼十二钗副册揭秘 二、眼前道路无经纬——夏金桂

<h3>⒈嫦娥应悔偷灵药</h3>

夏金桂与其丫环宝蟾的名字,很明显是取自“蟾宫折桂”的典故。然而薛蟠这样一个不学无术的呆霸王,与考举中状元是全不搭界的,何以一妻一妾竟取了这样雅趣的名字呢?

解释只有一个,就是以“蟾宫折桂”来比喻广寒宫的嫦娥——夏金桂因不许人说“桂”字,便名桂花为“嫦娥花”,可为其证。

且看作者对夏金桂其人的形容简介——

故而宝钗诗中颈联便云“眼前道路无经纬,肚里春秋空黑黄”。

这是相当完整的一段夏金桂小传,生动地描写出了一个才貌双全、品性不良的富家小姐形象。

在今人的眼光中,或许会觉得夏金桂那样一个悍妇,远不配用嫦娥来比喻,未免抬举了她。然而在曹雪芹笔下,往往正话反说,“小题大作”,借物喻人,剑走偏锋。比如用嫦娥比喻夏金桂,并不是为了形容她有多么美丽、高贵,而旨在突出她结局之清冷孤寂。

难怪看到这里,众人叫绝,宝玉更是赞道:“写得痛快!我的诗也该烧了。”

夏金桂既然名字里有个“金”字,自然也是“金寡妇”一派了。她的将来,必定是在薛蟠服刑之后,独守空房,如月里嫦娥一般,夜夜伤心的。

十二钗副册之首为香菱,这也是唯一点明的副册人物,其判词中说:“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这是说这门亲事全无道理,连季节序次全都混乱,还怎么会是善缘呢?

虽然夏金桂为人不堪,但她根基不浅,在薛家的地位更是远高于香菱,故而我猜测她在十二钗副册排名第二,仅次于香菱。两人的命运紧密相连,要推算金桂的将来,便要从香菱的踪迹中寻找。

除了判词之外,香菱的薄命还有多处暗示,且往往与金桂相关。

比如宝玉生日的大戏中,香菱与众丫鬟斗草时曾说:“我有夫妻蕙。”因而遭到小丫头们的一阵排揎,连石榴裙也污染了。而宝玉恰在此时寻了来,偏说:“你有夫妻蕙,我这里倒有一枝并蒂菱。”

待到《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时,香菱占花名偏就掣了一根并蒂花,题着一句诗:“连理枝头花正开。”

这诗表面上意思很好,然而若联系原诗却不然,那诗的下句原是“妒花风雨便相摧”,是说花开得正好,偏遇一阵狂风骤雨,辣手摧花,命不久矣。这个“妒”性成疾的人,自然便是夏金桂了。

故而,香菱咏月三首的最后一首最后一句便是:“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

而在这段话中,夏金桂名字出现后,庚辰本有双行夹批:

金桂的所作所为固然咎由自取,即使后景凄凉亦是不值得同情的,然而,她本也是花容月貌的好人家女儿,倘若丈夫争气些,未必不能夫唱妇随,过上好日子。然而她偏偏遇到了薛蟠,也算得上是不幸了,难怪要同被她欺凌至死的香菱一样,都逃不了薄命司的召唤。

“两地生孤木”,为桂字;“香魂”则双关,指香菱之冤魂。香菱因金桂见妒而惨死的命运早已注定。两人相生相克,为一对金玉。

原来,薄命的玄机,竟是早已暗藏在姓名之中,前生注定,只是当事者不能自知罢了。

<h3>⒉宝钗的螃蟹诗讽刺的是谁</h3>

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 薛宝钗讽和螃蟹咏》中,宝钗写了一首螃蟹诗:

<span>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span>

正如脂砚斋批示的:“夏日何得有桂?又桂花时节焉得又有雪?三事原系风马牛,全若强凑合,故终不相符。运败之事大都如此,当事者自不解耳。”可见薛夏联姻,便是“运败金无彩”的开始了。

古人诗中有名句:“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凡说嫦娥,必含冷清之意。

诗中开篇第一个字即是“桂”字,已点出其人,可见这首诗的主旨不为咏蟹,乃是说“桂”。

如果说这只是一个巧合,未免牵强的话,则还要后面的诗句与情节一一验证。

金桂之名在书中第一次出现,乃是由香菱转述与宝玉的,且看原文:

宝玉道:“什么正经事这么忙?”香菱道:“为你哥哥娶嫂子的事,所以要紧。”宝玉道:“正是。说的到底是那一家的?只听见吵嚷了这半年,今儿又说张家的好,明儿又要李家的,后儿又议论王家的。这些人家的女儿他也不知道造了什么罪了,叫人家好端端议论。”香菱道:“这如今定了,可以不用搬扯别家了。”宝玉忙问:“定了谁家的?”香菱道:“因你哥哥上次出门贸易时,在顺路到了个亲戚家去。这门亲原是老亲,且又和我们是同在户部挂名行商,也是数一数二的大门户。前日说起来,你们两府都也知道的。合长安城中,上至王侯,下至买卖人,都称他家是‘桂花夏家’。”宝玉笑问道:“如何又称为‘桂花夏家’?”香菱道:“他家本姓夏,非常的富贵。其余田地不用说,单有几十顷地独种桂花,凡这长安城里城外桂花局俱是他家的,连宫里一应陈设盆景亦是他家贡奉,因此才有这个诨号。如今太爷也没了,只有老奶奶带着一个亲生的姑娘过活,也并没有哥儿兄弟,可惜他竟一门尽绝了。”宝玉忙道:“咱们也别管他绝后不绝后,只是这姑娘可好?你们大爷怎么就中意了?”香菱笑道:“一则是天缘,二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当年又是通家来往,从小儿都一处厮混过。叙起亲是姑舅兄妹,又没嫌疑。虽离开了这几年,前儿一到他家,夏奶奶又是没儿子的,一见了你哥哥出落的这样,又是哭,又是笑,竟比见了儿子的还胜。又令他兄妹相见,谁知这姑娘出落得花朵似的了,在家里也读书写字,所以你哥哥当时就一心看准了。连当铺里老朝奉伙计们一群人糟扰了人家三四日,他们还留多住几日,好容易苦辞才放回家。你哥哥一进门,就咕咕唧唧求我们奶奶去求亲。我们奶奶原也是见过这姑娘的,且又门当户对,也就依了。和这里姨太太凤姑娘商议了,打发人去一说就成了。只是娶的日子太急,所以我们忙乱的很。我也巴不得早些过来,又添一个作诗的人了。”

这里点明夏家在长安,而香菱与宝玉说这话时,已是初秋,宝玉刚刚作了一首“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的诗,这样算起来,等到薛蟠娶金桂之日,八成就是重阳了,遂曰“长安涎口盼重阳”;那夏家奶奶没儿子,看了薛蟠喜欢得什么似的,又哭又笑的,比见了儿子还亲,因此是“涎口”。

文中写道:“众人看毕,都说这是食螃蟹绝唱,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为了这一句,很多红学家纷纷猜测此诗究竟在讽刺什么,暗射何人。并且有人因为此前宝玉的一只螃蟹风筝被贾环拿了去,便怀疑这诗是讽刺贾环的。也有说是讽刺贾雨村等一干钻营世故的官场小人。

“夏日何得有桂?又桂花时节焉得又有雪?三事原系风马牛,全若强凑合,故终不相符。运败之事大都如此,当事者自不解耳。”

这里的嫦娥,亦是双关,既指月亮,也指金桂——那金桂自喻嫦娥,而香菱既是问她:为什么打破人家夫妻团圆?又是在问她:为什么让你自己也不得团圆呢?

金桂姓夏,“雪”在冬天,但诗中偏不说冬夏,而云春秋,匠心颇妙。这两句,除了说春秋无序外,又对应了后文夏金桂小传中所言:“若论心中的邱壑经纬,颇步熙凤之后尘。”重叠“经纬”二字;又说她“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则对应“皮里”之语。

原来这夏家小姐今年方十七岁,生得亦颇有姿色,亦颇识得几个字。若论心中的丘壑经纬,颇步熙凤之后尘。只吃亏了一件,从小时父亲去世的早,又无同胞弟兄,寡母独守此女,娇养溺爱,不啻珍宝,凡女儿一举一动,彼母皆百依百随,因此未免娇养太过,竟酿成个盗跖的性气。爱自己尊若菩萨,窥他人秽如粪土;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在家中时常就和丫鬟们使性弄气,轻骂重打的。今日出了阁,自为要作当家的奶奶,比不得作女儿时腼腆温柔,须要拿出这威风来,才钤压得住人;况且见薛蟠气质刚硬,举止骄奢,若不趁热灶一气炮制熟烂,将来必不能自竖旗帜矣;又见有香菱这等一个才貌俱全的爱妾在室,越发添了“宋太祖灭南唐”之意,“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之心。因他家多桂花,他小名就唤做金桂。他在家时不许人口中带出金桂二字来,凡有不留心误道一字者,他便定要苦打重罚才罢。他因想桂花二字是禁止不住的,须另换一名,因想桂花曾有广寒嫦娥之说,便将桂花改为嫦娥花,又寓自己身分如此。

十二钗入册,皆须在石兄处挂号。所以宝钗写螃蟹咏,须宝玉来赞;而香菱说夏金桂,也是向宝玉说起。

这还不算,后来宝玉见了夏金桂,“举止形容也不怪厉,一般是鲜花嫩柳,与众姊妹不差上下的人,焉得这等样情性,可为奇之至极,因此心下纳闷。”这是明明白白的进一步“挂号”了,而宝玉后来竟向王道士寻求“妒妇方”,更是大动干戈,这与“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异曲同工,都是在寻求事物的相克之法;同时,书中说:

“那金桂见丈夫旗纛渐倒,婆婆良善,也就渐渐的持戈试马起来。先时不过挟制薛蟠,后来倚娇作媚,将及薛姨妈,又将至薛宝钗。宝钗久察其不轨之心,每随机应变,暗以言语弹压其志。金桂知其不可犯,每欲寻隙,又无隙可乘,只得曲意附就。”

这也是以柔克刚的菊姜之道。所以,这两句也可以说是宝钗形容自己对待夏金桂不卑不亢的态度。

而最后一句“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则对应的是后文不见之情节了。想来,以薛蟠的惹是生非,夏金桂的倒行逆施,两口子不可能落得什么好结果,那薛蟠免不了伏法就刑,“落釜”谢罪;而金桂则独守空房,便如月殿嫦娥一般,要寂寞终老的了。

另外,这两句也照应了香菱与夏金桂理论花香之道:“不独菱角花,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香比是花儿都好闻呢。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

如此看来,宝钗螃蟹咏中每一句都落到了实处,若说不是指夏金桂,又当何解呢?

西望红楼之红楼十二钗副册揭秘 三、闲庭曲槛无余雪——薛宝琴

有些人因为宝琴所作《梅花观怀古》中有一句“不在梅边在柳边”,就认为薛宝琴后来是没嫁成梅翰林之子,却跟了柳湘莲。

而那薛宝琴,母亲明明还在世,倒已经巴巴地认了王夫人做干妈了,是何道理?

比起林黛玉当年只有五岁,已知侍汤奉药,守丧尽哀,这薛宝琴可谓不孝之至。自从进府以来,不见她对父亲有任何哀悼之情,更不见对母亲有任何担忧之意,每日只以贾母之宠、众姐妹之陪护为乐,岂非无情至极?

四大家族贾、王、史、薛,贾家四艳、王熙凤、史湘云、薛宝钗都入了十二钗正册,为何薛宝琴被形容得才貌双全,超凡脱俗,却未能入册呢?

综上所述,正如同喜鸾、四姐儿虽然也是贾家后裔,却不是正脉嫡系一样,薛蝌、宝琴之于薛家的身份亦是相同。因此,薛蝌之妻邢岫烟、妹妹薛宝琴,也就都不能进入正册,而只能与香菱比肩,做个屈居副册的主子姑娘了。

关于宝琴身份不及正册群芳,还有一个辅证,即贾母命王夫人认其做干女儿一节。

贾母明知黛玉身体不好,难堪重务,即使她嫁了宝玉,也很难操持家务、理会俗事。她心疼外孙女儿林黛玉,但更疼亲孙子贾宝玉,不得不为孙子的终身幸福思虑周到,而最好的补足办法,就是为他娶个顺心如意的如夫人。那宝琴身体健康,见多识广,正是最佳人选。最重要的是,她又和黛玉相处和睦,姐妹相称,即使共事一夫,也不会恃宠生骄,欺负了黛玉。

按照世袭之制,皇商一职也只能传给长子,估计便是薛宝钗的父亲;而到了宝琴的父亲,虽然也可以借着家族关系来行商,却未必是皇商了,地位就低微许多。这也是宝钗进宫不成,就一心想要嫁到贾府的原因了。

换言之,贾母很可能打的是玉琴同嫁的主意,娶宝琴进来辅佐黛玉共同侍奉宝玉的。宝琴之琴,乃是琴瑟和谐之意,而宝琴和宝玉同一天生日,按照四儿说的“同天生日便是夫妻”,两人原有姻缘之分,虽然终究难成连理,却不妨在文中借贾母之口提上一笔,暗伏下文。

可见怀古诗十首,虽各有所指,却未必是暗寓宝琴自身。倒是她的咏絮词,对于她未来的命运可能暗示得更清晰些:

有些专家以为,薛宝琴将来嫁了梅翰林,神仙眷侣,逍遥自在,算不得薄命,因而不入薄命司,所以不在册。然而,整部乃是“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大观园女儿各个脱不了薄命的宿命,薛宝琴又怎能例外呢?

“从弟”,即堂弟,父亲的兄弟的儿子。自然,倘是父亲堂弟的儿子,只要未出五服,亦都可称之为从弟。

那王熙凤起先认了林之孝家的做干女儿,后来又要认小红做干女儿,而宝玉则信口认了贾芸做干儿子。

但是退一步想,倘若宝玉娶了宝琴,那么宝玉就不能与宝钗结亲了。这同样也意味着贾母拒绝了薛宝钗的金玉良缘——我宁可娶身份不如姐姐尊贵的妹妹宝琴,那自然就等于明白表示不愿意娶宝钗了。

薛家虽是旺族殷商,却并非公侯之家,地位原不及贾、王、史三家。“护官符”中注明前三家分别是宁荣二公、保龄侯、都太尉统制县伯之后,唯有薛家,却只是注解:“紫薇舍人薛公之后,现领内府帑银行商,共八房分。”

然而宝琴咏红梅花诗中曾有“闲庭曲槛无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的句子,可见贾家败后,薛家亦受牵连,宝琴在贾府里是借不到什么光了。那么,她有没有嫁成梅翰林呢?

<h3>⒊身份古怪的薛宝琴</h3>

薛宝钗劝岫烟时曾说过:“偏梅家又合家在任上,后年才进来。若是在这里,琴儿过去了,好再商议你这事。离了这里就完了。如今不先定了他妹妹的事,也断不敢先娶亲的。”

清时爵制,在王以下,原有公、侯、伯、子、男五级。故而北静王等身份最尊,而四大家族则以贾府为首,王家次之,史家居三,而薛家,却只有一个莫名其妙的“紫薇舍人”之衔,其公干是皇商,有的是钱,缺的是衔。

因此,无论从古法还是从书中故事来推算,贾母有这样的想法是十分可能且合理的。

<h3>⒈薛宝琴为何不入正册</h3>

此前,薛姨妈一心要让宝钗嫁入贾府,而自元妃端午赐礼,独给宝钗与宝玉的赏赐是一样的,其寓意分明也是选中了宝钗。薛姨妈母女自以为胜券在握,一度气焰嚣张许多,那宝钗甚至一改常态,看见黛玉同宝玉接近,竟借扇双敲,指桑骂槐地大发醋意。然而贾府至尊老太太一再装糊涂,眼看着宝钗一天天年纪老大,却就是不肯提亲,此时更是舍近求远地向宝钗小妹子宝琴提起亲事来,分明是有心袒护黛玉了。到了这地步,如果薛姨妈仍然不愿意放弃攀附贾府这门亲家,就只有接纳黛玉,让她同宝钗一起嫁给宝玉了——这已经是唯一的选择。

秦可卿所谓“登高必跌重”,薛宝琴的这一跤,可谓跌得不轻。

而全书中最最不合理的,还在于贾府祭宗祠一节,史湘云、林黛玉这些至亲都未参与,而薛宝琴这个外人却得以陪侍在侧,观看了整个过程。这又是为什么呢?

所以如此,都是一种提拔、看重的意思。

因为贾母的这一起意提亲,伤了很多喜爱林黛玉的读者,以为贾母已经不愿意成全宝黛婚事,而想让宝玉娶宝琴了。

喜鸾、四姐儿进园子玩时,贾母曾命鸳鸯传话——“留下的喜姐儿和四姐儿虽然穷,也和家里的姑娘们是一样,大家照看经心些。我知道咱们家的男男女女都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未必把他两个放在眼里。有人小看了他们,我听见可不依。”

想来,这提议,老太太必然也是愿意的吧?甚至可能,贾母根本早就知道宝琴有了婆家,之所以向宝琴提亲,就是在暗示薛姨妈“四角俱全”的心意呢。

因此,我以为她并不是不入册,而只是不在正册罢了。她与同期入园的邢岫烟、李纹、李绮一样,都是副册中的人物。

薛家进京后便四处张扬“金玉”之说,贾母不可能不有所耳闻,对于薛家的算盘是心知肚明的。可是她早已打定主意要成全宝玉、黛玉这一对玉人儿,又怎么会疏远自己的外孙女儿而偏帮外人呢?但是她又不想伤了薛家的面子,于是起意向身份稍低的宝琴提亲,这样就既可以完成贾薛联姻,维持亲戚脸面,又可以仍然成全宝、黛婚姻,维护了外孙女儿的利益。

薛宝琴可谓是书中最突兀的一个人物,迟至四十九回才横空出世,而且一来就艳压群芳,占尽上风,那探春说:“据我看,连他姐姐并这些人总不及他。”连贾母也赞赏不已,不但立刻逼着王夫人认了干女儿,还一度想要替宝玉向她提亲,竟是将宝钗、黛玉、湘云等人都一齐盖过了——

书中什么人才乱认干女儿、干儿子?王熙凤、贾宝玉也。

——这才是真真正正的“兼美”,且根本就是“完美”了。因为书中群芳,人人有缺点,唯独宝琴,才、貌、品、行俱佳,竟然是完璧无瑕似的。

而宝琴进府时,贾母亦曾令琥珀叮嘱宝钗,叫“别管紧了琴姑娘。他还小呢,让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要什么东西只管要去,别多心。”这担的,原是一样的心。因为知道宝琴身份低,而宝钗又过于小心,为怕人言,未免管束了宝琴。故而一面提拔了宝琴的身份,一面暗示宝钗放宽心。而这一招果然见效,下边的人得了令,立刻就奉承起宝琴来了,管家赖大家的赶紧巴结买好儿,献给宝琴两盆蜡梅、两盆水仙,就可见一斑了。

同样,贾母让王夫人认宝琴做女儿,也是因为看重她的为人,有意提升她的地位。因为薛姨妈明明说过,那宝琴的妈虽然痰症却还在世,做什么又要认别人做娘呢?况且园中已有薛姨妈这个至亲姑母,而薛姨妈与王夫人已经是亲姐妹,算起来大家本来都是亲戚,何必又多此一举,认什么干女儿呢?

黛玉是贾母的亲外孙女儿,宝钗是贾母的什么人?儿媳妇的妹妹的女儿而已。比史湘云还隔着好几层,半点血缘关系亦无。

黛玉向来是以才情取胜的,而宝琴在元宵节灯谜会前,一个人做了十首怀古诗,大展奇才,人人称赏;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完美得过分的人物,掩卷回思时,却只觉面目模糊,除了在雪坡上披着凫靥裘遥等,身后一个丫头抱着梅花的场面外,就再想不出她应该是什么样子。

至于宝琴,她自幼跟着父亲走遍大江南北,连西海沿子也去过,还眼见了黄头发、打联垂的西洋美人儿,可见不是像宝钗、黛玉这样养在深闺人未识的侯门千金,而是经常要抛头露面的。惯会做隐语,这段话表面上看来只觉薛宝琴襟怀壮美、见识不凡,然而深想一下,却可以体会得出一个未出阁小姐的漂泊无奈来,这也是她哥哥薛蝌急着将她发嫁的原因。

湘云素来性情豪爽,惹人赞羡,但比起宝琴的见多识广、谈吐不凡来,却正是小巫见大巫了。

她不但出场奇特,身世也蹊跷,明明是赶来京城发嫁的,然而夫家却合家在任上,竟不知扑了谁来?难道他们进京前没有互通个消息,不知道那梅家不在京城么?而且她父亲前年才刚刚没了,母亲又是痰症,她不需要守孝三年的么,倒丢下重病的母亲,兄妹俩齐齐进京来住着不走,是何缘故?

原来,表面上最完美尊贵的,内里却可能是最千疮百孔的,浑身上下充满了不合理、不合宜。

黛玉认薛姨妈做干妈,是因为自幼丧母,乏人关爱;就是贾芸巴结讨好认了宝玉做父亲,也要堂而皇之地说:“只从我父亲没了,这几年也无人照管教导。如若宝叔不嫌侄儿蠢笨,认作儿子,就是我的造化了。”

贾母因又说及宝琴雪下折梅比画儿上还好,因又细问他的年庚八字并家内景况。薛姨妈度其意思,大约是要与宝玉求配。薛姨妈心中固也遂意,只是已许过梅家了,因贾母尚未明说,自己也不好拟定,遂半吐半露告诉贾母道:“可惜这孩子没福,前年他父亲就没了。他从小儿见的世面倒多,跟他父母四山五岳都走遍了。他父亲是好乐的,各处因有买卖,带着家眷,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往那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那年在这里,把他许了梅翰林的儿子,偏第二年他父亲就辞世了,他母亲又是痰症。”凤姐也不等说完,便嗐声跺脚的说:“偏不巧,我正要作个媒呢,又已经许了人家。”贾母笑道:“你要给谁说媒?”凤姐儿说道:“老祖宗别管,我心里看准了他们两个是一对。如今已许了人,说也无益,不如不说罢了。”贾母也知凤姐儿之意,听见已有了人家,也就不提了。

这一段,同样是看上去很是甜美融洽,而深思则满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h3>⒉贾母心中的孙儿媳到底是谁</h3>

而且,宝琴身份低微,与香菱同居副册,这是不是也意味着,她其实也是一个做妾的人选?

而这层意思,薛姨妈心领神会,并立刻以退为进,采取了相应措施,不但搬进潇湘馆照顾黛玉,还认了黛玉做干女儿,并且主动提出“四角俱全”的话来,要为黛玉做主,向老太太提亲。这既是安黛玉之心,亦是顺贾母之意,等于暗示贾母:就算让宝钗和黛玉一同嫁给宝玉,我也是愿意的呀。

那薛蝌进京原是为了嫁妹,女方赶着男方已经称奇了,而男方家里却反而不早不晚赶在这时候上任去了,竟将婚事搁起不谈。而按照长幼有序的俗例,哥哥娶亲理当在妹妹出嫁之先,何以这薛蝌却是“不定了他妹妹的事,断不敢先娶亲”呢?可见攀亲之急切,身份之尴尬。

只可惜,即使这样的委曲求全,却仍然未能换来“退一步海阔天空”的新境界,那林黛玉最终还是泪尽而死了。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宝玉并没有负她,宝钗也没有夺爱,贾母不会那么忍心不理,而王熙凤更没玩过什么“掉包计”,一切只是天意难违罢了。

二女同嫁,这在古时很是寻常,里金凤、玉凤共嫁安公子便是典型例子。不以妻、妾论级,只以姐妹相称,黛玉号“潇湘妃子”,引的正是娥皇、女英同嫁舜帝的故事。

然而这句诗,不过是因为薛宝琴诗中所写的是故事,便引用了戏中人杜丽娘的现成句子。杜丽娘在戏中的爱人乃是柳梦梅,这诗的原意是他日相见,或是在梅树边,或是在柳树边。而并不是说自己嫁人,不嫁姓梅的,要嫁姓柳的。这以字害意,未免太牵强了些。况且尤三姐以婚定之鸳鸯剑自刎,柳湘莲为此出家为道,倘事后因宝琴而还俗续娶,非但称不得是“情种”,而且煞风景至极了。

弄清了薛宝琴的身份问题,也就可以解释另一个疑点了,那就是为什么贾母明明中意黛玉的,为什么却会起意向薛宝琴提亲?事见第五十回《芦雪广争联即景诗 暖香坞雅制春灯谜》——

那么,她既为宝钗之妹,是四大家族之薛家后代,为什么却要屈居副册呢?

自然是因为宝琴虽然才貌出众,然而出身却远远不及园中诸人,故而才要替她找个过硬的靠山了。

书中介绍薛蝌、宝琴身份时,只有含糊其词的一句——“后有薛蟠之从弟薛蝌,因当年父亲在京时已将胞妹薛宝琴许配都中梅翰林之子为婚,正欲进京发嫁,闻得王仁进京,他也带了妹子随后赶来。”

<span>汉苑零星有限,隋堤点缀无穷。

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梅花一梦。

几处落红庭院,谁家香雪帘栊?

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span>

这里说的“三春事业付东风”,分明指所有希望成空,谋图终虚。而“明月梅花一梦”、“谁家香雪帘栊”,既点了“梅”又点了“雪”,清楚地说明梅家亲事终成一梦,宝琴到底未能嫁成梅公子。

宝钗的人缘一向最好,可是宝琴来了之后,不但同姐妹们相处融洽,连赖大家的也要献水仙、蜡梅讨好;

西望红楼之红楼十二钗副册揭秘 四、浓淡由他冰雪中——邢岫烟

<h3>⒈穷而不酸邢岫烟</h3>

被称作是“一把子四根水葱儿”的同期入京的四个人里,薛宝琴是最得贾母宠爱的,立逼着王夫人认作干女儿,连园中也不命住,只让夜里跟着自己一处安寝。李纹、李绮则是跟着李纨、李婶住在稻香村,母女、姐妹一家子亲亲热热,好不惬意。唯有邢岫烟,不亲不疏,不尴不尬,最是难以安排。

贾母便和邢夫人说:“你侄女儿也不必家去了,园里住几天,逛逛再去。”邢夫人兄嫂家中原艰难,这一上京,原仗的是邢夫人与他们治房舍,帮盘缠,听如此说,岂不愿意。邢夫人便将岫烟交与凤姐儿。凤姐儿筹算得园中姊妹多,性情不一,且又不便另设一处,莫若送到迎春一处去,倘日后邢岫烟有些不遂意的事,纵然邢夫人知道了,与自己无干。从此后若邢岫烟家去住的日期不算,若在大观园住到一个月上,凤姐儿亦照迎春的分例送一分与岫烟。凤姐儿冷眼敁敠岫烟心性为人,竟不象邢夫人及他的父母一样,却是温厚可疼的人。因此凤姐儿又怜他家贫命苦,比别的姊妹多疼他些,邢夫人倒不大理论了。

又有一次,仍是宝玉来看黛玉,恰见宝钗、宝琴姐妹并邢岫烟都在那里,四人围坐在熏笼上叙家常。紫鹃坐在暖阁里,临窗作针黹。宝玉笑赞:“好一幅‘冬闺集艳图’!”

而此处,岫烟的为人同样是通过凤姐给出定评,乃是“温厚可疼、家贫命苦”。

而相较之下,又属第二种可能性更大些,也更符合薛姨妈对邢岫烟“荆钗布裙”的考语。不过,幸好岫烟一向淡定自若,纵然大难临头,想来也必会从容面对、随遇而安的了。正如同她写的那首《咏红梅花》:

由邢岫烟婚姻而因宝、黛姻缘,更将宝钗、宝琴都说在内,是“冬闺集艳图”主角们的一次不出席聚会,这岫烟订婚事三番四次补叙提醒,竟是隆重非常,意义重大。

当初,为了一只碧玉佩,岫烟曾落了宝钗好大一通教训——

而作者的细心处在于,这一两银子的公案,不止出于媳妇之口,后文还有正面描述——

这样的无事生非,信口栽赃,都只是因为邢岫烟穷罢了。

“穷”,竟然是府中第一大罪。

然而,不见后四十回,终无法推测宝玉与岫烟间还会有何纠葛,脂批曾说袭人嫁琪官后,曾一同“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自然是贾家被抄、宝玉落魄之后的事了。想来,那时候宝钗很可能会反过来向薛蝌、岫烟夫妻求助,而二人必当竭诚回报,或者亦有过“供奉玉兄宝卿”的时候吧。

这日宝钗因来瞧黛玉,恰值岫烟也来瞧黛玉,二人在半路相遇。宝钗含笑唤他到跟前,二人同走至一块石壁后,宝钗笑问他:“这天还冷的很,你怎么倒全换了夹的?”岫烟见问,低头不答。宝钗便知道又有了原故,因又笑问道:“必定是这个月的月钱又没得。凤丫头如今也这样没心没计了。”岫烟道:“他倒想着不错日子给,因姑妈打发人和我说,一个月用不了二两银子,叫我省一两给爹妈送出去,要使什么,横竖有二姐姐的东西,能着些儿搭着就使了。姐姐想,二姐姐也是个老实人,也不大留心,我使他的东西,他虽不说什么,他那些妈妈丫头,那一个是省事的,那一个是嘴里不尖的?我虽在那屋里,却不敢很使他们,过三天五天,我倒得拿出钱来给他们打酒买点心吃才好。因一月二两银子还不够使,如今又去了一两。前儿我悄悄的把绵衣服叫人当了几吊钱盘缠。”

平儿走去拿了出来,一件是半旧大红猩猩毡的,一件是大红羽纱的。袭人道:“一件就当不起了。”平儿笑道:“你拿这猩猩毡的。把这件顺手拿将出来,叫人给邢大姑娘送去。昨儿那么大雪,人人都是有的,不是猩猩毡就是羽缎羽纱的,十来件大红衣裳,映着大雪好不齐整。就只他穿着那件旧毡斗篷,越发显的拱肩缩背,好不可怜见的。如今把这件给他罢。”凤姐儿笑道:“我的东西,他私自就要给人。我一个还花不够,再添上你提着,更好了!”众人笑道:“这都是奶奶素日孝敬太太,疼爱下人。若是奶奶素日是小气的,只以东西为事,不顾下人的,姑娘那里还敢这样了。”凤姐儿笑道:“所以知道我的心的,也就是他还知三分罢了。”

宝钗又指他裙上一个碧玉珮问道:“这是谁给你的?”岫烟道:“这是三姐姐给的。”宝钗点头笑道:“他见人人皆有,独你一个没有,怕人笑话,故此送你一个。这是他聪明细致之处。但还有一句话你也要知道,这些妆饰原出于大官富贵之家的小姐,你看我从头至脚可有这些富丽闲妆?然七八年之先,我也是这样来的,如今一时比不得一时了,所以我都自己该省的就省了。将来你这一到了我们家,这些没有用的东西,只怕还有一箱子。咱们如今比不得他们了,总要一色从实守分为主,不比他们才是。”岫烟笑道:“姐姐既这样说,我回去摘了就是了。”宝钗忙笑道:“你也太听话了。这是他好意送你,你不佩着,他岂不疑心。我不过是偶然提到这里,以后知道就是了。”

宝钗就往潇湘馆来。正值他母亲也来瞧黛玉,正说闲话呢。宝钗笑道:“妈多早晚来的?我竟不知道。”薛姨妈道:“我这几天连日忙,总没来瞧瞧宝玉和他。所以今儿瞧他二个,都也好了。”黛玉忙让宝钗坐了,因向宝钗道:“天下的事真是人想不到的,怎么想的到姨妈和大舅母又作一门亲家。”薛姨妈道:“我的儿,你们女孩家那里知道,自古道:‘千里姻缘一线牵’。管姻缘的有一位月下老人,预先注定,暗里只用一根红丝把这两个人的脚绊住,凭你两家隔着海,隔着国,有世仇的,也终久有机会作了夫妇。这一件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凭父母本人都愿意了,或是年年在一处的,以为是定了的亲事,若月下老人不用红线拴的,再不能到一处。比如你姐妹两个的婚姻,此刻也不知在眼前,也不知在山南海北呢。”……(薛姨妈)又向宝钗道:“连邢女儿我还怕你哥哥糟踏了他,所以给你兄弟说了。别说这孩子,我也断不肯给他。前儿老太太因要把你妹妹说给宝玉,偏生又有了人家,不然倒是一门好亲。前儿我说定了邢女儿,老太太还取笑说:‘我原要说他的人,谁知他的人没到手,倒被他说了我们的一个去了。’虽是顽话,细想来倒有些意思。我想宝琴虽有了人家,我虽没人可给,难道一句话也不说。我想着,你宝兄弟老太太那样疼他,他又生的那样,若要外头说去,断不中意。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与他,岂不四角俱全?”

虽然宝玉生性一向厌恶女儿嫁人之说,然而前文说湘云早已有人家来相看,袭人也曾当着宝玉的面给湘云道喜,并不见宝玉有何感慨,此番岫烟订亲,却惹得宝玉伤心流泪,落笔何其重也。

而更令人心酸的是,女儿身处此种困境,父母、姑姑不知体谅,反而还要刻薄她,贪图她的月例银子。这才弄得连下人媳妇也瞧不起,风言风语地尖刺她。

然而薛蝌因妹妹宝琴的婚事好事多磨,“不先定了他妹妹的事,也断不敢先娶亲的”,所以只是同岫烟订了婚,却不知何时行礼。想来,岫烟既然挂名薄命司,其将来的命运只可能有两种选择,一是中途生变,未能嫁成薛蝌;二是纵然嫁得成功,然而薛家已经败了,邢岫烟终究无福,注定要一辈子与“穷”结缘了。

然而邢岫烟最难得的品行就在于虽然穷,却寒而不酸,并不微贱,而是落落大方,不卑不亢。自有一种从容恬淡的气度,比之史湘云的粗疏豪阔、林黛玉的多心多疑,更觉可怜可敬。

这里再次背面傅粉,从平儿眼中写出岫烟的可怜。然而平儿虽然怜惜岫烟为人,却一不见了虾须镯,头一个便怀疑是岫烟的丫头偷的,“本来又穷,只怕小孩子家没见过,拿了起来也是有的。”

而下人媳妇王住儿家的因迎春不肯帮他婆婆求情,也曾向绣桔发牢骚说:“自从邢姑娘来了,太太吩咐一个月俭省出一两银子来与舅太太去,这里饶添了邢姑娘的使费,反少了一两银子。常时短了这个,少了那个,那不是我们供给?”

这当然不是说宝玉同岫烟有什么情愫,然而两人同天生日,必有玄机,想来交集不止是前八十回所描写的君子之交。宝玉的丫头四儿曾说过:“同日生日就是夫妻。”然而与宝玉同天生日的,竟有四个之多,分别是宝琴、岫烟、平儿,和四儿。其中四儿既是宝玉近侍,不免有亲昵之实;宝琴曾得贾母试探提亲,也算得上挂名夫妻了;平儿倒是清清白白的,但曾得宝玉亲为侍妆,还替她洗了擦泪的手帕子,遂有“情掩虾须镯”之报,一个“情”字,落得不虚;算下来,唯有邢岫烟倒是“枉耽了虚名儿”的。

本来,与薛蝌的结缘,应当是邢岫烟人生命运的大转折。此前宝玉曾说过:“谁知宝姐姐的亲哥哥是那个样子,他这叔伯兄弟形容举止另是一样儿,倒像是宝姐姐的同胞弟兄似的。”可见薛蝌形容俊美,举止得宜,同岫烟堪称一对金童玉女,这段姻缘也算天作之合、顺心如意了。

<span>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已笑东风。

魂飞庾岭春难辨,霞隔罗浮梦未通。

绿萼添妆融宝炬,缟仙扶醉跨残虹。

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span>

这是宝玉与岫烟唯一的一次重要交往,然而邢岫烟将宝玉“用眼上下打量了半日”,又说出一番大道理来,令石兄又是“恍如听了焦雷一般”,又是“醍醐灌顶”的,甚至可以说,这段话对于宝玉将来出家的宿命,也起了若有若无的推动作用。可见也是在“石兄处挂了号”的。

大观园里有两对师徒,一对明写,是黛玉与香菱;一对暗出,为妙玉和邢岫烟。

刚过了沁芳亭,忽见岫烟颤颤巍巍的迎面走来。宝玉忙问:“姐姐那里去?”岫烟笑道:“我找妙玉说话。”宝玉听了诧异,说道:“他为人孤癖,不合时宜,万人不入他目。原来他推重姐姐,竟知姐姐不是我们一流的俗人。”岫烟笑道:“他也未必真心重我,但我和他做过十年的邻居,只一墙之隔。他在蟠香寺修炼,我家原寒素,赁的是他庙里的房子,住了十年,无事到他庙里去作伴。我所认的字都是承他所授。我和他又是贫贱之交,又有半师之分。因我们投亲去了,闻得他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里来。如今又天缘凑合,我们得遇,旧情竟未易。承他青目,更胜当日。”宝玉听了,恍如听了焦雷一般,喜的笑道:“怪道姐姐举止言谈,超然如野鹤闲云,原来有本而来。正因他的一件事我为难,要请教别人去。如今遇见姐姐,真是天缘巧合,求姐姐指教。”说着,便将拜帖取与岫烟看。岫烟笑道:“他这脾气竟不能改,竟是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了。从来没见拜帖上下别号的,这可是俗语说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道理。”宝玉听说,忙笑道:“姐姐不知道,他原不在这些人中算,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因取我是个些微有知识的,方给我这帖子。我因不知回什么字样才好,竟没了主意,正要去问林妹妹,可巧遇见了姐姐。”

因薛姨妈看见邢岫烟生得端雅稳重,且家道贫寒,是个钗荆裙布的女儿,便欲说与薛蟠为妻。因薛蟠素习行止浮奢,又恐糟蹋人家的女儿。正在踌躇之际,忽想起薛蝌未娶,看他二人恰是一对天造地设的夫妻,因谋之于凤姐儿……如今薛姨妈既定了邢岫烟为媳,合宅皆知。邢夫人本欲接出岫烟去住,贾母因说:“这又何妨,两个孩子又不能见面,就是姨太太和他一个大姑,一个小姑,又何妨?况且都是女儿,正好亲香呢。”邢夫人方罢。

而岫烟的点化宝玉、令其感悟还不止这一处,后文又有一次暗出,写在岫烟订亲之后,特借宝玉心事做出补述:

邢岫烟的“穷”,是赤裸裸写在脸上,遮也遮不住的,几乎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身为千金小姐,非但不敢使唤下人,反而隔三差五还要拿钱出来打酒买点心来讨好,真正可悲可叹。

宝玉便也正要去瞧林黛玉,便起身拄拐辞了他们,从沁芳桥一带堤上走来。只见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山石之后,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宝玉因想道:“能病了几天,竟把杏花辜负了!不觉倒‘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舍。又想起邢岫烟已择了夫婿一事,虽说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儿。不过两年,便也要“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再过几日,这杏树子落枝空,再几年,岫烟未免乌发如银,红颜似槁了,因此不免伤心,只管对杏流泪叹息。

接下来芦雪广争联即景诗,写众人“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唯有岫烟仍是家常旧衣,并无避雪之衣。其后袭人回娘家时,凤姐令平儿拿雪褂子来——

这里宝钗、宝琴、黛玉三个人,都曾是贾母心目中的宝二奶奶人选,唯有邢岫烟,竟也坐在一处叙家常,最是意外。若说是为了凑人数显得热闹香艳,却又不见与宝钗同住的史湘云,岂不特别?

蝌岫二人前次途中皆曾有一面之遇,大约二人心中也皆如意。只是邢岫烟未免比先时拘泥了些,不好与宝钗姊妹共处闲语;又兼湘云是个爱取戏的,更觉不好意思。幸他是个知书达礼的,虽有女儿身分,还不是那种佯羞诈愧一味轻薄造作之辈。宝钗自见他时,见他家业贫寒,二则别人之父母皆年高有德之人,独他父母偏是酒糟透之人,于女儿分中平常;邢夫人也不过是脸面之情,亦非真心疼爱;且岫烟为人雅重,迎春是个有气的死人,连他自己尚未照管齐全,如何能照管到他身上,凡闺阁中家常一应需用之物,或有亏乏,无人照管,他又不与人张口,宝钗倒暗中每相体贴接济,也不敢与邢夫人知道,亦恐多心闲话之故耳。如今却出人意料之外奇缘作成这门亲事。岫烟心中先取中宝钗,然后方取薛蝌。有时岫烟仍与宝钗闲话,宝钗仍以姊妹相呼。

这里再次借薛姨妈之眼写出邢岫烟“端雅稳重,家道贫寒”,而宝钗亦觉得她“家业贫寒,为人雅重”,正同前面凤姐所思“温厚可疼、家贫命苦”相合,是一再强调邢岫烟的穷与端庄。

除了这次明写的四人相聚,还有一次暗写的瓜葛,那宝钗因来瞧黛玉,恰值邢岫烟也来瞧黛玉,二人半路相遇,有一段关于“当衣”的对话后,各自分开——

设想一下,倘若此种情境落到湘云、黛玉身上会怎样?那湘云必定摩拳撸袖,大吵大闹,“回家去,不在这里看人家鼻子眼睛。”而黛玉则不知要哭成什么样子了。而邢岫烟,却只会默默隐忍,努力地想办法息事宁人,可谓另一种自重。

可玩味的是,书中罕见邢岫烟到处串门子,除了和众人共聚外,就只是去拢翠庵找妙玉说话儿,或是来潇湘馆看黛玉。可见人以群分,正是清雅不俗之流。

也正是因为了她的这些优点,才被薛姨妈选中,说与薛蝌为妻——

中人物品行高低,除了在“石兄处挂号”之外,往往也要经凤姐评议,一经品题,身价立增。比如副册第一钗香菱的身份便曾得凤姐亲口盛赞,说她“温柔安静,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又副册的袭人、晴雯、鸳鸯、小红等,也都分别得到过凤姐的褒贬点评。

岫烟听了宝玉这话,且只顾用眼上下细细打量了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语说的‘闻名不如见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这帖子给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给你那些梅花。既连他这样,少不得我告诉你原故。他常说:‘古人中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说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所以他自称‘槛外之人’。又常赞文是庄子的好,故又或称为‘畸人’。他若帖子上是自称‘畸人’的,你就还他个‘世人’。畸人者,他自称是畸零之人;你谦自己乃世中扰扰之人,他便喜了。如今他自称‘槛外之人’,是自谓蹈于铁槛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槛内人’,便合了他的心了。”宝玉听了,如醍醐灌顶,嗳哟了一声,方笑道:“怪道我们家庙说是‘铁槛寺’呢,原来有这一说。姐姐就请,让我去写回帖。”岫烟听了,便自往栊翠庵来。

岫烟忙又答应,又问:“姐姐此时那里去?”宝钗道:“我到潇湘馆去。你且回去把那当票叫丫头送来,我那里悄悄的取出来,晚上再悄悄的送给你去,早晚好穿,不然风扇了事大。但不知当在那里了?”岫烟道:“叫做‘恒舒典’,是鼓楼西大街的。”宝钗笑道:“这闹在一家去了。伙计们倘或知道了,好说‘人没过来,衣裳先过来’了。”岫烟听说,便知是他家的本钱,也不觉红了脸一笑,二人走开。

中凡有关饰物,从无虚笔,这里特地点出这只碧玉佩来,一来坐实了探春、岫烟的玉派身份,二来也引出宝钗一番议论,想来下文必定皆有照应。

首先,岫烟嫁给薛蝌之时,薛家已然败落,早就没了一箱子富丽闲妆;纵有些折钗烂簪,只怕也都要进了当铺,薛家这个前皇商、恒舒典业主,反成了当铺的常客,便是岫烟这只碧玉佩,也八成要为救济宝钗而当掉的。那时,免不了是邢岫烟亲操炊煮,伏侍宝玉,大家同一屋檐下,一个锅里吃饭,也就不枉了同天生日的缘分因果了。

西望红楼之红楼十二钗副册揭秘 五、薄命怜卿甘作妾——尤二姐

<h3>⒈好一对金玉尤物</h3>

尤二、尤三这对姐妹肯定是在太虚幻境挂了名的。且看这段:

那尤二姐原是个花为肠肚雪作肌肤的人,如何经得这般磨折,不过受了一个月的暗气,便恹恹得了一病,四肢懒动,茶饭不进,渐次黄瘦下去。夜来合上眼,只见他小妹子手捧鸳鸯宝剑前来说:“姐姐,你一生为人心痴意软,终吃了这亏。休信那妒妇花言巧语,外作贤良,内藏奸狡,他发恨定要弄你一死方休。若妹子在世,断不肯令你进来,即进来时,亦不容他这样。此亦系理数应然,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故有此报。你依我将此剑斩了那妒妇,一同归至警幻案下,听其发落。不然,你则白白的丧命,且无人怜惜。”尤二姐泣道:“妹妹,我一生品行既亏,今日之报既系当然,何必又生杀戮之冤。随我去忍耐。若天见怜,使我好了,岂不两全。”小妹笑道:“姐姐,你终是个痴人。自古‘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天道好还。你虽悔过自新,然已将人父子兄弟致于麀聚之乱,天怎容你安生。”尤二姐泣道:“既不得安生,亦是理之当然,奴亦无怨。”小妹听了,长叹而去。尤二姐惊醒,却是一梦。

中之梦,概不可轻忽,而尤二之梦,更听见她小妹子说:“你依我将此剑斩了那妒妇,一同归至警幻案下,听其发落。”可见二人都是在警幻座前挂了号的,同属薄命司人物,册子上必然有名。

两人本是宁国府内当家尤氏的妹子,贾蓉呼之为姨娘的,虽然素向风声不雅,却是正经主子姑娘。相当于李绮、李纹之于李纨的关系,且尤二姐曾在李纨处借住,而尤三姐虽然没进过大观园,却对宝玉有知己之情,并在太虚幻境任职的。故而两人都应列入副册。

尤三姐曾同尤二姐说过:“姐姐糊涂,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沾污了去,也算无能。”

明明白白点出,这二尤也是一对“金玉”。然而,孰为金,孰为玉呢?

