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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京春慢》


第一章 春日嫁主

永昌二十九年的这个春天,似是来的格外漫长。

长安城中,当新晨的第一缕阳光沐浴在人的脸上时,瞬间少了几分前几日的凉意,不出所有人意外,四月初三是个温暖且热闹的日子。

温暖,自是因为长安城春花苏醒;热闹,则是因为今日是大唐最尊贵的公主出嫁的日子。

大约早在几个月之前,长安就已经热热闹闹的议论开此事。

人们虽未见过公主的真容,却也不免期待起这位在皇后患难时出生、青年时期最受帝后宠爱的永平公主来。

抬首望去,四处皆可以看到飘飞的红绢,官道两边,已经有卫士开始再次摆道清扫路面。

随着太极门两侧咚咚的鼓声响彻天际,正在大街上等待的长安人们终于沸腾了。

承天门、嘉德门、太极门的城门再次开启,京师禁军纷纷出动,身着整齐的服装配刀而巡。

婢女则来来回回手捧着银盘金炉,一路分花拂柳,沿着风景秀丽碧波荡漾的太液池步行一会儿,来到承香殿旁。

为首的一个梳百合髻的女子恭敬地向着上首一个身材高挑,身着青色团花半臂裙的少女福礼,“云阿监。”

“原来是楚娘子,快些进来罢!”素云笑吟吟道。

这边婢女绿意正在为元香精心打扮,刚刚放下手中的细簪子,便听有人通传,“含凉殿的阿监们来啦!”

元香心中一喜,便见几个婢女打扮的少女缓步走来,当先的少女挎着一个檀木食盒,鹅蛋脸,眉目间尽是清秀文雅,行礼问好:“见过公主和诸位姊姊。”

元香身边的素云赶紧扶了一把,“快起来。”

楚荷才盈盈笑道:“公主,皇后娘娘和圣上在紫宸殿听百官祝贺,此时不方便前来,特意嘱托奴婢将刚刚做好的糕点送来,却不知适才史司膳已经来过了。”

然后将食盒打开,里面放着一个精致的牙盘,盘中正放着元香最喜欢吃的紫龙糕。

元香心中一暖,柔声说道:“司膳来不过是例行公事上晚膳,我自然也吃不下去,这些糕点还是劳烦你们了。”

眼睛转了一转,又向着楚荷身后一个少女嗔道:“你这丫头,前几日不过和母后提了两嘴你的姻缘,你竟还躲在后面不敢来见我了?”

这话说完,旋即有一个面目沉静的少女从队列中走出来了,语气却是颇为无奈:“公主说的哪里的话?”

元香当然知道她的心思,不由失笑道:“罢了罢了,倒是我多管闲事了,不过想必母后也不会这么快就把你嫁出去,说不定还想再留你三四年,那时候你可别过来求我!”

那少女却也只是微微一笑,矜持道:“奴婢倒是也想在皇后娘娘身边多呆几年。”

元香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忍不住抚额长叹:“你这丫头!”没注意抹去了些脸上的脂粉,一边的素云急声道:“娘子!”

元香窘迫了一会儿,待素云收拾完,自嘲道:“我shi bā nián来也没抹这些多的粉……哎哎素云你别急呀!”

却冷不防听那沉静的少女浅浅笑道:“公主何必如此自扰,女为悦己者容,日后抹粉的日子还长着呢!”

元香看着一旁的人皆是是如此不厚道的笑,不由得红了脸,对少女娇嗔:“日后你嫁人可要我给你抹粉才好,你要是找了别人,就别来见我!”

不认识公主的婢女听到这句话自然皆是一惊,要公主给婢女梳妆抹粉?

而这婢女呢,却似乎只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

元香毫不在意自己说了什么,自顾自的又把少女调笑了一番。

众人还在说笑间,就听殿外有人唤道:“公主,该走了!”

素云早用手绢把包好的紫龙糕放在袖中,然后为元香整理好褶皱的婚服,拿好团扇蔽膝等物什,准备启程。

沿着宫人铺好的红色地衣款款而下,青色的大袖襦裙拖了一地,身后几个玉雪可爱的小娘子捧住那绣满吉祥折枝花纹的衣尾,直到看着女子的背影渐渐远去。

楚荷正凝神望着,却听身边的少女轻轻一叹。

她不由诧道:“瑶儿,大喜的日子你这是叹什么气?”

东方瑶轻摇了摇头,说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了当年刚刚见公主的时候。”

“是啊,转眼间七八年了。”楚荷也轻轻感叹。

承香殿在大明宫的之北,紫宸殿在南,于是两人便抄近路也好早点回话,想必帝后早等不及了。

两人并肩走着,东方瑶忽微笑道:“不知芸儿怎么样了,我觉得今日娘娘和圣上一定会赐糕,不若我们去看看芸儿,也好打打她的馋虫?”

楚荷自然开心,却不免有些担忧:“我也觉得殿下会赏赐,可我们这不算擅离职守么?倘若被谢宫正发现……”

免不了又是一顿冷嘲热讽罢。

和妹妹虽然同在大明宫中,却不是一个宫苑的,平时也没有多大机会能碰到,毕竟像建宁大长公主这样日日礼佛的人平时也是不太爱外出走动的。

东方瑶淡淡的说道:“没什么好担心的,到时候我们寻个机会看看能不能出来。”

“自然,殿下平时最喜欢你,跟着你我自然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看东方瑶从容有定的样子,楚荷忍不住微微一笑。

“未必啊,你的官衔可比我高呢,楚阿监?”

两个女孩子顿时笑成一团,加快步子边说边走,沿着小路不一会儿便过了紫宸殿,来往的宫人多了,两人自然少了几分嬉笑,走过游廊,沿着铺着干净的地衣的台阶走到门外,东方瑶一抬头,正看见兰湘那双如死水般冰冷的眼睛。

“回来了!”

她的声音原本尖细,此时面无表情,看了不禁让人心生一寒。

两人赶紧恭敬行礼,齐声问好:“谢宫正。”

兰湘心里才舒服了些,居高临下看着两人:“皇后娘娘、圣上和一众郎君娘子都在上头呢,你们俩快些上去,莫要怠慢了。”

两人唯唯,这便踩着轻缓的步子走了进去。

第二章 青庐钟情

殿中十分热闹,最上首摆了一张宽大的案几,案几上各色的糕点饮品一应俱全,殿下是数张长长的案几,上面也摆了许多瓜果点心,只是周围坐着的却是些公主亲王。

当先的自然是梁王李况和太子李怀睿,其次是端王和赵王、未出嫁的公主们,再往后便是些各色官员了。

婉娘先看见两人回来了,笑着迎上来:“回来了!”

楚荷和东方皆微笑应是,那穿着最华丽的皇后才注意到两人回来了,不由得和蔼问道:“紫龙糕送去了?公主可喜欢?”

今日皇后着了一件金绣滚边折的枝莲花百褶裙,映的眼角几分皱纹也显得和蔼可亲几分,东方瑶吊着的心不由得松下来几分,轻声道:“回禀殿下,公主自是十分欢喜。”

皇后才放下心来,随即命婉娘赏了东方瑶和楚荷两个人各一块玉佩,两个人恭敬的退到一边去站着,只听韩鸿照对身边的皇帝感叹:“元儿出嫁,咱们俩却只能在这里干看着,这真是为人父母的一大憾事啊!”

皇帝李道潜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虽发鬓斑白,眉目却仍见年轻时候的秀朗,听了此话不禁笑道:“皇后,莫非你还想去安家观礼不成?”

皇后却宛若受了什么启发般,道:“陛下,我们等会儿去又有何不可?”

只听长案几旁一人笑着摇头,“父皇母后若是去了,恐怕安家人也顾不上喝酒助兴了,只需窥看天人之颜便够了,你说是罢,睿儿?”

对面的被称作睿儿的男人却是眼皮都没抬一下,端起一个骨瓷小杯,细细的品茗,仿若没听到一般。

李况顿时一梗。

尽管他经常在李怀睿身上遇到这种情况,但是大庭广众之下却还是头一次,不由得心中愈发不满和忌恨。

皇帝看着情形不对,两个人似乎近日又是不和,便连忙替儿子李况道:“况儿说的有理,皇后你看,我们自然是不能去了。”

韩鸿照眼神扫过太子和儿子,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说道:“陛下说的很是,倒是我着急了。”

东方瑶偷偷抬眼,果然看到梁王的嘴角不经意的下垂,在王妃顾氏为他满茶后,脸上却又恢复了一贯温厚的的笑容。

不一会儿,在外面守着的兰湘走进来,恭敬地行了一礼:“陛下、娘娘,公主现下大概已经过宣政门了。”

韩鸿照这才长舒一口气,站起来对众人笑道:“想必不过一会儿元儿便到了,咱们就快些下去罢,别耽误了吉时!”

东方瑶和楚荷自然是跟在婉娘身边出去观礼。

前朝惯例,公主出嫁,驸马必须迎到紫宸门前。

只是当帝后行至紫宸门时,元香已在殿门前等候,却依旧不见驸马前来。

韩鸿照柳眉微蹙,正待说什么,元香却已然明了她的意思,赶紧道:“是儿来的早了,母后莫要生气!”

她紧紧地攥着手中的团扇,眼中十分慌乱。

韩鸿照到底不忍,她沉默片刻,怜惜的拉过女儿的手来:“谁说我生气了?”

转过身来,对着身旁的皇帝微微一笑。

“陛下,我们还是先去丹凤门罢。”

“那些都是宫里的阿监么?可真是俊俏呀!”

“哎呀,本来看公主,竟然看到的皇帝皇后,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

本来自然是看不见,谁知这帝后的心思也是常人不能揣测,竟是破了规矩来了丹凤门!

长安百姓乐滋滋的站在丹凤门的夹道边,瞧了帝后又左顾右盼瞧着公主的车架。

“没见过世面,”一锦衣少年抱臂鄙夷:“曲江去过没?好一个乡巴佬!”

耳边传来少年不屑的声音,听了这话,东方瑶忍不住轻声笑出来。

“我才不是乡巴佬……哎呀呀,你瞧瞧,那小娘子朝我笑呢!”

两个少年正打算掐架,一见东方瑶冲两人嫣然一笑,不由得面红耳赤。

楚荷颇为无奈,推推东方瑶的腰,嗔道:“还闹,来人了呢。”

东方瑶赶紧敛容,抬头一看,果然是驸马来了。

为首的是个身着紫色喜袍的年轻郎君,面色沉静而俊朗,即便是远远观来,也有种气度不凡的感觉。

到了帝后身前,下马作礼。

“见过皇后娘娘和陛下,错令诸位久等了,是臣的过失,还请皇后娘娘和陛下责……”

然而罚字还未说出口,韩鸿照便皱眉打断他聒噪一般的解释,说道:“日后便是一家人了,只要你对公主好,自然没什么责罚不责罚。”

皇后话说完,安思逸却并未接话,依旧直挺挺的在地上跪着。

眼见着皇后的面色愈发的差,皇帝急忙圆场:“安爱卿,快起来,别跪着了!”

身边两个内室立时把安思逸扶起来,李道潜才抚着自己的胡须和蔼的笑:“是朕和皇后等得心急,早就下来了,没什么久等这一说。”

说完细细打量面前的安思逸,只见他气宇轩昂更兼身姿修长挺拔,面目也沉静,不由得心中安慰,笑呵呵的摘下手上的白玉扳指递到安思逸手上。

安思逸毫不惊讶,只谢恩道:“谢陛下赏赐。”

东方瑶不禁心中暗暗称奇。

圣上手中那块曼陀纹样的玉扳指可是跟了他好多年了,还是当年新罗来的使者献上的,这驸马却宠辱不惊的样子,莫非是不知道这扳指的缘故?

倒不止东方瑶一人纠结于这个问题,事实上在场的众人都十分惊讶,就在众人正大眼瞪着小眼的时候,忽听有人喊了一声,“公主到了。”

只见装饰华美的马车上下来一个娉娉袅袅的身影,她手中拿着一把足能够遮住容颜的青色织羽团扇,在数十位婢女簇拥下走近了,韩鸿照握了女儿的手叹息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的把她交给面前的安思逸。

一边的皇帝耐心嘱托:“到了驸马家,以后可莫要娇性了!”

手中炽热,心中却无比酸涩,元香的泪水忍不住涌了出来,低声说:“父皇母后放心,儿定不负所托。”

在众多双眼睛的注视下,她一步步的走向眼前年轻的男人。

……

都尉府。

青庐大帐近在眼前。

安思逸凝视着帐中明亮的烛火,却微微失神。

“虽然安家与皇后结了姻亲,但永平公主毕竟是皇后和陛下最宠爱的子女,倘若你因为一时之气怠慢于她,日后安家在长安,甚至天下又如何有立锥之地?”

昨夜父亲叹息的话语仿佛还在耳边,他无可奈何,皇命难违,只可怜妍儿受的无妄之灾。

猛吸一口气,安思逸终于还是走了进去。

“呀!”

绿意正从怀中掏出手绢,一见账外高大的人影晃动,吓得叫了一声,手中那块刚刚递到元香手中的紫龙糕骤然掉在了地上。

素云一见形式不对,赶在安思逸看清元香的时候挡在了他的面前,强自镇定:“驸……驸马来了!”

待行礼完毕,团扇已经遮好。

安思逸瞥了一眼地上的糕点渣,眼神扫到新妇子的身上。

团扇遮面,婚服平整,只有手臂处略微折起,有小截玉臂露出,纤瘦而雪白。

纤纤素手,雪肤皓腕。

不知为何,他脑海中兀然出现这些词。

失神中,安思逸的手碰到那双温热的柔荑,团扇猝不及防的从公主的手中滑落,露出她的一张精致的脸来。

公主的脸上薄薄施了粉黛,丹唇轻动,一双清澈美丽的眸子正受惊似的望向自己。

愣了片刻,安思逸终于回过神来,他低下身去捡起那把轻巧的团扇握在手中,想说些什么,最终只变成一句话。

“……抱歉。”

第三章 提灯路遇

含凉殿位于太液池之南,因临水而环境清幽,此时月挂上弦,时有虫鸣和流水潺潺之声也能传入寂静的宫殿中,听来令人心情舒畅。

斟上一杯芳香醇烈的葡萄酒,映在折花琉璃盏中,愈发显得酒水晶莹剔透般美丽,韩鸿照端起来轻轻了一口,回头觑了一眼皇帝,只见他眉目间似有倦色,便柔声问道:“陛下可是乏了?”

李道潜轻轻摇头,“没有。”

说完喝了满口的一杯葡萄酒,却忽然呛住了,不住地咳嗽起来,谢普宁赶紧拿来帕子替李道潜擦拭,韩鸿照轻轻拍着皇帝的背,温声道:“陛下不必非要陪我,若是有些不适,也好早早回去睡一觉,莫要那头风病又返上来。”

皇帝这才点头,虽是惦记着那些章奏,此时也无可奈何,便说道:“那我先回去,你也早些休息才是呐。”

随后在谢普宁的扶持下离开了。

好一会儿,韩鸿照看着李道潜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口,才端起琉璃盏来将盏中最后一口葡萄酒饮尽,楚荷赶紧上来添酒,韩鸿照顺着楚荷纤细的手看向楚荷,只见她身着一件淡色的襦裙,皓腕纤纤,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瘦弱,“小荷,我记得你还有个妹妹似乎在建宁大长公主那里当差?”

楚荷心一跳,“回殿下,奴婢的确有一个十岁的妹妹在大长公主那里。”

韩鸿照笑道:“大长公主平时不太爱走动,倒是喜欢在三清殿礼佛,不若你今晚带份喜糕去看看姊姊。”又瞧了一边低头肃立的东方瑶,随手拢了拢耳边细碎的鬓发,“瑶儿也一起去吧。”

东方瑶当然知道自己和楚荷常常偷溜去看芸儿的事情瞒不过韩鸿照,索性大方承认,上前来行礼,笑道:“多谢殿下!”

韩鸿照嘴角含笑,chéng rén之美这样的恩惠她还是一向很愿意随手放出去的。

一边的兰湘却是皱着眉,看着两个年轻的身影离开大殿,不由得心中忿忿。

似乎殿下总是如此偏爱这两个丫头,就连陪侍也是两个人离得最近,枉费自己当年救了殿下一命!收回白眼,兰湘又赶着上前来为韩鸿照斟上葡萄酒。

婉娘却是暗自摇头,直到眼角余光瞥见两人拐出去,才退到一边去侍候。

……

“到了么?”

幽黑的夜里,东方瑶一手提着四角宫灯,一手想去拉楚荷的手,却猝不及防碰到一双骨节分明的手,顿时吓了一跳,回头看去,却见楚荷在一边尴尬的站着,而楚荷的身边站了个高大的男人,东方瑶一眼就能看到他幽深的眸子,不由得心中一紧,赶紧拉了楚荷的手,跪下行礼,“奴婢无眼,冲撞了韩侍郎,还请侍郎恕罪!”

手心紧张的出汗,有一会儿的静默,面前的男人低声询问,似是疑惑:“你知道我是谁?”

东方瑶放下心来,镇静道:“奴婢是含凉殿的婢女,曾有幸见过侍郎一面。”

“起身罢,”男人看了一眼楚荷手中的食盒,眼神却逐渐柔和,淡淡道,“大长公主将要歇下,你们交给杜娘子便可,莫要打扰她清净。”

韩侍郎走后,楚荷长舒出一口气,随即问道:“你这小丫头,竟然认得出韩侍郎?”

东方瑶拉紧楚荷的手,低声咬耳朵:“从前在弘文馆的时候我曾经远远地见过他一面,况且这里快到了福寿宫和三清殿,韩侍郎是建宁大长公主的重孙,是以才肯定是他。”

楚荷看了看四处,见的确是到了九仙门,便道:“你倒是机灵,幸好韩侍郎脾气好,刚刚冷不丁看到有个人站在我旁边,我还真是吓了一跳。”

“今日皇室子弟多半聚集在大明宫,想必他也是不能例外的。”

东方瑶不过无意一说,却勾起了楚荷的心思,“韩侍郎不爱入宫这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不晓得他和成国公不和的传闻是真的还是假的。”

“真的。”

听东方瑶语气肯定,楚荷不禁愕然:“咦,你这丫头怎么这么明白?”

眼前少女却一笑,眸中狡黠毕露,“假的……又关我们什么事呢?”

同为皇后的侄子,一个狡猾如狸,一个嫉恶如仇,不打起来才怪呢。

“你……”

楚荷失笑,两人走到三清殿旁边的福寿宫,有个大年纪的老婢女闻声出来了,正是杜娘子,见是熟人,便笑道:“两位娘子是来看芸娘的吧?”

楚荷便递上一个精致的鎏金双狮纹菱弧形银食盒,柔声细语:“劳请娘子了,奴婢是替皇后娘娘和圣上来为大长公主递上一盒喜糕,还请娘子代为转达一番心意。”

两人都知道大长公主向来不关心红尘俗事,便如是说。

杜娘子微笑着和两人寒暄了两句,无非就是回去后代为感谢之类的,走的时候嘱托道:“芸娘在院子里还未睡下,两位去即可。”

进了小院,却见早一个少女在门口逆光站着,面容白皙,修长的弯眉和楚荷有几分相似,只是眉宇间挂着三分朦胧的哀愁却为她添了几分柔弱的美感。

十一岁的女孩,身子还小小的,望着两人笑,楚荷的眼睛有些湿润,立刻上前去揽住妹妹,“这里冷,先进去仔细着凉了!”

待坐定后,东方瑶才揉揉楚芸脸,问道:“一个月没见怎么清减了不少?”

楚荷抹去眼角的濡湿,忍不住柔声嗔道:“现在正长身体呢,怎么能日日和大长公主那样茹素呢?”

因为建宁大长公主平日吃素,之前妹妹也和自己提到过福寿宫的大部分宫人也是吃素的,是以自己倒也没有太多询问,只是今日一见妹妹越来越瘦的身板,楚荷便好一阵难受。

楚芸不以为意的笑笑,“大长公主待芸儿极好,芸儿茹素也是应该的,况且大长公主昨天已经准许我只晚间一餐茹素即可。”

东方瑶把桌上的小食盒打开,拿出两个小牙盘,“看看,这可是你姊姊亲手做的。”

楚荷把牙盘推到妹妹面前,指着面前一个道:“这个是紫龙糕,我为公主做的时候留了几块,”又指着另一个端盘,“这个是殿下赐的蜜云饼,甜甜的,也很好吃。”

楚荷手艺不错,因此有的时候她会亲自去含凉殿的小厨房露上一手。

从福寿宫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因着公主的婚事忙碌,是以今夜众人歇息比较早。

两人回氤氲院的时候,婉娘刚好出来,一看见楚荷和东方瑶走回来,便上去替两人拿了食盒,低声嘱咐道:“今日是翠袂和玉莲值夜,其他人也都睡下了,开门的时候小声点。”说着头向着兰湘那屋点了一下,两人了悟,忙感激道:“多谢姊姊!”

婉娘毫不在意的一笑,继续道:“明日一早豫章郡王和他的兄长汝南郡王要入宫来拜见,勿忘早起准备。”

两人皆点头离去,因为这几天也实在是忙,躺下后立刻就睡着了。

第四章 豫章郡王

第二日一早天还未亮,含凉殿的宫人便都起来了,为皇后准备好糕点早膳。

因着这些年来皇帝已经许久不和皇后一起用膳了,是以众人只准备了一人的量,等早膳撤下的时候,大明宫的晨鼓已经响完三百下了。

韩鸿照坐在一张坐榻上,随手翻着新送上来的章奏,看了一眼殿外,“怎么这个时候还没来呢?”

婉娘道:“听说郡王们卯时已经入京了,说不定这时候已经在进宫的路上了。”

“说起来,我和二郎、三郎也有十年未见了,”韩鸿照叹了一口气,“当年贞儿和乾儿都不过是半大点儿的小孩子,最喜欢粘着我一口一个祖母叫的,五郎怕累着我,便把兄弟俩都赶到封地去了。”

然后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摇头笑道:“我还记得,那时候三郎乾儿最淘气,曾指着大哥的长子一顿臭骂,竟还把他弄到了水里……”

这件事情东方瑶还是略有耳闻的。

至于所说的“因为怕累着祖母把自己的儿子感到封地去”这样的理由似乎是不成立的。

话说当年豫章郡王的胆子还是很肥的,因为文国公的长子常常喜欢调戏宫中婢女,就算是皇后身边的也不例外当然,那个时候自己和楚荷和不是跟在韩鸿照身边。这位被宠溺过了的世家子弟竟然还放言整个朝堂都是自己的姑母说了算,潜台词便是李唐早是韩鸿照的了,谁知这番豪言刚巧被正在驯马的李衡乾听到,便不顾众人劝阻,一鞭子把文国公的儿子抽到了湖里。

不过好在这位长子前些年夭折了,连带着把自己年长的父亲文国公拉到了地下,否则估计这位娇蛮的世子不会放过李衡乾。

只是此事之后,李衡乾在皇后面前不但没有失去恩宠反而更受其青睐。

正想着入神,忽听外面一阵疾行的脚步声。

“许是来了,瑶儿,你赶紧去外面看看!”韩鸿照笑道。

东方瑶领命应是,走到门口,脚步稳稳地跨过门槛后落地,刚一转身,便撞到一堵似乎很结实肉墙上……

东方瑶脑中一片空白。

头顶上方响起来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这位阿监,你没事吧?”

下意识的抬起头,跌入一双带着笑意的眸子。

李衡乾嘴角的微笑似乎凝滞了一下,旋即恢复刚刚温和的笑容,那刚毅奇骏的眉眼和他清朗的声音似乎有些不搭。

东方瑶回过神来,见来人一身紫色金绣的便袍,身后还站着一个同样穿着的男人,两个人看上去面貌有几分相似,心中明了便赶紧镇定好心神,“奴婢无礼,请郡王恕罪!”

心中却是一阵苦笑,昨晚冲撞韩侍郎也就罢了,今日竟然又撞上了豫章郡王和汝南郡王,这是什么好运气!

好在听说汝南郡王的脾气还是比较温和的……谁知却身后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三郎艳福不浅啊,倒也不辜负咱兄弟俩日夜兼程了!”

那被称为三郎的男人笑容淡淡。

“阿兄莫要又胡言,”他见面前少女似是惴惴不安,便温和笑道:“一点小事而已,无妨。”

随即和汝南郡王迈入含凉殿。

看样子豫章郡王的性子倒是收敛不少……东方瑶垂下眸子,低头默默地跟在两人的身后。

甫一入门,便听韩鸿照嗔道:“你们两个臭小子倒是让祖母好等!”

语气自然是欢快的。

两人在婢女的安排下入座,东方瑶乖觉的退到一边,接着便听汝南郡王告罪道:“祖母可是错怪儿和三郎,我俩可是一见过阿爷阿娘便急忙赶来了,实在是怠慢了祖母,还请祖母恕罪啊!”

话虽如此,语气却也十分轻松。

豫章郡王的话显然便狡猾了许多:“祖母一向对儿等宽容的很,想必也不会有什么责罚罢?”

韩鸿照抿嘴一笑:“你们俩啊,真是比小时候有过之无不及啊,要说这离开的几年有了什么变化,除了容貌魄力愈发出色,便是一张巧嘴,兄弟俩倒是练得愈发炉火纯青了!”

三人随意聊了些这几年间的事情,中间换了三次茶,说的甚是愉快。

这些年来,似乎还真没有人敢这么和韩鸿照说话了,一年来东方瑶一直侍候在韩鸿照身边,自然知道皇后面善心冷,要说眼里容不得沙子倒也未必,只是手段之狠辣让凡是近前之人无不敬畏三分,这样说来,汝南郡王和豫章郡王之前倒确实是很受皇后的宠爱。

“要说此次漳州dong luàn,还真是多亏了你们俩,”韩鸿照稳稳地端起一个淡huáng sè夔纹琉璃杯,轻轻了一小口茶水,嘴角隐隐掩下一丝怒意:“虽非什么大的dong luàn,在这样喜庆日子却难免令人心中不快,祖母也晓得你们兄弟二人有才能,在地方上的磨砺也差不多了,我这身子也大不如从前,不如这些年就陪在祖母身边,如何?”

韩鸿照微微笑着,一双锐利的眼睛却紧紧地看着李衡乾和李衡贞。

从滁州前往长安来参加永平公主的婚礼,在取道漳州的路上却遇到一场兵变,说实话两人到的时候基本都是些散兵游勇了,只是因为两人郡王的名号,是以漳州刺史邀宠献媚,上报朝廷时便多了不少溢美之词。

李衡贞神色蓦然一顿,微微低头,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推脱一下,但是一想起走时父亲说的话,嘱托自己谨言慎行,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气氛忽然凝固了。

从三年前端王受诏回京开始,这事就不简单了。

韩鸿照这些年来倒也并非孤军奋战,母族有韩宿襄韩宿迁等韩家子弟,在朝中也有卫季卿、王震、薛礼等心腹大将,却要将五子端王的几个儿子皆留在长安,看来端王想置身事外保全自身恐怕也是不可能了。

“祖母此言差矣,儿见祖母身体还是一如往昔康健,何来大不如从前之说?况且为人子女,理应为祖母分忧,衡乾和阿兄从小承欢祖母膝下,受祖母教诲,自然愿意留在祖母身边,想必父亲知道,心中很是欢喜的。”

李衡乾自然晓得,置身事外恐怕不是皇后的想要的,事已至此,只能坦然接受。

李衡贞琢磨了一会儿也缓过神来,“祖母明鉴,贞儿和三郎自然是愿意留下来尽孝的。”

韩鸿照微微颔首,满意的微笑,“你们兄弟俩,倒是懂事,四郎真是教养的好孩子,日后祖母啊,少不得还要多倚重你们!”

两人自然是连声说不敢,接下来的话题顺理成章也沉闷了不少,无非就是这些年最棘手的州郡旱涝情况和前些日子的顺王兵变,李衡乾倒是颇有看法,于是三人又说了一会儿,兄弟俩才告辞离去。

“豫章郡王和汝南郡王倒是孝顺,赶着回家和王爷用膳。”兰湘一边为韩鸿照净手,一边夸赞道。

“不错。”韩鸿照面色淡淡,保养得当的手按在太阳穴上转了一转,闭上眼睛对楚荷道:“小荷,你去传话,今日早些用膳。”

第五章 书阁得见

皇后是个喜欢歌舞应酬的人,只是有时候她的理性也可以把玩乐全都抛之脑后,即便是得闲的日子。

用过午膳后不过小憩片刻便开始批阅奏章,通常批阅奏章的时候也只会留下东方瑶在一边侍墨,其它的婢女离得很远。

此时四月里还是有些凉渗,下午起了风,东方瑶便找来一件绯紫色绣金滚边的披风为韩鸿照披上,韩鸿照笔端不停,似是漫不经心道:“周荃dàn hé侍御史孟鹤琏出言不逊,以下犯上,这几日已经不是我第一次看到dàn hé孟鹤琏的奏章了。”

又是dàn hé?

听东方瑶轻笑,韩鸿照手中停顿,抬头看了东方瑶一眼,只见她杏眼微眯,看上去倒真有几分很好笑的样子,便问道:“因何而笑?”

“回殿下,奴婢笑的是,从来只有孟御史dàn hé别人的份,如今见了dàn hé他的自然是心中好笑。”

“哦?”韩鸿照仿佛是很有兴趣的,“有什么想法,不妨说来听听。”

“回禀殿下,”东方瑶收敛了嬉笑之色,轻声道:“奴婢常常听人提起孟御史,说是孟御史二十几岁便以进士出身进入御史台,如今二十年过去了,孟御史却依然待在御史台,不过从五品的侍御史,dàn hé的达官贵人、皇室子弟自然也不在少数,这些年来既没有升任亦无贬谪,想来也是有几分……功力的。”

“你说的倒是还有那么几分意思,看来这些年在弘文馆偷学的倒是不少。”韩鸿照笑着摇头。

“想来也是殿下赏识,否则只恐怕,”管窥蠡测罢了,东方瑶有些心虚,将研好的墨递到韩鸿照面前,“恐怕瑶儿也只能研墨了。”

孟鹤琏二十余年来刚正不阿敢触动权贵而沉浮不动,无非就是触动了皇后的心底那根平衡之弦。

能溜须拍马谄媚侍人的官员自然也不再少数,可是像孟鹤琏这样既不谄媚又能够很好的为皇后除去障碍的人却不多,尽管偶尔也会成为她的障碍,但也只是偶尔而已。

权衡一下利弊,韩鸿照自然留他,只是想要升迁就没那么容易了。

正想的出神,这时,听韩鸿照话锋一转。

“听兰湘说,你近些日似乎对医书颇为感兴趣?”

东方瑶当然知道兰湘是怎么说的,无非就是旁敲侧击一下她不认真服侍皇后,镇日喜欢看些史书典籍什么的。

只好告罪:“殿下日理万机,自冬日以来常常因足寒而半夜醒来,是以奴婢便从藏书阁借了些医书来看,去的勤了些,难免误事,若是得罪之处,还请殿下治罪!”

“那可有什么眉目?”

东方瑶惭道:“奴婢才疏学浅,自是无法参详。”

“你若是才疏学浅,那含凉殿也不会有这么聪慧的丫头了,”韩鸿照温和一笑:“既然如此,便准许你随时可去藏书阁观书,直到参详的那一天。”

这可真是因祸得福,东方瑶心中窃喜。

且不说从含凉殿到弘文馆这段路的路程够走上一段时间,便是在浩如烟海的藏书阁里找卷书那也是十分耗时耗力的事情,现在有了殿下的口谕,想必日后兰湘也不敢置喙什么了罢?

当下便笑吟吟道:“奴婢谢过殿下!”

……

藏书阁在弘文馆、修书院等中央官署都设有,然这长安的藏书阁,也只有大明宫的弘文馆和东宫的崇文馆的书籍最为丰富,许多和太子交好的官员就喜欢去东宫,只是由于东方瑶小时候曾在弘文馆做过侍读婢女,是以对那里的藏书阁也比较熟悉,日常喜欢到弘文馆去。

弘文馆原本设在太极宫,三十年前迁居后也在大明宫修建了一所弘文馆,太极宫的便称为西内,大明宫的便称作东内。而东内正位于宣政殿东侧的日华门外,西侧是门下省,东侧是史馆,门下省的官员进出史馆和藏书阁倒也很是方便。

进入弘文馆先和守卫打好招呼,这里的守卫大多认识她,是以也没那么多搜查,反而是恭敬的唤了一声“娘子”便让她进去了。

沿着大门向西侧拐去,走过一处抄手游廊,直到一个六棱门,拐进去后有棵十分高大的柳树,这便是藏书阁了。

藏书阁看上去是个两层的楼阁,实际上中间还有暗层用来放置更为名贵的书籍,只是大部分藏书都放在一楼,门是开着的,不时还有一些穿青着绿的官员进进出出,他们有些也是和东方瑶相识的,都知道她是韩鸿照身边得宠的婢女,便也相互点头问好。

藏书阁的书摆放也是颇有学问的,按照《易经》中“天一生水”、“地六成之”的说法来划分了六个单间,其中原理便是克火,在这里便不详谈。

东方瑶走到第三个名为“文成”的单间,抽出一卷书来。

书是用一个棕色的帙袋包起来的,只是开口处露出一个标签来,标签是象牙做的刚开始知道手中这个沉甸甸的牌子是象牙的时候,东方瑶也很惊讶,毕竟藏书阁藏书上万卷,若是都用象牙来做标签,没有一个积玉成山的国库恐怕也是做不到的。

标签上用小楷写着“饮膳要略,卷二”,解开红色的系带,大体浏览了一下书的内容,最后终于找到自己上次看的地方,细细研读起来。

书只是入门,要说看懂自然是天方夜谭,不过她最近发现药膳治病到也是一个不错的法子,《饮膳要略》这本书上对许多病症进行了记载,想必这本书上的药膳以楚荷的能力还是能做出来的罢?

“郡王。”

门外,守卫恭敬的行礼。

李衡乾本来是想到弘文馆来瞧瞧,小时候倒是在这个地方学过两年,这可惜未能学出什么来便被父亲赶到封地去了,只是那时顽劣,藏书阁也没来过多少次。

他微微颔首,漫不经心问道:“还有谁在里面么?”

守卫往里面看了一眼,答道:“回郡王,似乎只有含凉殿的东方阿监在里面了。”

李衡乾大脑迅速转了一下,东方阿监?

是那个吊眼长脸的婢女还是那个若风拂柳的鹅脸婢女,抑或是……

他走进来随意转了一转,也翻来书看了看,像是漫无目的的走着,最终发现有个身着青色长袖襦裙的婢女侧对这自己,亭亭而立。

她似乎是看的入了迷,嘴中念念有词,想记下来。

看她认真的样子,李衡乾觉得有些惊讶有些好笑,却也不想打扰她,想了想,只好转过身去,随手拿起一卷书来,谁知放下的时候两卷书的象牙签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东方瑶回过神来,惊讶的发现身边站了一个身着品蓝色折枝莲花圆领长袍的男人,竟然是豫章郡王李衡乾。

“奴婢见过郡王。”东方瑶赶紧放下书来行礼。

李衡乾见她低垂着眉眼,沉静端庄,便微微笑道:“你是祖母身边的阿监么?我见过你,快起来罢。”

第六章 太液牡丹

“多谢郡王。”东方瑶起身肃首而立。

“阿监怎么在这儿,却不知看的是什么书?”李衡乾笑问。

“奴婢闲来无事便会来藏书阁走动,现下看的正是前朝史云川先生的《饮膳要略》。”

“原来是这本书,”李衡乾脸上露出恍然神态:“我小时候也有幸见识过云川先生的医术,这药膳之法倒是好用的紧。”

见东方瑶略惊诧的看向自己,他才娓娓解释:“幼时顽劣,常常喜欢半夜溜出去玩,是以冬日便会生里寒之症,母亲便会以姜米合在一起为我煮粥服食,这样病症也慢慢好了。”

东方瑶听他语气轻快,虽没什么架子,但心中还是保留了几分敬畏,跟着笑道:“郡王小时候顽劣,真是看不出来呢!”

刚说完便觉得自己虚伪,不由干笑一下……唔,刚才谁说他顽劣来着?

只是她一笑开,脸上便有淡淡红晕。

“那自然也只是小时候的事了。”李衡乾低声道。

从他的话中听出几分惆怅的意味来,东方瑶不由得也带了几分怅然。

chéng rén之后自然不会像小时候那般无忧无虑,可至少人家快乐过。

而像自己这样的人,只要在宫中一日,恐怕一辈子也无法有他的那种感觉吧?

两人又随意说了几句,东方瑶见他身边也没有带一个奴婢,不禁怪道:“郡王可是要来藏书阁是找什么书?”

李衡乾四下扫了一眼,说道:“……听说苏扶先生的《千山散记》只有皇城的藏书阁才有?”

东方瑶了悟:“原来是这本书呀,前几天奴婢曾随手翻到过,不晓得还能不能找到它。”便示意李衡乾可以跟着自己走。

走过三个大书架,目光停留了一会儿,她记眼前的这个书架是专门放游记之类书籍的,便踮起脚尖来一一查看标签,最终在第七层上找到这卷书。

东方瑶将书递到李衡乾手中,又看了看外面快要黑的天色,“郡王不妨先记下位置,明日再来翻看?”

不知是因为她的善解人意,还是眼前一双纤细的手指,李衡乾声音放慢了半拍,“……好。”

东方瑶又说道:“时辰不早了,奴婢便先行告退。”

正准备要走,李衡乾却又叫住她:“正好,我也想回去了。”

……

东方瑶回去的时候,韩鸿照正在用晚膳,见没自己什么事便径直回了氤氲院。

楚荷一个人在屋里愣愣的坐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掩门进来,东方瑶奇道:“殿下在用膳,你怎么倒先回来了?”

楚荷暗自叹了一口气,面上却平静如常,只微笑:“谢宫正在前面侍候,我便得闲回来吃饭了。”

东方瑶自然明白楚荷什么意思,倒也不多说,见案几上空无一菜,纳罕:“吃饭,吃案几么?”

楚荷白了东方瑶一眼,旋即从身侧抬出一个檀木食盒,“还不是等着你么。”

然后将食盒中的牙盘一一端上来,一盘凉拌紫蕨菜,一道马齿羹,两小碗颜色奇怪的饭。

至于说它奇怪,是因为这饭的颜色是淡淡的红色。

“院里那棵桃花树新开的桃花被你做成饭了?”东方瑶尝了一口,果然有淡淡的桃花香,十分清爽可口。

楚荷笑道:“你倒是聪明,快说说,这桃花饭味道如何?”

“自然是十分可口美味,”嘴里甜滋滋的,东方瑶眼角含笑,忍不住想要逗她:“不知楚娘子做这桃花饭又是为了哪位出征的将军,是要等他回来给他尝的么?”

“你这丫头!”楚荷脸一红,嗔道:“好心好意却被你嘲笑,不愿意吃就算了!”

“谁说的,我自然愿意吃嘛!”东方瑶赶紧把碗搂在怀里。

心中却叹气,知道这个时候也不好说什么,便夹了几块马齿羹中的肉塞到楚荷的碗里,“对了,前些日子我对你提到的那羊肉羹你做的如何了?”

昨日从《饮食药膳》里找到一个治足寒的方子,也不晓得管不管用。

“今日我试了试,以当归、生姜为佐料,加上上好的乌鸡汤熬制,味道却是不错,”楚荷说:“问过医师也说可以,不过这样的方子怕是要常喝才有以汤沃雪的效果。”

想必来年冬天的时候殿下便不会那么难受了罢。

无端觉得有些怅然,楚荷垂眸端起一杯酪浆来轻轻喝了一口,只觉得满嘴清甜的香气。

说起他来,走了一个多月,也该回程了罢?

第二日早晨,照例这次轮到东方瑶去从尚仪局为韩鸿照拿来新做的胭脂水粉,回来时远远便看见翠袂在门口站着,一看见她,赶紧迎上来,“瑶儿,你可是回来了,容娘子吵着非要见您呢!”

话音未落,便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小姑娘径直扑到东方瑶回来,小娘子虽气力不大,仍然是把东方瑶端着的檀木托盘中的瓶瓶罐罐撞了一出清脆的乐音。

一个头绾飞天髻,身着杏色团花织锦襦裙的女子匆匆走出来,她眉眼清淡,容貌看上去也并不是很出色,神色却十分紧张,斥道:“容儿,你怎么这么莽撞!”

“阿柔,”韩鸿照也从大殿缓缓走出来,贴着宝相花形的花钿的眉心微微蹙起,语气颇为责备:“容儿还小,你语气何必那么重?”

沈如柔当着韩鸿照不敢说什么,只讷讷道:“母后,儿也是一时心急嘛。”

绮容躲到东方瑶身后,细声细气地说:“阿娘惯爱说容儿这不好那不好的。”

韩鸿照并未放在心上,只是这个儿媳妇一向比较怕自己,便挥挥手道:“好了好了,都是一家人,我哪有怪罪你?只是容儿还小,以后有什么话要好好和她说。”

“是是,儿媳晓得了。”沈如柔忙道。

东方瑶将端盘递给了玉莲,摸摸绮容柔顺的头发:“这些日子可是长高了呢。”

绮容笑的天真烂漫:“容儿要长的和瑶姐姐一样高!”

走了几步,韩鸿照道:“听说最近宫里新移植了些春花,不晓得都开了没,不如我们去看看。”

绮容跟在东方瑶身边,拉着东方瑶的衣角撒娇:“瑶姐姐和容儿一起去吧!”

韩鸿照终于失笑:“容儿,你这丫头,是来找祖母的,还是来找瑶儿的?”

绮容乖巧道:“阿娘说祖母和阿祖每日上朝很累的,要容儿有什么事不能烦祖母,容儿喜欢听瑶姐姐讲的故事,便自然和瑶姐姐亲近。”

沈如柔面色一软,显然对女儿说的话很满意。

韩鸿照轻点绮容眉心:“你这丫头倒真是会说话!”

众人边说边走,不过一会儿便走到一处小花园。

大明宫修建时虽耗费时间不长却处处几乎算得上风景,而这太液池一隅,便是大明宫最秀丽的风景。

太液池修筑在龙首渠向北平地的低洼处,水源来自龙首渠之产水,水色交天,碧练满池,池上有蓬莱山,山上建有太液亭,据说德宗皇帝活着的时候常喜欢一个人在五月里坐船到湖中心,是以工匠才在池中修建了一座蓬莱山。

而其风景比之曲江、芙蓉园也是毫不逊色,此时是五月初,太液池周围的春花渐次苏醒,尤以丁香、樱花、海棠为最。

“殿下您看,那是去年新移植的牡丹花。”

兰湘作势指着数十株十分艳丽雍容的牡丹笑道:“听说此花代表高贵典雅,唯有容貌美丽、才德无双的人才能配得上她,便是圣上亲自为殿下引进宫中的。”

韩鸿照凝视了那花儿一会儿,听了兰湘的话却也只是淡笑,“美则美矣,就是太过艳丽。”

兰湘面一僵。

这番说辞她可是斟酌了好久,听阿福说这几日太液池旁的牡丹花开了,自己才千方百计的撺掇殿下来看牡丹,顺便旁敲侧击圣上的良苦用心……

东方瑶缄默不言,自然是也晓得各种情理。

而沈如柔一向不敢在皇后面前说什么,自然是明白自己说多错多,一时之间,也无人开口。

似乎只有绮容没察觉到众人心思迥异,她不过是个九岁的孩子,一个人在花丛里面蹦蹦跳跳了许久,看的沈如柔很想把女儿揪出来,只是一见韩鸿照那一副不咸不淡的神情便什么都不敢说了,只能隐忍着,小声的叮嘱女儿:“慢些!慢些!”

韩鸿照看着远处烂漫的春光,碧色荡漾的湖水,时不时有鸟儿飞过扫起一连串的水珠,幽静挺立的石桥……不禁有些失神,回想起儿时在扬州和家人欢快的时光,心中有丝时过境迁的怅惘。

“瑶儿,你做首诗来听听。”韩鸿照命道。

吁…

东方瑶暗自吐出一口气,幸好她早有准备,略一思索便可。

“宫莺逐水晓风来,万花争为仙颜开。

舰浮花蓬莱近,簪笔难描一色裁。”

有风暗动,吹醒春花,簌簌落英缤纷,一时之间,恍惚让人以为现世的安稳也不过如此。

第七章 公主回门

端起一盏团花银碗,揭开盖子,一层红色的、撕的小小的花瓣漂浮在略显桃色的酪浆上面,韩鸿照皱着一双却月眉,未喝便将手中的银碗放下,“这酪浆是以新摘的花瓣熬制而成,我昨日新得后以为公主定会喜欢,谁知公主似乎是难以下咽?”

元香正在失神,听了母亲这话忙解释道:“母后误会了,儿今日早晨食多了甜食,是以才喝不下去。”

安思逸听了元香的话显然也有些fā lèng,直到韩鸿照的目光凉飕飕的移到他身上:“公主说的是真的么,驸马?”

安思逸不敢看元香,他迟疑了一会儿,只含糊:“是。”

韩鸿照瞧着两人同是一副不安的神情,心中几分了然,招呼来玉莲:“去取些五色饼来。”

直到玉莲回来时,元香才问道:“母后是要赐饼给儿么?”

韩鸿照神色淡然的摇头,又对玉莲吩咐:“把糕食拿给驸马。”

元香立时心中一紧,她虽不知道母后的用意,却自知她每做一件事情都有一番机锋。

韩鸿照对安思逸笑道:“驸马,公主爱吃甜食,想必这甜食味道是不错的,今日本宫便赐你一些,家中甜食毕竟不比宫中,这些都是近些日子我那得宠的婢女新做出来的,你可莫要辜负我的一片心意!”

语气不过像是父母对子女的殷殷教导,笑容也和蔼,只是安思逸没来由后背一阵冷意,只能道谢:“多谢殿下。”

却未注意到韩鸿照眼中的讽刺之意。

去年元香请求皇后赐婚的时候,皇后就不太满意这门亲事,如今看来……东方瑶望着元香和安思逸离去的身影,不知为何,却看出一丝生分来。

自己都看出来的事,皇后怎么可能毫无察觉?

为了公主回门,皇后特意早便处理完了政事,谁知公主和驸马两人用完膳便匆匆回去了。

午睡醒后,她在婢女的服侍下下床来,缓步走到梳妆镜前,由兰湘负责为韩鸿照梳妆绾发。

兰湘绾好了一个朝云近香髻,从一个金盒中取出几只步摇簪钗,恭敬道:“不知殿下想簪什么样的簪子?”

韩鸿照拿起一只通体白皙的白玉鸳鸯簪来,细细的打量了一会儿,就在兰湘以为韩鸿照是选中了这支簪子的时候,却听韩鸿照道:“今日元儿回门,我原想着把这只当年陛下赠予我的簪子赐给元儿,做母亲的也希望女儿婚姻美满如这只簪子般寓意,谁知却忘记了。”

兰湘眼睛转了一转,笑道:“殿下平时事多,忘记一两件自然也是不打紧的,不如过几日公主进宫时再赐给公主?”

韩鸿照摇头,说道:“不可。”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皇后是何意。

唯有东方瑶了悟,她上前一步,低声说道:“殿下,奴婢愿意去驸马府替殿下送去这白玉鸳鸯簪。”

……

原本韩鸿照已经为元香选好了新宅子,只是安思逸的父亲安玄策的身体不好,新宅虽靠近皇城却离安府有些远,是以元香执意不愿搬宅。

安府新换了牌匾又重新修葺一番,就在兰陵坊南侧,东方瑶坐着马车到兰陵坊的时候,做的头晕腿僵,她被下人搀扶着从车上下来,门房看这架势便知道是宫里来的,立时迎上去,笑眯眯道:“阿监有何吩咐?”

上房里,元香正在专心致志的绣花,手下那一只鸳鸯似乎也渐渐有了个形状,针脚算不上什么细密,元香看着却觉得心情分外舒畅,连日来的阴霾也一扫而光。

“嘎吱”门忽然被打开,走进来一个身着葱绿色对襟窄袖襦裙的少女,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瓜子脸,丹凤眼,身材看上去也十分单薄。

款款走上前来,孙妍娘盈盈笑道:“姐姐是在刺绣么?”

元香强压下心中的不适,“确然,不知妍娘有什么事?”

孙妍娘却自顾自坐下:“表哥从来不许妹妹碰这些东西的,怕伤了妹妹的手,看姐姐绣的如此妥帖,否则妹妹倒也想学上一学。”

元香心中有些恼怒了,不过多年宫廷教养,她没有当面别苗头,只是礼貌性的哦了一声。

孙妍娘见元香尚无别意,更加肆无忌惮,看到桌上一个食盒,便笑道:“姐姐,这是什么?”

说着丝毫不理会元香眼中不虞的神色便伸手将那食盒的盖子打开。

食盒正中放着一盘红、绿、黄、紫、黑五色的扇形饼,每一块饼食的两侧露出里面淡huáng sè的馅来。

“姐姐,不知这是什么糕食,为何妹妹没见过?”

“五色饼。”

元香轻轻的皱了眉,显然对面的人并没有注意到她有些厌恶的神色。

“妹妹可否能尝尝?”

孙妍娘笑的一派天真,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午时安思逸便借口不爱吃甜食将韩鸿照赐的这盘五色饼留在了元香这里,原本他说这话时的神情已经伤到了元香,却没想到孙妍娘也还敢来如此挑衅,这怎能不令元香生气?

此时孙妍娘已经拿起了一块红色的饼,元香心中愈发恼怒,刚想训斥她不守安分,却听到门外似乎是安思逸紧张的声音:“别吃!”

然后快步进来一把夺下孙妍娘手中的饼,扔在地上。

这一套动作做的有些快,以至于元香还尚未反应过来。

她愣愣的看着地上碎成两块的饼,里面的馅料隐约还能看出来是自己喜欢吃的黄栗。

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似乎莽撞了些,安思逸迟疑了一下:“公……”

“你怕母后下毒?”

元香觉得心中有个地方堵的非常难受,质问他:“所以你才借口自己不爱吃把它给了我?!”

安思逸未看元香,只低头沉默不语。

孙妍娘拽着安思逸的袖子楚楚可怜道:“表哥,你别这么凶,姐姐也是一片好心才让我尝一下宫中的糕食……况且,姐姐也是不可能在里面下毒的,姐姐人那么好……”

俨然一副泫然欲泣的柔弱样子。

安思逸轻斥道:“妍儿,你难道忘了上次宫中为你送来的那坛葡萄酒吗?”

“娘子!”

安思逸未说完的话被门外素云的喊声打断,众人往门外看去,只见素云和绿意身边站了个杏眼少女,她的眼神看上去有些冷,正打量着地上的一团狼藉。

第八章 挑拨生事

“瑶儿,你……你怎么来了?”元香觉得自己很不争气,她极力想掩饰自己此时悲伤的情绪,却感觉有些力不从心,张了张嘴,最终只说出一句话。

东方瑶缓缓走进来,她的眼光幽幽的在安思逸身上扫了一眼,竟然连看都没看安思逸身边柔弱的孙妍娘。

安思逸对上东方瑶的眼睛,心中有些不安。

不知道她站在门外看了多久,若是这件事情被她告诉皇后,恐怕父亲说的都要一一映现了,他想辩解,可是自己倒也没什么可辩解的,只好僵着脸道:“今日阿监怎么得空来了?”

“阿监来了,为什么不让人通传一声……也好好好招待一下阿监。”孙妍娘在一边柔柔道,仿若自己就是一个主人。

东方瑶眼皮都没抬一下,扶住元香在榻上,淡笑:“听说安都尉不喜欢吃甜食?”

安思逸迟疑点下头。

“那安都尉定是不知这宫中的糕食比之民间自家所做的要美味更多罢?”东方瑶继续问。

安思逸继续迟疑点头,不明东方瑶是何意。

“安都尉可知这自家做的糕食为何多半味道寡淡粗糙?”

东方瑶自问自答,嘴角露出很官方的笑意:“因为民间常用些粗俗的炊具来做缺材少料,做出的糕食也自然粗俗一些难登大雅之堂,不过长安倒是也有些做糕点不错的铺子,但他们大多品行不错,不愿和那些只图利润的小商小贩之流为伍,精心烹制,自然也能做出和宫中大致一般的糕食来。”

听了这话,就连一向稳重的素云都几乎笑出来。

寡淡粗糙、难登大雅之堂这些词来形容孙妍娘简直是再合适不过。

东方瑶看着孙妍娘有些难看的脸,诧道:“孙娘子可是身子不适,为何脸色这般差?”

孙妍娘汗水涔涔,却强笑道:“哪里,只是奴向来多病,是以刚刚露出了病态,不想竟冒犯了阿监,还请阿监恕罪。”

安思逸担忧的看了看孙妍娘:“你先回去吧。”

孙妍娘早就呆不下去,忙道:“姐姐,表哥,妍儿这便走了。”

转身想要出去,却听东方瑶喊了一声:“慢着!”

孙妍娘立刻像受惊的小鹿,“阿监……阿监还有什么吩咐?”

东方瑶走到孙妍娘旁边,不咸不淡的讽刺她:“孙娘子,我家公主只有一个妹妹,那边是住在仙居殿待嫁的孝慈公主,还请孙娘子以后不要自称妹妹,不知道的还以为娘子是安都尉的姬妾。”

孝慈公主原是谢昭仪的女儿,谢昭仪的母族乃是豪族,她出身高贵不凡,而孙妍娘不过是寄人篱下,她有什么资格而再再而三的如此对元香不敬?

尽管东方瑶自己是孤女,但是她起码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知道谨守本分,孙妍娘不过仗着自己是安夫人长姊唯一的女儿,仗着安家人的疼爱,就嚣张跋扈、目中无人,难道当日的那杯毒酒还没有让她警醒么?

“东方阿监,你……你怎能如此说话?”

安思逸也很快反应了过来,他气恼东方瑶说话没轻没重,自以为自家表妹是个没心机的柔弱女子,当然听她这话刺耳,不由忿忿,正待开口,却忽听李元香斥了一声:“都给我出去!”

她眉心蹙起,一贯温柔细腻的眸中此时也充满了厌恶,却不晓得究竟是对谁。

安思逸话止于嘴边,他看了元香一眼,一语未言,终是拉着孙氏离开。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新婚三日,他对我不曾如此啊……”

元香望着安思逸的背影,流露出失望又伤心的神色。

绿意委屈的红了眼,“娘子,娘子你别这样!”

“瑶儿,他前些日子不是这样对我的啊,怎么现在会这样?”

元香痛苦的摇头,她不明白,倘若安思逸之前喜欢孙妍娘,为何却又不娶她,但是如今却又为了她一再的伤害自己?

“是我做错什么了么?”她颓然。

“都尉不娶孙氏,便说明他对孙氏没有男女之情,公主,”东方瑶迟疑了一下,想起了安思逸走时的那个眼神,只得安慰:“也许他是另有隐衷。”

“奴婢也觉得,定都是因为那孙氏挑拨离间!”按了按眼睛,绿意忿忿道:“刚刚奴婢出去为娘子拿些瓜果,却被孙氏身边那个叫阿珠的婢女叫去和她一起为老夫人搬些东西,我还寻思着府上又不是没有粗实奴仆,为何偏要将我叫了去?谁知老夫人也拉着我的手说了许多,奴婢瞧着老夫人倒是不错,还嘱托奴婢一定照顾好娘子,定是我离开的这段时间才有了那孙氏的趁机挑衅!”

“今日的且不说,便说是前日,孙氏说要和娘子一起赏花,谁知走着走着却忽然昏了。郎君却怪罪娘子带着孙氏出来赏花,可是我家娘子也不知道那孙氏从小不能闻花,郎君这样做,委实……”

“绿意,不必再说了。”

元香打断绿意的话,看上去有些疲倦,顿了顿,才道:“瑶儿,你这次来是有什么事么?”

东方瑶在心中暗暗叹气,抬手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锦盒,低声道:“这是殿下要我送来的。”

……

掌灯时分,安府一片静谧声中忽然响起了一阵阵铮铮的琴声。

幽兰轩中,孙妍娘正在梳妆打扮,往自己有些发红的眼圈上细细的涂了层粉,只是唇脂刚刚沾到唇上,忽然被乐声惊得手指颤了一下,细簪子戳在嘴角上,孙妍娘立时疼的柳眉皱了在一起,恨声道:“哪个贱奴婢大晚上的扰人,阿珠,阿珠!”

阿珠匆匆赶来,“娘子有什么吩咐”

孙妍娘却不说话了,皱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才笑道:“原来是那个千金公主在作怪啊。”说完便拿块绢子把嘴角按了按,看上去心情竟然不错。

阿珠暗自奇怪,刚刚郎君一句话不说只把娘子送回了幽兰轩,娘子还哭的跟个泪人似的,怎么这么一会儿功夫心情就好了?

却听孙妍娘轻笑道:“这琴声如此幽怨,看来公主的心情不甚好啊。”

她不断的拿起步摇钗子在自己的头上比划,希望能戴上一支最美丽的簪子。

仔细的拢好鬓角细发,不时的描深自己的眉毛,阿珠知道,自家娘子又在等安郎君了,纵然他不会来。

“只要她在一天,表哥就不会有一天的开心,日日想起大世伯的惨事,总有一天,表哥会明白,我才是那个最适合他、最爱的人!”

孙妍娘望着菱花镜中的自己,娇媚的笑了起来。

第九章 暗中发力

紫宸殿

皇帝按了按摆在案上的奏折,又看了看身旁皇后不太好脸色,心中暗暗一叹。

韩鸿照闭着眼睛,紧紧地皱着眉头,一只手在坐榻的隐囊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着。

这种情况下兰湘多半是不敢上前去的,而此时站在一旁的何福也是低头缄默不语,倒和刚刚在朝堂之上那些因惊惧而不敢发一言的大臣别无二致。

东方瑶无奈,只好上前去为李道潜和韩鸿照沏了一杯茶。

说起今日之祸,始于刚才被下狱的吏部尚书许成宪。

原来汴州位近黄河,并不算是常年旱涝之地,只是近些年旱涝灾重罢了,前些年朝中拨款去往各地的赈灾之银各地皆称悉数发放给百姓或折成菜粥,谁知汴州的长史裴延知竟于三日前秘密入京来,找到素以刚正不阿闻名的孟鹤琏联合递上来dàn hé汴、滑、陈三州的刺史的奏表。

这奏表便像是一粒小小的石子投入了平静许久的深潭水,顿时在朝堂上掀起了狂风巨浪。

在韩鸿照看到经由中书令递到自己手上的划定了吏部尚书许成宪的三项罪过后大怒,直接在宣政殿当着百官的面便摔了奏章在许成宪的脸上,直把许成宪原本就肥胖的脸打的肿了老高,当场痛的连辩解的话也说不清楚。

这三项罪过分别是“欺上瞒下、卖官鬻爵、贪污灾银”。

温热的茶水“滋滋”的倒入双鸾纹海棠银杯中,一时之间香气氤氲。

韩鸿照再睁开眼时,门外已经响起了“沙沙”脚步声,紧接着,一个身着内侍服饰的人当先跨步进来,宽脸细眉,正是谢普宁。

他身后跟着身着绯色官袍鬓角微白的孟鹤琏,容色清正;紧接着是一位身着浅青官服,容长脸,相貌颇为刚正、皮肤略黑的陌生面孔,看上去不过三十岁左右。

几人跪下来行礼,齐声道:“叩见圣上、皇后殿下。”

为做避嫌孟鹤琏和东方瑶并未有对视,东方瑶把眼神移到孟鹤琏身旁,心中暗忖:想必那身着青色官服的便是汴州长史裴延知了。

“你便是裴延知?”

李道潜仔细的向下看去。

由于眼神不好,他用力眯了眼,才看见裴延知福了身,一丝不苟地回道:“回陛下,臣乃河东郡裴氏延知,原本出身微寒,幸的孟御史刚正待人,陛下和皇后娘娘垂青,才终得入朝来揭露奸佞小人!”

李道潜笑着捋了捋胡子:“果然是青年才俊啊。”

“许成宪已经押后大理寺审查,汴、滑、宋三州的刺史本宫也定会革职严查决不轻饶。”

韩鸿照笑了笑,声音威严又不失柔和:“说起来,许成宪在吏部当政多年,身兼太子少师以及定州刺史等职,这些年来我虽深恶之却又因他是功臣武国公许岩之后而对其无可奈何,你们两个却能如此不惧权贵上书dàn hé,实乃勇气可嘉。”

听了这话,李道潜原本充满笑意的脸顿时有些发僵,

这些年来,许成宪做的的确有些过分,可他毕竟是自己老师的子嗣,当年武国公跟着先帝出生入死,他又自小和自己交好,这个巴掌皇帝是没法打的响……

更何况,外戚与皇后逐渐势大,在平衡权利之间做出抉择,就必须要打压外戚,那么扶植许成宪理所应当。

谁知,这个家伙如此不成器!

皇帝有些伤脑筋,他不自然的笑了一笑,转移话题:“皇后说的对,孟卿,裴卿,不知你们两个想要什么赏赐?”

第十章 话里有话

韩鸿照几无可见的皱了皱眉,却到底没有说什么。

殿下两人很是心意一致,齐声高呼:“自然全凭陛下决断。”

皇后淡笑着把台阶搬过去,说道:“陛下,向来青云直上才是每个士子的毕生之愿。”

李道潜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太合适,便只好说道:“这些日子头昏脑胀的,还是皇后决断吧。”

心中却又胡思乱想,如果说皇后要的是拔除许成宪,他也知道自己对许成宪的过分偏袒不对,可如果是……

不会的不会的……

皇帝急忙否定自己这想法。

“既然陛下身子不舒服,为陛下分忧也是妾的分内之事,陛下先回去休息,一会儿妾亲自去蓬莱殿告知陛下结果,如何?”

思虑周全,关怀备至。

李道潜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却总感觉哪里不对。

他试图找出哪里不对,却发现那双深邃的眼睛早就让他什么也看不出了。

“陛下?”

何福在一边小心翼翼的问。

李道潜暗暗苦笑,对下面俯身的两人再次重复:“一切却听皇后决断即可。”

随即跟着何福出了殿去。

皇后脸上倒是无甚表情,只一双琥珀眸子中光华幽深摄人,深邃的眉眼尽管爬上了皱纹,却依旧威严。

“擢升孟鹤琏为门下谏议大夫,裴延知为御史台侍御史,”韩鸿照含笑看着两人,“两位爱卿以为如何?”

……

沿着环太液池这一圈,最里面先是一排长长的围栏,围栏上雕刻着些花鸟兽的吉祥样子,每隔上一段距离便会有一个小小的花圃,花圃里种了些稀奇好闻的当季花。

一双绣锦的重台履轻轻踏在铺着白沙的环湖路上,似是步履轻快。

当东方瑶正无聊至极的数着自己的步子时,忽听到韩鸿照问她,“瑶儿,你且说说,裴延知和孟鹤琏是不是胆子很大?”

东方瑶思忖着,想必韩鸿照这一次早就摆好了天罗地网,万事俱备只差裴延知和孟鹤琏这一告。

裴延知不过是地方上的小小七品官吏却敢入京告状,可见其心之大胆;巧妙的避开了许成宪在三州的势力,可见其心之细。

而孟鹤琏……以自己这些年对他的认识来看,他绝对不是一个一句话能说完的人。

看来当年母亲的选择没有错。

东方瑶微笑:“殿下的心思奴婢虽不敢揣测,却也知道木朽蛀生、报应不爽的道理。”

“你这丫头,我瞧着你是话里有话啊,”韩鸿照看了一眼在身侧跟着的东方瑶,笑道:“跟我在宣政殿紫宸殿服侍了一年,却不晓得你对这孟鹤琏认识了几分?”

第十一章 明珠暗投

东方瑶心口一跳,正待回答,又听皇后顿声道,“前几日你说孟鹤琏是可造之才,我也的确认同,只是通常对于他这种人来说也许面上会对我毕恭毕敬,心中恐怕是不会真正认同我。”

也许这正是一个聪明人才应该有的境界,东方瑶在心中暗忖。

“殿下,奴婢窃以为,可用之人在可用之处即可。殿下大恩,想必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推脱的,就算是孟大夫也不能例外。”

“孟大夫靠明经进士,可以说他是一个有真才实学的人,这些年来在其位上也算是兢兢业业,然而与他人相比,却显得实为落魄。并非是孟大夫不肯上进,而是趋炎附势、卖官鬻爵的人太多,只要殿下酌情选拔,思虑得当,天下有才之士自然尽为殿下所用。”

“哦?”韩鸿照似乎对东方瑶的这句话颇感兴趣:“酌情选拔?”

东方瑶显然一愣,她没料到韩鸿照会有此一问,不过是随口说出来了心中想法而已,只好继续说道:“今日之事尚且能妥善处置,那么明日之事,又该如何设想?殿下,现下虽正是太平盛世,然仓廪库满之中尚滋生虫孽,恐怕今日之祸,始于许成宪,却未必有终止之日。”

韩鸿照停下来,仔细琢磨东方瑶说的话,才知她其实是另有想法。

孟鹤琏出身不高却有真才实学,却一直得不到提升;许成宪贪得无厌靠父母荫庇却步步高升,当中虽也有自己的原因,可说到底,自己不过在其中推波助澜而已。

“你是想说,这件事的缘起,不在许成宪,或许是在选拔制度?”

从前朝以来,科举选人的制度便取代了魏晋以来的士族门阀制度,寒族子弟也有了出头之日,然而也只是有了机会而已,至于在官场上绝大多数的人还是依靠家世门第获得高官之位的,这样说来,许成宪也许不会是第一个,他只是凑巧撞在了皇后的枪口上,像三州今日这样的事情只会愈演愈烈。

“殿下说的不错,在制度上是在还有欠缺,不妨命各地官员几年一度进行考核,有贤能者任之,无才者再贬之,如此,天下方能归心焉。”

韩鸿照不由认真打量眼前的少女。

她不过十四岁,竟然会有这样的觉悟?

想当年自己十四岁的时候,还在宫中籍籍无名,得不到皇帝的宠幸,被人排挤,而东方瑶的十四岁,却已经明白这么多了……

“你和你的祖父、父亲,真的是一点也不像啊。”韩鸿照由衷的感叹道。

第十二章 玫瑰胭脂

祖父和父亲深明大义,东方瑶深觉望尘莫及,只是自己的出身,便决定了自己不可能如他们一般。

心中苦笑,东方瑶面上却只能装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殿下对奴婢和先母有再生之恩,对奴婢来说便是涌泉亦难以相报,奴婢自然愿意事事为殿下分忧!”

不过听了这话,韩鸿照却是笑着摇头,“以才德选人,这是亘古不变颠扑不破的道理,你的想法不错,但是太过激进,不论是朝中还是地方,势力皆是盘根错节,不是一贬一升那么简单,还需徐图缓之,懂么?”

徐图缓之。

东方瑶沉吟片刻,方才垂眸轻轻点头:“奴婢省的了。”

她这般沉静的样子,倒是颇有几分她的父亲东方殊和母亲盛氏的神韵,想起她父母秀丽的容貌,韩鸿照不由笑道:“你看你,整日素净着一张脸,想必脂粉奁都没有吧?前几日婉娘不是拿来三盒上好的玫瑰胭脂么,回去记得到她那里去领一些。”

兰湘离得远,听不太清两个人在说什么,事实上殿下和圣上或者朝中官员在讨论国事的时候一般都不喜太多身边婢女服侍太近,唯有东方瑶,殿下却时常喜欢对她说些国家大事……

看到韩鸿照拉着东方瑶的手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兰湘自然也知道殿下多年前便对她青眼有加,此时心中也只能酸酸的想,不过是一个谶言罢了,殿下为何那么上心?

正想着,无意看到远处的一个清丽的宫装少女正在向着这便赶来。

兰湘眯着眼,神情看上去是一贯的不太友好。

东方瑶也就罢了,殿下看来是有意栽培她,自己可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可是这楚荷,出身卑微却小小年纪便入了殿下的眼,时不时的和自己抢风头,自己却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

案几上摆了一个白玉盒子,上面刻着团花纹样;一个打开的素面银盒,里面装了些白中透粉的粉末。

“这个啊,想必就是迎蝶粉,”楚荷指着素面银盒的粉末状物体,“迎蝶粉是搽在脸上的。”

“这个叫玫瑰胭脂,”东方瑶拿过另一个白玉盒子,笑吟吟道:“我记得。”

打开那盒子,里面装着一块红色中有些透明的膏子,看上去十分细腻,特别是装在这样上乘的白玉盒子中,更显得十分赏心悦目。

闻了闻,还是一股淡淡的玫瑰香。

“听说还是用清晨带露水的玫瑰捣制研磨而成的,工序十分复杂。”

“想必这玫瑰也不是普通的吧。”东方瑶漫不经心的准备合上盖子,楚荷却把手盖在那白玉盒子上,无奈道:“怎么这么快就收起来?”

“怎么了?”东方瑶略带迷糊,她又不用,为何不收起来?

楚荷微笑着打量东方瑶的脸,直把东方瑶看的心里发毛,“小荷,你干嘛这样看我啊?”

修眉直如云裁,菱花淡淡妆,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

一炷香后,楚荷满看着镜中少女的脸,得意地笑:“我当初在弘文馆时常听有些贵族少年念什么‘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想来就是你这样的美人。”

美人?

东方瑶哭笑不得地看着镜中同样哭笑不得的少女。

楚荷一急,瞪眼道:“不是这样笑,你这傻丫头,是微笑!”

东方瑶却把楚荷摁到在春凳上,示意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笑着打趣道:“楚娘子,你才是诗经上的那个美人呀!我最喜欢看你笑了,总有种春风化雨、春雪融化的感觉。”

“你笑的时候,就像夏日的荷花,微风抚过的那一刻。”

男人轻轻的笑,旋即从身后拿出一支荷花簪子。

记忆中的一幕忽然随着东方瑶的话闯入脑海中。

“是吗?”

好一会儿,楚荷才讷讷道。

“自然是真的。”

东方瑶笑意盈盈,伸手细心地替她把鬓间碎发拢好。

“咚咚”敲门声忽然响起,门外传来玉莲沉稳的声音:“瑶儿,皇后殿下唤你过去。”

东方瑶轻拍楚荷的肩,“许是殿下唤我去侍墨,如果回来晚了,你便先用膳罢。”

待东方瑶打开门,见门外站了一个十七八岁的瓜子脸少女,面色清淡,正是玉莲。

说是豫章郡王现下正在殿中,问有什么事,玉莲却道并不晓得,只知豫章郡王一个时辰前来的,和殿下说了些家常。

凝息踏入殿中,东方瑶便闻到一股好闻的龙诞香,她缓行几步,恭敬行礼,“见过殿下,见过郡王。”

便听上首韩鸿照笑道:“三郎喜欢看书,我思量着你也在弘文馆待了多年,对藏书阁也比较了解,便命你陪着郡王去看看。”

“殿下,儿前些日在弘文馆偶遇过这位阿监,她谈吐颇为不凡,倒是令人钦佩。”李衡乾微笑。

东方瑶微微一愣,原来豫章郡王对自己的评价这么高?

“这丫头,也就是在我面前有些得宠罢了,”韩鸿照虽这样说,心中还是颇为得意,想了想,又说道:“既然贞儿的婚事已经这么定下,那过些日子等贞儿伤寒好些了,便叫他和那柳娘子瞧瞧,也好相看相看熟悉一下。”

汝南郡王的婚事这么快就定下了。

走在去弘文馆的路上,东方瑶便忍不住想了又想。

不会这个柳娘子就是今年过年那时候入宫cān bài殿下的那个工部尚书柳携家的大娘子罢?

这婚事……工部尚书柳携应该是属于是皇后一党?

看来不管是赵王还是端王想要在韩鸿照的谋划下置身事外怕是不可能了。

可是,殿下的权利已经这么大了,她究竟,还想要什么?

更高的权利?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她几乎只差一步了……东方瑶在心中冷笑。

李衡乾则是心不在焉的打量着四周的风景,碰到身后跟着的几个青衣侍婢,便又将眼光收了回来,而身侧的东方瑶,不知在思虑什么,平直修长的眉微微皱起,今日的她,似乎薄施了些粉黛,唇色清雅,说是面若桃花也不为过。

不知哪里飘来的花瓣,李衡乾忽然抬头看了看,原来旁边有棵桃花树,花瓣簌簌纷扬,有一片就在她的桃腮边滑落。

第十三章 有女同车

紫宸门两侧确实种了些花树,一到春天便香雪纷扬,尤以桃花梨花为最。

本来公主美人经过倒是别有一番风味,可惜前面便是紫宸殿,再行几步也多半不会见到什么公主美人,多半是年老佝偻的官员或是进进出出的宦官婢女。

东方瑶时常从这里走,此时倒也没有什么旖旎的心思,唯一不同的是现在身边跟着的是豫章郡王。

“阿监喜欢什么花?”

李衡乾看着眼前纷纷而落的花,随口问她。

东方瑶修眉几无可见一皱,旋即恭敬答道:“木槿花。”

大约是木槿吧,这些年来,在脑海中记忆最深刻的也只有它了。

“木槿花?朝开暮落花?”

李衡乾从前只听说过,但是由于从小生在富贵家中,就是年少出去肆意玩闹,也并不认识这种花,只是隐约在书上听说过这个名字。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东方瑶忍不住轻声否定:“郡王,木槿并非朝开暮落,奴婢窃以为无穷花这个名字更为传神,木槿虽朝开暮落,却落时再开,朝开暮落又何以传神它的精魄?”

不过说完这句话,东方瑶才反应过来。

唔……她可不是故意要否定郡王的,只是愚见……愚见而已。

“那阿监以为,木槿的精魄在何处?”李衡乾倒是浑不在意地一笑。

东方瑶不知道李衡乾为何会对这种问题感兴趣,只诚实道:“从前奴婢在掖庭局时,院中便有一棵木槿树,奴婢只以为早晨才是花开最旺盛的时候。可是有一天却忽然发现,偏偏是最热的午时,木槿便会开的愈加盛,仿佛不是在烈阳下,而是沐浴在清泉中。”

当年自己尚年幼,在印象中,总以为所有的花都会害怕酷暑严寒,却不曾想亲眼见到木槿这份胆量由此敬佩起来。

一朵花很普通,但也是想要活下去而已,所以无论选择了严寒还是酷暑,都会去承担。

那时候母亲这样告诉自己,终于在许多年后,东方瑶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可是对着李衡乾,东方瑶却不敢再出风头,只简简单单道:“只是为了生存而已,所以不惧炎热。”

东方瑶自以为回答的滴水不漏,却不知李衡乾心中并非如此想。

他觉得奇怪。

对于李衡乾来说,生在皇室,长于王家,他见过很多从掖庭中出来的婢女,她们大部分如花的生命都会在深宫中耗尽,即便存有希望,也会像被掐灭灯芯的烛,垂死挣扎中承受着折磨和痛楚,所以她们只能选择妥协。

可眼前的这个小婢女,竟然敢说不惧怕?

她不害怕,只是不害怕就能活下去了吗?

李衡乾疑惑的看着东方瑶,其实极力的想要看破她心中所想,不过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如何去揣摩身边人的心思。

一个出身卑微的婢女,能留在皇后身边,倘若扶摇直上,那便是心腹。

尤其是这个看上去就不一般的婢女,也许正是机会。

李衡乾微微一笑:“原来如此。”

……

“老师。”

李怀睿微一躬身,严静思立刻上去扶住,连声道:“殿下,使不得,使不得!”两人好一通寒暄,最终在李怀睿即将转身之前,才看到了她的身影。

今天她穿了一件鹅huáng sè齐胸襦裙,一条红色的披帛从肩上绕到一侧的臂上,衬托出她婀娜的身形,她匆匆跟着管事娘子走过,似是不经意般向李怀睿的方向看了一眼。

李怀睿心中狂喜。

他一眨不眨的注视着眼前心爱的女子,纵然她因为害怕立刻收回了自己本就不太瞩目的目光,只是那一眼,却足够李怀睿怀念很久很久了,他痴望着她匆匆走过,仿佛恨不得她能够这样一直走下去,却在她转身的那一刻,心中无限怅然。

“殿下,殿下?”

严静思有些尴尬的看着李衡乾,对于李怀睿这样经常性的失神他其实早就习惯了,只是此时豫章郡王就在眼前,难免有些怪异。

等李怀睿回过神来的时候,才惊觉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多了李衡乾和东方瑶。

眼睛扫过自己,李衡乾却感觉李怀睿似乎先看了一眼东方瑶。

东方瑶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撞在李怀睿的眼上,她眼观鼻鼻观心,装作没看见。

“殿下,臣能否先告退了?”严静思拱手。

李怀睿暗自吐出一口浊气,一听这话,连忙点头:“老师请便。”等严静思走远了,才对着李衡乾笑道:“三郎怎会在这儿?”

李衡乾目光有些飘忽:“儿今日闲来无事便到含凉殿去寻祖母说了会儿话,后来想到弘文馆来看看,祖母便派了身边的阿监为我引路。”

然而眼睛顺着李怀睿的眼光看去,却只见一众婢女匆匆行过

“原来如此,”李怀睿笑道,“我还记得,衡乾你当年在弘文馆的时候,你可是很让人头疼呢!”

两人此时记起当年一同念书的时光,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过去十几年来,李怀睿又一叹:“当年五叔非要让你和姨母去封地,那时我也是无知孩童,总想着不久就可以再见了,没想到竟是一别十年。”

李衡乾一笑:“此时归来看见阿兄能有所成,想必阿叔心中也是欣慰。”

他不叫“殿下”而称呼为“阿兄”,这是本就是当年李衡乾对李怀睿的称呼。

李怀睿却有些怅然,他想起父亲临去前对皇后说一定不要让自己卷入皇位争夺中,只要做个普通闲散的王爷便好,谁知皇后却执意立自己为东宫。

“阿兄哪里有所成,”李怀睿敛去笑意,话锋一转,并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便夸赞了李衡乾一番:“倒是你,稳重了不少,在归途中稳定漳州的dong luàn,雷厉风行的处决反贼崔世臣,阿兄觉得,二郎还是做不出这样果断的。”

李衡贞表面看上去脾性豪爽,实际上决断能力是比不上衡乾的。

“兄长谬赞。”李衡乾唇淡笑,既不否认也不肯定。

李怀睿心中却暗忖:看来衡乾是真的长大了。

想了想,又说道:“听说前些日子皇后娘娘为二郎定了一桩婚事,是工部尚书柳携家的娘子,却不知婚期几何?”

李衡乾答道,“九月十八,到时候还请阿兄来赴宴。”

“这是自然,对了,贞儿的病如何了?”

“前日感染了些风寒,服药后已经好了不少,只是今日还有些不适,是以才没有入宫。”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时不时的李怀睿都要夸赞两句,直到最后一句“告辞”李怀睿才离开。

东方瑶低头默视李怀睿的有些皱的衣角,迅速收回目光。

她知道,太子殿下走的时候一定会还是会习惯性的望望身后,然后失望的离去。

等她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李怀睿已经走远了。

李衡乾却心中奇怪,若说东方瑶之前在弘文馆做过侍读婢女,李怀睿又在弘文馆上过学,两人难道不认识?

心中刚有这个想法,便听东方瑶道:“郡王,我们这便进去?”

李衡乾笑着应了。

尽管心中有种两人认识的感觉,但他还是没有多想。

两人一同进入弘文馆,走不多时便到了藏书阁。

走了一会儿,便隐隐听到有人在低语。

“……听说最近南方静水那一块地方又在大规模的修水渠了,恐怕国库又要拿不少的钱!”

“这有甚稀奇的,往年也花钱不少,却和咱俩有什么关系?”说话人的语气似乎有些漫不经心

“老徐,看你这话说的,都是朝廷命官,拿着圣上给的俸禄,自然是要为圣上、为朝廷着想!”青年人一手拍在檀木制的书架上,发出“啪”的轻响,可以想象此时青年人似乎有些不满。

可是另一边却没了声响。

透过书架间隙,东方瑶才看见有个络腮胡的青年官员面上挂着一副“事不关己”的姿势,似乎不欲多言,他只是转过身来看了一眼身旁的青年人,随即冷嗤一声,拂袖离去。

尽管嘴边两撇碍事的胡子,可是依旧不减他半分俊美,尤其是那高挺的鼻梁,看来就有种不似人间所有的尖锐。

而青年人此时却只望着他的身影,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很快也离开。

东方瑶无意识的翻着手中的书,准备将书放回,不巧的是书刚刚放回原处,一只修长的手也恰巧伸了过来。

李衡乾此时也有些心不在焉,他看了看窗外,正想着等会儿是不是该寻个理由回去了。

第十四章 情深缘浅

意识正懵懂,然而瞬间,东方瑶怔住。

两只手却猝不及防的相互触碰,她忍不住颤抖了一下,然后想要抽出僵住的手。

李衡乾只觉得手掌下的这只小手凉凉的软软的,他低头一瞧,竟是如此纤细白皙。

直到东方瑶将手收回来,李衡乾才反应过来,他面带歉意:“抱歉。”

东方瑶忙摇头,不过是不打紧的小事,自己还是受不起这声道歉:“郡王言重了!”

然而却又觉得自己的脸窘迫的发红。

定了定心神,她方才想到要赶紧转移话题,看到李衡乾手中拿着一本书又想起前几天他对自己说的话,便磕绊道:“郡郡王……喜欢看《千山散记》那样的游记书么?”

李衡乾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一卷千山散记,眼光闪烁了几下:“嗯,我在滁州的时候就很喜欢那里风土人情,后来结识了顾子陵、姚叶亭那样的名士,闲时便喜欢随着他们一起游玩,滁州的琅琊山、满玉亭都很美。”

“满玉亭,琅琊山,”这些名字就算是念在口中,竟也有种含英咀华的感觉。

东方瑶再问:“会有曲江美么?”

她虽只去过一次曲江,还是不久之前跟着皇后去了一趟,依旧被那种壮观大气的场景深深震撼。

李衡乾忍不住看向东方瑶的眼睛,却发现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待。

那双杏核双瞳中淡淡的琥珀色眸光,看上去竟让人有种奇异的安稳。

他衷心的说:“曲江、芙蓉园固然美,然人工雕琢痕迹很多;而滁州风物之美在于不加修饰,拙朴天成。”

东方瑶赞许的点点头,是呀,最美不过浑然天成,可是滁州再美,与自己又有和干系呢?

念及自己如今的身份,东方瑶眸子黯了一黯,说道:“郡王此言甚是有理,奴婢受教。”

李衡乾见她神色有异,也知其中缘由,心中一叹,只好转移话锋,“阿监在祖母那里多少年了?”

“不过一年罢了。”东方瑶轻声回答。

不到一年?

李衡乾忽然有些佩服起东方瑶来了,看她不过十四五的年纪,却已经跟在祖母的身边了……正想着,却忽听有人在叫自己。

“郎君!”是很熟悉的声音。

从门外走进来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由守卫领着,他着一身墨绿色的圆领长袍,看上去眉眼温和,只是身材略显臃肿,正对着带领自己的守卫道谢,看着守卫离开后,才径直向着李衡乾的方向走来,拱手作礼

“长宁,你怎么来了?”李衡乾看着他风尘仆仆的样子,心中明白何事,面上却是疑惑的问。

窦长宁在前面停住,对着李衡乾身旁的东方瑶温和的笑了一下,道:“郎君,王爷正有事找您。”

……

此时正是人间五月,暮春渐渐远去,初夏的微风送来一阵阵的安逸舒适,按理说,这样的时候到了下午,天气便会不凉不热,最适合长安人在自家的园中煮上几杯茶聊聊现下长安城最流行的夏衣款式和朝廷大事,哪国的使者又带来了什么稀奇的玩意儿。

可就在现在,端王府中,的确也是柳絮纷飞、鸟语花香,美婢端茶进到院门口,却被守卫拦了下来。

那婢女虽不晓得何事,可是看着守卫接连摇头和眼中的一抹忧色,便知道王爷此时是没有什么心情品茶的,只好招呼身边的同伴回去。

此时在院中,当李衡贞背着手沿着花圃转到第十圈的时候,还没等到自己的弟弟李衡乾,他来回的转,直转的端王有些坐不住了。

“二郎,别急!”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也很急。

李衡贞对着花圃中的花花草草,此时却没有半分想欣赏的感觉。

“唉。”他只是长长一叹,想说些什么,可是话梗在嘴边却又怕说出来父亲会更伤感。

李驰看着儿子此时满面的愁容,心中也是极其无奈和苦涩。

工部尚书的门第倒也配的上自己的儿子,只是……

“阿爷,阿兄。”李衡乾匆匆赶来,身后正跟着窦长宁。

端王乍听到声音,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赶紧从小榻上站起来,上前几步,“母后是怎么说的?”

李衡乾看了一眼自己的二哥,见他眼中虽有殷切却更多的是忧色,便微微蹙眉,小声说:“儿此次试探,只觉得祖母字里行间皆是义不容辞的威严。”

李驰立刻明白过来,他颓然无力的坐下,不光是为自己的儿子不能娶一个温柔貌美的妻子而伤心,更是为不能挣脱母亲的桎梏而绝望。

这些年来,他真的已经很卑微了,他没有二哥的尊贵身份,没有三哥的进退有度,也没有四哥的宽厚待人,自己没有什么大志向,不过是守好一方小家而已,为什么母亲不肯放过自己?

李衡贞看着父亲颓然无措的样子,便知道他是又钻了牛角尖。

“阿爷,”李衡贞故作豪爽道:“儿不在乎娶谁的,不就是娶个妻么!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何苦心中不快呢,是吧,三郎?”语毕对着弟弟打了个眼色。

“不错,阿爷不必如此自扰,阿爷前面还有太子和两位阿叔,想必祖母也不会为难我们太多。”

李衡乾明白李衡贞的意思,但他又何尝不晓得阿兄不想娶那柳娘子,并非是因为柳娘子相貌才德一般,而是因为阿兄心中早有意中人。

只是李衡贞不敢对父亲这样说,只怕他会更加自责。

“这些年来我一直深觉对不住你们阿娘,我有愧于她……”李驰喃喃道:“二郎啊,父亲不想让你重蹈我的覆辙,你若不愿意……”

“不!”李衡贞斩钉截铁道:“阿爷,我愿意。”

一泓浊酒中倒映着自己模糊的身影,李衡贞愣愣的盯着面前的掐丝团花纹金杯,想端起来一饮而尽却忽觉手有千斤之重,怎么也端不起来。

柳携多年来不明党派,既不偏向皇后,却又处处为陛下做事,前几年又为太子主持的盐铁贩营事宜十分得力,竟让人想不到他私底下竟是是皇后的人。

且皇后既然敢把这颗棋子露出来,想必接下来也是因为除掉许成宪后毫无顾忌了……就在这个时候,皇后肯定是要守住这颗棋子了,阿爷若是去退婚,恐怕会……

“她是……”李衡乾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说出口,该不该再提到那个她。

“阿衿,没错,”李衡贞长叹一口气,“是阿衿。”

“原来是阿衿姊姊。”李衡乾其实早该想到的,阿衿是他和李衡贞在滁州暂住时的老师顾子陵先生的女儿,她相貌俊秀又通文理,难怪阿兄会喜欢她。

“这件事情不要告诉阿爷。”李衡贞低声叹气。

李衡乾微微颔首,却又听李衡贞道:“我已经许诺过她,可是我现在要娶别人了,”李衡贞看着李衡乾,眸中尽是苦涩,“三郎,我该怎么办?”

我从未失约过别人,却对你失约了。

我或许不曾对他们上心,却对上心的人失约了。

我不想伤害你,为什么却又不得不伤害你?

“呵。”李衡贞最终鼓起勇气,一饮而尽。

那杯中的浊酒,就像自己有缘无份的爱情,一口咽下吞入肚中,个中心酸,只要自己饮下就好。

李衡乾沉默的看着自己的阿兄,一杯接着一杯的饮着,最终也忍不住端起酒杯来,苦笑。

身不由己。

他想,也许,这也是自己最恨的,却又最不能摆脱的。

第十五章 送衣风波

沿着原路回去的时候,天有些黑了。

东方瑶心觉回来应该还不到用膳的时候,小荷此时应该闲在氤氲院中。

然而推开门,屋里却空荡荡没有一个人。

因为是奉命去陪豫章郡王,现在豫章郡王有事先回去了,是以自己回来后一时应该也没有什么活儿做,这样想着,东方瑶便踱步到榻边,却见自己的枕上放着一件衣服。

这是哪来的衣服?

东方瑶抖开那件宫衣,是件青色的齐胸襦裙。

想到今年少府监似乎是多送来了一些绫罗,名为“鸳鸯罗”,她听其它婢女说过,还是现下最流行的衣服料子,做成夏衣穿着十分舒服,可是什么时候自己也有了一件?

想到此处,东方瑶有些疑惑,她不过才走了一个时辰,之前也没听皇后或是婉娘说要给自己鸳鸯罗做的衣服。

东方瑶修眉一皱,四下环顾了,发现不久前新打开的玫瑰胭脂还整整齐齐的摆在梳妆案上,便几步走出门去,想找玉莲问问缘由。

氤氲院正在含凉殿大殿一侧,算是耳房,中间用游廊和大殿连在一起,自己住的这所名为氤氲院,除了兰湘和婉娘有各自的居室,东方瑶和楚荷住在一所,而翠袂和玉莲两人住在一起,她俩的小屋就在东方瑶和楚荷小屋的旁边。

一个青色的身影背对着东方瑶正从游廊上经过。

“翠袂!”东方瑶快步走向前,赶紧叫住翠袂,“小荷呢?”

翠袂怔了一下,随即却有些支吾:“小荷……她……似乎是给……曹太妃送衣服去了……”

“谁?曹太妃?”

东方瑶心中一惊。

每年开季有新衣服制成皇后都会给各宫送些,只除了曹太妃。

开始的时候皇后常常是派身边品级高的婢女去的,只是送过一两次后总是触霉头,便改了让些品级低不惹人眼球的婢女去,为何这次会想起来要楚荷这个贴身的婢女去给那位送什么夏衣?

每年含凉殿与各殿的礼物往来东方瑶也看过几眼,是以知道曹太妃和皇后之间的曲折缘由,可小荷虽来含凉殿的时间比自己早,她平时只管饮食之事,何曾知晓这种事情?

东方瑶不由的眉头皱起,问道:“是皇后娘娘吩咐的吗?”

翠袂并不想多管闲事,她虽然平时和楚荷东方瑶两人不错,可晓得在这深宫之中更重要的是明哲保身,便咬牙道:“我不知道,是……我一时忘记了,要小荷去送衣服的!”

翠袂在皇后身边不少年了,当然知道皇后和曹太妃不和,也知道曹太妃性子刚强,不喜皇后多年,之前送衣服的几个婢女几乎都被她羞辱过。

可是翠袂怎么敢拒绝兰湘的要求?

她还是把衣服给了楚荷,并嘱托她要换上新衣去见曹太妃才不失礼数,看着她对自己微笑道谢……

看翠袂左右为难的脸色,东方瑶心中已经明了。

皇后之前并没有说要赐她们新衣,却凭空多出来两件少府监做的衣服;为曹太妃送衣服的婢女早已经换成了品级低的侍女,楚荷却被叫去送衣服。

如果说不是兰湘有意为之,东方瑶还真想不出第二个人选来。

楚荷先东方瑶在含凉殿一年,皇后又宠爱楚荷,兰湘看不惯她,这是也是早先察觉到的事情。

所以兰湘才会忍不住使出这个绊子,如此一来,就算是不被曹太妃罚恐怕也免不了她一番折辱了,更何况曹太妃的身份摆在那里,先帝钦许唯一不必和一众嫔妃落发入庵的妃子,长女宜城公主嫁的又是许国公史连之后,人家自然有这个能耐。

“那好,我明白了。”

看着翠袂的脸色,东方瑶也并不想为难她,她也知道翠袂是被家人送入宫中的,因为勤快才在含凉殿有的一席之地,她不想搀和这些阴损的事也是无可厚非的,自己何必去为难她?

翠袂心中却有些难过,她张了张嘴,谁知抬眼却zhèng jiàn游廊尽处一道模糊的身影一晃而过,便无奈的将关心的话咽入肚中。

东方瑶只装作没看见,收回自己的目光,快步离去。

兰湘就站在大殿一旁,她攥着手,紧紧的盯着东方瑶的身影,直到看她拐入一侧的抄手游廊上。

想到自己当年,那时候还那么年轻就跟在皇后身边服侍,皇后凡是有什么好的东西都会赏给她些,可是现在,楚荷和东方瑶这两个贱婢却处处抢她风头!

既然如此,那就不再犹豫,倒要看看皇后对她俩能有多宠爱!

“很好,很好!东方瑶,这可是你自己找的!”

兰湘恨恨道。

原本她打算好了一切,准备要东方瑶和楚荷一同去试试曹太妃的厉害,谁知她离开的功夫皇后便要东方瑶去陪了豫章郡王,原以为她竟然能逃过一劫,谁想两人还真是姐妹情深……

银牙暗咬,兰湘嘴角挂上一丝恶毒的笑意。

……

“见过太妃。”

一身青色宝相花齐胸襦裙,红色的披帛绕肩而过,齐整的回鹘髻上簪了一支小巧的银步摇,看上去十分清秀文雅。

曹氏眯着眼睛打量着眼前的少女,发现她生的十分清秀,便随手端起一杯酪浆,“叫什么名字?”

楚荷愣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的恭敬回道:“奴婢贱名恐污了娘娘玉耳……”

曹氏身边的周嬷嬷却是冷笑一声,“贱婢才会有贱名,莫非你是贱婢么?”

而曹氏的眼光几乎像刀刃一样,楚荷没有抬眼便已经能感觉的到她的眼神有多么锋利,她心中有几分无奈,只得道:“娘娘,奴婢嘴拙,如果有什么得罪之处,还请娘娘恕罪。”

这番话已经说的很是卑微恭敬,身为皇后身边的婢女,根本没有必要对一个已经退居深宫的太妃如此说话,可是楚荷并不想多横生事端,更不想因为依靠着皇后就肆无忌惮。

曹氏却沉沉笑开:“阿监嘴拙?老身听着阿监可是口嘴伶俐呢!”

她动身从榻上下到楚荷身边,在楚荷身边转了两圈,瞧她面色如常毫不畏惧,讥诮道:“都说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婢,我瞧着宫里这些主子近些年是愈发猖狂了,没想到你们这些贱婢到也是上行下效。”

周嬷嬷会意,冷冷一笑,立时上前拽住楚荷的新衣,狠狠一扯。

原本便是夏衣,衣服薄如蝉翼,这样一扯,小臂处竟生生的撕开一个大的口子,大片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

楚荷忍不住尖叫了一声,差点坐倒在地上。

“先帝仁德,当年也不止一次的教导过我,无论是身为帝王还是妃嫔,皆不可依仗这自己的身份高贵便可以奢侈无度。”

“你看看你,不过是含凉殿一个小小的婢女,竟然敢穿上少府监做的鸳鸯罗?”

四周顿时传来一众嬷嬷婢女不怀好意却又无比尖锐的笑声。

周嬷嬷凑近楚荷,冷笑了一声:“娘娘指定没看错,这是少府监的鸳鸯罗。”

曹氏在一边冷冷的看着楚荷脸上的难堪。

她想起了当年自己做德妃的时候,其实那时候她就知道,韩鸿照绝对是红颜祸水,果然先帝说的没错……

几人正僵持着,忽听门外有喧哗的声响起。

周嬷嬷立时不耐烦的喊了一句,“哪个贱婢竟然……”

一句未落,便见有个身材娇小的婢女利索地闯门而入。

第十六章 兵行险招

东方瑶其实并没有和他们吵起来,只是随口扯了几句“皇后娘娘让自己来传话”,然后趁着他们不注意溜了进来,好在自己身材比较矮小,一帮身材臃肿的嬷嬷们愣是没拦住她,便让她钻了空子。

曹氏眯眼看了又看,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眼前的少女有些眼熟,她微微扶了身边周嬷嬷的手。

挽着同样的回鹘髻,簪着同样的花钗,只是衣服却穿着不甚新的旧罗。

楚荷一见是东方瑶,心中大惊,忙打眼色,示意她赶紧离开。

然而东方瑶并没有在这眼光的示意下离开,她反而上前几步,将楚荷拉在自己的身后,这才望向了那已坐回榻上的曹太妃。

曹太妃看上去六十多岁,穿着十分朴素的绛紫色暗花襦裙,一张脸上并未施粉,眼角皱纹横生,下垂的嘴角使她看上去更是一脸的肃然。

在快速打量了曹太妃一番,东方瑶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奴婢无礼冲撞了太妃,还请太妃责罚!”

一语未落,便听周嬷嬷粗声粗气道:“责罚?自然是要责罚的!”忙不迭招呼身边两个看上去也是五大三粗的嬷嬷。

楚荷急了,冲上去拉住嬷嬷:“嬷嬷,嬷嬷!太妃要罚的是我!”

周嬷嬷一把推开楚荷,瞪着眼睛吼道:“自然是都罚!”

说完两只手也不闲着,立时上前去将要撕扯。

东方瑶赶紧上前几步,一只手挡住周嬷嬷,一只手揽过楚荷的肩,将她护在身后,厉声呵斥:“嬷嬷且慢!嬷嬷慎言!”

东方瑶指向楚荷,“嬷嬷,奴婢和这位楚娘子是含凉殿里的侍女,虽非比得上像谢宫正和苏宫正那样的品级,却也是在外,人人都要称一声‘娘子’‘阿监’的!”

“当然,奴婢这样说并非是做乔拿大,只是太妃千金之躯,平时也与皇后娘娘交好,娘娘每有新衣便会先送来给太妃,太妃每每也是欣然接受,嬷嬷如此不顾缘由强打强骂,岂非驳了皇后娘娘的面子,又陷太妃于不义之地?!”

东方瑶这番话越来越快,饶是周嬷嬷想下手去拉扯,此时却也说不出半句话来了。

实际上曹太妃和皇后关系如何,不用说大家都是心知肚明。

东方瑶这样说,无非就是先抬高皇后和曹太妃的关系,这样自己诉说缘情大概也不会有人来指摘了,毕竟谁也不能真的拿上明面来说“曹太妃不想要她皇后给的衣服”吧?

即便是曹氏如此厌恶韩鸿照,这些年来不还是接受了她的种种赏赐吗?

想到此处,东方瑶又定了定心神,偷偷瞥了一眼榻上一声不响的曹太妃。

却见她此时半闭眼,一副和自己毫无干系的样子,不免压下心中吃惊,对周嬷嬷道:“嬷嬷想必也是一时心急才会如此,实际上奴婢也是因为心急才会莽撞,还请太妃明鉴!”

周嬷嬷觑了眼主子的神色,却发现自家主子似乎并没有什么要责罚的意味,便只好退到曹氏身边去了,旁边几个有眼力见儿的奴婢也打量了一会儿,灰溜溜的放下了手中动作。

“说。”

曹氏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使得东方瑶和楚荷同时松了一口。

沉了沉心,东方瑶看了眼一侧案几上摆着的檀木端盘,里面放着的似乎是一件浅紫色对襟窄袖九幅郁金裙子,低声道:“太妃明鉴,奴婢并非有意闯入永安殿,实在是因为今日送来的这件夏衣太过艳丽。”

“今晨谢宫正原本将这件已经做好的郁金裙要奴婢送来,奴婢窃以为这件衣服太过艳丽,而太妃生性节俭,便请示谢宫正去请少府监重新做一件郁金裙,只是楚荷不知缘由便按照常例拿来了这幅裙子给太妃。”

“但奴婢晓得,此事绝对和谢宫正无关,而是我们奴婢的疏忽!”东方瑶诚恳的回道,却特意将“谢宫正”三个字咬的很重。

谢宫正便是兰湘,东方瑶加上这一句话,其实是在表明这件事情和她们无关?

那可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曹氏终于睁开眼睛,一只布满皱纹的手轻轻地扣打着小榻边上隐囊,看似无神的眼睛逐渐聚焦在东方瑶的脸上。

修眉杏眼,低眉顺目,虽算不上美人胚子,倒也不算丢了她祖父的脸。

楚荷此时早已汗水涔涔,她知道东方瑶在兵行险招。

无非是说这件事情实际上是兰湘在背后谋划,宫正是什么人,身为含凉殿品级最高的女官,她在皇后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怎会不知道其中机关,却在明知曹太妃不喜皇后又生性节俭的情况下,要自己职下的婢女穿上新裁的夏衣,又要她送来了一件十分艳丽的衣服来,这不是暗中挑拨又是什么?

只是若曹太妃她是否厌屋及乌,根本不在意这些事情呢?

楚荷一时心中乱糟糟的,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含凉殿,果然是热闹啊。”

曹太妃讥讽似的一笑,那精明的眼中此时已经没了看热闹的意思,反而恹恹说道:“快走罢,你俩且好自为之。”

东方瑶心里终于松下一口气,只怕曹太妃再反悔,于是在楚荷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便迅速拉着她谢过了恩,随后告退。

曹氏看着两个少女匆匆离去,唯恐多在自己待一时半刻仿佛便会被自己吃了似的,便不由得一阵苦笑。

她笑着摇头,一边喝下一口已经凉了的酪浆。

周嬷嬷在一边小心翼翼的问道:“娘娘,这酪浆凉了,奴婢去换吧。”

曹氏却仿佛什么都没听到,她盯着窗外某处,忽然出声道:“那个老头子死了多少年了?”

周嬷嬷闻言一愣。

她原本不是从小跟着曹氏的,自六年前跟在曹氏身边的赵五娘死后她才来到曹氏身边,凭借着会揣摩主子心意才做到了曹氏身边大宫女的位置。

但她却实在是不知道曹氏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能在一边尴尬的立着。

不晓得这酪浆到底是换还是不换,更不晓得曹氏口中的“老头子”又是何许人也。

“大约十四年了罢。”

良久,周嬷嬷似是听曹氏无声一叹。

第十七章 惊心动魄

大明宫的竹楼位于大福殿以西,说是楼,实则是一个小型的仓库,因为殿前栽种着满园的竹子,是以才名为“竹楼”。

竹楼是大内储藏美酒的仓库,虽然朝廷负责生产和宫室酒撰的主要机构是良酝署,但是大部分的美酒稀茗都是要先运来竹楼这里储存,为的是方便东内的宫廷宴会取用。

由于竹楼以南是偏僻之地,这里通常少有金吾卫经过,于是在月黑风高之时,便有一个黑衣人匆匆行过。

沿着西城墙一直向北,身形隐在幢幢树影之中,周围杂草丛生,时不时的有些突出的树杈

黑色的斗篷仿佛被什么东西拽住,疾行的人吓了一跳,立刻警惕地停下转身去,却见不过是小路旁的月季花枝杈挂住了自己斗篷的衣角。

暗自咒骂一声,用力一扯,斗篷被拽回,又四下望去,发现没人看见才放心来继续前行。

一直到了竹楼北侧一个小树林里,她发现似乎有一个不太亮的灯笼悬空闪着。

星星点点的火光在树林中一上一下的跳动着,最终灯笼也停了下来。

走近了些才看清,原来是有人提着这灯笼。

灯笼的主人喘着细微的气,紧接着是一个压抑着的低哑的声音:“怎的着急见我,有甚急事?”

摘下黑色的斗篷,露出一张女子的脸来,面含委屈:“怎么,你不想见我?”

“胡沁些什么!”微微清了清嗓子,那人压低声音道:“这些日子,我瞧着皇后不对,你莫要再冒险见我。”

“哪里不对?”女人的声音因为紧张有些变形,委屈的神色也变成了恐惧。

“今日许成宪被抄家,皇后却留下了一派的大理寺丞曹友真。”

“曹友真……他不是整日和许成宪厮混么?”

女人颇为吃惊。

那人摇摇头:“恐怕许成宪早就被皇后算计了,今日看来,圣上却是愈发甩手不管了,竟然真由皇后处置了他!”

“那岂不是更好?”女人不以为意。

她是皇后的人,皇后得到好处,难道不就是她自己得到好处?

那人却是不说话,只是叹了几叹。

“对了,你这么匆忙见我到底是何事?”

“我……阿福,我忍不住了,我想,我想除掉楚荷……”

一句话还没说完,被叫做阿福的立刻低声喝断:“阿湘!”

眼前两人,提着灯笼的正是借口来为李道潜拿宜春酒的何福,黑色斗篷的却是兰湘。

兰湘一脸忿忿,再次委屈道:“她俩抢我的面子,我如何能忍,十几年来都没人敢抢我的东西,就连婉娘亦要让我三分,那两个丫头片子算什么东西!”

何福无奈,“我不是这个意思,现在不是时候,先不说楚荷,就是东方瑶,殿下暗中栽培了她这么多年你也是知道的,又岂能让你轻易动她?”

在何福想来,事情显然没有那么简单,东方瑶从掖庭来到弘文馆、含凉殿,这并不是随便一个婢女便可以承受的恩宠。

兰湘一愣,旋即迅速回道:“便是殿下青睐于她,但她现在也不过是个小小的七品婢女,我要动她,岂不是易如反掌?”

想当年皇后还是昭仪时候她就陪在皇后身边了,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得罪自己的也多半没有好下场,就是两个小小的婢女,还能对付的了自己?

尤其是今日的事……兰湘怎么想都咽不下这口气,她一定要东方瑶和楚荷知道自己的厉害!

何福却是连连摇头,“阿湘,你听我说,这件事情绝对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况且现在皇后早不是以前的那个皇后了,对你也……”

却听“嘎吱”一声突兀的从两人的身后传来。

何福猛然转身,暗叫一声不好,向后面走了几步,却什么也没看见。

兰湘也吓得六神无主,拽住何福的袖子,躲在他的身后。

何福想了一想,却是越想越害怕,便对兰湘道:“你且信我的,咱俩认识这么多年,我何福也不能骗你,楚荷和东方瑶,现在还不是你动手的时候,还有在皇后面前做事一定要三思,莫要只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何福向来心思稳妥,若想除去此两人,恐怕还是要废一番思量,更何况高处不胜寒,那么多眼睛盯着他俩呢。

兰湘心中感动,一时之间也忘了要说些什么狠话,她用力点头:“自然,你不会害我!”

何福不放心的四下看去,小声说道:“适才可能有人,这些日子我们还是不要见,快点回去,仔细别被发现!”

……

一只淡huáng sè夔纹杯中像小山一样堆满了乌梅干。

韩鸿照用银勺挑出,尝了一口,牛乳的香气顿时在口中弥漫,“刚刚去哪儿了?”

这漫不经心的语气,看似平平淡淡,兰湘却听的心头一突,脑中急转:“殿下……奴婢,刚刚去……”

她本就想好了说辞,自己在小厨房的时候弄脏了衣服,刚刚去小院换了套干净的衣服,谁知一句话还未说完,便听身旁有人回道:“奴婢刚刚去耳房为殿下熨好了明日穿的九幅郁金裙。”

兰湘侧眼看去,语气淡淡,说话的人正是玉莲。

韩鸿照笑着觑了一眼兰湘:“怎么,我又没问你,你着急作甚?”

兰湘尴尬,心却松了下来,连忙回道:“殿下、奴婢一时没反应过来!”

韩鸿照却“哦”一声,颇有兴味:“那你倒是说说,你刚刚去哪儿了?”

“奴婢在小厨房弄脏了衣服,便去换了一套新的来。”

兰湘顺嘴说出了早就想好的说辞,可是说完之后心中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韩鸿照嘴角微勾,一双深邃的眸子却半分笑意都没有,就像是一潭幽冷的湖水,明明是人间五月,兰湘却没来由的感觉到一阵寒意从脚底向脊背袭来,她微张着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难道……难道皇后早就知道什么了,所以这次才让东方瑶和楚荷两人侥幸逃脱?

却听韩鸿照“哧”的一声笑出来,“我是老虎么,这样看着我作甚?”接着摆了摆手,“行了,你这丫头,在我倒是面前一向这样。”

兰湘顿时心口一松,明显感觉到喉咙发干到自己已经难以下咽,她讷讷道:“殿下……让殿下见笑了。”随即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韩鸿照脸上的笑容却渐渐隐去,她随意饮了一口清茶,捡起一份奏表:“下去罢。”

兰湘如蒙大赦,强忍着想要立刻冲出去的冲动福了一礼,这才退下去。

玉莲微微侧目,然后望向韩鸿照,看到她向自己使了一个眼色,才轻声退下。

第十八章 曲江之游

橘huáng sè的宫灯映的小院是一片昏暗,半明半灭之间,似有冷意钻入房中。

“瑶儿,你回来了?”楚荷放下手中针黹,问道。

东方瑶面无表情的放下帘子,关好门。

“回来了。”

沉默了一会儿,楚荷才犹豫道:“瑶儿,我们斗不过她……”

“小荷,你在说什么?”东方瑶低声质问,“如果她无害人之心,不在私下里算计别人,又怎么会有别人想要和她斗?”

楚荷垂眸:“我……并没有想跟她抢什么。”

自己不过是个小小的六品婢女,也许……以后一直都是,就算是一时侥幸得到了殿下的恩宠,哪里又能保证一辈子不会行差踏错?

“你……”东方瑶看着楚荷纤弱的肩膀,却是一句硬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能软下声音来:“我没想做什么,倘若日后还有这样的事发生,我也绝不会再忍气吞声!”

楚荷毕竟不是自己,她向来心思软,可东方瑶也从没想和兰湘争什么,只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而已。

念及此,东方瑶又说道:“小荷,兰湘她其实不只是想害你,今日我因为豫章郡王而离开似乎是逃开了她的计划,可是你以为以她刻薄的心思,难道我不是她的绊脚石么?今日或许你我有机缘,遇见的是曹太妃,可是来日,却又不知道是谁了……”

东方瑶叹了一口气:“如果我猜的没错,曹太妃一定认识我的家人才如此轻易放过了我们。”

楚荷吃惊的看向东方瑶,却见她只是愣愣的看着案几上不断晃动的烛火,目光迷蒙而脆弱,似乎是失了神。

两人默默无语。

直到躺在自己的床,东方瑶以为今夜又是一个不眠之夜,白日里的人和物一样样在脑海中一一闪过:有韩鸿照审视的眼神,有曹太妃怜悯的眼神,楚荷无奈的眼神,也有李衡乾……光影敛去,她终于毫无防备的坠入了梦乡。

……

青色的衣衫来来回回,摩肩擦踵间,上首传来却突兀传来被子碎裂的声音。

“啪!”

必是琉璃盏无疑。

驸马府大部分的人都知道,公主最爱琉璃盏。

一只描金蓝色琉璃盏静静地躺在地上,清冽的酪浆撒了一地,素云刚想要捡起,却被元香拦住。

元香径自蹲下来,捡起那只碎掉的琉璃盏,却见杯身上裂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沿着微微鼓起的腹部,就连裂痕都显得狰狞而无措。

素云心中一叹,将元香扶起来,对下面前来交代的人道:“你们先下去!”

下首四个婢女面面相觑,紧接着告退。

今日驸马已是第七日没有来了。

素云在心中默默地想,一边又拿出帕子为元香净手。

“已经是第三日了,驸马竟然连面都不肯露!”绿意忍不住抱怨。

“绿意!”素云轻声呵斥,“身为婢女,怎能妄议郎君?”

嘴上这样说,她心中何尝不是愤怒?

自家娘子那是金枝玉叶,若说是掌上明珠,那也定是大明宫中最大最亮的一颗,谁知到了着驸马手中,竟是如此怠慢!

绿衣嘴快:“哼!郎君他定是又在幽……”

她想说郎君他肯定又是被幽兰轩那个狐媚子勾去了魂魄,不知怎么快活了,可是一看见素云着急的眼神,便立刻止住了话头。

元香挥手,示意自己没事:“不过是失手碎了只杯盏,你们两个怎么又扯到驸马身上了?”

素云眼珠子一转,赶紧又从橱柜中拿来一只新的琉璃盏,笑道:“娘子,这可是一只从西州进贡的琉璃盏,你瞧瞧看着可还顺眼?”

元香拿起案几上的琉璃盏,见它斜沿圆唇,颈稍微束起,腹部鼓起,杯身淡淡的石榴色,荷叶纹一圈圈的装饰在上,看上去十分大气优雅。

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手中的琉璃盏,倒像是真的看入了神,元香却忽然抬头问素云:“石榴花开了么?”然后眼光顺着窗外看去。

绿意快道:“那是自然,娘子,现下正是石榴花开的季节呢!不光是石榴花,还有芍药、海棠!”

素云也趁热打铁:“曲江的景色向来最好,不若娘子今日便出去走走?”

元香迟疑了一下,最终也道:“也好。”

菖蒲翻叶柳交枝,岸上莲州鸟不知。更到无花最深处,玉楼金殿影参差。{注1}

此时的曲江,正是一派好气象。

先说曲江亭园,一排排亭阁台榭以梯桥连接,中间夹有碧池春水;假山料峭奇骏,耸立在绿地之上,岿然不动。

再有曲江水,四周柳荫交合,烟水明媚,不时有豪放的少女摘下帷帽来追逐嬉戏,而地势上的起伏不平更显得曲江四周的殿宇鳞次栉比,于是重岩叠嶂、碧瓦飞甍之间,钿车珠幕往来不绝,不论贫富,长安人总能在曲江找到一席之地。

彩云园中,一丛一丛火红色的石榴花竟风盛放,不时有嫩芽藏匿于繁花之中,倒是显得相映成趣。

“风匀只似调红露,日暖唯犹化赤霜。”{注2}

“晚照酒生娇面,新妆睡污胭脂。”{注3}

“……凭将双叶寄相思,却与钗头看何似?”{注4}

低低的叹息两声,仿佛最后两个字却饱含了无数的相思与无奈。

一个头戴软角幞头,身着深青色翻领长袍的青年男子首先“哧”的一声笑了出来,紧接着是一阵此起彼伏的笑声。

当中一个同色盘领衣的青年调笑道:“子澜,你这是在相思哪家的小娘子啊?我们分明是在咏花啊!”随后又是一阵笑声。

高子澜面色顿时有些尴尬,他实是无心之举,心中所思,触景生情,自然而然一句“寄相思”便脱口而出,“让诸位见笑了!”

“罚酒!罚酒!”盘领衣男子忙不迭喊道:“自然是老规矩!”

顺手便从缓行的水流中捞起一只银色的高足杯摆在高子澜的案几上。

高子澜未推辞,抬手便饮下整杯酒。

几人正坐在曲江一侧的小亭中,本来将酒杯放在水中,酒杯随水而动,得者方可畅饮,此时盘领衣的男子却将一侧曲水中的五六只被子全都摆在了高子澜的案几前。

眼见着高子澜已经饮下了第三杯,那原本先笑出来的翻领长袍男子赶紧夺下高子澜手中的酒杯:“子澜!”

高子澜皱眉,看了一眼:“阿诸,你这是作甚?”

薛诸却是知道高子澜一向不爱饮酒的,自己虽然笑他什么“寄相思”,却是没想和赵游一般戏弄他,只道:“你向来不爱饮酒。”

高子澜嘴角翘起一角讥讽,说道:“那是烦心之事不够多。”

正准备再饮下杯中之酒,双眼一扫,却见不远处一丛红色的石榴花映入眼帘之中。

一身石榴裙,优雅的回鹘髻,上簪一支镶金蝴蝶簪,精致的粉色华胜,更映的她眉目如画;一双淡柔的弯月眉下却偏偏生了一双娇媚斜飞的眼睛,此时正坐在一侧无人的小亭子中,静静的注视着面前碧波荡漾的曲江池。

熟悉的面容,熟悉的红裙,不一样的心情……

薛绪只见他神情愣愣不知看向何处,便轻拍了他一下:“子澜?”

高子澜回过神来,见四周一群有人早就不再注视着自己,已经开始评诗了。

“晚照酒生娇面,拟石榴花颜将做美人娇容……”

“没事。”他回了薛绪一句,便再向对面的亭子看去,却见她已经戴上帷帽起身,竟是要离开。

他慌忙站起,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不应该过去。

她明明已为他人妇,自己何苦要去叨扰她?

可是她过得好不好,驸马是否疼她爱她护她,自己却是一概不知,如果她不开心呢……高子澜看到她身后只跟了两个青衣婢女,心头一动,便起身来。

薛绪一把抓住高子澜,低声道:“你这是去哪儿?”

高子澜道:“阿绪,我要离开一会儿,你能否帮我挡挡?”

薛绪迟疑道:“自然。”

然而下句问他离开做什么的话还没问出口,便见高子澜已起身走远了。

第十九章 随心而动

碧水连天,波光潋滟。

三人一边行一边观景,走到一处人比较少的游廊上,只需抬眼一望便可见前面曲江的池水,随风游动,一时之间,心情也不由得舒畅了许多。

素云见元香面容渐渐舒展,眼角也带上了几分神清气爽的笑意,笑吟吟道:“娘子,仔细脚下石子!”

元香看都没看脚下,只挥手道:“无妨。”

然后提起石榴裙,往前走了几步,却没想到一个没留神,脚下拌了蒜,猝不及防的崴了一下。

“嘶!”

嘴角逸出一声痛呼,元香顿时觉得脚底一软,就要倒下。

素云和绿意赶紧上前扶住元香,元香只觉得脚腕处一阵阵钻心的疼,面上哭笑不得:竟然是说什么什么就来了!

绿意却是毫不脚软,一脚踢开元香脚下那块罪魁祸首的大石头,怒道:“哪来的破石头!”

她这滑稽的动作可是把素云和元香两人逗得大笑,元香掩嘴道:“你这丫头,倒是和它较什么劲儿?”

二婢一左一右把元香扶到一边小亭的石凳上,笑完过后,素云却是愁眉苦脸:“这可如何是好,娘子崴了脚,我们去哪儿找医师?”

“诸位娘子若是不嫌弃……”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个青年,一身青色的圆领长袍,此时正站在三人不远的地方,面上带着淡淡的羞涩:“某倒是会些医术。”

素云和绿意面面相觑。

自古以来女子的脚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看的,尽管大唐风气开放,但是让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男子来看一个女子的脚,似乎不太妥当。

元香愣了一下,继而笑着回绝:“多谢这位郎君,不必了。”

笑的如此疏离……高子澜有些失望,但他笑着继续说道:“是某唐突了,只是家母会些医书,是以某也跟着学了些,怕娘子的伤势不及早查看会伤到筋骨,不如某先转过身去,劳烦两位娘子代为查看?”

说着便转过身去。

绿意看了素云一眼,见她眼中闪着犹豫,忍不住小声说:“娘子,我瞧着他看上去倒也不像是坏人,不如我们就按他说的做吧!”

元香觉得脚踝处的有微微刺痛,又抬眼看了看天色,料想如果一瘸一拐的回去恐怕时间会比较晚,于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素云蹲下来,轻轻脱下元香脚上的如意履,解下白袜,只听高子澜道:“不知娘子可觉得脚踝有些肿痛,疼处有红淤?”

素云瞧着元香脚踝处那一片微微鼓起的红淤:“郎君说的不错,却不知现下该怎么办?”

高子澜走到一旁的一棵开的正盛的芍药,折断一条枝桠:“娘子以此物的汁液涂在伤处,不久便可以消淤。”

素云看了一眼元香,见她对自己点头,便几步上前来,接过高子澜手中的枝桠,“多谢郎君!”

枝桠被掐断,里面有淡绿色的液体流出。

素云先在自己的手上试了一下,只感觉手上凉凉的,不一会儿看着也没有什么事,便将汁液挤出抹在元香的红色淤青处,用一块干净的绢子包扎起来,又为元香穿上鞋履。

一阵的声音后,高子澜终于又听到了元香的声音:“妾今日莽撞,幸得郎君医救,不知郎君名姓,日后可到府上谢恩?”

这声音轻轻柔柔的,就像是一缕幽微春风吹到了自己的心中,一时之间,子澜只觉心头砰然而动,一种久违感觉涌上心头,然而细细品来却更多的是无奈与苍凉。

心头所思不过一瞬间,但是他声音却装的很淡然:“不过举手之劳而已,娘子不必放在心上。”

元香戴上帷帽,在素云和绿意的搀扶下慢慢走到到高子澜身后,轻声道:“不过萍水相逢,郎君却肯解人之忧且不留名姓,实在是令妾汗颜。”

高子澜转过身去,却只见白色的皂纱正隔在自己的眼前,遮住她美丽的容颜。

仿佛是不敢置信般,他几乎要落荒而逃,他几乎要开口问她:“你过的可好?”

可是他知道身份有别。

他知道心上人并不认识自己。

他更当知道,她已经嫁作他人新妇了。

于是高子澜垂眸,低声道:“某虽非真正的医者,即便你我素不相识,却也晓得宽厚待人施以援手而已。”

“宽厚待人”?

心中愣愣的念过这四个字,元香却有些惆怅。

是啊,就连素不相识的陌生人,都晓得宽厚待人。

“这位娘子,可是……可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迟疑了一下,高子澜还是问出这句话。

元香惊讶的睁大眼睛,她没有想到,他竟有这样一问;更没有想到,她的愁思竟然被一个陌生的郎君轻易的听了出来。

“生来一世,何处无忧?”

见她不搭话,高子澜轻声劝道:“既然是娘子自己做下的选择,就该去坚持、信任它。”

元香有些不懂。

信任?可她不明白自己怎么该去信任。

相信安思逸其实是喜欢自己的?笑话,他新婚三日后再也没有主动来看过自己,自己该怎么去坚持,怎么去信任?

或许是他不爱自己?

元香被这突如其来的想法悚的陡然一惊。

他,是不是根本不爱自己?

婚事是自己求的,人是她要嫁的,可是他从来没有拒绝过自己啊……

嘴角勾起一抹苦笑,元香想不明白,她低声说道:“我该怎么去信任,也许我所信任的在他眼里不过是强人所难、镜花水月,或许他从来都不需要、不在乎?”

他不在乎?

高子澜心一痛,他侧眸看向别处。

“用心去信任他。娘子如果足够在乎他,心诚则灵,然而不去试一试,又如何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他这样教她,如果有一天她被骗了,心伤了,会不会是都是自己的错?

心痛,但高子澜面上仍是一副风轻云淡的笑意:“从来是命由己造,相由心生,越放不下的,越难求得,娘子何不随心?”

仿佛醍醐灌顶,元香只觉得这句话精妙至极,是不是自己越是怨天尤人畏缩不前便越是得不到、求不得,将他越推越远?

“妾身受教了!”

半响,元香隔着皂纱,粲然一笑。

素云在元香身边多年,她听的出来,元香似乎是真的想明白什么了。

她悄悄的看了一眼眼前的男子,见他身着一件简简单单的青衣,面目之间生的极其温雅柔和,只是似乎眼中却含着某种自己看不懂的忧愁。

高子澜从盛开的花丛中轻轻折下一支白色的小花:“娘子可否收下这朵花?”

元香只觉得鼻端一股淡淡的幽香袭来,她没有犹豫,笑着接过这朵小花:“多谢郎君!”

这笑真的是发乎她的内心吧?高子澜想,他虽然看不见元香的笑颜,可只要她能开心无忧,他已经很知足了。

“对了,”元香笑道:“敢问郎君,这是什么花?”

“木香花。”高子澜轻声回她。

第二十章 杀机丛生

翻开一卷上好的宣城纸,看着上面一个个的簪花小楷,原本该赏心悦目的内容,韩鸿照却是越看脸色越差,直到看完最后一句话“驸马与孙氏终于关市前归”更是怒极反笑,接连三个字:“好!好!好!”

三字落音,端的是掷地有声、中音有力。

“好个安思逸!”韩鸿照微微眯起眼睛来,吓得婉娘心头一颤。

通常皇后用这种语气自言自语的时候,总会有些个人要倒霉……至于是谁么。

此时楚荷正端着一个菱花形金盘缓步踏入殿中,感觉到殿中气氛凝固。

微微抬首,却见韩鸿照似是面色不佳,于是楚荷有些犹豫的退到了一边,等了片刻。

金盘正中是一个盘莲瓣纹弧腹银碗,当中装着满满一盘的枇杷干;而右侧则立着一个高足杯,杯中大概是酪浆;左侧一个小巧精致的牙盘,牙盘中似乎放了些单笼金乳酥之类的糕点。

婉娘正要上前一步,提醒皇后,却听兰湘笑道:“殿下,您忙了许久了,不若先吃些垫垫肚子?”

楚荷显然是吃了一惊,还未细想,便听韩鸿照淡淡道:“也好。”她连忙将金盘轻轻放到韩鸿照面前的案几上,退下来时只觉得手腕有些酸痛。

韩鸿照先是拿起一个小小的单笼金乳酥放入口中细细品尝,随后端起一杯酪浆来了一口,却觉得今日的酪浆更稠些,味道也更清甜些,似乎还带了些果香,便道:“今日的酪浆味道不错。”

听到韩鸿照夸赞,楚荷才敢说话:“殿下谬赞,奴婢不过是在酪浆中加了些樱桃汁。”

韩鸿照拿起一块帕子,轻轻了嘴角,意味深长的一笑:“既然如此,你不妨再做一杯来,我瞧你也没什么事,不如就现在吧!”

这笑容使人陡然一寒,楚荷愣了一愣,忙点头退下。

含凉殿外,一大片瑰丽的云霞正徐徐在天边晕染开,美的像一幅绚烂多彩的彩墨画,天色也渐渐昏暗下来,直到宫城的烛光点亮偌大的大明宫。

就在此时,朱雀大街上,一匹骏马奔驰而过,所过之处卷起飞扬的尘土。

一个正在巡夜的武侯见状,连忙喊了一句:“停下来!”

谁知同伴却白了他一眼,喊道:“赵四,你是新来的,看不出来啊,那是突厥马!这个时候除了宫里的贵人,还会有谁没事骑着马在外面晃悠?”

言外之意便是人家有紧急事件,这个时候上前拦马岂不是得罪人的大事,万一得罪的还是皇帝皇后,那后果更是不堪设想了。

赵四恍然大悟:“多谢老兄!”

然后看着这匹身上挂着叮当环佩的骏马从自己面前飞过,带来满面的尘土。

再抬首,却见这匹马沿着朱雀大街一路向着长安的东南角奔去,不过转瞬之间,便消失在了众人的眼光中。

幽兰轩中,阿珠正在收拾妆奁,因为今日自家娘子和郎君出去买了不少的首饰。

孙妍娘坐在春凳上梳妆,嘴上催促阿珠:“你去看看,刚刚表兄还说要和我一起用晚膳呢!”

阿珠无奈,一个时辰前,娘子借口自己身体不适,郎君才答应和她一起用膳,可是娘子这样看上去分明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啊!

阿珠迟疑了一下,道:“娘子,要不奴婢去请府里的医师来为你看看……”

孙妍娘柳眉一皱,面上不耐道:“让你去做什么还要我再说一遍?”

阿珠不好说什么了,她默默地退了下去。

孙妍娘微蹙的柳眉才渐渐松开。

她又在镜前描画了一会儿,却总觉得自己眉毛画的不好,正生着闷气,忽见镜子中模糊的映像,不知哪里来的强风,将那房门硬生生的推开。

“好啊,这是谁又来烦……”

孙妍娘瞪大眼睛,手中的螺子黛笔蓦然落地。

……

来到安思逸经常住的书房前,阿珠见房里的灯亮着,却没有人影,便问门前在扫地的婢女,“郎君这会子去哪儿了?”

那扫地的小婢女则是一脸懵懂:“奴婢也不晓得,不过半个时辰前似乎是在这儿的。”

阿珠又道:“去哪个方向了?”

小婢女指了指东边:“似乎是往那个方向去了。”

阿珠顺着她的手指向东边看去,随即一愣:那个方向岂不是……永平公主的春寻阁?

此时春寻阁的上房中,几个婢女鱼贯而入,端上来几个牙盘。

安思逸定睛一看,却是一盘白煮鸭肉,一盘荷叶江鱼羹,一盘拌野笋,随后素云和绿意分别端上来两碗清风饭和两杯酪浆。

元香亲自为夫君布让,轻声道:“不知道你会来,所以饭菜比较简陋。”

安思逸心中的惊愕却已经掩饰不住了。

当年康国大长公主在公主府的排场,骄奢淫逸,朱门酒肉,那是说一天一夜也说不完,而元香堂堂一个受尽宠爱公主,竟能与普通人家差不多节俭……想到此,他看向元香的眼神柔和了些。

其实他早就想来看她了,新婚三日,他虽对妻子念念不忘,可……刚刚在书房里,看到她院里亮着灯,一时没有忍住便又走了过来。

一副碗筷经由元香的手摆在了安思逸面前,安思逸看着眼前这双细腻纤细的双手,想起新婚之夜,心中柔柔一动。

“难为你了,只是你身子如此柔弱,日后切不可再吃这般节省的菜。”他轻声说道。

元香温和道:“我吃不惯油腻,在宫中亦是如此,母后也拿我没办法,只是不知道夫君爱吃什么,日后也能准备着。”

说完低头娇羞一笑

心神荡漾,有种酥麻的感觉直涌上心头,安思逸晃神了片刻,赶紧拿起竹著往元香碗中夹了几块鱼肉。

“大约和你差不多,你爱吃什么,就准备什么,我不挑的。”

见丈夫如此贴心,元香轻咬唇,终于鼓起勇气来:“夫君,我……”

然而一句话还未说完,却被外面的哭喊声打断:“了不得了!出人命了!出人命了了!”

“啪!”手中玉著掉落,仿若玉碎之声。

第二十一章 误会再生

一地狼藉。

金光闪闪的步摇、华胜、金钗散落一地,一个木制的妆奁摔成了两半躺在地上,在它的旁边,正是这些首饰的主人一具蒙上了白布尸体。

元香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一幕,她不能相信白日里还活生生的一个人,分明还在向自己挑衅的一个人怎么会就这样“无缘无故”的死了?

安思逸双手颤抖的掀开那白布。

正中的女人蜷缩着身子,面色青黑,嘴角似是被咬的看不出形状,只有一行血痕蜿蜒而下。

安思逸的母亲赵夫人正看见这一幕,脚下一软便歪倒在安玄策的怀里。

“阿娘!”安思逸上前扶住母亲,元香也紧张的上前来想要和安思逸一起架住母亲,却被安思逸一把推开:“你别过来!”

元香不敢置信的看着安思逸,却只从他眼睛里看到了愤怒,就连刚刚的那一丝柔情也荡然无存。

她无措:“驸马?”

安思逸的衣袖从案几上扫过,等元香看清了,才发现他手里拿着一个缠枝莲花金带把杯,这个杯子……元香的心“咯噔”的一下就沉了下去。

“倘若不是皇室中的,安家怎么会有这样金贵的被子?!”

杯子被咣当一声扔在地上,安思逸冷冷道:“尊贵的公主,我安家怕是容不下你。”

“逸儿!”安玄策急忙攥住安思逸的袖子,想要阻止他说出这样大不敬的话来,谁知安思逸却一直冷脸不为所动。

“唉,造孽啊!”连着几声叹息,安玄策有种束手无策的感觉,儿子不听自己的,此时妍娘已经被赐死,莫非老天还要在自己老年造来一份孽么!

元香只呆呆的看着安思逸冷冽的俊颜,他的话就像无数根银针一般狠狠的扎在了她的心上。

想辩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想要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却发现泪水模糊视线。

话哽咽在喉咙里,胸口一股恶心翻涌上来……

天亮的时候,素云端着换洗的衣物进来。

昨夜房中残香只余淡味,素云走过案几,手轻轻放在那鼎香炉上试了一下,凉意瞬间袭向心口,心中一叹,素云将檀木端盘放下,走到元香面前,轻唤:“娘子?”

元香听到声音,看了看窗外,神情恹恹:“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她……怎么样了?”

“现在是辰时了,仵作来验过后很快就走了,说是……是牵机。”

因为牵机是宫zhong tè有的毒药,是以仵作不敢多置一词,看完后便匆匆离开了。

素云又说道:“现在已经入殓了,明日便会下葬。”

果然……元香苦笑,母后总是这样。

她太过强势,她根本不知道这样会在安思逸心中留下多大的阴影。

也许在母后的心中,手段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方法罢。

可是自己,终究不是她啊。

她不要重蹈母后的覆辙,即便是每日和父皇对坐,中间也隔着那么多的恩恩怨怨。

元香自嘲一笑:“明日入殓,他恐怕不会让我去吧?即便我很厌恶她,可也从未想过要害她!”

素云叹道:“娘子何必如此自扰?试想如孙氏那样的女子倘若今日不除她,日后还不知道会给娘子带来多大的麻烦,娘子心地仁慈,但也要考虑自己如今的境地!”

元香睫毛一颤,缓缓垂下眸子去,说道:“可是素云,我永远不想变成母后那个样子,我到现在还记得我四岁那年生大病,母后都没有来看我一眼。”

即便现在是母后最宠爱的女儿,世人皆羡慕自己可以不费力便可以拥有锦衣玉食的生活,可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在许多年前,她是兄弟姐妹中母后最不显眼和最不讨喜的那一个。

直到十岁之后,母后的眼中才渐渐有了她。

元香看过了母后太多的手段,即便是为了自保,却也不愿意去接受,她怕自己有一天会变成母后那样的人,她也怕会有一个像自己一样自卑又可怜的孩子。

“素云,你说他是不是不会原谅我了,他是不是真的那么喜欢孙妍娘?为什么,我一点都看不懂他?我从来没有这样能够看不透一个人过,我……我至少不想像现在这样……”

话到最后,元香自己也不知道她到底想说什么,声音越来越小,仿佛身体逐渐被抽走了全部力气。

……

此时含凉殿中,一名婢女刚刚回完话,退到了一边去。

只听上首的皇帝叹了口气:“你当真是如此做的倒也无可厚非,只是元香性子温软,恐怕见不得。”

“陛下,那孙氏和安家如此慢待我们的元儿,我恨不得将安氏一族逐出长安!”

“倘若一开始知道是现在这样,我根本就不会同意元儿嫁过去!”

韩鸿照越说越气愤:“只将孙氏一人赐死,这已经是最仁慈的了,如今元儿居然还不肯来见我……”

“好好好,”李道潜轻轻揽过韩鸿照的背,耐心道:“既然如此,你便莫要再为难她了,不如先看看安家是怎么做的,倘若再敢有孙妍娘这样的事发生,我也定不会绕过他们!”

李道潜其实对安玄策一向是有些好感的,因为他不站队、不多言,许多年来仿佛是个隐形人,却倒真是在礼部做了不少事。

只是他的儿子么,李道潜微微叹了一口气。

看上去倒也是个可靠的人,怎么会达如今这样呢,竟然还和自己的表妹纠缠不清,听说他这个表妹是寄居在安家多年了,这样一想……李道潜一愣,既然是这样,为什么之前安思逸却并没有纳了这孙氏?

心中刚刚有了这个念头,李道潜还未深思,便听外面有人来禀告,说是梁王求见。

一身新裁的长袍,此时的李况看上去却是神清气爽,他上前几步行礼:“拜见父皇母后!”

李道潜捋了捋胡子,呵呵一笑:“况儿今日怎么得闲了,我倒是听说你这几日整日在吏部和太子整理户籍,忙得很。”

李况笑道:“父皇谬赞,这几日睿儿在忙,儿实在是也没有帮上什么,只不过是给睿儿打打下手罢了,倒是睿儿,常常为了一点小事秉烛详谈,倒是显得儿懒散了。”

听到儿子和孙儿似乎关系又好了许多,李道潜不禁觉得自己当初派遣两人一同整理户籍的这个决定是正确的,他笑着去看身边的皇后,却发现妻子面色淡淡。

韩鸿照倒是心中没什么反应,实在是这样话她听的太多了,而结果却常常是没有嘴上说的好。

眼光一扫,正看见李况身后的长随似乎手中拿了一个笼子,看到儿子一脸微笑,脸上终于动了一动,说道:“况儿今日何故有如此兴致?”

第二十二章 鹦鹉闹事

东方瑶盯着自己的脚尖,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反正不用看路,她就是闭着眼睛也知道该怎么走。

心中颇有感慨。

今晨便听说了孙氏已经被赐死的消息,因为顾及家族颜面,这个消息安家是不会说出去的。

也许不久它就会变成一个秘辛,不知其中缘由的人只会感叹一句这孙家娘子红颜薄命,年纪轻轻便抱病而亡。

知道的呢,恐怕也不会说出去,只会把它藏在心里,各自心照不宣,直到带入一黄土之中。

就如同她和母亲苟活下的事实,除了极少之人,谁还敢相信昔年赫一时的东方家族还有未亡人?

而与她血脉相连的亲人又是否知道自己其实还活着呢?

无论是皇宫抑或是各大家族之中,被埋藏的秘密都太多了,有些人是屈辱的死去,有些人却是罪有应得,可是留下那些还未亡的、知情的人又该怎么办?

他们究竟是将秘密埋藏于心底隐忍不发,还是等待时机,徐图缓之?

沿着台阶拾级而上,刚好可以看见远处的湖景,碧波潋滟的龙首渠从延春门一路延伸过来,看上去真是好不壮阔。

只是此时东方瑶并无心欣赏,手中端着新制的夏衣,正要送去东宫。

下台阶时,却冷不丁撞见了李况一张冷峻的脸。

心中暗叫一声不好,匆匆下来台阶,东方瑶福了一礼,身后的两名婢女也跟着行礼:“拜见梁王殿下。”

李况挑了挑眉,见下方一溜都是青衣的婢女,而最前面那身着绿色齐胸襦裙的少女正是见过多次东方瑶,似乎是母后身边的一个小婢女。

李况虽然在韩鸿照身边见过她,但此时显然没有把她刚在心上,只觉得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婢女而已,随口嗯了一声便想离开。

然而眼风一扫,却见东方瑶手中捧着的是一个檀木端盘。

那端盘中摆了些衣服,最上方似乎是一件绯色摩羯纹双凤纹便袍,便袍旁边绑了一个金线绣的暗花香囊,身后的绿衣婢女也是如此,只是手中衣服各不相同。

李况眼睛一转,问道:“阿监这是要往何处去,却不知这上好衣服是要送给谁的?”

“回禀梁王殿下,奴婢正是要去往东宫,送给太子殿下。”

果然如此……李况顿感心中不快,母亲都没有给自己送上几件,却赶着给李怀睿那头倔驴去送。

他仔细的看了衣服几眼,认出这衣服的料子竟是广陵郡织造的番客锦。

想起自己为了搏个贤名,年年都穿着最简单的衣服,就是衣服的料子也基本不穿进贡的,李怀睿却凭什么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以得到母后的恩宠,穿上这么好的衣服?

一想到刚才母后那带着几分不屑的眼神,说什么“玩物丧志”,硬是当众拒绝了自己好不容易寻来的紫蓝鹦鹉,李况便觉得心中泛酸,看着这些衣服也是满眼不顺。

既然李怀睿他让自己不快,自己又何必一定要对处处隐忍,对他笑脸相迎!

东方瑶低头正襟危立,感觉李况审视的目光时不时的向自己袭来,心中却有一种猎人在审视自己的猎物的感觉。

李况忽嘴角微勾,身子一侧,对身后的随从使了个眼色。

那随从很快明白过来,立时上前几步,对着笼子低语几句,打开笼子上的铁扣,两只颜色鲜艳的大鸟就飞了出来。

听着“扑棱扑棱”的声音离着自己越来越近,身后已经响起了女子的尖叫声。

东方瑶强自按下心中的惊慌失措,定睛一看,一只紫蓝相间的大鸟正在向自己的方向袭来。

“咕咕”的声音正从它的喉咙里发出,离得越近,看得越清楚,这只鸟全身上下的羽毛都已经立了起来,黑色的眼睛圆瞪着,仿佛下一刻便会啄去人的眼睛。

听着身后噼里啪啦的木盘落地声,东方瑶赶紧退开几步,喊道:“不准乱!”却没有一个人听自己的,纷纷扔了端盘。

因为想跑又不敢跑,此时只能瘫坐在地上,竟然有几个已经哭了。

东方瑶上前扯起来一个婢女,一边看向李况,却见他正背对着自己,后背明显发颤。

而对面的那个褐衣小厮手中还拢着一只金笼子,

心中隐隐明白过来,东方瑶高喊:“快去找禁卫!”

“小心!”

不知何处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耳边夹杂着空气搅动的乱声和“咕咕”的声音。

一手揽过少女纤细的腰身,一手摘下手中的扳指向着那只意图袭击的鹦鹉掷去。

随着一声尖锐的叫声,袭击者坠地,而另一只仿佛也察觉到了什么危险,尖叫着踉跄而逃,不管它的主人如何打手势都不肯再回来了,沿着一边的宫墙飞了出去。

男人温热的手拦在自己的腰间,隔着薄薄的春衫,这股热气顺着少女的身体快速爬升。

不一会儿东方瑶便觉得面颊发热,待她反应过来,手慌忙抵在李衡乾的胸前将他推开。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她似乎感觉到了自己手掌下一声有力的心跳。

“你……你没事吧?”

对上他关切的眼神,东方瑶的心莫名的乱了一拍,她轻喘着行下一礼:“奴婢无事,多谢郡王!”

李况看着这一出英雄救美,心中却像吃了一只苍蝇般怪味。

不过待他扫过散了一地的衣服,心中终于稍稍宽慰了一下,故作歉意道:“都是我的疏忽,阿监莫怪。”

然后转向李衡乾:“衡乾也在啊,真是不好意思,这两只怪鸟不知道刚刚发了什么疯,竟然冲撞了你和阿监!”

李衡乾整理了一下衣服,淡笑:“无妨,只是可惜了这些衣服。”

李况似乎才反应过来似的:“对呀,还不知这是给谁的衣服?”

东方瑶自然知道李况是在做戏,然而此时也只能配合他,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回禀梁王殿下,奴婢正是要去往东宫,送给太子殿下。”

李况愕然:“竟是给睿儿的衣服,哎呀,这是母后送的罢?我真是混账了!竟然让一只玩物弄脏了母后送给睿儿的衣服!”

那痛心疾首的样子倒像是地上的衣服是自己的。

东方瑶忍不住冷笑,从一开始听到衣服是送给太子时平淡的语气,到现在不认账的吃惊和自责,这梁王殿下的演技比起宫中任何一个人倒是好了不是一星半点啊!

难怪圣上平时总是处处维护这个儿子,有这样的天赋不去大慈恩寺唱戏还真是可惜了。

明明是该惶恐的场面,东方瑶却硬是压住了嘴角忍不住勾起的笑意。

李况叹息了一声:“虽然都是我的错,但现下这种场面也不是我愿意见到的,想必阿监也不会说什么罢?”

“我府中正有几件新裁的夏衣,虽然料子差了些,但是我愿意多拿一些给太子,却不知阿监意下如何?”

李况话中显然带着几分警告的意味,东方瑶无奈,只好装作被他恐吓住的一副柔怯样,小声道:“殿下言重了,奴婢自然不敢多嘴。”

心中却默默地翻了个白眼,不就是不要自己去告状么,难道自己还会吃饱了撑的?

李况望向李衡乾,见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心中稍快:府中那些好料子的衣服,自己自然不会给他。

“既然如此,便劳烦阿监了!”李况友好的一笑。

第二十三章 叔侄之争

“劳烦阿监了。”黑衣的门房笑出了一脸褶子,连连弯腰,然后迅速进门,关门,动作一气呵成。

东方瑶看的是瞠目结舌。

下了台阶,向下瞟了一眼,zhèng jiàn一个褐色开衩袍的老丈正笑眯眯的招呼自己:“小娘子,这里!”

定睛一看,这马车实在是寒酸,就连马车上的帏帘也是最简单的联珠花样和料子。

看来梁王私下里的表面功夫做的还不错嘛。

东方瑶上前几步,将端盘递给了老丈,撩起裙子来正要上车,却听旁边有人叫自己:“东方阿监。”

回头一看正是李衡乾。

刚刚送到梁王府,他不是已经走了么?

东方瑶有些惊讶:“郡王没有回去么?”

李衡乾大概是去换了一身便服,一身墨蓝色折枝莲花翻领长袍,整个人看起来神采奕奕,他微微笑道:“不错。阿监若是不嫌弃,我刚好也要去一趟东宫。”

李衡乾本来是从随着几名同伴到宫里转转,谁知回去的时候zhèng jiàn着李况为难东方瑶一幕,而等自己再次回去看时,那几名同伴早已经悄悄的离开了,倒是显得只有自己一个人不会审时度势似的。

心中苦笑,李衡乾还是向着身后招呼去。

东方瑶顺着手势向他身后看去,却见是一辆干净齐整的马车,车上下来一个三十岁上下的青年人,面目淳厚,正是见过一面的窦长宁。

东方瑶犹豫了一下:“既然如此……便多谢郡王了。”

听了这话,窦长宁才上前来,微笑道:“我来为阿监拿衣服罢。”

东方瑶下意识的拒绝:“多谢郎君了,还是奴自己来。”

不想窦长宁已从一侧的老丈手中收去了端盘,憨厚一笑:“阿监何必如此客气,这本是我分内的事。”

东方瑶无奈,只得跟着上了马车,不一会儿马车便出了永兴坊的坊门,走过南北向大街,向着东宫的方向行去。

直到听到窦长宁“到了”两个字的时候,东方瑶挑起帘子来一看,zhèng jiàn上方一排十六个两人高的长戟列着,乌头大门前挺着六个笔直的青年郎君。

李衡乾从马上跳下来,随后将东方瑶扶下马车,他看一眼窦长宁,窦长宁会意,上前去告诉一个青年,说是豫章郡王和东方阿监求见。

那守门的笑道:“殿下在等着郡王呢!”然后做了一个延请的手势。

李衡乾微笑:“多谢。”

此时在承恩殿中,李怀睿正在饮茶。

他皱着眉毛翻着面前的一卷厚厚的已经整理好的户册,看完后冷哼一声,手中的茶也没有饮,“咣铛”一声被自己拍在面前的小翘几上,瞬间几滴溅出的茶水阴染了面前的文卷。

陆元正看着李怀睿面上不可掩饰的厌恶,叹道:“殿下莫要动气!”

李怀睿冷笑一声:“我不动气?既然他一个人就能完成这些户籍的勘察校订,还要我这个太子有什么用!”

一边说什么自己对于这些吏部的事情不太擅长,希望李怀睿能够担待一些,一边却又迅速的完成了户籍的校订,还用了这样齐整的方法……

自己忙了几天几夜竟然发现别人已经校订完了,任是谁心中也是不快的。

陆元正道:“梁王惯会说自己拙笨来掩饰自己,殿下若是不想让他抢去风头,还是要自己多钻研才行啊!”

原本也没什么事,殿下却不要他们这些手下的谋臣来出主意,非要自己去钻研方法,这才让梁王钻了空子,看来殿下还是不够干练啊!

心里这样想,陆元正面上却不显,继续说道:“不过是一件小事,殿下也不必太过苛责自己,想必日后皇后娘娘还是会有更多政事都要交给殿下的,殿下只需等待时机便可崭露头角了。”

一边的几名学士也是连声附和,李怀睿面色才渐渐和缓了,反正皇后向来不太待见他,自己何必顾虑那么多,太子都是自己的了,莫非还能被他抢去不成?

正想着,便听门外有人道:“豫章郡王和含凉殿的阿监求见。”

李怀睿的眉头和缓下来:“让他们进来吧!”

陆元正一众人这才告辞离去,等婢女摆好茶点瓜果后,李衡乾刚好进来。

李怀睿上前几步迎他:“不是要你从大明宫直接到我这里就好了么,怎么这个时候才来?你说,阿兄该不该罚你!”

李衡乾苦笑:“殿下莫怪,实在是因为在府中有些事没脱开身才来迟,殿下若是要罚那自然也是应当的。”

两人边走边说,李怀睿拉了李衡乾正待坐下,却见门口站了个青衣的宫装丽人,此时她正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李怀睿却看的心头一跳。

“那是东方阿监,衡乾在路上刚巧碰见了她,说是替皇后娘娘来为殿下送衣服的,便和她一道来的。”

李怀睿回过神来,连着“哦”了两声,旋即转身对着身边的小内侍道:“阿厅,先去给阿监收拾间屋子,莫要慢待了。”

阿厅领命而去,李怀睿看着两个人都离开了自己的视线,才长吁一口气,见李衡乾还在站着,便笑道:“三郎拘谨什么,快坐下吧!”

李衡乾虽然对李怀睿的安排有些奇怪,但是想必她是有什么话要东方瑶传达罢,便笑着撩衣坐下。

案几上一个摆着一个小巧的茶炉,茶炉上方是一个敞口深腹的青瓷茶釜,此时里面的茶水已经沸腾,泡沫飞溅。

李怀睿将茶釜从茶炉上拿下来,为李衡乾沏了一杯茶。

李衡乾心中不免微微疑惑:怎的看上去太子像是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

李怀睿叹了一口气:“说起来,倒是我有些愚笨了。”

李衡乾诧道:“殿下何出此言?”

“父皇为我和王叔指派政事,便是协助户部编制万年县的户籍,我正愁万年县的户籍杂乱且逃籍甚多难以整理,便想着请你来帮忙,好容易想出了‘三年一记’的办法,谁知却发现梁王不费吹灰之力便已经整理完毕!”

大唐的制度原是由民户自己申报户籍田地,没有整理的年限,是以逃脱租调之税的百姓甚多。

李怀睿想以zhèng fu主动记载的办法来缓和这种现象,哪知道自己的这位叔叔也是心思敏捷的,早自己一步想到用县里里正亲自上门记载的办法来编制户籍,现下万年县几乎一半的户籍已经编制整理完毕了。

李衡乾默然看了一眼还在抱怨的李怀睿,心中却是十分明亮。

自从先太子去世,李怀睿被立为东宫之后,这朝中的暗潮涌流太多了。

不少人虎视眈眈的盯着这东宫之位,尤其是梁王李况。

先太子在皇室之中行二,是陛下的第二个儿子,按理说他去世之后理应是三皇叔李况即青位,谁知皇后却硬是力排众议立了李怀睿为太子。

特别是自己的这位三叔在世人眼中的形象还一贯是温和有礼、进退有度的,朝中不乏大半追随者。

这其中的危险自然不言而喻。

想起在宫中看到的那一幕,李衡乾虽然面上表示事不关己,但若日后再和太子来往,恐怕李况是根本不会顾及什么兄弟叔侄之情……

自己倒是其次,阿爷原本身子就不好,性子又软了些,若是被李况抓住了什么把柄,那可就难说……念及其中利害,李衡乾微微皱了眉。

第二十四章 登门问罪

“阿监慢用!”小内侍端来几个牙盘,里面摆满了瓜果糕点,笑眯眯的放在东方瑶面前的案几上。

“阿监稍等片刻,殿下想必很快就会来了。”

东方瑶试探地问:“殿下找奴婢是有什么事?”

那小内侍但笑不语,只道:“阿监只等片刻便好!”

随即便退下去了。

东方瑶看着那小内侍的背影却是一阵纳闷,再一想:说不定是太子有什么话要对皇后说吧。便耐心等了。

这是一间厢房,看上去倒不算是很奢侈。

北侧墙角处有个矮壁橱,壁橱上摆了一个八棱秘色净水瓶,另一边摆着一个素净的四扇屏风,屏风上似乎是画了几名舞乐,东方瑶无聊,便走到屏风前细细的看。

从左向右,第一扇屏风上花了一个身材纤瘦的红衣舞伎,头上绾了一个回鹘髻,手中拿着一把白色的竹叶纨扇。

第二幅中也是一个红衣舞伎,只是身材丰腴些,她正伸出自己的脚来,露出裙下的重台履。

第三扇似乎题了一首诗……

“我倒不知,现下这婢女也是能识字瞧画的了?”

东方瑶正看的入神,忽听一阵半是嘲讽半是不屑的笑声,便转下身去。

门口站了一个身着绯色翻领连衣宽袖间色裙的女子,她头上挽着一个朝云近香髻,簪着镶金的花钗步摇,画着时下最时兴的鸳鸯眉,唇上一点娇红。

分明是大家闺秀的装扮,怎奈眉眼却生的极其颇为粗犷,看上去倒是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奴婢见过太子妃。”

低头,行礼,问好,起身,一套动作做的行云流水,倒是一点错都挑不出来。

太子妃韩蕙娘则瞪了瞪眼,看着东方瑶这一片清高的姿态她就心中堵得慌,冷冷哼了声,她踩着碎步走了进来,指着东方瑶:“怎么又是你!”

那表情活像见到了瘟神。

东方瑶苦笑,这位太子妃,你以为我想来么,架不住每次皇后都让自己来啊,要不是她的吩咐,她难道还想见到李怀睿?

见东方瑶不说话,韩蕙娘更是气愤:“当年在弘文馆我就看你对太子纠缠不清,怎么现在又到了东宫来,你是不是对太子还有什么企图?!”

这……太子妃娘娘,你不就见过一次太子私下和我见面么,这是猴年马月的事了,怎么现在还忌恨着?

“我在问你话呢!”韩蕙娘眉毛一抖,杏眼圆瞪。

东方瑶无奈,忙恭敬回道:“娘娘误会了,奴婢不过是听了皇后娘娘的吩咐来给太子殿下送夏衣。”

韩蕙娘的眼睛向着案几上看去,果然见桌子上摆了一个檀木端盘,上面摞了四五件衣服,不禁心中疑惑,就让一个婢女来送衣服?

衣服的料子还这样粗糙?

伸手翻了翻衣服,却见衣服是最普通不过的料子。

“你,”太子妃再指着东方瑶的鼻尖,逼问:“衣服是不是被你贪去了?”

东方瑶不动痕迹的退后两步:“娘娘,奴婢在途中遇见了梁王殿下,谁知梁王的鹦鹉不小心从笼子里飞了出来,误伤了几名前来的婢女,是以才只有奴婢一个人来;而这衣服,却是梁王殿下拿来了府中最好的衣服赔给太子殿下的,还请娘娘见谅。”

太子妃愣了片刻,“你说什么?”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什么梁王的鹦鹉,什么赔给太子,这都是什么和什么啊。

由于太子从不和韩蕙娘讨论政事,是以韩蕙娘也搞不懂梁王和太子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她显然是没有反应过来,既然搞不明白索性高声道:“你这贱婢说些什么乱七八糟,就是梁王要赔衣服,又岂会给这样料子的衣服?!”

“定是你见利起意,瞧着我们殿下好说话便自己偷偷藏起了这些衣服,然后拿着没人要的衣服来编瞎话!”

东方瑶目瞪口呆。

瞎话还可以这样编?

韩蕙娘心中恼怒,对着身旁的婢女使了个眼色,那婢女便上前来要挟住东方瑶的手。

“殿下这是要做什么?奴婢可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婢女!”

东方瑶退后几步,想要挣脱那婢女的手。

“哼,我管你是谁!”韩蕙娘冷笑,正待再骂,却听门外响起李怀睿愤怒的声音:“住口!”

李怀睿皱着眉头,背手走进来,看了一眼在一边沉默不语的东方瑶和自己嚣张跋扈的妻子,便立刻明白了,他沉声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这不是在问,而是带着怒意的陈述。

被当场抹了面子,韩蕙娘听了面上立刻有些挂不住,“殿下?”

其实李怀睿的这怒气一半是对太子妃发的,一半却是朝着李况生的。

抢风头不说,竟然还暗地里给自己下绊子。

“你先下去!”李怀睿平稳了一下怒气,只是面色还是有几分沉峻。

韩蕙娘面上忿忿,明显是还想说什么。

旁边一个上了年纪的青衣奴婢立刻拉住她,低声说了几句,太子妃才满脸委屈的道:“既然如此,妾便先下去了。”

走的时候还不忘瞪了东方瑶一眼。

韩蕙娘一走,屋中立刻清净了不少,尽管如此,东方瑶却感觉浑身不适,她不想单独和李怀睿见面,更不知道此时李怀睿葫芦中到底卖的什么药。

李怀睿上前看了看衣服,然后瞥了一眼低头站在原地的东方瑶,低声道:“抱歉,连累你了。”

“殿下说笑了,哪里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

心中却腹诽,难道你连累的我还不够多吗,你家太子妃都误会我和你的清白了,真不晓得她现在是怎么想自己的。

李怀睿又道:“李……梁王还对你说什么了,他是不是为难你了?”

当然是为难了,并且还威胁她不准对皇后打小报告……“梁王殿下说对今日发生之事十分抱歉,不日便会上门来道歉,还请太子殿下不要介怀。”

不过李况说这句话的语气当然不是会认错的语气,东方瑶只好把这句话说的委婉了一些。

就算他真的会上门来,李怀睿也不想让他上门来道什么歉,没的给自己找晦气。

“唔……”李怀睿犹豫了一下,其实自己是另有要说的话。

第二十五章 祸水东引

也许是快要到六月了,气温渐渐上升,尤其是在现在在这个比较封闭的屋子里,东方瑶感觉背后的虚汗一点点的冒上来,黏在身上,难受的很,偏偏她又一动不敢动。

李怀睿张了张嘴,一句话到了嘴边却没吐出来。

眼风扫过案几上一排各色的糕点瓜果,又转回到东方瑶身上,却见她低着头,看不清面色,只是修直的眉头轻轻蹙起。

“阿监先坐吧。”

李怀睿匆匆说完这一句,旋即反应过来有些不大妥帖。

他一个堂堂太子,怎能要婢女先坐?

于是又赶紧补充道:“阿监不必拘礼,你我早就相识多年,当年在弘文馆你也帮了我不少……”

然后一手指向旁边一侧的坐垫上,示意东方瑶坐下

相识多年的确是不假,可是要说自己帮了他不少忙,这倒要看帮的什么忙了。

看来太子殿下是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也许顺便还要自己做些什么……

尽管对于一个上位者来说,他们想做什么都没有人是可以抗拒的,或许只能任由他们摆布,但是至少现在,在东方瑶可以抗拒的情况下,她不想要李怀睿来摆布自己。

“殿下,”东方瑶缓缓摇头,抬起头来注视着面前目光殷殷的男人,恳切说道:“奴婢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婢女,根本不能帮上殿下什么忙。”

李怀睿噎住了,刚刚踌躇满肠想说的话忽然也说不出口了。

东方瑶就这么直视着自己,她的眼睛明亮而深邃。

站在她的面前,李怀睿竟然有种心中所想皆被看穿的感觉,想到当年自己的所作所为,虽然是无可奈何的……李怀睿犹豫了。

他现在是不是做的有些过分,这难道不是强人所难么,如果自己真的说出来,以东方瑶的聪慧,怕是也不难猜到自己是想利用她的吧?

可是,难道自己就要置心爱的人于危难之中?东方瑶她,本来就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愣愣的看着对面一架六扇的屏风,就在第三扇,似乎是写了一首诗,用小楷写的,字也算不上有多好看。

禁门宫树月痕过,媚眼唯看宿鹭窠。

不知年月又几何,料将浊酒化春歌。

画上是一个宫妆的明艳少女,挽着飞天髻,着轻纱明衣,她独自一个人跳着舞,四周却没有一个人来欣赏。

李怀睿猛然惊醒过来。

这样对面沉默了片刻,就在东方瑶仿佛以为李怀睿想这样一直发呆下去的时候,忽听他低声道:“今日烦扰阿监,其实我也没有什么事,就是想和阿监叙叙旧而已,倘若给阿监带来了麻烦,也实在是无心之过,还请阿监见谅!”

果然是这样。

东方瑶不由苦笑,看来对于李怀睿这个人,她还是颇为了解。

“殿下说的什么话,奴婢人微言轻,能得到殿下赏识,已是荣幸,更枉论其它。”

就是说,太子殿下你的妻子怎么说我,我还是要受着啊,谁让我只是一个婢女呢。

李怀睿颇不自然道:“既然没有什么事,那便不叨扰阿监了,却不知阿监是如何来的,不如就让东宫的车马送你回去罢。”

东方瑶松了口气,轻声道:“奴婢告辞。”

走出大门的时候,东方瑶果然只看见了一架隶属于东宫的马车。

随着这辆马车缓缓的行进,就在东宫内作坊南侧的街上的一个不起眼的地方,一个人静静地看着这辆马车逐渐远离自己的视线,向着延喜门的方向驶去。

含凉殿

韩鸿照斜倚在一侧的坐榻上,一边看奏表,一边揉着额头。

李道潜正指点着一表,末了,见皇后面有疲惫之色,不由问:“皇后可是哪里不舒服?”

韩鸿照摇头,“陛下,我只是担心元香。”

李道潜自然也明白,这一tiān huáng后心情都有些不畅,包括后来况儿拿来那只鹦鹉,本来应该是想博母亲一笑,谁知也触了霉头,说出了“玩物丧志”一番话,直把况儿说的连连告罪。

幸好况儿一向性子好,倒是不似睿儿那般的倔脾气。

“这夫妻间的感情,还是要他们自己磨合的,我们做阿爷阿娘的就是想做什么,大约也是赶不上的。”李道潜温声劝道。

“那又该如何是好?”

看着眼前一大堆的奏表,韩鸿照只觉得头更疼了,她现在倒是对李道潜一看到奏表就头疼的毛病能体会一二了。

李道潜思忖片刻,方道:“不如我们在宫中举办一个家宴,到时候撮合一下?”

顺便表白一下自己和皇后的心意,恩威并施,他安思逸总是不能拒绝的吧。

韩鸿照想了想,觉得这也确实是一个办法,之前宫中就常常举办这样的宴会来增进那些不合的大臣之间的感情,似乎也是有效的。

想到此,韩鸿照便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便要有司准备一下,看看最近哪个时间合适。”

看了一会儿奏表,大约是到了用膳的时间,谢普宁便上前对着李道潜耳语了两句,李道潜笑道:“确实是到了用膳的时间了,这时候倒也不冷了,不如我们便去太液池那里摆桌罢,那里风景不错。”

韩鸿照微颔,眼光向下扫去,zhèng jiàn下首立着个娉娉婷婷的身影,便笑道:“瑶儿回来了?”

东方瑶闻声上前几步:“殿下,奴婢半个时辰前便回来了。”

“瞧我这记性,”韩鸿照失笑:“睿儿怎么说的?”

牢记梁王殿下的嘱托,东方瑶当然不敢忘。

“回殿下,”东方瑶一本正经道:“太子殿下他很喜欢。”

“那便好……”韩鸿照放下手中的奏表,笑了笑:“不知为何,我竟是想吃冷淘了。”

楚荷正立在一边一听皇后要吃冷淘,哪敢不应,忙道:“殿下既然想吃,奴婢便立刻去做!”

婉娘笑了笑,正待说些什么,却不妨身边兰湘嘴快,抢先道:“现下正是野笋才出,不如陛下和娘娘吃一碗野笋冷淘?”

“也好。”

韩鸿照看向李道潜,李道潜笑着点头,夫妻俩意见一致。

第二十六章 碎玉扳指

冷淘是用才下的野笋做的,吃起来很是爽口,因为剩下来一些,楚荷便拿回来两人分了做晚膳。

尽管东方瑶没什么胃口,但是看着楚荷殷切的眼神,还是吃光了一整碗。

吃完了饭,刚好含凉殿那里没有什么事,两人便披衣提灯到外面去散步。

太液池北边的望仙楼附近有一幽静的去处,一条仅容两人走过的小路,两侧种了些花草,只是晚上看不太清,两个人就沿着这条小路向南走。

想起来白日里兰湘过于殷勤的回话,东方瑶皱了眉:“你说兰湘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她平日从不愿理我们?”

“……会有什么问题呢?”楚荷没怎么在意:“也许她只是随口说的?”

兰湘往日就不喜欢楚荷和东方瑶。

楚荷以为自那次送衣之事后,她只会更厌恶自己,因为瑶儿的出现,她并没有吃曹太妃太多的苦头。

却没想到今日兰湘她竟然肯替她解围,这样的事她是完全没有想到的!

“的确是不对劲。”

东方瑶心中也极是奇怪,只可惜她不知其中原委,“随口说是不可能的,兰湘毕竟在皇后身边多年,纵然她行事多为娇纵,但我们毕竟品级低下,人脉利害也不如她,平时一定要避敛锋芒,万不能被她抓住把柄,否则定会跌入无底深渊,再无出头之日,甚至有性命之忧。”

楚荷幽幽道:“本以为到了皇后身边便可以过上好日子了,不必再担心食不果腹,日日劳作,却不曾想是高处不胜寒,危险更愈。”

“在殿下身边,自然是好处多,危险也多,可这也是我们不能选择的。”

“是啊,我们不能选择……”

楚荷被这一说平白无故的勾起了往事,忍不住长长一叹:“我七岁那年,芸儿还小,听到阿爷被押送去大理寺就一直哭个不停,阿娘当时就觉得不吉利,后来阿爷他真的……真的没有再回来。”

“如果我能选择,我真希望我们一家不过是长安一户普通的人家,即便没有锦衣玉食,却也衣食无忧,哪里会有那么多的牵扯。”

父亲死在狱中,母亲上吊zi shā,全族只有一群不满八岁的孩童幸免于难,楚荷永远不会忘记母亲死之前那眼神中的绝望,深深地烙在了她的心口上,仿佛永远也摆脱不掉。

有冷风袭来,穿透单薄的衣服,楚荷忍不住缩了一缩,忽然有只温暖的手握住了自己。

“你觉得累吗?”东方瑶凝视着楚荷。

“累,很累。”感觉到手被包围的温暖,楚荷声音却有些低落。

“既然如此,”东方瑶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不答应季卿?”

有个人依靠,就不会觉得累了吧。

楚荷低叹:“瑶儿,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我不如你聪慧,殿下待我也不过如普通奴婢之流;况且季卿他身居高位,而我的身份地位都不允许我……不会允许我和他有什么牵绊。”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东方瑶蹙蹙眉:“小荷,你是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吗?可是季卿他喜欢的从来都不是你的身份和地位呀!”

楚荷只是摇头。

夜色昏暗,东方瑶看不清她的脸。

可她和两人相识多年,怎么会看不出来楚荷是喜欢卫季卿的。

“不说这些了,”楚荷愁眉一展,说道:“我们也不是儿时了,凡事总要思虑周全,你也莫要为我担心了。”

前面有一条溪流,上面架了一座小巧玲珑的拱桥,四周长草影影绰绰来回摆动,发出一阵的声音。

一阵沉默,两人皆是无语。

“啊!”

东方瑶走了几步,忽然觉得脚下咯的生疼,惊呼一声,她停了下来。

“怎么了?”楚荷问,看着东方瑶在脚下一阵摸索,最后拿起一个圆环状的东西来,便举起手中的宫灯,待看清她手中的东西,不禁愣住了。

“这个扳指,看上去委实贵重。”

楚荷细细打量着东方瑶手中的这枚玉扳指,指着一处裂痕:“莫不是哪位贵人掉在了这里?”

“这个扳指是……似乎是豫章郡王的。”

东方瑶握住扳指,垂眸踟蹰道。

“豫章郡王?!”楚荷一惊,“豫章郡王的扳指怎么会在这儿,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东方瑶只好把白日里遇见李况和李衡乾的事情告诉了楚荷,其实本来不想告诉她,也是怕牵扯过多连累了她。

楚荷却摇头道:“瑶儿,你大可不必,这些年来你对我的照顾也不少,没有你我可能真的会被兰湘害死,就是你有什么事,我也很愿意你一起承担,你又何必顾虑这么多呢?”

这句话说的很诚恳,东方瑶有些歉疚,但更多的是感动:“抱歉,是我想的太多。”

楚荷笑了一下,即便是在暗夜之中,也能感受到她笑容里的温暖。

“那这扳指?”楚荷迟疑问。

“找个机会还给郡王就是了。”

东方瑶收在袖中,若无其事道。

……

此时在端王府的上房之中,端王却是喝的有些醉了,他边喝边喃喃自语:“这酒,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阿爷?”

李衡贞正在摆弄案几上的几个空酒壶,听罢诧道:“阿爷在说什么?”

尽管他也喝了不少,语调依旧清晰。

端王摆手不言,不一会儿又叹气,问道:“贞儿,你觉得柳氏如何?”

想起白日里女子淡淡的语气却不凡的谈吐,李衡贞倒是真心赞道:“柳娘子也是个有才气的。”

端王仔细揣摩这儿子的脸色,觉得他似乎是没在说谎,但还是心中郁闷:柳娘子似乎哪儿都好,唯一的缺点就是这样貌,未免也太过平庸了些……

“阿爷觉得这新酿的宜春酒如何?”李衡贞赶紧叉开话题

“哦,这酒味道还真是不错,虽然不如郎官清烈,却也十分淳美。”

说完便端起一杯来轻轻了一口,只觉得口中一甜一辣,味道十分畅快,不觉便忘掉了忧愁。

“说起这宜春酒,二郎以为曹春酒如何,上次你姑母送来几坛,我尝着味道也不错,不晓得府中的酿酒师可能酿出来……”

服侍着端王睡下,李衡贞才长出一口气,走出屋门,便听身边李衡乾低声问道:“阿兄心中当真是这样想的?”

“自然。”李衡贞没犹豫。

关上屋门,两人一并走着。

“如果……我是说如果,可能没有结果,是不是就不应该开始?”

迟疑片刻,李衡乾忍不住问出来。

“如果没有结果,那为什么还要开始呢?”李衡贞苦笑。

李衡乾心中有点儿难受,不过也是有点而已,他也晓得李衡贞说的这番话很对。

到了李衡贞的院落,李衡乾又低声说道:“阿兄回去要做什么?”

李衡贞回味了一下刚刚口中那似苦非甜的味道,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弟,两人目光相触,皆是心领神会地一笑。

李衡乾笑道:“不如到我这儿再喝上一杯?”

第二十七章 紫兰宫宴

紫兰殿是大明宫的便殿,位于宫城北部偏西的地方,也就是在承香殿的东北方向。

这里从前便常常是德宗皇帝宴客的地方,只是范围大多是涉及家宴,若是说更大规模的宴会便是要设在翔鸾、栖凤二阁或者是延英殿、麟德殿这样的地方。

此时紫兰殿之中更是香风流动,一个个精致的牙盘被摆上长方形的食案,整齐的码在来赴宴之人各自的食案上,一张食案的可坐两人,每人面前都摆着一副汤勺碗筷,仔细看来,那饭菜也做得极是精致可口。

东方瑶端着一个檀木端盘站在一侧,眼风向下一扫,却并没有看见李衡乾。

似乎只有端王、端王妃和他们的小女儿七娘来了,坐在皇帝一侧的上数第三个位置,向上则是赵王李陵,沈氏和绮容也没来。

然后是太子李怀睿,他身边坐着太子妃韩蕙娘,韩蕙娘见李怀睿目光时不时的在韩鸿照身侧转一圈,便满心疑窦的也跟着他看。

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自己,东方瑶下意识的把身体向一边移了一移,尽量要夫妻俩不注意。

韩鸿照这一侧则坐着梁王李况和梁王妃顾氏,顾氏是个看上去很柔弱的美人,之前元香成婚时东方瑶见过她一面。

嘴角略带苦相,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总是透着气血不足的苍白,倒是把东方瑶一惊。

她以为像李况这样心机深沉的人会有个看上去同样心机深沉的王妃,谁知……顾氏动不动咳嗽两声,李况便赶紧嘘寒问暖。

再向上看去,差不多五六步左右的距离,坐了一个身材有些发福的紫色便服的中年人,只听他此时正哈哈大笑着,不知道在说和韩鸿照和李道潜些什么,身边坐着的那位身着红黄间色裙的美艳的shǎo fu却是明显被冷落了。

虽然看不清他的样貌,但是东方瑶可以一眼猜到他便是皇后的兄长之子成国公韩宿襄,身边的女子便是国公妃萧氏。

下首一块场地广阔的地方则是舞蹈燕乐的之处。

此时最热闹的舞乐还未上场,场上只是有十几名身着香色对襟藕丝裙,梳着高髻的少女,她们眉心贴着叶子形状的花钿,颊边也点上huáng sè如月牙状的面靥,端的是美艳妩媚,披帛扫过便露出婀娜玉颈和白皙的手腕。

两侧则是坐部伎和立部伎,有抱着琵琶或是吹着笛子的乐伎,丝竹笙箫之声不绝于耳。

面前一张黑色的食案,最中间的菱花形银盘中摆的是香醇酥嫩的葫芦鸡,接着是一道飞鸾脍、一道羊酪调制过的含风酢、一盘糯米炙鹅、野笋拌肉、仙人脔、五生盘和汤浴绣丸等皆按照次序精心的摆好,两侧还分别摆着酪浆和新鲜出炉还冒着热气的胡饼。

抬手拿起一块胡饼,元香却是味同嚼蜡。

侧眸向着身侧之人看去,却见他微微低着头,垂下眼眸,修长的睫毛在空中闪着,那双眼睛却始终没有瞧向自己。

“有酒么?”元香问

“娘子?”素云吃惊的看着元香。

元香嘴角牵起一笑:“快去拿来。”

素云默然,向旁边一个婢女手中拿来一壶酒来为元香斟好,白色的酒水落入莲瓣纹折腰高足杯中,带起小小的酒花,“潺潺”的声音传入安思逸的耳中,却没有人看见他的睫毛几不可见的抖了一下。

“这是什么酒?”元香微微皱眉,眯起眼睛看着杯中的酒,却见其中颜色白如玉,还有白色膏状物漂浮在上。

素云看了一眼,摇头:“奴婢也不知晓……”

元香呆呆的看了一会儿手中的酒,也不管是什么了咕咚一口就喝了下去,喝完后便觉得酒水流过的地方仿佛是烧起了一团火。

她忍不住轻声咳嗽起来,连着又喝了几口。

“元儿?”韩鸿照听到咳嗽的声音,担忧的望向女儿。

皇帝也看过来:“这是怎么了?”

看了一眼“端正的”跪坐在女儿身边的安思逸,韩鸿照不禁皱眉,沉声道:“驸马,你为何要公主喝这样烈的酒?”

这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只是因为韩鸿照严肃起来声音也是威慑力十足。

一时之间,周围的乐声骤停,正在跳舞的舞伎也停下来,坐在上首的一众皇室子弟此时更是面面相觑,不知所云。

元香连忙摆摆手,冲着父皇母后一笑,哑声道:“没事,儿没事!”

“臣知错。”安思逸低声说。

元香踉跄着站起来,素云和绿意赶紧上来扶住元香,却不知道她想干什么,宴会刚刚开始,莫非公主是要走?

谁知元香只是站起来,指着下方的乐伎和舞姬,“你们怎么停了?”

韩鸿照似是要说些什么,皇帝怕又闹起来,赶紧接过话来,向着下面道:“还愣着干什么,公主都吩咐了!”

乐伎和舞姬这才恢复刚刚的状态。

东方瑶担忧的叹了一口气,“恐怕喝的是烈酒。”

元香平时并不爱发脾气,除非是实在被人惹急,其实她骨子里和韩鸿照是像的,只是小时候的默默无闻将她性格中的棱角磨去了许多,使她表面上看起来是个再温柔不过的人。

“那该如何是好?”楚荷也低语一句。

东方瑶想着绕到一边去看看她,却听上首的韩鸿照已经开口:“阿婉,你去看看元儿。”便顺势跟在了婉娘的后面。

东方瑶来到元香身边的时候,元香只觉得有些头昏脑胀,隐约记得刚才似乎是喝酒喝的有些猛。

“玉浮梁?”婉娘看了一眼酒杯,皱眉道:“这可是烈酒,是谁拿来的”

素云赶紧告罪:“是奴婢的错!奴婢错以为这不过是普通的酒……”

绿意也一脸羞愧:“请宫正责罚,是奴婢的错!”

婉娘也不是不好说话的人,她严肃道:“你们两个虽然年轻,可是以后跟在公主身边的日子还长,这种事情怎么能不注意?公主金枝玉叶,你们做错了事小,公主有事可就麻烦了!”

二婢唯唯告罪。

东方瑶接过身旁婢女端来的解酒汤,服侍着元香喝下去。

元香并不抗拒,她觉得嘴里的汤水不仅不难喝,反而有些甜,只是咽下时喉咙发苦。

明明是甜的啊,为什有变成苦的了?

为什么……

东方瑶一愣,她明显看到元香眸中含了泪,仿佛是忍不住要留下来。

“公主!”她轻轻叫了元香一声。

元香豁然睁开眼,这一声公主,叫的她心中一凛,酒也醒了一半。

上面坐着目光殷切的父皇母后,下面的歌舞还在进行,耳边嗡嗡的响着,下意识的看向身侧之人,他却只是低着头。

你能不看我一辈子吗?

元香心中又是伤心又是失望,

越是在意,可是她的脸上越是风轻云淡,甚至还对着东方瑶笑了笑。

元香喝完整杯解酒汤,便静静的坐在了一边,她闭上眼睛,深深的吸气了一口气,对着上首的父母微笑:“父皇和母后不是说会有舞剑么,怎么现在还没瞧见呀?”

李道潜压下心中的担忧,连连点头:“自是有的,你母后特地请了袁大娘来舞剑。”

第二十八章 大娘舞剑

袁大娘?

元香暗淡的眼睛一亮。

最后一个乐声落地,这一队的舞伎才是跳完了这一支舞,退了下去。

此时殿内的光线亮了些,两侧的乐声渐渐响起。

先是一阵低乐,只见台中快步走上来一个男装丽人。

她挽着女子的高髻,发上也没有什么装饰物,只是簪了一支素面银钗,身上却穿着绿色翻领窄袖长袍,嘴角轻轻一勾,眼睛弯成了月牙,柔化了她原本十分英气的眉眼。

只见她双手一提,从身后抽出一把短剑来。

琵琶声缓缓挑来,清冽的声音在殿中流淌开来,冲淡了原本喧闹的人声,人们渐渐安静下来。

原来她就是袁大娘。

东方瑶一边惊叹,一边打量着袁大娘的身姿,她缓缓起舞的姿态,怎一个“灵巧”能道尽,当真是柔若无骨!

短剑在她的手下仿佛能随意变换出任何的形态,而剑柄和剑体的相互碰撞之间,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声音,衬着再次低下来的琴音和琵琶声……

这样柔美和刚强结合的舞剑,东方瑶还是第一次见,果然袁大娘的名声不是盖的。

长袍下摆做成了褶子状,此时也随着她的动作摆开,直至袁大娘右臂甩开,左手持剑指天,声音也渐渐隐去了。

殿中竟是寂静无声,许久才有人反应过来,接着便是不停的惊叹声:“这是我平生看过最好的舞剑!”

“真真是美啊!”听到韩宿襄“真心”夸赞的声音,东方瑶却觉得成国公的眼神太过飘忽。

果然,说完这句,国公夫人萧氏顿时面色一白。

“真是名不虚传啊!”

元香也感叹了一句,她小的时候就看过几次袁大娘舞剑,但是袁大娘嫁人之后自己就几乎没有见过她,这还是三年以来自己第一次看袁大娘舞剑。

绿意笑道:“娘子若是喜欢,以后可以日日要袁大娘来给你舞剑呀!”

元香却摇头苦笑:“袁大娘虽孤身一人,可毕竟也是三品的郡夫人,我又怎能让她抛头露面于外;况且袁大娘素来不爱应酬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我又怎么能强人所难?”

袁大娘倒是似乎丝毫没有注意众人眼神中的惊艳,她只微微一笑,收剑便退了下去。

安思逸静静的看着面前又开始走来走去侍酒婢女和内侍,直到一个小宦官过来拍了几下肩,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失神了,但是小内侍倒完酒说了些什么,他却是一句都没听进去。

宴会**过后,台下又换了一拨人,东方瑶看到元香脸上重新露出了一贯温和的笑意,没有放心,反而更加担忧。

她虽然比元香小了几岁,但是认识元香这些年来,还是对她有几分了解的,她愈是如此,只能说明她心中愈是难受。

只是苦于没有皇后的吩咐,东方瑶不能擅自离开。

手中的酒盘此时便想是千钧之重……好容易熬到了宴会结束,元香似乎不欲停留,便说自己有些乏了。

韩鸿照思忖片刻,方道:“既如此,便回去好好休息,承香殿一切如旧。”

元香淡笑:“如此,儿便告退了。”

安思逸跟在后面,正也打算离开,听身后韩鸿照漫不经心道:“驸马何不留下吃杯茶?”

向后看去,皇后并没有看自己,只是嘴角的那一丝微笑带着些许冷意。

“母后!”走到门口的元香听此一问,忽然停下来,回身问道:“母后可是还有什么事?”

韩鸿照柳眉一皱,“我找驸马,是有些事要交代他。”

皇帝道:“元儿不是有些乏了么?先回去罢吧,我和你母后只是有些事要交代驸马而已。”

哥哥嫂嫂都知情知趣的走了,殿中只剩下关事之人,元香才明白过来,原来母后和父皇是有意设宴的。

“儿的确是有些乏,只是这样晚了,一来也不好打扰父皇母后休息;二来,阿翁和阿家都身子不好,前几日阿家还感染了风寒,明日一早儿和……驸马还急着赶回去,若有什么事,还请父皇母后见谅。”

韩鸿照见元香低着头,站在自己面前替安思逸求情,她很心疼,也很愤怒。

她不认为自己做错什么了,如果安思逸娶了自己的女儿,他就该好好待她,自己的心头肉,怎容他人漠视不理!

自己的女儿堂堂一国公主,求娶之人踏破皇室门槛她都看不上,他安思逸算个什么东西!

想到此,皇后心中愈发厌恶安思逸和那孙氏,想着不管怎样孙氏已经死了,只可惜死的太简单……

闭了闭眼睛,韩鸿照忍住一口气,只撂下一句话:“驸马当知道,本宫只有元香一个女儿,这样的事,是最后一次!”

不必说什么其它的,东方瑶却知道皇后绝对是说到做到,没有下一次,再有这样的事,她便不会顾及元香的求情了。

……

有凉风吹来,元香深深的吸了一口,仿佛觉得空气中有自己熟悉的味道,回忆一下飞回了许多年前。

一个人站在一棵大树下,那时候好像是秋天,那棵树不停的落叶,她就站在那里等着自己的母亲,等着她走过来,哪怕是风轻云淡的瞥一眼自己,心中也有片刻的欢喜……

如今,竟然还是如此。

什么时候,自己才能不会如此奢望,不必费心去讨好他们?

随手抚过面前一株差不多半人高的蔷薇,是绿色的叶子在掌心扫过,微微刺疼。

“公主。”

东方瑶望着元香略显单薄的背影,轻轻地叫了一声。

元香转过身来,微笑:“瑶儿,你来了。”

东方瑶微颔,看着她无懈可击的笑容,不知为何,却有些心疼,“公主若是不开心,可以说出来呀。”

元香却摇头:“你什么都不必说了,我无妨的。”

月色迷离,映在她的半边脸庞上,另一边暗淡无光,“我不愿意强迫他,如果之前是我做错了我耽误了他,我也愿意补偿他,只是我不想,他对我那样个样子。”

不知道是不是酒喝多了,还是心中太难受,说出来的话连元香自己都觉得很颓废。

安思逸已经先回了承香殿,想必他也不愿和自己说话,元香便没有和他一道,知道东方瑶担心自己,她便在这里等她。

东方瑶沉默的看着元香,过了一会儿才静静道:“公主这样喜欢他么?”

哪怕他不在乎自己,也要喜欢他?

所以才会这样难受,可是元香是这样骄傲的一个人啊。

“也许吧。也许有一天,如果你也爱上一个人,你便会知道,你的骄傲,在他面前无处遁逃。”

元香失神似的盯着夜里的某个角落,喃喃道。

第二十九章 惊闻真相

马车咕噜咕噜的向着兰陵坊的方向驶去,不一会儿便到了一个列着一排十六戟的乌头大门前。

元香踩着凳子下马时,便看见安思逸已经进门去了。

素云心中一叹,只好扶着元香随后也跟了进去。

过了长廊,安思逸准备先到父母那里请安,到了上房的门口,却见阿爷已在门口站着,一看见自己,赶紧上来问:“圣上和皇后娘娘是怎么说的?”

安思逸别开父亲的眼光:“没什么事,只是嘱托我们照顾好公主。”

“真的……没有什么?”

其实安玄策是想问有没有降下来什么责罚,但是看着儿子身上依旧穿着紫袍,心中才踏实些了,但还是有些不信,这些日子自己一直担心。

且不说圣人,便是皇后,她那般雷厉风行的性格,怎么会这么轻易就让儿子回来了?

安思逸往屋里看了一眼:“阿娘怎么样了?”

安玄策道:“你阿娘倒是没什么事,但是我们有话对你说。”

然后叹了一口气,背着手走了进去。

“你还记得阿珠么?”进了屋,安玄策才问道。

安思逸微微颔首,“她是自小就跟在妍娘身边的。”

安玄策和坐在榻上的夫人赵氏对视一眼,赵夫人才唤了一声:“出来吧。”

阿珠才在安思逸惊愕的眼光下走了出来。

“我不是已经给你除去奴籍,让你回家了么?”

阿珠却走到安思逸面前,咕咚一声跪下:“请郎君责罚!”

安思逸却是搞不懂了,自己为什么要责罚她,她有什么错?妍娘已经归了祖坟,难道阿珠是说自己在妍娘生前护主不周?

阿珠眸中含泪,靠在安思逸的脚边:“奴婢自己就是千刀万剐都没法抵去罪过,这些日子细细想来,只觉得罪孽深重,恐怕以后死了也要入到阿鼻地狱去,是以才上门请罪,乞求老爷、夫人和郎君宽恕!”

安思逸心一冷。

“不知郎君是否还记得韵秋……”阿珠踟蹰了一下,似是平复了一下情绪,才缓缓道:“韵秋是自小就服侍郎君的婢女,原本老爷和夫人也是打算给郎君做妾的,自从娘子十一岁进了府中,便一直忌恨韵秋。”

“娘子曾经对奴婢说过,韵秋身子不好,明明是个奴婢却生了一身娇贵病,还说……还说她这样的身子必是服侍不了郎君的!定会命不久矣”

这会是……妍娘说的话?安思逸呆住。

“……谁知就是在这之后,韵秋便忽的急病死了,那时候奴婢并不知道,只道是韵秋没福气,却不知是娘子偷偷的把园子里的夹竹桃兑成汁液,放在韵秋的饭菜里……后来奴婢才知道为何娘子总是要奴婢去院子里摘夹竹桃,奴婢竟在不知不觉中害死了一个无辜的人!”

阿珠抽泣了一下,继续道:“当年皇后娘娘为永平公主和郎君定下婚期后,便命人送来了一杯毒酒给娘子,娘子以为自己命不久矣才把之前害过韵秋的事情告诉奴婢!”

“谁知这杯毒酒却在娘子几乎要喝下去的时候被赶来的永平公主换成了一杯甜酒!娘子虽然表面上对公主十分感恩,可是在公主走后却对郎君和老爷、夫人说,说那毒酒是公主送来的,还要奴婢帮忙隐瞒!”

安思逸想起来,年前的时候,自己有一天回家,妍娘却跑来自己的书房哭诉,说公主差一点就要了她的命,还要她立下毒誓以后不准接近驸马,还说她千求万谢公主才饶了她……

难道这一切都是她在骗自己的么,可是妍娘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啊,她怎么会是这样的人,韵秋死的时候不过才十四岁,可是妍娘她也不过是十三岁啊……

怎么会。

安思逸呆呆的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阿珠。

“造孽啊,造孽!”赵夫人不住的叹气。

其实一直以来她都挺喜欢元香的,觉得她和别的公主真的不一样。

可妍娘是自己阿姊唯一的妹妹,毕竟和自己血脉相连,她不知晓其中缘由,自然是会站到妍娘这一边,却不知妍娘竟然会是这样的人,当年妍娘父母双亡,自己可怜她才让她住在府上,竟没想到!

安玄策也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安府门外。

“拿了这些钱就走罢,别再回来。”

安玄策微微叹了口气,这个阿珠到底也有知情不报的罪过,只是他和夫人向来心软,想着妍娘虽坏事做尽,可到底打断骨头连着筋,对这两个命苦的姑娘,也做不出别的来了。

阿珠连忙将钱退回去:“奴婢有罪,怎么能收老爷的钱!”

安玄策身边的随从却是强制性的把钱塞到了阿珠手中。

挥挥手,安玄策道:“快走吧,别回来了!”

阿珠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说出了心里话:“老爷,虽然娘子生前做了不少坏事,但也是因为太在乎郎君,奴婢自知罪孽深重,以后会日日在寺里为郎君和公主祈福,还请老爷不要将娘子在孙氏的族谱里除籍。”

安玄策看着阿珠乞求的眼神,却是叹了一口气,想说一句何必呢,但还是点点头,阿珠才安心离去。

安玄策走到书房的时候,安思逸还在里面呆坐着。

“奴婢可要进去?”仆从问他。

安玄策背手站了一会儿,摇头叹气:“进去说什么?还是走吧!”

书房中,只有安思逸一个人静静地坐着。

天色渐渐昏暗,夕阳的晚光最终移在他的身上,几乎耀的他睁不开眼睛,这时候他才意识到,午饭没有吃,自己几乎已经在房里呆坐了三个时辰了。

他站起来走到房门前,想了想,又坐了回去。

刚坐下便听“咚咚”响起了敲门声,他霍的一下站了起来,却听门外有小厮的声音:“郎君,该用膳了!”

安思逸到上房的时候,只看到阿爹和阿娘两个人守着一张大的食案,案上还有刚出锅的饭菜冒着热气。

“元儿走了,”赵氏摇头叹气,说道:“你一来就走了。”

似乎是故意和儿子避开,几个时辰前儿子前脚出了房门,元香便进来嘘寒问暖好一会儿,准备好了晚膳,却又说自己身体不虞回去了,怎么劝却是也不肯留下。

安思逸木木的应了一声,坐下来,抬手吃了一口,味道却是和昨晚一样。

“去哪儿?”安玄策抬头望着儿子忽然高起来的身影。

“儿想起还有事,阿爷阿娘……你们先用罢。”

赵夫人看着儿子的背影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被丈夫一把拉住。

安思逸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儿去,但是他停下来的时候是站在了春寻阁的大门前,悄悄的走了进去,停在窗边,他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帘子却忽然挑起。

赶紧低身藏在一侧的草丛中,安思逸的心剧烈的跳起来,却听那人似是低语道:“姊姊,公主怎的又不吃了,是不是饭菜不可口?”

另一个声音却叹气:“不是……算了,你下去吧。”

等着没人了,安思逸才站起来,他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第三十章 心意昭昭

看着手中的文书,韩鸿照接连几天都满含冷霜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做得不错。”

下面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虽然年纪轻轻,却着一身浅绯色的袍衣,腰间挂着银饰的鱼袋,面上虽带着几分风尘和疲惫之色却掩不住剑眉星目的俊朗。

“殿下谬赞了!”他笑着开口,声音微微有些沙哑,“此事既了,殿下便可一往无前了。”

这话说的颇有深意,韩鸿照自然明白什么意思,李笃一死,身前身后恩怨了结自己自然是无后顾之忧。

当下她眼间笑意更深:“做的好,自然是有赏赐的。听说今日是你生辰之日,我早备下了汤饼,这便赐给你,如何?”旋即招手示意。

看着那双向着自己的手,楚荷心一跳,低着头端着手中端盘便走了出来。

“臣谢恩!”

虽然竭力隐忍,但卫季卿还是难掩面上的狂喜。

两个月不见,他发现她似乎是长高一些了,身姿也更加窈窕出众,穿了一件窄袖夏衫,外面套了一件藕荷色的半臂,愈发显得身材纤细。

跟着楚荷走到偏殿暖玉阁,一碗热气腾腾的黄雌鸡索饼早已经摆好,又有婢女放下来酪浆和紫龙糕。

最后楚荷放下盘中的缠枝莲花银带把杯,身后的婢女一个个退了下去,只留下两个守在一边,楚荷低着头,心想自己是不是也该走了,听卫季卿道:“这是什么?”

楚荷看了一眼,说道:“这是新酿的桑落酒。”

半天没有听见什么声响,忍不住抬起头来,却是他充满笑意的一张俊颜。

东方瑶来到耳房的时候,看见楚荷正在发呆,手里还拿着一条裙子,只是这裙子的裙尾已经扫在了地上。

“小荷?”

听见自己被人叫了一声,楚荷才愣愣的反应过来,“你来了。”

东方瑶指着地下,失笑:“你这丫头是怎么了?”

楚荷低头一看,才看见裙子已经缠在地上了,轻呼一声:“这是我刚熨好的衣服呢!”

却听东方瑶已经吃吃的笑开,楚荷嗔视了她一眼:“你笑什么。”

东方瑶摇头,“没什么,我不过是来告诉你,皇后娘娘和圣上已经在紫宸殿用膳了,我们也不用准备了。”

楚荷“哦”了一声,便没有了下文。

想起来刚刚见卫季卿时他那满面春风的样子,东方瑶忍不住猜测什么,但她想了想,还是没有问。

两人收拾好了才离开,准备回去用午膳,刚走出耳房,便看见游廊一侧站了一个男人,正是卫季卿。

东方瑶这才明白,怪不得刚刚看见卫季卿匆匆赶过来,以为他是遗漏了什么东西,还好心的告诉他皇后去了紫宸殿。

她伸手去拉楚荷的衣袖,楚荷却含糊道:“我好像……没把衣服收好,我再去看看。”然后转身就要走。

卫季卿正等着,看见楚荷背着自己往相反的方向走,好像是要走回去,便快走几步,叫道:“楚阿监!”

楚荷却好似没有听见,步履匆匆,转眼便进了耳房。

这是后宫的后院,卫季卿不能再往前走,他失望的看着那个一闪即逝的身影。

东方瑶这边看看,那边看看,还是走上前来,问道:“卫将军是有什么事么?”

卫季卿此时心中既失望且伤心,他摇摇头,“没什么。”

转身便要走,却好像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又停住了。

“阿监,那碗汤饼,可是……她做的?”

东方瑶自然知道卫季卿口中的“她”指的是谁,看着他充满希冀的一张脸,真不忍心拒绝他,便道:“皇后娘娘吩咐,奴婢自然是听命。”

卫季卿心中失落更加重了几分,他摇摇头,苦笑:“多谢阿监相告。”

“可是那杯桑落酒,”东方瑶笑了笑:“却是小荷自己酿的。”

东方瑶并不知道今日是卫季卿的生辰,可是早在许久之前,楚荷就已经在准备酿这种酒……其实,东方瑶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卫季卿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脸上有了几分欣喜,可是一想,却又十分的猜不透,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从怀中拿出一支簪子。

“阿监能否,”卫季卿比划了一下手中的簪子,“能否将它带给楚阿监?”

这是一支白玉簪子,上面刻着折枝莲花样,精致小巧,玉色清纯,可以看的出来,是一支颇为贵重的簪子。

“不必了!”

东方瑶不知道楚荷什么时候站在自己身后的,包括卫季卿也没有注意。

楚荷走上前几步,看了一眼卫季卿手中拿着的簪子,推了回去,“奴婢身份低微,配不上将军这样贵重的簪子。”

卫季卿还想再说些什么,楚荷却是已经福身,“奴婢告辞。”

然后拉着东方瑶就走了。

卫季卿心中很失望,其实本来他就没抱有多大的希望。

罢了,罢了,卫季卿心中一叹。

想起自己走的时候长子还风寒在床,卫季卿觉得自己应该马上回家了,毕竟自己是马不停蹄赶回长安的。

“小荷,你……你慢点!”

东方瑶跟在楚荷的身后,想提醒她已经看不到卫季卿,要她慢些走,谁知一抬眼却正好看见兰湘站在右侧的游廊上。

楚荷也赶紧停了下来,两人忙着行礼,心中俱是七上八下。

兰湘面无表情的走过来,看着楚荷那张清秀绝伦的一张脸,心中就来气。

这个狐媚子,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和卫季卿勾搭上了!

那卫将军官居五品神威将军,楚荷这个身份卑贱的贱婢,怎么会看上她?!

想起刚刚看到的那一幕,兰湘心中的火气就往上窜。

她本来就不是一个懂得隐忍的人,哪怕是在皇后身边这么多年,她也一直是这样,于是她面上带了毫不掩饰的厌恶,冷笑道:“你可真是好大的架子啊!”

“奴婢愚笨,不知宫正所指为何,还请宫正明示!”

东方瑶道。

兰湘面色一变,冷哼一声:“别那这种话搪塞我,你们两个以为我没看到么,刚刚卫季卿在和你们两个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

东方瑶面色如常,说道:“宫正误会了,卫将军是殿下看重的人,而奴婢们身份微贱,哪里敢和将军有什么牵扯?就是给奴婢们十个胆子奴婢都不敢的!”

兰湘“哈”的一笑,指着两人,摆出一副吵架的架势:“我看差了?我可是什么都看到了……哼哼,后宫女子私通外臣那可是要赐死的大罪,任你俩巧舌如簧,我看这次却是如何脱罪!”

“请宫正拿出证据,如果没有,那我俩也是绝对不会承认!”

东方瑶说的斩钉截铁,反正那只簪子楚荷也没有拿。

“你……”

“阿湘!”

兰湘刚要说什么,身后却忽然传来一个严肃的声音,几人一看,正是婉娘,此时她正冷着一张脸走过来。

刚刚她听到这里有争执声便过来了,谁知却看见兰湘又在找楚荷和东方瑶的麻烦,消停了没有两天又开始这样……这次居然还扯上了神威将军卫季卿。

婉娘沉声道:“阿湘,你怎的愈发辨不出来自己的身份了!”

兰湘一愣,她还没见过婉娘如此生气,声音也不由矮了一调,忿忿道:“阿婉,你这是什么意思!”

第三十一章 据理力争

“现在怎么办?”

楚荷面上带了几分沉重的担忧。

东方瑶看着婉娘和兰湘离去的身影,道:“卫将军此时正得皇后的宠爱,他为皇后鞍前马后并且日后会是娘娘的左膀右臂,兰湘就算是此时去告状,也只会受得责罚而已。”

其实心中还是有些讶异的,似兰湘这样的头脑在皇后身边这么多年居然一点会长进都没有。

这般骄横跋扈的一个人,皇后是如何容下她的?

兰湘当然不知道东方瑶是怎么想自己的。

不过东方瑶还是清楚的看见,她回头来冷冷的瞪了自己一眼。

两人跟在后面和谢兰湘、婉娘一前一后进来含凉殿。

皇帝也在,此时韩鸿照冷了一张脸,比起那几日见安思逸的时候神色更为冰冷。

“太子竟是这样想我这个祖母的?”

韩鸿照怒极反笑,语气中尽是责备之意。

然而此时太子并不在,倘若太子在,想必是免不了一番责备。

默然行至一边不起眼的小角落里,不知李怀睿是又触逆了皇后哪处麟,东方瑶暗忖。

皇帝未言,面色含忧地拽着手中一份章奏。

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

倘若是说,睿儿错了,他不该为这些当年冤死的大臣正名,但是自己也实在觉得那些大臣死的冤,此前自己亦早有平复之意。

可若说睿儿没错,那么又岂不是自打自脸说自己废后一事实是做错了?