先说尤二姐,文中形容她是“花为肠肚、雪作肌肤的人”,可谓“冷香丸”矣。

而她在受尽挫折之后,选择了吞金自尽,更是成全了自己的“金”派身份。

更为令人感慨的,是她的停灵之地。且看这段:

贾琏便回了王夫人,讨了梨香院停放五日,挪到铁槛寺去,王夫人依允。贾琏忙命人去开了梨香院的门,收拾出正房来停灵。贾琏嫌后门出灵不象,便对着梨香院的正墙上通街现开了一个大门。两边搭棚,安坛场做佛事。用软榻铺了锦缎衾褥,将二姐抬上榻去,用衾单盖了。八个小厮和几个媳妇围随,从内子墙一带抬往梨香院来。那里已请下天文生预备,揭起衾单一看,只见这尤二姐面色如生,比活着还美貌。贾琏又搂着大哭,只叫“奶奶,你死的不明,都是我坑了你!”……贾琏自在梨香院伴宿七日夜,天天僧道不断做佛事。

这是全书中最后一次出现“梨香院”字样,专为二姐停灵出殡之地;而第一次出现,则是因薛家进京,收拾出来与宝钗等居住。

可见,尤二姐正是以宝钗为掌门人的金派门徒。而尤三姐的“玉派”身份,又从何而定呢?

却由第六十五回中小厮兴儿一言揭盅:“奶奶不知道,我们家的姑娘不算,另外有两个姑娘,真是天上少有,地下无双。一个是咱们姑太太的女儿,姓林,小名儿叫什么黛玉,面庞身段和三姨不差什么,一肚子文章,只是一身多病,这样的天,还穿夹的,出来风儿一吹就倒了。我们这起没王法的嘴都悄悄的叫他‘多病西施’。”

——既说尤三姐的体态相貌与黛玉相仿佛,可见尤三姐亦是黛玉的一个影身儿。

故而尤三姐之死,被形容成“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

黛玉曾有《桃花行》之诗,这里的“桃花”与“玉山”,都可暗指黛玉。而尤三姐之红颜薄命,亦正与林黛玉相同,确为玉派无疑了。

<h3>⒉尤二姐的排名为何比平儿靠前</h3>

尤二姐与平儿同为贾琏之妾,为什么尤二姐在副册,平儿却在又副册呢?

首先,二尤身为尤氏之妹,原是贾府正经亲戚、主子姑娘,身份远不同于奴婢之辈。

王熙凤接尤二入贾府时,平儿上来参见,尤二忙还礼说:“妹子快休如此,你我是一样的人。”凤姐却说:“折死他了!妹子只管受礼,他原是咱们的丫头。以后快别如此。”可见尤二身份远较平儿为高,虽非贾琏原配正妻,却也是婚媒聘取的正经二房,近乎“平妻”的身份。

古时男人三妻四妾,除正妻外,还可以再娶两个“平妻”,妻以下是妾,如赵姨娘、周姨娘、嫣红、秋桐的身份,再下才是收房丫头,如平儿、宝蟾。

贾琏娶尤二时,另外买房赁屋,俨然置办第二个家。且“命家人直以奶奶称之,自己也称奶奶,竟将凤姐一笔勾倒”,几乎视尤二为正室一般。

而凤姐在迎进尤二姐之前,亦特地命人先将东厢房三间收拾出来,照依自己正室一样装饰陈设。又同尤二说:“今娶姐姐二房之大事亦人家大礼……我今来求姐姐进去和我一样同居同处,同分同例,同侍公婆,同谏丈夫。喜则同喜,悲则同悲,情似亲妹,和比骨肉。”是承认了尤二姐同自己一样的身份。

后来将尤二接进府来,表面上姐妹相称,“和美非常,更比亲姊妹还胜十倍。”也远不同于王夫人之于赵姨娘、夏金桂之于香菱。便是挑唆秋桐时,亦是说:“你年轻不知事。他现是二房奶奶,你爷心坎儿上的人,我还让他三分,你去硬碰他,岂不是自寻其死?”

可见“二房奶奶”,同“姨奶奶”是不同的。丫鬟善姐儿虽不服管,也要称尤二为“二奶奶”,说起凤姐时,则改称“大奶奶”。

贾母纵不喜欢尤二,也要承认她的地位,对贾琏说:“既是二房一场,也是夫妻之份,停五七日抬出来,或一烧或乱葬地上埋了完事。”——再潦草,停五七日的大格儿却也不能错了。

而且尤二姐初进荣国府时,曾先在大观园李纨处住了几日,是园中贵客;在贾母处表明了身份,正式成为贾琏之妻后,又为贾琏怀过孩子——其根基虽不如香菱,却也不差多少,而且在府中的身份也要高些,遂列副册。

而平儿虽然也是贾琏之妾,却因没有名分,只是通房大丫头,便只能与袭人、晴雯一样,屈居又副册了。

至于秋桐,原是贾赦赏给贾琏的,是“妾”的身份,虽然得宠,毕竟是丫头提拔上来的,其身份在尤二之下,平儿之上,但因不是书中正经人物,便不在册录之中了。

有人说,尤二姐的品行远不能与平儿相比,所以不可能排在平儿之前。

然而可叹的是,金陵十二钗的排名并不与德行相关——倘如是,“淫丧天香楼”的秦可卿就不可能排在正册了。之所以僭越,当然不是因为刘心武说的什么太子之女的身份,而只不过因为她是贾蓉的原配正妻罢了。

刘心武在“秦学”中因为秦可卿出身低微却得以与贾府结姻,遂断定其身世来历不浅,不可能来自养生堂,真实身份应该是太子之女,并将她与贾珍的“爬灰”写成是伟大的爱情,且是为了政治大局牺牲个人利益的。

然而这纯属断章取义,因为贾珍身为族长,他自己的妻子尤氏的家世也是一塌糊涂的。而贾珍与两位妻妹尤二姐、尤三姐俱各有染,又谈得上什么“伟大的爱情”呢?

一句“聚麀之诮”,又一句“麀聚之乱”,写出“乱伦”已经是宁国府的家风素习,正如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说的:“这珍爷那里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

荣国府召太医,连晴雯看大夫也要放下帘子来,而宁国府看症,秦可卿竟然只是面对面地看大夫,宁可折腾得一天三五次换衣裳。那张友士来时直入居室,见了秦氏,向贾蓉说道:“这就是尊夫人了?”哪里有见宁府少奶奶的阵仗仪礼?

而可卿死后,贾珍因有事与凤姐商量,也是不等通报直入内堂,唬得众婆娘回避不迭。可见宁国府一向礼仪废弛,至于门当户对,就更不在话下了。

一个能把自己妻妹、儿媳全都拖上床的浪荡子,竟然怀有什么“伟大的爱情”,密谋为太子复国而出力效劳,岂非痴人说梦?

宁国府里,不仅有个秦可卿与贾珍、贾蓉父子大被同眠,如今竟又有个尤二、尤三两代合欢,的确是秽乱一片,正如焦大之言,“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又怎能怪柳湘莲认定府里“除了石狮子干净,哪怕猫儿、狗儿都不干净”呢。

秦可卿的判词中说“造衅开端实在宁”,诚不误矣!

<h3>⒊贾琏亦有真情爱</h3>

宁府二尤之“尤”,有两解:一是宝玉对柳湘莲说的:“真真一对尤物,他又姓尤。”喻其娇艳风流;二是尤三姐托梦给二姐时说的:“你虽悔过自新,然已将人父子兄弟致于麀聚之乱,天怎容你安生。”喻其淫荡无行。

麀,古书上指母鹿。“麀聚”,也有版本做“聚麀”,意思都一样,就是一群公鹿和母鹿交欢。而这个“父子兄弟”,指的就是贾珍、贾蓉父子,和贾珍、贾琏兄弟了,此三人俱与尤氏姐妹有染,致使内帏混乱,丧德败行。

然而鱼目之中,亦有真珠,若纯是滥情纵欲,也不值得这样大书特书了。这孽海里有限的真情,便是贾琏与尤二姐了。

第六十四回《浪荡子情遗九龙佩》中说:

却说贾琏素日既闻尤氏姐妹之名,恨无缘得见。近因贾敬停灵在家,每日与二姐、三姐相认已熟,不禁了垂涎之意。况知与贾珍贾蓉等素有聚麀之诮,因而乘机百般撩拨,眉目传情。那三姐却只是淡淡相对,只有二姐也十分有意。但只是眼目众多,无从下手。贾琏又怕贾珍吃醋,不敢轻动,只好二人心领神会而已。此时出殡以后,贾珍家下人少,除尤老娘带领二姐、三姐并几个粗使的丫鬟老婆子在正室居住外,其余婢妾,都随在寺中。外面仆妇,不过晚间巡更,日间看守门户。白日无事,亦不进里面去。所以贾琏便欲趁此下手。遂托相伴贾珍为名,亦在寺中住宿,又时常借着替贾珍料理家务,不时至宁府中来勾搭二姐。

这里说贾琏原知贾珍贾蓉等素有“聚麀之诮”,是早知道尤二不洁;而后文说“二姐又是水性的人,在先已和姐夫不妥,又常怨恨当时错许张华,致使后来终身失所,今见贾琏有情,况是姐夫将他聘嫁,有何不肯,也便点头依允。”则明写她与贾珍的奸情。后来她曾向贾琏忏悔说:“我虽标致,却无品行。看来到底是不标致的好。”直言承认自己的过失。后文更是直书“无奈二姐倒是个多情人,以为贾琏是终身之主了,凡事倒还知疼着痒。若论起温柔和顺,凡事必商必议,不敢恃才自专,实较凤姐高十倍;若论标致,言谈行事,也胜五分。虽然如今改过,但已经失了脚,有了一个‘淫’字,凭他有甚好处也不算了。”

——这是明明白白给尤二姐下了一个“淫”字的定义了。怎不让人想起“秦可卿淫丧天香楼”?

然而尤二姐是实实在在想过要改邪从良的,她嫁了贾琏后虽然金屋藏娇却也尽量以礼自持。文中说:

那贾琏越看越爱,越瞧越喜,不知怎生奉承这二姐,乃命鲍二等人不许提三说二的,直以奶奶称之,自己也称奶奶,竟将凤姐一笔勾倒。……贾琏一月出五两银子做天天的供给。若不来时,他母女三人一处吃饭;若贾琏来了,他夫妻二人一处吃,他母女便回房自吃。贾琏又将自己积年所有的梯己,一并搬了与二姐收着,又将凤姐素日之为人行事,枕边衾内尽情告诉了他,只等一死,便接他进去。二姐听了,自是愿意。当下十来个人,倒也过起日子来,十分丰足。

这大概是尤二姐人生中的极乐时期了,是一心一意要同贾琏做长久夫妻的。虽是独门另居,行事举止反比从前做姑娘时端庄持重了许多,贾琏不在时便是母女三人一同吃饭,贾琏来时,则夫妻同桌,而母亲与妹妹却回避开来——比起宁国府的漫无规矩,倒更讲究些体面,是认真做起正经门户的管家奶奶来。

然而贾珍偏不肯成全她这份苦心,竟趁着贾琏不在家就来鬼混,尤二姐因为心虚理亏在先不能推拒,却也不肯盲从,只得回避了,文中道:

眼见已是两个月光景。这日贾珍在铁槛寺作完佛事,晚间回家时,因与他姨妹久别,竟要去探望探望。先命小厮去打听贾琏在与不在,小厮回来说不在。贾珍欢喜,将左右一概先遣回去,只留两个心腹小童牵马。一时到了新房已是掌灯时分,悄悄入去。两个小厮将马拴在圈内,自往下房去听候。

贾珍进来屋内才点灯,先看过了尤氏母女,然后二姐出见,贾珍仍唤二姨。大家吃茶,说了一回闲话。贾珍因笑说:“我作的这保山如何?若错过了,打着灯笼还没处寻,过日你姐姐还备了礼来瞧你们呢。”说话之间,尤二姐已命人预备下酒馔,关起门来都是一家人,原无避讳。……当下四人一处吃酒。尤二姐知局,便邀他母亲说:“我怪怕的,妈同我到那边走走来。”尤老也会意,便真个同他出来,只剩小丫头们。贾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脸百般轻薄起来。小丫头子们看不过,也都躲了出去,凭他两个自在取乐,不知作些什么勾当。

其后贾琏回来,尤二姐亦发不安,先还只管用言语混乱,后来因贾琏搂着她赞标致,羞恶心发反而滴下泪来,剖白道:“我如今和你作了两个月夫妻,日子虽浅我也知你不是愚人。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如今既作了夫妻,我终身靠你,岂敢瞒藏一字。”自己承认从前没有品行。

然而贾琏只说:“谁人无错,知过必改就好。”不提以往之淫,只取今日之善,两口儿遂“如胶授漆,似水如鱼,一心一计,誓同生死”,倒似乎是贾琏一生情史中最真情的一段了。

事实上,尤二姐虽非贾琏唯一的女人,却的确算得上是他最心爱的女人。

贾琏虽然一生风流,艳事无数,然而难得见他动真心。凤姐是不消说了,平儿也只是凤姐安排与他的通房丫头,好的时候故然也曾叫过几声“心肝儿”,脾气来了便拳打脚踢,没有一丝怜惜;鲍二家的、多姑娘之流,更是露水姻缘,当不得真的;那秋桐是贾赦赏与他的,虽然新鲜毕竟不是自己争取来的。

——通算下来,竟然只有尤二姐,算是自由恋爱,私订终身的。

他对尤二姐的动心,并不只限于勾引到手便罢,而是从一开始就动了婚姻之念。

在路叔侄闲话。贾琏有心,便提到尤二姐,因夸说如何标致,如何做人好,举止大方,言语温柔,无一处不令人可敬可爱,“人人都说你婶子好,据我看那里及你二姨一零儿呢。”贾蓉揣知其意,便笑道:“叔叔既这么爱他,我给叔叔作媒,说了做二房,何如?”贾琏笑道:“你这是顽话还是正经话?”贾蓉道:“我说的是当真的话。”贾琏又笑道:“敢自好呢。只是怕你婶子不依,再也怕你老娘不愿意。”

所谓爱情,不过是在一个人眼中看得另一个人与天下人都不同,比千万人都好。而贾琏看尤二正是这样,相貌性情举止言语,“无一处不令人可敬可爱”,连凤姐也不及一零儿,可见是真心爱慕。所以明知她已经失脚,却仍愿意娶进来做二房。

虽说旧时男人三妻四妾是平常事,然而娶二房毕竟也是大事,从后文中贾琏的一番周章与凤姐的满嘴客套便可以看出。这里贾琏八字尚无一撇,却已在筹划买房婚嫁等事,是动了真格儿的,绝不同于一般的偷情通奸,与贾珍、贾蓉父子的“聚麀之乱”更不能同日而语。

他娶进尤二后,也曾有过真心恩爱的日子。尤二病重,他也是真着急的,特地请了胡君荣来诊病,奈何庸医误人,竟将怀孕当成郁结,因此错害了未出世的婴儿。那贾琏气得“大骂胡君荣。一面再遣人去请医调治,一面命人去打告胡君荣”,及至听说胡庸医已卷包逃了,便将请医生的小厮打个半死。

至此,贾琏并无对尤二姐负心之处。他的缺陷,只在于贪多嚼不烂。尤二姐进了荣国府后,他已经失于照应了,后来更因贾赦赏了个秋桐,益发疏于照料,遂致尤二被众人的唇枪舌剑折磨而死。而这时,他也是真的伤心,不仅搂尸大哭,且自愧说:“奶奶,你死的不明,都是我坑了你!”又说,“终久对出来,我替你报仇。”又向王夫人求了梨香院做停灵之所——

天文生回说:“奶奶卒于今日正卯时,五日出不得,或是三日,或是七日方可。明日寅时入殓大吉。”贾琏道:“三日断乎使不得,竟是七日。因家叔家兄皆在外,小丧不敢多停,等到外头,还放五七,做大道场才掩灵。明年往南去下葬。”天文生应诺,写了殃榜而去。宝玉已早过来陪哭一场。众族中人也都来了。贾琏忙进去找凤姐,要银子治办棺椁丧礼。凤姐见抬了出去,推有病,回:“老太太、太太说我病着,忌三房,不许我去。”……

恨的贾琏没话可说,只得开了尤氏箱柜,去拿自己的梯己。及开了箱柜,一滴无存,只有些拆簪烂花并几件半新不旧的绸绢衣裳,都是尤二姐素习所穿的,不禁又伤心哭了起来。自己用个包袱一齐包了,也不命小厮丫鬟来拿,便自己提着来烧。平儿又是伤心,又是好笑,忙将二百两一包的碎银子偷了出来,到厢房拉住贾琏,悄递与他说:“你只别作声才好,你要哭,外头多少哭不得,又跑了这里来点眼。”贾琏听说,便说:“你说的是。”接了银子,又将一条裙子递与平儿,说:“这是他家常穿的,你好生替我收着,作个念心儿。”平儿只得掩了,自己收去。贾琏拿了银子与众人,走来命人先去买板。好的又贵,中的又不要。贾琏骑马自去要瞧,至晚间果抬了一副好板进来,价银五百两赊着,连夜赶造。一面分派了人口穿孝守灵,晚来也不进去,只在这里伴宿。

这一段可与《秦可卿死封龙禁尉》对看,贾琏为尤二姐治丧虽与贾珍出殡秦可卿的排场没法比,心思并无二致,是尽了自己的能力的。在整个贾府无人帮忙的前提下,贾琏独力支持,尽哀全礼,且自在梨香院伴宿七日夜,天天僧道不断做佛事。又因贾母吩咐不许送往家庙中,只得在尤三姐之上点了一个穴,破土埋葬。其情其景,实有一种凄凉的境界。

前文原说过那贾琏“只离了凤姐便要寻事”的,因大姐出花儿,他搬出外书房独寝了两夜,寂寞难熬,便勾搭上多姑娘儿,惹出一场青丝案来。然而此次,他竟然心甘情愿自在梨香院伴宿七日夜,恨苦居丧,也可谓难得了。

然而尤二姐曾说过“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谁承望身后却终究归不得贾家祖坟,亦如未出阁的亲妹子三姐一般,只落得孤坟野冢,无主游魂,岂非可怜可叹?

更可怜的是,尤三姐曾说过“咱们金玉一般的人”,而尤二姐竟选择了以吞金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成全“金派”的最终命运,便更令人扼腕难言了。

<h3>⒋尤氏为何不入十二钗正册</h3>

凤姐是荣国府贾琏之妻,尤氏是宁国府贾珍之妻,两人都是府里的内当家,而尤氏还是族长夫人,其地位该比凤姐还高才对,为什么却没有进入《金陵十二钗》正册呢?

整个宁国府,入册者只有秦氏一人,其辈分算起来应与贾巧姐儿相同,是无独有偶的两个“草”字辈入册人。而其余四春与宝、黛、妙、湘等十人,俱为“玉”字辈。

换言之,贾珍虽为族长,而整个宁国府,竟无一个“玉”字辈女子进入十二钗,是何故哉?

在第六十八回《酸凤姐大闹宁国府》一节中,凤姐骂尤氏:“你又没才干,又没口齿,锯了嘴子的葫芦,就只会一味瞎小心图贤良的名儿。”

——果然是这样吗?

论才干,凤姐逞技的极盛表演在于“协理宁国府”,然尤氏亦有“独艳理亲丧”之举,处事妥当,连贾珍也赞赏不绝。荣国府上下人等的生日都是凤姐打理,而她自己的生日,却是尤氏代为操持,也安排得井井有条,园内外上下各个称赞。贾母庆寿,她白日间待客,晚间陪贾母顽笑,又帮着凤姐料理出入大小器皿以及收放赏礼事务,连夜里也不回宁国府去,就宿在园中李纨处。可见也是劳苦功高之人。

第四十三回《闲取乐偶攒金庆寿 不了情暂撮土为香》中,庚辰本有双行夹批:“尤氏亦可谓有才矣。论有德比阿凤高十倍,惜乎不能谏夫治家,所谓‘人各有当’也。”

这里明明白白给了尤氏一句定评:论“有德”比凤姐还高,且亦可谓“有才”,只是输在不能劝谏丈夫、管束家人罢了,第七回焦大的醉骂可见一例。

论口齿,第十回《金寡妇贪利权受辱》一节,贾璜之妻为了侄儿金荣的事跑到宁府向尤氏告状,方问了一句:“今日怎么没见蓉大奶奶?”尤氏就说了一大车子的话,先说秦氏之病,自己对儿媳妇的看重与疼爱,又说起秦钟不懂事,“看见他姐姐身上不大爽快,就有事也不当告诉他,别说是这么一点子小事,就是你受了一万分的委曲,也不该向他说才是。谁知他们昨儿学房里打架,不知是那里附学来的一个人欺侮了他了。里头还有些不干不净的话,都告诉了他姐姐。”且说明秦氏:“听见有人欺负了他兄弟,又是恼,又是气。恼的是那群混帐狐朋狗友的扯是搬非、调三惑四那些人;气的是他兄弟不学好,不上心念书,以致如此学里吵闹。他听了这事,今日索性连早饭也没吃。”接着话风一转,忽然反问起金氏来:“婶子,你说我心焦不心焦?况且如今又没个好大夫,我想到他这病上,我心里倒象针扎似的。你们知道有什么好大夫没有?”

此处尤氏絮絮叨叨,只说“不知是那里附学来的一个人”,然而秦钟既来向姐姐告状,又怎会不说明白是谁欺负了自己?况且前回茗烟闹塾之际已经向宝玉明确地说明了金荣的身份:“他是东胡同子里璜大奶奶的侄儿。”秦钟一旁听得清楚,岂有不记在心里、告诉姐姐之故?

可见尤氏早就知道是“璜大奶奶的侄儿”欺侮了秦钟,再见了金氏怒气冲冲地来了,怎会不知道缘故?却故意不等她提起,自己先发制人,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车子话,让金氏“把方才在他嫂子家的那一团要向秦氏理论的盛气,早吓的都丢在爪洼国去了。”

——这尤氏岂止不是“没了嘴子的葫芦”,口才简直好得很呢!绝不逊色于凤姐,只不过不愿意针锋相对、辞言严厉,而更喜欢锋芒内敛、以退为进罢了。

然则,这样一个有才有德,而地位比凤姐犹高的宁府当家女主人,在第六十八回《酸凤姐大闹宁国府》一节中,却大败于熙凤,被揉搓得一点刚气儿也无,为何?

乃是因为输了一个“理”字。

正如凤姐儿所说:“国孝一层罪,家孝一层罪,背着父母私娶一层罪,停妻再娶一层罪。”贾琏犯了这样的弥天大罪,贾珍、贾蓉两父子乃是助火之人,而尤氏既是男方的嫂子,又是女方的姐姐,自然也跟着担罪名儿的。

那凤姐无理还要搅三分的人,如今捏着满理在手,还有不尽情发挥的?因此进了宁府,一见了尤氏,便“照脸一口吐沫”,啐骂了半日,“把个尤氏揉搓成一个面团,衣服上全是眼泪鼻涕,并无别语”。

——可见,再好的口才,也大不过一个“理”字去。

也就是在这一回中,凤姐骂贾蓉的一习话侧面泄露了尤氏的身份:“天雷劈脑子五鬼分尸的没良心的种子!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成日家调三窝四,干出这些没脸面没王法败家破业的营生。你死了的娘阴灵也不容你,祖宗也不容,还敢来劝我!”

凤姐既然说贾蓉“死了的娘阴灵”,可见尤氏并非贾蓉生母。而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馆联诗悲寂寞》中,尤氏向贾母的一番话也可作为辅证——因贾母催尤氏回家团圆去,尤氏笑道:“老祖宗说的我们太不堪了。我们虽然年轻,已经是十来年的夫妻,也奔四十岁的人了。况且孝服未满,陪着老太太玩一夜还罢了,岂有自去团圆的理!”

此处尤氏自称已嫁与贾珍十几年。而第六回中贾蓉第一次出场时,已借刘姥姥之眼写出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到此回怎么也有二十好几了。

以贾蓉的行止身份,怎么看也不像是庶出,也就是说,贾珍原有嫡妻,因为早亡,故而续娶尤氏。换言之,尤氏乃是填房。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她出身低微,却可以嫁入宁府,成为族长夫人之故。

而贾珍“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尤氏虽然能干,却不能钳制于他,就是因为自己并非原配、说话不响亮。

另外,尤老娘也是拖着两个油瓶女儿嫁给尤氏父亲做填房的,尤氏并不是尤老娘的亲生女儿,和尤二、尤三不是亲姐妹,所以既管不了她们和自己的丈夫不清不楚,更管不了尤二姐嫁贾琏。

排座次最重身份,这尤氏虽然才干不差,戏份不少,但一则身为“续弦”,二则与宝玉竟没有一场对手戏,不足以“在石兄处挂号”,遂竟输给了自己的儿媳妇秦可卿,入不了十二钗了。

西望红楼之红楼十二钗副册揭秘 六、揉碎桃花红满地——尤三姐

<h3>⒈烈而不贞尤三姐</h3>

在程高本,也就是程伟元、高鹗删改过的伪续本中,尤三姐所有的风月文字都被删改干净,把她塑造成了一个冰清玉洁的好女儿,并因此得到了许多读者的推崇,以为是千古第一贞节烈女。

小时候我最初看的也是这个版本(那时候也只有这一种版本),也很喜欢尤三姐这个人物,觉得她艳如桃李,凛若冰霜,是红楼诸女儿中最特别的一个。

后来看到庚辰本,看到那些恢复了尤三姐本来面目的文字,心中很有些不是滋味,便有意忽略她的不贞不洁。再后来慢慢大了,了解到人性的多重与无奈,才觉得曹雪芹刻划这样一个人物是有深意的,一个烈而不贞的尤三姐,其实比贞节烈女的尤三更有血有肉。

所有看过红楼的人都不会忘记尤三姐戏珍、琏的一幕——

尤三姐站在炕上,指贾琏笑道:“你不用和我花马吊嘴的,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见提着影戏人子上场,好歹别戳破这层纸儿。你别油蒙了心,打谅我们不知道你府上的事。这会子花了几个臭钱,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姐儿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儿,你们就打错了算盘了。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难缠,如今把我姐姐拐了来做二房,偷的锣儿敲不得。我也要会会那凤奶奶去,看他是几个脑袋几只手。若大家好取和便罢;倘若有一点叫人过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两个的牛黄狗宝掏了出来,再和那泼妇拼了这命,也不算是尤三姑奶奶!喝酒怕什么,咱们就喝!”说着,自己绰起壶来斟了一杯,自己先喝了半杯,搂过贾琏的脖子来就灌,说:“我和你哥哥已经吃过了,咱们来亲香亲香。”唬的贾琏酒都醒了。贾珍也不承望尤三姐这等无耻老辣。弟兄两个本是风月场中耍惯的,不想今日反被这闺女一席话说住。尤三姐一叠声又叫:“将姐姐请来,要乐咱们四个一处同乐。俗语说‘便宜不过当家’,他们是弟兄,咱们是姊妹,又不是外人,只管上来。”尤二姐反不好意思起来。贾珍得便就要一溜,尤三姐那里肯放。贾珍此时方后悔,不承望他是这种为人,与贾琏反不好轻薄起来。

这尤三姐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却似打秋千一般,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饧涩淫浪,不独将他二姊压倒,据珍琏评去,所见过的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绰约风流者。二人已酥麻如醉,不禁去招他一招,他那淫态风情,反将二人禁住。那尤三姐放出手眼来略试了一试,他弟兄两个竟全然无一点别识别见,连口中一句响亮话都没了,不过是酒色二字而已。自己高谈阔论,任意挥霍洒落一阵,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一时他的酒足兴尽,也不容他弟兄多坐,撵了出去,自己关门睡去了。

这一段描写,完全打破了前文的纡缓含蓄,何等痛快洒脱!而尤三姐风流潇洒,忽嗔忽喜的性格形象也就完全地突显出来了,一番慷慨陈辞更是掷地有声。

然而细想想,却有些色厉内荏,因为她虽不承认自己是粉头,但在贾琏进门之前贾珍私自来访,尤二姐拉了母亲回避开去,房中只剩贾珍与尤三,“贾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脸,百般轻薄起来。小丫头子们看不过,也都躲了出去,凭他两个自在取乐,不知作些什么勾当。”这个时候,尤三是乐意的。是贾琏恃熟卖熟挑破了窗户纸,说要和尤三喝一杯,尤三才破了脸发作起来,要把他“两个的牛黄狗宝掏出来”,又搂过贾琏的脖子来强灌,弄得珍、琏两个大为扫兴,手足无措。然而她一个女孩儿家与两个姐夫醉闹通宵已经是件失身份的事,虽说是“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但谁嫖谁都好,终究不是什么淑女行径。

及至后来尤三姐自择柳湘莲,决意痛改前非,“每日侍奉母姊之余,只安分守己,随分过活。虽是夜晚间孤衾独枕不惯寂寞,奈一心丢了众人,只念柳湘莲早早回来完了终身大事。”可见此前她原是不惯“孤衾独枕”的,早非黄花闺女。

也因此后来柳湘莲听宝玉说尤三原是宁国府之人,顿足道:“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

而面对这样的指责,宝玉也无言可辩,只说:“你既深知,又来问我作甚么?连我也未必干净了。”于是柳湘莲向尤三退婚,尤三姐“便知他在贾府中得了消息,自然是嫌自己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无可辩解,唯有一死以明心志。

这是红楼中相当惨烈凄艳的一幕,“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的意境绝美无匹。柳湘莲至此方知尤三姐“原来这样标致,又这等刚烈,自悔不及。”又因梦见尤三仗剑来辞,警醒顿悟,遂削发出家,跟随道士不知往哪里去了。

少年时,看至这一段,只觉无限委屈,嚎啕大哭。而这还只是尤三姐的第一次托梦。其后,又向尤二报梦说:“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故有此报。……你虽悔过自新,然已将人父子兄弟致于麀聚之乱,天怎容你安生。”

既说“淫奔不才”,可见尤家姐妹在择夫前都非贞女。她们寄人篱下,为了讨好贾珍父子以自保,兼之生来风流貌美,原做过许多“丧伦败行”之举。但她们虽身处污秽之中,一直都渴望有一天能够上岸,抓住一根浮草重新过活。

尤二的浮草是贾琏,尤三的浮草是柳湘莲。然而两个人都未能如愿,姐姐被妒凤王熙凤害死,妹妹则被柳湘莲的拒婚气死,她们都没能得到上岸的机会。

尤三之死,并非死于谣言,而是死于自己的历史,死于“一失足成千古恨”,正如书中对尤二的评价,“若论起温柔和顺,凡事必商必议,不敢恃才自专,实较凤姐高十倍;若论标致,言谈行事,也胜五分。虽然如今改过,但已经失了脚,有了一个‘淫’字,凭他有甚好处也不算了。”——虽然悔过自新,终究天理不容,这不是更加可悲吗?

这样的结局,比描写两个无辜清白女孩儿惨死更有悲剧意义。因为已经有了一个被谣言害死的晴雯,实在不必再添一个同样命运的尤三姐了。

<h3>⒉从尤三之死看宝黛姻缘</h3>

小厮兴儿说过:“咱们姑太太的女儿,姓林,小名儿叫什么黛玉,面庞身段和三姨不差什么。”可见尤三姐亦是黛玉的一个影身儿。

而行文至此,更借二尤与兴儿的问答,从尤三姐的婚事说到宝黛姻缘上来:

忽见尤三姐笑问道:“可是你们家那宝玉,除了上学,他作些什么?”兴儿笑道:“姨娘别问他,说起来姨娘也未必信。他长了这么大,独他没有上过正经学堂。我们家从祖宗直到二爷,谁不是寒窗十载,偏他不喜读书。老太太的宝贝,老爷先还管,如今也不敢管了。成天家疯疯颠颠的,说的话人也不懂,干的事人也不知。外头人人看着好清俊模样儿,心里自然是聪明的,谁知是外清而内浊,见了人,一句话也没有。所有的好处,虽没上过学,倒难为他认得几个字。每日也不习文,也不学武,又怕见人,只爱在丫头群里闹。再者也没刚柔,有时见了我们,喜欢时没上没下,大家乱顽一阵;不喜欢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们坐着卧着,见了他也不理,他也不责备。因此没人怕他,只管随便,都过的去。”尤三姐笑道:“主子宽了,你们又这样;严了,又抱怨。可知难缠。”

尤二姐道:“我们看他倒好,原来这样。可惜了一个好胎子。”尤三姐道:“姐姐信他胡说,咱们也不是见一面两面的,行事言谈吃喝,原有些女儿气,那是只在里头惯了的。若说糊涂,那些儿糊涂?姐姐记得,穿孝时咱们同在一处,那日正是和尚们进来绕棺,咱们都在那里站着,他只站在头里挡着人。人说他不知礼,又没眼色。过后他没悄悄的告诉咱们说:‘姐姐不知道,我并不是没眼色。想和尚们脏,恐怕气味熏了姐姐们。’接着他吃茶,姐姐又要茶,那个老婆子就拿了他的碗倒。他赶忙说:‘我吃脏了的,另洗了再拿来。’这两件上,我冷眼看去,原来他在女孩子们前不管怎样都过的去,只不大合外人的式,所以他们不知道。”尤二姐听说,笑道:“依你说,你两个已是情投意合了。竟把你许了他,岂不好?”三姐见有兴儿,不便说话,只低头嗑瓜子。兴儿笑道:“若论模样儿行事为人,倒是一对好的。只是他已有了,只未露形。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则都还小,故尚未及此。再过三二年,老太太便一开言,那是再无不准的了。”

这里借了尤三的问话,而由兴儿之口明提宝黛姻缘,可见关系重大。而尤二姐说尤三姐“你两个已是情投意合了”,更写出尤三姐与宝玉的心照之情。

尤三姐虽极口称赞宝玉,并无儿女私心,她所认定的意中人,乃是宝玉的知交柳湘莲。

然而,偏偏就是这个神交知己贾宝玉在其平生挚友柳湘莲面前说错了一句话,毁了尤三姐的大好姻缘——

湘莲因问贾琏偷娶二房之事,宝玉笑道:“我听见茗烟一干人说,我却未见,我也不敢多管。我又听见茗烟说,琏二哥哥着实问你,不知有何话说?”湘莲就将路上所有之事一概告诉宝玉,宝玉笑道:“大喜,大喜!难得这个标致人,果然是个古今绝色,堪配你之为人。”湘莲道:“既是这样,他那里少了人物,如何只想到我。况且我又素日不甚和他厚,也关切不至此。路上工夫忙忙的就那样再三要来定,难道女家反赶着男家不成。我自己疑惑起来,后悔不该留下这剑作定。所以后来想起你来,可以细细问个底里才好。”宝玉道:“你原是个精细人,如何既许了定礼又疑惑起来?你原说只要一个绝色的,如今既得了个绝色便罢了,何必再疑?”湘莲道:“你既不知他娶,如何又知是绝色?”

宝玉道:“他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来的两位小姨。我在那里和他们混了一个月,怎么不知?真真一对尤物,他又姓尤。”湘莲听了,跌足道:“这事不好,断乎做不得了。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宝玉听说,红了脸。湘莲自惭失言,连忙作揖说:“我该死胡说。你好歹告诉我,他品行如何?”宝玉笑道:“你既深知,又来问我作甚么?连我也未必干净了。”湘莲笑道:“原是我自己一时忘情,好歹别多心。”宝玉笑道:“何必再提,这倒是有心了。”湘莲作揖告辞出来,若去找薛蟠,一则他现卧病,二则他又浮躁,不如去索回定礼。主意已定,便一径来找贾琏。

尤三姐与柳湘莲,一个是黛玉的投影,一个是宝玉的知交,正是一桩大好姻缘。然而里多的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人间憾事,宝玉一语死三姐,正可为一证。

鸳鸯剑斩断鸳鸯侣,那尤三与湘莲,一个夭逝,一个出家,好事多磨,反成悲剧,这也寓示了宝玉和黛玉的情缘,虽然兴儿说“再过三二年,老太太便一开言,那是再无不准的了。”可是偏偏就事与愿违,大相径庭。

可以想象,最终令宝黛心愿成空的人,固然可能是贾母,可能是元妃,可能是宝钗或凤姐,然而真正罪魁祸手,却必定是宝玉自己,是宝玉的无心之失自毁前程,断送了黛玉的性命。

故而尤三姐之死,被形容成“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亦影射了黛玉之死。

而尤三死后,英灵未远,犹与柳湘莲有梦中绝别一幕——

湘莲反不动身,泣道:“我并不知是这等刚烈贤妻,可敬,可敬。”湘莲反扶尸大哭一场。等买了棺木,眼见入殓,又俯棺大哭一场,方告辞而去。出门无所之,昏昏默默,自想方才之事。原来尤三姐这样标致,又这等刚烈,自悔不及。正走之间,只见薛蟠的小厮寻他家去,那湘莲只管出神。那小厮带他到新房之中,十分齐整。

忽听环珮叮当,尤三姐从外而入,一手捧着鸳鸯剑,一手捧着一卷册子,向柳湘莲泣道:“妾痴情待君五年矣,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妾以死报此痴情。妾今奉警幻之命,前往太虚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妾不忍一别,故来一会,从此再不能相见矣。”说着便走。湘莲不舍,忙欲上来拉住问时,那尤三姐便说:“来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误被情惑,今既耻情而觉,与君两无干涉。”说毕,一阵香风,无踪无影去了。

湘莲警觉,似梦非梦,睁眼看时,那里有薛家小童,也非新室,竟是一座破庙,旁边坐着一个跏腿道士捕虱。湘莲便起身稽首相问:“此系何方?仙师仙名法号?”道士笑道:“连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过暂来歇足而已。”柳湘莲听了,不觉冷然如寒冰侵骨,掣出那股雄剑,将万根烦恼丝一挥而尽,便随那道士,不知往那里去了。

这是三姐的第一次托梦,明确说出“今奉警幻之命,前往太虚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之语,可见不但是金陵十二钗册中人物,且是担当了职位的。

之后复托梦于尤二姐,令她剑斩妒妇,“一同归至警幻案下,听其发落。”是第二次陈明身份。这与秦可卿托梦凤姐,乃有异曲同工之妙。

那可卿虽然没有进过大观园,却因贵为警幻之妹,又与宝玉有一场梦中情缘,遂得位于十二钗正册之末,且是十二钗中第一个香消玉殒的;而这尤三姐也未能进来大观园,但亦和宝玉有知己之情,既在薄命司担当重任,又是副册中第一个夭逝之人,可见也正该居于十二钗副册之末。

而从尤三梦别湘莲的情形可知,当林黛玉泪尽而逝、魂归离恨天之际,必然也有梦托宝玉,备述前尘情事一幕吧。只可惜不得见了。

<h3>⒊从二尤的脚说起</h3>

尤二姐初次见贾母的一段,描写得颇有趣味:

正值贾母和园中姊妹们说笑解闷,忽见凤姐带了一个标致小媳妇进来,忙觑着眼看,说:“这是谁家的孩子!好可怜见的。”凤姐上来笑道:“老祖宗倒细细的看看,好不好?”说着,忙拉二姐说:“这是太婆婆,快磕头。”二姐忙行了大礼,展拜起来。又指着众姊妹说:这是某人某人,你先认了,太太瞧过了再见礼。二姐听了,一一又从新故意的问过,垂头站在旁边。贾母上下瞧了一遍,因又笑问:“你姓什么?今年十几了?”凤姐忙又笑说:“老祖宗且别问,只说比我俊不俊。”贾母又戴了眼镜,命鸳鸯琥珀:“把那孩子拉过来,我瞧瞧肉皮儿。”众人都抿嘴儿笑着,只得推他上去。贾母细瞧了一遍,又命琥珀:“拿出手来我瞧瞧。”鸳鸯又揭起裙子来。贾母瞧毕,摘下眼镜来,笑说道:“更是个齐全孩子,我看比你俊些。”

——“是个齐全孩子”,这是贾母给予尤二姐的评语,如此褒奖,怎能不令尤二身价百倍?

从贾母看肉皮儿、拿出手来、揭起裙子诸细节来看,旧时大家子评价女子之美,除脸蛋身段外,且要讲究皮肤白晳,手脚细巧。而尤二姐无疑是样样皆美的,是个齐全孩子,且比凤姐还俊些。

俊在哪里呢?除了脸,就是脚了。

因为凤姐是满人,大脚,而尤二姐却是一双小脚,故曰“齐全”。

或曰,何以“鸳鸯又揭起裙子来”,就断定二姐是小脚呢?

有一个辅证:尤三姐调戏贾珍、贾琏两兄弟时,“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没半刻斯文。”

这里写明“金莲”,即是小脚。尤三缠足,尤二当然也不例外。所以这姐妹俩都是小脚。

除了尤氏姐妹,又副册的领军人物晴雯也是小脚,《芙蓉女儿诔》中写得清楚:“捉迷屏后,莲瓣无声。”“莲瓣”该是特指,而且她睡觉时穿着大红睡鞋,这是小脚女人独有的道具,所以也是裹脚。

书中明写“莲”足的,只有这两次,而尤三姐和晴雯,又都是林黛玉的替身。

况且婆子说小丫头,“这是老太太泡茶的,你自己舀去吧,那里就走大了脚呢。”——可见怡红院的丫头小脚成风,大概是宝玉专好此道。

那么,林黛玉是大脚还是小脚呢?

细想起来,“金陵十二钗”应该都是天足:元春是皇妃,当然没有裹过脚,因为清时朝廷明文规定裹脚女子不得入宫;那么,迎、探、惜三春自然也都不裹脚,这应该是家风;宝钗进京本是为了待选,必然也是大脚,所以可以扑蝶,不然一双三寸金莲可撑不起丰满的身子东奔西跑;湘云好男装,也不可能是小脚;凤姐同人说话时脚踩着门坎剔牙,也是大脚;凤姐不裹,巧姐儿当然也不会裹;妙玉是外来客,云游尼姑,不见得一双小脚走南闯北;李纨和秦可卿是大脚还是小脚,虽然不能确定,不过根据“满汉不通婚”的习俗,多半也该是天足。林黛玉自然也不例外,况且《芦雪广争联即景诗》一回中,说她穿着“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穿靴,自然是大脚。

想到“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的林妹妹是一双大脚,心中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并不是我对中国女人的小脚情有独钟,而是脚的尺寸直接关系到种族差异,令我瞬间意识到:林黛玉是满人。想到亲爱的林姑娘竟不是汉人,不禁忽忽如有所失。

想来曹雪芹也顾虑到了这一点,生怕伤害广大汉人粉丝的感情,所以兼顾两种文化两个民族两样审美,不得不对女人的脚讳莫如深,尤其林妹妹之足,更是含糊其词。全书中,蜻蜓点水地只出现过一次黛玉的靴子,且是小靴,且有“行动似弱柳扶风”、“不期黛玉已摇摇的进来”这般含糊其辞的描述,至少在情致上还是个汉族小脚女人——或者可以这样理解,林黛玉拥有一双天生的小脚,而不是裹缠出来的金莲,既天然又小巧,多么完美!

西望红楼之红楼十二钗副册揭秘 七、酸心无恨亦成灰——李纹、李绮

十二钗副册里的人物,照戏份重要性可对半分成两组,一半人的戏份很充足,形象很鲜明,而另外一半则根本是来充数的,比如李纹、李绮这对姐妹,喜鸾、四姐儿这对表姐妹便是。

全书通算下来,李纹、李绮姐妹的名字一共出现过九次,但都只是出个名字,并无戏份,更无形象。即使在芦雪广众芳齐聚的大场面里,作者一一描写了宝玉、黛玉、李纨、宝钗、岫烟、湘云、宝琴、凤姐的穿着,只独独没提李纹、李绮,而只笼统地写了句“只见众姊妹都在那边,都是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

可玩味的是,众美联句,竟然是几乎没说过什么话的李绮来结束的,这意味着什么呢?可是说,当众芳摇落、寒山失翠之时,李氏姐妹却还可以逍遥自在作壁上观,仍然享受着“年稔府粱饶”的舒适生活呢?

——“是”、“恰是了”,真是说了等于没说。

且因为她们四人的进京,惹得宝玉又发了魔障,向袭人、麝月、晴雯等笑道:“你们成日家只说宝姐姐是绝色的人物,你们如今瞧瞧他这妹子,更有大嫂嫂这两个妹子,我竟形容不出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自说现在的这几个人是有一无二的,谁知不必远寻,就是本地风光,一个赛似一个,如今我又长了一层学问了。除了这几个,难道还有几个不成?”一面说,一面自笑自叹。

再则,宝玉说不知她们可会作诗不,探春道:“我才都问了问他们,虽是他们自谦,看其光景,没有不会的。”而第四回开篇介绍李纨身世时曾说:“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李纹、李绮自然都在这“金陵名宦、族中男女”之列了,“诵诗读书”不在话下。

——如此,这四人便一同在玉兄面前挂了号了。其后四人又与香菱一同加入海棠社,争联即景诗,更是坐实了副册之钗的身份。关于她们的入园,文中特点一笔:

“贾母王夫人因素喜李纨贤惠,且年轻守节,令人敬伏,今见他寡婶来了,便不肯令他外头去住。那李婶虽十分不肯,无奈贾母执意不从,只得带着李纹李绮在稻香村住下来。”

或者答案就在于李婶娘带着李纹、李绮在园中时进时出、亦主亦客的便利身份吧。

然而这么尊贵的母女三人,在书中却形象含糊,语言平淡。那李婶娘好歹还有几句家常情面话儿,李纹、李绮姐妹却是除了作诗联句之外,就只在出谜语时各说过一句话:

而能够帮她转移、藏匿财物的最佳也是唯一人选,就是李婶娘母女。她们不定期地进府,每次搬挪夹带一点儿,蚂蚁搬家一样,不久便可将重要财物全部转移出去。

李纨的判词中曾说:“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可知在大观园没落之后,李纨母子却有中兴之时,那贾兰更是“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腰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一度飞黄腾达,神气非常的。

李纨因笑向众人道:“昨儿老太太只叫做灯谜,回家和绮儿纹儿睡不着,我就编了两个‘四书’的。他两个每人也编了两个。”众人听了,都笑道:“这倒该作的。先说了,我们猜猜。”李纨笑道:“‘观音未有世家传’,打《四书》一句。”湘云接着就说:“在止于至善。”宝钗笑道:“你也想一想‘世家传’三个字的意思再猜。”李纨笑道:“再想。”黛玉笑道:“哦,是了。是‘虽善无征’。”众人都笑道:“这句是了。”李纨又道:“一池青草草何名。”湘云忙道:“这一定是‘蒲芦也’。再不是不成?”李纨笑道:“这难为你猜。纹儿的是‘水向石边流出冷’,打一古人名。”探春笑问道:“可是山涛?”李纹笑道:“是。”李纨又道:“绮儿的是个‘萤’字,打一个字。”众人猜了半日,宝琴笑道:“这个意思却深,不知可是花草的‘花’字?”李绮笑道:“恰是了。”众人道:“萤与花何干?”黛玉笑道:“妙得很!萤可不是草化的?”众人会意,都笑了说:“好!”

赵姨娘曾向马道婆说起凤姐:“提起这个主儿,这一分家私要不都叫他搬送到娘家去,我也不是个人。”然而全篇中,却并不见凤姐同娘家人有何亲密往来,更是没回过一次娘家,甚至连他爹娘是谁,也并没提过。

这种“大难到头各自飞”的做法,很像是嫦娥的背着丈夫偷吞丹药,独自奔月。而这一点,也在李纹唯一的一首完整的诗中找到了线索,那便是《咏红梅花》:

咏雪之初,众人按序联句,有此一段:

寒山已失翠,(李纹)冻浦不闻潮。(岫烟)”

因此,这对充数姐妹也堪称才貌双全,不枉入了金陵十二钗副册。

这首诗是李绮所咏,暗示的却是李氏三姐妹、尤其是李纨的命运。首句开篇,提一“醉”字,也就是醉眼看花,世事如梦了。颈联自言苦楚伤痛,血泪斑斑,再次合“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之意,“酸心无恨亦成灰”之句,更与书中对李纨的介绍时所说“青春丧偶,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不谋而合。颔联所引嫦娥窃药之说,嫦娥,寓李纨孀居身份,吞丹,指背叛之实;“偷下瑶池脱旧胎”,既是说十二钗来历,原本都是离恨天薄命司人物,却告别幻境坠落红尘,亦暗示李纨将来离开贾府后,了无关碍。尾联说到“江北江南春灿烂”,似乎是说李纨离开京都,回了江南。

葭动灰飞管,(李绮)阳回斗转杓。(李纹)

整个贾家都败了,李纨却能够凤冠霞帔,得封诰命,固然是因为贾兰争气,建功立业之故;但也要李纨擅经营,才能给儿子创造一个安身立命、反败为胜的环境。换言之,贾家败了,李家却没败,这却又是怎样做到的呢?

除了开篇这几句之后,便是湘云大逞快才,力战宝钗、黛玉、宝琴三人,再不容别人置喙。直到结束时,方有李纨吟了一句“欲志今朝乐”,李绮收了一句“凭诗祝舜尧”,如此了结全诗。

不过,她们既然同宝琴、岫烟一起出场,且被晴雯形容成“大太太的一个侄女儿,宝姑娘一个妹妹,大奶奶两个妹妹,倒象一把子四根水葱儿”,可见其相貌不俗,可与琴、烟媲美并提的。

因此,李纹、李绮姐妹真正留下来的语言,就只是赏雪咏梅时的几句诗了。

相反地,将一分家私搬送到娘家去的人,很可能是“没嘴葫芦”的大嫂子李纨。那李纨少年居寡,心思深沉,眼见贾府之势难以长久,不免要未雨绸缪,替自己欲留后路。而她能做的唯一努力,也就是将自己从牙缝里省下来的一分家私,托李婶娘带出府去保存,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在第四十五回开篇李纨与凤姐算账斗嘴的一场交锋中,我们知道,李纨其实也很擅于理财的。只是,她不像凤姐那样横征暴敛,因为没有机会贪污,更不可能以寡妇之身出去放贷,她所能做的,就只有一个“省”字。然而,不管她多么苦心经营,积下多少财产,一场抄家都化烟云——除非,她可以提前把这些财物挪移出去,另藏别处,正如同甄家被抄之际,将家财偷运进京、托贾府收藏的情形是一样的。

<span>白梅懒赋赋红梅,逞艳先迎醉眼开。

冻脸有痕皆是血,酸心无恨亦成灰。

误吞丹药移真骨,偷下瑶池脱旧胎。

江北江南春灿烂,寄言蜂蝶漫疑猜。</span>

可见写李纹、李绮,正是为了衬托李纨。那李婶对于住在园中原本是“十分不肯”的,与邢岫烟父母的巴不得女儿入园,恰成鲜明对比。第五十三回又轻描淡写一句“李婶之弟又接了李婶和李纹、李绮家去住几日”,五十八回又说“李婶母女虽去,然有时亦来住三五日不定”,可见李氏家境殷实,另有房舍,并不常在园中,住在贾府纯为盛情难却,其身份正如同薛家借住贾府,是亲戚做客来的,可不是刘姥姥打秋风。因此后文中贾府再设宴时,李婶便与贾母、薛姨妈同坐首席,连元宵节贾珍敬酒,也是“先至李婶席上,躬身取下杯来,回身,贾琏忙斟了一盏;然后便至薛姨妈席上,也斟了。”可见其在府中身份之尊,并不逊于薛姨妈。

那时,李纹、李绮姐妹应当也都回到金陵了吧。四大家族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李家的亲戚关系虽然远些,尚可自保,却也难免受到牵连,只不过衣食无忧罢了,势力显赫却必不如前,所谓“阳回斗转杓”,世事难预料。李家姐妹既入了薄命司,想来也不会有太好的下场,最根本的就是婚姻大事再难攀附王孙公子,而只能下嫁平民百姓,正是“偷下瑶池脱旧胎”,沦为俗品了。

西望红楼之红楼十二钗副册揭秘 八、人去梁空巢也倾——喜鸾、四姐儿

十二钗副册中,比李绮、李纹姐妹戏份更少、更有凑数之嫌的莫过于喜鸾和四姐儿两位小姐了。

这两个人迟至第七十一回方出场,而且只此一例,再无下文——当然,若是后文不至佚失,或会另有文章的吧。

然而,此二人戏份虽少,身份却不低。且看原文:

因贾□(左王右扁)之母也带了女儿喜鸾,贾琼之母也带了女儿四姐儿,还有几房的孙女儿,大小共有二十来个。贾母独见喜鸾和四姐儿生得又好,说话行事与众不同,心中喜欢,便命他两个也过来榻前同坐。宝玉却在榻上脚下与贾母捶腿。首席便是薛姨妈,下边两溜皆顺着房头辈数下去。帘外两廊都是族中男客,也依次而坐。

这里说得明确,那喜鸾、四姐儿的身份乃是贾府的正经亲戚,史太君的隔房孙女儿。而且“生得又好,说话行事与众不同”,与迎、探、惜一样,也是才貌双全的大家闺秀,只输在不是嫡系,与贾府四艳的差距正如同宝琴之于宝钗一样同姓而异数,只能屈居副册了。

此回中,贾母命她二人过来榻前同坐,宝玉则在榻上脚下与贾母捶腿,也就是三人同榻的关系了。如此,这两个人便在石兄处挂了号。

其后,贾母更特地“命凤姐儿留下喜鸾四姐儿顽两日再去。凤姐儿出来便和他母亲说,他两个母亲素日都承凤姐的照顾,也巴不得一声儿。他两个也愿意在园内顽耍,至晚便不回家了。”

如此,“身为主子姑娘、在石兄处挂号、进过大观园”,喜鸾和四姐儿三项条件俱满,戏份虽少,却是有足够资格排入十二钗副册的了。

这还不算完,入园后,贾母又特地安排了一件小事,或许是别有深意的吧——

贾母忽想起一事来,忙唤一个老婆子来,吩咐他:“到园里各处女人们跟前嘱咐嘱咐,留下的喜姐儿和四姐儿虽然穷,也和家里的姑娘们是一样,大家照看经心些。我知道咱们家的男男女女都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未必把他两个放在眼里。有人小看了他们,我听见可不依。”婆子应了方要走时,鸳鸯道:“我说去罢。他们那里听他的话。”说着,便一径往园子来。

此处借贾母之口点明二人家贫,但身份却是“和家里的姑娘们是一样”的,又说家里下人势利,未免小看了他们——种种形容正与邢岫烟一般无二致,是再次坐实了二人的副册身份。

而喜鸾与宝玉的对话,则是再次“在石兄处挂号”——

宝玉笑道:“我能够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李纨等都笑道:“这可又是胡说。就算你是个没出息的,终老在这里,难道他姊妹们都不出门的?”尤氏笑道:“怨不得人都说他是假长了一个胎子,究竟是个又傻又呆的。”宝玉笑道:“人事莫定,知道谁死谁活。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遂心一辈子了。”众人不等说完,便说:“可是又疯了,别和他说话才好。若和他说话,不是呆话就是疯话。”喜鸾因笑道:“二哥哥,你别这样说,等这里姐姐们果然都出了阁,横竖老太太、太太也寂寞,我来和你作伴儿。”李纨尤氏等都笑道:“姑娘也别说呆话,难道你是不出门的?这话哄谁。”说的喜鸾低了头。

喜鸾竟说出要和宝玉做伴儿的话来,可谓严重!

然而若据此便说宝玉将来会与喜鸾有夫妻之分的话,则又未免胶柱鼓瑟了。最大的可能性,只是喜鸾将来结局,仍然是由宝玉冷眼旁观、并为之慨叹,正如其对邢岫烟的一番议论罢了。

岫烟订婚,宝玉曾为此发出“绿叶成荫子满枝”之叹,且伤感落泪;将来喜鸾出嫁,又不知是在何种境遇之下,而彼时的宝玉想来已处困境,同病相怜也必有一番感悟吧。

到那时,只怕大观园已不复姓贾,纵使喜鸾、四姐儿重来,众姐妹已是风流云散,正如黛玉《葬花吟》中说的:“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吧。

西望红楼之红楼十二钗副册揭秘 九、秋容浅淡映重门——傅秋芳

傅秋芳姓傅,理该是入副册的。

这个人虽然并未在前八十回中正式出场,然而关于人物介绍却是相当隆重,而且是借由怡红公子的视角心思托出,明明白白的“在石兄处挂号”。

事见第三十五回《白玉钏亲尝莲叶羹 黄金莺巧结梅花络》,那宝玉正向玉钏儿要汤喝,忽有人来回话:“傅二爷家的两个嬷嬷来请安,来见二爷。”

宝玉听说,便知是通判傅试家的嬷嬷来了。那傅试原是贾政的门生,历年来都赖贾家的名势得意,贾政也着实看待,故与别个门生不同,他那里常遣人来走动。宝玉素习最厌愚男蠢女的,今日却如何又令两个婆子过来?其中原来有个原故:只因那宝玉闻得傅试有个妹子,名唤傅秋芳,也是个琼闺秀玉,常闻人传说才貌俱全,虽自未亲睹,然遐思遥爱之心十分诚敬,不命他们进来恐薄了傅秋芳,因此连忙命让进来。那傅试原是暴发的,因傅秋芳有几分姿色,聪明过人,那傅试安心仗着妹妹要与豪门贵族结姻,不肯轻意许人,所以耽误到如今。目今傅秋芳年已二十三岁,尚未许人。争奈那些豪门贵族又嫌他穷酸,根基浅薄,不肯求配。那傅试与贾家亲密,也自有一段心事。

这段傅秋芳小传虽只廖廖数语,早已将一个薄命红颜的形象画出。那傅试是个暴发户,其妹自然属小家碧玉了。又才貌俱全,连宝玉都生起“遐思遥爱之心”可谓神交,唯一不合副册条件的只是没进过大观园,然而这傅家的两个嬷嬷来怡红院请安,也就等于替他们家姑娘进了园子了。况且,下文还有相当繁琐的一段文字交代两嬷嬷对宝玉的观感,而这段话想来过后也是要报与傅小姐知道的——

然后两个婆子告辞出去,晴雯等送至桥边方回。那两个婆子见没人了,一行走,一行谈论。这一个笑道:“怪道有人说他家宝玉是外像好里头糊涂,中看不中吃的,果然有些呆气。他自己烫了手,倒问人疼不疼,这可不是个呆子?”那一个又笑道:“我前一回来,听见他家里许多人抱怨,千真万真的有些呆气。大雨淋的水鸡似的,他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罢。’你说可笑不可笑?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咭咭哝哝的。且是连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的。爱惜东西,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糟踏起来,那怕值千值万的都不管了。”两个人一面说,一面走出园来,辞别诸人回去,不在话下。

可以想象,这两个婆子回去,难免会向傅姑娘饶舌,将宝玉的素昔行为尽行汇报。其情形,正如同兴儿向尤家姐妹数说宝玉行径是一样的。而那傅姑娘既是才貌俱全的一位琼闺秀玉,也必然会惺惺相惜,如尤三姐儿一般,对宝玉心许神通。

如此,傅秋芳也就满了副册三大条件,有资格进入十二钗册谱了。但她的姓名里既没有金也没有玉,更没有提到戴过什么首饰,那么该属“金”派还是“玉”派呢?

是金派,这可以从她的身世经历判断得出。

文中说那傅试原是贾政的门生。所谓门生,并不是说贾政开班授课,就像贾代儒之于金荣辈一样,而是在那个时代,凡是考科举的仕子,在入科前都会投个名帖儿到某长官门下,拜为门生,赖以提拔。比如清朝第一大贪官和珅就是收门生最多的,借以拢络后辈,建立自己的一派势力。

故而这傅试取名“附势”,其实别有深意。他与贾府攀交,“自有一段心事”,这心事,就是攀附权贵了。

因他的私心,遂将妹子姻缘耽误,竟然蹉跎到二十三岁尚未许人。二十三岁,在如今是青春正好,可放在古时,却已经是老大不小的一个年纪了。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说到贾珠时,“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一子”;贾琏则“今已二十来往了,亲上作亲,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之内侄女,今已娶了二年。”而贾蓉这年,才不过十六岁,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时,在凤姐处见到贾蓉,也只不过十七八岁,而那时早已娶了秦可卿了。可见那时的男子不到二十已经结亲,女子自然就更小了,比如夏金桂嫁薛蟠时就只有十七岁。

而这傅秋芳二十多岁还待字闺中,只这一条就够薄命的了,况且还要摊上这样一个不争气的哥哥。

书中有个不靠谱的哥哥,老大未嫁的代表人物是谁呢?

自然是薛宝钗。

薛家阖府进京原本为了送妹待选,这正与傅试的“附势”之心是一样的。而宝钗进京这年是十四岁,转年过的第一个生日乃是及笄,也就是十五岁。其后一等经年,选秀之信石沉大海,而元妃更在这年端阳赐出红麝串来暗示赐婚之意,换言之也就是说这时宝钗其实已经落选了,不然元春绝不会考虑让待选秀女做弟媳的。可是贾母不愿意,故意装糊涂不闻不问,还当着众人的面对张道士说:“上回有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再定罢。”

——宝玉等得,宝钗等不得。贾母这一招拖延不理,等于是逼着薛家另选高枝。然而薛姨妈也心沉得很,硬是不闻不问,由着宝钗一年两年地耽搁下来,前八十回结束时,宝钗少说也有十八岁了,做哥哥的薛蟠已娶了亲,做弟弟的薛蝌也订了邢岫烟,连做妹妹的薛宝琴也特地进京待嫁,而宝姐姐的婚事却连个影儿也没有,也不过是因为仗着宝钗艳压群芳,聪明过人,“不肯轻意许人,所以耽误到如今”罢了。那傅试是“安心仗着妹妹要与豪门贵族结姻”,薛姨妈却是安心仗着宝钗要在贾府里过活一辈子了。起先来京时只说暂住,后来这话更不提起,一住经年不说,连儿子娶亲都仍是住在贾府,这可成何体统?

由此种种可以看出傅秋芳其人乃是宝钗的一个缩影,是典型的金派女儿。想来倘若下文还有提及,她的命运最好也不过是嫁给某权贵做填房罢了,便如同邢夫人、尤氏的例子是一样的。

宝玉咏白海棠诗中有“秋容浅淡映重门”的句子,说的可像是养在深闺、寂寞芳华的傅秋芳?

西望红楼之红楼十二钗副册揭秘 十、天若有情天亦老——慧娘

《金陵十二钗》正册早在二十回以前已经全部出场且各有戏文,连尚在怀抱的巧姐儿亦有与板儿争玩意儿的戏目。然而十二钗副册,除了一个甄英莲也就是香菱早早出场,再就是傅秋芳于三十五回里露了一小面,却没有下文之外,其余诸钗,迟迟不肯出场。

直到第四十九回,宝琴、岫烟、李纹、李绮才打伙儿进了京,尤二姐、尤三姐第六十三回横空出世,喜鸾、四姐儿姐妹俩则迟至七十一回方姗姗来迟,而夏金桂更是直到七十九回才赶尾一样地露面了。

这样想来,或许十二钗副册人物在前八十回中并未全部出场,倘若后文不至遗失,可能还会有新的主子姑娘露面,比如曾隐约提及的甄家小姐,也就是甄宝玉的姐妹们,而傅秋芳、喜鸾、四姐儿等也会在后文有正经戏目。

然而现在既然未得全璧,十二钗副册的人选便只能在前八十回中寻找了。

我一直觉得曹雪芹虽然并未完成全稿,但整个故事却是早已胸有成竹的了。由于种种缘故——或是部分稿件遗失导致心灰意冷,或是中间有碍语不便照本宣科,又或是后文的故事过于悲伤竟难下笔,故而中断写作近十年,但又不甘心就此搁笔,便在后来的修修补补中不时于前文留下许多线索,将主要人物的命运分割开来,暗藏在种种蛛丝马迹中,“情榜”也早早开列出来,将三册十二钗的三十六个人物尽行出场,所以才有了七十九、八十两回的急行草,以使夏金桂赶上末班车,免得读者见不到这个人,错把香菱判词中的“自从两地生孤木”误解为“林”字,再和林黛玉扯上关系来,误会就大了。

因此我相信十二钗副册人物必定已经在前八十回全部出现,但那第十二个人到底是谁呢?

最早我曾以为是张金哥,因为她的名字中有个鲜明的“金”字招牌,又是个正经主子姑娘,薄命女儿,连脂批都曾在“谁知那张家父母如此爱势贪财,却养了个知义多情的女儿”后面批道:“所谓‘老鸦窝里出凤凰’,此女是在十二钗之外副者。”

况且她出现在秦可卿送殡途中,倘若可卿作为十二钗正册最末一名,却是第一个早夭之人;张金哥则作为副册第一个早夭之人,排在副册最末,岂不是很妙的安排吗?

然而后来细想,那金哥一不是金陵人氏,二没进过大观园,三不曾与宝玉照过面,是怎么也列不入“金陵十二钗”的。她的故事只是书中浮光掠影的一段随笔传奇,与刘姥姥口中的“若玉”(又或作“茗玉”)互为金玉,补写世间见闻罢了。

其实傅秋芳的籍贯在书中也未有交代,然而傅试既是贾政门生,或者早在金陵时已经有旧,更何况那傅试与贾府交结原有联姻之意,或许后来傅秋芳到底嫁了贾氏子孙也未可知。

书中与傅秋芳遥遥呼应、互为金玉的也是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慧娘。事见第五十三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 荣国府元宵开夜宴》

这边贾母花厅之上共摆了十来席。每一席旁边设一几,几上设炉瓶三事,焚着御赐百合宫香。又有八寸来长四五寸宽二三寸高的点着山石布满青苔的小盆景,俱是新鲜花卉。又有小洋漆茶盘,内放着旧窑茶杯并十锦小茶吊,里面泡着上等名茶。一色皆是紫檀透雕,嵌着大红纱透绣花卉并草字诗词的璎珞。

原来绣这璎珞的也是个姑苏女子,名唤慧娘。因他亦是书香宦门之家,他原精于书画,不过偶然绣一两件针线作耍,并非市卖之物。凡这屏上所绣之花卉,皆仿的是唐、宋、元、明各名家的折枝花卉,故其格式配色皆从雅,本来非一味浓艳匠工可比。每一枝花侧皆用古人题此花之旧句,或诗词歌赋不一,皆用黑绒绣出草字来,且字迹勾踢、转折、轻重、连断,皆与笔草无异,亦不比市绣字迹板强可恨。他不仗此技获利,所以天下虽知,得者甚少,凡世宦富贵之家,无此物者甚多,当今便称为“慧绣”。竟有世俗射利者,近日仿其针迹,愚人获利。偏这慧娘命夭,十八岁便死了,如今竟不能再得一件的了。凡所有之家,纵有一两件,皆珍藏不用。有那一干翰林文魔先生们,因深惜“慧绣”之佳,便说这“绣”字不能尽其妙,这样笔迹说一“绣”字,反似乎唐突了,便大家商议了,将“绣”字便隐去,换了一个“纹”字,所以如今都称为“慧纹”。若有一件真“慧纹”之物,价则无限。贾府之荣,也只有两三件,上年将那两件已进了上,目下只剩这一副璎珞,一共十六扇,贾母爱如珍宝,不入在请客各色陈设之内,只留在自己这边,高兴摆酒时赏玩。

需要注意的是,文中明明白白提出这慧娘乃是不折不扣的姑苏女子,而且同香菱、妙玉等的身世一样,有一段人物小传,写明她是“书香宦门之家”,且“精于书画”,又说这慧娘命夭,十八岁便死了,是十足的一个金陵薄命女儿。

她的人虽未入得大观园,手迹却进来了,正如宝玉之于傅秋芳的遥思渴慕一般,她则得到了贾母的爱如珍宝。两个人物的描写手法如此一致,遥相呼应,正可称之为一对金玉了。

而傅秋芳既然为金,慧娘自然就是玉派了。虽然她的名字中既没有金也没有玉,而且也没写过她有什么佩饰,倒是她自己就是璎珞的制造者。璎珞,亦写作“缨络”,此处特地做“玉”字旁写法,或者便是为了暗示她的“玉”派身份吧。

更重要的是,寥寥数语中,慧娘孤傲薄命的形象已经跃然纸上,其性情命运,着实符合了玉派的标准。

而世人将其尊称为“慧纹”,则又巧妙地解决了李绮、李纹姐妹的金玉之分了,自然李绮为金,而李纹为玉了。

西望红楼之红楼十二钗又副册猜想 红楼十二钗又副册中都有谁

十二钗又副册中,确定了名字的只有晴雯和袭人两个。“晴为黛影,袭为钗副”,这两个人一是玉女,一是金姝,正是旗鼓相当,平分秋色。

而另外十个人会是谁呢?谁是可以同晴雯、袭人并驾齐驱的一品丫头?

我以为第一个就要算平儿。

很多红学家在试拟十二钗副册名单时,因为香菱是侍妾,便将平儿也放在副册,这其实是一种误解,理由在《十二钗副册的评选标准》中已经说明了,副册必须是主子姑娘。这样。又副册的身份才可以确定,就是丫鬟,包括通房大丫鬟平儿。

第四十六回《尴尬人难免尴尬事 鸳鸯女誓绝鸳鸯偶》中,鸳鸯向平儿道:“这是咱们好,比如袭人、琥珀、素云、紫鹃、彩霞、玉钏儿、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缕,死了的可人和金钏,去了的茜雪,连上你我,这十来个人,从小儿什么话儿不说?什么事儿不作?”

庚辰本在此有一句夹批:“余按此一算,亦是十二钗,真镜中花、水中月、云中豹、林中之鸟、穴中之鼠、无数可考、无人可指、有迹可追、有形可据、九曲八折、远响近影、迷离烟灼、纵横隐现、千奇百怪、眩目移神、现千手千眼大游戏法也。脂砚斋。”

这句话,虽然不能就此将上述十二人定为又副册名单,但至少肯定了一条:就是平儿是与袭人、紫鹃、鸳鸯等是可以相提并论的。

无独有偶,在第六十回写到柳五儿其人时,又有一段非常有趣的叙述:“原来这柳家的有个女儿,今年才十六岁,虽是厨役之女,却生的人物与平、袭、紫、鸳皆类。因他排行第五,便叫他是五儿。”再次将“平、袭、紫、鸳”并提。而脂砚斋第二十一回亦有批语:“不料平儿大有袭卿之身份,可谓何地无材,盖造际有别耳。”第四十八回评价香菱其人时,也说她“风流不让湘、黛,贤惠不让袭、平”,同样将平儿与袭人并提,而将香菱置于“湘、黛”和“袭、平”中间。

可见,平儿、紫鹃、鸳鸯确是同袭人、晴雯一样,可以入选十二钗又副册的。

除了身份是丫鬟外,还要同时满足另外两个入册条件:既与宝玉有过特殊关系,还有就是要在大观园待过。

宝玉同宝钗婚后,身边只剩下两个重要丫鬟,就是麝月和莺儿。因此,这两个人也肯定是在册的。

而为宝玉而死的金钏,和她的妹妹玉钏,也是很明显的一对又副册“金玉”姐妹。玉钏虽对宝玉冷若冰霜,却曾亲尝荷叶羹,这情分也就跟吃鸳鸯唇上的胭脂差不多了。

如此,十二又副钗已经有了九个。红楼丫头数十上百,与宝玉打过情骂过俏的也十好几个,那最后的三个名额到底应该属于谁呢?

稍微细心推敲就可以发现,上述九个丫头的名字大都上过回目。

其中要数平儿最多,足足占了四次,分别是:第二十一回《俏平儿软语救贾琏》,第四十四回《喜出望外平儿理妆》,第五十二回《俏平儿情掩虾须镯》,第六十一回《判冤决狱平儿行权》。

其次鸳鸯居二,出现过三次,为:第四十回《金鸳鸯三宣牙牌令》,第四十六回《鸳鸯女誓绝鸳鸯偶》,第七十一回《鸳鸯女无意遇鸳鸯》。

晴雯、袭人的排名虽前,名字却只出现过一回。晴雯是在第五十二回《勇晴雯病补雀金裘》,袭人是在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另外,第十九回的《情切切良宵花解语》可算作袭人的暗出;而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与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风流》,则为晴雯的暗出。

再则,紫鹃的名字也只出现过一回,即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莽玉》。

而金钏除了在第三十二回《含耻辱情烈死金钏》出过一回名之外,另有第四十三回《不了情暂撮土为香》可算是她的故事的一段余韵;玉钏则是与莺儿同时出现在第三十五回《白玉钏亲尝莲叶羹 黄金莺巧结梅花络》。

麝月的名字未来得及出现在前八十回,但占花名时明明说她“开到荼蘼花事了”,注定了要入册的,或许在后回中会有出名的吧。

照这个思路,我们遂又有了一条寻找又副册人选的重要线索,就是:在回目中出现过名字的丫头。

这样的人,除了上述几个,还有谁呢?

找来找去,明出的,就只有龄官一个了,即第三十回的《龄官画蔷痴及局外》。她的身份是优伶,贾蔷的情人,这显然为她加了极重的戏码,使其艳冠十二官之首。更重要的是,书中曾借凤姐之口说过:“这个孩子扮上活象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湘云则明白指出:“倒象林妹妹的模样儿。”

只这一句,已经足以为龄官晋级了。更保况,她还是宝玉“情悟梨香院”的女主角,自可跻身又副册之列。

既然确定了龄官这个玉派人选,便可以在十二官中再替她找一个配对的金派女儿了。第五十八回《杏子阴假凤泣虚凰》和第七十七回《美优伶斩情归水月》,两次暗出芳官、藕官、蕊官三人。而这三个人里,芳官虽然只是次于晴、袭一级的小丫头,却曾与宝玉同榻,又经宝玉亲口改名为“金星玻璃”,坐实了金派女儿的身份。

因此可以断定,与龄官做成一对的,正是芳官。

除此,现存八十回的回目中,再没有明白出现过任何丫头的名字了。

至于暗出,则有第二十四回《痴女儿遗帕惹相思》,第二十六回《蜂腰桥设言传心事》,虽未明写,却说的都是小红的故事。

小红原名林红玉,与黛玉一字之差,也是旗帜鲜明的“玉派”人物。“生得细巧干净”,“说话简便俏丽”,深得凤姐赏识。虽然前八十回中她和宝玉只有一次正式照面,然而在遗失的后文中,却有“狱神庙探宝玉”的重要情节,想来也是可以入选的。

由此可见,林红玉便是十二钗又副册的最后一个悬疑了。

如此,十二个名字已经全部水落石出。还会不会有遗漏的呢?则有待高明改正了。

西望红楼之红楼十二钗又副册猜想 一、彩云易散玻璃脆——晴雯

然而由于全书一改再改,又加入了“红楼二尤”一段文字,使得原计划打乱,前后情节也都重新排序,忽起忽落。至晴雯死后,因五十三、四两回文字已经提前,不得不再重整一段繁荣文字来隔断前后文,于是强扭出第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赏中秋新词得佳谶》一段,再写两府华聚,然而因为是最后补写的文字,未能完稿,故而漏洞百出,比如贾政讲了个喝老婆洗脚水的恶俗笑话,贾环忽然写出好诗来,而贾赦则说出贾环将来会世袭得官的绝不合理的废话,而宝玉等的诗文偏又不见,只留了一句“缺仲秋诗,俟雪芹”的备注——换言之,很可能是脂砚等人在雪芹的授意下誊抄整理这一段文字,因原稿不全,便自加连补,写了很多不合雪芹原意的文字出来,但是于题诗之道实在力有不逮,便只得“俟雪芹”了。

徐瀛在《晴雯赞》中说:“有过人之节,而不能自藏,此自祸之媒也。晴雯人品心术,都无可议,惟性情卞急,语言犀利,为稍薄耳。使善自藏,当不致逐死。”

晴雯为此不忿,曾发牢骚说:“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而袭人则为众人打趣他是“西洋花点子哈巴儿”而反唇相讥道:“你们这起烂了嘴的,得了空儿就把人来取笑打牙儿,一个个不知怎么死呢。”

此种猜测,也仅为西岭雪一家之言罢了,不能作准,唯写出来,供爱红者畅开文思尔。

<h3>⒉海棠和桃花</h3>

此一段,至“说身上不好就回来了”,都是在说晴雯病重,宝玉忧心忡忡,文字紧锣密鼓,已经直逼“夭风流”;然而忽地一转,“晴雯此症虽重”,接下来三言两语倒又说她好了,文字撂在半空中,不见了下文。

袭人也是忠的,书里说她伏侍贾母时,心中只有一个贾母;伏侍宝玉时,心里又只有一个宝玉;然而她太顾全大局,太争强好胜,面面俱到,而且醋性比谁都重。不但吃别的丫环的醋,连黛玉、湘云的醋都吃。宝玉一早到黛玉房里洗脸,她气得发了一天脾气,甚至说:“从今以后别再进这屋子了。横竖有人伏侍你,再别来支使我。我仍旧还伏侍老太太去。”动不动就拿走吓唬人。

海棠也好,桃花也罢,谁见把秋捱过?到头来,还不是落得个“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的大结局么?

然而可怜的碧桃花,却不是怡红院的正经花主,而是栽在院门外的。众人须绕过碧桃花,穿过月洞门,才进得怡红院,看到盛开的女儿棠。

我的猜测是,早在第五十二回《俏平儿情掩虾须镯 勇晴雯病补雀金裘》之后不久,也就是五十三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 荣国府元宵开夜宴》开篇,晴雯已经一病而死。

这里,柳家的将老太太的菜蔬和晴雯、司棋这些“二层主子”相提并论,是在讽刺司棋不自量力,而莲花儿却指出晴雯已经享受过是种待遇——这样,便定了晴雯的“僭越”之罪。

此一回中,宝玉曾说:“这阶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无故死了半边,我就知有异事,果然应在他身上。”点明海棠便是晴雯。

贾母说过:“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是早已内定了将来要将她许配给宝玉的。这一层意思,晴雯也知道,所以也就铁了心要跟宝玉一辈子。同宝玉吵嘴时,宝玉发脾气要撵她,她说:“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同麝月开玩笑时,则说:“等你们都去尽了,我再动不迟。有你们一日,我且受用一日。”——她竟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离开怡红院。

一个开在门里,一个开在门外,正像是芳官唱的——“门外即天涯”。这两种花的处境,岂不早已暗示了两个人的真实地位吗?

后来晴雯果然惨死,表面上看,桃花胜过了海棠,不但从门外挪到院里,而且登堂入室,做起如夫人来了。

莲花儿急了,举出晴雯的例子来,说:“前儿小燕来,说晴雯姐姐要吃芦蒿,你怎么忙的还问肉炒鸡炒?小燕说:‘荤的因不好才另叫你炒个面筋的,少搁油才好。’忙的倒说自己发昏,赶着洗手炒了,狗颠儿似的亲捧了去。今儿反倒拿我作筏子,说我给众人听。”

古人说:“大智若愚,大勇若拙。”晴雯勇则勇矣,却太形之于外,不会扮拙。而袭人却无疑将这两句明言运用自如,所以该她比晴雯棋高一招,占了上风。

这是怡红院的第一次露相。文中浓墨重彩地介绍了“西府海棠”,却只轻描淡写地提了一笔“碧桃花”。

第二件,心灵手巧。“病补孔雀裘”之举,显示了她无可替代的技艺与地位。麝月说她:“这里除了你,还有谁会界线?”晴雯道:“说不得,我挣命罢了。”而她的病情,也就打那时加重的。

麝月一直喊晴雯“好姐姐”,晴雯亦回以“好妹妹”,可知晴雯年龄较麝月、秋纹等为大,不在贾母所谓的“小女孩子”之列,况且晴雯亦为贾母赏与宝玉的,不会不记得此人,如何竟不提及?

第五十三、四两回的文字在全书中至关重要,乃是宁、荣二府极荣极盛的一场华筵,然而从宁国府领皇赏、收年租、祭宗祠一路写来,显赫辉煌,至荣国府庆元宵、吃戏酒、放炮仗,昌盛繁荣,整篇文字花团锦簇,热闹非凡。可是华贵中,偏又处处暗藏玄机,隐着不吉之谶。

然而,我们都知道乃是一再增删修改之稿,我想问的是,在曹雪芹的初稿或者至少是早期的手稿中,晴雯应该是死在第几回的呢?

不但七十五回,第七十九、八十两回的文字情节也有许多不合理处,且文字风格也有异前文,节奏感更是一塌糊涂,很可能也是脂砚等人的拼凑,而非雪芹原笔。

晴雯临死前,宝玉前去探望,恰遇见五儿——这样,晴雯和五儿的命运便连在一起了——柳五儿因母亲得罪人,被牵累冤枉做贼,饱受凌辱,虽经平儿判冤决狱,却因此罹病,终究难逃一死。

且看原文——

——又一次点出碧桃花。

又因为签子上写着:“杏花陪一盏,坐中同庚者陪一盏,同辰者陪一盏,同姓者陪一盏。”芳官便自报家门说:“我也姓花,我也陪他一钟。”这是我们第一次知道芳官原来姓花。这一回中同样也没有写芳官抽了什么签,但却承宝钗之命唱了一支《赏花时》:

<span>翠凤毛翎扎帚叉,闲踏天门扫落花。

您看那风起玉尘沙。猛可的那一层云下,抵多少门外即天涯。

您再休要剑斩黄龙一线儿差,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

您与俺眼向云霞。洞宾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

若迟呵,错教人留恨碧桃花。</span>

<h3>⒋是谁害死了晴雯</h3>

说到底,晴雯之死,是害在自己的“风流夭巧招人怨”之上了。固而回目云:俏丫鬟抱屈夭风流。

所以这回里,并没有写道晴雯抽了什么花,倒是袭人,紧跟在黛玉之后,抽了一枝桃花,诗云:“桃红又是一年春。”暗含改嫁之意。

更奇的是,接下来几回文字中,晴雯这个人竟不见了。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陈腐旧套 王熙凤效戏彩班衣》中说,因宝玉要小解,麝月、秋纹并几个小丫头跟出,贾母不乐道:“袭人怎么不见?他如今也有些拿大了,单支使小女孩子出来。”王夫人和凤姐忙为之解释,方才罢了。接着宝玉回至怡红院,却见袭人躺在床上正与鸳鸯对面说话——这一回中,晴雯哪里去了?

又是“玉”,又是“绛楼”,又是“十二”,怎能不让人想起与“金陵十二钗”来?

可见怡红院的真正花主,本应是海棠。而贾母意中许给宝玉的侍妾,也本应是晴雯。然而这两个人的性情行为,使她们的命运一度颠倒,王夫人因选中袭人,特地从自己的月例中拨出二两银子一吊钱给她,且感叹道:“宝玉果然是个有造化的,能够得他长长远远的伏侍一辈子,也就罢了。”分明已把袭人许了宝玉。

晴雯,在众人尤其是柳家的眼中,是早将她当做宝玉未来的“如夫人”看待了,因她是老太太派给宝玉的。在她被逐后,老太太叹息道:“晴雯那丫头我看他甚好……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

因此,在她临死之前,才会含血带泪地说自己“担了虚名”,“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

曹家的悲剧,便是犯了柳家的同病,站错队,望错风,押错宝,投错了胤礽这个废太子,终究落得个“家亡人散各奔腾”。

况且,胤礽又与曹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里只讲一个小小片段:

后来的文字中,晴雯往往只出现一个名字,三言两语,没有正戏。直到十二官进园,满纸莺喧蝶闹之际,关于晴雯的文字才又重新多起来,写她与芳官等斗牌,与春燕娘怄气,给宝玉庆生辰,教宝玉撒谎说惊着了以躲避贾政问功课——此一向中,晴雯身体都好得很,忽因王善宝家的在王夫人面前一番谗言,小丫头来传见。“正值晴雯身上不自在,睡中觉才起来,正发闷,听如此说,只得随了他来。”

秦可卿之死一段文字不全,有批语说:“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岂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者?其事虽未行,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遗簪’、‘更衣’诸文,是以此回只十页,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去四五页也。”

除非,此时的晴雯已然死了。

话说宝玉见晴雯将雀裘补完,已使的力尽神危,忙命小丫头子来替他捶着,彼此捶打了一会歇下。没一顿饭的工夫,天已大亮,且不出门,只叫快传大夫。一时王太医来了,诊了脉,疑惑说道:“昨日已好了些,今日如何反虚微浮缩起来,敢是吃多了饮食?不然就是劳了神思。外感却倒清了,这汗后失于调养,非同小可。”一面说,一面出去开了药方进来。宝玉看时,已将疏散驱邪诸药减去了,倒添了茯苓、地黄、当归等益神养血之剂。宝玉忙命人煎去,一面叹说:“这怎么处!倘或有个好歹,都是我的罪孽。”晴雯睡在枕上嗐道:“好太爷!你干你的去罢!那里就得痨病了。”宝玉无奈,只得去了。至下半天,说身上不好就回来了。晴雯此症虽重,幸亏他素习是个使力不使心的;再者素习饮食清淡,饥饱无伤。这贾宅中的风俗秘法,无论上下,只一略有些伤风咳嗽,总以净饿为主,次则服药调养。故于前日一病时,净饿了两三日,又谨慎服药调治,如今劳碌了些,又加倍培养了几日,便渐渐的好了。近日园中姊妹皆各在房中吃饭,炊爨饮食亦便,宝玉自能变法要汤要羹调停,不必细说。

而那时,正是晴雯在病中,不饰铅华,甚至有点儿憔悴,就这还让王夫人看了冒火,说是“妖精似的东西”。真无法想象,倘若她十分妆饰,那又该美成什么样子呢?

其实,早在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一节中,贾政率宝玉等人第一次游历大观园,初进怡红院时,晴雯与袭人的身份境地,以及同宝玉的因果情缘,便已分了高下,露了端倪。且看这段描写:

曹雪芹在这一回的回目上,明确提出了一个“冤”字。冤的是五儿,也是晴雯,更是历史上真实的曹家。

这又看出她的第三件美德:忠心。连袭人也说她:“你病的七死八活,一夜连命也不顾,给他做了出来。这又是什么缘故?”

<h3>⒊晴雯死在第几回</h3>

由此可见,胤礽未登基时,宫中包衣早已将他当作未来的皇上看待,不惜工本地悉心巴结,只望他将来得了势,会给自己分些好处。然而这在皇上眼中看去却是很忌惮的,唯恐太子被一帮谄媚之人纵坏了,故而迁怒。

可见,晴雯之死的这段文字,应该完成得较早,在初稿中的回目也较早。而仲秋夜宴及薛蟠娶亲、迎春出嫁的描写,则是极后期完成的未完成稿,由脂砚等人缀补于后。

晴雯却不然。宝玉给黛玉送帕子,要想个借口特意先把袭人支使出去,才把晴雯叫来,可见视她为心腹。而晴雯百般拆解不来送帕的深意,不是因为她不聪明,而是生性娇憨,一派天真,心中全无私情。

<h3>⒈晴雯失意,袭人得意</h3>

这让我想起了晴雯。

如果将袭人比作“扮猪吃老虎”的话,那么晴雯,就无疑是“枪打出头鸟”了。所以,她补的衫子,才叫做“孔雀裘”吧。

事实上,后来胤礽并未能登基,成了废太子,曹颀是白白遭了一回殃。

晴雯不枉做了位居十二钗又副册之首,原是有真本事的。

然而其间的第七十七、七十八回有关晴雯之死的文字,却又好得出奇,《姽婳词》、《芙蓉诔》更是神来之笔,必为雪芹本人所写无疑。

然而小丫头信口雌黄,却说晴雯死后做了芙蓉花神。而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中,黛玉占花名时抽中的正是芙蓉花。这是层层涂染,再次强调晴雯便是黛玉的一个投影、替身。

因为这份纯粹,她体会不来黛玉和宝玉之间那种幽微曲折的情感,也从来没对宝玉使过一分心机。同样是老太太给了宝玉的,袭人便有胆翻云覆雨,并且“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晴雯却洁身自好,看不上袭人和宝玉“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更没有想过借由自己的聪明漂亮抢占地盘,私心勾引。即使在她做“跑解马似的”伶俐打扮在外面着了凉回来,宝玉唤她进自己的被窝里渥一渥,她也并没有借机缠绵,相拥一会仍回自己被中去了。

第一件,人长得漂亮,而且不是一般的漂亮,而是艳压群芳。王善保家的向王夫人进谗言,说她“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凤姐儿也说,“若论这些丫头们,共总比起来,都没晴雯生得好”。而王夫人最厌恶她的一点,也就是她的美,说她“好个美人!真象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

所谓“遗簪”,此处便改成了遗赠指甲;而“更衣”,则是交换内衣了。在最初的文稿中,那与有情人交换内衣的人,很可能便是可卿与贾珍——可卿临死前,贾珍探病私会,而秦氏脱下内衣要求与其交换,并拔下头上的簪子相赠,诀别之后,独往天香楼悬梁自尽。

废太子胤礽好诗,虽然未见得特别出色,却也有过像“蓬海三千皆种玉,绛楼十二不飞尘”这样俊逸洒脱的句子。

康熙五十年,曹寅之子(亦说侄子)曹颀在宫中任“茶上人”,主管饮食,因将太子胤礽的食物做得和皇上一样,被皇上怪罪。

此一句十分突兀,因为此前晴雯一直好好的,忽然王夫人召见时,就又“身上不自在”了,接着便写她又病了,抄检时,现打床上拉起来,撵了出去,遂一病而殁。

什么缘故?自然是因为她忠于宝玉,爱宝玉。

贾母的这种心思,府里人未必不知道,故而便开始了早早儿地巴结。然而王夫人心里却满不是那么回事儿,“难道我通共一个宝玉,就白放心凭你们勾引坏了不成!”所以要重罪晴雯,将她驱逐出府,凄凉而死。

害死胤礽的,是镜花水月的王位,是康熙出而反而的隆恩,是群臣矫枉过正的巴结;而害死晴雯的,同样是可望不可即的地位,是出自王夫人的多疑,王善宝家的之流的中伤,而同时也是因为贾母对她的宠信,宝玉对她的眷爱,柳家的之流对她的巴结——在没有真正登上宝座之前,就先享用了座上客的权力,便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然而“乘除加减,上有苍穹”,她们的姻缘早在薄命司里就已经被注定了。那宝玉到底是个没有造化的,未能得袭人长长远远的伏侍一辈子——所谓“堪羡优伶有福,谁道公子无缘”。

晴雯死在第几回?