东方瑶心中咯噔一下,难道这些日来朝堂上传太子要为当年因鼓动皇帝废后而死的大臣正名之事是真的?

李怀睿他竟会如此天真!

彼时,自赵皇后被废韩鸿照已做了十几年的皇后,李道潜宠爱韩鸿照,甚至是上朝之时在龙椅旁设屏帘以方便皇后听政。

自古后宫不得干政,皇帝此举自然引得朝堂之上一阵反对之声,此事愈演愈烈,直至永昌十五年间中书令薛司联合左仆射元詹、宋淑妃之兄宋恒上书废后。

而写下废后诏书的人,正是自己的祖父,时任中书舍人的东方瑗。

多年后,祖父和父亲早就为皇后ping fǎn,父亲也恢复生前的官号,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的薛司等人却直至今日也没有好下场。

三族之中男丁全部斩首,女眷入掖庭为奴婢,简直是断了香火又坑害无知女子。

韩鸿照垂帘听政多年,如今早已大权在握。

前不久赵后之子、废太子李笃在柳州被赐死了;朝廷之中,除了现任的中书令章守英的权势依旧可以于皇后抗衡外,阻挡皇后的势力几乎一一被铲除。

不过话说回来,李怀睿毕竟不是东宫唯一的人选,当年皇后力排众议立李怀睿为太子的时候便已经潜在了无数的危机,梁王、赵王、端王每一个人都比他更有资格坐上东宫的位置。

明明自身尚在泥泞之中,何苦再要来触皇后的霉头?

“即刻传太子入宫!”

李道潜对身边何福吩咐,只好把太子叫来当面说道说道了。

谢普宁在一边小心提醒:“陛下,现在已经关城门了!”

李道潜愣了一愣,才想起来现在似乎是酉时五刻,城门早就关上了,那就只能等到明天了……怎么他现在记性这么差?

韩鸿照若有所思,都没搭理李道潜。

究竟太子故意在这个时候把奏表递上来,还是门下省的无意之举?

太子这个时候自然是进不了大明宫的,但是翌日一早他便被“请”到了含凉殿。

李怀睿进来的时候,韩鸿照正斜倚在坐榻的隐囊上,半眯着眼睛,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

李怀睿局促的站了一会儿,才轻轻咳嗽了两声:“祖母。”

韩鸿照睁开眼睛:“太子来了。”语气中听不出来半分意思。

李怀睿心中一凛,恭敬回道:“是,还不知祖母今日找儿来有何事?”

韩鸿照从榻上坐起来,拢了拢鬓间的碎发,漫不经心道:“没事就不能到祖母这儿来用膳?”

一旁上来几个婢女,端上来今日的早膳。

李怀睿坐下,瞥了一眼放在自己面前的一个四瓣莲花琉璃盘,觉得有些不对:“冷淘……”

现在是早膳的时间,祖母为什么要他吃冷淘?

“怎么,太子不愿吃?”韩鸿照适才漱口完毕,挑眉问道。

李怀睿觉得皇后的眼神有些冷,就像是一支带着火花的利箭直直的冲他射来,让人几乎受不了这样的压迫想要躲开。

冷汗直冒……张了张嘴,李怀睿下意识看向一侧的东方瑶。

虽然低着头,但是东方瑶知道他一定会向自己求助,薛司元詹不过为了朝堂安稳本无恶意,如今李怀睿替他们开脱也在情理之中,他的确是个良善的太子,可是在韩鸿照眼里却不一定是个好孙儿……只好轻轻摇头,示意他不要和韩鸿照起冲突。

“祖母说笑,睿儿自是愿意吃的。”李怀睿笑笑,拿起了竹箸。

“本宫说笑,太子,本宫何时和你说笑了?”

韩鸿照侧眸淡淡的瞥过在一边站着的东方瑶,嘴角依旧是挂着笑,眼神却严肃无比。

“殿下这是何意,儿已不知如何是好了,还请殿下示下!”

李怀睿似乎也有些气,连祖母也叫不出来了。

“太子这是在和我顶嘴吗?我身为一国之后,莫不是说你两句都不行了?”韩鸿照冷笑。

“儿可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殿下身份高贵,就是说儿不明是非什么的,儿自然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看着皇后那张难辨喜怒,无法揣测的脸,李怀睿忍不住说出这句话。

大殿中一时只有几人喘气的声音,没有人敢说一句话,因为这句话,说严重些……当真是可以算得上大逆不道了。

东方瑶吃惊的看着李怀睿,这样的话他怎么能随随便便的说出口?

且不说他如今的处境,便是他身为太子,更应该做的难道不是小心谨慎么?

韩鸿照反唇相讥:“太子你觉得我冤枉你了?你可知倘若当年我被废黜,你和你的父亲,我的儿子,你的兄弟姐妹,你的叔叔们,现在会身在何处,你以为你还会安安稳稳身着锦衣华服的站在这里吗!”

“祖母倘若心中无愧,又怎么会有这样的担心,光明磊落何惧身首异处?”

李怀睿像个不肯服输的孩子,直视皇后,冷硬的反问她,任是东方瑶怎么打眼色都不肯退让一步。

“心中无愧,光明磊落,”韩鸿照眸光微凝:“太子真的知道什么是心中无愧、光明磊落吗!”

言罢,她忽然眉毛扭起来,仿佛想到什么似的,沉声说:“可是有什么不知死活的在太子面前嚼舌根了?”

李怀睿没说话,只看着脚下的茵褥不动。

大殿中再次静默了片刻。

“哎呀,这是怎么了!”

这时,众人耳边响起梁王李况的声音来。

第三十二章 相看两厌

这样剑拔弩张的时刻,门外忽响起来一个声音来:“睿儿,你这是怎么了?”

李况踩着轻快的步子走进来,先向着坐在上面的韩鸿照遥施一礼。

韩鸿照面色稍霁:“梁王怎么来了。”

李况笑道:“母后,儿听说您近日身体抱恙,是以今日特地过来看看您。”

眼珠子一转,转回到李怀睿身上,见他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心中明白了几分,便冲着李怀睿笑眯眯道:“睿儿也是个有孝心的,来的这样早,想必也是来看望殿下的罢?”

李怀睿当然没理他,李况似乎也不介意,依旧是一副笑面,直看的东方瑶心里发怵。

这母子俩笑起来还真是“殊途同归”啊。

韩鸿照一只手压在案几上,面色不改,缓缓道:“都坐。”

两人这才坐下。

“梁王可是用膳了?”皇后问。

李况道:“母后,儿今天在家中已经吃了几个胡饼。”

韩鸿照微微颔首:“早膳才用这样一点,不如在母后这里再用些的好。”

随即命玉莲和楚荷一人端上来一碗汤饼,一人端来一杯热酪浆放在李况面前。

李况忙谢恩,随即眼珠子不经意的向李怀睿那里转了一眼。

李怀睿僵硬的坐在一侧,表情都没有他面前的可冷淘配色丰富。

冷淘,顾名思义,应该算是冷食,做出来的面是要过凉水的,是以平时并不在早晨吃,午膳或者晚膳用的比较多。

而李怀睿面前的这碗冷面显然是……看的不过是一瞬间,心中却是疾行千里,李况笑了一笑,面上颇有为难的感觉:“睿儿,听说你是要为薛司元詹宋恒三人正名?此三人确非忠善之人,尤其是宋恒,早些年我在泉州任职的时候,他就因为抬妾为妻被当时的人指点,只不过后来不知怎么到了京城,有个做皇妃的妹妹,这件事情也就如羚羊挂角,再无人寻迹。”

唐律规定当色方能为婚,身份不对等的婚姻是要受到责罚的,倘若是官员这样做的多半会影响自己仕途。

若真是如李况这样说,那这位宋恒想必是用了不少手段才压下了这件事,否则被御史dàn hé后揭发出来,贬谪那都是轻的。

然而不过不知为何,东方瑶总觉得宋恒这个名字好像在那里听过。

“如果是真心相爱,为何要囿于这些迂腐的陈规不能成婚?每个人都决定不了自己的出身,凭什么也没有办法决定自己的幸福?”

李怀睿冷笑,显然有些瞧不起李况这番讨好的言论。

“王叔这样说,未免也太不近人情,况且,自古有瑕不掩瑜的说法,纵然此三人对于祖母来说有不当之处,然这事早已揭过多年,祖母为何还不能释怀?”

“太子难道不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可笑吗?”皇后再泼下一桶冷水,凉凉道:“门当户对乃是万古箴言,你若是一定要这样想,我也只能觉得你是在和我作对了。”

李怀睿不甘示弱,继续回敬:“即便今日殿下阻拦我,来日儿依旧不会服输,只要儿为太子一日,就绝不会事事皆听别人之言!”

别人?韩鸿照顿时怒上心头。

李况在一边和稀泥:“睿儿你误会了,母后哪里说过要事事干涉你的话?不过是因为现如今朝中局势不稳,母后如履薄冰哪里还有心思去管别人的闲事?

“况且母后是过来人,她还能不明白你说的是对是错么,你又何必再次忤逆于尊长?”

这大帽子扣的端的是快准狠。

李怀睿冷笑一声,不置可否:“三叔看来很闲,可是这件事情似乎和你没有关系。”

李况尴尬的笑了一下,还要再说些什么,李怀睿却是一点都不想和李况共处一室:“儿忽然有些不舒服,这便告辞了。”

韩鸿照面无表情的瞥了一眼李况,说道:“瑶儿,你去送太子离开。”

东方瑶赶紧跟上怒气冲冲的李怀睿,满心的无奈。

……

“多谢。”

紫宸殿和含凉殿之间来来回回的奴婢甚多,走出迂回宛转的游廊来,踏上宽阔的宫道,四处可见相映成趣的美景,不时有几只飞鸟在小湖上略过。

东方瑶一边走一边盯着这些小鸟儿发呆,冷不丁听李怀睿说了一句。

回过神来,东方瑶瞥了眼身后,见李怀睿的近卫都在后面有一段距离,才犹豫着开口:“殿下是否有些……莽撞”

“我知道。”

李怀睿淡道。

这下东方瑶摸不着头脑了。

“那殿下为何一定要惹怒皇后娘娘?”

李怀睿虽然一直性子如此,却也是近些年才逐渐和韩鸿照顶撞起来的。

李怀睿默了一会儿,终于露出了郁闷,“我就是看不惯它……总是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

“殿下慎言!”东方瑶忍不住想捂住李怀睿的嘴,这个家伙怎么老管不住自己的嘴呀!

“我总有一天会做到的,兑现我对她诺言。”

李怀睿自顾自地说。

东方瑶还没有搞明白李怀睿口中的“她”到底是谁,便听后面传来了一个听起来颇有些苍老的声音:“睿儿,你怎么在这儿?”

皇帝一身暗花柘huáng sè的圆领袍衫,头上戴着珠翠黑巾幞头,除了颜色特殊以外,简单家常的衣服几乎让人以为面前不过是个普通的老头儿。

说完这句话,皇帝轻轻咳嗽了一会儿,接过身后的谢普宁递上来巾子摸了摸嘴,脸因为咳嗽有些红。

李怀睿立刻上前来轻拍皇帝的背:“您没事罢?”语气中尽是关怀。

皇帝摇摇头:“近些日不晓得怎么回事,有些咳嗽,”随即又问:“你是来找你祖母的罢,我和你一起去好了。”

李怀睿道:“陛下,儿已经从含凉殿回来了。”

李道潜愕然:“太子怎会来的这样早?”却不知是韩鸿照有意为之。

李怀睿不忍:“祖父放心,睿儿不过是想着祖母身体不好,是以才来的早了些,后来陪着祖母用了早膳。”只字未提刚刚的冲突。

李道潜却半信半疑:“你祖母昨日颇为生气,你和她可是又起了冲突?”

东方瑶回来的时候,李况似乎已经走了,韩鸿照依然是走之前的那个动作,倚在隐囊上,半眯着眼,嘴里道:“……今日休沐,你不和妻儿出去游玩,怎的跑到我这里了?”

“殿下真是说笑了,殿下要臣做什么,臣自然是二话不说没有任何怨言,便是小小的游晏之乐又算得上什么?”

又是曹友贞。

走过东方瑶的时候,他似是多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带着考究和巡视,直看的东方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回来了。”韩鸿照瞥了东方瑶一眼,淡淡道。

东方瑶福身恭敬道:“回禀殿下,太子殿下已经回东宫了。”

本来李道潜打算要李怀睿当面去认个错,可是怎么说李怀睿都不愿意,没奈何,这位皇帝本来性子就软,便依了孙儿。

“陛下说不一会儿会来用晚膳。”

其实是亲自来求情,不过韩鸿照早就猜到了,她把眼神从奏表上移下来,转着手上一个扳指,细细思索。

曹友真对自己说,朝堂上的大臣,大部分暗地里反对,只有小部分的同意。

其实她也知道,当年雷霆手段处决薛司等人确实带来了不少麻烦,毕竟这几人皆是大家族且身居高位,可她韩鸿照,怎么会允许那些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掣肘自己?

眸子一转,见下方的少女莹莹而立。

只是她似乎喜欢低着头,时而健谈,时而沉默就像是隐形人一般。

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这些年来,她是否也像她的祖父和父亲一样宁死不屈,不肯向自己低头,哪怕是全族都为他们两个陪葬?

韩鸿照嘴角挂上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你且说说,当年你祖父和你父亲,究竟是对是错?”

第三十三章 诛心之问

压抑的感觉扑面而来。

四方小翘几上那盏金莲花灯盏中闪着微弱的烛光,有风吹起帘子,发出簌簌的声音,带着烛光有一下没一下的闪着,直晃得东方瑶心有些乱。

努力按下心中的急躁,汗水已经浸透中衣,凉风吹着背脊有一阵发凉,一冷一热,东方瑶感觉喉咙发干,额上也冒出了冷汗。

是对是错,这话该如何答,如何说的皇后满意?

如若说错了,那可是她的祖父、父亲,打死她自己也断不能说出此等大逆不道的话!

可若是说没错,那岂不是变相说皇后错了,到时候只怕小命不保。

“不知殿下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东方瑶暗自定了定心神,朗声问道。

韩鸿照沉吟了片刻,似是对东方瑶一上来问这个问题不太理解。

她道:“假话,虽然有时候比真话更讨人喜欢,但是我不想听你对我说假话。”

真是难伺候的主儿。

东方瑶觉得额上冷汗快要滴落了,她抓紧开口:“不知殿下可还记得赵舜?”

说完这句话,猛然跳动的心终于平静了大半。

“赵舜?”皇后挑眉,说道:“前朝时他是青州第一县令,因刚正不阿断案如神备受当地人尊敬。”

东方瑶接下皇后的话:“赵明府一生清廉如水,直至死时家中依旧家徒四壁,就是出葬的钱都是当地百姓自己募集的,他有操守更有才干,且不说死后的追封,四十年来直至他亡故时也不过是做到了七品的小官而已,不得重用。奴婢拙笨迟钝尚且明白,想必殿下不会不知道。”

说完这句话,东方瑶立刻跪下,抬起头来,一双清亮的杏眼毫不避讳的注视着韩鸿照。

“祖父和父亲不是有错,而是他们不能认清楚当年的处境,盲目的坚持自己所认为的,就如同赵明府,因为不晓得变通,他不能到京城施展自己毕生的才学抱负,而只能留任青州一角之隅而已。”

皇后看着东方瑶一双明亮的眸子,那酷似盛氏的眼睛之中尽是诚恳。

不同的是,当年盛氏跪在这里的时候,眼里还有卑微和乞求,求生的**夹杂着为人母的痛苦,这些年来,她应该过得很痛苦吧,否则怎会那么年轻就病去了。

“起来说话。”

她颔首说道。

胸臆中吐出一口气,东方瑶差点站不起来,她努力镇定自己,此时忽听外面小内侍尖细的声音:“陛下到了!”

东方瑶向身后看去才注意到,除了门外的两个小内侍,含凉殿中竟然只有自己和皇后两个人!

一阵咳嗽声,李道潜在何福和谢普宁的搀扶下走了进来,他抬头看了看,一张脸竟然显得有些憔悴苍老,因为咳嗽而面部有些扭曲,他边走边埋怨道:“我又不是快不行了,你们两个干嘛这样左一个右一个的搀着我?”

何福话说的滴水不漏:“陛下误会了,奴婢自然不会这样想陛下,只不过担心您的安危罢了。”手却还是照样搀着李道潜。

“陛下来了。”皇后看着李道潜有些站不稳的身形,柳眉微微蹙起,上前去将他迎到一侧的坐榻上。

李道潜摆了摆手:“lǎo máo病了,无妨无妨。”

东方瑶赶紧端来一杯热热的酪浆,李道潜打量了一下皇后的脸色,端起那杯酪浆来微酌了两口。

皇后自然晓得他的来意,只是他一时之间不好意思说出口来,便单刀直入道:“陛下是为太子求情的吧。”

皇帝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他缓缓的放下手中的骨瓷小杯:“皇后也知道,睿儿十二岁上的时候二郎便去了,这些年来睿儿也不容易,他若是想……就是思虑不周,你也不必为他动气,我已经说过他了,都是血缘至亲,不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陛下!”皇帝还没说完,只听韩鸿照笑了一声:“陛下何时看见我生气了?”

李道潜噎了一下,“皇后没有气恼睿儿?”

韩鸿照十分的和颜悦色,貌似早想明白了:“刚开始听到的确有些生气,但睿儿毕竟还小么,好歹我现在也是一guo zhi mu了,总也不能任由别人戳我的脊梁骨罢?”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连这说完两个好,仿佛是不放心似的,李道潜的表情有些纠结。

“陛下可是还有什么要紧的事?”

李道潜看着面前摆了一案几的奏章,心中蠢蠢欲动,忍不住摸了一把:“没……对了,这几日我想着在宫中办个宴会,皇后怎么想的呢?”

韩鸿照轻轻点头:“陛下既然想,我又怎好拂了陛下的意呢?”

李道潜这才眉开眼笑:“皇后能这样想,我也就放心了。”

两人正说着,便有人来报说是晚膳已经好了,韩鸿照便留下了李道潜两人在含凉殿用了晚膳,用过晚膳后,李道潜才放心的离去。

收拾好食案,东方瑶看着韩鸿照没有什么其它的意思,这才悄悄的退下去了。

想起刚刚的情景来,她还是忍不住冒汗。

虽然皇后表面上对自己颇为宠爱,可若说是皇后的性子,自己还是清楚几分的,她哪怕刚刚对你笑脸相迎,说不定下一秒就可以将你剥皮拆骨。

刚刚说的那一番话也不晓得她信不信……

徐图缓之。

这是皇后教给自己的,她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

真是可笑。

东方瑶摇头,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来,心中却又无限伤感。

如今东方家只剩下自己一人,她与远在蜀地的盛氏一族互不相知,若说凭借自己一手之力再加盛氏一族,恢复东方家昔日荣华,当真能吗?

回到院子的时候,食案上已经摆好了饭菜,楚荷正坐在一旁为自己布菜暖水。

昏黄的烛光在一边摇曳着,有那么一瞬间,东方瑶几乎以为是母亲还在。

“瑶儿,你回来了。”

楚荷听到声响,见是东方瑶,便抬头一笑:“赶紧来吃饭,再不吃就凉了!”

东方瑶微微一笑,待坐定,看着一桌子都是自己喜欢吃的饭菜,忽抬头问道:“有酒么?”

第三十四章 出手相助

一身杏huáng sè的曳地长裙,香色的对襟衫,愈发显得少女面色明艳妖娆;同色的披帛披在肩上,随着她的旋转而扫开,带来香风阵阵。

“咦,今日怎的没见那安宁夫人?”

韩宿襄一边进来,一边四下张望,却只见四处不是跳舞的舞姬便是奏乐的乐伎,并没有舞剑的袁大娘。

萧氏盯着一个美貌的胡姬,面色一白:“许是大娘没得空吧。”

韩宿襄觑了一眼她,半咸不淡道:“若是大娘如你这般日日在家得闲,想必今日我也能见到她了。”

得闲……韩宿襄自然指的是成国公夫人没事总喜欢在家中和一群妻妾斗法,搞的自己很头疼。

萧氏不语,只是默默地跟在韩宿襄的身后,两人落了座,韩宿襄才一一寒暄客套起来。

“大娘这几日去了扬州,况且母后也不好日日劳烦她来。”

元香问起来,韩鸿照便这样说,她先是淡淡的瞥了一眼仿佛没听到两人对话专心致志在看舞的安思逸,又微笑着看向元香。

是了,袁大娘原本是将门忠臣之后,她的父兄和丈夫在突厥之战中战死后,她便被封了安宁夫人,只是宫中人都喜欢叫她袁大娘,显得更亲切些。

袁大娘自三年前守寡后就一直醉心于音律,想必这次去扬州,也是采风风雅之事的吧。

元香显然有些失望:“是这样啊。”随手喝了一口浓茶,

随即笑了笑:“倒也是情理之中,大娘她本就不该日日束缚在这小小的青砖绿瓦之中。”

美妙的天地自然或许才应该是她的去处吧……想到此,东方瑶也不禁有些羡慕,被关在长安十几年,什么时候自己也能想袁大娘一样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呢?

只可惜东方瑶却怎么也没想到,到最后那个走遍天下的人却是自己,而袁大娘她却最终被桎梏在另一个狭小的天地中,直到死也没能走出去……

为韩鸿照沏好一杯酪浆,东方瑶便跟在了婉娘的后面准备端上饭菜来。

出得大殿,正行了几步,不经意抬头一看,却见前面一个身着桃红色广袖对襟襦裙的女子向着这边走来。

她竖着一个飞天髻,头上簪着各种云头步摇和点翠珍珠金钗,却满脸的委屈,一边走一边念念有词,口中不知道在说什么,原本就浓黑的眉毛似乎是又描过,衬得她整张脸异常怪异。

她身边站了一个高大的身影,正是李怀睿,此时正面无表情,快步走着,不一会儿便落下韩蕙娘好多,可能由于心情不好,从东方瑶身边走过的时候根本没看见她。

韩蕙娘闷闷不乐的跟着,大概是想要追上李怀睿。

眼见她离自己越来越近,东方瑶赶紧低下头,往阴影的地方挪了一挪。

人这么多,想必她是看不到……东方瑶安慰自己,然而这个念头还没完全在脑海中闪过,却忽然听身侧传来一个疑惑的声音:“你,停下来!”

韩蕙娘顿住脚,盯着东方瑶的侧颜打量,“本宫怎么瞧着你这么眼熟?抬起头来!”

她身后的一个年轻的绿衣奴婢立刻拦住东方瑶,尖声道:“我家娘娘让你停下,你没听到么!”

东方瑶无奈,只好抬起头来。

尽管灯光有些昏暗,但韩蕙娘还是清楚的看到眼前的少女一张素净的小脸,尤其是那双杏核双瞳,她几乎失声:“是你!”

脸上的表情也由委屈变为惊愕,喃喃道:“你现在竟然真的在皇后身边,怎么可能,当年我不是把你赶到掖庭去了么……”

当年韩蕙娘自认为东方瑶想要勾搭李怀睿,但又觉得她不过是个身份低微没能耐的婢女,就吩咐下人把她赶到掖庭去做苦役,然后再也没有见过她,便将她抛之脑后。

本以为上次见到她之后,她也不过可能是时来运转到了少府监什么的受命来送衣服,谁知后来阿周却告诉自己,东方瑶现在是在韩鸿照身边做事。

韩蕙娘瞪得老大的眼睛使东方瑶感到了几分压迫。

她心中忍不住一叹,当年自己的确是被赶去了掖庭,可李怀睿自然是又把自己接了出来,如果没有李怀睿,或许自己今日可能还不会这么快的站到皇后的身边。

只是自己总不能说是你夫君把我接出来,坏了你的好算计吧?

韩蕙娘见东方瑶低着头,似乎不欲说什么,更为气恼,指尖顶着她道:“这一年来我不曾入宫竟不知道皇后娘娘身边多了你这么个狐媚子!你这贱婢,却不知又是勾搭上哪个亲王了,竟然还想飞上枝头做fèng huáng!”

话说的竟是越来越难听,旁边走过去的人也忍不住向这边看来。

因为前几年韩蕙娘总是入宫来告状,弄得和太子的关系很不好,皇后最是不满,时常训斥她没事就爱凑热闹,一点都不温柔淑静,是以这半年多来韩蕙娘几乎都呆在东宫无所事事。

却没想到不过一年的功夫,东方瑶竟然从掖庭局到了含凉殿……这含凉殿是个什么地方,哪能是一个卑贱的婢女随随便便就能来的地方!

想到此,韩蕙娘的脸上立刻带了几分鄙夷,一双燃着鲜红丹蔻的指头指着她:“你这贱婢,我……”抬手就打过去一巴掌。

东方瑶没料到她恼羞成怒的这么快,连躲的时间都没反应过来,眼见这那双鲜红的尖指甲就要划向自己,斜里伸出只手用力拉了她一下。

脚下一拌,她几乎是倒在了那个人的怀里。

一个很温暖的怀抱,稳健的心跳,身上陌生又熟悉的男人气息,吓得东方瑶心头一颤,赶紧推了一把,挣脱出来。

太子妃却是一手扇了空,用的力气过大,下场就是差点把自己歪倒。

幸好身旁二婢阿周和遂儿扶住了自己,待她站稳了,见东方瑶身边站了个修长的身影,棱角分明的一张脸,墨发高梳,衬的他一张俊脸冷峻异常。

下意识的心头一颤,韩蕙娘忍不住脱口道:“豫章郡王,你管……”

衣服袖子却被人一扯,到嘴边的“管哪门子的闲事”一口噎住说不出来了。

遂儿在身边俯耳低声道:“娘娘,豫章郡王和太子殿下关系可是不错!”

韩蕙娘一咬牙,她的确是想教训东方瑶,可是又不想和李怀睿闹别扭!

倘若李衡乾或者是有好事者把今日之事告诉李怀睿,想必李怀睿又会来兴师问罪了,到时候只怕自己和李怀睿的关系只会更糟糕……

想到此,她打量了一下四周来往的人,重重的哼了两声,觑了一眼李衡乾,对东方瑶恶狠狠道:“你且等着,贱婢!”

东方瑶甚至可以看到太子妃脸上那毫不掩饰的、万分鄙夷的眼神,说不定此时在太子妃心中,豫章郡王可能就是自己“勾搭”的那个对象。

心中却奇怪,李衡乾可是一句话都还没说,太子妃就这样走了?然而转身一看,却将她吓了一跳。

眼前的男人身材高大,此时正站在自己的面前,他的眼中仿佛蕴含着什么深不可测的东西。

就像是让人突然掉到一潭冰冷的湖水中,足够让人打颤,而这种幽冷,自己只在一个人的眼中看到过……

他面上淡淡道:“你没事吧?”

第三十五章 气急攻心

数盏四角宫灯朗挂行道的两侧,凉风透过薄薄的灯纸,橘huáng sè的灯火和四角的流苏一起摇摇摆摆的晃着。

仿佛一时之间,整个世界都静默了下来,除了那一盏盏的宫灯,只有眼前的男人。

只是一瞬间,东方瑶竟然没有办法抑制自己的情绪,想要立即逃开。

张了张嘴,她最终只低声说出一句话:“奴婢没事。”

李衡乾低头看着眼前的少女,沉默片刻,才道:“进去吧,外面风大,仔细着凉。”

两人并肩行着,东方瑶微微侧眸,她犹豫了一下,发觉自己似乎忘记谢他了,便说道:“多谢郡王。”

李衡乾点头:“你和太子妃可是有什么旧怨?”

东方瑶不由得苦笑。

这话要她怎么说,说是太子妃一直觉得自己在勾引李怀睿吗?

其实,这也不过是当年的旧事了。

“奴婢和太子妃娘娘许是有些误会。”东方瑶不欲多说,便如是道。

李衡乾颔首,也没有多问,毕竟和东方瑶只见过几面,她的确没有必要告诉自己这么多。

但是东方瑶和李怀睿又是什么关系?

太子妃韩蕙娘是韩鸿照兄长最疼爱的孙女,因为父亲早逝,被她母亲过分的溺爱,是以脾气自小便骄横跋扈。

而李衡乾对这个表姐从小也没什么好感,但是她平时在外最狼藉的名声便是擅妒对于这一点,就连皇后都是不喜。

那么太子妃又是因为什么一定要和东方瑶过不去呢?

“郡王!”东方瑶忽然叫了一声。

“怎么了?”李衡乾回过神来。

“郡王……不是你想的那样。”

东方瑶一本正经的解释。

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强调什么,但是她不想再让别人误会了,于是福了礼,便赶紧转身离开。

大殿中来来回回的奴婢很多,可是只有她看上去是那么瘦弱,好像是一阵风,一晃就会抓不住、不见了。

李衡乾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这种古怪的想法,他静静地看着东方瑶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默然一叹。

冷不丁有人从背后用力拍了他一下,鼻端传来着淡淡的酒气,李衡乾转过身来,见是兄长李衡贞。

李衡贞则是皱眉看着少女越来越远的背影,他适才无意睃了一眼她的脸,是个眼睛很漂亮的婢女……似乎是在皇后身边的,不久前自己还见过她。

这么一想,李衡贞立时酒醒了一半,他拉了李衡乾落座,暗诧怎么自己的弟弟会和皇后身边的婢女纠缠不清?

“这是怎么回事?”

李衡贞一愣,听着上首传来韩鸿照颇有些严肃的声音。

众人立时皆向上看去,却见韩鸿照面前跪了一个奴婢,竟然穿了一身半青不绿的长袍。

看那袍子不仅是时下流行的翻领样式,上面还绣着暗花,周围隐隐约约还能看出来金绣细密的针工。

此时他正瑟瑟发抖的跪在皇后面前不停的求饶:“皇后娘娘饶命,奴婢愚钝粗鲁不懂事,求皇后娘娘开恩呐!”

一边惊慌失措的膝行到李怀睿面前:“殿下救命啊!殿下求您看在奴婢跟了十几年的份上绕了奴婢啊!”

随即便是噔噔的磕头,那力道……看的东方瑶都肉疼。

在太子身边当差最高的品级自然可以做到如太子少保、少傅那样正一品的官位,但是眼前这人不过是一个部曲、奴婢,根本没有地位可言。

尤其是在这种场合下,一个部曲穿着青、绿两色衣服,还是这么好的料子,这不是炫耀而是招引祸患。

东方瑶默然一叹。

李怀睿看着眼前自小就跟着自己阿术,此时他正满目惊恐,泪水像珠子一样往下掉,一时心中难受不忍。

韩鸿照眯眼看着李怀睿迟疑的样子,“太子你是不是平时太过纵容手下的人了呢?”

声音清清冷冷,没有什么情绪。

“殿下,儿想他不过也是……无心之过而已。”

李怀睿冷汗直冒,不过他出门的时候确实是没有注意身边人穿了什么。

韩鸿照冷笑:“究竟是他的无心之过还是太子你的呢?!”

李道潜在一边看的心急,忍着喉咙间瘙痒的感觉,哑声道:“哎呀,睿儿!向你祖母道个歉有那么难么?不过是一个奴婢,你何必为了他忤逆了你祖母的意思呢!”

阿术原本听着李怀睿的意思,以为这次能逃过一劫,谁知现在一听皇后和皇帝这毫不在意的语气,吓的几乎晕厥过去。

他虽然身份低微,可毕竟是自小跟着李怀睿的家生奴婢,李怀睿也是有什么好东西都随意赏赐给他从不在意,哪晓得今日自己竟是被猪油蒙了心!

不知怎的瞧着那些官老爷的青衣绿衣心中痒痒,加上昨日刘四说了几句话……现在说什么也晚了,被皇后盯上,说不准下一秒自己便死无全尸了……

想到此,他不禁大恸,一边抹着满脸的鼻涕,一边又爬向皇后:“求皇后娘娘饶命!”

然而一只手尚未碰上韩鸿照那暗红色银底滚边的六幅裙子,便见一只涂满鲜红豆蔻的手向着他的脸扇来,干脆利落地将阿术扇倒在地。

整张脸火辣辣的疼,阿术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能捂着脸呜呜的哭。

要知道韩鸿照甩人的功力有多深厚,当时坐在侧榻上,那么远的距离都能把许成宪甩的一句话说都不出来,更何况是目标人物就在眼前。

李怀睿想起陆元正对自己的叮嘱,努力压下心头的怨气,低声求饶:“既然是东宫的奴婢,便是儿教养不当,还请祖母将他交给儿来处置,儿定会给祖母和大家一个满意的交代!”

韩蕙娘忙不迭附和:“祖母,太子殿下可是您的亲孙儿啊!可不要因为此等小人而坏了感情!”

原以为这样说已经够委婉和低声下气了,谁知皇后却不依不饶,冷声道:“太子为何要给本宫一个交代,太子应该是给全天下人一个交代!这个不知廉耻的贱婢竟然私自穿着七品官员才能穿的服色招摇过市,幸亏这只是在宫中的家宴,若是穿了出去,哪个又能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

“太子又是否能注意自己的言行,给天下之人一个表率!”

“皇后殿下,你”

李怀睿气愤的过了头,他几乎要站起来把自己这些年来所听到父亲过世的种种传闻一一说出来,当面问问这个从小就对自己“关爱有加”的祖母到底是为什么为了权势要逼死自己的亲生儿子!

四周本来都是看热闹的人,李况就像是没事人一样,一边品尝这案几上的饭菜,一边对妻子评价和前几日比如何如何,恩爱的旁若无人。

成国公韩宿襄看的倒是津津有味,不时的捧场骂两句“贱婢”之类没营养的话,萧氏则是双目呆滞的不知道看着哪个方位。

李陵和李驰连连叹气,似是欲说而不敢说。

“睿儿!”

“祖母……”

就在东方瑶急的要跳脚的时候,忽然有人来解围了。

先是元香站起来,示意李怀睿不要再说话了,然后向韩鸿照求情,柔声道:“母后,睿儿他性格一向直率,这样说也是……父皇!”

李衡乾刚刚坐下却又眼睁睁的看着皇帝在大庭广众之下昏了过去。

身边的何福和谢普宁眼疾手快立刻上前来扶住了李道潜,元香轻轻拍着李道潜的胸口为他顺气,韩鸿照对一边吩咐:“赶紧叫御医!”

第三十六章 忽传喜讯(一更)

案几上一架壶门高圈足银风炉中正燃着龙涎香,白烟顺着风在香炉的上方扭曲成一缕缕舞姬的纱罗。

清凉幽淡的香气中却又隐隐约约散发出淡淡的苦味,似有未有,像是朱砂的气息,还有……

吴御正心中有些发紧,咽了一口唾沫,按着脉搏的指尖忍不住抖了一抖,斟酌道:“圣上的身体其实并无大碍,只是有些伤风而已,待微臣开上几副药,按时饮下,想必便可药到病除了。”

韩鸿照淡淡道:“陛下这几日的确有些伤风受寒,大约是换季的原因,只是吴御正,可还看出其它呢?”

“然后就是圣上的夜间难眠……”

吴御正胡子也轻微颤抖,仔细拿捏着,生怕说出个要皇后不对付的话来。

韩鸿照点头:“这倒是lǎo máo病了。”

“再无其他。”

吴御正终于颤着胡子确定。

韩鸿照微微颔首:“既如此便有劳御正了,小荷,跟着御正去取药。”

“不敢当不敢当,此乃微臣的职分所在。”

吴御正连连摇头,收拾了药箱,对着楚荷做出一个延请的手势,“阿监请。”

元香也终于舒出一口气来,看着此时正躺在榻上昏睡的父皇:“还好没什么事。”

否则睿儿恐怕……转眼看了此时同样长出一口气的李怀睿,见他面上皆是懊恼,叹道:“睿儿,你跟着我来。”

李怀睿乖乖的跟在自己的姑姑后面,两人便进了偏殿。

东方瑶进来的时候,元香正半躺在一侧的小榻上,轻轻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另一只手却捂在胸口上,半闭着眼睛,看上去似乎有些不舒服。

她赶紧过去问了,元香只是轻轻摇头,“我没事。”

绿意却是急声道:“瑶姊姊,公主这几日就总觉得恶心不适,要她去看医师,她却百般推脱,你快劝劝吧!”

素云也柔声道:“娘子总觉得没什么问题,可奴婢说句不好听的,万一真有什么事呢?”俨然一副老成持重。

东方瑶说道:“素云和绿意都这样说了,公主你还怎么忍心推脱?”

元香无奈,见绿意自高奋勇要去太医署请医师,便也由着她去了。

之前元香生病的时候就绿意就经常跑太医署,是以太医署的rén dà多和她很熟,一听公主不舒服,赶紧推出来一个奉御给公主瞧病。

隔着一块软纱,手指在脉搏处细细摩挲着,老医师胡子忽然翘了起来。

韩鸿照一进来就被郑奉御一头花白的头发刺了一下眼睛。

服侍完皇帝后没看到元香,便问了一问,才知道元香原来身体不舒服。

“怎么回事,”韩鸿照四下张望了一下,心中顿时有些不舒服:“驸马又去哪儿了?”

其实此时安思逸就站在门口。

他听到韩鸿照的声音犹豫了一下,不知道应不应该进来。

郑奉御咳嗽了一声,他自然不不会知道驸马去了哪儿,但是公主是怎么回事儿自己还是知道的……轻声道:“殿下,永平公主她,已经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

韩鸿照显然是反应的最快的,喜道:“什么,竟然有如此喜事?”

刚刚面上的几分阴霾立时也消失的无影无踪,对着跟在身后的婉娘和兰湘吩咐:“圣上可是用完药了?还不快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元香正喝着酪浆,听了这话立刻呛了一下,连连咳嗽起来,东方瑶赶紧给她顺气,素云拿着一块帕子替元香擦着嘴角,竟然是喜极而泣。

绿意也按了按眼角,“娘子总算是熬出头了!”

兰湘脸上笑的最甜:“公主成婚不久便喜得贵子,这必定是个有福的!”

婉娘最为稳重:“真是恭喜殿下和公主了。”

看着元香还是云里雾里懵懂的眼神,东方瑶笑着叫了她一声:“公主!”

听着周围人纷纷的祝贺,仿佛什么都没听着似的,安思逸还在愣愣的傻站着。

最后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进来的,却只是局促的站在元香侧躺的小榻前,不知该些说什么好。

东方瑶看了一眼正在失神似的安思逸,又瞅了低头沉默不语的元香,心中暗忖:这孩子来的真及时!

虽说韩鸿照对安思逸没什么好感,可此时毕竟是喜悦冲淡了不满,她挥了挥手:“都出去吧。”

然后对着郑奉御笑道:“你做的不错,等下去领赏。”

皇帝此时已经知道了这件喜事,因为强烈的咳嗽而有些发红的脸上此时布满了喜悦。

一见皇后进来便急忙问:“元儿呢?”再次咳嗽了两声。

皇后立即上去轻抚李道潜的背,笑道:“陛下这是急什么呢,元香在偏殿呢,你的女儿你的孙儿难道还会跑了不成?”

李道潜缓过气来,抚着有些发白的胡须哑声笑道:“自然是跑不了,我这不是担心元儿么?”

犹豫了一下,又道:“驸马他……”

第三十七章 服侍病榻(二更)

递上去一个白鹤弧腹银碗,看着韩鸿照拿起银匙舀起当中的汤药,对着那一勺子褐色的液体轻轻吹了一吹,顿时药味更加浓烈了,直往人的鼻子上扑。

李怀睿赶紧扶起皇帝,直到韩鸿照把一整碗的汤药给李道潜喂下去,又喂了一杯酪浆来润口。

拿起帕子擦了擦嘴,皇帝才道:“不过是小病,这些事情要下人来做就好了。”

韩鸿照却是笑着摇头:“陛下言重了,这本是妾分内之事,不过是服侍陛下喝药而已,妾还没那么娇贵。”

李怀睿也低声道:“祖父,这是孙儿应该做的。”

太子妃眼珠子一转,上前跪在韩鸿照面前,嘘寒问暖:“祖母还是去休息罢,这里的事情儿来做就好!”

而后夺过韩鸿照手中的酪浆,笑道:“蕙娘来服侍陛下就好。”

不顾及韩鸿照不太满意的脸色就要把酪浆拄到皇帝嘴边,谁知手忙脚乱中,手一歪,眼见着手中的酪浆就要撒了,东方瑶赶紧上前扶了太子妃一把。

“多谢,多……”

韩蕙娘没料到是东方瑶,待看清后,脸上的笑容顿时凝滞,几乎要咬下自己的舌头下来。

她心中有种被羞辱的感觉,恨不得冲上前去打东方瑶一巴掌,怎奈现在众目睽睽,只能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东方瑶有些无奈,只得往后退下去了几步

李怀睿见状,皱眉道:“蕙娘,你赶紧回去,不要在这儿添乱。”

太子妃一听这话,自是不愿,娇声撒娇:“殿下……”尾音拖了老长。

韩鸿照不耐烦的挥挥手:“太子都这样说了,你这便回去吧,反正也没有你的什么事。”

韩蕙娘顿时有些尴尬,她嗫嚅道:“儿实在是有些拙笨,不晓得是否是又惹殿下不开心了,还请殿下恕罪……”

皇后有些无奈。

她那么精明的兄长,怎么会有一个这么愚不可及的女儿?

一天到晚不是告状就是给自己添乱……按了按眉心,皇后耐心道:“我没有在责怪你,只是你在这儿确实没什么用。”

韩蕙娘这才一步三回头的退下了,走的时候还不忘再剜东方瑶一眼。

室中终于安静下来,李怀睿为皇帝亲自尝了下药汤的温度,才放心的喂给皇帝。

看着孙儿有些憔悴的脸,皇帝甚是心疼:“昨个儿在我这儿忙了一天,今晨又忙着服侍我,这会儿你饿不饿,可是要去用午膳?”

李怀睿连连摇头说:“儿不饿。”

皇后在一边淡道:“你还没有用膳,先下去吃些再来吧。”

一大家子的人都站在这里看着自己,李怀睿一时之间很是羞愧,如果不是他鲁莽祖父也不会突然病倒,便说道:“陛下,都是睿儿的错!”

李道潜一见时机到了,赶紧道:“快和你这祖母道歉,说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

李怀睿一愣,和皇后道歉?他不由自主的看向她,皇后却并没有看自己一眼,她就像是没听见般,帮皇帝掖了掖被角。

……

桌上摆了乌鸡羹、荷叶鸡、糯米炙鹅,又有一个精致的牙盘里装了些撒了芝麻的胡饼,水晶龙凤糕、花折鹅糕等糕点也是一应俱全,然而看着一桌子的美食,李怀睿却是半点胃口也没有。

“公主是回去了么?”

东方瑶正聚精会神的布让,一听这句话,便回道:“御奉说头三个月最为要紧,皇后娘娘便要公主和安都尉先回去了。”

李怀睿放下心来,不一会儿却又叹气,语气中带着疲惫:“瑶儿,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东方瑶不忍心再泼冷水,只问:“殿下可是觉得自己做错了呢?”

李怀睿摇头:“阿爷教过我,凡事问心无愧,对得起自己即可。我也自认为这些年来自己问心无愧,却不明白为何皇后总是对我不满,一一挑出我的错处,既然她现在是看不上我,当初又为何一定要立我为太子?”

况且他那个时候也是不愿意的,阿爷做东宫的时候,阿娘总是日日为他忧心,还曾说日后若阿爷做了帝王,一定不要立睿儿为太子,阿爷却是常常叹气。

当年自己还小,并不能品味出阿爷其中的无奈,现在轮到他,他才终于明白。

可是却又想不透一点,忍不住说道:“我并不觉得做这个太子有什么好,有许多事情我都要去妥协,哪怕我有那么不情愿,可是为什么还是会有那么多人想要这个位置?”

除了那几分便利,李怀睿是真想不出来这青位有什么好来。

“殿下真是这样想的?”

东方瑶感觉有些不可思议,也有些恍然大悟。

她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为何这些年来,不管李怀睿是不是利用过她,她却一直对他狠不下心来,反而对他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惜和熟悉?

脑海中闪现出母亲的眼睛,为了生存她曾经那么严厉的教诲自己,与其说是苛求,其实不如说是无奈吧。

而眼前的李怀睿,难道不就是多年前的自己么?

小的时候,一旦她流露出随心所欲的想法,母亲便会用木条打她的手心。

现在她终于不再有那样“幼稚”的想法了,却时常有怅然若失的感觉,其实她失去的不正是她所渴望的么?

可是这个世界上哪里会有这样的简单的事情,更何况李怀睿还是生在帝王家,单纯耿直的性格只会让他陷入危难之中。

“当年殿下的维护之恩东方瑶不敢忘,所以我必须要对殿下说一句话。殿下现在依旧是太子,只要皇后在一日,她便一日是你的祖母,这一点是不可能更改的。”

李怀睿无论想要做什么,都只能看着韩鸿照的眼色,倘若不能如她的意,结果只会适得其反,这些潜在话,想必李怀睿还是能听得出来的。

李怀睿有些泄气:“话虽如此,然我与她毕竟不是一路人,若是一定要我屈服于她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我也是决计不会妥协的。”

“殿下何必一定要如此执拗呢?这个世界上哪里有什么随心所欲,更多的不就是身不由己么?”

“那么你呢,瑶儿,这些年来你甘愿留在祖母的身边服侍她,又是为了什么,你是否也是身不由己呢?”

东方瑶一呆。

李怀睿又道:“倘若当年你的祖父没有写下废后诏书,以你的聪慧,即便你的祖父有众多孙儿孙女,你也该是你祖父的掌上明珠,可是现在,你却要作为奴婢来服侍别人,你又是否甘愿?”

这句话就像是撕开了自己血淋淋的伤口,东方瑶委实有些难过。

李怀睿说的一点儿没错,可是她却不能来挑拨本就不和的李怀睿和韩鸿照,于是反问道:“殿下既然看的如此明白,为什么不能先退后一步,徐图缓之,反而一定要现在替宋恒ping fǎn……”

说到这,她脑中却忽然灵光一闪:“宋恒他是?”

她怎么记得宋若栖的父亲好像就是叫什么宋恒?

第三十八章 捉摸不透

李怀睿知她察觉出来,也无意瞒她,大方颔道:“他的确是阿栖的父亲。”

“殿下,你!”

东方瑶颇为吃惊,李怀睿竟然真的是为了她?

虽然知道这些年来李怀睿对自己的照拂,除了是因为自己自小与他相识以外大多也是为了宋若栖,甚至不惜祸引江东,可是他现在竟然还为她公然和韩鸿照作对……

李怀睿叹了一口气:“事实不止于此。”

真正让他失望悲愤的是被韩鸿照一手掩埋的皇室秘辛,可他却并不打算告诉东方瑶,说不定日后会为她惹来麻烦。

东方瑶蹙蹙眉,如果说不只是为了这个,那……心中登时又一惊:莫非是因为忠愍太子?

想归想,东方瑶终究没说出来,那些传闻是真是假她自然是不晓得,但是这样的事情皇后能不能做出来她还真是不敢确定。

送到紫宸门前,早已有等好的步辇,两人便辞别了,各自回去。

东方瑶却是越想越觉得不对,太子揣着这样的小心思仇视韩鸿照,时间一久,韩鸿照怎么能看不出来?

到时候李怀睿的怨恨只怕是会更深,可是她又能有什么办法,或许其它的事情李怀睿还会听她一二,但是在这件事情他却似乎显得分外执拗。

东方瑶为李怀睿这样纠结了许久,她当然也不想做费力不讨好之事,了她对李怀睿却到底有感激之情。

太子那厢便只好略过不想,不过到了下响的时候东方瑶才深切的感受到,皇后的心思一般人是根本琢磨不透。

当看着眼前一身桃红色的齐胸襦裙,裙上用金线绣着几朵缠枝菊花,半臂上系着结樱带的少女时,东方瑶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

尤其是她用一双白皙纤细的手颤抖的端着银碗为皇帝喂药的时候,明艳动人的小脸上还露出一副小女儿家的娇态。

“静娘,你阿娘这几日身子可还好?”

坐在小榻上里,韩鸿照一边剥了一个马乳葡萄一边笑着问。

“阿娘这几日能下床了,说是这几日就进宫来看殿下呢。”少女嫣然一笑,说道。

韩鸿照点点头:“这我就放心了,你阿娘身子不好,就怕这几日你在宫里住,她在家一着急又病了。”

“殿下这是说的什么,儿来的时候阿娘都说了,能到姨母身边来,这是莫大的荣耀,哪里有什么着急不着急的呢,阿娘她高兴还来不及!”

两个人家长里短的说了一会儿,东方瑶才听出来,原来这少女姓陆,名为静娘,母亲华林夫人是韩鸿照的九妹,嫁的是吴郡陆氏的嫡支子弟。

只可惜陆静娘的父亲英年早逝,只给她留下了陆静娘一个女儿,因华林夫人身子不好,前几年一直在老家扬州养病。

陆静娘长得倒是和韩鸿照有几分相似,柳眉黑眸,眼角斜飞细长,虽不及韩鸿照眉眼间的妩媚,却带了几分少女独有的灵动。

“这几年家中一切安好,就连表兄表姊路过扬州的时候都会来看望一下阿娘。”聊起来家里的情况,陆静娘如是道。

韩鸿照颔首叹息:“你阿娘也是个命苦的,当年本以为她嫁的十分如意,不想琴瑟和鸣不过十年,你阿爷便走了,撂下她一人……”

叹息了几句,韩鸿照又问了些,陆静娘也都一一答了,

最后韩鸿照却是剥了一盏葡萄肉,楚荷拿去浇了些牛乳,几人才到了正殿,李道潜已经醒了,正拿着一本书在看。

东方瑶刚刚从案上沏了一杯茶,陆静娘已经端了一杯酪浆献花:“陛下请用!”

脸上挂着女孩子独有的甜甜的笑,这样的笑容怕是哪个男人都无法拒绝罢,尤其是这样一个相貌明艳的女子主动来献殷勤。

东方瑶悄悄的觑了韩鸿照一眼,见她没有什么反应,只是自顾自的端起茶水来自己喝了,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容。

东方瑶心中立时明白了几分。

接过陆静娘手中的酪浆,看了看那杯中奶色的浆水,李道潜有片刻的怔忪,然而不过是只是一瞬间而已,他便将这送来的酪浆一口饮尽。

韩鸿照这才笑道:“陛下尝尝这西州新进贡的牛乳葡萄吧。”

这几日陆静娘便客居在含凉殿的偏殿舜华阁里,只是这姑娘看上去温婉无害,却总喜欢打听些乌七八糟的事,弄的东方瑶很烦却又不好不告诉她。

除此之外便是韩鸿照明显对陆静娘格外关照,给她住的屋子也是含凉殿最好的、用的吃的一应按照公主的用度。

楚荷不禁和东方瑶感叹,有些人虽生来不是公主却有机缘过上公主的生活;而有些人虽然生来是公主却不一定有做公主的命运,这世上不公平的事情委实太多。

东方瑶便疑惑:“哪些人生来是公主却没有公主的命运?”

楚荷则是暗暗指了东边的清思殿,“你来的晚,怕是不知道欢公主罢?”

东方瑶恍然。

原来这欢公主名为李元欢,生母曾是皇帝的淑妃,只可惜自从韩鸿照入宫之后她便渐渐失宠,再加上她的兄长宋恒曾经屡次上书废后,弄得韩鸿照很不爽快;

之后查出淑妃用巫蛊诅咒韩鸿照,皇帝便将她打入了掖庭,再后来淑妃也就不知怎么的病死了。

自此后元欢便鲜少得到李道潜的关注了,连封号也没有,就是今年都十九岁了也没有出嫁,可是她自己也总不好说什么,俨然是被众人遗忘了。

李元欢的事情东方瑶还真没听说过,怪不得只有清思殿的用度她一直不知道。

两人一番感慨,进了屋,东方瑶看着楚荷的梳妆台上摆了一个黑色团花纹的酒瓮,忽想起来这几日又不见卫季卿,便问楚荷。

楚荷没料到东方瑶问的这么直白,她拿起一条白帕子擦了擦那酒瓮,表情有些不自然:“将军公务繁忙,许是没时间吧。”

不想门外有人接过话来:“……卫将军的这些日子又是升迁又是家中长子生病,自然是前后事繁忙。”

婉娘端着一个檀木端盘走了进来。

第三十九章 恭敏皇后

婉娘轻轻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端盘:“这是新换的宫服,放心吧,没人做手脚的。”

东方瑶看着案几上那套墨蓝色折枝花纹的半臂衫和品蓝色的襦裙,一时无言。

卫季卿的妻子谢氏是他的原配妻子,似乎和卫季卿育有一子,是他未出仕之前家人许的……她悄悄看了一眼楚荷,私心揣度,难道小荷这些年一直不接受卫季卿的原因是因为自己的身份吗?

楚荷拿来梳妆台上那小酒瓮递给婉娘:“这是给姊姊的,请姊姊笑纳。”

嘴角牵出一个淡淡的弧度来。

婉娘接过,轻声道:“那日的事情我也看到了……其实这些年来卫将军都一直倾心于你,我也是知道的。”

楚荷一愣,脸上飞上几丝红晕,她咬着牙:“姊姊,我,我……”却是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婉娘脸上一派规劝之意:“卫将军的夫人谢氏已经过世多年,他却再无一房妾侍,倾心于你却又不强迫你,可见他的心性并非那些俗世男子,都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你又何必不肯答应他呢?”

“按照你这身份,哪怕嫁了卫将军只是个妾侍,然谢氏亡故,卫府中又无人主持中馈,有朝一日你又何愁做不上这正夫人?”

卫季卿这样的有情郎的确是少见了,对于父母之命也许他是没法抗拒的,或许他对自己的妻子只有亲情而并无男女之爱。

东方瑶也见过那么多负心人,话本子也好、史书上的也罢,就是眼前……无情最是帝王家,便如淑妃一样,红颜老去、新人美艳,哪里还会有人听得到旧人哭呢?

楚荷脸上的红晕渐渐退却,面色有些发白:“姊姊说的对,我毕竟是个婢女,就算嫁过去也不过是个妾,可我只想外放之日出宫去遨游山水之间,并不想愿在将侯之家,卫将军待我的好意我心领了,只可惜他身份高贵,我配不上。”

婉娘有些无奈,见楚荷语气丝毫不挪动,也不想再鼓动她,只好换了一个话题:“我在皇后娘娘身边也有二十年了,其实我并非是一直跟着娘娘的,在此之前,我本是这含凉殿原来的女主人恭敏皇后的婢女。”

东方瑶和楚荷不由得吃了一惊,恭敏皇后?

就是那个受尽了德宗皇帝的宠爱,却红颜薄命、四十五岁便早早离世并在死后得到德宗皇帝无尽怀念的奇女子?

说起这恭敏皇后来,她原是前朝最后一位皇帝穆帝的外侄女,但她的父亲却是追随开国皇帝高祖南征北战、夺取长安的大功臣谢王安治嵩。

恭敏皇后二十岁才嫁给德宗皇帝,这倒不是因为面目丑陋,相反,她生了一张足至于“祸国殃民”的脸,而恭敏皇后大龄未嫁,却是因为年少时的一卦。

那时安治嵩带她到寺院玩耍看戏,寺院后面有个样貌清秀的瞎眼僧人摸着她的手骨说:“此女绝非俗物,乃是guo mu之命。”

当时安治嵩就十分激动拉着瞎眼僧的手问:“吾女将嫁何人?”

瞎眼僧但笑不语,只是指着院子里的一棵李子树,莫名其妙的说:“等着它熟了罢!”

但当年还是长安令的谢王并不明其意,后来再来寺院找那瞎眼僧人时,寺院的人也是大吃一惊。

虽双目失明,但是衣袍干净,眉眼清秀反而让人看不出来年纪,不是大名鼎鼎的隋末第一相士萧遂又是谁?

谢王自然着急问何时才能见到萧遂,却被告知大师常年行踪不定,让他二十年后再来看看,兴许那个时候还能碰上。

谢王回家后便坐立不安,看着女儿小小年纪就出落的十分美貌的容颜,说是guo mu之命他还真是有点相信的,然而这guo mu却是谁的guo mu?

眼下大燕虽说根基初定圣上龙体尚好,太子体弱多病,也勉强父慈子孝……难道要让自己的女儿嫁给太子那个病秧子?

要不就是今上那个糟老头!?

谢王立即不干了。

虽说他这把年纪了才得了一个女儿,幺娘上头也有哥哥姐姐幺娘是皇后的小名,但那放在自己手里也必定是珍之重之的掌上明珠啊,更何况现在太子已经三十有二,虽然还是玉树临风但鬼晓得他年纪大了是个什么德行?

说句不好听的还不知道有没有福气配不配得上自己的宝贝女儿嘞!

谢王心中顿时跟吃了只苍蝇似的怪味,那当国丈的热情和激动也散了一大半,便想了个主意,把女儿送到了西北的安氏本家,说是女儿回去看祖母祖父,这一去便是十二年。

可这后来的事情当真是不能预料的,大燕的皇帝一朝病故,太子谋反作乱被囚含恨而终,恒王黄袍加身成为新的君主,弄得天下民不聊生,听说安治嵩有个曾被预言guo mu的女儿,立刻派人去寻,然而这时候李氏家族已经骑着骏马直奔长安打过来了。

起义军一路向东,不久便因为民心所向大破燕的三大关卡,穆帝听说安治嵩也是从西北来的,马上功夫不错,立刻便把他推了出去。

谁知那夜行军竟遭突袭,一匹人马毫无防备的朝自己厮杀过来,那军法阵仗行的甚是诡异,几乎让他招架不住。

就在他急火攻心愤慨到想一巴掌呼死,不,是一箭射死那骑在一匹骏马上的臭小子的时候,那臭小子却忽然摘下脸上的黑布,露出一张绝色的面孔,并朝自己做了鬼脸后疾驰而走。

虽说少小离家,但做父亲的哪有认不出自己女儿的道理?

安治嵩当场就老泪纵横,后来的事情便是安治嵩率大军夜投李家帐,和话本子上写的**不离十了。

故事听到这里,东方瑶有点愣,并不是因为自己和恭敏皇后的小名重了,而是……既然恭敏皇后如此惊才绝艳,为何四十五岁便早早病故?

婉娘叹道:“人各有命,除了相士高僧,或许天地间的事是没有人可以预料的。高祖病逝后,德宗皇帝登基,恭敏皇后顺理成章登上后位,天下大定,万民敬仰,本该幸福才是,皇后却因早年在军营中染了病再也好不了,四十五岁便撒手人寰。”

婉娘拿起帕子按了按眼角,“我入宫晚,只服侍了恭敏皇后一年,可是恭敏皇后待人甚是和善,真真是一位贤良淑德的女子啊!”

红颜薄命,情深不寿。

东方瑶脑海中浮现出小时候第一次见韩鸿照的画面,当年韩鸿照听到母亲叫自己“幺儿”的时候便一定要给自己改名,其实本来也没什么,谁家的小女儿没被自己父母叫过“幺儿”?

皇后偏在这件事情上却显得极为固执,她说“瑶为美玉,古语说‘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希望你日后可以成为一块真正的璞玉”。

从那之后,她才有了名字,东方瑶。

恭敏皇后一生太过传奇,东方瑶自认为无法与她相比,皇后又是在怕什么呢?

也许婉娘只是想告诉楚荷为人不要太执着太固执,要珍惜眼前人,否则人易老、情难寿,转眼间什么都抓不住。

但是东方瑶早在自己还小的时候就已经在下定了决心。

就算是人各有命,她也不相信人命天定一说,凡是自己可以去做的,她情愿不顾一切博个你死我活,哪怕飞蛾扑火,只为心安。

她不要等自己死后回想自己的一生却永远活在悔恨和怯弱中!

这样想来,心中才安稳了些。

第四十章 被迫入宫

案几上摆着一个珍珠宝钿方形银盒,其中装着一副做工精致的珍珠头面、数十支金镶玉的步摇和花胜。

婢女映柳小心翼翼的拿出来一个个摆在案几上,看着一桌子金光闪闪叹道:“娘子,这可怎生是好?”

话音刚落,门外又有敲门声。

映柳忙打开门,只见一个老嬷嬷笑眯眯道:“请秋娘子收下,这也是老爷送来的!”

映柳向后看去,后面竟然还跟了几个抱木盒的小厮,不由得张大的嘴巴。

“有劳你们了。”女子温润的声线响起:“映柳,好生送送嬷嬷。”

安顿好了新送来的这些首饰物件儿,心中暗暗算了算价钱,映柳心下又是一惊,下意识的看向自己的主子。

此时她主子正端正的跽坐在pu tuán上,一屋子的人进进出出,她却仿佛是没有看到一般,一张俏脸冷漠的没有丝毫波澜。

“娘子……”

映柳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不是因为她也要入宫呆在那个心机深沉权势滔天的女人身边,而是可怜自家娘子,不过十六岁的如花一般的年纪,却从此以后要伺候那个甚至是可以做她爷爷的男人。

还有娘子和萧监事的大好姻缘……

章怀秋眼皮动了动,哑声道:“别哭了……你若是不想去,我便把你送回老家或者让你的兄姊把你接回去。”

“娘子这是说什么呢?映柳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么?!”映柳瞪大眼睛,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

她八岁就被阿爹阿娘卖到章家,如果不是娘子,她恐怕现在做的就是体力活儿,可是娘子从来没让她做过什么脏的、累的,反而待她如妹妹一般,她又怎么会为了蝇头小利在娘子最无助的时候抛弃她!

“不是你想的那样,”章怀秋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此去大明宫凶险无比,义父表面说会为我考虑尽量保护我,可我在他手中不过是和皇后博弈的一枚棋子而已。”

心中不免郁郁,到底是世间薄情太多!

皇后都能把自己亲妹妹唯一的女儿推出来利用,更何况自己不过是章守英收养的义女呢?

想必他收养自己那一日,便有这样的打算罢,否则像他这样精明的人怎会无缘无故的收养自己一个故友之后?

“这个世界上本就是无情太多一点,就是有,”章怀秋秀致的脸上逐渐漫上一种说不出的失望,想道:“莫非也是镜花水月么?”

“娘子真的要去,难道不可以拒绝?”映柳跪坐在章怀秋面前,急急的问。

章怀秋苦笑:“映柳,你以为我可以拒绝的么?早在此之前,我心中还奇怪,义父明知道我和阿恪……他却非但不加以阻拦反而常常加以撮合,直到如今我才明白,他根本就是想要我的把柄!”

义父收养了她这么多年,章怀秋非但没有感受到他父亲般的关怀,相反,在她的眼中,却常常可以一眼看出他的卑鄙和狡诈。

偏偏还无法装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这些年来,她无时不刻不想逃脱,却又难以脱身……然而寄人篱下身处险境之中,却又偏偏让自己遇到了阿恪。

感觉眼睛有些湿润,章怀秋无力的阖上眼睛,她修长的睫毛眨了眨,在眼底勾勒出一片青灰的暗影。

这样的心思,她终归还是太年轻啊,义父以阿恪的前途为要挟,她又怎能不屈服?

更何况她也深知阿恪他在行战上有很深的造诣,这样的他,怎能因为自己而一辈子埋没在卫尉寺里只做一个小小的九品监事?

映柳愣了愣,终于体味到怀秋的画外之音。

主仆两人相对无语。

映柳默默地把案几上的金银首饰都收拾好、再将箱子封好,反正待入了宫还是大有用处的,何必跟钱过不去?

怀秋苦笑,托着腮看窗外的一片无限好的夕阳。

听着下首管事娘子的回复,章守英终于满意的捋了捋自己的美髯。“娘子怎么说的?”

管事娘子垂首恭敬道:“娘子都收下了,没说半个不字,还将一块镯子送了老奴手里!”

说完,颤巍巍的将镯子奉上。

章守英当然不稀罕这么一块镯子,摆手道:“大娘子给你的,收着好了。”

管事娘子面上露出笑来,慢吞吞将镯子的收回自己的袖中,笑呵呵道:“老爷慧眼!大娘子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老奴看着大娘子准能行!”

章守英也很是满意。

他虽然一直拿捏着萧恪,但这件事发生之前可以一点儿风声都没透。

这样都被怀秋猜了**不离十,可见其心思之细腻。

这时,门口有小厮来报,说是萧郎君上门来了。

管事娘子忙说,“定是大娘子那封信起作用了!”

章守英颔首,指着小厮利索道:“说病了,不见!”

相府门口的角灯有一没一下的晃着,光线打在大街上行色匆匆的路人身上,洒了萧恪满身的橘黄暖色。

“吱嘎”门终于开了。

“走罢,”褐衣的老苍头探出一个头来,朝着门外主仆摆了摆手,口齿不清道:“我家老爷说不见!”

萧恪的心顿时一沉,上前几步,急道:“老丈人,你说什么,可否把话说清楚?”

那老苍头似是不耐,说话也没什么兴致,“……说的很清楚嘛,病了,就是不见!”

随后“啪”的一声关上了乌头大门。

被拒在门外的萧恪,有种尊严被人狠狠践踏过的感觉。

难道他真的要失去她了么?

他真的束手无策么?

那封信,一字一句写着的,他却不相信这是她的决定、她的选择……

相爷也曾经答应过自己啊,他怎么……难道他根本就是在利用自己?

“郎君?”长随苦着一张脸:“要不我们先回去,小的看着似乎是要宵禁了?”

上马之后,萧恪遥遥的望了一眼那扇大门,里面关着的,正是自己的心上人。

摔鞭而去。

晨鼓响起的地方,此时一如既往的再次敲起鼓声。

一声比一声急促,一声比一声响彻天际,从太极门两侧的鼓楼开始,金吾卫有序的巡视完最后一波行人,沉重的承天门才终于闷声关闭。

新的一天,马上就要来临。

第四十一章 双姝争艳

一双修长白皙的手细细地摩挲着腕上的白色琉璃珠,一边打量一边窃喜。

自己在扬州何曾见过这样晶莹剔透的琉璃啊,还是皇后出手大方,看来自己以后若真在宫里伺候,一应用度也就不用愁了,更不用听自己阿娘镇日在自己耳边唠叨什么“不靠皇后自食其力”的浑话。

神游了许久,直到听到有人叫自己,陆静娘才反应过来。

抬眼一看,一个鹅蛋脸的婢女低头站在自己的面前,手中端着一个檀木端盘。

陆静娘面色微沉:“既然进来了为什么不通告我一声?”

楚荷恭敬道:“陆娘子,奴婢已经通告过了……许是声音太小,还请娘子恕罪。”

陆静娘斜睨了一眼楚荷,“放下吧。”

案几上立时多出来一个单层莲瓣纹银盘,只见盘中放了五个骨瓷小杯,杯中分别呈着红白黑绿黄三种颜色的饮料。

“娘子请用。”

这声娘子叫的陆静娘颇为受用,她终于满意的点点头,端起其中一杯黑色的乌梅浆,小口小口的饮下。

入口清凉不腻,喉咙间顿时爽快许多,倒是冲走了不少今日的闷热。

“陆娘子可在?”门外传来一个老成持重的声音,紧接着就有婢女道:“娘子在里面。”

陆静娘忙放下手中的杯子,迎出去,对着来人笑道:“苏宫正来的这样早啊。”

一面笑,一面拉着婉娘的手邀她进来。

手中被什么东西咯的滑滑腻腻的,婉娘低头看了一眼陆静娘的手腕,出于礼貌并没有拿开。

她笑道:“到了午膳时间,皇后娘娘吩咐奴婢一定不能慢待了娘子。”

然后向着身后一招呼,立时有四五个婢女各自端着手中食盘鱼贯而入。

是啊,已经到了午膳的时间。

东方瑶看着此时仍在殿中待命的楚荷,不禁叹了一口气。

自从早上楚荷来送早膳开始,她竟然就再也没有回来。

她还奇怪,这是去了哪里呢,原来是被陆静娘扣在了舜华阁。

陆静娘笑道:“皇后娘娘和圣上这会儿子是下朝了么?”

婉娘道:“确然,不过已经在紫宸殿用膳了,许是要晚会儿回来了。”

“皇后如此劳心劳力操持政务,我等小辈真应是学着点!”

陆静娘笑得一脸单纯。

学什么,学皇后干政么?

东方瑶修眉几不可见的一蹙,在大唐之前的大燕皇朝就曾明文规定女子不可干政。

许是李家是来自西北游牧民族的原因,统治者对大燕那些繁文缛节甚是不以为然,这样的规定自然在大唐后宫不太起作用。

但毕竟这样的条文存在时间也不下千年了,现在朝堂中还是有不少人排斥女子干政,否则当年也不会有那么多人要求废后了。

尽管今时不同往日,皇后与外戚愈加势大,她自己也对这样的条文很是不屑,但此时陆静娘毫无顾忌的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还是让人忍不住笑她口无遮拦。

走的时候,陆静娘又拉着婉娘,神秘兮兮的从袖中拿出一串碧绿色成色上好的瑟瑟,献宝道:“粗鄙小物,还请宫正笑纳!”

东方瑶瞧了一眼陆静娘手上的那串琉璃念珠,心中腹诽道:何不把自己手上的那串献出来?很明显她自己戴的那串更好嘛。

婉娘依旧保持来时的微笑:“娘子进去用膳罢,仔细饭菜凉了。”边说,边不动声色的推了回去。

大约是午时二刻,皇后才回来。

午休片刻,起时已经到了未时,由婉娘和兰湘服侍着净了面,看着下响似乎也没什么事,便重新打散了发髻梳妆。

兰湘拿起一支细簪子,挑起银盒中的桃红色的金花胭脂,细细的抹在韩鸿照的唇上,正想夸赞两句,忽听外面有人道:“贤妃娘娘来了。”

韩鸿照双目微睁,露出一丝精光来。

几人皆整理好了,才见殿外走进一众人来。

首先进来的是一个笑吟吟的妇人,只见她身着一身暗红色的金绣宝相花蜀绣纱裙,挽着一个朝天髻,头上簪着两三只赤金点翠的金钗,正是贤妃,一进来便笑道:“跪请殿下圣安。”

福了一礼,接着向后看去,似是要对身后的少女说些什么。

哪知她身后的少女也不需要她来提点,当即面目肃静,低身福了一礼,“臣女拜见殿下,跪请殿下圣安,殿下千岁。”

东方瑶才看清这少女,她穿了一身青莲镶边团花纹的窄袖襦裙,挽着一个回鹘髻,等她抬起头来的时候,露出一张秀丽的容颜来。

粉黛薄施,却衬的她整个人更为精致,小巧的下巴,丹唇轻点,一颦一笑间散发着一种优雅恬静的气度。

韩鸿照亦是仔细打量了这少女好几眼,心中微微诧异,这就是章守英藏了十余年的宝贝养女?

面上却淡淡笑道:“你就是怀秋吧,昨个儿你阿爷已经对我说过了。”

贤妃看着韩鸿照脸上一副面无波澜的样子,心中有些失望,不过她很快又振作起来。

笑道:“前几年阿兄还说要送个可心人儿来陪陪圣上,谁知转眼间怀秋就长成了这样出落;又想着陛下近来身子也不好,应该有个人在身边照顾着,而殿下平时又忙,这才想到要把怀秋送进宫来,也好帮衬着殿下一二。”

本来贤妃的年纪应该是比韩鸿照小不少的,毕竟韩鸿照都比李道潜大上六岁,可此时贤妃一笑,却眼角皱纹毕露,脸上的粉也遮不住她下垂枯黄的脸。

而反看韩鸿照,她面上挂着淡淡的笑,眼角虽然也有了细密的纹路,一双眼睛肃然中依然带着五分凌冽的媚态,修长的柳眉弯出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分明两种相冲的感觉在她身上奇异的融合。

韩鸿照嘴角含了一丝笑意:“何必客套那么多,你我也认识这么多年了,快进来坐罢!”

眼神不着痕迹又仔细的打量了章怀秋一眼,却见她始终微低着头,不言不语不局促,一番落落大方的样子。

众人堪堪坐定,便听外面有女子娇声笑开:“我来瞧瞧是谁来了!”

然而刚一踏进殿来,眼神向下一扫,陆静娘的笑容登时就僵在了脸上。

章贤妃倒是很满意陆静娘的反应,站起来笑迎:“这是就静娘吧,哎呦!没想到这才几年不见竟是愈发出落了!”好似一副从前见过陆静娘的样子。

韩鸿照看着陆静娘惊愕的面孔,不咸不淡道:“还不快进来。”

第四十二章 讨要无果

“过来,没错,说的就是你。”

陆静娘面色不善的指着东方瑶。

此时正是在太液池旁边一个小花园中,东方瑶被打发来跟着陆静娘,带着她观赏一下风景,谁知刚走了没几步,便听闷声许久的陆静娘突然蹦出这么一句。

东方瑶无奈,向前快走了几步,谁知陆静娘却是嫌东方瑶离得不够紧似的一把拉住她的衣袖子,把她拽过来神神秘秘问道:“你且来说说,我和章氏相比,谁更美?可不许说谎骗我!”

东方瑶呆了一呆。

她半天不说话,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难道是在思考这个问题?

想来也是,她这样极爱美的小娘子,这个年龄想的不就是这个么,见了和自己不相上下的美貌女子,心中总是有几分计较的。

可是自己这个年龄为什么想到却不是这样的问题……莫非是自己不太正常?

“哎,你怎么不说话!”陆静娘委屈的垂下嘴角,就差满脸写着不高兴了。

东方瑶有些尴尬,她想了想,缓缓道:“奴婢听说江南多佳丽,娘子生于南国水乡,容颜本就明艳动人,声音也如黄鹂般动听,况且宫中多为北方女子,娘子在这其中自然是别具一格,哪是一般的女子可以与之比肩的?”

陆静娘听着极是熨帖:“那倒是,我也是这样想的呢……咦,你是叫瑶儿吗??”

接着眼睛开始打量起东方瑶来,见她面色甚是沉静,尤其是一双褐色的杏核双瞳十分清亮,不禁不会让人产生不舒服从而敬而远之的感觉,反而仿佛只要注视着她的眼睛,整个人都清爽了许多。

她不由笑道:“我瞧着你极有眼缘,我身边这些丫头呢也都没怎么见过世面,不如这几日你便到我身边来服侍我如何?”

东方瑶一愣,“这件事……还是要先问过皇后娘娘。”

陆静娘随手摘下边上的一朵小花来,漫不经心道:“你啊……我瞧你品级也就一般呐,就是要了呢,想必皇后也不会不同意吧?”

不想当陆静娘说出这个想法的时候,果真被皇后一口回绝。

“这丫头不行,我给你换一个罢,你瞧着这个如何?”

遂伸手一指,当首一个少女便走了出来,只见她生了一张圆圆的脸,面上也带着几分文静和秀气,恭敬作礼道:“奴婢玉莲。”

盯着玉莲看了看,但见这少女生了一副不言不语的样子,陆静娘心中虽有些失望,但是转念一想,想必自己想到的,皇后不可能想不到,说不定这婢女比东方瑶更为稳重些,当下便笑道:“既是祖母给的,那想必心思也是极通透的,儿先谢过殿下了!”

韩鸿照淡笑:“说什么谢不谢的,过来坐会儿罢。”

两人便吃了一会儿子茶,东方瑶却见陆静娘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每每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的样子,可皇后分明看出来了却也不问,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她说着话。

“这几日陛下的身体如何了?”末了,皇后问道。

陆静娘一愣,今日一上午她都去太液池那边游玩了,哪里去过蓬莱殿?

却又不敢撒谎骗皇后,眼神乱瞟,含糊道:“儿今日还……还未曾……”

“啪嘎”不过是瓷器碰撞发出来的声音,却把陆静娘吓了一跳,等她看清楚韩鸿照不过是把手中的茶杯放在了案几上时,吊着的一颗心才放下。

“许是……茶太烫了,殿下可要当心些,仔细烫了手。”陆静娘怯怯道。

身边立即有人来为她凉手,皇后看着下面低头的陆静娘,淡淡道:“既然这会儿子没事,便去蓬莱殿看看罢。”

一进屋,一股浓烈的中药味便席卷而来闷得东方有些晕,身后的楚荷立刻扶住了东方瑶,低声道:“怎么了?”

“大约是……昨夜受了寒。”东方瑶苦笑,似乎是昨天侍奉李道潜喝药的时候不小心过给了自己。

“皇后来了。”李道潜坐在床榻上,看到韩鸿照进来,便放下了手中的一卷书。

皇后笑着点头,眼神撇过皇帝枕边的一份章奏,上前来掖了下被角。

“陛下!”陆静娘快步走到皇帝面前,待皇后坐定了,才察言观色的嘘寒问暖:“陛下这几日感觉怎么样了?”

皇帝脸色还是有几分苍白,他对着陆静娘和蔼一笑:“这几日倒是好多了。”

看到案几前摆着一个药碗,陆静娘丝毫没有注意碗里的药少了几乎一半,端起来对着皇帝柔声说:“陛下可是要吃药了?”

众人都在注视着陆静娘,却只有东方瑶瞥见从一侧偏殿进来一个低眉顺眼的女子,手里不知端了一碗什么,身后只跟了一婢。

待到她走进了,才看清楚那端着的是一碗蜜饯。

看到东方瑶在看自己,章怀秋报之一笑,默然站在了陆静娘的后面。

陆静娘看到李道潜抗拒的摆手,不由诧道:“陛下为何不吃,良药苦口啊!”

李道潜有些尴尬的轻咳,看着自皇后没什么反应,陆静娘自然不会放过这个逢迎献殷勤的机会,不想旁边有人轻言细语:“陆娘子不妨先让陛下用些糕点罢,今晨陛下吃的并不多呢。”

这声音甚是斯文,陆静娘侧眸一看,见身边说话的人正是章怀秋。

若是以往在家中,哪有人敢这样反驳自己?

陆静娘面色一沉,刚刚想教训两句,忽听韩鸿照道:“既如此,陛下还是先用些蜜饯糕点再喝药罢。”

然后指了指陆静娘手中的那碗药示意将它拿下去再热热。

看着皇后那个凉飕飕的眼神,陆静娘心肝儿一颤,赶紧退到一边去,低下了头。

“近来睿儿常常到我这儿来,昨晚在这儿待到许久才走,还说下响又会过来。”

韩鸿照拿起一枚乌梅喂入皇帝嘴中,皇帝见她没什么反应,迟疑了一下:“不知道睿儿是不是还忙着……”

却听外面有rén dà声禀告:“太子殿下、端王殿下、二位郡王求见!”

东方瑶一愣,今日这一大家子怎么都凑到一起了?

第四十三章 所失所得

东方瑶有些抑郁。

汝南郡王进来时看她的那个眼神,真的相当复杂。

这自然是偶然一瞥发现的,否则她也不会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这是什么架势?她实有些不明白。

自然,李衡贞身后跟着的是李衡乾。

一见到他的身影,东方瑶忙垂下了眸子,手又紧紧的揪紧了自己的衣服,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却是感觉莫名其妙。

这是做贼心虚么?问题是自己又没偷人家的东西,也不是贼啊!

大约是因为他救了自己多次吧,却不知道,这恩情要怎么还了……

想到此,东方瑶叹了一口气,慢慢的端正了身板,抬起头来。

当先响起了端王低沉恭敛的声音:“给父皇母后叩安。”

他身后的两个儿子也一一上前福礼,最后是李怀睿更低沉的声音:“拜见祖母、祖父。”

韩鸿照微颔:“起来罢。”

章怀秋早就已经悄无声息的退到了最不起眼的地方去站着,而陆静娘却在一边眼珠子咕噜噜的转着,打量着众人。

韩鸿照指着陆静娘和章怀秋笑道:“这是华林夫人的女儿静娘,这是章相的大娘子怀秋。”

陆静娘立时甜甜的笑了起来,叫道:“见过太子殿下、端王殿下和二位郡王!”

等四个人都一一的点过头受了,才听一个文静的女声缓缓道:“臣女见过太子殿下、端王殿下、汝南郡王和豫章郡王。”

也丝毫不见慌乱。

见她这一副落落大方的样子,东方瑶不禁心中赞叹,这才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啊!

相比而言,陆静娘容貌比之章怀秋固然也不逊色,可这气度上差了却不是一星半点。

虽然她和章怀秋接触不多,尚且不能完全断言,但是就目前来看,还是认为章怀秋获得圣上宠爱的可能性更大些。

当然,也不能排除皇帝故意偏向其中一方的可能。

四人落了座,自然是先问过了皇帝的病情,李道潜虽然近来依旧咳嗽,但对自己的身体状况还是很有信心,示意众人不必担心,一口气喝光了新端上来的药……当然,吃药之后还是照例吃了几块蜜饯,看的陆静娘是又脸红又瞪眼。

最后大家就晚饭问题达成了共识,决定四人今晚就住在了大明宫,明日再回去。

等到掌灯时分,正殿直至宫门两侧都点上了宫灯,橘huáng sè的灯光打在人的身上暖洋洋的,看来……真的到夏天了呢。

李怀睿倒是没提起前几日的事情,看上去态度也明显放松了许多。

皇后用膳完毕还得去处理一下今日的章奏,毕竟一下午就陪在蓬莱殿了;

章怀秋也知道自己是个外人,早在用晚膳之前就识趣的走了,陆静娘却是跟着众人用了晚膳,本来还是想留在这儿看看热闹,不想玉莲拉着陆静娘低语了几句,主仆这才离去,留下一儿两孙陪着皇帝。

东方瑶自然是要跟着皇后离开的,只是她看不到,在场的五个人,有三个人都是若有所思,盯着她背影直至离去的。

李衡贞瞧着弟弟失神的样子,心中甚是疑惑。

这几日调查了东方瑶的身份,竟没想到她是前中书舍人东方瑗的孙女!

想当年他也在弘文馆上过几年,但是中书舍人东方瑗的文名谁人不晓?

只不过那时候他年纪尚还小,差不多刚来的时候,东方瑗全家便出事了,后来也只是隐隐约约听说东方家活下来一个怀孕的妇人,那时他当然以为是传言,皇后这般斩草除根的人,怎会再留祸患,竟没想到眼前这少女便是那怀孕妇人的女儿!

尽管东方瑶父亲的已经得到了追封,东方瑶的母亲也大难不死,但毕竟皇后与东方瑶有灭族之仇,皇后敢用她,却不代表东方瑶心中没有怨怼,倘若她真的存了那番心思,留在身边岂不是埋下了一个祸根?

祖母的心思,还真是令人看不透啊。

只是面前这少女的心思,他竟也是看不懂。

每日与自己的仇人迎面相笑,倘若不是一个能隐忍的,便是真的没心没肺了!

而衡乾,他想的究竟又是什么?

李衡贞垂眸沉思。

末了,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微微一笑。

……

东方瑶当然不知道李衡贞的这些心思,此时她正奉命带着几名婢女来为太子整理床榻。

李怀睿年少的时候也曾随着自己的生母姚氏在大明宫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候他就住在最东侧的太和殿。

忠愍太子一生节俭,婉拒了大明宫那些看上去十分奢侈豪华的宫殿,为他和太子妃选择了大明宫最不起眼的太和殿,如今李怀睿再次回到太和殿,回忆起十几年前的时光,自然是无限感伤。

“那时候,阿娘还在世。”

李怀睿抚摸着昔日旧物,无不惆怅的叹道。

是啊,那时候,自己的阿娘也在世,只是如今她却再也不敢回到掖庭那间又小又破的房子里了。

东方瑶亦有几分怅然。

瞧着婢女们一个个退了下去,东方瑶打起精神来安慰他:“既然已经过去了,殿下便不必再想往日那些不开心的事情了,凡事总要往前看的。”

“可是现在,值得我开心的事情也不多啊……”李怀睿喃喃道。

看着他失神的样子,东方瑶忍不住是鼻子酸了酸。

其实李怀睿他,也是很可怜的呢。

忠愍太子过世之后,他的母妃也就随着去了,几乎大半辈子活在皇后的眼皮子底下,若是日后登基,也必将是皇后的傀儡,即便一人在之下万人之上,又有何畅快可言?

就连自己喜欢的女子也不敢去表白,只能小心翼翼的,只怕伤害她半分。

然而东方瑶又忍不住羡慕起宋若栖来,被这样重情重义的人思慕着,她应该很幸福吧?

心中有万钧之重,看着李怀睿失落的俊颜,东方瑶柔声劝道:“殿下,好好休息吧,毕竟身在高处,有所得也必有所失。”

尽管那并不是你想要的。

退出去,轻轻为他掩好门。

接过身边婢女手中的四角宫灯,东方瑶道:“你们先回去,我一个人走走。”

一婢女颔首:“既然如此,阿监一路小心便是。”接着行了一礼,几人便打前边先走了。

大明宫的东侧不太常有人走动,夜晚就显得寂静许多。

沿着一条石子路,除了时不时的有几只猫飞快的跑过和披着铠甲的金吾卫哗哗的巡视过,大多数时候太液池东侧的一列小花园是见不到几个人影的。

自太和殿出来,东方瑶的心情就陷入了沉思。

她能感觉到皇后对自己和李怀睿有着什么图谋,只不过鉴于能力有限,根本猜不透这位心有七窍、智谋双全的皇后又在策划什么。

要说她是要试探太子,可自己毕竟是她手下的婢女啊,干脆把自己送给李怀睿做妾不就可以监视太子的一言一行了?

却又为何三番四次的如此大费周章?

想不透……

东方瑶有些郁闷的感觉,和皇后斗智斗勇,她果然还太年轻了。

正走着神,偶然一瞥,等看清楚面前的小亭里那模糊的黑影确实是站着的一个人的时候,东方瑶吓得几乎要失声叫出来。

好在她定力不错,堪堪反应过来是谁,便忙不迭捂住了要脱口而出的话。

心砰砰直跳了几下,东方瑶白了面前男人的背影一眼,握着灯笼柄的手不由得紧了紧,上前几步正待开口,那人却忽然转过了身来。

第四十四章 大大方方

墨发高束,剑眉斜飞入鬓,一双冷峭如冬日霜雪的眸子偏又带着一种偏向女化的飞扬艳丽,此时正静静的瞧着自己。

东方瑶心口一动。

微微张了嘴,佯惊道:“郡王?”

李衡乾走下来,看着她因吃惊而双眸睁大的样子,心中有几分好笑:“东方阿监……你是在散步么?”

“是奴婢,郡王这么晚了,怎么会在这里?”

“我在这儿纳凉,屋里有些热。”

低着头,东方瑶轻轻“哦”了一声,便不知道说什么了。

两人并肩走了一会儿,才听李衡乾缓缓道:“阿监和太子殿下从前认识,对吗?”

“……是,奴婢从前是太子殿下的侍读婢女。”

东方瑶迟疑了一下,如实回答。

既然是李怀睿的侍读婢女,为何现在不仅没有跟在他身边,反而来了含凉殿?

又为何,李怀睿见到她要装作不认识的样子?

东方瑶心知李衡乾起了疑心,想来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与其让他胡乱猜测,不如大方一点告诉他。

便道:“当年太子妃娘娘对奴婢有些误会,是以奴婢才没有跟在太子殿下身边,再后来机缘巧合,奴婢方才有幸来到了含凉殿。”

李衡乾则是一愣,他没想到东方瑶会如此直白,倒是显得自己小人之心了。

其实原本窥探他人之事倒也并非本意,只是眼前的女子当真是心思玲珑,不过是一句话,她竟然也能猜出自己的意思来。

李衡乾有些尴尬,苦笑一声:“抱歉,我并未有意如此。”

“郡王言重了,倒是奴婢,郡王多次相救,奴婢却并未有机会报答郡王。”

东方瑶低声说。

李衡乾眉头舒展开来,他嘴角忍不住微微勾起:“会有机会的。”

诶?

东方瑶一怔。

……

楚荷少有见东方瑶这样魂不守舍的样子,自从昨天晚上回来之后就这样。

不过当时她倒并未深想,谁知早晨的时候竟然还是这样,正在收拾着皇后的衣服,见她又是一副失魂落魄样子,不由得轻轻拍了她一下:“发什么呆呢!”

东方瑶回过神来,看了一眼手中的活计,闷声回了一句:“没什么。”

“真的?”

楚荷更是疑惑。

虽然她心思不深,考虑的事情也没有东方瑶看得透,但是毕竟和东方瑶认识这些年了,好友的心思她还是能看出几分的。

东方瑶却只是摇头,“真的没什么。”

楚荷把手中的衣服整齐的叠起来,漫不经心道:“太子和郡王们马上就要走了……本来你该在前殿当值,为何却和翠袂换了跑来这里收拾衣服?”

“我今日不太舒服。”东方瑶说道。

“什么!?”听她这声音没什么气力,楚荷可是当真了,急道:“你这丫头,究竟是哪儿不舒服?怪不得昨晚就看你没精打采的!”接着便起身来要去太医署。

“哎,我没事,不用请医师的!”东方瑶赶紧拉住楚荷。

“什么不用医师,你看看你面色这么白,不是生病了是什么?”

“有……有么?”东方瑶摸了摸自己的脸,自认为可能是昨晚又没睡好:“我……没什么打紧的病,不用去劳烦医师了,很快自己就好了。”

不想楚荷毫不妥协:“那我去给你抓些安神补血的药,好瑶儿,你且听我的。”

未待东方瑶说些什么,快步就走开了。

东方瑶哭笑不得,叫又叫不住,不过自从伺候完偶染风寒的皇帝后,她倒确实是有些不舒服……

在榻上坐了一会儿,约莫一炷香时间就过去了,楚荷依旧没有回来。

东方瑶不禁担心起来,太医署和含凉殿离得并不远啊,两刻钟差不多就能回来了,怎么这个时候还不回来?

想到兰湘之前的所作所为,东方瑶实在不能放心,立刻撂下手中的衣服,托给守门的小婢女看着,向着南边的太医署赶了过去。

谁知走到延英门,在一边一条通往西侧光顺门的小路上,便远远地瞧见了楚荷。

她面前是一个高大的男人,这个男人正是……卫季卿。

由于是背对着自己,东方瑶看不到楚荷的脸,但是可以明显看到卫季卿那悲伤失落却又偏要强装淡然的眼神。

心知两人又钻牛角尖了,东方瑶忍不住又唉声叹气,小荷啊小荷,卫将军都这般了,你还要这样伤他么?

不过转念一想,若要楚荷做妾室,东方瑶自己都是难以接受的,尽管两人都是婢女,但在皇后身边做事,就是日后外放,嫁个家世低些的却也是正室,她又怎愿意去做妾呢?

可是这些年自己也察觉的到,小荷分明是对卫季卿有情,她一向心软却再三拒绝卫季卿,会不会是有什么说不出口的苦衷?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他们两个人的事,东方瑶和楚荷再要好,也不想私心左右她的决定。

念及此,东方瑶又有些无奈了。

心中几分计较,东方瑶还是决定先离开。

然而,她猝不及防的一转身,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双幽深的眸子。

“郡……郡王!”东方瑶吓了一跳,半响才反应过来,嘴巴里憋出两个字。

李衡乾微挑了挑眉,这丫头刚刚在这儿站了好一会儿,也不晓得在看什么呢,想着便向她身后望去。

东方瑶一急:“郡王!”

情急之下只好拉过李衡乾的衣襟,快步走开。

尽管少女身量不足,也没多大力气,但是被她拉着这样走,倒是有几分意思,李怀睿嘴角忍不住微微勾起。

眼见着旁边有几个婢女经过,东方瑶赶紧松开了手,低头做恭敬状:“奴婢失礼,请郡王恕罪!”

“你哪里无礼,快起来罢。”

李衡乾看着她默然而立,静静道:“你和太子妃有什么旧怨我不知道,但她毕竟是太子妃,可以随意出入大明宫,你若是得罪了她那般骄横的人日后大约是不太好过的,是以你若见到她,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好了。”

他说话时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别的意思来,可是偏偏说的是这样一番话……怎么会突然便来了这么一番话?

东方瑶想,是不是此时应该说一句“多谢郡王”,可是话到嘴边却踌躇难出。

正在纠结着,又听李衡乾语气如常:“既然如此,你自己多小心便是。”

转身便离开。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东方瑶才吐出一口气来,不晓得为什么,一见了李衡乾,她就会很紧张,就像是没背过四书的学生见了严厉的老师一般。

唉……莫名其妙。

第四十五章 关心之意

元香被皇后逼着在家里待了两天。

原本太医说她那几日因为忧思过度身子比较虚弱,是以嘱托她没什么事便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躺在榻上修养。

好容易熬过了两天,元香实在忍不住,推辞了安思逸和安玄策、赵夫人的好意,便要回宫来看父皇,只是安思逸说什么也不允许自己独自一个人回来。

“你一个人回去,万一出了什么差池可怎……怎么办?”许是平时不怎么说这样关心的话,此时说来安思逸只觉得舌头打拌。

“我又不是一个人去,还有素云和绿意跟着我呢。”

“那两个婢女跟着你,和不跟着你有什么两样呢?”

看着安思逸一副颇为嫌弃的样子,素云还好,绿衣几乎要发狂。

于是安思逸只好亲自上阵,尽管他还是有些畏惧皇后,但还是推了族中的事务,跟着元香去了大明宫。

将将走到延英门那儿,元香便见前面有一男一女身影颇为眼熟。

等走进了,却发现那个已经走了的男人是衡乾,那个女子竟然是东方瑶!

东方瑶觉得自己一大早上被连连吓了两次还真不是一般的背运。

好在她很快反应过来,“见过公主、驸马!”

看东方瑶面色如常,十分镇定的样子,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元香真的要被这丫头蒙骗过去了。

她笑了一笑,明知故问:“瑶儿,刚刚是谁在这儿呢?”

东方瑶一愣,听着元香这意思,怕是误会了什么,便解释道:“刚刚碰巧遇到了豫章郡王。”

元香拉了东方瑶的手,边走边笑:“你这丫头,有什么话还不能对我说么?”

眸子中一片的探究。

东方瑶无奈:“公主这是什么意思?”

元香抿嘴一笑,心中想着,大约是少女矜持吧,等看过了父皇母后,自己一定要好好盘问她一番。

遂和安思逸两人先去了含凉殿见过了皇后。

韩鸿照刚刚下朝,母女俩聊了片刻,安思逸在一边局促的站着,不断的抹着脸额头上的……冷汗。

韩鸿照看在眼里,忽然一笑:“许是这几日越来越热了,阿婉,你去外宫仓库瞧瞧有没有新到的冰块。”

婉娘笑着应下了,倒是安思逸好一阵受宠若惊。

不过短短几日,元香不仅面上红润了许多,就连心情也轻快了不少,皇后甚是欣慰和满意,对安思逸也不再那么冷淡。

之后又去蓬莱殿,皇帝此时已经能下床走动了,元香进殿时,zhèng jiàn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在一边服侍着。

直到那少女转身来向自己行礼,元香都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这少女容颜如此清丽脱俗,绝不可能是侍婢,而自己的母后却是根本不可能在父皇身边放一个如此年轻貌美的奴婢。

韩鸿照开口:“这是章相家的小女儿,名为怀秋,我已经将她封为才人了。”

一句话像平地惊雷。

元香心中蓦然一凉。

安思逸握着元香的手,只觉得她的手正在微微颤抖着。

不一会儿,陆静娘也端着一碗蜜饯糕点来了,一见元香就不住的打量,后面的玉莲提点了两句,才笑眯眯道:“这是公主姊姊吧?”

韩鸿照淡淡道:“这是陆才人。”

元香好容易反应过来,强笑着应了陆静娘的两句寒暄,接下来便有些心不在焉,听着父皇的身体将养的差不多的时候,一颗吊着的心才放下来。

只是看着父皇眼前两个比自己还要年轻美貌的少女,元香心中颇为难受。

“最重要的是那陆静娘可是华林夫人唯一的女儿啊……”

坐在偏殿里,元香蹙起眉来,一脸的惆怅。

但陆静娘不仅是华林夫人的女儿,她还是韩家人,是韩鸿照的外甥女,若是她不献出自己的女儿,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我不知道母后和姨母说了什么,姨母才将静娘送到宫里来,可是静娘她毕竟年纪还小,若是有个什么闪失,姨母又该怎么办?”况且华林夫人本来身子就不好。

东方瑶默默无语,毕竟是元香的母亲,她也不好置喙什么。

陆静娘堪堪入宫,章守英便不甘示弱的送了章怀秋进来,韩鸿照不仅没拂却章守英的好意,反而将其笑纳了,并且昨个晚上已经口头上封了两人为才人,陆静娘暂居偏北的长清殿,章怀秋则是住在九仙殿。

为此,陆静娘倒是颇有微词。

确然,九仙殿曾是韩鸿照做昭仪的时候住过的,却将它赐给了章怀秋,陆静娘自然心中不满。

两人几乎同时入宫,贤妃是章守英的妹妹,自然是站在章怀秋这一边帮衬着她,结果最后却发现自己几乎没做什么,章怀秋就已经的得见天颜,甚至如此快就被封为才人了。

然而试想韩鸿照是什么样的人,想当年杀戮决断多少士族在她的手底下遭殃,就连皇帝都没法帮说一句话,哪能这么随便就给自己的竞争对手一席位置?

章守英也不是吃素的,这些年来一直韩鸿照的眼皮子底下,两人倒也是君臣和睦,毕竟伴君如伴虎,章守英能做到今日这个位置并且还做了十几年,想必也不是好对付的人。

东方瑶不禁感叹,章守英蛰伏了这么多年,一直不肯明面上和韩鸿照为敌,怎么会忽然送上来一个美貌的女儿,莫非这是要和韩鸿照宣战的意思么?

元香苦笑着摇头:“罢了,我也不去想这里劳什子费心的事了,没得头疼。”

她话锋一转,一双温柔的眸子中也带上了几分笑意:“你年纪也不小了,若是有心上人便说出来,到时候可别学了我,差点都嫁不出去。”

东方瑶一呆,现在说这个是不是还有些太早?

“公主,我还没这个意思呢。”

元香白了东方瑶一眼:“还不说,莫非你就没遇见一个顺心的人儿?”

“那公主不如说说你和驸马是怎么认识的?”

东方瑶无奈,打算掰回来一局。

“你这丫头,不是早知道了么!就是那年蹴鞠……”瞧着东方瑶一脸揶揄的笑意,元香不由得俏脸一红:“在这之前我也不过是在恭敏皇后的忌辰礼上见过一次……”

安思逸作为恭敏皇后那一支的子弟,自然会出席她的忌辰礼,元香第一次见到安思逸,心中便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以至于每次偷看他不过一眼就脸红心跳。

直到后来再见他,看着他在蹴鞠场上纵横的身影,完全不像是表面上看的那样文弱,心中才明白,原来是偷偷喜欢上了他。

无意识的摸着自己还未鼓起的小腹,元香一脸的甜蜜。

看着元香这样幸福的样子,东方瑶忍不住微微一笑。

元香是这么温柔的一个人,她应该有一段温柔的爱情。

只是元香回忆完毕,却忽觉得不对。

这小丫头把自己弄的晕头转向,可她的事情貌似还什么都没交代呢。

当下按住了她一双正准备喝茶的手,正色道:“你若真有喜欢的人,我便把你许给他,到时候先收你做义妹,你也不必去做妾,况且你在母后身边这么多年,想必母后她不会不同意吧?”

其实元香本来就是这么想的,只要东方瑶要嫁人,她一定会给她一个体面的身份,不会让她嫁过去后受任何委屈。

心中暗暗一叹,东方瑶很想认真的说:不错,皇后必定不会同意。

可是元香的眼睛是那么真诚。

“那便多谢公主了,只是瑶儿还未考虑这么多呢!”东方瑶笑道。

元香心中有些失望,瑶儿是她信任的人,自己一直拿她做亲妹妹来看,衡乾和自己也一直颇为熟稔,如果……那不也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么?

马车中的温度很高,高到元香几乎昏昏欲睡,忽然不知道做了个什么梦,她一下子惊醒了。

小巧的案几上摆着一个被固定好的五足银炉,其中正点着这几日自己都很熟悉的香气。低头,胸前是一截绣有绿竹的袖子。

元香不禁抬起头来,只见自己的夫君此时也在看着自己,眸中荡漾着异样的柔情,令她心旌神荡,那薄唇离自己越来越近,不由得红了脸。

谁知外面的绿意忽大嗓门喊道:“公主、驸马到了!”

两个人立刻尴尬的分开,又听绿衣“咦”的一声。

安思逸掀起帘子来,先跳了下去,小心翼翼的把妻子扶下来,元香才看清楚,绿衣是为何“咦”了那一声。

只见门前站了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着一件银色绣金的圆领长袍,眉目疏朗,正是豫章郡王李衡乾。

元香奇道:“三郎今儿个怎么有时间来了?”

进了上房,见李衡乾似是有什么重要的话单独对元香说,安思逸很识趣的借口准备晚膳,便下去了。

李衡乾轻轻咳嗽了两声:“姑姑,其实三郎来是有事托付你的。”

元香有些诧异:“怎么,这几日你不在长安么?”

“这几日儿会和父亲去一趟万年县。”

万年县本来是隶属端王的封地,而如今李衡贞又忙着置办婚事,自顾不暇,身边没有人帮衬着,李衡乾怕累着了父亲,毕竟这几年父亲身体一直也不太好,是以也只有自己跟着父亲去了才放心。

元香眼睛一转,眸中却是已经含上了几分笑意:“那你倒是说说这件事是什么?”

第四十六章 小心翼翼

一个端放秀气的“永”字摆在光润细薄宣城郡纸上。

然而在韩鸿照看来,这字秀气中却隐隐透着几分不屑和蔑视,看上去又是端正无比的。

笑了一笑,她指着此字问道:“瑶儿写的这个字,容儿可喜欢?”

素净的齐胸襦裙,娥眉如黛,精致的瓜子脸上一双明媚的双眸此时开心的眯了起来:“姊姊写的自然是好!”言罢冲着东方瑶眨了眨眼。

小女孩儿这几个月长得特别快,就像柳条抽芽一样,前几个月还只到东方瑶的腰间,如今几乎可以到她的胸前了;身材也高挑了许多,尤其是一双眼睛,越看越美,即使是不笑也有眉目含笑的风情。

东方瑶亦报之一笑。

绮容又仰起头,笑着补充了一句:“殿下,能让瑶姊姊教我写字么?”

甜糯糯的声音,想必哪个人听了都不会拒绝。

站在后面的沈如柔却面色一变,她打量着皇后似笑非笑的脸,心中有些打怵,赶紧拉了女儿,赔笑道:“母后莫怪,小孩子没想那么多,怎好劳烦母后身边的阿监来教,我为容儿找位女大家即可!”

“哦?”韩鸿照也没说同意不同意,她看了一会儿绮容,心中着实有些怜爱。

这孩子小时候便是个美人胚子,长大了那指不定多漂亮呢。

她笑道:“这本就不是什么大事,若是容儿想学,那学便可。这几日你便带着容儿住在长春殿,我让瑶儿去服侍着,顺便看看宫里的风景,若是找到了大家,再回去慢慢学。”

“哎呦,怎可如此劳烦阿监!”沈如柔看了一眼东方瑶,显然很惊喜。

不仅可以住在宫里,还有皇后身边宠爱的婢女来教自己的女儿。

这笑容真是……东方瑶有些无奈,总感觉这笑容很怪,带着几分讨好和小心翼翼。

韩鸿照走后,接东方瑶又写了几个字要绮容来认,绮容倒是十分聪慧,几个字竟然都认了出来,问过了放知道,原来绮容在家自己学过许多字。

只是听了这件事情,沈如柔的反应却是十分惊愕的。

“这些字是谁教你的?”

王爷一向没这个心思来教,而自己又不怎么通文理,女儿会跟谁学?

“自然是阿兄了!”绮容嫣然一笑,“阿兄闲来无事的时候就教容儿写些字,容儿觉得挺有意思的。”

沈如柔几无可见的撇了撇嘴,显然不以为然的样子,“你若是想学,现下已经有了老师,日后便勿要叨扰你阿兄了。”

绮容不解:“容儿没有叨扰阿兄呀,这是阿兄主动要教的!”

“臭丫头,阿娘的话你都不听!”沈如柔一急。

“容儿没有不听阿娘的话,阿娘怎么可以这么凶!”绮容不满的嘟起嘴来,争辩道:“阿兄愿意教那是阿兄的事,阿娘为何不愿意?”

女儿这执拗的样子,竟还真是像极了李衡义。

牙根咬的生疼,沈如柔卷起袖子来又忍不住要教训,忽然想起来旁边还有一个外人她心口一跳,赶紧偷眼去看。

东方瑶自然识趣的假装没听见,默然整理案几上的笔墨。

平阳郡王李衡义,那是赵王的庶长子。

看来,赵王妃对于这个庶出的长子,还是有些忌讳的。

自知失语,沈如柔恨不得拍扁自己的脑袋,忙不迭圆话:“阿娘的意思是……你阿兄平日事多,我怕你耽误他!”

绮容点头:“阿娘,就阿兄那样子,整日不是赛马就是斗鸡,还事多?你这是在嘲讽他吧!”

沈如柔尴尬的闷下一口气,小声骂道:“小讨债鬼!”

在偏殿里待了一会儿,有婢女来请沈如柔去长春殿,看看长春殿看看收拾的如何;

楚荷送了些新出炉的糕点,风尘仆仆进来的时候,东方瑶可以看的出来,她心情好了许多,额上还挂着几滴汗珠,端上来一盘淋了牛乳的马乳葡萄,一盘果脯和一杯酪浆,最后端上案的是一盘奶色中透着红色的透花糍。

绮容看着面前一盘形色晶莹如牛乳,里面却透出红色的花状糕点,不由得胃口大开。

看着小女孩眼睛发亮,东方瑶忍不住嘴角上扬,拿起一双竹著递到绮容小手中,“小娘子快尝尝吧!”

绮容立即咬了一口,只觉得外面的皮黏黏的很香,馅料塞满口中有甜甜的、细腻的感觉,却不晓得是什么,待到吃完两个全部咽了下去之后,她忍住想抓起来再吃一个的**,拿出自己的帕子擦了擦手,才笑道:“楚姊姊,这是什么糕点啊,容儿觉得很好吃!”

楚荷柔柔一笑:“这叫透花糍,外面是用糯米做的,里面是掺了牛乳的细豆沙,娘子喜欢就好。”

容儿踌躇了一下:“是很好吃……”

只是她盯着透花糍看了一会儿,又看了一眼东方瑶纤瘦的腰,赶紧摆手摇头:“姊姊,我不吃了,还是练会儿字吧。”

看着绮容满脸不舍的样子,东方瑶忍不住好笑:“真的不吃了?”

绮容回的斩钉截铁:“不吃了,楚姊姊做的很好吃,只是容儿吃饱了!”

楚荷哭笑不得地退了下去。

绮容跟着东方瑶练了几笔字,忽笑道:“姊姊写的字果然好看,不像我阿兄,写起来字丑的很。”

绮容如此打趣,嘴上虽然说着阿兄的字丑,笑的却是无拘无束。

东方瑶说道:“那郡王应是喜欢骑马打猎这些游戏。”

“姊姊怎的知道?”绮容大眼睛微愣。

世家子弟难道不都是这样的么,不过东方瑶倒是不知道平阳郡王是不是和长安那些纨绔子弟一样,但是大约李衡义这个年纪的少年喜欢打猎骑马也不足为奇,毕竟就是如今文弱的圣上,身体好的时候也喜欢天天往围场跑。

“这些不都是郎君喜欢的么,奴婢也只是猜测而已。”

“是么,那表……”

绮容失神似的喃喃了一会儿,东方瑶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看了眼外面暗下去的天色,绮容回过神来,指着书案上的一个字道:“姊姊,这个字怎么写?”

第四十七章 怅然所失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沈如柔便回来了,碰巧皇后也正要休息,几人便在含凉殿用了晚膳,皇后又问了绮容些家里的事,绮容也都说了,倒是提她的阿兄很多。

“看容儿和衡义这么好,我这个做祖母的都要嫉妒了。”

韩鸿照笑着,眼风却不着痕迹的扫了一眼沈如柔。

沈如柔背上直冒冷汗,感觉被韩鸿照看过的地方好像剜去了一个洞,吓得她赶紧低下头。

天可怜见,就算她平时的确有意无意怂恿李衡义出去玩,但也不过是为自己考虑,并没有半点要害他的意思啊!

况且李衡义不过是个庶出的而已,一个低贱不知来历的婢女所生,难不成要他以后承袭丈夫的爵位?

绮容自然不知母亲的这些花花肠子,只笑道:“祖母您是长辈,也是阿兄和儿的长辈,自然儿和阿兄是要先孝敬您的!”

韩鸿照笑起来,招呼绮容上前,等绮容到了面前,韩鸿照示意她坐在自己的身边,摸着她柔软的发丝,满脸都是慈爱:“真是个让人喜欢的孩子!”

只是皇后说这句话的时候,所有人都没有料到,有朝一日她会将这个自己最疼爱的孙女和她的儿子贬到几千里之外的地方多年。

而当他们再回来的时候,这一切早已经面目全非。

当然,这是后话。

翌日一早,东方瑶早早起身,她昨天晚上就搬来了长春殿,住在偏殿。

先吩咐婢女把衣服洗漱用度准备好,然后去看了早膳。

沈如柔和绮容起来的时候,已经有婢女递上来早就准备的好衣服,两人很快的净了面和手,漱过后口方用了早膳。

早膳过后,东方瑶便跟着沈如柔和绮容去了含凉殿请早安。

一进门就见韩鸿照身边站了身材高挑面目冷艳的少女,沈如柔思量着这个想必是不是陆才人就是章才人,正犹豫着怎么开口,韩鸿照已经道:“这是章才人,”又指着沈如柔和绮容道:“这是赵王妃,栖霞县主。”

章怀秋笑了一笑,矮身福礼:“王妃,栖霞县主。”

绮容跟在东方瑶旁边,暗忖:这位娘子好生端庄娴雅。

不过眼睛转了转,又觉得东方瑶的模样更肖似那画中人,虽算不上国色天香,却定是他喜欢的佳人。

韩鸿照问了两人昨夜住的如何,沈如柔自然不敢说一个不字,尽管她还是喜欢自己的家。

韩鸿照点了点头,正待说话,却听外面有人喊道:“陆才人来了!”

……

“这是什么花,姊姊?”

一路走,绮容一路上指着没见过的花花草草问。

眼前这花一簇簇的开着,粉色的花瓣,粗糙的绿叶扑面而来的是一种熟悉而久远的感觉。

心短暂的刺痛了一下。

曾几何时,她也是这般问,问她年轻而孤独的母亲。

而现在她的母亲,早已化作了一黄土,长眠冰冷的地方多年。

“这是木槿花,亦名为舜华。”

东方瑶微笑:“此花大明宫随处可见,然七八月份却是盛时。”

“哦!”

绮容扫了一眼东方瑶的脸,只觉得她容貌当真是清丽无双,竟比这眼前的花还要秀气上三分,和那副美人图真是像……念及此,心中又无限惆怅,自己要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什么时候才能站在他的身边?

……心中幽幽一叹,绮容撇开了心思,然而一抬头她就傻眼了。

一身浅绿色云凤纹圆领长袍,柔和淡然的眉眼,嘴角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东方瑶却是一眼看到韩宿迁身边挽着一个女子,她则是着一件素净的青碧团花窄袖长裙,上面绣着精致的花样。

只遥遥看了一眼,两个人似乎是向着这边来了,她赶紧行礼:“奴婢见过侍郎和夫人。”

身边却一阵没什么声响,东方瑶转头一瞧,见绮容目光有些呆滞,轻轻唤了一声:“容儿!”

韩宿迁冲着着东方瑶礼貌性的微笑,又对绮容道:“容儿也在啊。”

绮容才楞楞的反应过来:“……表兄,”又仔细的看了一眼那女子,飞快的低下头:“嫂嫂。”

他身边那新夫人虽说不上有多美貌,生的却是极干净,声音也柔柔弱弱:“这就是栖霞县主罢,妾从前就常听别人夸赞栖霞县主虽年纪小,却一副好容色,今日看来,确实如此呢。”

韩宿迁的这位新婚夫人的来历,东方瑶还是听别人说过一嘴的,正是河东裴氏的嫡女,她母亲是德宗皇帝的第五个女儿升云公主,父亲则是唐初大功臣裴瓒的嫡长子裴越。

是以这位裴夫人的身份还真是非比寻常。

韩宿迁是皇后四哥的次子,只可惜这位兄长亦是英年早逝,韩家年长些的男人本就不多,是以皇后才格外器重韩宿襄和韩宿迁,偏偏眼下宫里盛传的,正是韩宿襄和韩宿迁表兄弟不和。

咳咳…这倒是让东方瑶想起了太子和赵王的关系。

韩宿迁的确是不常入宫,他似乎常年在外读书,前年回了长安,不过他却是正经的明经出身,似乎还是当年的前几名。

这厢绮容心中却是失望且失落,但面上还是撑起笑意来的:“哦,嫂嫂也很好啊。”

裴氏柔柔一笑:“怎敢和和县主比肩。”

韩宿迁道:“今日我原来是和你阿嫂来看看姑母的,容儿可要一道去?”

绮容看了看裴氏那充满笑意的嘴角,低声道:“阿娘不在,容儿怕叨扰阿兄,还是不必了。”

陆静娘对着手中的药碗轻轻吹了口气,纤纤玉指舀起一勺药来:“陛下。”

嘴角慢慢勾起一抹娇媚的弧度。

李道潜心中一梗,到底是咽了下去。

这样一勺喂一勺喝,一盏茶的功夫才服侍完,李道潜推说有些困顿先睡下了,陆静娘在一边柔声细语:“陛下好好休息,静娘这便退下去了。”

“陛下,妾也先退下去了。”

李道潜这才想起来身边似乎还有个章才人。

却见章怀秋不卑不亢的,只是低着头盯着面前的药碗。

两人为李道潜掖被子,章怀秋一抬头,zhèng jiàn陆静娘讥诮的瞪了自己一眼,她不屑的朝自己撇嘴,抢过自己手中的被角,掖好。

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章怀秋也就由着她来了,站在她身边的映柳却是对陆静娘的动作尽收眼底,她紧紧地拽着自己的袖子,瞪着陆静娘,却见陆静娘身边那个圆脸的叫玉莲的婢女没什么反应,只是收拾着眼前的勺碗。

直到夜深人静,回来九仙殿,映柳才敢小声抱怨:“那陆才人分明是欺人太甚,什么都抢着来,却又不尽心尽力!”

看她那副官家xiao jie的做派,映柳就觉得恶心,用勺子慢吞吞的给陛下喂药,那药汤不早就凉透了?这陆才人竟然还喂的毫不知觉。

镜中少女云鬓花颜,却也只是轻轻摇头。

“她身边有皇后,自然可以不那么尽心尽力,可是我,只有我自己。”盯着镜中的自己,章怀秋缓缓如是道。映柳不过是心中有些憋屈,此时听自家娘子这样一说,心中却多了难受。

娘子不仅花容月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是如此善解人意、记忆超人……她这么好这么好的姑娘,怎么能一声埋没在这深深地红墙之中,再无出头之地?

不知何时起了风,庭中有宫灯花影,叶子也被吹的沙沙作响,仿若轻声的叹息。

第四十八章 飞来横祸

这几日朝堂之中倒是发生了一些大事。

本来这个时令正是转暖的时候,南方的一些州县已经隐隐出现旱情,章守英奉命处理这个烂摊子,谁知旱情愈演愈烈,最后变成了小规模的起义。

原来自高祖建国开始,形形sè sè的起义就没断过,这次不过是发生在阳城县一次小规模的起义,结果却是唐军战败,其它州郡准备不及竟让起义军连攻下三座城池。

皇后自然是“又惊又怒”,哪怕是李道潜也不得不将章守英的弟弟章守韬革职了章守韬正是负责这次镇压起义军的领将。

章守英原来是想将功赎罪的,结果一不小心又被自己的亲弟弟陷了下去,便只好亲自到紫宸殿叩头领罪。

李道潜本就心软,也只是罚了章守英一年的俸禄,而那边的起义也渐渐平息,此时正是这次事件的尾声了。

不过经历者轰轰烈烈,听者却貌似没什么感觉。

在长春殿住了一阵子,东方瑶反而放松下心神来,对于外面闹得沸沸扬扬的这件事,却是不置一词。

研完了墨条,东方瑶一边将笔递给了元香。

对上绮容期待的眼神,元香微微一笑,轻拈细毫,写下绮容二字。

行云流水,毫不顿笔。

绮容啧啧称奇,“姑母的字竟也如此好看!”

元香扑哧一笑,指尖轻点绮容光洁的额头:“你这丫头,怕是没仔细看吧,我写的哪里比得上你的瑶姊姊?”

绮容呆呆一笑:“姑母和姊姊写的都好,只有绮容写的不好。”

元香放笔在小山上,刚刚起身,东方瑶便赶紧上来扶住了,元香笑着摇头,嗔道:“我这才两个月呢,没什么打紧,瞧你们一个个紧张的样子!”

说完脸却一阵火热。

东方瑶抿唇一笑,佯惊道:“公主这是在想什么呢,脸都红了。”

绿意早已经笑的上气不接下气,素云则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元香转过神来,嗔道:“你这丫头,还真是个促狭鬼!”

只有绮容在一边不知所云,待到身边的大丫头紫珠说了“公主和驸马十分恩爱,驸马待公主如手中明珠”之类的话,绮容才明白过来。

三人笑作一团,最后元香没办法了:“老问我在想什么,却不晓得你这丫头心里头究竟是怎样想的!”

被元香看的心中发毛,东方瑶忍不住问:“公主什么意思?”

“我是什么意思,”元元香眸中含笑:“你说,这几日我隔三差五入宫到底是为了谁?”

素云对着紫珠使了个眼色,紫珠便带着绮容去了内房。

东方瑶一愣:“公主这是……”

转念一想,似乎这几日公主入宫的确是勤了,并且一听说自己到了长春殿,便马不停蹄的赶过来。

见她一副云里雾里的懵懂样子,元香叹了口气:“我记得自从你来含凉殿,母后似乎就总让你往东宫跑,固然是为了磨练你,却也为你惹了太子妃这个麻烦。”

“只是蕙娘虽性子差了些,却是个没心机心思单纯的,那日早晨母后上朝,她借口来看父皇,末了,的确是要到长春殿来,我便将她拉去了含凉殿,趁机敲打了她一番,她碍着我的身份在这里,又自小怕母后,便也不敢明着来欺负你了,只是你日后见着了她,能避则避。”

原来如此……东方瑶点了点头,道:“瑶儿知晓公主好意,不过瑶儿同太子殿下绝无半分私情,自然也不怕别人说道。”

只是这暗箭难防,东方瑶却实在没有办法如此叨扰元香,毕竟她有孕在身。

东方瑶心思如此通透,直接说出了自己想问的,既然她知晓分寸,那元香便放心了。

两人又说了些别的,忽听外面喧闹起来,接着一个豪爽的声音笑了起来,甫一进门,就高声道:“容儿,快出来见阿兄,阿兄今日带你出去玩!”

眼前少年穿了一身宝蓝色的翻领窄袖胡服,干净利落,腰间别着一根长鞭,一见元香愣了一愣,旋即磕磕巴巴道:“姑……姑母也在啊。”

元香无奈:“衡义,你这大大咧咧的性子何时才能改改!”

此时李衡义身边的侍从才满头大汗的跑进来:“郎君……郎君,永……公主在里面呢!”

一见元香就在面前站着,皱眉看着自己,立马傻了眼,脚一软:“公主恕罪!”

“宫里毕竟不似外面zi you,你家郎君性子急,你身为他的贴身奴婢,还该是指点他一二才对。”

听着元香温软的语气,侍从心中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连声道:“奴婢知晓,多谢公主教诲!”

李衡义在一边有些尴尬:“姑母,衡义也知晓了。”

元香近些日没事就愈发觉得困,此时眼皮已经上下打架,便又嘱咐了两句,忽想起来身边还有东方瑶呢,这才放心离去。

元香前脚刚踏出门去,绮容就已经从内房出来,她指着李衡义咯咯的大笑:“阿兄又被教训了!”

李衡义小麦色的脸一红,梗着脖子道:“那是姑母疼我,知道嘱托我两句!”

绮容撇撇嘴:“阿兄惯会让人操心了!”

李衡义上前来一把捞起绮容:“你这死丫头!”

绮容被骤然举起来,此时吓得够呛:“阿兄,你干嘛又吓我,我不跟你出去玩了!”便扯着李衡义的头发从他的魔爪中挣脱出来,一溜烟跑开。

两个人一个跑一个闹,最后李衡义只好向妹妹投降:“好了,好了,哥哥带你去看马好不好?”

绮容看了一眼东方瑶,东方瑶好一阵犹豫,但是对上绮容乞求的眼神,最后还是道:“那便随郡王去罢。”

李衡义便带着绮容去了大明宫北侧禁苑的皇家马场,里面大多是些供皇室子弟闲玩的马匹,轻车熟路的转了几个圈,拐过几个方形的大门,最终停在一处围栏房面前。

眼前这围栏房里面正停着几匹骏马,一听有人来,马身就开始不停来回的摆动,绮容瞧着新鲜,盯着一匹毛发油光的黑马不住打量。

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几步,却听那马忽的打了个响鼻,倒是把她吓了一跳,连连退后几步。

李衡义顿时指着绮容的鼻子哈哈大笑:“这样的马就把你吓到了?待看到我的那匹赤红飞,你才知道什么是千里宝马!”

说完拉着一脸鄙夷的绮容大步向前走。

东方瑶无奈,只好快步跟上。

李衡义大步流星,很快又到了一处围栏,他笑着扫了一排列开的马一眼,转瞬间脸色却沉了下来。

“你们”

第四十九章 无妄之灾

“赵有昌,我的赤红飞呢!”李衡义眼风一扫,立刻扫到马场旁边有个穿褐色长袍的男人,指他斥道。

那人似是一愣,旋即颤抖着转过身来,一见是气势汹汹的平阳郡王,顿时面色一白。

李衡义不耐道:“赵有昌,说的就是你,你今日怎的跟个傻子一样,磨磨唧唧的!”

赵有昌几乎是挪到李衡义面前的,他看上去身材干瘦,一双眼睛也没什么神彩,仔细看来,眼底下还有带着淡淡的青灰色,似乎是几天没睡好觉,嗫嚅道:“郡……郡王。”

李衡义早就等得不耐烦:“本王问你,本王的赤红飞去哪儿了?”

赵有昌抓抓头,然后朝马厩看了一眼:“没在么……郡王别急,奴婢找找。”

然后低着头便朝着其它的马厩走去。

他走的虽不慢,可是看上去却有些步履蹒跚,东方瑶看着他这样怪异的神态,着实有些奇怪,心中隐隐有不对的感觉。

果然,赵有昌巡视了一会儿,又拐回来:“郡王,奴婢也没注意到您、您的赤红飞……”

李衡义剑眉一皱,拎出来腰间的长鞭,指着赵有昌发飙:“那现在你还不立刻去给我找马,找不到就提着你的脑袋来见我!”

赵有昌脸煞白,唯唯诺诺的点头:“郡王恕罪,郡王恕罪!”吓得忙转身跑开。

李衡义气恼的甩开手里的鞭子:“真是晦气!”

绮容很无奈:“阿兄先别恼,许是那马不小心被别人牵走了也未可知。”

“不可能,我早就嘱咐过那个赵有昌,他怎么敢把我的马借给别人!”李衡义恼道。

咳咳……的确,看着平阳郡王这幅凶神恶煞的样子,哪个又敢动他的马?

大约是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赵有昌竟然还没有回来,李衡义纳闷儿了,他指着在一个在马厩里一直往这边畏畏缩缩看过来的男人喊道:“你是谁,过来听本王问话!”

那人一身整洁的褐袍,闻言忙快步走过来,一脸讨好的笑:“奴婢张武,郡王千岁。”

李衡义瞧着这笑不太舒服,说道:“你今天有没有看到本王的赤红飞?就是那匹通身黑色,额间却一撮红毛的那一个。”

张武眼睛咕噜一转,赔笑道:“哎,郡王,奴婢好像昨天见过您的那匹‘赤红飞’!”

“什么,你说清楚点!”李衡义急道。

张武脸上却突然露出了为难的神色:“郡王,奴婢有句话,不敢说……”

“什么话不敢说?本王准你说了,恕你无罪!”

张武却是一咬牙,好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郡王,奴婢这句话是必须要说出来了,若是今日不说,想必吃亏的还是郡王啊!”

随即上前几步,左右看着无人,才小声道:“前几日早晨奴婢来的早,的确是看见过您的那匹赤红飞,奴婢本来是这里一个小小的喂马夫,来了自然是喂马,然而那日来了之后正在外面收拾饲料,却见赵管事提着一罐子东西,鬼鬼祟祟的来到马厩。”

“奴婢觉得奇怪,便跟着来了躲在一边的茅草房里看着,却见赵管事随后牵出几匹黑马来,然后又来了几个管事,几个人才牵着马从侧门出了宫,本来这马场的马也是时时准备着给贵人用的,就是牵出去几匹也没什么,只是奴婢瞧着赵管事神色不太对头,才进了马厩去看,不想就是您的那匹的赤红飞不见了!”

张武仿佛是心有余悸的样子:“郡王那匹马生的高大威猛,面相又特殊,是以小人一眼就看出那匹马少了,可若是将那匹马牵出去一定会被守门人发现,想来赵管事也不会这么傻,是以奴婢在马厩里转了转,竟发现有个黑色的陶罐,闻了闻,却是染衣服用的黑色染料……”

张武声音越来越小,他偷眼打量李衡义的神色,果见李衡义一脸愤怒。

然而眼光一转,却见有个少女正皱眉看着自己,那眼神有些冷……他赶紧低下头来。

李衡义气道:“你是说赵有昌偷了我的马?”

张武身子一哆嗦,赶紧跪下来:“郡王恕罪,郡王恕罪!奴婢并非是不上报,只是不敢说而已!赵有昌是这里的管事且颇有威望,奴婢不敢说啊!”

李衡义大怒:“果然是这个贱婢,刚刚我就见他不对劲!”接着就要走。

绮容一惊,忙拉住李衡义:“阿兄,你要做什么!”

“自然是要找这个刁奴了!”

绮容拉不住李衡义,东方瑶又不好插嘴,只好跟着李衡义在马场里东翻西找,最后赵有昌被李衡义身边一个侍从从另一个马厩里揪出来,拽到李衡义面前。

赵有昌哭着爬到李衡义面前:“郡王恕罪,郡王恕罪!”

李衡义早就气的牙根痒痒,此时一巴掌毫不留情的打过去,“果然是你这个贱婢,本王的赤红飞被你卖到哪儿去了!”

赵有昌闻言,反而一愣:“郡王、郡王说什么?”

“你还不说?不说我就打到你说!”李衡义一吼,接着就有几个高大的汉子拿着长凳和棍子走了上来。

东方瑶心中微沉,就听绮容急道:“阿兄,你还没有问清楚呢!”

赵有昌被人按在那凳子上狠打,看上去好不凄惨,却只会哇哇大叫:“郡王饶命,奴婢不敢,奴婢什么都没做啊,不是奴婢做的,奴婢…啊!”

叫声一声比一声凄惨,在场的却无一人敢说。

随着两根棍子一左一右上下挥舞着,很快赵有昌就有些叫不出来了。

绮容在一边吓的不敢看,东方瑶连忙把她拉到自己身后,上前几步,高声道:“郡王且慢!”

李衡义打量了东方瑶一眼,面色不郁:“阿监这是什么意思?”

“郡王恕罪,非是奴婢僭越,只是郡王并没有问清楚事情的原委便行如此重的惩罚,若是罚错了人而让真正的偷马者逍遥法外,那岂非是给人无妄之灾?”

东方瑶似是有意无意的看了一眼站在一边低着头的张武,果然,听了这话,张武矮胖的身体一颤。

李衡义眉毛皱了一皱,盯着东方瑶看了许久才发觉她生的颇为眼熟。

绮容上来拉住了李衡义的袖子:“阿兄,这是皇后祖母身边的瑶姐姐!”

李衡义一愣:“什…什么?”

此时两个侍从已经识趣的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东方瑶瞥了一眼瘫在长凳上一动不动的赵有昌,心中那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

她看着那站在一旁阴影中的张武,总觉得他不对劲,刚刚自己叫停李衡义的时候,就发现他似乎很害怕,况且,不知道为什么,打从自己第一眼见这个人,就觉得他看上去不像是一个正经的人。

李衡义虽性子粗了些,却也知道打错了人事小,闹到皇后面前……可就事大了。

他赶紧冲着身边一人喝道:“没听见阿监刚刚说什么么,还不去把赵有昌叫起来!”

那褐衣奴闻言忙不迭上前推了一把,却见赵有昌没什么反应。

众人立刻屏息起来,那奴婢又拿手指试了下,忽颤声道:“郡…郡王,他、他死了!”

第五十章 事有蹊跷

那奴婢颤声道:“郡……郡王,他、他死了!”

李衡义仿佛不信般,大步上前,试探了赵有昌的脖颈间,却发现那里冰冷一片。

绮容被吓到了:“阿兄……他……”

李衡义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我不过是想惩罚他一下。”又对着两个打奴吼道:“谁让你们把他打死的!”

那两个打奴对看了一眼,纷纷苦着脸摊手:“郡王,奴婢们打的也不重啊,只不过打了他……还不到不到三十个板子!”

东方瑶上前来看,果然,赵有昌身上的衣服并没有沾染多少血迹,刚刚打他的时候他也没有说话,只是一开始哭喊求饶而已……而面孔此时已经一片青灰,绮容冷不防看了一眼,吓得哭了。

东方瑶把绮容塞到紫珠怀里:“赶紧把县主带下去。”

然后又对李衡义身边一个侍从吩咐:“去奚官局找个医师来!”

李衡义显然有些呆愣:“阿监是要做什么?”

“郡王……”东方瑶也不知道怎么说,无意间抬头看见张武似是要趁乱溜掉,赶紧指着他喊道:“把他绑起来!”

立时有两个孔武有力的架住了张武,张武惊魂失措的挣脱:“哎,你们这是干什么,快放开我!”

折腾了一会儿,却见有个青衣少女缓缓走到自己的面前,天色昏暗,她的脸看不太清,只能看到她此时双眉紧蹙,混乱中,只听李衡义吼了一声,瞬间安静了下来。

“你跑什么?”少女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说道。

张武强自使自己自己镇静下来:“奴婢害怕。”

“哦?”东方瑶饶有兴味的看着他,先摆出一副冰冷冷的姿态来吓唬他:“你说是他偷的马,可有证据?”

这声音不大,却令张武心陡然一寒。

“有、自然有!”

他正待说,谁知那少女又瞥他一眼,说道:“第一,你既然说看见那染料了,便来说说染料是哪家的,从何处可以购得;第二,你如何确定赵有昌是用染料染了那马而非做别的事;三者,为何他要偷马不事先做好准备偏偏叫你看着了?”

张武四下看去,所有人都在看自己,他强自撑起笑意:“这位阿监,我这便慢慢说,这染料是哪家的,小的当时吓破了胆,自然没胆子看清;之所以认为是赵管事偷马,是因为他神色奇怪,况且,后来郡王要找那马,马也没了不是?而且……”

他伸手擦擦脸上的汗水,“而且,那日是奴婢来的早,所以才看见了。”

“一般人撒了谎,会比较心虚,一下子扔给他这么多问题恐怕难以招架,没想到他说的倒是滴水不漏。”东方瑶暗自忖道。

“这么说,这赵总管还真是蠢到家了。”

东方瑶忽然漫不经心的一声,看着张武讨好似的松了一口气,又说道:“他身为这里的管事,早先偷了马又不提前弄个栽赃嫁祸什么的,就是此事与他无关,恐怕闹到郡王这里,也逃不了干系罢?”

一听到“栽赃嫁祸”这四个字,张武浑身的毛几乎都要竖起来了。

平阳郡王虽然平时鲁莽了一点,但也不至于傻,一想到这问题还真是!

若并非赵有昌所为,自己恐怕也会把他革了职,说不准还有性命之忧,为了一匹马,开什么玩笑,是个人都不会这么闲!

而按照这人所说,赵有昌偷了马,又不提前撇清干系,任由自己去打他也只是告饶……他奶奶的,不是赵有昌傻,是他被耍了!

李衡义的脸登时就变成锅底色:“好啊,竟然敢耍我,贱婢!”

……

一架鎏金麒麟纹暗刻五足香炉,上面袅袅升腾着白烟,缕缕清香飘入鼻间,然而韩鸿照此时并没有觉得安神舒坦,相反,她十分心烦。

奚官局的医师检查完赵有昌口鼻眼和伤处,拱手道:“殿下,圣上,此人已经三日没有进食,是以才会如此虚弱,三十大板便致死。”

东方瑶一愣,联想之前赵有昌的种种神态,立刻明了。

原来赵有昌早就发现马丢了,可是又没法找到那匹马,夜不能寐食难下咽,自然会把自己弄得身体虚弱,而他又不擅长言辞,碰上李衡义这样的火爆脾气,倒也是可惜了。

李衡义低头默然无语,此时赵王李陵在下面急的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他忍不住道:“母后,既然如此,这件事情怎么能全怪罪在义儿身上?”

他可只有衡义一个儿子,要是衡义有什么三长两短,后半生可怎么办!

沈如柔瞥了李衡义一眼,也顺势求道:“请母后恕罪。”

东方瑶却陷入深深的自责中,倘若不是因为自己大意,怎么会害死一个无辜的生命?

她明明一开始就看出来那张武不是什么好人啊,却因为想置身事外而冤屈了赵有昌,此时心中无限自责,挣扎了片刻,说道:“陛下,皇后殿下,当时奴婢在场,可以作证平阳郡王虽过于鲁莽却实属无心之过,而此案真正的凶手却依旧得不到惩戒,陛下和皇后殿下真正要罚的是另有其人!”

众人都看向在地上跪得瑟瑟发抖的张武。

韩鸿照“哦”了一声,眯起眼睛来看向张武:“殿下刁奴,你如实招来。”

张武低着头的身子抖了一下,倒是如实招供,颤声道:“奴婢……奴婢前几日在平康坊看中了那里的谢娘子,只可惜无钱见她一面,是以……才会大胆偷了平阳郡王的马,而…刚刚对平阳郡王说的话,那、那全是奴婢诬陷之语。”

“是奴婢拿了染料涂在赤红飞的额上,将它偷了出去卖掉……”张武的声音越来越低,哭着说道:“奴婢愿意受罚!只请陛下和皇后娘娘饶下奴婢一条贱命,奴婢就是来生做牛做马也会报答!”

“让他住嘴!”挥了挥手,这些乱七八糟没营养的话韩鸿照向来不愿意听,立即有几个内侍上前堵住了张武的嘴。

众人都看向韩鸿照,韩鸿照没想那么多,只是心中颇为不悦:“衡义,你难道忘了除夕那晚祖母对你说的什么了?你父亲现在只有你这么个长子,你却不学无术,镇日不是斗鸡就是赛马,正经事儿没有反而惹出这么一堆麻烦事,若不是因为此人之前本就体弱会被打死,那按照前朝律法,本宫真该把你这个不省事的先投到大理寺!还有这个贱婢,这么小小的一点手段你都看不出来,日后怎么做统领一方的王爷,真是给你阿爷丢人!”

本来皇后心情还不错,却愣是被自己这个尤其不学无术的孙子气得够呛。

李陵碰了一下还在fā lèng的李衡义:“孽障,还不快跪下!”

李衡义才咕咚一声跪在地上:“儿一时冲昏了头脑,请祖母责罚!”

“自然是要责罚,”韩鸿照凉凉道:“罚你六个月的俸禄,在家禁足一年,哪儿也不许去,要是再让我听说你做了什么乌七八黑的事,以后就别来见我!”

这话说的够狠了,一边的皇帝也是苦口婆心:“皇后也是好意,你日后莫要再惹是生非了!”

赵王一家子赶紧跪下谢恩。

正在说着,绮容忽然从殿外跑进来,紫珠在后面追着,却又拦不住,只眼睁睁看着绮容快步走到韩鸿照面前,紧张地叫了一声:“祖母!”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李衡义。

韩鸿照自然明白绮容的关心之意,她面上的严肃之色也逐渐淡去,声音柔和下来:“傻容儿,到底打断骨头连着筋,祖母难不成还能真伤了你阿兄!”

绮容这才放下心来,她小声道:“是容儿失礼了,”紧接着福了一个礼:“谢祖母恩典!”

众人都散了去,赵王自然也不敢让女儿在宫里住了,这才住了不到半个月就惹出这么大一个事,便向皇后辞了让绮容回府,说是已经找到了老师不敢再劳烦东方瑶。

皇后虽然喜欢绮容但是每天政务繁多,的确也管不过来这么多事,便准了。

第五十一章 前情旧恩

东方瑶跟着回去收拾自己的东西,才走了几步,便被赵王叫住。

李陵看了看四下无人,才拱手道:“今日多谢阿监仗义执言。”

东方瑶摇头,语气诚挚:“王爷说的哪里的话,奴婢只是说出心中所想而已,况且……当年王爷求情之恩,奴婢此生不敢相忘!”

“当年?”李陵满脸羞愧:“身为老师的学生,我做的实在没有二哥多,当年二哥为了老师拖着重病的身子,到中书省求敕令……唉。”

而他为了明哲保身也不过是在父皇母后面前求情而已,但是话说回来,就算他想尽一切办法又能如何呢,那个时候母后分明是下了杀心,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但是真正让自己不敢置信的是,当年那个处境,母后竟然自己求敕令放了东方瑶的母亲……

“王爷言重了,当年奴婢虽未出生,可是自奴婢懂事后,母亲就已经告诉了奴婢前因后果,王爷能够在那个时候挺身而出,就是奴婢此生的恩人,包括太子殿下,奴婢就是衔环结草也无法报答王爷的恩情!”

谁是真情,谁是假意,母亲都清清楚楚,从来都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这些道理,她四五岁的时候就已经明白。

李陵似乎没什么事了,他只是想来谢谢东方瑶而已,便道:“既然如此,那日后容儿在宫里,还要多仰仗阿监了!”说完便想告辞离去。

“王爷且慢!”

东方瑶忽然叫住李陵。

李陵道:“不知阿监还有何事?”

东方瑶也不知为何,对于李衡义杖杀赵有昌之事心中有隐隐不对感,不过她也知道这是人家的家事,只隐晦道:“平阳郡王身为王爷的长子,身边自然会有许多难以预料的事情,郡王为人豪爽做事不拘小节,也难免会得罪一些人,是以今日有了这样的事,还请王爷莫要介怀。”

这些年来赵王妃一直无子,李陵又待他这个长子极其好,东方瑶身处后宫这么多年,有些道理还是明白的,尽管她不知晓沈如柔是怎样的为人,但还是觉得李衡义的确是应该约束自己一下了。

……

“啧啧!”

沈俞恩看着案几上一个圆润剔透的水晶枕,一边仔细的抚摸,一边发出赞叹的声音:“这是高昌还是突厥那边来的?”

韩庄谄媚一笑:“突厥那等野蛮小地怎会有这样精致的宝贝,您看看这水晶这么亮,那自然是来自高昌!”

沈俞恩呵呵一笑,拍了拍韩庄的肩:“你这次做的倒是不错么!”

却是一语双关

韩庄一想到自己马上升官发财,便兴奋道:“侍郎说的哪里的话,这不是正巧被我碰上了么,否则哪里会有这么好事,王妃只管放心好了,皇后素来不喜欢李衡义那般的莽夫,到时候自然还要王妃的嫡子才能承袭赵王的爵位!”

沈俞恩颇为受用,伸手摸了摸自己半短不长的胡子,笑了笑:“你还没说,这事你是怎么碰上?”

那日韩庄兴冲冲的跑到自己的府上,说是他有办法神不知鬼不觉的让李衡义在韩鸿照面前失去欢心。

“前几日小的跟着张武去了平康坊,张武却和那赵娘子家的家奴在吵的不可开交,说是要见那什么谢娘子一面,那家奴看他穿的寒酸破旧就出言讽刺说他不过是个喂马的,一身马腥,说不定只有把马卖了才有钱来看谢娘子一面。”

“张武不服气,气冲冲的就走了,我思量着李衡义不是喜欢出入那大明宫的马场么,便抱着一试的态度跟上去问他马场里是否有突厥名马,我可以出高价买下,他说马场不是他的不敢造次,我就说要他推脱嫁祸给马场里最不会说话那个人,他果然同意,还挑了马场里最贵的那匹马……”

说着,韩庄面上笑的摊开了眼角的褶子。

李衡义向来脾气暴躁自然不会多听那赵有昌多解释一句,况且他也不熟悉律法,韩庄觉得自己这算盘打得好,在马场埋伏了这么久的辛苦没白费。

“只要这样的事在皇后面前多发生几次,皇后定会对他生厌!”

沈俞恩琢磨了一会儿,却是面上的笑容逐渐发僵。

不对呀,李衡义毕竟年轻,皇后若是怪罪到赵王身上,这是还怎么说?

他愈想煎憋屈,指着刚刚发现的两道裂痕给韩庄:“这就是你的忠心?看来也不值得一提,就像这货色一样!”

冷着脸就将手中的水晶枕咣当掷在了地上。

闷声一响。

韩庄呆愣愣地盯着地上的水晶枕,对于沈俞恩突然的怒气显然不解其意,小心翼翼的试探:“侍郎……侍郎这是何意?”

“滚。”沈俞恩口中只冷冷吐出一个字。

韩庄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被沈俞恩的家奴推了出去:“我家老爷叫你滚呢,还在这愣着干什么!”

家奴不耐道。

直到韩庄被家奴推搡了出去,沈俞恩的长子沈裕才走出来,纳闷道:“阿爷为何如此生气?”

十四岁的少年一眼瞥到地上一个碎成两半的水晶,便蹲下想捡起来瞧瞧,却被自己的阿爷怒气冲冲的叫住:“晦气!那是假的,真正的水晶枕早就在高昌国破的那一年被烧毁了。”

沈裕一愣,耸耸肩“哦”了一声,正想坐下喝杯茶,却不料自家阿爷忽的一把又摔了自己面前的杯子,恨声道:“韩庄这个蠢货,若是皇后因此对赵王生了恶,我妹妹做不上皇后,我定要剥了他那层肥皮!”

第五十二章 长堤春柳

除了曲江、芙蓉园,长安的名胜古迹多的数不过来,不仅有像乐游原、昆明池、临湖亭这样精致的园林建筑,更有早就鼎鼎有名的私人园林,不过前者开放,而后者只能在私下流传而已。

当然游览长安的名胜古迹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说不定什么时候你就能得见天颜了。

尤其是在曲江园、芙蓉园景色最美的时候,不仅是长安的百姓倾城出动,就连大唐最尊贵的皇家贵族抑或朝廷命官,都会带着这种于景色融合的闲暇心境来逛一逛长安的美景,顺便增进一下彼此的友好感情。

碧波浩渺的曲江水与蔚蓝的天空相接,暖风亦是熏然醉人。

就在曲江的宜春苑,此时已经戒备森严。人们只能从远处看到似乎是帝后的卤薄从夹道中浩浩荡荡的出来。

只可惜四周都是皇家卫士带刀驱赶,他们也只能远远地看上一眼,自然,这一眼是毕生难忘的。

一排提着食盒的青衣婢女,宫装在身,可谓佳人;也有骑着马的王公贵族,或爽朗而笑,或骑马驰骋,好不潇洒。

当然,美景佳人在眼前,美食自然是必不可少。

眼前这站成一排的身着浅绿色半臂衫的婢女,手中各准备了一个四方的八宝银盒,待到司膳一声令下,才打开盖子,从里面端出一道道还冒着热气的菜。

酪浆、五色饮、茶水、清酒,也一样样的摆上,不一会儿,案上便已经置备好了糕点、酒水和饭菜。

皇后端起来桌上一杯酪浆递给皇帝,笑道:“陛下先润润口罢!”

李道潜端过酪浆来饮下,却又摇头苦笑,叹道:“上了年纪,竟是连马也骑不动了!”

刚刚走的时候,原本是让何福备了马的,结果还没走几步就已经累的气喘吁吁,最后只能做了辇车过来。

“陛下这是刚刚生完了病,又为国事操劳,自然没了以前的那个劲头儿。”韩鸿照淡笑

李道潜看了一眼妻子的眼角最终眼神又定格在远处,似乎是心不在焉的回了一句:“是啊,我记得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是在骑马。”

两人俱是一阵沉默。

韩鸿照便不再说什么了,只向一边问婉娘:“公主在哪儿?”

放下手中最后一盘肉羹,绮容跟在东方瑶身边好奇的看来看去,最后指着这道肉羹问:“姊姊,这是什么?”

东方瑶看了一看案上一碗油晃晃的肉汤,顿时有些尴尬,可是四下看了看楚荷似乎也不在这里……

她本来对这些东西也没什么个别的爱好,想了想,约莫这总不过是猪肉、鸭肉、鸡肉之类的,再好些,也大不了是熊肉、鹿肉……

“这是鸭肉、鹿肉和野鸡肉混合在一起的三肉羹,”这时,有人笑道:“怎么,绮容是想吃么?”

“绮容自然是想吃这个的。”绮容嘻嘻一笑,眼角一瞥,忽然看到韩宿迁就坐在隔在自己三四个座位的地方,顿时眼神开始飘忽,含糊道:“表兄啊,容儿忽然有些不舒服,就先走开一下啦!”

然后便一溜烟就跑开了。

东方瑶呆呆的盯着面前的肉羹。

“阿监近些日子怎么样?”一抬头,便是他好看的笑。

“奴婢还好,多谢郡王挂念。”

东方瑶说的很官方很顺口,可是说出来之后不禁有些羞愧,人家堂堂郡王问她一句,她是不是应该表现的更诚恳一些方能显出自己有多忠心?

“绮容看起来很喜欢你呢,刚刚就一直跟在你身边。”李衡乾又道。

“唔…郡王谬赞了,不过是合得来罢了。”

眼观鼻鼻观心,东方瑶继续低着头。

李衡乾却似乎一下子就看穿了东方瑶的心思,似笑非笑:“我怎么瞧着阿监不舒服,否则为何一直低着头?”

头顶上是他低沉的笑意:“要去看医师么?”

东方瑶牙根痒痒,面上却只得摆出一副含含糊糊的样子:“没……有么……”

李衡乾忽然心情很好,他眼风四下一扫,说道:“这儿的风景比起滁州,也是毫不逊色,阿监可想以后闲来无事,便能随意来走走?”

池里的芙蓉已经结了小小的花苞,就连枝头的那一点绿意,都比几个月前成熟了许多,嫩绿色变成了碧绿色,仿佛扑面而来的青草香气也变成了花的芬芳。

东方瑶不知道说什么好。

以后,自己真的会有什么以后么?

她明明是一早就打好了主意,孤身一人,也好以后谁也不耽误谁,她这样的人,真的可以找到一个和自己出入天地云间的良人么?

“奴婢……也不知。”

“你可以想一想的,没有人的一生会愿意呆在冰冷的地方。”李衡乾偏又you huo她。

这声音仿佛有魔咒般,东方瑶几乎听的愣住了。

却忽然听身后有人轻笑:“咦,这是谁家的俏郎君呀!”

一身藕荷色的折枝莲花纹宽袖长裙,头绾一个松垮的飞天髻,几只金蝶步摇斜斜簪在如云的鸦鬓上,凭空为女子增添几抹娇媚。

东方瑶定睛一看,原来是元香和安思逸。

此时元香一脸笑意,目光从李衡乾身上又回到东方瑶身上,却见东方瑶只是默默地低着头,嘴角那一抹笑意逐渐放大,她转头对着一边的安思逸道:“夫君,我们坐在这儿吧!”

安思逸笑着点了点头,拉开一边的矮凳,扶着元香小心的坐下,元香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李衡乾坐下。

元香并未见到端王,便问:“事情处理的如何?听说六哥这些日子身子又不好,可要请宫里的奉御来瞧瞧?”

“衡乾在这儿先替父亲谢过姑母了,”李衡乾说道:“父亲依旧咳嗽,这也是lǎo máo病了,请了许多医师,也只说多注意身子。”

由于元香出生比较晚,是以和自己上头三个兄长年龄差距有些大,也正因为如此,她小时候很孤独,和几位兄长关系寥寥。

她幽幽一叹:“六哥受苦了。”

随手端起一个折腰高足杯,正想倒入口中,不想正被人拦下。

第五十三章 有心撮合

安思逸接过那杯子摆于案几之上,低声责备:“知道你喜欢喝甜酒,可现在毕竟也是有身子的人,还是喝些热的酪浆罢。”

语罢便递上一杯浆水。

元香脸上露出一丝小女儿的娇态:“什么啊,若要论喝酒,我喝的还真是不如瑶儿。”

而后笑吟吟的看向东方瑶:“那年除夕夜,我和瑶儿一同比酒,她愣是喝了三大碗清酒,把我喝的第二日早上根本就爬不起来,还被母后好好教训了一顿!”

想起那一年来,她自己一个人在冷冷清清的承香殿中实在孤独,便从弘文馆中把东方瑶找来,吃过了除夕饭,她听说酒能解千愁,便要素云找来清酒,两人一块比酒,结果倒是自己先醉了。

东方瑶苦笑:“公主莫要取笑奴婢了,奴婢的酒量说出来也不过要是徒惹人嘲笑罢了。”

只是那时候她有私心罢了,元香哭的实在太伤心了,醉的不省人事还是不肯服输,东方瑶只好又陪着她多喝了几碗,元香才彻底醉过去。

李衡乾略带惊讶,说道:“倒是没有想到,阿监的酒量如此之好。”

元香唇一笑:“这丫头,令人惊讶的地方多的去呢!”

东方瑶面上一红,轻声说道:“公主这是夸奴婢呢,还是在贬奴婢呢?”

元香瞧着面前这两人,一个清丽动人,一个高大俊秀,实在是一对璧人,心中甚是满意,眼睛转了一转,笑道:“哎呀,我忽然想吃玉露团了!”

安思逸忙在食案找玉露团:“似乎没有,要不我给你问问司膳去。”丈夫脸上挂着温柔细腻的笑意,没有任何的不耐。

元香觉得自己的心好似要融化了,可越是这样,她竟越觉得有些不真实的样子,拿手按住丈夫:“不是,玉露团只有东市的苏家铺子卖的才最好吃。”

安思逸微颔:“那我现在去买,正好宴会还没开始。”

元香轻轻摇头,转头笑道:“瑶儿去为我买吧,去年我们去过一次,就是那个东市的苏家铺子,你可还记得?”

东方瑶微诧,不知道元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迟疑的点头:“奴婢自然记得。”

元香又道:“你一个女孩子出去也不方便,便让衡乾陪着你去……也不妨在外面多走走,你也许久没有出去了。”

……

东市位于长安城东,西接平康、宣阳两坊,东部连着道政、长乐两坊,北边又有胜业坊、南边连着安邑坊。

约占了两个坊的场地,正中有呈现“井”状的四条大街,此时走在竖直南北朝向的大街上,不时的有人往后望去。

只见人群之中走来一男一女,那少女着一身浅绿色的半臂襦裙,头上带着幂篱,让人看不清她的容貌;

而少女身边的青年郎君,则是一身石青色宝相花金绣的圆领长袍,生的颇为高大,气度不凡,于是大凡路过的少年少女,都忍不住回头看他一眼。

李衡乾倒是颇为自得,并没有任何不适,倒是看的东方瑶有些不好意思。

幸好外面还有不少摆摊的,东方瑶便一边躲避着众人的艳羡的目光,一边四下打量着,时不时多看了几眼。

“阿监可有想买的东西,既然出来一趟,便可以好好看看了。”李衡乾指着旁边一个首饰铺子:“去那家看看如何?”

东方瑶哪敢说不,便点点头,跟了上去。

甫一进门,便有个身材瘦长的男人迎上来:“呦,好一位俊俏的郎君!”接着把李衡乾从头夸到脚:“某瞧着郎君身上这身衣服那也不是一般人家穿得起的,郎君应该是想要个贵点儿的幞头戴着……”

说完拿来一顶幞头,仿佛是丝毫没有注意到后面的东方瑶。

东方瑶觉得这幂篱有些闷,便走到一边去,把幂篱摘下来,拿在了手中,随眼看了看摆在一边银盒中的步摇金钗。

那老板眼珠子一转,猝不及防打量到东方瑶,却见眼前少女身材纤瘦,尤其是一双清亮的杏核双瞳,当真是清丽无双,便对李衡乾赞叹道:“这位娘子生的可也真是好相貌,想必是……嘿嘿!”

接着拿起来一支白玉如意簪递到李衡乾手上:“郎君不妨为自家娘子买一支这样的簪子,那戴上去也是极衬娘子肤色的!”

李衡乾似乎没听见似的,只是一直仔细打量着这只白玉簪子,尽管玉质细腻,然比起来宫中御赐的,却是委实有些小气,但是不知为何,李衡乾此时就是想买这只簪子,大约是兴致到了,挡也挡不住。

于是他向着一边看去。

东方瑶盯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rén liu,不知道在想什么,仿佛是走了神。

“阿监以为,这支簪子如何?”李衡乾走到东方瑶身边,问她。

东方瑶看了一眼,只见手中这支簪子小巧精致,玉色通润,虽也算不上极好,但毕竟是在民间,也差不多是支顶好看的簪子了,便道:“这支簪子的确属于上品,郡王若是喜欢,便可以买下了。”

话说完了,却是半天没有听到回音,东方瑶忍不住抬头来看他,却见他正自己的看着手中的簪子,一只手骨节分明有力。

而他微微眯起的眼睛就像一个炽热的光球,就像皇后的眼睛一般,太过耀眼,炽热中却又透着无限的幽冷,她几乎不能直视……

眼见李衡乾的薄唇微微动了,东方瑶赶紧垂下眸子,做眼观鼻鼻观心状。

李衡乾似乎比较满意,随手丢下一个金锭给首饰店的老板,“够了么?”

那老板心中的惊愕已经无法掩饰了。

看着那从天而降的金锭,简直是不敢相信,这金锭比起平日里赚的不知道多了多少倍……当下笑容咧到了眼角上,嘴上恭敬的不得了:“够了够了,自然够!郎君慢走!娘子慢走!”

可是看着那位出手大方的郎君旁边那的戴着幂篱的少女,心中却又微微诧异:这郎君穿的如此好,怎的他这位夫人穿的却如此简单,倒是显得有些寒酸了,虽然这容貌也能配的上……

然而这老板却是永远不会知道原因了。

第五十四章 搭台斗技

大街上吆喝声此起彼伏,大多是些买不起铺子而在街边摆摊的,只是显然他们卖的要比那些在店中看不见的更吸引人许多。

东方瑶许久不出来,虽然一直不爱太过喧闹的环境,可此时听了这喧喧嚷嚷的声音,反而有种亲切感。

“郡王,那边便是苏家铺子,我们去看看吧。”

东方瑶看了一眼门面,轻声道。

李衡乾点点头:“路上人有些多,你跟在我身边,仔细别被冲散了。”

进了苏家铺子,立刻有个年轻的少年凑上来,笑嘻嘻道:“两位要点什么?”

李衡乾笑着点了糕点台上几个白白胖胖的玉露团,又眼眸一侧:“你喜欢吃什么,糖脆饼?蜜云饼?”手在台子上一一点过。

东方瑶哭笑不得:“郎君是拿我做小孩子的么?”

那少年嘴很甜:“哎呀这位娘子此言差矣!这些糕点原本小孩子和像您这样美貌的小娘子都是爱吃的!不若您买上几块尝尝?”

东方瑶有些无奈,宫里的糕点也是不少,这外面的难不成还会比宫里的好吃?

不想少年却已经在李衡乾的默许下利落的把几包糕点包起来来了,接着递给东方瑶:“小娘子拿好了!”

离开苏家铺子,两人便一路沿着东市的北街走,北街上却显得人影稀疏寥落,倒不像是平日里该有的场景。

东方瑶正奇怪,忽听不知何处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接着便是吆喝声:“来来来,开道了啊!”前方聚集逐渐起一群人。

还未反应过来,两人便不知不觉被人群挤了过去。

只见南北走向的朱雀大街上此时人堵的是水泄不通,东方瑶跟在李衡乾身后,拨开人群往前看去,却是一座两层高的小楼前搭起来一个半人高的台子,台子上摆了些琵琶、古琴、箜篌、瑟瑟等等乐器,还有一些自己都叫不上来名字……

只是那最中间最显眼的那一个,似乎看上去是一架琵琶,月白色的琴身,上面刻着些细致的花纹,虽然看不清,可是自打她看到这琵琶的第一眼,便觉得它不同寻常和……眼熟。

“这架琵琶,郎君没觉得有几分眼熟么?”东方瑶说道。

李衡乾一愣,旋即摇头:“这琵琶看上去气势非凡,想必不是俗物。”

须臾,一个身着棕色圆领长袍的中年男人提着袍子踩上台来,他清了清嗓子,双手抬起,示意大家噤声,面上也挂起几分标准的笑意:“各位,今天便是比赛最后一轮,有请袁大家和卢大家!”

没看过的人自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而前几天来看过比赛的人却是十分明白,此时已经“哗哗”鼓起掌来。

便有一人问那鼓掌的郎君:“且问郎君,这是何比赛啊?”

那郎君叹息道:“去年的今日,长安教坊司最负盛名的叶大家抱病而逝了,这长安凡是听过叶大家名号的人无不痛心惋惜,是以今年由长安的巨贾和平康坊众多的娘子家一同搭建了这台子比赛吹拉弹唱,说是谁最后能赢了,便能赢得叶大家生前的遗物姜桐。”

手一指,赫然是那摆放最显眼的地方。

姜桐?

东方瑶想起来了,这把琵琶居然就是那架以叶大家闺名命名的琵琶姜桐!

之前去教坊司传唤的时候,东方瑶曾有幸见过一眼姜桐,只不过那时候叶大家还在世,转眼间,竟然已经到了她的忌日。

眼前rén liu如堵,几乎将整个比试台围的水泄不通。

若是有朝一日身死,也能如叶大家一样为长安所铭记,倒也是不枉此生了。

东方瑶微微叹出一口气来。

“怎么,你也想要姜桐?”李衡乾会错意,问。

东方瑶道:“并非,只是有些感慨,去年我还见过叶大家演奏的场面,没想到一转眼,竟都是她的忌日了。”

手掌很快被一团巨大的温暖包围住。

东方瑶一呆,就在肌肤相亲之处,忽然有种酥酥麻麻的感觉直冲上心头,力道大的几乎要她招架不住。

心跳骤然加快,她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东方阿监?”李衡乾叫了她一声。

再感觉的时候,他的手已经松开了。

东方瑶有些气恼,他是成心的吧!

李衡乾看着东方瑶把头撇过去,不知不觉露出的小女儿娇态,心中也微微荡漾:“你若是喜欢,等会儿我便上去同他们比。”

这……这就不必了吧。

东方瑶心中颇吃了一惊,可是李衡乾的声音十分的胸有成竹,尽管自己很怀疑……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却冷不防被他的眼神抓住。

那笑意中有东方瑶看不懂的东西。

“……郡王会弹琵琶?”

话说出口,东方瑶自己都觉得很bái chi,废话!李衡乾若是不会弹琵琶,难不成还会如此夸下海口?

“略通一点。”李衡乾嘴角含笑。

东方瑶忍不住咳嗽两声:“不必了,奴婢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况且要了也没用,她又不会弹,得了姜桐岂非是暴殄天物?

李衡乾但笑不语,直把东方瑶看的心中发毛,正想再问几句,却忽听周围一阵欢呼声。

再看向台上,却是一个身着淡青色袍子、头带幂篱的男人抱着一架琵琶上来了,不一会儿,他身后也跟上来一个黑衣的男人,两人一同落座,东西两对。

那之前的棕色长袍的男人一脸和蔼的笑意,指道:“落座于东侧的正是东市石家推举出来的卢大家。”

那黑袍的男人手中抱着的琵琶便微微下移,露出自己的脸来,一张国字脸,眉眼细长倒是生的普普通通,然胜在自在从容,他见众人看他,也不怯场,反而向着台下笑了一笑,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这是西市安氏推举出来的袁大家。”褐衣男人一指,众人只见那幂篱上下动了一动,大约是向大家示意。

下面立即有人表示不满:“那袁大家既然是大家,为何却要遮遮掩掩不肯露出真面目?”

另有人和声道:“对啊,莫不是怕输了掉面子?”

于是大部分人要求他摘下幂篱来。

那褐衣管事呵呵一笑,倒是不急不躁,啪啪敲了两声手里的锣:“诸位娘子郎君莫急,这位袁大家是好是坏,咱自然是听他的弹奏之术,而非面目之姿,既然某上面的人都许了,诸位就莫要再强人所难,专心评比,岂非更好?”

第五十五章 原是故人(一)

众人自然看向那卢大家,那卢大家一脸倨傲:“诸位何必拘泥,不过皆是比试,看的自然是看家本领!”

那袁大家却是不言不语端正的坐在那儿,只是搭在琵琶弦上的一双手白皙纤长

一听这话果然下面叫喧的人少了。

褐衣管事满意一笑,拱手道:“诸位也看到了,这是今年的最后的一比,我们自然也是慎之重之,选出来的便是这‘长安第一手’了,而叶大家生前的爱物也是双手奉上,是以还请诸位不偏不倚,选出手艺最为精妙的大家来。”

他朝着旁边点了点头,立刻有几个小厮抬来两个蒙着黑布的筐子和两个身材颇大的木箱子,而那两个木箱子,则是一左一右放在了袁大家和卢大家两侧。

等那黑布揭开后,里面便装着刻着袁、卢两字的牌子,褐衣管事又命人一一发放给在场的见证人。

“想必诸位也看出来了,若是赞同哪位大家,便将刻着他们名姓的牌子交到哪位身侧的木箱里,最后计数,哪位声赞最高,哪位即为今年长安手艺最为高超的大家,并且叶大家的姜桐,也将物有所主。”

待那管事笑眯眯的说完此番话,台下就一阵起哄:“快点开始吧,我们早就等不及了!”

那褐衣管事这才笑着退了下去。

倒不是褐衣管事凭空这样说,确实是因为长安的百姓对于音乐一类,天赋甚高。

大多数人都会一两个乐器,闲来无事便吹拉弹唱一番,这也是因为从前在大西北,李唐一族便热衷与此。

尤其是一统天下的德宗皇帝,更是唱、跳、弹无一不通。

想到此,东方瑶大概也就明白了为什么李衡乾一句话会说的如此简单了。

可是本朝皇室子弟大多沉迷马术游猎,自己却没想到,李衡乾竟是文武皆通。

想到此,不免心中对他又佩服了几分。

正在fā lèng间,忽然听一阵短促的乐声传来。

卢大家随手拨了两下,朝众人微笑,才算是正式开始。

信手轻轻拈来,看似漫不经心,一段节奏却徐徐而起。

首段的随意轻柔结束后,接下来琴音忽的变得轻盈起来,使人听了,仿若面前真有有舞姬起舞,形容宛转,步态盈然若飘散的云彩。

分明是熟悉的调子,却又处处透着陌生。

东方瑶有些头疼,尽管她还是比较喜欢听琵琶的,大致也能弹上一两首,但若是要真论,她对于这些乐器根本就是半个bái chi,仅仅只能止步于欣赏而已

“这似乎是绿腰?”

李衡乾皱眉,其实他也不太敢确定,这绿腰很明显轻快简洁了不少。

果然,只见那卢大家的柔若无骨的手此时正在琵琶弦间灵活的穿梭着,手势转换之快令人是目不暇接,摇指、勾轮等手法娴熟的简直不像是在弹奏琵琶,而像是一尾身材轻巧的鱼儿在宽阔无尽的大海中遨游。

最后琴音转入紧促,猛烈的扫拂仿佛令人置身行军大帐中,那种紧急的态势如箭在弦上,几乎一触即发。

“筝!”还未等众人回过神来,这句琵琶便已经落音。

众人却还未从震撼中反应过来,末了,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

“想必这是新作的绿腰,”李衡乾点评:“当真是挑不出一个不当之处!”

这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是如此中肯,却是把众人从卢大家的音境中拉了回来。

“啧啧,果然是大家,真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

四周立刻叽叽喳喳的议论开来。

李衡乾问:“阿监觉得呢?”

东方瑶看着那头戴幂篱的男子,却是摇摇头:“或未可知,你看他,如此处变不惊,想必也是手法极妙的。”

那男子身材纤弱,只看他的手倒不像是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此时正端端正正的坐在春凳上,除了风吹动他的幂篱,倒是纹丝未动。

李衡乾沉吟片刻,方道:“你说的倒是有道理,只是不知这袁大家还能如何弹奏,毕竟这卢大家的手法挑不出来半分错处。”

也就是说,这袁大家若想高人一筹,便只能别出心裁了?

“这样神妙的手法,难不成这袁大家还会弹得更好?”立刻有人来怀疑。

怀疑的自然不止一个,当下便有人建议不必再比了,直接选了卢大家,只比一场便分胜负,这日后传出来岂不也是美谈一桩?

只是这样的呼声却好似越来越高,卢大家一句话不说,笑着捋了捋自己面上两撇小胡子,有意无意的瞥了一眼那岿然不动的袁大家。

那褐衣管事自然满脸为难:“诸位何必如此,凡事也总要到最后方可见分晓,不是还有俗话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诸位且莫要心急!”

卢大家自然也好卖个人情给个台阶给那褐衣管事,笑呵呵说道:“管事说的对,尽管卢某技法略好颇得诸位认同,但是毕竟也要比完的,这是规定,也是给袁大家一个……”

“筝!”有人拨动琴弦。

“诸位且听好了!”清冷的声音落下,那乐声便骤然而起,分明音调微弱,却声音渐次浑厚起来。

一阵阵如暮时撞钟,少了几分

黄昏的厚重和落幕的失落,反而是听了令人畅快无比,仿若置身于清凉的泉水中,身体的每一处无不叫喧着这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再仔细听,音调高起处,却似有人长剑,手势铿锵有力,不过一会儿,倒像是换成了软剑,柔中方带刚,一剑所指,真真是无处不剑。

极近酣畅淋漓之能,听来便是利落、有力,奇骏如高山潺潺之流水,清冷如飞雪落入掌心,融化后手心仍留一滴凉意。

李衡乾面色一变:“竟然是……枫香调!”

“枫香调?”

那可是宫里传说技法最难的曲子!

白皙的手拨出最后一个音来,随即按住那依旧颤动的琴弦,起身来向台下行了一个礼。

掌声轰然响起,显然这次大家反应变快了,所有人都几乎没有半分犹豫,不光是因为枫香调如此难弹奏的曲子,更是因为他在演奏的时候使用了当下最难的手法移调。

最难的曲子加上最难的手法,纵然是挑不出错处新奇如斯的绿腰也要给比了下去。

卢大家看看台下众人惊喜的神色,自知技不如人,上前几步叹道:“某甘愿认输,敢问大家名何,可否一观天貌?”

“就是,袁大家何不亮亮面,也好要我等认识认识!”

台下几人高喊道,面上显然是掩饰不住的崇拜。

紧接着是越来越多的人起哄,原本东方瑶便想,这位袁大家看起来便很是有一番风骨,演奏完毕想必会潇潇洒洒的就离开了,却没想到他似乎忽然不对自己容貌有什么避讳了,微微摆手,竟大大方方的就摘下了那一直遮住他容颜的幂篱。

第五十三章 原是故人(二)

这英气十足的眉眼,配上男子的发式、服饰,如若不是那淡然清冷的眸子,东方瑶倒是真的快认不出这是谁来了。

“承蒙诸位错爱,恩师之物,弟子自是不敢拿去,唯以此曲敬拜恩师罢了;再者,才疏学浅之人,也是不敢被称为大家的。”

眼风往下一扫,似乎是认出了下面的东方瑶来,袁大娘点了点头,嘴角的笑意加深来。

不再多说一句,也不管众人眼中有多惊愕,她只是拿了自己的幂篱,随身而去。

东方瑶自然是知道袁大娘的身份,只是台下许多人并不晓得袁大娘这个名字,并非是他们不知道袁大娘,而是从来只知道“袁大娘”舞剑乃长安一绝。

只是这样相似的姓氏和孤傲的气质,难免也引起人们的揣测来:“这袁大家莫非和袁大娘有什么关系?我瞧着这袁大家,她分明也是个女子么!”

于是众人都看向褐衣管事。

褐衣管事笑着打哈哈,事实上他还真不知道。

前些日子忽然有个婢女打扮的小娘子来找他,说是她家主人愿意出十金来参加这次的比赛,条件却是无论自己主子做什么都不许多问。

他自然也晓得拿人银子好办事,不会多说一句话,此时也只能摊开手做无奈状。

连着比了五天的比赛,最后却是胜利者潇洒而走,这真是长安一大奇事。

“世间竟有这样的女子!”

走出东市,东方瑶忍不住夸赞起袁大娘来。

本朝风气开放,不少女子爱着男装,是以李衡乾一眼就认出了那刚刚着男装的正是位女子,只是从前却未见过袁大娘,便奇道:“你是说那位袁大家?”

东方瑶微微颔首:“郡王有所不知,那男装丽人正是安宁夫人袁大娘。”

李衡乾若有所思,刚刚那位袁大家,便是那个父兄和丈夫都死在战场上,却不要封赏和国夫人封号的安宁夫人?

如此看来,那她倒也真是位奇女子。

他瞥了东方瑶一眼,目光归于平静。

两人一路默然。

将至曲江,李衡乾忍不住开口:“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太子妃可有找你麻烦?”

东方瑶如实回答:“多谢郡王关怀,奴婢这几日还未见过太子妃娘娘呢。”

眼见着她低垂着眸子,并没有想多说的意思,李衡乾心中一叹,面上却淡淡道:“虽然太子妃对你有成见,但你也在宫中你待了许多年,自然比我晓得宫里的路有多难走;只是你更须晓得,皇后娘娘身边的路,却是最为难走的。”

曲江亭此时宴会正酣,自然不会有人注意到,两个人离开的人此时已经回来了。

将打包好的玉露团递给身边的素云,眼见元香眸中闪过戏谑之色,东方瑶忍不住多看了元香一眼:“公主可要趁热吃,莫要只闲闲的看热闹!”

元香似笑非笑:“瑶儿多想了,趁热吃岂不烫嘴?”

东方瑶无奈:“那奴婢先退下了。”

悄悄回了自己的位置,东方瑶吐出一口气,和李衡说话可真累。

婉娘意味深长的看了东方瑶一眼。

东方瑶一抬头,就能看到兰湘朝天翻的白眼。

不过她根本不担心,既然是元香要她和豫章郡王随行出去,兰湘自然也不敢怪罪到元香头上来。

楚荷拉了拉东方瑶的袖子,小声的说:“你和豫章郡王这是去做什么了?”

“公主托我去为她买些玉露团。”东方瑶说道。

“那和豫章郡王有甚关系?”

东方瑶想了想,说道:“公主怕我一人外出不安全。”

楚荷却只微微一笑,唇不语。

“不是你想的那样!”东方瑶眼见楚荷似是神色不对,便解释道。

楚荷不厚道的笑了笑:“你这丫头,我是那样想的呀?”

东方瑶:“……”

她说不出来话了,话说小荷什么时候如此咄咄逼人了?

“好了,逗你呢!”楚荷忍不住一笑,眉间一弯新月勾勒出好看的弧度。

东方瑶挪喻她:“听说新州大旱,卫将军这是又外出了?”

前几天便听说他安顿好儿子便马不停蹄的又离开了长安。

“我已经和卫将军说清楚了,只是当年帮扶之恩,我却是不知日后是否还有机缘来报答……”楚荷却正正经经的说道。

当年……想起当年来,若非因为兰湘,恐怕楚荷和卫季卿也不会这样相识吧?

念及此,她又想要追问一句,不想忽然听兰湘叫了一声,楚荷便只好对东方瑶道:“我去去便回。”

东方瑶颔首,见没什么事,便一个人发起呆来。

好一会儿,她抬起头来,只见帝后二人不知道在和李怀睿夫妇专心致志的说些什么,面前的酒食也没怎么碰。

李怀睿在韩鸿照面前一般都是低头不语的样子,偶尔点头;倒是一边的韩蕙娘看起来逊色不少,显然她的注意力并不能集中,此时不知盯着什么,看起来倒像是走了神。

由于来赴宴的大多都是些皇室子弟抑或是韩鸿照和李道潜身边的近臣,是以东方瑶大多都能叫得上名字。

正在一个个的想着名字,忽然身下衣裙一紧,低头一看,却是绮容一张闷闷不乐的脸:“瑶姊姊回来了。”

东方瑶问道:“怎么了,谁惹县主不开心了?”

绮容摇了摇头。

东方瑶奇怪:“那是为什么?”

绮容盯着自己的脚尖:“没什么,姊姊。”

东方瑶自然是更为诧异,正要再问,绮容却忽道:“对了,自上次冲动,阿兄回去便被祖母关了禁闭,只是心中颇感懊悔,倒是差点连累了你,便托我多谢你。”

东方瑶摇头苦笑:“平阳郡王言重了,奴婢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

额头上却冒出几滴冷汗来,当天晚上她便被韩鸿照罚去抄前朝史书,不得不说,这惩罚的方式倒是很别致,却把她手酸的第二天早上拿不起竹著来。

绮容叹气:“阿兄性子一向如此莽撞,只是他本性善良,如此这般,却不晓得以后怎么办。”心中打算着,怎么着回去后也要让他收敛收敛性子。

却听身边一阵咯咯的娇笑声:“呦,这边是栖霞县主罢?”

绮容转过身去,zhèng jiàn来人一身杏色襦裙,香色的抹胸系着,束腰出显出女子纤细的腰身。

陆静娘掩嘴笑道:“栖霞县主,王妃正要唤你过去呢。”也不等绮容说什么,便挽了绮容的小手,对东方瑶一笑,转身就走了。

东方瑶倒是没想到,陆静娘这么快就和赵王妃搞好关系了?

只是既然如此,章怀秋也该有所行动罢?

于是她四下看去,却愣是半天没有找到那个总是安静的身影。

正走着神,却听有人叫了自己的名字:“瑶儿!”

第五十七章 再往东宫(一)

一抬头,果然是皇后正向着自己挥手。

东方瑶走到韩鸿照身边,恭恭敬敬道:“奴婢在。”

然而不用抬头,她都能感受到太子妃那如刀剑一样的目光。

“太子这几日正在东宫修史,你可想去?”

“什么,祖母,你不能……”

韩蕙娘没想到皇后会想要东方瑶来东宫,自然是颇为不愿,只是她堪堪开口,最后两个字却硬生生被韩鸿照清冷的目光逼回肚中。

“他日睿儿登基,你便是皇后……”

韩蕙娘当即面上一喜。

“……但你也是韩家人,若是胸中没有半分度量,我又怎敢把凤印交给你?”

韩鸿照凉凉道。

韩蕙娘忙不迭的认错:“殿下,是回蕙娘错了,还请殿下责罚!”

皇后嘴角才挂上一丝满意的笑,对李怀睿道:“祖母这个婢女倒是没什么大本事,文才上却是还过得去,比之她祖父,也是有过之无不及。”

如此大的赞誉,东方瑶都是第一次听。

这是要把自己高高举起么?

李怀睿看了一眼东方瑶,迟疑道:“殿下,东方瑶年纪资历尚浅,修史的话,只恐会被人指点。”

“怎么,你是不相信祖母的识人的能力么?”韩鸿照柳眉微挑:“资历便是要历练的,她这也是在历练。”

皇帝倒是没想那么多:“修史如此重大的事,你真的要让一个女子也参与其中?”

“陛下,我也是女子。”韩鸿照淡淡道。

皇帝顿时有些尴尬:“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么多年来朝堂上的政事他不也大多交给皇后么,皇后也照样处理的很好,可问题是皇后有这样的天赋,做这些事情就得心应手,那个东方瑶真的能胜任么?

“能否胜任且看她有没有这个能力了,”韩鸿照看着东方瑶:“自我第一眼看到你写的那首诗开始,我就相信你会有这样的能力,如今要你去修史,你可愿意?”

几乎没有丝毫的犹豫,东方瑶冷静道:“奴婢愿意。”

李怀睿瞬间呆住,他看着东方瑶,用一种似乎从来不认识她的眼光。

东方瑶微笑:“这本是莫大的荣耀,能得到殿下的器重,东方瑶三生有幸,必定竭尽文力。”

……

元香知道这消息是在几天之后了,本来是怀孕了,安思逸不想拿这些事来烦她,只是想着东方瑶和元香的关系,便只好寻了个时机告诉了她。

元香听了却是吃了一惊,毕竟韩蕙娘也不是个大方的人,东方瑶若是修史那必定是要住在东宫的,可是住在东宫,自然和太子妃低头不见抬头见,太子妃又身份比她高,且性子颇为骄横,东方瑶哪里有不吃亏的道理?

“你和睿儿,该不会真的……有什么吧?”坐在氤氲院里,元香皱着眉问。

“公主这是想到哪里去了?”东方瑶无奈道。

“你当真对睿儿没有什么想法?你可知若是能在睿儿身边有个名分,以你的聪慧,日后在宫中也必定品位不低!”

听到这话,东方瑶没有任何迟疑的指天作誓,说道:“瑶儿对太子殿下,从来只有敬重之意,绝无非分之想!”

听着东方瑶如此斩钉截铁,元香半信半疑:“那你又何苦冒着这样的危险?”

“母亲临终遗愿,光复东方氏,身为家族的遗腹子,身兼此任,瑶儿不敢不从。”

她如是道。

元香走后,楚荷问她:“你是怎么回公主的?”

“公主自然也是好心,只是母亲希望我出人头地,我又怎么能因为一点挫折而畏惧后退?”

念及此,东方瑶忍不住感叹因缘际会,当年若不是元香无意捡了自己写的一首小诗念给皇后期望讨其欢心,她又怎么会那么快就被皇后记起?

说不定早就被遗忘在掖庭了!

这些年来,元香对她也多有照拂,人人艳羡,纵然东方瑶对皇后生怨诸多,此时也难以深恨之,家族的覆亡皇后绝对脱不了干系,可是母亲的遗愿她也一时一刻不敢忘记。

“我看公主倒是有意撮合你和豫章郡王,你是怎么想的?”

想了想,楚荷还是问出了今日一直想问出来的话。

东方瑶刚刚从伤感中回过神来,乍听楚荷说到豫章郡王,不由一愣:“公主是什么意思?”

待她明白了楚荷的意思,才解道:“怕是你想多了,豫章郡王身份高贵,又怎会看重我一个小婢女?”

况且皇后留自己在身边,原本便是要提拔自己为她做事,这一年来她费心栽培自己,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自己能在朝堂之上为她出谋划策,倘若嫁了人,那岂不是不能如她的意了,她又怎会同意?

东方瑶不禁苦笑一声,便是自己想要动心,还要看看韩鸿照是否同意呢,只是自己,有那样的资格么?

很明显,她现在并没有那样的资格,不只是身份的xiàn zhi、皇后的心计,更有自己所背负整个家族的使命,这从她一开始决定背诵经书子集、投入韩鸿照身边的那一刻便已经决定了,大业未成,她又有什么资格妄论其他?

想到此,她不禁心中有了几分愁苦,叹道:“我的身份,你也是知道的,我若要嫁人,又岂能只随自己的心愿?人这一生,本该开开心心顺意,然而于我来说,真的是太难了。”

楚荷默然。

是啊,尽管都是掖庭出身的婢女,罪臣之后,可是东方瑶于她、于其他人来说是最不同的,太史令当年的谶言应在东方瑶身上,她被皇后看重、培养多年,聪慧更是异于常人,难道这也就注定了她不能有自己选择的生活么?

“瑶儿,你是说,你以后都会这样么?可是我不想看到你这般!”

第一次,楚荷深深的感受到了她的无奈,一如自己和卫季卿一般。

可东方瑶不是这么想。

凡事有得必有失,如果她最终能得到自己想要的,那么这一点的代价,她根本不在乎。

东方瑶只淡淡一笑:“小荷,我不在乎这些的,不过你同我不一样,你一定要过得好,我才安心。”

他们一定要好好地活着,因为她知道

只要不死,一切才有可能。

第五十八章 再往东宫(二)

案上一把白玉花卉纹梳,楚荷拿起来簪到东方瑶的发髻上。

“你在东宫可要处处小心,倘若是什么皇子郡王夺嫡争宠的事儿,你也别去搀和!”

想起来上次平阳郡王的事儿,楚荷虽然不在场,可是听了之后却觉得十分后怕。

后宫之中的阴损事,她并非是不明白,赵王妃自生了栖霞县主后多年来无孕,赵王又颇为看重他这个庶长子,尽管赵王妃人看起来一脸无害可是谁知道她背地里是怎么想的?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也是你当年在弘文馆的时候对我说的,所以你若是到了东宫,就算是和太子殿下交情匪浅,还是最好只相信自己。”

从镜子里,东方瑶可以看到楚荷微微蹙起的眉头。

她自然知道,楚荷很担心自己。

“好了,你还不知道我么,若是和自己无关的事,我定然不会出头的,上次那是为了报赵王殿下当年的旧恩,再说,其实最让我担心的,还是你啊!”东方瑶说道。

楚荷一笑:“你倒是会打岔,其实现在还好了,兰湘已经许久不找我们麻烦了,况且还有苏宫正在这里,兰湘一直有些敬畏她,我们自然也不用担心。”

婉娘年岁长,心思自然也比自己深沉缜密些,可话虽如此,东方瑶心中依旧隐隐不放心:“你和我一起去东宫,便说是伺候着我,不晓得殿下会不会同意?”

楚荷道:“芸儿还在大长公主身边,我怎么放心就随你去了东宫?你且安心好了,我毕竟身边还有苏宫正,蒙她照料,应当也不会有什么事;况且你能护的了我一时,还能护的了我一世?倒是你,一个人在外,可要多照顾自己!”

其实楚荷一直不知道东方瑶和太子妃的纠葛,包括当年东方瑶被太子妃用计赶回掖庭,她也一直没有告诉她,不过是为了不要让楚荷担心。

整理好了发髻,为东方瑶换上新裁的女官宫服,一件青碧短襦,外罩一件半臂,系好腰间的合欢带,看了看镜子中的东方瑶,楚荷不知道哪里来的心酸,忍不住叹道:“你是好姑娘,我倒希望,你能找到自己的良人,不必再忧患一生。”

东方瑶心中微叹,问道:“既是如此,那你呢?”

“我?”楚荷自嘲一笑:“你也知道,我没什么大的心志,不过想着二十五岁放到宫外,到时候再将芸儿接出来,我们姐妹相依为命……游山玩水也好,还记得当年你我的玩笑话吗?苍山洱海、云台雪山……若有机缘,瑶儿,我真希望能和你一起走。”

马车从建福门驶出,一直沿着大街向南。

坐在马车中,东方瑶忍不住有些犯晕,一股恶心的感觉从胸中缓缓上涌,她几乎支撑不住。

好在东宫距离不远,大约就是两盏茶的时间。

直到过了最后一个关卡延喜门,再向西行进,终于算是到了重福门。

下了马车,她头还是有些晕晕的,好在早有婢女扶住她,“阿监可是身体不适?”

她抬起头来,看清眼前少女约莫十二三岁的样子,一双大眼睛颇为清秀,摇摇头:“无妨,只是有些晕罢了。”

这也是lǎo máo病了,时而她坐马车就会有这样的状况。

那婢女引着她进了大门,过了影壁,方向大概是去往丽政殿。

婢女见东方瑶似是恶心,善意道:“阿监可是要看医师?奴婢去为阿监请来吧!”

东方瑶摇摇头,其实本来也不是多大的事,何必找这么多的麻烦,便摆摆手:“不必了。”

那少女打量了东方瑶一会儿,迟疑着说:“那阿监先跟奴婢去休息一下吧。”

最后两rén dà概是进了某座宫殿的偏殿,一打开门,屋里就飘出来一股浓郁的书卷气,那婢女扶着东方瑶坐在一侧的小榻上,斟上一杯热茶,递给东方瑶:“奴婢芍儿,阿监若是有什么吩咐,尽管唤奴婢便是!”

少女微微一笑,眉眼弯弯,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来。

东方瑶心中微微一动:“你叫芍儿?”

芍儿笑着点头。

东方瑶道:“倒是个好名字,你今年多大了?”

“奴婢今年虚岁十三。”芍儿恭敬回道。

东方瑶微微颔首,休息片刻,放下手中的骨瓷小杯:“为我梳洗一下吧。”

芍儿便替东方瑶把头上的玉梳簪正,碎发梳好,她见东方瑶眉毛修直,双颊淡红,便只为她淡扫了娥眉,忍不住夸赞:“阿监娥眉生的真好看!”

东方瑶伸手来抚了一抚,失笑:“哪里好看,不过是还过得去罢了。”

“哪里,阿监可真是谦虚了,寻常人的眉毛大多残缺不全,是以只能画眉,却是求也求不来这双浑然天成的娥眉呢!”

小姑娘嘴倒是很甜,东方瑶也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

换上东宫女官的青裙半臂衫,其实和大明宫的倒是也差不多。

只是去丽政殿的时候,芍儿坚持要东方瑶坐上步辇,东方瑶觉得没多大必要,东宫比大明宫小了许多,以往她在大明宫,从紫兰殿走到含元殿都是韩鸿照坐着步辇,而他们这些婢女都是要跟在后面的,况且她初来乍到,何必要摆那么多风头呢?

便拒绝了芍儿的好心。

芍儿有些为难:“太子殿下嘱咐奴婢一定安顿好阿监的起居,既然阿监身体不虞,为何不坐那步辇?”

“刚刚休息了一会儿,我已经好了差不多,况且我本身也不过是奴婢,坐那辇车岂非僭越?”

芍儿无奈,只得引着东方瑶走着去了丽政殿。

丽政殿就在崇政殿的北侧,再往北就是光天殿、宜秋宫和宜chun gong,这三座宫殿包括南侧的嘉德殿东方瑶却是没去过。

倒是丽政殿,东方瑶其实很熟了,从前便是常常来这里为皇后传达些什么旨意和送新下的恩赐,只是此时她进来的时候却有些晕眩。

一张宽大的四方小翘几上摆着一套的素面淡huáng sè琉璃茶杯,而这茶杯上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此时正紧紧地攥着它。

东方瑶甫一进来,那双手的主人便已经朝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他看着自己,静静道:“东方阿监来了。”

李怀睿叹了一口气:“瑶儿,你进来吧。”

东方瑶忍不住放轻自己的步子,不知为何,她心中有些害怕。

矮身福礼:“奴婢参见太子殿下、豫章郡王。”

心中微诧,李衡乾怎么会在这里?

李怀睿赶紧道:“快起来罢!”

东方瑶才缓缓的站起来,心中疑云密布。

李怀睿见气氛有些古怪,虽未察觉出,也只好找话:“三郎可是要去崇文馆看看,虽然这东宫的崇文馆不如大明宫的弘文馆藏书多,但是近些年我新搜集了不少的民间书籍,想必也是寻常书阁寻不到的。”

“多谢殿下的美意,”李衡乾点点头,随即转脸看向东方瑶:“既然阿监是随行来修史,何不同去一观?”

第五十九章 急火攻心

李怀睿随手翻了翻几本书,又点了点一个看起来颇为大的格子间。

“里面这些都是前朝四位帝王的起居注和实录等书卷,大多都是第一手的资料,自大燕国灭后,先帝便将它们完整的保存在了东宫,本来父亲是想修完前朝史书的,可惜抱憾而终,如今,我的心愿便是父亲的未完成的遗愿,只望修成燕史,以鉴后人。阿监若是需要,尽管进去翻看。”

三人又看了一会儿,李怀睿介绍了一些其它的书籍,正说着,忽听有随从进来禀告:“殿下,陆少傅求见!”

李怀睿颔首说道:“正巧有些事,我先离开片刻,还请阿监和三郎海涵。”

东方瑶和李衡乾自然说不敢。

只是李怀睿一走,整个天水阁便只剩下了东方瑶和李衡乾。

东方瑶有些奇怪有些郁闷,李怀睿什么时候没事,何必非要现在有事?

然而抬眸,却正撞入李衡乾一双幽深的眸子。

他缓缓开口:“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这话中有丝受伤的意味。

从她的眼睛里,李衡乾看到了慌乱,他忍不住有些生气:“东方瑶,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之前那么嘱托她,她竟然丝毫不放在心上!

是把他的话当耳旁风吗?原来他的殷殷切切,她根本就不当回事!

“奴婢知道。”东方瑶低声说。

“你不知道何为危险?你不知道怎样保护自己吗,为何偏偏还要来到东宫?”李衡乾剑眉微蹙,声音高了起来。

“郡王以为,逃避就是在保护自己?那么这些年来,郡王是在逃避么,可是为何又回来了。”

东方瑶忍不住反驳,抬起眸子来直视这李衡乾。

李衡乾愣住。

东方瑶却又很快收敛起满脸的情绪,只淡淡道:“是奴婢鲁莽了,辜负了郡王的嘱托,只是在奴婢心中,郡王眼中的保护和奴婢心中的保护不同。奴婢生于掖庭,长于宫中,从来不觉得奴婢躲开就会逃开,况且这也是奴婢躲不开的,而是奴婢的宿命,郡王知道么。”

东方瑶仰起脸来,一张小脸上尽是倔强:“奴婢还要对的起奴婢的姓氏!”

东方瑶,她姓东方,她说要对得起她的姓氏,可她只有一个自己,她要怎么对得起?

可是她眼中全是骄傲与决然,独独没有半分惧怕。

就像是一只浑身长满硬刺的刺猬,李衡乾看不透她,想要触碰她,手却猝不及防染满了鲜血。

“你这样为她想,怎知她心里究竟是如何想的,她究竟需不需要?”

当日兄长的话,言犹在耳。

直至今日,李衡乾才明白了半分。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自然……你可以去争取。”

李衡乾看了她半响,心里有些颓然的叹气,说道:“只是你性格如此决绝,究竟是幸或不幸?”

这话音如此低沉,像一只巨大的手蓦然紧紧的抓在东方瑶的胸口,力道大的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东方瑶想再说两句,她不喜欢别人干涉她的所作所为,尽管那人是在保护她吧……

可是脑中晕眩,她身形不稳,几欲歪倒,忽有双手紧紧地托住她,将她拦在怀中,紧张道:“瑶儿,你怎么了?”

东方瑶觉得脑袋晕晕的,胸口有些发闷,脑海中空白了片刻,她才回过神来。

然而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被打横抱起。

“郡王!”她颤声,其实是有些害怕。

李衡乾垂眸看了她一眼:“看过医师便好了。”

这是一句安慰的话,可怎么看却都是像在哄小孩子。

在外面候着的窦长宁见状赶紧迎上来,李衡乾吩咐他:“速请奉御!”

窦长宁应命后便匆匆离开。

好在李衡乾力气大,东方瑶又比较轻,很快就到了天水阁的休息之所。

不一会儿,一位年轻的奉御赶来过来,问过了东方瑶身体的种种症状,伸手搭脉,片刻才道:“阿监这是心神不宁以致血气结淤,在加上之前在马车内不透风才会至此,我给阿监开几贴利脑的药,再休息片刻便无妨了。”

东方瑶心中很无奈,其实本来也没什么大事,自己偶尔做马车便会有毛病,何以这奉御要说的这么严重?

李衡乾僵硬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情绪:“奉御可还看出有什么不妥?”

那奉御一愣,迟缓的摇头:“阿监应是没有大碍了罢。”

李衡乾微微颔首:“有劳奉御了。”

那奉御直说不敢,才告辞退下。

房内顿时变得很安静。

东方瑶盯着盖在身上的锦被,有些fā lèng。

两人正在僵持着,忽听外面走进来一个人:“瑶儿,你没事吧?”

李怀睿想,自己不过才离开了一小会而已,怎的东方瑶就晕过去了?

东方瑶总算是长舒出一口气,赶紧撩开被子想下床来,却被上来的李怀睿一把摁住:“医师怎么说的,可要宫里的来看看?”

东方瑶赶紧摇头:“殿下勿要折煞奴婢,奴婢其实没什么事的!”

李衡乾起身作礼:“殿下,阿监是有些心神不宁才会忽然晕倒,不如先让她休息两天。”

李怀睿点点头,转头看着东方瑶:“你心神不宁?”

东方瑶有些尴尬,哪里是心神不宁,不过还是lǎo máo病罢了,却又不敢说东宫的医师诊断错了,只好道:

“奴婢昨夜念及将至东宫,心情颇为激越,未曾睡好才会至此,没什么打紧的,还请殿下和郡王宽心,奴婢既然来了东宫负责为殿下整理史料,便自然不敢怠慢,有所懈怠!”

李怀睿却是连连摇头:“你这……你且先养好自己,我这个太子还不至于要你带病为我办事。”

东方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可恨自己的身体不管用。

李衡乾看了一眼东方瑶,随即眼光转向别处:“殿下,三郎看着外面的天色也不早了,今日便先回去了。”

李怀睿又和李衡乾寒暄了两句,李衡乾才离去。

看着李衡乾的背影越来越模糊,东方瑶心中却不知是何滋味。

李怀睿叹了一口气:“瑶儿,东宫……不是该你来的地方。”

第六十章 事有两面

藏在草丛中的昆虫联合在一起发出此起彼伏的叫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响亮。

东方瑶挑起帘子来,一手撑住下巴,竖起耳朵听着这美妙的声音。

“阿监仔细别着凉了。”

身后的芍儿端过来一盘果蔬,对东方瑶说道。

“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螽斯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蛰兮。”

东方瑶语气轻缓低沉,转眸对芍儿一笑。

芍儿一愣,瞪大眼睛:“阿监,螽斯是什么?”

东方瑶一笑:“我不过是随口念念罢了。”

芍儿却仿佛很感兴趣,当下便放下手里的牙盘,跑到东方瑶身边,向窗外探头探脑:“这两个字但倒是很熟悉,难不成说的是在念这些聒噪的蛐蛐儿?”

“不错,”东方瑶一笑:“你这丫头倒是蛮聪明的。”

“哪里哪里。”芍儿不好意思的摸摸头。

“螽斯说的的确就是蛐蛐,只不过在诗经里,是这一类虫子的总称。”

芍儿点点头,看起来却是颇为失望:“原来真是它呀,奴婢不过是随口乱猜,没想到竟猜中了,其实这些小东西可是害人精呢!”

“哦?”东方瑶微诧。

“阿监自小长于宫中,想必是不知,只是奴婢出身乡野,从小就见过他们,那可是田里的害虫呢!”芍儿一脸忿忿:“每年这些螽斯多了,田里的粮食也必定减产。”

东方瑶却是一愣。

在几千年前,做这首诗歌的作者,想表达的意思不过是因为部落血缘关系,想借赞颂螽斯旺盛的生命力来隐喻人的数量有多重要,只是自己没想到,这螽斯在别人眼里却也是害人之物。

看来到底是自己眼界不广。

一个事物的两面,那看不透的一面却不晓得是好是坏了。

叹了口气,东方瑶问道:“你家是在哪儿的,怎么进了东宫?”

“奴婢原本家住在长安万年县,只因县中饥荒父母供养不起,六岁的时候便将奴婢卖进了宫里。”芍儿坦然道。

“想家吗?”东方瑶问她。

芍儿先是点头,随即又很快摇头:“刚来的时候自然是想,便是刚刚听了这螽斯叫唤,奴婢也是心中怅然,只是奴婢已五六年没有见过家中亲人探望,离家远久,有时反而心肠硬了,也不晓得想家究竟是什么感受了。”说到此,芍儿幽幽叹气。

东方瑶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其实她并不能明白芍儿的感受,因为自打她出生起,她便再也没有家了,她又去哪儿思念呢?只是今夜呆在东宫,她狠心要自己不去思念含凉殿里的小荷。

芍儿见东方瑶面有愁云,不免有些惊慌:“阿监恕罪,都是奴婢的不是,令阿监想起了不开心的事!”

小丫头低着头,一副懊恼的样子。

东方瑶既无奈又好笑:“好了,思亲之心人皆有之,哪里是你的不是?”

芍儿才犹疑的起身,东方瑶正准备说几句,一抬头,却见门外似乎有影影绰绰随着昏黄的灯光在晃,立时警觉道:“谁在外面?”

那影子在晃过的时候,屋里的灯盏也是一明一暗,谁知两人出去的时候,却是半个人影都没看到。

芍儿不放心,又在外面转了一转,只是小路上黑黢黢的,真无半个人影。

她便纳闷道:“阿监可是看错了,怎的奴婢什么都没看见?”

东方瑶站在窗边,最后打量了一眼小院,放下帘子,淡淡道:“大约是看岔了。”

第二日,东方瑶起了个早,正准备穿衣,芍儿便推门而入。

“阿监起的这样早啊!”芍儿端着一盆水进来,身后也跟了几个婢女。

东方瑶笑着点了点点头。芍儿才进来为她净面漱口,重新梳妆,一众婢女见她不仅毫不扭捏,反而一种浑然天成的大气,不由得面面相觑。

芍儿梳妆完毕,见一个小婢女正盯着东方瑶发呆,不禁皱眉:“梳妆完毕了,你们且退下罢。”

一众婢女才退了下去。

东方瑶见芍儿半天不说话,便问:“怎么了?”

芍儿记着李怀睿的话,处处小心,此时对小婢女有几分怀疑,但是面上并未表现出来,只笑道:“没什么,阿监今日穿这件衣服如何?”

芍儿手中拿的是一件桃红色的收腰裙,东方瑶嘴角微微抽动,摆摆手:“为我拿件淡色的半臂裙便可。”

芍儿有些诧异:“阿监今日不在东宫转转么?”

“我身子没那么金贵,自然还是做好自己的本分。”

芍儿见她妆容素淡,神情也极是淡然,不仅没有让人产生距离感,反而这种淡淡地疏离让人心中有几分敬佩和亲近,便听了她的话,不再说着什么。

用过早膳后,芍儿又端上一碗黑乎乎的汤药来。

东方瑶脸白了白,心中却是郁闷无比。强撑着面不改色的喝完了药,两人才动身准备去丽政殿。

正收拾了东西,忽听有敲门声:“东方娘子可在?”

芍儿停下来,不知所措的看着东方瑶。

东方瑶不紧不慢,上前几步打开门来,面上露出标准的微笑:“原来是周娘子,不知有何指教?”