这是她的第四件好处:纯粹。

这是说中了晴雯的致命之病,在于灵秀过人而不善自藏。判词里说她“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很明显用的是“彩云易散玻璃脆”的典故。她以自己的美丽、聪明、纯真、忠勇,高居于十二钗又副册第一位,却最终逃不脱“红颜薄命”的悲剧。

——虽是“抱屈”,终罪“风流”。

她聪明了一辈子,临死才知道自己是“痴心傻意”。而袭人却恰恰相反,一直以“笨人”自居,其实心机比谁都深,并且很擅于总结——“在太太是深知这样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静,所以恨嫌他,像我们这粗粗笨笨的倒好。”

击鼓传花至王熙凤讲笑话,说的是“聋子放炮仗——散了吧”,接着果然放了一场炮仗,正合了元春的灯谜“爆竹”,最后还打了一回“莲花落”,暗寓宝玉将来沦为乞丐一事。那凤姐乃是荣府内当家,竟然由她说出“散了吧”的预言,可见此一回之后,贾府便将由盛转衰,日渐式微了。

碧桃花与怡红公子,到底是无缘,虽是“桃红又是一年春”,终究“摇曳蝉声过别枝”。而女儿棠,也还是命薄,只因为“轻弱似扶病”,终落得“抱屈夭风流”了。

这个问题似乎无稽,因为回目中明明写得清清楚楚——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风流 美优伶斩情归水月》,第七十八回《老学士闲征姽婳词 痴公子杜撰芙蓉诔》,都为晴雯之死浓墨重彩,极足煽情。

——不妨猜测,在曹雪芹最初的手稿中,十二官入园的文字应在较往前的段落,而晴雯补裘及五十三、四两回,则偏后出现,自“病补雀金裘”后,晴雯病情加重,偏又遇上“抄检大观园”之事,遂“抱屈夭风流”,应是直贯而下的文字,其间不当有间断。

可记得司棋大闹厨房的一幕?

关于晴雯之死,还有一个猜想,就是“换小衣、赠指甲”的描写,会否让我们想到雪芹删去的一段文字呢?

忽又见前面又露出一所院落来,贾政笑道:“到此可要进去歇息歇息了。”说着,一径引人绕着碧桃花,穿过一层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俄见粉墙环护,绿柳周垂。贾政与众人进去,一入门,两边都是游廊相接。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着数本芭蕉;那一边乃是一株西府海棠,其势若伞,绿垂碧缕,葩吐丹砂。众人赞道:“好花,好花!从来也见过许多海棠,那里有这样妙的。”贾政道:“这叫做‘女儿棠’,乃是外国之种。俗传系出‘女儿国’中,云彼国此种最盛,亦荒唐不经之说罢了。”众人笑道:“然虽不经,如何此名传久了?”宝玉道:“大约骚人咏士,以花之色红晕若施脂,轻弱似扶病,大近乎闺阁风度,所以以‘女儿’命名。想因被世间俗恶听了,他便以野史纂入为证,以俗传俗,以讹传讹,都认真了。”众人都摇身赞妙。

第六十一回《投鼠忌器宝玉瞒脏 判冤决狱平儿行权》,迎春房里的大丫头司棋忽一日想要吃蒸鸡蛋,派小丫头莲花儿去厨房传话。“茶上人”柳家的不肯,说:“我又不是答应你们的,一处要一样,就是十来样。我倒别伺候头层主子,只预备你们二层主子了。”又说,“……连本项两顿饭还撑持不住,还搁的住这个点这样,那个点那样,买来的又不吃,又买别的去。既这样,不如回了太太,多添些分例,也象厨房里预备老太太的饭,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写了,天天转着吃,吃到一个月现算倒好……”

“红晕若施脂,轻弱似扶病”的十字定评,人人见了都会以为是写黛玉,然而同时也是在写晴雯——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风流》中,晴雯可不正是抱病含恨而死?

关于“遗簪”、“更衣”的情节,古往今来多少红迷猜测模拟,不能确知。但我们不妨有一个设想,写作人对于自己已经完成的文字,倘若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删去,也必然是舍不得的,会设法将它修改补缀在另一段情节后,借尸还魂。很可能,曹雪芹便将已经写好的可卿之死的这段文字,修改了个别细节后,补缀在晴雯之死的段落中了。

西望红楼之红楼十二钗又副册猜想 二、花气袭人知昼暖——花袭人

——好一句“你梦见什么故事了?是那里流出来的那些脏东西?”分明撩拨!

这还罢了,她的第二次说话,更是石破天惊。乃紧接着第五回宝玉梦游太虚回来,位于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开篇:

这表面看来与前文伏脉的袭人嫁琪官情节似乎很吻合,因此很多人以此为据,认为后四十回中至少有个别片段是曹雪芹原笔。然而这种吻合仅仅是个大框架,而落实到具体情节上,则全然驴唇不对马嘴。首先可疑的就是:那袭人出嫁和宝玉出家,究竟孰前孰后?顺序应该是怎样的?

令人不解的是,那袭人对宝玉一片痴心,为了什么原因会离开宝玉别嫁呢?是移情别恋吗?肯定不会,因为除非包办婚姻,否则她几乎没什么机会结识蒋玉菡;即使是跟着宝玉看了几出戏,也不大可能像尤三姐那样为自己择夫,怎么看,那琪官的条件也不会强过宝玉,袭人又怎么可能主动放弃宝玉,而选择琪官呢?更何况,从她的“有始有终”看来,到最后也未能对宝玉忘情,又怎会主动离去?如果是花自芳代妹择夫,那么至少也会找个体面点儿的亲家,又怎么会选个戏子做妹夫呢?

“闲闲一段儿女口舌,却写麝月一人。袭人出嫁之后,宝玉、宝钗身边还有一人,虽不及袭人周到,亦可免微嫌小弊等患,方不负宝钗之为人也。故袭人出嫁后云‘好歹留着麝月’一语,宝玉便依从此话。可见袭人虽去实未去也。”

说到底,袭人远黛近钗,也只是因为“心中眼中只有一个宝玉”罢了。

是否可以推出这样的故事——那北静王原是最秀美多情的一个风流王爷,他时常与宝玉结交,不免从宝玉处听说黛玉的种种,或是看到了黛玉的诗作——前文曾说,那宝玉将闺阁诗作写在扇上,曾经传出府外的,倘若这些诗被北静王看见,或许就是《桃花行》吧,难保水溶不会动了思慕之意。倘若北静王竟有求亲之意,而贾政必然满口应允,那时的宝玉,不知会做出何种行径来,殃及父母。

贾政说过:“那琪官现是忠顺王爷驾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芥,无故引逗他出来,如今祸及于我。”

后文晴雯曾抱怨宝钗“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可见“没个黑家白日闹”的人,正是宝钗。即便是午睡时分,她也好意思长驱直入,坐在宝玉身畔绣肚兜;而袭人非但不吃醋,还借故躲出门去,给两人私密空间——这时的袭人,变得比谁都大方。因为她知道,即使宝玉娶了宝钗,心中也还会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但若是黛玉嫁了宝玉,只怕是要夺走他整个儿的心的,而这才是她最难承受的。

况且,前八十回中,并没有一言半字写出忠顺王与林黛玉有任何瓜葛。反而是绝对的正面人物北静王爷,草蛇灰线,与黛玉暗结蛛丝。

况且,从脂批透露,那袭人出嫁后还有一定的人身自由,可以继续供奉宝钗宝玉的生活,就可知不会在忠顺王父子二人中,扮演这么复杂尴尬的角色了。

这才是花袭人的本来面目、真实心声。她貌似谦和,其实奢望,最是争强好胜头一个不安分的人。

书中说:“原来这四王,当日惟北静王功高,及今子孙犹袭王爵。现今北静王水溶年未弱冠,生得形容秀美,性情谦和。”可见这北静王的地位犹在忠顺之上,差不多除了皇上就属他最大了,便称之为“君”亦不为过。

可以为这一点做辅证的还有两条脂批,一是蒙府本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的回前批:

做人,是该像袭人这样,随遇而安,把握现在,珍惜此刻所拥有的一切,并在可能的范围内,使自己得到最多——唯有如此,才会活得自在、怡然,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而袭人自己也说过:“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费这样心思,比出这些正经人来!还有一说,他纵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便是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也还轮不到他。想是我要死了。”——可见在袭人心目中,向来都觉得自己才是第一,远比晴雯要强。这番话,将她素日争强好胜之意,说得再明白没有了。

北静王送给琪官的大红汗巾子,后来被琪官送了宝玉,宝玉又送了袭人,遂辗转成就袭人与琪官的一场姻缘。那么,北静王送给宝玉的赐鹡鸰香串,宝玉转送黛玉,黛玉却不肯接受,又暗示着什么样的因果呢?

她和晴雯一样,都是贾母指给宝玉的,属于上头派下来的。正如贾府管家林之孝家的所说:“别说是三五代的陈人,现从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轻易也伤他不的。”

然而曹雪芹会让同一个人将同样的事做两次吗?

岂不知喊捉贼的正是做贼的。第一个与宝玉翻云覆雨有男女之私的人,正是她自己,如今倒悬心起二爷与别人“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了。可见她所担心的并不是宝玉有什么“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而是“倘或不防”,又搭上了别的姑娘丫头罢了。她是不愿意有别人分了宝玉的心啊。

这里再次说明宝玉是在娶宝钗为妻后“弃而为僧”的,而当时身边尚有“麝月之婢”,却没有了袭人。

然而宝钗非但没有被得罪,却平白地把住了袭人的脉,替自己找到了一个目标线人——她一大早就跑来查勤,原担的是跟袭人一样的心。彼此既情投意合,自然觉得她的一番醋妒之语“有些见识”,“深可敬爱”,遂不再急着问“宝兄弟那去了”,反在炕沿上坐了慢慢套问袭人家底,是有意建立同盟的意思。而宝玉一进来,宝钗原本明明是来寻他的,此时却急急避了出去,免得袭人吃醋,可谓心机深矣。

后文中莺儿往怡红院打绦子时,那宝玉请她坐,莺儿再三不敢,袭人拿了个脚踏来,莺儿还不敢坐。

宝玉当然不会真的去“弑君杀父”,那么他又会为黛玉犯下什么罪过呢?又为什么会犯罪呢?

宝玉是跟随十二钗正册中的最后一个人——秦可卿入梦的,而他出梦中遇到的第一个册中人,便是袭人。可见袭人地位之重,原本理当位于又副册之首的,为何却会落在很晚出场的晴雯之后而屈居第二呢?或许,是因为后来变节改嫁蒋玉函的缘故吧?

只能是君王一流的人。曹雪芹为了避讳,未必会直书宝玉当真与皇上争妃子,但是若同某位王爷争妃,也就同“弑君”是同样的罪名了。问题是,这位王爷是谁?

答案仍要从琪官的故事里找。

不过,中的悲剧多是“不虞之隙,求全之毁”。从北静王的立场出发,也许一切都是无心之失,并不知道宝、黛之情的缘故吧,唯有这样,才符合了水溶、宝玉的人物性格以及全书的脉络条理。

她出场比晴雯早,退场比晴雯晚,一辈子骑在晴雯头上,然而到了离恨天,在十二钗又副册的排名中,却偏偏输给了晴雯。

那么,这段文字、或者说琪官的身份隐喻的意义何在呢?

菡即“菡萏”之意,即荷花,又称芙蕖。黛玉占花名之时抽中的乃是一枝芙蓉,而玉菡将来所娶的袭人,又与黛玉同一天生日——难道仅仅是巧合吗?又或者,此时的琪官男代女身,暗示了黛玉的身份?

在太虚幻境薄命司的册子里,袭人的判词是这样写的:

荣府里小厮兴儿曾同尤氏姐妹说过:“我们家的规矩,凡爷们大了,未娶亲之先都先放两个人伏侍的。”而宝玉身边早已备下的两个人,自然便是袭人和晴雯了。袭人同宝玉初试云雨,便是因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而晴雯,贾母也说过“我的意思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可见在贾母心目中,晴雯的分量可能还比袭人重一些,为什么后来倒输给了袭人呢?

当然,这也只是我的猜测,但求与脂批相契合而已。若有不合情理之处,还望红友们指正,共同切磋。

这是书中关于宝钗与袭人交往的第一次正面描写。袭人捡着宝钗的话头,竟也称宝玉作“宝兄弟”,可见满心醋妒愤懑,且一句“那里还有在家的工夫”,无理至极——不过是去了黛玉房中,又不曾离开荣国府,怎么就变成不“在家”了呢?难道只有她袭人在的地方儿,才算是宝玉的家么?这意识,就和说黛玉“不是咱家的人”是一样的,都是自居主人的语气。而且一句“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其实将宝钗也牵连在内了,于袭人而言,是相当失礼又失态的。

于是,二王爷同时意识到袭人乃是宝玉心爱之婢的事实,北静王有意保全袭人,故意借口此人病重,着令家人领出府去,意思是想等事情过后再送给宝玉,免得被官府变卖了;而忠顺王爷也猜到了北静王的心思,有意阻挠,提前一步派人往花家提亲,将袭人嫁给戏子了。花自芳不敢违逆,只得顺从。等到宝玉从狱神庙放出来,黛玉已死,袭人已嫁,也只得无可奈何了。

“优伶”指琪官,“公子”指宝玉,袭人最后嫁给了蒋玉菡,这种说法是没有什么争议的。

来头这样大,派头自然也比别人大,所以她从来都有一种优越感,自觉比万人都强。就连被宝玉踢了一脚,当众丢了颜面,也仍不忘自辩说:“我是个起头儿的人,不论大事小事,是好是歹,自然也该从我起。”当天晚上因为见自己吐了血,“想着往日常听人说: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纵然命长,终是废人了。想起此言,不觉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可见素有争荣夸耀之心。然而只隔了一天,因见宝玉同晴雯口角,就又主人公意识发作,本能地冒出一句:“可是我说的,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儿。”惹得晴雯忍不住出言讥讽。

但是,宝钗也是后来的,而且来得比黛玉还晚,为何袭人倒表现出双手欢迎的架势呢?

她已经说得很明白,所以魂归天外,乃是为了保住洁净,免陷沟渠——正是水溶的求婚导致了黛玉之死,也逼得宝玉闯下大祸,“累及爹娘”,所谓“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

宝玉若有过错,只能是情祸。就像他曾向黛玉说的:“我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说这话时,“这些人”指的是琪官,是金钏;而将来有一天真正大祸来临,“这些人”,则只能是黛玉,因为黛玉才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第一人,也只有黛玉才能使他闯下弥天大罪来。

所谓“盖棺定论”,仙界的价值标准,到底别具慧眼,与凡界不同罢?

宝玉挨了打,王夫人命人往怡红院找个丫头来问话。袭人想了一想,命众人好好伏侍,自己且来见王夫人,趁机下言,说了一篇“男女之分”的大道理,口口声声“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又是“二爷素日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们队里闹,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不论真假,人多口杂,那起小人的嘴有什么避讳?”——说得好不堂皇正大。

记清,这香串的来历,原与琪官一样,都是御赐的。

琪官乃是皇上赐与忠顺王的,而宝玉私与交结,遂使忠顺府登门问罪,导致了一场“不肖种种大承笞挞”的戏目,而贾政更说出“明日酿到他弑君杀父,你们才不劝不成!”这样的狠话来。

就是因为袭人胜在先下手为强,早在宝玉情窦初开时便与他初试云雨,抢占先机拔了头筹。男人总是忘不了自己的第一次,“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而袭人也就建立了稳固的地位,又频吹枕头风,三天两头地借着由头逼宝玉发重誓,将宝玉耍得团团转。

第二十一回的故事,是说宝玉和袭人闹了点小别扭,故意不要她们伏侍,只是使唤小丫头四儿。脂砚在此又有一段夹批,再次逗漏后文:

袭人是怡红院的一品大丫头,在她的势力范围内,只有宝玉一人是主,其余的都是仆,她是奴才的头儿,典型的中层领导。然而因为她和宝玉有肌肤之亲,是宝玉的第一个女人,所以就连宝玉,也须对她赔小心,低声下气。可以说,无形中,她已经成了怡红院的头号领导,是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的。

彼时宝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众人忙端上桂圆汤来,呷了两口,遂起身整衣。袭人伸手与他系裤带时,不觉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凉一片沾湿。唬的忙退出手来,问是怎么了。宝玉红涨了脸,把他的手一捻。袭人本是个聪明女子,年纪本又比宝玉大两岁,近来也渐通人事,今见宝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觉察一半了,不觉也羞的红涨了脸面,不敢再问。仍旧理好衣裳,遂至贾母处来,胡乱吃毕了晚饭,过这边来。袭人忙趁众奶娘丫鬟不在旁时,另取出一件中衣来与宝玉换上。宝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万别告诉人。”袭人亦含羞笑问道:“你梦见什么故事了?是那里流出来的那些脏东西?”宝玉道:“一言难尽。”说着便把梦中之事细说与袭人听了,然后说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娇俏,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遂和宝玉偷试一番,幸得无人撞见。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袭人待宝玉更为尽心。

<span>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

堪叹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span>

黛玉最忌的就是落花随流水,而北静王偏偏就姓了个“水”字,大名水溶。黛玉在诗中说过:“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

那么压力会是什么呢?

在大多的版本中,琪官的身份只是忠顺府的一个家班戏子,然而在列藏本中,却独有一段与众不同的文字——

“宝玉有此世人莫忍为之毒,故后文方有‘悬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为僧哉?此宝玉一生偏僻处。”

又有一种说法是黛玉死后,宝玉因为伤心,迁怒袭人告密,故而将她发嫁,并且说从晴雯之死上就看出宝玉对袭人已经大不如前了。

在高鹗的续书中,写宝玉出家后,袭人被兄长花自芳发嫁,委委屈屈跟了蒋玉菡,高鹗还给了两句诗作评:“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似乎很遗憾袭人没自杀殉情似的。

——此时宝玉因同忠顺府争夺琪官而祸及于父,他日则又是同谁争夺黛玉而终致杀父呢?

这样的猜测,会让很多人因为觉得有碍北静王形象而难以接受。但是倘非如此,鹡鸰香念珠的伏笔就全无作用,这与书中每因小物而伏大事的写法殊为不同。况且,黛玉葬花时曾说过:“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糟蹋了。”

琪官的身份竟然是宫里的御用名优,是上赐之物。而忠顺府拿人亦是口口声声借着“奉旨所赐”唬人,又用“老大人竟密题一本请旨”将贾政逼入死角,情形相当险恶。

这一段批语向来是红学家探佚后四十回的重要线索,它最大的重要性在于为后文提供了唯一的一条完整回目,并透漏了主要情节。这且不论,如今只说这句“箴与谏无异也,而袭人安在哉?”,可见当“薛宝钗箴宝玉”之事发生时,袭人已经不在身边了。

但是只有贾母的默许和宝玉的重视还不够,因为晴雯的相貌技艺都远胜自己,难保不会后来居上,可谓平生第一强敌。所以袭人要确保胜利,还必须要争取第三种认证——那便是宝玉之母王夫人的支持。

因此,在我的续书《黛玉之死》和《宝玉出家》里,安排了北静、忠顺二王爷在抄家时,发现了袭人收藏的大红汗巾子。那原是茜香国女国王进贡之物,北静王赏给了蒋玉菡,玉菡情赠宝玉,宝玉又换给袭人的;忠顺王爷派人来贾府索要琪官时,曾发问“既云不知此人,那红汗巾子怎么到了公子腰里?”可见也是知道这茜香罗之事的。

因湘云与黛玉同宿,一早不曾梳洗便来探访,用湘云的剩水洗脸,又央她替自己打辫子,三人正说说笑笑……

袭人与晴雯同是老太太赏给宝玉的,然而在府里的地位,尤其是在王夫人的心目中,袭人显然比晴雯高出许多。王夫人形容晴雯是“妖精似的东西”,亲自看着人立撵了去,等于间接逼死;却直呼袭人为“我的儿”,每月从自己的私房钱里拨二两银子与她,视作姨娘对待。可谓一样人两种命,不啻天壤之别。

此前已经说过袭人“心中眼中只有一个宝玉”,此处更说自此“待宝玉更为尽心”,而此后更有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都是花袭人的重头戏;且从脂砚斋的评语中可知,八十回后倘若完整,那么至少还有一条“花袭人有始有终”的要目。

脂砚斋在此夹批:

但袭人虽已出嫁,却并不是一去不回头,而是和宝玉仍然通声气的,可能常常回来探望,还有“好歹留着麝月”的贴心话,并且时时周济,与琪官一起供奉旧主,故而脂批透露,后面还有一回关于“花袭人有始有终”的情节,可惜文稿遗失,不能得见全璧。然而我们至少已经可以知道,袭人的出嫁非但是在宝玉出家前完成的,而且在两者之间的这段时间里,两家还曾有过一段共处的日子。

那长史官便冷笑道:“我们府里有一个做小旦的,名叫琪官,那原是奉旨由内园赐出。只从出来,好好在府里住了不上半年(他本作“一向好好的在府里”),如今三日五日不见了。各处去找,又摸不着他的道路,因此各处访察。这一城内,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说,他近日和衔玉的那位令郎相与甚厚。下官辈等听了,尊府不比别家,可以擅入索取,因此启明王爷。王爷亦云:‘若是别的戏子,一百个也罢了;只是这琪官乃奉旨所赐,不便转赠令郎。若令郎十分爱慕,老大人竟密题一本请旨,岂不两便!若大人不题奏时,还得转达令郎(此一段为别本所无),只是这棋官随机应答,谨慎老诚,甚合我老人家的心,竟断断少不得此人。’故此求老大人转谕令郎,请将琪官放回,一则可免王爷负罪之恩(别本作“可慰王爷谆谆奉恳”),二则下官辈也可免操劳求觅之苦。”

因为除了判词之外,第二十八回《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中的故事也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这一回的故事写的是元妃赏赐端午节礼物,独独给宝玉和宝钗的份额是一样的,黛玉、迎春等都减一等;宝玉同琪官一见如故,互赠表礼,回来后方想起来,那送给琪官的腰带原是袭人的,遂把琪官所赠茜香国女国王进贡的大红汗巾子随手送给了袭人。

那她是怎样得到这种优势的呢?

在这次对话中,借袭人之眼之口,写出了黛玉见到宝玉后的第一次流泪,更再一次介绍了通灵宝玉的形状来历,可谓意义重大。而花袭人的第一次出场,也就显得格外隆重。

这种猜测是非常合理的,也几乎是必然的,然而这必然性里未必包括袭人。因为宝玉身边既然还可以留下麝月,自然也可以留下袭人,有什么理由弃袭人而留麝月呢?

最常见的猜测是家败,没有能力再过钟鸣鼎食的生活,遂逼得要遣散众仆从。

其实并非自来如此,在宝钗初来之先,袭人对宝钗的态度也是多少有些排斥的,只是后来看到宝钗擅于做人,她才渐渐改变了态度,忠心地拥护起宝钗来。且见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

倘若把宝玉的心比作一块领地,那么袭人就是原住民,而黛玉是外来者。这在袭人的先入为主中,是根深蒂固的意识。后来黛玉在府里住了那么多年,袭人的这点印象始终未改,故而才有第六十二回中,众人说起黛玉的生日时,袭人脱口而出:“就只不是咱家的人。”——林黛玉是贾母嫡亲的外孙女儿,不是咱家的;她一个外来的奴才,倒是咱家的?

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贾母因溺爱宝玉,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素喜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与了宝玉。宝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上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更名袭人。这袭人亦有些痴处: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伏侍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宝玉,心中着实忧郁。

且不说那袭人的最大优点是温柔和顺,在众丫环中并非以貌取胜,未必能让忠顺王父子醋海翻波;只想想这种手法是否合乎曹雪芹文风,就知道雪芹怎么也不可能将袭人设计成女英雄刘胡兰形象了。

此一次,袭人心中尚无分彼此,顶宝玉的一句“我那里知道你们的缘故”,是将钗、黛一网打尽了。然而其后,宝钗频施手段,刻意拉拢,又是送戒指与袭人,又是自告奋勇帮她做活计,终于使得袭人感恩戴德,遂成为坚定的“拥钗派”,明里暗里没少说了黛玉坏话,却为宝钗大开方便之门。

书中凡是名中带玉的,都必有深意。可以肯定的是,琪官的故事,与宝、黛爱情有大相关处。

因此,袭人的出嫁只能是出于无奈。

<h3>⒌琪官的真实真份</h3>

是晚,宝玉李嬷嬷已睡了,他见里面黛玉和鹦哥犹未安息,他自卸了妆,悄悄进来,笑问:“姑娘怎么还不安息?”黛玉忙让:“姐姐请坐。”袭人在床沿上坐了。鹦哥笑道:“林姑娘正在这里伤心,自己淌眼抹泪的说:‘今儿才来,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狂病,倘或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因此便伤心,我好容易劝好了。”袭人道:“姑娘快休如此,将来只怕比这个更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若为他这种行止,你多心伤感,只怕你伤感不了呢。快别多心!”黛玉道:“姐姐们说的,我记着就是了。究竟那玉不知是怎么个来历?上面还有字迹?”袭人道:“连一家子也不知来历,上头还有现成的眼儿,听得说,落草时是从他口里掏出来的。等我拿来你看便知。”黛玉忙止道:“罢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也不迟。”大家又叙了一回,方才安歇。

在黛玉进府之前,袭人该是宝玉心里最亲近的女子,可是宝玉见了黛玉之后,情形大抵就不一样了。这不,刚见面,就摔了玉,惹出一场风波来。这件事故不大不小,黛玉为此伤心,袭人未必就不上心,故而才会走来探看,又热心地要拿玉给黛玉看,笑言“连一家子也不知来历”,强烈的主人翁意识爆棚;这和宝玉去她家做客,她拿了玉给众姐妹看,说“再瞧什么希罕物儿,也不过是这么个东西”,是一样的炫耀心理。

就因为她根本不认为自己是做客,而是把自己当成了这个家的主人,而视黛玉为外来客之故。

除了紫鹃(鹦哥)外,袭人是黛玉进京后,第一个有过对话的贾府丫头。那是在第三回末,黛玉进府的当晚,先郑重其事地大书特书了一段袭人小传后,接着便写袭人因见里面黛玉和鹦哥犹未歇息,遂进来笑问:“姑娘怎么还不安息?”

又有人说宝玉因为结交柳湘莲这些反抗朝廷的义士,所以招致抄家大罪。然而书中从未涉及政治,更不曾写出柳湘莲有什么抗清义举,后文又如何会写出宝玉因为反清而入罪呢?便不从情理论,只从曹雪芹的写作手法而言,这种推论也是不成立的。

<h3>⒉袭人两次浓墨重彩的出场</h3>

我猜,是因为这一段故事暗喻的痕迹太重,作者三思之下,为了谨慎起见,遂作删减,这同将林红玉改名小红一样,都是不肯太做直笔、追求曲折含蓄之效的缘故。

庚辰本第二十回写袭人病了,宝玉从贾母处吃过晚饭回来,见袭人吃过药睡下了,怡红院众丫头各自寻热闹耍戏,只有麝月一个人在外间房里灯下抹骨牌,于是提议给她篦头消闷。这一段写得相当细腻传神,柔香暗生。而批语更是耐人寻味:

公子自然是宝玉,优伶便指琪官了。那袭人从前“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伏侍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那么,当她嫁了琪官后,心中眼里也会只有一个琪官的吧——所以才说琪官是有福了。

脂批本在这一回有一段回前批:

后来宝玉将香串珍重取出来,转赠黛玉。黛玉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掷而不取。

有些红学家猜测,宝玉的罪名是因为写了《姽婳词》,诗中有批判之意。然而这诗是贾政命他写的,众清客都在旁边听着,果然有逆君之辞,他们又何以不加阻止,反而齐声赞扬呢?那贾政素向最小心的,他会听不出来吗?

<h3>⒊袭人为何厌黛喜钗</h3>

“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见后三十回犹不见此之妙。此回‘娇嗔箴宝玉’、‘软语救贾琏’,后文《薛宝钗借词含讽谏 王熙凤知命强英雄》。今只从二婢说起,后则直指其主。然今日之袭人、之宝玉,亦他日之袭人、他日之宝玉也。今日之平儿、之贾琏,亦他日之平儿、他日之贾琏也。何今日之玉犹可箴,他日之玉已不可箴耶?今日之琏犹可救,他日之琏已不能救耶?箴与谏无异也,而袭人安在哉?宁不悲乎!救与强无别也,甚矣!但此日阿凤英气何如是也,他日之身微运蹇,亦何如是也?人世之变迁,倏忽如此!”

这一段明明白白,写出“袭人出嫁之后”,宝玉和宝钗还在婚姻状态,并且身边仍有麝月伏侍。可见是袭人先“出嫁”,宝玉后“出家”的。

“姑娘怎么还不安息?”这不仅是袭人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全书中有名有姓的丫鬟说的第一句台词。而这句话,由同一天生日的花袭人说与林黛玉的,这种安排实是巧极妙极,别具匠心。

“茜香罗、红麝串写于一回,盖琪官虽系优人,后回与袭人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者,非泛泛之文也。”

弑君杀父,何其重罪!一个不务正业、不问仕宦的宝玉,如何竟会与君父相逆呢?

周汝昌尝试推翻原著第八十回,重续了一段故事,大意是说忠顺世子在贾府做客时看上了袭人,于是强行索要。袭人为了顾全大局,也为了保住宝玉,挺身而出,来到忠顺府,却又被忠顺王爷看上了。两父子为了袭人争风吃醋,王爷一怒之下,就把袭人赏给了戏子蒋玉菡。

因为全书中只有忠顺王这么一个大反派,后来种种续书,以及红学探佚中,便都将宝玉的头号敌人定在了忠顺王头上。如果有人要和宝玉夺爱,似乎也只能是忠顺王。

果然一场谗言不久,便有了“抄检大观园”的惨剧,而晴雯更是无辜冤死。宝玉对袭人不无猜疑,又深哀晴雯之不幸,此时袭人羞恼之下,露了原形,大怒道:“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他纵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

至于是与不是,唯有雪芹知道真相了。

袭人的第一次出场,早在第三回黛玉住进荣国府当天晚上,并且刚打出名头来,就有一段浓墨重彩的个人小传。

但是这样重要的一段文字,却在大多版本中被删去了,为什么呢?

比较下来,莺儿往宝玉屋里做客,和袭人往黛玉屋里做客,身份、情形是完全一样的,但此处袭人的表现却截然不同。缘何?

一语未了,只见袭人进来,看见这般光景,知是梳洗过了,只得回来自己梳洗。忽见宝钗走来,因问道:“宝兄弟那去了?”袭人含笑道:“宝兄弟那里还有在家的工夫!”宝钗听说,心中明白。又听袭人叹道:“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是耳旁风。”宝钗听了,心中暗忖道:“倒别看错了这个丫头,听他说话,倒有些识见。”宝钗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闲言中套问他年纪家乡等语,留神窥察,其言语志量深可敬爱。一时宝玉来了,宝钗方出去。宝玉便问袭人道:“怎么宝姐姐和你说的这么热闹,见我进来就跑了?”问一声不答,再问时,袭人方道:“你问我么?我那里知道你们的原故。”

但是心机算尽,后来宝玉还是出了家,而袭人花落别家,嫁给了琪官为妻。十二钗册子中她的画页上是一簇鲜花,一床破席,而判词则说:“堪叹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略一点黛玉情性,赶忙收住,正留为后文地步。”

这是黛玉和袭人的第一次交谈。黛玉因为初来乍到,还多少有些拘谨,一口一个“姐姐请坐”、“姐姐们说的,我记着就是了”,十分谦逊。而袭人的态度却挥洒自如,甚至有些大咧咧,不但随身便在床沿上坐了,且听见黛玉问那通灵宝玉的来历,也不管宝玉已经睡下了,立时便说要“拿来你看”,还是黛玉忙止住了。

琪官的大名叫做蒋玉菡,又作“函”,谐音“将玉含”。谁都知道宝玉是衔玉而生的,而琪官亦名“将玉含”,岂不成了宝玉的替身么?

<h3>⒈永远不败的花袭人</h3>

他见到宝玉的头一面,便将腕上一串念珠卸了下来,说:“此系前日圣上亲赐鹡鸰香念珠一串,权为贺敬之礼。”

<h3>⒋袭人是在什么情况下嫁给琪官的</h3>

——这预留的后文是什么呢?或者只是说黛玉的性情,也可能,是说这香串暗示的故事还没有完吧。

如此,袭人出嫁既然一不是袭人自愿,二不关宝玉作筏,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是被强权所迫。

这里将茜香罗与红麝串并提,又指出袭人将来的结局是与琪官一起供奉宝钗、宝玉,“得同终始”。一句话写出了两段婚姻:宝钗与宝玉,袭人与琪官,而这两段婚姻都与信物有关:一个是红麝串,一个是茜香罗。

西望红楼之红楼十二钗又副册猜想 三、杜鹃无语正黄昏——紫鹃

<h3>⒈绛珠的眼泪</h3>

中的忠仆不少,鸳鸯、平儿、袭人、莺儿……不一而数,然而最让人感动的,就是黛玉和紫鹃之间的情意了。

贾母对鸳鸯再好,也只是把她看作丫鬟;平儿虽然品貌双全,却被贾琏、凤姐两口子拿来煞性子,抬手就打,张口便骂;宝钗对莺儿倒好,但她城府深沉,举止严谨,对莺儿说话时,不是“嗔”就是“训”,难得说笑;宝玉那么好性子,也曾骂过晴雯、撵过茜雪、踢过袭人;可是黛玉从头至尾,对紫鹃连句重话也没说过,最多害羞的时候,说一句“与你这蹄子什么相干?”傻子也听得出是开玩笑,爱极之语。

相反地,紫鹃倒是常常“教训”黛玉的。

宝玉来见,要茶吃,黛玉道:“别理他,你先给我舀水去罢。”紫鹃笑道:“他是客,自然先倒了茶来再舀水去。”绝对有主张,自行自事,几乎是在给黛玉讲解待客大道理。

宝黛二人为了张道士提亲的事闹不和,紫鹃私下里劝黛玉道:“若论前日之事,竟是姑娘太浮躁了些。”甚至说,“宝玉只有三分不是,姑娘倒有七分不是。我看他素日在姑娘身上就好,皆因姑娘小性儿,常要歪派他,才这么样。”这已经是非常尖刻的批评了,而黛玉仍能悉心听教,并不曾回一句“用你管?”

正劝着,宝玉来叫门,黛玉不许开,紫鹃道:“这又是姑娘的不是了。这么热天毒日头地下,晒坏了人家,怎么样呢?”再次派了黛玉一个“不是”,然后施施然开门去了。

紫鹃如此“独断专行”,是因为她胆大妄为不知理吗?

当然不是。她曾对宝玉有一番剖腹之言:

“你知道,我并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袭人、鸳鸯是一伙的,偏把我给了林姑娘使。偏生他又和我极好,比他苏州带来的还好十倍,一时一刻我们两个离不开。我如今心里却愁,他倘或要去了,我必要跟了他去的。我是合家在这里,我若不去,辜负了我们素日的情常;若去,又弃了本家。所以我疑惑,故设出这谎话来问你,谁知你就傻闹起来。”

这一番话,说得坦荡真诚,不卑不亢。她并不是站在一个陪嫁丫环的立场上,认为自己是奴才,没有自由身,只能随了主子走,而是出于“若不去,辜负了我们素日的情常”的考虑,一切出于本愿,绝无勉强。这是把黛玉当知己,故而替她向宝玉问个准主意的。

而对黛玉,她也有一番剖白:

“我倒是一片真心为姑娘。替你愁了这几年了,无父母无兄弟,谁是知疼着热的人?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俗语说‘老健春寒秋后热’,倘或老太太一时有个好歹,那时虽也完事,只怕耽误了时光,还不得趁心如意呢。公子王孙虽多,那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要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夕,也丢在脖子后头了,甚至于为妾为丫头反目成仇的。若娘家有人有势的还好些,若是姑娘这样的人,有老太太一日还好一日,若没了老太太,也只是凭人去欺负了。所以说,拿主意要紧。姑娘是个明白人,岂不闻俗语说:‘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

这一番话,更是推心置腹,体贴之至,哪是一个丫环能想得到、说得出的?完全是好姐妹在谈心事。“替你愁了这几年了”,是把自己和黛玉当成了一个人,一条心。

张新之曾如此解释紫鹃之名:“鹃鸟善啼,啼至出血。黛玉还泪而来,其婢自应名此。鹃血而紫,血泪殷矣。”

鹃鸟善啼。然而黛玉《葬花词》中却偏偏有“杜鹃无语正黄昏”的句子。倘杜鹃竟然无语,自然是泣下成血,啼至声嘶了。

绛珠下世原是为了“还泪”而来,那么紫鹃,就是绛珠仙子留在人间的一滴眼泪了。

<h3>⒉第一个出场的贾府丫鬟</h3>

在全书中第一个出场的十二钗副册女子,是甄英莲,也就是香菱,居副册之首;

而第一个出场的正册女子,是林黛玉,为正册之冠。

那么,第一个出场的又副册女子又是谁呢?或者说,谁是全书中第一个出名的丫鬟?

原本是娇杏。然而她“偶因一着错,便为人上人”,算不得薄命,进不了薄命司;况且故事在前传中已经记叙完整,与正文全无相关,更重要的是,与宝玉没有任何交集,不曾在石兄处挂号,故而入不得金陵十二钗。

所以,这个丫鬟的人选,应当在贾府中选。

林黛玉进府后,见了无数女子,有老有少,有主有仆。然而但凡丫鬟出来,却都只称“丫鬟”两字,不提名姓,甚至往王夫人房里来传饭的丫头,连穿戴也写清楚了,也还是没名字,只说“一个穿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丫鬟走来”。直到第三回末,贾母替黛玉安排住处、侍者时,才第一次出现了两个丫鬟的名字:雪雁与鹦哥。

“黛玉只带了两个人来:一个是自幼奶娘王嬷嬷,一个是十岁的小丫头,亦是自幼随身的,名唤作雪雁。贾母见雪雁甚小,一团孩气,王嬷嬷又极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将自己身边的一个二等丫头,名唤鹦哥者与了黛玉。”

这里雪雁和鹦哥的名字几乎是同时出现的,而提雪雁,正是为了出鹦哥。所以,鹦哥才是全书中第一个隆重出场的丫鬟。这之后,紧随一段袭人小传,接着便是袭人夜访黛玉,与鹦哥有几句对话:

他见里面黛玉和鹦哥犹未安息,他自卸了妆,悄悄进来,笑问:“姑娘怎么还不安息?”黛玉忙让:“姐姐请坐。”袭人在床沿上坐了。鹦哥笑道:“林姑娘正在这里伤心,自己淌眼抹泪的说:‘今儿才来,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狂病,倘或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因此便伤心,我好容易劝好了。”

这是黛玉见过宝玉的第一次流泪,而其情形由鹦哥口述而出,也由鹦哥“好容易劝好了”。这里面,并没有写雪雁的反应,可见鹦哥一出场,雪雁已经落后了。

书中没有明确提及鹦哥就是紫鹃,然而紫鹃曾对宝玉说过:“你知道,我并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袭人鸳鸯是一伙的,偏把我给了林姑娘使。偏生他又和我极好,比他苏州带来的还好十倍,一时一刻我们两个离不开。”

“和袭人、鸳鸯是一伙的”,也就是说,自己原也是老太太屋里的人,被贾母给了林姑娘使的——除了鹦哥又有谁呢?而“苏州带来的”就是雪雁了。

黛玉来贾府时是六岁,而雪雁已有十岁,贾母嫌其甚小,遂将鹦哥与了黛玉。换言之,紫鹃的年纪至少该超过十岁,比黛玉大个五六岁才是。然而在高鹗的伪续中,居然让黛玉叫紫鹃“妹妹”,说出“我的身子是干净的”这样的蠢话,只这一句,便可看出后四十回非雪芹原笔了。

闲言少叙,且说雪雁是黛玉“自幼随身”的贴身丫鬟,原本该是第一心腹才对。然而正像紫鹃说的,黛玉待她“比苏州带来的还好十倍”,视作知己一般。故而,她才会一心一意为黛玉打算,这才有了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莽玉》一幕。

这是紫鹃的名字唯一一次出现在回目中,然而戏份却相当之重,是宝、黛情愫的第一次公之于众。而更重要的,是写出了宝玉同紫鹃之间的一点温情。

文中说宝玉在病中“死拉着紫鹃不放”,连太医来诊时也是如此,“那紫鹃少不得低了头”,“贾母王夫人无法,只得命紫鹃守着他,另将琥珀去伏侍黛玉。”“有时宝玉睡去,必从梦中惊醒,不是哭了说黛玉已去,便是有人来接。每一惊时,必得紫鹃安慰一番方罢。”“紫鹃自那日也着实后悔,如今日夜辛苦,并没有怨意。”

而当宝玉病愈,紫鹃告辞离去时,宝玉又有文章:“我看见你文具里头有三两面镜子,你把那面小菱花的给我留下罢。我搁在枕头旁边,睡着好照,明儿出门带着也轻巧。”紫鹃听说,只得与他留下。

这面小镜子,几乎有订情信物的意义了。宝玉自然不缺镜子,特特地向紫鹃讨了来,而紫鹃也答应留给他,是因为此前宝玉给了她“打趸儿的话”——“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

这个“咱们”,不只有宝玉和黛玉,还包括了紫鹃。因为黛玉若嫁了宝玉,紫鹃自然是随嫁的,也就是平儿之于贾琏、熙凤的身份,将是与宝、黛两个终老的,“活着,一处活着;不活着,一处化灰化烟。”

宝玉给了紫鹃这样的许诺,故而紫鹃才会将镜子留与宝玉,也等于是交付了自己的终身。这里,紫鹃不但在宝玉那里实实在在地“挂了号”,而且是“下了订”,自然是有资格列入十二钗又副册的了。

可叹的是,“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那个心事成虚、真情落空的,又岂止是林黛玉呢?紫鹃既然入了“薄命司”,她的命运,也注定只能是夜夜啼血罢了。

<h3>⒊贾母为何不罚紫鹃</h3>

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忙玉》是紫鹃在书中的重头戏,也是唯一一次入了回目名的。在这一回中,因她向宝玉说黛玉要回苏州去,惹得宝玉发了魔怔,“发热事犹小可,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给他个枕头,他便睡下;扶他起来,他便坐着;倒了茶来,他便吃茶。”连李嬷嬷来看了,也捶床倒枕地说:“这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世心了!”

众人哭天抢地,贾母更是五内俱焚,然而见了紫鹃,其表现却极为特别——

谁知贾母王夫人等已都在那里了。贾母一见了紫鹃,眼内出火,骂道:“你这小蹄子,和他说了什么?”紫鹃忙道:“并没说什么,不过说几句顽话。”谁知宝玉见了紫鹃,方“嗳呀”了一声,哭出来了。众人一见,方都放下心来。贾母便拉住紫鹃,只当他得罪了宝玉,所以拉紫鹃命他打。谁知宝玉一把拉住紫鹃,死也不放,说:“要去连我也带了去。”众人不解,细问起来,方知紫鹃说“要回苏州去”一句顽话引出来的。贾母流泪道:“我当有什么要紧大事,原来是这句顽话。”又向紫鹃道:“你这孩子素日最是个伶俐聪敏的,你又知道他有个呆根子,平白的哄他作什么?”薛姨妈劝道:“宝玉本来心实,可巧林姑娘又是从小儿来的,他姊妹两个一处长了这么大,比别的姊妹更不同。这会子热剌剌的说一个去,别说他是个实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肠的大人也要伤心。这并不是什么大病,老太太和姨太太只管万安,吃一两剂药就好了。”

这里贾母的情绪一波三折,起先是“眼内出火”、“骂道”,及见宝玉哭了出来,又拉紫鹃给他打,让他出气,这都非常合理。然而问明缘故后,却只说了句:“你这孩子素日最是个伶俐聪敏的,你又知道他有个呆根子,平白的哄他作什么?”其后,又因宝玉始终拉着紫鹃不放,便命她留下伏侍,还细心地唯恐黛玉那里不便,拨了自己的丫头琥珀去潇湘馆听差。可见无论是对紫鹃,还是对黛玉,都没有任何不满。

从前金钏不过和宝玉说了一句顽话,便被王夫人逼得跳了井;而这紫鹃的玩笑比天大,几乎要了宝玉的命去,还闹得天翻地覆,阖府不安,照说就是打死也不冤,换作别的丫头,怕不早已撵出去八回了。为何偏偏对紫鹃,别说罚,就连重话也没一句,便轻轻放过了呢?

唯一的解释就是:紫鹃的作为,正投了老太太的缘,合了老太太的意。故而,才会非但不罚,反而得了一句“最是伶俐聪敏”的考语,简直是赞许有嘉的。

紫鹃原是老太太身边的人,对老太太的意思是心领神会的,如今又一心一意替宝、黛两个筹划,因摸不准宝玉的心思,故意的拿话激他,使矛盾浮出水面,逼出个青天白日来。而宝玉的大吵大闹,让阖府的人都知道了他的心意,宝黛姻缘呼之欲出,是瞒也瞒不住的了,而这正中了贾母的下怀,故而紫鹃虽闯了弥天大祸,贾母却毫无愠色,反而有些鼓励的意思。

贾母的形象在高鹗的伪续里弄得不伦不类,扰乱视听,也使很多读者误解了她,以为她也喜钗厌黛。实际上,黛玉是贾母的亲外孙女儿,又是自小接来身边养大的,若将她嫁了宝玉,一个孙子,一个外孙女儿,天长地久地守着自己,正是遂心如意的事情,又这件事不知在她心里盘桓了多久,但因为有个王夫人,有个薛姨妈,便一直不好宣诸于口。如今紫鹃这一闹,错有错着地将事情通了天,也给众人点了个醒儿:宝玉喜欢的人是黛玉,别人可是没指望的。

而薛姨妈是最不愿意接受这警告的,故而睁着眼说瞎话,自欺欺人地说了些姊妹情深的废话,揣着明白装糊涂,看见也当看不见。

但是从这以后,薛姨妈的态度是多少有些改变了,不但突然对黛玉亲热起来,认了她做义女,还主动提出“四角俱全”的话来。

但是,究竟是怎么一个“四角俱全”呢?这在《红楼十二钗》一书中早有讨论,属于正册话题,此处便不复赘述了。

西望红楼之红楼十二钗又副册猜想 四、天机烧破鸳鸯锦——金鸳鸯

<h3>⒈是金子还得金子换</h3>

金鸳鸯姓金,自然是金派人物。

书中为了强调这一点,多次照应她的姓氏,不但在回目里大书明书《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且借邢夫人之口劝她:“俗语说的,‘金子终得金子换’,谁知竟被老爷看重了你。”明白提醒:这是个真真正正的“金子”。

媳妇们奉贾母之命给鸳鸯、袭人送赏,说道:“是老太太赏金、花二位姑娘吃的。”秋纹笑道:“外头唱的是《八义》,没唱《混元盒》,那里又跑出‘金花娘娘’来了。”不提名而提姓,是再次强调“金”字。

而金鸳鸯与花袭人,乃至与袭人同姓、又名“金星玻璃”的芳官,都是金派。

胡兰成曾盛赞鸳鸯,说:“大观园里的人,黛玉、宝钗、凤姐、晴雯、袭人她们单举出一人都只能代表大观园的生活气象的一部分,只有鸳鸯,从她身上使人感觉出大观园的生活气象的全部。她有黛玉、晴雯的深情,却没有黛玉的缠绵悱恻、晴雯的盛气凌人。有凤姐的干练,没有凤姐的辣手;和凤姐一般的明快,但她更蕴藉。她和袭人一般的伏侍人,但她比袭人华贵。她是丫头,看起来却不像丫头,自然也不是小姐、奶奶、夫人,但她是她们全体。在她身上几乎还可以找出妙玉的成分,但妙玉的是洁癖,她的是洁净。诸人之中,没有一个比得上她的艳,一种很淳很淳的华美。从她身上找不出一点点病态。”

一句话,鸳鸯是个完人!

细看书中诸人对她的评价,似乎也的确如此。

李纨曾说:“大小都有个天理。比如老太太屋里,要没那个鸳鸯,如何使得。从太太起,那一个敢驳老太太的回,现在他敢驳回。偏老太太只听他一个人的话。老太太那些穿戴的,别人不记得,他都记得,要不是他经管着,不知叫人诓骗了多少去呢。那孩子心也公道,虽然这样,倒常替人说好话儿,还倒不依势欺人的。”

而接着这话,惜春笑道:“老太太昨儿还说呢,他比我们还强呢。”平儿也道:“那原是个好的,我们那里比的上他。”

——竟是奶奶、姑娘、丫鬟,上上下下,个个都说鸳鸯的好。

而她也确实吃得开,不管主子奴才,同谁都可以说说笑笑,甚至有些大喇喇的熟不拘礼。

凤姐儿过生日,鸳鸯等来敬酒,凤姐儿真不能了,忙央告道:“好姐姐们,饶了我罢,我明儿再喝罢。”好个飞扬跋扈的王熙凤,除了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儿,何时这般低声下气过?然而鸳鸯这都不放过,笑道:“真个的,我们是没脸的了。就是我们在太太跟前,太太还赏个脸儿呢。往常倒有些体面,今儿当着这些人,倒拿起主子的款儿来了。我原不该来。不喝,我们就走。”唬得凤姐儿忙赶上拉住,笑道:“好姐姐,我喝就是了。”说着拿过酒来,满满的斟了一杯喝干。鸳鸯这才罢了。

刘姥姥进大观园,鸳鸯第一个出主意要作弄她,“天天咱们说外头老爷们吃酒吃饭都有一个篾片相公,拿他取笑儿。咱们今儿也得了一个女篾片了。”凤姐儿暗许她的主意,附和说:“咱们今儿就拿他取个笑儿。”李纨劝二人不要太淘气,鸳鸯笑道:“很不与你相干,有我呢。”——这可是丫鬟同大奶奶说话的语气?

吃过饭,鸳鸯又自作主张,让人拿几碗菜给平儿、素云、袭人送去,凤姐儿道:“他早吃了饭了,不用给他。”鸳鸯道:“他不吃了,喂你们的猫。”——连凤姐的话也驳回。

尤氏来贾母处吃饭,因分量不够,鸳鸯便命人道:“既这然,就去把三姑娘的饭拿来添也是一样,就这样笨。”尤氏笑道:“我这个就够了,也不用取去。”鸳鸯道:“你够了,我不会吃的?”而地下的媳妇们也这才方忙着取去了——鸳鸯的面子竟比尤氏还大。

贾母仲秋赏月,鸳鸯拿了软巾兜与大斗篷来,劝说:“夜深了,恐露水下来,风吹了头,须要添了这个。坐坐也该歇了。”贾母道:“偏今儿高兴,你又来催。难道我醉了不成,偏到天亮!”——竟是撒娇的口吻,但也顺从地戴上兜巾,披了斗篷。

连贾母也如此,何况他人?所谓“仆以主贵”,尤氏奉命为凤姐操办生日,要先走到鸳鸯房中和鸳鸯商议,听她的主意行事,何以讨贾母的喜欢;贾琏没了银子,要求鸳鸯挪来老太太的东西去当,混过难关。

而贾母又口口声声地说:“我这屋里有的没的,剩了他一个,年纪也大些,我凡百的脾气性格儿他还知道些。二则他还投主子们的缘法,也并不指着我和这位太太要衣裳去,又和那位奶奶要银子去。所以这几年一应事情,他说什么,从你小婶和你媳妇起,以至家下大大小小,没有不信的。”

——贾母都这样说了,哪里还有人敢不信,还敢挑鸳鸯的错儿呢?

不过鸳鸯能得到这样的地位权势,是有真才实料的。她的名字见于回目共有三次,《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一回,极写其机敏干练,指挥若定。

凤姐儿忙走至当地,笑道:“既行令,还叫鸳鸯姐姐来行更好。”众人都知贾母所行之令必得鸳鸯提着,故听了这话,都说:“很是。”凤姐儿便拉了鸳鸯过来。王夫人笑道:“既在令内,没有站着的理。”回头命小丫头子:“端一张椅子,放在你二位奶奶的席上。”鸳鸯也半推半就,谢了坐,便坐下,也吃了一钟酒,笑道:“酒令大如军令,不论尊卑,惟我是主。违了我的话,是要受罚的。”王夫人等都笑道:“一定如此,快些说来。”鸳鸯未开口,刘姥姥便下了席,摆手道:“别这样捉弄人家,我家去了。”众人都笑道:“这却使不得。”鸳鸯喝令小丫头子们:“拉上席去!”小丫头子们也笑着,果然拉入席中。刘姥姥只叫:“饶了我罢!”鸳鸯道:“再多言的罚一壶。”刘姥姥方住了声。

这样的气魄胆色、明断伶俐,大观园众丫鬟中可有第二个?便是主子里,也只是凤姐、探春可与其相比吧。

《鸳鸯女誓绝鸳鸯偶》一回中,又极写其心机深沉,性情刚烈——

金文翔忙应了又应,退出回家,也不等得告诉他女人转说,竟自己对面说了这话。把个鸳鸯气的无话可回,想了一想,便说道:“便愿意去,也须得你们带了我回声老太太去。”他哥嫂听了,只当回想过来,都喜之不胜。他嫂子即刻带了他上来见贾母。

可巧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凤姐儿、宝钗等姊妹并外头的几个执事有头脸的媳妇,都在贾母跟前凑趣儿呢。鸳鸯喜之不尽,拉了他嫂子,到贾母跟前跪下,一行哭,一行说,把邢夫人怎么来说,园子里他嫂子又如何说,今儿他哥哥又如何说,“因为不依,方才大老爷越性说我恋着宝玉,不然要等着往外聘,我到天上,这一辈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终久要报仇。我是横了心的,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从命!若有造化,我死在老太太之先;若没造化,该讨吃的命,伏侍老太太归了西,我也不跟着我老子娘哥哥去,我或是寻死,或是剪了头发当尼姑去!若说我不是真心,暂且拿话来支吾,日后再图别的,天地鬼神,日头月亮照着嗓子,从嗓子里头长疔烂了出来,烂化成酱在这里!”原来他一进来时,便袖了一把剪子,一面说着,一面左手打开头发,右手便铰。众婆娘丫鬟忙来拉住,已剪下半绺来了。众人看时,幸而他的头发极多,铰的不透,连忙替他挽上。

这样的以退为进,而又果敢明决,则是连凤姐也要甘拜下风的了。

而《鸳鸯女无意遇鸳鸯》,则是极写其温柔敦厚的女儿本色——

且说鸳鸯一径回来,刚至园门前,只见角门虚掩,犹未上闩。此时园内无人来往,只有该班的房内灯光掩映,微月半天。鸳鸯又不曾有个作伴的,也不曾提灯笼,独自一个,脚步又轻,所以该班的人皆不理会。偏生又要小解,因下了甬路,寻微草处,行至一湖山石后大桂树阴下来。刚转过石后,只听一阵衣衫响,吓了一惊不小。定睛一看,只见是两个人在那里,见他来了,便想往石后树丛藏躲。鸳鸯眼尖,趁月色见准一个穿红裙子梳鬅头高大丰壮身材的,是迎春房里的司棋。鸳鸯只当他和别的女孩子也在此方便,见自己来了,故意藏躲恐吓着耍,因便笑叫道:“司棋你不快出来,吓着我,我就喊起来当贼拿了。这么大丫头了,没个黑家白日的只是顽不够。”这本是鸳鸯的戏语,叫他出来。谁知他贼人胆虚,只当鸳鸯已看见他的首尾了,生恐叫喊起来使众人知觉更不好,且素日鸳鸯又和自己亲厚不比别人,便从树后跑出来,一把拉住鸳鸯,便双膝跪下,只说:“好姐姐,千万别嚷!”鸳鸯反不知因何,忙拉他起来,笑问道:“这是怎么说?”司棋满脸红胀,又流下泪来。鸳鸯再一回想,那一个人影恍惚象个小厮,心下便猜疑了八九,自己反羞的面红耳赤,又怕起来。因定了一会,忙悄问:“那个是谁?”司棋复跪下道:“是我姑舅兄弟。”鸳鸯啐了一口,道:“要死,要死。”司棋又回头悄道:“你不用藏着,姐姐已看见了,快出来磕头。”那小厮听了,只得也从树后爬出来,磕头如捣蒜。鸳鸯忙要回身,司棋拉住苦求,哭道:“我们的性命,都在姐姐身上,只求姐姐超生要紧!”鸳鸯道:“你放心,我横竖不告诉一个人就是了。”一语未了,只听角门上有人说道:“金姑娘已出去了,角门上锁罢。”鸳鸯正被司棋拉住,不得脱身,听见如此说,便接声道:“我在这里有事,且略住手,我出来了。”司棋听了,只得松手让他去了。

此一段,在鸳鸯“心下便猜疑了八九,自己反羞的面红耳赤”一行后,庚辰本有双行夹批:“是聪敏女儿,妙!”“是娇贵女儿,笔笔皆到。”连给了鸳鸯两个考语:聪敏,娇贵。

邢夫人说她:“这些女孩子里头,就只你是个尖儿,模样儿,行事作人,温柔可靠,一概是齐全的。意思要和老太太讨了你去,收在屋里。你比不得外头新买的,你这一进去了,进门就开了脸,就封你姨娘,又体面,又尊贵。你又是个要强的人,俗语说的,‘金子终得金子换’,谁知竟被老爷看重了你。如今这一来,你可遂了素日志大心高的愿了,也堵一堵那些嫌你的人的嘴。”

这番话虽是讨好,却是实情——“模样儿,行事作人,温柔可靠,一概是齐全的”。

而鸳鸯自己则对平儿说:“这话我且放在你心里,且别和二奶奶说: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作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真没亏负了“志大心高”的定评!

然而鸳鸯的志大心高,却不同于黛玉的“孤高自许,目无下尘”,妙玉的“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亦不同于晴雯的“风流夭巧招人怨”。她虽然敢作敢为,并不是一味拿大、目中无人,在她诸多优秀品格中,最珍贵的还是“体谅”二字。

拿刘姥姥取了笑之后,她会特地走来笑道:“姥姥别恼,我给你老人家赔个不是。”催着小丫头换茶。刘姥姥临走时,又送她许多衣裳,尽足待客之道。

捉了司棋的奸,反怕司棋心存惧怕加重病情,反自己立身发誓,与司棋说:“我告诉一个人,立刻现死现报!你只管放心养病,别白糟踏了小命儿。”

知道凤姐被邢夫人排揎,背地打听清楚了告诉贾母,又同众人说:“他也可怜见儿的。虽然这几年没有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有个错缝儿,暗里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又说,“如今咱们家里更好,新出来的这些底下奴字号的奶奶们,一个个心满意足,都不知要怎么样才好,少有不得意,不是背地里咬舌根,就是挑三窝四的。我怕老太太生气,一点儿也不肯说。不然我告诉出来,大家别过太平日子。”

而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分明是不把自己放在“奴字号”队伍中的。难怪胡兰成说:“她是丫头,看来却不像丫头,自然也不是小姐、奶奶、夫人,但她是她们全体。”

一个集合了大观园群芳品格的真正兼美之人,却又不似可卿的风流失贞,既锋芒毕露又含蓄内敛,既嫉恶如仇又慈悲为怀,既泼辣明断又温柔敦厚,既烟视媚行又洁身自好,可不是个真正的完人么?

然而命运最喜欢同人开玩笑,这样的一个完人,人生却偏偏不完美,枉自叫了鸳鸯,却被迫立誓一世不成双,也真真令人扼腕。

黛玉《桃花行》中有“天机烧破鸳鸯锦,春酣欲醒移珊枕”的句子,究竟鸳鸯犯了怎样的天条,要被烧破绣锦,惊醒春梦呢?

怕只有操控着“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命运的警幻仙子知道了。

<h3>⒉鸳鸯的心底暗恋着谁</h3>

鸳鸯的第一次出场,在二十四回开篇——

如今且说宝玉因被袭人找回房去,果见鸳鸯歪在床上看袭人的针线呢,见宝玉来了,便说道:“你往那里去了?老太太等着你呢,叫你过那边请大老爷的安去。还不快换了衣服走呢。”袭人便进房去取衣服。宝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头见鸳鸯穿着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背心,束着白绉绸汗巾儿,脸向那边低着头看针线,脖子上戴着花领子。宝玉便把脸凑在他脖项上,闻那香油气,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一面说着,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

鸳鸯便叫道:“袭人,你出来瞧瞧。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还是这么着。”袭人抱了衣服出来,向宝玉道:“左劝也不改,右劝也不改,你到底是怎么样?你再这么着,这个地方可就难住了。”一边说,一边催他穿了衣服,同鸳鸯往前面来见贾母。

此一段写鸳鸯,不提眉眼,只写装束,只知道皮肤白腻,又是香油又是胭脂,可知擅妆扮;后来邢夫人提亲时,又写她“穿着半新的藕合色的绫袄,青缎掐牙背心,下面水绿裙子。蜂腰削背,鸭蛋脸面,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斑。”这才涉及正面,可人儿一个,身材、皮肤、脸蛋都好。

然而这个可人儿,在拒婚立誓后虽然洁身自好、不苟言笑,之前却是娇嗔多情、不拘小节的。宝玉见了她,又是凑在脖颈上闻香,又是不住用手摩挲,又是猴上身涎皮求欢,她居然都默忍了,直到他“扭股糖般似的粘在身上”,这才有所反应,且不是正色拒绝,而只是向袭人发话,说“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并不为宝玉的非礼着恼,倒是怕袭人吃醋的意思。

她和袭人关系匪浅,自然知道她同宝玉的私心私情,是要“跟他一辈子”的。所以这番话里有试探的意思,待见袭人出来叹道“你再这么着,这个地方可就难住了。”也自明白不可能分一杯羹,打消主意。而后来由于贾赦说她“多半是看上了宝玉,只怕也有贾琏”,为了表白真心,更是从此刻意同宝玉疏远起来。

然而从上面这段描写看来,贾赦的怀疑并不算冤枉了鸳鸯。因为此前宝玉的确是与她熟腻不拘礼的,而鸳鸯也并不反对这狎昵,烟视媚行,怪不得别人说闲话。

便是贾琏,也不算空穴来风,前文早已埋下伏笔,在第三十八回螃蟹宴上,凤姐出席来,曾与鸳鸯有一番嘲笑戏谑——

(凤姐)一时出至廊上,鸳鸯等正吃的高兴,见他来了,鸳鸯等站起来道:“奶奶又出来作什么?让我们也受用一会子。”凤姐笑道:“鸳鸯小蹄子越发坏了,我替你当差,倒不领情,还抱怨我。还不快斟一钟酒来我喝呢。”鸳鸯笑着忙斟了一杯酒,送至凤姐唇边,凤姐一扬脖子吃了。平儿早剔了一壳黄子送来,凤姐道:“多倒些姜醋。”一面也吃了,笑道:“你们坐着吃罢,我可去了。”鸳鸯笑道:“好没脸,吃我们的东西。”凤姐儿笑道:“你和我少作怪。你知道你琏二爷爱上了你,要和老太太讨了你做小老婆呢。”鸳鸯道:“啐,这也是作奶奶说出来的话!我不拿腥手抹你一脸算不得。”说着赶来就要抹。

凤姐儿央道:“好姐姐,饶我这一遭儿罢。”琥珀笑道:“鸳丫头要去了,平丫头还饶他?你们看看他,没有吃了两个螃蟹,倒喝了一碟子醋,他也算不会揽酸了。”平儿手里正掰了个满黄的螃蟹,听如此奚落他,便拿着螃蟹照着琥珀脸上抹来,口内笑骂“我把你这嚼舌根的小蹄子!”琥珀也笑着往旁边一躲,平儿使空了,往前一撞,正恰恰的抹在凤姐儿腮上。凤姐儿正和鸳鸯嘲笑,不防唬了一跳,嗳哟了一声。众人撑不住都哈哈的大笑起来。凤姐也禁不住笑骂道:“死娼妇!吃离了眼了,混抹你娘的。”平儿忙赶过来替他擦了,亲自去端水。鸳鸯道:“阿弥陀佛!这是个报应。”

贾母那边听见,一叠声问:“见了什么这样乐,告诉我们也笑笑。”鸳鸯等忙高声笑回道:“二奶奶来抢螃蟹吃,平儿恼了,抹了他主子一脸的螃蟹黄子。主子奴才打架呢。”贾母和王夫人等听了也笑起来。贾母笑道:“你们看他可怜见的,把那小腿子脐子给他点子吃也就完了。”鸳鸯等笑着答应了,高声又说道:“这满桌子的腿子,二奶奶只管吃就是了。”

从这一段可见,鸳鸯之于贾琏的情愫,与她和宝玉的暧昧又自不同,直接是由贾琏正妻、荣府当家王熙凤玩笑点破的。

可以想象,荣府上下里关于鸳鸯与贾琏的闲话,也必不少。

想想也很合理,那鸳鸯是贾母身边第一得意之人,可以当贾母半个家的,平日里与贾琏、凤姐这对儿内外当家时常来往,免不了同甘共苦、惺惺相惜。

在鸳鸯的私心里,未尝没想过将来嫁给贾琏,与凤姐一同管理荣国府。何况她又素与平儿交好,知道她是不会同自己吃醋防忌的——没有她,也有尤二姐,也有秋桐,又怎么防得过来呢?凤姐虽醋,看在老太太面上倒不至给自己苦头吃。

而在凤姐看来,也觉得贾琏娶了鸳鸯这个贾母亲信,自己三人在府中的地位就更牢固了。毕竟,她不是贾政、王夫人的亲儿媳,是客居主位,将来宝玉娶了亲,自己未必还坐得稳当家人的位子。但是有了鸳鸯这个臂膀,就等于多买了一份保险。

故而,王熙凤才会当着众人的面,半真半假地开玩笑,说琏二爷要娶鸳鸯做二房。而鸳鸯听了这话,虽然又羞又恼,却不是真的翻脸,和凤姐主仆也仍然交好如旧,便同贾琏也仍然无遮无避。

只可惜,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贾赦的一番搅和惊散了鸳鸯梦,让大好姻缘成了镜花水月。逼得鸳鸯当众赌誓,自言终身不嫁。

然而那誓言,却也奇怪得很——

“因为不依,方才大老爷越性说我恋着宝玉,不然要等着往外聘,我到天上,这一辈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终久要报仇。我是横了心的,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从命!”

这番话说得虽然激昂,却有玄机——那鸳鸯转述大老爷之言时,只提到他说自己“恋着宝玉,不然要等着往外聘”,却绝口不提贾琏。赌咒时也只说“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口口声声不离“宝”字,却不关“琏”事。

莫不是说,贾赦说她“多半看上了宝玉”是委屈了她,然而“或者也有贾琏”倒是说准了心思?

抗婚之后,鸳鸯对宝玉冷言冷面,敬而远之,宝玉穿上了雀金裘,没话找话地赶着她说:“好姐姐,你瞧瞧,我穿着这个好不好。”她也是一摔手走开。唬得此后宝玉见了她绕道走,听见她和袭人歪在炕上说话都不敢进屋,生怕“我这一进去,他又赌气走了”,宁可大冷天里露天地儿小解。这可谓体贴宽容至极,可惜鸳鸯不领情,见了他还是不理不睬。

然而另一面,却并不见得她从此冷落了贾琏,拒婚一幕还未揭过,贾琏便来触霉头,平白被贾母训了两句,说他:“就忙到这一时,等他家去,你问多少问不得?那一遭儿你这么小心来着!又不知是来作耳报神的,也不知是来作探子的,鬼鬼祟祟的,倒唬了我一跳。什么好下流种子!你媳妇和我顽牌呢,还有半日的空儿,你家去再和那赵二家的商量治你媳妇去罢!”

这种话题,此时正该是鸳鸯回避的,然而她却非但不装作听不见看不见,反而主动笑道:“鲍二家的,老祖宗又拉上赵二家的。”逗得贾母笑了,也就替贾琏解了围。

便此后,她见了贾琏也是有说有笑,甚至还替他耽责任,偷贾母的东西当当儿——

贾琏已走至堂屋门,口内唤平儿。平儿答应着才迎出去,贾琏已找至这间房内来。至门前,忽见鸳鸯坐在炕上,便煞住脚,笑道:“鸳鸯姐姐,今儿贵脚踏贱地。”鸳鸯只坐着,笑道:“来请爷奶奶的安,偏又不在家的不在家,睡觉的睡觉。”贾琏笑道:“姐姐一年到头辛苦服伏侍老太太,我还没看你去,那里还敢劳动来看我们。正是巧的很,我才要找姐姐去。因为穿着这袍子热,先来换了夹袍子再过去找姐姐,不想天可怜,省我走这一趟,姐姐先在这里等我了。”一面说,一面在椅上坐下。

鸳鸯因问:“又有什么说的?”贾琏未语先笑道:“因有一件事,我竟忘了,只怕姐姐还记得。上年老太太生日,曾有一个外路和尚来孝敬一个蜡油冻的佛手,因老太太爱,就即刻拿过来摆着了。因前日老太太生日,我看古董帐上还有这一笔,却不知此时这件东西着落何方。古董房里的人也回过我两次,等我问准了好注上一笔。所以我问姐姐,如今还是老太太摆着呢,还是交到谁手里去了呢?”鸳鸯听说,便道:“老太太摆了几日厌烦了,就给了你们奶奶。你这会子又问我来。我连日子还记得,还是我打发了老王家的送来的。你忘了,或是问你们奶奶和平儿。”平儿正拿衣服,听见如此说,忙出来回说:“交过来了,现在楼上放着呢。奶奶已经打发过人出去说过给了这屋里,他们发昏,没记上,又来叨登这些没要紧的事。”贾琏听说,笑道:“既然给了你奶奶,我怎么不知道,你们就昧下了。”平儿道:“奶奶告诉二爷,二爷还要送人,奶奶不肯,好容易留下的。这会子自己忘了,倒说我们昧下。那是什么好东西,什么没有的物儿。比那强十倍的东西也没昧下一遭,这会子爱上那不值钱的!”贾琏垂头含笑想了一想,拍手道:“我如今竟糊涂了!丢三忘四,惹人抱怨,竟大不象先了。”鸳鸯笑道:“也怨不得。事情又多,口舌又杂,你再喝上两杯酒,那里清楚的许多。”一面说,一面就起身要去。

贾琏忙也立身说道:“好姐姐,再坐一坐,兄弟还有事相求。”说着便骂小丫头:“怎么不沏好茶来!快拿干净盖碗,把昨儿进上的新茶沏一碗来。”说着向鸳鸯道:“这两日因老太太的千秋,所有的几千两银子都使了。几处房租地税通在九月才得,这会子竟接不上。明儿又要送南安府里的礼,又要预备娘娘的重阳节礼,还有几家红白大礼,至少还得三二千两银子用,一时难去支借。俗语说,‘求人不如求己’。说不得,姐姐担个不是,暂且把老太太查不着的金银家伙偷着搬运出一箱子来,暂押千数两银子支腾过去。不上半年的光景,银子来了,我就赎了交还,断不能叫姐姐落不是。”鸳鸯听了,笑道:“你倒会变法儿,亏你怎么想来。”贾琏笑道:“不是我扯谎,若论除了姐姐,也还有人手里管的起千数两银子的,只是他们为人都不如你明白有胆量。我若和他们一说,反吓住了他们。所以我‘宁撞金钟一下,不打破鼓三千’。”一语未了,忽有贾母那边的小丫头子忙忙走来找鸳鸯,说:“老太太找姐姐半日,我们那里没找到,却在这里。”鸳鸯听说,忙的且去见贾母。

照着前面鸳鸯对宝玉避嫌的做法,贾琏回家来,鸳鸯就该站起来告辞才是,然而她却坐着不动,还言笑晏晏地道:“来请爷奶奶的安,偏又不在家的不在家,睡觉的睡觉。”倒有些怨责贾琏冷落她的意思。

贾琏也识趣得很,先就给了一大番阿谀之辞,又东拉西扯地说了回佛手冻,自愧“如今竟糊涂了”。鸳鸯又笑着安慰道:“也怨不得。事情又多,口舌又杂,你再喝上两杯酒,那里清楚的许多。”这话何其体贴亲切,简直熨得贾琏五脏六腑都舒服了。这若是说给宝玉听,不知那位傻爷得感伤激慨成什么样儿。

后来这件事传了出去,邢夫人又来闹了一场,借故同凤姐要银子。凤姐儿向平儿叹息:“知道这事还是小事,怕的是小人趁便又造非言,生出别的事来。当紧那边正和鸳鸯结下仇了,如今听得他私自借给琏二爷东西,那起小人眼馋肚饱,连没缝儿的鸡蛋还要下蛆呢,如今有了这个因由,恐怕又造出些没天理的话来也定不得。在你琏二爷还无妨,只是鸳鸯正经女儿,带累了他受屈,岂不是咱们的过失。”

凤姐为人多妒好醋,难得竟对鸳鸯这般信任,倒也是奇事。而鸳鸯对凤姐,也是一片赤诚,处处维护。邢夫人给了凤姐儿没脸,是鸳鸯悄悄打听了出来向贾母告诉,背地里又同众人说:“罢哟,还提凤丫头虎丫头呢,他也可怜见儿的。虽然这几年没有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有个错缝儿,暗里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总而言之,为人是难作的:若太老实了没有个机变,公婆又嫌太老实了,家里人也不怕;若有些机变,未免又治一经损一经。”

这一番说,明里是说凤姐,暗里又岂无贾琏呢?而之所以如此体贴,自然是因为同病相怜,她自己也深受“做人难”之苦。

这种苦,“无事忙”的宝玉是不会理解的,他比起鸳鸯的沉稳老道来,只好算个不懂事的小弟弟,玩伴儿一个;然而贾琏和凤姐这对夫妻,却堪称鸳鸯的知己。

所以纵然婚事不遂,鸳鸯对贾琏、熙凤的友谊却不改初衷,依然肯为贾琏扛事儿,筹措当当。她对贾琏的好,与袭人之对宝玉不同,为的不是自己有个好归宿,而只是要对方好,诸事顺遂,在这里没有任何的私心,有的只是理解与体谅。也因此,凤姐才会说鸳鸯是个“正经女儿”。

“是金子终得金子换”,原来金鸳鸯心目中的金子,既不是颟顸好色的贾赦,也不是柔弱多情的宝玉,却是风流干练的琏二爷啊。

<h3>⒊谁是金鸳鸯的“玉对子”</h3>

前边说过,中的女孩子都是一对对儿出现的,有一个金,便有一个玉来配它。那么,和金鸳鸯配对的“玉女”该是谁呢?

细想下来,鸳鸯的对子可以有好几种配法。首先自然是从名字来配,那么最现成的就是鹦鹉。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还祷福 痴情女情重愈斟情》,清虚观打醮一节,丫鬟大点名中曾提到“贾母的丫头鸳鸯、鹦鹉、琥珀、珍珠”,这四个名字恰分成两对,鸳鸯与鹦鹉对,而琥珀与珍珠对。

蹊跷的是,林黛玉进贾府一节中明明提到,那袭人原名珍珠,与了宝玉后,改名袭人;而贾母又将身边一个二等丫鬟名唤鹦哥的与了黛玉,也就是后来的紫鹃了。那么这一回中,怎么会又有个鹦鹉,又有个珍珠了呢?

在这个点名中,出错的还不止珍珠和鹦鹉,还有凤姐的女儿问题——“奶子抱着大姐儿带着巧姐儿另在一车”,似乎熙凤有两个女儿,一个是大姐儿,一个是巧姐儿。然而后文刘姥姥二进大观园,明明是凤姐请姥姥为大姐儿取名,姥姥便用“以毒攻毒”之由,取名巧姐儿。也就是说,大姐儿与巧姐儿本是一人,何以在第二十九回冒出两个人来呢?

可见这一回是原先的初稿,反而黛玉进贾府、刘姥姥游大观园等段落是后补的情节。只有这样,才会存在原稿中的错误未被剔净改正的可能性。而如果曹雪芹是照着章回按顺序完成全书的,则只会出现前文有纰漏,而不可能有后文冲了前文的可能。

从情节来看,可以与鸳鸯配对的人还有袭人和平儿,这两个人都与她有很深的交情,并且在贾赦逼婚一节中,三人曾经剖腹深谈过。

尤其袭人,鸳鸯的第一次出场就是同她在一起,两人的母亲又是同期逝去,元宵夜,两人躲开众人在怡红院谈心,文中又特意借媳妇子和秋纹的口说出一句“金花娘娘”来,将金、花二位并提相对,似乎很应该配成一对。

然而这两人,是一对“金花”,却非金玉,而且袭人已经和晴雯成了一对,是十二钗又副册中唯一点明了的最佳配衬,因此鸳鸯只有另寻“玉配”了。

当然平儿也是一个选择,而且平儿的身份亦金亦玉,与鸳鸯相配并无不可。凤姐曾开玩笑要让鸳鸯嫁贾琏,众丫鬟调笑平儿吃了一缸子醋在那里。在《鸳鸯女誓绝鸳鸯偶》中,鸳鸯向平儿表白说:“这是咱们好,比如袭人、琥珀、素云、紫鹃、彩霞、玉钏儿、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缕,死了的可人和金钏,去了的茜雪,连上你我,这十来个人,从小儿什么话儿不说?什么事儿不作?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干各自的去了,然我心里仍是照旧,有话有事,并不瞒你们。”

这段话相当煽情,却不合理。因为平儿是凤姐的陪嫁丫头,绝不可能和鸳鸯从小一处长大,也论不到什么“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干各自的去了”。

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段话中,已经没有了珍珠和鹦鹉,而只有袭人和紫鹃了,可见这一回的完成也是比较后期的事了,然而仍有这样的纰漏,若非作者疏忽,便只是鸳鸯顺口的一句人情话儿,当着平儿的面,只得把她算进发小知己中去,其实做不得准。

如此看来,将平儿与鸳鸯配对,也是牵强的。

再则,从回目上看,既有《鸳鸯女无意遇鸳鸯》一说,那么鸳鸯与司棋相对,也是很合适的。不过司棋恋着的人是潘又安,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按照里很明显的阶级划分,司棋虽然也曾拉着宝玉的手哭过一回,却是没有资格入选十二钗的。

况且,在鸳鸯对平儿提起的众位闺密名单中,侍候探春的丫鬟有翠墨而无司棋,可见在鸳鸯心中并不认其为知己,那么两人也就无缘配对了。

如此推算下来,能与鸳鸯配成一对金玉的,就唯有原名鹦鹉的紫鹃了。这也合理,鸳鸯是伏侍贾母的头牌大丫头,金子中的金子,而紫鹃是玉派掌门人林黛玉的闺中知己,从不将其当丫鬟看的。两个人的性格中,都有一种非主非仆、忠勇耿直的劲头,配成一对,可不是珠联璧合?

而且鸳鸯也罢,鹦鹉也罢,紫鹃也罢,改来改去,还是鸟的名字。只可叹,鸳鸯日日不成双,紫鹃夜夜空啼血,这一对天涯同命鸟,着实悲凄。

西望红楼之红楼十二钗又副册猜想 五、胭脂鲜艳何相类——平儿

<h3>⒈不平凡的平儿</h3>

平儿的第一次出场在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周瑞家的将刘姥姥安插在那里略等一等。自己先过了影壁,进了院门,知凤姐未下来,先找着凤姐的一个心腹通房大丫头,名唤平儿的。周瑞家的先将刘姥姥起初来历说明,又说:“今日大远的特来请安。当日太太是常会的,今日不可不见,所以我带了他进来了。等奶奶下来,我细细回明,奶奶想也不责备我莽撞的。”平儿听了,便作了主意:“叫他们进来,先在这里坐着就是了。”周瑞家的听了,方出去引他两个进入院来。……平儿站在炕沿边,打量了刘姥姥两眼,问个好让坐。刘姥姥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玉貌的,便当是凤姐儿了。才要称姑奶奶,忽见周瑞家的称他是平姑娘,又见平儿赶着周瑞家的称周大娘,方知不过是个有些体面的丫头了。于是让刘姥姥和板儿上了炕,平儿和周瑞家的对面坐在炕沿上,小丫头子斟了茶来吃茶。

小小一段文字,已写清了平儿的身份——凤姐的心腹通房大丫头;平儿的行事——要想一想才拿主意让刘姥姥祖孙进来,可见是既慎重又有主张的;平儿的打扮——遍身绫罗,插金带银;平儿的长相——花容月貌。

然而这还不是平儿的正戏。她的第一次真正有分量的戏目在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这里给了平儿一个考语:俏。除了形容其相貌外,也有俏皮、玲珑之意。

平儿指着鼻子,晃着头笑道:“这件事怎么回谢我呢?”喜的个贾琏身痒难挠,跑上来搂着“心肝肠肉”乱叫乱谢。平儿仍拿了头发笑道:“这是我一生的把柄了。好就好,不好就抖露出这事来。”贾琏笑道:“你只好生收着罢,千万别叫他知道。”口里说着,瞅他不防,便抢了过来,笑道:“你拿着终是祸患,不如我烧了他完事了。”一面说着,一面便塞于靴掖内。平儿咬牙道:“没良心的东西,过了河就拆桥,明儿还想我替你撒谎!”贾琏见他娇俏动情,便搂着求欢,被平儿夺手跑了,急的贾琏弯着腰恨道:“死促狭小淫妇!一定浪上人的火来,他又跑了。”平儿在窗外笑道:“我浪我的,谁叫你动火了?难道图你受用一回,叫他知道了,又不待见我。”贾琏道:“你不用怕他,等我性子上来,把这醋罐打个稀烂,他才认得我呢!他防我象防贼的,只许他同男人说话,不许我和女人说话,我和女人略近些,他就疑惑,他不论小叔子侄儿,大的小的,说说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以后我也不许他见人!”平儿道:“他醋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他原行的正走的正,你行动便有个坏心,连我也不放心,别说他了。”贾琏道:“你两个一口贼气。都是你们行的是,我凡行动都存坏心。多早晚都死在我手里!”

这一段文字,轻俏艳冶,活色生香,将“俏平儿”的形象描写如画,正如贾琏说的:“一定浪上人的火来,她又跑了。”

但这还只是平儿与贾琏的情分,有此一条,并不足以入主十二钗名簿。

能进入十二钗的,必得在石兄处挂号才行。而平儿在宝玉处挂号的重要描写在于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

宝玉忙劝道:“好姐姐,别伤心,我替他两个赔不是罢。”平儿笑道:“与你什么相干?”宝玉笑道:“我们弟兄姊妹都一样。他们得罪了人,我替他赔个不是也是应该的。”又道:“可惜这新衣裳也沾了,这里有你花妹妹的衣裳,何不换了下来,拿些烧酒喷了熨一熨。把头也另梳一梳,洗洗脸。”一面说,一面便吩咐了小丫头子们舀洗脸水,烧熨斗来。平儿素习只闻人说宝玉专能和女孩儿们接交;宝玉素日因平儿是贾琏的爱妾,又是凤姐儿的心腹,故不肯和他厮近,因不能尽心,也常为恨事。平儿今见他这般,心中也暗暗的敁敠:果然话不虚传,色色想的周到。又见袭人特特的开了箱子,拿出两件不大穿的衣裳来与他换,便赶忙的脱下自己的衣服,忙去洗了脸。宝玉一旁笑劝道:“姐姐还该擦上些脂粉,不然倒象是和凤姐姐赌气了似的。况且又是他的好日子,而且老太太又打发了人来安慰你。”

平儿听了有理,便去找粉,只不见粉。宝玉忙走至妆台前,将一个宣窑瓷盒揭开,里面盛着一排十根玉簪花棒,拈了一根递与平儿。又笑向他道:“这不是铅粉,这是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兑上香料制的。”平儿倒在掌上看时,果见轻白红香,四样俱美,摊在面上也容易匀净,且能润泽肌肤,不似别的粉青重涩滞。然后看见胭脂也不是成张的,却是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里面盛着一盒,如玫瑰膏子一样。宝玉笑道:“那市卖的胭脂都不干净,颜色也薄。这是上好的胭脂拧出汁子来,淘澄净了渣滓,配了花露蒸叠成的。只用细簪子挑一点儿抹在手心里,用一点水化开抹在唇上;手心里就够打颊腮了。”平儿依言妆饰,果见鲜艳异常,且又甜香满颊。宝玉又将盆内的一枝并蒂秋蕙用竹剪刀撷了下来,与他簪在鬓上。忽见李纨打发丫头来唤他,方忙忙的去了。

黛玉《桃花行》诗中曾有“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的句子,可见胭脂与眼泪总是分不开的。

宝玉因黛玉眉尖若蹙,而“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故为黛玉取名“颦儿”。“颦”与“平”同音,而宝玉为之侍妆簪花的,又恰恰是平儿。这平儿与黛玉同名,又与宝玉同一天生日,其身份何等特殊?

宝玉劝住了眼泪,送上了胭脂,也就与平儿结了一份桃花缘。而正是因为这份情缘,遂有后文平儿投桃报李之举,事见第五十二回《俏平儿情掩虾须镯 勇晴雯病补雀金裘》:

只闻麝月悄问道:“你怎么就得了的?”平儿道:“那日洗手时不见了,二奶奶就不许吵嚷,出了园子,即刻就传给园里各处的妈妈们小心查访。我们只疑惑邢姑娘的丫头,本来又穷,只怕小孩子家没见过,拿了起来也是有的。再不料定是你们这里的。幸而二奶奶没有在屋里,你们这里的宋妈妈去了,拿着这支镯子,说是小丫头子坠儿偷起来的,被他看见,来回二奶奶的。我赶着忙接了镯子,想了一想:宝玉是偏在你们身上留心用意、争胜要强的,那一年有一个良儿偷玉,刚冷了一二年间,还有人提起来趁愿,这会子又跑出一个偷金子的来了。而且更偷到街坊家去了。偏是他这样,偏是他的人打嘴。所以我倒忙叮咛宋妈,千万别告诉宝玉,只当没有这事,别和一个人提起。第二件,老太太、太太听了也生气。三则袭人和你们也不好看。所以我回二奶奶,只说:‘我往大奶奶那里去的,谁知镯子褪了口,丢在草根底下,雪深了没看见。今儿雪化尽了,黄澄澄的映着日头,还在那里呢,我就拣了起来。’二奶奶也就信了,所以我来告诉你们。你们以后防着他些,别使唤他到别处去。等袭人回来,你们商议着,变个法子打发出去就完了。”麝月道:“这小娼妇也见过些东西,怎么这么眼皮子浅。”平儿道:“究竟这镯子能多少重,原是二奶奶说的,这叫作‘虾须镯’,倒是这颗珠子还罢了。晴雯那蹄子是块爆炭,要告诉了他,他是忍不住的。一时气了,或打或骂,依旧嚷出来不好,所以单告诉你留心就是了。”说着便作辞而去。

宝玉听了,又喜又气又叹。喜的是平儿竟能体贴自己;气的是坠儿小窃;叹的是坠儿那样一个伶俐人,作出这丑事来。

以上内容连同第六十一回《投鼠忌器宝玉瞒赃 判冤决狱平儿行权》,平儿的名字出现在回目中共计四次之多,居副册与又副册女子之首。这样一个女子,又怎能不入十二钗名簿呢?

然而,她应该属于金派还是玉派呢?且看下文再议。

<h3>⒉平儿属金还是属玉</h3>

里的薄命女儿不少,《金陵十二钗》更是挂号在“薄命司”里。然而书中真正下了“薄命”二字定语的,却只有四个人。

第一个自然是正册之首林黛玉,曾自叹:“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诗中亦屡有“红颜命薄古今同”、“飘泊亦如人命薄”的句子。

第二个是副册之首甄英莲,也就是香菱,不但写她那一回的回目作《薄命女偏逢薄命郎》,文中又借贾雨村之口定论:“这正是梦幻情缘,恰遇一对薄命儿女。”

第三个是又副册之首晴雯,在宝玉《芙蓉诔》中,原有“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的句子。

这三个人,分别是正册、副册、又副册之首,又都是玉派女儿。可见“薄命司”的女子虽然个个命薄,而玉派又比金派犹甚。“薄命”,亦是玉派的标志之一。

然而除了上述三个人,第四个被称之为“薄命”的,却偏偏是既拥有虾须镯这样的金饰标志、又是金派主力王熙凤的心腹的平儿。事见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

宝玉因自来从未在平儿前尽过心——且平儿又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比不得那起俗蠢拙物——深为恨怨。今日是金钏的生日,故一日不乐。不想落后闹出这件事来,竟得在平儿前稍尽片心,亦今生意中不想之乐也。因歪在床上,心内怡然自得。忽又思及贾琏惟知以淫乐悦己,并不知作养脂粉。又思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贴,今儿还遭荼毒,想来此人薄命,比黛玉犹甚。想到此间,便又伤感起来,不觉洒然泪下。因见袭人等不在房内,尽力落了几点痛泪。复起身,又见方才的衣裳上喷的酒已半干,便拿熨斗熨了叠好;见他的手帕子忘去,上面犹有泪渍,又拿至脸盆中洗了晾上。又喜又悲,闷了一回,也往稻香村来,说一回闲话,掌灯后方散。

从紫鹃随黛玉属玉、莺儿随宝钗属金这个规律来看,平儿跟随王熙凤列名金派似是毋庸置疑的。然而从上面这段文字看来,她又拥有玉派“薄命”的特质,况且宝玉又特地比出林黛玉来,强调“此人薄命,比黛玉犹甚”,而平儿又与“颦儿”同名——由此来看,又觉得她应属玉派。

或许,就像是秦可卿虽有“兼美”之名,却因“未嫁先名玉”而偏向玉派是一样的;平儿如玉派人物一般“命薄”,但在身份上则偏向金派,以取得十二钗的金玉平衡吧,所以,她才叫做了“平儿”,原是平分秋色的意思。

从前贾琏与平儿打情骂俏时曾说过:“你两个一口贼气。都是你们行的是,我凡行动都存坏心?多早晚都死在我手里。”

虽是顽话,却不无寒意。因为我们知道,后来王熙凤果然是死在了贾琏手里,“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

那么,平儿的结局又会是怎么样的呢?会像高鹗在后四十回续中写的那样被贾琏扶正了吗?