案几上摆了几个多曲碗,里面放着几块糕点,涂着鲜红丹蔻的手指拿起一块来放进嘴里,却只觉得口中所食味同嚼蜡。

想将手中剩下的半块扔回去,忽然想到了什么,又小心翼翼的将其放入口中,做出自认为很端庄的样子。

喝下一口酪浆,韩蕙娘烦躁的咽下一口气,觉得最近天气愈发的热了,却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去离宫避暑……

正走着神,便听门外一阵脚步声,她的心立时一凌,不一会儿便见阿周走了进来。

看见她身后跟着的那个女子,韩蕙娘几乎要站起来,然而碰到走在前面阿周的眼色,她又赶紧坐了下来,装作闲着打量自己指甲的样子。

东方瑶上前来行礼:“奴婢东方瑶拜见太子妃娘娘,娘娘千岁。”

一身淡青色的半臂裙,如此简单的装束,偏偏她穿来如此清丽动人。

再打量她的神色,落落大方,就连抵在腰间作礼的手指都是纤细修长。

韩蕙娘看了自己一眼,看到的却是一身华丽的裙子,微微发胖的身材,就连曾经还轻盈的体态,如今也没有了。

感觉浑身上下忽然被抽掉了刚刚还新鲜涌动的血液,剩下的无力如浪拍打岩石一般不断侵袭着自己。

“娘娘?”

“啊?”遂儿轻轻戳了一下她,韩蕙娘才回过神来。

但是此时她胸中的火气却是已经被剿灭了一大半,但是想起来阿周的嘱托和计谋,她硬是挺直了腰板,摆出衣服太子妃的架子来,对着东方瑶缓缓道:“起来罢。”

东方瑶才起身来,这大半时间半跪着,自然腰间有些酸,只是韩蕙娘见东方瑶眉间神色如常,心中不禁纳罕。

咳嗽了两声,她才端道:“今个儿早晨唤阿监前来,其实也没别的事。”

韩蕙娘微微一笑,竟然从坐榻上走了下来,她走到东方瑶旁边,随意看了东方瑶身上两眼,眉眼间那一抹笑却极其刺眼。

“哎呀,阿监既然是皇后殿下送来东宫修史的,那现在便是东宫的人,阿监穿的如此素淡,岂不是要外面的臣子见了,笑话我们东宫小气,一件好的衣服都不肯给?”

第六十一章 不卑不亢

韩蕙娘当然不是为东宫着想,她就是瞧着东方瑶不顺眼,故此一问。

“娘娘言重了,原本便是奴婢,身份卑微,自然也没有什么贵重的衣服,况且不过是服侍这等小事奴婢怎么敢劳烦太子殿下和娘娘呢。”

韩蕙娘一句话打在软豆腐上,自然是吃瘪,她了嘴,又皱眉瞧向芍儿:“你是哪里来的婢女?”

芍儿上前恭敬道:“回禀娘娘,奴婢是太子殿下选来服侍阿监的。”

韩蕙娘心中不快,骂道:“贱婢,殿下要你来伺候,你就为阿监准备这样寒酸的衣服?”

芍儿吓得连忙跪下:“娘娘饶命,是奴婢的不是!”

“你既然辜负了殿下的嘱托,现下还有什么颜面来伺候阿监?”

韩蕙娘倏的面色一变,对东方瑶笑道:“阿监若是不嫌弃,本宫再为阿监指派一位得心的奴婢如何?”

东方瑶不卑不亢地说道:“娘娘言重了,这件事说来是奴婢的过错,是奴婢要穿着这件衣服,并非是芍儿有心怠慢。”

“奴婢自小敬仰恭敏皇后,知道恭敏皇后一生节俭,有心向之;更知如今朝廷与突厥的关系依旧紧张,心中不免忧虑怎奈何身无长物,唯有以身践行,却未曾想冒犯了娘娘,还请娘娘看在奴婢一片赤诚之心上,饶恕奴婢的不是!”

韩蕙娘再次噎住。

她自然想说些什么反驳,可这怎么说,难不成还能挑安皇后的不是?

这个东方瑶,还真是牙尖嘴利。

咬着银牙,韩蕙娘再生一计,笑道:“阿监哪里要这样说呀,其实本来也没什么,不过是怕伺候的阿监不周到罢了,若是阿监喜欢芍儿,留下便是,只是本宫这几日心中发慌,生怕怠慢,不如就将身边的冬竹赠与阿监。”

说完便招呼来一个小婢女。

那婢女低头站在一边待命。

东方瑶淡笑:“既然如此,那奴婢便多谢娘娘了。”

韩蕙娘笑意微滞,她原本以为东方瑶会推辞一番,倒是没想到她竟然会如此爽快的接受,便点点头:“如此甚好。”

走出了韩蕙娘的宜chun gong,东方瑶忍不住要笑出来。

刚刚走时韩蕙娘说“身子不便,不方便送”的那句话,东方瑶才明白过来为什么这几日她都没有正大光明的来找自己麻烦,原来是被李怀睿禁足了。

所以才塞给自己一个婢女?

名为照料,实为监视。

事实上这种事情她也屡见不鲜了。

如若不是那一晚跟踪谢兰湘,东方瑶也不会知道,玉莲,她从一开始就是韩鸿照监视着自己和其他人的眼线,那么兰湘的所作所为,卫季卿和小荷的情深,皇后想必也都知道。

只是,皇后为何却没有任何反应一般,她究竟还想做什么,难道是拿着这些日后又能做什么把柄?

心中忍不住叹气,自己似乎从来琢磨不透皇后的心思,不过想想也是也是,皇后历练了多少年,十三岁入宫,从德宗时她就是才人,到如今的皇后,她的心思又岂能是别人随随便便的就能猜出来的?

“娘子,”芍儿跟在东方瑶身边,犹豫了片刻,才道:“……阿监这是要往丽政殿去?”

东方瑶应声。

两个婢女跟在东方瑶的后面,这才向着丽政殿的方向走去。

……

“《从明野录》中说,朝盛太子当年是领了北野军和恒王在洛阳大战一场,自战败后,才被恒王囚禁。”

“那是野史,哪里有半分可信度?当年朝盛太子分明是卧病在床,几乎不能说话,怎么会忽然就上了战马,和恒王大战?”

“虽然是野史,可是从明先生是先朝遗老,为人刚正不阿,且当年他正巧在洛阳亲历,又怎会有什么偏颇之词?”

“哼,你说的倒是轻巧,柳从明当年在长安落榜,考了二十年都未中,你怎知他不会在心中极其郁闷之下写出这样的掩饰之话?”

“掩饰之话?赵老弟,这话你可要说清楚了,柳从明先生一生不肯屈身事权贵,他又怎会因为落榜而行如此偏颇之事?”

两人针对朝盛太子当年是否披甲上阵,带兵入宫这件事情一直都是争执不下,倒不怪他俩,实在是因为无论是大燕的起居注还是大燕史官当年的实录,对这件事情都是含糊其词,而一些人写的野史可信程度又不高,是以才会发生这样的争执。

徐元柏对柳从明甚是推崇,不曾想赵建本不仅怀疑史料,更是对先生颇不以为然,心中自然不快,言语间拳头砸在案几上,案几上那一盏斟好的茶水立刻溢出水来。

赵建本也很无奈,他指着另一人:“恪老弟,你倒是来说说这件事谁对谁错!”

萧恪正收拾这案几上残余的茶水,闻言一愣。

他恭敬道:“徐公赵公莫要着急,依愚来看,既是过去之事,便没有谁对谁错嘛。”

“嗯?”徐元柏竖起胡子来:“这件事情自然是有对错的!总之不是我错,就是你错!”

赵建本一见徐元柏拿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气不打一处来:“什么我错,分明就是你错了,我告诉你徐元柏,我赵建本是不可能错的!”

徐元柏嗤笑一声,正待说话,萧恪赶紧打圆场:“二位明公息怒,恪嘴拙,其实没有什么意思,正史对此含糊,也许正是因为其中掩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辛。”

“坊间传闻穆帝弑父杀兄的罪行,虽难以分辨真假,然无风不起浪,想必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事,才会有这样的传闻。

“想那穆帝自登帝位后虽做了不少抵御北方蛮族的工事,但他为人却暴虐无常时常杖杀奴婢打杀臣子,想来若是诬陷朝盛太子也并非是捕风捉影,只是朝盛太子自皇后骤逝便身子不虞,若说是卧病在床,那也是有可能的……”

萧恪越说声音越小,不由得额头冷汗直冒。

圆场这种事情,看来不是谁都能圆出来的。

赵建本和徐元柏皆是你看我我看你,听萧恪这一番话,还真是……跟没说没什么两样。

“老夫只问你一句,你认为柳从明写的孰对孰错?”赵建本道。

“自然也是对的。”

却听一个女声缓缓说来。

众人一愣,皆向着这声音的方向看去。

第六十二章 故事何解

“古语有言,稗官野史。与正史相对,虽是并无多大名声的小官所撰,但胜在敢言,奴婢窃以为从明先生所言,或许为真。”

东方瑶缓步走上前来,做了一个极为规整的礼:“奴婢东方瑶,拜见诸位明公,这次有些唐突,惊扰到各位了,还请恕罪。”

语罢又深深一揖。

在场几人无不惊诧,徐元柏最先忍不住道:“你便是皇后娘娘特准来东宫跟从太子殿下修史的那个婢女?”

东方瑶轻轻点头。

赵建本摸着胡子,一副不买账的样子:“我瞧你不过十几岁的样子,哪里堪得此重任,倒不如回皇后身边继续伺候她吧!”

眼见两位元老貌似不是十分认同的样子,身边的同僚也是缄默不语。

萧恪垂眸思索了一会儿,却上前一步,微笑道:“不知阿监见解为何?”

东方瑶道:“从明先生生于河东柳氏,柳氏家族素以家风严谨而著称。”

“可惜先生家道中落,屡试不中,是以才奔走乡野著书立传,而先生著书则是在前人之说的基础上亲自考证,书中多有出处令人看的明白,可见先生书的可信度是很高的。”

“当然,这些都不足以说明完全说明穆帝弑父杀兄,逼迫朝盛太子起兵确有其事,最能说明此事确实性的,还应从其它书中寻找,若多书中都找到相似和符合逻辑之处,方可有所说服。”

徐元柏和赵建本对视了一眼,都问:“你从哪里看的这些东西?”

“奴婢幼时在弘文馆服侍过一段时间,后来到了皇后娘娘身边,娘娘也时常准许奴婢讨论一些政事,只是粗鄙之词,还请诸位明公海涵。”东方瑶说道。

赵建本面露惊诧之色,徐元柏见他如此,则是呵呵一笑,仿佛刚刚两人根本没有争执的几乎打起来:“赵老弟,怎么,很惊讶?”

赵建本心中的确够惊讶,可是刚刚东方瑶自己都说了,她那个样子,想必从小便是博览群书……

可是她也不过是一个女子,除了做奴婢以外,干嘛还要来搀和这些事情呢,在这大唐,有一个皇后难道还不够么?

若说要女子来修史,他自然是第一个不服气的。

在外人眼中,东方瑶得皇后重任,自是人人不解,因为当年高仙则谶言之事,并无多人知晓,他们一众外臣,更是不解。

和赵建本不同,徐元柏毕竟比他多吃了十几年的盐,却也看的出来皇后是什么意思,他拍拍赵建本的肩头,示意他不必纠结于此。

然而赵建本还真是纠结于此,他又问:“那你倒是说说,还有什么书可从中详见端倪?”

东方瑶来时做足功课,此时便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北游记》。”

赵建本一呆:“《北游记》?那不是本游记么?”

“什么!”徐元柏亦是混不在意的撇嘴:“你自己也说了,一本游记而已,哪里有什么可见性。”

看着刚刚那出来为自己说话的青衣官员也摇头的样子,东方瑶却是微微一笑。

“虽是如此,可如不严谨对待,何以发现《北游记》中关于穆帝和朝盛太子当年壬戌之变的记载与正史某些细节存在诸多相似之处呢?”

“昔日燕帝驾崩时,据前朝起居注记载,和济八年六月朝盛太子奉命正在建康ping fǎn,可是转眼间七月十六便有人秘密入京状告朝盛太子勾结叛军意图谋反,这和《北游记》中的时间点是一样的,如若不是有所指,又怎会如此明写,毕竟这时间在燕史中都是含糊呢,长安至建康一路要多久恐怕也不用奴婢来明说吧?”

这话轻声细语,却说的徐元柏和赵建本目瞪口呆。

是啊,自长安至建康送信至少要两个月,这不到两个月朝盛太子谋反的流言便已经是满天飞,怎么想怎么不对,可是为何翻看起居注时他们都没有发现呢?

这书中寥寥数言皆是剑指朝盛太子,他们自然一时难以瞧出。

这下赵建本和徐元柏不由得心中生出几分好感来了,但是还是有些疑惑,毕竟像《北游记》这样的书实在不足以入他们的眼,自小读的经史子集,他们哪里仔细看过这样的书?

不过他们却不知晓,东方瑶实在喜欢这样的游记书,是以才会多看两眼,只是自己当年第一次看这本书的时候并不能看懂书中作者隐晦的笔法。

然而正是因为这一点,才令东方瑶从中捡了个大便宜。

赵建本眉头一皱:“虽然你说的倒是颇有些道理,然而女子修史,前朝还并没有这样的先例。”

不想东方瑶仿佛丝毫没有害怕的样子,她只是从容一笑:“前朝也曾有女官张妙儿有过目不忘之能,她能记忆臣子递上来所有的章奏以节省齐主批阅的时间,奴婢虽不及张娘之能,然今日参与修史,却也敢自称先例!”

她一字一句的说,自信而骄傲的站在众人面前,并没有因为所有人的逼视而感到有任何的怯弱和退缩,反而落落大方的抬起头来直视他们。

愣愣的看着东方瑶,萧恪有些失神。

东方阿监这幅从容的样子,难道不是像极了她?

可是现在的她,过得好么?

……

东方瑶正在房中用膳,忽然听着外面有人高喊:“太子殿下来了!”

便只好扔了竹著,匆匆净口,待跪安:“奴婢拜见太子殿下。”

李怀睿见东方瑶案几上竟然还摆着碗筷,不由奇道:“这都未时了,你怎么才用膳?”

上前来把她扶起,倒是丝毫没有避讳。

东方瑶苦笑:“奴婢承得殿下嘱托来到东宫,自是不敢懈怠。”

李怀睿连连摇头,正想说什么,眼神一瞥,却看见东方瑶旁边站了一个面生的小婢女,不由得剑眉一皱:“那是哪来的婢女,我怎么好像在哪儿见过她?”

东方瑶瞥了僵在哪儿低着头一动不动的冬竹一眼,笑道:“殿下,奴婢初来东宫,太子妃娘娘怕奴婢有什么不适应,是以才拨了身边的冬竹来侍奉奴婢。”

李怀睿面色变,他正待找个人把那冬竹赶出去,不想东方瑶叫了自己一声:“殿下!”

他抬头来,东方瑶看着他,缓缓的摇头。

“承蒙娘娘割爱,奴婢心中不胜惶恐,唯有尽力做好分内之事,方能不负恩赐,还请殿下成全!”

说着,还起身施了一礼。

李怀睿慢慢明白了几分意思,可是心中的另一处疑窦却是越来越大,他无奈,看一眼冬竹:“这菜式委实寻常,芍儿,你和冬竹去吩咐厨房再重新做一份上来。”

芍儿领命,拉着冬竹就走了,走时还轻轻掩门。

眼见这跟前终于没人,李怀睿才忍不住问:“你何必如此,明知此处于你而言便是龙潭虎穴,却又为何要来?”

“殿下错了,若于我而言是龙潭,莫非于殿下而言便不是了么?”

东方瑶平静地说:“皇后娘娘已经开了口,命我前来,那便不是我能推脱的了的;况且,世人皆以‘进士擢第、修国史、娶五姓女’为平生之最,既是出人头地的机会,东方瑶又如何能拒绝?”

“你说的可是实话?”李怀睿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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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前尘往事

东方瑶用一双清澈的眸子望着他,轻声开口。

“自然是实话,殿下。”

李怀睿默然。

他知道,东方瑶一直就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子,他不可能要她由着自己的想法来,因为他没有这样的资格。

可,他真的很担心她,这并不是爱情,真的只是他对她的关心,因为只有在她面前,他才能毫无保留的说出一些在别人面前不敢说出的话。

“抱歉,之前我说那样的话,是因为怕自己没有能力保护你,所以希望你能离开,其实我错了,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并不是一味的逃避。”

“我会保护你的!”

他满脸歉意,眼中却写满了真挚。

这一刻,东方瑶的心真的软了,她看着李怀睿,就连之前的种种埋怨也都烟消云散:“殿下,奴婢自有自保之术,不劳殿下费心。”

李怀睿只是摇头,未曾回答这个问题

他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帘外的景色,心中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面上却笑道:“你可喜欢这里?”

当年在弘文馆,他就喜欢跟着那些年少玩伴到处捉蛐蛐儿玩,那时候东方瑶还是他身边小小的侍读婢女,常常也跟着他跑来跑去,既不开口劝他,也不多说一句,只是冷眼看着,真真是倔呢。

可他知道,她是喜欢这样无忧无虑的。

她喜欢跟着他在天地间徜徉的,可是偏要做出一副冷冰冰的样子,而阿栖则从不吝啬自己的笑容。

如果当初肯展露那般的笑颜,或许……

两人一时默默无语。

此时宜chun gong中,却突兀传来一声低吼。

“什么?!”

听了阿周的话,韩蕙娘觉得胸口一阵怒火直冲。

“啪!”

她立刻把手中的杯盏狠狠地摔在地上,骂道:“贱婢!”

殿中的婢女立时噤声,低着头不敢说一句话。

阿周却仿佛嫌韩蕙娘不够愤怒,再加一把火:“东方瑶明面上留下冬竹,转头却又屏退了众人在房中勾引殿下,想必也是个心思毒险的!”

韩蕙娘用力在案几上拍了几下:“那你说怎么办?我都如此敲打她了,她怎的还是这么恬不知耻!”

倘若不是因为她是皇后派来的人,她真恨不得如前几次对那几个贱婢一般,把东方瑶直接杖杀了……

可是她现在竟然束手无策,倘若东方瑶死在东宫里了,殿下首先想到的自然是自己!

若不亲自打杀了她,还真是难出自己心头之恨。

阿周打量着韩蕙娘眉间那股恨意,知道时机成熟,才道:“老奴有句话,不知当将不当讲。”

韩蕙娘想都没想:“阿周,我向来最信任你,有什么话你就直说!”

“既然皇后和太子殿下都十分看重她,仿佛容不得半分差池,那娘娘就莫要让她有半分差池就是了。”

“此话怎讲?”不让她有“半分差池”,自己怎泄心头之恨?

阿周诡异一笑:“娘娘何必如此想,既然想全身而退,自然也是有全身而退的法子,娘娘只需要听奴婢的就是了。”

韩蕙娘忙不迭的点头,一脸的信任:“自然,阿周,我最相信你了!”

……

“阿监!”芍儿端着一个牙盘上来。

“放下罢,”东方瑶看了看:“怎么,今日这是又换成了什么?”

芍儿道:“这是樱桃毕罗。”

果然,牙盘里这似饼非饼的不明物确实散发着淡淡的樱桃香气,东方瑶倒是有些诧异,太子妃还真是下得了血本啊。

她拿起一个来,咬了一口。

芍儿赶紧道:“阿监这是干什么啊!”然后拦着东方瑶。

东方瑶失笑:“你放心好了。”

那不成韩蕙娘还会傻到在给自己的糕点里下毒?

她虽然自己没长脑子,可是她身边的那个叫什么“阿周”的婢女可是精明着呢。

然而想着想着,东方瑶有些吃不下去了。

那婢女一脸谨小慎微的样子,虽然倒是没有什么刻薄的面相,只是自己越看她却是越觉得她不像是一个正常的婢女。

摇摇头,东方瑶喝下一口酪浆润了润口:“去崇文馆。”

“啊?”芍儿苦着脸:“阿监不再用些了,您可是一早上都没停呢!”

东方瑶笑着点了点芍儿的眉心:“你且放心好了,我没事的。”

虽然还是有很多人质疑自己,然而现在正是表现能力的时候,东方瑶又怎会容忍别人一直看轻自己?想到此她立即干劲十足,就连早起的那一丝疲倦也感觉不出来了。

两人赶着到了崇文馆,那里,几人也刚用完午膳。

因为东方瑶毕竟是女子,是以她自然是不能还他们这些人同桌而食。

只是……

赵建本看着东方瑶一张神清气爽的脸,不由的心中吃惊,她这吃的也太快了吧?

他们也不过刚刚才用完膳,可是东方瑶却是自崇文馆去了承恩殿用膳,本以为她不会回来了,竟没想到她速度如此之快。

萧恪却是已经忍不住走上前来:“刚刚阿监说的那一番话,恪思来颇有见解。”

“不过愚见而已,”东方瑶说的很谦虚,“只怕赵公和徐公不认同。”

徐元柏一摆手:“无妨无妨,阿监直言即可。”

其实倒不是他敷衍,而是他真是觉得东方瑶先前说的倒是有几分道理的,便抱着了几分旁观者的态度。

只是在场肯定有人不同意,除了一如既往固执的赵建本,最近一些顽固的同僚竟是也多了不少。

徐元柏微微侧眸,似是无意的看了一眼站在后面正翻书入神的“固执同僚”郑贤。

“修史之法,借奴婢之口说出,实在在令奴婢汗颜,只是奴婢纵观前朝修史之法,不过是卖弄学问且持有偏见甚至有独断专行的现象,以致书的内容并无多大涵养,反而卷帙浩繁。”

“奴婢窃以为既然是修史,便不应该在原文字上有多大改动,只是简要概括,再附上史论,也未尝不可。”

这种现象其实在她小时候翻看史书的时候就已经看出来了,历代修史者大多注重表达自己的学问,多是位高权重者带上一堆手下的文人来修史,这些人有的急于求名,自然没轻没重,可皇帝大多也不会怪罪。

“呵,”赵建本还未发话,一边的郑子贤就已经冷哼了一声:“照你这么说,我们便是那些是非不分的了?”

“郑公误会了,”东方瑶严肃的看着他:“奴婢已经说了不敢卖弄,自然不是口出狂言,奴婢的意思是,重新编纂前朝九史。”

徐元柏正喝着一杯茶,闻言,嗓中未全部咽下的茶水重重的呛在了喉咙里。

第六十四章 长长久久

“咳咳!咳咳!”

杯盏被颤抖的放回了案几上,徐元柏咳的昏天黑地,好在萧恪和几位后辈上来为自己顺好了气,他缓了一缓,伸手接过面前一杯重新沏好的茶:“多谢。”

抹了把胡子,才感觉自己好多了。

“徐公可是感觉如何?”

徐元柏一摆手:“没……”

剩下一个字却噎在了嗓子眼里。

东方瑶正接过他喝过的空茶杯,在徐元柏面前盈盈立着,关心之意从她紧皱的眉头的上便可以看的出来。

徐元柏缓缓叹了一口气:“孩子,年轻自然是气盛!”

东方瑶一愣,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是说自己难堪大任么?

“只是我,还不知道能不能折腾到那时候了!”

徐元柏眼中似有赞赏的目光:“东方瑶,今日你敢说出来,便是你有能说的本事,然能说不是本事,能做才是本事,今日我来问你,你可能做?”

原本以为锋芒毕露的自己不会立刻得到这些老资历学士的认同,本来都已经做好了抵抗到底的准备,却没想到,竟然还会有人承认自己……

东方瑶忍不住鼻子一酸,这个面目清矍的老人,生的慈眉善目,如果自己的祖父的在世,怕也是徐元柏这样的疼她爱她的爷爷吧?

于是她鼓足勇气,坚定而倔强道:“我能!”

徐元柏大笑,仿佛刚刚完全没有被呛到那狼狈的样子,反而眉目舒展,看着东方瑶:“你这小丫头倒是胆子大,只是我徐某也是堂堂翰林院学士,岂会这么简单就被你收买了?”

他这话说的幽默,实际尖锐,就连赵建本也有些看不下去,皱眉道:“徐老兄,你这不还是在刁难人家么!”

“非也非也,老夫也没那么难缠,倘若有上好的酒水,倒说不定能勉为其难!”

酒?

东方瑶失笑,正待说一句,忽听门外另一声音清朗传来:“那么,上好的石冻春,徐公可要尝尝?”

阮郎归歌舞坊。

热闹的两层小楼上,数十位年轻美貌的胡姬身着纱罗锦的裙子,头上带着缀有珠子的织成番帽,紫色的纱衣随着她们的动作而摆动,铃铛声清脆。

胡琴悠扬,席间不断有人来回的递酒,就连食案上的食物都显得随意,然胜在花样巧妙,因众人酒兴正酣,是以人人都沉醉其中。

这番宴会自然与平常设在酒肆和青楼楚馆的不同,胡姬跳完舞,并没有做出些什么引人遐想的动作,她们不过是弯腰作礼,方才退了下去。

李怀睿端起一个狩猎纹简腹高足杯来,看着清澈酒水中的自己,不免皱了眉。

只是愣神片刻,旁边便有几人争着来给他献酒。

他眼皮抬也不抬,重新倒了一杯酒,蘸甲后方才饮下。

正思忖着,忽听有女子的娇笑声传来:“诸位郎君,喝的可还尽兴?”

一个身着翡翠色烟罗开胸衫的shǎo fu娉娉婷婷的走了进来,容长脸,胭脂色般的容颜,身后却跟了一个十分年轻的少年。

李怀睿只看到他穿着一件绣着宝相花的浅绿色圆领长袍,然而当目光移到她脸上的时候,却是呆了一呆。

和大多数女子不同,东方瑶的生的是一双修直的长眉,这修眉如黛衬着一双眸子清澈如水,嘴角含着淡淡的笑意。

李怀睿心中柔柔一动,不过片刻,却又带上了几分无奈。

东方瑶笑着上拱手一礼:“诸位郎君。”

座下诸位自然是大眼瞪小眼。

李怀睿笑着摇头:“你这丫头,穿成这样,莫非还真要和我们一同行酒?”

东方瑶微微一笑,将众人神态反应尽收眼底,挥袖坐下,反问:“怎么,郎君莫非会不同意么?”

“并非是我不同意,只是我怕你受不得罢了。”李怀睿无奈道。毕竟在李怀睿眼中东方瑶再怎么不肯服输,到底也是个柔弱的女子。

“哎呀,这位郎君,莫要如此早下结论。”那风情万种的娘子妩媚一笑,行了一礼:“妾名胭娘,是诸位郎君今日的酒纠。”

徐元柏眉毛一挑,笑的风流倜傥:“原来你就是胭娘!”

东方瑶嘴中一口酒差点吐出来,然而看去,徐元柏眼中并无其它意思,只是单纯的赞赏而已,于是也定下心神来。

胭娘低眉浅笑:“胭娘才识粗鄙,还望诸位郎君不嫌弃才好。”

话刚说完,便一挥手,立时有两个婢女端上来一个春凳和一个琵琶。

胭娘便坐下,首先弹起开场的曲子来。

李怀睿见对面的东方瑶倒是优哉游哉,在这么多人面前倒是没有半分赧然,便坐近了些,低声道:“瑶儿,你不会是在玩笑吧?”

东方瑶笑道:“殿下,东方瑶可不会说半句虚言。”

看着她自信的笑意,李怀睿还是忍不住有些怀疑。

虽然他一向知道东方瑶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可是毕竟席间都是些男人,难得有个胭娘,却也是风尘女子,怎能与她并肩而立,不免犹豫起来:“我瞧着不妥,你还是回去的好。”

原来李怀睿就是借机要请这些学士来饮酒赴宴,不过是要他们不要再为难东方瑶罢了,可是貌似东方瑶并不需要,于是他纠结起来。

“郎君莫要瞧不起人。”

东方瑶小声的在李怀睿耳边说,然后竟带着笑意站了起来,离开坐席,向着一侧走去。

先是走到徐元柏面前,对着徐元柏一拜,笑道:“徐公若是不嫌弃,可否饮下这杯赔罪酒?”

徐元柏倒是很可爱的捋了捋胡子,挑眉:“你哪里有罪,我何须饮酒?”却是不想为难她。

东方瑶却笑笑:“奴不识大体,言语之间曾冒犯徐公,还望徐公莫要推辞。”

言罢将杯中浊酒一饮而尽。

徐元柏笑意一滞,目瞪口呆。

东方瑶走到赵建本面前,同样身边奴婢斟好一杯酒,敬上:“赵公,可愿意喝下这杯赔罪酒?”

赵建本抬起眼皮来看了东方瑶一眼,不动声色的喝下一口自己杯中的石冻春。

悠悠道:“有酒无诗,何来诚意?”

尽管是笑着的,但是东方瑶仍然从他的眼中看到了几分挑衅。

瞧了瞧四下看热闹的眼神,东方瑶尽量让自己忽略,她不过略作思索,微微一笑。

“翠幕珠帏敞月营,金玉泛兰英。岁岁年年常扈跸,长长久久乐升平。”{注}

一字一句,如珠玉鸣脆。

赵建本一愣,却见东方瑶已经向着自己行完一礼,向着别处走去了。

他不由得打量眼前这个少女,不算很高的个子,也不过十四五岁的光景,自己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在家里被老爹追着打着念书呢……

可是谁给她这样的勇气!

莫非就是因为她是皇后身边宠幸的婢女,所以才如此大胆么?

“岁岁年年常扈跸,长长久久乐升平。”

李怀睿心中默默地念着这句诗,实在是想象不出来,这竟然是个十几岁的少女做的。

虽然诗词略显稚嫩,可是他这个年纪的时候怕是也做不出来这样的诗罢?

一曲《乐生平》散尽,胭娘收了琵琶,笑意挂在嘴角,拿起一个精致的骨瓷小杯:“诸位郎君,酒令这便开始”听到胭娘的声音,东方瑶才转过身来,冲她微微一笑。

真正的较量,其实才刚刚开始。

胭娘亦嫣然一笑。

“岁岁年年常扈跸,长长久久乐升平……”

斜倚在窗边,挑着帘子,李衡乾丝毫没有感觉手臂有任何的酸疼,相反,心中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疼惜。

一边是长久升平,一边出人头地,自古高处不胜寒,既是矛盾的两方,又怎会两全?

盯着她模糊的容颜看了半响,心中却如潮水般波涛汹涌。

他其实是懂的,真的。

只是,一直看不透的是你自己,瑶儿。

万古长夜,今夜的长安,便如往常每个夜晚一般,沉默而静谧。

注:文中诗节选自唐上官婉儿《驾幸新丰温泉宫献诗三首》

另,编编决定本书二十一号上架,作者君无力反驳{怂},为了要大家多看免费章,自今日起便双更,上架之后持续爆更万,希望大家捧场,作者君感激不尽!

第六十五章 暗中作梗

“哗哗”的声音传入耳中。

东方瑶只是闲闲的躺在浴桶中,感觉身上的每一处都在热水中叫喧着,可偏偏自己一动也不想动。

撩起湿漉漉的头发,芍儿为东方瑶擦干颈背:“娘子可是真没喝多,怎的一身脂粉之气?”

话说的软软的,却又尽是责备之意。

按了按眉心,东方瑶吐出胸口的浊气:“放心好了,我还是有几分分寸的,酒多伤身。”

芍儿刚定下心神来,便听东方瑶声音却是带上了几分低哑:“不过那石冻春的确是好酒。”

芍儿甚是委屈的瘪嘴:“那娘子为何不把芍儿带在身边?”

东方瑶扑哧一笑:“你这丫头,莫非也是个酒鬼?”

芍儿俏脸一红:“哪里啊,娘子怎能说奴婢是个酒鬼,不过是平时喜欢喝几口甜酒罢了……”

声音却是越来越小。

东方瑶失笑:“我还怕你受不了那种乱糟糟的场面呢,所以才没带着你去。”

芍儿闷闷的应了一声,抬手试了试水温,却发现水温似乎有点低,便道:“水有些凉了,奴婢这便去为娘子多打几桶热水!”

话音刚落,便匆匆跑开。

东方瑶看着芍儿的急匆匆的背影,有些无奈,其实自己差不多已经洗好了,偏偏芍儿觉得自己一身的胭脂水粉味儿,硬要自己多泡一会儿。

谁知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正当自己在水里昏昏欲睡的时候,芍儿回来了。

“怎么了?”东方瑶皱着眉,看着芍儿一脸委屈状。

芍儿抹了抹鼻子,小声道:“娘子,今晚……今晚已经没有热水了……”

说完便低下头来。

东方瑶看着她遮遮掩掩的眼神,便知道她定是吃了闭门羹,也不舍得责备她,只是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说道:“没什么,反正我也已经洗完了。”

坐在榻上一面用葛巾擦着还湿漉漉的头发,一面发呆似的看着外面的月亮。

她发现今夜的月亮很亮,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看到的,都会是这样一轮明月呢?

太阳穴隐隐作痛……东方瑶按了按自己的眉心,想,还是这样的清清冷冷才最适合自己。

窗外的螽斯躲在草丛中小声的叫着,然而对于一个难眠的人来说,再小的声音,在漆黑的夜里,也会被无限的放大。

按时起床,这是东方瑶自小便养成的习惯,无论昨晚睡的有多难受,早晨醒来,眼中看到新的阳光,便又是一天。

只是看着镜中面色有些惨淡的自己,东方瑶有些郁闷。

她翻箱倒柜,从自己的梳妆奁里掏出一个小盒子往自己的脸上抹去。

“哎呀,娘子实在做什么呢!”

芍儿急匆匆走进来,赶紧拦下东方瑶准备毁容的动作,仔细打量了一下,嗔道:“娘子,你看看你,哪有把胭脂抹匀?”

东方瑶在心中默默地翻了个白眼:自己难道已经笨到了连胭脂都不会搽的地步?

抬头来一看,镜中的自己脸红一块白一块的,可把她吓了一跳。

尴尬的把手中的白玉盒子递给芍儿,东方瑶想,刚刚她一定是走神了。

芍儿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儿拿出一支细细的簪子来,将白玉盒子里面的口脂挑到东方瑶的唇上,细细抹匀,又轻轻地沾了些胭脂,抹在颊边:“娘子今日似是脸色不太好,可是睡得不好?”

东方瑶应是:“我向来有夜间难眠的毛病。”

芍儿却点点头,默默地记在了心里。

两人去了崇文馆,崇文馆并没有多少人,只因今日是六品和五品官的上朝之日,是以偌大的崇文馆中只有自己一个人在闲逛。

芍儿看着东方瑶额上已经出了汗意,不免自告奋勇要给东方瑶去拿杯酪浆来解渴。

一个人在空荡荡的书阁里走着,东方瑶一手撑着额头,一手翻着面前书,脑中想的却是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这些日子韩蕙娘似乎是不愿意多见自己一眼,然而东方瑶也知道,韩蕙娘和自己的梁子很早就结下了,她也不可能这么轻松的放过自己。

昨晚芍儿一脸歉意的回来,她便知道韩蕙娘一定私下里就和这些人打好了招呼,表面上却装出一副贤良淑德的样子。

怨不得这几日来反对自己的声音倒像是忽然变多了一般,只是不知道自昨晚以后,那些长者有没有对她的印象有所改观。

说到底,她还是有些心急了,先想着如何在这些长者面前表现自己,只是不知道他们吃不吃她这一套。

可是她也没办法,倘若不抓住时机,却不知道要在东宫待多久了。

这样想着,东方瑶微微叹了一口气,起身准备翻开另一本书,完全没有注意到,另一侧,一个巨大的书架已经开始摇摇欲坠。

听到身后“嗡嗡”的声音时,东方瑶还是反应了过来的。

只是她不过才走了几步,身后那巨大的书架却比她大了不知道多少倍……

东方瑶没有听说过有人会被书架压死,说不定自己只是会被压伤而已……那也比死了强!

没想到生死一线之间,她竟然还有心思在想这些东西说来东方瑶也觉得自己和神奇,只是就那么一瞬间,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想些什么,只能胡思乱想。

谁知意料之中的重击并没有发生,相反,就在那书架坍塌的一瞬间,东方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的拉了出去。

“砰!”一声低沉的闷响。

身后的书架也并没有意料中倒地的声音。

“侍郎!“

待看清眼前这张俊朗却线条更为柔和的面容时,东方瑶不由得一愣。

韩宿迁不用上朝吗?

哦,似乎前几日听李怀睿说他妻子刚刚有了身孕。

那,难道妻子怀有身孕,他不用陪着么?

韩宿迁看着面前少女一双雾蒙蒙的眸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道:“东方瑶,你怎么会在这儿?”

东方瑶赶紧敛容施礼:“侍郎,奴婢被皇后娘娘安排来东宫修史。”

韩宿迁却是心中吃了个大惊,他愣愣的看了东方瑶一会儿,自己不过才几日没有出门而已,怎么感觉好像外面变的自己不认识了一般?

可是……韩宿迁微微侧眸,看着身后一片的狼藉,许多名贵的书籍散落在地,眼中不免意味深长起来:“你可知道是怎么回事?”

东方瑶轻轻摇头:“许是年久失修,才会如此。”

她不过发丝微微凌乱,却不见半分惊慌,韩宿迁自然心中疑窦更甚,倘若他不来崇文馆找……书,恐怕东方瑶她此次祸福难料。

“你……你好自为之。”

沉默半响,说完这句话,韩宿迁便离开了。

东方瑶默默地望着韩宿迁离去的背影,心中有几分的不甘。

倘若今日她没有遇见韩宿迁,是不是会被这书架上掉下的书压个半死?

总是也是死里逃生了。

正在走神,忽听有人尖叫了一声。

芍儿惊恐的盯着满地的狼藉和撞在墙上的大书架,结巴了一下,叫道:“娘子!?”

两人回了住处,芍儿显然还是惊魂未定:“娘子可知道是……”

东方瑶低声说道:“芍儿,莫要再问。”

她指了指墙,芍儿才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赶紧改口:“……可知道那支宝蓝色的凤尾簪去哪儿了?”

咦……这话题转的蛮快嘛。

东方瑶指着梳状奁中,“是这一支么?”

芍儿忙不迭点头:“对,就是这支……娘子有两支的凤尾簪,奴婢差点儿混了。”

东方瑶倒是不太在意,她只是扶了扶发髻,随手指了另一支蓝色的发钗,“就用这支罢。”

两人正在说着忽然听着外面一阵敲门声。

芍儿刚打开房门,却见外面站了几个婢女,此时正和自己大眼瞪小眼。

她打量了一下,墨蓝色的兰花襦裙……恭敬道:“不知娘子有何吩咐?”

为首一个道:“东方娘子可在?皇后娘娘宣东方娘子到含凉殿用膳!”

……

“哦?”

韩鸿照端起手中的茶盏,笑道:“倒确实是不烫手了呢。”

手中五瓣莲花茶盏放在一个小巧精致的单层莲瓣纹茶托上。

以往的茶杯都没有茶托,是以端起来常常会烫手,为茶盏镶嵌上茶托,这样喝茶既不会烫手烫嘴,又增加了茶盏的美感。

“果然是蕙质兰心。”韩鸿照笑着看了楚荷一眼,不吝赞赏,“你倒是说说,想要什么赏赐?”

“能为殿下解忧,奴婢哪里敢要什么赏赐,不过是些粗鄙的心思罢了,殿下能喜欢,奴婢便心满意足了。”楚荷谦虚的说。

兰湘一边撇过脸去,一边翻了个白眼,样子极其不屑。

只是一看到东方瑶进来,她立刻低下了头。

东方瑶进罢缓身行礼,恭声道:“奴婢拜见皇后娘娘,太子殿下。”

皇后呵呵一笑:“快来让本宫瞧瞧,这换了风水,可有变得更俊俏了?”

“殿下!”东方瑶哭笑不得:“殿下,奴婢离开含凉殿不过才半月而已。”

韩鸿照温和一笑道:“没了你在身边侍墨,我还真有些不习惯,你走了半月,倒像是走了一个月。”

“殿下太过抬举奴婢了,奴婢必定不会辜负殿下的期望!”

这句话东方瑶说的十分激动,甚至都有些磕磕绊绊了。

韩鸿照哈哈大笑:“光说可不行,你若不做出一番样子,含凉殿你也别回了!”

明明是笑着说的一句话,东方瑶却生冷的打了寒战……

“殿下放心,奴婢回不了含凉殿,自然不会在殿门口站着丢人!”

抬起头来,她继续装傻似的笑了一笑。

韩鸿照意味深长的看了东方瑶一眼,转而对身边吩咐,“赶紧去准备午膳吧。”

席上各自分食,和皇后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皇后又问了几句和修史有关的。

听了大家犹疑的那一段,便道:“关于朝盛太子和恒王壬戌之变的说法,民间的确是众说纷纭,只是在我看来,这种事情倒也没有多大讨论的价值。”

东方瑶心口一惊,赶紧出列跪下:“殿下恕罪!”

韩鸿照凝视着东方瑶低眉顺眼的样子,先小酌一口,才淡淡道:“你何错之有?”

东方瑶也不知道自己又触犯她什么忌讳了,只是听皇后这口气着实吓人,一时之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皇后却没有刚刚再吓唬她的趋势了,只道:“你怎么想,就怎么做。”

怎么想就怎么做?

东方瑶一震,转而伏地叩首:“奴婢明白了!”

韩鸿照望向在一边似乎是不在状态的李怀睿。

“太子以为如何?”

第六十六章 万劫不复

楚荷叹了一口气:“殿下心思太重,分明刚刚还在笑着,转眼之间说的一句话却又让人猜不透了,这样活着,难道不累么?”

东方瑶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所以,殿下这是在警告我。”

也许是她这几日在东宫声势太大,以至于宫中一直流传着一些流言蜚语,其实就是……和李怀睿有关。

怨不得韩蕙娘忍不住出手了。

只是韩鸿照却绝对不会插手这些事情,缘起由她来,流言蜚语却又坐视不理,李怀睿大约是不好意思和自己说这些。

只是,他不说,莫非自己就不知道了么?

一个身份并不高的奴婢,就这么到了东宫,还是担任修国史的职责,哪个听了不会多想?

看韩宿迁白日里那个神情,再看看她进宫后那些奴婢看自己的眼神,她如何不会被人误解?

不知道为什么,东方瑶总觉得皇后在自己和李怀睿身上有个阴谋,只是他们两个人都猜不到罢了。

只是……她明知道不可为之却偏要为之罢了。

这是并不是唯一的机会,可也是她最大的机会,如果今日她修成国史,那么他日就是在朝堂之上也可以说一句话;

然若是此生籍籍无名于后宫,不能实现母亲的夙愿光复家族,她宁可当初李怀睿没有救出她就让她死在了掖庭。

在活的无忧无虑却不知世事和明明白白却备受挣扎之间,她永远要活的明白,哪怕是有万般痛楚加身,哪怕即将踏上万劫不复之地。

如果她真的得不到皇后的许可,她知道她真的没有机会再踏进含凉殿了。

“瑶儿?”

“嗯?”东方瑶抬起头,见楚荷担忧的看着自己。

“没事的,没事的。”东方瑶安慰她,也是安慰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楚荷喃喃道,“瑶儿,你一定不要有事,你和芸儿都不要有事我才放心。”

“傻丫头,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她都想好了,待日后自己在东宫站稳脚跟,一定会寻个由头把小荷和芸儿接出来,留在自己身边。

出了氤氲院,东方瑶和楚荷便走便说了几句,匆匆一瞥间却见一个十分面生又略带面熟的小婢女靠在栏杆上正发呆。

“那是谁?”

楚荷倒是没在意,只是还是有些心不在焉:“哦,那是新来的婢女,是自你走后谢宫正安排进来的,jiào chun盈。”

只是东方瑶没有想到,楚荷的预感如此准确。

几日后的一天,她正在崇文馆里面整理起居注,累的昏天黑地,因为起得很早,寅时就从床上爬了起来,坐在书堆里几乎一整天,腰酸的要命,芍儿见她实在太累,便递上一杯清茶。

“娘子赶紧歇歇吧,都坐了这么久呢。”

这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刚刚被徐元柏听着,徐元柏便道:“这小婢女说的对,今晨你来的这么早,现在已经是未时了,不如便歇歇吧。”

东方瑶刚想拒绝,赵建本便端了一杯茶来:“今年的蒙顶茶似乎愈发不如往年了。”

徐元柏对东方瑶微微一笑,旋即和赵建本搭上话来:“大约是近些年气候不如往年,是以茶叶才会如此……啧啧,确实不甚好喝,莫非是你煎的不到火候?”

两人一说一搭,很快就将话题扯到了别处,旁边的人见了,自然也放松了下来,该喝茶的喝茶,该说话的说话,浑然不似刚刚那般紧张安静的抄书翻书的场面。

芍儿在东方瑶耳边小声说:“娘子,奴婢听说紫烟园里开了许多木槿花,娘子可要去看看?”

东方瑶原本并不想出去了,可是一听到这句话,她忍不住往窗外看了看。

窗外阳光正好,洒在人身上,一定也是暖洋洋的。

于是她便点了点头。

紫烟园是崇文馆西侧的一个小花园,此时刚刚是木槿含苞待放的时候,东方瑶看着一树一树的木槿花,心中有种舒畅静谧的感觉。

可是她走着走着,却发现有些不对来。

花影交错间,有个挺拔的身影静静地在那儿立着。

墨发高束,背在身后的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

东方瑶心一跳,上前几步见礼:“奴婢见过郡王。”

芍儿也上前请安。

李衡乾缓缓的转过身来,他凝视了东方瑶一会儿,才别开目光:“你可知道太子殿下去了哪儿?”

东方瑶道:“殿下前几日去了沧州。”

其实是去求一本大燕皇室遗失多年的一本古书,这本古书传说是当年的dà shi官冯恒的注解,只是大燕灭国后,冯恒便和这本书失去了踪迹。

有传说他在沧州隐居了,是以李怀睿才不远千里去寻。

只是令众人想不到的是,李怀睿这次去沧州竟然还带上了韩蕙娘。

李衡乾道:“那日我入宫去见祖母,听说她身边的一名婢女因为行巫蛊之术被关押在了掖庭。”

“……什么,郡王在说什么?”

东方瑶有些懵

“我听闻她名为楚荷。”

李衡乾漫不经心道。

巫蛊之术……婢女……楚荷……掖庭。

东方瑶脑中“轰隆”一声坍塌。

行巫蛊之术?怎么会这样?

“娘子!”芍儿慌忙扶住摇摇欲坠的东方瑶。

东方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含凉殿的。

外人没有传召是不能入内的,只是含凉殿的大多数奴婢都认识她,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便替她通传了,东方瑶进来的时候,韩鸿照正在批阅这几日章奏,见是东方瑶,才淡淡道:“你来了。”

如果不是李衡乾告诉她,就算东方瑶亲自来宫中,见了韩鸿照这副恍若诸事不知的表情,恐怕都看不出来。

东方瑶扑通一声跪下:“求殿下降罪!”

韩鸿照眼皮都没抬一下:“你和错之有?”

东方瑶深吸一口气:“殿下,殿下明知小荷不会做这样的事,如果瑶儿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对,殿下尽管罚我便好,与小荷无关!”

韩鸿照的手轻轻扣在扶手上,反问她:“人心难测海水难量,你怎知她真的不会这样做?”

“奴婢敢以性命担保!”她说道。

第六十七章 落井下石

不过令东方瑶意想不到的是,皇后并没有多为难她,只是端详了她一会儿,淡淡道:“你说不是楚荷做的,那我给你三日的时间,你若找出她是被何人诬陷,此事我便不会再追究,若是找不出,那我也没有办法。”

好歹有了赦免的机会,东方瑶忙不迭辞退了皇后。

氤氲院中,她独自一人坐在小屋里,看着往日熟悉的场景,却看不到那个熟悉的人。

她也努力使自己振作起来,一遍一遍的在屋里院子里翻找着,期望可以找到什么别的证据。

“呦,东方娘子回来了!”兰湘斜倚在一边的栏杆上,挑着眉毛笑。

东方瑶看冷冷的睨了她一眼,“宫正如此清闲。”

说完便低头继续用铲子清理面前一堆泥土。

兰湘挑着的高眉一低,看着东方瑶丝毫不在意自己的样子,心中有些郁闷,讽刺道:“你现在翻这些烂泥还有什么用,人都快不在了,这是都打算为她平土整棺啊!”

东方瑶面无表情道:“谢兰湘,总有一日你会为自己说过的话后悔。”

兰湘“哈”的一笑:“怎么,楚荷快死了,管我劳什子事?说到底,还是她自己没用!”

东方瑶鼻子一酸,她盯着谢兰湘愈走愈远的背影,紧紧地攥住了自己的手。

大殿之中,楚荷竟然为了自证清白撞柱,如若不是有人能拦下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她宁可死竟都不愿意连累自己一分,如果她肯对皇后说一句东方瑶,或许皇后还会把她找来,可是楚荷这个傻丫头,她怎么可以这么傻?

如果不是李衡乾,她都不知道楚荷出了事……不知道她在掖庭里怎么样,会不会有人故意慢待她,她有没有生病……

她却一概不知。

可是现在皇后只给了她三天的时间,而且这三天也不让任何人去见楚荷,她又该怎么办?

心中有强烈的预感,就是谢兰湘使坏。

在潜意识里,东方瑶竟一直觉得兰湘不会真的动杀心,不过就是排挤她俩罢了。

而她自己呢,为了一己之私,宁愿相信谢兰湘不会有这样的能力伤害小荷,说到底,都是她太天真、太狂妄自大了,连保护身边人的能力也没有……

对了,还有芸儿。

东方瑶忽然想起来,她一慌,什么也来不及多想,就想去福寿宫。

“瑶儿!”婉娘正好进来,一见东方瑶,忙拦住了她。

东方瑶茫然的抬起头来。

婉娘一脸忧色的看着东方瑶。

“姊姊,你快告诉我,怎么会变成这样,为何多日来我什么都不知道!”东方瑶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问婉娘。

婉娘叹了一口气。

“是我的疏忽,我万万没有想到谢兰湘会有这样的心机,皇后娘娘夜梦有棍棒,请法师来验算,那法师便说婢女后院有人私自行巫蛊之术。”

“本来我等也以为不过是无稽之谈,那法师不过是信口开河罢了。谁知晚上便在你们的院子里找到了一个写着娘娘名字的木偶!”

婉娘面色愈发深沉,继续说道。

“兰湘一句话都没说……那法师说是有人为了夺得殿下的宠爱才为之,娘娘自然大怒,不问缘由便要将小荷发落,小荷大约是怕祸及你……故而未曾多做解释,一头撞在了柱子上。”

婉娘想起来那时,依旧心有余悸的抚了抚自己的心口。

“幸好我拉了她一下,虽然受了些皮外伤,却也没有什么大事。”

婉娘顿了一顿,才道:“后来,我本想借常去东宫的史司膳之手将消息传达给你,谁知史司膳却一直没有再去东宫,这几日我心急如焚,幸而想到豫章郡王与太子殿下关系匪浅,偶尔也会去往东宫,才央求他来告诉你。”

“的确是豫章郡王告诉我的。”东方瑶轻轻颔首。

“好在有郡王。”

嘴上是这么说,婉娘心中却吃了一惊。

至于她为何央求豫章郡王,还是因为那日皇后发怒,豫章郡王的确是在皇后身侧,两人还一起下了盘棋。

因那日曲江宴,婉娘以为李衡乾对瑶儿有意,本以为豫章郡王会告诉瑶儿,却多日不见东方瑶来宫中,今日见他时便问了一句,未曾想午后便见了瑶儿。

可,怎么听瑶儿这语气,竟像是刚刚才知道的?

如果郡王有心要帮瑶儿,为何不早些告诉她,拖到现在,却不知小荷到底如何了。

豫章郡王恐是有私心。

皇子的那些缜密心思,谁又能说的清呢

婉娘心中一叹,却是并未多言。

东方瑶沉吟一刻。

倘若真是兰湘做的,她如此拙劣的计策,皇后为何不问缘由便将小荷关去了掖庭?

还是说,她明知楚荷是无辜的,却硬是要刁难自己?

“既然木偶是在我们的院子里找到的,我便也有嫌疑,为何殿下却……”

“殿下怕是有心为之,”婉娘叹道,“瑶儿,你也不必怪自己。”

东方瑶恍然。

可她如何能不怪自己?

一转眼,竟然就令身边人差点成了牺牲品!

她身在东宫,李怀睿又在沧州,卫季卿在外征战,谢兰湘陷害小荷,根本就是看准了她孤立无援的这个时机!

敲开厚重冰冷的大门,一个瘦脸挑眉的中年妇人伸出头来,一见是东方瑶,她先皮笑肉不笑了一下:“呦,原来是东方阿监,今个儿怎么有空到掖庭来了?”

“朱娘子,”东方瑶递上一支金钗,说道:“能否……”

“不行,”仿佛是预见了东方瑶要说什么,她很果断的拒绝了,又惺惺作态的拿捏:“我也不是冷硬心肠的人,可惜上面有令,我等也没有办法,你还是另求他人罢!”

“当年我和小荷也曾在您的手下做过事,如今人命关天,您就要我去见一面都不行吗?”

东方瑶又拿出一只镯子:“这件事情只有你知我知,必不会再有其他人知晓!”

朱娘子左看看金钗,右看看玉镯,咽了下口水,悻悻的把大门紧了紧,从门缝里说:“皇后有令,总之你也莫要怪我太过狠心,我是绝对不会让你进来的!”

“砰”的一声,大门紧紧关闭。

贿赂也不成,她都不能见小荷一面。

“东方阿监,你……”

有男人清澈的声线在身后响起。

没人回答。

李衡乾上心中一凛,大步上前,却只见东方瑶瘦弱的肩膀轻轻的颤抖。

他一惊,用力将她掰过来:“瑶儿!”

在唐时,皇帝和皇后都不会对人自称朕、本宫,挺家常,就是自称“我“。

第六十八章 举棋难定

少女青丝凌乱,她低着头,直把一双眼睛埋于深处。

李衡乾轻抬她的下巴,竟发现她眸子中盈满了泪水。

“是我太刚愎自用,我害了身边所有的人!”

她低声说着,眸中的眼泪却倔强的不肯落下。

“不是你的错,”李衡乾一叹:“楚荷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

这是多么致命的弱点啊,倘若她无情,今日就不会落到这种地步了。

“除了我的阿娘,她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东方瑶慢慢说道:“这些年来我与她相互扶持,又怎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被小人陷害,我宁可今日在掖庭中受苦的人我是而不是她!”

李衡乾凝视着她,“你……”

“郡王?”

她抬起雾蒙蒙的眸子疑惑的看着李衡乾。

李衡乾不忍,从怀中掏出一块汗巾来,想为她抹去泪水。

“你可有找到什么证据……”

东方瑶往后退了两步,飞快地按了按眼角,说道:“没有。”

李衡乾一双修长的手停留在她的面前,那一双幽冷的眸子带着几分看不透的炽热。

东方瑶一惊,赶紧退后几步,说道:“奴婢思来想去,这件事情不该……”

可是话都嘴边她又生生的咽了下去。

一边是挚友的生死,一边是李衡乾的明哲保身,她竟不知该如何抉择。

“我会帮你的。”

见她如此难受,李衡乾终究是不忍。

他带着东方瑶从掖庭正门向南行,拐来拐去,最后到了一处颇有些荒芜的地方。

窦长宁正在那里等着,见两个人来了,便递上来一个包裹,打开之后,里面是掖庭奴婢穿的宫服,东方瑶也不多问什么,匆匆把衣服套在自己身上。

此时李衡乾也刚好换好了衣服,便四下看去,这里大约是掖庭的后院,只是墙也很高,不知道李衡乾想做什么,东方瑶不禁奇怪,他该不会是想翻墙进去吧?

然而下一秒,李衡乾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叮嘱她:“跟着我走,仔细别被旁边的杂草划伤了。”

感觉到手中温软滑腻,并没有那些婢女厚厚的茧子,只是虎口处有茧,他暗忖,看来平时皇后的确宠爱她,只是一双拿笔的手罢了。

百忙之中,他还抽空看了身旁的东方瑶一眼。

墙边仿佛是准备好了几块大石头,东方瑶跟着李衡乾踩了上去。

男人用手揽过她纤细的腰身,右手紧紧抓住墙沿,脚下用力一踩,竟然毫不费力的跳到了墙上。

利落的从墙上跳下来,听着耳边呼啸而过的风,东方瑶第一次深深地感觉到,整日空背死书没有什么用,关键时候,武力还是最管用的。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李衡乾问她。

东方瑶四下看去,真觉得这个地方有些熟悉。

跳下来的地方正对着的是这院子上房,这是一套两进的院落,只是屋子破败,遮门的帘子都几乎碎成了纸片;四周杂草丛生,最多的地方几乎是长成了半人高,看起来是间很久没有人住的院子。

她思忖了片刻,说道:“我打听到小荷就是被关在浣衣局的下人坊里,而这地方,似乎是在南侧。”

两人走到门口,发现门已经上了锁,只是从那封门的纸上,隐隐约约看出来几个字:“庶人宋氏……”

原来是当年关押宋淑妃的地方。

再次从墙上跳下来,两人顺着人少的树林子走,偶尔看见几个婢女,只低着头走路不去看他们。

东方瑶还好,只是李衡乾生的高大,又面目俊朗,不一会儿便有几个小婢女缠了上来,对他指指点点,李衡乾面上很冷静,对她低声说:“我先拖住他们,你自己先去找,记住,先保护好自己!”

东方瑶点点头,转身便离开。

大唐开国来便风气开放,久居阴冷潮湿掖庭的婢女们哪里见过李衡乾这般气度不凡的男子,纵然穿着最简单粗糙的宦官袍子也掩不住浑然天成的贵气,只是李衡乾对着一群莺莺燕燕,竟然出奇意料的得心应手,看来自己还是多担心他了。

走的时候,东方瑶还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见他一副八面玲珑的样子,也便放了心。

只是在她转身的那一瞬间,她不知道,李衡乾也在默默地看她,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

站在昔日的故居面前,东方瑶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推开了大门,很容易就推开的大门不是没有让她心生疑窦的,只是此时院里没有一个人,两个小小的正房,依旧是摆在那个地方,西厢房侧那颗木槿已经开花了。

掩好大门,忍住鼻尖的酸涩,她迫不及待的快步打开正房的门。

屋里好像已经什么都没有,地上只有一床被褥,那被褥又脏又旧,东方瑶几乎不敢上前去打开。

“进来看看……死没死……”

先是有门开的声音,紧接着有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东方瑶心中一跳,只是四下看去,屋里除了一个小小的屏风却没有一个能cáng rén的地方,只得赶紧躲在了门后。

门被一脚踹开,似乎有两个男人走了进来,一个说:“你去看看这个女人死了没有?”

然后是的翻动声音。

东方瑶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这死丫头还活着呢!”那男人啐了一口,放下了手中的食盒:“就给她放在这儿行了。”

两个人没有发现她,就这样边说边笑的走了。

似乎是听到没有声音了,东方瑶赶紧掩好门,矮下身来,试探性的叫了楚荷几声:“小荷?”

打开那层层包裹的被褥,最后终于露出楚荷的容颜来。

此时她容颜枯槁,嘴唇发白。

东方瑶忍不住落下泪来。

一颗颗滴到楚荷的青丝上,东方瑶赶紧按了按眼角。

颤抖着将手指放在她的脖颈间,感觉到微弱而灼烫的肌肤,这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然而打开那食盒,东方瑶却呆住了。

原来以为不过是些不能吃的残羹冷炙,却没想到里面竟然放着一盘精致的小菜,一盘清风饭,还有一杯热热的酪浆。

东方瑶回过神来,赶紧扶起楚荷来,让她躺在自己的怀里,一遍又一遍的唤她:“小荷,小荷你醒醒!”

楚荷感觉自己做了很多梦,可是这些梦偏偏又是那么的可怖而真实。

是夜无月,火光冲天,耳边那愈来愈近的轰隆隆的声音就像是催命的鼓点一般,震的她耳朵生疼,紧紧地抱住怀中的芸儿,阿娘忽然从外面踉踉跄跄的跑进来,看到她尖叫了一声:“小荷,芸儿,你们没事吧?”

楚荷茫然的摇头:“阿娘,外面到底怎么了?”

阿娘眸中隐隐有痛色,却低声安慰她:“没事,没事,只是你阿爷要离开一段时间了。”

“阿爷要去哪儿,他不是说好了要教我酿清酒的吗?”

楚荷不解又疑惑的注视着阿娘。

阿娘忽然转过身去,低声说:“等你阿爷回来再教给你……”

只是她现在才知道,阿娘那时是在偷偷的抹眼泪,她不想让自己看见她在哭,可是……

可是她不明白,刚刚阿爷还在这里和自己有说有笑讨论酿酒的法子,怎么转瞬间就一去不返了呢?

“阿爷……”

楚荷木然而缓慢的睁开双眼,喃喃道。

第六十九章 蛛丝马迹

“醒了!”

东方瑶憔悴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来,可是她不敢大声说话,只好轻轻地凑到楚荷的眼前去问:“怎么样,感觉饿不饿?可有哪里不舒服?”

楚荷虚弱的眨了眨眼睛,咳嗽两声,哑声道:“脑袋有些昏昏沉沉的,身上也发热。”

东方瑶忙将手放在楚荷额头上试了试:“怕是伤风了。”

解开缠在楚荷身上厚厚的棉被,东方瑶用身上的银簪试了试,没毒才放心的喂给楚荷,顺了顺气。

楚荷却拽着东方瑶的袖子,眼中泪花打转儿:“对不住……瑶儿,我连累你了。”

如若不是她自己没用,怎么会落到这个下场,瑶儿该在东宫之中专心修史,成就她的志向,现在却因为自己而耽搁,叫她如何能不羞愧,如何不难受?

东方瑶鼻间猛然一酸,连连摇头:“你这说的什么傻话,说好了相互扶持,我岂能为了一己之私抛下你!”

喂下最后一口,楚荷咳的急声,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身上却没有半分力气,东方瑶赶紧按住她,把屏风拖来为她挡风,又把被子铺成能让她舒适的形状。

“你现在身子不好千万别逞强,等我去为你拿药,吃了药就没事了,然后我们就回氤氲院去,等你好了,我再带芸儿来看你好不好?”

楚荷嘴角一牵:“如果死了,瑶儿,你能不能帮我照顾芸儿?”

“楚荷!”

东方瑶真的急了,看着她满脸悲戚、绝望而苍白的脸,不由得落下泪来:“你在说什么傻话,你不会死的!”

楚荷依旧是笑着,心底却长叹。

她依稀记得,那年曾有算命先生为妹妹和自己算命……算命先生竟说妹妹是皇后的命格。

看着她却又直摇头,她好奇偷偷跟着父亲在书房外面偷听,却听那先生说小妹命格贵富而她却一生命途不顺。

她努力不要阿爷阿娘知道自己偷听了那日屋后的谈话,装作是没事的人一般……可是她死了不要紧,芸儿不能有事啊!

还有季卿,她如何有脸见他,如何偿还他的多年的帮扶情谊?

眼中泪水上涌,楚荷却觉得胸口一阵阵的胀痛,眼皮也越来越沉。

“小荷,小荷!”东方瑶焦急的喊她

还残存着几丝意识,楚荷只低声喃喃:“瑶儿……”

便昏了过去。

“你快醒醒!”

心头一跳,东方瑶赶紧去探她的鼻息,一双手却已经先她伸了过来。

李衡乾瞧着楚荷苍白的面颊,冷静的拉起东方瑶来:“她没事,只是有些发烧,现在需要医师来医治。”

“郡王想怎么做”

既然韩鸿照不允许她来见楚荷,东方瑶就不能正大光明的救她。

李衡乾嘴角浮起一丝浅浅的笑意:“瑶儿,你相信我么?”

东方瑶一愣,她看着李衡乾深深的眸子,很快的别开目光,轻轻点头。

……

站在殿门前,东方瑶抬眸看了一眼空中的烈阳。

金乌正中,日光大好。

这时,外殿门一开,走出来个娉娉婷婷的美貌少女,一身香色的折枝牡丹广袖郁金裙,满面嫣然,正是陆静娘。

一转身,见是东方瑶,便走上前来,奇道:“咦,你怎么在这儿?”

娇媚的眸子在东方瑶苍白的脸上转了一圈:“怎的看起来如此憔悴?”

东方瑶低头轻道:“多谢昭仪体谅,奴婢只是有些身体不适。”

陆静娘歪头,在东方瑶肩膀上拍了一拍,嫣然一笑:“那你好好养养,一个好好的小娘子,可别学那章才人做了病秧子。”

她说这句话时,明显带着讽刺和嘲笑的意味。

陆静娘走了,瞥了一眼她的背影,东方瑶默默地走进了宫门,刚走上内殿的台阶,便有小内侍拦住她:“东方阿监,皇后娘娘说不见你。”

见东方瑶抬起一双好看的眸子,皱着眉,那小宦官又作低伏小:“阿监莫要为难奴婢。”

没人说话。

小内侍抬首去瞧,却见东方瑶一脸的悲戚,正想说什么,东方瑶又低声开口。

“既然如此,奴婢便先告退了。”

看着东方瑶走远了,兰湘才出来,“这就走了?”

那被小内侍忙不迭的点头哈腰:“秉宫正,已经走了!”

兰湘撇撇嘴,冷哼一声:“量她也翻不起什么浪来!”

现在殿下不见,太子不在,看还有谁能帮她?

只等楚荷一死,日后太子被废,梁王入主青宫,东方瑶也什么靠山都没有了,到时候还不是乖乖被自己整死,谁还能救了她?

想到此,兰湘又忍不住重重的哼了一声。

就东方瑶这贱婢,哪里能和自己能比?她在皇后身边待了多少年,当年还为皇后以身试毒,皇后怎能不记得自己的好!

她不过才来含凉殿两年,就算皇后有意栽培她,难不成还能斗得过自己?

等这些jiàn rén都死光了,自己和阿福也就不用日日担忧这个担忧那个了,想要什么没有?

兰湘心中既满足又舒坦,愈发觉得何福这个计策好,皇后当年因为巫蛊之术差点死在九仙殿,向来厌恶此术,是以这种事情不用弄得清楚就可以轻而易举的把楚荷打下,任她东方瑶有多少能耐,如今也使不上了!

可是,兰湘还是忍不住嫉妒东方瑶,本来她将木偶埋在院子里便是想一箭双雕,谁曾想皇后竟然不问缘由只将楚荷打入掖庭。

兰湘倒也不在意,反正只要东方瑶和楚荷两个人有一个人死她就无比舒坦。

翻了个白眼,兰湘转身迈进了大殿。

翠袂拎着一个鸳鸯纹食盒匆匆走过来,低声说道:“宫正,殿下说要我们都退下。”

随即递上那食盒。

兰湘接过食盒笑了一笑:“是么?”

倒是把翠袂一惊,以往兰湘除了对着皇后和苏宫正,对谁都是一副爱笑不笑的样子,今日怎的……她赶紧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是,殿下要批阅章奏,酪浆糕点都已经准备好了,一盏茶后奴婢会进来换上热的。”

兰湘点点头,“听我的话,做奴婢的就要好好做奴婢,莫学有些贱婢,日后自然有你的好处!”

翠袂一叠连声:“是,是,奴婢自然谨守本分!”

兰湘很受用,从喉咙中轻飘飘挤出一声,便转头离开了。

心中仔细打算着什么时候再私下里见一面阿福,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后院的游廊上,定睛一看,旁边有个小宫婢正在扫地。

兰湘看了看四下里,发现并没有人,才扭着身子走上前去:“春盈啊。”

那婢女吓了一跳,赶紧低着头恭敬行礼:“宫正!”

兰湘笑眯眯道:“怎么还在这儿扫地啊,不是要你去偏殿服侍的么。”

春盈脸一红,细声细气道:“奴婢还未收到管事娘子下来的条子。”

这所谓的条子便是盖了有司大印的契令,宫中所有的人事调动,都要经过少府监长官的同意。

兰湘眼睛一转,心中暗道:那你肯定等不到那时候了。

面上却笑道:“哪里要那劳什子麻烦的东西,你听我的就可以了,也不用在外面做这苦力活儿了。”

春盈激动的身子一抖:“多谢宫正恩典!”

“哪里,那是你应得的。”

兰湘边说边笑,把手中上的鸳鸯纹圆形银盒塞到春盈怀里。

只是春盈丝毫没有发现,此时兰湘看着她的眼神,充满了诡异和算计,就像是阴险的螳螂看着面前奄奄一息的蝉儿一般。

“可要拿好了!”她再次笑眯眯的嘱咐春盈。

第七十章 寒夜初遇

正阳门就在福寿宫的东侧,此时天色依旧有几分明亮,曲径幽静,然而此时走来,路上却是半个人都没有。

一阵冷风轻飘飘的吹来,带着几分暮春的寒意,让人冷不丁浑身上下的打了个哆嗦。

“呀!”

楚芸叫了一声,很快又捂住自己的嘴,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手中宫灯中的火花在垂死挣扎中灭了。

“怎么办,怎么办……”楚芸焦急的四下看去。

她虽然在大明宫待了这么多年,可毕竟不太出门,委实不晓得地形方向,却不知现在要怎样才能到掖庭了。

这样想着她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眼前已经站了个高大的身影,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吓的几乎坐在地上。

面前的男人低着头瞧着她,剑眉微微皱着,尤其是他高高束起的墨色长发,愈发衬得他容颜冷峭无比。

“我、我……”

楚芸一时吓得说不出话来,待看清楚他身上紫色的袍子和郡王品级才能佩戴的玉佩,赶紧改口:“奴婢、奴婢无礼,请郡王恕罪!”

李衡乾原本就想走了,并不打算多看这个冒冒失失的小婢女一眼,只是此时听了这话,微微一愣,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却见她低着头,身子上下起伏。

“你是哪儿的宫女,抬起头来。”

楚荷呼吸一滞,她能很清晰的感觉到,眼前这个男人的眼睛正在盯着自己,那是一双很幽深的眼睛,冷到她几乎没有办法直视他……“奴婢楚芸,是福寿宫建宁大长公主殿下的婢女。”

很柔媚的眉眼,除了恬静的气质和她有几分相似以外,全身上下和她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

他退后几步,忍不住叮嘱她一句:“走罢,以后莫要如此冒失了。”

楚芸此时已经镇定了心神,闻言心中一暖,忙说道:“多谢郡王教诲!”

转身便要离开

“等等。”李衡乾忽然又叫住她,问道:“含凉殿楚荷是你什么人?”

东方瑶过来的时候,看见有个少女低着头站在李衡乾身边,而李衡乾,正背着手,立在一边。

“你来了。”他回过身来,看着她。

东方瑶轻轻应了一声,走上前来,才看清了眼前的少女,不由得吃惊:“芸儿,你怎么会在这儿?”

楚芸似乎没有料到会在这里见到东方瑶,刚刚李衡乾叫住自己的时候,她已经焦灼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没想到竟然会见到东方瑶。

楚芸倔强的咬唇,眼中闪着泪光,却只怯怯的叫了一声:“东方阿监。”

东方瑶心一痛,对上李衡乾的目光,她张了张嘴,刚想说些什么,他却仿佛已经看穿:“我刚刚在这儿偶遇她,问了几句,大约是想去掖庭看她姐姐。”

然后便默默地走到了一边去了。

心中好似有个地方慢慢融化了,东方瑶赶紧收起这样的情绪来,上前拉住楚芸的手,感觉掌中一片冰冷,说道:“芸儿,你是要去掖庭?”

“瑶姐姐,”楚芸带上了哭腔:“芸儿只想知道阿姊怎么样……”

看着她伤心的样子,东方瑶已不忍再责备她,坚定地说道:“芸儿,你姐姐不会有事的,哪怕我拼上性命,也定会护她周全!”

东方瑶这番话说的铿锵有力,说的李衡乾心一跳。

“真的么,可是芸儿听说阿姊受了伤,快、快……”最后几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一张小脸早已挂满泪花。

东方瑶叹了一口气:“你信他们还是信我的,难不成我还会骗你?”

“自然是信姐姐的!”楚芸急忙道。

“那你回福寿宫乖乖的等着,”东方瑶拿出帕子来擦干净楚芸脸上的泪水,柔和的声音仿佛有种奇异安稳的魔力,“深夜在外游走,禁卫瞧见了少不得呵斥责怪于你,过几日,我便和你阿姊去福寿宫看你,好不好?”

“好。”

楚芸没有半分迟疑的说出这个字来,她紧紧地拉着东方瑶的袖子,仿佛是拽住了救命的稻草,低声道:“姐姐我信你,我也相信上天不会这么无情,因为阿姊的命已经够苦的了!”

李衡乾看着差不多了,才唤出在一边候着的窦长宁:“把她送回福寿宫。”

窦长宁才领着一步三回头的楚芸走了。

耳边有风簌簌的吹过,沉默就像蚂蚁一般一点点的啃噬着心口肉,酥麻和钝痛的感觉交替出现,却又挥之不去

“郡王的救命之恩,奴婢感激不尽。”

沉默了许久,东方瑶才说出这句沉重的话。

“你不必对我说这句话,”李衡乾看着东方瑶,依旧很冷静又很巧妙的转了另一个话题:“楚荷服了药,想必很快就没什么大碍了,你待作何?”

东方瑶先是松了一口气,转眸间却又敛了容,满脸清冷,从她眼中已经看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又变成从前的那个东方瑶。

她递上一封信:“这是奴婢的亲笔信,只是这几日奴婢不方便走动,到时候还请郡王将这封信亲自交到永平公主手中。”

“只要这封信就行了?”他挑眉问她。

“只要这封信。”

东方瑶定定的看着某个角落,就凭她这些年的所观所思,凭她这些年的博闻强识。

她虽不信天命,却深以为,就算是天道不公,世间也有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只是终有一日。

很快,他们便遭到报应,就像是写在沙子上的字,在满足了行者观赏之心后便会被抹风去,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从来没有来到过这个世界。

第三日

掖庭

“怎么样了?”脚下一潭水坑,兰湘低头看了看忍着不适,皱眉退后了几步。

掖庭下人坊的主管宫女朱娘子一见是兰湘,赶紧迎上来,恭敬道:“呦,宫正终于来了啊!”脸上毫不掩饰的谄媚之意。

兰湘挑了挑眉,居高临下的看着朱娘子:“那贱婢怎么样了?”

“这几日我已经给她断了饭,她又病着,想必已经不行了!”

兰湘脸上露出一丝满足又阴险的笑意:“带我进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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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宴会赐恩

朱娘子便忙不迭的延请兰湘进来,两人走了一会儿,朱娘子便将她带到一荒凉偏僻之处,这地方原来是东方瑶和她那病秧子娘住的地方,自盛氏死了,东方瑶走了之后,这地方便荒凉了下来,又因为位置是掖庭最为偏僻的地方,加上地势低经常潮湿,是以她便将楚荷叫人扔在这个地方。

此时朱娘正洋洋得意的踢了一脚脚下的楚荷:“宫正,这死丫头指定是断气了!”

兰湘用脚蹭了一下,那团黑脏的被子便露出一角来,那惨白的面孔,虽然有些令她毛骨悚然,但还是忍不住哈哈大笑拍手叫好:“好好好,总算是了结我一大心事!”

她挥了挥手:“把这贱婢扔出去,我不想她死在大明宫里,没的晦气!”

朱娘用力点头:“自然自然!”

她原本满是希望的跟着兰湘,直到门口,却没想到兰湘丝毫没有对自己有任何的表示,竟然是很干脆的就走了。

朱娘的笑意凝滞下来,等兰湘走远了,她脸上的笑容才垮了下来,啐了一口:“呸!一毛不拔,什么宫正,不过也是个奴婢罢了!”

想了想,最后还是冷笑一声:“果然还是钱管用。”

含凉殿

依旧是繁琐无比的宫宴。

舞姬在跳新编成的一支曲子,听说是叫“想夫莲”。

舞跳的倒是一般,只是这曲子却实在是好听,时而哀伤幽怨,时而又快意凌然。

元香有些不解:“这曲子缘何叫做想夫莲?”

兰湘正巧就站在元香的身侧,听了这话,不由得笑道:“这曲子是袁大娘自扬州回长安后的新作,今日奴婢正巧听见了,说是原来曲子叫‘想夫怜’,只是大娘觉得太过哀哀凄凄,便将这曲子新编了调子,改作‘想夫莲’,全因那扬州新开的莲花清丽无双,是以才名此。”

元香点点头,低头饮下一口酪浆,嘴角慢慢浮上一抹笑意:“倒是新开眼界了,原来只以为大娘舞剑第一,却是不晓得,于词曲上也有如此天赋。”

她从手上摘下一串琥珀念珠,塞到兰湘手中,笑意盈盈:“宫正拿着吧,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母后这几日身子不好,还要多仰仗您呢!”

手中滑腻腻的触感,冰凉透骨,兰湘正在装模作样的和元香推辞一番的当儿口,忽听上首的皇后朗声一笑:“你们俩还推来推去个什么劲儿,元儿要你收下那你就拿着好了。”

兰湘一愣,下意识的转身去看皇后,却见她已经低下了头,饮下一杯清酒。

心中窃喜,兰湘不动声色的将那琥珀念珠揣进袖中,摩挲着这念珠,心中估摸着这念珠怎么说也好过韩鸿照日常赐的雕花玉佩……

“母后可是在饮清酒?”元香笑问。

皇后点点头,转念便猜出看元香的小心思:“怎么,你这丫头不会是想喝酒了吧?那自然是不行的!”

元香倒是也不见懊恼,只是一手托腮,一手拿着个双鸾纹海棠银盏,对着皇帝可怜巴巴的叫了一声:“父皇,儿不过是想吃些葡萄酒而已!”

皇帝素来疼元香,见她这个样子,也不忍心拒绝:“皇后,不过是葡萄酒,酒劲儿也不算大,不如许了吧。”

见韩鸿照点了点头,才唤过来何福,细细叮嘱:“去库中拿来今年凉州新进的葡萄酒,记得热上一热。”

何福白包子脸笑成一圈褶子,利落道:“奴婢这就去!”转身便没影了。

元香在皇帝身后瞧了半天,也未见那跟在皇帝身边多年的谢普宁。

“听说他前些日子打碎了陛下喜欢的一只海狸鼠纹银瓶,就此在陛下面前失了欢心。”

素云闻弦歌知雅意,立时在元香耳边小声耳语。

元香只冷眼看着,一只手放在胸口上,按了一按,安思逸不明他意,不由得皱眉:“可是不舒服?”

元香却笑了一笑:“没事。”

眸子一转,又道:“儿这几日得了一个新法子,忽然想起来,这葡萄酒配上石冻春兑饮,滋味也是不错呢,宫正可愿去为我拿些石冻春?”

兰湘不明就里,听着元香柔柔的声音,只当是元香依仗自己,满口应下:“娘子稍等片刻,奴婢去去就回。”

看着兰湘越走越远,元香面上的笑容才渐渐收敛起来。

安思逸细细的瞧着自己的妻子。

今日她在家中根本就没吃多少,分明这几日无心饮食,自己如何劝她也不过吃了一点,怎的现在却是如此?

第一次,安思逸觉得有些看不透元香的笑容。

……

昏暗的灯光,老宦官张贵儿正困的眼皮子都撑不住,偌大的竹楼就剩他一个人蜷缩在一侧一个小坐榻上打瞌睡,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一阵呼噜噜的声音已经从喉咙间颇有节奏的了传出来。

“嗳,睁眼了!”一个有些年轻尖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

张贵儿一下子就惊醒了,仔细一看,当前一人身着绿色联珠纹的圆领长袍,面皮白净,生的颇为精细,正在自己面前摆着手,似乎刚刚就是他叫醒了自己;

一人背着手站在后面,此时正随意巡视着,一见自己醒了,便皱眉道:“醒了啊。”

这不咸不淡的声音听的张贵儿却是呵呵大笑:“哎呦,这不是咱新上任的内廷大总管么,几日不见,倒是威风许多!”

“这般调笑的话,你倒是也能说出来,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

何福却是皱着眉毫不留情,劈头盖脸的把张贵儿说了一顿,扔下这番话,便威风凛凛的向里面走去了。

只留下张贵儿尴尬的站在原地,那面皮白净的内侍却是嘻嘻一笑:“阿监,奴叫吉祥。”便扭头跟上了何福。

何福向着里间走去,边走边指点,“你们瞧见了没有,这酒库分了三个间,一个是专门存放各地的名酒,一个是北方游牧民族进贡上来的名酒,还有一个则是南方小zhèng quán国家进贡的名酒。别看它小,放的却多半是名酒。”

后面两个人跟了上来,又听何福说道:“我在圣上身前服侍也有几十年了,现在这酒库中的大部分酒的位置,可都能说上来。”

这话说的不急不慢,曹吉祥忍不住看向他的师傅,只见他脸上笼罩着一层胸有成竹却又骄傲的光晕,仿佛不是在说自己有夺目的辛勤聪颖,而只是在宣告自己的所有权,他低下了头,只嘲弄一笑,浑然不似刚刚天真烂漫的样子。

不大久,何福便从一个金缸中拿出了一个白玉瓶子,然而走了几步,却觉得有些怪异,往后一瞧,却是一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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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架感言

据说上架前都要写这个,作者君其实感觉吧……写了会有人看吗?当然,既然大家都写,那作者君也来写个好了。

《西京》发文虽然只有短短的两个月,但是我写文有一年多了,这一年多来,感悟良多,写文吧,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简单的是,故事想好,列大纲,就可以写了,全凭自己的一腔热情;难的是,写文的过程中,发文之后。其实我是有些玻璃心的,会心心念念作者说的每句话,自己的文好不好看呀,怎么今天推荐票这么少,收藏死掉了,评论说不好看要走云云,都有。但是,这些也是我必须要承受的,谁让我,是一个作者呢。学着佛系一些也不错,写文毕竟也不是我的全部生活,世界还是很美的嘛。但是,我还是要坚持下来。老爸说,写书不能赚钱,还浪费你的时间,耽误学习,这些倒是真的,我发现自己确实也赚不了多少钱,但是吧,这是我的一个梦想,一个爱好。脑袋里天马行空的东西太多了,不写出来憋得慌,再加上本人毅力好,所以这本小说就诞生了。当然,我也有错,如果写的书不能留住读者,我觉得我的错最大,从小看jj看多了,就yy出这本书来,没金手指没空间没穿越没重生,确实也是几十年前的老审美了。前面说,写作赚不了钱,但是,我觉得还是要有读者喜欢,才有写下去的动力,虽然说此书成绩不好,但是写这本我也算获益良多,改变了之前的很多看法,如果年后有幸开新书,到时候希望自己能写出真正让读者喜欢的小说。在这里,作者君还是忍不住厚脸皮求大家,一定要正版订阅!本来看的就不多,如果再有盗版,作者君还怎么活啊{笑哭},不过就是几个书币,大家顺手订阅了,作者君大概一个月还能买根冰棍,大家就让作者君吃根冰棍儿好不好{手动笑哭}。

另外,听说首订很重要,我觉得这么收藏里面一定有看下来的吧,如果有,请大家一定要首订,作者君感激不尽!

更新:上架当日爆更一万,之后连续三天一天四更!

上架日期是九月二十八号,今天九月二十四号,祝大家中秋节快乐哦!

第七十二章 原相毕露 (一)

曹吉祥和身边的小内侍阿赞皆是一愣,也向着身后看去。

却见门前半倚了个妇人,身着一件绯色银绣的窄袖半臂裙,头上簪着两三支钗子,正朝着这边暧昧不清的笑。

阿赞吓了一跳,赶紧退后两步,才发现那谢兰湘是在朝着自己身后师傅笑。

曹吉祥明白过来,便赶紧拉了拉阿赞的袖子:“去热酒吧。”

阿赞不明就里:“师傅还在呢!”

吉祥一副想拍死阿赞的样子,“这等小事你也好意思的劳烦师傅!”

然后毕恭毕敬的对着何福一笑,退了下去。

何福看着自己的小徒弟,倒是没想到他如此有眼力见儿,看来自己当日果然是没看错人。

只是……

他抬头看着兰湘,旋即一笑:“不知宫正来这儿是做什么?”

兰湘哼了一声,走上前来:“你这老东西装什么装!”

何福向着后面看去,见张贵也已经走了,还是忍不住训斥她:“小点声儿,你怎的非要弄得众人皆知似的!”

兰湘冷笑:“怎么,你这就瞧不上我了?”

何福最近很是受不了她这个蛮横的样子,不耐道:“你来是做什么,如果被别人发现可怎么说?”

兰湘毫不在意的撇嘴:“看见了又怎样,掖庭不是还有口废湖么!”

“你!”何福张了张嘴,终是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你这性子何时才能改改?”

却见兰湘一脸冷然的看着自己:“不过是公主再想喝些石冻春罢了,是你自己想多了。”

何福瞧着她这样子不太对,忙问:“春儿惹你不快了?还是……对了,春儿这几日怎么样了?”

“哼,果然!”

兰湘冷笑,脸上却逐渐呈现出一种恶毒的神情来,这是之前何福从来没有见过的,他一直以为无论兰湘是如何的发脾气,就连嘴里说出杀人这样的字眼都是天真而不屑的,却不妨被她这样冷静而刻薄的样子震住。

“死了,”兰湘干净利落的额撇下两个字,过了一会儿她又补充:“还有楚荷那贱婢。”

还有?

何福愣愣道:“你……你这是何意?”

“今天早上,我去了掖庭,发现楚荷死了,回来就把春盈骗到了掖庭,我说给她开有司的调动条子,她还一口叫我一个宫正说要谢我……”兰湘笑的眼角沁了出了泪水。

“然后呢?”何福木木地问。

“然后?”兰湘按按眼角:“然后我就把她骗到了废湖边上推了下去!说起来,那贱婢也是够有福气的,当年先帝颇为宠爱的韦贵妃也是死在那里呢!”

把她推了下去……

自始至终何福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自始至终他脑海中都只有这六个字,脸上的表情却仿佛石头一般僵着:“你、你说什么?”

“我说春盈啊,那贱婢死了!”兰湘恶狠狠的说。

“你这个jiàn rén!!”

何福忽然像只暴虐的狮子,狠狠的掐着兰湘的脖颈,仿佛要把指尖嵌进她的肌肤中去钻出血来。

兰湘没有料到他会突然发疯,心中骤然一片冰凉,又害怕又失望,努力说出话:“不过是个丫头而已……前几日那厌胜的人偶便是我让她放……”

“啪!”

猝不及防的,一个仿佛是带着风的巴掌狠狠地落在兰湘呆愣的脸上。

“妹子,阿兄对不住你!”嗓子里发出碎布般割裂嘶哑的声音,何福竟然留下了两行的泪水,他举着手,这一巴掌却怎么也打不下去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害她,春儿和你无冤无仇,她今年不过才十三岁啊!”

他奋力捏着兰湘的肩膀,力道大的几乎要把兰湘的骨头掰断,他悲哀的想,他只十五岁的妹妹,他在宫外流浪多年的妹妹,他还未叫过自己一声阿兄的妹妹,就因为一时自己的疏忽和猜忌多心,竟然就这样死去了!

兰湘还没明白过来,脸上已经露出了惊恐,她强自使自己整定下来,问道:“什么……什么妹妹?”

何福一脸颓废,最终不晓得在喃喃念着什么。

兰湘的眼睛却瞪的越来越大,她颤抖着双唇,伸着手想捂住何福的嘴,不想让他从嘴中再说出这些几乎裂心催肝的话语。

挣扎间,谢兰湘失手打掉了案几上的烛台,瞬时“噼里啪啦”的声音搅翻了她的意识,仿佛是来自未知的、遥远的声音逐渐传入耳中,幽然而又嘶哑凄迷的叫她的名字:“谢兰湘,为何要害我?”

兰湘“啊”的尖叫了一声,转身想抱住后面的何福,然而她瑟瑟发抖的手碰到的却是另一双瑟瑟发抖又冰凉刺骨的手。

“为何要害我?”

低哑的声音竟是喃喃不休。

兰湘想往后跑,大声叫着:“有鬼啊快来人啊!”

却冷不防被脚下什么东西绊倒,一脚踩空摔在地上,她立时吓得三魂没了七魄,颤抖着往墙边靠,捂着自己的耳朵:“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你是阿福的亲妹妹,否则我怎么会杀了你,我不过是嫉妒你,我嫉妒你啊!!”

除了那年家乡发大水父母兄弟都死光了,这是二十年多来她再次感觉到痛彻心扉的滋味。

“你害死楚荷,也是因为你嫉妒她?”那声音幽幽说道。

“我嫉妒你们……没错!”兰湘忽然痴痴一笑,睁大赤红的眼睛,尖声喊道:“你们永远都年轻貌美,可是我呢?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是怕没人再爱我,皇后娘娘口口声声说只要我在她身边一日,她身边就一日有我的位置,可是她还是食言了……手握大权,不也是照样说话不算话出尔反尔?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是永远真的?只有权势!只有权势!”

只有权势,握在手里的感觉,使她觉得自己还活着,还有人肯关注她,哪怕只是摄于她的权威,可至少有,可笑,很可笑不是么……

谢兰湘正痴痴的哭喊着,冷不防耳边有个似女似男的声音:“皇后娘娘当年如此说,是因为她真的以为你喝下的是毒酒,却不知,你只不过是欺骗她罢了!更何况,你明明已经坐上了大女官,还不知足,和梁王、何福勾结,皇后怎么会留一个不忠于自己的人在身边?”

“沈华月,你不是早就死了么!”兰湘突然站起来,她恶狠狠的瞪面前站着的白衣少女:“你胡说!分明是我救了太子!你该死,你们都该死!”

两只手像老鹰的爪子一样奋力向着面前的“春盈”还是什么“沈华月”纤细的脖颈间抓去。

第七十三章 原形毕露(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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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瑶来不及躲,她没想到谢兰湘明明颓废至此,双手竟还是又快又准的卡住了自己的脖子。

那白色的斗篷在挣扎间掉落,露出那张令兰湘厌恶的恨不得立刻掐死的脸,她失声叫了出来,手中的力道却更大:“东方瑶!竟然是你这个jiàn rén!!”

就在胸中最后的一口气快要殆尽的时候,一个高大的身影宛如天神一般笼罩在东方瑶的面前,手刀用力砍下去,便轻轻松松令兰湘松开了手,踉跄倒地。

李衡乾赶紧把东方瑶拉在身后,看着谢兰湘被缚了起来,才转身来看她:“你没事吧?”

手腕被一双大手箍住,东方瑶亦抬头来看他,触碰到他滚烫的眸子,不由得心跳漏了一拍。

“瑶儿,你怎么不说话?”

见她失神似的不言不语,李衡乾皱紧了剑眉,抬手微挑起她的下巴,往下看去。

少女细白的脸腾的就染上了红晕。

东方瑶忙不迭躲开李衡乾的手,捂住自己的衣领退后几步,说道:“我我……奴婢没事。”

李衡乾虽手中一空,不过瞧她少有如此羞涩的模样,不由得嘴角勾起笑意来。

“把她押起来。”耳边忽然传来韩宿迁的声音。

东方瑶抬眼望去,只见年轻的郎君骑在马上,平日里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原来骑上马也可以如此威严。

鬓发散乱,粉黛因泪水而花,糊在脸上,好不狼狈。

双手被缚住,兰湘被金吾卫毫不留情押解起来,她却倔强的不肯动半步,咬着牙问:“东方瑶,阿福在哪儿,他有没有事?”

东方瑶只是冷眼瞧她,不做回复。

兰湘忽然凄苦的笑起来,眼睛一眨流出泪水:“是我对不住他!是我对不住他!”

“春盈她没死。”

东方瑶面无表情道。

“什么,你说什么?”

兰湘仿佛已经枯死的眼神的中忽然焕发出生机来,就像是快要干涸而死的鱼儿忽然发现天降大雨,挣扎着想要上前来抓住东方瑶。

东方瑶冷笑:“今日你将她推入湖中后,我便将她救了上来。”

兰湘长长吐出一口气:“总算,我没有对不住他!”

东方瑶正待离开,忽听她又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没错,你说的都对,毒是我自己下的,因为我知道如果不下那毒,我便永无出头之日,下了毒,不仅淑妃失宠,皇后扶摇直升,就连我自己,也会得到皇后的垂青,而不是永远只是一个小小的八品婢女。”

谢兰湘喃喃道。

然而她竟然没有想到,皇后已经知道了毒不是淑妃下的。

淑妃,那个可怜的女人,那日皇后从掖庭中出来,她提心吊胆一整日;

淑妃死了,皇后也依旧待她如初,恐怕从那个时候皇后就已经从淑妃口中猜到了自己的心思,只是她为了自己的地位,却从来都不拆穿自己。

“哈哈!”兰湘戚戚然一笑,对着东方瑶一字一句道:“所以东方瑶,你看到了吗?今日的我亦或者昔日的沈华月,你说会不会是来日的你?”

“立刻把她压下去!”李衡乾皱着眉喝道。

直到兰湘的背影消失在黑暗的夜里,东方瑶依旧是定定的看着兰湘的背影。

“瑶儿?”李衡乾看她隐没在暗处的脸,“你没事吧,你真的信谢兰湘说的那些话?”

“没有。”东方瑶怔怔地摇头。

“驾!”

忽有浑厚的声音划破天际,只见一匹骏马向着这边就飞驰而来,马上的身影在看到押解的兰湘一众人时立刻迅速的勒住了马。

从马上跳下,卫季卿竟然一手勒住了兰湘的喉咙,冲她嘶吼:“谢兰湘,楚荷在哪儿!”

兰湘几乎要被掐死,却歪着脖子说不出一句话来,东方瑶赶紧大喊:“季卿住手!”

卫季卿却仿佛没有听到一般,依旧紧紧地扼住兰湘的喉咙,双目赤红。

兰湘此时也没有了求生的**,只是闭着眼睛一心求死。

虽说兰湘死不足惜,然而东方瑶却为卫季卿担心,幸好此时韩宿迁正骑在马上,见状立刻上前去阻止卫季卿,喝道:“卫将军且住手,楚阿监还未死!”

卫季卿一愣,手渐渐松开:“你说什么?”

……

“见过殿下。”

再次跪在韩鸿照的面前,东方瑶有种心力交瘁的感觉。

“你还有几分小聪明。”

韩鸿照淡淡的说,脸上分明没有半分病容。

“殿下说笑,”东方瑶憔悴又硬生生的挤出一个笑来,“奴婢不过是救人心切罢了。”

韩鸿照又道:“亮把柄于人手,你可知有多危险?”

东方瑶心中十分难受,不晓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只好俯首一拜:“求殿下开恩!”

只要她这般囿于深情痴爱一日,就永远难成为自己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刀。

韩鸿照暗忖。

最终,她还是叹道:“罢了,只要你莫要像她一般心怀鬼胎,忠心于我,荣华富贵,我还是少不了你的。”

“殿下,”东方瑶犹豫了片刻,才道:“春盈虽然牵扯事中,却实在只是被人要挟的无奈之举,她时至今日今日亦不知自己是何福的妹妹,既然如此,殿下可否绕她一命?”

韩鸿照面有诧异:“毕竟是经过了她的手,你怎知她可怜兮兮对你说的这些话不是在骗你?。”

“殿下,其实是小荷不忍心,还请殿下念在她年纪还小,放过她罢。”

心中忍不住叹气,楚荷求自己为春盈求情,也不过是看在她和芸儿一般大的年纪,心软而已。

从含凉殿出来,婉娘便叫住了东方瑶。

“我想见她最后一面,”婉娘微微叹气:“我和她是同乡,当年也是我一手提拔于她,便是她做了这样的事情,我还是想见她最后一面,为她送行。”

这些年来婉娘虽时常严厉责备谢兰湘,她却从未害过自己,且一直畏惧自己,却没想到自从为忠愍太子试毒得到殿下的宠爱之后,她愈发狂傲,这些年来也有不少的婢女死在她的手下……

倘若自己当初能劝阻的了她,没有让她下毒成功,恐怕也不会是今日这个局面了罢!

东方瑶轻轻摇头:“姊姊不必苛责,她能有今天,都是自作孽不可活,与姊姊无关。”

婉娘眼中不知闪动着什么,眼睛一眨,复消失不见,正待走,东方瑶忽叫住她,说道:“姊姊可知,沈华月是谁?”

婉娘心头一跳,说道:“什么沈华月,谁告诉你的?”

东方瑶把兰湘说的那句话告诉她。

婉娘笑道:“你莫想多了,沈华月她也曾对皇后殿下不忠而已,大约是兰湘情绪失控之下才想起了她。”

东方瑶仔细端详着婉娘的脸,缓缓地点头。

“阿福他现在怎么样了?”

披头散发,兰湘神色平静的站在窗边,背对着婉娘,自那夜何福不知被谁偷偷带走之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他。

不过她有预感,何福还活着。

“你真的……喜欢他?”

婉娘犹豫着,却又觉得难以启齿,何福他,毕竟只是一个内侍宦官啊!

兰湘苦笑:“我知道,我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谁让我真的喜欢他呢。”

婉娘其实很疑惑,何福是圣上身边的内侍,兰湘在韩鸿照身边待了这么多年,尽管认识的机会很多,但是也不至于如此啊……念及此,她有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惊道:“莫非当年你不肯出宫,也是为了他?”

“不错。”

兰湘神色淡然回答她。

第七十四章 风雨欲来

因为年少真挚的情谊,也许再过多少年都不会有了。

那一年她二十五岁,皇后说可以让她出宫嫁人,她却死活不肯,婉娘原以为她只是舍不得宫中的荣华富贵,竟没想到竟是为了何福!

“十七岁,我被卖进宫里,阿福为了见我,不惜入宫做……宦官。”兰湘眼中闪过一抹痛色,声音低沉。

“他被亲人抛弃,在掖庭任人打骂指使,我怎么忍心如此,唯有不断往上爬,我才能真正的救他……”

“说到底,是我不够信任他,我不知道春盈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一直以为他只是喜欢春盈年轻的容貌,我只是嫉妒春盈嫉妒他疼爱春盈,却不知他只是为了不要我疑心才隐瞒春盈的身份,他留妹妹在我的身边,必定是信任我的,而我却……倘若春盈真的死了,我必定永生永世都不敢再见他。”

兰湘忽然转过身来,一身白色破旧的衣服在窗边刺眼阳光的映衬显得下愈加刺眼:“婉娘,你能不能救救春盈那丫头,我知道我和阿福逃不掉了,我也甘愿一死,可是春盈是无辜的!”

“瑶儿已经求过情了,娘娘也答应了。”

婉娘这样说,是真的不忍心告诉她,无论是她还是东方瑶其实都根本救不了春盈,那个可怜的女孩儿,只因为她是何福的妹妹。

兰湘却欲言又止。

婉娘知道她想道谢,只是说不出口罢了,其实东方瑶不需要这个谢,本来也不是为了她。

走之前,婉娘看了谢兰湘最后一眼,她仍然在低低的诉说,仿佛永世不休,而她自己,也只能长叹而已。

这是婉娘见兰湘的最后一面。

后来兰湘被一条白绫赐死了,死之前,她也没有见到何福一面,但是她知道这个时候何福也一定是在想念自己的。

就在另一个潮湿凄冷的黑屋子里,同样的一条白绫摆在了何福的眼前,看着自己一手栽培的人,在知道自己的妹妹已经出了宫之后,何福却是半分情绪都没有了。

它盯着那白绫失神似的喃喃自语:“是我的错,我早该告诉她容儿的身份,否则也不会有今日……”

他只不过是怕,怕容儿知道后嫌弃自己而已。

亦是一念之差,猜忌和厌倦、怕妹妹成为有心人手中的把柄……诸多的不信任,使他选择对兰湘隐瞒。

可他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一天,这么多年的提心吊胆步步惊心,终于可以有了放下的一日,幸乎,悲哉?

“可悲可叹!”

曹吉祥低低的说道,只可惜何福早已经听不见了。

阿赞奇怪凑上来问:“什么可怜?”

凳子一歪,终于,何福整个人都吊在了半空中,曹吉祥笑了一声,面上似有怜悯:“自然是他,自以为是,才有今日!”

阿赞眼珠子转了转,却还是不明白:“我怎么听不懂你说的话?”

吉祥嘲笑他一句:“你什么时候听的懂过?”

阿赞怒,上来就想揍他,吉祥赶紧拉住了他,讨好似的一笑,示意身边还有别人,阿赞才忿忿的住手,嘟囔道:“就你明白!”

……

此时正是午后,阳光暖洋洋的,站在太阳底下,东方瑶还是忍不住抬手遮住了头顶上的阳光。

“瑶儿,你来了。”

倚在外面,楚荷面色苍白的对着东方瑶笑。

“暧,你别出来!”东方瑶赶紧扶着楚荷进了屋,一边把她按在坐榻上,一边嗔道:“这几日你风寒这么重,就别穿着单衣出来了,记得多穿点呀!”

楚荷微笑:“哪里有那么娇弱。”

东方瑶说了事情发生的前因后果,原来那日她并没有离开含凉殿,而是装作已经走了的样子,却转身爬墙进了氤氲院,在里面待了许久,无意中看到兰湘给春盈的那盒糕点,而那糕点盒子上刻着的鸳鸯纹的样子,正是陆静娘喜欢的花式样子。

从东方瑶对兰湘的认识来看,兰湘绝对不会无缘无故赏赐比自己等级低的奴婢任何东西,而她如今这样做一定是有原因的。

是以,东方瑶笃定兰湘和春盈一定有什么,便借了李衡乾的方便找人盯住了春盈,却不想兰湘将春盈骗到东湖,竟将她推进湖中,幸好后来被人救起来,春盈才道出实情。

那日在楚荷院子外面找到的人偶,正是兰湘指使春盈放的,春盈摄于兰湘威严,不得已而为之;

而兰湘之所以假手春盈诬陷楚荷而不自己动手的原因,恐怕就是她想陷害春盈了,只是这个小丫头为什么值得兰湘陷害来一石二鸟,东方瑶还真是不知道,直到那日扮鬼恐吓兰湘,才知道原来兰湘只是嫉妒春盈,却不晓得春盈和何福之间竟然是兄妹的关系。

“瑶儿……你还求了豫章郡王?”楚荷犹豫着问出口。

东方瑶微微颔首,其实不止豫章郡王,还有元香,她写给她的那封信,便是要她故意举办宴会,做出一副倚重兰湘的样子,什么想喝酒也不过是诓骗他俩到一处的借口罢了。

兰湘向来恃宠而骄,一定不会觉察出元香这样的心思,更何况还是在她以为楚荷已经死了的情况下。

“你……瑶儿,你怎会知道兰湘和何福有那样的关系?”

楚荷觉得不可思议,这种事情不论是何福还是兰湘一定都是藏的极深,毕竟两个并非一宫的奴婢搀和在一起,说是私相授受那还是往小出说了,若是顶上勾结背主的帽子,那也不是不可能的。

“还记得那一日么,白日里她借卫将军来恐吓你,晚上我就发现她一个人鬼鬼祟祟的出去,不想是和何福在酒库私会。”

不止如此,她还发现了当日跟踪他俩不止自己一个人,还有玉莲,也正是玉莲,后来坚定了自己的想法皇后对兰湘的忍耐已经到头了。

楚荷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倒是我连累你了,只是瑶儿,我真的不值得你为我如此!”

“傻丫头,说什么呢!”东方瑶幽怨的瞪了楚荷一眼。

楚荷颇感无奈的说:“你……那你倒是说说,为hé ping白无故为我抓那样苦的药?”

说完这句话,两人忍不住相视而笑。

然而当日的东方瑶却不知道,真正的危险,其实才刚刚开始。

只是那个年纪的她,终究还是太过天真,以至于未曾觉察到这不过是风雨欲来前的宁静而已。

第七十五章 狗眼看人(求首订)

案几上沸水煮开,白色的水珠连珠似的一个个受热破开,一个带着软角幞头、看上去四十几岁的老医师正跽坐在pu tuán上,优哉游哉的煮着茶,看着手下的人忙来忙去,他得意的捋了捋胡子。

随手留出一瓢汤来,用竹夹搅动釜中的水,正往里面撒些茶末,忽听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直震的他手一抖,茶末尽数撒在了案几上。

从里间气冲冲的走出来,便见大厅正中央躺着一个男人,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褐衣长袍,此时正躺在地上抱着自己的徒弟的大腿痛哭。

徒弟一见是自己,忙求救似的作揖:“令公!”

男人听见是吕仕来了,才停止了他的死缠烂打,拍拍身上的灰尘,倔强的一拜:“求令公垂怜!”

吕仕冷笑。

但看他如今这番冷静的姿势,全然不似刚刚的狼狈,反而一种贵族子弟的优雅镇定,心中更是火大:“桓修玉!你没钱,就是去宫外找医师,人家也不会给你弟弟治病,更何况这是在宫里!”

桓修玉抬起头来焦急的看着吕仕,那张俊美无暇的脸几乎晃得吕仕头昏眼花:“只要令公开恩,日后奴婢开了月钱,一定会还回来!”

说完噔噔的磕了三个响头。

吕仕嗤笑:“就你,还月钱?你月钱多少,你可知你弟弟的病要你几十年的月钱?”

旁边看热闹的人却只是摇头,其实他们大约也知道,吕仕一直不太喜欢桓修玉,这才是他不愿施舍他一点药的原因。

剑眉微皱,桓修玉依旧直挺挺的跪在那儿:“令公倘若不开恩施舍奴婢,奴婢便要在此长跪不起。”

他唇色发白,额上挂着汗瀑布,青筋狰狞。

“哼,你愿意跪我也不会拦你!”

挥袖,吕仕这便扭头走了。

桓修玉就这样看着吕仕走的越来越远,他奋力想站起来故技重施,大不了拖住吕仕不要他走,只要能救他的弟弟!

修延……一念及他还昏迷不醒的弟弟,桓修玉身子一震,努力着终于站了起来,然而起身太急,他只觉得眼前一花,瞬时就倒了下去。

“这位郎君!”

清冷的声音,额上有些凉意……他下意识的抬手去触摸那冰凉清爽。

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她一双微蹙的如黛春山,那眉宇间淡淡的哀愁,随着她的眉形斜斜飞起,就像是高山上初起的晨阳,又像是弥漫的雾气,在凛冽的寒风中呼啸着就钻进了自己心中。

袁大娘看着桓修玉有些呆滞的眼神,不禁有些担心,试探性的问他:“这位郎君,你没事吧?”

桓修玉回过神来:“多……多谢这位娘子!”

竟发现自己是躺在她怀里的,便赶紧起身来。

只听身边有人恭恭敬敬的唤道:“大娘。”

桓修玉一愣,却见这一声大娘之后,奚官局几乎所有的人都恭敬的朝着身边的女子行了一礼,恭恭敬敬的叫了一声:“大娘!”

大娘……在这大明宫中只有一个女子才会被这么多人如此恭敬的称呼。

桓修玉正愣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面前便立了吕仕那小人的一副嘴脸,他点头哈腰:“呦,什么风把大娘给吹来了!”

袁大娘皱着眉:“既然你们都肯叫我一声大娘,那我的话你们是听还是不听?”

吕仕纳闷:“自然是听大娘的了。”

眼珠子一转,却见桓修玉立在袁大娘的身边,低着头。

吕仕一眼就明白了,赶紧先告状:“大娘可是听了什么小人的谗言?可莫要听这贱婢乱说,他不过是凭着自己一副好皮相,背地里却不知有多腌呢,大娘如此高贵干净的人,可别和这种身份低贱的伎子搀和!”

桓修玉眼睛通红:“含血喷人!分明就是无稽之谈!”

“你说完了?”袁大娘对吕仕冷冷道。

那吕仕在一边尴尬不已,含糊了两声。

东方瑶进来的时候便是一副这样的场面。

“自古有言便是医者仁心,你既无半分仁心,怎么还有脸面待在这儿谎称什么医师?”

袁大娘从袖中拿出一个金锭来,扔给一边一个小弟子:“给这位郎君抓药,不得怠慢!还有我的,老规矩,三钱的金银花。”

小弟子自然是赶紧点头答应,一溜烟便跑去抓药了。

桓修玉在一边踌躇不已:“夫人……”

药拿来了,袁大娘便递给桓修玉:“你先用着这些罢,若是你弟弟还不好,就来教坊司找我,袁大娘。”

她微微一笑,转身便离去,容不得他说出其它的字眼来,

桓修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痴痴呆呆的看着她走了,远了,

“大娘。”

东方瑶对着即将跨出门槛的袁大娘点头行礼,袁大娘抿唇一笑,拎着药包便离开了。

“吕令公?”少女清冽的声音终于把吕仕拉回现实。

吕仕老脸红白交加,十分有意思,对上桓修玉一张端正的玉颜却又气鼓鼓的,然而一见东方瑶和袁大娘差不离的冷颜,瞬间泄了气:“桓修玉,你……赶紧走开!”

东方瑶抬头看了他一眼,虽匆匆一瞥却当真被他惊艳到了。

白皙的俊颜带着几分异族的血统,显得他的眉眼格外深邃柔美异常,仿佛是被天工雕刻过一般,尽管脸色看上去憔悴无比,却依旧不减天人之色。

只是此时他垂着眸子,默默走开了。

东方瑶一边沉思,一边对着一个小医师道:“抓些甘草来。”

拿好了药,这便离开了,走的时候顺便看了一眼吕仕,只见他面色暗淡,嘴角也还是忍不住挂上一个嘲讽的笑意。

这个世界上最不缺的,大概也就是吕仕这样的人了罢,仗着自己身份地位高了一点,就不把人放在眼里,却不知比他地位高的,也是大有人在,这个位置,想必他也做到头了。

只是那个叫桓修玉的郎君,东方瑶却总觉得他似乎并非平庸之辈。

送完了甘草,东方瑶又嘱托了楚荷一番,然而每每看着她的清淡的容颜,到嘴的话却是说不出口来。

没错,她其实很想告诉楚荷,药虽然很苦,却是卫季卿亲手为她熬的,可卫季卿已经嘱托过自己不要告诉楚荷,只是这番心意,倘若不说,楚荷如何能知道?

“你如此推脱,也该知道好的姻缘向来难求,为何不正视自己的心呢?实话告诉你,这药是卫季卿亲手为你熬的。”

说完这话,东方瑶便打算走了。

“……瑶儿!”楚荷忽然叫住了自己。

看着东方瑶,楚荷犹豫道:“你相信谶言么?”

第七十六章 命里有时(二更)

“什么谶言?”东方瑶微诧。

“倒也不是……”楚荷微微咳嗽一声,“就是自称得道高僧一些人说的话。”

“倘若不过是为了欺骗钱财,那多半是假的;若是真的会推演的,也许会是真的,只有一点我从来不相信……”

“什么?”

“难道就因为知道既定的命运,就不做任何的努力了吗?自己的命,还需要自己做主才对,而不是只听信术士之言。”

就像她出生时高仙则作的谶言一般,说她“衡量朝野,权衡天下”,她其实抱有疑问的,不过为了母亲的遗愿,她选择去相信而已。

“我明白了。”楚荷微微一笑,面上却笼罩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忧愁。

“小荷,你究竟怎么了?”东方瑶疑惑。

楚荷摇头:“没什么,我只是忽然想起了安皇后生前的谶言罢了。”

她这样说的话,东方瑶自然是不相信的,不过既然楚荷不想说,她也不想强求,倘若她想对自己说,那必定也应该是自愿的才对。

便微微叹气:“安心吃药,这几日先养好身子吧,我会多来看你,你照顾好自己。”

回去的时候,已经下雨了。

天空淅淅沥沥的小雨,落在温热的手掌心。

坐在马车里,东方瑶伸出手来,有小小的雨点落在自己的手上,很真实,然而不知为何,心中忽然有一种难受的感觉。

就像是小时候,母亲为她在烛光下做衣服,她在一边自顾自的玩儿,忽然转过身来看着母亲,心中就有一种难受的感觉。

有几滴飘在她修长的羽睫上,收了帘子,倒是把芍儿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娘子,你你你不会哭了吧?”

东方瑶忍不住笑出来,“你这丫头,我无缘无故,为何要哭?那不过是外面的雨罢了,你看”

说完还用帕子擦了一擦。

芍儿舒出一口气来,想了想,又道:“娘子一直盯着外面,可是要吃些什么,奴婢下去买?”

东方瑶觉得芍儿委实是个会说话的姑娘,还会为自己的主子着想,她点了点头:“来两壶金陵春便好。”

其实她喜欢饮酒,并非是贪杯,这酒水她喝的确也是喝不醉的,只不过是贪恋那杯中酒的一丝温暖而已。

回了宜秋殿,东方瑶想坐下休息一会儿,便有人来敲门,是韩蕙娘身边的婢女遂儿。

“娘娘请宫正晚膳时到宜chun gong一聚。”说完便退下了。

兰湘死后,韩鸿照便要东方瑶升任了她原来的位置,只是她暂时离开含凉殿而已。

芍儿为东方瑶添上一杯热酪浆:“怪哉,娘子可是要去?”

“没事好奇怪的,太子妃娘娘想必是念及了我的好。”

饮下酪浆,东方瑶顺口说出这么一句话。

一边却是芍儿傻傻的眼神,东方瑶笑催她:“傻丫头,金陵春热好了没,还不赶紧拿来!”

两人倒像是丝毫不在意似的,每人喝了一小杯,吃干抹净了,也恰好雨停了,才出发。

主仆两人连同另一个小婢女芳珠一前两后,至于冬竹去了哪儿,恐怕也只有李怀睿知道了。

这几日东方瑶一直心无旁骛,李怀睿也告了她几日的假。大约是怎么看冬竹怎么不顺眼,便将她换掉了。

正走到右春坊,忽见一众绿衣的婢女正对着自己走过来,东方瑶便偏身站到了一边去。

衣袂飘过,有淡淡的香气,然而东方瑶无心一瞥,却忽然惊住。

“娘子,怎么了?”芍儿看着东方瑶一动不动的呆立着,便戳了一戳她。

东方瑶反应过来,正要再去寻觅那抹清丽的容颜,不想一众婢女们却已经齐齐的踏上了转弯的游廊,消失不见。

“她们是东宫的奴婢?”东方瑶问道。

芍儿瞧了一眼:“大约是昨日太子殿下新换的婢女。”

东方瑶眉心一跳,她用力按了按,说道:“走罢。”

宜chun gong

韩蕙娘正盯着满桌子的菜发呆。

“阿周,你说殿下今日会来么?”

阿周笑了一笑:“娘子莫担心了,太子殿下一定会来的。”

分明是一句安慰的话,倒也见不得有多管用,韩蕙娘却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一般,她打起精神来,指着一道菜,虚心的问:“这个叫什么,看上去怪好看,闻着也香!”

阿周解释道:“这个叫做‘缠花云梦肉’,是将肉扎束成花一般,在油中炸成金huáng sè后再撒上香料。”

“这个呢?”

“这个叫‘雪婴儿’,是将青蛙剥皮去肝脏,再裹上豆粉烹制,因外形状似婴儿得名……”

将手放在鼻间,东方瑶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将青蛙如此烹制,竟然还外形肖似婴儿,真是不晓得这传说中的“名馔”缘何如此有……想象力。

进了屋,东方瑶行礼:“奴婢东方瑶拜见太子妃娘娘,娘娘千岁。”

韩蕙娘抬手:“宫正不必多礼,赶紧起来入座罢!”

立刻有婢女上前将东方瑶扶进座中。

“……不必劳烦姊姊了,我自己来便可。”

低眉敛容,东方瑶才缓缓的入座。

韩蕙娘叹了一口气:“这几日妹妹在外面奔波,姐姐我可是担心!好在妹妹也没出什么事,反而因祸得福升任了宫正,真是可喜可贺!”

“多谢娘娘体谅,娘娘谬赞了,倒是令奴婢惶恐。”

“有什么惶恐的啊,日后咱们姐妹还要在一起常坐呢,有什么事你就对我说好了,姐姐自然会先为你着想!”

边说边拉住了东方瑶手,那亲昵的样子简直让人目瞪口呆,东方瑶忍不住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蕙娘,什么时候,我倒不知道你还多了个妹妹?”

只听有人冷笑一声,缓步而入。

第七十七章 纳为侧室(三更)

韩蕙娘脸上的笑便瞬间凝固。

“殿下。”

韩蕙娘猛然站起来,又小心翼翼的行了一礼,手中捏紧了帕子。

李怀睿淡淡的回应了一声,然而无意一瞥,却不自觉微微张嘴。

面色苍白,紧锁的眉头透着丝丝的忧愁,这还是从前的那个韩蕙娘么?

李怀睿不敢细想,只好赶紧叉开自己的目光。

行礼完毕,等李怀睿坐好了,东方瑶才坐回自己原来的位置。

“殿下这几日操劳了,若是有哪儿……不顺心,也……也可以来宜chun gong来坐坐。”

说完,韩蕙娘又从身边的婢女手中拿过银壶,为李怀睿斟上一杯酪浆。

自从沧州回来,李怀睿也没正眼瞧过她,韩蕙娘如何不难受?

“刚刚你想说什么。”李怀睿坐好,一句话说的毫无波澜。

看着丈夫面色冷淡的样子,韩蕙娘只能强作欢笑:“殿下,妾身思虑了许久,有一句话一定要说出来,却不知道殿下听了可会欢喜?”

“你说。”

韩蕙娘站起来,走到东方瑶身边,拉起她的手来,柔声道:“妾身虽自己愚钝,但是对瑶妹妹的聪慧却是看的仔细,不过十五岁,却已经能来东宫修史,前几日还坐上了皇后娘娘身边的宫正,这是哪个时候有过的事情?”

声音顿了一顿,握住东方瑶的手却紧了:“妾身也对瑶妹妹喜欢的紧,若是日后真的能成为姐妹,也是莫大的喜事,便想着将妹妹留在殿下身边做侧室,妾身也定然……”

“胡闹!”

然而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李怀睿横眉冷对的打断了。

东方瑶一见这情势不好,也赶紧推脱了韩蕙娘的手,走到一边跪下来,俯首道:“奴婢惭愧,受不得太子妃大恩,不过身份卑贱,偶然得到皇后殿下和太子殿下的赏识而已,哪里敢在娘娘面前称妹妹,还请娘娘收回成命,奴婢自当感激不尽!”

东方瑶说的话听起来当真是真挚的不能再真挚了,就连李怀睿脸上也隐隐显出怒意来……

韩蕙娘忽然有些搞不懂了,他们两个难道不应该互相爱慕、两情相悦许久了么,自己不就是那个横在两人间的大棒槌么?

怎么现在自己好容易答应了,他们俩个却又一个个这样的不愿意,究竟是什么意思?

韩蕙娘眼睛瞪得一愣一愣的:“殿下的意思是?”

“坐下,吃饭。”

李怀睿很快面色恢复如常,他饮了一口酪浆,率先提竹著来夹了一块金huáng sè的“缠花云梦肉”。

韩蕙娘心中似喜似悲,她痴痴的看着李怀睿,也夹了一块那肉放入口中,只觉得酥酥麻麻的在嘴里化开。

一顿饭,大约只有东方瑶自己吃的很尴尬。

她尽力细嚼慢咽,直到李怀睿终于吃完离开,前脚踏出宜chun gong门,看着韩蕙娘那脉脉的样子,身上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以身体不适为由也离开了。

宜秋宫里,芍儿为东方瑶斟了一杯清茶。

“娘子竟然不喜欢太子殿下?”

芍儿瞪大眼睛,小声的咬耳朵。

在她的眼中,太子殿下这是何等尊贵的身份啊,说句诛心的话,只等皇帝驾崩便可登基为帝,哪里有女子竟会不喜欢她?

“你这丫头!”

东方瑶失笑:“太子殿下固然人很好,可也不见得所有女子都会喜欢他呀!”

芍儿傻傻一笑,顺口说道:“是奴婢多嘴了,不过是这些年来看的实在太多了。”

东方瑶从芍儿这句话中品味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来:“看的什么太多,对太子殿下投怀送抱的女人?”

芍儿点点头,又仿佛忽然醒悟过来似的使劲摇头:“没……没什么。”

其实看她支支吾吾的样子,东方瑶也已经猜到了几分,听说前些年李怀睿和韩蕙娘还未成亲的时候,韩鸿照便为她的“宝贝孙子”物色了不少好的侧室,只是自从韩蕙娘嫁过来后,这些侧室也就……暴病而亡了。

当然,东方瑶并无甚多兴趣去打听东宫的闲事,只不过韩蕙娘这样做倒是让皇后心中颇为不爽快,毕竟到现在,李怀睿都二十二岁还未有子嗣。

叹了一口气,东方瑶摇摇头,翻开大燕的起居注看了起来。

一晚上,鼻间都是一股淡淡的清香。

临睡前,东方瑶忍不住对芍儿道:“这几日你点的香倒是好闻的紧。”

芍儿笑道:“这香可安神呢,是前几日东宫的御正新给奴婢的方子,娘子睡的可是好了许多?”

诶,不这么说,东方瑶自己还真是没有注意。

前几日为了找出兰湘陷害小荷的证据,她绞尽脑汁,饭水几乎都难以下咽,却没料到晚间睡的还不错。

“这香委实管用,是叫什么呢?”

芍儿抓抓头:“奴婢还真忘了,只是记得其中有一味很重要的香料叫玉蕊花。”

烛火啪的闪了一下,东方瑶看了看那燃着紫烟的三脚小香炉,等芍儿转身关门之后才闭上眼睛,很快进入了梦乡。

翌日,韩蕙娘特意起了个早,坐在梳妆镜前,韩蕙娘反复瞅着自己一张寡淡的脸:“今日,我想画一双直眉。”

阿周微诧:“怎么,娘娘不喜欢先前的小山眉了?”

韩蕙娘摇头:“你画就行了,而且莫要为我施朱太多。”

阿周应是,然而低眉垂目间却提高了几分警惕。

这几日韩蕙娘似乎对东方瑶没那么讨厌了,就连之前自己对她说过的那个计策,她似乎都不太认同了,就是从昨晚开始。

只是阿周原本想的是东方瑶会答应,毕竟上面那位的意思也是这样的,谁知这东方瑶到手的大好机会都不肯“珍惜”。

啧啧啧,这世上竟然还有这种女人……

阿周一面迅速的为韩蕙娘画好了眉毛,一面想,王爷不过是想东宫更乱些,除了东方瑶,不是还有一位么,只是这东方瑶,究竟是除还是不除?

或者说……怎么除?

正犹豫着,韩蕙娘忽然兴奋开口道:“今日为殿下去送早膳吧,这几日他在书房也挺累的。”

思忖了片刻,阿周才抬头笑:“好,奴婢这就去吩咐!”

第七十八章 事出蹊跷(四更)

思量着李怀睿昨晚似乎多吃了两口那道“缠花云梦肉”,韩蕙娘便命人做了一道同样的,准备了三道可口的小菜和一碗长命粥,便兴冲冲的向着丽政殿奔去。

“阿周,你瞧瞧,我的发髻有没有乱,妆容呢?”韩蕙娘催促着问。

阿周掩嘴一笑:“没乱没乱,娘娘这妆容可美着呢!”

韩蕙娘这才放下心来,她拢了拢鬓角的碎发,抬腿迈了进去。

左侧一张宽大的檀木书案,上面码着几十本整整齐齐的书,正中却只有一本摊开的书在案几上孤独的躺着,偶尔有风吹过翻过几张书页,明显昭示着书的主人并不在场。

韩蕙娘心中有些失望,转身四下看了看,拦住一个婢女:“殿下呢?”

那婢女仿佛一呆,她低着头,大约过了一会儿,才惊恐的回道:“回娘娘,太子……太子殿下去了宜秋宫……”

“什么?”很快,韩蕙娘心中的情绪平复下来:“本宫知道了。”

阿周却劝她:“娘娘,你瞧老奴说的不错罢,那jiàn rén定是嘴上骗人,实际上心中却不是这么想的,还指不定是什么龌龊事呢!”

这次韩蕙娘却没有像前几次一样义愤填膺的应和阿周,她只是沉思了一会儿,也并没有说别的:“去……宜秋宫。”

“等等。”韩蕙娘走了两步,却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她退回来,上下打量。“你是新来丽政殿的?”

“是。”那婢女看上去身子婀娜,亭亭立着,倒是看的韩蕙娘有些不大舒服。

“抬起头来。”她命令道。

身子一抖,青衣婢女咬着牙,缓缓的抬起头来。

乌黑的娥眉,圆圆小小的脸蛋儿上一双水般的眼睛。

“谁把你分配到丽政殿的?!”

那婢女赶紧跪下,身子不停地颤抖着:“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纵然美人失措,也非但看不出来半分狼狈,反而为她增添了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尤其是这种感觉,韩蕙娘见了便心里膈应。

她一向不喜欢这种娇娇弱弱的美人,更何况,这么多年来,李怀睿的身边从来都没有过这样年轻美貌的婢女。

韩蕙娘不痛快,见她不回答,更是心中冒火:“还不说,谁让你到这儿来服侍的!”

“蕙娘,你这是在做什么?”李怀睿走过来,身后跟着东方瑶。

韩蕙娘有些心虚,小声的说:“殿下,蕙娘只是觉得这个婢女很无礼。”

“起来罢。”

李怀睿对地上那伏着的婢女道,其实他倒是也知道韩蕙娘的把戏,只是不喜欢看她薄待下人。

“不过是一个婢女而已,你何苦动气。”

韩蕙娘一愣,他这句话的意思是……他是在为自己着想么?

“有什么事吗?”李怀睿问。

韩蕙娘眉开眼笑:“殿下,我为你拿来了早膳,你可要用一些?”

看着她期待的眼神,尽管李怀睿是拒绝的,可是为了身边人,他也只好答应:“放下吧,等会儿再吃,不过现在我要和宫正讨论正事。”

韩蕙娘看了一眼东方瑶:“自然自然,殿下和宫正忙就行,蕙娘什么也不懂,就不打扰了,这就回去!”

在韩蕙娘离开后,李怀睿才对地上跪着的那婢女道:“以后不要如此冒犯太子妃了。”

然而地上那女子一动不动。

他皱眉,忍不住低头仔细看,瞬间呆住。

“……阿栖!”竟然是她!

连东方瑶都没有料到,这从前李怀睿心心念念的人竟然就这么轻易的到了东宫来,竟然还直接到了李怀睿的身边。

宋若栖一边啜泣着,一边从地上缓缓起来,泪眼朦胧的看着李怀睿:“殿下!”

这一声殿下,李怀睿的心瞬间融化了,他忍不住上前去,却被东方瑶一把拉住:“殿下,先进去说。”

……

“三个月之前,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你可知我忍得有多辛苦?不是我没有兑现我们的承诺,而是我不敢……我怕……”

耳边是分别已久的"qing ren"喃喃的低语,东方瑶坐在偏殿的小阁子中,静静地喝茶。

茶是新煮出来的,里面加了少许盐,倒是煮的不错。

纵然东方瑶喜欢饮淡茶,只是喝了一杯又一杯,还没有见两人出来。

要说知道这件事情,还是情非得已。

当年东方瑶和宋若栖在弘文馆都是李怀睿的侍读婢女,只是和宋若栖相比,明显李怀睿喜欢宋若栖多一点。

因为宋若栖不仅是个娇弱的美人,还更懂得如何体贴自己的主子。

当然,东方瑶到现在其实还是有些搞不清楚宋若栖的体贴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就凭感觉来说,她并不喜欢宋若栖这个人,总觉得她藏着掖着,是以两个人虽然之前也住在一间屋子过,却没太多的交情。

大约是喝了有四盏茶,李怀睿终于出来了,他走到东方瑶身边坐下,声音有些焦急和嘶哑:“瑶儿,我该怎么做?”

东方瑶放下茶盏,问道:“殿下是想好了?”

“想好了!”李怀睿斩钉截铁。

“那若栖是如何来的东宫,殿下可知道?”

“是……是皇后拨了一批年轻的婢女到东宫伺候。”

记得新年的时候皇后还当着李怀睿的面说他子嗣单薄,本来要把身边几个小婢女给他,只是李怀睿婉言拒绝了。

“所以殿下想借皇后殿下的由头,收若栖为侧室?”东方瑶又问。

李怀睿微颔,毕竟当初他娶若栖为正室的承诺如今看来实在是太过渺茫了。

似乎一切都是合情合理,但是东方瑶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李怀睿见东方瑶眉目间颇有犹豫,不禁诧道:“瑶儿,你觉得不行吗?”

从崇文馆回来,几乎是刚刚在榻上坐下,便又有人来敲门了。

主仆两人诧异的对视了一眼,芍儿便赶紧去开门。

“娘娘!”

竟是韩蕙娘,芍儿赶紧避开行礼。

东方瑶也站起来施礼:“娘娘。”

韩蕙娘赶紧上来虚扶一把:“宫正莫要如此多礼!”

随即她身边的婢女递上来一个食盒,韩蕙娘笑道:“这是我吩咐做的,不晓得合不合你的口味,瞧你也在崇文馆累了一天,晚膳就多吃点。”

说完便把食盒塞进了东方瑶的手中。

东方瑶自然不敢拒绝,连说“奴婢惶恐”,引了她上来上座,为她斟茶。

韩蕙娘道:“哪里什么惶恐不惶恐的,日后仰仗妹……宫正的地方多了去了!”

这句话倒是差点让东方瑶打翻手中的杯盏还有日后?

她定了定心神,“奴婢也没什么本事,是娘娘抬举了。”

韩蕙娘抿嘴一笑:“哪里有什么抬举不抬举的,你的能力我也知道,不过十五岁便能坐上这含凉殿的宫正,哪里会是个没能耐的?我瞧着殿下在你的助力下,也一定会施展出他的抱负,如何能不感谢你?这不过是我的小小心意而已,宫正又何必要再推辞!”

两人又打了一番太极,最终东方瑶才“诚惶诚恐”的收下。

“不知……殿下现在可是还有什么事?”其实韩蕙娘这句话问的是自己现在方不方便去丽政殿见李怀睿。

东方瑶想,终于问到点子上了,只是很不好意思,目前两人正浓情蜜意的在叙旧,您还是不必去搀和了。

“殿下这几日为了书中一个小小的瑕疵闹心不已,是以……娘娘还是不要去了。”

东方瑶做出一副纠结万分,最终忍不住说出来的样子。

韩蕙娘一叠连声的附和:“原来如此,怨不得我这几日总见殿下有些不大高兴!”

第七十九章 避暑离宫(五更)

他倒是想高兴,可每次一遇见你,不是在教训婢女就是拉着自己的小手叫妹妹,哪里还能高兴起来?

东方瑶心中暗自腹诽。

不过令芍儿略感诧异的是,这几日韩蕙娘来宜秋宫的时候愈渐殷勤,“怕是比去丽政殿的次数还多罢?”

东方瑶万分惭愧,这丫头的嘴巴怎么最近愈加管不住,忍不住轻斥她:“祸从口出。”

芍儿吐吐舌头,嘻嘻的笑:“娘子恕罪,奴婢看娘子脾气好,一时管不住嘴啦!”

她笑的这般没心没肺,东方瑶只好戳戳她的眉心:“就你会说话!”

芍儿甜甜的一笑,讨好似的为东方瑶倒上一杯热茶。

“其实,我也猜不透她是怎么想的。”

东方瑶静静地饮下一口茶,“去找个小厮盯着。”

芍儿会意,立刻出去了。

不一会儿便回来在东方瑶耳边小声说:“的确没去,只是做了一些糕点让人送去。”

若说之前韩蕙娘是想借表面上的讨好来背地里除去自己,那么她现在几乎信任式的相信自己又是为了什么?

莫非……?

东方瑶差点被口水呛到,她可不要真的跟太子妃做什么姐妹!

芍儿一边点上香,一边为东方瑶披上一件衣服,安慰她道:“娘子莫想多了,省的头疼。”

一边烛火“刺啦”一声一晃。

夜,已经深了。

……

“药按时吃了么?”

“这几日身子如何,可还是如以往一样?”

“食欲如何,可有什么想吃的?”

“……”

听着东方瑶喋喋不休的问,楚荷很无奈的回她:“你放心好了,东方宫正,守着你这一堆的药,我难不成还会一直病下去?”

东方瑶却心口一跳,她笑了笑:“自然会……好的。”

然而心中却有些难受。

对不起小荷,但请你相信我,我是在保护你。

默然瞧着案几上那药碗中渐渐沉下去的药渣,东方瑶怅然想。

“……虽然这次我不能跟去,但是一路小心,”楚荷叮嘱完毕,又想起一事:“你在东宫和太子妃的关系如何,她有没有为难你?”

“没有,”东方瑶含笑:“我很好,你放心好了,还有如果没有什么事,就多出去走走别老闷在屋子里。”

一出门,东方瑶觉得头有些晕。

“娘子!”芍儿一惊,赶紧扶住东方瑶:“娘子怎么了?”

东方瑶虚弱的摇摇头,示意芍儿小声:“没事,只是有些头疼。”

芍儿忍不住道:“娘子何必如此,起早贪黑的,可别先把自己的身子弄糟了!”

东方瑶心中一暖,确实自己这几日做的太过,“这一阵子在制定年份表也不太用脑子,是以才急了些。”

芍儿摇头,谆谆善诱的样子倒是颇有几分老妈子的神韵:“娘子还年轻着呢,何必如此着急,所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好好好,就你这丫头嘴巴厉害!”东方瑶无奈道。

两人说话间,就已经到了望仙门了,远远地可以看见一匹马车就在外面候着。

另一边,有马蹄声愈来愈近,东方瑶转身看去,有两匹骏马向着缓缓而来。

“卫将军,韩将军。”东方瑶向着两人行礼。

这几日两人均升了任。

韩宿迁只淡淡一笑:“宫正无需多礼。”

卫季卿道:“韩将军先行一步,我马上就跟去。”

韩宿迁微微颔首,便先走了,继续巡视。

卫季卿从马上下来:“你的信我看过了,我只想知道那药会不会伤害她的身子?”

“将军放心便可,我自然不会去害她,只是如此这般,却并非是长久之计。”东方瑶叹了口气。

卫季卿默然片刻,方道:“南地襄王叛乱,倘若我这次能再立战功,便去向皇后殿下求下恩典。”

“如果她不愿意呢?”东方瑶忍不住担心。

如果不愿意……

“我没有别的意思,”卫季卿垂眸低声说道:“但求她无虞罢了。”

六月中旬,新建造的避暑行宫jiu chéng宫已经落成。

说是新建,其实是在原来大燕离宫千福宫的基础上重修扩建了而已,饶是如此,也花费了大半年的时间,想比于大明宫仓促的建造和入住,jiu chéng宫倒是显得阔余了许多。

因为永平公主怀孕,皇后便将大明宫最凉快的含冰殿收拾了给公主住,公主也就未随队前来。

一路上,芍儿惊叹的声音不绝于耳,倒也不怪她如此,饶是东方瑶见了这曼妙的景色,也忍不住在心中赞叹一番。

从梳妆楼上往下俯瞰,虽不能将漫山景色收入眼底,不过依旧能看的出来,南边三条汇集的支流为漆水,而东西南北则分别是童山、fèng huáng山、石臼山和碧城山。

也就是说,整个jiu chéng宫是坐落在重重山陵中,而正是因为地势的原因,这修建在天台山之上的jiu chéng宫此时不仅气候宜人舒适,风景更是秀雅至极。

此时站在其中,时有微风吹来,颇为神清气爽。

东方瑶伸手去解腰间的帕子拭汗,不想风一吹没拿稳竟要它飘了下去。

她懊恼的叫了一声。

因为很轻,那帕子一直晃晃悠悠的往下落,直到落到一只修长的手中。

男人瞧了一眼掌心柔软芳香的帕子,复抬起头来,嘴角噙着笑意,衬着这一片的绿树和风,融化在少女清澈的眼眸中。

“郡王。”

东方瑶嘴角轻轻一牵,忽觉面颊有些发热。

她想赶紧走下去,不想李衡乾却已经先她一步走了上来。

“与其整日呆在太zi gong中,你倒不如多出来走走。”李衡乾把帕子递给东方瑶,笑道。

“郡王说的很是,”东方瑶笑道:“只是我事多,便想尽快完成这任务罢了。”

虽说在短短几年内修成九史是有难度的,不过哪怕只修成燕史,东方瑶也算是声名鹊起了,少时不拼命,日后只能遭人轻视了,念及此,她无奈的皱起眉来。

只是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小动作,却不妨露出一丝小女儿的娇态。

李衡乾嘴角愈发上扬。

两人从梳妆楼上下来,李衡乾说道:“这几日天气炎热,你房中可要多放些冰块,若是不够,我那里也有许多。”

东方瑶有些不适应,她含糊道:“……谢郡王体谅。”

“那……那你在太zi gong住的可还习惯?”李衡乾试探道。

“太zi gong宫内有一条引自杜水的水渠,十分凉爽,四处风景也好,不过身为卑贱之人,我也没什么可挑剔的。”

李衡乾看着她有些瘦弱的侧脸,心中不由得柔软,说了一句漫无边际的话:“你能相信我,我很欢喜。”

假如从这个方向看去,东方瑶明显只能看到他宽阔的前胸,可是不知为何,她始终无法提起勇气来直视他,只是轻轻地、几乎未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第八十章 心思难解

“为什么”

一边的小花园中,一身浅紫软纱罗衣的韩蕙娘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她嘴中喃喃自语,然而脑中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东方瑶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若说她有心攀附,为何不选择嫁给殿下?

自己的条件已经够诱人了吧?

可若是说她无心殿下,却又为何与他走的如此近,莫非只是因为东方瑶曾是殿下的侍读婢女?

猜不透,猜不透……

“娘娘?”

阿周看着韩蕙娘皱眉的样子,不由得仔细的打量她的神色,却发现韩蕙娘眼中尽是疑惑与惊讶,独独没有杀机。

阿周纳闷,这韩蕙娘是脑子被浆糊糊了么,东方瑶这种人一看就是在欲擒故纵,谁又知她到底喜欢哪个?

只是她如此一来,这棋子岂非是少了一步?

还是说王爷另有别的意思?

“对了,”韩蕙娘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殿下和那个婢女,你可查到了什么?”

“还没有呢,娘娘,不过是个小婢女而已,娘娘倒也不值得为此大动干戈。”

话虽如此,只是韩蕙娘终归是不放心,若说她能狠下心来要李怀睿娶东方瑶,那是因为东方瑶有这个能耐;

可一个卑贱的婢女,她却是如何也无法接受的。

……

一连一个多月过去,朝中倒是风平浪静,皇后在丹霄殿举办了多次宴会,大有洗脱前几个月的不适之意,原本随着皇后的贴身婢女也换了生面孔。

东方瑶受了不少赏赐,眼见着屋里的金钗步摇珊瑚什么的愈发摞了起来,芍儿却是第一个乐的合不拢嘴的。

“娘子诗才过人,皇后娘娘带着娘子在身边极是又面子的,也难怪有如此多的赏赐,这也是别人比不得的!”

那洋洋自得的样子竟让东方瑶看出了几分“小人得志”之态,只是笑过之后,不知为何,她心中总有些不踏实的感觉,这或许是她半年多以来过得最舒服的一个月。

这日的午后,大家在崇文馆累了半天,就有人提议去山下的麟游县游画舫。

“,说起这香水河的画舫娘子,那琵琶的手艺可不是吹的!”徐元柏捏着自己两撇小胡子,呵呵笑道。

“哼,就你那欣赏能力,恐怕也只能听听那样的陈词滥调了!”

赵建本挑着眉毛,一脸不以为然。

大约是他出身比较好的原因,自小听多了阳春白雪,对于对徐元柏常年穿梭于青楼楚馆的做法自然有些不屑。

“你又懂什么,那些个名妓的手段可不晓得比你那些家生伎子手段高了多少!”

眼见两人一个不屑、一个不以为然的样子,大有要掐起来的态势,李怀睿赶紧拦着,说道:“既然徐公先提出来的,不妨我们就先去香水河罢。”

太子殿下都这样说了,众人哪里有违抗的道理,于是一拍即合,回去纷纷换了便衣。

芍儿忍不住,也求着东方瑶要去,东方瑶自然坳不过这机灵丫头,便也找了一套男装为她换上,两人一道去了宫门口会合。

麟游县不是个很大的地方,大约因为靠近长安,也格外繁华些,而正如徐元柏所说,这麟游县最繁华的一带便是香水河。

水流不是很湍急,上面就搭着像南方那种很别致的小桥,正对着的是一排的青楼,不时的有几位身段妖娆的女子手中捏着帕子,一手托腮一边向外面的行人抛着媚眼;

小楼上只有纱幔围着,四周无墙,除了最顶上的用一块巨大的柱子托起来,用以遮风挡雨。

不过若是在这样的小楼上起舞,却是别有一番风姿,东方瑶打定主意以后一定要看看,只是现在只能随着众人进了已经订好的画舫上去。

这画舫看上去不大,案几上摆了几个攒盒,数十个小榻整齐的放着,旁边开了两个小窗,此时帘子挑了起来,从里面可以看到外面那些更为小巧精致的画舫,一个个装饰华美,上挂各色的流苏,在香水河上飘荡着。

香粉的味道渐渐飘过来,随即便是门帘一挑,一个合瘦咸宜的女子娉娉袅袅的走了进来。

她梳了一个回鹘髻,上簪垂珠步摇,一边又簪了一个木梳,眉毛正是时下流行的眉头眉尾尖锐的却月眉,额中是桃花形的花钿,愈发衬的她容貌娟秀而又明艳。

东方瑶跟着坐了下来,一时之间有种身处江南流水之中的错觉,不由得心情也好了些。

在坐大部分都和东方瑶都是熟识了,因着上次她女扮男装行酒令,倒是也不再避讳她,一起品酒听起曲子来。

那画舫娘子撩了自己月牙白的抹胸襦裙,抱住了琵琶,开始咿咿呀呀的唱了起来,唱的正是现下里长安城中最流行的调子。

众人一边都拍手叫好,东方瑶无意一瞥,却见只有李怀睿一个人歪头看着外面。

偶尔喝几口清茶,却不碰摆在自己眼前的桑落酒。

“殿下?”东方瑶小小的叫了他一声。

李怀睿转过身来,嘴角只挂上一抹淡淡的微笑:“怎么了,瑶儿?”

东方瑶说道:“殿下可是心中不快?”

“似水逐花落,痴心难争得,哪有垂爱怜……”歌声愈大,似是掩盖了自己的声音。

李怀睿摇摇头。

一个月前,赵王带着左武卫将军秦邺、右武卫将军卫季卿领军直下西南益州。

前几日刚刚传来大捷,说是赵王手下幕僚薛康斩获襄王的大将武原莨,此等大功,回来后lun gong行赏怕是少不了赵王的,皇帝都已经在大宝殿大了三日,莫非李怀睿是为了这件事情伤脑子?

“儿非官奴儿,分明良家子,阿娘缘何故,狠心弃儿去!”

画舫娘子手中的琵琶拨弦,那调子分明不再欢快,充斥着一股悲哀的意味。

东方瑶不由得皱了眉,向那画舫娘子看去,却见她低着头,专心致志的弹着,只是人们正喝在兴头上,也没注意她弹了什么,只觉得好听罢了。

然而李怀睿的脸,却是越来越白。

“莫非是天意要我……”

“殿下在说什么?”

东方瑶皱紧了眉。

第八十一章 月夜乞巧

天有些阴郁。

韩蕙娘抬头惆怅而又紧张不安的望了一眼太zi gong上空略有些昏暗的天空

“殿下!”一见李怀睿出来,韩蕙娘赶紧上前去行礼:“殿下准备好了?”

一边将备好的礼物交于身后的随从,李怀睿皱眉瞥了韩蕙娘一眼,表示对她一直往屋里看的动作有些不满,道:“准备好了,还有什么问题吗”

韩蕙娘尴尬的收回自己的目光:“没什么问题,只是……”

只是那个婢女怎么无缘无故的不见了,分明前几天还看见过她?

“只是什么?”

“哦,”韩蕙娘赶紧拿回神来:“东方妹妹早先就被祖母唤至宫中了,当是不会和我们一起走。”

“妹妹”这个称呼,李怀睿不太喜欢,但是见这几日她对东方瑶也并无什么叵测的歪心思,也只好勉强接纳了:“无妨,我们走罢。”

当先走在了前面。

韩蕙娘还是忍不住疑惑的往里面看了一看,旁边的阿周向她摇头打眼色,韩蕙娘才半信半疑的转身离去了。

空中撒着点点的小雨,淅淅沥沥,从飞檐处滴落。

假如没有远处热闹的笙歌声,在这样的夜晚寻一处幽静之所独自沉思,想什么都可以,大不了洪荒宇宙间,小我与他人罢了,那也是十分惬意的。

只是再安静的地方,也总会有被打破的时候。

东方瑶在梳妆楼上独自站了一小会儿,便有几个内侍模样的人过来,其中一个颇为体面上前几步施礼:“东方宫正,皇后殿下有请。”

“你先回去报信吧,我随后便去。”东方瑶报之一笑。

“是,奴婢告退。”那内侍应声而退。

“娘子,我们这便去?”芍儿一边问,一边已经准备要走。

“哎,”东方瑶赶紧把她拉回来:“自然还是要准备些礼物的,前几日太子殿下不是赏了好些如意玉佩么,多拿几块。”

芍儿挑眉想了一会儿便下去准备了,等东方瑶从楼上走到屋里的时候,芍儿已经收拾完毕。

说起如今住的云深苑,除了布局上其实和之前的宜秋宫是差不多的,只是如今李怀睿住的太zi gong也是那个长安缩小的东宫罢了。

芍儿手脚利索的为东方瑶理了理鬓角了碎发,又为她重新簪上了一支玉兰点翠步摇和两朵红宝石串珠花在发髻两侧,呵气在眉心贴上了的一朵梅花形状的花钿。

镜中少女仍然是一副有些稚嫩的面孔,只有她的眼睛,星星点点让人猜不透。

这便起步。

坐上了步辇,不大一会儿便到了排云殿。

殿里已经有许多宫女在准备七夕节的宫宴,食案上也已经差不多摆好等会儿要用的晚膳,韩鸿照正在和章贤妃不知道说着些什么,一面笑一面从旁边的婉娘手中拿来一串珠子塞到她手中,还拍了拍。

“殿下,”东方瑶又向着章贤妃行了一礼:“贤妃娘娘。”

章贤妃抿嘴矜持一笑,拉过东方瑶来仔细打量她,“这梅花花钿倒是极衬你的肤色,我瞧着过不了几日,大约殿下也能把你也嫁出去了!”

这话说的意味深长,却说的东方瑶一阵尴尬。

嫁出去……大约再等个数年也不一定。

但是她脸上却要露出娇羞的神色来:“贤妃娘娘取笑了,奴婢还想着能多孝敬殿下几年呢。”

“哈哈哈!”韩鸿照显然对她这个答案很满意,她先是会心一笑,随即面上露出和蔼来:“我倒是也想多留你几年,只是也定要选个我中意的才行!”

东方瑶心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正不晓得再说些什么,忽然袖子一抖,身边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阿姊,你也在呀!”

沈如柔赶紧走过来拉过绮容:“你这丫头,先见过你祖母和贤妃娘娘啊!”

绮容嘻嘻一笑,忙行礼:“容儿见过祖母,见过贤妃娘娘!”

章氏见绮容面若桃花,一双眼睛微波荡漾,似笑非笑,不管如何让看竟都是赏心悦目的,不由得羡慕起来,夸道:“这几年小县主愈发出落了,都是王妃将养的好,若是我家宜城也能生一个如容儿这般可爱的孙女儿该多好!”

沈如柔道:“娘娘过奖了,容儿不过蒲柳之姿,哪能比得上公主未出世的女儿!”

不过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还是掩饰不住的骄傲。

“不管哪一个,自然都是极俊!”

皇后笑的合不拢嘴,递上来一块玉佩给绮容,那样子浑然不像是一个政治家、阴谋家,而不过只是人间的一位普通的母亲祖母而已。

绮容接过,眼睛笑成了月牙:“容儿多谢祖母!”

众人又寒暄了几句,便听外面一声娇媚的笑:“诸位恕罪,静娘来迟了!”

只见一个高鬓华容的女子款款走来,她先是扶了扶发鬓,随即行礼:“见过殿下,贤妃娘娘,王妃!”

章氏的脸有些垮了,不过既然她能在这儿坐着,就不怕脸皮薄,笑道:“昭仪这是有什么喜事,脸竟是这样的红!”

韩鸿照盯着陆静娘酡红的脸,饮下一口清茶,淡淡一笑:“哪有什么晚不晚,赶紧坐下罢。”

陆静娘这才笑吟吟的坐下。

据东方瑶猜测,陆静娘恐怕这是才从圣上的寝房出来。

众人又闲聊了一会儿,因着都是女眷,大家谈论的也多半是近些日长安最流行的妆容和衣服是什么,有哪些好唱的新诗,抑或是哪本传奇多好看多感人……

用晚膳后,便是七夕的重头戏乞巧了,韩鸿照看着女孩子都喜欢跟着东方瑶,便笑道:“瑶儿,带着小娘子们去庭中乞巧罢。”

东方瑶应是。

雨早就已经停了,庭外也已经摆好了数十张坐榻和食案,食案上除了放了水果的水晶端盘,正中更是摆了一个木盒子,看来是准备乞巧用的。

小娘子们都下去换了新衣服,双环髻上也各别了一支用锦缎绮罗裁剪成楼阁花样的绢花。

绮容挽着一个同样如意月裙的少女边笑边走过来,看见东方瑶,便笑嘻嘻的介绍:“阿姊,这是我十二表姐,闺名昙儿。”

第八十二章 再生事端

那少女便冲着东方瑶含蓄优雅的一笑,眉眼弯弯。

这位叫昙儿的少女其实是栗特人,这一点东方瑶很早就听说过了。

韩鸿照的三姐韩国夫人当年嫁的确实不如意,不过是个寻常的商人之家而已,后来丈夫早亡也没有再嫁,只是自家女儿却是又嫁了商人之家

这件事情大约在几十年前还受到过韩鸿照的劝阻,不过最后还是依了外甥女的心思,嫁的其实倒也不低,是胡人有名的昭武九姓之一的安氏。

她生的像中原人多一点,怎么说呢,东方瑶看着这少女落落大方的眉眼,倒像是一位北方豪强之家的大家闺秀,眉目间尽是娴静的气质,只有她略显浓厚的眉眼昭示着她的身份血统。

“阿姊好。”

安昙儿很有礼貌的向着东方瑶行了一礼。

“小娘子莫要如此,奴婢可是受不起!”东方瑶赶紧扶起来安昙儿。

几人正说着,又来了几个少女,看着人数差不多齐了,灵芷才对着东方瑶毕恭毕敬道:“回禀宫正,人都齐了。”

“十个。”东方瑶又点了点,人数确实是齐了,面对这么一群贵族少女,她露出了十分和蔼的笑容,提醒道:“诸位娘子若是现在饿了,可以先用些糕点,等会儿乞巧仪式开始,可就不能吃了。”

绮容先摇摇头:“阿姊,我不饿。”

安昙儿忙拉了她低声道:“容妹妹,还有其他人呢!”

“哦。”绮容小脸一红,吐了吐舌头。

东方瑶向着她安抚性的投去一个眼神,不一会儿,沈如柔和一群孩子的母亲们都出来瞧自己的女儿了。

乞巧这样的节日,主角便应该是女子们,只是此时母亲们自然都满心期望自己的女儿先能拔得头筹。

皇后最后在一众宫女的簇拥下笑眯眯的走出来,她指了指旁边婉娘捧着的一个檀木端盘,里面放着的鎏金飞鸿纹银香囊:“这可是本宫为你们准备的。”

这you huo力可真够大的,只是谁乞的巧最好可不是姑娘们说的算的,自然是要最后的一个角色蜘蛛上场。

尽管一直不能理解从南北朝传下来的这个用蜘蛛来乞巧的风俗,但是东方瑶第一次乞巧的时候可委实是被一只误爬出来的黑乎乎的蜘蛛吓了半死,她平时倒没什么怕的东西,唯一的例外就是这些奇形怪状的虫子。

只见案几上的香炉已经摆好,少女们对着庭中的几颗灿烂的星子各自拜了三拜,祭星过后,香炉撤去,案几上的盒子才被宫女们一个个打开,接着各放入一些瓜果,再由宦官将收入白布囊中的蜘蛛放进去,盖上盒子,乞巧正式开始。

“如此甚好。”韩鸿照微笑着点头,示意下一个环节可以开始了。

这盖子是要在天明的时候才能打开,是以少女们都在盒子上贴上了写有自己名字的纸条,此时已经有大批捧着衣服和针线的婢女走了过来,她们皆是头簪应景的楼阁形状的绢花,齐齐将针线摆在少女们面前。

“瑶儿,殿下唤你过去呢!”婉娘走到瑶儿身边笑吟吟道。

东方瑶会意,上前几步行礼,眉眼弯弯:“不知殿下可还满意?”

“自然是不满意的,”韩鸿照顿了一下,继而收起她那吓唬人的口吻,哈哈一笑:“若是没有你赋诗一首,这让我如何满意?”

东方瑶悬着的一颗心才勉强放了下来,笑道:“殿下莫要取笑奴婢!”

“快去盯着娘子们,转眼我便问你要诗!”韩鸿照笑的一团和气,就连眼角那皱起来的纹路竟然都不吓人了。

旁边很快已经有人准备好了笔墨纸砚,东方瑶很无奈,谁让皇后就是这么喜欢考验自己。

此时少女们面前案几上的银盒已经换成了针线,看来已经到了穿针环节了。

她们一个个跃跃欲试却又有些担心的样子尽收入眼底,提笔,蘸墨。

“闺女求天女,宫中月如练。

玉庭开粉席,罗袖捧玉盘。

向日穿针易,临风整线难。

不知谁得巧,名旦试相看。”

……

月华如练,在水中投出一个大大的剪影,只是这水镜中的少女,看上去却是双眉紧蹙,偶尔的一笑,看上去都像是在强颜欢笑。

像是有怨怼似的,东方瑶赶紧拨乱了湖水,假装没看到水镜中的自己。

散了宴会,她交了诗,皇后自然是把她放回来了。

“啊!”只是一转身,吓得差点一脚踩空到湖里面去。

好在李衡乾及时拉住了她的手,把她拉了出去。

“怎么就你一个人,芍儿呢?”

东方瑶的眼皮跳了两下,定了定胸口狂跳的心脏,疑惑的看李衡乾的眼睛:“我出来透透风,便让她先回去了。”

然而说完这句话忽然意识到一个有点严重的问题糟糕,她似乎还没有行礼,遇见比自己等级高的又不行礼,这要是被人知道了,告她一个不尊犯上的罪名都是轻的。

但是现在行礼是不是太过突兀了?

可现在不行礼显得她多不礼貌啊!

李衡乾不知道,东方瑶那满面纠结的神态竟然是在想到底要不要向自己行礼,他奇道:“可是有什么事要说?”

“没有,多、多谢郡王关心。”东方瑶小声道。

李衡乾也没在意,他看了看前面黑黢黢的小路,竟也有种惆怅的感觉,沉默了片刻,方道:“你日后可是要出宫?”

“奴婢不知,应当是听皇后殿下的安排。”东方瑶答他。

黑暗中,看她一眼,心中有些失望,“也是。”

只是这一声,不知为何,刺痛了东方瑶的心。

两人就这样慢慢的走着,离得不远不近,偶尔说一两句话,大约一盏茶后,太zi gong便到了。

东方瑶刚要开口道别,突然觉得不对。

“娘子回来了!”芍儿一边热情的迎上来,一边递上来一块打湿的葛巾,“娘子可要……咦,娘子的脸怎的有些红?”

“有吗,可能是太热了。”

东方瑶一面把手放在自己滚烫的脸上,一面若无其事的说。

芍儿倒也没有注意太多,转眼间她已经转移到另一个更令她感兴趣的话题上了,兴冲冲的说:“娘子,你不想看看你盒子里的那只蜘蛛?”

……

一脚迈出来,李怀睿停顿了一下,耳边充斥的都是李道潜的和风细雨,“即便她是你的姑姑、我的女儿,但也毕竟不讨你祖母喜欢,你何苦为了她去触你祖母的逆鳞呢?”

人散的时候他不过提了一嘴,只盼望着祖父能在这件事情给予他一些支持,只是没有想到,祖父说的话却一点都不像一个父亲,反而像是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

可怜他的小姑母,小时候两人还一起玩过,为什么现在要受到这种不公平的待遇?

凭什么?

只是因为祖母的妒恨吗?

叹了一口气,他接过长随递上来的衣服,“走罢。”

宫灯茕茕立在木杆子上,照在他有些暗淡的脸上。

第八十三章 横眉冷对

“哎呀,其他人怎么还没来齐,我都等不及了呢!”

“别急,也就一会儿就能见分晓了。”

“哎哎哎,快看,东方姊姊来了!”

“她就是昨个儿晚上给我们主持的那位美貌娘子?”

诸位小娘子正在叽叽喳喳的闲话,一见正主来了,忙止嘴。

东方瑶缓缓走过来,先行了一礼,微笑道:“娘子们久等了,”又转头问灵芷:“都到了么?”

灵芷清点了一下:“回禀宫正,还有栖霞县主未到。”

“等等,我来了,东方宫正!”

容儿正急匆匆带着身边婢女紫珠赶过来:“不好意思,要诸位姐姐久等了!”

等人都聚在自己的银盒旁边准备打开看了,东方瑶瞧着容儿慢吞吞又颇有些委屈的样子,便上前摸摸她额前柔软的青丝,“县主这是怎么了?”

绮容还未说话,紫珠已经先开口:“娘子在外面被成国公家的小世子拦下了呢,一定要问我家娘子的生辰!”

绮容一把拉住紫珠:“紫珠,说什么呢,世子那是什么身份?!”

紫珠自知失言,嗫嚅道:“娘子,紫珠知错。”

绮容看起来的确不大高兴,然而依旧是一副大家闺秀的端庄样子:“让姊姊看笑话了。”

东方瑶也只不可多问,只道:“什么笑话不笑话,赶紧去看看你的巧丝吧!”

绮容仿佛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大眼睛一瞪,拍拍自己的脑袋:“哎呀,差点忘了最重要的东西!”才赶紧去找到自己银盒。

成国公韩宿襄家的小世子,莫非还是个孟浪的郎君?

不过就从他父亲的那个样子来看,倒确实是如此,成国公可是出了名的妻妾成群,只不过他对自己的那些妾侍们却是极有原则,如今的妻子是在发妻去世二十年后续娶的汾阳大长公主的小孙女萧氏。

两个人的年龄差距却是有点大,这萧氏虽说也是寡后再嫁,比起韩宿襄来却是小了二十岁。

停止八卦,东方瑶大约估摸了一下时间,觉得到点了,便略微提声吩咐:“诸位娘子可以打开银盒了!”

随着一阵“吧嗒”的开锁声的是一阵哀叹声。

绮容在一边哭丧着脸,嘟囔道:“唉,就知道你这小东西不顶事儿!”

“却不知是哪位娘子拔得了头筹啊?”灵芷笑吟吟问道。

绮容无意间看了看安昙儿的银盒,呆住;又最后又四下去看身边诸位娘子的银盒,兴高采烈的摇着手:“阿监,是昙儿表姐!”

安昙儿羞涩的递上了手中的银盒给灵芷,灵芷仔细看了看,点点头,递给东方瑶看了一眼,银盒上面蒙着一块细腻却几近透明的绢布,下面一只黑壮的蜘蛛还在跳来跳去,它的身下是一张结好了的足有成年男子手掌大小的一张……

按照以往的经验来看,确实是安昙儿没错了,只是灵芷又拿着安昙儿的银盒下去给诸位娘子看了看,“娘子们若是有异议尽管可以提出来。”

大家只好你看我我看你。

最后自然是没有异议的,因为安昙儿那只乞巧蜘蛛所结的网确实是比其他人的大了整整一倍。

“唉”绮容佯叹了一口气:“表姐果然厉害,容儿自弗不如!”

众娘子们便都围上来叽叽喳喳的问安昙儿:“小娘子是从哪儿弄的蜘蛛啊?”

“昙儿姊姊快告诉我们罢,我明年也想要一只这样的蜘蛛!”

东方瑶想起自己的蜘蛛……嗯,芍儿从墙角逮到的那只蜘蛛,一定是因为自己太不在意了,所以那蜘蛛才会织的如此不在意……

眼见着姑娘们面上有些遗憾,她才吩咐把灵芷带来的那些玉佩和银香囊拿出来,正要分下去。

“宫正,宫正!”一个绿衣小婢匆匆跑过来。

“怎么了?”怎么如此急匆匆的样子。

却见那婢女焦急的摇头,压低声音在东方瑶耳边道:“宫正,不好了,皇后娘娘在大宝殿大怒,苏宫正要我来跟您说一声,做好准备!”

东方瑶的心一沉:“是谁,可是……”

“是太子殿下!”

这几日东方瑶就发现李怀睿不太对劲,可是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她竟也说不上来。

自从上次香水河的画舫上她就看出来了,只是当时李怀睿并没有告诉她究竟是因何而愁眉不展,她也只当是他因为赵王在前线大捷受到圣上的赞赏而苦恼,只是……这几日究竟还有哪里不对?

宋若栖去哪儿了?!

东方瑶忽然想起这个问题来。

那日李怀睿向她剖白心迹,一定要娶宋若栖,而东方瑶只是告诉他先不要轻举妄动,等过个一年半载之后再看看情况,就怕是有人抓住了李怀睿的短,故意借宋若栖来陷害他,到时候防不胜防……

“瑶儿,”待行至排云殿宫门门口,婉娘立时走上前来,拉住东方瑶,说道:“你莫要冲动。”

东方瑶颔首,她自然知道事情的重要性。

这时,大殿中传来皇后浓浓的警告声:“不要以为你是太子就可以为所欲为,这件事情我绝不可能依你!我必定要她承受她所应得的,太子最好不要违逆本宫的命令。”

紧接着是皇帝的咳嗽声和李怀睿的辩解声。

“太子殿下在朝堂上以欢公主年纪已大为由上书要求将欢公主嫁出,因此惹得皇后娘娘震怒。”

“呵,你可真是本宫的好孙儿,当年我几乎死于宋氏之手,如今你竟要我厚待她的女儿?”

“当年欢儿还小,她并不知道也未曾参与,这件事情为何要牵涉到她的身上?况且淑妃娘娘一直为人宽厚,当年的巫蛊之祸说不定就是一场误会!”

“本宫再说一遍,此时绝无可能,你若不想再激怒我,最好现在立刻滚出去!”

一个“滚”,东方瑶几乎可以想见皇后此时冰冷的眼神,她忍不住浑身上下打了个寒颤。

“儿亦绝不会妥协!”

李怀睿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皇后若执意要驯服他,恐怕结果只会适得其反,就像是如今的韩鸿照一般,韩鸿照是软用不吃,而如今……这一大家子可是如何是好!

听着这形式不好,东方瑶一时也顾不了那么多,赶紧小步走进殿来劝解:“皇后殿下、太子殿下息怒!”

“瑶儿,这里没有你的事,跟我回去!”李怀睿直截了当。

韩鸿照冷冷一笑:“太子殿下不要忘了她是谁的婢女!”

“既然东方瑶如今住在东宫,那便是儿臣要操心!”

“住口!”皇帝忽然站起来,怒目圆瞪,大声喝道:“逆儿,还不快走!”

李怀睿冷面拂袖而去。

第八十四章 彻夜未归

人走了,一时之间,殿中十分安静。

东方瑶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眼睁睁的看着李怀睿走远了却又不敢叫住。

“圣上和殿下息怒,太子殿下也不过是一时心软,为人又执拗,在这种事情上,怕也不过是一时想不明白而已,待说清了,也必不会如此执拗了。”东方瑶扭头施礼。

“恕罪?息怒?”

韩鸿照冷冷的瞥了一眼这东方瑶,说道:“他分明是明知故犯,明知我对那个女人厌恶至极,竟然在朝堂之上,公然提起来这件事,他眼里恐怕是没有我这个祖母和他的祖父!此逆子若是有半分的体谅,今日也不会如此!”

“倘若……”

韩鸿照忽然顿了一下,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说道:“陛下,倘若我那可怜的敬儿还在,如今又怎会如此?莫非我不想每日与睿儿笑颜相对?如此折磨互相折磨,又岂是我所愿啊!”

这一声声既是诉苦,又是埋怨,说的肝肠寸断伤心至极,就连东方瑶都忍不住要泪水打湿衣襟了。

只可惜……

皇帝皱着眉头,原本脸上一览无余的犹豫在听了韩鸿照的这句话后面色逐渐凝重起来,许久,他才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皆是我的错,皆是我的错,唉!”

婉娘趁势走进来,轻轻憋了东方瑶的衣袖,小声说道:“瑶儿,慎言!”

“太子于我知遇之恩,我怎能在这种时候袖手旁观?”东方瑶婉拒她的好意。

“现在不是你报恩逞强的时候,你也知道太子和皇后两人皆是性子执拗之人,只是如今掌管大权的人却是……”婉娘声音更低:“太子殿下只要肯听你的话,你就先去劝他凡事不要操之过急,待他心意回寰,又有陛下斡旋,娘娘也不会再去执着计较了。”

婉娘这话说的不错,只是东方瑶心中却隐隐有预感,李怀睿恐怕早就听说过某些关于他父亲去世的风言风语,从这以后就愈加不满皇后,再加上他在东宫行的每一步都颇为艰难,自然对这个太子之位和皇后全无好感,所以哪怕只是一件小事,他都忍不住想要和皇后对着做!

长此以往,韩鸿照怎会留下他成为自己路上的绊脚石?定是除而后快,哪怕这个人和他血脉相连。

可话说回来,难道忠愍太子的死真的和韩鸿照没有一点关系么?

东方瑶心口一跳,她自然不希望事情和她所猜测的那样发展下去……

可……不会的。

她必须要李怀睿明白,他不能这样硬碰硬。

尽管内心焦急万分,然而东方瑶也知道韩鸿照不会听她的话,她必须要在皇后有那个念头之前制止李怀睿。

趁着帝后掏心窝子,婉娘简单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便是太子直言了当,说七夕佳节本该有"qing ren"相聚,欢公主却一人在清思殿守了十几年,希望皇后能将其嫁出。

此言既出,立时便有人阻止,其中说辞最慷慨的便是侍御史冯仲宣……只是他话说的不留情面,太子听了甚是不快,以为是皇后在其中作梗,便与二人在朝堂上争执起来。

东方瑶思忖了半响,正准备要告退,忽听上首传来韩鸿照的声音:“瑶儿留下。”

乌云盖顶,几刻之后便飘下淅淅沥沥的小雨来。

随即雨势愈大,下起了瓢泼大雨

庭中的雨哗哗冲刷着白沙石板铺过的地面,那低迷的颜色仿佛是在雨的重击下挣扎。

“轰隆!”

一声惊雷,在天边裂开。

东方瑶一惊,回过神来,却听身边的声音是如此慵懒:“怎么,才刚刚开始便是要输了?”

韩鸿照嘴角勾着一丝笑意,不过微微眯了眼,靠着坐榻,那眼神却带着几分冰冷和可怖。

“奴婢,是奴婢大意了。”

东方瑶低下头轻表歉意。

韩鸿照细微的哼出一声来,抬手端起镶着托盘的杯盏来了一口:“既然心不在焉,那便没有下棋的必要了。”

她抬眸看了看天色:“去偏殿候着,我要休息一会儿。”

“是,奴婢告退。”

坐在偏殿,灵芷为东方瑶沏茶,好奇的问:“宫正在娘娘身边许久了罢?”

“哦,也没多久,”东方瑶微笑:“再有几个月就两年了。”

灵芷发出一声惊叹声:“姊姊是永昌几年生人?我是永昌十六年五月的!”

“十五年六月。”

灵芷脸上的表情显然是不敢置信:“原来姊姊比我也大不了多少,却如此叫人羡慕。”

东方瑶笑了一笑,说道:“什么羡慕不羡慕,不过是皇后殿下肯赏识我罢了。”

殿外的大雨却是越下越大,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帘子被风吹起来,撒了一地水珠。

灵芷叹了一口气,上前去关上了窗。

这雨,却不晓得要何时才能停了。

大约是凌晨时分雨才停了。

东方瑶从梦中惊醒,却丝毫想不起来昨夜究竟做了什么噩梦,只有鼻间残留着十分清淡的玉蕊花香。

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以为自己还在太zi gong,睁开眼来四下巡视,案几上却并无香炉。

难道刚刚也是在做梦?

可是那香气真的好真实。

东方瑶抚着额,看着外面天还未全亮,只好又再次躺下。

这一躺下,便是迷迷糊糊的直到天亮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听到一声尖叫。

东方瑶猛然又从床上坐起来,打了个机灵。

惊魂未定,然而屏息细听,却是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大口大口喘着气,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在做梦,总感觉有人扼住了自己的喉咙。

心乱如麻。

灵芷进来的时候,东方瑶已经装束完毕,正盯着镜子发呆。

“是奴婢疏忽了,宫正恕罪!”灵芷赶紧上来请罪。

“无妨,娘皇后娘醒了么?”东方瑶问道。

“娘娘醒了,现在还在洗漱,说是要和宫正一起用膳。”

东方瑶微微颔首。

“太子昨日如何啊?”

刚走到殿门外,便听到韩鸿照如是道,东方瑶不由的脚步一顿。

“回殿下,太子殿下昨日……昨日……”王德有些打颤的声音隐约传来。

韩鸿照将手中刚刚端起来的杯盏放下,皱眉,“昨日如何?”

“昨日彻夜未归……”

第八十五章 长安凶案

晨时。

jiu chéng宫的鼓点一声声的催人,新阳刚刚破晓。

由于皇室常年在冬夏两季出宫避寒暑,是以几乎所有供职的官员在长安都有多处房产。

此时在麟游县住的大部分官职人员已经起床洗漱完毕,在奴婢服侍下去往上房用膳,只是侍郎府的奴仆,在自家郎君的书房前,却是左等右等都等不到他的命令。

夏小三在门前走来走去,直到冯管家来了,他才愁眉苦脸的跟上去:“诶呦,大管家,您可是来了!”又向着身后探了一探:“夫人来了没?”

“来了来了!”

一阵环佩叮当,冯夫人在婢女的搀扶下急匆匆的踱到了夏小三和冯管家面前,问道:“小三,这是怎么回事呀?”

“小三不敢妄加揣测,只是今日寅时三刻,按理说到了阿郎晨起的时候,可是小三站在房门前如何叫唤,阿郎也不应答,更奇怪的是,这房门是如何也推不开!”夏小三苦着脸说道。

冯夫人卢氏脸一白,不知为何,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窗户呢?”冯管家道。

夏小三赶紧小跑到窗户前推了一把,意料之外,竟是也推不开!

谁在炎炎夏日不会推开窗来透透风、散散热?

如今却是……冯管家手握成拳头:“把门撞开!”

夏小三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忙不迭拉了身边两个人高马壮的奴仆,招呼一声,三人齐心协力,将房门撞开。

三个人撞开门后,夏小三赶紧向着冯仲宣的卧房上走去,连叫:“阿郎!阿郎!”

然而走进了才看到,就连床铺上都是空无一人!

夏小三急忙转过身去。

这时,他忽然发现自家郎君正俯首在他的案几上,一动不动。

此时冯夫人、冯管家也赶紧进来了,冯夫人一见此状,反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最后夏小三小心翼翼的走上前去,轻轻叫了几声:“阿郎,阿郎!”

人依旧是一动不动。

手颤抖着伸向冯仲宣,温暖的早晨,他却触碰到一具冰冷的尸体。

一刀毙命,死不瞑目。

“啊!”

从侍郎府的上方,一声惨叫声直冲天际。

……

韩鸿照脸黑如锅底,一边看着下面诸位大臣的神态。

“怎么回事?”

只是他们此时都是清一色的低着头。

“章相,你以为如何?”

章守英低眉顺眼地出列上前,痛声道:“启禀皇后娘娘,臣下以为,必是奸人所害!”

“哦,却不知章相以为是哪个奸人?”韩鸿照微微挑眉。

章守英叹了口气:“仲宣一生刚直,得罪的人也不少,此时却不知是哪一个了,只是无论是谁,臣下都心痛难抑,一想起来之前与他在吏部共事的日子,便心如刀割,真以为恍如隔世……”

还硬生生的挤下两行浊泪来。

韩鸿照心中暗嗤一声,又高声道:“太子少傅陆元正可在?”

陆元正心跳一滞,忙颤颤巍巍的走上前来:“老、老臣在!”

皇后神情肃然:“我问你,太子如今身在何处?”

台下立即哗然。

众人原本便知李怀睿早时未来,此时听了皇后此话,才敢左顾右看,太子竟果真不在!

陆元正嘴唇都白的看不出血色来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吸着凉气叫道:“臣、臣有罪!求娘娘责罚!”

“责罚?”

韩鸿照站起来,走到案几前面,指着他低吼:“太子乃是一国储君!倘若出了什么事,难不成要你这个老没用的来做这太子?!”

这声音在宫殿中盘旋着进入了他们的耳中,訇然有力的声调气势就连坐在偏殿的东方瑶都忍不住心肝儿颤了一颤……

更不用说现在在韩鸿照面前挨眼刀的倒霉鬼们了。

就在众人缄默不语不知如何应对的时候,忽然听到门外内侍一声高亢:“太子殿下到!”

众人的心一松,接着又一紧吏部侍郎冯仲宣死于家中,昨日可不就是和太子殿下在这大宝殿中吵的不可开交么……

诸臣心中自然也明白,李怀睿只有昏头了才会想这样除去冯仲宣,如果要杀他的法子有一万种,那根本就没有必要用这种方法,然而不可否认,这莫名其妙的长安凶案,确实将李怀睿推上了风口浪尖。

李怀睿低首而入,“臣来迟了,还请诸位见谅。”

他抬起头来,众人皆是一愣。

平日里气度文雅的太子殿下如今竟是一脸憔悴、胡子拉碴,他身形有些不稳,缓慢的走到大殿中央,继续重复:“臣下来迟,万望恕罪。”

韩鸿照神色淡然的打量了一番李怀睿:“怎么,太子殿下可是身子不适,故而姗姗来迟?”

“臣今早身子的确有些不适,是以来晚,还请殿下恕罪。”李怀睿顺从道。

“莫非太子殿下还不知,吏部侍郎冯仲宣已于今日早晨,在家中遇刺身亡?”

坐于上位的韩鸿照,眼神有些轻蔑,有些嘲笑。

李怀睿的身子先是一僵,继而抬起头来,眸中带着惊讶,“臣……臣……”

脑中的空白很快被补上,他默然片刻,方道:“希望能尽快查处凶手,为冯侍郎讨回公道。。”

韩鸿照盯了李怀睿半天,努力压制住心口的怒气。

她拔高声喝道:“金吾卫将军韩宿迁,大理寺少卿李衡乾即刻前往侍郎府稽查凶手,不得有误!”

话音刚落,两人便向前来告礼:“臣领旨,必不负圣意!”

韩鸿照转身坐下,命令的话轻飘飘的出口来:“未找到凶手之前,太zi gong上下,全部禁足!”

“陛下的身子如何?”

蓬莱殿,韩鸿照问曹吉祥。

曹吉祥道:“回禀殿下,陛下吃了药,已经睡过去了!”

韩鸿照微微颔首。

李道潜自昨晚便高烧不退,现下自然也不必于他说这些事情。

眼神一瞥,正看见东方瑶站在一边低着头,她转回目光去,问道:“太zi gong,你可还想回去?”

她撩了撩宽大的袖子,从容地坐下。

东方瑶咬着一口银牙,跪道:“奴婢自请和韩将军一同前往侍郎府!”

韩鸿照嘴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嘲讽般的笑意。

第八十六章 再起波澜

“哎,你是谁,不能进去!”

一个卫兵模样的青年拦住东方瑶和芍儿。

“你什么眼神,没看见我家娘子穿的是正六品的官绿么!”

芍儿瞪眼,对这少年的铁面表示不满。

那青年侍卫疑惑的打量了东方瑶的几眼,刚想开口说话,忽听自家统领的声音传来:“齐毅,让宫正进去。”

东方瑶转脸一看,一个二十岁多岁,一身银鳞铠甲的青年人佩剑走过来,他面目冷峭,刚毅分明,比之李衡乾竟有过之无不及。

面前叫做齐毅的青年满脸歉意的退开一步:“属下冒犯!”

“无妨,”东方瑶对着那人行了一虚礼:“多谢!”

便不再多说什么,匆匆走了进去。

“娘子认识那位将军?”芍儿在东方瑶耳边低声问。

东方瑶凝神思索片刻,脚步却丝毫不顿:“大约从前见过。”

正说着,便到了。

“东方宫正,你怎么来了?”

正站在侍郎府冯仲宣书房前的李衡乾有些吃惊,他皱着眉,对东方瑶道:“这种地方不该是你来的。”

东方瑶眼神扫过房内一具白布蒙过的尸体,心中一阵恶寒,压下这种感觉,她摇头缓缓道:“太子殿下已经被禁足,还请郡王不要阻止奴婢,如实相告。”

言外之意,她不得不来。

李衡乾颇有深意的看了又看她淡漠的眼睛,说道:“仵作已验过了。”

“大约是丑时,被刺客从背后捂嘴后一刀致命,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只是不知为何,”韩宿迁负手走过来,说道:“不知为何,他面部扭曲,神色似乎颇为惊恐。”

东方瑶说道:“既然是从背后一击致命,为何会有那样的神情?”

应当是什么表情都来不及做出便倒下才对啊!

“也许他在死的那一瞬间看见了什么令他惊恐的东西,还是说,他认识这个杀手?”有人提道。

李衡乾走了进去,在冯仲宣的书案前来回走了几步。

“凶手可有留下什么东西?”

“暂时还未发现。”韩宿迁答道。

这可有些糟糕。

东方瑶来回看了看,的确什么都没有发现。

忽然,东方瑶想起来什么似的,快步走到那一片白布面前,正待掀开,李衡乾抓住了她的手腕:“你要看他的伤口?”

东方瑶点点头。

李衡乾最终还是果断的松开了。

大约是天热的缘故,冯仲宣虽然是凌晨时分死的,但是已经散发了尸臭的味道。

首先迎入眼帘的是他的眼睛……睁大的瞳孔,不知道里面到底想说些什么,青黑的脸色,脖子前面一道深深的刀痕,一股恶心忽然涌上喉咙。

“啊!”

一声尖叫,东方瑶一愣。

却见门口站着的、刚刚从昏迷中醒过来想过来看看现场的冯夫人再次昏了过去。

“那是谁?”东方瑶问道。

“那是冯仲宣的夫人卢氏,昨夜她在自己的寝房中,并不知事。”

“那他呢?”纤手一指,正停在一个弓腰的随从身上,此时他正紧张的揽住卢氏的上半身,叫道:“赶紧找医师,快把夫人抬回去!”

“就是他先发现冯侍郎被杀的,怎么,有什么问题?”韩宿迁奇怪的问。

“没什么,我不过随口一问。”东方瑶说道。

李衡乾和韩宿迁都是皱着眉,最终李衡乾开口道:“去看看冯夫人。”

冯夫人半闭着眼睛,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正对着眼前两人在诉苦,泪珠不断:“小三、老冯,为什么我的命这么苦!”

她身边的婢女都用帕子按在眼角,轻轻抽泣。

那褐衣管家把脸撇到一边去,不住地叹气。

叫小三的男人则紧皱眉头,面色复杂。

“将军、郡王!”卢氏听到动静,一见几人,便想要下塌来行礼,东方瑶赶紧上前来扶住了她:“夫人可还好?”

卢氏有些不明所以:“这位娘子,是……”

“儿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婢女,今日特来看望夫人。”

卢氏眼泪流的更是急,几乎喘不上气来:“皇后娘娘一定要为妾做主啊!妾和拙夫向来问心无愧,怎奈祸从天降,拙夫骤然殒命,奴家如……咳咳!”

话未说完,她猛然咳嗽起来。

“夫人节哀,莫要如此动气!”东方瑶忙轻拍她的背。

有一块干净的帕子默默地递到了卢氏的面前,卢氏接过来,不住地啜泣。

递上来帕子,夏小三便站到了一边去。

“冯侍郎今年至少有五十多岁了罢?”两人单独走出来,东方瑶问李衡乾。

“你想知道他的夫人为何如此年轻?”李衡乾一眼看穿,沉吟道:“侍郎先夫人早亡,卢氏为填房,永昌二年生人,今年三十岁。”

“那……那个叫小三的呢?”

“他是夫人的随嫁奴仆。”

东方瑶脑海中闪过夏小三对卢氏那昏迷时的紧张和递上帕子时的悲伤心疼。

也许只是主仆情深。

可是,为何身为卢氏的陪嫁奴仆,反而是他先发现了冯仲宣的尸体?

“他全身上下只有脖颈上一道致命的刀痕,”

东方瑶试着把看见的一切连起来,说道:“而他的随从皆说没有听到挣扎或者尖叫的声音,也就是说他死的时候凶手是一刀毙命,当然也不排除是他的随从说了谎;死不瞑目形容恐惧则说明他似乎……似乎和凶手认识亦或者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

东方瑶喃喃道。

她想做什么……李衡乾忍不住看向东方瑶。

她额前青丝有些散乱,带着几分凌乱慵懒,不过轻轻蹙眉,那沉静的模样竟令他的心脏有些窒息的感觉。

“先控制府里的人,统统勘察一遍,如何?”李衡乾定了定心神,问道。

“自然是郡王和韩将军定夺,奴婢不过愚见而已。”东方瑶轻轻颔首。

“你……”李衡乾忽然道。

“嗯?”东方瑶抬起头来。

李衡乾上前几步,将她把额前的碎发拨到而耳后,露出她光洁的额头。

“照顾好自己。”

太zi gong

“如何了?”韩蕙娘来来回回在李怀睿的房门前走着,一见阿周回来,赶紧上前来问。

阿周摇头:“皇后娘娘已经下了命令,要韩宿迁将军和豫章郡王去查这案子。”

“不行,我要去求情!”韩蕙娘先是挣扎了一会儿,忽然一拍大腿。

阿周急忙拉住了韩蕙娘,说道:“娘娘不可,现在皇后正在气头上呢,况且连接太zi gong和前殿的宫门已经关闭,贸然前去,定会受到苛责,到时候不仅不会为太子殿下求情反而适得其反!”

“那我该怎么办啊!”韩蕙娘哀叹一声,看了一眼摆在门口的食盒:“殿下已经一天什么都没用了!”

“对,东方瑶,东方瑶呢,她在哪儿?!”

韩蕙娘仿佛想起来什么救星似的一激动,一脚踩在自己的裙子上,踉跄了一下,阿周赶紧扶住自家娘娘,正待说话,只听一个清凉的女声就在自己的头顶上,有些低哑:“娘娘莫急,小心自己的身子。”

第八十七章 心软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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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瑶没想到,韩蕙娘竟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跪下:“我知道我没什么本事,祖母一向不喜欢我,也许就是我的错,厌屋及乌,才对殿下如此……”

“娘娘莫要如此,快起来!”东方瑶要拉她起身,韩蕙娘却说什么也不起,直挺挺在地上跪着。

她早已泪眼婆娑:“东方瑶,冯仲宣的死绝对不会是殿下所为,殿下平时虽性子执拗,却绝不会睚眦必报,他根本不是这样的人!我知道你能救他,你在祖母身边如此得宠,又那么聪明,你一定有办法救他的,对不对!”

看着韩蕙娘这般憔悴的模样,东方瑶真是心如刀绞,可她现在能说什么呢,皇后和李怀睿都在气头上,两个人都不听劝,她只能尽她所能

“即便娘娘不这样说,我也一定会站在殿下这一边,只是娘娘如此,恐怕身子吃不消,反而也没什么用,不如先回去可好?”

她柔声细语对韩蕙娘道。

又转身对阿周和一众婢女说:“先将娘娘扶回去。”

阿周纵然心中不满,但是碰到韩蕙娘伤心欲绝的脸,最终还是扶着韩蕙娘走了。

“殿下如何了?”东方瑶问李怀睿身边的长随阿泰。

阿泰叹气:“殿下已经一日未用膳,只是把自己关在里面,如何也不肯打开房门!”

东方瑶想了想,上前去敲门:“殿下,奴婢可否进来?”

一阵静默,屋中人开口,声音有些低哑:“瑶儿,此事与你无关。”

东方瑶觉得心里有些难受。

“殿下想要我置身事外,却不知我根本无法置身事外!”顿了顿,东方瑶又道:“殿下身临险境,踏错一步万劫不复,哪怕是查明真相还殿下清白,只要……只要皇后娘娘的一句话……”

房门忽然打开,李怀睿看着东方瑶,深深吸气:“进来吧。”

“我不希望你牵涉其中,今晚你收拾东西,明日便回到皇后身边去。”

房中光线昏暗,李怀睿跽坐着,面无表情,“我自会想办法解决。”

“殿下!”东方瑶忽然起身,跪在李怀睿面前,俯首行君臣之礼:“殿下为君,东方瑶为臣,君上有言,臣子不敢不听,然作为朋友,东方瑶唯有忠言逆耳,求殿下收回心意!”

“瑶儿,你在说什么?!”李怀睿站起来:“你要我这样做,是要陷我于不义?!”

“并非如此,”东方瑶抬头看着他,说道:“东方瑶有私心,殿下于我大恩,永生难报,我不想看着殿下深陷险境,只求殿下忍一时之苦,日后方能大展宏图。”

“赵王虎视眈眈,功在前线威胁储君之位,殿下倘若执意如此,即便能如殿下之意离开东宫做逍遥郡王,可殿下考虑过以后吗?东宫的下一任主人,又怎会留下殿下这样的心腹大患,可会对殿下、对殿下身边之人心慈手软?!”

身边之人……李怀睿愣住。

没错,东方瑶说的不错,他的确是想趁这次的机会让出太子之位,谁做也好,总之他不会再做,却没有想过之后的事情。

东方瑶见他似有撬动,又加了一把火:“殿下,巨石滚落,唯有粉身碎骨,哪里会有回鬟余地!”

院中掌灯,只是屋里一直无光。

那么黑,那么暗。

李怀睿张了张嘴,无力感流窜四肢百骸。

良久,他低声道:“好,我答应你。”

我不是为了别人,我是为了你。

只求你安好。

晨阳初升,洒下满地的金光。

高踞的宫殿正朝南方,遮挡住还未完全升起的日光。

排云殿前,几十个卫兵整齐的排着,面目肃然;几个婢女来来回回,指指点点。

只因为那大殿门前,从早到晚,跪着一个女子。

“怪了,她怎么会在这儿啊?”灵芷嘟囔了一声。

婉娘看了她一眼。

一副闲云秋水的面容,即便是眼底淡淡的青影也遮不住她明媚青春的容颜,尤其是她那双黑亮纯真的眸子,和淑妃……当真是像。

这便是陛下的三公主,李元欢,今年二十三岁,没有封号,没有结亲,生母早亡,据说已经有十几年没出过清思殿,然而这次出巡,不知为何却跟着大家一块儿来了jiu chéng宫,想必也是太子的手笔罢。

只是她自昨夜便跪在这儿,为李怀睿求情。

用过早膳,由婉娘和灵芷服侍着,韩鸿照出了排云殿,是要先去看圣上的,只是韩鸿照出来看到李元欢的时候,她偏开路线,走到李元欢面前:“你是元欢?”

李元欢重重的磕头:“求皇后殿下降罪元欢,凡所种种,皆为元欢而起,元欢愿受其罪,只望殿下宽恕睿儿!”

耳边是李元欢“咚咚”的磕头声,韩鸿照冷笑:“你母亲被废的敕书是我亲手所写,如今你却为了我的孙儿来向我求情?”

李元欢指甲紧紧地插到肉里,她咬着牙又松开:“和母亲无关,睿儿因儿如此,儿也必不会不能袖手旁观,殿下若要赐死,元欢亦绝无异议!”

“赐死?”韩鸿照在嘴中琢磨了一下这句话,最终淡淡道:“我要你的命,你能为我变出一个太子?来人,把公主请回去!”

“皇后殿下!皇后殿下!”李元欢惊恐的挣扎了几下,怎奈根本抵抗不了几个身强体壮的宦官,最终被拖了回去。

李怀睿开门的时候,他的几位肱骨大臣全部站在他的面前。

神色担忧,直到看见他出来。

仿若凝固了湖水才逐渐的泛起波澜来。

赵建本,徐元柏,萧恪,陆元正……眼光扫过,韩蕙娘在一边看着他,目光殷殷。

最后,徐元柏上前来施礼:“臣等誓死追随殿下,只求殿下身安!”

李怀睿眼睛有些湿润,就是为了他们,他也不该如此颓废。

“好!”

他走下台阶来,一一行下一礼,最后递上自己的敕书给徐元柏:“里面都是我的陈情,还请徐公递上!”

徐元柏知道,李怀睿很痛苦,他也知道他有多么想丢弃这个太子之位,只是此时,却只能眼中含泪,回礼:“臣必不负所托!”

看着他们都散去,李怀睿的神色才逐渐暗淡下来。

他对韩蕙娘道:“这几日你辛苦了,先回去吧。”

然后不顾韩蕙娘似乎还有要说的话,转身进屋。

韩蕙娘要开口说的话就这样憋在了嗓中,她有些气馁。

“娘娘,”阿周忽然小声在韩蕙娘说:“那个叫失踪的婢女找到了,娘娘可要去看看?”

韩蕙娘一愣,抬手揉了揉眉心,叹道:“我现在哪里有功夫管她?”

阿周却摇头,“娘娘可知,那婢女姓什么?”

“什么?”

“姓宋。”

“娘娘应当还记得淑妃姓什么罢?”

韩蕙娘呼吸一滞,喃喃道:“淑妃,宋庶人……”

第八十九章 金钗暗藏

天空飘飘洒洒针尖细雨。

“娘子当真要现在去,不等雨停了啊?”芍儿在一边打着油伞,问道。

东方瑶颔首。

芍儿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知晓她心情不好,便安慰道:“太子殿下既然已经听了娘子和诸位大臣的话去认错,想必皇后娘娘心软之下态度也不会再那么强硬吧!”

东方瑶脚步轻轻一顿。

“娘子?”见东方瑶停住,芍儿疑惑地看着她。

不知为何东方瑶总感觉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她依稀记得小时候,皇后对李怀睿还是很喜爱的,只是为何今日会变成这样呢?皇后对李怀睿越来越不耐烦,她和他似乎再也回不到当初了。

希望真如芍儿所言,她心中还记得一丝曾经对太子的怜爱。

可是,从宋若栖进东宫那一刻……不,也许是从李怀睿发现忠愍太子去世的秘密的那一刻起,他就落入了他人的圈套,如此斗争不休,真有安稳之日吗?

这个人,会是哪个最想坐上东宫之位的男人。

是阴险的梁王,深沉的赵王,还是素来体弱病多的端王?

抑或是韩鸿照的自导自演?

究竟是谁?

泥水溅在裙端上,赶路的人却丝毫没有察觉。

侍郎府的乌头大门前,空无一人,一辆马车仓促停下,有头戴幂篱的少女从车上跳下来。

芍儿赶紧为东方瑶撑开伞,敲了一下门,是冯管家开的门,他依稀认出了东方瑶:“哦,你是宫里的那位阿监!”

“夫人可在?”东方瑶点头。

“夫人在呢!”冯管家忙不迭的引路:“阿监赶紧去看看罢!”

原本该热闹的庭院,如今人基本都散了,显得愈发荒凉。

不过短短三日,一个人的陨落,一个庞大的家庭也陨落了。

“好叫阿监知道,我家阿郎只有一位小郎君,正在泉州游学,如今正在着急赶过来,却不知现在是不是快到潼关了!”冯管家叹了一口气,面色至少又苍白了十岁不止。

东方瑶看着他,对这个老者有些同情和怜悯。

进了屋,卢氏双眼呆滞的盯着被子某处,不晓得在想些什么,就连东方瑶和冯管家进来都没有意识到。

“夫人?”冯管家叫了卢氏一声。

卢氏才反应过来,她想要应一声,却咳嗽不止。

“诶呦!”冯管家一个步子跑上去,端起来案几上一碗药:“夫人,这还是热的呢,可是小三亲手熬的,夫人一定要趁热喝呀,良药苦口”

“老冯,你为何还不走?我不是要你离开的吗?”卢氏面容惨淡的又咳嗽了几声。

“夫人,老冯做错了什么事可以改,”冯管家放下药碗,抹着眼泪急急道:“就是,就是请夫人不要赶我走啊!”

主仆两人对坐,无语泪千行。

东方瑶看不下去,撇过头去。

冯管家一想起还有人在,急忙擦干净眼泪,说道:“夫人,你看是谁来了?”

冯夫人眯着眼睛,有些看不清的样子,还带着浓重的鼻音:“是阿监么,惭愧惭愧!妾身已经有些看不清了……”

“夫人的眼睛是怎么回事?”走出寝房,冯管家关好门,东方瑶问他。

“夫人这几日一直在哭,也睡不好,我和小三劝了很久她才休息了一会儿,不过醒来后就变成了这样,”冯管家叹道:“医师来看过,嘱托不能再哭,否则眼睛可能不保。”

两人在游廊上走,东方瑶问了一些当日的情况,总之就是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冯仲宣离奇的死在了自己的书房中,而且死活找不到凶手。

“实不相瞒,自侍郎遇难后长安全城戒严,一个个排查,目前依旧没有找到凶手,所以我怀疑,这个凶手应当还在长安,并且,说不定,”东方瑶走了两步停下:“说不定他就是侍郎的身侧之人。”

霎时,冯管家眼睛瞪的老大,紧张的四下看去:“阿监,阿监在说是什么……”

“当然,也许他早就逃走了。”东方瑶微微一笑:“等会儿韩将军和豫章郡王会来。”

“哦、哦。”冯管家迟疑的点头。

“对了,如今侍郎府有多人留下?”

冯管家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数着说:“大约还有十个人,不过大部分已经离开了,夫人仁慈,也不计较,只是给了他们应得的月钱。”

“如今你们准备去哪儿,还是继续留在长安?”东方瑶继续问道。

冯管家摇头:“夫人一心要留在长安,只是……只是有人反对罢了。”

“可是那个叫小三的小厮?”东方瑶貌似无意的随口一问。

“阿监是如何知道?”冯管家一脸惊诧:“小三是留下来为数不多的人之一,他跟着夫人一道来到冯府,六年来忠心耿耿,几乎从不违逆夫人的意思,可是在这件事情上,他却格外执拗,一定要夫人回泉州老家,然夫人深爱郎君,又怎肯离开长安旧宅?”

“可有缘由?”不过是一个奴仆,他的决定有那么重要吗?

冯管家思忖了片刻:“问过了他也不说,不如阿监和我一起去问问?”

东方瑶点点头:“也好。”

三人一起去了厨房,夏小三正里面坐着,火炉上的药已经热的沸腾,他却不知道在翻箱倒柜的找什么。

“小三!”冯管家叫了一声:“你这是在做什么,药都煎好了!”接着上去将火灭了。

夏小三转过身来,他颇不好意思的一笑:“我在找东西呢,一时没发现!”

“是这个么?”芍儿看着案板上放着一包药,上面写着“甘草”二字。

夏小三迟疑了一下,才笑道:“正是,正是,瞧我这记性!”看着芍儿递过来,便伸手去拿,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尤其显眼。

东方瑶心中一动,他这双瘦削的手可真是异于常人,一眼就能看的到……

对啊,一眼就能认出来!

夏小三迅速的将自己的手收了回去。

“多谢阿监!”他施礼一笑。

……

坐在马车上,东方瑶撩开车帘向着冯管家和夏小三点点头,示意自己要走了。

冯管家急忙招手:“阿监慢行!”夏小三也礼貌性的一笑。

马车走开,帘子才被放下。

“去端王府。”东方瑶对着车夫吩咐。

“娘子去端王府做什么?”芍儿奇道。

东方瑶:“我去求证,但愿这次不会再出什么差池。”

谁也不知道,未来即将发生什么,就连今夜之事,也是不可预料。

然而最不可预料的却是人心。

乌头大门前,夏小三一个人看着那辆来自东宫的马车逐渐远去,他手攥成拳头,最终还是松开。

第八十八章 心软妥协(为檷搲恴澧打赏加更)

窦长宁立于庭中,感觉有阵阵的热风不断朝着自己的心口侵袭而来。

灼热的温度让人有种皮肤快要腐烂的错觉,用力抖了抖自己的领口,窦长宁继续在门口焦急的走来走去。

停下来,他看了一眼房内那倒在地上的尸体,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这可如何是好?”

东方瑶走的时候分明交代好自己看好夏小三,然只不过是一炷香的时间,这家伙竟然在房中zi shā……

叹了口气,他看了一眼面目呆滞的冯管家,叮嘱他:“不可要冯夫人知道。”

冯管家仍然瞪着眼睛:“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他连着说了三个不可能,倒是令窦长宁心中颇为奇怪:“怎么,你不相信他是zi shā的?”

“小人和小三认识这么多年,他既无家世又无累赘,怎会这样就走了?”冯管家诧异的说道。

更何况还是在夫人遭受如此重创之下?

为了方便仵作验尸,尸体只是放在了一边的架子上,冯管家的眼神从小三青黑的脸皮上往下来看,浑身上下的衣服都十分完整,哪里会是被杀?

这时,光线一闪,不知哪来的光刺了一下他的眼睛。

“那是什么?”冯管家搓搓眼,上前去蹲在小三身边。

“是这个么?”窦长宁指着夏小三手中一支金光闪闪的一支金钗,从自己的角度来看,刚好能感受到那种晃眼的光。

“这是……”冯管家仔细看着这支似乎镶嵌碧绿色瑟瑟的钗子,面色愈来愈差。

窦长宁只是看了一眼,便不再言语。

“长宁!”东方瑶快步过来,看到地上的尸体,心里猛然一沉:“怎么……”

怎么会这样?

她话没说完整,立刻上来查看,却发现夏小三衣衫完整,身上并没有划痕,就连头发都整齐的要命,他只是紧紧地闭着眼睛,胸口上插着一把bi shou,而他的左手却紧紧地攥着一支金钗。

冯管家上前一步,用力咽下一口唾沫,晦涩道:“这是,这大约像是我家夫人的簪子……倘若小人没有认错……”

说完话,他便低下头。

“他和冯夫人?”韩宿迁疑惑的看着冯管家,再难言其他。

只是男子珍藏一支女子用过的簪子,若非父母遗物,除了心上之人,恐怕也做不得其它的解释了。

李衡乾站在一边,只是默默地背着手,不发一言。

东方瑶暗忖,如此看来,这件事情其实不是已经解决了么,身为随嫁奴婢的夏小三却爱上自己夫人,因为嫉妒,他杀害了自家郎君,顺便嫁祸到太子身上,待察觉到自己对他的怀疑之意后,畏罪zi shā,这不是十分顺利成章的么?

可东方瑶的本意,是打草惊蛇,捉拿夏小三啊,他怎么会死的如此干脆!

他手中又拿着卢氏的金钗,明摆着是得不到喜欢的卢氏,便杀死冯仲宣。

可这样一来,岂不是再也牵扯不到太子,那人的阴谋又如何得以实现?

“郎君。”窦长宁退到李衡乾身边,轻声问:“郎君如何作想?”