肯定不会。因为如果是那样,平儿便算不得薄命,而宝玉亦不会做出“想来此人薄命,比黛玉犹甚”的评语了。

我猜测,平儿的将来终究难逃一死,而且是死在贾琏的荼毒之下。

脂砚斋在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有回前批:

“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见后三十回犹不见此之妙。此回‘娇嗔箴宝玉’、‘软语救贾琏’,后文《薛宝钗借词含讽谏 王熙凤知命强英雄》。今只从二婢说起,后则直指其主。然今日之袭人、之宝玉,亦他日之袭人、他日之宝玉也。今日之平儿、之贾琏,亦他日之平儿、他日之贾琏也。何今日之玉犹可箴,他日之玉已不可箴耶?今日之琏犹可救,他日之琏已不能救耶?箴与谏无异也,而袭人安在哉?宁不悲乎!救与强无别也,甚矣!但此日阿凤英气何如是也,他日之身微运蹇,亦何如是也?人世之变迁,倏忽如此!”

这段批注透露了后三十回的其中一条完整回目和部分细节,将来宝钗嫁与宝玉,借词讽谏,但宝玉已不能听从箴劝,那时,袭人已经不在他身边了;而贾琏陷入危境,王熙凤逞强相救,无奈身微运蹇,自顾不暇。

这里没有再提平儿,估计也同袭人一样,已经不在贾琏身边了。她去了哪里?是已经花落水流、香消玉殒了吗?

下了“薄命”二字的黛玉、香菱、晴雯的结果都是早夭,想来平儿也不外如是吧。

<h3>⒊平儿理妆与平儿侍妆</h3>

四十四回《喜出望外平儿理妆》与五十五回《辱亲女愚妾争闲气》应当对看,前者写凤姐泼醋,平儿哭了一场,被宝玉拉至怡红院去安慰,并亲手为其调脂弄粉,对镜理妆;而后者则是探春管家时,赵姨娘来撒了一场泼,弄得探春哭了,平儿因待书等不在,便亲自挽起袖子来,侍候探春洗脸匀面。

那平儿本是贾琏之妾,从辈分上来说,当属宝玉、探春兄妹的小嫂子。然而宝玉体贴备至,探春却颐指气使,可谓天壤之别矣。其内在原因,一则固然是宝玉生性温存,对待女儿如待上宾,再则也是宝玉心中坦荡,自能从容;然而探春却因为心中存了正庶之分,本来心虚,所以故意指使平儿,以显示自己的主子身份,使众人警醒。

赵姨娘敢到议事厅来胡闹,无非因为探春是“从自己肠子里爬出来的”,再厉害也不能把亲娘怎么样,故而才敢无理取闹,撒泼放诞;然而正闹着,忽然平儿来了,赵姨娘立刻住了口,赔笑让坐,又忙问:“你奶奶好些?我正要瞧去,只没得空儿。”——真真令人又好气又好笑。

那赵姨娘本是贾政之妾,且生了一子一女,是正经八百的姨娘,而平儿不过是贾琏的通房丫头,连个名分都没有,无论从身份还是辈分上,都比赵姨娘低了一级。可赵姨娘胆敢跑到探春面前大吵大闹,见了平儿却低声下气,何其愚也?

其原因,不过是因为她怕极了凤姐儿,而平儿又是凤姐的贴身助理,手里是有点儿小权的。可是那权力如今已经落在亲生女儿探春手上,如果赵姨娘会做人,含蓄收敛些,背后使阴柔手段向探春求情,探春一则念着亲情,二则为保面子不愿张扬,未必便不会回顾照应了。然而赵姨娘偏偏不识数,要敲锣打鼓地闹出来,除了令女儿没脸之外,没半点儿贡献。

而这一闹,最使探春寒心的是,看清了自己的真实威信还不如平儿。正如赵姨娘说的:“我在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又有你和你兄弟,这会子连袭人都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

探春若能说得出口,想必也会感慨:“我在这屋里赔小心,好容易混了这么多年,又混了个管家的职称儿,这会子连平儿都不如,我还有什么脸?”

功高盖主,平儿在这风口浪尖上进来,其实已经无形中伤了探春。而她自己也很明白,所以才要主动自降身份,为探春挽袖卸镯,侍候洗脸,给足了探春面子,以消她心中之愤。

正洗着脸呢,偏偏外面侍候的媳妇没眼色,又来回事,挨了平儿一顿训斥,吓得忙赔笑说:“我粗心了。”一面说一面忙退出去——显见得平儿的面子还是比探春大。

此为探春心中不愤之事,于是接下来小丫头令媳妇们去传宝钗的饭来,探春故意大声说:“你别混支使人。那都是办大事的管家娘子们,你们支使他要饭要茶的,连个高低都不知道!平儿这里站着,你叫他去。”

平儿答应着忙出来了,那些媳妇自然不肯让平儿去,忙着让座敬茶,一边说:“那里用姑娘去叫,我们已有人去了。”好不殷勤。

——此一番背后动静,探春不会不知道,所以这般造作,无非是叫众人知道:你们那般奉承平儿,而平儿也不过是个丫头,我可以随意支使的,何况你们?真是连个高低都不知道!

而探春的这番心思,平儿是深知的,故而推心置腹地劝诫众人道:“你们太闹的不象了。他是个姑娘家,不肯发威动怒,这是他尊重,你们就藐视欺负他。果然招他动了大气,不过说他个粗糙就完了,你们就现吃不了的亏。他撒个娇儿,太太也得让他一二分,二奶奶也不敢怎样。你们就这么大胆子小看他,可是鸡蛋往石头上碰?”

这既是替探春警告诸人,也是在为众人设身处地地着想,可谓苦心孤诣,宁可委屈了自己,只望大家无事。

后来判断玫瑰露、茯苓霜一案时,平儿明知是彩云偷了送给贾环的,却只让她说是宝玉藏起来逗她们玩的,其原因便是为了顾及探春的面子,“不肯为打老鼠伤了玉瓶儿”。那彩云羞恶心发,立意要一人做事一人当,平儿反劝她道:“你一应了,未免又叨登出赵姨奶奶来,那时三姑娘听了,岂不生气?”

息事宁人,是平儿一向的治家原则,而其根本目的,便是维持各人的脸面,令各安其位。对探春是如此,对众管家媳妇也是如此,然而偏偏是她,却身份尴尬,没名没分,连个姨娘也没挣上,只落得屋里使唤,宁不使人叹息?

<h3>⒋里最有势力的丫头</h3>

中描写有体面的大丫头耀武扬威的段落不少,迎春的丫头司棋为了一碗鸡蛋就跑到厨房里大打出手,是其中代表之作。管厨房的主管柳家的抱怨道:“我劝你们,细米白饭,每日肥鸡大鸭子,将就些儿也罢了。吃腻了膈,天天又闹起故事来了。鸡蛋、豆腐,又是什么面筋、酱萝卜炸儿,敢自倒换口味。只是我又不是答应你们的,一处要一样,就是十来样。我倒别伺候头层主子,只预备你们二层主子了。”——明明白白提出了一个“二层主子”的概念。

后来司棋被赶,周瑞家的奚落道:“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若不听话,我就打得你。别想着往日姑娘护着,任你们作耗。”——又冒出个“副小姐”来了。

二层主子,副小姐,可见丫头们的地位有多高。尤其是贾母、王夫人、凤姐、宝玉这四个人的丫头,更是仆以主贵,比别人愈见尊重,园里设席时,往往是可以与主子同坐的。

其中又属鸳鸯的地位最为超群拔俗,因为老太太贾母是府中至尊至贵的头号人物,故而鸳鸯的身份也远比一般的主子还要高,袭人、平儿等最多得与姑娘们同桌,而鸳鸯则常常和凤姐、李纨等平起平坐,连贾琏、尤氏这些当家人见了他也要赔笑脸,因有所求谋。

然而正如贾母说:“我这屋里有的没的,剩了他一个,年纪也大些,我凡百的脾气性格儿他还知道些。二则他还投主子们的缘法,也并不指着我和这位太太要衣裳去,又和那位奶奶要银子去。所以这几年一应事情,他说什么,从你小婶和你媳妇起,以至家下大大小小,没有不信的。”

李纨也曾说过:“比如老太太屋里,要没那个鸳鸯如何使得。从太太起,那一个敢驳老太太的回,现在他敢驳回。偏老太太只听他一个人的话。老太太那些穿戴的,别人不记得,他都记得,要不是他经管着,不知叫人诓骗了多少去呢。那孩子心也公道,虽然这样,倒常替人说好话儿,还倒不依势欺人的。”

连鸳鸯自己也说过:“如今咱们家里新出来的这些底下奴字号的奶奶们,一个个心满意足,都不知要怎么样才好,少有不得意,不是背地里咬舌根,就是挑三窝四的。我怕老太太生气,一点儿也不肯说。不然我告诉出来,大家别过太平日子。”

——凡此种种,可见鸳鸯虽然地位特殊,却并非仗势欺人之辈。一则是她为人公道诚实,二则也是怕贾母生气,故而不肯多嘴饶舌。既然不肯说人坏话,自然也就不能惹事生非,恃贵行权了。

荣府里的二号主子是王夫人,她的丫鬟金钏、玉钏、彩云、彩霞等也该比别人尊贵些才是,毕竟他们是每月领一两银子,而晴雯、麝月等则是每月一吊钱,工资高,自然身份也高才是。

然而王夫人是个不管事的,管家大权交了给凤姐,因而她的丫鬟也就平白短了口气,虽然表面好看,却无实际权力。比如玉钏儿,最多不过在给宝玉送汤时,命个老婆子替他当差,自己甩着手跟在后头,偷个小懒儿罢了;真到有事出来时,便毫无刚气,在《判冤决狱平儿行权》一回,反而要受平儿的调度判罚。

凤姐儿原说:“依我的主意,把太太屋里的丫头都拿来,虽不便擅加拷打,只叫他们垫着磁瓦子跪在太阳地下,茶饭也别给吃。一日不说跪一日,便是铁打的,一日也管招了。”幸亏平儿苦劝道:“何苦来操这心!‘得放手时须放手’,什么大不了的事,乐得不施恩呢。依我说,纵在这屋里操上一百分的心,终久咱们是那边屋里去的。没的结些小人仇恨,使人含怨。况且自己又三灾八难的,好容易怀了一个哥儿,到了六七个月还掉了,焉知不是素日操劳太过,气恼伤着的。如今乘早儿见一半不见一半的,也倒罢了。”说的凤姐儿笑了,说道:“凭你这小蹄子发放去罢。我才精爽些了,没的淘气。”

仗着平儿一番话,才免了玉钏儿、彩云一班人太阳地下饿着肚子跪磁瓦子之苦。这样看来,平儿的身份,倒远在彩云、玉钏儿之上了。

再者宝玉因是贾母的心肝儿肉,连带他的丫鬟也高贵起来,尤其袭人的身份,论理应该是与平儿一样的,然而宝玉是个富贵闲人,袭人也就只好在怡红院里听朝问政罢了,权力再大,也使不到院门外去。

春燕娘在怡红院胡闹,袭人生气说道:“三日两头儿打了干的打亲的,还是买弄你女儿多,还是认真不知王法?”那婆子并不知畏惧,反驳说:“姑娘你不知道,别管我们闲事!都是你们纵的,这会子还管什么?”边说还边赶着春燕儿打,气得袭人只得转身进屋。

麝月遂向众人道:“怨不得这嫂子说我们管不着他们的事,我们虽无知错管了,如今请出一个管得着的人来管一管,嫂子就心服口服,也知道规矩了。”便命小丫头找平儿来。说话之间,只见小丫头子回来说:“平姑娘正有事,问我作什么,我告诉了他,他说:既这样,且撵他出去,告诉了林大娘在角门外打他四十板子就是了。”

——说撵出去就撵出去,说打板子就打板子,这平儿的权力何其大也。难怪那婆子分明在怡红院听差,却不怕顶头上司袭人,直到听说平儿发话才泪流满面地求情了。

平儿能获得这样的权威,其根本原因自然是由于凤姐是荣府的内当家,而她又是凤姐的得力助手,相当于总裁助理的位置。

其次也是因为她人缘好,威信高,行为处事比凤姐更大方宽慈,赏罚有度。茯苓霜、玫瑰露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她暗地里访问清楚了,明知道是彩云偷了去送给贾环了,但为了息事宁人,且也要护着探春的体面,便由着宝玉担下责任来,劝得凤姐放手,自己又出来吩咐林之孝家的:“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没事,方是兴旺之家。若得不了一点子小事,便扬铃打鼓的乱折腾起来,不成道理。”

——真真是治家明言。这一番举止言谈,何其堂皇正大,真正是大将胸襟。

探春、宝钗、李纨三人共同理事时,宝玉的丫鬟秋纹前往回话,在门口遇见管家媳妇们,众媳妇忙赶着问好,说:“姑娘也且歇一歇,里头摆饭呢。等撤下饭桌子,再回话去。”——如此客气,自然是因为看在宝玉面上。而秋纹也大大喇喇地笑道:“我比不得你们,我那里等得。”说着便直要上厅去——同样也是自视尊贵,觉得怡红院的面子原比别人大。幸亏是平儿叫住了她,叮嘱说:“你凭有什么事今儿都别回。正要找几件利害事与有体面的人开例作法子,镇压与众人作榜样呢。何苦你们先来碰在这钉子上。你这一去说了,他们若拿你们也作一二件榜样,又碍着老太太、太太;若不拿着你们作一二件,人家又说偏一个向一个,仗着老太太、太太威势的就怕,也不敢动,只拿着软的作鼻子头。你听听罢,二奶奶的事,他还要驳两件,才压的众人口声呢。”

——方方面面,考虑得何其周到。不但猜测出探春、宝钗的心理,且顾到了老太太、太太的面子,又要想及众人的口声,没有几年中层管理的经验,没有一番斡旋决策的本领,绝不会这般明智婉转。

然而平儿虽然大度宽柔,却又不是一味懦弱庇下的,小厮们向她求假早退,她虽也应了,但正色叮嘱:“明儿一早来。听着,我还要使你呢,再睡的日头晒着屁股再来!你这一去,带个信儿给旺儿,就说奶奶的话,问着他那剩的利钱。明儿若不交了来,奶奶也不要了,就越性送他使罢。”

——这般利口,又颇具几分凤姐的风采了。有张有弛,才是管理之道,可见平儿深明这个道理。

李纨感叹平儿的好,曾说:“可惜这么个好体面模样儿,命却平常,只落得屋里使唤。不知道的人,谁不拿你当作奶奶太太看。”

这话说得公道。可见稻香老农不但会评诗,看人更准,一语说中,那平儿的行事态度原该做得了奶奶太太的,只可惜“命却平常”,怨不得叫了“平儿”。

后来为凤姐酒醉打了平儿,李纨又曾打抱不平说:“给平儿拾鞋也不配,你们两个只该掉一个过儿才是。”

为了这句话,便有许多索隐之士认为后来贾琏休了凤姐,将平儿扶正,使两人的地位“掉了一个过儿”——然而果真这样,平儿便不能算作“命却平常”,更非宝玉说的“薄命比黛玉犹甚”了。

那晴雯是小姐身子丫鬟命,“心比天高,身为下贱”。而平儿,更是奶奶身子妾的命,同样是没什么机会得到公正待遇的吧。

西望红楼之红楼十二钗又副册猜想 六、开到荼蘼花事了——麝月

非也。她的口才是怡红院中一等一的绝妙。且看第五十二回《俏平儿情掩虾须镯 勇晴雯病补雀金裘》中,晴雯因恨坠儿偷金,故要撵她出去,明明握了满理在手,却被坠儿娘抓住语病,讥讽晴雯直呼宝玉名字,“在姑娘就使得,在我们就成了野人了。”堵得晴雯满脸涨红,幸亏麝月为之解围,说出一番道理来——

“开到荼蘼花事了”,群芳凋谢之时,唯有麝月还留在宝玉身边,终于等到自己独自开放的时刻。

“宝玉有此世人莫忍为之毒,故后文方有‘悬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为僧哉?此宝玉一生偏僻处。”

宝玉听了这话,公然又是一个袭人。因笑道:“我在这里坐着,你放心去罢。”麝月道:“你既在这里,越发不用去了,咱们两个说话顽笑岂不好?”宝玉笑道:“咱两个作什么呢?怪没意思的,也罢了,早上你说头痒,这会子没什么事,我替你篦头罢。”麝月听了便道:“就是这样。”说着,将文具镜匣搬来,卸去钗钏,打开头发,宝玉拿了篦子替他一一的梳篦。只篦了三五下,只见晴雯忙忙走进来取钱。一见了他两个,便冷笑道:“哦,交杯盏还没吃,倒上头了!”宝玉笑道:“你来,我也替你篦一篦。”晴雯道:“我没那么大福。”说着,拿了钱,便摔帘子出去了。宝玉在麝月身后,麝月对镜,二人在镜内相视。宝玉便向镜内笑道:“满屋里就只是他磨牙。”麝月听说,忙向镜中摆手,宝玉会意。忽听唿一声帘子响,晴雯又跑进来问道:“我怎么磨牙了?咱们倒得说说。”麝月笑道:“你去你的罢,又来问人了。”晴雯笑道:“你又护着。你们那瞒神弄鬼的,我都知道。等我捞回本儿来再说话。”说着,一径出去了。这里宝玉通了头,命麝月悄悄的伏侍他睡下,不肯惊动袭人。一宿无话。

第二十回灯节夜“篦头”一段,是宝玉同麝月最缠绵的一场戏,也是前八十回中二人唯一的亲热戏,更是麝月正面出场的第一场重头戏。且看原文:

<h3>⒈好歹留着麝月</h3>

然而周汝昌却撰文说,这优女指的是“袭人”,因为袭人嫁了琪官这个“优伶”,所谓“结三生”。然而行文至此,琪官这个人还没出场呢,何以在回前诗中要专提一笔这么隆重?更何况,就算一个女人嫁给了优伶,也不能就把她叫作“优女”,这解释不是太牵强了吗?且如何去解释“屈从”两字呢?

后一回宝玉因与袭人有隙,故意重用四儿,脂批又道:

这一段写得风光旖旎,脂砚脂连连叫绝,并在一段很长的批语中泄露天机道:

<h3>⒉麝月的口才</h3>

而袭人在晴雯被逐后,也曾自辩道:“太太只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轻佻些。太太是深知这样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静,所以恨嫌他,像我们这粗粗笨笨的倒好。”

故而,我判断,这个“云自飘飘月自明”的云,应该是檀云,没有太特殊的意思,仍是照着曹雪芹的行文习惯,与麝月的名字做个对子罢了,引申为云散花飞的意思。遥想将来,贾府事败后,檀云等众丫鬟俱风流云散,只有麝月一个人留在宝玉身边(脂批:“好歹留着麝月”)。这可不正是“云自飘飘月自明”吗?

宝玉记着袭人,便回至房中,见袭人朦朦睡去。自己要睡,天气尚早。彼时晴雯、绮霰、秋纹、碧痕都寻热闹,找鸳鸯琥珀等耍戏去了,独见麝月一个人在外间房里灯下抹骨牌。宝玉笑问道:“你怎不同他们顽去?”麝月道:“没有钱。”宝玉道:“床底下堆着那么些,还不够你输的?”麝月道:“都顽去了,这屋里交给谁呢?那一个又病了。满屋里上头是灯,地下是火。那些老妈妈子们,老天拔地,伏侍一天,也该叫他们歇歇,小丫头子们也是伏侍了一天,这会子还不叫他们顽顽去。所以让他们都去罢,我在这里看着。”

原来柔情蜜意的金闺细事下,竟是暗藏玄机:宝玉替麝月篦头,且说要替晴雯也篦一篦,晴雯却道:“我没那么大福。”一语成谮,她果然是没这福分;而宝玉与麝月在镜内相视而笑,何等温馨动人,却终究是镜花水月罢了——她偏偏又叫作麝月。

正如陈其泰《桐花阁评红楼梦》中所说:“写麝月自有麝月体段,不是袭人,亦不是晴雯,却兼有二人之才。”

第五十二回:

“闲闲一段儿女口舌,却写麝月一人。袭人出嫁之后,宝玉、宝钗身边还有一人,虽不及袭人周到,亦可免微嫌小弊等患,方不负宝钗之为人也。故袭人出嫁后云‘好歹留着麝月’一语,宝玉便依从此话。”

然而第十八回整个一回戏目中,完全没有湘云的戏,史湘云这个人物的正式出场,乃在第二十回,宝玉在宝钗家做客,忽听人说“史大姑娘来了”,忙忙赶去贾母这边,“只见史湘云大笑大说的,见他两个来,忙问好厮见”。这是湘云的头回出场,离第十八回隔着两回呢,更与十八回故事全无关系,又怎么会出现在回前诗中呢?

只可惜,开到荼蘼花事了,万事都迟了。

宝玉看了《南华经》后,偶然顿悟,曾续了一段文字,开篇便云:“焚花散麝。”又道是:“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这里将麝月与宝钗、黛玉、袭人相提并论,俱为与自己有大情分之人。而麝月,又是群芳流散后留在宝玉身边的最后一个人,如此,怎可不入十二钗又副册?

优女,明明就是女戏子龄官,应该不难理解。

这一回的回目是《林黛玉误剪绣香囊 贾元春归省庆元宵》,其内容主要是:宝玉初游大观园回来时,身上所佩诸饰被小厮们一抢而空,黛玉以为自己送他的荷包也被他送给小厮了,一生气回身就把刚给他绣的香袋给剪了,宝玉忙从内衣里取出珍重藏之的荷包给他看,说“我何尝把你送的东西给人了?”两人吵了一架后,言归于好。

人物画里关于晴雯的取材主要有两种:一是撕扇,二是补裘。前者喻其娇憨,后者赞其忠勇,都给人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然而我们可有留意到,在这两个场面中,麝月都是最佳配角?

晴雯听说,一发急红了脸,说道:“我叫了他的名字了,你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说我撒野,也撵出我去。”麝月忙道:“嫂子,你只管带了人出去,有话再说。这个地方岂有你叫喊讲礼的?你见谁和我们讲过礼?别说嫂子你,就是赖奶奶林大娘,也得担待我们三分。便是叫名字,从小儿直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过的,你们也知道的,恐怕难养活,巴巴的写了他的小名儿,各处贴着叫万人叫去,为的是好养活。连挑水挑粪花子都叫得,何况我们!连昨儿林大娘叫了一声‘爷’,老太太还说他呢,此是一件。二则,我们这些人常回老太太的话去,可不叫着名字回话,难道也称‘爷’?那一日不把宝玉两个字念二百遍,偏嫂子又来挑这个了!过一日嫂子闲了,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听听我们当着面儿叫他就知道了。嫂子原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当些体统差事,成年家只在三门外头混,怪不得不知我们里头的规矩。这里不是嫂子久站的,再一会,不用我们说话,就有人来问你了。有什么分证话,且带了他去,你回了林大娘,叫他来找二爷说话。家里上千的人,你也跑来,我也跑来,我们认人问姓,还认不清呢!”说着,便叫小丫头子:“拿了擦地的布来擦地!”那媳妇听了,无言可对,亦不敢久立,赌气带了坠儿就走。

麝月闲闲几句话,先理清身份尊卑,指出“别说嫂子你,就是赖奶奶、林大娘,也得担待我们三分。”接着分辩清楚喊“宝玉”的合情理处,又提起老太太来,再次提醒坠儿娘身份低微,“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当些体统差事”,不知规矩,最后干脆发了逐客令,恐吓说“这里不是嫂子久站的,再一会,不用我们说话,就有人来问你了。”弄得坠儿娘“无言可对,亦不敢久立,赌气带了坠儿就走”。

有正本也就是戚序本第十八回有回前诗,一直是红学家们争论的一个焦点,现录全诗如下:

后来芳官的干娘在院中吵闹,袭人情急,便唤麝月道:“我不会和人拌嘴,晴雯性太急,你快过去震吓他两句。”是侧面肯定了麝月的外交口才。而麝月也不负重望,立便走过去,有理有节地斥道:

如第二十四回:

——凡此种种,都写出了麝月与宝玉原是一场镜花缘。

王夫人曾经说过:“宝玉房里常见我的只有袭人、麝月,这两个笨笨的倒好。”

但是麝月真是“笨笨的”吗?

虽然名字偶现,却没有一场戏目,更无一句对白,最多只好算一个群众演员,连配角都算不上。

周汝昌且把最后一句“云自飘飘月自明”解释成湘云和麝月,以此来证明他的史湘云嫁宝玉说,指出这句说的是将来湘云和麝月两个人留在宝玉身边。

庚辰本在这里有批语:“《钗钏记》中,总隐后文不尽风月等文。”很明显,这个“屈从优女结三生”,指的是贾蔷与龄官。贾蔷不能说服龄官唱《游园》,只得“屈从优女”,并与其订下三生之约,有“不尽风月之文”——看后面“龄官画蔷”就知道了。

我说檀云是出名丫头,不是说她很著名,恰恰相反,是指她在里全无正戏,只“出”过“名字”而已。

“麝月先叫进小丫头子来,收拾妥当了,才命秋纹檀云等进来,一同伏侍宝玉梳洗毕。”

“袭人见说,想了一想,便回身悄悄告诉晴雯、麝月、檀云、秋纹等说:‘太太叫人,你们好生在房里,我去了就来。’”

而她最难得的,却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显山露水,并且从不作非分之想,安分守己,毫无醋意——或者,正是因为这样的性情内秀,才使得她成为怡红院中与宝玉情分最长的丫鬟吧。当袭人走了、晴雯死了,麝月终于脱颖而出,成为宝玉身边的最后一个知己。

这就是“一物珍藏见至情”、“为剪荷包绾两意”的内容。

这一番话层次分明,不急不徐,却周密有力,可谓胜晴雯多矣。

后半回则讲的是元春省亲,所谓“豪华每向闹中争”,令众姐妹题诗,并着意夸奖了薛林二人,“黛林宝薛传佳名”,又看了两出戏,《豪宴》、《仙缘》,传谕说:“龄官极好,再作两出戏,不拘那两出就是了。”贾蔷因命龄官做《游园》、《惊梦》二出。龄官自为此二出原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作,定要作《相约》、《相骂》二出。

晴雯补裘,也是因她说了一句:“孔雀线现成的,但这里除了你,还有谁会界线?”又帮着在一旁拈线,直到晴雯补完了,她还没有睡,帮着检查了一遍,最后肯定说:“这就很好,若不留心,再看不出的。”

晴雯撕扇时,是她经过其旁,叹了声“少作些孽罢”,宝玉抢了她的扇子,也拿给晴雯去撕,又让她把扇匣子搬出来让晴雯撕,麝月道:“我可不造这孽。他也没折了手,叫他自己搬去。”

然而又怎样呢?春天,已经过去了。

<span>一物珍藏见至情,豪华每向闹中争。

黛林宝薛传佳句,豪宴仙缘留趣名。

为剪荷包绾两意,屈从优女结三生。

可怜转眼皆虚话,云自飘飘月自明。</span>

“你且别嚷。我且问你,别说我们这一处,你看满园子里,谁在主子屋里教导过女儿的?便是你的亲女儿,既分了房,有了主子,自有主子打得骂得,再者大些的姑娘姐姐们打得骂得,谁许老子娘又半中间管闲事了?都这样管,又要叫他们跟着我们学什么?越老越没了规矩!你见前儿坠儿的娘来吵,你也来跟他学?你们放心,因连日这个病那个病,老太太又不得闲心,所以我没回。等两日消闲了,咱们痛回一回,大家把威风煞一煞儿才好。宝玉才好了些,连我们不敢大声说话,你反打的人狼号鬼叫的。上头能出了几日门,你们就无法无天的,眼睛里没了我们,再两天你们就该打我们了。他不要你这干娘,怕粪草埋了他不成?”

只是,在画面中,却往往没有她的身影——麝月,竟是那么容易被忽略的一个人物。

这番话,仍是从身份上先压下一番大道理来,挫了对方威风,然后才讲出规矩礼节来,又抬出“宝玉才好了些,连我们不敢大声说话,你反打的人狼号鬼叫的”,偌大罪名,叫春燕娘敢不闭嘴?

“袭人因被薛宝钗烦了去打结子,秋纹,碧痕两个去催水,檀云又因他母亲的生日接了出去,麝月又现在家中养病……”

而宝玉的四季即景诗中又有“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檀云品御香”的句子,再次将麝月与镜子联系起来;后来宝玉做梦看见甄宝玉,醒来看见镜中自己的影子,又是借麝月之口点破道:“怪道老太太常嘱咐说小人屋里不可多有镜子。小人魂不全,有镜子照多了,睡觉惊恐做胡梦。如今倒在大镜子那里安了一张床。有时放下镜套还好;往前去,天热困倦不定,那里想的到放他,比如方才就忘了。自然是先躺下照着影儿顽的,一时合上眼,自然是胡梦颠倒;不然如何得看着自己叫着自己的名字?不如明儿挪进床来是正经。”

从这两段批注中,我们明确地得知,在袭人另嫁、宝玉娶亲后,麝月仍然留在身边为婢,只可惜,那时候多半已不在大观园中了。

但是这个仅有名字的檀云,在宝玉的诗文中却占有一定地位,如宝玉《夏夜即景》诗:“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檀云品御香。”又有诔晴雯的长赋中有句:“镜分鸾别,愁开麝月之奁;梳化龙飞,哀折檀云之齿。”似乎檀云的作用,仅仅是为了跟麝月对称。

<h3>⒊檀云这个“出名”丫头</h3>

第三十四回:

西望红楼之红楼十二钗又副册猜想 七、玉在椟中求善价——林红玉

<h3>⒈红楼第四块玉</h3>

大观园里有三玉:宝玉、黛玉、妙玉,这是很好理解的。但是还有一玉,常常被读者忽视,那就是红玉。林红玉。

林红玉者,在小说中分量不轻,虽然只是个丫环,但是有名有姓有来历,她是林之孝的女儿,原名林红玉,因为重了宝玉黛玉的玉,故而改名小红。

这是一招曲笔。故意混淆注意力,让读者下意识忽略这个人物。然而曹雪芹又不甘心人们真的完全忽视了她,所以屡屡提醒,甚至不惜自相矛盾,替她安排了很多疑点,又让细心的读者不能不注意这个人物。

疑点一:她的身份。

她是大管家林之孝的女儿。林之孝何许人也?那在荣国府里可是举足轻重的人物,然而他的女儿,倒只是送进怡红院里做了个洒扫灌溉的粗使丫头,端茶递水眼面前的活儿一样也够不着。宝玉发疯之际,林之孝家的专门前来慰问,这暗示了什么?一则固然是说身为大管家礼数周到,而且也有头有脸,轮得到她到小爷面前来问候;二则宝玉是最不待见婆妈们的,春燕儿娘连进门槛都要挨顿骂,那林之孝家的竟可以长驱直入,或者,只是为了突出一个“林”字吧。

黛为青,红为赤,林黛玉和林红玉,多么像一对姐妹花的名字?

然而这名字太显眼,所以改了小红。

疑点二:正是这名字的改动。

小红向凤姐陈情,因重了宝玉黛玉的玉,所以改成小红。凤姐道:“你也玉她也玉,好像得了玉的便宜似的,讨厌得很。”不知是讨厌哪个。

红楼梦里提及名讳处甚多,比如黛玉就从不肯提一个“敏”字,每每说及,必念成“密”;写的时候又总是少一划两划。这样看来,红玉改为小红似乎合理,无甚疑点。

然而怡红院里另一个小丫环春燕,倒不怕重了元迎探惜四春的“春”字?元春还是皇妃呢,荣国府倒不忌讳?

袭人原名珍珠,既重了贾珍的珍,又重了贾珠的珠,也不忌讳,还是老祖宗身边的人呢。是后来与了宝玉才改名儿的,并不为她方死了贾珠。

二爷的玉不可以重,大爷的珠就可以?这也是个不通。

书名叫,贾宝玉的第一个住处是赤霞宫,这是他未下凡之前,四处游玩,遇见绛珠仙草之时的留连之处。“赤”即红,“绛”亦是红,而他在俗世里住的更是怡红院,又有个爱红的毛病儿,可见“红”字对于宝玉之重要,不压于“玉”。

而小红的名字又是红又是玉的,还偏偏姓林,拥有如此显赫的姓名,焉可只是三等丫鬟?

疑点三:小红的爱情与信物。

小红的心上人乃是贾芸,那位廊下的二爷。宝玉曾说贾芸“倒像我的儿子”,分明点出这芸二爷便是自己的投影。

宝玉将自己住处题名“绛芸轩”,绛也是红,绛芸,当然不是说这里住着林红玉与芸二爷,那就只能暗藏林黛玉与宝二爷了。小红与贾芸则是他二人的俗世化身。因为宝玉黛玉的身份太高,故事不能往俗里写,情感不能尽兴,便都寄托在芸二爷与林红玉身上了,有点找替身的感觉。

所以宝玉第一次在门额上贴“绛芸轩”三个字时,请了黛玉与自己同看,而那字,则是黛玉的另一替身晴雯替他贴上去的。

小红与贾芸的因缘是由“痴女儿遗帕惹相思”开始的。而手帕,在宝黛爱情中同样担当着绝对重要的角色。

看官可记得宝玉赠帕这特别旖旎的一幕?文中私相授受者多矣,然而都淡淡带过,因黛玉是个不重财物的,皇上赏的香串也掷了去,骂“什么臭男人戴过的”;然而两条旧帕子,她却如珠如宝,捧着哭了半夜,还题了三首诗在上头。是第一次明明白白的吐露心事。那帕子,几乎有定情信物一样的分量,比什么金锁金麒麟都贵重。

而小红这帕子,更是实打实写出来,直接就是定情物了。甚至连一贯的曲笔都懒怠用,而且还要特特地先做了一个梦出来,梦见贾芸拾了她的帕子;然后那梦就成了真,小丫环坠儿果然拿了帕子来讨赏。里这样露骨而直白的描写甚少。这是独一处。

而她们的谈话是被谁撞破的?宝钗。

黛玉的终身也是被宝钗拦腰截断的,这很明显。

替小红送帕子的坠儿因为偷金被晴雯撵了出去,而替黛玉送帕子的晴雯也同样没落得好下场。

由此看来,林红玉与芸二爷的故事,活脱就是林黛玉和宝二爷的一场翻版,或说投影,镜中花,水中月。

只不过小红到底捞到了月亮没有呢?还是个悬案。

作者到底是要小红成为理想中的黛玉出路,使她终于获得幸福圆梦,还是要她成为黛玉第二,也一样是龄官画蔷痴及局外,最终仍是泡影?

应当是后者。入得了金陵十二钗的女儿都是薄命。小红不可能在册外。但是脂砚斋提醒大家有小红与茜雪探访狱神庙一说,大观园抄没,丫鬟也一律卖出,小红为何还可以有自由身来探监?又说这贾芸也有宝玉大倚仗处,也是指宝玉入监后的事吗?

值得一提的是,小红给宝玉倒茶的次日早晨,宝玉找小红而不遇的一段写得十分传神,让读者看得直替他二人着急。然而他最终也没寻到,倒已经被凤姐截手要了去。要去时,他也并不知小红究竟是哪个——他是无意中失落了她。

他最终也失去了林黛玉,当然也是无意。是有个位高权重的人巧取豪夺——当然不是凤姐了,那么是谁?谁会要了黛玉去,而宝玉犹自无知无觉或者束手无策?

越是想得到的,越是容易被自己的疏忽错过,这世上失落了心爱之人的痴情傻子,又岂止贾宝玉一个?

<h3>⒉从贾芸借贷看宝黛故事</h3>

在确定了小红与贾芸的故事,乃是黛玉同宝玉的俗世投影后,很多隐藏在故事背后的秘密也就都跟着可以浮出水面了。

首先,与小红相恋的贾芸的故事就很值得玩味。

他为了在大观园中谋一职,向舅舅卜世仁求助,想赊些冰片麝香给凤姐送礼,却被卜世仁排揎了一顿。

贾芸笑道:“舅舅说的倒干净。我父亲没的时候,我年纪又小,不知事。后来听见我母亲说,都还亏舅舅们在我们家出主意,料理的丧事。难道舅舅就不知道的,还是有一亩地两间房子,如今在我手里花了不成?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来,叫我怎么样呢?还亏是我呢,要是别个,死皮赖脸三日两头儿来缠着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的,舅舅也就没有法呢。”

卜世仁听了这话,却不肯接茬解释,反顾左右而言他,啰唆起三房里老四贾芹的威风了。可见贾芸话里有话,并没有冤枉了他——自己年幼丧父之时,家中那一亩地两间房子的财产,是被舅舅卜世仁借料理丧事给霸占了去,这才使自己落得一贫如洗。

——这段故事,暗隐着谁的身世?

我们都知道,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兰台寺大夫,巡盐御史。其祖曾经袭过列侯,业经五世。乃是钟鼎之家,书香世族。膝下又只有黛玉一个女儿,所遗万贯家财俱是她的。然而黛玉为什么却会同宝钗感叹,说:“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地土,家里又仍旧有房有地。你不过是亲戚的情分,白住了这里,一应大小事情,又不沾他们一文半个,要走就走了。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纸,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

推算起来,林家世袭五代而人丁不旺,积下的财产不知凡几,远不只“有房有地”这么简单,甚至可能远超过荣宁二府。而林如海殁后,是贾琏带着黛玉回去奔丧,出手替她料理丧事,又带了黛玉一同回来的。

当其时,正是荣国府兴建大观园的时候,银子花得堆山淌海。此前荣国府的财政状况已经是入不敷出了,突然增加出这样一大笔支项,竟然也应付有余,连元春都感慨“奢靡太过”,是哪里来的横财?

后来贾琏受太监勒索,周转不灵时,曾感叹“这会子再发个三二百万的财就好了”。听话听音儿,此前必是曾经发过一笔二三百万的横财的。只怕就是林如海的那笔遗产了。

这样的内幕,作者“为尊者讳”,往往不会写在明处,便只好借由贾芸的故事以小见大了。

贾芸借贷不遂,却在归家途中偶遇醉金刚倪二,得其慷慨解囊。正是“仗义每多屠狗辈,从来英雄出蒿莱。”

而后来宝玉身处困境之时,仗义相助、探他慰他的,只有小红、茜雪这些不得志的怡红旧人。

第二十六回《蜂腰桥设言传心事》,小红感慨“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一段,甲戌本有两段批语:

“红玉一腔委屈怨愤,系身在怡红不能遂志,看官勿错认为芸儿害相思也。己卯冬。”

“狱神庙红玉、茜雪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

次回应答凤姐一番话后,庚辰本又有两段眉批:

“奸邪婢岂是怡红应答者,故即逐之。前良儿,后篆儿,便是确证。作者又不得有也。己卯冬夜。”

“此系未见‘抄没’、‘狱神庙’诸事,故有是批。丁亥夏。畸笏。”

这两段话自相矛盾,自我修正,前一段应该是第一次看到此节时写下,而后一段则是看过后文再重看前文时更正前一段话的。

而第十二回有一段批语虽然未提小红,却有关狱神庙,原文作:

“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袭人正文标目曰‘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丁亥夏。畸笏叟。”

这段话和前面“抄没”、“狱神庙”一段,在时间上完全一致,应该是同一次翻阅时批下的。而几段话连起来,便可以得到一个相对完整的故事情节:贾家被抄没之后,宝玉一度身陷狱神庙,而小红和茜雪曾往狱神庙慰问。

——这般雪中送炭之情,正与前文倪二助贾芸相类同。

贾芸和小红,在书中俱属于“怀才不遇”型,而这正是作者“无才可去补苍天”的最大悲愤。作者在这二人身上是倾注了真感情的,所以才会取了“林红玉”这么尊贵的名字,而选择她与贾芸成为自己的俗世化身,在他们的故事上寄予了许多自己对生活的真实感慨。

细读小红与贾芸的故事,也许会让我们看到一个更加真实的贾宝玉与林黛玉。

<h3>⒊像小红那样去爱</h3>

小红,原名林红玉,是贾府大管家林之孝的女儿,却被分在怡红院做了个洒扫丫头,连跟宝玉说句话的机会也没有,眼面前儿的事,更是一件也够不着。

难得的一遭儿,宝玉回房时屋里没人,偏又想喝茶。刚提起壶来,小红快手快脚轻手轻脚地进来了,娇声软语:“二爷仔细烫了手,让我们来倒。”

这真是一个绝妙的亮相,宝玉一面吃茶,一面打量,只见她“穿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一头黑鬒鬒的头发,挽着个髻,容长脸面,细巧身材,十分俏丽干净。”

倘若二人有更多的时间相处,故事本来可以有进一步发展的。这林红玉长得漂亮,说话又灵巧,只要入了宝玉的眼,即使不能晋身为袭人、晴雯那样的一品大丫鬟,但成为芳官、四儿那样受宠的二等丫环总是可以的吧?

设想一下,如果宝玉问:“你叫什么名字啊?”小红说:“我叫小红,原名林红玉,因为重了二爷和林姑娘的玉,改名叫小红了。”宝玉会做何感想呢?林红玉,林黛玉,只有一字之差。这样一个秀外慧中的小丫环,这样奇特鲜明的出场,难道不会在宝玉心上留下极深的印象么?

可惜的是,两人刚讲了几句话,还未来得及问名姓,大丫头秋纹、碧痕提着水桶嘻嘻哈哈地回来了。小红忙去接水,却被二人夹枪带棒地好一阵抢白,左一句“没脸的下流东西”,右一句“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真真骂得小红心也灰了。

书中说,第二天早晨宝玉原是找过小红的,远远地看着一个丫环有点儿像,正要迎上去,碧痕来催他洗脸,只得进去了。接着,袭人就走出来,打发小红往潇湘馆借喷壶去了。

——真是阴差阳错,失之交臂。是有意,还是无缘?

我一直怀疑,昨天小红和宝玉私处的事,秋纹和碧痕一定是向袭人报告了。于是今天一早,看见宝玉东张西望,袭人便双管齐下,一边令碧痕唤走宝玉,一边自己出来打发了小红,免得她有机会被宝玉看到,自己又多一个强敌。

悲哉小红,“怀才不遇”已经很惨了,还要被人处处设防,简直一点儿机会也不给,一点儿希望也没有。

然而小红的勇敢与出色之处在于,她虽然对宝玉死了心,却并不等于对自己的前途放弃了。

借着一个为凤姐传话的机会,她出色的才能终于得以显山露水。而凤姐是爱才的,立刻便决定将她收归旗下。对于此,袭人是巴不得的,甚至连面辞宝玉的机会也不给就把小红送走,生怕“小爷啰唆”,事情有变。当晚宝玉回来,袭人只轻飘飘地说了句:“二奶奶打发人叫了红玉去了。他原要等你来的,我想什么要紧,我就做了主,打发他去了。”

可怜直到这一刻,宝玉都还不知道红玉就是那天为自己倒茶的丫头。他们之间的一点点可能,至此彻底成了不可能。

小红的红丝,从宝玉这里是彻底断了。然而她是那么聪明,那么心高气傲,那么擅于把握机会——不但是借着与凤姐的一面之缘使自己顺利跳槽,更借着与贾芸的一面之缘,为自己又找到了新的目标。

贾芸虽非大富大贵,却毕竟是贾府嫡系,主子爷们儿。小红见他第一面,就下死眼儿地上下打量,又借故丢了一条手帕,为以后留下伏笔——如果说初遇只是偶然的话,那么重逢便是存心了。因听人说贾芸就要进园,她便故意走走停停,硬生生等着与贾芸在蜂腰桥上“巧遇”,不好直接同男人搭腔,却故意问带贾芸进来的小丫头坠儿,看见了自己的手帕没有。

那贾芸也是有心人,立刻就明白了小红的心思。于是告诉坠儿是自己拾了小红的手帕,然而托坠儿代还的,却并不是小红的手帕,而是另一条。

——这样,两人便成功地交换了信物,订了情。小红的一缕情思,终于牢牢牵定在廊下二爷贾芸的身上。

虽然此二爷非彼二爷,好歹也是个爷。而且那小红识贾芸于未达之先,是慧眼识英雄的。第一回里,甄家的丫头娇杏“只因一回顾,便为人上人”,做了贾雨村的夫人;而这小红,更比娇杏有才有貌,将来焉知不会“命运两济”,攀龙附凤呢?