李衡乾未搭言,他走到东方瑶身边,只对她说了两个字:“走罢。”

东方瑶茫然的看了李衡乾一眼,脑中无数的片段在脑中划过。

那双手,以及冯仲宣惊恐的眼神。

有只握着bi shou的手横在了低头伏案的冯仲宣脖颈上

“郡王。”东方瑶说道。

“天使到,宣含凉殿女官东方瑶,其余人等,即刻回避”

然而话未说完,耳边便传来宫里内侍独特而尖细的嗓音。

少顷,王寿含笑立在众人面前,他对着李衡乾和韩宿迁施了一礼,又对东方瑶恭敬道:“宫正,请吧。”

……

“这边来,宫正。”王寿脸上摆着标准的笑容,正是这笑容却令人一分也猜不透,引着东方瑶到了排云殿,他却又停了下来。

“宫正不是问所谓何事么?”他手指了指,说道:“进去便知道了。”

天要黑下来了,刚刚击门的余声仿佛还在空气中回荡,直震得人耳朵生疼。

太子妃黄昏击门,几乎震动整个排云殿,然究竟是所为何事,却不为人道了。

“或许,好戏马上就要开始了。”

王寿挑眉,最后看了一眼那楼阁上高高挂起的、龙飞凤舞的“排云殿”三个大字。

手心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裙子,东方瑶咬着牙终于还是踏入了排云殿的大门,那种窒息的感觉呼啸着袭来,仿佛有双手生生的扼住了自己的喉咙,想叫却又不能叫,眩晕接踵而来……她忽然有些明白了,也许,她就是一个木偶。

被人利用,被人操纵,身不由己。

“然后”

韩鸿照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看着那因为愤怒和委屈而面部表情扭曲的太子妃韩蕙娘。

“儿万分没有想到,她不过是掖庭的一个小小婢女,竟然敢勾引太子殿下,还以肚中的孩子为要挟,要殿下给她正室的名分!”

“为她父亲ping fǎn、如今的欢公主出嫁,皆是她所怂恿,和太子殿下没有半分的关系!”韩蕙娘话说的很快,如同连珠炮似的抛在了韩鸿照的面前,脸也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

若非她在阿周的指点下去了太子在外面的别院,哪里会发现自己的丈夫竟然在外面养着一个都显怀了的的女人!她一个人在院子里闲散无比与世隔绝,凭什么殿下就要为她背下一切?

不甘心!韩蕙娘怎能甘心!

“元欢和你是什么关系?”

听到韩鸿照问自己,宋若栖纤瘦的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说道:“回皇后殿下……是、是奴婢的表姐。”

她青丝凌乱,看上去有些落魄,然而下一秒,却又忽然呜呜的哭起来:“皇后殿下明鉴,奴婢身份低贱,怎敢如此怂恿太子殿下?是太子殿下他自己!是殿下定要如此,奴婢哪里有什么办法?!”

“你……你说什么?”东方瑶不敢置信,她未曾想到宋若栖嘴中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她还是自己八年之前就认识的宋若栖么?

她竟然还有了太子的孩子?

难道李怀睿送她出去并非是避风头,而是因为她怀孕了!?

东方瑶呆立在当场,什么时候的事情,她竟然不知道!

仿佛是觉得火还不够,宋若栖低着头啜泣着,又说道:“奴婢自知道身份微贱,从不敢攀高枝站在太子殿下身边,怎奈身份零落如流水,哪里还敢有那样非分的想法?奴婢从来都没有要殿下做过那样的事情,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第九十章 排云之恨

“你胡说!你这个jiàn rén!”

韩蕙娘一听这话,顿时暴怒,像一头暴怒的母狮子,操着手冲上前来就拽住眼前这个故作姿态楚楚可怜的几乎要她呕吐的女人。

“小jiàn rén!你这个小jiàn rén!!”她一边骂着,一边去揪她的发髻。

“哎呦!哎呦!”宋若栖护不住自己,便掐着嗓子大声哭起来。

“蕙娘,够了!”

韩鸿照也不说话,只冷眼看着她们二人。

这时,屏风后面传来一声低低的呵斥声。

李怀睿从屏风后面踉跄着走出来,他快步上前来,握住韩蕙娘的手腕,对她摇头:“放手,蕙娘。”

他的眼神……依旧是那么平静,平静的韩蕙娘几乎不敢置信,为什么,受到这样残忍的伤害他都能如此泰然的应对

“阿栖。”

李怀睿还是拿开了韩蕙娘的手,对着宋若栖伸出一只手来,说:“你快起来,这儿地凉,对身子不好。”

他想扶起她来,宋若栖却像只受惊的兔子般躲开,哀求道:“求殿下绕过奴婢罢!”

“殿下,我才是你的妻子啊!”韩蕙娘睁着一双眼睛,任凭满脸泪水横在腮边,指着宋若栖哭叫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要袒护她?你知道她在说什么吗?”

李怀睿低头凝视着眼前的心上人。

她蜷缩着身子,发钗垂落在半臂的结樱带上,抖着身子着跪在他的面前,跪得却不是自己。

“求祖母放过她。”

转过身来,李怀睿撩衣的跪下。

东方瑶也闷声跪下来。

“你若能杀了她,”韩鸿照的手指向还在颤抖的宋若栖,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保你东宫之位无忧。”

“请恕儿做不到。”李怀睿说道。

“这样的女人,你何苦如此!”韩鸿照拍着案几,怒道。

“因为她是我的妻子。”

“妻子?”韩鸿照冷笑:“什么是妻子,她可是跪在我面前说你强迫于她。”

“皇后娘娘,奴婢没有……”宋若栖怯怯的喊了一句。

“贱婢!住口!还不快把她拉下去!”韩鸿照粗暴的打断宋若栖的话,又指着向李怀睿:“你别求情,这个jiàn rén我绝不留她!”

“不,不,祖母,”李怀睿急着膝行上前几步:“儿不允许你伤害她!”

李怀睿一边慌张的四下看着有没有宦官上来,一边紧张的看着韩鸿照,说道:“祖母,儿从未求过你什么事,只这一件,求祖母成全。”

“你一定要忤逆我吗?莫非你转眼便忘了刚刚在你祖父病榻前说过的话!”皇后气结:“你们一个个皆是如此!”

不错,李怀睿从东宫来到排云殿,看着他咳嗽不止的祖父,纵然心中愤恨,可又怎忍心要他为难?

闭了闭眼睛,李怀睿声音嘶哑地说:“是我强迫的她,是我要为她的父亲ping fǎn,是我要欢公主出嫁,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和旁人无关。”

他抬手脱下自己的冠冕,端正的放在面前,深深一拜:“求皇后殿下革去罪臣太子之位,罪臣数次忤逆犯上,僭越无礼,论罪当废!”

东方瑶怔住。

“殿下!殿下你在说什么!”韩蕙娘不敢置信的看着他。

李怀睿艰难的的抬起头来,再次重复这一句话:“与旁人无关!”

为什么,为什么,他为什么会这样的心甘情愿?只要他肯低头认错,什么事都没有,他为什么要这样情深意重对着一个薄情寡义的女人?

“罪臣自愿革去太子之位,让贤于叔父,只要祖母如愿,“李怀睿看着韩鸿照:“只要祖母如愿”

“殿下,”东方瑶飞速抢白,打断李怀睿的话:“太子殿下不过是一时糊涂,只要你给他时间认真考虑,他一定不会如此的!”

这次争执,李怀睿处于下风,不过也并非不可挽回的大错,东方瑶认为韩鸿照不会如此绝情,更是因为一个人。

“殿下,太子殿下可是忠愍太子唯一的血脉了,殿下不能如此草率呀!”

“祖母,都是蕙娘的错,都是蕙娘的错,祖母不喜欢蕙娘,蕙娘知道,蕙娘从此不入大明宫,蕙娘自愿下堂,正妃之位定要祖母如愿!只求祖母放过睿儿,他没有错,他没有错!”

韩蕙娘跪在地上无助的磕着头,泪流满面,因为她知道,一旦李怀睿被罢黜,从此山高水长,处处凶险,再无长安。

“你父亲,是我的长子,他走的时候,你许诺他什么?”

韩鸿照看了李怀睿良久,问道。

“罪臣许诺,为君者,一生功在社稷。”

“可是你并没有做到。”韩鸿照冷冷道。

李怀睿抬起头直视着韩鸿照,毫不犹豫的说道:“可儿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韩鸿照反复念着这四个字。

末了,怒极反笑:“好好好,好个问心无愧!既然如此,那本宫更不会留着她!”

“我都说过与旁人无关,”李怀睿咬牙,目光中露出几分仇恨:“皇后殿下等得不就是这么一天么?为什么我都自愿让出太子之位,你还是不肯放过我?我不明白,我和父亲究竟做错了什么?”

“没错,这些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恨你,我恨你眼睁睁的看着我的父亲死去而不给他生的希望,分明是你害了他,你却又把我生生的拖入泥淖,你怎么可以这样残忍!为什么你连自己的亲骨肉也不肯放过?!”

韩鸿照什么也不说,她只是看着李怀睿,这个从十岁开始就被自己领上东宫之位的孩子,他和敬儿,还当真是一样的倔,认定的事情,谁都改变不了,只是这样的性子,注定没有好结果。

“你果然是如此想的,”韩鸿照背过身去,道:“我今日就告诉你,你的父亲,是我韩鸿照此生最疼爱的孩子,我待他用心至深,恨不得能代他去死。”

又怎么害他?

谁也不知道这一刻,其实她心软了,然而仅仅只是一瞬,她一摆手,漠然斜睨了一眼身边的曹吉祥:“还愣着做什么,去簪!”

既然他如此倔,如此蠢笨,那还不如让贤的好。

“殿下!”

“祖母!”

东方瑶和韩蕙娘都忍不住失声叫出来。

李怀睿闭上眼睛,也许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什么是自己最珍贵的。

可他已无法再回头。

“得罪了。”

早在一边准备好的王寿只伸手轻轻一抽,那束发的龙纹玉簪子就轻而易举的被抽出来,放在一边的檀木端盘中。

“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为什么?”

李怀睿喃喃自语。

韩鸿照又道:“把太子带去暮云殿。”

“殿下!殿下!”韩蕙娘见李怀睿被拉下去,顿时痛苦不已,膝行至韩鸿照身边,拽着她的裙摆苦苦的哀求:“求祖母放过睿儿,求祖母放过睿儿,儿愿做牛做马来报答祖母的大恩!”

“太子妃看来身子也不好,一并待下去。”

韩鸿照冷漠的开口挥手,仿佛眼前的两个人不曾与自己血脉相连,不过是路人而已。

“祖母!祖母!”耳边是韩蕙娘嘶哑的叫声,在这近乎癫狂的哭喊中东方瑶瑟缩的跪着,有那么一瞬间,她只听到耳边嗡嗡的响声。

地面冰凉,膝盖发麻,眼前却豁然明亮起来,不知道是谁点亮了排云殿的灯,眼前恍然就亮了起来。“你对他,可有男女之爱?”

第九十一章 废太子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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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

什么是爱?

如果有朝一日我真的爱上一个不在乎我的人,是不是也会这样痛彻心扉、生不如死?

就像曾经的元香,如今的李怀睿?

指甲攥在手心中,那钻心的痛楚却丝毫没有得到缓解,东方瑶张了张嘴:“奴婢……”

她忽然哽住,竟不知道怎么去回答这个问题,只好抬起头来望着她:“求殿下放过太子!”

“你要我放过他?”韩鸿照挑眉,忽然一笑:“你是在求我?”

韩鸿照居高临下看着她,终是叹道:“你到底是太年轻了,你可知这世间,最简单的事是求人,最难的事也是求人,被求人者高高在上,求人者卑贱如泥,”她看了一眼东方瑶,将一纸空白的诏书丢在她眼前:“我知道你要求我什么,我也可以答应你。但你若想后半生不再求人,便要努力往上爬,爬到只让别人求你的高度,爬到直到有一天你不再寄人口舌”

她最终冰冷的吐出一句话:“东方瑶,废太子诏,由你来写。”

“殿下!”

东方瑶不敢置信的抬头看她。

不错,她跪在她的面前,却从未又一日觉得自己这样的卑微,真的就是像泥土一样被毫不怜惜的踩在脚底下,任他人随意扭曲,哪怕是吐一口唾沫她都无法反抗。

“为什么?”她眸中充满了哀求。

韩鸿照未言,只朝着王寿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在东方瑶的面前放下一张案几,王寿走上前来,递上一支朱笔来。

那只笔就落在她的眼前,可是东方瑶本能的抗拒,嘴唇无力的动了动,“不要,殿下,求你不要这样!”

“没有为什么,因为你是东方瑶,这就是你的命运。”

韩鸿照冷酷的回答她,一如当年母亲告诉她那些冷酷的事实。

这就是所谓的命运?

这算是什么命运?

一个没有自己参与的命运,那怎么会是她的命运?!

“你想好了,只要你写下废太子诏,我便放过那个女人肚子里的孩子一命,”东方瑶呆呆的盯着眼前的笔墨,听韩鸿照在她耳边道:“孰轻孰重,由你决定。”

王寿扶着韩鸿照,很快,她便走出了排云殿,消失在背后。

“宫正,长痛不如短痛。”临走时,跟在王寿后面的王德在东方瑶耳边小声说道。

满室灯光如豆,照映在东方瑶的脸上,她呆呆的想着,白皙的手暴起青筋,紧抓着朱笔,却怎么也写不下去。

她怎么能够写的下去?

要她亲手写下葬送他此生的最后一笔,她怎么能够下的去手!

宋若栖死不足惜,可是这一笔下去,纵然保全了那个可怜又无辜的孩子,李怀睿又该怎么办,他已经够可怜的了,自己添上这一笔,他又该如何的心碎,他若是心碎,她又该怎么办?

写,抑或不写。

孰轻,孰重?

求,可是去求谁?

端王、赵王又有那一个肯站出来为李怀睿求情?

李衡乾……他又怎愿牵涉其中?

陛下……对,陛下!

李道潜现在就在偏殿卧房中……东方瑶赶紧起身来,然而她跑到偏殿,打起珠帘来,却只看到那做了三十多年的大唐君王直挺挺的躺在床上,老泪纵横。

曹吉祥在一边站着,怜悯的看了她一眼。

“陛下。”

她颤抖着叫了一声。

李道潜挣扎着从榻上坐起来,东方瑶和曹吉祥赶紧上去扶住他。

蚕丝里衣衬着他粗糙的皮肤,触目惊心。

他咳嗽了两声,“我……”布满沟壑的手只是紧紧地抓住绸被。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叹息,叹息,最终还是叹息。

“啪”,一滴烛泪,顺着莲花灯盏遽然落下,鲜红的触目惊心。

……

“郡王,你不能进去!”王德拦住飞身而来的李衡乾:“皇后娘娘吩咐过了,除非东方宫正自己走出来,否则谁都不可以进去!”

“皇后娘娘对她说了什么?太子殿下呢?皇后娘娘现如今又身在何处?”

李衡乾这一连串的质问倒是问住了王德,他苦着脸:“郡王莫要为难奴婢,其余之事奴婢也不曾知晓,郡王不妨等等?”

“韩将军,怎么样了?”

李衡乾一转身,是韩宿迁,只是见他一脸肃然,便有不祥之感。

“太子殿下,他……”韩宿迁迟疑了一下。

“如何?”李衡乾问。

“如今在暮云殿。”韩宿迁缓缓说出这个宫殿的名字。

暮云殿。

李衡乾心一沉,暮云殿,那是李道潜和废后高氏的长子李珲曾经居住过的地方,如今韩鸿照将李怀睿安排在这个地方,莫非是……

“吱嘎”,一阵沉闷的声音,大殿的门终于被推开,灯影摇曳中,李衡乾和韩宿迁看见一个面目冷淡惨白的女子缓缓走出来,她额前的青丝散乱,低垂着眉眼,看不清那曾经狡黠清亮的眸子中如今究竟呈着什么,仿佛是她的主人不想令人知晓一般。

东方瑶递上黄麻纸,喉咙动了动,面无表情的看着某个地方:“废太子诏,烦请内侍交于皇后殿下。”

李衡乾和韩宿迁心中皆是巨震,那鲜红的笔迹,明黄的颜色,无不昭示着这一纸诏书的真实性。

“东方瑶,你竟然写下了废太子诏书?!”

韩宿迁不敢置信的质问她,他竟不知东方瑶可以如此绝情。

东方瑶神情漠然,说道:“是。”

“太子于你知遇之恩,你竟然写下这样的诏书,你可对得起他!”

他匆匆忙忙赶来,被拦在关闭的福寿门外,为了进来,不惜像那些自己平时最痛恨的人一般以权威胁守门之人,谁知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

东方瑶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她无话可说,转过身去,一边走一边流泪,只想逃离这个地方。

是,是她写的,她东方瑶写下废太子诏书,从此之后,她便是背恩媚上的小人。

她不再是母亲嘴中那个骨头不可以软弱的、她引以为豪的女儿了,她做了一件错事,可是她也无力回天,她不知道自己此后该怎么面对李怀睿。

东方瑶越走越快,韩宿迁僵着脸不再说话,李衡乾瞥了他一眼,向着东方瑶离开的方向疾步走去。

“不要哭!”

他很快追上她,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怀中的女孩儿那么瘦弱,她还小,她那么柔弱,她也会无可奈何,她颤抖的时候,他的心也一并颤抖了,此时此刻,他宁可那个进退两难的人是自己而不是她……

“郡王,你肯相信我?”

东方瑶擦干眼泪,抬起雾蒙蒙的眸子望着他。

“我信你。”

胸口濡湿一片,压在他的心上隐隐作痛,看着她那一双明亮的眼睛,他丝毫没有犹豫的回答她。

如果有一个人可以毫无保留的相信自己,他也可以毫无保留的选择去相信她。

第九十二章 所谓心安

妖风阵阵,轻飘飘的打在脸上,遂儿有些发抖。

“娘娘。”她怯怯的叫了一声,踏入殿中。

流云殿中窗门四开,珠帛横飞,仿若无人。

“娘娘,”遂儿有些害怕地叫道:“娘娘,你……你在哪儿?”

“我在这儿。”

如此嘶哑的声音,遂儿一惊,她顺着声音跑进内室,发现窗边站着一个白衣服的女人。

韩蕙娘背对着她说:“不要再叫我娘娘了。”

遂儿落下泪来,咕咚跪下:“娘娘,娘娘您永远是娘娘!”

韩蕙娘缓缓转过身来,那样子仿佛苍老了十岁,分明双十韶华,却满脸枯黄,仿佛是一朵凋谢的花儿:“呵,果然如此,遂儿,你说,她是不是背叛了我。”

遂儿不明其意:“娘娘是什么意思,是谁背叛了娘娘?”

韩蕙娘只是苦笑。

倘若不是她自己愚蠢,又怎会了中了奸人的计谋?她还记得祖母身边那个内侍,在将她押下去的时候说的那声叹息:“为他人作嫁衣裳。”

“娘娘!”遂儿想上去扶起韩蕙娘来,韩蕙娘却只是无力的摇头。

“崔阿周呢?”

遂儿讷讷:“自从娘娘早晨出门之后,奴婢便再也没有见过她。”

“哈!”韩蕙娘嘲讽似的一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个jiàn rén……”打从自己进了排云殿,便再也没有见过她,原来还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啊”一声撕心裂肺的声音自流云殿上空传开来,惊奇四围林中数只乌鸦。

“呱呱”的声音在天空盘旋,挥之不去。

……

不知道何时又落雨。

八月的天,从来都是如此飘忽不定吗?

有雨落在自己的脸上,东方瑶伸手接住那刚好落在自己手掌的一滴,那么轻柔的雨滴,为什么落在自己的手上,却如此灼热,几至滚烫?

“能为我通传一声么?”

门前两守卫面面相觑,最终一个无奈道:“宫正若是不放心,某便只好再去叨扰郎君一番了。”

东方瑶便把手中的玉镯子塞到两个守卫的手中,“多谢两位大哥了!”

最后那人出来,对着东方瑶连连摇头,意思是不见。

东方瑶也不见惊讶,她又慢慢的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上去:“烦请二位大哥一定要递给殿下。”

“自然!”男人爽快答应:“某这就去送。”

却见她仍是满脸落寞:“某瞧着也快下雨了,宫正拿着这把伞回去罢,莫要在这儿枯等了,凉雨伤人!”

东方瑶接过那把伞,欠身施礼:“多谢二位。”

三天了,也许敕书明天就可以拟定好,殿下,到时候,你恐怕是更不会再想见我罢?

倘若你此时看了我的信,便该安心了,我把宋若栖接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虽然不知道这个孩子她是否也如你一般期盼,但已倾尽所能给了她足够的看护,你可安心?

东方瑶又回头看来一眼这大门,无声一叹。

……

当众大臣在底下议论纷纷的时候,身为皇后的韩鸿照才姗姗来迟。

随堂听政的帘子被撤去,韩鸿照神色淡然的坐在离那架龙椅一寸之地的坐榻上,静静地看着下面吵得不可开交的臣子们。

“读诏。”韩鸿照神色不改,吩咐曹吉祥。

曹吉祥上前来,打开已经加了门下省大印的诏书,清了请嗓子,高声诵读道:

“上召诸王、大臣、侍卫、文武百官等齐集行宫前,垂泣谕曰:肇有皇王,司牧黎庶,咸立上嗣,以守宗祧,固本忘其私爱,继世存乎公道。故立季而树姬发,隆周享七百之朝;黜临江而罪戾园,炎汉……皇太子衡睿,地惟长嫡,位居明两……疏远正人,亲昵群小,忤逆僭越,数次挑衅……宜废为庶人,流放巴州……”{注:参照废太子李承乾诏书、废太子胤诏书}

诏书念完,大宝殿安静的就像是没有一个人,每一个人都在低着头不知道思考着什么,其实这件事情他们几天前就已经知道了,太子,哦,不,废太子再次在皇帝的病榻前忤逆犯上不听劝告,皇后rěn wu kě rěn,含泪命人写下废太子诏书……并且,这诏书听说还是皇后身边一个婢女写的,那个婢女曾经还受过太子的青睐恩赐,在东宫修过史……

“诸位可有异议?”

异议?这件事情就连圣上都已经默认,他们还怎么敢异议?

“臣等附议!”众臣齐声行礼,以表忠心。

当废昭传入东方瑶耳朵里的时候,她看着手中这被篡改了的诏书忍不住冷笑一声,扔在一边的案几上。

“娘子可是不如意?”

一边为她梳妆的婢女抹云一见东方瑶如此,以为是自己梳的发髻不够好,忙惶恐了起来。

“没有,梳就是了。”

看着镜子中那个肃穆冷静的少女,东方瑶慢慢的垂下了眼睑,直到抹云梳妆完毕,她都没有多看一眼,换好衣服,这便要去排云殿谢恩了。

新换的如意履很舒服,很轻快,不知为何,东方瑶却觉得它沉重万分。

一路上亭阁擦过,有婢女对着她恭恭敬敬的行礼她都恍惚未看到,直到到了排云殿,却见下来一个锦衣郎君,他一贯温柔着面庞鲜少冷着脸,此时却面无表情的从自己面前走过,东方瑶顿了一下,正苦笑着要进去,却听身后传来韩宿迁冰冷的声音:“东方瑶,你可心安?”

心安?

可是心中安稳?

韩将军,你问我这句话,可知我这十几年从未心安过?

我夜夜难眠,正是因为心难安,试问没有归宿的心,何来安稳?

“我……心难安,”东方瑶轻声说道:“然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

韩宿迁在嘴中咀嚼着这四个字,他始终难以相信东方瑶真的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可是韩鸿照读下的诏书,却又分明是她自己亲口承认所写。

宫中早已传来皇后身边婢女近日声名大噪的蜚语,传说那废太子诏书便是她所写,骈词俪句,文采飞扬,颇受皇后赞赏。

发髻上一支宝蓝色的步摇随着她的步子缓缓颤动,发出摇曳风情的脆声。

韩宿迁只是一直看着那只步摇。

如果是这样,那昔年弘文馆前,杨柳树下,东方瑶,我韩宿迁只当从未见过你。

他至于还是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第九十三章 何处月明

韩鸿照并未在大殿之中批阅章奏,而是在一侧的偏殿中休息,见到东方瑶进来后行了礼,她微笑着打量了她一番:“来了,衣服可还合身?”

一身绯色团花窄袖半臂裙,臂间系着结樱带,挽着高高的朝天髻,眉目秀致,只是她此时却沉静着一张脸,倘若笑起来,想必就连花园的大半夏花都要失色了罢。

看着东方瑶点头应是,韩鸿照却又摇头:“这衣服做的不好。”

一天之内被指点了两次,抹云这次吓得大惊失色,赶紧跪下来:“皇后殿下恕罪,奴婢回去就命人改!”

韩鸿照轻笑了一声,呷下一杯清茶,又仔细看了东方瑶一番:“倘若这衣服换成紫色,穿上才是极美的。”

闻此言,不禁抹云愣住了,就连东方瑶都愣住了。

紫?

东方瑶忍不住抬头来,眼前人的眼中确实有她一贯看不懂的心思。

“奴婢不敢当。”

她只能如是回复。

“什么奴婢,现在你也有自己的寝殿了,倒也算半个主子,日后便没有自称奴婢的说法了,自今日起你的官衔便等同于五品的中书舍人,”韩鸿照淡淡道,“诏书、制书、敕书的起拟以后凡要你过目才行。”

“臣谢殿下厚爱。”东方瑶低声道。

“殿下!”王德匆匆进来。

“急什么,有什么好好说,你也不看看吉祥和阿寿是什么样的,这样慌慌张张,不晓得还以为排云殿走了水!”

韩鸿照半调侃半责怪的口气倒是令王德很不好意思,他忸怩了一会儿,才磕磕绊绊道:“殿下……梁王殿下、梁王殿下和卫将军回来了!”

如此急匆匆的不回长安反而来jiu chéng宫,不知道的还以为梁王是来求情的呢。

东方瑶脸上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说不定人家梁王就是来求情的呢。

“母后,母后!”未见其人,倒是只听着李况的声音了,一进来,李况还是身着铠甲,看样子是一进城连衣服都没来得急换就匆匆赶来了,随后而来的卫季卿,他亦是身着铠甲,眼神扫过,却发现东方瑶静静地站在一隅,低着头,虽看不清她的神色,想必她心中也是十分难受的,于是卫季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母后!”李况摘下盔帽,“母后当真要废了睿儿?!”

那表情定是带着不忍,东方瑶连看不不必看,她在心中冷笑,梁王殿下,李况,你打得好算盘,现在终于可以来实现自己计划的最后一步了,此时再装出这样一副悲苦的神情也还真是难为你了!

却见韩鸿照挑眉,摇了摇头。

李况倒是一愣,支支吾吾道:“母后……母后这是何意?”

莫非是没废,不是诏书都过了门下么,不可能啊……正纠结着,又听韩鸿照淡淡道:“不是要废,是已经废了,你若是还担心你这个侄儿,不妨赶紧去看看他,今日他便启程,也不必再费心思,”顿了一下,韩鸿照起身来,看着下面跪着的李况和卫季卿,眼风扫过李况额角那一滴滑落的汗水,她继续道:“费心思来求情。”

“对了,”走出殿门,她又道:“战况我大概也知道,记得换好衣服再来排云殿,况儿呢,现在就去换了衣服,随我到大宝殿看你父皇。”

李况和卫季卿应是,他对着卫季卿道:“既然如此,我便先行一步了!

“瑶儿,你……”卫季卿上前来打量她的神色:“你没事吧?”

“没事,”东方瑶劝他:“将军切勿陷入此事中。”

卫季卿心中感动,然而看东方瑶一副冷淡的样子,才叹道:“你可是受了逼迫?”

逼迫向来不是韩鸿照的一贯作风,她只会让人心甘情愿的做棋子。

“我自愿的。”她轻声说,“将军,出去走走吧,里面太闷了。”

……

一个黑衣的奴婢正在收拾包袱,他边系着那带子竟不自觉流下泪来。

李怀睿见了,只是摇头:“阿泰,你何必如此,若是嫌路远,留下来也并无不可。”

阿泰只是抽泣着抹了抹泪水:“奴婢并非是贪图荣华富贵,只是气愤那东方瑶小人之心,她分明受了殿下如此礼遇,却背主求荣写下诏书,委实凉薄!”

“我已经不是殿下了,现在不过是一个落魄郡王而已,”李怀睿眉毛皱起:“况且,不许你们再说东方瑶半个不是。”

“殿……郎君为何不生气,她曾经不也是对郎君笑脸相迎,如今一转眼就写下诏书,还受了皇后娘娘的特许,说什么凡是诏书敕书皆要由她来草拟!”

“住口!”李怀睿面色一沉,有些生气:“今日你说的这些话,我不想以后再听第二遍!”

阿泰忿忿道:“郎君你是被她蒙了眼么?”

倘若她不写下这诏书,还会有别人来写,既然如此,我倒宁愿是你写的……李怀睿失神的看着窗外大好的日光,就算真的是你写的,我不在乎,你能安安好好,我便放心了。

“梁王求见。”

阿厅走进来,说道:“郎君若是不想见,奴现在便去回了。”

他认为李怀睿定然是不想见梁王的,且不说平日里梁王就暗地中下绊子,便是如今自家主子被废说不定就是他参与其中,此时莫不是便来嘲笑郎君的!

“让他进来罢。”

却听李怀睿淡淡道。

李况听了阿厅的话,挑了挑眉:“怎么听你一副不愿意的样子?”

阿泰刚要回过去,却被阿厅拉住了,两人皆自知处境艰难,也只好压下这口气,闷声道:“殿下误会了。”

李况冷笑一声,跟着两人进了暮云殿,却见殿中空无一人:“你家主子呢?”

阿泰和阿厅面面相觑,最后便引着李况到了偏殿。

李怀睿正跪坐在一侧的pu tuán上,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况嘴角勾了一勾,径直上前坐了:“侄儿,叔父来看你了,这几日在这儿住的可还好?”

李怀睿睁开眼来看着李况,他眼中掩饰不住的野心,几乎都要摆在案几上了。

笑了一笑,李怀睿用茶水斟满李况面前的杯子,淡淡道:“还好,叔父可是有什么话要说,若是没有,见了我这落魄样子后也可以自行离去了。”

李况哼了一声:“我瞧着你现在的确落魄,东宫那是个什么地方,只是从此以后你无福消受了。”

“听叔父的口气,原来是志在必得。”李怀睿面无波澜,却又问起另一个问题:“叔父可知,我为何在偏殿见你?”

“什么?”李况皱眉,不解其意。

“那是因为,我父亲是嫡出,他配得上嫡子这个称呼,是以他为太子;而叔父,到底居于人后,只能在偏殿见了。”

“你!”李况咬牙:“好啊,李怀睿,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只是想在嘴上胜我?”

“你误会了,我从来不屑与你争什么,只不过是一直讨厌你罢了。”李怀睿话音冷冷淡淡,看都不看李况一眼,起身便要离开:“阿厅阿泰,送客!”

“哼!”李况一拂袖,眯眼冷道:“李怀睿,走着瞧,我看你到了巴州还怎么活的如此潇洒!”

最后,李况离开了。

李怀睿站了好一会儿,咳嗽了两声:“阿厅……”

阿厅紧张道:“郎君你……可是受风寒了?”

李怀睿摇头,摆摆手,没什么:“准备准备罢,该走了。”

马车已备好,长安,我要离开你了。

李怀睿在阿泰和阿厅的服侍下上了车,临走前,他坐在车上最后一次看长安,喃喃道:“巴州的日光和月光是不是也会和长安一样呢?”

阿厅虽心中难受,可还是出声安慰:“自然是一样的,郎君,天下何处月光不一样。”

李怀睿没有说话,他只是放下了帘子,想起来似乎事情都已经安排妥当。东方瑶坐上韩鸿照身边风光的女官,备受宠幸;韩蕙娘被遣回娘家,不必跟着自己再受苦;阿栖在长安住了下来,只待生下孩子,只是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那么来日的事情,又该如何呢?

白云悠悠,世事无常。

最终,李怀睿叹道:“走罢。”

走,这一走,从此山水阻隔,生死难知

这一走,从此心中长恨,唯己自知;

这一走,从此何时相见,遥遥无期……

君何归期,君何归期?

靠在一边的墙上,看着那架马车渐行渐远,直到自己都看不清了,却不知究竟是泪水模糊了视线,还是视线随着距离而模糊了……

一双温暖有力的大手揽上她颤抖的双肩,东方瑶回过神来,是李衡乾,他站在她面前,怜惜的看着她,抬手为她拭去眼角的一颗泪水,柔声道:“莫哭。”

东方瑶咬着唇,压下眼角的酸涩。她向来不是个爱哭的人,此时这般的情态,便可见其对李怀睿的真心了。

李衡乾叹了一口气,将一封信放入东方瑶手中:“世间向来别离多,求不得。”

那封信上,写着四个字“瑶儿亲启”。

东方瑶定定的看着这封信。

她就知道,他从未怪过自己!而他拒绝见她,是因为不需要她任何的解释……

渐渐地,金乌坠入西山,这一轮金阳,不管白日如何明亮照耀,最后还是会落下

偌大的jiu chéng宫,从此走了一位太子,长安,也是该易储了。

只是下一位储君,却不知是哪一位了。

长安的人们,都不必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不是不关心,而是因为,它终会到来。

不迟不晚。

大明宫,九仙殿

“娘娘!”映柳匆忙进来,掩好门,在章怀秋耳边耳语一番:“……太子被废,现下永平公主的车架都已经出了玄武门!”

“什么,怎么会这样?”章怀秋瞥了一眼映柳,虽是这样问,面上却并没有焦急的表情

“娘子怎的不着急?恪郎君可是在太子殿下手下做差的呢!”映柳一脸着急。

章怀秋摇头:“阿恪不会有事,只是看这样子却是和我当初想的一样。”

“啊?”映柳没明白过来

当初,她心中便有预感,李怀睿这个太子不会做太久,是以写信给萧恪,希望他到豫章郡王手下去做事,只是没有想到阴差阳错,太子看重阿恪的才能,派他去东宫修史,原本想着是无限的殊荣,纵然不过是给那些大学士们打下手,却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只是阿恪如此才能,皇后殿下又正是用人之际……章怀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义父,别怪我,只是你这个中书令很快要做到头了。

“阿恪不像那些立场明确的tài zi dǎng,况且他也没有必要一定要跟着太子,”虽是如此,章怀秋还是不免有些担心,但是人生向来前路不可测的,她只能往好处去想:“只要有机会到豫章郡王的手下……”

“嗡”

鼓楼的钟声响起,这一天,终于还是过去了。

第一章 白驹过隙

永昌二十九年的冬天,长安并未降雪。

在前人的说法中,这是不祥之兆,是上天的预警,是以初一这一天,帝后齐齐素衣避正殿,群臣也在含元殿祝词颂诗,大意是诉说这一年的罪过,上天好生之德,不要降罪无辜人民云云。

只是衣服穿归穿,好话说归说,皇后向来内心不太在意这些事,着实是因为长安已经多年不曾下过雪了,照样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削减了中书令章守英的权利,将他弟弟章守韬成功贬到了黄河以北的肃州。

章守英表面上规规矩矩顺了韩鸿照的意思,心中哪里会有那么容易摆平,立刻便在背地里对韩鸿照施加压力,盐铁官营的官收、官运、官营原本便是章守英打的一手好牌

……

“娘子是否还做修改?”

东方瑶抬起头来,看着面前带着几分笑意的曹吉祥,轻轻搁下笔在小山上,微笑着说:“不必了。”

制书自然是贬章守韬的,其实东方瑶早就准备好了,哪里还要做什么修改。

芍儿将卷好的敕书递到曹吉祥手中,便听东方瑶又道:“若是皇后娘娘认为尚可,便可以直接送去中书省再过目了,到时候还要麻烦内侍了。”

曹吉祥笑着收起了制书,递给后面的阿赞:“我们这些做奴婢的,若是有娘子一半的文才,想必也不用东奔西走了。”

如今东方瑶有皇后亲赐的宫殿和“内舍人”之名,虽然只是虚衔,却到底是为皇后拟写敕书,身份自然不同凡响。

“内侍说的哪里的话,”东方瑶客气道:“倘若没有皇后娘娘的赏识,东方瑶至今也不过是掖庭局的小小女工而已。”

“娘子真是谦虚。”

好容易和曹吉祥打完了太极,送走了他,芍儿倒是长舒出一口气来,盯着曹吉祥的背影啧啧叹道:“这曹内侍口才还真不是一般的好!”

“若非如此,他又如何能如此年轻便坐上这五品的内常侍。”东方瑶将用过的笔放在笔洗中轻轻刷过。

“也是。”芍儿点点头,帮着把笔摆好在一边的乌木笔筒中。

东方瑶无奈点了点芍儿了额头:“你这丫头,怎么才来了我这儿几天,就开始对陛下身边的近侍评头论足起来了?”

芍儿傻呵呵的一笑:“娘子莫怪,芍儿以后一定注意!”

两个月前,也就是李怀睿被废后的一个月,就在东方瑶苦寻离奇失踪的芍儿不果后,李衡乾就为东方瑶送来了芍儿。芍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东方瑶看着都十分心酸。

原来自从韩蕙娘被遣回娘家之后,她就请求韩鸿照将昔日东宫所有的奴仆悉数卖出了宫外,韩鸿照念及往日情谊,倒也没有拒绝,所以当李衡乾找到芍儿的时候,芍儿正是在被卖往南方某个县的路上。

只是这件事情东方瑶当初并没有求助李衡乾,不得不说,李衡乾的确是善解人意。

不过话说回来,倘若没有李衡乾,东方瑶自己倒是也能找到芍儿,却是要多费一般波折了,毕竟自从那件事情之后,宫中还有多少人能用正常人的眼光来看自己呢?

就连韩蕙娘,也闭门不见,如此一来,自己又如何去找到李况陷害李怀睿的证据?

早在两个月前韩鸿照就册立李况为太子,可以说朝中并无一人反对。长幼本有次序,李怀睿在世人眼中又是无子,毕竟韩鸿照是用“数次忤逆、不敬尊长”这个理由废掉他的

暗暗叹了口气,东方瑶拿起案几上的几卷心经,对芍儿吩咐:“把这几卷收拾到一个包袱里。”

芍儿奇道:“娘子真要拿到西市上散去?”她见东方瑶日夜不疲的抄写,如今至少写了百八十卷,就这么送了别人?

“怎么了,你还舍不得?”东方瑶失笑。

“没什么,奴婢怪心疼的!”芍儿捡起一卷来,打开:“娘子写的这样好的,奴婢还真不愿意就这么便宜了他们呢!”

东方瑶笑着摇了摇头:“我留着这些东西在长安殿里也没有用,再说,抄写了这心经本来就是福泽一桩,不若散去,也好为他积累些福泽。”

笑容敛了敛,东方瑶忍不住又想起李怀睿来听说他在南渡的路上感染了风寒,却不知如今怎样了?

好在几天之后就收到了他的来信,说是风寒基本好的利索了,安州刺史李昶打算要李怀睿元日的时候在自己的家中用膳,他也欣然同意,信中不过寥寥数语。

没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东方瑶也就放心了,回了李怀睿一封信,希望他能早点痊愈,上元节那几日能出去走走散心,然后就是……希望他能多回信给自己,毕竟离京半年,东方瑶只收到了一封李怀睿的信。

又过一日,母亲的坟地也有了消息,说是之前的埋骨之地新建住坊之后将母亲的坟迁到了长安东南角的一处郊外公墓,那里多数是没有认领的孤坟。

虽然还在正月里,她也顾不上了那么多,本想自己直接去,被芍儿好说歹说劝阻了下来。当年安葬母亲的事是掖庭的主管曹娘子亲自安排的,她曾说是在上面标注了母亲的身世姓名,东方瑶派人去看过之后果然是,便准备了一应的酒品瓜果去祭拜。

坟冢被重新修葺过,站在母亲的坟前,东方瑶心内感慨万千,想起小时候母亲对自己的教诲,她真的是一点都不敢忘,如果没有母亲,就不会有今日的自己。

她默默地的将酒在面前奠了,跪下磕头:

阿娘,愿你来世安好,女儿不孝今日才能来见你一面。

春风拂面,带来一缕哀伤的思念,随后又消散在微凉的风中,无影无踪。

从西市街头走到街尾,看着崔思娴一直蹦蹦跳跳,一忽儿便没影了,就连幂篱都扔在了自己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段骁飞表示很无奈,“城之,这是你亲妹子么?”

崔城之正抬手翻着眼前的一卷书册,眼皮都没抬一下:“自然是亲妹子,怎么,哪里不像了?”

“你看她一刻都不安生,一点都不文静!”段骁飞小声的埋怨。

“你喜欢就好了。”崔城之嘴角微微勾起,漫不经心的说。

一句话撞在豆腐上,段骁飞一梗,脸却是有点红:“我刚认识她的时候,你不是说你妹子是闺阁的淑女么?”

“什么淑女啊?”崔思娴跳过来,瞪着段骁飞,一会儿又拉着自家兄长的手,娇声道:“阿兄,这家伙在说谁啊?什么闺阁淑女!”

段骁飞急忙摇头:“不是不是,我和你阿兄说的是你呢,你就是名门的淑女啊!”

却听崔城之轻笑一声,崔思娴刚刚在沾沾自喜,听后奇道:“阿兄在笑什么?”

崔城之指着正看的那卷书:“我是在笑,这字写的有些歪。”

段骁飞和崔思娴听罢,都抬头去看,思娴嘴快,毫不避讳:“果然是,歪歪扭扭的,连十郎的字漂亮都没有!”

段骁飞委屈道:“思娴,你就这么说我啊?”

崔思娴笑了一笑,颊边露出两点小小的梨涡来:“怎么,你的字也不见得被阿兄说过多少次了,我叫你见见什么叫真正的好字!”说完便艰难的把新买的包裹全堆在段骁飞身上,在袖子中掏来掏去:“诶,我记得刚刚是放在这里了!”

却冷不丁从腰间掉出来一个小册子,风一吹,便在地上摊开,露出它清秀的字迹来。

第二章 孤高傲绝

崔城之盯了地上片刻,低身慢慢的将它捡起来,封面翻开,只见上面写着两大字“心经”。

“怎么了?这是谁的啊?”段骁飞问。

崔思娴努努嘴:“刚刚在街口,有个头戴幂篱的娘子给的。”

段骁飞诧道:“莫不是这女子家的郎君写的?”

“你怎么这么聪明呀!”崔思娴脸一黑,刚想说话,却听崔城之在一边淡道:“这字看来娟秀,是女子所写。”

只是这娟秀中却似乎藏着出乎意料的笔锋,尤其是弯折处,分明迂回婉转,再仔细看,她却写的刚劲有力,一笔划下,不见僵硬,反而刚直,就像是终南山上未融的冰雪,孤绝傲绝,粗看来只端秀罢了,细看来却傲气幽冷溢于笔墨纸端。

谁家的娘子,竟能写出这样一笔藏有机锋的字?

崔城之眉头不经意微微舒展。

“思娴,送你心经的娘子呢?”

崔思娴一愣:“啊?刚才还在前面呢,好多人都抢着要……哎,就是那个娘子!”崔思娴手一指,zhèng jiàn一架马车在不远处停着,一个头戴幂篱的青衣娘子似乎刚刚从一家酒肆出来,提着两罐酒就上了马车,马车便开始缓缓驶动,帘子挑开后,露出一张脸来,圆圆的眼睛,看上去很是精灵,她四下打量了一番,然后不知道笑着说了什么。

在她的身侧,崔城之只看到一个高鬓少女的侧影,和她那支随着马车行动间摇晃的宝蓝色的步摇。

然而只是匆匆一瞥,帘子落下,便再也看不见了。

“那个上了马车的娘子,她竟能写出这样一手好字来?”尤其是还得到了眼前这位向来对字“自视甚高”人的垂青,段骁飞很惊讶。

“并非是她,而是她家主人所写。”崔城之只淡淡一笑,把那卷心经收入怀中:“怎么,还打算继续看热闹啊,阿娴不是要去看新衣服料子么?”

“对对对,怎么把这茬忘了!”思娴眉开眼笑,上前挽住自家兄长的手,便说便比划,新年要什么样式的新衣服,直把一边连连瞪眼的段骁飞晾在了身后。

……

“这是这几日宫里新来的衣服样子,穿着也暖和,娘子若是觉得衣服不合身或是饭菜不可口哪里不舒服,便叫身边的奴婢来宫中只会我家娘子一声。”

宋若栖没有说话,她只是依在床上,脸却没在黑暗处。

许久,她才抬头看了一眼东方瑶,却发现她竟然还没有离开。

从前只要东方瑶来看自己,从来不会跟自己说一句话,都是她身边那个叫芍儿的婢女在说,并且说完就走,不会在这里逗留,可是这一次……

东方瑶看着宋若栖警戒的眼神,往前走了几步,坐在了她的旁边。

“衣服是好衣服,只是你如今有命穿,往后可就不一定了。”东方瑶抬手翻了一翻这些衣服,随口吓唬她。

“你什么意思?”宋若栖皱眉。

“我什么意思,”东方瑶冷笑:“你还是不肯说吗?”

“我没什么可说的。”

“只要你生下孩子,你就没有了利用价值,到时候只要我在皇后娘娘身边说一句话,她都有可能叫你生不如死。”

宋若栖只是寡淡的哼了一声:“说完了你就可以离开了。”

东方瑶闷下一口气。

不能气馁,她想道。

于是她又开口继续道:“他给了你什么好处,我也同样可以给你,你为什么到现在了还要为他遮掩?”

“什么他,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我不知道!”宋若栖恼道。

东方瑶看着眼前这个已经怀胎七月,面色却依旧苍白的女人。

没错,她确实害怕,害怕她生不下来这个孩子,可是天知道她有多讨厌她。

夏小三已死,冯夫人和管家又非知情者,并且他们年前就去了泉州的娘家,她根本没法拦着人家一直问缘由。

李况究竟是为何要这样做,他为什么就在诬陷李怀睿要成功的时候忽然收手,又为什么忽然出来一个宋若栖呢,李况和她究竟是什么关系,要宋若栖如此为他卖命,软硬不吃?

“你还记得当年我们一起住的时候么?都住在简陋的屋子里,我不被人待见,只有你,讨他欢心,也许就是那时候,你便也不是真心的罢?”

宋若栖脸色一白。

“你被他送入东宫,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不惜勾引潮阳王,如果我没猜错,这个孩子便是重逢那晚你才怀上的。”

室内不知道燃着什么香,芳香而浓郁

东方瑶瞥了一眼宋若栖,继续道:“你故意被韩蕙娘发现,韩蕙娘被人怂恿到排云殿告状,她不过是为了减轻潮阳王的罪过,可你却反咬一口,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在他的……”

“够了!”宋若栖忽然低吼一声,打断她的话:“东方瑶,你不要太过自以为是,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你不配问我为什么,每个人都由活下来的权利,凭什么我就要为了他不要命!?”

她冷笑一声:“请你离开,如果你还想要这个孩子的话,毕竟我也不想伤害他。”

“……你觉得,是我剥夺了你活下来的权利么?”东方瑶认真地看着她。

宋若栖依旧是不说话。

东方瑶看了一眼芍儿,芍儿知晓意思,对身边两个婢女道:“你们都先退下,我家娘子有些体己的话要对宋娘子说。”

婢女应是,不一会儿便都退了下去,芍儿也出去掩好了门。

“若栖,我们也曾住在一个屋檐下多年,为何这么多年来你都一直为他做事,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只要你对我说,我一定会尽我所能来帮你。”

宋若栖闭了闭眼睛,才呼出一口气来:“你走吧,多说无益。”

还是不肯说么?

东方瑶很无奈,但是她威逼利诱,宋若栖偏偏软硬不吃。

“改日我再来看你。”东方瑶走到案几旁,觉得这香的味道有些难闻,便走到门外去,嘱咐婢女把香换掉。

有小婢女唯唯应是,她才放心的离开。

看着东方瑶走开,宋若栖才无力的倒在隐囊上,喃喃道:“瑶儿,你别怪我,我也想保住他……”

第三章 入宫献药

长清殿

案几上,一架高圈足的金香炉升着冉冉的烟,馥郁浓香;金丝被在榻上翻滚,罗带轻分,旖旎丛生。

室中暖和如春,女子忽然半支起身子,露出如玉般细腻光滑的肌肤,她云鬓散乱,偏一双眼睛媚态极妍,幽怨似的叫了一声:“陛下!”

李道潜咳嗽一声,推开陆静娘,拢好衣服,哑着嗓子无奈地轻斥:“静娘,别胡闹!”

陆静娘嘟着嘴,黑眸滴溜溜的转着,娇声埋怨道:“陛下,妾哪里胡闹了,是不是陛下嫌弃妾了,是以才不肯多看妾一眼!”

说完,便掩着脸小声的啜泣了起来。

这一声声的“妾”说的李道潜心都酥了,只是并非是他不想……而是力不从心啊!

暖玉温香在怀,他又不是圣人,哪里能按捺下这**?只是上了年纪,有些事情他却是也说了不算,但他如何又能对陆静娘说了出口?

咽下这口烦躁气,李道潜很郁闷的披衣赤脚下地来,脚踩在茵褥上,温暖舒适,他径直来到案几上,皱着眉头喝了一口酪浆。

堪堪压下心口难受的感觉,却忽听有衣服摩擦的声音。

转身一看,便见陆静娘只穿了一件柯子便下来了,肌肤胜雪,胸前大半片春光毕露无遗,尤其是胸口若隐若现,看了真真是叫人难受至极。

陆静娘妩媚一笑,坐到李道潜身边来娇滴滴的叫了一声:“陛下!”说完便伸手倒了一杯葡萄酒,靠在李道潜怀中,那杯葡萄酒便在他面前晃来晃去,魅惑无比:“陛下要喂我才行!”

李道潜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一把握住了陆静娘纤细的手腕。

……

“国公来了!”

到了延英门,韩宿襄便见一个年轻的宦官笑着迎上来。

“陛下如何了?”他笑问。

阿赞赶紧道:“陛下还在长清殿呢,今天早上就一直念叨着国公!”

韩宿襄闻言轻笑一声,李道潜可是在长清殿十几天了未出来,看样子自己的丹药竟然还能派上大用场,保不准日后圣上在这事上要仰仗自己,那时候他可是“国之栋梁”了!

阿赞见他笑的古怪,奇道:“国公因何而笑?”

韩宿襄笑着上上下下打量了阿赞一眼:“陛下在长清殿闭门不出,你们这些做内侍的,可要服侍好了才对……不过我见你呆头呆脑的样子,虽是内侍,却未晓得其中缘由,也就那曹内侍有几分眼力见儿。”

这话虽说的有些刻薄,不过阿赞一向不太在意这些事情,只要吉祥明白就行了,自己呆头呆脑也无所谓,只是成国公这前一句话却是何意?

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没察觉已经到了长清殿,台阶上头站着的正是曹吉祥,一见韩宿襄赶紧笑着迎上来:“国公来了!”

韩宿襄往大门关的严实的长清殿觑了一眼,随即脸上便挂上了暧昧不清的笑:“陛下可是得闲啊?”

曹吉祥赶紧做了个延请的姿势,微笑道:“自然,陛下老早就念叨着国公了!”

“陛下!”

甫一进门,便听一阵喘息声,随后一个半开衫的桃衣美人衣冠不整的匆匆的跑到了屏风后面去。

不是准备好了么?

韩宿襄暧昧一笑,顺便咳嗽一声:“陛下,七郎进来了!”

良久,便听李道潜有些虚弱的声音:“七郎,快进来罢!”

韩宿襄这才进来,前面这李道潜才收拾好了衣服,见了韩宿襄,才笑道:“七郎,我吩咐你的事如何了,可有眉目?!”

听这声音便知急不可耐,韩宿襄早就知道,之前吊足皇帝的胃口绝对是明智之举,当下才抬头笑道:“那是自然陛下!”

见他一副大惊失色的表情,李道潜还是有些尴尬的,其实他也知道此时自己一定是面色青黑,只是美色当前,他把持不住怎奈何。

他微微侧首,掩嘴咳嗽一声:“没什么,不过是这几日有几分伤风罢了。”

“那陛下可定要当心身子啊,臣等日夜殷忧,只盼陛下龙体安康!”韩宿襄一脸苦情,仿佛是在忧国忧民一般。

李道潜心里早就急的如同数以万计的蚁虫啃噬,此刻却只能压下小腹一阵躁动:“七郎放心便可,只是不知那丹药是否寻到?”

韩宿襄这才笑着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玉盒双手呈上:“陛下,臣不负所托,陛下一试即可,方知臣所言绝无虚假!”

案几上摆着数十份章奏,一侧的灵芷眼见着茶水凉了,赶紧又重新换了一杯热茶。

长方形的案几上,韩鸿照一边闭眼皱着眉,一边摇头。

“殿下如此忧心,何不趁此科举择优者为己所用?”旁边的坐榻上,东方瑶也在跽坐着查看这几日的奏章。

韩鸿照笑着叹了一口气:“为己所用是自然,只是事情哪里那么简单。”

“殿下说的对,倒是瑶儿近来愈发记性不好了,竟不晓得这些年科举究竟来了哪些新科士子。”

只这一句话,两人便心领神会。

章守英当了这么多年的老师,恐怕也该让他歇上一歇了,只是这话,东方瑶却是自己不会说出口来的。

韩鸿照哈哈一笑:“长安士子齐聚京城,当年高祖也曾说过‘英雄尽入吾中’,想来也是一番壮志豪情!”

边说边兴奋地喝了一口茶水。

“嗯,这茶水怎的和平日滋味不同?”辛中微辣,品来倒是平淡许多,不似往日的咸茶、甜茶……她不由看向一边的婉娘。

婉娘含笑告罪,又看着东方瑶说:“殿下不如问问瑶儿。”

东方瑶便微微笑着说:“殿下,是瑶儿唐突了,去年殿下足寒之症,瑶儿查过之后方知要在冬日饮温茶,是以才以姜片、甜枣、玉苁蓉配了这一味茶;

餐食上便多配些温热的食物,熬制成汤,到时候还要殿下多担待了。”

韩鸿照心中一暖,见她沉稳安静的样子,面上露出微笑来:“你这丫头,想来也是个知心知意的,难得有这番心思,如此我便给你个恩赐,你且来说说”

东方瑶心中突的一跳。

还不知李怀睿在那个偏远之地真正如何了,不妨趁着这个机会为它说几句才好,却忽听外面一阵喧闹之声。

不过一会儿,王德便跑进来,叫道:“殿下,成国公来了!”

第四章 不欢而散

见他愁眉苦脸的样子,韩鸿照便知自己这弟弟大约是又闹了什么事:“让他进来。”

韩宿襄进来的时候明显是一脸的不满,他快步走上前来:“姑母,你要为我做主啊!”

韩鸿照面不改色:“你年长宿迁二十岁,让他一番又何妨?”

韩宿襄眼珠一转,原来韩鸿照早就知道了:“姑母可是听了恶人先告状?儿可不知姑母这话何意!”

韩鸿照觑了韩宿襄一眼,见他虽这话说的老大不情愿,却多少含了几分撒娇的意味,不由得笑出来:“你呀,不过是一幅画,何必呢,宿迁向来喜欢这些笔墨丹青,你又何必非要那幅画?”

“姑母的意思,莫不是宿迁喜欢便是理所应当,儿喜欢丹青便是附庸风雅?儿早些年便喜欢那副画,只是碍于主人喜爱割舍不得,是以才迟迟未得,如今那主人临终前要将这画卖了,他却又先我一步买走,这不是挑衅,又是为何啊姑母!”

韩宿襄脸上一副苦闷的表情,说的倒像是真的。

此时却听一人冷笑一声:“表兄好手段,宿迁甘拜下风!”

来人一身绯色宝相花圆领长袍,面色冷淡,一贯柔和的眉眼此时微微眯着,满是不屑,他走进来,向着韩鸿照拜了一拜,连看都没看东方瑶一眼。

“呵!”韩宿襄嗤笑一声挑眉道:“怎么,我还以为五郎不会来了!”

“儿来此不为别的,一是见过外祖母,二是拜见姑母,别无他意。”

谁曾想刚从仙居殿出来便碰见韩宿襄,两人想起来前几天的事,皆是不快,说着说着便吵了起来。

“哼,既是如此,看来倒是为兄唐突了!”这话说的讽刺无比,

韩宿迁摇头冷笑:“表兄却是唐突,夺人所爱实为人所不耻!”

韩宿襄不怒反笑:“不耻?五郎原是这样想我这兄长的,莫不是五郎不想要那幅画,不是夺人所爱?”

“我自是不会再要,那《维摩诘像》兄长若是喜欢拿去便是,只是可惜那名画无人欣赏,最后也只能蒙尘而已。”

“原来五郎如此通情达理啊,既然如此,兄也只好收下这番心意。”韩宿襄假装听不出来韩宿迁话中的讽刺之意,笑了一笑,径直找了位置自己坐了下来,韩宿迁也毫不示弱,坐到了韩宿襄的对面,灵芷和娴娘便跟着去斟茶水。

韩宿襄一见韩鸿照也没什么打断两人的意思,貌似有些走神,想来她也不太在意,怕是对章守英有些伤脑筋,一时之间有些自得起来;东方瑶呢,一脸事不关己的样子,只是默默地看着自己手中的书册,当即意味深长地笑道:“去年听说五郎家中藏了幅美人图,既然五郎如此谦让,却不知能否给为兄一观?”

“啪!”

灵芷刚刚递到韩宿迁手中的杯子忽然就摔在了案几上。

“侍郎恕罪,奴婢并非有意,侍郎勿恼!”灵芷慌忙拿出端盘里的帕子在韩宿迁身上擦拭。

东方瑶本来在默默地品茶,听着动静这么大,此时便忍不住看了韩宿迁一眼,只是她没想到,就这么一眼,她发现韩宿迁竟然是在看自己,他眼神有些慌乱,看到自己后愣了一下。

然而也就这么一瞬间,他别开眼睛去,推开面前的灵芷,低声道:“没事,我不会怪罪于你。”自己便拿着那帕子在身上擦拭了一番。

韩鸿照转过神来,皱眉道:“这是怎么了?”

韩宿襄笑着耸耸肩,不置可否,其实他也不知道韩宿迁为何失态,大约是让他失了颜面罢。

“儿无妨,只是打扰到姑母了,如此便告辞了,还望姑母莫要怪罪。”说完对着韩鸿照和韩宿襄两人各行了一礼随即匆匆离开。

韩宿襄自是看出一丝落荒而逃的意味来,不由得眉开眼笑:“姑母,儿想着这几日宫中是不是该举办宴会了”

却见韩鸿照一副责备之态:“五郎父母早逝,他原比你小,你身份又大,何苦非要处处和他过不去?”

韩宿襄没想到姑母竟然会责备自己,他委屈道:“姑母,儿也没做错什么啊!”

韩鸿照摇头,本来脑中思绪渐渐明朗,此时被打断自然不适,挥挥手:“回去回去!”

韩宿襄走后,韩鸿照才叹了一口气,“原来韩家子孙凋零,堪重用的就不多,这兄弟俩又如此不和!”

“侍郎和国公性子不同,有些事上难免会针锋相对。”

“我怕只怕,宿襄他”

恃宠而骄。

韩鸿照最后一句话意味深长,东方瑶便忍不住在心中替她补上了,是以,皇后的意思是要提拔韩宿迁了?

只是这韩宿襄,表面上看起来倒是并不像有什么大志向的人,背后自己却是看不透,否则也不会一边瞒着韩鸿照为李道潜献药,一边又来告罪了。想来不是极深沉便是真不当回事。

争画一事不欢而散,做兄弟这么多年了,两个人这样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不过从前韩宿迁身居小职不愿入宫,是以冲突少些,多半有也不会摆到明面上来,只是现如今韩宿迁被韩鸿照倚重,身兼千牛卫中郎将和户部侍郎两职,他韩宿襄如何不嫉妒?

不过一日,韩鸿照的母亲沛国夫人便入宫劝和来了。

两人正在下棋,东方瑶一子未落,眼看着黑子被吃,便见就行一身绛紫富贵如意纹长裙的沛国夫人愁眉苦脸的踩了进来。

“倒是要你这丫头逃了!”

东方瑶装傻充愣似的一笑:“殿下恕罪,臣这便告退了!”

沛国夫人走的有些急,冷不丁崴了一脚:“夫人当心!”东方瑶赶紧扶了一把。

沛国夫人倒未说什么,径直上前来:“阿照啊,为娘这几日当真是伤透了脑筋”

东方瑶苦笑一声,依旧是行了一礼方才离开。

走到殿门口,芍儿和抹云已经迎上前来了。芍儿为东方瑶披上白色的狐裘斗篷,抹云则递上来一个暖手的捧炉。

“娘子?”走了几步,芍儿见东方瑶不知为何却不走了,仔细一看,竟是失神了。

东方瑶淡淡的应了一声,心中其实是有些难受。

一抬头,便见前方一青年踏步而来。

他有些冷酷的面容东方瑶看来竟然有几分亲切。

因为他走进了,并且对着自己点了一下头。

“石将军,”东方瑶忽然叫住他,两人隔了一段距离,他听到身后的少女用清冷的声音缓缓道:“沛国夫人在。”

直到背后没有声音了,石安京才转过身来,只是少女已经慢慢走远。

默了一默,他亦转身离开。

第五章 沉香亭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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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八瓣莲花纹蓝色琉璃盘上摆着数十枚金huáng sè精致的糕点。

楚荷盯着那漂亮的端盘沉默了一会儿,才叹气道:“今年元日,我不能和你守岁了。”

“这是说什么呢,我可不许你如此叹气,误会季卿待你不好!”见她心情低沉,东方瑶却不好也表现出来,只好假装来取笑她。

“不是……”楚荷忙摇头,分明是对自己太好了,可就是如此,她才愁眉不展啊:“你别想多了,如今我是他的义妹,府里的人都那我做娘子供着,哪里有人对我不好?倒是你,宫中人人如此薄情寡义,偏偏说你背主求恩,我倒是不明白,太潮阳王哪里算是你的主人?真真是刻薄至极!”

自己也没少听说东方瑶的那些流言蜚语,简直是不堪入耳,竟有甚者说瑶儿早与李怀睿暗通款曲,一边又为了富贵荣华主动写下废太子诏书,如此毫无根据的话,她一开始听了简直要气晕。

谁知东方瑶只淡淡一笑:“你呀你,还是这样,我不是都嘱咐过你,这些事情不要插手,听了也只当说笑;卫季卿自然也没有必要多管这些麻烦事,我自己的事情自己来解决就好了。”一边银炉里的水已经沸腾,东方瑶取出些白沫来,加了少许盐。

看她这样一副不急不慢的样子,面上又风轻云淡,楚荷心中别提有多难受了:“瑶儿,我也知道我想不明白这些事情,我只是不愿意看着你这样辛苦,你自小便是如此,从来不肯麻烦别人,什么事情只要自己能做到便勉力而为绝不肯求助别人,我没办法成为你的依靠,可是我也不愿意看着你受到伤害!”

“小荷,你在说什么?”东方瑶手中动作一顿,怎么听着她这句话怪怪的?

楚荷赶紧摇头:“没什么,我的意思是,你若是心里难受,便来找我好了,不要闷在心里,闷出病来。”

东方瑶点点头:“自然。”可是有些事情,她是真的不愿意要楚荷知道,如果自己能够承受一切,为何又要牵涉他人呢?

两人喝了几杯茶,东方瑶便道:“时辰不早了,去看看芸儿罢,她该想你了,上次我去看她,她说还给你做了一件披风呢。”

楚荷微微颔首,走之前,她又忍不住嘱咐了东方瑶几句,无非就是要她放宽心。

东方瑶轻轻应了声。

早上在含元殿跟着韩鸿照和诸位大臣观看了祭天仪式,又站了许久这会儿腰有些酸,好在后来就没自己什么事了,因着要过元日,韩鸿照便放了东方瑶回长安殿。

芍儿早先就布置好了,殿中一切皆如新一般,还添置几个新的书架,都是东方瑶喜欢的竹木,书架也是用了竹叶作为花纹,高度和自己差不多高,每次拿书的时候都能看到最上方刻着的几个大字:上善若水。

尽管用花梨木或者紫檀木看上去更贵气一些,不过东方瑶看着却稀松平常,是以才想着用竹木。

“娘子若是喜欢,开春便在院子里多种些竹子,看上去翠绿的也怪赏心悦目。”

眼见着她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东方瑶忍不住笑道:“好,你看着怎么好就怎么打理,只要不把我这长安殿给掀翻了就行。”

芍儿扑哧一声笑出来:“娘子这是说什么,芍儿哪有胆子呐!不过话说回来,芍儿倒是喜欢这种收拾的感觉,虽然忙,可是心里舒服。

若是芍儿有才,便将这长安殿的后花园改成那苏州园林的样式,想来也极是美妙!只可惜我却是见都没见过,只听人说这南方的园林都精致小巧,十分秀致。”

“这多简单啊,你以后嫁个会做的人不久成了,何妨要你亲自动手?”

芍儿脸一红:“娘子说些什么,芍儿还小呢。”

东方瑶笑着摇了摇头:“哪里小,过了年都十四了!”

芍儿眼珠子转了一转,笑道:“娘子不过比芍儿大了一岁,却不晓得何时嫁人了!”

“你这丫头!”东方瑶气急,忍不住赶紧封住这小丫头的嘴巴,正想说什么,忽听门外通报窦长宁求见,东方瑶心中又惊又喜,出去一看,果见门口站了个笑眯眯的青年,细眉细眼,正是窦长宁。

“长宁,你怎么来了?快进来罢!”东方瑶奇道。

窦长宁只是规矩的站在一边,笑道:“娘子,奴就说一句话。”

沉香亭就在太液池的东一侧,东方瑶只来过一两次,等她来的时候,便见李衡乾站在外面,他面前的碧水已经结冰了,听到声音,才回头来,笑容满面:“你来了。”

亭子外面挂了一层保暖的帘子,地下铺了茵褥,里面又生了炭火,是以很温暖,进来后连狐裘都不用穿,李衡乾只穿了一身绛紫色绣金的便服,坐下后便为东方瑶斟了一杯茶:“怎么样,那书架你可喜欢?”

“什么?”东方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书架?”

李衡乾看着她因为疑惑而瞪大眼睛的样子,忍不住一笑,嘴角勾出俊朗的弧度:“瑶儿,你这傻傻的样子倒令我以为是送错了人。”

东方瑶这才明白李衡乾说的是什么意思。

原来那竹木书架是李衡乾送的?

“你可喜欢?”

东方瑶忍不住看他,说着话时他的眼光太过专注,她想要挪开双眼,可是贪恋那一丝微笑,竟然如同魔怔了一般。

“啊!”东方瑶忽然觉得手疼了一下,忍不住缩起来放在胸口。

“怎么了?”李衡乾赶紧拿过东方瑶的手来仔细看,却见她纤白的手上有些红肿。

东方瑶指了指旁边的正沸腾的茶釜:“没事,不过是烫了一下而已。”

李衡乾没有说话,他握着东方瑶的手,一边拿出自己的帕子来,在上面倒了些酒,在她的手背上揉了一揉,怜惜道:“抱歉,是我的错。”

肌肤相触,清凉的感觉沁入心脾,东方瑶看着李衡乾的侧颜,他的样子那么专注,让她几乎不敢相信。

“挺喜欢的。”东方瑶说道。

只是话说的似乎没那么有底气,她倒是很想大大方方的说出来,奈何说出口时声音却如踩在云端一般。

闻言,李衡乾嘴角微微勾起,手中动作轻柔无比,轻声道:“都说长安十五乃是一年中最为热闹的节日,连元日都比不过,你可想去看上一看?”

十五?

东方瑶忍不住道:“我怎么能出得去?”

第六章 一世长安(加更)

案几上摆了数十道珍馐,元阳脔、胶牙饧、五辛盘自然是必不可少,每道菜都少做了一些,本来已经足够自己一个人的用度了,只是不过一会儿见,便见来了七八个面生的婢女。

他们纷纷放下手中的银盒,拿出自家主人奉上的食物。

“舍人,我家婕妤娘娘送上一盘仙人脔,舍人万福。”

“谢过婕妤娘娘了。”东方瑶轻轻点头。

芍儿赶紧递上一块玉佩。

“舍人,我家孙才人送上一盘贵妃酥,舍人万福。”

“谢过才人了。”

芍儿赶紧又递上一块玉佩

“舍人,我家昭仪娘娘送上一道甘露炙,还请舍人笑纳,舍人万福。”

芍儿摸了一模,面色一变:“娘子,这才到元日,皇后娘娘赏的玉佩便见底了。”

东方瑶看了一看,果然,那不算小的珍珠宝钿方形银盒如今方方正正码着的只剩下了七八块玉佩和玉镯,看上去委实有些可怜。

“这娘娘公主们只知道送吃的,穿的带的却不见,吃的东西吃完了也就没了,如此算来,岂不是我们折本了?”芍儿衣服杞人忧天的样子,活像被人挖走了一块欣赏肉。

“好了,仓库里不是还有几块上好的瑟瑟么,瞧你这样子,难不成我一个皇后身边的舍rén dà过年的还能一件拿得出手的东西都没有?”

想来也是自己疏忽,早该让人融了那几块皇后赐的金子做成首饰,也好过现在尴尬的境地,不过前些年自己没什么身份,自然也没太注意这些人情往来,如今身份和之前不一样了,确实应该未雨绸缪。

“娘子,九仙殿来人了。”抹云进来禀报。

“让她进来。”东方瑶放下手中的竹著,点点头。

只见一个身材瘦弱的青衣婢女低着头,领着一个木盒子就走进来了。

“舍人万福,奴婢映柳,我家章才人命奴婢送来一瓮屠苏酒,还请舍人不吝收下。”她说话的时候才微微抬起头来。

东方瑶一笑:“才人有心了。”

芍儿正摸索着要从盒子里拿出一块玉佩来,却被东方瑶按下了。

芍儿惊讶的看着东方瑶,却见东方瑶只是对着自己摇头。

她起身走到一旁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递给映柳:“多谢才人了。”

映柳有些疑惑,却还是收好了这本书:“舍人说的哪里的话,奴婢这就将书带回!”

映柳走后,芍儿忍不住道:“娘子为何要回礼一本书?”这虽说自家娘子想来不爱这些奢侈之物,只是以书作为回礼,她却是头一次见到。

东方瑶但笑不语,她打开那坛屠苏酒,瞬间屋内清香一片。

“她心思如此巧妙,我也好让她知道,我明白才对,”芍儿帮忙用勺子舀出少许入高足杯中,东方瑶饮下一口,嘴中满是肉桂花椒清淡的滋味,才淡淡道:“如此,才不枉费她一番心意。”

正吃酒吃到一半,芍儿把宜春酒、梅花酒、兰尾酒挨个倒了一杯,便听外面噼里啪啦一声巨响。

“是宫人在放爆竹呢!”

芍儿扶起来东方瑶,抹云为她披上大衣,三人走到殿外,只见院子一侧插着一根红罗包裹着的长竹竿,底部扎进土里,竿子的顶部则飘着一块金绣罗绮,上面大概写着一些自己不认识的符咒,是桃符一类的,看着大门口挂着的两盏红色的四角宫灯,东方瑶第一次有种安心的感觉。

虽然去年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可是就是在这一刻,她感觉自己能够有能力,她好像真的可以拥有这一切,并且一直拥有。

既然要守岁到子时,自然没理由喝那么多的酒,东方瑶便一杯品了一小口,倒是芍儿,一口灌下一杯宜春酒,这会儿都有些摇摇晃晃了。

“抹云,赶紧把芍儿领回去,不然说不定等会儿这丫头就要在我这儿发酒疯了!”东方瑶脸有些红,面上也带着几分平时不常见的温柔笑意。

抹云先是一愣,随即忙不迭的点头:“奴婢这就将芍儿妹妹扶下去,娘子在这坐着就好!”

两人的背影最后都看不到了,东方瑶依旧是愣愣的盯着外面。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回过神来。

到梳妆台前整理了一下发鬓,她向着一侧的正殿走去。

一张宽大的四方高案几,上面摆着三鼎香炉,此时上面的香几乎要燃尽了。

跪在pu tuán上,东方瑶看着面前慈眉善目的铜佛,点染九炷香,插好,默默地闭上了双眼,合上手,想起来自己孤独无依的阿娘,远在千里之外的李怀睿。她心中十分伤感,虽不知前路如何,但是起码这一刻,她有了信心。

“信女东方瑶,在此祈愿,别无他求,惟愿所愿之人康健,一世长安。”

一拜,两拜,三拜。

幽幽的叹了一口气

她知道,无论距离多远,他会知道的,她在念着他。

九仙殿

相比较周围宫殿的热闹,九仙殿夹在其中就显得寂寥许多了,不过她的主人此时倒是优哉游哉,看不出半分不适之态。

“娘子,东方娘子这是何意?”映柳在皱着眉头,显然心中是不解的

章怀秋随手翻开手中这本《易经》,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几个数字。

“九三,九六。”她轻轻念出来,不由得会意一笑。

乾卦,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无咎;九六,亢龙,有悔。

“娘子?”

章怀秋这才将这卷易经放下:“放心好了,东方娘子,她绝不会碍着我的路。”

她心中有预感,东方瑶其实早已经察觉此事,她完全可以使个小手段将自己打压下去,但是她什么也没做对于自己来说就已经是谢天谢地。

看样子,和聪明人说话是很省心,接下来,她就要某些人不省心了。

淡淡的饮下一杯酒,她问:“她可还说了什么?”

“没有了,其余的,想来不过是些客套话罢了。”

章怀秋静默了一会儿,走到窗边,挑起帘子,盯着外面明亮的光束:“映柳,你说,我是不是太过心狠了。”

映柳走上前来:“娘子说什么呢,映柳从来都不觉得娘子做错了什么!”

“可是,倘若阿恪知道……知道我对他的恩师做这些事情,我怕他不会原谅我。”

是啊,阿恪是那样真性情的人,那么纯良正直,可是自己却做出了这样的事情

手紧紧地握成拳。

只是,她不甘心就这么被人操控一生,老死深宫。

每个人都由追逐自己zi you的权利,凭什么她就要坐以待毙,守着那可笑的礼义廉耻?

既然她看见了,记住了,就证明这是天意,她必须要拼死一搏。

“东方瑶,那时候,你究竟是如何写下那些字的”叹息着,如今,她终于感同身受了。

第七章 轻身换骨

前半夜东方瑶倒是很清明,酒没多喝,饭没多吃,剩下的酒菜便也不忍心浪费,就赏了长安殿的宫人,念及他们不顾外人眼光的鄙夷来了这长安殿,也算是勇气可嘉,东方瑶便拿出了自己两个月的月钱赏了他们。

大约是暗话说多了,明话便有些拿捏不住分寸,此时她注视着下面的宫人,想来想去其实也无话可说:“你们只要谨守本分,不多管本分之外的事情,忠心事主,我也不是难说话的人。”

台下的人面面相觑,其实他们平时还是有些怕自己这个新主人的,毕竟她平时却是笑的时候不多,就是笑也并非对着他们,反而严肃的神情居多。

最后众人齐声拱手:“谨遵娘子教诲!”方才散去。

“抹云。”东方瑶叫住她。

“娘子有什么吩咐?”抹云立回身来住。

东方瑶笑了一笑:“芍儿睡下了?”

“芍儿妹妹已经睡下了,娘子不必担心。”

“有你在,我有什么好担忧的。”

抹云还没反应过来,手中便被塞了一串琉璃珠。

“我在宫中根基尚且不稳,也没多少好东西,也就这串建宁大长公主赏的琉璃珠还能拿得出手,你且拿去。”

“娘子,奴婢、奴婢怎敢要?”抹云嗫嚅道。

“有什么不敢要的,”东方瑶看着抹云,微微一笑,似是无意道:“听说你家中尚有父母和弟妹四人?”

抹云眼皮一跳:“娘子,奴婢……确是家中之长女。”

“你如此勤快,看来你的弟弟妹妹以后少不得要你的指点了。”抹匀一抬头就是东方瑶意味深长的笑,她心中一惊,赶紧跪下:“娘子放心,奴婢一定谨守本分!”

“快起来,瞧把你吓得。”东方瑶扶起来一身冷汗的抹云,“这里没什么事了,你可以下去了。”

“是。”

抹云走了之后,东方瑶又赶走了其它守夜的人,一个人收拾了自己的书架,边收拾着边发呆,然后就靠着一边的贵妃榻,迷迷糊糊的就到了天亮。

正月晦日便是送穷之日,一想起来今日还是更重要的事情,东方瑶便早早的就起来洗漱了,因为除了送穷、去含元殿再次拜过帝后,还要去拜访一下自己的“左邻右舍”,以增进一下感情。

其实东方瑶也知道,若是流言蜚语,他们也只敢在背地里说说,表面上肯定不会对自己明嘲暗讽,这一点她还是十分放心的,毕竟自己现在是韩鸿照亲近的内舍人,大多制书诏书都要自己起草,如若得罪了自己,恐怕在韩鸿照身下的日子不能好过。

只是东方瑶没想到的是,今日李道潜的面色好了许多。前几日被传是又感染了风寒,不过自己看他那个样子,再看身边的陆静娘容光焕发的模样,便知道这感染风寒说不定便是掩人耳目,难不成这韩宿襄献上的药还是起了作用?

听韩鸿照又语重心长了一番,东方瑶看她心情还算是不错,才道:“殿下儿孙皆承欢膝下,无一不孝顺敬奉,想来这一年是个好兆头。”

承欢膝下,孝顺敬奉。

韩鸿照眯着眼睛看着自己已经走出殿外的儿子们,嘴角勾了一勾:“哼,少了我的嫡孙,你就敢说我儿孙皆承欢膝下?”

听出她语气中似乎并无半分不妥,东方瑶小心斟酌着用语:“殿下明鉴,臣一心只为殿下着想。殿下也说了,潮阳王毕竟是殿下的嫡孙,如今远在千里之外,想必对殿下您也是极其思念。”

“他看重你,你为他求情倒也在情理之中。”韩鸿照顿了一顿,接过东方瑶递上来的热酪浆:又叫了一声:“王寿!”

王寿赶紧上前来,点头哈腰:“殿下有什么吩咐?”

“昨晚那一顿守岁宴不错,照做一样给潮阳王送去。”

王寿眼睛瞪了一瞪,这距离,是要做好了再送去?

“怎么?”见他长久不回声,韩鸿照皱了皱眉。

“没、没什么,奴婢这就去!”王寿终究没敢再说什么,领命走了。

从含光殿出来之后便是午后了,想起来自己自己还有许多人没见,东方瑶便命芍儿和抹云准备好了礼物一个个登门拜访,先前元香因着怀孕即将足月,是以一直在家闭门不出,东方瑶便准备了礼物亲自登门;谢婕妤的女儿晋阳公主马上就要再生了,东方瑶便送了一块镶着红宝石的玉如意。

信步走到九仙殿,便见昨夜那个似乎是叫映柳的婢女在外面候着,一见是东方瑶,立刻上前来作礼:“东方娘子万福,请娘子进来暖暖罢。”倒像是老早就在这里准备好了一般。

芍儿和抹云面面相觑,两人看了看各自手中捧的奢侈玩意儿,莫不是都要送给章才人?

却见东方瑶笑着点点头:“劳烦你家才人了。”

一进屋子,明显感觉暖和起来,东方瑶便打量了一番,只见屋子里摆设很简单,不过是些普通闺阁女子的摆设,到不像是皇妃的住所。

正思忖着,便见一少女缓缓上前来,一身简单的素面窄袖藕丝裙,虽有几分单薄,却见这衣服的主人面若桃花,没一分的畏缩之气,想来名门闺秀,不过如此。

“娘子来了,妾身失礼了。”她笑盈盈的一拱手。

“才人说的哪里的话。”她也适时的客套两句。

两人才落了座,便见两个婢女上前来放茶,东方瑶细细的品了一口,竟是碧涧茶,只是这茶中却不晓得加了什么,滋味却非常人所能品,不由搁茶笑道:“才人的茶,好生清苦。”

章怀秋用洗巾擦干净溅出的沸水,闻言亦笑:“苦茶,方能轻身换骨。”

等回了长安殿,芍儿才在东方瑶耳边附声道:“娘子为何偏偏对那章才人如此礼遇?”

“你这丫头,倒还挺机灵的么。”

芍儿笑吟吟:“能让娘子如此相待,想必那章才人亦不是简单的人物。”

“她的确很不简单。”一个孤女,能明哲保身到这种份上了,连东方瑶自己都觉得惊讶,莫不是她掌握了章守英某个秘密,否则怎能令韩鸿照待她如此?

不仅没有要她服侍过陛下,甚至都好吃好喝的养着她,连东方瑶都觉得诧异了。

“这些是什么?”东方瑶这才发现案几上摆着的一套衣服。

这衣服是一件挂着铃铛的双鱼绿晕衫,轻薄小巧,只是在这大冬天的看上去倒是颇为稀奇。

“哦,”芍儿仿佛想起来什么似的:“这是刚刚灵芷姐姐送来的,说是上元节的宴会要用。”

上元节,是长安最盛大的节日,没有之一。

平素长安人夜间都不能外出,宵禁时间被武侯抓到还是要受罚的,然只有上元节这前后三日金吾不禁,人们可以尽情游玩,通宵达旦,长安城内都是游人如织,摩肩擦踵,多以观灯为趣,可惜这么多年来东方瑶从来都没在上元节出去过。

到了正月十五这一天,她便穿好了绿晕衫到常春殿来赴宴。

只是走在去的路上,她竟发现许多娘子无论身份如何竟皆穿了一身同样的绿晕衫,大约还是有几分好奇,她便问了和自己走在一边的婉娘。

“这临光宴啊,是皇后娘娘主办的,听说十五这一夜,凡是在场的娘子,皆要着这绿晕衫出席,席间更是歌舞不断,花灯斗艳,谁家的娘子能拔得最后的头筹,便可以得到一件红罗披帛。”

“什么拔得头筹?”东方瑶奇道。

第八章 春夜舞会

婉娘但笑不语,手对着面前的案几示意:“瑶儿莫急,一会儿便见分晓。”

东方瑶便不由得失笑了,心道:“这还是要保密么?可见是有意思的。”

婉娘则笑着摇头,一派高深莫测:“等会儿自然有好戏看。”

东方瑶正诧异着,冷不丁发现身边站了个小小的人,也是一身的绿晕衫,看上去分外可爱,她便诧道:“小娘子是?”

“这是七娘,快叫一声娘子!”李衡乾笑着走过来。

“阿兄,这位姊姊好漂亮呀!”七娘笑的天真烂漫,眼睛都眯成了月牙。

原来这就是端王的小女儿,东方瑶不由得多看了两眼,果然这小女孩容貌清秀,圆圆粉嫩的脸,看上去手感就不错,不过她看了一下四周来来往往的人,有些担心:“郡王还是先回去罢,这里人太多。”

否则很快就成为众矢之的了,不过李衡乾却仿佛并不在意,他看着东方瑶低低的笑开,“相信我,没事的。”

听了他的这话,东方瑶才安下心来,可是一想到前几天芍儿说的话,她便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瑶儿,那我便先走了。”婉娘意味深长的看了东方瑶一眼,又对着李衡乾点了点头才离开。

“姊姊怎的耳朵这样红?”七娘打量着东方瑶精巧的耳垂,粉嫩的小脸上略带一丝疑惑:“姊姊莫不是喝多酒了?”

东方瑶一怔,瞬间回过神来,她侧过头去说:“没有的。”

“七娘,宴会还没开始呢,哪里来的酒?”李衡乾似笑非笑,注视着东方瑶的侧颜,低低笑开:“你先回去找你阿嫂和二哥,等会儿三哥便回去。”

七娘大眼睛扑闪了一下,很听话的点点头,随后对一边的婢女嘟囔道:“六娘姊姊什么时候再来看我呀,我想她啦!”

婢女搀扶她,却一脸苦笑:“七娘子身子不好呢,王妃说待明年的时候……”。

李衡乾看着东方瑶低头的样子,笑意逐渐加深:“殿下打算在常春殿内观众舞,凡是跳得好的舞者皆可以得到西域进贡的棉纱做成的红罗披帛。”

东方瑶一呆:“跳舞?”

天呐,天知道她跳舞跳的有多难看,就连琵琶古琴之类的乐器,她也不过动过一点,现下要她来跳舞,岂非是为难?

“我不会跳舞啊。”于是她很诚实的对李衡乾交代。

“我自然知道,你不需要跳舞,”临走时,他微笑道:“今夜的花灯,你等着我。”

这声音低沉而微哑,仿佛带着缠绵万分的情意,像一片轻柔的羽毛落在她的心上。

两人分开走进了殿中,只见偌大的常春殿除了上坐和下首两长排的案桌之外,下面一块宽阔的场地已经收拾的颇为整净。地上铺着暖和的茵褥,香炉内清香冉冉,一百余只的炭火盆在众人身边围着,在这常春殿内,确实只穿一件绿晕衫也丝毫不觉得冷,人差不多到齐的时候便见有人在自己的案几上开始放糕点瓜果。

东方瑶端起一杯酪浆来,透过晶莹剔透的琉璃杯,她看到梁王,哦不,正是新上任的太子殿下,他此时正小心的扶着他的太子妃顾氏上前来,先向着韩鸿照和李道潜拱手做了一个礼:“父皇母后,儿来迟了,万勿怪罪!”

因为离得远,四周声音又嘈杂,后面说的几句话东方瑶倒是没听清楚,不过等李况转过身来的时候,她清楚的看见李况脸色却是不怎么样,搀着太子妃便来到了自己的位置。

看来他这太子当的倒也不是很舒心么,支持李怀睿的势力不容小觑,便说是这朝中大多数的人,曾经便受过李怀睿的恩惠,只是他被贬的时候都没有站出来罢了。

冷笑,东方瑶顿时觉得口中之物味道索然。

怔了好一会儿,她又不自觉的看向李衡乾。

殿内熙熙攘攘人很多,不过她还是一眼就看到李衡乾,眼见着他走到赵王身边,对着赵王行了一礼。

一个陌生的女子忽然出现在视线之中,她跟在李衡贞后面,也向着赵王这边走来。

李衡贞身子一闪,东方瑶才看清楚那女子的脸,肤色白皙,只是眉眼清淡,此时穿着这一身绿晕衫,看上去也清秀了不少,正是柳氏。

夫妇两人在去年年底完婚,看上去倒也相配,差距其实并没有那么大。

正思索着,便听一阵哈哈大笑:“姑母,姑父!”

韩宿襄快步走过来,“给姑母姑父请安了,姑母姑父万福金安!”拱手一礼。

韩鸿照嗔道:“急急躁躁的没个样子,也不怕被人看了笑话去!”

李道潜在一边呵呵的笑,接过陆静娘喂过来的葡萄:“诶,都是家宴,有什么笑话不笑话的。”

韩宿襄眯着眼睛,站到韩鸿照身边来:“听说姑母这次的宴会请来了不少名伎?”

韩鸿照白了一眼:“哪次宴会请来的不是名伎?”

韩宿襄正待说什么,又听韩鸿照道:“怎么,儿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儿身子不适,是以儿便让她在家里休养了。”

韩鸿照冷哼一声:“没事儿便去你自己的位置好好呆着去。”

韩宿襄笑呵呵的为韩鸿照沏上一杯茶:“姑母这是说的什么呢,儿不过是想在姑母身边尽尽孝罢了。”

韩鸿照笑着哼了一声,指着他道:“你啊,别以为姑母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元儿早几日可先和我说了,那定陵夫人你想都不要想!”

韩宿襄闻言一急:“姑母,元儿这是说的什么话!这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定陵夫人与儿,怎的就不能成?”

“元儿爱看袁大娘舞剑弹琴,你若娶了定陵夫人,岂能给她zi you之身,元儿必定不愿,我瞧你也别去触这个霉头。”

韩宿襄眼珠子一转,转到李道潜身上,李道潜看了看韩鸿照的脸色,便知也不是不可以,于是笑道:“元儿有孕在身,等诞下麟儿,你去看上一看,说不定那时她便松了口也未可知。”

“大娘虽爱拨弄乐器,但终究不过是个女子么,这相夫教……”陆静娘正待说两句,忽的手背李道潜按住了,她一愣方才反应过来,赶紧咳嗽两声住了嘴。

“行了,下去罢。”韩鸿照淡淡道,似有些兴致索然。

第九章 十五明月

宴会很快开始,案几上的菜也基本都上齐了。

下首正跳的这一支乃名拓枝舞,只见下面有一个硕大的莲花型道具,看起来大约是纱罗和铁丝kun bǎng制成,那纱罗上晕染的颜色也与莲花别无二致,等到散序完了,层层的花瓣才一瓣瓣拨开,露出一个女孩的脸来。

腮边涂着应景的胭脂,她笑着站起身来,身上一件桃红色的襦裙便如花瓣一般,腰间系的铃铛叮当作响,众人看了皆拍手叫好,听来真真是热闹。

东方瑶转过身来,默默地饮下一杯茶水,看着满桌子的菜却是有些吃不下去。

“娘子为何不吃,听说这金丝糕味道可是很好的呢!”看着东方瑶一直在盯着下面发呆,芍儿忍不住道。

东方瑶点点头,尝了一口,的确味道不错。

只是她吃来却味同嚼蜡。

因为她没想到,韩宿迁会坐到自己的身边来。想起来一年前,她提着灯笼撞见他,那时候的她,一点都不担心韩宿迁会怪罪自己。

因为多年前她第一次见他时,便觉得他一定是一个君子,虽然他身上的气质高不可攀,可他看着自己的眼神一直都是温柔的……如今坐在他的身边,看着他皱着眉头的样子,她心中十分难受。

如果能选择,她当然不愿意让人看了厌弃。

裴夫人说话不多,她只是温婉的笑,话声传到自己的耳中:“夫君可要饮些宜春酒?”待到韩宿迁点头,她才斟上一杯。

发了一会儿呆,忽听裴夫人笑着说:“重献来了。”

有少年道:“表叔万福金安。”

这少年一身淡蓝色的圆领长袍,说话斯文有礼,看起来模样也温文尔雅。

“听说前几日阿爷和表叔起了冲突,儿在这儿要对表叔赔不是了,阿爷向来说话如此,其实并无恶意,不过是和表叔争一口气罢了,还望表叔消气,莫要怪罪他。”

这话说的如此谦和,连东方瑶都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韩宿襄的长子,没成想竟和韩宿襄一点都不像,倒是自己误会他了,去年乞巧节竟还以为他是个轻浮的少年。

诶,想起这件事来,东方瑶忽然又想到了绮容,若是以往,绮容这会儿肯定会来自己身边聊几句话,怎的片刻却不见了?

她便下意识的向着赵王身边看去,只见赵王身边除了赵王妃,竟是一个子女都没有带过来。

正疑惑着,便听上首有人拍手:“每年临光宴后我总听人说临光宴无聊什么的话,是以今年的临光宴,我便要大家来闹上一闹。”

韩鸿照站起来,笑道:“陛下,我便开始说了,你可莫要笑话我!”

李道潜笑着摇头:“你想来心思妙,想来这次临光宴也是下了一番心思的,本来便是家宴,诸儿图个乐子,只要大家开心怎么都行。”

韩鸿照这才笑着走下来,拍手道:“都上来罢。”

数十个侍者抬着一张巨大的圆毯上来,铺在中间,看样子就是波斯之物,几十个乐伎也纷纷各居其位,挑弄好手中乐器,只待一声令下,便开始演奏。

咚咚的鼓点声缓缓响起,不一会儿便有一少女走上前来,一声窄袖绿晕衫,铃铛挂在腰间,更衬的她楚腰不盈一握。

随着鼓点急促起来,她开始急速的起舞,像一株绽放的花儿,释放自己的美丽。

渐渐地,台上更多的娘子开始明白了韩鸿照的意思,看这架势,竟然还真是斗舞。

她们纷纷走下来,赤脚起舞,逐渐的也有男子在台上起舞,一个拉着一个,面色酡红的少女和容色清俊的青年在衣袂飘飘间交换着眼神。

很快,东方瑶发现身边的女子几乎都跳了出去,众人混在一起,仿佛谁也不认识谁一般沉醉在舞中,就连裴夫人那般娴静的女子,竟然也在朋友的鼓动下随着鼓点跳了起来

环佩叮当,满室如春。

东方瑶正混乱着,冷不防有个人拉了一下自己。

等她意识过来的时候,已经走到了一间小房间中,有个婢女捧着一件香色的冬襦上前来,笑道:“舍人请宽衣。”

换好衣服,那婢女指点:“郎君在碧水边,舍人一看便知。”

今天的月亮真是分外明亮。

东方瑶出神的看了一会儿天边,忍不住笑了。

碧水边,有个青年负手而立。

他正对着她,即便隔了很远,她依旧是在他灼灼的目光下走来。

倘若说这世间还有明亮的月光,那一定也不及她的眸中的清澈。

李衡乾嘴角擒着笑意,看着走过来的东方瑶:“今夜,我是三郎,你是瑶儿。”

东方瑶点点头,李衡乾便拉住她的手,手中柔荑有些清冷,他紧紧地握住:“为何手这样凉?”

“大约是刚出来的缘故罢。”一语未落,一件衣服已经披在了自己的身上。

“郡王?”东方瑶忍不住抬头来看他。

李衡乾把手抵在她的唇边,摇头:“今夜,我只是李三郎。”

许是那眸子太过温柔热烈,东方瑶忍不住胸口化开一片清辉,她轻轻点头。

三郎……

李衡乾从不知道,这个名字她念来如此温软。

手紧了一紧,“我们走。”

上元节这三夜,宫中的守卫是不严的,形形sè sè的少男少女在宫里来来去去,还有不少出宫的伎子,东方瑶和李衡乾就混在了这里面。

眼看着望仙门近在咫尺,忽然身后一阵兵甲之声,东方瑶的心一紧,下意识的靠近了李衡乾。

“前面是什么人?”

李衡乾早就料到了大约会有些突发状况,是以他在东方瑶耳边轻声道:“莫急,没事的。”

东方瑶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李衡乾便转过身来,待看清楚了眼前的人,才淡定的笑道:“石将军,别来无恙?”

石安京一愣,他看着李衡乾的手,此时正紧紧地握着一个少女的手,那少女身子瘦弱,只是脸隐没在阴影之中。

他也知道,自己没有权利阻止李衡乾出宫,毕竟他们只负责处置趁机逃出宫的奴婢,并不能阻止郡王爷出去。

“属下唐突了,郡王一路小心。”他抱拳低声道。

李衡乾礼貌的点头,“多谢将军了!”

大约又走了一盏茶的时间,一出望仙门,便见前方人影攒动,成百人的聚在一块儿,对着中间一个巨大的灯轮指指点点,称绝叫喊声不绝于耳。

难道这就是那传说中高二十丈的“千丈灯”?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滁州,从没见过长安的灯会,却时常听人说起长安的灯会是如何的壮观,今夜终于有缘一见。”

看他脸上也带着几分跃跃欲试的感觉,东方瑶忍不住笑起来。

“往年我也只听人提起过,接连三夜的灯会,想来究竟是何等繁华的景象。”

身侧之人是心上之人,身侧之景是心中之景,倘若这世间还有多美妙的事情,想来也不过如此罢。

李衡乾停下来,为东方瑶整理了一下披在身上的大衣,“去看看。”

第十章 良辰美景

等两人走进了,东方瑶才深觉,虽然唤作“千丈灯”是夸大了些,然“二十丈”此言却非虚。

此灯形状犹如花树般蜿蜒起伏,树桠长长的伸出,每支枝桠上都以锦绣相饰,又缀有金玉珠翠,绮丽万千;在树杈的尽处则做成莲瓣状的灯托,灯托上放着缩小版的宫灯,就连wài méng的纱罗上都画着各种吉祥如意和人胜的图案,真是好不繁复又不失华美。

那灯下数十位青衣的士子正对着眼前这灯指指点点。

“听说这灯乃是皇后娘娘为了永平公主而作,当真是观完此灯,其它花灯看来也不过如此了!”

“如此良辰美灯,有才人美景,怎能无诗?子澜,我们当中你诗才最好,自然是你来做!”

东方瑶和李衡乾好容易才挤到了前面,因为人太多,大家都津津有味的看着灯和才子佳人,整个灯前更是堵的水泄不通,是以两人最终停滞不前,却听前面熙熙攘攘起来了。

“前面是怎么了?”

李衡乾仔细看了看,说道:“是士子在争诗呢。”

所谓争诗,便是你出上句,我来对下句,若是对不出来,便要自罚一杯清酒。

灯下众人抱着看热闹的心情来看,只是东方瑶却觉得那前方的士子似乎是不愿意做。

“子澜,你若是不肯来露一手,我便出了这上一句,你若对不出来,便要自罚三杯!”

周围人一遭起哄,转眼间一架高案几便摆好了,众人多半都被眼前俊俏风流的士子吸引了过来,此时更是拍手叫好,言语鼓动起来。

那围在中间的青年有些羞涩的摆摆手:“不必了,某哪里有什么作诗的才能,不过是聊以**罢了。”

只是他这些朋友却貌似并不领情,三大碗酒已经倒好,笑嘻嘻的看着他。

“子澜不愿意来对,便我好了。”一人解围道。

“诶,阿绪,我们晓得你一向和子澜要好,只是你这诗才却是万分也赶不上他,何必来现眼?”众士子立时哈哈大笑,留下那被叫做阿绪的青年原地尴尬。

东方瑶看的不痛快,由是皱眉道:“这些郎君,未免也太欺负人!”

李衡乾笑着摇头:“不过是乐子罢了,他们起哄,便是欺负那不愿对诗的青年温厚老实。”

正说着,那鼓动对诗的青年已经挥笔写下两三句,立时有人拿来,将那宣纸黏在上首一座灯盏上。

东方瑶仔细一看,却是两句诗:

“锦里十芳宴,兰红斗早年。缛彩遥分地,繁光远落天”

那可是韩鸿照为了元香而花重金做出的花灯…连东方瑶也不得不佩服,这年头的士子胆子都是这么的肥?

这边人家还没答应要对诗,那边三碗清酒已经摆好,还大声嚷嚷着:“不就是对诗吗,这千丈灯想必不是公主,我等也没机会见到,子澜,你又何必非要煞风景呢?”

那叫做子澜士子面色有些白,不过依旧柔声细语的拒绝:“赵兄,我……我才思迟钝,哪里能如你一般出口成章?”

“那便饮下这三碗清酒如何?”不依不饶,那姓赵的郎君抱臂戏谑的看着他。

“慢着。”

这话音未落,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忽惊见一个不明物体直直的朝着这边的方向射过来。

那赵郎乍见,吓得几乎魂飞魄散,连忙侧身一避,踉跄一下,那东西却是堪堪射向自己的身后。

“叮当”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那黏好的宣纸便支撑不住飘了下来,那赵郎被这莫名其妙的东西吓的魂飞魄散,待发现自己没有事后,便火冒三丈正要发作,却见人群中让开一条路,一男一女走上前来。

那男子虽也是一身青衣,却是眉目冷峻,周身一股不凡的清贵之气,甚至有着傲视天下的气度,直看的诸位士子面色一阵红一阵白。

男子松开紧握少女的手,走到赵郎身边时嘴角上扬,他捡起来那物什,对他微笑:“唐突了。”待那赵郎看清,竟然只是一支束发的金簪。

那男子便如此坦坦荡荡的簪在了发上。

就在他怒气冲冲想要发怒的时候,却又见一头戴幂篱的少女走上前来,对着自己一笑,便有清脆的声音入耳。

“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别有千金笑,来映九枝前。”直说的那赵姓士子连连瞪眼。{选自唐卢照邻《十五观夜灯》}

走马入红尘,满座花似锦,长灯绵延似月轮高悬,映照着眼前面纱遮住的如花容颜,隐约可见那少女嘴角轻含的一丝笑意中,除了三分傲气还有三分高不可攀的清冷。

高子澜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那少女和青年便恍然不见,就像是一阵随去随来的清风,若说不是仙子,哪能有做出如此美艳的骈词俪句?

“多…多谢。”他喃喃道。

……

东方瑶和李衡乾跳出人群的时候已经笑的合不拢嘴了。

“当真是有趣,我竟没想到,长安的士子竟都是如此的有胆识!”

听她这话语欢快自在,李衡乾忍不住心肠柔软,轻轻点了她的俏鼻:“你啊,都是些待考士子,让他们失了颜面,岂非尴尬?”

东方瑶摘下幂篱来狡黠一笑:“什么颜面,我瞧他们玩的不亦乐乎,倒也没去考虑别人的颜面,我又何必要给他们留?”

李衡乾不语,他静静地看着眼前少女笑靥如花,嘴角也微微上扬,只是觉得这双眼睛,竟能够如此清澈,他好想看一看,她的这双眼睛中究竟还藏了什么他看不透摸不着的东西。

“瑶儿。”李衡乾轻声的唤她,从怀中拿出一个手绢,将那手绢打开,里面躺着一支白玉簪。

这虽然是一支普通的簪子,但是上面刻得花纹却是很熟悉,东方瑶拿来仔细打量,诧道:“这是……”

这竟然是木槿花的样子?

“这是我亲手为你所刻,还记得那日买的那支白玉簪么,就是它,我觉得,它很配你,纯白无暇。”

纯白无暇。

第一次有人这样说自己,东方瑶忍不住鼻子有些酸,她在宫里宫外被冠以背主求荣的骂名,就连沛国夫人这些她几乎不曾接触过的人都对她视而不见嘲讽有加,她不过出身卑微,如何能得他所爱?

如何,如何?

第十一章 光明正大

“傻丫头。”见她眼中有几分星点,他心中更是心疼:“对不起,那个时候我什么都做不了,所以你才会被逼如此。”

“不,不是你们的错,错在我,是我太没用。”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被废,被贬去千里之外的亳州。她如今只盼望着韩鸿照能念及几分他的苦楚,纵然不能再踏入长安,也好做个闲散的王爷,总胜过日日提心吊胆,寝食难安。

李衡乾默然将她揽入怀中。

“瑶儿,你愿意嫁给我吗?”

头顶上,她听他如是说。

漫天璀璨中,她听他如是说。

她几乎不能相信的呆住。

以至于很多年后,她都不能够忘记那晚明亮的月光,那晚的李衡乾。

“你给我点时间,我要光明正大的娶你,做我的妻子。”

李衡乾终于鼓起勇气说出这句话,他捧住东方瑶的脸,看着她瘦弱的面容,不知多少日夜心忧难眠,却唯有一双眼睛清澈无比。上天总是不公平的,它给了她过人的才能和聪慧,却夺走了她所有的亲人,要她独自一人在宫中步履维艰、苦心经营,他怎能忍心?

倘若他不曾认识她,也不过像兄长一般,娶个公主或者重臣的女儿,成为韩鸿照笼络朝臣的工具,可是他遇见了她,上天要他认识了她,多次的相处,他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对她有了一种莫名巧妙、不知何处所起的眷恋,令他忍不住想要把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不管阿兄说的对不对,他也愿意奋力一搏,只要他对韩鸿照忠心,娶了东方瑶又有何不可?

“瑶儿?”见她依旧呆愣愣的,李衡乾轻声唤她,只盼望她赶紧回过神来答应自己。

东方瑶心中不知是何感觉,除了有种酥酥麻麻的异样,更多的却是一种茫然无措的感觉,她只得紧紧地抓着李衡乾的衣袖,低头不敢去看他。

“你……你不愿意?”李衡乾见她一句话不说,心瞬间就跌到了谷底……

“我……”东方瑶赶紧摇头,却见李衡乾紧蹙眉头,一副受伤的样子。

“……”她张了张口,却还是不知道怎么说。

李衡乾的嘴角忍不住浮起一丝苦涩。

难怪她总对自己有所保留,难怪她不能完全信任自己,原来是……原来是不愿意。

然而就在他心中难受的要死的时候,忽听面前的少女轻声道:“我……我愿意。”

……

本来长安里坊众多,两人又从未逛过,谁知在这众多观灯的人群中走来却像是如鱼得水一般。

东方瑶说完那句话,便稀里糊涂的跟着李衡乾走,不知道他要去哪儿,但是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去说,只能默默的跟在他的身后。

自己真的爱上了李衡乾吗?

如果爱,为何没有办法利落的说出那一句话?

可是如果不爱,为何看着他难受的样子,自己也会这样心疼?

东方瑶迷茫的看着李衡乾的宽阔的背影,一时之间失神。

“诸位郎君娘子百年一遇的肢解术法,快来看一看,瞧一瞧啊!”

只见前面站了个身着褐色的袍衩衣的男人,一边将前半边的袍子塞到裤子里,一边手握长剑在空中打了个转,不过一会儿便吸引了不少的人来。

东方瑶很快回过神来了,却有些无奈……这家伙到底还要在这转多少圈啊?便拽住他,示意想要去看。

李衡乾手一紧:“好。”

两人站的比较靠前,位置比较好,不过听说还是“肢解”什么的,东方瑶便退后两步:“他是要肢解谁啊?”

李衡乾一笑,仿佛不记得刚才的事:“等会儿要是他的头掉下来了,你便躲到我的怀里来。”

东方瑶咳嗽两声:“那多没出息呀!”

李衡乾面上笑意加深,他故意把手放在东方瑶一侧的肩上,将她紧紧地揽向自己,在她耳边低声道:“你看看四周皆是出双入对的"qing ren",你若是等会儿吓得自己跳开,人家岂不是会嘲笑我?”

东方瑶忍不住脸红一笑。

“某姓解,诸位郎君娘子们唤我一声老解便可!”他哈哈一笑:“废话不多说,老解这就开始表演,诸位郎君娘子若是觉得这术法还可以,还望不吝赏赐几个小钱!”

话说的利索,他手中的剑也利索的在空中转了几圈。

若说袁大娘的剑舞是柔若无骨中带着三分刚强,这位舞的便是刚强中带着三分阴柔,男人舞剑,大多要些年轻的少年来,而眼前这位,虽年纪不小了,却舞的不分年龄,仿佛他的整个人都融在了剑中,然而就在众人看的入迷的时候,忽听那老解低吼了一声,接着是衣服撕裂的声音,不过一瞬之间地上便多了个带血的物体。

“啊…啊!”

显然后面的一声惨叫比前面的一声的惨叫要凄惨,这声音委实人,在众多“惨叫声”中显得颇为惊奇。

那戴人胜面具的黄衫少女一个没反应过来,吓得连面具都掉在了地上。

大约也觉得自己喊得有些过,她脸一红,便用力拍了一下身边的少年,怒道:“段十郎,你怎的不提醒我!”害得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丑了

不过东方瑶和李衡乾两人隔得远,只听那少年虽声音委屈,还是乖乖认错:“我的错我的错,好阿娴,你莫生气!”

那老解哈哈一笑便来解围:“小娘子莫生气,莫害怕!”他笑呵呵的从地上捡起来自己的手臂,血淋淋的样子几乎让人不敢直视,生生又安在了自己的手臂上,摊开手来:“你们看,这不是没事了嘛!”

四周遽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和拍手声。

东方瑶忍不住张大嘴巴:“这不会是真的罢,你看他的衣服上真的有那么多血呢!”

李衡乾沉沉笑开:“傻丫头,人家老丈都说了是术法,怎么会是真的?”

那就是假的咯?

不过虽然是假的,东方瑶心中还是很佩服这老丈的剑术,刚开始舞的出神入化吸引人的注意力恐怕就是为了后面斩臂,否则也不会带来这么大的反应。

于是她便想从身上拿出钱来,只是在腰间摸了一会儿她才忽然想起来,自己出门从来不带钱……因为一直都是芍儿拿着啊!

哭笑不得,却见那老解的一只碗已经递到了自己的眼前。

一只修长的手在那碗中放下了一个银饼,老解不由得抬头来笑道:“多谢这位郎君,多谢娘子!”

眼前这青年眉眼峻然,尤其是在这万丈灯火下来看,他竟看出几分张扬艳丽来,脑海中不由得闪现从前在乡下听过的一句话:男生女相,不是王爷是帝王……

惊讶之际,他也不免感叹,现在的郎君都生的如此俊俏了?就刚刚在后面的那郎君,简直是平生未见过笑的如此温润的人,当真是如坐春风的感觉,念及此,他便下意识的往后一看,却见后面早就已经没了人影,再回过神来,前面刚刚给钱的郎君和小娘子也消失不见……

第十二章 不祥之感

一身翠色织锦宽袖襦裙,外罩青色的缦衫,两层的小楼上,眉目秀致的女子正妙手抚琴。

人声喧闹,下方却正起哄:“念奴娘子可否开口唱一曲,要我等要听听这长安第一声究竟为何!”

那叫做念奴的娘子纤手捂嘴一笑,并不言语,而是继续弹琴。

“好俊俏的娘子啊。”东方瑶忍不住感叹。

虽是站在远处远远一看,仍可窥见其风情,那一颦一笑说是摇曳生姿竟也不为过。

“你若是想去看,倒也无妨,只是人太多了,一定要跟紧我。”李衡乾细心嘱咐,生怕一个不小心,到手的夫人就跟着别人走了。

东方瑶忙不迭的点头,拉着李衡乾就向着前面挤去。

看的李衡乾却是惊讶的不行,他从前总以为她是个过分安静的女孩子,甚至冷静起来冷静的可怕,却没有想到,她也不是个女孩子罢了。

心疼。

他看着她,真想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不要停下来,他怕有一天,在他心中那份不踏实的感觉真的会把她带走。

“诸位郎君若是想听奴来唱歌,倒也不难,”念奴纤手指着一侧的金色的四角灯笼,风情万种的一笑,声音婉转动听:“哪位郎君猜中这灯中的字谜,奴家便为哪位抚琴清唱一整日。”

枉论猜字谜,现在就是得到字谜都是个难题,然而这依旧盖不住小楼下众多痴情郎君的热情。

“念娘,念娘!”瞬间,楼下响起了众多郎君呼喊应和的声音,他们开始一起向前挤去,更有甚者开始徒手爬楼,尽管那小楼并不高,可若想爬上去怕是也不容易罢?

周围也有不知情的小娘子奇怪:“这念奴是何许人也?”

一郎君嘲笑道:“你竟然连念奴都不知道?这宫里的何大家都说过‘二十五郎吹管也盖不过其歌喉’这二十五郎在教坊里以吹箫闻名,连他都如此说,可见念娘歌声之清越,你却竟然还不认识她?”

这鄙夷的声音让人听了又好气又好笑,毕竟来看热闹的也有些不明就里的娘子,谁家娘子会没事喜欢一个歌女,纵然她歌声惊动长安?

东方瑶正走着神,丝毫没有注意已经被众多的郎君挤得七荤八素,他们手脚并用,手推不开的这边已经用脚在乱踩,东方瑶努力避开这群有些癫狂的人,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和李衡乾竟然已经被人群冲开。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被人群裹挟到何处了,她奋力想从人群中抽身离开。

“三郎,你在哪儿?”

她惊恐的转身寻他,却已然不见踪影。

眼见着愈多的人已经爬上那小楼,自己却是被人挤得越来越向着后面,她只好压下心中惶恐,努力着想要从人群中退出来。

“三郎,你在哪里?!”依旧是没有回声。

让她惊恐的是,整条长街竟然都塞满了人,花灯明昼,一时之间,竟然有种走不到尽头的感觉。

东方瑶很害怕,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恐惧。

分明是花好月圆的时候,怎么会突然被人群冲散?

良久,不知道被挤向何处,她终于从人群中抽离,只是环顾四周,却不晓得究竟身在何处。

心中不踏实的感觉愈发深刻,她开始慌乱起来。

自己应该去哪里?

她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四周声音并不似原先喧闹了,说明已经离那地方远去了,可是刚刚那叫做的念奴的娘子究竟是身在何处?

“这位郎君,你可知有位名唤念奴的娘子如今身在何处?”东方瑶拉住一个锦衣郎君问道。

那锦衣郎君一脸苦涩,叹道:“你说的是念娘罢,她自然是在北里了,只是如今那字谜却已经被人猜了出来,我等与佳人无缘了,唉!”

北里……北里平康坊?

东方瑶这才恍然大悟,像念奴那般容色的娘子,怎么可能轻易出来抛头露面呢,一定是歌舞坊的娘子啊!

既然如此,那自己便再去一趟平康坊不就行了?

可如果三郎他也被冲到某个他也不知道的地方,那自己此番去又如何能找的到他?

然若自己不去,万一他原本就没有被冲散,或者怕自己找不到他又在那个地方等着怎么办?

这么一想,东方瑶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很快,月上中天。

傻站着也没有用,干脆就去平康坊看上一看。

想到此处,她正准备转身问人打听平康坊在何处,冷不丁被人撞了一下肩膀,直把自己撞的生疼。

“对不起对不起……”只听到有人道歉,还未看清是谁撞的自己,那人便已经消失了。

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肩膀,东方瑶心中真是好不郁闷,正打算走人,忽然发现自己的步摇不知道什么掉在了地上,她立时下意识的去摸那支白玉簪。

还好,玉簪还在。

然而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等她弯腰下去捡那支步摇的时候,一双温暖的大手忽然覆在自己的手上。

东方瑶一愣,抬眸看着眼前同样弯腰的男人,他带着一个人胜的面具,那斑斓花哨的花纹在漫天灯光的照耀下显得尤其滑稽,只有一双深邃的黑眸流露出熠熠的光华,几乎刺痛了她的眼睛。

“多谢。”拿起来面具,她没有再多说一句,默默地起身离开。

那支宝蓝色的步摇也被她收入手中。

有些……凉意。

男人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又凝视着东方瑶瘦弱寂寥的身影,直至她消失。

哎呀,刚走出几步来,东方瑶忽然懊恼的想起来,自己还没问人家平康坊在什么地方,于是她赶紧又拽住一个郎君。

那郎君眼神明显有些诧异:“小娘子打听那平康坊做什么?”

东方瑶赶紧解释,在那个地方和家人失散了,那郎君才点头道:“这条街是在丰乐坊里,你看见没有,那不远处的高塔便是荐福寺塔,你沿着朱雀门对着的这条街往北走,走到光禄坊再向东大约走一炷香的时间便可以到平康坊了。”

“奴多谢这位郎君了!”东方瑶赶紧道谢。

问完路,这便刚要走,忽然有人拉住了自己,耳边便尽是他焦灼又如释重负的声音:“瑶儿,你去哪儿了?!”

第十三章 心甘情愿

虽然昨日正是十五上元节,然而将军府中却显得有些过分冷清。

“这几日风大,听说过几日天气又要冷了下来,你出门的时候便多穿点衣服,还有,进了宫里,你也不必为了避讳步行,尽管坐着辇车就可以,如今我怎么说也是皇后娘娘身边的近臣,你是我的义妹,坐着步辇入宫也不会有人敢来置喙。”

说完这句话,卫季卿低头看着楚荷。

她也低着头,娥眉弯弯,面颊消瘦,他不知道为什么她会这样消瘦,自从来了自己府中,他从未做过任何越轨之事,只把她当做妹妹来看待,有什么好的东西都会留给她,为何她身形却反而日渐单薄?

“小荷……”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狼狈,“你是不是还在怪我没有经过你的允许便向皇后娘娘求你做了我的义妹?”

去年他得胜归来,为了彻底护她周全,他对东方瑶说,他想要楚荷能以妻子之外的身份留在自己身边来保护她,他承认,他这样做确实过分,可他只是不想再看她受到伤害,因为他知道,如果自己告诉她这样的决定,她是决计不会答应自己的,可是天知道他有多不忍?

他以亡妹肖似楚荷为由,求得了韩鸿照的同意,同时也决断了自己和楚荷的后路,既然身为义妹,他又怎能够再光明正大求娶她?可是倘若能够护她一世周全长安,他什么也可以不在乎了。

“你……你这几日可是胃口不太好,还是做的饭菜不可口?”他苦涩一笑,语气中却又尽是关心和揣测。

楚荷心中难受,她冷静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没事,你多心了。”

卫季卿微微颔首,“看样子我还是要再叫魏医师来给你调理一下,到时候你听他的话就行。”话说完了,想起来也没什么事了,卫季卿有几分恋恋不舍,终究,他还是要离开的,不过能换来她在自己身边一辈子,他就已经很知足了。

“等等!”楚荷忽然叫住卫季卿。

卫季卿一愣,良久才反应过来:“什么?”

楚荷进内室,不一会儿拿了一件衣服出来。

深吸一口气,她缓缓道:“将军,最近天冷,这是我特意为你做的。”

那是一件针脚细密的披风,绯色的外绸,金绣的织锦,无不昭示着这衣服的缝制者有着出色的女红。

“这是……给我的?”卫季卿不敢相信。

楚荷抬头来看了他一眼,然后又快速的低下头来:“是,这是做给你的。”

良久,卫季卿才终于反应过来,眼前这件披风,确实是她为自己做的。

他从她手中接过,捧着这件衣服看了又看:“小荷……小荷,谢谢你。”

楚荷一阵心酸,“从前是我太过莽撞,有时候惹你伤心,我也很自责,我以后不会那样了。”

瞧她这般模样,卫季卿一阵心疼,赶紧道:“别这样说,我从怪过你,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对,心甘情愿。

“你……快回去罢,该用晚膳了。”楚荷低声道。

“好,明天我再来看你,翠柳,照顾好你家主子。”他又嘱托楚荷身边的贴身婢女,那婢女便忙不迭的点头。

“娘子,郎君待你还真是好呢!”卫季卿走后,翠柳忍不住道。说是义妹,其实她都能看的出来,卫季卿数次以古怪的眼光来看楚荷,那眼神怎一个深情了得,只是看自家娘子,却貌似没什么波澜。

“哦。”楚荷却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

她心中却想,如果有什么罪过,都到自己一个人身上来罢,反正她也不在乎还能活多久。

只要她念念不忘挂怀之人能安好,她便很知足了。

……

“该用晚膳了。”

韩鸿照放下手中的棋子,觑了一眼正失神的东方瑶,黑白棋子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东方瑶终于反应过来。

“殿下,瑶儿失礼了。”她低头一福身。

韩鸿照接过婉娘递上来的一杯清茶漱了漱口,用葛巾擦过嘴,她问:“你可还记得昨晚是哪位娘子得了这红罗披帛?”

“是杨国夫人的孙女安娘子,中书侍郎刘崇古家的大娘子和中书令张休的三妹。”

良久,头顶上才传来一个平静的声音:“哦,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殿下,昨夜奴婢擅作主张,出宫观灯,还请殿下恕罪!”东方瑶赶紧认错,心中却甚是郁闷,竟然还真的被看出来了,当时那个混乱的样子,分明韩鸿照是不可能看得见自己的,况且自己外出不过一个多时辰,已经很小心谨慎了,回来后依旧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抹云自己又没带过来,她是怎么发现自己不在的?

既然她不说现下自己只好先承认错误,也好被人揭穿了尴尬不是。

“既然出去了,那你都观了些什么灯啊?”

语气平稳,并没有任何的愤怒。

东方瑶一怔,赶紧道:“臣在望仙门前看到了陛下命人制成的‘千丈灯’,外面的百姓皆称赞,说是‘有此以灯,胜过万灯’,臣看过后,也深以为此言非虚,灯之形状如花树般逼真,灯之亮与月光相比有过之无不及。”

韩鸿照一口笑出来:“好啊,看来你这灯倒是没有白看,夸成这个样子,我也是不忍心责备你了。”

“婉娘!”

“殿下。”婉娘捧着一个端盘过来,行了一礼。

韩鸿照从端盘里拿出一个红罗披帛来,亲自戴到东方瑶身上,满意的点头:“这披帛戴上后果然整个人明艳了许多。”

“殿下,臣惶恐。”东方瑶赶紧撂下手中棋子跪礼。

韩鸿照笑着摇头:“瞧你这胆量,起来罢。”

婉娘把东方瑶扶起来,坐回原来的位置上,东方瑶小声道:“殿下,瑶儿有错在先,未经允许私自出宫,还请殿下恕罪!”

“未经允许?”韩鸿照挑眉,一边漫不经心的呷下一口茶:“我早就知道了,你和衡乾,无事便好。”

一身冷汗。

东方瑶出来的时候也没有想明白韩鸿照这是什么意思。

自己早先和芍儿打过招呼,本来宴会期间,她离开一会儿也没有什么,便是出去歇息了一会儿也无所谓,只是韩鸿照是怎么察觉的?

莫不是……李衡乾之前就对韩鸿照说过?

东方瑶忽然步子一顿。

“娘子?”见东方瑶忽停了下来,芍儿不由怪道。

“芍儿,昨晚可有人问起过我?”

“昨晚,娘子走后只有……只有裴夫人问起过娘子,奴婢便按照娘子的吩咐,说有些头疼回宫休息了。”芍儿小声道。

什么,裴夫人?

东方瑶没明白,裴夫人打听自己的行踪作甚?

“除此之外,可有什么异常?”

“没有了,”芍儿一惊:“皇后娘娘不会发现了罢?”

东方瑶微微颔首,她想,事情看来没有那么简单。

其实这件事情被发现了倒也没什么,本来金吾不禁也是为了皇室的女子能出门游玩观灯,从前元香也出去过几次,只是她奇怪的是,是韩鸿照的态度,暧昧不清,根本未提到后续如何。

越是如此,她越是担忧。

尤其是昨晚失散又重逢之后,她心中就一直不安,她怕……

她怕,这是不祥的预兆。

但愿是自己多心了。

敛容,东方瑶正准备走下一步,忽然看着有个身着盔甲的青年几乎是飞奔过来,他一口气跑到殿外,将手中的一份大约是章奏的东西递上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第十四章 惊闻噩耗

“……烦请内侍递上…呼呼…安州刺史的章奏…呼呼…潮阳王……快……快不行了!”

东方瑶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快不行了……

怎么可能?!

六天之前她分明还收到了李怀睿托驿使过来的书信,说是一切安好,可如今怎么会……怎么会!

一定是她听错了,一定是,东方瑶强自镇定下心神,复扭身往后走。

“娘子,你……稍安勿躁!”芍儿看着东方瑶去而又返,担心她和韩鸿照又起冲突,赶紧追了上去。

“安州刺史宣“

王寿利索的打开封蜡的信,高声念了起来。

“帝后在上,臣初闻医师之语,涕下沾襟,潸潸不忍,郡王苦病多时,久难治愈,常夜半痛哭,心焦难耐,臣心如刀绞,奈何回天乏力……”

回天乏力?

“回天乏力?”东方瑶喃喃自语,她觉得浑身上下忽然一片冰冷。

“郡王只是风寒,怎么会突然如此?”

那驿使适才用袖子撸了撸额上的汗水,冷不丁听一如玉石相击般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欺君瞒上,就不怕殿下治你的罪吗!”东方瑶逼近几步,愤怒的指着那站在一边的信使,根本不愿意相信他说的话。

驿使吓坏了,忙说:“娘子恕罪,奴婢所拿来的的确是安州刺史李昶的章奏,这半个月跑死了三匹马,奴婢才得以尽快的将这封章奏递上,就是给奴婢十个胆子奴婢也不敢有所欺瞒啊!”总之是一脸无奈。

“瑶儿,你莫要多言。”

韩鸿照稳当的坐在一边的坐榻上,冷静的看着东方瑶,冷酷的下结论:“睿儿他,真的是时日无多了。”

“殿下,潮阳王是您的嫡孙啊!”东方瑶痛苦的看着韩鸿照,嫡子嫡孙,她怎能对李怀睿的病重如此风轻云淡!

“我知道。”韩鸿照站起来,从那王寿手中拿过章奏来,仔细的看了又看,良久,她转过身去:“都出去。”

在旁一直默默无语的王德看了一眼东方瑶,上前小声道:“娘子不妨先出去,等时机到了再做打算?”

芍儿也拽住东方瑶的袖子,示意她不要莽撞。

东方瑶知道,这个时候,她绝对不能忤逆反抗韩鸿照,她没有这个能耐,没有这个权利,倘若触怒了她,恐怕连见他最后的机会也没有了。

“臣莽撞了,殿下恕罪,殿下万勿悲伤,臣告退。”良久,她才说出一句话来。

走出殿门口,东方瑶踉跄了一下,心中空荡荡的感觉弥漫开来。

她艰难的咽下一口不平气,涩声说道:“我们回去。”

在长安殿呆愣着坐了许久,东方瑶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她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她开始翻箱倒柜,看的奴婢们一年面面相觑,却又不敢上前劝阻,便皆是一语不发的推到了一边去做哑巴。

“娘子,你在做什么啊”芍儿看着东方瑶一声不吭的翻来翻去,她害怕东方瑶伤心过度,做出什么傻事。

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出去。”东方瑶说道。

芍儿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乖巧的掩门走开。

东方瑶低头看着手中的这一封信,也是李怀睿给自己唯一的一封信,终于开始明白过来。

半年的时间,就算是从安州到长安那么远,也不可能只有一封信,除非,除非他是有意的,有意只给她写一封信,断掉她的念想,可他又是何苦呢?

东方瑶尽量想让自己忍住眼泪。

她发誓她真的不想哭。

可是泪水在眼眶边上打转,她根本就控制不了。

抬起头来,她无助的仰望上空,看到的却只是一座华丽的囚笼。想起当年他的一字一句,心痛的几乎难以呼吸。

为什么她现在会如此的痛苦,为什么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情感?

那时候的时光真的就这么一去不复返了吗?可是到最后,他什么也没有得到啊。

她不停的摇头,不能够接受。

李怀睿,你可知,你的孩子还有几个月便可以出生,可是到时候,他却连自己的父亲都见不到,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你怎么能?

泪水落在唇上,尽是苦涩。

这是宿命么,成王败寇?

东方瑶踉跄跌在小塌上,慢慢的抹掉眼角的泪水。

不是的,他一定也想要活下来,是谁,是梁王,是太子!是他痛下杀手?

擦干眼泪,东方瑶知道,越是这个时候,她越不能倒下。

“哗!”一抬手,案几上的笔墨纸砚皆被扫落在地。

芍儿再进来的时候,东方瑶发髻有些散乱的跪在地上,可是等她看清楚东方瑶的神色,才明白过来,俯身靠到她身边,大声道:“娘子,娘子息怒!”

“产婆和稳婆医师都准备好了么?”东方瑶在芍儿耳边小声的说。

“都按照娘子的安排准备好了!”

“好。”

东方瑶冷静的点头,“扶我起来。”

芍儿连忙把她搀起来:“娘子想要做什么?”

含凉殿

“你说什么?”韩鸿照忽然转过身来:“你再说一遍,你要做什么?”

指甲扎进手腕里,东方瑶知道,她这是在赌。

可是她必须这样做。

如果她的一生只是为了母亲的遗愿,为了光复东方氏而丢失了她所最不能丢弃的东西,那她宁愿自己不曾认识过李怀睿。

“殿下,臣自请到安州看望潮阳郡王,一来彰显殿下和陛下的拳拳之意和舐犊之情,二来不枉潮阳郡王对臣关护之恩。臣所言,皆为心中所想,不敢有所欺瞒,僭越往上,还请殿下成全!”

她高声的说,清楚的说,斩钉截铁的说。

良久,韩鸿照依旧是看着跪在地上的她。

这么多年来,她原是一直没有看错她。

“你起来。”

终究……心中暗叹,韩鸿照还是不忍心,或许是因为他吧,是个命苦的孩子,做了权力的牺牲品,但愿他来生不生于帝王家。

然而就在她打算回应的时候,忽然听外面王寿喊道:“殿下,豫章郡王求见!”

门外。

“三郎,你真的要这样做?”李衡贞追上来,拽住李衡乾,不甘心的问最后一遍。

“父亲那里,我自会解释,还请阿兄不要阻拦我,也不要跟着我。”

一转身,李衡乾便坚定的走了进去。

冰冷的地上,她正俯身跪着。

他也不惧。直直的对上韩鸿照幽冷的眼神,俯身而跪,抱拳说道:“祖母,儿亦自请前往安州,”他在东方瑶惊讶的目光中抬起头来,“和东方瑶。”

第十五章 参商难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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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一个王爷来说,安州算不上一个太好的地方,在它周围众多的州县之中,它并不是最富饶的;然而对于一个被贬的废太子来说,安州,已经算是恩赐了。

从长安出发,马车大约疾行了半个多月,最后十天,东方瑶和李衡乾两个人用的是马。每每想起李怀睿可能支撑不了多久,东方瑶就忍不住心酸,但是她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事已至此,若是她能在他离世之前去见他最后一面,也不枉两人相识多年。

是夜,两人和一众奴仆在树林中休息。

月明星稀,枝横影枯。

东方瑶望着漆黑的山路:“是不是快到了?”

李衡乾点头,伸手拨动了一下面前的火堆。

“迟些后日,快些明日。”

火花暴起,在空中星星点点的十分明亮,照亮了她苍白而忧郁的侧颜。

“相去三千里,参商何能见。”她喃喃道。

那夜空中可有参商二星,殊绝难归,却无处相见。

李衡乾不忍心,他紧紧地攥着自己的手,良久却又松开,上去握住东方瑶冰冷的手:“上车去罢,外面冷,明日我们会到的。”如今已经身处光州和颍州的交界处,只要再行一日,必到安州。

“郡王,我……”东方瑶看着李衡乾,她想说她有些怕,她不知道怎么去面对她,可是她还是沉默了,低头,她缓了一缓:“我不知道,殿下对他究竟有没有过一丝怜悯之心。”

她的嫡孙,她拿来作为争权夺利的工具。如今有些事情,她总算是想明白了一些,韩鸿照力排众议选李怀睿做太子,就是要留下后顾之忧,他本不是最合适的人选,自然有人妒之,只要有人争夺那个位置,她就有机会坐收渔翁之利,她就可以得到更多的权利。

可笑至极,她自己亦不过是韩鸿照手中的工具。

“只要是人,总会有的。”李衡乾说道。

“所以,她让我来见最后一面么?”这就是她的怜悯之心?

“瑶儿,你不要这样。”李衡乾看着她,目光理智而冷静:“关心则乱,乱则生祸,我不想看你有事。”

“我知道。”东方瑶的语气有些生硬。

我知道我要去顺从她,我也知道我可以装的出来。

可是为什么心中空落落的,总感觉丢失了什么东西?

未待天明,几人便一道出发,念及时间可能不够,便轻装上阵,到颍州刺史府,颍州刺史又拿出了颍州上好的马,是以这日大约是亥时的时候才终于到达了安州。

因为已是夜间,本该宵禁,守门将士和武侯皆知可能将会有天使来看望缠绵病榻的潮阳王,是以并未完全关闭城门,放了几人前行。

几人骑着快马很快就到了安州刺史府。

安州刺史李昶在家中早就急的跺脚,一见是两人上门来,也来不及客套,行礼后便回禀情况:“潮阳王自前日起便滴水未进,半夜又头疼欲裂,连小人看了,都忍不住心中难受!”

李昶是宗室庶出子弟,当年亦受过忠愍太子的恩惠,一直念念不忘,如今见忠愍太子唯一的子嗣也要凋零,心中忍不住喟然长叹。

“潮阳王如今在哪儿?”话不多说,东方瑶先问李昶。

“潮阳王府地处偏僻,是以小人已经将郡王接到了自家宅院,舍人和豫章郡王只要往后院去便可。”

李衡乾和东方瑶便立刻跟着李昶进了后院上房。

走的太急,她踉跄了一下,李衡乾扶住她,然而看着眼前,她却又走不下去了。

眼前的院子灯火通明,只有一帘掩住里面隐约发出的光芒。

东方瑶觉得浑身上下一片躁然,每一滴血液都在叫喧着,在他的搀扶下,她触向那道帘子,走向他的病榻,最后她终于又再次看见了他。

阿厅站在一边,正在为李怀睿擦着面上的汗,他不敢置信的看着东方瑶:“东方瑶,你怎么会来?!”

东方瑶点点头,接着别开了目光:“是,是我。”

他平躺在榻上,闭着眼睛,就像是睡着了一般,那么安详,仿佛什么事都没有,他还是从前那个不知道服输,永远热忱的东宫太子。

“殿下。”她走近一步,颤抖的唤他。

良久,李怀睿睁开双眼,他的眼神已经没有焦距,听力也渐渐丧失了,甚至他自己都不能随心所欲的动一下,可是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知道一定是东方瑶,只有她,才会不远万里来见他,只有她,才会再叫他一声殿下。

“你来了。”他张开干涸的唇,上下翕动。

蓦然的,刚刚还躁动的血液一瞬间全部凝固,像是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泼在了她的身上,浑身皆是冰冷。她几乎是浑身发抖的走向他,跪在他的床榻边。

室内很温暖,几只炭火盆都围在他的旁边,但是他的脸依旧苍白,他的手依旧冰凉。

“殿下,我来了。”

李怀睿嘴角浮上一丝虚弱的笑。

“殿下?”

李怀睿努力着想要看她一眼,他缓缓抬起沉重的眼皮,转动僵直的身子,光线终于打入眼眶中,他看到了另一个人模糊的身影,他负手站在一边看着他,眼神悲悯而苍凉。

上苍俯瞰众生也许便是那样的眼神。

隐约中,李怀睿总感觉自己看出了什么。

胸臆沉沉间,他也恍然大悟。

于是他嘴角的笑意加深几分:“如此,我也可以放心了。”

“殿下,殿下说什么?”

抬眼,看着她焦急的眼神,泪水已经在眼中打转,愈发衬得她一双琥珀色的杏眼清澈纯洁,他透过她的眼睛看进她的心中:“莫哭,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是谁害的你,是不是他?”东方瑶问道。

“没有,是我作的孽,我来偿。”

“你在说什么啊,殿下,我只是想要知道真相,你不能你走的这样不清不楚,你是忠愍太子唯一的子嗣,你……”

“不,不是!”李怀睿忽然大声咳嗽起来,东方瑶心中一紧,却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殿下,殿下!”

李衡乾对李昶道:“此时可否出去一下?”

李昶忙不迭点头:“某这便出去!”

看着门被掩好,他又打开窗看了一下外面,招来窦长宁和近卫看着,才回到东方瑶身边,先是轻轻拍了一下东方瑶的肩膀,对着她摇摇头,又对李怀睿道:“殿下想要说什么,可以说了。”

第十六章 欲回天地

李怀睿深深的喘了一口气:”十五岁那一年,我亲耳听说了父亲病死的真正原因,我也知道那是李况故意为之,可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真的就这么被她操控成为她的傀儡……咳咳……

这些年来我数次忤逆她,我还想着我真的能对抗她……呵……我真是天真,陛下都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我又岂能摆脱她的囹圄?

我本知晓,生于皇室,诸多无奈,却依旧私心想着怀揣一分真诚,待人若待己,我学不会去欺骗,我也无法成为一个好的君主,可是我今天仍旧可以说

我无愧于我的父母和我的臣子,我来时坦坦荡荡,死了,也不要带走任何不属于我的东西!”

即便如此难过,他依旧是笑着,“瑶儿,你要听我的话,只要你不忤逆她,她绝不会伤害你,我不要你为我来做些什么……你只要活下来,你一定要活着,你只需用你的眼睛来为我看着她……

我若今日身故,与李况无关,也与任何人无关……若栖,咳咳……说不怨她是假的,可是我希望你能让她活下来,离开长安,带着那个孩子……”

他的气息愈发微弱,浑身的力气几乎殆尽,才终于说完这些话。

“殿下,你若走了,奴该怎么办?”站在窗边的阿厅忽双膝一跪,原来早已满脸泪水,二十岁的青年,泪眼朦胧的看着自己的主人,不知道命运在何方,尽管李怀睿之前就要他离开,可是他怎么能舍弃尚在病榻的主人?

李怀睿已经说不出话来,他缓慢的眨眼,最后闭上眼睛,吐出胸口最后的一口气。

这些年来如果两个人不是陌生人,便是相见如不见,谁又曾记得当年的那段日子?

她只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婢女,讨不到李怀睿的欢喜,是以他的眼光全都在另一人的身上,可是如今,东方瑶宁愿当年他喜欢的那个人是自己……她总觉得自己亏欠了他许多,看着他这般模样,心便难受的要命。

原来他们已经相识八年。

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把他看作了另一个自己。

如果有一支笔,一身青衣,他将不是那个东宫中诸多无奈的君主,而是一个闲散的王爷,父母疼爱,长安城多少女子为他倾慕,最后他也娶了自己的心上人,有了自己的子嗣,许多年后,他依旧是一个闲散的王爷,乘舟江波之上,世事如何,与他何干?

江湖归白发,天地一扁舟。

这样,多好啊。

多好。

与此同时,齐国夫人府。

“嘶”

韩蕙娘怔怔的看着手中已经没有形状的绣锦。

一滴殷红的血点在其中,那么鲜艳,那么可怖。

不知为何,心痛难耐。

就像是那一针不是扎在手上,而是扎在了她的心口上。

“我是怎么了,我是怎么了?”

手不停地抖着,韩蕙娘努力想要自己平静下来。

一个月前,东方瑶启程,如今也该到了安州……忽然,她的眼睛瞪大,手中的针线也掉落在地。

难道是……

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不停的落下。

“遂儿。”她低低地叫了一声。

遂儿进来,见自家娘子满面泪水,吓了一跳,“娘子,你是、你这是怎么了?”

韩蕙娘闭了闭眼睛,良久,她才开口,声音嘶哑:“去看她。”

她知道自己永远不能像东方瑶一般得到他的敬爱,不像宋若栖一般得到他的爱情,她于李怀睿,或许是有亲情的,临别之际,他为了保全她的性命,休离自己……而如今他离去了,她亦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唯一的子嗣受到任何伤害。

她用无限悲哀而又空洞的眼神,看了一眼远处黑暗的夜空。

……

“忠愍太子在的永昌十四年,那时候他的身子便已经大不如从前,可是他一得知安州那年旱涝的情况,便求敕令减免了安州和其他州三年的税负……

我当年不过安州一小小的长史,蒙受太子恩德,如今却……”李昶长叹一声:“潮阳王英年早逝,却连一个子嗣都没有留下,真是憾事啊,憾事啊!

东方瑶低头沉默,看来,韩鸿照目前并没有让其他人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那么这个孩子也不算是可怜了,至少他可以逃离皇室。

“潮阳王离开长安之时,不过是风寒而已,为何不过半年,竟会如此?”

听着东方瑶口气不对,李昶惊诧的抬头来看,却见眼前的少女眼神冰冷至极,他心中吓了一跳:“天使恕罪,是我等照看不周,只是潮阳王半年来足不出户,就是在饮食上也不曾认真过,小人常常规劝,他却日渐消瘦……”

东方瑶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李昶,一动不动。

李衡乾赶紧拉住东方瑶的手,却听外面一个沙哑疲惫的声音:“东方娘子,能否出来一下。”

阿厅双目无神,听到后面后了动静,他才缓缓开口:“舍人借一步说话。”走了两步,忽然苦笑,借一步,他能躲开谁呢,躲不开的去哪儿也躲不掉。

于是他便停了下来,背对着东方瑶道:“安州刺史李昶曾经受过忠愍太子的恩惠,是以这半年来他对郎君照顾有加。郎君之死,与他人无关,你只需要记得郎君这句话,也不枉他一番苦心了。”

“阿厅,你在说什么?”乍一听,东方瑶有些不解。

阿厅转过身来看着她:“郎君说过,他既已如此,也不愿意再拖累他人,他从前对不起你,是无心之过,可是他不会欺骗你。”

许久,阿厅才叹出一口气来:“我本你为你才是伤害郎君最深的人,现在看来,是我错了,郎君到安州半年,除了你和……夫人,从未有其他人给郎君来过书信;除了你与豫章郡王、李昶,也从未有过他人来看望郎君一眼,照顾他一分,世事炎凉原不过如此。”

他嘴角浮上嘲讽的笑意,那么刺眼。

“另外,你要小心阿泰,几个月前他便失踪了,倘若有朝一日他伤了你,你若无事,还请你看在……看在郎君的面子上,给他一个体面的死法,不要让他身首异处。”

说到这里,阿厅的眼睛已经蒙上一层泪意,他哽咽了一下:“郎君怕走时思虑不全,故将这些告知与我,舍人若是有心,记挂着他便好,也不必每年上坟祭拜,实在不必。”

“你呢,你去哪儿?”东方瑶怜惜的看着阿厅。

“我?”阿厅转过身去:“我便后半生在佛堂了此残生,也好过年年断肠。”他越走越远,最后终于消失。

第十七章 生离死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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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理完了李怀睿的丧事,东方瑶便拟了一份章奏,快马加鞭往长安送。

当然是希望韩鸿照能念几分旧情恢复李怀睿身前的身份,纵然不能,身为忠愍太子之后,她也并不希望将其就草草地葬在安州这一块小小的地方,无法陪伴他的父母亲人,是以决定亲自扶馆回长安,让他可以和自己的亲人葬在一起。

倘若世间真的有轮回,这样他生前未完成的心愿便可以来世实现了。

只是做完这些事情,不知为何,东方瑶便觉得浑身疲软,再无半分气力,就像是一腔热血被陡然放空了一般,心中空落落的。

尽管出了正月许久,安州又位置偏南,但是今年的冬天依旧很冷。

东方瑶去了李怀睿生前住的潮阳王府,才发现李昶所言不虚,潮阳王府身处东南一隅,而安州原本便东南低,是以王府即便冬天也是十分潮湿。

南方冬天的冷是深入骨髓的,府中又潮湿,李怀睿的伤风便一直不好,一开始来的几天他还用心调理几分,后来久治不愈,他干脆就药石不服,每日的饭食也是草草了事,一开始的时候李昶并不知道,只道是他心思忧虑才会如此,每每问起身子如何,李怀睿又一味的只说好,直到年前李昶再来看望李怀睿的时候,医师说已经药石无医了……

这潮阳王府李怀睿住了不过半载,可是东方瑶替他收拾完东西之后,却发现属于他的东西不过了了,床榻锦被,破旧的衣服,几卷文书,竟再无其它。

想起之前阿厅说的莫名其妙的那些话,东方瑶才明白,原来李怀睿他来到安州,是抱了必死之心。

他不要任何人以任何的理由杀死他,他是自己杀死的自己。

他怕的是连累无辜之人,故而以此了断。

因为收到芍儿的来信,说宋若栖可能再有两个月就要生了,为了赶回去,东方瑶便决定第二日就离开,她虽然不喜欢宋若栖,可也不希望这个孩子有事,毕竟孩子是无辜的。

李衡乾也同意了。

临走之前,因为放心不下东方瑶,李衡乾又带了酒来看她。

因为这几天她太冷静了,就算是在灵堂守灵的时候她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就是木木的看着眼前的棺冢。

东方瑶打开尝了一口,刚开始并没什么味道,渐渐地口腔中便充满了苦涩。

她看着掌中小碗清亮的颜色,不似一般的酒浆颜色深有沉淀之物,倒显得干净一些。

“这是安州特产的一种酒,是用安山之顶的清泉浮水和古法酿制而成。”

李衡乾微微笑着,说道。

东方瑶看着李衡乾的眼睛,明亮而幽深,不明白他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索性扬首大大方方的又喝了一口,略微品咂,似乎口中又有了几分其它的味道。

然而仔细回味,苦涩退却,口中竟多了几分甘甜醇味,依旧是淡淡的,仿若一股清水淌过深山,便是这醇便足够让人回味一生了。

东方瑶忍不住疑惑的看向李衡乾。

李衡乾淡淡一笑:“浮水之味胜过无味。”

这一口,口中还真的是没有半点味道了,竟与泉水无异。

不知为何,口中无味,心中却极是苦涩。

东方瑶垂眸摩挲着手中冰凉的酒碗。

“这酒在当地并不是很受欢迎,只因为它味道清淡,但是许多年前我喝过一次,却极是喜爱。

曾有一位善品酒的诗人对我说,此酒需少饮多回味,第一味它品来苦涩,只因人出世之后,要面对诸多苦事;这第二味品来清甜,是因苦尽甘来;第三味看似无味实则百态,正是悲喜看淡,如此而已。”

喝下这最后一口,口中似乎划过之前两味,除此之外,当真无味。

“此酒名浮世,取自浮生一世之意,饮过之后,方知其味,只可惜,如今酿酒之人,却都酿其它更为奢侈的酒去了,这浮世酒,反而无人问津。”李衡乾苦笑一声。

“三郎。”东方瑶定定的看着眼前的酒碗,忽然叫了李衡乾一声。

“瑶儿,我在。”李衡乾正色道,看向她。

“殿下说过,生于皇室,诸多无奈,倘若有一天,你我为敌,不死不休,你便赐我此酒。”

东方瑶笑了一笑:“那时,我也必不怪你,可好?”

她这样笑,笑的毫无芥蒂又悲伤,令李衡乾心口猛然一滞,难受的潮水充斥心房,仿佛再一多都要溢出来了。

是的,他生于皇室,见过了太多的无奈,可是无奈到最后,他不想还是无奈,就像李怀睿一样,把这句无奈,带入坟墓之中。

他想要的,就一定要活着拿到,他想要保护的人,也不允许任何人欺侮!

李衡乾将东方瑶揽入怀中,抱着她,心中才隐隐有了踏实的感觉,他想说,我们不会走到那一天的,可是他竟也不敢说没有那一天。

“好。”他低声道。

很久很久,李衡乾才又开口,声音低哑。

“我出生后一年,我的生母便被祖母赐死了,她不喜我生母许久,可当时我的母亲并没有什么错,她不过是说错了一句话,只是因为她出身卑贱。

母妃待我很好,她从小就教我祖母是我们全家的庇佑,凡事要以她为先,可是这许多年来,我却见她从未庇佑过我的父亲,父亲为了明哲保身离开长安,他对祖母忠心耿耿,就算知道忠愍太子之死另有原因,他依旧隐忍不发,可是她仍然不肯放过我的父亲。”

顿了一顿,李衡乾伸手覆在她额前柔软的发丝上,看着她修长的睫毛不停地颤抖,“这是我痛恨的,也是我无法摆脱的。”

可是如今他又有什么办法?

东方瑶忍不住抬头来看他,其实他,过得也很苦吧。

“我不会害你的,你相信我。”他发誓,就算真的到了那一天,他也下不去手,至少现在,他可以向她许诺。

“我信你。”

他满眼皆是柔情,东方瑶怎能不信,只是今日的他们不知道,有一日,李衡乾会真的把那一杯鸩酒递到她的面前,只是她后来看着眼前的这一杯毒酒,却是悲喜皆无了。

酒的后劲很大,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躺在他的怀中沉沉睡去,在睡梦中,她似乎听到有人与她轻声说话,声音仿佛是从风中飘来似的。

“不知玉簪香,你闻着可还习惯……”

第十八章 生离死别(二)

念着怀有身孕的宋若栖,这一路到长安,便加快了走,倒也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只是在途经楚州的时候,竟恰逢越州刺史李建和杭州刺史苏世安据州起义,好在楚州距离杭州和越州也有一部分距离,一行人快马加鞭,一个月后终于到达了长安。

奇怪的是李怀睿身故的消息传的竟然是如此之快,起义军打的起义旗号,正是匡扶李唐宗室,诛杀祸水韩鸿照,为潮阳王和忠愍太子复仇云云。

不过东方瑶并不感兴趣,因为这些人不可能是真心要复仇什么的,只是为了一己私欲而已,

一回长安,辞别了李衡乾,她并没有回宫,而是一个人先来到了崇德坊的一处宅院,里面住的正是宋若栖。

东方瑶推开门的时候,院子里十几个人都在来回的跑。她心一沉,唯恐有什么不好的事,赶紧上前去问:“这是怎么了?”

被问的是一身香色冬襦的娘子,看上去二十岁上下,一脸焦急之色,也没仔细看东方瑶,只是急冲冲道:“我家娘子要生了!”说完便跑进了里屋。

“什么?”

东方瑶没想到自己回来的这么是时候,一想到宋若栖马上性命攸关,她便提着裙子焦急的跑了进去,好在外面虽然人多显得乱,里面却是竟然有序的进进出出,不时夹杂着女子痛苦的shēn yin,她便赶紧走进了,有警戒的婢女看她行迹古怪,赶紧拽住她,“你是谁!”

东方瑶转过头,那婢女才看清楚了,正是多日不见的东方瑶,忙不迭道:“原来是娘子,娘子快些进去罢,宋娘子马上就要生了!”

“怎么样?”这时,有个陌生又熟悉的女声响起。

立刻有稳婆说:“夫人疼了两三个时辰,这个时候怕是还要再疼上了一会儿才行!”

东方瑶赶紧进去,床榻一边坐着的正是韩蕙娘,她一手拉着宋若栖的手,一边安慰她:“不要紧,不会有事的,你尽管把孩子生下来!”

那气度和半年之前的韩蕙娘简直是判若两人。

一边的芍儿率先发现了东方瑶,惊喜道:“娘子,你回来了!”

东方瑶这才上前来,对着韩蕙娘简单的行了一礼,这才问:“夫人,若栖现在怎么样了?”

韩蕙娘一见东方瑶顿时有些呆滞,她紧紧地握住了东方瑶的手,似乎想说些什么,不过只一瞬间,她手便松了,只道:“我一听说她不舒服便赶来看她,已经来了两个时辰,她从上午一直疼到下午,刚刚稳婆说很快就能生出来了。”

东方瑶便赶紧来看宋若栖,却见她一脸痛苦和汗水,一只手被攥在韩蕙娘手中,一只手紧紧地拽着锦被,苦苦的哀号。

她心中一酸,蹲在榻边对宋若栖说:“若栖,若栖,是我,你看我一眼!”

宋若栖大口的喘着气,仿佛是黑暗之中见到了一丝的光明,她努力的转过头,光线射入眼眶的时候,她看到的是东方瑶焦急、关怀的脸,她忍不住落下泪来:“瑶儿……帮我,我的孩子……”

那是她的骨肉……即便她从来不曾爱过李怀睿,可那也是她十月怀胎的骨肉,她是罪人她死不足惜,可是这个孩子是无辜的,泪水逐渐模糊了双眼,脑中晕眩的感觉愈加强烈,她听到产婆大喊,要自己用力,可是她几乎没有力气了,但是她又不甘心……她真的不甘心……心一横,咬紧牙关用尽平生的力气一喊。

“啊!”

痛苦的喊声伴随着孩童尖锐的哭声,一个孩子最终被抱了出来。

“生了生了,贵夫人生的是为俊秀的小娘子!”产婆在一边眉开眼笑。

韩蕙娘将孩子接入怀中,东方瑶也看了一眼那怀中雪白的小孩儿,脸上也终于露出了笑容,她正要伸手去看看那小女孩儿,忽然有人拽住了自己袖子。

她转身一看,宋若栖面色竟然变成了惨白,就在此时,却听稳婆惊恐的叫道:“糟了!”

大片的血从她身下涌出在锦被上迅速蔓延,东方瑶吓了一跳,赶紧要去找止血的棉布,一边的产婆大声的喊道:“夫人,你……”

宋若栖却虚弱的叫了一声:“瑶儿!”

这一声虽然几乎听不见,但东方瑶依旧听了个分明,她跪坐下来,看着她已无生机的脸,哑声道:“你有什么话要说?”

宋若栖的声音几无可听:“……过来吧…我真的没有力气了…”

东方瑶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把身子俯过去。

“求你照顾好我的女儿……小心李况……含光毒……我也……不想……”

宋若栖的手忽然紧了一紧,她艰难的张嘴,用尽量不大的声音在东方瑶耳边说:“我中了……皇室秘毒,是他以此为要挟,我也想活下去,可是我不知道……我……”

话说到一半,宋若栖的声音却忽然哽咽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我会保护她的,你放心,你放心!”东方瑶回应她。

“我……”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东方瑶赶紧又凑近了她一些,然而此时,她却见一边的韩蕙娘转过头来,眼中有些悲哀,接着,那试探过鼻息的产婆宣布:“夫人她……已去了……”

这三个字就像是飘散在空中的云,消失在夜空中的风,轻微飘渺的吹进了东方瑶的耳中。

她还是离开了,自己究竟是没有保住她。

东方瑶仔细看着若栖的脸……她满脸泪痕,双目紧闭,一脸苍白色。

是的,这一刻,她忽然没有办法恨起来了。

是眼前的这个女人引诱了心爱她的男人,她又无情的指责他、抛弃他,使那个男人满腹锥心之痛走向那个冰冷的安州。

可是她最终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来保住两个人的孩子。

她说她想活下来,谁不想活下来?只有活着,才能够去创造拥有一切,可是现在她……不能了。

“她……说了什么?”韩蕙娘有些不忍的看着那个床榻上似乎已经睡过去的女人。

东方瑶松开自己的手,缓缓道:“夫人,她去了,临走时,要我们照顾好这个孩子。”

东方瑶去看那个孩子,这个孩子睁着眼睛,小脸皱巴巴,一双黑色的眸子却灵动清澈,注视着众人,正把手指头一小节放在嘴中"yun xi",丝毫不知道她的父亲和母亲已经相继离世。

东方瑶不忍,她迅速转过头去,咽下胸口的酸涩。

“为何会突然大出血?”她问那产婆。

产婆是个三十岁上下身材丰腴的娘子,她道:“这位娘子,我也觉得奇怪呢,这孕妇生前是有什么病么?”

东方瑶心一跳:“怎么说?”

那产婆道:“床上这位夫人生产时明显浑身无力,我本以为她还要生到夜间,却没想到她一鼓作气竟然生了下来!”

“娘子,宋娘子身前并无疾病,就是在昨天还有医师来诊治!”

“是呀,娘子,奴婢贴身侍奉宋娘子,从未见她身子不适,不过若是说她身子虚弱却是有的!”有婢女道。

东方瑶也知道宋若栖身子虚弱,却不知竟会虚弱到这种地步。

“这大出血原是产妇生产时最为凶险的一环,再加上夫人身子无力,是以才会如此。”产婆叹道。

第十九章 笑里藏刀

东方瑶上车来的时候,韩蕙娘以一种异常疲惫的神色看着东方瑶,只是这疲惫中还有几分如释重负。

“你终于回来了。”她说道。

“我原以为夫人不会来的,没想到夫人最终还是来了。”东方瑶脸上有些歉意,她觉得这是一件很棘手的事情。

两人对坐,东方瑶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原来早先韩鸿照将宋若栖安置在崇德坊的时候,她便知道了。

她来偷偷的看过几次,却并不知道韩鸿照意欲何为。

如果宋若栖怀的是皇子,韩鸿照理应将宋若栖安置在大明宫中,却又为何让她住在这样一处没人知道的宅院。

经过母亲越国夫人的提点,她才知道,原来韩鸿照是想放给这个孩子一条生路,只是这究竟是不是生路,还要看这个孩子自己。

倘若这是个女孩,那什么事都没有,让她认祖归宗;然若是男孩,生死两路,颇为难测。

其实若是男孩倒也无所谓,只要这个男孩不挡了太子的路,他日后便无事……可是谁晓得日后的事如何?

东方瑶离开长安前来找过自己希望自己能帮宋氏一把,,她虽深恶宋氏,不愿意来见她,可依旧忍不住日日来探望她,只盼她生下一个健康的女孩子。

韩蕙娘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幸好是女孩……”

东方瑶紧攥的拳头也渐渐松开,是女孩,好在,是个女孩。

她曾经设想,若是生下的是男孩,她便偷梁换柱,将真正的孩子换走,以死婴代之,为了最后能够瞒过韩鸿照,她几乎是费劲思量,本是万不得已之计,却是万幸,宋若栖生下的是女孩儿。

“可是我总觉得,若栖生产时发生那样的事情,是人有意为之。”两人皆沉默了一会儿,东方瑶才缓缓道。

“是谁有意为之?”韩蕙娘有些紧张的盯着东方瑶。

“说不准,”东方瑶摇头:“之前我来看若栖的时候就发现她面色一直不好,医师只说她看上去虚弱,应该是心中郁闷所致。”所以东方瑶减少来看她的次数,叫人密切注意她的饮食起居,走后又派了芍儿和心腹来照顾宋若栖,没想到还是出了岔子。

其实想一想,若是李况想要除掉这个孩子,也许自己现在还真对付不了他。

宋若栖就这么走了,东方瑶到底是不忍。

也许她不曾在意过李怀睿,可是她对自己的这个孩子,却不无爱意。东方瑶又想起来最后一次来看她,她眼中那古怪而看不懂的神色,应当是绝望罢,也许她早就知道自己活不下来……

“我……有句话想要问你。”韩蕙娘忽然开口。

“夫人请说。”东方瑶微微颔首。

“他……他走时,可有说了什么?韩蕙娘犹豫着开口”

东方瑶心中一叹:“他说,他谁都不怨,只盼着夫人你能安好。”

“他真的是这样说的?”韩蕙娘那几乎形同死灰的眼中忽的一亮。

东方瑶轻轻点头:“是的,夫人。”

韩蕙娘深吸一口气,眼中不免含了热泪:“我明白,我明白……瑶儿,我会向祖母求了这个孩子来,我会来抚养她,我要谢谢你……”

她轻声说,“如今我也晓得了,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当初我恼你写下废太子诏,不过也是一时之气,你能在这个时候还惦记着他,甚至不远千里去看他,我又怎会再怪你?”

东方瑶苦笑的摇摇头。

“对了,你当初,可是有隐情,还是……还是她逼迫的你?”韩蕙娘小心翼翼的试探。

东方瑶斩钉截铁道:“没有,夫人,没有人逼迫我。”沉默了一瞬,她才又道:“只是我没有想到,会是如今这个境地。”

只是事到如今,多说无益。

“当初我数次求见夫人无果,其实就是想要知道太子被陷害的内情,夫人前往大明宫,可是受了身边人的蛊惑?”

“确然,当初我身边有一十分信任的婢女,名为阿周,是我当初出嫁时的随嫁婢女,我几乎事事听她所言,亦觉得她不会害我,却不曾料到,正是她,每每在我耳边说些怂恿之言,蛊惑于我……我伤害了许多的人,如今想来,当真是不该……”她似乎有些难受,平复了一下情绪才道:“我曾要她去打听先前在殿下身边那名美貌的婢女去了哪儿,她一直说那宋氏不过是个婢女而已,叫我不用太上心;然后来有一天,她忽对我说,找到了那名婢女,并且还暗示我那宋氏和宋淑妃、欢公主的关系,我一时气不过,只道一切皆因宋氏而起,是她怂恿殿下去做那些事,便将宋氏带去了大明宫,想要证明殿下的清白,却没想到……”

“却没有想到,宋若栖成了这件事情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摧毁了殿下和皇后的关系。”

脑中模模糊糊总算有了几分想法。

也许,冯仲宣之死只是一个引子,宋若栖也不过是点燃两人怒火的工具,在那名叫做阿周的婢女蛊惑下,自己和韩蕙娘都成了他人利用的工具,那么,自己应该怎样去找到证据而又不被李况发现呢?

然而想到这里,东方瑶又不得不思考自己的处境。她卷入东宫被废之事中,成了韩鸿照或者说是李况祸引江东、转移他人视线的工具,如今自己再去调查这件事情的真相,先不说李况,就是皇后也不会放过自己……她不能因为一时的意气感情用事,可她也不想要凶手逍遥法外。

“夫人,大娘交给你我很放心,事情我大约也明白了,今日之事,还希望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瑶儿,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真的是……”韩蕙娘一急,几乎要脱口而出。

“夫人!”东方瑶摇头,对韩蕙娘使了个眼色:“夫人,我这便走了。”

“夫人慎言,小心隔墙之耳,”东方瑶殷切的看着韩蕙娘:“夫人只需照顾好这个孩子,也不算辜负殿下了。”

她下了马车,对着韩蕙娘招了招手。

韩蕙娘虽不甘心,可是也知道东方瑶另有思量,便微微颔首:“那我便走了,你一路当心。”

东方瑶注视着韩蕙娘的马车离去,刚走了两步,忽见前面来了一队人马,为首是个骑马的青年,嘴唇紧抿,神色肃然,正是三个月未见的石安京。

“石将军?”东方瑶有些诧异,怎么石安京会知道自己在这里?

石安京下了马,他也并未回答东方瑶的问题,只道:“舍人一人在外并不安全,日后还是带几个奴婢为好,这便上车罢。”说完指了指身后的一架马车。

东方瑶微微颔首:“如此便多谢石将军了。”她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宅院,才提起衣裙上了马车。

马车走的平稳,走进望仙门的时候,却停了下来

东方瑶撩起帘子来看,对面那坐在马上威风凛凛一脸笑意的不是当朝太子李况又是谁?

她赶紧下马车来行礼:“臣见过太子殿下。”

李况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东方娘子这是回来了?”

“是的,殿下。”

“唉!”李况叹息了一声:“一想起我的侄儿受苦许久,我这个做叔父的便心如刀绞,安州那个穷乡僻壤,你说睿儿怎么能待的惯!都是我的不是,若我当时事发的时候在这里,就一定会劝阻母后,不会让这样的事情的发生,如今却是……为时已晚!

“太子殿下不必自责,潮阳王说他从未怪罪殿下,殿下为了国家太平鞍前马后、劳心劳力,臣全都看在眼里,又有谁能在背后敢说殿下半个不是?”东方瑶静静道。

李况眯眯眼睛,不由得轻笑出声来:这个东方瑶嘴上还真是识时务,以她在母后身边的地位,若能为己所用倒也不错,只是……

李况笑了一下:“东方娘子连夜赶路,想必也是极劳累,一人在路上可是不太平,日后还是找几个奴婢在身后跟着比较好,赶紧平身罢!”

他这番话说的轻声细语,东方瑶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臣多谢殿下提醒。”

“驾!”李况一勒马嚼,这便走了。

东方瑶站恭恭敬敬退到了一边去,直到李况已经远去了,身上依旧是有些抖,迟疑了一下,她还是上前道:“这里也快到长安殿了,就不劳石主事费心了,我自己回去便可以,多谢了。”

第二十章 明经取士

“舍人留步。”

延英殿外,曹吉祥拦住东方瑶。

东方瑶挑了一下眉:“内侍这是何意?”

曹吉祥微微一笑:“舍人若是要找皇后娘娘,等会儿再说罢,陆昭仪有了身孕,舍人此时说这件事情怕是不合适。”他看了一眼东方瑶手中的敕令。

陆静娘竟然怀孕了。

还真是讽刺,毕竟不过是孙子,隔了一辈,还是自己的孩子亲。

东方瑶在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并无表情:“多谢内侍提点,不然我还以为自己来的是长清殿。”然后顺手撸下手腕上的一块镯子要递给曹吉祥。

“不必了。”曹吉祥推了一下。“舍人请回罢。”然后就很干脆的转身离开了。

东方瑶一开始正在走神,反应过来后一愣。

“多谢。”她皱眉看了一眼曹吉祥,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也无暇多想。

之前的敕书韩鸿照已经批复,恢复了李怀睿生前的太子的名号,东方瑶草拟了几个谥号,并打算继续李怀睿之前为完成的修史工作,本来倒也没想那么多便来了延英殿,却不知陆静娘竟然会在这里面。

尽管她心中很郁闷,但是也知道和陆静娘没什么关系。

在长安殿用完了晚膳,看着时辰还早,她便问了芍儿些离开后发生的事。

之前东方瑶要离开的时候芍儿便要跟着去,但是因为东方瑶还有事情要托付给她,是以芍儿便留下打理宋若栖的事情,为她注意朝中的一举一动。

“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麻烦你了。”东方瑶和颜悦色,对着面前的抹云道。

“这原是奴婢的本分,娘子过誉了!”抹云似乎有些惶恐。

东方瑶知道,自从上次元日自己威胁过抹云后,她似乎有些怕自己,尽管自己也不想在那个时候吓唬她。

芍儿见状,连忙笑道:“抹云姐姐劳心劳力,长安殿上下也是有目共睹的!”

抹云抖了一抖:“奴婢多谢娘子。”

“娘子这几日还真是消瘦的厉害。”抹云走后,芍儿看着东方瑶愈发消瘦的脸,忍不住道。

“是么。”东方瑶伸手摸摸自己的脸,好像是有点,不过这几日自己一直无心饮食。前几日她将宋若栖难产的事情告诉了韩鸿照,韩鸿照只是淡淡的应了,好在孩子已经交托给了韩蕙娘,韩蕙娘的母亲又是越国夫人,皇后的亲姊妹,想必也不会有什么事了,只是一想起来宋若栖难产的事情,东方瑶心中便有些疙瘩。

后来她又怕人去查探了宋若栖之前的饮食,也并无发现不妥,稳婆产婆都是自己的人,况且众目睽睽之下,她们也无法下毒害人什么的。而且宋若栖说自己是中了毒,究竟是什么毒这样狠辣而且又没有被之前的医师检查出来?

心中深深一叹,她抬手拿起一杯茶水来。

“这脸也越来越黑了!”

“咳咳!”东方瑶呛了一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自己越来越黑了?她不过去了一趟南方,还是在大冬天,怎么会黑了?

“有多黑?”皱眉。

“前几日我在屋檐上见过一只黑猫……”

“什么?!”

见东方瑶瞪眼,芍儿才憋不住笑出来:“好了好了,娘子,芍儿和你玩笑呢!”

“你这个丫头!”东方瑶哭笑不得:“真真该打你一顿才好!”

芍儿笑眯眯,笑的像只狐狸:“娘子怕是不舍得罢。”

其实东方瑶是真的黑了,因为她瘦了好多,虽然心疼,可是芍儿不愿面上表现出来,是以才开玩笑,不过是想教她高兴一下。

两人有说了一会儿别的,问起来几个月前的科举,芍儿道:“今年的科举还真是换了主考官,是秘书郎兼弘文馆学士严静思,前几日已经加封了秘书丞一职。”

“严静思?”竟然是他,祖父的学生?

在弘文馆的那些年,东方瑶倒是受了些严静思的恩惠,因为昔年,他也是祖父的学生之一。

摇摇头,东方瑶不置可否:“我听说今年秀才一科被废除了,可是确有其事?”

“是真的呢,娘子。”

还真是有魄力啊,只是这读书人到底是读书人,一上任就革新,也不知是对还是不对,不过秀才这一科却是好多年都不曾有人来应试了。

“奴婢还听说,今年的进士第一的是位年轻郎君呢!”

东方瑶奇道:“有多年轻?”

“听说大约是永昌八年生人。”

“二十二岁?”东方瑶草草算了一下,不由有些惊讶。

“听说这位郎君自小时便是神童呢!”

芍儿啧啧称奇,东方瑶也忍不住诧异,二十二岁便进士第一,她可真是第一次听说,这进士虽没有秀才那么难,但毕竟也是这些年炙手可热的科目,莫不是这位郎君出身太好,是以才被“破格录取”?

当然,腹诽归腹诽,事实还是事实,说不定人家还真是正经的进士出身。

七七八八说了一些,东方瑶才想起来好去含凉殿探望一下尊贵的皇后娘娘了。

这便提了裙子到了含凉殿,谁知到了殿门口却见殿里灯火通明,隐约还有谈话声传来,她便往里面仔细打量了两眼,问门外的王德:“你师父呢?”

王德恭敬道:“娘子,师父在里面服侍着呢,”看着东方瑶往里面看,眼珠子一转,“今儿下午崔郎君便来了含凉殿,新封了起居舍人,想来日后和娘子还要共事呢!”

“崔郎君?”哪个崔郎君,她怎么不晓得?莫不是今年的新科进士?

见东方瑶疑惑,王德赶紧回道:“是今年的新科进士,崔城之,崔郎君。”

看王德一副恭谦的样子,东方瑶便知这崔城之并不简单,否则这么晚了,韩鸿照怎么会这么晚了留一个外人在这含凉殿。

心中冷笑一声,东方瑶也不想进去:“那我便在外面等上一等,”又对身后的芍儿道:“等人走了,你再来叫我。”

王德不明其意:“娘子进去便是,在外面等多冷啊!

东方瑶一笑:“不必了,我刚好想走走。”

王德只得点头:“晚上路黑,娘子仔细脚下。”

东方瑶点头表示了一下谢意,裹紧了身上的披风,她才走开。

还好出来的时候多穿了些,现在在外面走着倒也不冷,毕竟都四月了。

四月……

就是在去年四月,元香出嫁,如今元香也生产了,也是个女孩儿。念及自己回来后也只匆匆看了元香一眼,礼物也不是最精致的,东方瑶便心中有几分歉意,可是想了半天自己又该送什么礼物呢?

虽然自己女工差了一些,但是给小娘子绣个双鱼的肚兜,想来也是极喜庆的。

而韩蕙娘和大娘那边……

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她出身的盯着眼前一潭清水,心想,自己和韩蕙娘,究竟有没有理由见面。

作为李怀睿的遗孀,自己的确是可以去常看她……

罢了,李况那个人,向来疑心病重,况且,他喜做收利的渔翁,虽也不排除他其它情况,但是留着自己,终究是个祸患,他定会动手。

东方瑶想的出神,也因为意识中还觉得这是在含凉殿,却不知道自己早已经出了含凉殿,只站在水边发白,冷不丁身后一股巨大的推力向着自己袭来。

第二十一章 来晚一步

那双手按在东方瑶的背上,她是清晰感觉到的,只是当时脑中一片空白,连叫都没来得急叫,脑中残存的一丝知觉,她便向后抓去,空气中“撕拉”一声,接着便是落水的声音。

冰冷彻骨,这水完全淹没了自己,她努力的想要清醒过来,往上游去,不是自己不会游泳,可是为什么此时身上却没有半分力气。

胸腔中的气息即将耗尽,东方瑶紧紧地咬着牙,她不甘心,她不甘心就这么死了,做了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她还什么都没有做……

母亲的遗愿,韩鸿照的利用,李怀睿的惨死,李衡乾的承诺……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时间被拉的好长好长,可是呼吸却又那么难受。

忽然,腰间多了一股力量。

有人拉了她的手,东方瑶觉得自己睁不开眼睛。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出现幻觉了……这么冷的水里面,难道真的有水鬼?

有人一直拖着她,直到呼吸道新鲜的空气,直到身子终于离开冰冷的河水,有人在头顶上大口大口的喘气,有人拍着自己的脸……

“东方娘子,东方瑶?你醒醒!”他看了一眼东方瑶手中褐色的粗布,试探的叫了一声。

年轻的郎君浑身上下都湿透,他一手揽过面前的东方瑶,让她尽量呼吸舒畅,一手按在她的瘦弱背上,只觉得骨头都一块一块,忍下心用力的拍打,好在很快东方瑶便吐出一口水来,他再拍打,东方瑶却是一口水也吐不出来了,那郎君才意识到,她不是溺水,而是冻僵了。

此时南边已经有巡夜的卫士走了过来,当首是个面色冷峻的青年。

“怎么回事,东方瑶是怎么了?”石安京蹲下来试探了一下,才发现东方瑶没事,只是冷的发僵。

“有个内侍打扮的人将她推下,大约是七尺多一点,褐色内侍衣服,向着东边去了。”说完这话,那郎君又想了一想:“我和你一起去罢。”

然后将怀中的东方瑶递给了石安京身边的一个卫士:“她的贴身婢女就在正在寻她,你把她交给她。”

这才跟着石安京走了。

东方瑶醒来的时候,已经在自己的床榻上了,她虚弱的眨了一下眼睛:“芍儿,我是怎么了?”

芍儿双眼通红,声音中也带了哭腔:“娘子被人推入了太液池,若非是石将军……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东方瑶蹙着眉,脑袋中有一时半刻的空白。

有人把自己推下水,有人要害自己?

忽然,她浑身打了一个机灵。

“人呢!”

芍儿见东方瑶忽然坐起来,吓了一跳:“娘子怎么了?”

东方瑶拽着芍儿的袖子,急道:“推我下去的人呢!”

芍儿愣住:“娘子,芍儿也……也不知晓,芍儿找到娘子的时候,是石将军的手下将娘子交给我的!”

东方瑶闭了闭眼睛,想起来走时阿厅对她说的话,她就忍不住鼻子一酸:“快些为我更衣!”

不知道该去哪里找石安京,东方瑶打算去含凉殿一看,在路上便碰见几个卫军,她赶紧问:“中郎将在哪儿?”

那当首一个道:“宫中混入了刺客,那刺客逃去了掖庭局,奴婢现下正要去呢!”

东方瑶便跟着这队卫军走了,芍儿一路搀扶着,很快就到了掖庭。

此时掖庭局里面灯火通明,只是东方瑶赶到的时候,已经结束。

石安京一身甲衣,正准备下令,忽然看到有个发髻粗挽、面色苍白的少女皱着眉,正虚弱的向着这便走来。

东方瑶先看到了站在中间的石安京,他身边还站了个白衣披风的年轻郎君,发丝有些凌乱和湿意,长身玉立,嘴角却带着一丝不可名状的古怪笑意。

她皱了皱眉并没有在意,心全在别的上面,几步走上前去,却看见一个倒在地上的人。

有阵冷风吹在脸上,她瑟缩了一下,退后两步,呆呆地问:“他死了?”

石安京沉默的点了点头。

东方瑶伸出手来,近乎颤抖着,她拨开那人面前散落的头发,一道黑红的血痕赫然映入眼帘,流淌在一张已经毫无生气的脸上,粗眉国脸,正是半年未见的阿泰。

自己到底是没能保住他。

“你何苦如此?”东方瑶轻轻地念着。

“娘子?”看着东方瑶越来越白的脸色,芍儿忍不住叫了一声。

石安京道:“他原是潮阳王身边的奴婢,刚刚意图谋害东方娘子,将东方娘子推入水中,多亏了崔郎君的指点我们才能找到他,只是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然服毒自尽,不过他本应该随着潮阳王一并前往安州,如今却突然出现在宫中,看起来这事情并不简单。”

多半是。

东方瑶道:“那就劳请将军帮忙查探一二了。另外,还请将军能将此人的尸首交给妾来处理今日的事情,由妾直接向皇后娘娘解释便可,便不劳烦石将军了。”

石安京迟疑了一下:“好。”

“多谢。”说完这句话,东方瑶的面色更白,她在身上找来找去,最后才发现自己什么都没带出来。

“不必了。”石安京低声道:“不过举手之劳而已,舍人刚刚落水,外面天冷,还是早些回去歇息罢,这个刺客我自会会好生安顿他。”

东方瑶一愣,不过她还是转头嘱咐芍儿:“你留下帮石将军打点一下。”

芍儿点头:“娘子放心,奴婢在就可以,娘子快些回去罢。”

东方瑶才在抹云的搀扶下离开了。

因着掖庭闯入了刺客,此时里面的众多奴婢都在屋里探头探脑,却不敢出来。

光是站在外面的一个石安京就可以把他们吓得魂飞魄散了,虽然常年在掖庭从事体力劳动,不过他们大抵还是晓得眼前这个年纪轻轻便是千牛卫中郎将兼任刑部主事的郎君,看上去还很年轻的青年,就是当朝皇后手下最雷厉风行的手下之一,年后不少的大臣就是死在他的鞭子下。

只是石安京身边那位俊俏的郎君他们却是没见过。

“惊扰到崔郎君了。”石安京一拱手。

崔城之拍了拍身上的青衣,笑道:“无妨。”他这一笑,嘴角两个笑涡十分明显,就算是在还冷风凛冽的夜晚,仍旧是像一缕晴日的春风一般。

石安京忍不住在身后打量走远的崔城之。

第二十二章 有言难尽

案几上摆着一顶小巧的四角香炉,里面玉蕊花的香气那么熟悉。

打开香炉的盖子,添了一勺香料,靠在榻上发了一会儿呆。

“娘子!”芍儿眉开眼笑的赶进来,递上前手中拈着的花:“娘子快看,外面的海棠花开了!”

东方瑶接过那朵淡粉色小花,有淡淡的清香,层层的花瓣,精致而美丽。

她便从榻上下来,走到窗边,正打算推开窗来,芍儿已经拿过来一件披风,埋怨道:“娘子平时真要多注意一下,从打娘子落水那晚,接连昏迷了两日,真是差点吓死奴婢了!”

芍儿本是为着东方瑶的身体抱怨一下,却冷不丁听东方瑶淡淡道:“我若真死了,你便收拾收拾东西,去投靠他,也不必来管我。”

“他”自然是指李衡乾,芍儿心一跳,强颜道:“娘子你……你在说什么?”

大约是最近烦心事太多,东方瑶觉得自己可能有些伤感,她不由苦涩一笑:“我只是不愿意连累任何人罢了。”

芍儿忍不住凝视着眼前这个瘦弱的少女,半响,才道:“娘子,你真的是,很不一般,芍儿受教了。”

帘子忽然被挑开,温暖的阳光打进来,刚好落在东方瑶的脸上,她便忍不住眯了眯眼,再睁开的时候,窗外已经是鸟语花香,门外那棵西府海棠开了花,真的是很美,很美,夭夭缀缀挂了一树,绝美而繁盛。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院子里还有这么好看的花,一边吩咐了芍儿为自己梳妆更衣。

芍儿一听,脸上顿时笑开,赶紧招呼抹云来找了件绯色的半臂衫,芍儿为东方瑶绾了个朝天髻,又找出她平时最喜欢簪的宝蓝色如意簪簪到发髻上:“娘子可是要出去?”

“出去走走罢,然后再去含凉殿,也不好总是在屋里懒散着,毕竟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芍儿点点头,换好了衣服,主仆两人才一道出去了。

这几日韩鸿照身边来了新的舍人,想来他初到,并不熟悉宫里的内务,日常都是自己在韩鸿照身边提点着……然而刚走了几步,东方瑶一想又觉得不对,再怎么说起居舍人这些事情原不归自己管,这样瞎操心弄不好又徒惹人家厌恶。

“娘子,前面便是沉香园了。”走了一会儿,芍儿道。

东方瑶迟疑了一下,她想,这个时候,他该不会在这里罢?

这样念着,她便走了进去。

沉香园是个不大的园子,不过里面的碧水和沉香亭倒是很别致,是当年燕帝很喜欢来的一个园子。

院子里面也种了许多海棠,比之长安殿的海棠,更显得繁盛,嫩绿的新叶,怎么看来都是一番新春的景象。

地上铺了一层细沙,踩上去有几分懒洋洋的感觉,东方瑶便低着头,一步一个脚印,想得出神。

一双金薄重台履忽然出现在眼底,风翻动他的衣衫,吹散几片散落的花瓣在脚下。

李衡乾看到的是,少女在漫天春花中抬头来,嘴角那淡淡的笑意,就像是飞逝亦抓不住的烂漫。

“为何不见我?”

李衡乾的心一软,却忍不住责怪她。要知道后宫女子不是外臣想见就能见到的,他虽已向韩鸿照表明的心迹,然而韩鸿照却没有丝毫的表示,三天前听说她被东宫旧人推入落水昏迷,他心急如焚,却见不得她一面。

以往……绝不会如此啊,他心底有几分不安,那种不踏实的感觉愈发强烈。

“我这不是来见你了嘛。”东方瑶讪讪道。。

“瑶儿,你到底在怕什么,到现在你也不肯全心全意的信我吗?”李衡乾一急,伸手箍住东方瑶的肩膀。

“没有,郡王,我……”东方瑶声音又小了一小,觉得自己这样委实也有点不厚道,她挣扎着想要从李衡乾的手下挣脱:“对不起,我不会这样了,我只是怕……我只是怕皇后不会认可。”到时候韩鸿照若用非常手段,谁知道又会发生什么,她不想要身边任何一个她爱的人再受到伤害了。

看着她这样不经意排斥自己的动作,李衡乾眼神一黯,其实仔细想来,东方瑶说的也并无道理,他怎么还能再忍心责怪她?

于是他松开手,只是认真地看着她:“那你告诉我,那天你落水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可有生病,现在身子如何了?”

“我现在没事了,你放心好了……至于落水,是昔日东宫旧人所为或者是别人挑唆的,我也就不知道了。不过如今我也没什么大事,也多亏了石将军将我从水中救起来。”

“东宫旧人,别人挑唆?”李衡乾琢磨了一会儿:“你是觉得这件事情有人指使?”

“既然本应该跟着李怀睿离开,又为何会无缘无故的出现在在大明宫?”

石安京这个人东方瑶并不相信,毕竟她和石安京交情并不多,她也怀疑是李况所为,可是石安京又为何会救自己?这是她最想不明白的地方,自从上次回大明宫遇见石安京和李况之后,她就总觉得石安京和李况有什么关系。

当然,这些猜测她是不会对李衡乾说的。

“这件事情我会帮你查明白的。只是我不希望你再插手李怀睿的事情,太过凶险,你知道吗?”这东宫旧人虽不少,忠心求过情的却多半被贬,哪里还会有让不明身份的人伤害皇后宠臣这样的能力?除非是其它拥有着强大权势的人。

“也许你说的对。”东方瑶嘴上这样说,心中却想:焉知昨日的李怀睿不是明日的自己,明日之事,又有谁能够看的透呢?

“时辰不早了,等会儿我也要去含凉殿,你先回去罢,我没事的。”东方瑶安慰道。

李衡乾点点头,他恋恋不舍的看了东方瑶好一会儿,才转身离开。

东方瑶有些难过,她也不想这样做。

她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李衡乾的背影。

自己并不是不想告诉他,她只是怕有朝一日,走错了,错的彻底,就回不了头了。

她只有一条命,她知道她唯一能依靠……只有自己。

她也知道自己太自私,可是她现在没有能力去博爱。

衡乾,对不起。

东方瑶心中有些失落,转身正打算离去,“芍儿?”她唤了一声,向前走了两步,却并没有发现芍儿,然而一转身却突然发现前面竟不知道何时多了一个人。

花瓣簌簌落下,似花海一般铺满在地上,而那个人则徜徉在海棠花树间,面前摆了一张小小的案几,身旁正煮着茶水,那水便是顺手从碧水之中取来的,倒入茶釜之中,盖好盖子,他才悠然的放下手中的茶勺。

“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儿!”

东方瑶忍不住叫道。

第二十三章 正面交锋

眼前年轻的郎君便抬起头,看着双眼瞪大有些惊恐的少女,反是很和蔼的笑了一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是个温雅的郎君:“抱歉,我打扰了。”

他这一笑不要紧,东方瑶竟觉得莫名心虚。

在她的眼里,面前这人的笑,简直就像是一只老狐狸的笑,笑的那么纯熟,笑的那么顺理成章,简直就像是在说“我什么都没看见”一样。

东方瑶呆愣愣的站在哪儿好一会儿,终于认出了眼前的男人何许人,她从牙根里咬出一句话来:“崔主书,幸会啊!”

崔城之动作顿了一下,笑道:“哦,原来东方娘子认识我呀,幸会幸会!可要来喝杯茶水?”

东方瑶当然没心情跟崔城之品什么茶水。出了园子,她懊恼的几乎都要去撞树了。

真真是太令人难堪了!想起来刚刚那些话被那崔城之全部都偷听了去,她就气不打一处来,语气也不由得高了一高:“芍儿,刚刚你去哪儿了?”

芍儿在外面守着,一看"qing ren"相见,自然要退到一边去,此时见东方瑶气势汹汹的样子有些不解和傻眼:“娘子……这、这是怎么了,奴婢自然是一直在外面啊。”

东方瑶一梗,才发现自己好像有点过分紧张了。

她眨眨眼,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才道:“没什么……我……我可能有些饿了。”

芍儿赶紧跟在东方瑶后面:“娘子不是要去含凉殿么,这是要回去用膳?”

情话缠绵被人瞧见,偏偏那人还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东方瑶自然觉得极其郁闷,不过郁闷归郁闷,她的脸也不是要用来做饭吃的,是以在长安殿吃完了午膳,东方瑶便赶着去要皇后娘娘分忧了。谁知她来的时候,韩鸿照早就已经用过了午膳,此时一张颇大的案几上,对坐两人。

“今日你在大明宫逛了一逛,觉得可还过得去?在长安住了也有一段日子了,不晓得习惯不习惯?”

崔城之脸上露出一贯温厚的笑:“殿下言重了,大明宫巍峨壮丽,比之太极殿更是有过之无不及;况且城之前些年来过长安,自那时起便悦慕长安的繁盛,能在朝中为官,岂止是半生修来的福气?”

韩鸿照脸上带了几分疼惜:“你这孩子,我还不晓得你,有什么苦也是从来不肯说的,不过我和你原也不是外人,谁要是欺负你,你便告知我一声……”

这话说的东方瑶心一跳,好在王寿叫了一声:“殿下、崔郎君,东方娘子来了。”

东方瑶行了一礼:“哦,原来郎君便是崔主书,久仰久仰!”

崔城之亦客气地报之一笑:“哦,原来娘子便是大名鼎鼎的东方娘子,幸会幸会!”

东方瑶笑容一滞,脸上大写的尴尬,她赶紧低下了头,嘴角装出娇羞的笑意,心中却偷偷骂他听壁角的小人。

韩鸿照也没注意两人什么表情,她一直看着崔城之笑:“瑶儿负责在我身边起草诏令,人人称也一声‘内舍人’,你若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可以问问她。”

崔城之道:“早就听闻东方娘子起草的制书和诏书文采优美、骈词俪句,想来也是个笔墨妙手,日后崔某还要东方娘子多提点了!”

“哪里哪里,崔主书谦虚了,崔主书进士第一,妾承蒙皇后娘娘赏识和庇佑不过尔尔,哪里敢和崔主书相比?”

“东方娘子说的哪里的话,崔某初来乍到,也从未接触过宫中文书。宫里诸事都多,怎能比得上娘子心思灵活巧妙?”

东方瑶将将要开口,听他说到“宫里诸事都多,怎能比得上娘子心思灵活巧妙”,总感觉他似是意有所指,不免有些心虚。

以往也没想到,被人把柄在手滋味委实不好受,为什么自己当初就没有去看看沉香园里是不是还有其他人?可自己相信李衡乾,哪里能想到李衡乾也遗露了这么一个家伙?

“好了,你们两个也别客套了,互相扶持不就是了?”韩鸿照真是一点都没注意,这笑眯眯的样子真是让人怀疑她和崔城之的关系。

莫不是前些日子陆静娘扰乱延英殿ci ji了她不成,是以也想着找个男宠来ci ji一下皇帝?

算了,肯定是自己多想,韩鸿照要是想ci ji一下李道潜,手段可多了去了……

东方瑶赶紧拉回神来,不好意思道:“殿下,臣听闻崔郎君文采绝代更擅笔墨丹青,在崔郎君面前一时羞惭,才会如此,要殿下看了笑话!”

韩鸿照笑道:“你们两个在我心中皆不逊于他人,也不必过于自谦了。瑶儿,这几天不见,你身上可好些了?”

婉娘安排东方瑶坐在了一边,东方瑶恭敬道:“殿下送来了许多灵丹妙药,瑶儿自然是吃后活蹦乱跳,哪里有不好的道理?”

韩鸿照叹道:“那贱婢受了金吾卫将军的协助才得以进宫,我已经下令严惩金吾卫首领何鸣,定会为你找个公道。”

东方瑶惶恐道:“殿下夙夜在公妾却以此等小事来劳烦殿下,当真有愧!”

韩鸿照摆摆手:“还有,你前几日拿来的制书我也看了,‘昭仁’这个名号的确是不错,你按照你写的办罢。”

“臣谢过殿下恩典!”

替李怀睿。东方瑶在心中默默的想,总算自己没有白努力,这个祖母心中还念着你几分好。

因着前线战事吃紧,越王李侃又联合李建和苏世安的起义,左卫大将军慕容庆领兵前往之后,韩鸿照又派了卫季卿前去支援,念及楚荷一人在将军府寂寞,她便打算去看看她,谁知辞了韩鸿照和崔城之回了长安殿不过一会儿,楚荷便自行来了。

她看上去面色比自己还要苍白:“瑶儿,自他走后,我这些日常常心神不宁,不晓得是怎么回事。”

“你定是想多了!”东方瑶倒满楚荷面前的掐丝团花纹金杯,安慰她:“季卿出征也许多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况且这左卫大将军慕容庆是什么人?两朝元老,上战杀敌不晓得多少次了,季卿跟在他身边,哪里会有什么事?”

最最重要的是,之前东方瑶研究了苏世安、李建和越王李侃这三个人的关系,发现他们虽是姻亲关系,内里却并不和谐,只要慕容将军找准时机,定会一击即中。

楚荷柳眉紧蹙,情绪不高:“昨晚我做了个不好的梦,虽然醒来就忘记了,但是总感觉在梦里很伤心,我只怕身边的人要出事。”

“芸儿,芸娘应该不会有事罢?”乍听楚荷这样说,东方瑶先想起了多日未见的芸儿。不在自己身边,怎么说不放心,然自己身边已是危机重重,又把楚芸留在自己身边,只怕连累她。建宁大长公主与世无争,东方瑶觉得留在长公主身边就是最好的选择。

楚荷却摇摇头:“前几日我去看过了她……没事的……瑶儿,我想说的,是另一件事。你还记得我问过你的一个问题么,相不相信谶言?”

东方瑶立即严肃的说:“你是问过我,可是我也对你说,那只是一句话而已,不能全部当真的。”

“我小时候……”楚荷顿了一下,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我小时候听方士说,芸儿天生命贵,我却生来命途不顺。

自家破人亡后,我对那方士的一句话久久不能忘怀,只怕自己忽然去了徒惹身边人伤心。我不惧怕死亡,我只是……害怕离别。”

第二十四章 心中不适(一)

“娘子,这是章才人前些日子送来的雨前龙井,你可要尝尝?娘子……娘子!?”

“什么?”东方瑶回过神来:“送给石将军的玉如意送到了?”

“娘子,那玉如意早就送到了,石将军也收下了,还托奴婢对娘子道声谢,娘子忘记了?”

“是么,许是我没注意。”东方瑶皱了皱眉,又陷入了沉思。

芍儿不解其意,但见东方瑶似乎无心烹茶,便自行煮好了茶放到她面前。

正收拾着,却听东方瑶问道:“这几日前线没有战报罢?”

芍儿点点头:“还没有呢,娘子。”

这样心神不宁了好一会儿,手里的书也看不下去,一想起来楚荷临走时说的话,东方瑶便心烦。喝了几口茶,她便扔了笔,上榻睡觉了去了。

第二日一早,便早早来了含凉殿见礼,韩鸿照正在用膳,问了东方瑶用过没有,东方瑶便答用过了。韩鸿照喝下最后一口的粥,淡淡道:“修史一事我已交给衡乾和端王,你可放心?”

东方瑶眼皮一跳:“殿下的决定,自然是有理的……”

韩鸿照淡淡瞥了她一眼,又道:“近来我身边事多,你又大病初愈,就不必去帮忙了,交给他们,我也放心你说是也不是?”

东方瑶心一沉。

“殿下所言极是。”她低头微微见礼。

韩鸿照走了,她留给东方瑶的是一个不可忤逆的背影。

“这一巴掌打的好生响。”东方瑶自嘲一笑。

“舍人在说什么?”王德不解道。

“没什么,崔主书来了吗?”东方瑶迅速恢复常态,问王德。

王德道:“现下大概到了,舍人可是要回长安殿?”

东方瑶摇摇头:“去史馆。”李怀睿离开的时候自己留下了许多珍贵的史料,如今也好交托给李衡乾和端王。

东方瑶前脚刚走,崔城之后脚便来了。

他淡淡的看了一眼东方瑶的背影,进了殿,望见殿内不仅没有韩鸿照,连王寿和那名叫婉娘的婢女也不在了,便问道:“殿下平日里都走的这样早?”

王德道:“因着这几日陛下头风发作,身子不爽利,是以殿下是先去了长清殿。”

“哦,”崔城之淡淡一笑:“多谢内侍,那我这便离去了。”

王德忙不迭哈腰:“崔郎君慢走!”

心中却啧啧赞叹,这崔郎君笑起来真是好看,如沐春风的感觉。

舍人院属中书省,是平时起居郎、起居舍人、中书舍人和通事舍人工作的地方。

崔城之进来的时候,已有几个通事舍人正在整理文书,他们是专门负责为皇帝和太子招纳进谏贤才的官员。

“郎君便是崔主书罢?果然是闻名不如一见!”一个郎君先看见了崔城之,觉得面生,便上前来攀谈。

崔城之不置可否,只微微一笑:“诸位郎君还没有来齐么?”

“崔郎君来早了,还有数十人才齐呢!”

这郎君自报姓名,自答名为薛诸,在家排行第五,人人皆称他薛五郎或阿绪。那薛诸还拉来了一个看上去十分文弱的青年,介绍道:“这是子澜,日后郎君若是有什么还不明白的,我俩自当相助。”

子澜是个生的十分安静儒雅的青年,他对着拱手行了一礼,“崔郎君。”

崔城之微微一笑:“子澜兄和五郎唤我城之便好,不必拘束。”

他来回走动着看了看,无意拿起几本制书的草稿翻了一翻,见这虽是草稿,字迹却工工整整,颇有几分卫夫人的遗韵,只是这端庄秀丽的字间却像极了那日见的心经……

“这是出自何人之手?”他问。

薛诸看了一眼道:“这是出自东方娘子之手,是她所拟写的制书草稿。”

果然是她?

崔城之想起来那云鬓少女,默默地又拿起另一本来。

“这些都是东方娘子所誊写,她的字向来极得皇后娘娘的喜爱,是以殿下便命我们把这些草制都留在舍人院,以便学习临摹。不过东方娘子有自己的寝殿,不会和我们每日都呆在舍人院,不过偶尔才来一两次罢了。”

这个话头一出,没想到挑起了众人的兴趣。其中一人道:“这东方娘子镇日里看起来冷冰冰的,却不晓得皇后娘娘哪里青睐她了?”

一人嗤笑:“在你面前自然冷冰冰,人家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殿下诏令皆自她出,你能出你也是‘内舍人’了!”

一人摇头:“这东方娘子的确极有文才,不过她曾背恩求荣,写下废太子诏,就算才学绝世,也极为世人诟病。”

“东方娘子年后便去看了临危的潮阳……哦听说将改为昭仁太子了…那还算得上背恩求荣么?”薛诸不解。

“马后之炮而已,毕竟这么多人都骂她,去见昭仁太子也不过是做个样子而已嘛!”

“这女子么,就该在家相夫教子,哪里该说什么文才,那都是男人的事情,牝鸡司晨终归不是好事!”

这话说完了,周围一群年轻的郎君你看我我看你,却谁也不敢再说什么。要说这牝鸡司晨,莫非皇后不是?可是谁又敢说她半个不是,这七个宰相眼看着四个已经落马,一直地位最稳固的那个章守英这样子也快当到头了,谁说这皇后是没能力?

咽了口唾沫下去,薛诸虽想反驳,但觉得还是少说为妙,此时他不经意看了崔城之一眼,却发现他一脸冷漠,一个人翻看着眼前的草制,似乎刚才那个温厚说笑的青年不是他。

堪堪心惊肉跳了一番,他忽然想起来:这崔郎君的主书之职可不就是韩鸿照亲自批复的么!

……

这冬去春来,万物复苏,自然是一番好气象,再加上今年长安的春天比去年要温暖,闲暇之际,这长安的游春活动便很快就开始了,这边曲江宴会觥筹交错,那边乐游原、芙蓉园游人络绎不绝。作为长安宴会第一手的当朝皇后娘娘自然也不肯浪费了这大好春光,因着陆静娘怀孕,李道潜晚年得子,是以这第一场宫宴自然是为了陆静娘。

这排场和歌舞,全都是陆静娘自己要求的,没让别人插手分毫,只是搞的略微奢侈了些,颇让最近比较得闲的御史大人们不痛快了好几天;

接着便是流水的宴会,弄得东方瑶苦不堪言,说实话,她并不喜欢这样没营养的宴会,尤其是和一帮无所事事的女人打太极打到天黑,虽能达到笼络人心的效果,却让人十分心累。

第二十五章 心中不适(二)

是以她接到四月的第七张请柬的时候,内心是崩溃的,无奈皇后老人家亲自下的命令,她怎敢不从,第二日一早便收拾好了,在延英殿埋首了大半天才协助着韩鸿照处理完了公务,用过午膳,到了下午申时方才去了紫兰殿。

李道潜没有赏脸,据说开宴会开到他自己都很头疼,整日窝在长清殿陪着陆静娘,倒也不怎么出来;太子呢,每每都会来参加母亲的宴会,并且准时,这一次,他早就到了紫兰殿,先为自己的母亲备好了瓜果茶点。

让东方瑶略感郁闷的是,有几次宴会韩鸿照还请来了韩宿迁和崔城之。

一个人也就罢了,这两个人都在自己眼前弄得她很心烦,进来的时候祈祷这两个人不要再出现在自己的眼前,然而结果又让她失望了这两个人不仅都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并且相谈甚欢。

这样子就像是许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般,文人就是这样酸气喝个酒都要推来推去,蘸甲蘸的酒水满天飞……东方瑶在心中默默地腹诽了两句,忽听前面传来一男一女的声音:“儿见过祖母。”

“三郎见过祖母。”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字正腔圆,清润如泉。

东方瑶忍不住抬起头来,是李衡乾,真的是他!

因为自己是跟在韩鸿照后面的,是以当李衡乾对着自己笑的时候,也没有人能看的出来,她也对着他笑了一下当做是回报。

“听说阿顷怀有身孕了,贞儿可要上点心才好!”

李衡贞脸微微发红:“祖母说的是。”手却紧紧地握着自己妻子的手,看上去真是令人艳羡,原来什么容貌不般配是假的,只是真心是真的。

众人这才落了座,便见殿外来了个紫衣华贵的老夫人,虽满头银发,看上去还甚是硬朗并不需婢女在一边搀扶,抬腿就利索的迈了进来,只见她对着身后笑了一笑:“淑儿,快进来,害什么羞呢!”

便见一浅青色罗襦的少女捏着手中的帕子款款的走了进来,她高挑窈窕的身形尤其显眼,一进来便吸引了众多人的目光,这时东方瑶才看清楚她的容颜,是个十分端庄的鹅脸少女。

同时鹅脸,楚荷显得柔弱了些,这少女眉间却有种天然的英气。

位于上首的韩鸿照率先笑道:“原来是大长公主和淑儿,赶紧进来罢!”

身边的王寿和婉娘赶紧上前去搀着这老夫人入了座,那老夫人才笑着摇头,露出白的发亮的牙来:“六娘,想来咱俩也是许久不见了,你还是如此热衷这些宴会,和当年如出一辙,只是我如今却是老了!”

“大长公主说的哪里的话,六娘瞧着你这身子还是十分康健,何曾有过老态!”

大长公主摆摆手:“嘴还是那么甜,我啊,是顾不上自个儿了,只要我这宝贝孙女儿能寻个好人家,我就是入了土也算是心安了!淑儿,快给皇后见礼!”

那少女落落大方:“淑儿见过皇后,娘娘千岁!”

“这几年不见,淑儿竟是如此出落了,”韩鸿照面上推起和善的笑意:“快起来罢,看来我不给你寻个好人家,你祖母怕是会吃了我!”