小红的爱情经营,即使在今天也是值得称赞的,她告诉我们两条爱情法典:首先,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当此处的爱情不开花时,要及早回头,看向彼处;其次,爱情不能一味等待,要懂得使一点儿手段,不妨主动出招,但要含蓄收放,如果对方肯接招的话,那就一拍即合;即使对方不解风情,自己却也云淡风清。

<h3>⒋林之孝夫妻是天聋地哑吗</h3>

书中在最初介绍小红时,只说“他父母现在收管各处房田事务”,却并未点明姓甚名谁。直到凤姐儿使唤她传话时,才借李纨之口说明:“你原来不认得他?他是林之孝之女。”凤姐听了,笑着说了句:“林之孝两口子都是锥子扎不出一声儿来的。我成日家说,他们倒是配就了的一对夫妻,一对天聋地哑。那里承望养出这么个伶俐丫头来!”

然而林之孝家的夫妻两个真格是“天聋地哑”吗?且看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的一段描写——

已是掌灯时分,听得院门前有一群人进来。大家隔窗悄视,果见林之孝家的和几个管事的女人走来,前头一人提着大灯笼。晴雯悄笑道:“他们查上夜的人来了。这一出去,咱们好关门了。”只见怡红院凡上夜的人都迎了出去,林之孝家的看了不少。林之孝家的吩咐:“别耍钱吃酒,放倒头睡到大天亮。我听见是不依的。”众人都笑说:“那里有那样大胆子的人。”林之孝家的又问:“宝二爷睡下了没有?”众人都回不知道。袭人忙推宝玉。宝玉趿了鞋,便迎出来,笑道:“我还没睡呢。妈妈进来歇歇。”又叫:“袭人倒茶来。”林之孝家的忙进来,笑说:“还没睡?如今天长夜短了,该早些睡,明儿起的方早。不然到了明日起迟了,人笑话说不是个读书上学的公子了,倒象那起挑脚汉了。”说毕,又笑。宝玉忙笑道:“妈妈说的是。我每日都睡的早,妈妈每日进来可都是我不知道的,已经睡了。今儿因吃了面怕停住食,所以多顽一会子。”林之孝家的又向袭人等笑说:“该沏些个普洱茶吃。”袭人晴雯二人忙笑说:“沏了一盄子女儿茶,已经吃过两碗了。大娘也尝一碗,都是现成的。”说着,晴雯便倒了一碗来。林之孝家的又笑道:“这些时我听见二爷嘴里都换了字眼,赶着这几位大姑娘们竟叫起名字来。虽然在这屋里,到底是老太太、太太的人,还该嘴里尊重些才是。若一时半刻偶然叫一声使得,若只管叫起来,怕以后兄弟侄儿照样,便惹人笑话,说这家子的人眼里没有长辈。”宝玉笑道:“妈妈说的是。我原不过是一时半刻的。”袭人晴雯都笑说:“这可别委屈了他。直到如今,他可姐姐没离了口。不过顽的时候叫一声半声名字,若当着人却是和先一样。”林之孝家的笑道:“这才好呢,这才是读书知礼的。越自己谦越尊重,别说是三五代的陈人,现从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轻易也伤他不的。这才是受过调教的公子行事。”说毕,吃了茶,便说:“请安歇罢,我们走了。”宝玉还说:“再歇歇。”那林之孝家的已带了众人,又查别处去了。这里晴雯等忙命关了门,进来笑说:“这位奶奶那里吃了一杯来了,唠三叨四的,又排场了我们一顿去了。”麝月笑道:“他也不是好意的,少不得也要常提着些儿。也提防着怕走了大褶儿的意思。”

在这里,林之孝家的谱儿比谁都大,话比谁都多,礼节更是啰唆个不清,先是教训宝玉该早些睡,“不然到了明日起迟了,人笑话说不是个读书上学的公子了,倒象那起挑脚汉了”。为宝玉喊了一声袭人倒茶,就又把老太太、太太抬出来,说了半日大家之礼,“怕以后兄弟侄儿照样,便惹人笑话,说这家子的人眼里没有长辈。”袭人、晴雯等忙忙地解释,林之孝家的还不算完,又足足地说了一大篇话,又吃了茶,这才摆驾辞宫。——非但不是聋哑,简直堪称话痨!

而晴雯说他“唠三叨四,又排场了我们一顿去了”,可见这样的表演已经不是一回两回,这林之孝家的向来话多且密,不是好惹的。哪里是“天聋地哑”的光景?

奇怪的是,在这场交锋中,众丫鬟对其极为奉承小心,然而为什么对她的女儿小红,却会横加欺凌呢?岂不矛盾?

自相矛盾的还不止这一处,宝玉魇魔法病癒后,小丫头佳蕙同红玉发牢骚:“袭人那怕他得十分儿,也不恼他,原该的。说良心话,谁还敢比他呢?别说他素日殷勤小心,便是不殷勤小心,也拼不得。可气晴雯、绮霰他们这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去,仗着老子娘的脸面,众人倒捧着他去。你说可气不可气?”

然而晴雯哪里来的老子娘呢,而小红贵为管家林之孝之女,如何倒倚仗不上“老子脸的脸面”呢?

更何况,林之孝两夫妻在府里是真正有脸面的,且在凤姐夫妇面前说得上话的。凤姐泼醋,逼得鲍二家的上吊自杀,林之孝家的进来悄悄回凤姐:“鲍二媳妇吊死了,他娘家亲戚要告呢。我才和众人劝了他们,又威吓了一阵,又许了他几个钱,也就依了。”可见两夫妻是有决断且做得主的人。

又因凤姐外强中干地发威,说:“我没一个钱,有钱也不给他,只管叫他去告。”那林之孝家的为难,虽不劝,却也不肯听从,因见贾琏向自己使眼色,才出来等着。贾琏出来,又找了林之孝商议,命人作好作歹,许了二百两银子才罢。其后又命林之孝将那二百两入在流年帐上分别添补开销过去——不但要替主子遮掩奸情,连主子贪污也要帮忙遮掩,这林之孝也真算得上贴身心腹了。而这心腹,又不似旺儿等人只是听命办事的,而是有自己的主张见解,且看第七十二回《王熙凤恃强羞说病 来旺妇倚势霸成亲》中一段对话:

这里贾琏出来,刚至外书房,忽见林之孝走来。贾琏因问何事。林之孝说道:“方才听得雨村降了,却不知因何事,只怕未必真。”贾琏道:“真不真,他那官儿也未必保得长。将来有事,只怕未必不连累咱们,宁可疏远着他好。”林之孝道:“何尝不是,只是一时难以疏远。如今东府大爷和他更好,老爷又喜欢他,时常来往,那个不知。”贾琏道:“横竖不和他谋事,也不相干。你去再打听真了,是为什么。”

林之孝答应了,却不动身,坐在下面椅子上,且说些闲话。因又说起家道艰难,便趁势又说:“人口太重了。不如拣个空日回明老太太老爷,把这些出过力的老家人用不着的,开恩放几家出去。一则他们各有营运,二则家里一年也省些口粮月钱。再者里头的姑娘也太多。俗语说:‘一时比不得一时。’如今说不得先时的例了,少不得大家委屈些,该使八个的使六个,该使四个的便使两个。若各房算起来,一年也可以省得许多月米月钱。况且里头的女孩子们一半都太大了,也该配人的配人。成了房,岂不又孳生出人来。”贾琏道:“我也这样想着,只是老爷才回家来,多少大事未回,那里议到这个上头。前儿官媒拿了个庚帖来求亲,太太还说老爷才来家,每日欢天喜地的说骨肉完聚,忽然就提起这事,恐老爷又伤心,所以且不叫提这事。”林之孝道:“这也是正理,太太想的周到。”贾琏道:“正是,提起这话我想起了一件事来。我们旺儿的小子要说太太房里的彩霞。他昨儿求我,我想什么大事,不管谁去说一声去。这会子有谁闲着,我打发个人去说一声,就说我的话。”林之孝听了,只得应着,半晌笑道:“依我说,二爷竟别管这件事。旺儿的那小儿子虽然年轻,在外头吃酒赌钱,无所不至。虽说都是奴才们,到底是一辈子的事。彩霞那孩子这几年我虽没见,听得越发出挑的好了,何苦来白糟踏一个人。”贾琏道:“他小儿子原会吃酒,不成人?”林之孝冷笑道:“岂只吃酒赌钱,在外头无所不为。我们看他是奶奶的人,也只见一半不见一半罢了。”贾琏道:“我竟不知道这些事。既这样,那里还给他老婆,且给他一顿棍,锁起来,再问他老子娘。”林之孝笑道:“何必在这一时。那是错也等他再生事,我们自然回爷处治。如今且恕他。”贾琏不语,一时林之孝出去。

林之孝不愧是管家,上至本家爷们与官爷的交往,政局行情,下至奴才门人之子的家事,儿女情长,竟无不了然,且自有见解,便在琏二爷面前也是可以大模大样地高谈阔论,长篇大论的,这里可哪有一点“天聋地哑”的意思呢?

可见作者在最初塑造小红这个人的时候,并没有想过要把她安排做林之孝的女儿。不过是在凤姐提问时,随手一笔,给她派了个身世,并为对照之美,又让凤姐说了句不期天聋地哑的父母养出个伶俐女儿的话来。

不过也可能有另一种解释,就是林之孝夫妻极擅藏拙,虽然本来个性是能言善道的,然而在凤姐面前,却故意寡言少语扮老实,竟将凤姐也蒙骗过了亦未可知。

<h3>⒌小红的帕子与宝钗的扇子</h3>

虽是一部情书,然而完整的爱情故事,除了宝玉情史之外,大概就只有三段,一是贾琏与尤二姐,二是柳湘莲与尤三姐,第三就是贾芸和小红了。余者如张金哥与守备之子,司棋与潘又安,甚至彩云、彩霞与贾环,不过是轻描淡写,有梗概而无细节,有片断而无始终。

而小红与贾芸却不同,从他们的邂逅、重逢、换帕、订情,以及两个人各自为事业前途的钻营、拔升,作者一一写来,纹丝不乱。

贾芸初遇小红是在宝玉的外书房绮霰斋,正是烦闷,只听门前娇声嫩语的一声“哥哥”,小红出场了——

贾芸往外瞧时,看是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生的倒也细巧干净。那丫头见了贾芸,便抽身躲了过去。恰值焙茗走来,见那丫头在门前,便说道:“好,好,正抓不着个信儿。”贾芸见了焙茗,也就赶了出来,问怎么样。焙茗道:“等了这一日,也没个人儿过来。这就是宝二爷房里的。好姑娘,你进去带个信儿,就说廊上的二爷来了。”那丫头听说,方知是本家的爷们,便不似先前那等回避,下死眼把贾芸钉了两眼。听那贾芸说道:“什么是廊上廊下的,你只说是芸儿就是了。”半晌,那丫头冷笑了一笑:“依我说,二爷竟请回家去,有什么话明儿再来。今儿晚上得空儿我回了他。”焙茗道:“这是怎么说?”那丫头道:“他今儿也没睡中觉,自然吃的晚饭早。晚上他又不下来。难道只是耍的二爷在这里等着挨饿不成!不如家去,明儿来是正经。便是回来有人带信,那都是不中用的。他不过口里应着,他倒给带呢!”贾芸听这丫头说话简便俏丽,待要问他的名字,因是宝玉房里的,又不便问,只得说道:“这话倒是,我明儿再来。”说着便往外走。焙茗道:“我倒茶去,二爷吃了茶再去。”贾芸一面走,一面回头说:“不吃茶,我还有事呢。”口里说话,眼睛瞧那丫头还站在那里呢。

这时候我们还并不知道小红的名字,只知其生的“细巧干净”,“说话简便俏丽”,是宝玉房里的丫头。

中间插过一段贾芸谋职成功、取得种花大权的戏后,又写宝玉回房喝茶,偏众人都不在屋里,正要自己动手,背后有人道:“二爷仔细烫了手,让我们来倒。”——又是一个先声夺人。

这丫头回了芸儿的话,使我们知道此丫鬟就是方才外书房的那丫环,并借宝玉之眼再次写其形象:“穿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倒是一头黑鬒鬒的头发,挽着个髻,容长脸面,细巧身材,却十分俏丽干净。”

宝玉分明是看在眼中,记在心里的,故而有说有笑地问她:“你也是我这屋里的人么?”“你为什么不做那眼见的事?”

而这唯一的一次见面对话,也就替小红在玉兄处挂了号。

可惜,还没说得两句,秋纹、碧痕催水回来了,“忽见走出一个人来接水,二人看时,不是别人,原来是小红。”——这才第一次交代了小红的名字。

二人为小红有机会与宝玉独处,吃了一缸子醋,正缠搅不清,老嬷嬷进来说起贾芸明日带人进来种花树的事,众丫鬟难得听见园里发生新鲜事,也都兴奋,紧着打听是谁带人进来,问东问西,唯有小红心里明白就是那位“廊上的二爷”,便存了念头。

直到此时,书中方详细交代小红身世为人——

原来这小红本姓林,小名红玉,只因“玉”字犯了林黛玉、宝玉,便都把这个字隐起来,便都叫他“小红”。原是荣国府中世代的旧仆,他父母现在收管各处房田事务。这红玉年方十六岁,因分人在大观园的时节,把他便分在怡红院中,倒也清幽雅静。不想后来命人进来居住,偏生这一所儿又被宝玉占了。这红玉虽然是个不谙事的丫头,却因他有三分容貌,心内着实妄想痴心的往上攀高,每每的要在宝玉面前现弄现弄。只是宝玉身边一干人,都是伶牙利爪的,那里插的下手去。不想今儿才有些消息,又遭秋纹等一场恶意,心内早灰了一半。正闷闷的,忽然听见老嬷嬷说起贾芸来,不觉心中一动,便闷闷的回至房中,睡在床上暗暗盘算,翻来掉去,正没个抓寻。忽听窗外低低的叫道:“红玉,你的手帕子我拾在这里呢。”红玉听了忙走出来看,不是别人,正是贾芸。红玉不觉的粉面含羞,问道:“二爷在那里拾着的?”贾芸笑道:“你过来,我告诉你。”一面说,一面就上来拉他。那红玉急回身一跑,却被门槛绊倒……唬醒过来,方知是梦。

这一段行文,重在叙述小红的情缘,虽然写明他原是府中旧仆,却未提其父便是林之孝。只说她因秋纹等人的恶意将不安分之心“灰了一半”,然而听见贾芸,早又“心中一动”——这念头转得也是够快的,果然是“玉在椟中求善价”的不安分之人。

而宝玉自见了她,其实也是留心的,次日起来还特地往院里寻找,假装看花儿东张西望,好容易看清了,正坐在海棠花后出神,正自犹豫,碧痕偏来催他洗脸,只得进去了。而袭人也就冲红玉招手,命她:“我们这里的喷壶还没有收拾了来呢,你到林姑娘那里去,把他们的借来使使。”

这出双管齐下,很可能是袭人有心为之。前文写宝玉想唤红玉来使唤,只怕袭人寒心,故而优柔寡断;而袭人对宝玉的心思了如指掌,看到他张望搜寻,又站在海棠花后望着红玉发呆,哪有想不到的?故而一边命碧痕催宝玉洗脸,一边自己就支使了小红走开,免得宝玉洗完脸出来又接着找她。

这一段本来没黛玉什么事,可是袭人一句“你到林姑娘那里去”,便把黛玉也给牵扯进来了,这是一处暗示手法——此处袭人只是阻碍了宝玉与红玉亲近,而将来,她也有可能会制造宝玉同黛玉之间的障碍。事实上,向王夫人进馋言,让宝玉迁出园去,已经是一种疏离之计了。

且说小红走上翠烟桥,远远看见贾芸坐在山子石上看着人种树,待要过去,又不敢,只得闷闷不乐地取了壶回来,无精打采,已是害相思的症状。

后来宝玉魇魔法,贾芸带着众小厮坐更看守,小红也同众丫鬟日夜守着宝玉,看见贾芸手中的帕子很像自己丢失的那条,想问又不好问,想丢又丢不下,心思渐重,终日懒洋洋的,正如后文黛玉说的那句戏词儿:“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而这一回的题目,就叫作《蜂腰桥设言传心事 潇湘馆春困发幽情》,前半句写红玉,后半句写黛玉。

作者生怕读者不留意,又特地借小丫头佳蕙之口劝红玉:“林姑娘生的弱,时常他吃药,你就和他要些来吃,也是一样。”这就等于明明白白地告诉读者:写红玉,即是写黛玉,是一样的。

而小红回复佳蕙的话说:“怕什么,还不如早些儿死了倒干净!”也像极黛玉的声口中,是活脱脱一个林黛玉的投影儿了。

这时候,她已是打定主意要与贾芸交结的了。后来终于等了一个机会,因听见婆子说要带贾芸进来,便故意在蜂腰桥上遥等——

一时,只见一个小丫头子跑来,见红玉站在那里,便问道:“林姐姐,你在这里作什么呢?”红玉抬头见是小丫头子坠儿。红玉道:“那去?”坠儿道:“叫我带进芸二爷来。”这里红玉刚走至蜂腰桥门前,只见那边坠儿引着贾芸来了。那贾芸一面走,一面拿眼把红玉一溜;那红玉只装着和坠儿说话,也把眼去一溜贾芸:四目恰相对时,红玉不觉脸红了,一扭身往蘅芜苑去了。

这一次,红玉不是不去潇湘馆取喷壶,而是往蘅芜苑取花样笔,便又将宝钗牵扯进来了。

她与贾芸的偷眼一溜,四目相对,已经各自有心。而文章只写“那红玉只装着和坠儿说话”,却并未提到具体说的是什么,直到贾芸离开怡红院时,方补了一笔,将前文叙明——

出了怡红院,贾芸见四顾无人,便把脚慢慢停着些走,口里一长一短和坠儿说话,先问他“几岁了?名字叫什么?你父母在那一行上?在宝叔房内几年了?一个月多少钱?共总宝叔房内有几个女孩子?”那坠儿见问,便一桩桩的都告诉他了。贾芸又道:“才刚那个与你说话的,他可是叫小红?”坠儿笑道:“他倒叫小红。你问他作什么?”贾芸道:“方才他问你什么手帕子,我倒拣了一块。”坠儿听了笑道:“他问了我好几遍,可有看见他的帕子。我有那么大工夫管这些事!今儿他又问我,他说我替他找着了,他还谢我呢。才在蘅芜苑门口说的,二爷也听见了,不是我撒谎。好二爷,你既拣了,给我罢。我看他拿什么谢我。”

原来上月贾芸进来种树之时,便拣了一块罗帕,便知是所在园内的人失落的,但不知是那一个人的,故不敢造次。今听见红玉问坠儿,便知是红玉的,心内不胜喜幸。又见坠儿追索,心中早得了主意,便向袖内将自己的一块取了出来,向坠儿笑道:“我给是给你,你若得了他的谢礼,不许瞒着我。”坠儿满口里答应了,接了手帕子,送出贾芸,回来找红玉,不在话下。

这样的一转一递,贾芸和小红已经互换了帕子,相当于订情信物了。而宝玉赠给黛玉的礼物中,最具深意的也是两条旧帕子,黛玉还在上面题了三首诗,呕心沥血,是深切感情的第一次明白流露。

帕子在书中的地位,可谓重矣!

故而作者写到这里仍然不足,又紧接着写了一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香泣残红》的幽艳篇章。

“宝钗扑蝶”一出看上去很美,然而我们都知道,蝴蝶在爱情故事中是梁祝的化身。这一回里春光将逝,黛玉洒泪葬花,乃为惜春;而宝钗辣手扑蝶,可不煞风景?而究竟扑蝶亦不是正戏,而正是为了拆散一段佳话矣——

刚要寻别的姊妹去,忽见前面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翩跹,十分有趣。宝钗意欲扑了来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来扑。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穿花度柳,将欲过河去了。倒引的宝钗蹑手蹑脚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娇喘细细。宝钗也无心扑了,刚欲回来,只听滴翠亭里边嘁嘁喳喳有人说话。

原来这亭子四面俱是游廊曲桥,盖造在池中水上,四面雕镂槅子糊着纸。宝钗在亭外听见说话,便煞住脚往里细听,只听说道:“你瞧瞧这手帕子,果然是你丢的那块,你就拿着;要不是,就还芸二爷去。”又有一人说话:“可不是我那块!拿来给我罢。”又听道:“你拿什么谢我呢?难道白寻了来不成。”又答道:“我既许了谢你,自然不哄你。”又听说道:“我寻了来给你,自然谢我;但只是拣的人,你就不拿什么谢他?”又回道:“你别胡说。他是个爷们家,拣了我的东西,自然该还的。我拿什么谢他呢?”又听说道:“你不谢他,我怎么回他呢?况且他再三再四的和我说了,若没谢的,不许我给你呢。”半晌,又听答道:“也罢,拿我这个给他,算谢他的罢。——你要告诉别人呢?须说个誓来。”又听说道:“我要告诉一个人,就长一个疔,日后不得好死!”

至此,帕子的首尾已完整地交代清楚,也完整地落在了宝钗耳中。

此种私情授受之事,女孩儿家听见看见,是该急着回避的——鸳鸯撞见司棋,还把自己羞得脸红心跳呢——而宝钗非但不躲,反而躲起来听了个津津有味,被人发现后,又移花接木地栽赃给黛玉,其实与她一惯端庄稳沉的扮相深为不符。

而作者这样写,同前文袭人支使小红往黛玉处借喷壶是一样的用处,只是为了让宝钗、黛玉、红玉这几个人联系起来,暗示宝钗此时虽不会将红玉怎样,将来却会不利于黛玉。

有人猜测小红疑心真是黛玉听了她的秘密去,将来在凤姐处听差,会故意给黛玉难堪或是制造麻烦。其实绝不会,因为小红即是黛玉,文中写她猜疑,不过是作者瞒人之笔;正如给黛玉吃闭门羹的人正是晴雯一样,两人都是黛玉替身,又何尝看晴雯给黛玉下过绊子呢?全书中形象最似黛玉的人是龄官,然而黛玉却为了众人将她比戏子同宝玉怄了好大的一场戏——凡此种种,都是在写黛玉自戕的个性。

晴雯给黛玉气受,表现的是黛玉的自怜自艾;因龄官而怄气,是黛玉在自寻烦恼;而小红疑心黛玉,则也正是黛玉多心多疑的表现。

故事写到这里,暗示意义已经非常明显,小红的借代作用也差不多结束了。故而后文紧接着便写她得到凤姐赏识,离开了大观园怡红院。再出场,只怕已是遗失的“狱神庙”回了。

但是借由小红展示给我们的黛玉未来命运却着实可惊——袭为钗副,将来令黛玉心事成空的,必定会有宝钗、袭人两个人。

宝钗扑蝶,扑散的原是宝黛这一对现世梁祝啊。

西望红楼之红楼十二钗又副册猜想 八、好知运败金无彩——黄金莺

说的是“金玉良缘”的故事,其中凡是配“金”戴“玉”者,必有深意。

如今且不去猜他,只说这里第一次明白地交代了莺儿的原名,本是叫作“黄金莺”,而宝玉却偏偏顺口说出个“黄莺儿”来。如此,有一首著名的《闺怨》便呼之欲出了:

话说金荣因人多势众,又兼贾瑞勒令,赔了不是,给秦钟磕了头,宝玉方才不吵闹了。大家散了学,金荣回到家中,越想越气,说:“秦钟不过是贾蓉的小舅子,又不是贾家的子孙,附学读书,也不过和我一样。他因仗着宝玉和他好,他就目中无人。他既是这样,就该行些正经事,人也没的说。他素日又和宝玉鬼鬼祟祟的,只当我们都是瞎子,看不见。今日他又去勾搭人,偏偏的撞在我眼里。就是闹出事来,我还怕什么不成?”

且说他姑娘,原聘给的是贾家玉字辈的嫡派,名唤贾璜。但其族人那里皆能象宁荣二府的富势,原不用细说。这贾璜夫妻守着些小的产业,又时常到宁荣二府里去请请安,又会奉承凤姐儿并尤氏,所以凤姐儿尤氏也时常资助资助他,方能如此度日。今日正遇天气晴明,又值家中无事,遂带了一个婆子,坐上车,来家里走走,瞧瞧寡嫂并侄儿。

闲话之间,金荣的母亲偏提起昨日贾家学房里的那事,从头至尾,一五一十都向他小姑子说了。这璜大奶奶不听则已,听了,一时怒从心上起,说道:“这秦钟小崽子是贾门的亲戚,难道荣儿不是贾门的亲戚?人都别忒势利了,况且都作的是什么有脸的好事!就是宝玉,也犯不上向着他到这个样。等我去到东府瞧瞧我们珍大奶奶,再向秦钟他姐姐说说,叫他评评这个理。”这金荣的母亲听了这话,急的了不得,忙说道:“这都是我的嘴快,告诉了姑奶奶了,求姑奶奶别去,别管他们谁是谁非。倘或闹起来,怎么在那里站得住。若是站不住,家里不但不能请先生,反倒在他身上添出许多嚼用来呢。”璜大奶奶听了,说道:“那里管得许多,你等我说了,看是怎么样!”也不容他嫂子劝,一面叫老婆子叫了车,就坐上往宁府里来。

宝玉一面看莺儿打络子,一面说闲话,因问他:“十几岁了?”莺儿手里打着,一面答话说:“十六岁了。”宝玉道:“你本姓什么?”莺儿道:“姓黄。”宝玉笑道:“这个名姓倒对了,果然是个黄莺儿。”莺儿笑道:“我的名字本来是两个字,叫作金莺。姑娘嫌拗口,就单叫莺儿,如今就叫开了。”宝玉道:“宝姐姐也算疼你了。明儿宝姐姐出阁,少不得是你跟去了。”莺儿抿嘴一笑。宝玉笑道:“我常常和袭人说,明儿不知那一个有福的消受你们主子奴才两个呢。”莺儿笑道:“你还不知道我们姑娘有几样世人都没有的好处呢,模样儿还在次。”宝玉见莺儿娇憨婉转,语笑如痴,早不胜其情了,那更提起宝钗来!便问他道:“好处在那里?好姐姐,细细告诉我听。”莺儿笑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又告诉他去。”宝玉笑道:“这个自然的。”正说着,只听外头说道:“怎么这样静悄悄的!”二人回头看时,不是别人,正是宝钗来了。

因见柳叶才吐浅碧,丝若垂金,莺儿便笑道:“你会拿着柳条子编东西不会?”蕊官笑道:“编什么东西?”莺儿道:“什么编不得?顽的使的都可。等我摘些下来,带着这叶子编个花篮儿,采了各色花放在里头,才是好顽呢。”说着,且不去取硝,且伸手挽翠披金,采了许多的嫩条,命蕊官拿着。他却一行走一行编花篮,随路见花便采一二枝,编出一个玲珑过梁的篮子。枝上自有本来翠叶满布,将花放上,却也别致有趣……

黄金莺三次泄露天机,却独独不能预知她自己的命运,真也可悲可叹!

莺儿采柳枝编花篮、复又将花柳掷于河中之举,其实预示了姓花的芳官、与姓柳的五儿两人的命运,甚至涵盖了园中所有花妍柳嫩的女孩儿们的命运。这些鲜花嫩柳,是很明显的象征手法,而她们的命运,终究是柳折花残,随水漂泊。

<h3>⒈金莺儿三次泄露天机</h3>

<span>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

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span>

其中第一个就要数宝钗的心腹丫鬟黄金莺了,再者宝钗的嫂子夏金桂,贾母的丫鬟金鸳鸯,王夫人的丫鬟白金钏,都是典型的“金”女。

而莺儿泄露天机还不止这一次,她的名字在回目中出现也不止这一次,还有第三十五回《白玉钏亲尝莲叶羹 黄金莺巧结梅花络》:

宝钗与莺儿未来的命运一览无余,必然是怀抱寂寞,终老此生。宝玉说“明儿不知那一个有福的消受你们主子奴才两个呢”,而我们都知道,那个禀承“金玉良姻”旨意娶了宝钗的人正是他自己。可是,他是个无福的,终究不能领略宝钗那“世人没有的好处”,“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金”派女子的掌门人自是戴“金”锁的薛宝钗,余者如戴“金麒麟”的史湘云,戴“累金凤”的贾迎春,“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的王熙凤及其戴着“金虾须镯”的心腹平儿,都是拜“金”一族。

莺儿是宝钗的心腹,她在全书中第一次开口说话就有大作用。见于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

所谓“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既然“金玉良缘”终究落空,那个伴着宝钗的黄金莺,也注定是明珠投暗,命运多舛了。

他母亲胡氏听见他咕咕嘟嘟的说,因问道:“你又要争什么闲气?好容易我望你姑妈说了,你姑妈千方百计的才向他们西府里的琏二奶奶跟前说了,你才得了这个念书的地方。若不是仗着人家,咱们家里还有力量请的起先生?况且人家学里,茶也是现成的,饭也是现成的。你这二年在那里念书,家里也省好大的嚼用呢。省出来的,你又爱穿件鲜明衣服。再者,不是因你在那里念书,你就认得什么薛大爷了?那薛大爷一年不给不给,这二年也帮了咱们有七八十两银子。你如今要闹出了这个学房,再要找这么个地方,我告诉你说罢,比登天还难呢!你给我老老实实的顽一会子睡你的觉去,好多着呢。”于是金荣忍气吞声,不多一时他自去睡了。次日仍旧上学去了。不在话下。

莺儿的名字第三次出现在回目中,是第五十九回《柳叶渚边嗔莺咤燕 绛云轩里召将飞符》。这一回文字花团锦簇,表面上热闹之至,内里却显示风波跌宕,危机四伏,并直接导致了后边抄检大观园时的芳官被撵——

在这里,莺儿折柳编篮,摘花为饰,却因为被婆子一顿搅扰,“赌气将花柳皆掷于河中”。而这一段戏前,正是芳官被她干娘欺侮;这一段戏后,又紧接着柳五儿被冤枉。芳官在行酒令时曾经说过自己姓花,而王夫人撵芳官时曾明白地说过:“我且问你,前年我们往皇陵上去,是谁调唆宝玉要柳家的丫头五儿了?幸而那丫头短命死了,不然进来了,你们又连伙聚党遭害这园子呢。你连你干娘都欺倒了,岂止别人!”这句话,已将芳官和五儿明确连在了一起,而芳官被撵,正与她干娘相关。

转过来翻到第十回《金寡妇贪利权受辱 张太医论病细穷源》,答案就豁然揭晓了——

好一个“呖呖莺声溜滴圆”,这真是一言即出,石破天惊。

“璜”通“黄”,乃金之色,故曰“璜大奶奶”,这和金莺原姓“黄”是同一道理。这璜大奶奶是来“瞧瞧寡嫂并侄儿”的,因此其嫂称为“金寡妇”。而这位寡嫂在全书中只出场了这一次,除却此两段话之外,再无言语。然而其名字却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回目中,为的,无非是要引人注意,强调“金寡妇”三个字罢了。

而名字中带有“金”字的,自然更是名至实归的“金”派了。

这是又一次的“微露意”,真是说得人心痒难挠,偏偏又被宝钗的不速而至打断了。三百年来,不知多少红楼专家读者猜测过宝钗那“几样世人都没有的好处”是什么。

然而,这一次的交集,莺儿已然在石兄处挂了号,有资格列入十二钗又副册了。

宝钗看毕,又从新翻过正面来细看,口内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念了两遍,乃回头向莺儿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这里发呆作什么?”莺儿嘻嘻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象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宝玉听了,忙笑道:“原来姐姐那项圈上也有八个字,我也鉴赏鉴赏!”……宝玉看了,也念了两遍,又念自己的两遍,因笑问:“姐姐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莺儿笑道:“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宝钗不待说完,便嗔他不去倒茶,一面又问宝玉从那里来。

这些都罢了,而除却金鸳鸯外,文中还有一个姓金的人,即“顽童闹学塾”一回中的金荣,与宝玉、秦钟闹气争执者。

莺儿话虽不多,却一句是一句,字字千钧,既说出了通灵玉上的文字和宝钗项圈上的“是一对儿”,又点明锁上的字“是个癞头和尚送的”,而且“必须錾在金器上”,其作用,自然是为了和“玉器”相配了。

那婆子见采了许多嫩柳,又见藕官等都采了许多鲜花,心内便不受用;看着莺儿编,又不好说什么,便说春燕道……那春燕啼哭着往怡红院去了。他娘又恐问他为何哭,怕他又说出自己打他,又要受晴雯等之气,不免着起急来,又忙喊道:“你回来!我告诉你再去。”春燕那里肯回来?急的他娘跑了去又拉他。他回头看见,便也往前飞跑。他娘只顾赶他,不防脚下被青苔滑倒,引的莺儿三个人反都笑了。莺儿便赌气将花柳皆掷于河中,自回房去。

——这有点令人莫名其妙。金荣,小小一个角色,全书八十回中不过出现这一回,并无第二次出场,何以给了这样敏感辉煌的一个姓氏呢?《阿Q正传》问得好:你也配姓金?

到那时,莺儿又将何往呢?

“金玉良缘”,原来是从金莺口中第一次说出来的。因此这一章的回目就叫作《比通灵金莺微露意》。

换言之,“寡妇”二字,便是“金派”女子的命运大走向。未来的薛宝钗、夏金桂、史湘云、王熙凤,都将摆脱不了这个命运。

宝钗的命运在《红楼十二支曲》中说得明白,乃是“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史湘云则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而薛蟠注定是要偿还孽债,再次入狱的,彼时夏金桂便将独守空房;至于王熙凤,“一从二令三人木”,将为贾琏所休,弃妇等同于寡妇,也是个孤独终老的;而十二钗中的头牌寡妇李纨虽然身上无金,但判曲中却有“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的句子,可见也是金派的寡妇。

西望红楼之红楼十二钗又副册猜想 九、隔花人远天涯近——龄官

龄官只是梨香院的一个小戏子,然而出手不凡,一出场就得到了元贵妃的赏识。

刚演完了,一太监执一金盘糕点之属进来,问:“谁是龄官?”贾蔷便知是赐龄官之物,喜的忙接了,命龄官叩头。太监又道:“贵妃有谕,说:‘龄官极好,再作两出戏,不拘那两出就是了。’”贾蔷忙答应了,因命龄官做《游园》、《惊梦》二出。龄官自为此二出原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作,定要作《相约》《相骂》二出。贾蔷扭他不过,只得依他作了。贾妃甚喜,命“不可难为了这女孩子,好生教习”,额外赏了两匹宫缎、两个荷包并金银锞子、食物之类。

小小一段文字,一个色艺出众、个性鲜明的小戏子形象已经跃然纸上,给人留下极深的印象。

在此之前,我们并不知道十二戏子的名字通用了一个“官”字。而“龄官”,更是十二官中第一个出名之人。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样的尤物,大抵是没有什么好结局的吧?

庚辰本在《相约》、《相骂》两折戏后批注:“《钗钏记》中,总隐后文不尽风月等文。”

后来,在第三十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 龄官划蔷痴及局外》中,我们终于看到了那一段“风月”的端倪,知道她心中惦念的乃是一个“蔷”字。

在这一回中,书中通过宝玉之眼,第一次对龄官的相貌做了描写,乃是“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

宝玉早又不忍弃他而去,只管痴看。只见他虽然用金簪划地,并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画字。宝玉用眼随着簪子的起落,一直一画一点一勾的看了去,数一数,十八笔。自己又在手心里用指头按着他方才下笔的规矩写了,猜是个什么字。写成一想,原来就是个蔷薇花的“蔷”字。宝玉想道:“必定是他也要作诗填词。这会子见了这花,因有所感,或者偶成了两句,一时兴至恐忘,在地下画着推敲,也未可知。且看他底下再写什么。”一面想,一面又看,只见那女孩子还在那里画呢,画来画去,还是个“蔷”字。再看,还是个“蔷”字。里面的原是早已痴了,画完一个又画一个,已经画了有几千个“蔷”。外面的不觉也看痴了,两个眼睛珠儿只管随着簪子动,心里却想:“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话说不出来的大心事,才这样个形景。外面既是这个形景,心里不知怎么熬煎。看他的模样儿这般单薄,心里那里还搁的住熬煎。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过来。”

伏中阴晴不定,片云可以致雨,忽一阵凉风过了,唰唰的落下一阵雨来。宝玉看着那女子头上滴下水来,纱衣裳登时湿了。宝玉想道:“这时下雨。他这个身子,如何禁得骤雨一激!”因此禁不住便说道:“不用写了。你看下大雨,身上都湿了。”那女孩子听说倒唬了一跳,抬头一看,只见花外一个人叫他不要写了,下大雨了。一则宝玉脸面俊秀;二则花叶繁茂,上下俱被枝叶隐住,刚露着半边脸,那女孩子只当是个丫头,再不想是宝玉,因笑道:“多谢姐姐提醒了我。难道姐姐在外头有什么遮雨的?”一句提醒了宝玉,“嗳哟”了一声,才觉得浑身冰凉。低头一看,自己身上也都湿了。说声“不好”,只得一气跑回怡红院去了,心里却还记挂着那女孩子没处避雨。

如此,龄官已是在玉兄处挂号了的。然而龄官还不只是在宝玉眼中像黛玉,后文连凤姐也说:“这个孩子扮上活象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众人也都心知肚明,却不说出,唯有史湘云道破天机:“倒象林妹妹的模样儿。”

这样的层层渲染,无非是告诉读者:龄官,乃是黛玉的又一个替身。

林姑娘,龄姑娘,便是发音也是很像的。

单是相貌酷似林龄相近还不怎样,竟连性情和多病也像,就不能不令人称奇了。

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中,是龄官的又一场大戏,也是最后一次出场,整个描写仍是宝玉的所见所闻:

一日,宝玉因各处游的烦腻,便想起曲来,自己看了两遍,犹不惬怀,因闻得梨香院的十二个女孩子中有小旦龄官最是唱的好,因着意出角门来找时,只见宝官玉官都在院内,见宝玉来了,都笑嘻嘻的让坐。宝玉因问:“龄官独在那里?”众人都告诉他说:“在他房里呢。”宝玉忙至他房内,只见龄官独自倒在枕上,见他进来,文风不动。

宝玉素习与别的女孩子顽惯了的,只当龄官也同别人一样,因进前来身旁坐下,又陪笑央他起来唱“袅晴丝”一套。不想龄官见他坐下,忙抬身起来躲避,正色说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宝玉见他坐正了,再一细看,原来就是那日蔷薇花下划“蔷”字那一个。又见如此景况,从来未经过这番被人弃厌,自己便讪讪的红了脸,只得出来了。宝官等不解何故,因问其所以。宝玉便说了,遂出来。宝官便说道:“只略等一等,蔷二爷来了叫他唱,是必唱的。”宝玉听了,心下纳闷,因问:“蔷哥儿那去了?”宝官道:“才出去了,一定还是龄官要什么,他去变弄去了。”

宝玉听了,以为奇特,少站片时,果见贾蔷从外头来了,手里又提着个雀儿笼子,上面扎着个小戏台,并一个雀儿,兴兴头头的往里走着找龄官。见了宝玉,只得站住。宝玉问他:“是个什么雀儿,会衔旗串戏台?”贾蔷笑道:“是个玉顶金豆。”宝玉道:“多少钱买的?”贾蔷道:“一两八钱银子。”一面说,一面让宝玉坐,自己往龄官房里来。宝玉此刻把听曲子的心都没了,且要看他和龄官是怎样。

只见贾蔷进去笑道:“你起来,瞧这个顽意儿。”龄官起身问是什么,贾蔷道:“买了雀儿你顽,省得天天闷闷的无个开心。我先顽个你看。”说着,便拿些谷子哄的那个雀儿在戏台上乱串,衔鬼脸旗帜。众女孩子都笑道“有趣”,独龄官冷笑了两声,赌气仍睡去了。贾蔷还只管陪笑,问他好不好。龄官道:“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劳什子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偏生干这个。你分明是弄了他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我好不好。”贾蔷听了,不觉慌起来,连忙赌身立誓。又道:“今儿我那里的香脂油蒙了心!费一二两银子买他来,原说解闷,就没有想到这上头。罢,罢,放了生,免免你的灾病。”说着,果然将雀儿放了,一顿把将笼子拆了。龄官还说:“那雀儿虽不如人,他也有个老雀儿在窝里,你拿了他来弄这个劳什子也忍得!今儿我咳嗽出两口血来,太太叫大夫来瞧,不说替我细问问,你且弄这个来取笑。偏生我这没人管没人理的,又偏病。”说着又哭起来。贾蔷忙道:“昨儿晚上我问了大夫,他说不相干。他说吃两剂药,后儿再瞧。谁知今儿又吐了。这会子请他去。”说着,便要请去。龄官又叫“站住,这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赌气子去请了来我也不瞧。”贾蔷听如此说,只得又站住。宝玉见了这般景况,不觉痴了,这才领会了划“蔷”深意。自己站不住,也抽身走了。贾蔷一心都在龄官身上,也不顾送,倒是别的女孩子送了出来。

那宝玉一心裁夺盘算,痴痴的回至怡红院中,正值林黛玉和袭人坐着说话儿呢。宝玉一进来,就和袭人长叹,说道:“我昨晚上的话竟说错了,怪道老爷说我是‘管窥蠡测’。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袭人昨夜不过是些顽话,已经忘了,不想宝玉今又提起来,便笑道:“你可真真有些疯了。”宝玉默默不对,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伤“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

此前林黛玉曾因众人说龄官酷似她而同宝玉怄气,说他“拿我比戏子取笑”,又说:“你还要比?你还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比了笑了的还利害呢!”

而此段龄官因贾蔷买雀而生气,也是怪他“且弄这个来取笑”,“你分明是弄了他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我好不好。”声口作派像极了黛玉。

湘云曾说黛玉“小性儿,行动爱辖制人”,而对此考语,龄官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看她时而梨花带雨,时而柔情缱绻,把个贾蔷迷得何等颠倒。难怪宝玉自惭形秽,终于悟出“各人各得眼泪罢了”的道理。

能使宝玉“情悟”的人,功德比可卿犹高,又怎能不入十二钗呢?

戏班解散后,龄官没有分入大观园,应该是随干娘走了。或是被贾蔷收了外室?又或是咳血死了?

书中没有交代。此后再没出现过龄官这个人。

而同时消失的,还有宝官和玉官。

特别的是,宝官、玉官两个人出场次数虽少,却永远同时出现,并且总与龄官相关。

第一次就是“龄官画蔷”那一幕后,宝玉回到怡红院,“可巧小生宝官、正旦玉官两个女孩子,正在怡红院和袭人玩笑,被大雨阻住。大家把沟堵了,水积在院内,把些绿头鸭、花鸂鶒、彩鸳鸯,捉的捉,赶的赶,缝了翅膀,放在院内顽耍,将院门关了。袭人等都在游廊上嘻笑。”

再次就是宝玉往梨香院来寻龄官唱戏,“只见宝官玉官都在院内,见宝玉来了,都笑嘻嘻的让坐”,向他解说“只等蔷二爷来了叫他唱,是必唱的”,也是宝官。

而在这一回后,这三个人便同时失踪了,戏班解散后,“贾母便留下文官自使,将正旦芳官指与宝玉,将小旦蕊官送了宝钗,将小生藕官指与了黛玉,将大花面葵官送了湘云,将小花面豆官送了宝琴,将老外艾官送了探春,尤氏便讨了老旦茄官去。”

——算下来,除了药官(菂官)已死,就只有龄官、宝官、玉官进园子。宝、玉竟然和龄姑娘一同走了,这意味着什么呢?

西望红楼之红楼十二钗又副册猜想 十、闲踏天门扫落花——芳官

<h3>⒈芳官属金还是属玉</h3>

《金陵十二钗》正册中有四春,副册中有二尤,而又副册里,有两官——龄官与芳官。

按说中原有十二官,为何却只有两官可以入又副册呢?