众人哈哈大笑中,那少女羞红了脸。

说笑间,东方瑶才弄明白,原来眼前这少女名为慕容淑,她的父亲,正是这次镇压起义的左卫将军慕容庆,而眼前这紫衣的老夫人则是当今皇帝的姑母金沅大长公主。

“呦,这是三郎衡乾?”那老夫人声音忽的拔高,仿佛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物。

“见过大长公主,儿是衡乾。”乍听自己被点名,李衡乾也丝毫不见慌乱,镇定应道。

“啧啧,三郎也长大了,我还记得你小时候甚是顽皮,连你阿爷也没办法,如今也这么稳重有礼了!你兄长年前完婚,如今阿嫂也有了身孕,你可是离成家之期也不远了呦!”

“大长公主说的哪里的话。”李衡乾谦虚道。

“阿姊,不是六娘自吹自擂,我这孙儿向来让人放心,办事极稳妥,倒不似前些年了,如今能得到姊姊的许可,也是他父亲教养的好!”

这话出自韩鸿照之口,说的热热闹闹,就差拍着胸脯保证了。

这边大长公主脸上的褶子熨帖的也极是温和了:“如此甚好。”她伸手来拉了一边孙女的手,暧昧一笑,那慕容淑便应景的红了脸。

……

“娘子怎的这么早就出来了,可是哪里不适?”

东方瑶摇头:“没有。”

“娘子可是座的累了,要在外面站一会儿再回去?”芍儿又问。

沉默了一会儿,东方瑶才点头。

说走就走,她还没有那个资格。

心中叹了一口气,东方瑶正待回去,一转头就看见李衡乾在一边站着。

他的眼睛幽深邃然,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从深渊中伸出紧紧地扼住了自己的喉咙,吓得东方瑶心口一跳,连着退后了几步:“郡王!”

“抱歉。”良久,李衡乾才移开的双眼,低声说了一句:“我虽不知道金沅大长公主是何意,但是我会私下里和她解释清楚的。”

东方瑶不语,只是轻轻点头。

“瑶儿。”

李衡乾忽然唤住东方瑶。

东方瑶停了下来:“怎么了?”

李衡乾双手紧紧地攥住又松开,面上露出清朗的笑容:“没事,你先进去罢。”

东方瑶才走开。

宴会进到酣处,还请来了袁大娘抚琴,只是许久不见,东方瑶却发现这袁大娘看上去并不怎么开心,只不过在众多开心的人中,她与袁大娘也算同病相怜了;而袁大娘身边舞剑的两个十分俊美的少年,其中有一个,却是自己见过一面的桓修玉如果自己没有记错,确实是这个名字。

不知不觉便多喝了几杯酒,至于中间发生了什么她就不知道。重头戏自然是大长公主,只是这位祖母心急想把自己的孙女推出去,可劲儿的夸,众人纷纷应和,看在东方瑶眼中倒是可笑的很。

韩鸿照反不以为忤,一副十分欣赏的样子。

圣意难测,原来是这个意思。

冷眼看着的同时,她心中不免多了几分委屈,散会后便径直走了。

“娘子不同郡王解释两句吗?”芍儿在后面急道。

东方瑶闻言停了下来,冷道:“你是他的婢女,还是我的婢女?”

芍儿一愣,没想到她忽然语气这样重,嗫嚅道:“娘子,奴婢、奴婢……”

东方瑶凝视着低头的芍儿,眼中尽是复杂的神色,不过一会儿,她才缓缓道:“没什么,我相信他,所以不需要解释。”

芍儿听不出情绪来,一时之间心口苦涩,却又无从辩驳,只得默默地跟在了东方瑶的身后。

堪堪入了殿门,后面一个年轻的宦官便追上来:“舍人留步!”

“阿德,什么事这样急?”东方瑶转身一看,却是王德,一副急匆匆的样子。

“殿下急召你去延英殿,卫将军在前线中埋伏了!”他喘着粗气回答。

“什么?!”东方瑶一惊。

第二十六章 军情如火

东方瑶不知道楚荷的预感是这么的准确,当她看到眼前这一纸诉说卫季卿在武关以南遭受到李侃埋伏的文书时,眉头深深的皱起来,怎么会遇见了李侃埋伏?

慕容庆不是已经控制住了李侃么,难道被李侃逃了出来?可之前可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啊。

她虽然读过几本兵书,可毕竟没实践过,此时乍听,自然是紧张万分。

一人率先上前道:“殿下,军情如火,看来这卫将军是真的陷入埋伏了,不如先派人去增援?”

韩鸿照不说话,她看了一眼跃跃欲试的薛礼,摇头。

又一人上前来,拱手道:“殿下,卫季卿原本早该过了武关,如今却中了李侃的埋伏,看来他不堪此任,理应受罚,另换主将!”

听着声音熟悉,东方瑶在屏风后面忍不住多看了此人两眼,却是见过一面的曹友真。

“殿下,臣窃以为,卫将军不会有事,是以不必换主将。”这时,石安京上前来,说道。

曹友真立刻不满的瞥了石安京一眼。

韩鸿照眯眯眼:“何意?说来听听!”

“卫将军临走之前曾对臣提起过,这次的起义非同寻常,乃是皇室成员反叛,走时便令臣做好准备,可能会行非常手段。

众所周知,这苏世安和李建是连襟,而越王李侃又是李建的丈人。早年李侃就是因为骄傲放纵被先帝赶到了封地去,想来此次起义他便是怀恨在心、肆意散播流言;

而李建和苏世安,一个贪财一个好色,这三个人聚在一起,想必是会分赃不均。既然三人已经占据了地势的优势,又怎会在时机尚未成熟之时就轻举妄动?

如今李侃远离李建和苏世安独自一人直奔武关,臣下私自猜测,是李侃贪心不足!

卫将军上战杀敌许多年又怎么中了他得埋伏?说不定便是有意为之,要一举歼灭李建和苏世安的叛军!”

分析的是头头是道,可是到底没有确凿无疑的证据说明卫季卿真的没有事。

“是以臣有一建议,不知道当讲不当讲。”石安京拱手说道。

“说。”韩鸿照颔首。

“臣窃以为,陛下再等几日作定夺也不迟。”

“还等,那武关可是重关,万一失守关中岂非沦陷!”

一时之间,下面议论纷纷。石安京不理会众议,继续道:“诸位臣公若是不放心,臣也愿意自请带兵前去刺探!”

他这番颇有成竹的姿态,倒是令韩鸿照心定了几分。

“倘若李侃真的埋伏了卫季卿,他又先占据了武关优势,你又该如何是好?”韩鸿照皱眉道。

“臣亦自请和石将军兵分两路前去试探。”韩宿迁上前几步,主动请缨。

其实石安京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若是季卿真的中了埋伏,只要再等上几日,说不定便会有探子来报,到时候再发兵也不迟,只是东方瑶私心想着,卫季卿和韩宿迁还是能去的好,虽然她相信季卿的能力,但难保他不会真的有事。

然而她想了一想,这些军事上的大事她都不是很懂,妄自揣度又越想越多,倒不如就坚定信念相信他,倘若小荷再见自己一副忧愁的样子,怕是比她自己想的还要多。

“你可都听明白了?”散会后,韩鸿照问。

“臣明白,这便拟下殿下的旨意。”东方瑶受了命,接过王寿递上来的笔。

“等等。”韩鸿照忽喊住她。

东方瑶抬起头来,不知她还有什么吩咐。却见韩鸿照此时正看着自己,斜飞的丹凤眼中尽是凌厉,缓缓道:“看清楚了,再下笔。”

这当然是警告她,至于是什么……东方瑶低下头去。

“是。”她说道。

长安殿

“娘子回来了!”一见东方瑶回来,抹云赶紧迎上来:“娘子,楚娘子来了。”

东方瑶心顿时一紧,赶紧加快步子往里面走去。

楚荷一身素色的衣服,容貌憔悴,倚在门口,绝望的看着她。

那个眼神,东方瑶永远也没有忘记。她从不知道,一个人怎么会有那样的绝望至极的眼神,就是在她的挚友身上。

“不会的,他不会有事的,你相信我,也相信他。”东方瑶扶住楚荷瘦弱的肩,斩钉截铁的告诉她。

“瑶儿,我错了,是我错了……”楚荷倒东方瑶的怀中,哭的稀里哗啦。

她错了,她再也不想欺骗他,也不想欺骗自己,她对他的爱意,就像是漫天的繁星那样多那样明亮,可是她这样一个只会给他带来厄运的女人,怎么配得到他的爱,她只能躲在黑夜里,偷偷地思念他……

她也不会忘记,那一年,她被兰湘罚去清扫庭院,自从卫季卿为她捡起那条被兰湘踩在地上的披帛之后,她就深深地沦陷在他眸中了……可是上天又是何其不公,他已有妻室,她亦不敢全心托付。

“只要他回来,我什么也不要,我什么也可以不要……”“小荷!”东方瑶赶紧揽住昏昏欲坠的楚荷,和身边的抹云芍儿一道把楚荷扶到了屋中。

医师来把脉,说是已经一日未进食,身子有些虚弱,再加上忧虑过度才会昏倒。

开了药服下去,东方瑶一直守这她,半夜里惊醒过一次,好在是没有意识很快又睡着了。

到了天明,两人用过早膳,楚荷一句话也没有说。她独自一个人站在窗边,东方瑶正在伏案,忽听她幽幽的说了一句:“瑶儿,我该回去了。”

“留下来吧,我也没有什么事。”东方瑶柔声道。

“瑶儿,你说的话,都是真的么?”楚荷忽然开口问她。“石安京不像是会说大话的人,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我相信你,”楚荷低声道:“瑶儿,我总怕自己活不久,我这样想是不是很惹人讨厌?”

“不,不是的,你只是太在乎你身边的人……”

东方瑶心中一叹,上前来握住她的手,心中诸般不忍和怜惜:“你在宫中小心翼翼许多年,不知不觉便会把事情往坏处去想,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可是你要知道,不管最后的结局会不会来,现在是属于你的,你怎么能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谶言就摧毁你和他现在唾手可得的幸福?”

“唾手可得,我真的可以幸福吗?”楚荷喃喃道,仿佛不相信一般。

第二十七章 心乱如麻

两人心惊胆战了许多天,十天后,前线传来捷报,神威将军石安京、左武卫将军韩宿迁和东阳王南下会合左卫将军慕容庆,一举击败李建的起义军,苏世安潜逃楚州;

卫季卿也在送来的加急信中陈述了实情,原来埋伏确实是有,只不过卫季卿根本就没有中埋伏,他不仅活捉了心急的李侃,为了迷惑远在百里之外的李建和苏世安,便谎称自己中埋伏。

慕容庆也不负众望,在合涑山大败李建,使李建兵败zi shā。

看完信,东方瑶终于可以放心来,她特地草写了一分交给楚荷:“他没有事,现在你可以放心了?”

楚荷一遍又一遍的看着手中的这封信,白纸黑字,一笔笔都是真的,她不禁潸然泪下,许久,才道:“对不住瑶儿,是我叨扰你了。”“

再哭就变丑了!”东方瑶拿起帕子来抹去楚荷眼角的泪水,“丑了卫将军可还会想要娶你?”

“说什么呢!”楚荷破涕为笑。

有些头疼。

楚荷走后,东方瑶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这几日不仅楚荷难寐,她更是难以入睡,本来睡的就浅,如今竟觉得这玉簪香也不管用了。

用力揉了揉,她侧身伏在案几上,谁知这一睡便睡到了大天亮,好在这一夜虽做了不少梦,却总算睡的比前几日安稳,头疼减轻了不少,梳妆打扮了一番,才向着含凉殿出发。

韩鸿照自然是心情不错,东方瑶也能理解,不过一想起来前几日她对自己告诫的话语,就有些心惊胆战。

“看清楚了,再下笔。”皇后她分明有意所指,可是她多想装作不明白。“再有个把月他们也该回来了,到时候少不得还要你来起草制书。”

“臣定不辱命!”

韩鸿照见她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来:“行了,你也不必如此拘束。这几日少府监新作的春衣,我特意为你留了,等会儿你便去管灵芷拿就是了。”

偏殿里,灵芷正在平整衣服,一见东方瑶,便笑道:“娘子来了,衣服都在这儿了!”

东方瑶低下头来,眼睛却丝毫没有注视着眼前的衣服,漫不经心的问道:“看起来今日殿下心情不错。”

“今日殿下早膳还多用了一些呢,奴婢多问了两句,殿下说是什么‘心腹大患’要除去了,不过奴婢向来不懂,便没有多问。”

心腹大患?莫不是章守英这会儿彻底要完了?所以当东方瑶看着眼前这一纸名单的时候,她终于明白韩鸿照是什么意思。

“舍人请看好,这是殿下所草写的名单,请舍人来写下敕书。”王德道。东方瑶打开看,首先列的是四个罪名,分别是“结党营私”、“贪污受贿”、“败坏超纲”、“徇私舞弊”。

在盐铁官营的官收、官运、官营上是结党营私,也涉及贪污受贿;在多次的科举闱试中徇私舞弊……结果自然是综上所述,中书令大人的做法坏了朝纲,动摇了国家稳固的根基,但念在曾辅佐皇帝登基的份上,流放泷州,不杀族人,收回封地。

这样是不是太简单了些?难道传说中地位稳固据守宰相一位三十年的章守英也不过如此?还是说,章守英这次是栽在谁手里了?

不过东方瑶并不感兴趣,她草草扫了一遍,正要打发王寿回去,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孟鹤琏和萧恪的名字怎么会在这上面?”

她指着这名字给王德看。王德看罢笑道:“哦,确是孟鹤琏和萧恪。这萧恪是因为今早替章守英求情,惹怒了皇后娘娘;孟鹤琏么,则是今晨豫章郡王dàn hé他为章守英一党。”

“孟鹤琏不过上次因为章守韬兵败为章守英求过一次情,他怎么就算是章守英一党了?”

这是要贬到利州,利州那个地方,自己都没有听说过啊。

“并非是如此,孟鹤琏被贬,只因他长子孟圭参与了章守英‘贪污受贿’一罪,曾经为了闱试向章守英递上珍宝以求官运亨通。”王德解释说。

“孟圭?孟鹤琏的长子行受贿路?”她怎么不能相信呢,孟鹤琏这样清廉,在御史台一干二十年,怎么会那么就让自己的长子去做了这种的事情?况且就算是孟圭的错,跟他父亲又有什么关系?

王寿一脸苦色:“舍人,奴婢也不知晓啊,这豫章郡王都说已查明,殿下又向来相信他,哪有不信之理?”

豫章郡王,李衡乾……李衡乾……东方瑶忽然想起来前几日看过的一份章奏……摆摆手:“行了,你先下去罢!”

孟鹤琏吃饱了撑得才会站在章守英身边去!

“奴婢前几日似乎在延英殿看过一份奏章,”王德回忆着,“似乎被皇后娘娘压了下来,是关于孟大夫和端王的。”

东方瑶去延英殿的时候,韩鸿照去了含元殿商议政事,她便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这份章奏。

然而等她翻开仔细看来,却是大吃一惊。

这份章奏是数月前孟鹤琏dàn hé端王李驰的,说他在属地济州、兖州等州以“和市”为由纵容当地官员向百姓大肆收购物品,除此之外“杂徭”与“和雇”的盘剥太过,最严重的是对于酒和米的收购竟然令当地的居民元日“无下锅之粮”。

这份章奏,应该是被韩鸿照压下来了,只是这件事情,李衡乾是否知道,还是说孟鹤琏被这份章奏,应该是被韩鸿照压下来了,只是这件事情,李衡乾是否知道,还是说孟鹤琏被贬就是和他有关系?

东方瑶快速翻看着着这份章奏,心中陡然一凉。要说是孟鹤琏为章守英求情她还是相信的,毕竟章守英两朝元老,孟鹤琏又不是皇后一党,只是孟鹤琏根本不可能站在章守英这一边,一个已经日薄西山的人,她都能看出来,孟鹤琏这种从来小心谨慎又不站队的人又怎么会如此?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情东方瑶还是不相信的。她合上这份章奏,静静思索着。

如果李衡乾是这种人,那她就是识人不明。可同时她又不信,李衡乾怎会是这种暗箱操作的小人?

……但愿是自己想错了。

东方瑶忽然觉得自己很乱,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王德,殿下会什么时候回来?”走到门口,她又问。

王德抓抓头:“奴婢记得,殿下好像说不会回来用午膳了……说是要在紫兰殿用膳。”

第二十八章 一身骄傲

为何要在紫兰殿用膳?

王德不知道,东方瑶也不想再问下去,她需要一个人静静,去哪儿呢,这大明宫,哪里没有别人的眼线,哪里才有自己的家呢?

她忽然觉得悲哀,又觉得很无助,莫非春天就是要这样么,伤春悲秋,她还真是和世俗的人一样啊……不,她应该本来就是俗人,俗人才跳脱不了红尘牵绊,不俗的人早就成佛成仙去了。

可是东方瑶心中却隐隐有种感觉,她觉得芍儿或者是李衡乾欠自己一个解释。

不知不觉,她又走到了沉香园,沉香园真的种了许多海棠花,风吹花落,落英缤纷,她一个人坐在亭子的石凳上,发起呆来,不知道做了多久,总之东方瑶觉得身上有些冷,可能是等不到他了,她便想着过几天要芍儿去传达一下,也好过自己在这儿漫无目的的发呆。

……“听说郡王曾在滁州住过一段时间,我少年时,阿爷也曾带着我去过那里呢。”

少女看了一眼面前青年俊逸的侧脸,不由得脸微微发红。

“滁州的许多地方,我和父亲都很喜欢,不过父亲身子不好,便不常走动。”李衡乾礼貌的笑笑。“

原来端王殿下身子不好,是妾失礼了,还请郡王莫怪。”

“没什么,父亲的病也不是一时的,不过倒是没什么危险,只是见不得风罢了。”

“哦,原来如此。”慕容淑低头羞涩一笑,听着他清润的声音,她就不知道为何满心欢喜。

可即便是不说话走下来这一路,她心中竟也是十分甜蜜的,“郡王不必再相送了,妾这就走了。”

走到紫宸门前,慕容淑上了坐辇,和自家奴婢一道走了。

“郎君,我们回去?”窦长宁看着李衡乾不太好的神色,试探的问了一句。

“不。”

李衡乾面无表情,又返了回去。

“郎君既然不喜欢慕容娘子,为何不推了皇后娘娘的好意?”在窦长宁眼中,以为自家郎君已经认准了东方瑶,而他也一直认为东方瑶成为自家的夫人不过是迟早的事情,为什么现在忽然就变成了这样。

李衡乾说道:“只是权宜之计。”

“就算是如此,可倘若东方娘子知道实情,总免不了要怨怼郎君。”

“我会和她解释的。”许久,李衡乾才说了这么一句。

两人就这么走,走到沉香院,落花满地中,李衡乾竟然真的看见东方瑶站在面前等着他。怕惊扰到她,仿佛力气一大她就会头也不回的离开,李衡乾小心翼翼的走到她的身后。

“你来了。”东方瑶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问些什么,从何问起,是问他为何不明不白的就dàn hé了孟鹤琏,还是泰然自若的送了那慕容娘子回去?

眼角不知不觉有了泪意,东方瑶赶紧抬起头来望了望天,她觉得自己有些委屈,却倔强的不肯问出口,转过身来,笑了一笑:“郡王真是好忙啊,这样的大好时光,也不肯在家休息,还要跑来赴宴。”

李衡乾一怔:“瑶儿,我……”他平复了一下心情,才缓缓道:“我和慕容淑,什么都没有。”

“一切都是金沅大长公主一厢情愿?”东方瑶嘴角挑起,笑了一声:“郡王是怎么想的,和我有什么关系,只要郡王自己心里清楚就行了。我今天见你,原本只是想问郡王一件事。”

她的脸上带着嘲讽的笑,几乎刺痛了李衡乾的眼睛:“郡王dàn hé孟大夫,是确有其事还是以权谋私?”

李衡乾心头一颤。她发现,终于还是发现了。

“以权谋私。”

可是他不愿意再欺骗她。

东方瑶没有想到,他会回答的这么干脆:“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果只是想要孟鹤琏闭嘴,这样的法子多的是,他为何一定要这样做毁人心血?孟鹤琏三十年才坐在那个位置上,如今他去了州,哪里还有回京之日!?

“你毁了他。”她一字一句,说道。

“你相信我好吗,我不得已才会如此,我不能用我的父亲去冒险,如果今日是你的父亲牵涉其中,你也会这样做的!”李衡乾的表情也变得有些严肃。

“不,”东方瑶的面色有些冷,也有些高傲:“如果是我父亲,第一个不原谅他的是我阿祖。”

李衡乾气恼:“瑶儿,我有这样的权力,只是为了我的父亲而用,本意并不是去伤害别人!”

“是,郡王这样做无可厚非……因为你是郡王,你当然有这样的权利,”东方瑶忍不住嘲弄:“你们贵族出身的子弟,哪里需要去参加什么闱试?只要动动嘴,或者只要生得好,便可以世袭,哪里晓得别人家的痛苦!”

“瑶儿,你不要这样,孟鹤琏和你有什么关系,要你这样为他说话,甚至不惜和我争执?”

“你问他和我有什么关系?郡王,你难道真的不知道么?我不怪你维护父亲之意,我只怪你……太过无情!”

李衡乾一把握住东方瑶的手,却只觉得手中的柔荑僵硬而冰凉,他忍不住质问:“是我无情么,还是无情的是你呢,李怀睿和你也没有多少关系,可是你却为他流了多少泪!如今你又为了一个于你毫不相干的人对我如此,我在你眼中又是什么?还是你从未把我放在心上?

你究竟为何写下废太子诏,我不问你缘由,你也从未告诉过我,我相信你,可是你相得过我吗?”

这话就想针扎一般,血淋淋的翻开她的心脏。“郡王你是有野心的人,而我东方瑶,不过是一个人人诟病的孤女,”东方瑶认真“郡王你是有野心的人,而我东方瑶,不过是一个人人诟病的孤女。”

东方瑶认真地凝视着李衡乾,心中有股针扎的痛:“我对于郡王来说,又有什么利用价值呢,要郡王肯花心思在我什么安插下眼线?我实在不值得郡王如此苦心。”

她其实一直都知道,能在东宫和大明宫同时安插眼线,李衡乾想要的,难道仅仅只是一个郡王么?

“原来你早就已经知道了。”李衡乾的手逐渐松开,眼中竟有平静。

可是他这样自信的样子,实在是像在用利剑刺穿自己的心,东方瑶不肯服输,她一字一句道:“郡王,我的祖母是太原王氏的嫡女,是我祖父唯一的妻子;我的母亲是川蜀盛氏的嫡女,也是我父亲唯一的妻子。是以我东方瑶此生,也绝不会二女同侍一夫!”

与其日后两难苦痛,不如早日说清楚。她狠心的抽身离开,她想要李衡乾知道,她不要成为谁的棋子,她也不要委曲求全,她要属于自己的爱情,可是她也知道她无权来强求他人……她要他自己来抉择。

手中蓦然抽离,李衡乾怔怔的看着东方瑶走远了。她真的走远了,可是他竟然说不出一句叫住她的话。

他心中的月光,他眼中的光彩,他也多想留住她。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因为……也许另一个人的手,在将他们无情的推开。

第二十九章 大好姻缘(加更)

直到走出了沉香园很远,东方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她只是想要李衡乾的解释,可是她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和李衡乾之间会有那么多说不出口的裂痕,她不想再继续这样下去。

如果李衡乾真的是利用她,那么她存在他的生命中还有什么意义,阻拦他和慕容淑的大好姻缘么?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的郡王,可是他偏不是,他有野心,他的野心韩鸿照连都不曾否认过……

是她太固执么?

不……不是的!

那么卑微,那么苦涩,只是因为她想要一分纯白无暇的爱情。

第一次,她品尝到了元香所说的卑微滋味,却不是因为任何人,只是为了这份悬殊的爱情。

她舍不得,舍不得那个不顾一切随她一起去安州的三郎,那个揽她在怀中说他会给她想要的幸福的三郎,只要一想起他俊朗的面容,她的心还是会忍不住跳动……她忍不住停了下来。

可是不能,她不要卑微!

东方瑶忽然清醒过来。

身为东方家的女儿,纵然是已家破人亡,她也不能给她的祖父丢脸!

站在原地许久,东方瑶终究还是离开。

……

芍儿在长安殿等了许久。

待她进来,赶紧递上一杯热茶:“娘子这是去了哪儿,都天黑了才回来!”

东方瑶接过茶水,仿佛是迟疑了,她抬头看着芍儿,却只见她一脸焦急之色:“我没事,你……先出去罢。”

芍儿见她一脸漠色,声音小了一小:“娘子,奴婢这便退下去了。”

可是她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过身来:“娘子,我为你把晚膳送上来罢。”东方瑶自中午便没有回来用午膳,如今看这样子又像是心绪不佳,若是再不用晚膳,她担心她身子吃不消。

东方瑶沉默了一会儿,才道:“端

上来罢。”

晚饭做的很精致,只是她没有胃口。

盯着眼前的一碗胡麻粥,手无意识的翻搅着,凉了的时候她才回过神来。

一直到临睡之前,她都始终心不在焉。灭了灯,闻着香炉中淡淡的玉蕊花香,她用力狠狠的吸了一口气。

翌日,东方瑶到含凉殿的时候,意外的发现多日不见的绮容来了。

“容儿,今日怎么有空来了?”

绮容长高了许多,也文静了许多,见了东方瑶,从榻上下来,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瑶姊姊,这几日阿娘请了大家为容儿教书,容儿整日都不能出去呢,今日好容易得闲才能进宫来一趟。”

“王妃没有来吗?”

“阿娘去了长清殿看望什么陆昭仪,容儿不愿意去。”端庄了不过半刻,绮容终于忍不住又嘟起嘴来表示不满。

东方瑶略有些诧异:“陆昭仪怎么了?”

“她老喜欢夸我,我不喜欢听!”绮容埋怨道。

东方瑶忍不住笑出来。

陆静娘想必是好话说过了头,一不小心拍过了,不过绮容倒是性子直的很。

“不想去就不去,姊姊带你四处看看罢。”

“咦,阿娘因为这事骂了我许多次,为何姊姊说的和他们不一样就是,阿娘说我若不去便是不给陆昭仪面子。”绮容拉住东方瑶的手,自然而然的跟着她走了出去。

“你呀,现在有你母亲护着,只要不出格,做些自己喜欢的事也无妨。”若是长大了,也许你就没有机会了。揉了揉绮容的发丝,东方瑶在心中默默的想。

两人出了含凉殿,走了一会儿,忽然听到后面传来一个男孩子的声音,有些嘶哑,但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容容!”

绮容脸色登时一变:“姊姊,我们快些走!”

东方瑶还没有反应过来,身后的少年便已经追了上来:“容儿,你走的好快啊!”

年轻的郎君嘴角挂着温柔的笑意:“容妹妹,我们也有许久不见了,这些天你可好?”他呆愣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旁边还有别人,立时连有些红,退后两步,拱手道:“不知是哪位娘子,重献失礼了!”

“小郎君不必如此,奴名为东方瑶。”东方瑶客气的笑道。

“娘子便是东方娘子?”韩重献惊讶的看着东方瑶,眼前这个瘦弱的少女竟然就是东方瑶?

东方瑶有些想笑,是苦笑。

但她还是抑制住了自己的这种想法,没关系,习惯了就好了……

不过看上去绮容似乎不是很喜欢韩重献,对他也爱搭不理的,只是在韩重献叫自己名字的时候,应上一声;韩重献呢,仿佛也一点都没有察觉,只要绮容应一声,哪怕是轻轻地哼了一声,他都眉开眼笑。

几人不知不觉便到了弘文馆,东方瑶见绮容面色不善,好心提醒道:“容儿若是不想进来,便和紫珠一道回去罢。”

韩重献接过话茬,笑道:“容儿,我送你回去,是含凉殿吗?”

“不……”李绮容看了一眼韩重献,目光又落到东方瑶身上:“我不想回去,姊姊,容儿早就想进弘文馆看看了,姊姊带我进去看看吧。”

韩重献抓抓头:“容妹妹不是一直不喜欢看书的么。”

“那都是小时候的事,现在我都长大了,自然要多看书了!”绮容嗔道。

这两个孩子……东方瑶又好气又好笑。

“听说弘文馆的藏书阁里有许多前朝的藏书,可是真的?”

看着面前的藏书阁这样大,韩重献惊叹。

“自然是真的,小郎君若是喜欢,便可以常常来。”

“阿爷家里就有许多藏书,只不过他从来不打理都破旧了,”韩重献孩子气的一笑:“若是有机会,重献便常来!”

穿过游廊在转一个弯,很快便看到一道大门,三人一同走了进去,藏书阁门前的柳树抽枝发芽,看上去很是繁盛。

“这边是藏书阁。”东方瑶转头来一笑。

李绮容本来觉得眼前这棵柳树和那藏书阁的门就觉得有些熟悉,不晓得在哪里见过,正想问问东方瑶,然而此时见她在树下一笑,虽然消瘦的厉害,眼底也有淡淡的青灰色、衣服的颜色也不一样,可是这同样的发式和容颜,不是她又是谁?

她自第一次见东方瑶便总觉得她有些说不上来的熟悉,可是知道今日,她方知为何熟悉。

“是你,怎么会是你……”李绮容喃喃道。

“容儿,你在说什么?”

东方瑶听到韩重献的话,见绮容看着自己失神的样子,疑道:“容儿,你怎么了?”

李绮容怔怔的看了东方瑶一会儿,许久,她才低下头来:“容儿没事,姊姊,容儿忽然有些不舒服,能否先行离去?”

“容儿,你是哪里不舒服,若是身子不舒服,我带你去看医师啊。”

韩重献也急了:“容儿,你别吓我,你怎么忽然就不舒服了?!”

李绮容摇摇头:“我没事,我只是……只是忽然心中有点难受……”

说完这话,她便头也不回的转身走开。

“容儿!”韩重献想要去拉李绮容的手,可是那一个瞬间,他只是握住了她一角转瞬即逝的袖口。

第三十章 进退维谷

四月三十,微雨

升平坊中缓缓驶出一架马车,那马车有些破旧,车夫拍打了一下,骂道:“这破天!”虽然马车上蒙着油布,只是这油布已经有些年岁了,他只能在心中祈祷这雨不要越下越大,不一会儿,大门打开,走出两个青年来。

“呦,郎君收拾好了,咱这便上路?”

萧恪掩嘴轻轻咳嗽了两声,递给马夫足够的路费:“有劳老丈了。”

他身后的随从赶紧打上伞来,嗔道:“郎君,这天还有些寒渗,你可要注意身子!”

萧恪接过包袱来:“我没事,我们走罢。”两人这便上了马车。

马车将要驶起,萧恪挑起帘子来,他看了一眼自家这寒酸小气的乌头门,心中却暗暗下定决心:“长安,我萧恪会再回来的!”

“咕噜咕噜”,马车最终走远。

微微的小雨中,漫天阴色,有两个头戴幂篱的女子站在雨中,始终一言不发。

一滴滴的雨聚集在油伞的檐前,摇摇欲坠。

章怀秋看着那架马车离自己越来越远。

泪眼朦胧。

她只要一想起他曾经说的话,就觉得自己不仅是心胸狭窄,并且无情狠毒。

如果不是自己,他怎么会去那种地方受苦?

“恩师教导之恩,恪此生都不敢相忘……”

即便他是在利用你,你也要如此回报他吗?

“等我进了六部之一,我便去向恩师提亲,娶你进门……”

可是怎么办,阿恪,你去了一个我看不到的地方,那里沙土漫天,我还能等到你吗?

从此生死两茫茫。

不知道为什么,坐在马车里的萧恪忽然觉得心口闷的难受,他忍不住挑开帘子,向着后面看去

烟雨中,遮面的少女看不清面容,一双眼睛却直直的看着自己,直到再也看不见。

……

夜雨霖铃,敲打在窗前的青石板上,滴答滴答,一夜无眠。

翻身起床,东方瑶觉得头有些晕,她揉了揉头,那种眩晕的感觉却又立刻消失。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她像之前无数个早晨一样,起床洗漱梳妆。

听说这一天南下的军队就要回朝了,因为皇帝身子不适,是以韩鸿照和太子李况会亲自在大明宫门前的丹凤门迎接

她说不定也会被吩咐做个应景的诗来助助兴,然后就在含元殿或者紫兰殿开庆功宴,到时候她又要去充场面,跟着大家一起喝酒看舞,直到很晚。

虽然心情有些低落,但是一想到卫季卿和楚荷马上就能团聚,她还是很开心。

有"qing ren"终成眷属,她如何能不开心呢?

因为早晨小雨也一直下着,是以芍儿便准备了一件颇为厚实的披风:“娘子这几日身子不好,半夜也咳嗽,还是多穿一些罢。”

因为她不喜欢吃药,是以打从前几日的咳嗽就一直没好。

东方瑶心中一片温暖,虽然她无法接受芍儿这样的身份,可是每每她想要说出口来,心中却又难受的紧,然而裂痕终究是有的,只是她不知道如何去面对。

在翔鸾阁上不过坐了一会儿,雨也停了,便见前面有人来报,说是大军已经进了城,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众军便到了丹凤门前。

打前的是个看上去年纪不小的将军,一身戎装,虽胡子半白,却眉目间尽是肃杀之气,看见韩鸿照亲自来迎接,利落的翻身下马,上前来行礼:“庆幸不辱命!”

站在一边的李况赶紧虚扶一把,热络的笑:“慕容将军说的哪里的话,这行军路远,一路疲惫,外面天又冷,先进宫来喝杯热酪浆罢!”

慕容庆面上一喜,拱手道:“多谢太子殿下,庆当是遵旨。”

……

一众人入了宫,韩鸿照问过了才知道,这东阳王因为双腿残疾又连绵几天的雨,几乎不能下地走路,便派了自己妹妹淮安郡主的夫君前来表忠心。经过勘察,卫季卿和石安京都发现这东阳王是个胸无大志的郡王,虽有良田,但是在家几乎从不出门,性格有些沉闷,见了人也不太会说话。不过倒是厚道的很,听说石安京要南下镇压起义,在不明卫季卿是否中埋伏之前,立刻派了保护在自己身边的卫兵去协助石安京,只有可怜的几百号人,石安京当然没有拒绝,等和卫季卿会军之后,才一同挥师南下,有了慕容庆在前线作战,又因为李侃已经被俘,轻而易举的就摧毁了李建和苏世安的起义军。

李建是兵败zi shā,苏世安则下场惨点,是被下属斩杀。

lun gong行赏,慕容庆老将军自然是第一功臣,卫季卿和石安京也受了封赏,而这东阳王,韩鸿照也赏了他珍宝无数。接旨的是个看上去很温和的青年,出身很不错,只是身份一般,是范阳卢氏的旁支。

“东阳郡王许久没有来长安,虽也极想得见帝后天颜,怎奈抱病在床无力前来,望受郡王所托,虽出身卑微,然唯表一片忠心,还望皇后娘娘和陛下恕罪!”卢望拱手道。

李道潜这几日身子好了许多,笑起来也和蔼:“阿奉自小便是个好孩子,这个我早就知道,无妨无妨,起来罢!”

……

散了临时朝会,打听到崔城之正在偏殿记录帝后起居,卢望便来了偏殿。

崔城之正搁下笔,卢望便向着这边来了,站在他身边笑道:“城之,许久不见。”

“阿望,许久不见,你怎么会在这儿?”崔城之一见是卢望,面上也带了几分笑意,却没有半分的惊讶。

卢望坐了下来,“阿奉身子不好,我是双儿的丈夫,自然是要替他来的。”他打量了崔城之一番,发现他已经和三年前的颓废大不相同,只有嘴角那温和的笑意不曾削减,不由叹道:“阿娘这些年一直念叨着姨母和海棠妹妹,身子也大不如从前了……只是城之你,你近些年可还好?”

崔城之垂眸一笑:“没什么,我很好。”

卢望拍拍崔城之的肩:“若是海棠妹妹看到你如今这样有出息,她心里也定是高兴的。”

东方瑶进来的时候便看见卢望和崔城之坐在一起不知道在低语什么,隐约听到了什么“海棠妹妹”,这崔城之还有妹妹?

这一想,她又觉得自己愚笨了。这崔姓是河北大族才有的姓氏,那么崔城之不是清河崔氏便是博陵崔氏,无论哪一个都是名门望族,自然家族姐妹甚多。

“卢长史。”东方瑶行了一礼。

第三十一章 冷漠作观

卢望没想到这含元殿的偏殿清音阁还有个女子,面上一红,有些窘迫,忙拱手作礼:“不知是哪位娘子,望有失礼数。”

“奴身份微贱恐污了长史尊耳。”东方瑶说道。

她面上疏离的笑生生的阻断了卢望想问下一句的冲动。

卢望只好不好意思的收回了笑容。

“殿下在紫兰殿设宴有请,请崔主书和卢长史也一同前往。”东方瑶又道。

“有劳东方娘子了。”崔城之笑着点头。

卢望听着却是一呆,东方娘子?

眼前这个看上去还十分年轻的少女就是……东方瑶?

他本想再打量几番,倒并非不知礼数,而是太过好奇和惊讶,谁知这东方瑶转过身去,用有些生硬的语气催促他们:“长史和崔主书快些去罢,莫要让皇后娘娘和陛下等急了,奴这就先走了!”

随即转身就走。

卢望有些奇怪和不解,他看向崔城之,崔城之低着头笑了一笑:“走罢。”

东方瑶走出来了,面上终于露出了不满,又有些生气,崔城之这个家伙怎么老是拆自己的台?

莫不是以为真抓住了自己的什么把柄?

哼!

她越走越快,一个没注意差点撞到某人身上。

“瑶儿,你怎么了?”那人伸手去扶他。

东方瑶抬头一看,竟然是李衡乾。

他关心的神色溢于言表,尤其是幽黑的双眸仿佛是蕴藏了无数的情意,然而等东方瑶看清楚后面那个正向着这边来的粉衣少女时。

一瞬间,她的心都凉了。

她迅速的后退几步,与他保持安全的距离,施礼道:“郡王,妾先行一步了。”

“郡王!”身后传来少女银铃般清脆的声音,带着几分惊喜羞涩:“郡王也在这儿啊。”

然而,就没有然后……

东方瑶很想向身后看去,看看他是不是也会用同样的眼神去看另一个女孩。

可她只是顿了一下,心中一阵刺痛,头也不回的向前走去。

紫兰殿

气氛有些冷凝,不知为何,东方瑶进来的时候心口突的一跳。

韩鸿照站在窗边,一边又挑起了帘子,对身边的王寿和婉娘道:“你们先下去,我有话对瑶儿说。”

婉娘出来时对东方瑶轻轻地摇头。

气氛又变得有些诡异的冷,站了片刻,韩鸿照回身坐下,道:“乾儿如今年纪也不小了,我原本寻思着为他寻一门显贵的亲事,没想到这慕容庆家的大娘子就很不错。辽东慕容氏虽算不上望族,好歹她父亲也是手握重兵的一方将军。”

韩鸿照忽然转过身来,她看着东方瑶,淡淡一笑:“瑶儿,你以为如何呢?”

东方瑶心中立时不自觉的开始慌乱,她强笑着:“殿下,奴婢、奴婢以为……”

有这么一瞬间,她想不管不顾的全都说出来,她甚至想质问她为什么不肯给她一个姻缘。

可就在她慌乱的时候,她又听到韩鸿照在上方开口:“我知道你和他早就两情相悦,去安州也是他亲自来求的我,可是瑶儿,他不是你的良人,你且记住今日我对你说的话,我终归不是害你。你们两个,一个是我的好孙儿,一个是我的宠幸的内臣,有缘无份,仅此而已。”

韩鸿照干干脆脆道。

她是什么意思,什么“不是你的良人”?

“殿下,我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东方瑶抬眸望着韩鸿照,尽管铺在地上的茵褥柔软舒适,可是她的心却被咯的生疼。

她真的很想问问韩鸿照她为什么不肯给她一个机会,难道就是因为她的身份配不上“显贵”么?是了,她的家族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凭什么能配的上李衡乾的姓氏,可是她的族人分明又是死在眼前这个女人的手中,她把持了自己的一切,自己却要遵循母亲的遗愿不能向任何人复仇。

良久,韩鸿照抬手放下了面前的帘子,转身上了上台:“起来说话。”

东方瑶正站起来,便听身后王寿和婉娘仿佛不知道在和谁说话:“……在里面呢。”

“下个月有突厥的使臣要来长安商量和亲事宜,你若是能做成了这件事,我便升你为才人可好?”

“我便升你做才人可好?”

慕容淑和李衡乾一齐进来,慕容淑看着站在一边的东方瑶,显然这句话是对她说的,便行了一礼:“儿见过皇后娘娘。”

韩鸿照温和笑道:“淑儿和乾儿来的可真早,便先坐下罢。”

而后,她的眼神又回到了东方瑶身上。

浑身冰冷,东方瑶紧紧地咬着自己的牙根,涩声道。

“殿下,奴婢惶恐,奴婢身份低微,原配不上做才人的,怕反而坏了殿下的事。”

身边的婉娘为自己斟上了一杯酪浆,韩鸿照端起来喝了一口,一时之间,大殿之中只有杯子与案几相互碰撞发出的声音。

东方瑶的心已经像浸在冷水中的冰块。

韩鸿照却“扑哧”一笑笑出来:“与你玩笑呢,你快去准备准备吧,我知你向来不太喜欢这样繁琐的宴会。若是突厥能和大唐和亲,传来也是一件美事。”

“殿下,突厥要来和大唐和亲?”慕容淑奇道。

“正是。”

……

“瑶儿!”婉娘见东方瑶失魂落魄的样子,便叫住了她。

“姊姊有什么事么。”东方瑶抬起头,镇定的微笑。

这微笑连婉娘看了都心疼,她叹了一口气,把原本想说的话吞到了肚子里去,看了看周围没有人,才道:“娘娘和慕容将军有联姻之意这也是新近才有的事情,况且我看……豫章郡王也并无拒绝之意,你还是……”

“姊姊!”东方瑶会打断婉娘的话:“抱歉,姊姊,你不用说了,我明白……我明白的,多谢你的好意。”

她几乎怀疑认错了人……对,一定是的,若不是,短短两个月他怎么会变得这样快这样彻底?

他不言不语,带给她的不是失望和悲伤,而是一种碾压入骨髓的冰凉和冷漠。

从前那个带她去看上元夜灯火的三郎去哪儿了?

从前那个救她于水火之中的三郎去哪儿了?

从前、从前、从前……从前若自己不曾遇见过他,该多好?

东方瑶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凉飕飕的,她不禁抱臂抬首看了看天。

现在的天都是这么冷么……

第三十二章 游园偶遇

四月一眨眼就过去,像星星的眼睛,眨了一下就到了五月。

天气愈发热起来,太液池旁边的花都次第开放了,可惜东方瑶住的地方,离着那太液池隔了一个含凉殿,每每东方瑶想要眺望一下远处的风景,一打开窗就再也没有了眺望的勇气和兴致。

“娘子,这是新作的热浆,娘子尝一下吧!”芍儿放到案几上的时候,小心翼翼的看了一下东方瑶的神色,发现她此时半闭着眼睛,看上去有些困倦。听到动静后,只点了一下头,又裹紧了身上的披风。

这几日天气分明是回暖了,为何娘子看上去还是如此怕冷……哎呀,该不会是生病?

芍儿刚想到这一点,便急道:“娘子可是生病了,是怕冷还是哪里不舒服?可要奴婢去请医师来?”

“无妨。”

东方瑶眼皮都没有动一下,干净利落的回复。

“……娘子,奴婢……”芍儿犹豫着,终究还是回道:“奴婢先行告退。”

芍儿退了出去,走时低头关好了门,关的很严实。

芍儿走后,东方瑶才搁下了手中的书,她一手托着腮,一面发着呆,想了一会儿,她又摇头叹了一口气。

小半个月没有出去了,一直在长安殿中窝着看起来好像无所事事,实际自己被这些该死的突厥礼仪烦的要死,不过她转瞬又想到一个问题,既然是使臣来长安,理应入乡随俗,自己干嘛要费心费力的学什么突厥的礼仪?

不过想归想,这自然是她为自己不想看书找的一个借口,问题是她觉得这些书晦涩难懂,写的一点都不明白,那么自己是不是应该去问问送这些书来的人崔城之呢?

前几天他来过一趟,送书……唔,这家伙送书送的口渴,在这儿喝了一杯茶水,竟然嫌弃自己的茶水太苦?

宫中禁令男子不得入后宫,大约托了有公事在身的福,他能进这长安殿已经很好了,有本事他去个长清殿试试?!

东方瑶自然是气不打一处来,闷了半天的气差点就此爆发不过她是谁,她这么有教养的人才不会和他那样喜欢挑刺的人一般见识,于是她又给他泡了一杯更苦的茶水。

不过现在想想真是便宜崔城之了,那云南苦丁茶可是章怀秋特意给自己送过来的,虽然自己欣赏不了,但是摆在柜子里也像那么回事,真是可惜了。

自嘲的摇了摇头,她喝了一口酪浆,又看了两页书,思绪却又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便干脆重新换了件衣服,自己收拾了一下,可是坐在菱花镜面前,她又犯了难。

捏了捏脸,自己这个脸真是惨白到吓人,怎么会一点血色都没有,难不成她是真的生病了?

打开珍珠奁,她找出一盒似乎叫什么玫瑰胭脂的盒子来,在脸上擦了一下,总算是有了点血色,她才打开门,走了出去。

抹云和芍儿都站在门口候着,一见东方瑶出来便迎上来:“娘子这是要去哪儿?”

东方瑶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就出去走走,你们不用跟着。”

芍儿急道:“娘子真的不用奴婢跟着?”

“不用。”东方瑶走在前面,摆了摆手。

奴仆两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东方瑶走远了。

走出长安殿,东方瑶想着去太液池看一看,不过这个时令,什么美人才人的都喜欢跑出来看看景色摘个花什么的,她没有兴趣见了挨个打招呼,便躲着她们去了太液池的东北一角,那里基本上没什么人看景,毕竟皇帝的寝殿是在对面。

太液池碧波浩渺,一眼望去,只觉得身心舒畅,不时有几只鸳鸯在垂柳下低语,青山翠湖,灵禽游鱼,远处还有高鬓华服的才人赏花,看来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抬头望天,天空湛蓝;低头望水,湖水杳碧。

这一刻,只觉得浑身舒畅,好像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原来,绿水秀川才是治病的良药啊,她终于明白,一个人的zi you是多么重要了,若是自己以后能全身而退恢复zi you之身,她愿意游遍天下名山大川。

可是指腹轻轻摩挲这身倚的栏杆,她又忍不住惆怅,自己真的会有那么一天么?

……

“崔氏一族待你如何,你不用说我也知道。就是那崔小人之心,他若是要做什么,他的夫人还能阻止的了?终究一切还是他的过错!”

一想起来在崔家的那一段时间崔城之受的那些气,韩鸿照就忍不住想要发脾气,按照她的性格,她会直接让人传话要那崔休离张氏,可是崔城之却是说什么也不允。

“殿下,城之在崔家这些年,虽也有些不顺,但是幸有阿祖相保,儿实在不愿崔家因我四分五裂。”

“你还唤他阿祖?你这个孩子,真是和你父亲一模一样啊,都是这样纯善。然你有不计较的心,他们却未必有冰释的意!”韩鸿照气冲冲道。

沉默了一会儿,崔城之才道:“其实过去了许多年,我也想明白了,阿祖在世时确实糊涂,可他总算在阿娘最难的时候给了我一口饭吃,一想到这里,我就怎么也不忍心了。”

韩鸿照摇了摇头,叹道:“你这样想,倒也未必不可,不管怎么说,我是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的。”

“祖母的恩情,城之永世也难报了。”

他微微低头,再抬起头来时,忽然发现不远处似是站了个少女,再仔细一看,那少女一身淡色的藕丝裙,愈发衬的她腰身纤细,婀娜多姿;鬓间一支宝蓝色的步摇坠着,为她增添了一抹清丽之色。

韩鸿照看见崔城之眼神似乎有些带了疑惑之色,不由得顺着他的眼光向前看去,却见不远处,正是东方瑶正靠在栏杆上,一动也不动,好像是在发呆,不由笑道:“是瑶儿那丫头。”

东方瑶正走着神,冷不丁听身后有个嘶哑尖细的男声:“殿下,慕容将军来了,可否要回去?”

这不是王寿的声音么?

她赶紧转过身来一看,果然,前面的小花园里,韩鸿照正在听王寿说什么,崔城之则是端正的站在一边候着。不大一会儿,王寿不知道说了什么,韩鸿照看向自己这边,意味深长的一笑,又对王寿道:“我马上就去,你先回去准备一下。”

接着两人走向这边,东方瑶觉得心口一紧,韩鸿照走近了,才笑道:“原本我和崔主书在这儿游春,忽然有了事,瑶儿,便由你负责带着崔主书在太液池周围转上一转,可好?”

领着一个门外汉参观大明宫,这还不简单?

第三十三章 从中蹊跷

当下,东方瑶应道:“臣自当尽力,殿下尽可放心。”

韩鸿照便走了,原地留下崔城之和东方瑶。东方瑶想了想,毕竟两个人要一起共事,并且一般起居舍人和起居郎这样的工作都是官低前途大……日日都能和帝后见面,这前途能不大么,况且这崔城之竟然都到了和韩鸿照一起游园的地步,看来颇受皇后青睐呀,自己何必要去得罪他?

理当说些“崔主书,前几日多有得罪”的一些话来补补墙增进一下友谊;可是她转眼一想,分明是他先出言不逊的,自己若是先这样说岂不是有**份?况且虽自己“内舍人”一职不过虚设,可到底也是颇受皇后宠幸,作低伏小这样的事应该他来做啊!

看着东方瑶眼睛始终向别处转着,崔城之仿佛看不下去了一般终于开口:“东方娘子有话要说?”

东方瑶咳嗽了一声:“没……没有……唔,不知道崔主书想去哪里看一看呢?”

崔城之指了指右边的芳园,“去那里看一下罢。”

两人便走了过去。

走了几步,忽听崔城之问笑道:“敢问东方娘子,这可是丁香?”

什么丁香?东方瑶抬头一看,小路边有棵白色的小花树,叶片小小的,问起来竟然十分的馥郁怡然。不过她平时并非是什么识花之人,只听人说丁香十分的香,那大概就是丁香了罢……诶,紫丁香紫丁香,丁香不都是紫色的么?

“丁香……应该是罢。”她含糊道,不过花香闻着倒是有些古怪的熟悉。

“那东方娘子以为,是紫丁香好一些,还是白丁香更胜一筹?”

东方瑶怔了一下,从前她只以为丁香只有一种颜色,看来自己还真是愚笨,不过她又不会种花赏花,哪里会知道白丁香美还是紫丁香香?

于是她诚实的摇了摇头:“我实不知,不过这花闻起来甚是馥郁,崔主书若喜欢,放在房内养着不是也可以么?”

崔城之摇了摇头,“此花虽香,却不宜放在室内。一则是丁香生长太快,室内空间狭小;二则丁香夜间散发的香气,对人身体不利。”

东方瑶觉得奇怪,她怎么记得自己闻过这样的香气,似乎就在不久之前?

“怎么,东方娘子之前在房内放过丁香?”见到东方瑶面上颇为惊讶,崔城之问道。

东方瑶迟疑:“似乎不是花树,而是……不过我记性一向不太好,忘记了。”

崔城之转而一笑:“东方娘子说笑了,某窃以为,娘子的记性还是很好的。”

东方瑶忍不住看崔城之一眼,见他此时嘴角微微勾起,颊边两颗圆圆的笑涡,为他的笑容增添一种奇异的柔和。

难怪这家伙笑起来这么老实厚道,问题是自己怎么觉得他似乎是话里有话呢?

“崔主书才是说笑,我是真的不记事,偶尔记个一两次,也只记谁得罪了我而已。不过崔主书既是正经的进士出身,想来这记性不是数一便是数二了。”东方瑶特地把“正经”两个字咬的很重,无非就是想嘲笑他一下,她不信崔城之一入宫就如此得宠,是真的没使什么手段?

“这就惭愧了,我并非是记性好,能进士第一,靠的也不过是‘勤奋’二字罢了。从我九岁决定科举入仕起,便每日苦读。后来乡试,我的许多同窗都落榜了,只有我考中了,我才发现,原来记性更重要。”

咦,他真话怎么听来怪怪的?

“你!”反应过来后,东方瑶才意识到自己又被耍了。这个家伙笑起来温厚有礼,声音都是一丝不苟的温和,怎的心眼就这么坏呢?

她冷笑:“原来如此,否则我还以为崔主书的第一是……”是捞来的……不过东方瑶打住的及时,想到崔城之的身份,她咽下了一口气,缓缓道:“崔主书的第一真不是白得的呢,全是因为崔主书自小便聪慧睿智。”

“东方娘子过奖。”崔城之温厚一笑。看起来他颇不在意,倒像是脱口而出

他难道就一点都没意识到自己有点太狂妄自大?

东方瑶第一次见识到了什么叫“恃才放旷”。

虽她不太想与崔城之计较,不过崔城之让她吃了个瘪她会记住的,指不定什么时候也让他难堪一下,当然,肯定是他落魄的时候,来个落井下石什么的。

崔城之挑眉:“东方娘子脸怎么这样白,可是受了风寒?”

“没有。”东方瑶在心中偷偷翻了个白眼

“那我们便去芳园看看罢。”

“…”东方瑶看了崔城之一眼:“好。”

好你个头。

不过腹诽归腹诽,她还是陪着崔城之走了一圈,这一圈崔城之倒是没有再说些什么,他不说什么,两个人自然便相安无事,这样走了一圈下来,东方瑶反而觉得怪怪的。

“崔主书若无事,那我便先行离去了。”

她又变成了那个冷静的东方瑶

崔城之颔道:“无事,东方娘子自可离去。”

眼看走到长安殿,东方瑶却又不想进来了。

早知道还不如陪崔城之呆一会儿,和他说两句话自己身上又不会掉两块肉;可是只要一回来,她就觉得压抑的很,可能是心上会掉肉罢。

走进来长安殿,芍儿已经备好:“娘子回来了,可要梳洗用膳?”

……

东方瑶看着芍儿的背影,却是发愁似的叹了一口气。

用过晚膳,她找出来为元香的长子新绣的麒麟纹的肚兜基本快要成型,只是东方瑶越看越觉得自己绣的像只青蛙……

夜色昏暗,东方瑶闭了闭眼,觉得有些疲倦,看着芍儿在收拾香炉,忽记起一事:“你们在室内可放过丁香花或者燃过丁香的香料?”

抹云听了摇头:“娘子可是觉得好看,要在屋里摆几棵?”

芍儿想了想也道:“没有过啊,丁香花花香浓郁,一闻便知,娘子素来不爱闻浓烈的气味,芍儿自然不会用丁香花做摆设。”

一闻便知?

东方瑶有些疑惑,“你们可知这丁香花不能放在室内?”

两个人一愣,显然不清楚:“奴婢没听说过。”

东方瑶就更奇怪了,她摆摆手:“你们先下去罢。”

两人下去了,东方瑶躺在榻上久久不能入眠,因为她总觉得那丁香香气自己似乎在哪里闻到过。

第三十四章 百日之宴

雕花四方的小翘几上摆了几道可口的糕点,分明是玉露团和贵妃酥。

元香皱了皱眉,心想:怎么这几日的糕点都是这样丑,虽然味道还不错。她尝了一口,望了一眼不远处小榻上睡的正安稳的阿泽,微微叹了一口气。

这惆怅的样子刚好被进来的安思逸看见,他一言不发的走到元香身边,为她倒了一杯热酪浆,递到元香面前,柔声道:“喝一口暖暖身子。”

元香喝了一口,心中却不是滋味。

安思逸自然知道她在愁什么。

太子被废时,元香忍着孕期的不适当晚便让人备好了马车亲自到jiu chéng宫去求情,结果自然是无功而返;进了二月,本来他就很紧张元香的第一次生产,谁知又突闻昭仁太子病逝的消息。虽心中疑虑,然出于为元香的生产安全考虑他并没有告诉元香。这个消息是前几天自己才告诉她,乍听这件事,元香几乎昏厥过去。

今日百岁宴,然而昨晚她却郁郁道,她虽思念自己的父皇母后,却一点都不想见到他们。

因为只要见到他们,难免想起伤心事,想起二哥,想起二嫂,想起睿儿……

揽爱妻入怀中,安思逸心疼的抚摸着元香柔顺的青丝,“不要多想,他们毕竟是你的父母。”

元香忍不住心中一酸,正因为是自己的父母,才想怨无法怨。只可怜她尚在英年的睿儿,那个小时候恭敬有礼唤她“姑姑”的少年,竟然客死他乡,她如何不怨?

“如果睿儿的死真的是……说什么血脉相连,我真的认识过他们么?”

安思逸在心中默默地叹了一口气,他的妻子,如此纯良,却生于皇室之中。她不忍骨肉相残,却又一次次承受着骨肉相残的痛苦。

安思逸看着元香,认真的说:“我会永远在你身边的,元儿,我不会离开你的。”只要他活着一日,就不会要这种事情发生在元香和自己的身上。

“夫君,你真的永远都不会离开我?”元香目光殷殷的看着自己的丈夫,那眼神就像是一瓮温醇的清酒。

安思立即逸举手作誓:“我安思逸此生都不会负李元香。”

他只一眼便沦陷的元儿,怎么能忍心让她再受至亲生死别离之苦?

“从前是我对不住你,你能原谅我,我……”

指尖抵在安思逸的唇上,元香轻轻摇头:“夫君,你和我从来谁也不欠谁。”

两人脉脉对视了一会儿,元香忽的一笑:“等会儿许多人要来,大郎恐怕不能休息了,我们暂且出去罢,勿要吵醒了他。”

……

一路大张旗鼓,老远的人都要退避三舍。

东方瑶挑着帘子看了大半会儿,连个卖胡饼的老翁都没看见,便泄气似的放下了帘子,她愣愣的走了半天神,感觉马车似乎走了许久,这么一想,又忽觉得胸口里有些难受,捂着胸口恶心了大半天,才到了都尉府的乌头大门前。

门口大开,元香和安思逸、安氏夫妇都在门口站着,韩鸿照一看,连忙下了马车,走上来握着女儿有些冰凉的手心疼道:“元儿,你就不要出来了嘛。”

众人一齐行礼,元香的声音湮没在其中,她矮身低声道:“父皇母后,儿没事的。”

“赶紧进屋去罢,莫要在外面站着了。”李道潜一边说,一边又拍拍元香的肩,笑道:“进去看看大郎!”

众人进了屋去,元香才想起来还未见到东方瑶,她在人群中翻了一翻,却发现她愣愣的在一边站着发呆,因为周围都是围着自己和大郎的,她也无暇去看她。

一屋子都是女眷,东方瑶觉得闷得慌,特别是一看到慕容淑。

“…还未想好大名,不过驸马和元儿已为大郎取好了小名,叫‘泽儿’。”

韩鸿照满意的点头:“不错,‘泽及万世而不为仁’,既然我的孙儿有仁慈恩惠之心,那我便赐名‘长载’如何?”

长载?

长于上古不为老,真是个好名字。

许多双眼睛都在看着,大郎似乎有些惶恐,缩在元香身边,一只手还搭在皇后的手中,看样子真是惹人喜欢。

抱完孙子抱儿子,皇帝陛下也很忙么,东方瑶忍不住撇了撇嘴。

不过想起元香和安思逸默契的样子,以及……安思逸看元香的眼神,东方瑶便知道,安思逸一定很爱元香,这样深情的眼神,分明才是世间最深邃的眼神。

想到这里,她又不禁有些黯然,退后了几步,正待出去,却忽听有人叫住了自己:“瑶儿!”

东方瑶转头一看,叫住自己的正是素云。而上首,元香和韩鸿照母女俩此时正笑看自己。

元香便算了,韩鸿照的笑意东方瑶可真是得慌。

好在这声音并不大,阿泽又被抱到别处“供人参观”去了,是以并没有人注意到东方瑶。

见东方瑶走到身边来,元香便拉了东方瑶的手,对韩鸿照笑道:“母后,瑶儿今年都十五了,你还不打算为她谋划一桩婚事?”

东方瑶心一沉,她虽不知道元香想说什么,但是本能的恐惧:“公主!公主……瑶儿还没有这个想法。”

韩鸿照面色缓了一缓,东方瑶才轻声道:“奴婢还想着在殿下身边多呆几年,若是嫁了人,便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她这句话说的又快又坚定,连韩鸿照也不仅笑骂:“你这傻丫头,难不成一辈子呆在我身边,你且放心好了,我若不为你觅得良人,改日你便写首诗来讽刺我,我必不怪你!”

“殿下莫要这样说!”东方瑶惴惴道:“臣惶恐!”

看完了孩子,一众人便凑到了一起来观舞。

东方瑶的眼睛毫不斜视,她只是全神关注的看着下面的歌舞。

于是李衡乾很郁闷的喝了一口酒,也往下看去。

只见下面坐着一群的乐伎,只有当中一个女子不施粉黛,却做男装,英气勃发容颜浑自天成,正是袁大娘。此时她一手抱琵琶一手抚抚琶,半闭着眼睛仿佛整个人都陶醉在乐声当中,而这一曲“春光好”中,并无半分靡靡之气,相反,令人听后只有铮铮的快然。东方瑶才发现,凡是袁大娘舞的剑、弹得曲子,都是一腔勃发之意。

她面对权贵,既不会放低身价也不会骄纵无礼;对于高贵的身份,她也不会去争取,只是坦然处之,选择自己喜欢的东西。

也许这才是袁大娘琴中和剑中想要表达的东西。

东方瑶忽然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可是一想,却又抓不住了,就像是两片缥缈的云,触碰在一起时软绵绵的,再想一探究竟时却化风逝去了。

“……姑母,你说这世间怎么会有如此的曲子和佳人!”远处传来韩宿襄略带醉意的感叹。

“休要再胡说!”韩鸿照面色不善的挑了挑眉毛,示意元香在一边。

东方瑶哭笑不得,喝下杯中一口恬淡的酒水。

只是除了袁大娘的琵琶,其它的她都没什么兴趣来看,最后伎子们都散去了午膳也用完了,因为还要忙着处理朝政,韩鸿照便先回去了,李道潜呆了一会儿,听说陆静娘身子不舒服也赶着回去了,留在元香身边的大多便都是些姑婆妯娌什么的,只是他们大多不太敢和元香搭话,只是自己说的欢快,元香觉得有些烦人,便拉了东方瑶的手要去自己的房中。

两人快走到后院了,路过一个园子,却见那园子里站了两个人,一个是安思逸,另一个身影差不多和安思逸一般高大,却面生的很,嘴角下沉的厉害,鼻尖锐利,一副阴沉的样子。

第三十五章 挥剑断情

两人不知道在说什么,不过看起来并不是很融洽的样子。

元香低声叹道:“那是夫君的长兄。”

东方瑶诧异,她倒是不知道安思逸还有位长兄。

两人上前去行了礼,元香道:“见过兄长。”

那兄长却皮笑肉不笑:“弟妹莫要如此多礼,若身子有什么事却不是我等担待的起的!”

元香起身,并未置一词,只退到一边去。

“哦,元儿,阿兄的意思是……要你好好修养,你快些回去罢,外面还冷呢!”安思逸忙来打圆场,那人也很识相的并未再说话。

“公主,瑶儿未曾听过都尉还有一位兄长。”两人走远了一会儿,东方瑶才道。

元香颔首:“这位名为安崇寅。他本是阿翁兄长的孩子,母亲乃是康大长公主,后来父母早逝家道中落,阿翁觉得他身世可怜,便将他记挂在了自己名下。他本在济州担任刺史,已有十年未归,这也是我第一次见他,不过看起来他似乎并不喜欢我。”

元香倒并不介意,她虽贵为公主,有些事却并非睚眦必报。

两人很快便到了元香的房间,一进屋便闻到一股香喷喷的奶味。

东方瑶走到笑摇床边,没想到大郎并未睡去,正睁着圆滚滚的大眼睛咬手指呢,她便忍不住捏了一下他的脸,这一捏可不要紧,直把大郎捏的哇哇大哭,东方瑶觉得心虚,赶紧从怀中掏出那红色的肚兜在大郎面前晃了一晃:“阿泽乖,看看姐姐给你带什么来了!”

阿泽眼一瞪,仿佛看到了什么新奇的事物,眼睛眨呀眨,那娇憨的样子真是惹人喜欢。

正逗着小孩子玩的不亦乐乎呢,东方瑶忽发现坐在一边的元香正幽怨的看着自己。

呆呆笑了一下,东方瑶才道:“公主莫气,瑶儿说的可都是实话。”

“什么实话不实话,你和三郎,如今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地步了吧,过了七月,你都十六了,难不成还真要在母后身边待成老姑娘?”

元香的眼睛里全是担忧,如若东方瑶是在自己身边,那么她想怎么样自己自然都随她意,可她是呆在自己的母后身边啊,自己的母亲,她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么?

东方瑶面色如常,淡笑:“公主,瑶儿说的都是真的。”

元香却叹了一口气。

“听说慕容庆打算把自己的长女许配给衡乾,母后她……也正有此意。”想起来今日见的那位端庄秀丽的女子,元香却是讨厌不起来,如若她蛮横无理也就罢了,可是她偏偏温顺有礼,叫人挑不出错处来。

可无论慕容淑再怎么美丽端庄,元香也并不觉得她配得上李衡乾。

“慕容老将军是两朝元老,他若和端王联姻,便是和皇后娘娘联姻,以后就是娘娘的左膀右臂;况且慕容氏在氏族志当中并无尊贵之位,若想做到和郑卢两大士族那样的位置,联姻是最好的选择,你情我愿,这事有有何不可。”

“那你呢,你就没有想过要去挽留他?”元香诧道。

“挽留……”东方瑶苦笑:“公主,我没有资格的,况且,这是他的选择,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本无可厚非。”

“我自然可以帮你。”元香忙说。

东方瑶想起那日在承香殿。

她摇头:“不必了,公主。”

两个人不能在一起,也许是不够相爱,也许是没有缘分,或许她和李衡乾,两者兼之吧。

“你太固执了,瑶儿。”元香怜惜的看着她。

“或许是吧,可是公主,纵然我身份卑微,也有自己的坚持。”

她的一生,不要被任何一个人操控,就算是她喜欢的人也不可以。

她承认,李衡乾是个不凡的男人,也许他能成为韩鸿照的左膀右臂,也许他也能出将入相……只是从此以后,也与她无关了。

庭中花落如云散,满地落英。

劝自己到花园里散心……东方瑶心知大约是元香有意安排自己和他见面,走了一会儿,她最终停下来,唤道:“芍儿。”

身侧走出一个人来,低着头叫了一声:“娘子。”

“郡王为何还不现身?”东方瑶有些无奈。

不一会儿,一个锦衣的郎君背着手从后面缓缓走出,他看着东方瑶瘦弱的背影,一时无语。

“郡王不必苛责,你我能有今日,怨不得旁人……如今,我只有一求,芍儿原是你的人,她理应跟在你身边,”东方瑶又看向芍儿,温和道:“芍儿,你我主仆从此缘尽,多谢你在东宫时对我的照拂,我不会忘记的。”

“娘子不怪我?”芍儿眼中隐隐含泪。

“我怪你做什么呢,”东方瑶无力的摇头:“我曾经是怪你,是因为我信任你,哪怕早就知道了,也不忍心去拆穿。可是各自为主,却也明白与你无关。我会对外人说你生了重病被我送出了宫,等众人将你遗忘之后,自会再将你交托给豫章郡王。”

芍儿泪流满面的跪在地上,她为奴为婢这么多年,只有在东方瑶身边的时候才觉得自己还是个人,也会有人像姐姐一样关心照顾自己。她也能感受得到,无论遇到什么危险,东方瑶都不忍心要至亲来受苦,她又怎么能狠心离开她,要她从此一人独自去承受一切?

“你我两清,郡王,东方瑶告辞了。”东方瑶摆在芍儿手中两样东西,拂袖离去。

直到走远,她都自始至终没有转身来看他一眼;而他,自始至终也都没说一个字来挽留她。

恐惧,悲伤,不舍,或许都是。

怨不得旁人?

李衡乾苦笑,心中五味杂陈,连一句怨怪她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上前拿起芍儿手中的两件东西。

一支玉簪,一个却是自己丢失许久的玉扳指,那扳指上裂了一道小小的缝隙,他才恍然想起,这是他自己的东西。

他更没想到,原来她也曾为了他,将他的东西视若珍宝……

可是他没有选择的权利。

“芍儿,我是怎么救你的。”李衡乾仔细摩挲着手中的那块扳指。

芍儿赶紧伏地道:“奴婢本是贫家女,郡王巡乡一时仁慈将奴婢从牙婆中救下,若是没有郎君,奴婢将流落烟花之地,郡王的恩情,奴婢永世难报!”

“好,从此之后,我便不是你的主人,我要你跟在她身边,如若她有危险,你必定要护她在前,身为她死,你可愿意?”

“郡王,奴婢、奴婢……”芍儿不敢置信的看着李衡乾:“奴婢愿意!”

第三十六章 拔钱相助

饮子店中,东方瑶端起面前的一杯茶水,看着其中那打着旋儿的茶叶,她呆愣愣的皱了眉。

从都尉府出来以后,她便径直去了药店,找到其中一位医师,问他关于丁香的事情。

医师说丁香的确是不能放在房中,原因也与崔城之说的一样,他还对自己说,丁香花并非有毒,只是若长久摆放在室内对人不利;尤其是做成香料,和“郁金”一香混合,两者相冲,长久下来,会使人浑身无力和晕眩的感觉,不过也不是什么有毒之物。

如果是这样,那谁会傻到把这种不好的东西摆在屋里?于是她打定主意回去要制成这两种香料。

因为当场闻时,除了香气浓郁,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不适的感觉。

她又想可能在哪里闻过。长安殿不可能,自己几乎不熏香;含元殿、延英殿、含凉殿熏的都是龙涎香;元香怀孕期间熏得都是淡香,更何况安思逸不会如此大意熏这种不健康的香。

一瞬间,她脑袋中忽有个念头闪过。

“啪!”

手中端着的杯子猝不及防的掉落,里面溅出的茶水成功的洒在了自己的新衣服上。

天啊,这可是她为了参加阿泽的百日宴新作的衣服,竟然就这么泼上了茶水?!

东方瑶急的开始浑身上下找帕子,然而往怀里一掏,她又呆滞了。

她出门的时候又没有带钱。

一个铜钱都没有带,又喝了人家的茶,这可怎么办?

暗自咒骂自己呆傻,东方瑶只好打算问茶博士要个帕子来顺便再和他解释解释这个没有钱的问题,谁知踌躇间,便见面前有人递上来一方帕子来。

那帕子整洁,上面绣着几片青翠的竹叶,还有一袭清淡的气息。

东方瑶抬首一看,帕子的主人一身青衣,嘴角还带着几分温润的笑意,那气定神闲又悠然的神态,不是崔城之又是谁?

“崔……崔郎君也在啊,”东方瑶颇不自在的咽了口唾沫:“多谢。”

她慢吞吞的拿着那一方小小的帕子擦拭了几下自己的衣服。

“娘子这个时辰怎么会在这儿?”

崔城之自顾自的坐定,竟然也向那博士要了一杯茶。

“适才……去了公主的百日宴,正打算走着回去。”东方瑶舌头打了下结,说道。

“哦。”崔城之淡淡的应了一声。

“郎君为何会在这儿,是在这儿住吗?”

沉默了片刻,东方瑶也不太想气氛僵化,便没话找话似的问道。

崔城之微微颔首:“确然。”

手紧紧地攥着帕子,东方瑶应了两声,喝了一口茶。

她出门从来不带钱,都是芍儿负责带着,如今她在外面喝茶一个钱也拿不出来,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况且她一向不太喜欢戴首饰,只有头上一只步摇还值钱,可那是她最喜欢的步摇啊,难不成也要抵押给这店老板?

崔城之虽在喝茶,却见东方瑶手中紧紧地攥着自己的一方帕子,似是踌躇不定,他嘴角微微扬起,问道:“娘子可是不舒服?”

东方瑶一呆:“什么?”

崔城之指了指自己的帕子,笑道:“娘子要把我的帕子揉碎么?”

东方瑶有些尴尬的把帕子还给了崔城之,看见崔城之收入怀中,她很想提醒他上面有水渍,但张口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不好意思,崔郎君,我好像有件事要麻烦你……”东方瑶说道。

崔城之大方点头:“娘子请说。”

东方瑶终于鼓起勇气,打算问他借点钱应急,谁知话还未说出口,便听到一声娇滴滴的“阿兄”,接着一个身着石榴裙,披着桃红色帔子的少女跑了过来,一把拍了崔城之的肩:“阿兄怎么会在这儿!”

“喝茶。”崔城之举起面前的茶杯,微笑。

那少女眉开眼笑,却发现对面还有个陌生的女子在坐着,便疑惑的看过来。

东方瑶仔细一看,这少女眉眼之间尽是少女的灵气,尤其是一张樱桃似的的小嘴极其动人,挽着一个回鹘髻,容貌俊秀,言笑间嘴角旁两颗小小的梨涡便浮现了出来,只是这梨涡却精致了许多,仔细看来倒是和崔城之有三分相似之处。

那少女见面前的女子一双杏眼极其娇媚动人,偏偏脸生的恬静端庄,不由得怪道:“阿兄,这是谁家娘子?”

崔城之轻斥:“思娴,不得无礼,这是宫里的东方娘子。”

东方瑶微微点头,干笑。

那少女眼睛瞪大起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半天才磕磕绊绊道:“原来你就是……”

“思娴。”崔城之开始皱眉。

那少女立刻老实作礼:“见过东方娘子,奴名崔思娴!”

“思娴妹妹。”东方瑶也客气的叫了一声,原本她还以为这就是崔城之的“海棠妹妹”呢。

崔思娴忸怩了一下,才道:“阿兄,都这个时辰了你还在外面喝茶……不回去么?”

崔城之点点头,对东方瑶道:“我有事要先回去了,念及娘子在宫中对我诸多帮助,这次的茶水钱,我便帮娘子付掉了。”

他施施然的站起来,去结了账,最后才拱手道:“告辞了。”

“崔郎君!”东方瑶站起来,讪讪道:“多谢了!”

崔城之只是一笑便离开了。

好吧,我欠你一个人情,东方瑶懊恼的想。

原本还以为崔城之会给她难堪,难不成之前都是她想错了,其实崔城之都是好心自己会错了意?

走了一个时辰才到了宫门外,坐着步辇到了长安殿,甫一进门,便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娘子,你回来了。”

东方瑶遣散了众人,刚关上门,芍儿便扑通一声跪下。

“娘子,奴婢说句心里话,奴婢并不想离开你,况且,奴婢这次回来,正是郡王的意思。”

见东方瑶依旧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自己,芍儿惭道:“虽是郡王的意思,不过从此以后,奴婢便不再是郡王的人,一心不事二主,只一心一意服侍娘子!”

言罢,她端端正正的磕了一个头。

第三十七章 麻烦惹身

五月份天气逐渐热了起来,总算是换上了轻快一些的衣服,想到不过几日突厥的使臣就要来到长安,东方瑶的心情又重了一重。

这一日在弘文馆查完了书,看着时候不早了,东方瑶才拐道去了舍人院。这些日子一直都没有见到崔城之,她有些奇怪,不过既然自己欠了人家钱,也没有不还的道理,好在舍人院里人不多了,她才大胆的走进去。

崔城之正在认真的抄写,冷不丁眼前站了一个人,他挑了挑眉:“舍人有事?”

今早韩鸿照要婉娘去请崔城之到含凉殿用膳的事,她站在一边刚好听到,便借口自己到舍人院有事之故自告奋勇去帮忙传话,韩鸿照点头答应,她才过来。

“皇后殿下请崔主书去含凉殿用膳。”

东方瑶这句话说完,崔城之看上去脸色却有些不大好,不过他还是温和道:“东方娘子稍等片刻。”他收拾好了案几上的书卷,整理好了衣服才跟着东方瑶一同走了出去,只是这走了一路他闷声不说话,倒令东方瑶诧异的很。

难不成自己刚才说错话了?

没有啊……自己不过是替皇后传达旨意,去含凉殿用膳这要别人知道了是多大的荣耀,他为何好像听了不太高兴?

手中的金锭有些滑腻,东方瑶想了一想,忽觉不妥。

这钱若是要给崔城之,未免显得锱铢必较,况且这些文人多半自诩清高,此时自己拿来还钱弄不好还会被斥为“阿堵物”……

可是自己本来只欠他这么点钱,难不成还要送上一箱子?

倘若不还,岂不是无缘无故要欠他一个人情?

眼看到了都已经快到了长安殿,东方瑶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放弃了:“崔主书,我便到这里了,崔主书去含凉殿即可,殿下应当已经在等你了。”

崔城之点点头,淡漠的脸色似乎有点松动:“有劳东方娘子了。”

……

进了长安殿,有个少女在屋内亭亭玉立的站着,东方瑶心中一喜。

“怎么,这是要我去喝喜酒么?”

两人都坐下,楚荷一边脸红一边交代:“他的确是这样想的,只是当初为了救我,他又不愿意强迫我,便借口收我做义妹留在身边,可是如此一来,我便只能是他的义妹了……其实我觉得没什么不好,毕竟我的身份,就是嫁了也只能是妾室,又有什么区别呢。”

“那将军是如何说的?”

“他答应了我,说……”楚荷咬了下嘴唇,脸上弥漫上红晕:“他说若是以后我为他生下子嗣,便去求皇后娘娘,名正言顺的娶我为妻。”

她眼中满是憧憬,仿佛过去的自卑和自哀全都不见了,现在在东方瑶面前的,是一个全新的楚荷。

东方瑶鼻子一酸,握住楚荷的手:“能看见你和卫将军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楚荷歪头一笑:“我也不想再给添麻烦,芸儿呢,过几天我便把她接出去。”

“你这个丫头,什么麻烦不麻烦……”东方瑶哭笑不得:“我在弘文馆的那些年,如果没有你,还不知道怎么过来呢。”

那时候东方瑶刚刚丧母,沉默寡言,如果没有楚荷在身边帮着自己,她也许没有那么快就走出阴霾。

“对了,我听说豫章郡王和慕容家……有联姻之意。”这是前几日她听卫季卿对自己说的,说是两家结亲的传言已经在长安沸沸扬扬,就差韩鸿照懿旨赐婚了。楚荷打量着东方瑶的脸色,却见她面上并无什么悲伤的表情,不由得皱了皱眉:“瑶儿,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东方瑶走到案几一边坐下,斟了一杯茶,随口道,“就是这样。”

“是他辜负了你?”楚荷恼道。她本以为重情重义的李衡乾会和那些皇室子弟有什么不同。

东方瑶淡淡道:“皇后有联姻之意,郡王未曾推脱,我自然是不愿意做妾……你应当晓得,我还是没那么痴傻的,就算失去了他,亦不会寻死觅活怨天尤人,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一杯茶端正的放在了楚荷面前。

楚荷端起来喝了一口,想了一想,也是,豫章郡王到底是豫章郡王,可东方瑶还是东方瑶,她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你能这样想,我也就放心了。”楚荷总算是心安了一些。

再说一边的永安殿,曹太妃用完了晚膳,一边的周嬷嬷眼明手快的递上来一块葛巾。

曹太妃擦完了嘴,周嬷嬷又递上一杯清水,殷勤道:“娘娘觉得这素斋味道可还好?”

曹太妃把杯子放下,随口道:“不过都是饭菜罢了,吃什么样的不好,况且大长公主日日茹素也没说过什么。”

周嬷嬷讪笑:“这大长公主不理俗事多年,斋戒也无可厚非,娘娘再有个把月都要抱上孙儿了,何必如此呢。”

“正因为如此,我才要斋戒向佛,大长公主说了,这种事情没有晚和早,我得为我的女儿和孙儿祈福。”走到内室,曹太妃一手拈了三支香,一边在蜡烛上抹了一抹,点燃三支香,瞬时手中便飘起了三道白烟。

跪在pu tuán上,闭着眼睛的曹太妃开始念念有词,忽然门外响起来自己女儿的声音:“母亲,母亲!”

手一抖,一撮香灰掉落在pu tuán上。

仁寿公主进来的时候,见自己的母亲已经把三支香插在了香炉上,不由得一急:“母亲,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儿礼佛!”

曹太妃看了自己的小女儿一眼,走到一边去坐下:“这么晚了,仁寿怎么来了?”

“母亲大事不妙啊,”仁寿公主赶紧跑到自己母亲身边坐下:“母亲可知,这突厥和大唐已经停战,并且将要使臣来大唐和亲!”

曹太妃闻言眉毛微微皱住。

皇室之中,年龄最小的六公主已经在年前嫁人,陆昭仪刚刚有孕,皇室之中适龄的公主也就只有欢公主了,既然如此,还与自己有什么干系?

“你别急,慢慢说。”

“哎呀!”仁寿公主急的额头尽是汗水:“母亲,三娘今年是及笄之年,年纪不是刚好么!”

“轰”一道惊雷在曹太妃心口炸开。

“皇族适龄女子也有,你怎知一定会选三娘。”

她犹自镇定道。

“母亲啊母亲,这件事情皇后此前曾经透露出口风来,夸赞三娘年纪正当好,你说她不是属意三娘又怎会如此?母亲你早些年和她一同侍奉父皇经常给她下绊子,如若不是得罪了她,现如今她又怎会来打三娘的主意!”

仁寿公主急急说道。

第三十八章 宁缺毋滥

这一日下了早朝,东方瑶跟着韩鸿照来了含凉殿。

韩鸿照刚刚坐下,便见卫季卿走了进来,拱手道:“臣见过殿下。”

“怎么,季卿是有何事?”韩鸿照含笑问道。

东方瑶看了一眼卫季卿,轻轻点了点头,明知故问道:“殿下可还记得楚荷?”

“自然记得,”韩鸿照一边拿起来案几上的掐丝团花纹金杯,一边指着那莲瓣形的底盘,笑吟吟道:“这丫头跟在我身边三年,年前我还把她赐给季卿做义妹,这怎么就能忘了?”

东方瑶道:“殿下的记性一向这样好。”

韩鸿照眉毛一挑,呷下一口那杯中茶水“怎么,你们两个这是有事要求我?”

却见下面的卫季卿忽然撩衣跪下:“臣有罪,求殿下责罚!”

韩鸿照略有些诧异,她放下手中的杯子:“诶,有什么事就直说,若是我能为你办到,自然是尽心尽力,何来有罪之说?”

韩鸿照说这话时表情和蔼,似乎并无不妥,东方瑶心中放了心,才也跟着跪下:“殿下,臣也有罪,请求殿下责罚!”

韩鸿照失笑:“你们两个一个个有说自己有罪,却是所为何事!?”

“殿下,臣的确是有罪,欺君之罪!臣爱慕楚荷多年,却一直不敢说,后来为了护她周全,将她收做义妹,如今我十分后悔,还请殿下责罚!”

沉默了一会儿,韩鸿照才缓缓开口道:“你有罪,的确是有罪,”

这话说的东方瑶和卫季卿同时心中一紧,不料接下来韩鸿照话锋又一转:“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么,不过你若喜欢她,倒也无妨。”

卫季卿面上一喜:“多谢殿下成全,殿下的恩德,季卿永世难忘!”

韩鸿照微微一笑:“就做侧室如何?”

孰料卫季卿面色一变:“殿下,恕臣不能同意,臣要楚荷做臣的正室,这是臣的诚意,求殿下成全!”

韩鸿照眯了眯眼。

楚荷虽出身掖庭,是罪臣之女,虽有良民的身份,但她毕竟身份卑微,没有强大的母族。卫季卿是自己的心腹,可他也并非是贵族出身,如若他娶的是七宗五姓的女子,不仅会给自己更多的助力,更能打压士族……

看着韩鸿照犹豫的样子,东方瑶心想不好,她赶紧趁热打铁:“殿下,卫将军忠心耿耿,为您多年征战沙场不顾性命,臣虽然不在朝堂,却也看在眼中;臣与楚荷多年挚友,他们之间的情意臣也是早就看在眼里,殿下若能成全这等好事,不仅是功德一件,有"qing ren"终成眷属,卫将军亦更会为殿下尽心尽力!”

卫季卿要楚荷做自己的正室,可见他是抱了多大的决心,既然楚荷对卫季卿如此重要,成全卫季卿,他只会对韩鸿照更加感恩戴德。

“我记得,她父亲生前曾是李珲的老师,但我也晓得学生要如何,老师是做不了主的。既然如此,我便恢复楚荷父亲生前的官号,再将楚荷嫁于你,如何?”韩鸿照温和道。

卫季卿心口一震,立时伏地叩拜:“臣生当陨首,死当结草,必报殿下大恩!”

韩鸿照满意一笑,这样的恩惠,她随手便可以甩出去,既然卫季卿不行,那石安京也可以,自己手上的寒族,人才济济。都到了这种地步,还有哪个人说声“不”字不得看看自己的脸色?

卫季卿又表示出想要接走芸娘的意思,韩鸿照自然是也同意了,事情办的这样顺利,东方瑶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其实卫季卿当日说要楚荷做自己的侧室自然是骗她的。后来他找到东方瑶,说想为自己和楚荷争取一个对等的身份,楚荷素来对自己的身世和地位心结颇深,既然以后楚荷是自己的妻子,他便应该尽到一个丈夫的责任,给妻子足够的安稳。

不得不说,当东方瑶听到卫季卿这样对自己说的时候,她都十分动容,有夫如此,夫复何求?

既然答应帮卫季卿斡旋,如此,将楚荷交到卫季卿手中,她亦是放心的。

什么时候,她也能拥有这样的爱情,一个为她遮风挡雨的人,不必轰轰烈烈,她的要求并不高呢……心中苦笑,看着卫季卿告退了,她也告辞:“殿下,臣也告退了。”

韩鸿照却道:“瑶儿,你不怪我?”

这话问的无缘无故,但跟在韩鸿照身边这么多年,东方瑶还是能猜出几分韩鸿照的意思,她在心中一叹:怪什么,怪你的赐婚?

“殿下,臣若说不怨,那是骗人的话。”她低声道。

“如果他也能像卫季卿一般一直坚定,坚持娶你做正室,你能否原谅他?”

“殿下!”东方瑶惊讶的抬起头来,却见韩鸿照眼中带着一丝她看不透的怜悯。

“殿下,慕容将军及李夫人、慕容娘子,端王殿下和豫章郡王都已经到了殿外。”王寿在外禀道。

韩鸿照冷静指挥:“阿婉,把瑶儿扶到偏殿去。”

婉娘见东方瑶神情有些呆滞,不免叹息了一声,殿下这一刀,是真的要斩断她的情丝,彻底的……可这要带给东方瑶多大的痛苦,亲口听他应承,却是和另一个女人的婚约!

东方瑶木木的跪坐在偏殿中,听着众人进来,各自上前行礼,听到李衡乾说祖母万安,听到众人调侃李衡乾和慕容淑,听到慕容庆和端王的客套,终于听到韩鸿照说赐婚二字,后面说了什么,她大概是没有听到,大概是听过之后便忘记了,总是两家人……哦不,一家人其乐融融的讨论婚期。

她也感受到自己眼中的泪水慢慢的溢上来充斥着整个眼眶,然而她狠狠地咽下一口气,那朦胧便像海水退潮般压了回去。

许久,她动了一下麻木的身子,说:“我可以走了么?”

婉娘于心不忍:“瑶儿,你想哭就哭出来。”

“不,我不想。”东方瑶平静的拒绝。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软弱的人,她才不要这么怯弱,没有李衡乾,她便不必更提心吊胆担心别人对她的看法;没有李衡乾,她也不必给韩鸿照留下更多的把柄;没有李衡乾,她也可以活的更好……

咽下一口胸腔的浊气,她猛然站起来,拂袖离开。

她又来到沉香园,坐在沉香亭的石凳上,唯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身边有挚友,有真心对她好的人,可是从来没有一个人能读懂她孤独的内心,或许皇后能,但是她把它变作杀人的利器;她看清了李怀睿内心的悲凉,也羡慕他的勇气,那是因为李怀睿身上有她不敢有的东西,然而最终却又眼睁睁的看着他死去而无可奈何,难道她就没有死去么……

如若此生知己难求,那她,宁可不要。

天上浮云变换,不晓得也会不会有过同样的一片云彩飘过……

她独自一人凝望着天边。

第三十九章 突厥来使(加更)

长安驿馆

四方的墙壁上,有一块墙壁是被突起的小石子围了起来,也是围成一个四方的形状。墙壁上题了不少诗,阿力仔细看了一看,上面新痕压旧痕,题诗人仿佛是故意较劲般,能看清的也就几句诗:

“晓起巡檐看题壁,雨声一片隔林来。”{注1}

落款是位叫杨成斋的诗人。

又有一首颇为完整:

“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

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注2}

是位叫崔尚的诗人所做,诗虽简单,这字却是写的大气磅礴,颇有风范。

一边有人凑上来:“怎么,阿力使节对题壁诗感兴趣?”

阿力哈哈一笑:“丁尚书以为此诗如何?”他手一指,指尖正挂在那夏日两字上。

丁鉴仔细一看,捋着胡子笑道:“看来阿力使节对中原文化颇有研究啊!”

阿力唇一笑,漫不经心道:“阿力的母亲正是长安人。”

丁鉴一惊,他再次仔细打量眼前这位年轻的、名为阿史德力赦的突厥来使,只见他眉目之间虽深邃,却到底有一番似浓非淡的中原长相,尤其是他的眼睛。丁鉴恍然一惊:“不知令堂是哪位长安贵女?”

阿力颇通汉文化,此时理解起来也不难,但他并不愿意多说,只随口道:“尚书误会了,见不得台面的。”

见阿力似乎没有什么要透露的意思,丁鉴也没好意思再问,只道:“使节初到长安,不妨休息片刻,再入宫面圣?”

阿力点点头:“也不必那么急,我还想去看看长安是如何的繁华呢,丁尚书,明日如何?”

丁鉴道:“甚好,使节休息好了,某这就入宫面圣传达,想必明日便能接受召见了!”

见着丁鉴拱手一礼,阿力也行了一礼。

看着丁鉴走出去了,阿力才坐到一边的高凳上,晃了晃案几上的一个银壶,倒出一杯酪浆来,在口中品味了一番,竟感觉滋味还不错。

说到底,这李唐也是北方游牧民族传来的么,凭什么他们就能做帝王,而我们突厥就要窝在草原上?

想起来离开突厥时阿兄对他说的一番话,阿力虽心有不满,也不由得闷了下来,冷哼了一声,一个翻身就躺在了一侧的坐榻上。

午后,他便只带了身边的侍卫温博出来。

“听说长安的东市西市最为繁华,少主这是要去东西二市?”

“不错,顺便为阿兄多带几个美人儿回去。”

温博一口气笑出来:“少主说什么话,这要是被那大唐公主知道了,可还了得?听闻这些公主都是极为厉害的主儿,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阿力一脸的不屑:“那又如何,她若是嫁过去便是突厥的人了,难不成还能zào fǎn!况且还有我在,她若敢给我阿兄脸子,我便把她扔到乌尔禾!”

乌尔禾风城可是有名的魔鬼城,温博才不相信自己主子敢把大唐的公主扔进去,但见他吹牛吹的如此生动,便忍不住摇头偷笑。

两人走了半天,东市西市转了个遍,果然见了不少新奇的玩意儿,东买一个西买一个,很快就把钱给花光了。

温博拎着一袋子的物什,满脸苦相对阿力道:“主子,你这是又买的什么?”

阿力付完最后一个金锭,摩挲这手中两根长长的簪针,充满戾气的脸上终于带了几分温柔之色:“金钗。”

翌日,延英殿

韩鸿照刚刚说完这个决定,满脸都是得意。

韩宿迁早年曾随着他早亡的阿爷去过西域,对突厥的风土人情也有一定的认识,突厥语也会说上几句,再加上他待人谦逊有礼,是再合适不过的接待人选;东方瑶是自己的近臣,容貌俏丽,诗才双绝,说话恭谦有礼,脑筋转的又快,放在突厥北夷面前也是十分的有面子。要这两人去接待那突厥来使,真是再合适不过的一件事。

然而她的指尖在扶手上敲了又敲,却不见两人回应。

礼部尚书丁鉴见东方瑶和韩宿迁两人纹丝未动,不免心中疑惑,只好率先上前一步:“老夫遵旨,定不辱命!”

韩鸿照挥挥手,示意知道了,丁鉴这才退下。

谁知丁鉴刚退下,韩宿迁却上前一步来:“殿下,臣不愿意。”

这一句话说完,大殿之中立刻肃净,所有人几乎齐刷刷的都看向韩宿迁和东方瑶。

只是这故事的主角东方瑶却是一脸淡漠,站在韩宿迁的一边。

丁鉴偷偷打量了一下,却见韩宿迁和东方瑶之间隔了有一段距离,倒像是有意为之。

“既如此,刚才在紫宸殿,你为何不提出异议?”韩鸿照疑惑的看着自己的侄子。

“回殿下,臣仔细思之方觉不妥,有负圣恩,望殿下恩准。”韩宿迁拜道。

对于这样一个不愿意就拒绝的侄子,韩鸿照也是无可奈何的,“会见突厥来使一事可大可小,有关大唐威严,你当真不去?”

韩宿迁斩钉截铁:“是的,殿下。”

“东方瑶,你呢?”

“臣定不辱命。”

东方瑶淡淡道。

韩鸿照这可犯了难,满朝上下,要找出一个比韩宿迁更优秀有经验的人来……

“殿下若不嫌弃,臣愿一试。”

有人出列道。

第四十章 落落大方

崔城之新换了一身衣服,负手立于崇明门旁

不多久,一个步辇下来一个男装丽人。

这男装丽人一身绯色的圆领长袍,头挽高髻不加修饰,修眉如黛,杏眼如水,偏偏一张脸带了些沉静至极的冷漠。

她缓缓走上前来,客气道:“劳烦崔主书久等了。”

崔城之淡淡一笑:“无妨,我也是刚刚来。”

东方瑶脸有些僵,看样子昨日在含凉殿着实气的不轻。

崔城之轻轻摇头,表示他有点同情。没错,最后的确是他自告奋勇接见这突厥使臣阿史德力赦。

“宿迁表面上看起来温和,性子却喜欢直来直去,昨日之事,你不必挂怀。”两人走了一会儿,崔城之道。

东方瑶双眉一皱,她自然也知道韩宿迁是对自己有误会,当初她没有选择去解释,一是因为她不喜向人解释,二则是因为她无法解释,虽她不愿写下废诏,亦是受了胁迫,可是她到底还是写了不是么,既然如此,她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想到这里,东方瑶也不愿意再想下去,不过她听崔城之的话,倒是怪的很。

“怎么听崔主书的意思,好像和韩将军认识很久了?”脑中闪过多日前崔城之和韩宿迁亲热交谈的样子。

“倒没有多久,只是从前见过几次而已。”

他侧脸波澜不惊,只有言笑间一颗笑涡若隐若现。

“那你和他只见过几次,就对他这么了解了?”东方瑶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便脱口道:“你可知他拒绝皇后的命令是因为厌恶我呢,还是因为不想来见这突厥的使臣?”

这句话说的十分犀利,就连身边的芍儿都忍不住扯了一下东方瑶。

其实东方瑶没有别的意思,她就是想知道在别人眼里是怎么看的。

“我原以为东方娘子心胸宽广不会将此等小事放在心里,”崔城之瞥了东方瑶一眼:“原来是我错了。”

他的眼神很清澈,分明什么都没有,却无端的勾起了东方瑶的伤感:“谁说我是胸怀宽广,我不过是……”

东方瑶一愣,难道刚刚几乎脱口而出的话,才是她真正的心里话,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自己都迷惑了。

崔城之笑着摇头,心中却轻声叹息。大步走上前去,原来礼部尚书丁鉴已经在望仙门等着了。

东方瑶记起韩鸿照曾说自己到底是太过年轻。

或许是这样吧,自己没有历练,不懂得释怀,可什么时候自己也能够成为一个无欲无求的人呢,这样便不必被任何人伤害了。

她失落的想。

长安驿馆中,一应的礼服已经穿好,阿力正坐在高凳上喝酪浆,见温博似乎有点急躁,不由好笑:“不是你娶公主你急什么?”

温博道:“少主难道不担心可汗娶一个娇蛮无礼的公主么,我现在越想越害怕!”

阿力想起中原的一句话,嗤笑一声:“咸吃萝卜淡操心!”

温博眼珠子一转:“少主已经选好是哪位公主了?”

阿力摇头:“唐皇帝从来没有对外说过他有几个公主,大táng rén尚且不知,我又怎会知晓?”

“这这这岂不是更糟糕了?!”温博一脸忧虑,仿佛要娶公主的不是突厥可汗阿史那炎直,而真的是他自己。

阿力高挑起眉头,对于温博的瞎操心不以为意。

他早想好了,一是派人出去多打听打听皇室中还有哪些贤良淑德的公主;再大不了自己就偷偷溜到后宫去看看,没嫁出去的公主多半是留在宫里的,到时候还能见到真人,自己亲自给大哥选可敦,难不成还会真选个蛮横无理又丑陋的公主?

阿力自然心中得意,然而却未曾深谋远虑,他没有想到就是这样的歪心思为他日后埋下了祸根。

两人心思迥异,正思量着,忽听外面有人通报天使来了。

东方瑶和崔城之都是从马上下来的,两人英气勃发的样子一路上倒是吸引了不少青年娘子的目光,只是当他们发现那个挽高髻的是个女子的时候,都不由得把更多的目光放在了崔城之身上,东方瑶连着看了好几眼,都发现身旁马上的这位年轻的郎君目光一丝不苟的注视着前方,丝毫不斜视那些充满仰慕的娘子们一眼。

她报之以同情的目光也没人来理她。东方瑶不由得心中郁闷,这年头都是娘子们如此豪放,郎君们却都去哪里了?

这样一路到了驿馆,两人还未进门,一个胡服装扮的青年便走了出来,他一见三人,愣住了。丁鉴先上前一步,笑道:“温博,使节呢?”

“丁尚书,好久不见啊!”另一身着浅蓝色翻领摩羯纹胡服的青年走出来,他满脸笑意,对着面前三人行了一个突厥礼。

“这是崔主书,”丁鉴手指向崔城之,一手指向东方瑶,笑道:“这是东方娘子。”

“阿力使节,尚见过了。”崔城之行了一个单手礼。

只见眼前的这位崔主书面上笑意淡淡,生的也是十分不俗,想起那首诗来,阿力的心一凛。

眼见着阿力眼睛直直的看着崔城之,东方瑶有些奇怪,上前一步也行了突厥礼:“阿力使节,幸会!”

“哦!”阿力眉毛一挑,眼睛转到东方瑶身上,显然有些奇怪为何眼前来接见自己的竟会是个女子?

谁知眼前这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少女一点也不见羞涩,反而落落大方道:“使节既已游过长安繁华之所,想必不会介意。长安街市上身着胡服、长袍并立而行的百姓并不少见,就是女子也会做男装打扮,足见大唐之包容与诚意,还望阿力使节此次和亲之旅不虚此行。”

这话说的意味深长,阿力扬眉一笑,“东方娘子说的是,阿力也算是略知中原文化,知道你们有句话叫做‘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大唐的诚意,阿力代表可汗和突厥的子民接受了。”

丁鉴这才松下一口气来,他看了崔城之一眼,两人相视一笑,丁鉴才道:“使节这便上马罢!”

一众人浩浩荡荡的出了驿馆,几人纷纷翻身上马,看到东方瑶也跟着上马,温博若有所思:看来外面关于皇室公主是如何如何生猛的传闻都不是假的。

于是他十分担忧的看了阿力一眼。

阿力没有其实并没有在意这些事情,他此番来长安的目的是和亲,自然不只是为了稳固兄长刚刚坐稳的汗位,更是为了突厥和大唐边疆的稳定。

十年平定叛乱才换来如今突厥八部的安定,他一定不会辜负兄长的期望,也就是说,无论这个公主是谁、如何娇蛮,突厥都要接受,这不是兄长一个人的使命。

可是兄长信任自己,要自己做使节来到长安,他一定会尽量为兄长选一个优秀、配得上他的可敦。

第四十一章 丁香何毒

紫兰殿中,韩鸿照早就布置好了一切。

就连已经五六天托病没有上朝的李道潜都亲自来捧场,身边的陆静娘一身抹胸八幅曳地长裙,裙上缀了五六圈鲜艳的羽毛,此时她正坐在一边向皇帝炫耀:“……这可是静娘用百只鸟雀织成的,叫做单丝碧罗百鸟裙,花费了静娘不少的功夫呢,陛下可还喜欢?”

一边说一边伸手喂了李道潜一颗葡萄,笑的得意洋洋。

“静娘。”

陆静娘正笑的开心,冷不丁听韩鸿照叫自己,不免心中作怪,笑道:“娘娘有事么?”

韩鸿照脸上挂了寡淡的笑容,拂袖坐下,反而对身边的婉娘道:“把陆昭仪扶下去换身衣服。”

陆静娘的脸登时变色:“……娘娘这是什么意思!”

一旁新册封的谢惠妃的却是只挑挑眉,安稳的坐在自己位置上喝茶。

“会见一方使节是关乎国威的大事,和亲的又不是你,你穿的如此招摇又是为何?”韩鸿照冷道。

陆静娘正待辩解,李道潜赶紧拉住她:“快去换衣服!”

“诶,陆昭仪,母后也是一番好意,毕竟是两国会见的大场面;母后也莫要生气,陆昭仪也不过是想彰显一下天朝的贵仪么!”李况说完话,上前去为自己的母亲倒了一杯茶。

“陛下!”陆静娘调子一拉,尽管有人为自己说话,她还是浑身不愿意。

她如今盛宠正浓,又怀有龙子,凭什么韩鸿照还这样对她?!还有那谢惠妃,她不是都和自己结成一派了么,怎的此时话都不敢说一句!

李道潜见陆静娘纹丝未动,不免有些变色:“你去换了这身衣服,我下次再为你做一件新的。”

陆静娘面上一喜:“陛下当真?”

“当真。”李道潜无奈道。

陆静娘欢欢喜喜又带有挑衅性的看了韩鸿照一眼,谁知后者面不改色眼皮不抬的看着下面,仿佛在想自己的事情,竟未看见自己一般,陆静娘瞬时脸又沉下来了,娇哼一声,拂袖走人。

李道潜见陆静娘胆子如此大,一时之间也有点心中不踏实。向下面看去,好在群臣打扮都在窃窃私语;偷偷打量韩鸿照的脸色,却见韩鸿照嘴角忽挂上了标准的笑意。

“来了!”

丁鉴率先迈进殿中,接着便是一个身着紫色和蓝色相间的翻领摩羯纹胡服的青年。那青年肤色略黑,眉宇间却十分深邃俊美,仿佛深海之蛟。

东方瑶和崔城之并排进来,走了几步,听身后窃窃私语,便见阿力已经行了大唐礼节,俯首一跪:“臣阿史德力赦拜见大唐皇帝陛下、皇后娘娘,陛下万岁,皇后千岁!”

东方瑶心中微微一动,偷眼看了前面跪着的阿史德力赦,这家伙还真会转帆,想来也是个心眼儿多的。

李道潜琢磨了一瞬,觉得这话应该自己来说,于是清了清嗓子开口:“使节不必多礼,来者是客嘛!”他捏着胡子想一想,又笑道:“延濯可汗与大唐有和亲之宜,我大唐必会选出最合适的公主,嫁与可汗以结突厥与大唐之好,消弭两地战争!”

阿力抬起头来打量,这传说中的大唐皇帝面皮白皙,略有浮胖只是看着脸色却给人种说不出的古怪感觉;而皇帝身边坐着的皇后才是真正的威严,看起来不过是五十岁上下的人,身材却依旧合宜,尤其是那眉眼之间的优美,竟不能用言语来形容,给人一种不可亵渎的美丽。

他心恍然一惊,从刚刚见到的东方瑶,到如今见到的皇后,看来这大唐的风气确实是不一般

“胡儿眼泪双双……”他心一凛,立时再次低头,恭敬道:“自然听凭陛下和皇后的意思。”韩鸿照嘴角的笑意这才定下来:“陛下都说了,使节何必如此拘礼,我大唐,必会选出最合适的公主,使节只需在新安排的鸿胪客馆等待几日便可。”

……

一双纤白细腻的手,轻轻打开香炉轻巧的盖子,一边又用铁勺倒入一块紫黑的香料,一切完毕,东方瑶甩了甩手,继续又在誊写新近的制书和诰命。

宴会自然会很晚,只是自己手头还有不少的事,她便告了辞一个人回来。

章淑妃搬进贤宜宫的那一天东方瑶碰见了她。她的面色很憔悴,不过也只是憔悴而已,面无表情的从自己身边经过,冷冷开口:“听说东方娘子和章才人走的近,哼,我可奉劝舍人一句,离那jiàn rén远些,小心什么时候被她卖了还不知道!”,然后走向那人人皆称之为“冷宫”的地方。

东方瑶没说话,只是对着她的背影行了一个礼,毕竟再过几日她就变成“章淑仪”了。

实际上所谓后宫的斗争,最终也不过是权利的角逐,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章淑妃的下场和宋淑妃的下场又有什么不同呢?不过是另一人的更替罢了。

想到这里她微微叹气,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面前白烟袅袅的香炉,想起来那个熏香,她总算是明白了,之前自己竟在宋若栖的房中闻到过这种熏香,当时她并未在意,后来听崔城之一番话,问过宫外的医师,用郁金和丁香混合,经过顶尖制香人的手法终于找到了这香的出处。

宫里的老医师说,这药长时间闻过会令人身子虚弱发软,原来当日那稳婆说宋若栖生产时用不上力是这回事……

还有那皇室秘药,她虽然到现在还没有搞不明白,不过不用问便知道是杀人不见血的法子。

东方瑶浑身上下打了一个激灵,想起来几日前才知道的消息……自己在废太子之事平息数月之后曾命人去查冯夫人和她那管家的下落,却杳无音信。如今自己才知道,这卢管家和冯夫人去了苏州定居,只是没想到春后两人外出踏春,卢管家竟失足落水而亡,冯夫人自此后大病,不到一月便香消玉殒。

一想起来这是新进才发生的事情,东方瑶便觉浑身上下毛骨悚然,她有种感觉,无论是冯氏一家还是宋若栖,他们的死都与李况脱不了干系。

这位太子在在朝中素有贤名,政务上勤勤勉勉废寝忘食,甚至于皇后都多日不见其面。

心思却如此缜密歹毒,这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第四十二章 同床异梦

小婢女端着手里那件单丝碧罗百鸟裙走到门口的时候,便见陆静娘身边的大宫女碧玺面色不虞,后者对着鹊枝低声道:“昭仪不爽快,你仔细点,莫触了昭仪的霉头!”

小婢女端端盘的手一紧,颤声道:“奴婢知道了,多谢碧玺姊姊。”然而话说完了,她又一再犹豫着不晓得进去后该怎么说话,忽然身后有人轻轻一推,她身体没掌控住便趔趄了一下,前面响起来一个冰冷的声音:“贱婢,还在外面愣着做什么?”

玉莲瞥了碧玺一眼,拿过小婢女手中的衣服在两人面面相觑中就进去了,她把端盘放在案几上:“娘娘,这是新洗好的百鸟裙。”

“百鸟裙?”陆静娘眼神有些阴骘,她抬手翻了一翻,忽然一挥手打在地上,吼道:“贱婢,这衣服你是怎么拿的,上面的百羽如今只剩了这么一点,谁给你的贱胆来搪塞我的?!”

玉莲不为所动,收拾好衣服再次放在案几上,微微低了头:“娘娘,如若衣服被毁坏,那是掖庭局和尚仪局的问题,奴婢并不知晓。”

玉莲神色冷淡,并不吃陆静娘这一套。

陆静娘看着玉莲这样子简直要气疯,眼前这贱婢的样子岂不是和自己那劳什子姨母一个死样子?!

“你!”陆静娘正要一个巴掌甩过去,忽然自己的手被人抓住了,她的陪嫁丫头碧玺正死死地抓着自己的手,求道:“娘子,是奴婢看管不周,娘子若要罚就罚我罢,和玉莲姐姐没有关系!”

“碧玺,连你也要忤逆我!”陆静娘甩掉碧玺的手,满脸恼怒和恨意,一时之间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对玉莲吼道:“你赶紧滚,别让我看见你!”

“昭仪不要忘记了,奴婢是皇后娘娘送过来的,皇后娘娘都没有说什么,奴婢自然不敢走。”玉莲面色冷淡,说完这句话,行了一个礼她便离开了。

“你、你”陆静娘简直要气昏,她以前总觉得只有像韩鸿照那样的笑面虎最可怕,今日才知道原来似玉莲这般的“任你说什么都一副不咸不淡的样子”才最恶心。

“贱婢、贱婢!!”陆静娘恨恨地推翻面前的案几,将瓜果高点摔落一地。

碧玺吓得魂儿都要没了,她尽量抱住陆静娘的上半身,小声哀求:“娘子,娘子,碧玺求你了!那可是皇后娘娘的人啊,娘子你还怀有身孕,碧玺求娘子不要这样!”

一想起来韩鸿照给自己吃的那些脸子,陆静娘忍不住鼻子一酸,抹泪道:“我怀有身孕,陛下怎不为我做主,陛下,陛下!”

这哭声穿出殿外去,原本走到宫外的李道潜不仅一惊,赶紧下了步辇进屋来:“静娘,你这是怎么了?”

“陛下!”陆静娘可算是找到了自己的救星,上前去哭倒在李道潜的怀中:“陛下可要为妾做主啊,否则妾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你且说说,究竟是谁惹你不高兴,朕必不会{注:据考,唐代皇帝皇后不会一口一个本宫和朕,他们也很‘随和’}让她逍遥法外再欺辱你!”

“陛下当真?”陆静娘满脸泪花、惊喜的看着李道潜。

“那是自然!”李道潜急忙点头。

“陛下,我宫里的贱婢玉莲,僭越无礼、犯上忤逆,我要杖杀了她!”陆静娘浑然不管一边的碧玺如何使眼色,赌气道。

李道潜不解:“不过是你宫里的一个奴婢自然是你想怎样就怎样,如何还要气成这样?”

“那贱婢是……”陆静娘脸上的表情有一瞬的纠结,不过她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恨道:“是姨母派来监视我的!”

她等了一会儿,却只见李道潜眼中尽是犹豫,不由急道:“陛下这是何意,不打算为静娘做主了么!?”

却见李道潜咳嗽两声,向后面的曹吉祥吩咐:“去把新衣服拿来给昭仪娘娘!”

“诶!”曹吉祥应了一声,向后走去,不多时便递上来一件崭新的百鸟裙。

“怎么样,这是新的百鸟裙,你可宽心?”李道潜一笑,脸上的褶子便皱了起来,虽然他不过五十九岁,看上去倒也不是很老,但不知为何陆静娘竟然觉得有点恶心,她脑中忽的清明,压下了心口的怒气,佯装娇嗔:“陛下说的对,倒是静娘无理取闹了,唉!”

“诶,别这样说,我也晓得你近来心情不好,是以你想要什么我自然都会满足你,”说到这里,李道潜神情却又忽的瑟缩了一下:“你也当知道,皇后也不容易么,每日看奏章要看到那么晚,你何苦跟她置气?”

陆静娘心中冷哼一声,面上却淡淡道:“陛下,静娘晓得了!”李道潜笑呵呵的把静娘扶到案几边,陆静娘随手吃了块贵妃酥,想起来昨日曹太妃对自己说的话,不由得有些心动。倘若韩鸿照不除,自己始终都会生活在她的监视之下,永远也当不上皇后,况且自己如今也已经有了身孕,陛下又宠爱自己,自己如此年轻,倘若生下男孩,何愁有一天坐不上皇后?到那时候,自己是皇后,自己的儿子便是太子,日后那就是皇帝……

想到这里,陆静娘眼珠子转了一转,转瞬便换上了一派笑脸,靠在李道潜的怀中,娇声道:“陛下,听说你有意将仁寿公主的小女儿和亲?”

李道潜眉一挑,这……可不是他有意,分明是皇后的意思。本来皇室就不会真的将公主嫁到那种地方去,那德宗时嫁的九江公主不也是宗室女么,嫁仁寿公主的女儿那也是她的福分!

便漫不经心道:“是又如何,年纪也合适,不是挺顺遂的么!”

“陛下!”陆静娘颇有几分苦口婆心忧国忧民的意思:“陛下,那仁寿公主的长姊嫁的可是破燕大功臣许国公史连之后,曹太妃的又是先帝亲点唯一不用落发出家的嫔妃,光凭这两点,陛下你又怎能随随便便的就要那仁寿公主家的女儿嫁到突厥那样的野蛮之地,更何况,仁寿公主可是陛下的亲妹妹!”

李道潜果然有些犹豫:“静娘说的也有道理,那么你觉得谁合适呢?”

第四十三章 一面终身

宫中连着几日的宴会,流水一般,光打听这些宴会的时间地点几乎用光了母亲留给自己所有的积蓄。

当李元欢站在芙蓉湖边的时候,内心是焦灼而又紧张的。一方面她想要摆脱韩鸿照的束缚,不愿再成为她禁锢的金丝雀;另一方面,脚下是足以窒息她的浩淼湖水,她又面临着对死亡的恐惧。

手紧紧地攥着,她倔强而又挺直的站着,一遍一遍的对自己说:倘若错过这次机会,她跟死了也就没有什么区别了,还不如跳下去一了百了。

她知道她没有用,韩鸿照不肯多看自己一眼,就连突厥来求亲她都不肯对外宣称还有未出嫁的公主,宁肯去选择宗室女。可她也不愿意去连累任何一个无辜的生命。一想起怀睿,她就忍不住要落泪,想到他惨死在自己亲人的手下,想到他为自己着想做的那些事而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

深深地吸气,李元欢不断的告诉自己,她可以的,她去世的母亲会保佑她的。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转眼一个时辰就过去,李元欢依旧不气馁的等着。

上天剥夺了自己这么多年的幸福,它不会残忍到连给自己一次机会的可能都没有,自己一定会等到的,一定的……

日头逐渐西移,芙蓉湖湖面的光辉逐渐变得晕黄,光线也愈发的朦胧,倒映着一个女子绝望的脸。

阿力有点晕。

其实他本来没想那么多,不过是在内宫走走而已,倘若被人抓到便谎称自己参加完宴会之后迷路了。

本来嘛,他就是参加完宴会之后迷路了。

可是他没有想到这大唐皇帝的后宫竟然会如此大……他完全找不到北,绕着一个不大的园子来回的走,连个殿门都没见到影,眼看天色逐渐昏暗,他有种走入了迷宫的感觉。

不过也没有必要紧张么,大不了就在这儿睡一晚,草原的男人在外露宿那也是经常的事情。

绕过一侧的游廊,他看到一群婢女向着这边来了,赶紧闪到一侧的假山边去,等那群婢女走了他四下看了看,忽然看见后面有个女人,并且还只是一个人站在湖边,他不由得绕过一边的假山怪石向后走去,心中却是千回百转,不如就问问她怎么出去。

小心翼翼的走着,然而看那女子往前走了一下,他心有点慌乱,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却见面前这身影窈窕衣服却不怎么算精致的女子咕咚一下跳进了水中……

阿力一呆,瞬间也顾不得想什么,赶紧也跳入了水中,将那女子揽在胸口向岸边游去,那女子挣扎了一下,好在她很瘦,阿力轻而易举便将她拖了上去。

“你是谁家的女子,不想活命了!”上了岸,看着自己一身的水,阿力喘着粗气训斥。

那倒在地上的女子虚弱的咳嗽了两声,转过头来,一张苍白而精致的脸上带了些许歉意:“……抱歉。”

……

东方瑶发现阿史德力赦不见的时候,眼皮跳的很厉害,她吩咐王德:“快去找来禁卫四下找找,务必把使节安全带回来!”

王德“嗳”了一声,便匆匆跑开了。

东方瑶心中纳闷,使节喝完酒看完歌舞不早早回去,为何就这么找不到了?

就是他去逛东西二市,这个时候也该回来了。

想到这里,她又问阿力的近卫温博:“使节说过要去哪儿么?”

温博呆呆的摇头。

“什么时候回来?”

温博依旧呆呆的摇头。

东方瑶很想揍眼前这个傻大个一拳,什么都不知道,还做什么近卫,回家放羊不好么!

见东方瑶面色不虞,温博颇不好意思的抓抓头,用不太熟练的汉语道:“我笨……”

你自己还知道啊,东方瑶在心中默默地翻了个白眼。

若是阿史德力赦真的出来什么事,不光突厥和大唐会有隙,就连自己都会被牵连治罪,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东方瑶正急着,忽然听温博嘟囔了一声,似乎是突厥语,她有些奇怪,因为不知道温博说了什么,只见温博用他那标志性的呆笑对着自己。

“他说,你的眼睛比萨尔玛湖的湖水还要明亮清澈。”

许久不说话的崔城之忽开口道。

东方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皱着眉看了崔城之一眼:“什么湖?”

“萨尔玛湖。”

说完这句话东方瑶才明白崔城之的意思,哦,原来眼前这傻大个夸自己呢。

她略微有些诧异,不只是因为崔城之懂得突厥语,还是因为他这淡定的样子实在是古怪:“崔城之,阿史德力赦失踪了,你难道不担心么?”

崔城之微微颔首:“我现在也很着急,不如我们现在一起去找找?”

可是他说这句话时,却又偏偏没有一点和他话的内容相符合的焦急,东方瑶忍不住上上下下又看了崔城之一眼,才对着面前的温博礼貌的笑了笑:“和我去找找使节吧,你觉得使节最可能去什么地方?”

温博咽了下口水,心中却好似万只蚂蚁啃噬欲哭无泪:主子你再不回来我就露馅了……

就在温博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说的时候,前面有人喊道:找到了!

几人打马过来,为首的正是李况和韩宿迁。

阿力从步辇上下来,慢慢走过来,宫灯昏暗,东方瑶却见阿力一脸的失魂落魄。

温博叫了一声:“主子?”

阿力才反应过来:“哦哦,抱歉,宴会散了我原本想回去,谁知迷路……没转出去……”他说完这话又愣了片刻,才道:“那个,要多谢贵朝的太子殿下和将军。”他一抱拳。

东方瑶看了一眼韩宿迁,见他低垂着眉眼;旁边的李况,却是满脸笑意,见众人看过来,他才从马上下来,走到前面来,看了一眼阿力温厚笑道:“使节过奖了,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嘛,没事便好!”又看向东方瑶,面上也是带着笑意,却冷了些:“使节若是有事情,恐怕娘子和舍人也逃脱不了干系,是以还是多上点心,务必不出什么岔子,毕竟这是皇后亲自吩咐下来的。”

听出一丝警告的意味来,分明还只是针对自己这样说,东方瑶咬咬牙,低头认错:“妾有罪,看管不利,自愿受罚!”

李况满意一笑:“好在人找到了,念你没有经验,年纪又轻,这事也就算了,我让鸿胪寺卿苏奎来协助你们,如何?”

丁鉴、崔城之都是韩鸿照的人,李况这是要做什么?

不过东方瑶是打定了主意做个胆小懦弱的人,在众人的注视下忙不迭的点头:“殿下,臣无所谓,却不知丁尚书和崔主书是如何?”

话锋一转,她把烫手的山芋从自己身上扔开,丁鉴还不在,李况自然而然的看向了崔城之。

第四十四章 有求于人

仁寿公主焦急的看了自己母亲一眼,却见后者此时正垂着眸子,端起茶来喝了两口,仿佛半点都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她有些无奈,酝酿了一番,只好自己说:“殿下,仁寿这次来,其实也没有别的事情……殿下日理万机,为国事劳心劳力,母亲有时失了礼数,您也从不计较……嗯……如今想来,实为不妥……”

话说完了,意思有些表达不清,实在是仁寿公主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于是她焦急的对自己的母亲打眼色。

这时曹太妃已经抬起了头,只是她的眼睛始终没有看向韩鸿照,只是一边盯着面前的地面:“皇后,我也是先帝身边的老人了,曾经你我也推心置腹过,应当晓得我曹琥珀是个什么样的人。明人不说暗话,这些年我的确做了不少让你下不来台的事,我也不会推到别人身上,只是既然是我的过错,我来承担,还希望皇后不要为难我的孙儿。”

她说完这番话,神色依旧是淡淡的。

韩鸿照不置可否的一笑,她看了一眼曹琥珀有些起皱的衣襟,缓道:“太妃这话可折煞儿了。”

仁寿公主的心立时一紧,她有些气恼的看了自己的母亲一眼,有话难道不能好好说么,如今都火烧眉毛了,她就知道陆静娘那个路子行不通,圣上的国事尚且要自己这位嫂嫂来处理,陆静娘的枕边风吹的哪有那么容易?

于是她只好咬了咬牙:“殿下莫怪,母亲说话向来如此……其实这么多年来,母亲早就想出宫皈依佛门,只是苦于父皇的安排,她才对殿下如此……”

仁寿公主正待往下说去,只听曹太妃怒斥:“仁寿!”

然仁寿公主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她抢道:“如若不是父皇临终前要母亲来约束殿下,母亲也不会处处和殿下对着干,幸亏殿下从不在意,永安殿的吃穿用度反而一应如旧,仁寿实在是抱歉!”

韩鸿照心中冷笑一声,果然,她就知道是那个糟老头子的主意,这件事情,李道潜知道却从来没告诉过自己,怨不得他也一直留着曹氏这个jiàn rén,原来不过是想掣肘自己!

然而面上却表情十分柔和:“不瞒琥珀姊姊,我好说歹说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哪里想过这些事情,想来先帝这样做也有这样做的道理,我也没有资格去置喙什么。”

曹太妃心中窝火,她本不愿意跟着小女儿来这含凉殿,更不愿意来求韩鸿照,因为在她的眼中,韩鸿照根本就是一个chi rén不吐骨头的恶魔,她不相信一个连自己的生身子孙都能坑害的女人会有什么仁慈之心……可是她看着自己的女儿,她满脸都是恳求,她也不忍心要孙女儿去那种地方,恶劣的环境,野蛮的种族,怪异的风俗……

闭了闭眼,她终于下来决心。在周嬷嬷的搀扶下起身来,走到行道上:“皇后,我年纪大了,做了许多昏事,可五娘年纪还小,我和仁寿都不忍心她去突厥那种地方,请你另择贵女!”她低头深深一礼。

韩鸿照一见曹太妃这个样子,立马从坐榻上走下来,扶起曹太妃:“太妃这是说的什么,我自然也不愿意要五娘子去那种地方,只是……”

“只是”二字生生的扎在了曹太妃和仁寿公主的心上,两人俱是一呆,却听韩鸿照接着叹息一句:“五娘年纪如此合适,况且她性格温顺,嫁去突厥和亲再合适不过了。”

“我离开大明宫,会自请前去荐福寺出家,青灯古佛,为天下苍生祈福,从此长安城乃至天下,到处都会是皇后的善举和功业!”曹太妃字正腔圆,举手保证。

“哦?”韩鸿照笑了一笑,转身做到小榻上去,招招手:“阿婉、灵芷,快把太妃和公主扶起来!”

曹太妃斩钉截铁道:“还请皇后考虑!”她就站在原地,拒绝婉娘好意纹丝不动,等待韩鸿照的答复。

韩鸿照笑着摇头:“太妃的性子就是太倔了,我也晓得五娘是个娇弱的女孩子,自然也不舍得教她去那种地方!”

“殿下!”王德从殿外走进来,对着韩鸿照使了个眼色:“五公主求见!”

李元欢?

仁寿公主立马和自己的母亲对视一眼,看样子人已经顺利的来了。

不过这小小的动作自然逃脱不了韩鸿照的眼睛,她心底冷笑一声,却并不惊讶。

“教她进来罢!”

眼见着李元欢进了含凉殿了,东方瑶心中顿时有了几分了然。

看样子韩鸿照是另有人选,这仁寿公主的女儿不过是个箭头罢了。

那如此说来,皇后是有意要五公主嫁过去?可是这李元欢心中对韩鸿照应该只有忌恨,若是李元欢嫁过去,一个不小心两国起了叛乱,到时候可如何收拾?还是说韩鸿照她笃定李元欢不敢这样做,所以才安心的拿来用?

“东方娘子。”身后忽然响起来一个男人的低沉的声线。

东方瑶转身去看,却见是崔城之,他此时正垂了眸子,轻声道:“阿力使节要我们帮忙,你去是不去?”

“什么忙?”东方瑶奇道。

“找人。”他一转身就走在了前面,好像料定自己一定会帮似的,东方瑶赶紧跟上去:“去哪儿?”

“芙蓉湖。”

“你能一口气说完么,什么人什么事在哪里!”

崔城之侧眼看了东方瑶,身旁的少女身量未足,只到自己的胸口,虽然她脸上并未不满的表情,语气却带了一丝娇嗔的意味,引得他嘴角的笑涡不由得加深:“把话说完岂不是就没话说了。”

东方瑶仔细想了想,愣是不想明白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这是哪里来的歪理?”

“崔某看的是儒家经典,学的是治国道理,从未知道歪理是什么?”

“你……”东方瑶发现自己又被噎住了,她气愣愣的瞪了一眼崔城之,冷笑:“想来使节能找到崔主书是看中的崔主书的才能,我自小也看儒经,学的却是知进退存亡,既然没有这个能力,我也就不献丑了。”

崔城之停了下来,面上带了笑意:“娘子既然晓得知进退存亡,也应当‘美利利天下不言所利’,如此不失其正,想来圣人也不过如此。”

东方瑶甚是不满他说这话是高傲的姿态:“嗳!这个世界上不是随随便便都能叫做圣人的!”

“只要你不是随随便便的人,为什么也不能是圣人?人只是不失其正,就已经很难了。”崔城之道。

“那我若不失本心,我也可以是圣人?”

东方瑶竟觉得这个说法有点怪异的有道理。

“做圣人不容易,你做普通人也可以过得很好,既然如此,为何偏要做圣人呢?”崔城之瞥东方瑶一眼。

“自然是因为不愿丢弃本心。”东方瑶自然而然的说。

人唯一不想失去的,不就是自己心底最纯洁最柔软的一部分么?若是连这一点也没有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那么你的本心,又是什么呢?”

男人的声音低沉,带了点久经风尘的味道,引诱着人开口。

第四十五章 兰花香帕

东方瑶:“……”

“二位来了!”

芙蓉湖边多植槐杨二树,粗细可围三四人,阿力就站在当中一个树荫下,等着他俩,一见两人来了,赶紧走上来热络。

东方瑶瞪了崔城之一眼,当然知道崔城之这个狐狸是在套自己的话,想回他句你这么厉害怎么不去刑部大理寺断案,不过想到阿史德力赦在这里,只好转口笑言:“阿力使节有什么需要我们效劳的?”

阿力显然没有注意东方瑶什么神情,他有些焦虑。

至少在东方瑶看来,尽管面上礼貌的笑着,眼睛却不住的转,手不住的搓着腰带上的一颗闪闪的红宝石。

东方瑶收回目光来。

“昨日……昨日我迷路之后有位娘子,她……她告知了我出路,原本我打算谢她,可是她走的很急,只留下了一方帕子,不知二位可晓得这方香帕是哪位娘子所有?”

东方瑶觉得有些古怪,阿力在后宫偶遇女子,这女子若是后宫嫔妃,他又该如何自处,此时询问,是否太过不合礼数?

崔城之接过阿力手中的一方白帕子,那帕子上似乎还残留着某种淡淡的清香,崔城之将它展开,只见这帕子上有些皱了,中心绣着两三朵轻巧精致的兰花,他一双修长的手却摩挲在一株花叶上。

“能给我看看么?”东方瑶向崔城之道。

崔城之将那帕子递给东方瑶,指尖却无意触碰到少女的肌肤,冰冷而柔软,就像那一晚漫天花火下她带给他的感觉……心口瑟缩,崔城之赶紧抽手,眼神却忍不住柔和了下来,见她修眉轻蹙,杏眼低垂,他忍不住缓缓开口:“这方帕子的主人……”

东方瑶盯着花叶上那个小小的“欢”字,忽然住口,又看向阿力:“不知使节意欲何为?”

阿力一愣,脸慢慢的有些红,只是他皮肤是小麦色,未教人看的出来。

“我只是想感谢她而已,不知东方娘子可是认识这帕子的主人?”阿力眼中带了几分探寻的目光,他这目光中的焦灼和窘迫、局促被崔城之抓了个正着。

东方瑶张了张嘴:“那……”

“等等,”崔城之忽然打断,他温和一笑,说道:“抱歉使节,我有事情要和东方娘子说一下。”

阿力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无妨,你们先说。”

崔城之向后摆了一个手势,示意借一步说话,东方瑶虽觉得奇怪,但还是跟着他走了一边去,莫名其妙的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又出什么幺蛾子??

崔城之问:“这帕子的主人是谁?”

“应当是五公主李元欢。”名字中带有欢字的也不少,可是这帕子的料子却并不是普通的,一看便是宫中有身份的女子才有的,虽然这些年来李元欢被冷落,然而用度却自然还是公主的用度。

“几分把握?”

“七分。”

崔城之没有说话,东方瑶奇怪,她耐心等了一会儿才道:“可有什么不妥?”

“你也看到了,五公主可能会是此次和亲的最佳人选。”

“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要对他说啊。”东方瑶有些不解,五公主的身世虽然很可怜,可是嫁往突厥是她唯一的出路,况且她听说这突厥新一任可汗十年平定草原八部叛乱三十岁便坐上了突厥的汗位,他与五公主还是很般配的。

崔城之摇头:“这位阿史德力赦使节的身份,还有他身边的那个近卫温博,绝对都不简单。”

东方瑶曾无意中听丁鉴说阿力的生母是长安人。会说汉话了解长安的风俗,并且进京时至少带了一百的近卫,听说个个都不是普通随从,而温博……

一身蛮力,不太会说话……东方瑶皱皱眉。

温博她看不出来,可是她知道当年德宗皇帝曾将宗室女九江公主嫁给突厥的耶苛可汗,这位九江公主可是长安人,在突厥生二子一女,长子夭折……难不成这阿史德力赦是突厥可汗的亲弟弟?

不可能啊,突厥可汗怎么会让自己的亲弟弟来长安迎亲?

东方瑶并没有说出心中的猜测,她用一种古怪的眼光看着崔城之:“你说。”

“你看不出来么,这阿史德力赦哪是在找什么恩人,他分明是对那手帕的主人有意。”

东方瑶恍然一呆:“你怎么知道的?”

虽然她也看出来阿力表情不对,可是压根儿没往那方面去想……崔城之一个大男人,这种事情他怎么会一看就能看出来?

崔城之咳嗽一声:“这件事情我也不过是猜测而已,然倘若真的是这样,你可想清楚了要不要说。”如果他没有猜错,这阿史德力赦就是突厥延濯可汗的弟弟阿史那力赦,而温博想必便是突厥骑射十二卫之首的可罗温博

这就推到自己身上了么?

东方瑶白了崔城之一眼:“他们兄弟俩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负责告诉,如果阿力当真对五公主有意,那就是他自己的问题了。”

说完这话,东方瑶又觉得有些不妥。到时候五公主真要嫁往突厥,阿力只有懊悔的份儿……“毕竟只见过一面,只是问路而已,他该不会记得那么清楚,况且也不一定就是公主。”

刚迈出一步去,东方瑶又停了下来,终究还是于心不忍。有"qing ren"终成眷属本是一件好事,可若成了坏事又该如何?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要知道这帕子是不是五公主的,皇后又是否真的要嫁五公主,崔主书,你怎么想?”

崔城之不说话,眼睛看往别处。

“崔城之?”

“好。”崔城之用一种审视又带着几分复杂的目光看着东方瑶,答应下来。

倘若是元欢,那只能骗一骗这阿力了……

犹豫了一下,东方瑶才上前去:“阿力使节,我们商量了一下,觉得这帕子的主人我们需要花时间帮你来找,你可愿意等等?”

阿力眼中有几分失望,不过他还是用力点了下头:“自然可以,劳烦二位了!”

第四十六章 狂妄自大

辞了阿力,东方瑶和崔城之结伴而走。

走过石子小路,沿着太液池的wài wéi走了许久,两人一句话也没有说。

可东方瑶还是忍不住问:“你去过突厥?”

崔城之微微颔首:“不过在突厥待过一年而已。”语气竟有些谦虚的意味

却听东方瑶轻笑一声,他看了一眼东方瑶,嘴角也微微勾起:“你笑什么?”

“我笑你终于知道谦虚了!”

“我之前很狂妄自大么?”

“岂止是狂妄自大,”东方瑶带着几分鄙夷的语气:“你们这些出身好的贵族子弟,嘴巴最刻薄了。”

崔城之有些哭笑不得,他嘴巴刻薄么?

“我不是贵族子弟,”敛容,崔城之顿了一顿,似是漫不经心:“东方瑶,你在皇后身边待了这么多年,该不会不知道皇后现在重用的大多都是寒族子弟罢?”

东方瑶有些惊讶,她看到崔城之脸上挂了似笑非笑的表情,不由诧道:“你何必又骗我,以为我真的是傻的么?”

好在已经到了长安殿,崔城之虽然有些无奈,但也不愿意多解释,毕竟这件事情在大多数人的眼里确实是如此,他指了指长安殿朱红的大门:“你该回去了。”

东方瑶翻了个白眼,假装客套一番:“崔主书,告辞了。”

“总有一天,你们会明白,我绝不是贵族子弟。”崔城之看着东方瑶愈渐走远的身影,在心中默默地说。

东方瑶迈进大门前,回头看了身后一眼,一身青衣的男人走的越来越远,他的衣服看上去很干净,却也并不是上好的料子,想到这里她伸手摩挲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自己的衣服是皇后赐的越州缭绫,精致柔软,一般的人自然穿不上。

虽然皇后对自己诸多利用,但是在衣食住行上却从未短过自己,是以她一眼便能看出一个人衣服的料子如何以此来判断他的出身,可是崔城之,他当真不是贵族子弟么,还是他有意为之?

此人绝对不简单,东方瑶翻过前几年的科举名册,发现崔城之在四年之前曾到长安考试,并且还是当年的明经第四,他甚至担任了楚州长史这一个小官职,却在半年之后消失在长安,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儿。

“娘子,你回来了!”

芍儿站在门口,接着迎上来:“娘子在门口发呆了大半会儿,这是在看谁呢?”说完便想往门口走去。

“哎!”东方瑶赶紧拉住芍儿:“芍儿,我有事吩咐你。”

她将一方帕子交到芍儿手中,叮嘱她:“去仙居殿打听,问问是不是五公主的。”

吃过了午膳,芍儿便出去了,东方瑶午睡了一小会儿,便赶紧起来看书,书架已经换成黄花梨的了,李衡乾的书架已经被搬去了杂物间,只是东方瑶不明白,这新作的书架上为何还是“上善若水”四字?

她有些心烦,叫来抹云:“把这书架拿出去劈了也行,随便给谁也行,再去左校署要个新的,书架上不许再写这四个字!”

抹云虽有些诧异,但由于她和芍儿的身份不同,也不敢多问,忙不迭点头,“奴婢这就去叫人来搬走!”

好容易等室内都静了下来,东方瑶的心也静了下来,她觉得自己最近有些焦虑,这样很容易做错事,于是她强迫自己看了半卷的道德经,看到“上德不德这一章时,芍儿就匆匆忙忙回来了。

“娘子,这帕子确是五公主的!”

“什么?”东方瑶忍不住站起来,“过来说清楚。”

芍儿道:“奴婢收买了仙居殿的一个小宫女,那小宫女说她曾无意中见过这方帕子,还是不久之前五公主刚绣好的。奴婢还打听到一件奇怪的事,就在几日前,五公主自午膳后便出去了,不过她说自己出去散散心,并不要任何人跟着,直到傍晚才回来,发鬓散乱,衣服也有些湿,按照她自己的说法,是不小心跌落在泥潭中。”

阿力不是只说是指路么,怎么这五公主还跌倒泥潭里去了?

大约是回来的时候不小心所致,既然如此,接下来就要看看皇后的意思了。

事情往最坏的方向去想,往往就是发生了最坏的事情。

不过半个时辰,韩鸿照便召集群臣在延英殿临时朝见,阿力也被请了去,当场赐婚,赐北康公主,下嫁突厥延濯可汗阿史那炎直。

“皇后娘娘已经宣布完毕,接下来还请使节前往延英殿一聚。”王寿笑眯眯的对着阿力道。

东方瑶站一边的长道上,微微挑起帘子来看,看见群臣已散,阿力正站在下面听王寿在说话,她不仅有些担忧。

如果崔城之说对了,阿力当真是延濯可汗亲弟,对自己的长嫂有情,这确不是个很好的开始。

“你……你怎么在这儿!”

一转过身去,东方瑶吓了一跳,指着坐在一侧默默品茶的崔城之,自己竟然没有察觉他什么时候来的。

“你查的如何?”崔城之不以为意,淡淡道。

东方瑶定定心神,也走到案几一侧坐下:“那兰花香帕,的确是五公主的。”

崔城之为东方瑶斟了一杯茶,淡淡的茶香氤氲开。

“事已至此,我们也做不了什么了,只能去骗一骗他。”东方瑶沉吟道。

“你很可惜?”崔城之挑眉。

“原本殿下分明是打算嫁仁寿公主的小女儿,却中途变卦……”东方瑶转移了话题:“若五公主能嫁到突厥,也不失为是一桩好事。”

韩鸿照的打算不过是利用仁寿公主除去曹太妃这个心腹大患,再将李元欢这个碍眼的公主弄到突厥去,将宋淑妃唯一的女儿被送走,她岂不是不得偿所愿?

还真是一箭双雕的办法。

“使节将入延英殿,恐怕你的苦心不会奏效。”崔城之问她:“你是觉得阿力傍晚迷路看不清公主的面容,想找个宫女搪塞他?”

东方瑶迟疑的点了点头。

“突厥人逐水草而居,以游猎为生,视力是出了名的好,你这个算盘恐怕要打散了。”

“……”

东方瑶这才恍然想起来,是这么回事:“你明知我早有此意,为何不早些提醒我?”

面前的男人神色淡淡,一副置身事外的欠揍样子:“你同情他们,想要改变两人的命运,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能不能做成?若是做不成,一切随缘罢了,也不必恼怒。”

第四十七章 事已至此

延英殿内,阿力和温博一同进入,他是第一次来延英殿,前几日都是在承香殿看歌舞、宣政殿、紫宸殿议政事,从来不知道大唐皇帝的宫殿会有这么多,怨不得他能在里面迷路了。

他想起来自己的生母,也曾经住在这座帝都,只是当年住的却是太极宫,那是前朝大燕的旧宫,当今皇后不愿在那里居住,以太极宫地势低平潮湿为由为后不到两年便搬到了新落成的大明宫。

物是人非,却除了感叹一句事事休,什么都做不了!

“阿力使节。”

李况一见阿力进来了,赶紧上前来问候,温和道:“前几日去鸿胪客馆,得知使节略感风寒,却不知今日如何了?”

竟是十分的有礼。

阿力微笑:“多谢太子殿下关照,送来的都是宫中的灵丹妙药,阿力早就没事了,现在上猎场定能打下一头野猪来!”

这话逗得李况哈哈大笑,他挥手拢拢袖子:“使节真是幽默,听闻突厥人皆是身强体壮看来果然如此!”

又指了指旁边的座位,说道:“使节上坐,圣上和皇后马上就来了。”

阿力这才坐下,有婢女斟茶和酪浆,他就端起来酪浆微微品了一口,眼光四处扫去,忽见对面摆了一个六扇的素面花鸟屏风,上面似乎还有题诗。

阿力见那屏风脱俗,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并未注意屏风后面竟坐了个人。

他愣了片刻,待反应过来时,却又不晓得这是什么意思。

小时候听阿娘说屏风后面可以坐人的,只是现在想来,他却觉得奇怪,这人为何是要坐在屏风后面,难不成见不得人?

可是什么人才是见不得人的?

那屏风里的女子,隐约看见她小巧的下巴,高挺的鼻梁,又高鬓凤钗,动静之间,步摇摇曳,更兼身子婀娜,在这小小屏风遮挡间看来竟是风情万种。

看到这里,他不仅想到了前日见到的那名女子。

那是他见过仅次于母亲的女子。

从前他只以为只有母亲才是最高贵最美貌的,虽然母亲曾经受过那样的屈辱,在他的眼中却始终觉得没有任何一个女子能比得上母亲,直到他遇见了她,虽只是匆匆一面那个落水的少女,他真是愚蠢,竟然忘记问她的名字,她匆匆逃开,只留下一方香帕,害得他连夜辗转难眠,等大哥的事情了结,他一定要找到她向唐皇帝提亲,不管她是身份,一定要娶她做自己的正妻……

“咳咳,阿力使节!”

阿力从屏风上回过神来,迷茫的看了一眼正在叫自己的李况,却见此时李况满面笑意:“陛下和皇后已经来了。”

阿力赶紧下来叩拜,脸上尽是歉意:“阿力失礼了。”

韩鸿照笑道:“什么失礼不失礼,当年九江公主也曾嫁往突厥,现如今北康也将嫁过去,以后我们便是一家人,哪里有什么失礼不失礼!”

李道潜则一脸神秘的笑:“不知阿力使节可是喜欢那副屏风?”

阿力不好意思道:“屏风清新淡雅,阿力虽看不懂,却以为此屏风实在是上品,可见天朝的文化之丰。”

李道潜又道:“既然使节如此喜爱,那便赐给使节了,只是这屏风后面的美人,使节可是要替你们可汗见一见了!”

东方瑶和崔城之落座的时候韩鸿照和李道潜也刚刚来,他们俩个早就看出了这屏风后面的人就是北康公主,也就是五公主李元欢。

北康北康,李元欢身上肩负着这样重大的责任,维护两方的安定,斡旋突厥与大唐的关系,当年的九江公主何尝不是如此,先夫是罗可汗死后她再嫁是罗可汗的弟弟默渡可汗,却没有想到刚巧撞上突厥八部长达十年的叛乱,吐六於部部长索叶仗着自己势大占领突厥主要权力长达八年之久,并多次对大唐发起战争,若不是九江公主从中zhou xuán,侵略军也不会这么快被剿灭,阿史那炎直也不会那么快平定叛乱,只是九江公主红颜薄命,三十六岁便早早去世。

阿力听到大唐皇帝殷勤的催促:“元欢,我们大唐的公主,没什么好忸怩的!”

那北康公主便走了出来,她一身的华服,虽然他不知道那衣服的名称,只是觉得那衣服亮的

耀眼,更衬的她容貌倾城。

没有任何人惊讶,除了阿史那力赦。

如果说那日的她是脱俗,今日的她便是国色天香。阿力也不知道脑袋里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么多奇奇怪怪的词语,但是他知道这些都是用来形容眼前的这位女子,一点也不为过。

身后的温博用手捅了一下自己,小声说:“少主,北康公主来了!”

北康公主,哦,原来她就是北康公主。

阿力觉得有些悲哀,他上前来跪下,行了一个大唐的跪拜礼,俯首道:“从前突厥有默渡可敦,如今北康公主容颜绝世、才德双全,陛下的旨意完美规正,阿史德力赦替我族伟大的延濯可汗谢过皇帝陛下和皇后了!”

李道潜满意一笑:“使节快快平身,北康出身尊贵,难免有些娇纵,日后还要延濯可汗多担待了!”

“北康,我说过的话你都记住了么?”韩鸿照也微笑。

李元欢上前来行了一礼,温柔又坚定的说道:“儿必当谨言慎行、多行福祉,两族安定从此也系在儿的身上,定不负父皇母后的教诲!”

……

“使节,使节留步!”待散会东方瑶看着阿力越走越快,便快步追上阿力。

阿力面色看起来有些苍白,不过他还是很礼貌的笑,停下来说道:“东方娘子有什么事么?”

“香帕的主人已经找到了。”东方瑶仔细观察着阿力的表情,微微笑着:“使节可想知道是谁?”

“我……不必了。”

阿力虚弱的笑笑,他又不傻,怎么会认不出来适才那公主是谁?只是这希望破灭的太过突然,一时难以接受罢了。

他涩声道:“若是找不到,不必麻烦舍人费心了,我马上便要回突厥了。”

欢公主的意思,看来阿力使节是真的会错了,这就……

东方瑶暗自叹了一口气,摇摇头,从怀中拿出那兰花帕递到阿力手中,轻声道:“我已经找到了手帕的主人,她说不过指路而已,算不上什么恩情,手帕料做纪念,还请使节以后勿要挂怀。”

第四十八章 太液解围

阿力最终还是接受了东方瑶的说辞,其实本来不过就是一个台阶,如若阿力不肯放下,北康公主也始终是他的长嫂,与他无缘而已。

几天之后,整个突厥的迎亲队伍便离开了长安,东方瑶也去看了那场壮观的出嫁礼。北康公主走时带走了丰厚的嫁妆,就像当年九江公主离开时一样,她们会为突厥带去大唐先进的技术和珍贵的书籍史料,在突厥,她们也会成为可汗的可敦,以维护双方安定,使边境不再起战乱。

大唐的边境,需要这些公主,比起那些从小锦衣玉食、嫁人后娇蛮无理的公主来说,这些嫁往异族的公主一生是没有根的,她们终生不得回自己的家乡,埋作枯骨在异处。

但得贤才良将在,守边何必用佳人。

边境的安定什么时候才能不需要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通过牺牲自己的幸福来成全呢?

半个月后,全国各地的雨季纷纷来了,正是这个时候,也到了百姓们最为紧张的时刻,有的地方就旱涝成灾如荆州、楚州,多年如此;有的地方就多年大旱如关中。

关中已经多年大旱了,好在这些年战乱不多,百姓还比较富足,国库也充实,韩鸿照知道后立即下敕减免赋税、开仓赈济,使灾情得到了缓解,又有太子李况主动请缨到长安附近各个州县去主持赈灾,只是东方瑶没有想到,韩鸿照又把卫季卿给调走了。

“这是新做成的槐叶冷淘,娘子快些尝尝罢!”芍儿进了屋,兴高采烈的端上一个精致的八瓣海棠琉璃盘来。

东方瑶缓过神来,看着面前这品相尚可的冷淘,奇道:“怎么,今日不是玉簟来么?”

芍儿笑嘻嘻的:“娘子准玉姐姐今日回家探亲去了,怎的忘了?”

哦,东方瑶才想起这件事情,玉簟是专门负责自己膳食的宫女,其实她的手艺自己还是蛮认同的。

于是她便用竹著挑起来尝了一口,口中味道有些咸,她不仅笑了一下:“你的盐放多了!”

“啊!”芍儿懊恼的叫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娘子怎么知道是我做的?”

东方瑶忍不住笑:“你这丫头口味向来重,就连喝茶都要喝多放盐的咸茶。”

芍儿啧啧赞叹:“娘子真是观察入微呀,倒是芍儿,一不小心就放多了盐,我这就去重新做一份!”

“不用了,”东方瑶按住芍儿的手,柔声道:“再上一碗淡粥和清淡些的小菜就行了。”

芍儿心中微动,开门而去。

东方瑶信步走了出去,只觉得薰风扑面,吹的身上的纱衣柔软舒适。

日子过得真快,又一个盛夏马上就要来临。

然而东望远处的亭台楼阁,又不免心思不定。

卫季卿这都快要成亲了,韩鸿照临时将他叫走这是意欲何为,难不成是监视李况?

想来是了,她对谁放心过呢,况且李况那个人一向心思深沉,只是东方瑶很奇怪,每一个子孙韩鸿照她都如此忌惮,若是以后新帝登基,她又当如何?

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她到底也只能如此了呀。

午膳吃的意兴阑珊心不在焉,但是东方瑶又不忍让芍儿失望,一个人吃完了一大盘的冷淘,撑得一口水都喝不下去了。

“娘子可是觉得味道不错,明日我再做?”

东方瑶面色一变:“芍儿……你……下次可以少做一些的。”

躺在榻上也辗转难眠,她干脆披衣出去走走消食,也好过积食难受。

从长安殿出来向北走去,她绕着太液池转了一小圈,苗圃边高树柳色青青,柔软舒展的柳枝轻抚微风,不时又扫在面颊上,青山绿水,十分宜人。

……

“郡王,你这几日可是忙的很?”

“倒是没有那么忙,你若是无事,可以到王府来转转,我母亲很喜欢你。”

是李衡乾的声音。

东方瑶想都不用想,因为他的声音,永远都是清朗悦耳的,仿佛清风明月,忻然入怀。

她有些慌乱,是不是该躲到他看不见的地方?

已经许久没有见到他了,如果不见也就罢了,若是见面,只会徒增尴尬和为难……不,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原因,她就是不想见到他,一点也不想!

可是她没有躲,也没有逃。

她的理智告诉她,她不能躲、也不该躲。

今日尚且能躲过,来日呢,一辈子躲着不见他么?

“王妃人很好,上次她还赠我一个承露囊,现在我还戴在身上呢。”说完这句话,慕容淑却忽然发现李衡乾停了下来。

“衡乾?”

李衡乾没有反应,慕容淑有些奇怪,不由得向前面看去,一个少女迎风而立,她身上穿着的是一件青碧色的半臂裙,云鬓花颜,杏眼温柔,好似一揽春水,拨动人心时又不令人设防。

慕容淑心中却没来由的一酸,忍不住再次去看李衡乾,却见李衡乾已经笑意满满的看着自己:“怎么停住了?”

东方瑶走上前来行礼:“东方瑶见过慕容娘子、豫章郡王。”

她垂了眸子,教人看不清她眼中的神情,面上亦始终淡淡,除了恭敬之意却是半分也猜不出其它的情绪来。

“你……起来吧。”李衡乾低声道。

“原来是东方娘子,是在这儿赏景么?”慕容淑上前一步,挡在李衡乾和东方瑶两人中间,笑吟吟的问。

东方瑶顿感不适,她并不喜欢不熟悉的人离自己太近,不过她还是把握住分寸,微笑道:“奴只是午后出来散散步,等会儿便要回去了。”

“我与郡wáng gāng刚在皇后娘娘那里用过了膳,这也是要回去了,”慕容淑转眸一笑:“淑儿瞧着和娘子有几分眼缘,有时间可能来我家中坐坐?”

“这怎么好,东方瑶身份微贱,怎好去娘子那样贵胄之家,就是说出来,怕失了娘子的身份。”

“娘子怎会如此作想,淑儿喜欢你还来不及呢,从前就听说娘子诗才极好,娘子若是来了,淑儿必定以闺中之礼待之。”

她这话说的又慢又轻柔,一派让人无法拒绝的大家闺秀样子,东方瑶实在不好说不。

站在一边的李衡乾却是皱了眉头,他刚想说“不必了”,抬头却忽见一青年郎君缓步走来。

“原来是豫章郡王,崔尚有礼了。”崔城之拱手,又看着慕容淑笑道:“不知这位娘子是?”

慕容淑退后一步,便听李衡乾笑道:“原来郎君便是崔主书,久仰,这是慕容将军家的女儿。”

崔城之微微一笑,嘴角两个笑涡浮现出来,倒是极有一番温润君子之风:“原来是慕容娘子,真是打扰二位雅兴了,舍人院忽然有些事情要劳烦东方娘子来处理,崔某真是唐突了!”他拱手作礼。

“哪里哪里,都是奴不好,拉住东方娘子说了一会儿,未曾想差点耽误了正事,真是抱歉!”慕容淑脸有些红。

第四十九章 终有一日

直到走出了很远,东方瑶依旧忘不掉慕容淑那张微微泛红的脸,两个人站在一起,还真是金童玉女,十分相配呢。

那你自己呢?自己又算什么?

“有什么要紧事吗?”

少女的声音有些低沉,似乎情绪不高。

“你好像没什么兴致,既然如此,午后再来也无妨。”崔城之淡淡的瞥了她一眼,收回目光时脸上又挂上了一副清淡的表情。

他有时候分明是笑着,给人春风拂面之感,这并无不妥,只是东方瑶总感觉他这笑意之中,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疏离。

“这么晚了,你为何还不回去?”东方瑶忍不住问道。

她其实并不关心舍人院是不是真的有什么事,毕竟她十几天都去不了一次。

本来被崔城之看到她这个样子东方瑶还是有几分难为情的,之前就在沉香院被他看到过,如今狭路相逢的窘迫样子又被他看到,想来想去,东方瑶也只能宽心的想无所谓了。

“家中无人,况且会食的味道也不错,我就留了下来。”崔城之无所谓的说道。

“你不是家中还有妹妹的么?”东方瑶疑惑。

“思娴,”提起她来,崔城之眼中的笑终于直达眼底,他说道:“家妹去终南山游玩了。”

“终南山,”东方瑶恍然大悟,又忍不住歆羡起来:“炎炎夏日,终南山确实是避暑圣地,令妹真是好心思。”想起来那日见过一面的少女,虽年纪轻轻,却灵气逼人,东方瑶又忍不住夸赞:“上次虽然匆匆见过一面,令妹却毫无忸怩之态,让人实在过目难忘。”

谁知崔城之却笑了出来:“她若是听到你这样夸她,还不知道会怎样出去炫耀呢。”

东方瑶眨眨眼,说道:“有你这样做兄长的么,哪家的哥哥在外面不是夸自己的妹子有多有才、多俊俏,你却在背后这样说你的妹妹!”

“那真是让你见笑了,我家妹子就是闲不住喜欢跑来跑去,喜欢游山玩水,不过呢,她待人还是很真诚的。”

一点都不像她的祖母。崔城之在心中默默想。

这个兄长还真是有些个别,不过东方瑶都有些嫉妒了:“我连妹妹都没有的夸,你应当知足了。”

东方瑶当然心中发酸。

如果真如李怀睿所言,当年自己没有全族尽抄,那么祖父一定待自己如珠如宝,母亲也不会只有自己一个女儿,身为家中长女,她也会有许多的弟弟妹妹,她会用自的生命来庇佑他们……

眼中的光芒收敛,眸光暗淡。

崔城之心中叹息一声,他轻声道:“你既然是来看风景,便看看一边的太液池罢,总有一天,你也能出去,看到比太液更美妙的风景。”

他没有说也许,没有说可能,他说总有一天。

是的,会有这一天的。

一边的太液池鸟语花香,碧波浩渺,微风乍起间,吹皱一池春水。

……

与大明宫太液池阵阵薰风不同的是,少陵乡平水街则烈日当空。

“主子。”

随从叶存递上来一块汗巾:“天气如此炎热,主子为何还要便衣出访?”屋里有凉冰凉水,这大街上难民成灾,一群破衣烂裳的流民,味道还这么重……想到此,叶存不仅掩了自己的鼻子,厌恶的挥了挥手,一把推开了挡在自己身边的一个老乞丐。

“哼。”李况一言不发冷笑一声,背着手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这一大群人。

众人的中心是个年纪三十岁左右,容貌英迈的郎君,他一身灰衣,正伸手拿了一个白面馒头递给面前的一年迈老丈。

“多谢……”那老人声音颤抖,几乎都拿不稳手中的馒头。

卫季卿便将那馒头放到老人的怀中,好心嘱托道:“别丢了馒头!”

那老人顿时老泪纵横,浑浊的眼珠流出了眼泪,自己的儿子看起来也是差不多这般大,可是他连一快胡饼都不肯给自己,想到此,他便掩饰不住的悲伤。

看着蓬头垢面的老人走开了,卫季卿心中一叹,又将另一个馒头递给了下一个灾民。

一边有人高声喊:“诸位莫急,等会儿过来登记入册,每人都可以带走一石白面!”

李况忍不住又冷笑一声,仿佛根本就没有感觉到脸上的汗水:“敢抢我的风头?他只不过是皇后派来监视我的一条狗而已!”

叶存忙不迭点头哈腰:“全都是殿下的功劳,咱可不能叫这卫季卿一个人抢去!”

李况用汗巾擦擦脸上的汗,甩手便扔到地上:“午后叫他过来见我!”便挥袖而去。

看着人都差不多了,卫季卿身边的长随信成便道:“郎君在这边忙的够久了,况且现在人也不是很多了,这便先回去休息一番罢!”

这句话说完,他又在卫季卿耳边小声笑道:“娘子刚刚来信了!”

“你这家伙,为何不早跟我说!”卫季卿瞪了信成一眼,急忙回了临时的客馆。

果然一封信已经在案几上摆着。

信上书:季卿亲启。

拆开来看,果然是楚荷写的信,她不过讲了一些家中的事,为大郎定做了许多的夏衣,他也很喜欢,零零碎碎,仿佛是想到什么便说了什么……

卫季卿的手停留在那一个小小的“家”上,心中百感交集,不过很快满心的欢喜的占据了上风。

他十八岁便娶了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夫妻到算是相处和谐,只是他从未动过心,不过平平淡淡而已;后来他外出带兵打仗,也并未有意冷落夫人,却不曾想她久缠病榻,愣是咬着牙未对自己说过半不好的字,她走后,只留下了大郎一个孩子,好在大郎为人宽厚,对楚荷也有礼。

看了好久,连信成端来的午膳他也没吃,卫季卿赶紧回了一封信,报平安、诉相思。

刚刚落笔,便又见长随有进来,他挥手道:“行了行了,我现在就吃,你别来催了!”

却听长随咳嗽两声:“是太子殿下,郎君,殿下要你午后去找他一趟。”

第五十章 封为才人

“这几日圣上一直没来早朝,你可知道这是为何?”

“为何?”

“听说陛下已经不打算来上朝了!”

“胡说,陛下怎会如此!”

“哪里是胡说,陛下这几个月常常头疼,哪里管得了政事?”

“如此说来……”

前面两位文官打扮的大臣愈渐走远,东方瑶便听不到了,站在紫宸殿前俯首看朝下百官,有种肃穆的感觉。她转过身去,默默地走向了偏殿的门。

李道潜头风之病其实确有其事,早些年她刚来韩鸿照身边的时候,曾有御医诊治后说唯有开颅方能彻底治好,差点被韩鸿照砍掉了脑袋,但是从此之后这病便像魔咒一般搀着大唐的这位皇帝陛下。早朝这件事情,实在是有心无力,况且听说他还有个坏毛病,一看奏章就头疼,不过那些年来早朝倒是没有断过,现如今却只能断断续续了。

“来了。”韩鸿照一脸微笑:“快些坐下罢!”

进了含凉殿,东方瑶提着裙子小心翼翼的落了座,心里有几分忐忑。

“知道今日我为什么不在朝堂上赏赐你么?”

丁鉴被赐绫绢十匹、宝马十匹外加金饼三箱,崔城之也有七品中书主书成功升任六品起居舍人一职,韩鸿照却并没有在封赏中提及自己。

东方瑶赶紧下来叩首:“接待使节一事多亏了礼部、鸿胪寺和崔主书,臣只不过在其中走了个过场而已,万不敢奢求殿下的赏赐!”

韩鸿照不置可否:“我不给你,是因为我想给你更好的。”

更好的?

东方瑶心口忽的一惊,她想起来一个月前韩鸿照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难道并非是戏言?

得了韩鸿照的许可,王寿拿着手中的敕令上前一步,高声念道:“惟尔赠秘书少监东方殊之女东方瑶。祥会鼎族,行高邦媛,体仁则厚,履礼维纯。

有冲敏之识,不资姆训;有淑慎之行,自成嫔则……勤於道艺,每鉴图书。动有箴规,必脱簪珥,进贤才以辅佐,知臣下之勤劳……六宫归美,宜崇礼册,俾举彝章。是用册曰才人。膺兹嘉命,可不慎欤!”

王寿说完后,又那道敕令又交到了韩鸿照的手上。

“这是城之写的,我觉得倒还不错,比之你虽少了几分婉媚,却多了几分气魄。”韩鸿照低头看了一看,只是那尾末却只有两人的名印。

见东方瑶不说话,她又道:“并未加封门下尚书二省的绶印,我想知道你意下如何?”

正五品的才人,自然比只有虚衔的内舍人划算许多。

“殿下……”东方瑶艰难的开口,却又不知道怎样推却。

“我知道你的顾虑,”韩鸿照轻笑一声:“你觉得我是忘记了当日向元香许诺过的话么?”

韩鸿照边笑边从上首走下来,直到站在东方瑶面前:“你当知道,除却嫔妃,目前宫中女官最高的品阶也不过是五品,管的更是些繁杂之事,女史的等级更是不入流。今日我封你为才人,是想让你日后堂堂正正的站在我的身边。”

当年要东方瑶在以奴婢之身为自己起草诏令传了不少流言蜚语,甚至有些人称她为“内舍人”,虽多有亲近之意,在韩鸿照的眼中却是亵渎不敬,是以她早有此谋算,也好日后施展拳脚毫不费力。

这番话说的铿锵有力,连东方瑶都不由得震惊了。

她是才人,只是名义上的才人,却是实打实的正五品官秩。

走出含凉殿的时候,她还是有些恍恍惚惚。

门口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男人,长身玉立,一身便装。

东方瑶停了一停:“恭喜你啊,这就六品加身了。”

这话带了几分嘲弄的语气,崔城之去看东方瑶的眼睛,一双琥珀色的双眸果然冷的沉静。

“也恭喜才人了。”

六个字,戳在了东方瑶的心窝上。

“哼……还要多谢你的好文采!”东方瑶冷笑,拂袖而去。

才人才人,就算是名义上的,她也是皇帝的嫔妃,与其要这虚职,她倒宁愿不在乎的做个宫正……不对,自己是在想什么!

东方瑶忽然顿了一下。如果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宫正,将永远也无法给祖父一个鸣冤和恢复名誉的机会,祖父生前官至中书舍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那是宰相之职!她怎么能因为自己被册封为才人生闷气,她应该高兴才对,成大事皆不拘小节……

就在长清殿中,陆静娘也刚刚得知这个消息,碧玺说完的时候,只见自家主子一脸青黑。

“娘子?”碧玺小心翼翼的叫了一声。

“jiàn rén!”陆静娘一时恼急。

这一声jiàn rén,却不知说的是谁,可把碧玺吓坏了,“娘子慎言!”

陆静娘冷哼一声,猛然扔下手中的一串碧色的念珠,倒在案几上噼里啪啦的作响:“怎么着了,瞧不上我这侄女了,现在都换成婢女了?”

她摸摸自己已经显怀的肚子,面露恼怒之色:“还不赶紧去把圣上给我找过来,我定要圣上废掉这贱婢!”

……

“贱婢!”

“妾接旨,吾皇万岁。”东方瑶深深一拜,接过曹吉祥交过来的敕旨,“多谢……”还没说出口,就被这一声嘹亮高亢的贱婢吓得手抖了一抖。

“实在抱歉,令内侍见笑了。”东方瑶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始终垂着眸子。

曹吉祥先是笑了两声,才道:“才人莫要介意,陆昭仪近些日孕吐的厉害,是以脾气不太好,陛下已经在劝了。”

“哦,原来如此,那可真是苦了昭仪,妾等会儿可要拿些补品瞧瞧昭仪。”东方瑶向着芍儿使了个眼色,芍儿立刻塞到曹吉祥手中一块暖玉:“这是妾的心意,还请内侍收下,日后在圣上那里,若是妾因为事忙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内侍多说几句好话。”东方瑶微微一礼。

“诶,才人这是说的哪里的话。”曹吉祥将暖玉收入怀中,笑眯眯道:“吉祥明白才人的意思,才人聪慧至极,吉祥自然为您多说句好话。”

说完点点头,这便离去了

“娘子当真要去看……陆昭仪?”芍儿声音小了又小。

她可听说陆昭仪不是普通的脾气不太好,那性子冲起来,连圣上都要让她三分,难不成怀孕的女人都会这样的坏脾气?

“去,当然要去。”东方瑶颇为好笑:“怎么,你怕了?”

芍儿嗫嚅:“奴婢哪里是怕呀……”是害怕至极!

东方瑶皮笑肉不笑:“不是说好了要去参加小荷的成亲礼么,你就去准备准备礼物好了,看陆昭仪这件事么,就让抹云去好了,带上皇后娘娘亲赐的千年老参,也好为她调理一下身子。”

不过依自己来看么,这陆静娘哪里是身子该调理了,分明是脑子欠调理。

不过她倒以为皇后这么做还有个好处,就是陆静娘会来对付自己,起码绝对不会给自己好脸色。

“还有那件事,你办的怎么样了?”

第五十一章 何为璞玉

“娘子放心好了,奴婢已办妥。”

东方瑶微微颔首,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她决定留芍儿在自己身边,就不想再设防她:“很好,你去忙吧。”

宫中自己要培养眼线,宫外也必须要有自己的势力,如此方可安心。尽管是冒着些许被韩鸿照发现的危险,但是这危险却是必须要冒,否则长安有些大事,自己都来不及知道。

这日午后,东方瑶去了舍人院整理旧物,无意中倒是看到了崔城之。

不满肯定是有的,尽管她也不太清楚这不满为何如此深重,也许是他没有将写封敕这件事情提前告诉自己尽管他并没有这种义务。

后来东方瑶有些想清楚了,不可否认,她是有些嫉妒崔城之,可能是他的家世他的才学他的际遇,还有就是她把不能怨恨皇后的一部分不满转移到了崔城之身上。

于是她在和崔城之对视之后面无表情的转移了视线。

“太子殿下还真是有一番才干,我看他比之昭仁太子亦是说得上的!”一小小舍人小声道。

“那可不,我从前还对他有诸多误会,没想到他竟然肯亲自屈尊去少陵县,还当众布施分发米食,听说现在少陵县的父老乡亲都赶到长安来夸他!”

“这是真的么?”一个人唯唯诺诺的问,好像有些不太相信。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

几人对话被东方瑶听了去,她想起来,卫季卿是和李况一起去的,李况把自己风头搞的这么盛,他就不怕皇后不满么?

当然,李况站在韩鸿照面前的时候,却是换成了另一番说辞:“母后说的哪里的话,况儿哪里做了些什么,不过在外布施了一两次就被记住了而已,儿可是亲眼看到卫将军站在烈日之下,对一老人嘘寒问暖,而真是自弗不如,听了母后的这番话只觉羞愧至极!”

韩鸿照但笑不语,只是放下了手中的茶:“你是我的儿子,我夸你也是对你抱有期望,你们得到少陵老少如此称赞,我以后也就放心把政事交到你手中了。”

你说大话,难道我就不会么?

韩鸿照在心中冷笑了一番,看着自己儿子面上甚是欣喜,又道:“你回来了还没有看过念霜罢,唉,母后可是听说她这几日身子不太好,今日早礼见她又咳嗽不止便提前让她回去了,念霜这个病呀,少说也有十几年了,我这儿还担心个孙儿,也好来继承你的身后,日后也是太子之选。你可千万别学了你那表兄成国公,那萧虽嫁过来的时候是个寡妇,可人家毕竟还是个嫡女,他日日对她爱答不理的,前几日还又纳了个妾还是贵妾……”

这一番唠唠叨叨的话说下来,李况的脸已经煞白,好容易等韩鸿照说完,他忙不迭道:“母后恕罪,儿忽觉身子不适,这便先行告辞,改日定再来看望母后!”说完便快步走了。

韩鸿照挑挑眉,冷笑:“倒没想到,我这一个个的儿子,竟都是多情,半点儿和我也不像!”

东方瑶这才从一边走出来,接过灵芷手上的缠枝纹银注壶,倒了一杯热茶:“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韩鸿照却是一叹:“二郎做太子多年,却只有一个太子妃姚氏;三郎呢,一个整年缠绵病榻的顾氏就把他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四郎的原配夫人王氏早亡后,他也只有窦氏一个王妃;五郎,倒是有几分像陛下,却也在少年时为了一个官宦人家的小家碧玉就拒绝了多少品性淑良的娘子,后来那女子因罪全家被抄和五郎不了了之,就是他如今的庶长子听说也是那女子的婢女所生……”

边说边摇头。

那“被抄”两字却是说的东方瑶心口一跳,“多情是因为有情,这又有何不好?”

“有情才会有痛苦,情是一切痛苦的根源。人若无爱无恨方能强大到不被任何人伤害,否则你以为,我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韩鸿照站起来,忽牵起东方瑶的手:“跟我来。”

两人很快走出了大殿,站在延英殿高阔的台阶之上,脚踩温软的茵褥,韩鸿照伸出手来指点:“那是什么?”

所指处是万里无云的晴空,是看守三扇大门的金吾卫,是来来回回的宦官婢女,是庭院深深的红墙。

“宫墙?”东方瑶迟疑了一下。

“不对。”

东方瑶一惊,看向韩鸿照,却见她此时一脸高深莫测的笑意。

“我告诉你那是什么地方,那是不是宫墙是本宫和陛下的宫墙,再远一些,本宫和陛下的长安;走出长安,便是本宫和陛下的天下。”

这一刻,东方瑶仿佛不是站在韩鸿照面前,而是跪在她的面前,她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笑得威仪而高傲。

如今的天下,名义上是陛下的天下,可是实际上却是皇后的天下。她是要学吕后、娄太后还是贾南风败坏超纲呢?

“你在想什么?”见东方瑶心猿意马,韩鸿照丹唇轻启,一句话轻飘飘的飘入了东方瑶的耳朵。

东方瑶返过神来,忙道:“臣是在想,圣上和殿下的天下,该如何经营。”

韩鸿照微微一笑,将东方瑶扶起来:“这才是我当年救你的目的。我从刽子手底下救出你们母女俩,不只是因为那八字谶言,更是因为我有强烈的预感,你会是一个不凡的孩子。六岁之前,是我故意冷落于你,否则你以为弘文馆会是你想进便能进来的么?八岁时你便才名远播,却不知晓就算没有元香拿了你的那一首小诗来给我看,我也总会有一日亲自去见你。”

这句话对东方瑶的震撼不亚于母亲当年对自己说“全家只剩下了我们母女二人”。

没错,她这些年一直很痛苦,她痛恨的并不是全族尽抄,而是韩鸿照毁了她的一个家,却又费尽心力打磨自己。

东方瑶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自私的人,自私且自利,所以这些年来才会如此痛苦。

“殿下,瑶儿何德何能……”

她声音忍不住有点颤抖。

“如若有一日你能自己一个人站在这里,你就会明白……”韩鸿照转过身来看着东方瑶一字一句道:“东方瑶,我费尽心力来打造你,不是要你只是成为一块发光的石头,你要成为璞玉,就要将情抛之脑后。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比情更重要的东西。”

我的野心,还有我的毕生的抱负。

第五十二章 新婚之礼

从紫宸殿回来,东方依旧是恍恍惚惚。

韩鸿照对她说的话,她一时还有些不能接受,不过有一点她大概能肯定,也许韩鸿照并没有真的那么冰冷,至少她肯拉自己一把;而她呢,也只能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韩鸿照的身上,这些年来,母亲的话几乎成为了她的梦魇。

“你要恢复东方家昔日荣华,方不负我一番生养你的恩情。”

书上一直都说,荣华富贵过眼云烟,可是她呢,好像除了荣华富贵也没有什么可以期盼的东西了,如果不求上进,她一辈子都会是掖庭局的一个普通宫女,待日后或许发配出去,嫁人生子……

她曾经显赫的家族,这样直到她的祖父便终止了。

也许母亲是对的。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一个人默默地想,一边啃读史册,一边想着日后该怎么作为才能令世人看得起自己。

不知不觉就趴在案几上睡着了,芍儿进来的时候,东方瑶似乎睡了一会儿,芍儿本不忍心叫她起来,正犹豫着,东方瑶已经醒了,意识有些模模糊糊,碰到床便倒在了床榻上,闷声睡去。

第二日起了个大早,自然是要精精神神的去看小荷的新婚之礼,她让芍儿好好的把自己收拾了一番,擦过玫瑰胭脂,整个人看上去也神采奕奕了许多。

马车从望仙门出来,一路沿着朱雀大街,驶向永宁坊的将军府。

因为楚荷并没有母族,只有一个妹妹,所以韩鸿照便将楚荷许给谏议大夫楚巡做女儿,碰巧楚巡又是楚荷父亲的远方表叔,这样一来记在表叔的名下倒是也顺理成章。

因为是在黄昏出嫁,所以这时候还有足够的时间来装扮用过了早膳,这便很快再一次的上妆了。

铅粉敷过,螺子黛沾水后晕染在眉间,浓淡适宜,很快一弯柳月眉妆成,唇脂抹匀,梅花花钿呵气后贴在眉间。

“这是皇后娘娘亲赐给你的金花胭脂,说是可以你随身携带,想用时便拿出来抹在唇上或面上,很方便。”一只小小的白玉盒子摆在案几上,东方瑶指着它道。

这话传到一边的几位夫人耳中,其中一位年纪三十岁上下,圆脸丹凤眼的的娘子率先忍不住过来问道:“这竟然是皇后赐来的?!”正是楚巡的大女儿纤娘。

东方瑶但笑不语,众人只听楚荷身边的丫头玉露笑吟吟道:“皇后娘娘早前就派人送来了一对玉如意,可是好看呢!”

几个跪坐在旁的娘子面面相觑,不过一会儿只听纤娘旁边一个年纪、模样都和纤娘差不多,只是更为瘦长的娘子笑道:“小荷为人和善,也难怪皇后娘娘都如此宠爱!”却是楚家二娘。

众女这才开始热热闹闹的唠起来,说的不是长安最名贵的香料,就是宫里才时兴的妆容,因为东方瑶并不感兴趣,便和楚荷、芸娘说了一会儿,对于楚家的几位娘子也是礼貌处之。

青色的深衣上点缀着绯色的石榴花图案,六钿花钗珠翠摇曳,团扇恰遮能住她美丽的容颜,再次打量完毕,东方瑶对这新裁的婚服还是很满意的。

临近吉时,便有婢女再次来为楚荷整理衣服了。

楚荷忽握住东方瑶的手,可怜巴巴的说道:“瑶儿,我有些紧张!”

柳眉轻蹙,玉容淡淡的胭脂色,眸中似有波光潋滟。

“姊姊,你紧张什么,不过是走个仪式罢了!”芸娘一脸天真,不解楚荷窘迫之意。

东方瑶忍不住摇头发笑:“你姐姐紧张是自然的,等哪一天你也嫁人了,可不就明白了?”

楚芸小脸终于后知后觉的红了:“什么嫁人不嫁的,瑶姐姐,芸儿今年还小呢!”

“哎呀,这是哪里来的如此美貌的小娘子!”

一位身着藕荷色宝相花窄袖襦裙并且颇有些年纪和美貌的楚巡正室刘夫人风风火火的走过来,一手接过楚荷手中的团扇,为她整理了一下深衣,笑道:“这出嫁原是人生第一大事,紧张本难免的,只是这为娘第一次出嫁的时候是却饿了一路,别的感觉都忘了!”

周围哄然大笑,其中有位淡粉色折枝莲花纹高腰裙的娘子笑的最大声,她身材有些丰腴,模样却俊俏,笑着按了按眼角笑出来的泪水:“阿娘说些什么呀,你莫不是还第二次出嫁过?别吓坏了我们小荷才好呢!”正是楚巡的第十个女儿晗娘。

“你瞧我,这上了年纪话都不会说了!”刘夫人面上笑的十分和蔼。

楚荷也跟着笑,笑完了也不太紧张了,感激道:“哪里要怪阿娘,儿谢阿娘都来不及。”

如若没有楚巡亲自找上卫季卿,自己也不会这么快认祖归宗。

“好孩子,说这些做什么,”刘夫人颇为怜爱的摸了摸楚荷瘦弱的肩头:“我们本是一家,血脉相连,你不怪我们这十几年来对你……我们已经很羞愧了!”

“阿娘这是说的什么话,儿也知道我们虽为一家,关系却差的实在远,阿娘能在这个时候让我认祖归宗,儿高兴还来不及呢!”

虽然楚荷说一点也不怪自己,刘夫人心中还是免不了咯咯颠颠的,毕竟多年前自己的夫君就是袖手旁观没有为楚荷的父亲求情过,如今卫季卿官运亨通楚荷又颇受皇后喜爱他们才来认亲,这实在是……

“夫人,听说新妇子出嫁的时候可以在衣袖中放一包糕食解饿,可是有这件事?”东方瑶见几人面色窘迫,只好来解围。

刘夫人脸微微一红:“说着说着倒是忘了这样一件重要的事情了,这糕食为娘早就为你准备了,听说你喜欢吃玉露团,这已经包好,等到走时为你放到袖中,不管是在轿子上还是青庐里饿了,没人看见就拿出来吃上一块,怎么着也万不能饿坏肚子不是?”

“儿谢过阿娘了。”楚荷赶紧行了一礼。

“诶呦,这可使不得!”刘夫人赶紧上来扶住楚荷嘱托道:“这钿钗博鬓可重了呢,你来来回回可要婢女服侍着!”

很快,吉时便到了,东方瑶一直拉着楚芸的手,两人随着楚荷身后一路行至穿堂过厅,这时大门外的礼乐正吹奏到了**处,喧闹的人群声中一群男人高亢的声音:“新妇子在哪里,还不快出来!”

第五十三章 对天起誓

“新妇子快出来喽!”

“新妇子再不来,新郎官便要被劫走了!”

然后是阵阵的哄笑声中,听得一个男声缓缓道:“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不须满面浑装却,留着双眉待画人。”{注1}

楚荷心中一暖,正待上前几再说几句,却见晗娘拉住自己笑着摇头:“莫急嘛,先看看姑嫂们的!”

身旁早有着红带金的姑嫂们手中竟然各自拿了一个一米多长的竹棒,一边杵在地上,一边又捂嘴发笑,话说的是愈发刁难:“君子因何而来!”

“诸位姑姑婶婶,卫某自然为娶新妇子而来!”门外,青年郎君面上带了淡淡的羞涩,仿若是初婚的少年的一般。

一阵拉锯战之后,大门终于缓缓打开,门口站着戴着黑缨冠身着绛紫色婚服的卫季卿,他本想去找楚荷温柔的眸子,却只恨那团扇掩住、使他看不清那遮扇之下究竟是他妻子怎样一张娇媚的容颜。

卫季卿心一紧,这便毫不避讳的要迈进来,周围有几位傧相忙拉住他,以为他忘了这一礼:“季卿,这姑嫂可是要打人的啊!”卫季卿却笑着摇摇头,推却了好意,不顾众人阻拦便一个健步跨进了门槛:“无妨,你们放心好了。”

说时迟那时快,这棍棒唰的便落下,那速度如此之快东方瑶都没有看清楚,然而等回过神的时候却见这新郎官已经稳稳妥妥的躲了这几根小小棍棒过去,气定神闲的站在了楚荷面前。

“真不愧是金吾卫大将军,这身手啧啧!”一边的有几位年长些的姑嫂立时夸起来。

“晗娘呀,三姑姑到现在还记得前年你嫁人的时候,你那夫君可是一个没躲过被我们打在大门上,怎么样,现在可还记恨我们啊!”一位身着香色金绣大袖襦裙的贵妇人掩嘴来调笑晗娘。

想起来前几年大闹十娘的婚礼,那才叫把新郎官打的酣畅淋漓,平时也不敢这么打人,如今好容易遇见这样大好的机会这群平时闲来无事的姑婶岂能放过?

晗娘顿时脸红了,佯怒:“三姑姑未免手狠了一些,我家夫君身手不过尔尔,这卫家郎君你可不是也没打到呀!”

“小丫头,姑姑们那是手下留情了!”另一位头绾朝云近香髻,满头珠翠摇曳的年轻夫人摇头发笑:“这自古不打女婿,哪里能给你撑这么大的场面呀!”

姑嫂一致对外,对着新郎君上上下下一番指点,本是再次的刁难,谁知这新郎官眼中却似乎只有面前这位千娇百媚的新娘子:“小荷,你真的愿意嫁给我么?”

楚荷眼中逐渐浸满泪水,她声音都有些颤抖,尽管周围声音如此嘈杂,卫季卿还是听清了楚荷的回答:“我愿意!”

卫季卿忍不住一笑,这便上去要拉新娘子的手,却忽有个人上前来一挡,自己妻子的手就这么被别人握在了手中。

不顾身边众人惊愕的目光,东方瑶将楚荷挡在身后,面对着卫季卿,严肃认真的说:“卫将军,我和楚荷一般也认识你许多年了,知道你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可是站在这个我身后的女子,她是我的挚友,即便是我放心,却还是要郑重的告诉你:今日你要立誓,倘若你有一日辜负楚荷,让我知道她有半点的委屈,我东方瑶绝不会放过你,说到、做到!”

这句话说完,周围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均是一惊。

尽管东方瑶没有对所有人说过自己的身份,但她们暗地里也不是不知道眼前这个身着锦衣的年轻娘子是谁,她乔装来参加楚荷的婚礼想必也是经有过皇后的同意,否则一个名分上是“才人”的后宫女人怎么会随随便便出宫来?

更遑论在如此多人的面前说出自己的名姓,只是听她如此一说,更是不敢对这楚荷有半分的轻视了。

“好,”却见卫季卿洒脱一笑,毫不避讳:“今日我卫季卿便在此立誓,绝不会让我的妻子楚荷吃半点的苦,倘若有违此誓,他日不得好死!”

……

“娘子,你可放心了罢,这样的毒誓,哪里是一个男人随随便便说的出来的!”望着远去的迎亲队伍,芍儿一脸的歆羡。

“他能这样说,我才会放心。只是有的人不立誓亦会守誓,立过誓的人也不一定会坚守当时的诺言,只是因为我相信卫将军的为人,才会把楚荷交给他。”

两人一齐上了马车。

“娘子是什么意思,我怎么糊涂了?”芍儿一脸迷惑,既然起誓可能是个摆设,那又为何要非要卫将军在那么多人面前起誓?

东方瑶微微叹了一口气:“楚荷的父母早就在十多年前不在了,即便皇后恢复了她父亲生前的官职,她依旧是一介孤女,没有强大的母族支撑,她在卫家哪怕是楚家也会被人所瞧不起。

我今日要卫季卿立誓,其实是想告诉所有人,楚荷她不是孤身一人,她在宫中还有我甚至是皇后撑腰,如若有人欺凌于她,我必然不会袖手旁观!”

这时虽是黄昏,迎亲的队伍却并不受宵禁的约束,一路吹吹打打便出了永宁坊,向着通义坊驶去。

身着红衣的年轻将军,打马走过各个街坊,身后是华美的轿子,迤逦的队伍浩浩荡荡。

东方瑶也坐在轿中跟在后面,成为其中的一员。

眼看着这路走了差不多一半,忽然又冒出了不少的人挡在路中间,纷纷大喊:“郎君若是没有钱留下,我等可不要你过去呦!”

后面的人都跟着起哄,东方瑶挑起帘子,看着前面果然十几个的男女老少挡在卫季卿的马前,当头一个四十岁上下的郎君正笑着不知道说什么,卫季卿却要随从拿来一个数十个麻质的袋子分发给众人。

“这又是什么?”东方瑶已经苦笑不得了,从前她只知道婚礼的仪式麻烦,却没想到这么古怪,半路上杀出一群人,这是抢钱么?

芍儿却掩嘴笑道:“娘子不知,这叫‘障路’,也是女方家中请来刁难新郎的呢,只有留下了钱财才能走过去!”

东方瑶又抬头向外望去,果然,那群人已经纷纷笑着让出了一条道儿来,嘴中念念有词,似乎说了不少吉祥话,这边马车才开始动起来。

东方瑶忍不住一笑,正准备放下手中的帘子,在芍儿的招呼下向后看去,面上的表情忽的一滞。

马车的后面也有一人骑着马,他安静的坐在马上,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的一切。

天色昏暗,他就站在落日之下,不知是在看向何方。

总之东方瑶看不清,她不知道是为什么,可能是两个人离得太远,也有可能是光线太暗,她没有办法看清。

双眸缓缓的垂下,那马上的郎君却清楚的看到少女一只白皙的手从青色的车帘上拿开,直到帘子完全落下,毫不犹豫。

第五十四章 不长记性

陆静娘近来的脾气愈来愈差。

有次皇帝亲手为她捧了一杯酪浆,她竟顺手打翻了下去。

那碗还热热的酪浆就这样猝不及防的溅了李道潜一身,陆静娘还未反应过来,只当是玉莲又回来了,不过是拿她撒气而已,却没想到皇帝陛下竟然会亲自来侍奉自己,她转过头来的时候,看见碧玺的脸几乎吓成了死人色,李道潜呢,脸上竟然有她从未见过的阴骘。

陆静娘呆住了,幸好碧玺反应机灵,先跪下来,高声叫道:“陛下息怒,昭仪也是一时失手!”

李道潜眯了眯眼,纹丝不动。

碧玺趁势道:“昭仪这几日总是在为小皇子绣新衣,手指被扎了许多次,是以才……才无意失手,陛下息怒啊!”

李道潜脸色逐渐缓过来,“我看看?”

说完手伸过去,陆静娘也反应过来了,赶紧把手缩回去,嗫嚅道:“陛下,是妾僭越了,还请陛下息怒!”

李道潜叹了一口气:“好了好了,你这性子也是该改改了!”在陆静娘一边坐了下来。

“陛下!”陆静娘垂下眉眼,嘟起丹唇来,一副娇嗔的小女儿模样。

她眉宇间的骄傲和柔婉之气,简直像极了她……

李道潜苦笑着将她揽入怀中:“你若是哪里不舒服,我就在这儿一直陪着你,莫要气坏了身子才好……”

眼前这男人的胸口滚烫,这番话听来也缠绵无比,陆静娘有一瞬间的呆愣。

不管她从前有多嫌弃他,可是现在他毕竟是自己骨肉的父亲,况且他对自己也很好,为什么自己要一次次的要他难堪呢,这些年来,他夹在世家和皇后之间,也很不容易呀。

有这么一瞬间,陆静娘也许真的是动心了,可是她向来不能很好的掩饰自己的情绪,到了这日的下午,便忘得一干二净。

原本她是在太液池旁的夏芳园中散步,却无意中看到一名婢女的身影。

眼珠子转了转,陆静娘就已经猜到眼前这婢女究竟是谁。

“哪个贱婢不长眼挡了我的路?”她走上前去,打算教训一下她。

芍儿原本正在花园里摘花,打算插几株开的正盛的放在花瓶中,忽听身后有个女子娇滴滴的声音,偏偏话却如此的粗鄙,她一想就觉得不好,恨不得立马溜走。

“你是哪个宫的,我家昭仪叫你呢!”碧玺皱眉道。

芍儿赶紧转过身来行礼:“昭仪恕罪,奴婢是长安殿的婢女!”

“长安殿,”陆静娘歪头一笑:“你家主人好教养啊,都做了才人也不肯来我这里看一眼,怎么,真以为自己飞上枝头做fèng huáng了?”

陆静娘一改往日执拗的脾气,非但没有嘶吼,反而柔声细语,弄得芍儿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于是她赶紧道:“昭仪误会了,我家才人已经将一棵千年老参派人送去了长清殿,昭仪许是没注意!”

“瞧把你吓得,”陆静娘把芍儿扶起来,笑吟吟道:“我早就看到了,还要多谢你家才人的老参,否则哪里会好的这样快?”

芍儿一呆:这是什么意思?

陆静娘又笑道:“我之前就与你家才人有眼缘,若是你家才人明日有空,不妨来我的长清殿坐坐?”

芍儿又总不能拒绝,只好道:“奴婢这就回去禀告我家才人,若是有空,定会去的!”

芍儿走后,碧玺奇道:“娘子不是近来不喜东方才人吗?”

陆静娘冷哼了一声:“正是因为不喜欢,才要她来。”自己堂堂昭仪,要她一个小小的才人来,她敢不来么?

碧玺颇有些诧异,不过她也没有多问。

陆静娘道:“你可知,近来哪位臣子在皇后身边最为得宠?”

碧玺不假思索道:“韩侍郎、石将军、卫将军?”

“错!”陆静娘嘴角微微勾起。

芍儿将在花园遇见陆静娘的事情原原本本的都对东方瑶说了,末了又补充道:“奴婢瞧着那陆昭仪也不是什么善茬,为人刻薄的很,娘子还是找个借口推掉了罢!”

东方瑶沉吟了片刻,却摇摇头:“我知道,可是她现在是明摆着要我去,若我再不去,恐怕她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到时候再在陛下面前告我一状,那不就理直气壮了?”

这些日子自己都尽量避开陆静娘,收敛锋芒,为的就是不想给她留下把柄,即便如此,陆静娘却还是想尽办法在圣上面前告自己的状,虽无非就是一些对她不恭敬的话,可是时间长了,难免陛下不会多想,真的治自己自己一个不敬之罪。

是以第二日处理完了韩鸿照交代自己的公务,东方瑶便去了长清殿,谁知进长清殿的时候,陆静娘却又不在,芍儿便问殿里的婢女:“昭仪去哪儿了?”

那小婢女恭敬道:“昭仪觉得屋里有些热,便去了夏芳园,还说若是才人来了,请移步夏芳园。”

主仆两人又去了夏芳园,果然,东方瑶到的时候,陆静娘正在那小亭里的小榻上躺着,一见东方瑶来了眉开眼笑:“呦,这不是许久未见的东方才人嘛!”

一身浅色的明衣,薄薄的一层搭在身上,穿的还真是有些暴露,这不是还没到夏日么。

东方瑶觉得这陆静娘实在有些好笑,在一边行了礼:“未知昭仪有何事?”

“找你来,自然是叙叙旧呀,还能又什么事!”

石案上摆了些许茶具,一架小小的香炉,上面袅袅的喷出些白烟来,有些醉人的香气,陆静娘娇媚一笑,为东方瑶斟了杯茶:“我刚来大明宫那会儿,还想要你来服侍我呢快些喝罢,莫要等茶凉了!”

东方瑶喝下这杯茶:“那是妾应尽的本分,昭仪不嫌弃妾嘴笨就好。”

陆静娘熨帖的摸了mo xiong口:“哪里,我是见你聪明伶俐,正好也觉得身边缺个有眼力的人,可是皇后呢偏偏又不舍得你!”说完这话,陆静娘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忽的娥眉一皱:“碧玺,我和才人在这里说话,你怎的连盘糕点瓜果都没带过来!”

东方瑶一看,果然这石案上只有热茶。

碧玺连忙道:“娘子息怒,奴婢这就去拿!”

“诶,等等!”陆静娘又叫住碧玺:“瞧你这莽撞的劲儿!都不问问这才人喜欢吃什么?”

碧玺愣了一下,上前一步:“不知……不知才人喜欢吃什么?”

东方瑶微笑,“没什么可以挑剔的,昭仪不必如此盛情。”

陆静娘道:“这怎能行,本宫现在好歹也是昭仪,若是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我仗着身份高来欺负你!”

第五十五章 失足落水(一)

好,你身份高。

东方瑶收回目光看向别处。

陆静娘对着芍儿笑道:“你家才人喜欢吃什么,你这个贴身婢女应当知道罢,快和碧玺一起去看看,我可不想慢待了才人!”

看着东方瑶点点头,芍儿这才跟着碧玺去了。

陆静娘又斟了一杯茶:“近来我有孕,身子常常不好,若是有什么得罪之处,还要你多担待了。”

她说这话时,偏偏眼波似水,妩媚无比。

东方瑶忍不住苦笑,这陆静娘是把对付皇帝的手段用在了自己身上,还是她对谁都这个样呀?

然而她脑海中浮现出陆静娘和韩鸿照这样对话的场面,却忍不住嘴角一扬。

两人又客套了几句,不过陆静娘看起来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不过一会儿,“哎呀,”她忽叫了一声,颇有些歉意的看着东方瑶:“茶水喝多了有些不适,我这便离开一会儿,失陪了!”

陆静娘捂着自己的小腹,由婢女扶了起来。

东方瑶颔首:“无妨,昭仪请便。”

陆静娘走的很快,很快就没影了。

这亭子wài wéi设了些纱幔,风吹时便微微飘动,颇有些凉意。

亭子前方是一片缥缈的湖水,此时天上几许白云,连着这光芒微敛的落日都倒映在湖中,可以看的十分清楚。

东方瑶摸了摸自己的脸,被风一吹忽觉得有些热,后背也不知何时沁出了汗水,她拢了拢散乱的鬓发,坐等陆静娘回来。

然而等了一会儿却还不见陆静娘。

天仿佛是忽的闷热起来,凉风也不见了,东方瑶忍不住眺望远处,却见前面不知什么时候走来一个身影修长的男人。

他脸上带着几分笑意,像春风一般徐徐吹来,就像是额前几许青丝轻轻拨动时撩拨肌肤的感觉。

“你……怎么会在这儿?”东方瑶诧异的看着崔城之。

崔城之剑眉微皱:“难道不是你要见我,我才来的么?”

“我没有要见你啊!”况且就是要见,干嘛要选在花园这种地方?

“当时我正出舍人院,有个自称是长安殿的婢女,要我到夏芳园来找你。”

什么?自己何时要婢女去找崔城之了,不想见他还来不及呢!

东方瑶一想不对,这陆静娘莫名其妙的约自己来,又莫名其妙的消失不见,肯定有什么猫腻,打算站起来走人,却又忽觉胸口一阵闷热直冲脑袋,她眼前一花就要歪倒。

崔城之什么也没想就接住了东方瑶,怀中是少女软软的身子,还有她发间淡淡的香气像……像是木槿花的味道,微弱而幽长。

崔城之脑袋有几分的空白,感觉身体一阵异样。

他曾娶过妻,自然明白这异样是为何而来。

“东方瑶,东方瑶!”

忍住这种难受,他晃了晃怀中的东方瑶。

“干嘛……”

听到有人叫自己,东方瑶有气无力回应。

“你现在怎么样?”崔城之忙问。

“还能怎么样,我难受……”少女紧紧地拽住自己胸口的衣服,似是努力要抬起头来,崔城之便将东方瑶扶起来。

“我们中计了。”感觉身子软弱无力,东方瑶只好眨眨眼睛,看向石案上那顶香炉。

崔城之拿起那香炉来闻了闻,忽的脸色变了,挥手将那香炉扔在了地上。

“她是不是下毒了,我怎么感觉自己特别难受?”东方瑶一边拽着崔城之努力站着,一边却又觉得浑身发热,忍不住捂着胸口。

“是。”

男人就简单的一个字。

东方瑶忍不住抬头来看他,她费了好大的劲才睁大眼睛,却只看见男人一双深邃的黑眸,即便视线如此模糊,依旧可以感觉到它熠熠光华几乎璀璨如漫天的星子,不知为何脑海中竟有熟悉的感觉。

“你……你是……”

不知什么时候,两个人已经离的那么近,东方瑶忽然清醒过来,推开崔城之:“你、你不会想办法么,不要老这样看我好不好?”

崔城之哭笑不得,分明是她往自己身上靠,怎么现在反倒成了自己的过错?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走,快点离开!”东方瑶觉得神智清醒了一些。

“你觉得我们还走的了么?”崔城之神色复杂的端详着东方瑶。

东方瑶才反应过来,远处竟然是陆静娘愈来愈大的声音:“我明明看见这有两个狗男女……”

看着眼前男人不动声色的脸,东方瑶的眼睛忍不住更花了,她刚想走几步,冷不防被崔城之打横抱起。

“静娘,在哪儿呢?”李道潜一看这纱幔飘飞的亭子里面没有一个人,只有几个茶具和一只掉在地上的香炉不由皱了眉。

身后大批的奴婢也都在看着陆静娘。

陆静娘瞪大眼睛,“不可能,不可能!”她不管自己已有身孕,匆忙跑开,身边的婢女都拦不住。

“静娘,你这是做什么!”李道潜眉间川字更深,眼见着一婢女上前扶住了陆静娘,却又被陆静娘推开。

“昭仪要注意身体呀!”那小婢女刚说完话,陆静娘便怒气冲冲呵斥:“给我滚开!”

她把亭子的每个角落都看了个遍,还真什么都没有看到。

“去哪儿了,怎么可能?”她喃喃道。

“静娘,你这是做什么,没有就是没有么,许是你看岔了,你现在也是有身子的人了,凡事要注意点,不要再莽撞了!”

大明宫基本每个园子都会有个湖啊水的什么的,这夏芳园的扇绿湖更是从龙首渠引来的水,比寻常花园的湖大了不知道多少,万一两人躲到了扇绿湖里,最后自己不还是能把两个人逮着么,孤男寡女在湖中,定解释不清楚,这崔城之和东方瑶都是韩鸿照的心腹,如此一来,不仅皇后大失脸面,东方瑶更是没有脸再在宫里呆着……

想到此,陆静娘赶紧道:“陛下,你和我去湖边去看看!”

说完便拉着李道潜往湖边走。

“唉!”李道潜忍不住叹气:“你慢点!”

然而两人到了湖边,却又什么都看不出来。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下去找!”

陆静娘依旧不死心,冲着身后的一种奴仆喝道。

奴仆们自然都是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下去。

曹吉祥上前来几步,在李道潜耳边小声道:“陛下,皇后娘娘还在延英殿等着你去商议政事呢。”

“贱婢,哪里轮得到你说话了!”这话被陆静娘听到了,立时瞪了曹吉祥一眼。

曹吉祥一语未发,退了李道潜身后去。

李道潜眉毛一皱:“静娘,你怎么说话呢,这国家大事,可比你这些子虚乌有的事情要重要许多!”

“陛下,我怀的可是龙子,你就对我这样不管不问,我还不如就此回扬州呢!”陆静娘一见李道潜这样说话,声音愈发的大了起来。

“好啊,你要回就回,你想去哪儿我都不拦着!”李道潜一贯的好脾气终于磨没了,他冷笑着拂袖而去。

见皇帝就这么毫不留情的走了,陆静娘气的几乎跳起来。

“好好好,你不信我是罢?”

陆静娘转头看着面前这深深湖水,胸口一股闷气置冲上大脑,指着自己后面一众婢女:“你们都给我下去找,快给我下去!找不到就别上来!!”

她抬手一推,本没有多大力气,可是有个婢女就在湖边上,就这么硬生生的被推了下去,那婢女在水中挣扎:“昭仪饶命,奴婢不会水!”

“找不到,那你就死在里面!”陆静娘恶狠狠的说。

天边晚霞逐渐染上风霜,黄昏将至。

陆静娘指着后面的宦官和婢女:“本宫说话你们没听见吗,找到了有赏,还愣着做什么!”

众人无奈,只好一个个的下了水,陆静娘蹲在水边指挥着:“快去那边看看,快点!”

晚风忽然大了起了。

陆静娘觉得身后忽然一凛,她下意识的想回头看去。

“啊!”

一只不知从哪儿冒出的手,轻轻一推。

第五十六章 失足落水(二)

“咳咳!咳咳!”

浑身湿透,东方瑶只好坐在水边边咳嗽边拧干身上的水,好在一双手伸过来,将她扶起来。

这是什么事嘛,好端端的就被人抓奸了,自己多无辜呀!