即以戏份而论,虽然文官、艾官、宝官、玉官、葵官、茄官、豆官等戏份甚少,药官更是早早死了,可以略除;然而藕官、蕊官却是和芳官共同演出《杏子阴假凤泣虚凰》回目的人,又分别是宝、黛、钗的丫鬟,意味深长,身份相当,应该够资格向十二钗又副册名额发起竞投了。

尤其藕官烧纸,宝玉还替她打掩护,又引发了一通“喜新不忘旧”的理论来,似乎很符合“在石兄处挂号”的要求。何以倒不能进入又副册呢?回目名说得好,“假凤虚凰”,藕官、蕊官两个人的出场,只是虚晃一枪,做个陪衬而已,这一回真正唱主角的,是芳官。藕官、蕊官、药官(又作菂官)的三角恋,原是通过芳官转述的;而宝玉的一番议论,也是冲着芳官发的。所以此一段,纯为芳官出色耳。

这段描写一波三折,很能吊起读者的胃口来。先是说宝玉见了藕官烧纸,便问她祭的是谁,藕官不答,及后来承了他护庇之情,不好不说,却又道:“我也不便和你面说,你只回去背人悄问芳官就知道了。”接着写宝玉去潇湘馆探望黛玉回来,“因记挂着要问芳官那原委,偏有湘云香菱来了,正和袭人芳官说笑,不好叫他,恐人又盘诘,只得耐着”;接着芳官又洗头去了,且与干娘吵起嘴来,引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并借麝月之口形容道:“把一个莺莺小姐,反弄成拷打红娘了!”好容易事情平息,又夹了一段“吹汤”的余波,直到宝玉吃过了饭,盥漱已毕,袭人等出去吃饭,“宝玉使个眼色与芳官,芳官本自伶俐,又学几年戏,何事不知?便装说头疼不吃饭了。”屋里只剩下宝玉、芳官两个人,宝玉这才郑重问起藕官烧纸的根底,芳官也这才娓娓道来。

而随着藕官、蕊官、菂官故事的追本穷源,芳官的形象也越来越鲜活明朗了。所以说,这一幕戏,回目虽关藕、蕊,主旨却在芳官。莺莺小姐也好,拷打红娘也好,花芳官,才是那个挑大梁的真正主角。

这还只是芳官的第一次正戏。后来,她成了深得宝玉宠爱的小丫头,戏份颇为不少,然而最重的一幕,却是发生在宝玉的生日宴上。那日正宴未开,她已经妆扮上场了——

宝玉只穿着大红棉纱小袄子,下面绿绫弹墨袷裤,散着裤脚,倚着一个各色玫瑰芍药花瓣装的玉色夹纱新枕头,和芳官两个先划拳。当时芳官满口嚷热,只穿着一件玉色红青酡绒三色缎子斗的水田小夹袄,束着一条柳绿汗巾,底下是水红撒花夹裤,也散着裤腿。头上眉额编着一圈小辫,总归至顶心,结一根鹅卵粗细的总辫,拖在脑后。右耳眼内只塞着米粒大小的一个小玉塞子,左耳上单带着一个白果大小的硬红镶金大坠子,越显的面如满月犹白,眼如秋水还清。引的众人笑说:“他两个倒象是双生的弟兄两个。”袭人等一一的斟了酒来,说:“且等等再划拳,虽不安席,每人在手里吃我们一口罢了。”于是袭人为先,端在唇上吃了一口,余依次下去,一一吃过,大家方团圆坐定。

这里,芳官是多么任性、娇纵,不过是个二三等的小丫头,却和宝玉平起平坐地划拳,由着袭人等在底下侍候。众人无心,只笑说“他两个倒象是双生的弟兄两个”,袭人是有心的,虽不好发作,却赶紧上来敬酒,岔开宝玉。然而芳官仍然无知无觉,一味贪酒。连袭人占花名,说“同姓者陪一杯”,她也赶紧地说声“我也姓花”,蹭了一杯酒喝。当时的袭人,大概颇有点儿视芳官如阿Q的怒意吧,恨不得骂一句:“你也配姓花?”

然而袭人是有城府的,她仍然隐忍不发作,却在酒尽人散之后,借机就势,狠狠地诬陷了芳官一回——

那天已四更时分,老嬷嬷们一面明吃,一面暗偷,酒坛已罄,众人听了纳罕,方收拾盥漱睡觉。芳官吃的两腮胭脂一般,眉梢眼角越添了许多丰韵,身子图不得,便睡在袭人身上,“好姐姐,心跳的很。”袭人笑道:“谁许你尽力灌起来。”小燕四儿也图不得,早睡了。晴雯还只管叫。宝玉道:“不用叫了,咱们且胡乱歇一歇罢。”自己便枕了那红香枕,身子一歪,便也睡着了。袭人见芳官醉的很,恐闹他唾酒,只得轻轻起来,就将芳官扶在宝玉之侧,由他睡了。自己却在对面榻上倒下。

大家黑甜一觉,不知所之。及至天明,袭人睁眼一看,只见天色晶明,忙说:“可迟了。”向对面床上瞧了一瞧,只见芳官头枕在炕沿上,睡犹未醒,连忙起来叫他。宝玉已翻身醒了,笑道:“可迟了!”因又推芳官起身。那芳官坐起来,犹发怔揉眼睛。袭人笑道:“不害羞,你吃醉了,怎么也不拣地方儿乱挺下了。”芳官听了,瞧了一瞧,方知道和宝玉同榻,忙笑着下地来,说:“我怎么吃的不知道了。”宝玉笑道:“我竟也不知道了。若知道,给你脸上抹些黑墨。”说着,丫头进来伺候梳洗。

这一段,作者用一惯白描手法,表面上替袭人遮掩是“见芳官醉的很,恐闹他唾酒”,似乎完全出自一片诚心;然而次日起来,却当着众人说:“不害羞,你吃醉了,怎么也不拣地方儿乱挺下了。”生怕众人不留心似的。

袭人惯于人际,非常明白煽风点火、借刀杀人的道理:小丫头芳官竟与宝玉同榻而眠,这样的奇事,她自己不说,也自会有人当作新闻添油加醋地传出去,还怕上头将来不替她报仇?

接下来,作者又浓墨重彩的写了一段“改名”大戏,再次突出了宝玉对芳官的重视:

(宝玉)因又见芳官梳了头,挽起攥来,带了些花翠,忙命他改妆,又命将周围的短发剃了去,露出碧青头皮来,当中分大顶,又说:“冬天作大貂鼠卧兔儿带,脚上穿虎头盘云五彩小战靴,或散着裤腿,只用净袜厚底镶鞋。”又说:“芳官之名不好,竟改了男名才别致。”因又改作“雄奴”。芳官十分称心,又说:“既如此,你出门也带我出去。有人问,只说我和茗烟一样的小厮就是了。”宝玉笑道:“到底人看的出来。”芳官笑道:“我说你是无才的。咱家现有几家土番,你就说我是个小土番儿。况且人人说我打联垂好看,你想这话可妙?”宝玉听了,喜出意外,忙笑道:“这却很好。我亦常见官员人等多有跟从外国献俘之种,图其不畏风霜,鞍马便捷。既这等,再起个番名,叫作‘耶律雄奴’。‘雄奴’二音,又与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况且这两种人自尧舜时便为中华之患,晋唐诸朝,深受其害。幸得咱们有福,生在当今之世,大舜之正裔,圣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亿兆不朽,所以凡历朝中跳梁猖獗之小丑,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俛头缘远来降。我们正该作践他们,为君父生色……”大家也学着叫这名字,又叫错了音韵,或忘了字眼,甚至于叫出“野驴子”来,引的合园中人凡听见无不笑倒。宝玉又见人人取笑,恐作践了他,忙又说:“海西福朗思牙,闻有金星玻璃宝石,他本国番语以金星玻璃名为‘温都里纳’。如今将你比作他,就改名唤叫‘温都里纳’可好?”芳官听了更喜,说:“就是这样罢。”因此又唤了这名。众人嫌拗口,仍翻汉名,就唤“玻璃”。

因了这一出宝玉的心血来潮,此后芳官便在诸版本中多了许多个不同称谓,有时是耶律雄奴,有时是金星玻璃,而多半是仍称作芳官。看得读者好不眼花缭乱。而“金星玻璃”的名字一出,便替芳官坐定了“金派”女儿的身份,与黛玉替身的“玉派”龄官遥遥一对了。

后来王夫人撵芳官时,便问的是:“谁是耶律雄奴?”又道,“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上次放你们,你们又懒怠出去,可就该安分守己才是。你就成精鼓捣起来,调唆着宝玉无所不为。”

其先王夫人问四儿时,问的是“谁是和宝玉一日的生日?”且指出四儿所说“同日生日就是夫妻”的私语来,臊得四儿“不禁红了脸,低头垂泪”。王夫人遂命道:“也快把他家的人叫来,领出去配人。”

及至王夫人训斥芳官时,那芳官却无畏无惧,只笑辩道:“并不敢调唆什么。”竟是磊落大方,不卑不亢。

红楼女儿成双成对,连撵出园子时也是祸不单行的。比如迎春房里的司棋是罪魁,惜春屋里的入画竟也陪绑;这四儿的对子是五儿,故而王夫人问完了四儿,便从芳官身上归结五儿的下落来了,说她:“你还强嘴!我且问你,前年我们往皇陵上去,是谁调唆宝玉要柳家的丫头五儿了?幸而那丫头短命死了,不然进来了,你们又连伙聚党遭害这园子呢。你连你干娘都欺倒了。岂止别人!”

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可见王夫人对房中事了若指掌,是打定主意要替众婆子与袭人出气来了。

然而芳官出了园子,并未如王夫人安排的那样,“外头自寻个女婿去”,而是闹着要出家。正如她干娘所说:“疯了似的,茶也不吃,饭也不用,勾引上藕官、蕊官,三个人寻死觅活,只要剪了头发做尼姑去。我只当是小孩子家一时出去不惯也是有的,不过隔两日就好了。谁知越闹越凶,打骂着也不怕。”

难怪当初王夫人责骂芳官时,她会那般从容淡定呢,原来心里早有了个出家的念头,无欲乃刚。也难怪王夫人令人带进她们来当面问之再三,“见他们意皆决断,知不可强了,反倒伤心可怜,忙命人取了些东西来赍赏了他们,又送了两个姑子些礼物。”可见自知错怪了芳官。

芳官的结局,到底像她唱的《赏花时》那样:“翠凤毛翎扎帚叉,闲踏天门扫落花”。礼佛求仙去了。而藕官、蕊官也再一次唱了配角,随她一道出了家,却是“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蕊官藕官二人跟了地藏庵的圆心,各自出家去了”。怎不惹人叹息?

<h3>⒉从芳官看湘云结局</h3>

芳官虽然只是怡红院一个二等丫头,却身系宝、黛、钗、湘四个人的命运,可谓异数。

首先,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陈腐旧套 王熙凤效戏彩斑衣》中,贾母在元宵家宴上曾令芳官唱一曲,可见她扮的人物是杜丽娘,暗射黛玉身份。

然而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宝玉过生日,宝钗占花名得了牡丹花,又命芳官唱了一支《赏花时》。宝玉“拿着那签,口内颠来倒去念‘任是无情也动人’,听了这曲子,眼看着芳官不语。”——此处,芳官又与宝钗重影儿了。

令人感叹的是,最初同宝玉讲解《寄生草》,引动他“悟禅机”的人是宝钗;此处令芳官唱《赏花时》,再次让宝玉感慨不语的还是宝钗。

夜宴之后,芳官因醉酒,被袭人扶在宝玉之侧躺下,遂与宝玉有“同榻”之份,且不论被诬陷也好,无心也好,总之是实实在在地“在石兄处挂了号”,虽不似袭人的肌肤之亲来得实在,却也可媲美晴雯与宝玉“渥被窝”的情分了。然而,终究是“假凤虚凰”,“枉担了虚名”而已。

如此种种,都似在影射宝钗与宝玉的姻缘,只是“空对着山中大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一场镜花水月缘而已。

此前宝玉和芳官划拳,众人笑说“他两个倒象是双生的弟兄两个”,而宝玉亦曾将芳官扮男装,芳官的结局又是出家为尼,似乎又暗射了宝玉未来出家为僧的光景,这样看,芳官又成了女版的宝玉化身了。

洪秋蕃更将前回《史湘云醉卧芍药裀》与《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对看,指出芳官乃湘云投影:

“盖上文湘云醉眠一回笔墨深隐,犹恐读者不能领悟,故特写一芳官以衬托之。湘云先拳,芳官亦先拳;湘云酒醉,芳官亦酒醉;湘云醉眠,芳官亦醉眠;湘云眠石,芳官亦眠石,石即玉,玉即石。特特相犯,可知专为衬托前文。然则此回书仍是写湘云,不是写芳官,故标目略之。”

在上文中,还可以再加一句:“湘云扮男装,芳官亦男装”。湘云占花名得签“只恐夜深花睡去”,黛玉打趣,不如将“夜深”改“石凉”,是提醒看官注意“眠石”之举,而芳官自称姓花,可见这一句又是双关二人之事。

这样看来,说芳官是湘云投影,殊有道理。然而周汝昌据此便认定湘云将来与宝玉有夫妻之份,可以同榻共枕,未免断章取义了。

因为芳官如果真是湘云的替身,那么她的结局——出家为尼——也该是照应湘云的未来才对。湘云的判词中说“终究是水涸湘江,云散高唐”,暗喻春梦成空,万事虚化之意。

前文说湘云已有了婆家,回目中有《因麒麟伏白首双星》的句子,众专家都将“双星”解作牛郎织女星,认为这回目说的是湘云和宝玉因为麒麟而结为夫妇。然而脂批说得好:“金玉姻缘已定,又写一金麒麟,是间色法也。何颦儿为其所感?故颦儿谓‘情情’。”

我等不是颦儿,又何必“为其所惑”,强行将用来“间色”的金麒麟与“金玉姻缘”相提并论呢?

可见史湘云的那颗星另有所指。

脂批又说:“后数十回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纲伏于此回中,所谓‘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

答案揭晓,原来那麒麟落在了卫若兰手上,那么“因麒麟伏白首双星”的也只能是史湘云与卫若兰了。然而这湘云若能与卫若兰白头偕老,也就算不得薄命了。

因此,我猜“双星”的解释并非是牛女二星,而是参商二星。“参商”,分别出现在一早一晚,比喻永不相见。曹雪芹在书中似乎很喜欢用这两个字,例如第五回开篇说宝黛两个“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第十五回中说:“不想如今后辈人口繁盛,其中贫富不一,或性情参商。”而宝玉悟禅机,续庄子时,也曾写道:“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可见“参商”二字时刻在作者心中,反而“牛女”二星在文中从未得见,如此,众人又何以将“二星”强解作牛女呢?

“白首双星”,很可能暗示湘云虽已订了亲,或许就是卫若兰吧,然而因为世事变幻,两人离散,直至白头亦未能相见。湘云的一生,虽未居寡,却也如出家了的一般,终身孤独。

除了“白首双星”一词外,《好了歌注解》中,“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一句旁,脂批“宝钗、湘云一干人”,亦可见宝钗和湘云都活到了白头之时。宝钗的结局是因宝玉出家而守了活寡,湘云呢?

一回《开夜宴》,一曲《赏花时》,将宝钗、湘云、芳官三个人的命运连到了一起,既然芳官和宝玉的结局都是出家,宝钗的未来是守寡,那么湘云也不可能改嫁宝玉、白头到老什么的,而只能是孤独终老,一世凄凉的吧。

西望红楼之红楼十二钗又副册猜想 十一、小荷才露尖尖角——白玉钏

<h3>⒈又副册里的金玉姐妹</h3>

玉钏其人,在书中的地位作用似乎仅是作为金钏之妹,衬托姐姐的存在,在玉钏生前,玉钏并不见得出戏,直到姐姐死后,方有机会偶露峥嵘,其实也都与金钏有关。

她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只是在贾环拿腔作势地抄经时提了一笔,“一时又叫玉钏来剪剪蜡花,一时又说玉钏挡了灯影。”其作用只是点名,说明玉钏与金钏同为王夫人的丫鬟而已。

接着就是王夫人撵玉钏时,叫玉钏:“把你妈叫来,带出你姐姐去。”

这时候我们才知道玉钏和玉钏是姐妹。虽然她到这时仍然没有一句对白,但名字却已经被读者记下了——自然是沾了姐姐的光。

她的真正戏目是在第三十五回《白玉钏亲尝莲叶羹 黄金莺巧结梅花络》,为宝玉想喝荷叶汤,“王夫人回头见玉钏在那边,便令玉钏与宝玉送去。”于是玉钏便与莺儿同往怡红院来:

袭人、麝月、秋纹三个人正和宝玉顽笑呢,见他两个来了,都忙起来,笑道:“你两个怎么来的这么碰巧,一齐来了。”一面说,一面接了下来。玉钏便向一张杌子上坐了,莺儿不敢坐下。袭人便忙端了个脚踏来,莺儿还不敢坐。宝玉见莺儿来了,却倒十分欢喜;忽见了玉钏,便想到他姐姐玉钏身上,又是伤心,又是惭愧,便把莺儿丢下,且和玉钏说话。袭人见把莺儿不理,恐莺儿没好意思的,又见莺儿不肯坐,便拉了莺儿出来,到那边房里去吃茶说话儿去了。

这里麝月等预备了碗箸来伺候吃饭。宝玉只是不吃,问玉钏道:“你母亲身子好?”玉钏满脸怒色,正眼也不看宝玉,半日,方说了一个“好”字。宝玉便觉没趣,半日,只得又陪笑问道:“谁叫你给我送来的?”玉钏道:“不过是奶奶太太们!”宝玉见他还是这样哭丧,便知他是为玉钏的原故;待要虚心下气磨转他,又见人多,不好下气的,因而变尽方法,将人都支出去,然后又陪笑问长问短。那玉钏先虽不悦,只管见宝玉一些性子没有,凭他怎么丧谤,他还是温存和气,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了,脸上方有三分喜色。宝玉便笑求他:“好姐姐,你把那汤拿了来我尝尝。”玉钏道:“我从不会喂人东西,等他们来了再吃。”宝玉笑道:“我不是要你喂我。我因为走不动,你递给我吃了,你好赶早儿回去交代了,你好吃饭的。我只管耽误时候,你岂不饿坏了。你要懒待动,我少不了忍了疼下去取来。”说着便要下床来,扎挣起来,禁不住嗳哟之声。玉钏见他这般,忍不住起身说道:“躺下罢!那世里造了来的业,这会子现世现报。教我那一个眼睛看的上!”一面说,一面哧的一声又笑了,端过汤来。宝玉笑道:“好姐姐,你要生气只管在这里生罢,见了老太太、太太可放和气些,若还这样,你就又捱骂了。”玉钏道:“吃罢,吃罢!不用和我甜嘴蜜舌的,我可不信这样话!”说着,催宝玉喝了两口汤。宝玉故意说:“不好吃,不吃了。”玉钏道:“阿弥陀佛!这还不好吃,什么好吃?”宝玉道:“一点味儿也没有,你不信,尝一尝就知道了。”玉钏真就赌气尝了一尝。宝玉笑道:“这可好吃了。”玉钏听说,方解过意来,原是宝玉哄他吃一口,便说道:“你既说不好吃,这会子说好吃也不给你吃了。”宝玉只管央求陪笑要吃,玉钏又不给他,一面又叫人打发吃饭。丫头方进来时,忽有人来回话:“傅二爷家的两个嬷嬷来请安,来见二爷。”

……那玉钏见生人来,也不和宝玉厮闹了,手里端着汤只顾听话。宝玉又只顾和婆子说话,一面吃饭,一面伸手去要汤。两个人的眼睛都看着人,不想伸猛了手,便将碗碰翻,将汤泼了宝玉手上。玉钏倒不曾烫着,唬了一跳,忙笑了,“这是怎么说!”慌的丫头们忙上来接碗。宝玉自己烫了手倒不觉的,却只管问玉钏:“烫了那里了?疼不疼?”玉钏和众人都笑了。玉钏道:“你自己烫了,只管问我。”宝玉听说,方觉自己烫了。

这是相当完整的一段戏,也是玉钏在玉兄处挂号的正目。从送汤、吹汤到烫手,从“满脸怒色”、“丧谤”到“不好意思”、“脸上方有三分喜色”,直到“哧的一声笑了”,玉钏的情绪极有章法,而宝玉对其一味赔笑,虚心下气,不过是因为“见了玉钏,便想到他姐姐玉钏身上,又是伤心,又是惭愧”。

这一段戏中,宝玉同玉钏虽有交集,甚至同碗喝汤,却并没有多少情分。而玉钏虽然一笑,也并未因此就原谅了宝玉。

隔了几日是凤姐儿生日,宝玉不去赴宴,却换了素服出门来,带着茗烟往水仙庵祭奠。回来时,在廊下遇见玉钏正坐着垂泪,一见他来,便收泪说道:“凤凰来了,快进去罢。再一会子不来,都反了。”宝玉赔笑道:“你猜我往那里去了?”玉钏不答,只管擦泪。

原来这日也是玉钏的生日。姐妹情深,玉钏一边思念姐姐,一边在心里也就仍然怨恨着宝玉。大观园歌舞怡人、箫管喧阗,她却伤心人别有怀抱,而此时,只有宝玉同她的心思是一样的。然而两个人,偏偏不能彼此见谅。

这之后,玉钏的戏份减淡,虽有“瞒赃”一幕,但与其说是写玉钏,不如说是写彩云、写平儿,甚至是写五儿,倒见不出多少宝玉与玉钏的情分来。

然而中姓名里带有“玉”字的绝不该是等闲人物,她和宝玉之间的交集也绝不应该就此而止,林红玉尚有“狱神庙慰宝玉”之举,后四十回中的玉钏,又会有些什么表现呢?倘或玉钏亦有情缘,又将会属意于谁呢?

我以为,玉钏与玉钏的关系,正如黛玉同宝钗的关系。

在十二钗正册中,钗、黛的判词为同一首,暗寓钗、黛合一,黛死钗继。

而玉钏、玉钏姐妹也是一样,两人二而一,一而二,实为一体。只不过正册的金玉姐妹,是玉亡金在;而又副册的金玉姐妹,则是金亡玉在。

可惜的是,那玉钏的故事只如“小荷才露尖尖角”,前八十回已经结束了,后面的故事,只好凭人猜测了。

<h3>⒉玉钏为何吃双份</h3>

紧接着《白玉钏误尝荷叶羹》一幕后,忽有一段关于月银的讨论:

这日午间,薛姨妈母女两个与林黛玉等正在王夫人房里大家吃东西呢,凤姐儿得便回王夫人道:“自从玉钏姐姐死了,太太跟前少着一个人。太太或看准了那个丫头好,就吩咐,下月好发放月钱的。”王夫人听了,想了一想,道:“依我说,什么是例,必定四个五个的,够使就罢了,竟可以免了罢。”凤姐笑道:“论理,太太说的也是。这原是旧例,别人屋里还有两个呢,太太倒不按例了。况且省下一两银子也有限。”王夫人听了,又想一想,道:“也罢,这个分例只管关了来,不用补人,就把这一两银子给他妹妹玉钏罢。他姐姐伏侍了我一场,没个好结果,剩下他妹妹跟着我,吃个双份子也不为过逾了。”凤姐答应着,回头找玉钏,笑道:“大喜,大喜。”玉钏过来磕了头。

王夫人问道:“正要问你,如今赵姨娘周姨娘的月例多少?”凤姐道:“那是定例,每人二两。赵姨娘有环兄弟的二两,共是四两,另外四串钱。”……(王夫人)半日又问:“老太太屋里几个一两的?”凤姐道:“八个。如今只有七个,那一个是袭人。”王夫人道:“这就是了。你宝兄弟也并没有一两的丫头,袭人还算是老太太房里的人。”……王夫人想了半日,向凤姐儿道:“明儿挑一个好丫头送去老太太使,补袭人,把袭人的一份裁了。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两银子里,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来给袭人。以后凡事有赵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袭人的,只是袭人的这一份都从我的份例上匀出来,不必动官中的就是了。”凤姐一一的答应了,笑推薛姨妈道:“姑妈听见了,我素日说的话如何?今儿果然应了我的话。”薛姨妈道:“早就该如此。模样儿自然不用说的,他的那一种行事大方,说话见人和气里头带着刚硬要强,这个实在难得。”王夫人含泪说道:“你们那里知道袭人那孩子的好处?比我的宝玉强十倍!宝玉果然是有造化的,能够得他长长远远的伏侍他一辈子,也就罢了。”凤姐道:“既这么样,就开了脸,明放他在屋里岂不好?”王夫人道:“那就不好了,一则都年轻,二则老爷也不许,三则那宝玉见袭人是个丫头,纵有放纵的事,倒能听他的劝,如今做了跟前人,那袭人该劝的也不敢十分劝了。如今且浑着,等再过二三年再说。”

在同一段落中,有两个丫头同时加了工资,从每月一两银子升为二两,一个是玉钏,一个是袭人。

袭人的缘故,王夫人含含糊糊,只说“宝玉果然是有造化的,能够得他长长远远的伏侍一辈子,也就罢了。”但却并不肯令她开了脸,明放在屋里;

玉钏的缘故,王夫人倒明说了,为的是“他姐姐伏侍了我一场,没个好结果,剩下他妹妹跟着我,吃个双份子也不为过逾了。”——但,仅仅如此吗?

王夫人是重名声儿的,正如前面贾政刚听说玉钏之死时所想,“我家从无这样事情,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以待下人——大约我近年于家务疏懒,自然执事人操克夺之权,致使生出这暴殄轻生的祸患。若外人知道,祖宗颜面何在!”

因暴力而致使丫鬟跳井,王夫人这罪名也就不小,故而宝钗瞪着眼睛说瞎话,劝王夫人说那金钏不过是在井边顽耍,失了脚掉下去的。但只是这么几句空口说白话,王夫人仍然无法过意,既堵不了众人悠悠之口,也过不了自己那一关。所以,她会做出些补偿来为自己赎罪,买名声,除了让玉钏每月领二两银子之外,还有另一个补偿办法,就是将玉钏许给宝玉当妾——有没有这种可能性呢?

且看王夫人刚说给玉钏加钱,便接着问凤姐,姨娘的月例是多少——这样的思路转折,可以说是从“月银”的事上联系想到的,但也可以说是从“姨娘”的事上生发过去的。

然后接下来便又讨论到袭人的月例和身份上来,同样也是二两银子,只不过因为宝玉年纪尚小,不叫太早娶妾,“且浑着,等再过二三年再说。”

兴儿曾同尤家姐妹说过:“我们家的规矩,凡爷们大了,未娶亲之先都先放两个人伏侍的。”

贾政那般正经,也有周、赵两个姨娘在身边;连贾珠那样年轻早逝,李纨也曾说过:“想当初你珠大爷在日,何曾也没两个人。你们看我还是那容不下人的?天天只见他两个不自在。所以你珠大爷一没了,趁年轻我都打发了。若有一个守得住,我倒有个膀臂。”可见贾珠在世时,身边也有两个侍妾。

而宝玉身边早已备下的两个人,自然便是袭人和晴雯了,都是老太太与了宝玉的。袭人同宝玉初试云雨,便是因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而晴雯,贾母也说过“我的意思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

但是王夫人是看不上晴雯的,此时她已经认可了袭人,还须再为儿子另挑一个人来代替晴雯,只等再过二三年,便让宝玉一同收了,放在屋里。而这另一个人选,不可能还从贾母屋里挑,那便只有在自己的丫鬟中选了。

王夫人手下有名有姓的大丫头,计有金钏、玉钏、彩云、彩霞、绣鸾、绣凤等人,其中绣鸾、绣凤只见名字,不见对白,更无任何戏目,可见不受重用;而彩云、彩霞俱与贾环有染,王夫人冷眼旁观,未必不知情,绝不可能将这两人给自己的亲生儿子,让宝玉戴绿帽儿;那么,她可以送出的丫鬟,便只有玉钏一个人了。

玉钏是她一手调教的心腹大丫头,又从来不同宝玉嘻皮笑脸的,在王夫人眼中应该是安全的,若将她许给宝玉,又可告慰了玉钏冤死之灵,使姐妹易嫁,补偿自己的过错;又可向世人表白:自己并不是那等心狠手辣虐待丫头的主子,玉钏跳井,着实与自己无关。

也正因此,她才会在宝玉要喝莲蓬荷叶汤时,放着那么多丫鬟不使唤,却偏偏打发玉钏给宝玉送汤去,分明当着众人表白:我并没有针对玉钏之意,对这金玉姐妹,并无厌恶之心。

而王夫人的这种潜层真实意识,园中人未必不了解。第六十二回宝玉的生日宴上,大观园红香圃摆下宴席,众人分序而坐,座次排得相当特别——

“宝琴岫烟二人在上,平儿面西坐,宝玉面东坐。探春又接了鸳鸯来,二人并肩对面相陪。西边一桌,宝钗黛玉湘云迎春惜春,一面又拉了香菱玉钏二人打横。三桌上,尤氏李纨又拉了袭人彩云陪坐。四桌上便是紫鹃、莺儿、晴雯、小螺、司棋等人围坐。”

这里除了众位主子外,与主子同席的共有平儿、鸳鸯、香菱、玉钏、袭人、彩云等六个丫头。

其中平儿同宝玉、宝琴、岫烟同一生日,都是寿星,故而上座,且她的身份为贾琏之妾,与薛蟠妾香菱同级;鸳鸯是贾母的丫鬟,身份高人一等,且又是贾赦提过亲的,也占了个“妾”的虚名儿;袭人不消说,真实身份是宝玉之妾,众人皆知;而彩云和玉钏俱是王夫人丫鬟,同时彩云暗地的身份也是贾环之妾——满座中,只有玉钏的身份是清清白白的。

不妨大胆设想,众人推玉钏和彩云上座,乃是将二人分别视为宝玉、贾环之妾对待的。当然彩霞也与贾环有染,但后来嫁了来旺家的小子,不能算在这里头了。

又或者说彩云和玉钏因是王夫人丫鬟,所以地位较高,得以与主子同席。然而螃蟹宴上,主子们在里间,湘云特地又命廊下摆了两桌,让鸳鸯、琥珀、彩云、彩霞、平儿去坐。这里没提袭人、香菱、玉钏,却多出个琥珀和彩霞来,可见此一席只是单以奴才的地位而论,只有贾母、王夫人、凤姐三个的丫头可以上席,而袭人、香菱等小一辈的妾侍便没资格,与宝玉生日宴上的排座理由大不相同。至于为何没有玉钏,书中全无交代,莫不是为了提醒众人注意,她未来的身份将与袭人、香菱等是一样的?

不过,这些也都是大胆推测,看不到后四十回的文字,再多的援引,也只是画饼罢了。

西望红楼之红楼十二钗又副册猜想 十二、银钏金钗来负水——白钗金钏

<h3>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h3>

十二钗中最明显的“金玉”组合有三对,正册是宝钗和黛玉,不必细言;副册里是尤二姐、尤三姐,借尤三姐之口明明白白说过“我们金玉一样的人”;而又副册里,则是金钏和玉钏。

玉钏在书中出现的次数并不多,消失得更早,但却不能不给我们留下深刻的印象。而且,她是全书里第一个死去的丫鬟。

她的出场极早,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宴宁府宝玉会秦钟》开篇即道:

话说周瑞家的送了刘姥姥去后,便上来回王夫人话。谁知王夫人不在上房,问丫鬟们时,方知往薛姨妈那边闲话去了。周瑞家的听说,便转出东角门至东院,往梨香院来。刚至院门前,只见王夫人的丫鬟名玉钏者,和一个才留了头的小女孩儿站在台阶坡上顽。见周瑞家的来了,便知有话回,因向内努嘴儿。

这是玉钏的首次出场,乃是在宝钗窗外,在这一章中,宝钗和金钏都是在全书中第一次开口说话。而她的最后离场,也就是她死后,其装裹也正是用了宝钗的衣裳——作者匠心之妙,不由得我们不击掌称绝。

玉钏的第二次出场,在第二十三回。元妃赐命宝玉与众姐妹迁入大观园居住读书,贾政叫宝玉来训话。

宝玉只得前去,一步挪不了三寸,蹭到这边来。可巧贾政在王夫人房中商议事情,玉钏、彩云、彩霞、绣鸾、绣凤等众丫鬟都在廊檐底下站着呢,一见宝玉来,都抿着嘴笑。金钏一把拉住宝玉,悄悄的笑道:“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彩云一把推开金钏,笑道:“人家正心里不自在,你还奚落他。趁这会子喜欢,快进去罢。”宝玉只得挨进门去。

这是玉钏的第二次说话,也是与宝玉的第一次交集,虽只三言两语,却活画出她的轻浮佻脱。同时也点明了此前宝玉是常常吃她嘴上胭脂的,二人交契不只一日,这就为后文的言语招祸埋下了伏笔。

宝玉从贾政房里受训出来,“向玉钏笑着伸伸舌头”,这才“带着两个嬷嬷一溜烟儿去了”。作者心思绝细,从宝玉进门到出门,都未忘了玉钏,其人出场时间虽短,描写虽省,却笔笔相关。而且这一次的出场,仍然关系重大——这可是在宝玉迁入大观园前的最后一出戏。

换言之,玉钏揭开了大观园的新篇章。

除了名字偶然在众丫鬟中惊鸿一瞥外,玉钏的第三次正式出场,就是那幕招致丧命的调情重头戏了,事见第二十三回:

王夫人在里间凉榻上睡着,玉钏坐在旁边捶腿,也乜斜着眼乱恍。宝玉轻轻的走到跟前,把他耳上带的坠子一摘,玉钏睁开眼,见是宝玉。宝玉悄悄的笑道:“就困的这么着?”金钏抿嘴一笑,摆手令他出去,仍合上眼。

宝玉见了他,就有些恋恋不舍的,悄悄的探头瞧瞧王夫人合着眼,便自己向身边荷包里带的香雪润津丹掏了出来,便向玉钏口里一送。玉钏并不睁眼,只管噙了。宝玉上来便拉着手,悄悄的笑道:“我明日和太太讨你,咱们在一处罢。”玉钏不答。宝玉又道:“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讨。”玉钏睁开眼,将宝玉一推,笑道:“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句话语难道也不明白?我倒告诉你个巧宗儿,你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去罢,我只守着你。”只见王夫人翻身起来,照玉钏脸上就打了个嘴巴子,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宝玉见王夫人起来,早一溜烟去了。

这里玉钏半边脸火热,一声不敢言语。登时众丫头听见王夫人醒了,都忙进来。王夫人便叫玉钏:“把你妈叫来,带出你姐姐去。”玉钏听说,忙跪下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骂,只管发落,别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来年,这会子撵出去,我还见人不见人呢!”王夫人固然是个宽仁慈厚的人,从来不曾打过丫头们一下,今忽见玉钏行此无耻之事,此乃平生最恨者,故气忿不过,打了一下,骂了几句。虽玉钏苦求,亦不肯收留,到底唤了玉钏之母白老媳妇来领了下去。那玉钏含羞忍辱的出去,不在话下。

这是玉钏第三次说话,也是最后的话了。

宝玉见了玉钏,“就有些恋恋不舍的”,照应了前文吃胭脂一节,而说要“和太太讨你,咱们在一处吧”,更是表白要娶她为妾,说的是情话;而玉钏回他“金簪子掉在进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表面答应了,说我们早晚在一处,实际上却是一句谮言——她后来可不是掉在井里头了么?

此后,金钏虽死犹生,并没有就此消失。她的名字身影,依然宛在,余波未平,余韵未了。

贾环借她的死替宝玉设套,撺掇着贾政将宝玉暴打了一顿,而宝玉亦算长情,不但在听闻金钏之死后,五内摧伤,“恨不得此时也身亡命殒,跟了玉钏去”。且便挨了打,也仍然不悔,梦里也见着玉钏向他哭说投井之情,又同黛玉说:“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玉钏奉王夫人命来与他送汤时,丧声丧气,百般作脸色,宝玉绝不责怪,只是低声下气赔小心;次年金钏生祭,又特地冒着被贾母斥骂之险偷偷逃席,往水仙庵洒泪焚奠。

可感慨的是,那一天也是凤姐儿的生日,又是一个“金”派霸主。而这第四十三回的回目《闲取乐偶攒金庆寿 不了情暂撮土为香》,前者写凤姐生日,后者说宝玉祭钏,竟将两件事并提,一生一死,可感可叹。

巧妙的是,文中在详述宝玉带了茗烟往水仙庵焚香的时候,并没有实写祭的是谁,只含含糊糊地透露:“这水仙庵里面因供的是洛神,故名水仙庵,殊不知古来并没有个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谎话,谁知这起愚人就塑了像供着。今儿却合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暗暗透出其人死在水中,又特地拣了井台边焚香:

宝玉点头,一齐来至井台上,将炉放下。茗烟站过一旁。宝玉掏出香来焚上,含泪施了半礼,回身命收了去。茗烟答应,且不收,忙爬下磕了几个头,口内祝道:“我茗烟跟二爷这几年,二爷的心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儿这一祭祀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敢问。只是这受祭的阴魂虽不知名姓,想来自然是那人间有一、天上无双,极聪明极俊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爷心事不能出口,让我代祝:若芳魂有感,香魄多情,虽然阴阳间隔,既是知己之间,时常来望候二爷,未尝不可。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处相伴,再不可又托生这须眉浊物了。”说毕,又磕几个头,才爬起来。

茗烟猜不透主子的心事,却因他只“施了半礼”,便猜到受祭的阴魂是位“姐姐妹妹”,也就是个丫鬟而非主子。

而宝玉同茗烟回至府上,“刚至穿堂那边,只见玉钏独坐在廊檐下垂泪。”宝玉赔笑道:“你猜我往那里去了?”玉钏不答,只管擦泪。

蛛丝马迹,其实已经显露出祭的是谁,不过读者多半仍然未解。直到下一回写平儿受委屈时,作者才明白地轻轻一点:“宝玉因自来从未在平儿前尽过心,且平儿又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比不得那起俗蠢拙物——深为恨怨。今日是玉钏的生日,故一日不乐。不想落后闹出这件事来,竟得在平儿前稍尽片心,亦今生意中不想之乐也。”

我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天是玉钏的生日,怪不得玉钏会在廊下垂泪呢。

秦可卿列名十二钗正册最后一名,却是第一个死的主子奶奶,死时曾向凤姐报梦说“树倒猢儿狲散”;尤三姐是十二钗副册最后一名,也是副册姑娘中第一个死的,死后则向姐姐尤二姐报梦,劝她剑斩妒妇后“一同归至警幻案下,听其发落”;白金钏是丫鬟中第一个死的,遂也当列为十二钗又副册最后一名,她死后,则是直接向宝玉报梦,哭诉跳井之情。

她岂止是“在玉兄处挂了号”,根本是在宝玉心中立了一座水仙庵,纵然“金簪子掉在井里头”,亦可谓不负此生了。

<h3>⒉金钏与宝钗、湘云的不解之缘</h3>

玉钏这名字在全书中的第一次提点,乃是在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宴宁府宝玉会秦钟》的开篇,书中写到:周瑞家的往梨香院回王夫人话,看见玉钏和香菱站在台阶上顽耍。

甲戌本在玉钏的名字旁边,有一句侧批:“金钏、宝钗互相映射。妙!”意思是说这金钏之名,是因宝钗而起,顺手为之。

而事实上,这也是正写宝钗言行的第一回文字,宝钗与周瑞家的絮说“冷香丸”缘由,是其在书中的第一次开口;等周瑞家的回过王夫人话出来,“见金钏仍在那里晒日阳儿”,则是玉钏的第一次开口——

周瑞家的因问他道:“那香菱小丫头子,可就是常说临上京时买的,为他打人命官司的那个小丫头子么?”金钏道:“可不就是。”正说着,只见香菱笑嘻嘻地走来。周瑞家的便拉了他的手,细细地看了一会,因向玉钏笑道:“倒好个模样儿,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玉钏笑道:“我们也是这样说呢。”周瑞家的又问香菱:“你几岁投身到这里?”又问:“你父母今在何处?今年十几岁了?本处是那里人?”香菱听问,都摇头说:“不记得了。”周瑞家的和玉钏听了,倒反为叹息伤感一回。

此一段,玉钏的形象并不见突出,不过是确定了一个“金”派护法的身份——她的首次出场,可不是在金派掌门人薛宝钗的窗下么?

如果说玉钏的出场,与宝钗的关系并不明显的话,那么她的谢幕,却是与宝钗紧密相关的。

那便是她的死。书中并没有正面描写,而是通过一个老婆子之口转述的:

忽见一个老婆子忙忙走来,说道:“这是那里说起!玉钏姑娘好好的投井死了!”袭人唬了一跳,忙问:“那个玉钏?”那老婆子道:“那里还有两个玉钏呢?就是太太屋里的。前儿不知为什么撵他出去,在家里哭天哭地的,也都不理会他,谁知找他不见了。刚才打水的人在那东南角上井里打水,见一个尸首,赶着叫人打捞起来,谁知是他。她们家里还只管乱着要救活,那里中用了!”宝钗道:“这也奇了。”袭人听说,点头赞叹,想素日同气之情,不觉流下泪来。宝钗听见这话,忙向王夫人处来道安慰。这里袭人回去不提。

却说宝钗来至王夫人处,只见鸦雀无闻,独有王夫人在里间房内坐着垂泪。宝钗便不好提这事,只得一旁坐了。王夫人便问:“你从那里来?”宝钗道:“从园里来。”王夫人道:“你从园里来,可见你宝兄弟?”宝钗道:“才倒看见了。他穿了衣服出去了,不知那里去。”王夫人点头哭道:“你可知道一桩奇事?玉钏忽然投井死了!”宝钗见说,道:“怎么好好的投井?这也奇了。”王夫人道:“原是前儿他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他几下,撵了他下去。我只说气他两天,还叫他上来,谁知他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宝钗叹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顽,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顽顽逛逛,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王夫人点头叹道:“这话虽然如此说,到底我心不安。”宝钗叹道:“姨娘也不必念念于兹,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主仆之情了。”王夫人道:“刚才我赏了他娘五十两银子,原要还把你妹妹们的新衣服拿两套给他妆裹。谁知凤丫头说可巧都没什么新做的衣服,只有你林妹妹作生日的两套。我想你林妹妹那个孩子素日是个有心的,况且他也三灾八难的,既说了给他过生日,这会子又给人妆裹去,岂不忌讳。因为这么样,我现叫裁缝赶两套给他。要是别的丫头,赏他几两银子也就完了,只是玉钏虽然是个丫头,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儿也差不多。”口里说着,不觉泪下。宝钗忙道:“姨娘这会子又何用叫裁缝赶去,我前儿倒做了两套,拿来给他岂不省事。况且他活着的时候也穿过我的旧衣服,身量又相对。”王夫人道:“虽然这样,难道你不忌讳?”宝钗笑道:“姨娘放心,我从来不计较这些。”一面说,一面起身就走。王夫人忙叫了两个人来跟宝姑娘去。

这段文字一事双关,既是写金钏,也是写宝钗。而作者生怕读者不解,还象征性到极致地让玉钏死后穿上了宝钗的衣裳,明明白白地点出了两位一体,这暗示何等清楚?

有些红学家因为玉钏是为宝玉而死,便认定她是黛玉的替身,并由玉钏的跳井推断出黛玉将来也是死在水里。然而原著前八十回里,何曾见过曹雪芹描述过关于金钏与黛玉的半点儿联系?说宝钗淹死还差不多。

有趣的是,宝玉在王夫人处见了玉钏打瞌睡,便从荷包里取了一粒丹丸向她口中一送,那玉钏张口噙了,方与宝玉打情骂俏。

丹名很有趣,乃叫个“香雪润津丹”,大概是夏日消暑的甜药丸子。又是香,又是雪,怎能不让人想起“冷香丸”?

中所写的女子都是一对一对的,比如金钏和玉钏,就是明明白白的一对金玉姐妹,分属于两派。而《白玉钏亲尝莲叶羹 黄金莺巧结梅花络》一回,则是另一种组合方式,也是一金一玉。宝玉见了莺儿,十分欢喜,待看见玉钏也来了,便又丢下莺儿,来讨好这玉钏,岂不正如同他对宝黛两个的情形?

无论从哪方面论,玉钏也是“金”非“玉”。

支持“黛玉沉湖说”的另一个论据是中秋联句中的“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可是那说出“寒塘渡鹤”的人恰恰是史湘云而非林黛玉,即使这句话是谶语,代表投水而死,那死的也该是湘云,与黛玉何干呢?

而“挂金麒麟的姐儿”史湘云,恰恰也是旗帜分明的“金”派。

除了金钏,书里投水而死的还有一个人,就是与张金哥相爱的守备之子。张金哥,还是“金”派。

可见,就算十二钗中真有人死在水里,也决不会是林黛玉,而只能是“金”派中的某个女子。或许,便是“湘江水逝楚云飞”的史湘云?

湘云给园中人送戒指,“袭人姐姐一个,鸳鸯姐姐一个,玉钏姐姐一个,平儿姐姐一个:这倒是四个人的。”将玉钏与袭人、鸳鸯、平儿相提并论,都是一等大丫鬟,是再一次侧面替我们提供了又副册人选的线索。而这四个人联同史湘云,也都是金派的人物。

其后袭人又特地说明,那戒指自己前日已经得了,湘云忙问:“是谁给的?”既得知是宝钗所赠后,遂笑道:“我只当是林姐姐给你的,原来是宝钗姐姐给了你。”

——当然是宝钗,她才是金派的掌门人嘛。小小几只绛石纹戒指,便如此将原本毫无关联的几位正册与又副册的人物紧密地牵连了起来,怎不令人赞叹?

可怜的是,玉钏还没有来得及收到戒指,就已经“金簪子掉在井里头”了。

不过,她却得到了金派掌门的衣裳作为装裹之服,殓葬时,手上或许也戴上了那枚绛石纹戒指吧。

而宝钗这个“金”派掌门、十二钗正册之首,与玉钏这个“金”派门生、十二钗又副册之末,可谓善始善终,结结实实地了结了一段缘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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