一阵冷风吹来,东方瑶瑟缩了一下,抱紧了自己的双臂。

崔城之看了她一眼,立刻把长袍解下来,拧干水,披到了东方瑶的身上。

虽然都是湿的,可毕竟也挡风。

“多谢。”

东方瑶闷声说。

刚刚崔城之一声不响就抱着自己跳到了水里,他就不怕自己不会水淹死么?

“想来我们今日是中了陆昭仪的计,她大概是在那香炉中放了药,再叫陛下来撞见我们,这样也好要你和我被陛下治罪,在宫里没法待下去。”

只是令崔城之想不到的是,陆昭仪竟会选自己,莫非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不可能。

不过他很快又否定了这种想法,之前就对皇后说过,他并不希望别人知道自己真实的身份,是以现在很多人只是认为他是清河崔氏的嫡长子。

“最毒妇人心!”东方瑶又在心中狠狠地骂了陆静娘一顿,这个陆昭仪这样做岂不是公开挑战皇后的权威么?就算是成功了,最后也很有可能会惹得皇后不再顾念血缘之情,更何况,在韩鸿照的眼中,血缘之情本就单薄。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快些离开,若是被人看见,也说不清。”两人刚刚从扇绿湖游到尽头,这尽头是一片草地,周围是红色的矮墙,看周围高楼亭阁的形状则应该是在一座花园里。

东方瑶说完便要走,却听崔城之忽道:“那你现在就去长安殿罢,记得快些回来。”

东方瑶一愣,瞪着眼睛问:“我还回来做什么?”

崔城之语气颇为无奈:“你让我穿成这个样子回去?”

他身上单薄的只剩一件里衣,而自己手上的这件长袍也已经湿透,因为袍子质地厚,不像自己身上的衣服,差不多快要干了,东方瑶顿觉不好意思:“抱歉,我没注意。”

她把衣服还给崔城之,走到河边梳理了一下自己的发髻,将步摇重新簪好才离开。

虽然自己的衣橱里还有几件男子的圆领长袍,但不知道崔城之穿了合身不合身;小厮内侍的衣服又太过粗陋,很容易被人看出破绽来,此时也只能勉强让他一试了。

芍儿在门口等了许久才见东方瑶回来,早就急得跳脚了:“娘子你去哪儿了!”她本以为碧玺是要带自己去长清殿拿些糕点,谁知碧玺却带着她去了尚食局磨蹭了好一阵子,她本就疑惑碧玺绕远路的这种做法,此时更是心中警铃大作,不顾礼仪便离开了。

东方瑶中迟疑着未开口,芍儿便已经伏在了自己的耳边。

“什么,小产?”乍听芍儿的话,她有些吃惊。

“奴婢也不知为何,都已经请了陛下的御医前去诊治,说是失足落水!”

东方瑶眼皮一跳。

“娘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芍儿不解,为何这陆静娘自己就落了水,自家主子还半路不见了?

“回来再和你解释,”走出门口,东方瑶又想起来一件事:“对了,今日在夏芳亭的石案上燃着的香和煎过的茶,你想办法找些渣滓来!”说完便匆匆走了。

崔城之看着手中有些小的衣服,勉强套在了身上。

他动作有条不紊,尽管是在穿一件衣服,也不见丝毫的窘迫,东方瑶看了一会儿,忽然转过身去。

唉,自己又忘记了,崔城之是个男人。

想到此,她又记起来陆静娘下的那种药,定是**药没错了,竟然让自己这么没面子,只是她找谁不好呢,偏偏找崔城之?

“今日……还要多谢你了!”

“不必了,我这也是在救自己。”崔城之毫不动摇的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才对东方瑶道:“告辞了。”

“哎!”东方瑶又忍不住叫住他。

“还有事?”崔城之疑惑。

“唔……”东方瑶支吾了一下:“你……你不要把今天的事说出去……”

可能是因为走的有些急,她额前的碎发松松散散,一丝不苟的样子倒是没有了,反而多了几分窘迫和羞涩。

“崔某若是将今日之事说出去,此生便无法再升迁,如何?”

他淡笑,随后离开。

此生无法再升迁?

不过是要他做个保证而已,他为何要发这样重的誓言呢,要知道对于士子来说,一生无法升迁……这也不亚于“孤独终老”什么的了。

东方瑶有些无奈的看着他走远了。

一路上的奴婢都是疾行匆匆去往长清殿的方向,看来陆静娘还真是情况不妙。

回去换了一身新衣,重新挽过发髻,东方瑶才赶着去了长清殿。

“你们胡说!你们胡说!滚!”一只药碗被甩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陛下,我的孩子还在,你莫听他们胡说好不好?”陆静娘满脸泪水,她满怀期待的看着皇帝,希望他能告诉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或者点点头。

可是许久,眼前的男人除了怜悯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陛下你不会再要我了是不是?”她喃喃道:“陛下会丢弃我……”

皇帝尚未开口,“不会!”

这声音凌厉而威严。

陆静娘一呆,只见有个衣饰华丽的女人走了过来,她坐在了自己面前,用帕子擦去自己脸上有些干涩的泪水,柔声道:“说什么呢,陛下不仅不会这样做,还会封你为贤妃,如何?”

“我不要你可怜我!”陆静娘瑟缩着歪过头去,那怨恨的眼神在眸中一闪而过。

韩鸿照慢慢停下来手中的动作,看着陆静娘,未语。

“这哪里是可怜,我看皇后说的好,就贤妃如何?”一见陆静娘不乐意,李道潜唯恐她又对皇后说出什么大不敬的话来,急道。

陆静娘的手紧紧地抓着盖在自己身上的锦被,有那么一瞬间,她想打一巴掌这个眼前的男人,质问他为何要如此的软弱,无论这个女人说什么他都要听从,他还是不是一个帝王一个丈夫?

“陛下只想着如何补偿我,却为何不问我落水究竟是偶然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陆静娘看着韩鸿照,一字一句地说。

第五十七章 戒骄戒躁

“难道不是失足落水?”皇帝愕然。

“怎么可能陛下,我怎么可能就忽然落入扇绿湖,定是有人嫉妒我,故意要我失去龙嗣!”陆静娘急得嗓子都哑了,她大声道:“是有人害我,是……”

然后她就看见了站在众嫔妃中的东方瑶,仿佛抓住了什么一般,指着东方瑶嘶喊道:“东方瑶,是她,就是她推的我,是她害死了我们的孩子啊,陛下!”

众人立时都去看东方瑶。

被点到名的东方瑶面不改色,她不急不慢的走出来,语气甚是担忧:“昭仪这是忧思过度,失嗣事小,身体却才是最重要的,妾特地要医师配了一些有助于睡眠的熏香,还希望昭仪尽快好起来。”这一盒的熏香便被抹云递到了碧玺的手中。

然而碧玺刚接下,又听陆静娘指着自己喝道:“扔掉,给我扔掉,我不稀罕!”

碧玺手一抖,玉盒便闷声掉在了茵褥上。

“陛下……你可要为妾做主,否则妾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看着陆静娘梨花带雨,满脸皆是自己不能拒绝的乞求,皇帝沉声道:“东方才人,你有什么话说,为何昭仪会指正是你推了她下去?”

“陛下,臣今日一直就在长安殿,期间去了一次含凉殿,还遇见了崔舍人,他可以为我作证。”

“崔城之?”陆静娘仿佛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声音蓦然尖细又高,“陛下,我本不想说,之前就是因为撞见了东方瑶和崔城之tou qing的事……今日才被东方瑶推下水去!”

陆静娘恶毒的看着东方瑶。

“一派胡言!!”

宽大的衣袖如锋利的刀锋般挥向陆静娘的脸,扫的她生疼。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原本一语不发的皇后却忽然站了起来,因为动作太大,衣袖都扫到了陆静娘的脸上。

“你若是还污言秽语口无遮拦便休怪我这个做皇后的翻脸无情!”

韩鸿照拂袖而去,丝毫都不去看李道潜的脸色,已经煞白。

“静娘,你……算是我求你了,别再多想了好不好,就做贤妃好不好,我们以后还会再有孩子的,好吗?”

陆静娘呐呐:“陛下,你不肯为我做主?你为什么不信我?”

“皇后一向明察秋毫,她都说不是了……你何苦还要不依不饶?”

陆静娘不可置信的看着皇帝,心一点一点的变凉。

“我明白了,”她忽不动声色的抽出自己的手来,声音麻木无感:“希望陛下能遵守诺言封我为贤妃。”

“跪下!”

回廊上,韩鸿照背对着东方瑶。

东方瑶跪下来,低声说:“臣有罪,请殿下责罚!”

“你错在哪儿?”

“臣愚蠢才会被陆昭仪陷害。”

“那她说的是对是错?”韩鸿照皱眉。

“殿下,是……”东方瑶迟疑了一下,才闷声道:“她对我下了药,又叫来了崔城之,若非我们两个人跳了扇绿湖,恐怕躲不过这一劫。”

“你以为她还是刚入宫那个什么都不懂的陆静娘么?你跟在我身边日子也不短了,不过是这样一点小小的伎俩你就几乎陷入其中,委实不该!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切不可自恃才能眼高于顶,只要这样的事发生一件,事关你们俩的清誉,又怎会简单了事?”韩鸿照打量了东方瑶一会儿,面色柔和下来:“这次给你一个教训,要戒骄戒躁不可莽撞大意……我只是没想到,陆静娘居然敢打城之的注意……现在回去吧,我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再发生!”

“是,臣告退。”东方瑶忙道。

其实皇后说的很对,自己的确是太过大意了,只是想着陆静娘不足为惧,却未曾料到她这样看似无脑的手段才是最毒辣的,一旦成功,自己和崔城之必然无退路。

可是这个崔城之,他究竟是什么身份,凭什么皇后就对他诸多宠爱和偏向?

看他的样子,外表随和,却分明是对人冷漠至极,甚至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也不为过,皇后怎么会喜欢他这种人?

因为实在没搞懂,东方瑶也暂时懒得费心去想,不妨让自己在宫外安排的人去查查,看看这崔城之究竟有什么能耐得皇后青睐,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不过令她不解的是,那香炉中和茶水中竟然只有少量的**药。

“既然她都做好了两手打算,为什么又放了这么一点药?”东方瑶疑道:“芍儿,你确定是少量**药?”

“芍儿确定,这是请杜奉御亲自看过的。”

杜奉御是自己的人,他应该不会骗说谎……难道是?

东方瑶心一跳,不免不安了起来。

皇后口口声声说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崔城之,却只是减少了陆静娘使用的药量,她这是想要除掉陆静娘?

还是说,根本就不是皇后而是……另有其人?

东方瑶哀叹一声。

半个月之后,陆静娘的母亲华林夫人就入宫来了,一并前来的自然还有沛国夫人。

华林夫人是个看上去很显老的夫人,她实际上比韩鸿照小了二十几岁,发丝却白了一半,面容憔悴,身材瘦弱,一见自己的姐姐来了,赶紧站了起来,拜道:“妾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韩鸿照把自家妹妹扶起来,嗔道:“明明身子不好,还千里迢迢赶到jiu chéng宫做什么?”

又要坐马车又要上山,华林夫人一路还真是吃了不少苦。

“静娘自小本就身子弱,如今又落了胎,我这个做阿娘的,怎么还能在扬州坐的住?”

华林夫人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又道:“况且母亲这几年身子也不好,妹妹这便不打算走了,留在长安陪陪她也是好的。”

她眼神希冀的看着自己的皇后,希望她能点头同意。

婉娘从韩鸿照手中接过华林夫人的手,将她安置在了小榻上。

韩鸿照则坐在了最上首的贵妃榻上,淡淡道:“你身子不好,怎么能照顾的了母亲?”

“能,自然能!”华林夫人又焦急的站了起来。

“我的好妹妹,这么着急做什么?坐下慢慢说!”韩鸿照安抚她,语气中却带着几分不由分说的威严。

华林夫人一时语塞,她本就不太会说话,此时更是摄于阿姊的威严,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哎呀,十一,你本就身子不好,扬州那地方又养人,你不如就回去安度晚年,静娘是皇后的亲甥女,难不成还会待她不好?再说,静娘现在也是贤妃了,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沛国夫人道

第五十八章 拳拳之心

从含凉殿走出来的时候,华林夫人几乎站不住。

难道就因为她是姨娘所出,就不应该被所有人重视么?

可是她的女儿,却是正室所出,她今年也只有十七岁啊!

“夫人莫要再哭了,老奴看的心都要碎了!”

华林夫人看了一眼跟随自己多年的奴婢阿临,默默地把眼泪吞了回去,是的,她不能让女儿看见自己这么没用,尤其是在女儿最需要人安慰的这种时候,她更要帮助她走出困境而不是一味的只知道哭。

“恕奴婢多嘴一句,当初夫人就不应该要小娘子来长安,皇后如此盛情邀请,肯定便是抱了利用小娘子来争宠的心思,这是夫人你也猜到的呀!怎么还能如此糊涂?!”

华林夫人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姐姐的心思,可当时连母亲都写信给自己,况且静娘也一直央求她说一定要来长安见世面,尽管阿临一直劝说自己,但她活了四十多年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怎么能忍心看着静娘不开心?

“她们毕竟是我的阿姊和母亲,我哪里想过要去忤逆她们?我现在只期盼着静娘能够回心转意,不再和阿姊作对!”华林夫人怏道。

主仆两人一同踏入长清殿,一见床榻上只有散乱的被子并没有人,俱是吓了一跳,叫喊起来:“静娘,你在哪儿?!”

“阿娘,我在这儿。”陆静娘站在窗边,冰冷冷的叫了一声。

华林夫人赶紧走过来,拉过女儿瘦弱的手腕:“怎么样,身子可好多了?”

“阿娘,她该死。”陆静娘忽低低一句。

“住口!”华林夫人却听了个分明,赶紧小声呵斥女儿:“不准说这种话!”

微微挑眉,陆静娘侧眼来看着自己的母亲,样子颇为不屑:“阿娘知道我说的是谁?”

“不管你说的是谁,今后都绝不能再说这几个字,你听见了没有!”

陆静娘没有理会自己焦急的母亲,只是重新坐在了小榻上,凉凉道:“你以后不要再去找她了,明知无用,何苦自找羞辱?”

“小娘子,夫人早先就劝说过你不要来长安不要来长安可你偏不听!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夫人本就身子不好,又千里迢迢从扬州赶过来为你求情,你却对她这样说话,怎么能对得起你去世的阿爷?”

“住口!”陆静娘冷冷的瞥了一眼老仆:“你不过是我阿娘身边的一个奴婢而已,这里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儿?”

华林夫人叹息的摇头,自然也知道自家女儿性子倔,决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可是一想到女儿如今的遭遇,她就忍不住心酸,“静娘,这些年来我一直呆在扬州,只是为了远离这权利的中心,你可知,身为韩家的女儿,你是皇后的甥女,免不了要作为政治婚姻的牺牲品,就像北康公主一样嫁往异族和亲,远离家乡又有什么幸福可言?你阿爷去世的早,我含辛茹苦把你抚养chéng rén,并不是盼着你嫁入高门,做什么郡国夫人贤妃淑妃,只盼着你找一个爱自己的人寄托终身!我不愿意你被当成利用的工具才寄居江南shi bā nián,却没想到你终究还是来到了长安!”华林夫人的泪水逐渐控制不住:“我并非沛国夫人的亲生女儿,不过是姨娘所生,在她们眼中,根本就不可能因为你是我女儿的缘故对你多怜悯半分,女儿啊女儿,若是母亲真的不在了,你又该怎么办呐!”

这一声声如泣如诉,饶是陆静娘性子向来骄横听了也忍不住落下泪来:“阿娘,我……”她想说她自己可以照顾自己,可是宫里除了从小跟着自己长大的碧玺,又有谁是真正的为自己着想呢?

她曾经以为只要有了权势什么不重要了,可是现在才知道,那权势背后的虚情假意,自己的丈夫软弱又无能的,怎么能是自己托付一生?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扑到自己母亲的怀中,泪如雨下。

……

在jiu chéng宫住了三个多月,总算是躲过了炎炎的夏日,九月之后,宫人便准备动身回大明宫了。

华林夫人终究还是离开了,她实在是没有办法留在长安,凡是身边的亲戚都劝说自己回到扬州去,她又不会忤逆沛国夫人和韩鸿照的意思,只能在众人动身之后也下了山,不过却并没有回扬州去,而是去了离长安不远的华州,投靠了自己在那里的亲信。

也许这样,便可以几既不违背自己母亲和姐姐的意思,又可以离自己的女儿更近了。

可怜天下慈母心,或许只有自己的亲生父母,才会这样一心一意的为自己的孩子着想。

东方瑶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忍不住回忆起自己的母亲来,可是除了她对自己并不多的教导,甚至连她的样子,自己都快要忘记了。

到了郊外的时候,她便特意去向韩鸿照告了假,说是去看看自己的母亲,韩鸿照也欣然同意了,还告诉她多置办些祭拜的东西,别委屈了自己的母亲。

城郊就有几处新迁的墓地,原本芍儿计划着为许昌夫人单独修一座陵墓,只是东方瑶念着母亲一人在外面会孤单,便未将母亲的坟迁走,只是重新修葺了。

此时站在母亲的碑位前,她总算是找不到当年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了。

也许有些人,只能在自己的生命中匆匆掠过,只能靠回忆来思念她,纵然她对你来说有多么重要,纵然你有多不舍。

纸钱化作灰烬,一尊酒酹过天地,撒了遍地的浓香,说了几句心里话,两人便离开了。

进城的时候,听到外面有些喧闹,东方瑶人忍不住挑起了帘子,看着外面来来回回且形色匆匆的人,不由得有些疑惑。

“芍儿,你去打听打听这是怎么了?”

芍儿应了声,从身边捞过一个跑过去的小娘子,“哎!这位娘子,你们这么着急是去哪儿呀?”

那小娘子显然脸上掩饰不住的兴奋:“云游国外的济世大师回来啦,你们赶快去看看罢,就在大慈恩寺,错过了以后说不定就没机会了!”

芍儿一松手,还未说声谢谢,那小娘子却一溜烟儿便跑了。

“至于么,不就是个和尚嘛!”她十分不解的嘟囔了一声。

……

“……尔时,佛放眉间白毫相光,照东方万八千世界靡不周遍,下至阿鼻地狱,上至阿迦尼吒天。于此世界,尽见彼土六趣众生;又见彼土现在诸佛,及闻诸佛所说经法;并见彼诸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诸修行得道者;复见诸菩萨摩诃萨种种因缘、种种信解、种种相貌行菩萨道;复见诸佛般涅盘者;复见诸佛般涅盘后,以佛舍利起七宝塔。”

说道这里,他把手掌轻轻合上:“此经能救一切众生者,能解一切生死之缚,今日济世所言虽寥寥数语,胜在意蕴悠长,若有想继续深入参悟者,贫僧会于明日此时,再来于此,阿弥陀佛!”说完这话,他才缓缓起身,看着台下的众人,在众多少女痴迷的眼神中,微笑着点了点头。

第五十九章 大慈恩寺

“怎么样,看到什么了吗?”东方瑶随口问了一句,芍儿失望的摇了摇头。

挑起帘子首先向上看去,入眼的是一座古朴雄伟的高塔,共七层,听说站在上面看,可以窥看长安

只是面前……

水泄不通,除了人还是人。

看他们现下这个喧哗的样子,应当是讲完了,却不知为何还不离开。

“这大慈恩寺原是陛下为了恭敏皇后所建,都说光占地就有普昌坊半个坊那么大,是长安最为宏伟的寺院,可是如今我们光这门口都进不去,怎么还敢说是大唐第一寺呢?”

主仆两人本来是要回大明宫,只是现下时间还早,又闲来无事,便想来大慈恩寺凑个热闹,只是来了之后又被“拒之门外”,连门口都进不去,芍儿可不乐意了,好容易出来一次想看看这远近闻名的大慈恩寺,竟然还被堵在了外面,自然是十分败兴。

“人人都在关心寺中的大师,只有你关心这寺院!”东方瑶忍不住笑嗔她。

这大慈恩寺固然门口不小,可是架不住人这么多呀!自己站在这最靠后的位置,也只能隐隐约约的看到远处高台上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和尚。

“娘子这就不知道了,”芍儿不以为然,说道:“刚刚我一路走着,听这身边的行人说这济世大师可真是不俗,他不仅为人谦逊有礼,佛道讲的透彻,就连这容貌也是一等一的呢!”

东方瑶没太在意,便随口说道:“若是你想来,大不了过几日我们再出来。”

“娘子难道不想看看?”芍儿惊奇的瞪大眼睛。

东方瑶迟疑了一下,说:“我虽信佛,可是经书自己也能看懂,为何还要听他来说?”

芍儿呆了一下,慢慢缓过神儿来:“娘子想的果然和我们这些平常人不一样……”

况且东方瑶觉得,当朝皇帝陛下是信佛的,若是这济世真有什么能耐,早就被召进宫了,到时候也不必麻烦再出来和这么多人挤了,轻轻松松就能见到他。

“娘子,我们这便回去?”芍儿只好收回目光来,反正也不是什么非要见的人。

东方瑶微微颔首,正要放下手中的帘子。

“你这死丫头,还敢来看他!”一个身披香色帔子的夫人拽着自己女儿就往回走。

“哎呀阿娘,你做什么呢!”少女不情不愿的抵抗着母亲的拉扯。

“你还说呢,你阿爷怎么嘱咐你的!这济世来了之后,长安就莫名其妙的少了不少年轻貌美的女子,你舅舅在京兆府廨做事,难不成还能骗你阿爷!”这夫人小声说完了,才一把又拉扯起女儿来骂道:“一个和尚而已,真是不害臊!”

“诶呀,就你明白!就你害臊……”

这对母女的声音随着马车咕噜转动的声音消失在人声鼎沸中,东方瑶忽觉得有些头疼,便伸出手来按了按眉心。

紫宸殿殿外

卫季卿匆匆忙忙走进来,被王德挡住:“将军,太子殿下在里面呢!”

卫季卿脸沉了一沉:“那我更要进去。”

“将军,稍安勿躁啊!”王德在卫季卿耳边小声说:“殿下说了,她知此事另有隐情,只希望将军切勿与太子生出冲突!”

一见卫季卿果然没有再冲进去的意思了,王德松了一口气,谁知一抬头便是卫季卿紧皱的双眉:“见过太子殿下。”

王德回头一看,呦,这不是太子么!他眼皮子一跳,赶紧退了一边去。

李况也没多说,就是笑着看卫季卿:“卫将军新婚三个月,怎的看起来如此憔悴?”

卫季卿只是微微颔首:“近几日听从皇后的吩咐去了一趟青州,那里有些dong luàn,可能路上染了些风寒。”

李况被噎了一下,他心中冷哼一声,面上还是做出一副不咸不淡的样子:“即使如此,那还是多在家休养休养,没什么别往外跑,总不好累着自己又给别人带来不便?”

卫季卿手一紧,往前走了几步。

“唉,别让自家夫人担心,独守春闺么。”李况温和的补充了一句,旋即离开。

“怎么,你和太子究竟是怎么回事?”韩鸿照皱着眉,挤压成堆的奏章之上的可以看见她一双手深深压下的痕迹。

“回殿下,”卫季卿拱手,把一脸的青黑挡在了一边:“臣原本家住永乐坊,后来经过打听打算在宣阳坊买下一座新宅,本来事情已经基本谈妥,就连新宅都已经打扫了一大半,谁知前几日去那房主却说又不买了,臣心中自然疑惑,后来无意得知是太子身边的人已经花了大价钱买下来了。如若太子殿下不是有心挑衅,又怎会这样做?殿下可要为臣做主!”

“你可知太子如何说的?”韩鸿照问。

卫季卿摇头。

“季卿啊季卿,你是勇猛有余,智谋不足啊,这种事情你为何不选择息事宁人,却非要宣扬出去?如今满城皆知你俩为了宣阳坊一座宅子不可开交,一个是我的近臣,一个是我的儿子,你让我在其中如何自处?”这种事情还用猜吗?

自家儿子她自然最了解,犹为擅长的不就是先告状么?

卫季卿低下头,闷声道:“殿下,臣并非是想让你为难,只是咽不下这口气,不知为何太子殿下近来多番看臣不顺眼,甚至有时……有时还会暗地中下绊子,臣只是心有不甘而已。”

那次到少陵乡亲自督察赈济灾民,卫季卿一时感叹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惨状才当街亲自来赈济,不过他却从未透露过自己的姓名。

然而等他回了长安,才得知自己在少陵乡的父老心中就是个只吃官家饭不做官家事的人:明明奉命来赈济,却中途私自去了南边的承平县不知道做什么。

分明是李况下令要他去的承平县,说什么那承平县今年的灾情也很重,去看看他们有什么需要的,自己还正纳闷儿呢,那地方自有人管,自己去凑什么热闹?

不过总不能违逆太子殿下,他只好去了却不知这一去自己便成了笑柄,反倒是这位什么也没做只动了动嘴皮子太子殿下获得了乡民的一致拥戴。

这些名声什么的卫季卿本本也不怎么在乎,可是那新宅却是他为了小荷新选的婚房,如今被李况夺去……自己怎能咽下这口气?

第六十章 化外之人

“近来才人有些伤风,接近秋凉之时,更应该多穿些衣服,”说到这里,杜奉御的眉毛又一皱:“才人近来还有些肝气不舒,气血亏损,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在杜奉御关心的眼神下,东方瑶垂眸淡淡道:“只是近来公务有些多,操劳了些,倒也没什么……”

杜奉御心中暗自叹了口气:“我再为你开一副去火的药,若是平日里无事,便多出去走走,切勿闷在殿中,还要记得多穿衣服,按时吃药,你可明白?”

最后一句却是看向的芍儿。

芍儿赶紧点头,“奉御放心,奴婢自会尽心尽力!”

赵奉御摸了摸自己的胡须,沉吟道:“才人要我去查的那种秘药,臣倒是找到了些许端倪。”

东方瑶心一凛:“奉御请说。”一边的芍儿赶紧把窗门掩好。

赵奉御小声道:“臣暗中查过许多宫中的典籍,据说前朝曾有‘含光’一毒和娘娘说的差不多。凡是饮此毒者,每月无解药便会腹痛如刀绞,需要饮下特制的解药才能恢复如常,只是‘含光’一毒太过毒辣因而被大燕文帝禁止,又因为太过麻烦不得其用,后来就渐渐无人再提起了。臣以为这种秘药早就被人所遗忘了,却没想到太子殿下竟然会……”

这种害人之药,恐怕他早就给宋若栖服下。此前她还以为李况大概是掌握了若栖的某些把柄,却不知道他竟是从哪里找了这种毒辣的办法来威胁她。

东方瑶叹了口气,“多谢奉御了,还希望奉御日后小心行事。”

“娘娘言重了,昭仁太子对臣有旧恩,他嘱托臣下的事,臣下不敢忘,必定尽心为娘娘做事。既如此,那臣便告退了!”

赵奉御收拾了东西,芍儿便跟着他去拿药了。

东方瑶愣愣的盯了一会儿门外,才回过神来。

这种秘药,她之前也在野史之中看见过,还以为是假的,没想到真的会有这样毒辣的药。

她竟不知道,若栖一个人竟然吃了这样的苦,她死的时候对自己说的话,当真是句句如刀绞啊!

还有那个可怜的孩子,韩蕙娘为她取名“善娘”,就是希望她一生不要重蹈她父母的覆辙,和和善善,真是比什么都强。

只是李况……多行不义必自毙,她就不相信有一天,自己抓不住他的把柄!

摸了mo xiong口,东方瑶还是觉得闷闷的,她低头看自己案几上的公文,长长的出一口气来。

近些日子她无事,便想着重构弘文馆,举办诗会。

皇后虽然同意了,却又无暇顾及太过,当然不是寻常的诗会,她另有深意,是以便难办些

门下省侍中薛蒿可真是被她烦的不轻,不过摄于皇后的威严,他还真是不得不给皇后面子呢,不得不说,这权势真是个好东西。

唉,怎么说呢,就是真正操控在手的感觉有滋味,可是每时每刻又担心不在自己手中的时候会怎么办。

恹恹的扔下笔,她倒真觉得自己最近似乎愈发闷闷不乐了。

不如出去走走?

尽管接近秋时这花园里也没什么可看的,可太液池水碧波潋滟常年不衰,每一季都有每一季的风景,去转转倒也无妨。

……

“佛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炽盛。生来无法脱离,也摆脱不了死亡带给的万般痛苦……只有轮回,将希望寄托于来世,才能生生世世魂灵不灭,我佛慈悲才会护佑他的子民,但也只有一心向佛的人才能得到我佛的庇佑,阿弥陀佛。”

“大师,你说人生而有轮回,然今世我已有后悔之事,那么来世的我又会是怎样的人?”皇帝急道。

济世不急不慢:“有因方有果,陛下身为天子,造福一方的百姓,延续了先帝的盛世,就是有了业障,也不过是小错而已,如何不说是一位仁君呢?就是来世,也必会再入善道,如此循环。”

“入善道。”李道潜仔细品味着这三个字,是不是意味着他下一世还是出身贵族?

呼出一口气来,这样他也就放心了。之前自己总担心此生业障太多,却今日方晓得瑕不掩瑜,既然如此,他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看着皇后面无表情的站在一边,婉娘有些迟疑:“殿下可是……不喜这济世和尚?”

站在外面,听刚刚济世说的这一番话,她都实在是觉得有些谄媚和圆滑了,不过又觉得这济世为人正派,在长安城又是如此的受人欢迎,就连这大慈恩寺的玄明高僧都曾对他赞誉有加,自己怎好把脑中的想法说出口来?只是看着皇后的表情,确实在有些古怪。苏婉娘好歹也在韩鸿照身边呆了三十年了,纵然皇后的心思一般人难猜,这种意思她还是能看出来一二的。

“我让你查的事你查清楚了吗?”没回应婉娘的问题,韩鸿照却答非所问。

“哦,奴婢查过了,这济世和尚确实是十二岁时便出海东渡去了,一走就是十五年,本来连玄明大师都以为他不会再回来了,却没成想一个月前忽接到自己这位徒弟的书信,说是要归国了,还带来了不少珍贵的书籍,这才在长安举行了许多讲会,又兼他为人谦逊有礼样貌俊秀,是以一时风靡整个长安。”

韩鸿照沉吟:“等会儿他出来,你叫他来含凉殿。”

样貌俊秀的人的确容易招人喜欢,不过此时她也不想拂逆了皇帝的意思,若是济世讨他欢心,留在他身边倒也无妨。

韩鸿照心中一叹,随即离开了。

从长安殿走到太液池,路上已经有了不少落叶,再加上这习习凉意的风,时不时卷起几片粗糙的叶子来,还真是有几分秋风萧瑟的感觉。

东方瑶打了个寒战,裹紧了身上的披风,加快了步子。

太液池此时正是一番安宁的样子,蓝天白云在水中相映成趣,褪去了春日的干风,夏日的闷热,冬日的寒冷。

她随意走了几步,额角竟然还沁出了些许的汗水,便伸出手来轻轻擦了擦自己的前额。

济世正从大宝殿中出来,跟着皇后的婢女和奴仆走了一会儿,行至太液池边,忽见一少女身披白色的披风,正伸出纤纤皓腕擦拭额前,等放下手腕来,才露出她一张年轻清丽的容颜来。

乍一看,这少女的确不起眼。不过是一双如水的杏眼出彩些而已。可是再走进一些,他却觉得这少女的眼睛实在太好看,清澈而呈琥珀色,仿佛不含一丝的杂质;一双修直的眉毛浑然天成,让她看起来带了几分天真无辜;其它五官虽不过是寻常,可是偏偏动静之间给人一种浓淡相宜,丝毫不具有侵略性的美感,是浑然天成而带着几分纯白无暇的美丽。

东方瑶正在走神,无意转头一看,婉娘正向这便走来,身边还跟了一个光头的男人……

一身斜襟大袖、四周镶着黑边的直裰,又是受过剃度,看来是个和尚没错了。

只是这和尚未免也太……好看了些罢?

整齐而斜飞的剑眉,深邃幽黑的眸子,面容柔和而又不失男子刚毅之气,虽然没有头发的修饰,却愈发显得他眉目俊美出尘。

东方瑶心口一跳,莫不是,他就是……济世和尚?

第六十一章 心烦意乱

想来就是了,前几日还听芍儿说起过,全长安去听他讲经的女子甚多……果然还是美色为上。

济世走到东方瑶面前,微微行了礼。

东方瑶有些奇怪,不过她还是礼貌的回了一礼:“见过大师,见过宫正。”

婉娘笑着点点头:“原来瑶儿认识济世大师呀!”

东方瑶轻声笑道:“我见大师气度不凡,姿容俊秀,也听说了近些日长安人对大师的赞誉,是以才斗胆猜到是大师而已。”

济世盯着眼前的少女一笑:“娘子真乃有慧根……”

“大师谬赞。”东方瑶说道。

一抬头,却不禁怔了一下。

“既然无事,那瑶儿,我们便先行一步了,皇后娘娘还等着召见大师呢!”婉娘笑道。

东方瑶垂眸,说道:“宫正和大师慢走。”

直到济世走远了,东方瑶还未反应过来。

难不成自己刚才是看错了?

这人人交口称赞的大师,刚刚那个神情怎么那么……古怪?

摇摇头,东方瑶一想,觉得一定是自己看错了。

说起来,这几日自己实在是有些神思恍惚。

这日傍晚,东方瑶早早的便用过了晚膳,芍儿端过来两碗药。

碗中浑浊的液体发散出一股浓烈的味道,离着远些的时候就能闻到一股淳朴的药香味儿,怎么离得近了,这味道反而难闻了?

芍儿早知道东方瑶心有犹豫,从袖中拿出一方手帕,打开来放在东方瑶面前:“娘子现在快些吃罢!”

“这是什么?”东方瑶的眉毛先是轻轻一蹙,旋即舒展开来:“蜜饯!”

她脸上忽然露出孩子般天真的笑容,真仿佛是喝药的孩子得到了母亲的一块甜饧。

然而不知为何,芍儿却有些心酸,她缓缓蹲下来,问她:“娘子,今夜是豫章郡王成婚的日子,娘子还记得么?”

东方瑶脸上的笑容逐渐凝滞,“你说这个做什么?”

芍儿轻声道:“你这些日子心神不宁,我怎会看不出来?倘若是心中不快,不妨说出来,若是闷在心中,只怕闷出病来……”

东方瑶端起药碗来,一口气喝了下去,她接过芍儿手中的蜜饯却只是放在案几上,说道:“你说,我是不是咎由自取呢?”

“娘子这是说什么!”芍儿慌声叫道。

“我知道他可能不会选择我,可是我却连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其实是我一直都没有真正去信任他,我后顾之忧太多,总怕有一天一无所有,可是到头来,我还是失去了。”

只想明白这一点,东方瑶就已经很难受了。

她也很想痛痛快快的放手,可是哪里说的那么容易?纵然她于李衡乾有诸多顾忌,可是到底对他真心更多一点,如今此般境地,她如何不难受?

“你放心,我没事的。”东方瑶擦干嘴角的药渍,吃了一块芍儿的蜜饯,微微一笑:“你看我现在这么忙,还有这么多的事,哪里还顾得上他呀?”

芍儿知道,东方瑶虽这样说,心中难免不会有难受,她微微一叹:“从前奴婢跟在郡王身边,郡王也接触过不少的女子,却从未见他有过上心的。后来郡王遣奴婢来东宫做眼线,奴婢照顾娘子,便以为郡王情深意重……”

芍儿一顿,低头弄衣襟:“娘子怪自己不够信任郡王,殊不知郡王也不够信任你呢,本来深宫之中,权衡利益者比比皆是,若是做不到彼此信任无疑这样一步,与其彼此猜忌,还不如早日离散的好,白日里楚娘子来看过娘子,她不也是这样说的吗?”

是夜,东方瑶躺在床上怎么也无法入眠。

她的心很烦,心烦意乱,床上好像生了钉子一般,自己怎么躺都不舒服。

芍儿在侧间睡觉,忽然听门“吱嘎”打开了,她惊醒来,身边的抹云也醒了问“怎么回事”,两人一同出去看,东方瑶半挽了个发髻,披着白色的披风,正站在门口,见了两人出来,面上带了几分歉意:“抱歉,打扰你们了。”

看见东方瑶又要走,芍儿终于反应过来:“娘子,你这是去哪儿?!”

“我没事,出去走走,不必跟着我!”

只留下芍儿和抹云两人在原地面面相觑。

夜晚的风有些冷,比白日里的风更多了几分凉意。

感觉到面上被风吹的哆嗦,可是仍然没有要清醒的意思。许久,东方瑶踱步到春华园,她在春华园的柳树下站了一会儿,觉得这里幽静,不由得想往里面走去,然而不过行了一两步,忽听有人喝道:“谁在哪儿?!”

一众卫军齐刷刷的走过来,当头一个皱眉看着东方瑶:“你是谁,这么晚了怎么会在这儿?”

东方瑶转过身来,看清楚了眼前的人:“怎么,我不能站在这儿么,齐毅?”

这话有几分冷意,齐毅没来由的有些害怕,等火把一亮,他看清楚了面前的少女,赶紧退后了两步:“才人恕罪,是属下无礼!”

东方瑶再也没说什么就离开了。

齐毅还在纳闷儿呢,他身后一青年上前来:“老齐,那不是东方才人么?她怎么会认识你小子,莫不是有艳福了!”语气颇为暧昧。

齐毅脸红了一红:“去去去!胡沁些什么呢!”

其实他自己也并不明白,东方瑶只见过自己一面,怎么就记住自己的名字了?

东方瑶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了。

她走在路上,不时就有几个卫兵上前来询问自己一番,真的是很烦人。

她摸了摸披风的口袋,忽然想起来身上还有一把藏书阁的钥匙,这个时候那里应该不会有人,不如就去那儿。

到了弘文馆门口,两个看门的卫兵就在那儿站着,他们正要开口说话,东方瑶就已经摘下了披风的帽子,露出脸来:“我就进去看看,不要跟着我。”

这个时候的弘文馆十分安静,东方瑶一个人轻车熟路就进了藏书院,可是站在阁门前,她忍不住愕然。

为何从外面看,这屋中有烛光呢?

拿出钥匙来正要开门,门却没有锁,一推便可以进去了。

难道是有人走的时候忘记灭灯了?

东方瑶寻着那灯光,打算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你怎么又在这儿?!”东方瑶忍不住脱口而出。

面前的青年一身青衣便服,头发也只用发簪粗粗绾好,案几上一盏昏黄的烛光映照在他的脸上,颊边酒窝深邃,愈发衬得他笑意温润谦谦。

第六十二章 秉烛夜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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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城之放下手中的一卷书,微微笑道:“怎么,我为什么不能又在这儿?”

眉眼间的笑意在橘huáng sè烛光的映照下似是多了几分白日里没有的温和和烟火气。

倒也不是又在这儿,只是东方瑶有些诧异,这个家伙总是神出鬼没的。

“都宫禁了,你大晚上的为何不回去?”她问道。

“家里太冷清,一个人睡太冷了。”崔城之淡淡道,倒也不再多言,又指了指面前的位置:“坐罢。”

东方瑶却略有些诧异,也没有多想,脱口说道:“你……你夫人没在家中吗?”

时间仿佛有一瞬的凝滞。

崔城之声音平平:“过世多年了。”

东方瑶心猛然一跳,这就是没做好功课的下场……

心中没来由的有些针扎的疼,她小声表示歉意:“抱歉,是我多嘴了。”

谁知崔城之却淡淡一笑:“都许多年了,我早就习惯了。”

“要喝茶吗?”他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套茶具来,拖在手中。

东方瑶巴不得转移这个沉重的话题。

看着东方瑶点了点头,崔城之才把茶釜摆好,点上了火,又拿出了一个银壶,往茶釜里面倒了些水。

碾碎的茶饼青嫩如松花般,早就摆在了一边的木盒中,“我不太会煎茶,你就凑合着喝罢,对了,你喜欢甜的还是咸的?”

东方瑶迟疑:“甜的。”

等水一沸后,崔城之舀出茶釜中的一些水在一只瓷碗中,又往茶釜中加了些似乎是牛乳一般的液体,用竹夹缓缓搅动,然而放入茶末:“这可是州的明月茶,我自己平时都不太喝的。”

“那今日怎么便宜我了呀?”东方瑶好整以暇的看着他笑。

“东方娘子肯喝我的茶崔某都感觉是莫大的荣耀了,只是,”崔城之含笑看了东方瑶一眼:“崔某技艺生疏,怕娘子喝不惯,娘子可是要自己来?”

挑衅?

“我怎么不能行,我也会煎茶的好不好?”

东方瑶心想你真是小看我!

她接过崔城之手中的竹夹搅动,看到水沸腾并浮出泡沫之后,把水初沸时舀出的一瓢水再次倒入茶釜中,然而刚刚放下手中碗,忽然水花一溅,溅在了东方瑶的手上。

东方瑶手缩了一下。

“怎么了?”崔城之看清楚后,递上一块帕子来,“只是沸水而已,你越是害怕被烫到就越是容易被烫到。”

那帕子沾了凉水,上面绣着一片小小的竹叶。

许久,两人相对无语。

“哎呀,我的茶!”眼见着茶水都快溢出来了,东方瑶赶紧把火关了。

“大娘子,你能专心一点吗?”

东方瑶白了崔城之一眼:“客人来喝茶哪有要客人煎茶的道理,你来呀。”

崔城之倒是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噎她,反而倒了一杯茶放在东方瑶面前。

“真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和你在这儿喝茶。”东方瑶感叹了一句,喝了一口杯中的甜茶,果然味道还是怪怪的。

“怎么听你这话意思好像不太情愿和我在这儿喝茶?”崔城之挑眉。

东方瑶好笑:“崔郎君,你误会了。”

旋即殷勤的为他重新斟上一杯热茶。

两人俱是相视一笑,仿佛前几日的不快烟消云散。

“对了,这么晚了你不回去,思娴妹妹不会担心吗?”

“她马上都是要出嫁的人了,自然这时候该回家乡了。”

“出嫁?”东方瑶有些惊讶。

“怎么,很奇怪?”崔城之一笑,呷下一口茶:“妹妹总是要嫁出去的。”

他分明是笑着说的,眼中却有着十分的落寞,东方瑶忍不住低声道:“我从前还以为你是个什么都不外露的人……有你这样的兄长,思娴真是很幸福。”

……

毕竟孤男寡女同处一室说出去也不好,是以坐了一会儿东方瑶便离开了,不过她现在倒是对崔城之改观一些了。

出身贵族的子弟,如若真的是前拥后簇,衣食无忧,又怎么会有那样落寞的眼神?

原来这个世上,还有崔城之这样的人。真可惜他不是女子,否则,自己真的想把满腔的话都说给他听。

如果一个人的一生能遇到这样的知己,倒也没有什么遗憾罢,至少你知道,有一个人,会和你想的一样,甚至和你一样的落魄。

东方瑶走出来的时候,芍儿就在一边等着,一见东方瑶出来,她赶紧迎上来,为东方瑶又披了一件衣服:“现在时辰还早,娘子是要回去再睡一会儿吗?”

“芍儿,我不是不要你跟过来吗,外面这么冷,你为何不回去?”看着芍儿脸冻的有些红,东方瑶又气又心疼:“你这丫头,怎么这么傻!”

芍儿傻傻一笑:“娘子说什么呢,我不过是担心你罢了,况且我不过才来了一会儿,也没觉得外面多冷呀!”

东方瑶道:“好了,我本就没什么。本来睡不着想出来走走,谁知外面这些巡夜的卫兵太过烦人,便不知不觉走到了这弘文馆。”

和芍儿说完,东方瑶并没有急着离开,她走到门口的卫兵面前,眼光凌厉起来,“里面有人你们两个为何不说?”

两个卫兵面色有些发苦,其中一个年纪颇大的说:“小的还没说完,娘娘就进去了,又不许小的跟着,小的怎敢跟上去?”

东方瑶冷笑:“好在崔舍人还未休息,否则毁坏了人家的清誉你们担当的起吗?”

两人吓得赶紧跪下:“贵人息怒,小的绝对不会说出去!”

“我只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不会随便乱说,你们知道是哪种人么?”少女居高临下,凉凉道。

地上两人一听简直吓破了胆:“贵人饶命,贵人饶命,都是属下们疏忽大意……贵人今夜就没有来过弘文馆!”

光是一个和皇后沾亲带故的崔城之就够他们害怕了,现在这东方才人又这样冷冰冰的不乐意,他们吓得简直都哆嗦起来了。

谁知东方瑶又缓和了面容:“我没什么意思,只是崔舍人身份和我不一样,你们知道就好,小心说话,谨慎做人。”

“多谢贵人、多谢贵人!”两人有苦说不出,只能连连道谢。

说起来,东方瑶倒也没有祸害这两人的意思,只是不能在这儿继续看门了,毕竟这也算是疏忽大意,若是有人再次大做文章,就像陆静娘上次陷害自己一样,她可承担不起这后果。

第六十三章 胸有成竹

第二日一早,东方瑶照例要去向韩鸿照请安。

梳洗完毕后,芍儿见东方瑶还在坐着,不免奇怪:“娘子,现在不走吗?”

“现在走,去了就会见到豫章郡王和王妃,可是我不想见到慕容淑。”东方瑶淡淡道。

她说的这样直白,饶是芍儿也不免一愣,但是她深信自家主子不会是斤斤计较的小心思,便问道:“慕容……豫章王妃可是又什么地方做的不周?”

东方瑶摇头:“她不知受了谁的挑拨,大约对我有些误会。”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自己从前和慕容淑互不相识,她却又对自己过于热情,如若上次不是崔城之解围,她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推脱……说到上次崔城之为自己解围,自己倒是忘记谢他了,看他这样子,大约是又没回家午后和自己一样散步,无意中看到了自己难为的境地,才会好心为自己解围罢。

不过现在想想,自己还真是有些小心眼,也许崔城之没有……没有那个意思。

“只是沸水而已,你越是害怕被烫到就越是容易被烫到。”

脑中忽然响起崔城之昨晚说过的这句话。

他这句话,究竟是无意所说,还是有意为之呢?

可是第一次煎茶的人,自然害怕沸水。

“娘子如若不想去,便让奴婢去和皇后娘娘说一声,就说是娘子昨夜风寒更严重了,晚些再去请安。”

“不必了,我们现在就走,我还有些事需要殿下来定夺。”

不过这一次请安,她前脚刚刚踏入偏殿,后脚李衡乾和慕容淑才来了。

她不太喜欢听这些墙角,便走了出去。

皇后已经准了自己扩建弘文馆的提议,只可惜缺一个主持大局的人,她并非是不想自己出面,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她需要大家来接纳自己,就只能先小心翼翼试探出一步,那么这个人选,她也已经选出来了。

走进舍人院,她看到那年轻的郎君端坐一侧。

“崔舍人。”

崔城之抬起头来,面前少女笑靥如花,笑容中尽是胸有成竹。

“怎么样,你来主持诗会?”

“主持诗会?”崔城之婉拒:“抱歉,我没有才人这么高的诗才,哪里做得出什么好诗来,班门弄斧,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你怎么不能,你虽然现在是六品的舍人,可我不相信你就不想出头。以你的身份,在皇后身边做事,委以重任不过迟早的事情,我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罢了。”东方瑶不以为然。

舍人院的后院是一片开阔的草地,其中并未种什么观赏性的植物,不过几株修竹而已,此时风吹竹动,叶声簇簇,安静随和。

“你分析的这样有道理,看来我是一定要去了。”崔城之有些无奈,东方瑶说话有时候甚是直白,利害关系想的都这么清楚。

“一言为定。”东方瑶笑了笑,表情又逐渐变得严肃:“如今大唐开国也有两百年了,科举取士的制度确实为朝廷招徕了不少人才,然女子仍然处于十分低微的位置,纵然当今皇后娘娘身处高位,极力提拔女子的地位,可是女子还是不受人尊重。我相信如我一般想要出头的女子并不少,但是她们却没有这个机会。”

“你是想,要女子也来参加诗文会?”崔城之略微诧异,总算看出了东方瑶的用意。

“不错,我需要的才女,不必太多,但是必须心思玲珑又颇有地位。”否则她担心会被人背后戳脊梁骨说不守妇道,心高气傲的很容易受不了。

崔城之似乎有些犹豫,不过最后还是爽快的答应帮东方瑶主持诗会,但是仍然希望她能得到朝中一些势力的支持,毕竟这件事情虽然皇后同意了,可是在这种敏感的事情,也很容易受到指责。

譬如谁能呢?

如果能让弘文馆的大学士来,那就再好不过了。

东方瑶边想边走,打算回长安殿去,偶然一抬头,面前竟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站了一位娘子。

她面上薄施粉黛,虽算不上倾国倾城的容颜,却气质出尘,端庄俊秀。

一身六幅的高腰的郁金裙,愈发衬得她肤色白皙。

“东方才人也在这儿啊?”慕容淑微微一笑,打量起东方瑶的神色来。

“郡王妃是有事吗?”东方瑶微微一笑,面上表情开始变得柔和。

慕容淑有些失望,东方瑶总是这样,就像自己多次见过她那样,仿佛千年都是这样一副微笑恭敬的神情。

“倒也没什么事,今日来向皇后娘娘和圣上请安,郡wáng gāng好有事,便先行回去了。”慕容淑看起来脸上有些不自然:“所以……所以我想在宫里转转再回去。”

“郡王妃不如去秋枫园看看,那里有许多的枫树,风景看上去也很好。”

东方瑶这般诚心诚意的建议,慕容淑都不免有几分疑惑。

“才人这是要去哪儿呢?”

“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现在要回长安殿了。”

“那不如我们便一起走走?”

东方瑶未说话,继续微笑。

如果慕容淑一定怀疑自己的话,自己越是躲着,她便越是怀疑。

“恭敬不如从命,王妃先请。”东方瑶伸出手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郡王和郡王妃刚刚成婚,妾也没什么拿的出去的礼物,就在这里祝愿郡王和郡王妃百年好合、琴瑟和鸣了。”

慕容淑脸上一红:“才人说的哪里的话,莫要再取笑我了!”

心中微微有些苦涩,东方瑶看了慕容淑一眼,又移开自己的视线:“妾和郡王虽是泛泛之交,却也看的出来郡王为人正派,郡王妃嫁得如意郎君,真是可喜可贺。”

慕容淑低声道:“……才人和郡王从前认识?”

“不过见过几次罢了,从前我在皇后娘娘身边做婢女,皇后娘娘多次在我们面前夸赞豫章郡王,说他有当年德宗皇帝的风范。”

东方瑶笑起来,笑容中也没有任何的顾忌。

然而听了这话,慕容淑不仅没有高兴,反而有些羞愧。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这样问,就算是听说了夫君和东方瑶的某些风言风语,可是自己也不该小心眼到这种地步;就算他们两个人当初有什么,可是毕竟现在一个是自己的夫君,一个是皇帝的妃嫔。自己虽出身将门,父亲却教导自己为人切不可心胸太过狭隘……如今这样做,岂不是罔顾父亲说的话?

想到这里,慕容淑就有些难为情了,她鼓起勇气来:“今日叨扰才人了,真是抱歉,还望才人莫要介意。”

“无妨,”东方瑶微微一笑:“郡王妃若是有事,尽管来找妾好了,若是妾能帮到,自会尽力。”

第六十四章 情深意重

“殿下,你这是怎么了?”

看着自家夫君面上的表情有些冷清,顾氏不由得娥眉蹙起,她拿起银壶来为李况斟了一杯热茶,轻声说道:“殿下,先喝杯茶暖暖身子罢,近日外面天冷,可要当心身子。”

说这话时,她的脸上不免带了几分娇弱的担忧。

李况才反应过来,他喝了一口茶水,问:“对了,岳父大人今日来看过你了?”

顾氏微微颔首,笑道:“嗯,阿爷先前来过了,不过一个时辰前就走了,因为阿娘思念大娘,我便让大娘跟着阿爷回去了。”

“怎么不留他吃饭,现在刚好是午膳时间,再让岳丈回去,岂不是太劳累了?”

李况扶起顾氏来,两人一齐坐到了食案前,此时婢女已经摆好了一桌子的饭。

“殿下先用一些罢,你今早走的急,只喝了一碗粥,现在定是饿了。”说完便夹了一块鱼放入李况面前的碗中。

李况却先握住了妻子纤细的手腕:“诶,你干嘛又不说这事,快说说,岳丈给你看的如何?”

眼见丈夫眼中尽是关切,顾氏也不免感动,柔声道:“殿下放心好了,定是无事我才不向你提起的,况且阿爷的医术,你还不放心么?”

“岳丈的医术我自然放心,既然他说无事,我便也放心了。”李况这才吃下那块鱼,又笑问:“这是母亲大人做的鱼么,还是那么清香。”

顾氏脸上飞上几丝红晕,轻轻颔首:“殿下过誉了,大约阿娘还是用荷叶腌制的,才会如此清香。”

用完午膳,回了书房,李况坐了一会儿,便有个婢女进来了,正是顾氏身边的贴身婢女云芝。

“岳丈是怎么说的?”李况面色严峻。

云芝跪了下来,哭着说道:“殿下,娘娘的身子,恐怕是无法再生下子嗣了……”

李况心一沉,惨然而笑:“……我知道了,你下去罢。”

谁知云芝却并没有起来,她声音中哭腔更重:“殿下,娘娘知道你体恤她,可是她依旧希望殿下能纳妾,她已经为殿下物色了不少的名门闺秀,希望殿下……希望殿下不要再拒绝她的意思!”

李况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疲倦的闭上眼,摆摆手:“下去。”

云芝抬头看了李况一眼,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可是她一见面前这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脸上会有这样憔悴而苍白的颜色,便再也劝不下去。

门打开,旋即是“吱嘎”的关门声。

如果没有子嗣,母后怎么会把皇位传给自己?更何况她本就不喜欢自己,传给自己皇位,也不过是按照长幼尊卑的顺序而已!

可是他的妻子,他的念霜……他不过是想要一个属于念霜和他自己的孩子,难道也不能吗?

“殿下,王外郎求见!”

门外传来随从叶存的声音。

“让他进来。”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李况应了声。

不一会儿,门被打开,走进来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面白,国字脸,正是兵部员外郎王。

“臣见过殿下,”王抬头一看,见李况面色不虞,诧道:“殿下这是有何烦心事?”

李况摇摇头:“无妨,什么事说罢。”

王正色道:“殿下,前些日子侍御史赵dàn hé曹友真私穿官服,皇后不过是罚俸三个月;今日赵却因为十年前成婚时着绯衣这样一件陈芝麻烂谷子的琐事被裴延知dàn hé,这分明是皇后授意,如若不是对您不满,又怎会如此?”

“可上次和卫季卿那事儿,最后母后不还是要卫季卿把新宅子给了我?”李况不置可否。

“殿下,你还不明白,正是因为如此,你才不应该掉以轻心!”王面色严肃:“殿下难道还没有看出来?新宅子哪里都有,不过是小事一桩,可是这赵御史本来就是我们的人,皇后这样做,岂不是打了殿下的脸?!”

李况心中一惊:“什么意思?”

王一拜:“陛下不问朝政多年,如今更是事事皆听从皇后之言;章守英已经倒台,石安京、卫季卿逐渐势大,中书令中多半都换成了皇后的人。殿下若再不行集权,只怕有一日,殿下动都不能动,不过是皇后手中的傀儡,似昭仁太子和忠愍太子一般呐!”

李况十分迟疑:“我们还有人在宫中,哪里要那么担心?更何况,父皇和母后的年纪都已经不小了。”

“正是如此,”王微微一笑:“那人只是殿下的垫脚石而已,他的存在自然是为殿下谋便利。只是殿下若想成就不世之功,唯一要除掉的就是阻挡殿下坐上皇位的人,只有除掉了皇后,做昭仁太子和忠愍太子做不成的事,殿下才能顺利登基!”

“你要……”李况犹豫了一下:“做什么?”

从王嘴中,若无其事而又铿锵有力的吐出这两个足以惊天动地的字:“废后!”

……

“桓郎君。”

一个挽着双环髻小婢女将手中的端盘放下,看了一眼面前这正在修整手中乐器的青年。

只见他一身白色织锦长袍,眉目低垂,一双黑曜石般眸子尤其专注,愈发衬的他姿容优美。

“怎么,有什么事吗?”桓修玉并没有抬头,依旧用手中的帕子仔细的擦着那支精致美丽的紫玉箫。

小婢女有些失望,不过她还是规矩道:“回禀郎君,奴婢是少府监的婢女知墨,上次郎君在殿中舞剑,皇后娘娘看了很是欢喜,现下少司监刚刚裁了秋衣,是以殿下便命奴婢来给郎君送一些。”

桓修玉这才停下手中的动作,他小心翼翼的把手中的那支紫玉箫放在锦盒中,对着知墨笑了一下:“既是如此,那便多谢你们了。”

知墨觉得眼前有些发晕:“奴婢、奴婢知晓了,回去一定如实对司衣阿监说……”

她迷迷糊糊的走出去的时候,竟然一不小心撞了别人一下。

知墨一抬头,竟也是个锦衣的郎君,登时吓得魂飞魄散,“郎君恕罪,郎君恕罪,奴婢不是有意的!”

然而她正要扑通一下跪下,面前这郎君却忽然扶起了她:“我知你不是故意的,日后小心一些,切勿如此莽撞了。”

知墨心一动,忍不住抬头看,却见眼前是个笑意浅浅的少年。

第六十五章 若似月轮

他容貌和桓郎君有几分相似,同样是俊俏,这少年的俊俏却多了几分病弱,只是他笑时嘴角那两颗小小的虎牙,竟是生气的很。

“多谢郎君!”知墨忙诚心诚意的道谢。

“阿兄。”桓修延走进来的时候,正看见自己的兄长不知望着何处在走神。

听见弟弟叫自己,桓修玉回过神来,微笑:“阿延,你来了。”

桓修玉走进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那案几上的一把紫玉箫。

他看着兄长悲伤失望的神情,心中也忍不住难过,坐到桓修玉对面,伸手摩挲着眼前这光滑美丽的紫玉箫,失落道:“也不知道阿姐姐现在怎么样了……”

窗前的阳光打在那箫上,闪现出她异样美丽,极致魅惑的色泽。

桓修玉却忽然心中一恸,不自觉心中话脱口而出。

“如若我当初并非出身微贱,又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阿她深陷火海?”

“阿兄,这件事情不是你的错!”桓修延再一次解释,他不知道为什么阿兄在这件事情上如此执拗,“是皇后下旨赐婚,你又怎么能违抗圣旨救得了她?”

“违抗圣旨……”

桓修玉惨然一笑,喃喃道:“是,是我太懦弱了,如若我当初违抗圣旨,她会不会就不会嫁给韩宿襄了呢?就算她是要嫁人,只要那人待她好,我也不在乎什么了,可是她偏偏嫁给了韩宿襄,那个老家伙家中妻妾成群,大娘她最厌烦这些,怎么能斗得过那群女人……”

“阿兄你!”桓修延一呆。

他不知道阿兄对安宁夫人竟然有这种心思,此前还一直以兄长不过是感念袁大娘当年的提拔之恩,而他自己也一直拿安宁夫人当姐姐来看待。

“可是姐姐已经嫁人了!嫁的还是国公,阿兄你这样怎么……怎么能行?”桓修延不忍道。

“郎君,郎君,郎君!”

这声音一声比一声更高亢,一声比一声更兴奋和激动。

桓修玉猛然站了起来,此时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清秀的少年,他跑过来,喜道:“郎君,袁姐姐回来了!”

“你说什么?!”桓修延明显也惊喜不已,他赶紧去拉桓修延的手:“阿姐姐回来了,阿兄!”

桓修延反应过来,可是他只轻轻的哦了一声。

少年看起来很惊讶:“郎君,你怎么一点都没反应呀!”

桓修玉低下头,勉强笑了一笑:“臭小子,还说这个做什么,赶紧带我们去啊!”

桓修玉进来的时候,袁大娘正坐在春凳上,一手捻着面前的琴,她看见了进来的他,那时眉目间便尽是温和的笑意。

桓修玉却陡然心一沉,所有的期待和惊喜全都化作了心酸和痛苦。

她今日穿了一身紫衣,衣服华贵金绣,发髻上却依旧是只簪着几支步摇,薄薄施粉,却显得脸愈发消瘦,尖尖的下巴,仿佛脸上只有她那一双美丽的眼睛还是鲜活的。

“你们都来了呀,”袁大娘微微一笑:“我过来看一看,也许再过几日便不能来了呢。”

众人下意识的看向她的腹部,果然,那小腹已经微微鼓起。

早就听说她有了孩子,此时见到,桓修玉还是忍不住刺痛,他上前几步,蹲在她的面前:“外面这样冷,既然你都有身子了,做什么还要出来,路途颠簸,若是有个什么,你让我……我们怎么办?”

“你现在都是教坊司的大郎君了,还有什么是自己不知如何做的?”

桓修玉却仿佛不依不饶:“这里没有你,怎么还能有人谈一手的好琵琶,舞一手的好剑呢?”

“傻修玉,这里有你就够了,我毕竟不能呆在这儿一辈子,把教坊司交给你,我也放心。”

桓修玉的手紧紧地攥着,看着她苍白的面容,他一句安慰的话也不知如何说出口,他该怎么去保护她,保护她一生无忧,而不是如今这憔悴的模样?

“阿兄!”桓修延走上前来,心神不安的叫了一声桓修玉,又对袁大娘小声说:“阿姐姐,阿兄这些日子一直变着法子想给皇后娘娘奏乐献舞,是以有些劳累了……”

“大明宫又不是只有一个教坊司,你何必这样操劳自己?”袁大娘柔声说:“还是自己的身子要紧,我年轻的时候也像你一般,总是想着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示给大家,经常彻夜不休的练舞,现在就有了一身的病根,你现在还年轻,何必这样辛苦呢?”

那少年一下跳到袁大娘面前,一脸焦急:“袁姐姐,你哪里有病根,快和阿财说说!”

袁大娘只是微微一笑:“小孩子问这些做什么,你且先和姐姐说说,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剑舞的如何?”

“阿财自然努力用功!”少年一脸自信:“不如阿财现在就给姐姐舞一段,必不会要姐姐失望的!”

谁知却有人叫住自己:“阿财,夫人都有身孕了,你还舞刀弄枪的岂不是要吓到夫人了!”

“无妨的。”

袁大娘微微一笑。

“什么无妨,”桓修延拍了一下阿财,把他从袁大娘怀中拽出来:“你这臭小子,等日后姐姐再回来,你再舞给她看!”

阿财有些不好意思:“姐姐,那你生下小弟弟之后再来看好不好?”

袁大娘伸手摸摸阿财的头,微微一笑:“好,姐姐一定回来看你!”

毕竟是有了身孕了,再在教坊待下去该要被人非言,于是袁大娘只待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桓修玉只能送她到门口,为了避嫌,他甚至连一直注视着她的背影都不能。

背后一阵叹息声。

桓修延拉了拉桓修玉的手,问他:“你是什么时候喜欢袁姐姐的?”

桓修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沉默良久,放低声道:“那日我被吕仕羞辱,是她肯出手相助,还拿出银子来为你治病,我没想过还能见到她,后来她把我调到教坊司,教我舞剑,让你我脱离贱籍,我怎么能忘记她的恩情?”

桓修延一惊:“那天的药,竟然是袁姐姐给的钱?”

他没有听哥哥说起过,怨不得一直都觉得袁大娘对他们兄弟二人格外照顾。

“既然如此,你为何……为何不早些想袁姐姐表ming xin意?”

“她是正三品的郡夫人,而我不过是个身份卑贱的奴婢,我和她是云泥之别,怎么能配得上她?”

说到“她”,桓修延的眼中终于流露出些许柔和的神色。

是的,他出身卑微不值一提,可是他的心上人,却是那天上的云彩。

哪怕是要他来仰望一下,他也是恨不得卑微到泥土中去的。

第六十六章 口角争执

一颗李子树下,少年郎抬头望着书上的少女。

“容儿,你爬到上面去做什么?”

那少女转过头来,桃花眼,鹅蛋脸,此时却面色颇为不耐:“我不过是爬个树而已,况且这树也不高,难道也不行么?”

那树上一只断线的风筝,此时正在树上半死不活的挂着。

“你快下来,若是真的掉下来有什么,我怎么和叔叔交代呀!”少年看起来有些焦急。

他身边的婢女更是心急:“娘子,你快下来吧,这树虽然不高,可是跌下来身上也疼!”

“韩重献,我阿爷和你有什么关系?不需要你向他交代!”

一听这话,李绮容就心中窝火,她瞪了一眼韩重献,一边成功的摘下那小小的燕子风筝,吹了吹上面的枯叶子。

陆静娘身子好了一大半后就喜欢在花园里走来走去,不愿意闷在新搬去的寿春殿中。

这日路行东园,见前面一少年抬头高喊,一鹅huáng sè衣衫的少女猫在树上不知做什么,便奇道:“碧玺,你去看看那是谁家的郎君和娘子。”

碧玺上前看了几眼,回道:“那少年是成国公的世子,小娘子是赵王家的栖霞县主。”

陆静娘哼了一声:“这成国公一副色迷心窍的样子,他家的郎君倒是一表人才。”

碧玺道:“那成国公的原配夫人可是当年长安有名的大美人裴五娘,只可惜红颜薄命,早早逝去。”

陆静娘挑挑眉,上前几步,才看清了绮容是在做什么:“呦,小娘子这是在放纸鸢啊!”

绮容原本正专心致志的退后,因为要爬下去,她准备把风筝别在腰间按,一只手空了出来,谁知此时听陆静娘一个大嗓门子,吓了一跳,冷不丁一脚踩空掉了下来。

“哎呦!”

绮容捂着自己的腰,忍不住哀叫起来。

紫珠和韩重献顿时吓没了魂儿,两人一左一右赶紧扶起绮容来。

绮容一张小脸拧巴起来,皱眉看清楚了眼前这女人,“怎么是你!”

陆静娘咳嗽一声:“县主大秋天的放什么纸鸢呀!”

“你!”

毕竟是小女儿,在家中又受父母疼爱,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绮容眼圈发红:“贤妃娘娘,分明是你先大声说话,否则儿也不会掉下来!”

“又不是我把你推下来的,你怨我做什么?”陆静娘满脸不乐意。

韩重献一见情势不对,赶紧把绮容拉在了后面,拱手一礼:“娘娘恕罪,是容儿的不是,重献替容儿赔不是了!”

陆静娘哼了一声:“还是世子爷有礼数,小娘子日后还是小心一点罢,女孩子就该在家做些女工,跑到树上算什么回事!”

“你堂堂三品的贤妃都没事喜欢在外面瞎逛,我比你小了十几岁,为什么不能爬树,莫非这东园是你家开的?”绮容满脸不屑,一副和陆静娘杠上的样子。

“你你你!”陆静娘差点气吐血,她今年才十七芳龄,眼前这小丫头片子怎么着要十岁了吧,竟然说比自己小十几岁?!

“县主,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陆静娘鼓足了浑身的生气,打算来说道说道,谁知绮容却是一脸的不在乎:“吃错了饭可是会要命的,乱说的话我阿爷自会教训我!”

陆静娘本就是个一点就着的性子,这几日心情又颇为郁闷,不由得心中火大,心想圣上都要好好哄着自己,这个小丫头吃饱了撑的?!自己今日一定要好好教训她,教她知道什么叫尊卑有序!

谁知就在她撸好袖子的时候,忽然听个声音在头顶上缓缓道:“两位檀越息怒。”

她忍不住抬头看去。

男人比自己高了足一个头,他一身略显绯色的直缀,身上淡淡的檀香,下巴轮廓分明,尤其是一双深邃的眼睛,多情而温柔,此时正看着自己。

“佛说?诸位檀越,不过是一件小事,何必要动怒呢。”济世转过头来,对着韩重献和李绮容微微笑道。

韩重献打量了一下济世,恍然大悟:“大师便是正谏大夫吧,重献失礼了,还请大夫恕罪!”

“世子多礼了。”济世微躬身。

“正谏大夫?”绮容脸上都是疑惑:“你就是闻名长安的济世和尚?”

“容儿!”韩重献一急:“这是大师,怎么能乱叫呢!”

谁知济世却是一脸春风般的笑意:“无妨无妨,县主天真可爱,童言无忌。”

“既然如此,重献便替容妹妹向贤妃娘娘和大夫赔不是了,还请二位莫要见怪!”

“什么呀!”绮容似乎不愿意,却被韩重献和紫珠两人一前一后赶着架走了。

“想必娘娘便是寿chun gong陆贤妃罢。”济世笑着看向陆静娘。

陆静娘面色有些不自然:“你、你怎么会知道?”

济世儒雅一笑:“早就闻贤妃娘娘姿容绝世,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

曹友真前些日子因为私穿官服被赵dàn hé,尽管是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人,韩鸿照骂起来也丝毫不心慈手软,是以这几日,曹友真见了韩鸿照都神色紧张不安。

“都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说你两句就吓成这样,也不怕人家笑话!”

喝了一口粥,韩鸿照皱眉道。

“侍郎先去坐罢,别站着了。”看曹友真一直在一边怯怯的站着,东方瑶好心提醒他。

曹友真才像反应过来一样:“臣知道了。”

一边有个人帮自己拉开矮凳,曹友真赶紧道谢:“多谢多谢!”

转头一看,竟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一身青色的袍子,肤色白皙,容貌十分清秀,都不像个男人了……然而他帮自己拉开以后,便转头就走了。

曹友真看的直瞪眼。

“那是徐舍人,”韩鸿照挑了下眉,转回正题来,沉着脸道:“若不是你这些日子犯了错,柳州之变我便要你和季卿去了,你说说你,在朝中为官也多年了就不能学学季卿么,凡事要看看人前人后,没事别惹事,可是你瞧瞧你叫那赵dàn hé了几次了?三次了!我不想再见到第四次,你听见了么!”

曹友真捂着脸,活像个被骂了母亲一顿的孩子:“殿下,臣知晓了,绝对不会再有下一次!”

东方瑶在心中发笑。

看着曹友真这憋屈劲儿,不知为何竟然有种幸灾乐祸的感觉。平时这家伙也不检点,看来皇后不敲打他几次是不行了,看这次之后他还敢不敢再给自己眼色看了。

其实也是曹友真自找的,以往他就不喜东方瑶,总觉得她不过是仗着皇后的宠爱才到了才人这个品级,是以有些看轻她。

“唉,唉!”曹友真叹了两口气,正待抱怨几句,忽然外面有人高喊:“殿下,殿下,急报!”

“什么事这样急?”韩鸿照一面拆开手中的信,一面皱眉看着殿下跪着的信使。

“殿下,大军粮草全被劫走,现在柳州司马李元已经打到到汴州了!”

“什么?”韩鸿照一脸严肃:“卫季卿和孙始呢!”

“粮草正是从卫将军手中所劫,卫将军、卫将军他如今……如今已经下落不明了!”信使白着一张脸说道。

第六十七章 下落不明

“娘子,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芍儿一见东方瑶从含凉殿出来后便表情十分严肃,不由得心情也紧张起来了。

“粮草被劫,卫将军如今下落不明。”东方瑶说道。

“什么?!”芍儿一脸不敢置信,说道:“卫将军征战沙场多年,怎么会忽然发生这样的事?”

东方瑶迟缓的摇了摇头,说实话,她也不太明白。

本来柳州司马叛乱,不过就像之前无数次的起义一般,最后应该都掀不起什么浪花的,更何况卫季卿也不是第一次平叛,怎么会到了……下落不明的地步?

唉,真是头疼!

一想到头疼,好像头真的疼了起来。

眉心一鼓一鼓的,涨的生疼。

“准备一下,我要出宫。”东方瑶沉吟道。这种时候,她必须去看看楚荷,这个丫头向来比别人多想几分,别再有什么事。

“娘子是要去卫将军府?”芍儿一猜就知道

东方瑶心中一叹,点了点头。

步辇行至家福门,忽然停了下来。

“娘子,你这是怎么了?”跟在一边的芍儿连忙摆手,招呼抬步辇的几个小内侍停下。

“没事,我没事……就是有些晕。”东方瑶摇摇头:“赶紧走,我没事!”

芍儿无奈,只好示意小内侍慢一点。

很快步辇换成了马车,东方瑶晕的更厉害。

她努力按住自己的胸口,不知为何,心中忽然难过的很,她感觉自己太不争气了,不过就是这样小小的一件事,就会这样伤感……

将军府

楚荷正靠在窗边,心神不宁,婢女翠柳叫了一声:“娘子,东方娘子来了!”

楚荷拿笔的手一抖,在宣纸上划下一大个浓黑的点迹。

“快请她进来。”她轻声说道。

“小荷,你……你怎么样?”东方瑶走进来,忧心忡忡的看着楚荷问道。

“我?”楚荷有些诧异:“我挺好的呀。”

东方瑶一愣,迟疑道:“你知道季卿他……”

楚荷垂下眸子来,淡道:“我知道,大军粮草被劫,现在他失踪了。”

东方瑶有些不敢置信:“我以为你……你会很难受,担心你出什么事。”

楚荷苦笑着摇头:“世上每一个妻子或许都不愿意自己的丈夫做战场上最勇猛的将军,可凡是大丈夫,都愿意建立不世之功、封妻荫子,我知道我不能自私的要求他做什么,可也不想自己成为他的绊脚石,唯一能做的,不过是相信他而已。”

她说这话时,眼中尽是坚定和信任。

东方瑶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了大半,忍不住微笑:“小荷,你变了,可是我很开心。”

“傻丫头,人总是会变的,”楚荷说道:“因为有了许多要牵挂的人,所以才要改变自己,不只是为了他,也是为了自己。”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样?”

“季卿走之前,曾经说过这次柳州之行可能会不顺,我虽也不知为何,可是他在这方面的预感还是很准的,可能真的遇到了什么不顺的事情,所以我想去荐福寺为他祈福,你可愿意和我一起去?”

因为不在柳州,没有经历过战争,许多事情都是不测的,或许拜一拜,起码心中也有了安慰,也不至于太慌乱。

东方瑶微微颔首:“好,我陪你一起去。”

两人同时坐上了马车,顺着朱雀大街一路向着西南方向的荐福寺走去。

马车在幽静的坊中穿梭而过,时而路过门庭若市的店头。

但是谁都不会去注意这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

与此同时,几个便衣的男人一直快步走在后面,他们看上去无所事事,时而看两眼旁边的摊位和人讨价还价;时而缓缓缓行进,和周围的熟人搭几句腔,却一直沿着标准的踪迹跟在马车的后面。

“娘子!”芍儿跟在后面,忽然掀起帘子来,小声道:“后面一直有人跟着咱们!”

“什么?”东方瑶忍住想掀开帘子的冲动,问道:“确定是跟着我们?”

芍儿点点头,低声道:“四五个身穿褐色和黑色长袍的男人鬼鬼祟祟的跟在马车后面,似乎很久了,刚刚奴婢是无意中看见的,娘子现在打算怎么办?”

“往前走,马车不要停!”东方瑶沉吟一番,觉得不应该打草惊蛇。

“瑶儿,这是怎么回事?”楚荷似乎有些担忧。卫季卿刚刚出事,自己和东方瑶马上就被跟踪,谁想来都不对劲。

“没事,”东方瑶拍拍楚荷的手,安慰她道:“刚刚走过幽静的街坊我们都没有事,等会儿到了荐福寺人更多,这些人应该暂时不会对我们做什么。”

可是说到这里,东方瑶又有些疑惑。

如若不是要对他们不利,为何要跟踪?

到了荐福寺,果然都是人来人往,东方瑶和楚荷两人带上幂篱进了寺,和众多普通的信男信女一般,虔诚的跪下来,为自己所祈祷的人叩拜。

“信女楚荷,此生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夫君征战沙场,也只是为了报效朝廷,只盼着他能平安回归,信女日后一定多供香火,求佛祖成全!”

膝下的pu tuán很软,跪在上面却有种恍恍惚惚的感觉。

东方瑶看着楚荷瘦弱的侧影,心酸不已。

可是她也知道,每个人都由每个人的选择,就如同楚荷一般,她选择了卫季卿,就选择了他的选择,不能有任何的怯弱。

而她选择的是跟在韩鸿照身边,哪怕前面有多少人讥笑她,嘲讽她,她也绝不允许自己畏缩退却!

她要保护她所爱的人,不受到任何的伤害。

“信女东方瑶,别无他求,惟愿所爱之人一切顺遂,一世长安。”

她在心中默念,随即慢慢俯身一拜。

第六十八章 颇为不满

地上几颗**的石子咕噜噜的滚出了好一段的距离。

一双黑色的胡靴停了下来,再次用力一踢,看着那飞出去的小石子,心中却愈发堵得慌。

“奶奶的,这分明是把我们往死路上逼!”

周围都是树,除了树,还是树,看不到尽头。

他们已经在这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鬼地方走了三天了,每次眼看快要走出去了,却又转回来。就算十天半个月他们能走出来,到时候黄花菜肯定都凉了,更何况朝中的敌对势力还一直对将军虎视眈眈。

再说了,现在粮草都被李元劫去,他们根本就支撑不到十天,恐怕连八天都玄乎!

“阿易,给我拿水来。”

马停了下来,谢易抬头一看,卫季卿坐在马上,一副事不关己优哉游哉的样子。

谢易忍不住埋怨:“将军,我们都被困这么多天走不去了,你怎的一点都不着急!”

“着急管用?”卫季卿淡淡的反问一句,仰头喝下一口水。

清亮的感觉顺着咽喉走下去,虽然天气愈发的冷,不过他还是毫不在意的喝了好几口凉水。末了,摸了摸嘴巴,安抚道:“别着急,总有办法的。”

其实他心中何尝不着急。

他和孙始兵分两路拦截李元,运粮之路他分了三道,谁都没有说过,就连副将谢易都不清楚。虚虚实实的情况下都被摆了一道,丢了一路的粮草;本想重新追回,如今却又被困在汉州不知名的原始树林中。不明外面的情况,现在还不知道李况在朝中是怎么说自己的呢。

“停马,休整!”

卫季卿喝了一声,大军这才停了下来。

“将军,我老觉得有些不对!”

休息时间,谢易坐在卫季卿身边,小声地说。

“哪里不对?”

“孙始不对,”谢易组织了一下自己要说的话,说出疑问:“我们走的时候和孙始是兵分两路的,按理说我们快到了柳州,就在汉州的边境,为何出事的时候孙始这家伙就没赶过来?还有,当初皇后提出要押送粮草,孙始百般推辞,说自己军才浅薄不堪重任,硬是把这任务给了将军……所以属下才觉得孙始这家伙不对头!”

卫季卿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也许他再路上遇到了什么事才会耽搁,而且孙始早年和我有些交情,他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哎呀,将军!”谢易着急上火:“有交情算什么,那些人前和你好的人,背后插刀子插的才最爽快利索呢,你以为你和他交情匪浅,谁知他是怎么想你的!”

卫季卿没说话,默然注视着面前的一棵大树。

没错,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孙始,倘若真的是他从中作梗,他也绝对不会放过他。

可是当务之急,就是先走出这片森林。

这几日夜空一直没有星子月亮,若想走出去,此时只有找到水源,可是偌大的森林,走了三天,竟然什么水也没看到,他们只是在原地打转儿而已。

既然如此……

卫季卿忽然想起来一个从前不知从哪儿听来的野法子。

“听说把树砍倒,树上纹路的宽向就是南方……”他犹豫了一下,其实是不确定。

“将军说什么?”谢易一呆:“属下怎么从未听说过,为何要看那些树的纹路啊?”

“唉!怎么还不见水啊,我这一天只喝了三口水!”不远处,一个小兵愁眉苦脸的抱怨,他旁边一人听了,叹了口气:“再忍忍罢,将军会带我们出去的!”

他的士兵们都至少跟了自己五年,大大小小的战役,都是跟着他出生入死,此时却无精打采的歪在地上,不知前路。

卫季卿目光变得严肃而锐利:“不如赌一把。”

另一边营帐,孙始刚刚用完早膳。

他披衣出来,部下孙阶上前来:“主事,已经安排妥当了。”

孙始嘴角裂开笑意:“都准备好了?”

“属下已经安排好一路人假扮李元叛军押送粮草,到时候我们在回马坡截得粮草,再出兵柳州,一举擒获李元,”孙阶谄笑道:“到时候主事你就是平定叛乱的功臣,而卫季卿耽误军情,极端冒进,失粮草又大军重伤,再班师回朝想必连皇后也必定保不住他!”

孙始哼了一声:“我就不信这次还扳不倒他,真以为我对他忠心耿耿。”

这么多年来卫季卿一直压在自己头上,如若这次不是太子给自己机会,恐怕也不会那么容易困住卫季卿,龙潭林那个地方,也能困住他一阵子,等自己劫回粮草,大败李元之后,再假装派人刚刚营救出卫季卿来……

然而想到这里,孙始心中忽有个恶毒的想法。

若是能让卫季卿死在龙潭林那个鬼地方……也未尝不是一见好事。

“传我命令,拔营!”

大军开始行进,孙始堪堪上了马,忽有人叫住他:“孙主事!”

孙始回头一看,目光登时警惕起来:“夏将军,有什么事吗?”

夏德打马上前来:“孙主事现在要去做什么?”

“自然是去找回粮草。”

“那卫将军呢,你是不打算支援了么?”

“夏德你搞清楚状况好不好,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回粮草,没有粮草我们怎么打仗!更何况主事分明已经派了一部分人去找卫将军了,又不是没有支援他!”孙始嗤笑道。

年轻的郎君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冷冷的看着孙阶:“你不过是个小小的武器署令,未经允许,有什么资格和我说话?”

孙阶一梗,被夏德这话噎的脸红脖子粗:“你,你!”

孙始微微一笑:“夏将军误会了,孙阶的意思是,我们现在自顾不暇,若是先分散兵力寻找卫将军,恐怕于大局不利;若是再遇上叛军,到时候恐怕没法收拾。更何况,我们大约已经找了叛军运送粮草的路线,说不定这一去,粮草也就回来了,到时候再找到季卿,又有何不可?”

夏德同样是微笑:“孙主事说的对。

孙始很满意,正待说话,忽然夏德脸沉下来:“不过将在外军令有所不为,夏德冒犯了!”

“驾!”嘹亮的声音顿时充满天际。

他毫不犹豫的的转身,打马离去。

“哎,夏德这个臭小子是要做什么!”孙阶气得牙根痒痒,看着夏德逐渐远去的身影,忿忿道。

“管他去哪儿,”孙始一脸阴骘:“最好他别活着回来。”

第六十九章 心怀不轨

“有什么消息么?”东方瑶问道。

芍儿放下手中一杯热酪浆,对上东方瑶期待的眼神,抓了抓头:“娘子再等等罢!”

一只仕女纹银带把杯,金盏中淡淡的乳白色,粘稠温润。

东方瑶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研墨。”

宣纸铺开,她一只手抚摸着柔软的纸张,心中终于不再犹豫,下笔来。

这一封信,是写给济州刺史孟鹤琏。

她现在只能这样做。

孟鹤琏被贬州,是她向韩鸿照求情,后来将他调到济州,现在自己要让他帮自己这样的一个忙,相信他不会拒绝的。

虽然知道孟鹤琏在济州也是水深火热,可是此时东方瑶也没有办法,她写信给孟鹤琏,希望他能暗中帮自己打探一下,现在大军的消息,也好过现在日日枯等前朝的线报。

“叮当……叮当……”

有喃喃的诵经声自远处传来。

“什么声音,日日这样烦心。”东方瑶眉头一皱,望向窗外。

抹云刚好从外面回来,听了这话便将门掩好了:“娘子勿恼,这是济世大师正在诵经祈福呢,说是这样可以驱除妖邪。”

“宫中风平浪静好久了,哪里来的妖邪!”芍儿嘀咕。

抹云咳嗽一声:“听说是这几日圣上身子一直不适,晚上总做噩梦再加上前线失利,圣上便觉得有妖邪作祟,要大师来除妖。”

自己只听说过道士除妖,还未听过和尚也能除妖的。

东方瑶忍不住冷哼。

其实倒不是她看不起济世,却总觉得济世此人怪怪的,让她想敬而远之。

“这样,先去蓬莱殿看看陛下。”东方瑶说道。

再怎么说自己现在也是他众多嫔妃中的一个,此时若是不去,恐怕容易惹人口舌。

换好衣服,她便去了蓬莱殿。

曹吉祥正外面站着,一见东方瑶来,便满脸笑意:“呦,才人来了。”

东方瑶有些奇怪,曹吉祥好歹也是近侍,怎么在外面站着?

便问道:“陛下在里面是有什么事么?”

“陛下和正谏大夫正在里面详谈呢,才人不妨等会儿再过来?”

东方瑶点点头,正想说好,忽然殿门一开,“陛下说要才人进来。”

济世看了曹吉祥一眼,微笑着重复:“曹内侍,要才人进来吧!”

曹吉祥的眉毛几无可见的皱了一皱,转眼又笑道:“好,才人请进。”

东方瑶跟在济世后面进了蓬莱殿。蓬莱殿中很安静,重帘低幕,飘着好闻的龙涎香,路过一个硕大的香炉,金光闪闪中蕴藉着滚烫的温度。

东方瑶的眼光从周围收到济世身上。

她发现济世很高,看起来也很健壮,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只会讲经打坐的僧人。

心中疑惑,不免多看了济世几眼。

走在前面的济世嘴角却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来,他忽然停了下来,害的东方瑶差点撞上。

东方瑶赶紧往后退了几步,冷不丁小腿撞到一边低案几上。

“嘶!”

她忍不住shēn yin了一声,济世赶紧走上前来:“娘子这是怎么了?”

他十分温柔的注视着东方瑶,竟还伸出手来抓住她柔软细腻的手:“娘子可是哪里不舒服,要我看看么?”

东方瑶心中暗暗一惊,她奋力想把手抽出来,可是济世依旧紧紧地攥着自己的手,关切道:“我给你看看么,可是磕到了哪里?”

东方瑶觉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尽管眼前这男人生的十分俊朗,可是他未经自己允许居然碰了她的手,身为一个和尚,竟然还如此不知羞耻。

“啪!”

东方瑶终于抽出手来,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济世白皙的脸上,瞬间让他的脸多了三道清晰的手印。

“这里是陛下的寝宫,你想做什么?!”东方瑶退后几步,冷冷的瞧着他。

“哼,”济世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冷笑一声:“小娘子还挺泼辣的,怎么,你不喜欢我难道还喜欢那个年纪都快做你爷爷的男人?”

这番话讥讽的倒是很中肯,东方瑶挑眉:“看来济世大夫对自己很有信心?”

“那是自然!”济世得意一笑:“怎么,你改变主意了?”

东方瑶也报之一笑:“圣上再年长,也是圣上,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登徒子罢了,坐上了正谏大夫的位置,还真以为自己是个大师了?

也不去拿块镜子照照自己的脸,是不是够格?”

这一番话说下来,说的济世脸青黑像个死人脸:“东方瑶,你敬酒不吃罚酒,宫里宫外多少女人想爬上我的床都没机会,你不识抬举也就罢了,竟然还敢羞辱于我?!你也不过是个女人罢了,受得皇后几分宠爱,还真以为自己是个宠臣!”

他哼哼道:“我可是陛下身边最信任的人……”

宫里宫外?

东方瑶心一跳,其它的话都没听进去,这家伙还真不是省油的灯。

想到这里,她眼神更冷了:“我无意羞辱你,分明是你太过轻浮,话不投机半句多!”

看着东方瑶转身就离开,毫不留意的身影,济世感觉到一阵挫败感,他抬眼望了内殿的方向,对着那还在睡觉的皇帝骂了一句:“老东西!”

骂完还不觉得解气,他走到窗边,挑起帘子来,看着东方瑶对着一边的曹吉祥点头道:“妾身子忽有些不适,这便先行离去了,改日再来看望陛下。”

然后笑着离去,面上带着那十分的笑意,仿佛刚才那个冷冰冰的女人不是她。

济世冷哼了一声,转身就从后门出来了。

最近宫中妖邪多,就是有那么一两个像东方瑶这样的女人……

自己早晚要她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济世暗自冷哼了一声。

“大夫。”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小婢女怯生生的走到济世旁边来:“娘娘觉得身子不太舒服,大夫可要去看看?”

济世闷了好一会儿,这才低头来看这小婢女,只见她身材娇小,眉眼细长,皮肤也白,虽算不上美人,倒也算个小家碧玉,不由得脸色好了一些:“娘娘可还头疼,前几日的法事都如约了吗?”

小婢女点头:“法事都做过了,只是娘娘隔三差五还是觉得身子有些不爽利!”

济世微微一笑:“好,带我去看看贤妃娘娘。”

小婢女应了声是,便跟在了济世旁边。

济世眼珠子一转,转到小婢女身上:“你叫什么名字,之前就在寿春殿么?”

“奴婢贱名惜珠,原本就是伺候在贤妃娘娘身边的。”惜珠小声地说。

“哦,原来是这样。”济世意味深长的一笑。

第七十章 宫中妖孽

七宝博山炉上,香灰堆满,有内侍拿来一个小小盒子,将多余的香灰除进去,又用手绢擦干净整个香案。

“陛下来了。”

有婢女低语。

不过一会儿,走进来一个年纪颇大的男人,面白,看上去有些浮肿,神色恹恹,有些消瘦;身旁跟上来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和尚,眉目俊美,嘴角微勾时给人一种颇有玩世不恭的的感觉,只不过他眉眼低垂,嘴角总是带着适度微笑,让人丝毫无法拒绝他的任何建议。

“陛下,臣觉得,此时必须要找到那妖邪了,否则陛下的身子只恐怕……”

李道潜此时正伸手去接过那香,忽然手一抖:“你……大师这是何意?”

济世微微一笑,帮皇帝把香插好:“陛下莫急,只要做三场法事,找出妖邪,就可轻而易举的治好陛下和贤妃娘娘的头风之病!”

皇帝道:“这几日贤妃也总是头不舒服,难道也是因为这妖邪作祟?”

济世微微叹息:“陛下说的不错,贤妃娘娘的病情比陛下轻好多,臣曾经为娘娘看过,只是偶尔头疼,可这头疼起来也难受的紧!”

李道潜也叹气:“这宫中怎么会无缘无故的就有了妖邪,真是晦气!”

“陛下,臣曾经对你说过,有因方有果,这妖邪的出现必是有原因的,就是要陛下日日头疼她心中方才痛快。陛下你想,这几日晚间,宫中总是有婢女无故失踪,弄得人心惶惶,若非是要妖邪,谁能做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

“那……做几场法事,真的就能找出那邪祟?”李道潜半信半疑,其实他是有点怕,因为皇后一向不太喜欢这样神神叨叨的东西,况且,他大约也能感觉到,皇后对济世好像没有什么好感。

不过自从济世来了之后,自己的头风病确实好了许多,而且济世还从东瀛带来了不少的灵丹妙药,吃了便可以延年益寿。

他自然是十分信任他,不能拒绝。

“既然大师都这样说了,那便最好是做几场法事罢,能找出那妖邪来是最好,”不过说到这里,李道潜犹豫了一下:“皇后那里,不知道她愿不愿意……”

“陛下,臣有句话,不知道改不改多嘴……”济世低声道。

“什么话,你但说无妨!”

济世的眼眨了眨,颇为无奈道:“……陛下恕罪,这话臣还是不要说了,陛下就当臣没有说过。”

“你说,我必然不会责怪于你!”

济世咳嗽了一下,小声说:“陛下,臣再怎么说也是您亲封的正谏大夫,有句话还是说出来才不辜负陛下的一片期望。说句僭越的话,您才是大唐的君主,为何事事都要依从皇后娘娘,看皇后娘娘的眼色行事呢?”

李道潜眼睛一转,似乎没什么多dà bo澜:“皇后对我助益良多,倘若没有她,恐怕我还不是今日的陛下。”

当初先帝分明在自己和江王之间犹豫不决,连他自己都没有想那么多,毕竟江王是自己的兄长,虽不是嫡出,但是江王的亲生母亲德妃在活着的时候也十分受先帝的宠爱,是皇后派人旁敲侧击,联合他的舅舅安义山在德宗皇帝面前进言,说“江王若立,余子无存;平王若立,戚戚若尔!”这样一番话。

江王颇有先帝之风,若为帝王必是一代明君,可如若是这样,那江王为帝之后,恐怕就不会留下自己的弟弟了;平王虽性子和弱了些,但是也不失为一个孝子,如若为帝,必不会对江王赶尽杀绝。

早年德宗皇帝的帝位就是从长兄手中抢夺过来的,再有前车之鉴穆帝和朝盛太子是一母同胞亲兄弟都尚且如此,更何况小儿子平王的母后早逝呢?

思来想去,先帝还是把皇位传给了小儿子,不为别的,就为自己每一个子嗣都能平平安安的活着。

李道潜最终也没有辜负自己的父皇,登基之后也只是发送江王去了自己的封邑,而江王为了不要新帝怀疑,竟然亲手打断嫡子的两条腿……

好一会儿,他才缓缓道:“我知道皇后有些地方僭越了,可是她也没有别的心思,不过是为我着想而已,倒是我,有些地方错待了她!”

济世冷眼看着面前这位懦弱的帝王,心中哼了一声,说什么不忍心,你不就是不敢么!

不过转瞬间他却又换了一副脸,佯装哀伤的叹了一口气:“陛下说的也是,皇后娘娘为了陛下的伤病,经常是彻夜不眠,就是臣看了,也不免感叹。”

李道潜也跟着叹气:“是啊!”

“陛下上完了香,可是要去紫宸殿看看呀?”济世一脸颇有深意的微笑

……

紫宸殿

韩鸿照正在批阅章奏。

“殿下,你打算如何?”石安京站在殿下,一脸严肃。

韩鸿照哼了一声,把手中的章奏扔在了案几上:“他来宫里多久了?”

“大约有两个多月了。”

一边一个青衣的男人轻声答。

韩鸿照闻言看了他一眼,温和道:“怎么,身子好些了,不是要你再家中多歇息几日么?”

这声音温柔细腻,听来简直不像是皇后的一般作风,不过此时紫宸殿的所有宫人,包括石安京都没有半分的惊讶。

“臣不过是偶感风寒而已,哪里有什么事,不过是给殿下添麻烦了,臣十分羞愧!”

韩鸿照挑眉一笑:“你是不是也觉得那个家伙很讨厌?”

青衣郎君微微摇头,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并未有任何不适宜的表情,只淡淡道:“殿下误会了,臣身份低微,这些事情原不应该有所置喙的,只是觉得近些日子大夫风光正盛,不免多关注了两眼罢了。”

“好了,你若是嫌身份低,等除去这个家伙,我便把正谏大夫的位置给你如何?”

韩鸿照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殷切的看着这青衣的郎君。

石安京面无表情站在一边,婉娘和王寿都跟没有听见一般,没事人般站着。

那青衣郎君脸上却带了歉意:“殿下、殿下,是臣逾越了,还请殿下切勿要如此,正谏大夫那是个怎样的位置,臣心中还是有数的。”

韩鸿照收回目光来,目光有些复杂:“我知道。”

顿了一顿,她又把注意回到石安京身上:“这件事情容后再议罢。”

“殿下的意思是?”石安京颇有些不解。

“给他个警告,只要他没那么多花花肠子,留着他倒也无所谓。”

“殿下岂不是养虎为患?”

却见韩鸿照微微一笑:“养虎为患不是要他以后反击你的能力,而是要把他养残,要他连跳起来的机会都没有!”

石安京若有所思:“臣明白了。”

就在此时,门口不适宜的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皇后,今日可忙呀!”

李道潜面色红润,背手笑着走进来。

第七十一章 故生事端

东方瑶把小豪的笔头抵在下巴上,歪头想了一想。

面前这是一张宣纸,上面勾勒着朵朵精致的桃花瓣,细细闻来,竟还有些许淡淡的香气。

“密叶因裁吐,新花逐翦舒。

攀条虽不谬,摘蕊讵知需。

春至由来发,秋还未肯疏……”

崔城之站在门外,看着她颇为苦恼的样子,不由得一笑,轻轻念道:“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知。”

这声音低沉柔和,东方瑶忍不住抬起头来,见崔城之一身翻领暗花长袍,和他平时的衣束不一样,倒是显得俊朗阳光了许多,嘴角忍不住一勾:“怎么样,你准备好了?”

“哪里有你准备的好,就连春日宴的诗都已经写好了。”崔城之笑道。

东方瑶垂眸一笑,站起身来:“不过是闲来无事罢了,那我们现在便先走罢!”

春日宴那种宴会,自己还是不去的好。

东方瑶默想,一边又对崔城之道:“前几日的诗会你做的很好,真是麻烦你了,只是皇后娘娘可是不太乐意,说我总叨扰你!”

崔城之皮笑肉不笑:“是才人想法妙,一时之间长安城中人人皆夸赞这诗会。不过于我来说也没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倒是严学士出了不少的功夫,我不过在其中打打下手罢了。”

他巧妙的避开自己的疑问,再次转移了话题,却惹得东方瑶心中愈发的怀疑,崔城之和韩鸿照究竟是什么关系?

若说是君臣关系,可是明显韩鸿照对崔城之爱护多加;如若是亲人的关系,可是也没听过崔城之和韩鸿照有什么关系,东方瑶只是知道崔城之是清河崔氏中书舍人崔的嫡孙。

可是自己试探了几次,却总觉得崔城之和韩鸿照讳莫如深,就连婉娘,也只说崔城之身份非比寻常,自己若是有心,不妨多巴结巴结他……

咳咳,当然,自己才没有巴结他呢!

崔城之瞥了东方瑶一眼,忽见她脸边一丝红晕,不免好笑:“那些来赴宴的郎君皆打听那做祝酒诗娘子的名姓,严学士自是不会说,你说我该不该告诉他们?”

东方瑶想了一想,说道:“你自然应该半推半就的不说,要他们心生好奇心,等时机到了再旁敲侧击的告诉他们我是谁呀!”

“你是真傻还是假不明白?”崔城之似笑非笑,好整以暇的看着眼前这好像尚未反应过来的少女。

东方瑶一愣,不过见崔城之这般有些嘲讽的神情,忍不住有些懊恼:“崔城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崔城之却摇摇头,嘴角笑涡隐现,认真道:“若是你想来也未尝不可,戴上幂篱或者躲在屏风后面,自然没人看见你的脸。”

两人这样有一句没一句,转眼到了弘文馆。

“不,我还是不要去了。”东方瑶思来想去,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去的好,有些事情是万不能操之过急的,兴许过了年,她倒是可以来一试。

走着走着,又想起一事,便道:“你们在云韶园里,我就在小楼上看着就行。不过我记得上次曲水流觞,有个郎君替那史家娘子解围,却不知他名姓为何,是否有家室?”

崔城之停了下来,看着东方瑶颇有些殷勤的样子,不由皱眉道:“打听他做什么?”

“史娘子正是二八韶华,若是男未婚女未嫁,能成就一方姻缘未免也不错。”东方瑶笑吟吟的说。

崔城之“哦”了一声,“原来是这样。”

他正打算再说些什么,忽听身后有匆忙的脚步声传来。

曹吉祥走上前来,对着崔城之微微点头,又冲东方瑶道:“娘娘,陛下在蓬莱殿等你。”

东方瑶眼皮一跳,眼见曹吉祥面色严肃,似乎不妙,心紧了紧:“还请内侍告知,陛下所为何事?”

曹吉祥伸手做了个延请的动作:“娘娘先请。”

东方瑶走了半步,转身看了一眼崔城之,见他眉头轻蹙,似乎亦有些担忧,心中一暖:“代我向学士问好,我去去就回,诗会照常,不必管我。”

崔城之点点头,眼看着东方瑶和曹吉祥走开了,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看来东方瑶情势依旧不妙呀。

曹吉祥走了几步,才低声对东方瑶道:“正谏大夫在蓬莱殿做除妖法事……才人,那找出来的妖邪正是你!”

“什么?”东方瑶脑袋卡壳了一会儿,方才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点点头:“哦,原来是这样!”

曹吉祥诧道:“才人一点都不奇怪?”

“奇怪,当然奇怪,我还以为正谏大夫会直接判我死刑,推我进东湖淹死,没想到他还给我申辩的机会。”东方瑶嘲弄道。

“原来才人已经猜到了。”

“皇后娘娘知道么?”

“皇后娘娘,”曹吉祥皱眉道:“她今日去了驸马府,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难道才人不知道么?”

去见元香了?东方瑶还真不知道,她这几日一直在忙诗会的事情,就连含凉殿去的也少了,只是为何皇后一出去,济世和李道潜便找上了自己,很明显是有阴谋。

东方瑶皱眉看着曹吉祥,其实她一直怀疑曹吉祥是皇后安插再李道潜身边的眼线,否则怎么会这样帮自己?

“既来之则安之。”东方瑶淡淡道。

陆静娘的前车之鉴,她早就记在心中。

可是现在身边无人相助,只能冒险进去。

很快,一行人便到了蓬莱殿。

进门的时候,东方瑶差点被那殿中的香火味儿熏到。

这是一股浓香中又带着一些中药的味道。

杂乱的声音,震得她脑袋嗡嗡的响。

烟雾缭绕中,她再次看见了那个俊美近妖邪的男人。

他站在李道潜身后,微笑的看着自己:“才人来了,先进来罢!”

那笑意中的刻薄和阴险狡诈饶是东方瑶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不过她觉得济世还没这么大的本事,要李道潜立即处死自己,反而忍不住好笑,自己不过是打了他一巴掌,他便如此耿耿于怀,忍不住在赶快的报复自己。

殿门忽然被关上,发出“轰隆”的声音。

“东方瑶,你来了。”

李道潜从pu tuán上起身,皱着眉坐到一侧的榻上:“东方瑶,皇后和我待你也不薄,你为何要这样做?”

“陛下这是何意,”东方瑶脸上露出了疑惑又恐惧的神色,跪下施礼:“臣不明白!”

第七十二章 殿中质问

室中烟雾缭绕,一边香案上摆满了金色的元宝,帘幕低垂之中,数十个打坐念经的和尚终于露出了他们的面容。

一个个皆是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

“啪!啪!啪!”敲打木鱼的声音也并不清脆,仿佛是一根竹棒打在了一块潮湿的木头上,发出的是“嗡嗡”的闷响之音。

随着皇帝的摆手,他们开始陆续退了下去,不过一会儿,殿中便只剩下了三人。

“你如何不明白?”

正谏大夫济世冷哼一声,走上前几步,站到东方瑶面前来:“永昌十五年,你还未出生之时,你全族就尽抄,只剩下你和盛氏;

你七岁的时候,盛氏便暴病而亡,东方家只剩下了你一个人;也是自你和永平公主相识,跟在公主身边,公主才镇日多愁善感,不顾劝阻嫁给了驸马;

甚至于贤妃娘娘痛失龙子,陛下头风之病日渐严重,全都是因为你!因为你是煞星命格,跟在陛下和皇后娘娘身边,只会带来灾难和不幸。

幸而我佛慈悲,为了陛下和大明宫上下所有人的安危,才不顾后果的找出你来,只为大唐安康,只为陛下和皇后安康!是以今日,贫僧便舍身冒天下之大不韪,定要将你正法!”

济世义正言辞的说完,直直的瞪着东方瑶,好像这样真的可以吓到她似的。

谁知东方瑶笑了一笑,柔声道:“原来大夫是这样想我的,真是惭愧了,臣不幸全族尽亡,本就是人事而非天命,这臣早就向皇后娘娘解释过;

母亲离世,是因自小身子不好生我时又在掖庭,掖庭地势偏低潮湿,是以才落下病根,再加忧伤过度早早离世;

公主当初虽不顾众人劝阻嫁给驸马,可是现在依然夫妻和睦琴瑟和鸣,生有一子,如何能说不顺?陛下的头风病早在东方瑶还未出生之时便已有,皇后娘娘不止一次对臣提起,一说起陛下的病情,便忧思不已;

况且贤妃娘娘失足落水,失去龙嗣这件事情,臣听闻了也很痛心,然当日臣根本就不在场,于臣又有何干系?”

东方瑶无辜的看向李道潜,说道:“陛下,臣自小便跟在皇后娘娘身边,事事都愿意为娘娘分忧解难,又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为陛下和皇后娘娘带来不幸呢!一定是大夫算错了那妖邪,才误将此事放到臣的身上来!”

说完又拜了几拜,“求陛下明鉴!”

李道潜一语未发,他不断转动着手上的那串佛珠,眉毛皱起,显然陷入了犹豫当中。

“陛下,臣可是为了你着想,还记得前日午时看到的什么吗?陛下可不能心软啊!”济世在一边急道。

前日午时?前日午时济世和皇帝看到了什么?

东方瑶自然不知道,但是看着李道潜的表情开始慢慢的动摇,她心中也不免有了一丝害怕。

济世这个神神叨叨的样子,难免不会真的伤害自己,但是他手中,到底握着什么能动摇皇帝的把柄?

于是东方瑶赶紧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只见皇帝的表情开始变得窘迫,一阵红一阵白,道:“好,大师,你想怎么做?”

“臣其实也觉得才人跟在皇后身边劳心劳力了这许多年,没有必要逐出宫去做的这样绝,”济世眯起眼来,嘴角挂上狰狞的笑意:“臣从东瀛学了不少秘术,其中就有一条,若人身上有妖邪之物,才会给身边的带来不幸。然水克妖邪,若是将人浸入水中,便可将妖邪溺死……”

“陛下!”东方瑶冷冷的看了一眼济世,心想就算自己会游水,在水里待那么久恐怕闷也闷死了,她淡淡说道:“陛下,臣自认问心无愧。只知道这世上但凡有妖邪,不过是人编出的搪塞之物。

陛下圣鉴,应当知晓皇后娘娘和臣从来都是一心为陛下,若是陛下因为小人谗言使夫妻离间,那岂不是正中别人下怀使亲者痛仇者快?况且殿下看着臣长大,就算臣真的有不周到的地方,只要殿下说一句不好,臣亦绝不敢苟活于世间!”

东方瑶这番话说的铿锵有力,饶是李道潜堪堪下定决心,此时也不由得动摇了六分。

东方瑶跟在皇后身边这么多年,就是当初封为才人也是为了要她名正言顺的留在皇后身边,现在自己不问皇后的意思就对东方瑶进行处决,若是皇后回来了,又该如何解释?

济世一见李道潜犹豫,心中大惊:“陛下,你才是大唐的君主,凡事应由你决断!况且这浸水去妖邪于才人也损失不了什么,只要驱除妖邪,就能还大明宫上下一片安宁,才人何乐而不为!”

“瑶儿,不过是再水里泡一会儿,应该也没有什么事……”李道潜支支吾吾的说。

只是在水里泡一会儿么,还是做成自己不小心溺水而亡的假象,亦或者自己日后说不准哪一天就因为妖邪未除暴病而亡了?

东方瑶咬咬牙,手暗自掐了自己一把,眼中开始蒙上一层泪花:“陛下若执意如此,瑶儿只好以死谢罪证明清白,只是若等皇后来到蓬莱殿看到这一切,臣只怕吓到皇后娘娘,到时候就算是在九泉之下也无言面对一直以来对大唐忠心耿耿的祖父了!”

她这一哭,梨花带雨,大颗的眼泪滚下来,要人看的真是好不凄凉。

东方瑶抽抽噎噎,俯身一拜,继续哭道:“臣自小便没了爹娘,是陛下和皇后娘娘肯给臣一口饭吃,臣便认定了陛下和皇后,发誓一定要回报陛下和皇后的恩情!

只可惜现在不能报答了,却也不想陛下因为臣而再起争执。只是臣一片滴血之意,天地可鉴,若是娘娘看见了臣的尸体,臣斗胆求陛下一定要把臣今时说的话一字不落的说给皇后娘娘,臣方可瞑目啊陛下!”

济世在这里恨的牙根痒痒,真是想把东方瑶的那张嘴封上,只可惜此时李道潜已经全然没有了刚才的决断之意,反而有些心猿意马。

“不行……不能这样做……”李道潜喃喃道。

自当年废后一事,皇后心中便有了芥蒂,东方瑶说的没错,到时候若因为她再和皇后起争执,自己在大明宫又该如何自处?

“陛下,不可再犹豫了!”济世急喊。

“陛下!陛下!”

门外忽然传来曹吉祥的高声呼喊。

李道潜心中顿时一凛:“什么事?”

第七十三章 一唱一和

“是韩将军,军情急报呀陛下!”

李道潜这才恍然想起来,皇后不在,是以这急报便通传到了自己这里。

“赶紧要韩将军进来!”仿佛是找到了一个可以摆脱济世的借口,他忙道。

济世一急:“陛下,这……”

话几欲脱口而出之时,他忽觉不对,此时也不能再说些什么了,否则说不定还会徒增皇帝厌恶,此时只好恶狠狠的瞪了东方瑶一眼,变了口风:“还是军情重要,陛下先移步前殿罢,只是东方才人……还是在这里等一会儿的好!”

看着济世和李道潜越走越远,东方瑶心中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可是这口气堪堪咽下,她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来:韩宿迁的军情急报?

难道是季卿有消息了?

是啊,韩宿迁是除了是礼部侍郎,还同时是掌管大明宫禁卫的将军,如若真的是前线急报,第一个知道的应该是他!

东方瑶紧紧地攥紧了拳头,知道不能坐以待毙。

于是她站起来,凭着模糊的记忆,摸出了内殿,好在此时内殿里没有婢女,她小心翼翼的把耳朵探到门帘上,在远处时模模糊糊的声音终于愈加清晰。

“……劫回大军粮草,夜袭五龄山,重创李元叛军,只是柳州距长安路途遥远,今日收到这封信已经是一个月前写就的,快马加鞭才送到,是以……”韩宿迁不知为何顿了一下,不一会儿又快速道:“是以现如今据微臣猜测,卫将军和孙主事已经合军一处,大约年后不久便能回来了!”

东方瑶忙不迭把不小心漏出来的裙边收回来,粗重的呼了口气。

还好还好,季卿没事,否则小荷肯定担心死了。

然而就在她心跳如雷的时候,终于听到了那人的声音。

“怎么回事?陛下!”门口忽的大开。

韩宿迁话音刚刚落地,身后便传来了自己姑母稳重威严的声音。

一身肉桂色织锦暗花八幅长裙,上面绣着金光闪闪的宝相花纹,衣服服帖而熨整,走路带风的皇后非但看不出一点的老态,反而把身旁一众比她要年轻许多的婢女内侍们比了下去。

“陛下,一听说有急报我便从驸马府回来了,还不知是什么?”韩鸿照面色如常,边走边道。

李道潜下意识的看了济世一眼,只听韩宿迁道:“是卫将军有了消息。”然后把刚刚对李道潜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韩鸿照坐到一边的坐榻上,微微笑道:“这次行军虽有些冒失,好在季卿还是没有让本宫失望,待大军归来,必lun gong行赏!你说是么,陛下?”

李道潜心一跳,对上皇后的眼神,总觉得有种被看穿了的感觉,此时便眼光躲闪:“是、是啊!”

然而他眼光一扫,忽见殿门口不知何时徘徊着一个女人,一身秋香色软烟罗,年轻俏丽,不是静娘又是谁?

“静娘,你怎么来了?”李道潜诧道。

陆静娘一手扶在门框上,一只脚已经踩了进来,向李道潜身旁看去,“陛下,静娘就是……就是想来看看你!”

她感觉自己心跳的很快,只好按住胸口,却忍不住偷眼去看济世,见济世对自己似乎是笑了一笑,才放下心来:“陛下,妾今日身子好了些,便想着来看看陛下……竟不知皇后娘娘也在这儿,真是失礼!”

陆静娘又去看皇后,然而这一眼竟吓了一跳。

“静娘,既然来了,就来我身边坐坐罢。”

韩鸿照眼睛微微眯起,由于上了年纪,眼睛周围已经有了纹路,可是这些纹路四散的周围并没有为她增添憔悴老态,反而多了几分严肃和威严,此时笑起来,那纹路更深刻了,愈发显得韩鸿照有种高不可攀的高贵。

陆静娘忽觉的头有些晕眩,她忍住恶心点点了头:“是,娘娘。”

待陆静娘坐定了,皇后又笑道:“好了宿迁,没事你就先下去罢,若是再有前线急报,一定记得通知陛下和我。”

韩宿迁拱手道:“微臣知晓了。”便退了下去。

“陛下,听说今日,你做了几场法事?”

婉娘在一边倒了一杯茶,递给韩鸿照,韩鸿照对着冒着热气的骨瓷小杯吹了一吹,漫不经心的问。

李道潜咽下一口气:“这……”

他紧张的看了一眼济世,却见济世对他摇摇头,便道:“是做了法事,不过现在已经没什么事了!”

“陛下,身为后宫之主,主持中馈本应是我的事情,却不知陛下是从哪里得知宫中有妖邪作祟?这些日子,我总是在忙着政务,竟然不知道这件事!”韩鸿照略带歉意地笑。

“这……这……”

李道潜求助般看着济世。

济世自知韩鸿照绝对难缠,此时也只好憋着一口气,装作微笑:“娘娘,陛下和贤妃娘娘连日来身子不适,是以臣才想着做几场法事来为陛下去去晦气,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没有通知皇后娘娘,真是臣的过错!”

“你的错?”韩鸿照脸上的微笑逐渐凝滞:“哪里是你的错?分明是和你没有关系!”

济世也笑不出来了。

此时的蓬莱殿,便陷入一片沉默之中,仿佛都没有人敢呼吸。

“啪!”

韩鸿照正待再加嘲讽济世,却不妨陆静娘手中茶杯掉在了案几上,她皱眉向旁边看去,只见陆静娘已经歪倒在了她身边婢女的怀中。

“静娘,静娘!”

李道潜一惊,赶紧从龙椅上跑下来,抱过陆静娘:“快去请御医!”

韩鸿照站起身来,退后几步,尽量离着面前这两人远些,面无表情道:“陛下莫急,想必御医来看过就没事了,还是先将静娘扶到睡榻罢!”

众人这才扶着陆静娘进了内殿。

殿里依旧散发着浓香,韩鸿照一进来先掩了鼻,觑了一眼旁边的香案,眉毛皱起来,然而刚走了几步,她忽的一惊:“瑶儿,你怎么会在这儿?!”

眼前少女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水汪汪的,见到皇后,哽咽了一下:“殿下,殿下你怎么会在这儿!”

李道潜心中更是一惊:自己怎么忘了东方瑶这个dà má烦了!

“殿下莫惊,”济世犹自镇定道:“臣按照佛祖的指使,算出才人年少时因为落水引得水鬼缠身,身上有邪祟作祟,这才借这场法事为才人驱除妖邪。”

东方瑶盯着济世光亮的头咬牙,面上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羞愧道:“大师,瑶儿终于想明白了,原来都是瑶儿的错,瑶儿之前不该顶撞你,竟现在才知道,是因为有邪祟缠身才会掌掴于你!”

这话像一道惊雷,劈向济世:“你!”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然而冷不防碰到韩鸿照的冰冷的眼神

“什么,大师,瑶儿竟然打你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韩鸿照佯装惊讶,又对东方瑶严肃道:“你这丫头,是不是被宠坏了,竟然做出这等事来!”

“是……是……”济世有些急躁,一时未反应过来:“不过是妖邪作祟,与才人无关的……”

东方瑶抽泣了两声:“殿下息怒,臣也不知道是什么回事,前几日来蓬莱殿看望陛下,和大师说了几句话莫名其妙就打了大师,现在想想,真真是罪孽深重呀!”

“既然说是妖邪作祟,想来法事做完了也没什么事了,”韩鸿照顿了一顿,开始下命令:“这几日你就在长安殿禁足,不准再出来半步,倘若再冲撞大师,我就再将你逐去掖庭,可听好了?!”

“臣知晓了,绝不会再出来惹事了!”东方瑶忙不迭叩首。

济世终于反应过来眼前这两个女人一唱一和,东方瑶竟然还敢给自己下套子……这下他可没理由再用“邪祟缠身”这样的理由来借刀杀人了……

“陛下……”济世有些窘迫,他转身寻找皇帝,希望他可以说几句话。

“御医,贤妃这是怎么了,可还是因为身子弱才会晕倒?”李道潜仿佛早已就忘了济世这号人了,担忧的问御医。

年老的医师却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笑吟吟道:“陛下,娘娘这是滑脉之相,有喜了!”

“什么,有喜了?”李道潜不敢置信,惊喜的问。

“臣自然不敢有半句虚言……”御医笑呵呵的拱手福礼。

然而没有人注意到,济世脸上的表情开始从窘迫急躁变得震惊,直到完全破碎。

第七十四章 湖中绣鞋

新的一年,要有新的气象。

芍儿深以为然。

是以当冬日的冷风一股脑都倒向长安,东方瑶还窝在小榻上看书的时候,芍儿就已经要和左校署的人打好了招呼,把长安殿上上下下休整了一遍。

“芍儿,你不冷么?”

说完这句话,东方瑶搂紧了手上的暖手炉,温暖的感觉从指尖传递到身上的每一处,于是她愈发觉得困倦了,忍不住捂嘴打了个哈欠。

芍儿正在指点着那架新换的梳妆台,“对对对,就放在这儿!”一听东方瑶的声音,赶紧走过去,恨铁不成钢道:“娘子再窝在床上,大约只会愈来愈冷,和章才人的阿泠一样肥了!”

“什么?!”

东方瑶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摸着自己腰身,瞪着芍儿:“哪里!”

阿泠是章怀秋前几日新养的一只猫儿,听说原来是只野猫,不知怎么就钻进了大明宫,被禁卫逮杀时让章怀秋看见了,她见着那猫儿瘦的可怜,便救下了它,平时东方瑶也护着章怀秋,是以还并没有人敢欺负她,便要她带走这猫儿了。

却没想到,这猫儿愈发的胖,一个月都胖到了满身肥肉的地步,如今芍儿竟然拿这只猫来比自己,东方瑶自然是气不打一处来:“芍儿,你给我过来!”

芍儿笑嘻嘻的退后两步,“娘子,奴婢是开玩笑嘛!”

两人打打闹闹了好一会儿,正笑着,忽然有个女子挑帘进来。见了这主仆两人,笑道:“今儿个是怎么了,可是又什么好事情呀?”

东方瑶停了下来,对章怀秋笑道:“怀秋姐姐来了,赶紧坐罢!还不是这丫头,竟然说我像阿泠!”

一边的映柳抱着怀里的阿泠走上前来,一口笑出来:“才人像阿泠?芍儿,怨不得才人要打你了呢!”

芍儿笑嘻嘻的摸了映柳怀中的白毛一把,阿泠小小的脑袋立时一低,眯着眼睛,软绵绵的叫了一声。

“哎呀,映柳姐姐你难道不晓得我家娘子一向心肠好不会生气的么?”芍儿一只手继续对阿泠揩油,一边对着东方瑶挤眉弄眼。

“你这丫头!”东方瑶笑骂:“我早就想把你赶出去了,省的总气我!”

芍儿吐吐舌头,“我去给阿泠拿些鱼脯吃!”一溜烟便跑开了。

“瑶儿,我们出去走走罢,看你再长安殿也闷了好久了。”章怀秋柔声道。

“好。”东方瑶微微颔首:“是好多天都没有出去了。”

自进入冬以来,长安依旧是没有下一场雪。

西风盛时,真真是冷的迈步出来一步,这还是在以温暖著称于世的大明宫,还不知道宫外怎么样呢。

此时东方瑶便和章怀秋走在太液池边,好在今日风小,日光正大,吹散了些许冷意。

“诗会的事情忙完了么?”

“这倒没有,”东方瑶叹了一口气,一想起济世来她就有些反胃:“自从那日我说话不周冲撞了正谏大夫后,殿下便对我愈发约束了。”

“殿下也很宽容了,那正谏大夫是什么身份,日后你见到他还是要规矩一些。”

东方瑶闷声点头。

自半个月前蓬莱殿一事之后,说实话东方瑶也好久没有见到他了。

那日出了蓬莱殿东方瑶便老老实实的告诉韩鸿照自己是怎么打了济世。

奇怪的是,韩鸿照却仿佛知道一般,丝毫不惊讶,并且告诉东方瑶这件事不能告诉别人……于是传到别人口中,便成了自己在济世做法事的时候说了几句不稳重的话冲撞了这位长安人人交口称赞的大师。

自然,章怀秋是不会信。

所以她此时多看了东方瑶一眼:“最好是离他远一些。”

东方瑶心虚的叹了口气,“唉,我知道了……诶!”

“怎么了?”听着东方瑶语气突变,章怀秋不由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

只见宽阔的东湖湖面上一片波光粼粼,在日光下映射出耀眼的光辉,而这潺潺而动的光辉很快就被数根竹竿打散。

“再看看还有什么,千万别遗露了!”一个尖细的声音喊起来。

“看样子他们是在打捞什么。”东方瑶道,

湖对面,正有五六个小内侍正伸着手中的长竹竿在努力的捞着。

那看上去年长一些的内侍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哎呦,实在找不到就只能下水去了!”

“这……”五个小内侍皆是愁眉苦脸:“赵内侍,这么冷的天,我们下水去还上的来么?”

“哎,别看这东湖不小,其实不深,我在大明宫也待了不少年了,还会骗你不成?况且现在豫章郡王正得宠,端王殿下的小女儿又颇受皇后娘娘喜爱,这东西你们捞不上来指不定要受什么罚了!”

话说到这份上,六人只得齐齐叹气。

“看来是寻不到东西了。”章怀秋走到栏杆边,往里面看了一看。

东方瑶虽听不太清那群内侍们说了些什么,可心中也有些奇怪,忍不住跟着章怀秋走到了湖边。

“喵呜~”阿泠忽然叫了一声。

“唔……阿泠!”

冷不防阿泠从映柳的怀里跳出来,映柳一急,赶紧叫了一声。

“怎么了?”章怀秋回头来看,只见自家猫儿从映柳手中敏捷的跳脱,一溜烟就钻进草丛去了。

“阿泠这是怎么了?”眼见阿泠没影了,东方瑶愕然:“莫不是看到什么好吃的了?”

“娘子,我才喂的阿泠肉脯呢!”芍儿忙道。

“快去找找,别再丢了!”

不过章怀秋刚说完这句话,就见面前栏杆的空隙中钻出一只白胖胖的猫咪来。奇怪的是这猫虽胖,身材却柔若无骨似的,在栏杆中穿梭自如,很快赚了出来。

“咦,阿泠的嘴里叼着什么呀?”映柳蹲下来,阿泠立时跳了过来,放下嘴中叼着的一只小鞋,软绵绵的叫了一声。

只见地上是一只湿答答的鞋履,看样式还是新近流行的重台履,只是这鞋子着实有些小,上面绣的花纹也是再简单不过的联珠纹,除了上面有些脱线的金线,倒不像是很贵气的一只鞋子。

东方瑶和章怀秋诧异的对视一眼。

不该啊,若是对面那些内侍打捞的是这样一只不算珍贵的鞋子,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不若我们去看看?”东方瑶提议。

“好。”章怀秋点点头。

芍儿便用手帕包起那只鞋履,放在手中比了一比,差不多有六寸多一点,“娘子,芍儿倒是觉得,这鞋子是个十三四岁的姑娘才有的!”

众人不约而同的想到是个年纪颇小的婢女。

忽然,东方瑶感觉到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她看了看这湖边的栏杆,虽低矮,可是没事谁会爬过去?

一个婢女的鞋子,只有一只,掉落在湖中……

等走到那几个内侍旁边的时候,有几个刚从湖中上来,全身上下**,其中那年长的内侍一见东方瑶来了,赶紧行礼:“哎呦,见过二位才人,这是什么风把二位娘娘吹来了?”

东方瑶走正色道:“内侍不必多礼,敢问你们是在找什么东西吗?”

“唔……”老内侍支吾了一声,“是……”

“是六娘手上的琉璃珠。”

第七十五章 物是人非

只见一个面色冷峻的郎君从一边的游廊背手走了下来,他剑眉微皱,一身紫色的袍子,愈发衬的他天资威仪。

东方瑶心一跳,默默地转过头去。

几乎半年未见,没想到竟然在这种情形下碰见了他。

“见过郡王。”章怀秋行了一礼。

“才人有礼了。”李衡乾说道。

李衡乾走近了,他一直看着东方瑶,直到她转过身来,东方瑶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矮身一礼,淡淡道:“见过郡王。”

“无妨。”李衡乾苦涩一笑,又很快的掩饰起来,说道:“六娘的琉璃珠今晨不小心掉落在了湖里,皇后娘娘颇有责怪,这才要人来寻,你……你是什么事么?”

李衡乾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他觉得东方瑶不会多管这样的闲事。

“郡王说的不错。”东方瑶抬起头来,看着李衡乾说道:“刚刚在东湖另一面,妾与章才人无意发现了一只绣鞋,正是章才人的猫儿从湖边拾得,妾眼见内侍们不知在打捞什么,故此来问,若是有不周到的地方,还请郡王切勿责怪!”

话说完,东方瑶几无可见的退后了几步,摆摆手:“芍儿,往前来。”

芍儿会意,将手中的绣鞋呈到李衡乾面前。

李衡乾有些无奈,可是章怀秋在一边,他又无法说什么。

便拨动着看了这绣鞋一会儿,目光逐渐凝重起来,说:“这只鞋子,似乎在湖水中泡了许久。”

鞋子上的针线都脱了,颜色稀释变浅,李衡乾近前闻,竟还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味道。

早年在滁州做长史的时候,他倒跟着自己的老师见识了不少溺水的案子,现下心中警铃大作,赶紧对身旁的内侍吩咐:“去请医师过来!”

“郡王的意思是?”东方瑶皱了眉,也仔细打量着手中的这只绣鞋。

“大明宫中千门万户,勾心斗角,人也多了,难免会有失足落水的。”李衡乾看着东方瑶,张了张嘴,想说出一句叮嘱话来。

许久未见,她似乎变了,也似乎没变。

还记得第一次见她,她撞进自己的怀中,不可否认,那一刻,他是真的动心了,只是那时的他不明白,只觉得眼前少女的眼睛太过清亮,他的心也跟着被柔柔的一撞。

如今……却是物是人非,自己为他人夫,她亦为他人妇。

许久,李衡乾都陷入一片怔凇之中,他好容易拔出自己的痴痴的目光来,便听小内侍喘着粗气跑了过来:“医师来了,医师来了!”

那医师喘了口气,从芍儿手中接过那小鞋,放在鼻子边上闻来闻去,大惊道:“诸位贵人,这这这……是死人才有的气味儿啊!”

这话果然不出东方瑶所料,不过她还是小小的惊讶了一下:“这位医师,您所言可有把握?”

那医师拱手道:“贵人面前,就是给老丈是个胆子老丈也不敢说谎呀!老丈在奚官局还兼管宫中仵作一职,这死人的味道我是万万不会闻错的!现在虽是冬日,可是这鞋子是贴身之物,是以长久之下便会沾染尸臭,诸位贵人若是不信,大可找人打捞一下!”

东方瑶有些郁闷。

不过出来走走罢了,怎么还会碰上这档子事?

说起来,这东湖虽大,可是若是真要把人推下去却绝非易事,首先东湖就在太液池的南边,挨着含凉殿,并且宫中也有条心照不宣的秘则,大多不明不白死的侍人都会被推进太液池北侧的莱湖,而东湖似乎不太安全。

“就这样,找人来打捞。”李衡乾吩咐下去。

又对章怀秋和东方瑶道:“不知二位才人是在何处发现的?”

东方瑶看了一眼李衡乾,见他目光复杂却没有犹豫,不由得心中有种怪异的感觉。

“回郡王,就在这位置的对面。”章怀秋一边指着,轻声道。

陆静娘坐在小榻上,呆愣愣的望天。

“走了没?”她问道。

一个婢女走进来,满脸无奈:“娘子,陛下已经走了!”

陆静娘笑起来,下榻来走到门口,喃喃道:“真的走了……你说他今晚可会来?”

碧玺低下头,一语未发。

良久没听见回音,陆静娘脸一沉,说道:“碧玺,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我也晓得我在宫中最能依仗的只有你,”语罢,俏丽的脸上又带了几分愁绪:“如若你也不肯帮我,我又该怎么办呢?”

“娘子这是在说什么!”碧玺赶紧走上前来,握住陆静娘的手,殷殷的看着她:“娘子若有什么事,碧玺自然不会见死不救,第一个就要挡在娘子面前!”

“你骗我!”陆静娘甩开碧玺的手,大声叫道:“你根本不是这样想的!”

“娘子……”碧玺终于明白过来陆静娘的意思,哀哀切切的说:“娘子,奴婢不愿意看着你陷入泥淖不能自拔,你现在是在皇后的眼皮子下讨生活,仰人鼻息,不是要靠着陛下的宠爱才能好吃好喝,现如今你和……你和大夫有这样的事,若是有朝一日东窗事发,娘子你又该如何自处!?”

“胡说,我现在都是贤妃娘娘了,玉莲也被送回了含凉殿,现在还有谁能掣肘我!”陆静娘半天听不进去碧玺的话,只蛮横的哼哼:“我只问你一句,你帮是不帮我!”

不帮就一刀两断!碧玺十分清楚陆静娘的性子。

碧玺咬着牙,“我……我……”

两人正纠缠着,忽听“吱嘎”一声,后门不知何时被推开,走进来一个面目俊朗的男人,他先是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继而抬头笑道:“静娘,什么帮不帮?”

“阿世,你来了!”陆静娘赶紧迎上去,甜甜的笑起来,说道:“没什么帮忙不帮忙刚才我还在念叨你呢,没想到一会儿你就来了!”

陆静娘脸上露出了少女般清秀的笑容,也就在这时候,碧玺才能感觉道静娘是真的开心。

尽管心中很犹豫很难受,碧玺还是把帘子挂好,走出去的时候,为两人掩好门。

脚踩在踏实的地上,心中却是一片恍然。

是的,没有人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可是碧玺知道,她没得选择,骨子里的血液都告诉她,她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眼前这个骄傲又任性的女子凄然消颓,孑然而活。

叹了口气,她最终离开。

第七十六章 奉旨查案

本来以为会过个安稳的年,谁知这世事浮云变换,一天一个样。

那日东湖之北,当真是打捞出来了一具浮尸。

东方瑶和章怀秋自然都不想触霉头,早早就回去了,第二日早晨芍儿去打听,谁知当日率领打捞尸体的正是韩宿迁,芍儿大约也知道东方瑶和他有些过节,是以没敢多问,一见韩宿迁的身影便躲了回来。

“兴许他马上还要审问我呢,尽管我也不想见他。”

一想到这点,东方瑶就有些愁。

有些人呢,其实也不是不想见而是没法见,譬如她和韩宿迁。

结果自然不出她所料,元日的早晨,便有人通传东方瑶和章怀秋到刑部受审。

刑部在承天门街之东,这路程还真不是一般的远,东方瑶和章怀秋共坐一辆马车,大约用了半个时辰多的功夫才到了刑部的大门前。

两人一同进去,大堂之中,刑部侍郎孟振已经在恭候了。

“二位贵人来了,真是叨扰了!”

孟振是个看上去风流倜傥的小老头儿,形容间还给东方瑶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侍郎见外了,既是我俩发现的,焉有置身事外之理?”东方瑶上前来福了一礼,章怀秋则是站在东方瑶后面,笑而不语。

三人又客套了一番,孟振方才说明情况。

尸体经刑部的仵作验明之后,发现是一具女尸,那日阿泠拾得的那只绣鞋,也的确是女尸脚上的重台履,从死者的衣服上来看,此女生前应该是一命品级较高的婢女,年龄不大,十三四岁左右,已经在水中有半个月了,全身被水泡的浮肿,还有多处腐烂,完全看不出本来的体貌。

“看看尸体上戴着什么首饰,一般来说婢女的宫服每一个宫是大致相同的,只是装扮头面却不一样。”东方瑶提议。

谁知孟振叹了一口气,做了个延请的手势,东方瑶和章怀秋对视一眼,旋即跟着孟振走进了一个有些阴暗的内室,只见内室中央摆着一架棺材,上蒙一块厚重的白布,四周熏去臭香,尽管如此,闻来还是有些恶心的味道。

几人停在五米以外,孟振指着那棺材叹息。

“此女身上并无首饰,况且打捞上来时,已然……已然无头!”

“什么?!”

东方瑶和章怀秋俱是吃了一惊。

“也就是说,这婢女是遭人杀害之后方才推入东湖的?”就连许久不说话的章怀秋都忍不住出言。

孟振捻捻自己的胡子,眉间皱成一片沟壑:“章才人说的不错,这婢女后背上有一刀,伤口颇浅,颈部的那一刀,却是一刀致命,可见这杀人者心狠手辣到如此地步!”

大明宫中有无头女尸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在东湖中被人发现了。

东方瑶有预感,这绝不是一见可以置身事外的事。

虽然打从一开始对孟振这样说不过是客套,现在她却隐约感受到严重性了。

“那日妾与章才人越来外出散步,不过是无意走到东湖边,恰好才人养了一只猫儿,忽从才人的婢女怀中挣脱,妾身们俱是焦急寻找,不一会儿却见猫儿口中掀来一双绣鞋,哦,就是豫章郡王交给侍郎的那只绣鞋,”东方瑶顿了一顿,继续道:“因为当时湖对面有几个内侍正在打捞东西,妾身们便以为是这只绣鞋,便上前询问,谁知郡王却说正在打捞的是端王殿下小女儿六娘的一串琉璃珠。郡王觉得此鞋气味古怪,便叫来了奚官局的……”

“抱歉,薛侍郎,我来晚了。”

一个略有些沙哑的声音骤然在背后响起。

孟振往后看去:“郡王来了!”

年轻的郡王从门口缓缓走进来,面上带着几分歉意:“抱歉,这几日身子不适,是以总是昏昏沉沉的。”

“诶,郡王这是说的什么话,臣不过是问问情由罢了,郡王若是身子不适,可以改日来嘛,先把身子养好了才是最重要的!”孟振一挥手叫来两个小厮:“赶紧上茶!”

四人回了大堂,有婢女看茶。

“二位才人久等了,真是抱歉。”李衡乾微微低头作礼。

“郡王事务繁忙又沾染病疾,妾身就是等一会儿也无妨的。”章怀秋看了一眼唇不语的东方瑶,微笑道。

李衡乾似乎有些失望,他憔悴的侧了眸,打算说些有用的,谁知又听东方瑶回应他:“才人谁的对,妾久居深宫,见识浅薄,今次有郡王在此,想必一切疑难迎刃而解。”

她说这番话时依旧是没有看着他,就连面上的神情都是淡淡的,仿佛就是她平时对付不相熟之人的那一套,标准的微笑之下却只是客气与敷衍。

“……方才进来时打扰了才人,才人请继续吧。”

李衡乾无力的笑了一笑。

“奚官局的冯医师,听说平日也擅长仵作一职,他看了那绣鞋也称有异,是以郡王才令人打捞,不过妾与章才人当时身子不适,便先行回去了,听说冯医师也来了,侍郎若是有想问的,可以通传。”

孟振看了看李衡乾:“不知郡王何意?”

“把冯医师带上来。”李衡乾颔首。

“快去通传冯医师!”孟振吩咐下。

不一会儿冯医师上来了:“小人冯静,拜见诸位贵人。”

“冯静,那日你怎知那绣鞋有异?”孟振问。

“回禀侍郎,小人在奚官局三十年,年轻时曾跟着宫外的仵作去验过尸,自然晓得一些尸理。这绣鞋之上有腐烂之气,小人一闻便知,又听贵人言是从湖边看到的一只绣鞋,是以才认为湖中大约有尸体。”

冯医师这样说,东方瑶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倒不是她怀疑冯静,只是觉得宫中仵作虽不多,但李衡乾不至于找个医师来验罢……

李衡乾咳嗽了几声:“当时我问过了二位才人,说是在湖对面捡到的绣鞋,便去看了一看,湖边确实有猫儿的爪印。”

话说到这里,众人便只好又回了大明宫,孟振去东湖一看,爪印还在,果然是在湖边,猫儿身子柔软可以钻入栏杆,将那绣鞋叼出。

这事情有些棘手,孟振不免头疼,说是改日可能还会有所传召,希望东方瑶、章怀秋和李衡乾不要介意。

“自然不会,侍郎请回罢。”李衡乾微笑道。

孟振走了,章怀秋还犹豫着要不要先走,谁知东方瑶似乎有些累了,只对二人道身子不适,先行一步。

章怀秋颇为无奈,行礼道:“妾身也告退了!”

第七十七章 自知之明

李衡乾看着东方瑶愈发走远的身影,心下黯然。

说无所谓是假的,不甘心才是真的。

从小到大,他只知道要去争取,如果要权益,他亦不会推辞。

可如今才明白,原来有一样东西是最矫情的,它不愿任何妥协,更不要委曲求全,那便是人的真心。

因为一旦妥协,它便变质了。

“夫君,你在这儿呀!”

李衡乾闻言转身,曲折幽回的廊檐下,有容貌端庄俊秀的妻子站在朱红色的栏杆旁,一身白毛狐领长裙,腹部微微隆起,嫣然笑着。

“阿淑,你还没有回去?”李衡乾上前来,揽住慕容淑:“外面天冷,没事就不要出来了。”

“今日是元日,淑儿本ying zhào入宫,后听说夫君的车架随着刑部侍郎来了大明宫,便擅自在此等了一会儿。”

慕容淑脸上那几分的温柔笑意,不管谁看去了都心软……李衡乾却忍不住黯然,如若瑶儿笑起来,怕也是这般柔情,可即便是去年上元日,她也未曾对自己这般笑过。

“什么擅自不擅自,你现在也不是一个人,时而还要想到我们未出世的孩子……”李衡乾轻声道。

两个人愈走愈远,直到看不见。

“你去而复返,难道是还不死心么?”

东方瑶心骤然一跳,转过头去。

“别这样瞪我。”

崔城之吸一口气,背着手看向别处:“这里可不是大明宫没有人的地方,你这样的不小心,如若被人看到,只会大做文章。”

“你是在提醒我吗?”东方瑶吓了一跳,完全没有想到会在这儿遇见崔城之,心中自然窘迫。其实她不过是想看看传说中的郡王和郡王妃是如何……琴瑟和鸣而已。

“我是以为你有自知之明。”

“你这么笃定我什么都明白?”

东方瑶轻笑。

没错,是她去而复返,是她忍不住还想再看他一眼,可是那又如何?

“你如果什么都不明白就不会和我说这句话了,”崔城之淡笑:“该放下的时候还是要放下,如若放不下,不过是给自己徒增烦恼而已。”

东方瑶忍不住心中一软,嘴上却还是犟:“你懂什么,我早就放下了!”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就走。

她好讨厌,每次都能在最失意的时候遇见崔城之,真的真的很讨厌!

崔城之看着她熟悉的背影,只是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但愿有一天她真的能明白。

当嘴上说出来的并非心中所想的时候,你就已经居于人下了。

……

天色逐渐黑暗,外面喧闹的声音也愈发响起来。

庭前一颗青翠的松树依旧挺拔,一如往昔。

廊檐下,几只碎玉子相互碰撞,发出清脆之音,“叮叮,叮叮”。红色的璎珞缠绕其中,流苏摇曳,几缕挂在风间,犹如青丝散乱的美人。

“……用膳了!”

东方瑶回神来:“什么?”

“娘子,该用膳了!”芍儿眼睛滴溜溜的转着,好奇地问道:“娘子这是在想什么呢!”

东方瑶微微一笑:“没想些什么,屋檐上的那是占风铎么?”

“占风铎?”芍儿呆了一呆:“好像是这个名字,不过现如今宫里都时兴,说是叫碎玉子,本是佛家之物,建宁大长公主常年挂在屋檐下,陆贤妃看着好玩,便叫人用玉照样做了挂在殿前窗前,因为声音好听,一时宫中效仿。”

“哦。”东方瑶恹恹的应了声,又问:“皇后那里可有什么消息?”

“皇后娘娘身边最近可严着呢,倒也不知为何,这无头女尸一案,她竟还没有表示,莫不是要就此作罢?”

东方瑶却一凛,摇头说道:“恐非如此,是她要出手了。”

自然是因为不出则已,一出必中。

果不其然,这元日第二日,韩鸿照便下令要自己最为倚重的子孙豫章郡王和韩宿迁查清来此事。

刑部和大理寺有条不需的盘查着每一个宫殿,这边的东宫却实在有些焦头烂额。

卫季卿在归途中上书,说是大军粮草被劫是出了奸细,至于奸细是谁却不知,希望皇后来决断归还自己的清白,韩鸿照二话不说便派了石安京前去接应,两人在胶州会合,卫季卿战场上受了重伤,不得不班师,至于清查奸细一事,便自然交给了石安京,孙始倒是想跟着去,奈何韩鸿照非要他护送着卫季卿回来。

东宫中。

“太子殿下,老臣知道你着急,可是现如今哪里是出手的时候?倘若这次不是石将军前去柳州查清卫将军丢失粮草的案子,殿下只恐怕要腹背受敌了!”

“杨钊,你是不是还看不清眼前的形式?”王上前一步,谏道:“殿下,如今皇后大权在握,唯有快刀方才能斩乱,殿下在朝中经营多年,如今依然坐在东宫之座名正言顺,如若真等到时机成熟的,还不知道是因利乘便的是殿下还是皇后呢!”

“殿下初等青位不过一年,人心不稳,骤然发难,只恐对青位不利呀!”

杨钊反对,对着年轻的王吹胡子瞪眼。

“够了!”

李况厌烦的摆手,“我要你们来不是在我面前吵架的,是要你们来想办法的!”

下面诸臣却是你望我我望你,最后还是杨钊上前来:“殿下不嫌弃臣年迈,臣自当呕心沥血为殿下效力。

还是那句话,石将军是殿下的人,既然石将军现如今去了柳州,那么柳州之变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只消交给石将军解决便可;宫中这边,趁着案子未破,只恐怕殿下要先下手为强,现在解决济世是不行了,一个不小心还会被怀疑,那么就只有为先为济世善后了。”

李况陷入沉思。

济世原本是自己的人,要他进宫的确也是有自己安排的,没想到这个家伙吃里爬外,竟然做出了这档子事。

这倒没什么,只要他小心着些,和谁私通都于他无关,毕竟当初出面要收买济世的也不是自己,可问题是现在只要无头女尸案一破,济世的身份就会被捅出来,只要他的身份被捅出来了,那么谁要这个假的济世入宫的人也要被找出来,到时候母后必不会猜疑任何人,只会猜疑自己!

他抚着额头,有些烧心。

“杨卿,那你觉得该怎样做才不让人怀疑?”

沉吟片刻,太子方道。

第七十八章 心有不甘

“呼”

东方瑶呼出一口气来,正待凝神屏气笔走龙蛇,低头一瞧,不禁抚额叹气。

“娘子这是怎么了?”芍儿端着一盘瓜果走进来,放到书案上一瞧,却见纸上赫然一滴硕大的墨汁,正落在那写了半篇的字中央,颇有几分焚琴煮鹤之感。

然而芍儿还未开口,东方瑶已经若无其事的换了一张纸。

“进了二月马上要春闱了,娘子诗会上许多郎君可都要去参加闱试呢!”芍儿也装作若无其事提一嘴的样子。

东方瑶停下手中动作,无奈道:“芍儿,你这是话里有话?”

芍儿撇撇嘴:“原来娘子还知道呀,我还以为娘子不晓得呢,虽说被皇后娘娘禁足了,可是现在禁制早就没了,娘子好些天都没去弘文馆瞧一瞧,莫不是要把这功劳都给崔舍人和严学士?”

东方瑶不在意:“他们不会那样做。”

“人心隔肚皮呀娘子,你就这么信任这两个人?”芍儿仿佛想起来什么似的,凑在东方瑶耳边说:“娘子若是和崔舍人有什么误会,不妨说清楚了,何必躲着人家呢!”

“你这丫头!”东方瑶伸手轻弹,赏了芍儿一记爆栗:“谁说我和崔舍人有过节?”

芍儿见东方瑶一脸正经,偏牙关紧咬,面上也不免有几分晕红,委屈道:“没有,奴婢乱猜的!”

东方瑶哽了一下,大约芍儿是察觉了自己对崔城之颇为冷淡,沉默良久,方喃喃道:“也许你说的对。”

“娘子说什么?”

“没什么,”东方瑶摇摇头,不一会儿又问:“今日初三对吧?”

芍儿颔首。

确实有好些天了……东方瑶心中一叹。

一来东方瑶是有些不想见崔城之,其实并非厌恶,实在是有些怕他……天知道他那张波澜不惊时而如沐春风的脸,口中会说出什么可怕的话来;二来,近些日子太子盯着自己太紧了,她都能明显感觉有人跟踪自己。

虽不知为何,但是东方瑶心中隐隐有预感,宫中可能会有大事发生,并且很有可能就和无头女尸案有关。

“对了,那件案子查的怎么样了?”想到这里,她不禁问道。

“听说是……”芍儿皱了眉:“那婢女原是掖庭局的,因为得罪了掖庭局的浣衣主事朱娘子,才被杀死丢进湖中的……然后就,没有了,如今也怕是快要结案了。”

东方瑶有些惊讶,也有些疑惑。

案子将结,除了回过皇后几句话,没过多久,东方瑶又被请到了刑部去。

“实在是抱歉,二位才人。”孟振惭道:“前日刚刚要才人来过,如今又要劳烦,不过不忙,不过是做个结案笔录罢了,请”

东方瑶和章怀秋自然连说不敢,然而跟着孟振走进来另一间大厅,忽然章怀秋拉了东方瑶一下,下巴微微示意:“你看。”

东方瑶看过去,着实下了一跳。

旁边一内室门半开,房中挂了一件衣服,原本是件妃色的襦裙,如今却呈暗色,不光如此,那襦裙之上的袖口处竟然还绣着几分金线。

东方瑶心中自然古怪,正犹豫着要不要问,又听孟振笑道:“才人先请。”

章怀秋道:“瑶儿,那我先进去了。”

“等等!”东方瑶叫住二人,不解道:“薛侍郎这是何意?”

孟振停了下来,面上笑容敛去,正色说道:“东方才人,臣下并无他意,只是要请章才人先进去说明案发原委,这是规矩。”

章怀秋颔道:“瑶儿,不必担心,我去去就回。”

东方瑶有些郁闷,这是什么事嘛。

她又看了一眼那衣服,阳光打在上面,金色的光辉实在是要人睁不开眼,于是她推门走了进去。

左侧一射之地,一架高凳,上坐一人,五官俊朗,棱角分明。

“妾见过郡王。”

东方瑶深吸一口气,福礼。

“无妨。”李衡乾淡笑。

他面前是一张高案,上有绣鞋一双,显然亦是几缕金线穿插其中。

当日东方瑶看到这双鞋子的时候,只心中有些奇怪罢了,却并未深思,今日一见这婢女的衣服,她心中疑惑更甚,不由得走上前去,仔细打量这件襦裙。

一个婢女的衣裳,怎么会绣有金线?

难道是这婢女身份不一般?

可内宫之中,惟有六品以上的嫔妃衣饰才能绣有金线,且金线的数量还十分有限,此女若并非婢女,难不成还是皇妃?

东方瑶皱起眉来。

李衡乾神色淡淡,兀然开口:“贴身中衣是普通绸缎,并非上品。”

东方瑶拔下鬓上一簪,拨开衣裳来大略一扫,果然,中衣了了。

看来这说什么结案,大约是掩人耳目的了,可是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就算是她和章怀秋是无头女尸案的缘起,可是很明显她们两个人都不想掺入其中不是么?

李衡乾见东方瑶的脸渐渐变得没有任何表情,不禁心中黯然。

“郡王想做什么,不妨直说!”东方瑶把簪子收到袖中,看着李衡乾,语气平平。

“别这样看我,瑶儿。”李衡乾别开头去,眼中颇有受伤的神情。

东方瑶讪讪的收回那种带有鄙夷而又不屑的目光,逐渐正常,她整理了一下自己衣服,低声道:“郡王有什么话,直说就行了。”

“你这么聪慧,想必也猜到了事情没那么简单。那婢女名为惜珠,原为寿chun gong陆贤妃下的婢女,去年冬日十二月二十,原本是犯错后被逐出大明宫,却不知为何又被人割去头颅,推入大明宫东湖。”

“什么?”东方瑶忍不住心砰砰跳起来,这件事情还跟陆静娘有关?

“背后一刀虚弱无比,本是不足致命;脖颈一刀,强劲有力,才是致命要害,”李衡乾看向东方瑶,缓缓道:“案子马上就要水落石出,之前所说与掖庭有关不过是掩人耳目,这些日zi gong中眼线渐多,你又率先发现这女尸,是以要,要加倍小心。”

话说到后来,李衡乾愈发晦涩。

他不是不会说好话,相反,从小母亲伤逝,父亲郁郁之日多,无人教导之下,有些话他说出来得心应手,可不知为何,偏偏在东方瑶面前,他说出来却格外难受。

“多谢。”

李衡乾心中顿时一喜,然而东方瑶的下一句话,却又令他笑意凝滞。

第七十九章 富贵荣华

“多谢郡王提醒,妾自会倍加小心,既然无事,那妾便先出去了。”

东方瑶走出来,掩好门。

她有些恍惚,等章怀秋出来之后,她进得堂中,有人笔录,问她些关于发现绣鞋的问题,她也都一一答了,末了,才离去。

坐在马车上,东方瑶心中无限感叹。

也许崔城之说的对,放不下的心,不过是为自己徒增烦恼。

于是她心中逐渐明朗了起来。

看着东方瑶这颇为挣扎的表情,章怀秋也猜到了几分,但是她这人向来如此,即便观察入微,不会多说一句,也不会多问一句,因为她知道自己要谨守本分。

马车颇大,里面倒也生了火盆,只是依旧有冷风顺着车帘钻进来来。

但她还是忍不住握住了东方瑶的手:“你看你,手这样凉,出来的时候还是多穿些好。”

……

烟雾缭绕,香风阵阵。

济世的手颤抖着拿着几炷香,“菩萨在上,信男指天当地,发誓我从未想要害过惜珠,那丫头分明是被陆静娘害死的,与……与我无关,菩萨保佑,信男所求不多,唯留一条贱命便可,从此荣华富贵,必加倍珍惜……菩萨保佑!”

他喃喃自语了许久,忽听门“吱嘎”一声,转身一看正是自己的心腹铁奴,忍不住快声询问:“如何了?”

铁奴面露艰难之色:“郎君,这……”

“这什么这,快说呀!”济世一急,手抓住心腹的肩膀,行动间竟扫下欢门前的常明灯。

常明灯“啪”的一声掉落在地上,琉璃碎在地上,那刺耳的声音仿佛一根细针扎在了济世的胸口上。

济世愣愣的瞧着地上这盏碎裂的常明灯,许久才颤声道:“师傅说,此灯若碎,必生大祸……”

铁奴喉咙滚动了一下,“郎君,郎君……刚才奴到刑部偷偷去探听,惜珠的身份已经、已经被发现了!”

“怎……”济世脸上形容惊恐:“不是都要结案了么?”

“我亲口听孟振对手下人说,说是结案不过是掩人耳目之计,目的就是为了不要让凶手轻举妄动……”

济世几欲瘫坐在地:“枉我在外游荡shi bā nián,尽然栽在了陆静娘那个jiàn rén的手上!”

“趁他们现在还不知道惜珠怎么死的,郎君还是赶紧走罢!”

“对对对,走,马上走!”济世一个激灵坐起来,拿起香案上一尊小金佛就塞进袖口,可是他跑到门口,忽停了下来。

“郎君?”铁奴见他听了下来,叫了一声。

济世有些狼狈,他以往干净整洁的衣服上撒了不少的香灰,两手攒在胸前护着袖口的金佛,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心虚的小偷:“嘘,别说话,我现在还不能走!”

“郎君待……如何?”

……

陆静娘这些日子心神不宁。

这日傍晚她正坐在台前梳妆,镜中女子花容月貌,只可惜面容憔悴无比。

她愣愣的盯着案几上的一对明月,入了神。

“叮当,叮当”门外碎玉子一响,门被打开,走进来碧玺。

她见陆静娘脸上喜悦之色褪尽,不免心中一疼:“娘子,你可用午膳?”

陆静娘看不不看碧玺手中的碗筷,只不耐烦的挥挥手:“出去出去!”

“娘子,你早膳没用,总不能连午膳也不用罢?你就是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还未出世的小郎君想想呀!”

“小郎君?”陆静娘戚戚一笑,手摸摸小腹:“他都不来看这个孩子,我要他有何用?”

碧玺大惊:“娘子这是在说什么,陛下怎么会不来见小郎君?”

陆静娘幽怨的看了碧玺一眼:“你明知我说的不是陛下。”

碧玺低下头:“自从惜珠死后,他来的就愈发少了,可见其情之浅薄,娘子为何还不死心,对他念念不忘?”

说完这句话,碧玺良久都没有听见回音,一抬头,竟见陆静娘眸中含泪:“你骗我,碧玺,我不愿听这些话,他一定回来找我的,这是他的骨肉,他怎能置之不理!”

“我的天,娘子你这是说什么呢!”碧玺忙捂住陆静娘的嘴:“陛下的骨肉自然不会置之不理!”

可陆静娘只管哭,午膳没用,整个下午都是郁郁,碧玺提心吊胆,唯恐皇帝突然袭击上门来,好在到了傍晚这会儿外面依旧是没有动静。

陆静娘维持着站立的姿势斜倚在窗边。

“娘子,看样子陛下不会来了,你可要用膳?”

陆静娘摇头。

碧玺无奈,只好道:“他……他今晚若是来了,见娘子这番憔悴,只恐心中不快,娘子还是用膳的好。”

陆静娘终于转过身来:“我现在的样子很憔悴么?”

她双眼红肿,面色苍白,简直是憔悴至极。

碧玺轻轻点头。

陆静娘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好,你去准备,我要用膳。”

“好嘞!”碧玺眉开眼笑,赶紧出去准备晚膳了。

人去楼空,殿中即便生着数只火盆,依旧又冷又寒。

陆静娘叹了口气,转过身去

“阿世,你、你怎么来了!”

窗外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光头男人,他冷冷的看了陆静娘一会儿,直把陆静娘吓得魂飞魄散之时,又翻窗进来,“我来看看你。”

陆静娘小心翼翼道:“阿世,你这是怎么了,为何这样看我?”

济世却道:“静娘,我要走了。”

这句话如同霹雳一般,陆静娘吃惊:“阿世,你说什么呢?为何要走?”

济世叹道:“我在长安名声愈发盛,师傅不满,打算寻个罪名将我逐出师门,我若再不离开,只恐师傅真的要不顾师徒之谊了!”

陆静娘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可是我怀的是你的骨肉,你现在离开,要我们娘俩儿怎么办?”

“我不是要抛弃你的意思!”济世将陆静娘扶到坐榻上去:“还记得惜珠么,我当时为你将她杀死,触犯佛家五戒之一不杀生,若是有朝一日东窗事发,只恐怕牵连我们的孩儿!”

济世柔声道:“为你所做我济世从未后悔过,唯一后悔的就是当初我皈依佛门没有早早遇见同你你结为夫妻,我必须要走,既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们的孩儿不受我的牵连,静娘,你可明白?”

“我明白我明白!”听了济世这一番话,陆静娘锥心彻骨,早就泣不成声:“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是我嫉妒惜珠,可是我当时一时手快,并未想要将她杀死……阿世,我不怪你,你快走罢,赶紧走,你千万不能有事,我等你回来!”

听陆静娘这样说,济世放下心来,将陆静娘拥入怀中:“静娘,我走了,你也千万千万不能有事!”

碧玺端着晚膳进来时,只觉得有阵凉风吹在脸上,怪人的。

她把食物放在案几上,一见窗是开的,赶紧上前把窗关上,对着站在窗边的陆静娘埋怨道:“娘子别站在窗边了,赶紧来用膳罢!”

“碧玺……”陆静娘低声唤住碧玺:“为我备墨,赶快。”

第八十章 在劫难逃

时辰不早了,韩宿迁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

不一会儿,心腹走进来,拱手道:“将军,玄武门已开!”

韩宿迁心中一喜,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微微颔首:“我知晓了,立刻准备,去玄武门。”

心腹刚刚走开,裴氏便走进来,唤了一声:“夫君。”

韩宿迁见裴氏衣衫齐整,眉头皱起:“夫人,你竟还未睡下?”

裴氏把手中的角灯递给身边的婢女,上前来替韩宿迁规整了腰间有些凌乱的承露囊,笑道:“夫君还未睡下,妾怎敢睡?”

“大郎睡的可好?”他问。

“还好。”裴氏答。

韩宿迁沉吟了一会儿,仿佛也没有其它要说的了,便点头:“照顾好大郎,我许会晚些回来,若要用膳,可不必等我。”

匆匆撂下这句话,韩宿迁便走开了。

天还未亮,正是寅时。

裴氏的一声“好”还未出口,丈夫便已经走出了大门,她站在高阶上,只觉冷风习习,吹开了臂上的披帛,散落于地。

婢女赶紧捡起,站在裴氏的面前,正待绕好,却忽觉手背上一阵凉意,她一怔,往下看去,是一滴清凉的水。

“夫人,你……你这是怎么了?”

婢女慌忙道。

裴氏羽睫上带着点点湿意,她眨了眨,最终接过婢女手上的那一截披帛,径自搭在臂上,低低道:“走罢。”

……

铠甲摩擦的声音愈发的大,在空气中形成了一股无形的压力,刑部的大门前,一排的士兵操戟,刚正立于韩宿迁面前。

年轻将军的脸隐没在暗中,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脸上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转身利落的上马,喝道:“玄武门!”

后半夜,当许多人还沉浸在睡梦之中时,并未有人打扰他们的宁静,这份安稳持续到五更的最后一打梆子,便有沉闷的响声“轰隆”而开。

“不是说好早开一刻么?真是不守信用!”

大门开了一道缝,有两个人走出来,均是着褐衣,其中一个带了一顶幂篱,即便是遮着面,依旧能感觉到他的怒意。

“即是如此,”那开门的守卫脸上带着古怪的笑意:“敢问大师为何如今方出来,陛下难道不该十里相送么?”

“贱奴!”济世冷道:“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我和陛下自然交代过了,莫不是还要再向你交代一番?”

“不用不用,”那士兵做了个延请的手势:“您自有他人交代,不必与我等小人说。”

“夏虫不可语冰,”济世哼了一声,好似没听懂那士兵的嘲讽之意:“拿人钱办人事,真是多嘴!”

他甩了甩袖,正待往前走去,忽然不知何处来的“一阵大风”直把自己头上的幂篱一并吹去。

“铿”

马上之人挥剑入鞘,高声道:“大师,你这是去哪儿啊?”

济世没料到面前竟兀然有个骑马的男人,再看看地上的幂篱,他的脸有些惨白,望着马上健挺的男人,“你、你是谁?”

“刑部员外郎秦峥。”那人抱了抱拳,下马来,上下打量着济世,面上的笑容逐渐狰狞:“怎么,济世大师、正谏大夫不认识我?”

秦峥?

济世的脸愈发的白,他怎会不认识秦峥?

往日济世跟在李道潜身边,偷听帝后谈话的时候,便知道皇后身边一直有一类人,他们身在刑部或大理寺,担任着重要的职务,每每审讯那些得罪皇后的人从未失手过,只要靠着牢狱中严酷的刑罚便可以使人屈打成招,就算是再有气节的人在他们面前也变成了一群无话不说的绵羊。

济世感觉自己的牙齿在打颤,不过他这人在外许多年,早就养成了八面玲珑的本事,当下咬紧牙关,兀自镇定道:“听说过秦外郎,不晓得外郎为何阻拦贫僧出城,当年陛下曾经向贫僧承诺过,无论何时我想走都不会有人阻拦我,难道陛下的鱼符也不作数吗?”

话说完,济世颤抖着从腰间拿出一块鱼符。

秦峥的脸似乎变了变,不过紧接着,他一手拍掉了济世手中的鱼符,叱道:“宵小之辈竟敢冒陛下之令,还不赶紧束手就擒!”

“贱奴,你若不再要我出城,我必要陛下杀了你,诛你五族!”济世恶狠狠叫道,整张俊美的脸因为激动而变得扭曲凶狠。

“大夫若要陛下诛杀朝廷命官,难道不需要过问皇后吗?”

一匹马停在了济世面前,马上坐着一个年轻的郎君,火把亮起,橘黄的光线打在他俊逸的脸上,他只轻轻挥挥手,便立刻有人上前来制住了济世。

感觉到双臂已经不听自己号令,济世双眼血红:“韩宿迁,你私自干涉我的去留,难道也不需要过问陛下么,他才是大唐的君主!”

韩宿迁淡道:“你现在说这些话还有用么,人证物证俱在,以为自己还逃的了?”

如果刚刚济世的心中还留着半分的希望,以为自己的事情并没有被发现,那么现在他的心已经落入了无间地狱。

“不,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逃!什么人证物证,你不要以为自己是皇后的侄子便可以肆意妄为,我是绝对不会跟你回去的!”济世像一头发狂却无招架之力的野兽,大声而慌乱的嘶吼着。

韩宿迁解下腰间的承露囊,一把塞入济世的口中,脸上带着厌恶的神色:“赶紧押回去!”

第八十一章 事情败露

梅花形的香篆钟中,待最后一盘香欲尽,榻上的女子翻了一个身。

这一夜她睡的极不安稳,也不知为何。

等外面的侍从发出响声的时候,她已经完全醒了,望着头顶上的纱幔发呆。

“娘子,该起了。”

门外的碧玺喊了一句:“今日是初四,娘子可要去蓬莱殿见礼呀?”

陆静娘从榻上坐起来,皱着眉头:“不去!”

说话间,碧玺推门而入:“娘子元日都不曾去见礼,似乎不合规矩……”

“我才不要给那老头子见礼,凭什么呀!”

碧玺叹了一口气:“娘子莫要这样,就算是做个样子也行罢?陛下毕竟是您的夫君,况且这些日子他自己也不舒服,按道理娘子该去看一看,尽尽心才好。”

陆静娘坳不过碧玺,最终去了蓬莱殿。

李道潜前日上马时折了腰,都没敢下床,韩鸿照又政事颇多,是以蓬莱殿显得冷冷清清的,现下陆静娘来了,他自然心中十分欢喜。

然而待瓜果糕点摆上后,皇帝拉着陆静娘的手正要说几句贴心话,忽听门外有人传唤,说是皇后来了。

皇帝先是一怔,遂而端正的坐好了:“快请皇后进来!”

韩鸿照进来的时候,陆静娘就蜷缩在李道潜的旁边,看上去似乎精神颇为不济,低头给她行礼:“见过皇后娘娘。”

韩鸿照淡淡道:“贤妃怀有身孕,这会儿便不必多礼了。”

李道潜咳嗽了一声:“今日皇后怎么有空来啊?”

韩鸿照坐下来,责道:“陛下,今日无事,我便来看看你的身子如何了,陛下都一把年纪了,何必要学那些小郎君一般硬要骑马呢,还是要为自己的身子着想呀!”

“唉,”李道潜脸上颇有惭色:“皇后说的对,那日马场上我见衡乾一手马球打的极好,才忍不住要上马,你可千万别怪罪衡乾!”

皇后微微一笑:“陛下,衡乾已经来向我告罪过了,这个小子,身手倒是颇为敏捷,令陛下见笑了!”

韩鸿照喝了一口酪浆,忽问:“陛下,今日怎不见正谏大夫呢?”

“唔,昨日大师和我说,这些日子是他生母的归逝之日,他可能要去天水老家拜祭,是以今日一早便早早的走了,我都来不及相送!”

“哦,原来如此。”韩鸿照嘴角微微勾起:“陛下和济世大师相熟,可曾听他提起过玄明高僧?”

李道潜捻了捻斑白的胡子:“先前倒是听大师说起过,玄明高僧不是已经不理俗事好些年了么?”

“大师今日却是要入宫来见建宁大长公主,既然正谏大夫不在,陛下可要把玄明高僧请来看看啊?”

“这……”

李道潜犹豫了一下,他记得济世对自己说过,自己的师傅早年并不喜欢自己,甚至动辄对自己打骂,当年他九岁,母亲身子不好,他想回家去看看都不能,玄明硬是逼着自己去了东瀛,十几年漂泊异乡,等他回来的时候,母亲已经去世良久,为此,他说自己虽不怪师傅,却对母亲愧疚的很,是以李道潜才同意济世离开,甚至为他早开门一刻。

这般说来,那玄明大约也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他并不太想见他。

眼见李道潜犹豫,韩鸿照佯诧:“陛下竟然不想么,这是为何?”

“娘娘,娘娘!”原本在门外站着的王德忽然跑进来:“秦外郎有紧急政务求见!”

韩鸿照面色一沉:“有什么要紧的事一定要现在说,没看见我和陛下正在说话么!”

王德的身子矮了一矮:“娘娘,秦外郎说有十分紧要的事,还与陛下有关,是以一定要见到娘娘!”

韩鸿照皱了皱眉,似乎还是不想见。

李道潜便赶紧道:“快要他进来罢,可别气到皇后!”

大门一开,走进来一个甚高、体格健壮的年轻男人,光线拢在他的身后,一时之间有些刺痛了皇帝本就不敏感的双眼。

秦峥跪下:“微臣见过陛下、皇后娘娘!”

“有什么要紧事,赶紧说罢!”韩鸿照道。

秦峥抿着唇,似乎很是艰难的咽下一口气:“娘娘,不如我们去紫宸殿再议?”

“秦峥,你这是何意,有什么话当着陛下的面不能直说?”韩鸿照皱眉道。

“回禀陛下和娘娘,并非是微臣不敢说,而是这件事情牵连甚广,还是先不要陛下知道的好。”秦峥脸上露出难为情的表情,反而勾起了李道潜的好奇心:“有什么事是我不能知道的,你赶紧说,别磨磨蹭蹭!”

面前三人仿佛是真的一个不愿说,两个都想知道,只有陆静娘整个人陷入惊呆之中。

她不是不知道今早济世就要离开,现如今皇后的亲信秦峥忽然有急报,还是这种不能对皇帝说的难言之隐,她怎么不会提心吊胆?

不是的,一定不会是阿世的……皇帝那么信任他,阿世又那么聪明,怎么可能会有事?

不会是他的……陆静娘这样一遍遍的安慰自己,仿佛这样想就真的没事了。

“正谏大夫,是正谏大夫……如今正在刑部。”秦峥犹豫了一下,终于说了出来。

“正谏大夫,正谏大夫怎么了?”李道潜指着秦峥:“你把话说清楚?!”

“秦峥,这种话可不能乱说,那正谏大夫可是陛下看重的大师,怎么会到了你的手中?”韩鸿照仿佛也不相信。

“陛下和皇后娘娘若是不信,微臣这就把正谏大夫带上来!”

秦峥走了,李道潜还在纳闷:“大师要回乡祭祖,这有什么问题么?”

韩鸿照安慰道:“陛下,许是误会一场,等大夫来说清楚就没事了。”

然而韩鸿照眼神微微一瞥,瞧见角落的陆静娘呈呆滞状,不由问道:“静娘,你这是怎么了?”

陆静娘反应过来,眼睛对上韩鸿照锐利的眼神,顿时吓了一跳:“没事、没事!”

“贤妃怀孕也数月了,没事不要成天闷在宫里,多出来走走对孩儿也是好的,你说是罢?”韩鸿照笑问。

见陆静娘半天没表示,碧玺戳了一下陆静娘:“娘子……”

陆静娘便点点头,再别过脸去。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李衡乾和韩宿迁便先进来了:“见过陛下,皇后娘娘!”

韩鸿照道:“衡乾,宿迁,这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呀?”

李衡乾捂嘴咳嗽几声:“带上来!”

两人押着一个男人,拖入堂中。

“放手!”待李道潜看清楚了,不由吼了一声,怒道:“谁要你们这样做的?!”

“陛下!”

秦峥从门口进来,手中拿着一纸状言:“还请陛下看了这状书再处置臣下!”

状书由曹吉祥递上来,李道潜颤抖的接过,“……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此人系泉州贱商,十多年曾在东瀛呆过,直到去年听从一人指使,来到长安,进入宫中,欺瞒陛下,祸乱宫闱,滥杀无辜,实为千刀万剐之人!臣在刑部十多年,对陛下和皇后娘娘忠心耿耿绝对不会做出坑害无辜之事,陛下若不相信,可亲自质问!”

秦峥说完,把济世踢到了前面来。

所言即所写,李道潜看完,只觉得浑身上下皆是冰凉,他忍不住伸出手来指着地上的这个男人,“你……”

“胡说!”

“胡说!”

“全都是胡说!!”

然而李道潜话还未出口,却听有人嘶哑着声音,大声叫道。

第八十二章 妥协认罪

额角的汗水顺着小麦色的肌肤滑落下来,嘴角上分明只有一块淡淡的淤青,然而他整个人却仿佛被抽掉了筋骨一般,软弱无力趴在地上,微弱的喘着气,往常那张俊美无俦的脸此时惨败无比,就像是一株过了花期的花,花与叶皱缩失色。

“陛下,我认罪……”

地上的男人伸出一只手来,朝着李道潜的方向伸过去,又垂下,虚弱道。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陆静娘有些慌乱,失态道:“陛下,是……是……定是被小人陷害,陛下你找错人了!”

“静娘,你在胡说些什么啊?”李道潜十分不耐:“来人,把贤妃送到内室安顿,不准要她出来!”

然而就在阿赞刚刚碰到陆静娘,陆静娘却仿佛是发疯了一般,一把推开他:“我没胡说,陛下,你以为我在胡说吗?”

她一把扫落面前案几上杯盏,哈哈大笑起来,指着李道潜:“陛下,你还不明白?你真是傻,你竟连同床共枕几十年的女人都看不透!哈哈哈!”

“陆贤妃失心疯了,赶紧把她扶下去。”韩鸿照冷道。

“皇后?姨母?”陆静娘指着韩鸿照,嗤道:“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不就是想把陛下身边的人都统统拔去,好满足你一己私欲么?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你不就是想要把持朝政做贾后之流么!”

这话说的像是玩儿一般,最后四个字却像是惊天霹雳一般,劈在了所有人的头上。

“静娘,你想说什么?”韩鸿照忽然微微一笑:“你干嘛这样着急,有话不能好好说么,这种话说出来,会伤姨母和陛下心的。”

言毕,她竟还端起酪浆来喝了一口。

“jiàn rén,你蛇蝎心肠,你把我骗来长安,你毁了我的一生,你竟还要我叫你一声姨母?呸!”陆静娘啐了一口:“要不是因为你,我……陛下怎么会日日忧思,你现在还要说些冠冕堂皇的话,难道不就是……”

“秦峥,还愣着做什么?”韩鸿照面无表情,厉声呵斥了一声。

秦峥的眼睛眯起来,踹了济世一脚:“贱奴还不从实招来!”

济世一脚被踹翻在地,却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于是秦峥便蹲在地上,似是对济世说了一句话,济世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来,用力咳嗽两声,流下泪水来:“陛下,是我欺骗了你,我……我的确不是真正的济世师傅,他早就死在十一年前的海难了,我本是泉州人士,名为陈杲,年少时曾做过海商,在东瀛呆过许多年,年前有人带着一副画像找到我,说我像画上的和尚,要我假扮他入宫来,”

陈杲的声音忽然一低,咽下一口唾沫,涩声道:“后来……”

“母后!母后!”

众人皆是抬头望着门口的李况,只见他衣冠不整,甚是凌乱,满脸惊慌,仿佛见鬼的表情。

“况儿,你来了呀。”

韩鸿照嘴角浮上一丝微笑:“缘何如此慌乱,可是东宫出了什么事?”

李况张着嘴巴,呆滞的看自己的一脸镇定的母亲,过了一会儿,他仿佛突然反应过来了似的,再加上身后的杨钊捅了他一下,他终于反应过来:“母后、母后……我……我……”

李况少有的窘迫,他低着头,似是思虑了一番,才抬起头来,“儿惊扰道父皇和母后了,真真是抱歉,只是刚刚在、在嘉福门的时候就看见秦外郎带着正谏大夫匆匆忙忙的向着蓬莱殿赶过来,以为父皇出了什么事,是以才……慌忙进了蓬莱殿,礼数不周,还请父皇和母后责罚。”

言毕,低头拱手一礼,却是额角冷汗直冒,不敢用手擦拭,他就只好僵硬的杵在门口。

不知为何,堂中有一刻的静默。

韩鸿照不说话,自然无人敢说话,李道潜左看看右看看,见无人说话,他心中既羞愤又怒气冲冲,对于儿子的话也并无在意,只是心中十分愤怒,对着济世低吼:“你……你说!是谁指使的你!”

“父皇!”李况赶紧上前几步,“父皇,儿还不知这正谏大夫是犯了何事,为何秦外郎要将其kun bǎng压至蓬莱殿?”

“回禀太子殿下,此人并非是真正的济世师傅,”秦峥站到李况旁边,微笑道:“他乃是冒名顶替之徒,受了别人的挑唆与收买,才得以进入大明宫,来迷惑陛下,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诶,太子殿下为何脸色如此难看?”

“胡扯!”陆静娘恶狠狠的骂道:“不要以为你是个小小的员外郎便不知天高地厚了,陛下还什么都没有说!”

“休要多说了,我只问你,为何要入宫来。”李道潜神色复杂的看了陆静娘一眼,又对着济世道。

陈杲眼角留下泪水,高喊一句:“晋王!”

不说李道潜,李况简直呆住,他转眼去看地上的男人,只见他满脸痛色,哭道:“陛下,是晋王指使我来的,我是无奈之举,陛下恕罪!陛下饶命!”

这个曾经高高在上,仿佛不可一世的男人,此时毫无形象的趴在众人面前,涕泗横流,苦苦求饶。

“晋王指使你来做什么?”韩鸿照问。

“搅乱宫闱,迷惑陛下,离间帝后,好要他趁机起兵,夺去幽云六州……”

“那你是如何搅乱宫闱,迷惑陛下,离间帝后的?”

“我每每向陛下进言,说宫中有妖孽,想要除去皇后近侍宠臣;后又怂恿陛下去含凉殿,要陛下误会皇后豢养男宠,有**之嫌……"话说到这份上,他忽然抬头看了一眼角落站着的陆静娘,嗓中咕噜一声,开口道:“我……我勾引陆贤妃,她腹中的孩儿,其实是我的!”

李道潜彻底呆住了。

他脸上所有的表情从愤怒变为呆滞和空洞。

他张着嘴,看着下面的陈杲,一边又用同样的眼神去看陆静娘,嘴唇颤抖起来:“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陆静娘瞪大眼睛泪水大颗大颗的流出来,她此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慢慢将头转向那一边,眼睛仿佛迟钝一般最终对上陈杲的眼睛,可是陈杲却没有去看她。

他垂着眼皮,始终抬也不抬。

咕咚一声跪下,陆静娘想要说什么,眸中却尽是绝望:“是我,对,是我……”

陆静娘觉得心中委屈至极,她抽泣着软到在地上。

“我不活了……求陛下赐死!”

第八十三章 真真假假

她咬着唇,脸上挂着清冷的泪,仿佛还是那个刚入宫高傲不可一世的陆静娘。

她是个骄傲的人,纵然她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和济世私通是毫无人伦和违背律法的,可是她依旧没有忍住,她只是渴望一段爱情,因为她知道皇帝从不爱她,他爱的只是自己年轻的容颜和那张肖似皇后的脸……她的心毫无归属可言,直到遇见他,他温言柔语,也会耐心的安慰她,忍受她的任性和脾气……

可是她竟从未想过,这一切都是假的……竟然都是假的!

她分明一片痴心,甚至做了要替他认罪的打算,可是他,这个她那么爱的男人,她孩子的父亲,竟然将自己毫不犹豫的供出,完全不给她生的机会……

“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陆静娘抬起头来,眸中的水花几乎晃化了李道潜的眼:“陛下,你听见了么,全都是假的……哈哈哈……都是假的啊……啊!为什么!……为什么!!”陆静娘瘫倒在地,捂着脸哀声痛哭:“为什么你要这样待我,为什么为什么!”

“来人,把这对奸夫**赶紧拖出去!”

韩鸿照呵斥。

“陛下,皇后娘娘……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家娘娘没有做过这样的事,都是此待人为了嫁祸娘娘乱说的……啊!”

脸上传来火辣辣的痛感,碧玺登时倒在了地上。

韩鸿照甩了抱在自己腿上的碧玺一把响亮的耳光,又一脚踹开她,冷道:“王德,把这贱婢拖走!”

“娘娘……奴婢不敢骗你呀……奴婢没有骗你……”碧玺被生生的踹到,依旧哭喊着为自己的主子求情。

然而一前一后两个内侍,轻而易举的就把碧玺拖了下去。

陆静娘发髻散乱,满脸泪水花了脸,她眼睁睁着看着碧玺被拖了下去,有数个奴仆朝着自己走过来,将自己拖起来,用力推了一把,也没有大声喊一句,再说一句自保的话,直到快出殿时,皇帝忽然喊了一句:“住手!”

韩鸿照一个手势,奴仆立即都停了下来,李道潜从榻上下来,走到陆静娘面前,不甘心的问她:“你告诉我,你真的背叛了我,那个孩子也不是我的?”

他本已暮年,双鬓华发生,眉间皱纹立,眼中辛酸泪,一字一句的问她。

“我……”陆静娘张了张嘴,最终别过头去,泪眼盈盈。

心终于沉了下去……李道潜仔细的看着眼前这个女人。

她任性骄傲,不肯服输,从他认识她开始便知道她怀着目的接近自己,可是她年轻美丽,纵然他并不像投入真心,亦逃无可逃……上苍,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何你要这样折磨我和她?

“走吧。”最终,他挥挥手,叹息一声,转过身去。

陆静娘终于被拖走,她忍不住哭出声来:“陛下,我错了,我错了!”

可惜声音愈来愈远。

殿中忽然静下来,静的可怕。

只有一边案几上的沙漏还在滴答滴答着。

韩鸿照觑了一眼,嘴角无意勾起来,抬头时,已经是满脸哀痛:“陛下,晋王是你的叔叔,在蜀地多年,天高皇帝远,做出这等事来也不奇怪;可静娘是我的亲侄女,我竟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败坏家风、私通**!当初是我要静娘入宫侍奉陛下,可没想到竟会到了如今这个地步,陛下,妾无言再见你呀!”

韩鸿照忽的起身,走到皇帝面前,对着他俯身一拜:“陛下,妾有罪,教管不严、看护不周,求陛下卸下中宫之位,妾自当规整自身!”

……

晚风吹过门帘,这一日的黄昏,很奇异的一点都不见冷,反而带着一丝暖意。

空中各色各样的霞光纠缠在一起,混合出流云般的光景,恍若云蒸霞蔚。

“然后呢?”

一身湖色长裙,简单的绾了一个偏髻,东方瑶一边梳着其余未拢的青丝,一边问道。

芍儿有些奇怪:“娘子竟不惊讶?”

东方瑶摇摇头,说道:“我小时候见过一句话,叫做‘善弈者谋势,不善弈者谋子’。”

芍儿听东方瑶没了下文,眼珠子转了转,红脸问道:“谋势谋子?这两个有什么相干么?”

手中青丝柔顺,一下一下梳起来也毫不费力,东方瑶数了数发间的分叉,苦笑一声:“想要权,必要势!”

有权无势,不就如同济世一般么,赫一时时当世无二,说要灭去,也不过如高楼坍塌一般,迅速而毫不迟疑。

有权有势,差点火候,便要谋,如同皇后。

她不仅要权,亦要势,并且将势玩弄于股掌之间,如果这次李况逃过一劫,那么下一次,他便绝对逃不掉了……

主仆收拾好了,来到蓬莱殿的时候,刚巧听到殿中有人说:“……求陛下卸下中宫之位,妾自当规整自身!”

她赶紧走进来跪下:“陛下!陛下息怒,臣每日跟在皇后娘娘身边,见她宵衣旰食、夙夜在公,都是为了陛下,为了大唐,若有疏忽,在所难免,况有小人挑拨在先,娘娘本不知情,陛下应当惩罚有罪之人,而不是娘娘!”

“你不知情么,皇后?”皇帝问。

“陛下,妾自是不知情!”韩鸿照道。

“好好好,我知道了,”李道潜抬起沉重的眼皮来,那一瞬间,他仿佛老了十岁,只是喘着粗气道:“我一向信任你,皇后之位非卿不可,无论是王叔还是济世,随皇后处置罢,我有些累了。”

说完这句话,他意味深长的看了皇后一眼,在曹吉祥的搀扶下离开。

身影佝偻,他终究不复昔年身姿。

“还是老了。”

韩鸿照喃喃出口。

东方瑶心中有点难受,她上前来轻声说:“殿下?”

韩鸿照很快回过神来,冲她微微一笑:“怎么样,你想要陈杲怎么死?”

东方瑶心口一跳,低下头去:“殿下,我……”

她有些犹豫,现在韩鸿照要她来处置陈杲,和她自己来处置又有什么区别吗?

“绞杀。”韩鸿照目光冰冷,三字轻轻吐出口。

“还有静娘,”韩鸿照补充道:“她早就写信给十一妹,不出三日华林夫人便会来到长安,你懂我的意思么?”

韩鸿照看着东方瑶,冷漠的开口。

“臣懂。”

韩鸿照眉头这才舒展开,她重新回到座位上坐下时,便听外面有人通报,说是玄明高僧求见。

第八十四章 玄明高僧

这人一身灰色的直缀,外罩一赤色的中衣,静静立于面前,就连鞋履亦是一尘不染。

“殿下请责罚,贫僧必毫无怨言。”

玄明深深一拜,叹道。

虽语气颇为无奈,可他抬起头来时,东方瑶可以很清楚的看到玄明脸上并没有多大的波澜,相反,更多的则是淡然。

韩鸿照不置可否,只是喝了一口茶,柔声道:“你还记得东方瑶么?”

东方正在观察玄明呢,冷不丁听韩鸿照谈到自己,她楞了一下。

却见玄明脸上表情有一丝微妙的变化,他朝着东方瑶看过来,微微一笑:“这位便是东方檀越罢,贫僧自然晓得。”

“高僧为何认识妾?”东方瑶有些不解。

玄明道:“贫僧师兄名为仙则,十数年前,曾为殿下解惑,言中书舍人嫡子之女,有‘平衡朝野,称量天下’之谶。”

“太史令高仙则高郎君,竟然是高僧的师兄?”东方瑶惊道。

她小时候没有见过高仙则,只听宫人说过他,分明已年近五十余岁,却姿容如年轻时一般俊美风流,是以人人称一声“高郎君”,只可惜永昌十四年的时候他便无疾而终了,东方瑶自然无缘见他,却不曾想到,玄明竟然和高仙则有这样的一层关系!

“师兄平生总说罪孽太多,许是天机泄漏之灾,才英年早逝。”玄明叹道。

“许是高太令过于英才,才早早被上天召唤而去,他本就不是红尘俗世之人呢,回归极乐,也是情理之中。”东方瑶轻声安慰。

玄明脸上有赞许之色:“殿下,贫僧以为师兄此生算无遗策,从东方才人身上便可一窥了!”

韩鸿照笑着摇头:“高僧真是谬赞了,这丫头只会在我身边添乱罢了!”

嘴上这样说,脸上却掩饰不住得意之色。

玄明惭道:“师兄这样**,我却是愚蠢了,只是因为心中对济世怜悯甚多,才对于他在长安城中激进煽动之举做了默认,后来他入宫,我也自以为是他能力为之,竟还嘉赞于他,丝毫未看出是他人冒之,宫中诸多之事,皆是因贫僧而起,真是罪孽罪孽了!”

玄明深深的叹息,“请求殿下责罚,贫僧挂冠而去,也不愿意辱了大慈恩寺的盛名,要它毁在我的手中!”

“高僧何必如此自怨?你既已向我解释过原委,是无心为之,不知者不罪,我哪里又会怪你?况且放眼天下,玄明高僧之名就连西域都无人不知,您若不做主持,又有谁有这个资格?”

玄明百般推辞,韩鸿照却一句不动的挡了回去,玄明无奈,拜谢过皇后,回去还是当他的主持去了,如此一来,不是玄明欠韩鸿照一个人情,而是大慈恩寺欠她的人情,这事传到宫外,不仅不会有一个人责怪皇后,反而只会夸她宽容大度、深明大义。

宽容大度,自然是对玄明和大慈恩寺,深明大义,却是因为大义灭亲,除去祸乱宫闱的罪魁祸首。

……

一杯毒酒摆在了陆静娘面前,她低下头来看,忽笑起来,散乱细碎的鬓发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可是她抬起头来时,却笑出了满脸的泪水。

眼前这是一只仕女纹金带把杯,上面刻着精细的花纹,浑浊的酒盛在其中,光线打过,仿佛都能看到流光溢彩。

“自我懂事起,阿爷便是妻妾成群,当初婚嫁时,他许诺我阿娘百颗珍珠,最终却还是始乱终弃,若不是他死的早,便是我阿娘死;我曾一度以为皇帝对我好,是真的喜欢我,可他不只爱我的年轻美貌,更爱我那个夭折的孩子,唯独不爱我;我以为自己能遇见可共白首的良人,可是他三言两语便用世上最锐利的刀子捅碎了我的心。”

一颗眼泪顺着她苍白的面颊滑下。

“这世上哪里有良人,从来都是女人的恬不知耻和男人的虚情假意!”陆静娘起头来,瞪着东方瑶,恶狠狠道:“东方瑶,你告诉韩鸿照,我诅咒她,此生必死于亲人之手,冷宫之中!遭世人唾骂,挫骨扬灰!”

她猛然端起眼前的毒酒,仰头饮下,直到手中无力,杯盏砸下,“啪”,余酒便溅在她护在小腹的手背上。

……

东方瑶只觉得浑身冰冷。

她从前对陆静娘那番做派的反感变成了如今淡淡的怜惜。

其实她从来也没有多讨厌过一个人,就算是陆静娘曾经想害过她,她亦不过只是反感而已,可是现如今见她这般模样,为了一个陈杲身败名裂落的被赐死的下场,尽管她与人私通珠胎暗结,可她是那个最应该死的人吗?

她任性娇蛮,如果在父母手中万千疼爱,嫁得一个爱她能容忍的夫君,也不会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然可恨的是,她死了一了百了,还有一个年迈且体弱多病的母亲,心心念念着自己的女儿,却不知她已经香消玉殒,如若知道了女儿的死讯,她又该多么的痛心,她还能挨过这个冬天,等到春天的到来么……

东方瑶不知道,可是她猜的没错,华林夫人的确没有捱过这个冬天,几日前她收到女儿的信,希望她能来长安见一见自己,华林夫人高兴的不行,谁知车行半路,心腹前来。骤闻女儿噩耗,还是与人私通而被赐死,华林夫人当场就晕死过去,等到长安的时候,皇后见到的就是一具尸体了。

尽管是同父异母的妹妹,可是皇后依旧没有亏待自己的华林夫人,追封她为一品的唐国夫人,就连被赐死的陆静娘,也封了为蔡国夫人。

当然,这是后话。

陆静娘和陈杲私通之事,皇后自然不会宣扬出去,毕竟说出去有失皇室颜面,只道是晋王叔李昂为了duo quán,派了生的像济世的陈杲瞒过玄明高僧进入宫中以达到搅乱宫闱、离间帝后从而坐收渔翁之利的目的,并且毒害贤妃陆氏,致使一尸两命,陈杲便在事发的第二日在东市rén liu最多的地方斩首示众,惹得长安人惊诧不已、流言蜚语漫天飞。

陈杲死后,他生前犯的许多案子才一一被查出,原来年前许多少女的失踪,都是被陈杲骗后杀之,尸体堆在长安城南的一处荒废的寺院,足有四具,京兆府廨的司牧和司尹当即被贬;远在蜀地的晋王李昂被快马加鞭的慕容将军赐毒酒后割下首级,挂在朱雀门楼上示众三日。

等这件事情尘埃落定,已经是一月之后了。

不过长安人从来不惧这些晴天响雷,毕竟身在帝都,没点沉稳劲儿是不行的,再加上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没有一个人能忍住观赏春色的那颗蠢蠢欲动的心,该逛曲江逛曲江,该踏青的绝不再家憋着。

第八十五章 突来眷宠

大概最憋屈的便属当朝太子殿下了,说憋屈,其实倒也不憋屈,毕竟逃过了一劫,可是不管怎么想,李况就是一点儿也想不透。

母后既然能够看破陈杲,连他生前事都查的一清二楚,那么顺蔓摸瓜,怎么可能猜不到收买陈杲的那个人是自己,莫名其妙的就裁到了晋王身上?虽说这晋王在蜀地屯兵多年已经是宫中人尽皆知的事情,可毕竟没有实证,是以韩鸿照也就容忍了他许多年……如今就连李况自己都怀疑,这陈杲是不是就是晋王的人?

石安京也在半月后,说查出的确有私通外敌之人,不是孙始而是孙始身边的一个名为孙阶的小小参军,李况方才放下心口的另一块石头。

然而这第一块石头,他却是怎么也放不下,怎么也想不透。

李况叫来心腹大臣,这些平日中惯会争吵的臣子们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你看我我看你,沉默不语,李况心急,把案几上的茶杯、笔墨纸砚挨个砸在地上,怒气冲冲了半天,杨钊才颤颤巍巍的上来:“殿下息怒当务之急是不要轻举妄动,陈杲之事臣等会继续查探,既然皇后并无责怪,那便多半是无事!”

这一类的话,李况听了更心烦,然而令他更心烦的是,这几日赵王李陵竟然频频入宫,就连他的女儿李绮容也从栖霞县主一跃变成了宁安郡主。

郡主郡主,那是只有皇太子的女儿才有的殊荣!

赵王不过一介亲王,他的女儿凭什么也可以封作郡主?

更何况那宁安还是京畿之地颇为富庶的乡郡,他的女儿也不过是高平之县做封邑!

李况既妒忌又不满,他心中隐隐感觉韩鸿照有了别的心思,也隐晦的察觉到可能韩鸿照已经知道了陈杲之事的原委,收买陈杲的是急功近利的王,他心中对其愤恨不已,总觉得他才是一切罪魁祸首……倘若没有这个假济世,哪来这么多劳什子的破事?!于是事出之后找了个由头将他治罪投入牢狱毒杀。

卫季卿归来是在上元节第二日,他本无心和太子争势,也不愿意搀和韩鸿照duo quán大业中,为她做事,纯粹是因为韩鸿照赏识自己,给了自己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所以即便知道了自己大军被夺粮草可能是太子所为,也没有告状,反而向韩鸿照告了假说是要回灵泉老家祭祖,韩鸿照本不允,言语之间颇希望他能事态安定之后再走,可惜坳不过卫季卿态度坚决,再加上有东方瑶在一边斡旋,便也只好允了他们三个月的假日。

卫季卿离京那一日,好巧不巧遇见了李况,当时楚荷正坐在马车上和东方瑶说着什么,忽然车子就停了下来,两人撩开帘子一看,竟是两马相对各不相让。

东方瑶心说不好,赶紧下车来,对着李况恭敬见礼:“见过太子殿下,不知殿下可是要去大明宫,皇后娘娘已经在哪儿等候多时了!”

“谁给你的资格对我说话,”李况目光阴骘,目光从东方瑶身上转到卫季卿脸上:“身份低人一等却没有一点自知之明,不要以为自己是个小小的才人就可以不顾礼义廉耻了!”

东方瑶无奈,“殿下,妾身份固然低微却也从未想过有所冒犯,如若非意相干,还请殿下见谅,殿下您是当朝太子,身份尊贵,妾自然不敢僭越。”

李况哼了一声:“你说的倒也是,却不知卫将军是如何作想?”

卫季卿看了一眼东方瑶,知道她并不想要自己生事,便不置一词,只微微作礼,掉马而去。卫季卿一句话未言,其实是避敛锋芒,然而看在李况的眼中,却成了目中无人,他怒气冲冲,策马就进了皇宫。

……

不光李况心中憋屈,就是赵王李陵也对自己母后这突如其来的宠眷憋屈不已。

本来他并没有如兄长那般大志向,也不想卷入皇位之争,如今母后骤然的恩宠,他自然不愿接受,这次他入宫来,更是忧心不已。

入宫之前,绮容哭了一晚,就是现在看来,依旧是眼圈泛红,可是她执意要来,沈如柔和李陵无奈,也只好抱了试试的心态,女儿自小便是掌中明珠,如今要许配给不愿嫁的人,他们又怎么愿意呢,尽管对方身世显赫,还是一国之公。

“怎么,容儿你是太过开心了么?”韩鸿照招呼绮容到自己身边来。

绮容咬着牙,挪到皇后面前:“祖母,容儿不愿……祖母能否收回成命!”

韩鸿照收回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垫在隐囊上,哼了一声,漫不经心道:“四郎,你这几日可是头疼?”

李陵吓了一跳,赶紧道:“母后恕罪,小孩子不懂事,千错万错都是儿的错,母后恕罪!”

韩鸿照看了李陵半响,又看了一会儿同样跪在地上唯唯的沈氏,“你以为这桩婚事不妥?宿襄虽说没什么正形,可是他的长子却是一表人才,颇为雅致,更兼身份高贵,你若是如此推脱,教母后心中如何做想?当日的情形你虽没看到,可若陛下抱了疏远我、甚至是废我之心,你们要母后置于何地!”

说完这话,她来看绮容,见她脸上的紧张转化为恐惧,满意的点点头:“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绮容及笄之日,便是成婚之时!”

绮容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她几乎忍不住要宣泄出口,她丁点儿都不喜欢韩重献,反而很讨厌他,讨厌他的殷勤,讨厌他的笑脸,讨厌他说的每一句话!

“怎么,郡主倒像是一副受挫的表情?”

紫宸门前,李况和李陵正碰上,看着李绮容一副哭容,李况忍不住讥讽道。

李陵不敢多说,他当然知道这几天兄长正厌烦自己厌烦的要命,赶紧来告礼,拉着妻女匆匆离开。

马车上,绮容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阿娘,我不要嫁给他,我讨厌韩重献,很讨厌很讨厌!!”

沈如柔一把捂住女儿的嘴巴:“容儿,你可怜可怜你父亲!”

绮容泪眼朦胧看着自己同样泪眼的母亲:“阿娘,你去求求三姑姑好不好,我真的不想嫁啊!”

“你三姑姑如今身在武威,等她归来之时,你祖母早就已经昭告天下,倘若要退婚,你祖母怎么可能放过你阿爷?”

绮容绝望的靠在母亲怀中痛哭。

原来婚姻大事,都是他们政治家的儿戏。

沈如柔摸着女儿一头柔顺的青丝,亦是痛心不已。

她最为疼爱、视若明珠的女儿,竟然要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人,她怎么不难受?

那种深深地无力感……

就在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阿兄说的对,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她喃喃道。

第八十六章 春朝悠悠

又到落梅时节。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踏青郊游的小娘子小郎君哪一个不是轻薄上阵,早忘却了前个月发生了什么大事,谁又死了谁又活了的,毕竟那是大明宫皇室的事,老百姓的日子该怎么过还是要怎么过。

大约也是今年春天颇为温暖的缘故,进了二月没多久,宫里的火盆便撤了多半,倒也不冷了。此时长安殿中,正有婢女挑开了一侧的帘子,望见远处有群婢女走过来,转眸一笑:“娘子,是含凉殿的娘子们来了!”

东方瑶赶紧出来迎接,便见一绾着惊鹄髻,身着秋香色罗衫的女子已踩了进来,笑道:“姊姊这几日可还好?”

“还好,真是麻烦你了,不过是些个赏赐而已,何必要亲自来呢?”东方瑶拉着灵芷的手说道。

“姊姊真是客气了,”灵芷笑吟吟的招招手,立即有三名婢女将端盘中的头面首饰和衣衫摆在了案几上,“这可是皇后娘娘亲口吩咐的,嘱托奴婢要亲自挑选适合姊姊的,说一定要姊姊满意才行!”

东方瑶失笑:“不过是些首饰罢了,何劳如此娘娘费心?”

灵芷却是一笑,抬手拿起面前一支四蝶银步摇,晃了晃,颇为得意的说道:“娘娘说姊姊不喜奢华,灵芷便特意拿了一支银步摇,小巧精致,姊姊必会喜欢。”

东方瑶心中一暖,微微施礼:“倒真是麻烦你这个大忙人了。”

“姊姊莫要如此多礼。”灵芷忙去扶东方瑶,不好意思的眨眨眼,“姊姊才是大忙人呢,我不过是端个茶送个水罢了!”

等众人皆去,芍儿收拾送来的衣服,忽然“啊”了一声。

“芍儿,你这是怎么了?”东方瑶正在写字,骤闻之下还以为出来什么事,忍不住抬手问她。

谁知芍儿脸一红,从端盘中抽出一件藕荷色折枝海棠的抹胸长裙,上衣却是一件十分单薄的短衫,挪喻的坏笑:“娘子,你会穿出去么?”

“你这个坏丫头!”东方瑶瞪了芍儿一眼。

不就是一件开胸衫嘛,说的跟她没见过似的。

“下午的诗会,娘子可是要穿过去?”芍儿坏笑,继续挪喻。

当然,东方瑶肯定不会穿成这样……相反,她换了一身男装。

是以当她站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大家还是吃了一惊的,当前有个郎君上前来问道:“不知小娘子名姓为何,某为何从未见过?”

东方瑶微微一笑:“落月低轩窥烛尽,飞花入户笑床空,王郎君?”{注:选自李白春怨}

王郎一愣:“某从未见过娘子,娘子如何认识某?”还有他前几日春闱新作的诗句?

正说话间,只见身前又来了两人,一人年长些,面相儒雅,正是严静思;一人颇为年轻,身形修长,面如冠玉,正是崔城之。

王郎上前来见礼:“见过老师,见过郎君。”

三人客套了一番,王郎正想询问方才那位男装丽人,转头一看,却不见了踪影,他似乎颇为不解,崔城之见状,上前来笑着询问:“郎君这是怎么了?”

“哦哦,方才这儿有位从前没见过的娘子,一身男装,颇为秀美,却不晓得是何人?”王郎晓得崔城之好说话,便就这么直言不讳的问了。

“这样啊,”崔城之笑着微微颔首话锋一转:“王郎可知,皇后为何要举办这样的诗会?”

王郎沉吟道:“皇后娘娘一番爱才之心,我等若有出头之日,必定为她效力才是。”

“那却不知,为何要广邀长安才女呢?”崔城之继续问。

王郎道:“皇后虽为女子,然不让须眉,自然是也想借此机会来提高女子的地位。”

“郎君如此有见地,看来登科亦是指日可待。”崔城之意味深长的一笑。

王郎连说“谬赞谬赞”,其实心中颇为窃喜,可是他反应过来后一想,这崔城之为何说了些无关紧要的问题,自己明明问的是刚刚那位小娘子是谁呀!

他心中自然十分诧异,然而转眼一想,却又觉得崔城之说话处处有机锋。

皇后要拉拢士族,举办诗会给了他们这些人一个展示的机会;提高女性地位,也是为了有朝一日手握大权时能够很大部分的打压那些说“牝鸡司晨”之人,那么举办诗会之人,难道就是皇后身边最信任的女子?

东方瑶?

不是吧。王郎心下一惊,却不妨有人拍了自己一把:“王兄,你自己一人在这儿嘀咕什么呢?”

……

东方瑶伸手拨弄了一下低矮重檐下的碎玉子,继而发出一阵清脆的声音。

朱红色的栏杆下,是一处颇大的花池,里面的芙蕖还未到盛放之日,莲叶何田田,几株挺拔俊秀的荷叶已迎风而立;草地中青嫩的芽儿刚刚冒头,一侧有菱形的石块一圈圈将其围起。时而从塘中吹来和风,带起小楼上的纱幔,拂动着美人额前的青丝,送来些许清凉之气。

“王和他,恐怕关系不浅吧。”东方瑶淡淡问道。

“表叔侄关系,王妹妹长子的女儿是他过世多年的母亲。”芍儿反应敏捷,利落地答。

东方瑶咋舌,面上带了点惋惜的意味:“闱试既然已经结束,这次诗会便是最后一场。我瞧着这王郎虽是有才之人,却和王有如此一层的关系,想必这次闱试,也是不能登科了,你寻个机会,不妨下去提点他。”

自从年后发生了那样的事情,皇后明面上没和李况翻脸,实际上已经对他更为冷淡了,这不是从李况身上看出来的,而是从他的几个弟弟身上看出来的,赵王端王皆是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封赏,就拿栖霞县主被封宁安郡主这事来说,就够人们指指点点了

东方瑶忍不住心中冷笑,李况能走今日这一步,还不是得益于他太过聪明了么?

偏偏她这人,喜欢落井下石,大约过不了多久,就不用日日都看着他了。

说起来,一想起一个月前发生那件事,东方瑶还心有余悸,韩鸿照要她亲自赐死陆静娘和她腹中孩儿,可是陆静娘说的那番话,要她如今怎么也忘不掉太可怕,那些话,从她这样一个还是韶华的女子口中说出,竟如此悲凉,也许这就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吧。

第八十七章 看不顺眼

后来的曲江宴,韩鸿照果然要东方瑶来参加,恰巧那几日东方瑶不小心感染了风寒,便以此为借口推脱了,并非是她不想去,而是她心中还是咯咯颠颠的,也不是她不想见到李衡乾,而是一想起去年那个时候他和她的光景,东方瑶就觉得有些伤感,不去也罢。

每年楚州都会定期涝灾,她还小的时候就听说了,便想着能不能找些古籍研究一下应对之策,谁知到了弘文馆门前,便见崔城之刚刚从里面出来。

“崔舍人,你也在啊。”

崔城之走出来,似笑非笑:“才人怎么也在这儿?”

东方瑶:“……”

弘文馆是你家开的吗?她白了崔城之一眼。

“我身子不适,所以就……”

“所以就告病推辞了宴会。”崔城之之前在皇后无意听到了东方瑶说的这番话,此时便忍不住拿这番话来取笑她:“可我现在看才人分明是什么事都没有。”

“你!”东方瑶梗了一下,闷道:“我今日才好了些不行么?”

“那现在时辰还不晚,才人可要去曲江?”崔城之笑问。

东方瑶别过脸去,心中懊恼不已,冷道:“不去,我现在还有别的事情,可比宴会什么的重要多了。”

“哦,”崔城之好整以暇的问她:“那才人不妨来说说是什么事,或许某能指点一二。”

“说了你也不会懂,”东方瑶一脸鄙夷的样子:“楚州年年水涝却治不好,难道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楚州地势低平,再加这几年夏季雨水甚多,是以易积水成片;虽往年修建水渠,却时常因为河水水量过大冲走渠口的石土,工程功亏一篑;又因为官府督建,贪污**在所难免,形成如今的这番局面,也是不无道理的。”

崔城之淡淡的说完了,笑着来看东方瑶:“我说的对吗?”

竟然说的条分缕析。

东方瑶觉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憋了半天,只好道:“舍人说的有理,只是妾还有事,先告辞!”

“才人走的这样急,莫非是认为我说的太对了,不好意思再来反驳我?”

“你说的哪里不对,”东方瑶停下来哼了一声:“朝廷治了这些年,什么问题都发现了,为何如今还是如此,莫非这一点你看不出来?”

崔城之道:“看来才人颇有想法。”

东方瑶转头来看他,“你说什么?”

谁知崔城之却又像是没事人一样:“没什么。”

东方瑶觉得奇怪,锲而不舍的问他:“你这个人怎么说话说一半,你若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干嘛老藏着掖着!”

崔城之笑了一下,背手挑眉:“才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东方瑶简直要被崔城之气的吐血,回宫后对着芍儿抱怨:“这世上怎么会有崔城之这样的男人!”

又小气又难说话,还总噎她,满脸的狐狸笑,一肚子坏水!

芍儿却扑哧笑出来:“也就娘子你看崔舍人不顺眼,宫里许多的娘子都夸他待人接物彬彬有礼呢!”

“芍儿,你是什么时候被他收买了?”东方瑶郁闷的看着芍儿。

芍儿咳嗽两声:“娘子,我去为你准备午膳。”

……

曲江百官宴,自然请了不少的新科进士,可能唯一不舒坦的就是太子了,自己花费许多心血培养心腹,到头来选拔出的不还是皇后的人?

可是面上还偏要摆出一副十分认同的样子,说到底,还是自己没有能力。

李况现在终于也能体会到李怀睿当年的感受了,可是他和李怀睿还是不一样。

他不服,不甘心不会摆在脸上,他觉得,如果情势再这样下去,哪怕有朝一日自己登基,也不过是一个毫无反击之力的棋子,一想到这点,他就十分恐惧,这枚棋子,什么时候就会给换了也说不定。于是散会的时候,看到自己的弟弟来拜安,李况怎么也压不下心中的怒气。

太子妃拽了一下李况的衣袖,见其面色稍霁,才松了一口气,将自己的女儿推出去,笑道:“大娘,快给你阿叔和阿婶见礼。”

面前少女十三岁左右,模样清秀,还有些羞涩:“阿叔阿婶万福,儿有礼了。”

“哎呦,快起来吧,多好看的孩子!”

然而沈如柔的话还没有说完,太子已经把高平郡主拉了回去:“我近日身子不适,这便先行一步了。”

李陵忙不迭的让开地方:“殿下慢走!”

沈如柔面色不虞:“夫君,你瞧太子那个样子,分明是不愿看你!”

“别说了,上车罢。”李陵摇摇头,叹道。

二人回了府,进了上房后不久,便见一shǎo fu缓步走进来,步履轻缓,颇为娴静,身后一婆子,怀中抱着个婴儿。

“王爷和王妃回来了,妾身已经备好了晚膳,现在可要用呢?”

沈如柔白了那妾侍一眼:“不用,你想吃就自己去吃。”

“阿柔,你做什么火气这么冲。”李陵皱了眉,一边招呼妾侍,笑道:“怎么样,今日四郎可有哭闹呀?”

妾侍身后的婆子笑道:“回禀王爷,小郎君今日没哭也没闹,甚是安静呢!”

“阿爷,你回来了!”

众人说着呢,忽听门口女孩清脆的声音。

绮容跳进父亲的怀中撒娇:“阿爷你怎么才回来,不是说好了早些回来的嘛!”

“你这丫头,怎么一点儿规矩都没有,这是女孩子该有的样子么!”沈如柔忍不住斥责。

“阿爷,你看阿娘,她总说我……”绮容嘟起嘴来,满脸不情愿的躲在了父亲的身后。

“诶,别这样说容儿,容儿还小呢!”李陵怜爱的摸了摸小女儿一头柔顺的青丝。

还小?都十三岁的大姑娘了!

沈如柔气的一句话说不出来,她看看妾侍冯氏那骨子柔媚劲儿,就有些受不了,丈夫和亲闺女又仿佛不向着自己,有些气馁,只悒郁道:“王爷,我先告退了。”

也没看李陵一眼,转身就走了。

进了卧室,便听心腹婢女梅娘道:“娘子,你也不必如此担心,妾侍虽有子亦不过是庶子而已。皇后生三公主的时候都四十有二了,你现在还年轻,何愁日后没有嫡子?”

“唉!”沈如柔叹了一口气:“你可别安慰我了,你难道没看见太子那个处境么,若是那太子妃能有一子,他现在也不必进退维谷了!”

沈如柔郁郁的窝在了榻上了,长叹出一口气。

“难不成我真的要受那个逆子做儿子才成?”想起兄长的话,她忍不住咯咯颠颠的。

可那毕竟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呀,更何况,还是那个女人的子嗣。

沈如柔不明白,为何这世间有些女人会如此的厚脸皮的不择手段,早知有今日,她当日必定不会听了李陵的话留下余氏那个jiàn rén,才会要余氏有了可乘之机,爬上王爷的床……还不如她那个要死不活的主子呢!

“听说乡下有些女医,对于这方面还是颇有手段的,不若奴为娘子找来试试?”

“也只能如此了。”

沈如柔迟疑了一会儿,才道:“别让冯氏那些个的jiàn rén看到,晓得了吗?”

第八十八章 情深不寿

花开三月里,水间四月长。

以往也会有无忧无虑的时候,可是那种日子毕竟很久远了,就算是努力去回想,也带着一股陈旧的酸气;而此时的无忧无虑,是可以感觉到、甚至是好像能够抓在手中的。

水上飘着淡淡的雾气,清晨时分的凉爽畅通无阻的吸入鼻间,有淡淡的雾香,仿佛心脏都被完全的涤荡了。

有人从身后为自己扶了扶披风,紧接着一双宽大的手包裹住了自己,“怎么样,可还冷呢?”

楚荷笑着摇头,又指着那水上的雾气:“我从没见过南方流水,那是水上才有的雾气么?这样轻薄这样温柔。”

卫季卿点点头,拉住妻子的手,踱步到河边,乌篷船已经备好停在岸边,随从们把要用的东西一个个搬上船。

“我虽然在南地出生,可是对这里也并没有太多的印象,后来行军打仗,也没有心思观赏沿途的风景,如今你一说,我才发现,原来这水雾也可以这样美丽。”

他嘴角勾起温柔的笑意,仿佛是镌刻在了脸上。

楚荷嫣然一笑,“那等你解甲归田我们便定居于此好不好?”

妻子的脸上满是憧憬,那圆润的鹅蛋脸晕上淡淡的红,温柔的柳月眉微微弯起,笑意深深,多想一抹抚过夏日清荷的微风啊。

卫季卿忍不住把指尖点在她的眉尾,轻轻地触摸着她柔软的肌肤:“好,我答应你。”

两人一同上船,眼见船中茶水瓜果一应俱全,楚荷欣喜之余却忍不住汗颜。

作为一个出嫁妇,她实在是做的不周,这些东西不仅都是夫君打点,她竟然都不记得要过问。

想起来还有十几日就要见到他的家中人,楚荷忍不住有些害怕:“阿翁和阿家会喜欢我么,万一他们反对,我怕你会为难。”

“放心好了,我阿爷阿娘都是好说话的人。”卫季卿凝视着楚荷,温柔一笑。

随从端上来茶釜等各种茶具,他便亲手取水来煮茶。

常年征战在外,他几乎从不煮茶喝,毕竟这也是一项奢侈的情趣,可是现在,他可以为妻子煮茶喝,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

小桥流水,晨雾逐渐消散,周围茂盛的芦草也隐现出他们摇曳的身姿,柳树环合,偶有几名渔人指点行过;日光爬上湛蓝的日空,普济的光辉洒满江面上;江水清冽,涟漪绕着小船游动,不时有几条小鱼游过,或而远去,或然不动,欢欣异常。

“今日的鱼甚多,客家可要食上几条?”船夫一边撑杆,一边笑着询问。

楚荷看了一眼卫季卿,卫季卿笑道:“你若是想吃,我们便吃。”

“好容易来一次,不若我们就尝尝?”

船夫这拿了渔具,钩子落下,不一会儿便钓到了四五条活蹦乱跳的大鱼。

渔家拖着鱼桶入了船内,“霍霍”的宰鱼声有节奏的传来,不过一会儿,这水煮烧鱼便完工了。

鱼颇有野趣,只是楚荷觉得若用自家带来那些精致的碗碟倒失了趣味,便用了船夫自家粗简的瓷碗盛着,鱼汤清润,上撒嫩白的葱花和野菜花,香飘阵阵,看上去便要人食欲大增。

渔家端上来后,笑道:“郎君和娘子赶紧尝尝罢,这鱼要趁热吃!”

碗中的鱼看起来却是很不错,楚荷闻着着味道虽鲜香却是未曾闻过的味道,不由问道:“老丈,这是什么鱼?”

那渔夫皮笑肉不笑了一下:“这叫翻鱼,肉质十分鲜美。”

东方瑶忽然感觉自己的呼吸急促起来,还带着几分莫名而来的恐惧。

“你以为呢?”

上首的女人一脸肃然,她手中拿着一根手指粗细的木棍,看着自己的女儿,冷漠的说道:“阿娘有没有告诉过你,要按时作息,不可荒废学业,你若是把时间都用来戏玩了,什么时候能读完这些书?!”

女人干枯的手指点在案几上,案几上码着整齐的一摞书,小女孩儿可以很明显的看到《易》和《诗》这两本书,然而看到母亲手中的木棍,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怯怯的说道:“阿娘,儿不会再这样了,阿娘不要打儿好不好?”

母亲皱眉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走近将她扶起来:“阿娘也并不想打你,可是你不争气,要阿娘怎么想?”

小女孩儿低着头,嗫嚅道:“阿娘,我、我不会了!”

“嘴上这样说,可不一定会这样做。”

女人的眼中闪着几分冷酷,“你自己来决定,阿娘究竟应不应该打你,想好了再来找我。”

小女孩紧紧地咬着唇,眸中泪花打转。

忽然,她下定了决心似的,叫住母亲的背影:“阿娘来打我吧!”

她看着母亲转过身来看着自己,便小声说:“阿娘不是打我,是要我长记性,我一直都明白!”

那木棍便毫不留情的落了下来。

手掌心一阵抽痛,女孩紧紧地闭着眼睛,眼角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沁了出来……忽然,仿佛有人抓住了那根木棍,大声的叫道:“夫人!夫人要打就打我,都是我,都是我怂恿瑶儿出去玩闹的,夫人不要打瑶儿!”

“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凡事总要付出些代价,不是么?”

母亲面无表情的看着面前求情的小女孩,将手中的木棍狠狠的抽向她娇嫩的手掌心,转眼间,不知从哪里冒出大片的血迹……

“阿娘……小荷……啊!”

从梦中惊醒,东方瑶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冷汗浸湿了中衣。她紧紧地捂在自己的胸口上,不知为何,为什么心口会一阵阵的绞痛,有酸涩的感觉,仿佛心脏被什么不知名的东西紧紧地拉扯。

“娘子,娘子你怎么了!”

芍儿和抹云一道跑进来,看着东方瑶一个人仿若呆滞的坐在榻上,对看了两眼,抹云走到一边去打开窗。芍儿则走到榻边,低声询问:“娘子可是梦魇了?”

大片的血迹从小荷的手掌上流下来,东方瑶惊呆,掰过她的身子,想要护住她,不曾想那大片的血迹竟然是从口中流出,嘴角凄楚的笑意似曾相识……

“娘子,娘子!”一见东方瑶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呆呆的看着自己的手,芍儿吓了一跳,赶紧去摇晃东方瑶。

东方瑶呆愣愣的回过神来:“什么?”

第八十九章 山高水长

铜镜中的一张脸有些苍白,芍儿边绾发边关心的打量着东方瑶,“娘子可是有什么心事,为何今日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东方瑶闭了闭眼,吐出一口气,“我做梦梦到了小时候,还有小荷,不知道为什么,有些难受……”

梦中冷酷的阿娘,还有那个满手都是血的小荷……自己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她使劲甩了甩头,想要把满腹的惆怅都甩掉:“赶紧收拾收拾罢,等会儿还要去见皇后呢。”

谁知她刚刚踏进含凉殿,便见李况和顾氏站在殿前。

李况满脸欣喜,顾氏一脸羞涩。

东方瑶有些奇怪,走进了才听到……“既然已有身孕,这些日子就不要总跑来跑去的了,在东宫好生调养着,若是能生下皇子,那才是最好不过的。”韩鸿照脸上挂着有些浅薄的笑意。

夫妻两人走出来的时候,东方瑶甚至能看到李况对自己挑衅的笑意。

她恍惚了一上午。

顾氏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怀孕?

她一直无子,难道不是皇后的刻意安排?东方瑶心中猛然一惊:不是皇后要行动,就是李况已经按捺不住了。

然而午后小憩后初醒,自己还没有缓过神来,便被外面的喧哗声吵醒。

“怎么了?”她皱眉问。

芍儿推门而入:“娘子,是灵芷姐姐来了,好像是有急事,娘子赶快去看看吧!”

东方瑶心中一惊,不敢拖延,赶紧跟着灵芷去了含凉殿。

“瑶儿,你来了。”

韩鸿照背着身,站在窗边,回头看了她一眼。

东方瑶呆住。

那眼神中竟然闪动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但她依旧轻而易举的觉察到,那眼神中并非是皇后看李况使的冷漠,而是一种怜悯之感,她心中陡然一惊。

“殿下……发生什么事了?”心竟然快速的跳了起来,东方瑶觉得喉咙有些发涩,心底有不好的预感。

韩鸿照走到东方瑶面前,从怀中拿出一只玉簪,放入东方瑶的手中。

那支玉簪玉润晶莹,上面刻着的是一朵朵轻巧精致的缠枝荷花。

东方瑶只觉得如遭棒击:“你……你给我看这个做什么。”

韩鸿照微微垂眸,“我也不想告诉你,可是有些东西你必须要背负,人事无常,便是如此,即便你当初珍爱的事物,有朝一日也会弃你而去……”

“你在说什么啊殿下,我听不明白!”东方瑶苍白的笑了笑:“什么人事无常,什么弃我而去?你究竟想要说什么?”

她退后两步,张嘴看着韩鸿照,质问她。

韩鸿照并没有生气,她只是很平静的告诉东方瑶:“你去卫府看看就知道我想要说什么了。”

东方瑶就这么一直呆呆的注视着韩鸿照,良久,她才反应过来:“殿下,我、我真的不明白,是季卿出了什么事么,他是不是又得罪太子殿下了,殿下你明知道他不是寻滋挑衅之人,他若是有不周的地方,你……”

“你去吧,就现在。”韩鸿照很干脆的打断东方瑶有些语无伦次的话,命令道。

……

庭前有微风吹来,一股熟悉的味道飘入鼻端。

凉意直达胸口,一瞬间包围住那颗强劲有力的心脏,将它围剿到无处喘息。

东方瑶觉得有心难受,她站在门前,呆呆的看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当她颤抖着揭开那盖在尸体上的面纱,看到那熟悉而此时却悄无声息、惨败到惊人的脸时,她失声叫了出来。

“啊!”

她退后两步瘫倒在地上。

“娘子!”

芍儿和抹云异口同声,两人上前将东方瑶一齐扶起来,芍儿急的都哭了出来:“娘子你怎么了,你醒醒呀!”她一面去看石安京:“将军,将军医师在哪里!”

石安京一边对身后人吩咐,一边亲自上前来叹她的鼻息和脸色:“应该只是惊厥而已,把她扶到屋里……”

“不!”

东方瑶忽然睁开眼睛,她闭了闭复又睁开,喘了口气“不要让我离开,扶我起来……”

她睁大一双清澈的眸子,任由眼泪大颗落下,紧紧地拽紧芍儿和抹云的袖子,努力着站起来,踉跄着走到楚荷的尸体边,握住她早已经冰凉的手,双眼已经变得赤红,声音嘶哑无比:“是谁,是谁做的!!”

她不知道怎样来形容自己心中的感觉。

很难受很难受。

她已经好多年不曾这样难受过,除了母亲过世的时候,就算是李怀睿也不曾如此。因为她对李怀睿更多的是愧疚,她只是把他看作是自己的好友;而对于眼前这个已经没有生息的女人,她不仅把她看作自己挚友,更是她的姐妹,她的亲人!

可是上天何其残忍,是啊,他多么残忍,他一次次的要自己看着自己的亲人的尸体躺在自己的怀中,他怎么可以这样残忍!

东方瑶的手颤抖着,她想要再看楚荷一眼,可是她竟然没有这样的勇气……掀开这块布,她看到的只是她毫无生机的脸,可是她往日的一颦一笑就像是魔咒一般不断闪现在她的脑海中,她怎么还有勇气再去看,可是她真的不甘心她想要再见她一面,她一点都不明白,为什么走的时候好好的,她和同小荷道别,为什么回来就变成……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你不是说要和我一起去看大理的苍山洱海么,你不是说你要和我一起守岁守到我们都老了么,为什么你要骗我,为什么你要食言!”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一遍遍的质问地上冰冷的尸体,手紧紧地攥着那块在手中蜷缩的白布,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秦峥看不下去了,他一向是个冷酷的男人,可此时见一个女人在自己面前哭的这样难受也不禁有些心烦,然而刚要上前两步,忽然被人拉住。

石安京凝视着前方,轻叹:“别去了。”

也是……秦峥琢磨了琢磨,东方瑶这身份,还是不要招惹的好,果然还是阿京想的周到,他咽下一口气,觉得有些头疼,正打算问问接下来如何,忽听一个清冷低哑的女声:“秦外郎。”

秦峥转过身来,看着东方瑶一把撩开尸布,问他:“是毒杀对不对?”

晚风吹过来,吹起她额前散乱的刘海,露出她修直如剑一般挑起的眉和冰冷的眸子,简直和刚才判若两人。

秦峥看了一眼楚荷发黑的指甲和惨淡的面容,点了点头:“是。”

第九十章 逝者已矣

“什么毒。”

“是一种没有见过的毒,听跟来的人说是吃了有毒的鳜鱼。”

“什么时候的事。”

“四天前。”

“卫季卿在哪儿。”

“他……他失踪了。”

东方瑶抬头看着秦峥,皱眉道:“怎么会失踪?”

“扶馆到了渭南的时候,据说只有他一个人没有上船。”秦峥耸耸肩,示意自己也不清楚原委,“是石将军亲自去接应的,你可以问他。”

“把你家主子扶起来。”石安京终于走过来,对着芍儿和抹云吩咐道。

二婢一左一右把东方瑶扶起,才惊觉东方瑶竟然浑身都软弱无力:“娘子可要先请医师来看?”

东方瑶做了个手势,示意石安京说话:“石将军有话不妨直说。”

“船行至广灵贤水,在此处停留了三日,最后一日两人吃了一条鱼,大约是楚夫人先食之,是以中毒。那鱼名为西施鱼,本身有毒。”

石安京说完,看了一眼东方瑶:“逝者已矣,请节哀顺变。”

“石将军难道是想告诉我,这是偶然而非预谋么?”

东方瑶声音冰冷。

那卫季卿怎么会失踪?

如果西施鱼带毒,为何两人都不曾留意,这怎么可能是偶然?!

东方瑶不相信,她根本不能接受,一向谨慎小心的卫季卿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而这个错误,就这么活生生的要了小荷的命!

如果不是李况苦苦相逼,卫季卿怎么会避嫌而选择南下看望自己的父母?如果没有南下,也不会发生这种事情,都是因为他,东方瑶实在想不出来还有什么能让李况不对卫季卿忌惮,可是卫季卿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和他争夺什么,就算是如此,和小荷又有什么关系?!

“将军说的是真的吗?”

楚芸不知道什么出来的,她站在一边,怯怯的看着石安京,眼圈红肿,睫毛还是湿的,她怀中揽着一个五六岁的小郎君,大眼睛中仿佛也充满了水雾,他浑身都在抖着,紧紧地靠在楚芸的怀中:“芸姨瑶姨,什么是预谋?你还没告诉我母亲怎么了呢,还有,为何阿爷还没回来?”

楚芸哽咽了,她转过身去擦着脸上的泪:“你母亲生病了,她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东方瑶一阵心酸,她只觉得胸口又闷又痛,上前抱住楚芸,轻轻说道:“好孩子,你先和大郎回去!”

东方瑶一晚上都没有回宫去。

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木棺边,一直呆呆的盯着面前的烛火。

多想再看一看她的脸,多想再握一握她的柔荑……可是她,已经死去了呀!

小的时候,她是她的玩伴,互相看着彼此chéng rén,她送她出嫁,十里红妆,可如今只剩下一具冰冷的尸体。

东方瑶忽然想起来顾氏肚子里的那个孩子,想起她低头羞涩的一笑,她好厌恶好恶心,为什么小荷死了,她却要孕育着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将带给他无限的欢乐和欣喜,可是她的小荷,从此只能躺在无尽的夜中……

这一点儿都不公平,凭什么,凭他是太子么?

东方瑶忽然大笑起来,她一把扫掉案几上李况和楚氏族人送来的祭品,狠狠的将那些绸布扯碎。

“娘子,娘子,求你不要这样好不好!”芍儿跪在东方瑶面前,哀哀的说道:“娘子,你清醒点好吗?”

“我已经在足够清醒了,”东方瑶转脸看向芍儿:“我要顾氏肚子里的那个孩子给小荷陪葬,我要他的命,我要他死!”

芍儿惊呆:“娘子你在说什么!”

“我很清醒!”东方瑶冷道。

芍儿赶紧来捂住东方瑶的嘴巴,小声哀求:“娘子,那个孩子是无辜的,你为什么要他的命?”

“他是无辜的,”东方瑶嗤笑,一边甩开芍儿的手:“小荷也是无辜的,她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她就要死?”

她看着棺中她冰冷的尸体,想象着她如果此时能睁开眼睛,对自己一笑,她一点也不会害怕,她以为这一切不过只是一场梦,什么毒什么死都是骗人的。

“都是假的……”

她忽然想起来陆静娘死之前说的那句话。

她笑。

是啊,都是假的。

说好了一起守岁,可恨最后却只剩下了自己一人。

时有风过堂而来,惊起白色的纱幔,幽暗的白烛星星闪闪,却再也照不亮那张睡着的容颜……

……

崔城之出门的时候就感觉天色不太对。

于是他对崔思娴道:“等会儿大约有雨,不若你先回去罢,我带着十郎入宫便好。”

崔思娴可怜巴巴的看着崔城之:“阿兄,你不是说好了带我进宫的么?”

“阿娴,若是不小心受凉、淋雨,会生病的,”段骁飞对着思娴笑嘻嘻道:“生病了可是要吃药的,药那么苦,你肯定不愿吃对吧?”

崔思娴瞪了段骁飞一眼,又看向崔城之:“阿兄,你这一走,什么时候才会来看我?”

崔城之脸上有着无奈的表情:“阿娴,我不就住在旁边么,随时都可以来看你。”

“那不一样!”崔思娴皱眉苦脸:“阿兄为什么不能和我们住在一起,你一个人住多冷呢,都没有个贴心人为你收拾!”

一想起来崔思娴都觉得心疼。

她风华正茂二十四岁的兄长家中竟然连个侍奉的妾侍都没有,念及此,崔思娴忍不住道:“阿兄,棠姐姐都过世这些年了,你还没有要找嫂嫂的打算吗?”

段骁飞拍了崔思娴一下,用眼神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谁知崔思娴却生了气一般,狠狠的敲了回来:“你这个死家伙,我阿兄的终身大事,和你有个鬼关系啊,要你来插嘴!”

“好了好了,”崔城之叹道:“新婚夫妇,怎么能动不动就吵嘴呢,该相敬如宾才好……”

说完这句话,他自己都挑了挑眉,相敬如宾貌似不太现实,“阿娴,你现在出嫁了,阿兄虽说不能时刻在你的身边,可我们到底血脉相连,阿兄也会时刻记挂你的。”

他对再婚一事缄默不言,崔思娴怎么能看不出来自家兄长的意思,倘若不是还记得卢氏徐氏,自家阿兄这样好的条件,光是当朝皇后……这一条就够那些长安贵女争先恐后了,可偏偏……偏偏他这些年鳏居不娶,闭口不言。

崔思娴难过的看着丈夫和阿兄走远了,叹了一口气。

第九十一章 为何不能

“城之,你真的是这样想的?”

朱雀大街上,两人并驾而行。

崔城之看着周围有些躁动的灰尘和人马,不经意皱了眉:“十郎,你明知我没有那个意思。”

“我和你从小一起长大,怎么会不知道你心中何想?每每思娴和我提起这事,总忍不住要哭,不过在你面前,她装出来的罢了。”

这时的段骁飞,脸上玩世不恭之色褪去,严肃正色的说。

可是不过一会儿,他瞬间破功:“崔城之,你怎么不理我!”

崔城之淡淡看他一眼:“有车架来了,你不打算让路么。”

段骁飞往后一看,果然,有辆车架正向着这便来,看卤薄倒像是高等嫔妃的等级。

“怎么回事。”

崔城之越看越惊讶,不由喃喃道。

那车上挂着一条白幡,跟在车旁的那圆脸的婢女,看上去面色并不太好,甚至可以说有些丧气了。

崔城之心猛然一跳。

“城之,你做什么?”

段骁飞一见崔城之下马去,诧道,赶紧也下了马。

“敢问这位郎君,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段骁飞这才发现,周围不知何时竟然聚集了一群的人,崔城之捡了其中一个郎君,问他。

“唉,你没看见那马车上挂的白幡吗?卫将军夫人前几日去了,这宫里的东方贵人竟然特意为她出殡守丧,从前只听人说她是无情寡义之人,就是当初废太子都是毫不留情,却不曾想她竟会为了那夫人这样做!”

周遭一阵叹息声。

“东方贵人,是东方瑶吗?”段骁飞有些奇怪。

却没有人回答他。

崔城之注视着那架马车,看它离着自己愈来愈近。

“我就知道……”

“知道什么?”段骁飞一脸呆滞,紧接着反应过来:“卫将军夫人去了?!”他怎么记得,卫将军年前才新婚,怎么他的夫人这么快就去了?

马车行至仙居门,只见一个素衣的女子下车来,她看上去面色十分憔悴,并且很冷漠。在贴身婢女的搀扶下上了另一辆的马车,这才进了皇城。

马车换成步辇,很快就到了含凉殿。

“瑶儿,你可算回来了!”

婉娘就在门口守着,一见东方瑶,赶紧迎上来。

“姊姊……”

东方瑶有些忍不住,她吸了吸气,把满腔的悲伤吞咽入腹,怯怯哀哀的叫了婉娘一声。

婉娘怎么会不心疼?

她看着这两个少女从小一起长大,视如姐妹,可是如今,竟只剩下一人了……“瑶儿,都过去了。”

婉娘亦不知该如何开口,可是再要她说出别的话来,她又怎忍心来伤她?

“起来罢。”

韩鸿照叹了一口气。

见东方瑶只是低着头,韩鸿照有些不忍:“你也要知道,谁都不可能陪你一辈子。”

“为什么不能呢,殿下?”东方瑶抬起头来,倔强的问她:“殿下是觉得,这个世上只能有自己一个人么,不管那个人有多爱自己,最后都是自己在掌控一切,最后走到尽头的,只会是自己一人?”

“难道不是吗?”

韩鸿照目光灼灼的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我走到今日,谁又曾陪过我呢?都说女人如同丝罗,应当依附乔木,可直到如今,我也不曾见过真正能依靠的乔木。”

“殿下,眼前分明就有,只是你不曾注意过而已。”东方瑶坚定道。

韩鸿照“哈”的一笑,她颇为怜悯的看着东方瑶:“你不觉得自己很傻吗,你根本就不知道人会有多么懦弱和无情,倘若你妨碍了他危害了他,他也会毫不留情的将你抛弃,只有自己强大起来,才会让自己变成高大的乔木,不需自己交托,而是要所有人都来依附自己!”

东方瑶有些无奈,她知道,也许早年韩鸿照受伤太多,她可能根本就不会体会到这种感觉,她以为一切都要自己来争取,却不知她如今的一切也不是她的全部,其中也有她爱人的骨血。

可是有一点她不可否认只有强大,只有强大起来才不会被伤害。

她一定要强大,她不要再看着自己爱的人离开!

东方瑶跪下来,行了一个重礼,面无表情道:“殿下,臣愿为殿下分忧。”

……

至于卫季卿的去想,东方瑶简直伤透了脑筋。

她对韩鸿照说,卫季卿是以因为悲伤过度才会不知去向,希望韩鸿照能够宽恕他,韩鸿照便派了石安京去渭南亲自找他。虽不知卫季卿究竟是因为什么才失踪,可东方瑶心中总有不好的预感,她很害怕卫季卿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娘子昨夜一夜未眠,三餐又不曾吃,倘若真的是累坏了身子该如何是好?”芍儿端来一桌子的饭,可怜兮兮的看着东方瑶,希望她能吃一口,而不是推辞自己没有胃口。

东方瑶觉得嘴巴干干的,她扫了一眼满桌子的菜,轻轻点头:“我会吃的,你放心好了。”

喝了一口水,嗓子一阵清凉,似乎也不那么难受了。

可是她看着这些饭菜,尤其是面前的这碗清风饭,不知怎么的就想起来了小荷的桃花饭。

那碗饭,真的很好吃。

她吃了一口,感觉口中塞满了米粒,可是眼睛却慢慢的雾了。

心口有个地方堵的特别难受。

她狠狠的攥着手中的竹著,直到它脆弱的身子“啪”的一声碎裂,都不曾察觉。

这些年的日子仿若近在眼前,可是记忆中的人却不在了。

本想不过是一段时间的分离,却不曾想是死别。

“我不惧怕死亡,我只是害怕离别。”那日她的话言犹在耳,却不想一语成谶。

为什么呢,她还是不明白,她怎么会突然就这样离开,连一点点的准备也不给她,要她怎么接受从此自己的生命的再也没有了她的这样一个事实……

……

“哗,哗”

沉闷许久的天终于下起了雨。

走出含凉殿,崔城之对段骁飞道:“你先回去罢,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无妨,我和你一起。”

“不必,你先回去,这样冷的天,莫要留思娴一个人在家,她会担心的。”崔城之坚持道。

“好,”段骁飞微微颔首:“你若是回去的早,就去我那儿吃,思娴一定都为你准备好了午膳。”段骁飞嘱咐完了,看着崔城之应了,才放心的离开。

有风吹来,空气的雨丝斜斜的落到衣衫上,有凉风顺着衣袖钻入肌肤中,瞬间起了一层疙瘩。仿佛有屋檐上的碎玉子在雨中飘着,不时发出清脆的声音。

心有些乱。

不知走了多久,崔城之停了下来,脚下是一片柔软的草地,青草冒尖,水珠点点;园中海棠花打了些许花苞,未及盛时。

他抬头望着那在空中摇摆的花叶,怔忪良久,终究没有再踏出这一步。

第九十二章 桃花祭酒

一听说东方瑶要亲自去渭南,韩鸿照说什么也不同意:“你乃是后宫之妃,除非有一日你是别的身份,否则我怎么会要你去渭南?”

“殿下要我坐以待毙么?倘若不知道事情的真相,瑶儿寝食难安!”东方瑶说道。

“我看你这几日有些精神不济,若是没什么事也不用来紫宸殿和含凉殿了。”韩鸿照挥挥手,示意东方瑶可以下去了。

东方瑶仿佛不死心,直直的看着韩鸿照:“殿下明知楚荷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为何还要如此?”

她声音中带上来一丝凄切:“殿下,小荷的死因查不出来,季卿也不知去向,你要我如何是好?”

韩鸿照沉默了一会儿,才说:“石安京找不到他,难道你就能找得到?”

东方瑶用力点头。

韩鸿照叹了一口气,“你先回去,容我想想。”

东方瑶还想再说什么,被婉娘拦了下来,到了门口,婉娘才缓缓道:“这几日陛下又病了,殿下这些日子也头疼的紧,你不如慢慢劝她。”

东方瑶缓缓点头:“多谢姊姊,瑶儿知晓了。”

看着婉娘走远了,东方瑶退到一边来,面无表情道:“那件事情怎么样了?”

“娘子放心,奴婢已经命了散播消息之人,想必不久就会满城皆知了。”

不远处的龙首道上,正有一人的车架过来,帘子一掀,露出一张清丽的容颜,那女子在当朝太子的搀扶下走了下来,捂着小腹,和丈夫拾级而上。

东方瑶就冷冷的看着顾氏的小腹,倘若她在龙首道上滑下,腹中胎儿死于非命,或许自己就能好受些了?

想起李况惊恐的眼神,东方瑶忍不住嘲讽一笑:“走罢。”

不管如何,寒食节这一日,东方瑶总算是征得了韩鸿照的同意来祭拜楚荷。

四月四日这一天天是阴沉沉的,映衬的屋里也一片昏暗。

东方瑶醒来后,垂着眼皮,呆呆的坐在榻上,环视四周,心中一片死水般毫无波澜。

因为不能点灯,直到鼓声响后,殿内依旧是一片昏暗,用过冷食,收拾好了祭扫用的一切物什这才出发。

因为是填房,楚荷的尸身并不能入卫氏家冢,可是楚氏族人对于楚荷的存在又是唯唯诺诺,东方瑶十分愤怒,她既不愿意要任何人有为难,也不愿意委屈楚荷,一气之下就把楚荷葬在了母亲墓冢的旁边。

刘夫人和楚晗娘早就在朱雀大街上等好了,东方瑶不明白,为什么她们还会再来找自己,尽管她也知道楚氏有自己的难言之隐,可是反复无常一直是她最为唾弃的,是以她不过冷淡的打了声招呼,便自顾自的上了马车。

“才人,才人,我们不过随路一起去,才人为何也不欢迎,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才人这样做可想过我们心中也难受?当初新妇子出嫁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却不曾想转眼间着活生生的人便化作了一黄土,小荷和我们也是我的妹妹,我们……”

“抱歉!”东方瑶冷冷的打断楚晗娘的话,“楚娘子,我还有事,恐怕要先走了,夫人随意。”

上了马车,她立刻吩咐车夫快行。

楚晗娘十分恼怒,狠狠的跺脚:“阿娘,你看她那清高的样子,好像这世上只有她一个人伤心似的!”

刘夫人微微叹气,说道:“别说了,跟上去。”

“阿娘!”楚晗娘不满道:“她都那个样子了,咱何必还要热脸去贴她那冷屁股!这人都死了,去不去不都是那么回事儿!”

“住口!”刘夫人气的差点背过气去,厉声斥道:“既然是随意,便是说我们可以去,你这笨丫头莫不是听不懂?”

晗娘怯怯的叫了一声:“阿娘,你干嘛这么凶。”

刘夫人双眉紧蹙,“你也是出嫁多年了,怎么有些事情还是看不懂?现在你阿爷在朝中左右为难,无论是皇后还是太子哪一方胜出,我们都不能为你阿爷拖后腿。”

“可是我们又能怎么办呢,太子都这样威胁父亲了,难不成我们真的要和……和他对着干?”楚晗娘大吃一惊。

大约是巳时三刻到的,在敦化坊的东侧的一处墓地,这处墓地原是为了达官贵族中不能入家冢者而建,只是楚荷的父母早亡,连尸身都不曾留下,到如今楚荷也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黄泉路上,她会不会寂寞?

天空的阴云逐渐消散,已经有阳光洒下,本事踏青的时节,人来人往的曲江就在一侧,可是另一侧却是孤寂阴冷成片的坟茔。

面前着小小的坟尖上已经冒头了些许嫩草,有风时便微微抖动,看上去就像是弱不禁风的瘦弱少女。

眼圈有些泛红,东方瑶努力压下心头汹涌的难受,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来。

“你看到了么,小荷,我永远都不会对你失言,无论身在何处。”

她倒出一杯葡萄酒,又摆出一碗桃花饭。

“这是我亲手做的,你还记得那一次你做的吗……我很喜欢,一直都很喜欢,不知道我做的,你觉得好吃不好吃……”

跟在后面的刘夫人和楚晗娘对视一眼,轻声对东方瑶道:“才人请节哀顺变。”

东方瑶站起来,拍拍身上的裙子,看了一眼刘夫人,良久,才平静道:“有劳夫人了。”

她走到一边去,开始祭拜母亲。

或许是因为母亲逝世太早,她的心早就已经没有多大的波澜,早就已经习惯了母亲不在这样的事实,可是对于挚友的骤然离世,她心中依旧难以接受。

“阿娘,请你保佑女儿……儿没有多大的雄心,不过所求安宁而已,倘若没有一世,退而求其次,半世也可……”

她心中默念,季卿,你一定要回来,你不要有事,我不想再看到你出事了。

辞别了刘夫人和楚晗娘,东方瑶已经不想再去苛责他们了,皇后说的对,人是懦弱的,这点不可否认。

走到马车别上,她凝着着车辕上有一个成形的灰印,四下扫视一番,确定没有人,这才半信半疑的上了马车。

有个男人背对着自己而坐,由于他穿的是一身黑衣,此时蜷缩在一起,东方瑶一进来,心头猛然一惊,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第九十三章 杀妻之仇

卫季卿抬起头来,脸上有几处伤痕,胡子拉碴,形容散乱,平日里一双意气风发的眸子此时已经空洞而毫无波澜,东方瑶缓缓放下手,咬着牙:“卫季卿,你还敢来见我?”

卫季卿不敢去看东方瑶,他垂着眸子,张开口,可是最后一句话说不出来。

东方瑶抬手拉上马车的木门,与他对坐,努力平息心中的愤怒:“告诉我,究竟是为什么。”

卫季卿呆呆的看着自己粗糙的手掌,良久才开口,声音沙哑而低沉:“在灵泉水上,我们午膳时用了一条鱼,渔夫说那条鱼名为翻鱼,后来我才得知,实为西施鱼和翻鱼共同制成,里面有剧毒,本来应该是我先吃的,可是我竟然……”

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双手,抱在自己的头上:“……应该是我死,我宁可死的那个是我!”

东方瑶怔怔的看着卫季卿,看他这样难受,她一句责备的话都讲不出来了。

她本想一巴掌甩给他,也想当面怒骂他,说永远也不会原谅他这样决绝的话……她把楚荷托付给他,自以为他可以信任,却白白看着小荷丢了性命!

可他也是一个大将军,战场上杀人如麻运筹帷幄的大男人,此时在她面前如此落魄、如此难受的落泪,那些责备的话她还怎么说的出来?

“为什么不回去?你想做什么,告诉我!”

卫季卿从身上抽出一把bi shou来,割下自己的一缕头发,又从手中掏出一方丝帕包好,交给东方瑶。

东方瑶不解其意,疑惑地看着手中的丝帕。

那丝帕,她不会认不出来,是小荷的,可是它竟然是这样的干净,一尘不染。

“我死后,请你把我和小荷葬在一处。”卫季卿看着东方瑶,平静中带着悲哀:“我知道你一定会答应我的。”

“只要你告诉我,你想做什么?”东方瑶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卫季卿摇摇头:“瑶儿,你知道,我也想要留住她,可我和她到头来还是有缘无份。”

他把头依靠在车壁上,任由马车晃动。

“我和她相识这些年,始终都不明白,我不过见了她一眼,为什么会爱上她……是命吗,还是偶然?其实我和她……始终是一类人不是吗?我知道她放心不下你,怕你在朝中孤立无援,所以才决定要嫁给我,可是我从来不知道如何拒绝她……”

“……”

东方瑶觉得嘴唇可能不是自己的了,它上下翕动,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听来就像是另一个在说着自己听不懂的话,陌生而又熟悉。

男人头上有几根银亮的白丝,在眼前晃着,几乎晃化了她的眼睛。

她失声:“季卿!”

卫季卿则看向别处:“请你不要忘记,你应允我的,不报杀妻之仇,我誓不为人!”

马车的后盖被打开,卫季卿一跃跳了出去。

东方瑶伸手想要拉住卫季卿,不要!他不能走!他还什么都没说清楚,他究竟想要去做什么?!

难道……难道是……

东方瑶心中巨震。

在李况所做尚未揭发之前,刺杀太子那是谋逆!

卫季卿若真杀了李况,他的九族都不会安宁!

恍惚中,马车已行至朱雀大街。

“停车!”

想要返回拦截卫季卿,然而东方瑶还未开口,已经有人替她喊了一句。

“谁人拦路?”芍儿高声呵斥。

东方瑶不耐烦的挑开帘子,却见朱雀门旁,有个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策马而来,面容阴沉,正看着东方瑶,冷冷的开口:“东方瑶,谁给你的命令要你私自出城?”

东方瑶走深吸一口气,下车来拍拍袖子,“自然是皇后娘娘。”

李况哼了一声:“难道不是私自出宫?”

东方瑶“哈”的一笑,那笑中带着讥讽:“太子殿下以为我是石头做的,教人随便打一下骂一下都不知道疼?”

李况面色一变:“你什么意思!”

东方瑶已经转过身去,爬上马车,“妾刚从南郊回来,路上听说杜陵发生了些事儿,太子殿下若是没事,不妨去看看起车!”

“你不是说东方瑶是无令出宫?”李况阴沉沉的看着身边的叶存。

叶存咽下一口唾沫,畏缩道:“郎君,确实是如此啊,是我亲口听皇后对身边的崔舍人说的!”

“啪!”

叶存闭着眼睛,心口一跳,等他胆战心惊的睁开眼时,才发现李况只是把手中的鞭子狠狠地额扔在了地上。

然而他还未松下一口气,忽然有心腹上前来,在李况耳边低语:“殿下,杜陵出大事了!”

李况大惊:“什么事!”

那人摸了摸额角冒出的汗:“杜陵新村挖出一块石碑来,上面写着……写着……”

眼看着那人支支吾吾起来,李况心急:“快说,究竟怎么了!”

李况马不停蹄赶到杜陵的时候,却不曾想京中已经发生巨变,不过一天的时间,消息传的比箭矢还快。

……

“一水淹一水,荒山无鸟飞;一物降一物,长陵无二水。”

东方瑶看着手中的这首童谣,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长陵无二水,这恐怕也是皇后的心声吧,有朝一日,长安也不会有二王,所以只能有一个牺牲了。

她把手中的纸条揉烂,点在火盏上,很快便化为灰烬。

果不其然,当李况发现新村埋得是一尊已经生锈的金佛时,他几乎瘫倒在地上,要知道皇后可是信佛,如今一尊金佛锈成这样,怪罪下来一定是雷霆之怒,李况想都不敢想,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金子怎么会生锈?

他叫人来鉴定,发现的确是一尊金佛。“许是周围的水太多了,金佛常年埋在地下,才会至此。”那金匠如是道。

李况摸了摸面上的虚汗,然而下一刻,他的心却咯噔一下坠落谷底。

水……金佛……到底是寓意着什么?

他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然而又不敢往那方面去想,只好叫人把金佛毁掉,又把全部知道消息的村民灭口,这才恍恍惚惚的要回长安去,然而路行至泾水,他忽觉得浑身上下有些难受,只好下了马,叫人备车。

车夫是个高大的汉子,只是却不曾言语一句,李况在马车上口渴至极,便叫那马车夫给他递水,那人不言不语递上一个水袋,李况未曾多想,正待喝,忽然马车一晃,那水袋掉在车上,撒了一地。

“晦气!”

李况咒骂了一句:“还不赶紧给我再换水!”

那人点点头,停了车下去,不一会儿还不见人,李况皱眉,这便挑开帘子,惊觉周围竟然无人!

方才上车时明明是一群人跟在自己旁边,怎么现在身边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李况眼皮子一跳,明显感觉到不对劲,然而他刚要下车时,不知何处来的一股巨大的力量竟然劈碎了一边的车辕。

“是你,对不对!!”

第九十四章 早知如此

可是当两把刀同时chā jin腹中的时候,卫季卿还是痛的闷哼了一声。

巨大的冲力使他bi shou的位置歪倒了一边去,直直的插入李况的臂膀。

头脑晕眩……心口不断胀痛,仿佛只要一呼吸,便伴随着撕裂的感觉。他握着bi shou的手开始有所松动和颤抖,压抑着那种难受,他慢慢的低头向下看去,可是下一刻那锋利尖锐的就箭头,就这么直直的横在自己的眼前,上面斑驳的血迹,都昭示着不可挽回的一切。

是的,他知道,自己是真的要死了。

那直刺他心脏的一箭,已经先他一步要了自己的命。

可是……

李况看见卫季卿抬起赤红的眼来,那眼神充满着仇恨和贯穿眸低的深沉,仿若来自地狱的凝视,除了手臂近乎麻木的痛楚,李况觉得他全身上下所有的血液都凉了片刻,几乎不能流动,心脏也慢了一拍,他睁大眼,呆滞的看着卫季卿。

不甘心,他不甘心。

他不甘心不能手刃仇人,不甘心就……就这样遗憾的死去……

“你别怪我卫季卿,是你自找的!”

李况缩着身子,颤抖的说。

“李况,”卫季卿大口的喘气:“你会受到惩罚的,我卫季卿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卫季卿咬着牙,说完这最后一句话,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前一刺,在他倒下之前,只盼着那把bi shou能再往前一点,能再长一点……因为他,不甘心啊。

他的身躯开始慢慢下滑,最终倒于地上。

有血腥的味道开始蔓延,粘乎乎的东西逐渐浸湿肌肤,李况几乎下意识的想缩脚,可是不管他的内心怎样呐喊,他的身体竟然都无丝毫的反应,仿佛时间静止一般,他呆滞而毫无焦距的看着某个角落。

“赶紧把太子扶到车上。”

一身甲衣,眉目冷峭的郎君吩咐完,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卫季卿。

他攥紧了手,仿佛手中拿着的是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可是慢慢的又松开。

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他的面上已经恢复平静,继续指挥着一边的医师:“快去给殿下查看伤口。”

“明明是你该死,为什么要怪我!”

李况喃喃自语,他形容有些不对,医师赶紧把脉,发现太子已经有些惊吓过度,神志不清。

“看样子要赶紧回去了。”

石安京凝望着天边,注视着那一轮已经落入西山的薄日。

……

晚风徐徐吹来,吹起女子额前散乱的刘海。

东方瑶坐在石凳上,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良久,她才道:“果然是这样。”

心仿佛已经麻木,那初听消息时心脏被针扎的痛楚已经逐渐散去,东方瑶开始明白卫季卿的意思来。

原来那日他说的一番话,竟真的是要孤身刺杀李况的意思。

她从袖中拿出那一方丝帕,指腹轻轻摩挲着上面那精致的折枝荷花的纹路,心中淡淡的哀伤。

粗粗算来,她和卫季卿,也认识五年了。

从她在含凉殿第一次卫季卿开始,从没有想过他会和自己的挚友相守,也没有想过自少年时便驰骋沙场的将军会落的这样的下场……原来一个人若要死去,是这样的简单啊,可是在世的人呢,他们又该怎么办呢?

闭上眼睛,眼角鼻端都有酸涩的感觉。

“庄叔查的如何?”睁开眼来,她淡淡道。

庄叔是东方瑶选的可靠人,在长安经营布庄和茶行,原在掖庭主管绢布,东方瑶小时候也认识他,后来他年龄大了被放出宫外,东方瑶便拿钱资助他经营布庄茶行,借此来打探宫外的各种坊间消息。自得了自己的命令去灵泉后,他便一直为自己打探楚荷中毒和卫季卿去向的消息,毕竟东方瑶如今也不能完全信任韩鸿照。

“楚娘子吃的并非是翻鱼,而是和翻鱼长得很像的一种鱼,叫做西施鱼,此鱼只有去除肝脏才能食,否则便有剧毒,可致死,因此万不能吃,”芍儿叹道:“卫将军应当就是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才会如此去冒险。”

一旦事发,只要李况在刑部和大理寺稍加手脚,便可以将夫妻两人的死归咎于渔夫错将西施鱼当成翻鱼来烹制,吃错东西意外而死的样子,既然渔夫当场投水自尽,到时候他想要摆脱罪责就很容易了。只是恐怕李况自己也没有料到,会发生那样的意外,他最想毒死的那个人没死。

这样缜密的心思,太子殿下还真是不一般呢……东方瑶的眼神逐渐冰冷,李况,有朝一日,我必要你家破人亡,十倍奉还。

绝不会要小荷季卿白白枉死。

很快,卫季卿刺杀太子的消息便传满朝野上下,一时之间议论纷纷。

当石安京对韩鸿照说完这个消息的时候,韩鸿照面色复杂:“你是说,太子也受伤了?”

“是的殿下,不过卫季卿那一刀并未切中要害,便被太子的手下之人一箭射死。”石安京拱手低声道。

韩鸿照蹙着眉叹气:“我真该去看看他,怎么会惹上这样的事!”

石安京从紫宸殿出来的时候,有个婢女叫住了他。

石安京能认得出来,那个圆脸的婢女是东方瑶身边的心腹婢女,叫做芍儿。

“将军请随奴婢来。”芍儿做了个延请的手势,石安京跟着她到了一座古朴的石亭旁。

彼时,她年龄尚小,也不过十六岁,也许还有几个月就十七岁了,可是她看上去已经不一样了,石安京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了,只觉得她眼中多了几许哀伤。那些哀伤,他见过,可是如今,他也是推手之一,他并不忍,可……

石安京的心猛然一跳,就在东方瑶望向他的时候,慌乱的看向了别处,“才人是有什么事吗?”

东方瑶却已经一眨不眨的看着石安京,说道:“石将军,卫季卿是怎么死的?”

“是……是被太子殿下的护卫射杀。”

“那,那他有和将军说过什么?”

石安京一怔,他下意识的去看东方瑶,却见东方瑶眼中一片清明。

“没有。”他说道。

他不能说真相,却只能否认。

东方瑶沉默了一会儿,“好,我明白了,多谢石将军。”

等石安京走远了,东方瑶浑身上下却逐渐漫上一种无力的苍凉……这些痴儿,何其傻也!

第九十五章 浴佛之节

自然,对于卫季卿刺杀太子一事,韩鸿照十分愤怒,她下令将卫季卿昔日的手下全部关押,三司联合会审,并声称要卫季卿三族下狱。

然而不出东方瑶所料的是,雷声大雨点小,事态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严重。

“殿下,三日之后便是浴佛节,殿下为何不趁此机会去一趟大慈恩寺为陛下祈福呢?”婉娘一边添水,一边说。

皇后微微颔首,说道:“我也正有此意,只是最近宫中事务太多,我若离开,恐怕不妥。”

“太子殿下也身子不适,殿下此去大慈恩寺,既是为太子殿下祈福也是为陛下祈福,岂不是一举两得?”

坐在一边的东方瑶忽然开口。

“哦?”韩鸿照微笑着看着东方瑶:“你也是这样想?”

东方瑶不知道韩鸿照去了东宫和李况说了什么,不过肯定不是好话,这是她一贯的风格,现如今坊间童谣正盛,难免不会让人心生疑虑

韩鸿照最终点了点头:“也好。”

东方瑶告辞,走到门口,韩鸿照却又叫住她。

“你没别的话要说吗?”

东方瑶转过身来,正看着韩鸿照喝了一杯茶水,她晚间喜欢饮茶,因为这样可以提神,批阅章奏时也不会觉得太疲倦了。

“殿下是有什么事要问吗?”

东方瑶盯着韩鸿照手中握着的那金丝高腰杯,下面微微折起的茶托,心口一阵一阵的钝痛,垂下眸来:“殿下,臣的确有一事相求。“

……

“娘娘,奴婢来吧!“

云芝伸手想去捧太子妃手中的那药釜,却被太子妃灵巧的躲过,“好了,没事的,又不是第一次怀孕了!“

云芝无奈,只好扶着太子妃,两人一同走到宜chun gong门口,太子妃却打了个手势,示意云芝止步,然后径直走了进去。

殿中显然有些空旷,药味儿充斥了每个角落,脚步踩进内室,室中一张榻上,太子正一手扶额,靠在隐囊上,一边的茶水早就凉掉,太子妃把药倒入碗中,又换了一杯热水才在案上。

忽然有双大手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殿下,不能用茶水服药的,会解药性,该用温水送服……“

听着没有回应,太子妃疑惑的抬眼来看着自己的夫君:“殿下这是怎么了?“

李况恋恋不舍的看着自己妻子恬静的容颜,心中一动,他伸手来讲她鬓角的碎发挽到耳边:“都说了不要你来,你怎么不听呢?“

太子妃却摇摇头:“我不放心,更何况她也不是做不出来那样的事。“

李况怔了一怔,“当年长兄罹患重病,母后却未曾为他续药,长兄就此亡故,你说,长兄那病真的是没救了还是母亲故意不给他续药?“

顾念霜心中一动,她凝视着丈夫满是怜惜和信任的眼睛,最终别开了目光。

“阿爷看过,说,说是还有救……“

坊间人口中,都说是皇后为duo quán故意断了亲生儿子的汤药,致使他早早病逝。

当初李况把这个消息告诉李怀睿,是为了引诱他与皇后为敌,可是他未曾料到有朝一日,他竟然也会面临着这样的抉择。

“我相信你并非有意为之,那样的丑事我只会为你再遮挡一次,却绝不会再有下一次,你是我的儿子,可同时也是大唐的太子,再一再二不再三,我现在也老了,只想安度晚年,你父皇身子不好,这些事情我也从未对他说过,你应当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抉择难下。

“殿下?“

太子妃把入神的李况唤醒,她反手握住李况的手,柔声道:“无论殿下想要做什么,我都会一直跟着殿下的。“

君若入锦水,妾必投深渊。

李况看向妻子还尚未显怀的小腹,逐渐下定了决心。

李家的儿孙,该些血性了。

……

五月十日。

浴佛节是佛诞日,都说是从天竺传来的,但其实佛教传入中原即有此节了。在这一日,长安的各个寺院都要用香汤为佛身沐浴,以此得名“浴佛节“。韩鸿照一早就离开了大明宫到大慈恩寺去祈福,不过为了安全起见她并没有要求众人为自己让路,只是坐着一辆华贵的马车从大慈恩寺的后门进入,直接入了大雄宝殿。

都说为人父母操心操力,韩鸿照当年为了生元香也吃了不少苦,纵然也曾忽视过她,那也是无心之过,她真心的祈求女儿能一辈子快快乐乐,不受皇室束缚。

而此时的蓬莱宫中,东方瑶正跪在榻边上,为皇帝吹了吹碗中的药汤。

“陛下这几日可好了些,有没有再头疼?“

皇帝看上去有些虚弱,他懒得摇头,只是眨眨眼:“无妨。“可是说完这句话,他却又剧烈的咳嗽起来,捂着自己的手大口大口的喘气。

“殷侍御,殷侍御!“东方瑶一边叫,一边为皇帝顺气:“陛下可是嗓子难受,要喝水吗?“

于是服侍着皇帝来喝水,谁知这一喝水却又咳嗽的更厉害了。

把完脉,殷侍御面色有些不太好,他沉吟片刻,放道:“陛下这些日子不要受风,也不要过激,躺在床上好好休养大约没几日就好了。“

说完这句话,他咽下一口唾沫,看向东方瑶。

东方瑶微微一笑:“多谢侍御了。烦请您来开药吧,妾身便随着去拿。“

“哦,好好好!“殷侍御忙不迭的应好。

从药房出来的时候,曹吉祥已经在外面等着了,东方瑶走上前去,将煎好的药递到他手中:“劳烦内侍了。“

曹吉祥微微颔首,这便离开。

东方瑶一直看着他拐入一侧的游廊,算算时间,感觉也快要到了,便起步向着紫宸门的方向走去。

不过走了十几步,她便听到远处兵甲摩擦的声音似乎蠢蠢欲动,随即有个婢女跑到她身边来对她耳语:“来了。“

东方瑶点点头,那小婢女低头离开的一瞬间,东方瑶发现自己面前站了两个人。

“好久不见,怎么,你找我有事吗?”

东方瑶开口,淡淡一笑。

崔城之这才发现,一月不见,东方瑶似乎变了,她的笑意分明没有直达眼底,在这之前,她只有在初相识时才对他这样笑过。

不知为何,他心中有股针扎的痛。

他脸上逐渐也扯出一丝荒谬的笑意来:“看样子你已经知道了。“

第九十六章 逼宫废后

“哦?”东方瑶眼风四处扫了一下,仿佛不解其意的样子:“我知道什么了?”

“我其实并不知道你想要做什么,”崔城之走近东方瑶,在她耳边低声警告:“但是我知道你这样做一定很危险。”

东方瑶不屑一顾,冷哼一声:“你放心好了,我做什么都不会威胁到你的,你又何必要担心?”

她正待走,崔城之却忽然拉住她的手腕。

“崔城之,你这是做什么?”

东方瑶并没有挣开,只是皱眉看着那只握住自己手腕的大手:“你恐怕不知道,我若要做一件事,是没人能拦得住我的。”

“你太心急了,倘若不成,最后背黑锅的便是你!”崔城之手说话时手微微用力,却不妨抓疼了东方瑶,东方瑶深吸一口气,努力把手抽出来:“怎么着,崔舍人你这是想要拦我?”

东方瑶的眼神逐渐变得冰凉,她审视着崔城之,似乎在想他阻拦自己的动机……

皇后那么信任他,又怎么会容忍李况在自己身边安插细作,更何况平日里也没见崔城之和李况有多少接触,倒是和韩宿迁相熟,既然如此,他有什么理由来阻拦自己?

崔城之并非是偶然发现李况带兵入宫的,他的确是观察李况许久了。

这几日也曾对韩宿迁说过,要他注意一下东宫的举动,果不其然,皇后离开大明宫没多久,便有探子说李况与大明宫监门卫左将军柳焱带着一群近卫已经前往大明宫来了,意识到不妙,韩宿迁一边带人去拖住李况,一边派人通知了崔城之。

实际上崔城之早就已经对皇后暗示过,不过被皇后否决,皇后表示自己已经警告过太子,暂时他不会再有什么动作。

谁知这一次,太子却仿佛下定了决心般,带兵直逼大明宫。

“哼。”东方瑶忽然一笑,“你放心好了,我倒不至于和太子殿下吵起来,到时候在陛下和皇后面前也没法解释不是?”

崔城之皱了皱眉,“那你现在和我去蓬莱殿。”

东方瑶摇头:“你不能把这件事告诉陛下,陛下刚刚难受的厉害,御医说已经不能再受ci ji了。”

崔城之心一跳。

倘若真叫李况进了蓬莱殿,那事情才更严重。

东方瑶十分镇定地下逐客令:“话既然已经带到,崔舍人可以回去了。”

崔城之不说话,手渐渐松开,却依旧静静地看着东方瑶。

东方瑶觉得很窝火,可是理智告诉她这个时候不能发怒,她知道皇后一向不喜欢李况,立他为太子不过是权宜之计,与其要一个心计多端的太子,不如立一个听话的儿子,事到如今,她决不能再犹豫了,错过这个最好的时机,她还要等多少年,难道要让季卿和李怀睿白白的死去吗?

不……不可以,大不了她被罚,却绝不可以退缩!

“东方瑶,你做什么!”崔城之眼睁睁的看着东方瑶从袖子里掏出一把bi shou,刀鞘拉开时,寒光一现。

东方瑶看了一眼崔城之:“别紧张,除非我的手没拿好,否则这刀是绝不会往你身上招呼的。”说完,她甚至还笑着晃了一晃。

她笑时眉眼微微眯起,就像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子,在问“我手里的这把刀漂不漂亮”一样。

崔城之呆了一呆,正想说什么,然而下一秒却见东方瑶已经利落的在自己的手腕上划了一个长长的口子,瞬间便有鲜血争先恐后地冒出。

“你是不是疯了!”

崔城之惊讶的看着东方瑶。

第一次觉得看错了她,从前一直以为她冷静孤傲,今日方知她竟有如此偏执固执的一面。

“你……”崔城之看着那潺潺流血的伤处,欲言又止。

东方瑶抬头看了崔城之一眼,鄙夷道:“我疯了,难不成你还是清醒的?”

她眉毛都没皱一下,抬手将受伤的手臂用宽大的袖子掩好,收起bi shou来,轻轻点头:“崔舍人请吧。”

……

李况负手立于望仙门前。

一侧甲兵当立,另一侧数十名禁兵就立在面前,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肃穆的表情。

他挑了挑眉:“得知陛下忽然身子不适,我特意来看看罢了,却不知将军为何如此拦我?”

“殿下若要进来可以,只是请诸位近卫留在宫外。”韩宿迁扫视了一眼下面的众多近卫。

李况哈哈一笑,他双手交叉在身前,只是动时左臂微微僵硬,“韩将军误会了,这些禁卫是我派来保护父皇的,他这几日不是晚上总做噩梦吗,有了我的贴身近卫守着,想必就不会有事了!”

韩宿迁没听说过皇帝这几日做什么噩梦,他皱了皱眉:“殿下,这是臣的职责。”

“你既不是这禁兵之首,有什么事难道自己就能决定了?”李况面色一沉:“我是太子,也是陛下的儿子,有什么事自然要为父皇着想,你若是识相,就赶紧让开,也不枉你我表兄弟一场。”

“那就请殿下回去罢!”韩宿迁依旧毫不退让。

“韩宿迁,你敬酒不吃吃罚酒?”

李况面色变得十分难看,“那就别怪我无情了!”他忽的一招手,身后立即有鳞甲摩擦之声,须臾,二位身着灰甲的将军出现在韩宿迁面前。

“石安京,柳焱!”韩宿迁失声叫出来:“你们两个要谋反么!”

柳焱笑着走上前来:“将军,你也知道我们不过是听从太子殿下办事,干嘛要说谋反那么难听,”他脸上的笑容下一秒瞬间消失:“把韩宿迁给我压下去,我看谁敢阻拦太子殿下!”

柳焱是城门禁卫的首领,他这么中气十足的一喊,下面的禁卫的一个个你看我我看你,似乎都有些犹豫。

“诸位,我不是都说了么,只是来看看父皇而已,哪里还会有别的事呢,倘若父皇真的有什么差池,那才是最严重的呢,你们说是不是啊?”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况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

“太子殿下若要带兵进宫,那便是逼宫犯上,意图谋反,其罪当诛!难道你想背上这样的罪名么!”韩宿迁斥道。

“谁说我要谋反,”李况眯着眼扫了一眼韩宿迁:“我若是谋反,你便是谗言诬陷的诽谤之罪!本宫都已经清清白白的说明白了,只是看望父皇而已!”

李况抽出身边柳焱的佩剑,“咣当”一声掷于地。

皇后不在宫中,首领也已经听从太子的指挥,就连平时最受皇后器重的石将军竟然都跟在了太子后面闯宫,他们这些人能拦得住吗?

看来又是一场恶战了。

解决了对皇后忠心耿耿的韩宿迁,接下来的事情就很好办了,只要进了蓬莱殿,要父皇在废后的诏书上盖上他的制印,再立刻经有二省决议执行,他不信中书省那些老头们儿不想废了皇后!

李况紧握着手中的那一纸制书,咬了咬牙,终于踏入了蓬莱殿的大门。

“太子殿下,你这是做什么?”阿赞一见太子气势汹汹的大步流星走进来,下意识的上前去挡住。

“滚开,你算个什么狗东西!”柳焱用脚一踹,阿赞立刻就捂着胸口倒在了地上。

“柳将军,你这是做什么!”

一个身着绯色圆领长袍的内侍从室中走出来,阴测测的看着柳焱:“这里是天子居处,你竟敢造次!”

“诶!”李况笑着向前去:“内侍误会了,我等是有急事求见父皇,烦劳内侍通传一声。”

曹吉祥扶起阿赞来,将他挡在身后,瞥了太子一眼,微笑:“那就不巧了,陛下刚刚身子不适睡下了,若有什么急事还请殿下去大慈恩寺找皇后娘娘!”

“现在去大慈恩寺想必是来不及了,内侍还是通传一下为好,倘若事情解决,也绝对少不了曹内侍您的一份功劳!”

曹吉祥脸上又摆出一副温和的样子来:“太子殿下这样急,却不知究竟是什么事,也好要奴婢去通传的时候告诉陛下呀。”

“自然是急事,你这贱婢,再耽误时间就把你拖出去杖杀!”柳焱不耐烦的嚷嚷。

“是谁要杖杀曹内侍啊?”

一个女子略带慵懒的声音从房内传出。

第九十七章 谁威胁谁

不一会儿门缓缓打开,走出来一个身着韩青色广袖团花银绣裙的女人,她面上带着矜持的笑意,提着裙边走出来,一见到李况,奇道:“咦,太子殿下和柳将军怎么会在这里?”

柳焱大剌剌道:“臣等求见陛下,烦请才人通传一声!”

“哦?”东方瑶眼睛微微眯起,端正的立于殿前看着台下众人:“却不知将军是有什么要紧事呢,竟然闹到要杖杀曹内侍的地步?”

柳焱面上的笑容逐渐凝住:“东方瑶,你最好不要和太子殿下作对,你要知道,谁才是未来的新主,谁就是你的主上!”

可是转瞬间,那双杏子双瞳却溢满笑容,东方瑶捂着自己嘴,笑罢方道:“柳将军说的那都不是废话么,只是,”她顿了一顿,冷笑:“只是没觉得现在说这番话太早了吗?”

李况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东方瑶:“你不要以为你逃了几次我就杀不了你,倘若你再阻拦我,宋若栖的下场便是你的。”

东方瑶“哈”的一声笑出来,她非但没有往后退,反而直直的迎上前去:“这么说殿下你是在威胁我了?”

李况眉头皱起,仿佛已经不耐烦:“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殿下,还听这个jiàn rén瞎扯些什么!”柳焱当即上前来,一巴掌就要甩过去,然而意料之中女人被甩在地的场景并没有如愿出现在眼前,柳焱的手被另一人紧紧地抓住。

柳焱惊怒的看向这人,却见这人眉目肃正,剑眉冷竖,往日里温和如春风般的笑意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崔城之!”李况咬牙,恶狠狠道:“你想做什么?”

柳焱大怒,正待抬手打过去,忽然李况制止了他:“休得无礼!”

柳焱极其诧异:“殿下,这个小白脸不知好歹,为何不能打杀!”

李况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平息心中的愤怒。

他知道崔城之的身份绝非一般,况且他本意是和平解决此事,定不能给任何人留下逼宫的把柄。

他上前几步,温和道:“崔舍人误会了,阿焱性子急躁,其实并无冒犯之意!”

崔城之收回手来,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但愿我是真的误会了。”

这笑容,却是半嘲半讽。

李况也假装没看见,叹道:“我不过是想进去看看父皇而已,却不知这东方美人要再三阻拦?”

崔城之面上并没有太多表情,却道:“古来儿女都要侍奉父母榻前,美人这样做,的确是不周。”

李况去看东方瑶,发现她正淡笑着瞧着自己,那个笑容不禁让他愤怒,也让他有些毛骨悚然。

“你……!”

东方瑶却报之一笑,“殿下,我有话对你说。”

李况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压低声音敌视她:“说。”

看着身后人都离远了,东方瑶才缓缓道:“殿下这次来,是要废后罢?”

李况手中拳头攥紧:“识相你就让开,荣华富贵我也少不了你的!”

东方瑶冷笑:“殿下真以为自己能废后?凭你的势力,与皇后相比不过九牛一毛,况且我要你进得了蓬莱殿,你觉得圣上会听你的?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能耐!”

“你……你这个jiàn rén,三番四次坏我好事,待大事决,我定要你不得好死!”李况咬着牙,话几乎是从牙缝挤出来的。

他一向憎恶别人拿他和皇后比较,此时便愤怒至极,更是已经急不可耐的想进蓬莱殿,不说一句废话,抬手就朝着少女柔弱的肩膀用力推去。

然而他的手还未触碰到她,下一秒

“啊!”

随着一声少女惨叫的,还有一把锋利的bi shou咣当落地。

一声断断续续的哭声忽然传入台下众人的耳中。

东方瑶一边捂着自己的小臂一边抹着自己的眼泪:“太子殿下,妾不过是好心提醒你陛下身子不好,你为何恼羞成怒用刀伤我?”

众目睽睽之下,众人皆见那少女的玉臂上是一道长约五寸的狰狞伤痕,还有鲜血还在不断的渗出,衣袖上甚至都沾染了大片的血迹……

东方瑶咬咬牙,忍住身上的冷意,总算是真的掉下了几滴泪水:“妾做错了什么,为何柳将军要如此对妾?太子殿下口口声声说不过是来探望生病的陛下,妾只是觉得陛下现在还在熟睡不宜见人受惊,妾究竟做错了什么?太子殿下可知带兵入宫伤及天子近臣什么样的罪过……”东方瑶杏眼忽然瞪得老大:“难道殿下是要谋反!”

众人只见眼前少女泪眼盈盈,面色苍白,看起来柔弱异常。

李况紧紧地握住自己的拳头,从牙缝里吐出字来:“谁说本宫要zào fǎn!”他再也顾不上什么面子不面子,两步并作三步就踏上台阶,伸手就要推开大门:“父皇,儿臣有要事求见!”

门却轻轻松松就被推开了。

“太子殿下,你可想好了,陛下现在不能受惊。”东方瑶站在李况的身后,面无表情的说。

李况仿佛没有听到一般,径直就走了进去。

他当然是直奔床榻,榻上躺着的是他的已经上了年纪的阿爷,然而当他兴冲冲的跑上前来的时候,却呆住了。

李道潜捂着嘴巴干咳了两声,他实在是身上没有半分气力了,睁开虚弱的眼睛,头上的层层纹理清晰可见,花白的发丝触目惊心的铺陈在枕上,一点点的扎着李况的眼睛。

“父……父皇!”李况结巴了一下,“咕咚”一声跪在皇帝的榻前。

父皇他……真的老了。

李道潜睁开已经花了双眼,如果说上一秒他还隐约能看见东西的话,那么这一秒,他已经看不清自己的儿子了……泪眼朦胧。

“你……你真的要zào fǎn?”他颤抖着嘴唇,说出那两个字来。

李况面色大变,他上前握住老皇帝的手,颤抖着说:“父皇!儿……儿不是要zào fǎn,儿是要废后!父皇……难道你不想废后么?这么多年你都要受她的压制!你难道没有一刻想要废掉她么?只要废掉她,一切都结束了啊,父皇!”

“咳咳!咳咳!”殿中咳嗽声愈发的剧烈,可是李况依旧拉着皇帝的手不停的说,哀求他:“……一定要废后,倘若不是这样,儿就活不了了!父皇……儿还不想死,你帮帮儿好不好……”

“啪”

烛火忽的闪动了一下。

第九十八章 红颜祸水

“啪”

那火花一闪,立刻有人上前来将烛芯剪掉一块。

玄明放下手中的剪刀,走到皇后面前来行礼:“殿下这是要走了?”

韩鸿照微微颔首,她注视着玄明清瘦的脸,不知为何心就像针扎了一般痛了一下,不过也就是一瞬间,她已经恢复了常态。

“玄明,该是你回报我的时候了。”

她居高临下,看着玄明,淡淡开口。

玄明知晓韩鸿照的意思。因为济世,当日他欠了韩鸿照一个人情,现在才是兑换诺言的时候。

可是玄明如何不知道,无论有没有济世,他也不可能不为她指出这一条明路。

“皇后请。”玄明伸手做了个延请的手势。

金佛后面有一层可以动的墙壁,玄明的手按在墙壁上那一尊小金佛的眉心上,须臾,墙上开了一扇门。

韩鸿照对着玄明一笑,权当做感激,然而她不过走了几步,玄明却又忽然叫住了她:“殿下!”

韩鸿照转过身来,疑道:“怎么?”

玄明上前几步,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把bi shou,轻轻举在了韩鸿照的面前:“请皇后拿去。”

韩鸿照觉得自己的心脏骤然一缩。

那bi shou上镶嵌的五颗古朴的红宝石,若是隔在现在,就算是婉娘拿来摆在自己的眼前,韩鸿照一定嫌弃的看都不愿多看一眼……可是现在,她却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这把小巧的bi shou,前尘往事翻涌上心头,冲的她心都有些麻木了。

“……我都还回去了,为何还要再给我。”她淡淡道。

玄明张了张嘴,其实他想说的话很多,可是偏偏到了嘴边又说不出来。

既然三十年前就没有说明白,他现在说又还有什么意义?

“师兄所托,玄明不敢忘。”他谦卑地低下头来。

当年她将这把bi shou摔在他的面前,她也知道bi shou上完整镶嵌着六颗宝石,当日被她摔碎了一颗,而摔碎的那一颗却是最价值连城的……她又何尝不想事事诸如此类完备,可那不是痴人说梦么?

“其实这世上还是另有一颗"qing ren"泪的,只是早就不知遗落何处……”

“好了,我没兴趣知道。”韩鸿照打断玄明的话,却将那把bi shou收入袖中,头也不回的就走进了幽黑的地洞,走向了大慈恩寺的另一侧大明宫蓬莱殿。

玄明望着皇后的背影,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

锦被上是曼陀花的纹样,那微卷的花丝妖冶舒展着柔软的身躯,紫色的光华中隐隐有金线闪动着,仿佛水般粼粼波光。

一双枯槁的手猛然按在那一朵完整的花上,巨大的压力使锦被深深的凹陷了下去。

“咳咳!咳咳!!”

“父皇!”看着皇帝咳的这样厉害,太子赶紧上前扶住他,谁知皇帝却一挥手推开太子,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以至于没有时间来看自己儿子惊诧的眼神。

“父皇,你不愿意?”李况心一凉,他不敢置信的看着自己的父皇,他已经老态龙钟的父亲

“你为何还不愿意?!你难道不知道她的用心?她想要害你!她想要duo quán啊!!”太子心急如焚,他激动的摇晃着皇帝佝偻的身体,悲愤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受她的压制,你知道我过得有多难受吗?!我怕有一天就像二哥那样,死不瞑目!”

“你住口!!”李道潜哑声低吼一声,再次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儿子

李况的眼睛慢慢变得赤红起来,他大声嘶吼:“我住口,我凭什么要住口!她不配,她不配做皇后!她本就是先帝的旧妃,她就是红颜祸水!她不配!!”

“噗”

一口鲜血忽然喷洒着锦被上,血红色瞬间弥漫开来,紫色的曼陀罗花开始呈现出更妖冶近乎扭曲的紫红色。

李道潜捂着自己的心口,他觉得自己可能喘不上来这最后一口气了,他的嘴唇开始哆嗦:“滚……滚开……”

李况呆在原地。

“陛下!”

东方瑶在外面一听见动静就赶紧跑了进来,可是当她看见皇帝嘴角遍布血迹的一幕时,隐隐意识到事情可能已经糟糕了,朝着她最不希望的那个地方发生了。

“陛下,陛下!”东方瑶忍着手臂的疼跑上前来:“陛下你怎么了?可是心口难受?”她赶紧用帕子擦干净皇帝嘴角的血迹,将他扶到一侧的隐囊上。

正巧崔城之走过来,东方瑶想要吩咐他:“殷……”

可是她话还没有说完,眼前忽然一黑就倒在了崔城之的怀中。

“东方瑶!东方瑶你怎么了!”

崔城之大急,他看着东方瑶苍白的面容和依旧在不断流血的手腕,心想她可能是失血过多。

“娘娘怎么了?”曹吉祥上前来为东方瑶一探,果然是失血过多,他便转过头来对李况厉声道:“太子殿下也看到了,如今这个情形,必须要为陛下请来御医!”

外面是太子的重兵把守,倘若没有李况的同意,皇帝和东方瑶都不可能得到诊治。

“太子殿下!”

李况依旧是呆愣愣的看着自己手上的鲜血,一动不动,曹吉祥喝了一声他才反应过来。

为自己的父亲请医师是人之常情,对对对……他要为父皇招来御医……不对!

李况忽然停了下来,他本就已经站了起来,此时一想,却犹豫了……倘若父皇驾崩,理所应当他即位……

“混账!!”

就在他愣神的时候,忽然一巴掌又狠又准的扇了过来,空气中登时响起了清脆的声音。

韩鸿照娥眉深深蹙起,她幽黑的眸子直直的看着自己的儿子:“我果然还是看错你了!”她转身去吩咐:“快去找殷侍御!”

李况一把抓住阿赞:“贱婢,不准走!”

“本宫看谁不要他走!”韩鸿照怒吼一声:“李况,你不要以为柳焱在外把守你就无后顾无忧,你可不要忘了虎符在谁手里!”

“母后,你不要再逞强了,就算虎符不在我的手里,现如今慕容庆也不可能从蜀地回来!”李况嘴上毫不退让,却下意识的退后了几步。

“是么?”

一个不算大的声音忽然冒出来,却惊得李况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向门口看去,心脏一下就跌到了谷底,失声喊了出来:“石安京!你!”

石安京冷冷一笑,他走上前来,对着韩鸿照行礼:“殿下,崔知同已被收服。”

崔知同,也是柳焱手下不仅是最得力的干将,更是深受柳焱的器重,官至司农寺丞、万骑右营长,此时他已经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上前来行礼:“臣下崔知同见过陛下和皇后娘娘,柳焱、杨钊已经被关押在蓬莱殿外,听凭皇后娘娘和陛下处置!”

“太子犯上作乱,先是令人假扮济世入宫,秽乱宫闱;又在柳州之战中收买孙始污蔑卫季卿,后毒杀其夫人,围杀卫季卿,再污蔑参军谢易、夏德;今日带刀入蓬莱殿,刺伤皇后近臣、忤逆陛下……”

韩鸿照平静的凝视着自己的儿子,吐出最后八个字来

“逼宫作乱,其罪当诛!”

第九十九章 至亲至疏

屋檐上碎玉子摇曳碰撞时清脆的声音就这么兀然传入了东方瑶的耳中。

她猛然睁开眼睛,一缕阳光毫无防备的刺入眼,她赶紧伸手来挡住。

然而看着指缝中露出了阳光,她懵了一懵,长安殿的床榻都是背对着日光,何时有了这么刺眼的阳光?

东方瑶撑着手想要坐起来,可是下一刻她就忍不住似牙咧嘴的哀号了一声:“哎呦!”

崔城之一进来就见东方瑶花脸叫了一声,忍不住说:“既然受了伤,为什么还这么不小心?”

“嗯?”东方瑶乍听见崔城之的声音,吓了一跳:“你你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然而待她看清楚了周围的物件摆设,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在自己的长安殿,也不是在蓬莱殿,竟然是含凉殿!

皇帝吐血,自己心急之下晕了过去,然后发生了什么?

她心一紧,赶紧问崔城之:“太子怎么样了?”

崔城之把端盘放下,递给东方瑶一个药碗:“先喝药。”

东方瑶不满地推开药碗,坚持:“你先和我说我再喝药!”

崔城之无奈:“你以为受伤的是我么,竟然拿你自己的身体健康来和我谈条件!”

东方瑶一梗,白了崔城之一眼,一手夺过药碗来灌了下去。

浓苦的药味直冲鼻子,可是她心中焦急,纵然这么苦的药她也只好硬撑着咽了下去:“是什么?快说啊!”

嘴角还有几颗小小的、黑黑的药渣,崔城之看不下去,抬手拿起端盘中那一方白帕,对着她樱唇就抬了上去,然而就在离她只有几寸的时候,他猛然惊醒过来,转而将白帕塞到东方瑶手中,轻声说:“擦一擦。”

东方瑶擦完,可怜巴巴的看着崔城之,正待催他,却见他已经起身离开榻边,走到了案几旁,自顾自的斟了一杯茶喝,“如你所愿,太子已被囚禁。”

东方瑶总算是长出一口气来,果然她没有猜错,蓬莱殿中果然有一条密道,韩鸿照果然会从大慈恩寺再折回来,石安京果然是韩鸿照安插在李况身边的细作……

只是她一直不明白的是,皇帝为何听了李况的话会那样愤怒,甚至是吐血?

元香怎么知道蓬莱殿中有一条通向大慈恩寺的密道?

东方瑶一根手指摩挲着小臂上那包扎的舒适的布带,一边皱眉思索着。

其实……她并不需要他的相助……

那一栏,也会让他牵扯到此事中,只是此时,她却说不出一句埋怨的话来。

末了,她看了崔城之,颇难为情的说了一声:“谢谢你。”

……

韩鸿照依稀记得,她初见他的时候不过是豆蔻韶华。

这和尚戴着一个遮脸的幂篱,在假山后面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对自己的阿爷说着什么,她心中奇怪,奇怪的发痒,便爬上一边低矮的假山,拿石子打掉了和尚的幂篱,和尚回过头来,非但没有责备她,反而扬着他那双好看的眉毛冲她温和一笑:“你就是韩六娘?”

年少的姑娘,心就这么轻易的动了。

可是可是……她见他的时候,他也不过十七岁啊。

十七岁的少年,也是会笑的;二十七岁的男人,待她也如珠如宝……她和他,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走到今天这一步呢?

“陛下,你想要说什么么。”她轻声问他。

许多年来的第一次皇帝感觉到她的声音是这样的轻柔。

柔的好像他的心都要化开了。

柔的像踩在云彩上的月亮,摇摇晃晃不知何方。

“皇后,我还是老了。”

许久,皇帝才叹息了一句。

韩鸿照垂着眼皮,正在吹着碗中的药汤,闻言她顿了一下,轻声说:“陛下还没老,还能再活很久呢。”

皇帝却苦笑了一声:“再活很久,再活多久才有意思呢?”

他活了六十一年,按理说已经很久了,可是现如今躺在床上气息奄奄,他全身都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什么也改变不了,那即便再活多少年也一样。

他勉强抬起眼来看着自己的皇后,见她眉眼低垂,仿若心神恍惚,不由大恸。

活到现在,他还是被逼宫,自己的儿子指着他的母亲说是“先帝旧妃、红颜祸水”,真的是他做错了么,真的有那么荒唐么?

可是当年,他真的是喜欢她呀,喜欢的喜欢的不得了……

皇帝忽然觉得鼻子酸了一酸,他有些黯然,也有些赧然,这个时候为什么想的都是如此伤感之事,是不是他真的快不行了呢?

“陛下,先喝药吧,喝完药就好了。”韩鸿照把皇帝扶起来,将汤勺递到皇帝的嘴边。

“六娘,我知道你一直忌恨我,忌恨了好多年。”皇帝抬手将那汤勺推开,喘着粗气道。

“陛下,我早就和你说过了,我并不怨怪你,废后乃是朝中形式所迫……”韩鸿照漫不经心地说。

“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件事。”皇帝看着韩鸿照,淡淡道。

“那陛下说的是什么事?”韩鸿照皱眉看着皇帝。

“你一直以为,是我逼死的他对吧?”

韩鸿照未言,她只是定定的看着皇帝,末了开口:“陛下真的以为我是因此才疏远你吗?”

是的,一定是的,否则这许多年来她为何这样冷酷,她都没有对自己真心笑过。

可是这一次韩鸿照却真的笑了,她哈哈大笑,她笑出了眼泪,她为皇帝的愚昧而感到好笑,也为自己的错付而感到悲哀。

事到如今,他真的什么也感觉不到。

“陛下,我和高仙则,”韩鸿照怜悯的看着皇帝,仿佛在嘲笑他的无知:“清清白白。”

“你说什么!”皇帝一手抓住了韩鸿照的手腕,那粗糙的感觉压在手上,让人觉得有些难受:“你什么意思?”

“陛下,你竟然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何……既然如此,我也不怨你了,”韩鸿照看着皇帝,一字一句道:“因为你本来,就是无情无义之人!有了你才有今日的我,在陛下的眼中,我也是无情无义的人,我被你磨去了所有的骄傲和希望,你才是那个最应该得到惩罚的人你们李家的所有人都该得到惩罚!”

“不不是的!”李道潜开始不停地咳嗽,他捂着自己的胸口,用力的咳着,仿佛要把自己的整个肺脏都咳出来。

韩鸿照只是冷眼看着他:“陛下过于激动了,还是喝完药好好静养罢。”

第一百章 成王败寇

李况第一次觉得他不讨厌李怀睿了。

事实上他也从未讨厌过他,他对他所有的阴谋诡计,都只是为了从他的手中夺回原本属于自己的太子之位。

可知道现在他依旧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不能做太子,为什么他的太子之位最后还是要让给别人?

他不甘心,一点也不甘心!

他才是顺应时势的那个人啊,他对父母慈孝,对属下宽待,他在朝中素有威名和仁慈的名号,他才最应该是太子是帝王!为什么现在要把他关在一个阴冷黑暗的铁屋子里?

“放我出去!!”

他猛然高喝一声,身体撞在门上,用力狠狠地砸着大门:“本宫是太子,你们竟敢囚禁本宫,本宫定要你们不得好死!”

他嘶吼着嚎叫着,可是却无一人来回应他。

直到嗓子哑掉,曾经高贵的太子就这么木然地贴在门上,骨节无力的扣着,用尽全身的最后一点气力。

“为什么?我才是太子,为什么你们要这样对我……”

他喃喃自语,闭上眼睛流出泪来。

“您消停点吧,兴许皇后娘娘还能来看看你呢!”

忽然耳边响起了一个宦官尖细的声音,李况浑身上下打了一个激灵,他一下子缓过神来,低吼道:“贱婢,还不快放本宫出去!”

那小宦官撇撇嘴。他本来瞧着李况可怜才跟他搭两句话,没成想这位“太子”到现在还不知好歹。

“您都逼宫谋反了,莫不是还想着皇后娘娘和陛下能宽恕你?”小宦官嗤笑一声:“您别做梦了!赵王都进宫陪侍重病的陛下了,听说不过几日还要摄政,您想想您这个‘太子’还能当多久,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出来吧?”

李况一拳打在门上,发出一声“嗡嗡”的闷响来。

他头发散乱,无力的瘫倒在地:“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忽然,他就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太子妃呢,太子妃怎么样了?我的孩儿怎么了?你快告诉我,你快告诉我!”

他抬起已经砸的红肿的拳头,奋力想要拍门,没成想拍了个空,门一开,猝不及防的扑在了地上,手摩擦在地加重撕心裂肺的痛,他挣扎了几下,才抬起头来仰视着面前的这个女人,哆嗦着伸出手来拽住她的一角裙边:“母后……母后……求你放过她好不好……她不过是一介妇人,她什么也不知道……”

他的母后,居高临下,依旧那么威严高贵,面上毫无表情波动,“你是我的儿子,成王败寇,就是不准卑贱!”

李况忍不住呜呜流下泪来:“我的妻儿什么都不知道,母后你大发慈悲,我主动让位四弟,只要你放过我的妻儿!”

他的手已经高高的肿起,原本规整的长袍早就破烂脏乱,满脸污垢,却还在不停地哭着,苦苦的哀求着韩鸿照,只盼着她能饶恕他的妻儿,给他们一条生路。

“我要你听我的话,你为什么不听呢?”韩鸿照蹲下来,仔细的端详着自己的儿子,看着他痛苦的模样,心中亦是隐隐作痛,眉头忍不住蹙起,为他擦去眼角的泪水:“我早就告诉过你,只要你听我的,帝位唾手可得,可是你为什么还要和他们一样来忤逆我,你知道听了你说的那些话我有多难受吗?”

“除了你父皇的宠爱,我在宫里一无所有,忍受着她们的欺压十月怀胎生下你,我是你的母亲,和你血脉相连的母亲,可是你……你在说什么?”韩鸿照闭了闭眼睛,低声道:“你竟说我是红颜祸水,况儿,你要我如何自处?”

“可是母后,你不还是在防备我吗,”李况用他一双血丝遍布的眼睛凝视着皇后:“你早就知道我会废后对不对?可你也在等着废掉我的这一天对不对?杜陵的金佛、京城的童谣包括东方瑶的从中作梗都是你做的对不对?如果没有你,我怎么可能如此心急的想要废后!”

李况的话忽有软了下来:“我知道是我多行不义,可是我也没有办法,我不愿意做你傀儡,你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儿子!我愿意用我的命换我妻儿一条生路,只望母后能成全!”

他把头靠在韩鸿照的脚边,卑微的乞求自己的母亲。

韩鸿照盯着空荡荡的屋子,忽长长一叹:“我不会要你的命,若是你一无所有你的妻儿还愿意跟着你,我便会绕过她们,可作为代价,你永世都不会再见到她们。”

李况呼出一口长气,他匍匐在地:“多谢母后成全!”

他看着韩鸿照愈渐走远的身影,终于下定决心,趁人不备从旁边的禁卫腰间抽出一把长剑,咬牙对着自己一只手臂狠狠地砍去……

……

“娘子,是……是……”芍儿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怎么称呼眼前的这个女人。

眼前着女人一身素衣,腹部微微隆起,看起来也是弱不禁风,她带着一种虔诚的目光凝视着芍儿,仿佛已经通过眼神在乞求了。

东方瑶放下帘子,不冷不热道:“夫人还是请回去吧,我尚有事务在身。”

“娘娘!妾是真的有些话要对你说,还请娘娘应允,若是娘娘今日有事,那妾明日再来好不好?”她斟酌着自己的话,小心翼翼的讨求着东方瑶的同意。

东方瑶真的很想狠心拒绝,倘若顾氏知道自己曾经有害她孩子的念头,还会不会如今日一般来求自己呢?

她嘲弄般一笑。

顾氏行了一个礼:“妾乃戴罪之身,娘娘还是不要称妾为夫人了。”

东方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只冷漠道:“有话直说。”

纵然顾氏是无辜的,可是他的丈夫害死了小荷和季卿,她没有一脚把顾氏踹下去就不错了,怎么还能心平气和的同她叨叨这么多?

顾氏有些尴尬,她垂下眸来,忽然开口:“宋若栖的含光散,是我给的。”

这句真相猝不及防的在东方瑶的心口炸开,她惊讶的看着顾氏,“所以那丁香也是被你做成香料放在她的房内,为的就是要若栖生不下这个孩子?”

“你竟然知道丁香。”

顾氏似乎有些惊讶,不过她转瞬恢复常态,一脸淡然:“我父亲是前朝御医顾逊之后,他把许多的医术都传给了我,包括各种毒药和宫中秘药。当日毒死楚荷的西施鱼,也并非偶然,是我的精心安排,我知道翻鱼和西施鱼长得很像,又自以为很少会有人去关注这种事,便说服夫君,想以此除去卫季卿;夫君想要废后,我亦未曾阻拦,说到底我罪孽深重,还请你手下留情,有什么错尽管怪罪道我头上来,全与他无关。”

眼前的女人看上去是如此的柔弱,却不曾有这样的一副蛇蝎心肠。

东方瑶忍住恶心到想要将她踢出去的冲动,继续问她:“冯仲宣之死又是怎么回事,我早先寻找冯夫人的下落,却发现她意外身亡,是不是也与你们脱不了干系?!”

顾氏咬着牙,看样子并不愿意承认这件事。

东方瑶冷笑一声:“夫人若还想为王爷求一条生路,还请如实相告!”

“好,我说!”顾氏面色苍白,她狠狠地喘了一口气:“冯仲宣是皇后一党,又素来与太子不和,夫君早就买通了他身边的心腹夏小三来监视他,知道夏小三一直觊觎冯夫人,便用这件事来威胁他杀死冯仲宣,这件事只要一发生,即便不是李怀睿做的,众人也会把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这个时候只要宋若栖能拖住李怀睿,毁坏他的名誉,才能彻底激怒皇后,要她废太子。事成之后夏小三自然不能留,冯夫人和她那管家能再多活那么久不是应该很庆幸了么!”

顾氏脸上挂着清冷的笑,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从前自己印象中那个柔弱的太子妃。

东方瑶心中火冒三丈,她不由嗤笑道:“在你们眼中人命如草芥,仿佛只有自己最高贵,可现在不还是落魄至此么?你说与他无关,你说都是你的错,你们两个还真是夫妻情深!既然有害人的那一日,为何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也会被人害?修习医术本是要悬壶济世、治病救人,你却都用来害人,你也未必是什么好东西。作孽太深,你为自己未出世的孩子考虑过吗?”

顾氏脸白了,她逐渐泪目:“求你放过他好不好,我愿意用我的命换他的!”

“你的命?”东方瑶忍不住怒极反笑:“你这人真是有意思,我要你的命何用?你的命有多金贵可以比得上当朝太子的命?”

顾氏的脸愈发惨白,她全身开始颤抖,看着东方瑶嘴角嘲弄的笑意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你……你……”

顾氏有些悲愤,可是她不敢下车去,倘若错过这次机会,她还怎么能救自己的夫君呢?

“娘娘,我是错了,可是他和我都已经受到了惩罚,你大发慈悲,我愿为你做牛做马!”

“你以为你求我有用么?”东方瑶反问她。

“皇后最信任你,我只能来求你……”

“那你倒不如去求赵王,”东方瑶冷冷讽刺道:“想必他的比我心肠要软些,倒不会对自己的亲兄弟见死不救。”

赵王即便能手下留情,可到底是皇后把持朝政,东方瑶说这句话岂不是跟没说一样!

顾氏怨恨的看着东方瑶的脸:“东方瑶,你呆在皇后身边,不异于伴虎,当初皇后能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有朝一日你更是逃不过!”

她永远也不会要任何人知道忠愍太子真正的死因……她要所有的人都后悔!

东方瑶盯着车壁上繁复的花纹,面无表情:“当年谢兰湘也曾对我说过同样的话,可我告诉你们,就算逃不过,我东方瑶也不会怕!”

顾氏下了车,心中又气又愧,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东方瑶的车架出得宫去。

第一百零一章 新帝登基

东方瑶有些疲倦的靠在车上。

“咚!”

手狠狠地砸在车壁上。

她下定决心,既然顾氏把话都说清楚了,那自己一定不会放过她。

只是现在她心中有些不安,当初虽然是得了皇后的默许,自己想要置李况于死地才会派人传童谣、埋金佛,可是说到底最后的逼宫却是……李况是韩鸿照的亲生儿子,韩鸿照那么聪明的人,又怎会赐死他为自己留下杀子的骂名,纵然这个儿子曾经逼宫?

当时自己太心急太轻率,一心想要除去李况这个眼中钉才会兵行险招,其实现在想来,的确有诸多漏洞,只要被人抓住把柄……东方瑶强压住心中不祥的预感,对着车夫喊了一声:“赶紧出宫!”

她去了一趟宫外,拜祭了小荷和卫季卿的坟墓,遵照卫季卿的话,她已经为二人合葬了。不过她倒也没打算一直要小荷和卫季卿留在长安,如果有朝一日能离开长安,她一定要为夫妻二人选一处风景秀丽之处,毕竟长安,太压抑了。

芸娘现在不能再留在长安,东方瑶思量着,最好是把大郎和芸儿送到卫氏老家,长安太不安全了。

芸娘听了这话说什么也不允,一定要留下来,东方瑶无奈,便应允她无事之后便将她在接到长安来,芸儿才放心的和大郎上了船。

只是回来后她前脚刚踏进长安殿,蓬莱殿就来了人。

“阿赞,什么事这样慌张,是不是陛下?”

阿赞对着芍儿急忙点头,结结巴巴的说:“陛……陛下不……不……不太好了!”

东方瑶去蓬莱殿的时候,已经有数位嫔妃在这儿候着了,许久未见的谢贤妃,还有张淑媛、何才人和一些东方几乎没见过的嫔妃。

韩鸿照坐在榻边,她问了一声曹吉祥:“元香到哪儿了?”

曹吉祥回道:“回禀娘娘,公主和驸马已经到渭南了。”

“陛下,很快元儿就回来了,你不是一直挂念着她么。”韩鸿照柔声安抚,仿佛几日前两人并没有大吵一架。

谢贤妃接过一边内侍递过来的药,和韩鸿照两人将皇帝扶起来,开始喂他喝药。

李道潜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他喝了一口药,闭着眼靠在榻上,有气无力道:“都回去,别这么守着我……”

这么多人看的他很心烦。

诸位嫔妃你看我我看你,都只摇头叹息,并不敢说一句话。

韩鸿照拿起帕子来擦擦皇帝的嘴角,淡淡道:“陛下都这样说了,你们就先下去罢,我和贤妃在这儿伺候着就行。”

东方瑶略微有些诧异,不过她还是很识相的离开了,临走前塞给阿赞一个金锭:“烦请内侍帮忙照看一二,若是有什么事还请前来告知。”

阿赞虽然看起来傻乎乎的,有些事心中还是有底的,他自然知道东方瑶什么意思,当下欣然允诺。

“皇后,”李道潜的嗓子有点儿沙哑,可惜他已经连清嗓子的力气都没有了,“况儿他……他现在如何了?”

“不必下放心,况儿虽是做出了那等事,可他毕竟是我们的儿子,我也不会太过狠心,他马上就要离开了长安,只要他不再有那份心思,我还是他的母后。”

李道潜觉得自己的脑袋有点不能思考,也有些困倦,他努力使自己睁着眼睛,喃喃道:“况儿是我们几个子女中最像你的,你一定要给他一条生路……”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开始做梦了,几十年前的事情轮流在梦中出现,他几乎来不及思考,就好像把当年经历的那些事情又经历了一遍,无论是刻骨铭心还是如烟往事,仿佛都不能再回头。

李道潜再次睁眼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梦中幻影光怪陆离,他已经分不清真真假假,看着头顶撑起绛紫的纱幔,忍不住伸手想要去抓住。

“咳咳!咳咳!”

他咳嗽两声,惊醒了旁边的人。

幽暗的光线中,韩鸿照问了一句:“陛下醒了?”

沉默了一会儿,皇帝回答:“醒了,皇后还在。”

韩鸿照微微颔首,黑暗里,她看到皇帝直起了身子:“我刚刚做了许多梦,还梦到了我的母后,梦到了你年轻的时候,我到现在还记得,你说是不是很神奇?”

他对着自己的妻子微微一笑。

韩鸿照心一凉,面上强撑笑意:“陛下还记得吗?”

“那时候我才十七岁,初见你时你正在骑马,头上只簪了一朵牡丹花,那花可真美!”皇帝由衷的感叹。

“陛下,那时候你还对我笑呢,你笑起来真好看。”

“我笑起来好看,真的吗?为什么你从未对我说过?”皇帝脸上呈现出一种很自豪的笑意,带着淡淡的羞涩。

“我从未说过,不代表我不是这样想的,陛下,你许许多多的事其实都是糊涂的。”

“你说的很对,”皇帝苦笑:“我的确是个糊涂人,因此我至死也无法摆脱我父皇当年的命运。”

只是病死床榻没有被毒死,是不是已经是万幸了呢?他嘲弄的想。

“陛下放心,你说过话六娘都记着呢。”

“哦……哦……那就好!”李道潜打了个哈欠,忽然就觉得自己累了,很累很累,眼皮都上下打架:“六娘,我真的想休息了呢,你呢,你累不累啊?你……”

李道潜躺在榻上,平静的失去了呼吸。

永昌三十二年五月三十,贬太子李陵为庶人,驱逐出长安,永世不得入京;六月一日,皇后风寒,令赵王李陵暂代朝政;四日深夜,在位四十六年的皇帝病逝于蓬莱殿,终年六十一岁,谥曰太仁,庙号显宗。

第二日,赵王李陵于含元殿登基,改普元并大赦天下。

……

“阿娘,你为什么杵在门口不进来呀?”

一众奴婢搬着各种瓷器花瓶就进了含凉殿,绮容咬着手指,一个个数着殿内的摆设,总觉得过于素净,然而她一转头,却见阿娘呆呆地站在门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沈如柔反应过来了,她咳嗽一声走了进来,骂道:“你这丫头,怎么这么没大没小的和你母亲说话!”

“阿娘!”绮容娇嗔一声:“我关心你嘛!”

“哎呦我的心肝儿!”沈如柔赶紧捂住女儿的小嘴:“你祖父新丧,我不许你大声喧哗,惹恼了太后可就不得了了!”

“唉。”

母女两人正说着,便听门外一声叹息声,眼前人头戴一顶通天冠,衮冕金饰,垂珠二十四旒,看起来好不繁复。

“阿爷回来了!”绮容一喜,像往常一样抱紧父亲的手臂,父女俩有说有笑的就走了进来。

“该叫父皇,死丫头,小心出错了被你祖母罚!”沈如柔不满道。

“诶,慢慢改就好了,反正以后时间还长呢。”李陵慈爱的刮刮女儿挺直的鼻梁,看起来浑不在意。

然而他这无心的一句话却说的沈如柔满心欢喜。

是的,以后时间还长呢。

李陵即位后的第一件事除了守孝、为先帝大殓,就是册封自己为皇后,女儿为端慈公主,然而只有一件事她心中十分十分不满,那就是李陵正打算册立李衡义为东宫。

“先帝的后妃,可是都已安置妥当?”李陵问道。

“唔……”沈如柔支吾了一下:“你知道,母后是不会要东方瑶离开的,现在她是你名义上的才人。”

李陵当然知道妻子这是何意,他忍不住笑起来:“我早就知道母后是什么意思!”

沈如柔脸一红:“你知道就好,她可是你恩师之孙,不许碰她!”

李陵无奈的点头。

沈如柔想了想,又补充道:“母后还留下了章氏在含凉殿暖玉阁侍奉。”

庭中的灯火被点了起来,室内的烛灯晃了几下,昏黄的火光照应在妻子和女儿的脸上,柔和而明亮。

第一章 因果轮回

普元元年,岁在戊寅。

这一年本是多事之秋,先不说前两个月的太子逼宫被废、德宗逝世,老皇帝的棺材板都没钉安稳,另一边却毫无征兆又必然的掀起了又一阵腥风血雨。

先是不久前被流放泷州又起复为赵州刺史的章守英派人刺杀太后的事迹败露,又是德州长史李德和驸马都尉尉迟敬阴谋zào fǎn被捕入狱,其中牵涉之人上到公主郡王,下到街头流氓地痞,更是数以百计。然而不管是这前一种的刺杀还是后一种的阴谋,太后处置起来都是风风火火干干脆脆,连多一点的质疑和谈资都没给人留下,以至于长安有人谈论起这两件事的时候,基本都是一头雾水,不知所云。

“听说此人系宫中金吾卫一员,早些年受过章守英的恩惠,为人又颇为胆大,听说太后又有打压之心,这便临时起意,凑巧那日晨时大雾,便守在九仙门前意图不轨,谁知跟着太后的随从甚多,那人被众人制住才未得逞,随后被秦外郎带去刑部,审问之下才知竟是章守英收买的人,是意图对太后行不轨之事。”

马车微微摇晃,博山炉中有白烟袅袅而出,金银花以及薄荷清新的香气并没有令人再感不适,反而是头脑一阵清明。

被秦峥带走的人,哪里还会有什么活路?

东方瑶不知该作何表情,“怪不得,看来秦外郎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芍儿怪道:“什么功夫”

章守英想在赵州立足尚且不易,更妄说找个老相识来为自己除去太后了,说不定就是秦峥一手搞的鬼,既处置了太后的心腹大患,又“没辜负太后的恩宠”。

岂非一举两得?

东方瑶见小丫头好奇的紧,免不了又一阵谆谆教导:“凡事不能太过好奇,你只需知道那秦峥不是好惹的就是了。”

芍儿眨巴眨巴眼,“娘子不这样说芍儿也知道,那秦外郎岂止是不好惹,简直就是马蜂窝谁敢去捅?”

说话间,转眼就到了目的地。

“娘子,到了。”车外有人恭敬道。

东方瑶在芍儿的搀扶下下车来,望着这座连牌匾都没有的院子,她心中终于感受到了一丝痛快,嘴角裂开一丝寒意。

顾氏,我终于来了,看吧,我遵守诺言,自那日你离宫,始终没有遗忘你。

门房笑开了花:“不知是哪家的贵人,小的这边去通传。”

“不必了,”东方瑶摆手,和颜悦色说道:“你在此守着,我不过去去就来。”

那门房受宠若惊,正想再说些什么:“这位娘子!”

一众人却已经走开。

门房暗自诧道:“这娘子竟是连带路都不用,真是奇怪!”

至于带不带路,宅子是东方瑶亲自给她安置的,院子就这么大小,再来个带路的实在不必。

这一点上,她还是十分体谅的。

正门进了不多时便行至一垂花门前,顺着单侧游廊径直向前走去,路上似乎还有个素净的花鸟屏风,东方瑶匆匆瞥了一眼,只想冷笑。

门帘似是被风带起,瑟缩着抖了一下。

笔直地站在上房门口,东方瑶侧眸看了一眼芍儿掌中晶莹的白玉瓷壶。

很好,很好。

面上摆起端庄娴雅的微笑,手心却被指甲狠狠地掐出了痕印。

“你……你是!”

那婢女正挑起帘子来,待认出是谁,脸色登时一白:“见、见过东方美人!”

“是谁啊,云芝?”

屋内有女子的声音响起,有气无力。

“怎么,不想让我进去么?”东方瑶看着云芝,说道。

云芝惴惴道:“哪里哪里,美人请进!美人请进!”

屋内摆设简单,颇为雅致,香炉未设,倒是有股幽幽的檀香,东方瑶四下一望,原来内间设了佛事,正有白烟飘出,须臾,那珠帘挑起,走出来一个体态孱弱的shǎo fu,一见来人,手中的佛珠立时落碎于地。

怔凇良久,顾氏的双目逐渐沁出泪水,恨意昭然于瘦弱的面容,“东方瑶,你……你……你这个毒妇,蛇蝎心肠的女人!”

东方瑶挑眉看着她。

顾氏见东方瑶不言不语,更是出离愤怒,心中料定那事是她所为,摇晃着步子就扑上来,“你还我孩儿,你还我孩儿!!”

手还未碰到目标,自然有人把她拦在一边,芍儿当先叱道:“顾氏,你有话好好说,做什么动手动脚!”

“你害死了我的孩儿,竟然还有脸来见我!东方瑶,你不要以为我如今身无长物,待来日因果轮回,佛祖定要你生不如死!”

顾氏脸色涨的通红,一手抓着芍儿一手指着东方瑶,满脸梨花泪,倒真像是逮着一个残害幼儿的蛇蝎妇人。

东方瑶忍不住在心中冷笑,因果轮回,顾氏,你同我讲因果轮回?

真不知她这些时日日日拜佛,夜夜念经,究竟是超度她夭折的孩儿还是编排那些虚无缥缈的诅咒,说什么因果轮回,倒真是恬不知耻自以为是!

没理她,东方瑶径自寻了个位置坐下。

一边的抹云端上茶,东方瑶吹了吹,饮下一口,悠悠道:“今日日子不错,出门我还翻了翻黄历,都说宜祭祀嫁娶安葬。”

“你……你……到底还想要怎样?”一听这话,顾氏的身子终于忍不住抖了起来,“我和夫君已经落魄至此,为什么你还要来害我?”

“我想怎样,”东方瑶微笑着起身朝她走来来:“你说我想怎样?”

看着东方瑶愈来愈近,顾氏的心直跳出了嗓子眼,她哆嗦道:“你今日杀了我,夫君定不会放过你!还有……还有太后……你滥用私刑!我的夫君才是嫡子,总有一日他会再回长安的,你这贱婢,你到时定不得好死!!”

话说到后来也不哆嗦了,恶狠狠的让人想笑。

东方瑶怜悯的瞧着她,就像是瞧着一只无知的落水狗:“你一直以为是我害死你腹中孩儿是吧?那么我今日就来告诉你,到底是谁害死了那个无辜的孩子,是你,一直都是你!别这样看着我,你难道自己心里不清楚吗,既然自称是明医顾逊之后,该不会不懂医理,可惜你这人,是除了医理其它都是bái chi,和我说因果轮回,这轮回不就映照在你自个儿的身上吗?”

作孽太深,你为自己未出世的孩子考虑过吗?

顾氏的脑海中蓦然冒出这句话。

“不!不是的不是的!”

她张牙舞爪,嘶吼起来:“一派胡言,你胡说!你胡说!是你害死的他,是你害死的他!”

她哭的涕泗横流:“蛇蝎心肠的毒妇,竟然还来骗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只要我今日死了,总有一日你不得好死!”

“啪”

空气中响起清脆的声音,瞬间,房内安静了许多。

东方瑶垂眸看着半跪在地上一脸一言难尽的顾氏,努力对她挤出一个笑来:“先不说你如今被休无名无份,肚子里的孩子也什么都不是,而一个身有残疾的庶人,你以为他日后能做什么?”

“你……你说什么?”

“我说身有残疾,哦他断了一条胳膊,怎么样,是不是听起来就很可怕?”东方瑶看着她一脸痛不欲生的样子,继续恶毒道:“不过你放心,今日你死了,你夫君不会怀疑到我头上来,待我将你给他的信略一修改,改做‘妾不苟活’,因为失去子嗣而羞愧自尽,你猜他会怎么想?”

“东方瑶,东方瑶我求求你,求求你放过他,我不在乎了,那个孩子就当是我赔给你的,他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都是我做的,全都是我,是我蛇蝎心肠,楚荷是怎么死的是我一手策划,你杀了我,杀了我一了百了!求求你求求你不要……”

不要这样再折磨他!

她身子剧烈的颤抖,拽住东方瑶宫裙的一角。

被求者高高在上,求人者卑贱如泥。

东方瑶终于明白,她要做的是被求者,而不是一辈子寄人口舌卑贱如泥。

“你说的没错,蛇蝎心肠的是我,”她平静的注视着顾氏,木然道:“当我得知小荷死的时候,当我知道你怀有身孕的时候,我迫不及待的想要你这个孩子的命,我想要他给我的小荷陪葬,我想要看着你和李况如我一般生不如死。多少次,每当这个想法冒出来,我都一边感到快意,一边感到羞愧,可是值得吗?为了你和他这种人,去伤害一个无辜的孩子,我终究做不到,所以你明白了,是上天有眼、因果轮回,害死你腹中孩儿的就是你自己!”

这一句句凌厉而铿锵有力,如一把利箭刺在顾氏的心口上,她捂着双耳:“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其实她自己何尝不明白那个孩子怎么夭折的,只是她不甘心,她不甘心到手的一切转眼成空人这么懦弱,她不愿意把责任归咎于己。

东方瑶抬手拿起芍儿手中的白玉瓷壶,抓起顾氏的下巴,一股脑儿倒了下去,任她如何挣扎如何呜呜乱叫都无济于事。

这毒,是河豚心脏之毒提炼而成,一滴就可以致命。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不想死!”

她远在他乡的夫君,尚未出嫁的女儿,心心念念荣华富贵……全都没了。

垂死挣扎间,她愤懑而无力的重复着这句话,仿佛真的说了就可以不用死了。

慢慢的,她不再挣扎了,身体软倒在地上,面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捂着自己的小腹,满脸的汗水,腹中绞痛,却连一句shēn yin都无法出口。

良久,她终于停止了挣扎。

东方瑶心如刀绞。

泪水充溢在眸中就是不肯落下。

同样的毒,她就是这样害死了小荷,小荷死的时候该有多难受,她是怎样一个人面对的死亡?

“快把她抬出去!”

芍儿赶紧吩咐,须臾,人都退了出去,室中终于安静了下来。

只有芍儿留下了,她看着东方瑶痛苦的表情,知道其实她没那么痛快,就算大仇得报,就算卫将军已经洗脱罪名官复原职,就算卫夫人得入卫氏宗嗣,可是已经逝去的人,终究回不来了不是吗?

“娘子?”

她小心翼翼的试探。

“没事,我没事。”

回答芍儿的是一声低哑的安慰。

没事的。

东方瑶闭了闭眼睛,觉得有些疲倦,但她也很清楚,她不能倒下,事已至此,将再无转圜余地。

她知道李况不能死,她也不会再莽撞,因为她要让他生不如死,

她要做的,不仅是要保全自己,保全身边人,更是为了家族的明日。

可是明日,又是怎样的一副景象呢。

她走到窗边,望着湛蓝清冷的天空,眸中却带上几分怅惘。

第二章 推心置腹

从舍人院出来,沿着行道走了不多时,便见路边站了个一身盘领窄袍的英武青年,满脸笑意的向这边看来。

“城之,我可等了你老半天,怎么样,看要去家中坐坐?”

段骁飞老早就打定主意,一定要把崔城之拐到家里去,也好实施一下思娴和自己想了半天好计谋。

崔城之挑了挑眉,边说边走:“只是去用膳便罢了,若是还有别的,你可别怪我翻脸无情不认识你。”

段骁飞这厢却嘻嘻的笑:“你这是说什么,不过是用个午膳而已嘛咱俩认识这么多年了,穿着一条绔子长大的,难不成我还能骗你?”

“你能不能骗我我可不知道,什么时候把我卖了我可是能猜出一二。”

看着崔城之这十分淡定的样子,段骁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说说你这家伙是怎么想的,我和思娴还不是为了你好…诶,这是哪个宫里的阿监?”

面前站了个绿衣婢女,见两人停了下来,敛容恭敬道:“打扰二位郎君了,皇后娘娘请崔舍人含凉殿一聚!”

段骁飞惊诧的看着那婢女。

……

“姑母,他……他究竟是个什么怎样的郎君呀?”

含凉殿中,有女子温软的声线响起。

贵妃榻上,沈如柔笑的一脸喜气:“这还用问,你姑姑我见了多次,自然是生一表人才,为人十分谦逊,这长安可是有多少的世家贵族都向着太后打听他呢!”

那女子顿时羞红了脸,良久,才缓缓道:“听姑姑和阿爷都夸赞他,可是四娘却有些想不通,他不过是个六品的通事舍人,之前又娶过妻,怎么就入了姑母和太后娘娘的眼呢?”

瞧着沈四娘一脸孜孜不倦的样子,沈如柔也没那么多卖关子:“我原本也是瞧不上,还不是你阿爷指点我,这些事情合该先下手为强,他一个舍人职位虽小,却多次面见太后还在蓬莱殿用过膳,你看太后是不是抬举他!”

沈四娘颇为惊诧:“在蓬莱殿用膳?”

这可真是天大的恩宠了,想想就是谁在那位身边坐坐那都是恩赐了,更别说竟然还是用膳!

沈如柔笑道:“先不说太后,这崔城之出身还不一般呢,听说正是河北大族博陵崔氏的长房嫡孙,怎么,你姑姑总算没亏待你吧,这事情可遇不可求,虽说是个续弦,可如今他家中并无一房妻妾,你去了岂不是直接管家?若再有太后提拔,你阿爷的出头之日也就不远啦!到时候说不准还能帮衬着你姑父和姑母一二呢。”

这话好像扯得有些远……沈四娘免不了脸一红:“哪里哪里,姑母这话说的,您和圣上那是什么身份?”

话虽如此说,实在不是沈如柔贬低自己,真是拉皇帝的手不如攀太后的脚,朝政军政大事都是太后大权在握,她一句话就能把自己死扣在含凉殿,现在若不及时提拔自己的亲信,谁知道要看她多少眼色!

一想到自己如今是名正言顺的皇后,沈如柔就浑身充满斗志。

“崔郎君来了。”

有婢女禀道。

不多时便见外面走进来一位年轻的郎君,他进来微微行礼,“见过皇后殿下,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沈如柔笑道:“倒也没什么事,只是前几日在圣上那儿见了你的丹青十分欢喜,这才想再来讨要一副。”

一边向着自家侄女去打眼色,却发现她似是怔住。

沈四娘怎么也想不到这崔城之会是这样的……风采。

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家世这样好却丧妻多年未娶,难免不会要人心生疑虑……沈四娘并没有抱多大希望,纯粹是看中了他的身份和地位,谁知如今一见,她才知自己大错特错。

“不知这位娘子是?”

崔城之见沈四娘一直盯着自己看,也不好意思装作没看见,只好淡笑着问沈如柔。

他这一笑,嘴角的春意便游弋在笑涡中,仿佛能将人溺毙。

沈四娘腾的红了脸,忙解释道:“妾唐突郎君了……妾……”

却嗫嚅着说不出来一句话。

沈如柔忙解释:“这是四娘,家兄小女,今日特入宫来瞧我。”

崔城之轻点头,表示自己的礼貌,末了,又笑道:“不知殿下想要一副怎样的画?”

沈如柔暗忖:怎么着也要给两人单独相处的机会。念及此,她便准备下令:“就为”

“太后娘娘驾到!”

一声尖细的男声打断了沈如柔卡在嗓子眼的话,惊得她蓦然一呆。

“怎么,这是什么阵仗?”

太后今日穿了一身裁剪妥帖的金绣彩锦冬衣,看上去既不臃肿也不单薄,她轻车熟路的进来,倒像是进自己家一样,身后只跟着贴身的两位内侍和一名婢女,坐毕,才问道。

沈如柔赶紧站起来:“母后,儿这是……儿这是……和崔舍人求丹青呢。”

支吾了半天,又赶紧把外甥女推出来:“四娘,还不来快拜见太后娘娘!”

沈四娘赶紧行礼:“四娘见过太后娘娘,娘娘万福。”

韩鸿照摆了摆手:“别站着了,快坐吧。”

沈如柔惴惴地坐了,心中却不安。

没错,撮合两人这件事她事先并未对太后提起过,可这似乎……也没什么吧?

想到这里,她底气足了起来:“不知母后会来,儿也没多准备,万望母后恕罪!”

韩鸿照微笑:“我不过随便来坐坐罢了。”

她把眼神放到沈四娘身上,温和道:“原来是四娘,怎么没和你阿娘一道入宫?”

沈四娘看上去有些局促:“阿娘今日去礼佛,四娘便代阿娘入宫来侍奉姑母了。”

韩鸿照笑的愈发和颜悦色:“四娘芳龄几许,生的倒是极为端庄。”

沈如柔顿时一喜,答的比侄女还快:“今年十五,不过蒲柳之姿罢了,难为母后夸赞了!”

韩鸿照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沈如柔以为太后有他意,谁知接下来韩鸿照也没多问,喝了一盏茶便走了,不过她最为郁闷的是,太后临走的时候还叫走了崔城之。

又是冬日,虽是午后,却也凉意人。

韩鸿照走了几步,才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周围是花园,四周无人,只有内侍婢女跟在身后。

崔城之瞧了瞧旁边干枯的竹树,心中不知作何滋味:“殿下,儿并无此意。”

韩鸿照停了下来,打量着崔城之:“你是现在并无此意,还是未遇见有意的?”

不知为何,崔城之脑海中蓦然就闯入了一个少女高傲的身影,感觉到心咚咚跳的很快,他垂眸压抑道:“儿如今并无此意。”

韩鸿照叹了一口气:“城之,你这是何必呢?我也知道你对汀兰无意,如果不是因为卢氏,你怎么会鳏居多年不娶,斯人已逝,你何苦要钻牛角尖记挂着一个已经不在的人?你祖母父亲皆是少年不顺,如今我身份也不同往日,你想要什么没有,怎么还要走他们的老路?”

崔城之默然良久,方道:“殿下,那件事情,其实我已经放下了。”

韩鸿照显然不信:“皇后有心给你撮合,我之前也不是没这样过,你又为何要拒绝呢?”

崔城之觉得心底有些苦涩,不过他脸上并未表现出来,只道:“殿下教诲,儿实在觉得羞愧,倘若有机缘,必不会再辜负殿下一片心意。”

韩鸿照终于满意的笑出来,颔道:“这才对嘛,阿姊把你托付于我,我也得当得起这个长辈。”

第三章 多管闲事

“等会儿太后娘娘回来,你该怎么着?”

雕龙刻凤的朱红大柱,盯着上面精致的纹路,王德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曹总管都已经安排妥当,茶水糕点亦是备齐,这……”

“蠢货!”

王寿脱口而出,冷笑:“那曹吉祥鸠占鹊巢,你如今这番是要追随他的意思?既然如此,我这个师傅也没用了!”

不想当内廷大总管的内侍不是好宦官,可这宫中虽人人心中敞亮,毕竟也要有主子的恩宠和赏识不是?

这一点上王德明显识趣了不少:“师傅勿恼,并非是儿不思进取,只是这曹内侍原在先帝身边便是总管,太后娘娘又对他颇为赞赏,儿这种身份也不好得罪他呀。”

说完摊手,表示自己也很无奈。

王寿怎会不知其中机关,不过他不甘心,十分的不甘心,自己在太后身边伺候这么久,原想着先帝走了自己便该是这大总管了,谁知那曹吉祥不去为先帝守陵反而跑到太后身边横插一脚,硬生生抢走了自己的大总管之位。

搁谁谁不气?

然而他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

那就是插队虽可耻,但也要看资历的曹吉祥早跟着先大总管何福混的时候,王寿还在太后身边捧洗脚水呢。

于是王德很识趣的装傻,笑嘻嘻道:“师傅但有指使,儿自然不敢不从。”

王寿正郁闷,便听有人禀告太后回来了。

不过他们进殿的时候,却发现早先有一人比任何人早到。

“少简,今日怎么不在御史台?”

那郎君面白容俊,就连一举一动都十分优雅,正是前些日子被赐李姓的御史中丞李少简。

太后看上去心情不错,和李少简多说了几句话,李少简淡笑着一一应了,看的王寿心中鄙夷。

他再去看曹吉祥,却见吉祥面目肃穆侍立一侧,眼观鼻鼻观心,就连一直跟在他身边那脑子不太够用的阿赞都是目不斜视。

太后宠爱李少简可不是空穴来风,永昌三十九年之前他也只不过是御史台一个小小的侍御史,这不过一年的光景,他就又从通事舍人爬到了正五品上御史中丞的位置,那可是御史台的贰官,可谓今非昔比。

太后甚至口谕,蓬莱殿李中丞可以随意进出“商议政事”,两人秉烛夜谈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了,每每徐少简,哦不,李少简都是一副反主为客的样子,搞的自己插不上手,倒看的王寿心中得慌。

当然,不只他一个人心中膈应,当先瞧不上李中丞的曹友真就算一个。

曹寺丞在大理寺从狱丞做到录事再到今日的大理寺丞,努力了二十几年,这李少简不费吹灰之力靠着他那张小白脸讨好讨好太后就做到御史中丞的位置,自然心中不爽快。

再加上李少简这人表面看上去也很是谦和,曹友真也不愿意跟别人卖关子了,这日上朝,太后姗姗来迟,大家私底下议论纷纷,下了朝,曹友真也拉着崔知同不满道:“论资历论身份他算个什么东西,不过仗着自己长得好,看他平时还一副清高的样子,即当biǎo zi又想立牌坊,哼,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崔知同挑了挑眉,四下一瞧,小声道:“曹老兄,这话可不能乱说,妄议太后被人听到那才是攸关性命的大事!”

曹友真冷笑:“听着了又如何,我可没妄议太后!”

东方瑶正从宣政殿下来回去,途经夏芳园,见其中依旧有大片郁郁青青,不由得走进去看。

芍儿怪道:“如今已入隆冬,娘子为何要进这一片荒芜的院子?”

东方瑶微笑:“没什么,不过是看多文卷,见了这翠翠绿绿眼睛倒也没那么难受了。”

两人愈走愈深,东方瑶想起来这几日太后对自己说的话,再加上她种种作为,总感觉有什么别的意思,不想走了神,忽听到两个压低声音的男声,倒是激的一下子返回神来。

“听着了又如何,我可没妄议太后,说的那是太后娘娘身边的奸佞小人,油嘴滑舌,恬不知耻!”

奸佞小人,油嘴滑舌,恬不知耻?

东方瑶脑海中瞬间出现的就是一个满肚子吃饱了油脂没地方放的男人形象,很显然这男人此时就在前面,并且很不自知……嗯,东方瑶挑了挑眉,严肃的看了一眼与她同样想法的芍儿。

一声叹息,另有一人道:“老兄今后万望慎言,这李中丞可不是省油的灯!”

须臾,便听两人有告辞之声,几声枯枝嘎吱的声起,未几,便没声了。

东方瑶可没听人墙角的习惯,这便准备打道回府,忽然听见身后有个气急败坏的声音:“你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东方瑶眼皮子一跳,不用想她也知道,今日可不能消停了。

果然,曹寺丞很生气:“你这女子,竟然听壁角,当真是毫无妇德廉耻!”

“寺丞误会了,妾不过想来园里走走罢了,是刚刚才来的。”东方瑶好声好气的解释道。

曹友真阴冷冷的哼了一声:“壁角都听完了,你自然可以随便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给个台阶你还不愿意下?

你以为我想听吗?夏芳园是你曹家开的,只有你和崔知同想来就来?

不过东方瑶知道曹友真的脾性,都说宁得罪小人不得罪君子,她并不想招惹他,只好压下心底的愤怒,继续低声道:“今日是妾鲁莽进了夏芳园,冲撞了曹寺丞,只是妾当真刚到,丝毫不知寺丞为何发怒,若是真有不当,还请寺丞海涵。”

这一声声寺丞倒是叫到了曹友真的心坎里,他量东方瑶一个小小女子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只倨傲道:“只要你管好自己的嘴,今日冲撞本寺丞也就既往不咎,否则太后娘娘那里,定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东方瑶望着曹友真逐渐走远的背影,终于忍不住抚额叹息。

当然,是为曹寺丞这愁人的智商。

……

“哎呀,你就别说这事了!”

一手接过碗筷,干脆自己动手布让。

沈如柔讪讪的收回了自己的手,在膝上挫了搓,“陛下,妾也是为了你着想,母后身边有此等人,简直是有辱国体!”

李陵只是摇摇头,夹起一块鸭炙放入口中,细嚼慢咽。

沈如柔见丈夫见没什么大的反应,又小声道:“夫君,我听说昨夜徐少简在母后的蓬莱殿中待到快了三更天才离开!”

李陵好笑的去看妻子,却见她一副神秘兮兮又小心翼翼的样子,终是叹了一口气。

沈如柔不解:“陛下,这话可也是阿兄要我提醒你的,想来都是奸佞误国,忠言逆耳!”

李陵忍不住失笑,沈俞恩才不是这么没分寸的人,不过皇后又搬出兄长来顶缸,他微微严肃了一下,说道:“这些事情母后心里明白着呢,何必要你一个儿媳来提醒。”

沈如柔自然是因为心中不快,她阿兄多少年了还只是个谏议大夫指头大小的官儿,徐…李少简只靠那张小白脸就能混成这样,谁看了不眼红?谁又能看的起他?

李陵自然知道妻子的心思:“俞恩也是该升升了,只是我考虑到外戚干政一事,才故意没有给他升职罢了,你也莫要心中不平,不管靠的是什么,他既然能从徐舍人变成李中丞,自然是有他的能耐。”

说完夹了菜给妻子:“你没事的时候多去侍候母后,莫要让她觉得心中不快才是真的。”

沈如柔面上应承下了,心中却默默地翻了个白眼,侍候侍候,说白了不就是要她立规矩嘛,听她那一套话,做她那一套事,难道谁还敢忤逆她不成?

第四章 位尊婕妤

暮景斜芳殿,年华丽绮宫。

寒辞去冬雪,暖带入春风。

阶馥舒梅素,盘花卷烛红。

共欢新故岁,迎送一宵中。

纤手素素,推窗开来。{注}

有寒气混合着冬雪清淡的味道,清冷入鼻端。

东方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托腮立在了窗侧。

一转眼,又是除日。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去年的这个除夕,她是孤身一人,今年的除夕,竟又是一个人了,这般的日子,还要有多少个日日夜夜呢。

心中有几分怅惘,也有几分失落,在窗口吹了几丝冷风,觉得有些冷了,忽然身上一暖,东方瑶回头去看,芍儿正往自己身上披了个大红色的斗篷,看上去颇为喜气洋洋。

“娘子仔细身子,这寒风可冷着呢。”她笑嘻嘻的说道。

东方瑶一边应了,一边摸着身上的斗篷,笑道:“这是哪来的斗篷,颜色如此鲜艳,我怎么没见过?”

芍儿幽怨的看了东方瑶一眼,说道:“娘子又忘了……这不是圣上赏赐的么,还是皇后娘娘说娘子新衣太少,这才找人新作的。”

东方瑶怔了片刻,讪讪道:“唔……这我倒忘了,不过颜色实在太显眼了些。”

“新年新气象嘛,红衣更能衬娘子肤色,”芍儿笑的喜气洋洋:“这不是圣上和娘娘体恤么,换了谁能有这恩宠?”

东方瑶失笑:“我瞧着你这丫头比我还高兴,自己的新衣服也添了不少吧?”

一会儿有小婢女进来,将新烫的葡萄酒摆在了食案上。

白玉的瓷壶中荡着紫光潋滟,醇香的葡萄酒味道飘了满室清香,芍儿兴冲冲的为东方瑶布让,“娘子,这酒还是要趁热喝!”

东方瑶坐定,看着这一桌子的美味佳肴,和往昔已大不相同,待倒好了酒,手中掐了竹著,正待举手间,心中却是一阵难受。

“知道你喜欢喝葡萄酒,我特意去和史司膳偷偷讨了一些,史司膳人好,也没计较,不过这个人情,你可要自己去还呀!”

“就是你有什么事,我也很愿意你一起承担,你又何必顾虑这么多呢?”

“我不惧怕死亡,我只是……害怕离别。”

为什么,为什么我的祈愿上苍从未听见过,难道像我们这样的人,想要安稳的生活真是痴人说梦吗?

酸楚和无奈竟是一齐满涌上心头,连指尖都忍不住微微颤抖。

她不甘心,她真的不甘心。

李况和顾氏都受到了惩罚,可她还是放不下心结。

她究竟还在心心念念什么,她究竟想要得到什么?

是至高无上的权利,强大到可以为身边人遮荫蔽雨的,还是繁华落定的安稳,就算是痴人说梦?

“啪啪啪!”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声,芍儿看着呆滞状的东方瑶,按着胸口粗喘了两口气。

“娘子,外面有爆竹,芍儿先出去啦!”

她身形一晃,接着整个人便利落的出门去。

门外已不再大雪纷飞,待芍儿出来,望着满庭的银白,点缀其中的鲜妍,终是无力的叹了一口气。

东方瑶沉默的放下手中的竹著。

她愣愣的发了一会儿呆,又沉默着拿起了竹著,吃了一口菜,口中有苦味,她又吃了一口,还是苦的。

味同嚼蜡,食之唯苦。

她闭上眼睛,微微吐出一口气来。

想起还有酒水为品,便倒出一小杯来,慢慢的品。

大约是两杯酒的功夫,又听外面一阵匆匆的脚步声,接着是芍儿敲门,“娘子,太和殿下旨了!”

东方瑶心中一凛,赶紧整装开门,不过一会儿,有个宦官模样的人走进来,手中卷着诏书,正是圣上身边的心腹内侍冯直,他先是行了一礼,笑呵呵道:“美人万福,奴是替圣上传达旨意。”

东方瑶赶紧肃身而跪,拜道:“臣恭迎陛下降旨。”

“朕惟德协黄裳、王化必原于宫。芳流彤史、母仪用式于家邦。秉令范以承庥。锡鸿名而正位。咨尔美人东方氏……系出高闳,祥钟戚里,矢勤俭于兰掖……立为婕妤……”

念毕,冯直虚扶一把,将诏书递到东方瑶手中,笑道:“东方婕妤,这可是自古以来难得的第一份恩宠,你可莫要辜负了圣上的一番苦心。”

东方瑶心中微诧,自古以来难得的恩宠?

冯直却是卖了个关子,笑道:“明日一早婕妤前往蓬莱殿侍奉的时候便知晓了。”

芍儿接过那诏令收好,等冯直走远了,还一边碎碎念道:“怕是一口气说完会憋死他……”

第二日一早,东方瑶照常来蓬莱殿,一路上,看着一众婢女小心翼翼恭恭敬敬行礼的姿态,她已经猜了个**不离十。

果然,进了蓬莱殿,阿赞先迎了上来:“婕妤来了!殿下要我问婕妤,昨日的诏书可还满意?”

东方瑶装作不明其意的样子,轻声问道:“哦,妾愚钝,还请内侍不吝赐教?”

阿赞兴冲冲的压低声音:“那婕妤之位可只宫中一位,便是东方婕妤,原先在这位上的贵人,全都降旨换成了宝林,婕妤已从嫔妃之位换做协助太后和皇后殿下打理内宫的正三品女官之位!”

东方瑶心中真正惊讶了。

她的确猜到了前半部分,却没料到后半部分,自己竟然脱离了后宫嫔妃的封号,真正变成了位高权重的女官。

昔年韩鸿照为了要自己留在她身边,才封了这才人一名,可表面上仍旧是皇帝的后妃,如今一跃高升,竟是连妾侍的名号也换了,真不知该是喜还是忧。

阿赞正想再说些什么,忽听身后有人轻斥道:“阿赞,缘何拦住婕妤去路,殿下可在里面等着呢!”

阿赞一脸歉意,不好意思的抓了抓头退开:“婕妤莫怪,是奴婢卖弄了。”

东方瑶也知道阿赞是好心,心直口快,自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反而冲他微微一笑:“内侍说的哪里的话。”

随后对曹吉祥温和道:“曹内侍误会了,是妾非要阿赞告知的。”

这才随着曹吉祥走了进去。

案几上,韩鸿照正在埋首,一见东方瑶进来了,便将手中的一个章奏收了起来压在一边。

“来了?”

东方瑶忙行一礼,朗声道:“殿下厚爱,臣实在是羞愧难当!”

“圣上说你当得起,你就当得起。”韩鸿照说道。

她起身来,由灵芷和婉娘服侍着净了手和面,又对东方瑶打了个手势:“等会儿我用完早膳,你再随我一起去含凉殿寻圣上谢恩,这会子先去看看我为你收拾出来的章奏。”

东方瑶赶紧应了声,待太后身影走远,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灵芷早为东方瑶安置好了坐榻,做了个延请的收拾:“婕妤先请上坐,奴婢去为婕妤沏茶来!”

东方瑶微微颔首,便坐到了一边。

打开案几上的几个敕书,她细细的看了看。

一则是楚州刺史上的,说是楚州去年收获甚少,眼看旱涝时节来临,只怕新修的堤坝又要破损,请朝廷拨款赈灾,先挨过这个冬季和开春,下画“可”字。

然后是礼部侍郎何纾的敕书,说李况被贬后身体每况愈下,当初虽有胁迫先帝之嫌,不过先帝也未曾归罪过他,如今长安的妻儿也凋零残尽,实在是备尝艰苦,念在血缘之谊,不如再封其为郡王,在益州安度晚年。

书底,依旧是画了个可。

东方瑶放在一边,又打开一个,然而这一看,她却心底一惊。

从蓬莱殿出来后,芍儿在外面候着,一见她出来便迎上前:“娘子出来了。”接着为东方瑶披上斗篷。

东方瑶拉了芍儿,说道:“赶紧回去。”

芍儿诧道:“娘子这是怎么了,可是饿着了?”

东方瑶有些无奈,却只好说道:“大约是这样。”

主仆两人也没多说,便快步走着,可是走着走着,东方瑶又觉得不对劲。

曹友真被谏议大夫参劾,说到底是他自己嘴巴太大,跟自己有多少斤关系?就算是他疑心自己,那她也是光明正大堂堂正正。

想到这里,东方瑶脚步便慢了下来。

那个家伙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自己也不是神仙,总不能叫人人都看自己顺眼。

芍儿见东方瑶一快一慢,大脑有点跟不上,“娘子……你这是……又不饿了?”

谁知东方瑶忽然又停了下来,芍儿赶紧住了脚,正想问问到底是怎么了,定睛一瞧,却暗忖不好。

这站在两人面前的自然不是别人。

曹友真一脸气愤,指着东方瑶的鼻子:“东方瑶,你这个jiàn rén!”

被指鼻子者一脸平静,竟毫无羞愧之情,曹友真出离愤怒了:“敢做不敢当,你敢说那敕书不是你指使裴延知上的!”

指使裴延知?

东方瑶冷笑,她还没那能耐,恐怕裴大夫厌恶自己还来不及。

芍儿脱口道:“寺丞说话可要注意点,我家婕妤那是圣上亲封的正三品女官,你平日里就指名道姓如此辱骂,他日再有敕书上去,那也只能是咎由自取,与……”

第五章 记忆过人

“芍儿!”

然而还没等曹友真一口唾沫淹过去,却见东方瑶已经叫住了芍儿,斥道:“寺丞那是什么身份,哪里轮得到你来插嘴?平日里我是怎么嘱咐你的!”

芍儿愤愤不平,看了一眼曹友真挑衅的眼神,只得低头退后几步,“是奴婢失礼了。”

东方瑶抬首去看,曹友真就这么冷眼瞧着,眼中十分不屑。

现仇现报太没风度,秋后算账才是有素质的表现{注:选自当年明月《明朝那些事儿》},想起在史书上看到明月先生的话,东方瑶深以为然的咽下了这口气。

“妾既然未曾和寺丞有过纷争,又许诺于寺丞,自然不会出尔反尔,做背信弃义之人。”

她说话时眼神肃正,满脸清冷,分明是一副严肃的态度,不知为何曹友真却只觉得东方瑶傲慢无礼,目中无人,他继续冷笑:“背信弃义的事情你又不是没有做过,总之今日之仇我是记下了,他日我必要你加倍奉还,洗血今日之辱!”

不仅被太后当众斥责,遭受那徐少简一记冷眼,更是无缘无故就没了一年的俸禄,这钱财来之不易,对于曹友真这种爱财如命的人来说,真是不啻于要了他半条老命。

“曹寺丞一向明辨是非,不如多注意身边之人,毕竟这世上本就不缺出尔反尔背信弃义的小人。”东方瑶讥讽道。

“你是什么意思?”曹友真眯起眼来,一脸警惕。

“妾没有别的意思,妾再三申明此事与妾毫不相干,寺丞既然不相信,那妾也没有别的法子。”东方瑶不咸不淡的回敬。

曹友真就这么阴冷冷的盯着东方瑶,末了,又恶狠狠道:“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

说完拂袖而去。

“娘子,他这是什么意思啊,怎么能说话如此不知轻重!”

芍儿看着东方瑶一脸漠然,忿忿道:“分明是他爱嚼舌根,出了事还要赖别人……”

东方瑶摇摇头:“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也不能把他掰直了只听我的,”说完又看着芍儿,正色道:“今日我并非是有意斥责你,只是宁得罪小人不得罪君子,和曹友真这种人还是少说话的好。”

芍儿闷声撇嘴:“娘子身份比他尊贵多了,为何还要受他如此羞辱?”

东方瑶心中叹气,她愿意吗,被人指着鼻子骂jiàn rén,虽说她自己已经习惯了,可是说到底是逞口舌之快当着面起冲突委实不是明智之举。

她拍拍芍儿的背:“好了,我都不在意,你在意什么,回去吧,我早饿了。”

……

案几上有只肥腻腻的猫儿,正翘着自己的几根威风凛凛的胡须,舔着爪子,时不时歪头向一边一瞧,懒洋洋又可怜兮兮的叫上一声。

“喵呜~”

“还叫,再吃就变成大肥猫了,到时候连我都拎不动你,看娘子还会不会再抱着你逗你玩!”

那猫听罢更委屈了,大眼睛眨了眨,琉璃般翠色眸子都雾蒙蒙的,软趴趴的丧在案几上。

章怀秋放下手中的笔,轻声嗔道:“你这样训它,那猫儿知晓什么,最近说话怎么和芍儿还愈发相似了?”

映柳像阿泠被吓到时炸了毛的样子:“娘子你这是说什么,我哪里和芍儿那傻丫头像了!”

章怀秋唇一笑:“过来为我研墨。”

映柳走过来:“前几日东方婕妤和殷女史新编写的女则,娘子这是在抄写呢?”

几日前东方婕妤上书,说是请太后下旨重修女则,太后准后,东方婕妤和殷女史不多日便交上了新女则,可谓才思敏捷,是以太后大悦,命章怀秋抄写几份送到各宫中给诸位妃嫔观看研习。

章怀秋点点头,拿笔蘸了映柳新研的墨汁,便在宣纸上书开。

连头都不必抬,大约是一盏茶的功夫,章怀秋依旧低头默写。

映柳赞道:“娘子真是厉害,只看了一遍这便记住了,如此这般,恐不日便可交上,到时太后娘娘必定还会奖赏娘子。”

章怀秋继续淡笑:“什么奖赏我也不要,只安心过自己的日子便可以了。”

映柳不解,嘟囔道:“娘子又不要?映柳之前还以为娘子是……是故意的呢。”

章怀秋低头凝视着自己写的字,略微沉了沉心:“的确是故意。”

映柳正吃惊想问,便听外面有婢女传话,说是长安殿东方婕妤来暖玉阁一聚。

待东方瑶进来,芍儿便兴冲冲的朝着阿泠奔过去了,一边问映柳:“好姐姐,阿泠今日有没有想我呀?”

映柳扑哧一声笑出来:“傻丫头说什么呢,这猫儿也不会说话,我怎晓得它是怎么想的!”

待东方瑶坐定了,章怀秋亲自为东方瑶沏上茶,笑道:“瞧阿泠整日一副恹恹模样,想必是在念叨芍儿妹妹。”

东方瑶失笑:“芍儿不过混说,怀秋姐姐也信她的。”

四人又说笑了一会儿,东方瑶无意问了一句“不知前几日的新女则怀秋姐姐誊写多少了”,章怀秋正在饮茶,听罢放于案几上,柔声道:“不过二十份,还差四份呢。”

东方瑶却是一惊,二十份?

短短三日,她竟然已经写的这么快?

难怪婉娘这样说话,看来章怀秋的确是聪慧过人。

见东方瑶面露惊讶之色,映柳忍不住得意道:“娘子早就记住了内容,写的时候才不浪费时间。”

“让妹妹笑话了,哪有映柳说的那般,不过是写的快些罢了。”章怀秋十分谦虚。

“姐姐莫要自谦,”东方瑶笑吟吟道:“姐姐有如此才能,善记之名,恐怕很快就可以传遍宫中了。”

章怀秋看上去不是那么高兴,她只是笑着点了点头而已。

没错,她一直都知道这样做的结果是什么。

年少她就曾偷入养父的书房,记下他房中最机密的书信往来,无耻也好,不知恩义也罢,她只知道自己孤身一人,手中必须握有他人短处,如果不是章守英如此待她,辜负在她父母灵堂前的承诺,她也不会行如此不义之事。

人想得到什么,总要付出代价的。

章守英和韩鸿照斗付出了代价,而章怀秋和韩鸿照合作,为了留在大明宫,也将会付出代价。

果然,自女则抄写完毕,阖宫传阅,除了那可以和东方瑶想媲美的字体,她超群的记忆力也开始被人津津乐道。

太后数次招章怀秋入宫侍候,言谈之间颇为赞赏,更是有进封之意,可惜章怀秋再次婉拒,表意自己只想做个“先帝旧妃”而已,一时之间巴结的人更是不少。

只是这边章怀秋得宠之后,东方瑶却不再上门,连阿泠都日渐消瘦,怪的映柳真以为这畜生是想芍儿想成这般。

“君子之交,不过如此而已,婕妤心如琉璃剔透,真是令人敬佩,”章怀秋淡淡一笑:“准备准备,我亲自去长安殿。”

东方瑶自然是欢迎之至。

她不去暖玉阁,也不过是为了避嫌而已。

看着东方瑶案几上摆着几份敕书,章怀秋压下心底的惊讶,漫不经心的问道:“听说这几日兵部在准备排兵布阵,可是边疆又有大事发生了?”

东方瑶也不瞒她,三言两语说道:“近日回鹘作乱,北庭都护府大都督刘伯礼刚巧病逝,他手下大将苏欲言却带着为数不多的将士奇袭回鹘叛军,一战告捷,因此圣上太后大喜,除了派援军接应,还打算加封苏欲言为新任的北庭大都督。”

章怀秋拿着茶杯的手都忍不住颤抖起来:“此事可是当真?”

东方瑶见她神态有异,不免多瞧了她一眼:“是真的。”

章怀秋不自然的笑了一下:“苏将军当真是勇猛过人,早些年我对他就颇为仰慕。”

随即低头来,再抿唇一笑。

第六章 别有深意

新年之后,太后连续在宫中举办了不少的宴会。

若说是普通宴会也就罢了,这流水般的宴会偏偏就有不同寻常的地方,譬如每次宴会之上,都由不少的年轻美貌的高门娘子。

作为圣上最为宠爱的儿子,秦王李衡义自然也要出席。

不过虽是这样说,李衡义的身份却实在是尴尬。

其一,他为庶出;其二,他又颇受皇帝的宠爱。

今上还是闲散王爷的时候便子嗣不多,只有三女三子,这小儿子前几年风寒而夭折,除了妾侍冯氏生的一子,便是早早病逝的妾侍余氏所生的李衡义,传说圣上曾对这位余氏情有独钟,只可惜红颜薄命,是以圣上对庶长子李衡义宠爱有加。

登基之后,皇后沈氏依旧无子,冯昭仪的儿子年龄尚小,便有人出主意要皇后先将冯氏的儿子养在自己名下,沈如柔自然一万个不乐意,先不说她本就对冯氏全无好感,便是自己如今还年轻,怎么能收养别人的儿子,搞的自己好像一辈子都生不出来了似的?

可是如今她见了这七八场的宴会,却是心头发麻。

太后的意思,难道真的是不顾及自己这儿媳的情面吗?

五六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全都围着李衡义团团转,这可惜李衡义并非是善解风情的主儿,闻着这一股子的脂粉味儿,只觉得眼冒金星。

“哎哎哎,诸位娘子还是让一让,我有些饿了,还是想先去用膳。”

宴会设在春芳园中,此时花开正好,宴会便也没那么严格,大家都是想观赏的观赏,想用膳的用膳,总之没人拘束。

李衡义正打算偷溜出去和好友玩双陆,这边却又被一群娇声嗲语的娘子们拦住不得起身,实在是心中不快。

奈何男子与女子实在不好斗嘴呵斥,李衡义也只好学着好言好语的求饶。

当中有个石榴裙的少女却是一声娇笑:“殿下要去用膳,我便来为殿下布让可好?”

李衡义抬头一看,这少女一身襦裙极其鲜艳,眉眼也极是美艳,只是她今日似乎脂粉涂的太多,脸白的像个死人,李衡义赶紧转过身去,又听一少女道:“殿下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好了,何必要你来多管闲事!”

这声音十分清脆,说起话来也毫不含糊。

那石榴裙少女当先不乐意了:“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于你又何干?”

“哼!”

一身杏huáng sè的收腰裙,这纤瘦的少女吵起架来可不含糊:“萧十六娘你都能来凑热闹,我为何不能为殿下说几句话!”

“你都”这两字说的萧十六娘心头刺痛,她表姐虽然在成国公府不受宠,可说到底也是个正牌的国公妃,眼前这杨九娘不过仗着自己的姑姑是端王的宠妾就如此骄横无礼,甚至到宫宴来横插一脚,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我萧家惹你了,你若是不愿意,就去找你做妾的姑姑告状啊!”

“萧十六娘,你!”

杨九娘最不爱听人说自家姑姑是妾,妾又怎么样,那也是宠妾,那萧氏不过是个没人要的jiàn huo而已,想到这里,杨九娘更是火大,她两步三步冲到萧十六娘面前,快手夺下她腰间的玉佩,伸手就扔了出去。

速度之快,看的李衡义是瞠目结舌。

“你竟然夺我玉佩,我表姐定不会放过你!”

萧十六娘到底是闺阁小娘子,若说平时斗斗嘴也就罢了,没想到这杨九娘如此娇蛮直接动手她哪里见过这般女子,当下便嘴一歪,红了眼圈:“殿下为十六娘做主!”

“这是在做什么呢!”

一声浑厚有力的声音忽然就从背后传来。

在场所有的女子不会不识得,这声音主人的威名简直不亚于夜里的索魂鬼。

“太……太后!”

不知是谁慌忙中叫了一声,诸位娘子和李衡义都赶紧转身来行礼。

接着头顶上是一声严肃的“起身”,却没人敢抬头。

萧十六娘委屈的抽泣着,杨九娘惴惴不安的绕着腰间的结樱带,李衡义耷拉着眼皮,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就在所有人沉默之际,萧十六娘忽听耳边响起一个柔弱的声音,她抬眼一瞧,是个样貌清秀的小娘子:“十六娘姐姐,这是你的玉佩吗?”

李衡义好奇去看,身侧这少女生的极为端庄,眉清目秀,一双黑眸尤为耀眼,竟不免看呆了去。

韩鸿照见状,哈哈一笑:“你们这些小儿女,一个个倒真是能闹腾!”

太后这都笑了,下面的人也终于敢大声喘气,抬起头来。

李衡义见那不言不语少女退到了太后一边,忍不住问道:“你可是二娘妹妹?”

太后拉了韩二娘的手,和颜悦色道:“可不就是你二娘妹妹,都这些年了,衡义还记着呢!”

李衡义小麦色的脸一红,傻傻一笑:“儿自然记得。”

……

一边有医师搭脉,白胡子的老奉御眉挑了挑,始终没有言语。

沈如柔看的心急:“怎么样?”

赵奉御摇了摇头:“殿下未曾有孕。”

果然还是这般。

沈如柔重重的叹了口气,靠在榻上,只觉得身心疲惫。

为什么,为什么她始终再怀不上孩子,想要一个自己的骨肉就那么难吗?她此生就未做过多大的坏事……

坏事……想到这里,沈如柔陡然一惊。

见皇后忽然睁开眼,侍婢阿伊有些奇怪:“殿下这是怎么了?”

那件事,那件事是……不不不,与她无关,沈如柔赶紧安慰自己,一边摆手道:“没事没事。”

赵奉御收拾了药箱,沉吟道:“皇后殿下也莫要心急,您如今还年轻,多调理几番,其实若要有孕不成问题。”

“当真”沈如柔都不敢置信。

赵奉御笑道:“臣行医多年,从不敢欺瞒任何人,不出两年,殿下必然有孕!”

赵奉御走了,沈如柔满心欢喜,不出两年她便可以有孕,这是多大的喜事,她一定要告诉阿兄和圣上。

然而午后沈俞恩的一句话,却结结实实的为她泼了一头冷水。

“什么,母后要为衡义娶韩家女!?”

沈如柔心头巨震,韩家女可不是随便一个人便娶的起,更何况此韩家女还是韩家的嫡孙女。

“阿兄,我就说要宜娘也去么,宜娘也可以啊!”

“我倒是想要宜娘争口气,可是太后选定了韩家女,我又能如何!”

沈俞恩一脸晦气:“你也莫要逞能了,我看今日这个太子非李衡义不可,你还是认他做义子罢!”

“不是的阿兄!”沈如柔急道:“我没逞能,奉御说我不过两年必定有孕,不过两年,只要你为我拖一拖便可以了,为何非要李衡义不成?”

“我倒是想为你拖,可是如今圣上身边,哪里有我说话的地方!”

见妹妹一脸死灰,沈俞恩叹道:“沈家在朝中没有位置,说什么都不管用,你不如多讨好圣上和太后身边的人,到时候为兄才能全心全意为你谋出路啊!”

“圣上原是想的,他都对我说过,可是太后那……那怎么能许呢。”

沈如柔当然知道丈夫没骗她,太后一直在提拔自己的人,满朝文武哪个不看她的脸色,皇帝想要随便扶植另一帮外戚,那也不是容易之事。

第七章 多日不见

绮容来到含凉殿的时候,便是见母亲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

“母后这是怎么了,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边说边为沈如柔倒了一杯酪浆。

沈如柔没心思喝,了一口便放在案几上,说道:“容儿怎么来了,没在宫里学女工”

绮容坐在了沈如柔的身边,眨眨眼睛:“女工这些东西多没意思啊,我还是喜欢摆弄个花草什么的。”

沈如柔忍不住笑骂:“你这疯丫头,好的不学,倒是和我年轻的时候一个样!”

绮容笑嘻嘻道:“阿娘说我是疯丫头,又说我和你年轻时一个样,那岂不是说你自己是疯丫头?”

“死丫头,又叫错了,怎么半年多了还改不过来!”

沈如柔轻戳了绮容额头一下,嘴上这样说,心中却甚是欢喜,打量着女儿这愈发美丽的容颜,她心中也极是熨帖。

自家女儿在外那是皇室第一美人的名号,就算是这辈子就绮容一个女儿,她也心满意足了,何必非要再生个儿子去夺宠呢?

不过想到这里,沈如柔又眉眼愁苦起来。

“母后,你……你这是怎么了?”见母亲又是没了笑颜,绮容一时未反应过来。

“唉,和你这孩子说,你又懂什么呢?”沈如柔叹道。

“母后,容儿……容儿知道,”思量半响,绮容一手缠着鬓边的青丝一边低声道:“母后想为我生小弟弟是吧?”

良久无声。

绮容抬首看了母亲一眼,见她闭目无言,又嘟囔道:“母后不愿意收阿兄做子,又……所以才会如此。”

“容儿!”沈如柔忽然睁开眼,看上去有些生气:“不许在我面前提这件事!”

“那又怎么了,阿兄是我的亲阿兄,他待我那么好,我为他说句话又怎么了,”绮容顿了一下,又忿忿道:“母后你不就是瞧不上阿兄么,可是阿兄又做错了什么,就算他出身不高,可是从小到大从来没有欺负过我,我就只认他做我阿兄!”

“住口!”沈如柔看上去真的生气了,厉声斥道:“我早就对你说过,他不是你亲阿兄,她是你阿爷和别的女人生的,我对那个jiàn rén厌恶至极,你再在我面前说这种话,别怪母后不留情面!”

绮容也是个倔脾气,本来是想为李衡义说好话,撮合一下两人,谁知竟吵到了这种地步,也不管不顾了叫了起来:“母后你就是小心眼,阿兄从没做错过什么,你就瞧不起他!现在父皇要立阿兄太子你就不乐意,那你为什么不去找父皇说,和我阿兄又什么干系!”

“啪!”

突如其来的一记耳光,就这么打在了绮容白皙娇嫩的脸上。

“住口,你这个畜生!”

沈如柔说完,气喘吁吁的瞪着女儿。

绮容倔强的睁着眼,眼泪在眸中打转:“母后你为何打我,我哪里说错了?”

这脆弱的声音说的沈如柔心口一痛,她咬牙看着女儿:“你出去!”

“我不走,母后不说清楚,我就不走。”

绮容一步也不让道。

东方瑶本是要来含凉殿替太后慰问一下皇后,听说她这几日身子不适,就连宴会也没怎么去,便带了些上好的滋补汤药,叫人通传了。

谁知正在外面等着,忽然有个青衣的小婢女慌忙跑了出来,正是紫珠:“婕妤来了,谢天谢地,婕妤赶紧去看看吧,我家公主和皇后殿下正吵的不可开交呢!”

东方瑶赶紧进去,面前便是一副母女二人对峙的场面。

皇后坐在小榻上,一手撑在隐囊上,一手抚额喘着粗气,看上去气得不轻。

绮容立在皇后面前,一手捂着小脸,一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衣服,把衣服揉的像团乱布。

“臣见过皇后殿下,见过公主殿下!”

沈如柔一见东方瑶进来了,正打算下榻来迎接,东方瑶忙不迭制止:“殿下莫要动身,臣不过是来代太后娘娘聊表心意而已!”

沈如柔按了按眼角,将脸别到一边去:“劳烦婕妤了,也……让婕妤看笑话了!”

东方瑶看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绮容,心中微微一叹,示意灵芷将东西交代好,便上前去柔声问道:“多日不见容儿,怎么愈发生疏了?”

绮容猛然转过身来,闷头扎进东方瑶的怀中,东方瑶只觉怀中小小的身子颤抖,心中颇为怜惜。

沈如柔见绮容这般,正待又训她,便见东方瑶打眼神过来,示意不必多言,也就没再言语。

“到底是母女连心,你难过,皇后殿下心里也会不好受,你这个小丫头,就是性子太倔!”东方瑶刮了刮挂绮容小巧挺直的鼻梁。

绮容嗫嚅道:“我本也没想和母后吵起来,母后这人就是耳根子软,舅舅只要在她耳边说一句,她就言听计从,我不过是看不下去,才来替阿兄说话。”

东方瑶哪里看不明白,只是可叹帝后这一家子事情麻烦,如若皇后早有子嗣,恐怕也不会是如今这个局面。

然而她到底也是个外人,皇后心底惧怕太后,东方瑶也不敢多说什么,若是误会自己有心挑拨生事,那才是真正麻烦,好说绮容和秦王关系非凡,就算日后有什么也有绮容斡旋,怕也没什么打紧,劝完了绮容,东方瑶便准备要回去。

这几日除了册立太子之事声势闹得比较大以外,也没什么其他事,东方瑶这会儿从含凉殿出来得闲,便四下逛了一逛。

从游廊上下来,远远地看见一处湖泊,她便走了过去。

面前湖水翠色浩淼,有风吹涟漪层层叠起,颇有精致之感,东方瑶盯着这面前的水fā lèng:“上次我落水,是在哪个地方?”

芍儿咳嗽一声:“娘子,正是此处。”

东方瑶赶紧退后两步。

当日的情形仿佛还历历在目,她至今清楚的记得,在水中的时候,有人曾抓了她的手,箍住她的腰……

“你说是石将军救了我?”

芍儿颔首:“是石将军,娘子怎么又提起这事?”

若说是石安京救了自己,可是昏迷时呼唤自己名字的那个低沉男声,会是石安京的声音吗?

东方瑶一愣,这事不想也就罢了,一想起来,好像还真是有点奇怪。

大约是……唔……横竖自己礼也送出去了。

出了含凉殿,又途经太液池,她便走了会儿,看着这一湖晃眼的波光,又不经意想起了一个人。

轻抚额前几缕散乱的发丝,她轻声问道:“这些日子,怎么不见……崔舍人?”

“娘子不知道吗?”芍儿倒是有些惊讶。

“我?我怎么会知道他去了哪儿?”东方瑶更奇怪,难道自己应该知道他在何处吗?

“芍儿前几日随行之时,立于蓬莱殿外,曾无意听曹内侍说崔舍人家中祖父病逝,正是回去丁忧,如今算来,大约有两三个月了,娘子竟然才知道。”

丁忧?

东方瑶心陡然一沉。

嫡系子孙守孝,那是要……三年。

不知为何,东方瑶心中竟有点怅然,没了一个可以斗嘴的朋友,这宫里的日子,实在有些寂寞。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回去吧。”

第八章 无济于事

绫绮殿

绮容正在认真的练字,一笔笔的画在纸上,思绪却不知跑了何处去。

“陛下来了!”

外面忽有内侍高喊。

捏着笔端的手忽然一颤,心也猛烈的跳了起来,然而绮容心中这不祥的预感还未完全蔓延开,便见有个怒气冲冲的身影已经闪了进来。

“父……父皇,你这个时候怎么有时间来。”

绮容赶紧起身,又不敢抬头,只好低着头磕磕绊绊道。

李陵并未言,只是上前来,命令道:“容儿,抬起头来,让阿爷看看。”

绮容心虚的去捂脸,“阿爷,这是儿误撞的,你就别看了!”

头顶上一阵平静,绮容忙抬头来看,却见李陵满脸阴骘:“好好好,我这就去找她!”

一大早就听说女儿在含凉殿被皇后掌掴,李陵气的连午膳未用,下朝后急匆匆的就来看女儿。

绮容大惊,赶紧拉住父亲的袖子,“阿爷……阿爷……父皇误会了!不是你想的那样!”

李陵停了下来,怒道:“容儿,这件事情本就是你母后做错了,你出生到现在十二年,我从未舍得打你一下,训你半句!今日你母亲竟对你下如此重手,我怎能不心疼?必要她给个说法!”

“不是的,不是的!”

绮容满心焦急,她虽年纪小,可是也知道,如若自己和母后是因为在收阿兄做亲子这件事上发生了重大的冲突被父皇知道,难免父皇不会气上加气。

再加上父皇本就看重阿兄,如今自己的发妻偏偏就看不起这个他最为倚重的儿子,到时候两人定会吵到不可开交。

可是她又能说什么呢,自己到底有什么理由不要父皇问罪母后?

“是……是……”绮容急中生智,此时也顾不得其他了:“是儿太过骄横,一直不喜欢重献,想要退婚,母后为了父皇着想,说儿不知礼数,气愤之下才打了儿,父皇你莫要再怪罪母后了。都是儿的过错!”

绮容一见父皇犹豫了,赶紧撩了裙子下跪:“父皇莫恼,都是儿的过错!”

“容儿……你……你说的可是真的,你当真想要退婚,不喜欢韩重献?”

绮容赶紧点头,这也不算骗人,她本就对韩重献没有意思,更不想嫁给他。

李陵的确是犹豫了。

可是绮容不知道,她这无心的善意谎言,却为李陵日后和太后的矛盾埋下了伏笔。

此时的李陵,心中五味杂陈,既愤怒且羞愧。

愤怒自己无力抵抗太后,羞愧自己对女儿终身大事奈何不得。

他可以在朝中处处受牵制,没关系,他本就知道自己斗不过母后;他也可以顺从母后的心意替衡义娶一个韩家的女儿,可是他放在掌心上的女儿,他珍之重之的女儿,怎么就能一辈子嫁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男人?

他不甘心,不甘心女儿终身的幸福就此bèi cāo控。

那时的他,心中已经有粒种子蠢蠢欲动,等待破土而出。

……

普元二年一月十八,太白昼现,不过几日,山东地震;二月初,河南地震,有村人自河中发现一石塑,上画有凌空日月,据说还有模糊的女子轮廓。

帝惧,素衣斋戒三日避正殿,唯恐天将灾祸,然而那河中石塑上的画有何物,又是想说明什么,世人却无从知晓。

当然,不乏好事者编纂,凌空日月被解释成一字,女子轮廓被解释成一人这样的流言蜚语也不胫而走,迅速流传开来。

竟有人传入宫中。三月初,有尚仪局宫婢私下议论此时被告密,惹得太后大怒,处死议论者十余人,又在宫中严令内侍婢女私传流言,凡有好事者,皆被处罚甚至斩首。

一时之间,告密之风盛行,宫中自然人心惶惶。

紫宸殿

一盏鎏金折腰仕女杯摆在案几上,窗外的暖光刚好打在其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来,李陵只觉得双眼被刺的厉害,往一侧挪了一步,方举手要去擦拭额上的汗水,忽听太后叫住了他:“陛下这是要走?”

李陵恭敬道:“母后,儿不走,等着陪母后用膳。”

太后饶有兴味的搁下手中的笔,看着自己的儿子,笑道:“陛下事多,我还以为你是不想留下陪我这个糟老太婆呢。”

李陵觉得额上的汗水已经要滴落了,他不敢去擦,咽下一口唾沫,“母后说什么呢,您还年轻,况且儿子陪母亲用膳也是天经地义之事,哪怕事多儿也自然以母后为先!”

太后哈哈一笑,“陛下说的有理,我就说嘛,陛下一向尊重我,凡事也会为我着想,看来昨日那个长舌的内侍,的确是在嚼舌根,分明是在挑拨陛下和我的关系!”

李陵的心宛若骤然停止了跳动。

他能感觉到周围空气流动中的剑拔弩张,能感觉到太后是意有所指……但是他只能装傻:“儿……儿不明白母后的意思,只是最近宫中,确实是……”

“原来陛下还不知道。”

韩鸿照冷淡的打断儿子磕磕绊绊的回话,她打了个手势,很快有个小内侍被压上来,曹吉祥开口提醒道:“不知陛下可认识此人?”

李陵大惊:“孙安,你……!”

那小内侍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太后饶命!太后饶命啊!”

“殿下,我看此事乃是无稽之谈。”

就在李陵的心也如那内侍一般瑟瑟发抖之时,忽听有人为自己辩护,他心中一喜,抬头去看,却见说话的正是李少简。

此时他就站在太后一侧,一身绯衣,面俊仪美,嘴角含着淡淡的笑意,怎么看都不像是个……男宠。

李少简继续微笑:“圣上对殿下孝顺有加,每每朝中有事也会先来询问征求殿下的意见,皇后娘娘但凡身体康健,也会不辞辛劳晨时侍奉殿下,臣皆看在眼中,如此劳而不怨,怎么会像此婢所说,酒后随意议论殿下,说大逆不道的话呢?”

太后未言,须臾,她看着李陵道:“陛下,你觉得少简说的如何?”

“母后,儿……”李陵喘了口粗气,他知道李少简在给自己台阶下,他也决不能承认昨夜酒后乱言,于是斩钉截铁道:“母后,儿绝未如此贱婢所言,定是他为求赏赐,故意离间我们母子关系,小人之心,真真是其心可诛!”

那内侍哭道:“太后娘娘,奴婢句句属实未有虚假啊!求太后娘娘明鉴!”

“你身为陛下的贴身内侍都敢胡言乱语,宫中有如此风气,实在是该清理清理了,”李少简状似无意的瞥了一眼王寿,面无表情道:“殿下,陛下身边的小人实在可恨,诚如陛下所言,其心可诛!”

“少简此言有理,陛下身边出了奸佞小人,也该是身边人之罪,”太后忽厉声看向一人道:“冯直,你在陛下身边多年,竟然明事不查,将此等小人安排在陛下身边,险些要陛下被我错怪,实在是可气可恨罪无可恕!”

冯直猛然被点到名,吓得赶紧扑到地上,声音都变了调:“殿下饶命,老奴知罪啊!殿下饶命啊!”

李陵在一边也吓得够呛,他看着冯直已经年迈的样子,纵然心中不忍,却也无可奈何:“母后,冯直是该罚,可是罪不至死,就让他回家养老罢。”

太后嘴角溢出一丝寡淡的笑意来:“陛下,你是觉得我说的不对?”

她挑眉来看他,分明笑着,那眼神却冰冷刺骨。

李陵吓得也赶紧跪在地上:“母后言重了,是儿说的不对,全凭母后做主!”

第九章 逃过一劫

李陵失魂落魄的回了寝宫。

他知道太后是什么意思,无非就是在警告他不要有贰心。

冯直是自己多年的心腹,就这么因为这点小事被赐死,更让李陵胆寒的是太后早就在自己的身边安插下细作,这个细作就连自己昨晚酒醉时无意说的话都偷听了去……

“既然太后想要把持朝政,还要我这个无能的儿子做什么!”

想起昨晚这句话,李陵赶紧把它塞回了自己的肚子离去。

不能说,不能再出事了。

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李陵猛然拍了一下大腿。

“陛下,你这是怎么了?”

内侍窦珂见李陵从一副魂不守舍,到如今这般断然的模样,赶紧偷眼看了四下,惴惴不安的问道。

李陵自知失态,他不自然的咳嗽两声,“去把皇后招来!”

不敢直接将沈俞恩叫来跟前,李陵只得借皇后之手见沈俞恩一面。

是以当他再见沈俞恩的时候已经是几日之后了。

庆幸皇帝并未授予自己多大的官职,沈俞恩算是逃过一劫。

这几日太后不知是怎么了,瞧着几位大臣都不顺眼,尤其是圣上最为倚重的几个臣子也该贬的贬该降职的降职。

看来圣上想要收权,那绝不是容易之事啊。

沈俞恩心中叹气,对着皇帝俯身行礼:“臣见过陛下,陛下万岁!”

李陵亲自将沈俞恩扶到一侧的位置上,笑道:“都相识多年了,何必要这些虚礼!”

沈如柔道:“陛下,还不知今日叫兄长来所为何事?”

李陵摸了摸胡子,低头沉吟片刻:“皇后,今日我在宫中总是听到庭中有虫鸣聒噪之声,你叫了内侍婢女去为我训诫一番。”

沈如柔怪道:“陛下觉得虫鸣聒噪,关闭门窗不就行了,这世间万物凡是有生命者没有不叫之理,陛下又能如何?”

李陵被噎得说不上来话,不过是要她去支开那些眼线,这皇后的歪理还真是不少,幸好沈俞恩来解围:“妹妹休要多问了,陛下只是觉得关闭门窗室中闷热,凡脏污中必生有虫孽,你要奴婢们去勤加打理不就行了?”

沈如柔这才点头退下。

一见皇后走了,李陵才小心翼翼的问:“俞恩,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你说这怎生是好?”

沈俞恩叹道:“陛下是真心想立衡义为太子,臣亦赞成此事,只是陛下切勿因为太后赐婚韩家女一事懊恼,一来虽有赐婚,那韩家女家中父兄已无,想来也威胁不大;二来太后也力荐衡义为太子,既然无法改变,不如顺其自然的好?”

李陵默然良久,方道:“你说的有理。”

沈俞恩心中终于放下了一块大石头。

他和妹妹想的可不一样,沈如柔一心厌恶余氏意气用事不愿要李衡义做太子,就怕他日后当真登基,可是沈俞恩不是这么想,李衡义若说要登基,还要看他有没有这个命,而眼下太后皇帝相斗,刚好可以除去李衡义这个绊脚石,他一定要做的神不知鬼不觉……

当下,沈俞恩笑道:“陛下,世间不如意之事十之**,咱也不能总是气馁,既然太后已经暗中行动,咱也不好坐以待毙不是?”

……

帝居于最上,右为太后,左为皇后。

台下一阵尘土扬起。

台上欢呼雀跃。

“殿下,殿下这边来!”

“哎呀,你只要不当着我就成了,赶紧赶紧一边去!”

“重献,今日三表兄怎的没来!”李衡义一边抛球,一边策马追上韩重献问他。

韩重献轻勒马蹶,高声道:“郡王病了,在家将养呢!”

“唉!”

马上的李衡义重重的叹了口气:“没有三表兄,这击鞠还怎么热闹!”

一边说,一边利落的将马球甩给韩重献。

绮容在这边抓头:“确是多日未见三表兄,也不晓得嫂嫂生了没?”

东方瑶正冷眼观着,忽听绮容问了她一句:“姊姊,你可知三嫂嫂什么时候生啊?”

东方瑶去看绮容,她眼中只一片天真清澈,乌黑的眸子仿佛不沾丝毫的污垢。

“近些日子了吧。”

她笑着摸了摸小女孩儿的头。

其实这样倒也挺好的,如今再听他的名字,心中已然平静。

垂眸,她呷下一口酽酽的茶水,觉得太阳穴处有胀疼的感觉,不由得皱了眉。

“娘子这是怎么了?”芍儿在一边低声问道。

“没什么,就是有些头疼,不打紧。”

“娘子昨晚又伏在案几上睡着了,这般天气还未转暖,难免着凉,却又为何不听奴婢的劝呀。”

芍儿一副受委屈的小媳妇样子,倒像是生病的人是她,东方瑶忍不住笑:“你呀你这丫头,回去我就听你的喝汤药,满意了吧?”

两人正说着,忽然绮容就拽住东方瑶的袖子,焦急道:“哎呀,姊姊你看!”

只见下首偌大宽阔的场所,正有十余人骑在马上奔着,本来倒也没什么,只是不知为何,李衡义那匹马却仿佛受了惊吓,只在原地喷着响鼻,燥乱不安的动来动去却就是不肯跑起来。

“阿追,你这是怎么了,赶紧跑啊!”李衡义一边焦急的挥着马鞭,一边冲着一边大喊:“诸位快些让开,这马受惊了!”

这嘹亮浑厚的一出,顿时全场都沸腾的乱了套,大家纷纷议论纷纷。

“这马怎么就无故受惊了!”李陵急的站起来:“俞恩,你快去找人将那马制住!”

沈俞恩赶紧应了声便离开。

李陵又安慰太后:“让母后受惊了。”

太后眉毛皱了皱,脸上分明带了担忧之色,嘴上却淡淡道:“无妨,赶紧找人制住那马,千万别出了事才好。”

“阿兄,阿兄你别急,马上就有人去了!”绮容在一边急的大喊,又跳下小榻想要往前跑去,东方瑶赶紧拉住她:“别担心,你阿兄不会有事!”

韩重献一见众人都退到了一边去,他也没有顾及自己的安危,策马就向着李衡义的方向跑了去。

“殿下,殿下莫急!”

韩重献一边冲着李衡义高喊,一边下马来打算和来的几人一同zhi fu这发疯的马。

此时的马已经从一开始的烦躁变成了狂躁,马身不断向后倾斜想要将背上之人摔下去,李衡义下马不得,在马上被颠的眼冒金星。

“重献,你……你……”

李衡义忍受着胃肠翻滚的难受,正打算要韩重献到身后来拉他,谁知就在韩重献即将接近的时候,那马狂啸一声,将背上的李衡义摔下马去。

“衡义!”

“阿兄!”

“殿下!”

一时之间场面混乱不堪,李陵失手打翻案几上的酪浆,不顾众人的阻拦冲着马场当中便奔去了,皇后沈氏喊都喊不住。

绮容也一跳冲了过去,东方瑶拉都拉不住,“容儿!”

眼前一花,她差点绊倒,还好芍儿扶住了自己。

“娘子,”耳边是芍儿有些焦急的声音:“这可怎生是好?”

东方瑶沉下一口气,看着这一团乱麻,却从这清爽的空气中闻到了阴谋的味道。

“如何了?”

一见御医诊完脉,捏完李衡义手上的手脚,太后当先一问。

何御医是专门给李陵看病的医师,李陵平时最为信任他,然而看着他此时这般深沉的脸色,心也凉了大半。

“太后和陛下切勿担心,殿下的身子并无大碍。”

何御医先给众人吃了个定心丸。

绮容刚想再问,东方瑶赶紧把她拉了回来。

果然,何御医又捋着胡子叹了一口气:“虽是无大碍,然左足从马上跌落时伤至筋骨,微臣敲打试过,已然毫无反应,应是……应是……”

东方瑶心一沉,难道是残疾?

李衡义虚弱的躺在榻上:“御医不妨直说。”

“就算日后能痊愈,恐怕殿下行动之间,也会不甚便利。”御医叹道。

李衡义刚刚被赐婚,不久就要举行册立太子仪式的大典,如今竟然遭此横祸……绮容大眼睛一眨,泪花就落了下来:“阿兄,阿兄……”

“傻丫头,你哭什么,御医不是都说了,我没事么。”

李衡义居然还笑了:“又不是要死了,你这丫头就知道哭!”

“阿兄你说什么呢!”

绮容吸吸鼻子,撅着嘴想笑也笑不出来,想哭又不敢再哭,怕哭了只徒惹人伤心。

李衡义摸摸绮容的头,又对父亲投去一个安慰的眼神,示意自己还撑得住,随后,他的眼睛望向了另一处角落。

仿佛是心有灵犀般,韩二娘也抬起了头来。

李衡义无言地看着她,须臾,低声道:“父皇母后,祖母,儿想一人待会儿。”

第十章 高攀不起

韩重献躺在榻上,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多谢奉御了。”

殷奉御笑道:“世子客气了。”

随后在仆人的指引下退了下去。

看着医师走了,韩重献便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不知道衡义怎么样了,他现在很担心,毕竟从发疯的马上摔下来,那可不是件小事,念及此,韩重献动作加快了,正打开了房门,却见门口站了个魁梧高大的身影:“刚刚受伤,你这是要去哪儿?”

“阿爷,你来了,衡义怎么样,可有事?”一见是父亲,韩重献忙不迭问道。

韩宿襄看着自家儿子焦急的神色,却面目阴沉,“你还知道关心他,哪里有人来关心你?”

两人走了进来,见韩宿襄坐下依然是一副石尊般面色,韩重献只好道:“阿爷,是儿错了,只是你现在能否告知儿,秦王殿下究竟如何了?”

“瘸了!!”

冷不丁,韩宿襄低吼了一声。

韩重献顿时如遭雷击,心脏跳的都漏了一拍,他喃喃自语不敢置信:“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韩宿襄冷笑:“你这个逆子,真是要气死你老子!你可知只要那马再快一步,那变成瘸子的可就不只他李衡义一个人了!你看看现在,人人都围在李衡义身边,把你一个人扔在这个破败房子里,到底有没有我这个国公放在眼里!你这个逆子,我……我韩宿襄聪明一世,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软蛋儿子!”

韩宿襄越说越气愤,说到最后,实在是难掩愤怒,抬手就拿起案几上一个瓷杯,“咣当”扔在了地上。

一阵静默。

韩重献低声道:“是儿太大意了,父亲大人恕罪。”

他这般低眉顺眼的样子,真真看的韩宿襄想骂骂不出来,只感觉一拳头砸在了棉花上:“你……你……诶呀!”

父子俩正对峙,忽听门外有婢女轻声询问:“世子爷可在,我家公主求见!”

韩宿襄去看自家儿子,果然,他一副求饶的神色,不断冲自己摇头。

韩宿襄冷冷的收回眼光来,敛容道:“进!”

绮容进门来,没想到成国公也在这儿,虽然不喜欢他那般做派,此时也不得不上前来行小辈礼:“儿见过国公。”

“不知公主大驾来此,有何贵干?”韩宿襄瞪了一眼想说话的韩重献,韩重献碍于父亲威严,只好讪讪的闭上嘴。

绮容道:“儿听说世子受了伤,所以特意来看看。”

韩宿襄针尖般的目光在绮容身上审视了一番,嗤笑道:“呵,公主是来看重献的,我怎么瞧不出来?重献为了你哥哥从马上摔下来,如今公主来探望却连个跌打的伤药都没带,怎么还好意思说是来探望?倘若无心,不若赶紧打道回府,我这儿地小,恐怕容不下端柔公主大架!”

这话一语双关,绮容听的明白,说他那地儿小,不就是不想自己嫁过去么,怎么,现在她阿兄受了伤,成国公就开始嫌弃瞧不上了?既然现在不愿意,早先为何死乞白赖非要太后赐婚!

绮容忍住心头怒意,冷冷回道:“没带伤药是儿一时疏忽,只是国公说自家地儿小绮容却不甚认同,都说国公府的后院能装百十号人,连国公夫人都管不过来,如果这样也算是小,那父皇这个皇帝做的还真是无趣!”

绮容这毫不留情又辛辣隐晦的嘲讽可真是戳在了韩宿襄的心窝子上,他气的双手青筋暴露,重重的锤在案几上:“好啊好啊,原来公主如此作想,既然如此,公主还来看这逆子做什么!”

“父亲,父亲你不要再说了,容儿还小,她什么都不知道!”

韩重献赶紧为绮容辩解,只希望两人停止争吵。

“住口!”

韩宿襄吼了韩重献一声:“你还有脸说,你看看你这些年做了什么,跟在秦王和她屁股后面献殷勤吃力又不讨好,你以为我想同意这婚约吗长安高门娘子多的是,你何苦要娶个祖宗回家?当年康国大长公主硬生生折磨死了安成珙,你还敢把这刁蛮的公主娶回家,我真是瞎了眼!”

“咣当!”

门不知何时被一脚踹开。

一脸青黑的李陵走了进来。

“原来国公是这么想的!”他怒极反笑,也未多言,只道:“好啊好,那婚约到此为止!!”

再也没有多说,拉着绮容就夺门而出。

韩重献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父亲,你……你为何要这样做?”

圣上闯进来的表情,还有他说的那句话,难道是是要退婚之意?

不不不……不可以,他不能让这件事情发生……他一定要阻止圣上。

意识到这一点,韩重献急的发了疯,赶紧撩开被褥奔下榻。

“你去哪儿……你这个逆子,给我回来!!”

李陵不知道是怎么了,他只觉得一阵热血直冲向心头,压得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满脑子只有两个字,那就是退婚,退婚……一定要退婚!

他压抑了很久的怨怼终于就此爆发,在这之前,他不是没有反对,曾想种种的借口对太后提起此事,却每每都被她不动声色的压力了回去,好,那他忍着,不能忤逆父母他也没有任何办法,可是今日听了韩宿襄一番话,他觉得自己再也忍不住了,如果女儿日后嫁人过得不好,他一辈子都不会安心,他宁肯现在被太后骂的狗血淋头,也要赌一把来退婚!

“父皇……父皇……你别急,父皇你这是要做什么?”

不知为何,尚且十二岁的绮容看着父亲的焦灼赶往蓬莱殿的身影,心中却涌上了十分的恐惧。

“好孩子,今日阿爷必要为你退婚!”

李陵终于斩钉截铁的踏入了蓬莱殿的大门,踏入了他的心魔,然而这时候的他并不知道,五年之内,这将是他最后一次踏入蓬莱殿。

他拉着绮容进门,可是一见到太后,刚刚那满腹的愤怒一半都变成了惴惴不安。

“母后,儿有事觐见。”

跪下,行礼。

太后从章奏中抬起头来,打量了自己还在粗喘着气的儿子,淡淡道:“怎么,衡义可是又出事了?”

李陵惴惴道:“母后,不是衡义,是……是……儿是想来,”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李陵一不做二不休,咬牙道:“儿是想来给容儿退婚!”

终于是来了吗?

太后脸上并未有怒意,她只是垂眸,从案几上拿起一封敕书,静静道:“你可是想好了?”

李陵心一跳,听着太后这十分镇静的语气,他反而乱了阵脚。

该怎么说?

难道还是唯唯诺诺最后不了了之?

如果连女儿的终身大事他都不敢说两句话,那这个皇帝做了还有什么意思?

他吐出一口气,坚定道:“是,母后,儿想好了!”

然而话刚说完,便见上首飞下来一卷敕书,径直落在了自己的面前。

韩鸿照道:“陛下很有魄力,不如先看看这份敕书是如何说的。”

李陵心一沉,赶紧拿起那敕书来看。

“吏部侍郎王会谨奏: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也。惟其为天下之臣民万物之主,责任至重。臣受国厚恩矣,请执有犯无隐之意,谨披沥肝胆为陛下言之。陛下自即位以来,亲佞远贤,不辨忠奸;赋税增常,万方有效,破产后宫,怠慢朝政……”

敕书写的很明白,总之一句话,他被dàn hé了。

这份敕书交到皇帝手中叫上疏,李陵接纳了,那叫虚心纳谏;交到太后手中,那是dàn hé……

李陵的心仿佛彻底跌倒了地狱中。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母亲的性子,可是竟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废立,都在自己上面这个手握至高无上权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女人之中。

而这个女人,是他的母亲。

“母后……儿……儿……冤枉!母后,儿并非有意,儿初登大宝,知道有些地方不如母后的意,可是儿并非想要如此,儿也从未想过亲近外戚与小人,母后饶命,母后恕罪!!儿知错了!”

李陵心慌意乱,只知道此时最要紧的是要保住这个皇位,他不能像李怀睿和李况一般……他不敢想象,李怀睿半年即病死,李况妻离子散在贬地疯疯癫癫做了个受尽欺负的郡王,他妻儿尚幼,又怎能吃得了那种苦?

“母后……求母后恕罪!”李陵连连磕头,母后会心软的,自己从来没像李怀睿那样忤逆她,也没有逼宫作乱,一定不会被废的。

心里有这样一个念头,李陵觉得一切都有希望,他努力抬头去母亲的眼,然而这一眼,他的心终于彻底凉透。

注:改编自海瑞上疏

第十一章 六人敕书

东方瑶这几日有些伤风,回了长安殿便躺在小榻上休憩了一会儿,谁知不过一个时辰,忽然外面的抹云匆匆进来:“娘子,窦内侍说急事求见,娘子快些去看看吧!”

窦内侍?

东方瑶想起上午那场意外,不敢怠慢,赶紧收拾了出来,窦珂急的正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一见东方瑶来了,竟然一弯腿跪在了地上:“求婕妤救命啊!”

东方瑶觉得眼皮子一跳,前几日冯直被处死,窦珂算是圣上身边最亲近的内侍了,如今他这般来求自己,难道是……?

她急忙去扶窦珂:“内侍莫急,有话慢慢说,可是圣上有事?”

窦珂知道东方瑶不似那些卑躬屈膝的宠臣,此时也只有她还能为皇帝说几句话,是以只能来来求她。

“端柔公主和成国公在清思殿内发生口角,圣上一气之下想要为公主退婚,闹到了太后娘娘那里,谁知太后娘娘却拿出了前几日吏部侍郎王会dàn hé的敕书,言语之间十分犀利,奴婢只恐,只恐……唉!”

窦珂欲言又止,但是废帝之意这四个字在东方瑶脑中不停地回旋。

废帝……废帝……韩鸿照当真要废帝?

东方瑶不敢再多想,随着窦珂便匆匆赶到蓬莱殿,只是她没想到,自己终究是来迟一步。

偌大的宫殿冷冷清清,只有远处低矮的案几上堆满了三排敕书章奏,落日的余晖洒在光洁的地面上,明亮的近乎虚无。

“圣上在哪儿?”

一见灵芷从里面出来,东方瑶赶紧上前去问。

“陛下被禁足在清思殿,”灵芷面色凝重,她迟疑了一下,终是道:“姐姐,你……你还是回去吧!”

东方瑶目光移到内室,坚持问她:“那太后娘娘在如今在何处?”

“我在这儿。”

韩鸿照在婉娘的搀扶下从内间走了出来,这是东方瑶自韩鸿照坐上太后之位后第一次仔细的打量她。

她看上去并未有多许的老态,发间始终是黑丝压过白丝,头顶盘着那朝天髻,簪着一支凤舞金钗,眉间一贴花钿,愈发显得威严不可触碰,哪怕是她的一方衣角。

她就这么站在了东方瑶的面前,开门见山:“瑶儿,我知道你的用意,你无非是想要为陵儿求情,那么你可知我的用意?”

东方瑶低声道:“殿下,臣愚钝,但是窃以为圣上初登大宝难免有所过错,殿下不妨给圣上一个机会……”

韩鸿照道:“一个机会?国家治理岂能等同儿戏?”

“古语有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大错若犯,改无可改!”

韩鸿照忽声音一高。

东方瑶赶紧跪下:“殿下恕罪!”

“既然该无可改,那便求无可求,瑶儿,识时务者为俊杰。”韩鸿照终于皱了眉。

感觉到头顶上的目光如同利箭一般刺在自己身上,东方瑶不是没有犹豫。

她一直都知道,若要在韩鸿照身边长盛不衰,除了过人的本领和玲珑的心思,最重要一点就是绝对不能忤逆她,她也一直记得李怀睿临终前对自己的嘱托,她也看过许许多多因为违抗韩鸿照的命令失足跌落深渊的人,她更知道,自己一直都是一个习惯独善其身的人。

可是现在,她明明知道李陵做的这些事不过是一个合格的皇帝必须要做的,她听说过权臣废帝,那是因为废帝德行实在令人不耻,可是如今太后不过因为皇帝有心在朝中安插自己的眼线而骤然废帝,那根本不是为了国家治理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那么她到底又是为了什么?

比起前两位太子,李陵简直是对太后言听计从,他如今是因为想为绮容退婚才来求太后,虽说是忤逆了她,可到底也情有可原……

东方瑶忽然心头一震。

自古以来,朝堂之上你死我活的斗争都是离不开那奉为圭臬的真理对于权利的追逐。

退婚事小,但真正无法妥协的,是对权力的掌握。

东方瑶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她终于明白了太后的意思,这个时候如果还要替皇帝求情,那第一个被口诛笔伐的人,必然是她!

三年前,当她跪在含凉殿眼睁睁看着李怀睿被废的时候,心如刀割,韩鸿照为了惩罚她,更是用了最残忍的法子来折磨她,要她亲手写下废太子诏,传遍天下;三年后,眼前人换成了李陵,这个男人,或许与自己不相干,唯一不同的是,他曾经为了替自己的祖父求情而努力过,为了不欠人情,她也冒险替李衡义说话,今日,她跪在蓬莱殿,面临的还是韩鸿照,这个高高在上的女人,脑海中一直有个声音在提醒她:“不可以,一定不可以……”

真的不可以吗,她真的不可以改变她的想法?

“殿下,臣还是要说,”想了很多,最终,她还是平静地说:“臣出身卑微,如若没有殿下垂怜厚爱,臣一定活不到今日,殿下就如同臣的再生父母和老师,但凡臣有任何差错,殿下也必然赦过宥罪,如今朝中有人因为浮光掠影便夸大其词,指鹿为马,只是想以此离间圣上和殿下的关系来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目的。臣记得少时殿下曾教导过臣“过则勿惮改”,是以臣今日必须犯上直谏,不是为了臣,而是为了殿下和大唐,如此方不辜负殿下一片教导,还希望殿下三思而后行!”

说完这话,大殿中一片平静。

韩鸿照低头看着东方瑶,没有一点惊讶。

她一直都知道,就算东方瑶权衡利弊,最后还是会说出这些话来。

为了日后大用,这些年来她倾注心血来培养她,可是不知为何,总有一点教不会她。

到底是为什么?

她也低头审视着眼前这个跟了自己四年的少女。

“都下去。”

韩鸿照摆了摆手。

婉娘和灵芷皆是对视一眼,随后退下。

韩鸿照坐了下来,神色漠然:“你也看见了,我韩鸿照并非是善男信女,就算是自己的儿子,但凡有人敢挡我的路,我就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东方瑶依旧跪在那里,不言不语。

韩鸿照又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你信任的朋友会在你背后给你捅上最难受的一刀?”

“如果是这样,臣识人不明,那这便是咎由自取。”

她淡淡回道。

韩鸿照却轻笑一声,说道:“我这里除了压下了一份参劾圣上的敕书,还有一份六人联合上奏的敕书,我想你一定很感兴趣。”

韩鸿照举起那份敕书,亲自交到了东方瑶的手中。

不用韩鸿照说,东方瑶大约也能猜的到,无非就是自己得罪过的那些人,他们来参劾自己干涉朝政罢了,横竖又不是第一次……

然而翻开这卷敕书,东方瑶就如同半个时辰前的李陵一般,怔在原地。

大理寺中丞曹友真,监察御史张振,御史大夫杨銮,吏部员外郎长孙冕,侍御史裴延知。

加上这最后一个人的名字,清晰的写在敕书的最上方。

崔尚。

“轰”

心里忽然有个地方倒塌。

崔城之,崔城之,怎么会是崔城之?

东方瑶颤抖着往下去看。

前城门郎潘亨说东方瑶曾在太子逼宫当日有意激怒太子,这才致使太子拔刀相向,夺门而入;杜陵新村曾挖掘出一尊被地水淹而被锈蚀的金佛,而指使人埋下这尊金佛的人正是东方瑶,她不仅离间太子和皇后,更险些使先帝因为和泗水王争执之下命丧当日,实在是罪无可恕。

为此,御史大夫杨銮还提供了一份联合的名单,状告东方瑶,这六个人的名字,就印在敕书的最上方。

尽管孟鹤琏和裴延知交情匪浅,东方瑶也一直都知道裴延知一点也看不上自己,所以她心里并不怎么在意。

然而她想过了无数次,也猜到了这样那样的结果,可独独没想到,她一直引以为知己之交的他,会出现在这份敕书之上,状告自己污蔑和挑衅汜水王李况。

当日他在场,不可避免的目睹了自己所作所为,甚至连东方瑶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信任他不会做出背叛自己之事。

可是当年他出现在她的面前,替她挡下柳焱那一巴掌的时候,那颗本来冰冷的心已然柔软。

韩鸿照看着东方瑶震惊、不敢置信、犹疑之下惨淡的面色,心中反而叹了一口气,叫道:“吉祥!”

曹吉祥进来,敬道:“殿下有何吩咐?”

韩鸿照看着东方瑶,淡淡道:“将东方婕妤带下去,禁足长安殿,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出来半步。”

第十二章 把事做绝

御史大夫杨銮府第。

“怎么样了?”

曹友真问。

杨銮摇摇头:“只是生病,其它也没什么。”

曹友真纳闷道:“人证物证都在上面,这么有分量的一份敕书难道都拉不下她?”

“她在太后身边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恐怕太后还忍不下心来贬她。”

见杨銮一脸淡定,曹友真便以为他是有好主意:“怎么,你又有何锦囊妙计?”

“那不知寺丞只是要出口气,还是要她的命?”

“自然是要她命,今日我不把事做绝,这样可怕的女人恐怕来日便是她做绝!”曹友真恨恨道:“敕书都已经递上去了,我定要她死!”

杨銮一笑:“就算东方瑶有挑拨之嫌,可说到底汜水王是真的逼宫谋反了。当年她在大明宫的诗会抬举了不少士子,如今在朝中也并非没有势力,再加上太后心软,恐怕未必能置她于死地。”

“什么?!”曹友真急道:“那如今怎么办?”

这次杀不了东方瑶,难保下次自己不会被东方瑶杀了,更何况她日日都呆在太后身边。

“诶,寺丞莫要着急,既然东方瑶是被禁足长安殿,那我们便从这上面找突破口,”杨銮忽神神秘秘道:“臣新才听到一个消息,吏部侍郎王会上疏dàn hé了圣上!”

这事曹友真早就知道,圣上被禁足清思殿当日他就听眼线说了,可是和东方瑶死又有什么关系?

“臣敢保证,圣上的龙椅绝对坐不稳,此时太后定然心思皆在圣上身上,既然东方瑶自己染了病,倒不如就让她染上恶疾,禁足在殿中,没有医师来看,一命呜呼也算不上谁的错,趁她病要她命!”

杨銮那平时端正四方的脸上,露出了猎人般残忍的狞笑。

他信誓旦旦的向曹友真保证,只要东方瑶病死,这事和谁都扯不上干系。

可是他没有想到,自己漏掉了最重要的一点。

……

室内熏着淡淡清香的安神香,不似平日的龙涎香浓郁,倒多了几分幽静惬然的味道。

夜已经深了,大明宫蓬莱殿的上方,依旧星光点点,庭外的灯留了孱弱的几盏,室内却明亮如昼。

韩鸿照卧在小榻上,只觉得头疼欲裂。

她皱着眉,叹了一口气。

有双手按在了她的太阳穴两侧,这双手的手法很精准,揉的轻缓却力道适宜,接连几日的不适果然都去了大半。

“殿下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不妨说一说?”李少简轻声道。

韩鸿照吐出一口闷气来:“圣上这几日在清思殿如何?”

“圣上颇为忧愁,连日饮食渐少。”

“衡义那个样子来向我求情,我是真的狠不下心去。”

李少简叹道:“说来这事也真是奇怪,秦王殿下一向喜欢骑马击鞠此类游戏,原本不过是寻常的比赛,怎么那马就忽然受惊了呢?”

韩鸿照皱眉道:“那马不是查过了么,是衡义亲手挑的马,只是性子太烈,一直未驯服才会突然受惊?”

李少简赶紧道:“殿下误会了,臣只是一时感叹而已。现下秦王殿下即将即青位和大婚,谁知上午摔下了马,下午圣上和成国公大吵一架,要来退婚,真真是流年不利啊!”

衡义出事,搁置了登基仪式,就连太子之位也要重新商议,接着便是为容儿和重献退婚……本来看上去毫不起眼却有干系的两件事连在一起,为什么就这么别扭呢?

“退婚一事,是谁先提出?”韩鸿照问道。

“少简听说,是圣上先提出的。”

李少简见韩鸿照似是有动摇,面色也严肃起来,便再添了一把火,佯惊道:“殿下这是怎么了,臣以为这绝对是意外啊!”

意外,意外。

韩鸿照眯起眼睛,“好一个意外!”

明里暗里都要和自己作对,她赐婚二娘和衡义,圣上便设计衡义断腿,再借此事来退婚,李韩两家联姻不成,不动声色就将了自己一军,真是自己养的聪明儿子啊!

李少简嘴角勾起一丝阴冷的笑意,面上却惶恐道:“是不是少简说错了话,殿下听了不舒服?”

韩鸿照拍拍李少简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安慰道:“你放心,此事和你没关系,既然如此,你且来说说,我该怎么惩罚东方瑶?”

李少简心一跳。

他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件事,但是对于太后这瞬息万变难以把握的心思,他还是有些畏惧的,究竟是落井下石,还是说好话拉她一把?

无利不起早,没有好处干嘛要帮她?

可是李少简一直犹豫的原因,就是太后也在犹豫。

对于这个跟在太后身边不过几年的早慧少女,太后竟然做不到狠心处之。

她生气,竟然只是生气东方瑶忤逆于她。

难道除了那道鲜有人知的谶言,这其中还有别的不为人知的秘密?

“其实……埋金佛与挑拨之事是否子虚乌有,还是殿下说的算。”

“你这是?”

李少简走到韩鸿照面前来跪首:“少简见殿下一直犹豫不决,知道殿下心中早有决断,东方婕妤为圣上说话也是情理之中,实际算不得忤逆犯上,殿下不如只给惩罚便可,小惩大诫,想必婕妤也会明白殿下一番苦心。”

本来埋金佛一事便是太后默示东方瑶去做的,李少简和韩鸿照都心知肚明,曹友真又偏偏以为是东方瑶不过是报私仇,如今东方瑶被揭发,谁又来做这替死鬼?

曹友真啊曹友真,你恐怕是恃宠而骄,想不到自己大难临头吧?

韩鸿照自然不知身边之人如此揣度,如今心计,只当他为自己着想甚多,摆摆手:“地上凉,你快起来吧。”

见他站起来又立在自己一边,韩鸿照叹了一口气:“你当真是为我着想啊。”

“少简受殿下厚爱,为殿下去死都来不及,更别说是为殿下分忧了!”

“好一个为殿下分忧!”

一声冷笑,从殿外传来。

徐少简心口一跳,便见外面走来一个腹部隆起的女子,她看上去还是很瘦弱,面目精致,柳眉温婉,一双凤眼斜飞娇媚,正是如今被李陵的妹妹永平大长公主。

“元儿,这么晚你怎么来了?”韩鸿照面上又惊又喜:“肚子都这么大了,还要深夜入宫?”

她曾经下过一道命令,那就是阖国上下唯有永平公主可以在夜间随意进入大明宫。

不过想到其中缘由,韩鸿照已经明白过来元香为何而来了。

元香皱眉看了一会儿李少简,眼神中的凌厉竟丝毫不输韩鸿照,李少简心头一惊,看来他平时小瞧这个公主了。

元香微微行礼:“深夜来此,叨扰母后了。”

已经有婢女抬上小榻,引元香坐下。

元香也开门见山:“瑶儿生了病,母后就把她关在长安殿五日来不管不问,母后想要拿皇兄如何,元儿也管不了,只是一个与元儿血浓于水,一个与元儿是儿时玩伴,元儿只怕母后身边姑息养奸,有奸佞小人作祟才不得不言,还请母后恕罪!”

适才在宫外听了许久,元香特意没有令婢女通传,听了李少简一番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们家的家事,一个外人来搀和什么?!

“你说什么,瑶儿生病了?”韩鸿照眉毛一拧,瞥了一眼李少简:“这件事为何我不知晓?”

李少简眼皮子一跳,赶紧道:“殿下恕罪,臣也不知晓啊!”

其实这两件事在韩鸿照心中早有定论了,她看着女儿孕后憔悴的面容,默然良久,方道:“你放心,他们都不会有事的。”

第十三章 心如磐石

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东方瑶又惊醒了。

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还未亮,迷迷糊糊的翻了个身,心中忍不住哀叹,连着五日来她总是会在早晨惊醒,然后辗转难眠,起身后又会浑身无力,昏昏欲睡。

今日会不会还和多日前一般毫无音信,难道太后真的打算把自己关在殿中直到病死?

心里乱糟糟的,东方瑶还是起身了。

芍儿服侍着东方瑶洗漱完毕,看着东方瑶苍白的脸色,一阵心疼:“娘子莫急,昨日我已经把娘子生病的症状都交给了传信的婢女,想必今日会有药物送进来的。”

自从东方瑶被禁足在长安殿,这殿外的守卫竟然是一天比一天更严,东方瑶之前有些不舒服还未来得急服药,这些天担忧焦虑之下病情严重,门外的守卫竟然都不准传唤医师,这是什么意思呀!

就在芍儿急的如同热锅上蚂蚁的时候,忽然昨天收到了章怀秋买通司膳婢女送来信,信上询问东方瑶身体如何,并告知如今圣上依旧禁足在清思殿,朝中凡有任何臣子来求情太后一概不理。

也有人从李少简那里听说太后只是像惩罚皇帝要他闭门思过而已,这才都松下一口气来。芍儿认为东方瑶是伤风加担忧忧虑,便向章怀秋求药,只等着她今日再大显神通了。

东方瑶却只是虚弱的摇摇头。

芍儿以为她不信,又见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眼角忍不住沁出泪来:“娘子你别这样,芍儿害怕!”

冷不防有人赏了她一记爆栗,芍儿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一脸无奈的东方瑶,只听她轻喘道:“你这丫头,未免太过胆小,我看上去是快不行了的样子吗?”

芍儿大窘,赶紧解释说:“不是的不是的……芍儿是怕娘子心灰意冷。”

心灰意冷倒未必,只是如今,自己恐怕有铁手也难以扭转乾坤了。

“不出三日,太后必废帝。”

她冷静的下结论。

芍儿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小声道:“信中不是说,太后只是想惩罚圣上么!”

“若是惩罚,不会关了五日,况且我了解她,认定了的事情,绝对不会改变,既然早有此意,又怎么会真的等到圣上羽翼丰满之时?”

“那娘子你……又要如何?”芍儿迟疑地问。

两人正在说着,这边已经有人敲门:“婕妤可在,司膳婢女来了!”

“让她进来吧!”芍儿喊了一声。

有婢女推门而入,在案几上摆下一个食盒,她摆下一碗松花饭,低声道:“药丸在饭中,娘子不日便可出长安殿,请稍安勿躁。”随后离去。

东方瑶翻开那松花饭,底部是几颗包在油纸中的药丸,用膳后温水服下在榻上躺了一会儿,到下午的时候果然好多了。

“烧退了!”

试着东方瑶额头的温度渐渐正常,芍儿几乎喜极而泣,“老天保佑,幸好章娘子和娘子一向交好,都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这才是雪中送炭啊!”

东方瑶却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要说章怀秋肯救她,那并不只是因为自己与她交好,而是因为当初东方瑶也曾对她雪中送炭。

初入大明宫,很明显章怀秋不愿意遵从章守英和章淑妃的心意侍候先帝,反而每每躲着他,后来东方瑶发现章怀秋每日很早就去侍候太后向她问安,那个时候自己已经察觉到章怀秋在和太后做某种交易,交易的内容她自然不知道,但必然是太后帮助章怀秋在宫中不靠皇帝的宠爱立稳脚跟,章怀秋为太后除去章守英。

章怀秋怕太后对她多加的关爱引来东方瑶的嫉妒,也怕有人对她暗中下手使她苦心经营的成果毁于一旦,所以要映柳来试探过东方瑶的心意。

当然,东方瑶猜到了,只是她无心争宠一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她一向深以为然,同情章怀秋的遭遇,甚至为她让出了一条路,虽然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有没有用,但是没想到章怀秋真的能冒着这样的风险来为她传信。

心中不是没有感动的。

这样聪慧善解人意的一个女子,真的不应该一辈子老死在深宫之中,她用自己过人的记忆,到底交换了什么,又什么值得她这样去做呢?

“曹总管到!”

正走着神,门外传来一声嘹亮,少顷,走进来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年轻内侍,他面白无须,嘴角含着标准的笑意:“婕妤,太后娘娘请你到紫宸殿一聚。”

东方瑶长出一口气,心中默念,来了,终于来了。

此时紫宸殿中,刚刚有一波官员领新旨下去,他们急着将敕书再次交到中书省的长官手中按照太后的意思略加修改,毕竟国不可一日无君;这边,曹吉祥已经带着东方瑶来到了紫宸殿中。

韩鸿照背着手,立在窗边,听到身后有动静,她终于转身来看着她。

“身子如何了?”

面上无甚表情,语气也淡漠。

明明想要关心自己,为何偏要装出一副冷漠寻常呢?

“罪臣无事。”

她低声道。

韩鸿照看着她低眉顺眼的模样,这几日确实是憔悴了不少,人也消瘦了许多。

“我一直不明白,为何我教了你这么多年,你始终变不成我希望的那个样子?”

她缓缓开口,也终于问出心中的疑问。

和许许多多的婢女一样,出身掖庭,再入弘文馆,长大后韩鸿照将她安排在自己的身边,潜移默化的教导她,希图将她变成自己最锋利的那把刀,可是为什么她会变成如今她?

她在自己的身边,受自己的控制,又不受自己的控制,究竟是哪一个环节自己做错了,还是忽视了?

“殿下曾经对瑶儿说过一句话,瑶儿一直记得。”

东方瑶声音平平:“女本丝罗,应依托乔木方可生存,其实依托乔木只是手段而非目的,丝罗只是想变得更强大别无他意,如果能做乔木,谁又甘愿做柔弱的丝罗,不想和乔木一般共同享受天地的精华”

东方瑶屏息说出最后一句话:“殿下多年来对瑶儿的恩情,瑶儿无以为报,但是瑶儿和殿下的心殊途同归,只要是能为了大唐繁荣昌盛,瑶儿不惧做任何事!”

果然,她依旧是如此执拗。

她说她和自己想的一样,她说她也是一株不愿而又无奈才依靠乔木的丝罗,她也想要自己变得更强大,可是既然如此,她又为何还要来反对自己?

韩鸿照不明白,因为她不知道东方瑶真正的意思,她心中想要的一直都不是人人见了都要卑躬屈膝的高贵身份,而是内心真正的强大,为何韩鸿照教不会她,那是因为早就有人教过她,如果非要在前途和本心面前做一个抉择,那么她心如磐石,始终如一,落子不悔。

东方瑶抬起头来,她整理了一下自己衣服,再规正的行了一个礼,然后从发髻上解下代表自己身份的花钗摆于手中呈上:“瑶儿说过愿意为殿下分忧,因此不愿意看着殿下为难,因此瑶儿自愿解簪,求殿下成全!”

自愿解簪?

自愿解簪!

她竟然自愿解簪!

韩鸿照的眼光更复杂,李少简就立在一边,感受到殿中气氛凝滞到了极点,他甚至不敢确定太后是不是真的生气了,说不愿意要太后为难,难道是在威胁?

为殿下分忧,东方瑶这难道是糊涂了,这哪里是为殿下分忧,分明是在激怒她啊!

就在众人一片心思迥异中,太后走到东方瑶面前,多少次,是她为她做的选择,现在她长大了,竟然敢自己做选择,毫不留情的驳了她的面子。

电石火花间,韩鸿照真的动了杀机。

抓过那支花钗,蓦然,她狠狠地掷于地上,咣当一声将钗上的金珠翠摔了个粉碎。

“好一个不愿我为难,好一个成全!”

“好一个成全!”

她扬起手来,再次念着这一句话,然后气愤地注视着面前跪着的女子。

可女子仿佛丝毫不惧怕,身子连动都未动。

东方瑶的手紧紧地攥着裙边,心也提到嗓子眼,静静地等着她的宣判。

“目中无人、忤逆犯上,既然你口口声声为大唐和本宫着想,楚州洪水泛滥,你便去楚州治水,一日治不好,你一日就不准回长安,老死在那里!”

第十四章 落子无悔

被押解着走出紫宸殿的时候,东方瑶第一个见到的人,是韩宿迁。

两年前她从排云殿失魂落魄走出来的时候,第一个见到的人是他,两年后她再次从紫宸殿走出来第一个见到的人,还是他。

东方瑶竟然忍不住想笑。

韩宿迁就这么惊讶的看着东方瑶。

她发髻上没有任何的首饰,紫服退去,俨然一副罪臣的模样。

可是她两袖款款,身姿依旧傲然。

为什么,为什么她还在笑?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这样做?

韩宿迁不明白。

震惊,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她是太后最亲近宠信的女官,竟公然反对太后废帝,以致到了被去簪除服的地步?

那为什么,两年前的废太子诏,她又为什么要写下,甘愿遭受全天下人的唾骂和异样的眼光?

东方瑶心中微微一叹。

两年前从排云殿走出来,两年后从紫宸殿走出来。

也许她们有着不一样的心情,但是那她们的初心是一样的。

她们都是我的一部分。

所以韩宿迁,你明白了吗?

我终将解脱,不是因为我今日的所作所为,而是因为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说出心中所想,走出心魔。

此时蓬莱殿中早便收拾一空,昔日的皇帝如今的阶下囚李陵从蓬莱殿被赶出来的时候,他问及身边内侍才知,废帝的诏书已经送往中书省,他没有机会了,也没有希望了。

心如死灰。

若要问他是不是后悔,李陵忍不住苦笑,后悔什么,悔惹恼太后而被废吗?

他不知道,但是听说东方瑶因为替他求情成为太后第一个被贬谪的人时,他不由得怔住了。

当年他唯唯诺诺不敢去为老师求情,竟没到shi bā nián后的今日,老师的孙女会仁至义尽到这种地步!

他忍不住抚额长叹,果然,自己太懦弱了。

既然他不配做这个皇帝,那么谁来做,都不重要了。

至此,在位不满一年的皇帝李陵,终于离开了大明宫。

长安殿

芍儿急的心急火燎。

她不知东方瑶这一走是否还会再回来。

在东方瑶身边服侍三年,芍儿早就猜到东方瑶会怎么说了,按照东方瑶的性子,一定会坚持自己的选择,但她很惶恐,她真的很害怕,她怕太后真的不顾情谊赐死东方瑶!

如果东方瑶出事又该怎么办,自己该去求谁,求豫章郡王吗?

这些年他仿佛不问世事般,就连太后都见不了他几面,那么自己又该去求谁,去求永平公主,去求章怀秋?

可是她现在根本就出不去!

“吱嘎”一声,门被推开。

芍儿仿佛触电般转过身来,直到看到东方瑶安然无恙的那一刻,喜极而泣。

“娘子!”她再也忍不住,一下子冲到东方瑶怀里,泪水仿佛决堤的洪水稀里哗啦的就流了出来。

“娘子,芍儿好担心,好担心你回不来了,你要芍儿怎么办啊,芍儿这么笨,什么都做不了!”因为激动甚至说话都颠三倒四,看着怀中不断颤抖的少女,东方瑶心中一酸,她忍住眼角的湿意,轻拍芍儿的背,佯嗔她:“傻丫头,我又不是真的死了,你哭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算计太后是对是错。

她不知道自己的前路几何。

但她知道,她不能死,她不想死。

性命才是最根本的,没了命就什么都没有了,她还要隐忍待发,她还要徐图缓之,她怎么能允许自己去死?

“娘子你说什么呢!”芍儿抬起头来看着东方瑶,继续幽怨地抽泣着。

东方瑶抹去她眼角的泪水,正色道:“我马上会离开长安前往楚州,殿中还存了些首饰积蓄,这些的东西你拿些带走,日后必不愁吃穿。”

“去楚州?”芍儿显然没有在意后半段东方瑶说了什么。

“也许太后会给我个一官半职,总之是治水。”东方瑶无奈道。

让她去治水,还不如要她学跳舞呢。

芍儿总算放下心来,总之只要人没事就好了,去哪儿无所谓,她不挑的,于是她诚恳道:“只要能跟在娘子身边,芍儿就什么都不怕!”

“不,”东方瑶严肃地看着芍儿:“你不能跟我去楚州。”

……

阡陌古道,夕阳暖日。

婉娘在众目睽睽之下,带着一群婢女整装而来。

四周的人都忙不迭去行礼,齐声高喊:“见过尚宫!”

虽然婢女来的不多,但是送行的小厮自然也能看的出来,为首那头绾回鹘髻,簪金步摇,身着浅绯色团花半臂裙的妇人却是太后身边最为依仗的六宫之首尚宫苏婉娘。

虽然太后未来也不可能来,但是她能令自己身边得宠婢女来,只为一个被贬谪去楚州做小小司马的女人送行,若说是东方瑶是被贬小厮们都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是长歪到曲江那一片歪脖树上去了。

可偏偏此时这个被贬谪的女人面不改色,一连镇定的对那苏尚宫行了一礼。

“不知宫正回来,罪臣如此模样,失礼了。”

她卑谦不卑贱,镇定不慌张的样子婉娘全都看在眼里。

“瑶儿,你长大了。”

她忍不住由衷的感慨。

苏婉娘记得,她第一次见东方瑶,其实是在十四年前,那时候的东方瑶还是一个三岁的孩子,喜欢混迹在太监婢女群中无忧无虑的玩耍,每每她回去禀告小孩儿的现状,昔日的皇后,也就是如今太后总是微微一笑:“还是个孩子罢了,再等等吧。”

于是四年之间,皇后再也未管过她,久到婉娘以为皇后已经忘记了这个曾让自己心心念念十年的孩子。

然而忽然有一天,小公主元香为皇后念了一句诗:势如连壁友,心似臭兰人。

只这一句,皇后大加赞赏,问是谁写的,小公主不敢骗人,说是在弘文馆捡到的。

婉娘派人去查,弘文馆的大学士严静思毫不犹豫。

“是馆中婢女东方瑶所写。”

从此以后,东方瑶便由皇后提拔,成为了当时还是郡王李怀睿的侍读婢女。

因缘际会,兜兜转转,一转眼,没想到当年的小女孩儿都长这么大了。

她性子倔强,和祖父东方瑗如出一辙;她心似琉璃,和母亲盛氏极为相似。

可是她又不同。

婉娘大概猜的到,太后一直想不明白的那个问题。

因为盛氏。

如若不是因为去世的早,她也必定不会是一个平凡的女人。

“姊姊真的觉得我长大了么,没有觉得我为母亲丢脸了吗?”

东方瑶低声道。

“没有,你没有。”

婉娘坚定地对着东方瑶一笑,表示她没有说谎,然后缓缓举起手中的一份新的敕书,声音微微抬高:“太后有旨!”

遽时,人齐齐跪礼。

婉娘翻开敕书,朗声道:“擢楚州司马东方瑶迁楚州长史,赴任期限,宽限半月,沿途驿馆皆不可妄自驱赶催促,懿旨在上,钦此!”

马车上,忽有个少女撩开帘子:“芍儿,你快上来吧,这样走着很累!”

那被叫做芍儿的也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圆脸大眼睛,此时却撅着一张小嘴:“娘子都不顾芍儿的性命了,还管芍儿的脚做什么?走烂了才好,走断才妙!”

东方瑶哭笑不得,这个丫头,怎么比她自己还倔呢?

想起在长安殿中,东方瑶严肃的对芍儿说不能随她去楚州,芍儿竟然二话不说,从怀中掏出一把bi shou就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说如果东方瑶不带自己离开,她就以死明志。

东方瑶可吓坏了,只好当场答应了,可是此去楚州一路艰险,自己人生地不熟,何苦要拖累芍儿,于是她故意将离开的日期说迟了一日,却没有想到今日芍儿依旧如约而至。

“如果不是婉娘姊姊,娘子当真丢下芍儿在长安了!”

芍儿鼻子一酸,眼圈也红了大半。

东方瑶赶紧安慰她:“傻芍儿,我不是要丢下你,我是怕你跟着我吃苦,你在长安还有家人,为何一定要跟着我呢!”

芍儿道:“父母的恩情许多年前芍儿就已经还清了,了无牵挂,但是这一次,芍儿想要跟着娘子,娘子就是芍儿的亲人!”

认准了这一点,芍儿就绝不回头。

东方瑶凝视着芍儿幽幽一叹,她这是何德何能,得芍儿如此呢?

“娘子,芍儿还是不明白,”芍儿犹豫了一下,支支吾吾道:“娘子为何一定要惹怒太后替废帝求情呢,难道就没有更好的法子么,芍儿真怕娘子回不来了!”

为何一定要替李陵求情?

东方瑶苦笑,要是她说她自己也想不太明白呢。

她完全可以做个样子,等到太后生气警告自己便立即收手,可是她为什么没有那么做?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也许她真的是爱好和平吧。

东方瑶自嘲的一笑。

但是有一点她是知道,只要太后想明白,便不会杀她。

“我早就对殿下说了,我是在为她分忧,太后怎么会伤害一个为她分忧之人?”东方瑶慢悠悠道。

芍儿抓抓头:“啊?我不明白。”

然后凑近东方瑶,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只要太后废帝,一定会有人出来反对,我成为这其中第一人,可以让别人知道,就算是太后身边最亲近的人,忤逆了她的心意也绝对没有例外!”

东方瑶大大方方地说。

是,她的确是算计了太后,但是为太后分忧是真的,不做无把握的事,这也是太后教她为人处事的道理之一。

祖父和父亲是无私伟大的,他们用自己的生命来和太后抗衡,可是如今全族已经剩下了自己一人,退无可退了,即便她想要遵从自己的本心来劝阻太后也必须要自私的为自己考虑,如果一定是这样,她愿意跟着太后走下去,那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终究会等到那一天。

李唐天下,家族复兴。

第十五章 灞桥伤别

有婢女推开门,将早膳摆在案几上:“世子,这是今日的早膳。”

话音未落,忽然有个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捂住她的嘴往后退了几步。

她害怕忍不住想要呜呜的叫,头顶上那人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别怕,我只问你,圣上可是被废了?”

婢女轻轻点头。

韩重献觉得身体宛若被猛然而来的暴击抽去了最后一根筋骨,他强撑着身体的恶心和不适,又问道:“那他们现在如何,可是要离开长安?”

小婢女犹豫的答道:“圣上被废为颖川王,今日便动身颍川……”

“咣当!”

这是,门却冷不丁被大力踹开,走进来一个中年男人,面色阴沉的看着韩重献。

韩重献心一跳,松了手,那婢女才趁机溜了出去。

韩宿襄一句话未说,只是冷冷地瞅自己的儿子。

“……阿爷,圣上和容儿现在如何了,求求你告诉我好不好?”

见父亲不为所动,韩重献干脆跪在了地上求他。

他就这么俯首跪在地上,卑微的乞求着

韩宿襄坐到了一边去,冷笑道:“你出息了,竟然还敢违抗你老子的命令,三天不吃饭,你以为你三天不吃饭太后就不废帝,你以为你三天不吃饭,我就要你去见她了?我告诉你韩重献,这个婚不退也得退,而且不是由他来退,是我成国公韩宿襄要退!!”

“父亲!”韩重献声音一高,难受地看着韩宿襄:“我不同意,我不同意!”

“你算老几?”韩宿襄嗤笑:“只要老子还活着一日,你就得听你老子的!”

韩重献面色惨白,他紧紧地攥着自己拳头,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能失去容儿……容儿还那么小,她那么娇贵,怎么受得了去颍川那种荒凉的地方,不,不!

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眼睛有些花,韩重献忽然对着案几一推,上面的茶杯饮食便噼里啪啦的都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他快速从其中捡起一个碎片,抵在脖颈处,悲愤道:“阿爷,是儿子不孝,可我只想见绮容最后一面而已,你为何也不同意!”

韩宿襄登时变了脸,猛然站起来,指着他怒道:“韩重献,你做什么,快给我放下!”

韩重献面上带了一种悲凉之色,那种神情是韩宿襄之前从未见过的,他不明白为何儿子会有这种凄迷而悲怆的情感,心慌了神。

“阿爷,你若是不要我去见,我宁可现在就死在这儿,一了百了!”

倔强,不甘,韩重献第一次如此强硬。

韩宿襄向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此时一见儿子如此强逼,气的几乎背过气去:“好啊,韩重献,你有种!你有种手别抖,你今天要是下不去手你就是孬种!你他娘的就不是我韩宿襄的儿子!”

韩重献也不含糊,当即手就要向脖颈处划去。

“重献住手!”

门外有个女人高喝了一声。

韩重献终究没有拿稳手中的瓷片,“吧嗒”掉在地上碎裂。

韩宿襄气的七窍生烟,见儿子没了依仗,一巴掌就要对着儿子的脸掴去,不防有个柔弱的身影的拦在了韩重献的面前:“国公息怒!”

不过说完这句话,她便开始猛烈的咳嗽:“咳咳!咳咳!咳咳!!”

面若白纸,气若游丝,她咳的很难受。

韩宿襄慌了,急道:“还不快把夫人扶下去,”他对着身边一个婢女吼道:“不长眼的贱婢,谁要你把夫人带出来的,我定要杖杀了你!!”

那小婢女顿时吓得抖如筛糠,跪倒在地:“国公饶命,国公饶命啊!”

“国公,国公,不是她的错,”袁大娘拦下了韩宿襄的手,虚弱道:“是妾要出来透透气,和她无关。”

美人病弱,韩宿襄怎能不心疼,声音也不由低了下来:“医师早就嘱咐过你情绪不能激动,你怎么还要过来!”

袁大娘终于平稳了气息,她也不多说别的,只柔声道:“重献不过想去见绮容娘子一眼,国公何苦和自己的儿子如此对峙,都说久别离久别离,重献一向重情重义,与绮容娘子有过婚约,不过相送之恩,国公还是应允了吧。”

韩宿襄本不愿意再和李陵扯上什么关系,他早知道太后有废帝之心,当初联姻也不过是权宜之计,怎知自家傻儿子早就一片真心错付,那李绮容如此骄横的女子到底何德何能?

“国公……”

袁大娘见韩宿襄犹豫便知事情可成,她攥紧了韩宿襄手,再次哀求。

“好好好!”

韩宿襄最受不得心爱的女人这般模样,他无奈道:“我让这臭小子去还不行!”

韩重献还仿佛云里雾里,袁大娘已经转身对他轻声道:“就在灞桥,世子现在去还来得及。”

“夫人,夫人我……”韩重献结结巴巴,不知该怎么道谢。

袁大娘却柔柔一笑:“快去吧,别误了时间。”

韩重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灞桥的。

春花朝阳,杨柳依依。

他早已经喘的上气不接下气:“容儿,容儿你在哪儿!容儿!”

绮容本来已经随着父母上了船,这一程他们是要先走水路的,一路到灞桥,除了几个心腹大臣和子侄没几个人来送,也许是不敢,也许是觉得没必要。

沈如柔一脸哀怨,李陵面无表情,冯氏抱着小儿子坐在船后头,只有个跛脚的青年正拉着绮容去折水边上一个高大粗壮柳树的枝条。

“阿兄就是要折柳,也没有来送别的人啊!”绮容嘟囔道。

李衡义呵呵一笑:“苦中作乐未尝不可嘛。”

沈如柔暗中白了李衡义一眼。

“容儿,容儿,你在哪儿!容儿”

绮容已经折到了一束柳枝,听到这声音,她呆了一呆。

李衡义戳了戳绮容,诧道:“小妹,是不是有人在叫你的名字?”

“容儿!”

“容儿你在哪儿!”

“绮容!”

绮容忽然往前走了两步,那船一晃一晃起来,李衡义赶紧扶住妹妹。

“停一下,船家停一下!”

那船家愁眉苦脸:“诶呦小娘子,这上头规定我们卯正必须开船,某可是不敢多行停留啊!”

“哒哒”有马蹄声传来,未几,绮容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匹马和两个人。

“吁!”

马上当先跳下一个修长的男人,随即他从后面扶下一个虚弱的少年,那少年面色苍白,脚步虚扶,在不停地向着自己摆手。

韩宿迁也是在赶来的路上无意偶遇了韩重献,见他如此憔悴一问之下才知已是三日未用膳,不用他再多说韩宿迁也知道定是韩宿襄拦着不要他来见绮容。

对着李陵和沈如柔一礼,韩宿迁恭声道:“侄儿见过郡王,见过郡王妃!”

李陵叹道:“侍郎莫要多礼了,我不过是戴罪之身。”

韩宿迁却道:“郡王莫要气馁,您毕竟是太后的亲子,一时落魄不算什么,重振旗鼓,长安必定还有再回之路!”

“是啊,”韩重献白着一张脸,虚弱一笑:“重献也相信郡王还会再回来的。”

隔着灞水,船已经渐行渐远。

重献心一酸,忍不住对着绮容伸出手:“容儿……”

绮容挤出一个笑容,想起手中还有一束柔弱的柳枝,便伸了出去,长度韩重献竟刚好够的到,他握着手中的嫩绿,想起思慕多年的心上人就要如此离去不知归期,心头一阵难受:“容儿,我一定会等你回来的,我韩重献在此立誓,此生非李绮容不娶!”

非她不娶……

绮容心头巨震,她惊讶的看着韩重献,另一边是韩宿迁温柔的笑,她头晕目眩忍不住就要落水溺毙在其中了,这恍恍惚惚十三年的长安梦,也许真的到尽头了。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灞桥两岸载柳不计其数,春朝共发,有飞絮飞花,不知何处是。

只有灞水静静波澜,碧色潋滟,送远远行人。

第十六章 妖孽将出

楚州,承县

一根铜箭直直的插在高楼屋脊一端的木制鸱吻上。

那是一根三棱铜箭,箭身较长,上面似乎还刻画着某种反复的花纹。

离得这么远,当然看不清。

“说是妖孽,还真是妖孽了?”

楼底下一青衫小和尚嘟囔道。

另有一小和尚在扫地,闻言也凑过来:“哎,你说咱师傅为啥不把这箭头拔下来,老在上面插着多难看啊!”

青衫和尚冷笑一声:“都说了因为妖孽出世才有铜箭无故示警,现在妖孽还没到呢,这箭头岂能拔去?”

扫地和尚不得其意:“哪里来的妖孽,我在楚州活了十五年,只听说承河里有水怪没听说哪里还有啥妖孽!”

说完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头,感觉上面貌似又长出了头发茬,不免苦了脸。

“嘻嘻,知道你为啥这么笨么,脑子都用来长头发去了!”青衫小和尚嘲笑他,怕疼不敢让师傅给他烫戒疤,当然老长头发了。

“去你的!”那扫地和尚一怒,一扫帚就杵了过去。

两个小和尚这才愈跑愈远。

“这些个王八蛋,肯定是故意的!”

一身朴素的墨色长袍,圆圆的脸,此时正一脸愤愤不平的少女,对着身边摸下巴沉思的少女埋怨道。

自家娘子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这帮子地头蛇就故意搞这么一出,想给她家娘子下马威?

哼哼,还要看有没有这个本事!

那摸着下巴沉思的少女看上去年龄比圆脸少女稍大一些,一张脸生的很秀气,不用看也知道是个女子,只是现如今全国上下男装成风,随便个女子穿男装示人反而被人称赞。

当然,眼前这两位少女可不是来找称赞的,穿成这样纯碎是行事方便。

“故意肯定是故意的。”那稳重些的少女率先开口。

一个是芍儿,一个正是东方瑶。

两人是今日刚刚到的楚州,虽说太后宽限了日期,规定在六月份之前到达即可,可是东方瑶偏偏不信邪,她一路没敢停留,快马加鞭,到达楚州边界后也未通知楚州各长官,和芍儿并一个随从率先骑马进了楚州要地承县刺探虚实,果然是不看不知道,一看才知道。

这下马威下的如此有水准。

听跟自己来楚州的长随黄辞说,前几日楚州大寺善德寺最高的正楼上无缘无故多了一支铜箭,因为射中的正是鸱吻,那铜箭上刻得花纹吓人,因此有传言说,楚州妖孽将出,天神特此来提醒。

仿佛是为了验证般,铜箭射楼后没几日楚州就无缘无故的死了几个人,自然是人心惶惶。

“看来有人是要送我一份大礼。”

东方瑶下结论。

八层高楼,那铜箭稳稳设在鸱吻中正。

原来还是个很有技术含量的天神,看来这年头天神也来抢人饭碗了。

“楚州刺史如何?”东方瑶问

黄辞摇头道:“尚无回应。”

一个藩地郡王,会无缘无故如此吗?还是说是他毫不知情,只是手下人所为?

“既然如此,那来而不往非礼也。”

东方瑶也懒得多猜,反正谁收到礼物谁心里清楚就行了

芍儿怪道:“娘子这是何意,难不成是楚州刺史所为?我可听说这东阳郡王为人仁慈的紧呢!”

“谁说是他做的了?”东方瑶拍拍芍儿的小脑袋:“谁做的自己心里有数。”

她招招手,问:“黄辞,你箭术如何?”

虽说是庄叔亲自挑选出来的,但黄辞擅长的是拳脚功夫,射箭百步穿杨什么的并不在行。

他支支吾吾道:“娘子,属下……唔……尚可,就是要达到娘子的要求,恐怕……”

东方瑶挑眉一笑:“谁要你去射那铜箭了?”

“啊……那娘子这是何意?”

黄辞摊手,一副老实人的样子。

“若要将铜箭射到鸱吻中正可是不易之事”

黄辞颔首:“确然,是要受过专门训练的人才做得到如此水平。”

“那我来射,你说如何?”

东方瑶一本正经道。

黄辞:“呃?”

芍儿:“……”

……

翌日一早,楚州长史杨绍元正在家中悠闲,他的第十三房小妾正在为其宽衣,杨绍元见小妾娇羞异常,忍不住揩油一把,又要推到温存,谁知嘴巴还未凑上去,“噼里啪啦!”的敲门声便响了起来,被打扰了好兴致的杨绍元愤然低吼:“贱婢,再敲老子剁了你的爪子!”

敲门声果然没了,杨绍元骂骂咧咧,正待再次实施行动,忽然门外有人闷声说话,一句话让他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郎君,东方瑶到了!”

东方瑶到了?!

杨绍元赶紧把眼珠子塞回去,二话不说,穿好衣服便出门来。

匆匆赶到驿馆的时候,门口早就站好了一排的随从婢女。

杨绍元纳闷:这长安离楚州十万八千里,东方瑶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两个月便到了?

不过一会儿,门口走出来一个男装丽人。

这丽人一身胡装,双眉修直,偏偏杏眼横波盈盈,一见杨绍元,便亲切的来打招呼,那样子活像是十几年未见的老朋友:“哎呀,这不是杨长史嘛,幸会幸会,我在长安早便听过杨长史的威名,今日一见,果然是仪表堂堂不同凡响,东方瑶真是三生有幸啊!”

说完还毫不避讳的拍了拍杨绍元粗壮的小臂,表示友谊可长存。

四周还有两位司马一位别驾,此时听了东方瑶这番话,纷纷挑眉耸肩……仪表堂堂……威名远播……不知道的还以为东方瑶是在讽刺杨长史。

只有跟在后面的承县县丞在没人注意的时候露出了几分鄙夷的表情。

东方瑶真的是因为反对废帝被贬?看她那个样子别是因为投机投错了吧!

杨绍元这边哈哈大笑,一副知己相逢的样子:“娘子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呀!这样,娘子就去我府上用膳,大哥给你接风如何?”

东方瑶不动声色的躲过了杨绍元就要握过来的手,装作拍自己衣袖上灰尘的样子,微笑着四下看了看:“我初来乍到,对楚州人情风物极其感兴趣,不如杨长史先带我去瞧瞧?”

“这有何不可!”

杨绍元倒也不客套,带着东方瑶就四下去逛了。

楚州靠近江苏北部,在大唐州的等级划分中属于上中下中的“中”州,因为地理位置的原因,这地方靠近山东,南边气候炎热,俨然南方的样子,北部却实在令人头疼,多少年来大唐的政治家都把它划归为北方,然而这地方却靠近京杭大运河最容易泛滥的一段,承县中的承水正是从江都支流的广陵水接来,而南往扬州的涑河而去。

大街上南人北人都不少,只可惜都在闲逛,杨绍元叹道:“现下还未曾到东西二市开市时间,只能到下午才能去了。”

东方瑶摆摆手:“无妨,听说县中有楚州最大的寺善德寺,不知我可否一观?”

杨绍元几乎要拍案叫绝了。

这个东方瑶,真是哪里有钉子你往哪里踩!

当下拍手叫好:“娘子不急,善德寺就在附近,马上我就带你去看。”

善德寺的主持这几日胆战心惊,这铜箭无缘无故就设在了寺中的鸱吻上,可能搁谁身上谁都不爽快,偏偏有人警告他,没有自家主人的命令不准擅自将铜箭取下,于是这铜箭便在善德寺的鸱吻上招摇了五日。

“那日夜里,忽然天降此箭,一射正中鸱吻,说来也奇怪,自这铜箭来到楚州,楚州也发生了不少怪事,刺史命属下勘察,属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只是听会算命的人说,那是有妖孽将出的意思!”

林司马在一边摇头晃脑,一副神神叨叨的样子。

“诶!林司马此言差矣!”东方瑶看上去颇不以为然,悠悠道:“佛明圣地都在此,哪里会有什么妖孽,我看这便是无稽之谈!”

杨绍元笑了一下,附和道:“我看着也是无稽之谈,东方长史千里迢迢来到楚州,刚一到就有铜箭示警,说什么妖孽将出,根本就是要我等为难,不过自古未有听说女子到各地州县为地方官的,东方长史千古独一例,难免老天瞧了也奇怪!”

这话半是嘲讽半是敷衍,东方瑶却好似没听明白般,“独一例倒是杨长史夸赞了,东方瑶我也没什么别的本事,初来乍到日后还要诸位同僚担待,不如今日送诸位一个见面礼如何?”

林司马去看杨绍元,两人心照不宣的互相打了个眼色,这才谄笑着点头:“东方长史真是客气了!”

不过分银子拜码头这种事,咱是不是不用弄得这么光明正大?

林司马这样想,等着东方瑶往自己口袋里塞银子,然而他又错了。

东方瑶微笑着把笑意保持到黄辞到来,她从黄辞手中接过一把弓箭而不是沉甸甸的金步摇银块子,将弓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诸公以为此弓如何?”

杨绍元面上略带遗憾,装作去抹弓上灰尘的动作,佯叹一声:“弓是好弓,只可惜明珠蒙尘。”

东方瑶眯起眼来,她低了头,漫不经心地将一支羽箭搭在弦上。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她待如何,正纳闷着,忽见这少女利落的转身,那箭尖正抵铜箭没入鸱吻之处,不过须臾,那箭嗖的一声便飞了出去,众目睽睽之下,大家还未来得急看清,那鸱吻上的铜箭晃晃悠悠地就“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那随从快步去捡了铜箭回来。

少女收了弓,接过黄辞递上来的铜箭,对着众人晃一晃,杏眼笑眯了起来,像只狡黠的狐狸。

东方瑶故意叹了一口气:“唉,这多日不练,还真是生疏了!”

第十七章 火烧映月

自从拿了东方瑶射下来的箭头,杨绍元气的可是七窍生烟,可偏偏面上不能表现出来任何生气的样子,所以为东方瑶接风之后,他便借口自己染了病卧床在家,其实就是避而不见。

东方瑶貌似也不太在意的样子,三日之后走马上任。

楚州刺史正是先帝亲侄东阳郡王李宜奉,另有两位长史,一个是东方瑶自己,一位便是杨绍元。

据黄辞调查,这位杨绍元杨长史在楚州担任长史八年,原先也做过楚州五年司马三年别驾,步步高升,直至如今地位,家境殷实,为人跋扈,嗜酒成性贪财好色,善敛财欺民,手下爪牙喽无一不依附其生存,可谓是横行霸道,是个在楚州斜着走都没人敢管的主儿。

东阳郡王向来不管这些事,身子骨不好便只顾着在家中炼丹药求飞升,因为是皇亲国戚,朝廷也不好把他赶走,是以在东方瑶之前,楚州另一位长史是换了一拨又一拨。

原因无他,治水不利。

长史原本不过是兼管州县各种大小事务,并没有固定的职责,长官指哪儿便打哪儿,简单来说就是给刺史打下手,只是由于当今的刺史郡王不管事,因此大权也就落在贰官长史手中,又因为楚州承河常年旱涝势头强猛,因此楚州就有一位长史专管水利了。

不巧,东方瑶就刚好是其中管水的那一位,此前便有人私下送了这治水长史一个外号,叫右长史。

大唐以右为尊,这样明显是抬高右长史的身价,本来嘛,大家都是为朝廷办事,同是长史,如今你身份竟比我还高了一头,左长史自然是第一个不愿意的。

因此杨绍元就这么不愿意了许多年。

这次东方瑶来,一个小丫头片子,他更是不放在眼里。

听说你在长安很狂,狂到身为太后亲信都敢反对废帝?

好了,现在你到了楚州,上头刺史郡王不管事,那我就是地头蛇,强龙你也得变成王八!

杨绍元是这样想,也是这样做的,因此一连四日,他都不见客,呆在家中“修养”。

东方瑶都上任两天了,怎么说大家都要给个正式的接风宴吧,刺史郡王不来也就算了,毕竟人家身份摆在那儿,就是挂名做个刺史,身子骨也不便利,不能勉强,可这杨长史就不同了,家中十三房小妾,个个如花似玉,身强体壮,修养四日还不见好说出去也没人信。

东方瑶偏偏就耐着性子等了他五日,上任第三天。

芍儿简直要气晕了:“这厮真是过分,要我家娘子等他一个粗人,真是好生不要脸!”

骂完还气颤颤的跺脚表示愤慨。

黄辞也道:“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娘子都上任了,也没人来报楚州承河的各种禁忌事项,着实出格,娘子怎的也一点儿都不生气?”

“我不生气吗?”

沉默了许久的东方瑶终于开口,她看着黄辞,严肃的问他。

黄辞咽下一口唾沫:“娘子在家生气,也没人看到不是?”

东方瑶四下环顾。

在家

她真是想笑掉一地的牙,就这破房子,像是随便找了个地方,堂堂长史如此被羞辱也就罢了,她可以不计较办公地,可是不见得能忍得了人人都对她如此。

“娘子,杨长史要人传话来了!”

有小厮递上信来。

东方瑶拆开信,竟然是一封回帖。

也就是前几日她希望大家能一起吃个饭,派人发出去了不少请柬,只有杨绍元以生病为由回绝了,缺了重要的左长史,这宴会毫无意义,东方瑶便一直没有去准备,没想到今日杨绍元竟然同意了,答应今晚去映月楼参加东方瑶的接风宴。

本来日期应该自己来定,可是偏偏杨绍元反客为主,说自己这些日子因为病情慢待了东方瑶,希望她不要介意,今晚自己有闲暇时间,刚好赴宴。

芍儿看了信更是气的火冒三丈:“这个杨绍元,也忒不要脸了!”

东方瑶却是心中冷笑,既然你想来,那就必须得来。

“好,就今晚。”

她面无表情道。

……

有风吹堂而来,带着丝丝的盎然春意。

小楼之上,十数名舞姬正在起舞,一个个纤腰艳容,面含红露,鲜红的帔子不时缭乱在空中,扬起小臂隐约可见明衣包裹下的凝脂肌肤,大片春光随着舞姬的动作寒立众人眼中,吹笙的琴伎忘情和琵琶女抛着媚眼,肃然的紧张之感也在诸位便服郎君的酒中消散了。

东方瑶饮下今夜的第十一口酒,眼风向下扫去。

下首坐着六位官员,都是那日她初到来接应她的人,两位别驾,三位司马,一位县丞。

林别驾已经喝的忘乎所以然,还不忘对东方瑶安慰道:“长史娘子莫要急……嗝……杨长史恐怕是家、家中有事方才迟到,他平时绝、绝对是守信之人!”

“谁说我着急了,”东方瑶不慌不忙,对酒道:“林别驾,我看你颇喜欢饮这宜春酒,不知可有饮过这长安的宜春酒啊?”

“长安的……宜春酒……嗝……”林别驾拍了拍自己的脸,努力使自己清醒:“惭愧惭愧,只喝过一次,不过那滋味当真是终生难忘啊!”

“我从长安过来的时候,太后娘娘赐了我三罐,林别驾若是不嫌弃,我便赠予你一罐,如何?”

太后娘娘?

林别驾忽然酒醒了大半,他扶正自己头上的幞头,去看东方瑶。

她分明微笑着,眼中却是十分的清冷……凉意人。

见他不说话,东方瑶微微抬头,却垂眸漫不经心道:“怎么,别驾这是不愿意?”

她说话时的动作,加上这随意的语气,给人一种目中无人的清高,这下林别驾的酒彻底醒了,然而他再仔细去看,却见东方瑶不过是一脸和蔼的笑:“与别驾开玩笑呢,明日我便命人亲自送到你府上去。”

“不不不……怎劳长史娘子大驾,我亲自去,亲自去取!”林别驾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东方瑶不置可否,继续她的第十二口酒。

再有一杯酒的功夫,就在林别驾如坐针毡的时候,忽有长史府的小厮来报,说是杨长史刚出门便觉身子不适,不能来了。

林别驾本来是想摆出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来挪喻一下东方瑶,可是现在却怎么也挪喻不出来了,只小心翼翼道:“长史娘子,杨长史身子不适,那我们今日的宴会该如何?”

东方瑶继续呷下一口喝酒:“散了吧,杨长史心意到了,我很满意。”

下首人纷纷面面相觑。

待人都zou guāng了,黄辞走上来诧道:“娘子这是真要回去?”

东方瑶慢悠悠道:“谁说我要回去,杨长史还未到,我就先行走了多没礼数!”

“呃……”黄辞想起娘子要她偷偷带来的许多湿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那娘子这是何意?”

东方瑶晃了晃手中的酒,“映月楼是他私底下的产业对吧?”

黄辞附耳道:“不光映月楼,回春歌舞坊、太盛酒楼全都是他的产业。”

东方瑶沉吟片刻,微微颔首:“后院的人可都清理干净了?”

长史府

杨绍元正在家中娇妻美妾不亦乐乎,忽然有人匆忙连滚带爬的跑上楼来:“郎君!郎君!大事不好了!”

杨绍元一口吞了妾侍剥好的一颗圆润润葡萄,调笑道:“怎么,东方瑶羞愧而死了?”

说完还同几位小妾哈哈大笑。

那侍从擦擦脸上的汗水:“郎君还是赶紧上高台看看吧,映月楼失火了!”

杨绍元脸上的笑都凝滞了,半信半疑:“你可是看清楚了!”

侍从道:“贾石不敢有半句虚言!”

杨绍元匆忙再上楼,上到第三层他就清楚的看到了。

黄昏时刻,云蒸霞蔚,唯有一处一道白烟滚滚直冲云霄。

杨绍元手都抖了起来,映月楼失火,那位绝对饶不了他!

不敢再多想,杨绍元赶紧招呼仆人纷纷带了水桶,火急火燎的冲着映月楼奔去。

然而他一到楼下又傻了眼。

不时有客人欢欢喜喜地进进出出,连个火星子都没看见,哪里是被火烧了的样子?

他赶紧进去,花娘早就已经恭候多时:“呦,杨长史你可算来了!”

杨绍元一把扭住花娘的手腕,横眉冷道:“东方瑶在哪儿!”

花娘不敢求饶,“在……在后院呢!”

东方瑶当然不会傻到等杨绍元来了被他发现自己戏耍他,是以听到风声后,她赶紧要人把后院的发潮没烧完柴火撤掉。

于是杨绍元进来的时候,大厅中空无一人,除了东方瑶她正优哉游哉的品酒,见到上气不接下气的杨绍元,还把酒杯对着他举了一举,微微一笑:“杨兄来了呀,小妹恭候多时了。”

第十八章 弄巧成拙

茶釜中的水沸腾开,汤花细而轻巧浮在其上,往里面加了一勺盐,将水初沸时舀出的水再次投入茶釜中,分茶于精致的瓷茶盏中,有袅袅香气飘入鼻端。

此时窗外鸟语花香,清风阵阵,簌簌竹叶齐鸣,真是好不惬意。

“这些年走访各地,饮茶之人是愈见愈多,从前我在安平,只以为湖州紫笋,东川神泉、小团、昌明、兽目为最,后来去了剑南,才知蒙顶石花才是人间极品!”

说完又叹息:“只可惜此茶产之不多数量稀少,我已年逾古稀,恐怕再无食之之力了!”

“老师身体一向康健,何必妄自菲薄,只要城之有力,也会为老师寻来这蒙山石花。”

“诶诶诶,快别这样说!”

一席素衣长袍,白发半绾的崔铉接连摇头:“我不过随口一说了,你日后是要在长安定居,为朝廷出力的人,我这个老头子你又何必来管?”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学生不敢忘老师教诲。”

对面正是崔城之,着一身粗麻布的齐衰,听了崔铉的话,诚恳道。

崔铉叹道:“你这孩子就是太过实诚,说到底,我不过教了你几年而已,你已经够出色了,却现在还记得来看老师,老师已经很欣慰了。”

崔城之微笑:“老师把事情看的太通透了,这一点城之是永远也学不来的。”

“其实通透有通透的好处,做个傻人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呢?世间万物,凡极必折,情深不寿,无所不有。只是不论何样的世道,唯有挫锐解纷、和光同尘才是长久生存之法。”

处世的圆滑不是教你去折腰事权,而是要爱惜生命,包容忍辱真男儿。

崔城之立时面色严肃起来,拱手一推:“学生受教了。”

崔铉自觉又多言,不由有些意不去:“又卖弄了,我这个人就是这般,怪不得你祖父老看不上我!”

崔铉为人不拘小节,这大概也是他在崔氏本家都混不下去的原因。

不过崔城之早些年是真从崔铉那里学了不少的东西,崔不愿意为这个庶出的孙子请好老师,又加上当时韩鸿照在宫中面临大敌自顾不暇,是以崔便任由崔城之在族中受尽欺负,崔铉看不下去,便硬是顶住压力收了崔城之这个学生,好在不过几年,皇后不仅没有被废,反而在朝政上愈发得力,崔见风转舵想要为崔城之换新老师,崔城之自然说什么也不允,崔便去亲自去请崔铉。

崔铉也是个有脾气的,崔还未上门,他便听到风声收拾了包袱一个人云游四方去了,直把崔气的牙根痒痒也无计可施。

只要想起崔那个老匹夫受气,崔铉心里就痛快,不过现在他死了,自己倒也没那么讨厌了。

“唉,人总是要走的啊!”

崔城之不明他是哪个意思,便问:“老师这是又要离开吗?”

崔铉潇洒一笑:“云蒙仙境留不住,何处远胜过天边!”

刚从草庐走出来,十七便跟上殷勤道:“铉公要走,可收不收我这个关门弟子?”

崔城之见他一张雌雄莫辨的脸上一派向往之色,不由笑道:“这种事自然要你自己去说,老师向来是个直性子的人,你一问他肯定就告诉你了。”

十七若有所思,别说,他还真想去试试:“铉公旁门左道不知如何,我只想学这些玩意儿,可不能要他教我之乎者也。”

崔城之却悠悠道:“你还是问了再说这些以后的事吧。”

山路崎岖,崔城之也结庐在不远处的寺院,因为来看老师在这山中住了两个多月,两人走了一会儿,忽听有马蹄声阵阵,须臾,一青年骑马而来,见了崔城之和十七立时下马,递给崔城之一封信,表情十分严肃:“长安出大事了,郎君赶紧看看这封信罢。”

崔城之不敢迟疑,赶紧拆信一观,大吃一惊。

“什么时候的事情!”

崔城之剑眉深皱,声音已经明显变调。

“两个月前,太后要废帝,东方婕妤亲自求情,刚好有一封六人敕书被递上,其上正有郎君之名,参劾婕妤挑拨泗水王与太后关系,干涉朝政,两事凑在一起,惹得太后大怒,以婕妤忤逆犯上为由将其贬为楚州司马,不过一日后再下敕书改为楚州长史,估计日子,婕妤这会儿应是在前往楚州的路上。”

十五言简意赅叙述完了,崔城之却已然不敢置信:“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转身就要走,十五和十七对视一眼,赶紧拉住他:“郎君这是怎么了,郎君如今是在家中丁忧,尚不满一年,怎可随意返回长安?”

十七也道:“况且东方瑶已经被贬,郎君这是着哪门子的急啊!”

似乎感觉道自己反应过大,崔城之平静下来,他沉默片刻,方开口。

“回去。”

三人匆匆赶到安平老家,此时张氏已经和思娴出门去了,崔城之进门后方知,再去寻也定是来不及。

“郎君怀疑是老夫人?”十七迟疑道。

崔城之不语。

十五想起来一人,立刻道:“我把紫葳找来,郎君可以问她。”

谁知十五还未动身,已经有人在身后回话。

“不必了,郎君。”

门口走进来一二十岁上下的女子,她穿的极为素净,一身肉桂色窄袖襦裙,头簪一支素面金钗,对着崔城之行了一礼。

“郎君猜的不错,的确是老夫人所为。”

“什么?!”十七率先叫了出来:“那婆娘该不会是伺机报复的吧,故意要郎君不……哎呦!”

十五收回手,瞥了十七一眼:“郎君还未开口,你急什么。”

紫葳神情变得有些微妙起来,她不自然的别开头,不去正视崔城之:“几个月前府上的确是来了生人,与老夫人商量了一通,只是当时紫葳并未在意,也是近几日才知有人借郎君的名声贬谪了东方婕妤。郎君若想知道老夫人如何所想,不如等她回来再一问究竟。”

崔城之沉吟片刻,颔首:“好,谢谢你,你先下去吧。”

紫葳在心中苦笑。

果然如此,他总是这样,从不愿和自己多说一句,哪怕他曾经答应过娘子。

可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再未说别的,紫葳安静的退了下去。

未正,张氏才携着孙女回家。

只是进屋一见是面若寒霜的崔城之,她第一次吓得支支吾吾起来:“城之……你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虽然两人关系不好,但是从前崔城之见了她还是十分客气,怎么今日就突然这样了?

张氏眼珠子再一转,上前先赔了笑脸,说道:“没事,回来了就好,多日不见思娴应该想她了吧,我这就把她叫来!”

“不必了,”崔城之早知道她又会拿思娴做挡箭牌,早就派人拦住了思娴,指了指自己的上首,道:“祖母请坐,我只找你有事。”

张氏眼皮子跳了又跳,惴惴不安的坐了,“何事,你就说吧,祖母听着。”

崔城之沉声道:“我房里的官印,祖母可是私自动过?”

张氏心也跳起来……

说还是不说?

为何崔城之一副见鬼了的表情,他不应该高兴么,曹友真在宫中那是多大的官啊,日后跟着他混,再加上有太后提携,那定是平步青云,为何孙儿还如此神情?

“城之……你也知道,如今你祖父去了,清河崔氏又比咱在朝中多依仗,你素来不愿太后帮衬,我只怕咱这一脉到你这里……没落……”

“所以,”崔城之接过张氏的话来,凉凉道:“所以你便私自偷盖了我的官印,答应帮曹友真dàn hé东方瑶。”

“唔……我的好孙儿……祖母可都是为了你好,不过是dàn hé一个女子而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看她现在不就大势已去了么!”张氏讷讷道。

崔城之还是不说话,只冷冷的瞧着张氏。

张氏被他盯得毛骨悚然,忍不住叫起来:“思娴,思娴……思!”

“住口!”

崔城之忽然呵斥了一声,顿时堂中静谧了下来。

他闭了闭眼,知道事到如今多说无益,强压下心口的怒气,指着门口:“请你离开。”

张氏吓得不敢多停留,赶紧夺门而出,那敏捷的样子完全不像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

一炷香后,十五又站到了崔城之的身边,再递一信,崔城之赶紧接过来要拆开,十五却伏在崔城之耳边小声道:“郎君,这是宜城公主和那位的信。”

崔城之看完信,面色凝重,十七问他:“郎君可看出什么了?”

“看不出来,还是寻常的问好而已。”

“郎君打算如何?”十五道。

“继续盯着,”崔城之摆摆手,看上去有些疲惫:“你们先下去罢。”

十五再想说什么,十七赶紧拉住了他,把他拽了出去。

第十九章 恍然如梦

晨风夕月,阶柳庭花,恍恍惚惚,屈指一算,竟是已过了八年。

八年前,他曾携着她在这海棠树间欢声笑语,许诺她前世今生;八年后,他却孑然一身,独立树下,唯觉萧索。

八年的时间,究竟可以改变什么,是一个人的心志,一个人的初心,还是一个人的情感?

痛,早已麻木。

喜,早已疏离。

年少春衫薄,海棠吹满头。

他终究不能毫无顾忌的大笑,唯有将满腔的喜怒化作假面上冷淡的笑意。

崔城之望着满树娇英,忍不住伸出手来。

那花瓣轻轻软软,浓郁芳香,和无数次梦中的一般轻柔。

每每想要触碰却不敢触碰的心魔,今日他竟然也能摒却了前尘,亲手迎向了曾经的刀山火海。

指尖都忍不住微微颤抖。

他在想什么,他又想做什么?

脑中一时纷杂,他竟不知从何想起。

是的,是他错了,这一点他能够肯定。

第一次如此羞愧,不是为他的家世,不是为他的自卑怯弱,而是因为他自己的愚蠢。

因为他的愚蠢,再一次伤害了一个无辜的女孩儿。

八年前的海棠,六年前的汀兰,如今的她,难道你想要她成为第二个海棠吗?

脑中有个声音一直在盘旋,崔城之蓦然惊醒,不!不是的!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去伤害她,他怎么可以这么自私,为了心中那个羞耻的念头,去伤害一尘不染又骄傲的她?

指甲狠狠的chā jin肌肤当中。

那他应该怎么做,是向命运妥协不顾一切,还是羞愧半生无颜见她?

这些年来回的问候信,楚州泛滥的承河,失足落水的海棠,忧郁苍白的汀兰,甚至是那支金光冷冷的翠色步摇,幽然芬芳的小字……来回在脑中间现盘旋,挥之不去。

其实他一直不能面对的,唯有他自己而已。

崔城之霍然睁开双眼。

“回去准备吧。”

看着在海棠花树间jing zuo的崔城之,十五已经淡定的下结论。

十七不解其意:“你这又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我还什么都还没看出来?郎君若是要回长安,那是要除服的,可是他如今守孝不满三年,又怎么能走?”

虽说崔并非郎君亲祖父这件事在族中是人人心照不宣,可在这世人眼中,郎君可是实打实的嫡孙啊,嫡孙为祖父守孝三年也是应该的事情,除非……

“小功服五个月即可,郎君早就满了。”十五道。

十七惊讶的看向十五:“你是说郎君要公布他的身世?”

十五瞥了十七一眼:“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的事,何必要多此一举公布?郎君做人一向清正,如果不是为了遂太后的意,也绝不愿意顶着崔氏嫡子的身份平步青云,事实就是如此。”

崔那厮何德何能,能让郎君为他守孝三年?

更何况郎君为崔守孝,只是单纯的想报恩,并非想坐实他嫡长孙的身份!

十七却没听到重点,只觉得十五是在讽刺他,冷笑道:“崔十五,不要以为你比我大就可以做乔,老……我在突厥跟着郎君的时候,你还在崔家扫地呢!”

十五依旧面无表情好似石雕。

十七气的直跺脚:“你有什么好神气的,跟着郎君去了长安,自然知道的比我多,这也没什么嘛!若换做是我,我肯定也猜的出来!”

十五好笑的看着十七:“郎君正在苦恼,你如此大声就不怕惊扰到他?”

十七气势立时被剿灭了一半,他恹恹道:“我就是看不惯你这厮老比我聪明。”

十五却摇摇头,“我虽然跟着郎君在长安待了一段时间,但平时却不能随着他入宫……”想了想,又道:“对了,你可曾见过郎君枕下的那卷心经?”

十七抓抓头:“看过啊,不过就是一卷心经嘛,我又不是没见过!”

但见十五一副看傻子的表情,十七又想恼羞成怒:“这是又怎么了!”

“你还是去收拾东西吧……”

孺子不可教也,粪土之墙不可朽也。

直到十五走远了,还悠悠传来这么一句话。

十七还是想不明白,不过就是郎君晚上睡觉的时候翻翻,大约是鉴赏鉴赏什么的,而他自己一个大粗人,哪里能看的出来什么门道?

“切!”

嘟囔了几声,十七便去准备马车了。

……

一声婴儿的啼哭,响彻东宫上空。

“太子妃生了,可是生了个小王爷呢!”一边产婆抱出那覆上襁褓的婴儿来,放在太子妃柳氏的身边,笑道。

小孩儿整个人皱皱的,一双眼睛却十分明亮璀璨,柳氏忍不住喜极而泣。

“哎呦我的娘娘,产后可是不能见泪的!”

婢女珍娘赶紧擦去柳氏眼角的泪水,安抚她道:“如今娘娘儿女双全,又身体康健,看来太子殿下的心愿也不远了!”

“珍娘,你这丫头说什么呢!”

“儿孙绕堂承欢膝下,再有阿顷在身侧,我李衡贞此生足矣。”

想起夫君说过的这句话,再见珍娘笑的一脸暧昧,柳氏立时红了脸。

“我可以进去了吗?阿顷,阿顷你醒了没有…产婆!产婆怎么不说话?珍娘!珍娘你又去哪儿了??”

门外是李衡贞焦急之下口不择言的声音,珍娘捂着嘴不敢笑出来,赶紧去为李衡贞开了门。

李衡贞匆匆进来直奔床榻,拉了柳氏的手:“阿顷受苦了!”

柳氏柔声道:“阿顷不苦。”

“不!”李衡贞再次坚定重复:“你受苦了!”

“阿顷不苦……”

慕容淑跟在后面,轻轻咳嗽两声,虽然她也不想打断两个人:“嫂嫂现在感觉如何,可有哪里不适,还是先赶紧和医师说说吧。”

李衡贞和柳氏对视,纷纷红了脸。

“看嫂嫂和兄长如此相敬如宾,淑儿还真是羡慕呢。”

回到王府中,慕容淑对李衡乾如是道。

李衡乾正在看书,闻言脑中有根弦顿了一下,面上却只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

慕容淑有些失望地放下了手中的羹汤,低声道:“那王爷慢用,淑儿先退下去了。”

李衡乾依旧是淡淡的应了一声,不再做任何回应。

从王爷的书房中出来,见慕容淑又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她的陪嫁侍女劝道:“娘子这又是何必,偌大的吴王府中,除了两个通房丫头,一个侧室,王爷再无姬妾,阖府上下都由娘子掌权,娘子又为何整日闷闷不乐?”

太子和太子妃琴瑟和鸣举案齐眉,两人如今已经育有一儿一女,可是她呢,自从嫁过来到今日只生下了一个女儿,李衡乾待她如何,她自己心里也清楚。

敬她、重她,却独独不爱她。

不纳妾也不是因为她慕容淑,而只是因为他不想纳。

见她不说话,那侍婢轻轻叹了一口气,小声提醒道:“太后当政,王爷在朝中也不好过啊!”

自李陵被废后,端王李驰于三日后登基,李衡贞得封太子,李衡乾也由豫章郡王进封吴王,看似风光无限,可谁不知当今圣上不过是太后手中的一只傀儡?

如今太子李衡贞在朝中如履薄冰,夫君和太子殿下兄弟情深总要劳心劳力,她这些不过闺阁琐事,不能为他出力也就罢了,还整日想这些有的没的……

慕容淑顿觉羞愧起来,她深吸一口气,方轻声对阿伊道:“回去罢。”

门被轻轻推开。

李衡乾披衣而出,凝视着妻子愈渐走远的背影。

彼时满天繁星,璀璨而烂漫。

而此夜却非昨日良辰,不知为谁风露立中宵。

第二十章 要脸与否

“诗有曰:‘鸡既鸣矣,朝既盛矣’,若按时点卯,官员无故不上者,一日未到笞小板二十。”

林别驾抹了抹额上的冷汗。

“再满三天笞四十。”

薛司马趁着东方瑶转身,对林别驾打了个眼色。

“凡满十五日未到者,杖笞一百大板!”

东方瑶瞥了林别驾一眼:“我说的对不对?”

“哎,对对对,长史娘子自然说什么都是对的!”林别驾忙不迭点头,冷不防有人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肩膀上,愣是把正在走神的他吓的几乎跳起来。

抬眼一看,东方瑶正站在他面前,垂着眼皮,看不清神情。

由于他是弓腰而立的,是以东方瑶站在他面前也算不上落于下风。

“要我说,林别驾也该休班几天。”东方瑶慢悠悠踱步到上坐,呷下一口酽酽的茶水。

“呃……长史娘子……”林别驾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头,小心道:“长史娘子这是何意?”

“哼,”东方瑶忽然冷笑了一声,“给别驾一百个大板,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别驾恐怕早就去阴曹地府找阎王爷报道了!”

堂下一阵静默。

薛司马率先反应过来,喊道:“是六十大板……长史娘子你记……”错字噎在咽口。

下面一众rén dà眼瞪小眼,又听东方瑶循循道:“本州长史二人,别驾三人,司马四人,并有司功、司仓、司兵、司法、司士参军事共计十五人,另有所管辖六县,县令及各下县丞、小吏六十余人,体系庞大,其中不乏尸位素餐中饱私囊之人。前任长官何长史调任幽州,既然如今楚州贰官由我东方瑶担任,那我也好提前告诉大家我的行事准则,第一条,”东方瑶眼风向下扫去,最终目光停在下首一排人的最左边空位,猛然高声喝道:“凡迟到者,按律法行刑,再有犯者,严惩不贷!”

薛司马撇了撇嘴,拱手禀道:“赵司马今日身子不适,在家卧床歇息,适才下官想对长史说来着……一时不察,忘记了。”

东方瑶嗤笑:“卧病在床没有长史的命,还想摆长史架子?”

这话什么意思?暗讽杨绍元摆架子?

薛司马惊讶的去看东方瑶,谁知人家根本就不看他,低头翻着手中的文卷,漫不经心道:“杨长史生病我早就知道了,况且听说他就是卧床在家也对政务殚精竭虑,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凡行公务必讲‘快’‘优’二字,切忌多嘴多舌,既然命令我已经吩咐下去,诸位照做就是,再有不满,还请私下请谏,送客!”

一边黄辞摆手势:“诸公请回罢,今日就到这里了。”

等人都zou guāng了,黄辞又上来递给东方瑶一个册子:“这是这几日娘子吩咐属下的事,属下都记录在案,供娘子查看。”

东方瑶翻开那册子,第一条写的就是“喜好名妓优伶,常出没各大青楼楚馆”,第二条是“家中妻妾甚多,共有十三房,多地位不高,新妾乃是林别驾庶子的妻妹”,第三条是“产业众多,州中众多舞坊酒楼皆是他私下的产业,具体多少,未知”,“第四条,嗜酒,每餐必饮三斤,常常在家中喝的烂醉如泥,甚至多次借酒疯在府廨中闹事”,其它几条诸如仗势欺人爪牙甚多之类就是东方瑶耳闻过的了。

“杨绍元多日摆脸子娘子看,娘子为何还要替他说话?”芍儿一边为东方瑶添茶,一边不解道。

东方瑶淡淡道:“我毕竟初来乍到又是被贬,他们自然会欺负我,若是撕破脸,我孤身一人那处境就更不妙了。”

况且,她本意并非是来找他们麻烦的,太后要她来治水,她就是要治水,疏浚河道,兴修水利,谨防旱涝殃及百姓,也好早日回到长安,如此而已。

“只是如今杨绍元迟迟不肯给娘子答复,在家称病避而不出,眼见涝期将至,再不未雨绸缪,发生前几年洪涝饥馑之事使百姓徒遭无妄之灾,这可怎生是好?”黄辞担忧道。

那日映月楼一见,东方瑶自知把杨绍元那厮气的不轻,可她要见他只不过是想要这几年钱财往来的账本而已,水渠一直修不好,她自然先怀疑是有人趁机敛财偷工减料,谁知刚谈了几句,杨绍元又装病要走,说不出几日定亲自将交到她的手中,可现在都过去五日了,始终没有音信。

承河她去看过了,中游这一段大部分在楚州境内,修建着前朝汉帝修建的六门渠,是因为有六个节水的斗门而命名,只是后来年久失修,给楚州农业带来便利的同时,也带来了无尽的麻烦,河道年年清理,却年年水患不断。

四年前德宗皇帝还活着的时候也曾抽掉大批丁匠来疏通河道,可不知为何一直没有进展,钱一批一批的往这里运,却一直渠道修不好、河道疏不通,水照样泛滥灾情不断,多任长史治理都没有成效,前前后后调遣了竟有七人之多。

所以东方瑶这第八个,大家都不是很当回事。

就拿前任何长史来说,人家也是官场老油条了,在北京也治过永定河卓有成效,到了这里不一样束手无策?更何况东方瑶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小女子,毫无治水经验。

不光他们这样想,东方瑶自己心中也是七上八下。

若说当初关心楚州承河泛滥,不过是她关怀民生罢了,可如今真要她来治水,那就是初出茅庐无处下手了。

既然无处下手,那就找能下手的地方。

东方瑶自诩向来不是个认输的人,凡事只要觉得自己可以,硬着头皮她也会上,况且事到如今,她也退无可退了,在楚州做不出政绩,她绝回不到长安,回不到长安,她将一辈子埋没在楚州,祖父和父亲当年在长安官居高位,就是文风也fēng sāo一时,如今她夙夜秉着母亲光复东方家的遗愿,却在地方上籍籍无名,第一个对不起的就是含辛茹苦抚养她长大的母亲。

可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后悔过当日的决定。

“账本不会只有一份,司士那里可有多余?”

沉吟片刻,东方瑶方问道。

黄辞便为东方瑶找来了司士参军,那参军却禀道:“自何长史走东方长史来之前,都是杨长史在料理,是以现今修建水渠所有账目,都在杨长史的府上。”

东方瑶若有所思。

她还是免不了要去找杨绍元,虽然那个家伙不喜欢自己。

其实在宫里的时候,本来也没有多少人喜欢自己,就算是清正如裴延知者亦是如此,如今她做了地方行政长官,不喜欢自己的人恐怕有增无减,试问一个年方二九的女子来做他们一群大老爷们的上司,谁见了心里安生?

想到这里,东方瑶心里也就踏实了些,既然杨绍元不来,那她就亲自登门拜访。

第二十一章 闭门不见

“娘子莫要为难小的了,”一脸苦瓜相的门房摊手表示自己也很无奈:“您的好意我家郎君心领了,只是他前几日伤寒,实在是不方便见客,娘子若是真有急事,可以先去找刺史啊!”

又吃了闭门羹。

东方瑶看着这装饰一新甚至还有浓重黑漆味儿的乌头大门,拍着空气吸了吸,对门房笑道:“令府大门修的不错啊!”

那门房一脸尴尬,笑着打哈哈:“夸赞了,夸赞了!”

上了马车,东方瑶闭目养神。

“娘子,我们下午还来找他吗?”芍儿一边帮东方瑶揉肩捏腿,一边问道。

觉得脖子实在有些酸,东方瑶也只好硬挺着,“来。”

不来,不来她又有什么办法?

芍儿此时也说不出来斥责杨绍元的话来了,耷拉着耳朵,有气无力道:“娘子受如此欺辱,芍儿真是看不去却没办法,若是芍儿会拳脚功夫,定要那杨绍元当真卧病在家,青楼楚馆……哼哼,有去无回!也省的的他装病麻烦了!”

装病,装病能多久呢,他不过是在拖延时间而已,待补救水渠的最佳时效过去,再将账本交给自己。

东方瑶微微叹了一口气,正走着神,忽听马车外一阵娇笑声。

“呦,那骑马的郎君,快些往我这边瞧瞧呀!”

“诶,往我这边来看,我可是红袖招的花魁娘子!”

“噫!郎君听她瞎说,那是十年前的老花魁了!哈哈瞧你翻白眼的样子!”

掀帘去看,却见自己一行正上到一座拱桥之上,桥上另两个骑马的青年,皆是华服锦衣英俊不凡,正驻足向着某处远望。

东方瑶便顺着青年的眼光去看,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了一跳。

三层高的小楼上,每一层都有数十个年轻美貌身着石榴裙的娘子,正伸着鲜红的帔子向着两青年招手调笑。

朱唇娇容,玉臂清辉。

时光匆匆流转,回到两年前。

东方瑶依稀记得,朱雀大街上那曾经骑在骏马上的清俊郎君,招摇过市时,也是这般景象,只可惜神女有心襄王无梦。

苦笑,叹息。

心中亦有淡淡的失落和不甘。

放下帘子,她重新闭上眼睛,无力的靠在车壁上。

不过只片刻,她猛然睁开眼睛,眸中精光一闪。

“怎么了?”芍儿见她忽然睁开呀,诧道。

“红袖招是青楼对吧?”

芍儿点点头。

东方瑶招呼来黄辞,杏眸微眯:“去查,这几日杨绍元都出入哪个青楼!”

杨绍元很郁闷。

毕竟他兴高采烈进了心爱美人的房中,看到的不是一脸娇羞,妩媚动人的嫣娘,而是一个身材高挑,负手而立的瘦弱青年。

他就立在窗边,听到开门的动静都纹丝微动。

“你……”杨绍元警觉的皱起眉,目光从他背着的那双修长白皙的手,扫到他纤细的腰身上,“嫣娘?谁,你是谁!”

那青年缓缓转过身来,唇一笑:“绍元兄,别来无恙啊!”

杨绍元也不含糊,刚刚还青黑的脸瞬间挂上了笑眯眯,“呦,这不是东方娘子嘛,今儿个怎么有空来看我啊?”

东方瑶很想甩他一记眼刀,不过她是个有涵养的人。

“啊!多日不见甚是想念,我有些体己的话想和绍元兄说道说道!”

东方瑶指了指一边的位置:“杨兄先请!”

杨绍元没客气就一屁股坐了上去。

“不知娘子是有什么体己话,现在就说吧。”

东方瑶为杨绍元斟了一杯酒:“听说杨兄嗜酒?”

杨绍元笑道:“哪里哪里,不过是贪饮几口罢了,倒见不得有多喜欢那玩意儿!”

“诶,杨兄此言差矣,这喝酒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尤其是喝对了酒,那还能延年益寿呢!”

“哦?”杨绍元一副感兴趣的样子,“听说娘子曾给林别驾一壶宜春酒,可是有延年益寿的疗效?”

东方瑶不置可否,只微微笑:“林别驾喝的酒,怎么能和杨长史是一个层次呢,那不过是太后所赐的最普通的酒而已,小妹今日所说的,乃是名为‘新丰酒’的关中名酒,有诗曰:‘清歌弦古曲,美酒沽新丰’,此酒不仅香醇浓厚,更兼有延年益寿之能,在宫中那也是只有达官贵人才能品的!”

杨绍元暗地里磨牙,这个东方瑶,竟然想用美酒来买通自己,她别是脑袋进承河水了吧!虽然自己嗜酒,可也不至于到了喝酒误事的地步。

面上却一副惊喜的样子:“哦,不知娘子可有带来?”

东方瑶笑道:“没有。”

杨绍元:“…”

他先是一愣,旋即想冷笑,不过他硬生生的憋住了,可惜道:“唉,那就罢了!”

其实,东方瑶是临时改变主意的。

酒,她是有,也是太后赏赐的,只是看到杨绍元这幅卑鄙小人伪装的模样,她也就懒得给他了。

既然都是地里的大葱,你跟我装什么大蒜!

“路途颠簸,再好酒水也难免撒掉窜味,唉不说了,这些难过的事就不说了,杨长史,我敬你一杯!”

东方瑶举起一杯来,对着杨绍元仰头灌了下去,喝完还柔柔弱弱的咳嗽了好几声。

“诶,娘子这又是何必,心里若真有什么解不开的,这会儿便说了,大哥一定为你分忧!”

“我离开长安的时候,惹得太后大怒,背井离乡来到楚州,人生地不熟,就怕有人以后欺负我,可我一个弱女子,又能如何呢?”东方瑶长叹一声,再举起酒杯来,两人对饮。

杨绍元道:“都说娘子巾帼不让须眉,我早些年就听过娘子的盛名,娘子聪慧过人,这些小事哪里能难得到你!”

东方瑶又给杨绍元斟酒,自己也喝下一杯:“这……这什么聪慧过人……都都是胡说八道!其实我啥本事也没有,要不是太后上了年纪眼神儿不好,我我怎么可能做到婕妤的……”

她看上去眼睛有些朦胧,脸也因为三杯酒染上了淡淡的胭脂红。

杨绍元忍不住嘲笑她,没能耐还敢喝这么多,活该!

见杯盏中倒映着自己微红的脸色,东方瑶笑嘻嘻的给杨绍元递上酒:“杨兄,这杯酒呢必须得、得喝,我、我敬你!”

杨绍元一饮而尽,喝完摸摸嘴,“再来!”

……

“再……再来……一、一杯……嗯?”

杨绍元双眼朦胧的抬眼看着面前的掐丝团花纹金杯,嘴里冒了个泡泡:“咦,咦……这个杯子怎么会跑?”

东方瑶把酒杯端到自己面前,眼皮都没抬一下,只呷了一口,凉凉道:“杨长史看清楚了,这个是我的杯子。”

杨绍元没听清楚,耳朵嗡嗡的响,伸手去夺那酒杯:“诶,这杯子……怎的还会说话?”

不过他没注意,早就有一群人立在一边,看他的笑话。

“咳咳!!”

薛司马故意咳嗽两声,杨绍元眼睛咪了咪,没听见。

“给我……给我……!”他含糊道。

“杨长史?杨长史!”林别驾叫了几声,还是没人理他。

东方瑶却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

杨绍元本来是想去够那只杯子,此时杯子自己站起来了,他当然也摇晃着想去拿,谁知这还没起来,粗壮的大腿便别在了小翘几的腿儿上,“噼里啪啦”扫到了案几上的酒杯茶盏,甚至泼了他自己脸上一杯冷茶水。

东方瑶往后退了退,对左右斥道:“还不赶紧把杨长史扶起来!”

小厮把杨绍元扶在了小榻上,林别驾等人走过来站成了一排,做出自己的招牌动作,擦擦汗,问道:“不知长史娘子叫我们来有什么吩咐?”

适才这些人自然都稳坐家中,不过一炷香之前那个黄侍卫来通知他们,说是每个人即刻前往红袖招,东方长史有要事相商。虽然对东方瑶选的地方存疑,不过他们还是赶着来了,就怕又被这泼辣的小娘子再一顿冷嘲热讽。

“吩咐?”东方瑶把玩着手里的杯盏,神情莫测:“你问杨长史,我来找他做什么?”

杨绍元本来喝的烂醉,此时有些昏昏沉沉,当然什么也说不出来,林别驾一脸苦情:“这……这……杨长史,杨长史?你倒是说句话啊!”

杨长史说不出来,不过下一秒,他总算是醒过来了:“噗哎呦!哪个贱婢!你……!”

“怎么,杨长史喝傻了么,我堂堂楚州右长史,你管谁叫贱婢!”

“咣当”一声,那泼完酒的酒杯又被掷在了地上。

杨绍元摸了把脸上的酒水,脑中一阵懵旋,刚刚刚刚不是东方瑶不胜酒力么,怎么现在喝醉的变成了她?

少女微微眯了眼,不言不语的看着杨绍元,这眼神中的幽光,冰冷而摄人,仿佛有把刀子在凌迟皮肉。

没来由的,他打了个哆嗦:“你……为何要……”

“为何要什么,你自己心里不清楚?杨绍元,我东方瑶虽然是被贬至此,可好歹太后亲信女官将我送出长安,我虽为小小长史,可那也是楚州的贰官,封懿旨来治水,你杨绍元不过一介左长史,为了一本账本满口胡言欺瞒于我,狗仗人势,不光在楚州欺男霸女,还私置产业巧取豪夺,利令智昏挥金如土,如今又借口喝醉搪塞于我,实在是欺人太甚!!”

她说这番话时没有一字磕绊,分明是愤怒至极的语气面上却除了淡淡的潮红看不出来任何的扭曲。

堂中一片寂静。

杨绍元呆愣愣的瞪着眼,他不是被骂傻了,而是他竟然无法回嘴。

东方瑶身份比他高,说的也半分不错,他怎么回嘴?

“账本,你是给不给?”

少女居高临下,看着他。

杨绍元咽下一口唾沫,当真这么多人的面,再说不行……他面子都要丢尽了!

咬牙,“给!”

“黄辞!”东方瑶忽然高喝了一声,众人便见那个干瘦的黄侍卫走上前来:“娘子有何吩咐。”

“现在就跟着杨长史的侍从回去拿账本!”

“是!”

黄辞走了,东方瑶还是不走,她挑眉看了众人一眼,坐下,喝了一大口的酒,杯中酒尽了,她竟然端起那盛酒的银壶,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往自己嘴里灌。

没有人敢说话,但是他们都震惊了。

面面相觑,这是又搞哪一出?

“啊!真是好酒,再给我上……上上个十七八斤的,杨长史……杨长史?你怎么会在这儿啊!”东方瑶脸上忽腾上一片晕红,猛然挥手去拉他,笑嘻嘻道:“刚刚咱俩不是还在这儿喝酒嘛,你干嘛坐到地上……嗝…来来来!咱哥俩儿继续喝!”

坐在地上的杨绍元一脸青黑。

第二十二章 草菅人命

一笔笔墨色在宣纸上晕染开。

陆陆续续又划了十几个数字,换纸,再算,还是不对。

东方瑶终于搁下笔,歪着头把这本厚厚的账本合上。

“如何了?”

“不对。”

“不对!?”

芍儿的反应显然比东方瑶更大,一脸苦恼的样子:“啊,这可怎生是好呀!”

其实东方瑶早就知道,交到她手中的这些账本肯定会有漏洞。凡是各州县有赈灾修水利这等差事,定是肥差,没有贪污才怪,只是做假账又算是技术活儿,尽管有漏洞,高人也能都给你填补上,总能叫你一个外行什么都瞧不出来。

只是唯一让东方瑶惊讶的是,杨绍元这本假账本,实在是粗制滥造。

假如算一户人家一斗米能吃十二天,楚州大约有一万五千户的灾民,按照灾期两个月六十天算,这些灾民大约需要七万五千斗米,十斗为一石,也就是七千五百石米,而标注着“永昌二十年”的这份账本上光“米粥”一栏竟然就写了一万两千石,也就是多凭空多出了四千五百石,这其中的差价,何去何从不言而喻。

杨绍元看准了东方瑶即便知道是假账也无可奈何,所以连造假都懒得造妥帖了。

东方瑶真是忍不住想笑,杨绍元这个老滑头,实在是滑稽的可爱。

早先她拿自己的假功夫算计他们,不过是威慑而已,就算是昨日的撒酒疯都是无奈之举,谁知这个杨绍元是愈发得寸进尺变本加厉,欺负自己初来乍到不熟悉事务。

不过就是想算计她嘛,杨绍元已经得逞了,既然如此,可别怪自己再算计他,想要钱,那也要付出点代价。

不多说,东方瑶当即修书一封,叫来黄辞,嘱咐他一定要亲手将这封信送到目的地,不得被任何人发现,黄辞也不磨叽,应命便离开。

“娘子把黄大哥支走了,没人保护娘子怎么办?”芍儿担忧道。

“这件事除了黄辞,我谁也不能相信,所以只能他去。”

东方瑶暗忖,这一来一回大约也就一个多月,不会这么巧就出事的。

用过午膳,小憩了一会儿,想着目前还没什么大事,她便换了便装,打算去承河上看看水渠修的怎么样了。

由于去年大雨,新修的水渠只坚持了三日便再次坍塌,然而何长史却坚持不是水渠的问题,他向太后进言,这水渠自己修的很牢固,可是架不住这清不干净的淤泥和变化多端的天气。

他治水秉承的是两个观念,“因势利导”、“束水冲沙”,也就是自他两年前来到这里便为清淤做准备,更是在极短的时间内修建了坚固的水渠,可是没成想去年的一场大雨,令他一片心血付之东流。

按道理,这法子是良方,为何会出错呢?

站在岸边向四处眺望,完全是一片宁静祥和。

如果没有亲眼见识去年那场大雨,恐怕谁也想不到平时温驯的承河肆虐起来会如此的凶悍。

低平的地势,其实也是致命的缺陷。

“那是什么?”

目光向四周扫去,除了来来回回光膀子的工匠,便是一片飞沙走石。

“哦,那是座亭子,长史娘子可要去坐坐?”一个工头恭敬道。

东方瑶微颔:“也好。”

小亭很近,走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东方瑶打量面前这古朴的红柱和梅花亭角,随口问道:“叫什么名字?”

工头咳嗽了一声:“唔……尚无,娘子可要赐一个?”

东方瑶笑着摆摆手:“不必了。”

那工头却殷勤怂恿:“娘子莫要谦虚了,小的可是听说娘子在长安的时候颇受什么墨文人客的追捧,写的文章也是……嗯……甚好甚好的!”

“是文人墨客,工头儿,你说错了!”芍儿撇撇嘴,大声纠正道。

“呃……”工头老脸一红,连连躬身:“娘子恕罪,小的、小的实在是不会说话,找不到合适的词……总之娘子您的诗作天有地无,若能赐名留下墨宝,那也是我们承河之福了!”

东方瑶看着那工头一本正经的样子,倒显得不好意思了。可她也不是傻子,早就知道之前自己可不是凭借文名著称于世,如今这工头如此理直气壮的侃,不知道的还以为实在讽刺她。

“若是想好了名字,我自会找人来休整。”她微微一笑,答应了工头的请求。

随即又问了他一些琐事,那工头也都一一答了,看着天色不早,东方瑶方才和芍儿离去。

东奔西跑了一下午,此时坐在马车中,也是浑身的疲惫。其实自打出长安以来,东方瑶就没感觉有一时半刻的放松。

楚州这个陌生的地方,处处险恶,比起长安有过之无不及,可长安,毕竟是她的故乡,即便再凶险,东方瑶也踏实;如今离了长安,归途之日遥遥无期,公主和芸儿,也分离不见……鼻端微微酸涩,东方瑶忍不住叹出一口气来。

然而这个时候,马车忽然停了。

“怎么了?”东方瑶皱眉,轻声问。

芍儿掀开帘子,对东方瑶低声道:“娘子,前面有一妇人和小孩儿跪在路边。”

妇人和孩子?

东方瑶赶紧探首一瞧,只见一个三十岁上下,身着má yi的年轻女子,正领着一个七八岁同样má yi的少年跪在路边。

那年轻女子紧紧地握着儿子的手,感觉到马车上有人下来了,她赶紧拉着儿子磕头:“贱妾鸣冤,求东方长史做主!”

头嗑在地上发出“砰砰”的声音,震的东方瑶的头都是一阵“嗡嗡”的回响。

东方瑶赶紧上前把这母子扶起来,“这位夫人和小郎君是有什么冤屈,不妨直说。”

那妇人抬头去看,只见面前站的是个十**岁的素衣少女,她修眉若春山,一双琥珀色的杏眸犹为清澈,看上去实在是不像一个官至五品的楚州长史,倒像是一个清丽孤傲的隐居佳人。

“这位娘子,你怎的不说话!”见她不言语,芍儿轻拍了那妇人的肩膀,好心提醒道。

“啊!”妇人自知失礼,急忙低下了头,连声道:“长史恕罪!贱妾名为青娘,家住横塘,夫君姓钱,家中行三,去年在承桥上跳河自尽,留xià jiàn妾和孩儿孤儿寡母伶仃于世,贱妾为求公道却不得待见,万般无奈之下才会拦路长史,还请长史给个公道,贱妾也就死而无憾了!”

语毕,她用衣袖拭去了眼角的泪水。

东方瑶沉吟道:“未知夫人有何冤屈,还请夫人如实告知。”

青娘抽泣道:“夫君本是负责为水渠采办木石的工匠,本已两年余未归家,一年之前却突闻他跳承河而死的死讯,只听说夫君跳河前曾怒斥杨长史卑鄙无耻鱼肉百姓。楚州人人皆知杨长史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偏偏官官相护使妾束手无策,如若不是到了山穷水尽,妾有何颜面来劳烦东方娘子,还请娘子大发慈悲,救救妾一家老小,若夫君能沉冤昭雪,贱妾死不足惜!”

青娘本就面色蜡黄瘦弱,此时更是哭的摇摇欲坠。

东方瑶看着跪在一边怯怯的小男孩儿,心里不知作何滋味,却只能道:“夫人节哀。”

回府的时候,她脑中回旋的便一直是那个小男孩儿怯弱而清澈的眸子。

因为怕被人跟踪,为青娘招致不测,东方瑶赶紧要青娘回去了,答应帮她讨回公道。

太阳穴涨的生疼,这几日一直未休息好,事情还多,青娘这事……该怎么办?

若是个小喽也就罢了,这一来就来个后台硬的……诶?

东方瑶愣了一下。

杨绍元凭什么后台硬,是他家产万贯,势力盘根错节,还是地位无人撼动?

不过一个小小的长史,就算有万贯家财,也不至于如此。

没听说他在京中有什么大靠山,难道是势力范围太过庞大?

手轻轻地打在隐囊上,修眉缠在一起,脑中有些乱,但是东方瑶隐隐有个想法,不说林别驾薛司马之流,若是杨绍元这毒瘤不除,恐怕自己在楚州治水不是容易之事。

手中动作忽然一停,东方瑶缓缓睁开眼,眸中光华幽冷。

挡我者死!

她不能允许任何人破坏自己的计划,不管楚州还要治水多少年,杨绍元这个祸害,必须要连根拔起,否则楚州永无宁日!

“娘子!”

这时,芍儿推门匆匆而入,递上来一份红色的请帖:“东阳郡王在后院设家宴,宴请娘子!”

第二十三章 郡王其人

案几上十分整齐的摆了数十个菱花形银盘,当前两个分别盛了辰砂、蛤粉,有人将淡黑色的液体从银壶中倒入银碗内,搅拌均匀。

那双握住银匙的,是一双骨节粗大的手,这双手生的很瘦弱,青筋伴随着搅拌的动作暴露无疑,可是偏偏这手的主人不急不缓,直到二粉一醋完全溶解在一起,放下手中物什他才漫不经心的答了一声:“哦。”

杨绍元早就急的抓耳挠腮,“郡王,你怎么半分反应也没有呀!”

早早过来就是为了告状,昨日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东方瑶戏弄,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当真是丢尽了他这张老脸,一想起来杨绍元就气的牙根痒痒,可是偏偏告完了,眼前人却又没什么反应。

“我早就对你说过,此女绝不能小觑。”

李宜奉终于抬起眼来,意味深长的看着杨绍元:“从掖庭洗衣婢到正三品女官婕妤,你当真以为是韩鸿照那个老婆子花了眼?”

有婢女递上一块湿帕子,李宜奉又垂下眼睑来擦手,他擦手时一丝不苟,平时那双阴郁的眼睛却紧盯着杨绍元隔在膝上拧紧的双手,淡淡的收回眼光,他道:“自己没有本事,被她接连诓了两次,你还好意思来找我告状。”

“这……这话怎么说,郡王?她老拿自己的身份和太后做挡箭牌,谁不知她出长安的时候是太后亲信女官亲自送她出来的,又从司马迁做长史,很明显太后就是故意偏袒她嘛,难不成我还能跟太后对着干!”

杨绍元一脸委屈,看样子就知道气的不轻,谁知李宜奉非但没有安慰,竟然还笑了起来。

他转动车椅上的轮子,行至案几另一侧,一边用银匙轻挂银盘中的粉末,一口中念念有词:“雄雌黄各二两,胆、黄柳、三矾各半两,揭绿五分,一同研磨……”

“郡……郡王……”杨绍元磕磕绊绊问:“我……我……”

“下去吧,”李宜奉打断杨绍元的话,手中动作未停,一脸漠然:“人活着就行,不要给我闯祸,我还有用。”

绿林幽幽,清风款款。

不得不说,东阳郡王的后宅还是很清爽的。

站在小拱桥上往下看去,碧水潋滟,恍若绿宝石般的水色带了点神秘和幽冷,桥上就是一座古亭,周围是一圈的石栏,石栏上摆了一圈的盆栽,有绿萝、常青藤、文竹……两侧是幽深的长廊,走在廊中,清风拂面,竟是十分凉快,和外面的腾腾热气尤为不同。

才走了一会儿,便见有个十五六岁的婢女走过来,笑着延请:“东方长史请”

一路不光花花草草,参天高树亦是郁郁葱葱生气十足,也就大约一盏茶的功夫,一个六棱门摆在面前,进了门,那婢女恭敬道:“就是这儿了,长史请入座。”

这是东方瑶不曾参加过的一种宴会,从前她在长安的时候,宫宴曲江宴家宴都看腻了,无非就是美人美酒和太后,唱歌跳舞笙歌不息,然而今日的这宴会,却当真令她眼前一亮。

只见庭中摆了两排的案几,案几上摆了瓜果酪浆糕点一类,上首的最为繁复,站了两三个布让的婢女,一看便是主座;四周竹树环合,悄怆幽邃,时有清风阵阵,颇为静谧;再看婢女行状,皆是端正严肃,毫无懈怠之态,一排排将牙盘捧上。

“呦!这不是长史娘子么,来的可真早呀!”

一边的林别驾在一个婢女的招呼下也走了进来,一脸神清气爽。

“林别驾来的也很早。”东方瑶报之一笑。

两人入座后,参会各人才逐渐到齐。

说说笑笑,虽不时与东方瑶搭讪几句,却是颇为拘谨,当然,那日东方瑶“撒酒疯”的情形他们可是还历历在目心有余悸。

若说借酒疯骂人,杨长史可是独占鳌头的第一位,没想到昨日竟被初来乍到的东方瑶摆了一道要走了账本,杨长史还得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要说这新来的小娘子也是够呛人的,毕竟敢惹杨长史的人基本都已经去地下组团观光了。

“咳咳!”

林别驾这边忽然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挑眉呷了一口酪浆。

“杨长史,好久不见呀!”看着杨绍元背着手走进来,东方瑶立时笑着跟他打了个招呼。

杨绍元脸上一片红一片白,含糊道:“唔……好……”

心里却暗骂:贱婢,好你个头!

东方瑶倒不介意,仿佛昨日的事情没发生一般,一边和林别驾谈笑风生,一边和赵县丞品味民生疾苦,一副如鱼得水的样子。

杨绍元恨不得拿起下巴来戳死他,仰着头忿忿想:之前是他太轻敌,待这个东方瑶在这儿呆久了,摸透了她的性子,不还是得和何长史一般被自己耍的团团转!

念及此,杨绍元终于心中舒坦了些。

“郡王爷来了!”

正推杯换盏间,众人听到有婢女恭声喊道。

东方瑶缓缓放下手中的茶盏,恭候着那个人的到来。

有“咕噜咕噜”的车轮声当先响起,脚步声整齐轻盈,片刻,另一六棱门的珠帘被挑开,一个年轻侍卫推着一架轮车稳健而来。

地上铺着的是平整的细沙,是以那轮车行来也不见跌撞,轮车上的是一位颇为年轻俊秀的郎君,只是面色极为苍白,双眸中仿佛装着一潭古泉水,静谧而忧郁,笑起时,嘴角轻轻上扬,话音也轻柔:“诸位久等了,是奉来迟了!”

“诶!郡王说的什么话,我们等您自然是应该的!”薛司马立即在一边搭话,殷勤笑道。

待安置好轮车,便见有个婢女从一侧的端盘上双手奉上一杯浅红色的水,李宜奉一饮而尽,一边笑笑:“诸位见笑了,宴会这便开始罢。”

传说中喝了便可以延年益寿的神仙水?

东方瑶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忽听李宜奉的声音向自己这边传来:“娘子可是东方长史,当真是秀外慧中年少有为,幸会了!”

东方瑶抬首去瞧他,面前是他一脸柔和的笑意,便拱手笑道:“哪里哪里,郡王谬赞了,郡王才当真是气度不凡,比之长安皇室子弟的神采竟也是丝毫不逊!”

……

“芸儿呢!”

元香挺着大肚子,立在上首,横眉冷对下面跪得瑟瑟发抖的婢女。

“我要你仔细跟着芸儿,一转眼你就懈怠了,出了事可担待的起?都尉府容不下你这等高高在上的侍女,今日就收拾包袱出去另觅良处罢!”

双袖一扬,她闷声就坐在了榻上。

“还不快出去!”

安思逸走进来,对那婢女吩咐低声道。

那婢女如蒙大赦:“公主恕罪,奴婢这就走!”

连滚带爬,很快便消失在视线中。

“逸,你有没有见到芸儿,”元香一见夫君进来,连忙拉过安思逸的手,紧紧地攥着,问道:“我今日晨起没有看到她,心里慌得很!”

安思逸轻轻拍了元香的手:“你忘了,昨日芸儿入宫了,去见建宁大长公主,还是你亲自允的。”

元香紧蹙的双眉熨开,诧道:“啊?芸儿是入宫了?为何那婢女不提醒我?”

安思逸揽着她坐好,安抚道:“你这几日太紧张了,好像胸口总闷着一股气,许是产期愈发近的缘故,是我嘱咐那些婢女不许和你顶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也好散散气。”

“那我岂不是平白无故冤枉了人家,真是罪过!”元香一脸赧然,“待会儿要素云去说道说道……”

安思逸忍不住失笑:“这些事情你便不必管了,我去说便好。”

元香叹道:“逸,我也总觉得这些日子太过紧张,怕芸儿在这儿过得不开心,也怕瑶儿在楚州过得艰难,而我身为一个公主,徒有高贵的身份却无能为力!”

瑶儿离开时唯一的心愿便是将芸娘托付给了自己,元香就怕芸儿受到一点的伤害,可是她也知道芸儿过的并不开心……最亲近的人都离开了她,寄人篱下哪怕自己待她有多好,芸儿又怎会真的开心?

“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再回长安是芸娘自己的决定,替颖川王求情也是瑶儿的决定,她们都是有主见的人,决定之前想必就已经想好了结果,这也不是你和我能改变的。”

“可我还是气!我气母后骗我不顾我的意愿,竟然还把我禁足在府中!”

那晚她执意入宫,原以为得到母亲的肯定,哥哥和瑶儿就真的不会有事,原来她还是太天真了,因为第二日,她便被禁足了。

一连五日,待元香收到婉娘给她瑶儿亲笔信,才惊知瑶儿竟然已经被贬楚州,哥哥也早就离开了长安!她忍不住进宫和太后理论,谁知又被李少简拦在蓬莱殿外,说什么太后这几日身子不适不见任何人。

好……不见是吧?元香忍不住冷笑,不见便不见,又不是离了谁便活不了,于是这一个月来元香便再也未入宫。

看着元香难过的样子,安思逸也十分心疼,把妻子揽入怀中,轻轻抚摸她的长发:“都过去了,元儿,会好的,你要相信她们。”

第二十四章 遭人绑架

这几日楚州连下了两场暴雨,搅的刚刚平稳的局面又不安宁起来。

因为新修建完成的引水渠,竟然有一部分碎裂了。

“这水渠分为三段,自承河上游至承县北南西城郊为三段,中游经过东侧的勒水引入临近的叶城县为第四段,碎的这一部分刚好是上游至西城郊的那一段,据说是因为昨日突降暴雨,上游水目激增,大肆冲刷新砌成的水渠所致,只是属下已经带了工匠去看过,这被冲垮的一部分当中泥土松软,护坡的砖石都明显数量不足,当中缝隙并无碎石填充,想来并非是那工头所说,乃暴雨冲垮所致!”

赵县令这番话说的铿锵有力,饶是林别驾想再插句话也找不到缝,抹了摸额上的汗水,他准备搭言,谁知一抬头便是东方瑶冰冷的眼神:“林别驾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这……”林别驾咳嗽一声,继续道:“那是因为碎石还未填充完成,并不说明是因为尚未填充。”

“碎石未填充完整?”赵县令“哈”的一笑:“南测的引水渠都已经修建完毕,林别驾你竟然说西侧未修缮完毕,既然如此,为何西侧未修完便擅自修建南侧?多日心血毁于一旦,还不如从未修过!”

林别驾冷哼一声:“赵明府好胆量和气魄,这话你来问我,为何不留着去问那督造的工头?不管修的是哪一侧,早先便制定好了,倘若他不按照施工图纸来,怎么还来找我的过错!?”

“好了。”

看着两rén dà有掐起来的苗头,东方瑶赶紧打断:“这件事情我会派人去查,究竟是司士之过,还是工头懈怠,尽快给大家一个答复,若是没有别的事你们就先下去罢。”

赵县令拍了拍官服,瞥了正朝自己这边挤眉弄眼的薛司马一眼,施施然而去。

林别驾走了两步,忽然转过身来,冲着东方瑶笑。

“怎么,林别驾还有别的事吗?”东方瑶挑眉道。

“倒是没什么,”林别驾笑道:“就是下官听说最近有人造谣生事,说是杨长史竟有残害无辜工匠之嫌,这实在是妖言惑众,杨长史虽脾气大了些,可那也是一州的父母官,绝不会做出伤天害理之事!”

东方瑶似是漫不经心:“原来别驾听过这样的话,我这还不晓得呢,你放心,若是听到了,我也绝不会相信,诽谤之言而已。”

林别驾放心这才离开。

“莫非是那日青娘来找娘子的事情被他们知道了?”芍儿皱着眉想了一会儿:“娘子觉得这林别驾和杨绍元是一伙儿人吗?”

东方瑶冷笑:“起码在欺负我这件事上,他们绝对是一伙儿的。”

不过林别驾的话,倒像是意有所指一般,东方瑶越想越觉得不对,当日她出访承河,并未大张旗鼓,但是那承河的工头却是知道的,倘若有人跟踪,青娘和那小郎君还真有可能被发现,虽不知杨绍元是否是真的害人真凶,但林别驾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明显是在提醒她不要多管闲事。

她虽一向不爱管闲事,可现在自己是楚州地方官,凡是百姓之事便非闲事,只是如今黄辞去往徐州,手下可用之人不多,她在楚州尚无势力,要调查这件事情绝非易事……

东方瑶心中纠结了很久,可是转眼一想,倘若青娘遇害,岂不是白白牺牲了两个无辜的生命?怎么着她也不放心。

当下,东方瑶便吩咐了芍儿暗中准备马车,并且带上了府中几名跟自己从长安来到楚州的侍卫,想起那日青娘自称来自横塘,她便吩咐车夫立即前往横塘。

马车有些颠,可以说楚州这道路修的真是一般,坐在马车头晕恶心的东方瑶都有些想吐了。

“停车停车!”芍儿急忙喊道,一边对东方瑶道:“出门匆忙,不知附近有没有水,娘子你再坚持一会儿,芍儿去给你寻水!”

东方瑶靠在车壁上,虚弱的摇头:“不必了,我不过是lǎo máo病而已,以后这样的日子还多,怎么能每次都因此而误事,我们赶紧走罢!”

“这怎么能行!”芍儿搭起帘子向外看了看,急道:“娘子放心,这附近还有人家,我不过去去就来!”

说完就下车去了。

东方瑶有些无奈,只好嘱咐道:“那你自己小心。”

芍儿应声离去。

挑起帘子来,东方瑶向外面看了看,有新鲜的空气呼入,倒也没有那么难受了。

这是一处田地,四周是青山绿树,地里青绿绿的麦子也都泛黄了,随着吹来的风一层层似波浪般摆动着,竟是东方瑶平生为见过的美景。

“这是何处,离横塘还有多远?”她问那车夫。

没有回应,东方瑶微微蹙眉。

“这里离横塘还有多远?”

依旧是没有回应。

东方瑶眼皮一跳,赶紧撩开帘子,竟是空无一人!

糟糕!

心知不好,东方瑶赶紧下了车,谁知脚步堪堪落地,便见有把明晃晃的大刀从身后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小娘子这是要跑到哪里去?”背后是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

心中狂跳,东方瑶闭了闭眼,努力压下心中的恐惧:“阁下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背后那人道:“不管你是什么人,拿人钱好办事,小娘子还是听我的话,乖乖的和我走,我绝不伤害你。”

东方瑶心里正七上八下,忽然听远处有rén dà喊:“娘子!娘子!”

竟是芍儿,正向着这便快步奔来。

“芍儿,不准过来,快点回去!”东方瑶冲着芍儿飞奔过来的身影厉声呵斥。

然而喊完这一句,双手便被身后男人箍住,男人压在她耳边残忍道:“不是我有意杀人,是你的婢女太傻!”

说完左手用力一掷,手中的短剑便直冲冲的对着芍儿飞去。

那短剑从自己的面前飞出去,东方瑶顿时慌了神,大声嘶喊:“芍儿,芍儿你快走,不要过来!”

她用力挣扎着却被男rén dà力钳住,看着那凶器冲着芍儿飞去,想做什么也做不了……难道又要让她眼睁睁的看着身边挚爱之人离去么?

泪水逐渐模糊视线,她无力的哀号一声:“不!”

这时,空中却有支箭破空而来,竟硬生生的射歪了那把刀,使它偏离轨道“铿锵”一声插人一边的麦地里。

“你……你是谁,放开我!”芍儿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将她拦在身后的男人,焦急的想要推开他去看东方瑶。

“没用了。”

那男人盯着前面两个已经将要消失的身影,淡淡道。

第二十五章 身不由己(一)

这是哪儿?

头好疼……

东方瑶努力直起身子来,手抚上自己的额头,只觉一片茫然。

然而待她看清眼前的诸类物事,更是一阵呆滞。

估计是一间背南的房子,窗上装着栅栏,只有浅浅的光线能透进来,四周摆着一个高腿的案几,上面摆了一个颇为fēng sāo的彩瓷。

光是鲜红的颜色几乎亮闪她的眼睛,再仔细一看,上面竟是画了一个躺在榻上的**女子,正将一支含苞待放的辛夷花放在鼻端轻嗅,花旁题诗两句:“百媚生春魂自乱,三峰前采骨都融。”

东方瑶呆了片刻,摇摇晃晃的退后几步,脸上逐渐漫上一层红晕。

天呐,这都写了些什么!

“淫词艳诗”。

脑中立刻跑出这四个字来。

然而一想到这里,她的脸又逐渐变得苍白,赶紧对着门去拍:“有没有人!放我出去!有没有人!”

拍了两下,外面有个若有若无的男人声传来:“别拍了,妈妈来了!”

东方瑶心一跳的时候,门已经开了。

眼前这女子梳了一个半翻髻,眉间是梅花花钿,柳眉弯弯;内着一件藕荷色的折枝莲花开胸衫,下为湖绿色曳地长裙,胸前大片春光一览无余,外罩一件轻快的明衣。朱唇轻点笑起时更是妩媚无比。

“小娘子醒了呀,我叫霍十三娘,你叫我十三娘就行了!”她捂嘴轻笑。

“你是谁,为何把我关在这里。”东方瑶道。

“呦,小娘子好生镇定!”

霍十三娘绕着东方瑶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儿,笑嘻嘻道:“听小娘子的口音,倒不像是楚州叶城本地人呢,可曾有听说过暖翠楼呀!”

暖翠楼……

饶是东方瑶做好了心里准备,依旧被这三个字惊得呆在当地。

楚州三大歌舞坊,除了红袖招、映月楼,便是排名第一的暖翠楼。

说是歌舞坊,可是哪个心里不清楚,这歌舞坊里面就是个青楼!

东方瑶强自镇定:“你私强良籍民女为娼,难道不怕被抓么!”

霍十三娘笑的花枝乱颤,鬓间金步摇环佩叮当,抬手撩起一缕东方瑶的青丝,啧啧道:“小娘子须知,十三娘敢做便有敢做的道理,我自然没有逼良为娼的意思,只是你夜里躺在我院子门口,就冲着这缘分,我也必不能亏待了你呀!”

东方瑶的脸一片青黑:“你可知我是谁。”

“哈!小娘子能是谁我能要了,就算是那新到楚州长史东方瑶,到了我这儿也得叫我一声妈妈!”霍十三娘嫣然一笑:“小娘子可明白,在我这儿,你想逃走是不可能,若是乖乖听我的话,说不准你还能成花魁呢!到那是金山银山都不如你一句娇滴滴的话,什么银子男人不是手到擒来!”

花魁?!

东方瑶忍不住笑出来,就她这个普通的模样,这个霍十三娘竟还指望她做什么花魁,莫不是脑袋被驴踢过!

霍十三娘见东方瑶嗤笑,倒也不恼怒,只淡淡道:“看娘子周身的气度,我便知道娘子身份必定不一般。”

“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强迫于我?”东方瑶反倒不解。

“我既然能在这儿混出头脸来,那必定在官道上也是有依仗的,不管小娘子你有多大的能耐,落到我手里,”霍十三娘轻声一笑:“你听也得听我的,不听也得听我的。”

话说到最后,一改之前的嬉笑,竟变的十分威严摄人。

哦,东方瑶明白了,这个青楼女子是仗着自己有势力有人脉,是以笃定无论她自己做什么都没人能撼动其地位。

念及此,她反而疑惑了,大唐的户籍制度如此严格,哪怕这个霍十三娘在官道上有多大的依仗,可活生生少了一个人这种事,她竟也能作假?

既然早就知道自己身份不一般,还敢这样做,顶风作案,这个霍十三娘还真是为了钱不要命!

东方瑶去过两次歌舞坊,不过是饮酒作乐罢了,并不知道这青楼里的一套规矩,但是她猜都猜的出来,进来容易,想出去从良却绝非易事。

作为楚州三大歌舞坊之首,暖翠楼庞大的势力不言而喻,有个词叫官商相护,既然霍十三娘敢这么说,说明她是真的有把握把自己困在这里直到死,直到自己最后沦为为她赚钱的工具……

“怎么说呢,小娘子也不必害怕,你在我这儿签了mài shēn契,二十年只要赚满三万两银子,那你是去是留,我十三娘就管不着了,不过嘛,到时候你若是不想走,我也不会赶你的,毕竟钱这个东西,没有人是嫌少的。”见东方瑶半天不说话,十三娘又笑着补充道。

二十年?三万两?

东方瑶忍不住汗颜,就拿她如今五品长史的俸禄来说,俸禄有禄米、职田、俸料三大项,

折合起来一年大约也就三百两,二十年也不过六千两,如今这钱竟能翻了十五倍,难道做官真的没什么前途?

“十三娘,并非是我不愿意留下,只是我琴棋书画样样学艺不精,生的又一般,你想拿我做摇钱树,那实在是……”东方瑶脸上露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来。

“哈哈!”霍十三娘笑的露出了牙花,“小娘子好生谦虚,你这琴棋如何我虽不晓得,不过书画嘛,却定是不一般!”说完,牵起了东方瑶的手。

十三娘这双手,柔若无骨又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她二指细细的摩挲在东方瑶的虎口处,胸有成竹道:“小娘子笔墨丹青起码有十多年了。”

“虽有十多年,却不一定学的好。”

“学的好不好,当然也不能只看手,”十三娘淡笑:“娘子走路时目不斜视,颇有清高出尘的气韵,可不该是个学艺不精的闺阁娘子,而是个林下风致的大家闺秀!”

霍十三娘说的这番话,却直直的劈在了东方瑶的心上。

原来她走路时的目不斜视,在别人看来那是目中无人的样子?

怪不得每每曹友真都说她一副清高的样子,原来自己每次的示好,放在那个家伙的眼中,竟都成了贬低和目中无人?

想到此,她默默地垂下了眸子

“我们暖翠楼和风院的娘子,第一向来看的不是容貌,色衰而爱驰,以色侍人者,能有几时好,若是娘子肯留下,就单凭一张绣口,十三娘也敢说娘子在暖翠楼出人头地决不是问题!”

东方瑶抬首来看霍十三娘,期盼二字都写在了她一张柔弱娇媚的脸上。

“按照你的意思,总而言之,我是出不去,必须要留下了?”

如果不愿意,便关上自己几天,所以现在的询问,决定了自己后几日的该过什么样的生活?

霍十三娘颔道:“那是自然,不过我会给你时间来考虑,敬酒不吃吃罚酒这七个字,我可不愿意用在小娘子娇弱的身上,小娘子无事时可以看看,我这暖翠楼戒备森严,就算是外地的乐师舞伎离开,都要清点人数,所以想逃走,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第二十六章 身不由己(二)

东方瑶琢磨了霍十三娘的话,觉得还是有道理的,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又有言谋定而后动,如今她不识形式,决不能跟霍十三娘对着做,只能顺着她来,寻找机会,方能逃出生天。

霍十三娘很体贴的给了东方瑶三天的时间,并且这三天都好吃好喝的供着她,没事的时候东方瑶就忍不住多想,到底自己这一个月在楚州的所作所为是对是错呢?

她有意快刀斩乱麻,并且也觉得是最好的方法,所以才会跟杨绍元对着干。初来楚州,有人给她下马威,借铜箭暗指东方瑶的到来会给楚州带来灾祸,她便命黄辞暗中将铜箭射中的木制鸱吻弄的松软,所以当自己的竹箭射中那鸱吻时,铜箭才会掉下来装作是被自己射中的假象;后来多次讨要账本无果,她便装作酒量浅的样子骗杨绍元喝醉,然后撒酒疯要账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本来就没什么不对,可为什么自己会落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东方瑶缩成一团,坐在黑暗中,望着仅有的小窗,看向窗外幽黑的夜。

本意不过是想调查钱三死亡的真相,如果钱三之死当真和杨绍元有关,那么那日将自己丢在青楼的人,必定是杨绍元指使。可自己不在府廨的这几日,他又怎么说?不杀她,只把她扔在青楼门口,看霍十三娘的那个样子,明显不知道自己就是东方瑶,也许就是单纯的想折磨自己,可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了自己,最后和朝廷上报自己是病故或者强盗所杀岂不是更好吗?

东方瑶陷入了沉思。

当初她因为替李陵求情才被贬至此,可是心底一直觉得自己没有做错,因为觉得自己没有做错,所以她没有任何的包袱,总觉得自己还是长安那个高高在上的东方婕妤,竟丝毫没有意识到她是失宠了,没有太后的“垂怜抬爱”,她现如今恐怕不过是个小小司马,想要和杨绍元硬碰硬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可结果呢,是她陷入囹圄,自身难保。

如今造成这一切的,难道不就是她自己吗?

自诩清高,轻狂处事,正如当年自己被陆静娘下毒一事太后所说的,她完全是自视甚高眼高于顶,所以落的今日被囚禁的下场,也怨不得任何人,是咎由自取。

如果她当初没有采取那些莽撞的法子,而是示弱保全自身,表面对杨绍元听之任之,暗地徐图缓之,今日也不会落的如此局面。

她一直知道自己势单力薄,却还是要和杨绍元作对,一直被人说是聪慧,怎么今日方觉得那都是骗人的,她自己才真的是愚蠢至极呢?

苦笑。

其实要想清楚这些事情并不难,难的只是缺乏一个让她这样思考的契机而已。

如今想明白了,东方瑶却没有打算在暖翠楼久居的意愿,三日后霍十三娘又来见她,表示很看好东方瑶,东方瑶痛快的答应了。

霍十三娘十分高兴,以为是自己那日说的话起了作用,便当场命东方瑶赋诗一首,说是考验,这首诗的高度决定了她住在哪儿,东方瑶闷声想了想,似十三娘这般的女人,想必喜欢的是艳而不俗的诗,当即大手一挥,文不加点,做了一首《锦书怨》。

霍十三娘抱着那一句“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笑的合不拢嘴,当即命人为东方瑶准备了一间上房,并告诉东方瑶,她会给东方瑶半个月的时间来准备,六月二十一是个黄道吉日,那夜便为她当众择婿,价高者得。

说这话的时候,十三娘笑的一脸暧昧:“看五娘子的样子,还未出阁罢!”

东方瑶未说真名,便用了母亲的姓氏和家中排行,此时听了脸一红:“未曾。”

十三娘拍着胸脯打包票道:“五娘子放心,你呢好歹也是那不落窠臼的大才女,十三娘我也必定不能随便就找个人把你嫁出去了。就算有价高者,我也必会为你选出当中样貌最为俊秀的郎君,共度鱼水之欢!”

十三娘这露骨的话几日来一直萦绕东方瑶的耳边,什么鱼水之欢,虽然她不太在意贞洁这些东西,可是总觉得那些男人脏,虽然年轻郎君在青楼寻欢作乐那被称之为风流,貌似也没人瞧不起,可不知为何,一想起来会有个男人会在她身上摸来摸去,不管生得如何,她便觉得异常恶心。

罢了,既然是这样,她更要抓紧时间想办法逃出去。

因为年少时对跳舞和琵琶没什么兴趣,所以这两样东方瑶学的不过尔尔,十三娘找了一群舞姬和琵琶女为东方瑶恶补。

当然,东方瑶觉得就半个月要学的好很难,十三娘却摇头对她道不过是学着玩儿罢了,只要她有一样精的,这些琵琶歌舞什么的都是陪衬,不过是学了给客人做个样子。

之后顺便为东方瑶灌输了不少服务技巧,甚至拿了chun gong tu来给她看……东方瑶硬着头皮看下去,看的却是心惊肉跳,待十三娘走了,忙不迭扔到了床底。

教她跳舞的是一个胡人混血的舞姬,浓眉大眼,名为纤娘,闲暇时东方瑶会跟她聊聊,据纤娘说,暖翠楼当中帮派fēn liè严重,有暖风居、和翠院两所为最,其中东方瑶身处的这所叫和翠院,院主霍十三娘在暖翠楼混了有十几年;而暖风居凤眉娘子是个年方二十六的年轻女郎,不仅容貌十分美艳,手底下几乎全都是如她一般出众的女子,十三娘为了另辟蹊径,到处寻落魄的大家闺秀买入楼中,就是为了和凤眉娘子争这暖翠楼第二把交椅的位置。

“那暖翠楼的主人又是谁?”东方瑶好奇的问。

纤娘却捂嘴神神秘秘道:“只听说是为年轻娘子,其它一概不晓,想必便不是个善茬,否则这楚州第一楼这名声也不是盖来,只是他神秘的紧,手下只要凤眉娘子和霍十三娘代为管事,几乎从不会出面料理其它事务,凡是黑白两道通吃,年入金银不计其数,想必也没有露面的必要吧!”

纤娘耸耸肩。

东方瑶见她为人颇不拘小节,便问她:“你是哪里的人,多大了,怎么会到这里来教我跳舞?”

纤娘笑道:“我今年二十一,本是京城人士,不过后来庶母当家,便将我和母亲赶了出来,为了持家,我便入了教坊司学舞,后来到了楚州,便专门教楼里的娘子们跳舞,好在我是良籍,也不必每日每夜都呆在这个又吵又闹的地方。”

却见东方瑶默然良久,只闷声了一个句:“原来如此。”

纤娘好奇心起,四下去看屋里屋外无人,诧道:“我见小娘子谈吐不俗,想必也是大家闺秀,为何会沦落青楼?”

东方瑶低声道:“不瞒纤娘姊姊,我亦是京城人士,年方十七,今年因为得罪了家中嫡母,被她扫地出门,本想来楚州投奔亲戚,谁知路遇强盗,竟将我卖至此处,如今我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兄长,他们恐怕还在找我,只是一想到相见之日遥遥无期,我便心如刀割不能自已!”

用帕子按了按濡湿的眼角,东方瑶如是道。

纤娘叹了口气:“好妹妹,你也真是可怜,与我一般,只是我并没有救你出去的法子,你也只能盼着日后能傍一位财大气粗的富商,早日脱了娼籍,方能出去呀!”

东方瑶并不多说,只是用感激的目光看着纤娘:“没想到我落魄至此还能幸遇姊姊这般好心的同乡,已经知足了!”

挑着帘子,看着纤娘愈走愈远的背影,东方瑶默然而立。

她并非是有意要骗纤娘,只是若要寻脱身之法,她也无可奈何,必要的时候,也许会利用纤娘,只是如今看来,想要纤娘单纯帮自己,恐怕不可能。

这几日她仔细观察了院里小厮巡夜的情况,发现他们共分为十队,每对又有十人,这一百个人会在楼中各个角落巡夜,两个时辰后再换人,也就真如十三娘所说,想要逃出生天几乎不可能。

况且她还有个每日都盯着自己行踪的侍女,哪怕多问一句都不肯告诉她什么的,实在是像个没人情味的石雕。

眼看六月二十一的日子愈发的近,东方瑶也知道急也没用,要么她委身,要么她以死明志,不过权衡利弊她还是打算暂且留着自己的命。

那日从府中出来,她唯一带出来值钱的东西只有头上的一支宝蓝点翠金钗,必要的时候,也许它就是自己的救命之物。

又过了几日,见东方瑶不吵不闹,反而用心学琵琶和舞,十三娘十分满意,开始要画师进楼为东方瑶画像,然后又亲自为她装饰一番,一套繁复的妆容下来,东方瑶终于见到画师,结果令她大失所望。

那画师是个腿脚不利索的老头,是一副乖觉谄媚的样子,看上去就不能为己所用。

周围大多数青楼女子皆是一副听天任命的样子,东方瑶和她们混不熟,也不敢打她们的主意。

眼见出阁之**近,身边眼线总算是对东方瑶放松了不少警惕,起码不再随时随地的盯着,在暖翠楼住了小半个月,四下走时她也会特意观察出口,就是这般楼中的路线她却记得并不清晰,只知大概。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就算如此也让她找到了一处破绽。

第二十七章 脱身之计

“五娘子,五娘子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这日练完舞,支走了那侍女,见四下无人,东方瑶咕咚就跪在了纤娘面前,一句话不说就低声抹眼泪。

纤娘无奈,压低声音说:“娘子快起来,有什么话我们慢慢说,这样若是被你那侍女看到,十三娘那里肯定不好解释!”

东方瑶抽泣着站起来:“倘若不是实在没有法子,妹妹也不会找上姊姊!姊姊只需听我一言做举手之劳,妹妹便可逃出生天与家人团聚,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姊姊既然信佛,自然晓得这个道理,还请姊姊救妹妹一命啊!”

纤娘歉意地看着东方瑶,“妹妹,我早就说过,我真的没法救你,你身世如我一般可怜还是同乡,我当然不忍心看你至此,只是楼中戒备森严,我又能如何?”

“不!”东方瑶斩钉截铁的看着纤娘:“可以的,只要按照我说的去做,我便可以出去,并且绝不会连累姐姐!”

东方瑶也不愿意说这样的大话,只是事到如今,这是她唯一的脱身之法,抱歉了,纤娘。

见东方瑶一脸胸有成竹毫不畏缩,纤娘不由大诧:“你一个小女子,究竟会有什么办法?”

这么多年来都没人能逃出去,眼前这个看上去就十分瘦弱的小娘子竟然还能有如此自信?

眼风向四周一扫,东方瑶轻手轻脚走到窗边,确定无人方才扣紧,又将门关严实了,道:“明日便是出阁之日,是姐姐最后一次教我跳舞。我曾见姐姐和舞姬们进楼的时候带了三个装舞衣和胡琴琵琶的木箱,到时候姐姐便在院里的左安门等我一小会儿,那里人少,巡夜时有一刻钟的空闲。待我解决完侍女便立刻去找你,藏在箱子里,姐姐将我带出楼去!就算到时候被发现了,我也绝不会指认任何人,况且姐姐是随着舞姬们一同进来,教我跳舞的也不止姐姐一个,就算是怀疑也不会只怀疑到姐姐头上,姐姐只要咬定是我偷偷钻进箱子里的,妹妹敢保证绝不会连累姐姐!”

虽说进出楼要盘查清点人数,可是并没有规矩说要盘查进出的物件,况且也查不过来,抓住了这一点,东方瑶决定冒险一试。

看着纤娘已经呆滞的脸,东方瑶也来不及解释那么多,立刻又跪下,递上袖中的一支金钗:“这是曾经给一位贵人给我阿娘的,价值不菲,姐姐拿出去立刻当了,不被人发现,还能得一笔钱财,聊做酬劳,只求请姐姐救我一命,倘若真的要妹妹委身他人,妹妹宁可明日便跳楼、以死明志,万望姐姐垂怜!”

她哭的梨花带雨,纤娘看的也是万分难过。

人,若是能救,纤娘自然愿意帮她,可问题是,若是不能救,她到底应不应该保冒这个险?

“你……你如何解决那侍女?况且霍十三娘这个人,性子泼辣,若是你没逃出去被抓回来,想必免不了一番苦头!”

“那侍女斗不过我,我自有办法解决;若是真的被抓回来,我也认了,可倘若我因为这些看似迈不过的险阻便一辈子死心塌地呆在暖翠楼而什么都不做,那我宁可死,只给霍十三娘一具尸体,也绝不会要她得逞,妄想操纵我的人生!”

纤娘惊呆了,果断、狠决、机智,短短半个月便将逃出的路线和办法……如此有魄力的女子,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家闺秀吗?

“你是说,我只要在左安门等你就行了?”纤娘迟疑道。

东方瑶一见纤娘动摇了,赶紧道:“没错,其它的事情姐姐按照平时进出楼的规矩就可以!”

看着手中那支做工精致的金钗,纤娘已经下定了决心,面上却为难道:“妹妹,你该知道暖翠楼的势力范围有多大,我家中还有母亲,本不欲冒险……”

“姐姐放心,倘若事败,定于你不相干,姐姐与我救命之恩,我又怎会出卖于你?!都说富贵险中求,到了如今这一步,我也不当隐瞒自己的身份,姐姐也看见了这支金钗非俗物,阿娘为我留下不少遗物,事成之后,必不会再亏待了姐姐!”

没错,富贵险中求……纤娘握紧手中的金钗,终于点头:“我答应你。”

……

六月二十一,申正,和翠院芸香楼

一幅为展开的画已经挂在架上,四周纷繁燥乱,人来人往。

“这不是听说和翠院新来了个小娘子嘛,我还特意去找十三娘打听了,那娘们儿还是这般神秘,口风紧的很,什么都不同我说!”一个国字脸的锦衣郎君边嗑瓜子,边闲话道。

旁边一男子五大三粗,胡须长及前胸,闻言嗤笑道:“你懂个屁啊!我们和翠院虽一向人少,那才貌双全的女子可都是上乘之品,凤眉那小**就知道捣鼓些徒有其表的小娘子,关个屁用,他娘的连个琵琶都弹不好!”

“就是,听说新来的这个,可写的一手锦绣文章呢,说不准还是个大美人,那时候岂不是……一举两得哈哈哈!”

周围尽是一片猥琐的笑意。

若是有人仔细观察,便会发现今日来芸香楼的恩客虽说歪瓜裂枣不少,可占大多数的还是年轻风流的小郎君,他们喜欢的大都是才貌俱佳的美人,一想到马上就能一睹美人芳容,自然个个跟打了鸡血般神情膨胀。可在这些人当中,却偏偏有一位年轻的郎君,一脸沉色。

“郎君,你莫要放在心上,他们这些人言语粗俗,一向如此。”

有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侍立一边,为自家那黑脸如锅底的俊秀郎君秉茶道。

“放下罢。”

俊秀郎君面色不改,冷道。

“诶呦,今日来的郎君可真是不少啊!”

一声美人娇笑,众人便见帘后走出来一个体态丰腴,身着石榴色开胸衫的shǎo fu,她一抹朱唇极近风流,嫣然笑道:“承蒙各位郎君抬脸了,我家五娘子今年年方十七,正是青春韶华,不禁人生的俊,那一笔丹青文章,啧啧啧,恐怕楚州长史东方瑶见了都要自愧不如!”

说完手势一摆,那画架上的小像立刻向下翻滚开来,露出一名女子年轻秀丽的面庞。

这女子体态似若风拂柳,尤其是那眉眼间的清高的姿态,实在是令人自叹弗如。更兼画旁题诗一首:“叶下蓬莱初,思君万里馀。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注}

是她,真的是她!

俊秀郎君几乎要拍案而起,不过碍于形式,他硬生生抑制住了这个念头,再次闷下一口气。

见众人皆在争念这首小诗并拍手称好发出啧啧赞叹之声,霍十三娘忍不住得意,喊道:“起价开始,规则一如往常,诸位郎君还请在心中先有计较!”

听完这番话,青年对身边俊秀郎君道:“郎君来时已经带了不少银子,我看还是不够,这可如何是好?”

此人正是十五。

当然坐在案几一边的,是崔城之,他尚未迟疑:“立刻回去再带银两!”

“多少?”

“全部,用马车拉过来!”

十五惊诧,他想说虽然郎君你是受了太后的命令来楚州做安抚使,可毕竟还未上任,拉这么一堆银子招摇过市是不是不太好,更何况……自家郎君还是个qiong rén……哪来的一车真金……白银……

不过十五还是很敬业的,没钱只能借了,不多说话,他赶紧就出去了。

第二十八章 金风玉露

“五百两!”

“一千两!”

“一千五百两!”

“三千两!”

“五千两!”

“六千两!”

“一万两!”

四下开始窃窃私语:“一万两,我看咱们还是算了吧?以后又不是没有机会了!”

其中好事者去看,发现那出手一万两的果然不是寻常人,而是杨长史的亲侄子杨九郎。

不敢惹,还是算了吧。

于是现场无人再叫价。

“呦,这不是杨郎君嘛!”霍十三娘妩媚一笑:“出手如此阔绰,看来我家五娘子非你莫属了!”

杨郎君得意一笑,正准备吩咐下去。

霍十三娘也准备敲定拍板,却冷不防听有人出声,打断她:“十万两!”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霍十三娘和杨九郎。

不过是一个ji nu,用……用得着如此……如此大方吗?

“十万两,霍娘子以为如何?”

崔城之站起来,见四周鸦雀无声,施施然走上台,径直摘下了那一幅画,收入怀中。{日后拿出来被东方瑶观赏}

无人应答。

看着台下一群rén dà眼瞪小眼看热闹,霍十三娘也不犹豫,唯恐眼前这财大气粗郎君进了水的脑子突然反悔,赶紧道:“成交!”

随后对众人笑道:“诸位郎君莫要灰心,还有机会,奴家这便招待这位郎君去了!”

崔城之跟着霍十三娘进了一侧小室,便见霍十三娘笑吟吟道:“郎君出十万两,也该知道这不是个小数目,我家五娘子自然是不会跑,只是要先验货才行,郎君待做如何?”

崔城之微微颔首:“实不相瞒,我来时只带了五千两,其余钱已命仆人回去筹备,霍娘子放心,身为博陵崔氏之子,我们崔家做事从不毁诺,向来言出必行!”

不做虚言,当即递上一块金光灿灿的家牌。

本来听到眼前这人的身份霍十三娘已经够惊讶了,没成想他做事还如此妥帖,十三娘拿来那家牌仔细一看,上面霍然刻着一个龙飞凤舞的“崔”字,旁刻“博陵崔氏五十八代孙,崔氏十五,玉”,暗自掂量了一下,十三娘终于放心,娇笑道:“郎君莫急,既然是如此尊贵的身份,奴家也不怕您作假,待您那仆人来了,必将五娘子好生伺候你!”

“嗯……”崔城之点点头,忽一本正经道:“不知某可否先见五娘子一面?”

见霍十三娘疑虑,崔城之忙道:“我只是怕五娘子并非画上如此动人,想先见一面罢了。”

他说这话时,神情有些不自然,年轻俊秀的郎君,看起来倒不似那些只会说空话寻欢作乐的恩客,霍十三娘眼珠子一转,自以为了然,想到那家牌和眼前人的身份,也不怕作假,暗自把腰牌交给侍女去拓下来,也好日后赖账的时候去要。

“诶!奴家自然晓得郎君的意思!”霍十三娘暧昧一笑:“这便带着崔十五郎君去红浪居,待您的仆人来了,将钱数对上即可,只是良宵苦短,可等不得郎君呢!”

崔城之一直淡定的脸上,终于在听到这住处的名字的时候,露出了一丝可疑的晕红,不过他还是很镇定的,点了点头。

“好。”

……

东方瑶记得,当日自己被掳时,芍儿是被一个年轻男人救了的,如果不出她所料,目前芍儿不会有事;离黄辞送信的日子也将近一个月了,如果昨日纤娘听自己的话已经当了那支金钗,算着日子,两人想要找到自己还是很有可能的。

没错,她留了两手准备,一手是纤娘,一手便是那支金钗。

芍儿知道自己出门没有带钱的习惯,只有头上一支金钗值钱,倘若真是山穷水尽的地步,那是唯有将这支金钗当出,目前楚州典当铺子并不多,如果纤娘当了金钗,芍儿和黄辞联合来找,总有一日会顺着纤娘找上暖翠楼,就算今夜自己逃不出去,总还有一丝希望。

心咚咚的跳着,东方瑶并没有心情去看霍十三娘为她和不知哪个男人布置的新房……她靠在房门前,只等着伺候自己的那名侍女再次进房,她好一击而中。

时间不多了,听天由命,大好的机会,她决不能失手!

手心有汗水不断冒出,东方瑶深深吸下一口气。

“咚……咚……咚……”

有人上楼,脚步声亦由远及近。

东方瑶六神归位,赶紧蔽在门后。

“……郎君……五娘子她有些傲……”

是霍十三娘的声音。

东方瑶在心中默默地翻了个白眼

“无妨……我不介意……”

一个男人的声音。

东方瑶一愣。

不知道两人又在说什么,总是东方瑶能听的出来,霍十三娘甚是兴奋。

是的,兴奋激动。

连东方瑶自己都奇怪了,难不成今晚要伺候男人的不是她,是霍十三娘?

可是不对啊!那侍女去哪儿了?

东方瑶强自镇定,没关系,大不了自己先解决眼前这个男人……不知为何,她涌上了一股很不怕死的感觉,就算拍不晕那男人,也决不能要他得逞!

这般心心念念,却不妨耳边已经没有了任何动静。

东方瑶的手在颤抖,没事的,没事的,她可以。

“吱嘎”门终于响了,可是门外人却貌似在迟疑。

闭上眼睛,东方瑶默然深吸了一口气,随着那脚步的主人,正待对着他的后颈一掌劈下去。

“瑶儿!”

忽然有人轻唤她的名字,带着些许压抑的欣喜。

手未劈下去,东方瑶却愣在原地。

眼光迅速一扫,感觉房内无人,崔城之心中先是一惊,然而他沉吟片刻,伸手一勾,门就被轻轻带上。

东方瑶方在出神,心神俱惊,因为这声音的主人……她是如此的熟悉!

却冷不防有人从身侧捂住了她的嘴巴。

紧接着的是一个猝不及防的转身以及bèi po撞在冷冰冰的墙壁之上。

男人的大手搂住怀中女子纤细的腰肢,软玉温香,他不禁一悸,直到看清她的容颜。

女子挽了一个百合髻,发上簪着一只翠色珠花和一支银蝶步摇,额间一朵鲜艳如露的梅花,娇媚的印在眉心,平日里一丝不苟的修眉斜斜飞起,几缕调皮的青丝飘散在她额前,那双清澈的眸子就这样瞪大的望着自己。

分别半年,她似乎长大了些,脸上的青涩褪却,竟有些年轻女子的成熟韵味。

东方瑶睁开有些花的眼睛,怔凇片刻,她几乎失声尖叫:“崔……崔城之!”

“小声!”

崔城之手中力道加大了一些,无奈道:“你想把他们都引过来么?”

东方瑶紧咬着牙根,心中恨恨道:崔城之,你这厮竟然还敢来见我!

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她一不做二不休,对着面前某人的脚,狠狠地就踩了下去。

崔城之:“……”

第二十九章 险境逃生

虽然这一脚踩的毫不含糊,虽然真的有些疼……不过崔城之眉毛都没皱一下,他深深的看着东方瑶,良久才得一句:“抱歉!”

“抱歉?”东方瑶也回看他:“木已成舟,现在说还有用吗?”

“我知道没用……”他赶紧解释。

胸口忽然一疼,崔城之低头一看,原来有双小手已经砸在了自己身上:“崔城之,你这个混蛋,幸好我现在没事,若有事,定要你好看!”

她低眉垂眼,尽管是愤怒至极的神情,崔城之却愣是看出了几分娇嗔的意味来,不由得心猿意马,竟愣在原地。

“喂!”见崔城之半天没反应,只是呆呆的看着自己,东方瑶撇了撇嘴:“你说,你今日来做什么!”

“我是来救你的。”崔城之拉回神了,正色道:“还有,你的婢女芍儿业已无事。”

他很想严肃的对东方瑶说,没事的,我可以把你救出去,自己犯的错自己来弥补……

东方瑶拍了拍胸脯:“还好芍儿没事……”不过她又一脸不屑:“其实我马上就能逃出去了,你干嘛还来横插一脚!”

语毕,东方瑶终于反应过来,惊恐的瞪大眼睛:“你……你不会就是那个买我的男人……?”

她低头一瞅,两人就这么抵在墙上,自己的手还抓在他的胸口上,靠的如此之近,她平生都未曾和哪个男人如此亲近过,李衡乾也……也不曾有啊!

有羞愤至极的感觉,东方瑶一把推开崔城之,冷道:“既然你说来救我,如何救?”

崔城之自知理亏,咳嗽一声,正色道:“当然是直接带你出去。”

东方瑶再次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摇头喃喃道:“看来你这些年学治国修身之道已经学傻了……”

“可是有纰漏?”崔城之不解。

“自然有,”东方瑶怪道:“我一直以为你十分聪明,怎么半年没见,忽然便傻了呢?你要将我带出去,用什么法子,我如今是和霍十三娘签mài shēn契了的,就算你拿钱买我也买不走……”东方瑶鄙夷地看了崔城之一眼:“况且你拿的出来那么多钱么?”

崔城之淡定道:“去筹钱了,不过估计筹不出来,拿不出来我也要带你走。”

东方瑶讶然:“多少钱?”

“十万?”

啊?她竟然这么值钱,这要多少辆马车才能拉过来……

轻哼了一声:“那你怎么带我走?”

崔城之拿出一个牌子,递给东方瑶:“你不是问我来做什么么,这就是我来楚州的原因。”

手中是一个象牙质地的鱼符,东方瑶皱眉看着上面刻的“安抚使”三个大字,讶然:“你来楚州做安抚使?”

这个家伙竟然还成了自己的压自己一头上司?

东方瑶当即忍不住感叹: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到时候我就把这鱼符给他们看,是可以带你出去的。”

东方瑶反应过来:“就这么简单?”

“还要多麻烦?”崔城之反问。

东方瑶实在不敢置信,崔城之智商怎么降的这么低,“敕旨可曾到了楚州?没有?没有旨意,你以为凭借这么一块鱼符,霍十三娘会信吗?况且,就算霍十三娘真的认识这鱼符,万一一不做二不休又该怎么办?”

崔城之终于反应过来,东方瑶说的其实是对的,之前那博陵崔氏的家牌虽霍十三娘认了,可毕竟自己真的带了五千两又“真的”要十五回去筹钱了,如今他想只凭一块牌子再带东方瑶出去,没上任之前无真凭实据,若霍十三娘恼羞成怒强行不认,反而弄巧成拙,到时候说不准还会误伤到……她。

是他关心则乱,竟没思虑周全就急着想带她出去。

“快去看看!赶紧的!”

听到门外有动静,东方瑶忙问:“你给他们钱了?”

崔城之摇头,“还没有。”

这下惨了……

东方瑶觉得很悲催,崔城之这个家伙分明是来她添乱的好不好,明明自己都快要逃出去了……不知道纤娘是不是还在等自己……

崔城之却暗忖,他在楚州除了一套房子并无家业,若是霍十三娘真的派人去调查自己,那一定什么都找不到,所以她现在真的带人来盘查自己,如果他继续用之前的理由,说钱未筹备好,霍十三娘会不会以钱没到手为由将自己赶出去?

难道要瑶儿继续等待未知的命运吗?

崔城之心一跳,当机立断,拉着东方瑶就破门而出。

实在不行,他就只能硬碰硬了,反正前院还有接应的人,只要逃出后院,就可顺利救出瑶儿。

“你做什么!”看崔城之走的如此快,东方瑶压低声音,惊恐道。

“带你出去!”

崔城之紧紧地握着东方瑶的手,快步向前走,好在此时楼中并无其他人,堪堪听到身后霍十三娘的声音,两人已经转到一侧走廊上。

“我没带那么多钱,倘若那女人去查我的家底,便知道我虽有钱现如今却拿不出来,自然会找上门来,抱歉,是我又连累你了。”

崔城之看了一眼东方瑶,对她低声道。

看着眼前男人高达伟岸的身影,东方瑶却一句话也说不来。

其实她能来救她,她就已经很不可思议了……

“赶紧去搜,把那崔氏郎君给我找到,找不到就别来见老娘!”

霍十三娘嘶吼的声音在楼里回荡,随即是一群小厮家奴嘹亮的“是”。

不敢任由崔城之在楼里横冲直撞,东方瑶反手握了崔城之的手,脱下外衫,只露出里面的柯子,顾不得什么男女之防,急道:“快抱住我!”

崔城之会意,赶紧将她打横抱起,一路快行。

路上来回有几个侍女,看了只以为是两人性急捂嘴调笑,并未掺言。

直到安全下了楼,东方瑶才长舒一口气,她觉得有些耳热,便在他怀中不安扭动了几下,小声说:“放我下来吧。”

崔城之下意识的低头去看,却一下子怔住。

她里面的小衣服实在是太小,以至于……以至于遮不住里面旖旎的春色,只扫到一片雪白,他立时觉得浑身烫了起来,赶紧将她放下。

东方瑶边披着外衣边打量着一边,然而看着周围一片凄迷的夜色,却实在是不知该往何方了。

因为楼前人太多,所以东方瑶拉着崔城之走了后门出来,可没成想出来之后,眼前的情形却是她从未见过的!

头皮有些发麻,沉吟片刻,东方瑶终于下结论:“迷路了。”

然后去看崔城之,崔城之眉心微蹙,对东方瑶轻轻摇头,示意她不必担心。

东方瑶差点一口闷气噎死,都什么时候,这个男人还如此淡定!

若是能找到左安门,若是纤娘还在那里,若是那箱子能装下两个人……

“去那边!”男人果断的声音打断了东方瑶的幻想,不过一射之地,两人便跑到一个封闭的小院前,和周围的喧闹不同,这院子虽然建的高大奢华,却宁静异常,仿佛隐居在闹市的隐者……诡异。

问题是,怎么进去?

东方瑶急忙去看大门,忽然崔城之拉了她一下:“那边!”

顺着他的目光去看,果然,不远处的游廊尽头,竟然是一扇开着的大门,里面星星点点的灯光,这才是天无绝人之路!

东方瑶还在犹豫,如此华贵却低调的小楼,想必里面住的不是一般人……“没时间了,只能进去一躲。”

崔城之不再废话,拉了东方瑶就快步跑了进去。

“筝筝筝”

有缥缈的歌声隔着纱幔荡来。

时有风乘势而入,撩拨起阵阵的香风,小楼之上,有美人在抚琴。

修剪整齐的指甲,白皙修长的指节,抑扬顿挫宛若大珠小珠落玉盘琳琅清音,红尘四合,凡闻者无不赞叹,世间竟有如此清丽之音,恍然若飘然离世。

腰若流纨素,耳着明月。

这原是极古老的一种首饰,然而穿在眼前这女子的耳上,却凭空添出几分魅惑不羁的意味来。

忽然,双眼微眯,她眼中似有清冷的光华闪过。

果不其然,另一边,门已经被推开。

琴音瞬止。

锦娘惊讶的看着眼前两位不请自来的客人。

“快去看看!那边!”

楼下已经传来家奴恶狠狠的声音。

“这位娘子,你听我说!”东方瑶走上前去,试图和眼前这女子沟通,不曾想崔城之已经一把把她挡在身后:“惊扰娘子是我们的错,只是事急从权无可奈何,倘若娘子能替我们说个无伤大雅的慌,皆大欢喜,否则便是某得罪了!”

眼前这女子纤眉凌厉,明眸尖尖,闻言,颇为精致鹅蛋脸上反倒露出了一丝笑意:“这位郎君,可否请你让一让。”

崔城之皱了眉:“娘子这是何意?”

那女子道:“我是说,你身后那位小娘子。”

东方瑶露出脸来,看向女子,指着自己疑道:“你是说我?”

娥眉修直,杏子双眸,锦娘此生未见过如此想像的两人,当年骑马招摇过市,引得无数娘子侧目的年轻郎君,仿佛也是这般容貌。

锦娘心中微颤:“娘子姓什么,可否实话告之?”

看到崔城之警戒的眼神,锦娘莞尔:“娘子若实话告之,我必应允郎君的请求,绝无虚言!”

“东方,”东方瑶重复道:“我姓东方。”

“上楼去看,我就不信邪!”

楼下,有人已经按捺不住要上来一探究竟了。

“哎呦刘大老爷,上面住的人可是谁你不知道呀!”

“管他娘是何方神圣!”国字脸一脚踹开那扒着他腿的小厮,三步并作两步就踩了上去。

“咚!”

他一脚踹开房门,骂骂咧咧道:“奸夫**,他奶奶的赶紧给老子滚出来!”

“滚。”

一身轻纱幔裙,站在窗边的女子,微微侧眸,双眸如同射出杀人的利箭,与刚才镇静的她判若两人,朱唇轻启:“赶紧滚”

注:上司一词不是现代词汇,由来已久

第三十章 情愫暗生

天气有些阴,崔城之望着天色,觉得又要有不测风云了。

果然,一路走来东方瑶都没理他。

昨晚在暖翠楼,那神秘的女子助两人脱险,说来也好生奇怪,那女子在听了东方瑶的姓氏后果断将两人藏在柜子里,并且轻松吓跑了搜查的家奴,事毕后为两人指了有一条路,从她的楼中后门出去,竟可以直达郊外,事不宜迟,道谢后两人便抓紧离开。

“你……”迟疑了一会儿,崔城之看向东方瑶:“你你可冷?”

“不。”

一个字,东方瑶冷淡的打发他。

崔城之凝视着她倔强的侧颜,低声道:“对你说声抱歉,虽然知道已经没用了,但是我只想同你说,那时我外出探望幼时老师,不知家中出了此等变故,是祖母偷拿了我的官印盖在曹友真告发你的密信上,待我知晓,不曾想为时已晚,你竟然已经被贬,所以我回了长安,自请来楚州与你一同治水。”

东方瑶心跳漏了一拍:“你……你说,你自请来楚州?”

不对呀,崔城之祖父逝世,若是丁忧,按理说应当同他父亲一般守孝三年,可不过短短半年,他怎么就私自回了长安?

“他非我嫡亲,作为族中叔伯祖父,守孝五个月即可。”

东方瑶惊讶的看向崔城之:“你说他不是你的亲祖父!?”

可是长安城中纷纷的流言,可不是这么一回事儿啊!

“我的生祖和生父早已过世,乃是博陵崔氏的第三房嫡子,常年以来,我不过是被指在祖父名下生活而已,就连过继的手续都未曾办过。”崔城之淡淡道。

东方瑶彻底呆住了。

如果说崔城之并非长房嫡子,为何城中纷纷流言他是嫡出,并且太后都对其青眼相加,怎么……怎么可能?

崔城之默然而立,他不愿意对东方瑶再有所隐瞒,轻声道:“我祖母是韩家长女,乃是太后的亲姊,年轻时嫁到崔家三房,不曾想因为多年无子被强休,后来生祖遭人陷害,也不得回族,待我出生的时候,亲生祖父母已经过世多年了。十九年前,失去音信多年的表祖母忽然找到了我,就是当年的皇后,待她听说这一切,便将我硬塞给长房,放言若不将我抚育成才当做嫡子来养,必要博陵崔氏在天下无立足之地,只是我不愿意做长房嫡子,过继仪式只得搁置,所以传到现在,便是如此。”

“你……你是说……太后和你?”东方瑶觉得一时有些难以消化,崔城之的身世,竟会如此的复杂,可是为何太后从未将崔城之的身份公之于众呢,还是说崔城之亲生祖父母的死另有隐情,以至于韩鸿照都不愿意对外人提起?

身上打了个寒战,没敢再问下去,东方瑶忽然觉得有些茫然。

“所以,我真的从未想要陷害过你。”

崔城之诚恳的看着东方瑶,希望她可以给他一个冰释前嫌的眼神。

“哼,”不曾想东方瑶冷哼一声:“不管怎么说,倘若不是你,我也不会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那你想怎么样?”崔城之亦步亦趋,无奈道。

这是一片空旷的草地,一望无垠,偶尔有几座默立一侧的草屋,打量着这不太好的天色,崔城之有些心焦。

“如果你相信我,愿意和我一起走吗?”他问。

东方瑶转身来看他,微诧:“你要去哪儿?”

茅草屋有些简陋,摆设却颇为雅静,室内通风极好,不禁没有霉变的味道,反而多了几分青草的香气,东方瑶暗忖,如果不是崔城之告诉她,这房子至少有十多年未有人住了,她简直以为这房子的主人不过出去买菜了。

“会有仆人定时来打扫清理。”,拿了伞在手,崔城之眸色沉沉。

“那是什么?”东方瑶四下去看,走到院里,指着一处坟包,疑道。

有人走到她身边来,却半天无言语,东方瑶去瞧他,却见崔城之一脸肃穆:“这是,母亲的衣冠冢。”

说完,他不眨眼就走开了。

徒留东方瑶心虚的站在原地。

不过心虚之余,她心中总有些同情,有些彷徨,有些羞愧……

要说真相,她其实早就猜到了,那并非崔城之所为,先不说崔城之有没有这个必要去做,就是当**宫之事,他也有参与,若是被卷入此事中,一个不小心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哪里会如此愚蠢?

况且太后贬自己也不全是因为崔城之和曹友真这件事,除了拿自己当挡箭牌替她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之外,更大的原因就是因为东方瑶忤逆了她。

所以……她是在讹他,恼他,气他,自己挣扎了那么久,就不许要他灵魂也炙烤一下了?

“该走了……在想什么?”

有片阴影忽然遮在头上,东方瑶抬首去看,原来是把伞。

有小雨淅淅沥沥扫落在身旁,那伞微微抬起。

伴随着这低沉嗓音的是一个如春风般的笑容,黑眸像明润的珍珠散发出耀眼的光华,柔和却摄人心魄,像一根羽毛轻轻撩拨心脏,又带着不告而别的酥麻迅速抽离。

清风拂面,春意盎然。

“没……没什么。”

东方瑶觉得声音颤了一颤,她不自然的应了声:“那我们走吧。”

诶……等等,去哪儿?

“估计敕旨明日便到,我们去承县。”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崔城之答道。

“其实……”东方瑶迟疑了一下:“其实我是因为得罪了杨绍元才会如此。”

半天不见崔城之说话,她好奇去瞅他,果然,这家伙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倒令她十分不好意思,悻悻道:“不准笑!”

……

“呦!这不是杨长史嘛!”

长史府廨前,林别驾对着刚到的杨绍元打招呼:“东方长史可回来了?”

杨绍元下了马,把缰绳扔给一边的侍从,搭起了官腔:“都说了她去叶城视察民情,没个十天半月怎么就回来了?”

“哦,”林别驾混不在意,倒是温和一笑:“杨长史不知,前几日下官已经听说,东方长史将要回来了。”

“什么?”杨绍元皱眉,正待问,才意识到不妥,赶紧换了副漫不经心的表情:“喔……那应该快要回来了罢。”

又淡定的去问身边刘司马:“安抚使可到城门了?若是到了,赶紧来通传,也好去接应!”

几人正说着,忽听远处有男子低沉淳厚的声线响起:“杨长史、诸位同僚,不必了!”

众人皆往这声音的主人看去。

却见有一行人打马而来,那说话的是个相貌儒雅的郎君,身边一马上则是跟了个冷面侍从,身后浩浩荡荡;然而最奇怪的是,当先却是个身姿瘦弱且挺直的女子,头戴幂篱,身侧随侍一婢。

待马至杨绍元面前,她便利落的跳下马来,拱手道:“杨长史,多日不见,可好呀?”

这声音,杨绍元死也不会认错,他忍住自己要跳脚的冲动,背后冷汗直冒。

“东……方……瑶……”却不曾想身体尚未反应过来,结结巴巴:“你……你……”

“哦,我怎么了?”幂篱摘下,露出女子清丽的五官来,东方瑶抿唇一笑,随口调侃道:“多日不见,杨长史还壮了不少!”

大约在长安的时候,东方瑶不曾如此“活泼”过,是以见她今日一反常态,崔城之却是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往日里不苟言笑的少女,原来开起玩笑来还是如此有意思。

那是自然,没人找麻烦,吃好睡好,不长膘才怪。

一旁的芍儿接过东方瑶的幂篱,暗自腹诽道。

“啊!”东方瑶仿佛想起来什么似的,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想起来了,给大家介绍一下,”她对着身后摆手,待崔城之上前来与她并肩而立,方笑吟吟道:“这是崔安使,我们凑巧在叶城遇见了。”

随后,杨绍元看见那嘴角笑涡深邃的崔安使,对自己和众人拱手,笑的如沐春风,“崔某幸会了!”

第三十一章 乱点鸳鸯

崔城之走马上任,并且貌似和东方瑶关系还不错,杨绍元很不解,立即令仆从去调查,自然,他查不到任何内情,只知道当日把她扔在暖翠楼霍十三娘的院子,半个月后东方瑶竟莫名其妙的逃了出来,并且还在叶城和崔城之相遇。

这真是神了,难不成这东方瑶当真有通天的本事?再次派人去打听,结果自然还是一样,想到暖翠楼不是他的产业,又排场极大惹不起,纵然不甘心也没法子,好在东方瑶回来之后不禁没有找他算账反而一副更为熟络的样子,倒令杨绍元放松了不少戒心。

他自然猜不到,崔城之早就吩咐了本家,不仅一分钱不给,还要她知道自己得罪的到底是何方神圣。霍十三娘一听那自称“盛五娘子”的姑娘竟真是东方瑶,自称“崔十五郎”的男人还是楚州新任的安抚使,立时吓得魂飞魄散,银子都没拿就连夜跑了,唯恐半夜有人来谋害她报仇。

再说,安抚使一职由来已久,原本是中央派到地方的军事长官,后来至唐,凡遇天灾及临时用兵,便成了临时的安抚性官员,事毕后方可返回中央,如今崔城之担任的,正是这一职务,官秩与正四品的刺史相同,便决定他日后在楚州的地位非同一般。

自至楚州之后,杨绍元和林别驾作为代表郡王接待的官员先带着崔城之去见了他府邸,在崇元坊中,不仅与诸位同僚左邻右舍,且离府廨近,地势高,确实是极佳的住处。

谁知崔城之却笑着摇头:“杨长史不必费心了,我来之前已经寻好了府邸,这便搬进去即可。”

别说杨绍元之流,就连东方瑶都觉得惊讶,崔城之竟是早就准备好了,那他为何还要跟着杨绍元特意来到这崇元坊?

杨绍元和林别驾对视一眼,表情明显有些尴尬:“自然全凭崔安使做主。”

随后跟着崔城之到了明义坊一处,崔城之指着一扇乌头大门,道:“就是这儿了。”

这位置刚好靠近西市,地方看上去倒也宽敞,大约也是个不错的居处,东方瑶却在心里好不郁闷,她住的那个地方,院里连口汲水的井都没有,地势低又潮湿,恨不得早晨起来脸都是湿巴巴的,不过与崔城之差了一个等级,这待遇也太明显了吧?

却冷不丁听个男人说话,问她:“东方长史住在何处呀?”

东方瑶回过神来,见是崔城之,矜持一笑:“就住在离明义坊不远的敏行坊。”

崔城之眼风向四周一扫,貌似漫不经心道:“哦,敏行坊那个地方,倒是还不错。”

杨绍元紧着一颗心堪堪放下来,紧接着崔城之又道:“不过还是远了。”

东方瑶暗自惊诧,未言,只垂眸立在一侧,杨绍元眼珠子转回来,“那……?”

崔城之伸手拍了拍杨绍元的肩膀,沉吟片刻,指着一侧道:“邻处无人,东方长史就住在我旁边好了,日后处理公务也便宜些。”

望着崔城之逐渐走远的身影,杨绍元终于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官大一级压死人,看来果然没错,可惜自己还只是个小小的五品长史……

“杨长史想什么呢?”

见有人和自己并肩而立,杨绍元挑眉去看。

林别驾笑的一派温和:“快走罢,待会儿还要见郡王,莫耽误了时候。”

早晨去见过了东阳郡王,算是为崔城之接风,这倒没什么,席间李宜奉问了东方瑶一个问题,倒是把杨绍元吓得被酪浆呛死。

“听说半个月前长史娘子去了叶城,不知那里灾情如何水利如何?”

东方瑶颇为受宠若惊,怎么,东阳郡王这是良心发现了,守着一鼎炉的丹药忽然关心起民生疾苦了?

她瞥了一眼杨绍元,正色道:“视察过了,修的不错,甚好,有劳郡王费心了。”

李宜奉目光微凝,嘴角含笑:“那便好。”

推杯换盏了一会儿,看着时候不早了,李宜奉有些疲惫的样子,挥挥手:“无事的话,大家都散了吧。”

随后面带歉疚,对崔城之道:“城之,今日身子不虞,慢待了,来日必盛宴拨冗款待。”

崔城之则回之一笑,“无妨。”

……

“你是和东阳郡王认识么?”

感觉到宴席上两人对视时的一些微妙,回去的路上,东方瑶问崔城之。

“认识,少时与母亲寓居宋州,那时郡王在宋州做长史,是以见过几面。”

崔城之颔道。

扬眉,东方瑶了然。

眼见下了马,到了府邸,看着这靠的如此近的乌头大门,不知为何,东方瑶心中竟有些古怪的感觉。

那到底是哪里怪呢,她又说不上来。

“旁边是没有人住?”她好奇。

“是。”崔城之答。

“你到底是什么时候找的这两个宅子,凑巧都没人住,太巧了!”东方瑶忍不住感叹。

当然……不是偶然,拿了钱,官威在这儿压着,人家能不走吗?

十五颇有深意的看了一眼自家主子。

不过他家郎君,装蒜的手段一流,此时正一脸认同,附和道:“是啊,太巧了。”

“娘子,奴婢能否先进去瞧瞧?”

芍儿一脸兴奋,摩拳擦掌。

想起当年芍儿的雄心壮志,东方瑶失笑:“好好好,你这丫头,快去看罢,别把你再急坏了。”

芍儿正笑嘻嘻的要走,不妨东方瑶又忽然拉住她:“等等,你没进去过,那莽撞的性子别再摔着了。”

东方瑶看向崔城之,一脸笑意,崔城之微诧,正待问她是何意,没想到东方瑶的目光已经转到了崔城之身边冷面的十五身上,笑道:“这位郎君,可否为我家芍儿带路?”

十五看了一眼崔城之,见他颔首,方才拱手应了个铿锵的“是”字。

见两人愈走愈远,东方瑶愈发笑的满面春风,伸手去拉崔城之的衣袖:“崔……”不想拉了个空。

咦?

原来人已经走远了。

东方瑶快步追上去,“我问你一件事好不好?”

崔城之身材高大,此时挺胸抬头,饶是东方瑶本来身材高挑也看不清他眼中神情,只觉他的整张俊脸都遥不可及。

“暧……你走这么快作甚?”

过了影壁,走了片刻,到了垂花门前,东方瑶跟的喘不上气,见崔城之忽然停下,才拍着胸口诧道:“你……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崔城之咳嗽了一声:“你问。”

东方瑶没想那么多,迟疑片刻,靠近他,低声道:“那位十五郎君可有嫁娶啊?”

崔城之低眸去寻找她的目光。

适才大约走的有些急,少女娇吁微微,胸口一片起伏,却令居高临下的崔城之骤然想起那晚,她脱了外衫贴在他身上的样子,胸口一大片若隐若现的雪白春光,曾不假思索的撩拨他脆弱的意志……

“……你怎么了?”

见他默然以对,薄唇紧抿,失神中又带了些羞愧的样子,东方瑶歪头,一本正经的看着他。

“你是不是看不上我家芍儿?”片刻,东方瑶了悟,“你那不情不愿的样子,不会是不愿意吧?”

说完好整以暇的瞧着他,等他回话。

“什么”半响,崔城之终于反应过来:“你……你的意思是?”

芍儿和十五?

东方瑶竟然把注意打到了十五的身上……亏他还在想是……见东方瑶依旧一脸期待的瞅着他,他不自然的别开目光。

“恐怕你要失望了,”崔城之失笑着打断她的幻想:“十五两年前就娶妻了。”

东方瑶一脸失望外加痛心疾首:“哦,这样……罢了罢了。”

她挥挥手,说道:“我就是随口一问而已,你莫要对十五郎君说。”

两人又走了一会儿,想起来芍儿还在隔壁,见没什么事,东方瑶辞道:“虽然那日我一直说没你我一样能逃出去,不过你能来救我,我还是很感激的……唔……今日若是没有什么事,那我便先走了。”

她笑了笑,便要离去。

这就要走?

崔城之心中微微失落,竟鬼使神差地叫住了她。

“等等!”

“还有什么事么?”

话已经说出口,貌似收不回来了……

“晚膳在我这儿用吧,”崔城之缓缓道:“就不必回去再做了。”

“无妨,”东方瑶道:“不麻烦的。”

“麻烦的,况且,”崔城之一本正经的解释:“我刚搬进来,觉得房中冷冷清清,正想找个人帮我暖宅。”

暖宅……东方瑶摸了摸脸,尽管觉得这个理由有些怪,可也不好意思拒绝了,便应道:“好。”

第三十二章 润物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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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袱都已经打包好,东方瑶特意点了点自己从长安带过来仅有的三本书,《诗》、《周易》、《道德经》一本没少;再打开一个四鱼纹菱形银盒,里面躺着两个胖胖的酒瓮,装的是出长安时太后亲赐的三种酒,分别是新丰和玉浮梁,之前一瓮宜春酒已经送给了林别驾。

以及杂物,住的时间不久,所以半天的时间便收拾的差不多了。

“长史,安抚使下属求见!”有小厮在外面躬身回禀。

东方瑶方应了,便见门外走进来一个身材健壮挺拔的青年,他进来便拱手道:“见过东方长史,不知娘子何时可收拾完毕?”

“再有半个时辰,怎么,你家郎君有事吗?”

十五道:“待娘子休整完毕,郎君自会来接应。”

东方瑶颔道:“晓得了。”

待十五离开,东方瑶正待继续收拾,忽听旁边有人吃吃地笑,不由去瞥了芍儿一眼:“你这丫头,有什么好笑的?”

芍儿笑的合不拢嘴,凑近东方瑶神秘兮兮道:“娘子,你可知崔郎君为何要来楚州啊?”

“自然是他对不住我,想来赎罪。”东方瑶漫不经心道。

“啊,娘子,你想的未必太过简单了罢。”

东方瑶哑然失笑:“那你说说,我还要怎么想?”

芍儿道:“那日十五郎君阴差阳错救了我,却不见崔郎君,娘子未觉得奇怪么?”

被掳走那一日,的确不见崔城之……从暖翠楼逃出后,两人从叶城出发回承县的路上便和十五芍儿与黄辞碰面,芍儿说那日救自己的十五郎君,其实是崔城之的贴身侍卫,不过当时东方瑶并未在意,心思只在黄辞身上,听闻信已经送到,松了口气,想起青娘生死未卜,又赶紧要他去横塘一观,是以时至今日,黄辞依旧未归。

见东方瑶未言,芍儿可有些急:“娘子还未想明白?那十五郎君可是崔郎君的贴身长随啊,崔郎君未到,他的长随却已先到,难道娘子猜不出来?”

东方瑶呆了呆,芍儿这是在暗示什么,她怎么还没反应过来?

“唉!娘子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芍儿顿时捶胸顿足,痛心疾首。

“他对我说过了,许是……许是因为自己疏忽导致我被贬楚州,太过愧疚,所以才要十五先来楚州保护我们?”

这是个问句,其实东方瑶也不太能明白,他本来可以在家中守孝服丧,名正言顺的成为崔氏长房嫡子,好端端的还要跑来楚州这个烂摊子,倘若崔城之狠心些,不管不顾,似乎也没什么,东方瑶自己也不见得会有多怨怪他,毕竟在官场之上这种事情无可避免,就算他不来也无可厚非。

芍儿啧啧摇头:“看不透呀看不透,倘若娘子没人提点,这大好姻缘就这么没了!”

姻缘?

东方瑶一诧,合着这小丫头旁敲侧击这么久,就是为了暗示自己这个?

不由失笑:“莫要无礼,崔郎君可不是为了这事,他来楚州,自然是有正事要做。”

芍儿嘟着嘴碎碎念了一会儿,须臾,忽听东方瑶轻笑了一声,芍儿瞪大眼睛去瞅她:“娘子笑甚?”

东方瑶便将那日偷问十五是否有婚娶之事的事情告诉了芍儿,害的芍儿闹了个大红脸,俏生生道:“娘子做什么呢,乱点鸳鸯谱!”

“我可打听过了,那十五郎君可不是个普通侍从,竟也是博陵崔氏子孙,不过瞧着他生的好又救了你,便想为你搭线,不曾想人家已经有婚娶了。”东方瑶叹道。

芍儿倒未见遗憾,只托腮凝神:“芍儿才不要娘子搭线,芍儿自己的姻缘,自然要自己动手!”

说完还颇为赞同的点了点头,对着东方瑶,一脸循循善诱:“娘子,要自己动手,否则晚了,可不能便宜了别人!”

“臭丫头!”东方瑶笑骂:“待会儿人来了可不要这么多话丢我的面子!”

大门缓缓拉开,门外芝兰玉秀的郎君,正微笑着立于马上。

下马,崔城之道:“收拾好了?”

见崔城之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东方瑶微诧:“你在这儿等多久了?”

一边有小厮来来回回搬运,崔城之令手下人也去帮忙,笑道:“刚刚来的,上车吧。”一边指了指旁边的一辆马车。

东方瑶却婉拒:“不必了,有马吗?”

待上马之后,两人并肩而立,一行人浩浩荡荡,朝着明义坊新宅而去。

“还记得那年接待突厥使节阿史德力赦么?”

马上,少女笑问。

崔城之侧眸去看她,她面上带了一种干净利落,而又不失柔和的笑意,仿佛不是与他在策马并骑,而是一起指点江山。

他不由眼神凝住。

那一日,他算不得与她初次见面;那一晚,他凭借一支簪子认出她来;后来一个深夜,他又救了她,这个傻丫头却不自知,可是自己何尝又不傻呢,自以为全局在握,最终还是作茧自缚。

“记得。”他淡淡一笑,长身玉立之间,他眸中的笑意像束冲天绚烂的烟花,在东方瑶的眼中绽放。

东方瑶有些迷惑了,喃喃道:“我似乎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哦?”他似笑非笑,仿佛语气中都带了期待:“在哪儿?”

东方瑶记得,她第一次见崔城之,应该是那次落水之后吧,不过当时她的心思根本不在崔城之身上,并未多注意他,谁知后来再见,沉香园中,她与李衡乾的对话竟然被他尽数听了去。

“你……你还好意思说!”一想起那件事来,东方瑶脸微红,嗔道:“偷听壁角,实非君子所为!”

崔城之自然知道她指的是哪件事,一攥马缰,悠悠道:“娘子若是君子,光明正大,还怕别人去听吗?”

笑涡攒起,春意深深,他满脸的笑意,诠释了什么叫做狡猾。

“崔城之,崔安使,请问你见过狐狸笑吗?”东方瑶不以为忤,反笑问他。

“什么?”崔城之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崔安使回去自个儿照照镜子罢!”

少女狡黠一笑,下马另一侧乌头大门,清清爽爽的就走了进去。

见人分明已经走远了,自家郎君还在傻笑,并且笑的一脸老爹看宝贝女儿的感觉,十五忍不住干咳一声:“唔……郎君,可要进府?”

脸上笑意逐渐凝滞,崔城之瞥了十五一眼,不咸不淡道:“东方长史搬家,不过去帮忙,怎么能偷懒?赶紧进去!”

收拾了一会儿,见到了用膳时间,崔城之问:“可是饿了,要不要先去我府上用膳?”

东方瑶把装着自己的宝贝酒瓮的银盒小心翼翼的摆好,擦了擦额上的汗水,道:“好。”

下一秒,已经有一块帕子递到自己的面前,上面依旧绣着两三片青翠的竹叶,咬了咬唇,东方瑶还是拿过来在额上按了一按,周围有一刻的静默,东方瑶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你是怎么找到我?”

她竟然才想起来这件事,要说线索,她是留给了黄辞和芍儿,可为何最终找上门的不是黄辞,而是崔城之?

崔城之默了一默,不知在想些什么,东方瑶正忍不住要再问,却见崔城之从袖中拿出一支簪子来。

第三十三章 念兹在兹

簪针颇长,一溜儿的金黄,上点翠宝蓝色,其声清脆,正是前不久东方瑶给纤娘的金步摇。

“怎么会在你这儿?”东方瑶愕然。

纤娘的确是将这支金步摇当了,不过识的这支金步摇的却不只是芍儿一人。

当然,东方瑶并不知道,崔城之也不会要她知道,他缓缓道:“是芍儿。”

东方瑶松了一口气,哦,原来是芍儿告诉他的。

她却又想起一件事来,不知那日纤娘没等到自己会怎么想,不管怎么样,霍十三娘应该也找不上她,既然当日自己许诺重谢她,纵然最终她也没帮上什么忙,还是要感谢的,过几日黄辞回来,再要他去接济下纤娘……

东方瑶心中边打算盘,便走了神,正待走开,不妨崔城之叫住了她。

“怎么了?”她转身来问他。

崔城之垂眸看了看手中的金步摇,径直走到她身边来。

“这支金步摇是你心爱之物吗?”

东方瑶:“怎么说?”

“我只是见你一直带着它。”崔城之道。

“倒也不见得,只是我这人,习惯了一样东西,再换别的,就有些舍不得了。”她解释道。

“哦。”崔城之淡淡应了声。

东方瑶还奇怪,崔城之就是为了问这个么,随即要伸手去拿回那支步摇。

然而不待她触碰,下一秒,男人高大的身影已经笼罩了自己,他整个身子就立在东方瑶的面前,胸口贴近她,男人身上独有的淡淡清香猝不及防的飘入鼻端,分明浅淡,却仿佛有种醉人心魄的力量。

崔城之将这支簪子,认真的簪入她的发髻上。

她似乎不喜奢华,只在鬓间簪了几支华胜,发间有木槿花的幽香,由上及下,是她额前几缕散乱慵懒的青丝,整齐而修直的娥眉,盈若秋水般的杏子双瞳……

“咳咳!娘子啊!”

“郎君!”

耳边传来芍儿和黄辞熟悉的声音,同样的,崔城之也听到十五的声音,东方瑶瞬间反应过来,尴尬的退后几步,谁知崔城之十分镇定,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手也从容的放下来,微笑道:“怎么,有什么事?”

一副自己才是主人的样子。

黄辞眼神不敢乱瞟,指着门外对东方瑶禀告:“娘子,钱夫人来了。”

“青娘?”东方瑶瞬间又惊又喜:“青娘无事?”

……

青娘颇为羞愧:“倘若不是妾身,恐怕也不会连累娘子,夫君之死不过区区小事,倘若娘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才是妾身的罪过!”

说完便开始抹眼泪。

“你看,我这不是也没事,幸好有崔安使解围。”东方瑶安慰她。

接过旁别芍儿递过来的帕子,青娘按了按眼角:“崔安使……”

她念了这三个字几遍,忽反应过来,惊恐道:“崔安使,安抚使!”

“正是。”一边崔城之微笑道。

“草民无礼,冒犯了崔安使,崔安使恕罪!”青娘拎着自家孩儿慌慌张张的就要跪下,东方瑶赶紧把她扶了起来:“不必如此多礼,今日我和他都没什么身份,你只需告诉我们钱郎君跳河而亡,你还知道些什么?”

彼时东方瑶孤身一人没有依仗,自然没敢多问,现如今身边有了帮手,她也好借了崔城之的光正大光明的做个青天老爷了。

不曾想青娘和自家孩儿对视一眼,低声道:“杨司士已经派人上过门了。”

“杨司士?”东方瑶皱眉,去看黄辞。

黄辞禀道:“杨司士杨年乃是杨长史的侄子,去年他因为拖欠工钱惹得众怒,甚至一度有人告到了何长史的案上,不过后来此事不了了之,不想就在此事平息之后的半个月,钱郎君才忽然跳江。”

黄辞说的这番话,尤以“忽然”二字最为可疑。

青娘道:“杨司士的下属已经派人送来了信儿,说是他的过失,灾银周济不过来才会拖欠,没成想我家郎君是个烈性子,得知诸匠丁得了部分钱财后便忍气吞声激怒异常,曾找过杨司士理论,可惜杨司士当时未曾搭理,才酿成悲剧。”

青娘话说完了,东方瑶也听明白了。

钱三跳江只是为了讨个公道,可惜他死后反而丑事被遮盖,青娘无法才四处求人,后来不得已找到了自己,杨绍元或者说杨年听到风声之后立刻将此事摆平,做出一副有心悔过的样子来,可是为何东方瑶总觉得咯咯颠颠的呢,如果是杨绍元早就想如此简单了事,为何当初还要将自己绑去暖翠楼,难道仅仅是为了泄愤?

还有林别驾说的那番话,分明是在激自己……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夫人当如何?”崔城之道。

“劳烦娘子,妾身当真是死而有悔,只是这一年来为了替夫君讨回公道,就连孽子学业都几近荒废,”青娘摸摸小孩儿的头,歉疚道:“既然杨司士已经打算为夫君正名,不会要他死的不明不白,我也就了无遗憾了,不如……不如事情就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

东方瑶细细咀嚼这四个字,半个多月,她呆在暖翠楼,虽不说受尽折磨,可也是消瘦憔悴许多,就因为那些心怀不轨的贪官污吏魍魉魑魅,她几乎将清白搭进去……

“无妨,我会尽快要杨长史给你一个说法。”

须臾,她淡淡说道。

青娘感恩戴德的离开了,崔城之却还在静静地喝茶:“你不怪他们?”

本来可以将杨绍元一军,起码告他个治下不严,谁知东方瑶就这么轻易把人放走了。

东方瑶摇摇头,默然片刻,方道:“崔城之,你该知道,因为自大轻狂,我已经吃了不少苦了。”

她要认清现实,她不是从前那个在太后身边得宠,就算有人背后议论她,都不会当着她的面得罪她的东方瑶了,她已经远离了那个人掌控,却也远离了她的保护,纵然她怨过气过,可是不得不承认,她当年所拥有的一切,除了自己争取而来,还是靠着别人的宠爱,没有了这一切,她唯一能依靠的,只有她自己。

她不要做依托乔木纠缠他人的丝罗,她就是乔木,她要给她所爱的人一个依靠!

她要做更精细的伪装,就连从前伪装的笑都要重新换上另一张玩世不恭的面具,只为了要那些心怀不轨的人能放下一点点的戒心……可是戴上这么多的面具,她还能找到真正的自己吗?

“我们……”

东方瑶抬首去看崔城之,想提醒他该用午膳了,谁知他却在认真的端详她,用一种,带了几分怜惜的眼神。

她装作没看见,只冲崔城之微微一笑,唤来了芍儿。

第三十四章 和风细雨

一个侍卫从丹房中出来,杨绍元忙不迭迎上去:“顾郎君,郡王爷如何了?”

这顾郎君一身墨绿色长袍,相貌倒是不俗,只可惜神情有些漠然,“杨长史,不是我多嘴,你这事情做的,的确不顺我家郎君的心。”

杨绍元老脸一红,嗫嚅道:“我本未想如此来着……谁知半路杀出个崔安使…”

顾郎君又道:“崔城之自小便与我家郎君相识,绝非可小觑之人,你且好自为之。”眼神落到杨绍元纠结的表情上,他把视线转开,继续面无表情道:“郎君身子不好,又被你气的晨时身子无力,咳了一上午。”

“唉唉唉,我这就进去!”

看着他终于把房门打开,揭开帘子,杨绍元忙闪了进去。

房中有些昏暗,且烟雾缭绕,正中的墙上挂着一副裱过字,行云流水,正是“玄之又玄”四字;一侧案几上摆了香炉、玉印、如意等法器,并有一本翻的有些破烂的道德经敞开在其中。

一双手不断在一把天蓬尺上某处摩挲着,听到房门的动静,他才将目光投过来。

金线银袍款款的宽**衣,愈发衬得眼前郎君眉眼干净,只除了他眼中那常年待于黑暗之中的阴郁。

“你当知道,你能爬上这个位置,也能从这个位置上滚下来。”

放下手中的天蓬尺,李宜奉静静道。

杨绍元顿时吓得倒吸一口凉气,赶紧跪下:“王爷,我、我不过是想惩罚一下那个jiàn rén,谁知就赶上了崔安使到来,现如今下官已经派人去安置那女人了,想必她已经上门去陈情,绝对不会要崔安使有半分怀疑到王爷身上来,万望王爷恕罪,若是气坏了身子,下官十条命也赔不起啊!”

“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你还是老样子。”李宜奉哼了一声,说道:“你这些年贪得太多,我都没怎么管你,但是我只能告诉你,这次你最好收敛一点。”

“啊?”杨绍元一头雾水:“王爷这是何意?”

不要他贪,那不是要了他的老命?

“你竟然都不知道?”李宜奉嗤笑一声:“朝廷拨到楚州的赈灾款,按说六月便该到了,为何迟了一个多月还未到?”

“赈灾款在徐州被扣押了一个月,徐州刺史曾上报说山匪劫财,才耽搁数日,”李宜奉沉声道:“这个女人心计绝对不简单,从一开始的射铜箭都后来的要账本,如今还能凭一己之力从暖翠楼中逃出,杨长史,你须认清现实,你还不是她的对手。”

可东方瑶不过是太后的一个弃子,哪里会有那么大的能耐从中做手脚?

杨绍元呆了一呆。

轮车滑动,李宜奉停到了杨绍元面前:“我问你,你可知东方瑶是如何从暖翠楼逃出来的,又是如何和东方瑶在叶城相遇的?”

“下官……不知,”杨绍元苦道:“霍十三娘口风紧的什么也不说,下官自然无从下手!”

李宜奉若有所思,“暖翠楼的主人,那个女人绝对不简单。”

说不准就是当年德宗留在楚州监视他的细作。

“咳咳……”杨绍元干咳了一声,迟疑道:“郡王爷,下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讲。”

“讲。”李宜奉微扶案几,准道。

“这……东方瑶和崔城之现下比邻而居,下官怀疑,这两人是串通好了的。”

崔城之这个人,李宜奉知道,心思太重,早先年若不是因为双儿,他根本不想和他有半点交情,如今崔城之又来了楚州,卢望已死,待双儿后日归家之时,他这个做兄长的却又该为难了。

不过他早就派人打听过,这两人在长安,仿佛也没什么交情,难不成韩鸿照那个老婆子还对自己不死心,所以才特地派了崔城之这个子孙,来楚州监视自己?

“……说不定这两人就是有什么jiān qing,那贱女人勾引崔安使之后要崔安使为她出头,才……”

“你说什么呢!”李宜奉喝道。

走了一会儿神,缓过来时竟听杨绍元不知扯到哪里去了。

杨绍元说的正起劲,冷不防被打断,吃了李宜奉一记眼刀,赶紧悻悻的住了嘴。

“虽说楚州山高皇帝远,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然都是臣子,便该做臣子当做的事,其它的事,你就暂且搁一搁吧。有道是大丈夫相时而动,驱凶避吉者为君子,我栽培了你这么多年,可不是想要你栽在东方瑶身上的,待你摸清了她的底细,再动手也不迟;至于崔城之,在我没想好之前,你不能轻举妄动。不过你若是嫌之前吃她的苦头还不够多,就自投罗网好了,出了事,本王自然也不会管你的死活!”

李宜奉眯眼冷道。

杨绍元咽下一口唾沫,小心翼翼道:“下官明白了。”

……

晴天碧空,万里无云。

神清气爽,昨夜安眠入睡,早晨推开窗仿佛都能闻到泥土芳香的气息。

洗漱用膳后,东方瑶也没来得及巡视自己的新房子,总之她还是很满意的,站在台阶向下望去,四周打理的很整洁,周围还围了一圈花圃,里面种着花花草草,芳香又不显得过分浓郁,幽静的恰到好处。

“娘子,崔郎君已经在门外等着了!”黄辞粗犷的声音在远处响起。

“啊!这个崔城之,怎么这么早!”东方瑶不满道:“我明明同他说的时间是卯正三刻,现在不是才一刻……”

一边的芍儿却已经迫不及待的拉了东方瑶的手出去:“诶呀,娘子别说了,总不能要崔安使还在外面等你吧!”

昨日东方瑶便和崔城之约好,第二日早晨巡河。

看着马上神采奕奕的崔城之,东方瑶扬了扬眉,冲他问好:“安使当真是守时呀。”

崔城之谦虚一笑:“长史娘子过谦了。”

长史娘子这个称呼,算是林邺送给她的,哦,林邺就是林别驾,最近东方瑶才发现,林别驾这个老油条比起杨绍元不差分毫……嗯……说不定比杨绍元还要聪明一点。

俩个人都骑马,很快就到了承河大坝前,这个时候太阳出的早,是以早就有零零散散的工匠在开始忙活了。

“哎,小的郑六见过崔安使,见过东方长史!”

四十多岁的工头,缩出手来对着两人躬身问好。

“起身吧,不必多礼,”东方瑶颔首,“崔安使想要了解这些年水渠建造的些情况,你就捡些重要的说罢。”

郑六哈腰道是,随后说了个大概。

六门渠是前朝的兴修的水利,这些年来由于河道淤塞不通是以灌溉能力愈发弱,时不时还会因为雨水过积淹没田地道路。

自四年前先帝下令修建以来,淤泥已经被大量清理,但是不知为何,每年自上游冲来的泥沙还是会大量郁积,四年前的修建不是第一次,之前已经有过两次疏浚;

其次是楚州地势低平,是以每逢暴雨袭击,水涝便更厉害些;再者天气变化多端,与前几十年相比,每况愈下。

除去地势天气原因,目前唯一能改善的恐怕只有疏浚水渠、加固大堤这个治标不治本的办法。

其实东方瑶也问过,不过她知道崔城之的侧重点可能和他不一样,毕竟他曾说之前和母亲就在附近的宋州居住过,应当多少也了解大概。

末了,郑六叹道:“这些匠丁有的还是从别的县来的,甚至还有三年未归家者,倘若六门渠再修不好,那不光是老百姓遭罪,我们这些劳力也遭罪呀!”

崔城之拍拍郑六的肩,丝毫没在意他衣衫上的灰尘,说道:“既然担了朝廷的任,我和东方长史就一定赴尽全力,绝不会再要你们受这无妄之灾!”

郑六百般感激,随后退下。

东方瑶也忍不住微微叹了一口气:“谈何容易呢。”

当她第一次知道楚州之事,都是四年前了,现在的楚州却还是老样子。

从湖上吹来的风,带着凉飕飕的寒意,在河边站了一会儿,东方瑶已经感觉有些冷了,于是说完这话,不自觉抱了抱臂。

“怎么,你这是怕了?”

不知不觉中,崔城之忽然往前迈了一步,挡在东方瑶的面前,他高大的身影骤然立于眼前。

东方瑶呆了一瞬,顺着他胸口的暗花抬首去看他,目光凝在他被身后风撩起鬓间几许散乱的发丝。

心中忽然柔柔一动,不知为何,对着他嘴角调侃的笑意,东方瑶却是怎么也横眉冷对不起来了……“没……”

又赶紧转了身去,嘟囔道:“我才没有呢。”

我才没有呢。

这点点娇柔轻碎的尾音,像花瓣一般的撒在了他的心上。

他想起曾有终南孤雪,驻足掌心的轻柔;冬日暖阳,透过珠箔散落一本心爱泛黄书卷的细碎。

“嗯。”

垂眸凝视着她清丽的背影,崔城之轻轻应了一声。

第三十五章 久别重逢

一个侍卫从丹房中出来,杨绍元忙不迭迎上去:“顾郎君,郡王爷如何了?”

这顾郎君一身墨绿色长袍,相貌倒是不俗,只可惜神情有些漠然,“杨长史,不是我多嘴,你这事情做的,的确不顺我家郎君的心。”

杨绍元老脸一红,嗫嚅道:“我本未想如此来着……谁知半路杀出个崔安使…”

顾郎君又道:“崔城之自小便与我家郎君相识,绝非可小觑之人,你且好自为之。”眼神落到杨绍元纠结的表情上,他把视线转开,继续面无表情道:“郎君身子不好,又被你气的晨时身子无力,咳了一上午。”

“唉唉唉,我这就进去!”

看着他终于把房门打开,揭开帘子,杨绍元忙闪了进去。

房中有些昏暗,且烟雾缭绕,正中的墙上挂着一副裱过字,行云流水,正是“玄之又玄”四字;一侧案几上摆了香炉、玉印、如意等法器,并有一本翻的有些破烂的道德经敞开在其中。

一双手不断在一把天蓬尺上某处摩挲着,听到房门的动静,他才将目光投过来。

金线银袍款款的宽**衣,愈发衬得眼前郎君眉眼干净,只除了他眼中那常年待于黑暗之中的阴郁。

“你当知道,你能爬上这个位置,也能从这个位置上滚下来。”

放下手中的天蓬尺,李宜奉静静道。

杨绍元顿时吓得倒吸一口凉气,赶紧跪下:“王爷,我、我不过是想惩罚一下那个jiàn rén,谁知就赶上了崔安使到来,现如今下官已经派人去安置那女人了,想必她已经上门去陈情,绝对不会要崔安使有半分怀疑到王爷身上来,万望王爷恕罪,若是气坏了身子,下官十条命也赔不起啊!”

“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你还是老样子。”李宜奉哼了一声,说道:“你这些年贪得太多,我都没怎么管你,但是我只能告诉你,这次你最好收敛一点。”

“啊?”杨绍元一头雾水:“王爷这是何意?”

不要他贪,那不是要了他的老命?

“你竟然都不知道?”李宜奉嗤笑一声:“朝廷拨到楚州的赈灾款,按说六月便该到了,为何迟了一个多月还未到?”

“赈灾款在徐州被扣押了一个月,徐州刺史曾上报说山匪劫财,才耽搁数日,”李宜奉沉声道:“这个女人心计绝对不简单,从一开始的射铜箭都后来的要账本,如今还能凭一己之力从暖翠楼中逃出,杨长史,你须认清现实,你还不是她的对手。”

可东方瑶不过是太后的一个弃子,哪里会有那么大的能耐从中做手脚?

杨绍元呆了一呆。

轮车滑动,李宜奉停到了杨绍元面前:“我问你,你可知东方瑶是如何从暖翠楼逃出来的,又是如何和东方瑶在叶城相遇的?”

“下官……不知,”杨绍元苦道:“霍十三娘口风紧的什么也不说,下官自然无从下手!”

李宜奉若有所思,“暖翠楼的主人,那个女人绝对不简单。”

说不准就是当年德宗留在楚州监视他的细作。

“咳咳……”杨绍元干咳了一声,迟疑道:“郡王爷,下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讲。”

“讲。”李宜奉微扶案几,准道。

“这……东方瑶和崔城之现下比邻而居,下官怀疑,这两人是串通好了的。”

崔城之这个人,李宜奉知道,心思太重,早先年若不是因为双儿,他根本不想和他有半点交情,如今崔城之又来了楚州,卢望已死,待双儿后日归家之时,他这个做兄长的却又该为难了。

不过他早就派人打听过,这两人在长安,仿佛也没什么交情,难不成韩鸿照那个老婆子还对自己不死心,所以才特地派了崔城之这个子孙,来楚州监视自己?

“……说不定这两人就是有什么jiān qing,那贱女人勾引崔安使之后要崔安使为她出头,才……”

“你说什么呢!”李宜奉喝道。

走了一会儿神,缓过来时竟听杨绍元不知扯到哪里去了。

杨绍元说的正起劲,冷不防被打断,吃了李宜奉一记眼刀,赶紧悻悻的住了嘴。

“虽说楚州山高皇帝远,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然都是臣子,便该做臣子当做的事,其它的事,你就暂且搁一搁吧。有道是大丈夫相时而动,驱凶避吉者为君子,我栽培了你这么多年,可不是想要你栽在东方瑶身上的,待你摸清了她的底细,再动手也不迟;至于崔城之,在我没想好之前,你不能轻举妄动。不过你若是嫌之前吃她的苦头还不够多,就自投罗网好了,出了事,本王自然也不会管你的死活!”

李宜奉眯眼冷道。

杨绍元咽下一口唾沫,小心翼翼道:“下官明白了。”

……

晴天碧空,万里无云。

神清气爽,昨夜安眠入睡,早晨推开窗仿佛都能闻到泥土芳香的气息。

洗漱用膳后,东方瑶也没来得及巡视自己的新房子,总之她还是很满意的,站在台阶向下望去,四周打理的很整洁,周围还围了一圈花圃,里面种着花花草草,芳香又不显得过分浓郁,幽静的恰到好处。

“娘子,崔郎君已经在门外等着了!”黄辞粗犷的声音在远处响起。

“啊!这个崔城之,怎么这么早!”东方瑶不满道:“我明明同他说的时间是卯正三刻,现在不是才一刻……”

一边的芍儿却已经迫不及待的拉了东方瑶的手出去:“诶呀,娘子别说了,总不能要崔安使还在外面等你吧!”

昨日东方瑶便和崔城之约好,第二日早晨巡河。

看着马上神采奕奕的崔城之,东方瑶扬了扬眉,冲他问好:“安使当真是守时呀。”

崔城之谦虚一笑:“长史娘子过谦了。”

长史娘子这个称呼,算是林邺送给她的,哦,林邺就是林别驾,最近东方瑶才发现,林别驾这个老油条比起杨绍元不差分毫……嗯……说不定比杨绍元还要聪明一点。

俩个人都骑马,很快就到了承河大坝前,这个时候太阳出的早,是以早就有零零散散的工匠在开始忙活了。

“哎,小的郑六见过崔安使,见过东方长史!”

四十多岁的工头,缩出手来对着两人躬身问好。

“起身吧,不必多礼,”东方瑶颔首,“崔安使想要了解这些年水渠建造的些情况,你就捡些重要的说罢。”

郑六哈腰道是,随后说了个大概。

六门渠是前朝的兴修的水利,这些年来由于河道淤塞不通是以灌溉能力愈发弱,时不时还会因为雨水过积淹没田地道路,自四年前先帝下令修建以来,淤泥已经被大量清理,但是不知为何,每年自上游冲来的泥沙还是会大量郁积,四年前的修建不是第一次,之前已经有过两次疏浚;其次是楚州地势低平,是以每逢暴雨袭击,水涝便更厉害些;再者天气变化多端,与前几十年相比,每况愈下。

除去地势天气原因,目前唯一能改善的恐怕只有疏浚水渠、加固大堤这个治标不治本的办法。

其实东方瑶也问过,不过她知道崔城之的侧重点可能和他不一样,毕竟他曾说之前和母亲就在附近的宋州居住过,应当多少也了解大概。

末了,郑六叹道:“这些匠丁有的还是从别的县来的,甚至还有三年未归家者,倘若六门渠再修不好,那不光是老百姓遭罪,我们这些劳力也遭罪呀!”

崔城之拍拍郑六的肩,丝毫没在意他衣衫上的灰尘,说道:“既然担了朝廷的任,我和东方长史就一定赴尽全力,绝不会再要你们受这无妄之灾!”

郑六百般感激,随后退下。

东方瑶也忍不住微微叹了一口气:“谈何容易呢。”

当她第一次知道楚州之事,都是四年前了,现在的楚州却还是老样子。

从湖上吹来的风,带着凉飕飕的寒意,在河边站了一会儿,东方瑶已经感觉有些冷了,于是说完这话,不自觉抱了抱臂。

“怎么,你这是怕了?”

不知不觉中,崔城之忽然往前迈了一步,挡在东方瑶的面前,他高大的身影骤然立于眼前。

东方瑶呆了一瞬,顺着他胸口的暗花抬首去看他,目光凝在他被身后风撩起鬓间几许散乱的发丝。

心中忽然柔柔一动,不知为何,对着他嘴角调侃的笑意,东方瑶却是怎么也横眉冷对不起来了……“没……”

又赶紧转了身去,嘟囔道:“我才没有呢。”

我才没有呢。

这点点娇柔轻碎的尾音,像花瓣一般的撒在了他的心上。

他想起曾有终南孤雪,驻足掌心的轻柔;冬日暖阳,透过珠箔散落一本心爱泛黄书卷的细碎。

“嗯。”

垂眸凝视着她清丽的背影,崔城之轻轻应了一声。

第三十六章 暖风醉人

这几日东方瑶的确是闷在房中研究治水的对策,不过芍儿觉得十分无趣,在新宅中晃悠了大半天,愈发心痒痒,总觉得该添置些东西来装扮装扮才好,便央求东方瑶一起出去买点家具新衣什么的。

东方瑶拗不过芍儿软磨硬泡,再加上今日是个重要的日子,确实该收拾收拾了,便挑了午后和芍儿一起去了楚州的东西二市。

好在他们现在就住在楚州最大的县承县,东西二市又在承县之中,所以若是逛街买东西也很方便,比起长安的二市,楚州的虽说小了些,也算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了。

“娘子喜欢什么花什么草,咱们也买几盆?哎哎哎,娘子你看,咱要不要再买个衣橱啊?咦,这茶具看上去妙的紧,是西域的吧?”

眼花缭乱的芍儿看着什么新鲜便凑过去看看,举起一个绿玉杯子来爱不释手,问那摊主:“这杯子真是好看,是什么做的呀?”

摊主笑呵呵道:“娘子好眼力,这是西域的酒泉墨玉杯,不管是烫酒还是饮冷浆,都耐用的紧,娘子可要买一个?”

“怎么卖的?”

“三两银子!”

“这么贵!”芍儿夸张的张大嘴:“老板你是欺负我年纪小吧,这么一个破杯子还要三两,一两我都嫌贵!我家那从长安买的琉璃盏……”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东方瑶哑然失笑,看她如此津津有味,也“不忍”打扰,便在附近径自转了一转。

现在大街上很少看到有头戴幂篱的娘子了,反而是着男装的不少,虽梳女子高髻亦英姿飒爽;高门大户的娘子更是直接骑马出行,再也不喜欢闷在马车中了。大街上熙熙攘攘,更多的是小娘子,丝毫不遮遮掩掩,落落大方的吵嘴拌架,这番盛世的气象,真是令人羡慕又欣慰。

幸好,自己是生在如此盛世。

纵然太后对待忤逆朝臣雷霆手段,可是自垂帘听政这些年,不仅创武举完善科举,更是推行法治,蠲除苛政杂税轻徭薄赋,重视农业兴修水利使州县百姓富足。

而普通的平头百姓们,他们有了自己的小日子,又何必去管上位者的是是非非呢?

如此,她也不失为一位英明之主。

若是……真的有那么一天,可能阻止不了也无法阻止之时,她愿意顺从这一次命运的安排。

“上好的越纱了,小娘子们快来瞧一瞧了!”

东方瑶向身后去看,一家衣服铺子,三十多岁身材略显臃肿的老板娘正热情的对着门外挥手,一见东方瑶眼光打来,连忙下来揽了她的手:“哎呦,哪来如此标致的小娘子,快进来看看吧,本店新到越纱,轻薄透气,最适合如您一般俊俏的小娘子了呢!”

东方瑶坳不过那老板娘神力,迷迷糊糊就被拉进了店中。

这店中铺满了绫罗绸缎,花花绿绿,真是瞧得人刺眼。东方瑶没自个儿买过衣服,从前的一副不是定做的就是少府监或司衣局挑好了布子直接送过来要自己过目,她倒真没尝试过自己买一件衣服。

“小娘子请看,这里还有成衣!”老板娘笑眯眯的指向一侧。

墙上挂了一排襦裙,有宽袖的窄袖的,有间色裙石榴裙,有鹅huáng sè葱绿色的,还有各种花纹、衣领样式……

东方瑶有些头大,现在小娘子们的品味都这么高了,之前她还以为半臂裙只有宫中才有呢,原来已经时兴到各地了。

抬手摩挲着一见火红的半臂裙,她如是想。

“小娘子看中了可以试试?”

老板娘神出鬼没,又绕到东方瑶另一侧道。

东方瑶惊了一跳,连忙摆手:“不必了不必了!”

这颜色也太红了,她穿出去岂不是很惹人注目?

谁知老板娘又拉着她走到一边,指着一件衣服,笑道:“这一件如何?”

这是一件水绿色的窄袖襦裙,很清新淡雅的颜色,上有银绣忍冬纹,颇为娴雅的一件衣服,只是东方瑶一看那低矮的领口,忍不住抚了抚自己的胸口……算了吧。

老板娘见东方瑶扭头就要走时那番尴尬的表情,哪肯放过这个赚钱机会,连忙将她拉了回来。

她笑呵呵道:“诶,小娘子这就不懂了罢?奴看娘子也是个身世不俗的人,大家闺秀,一定没穿过这般开胸衫吧,这衣服普通人家的娘子都不能穿呢,只有有身份的才能穿,娘子若是没有穿过,何妨一试?

奴瞧着无论是这颜色还是样式,配小娘子高挑的身材和容貌那绝对是错不了的!就算是不喜欢,穿了大不了就是再脱下来的事嘛!”

东方瑶迟疑了,倒不是她没胆量穿,只是这般低矮的领口,她穿上会不会怪怪的?若是被芍儿瞧见了……看见芍儿还在一边孜孜不倦的还价,东方瑶犹豫了一下,“那……试试也行。”

话还没说完,便被老板娘推进了里间。

换衣间换完衣服,她捂着胸口便出来了,天呐……她竟然第一次觉得自己不仅长个了,原来别的地方也张了肉,是该喜该忧呢?

哭笑不得。

她走了两步,腰间禁步上的璎珞便发出叮当清脆的声音,甚是好听;裙子的质地也很柔软轻快,剪裁合身。东方瑶拉了拉胸口的柯子,试图遮住胸前大片的肌肤,毕竟外面还这么多人呢。

“小娘子,怎么样,可还喜欢?那边有铜镜呢!”老板娘殷勤道。

东方瑶抬首笑道:“好!”

然而话音未落,脸便腾的红了……

不远处有个年轻的郎君,正弯腰捡起一个玉镯,向自己眺望了一下,待见到自己后,他面上的笑意愈发深沉,那笑涡中仿佛盛了醇厚的酒一般醉人。

东方瑶觉得自己的心口猛然跳了两下,赶紧捂着胸口转过身去。

天啊……她怎么会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遇见崔城之……

尤其是她胸口还未遮严实,她做的那些动作他一定都看见了吧……哎呀真是羞死人了!

若是现在地下有个地洞,东方瑶肯定迫不及待的就要捂着脸钻进去。

然而……

“可是东方娘子?”

东方瑶呆了呆。

这下不仅地洞没地方钻,还直接碰上了打洞的老鼠。

那老板娘见东方瑶低着头一句话不说,面前俊俏的郎君笑的如沐春风,眼珠子一转,笑道:“这位郎君,小娘子可害羞的紧呢,你瞧瞧她穿这一身是不是又漂亮又大方啊!”

东方瑶:“……”她害羞了吗?

“嗯,很漂亮。”

崔城之应了声,见她眉眼低垂异常安静,嘴角翘起了笑意:“瑶儿,几日不见,你竟都不认识我了?”

瑶儿……

这一声瑶儿叫的低沉喑哑,却又宛若熏人暖风,吹的东方瑶瞬间头晕目眩起来。

“不准看!”

她伸出拳头,在崔城之结实的胸口捶了一下,冷着脸斥道。

当然,这是她认为的,老板娘自然觉得她是害羞之下的娇嗔。

崔城之退后几步,浅浅一笑:“衣服很合适,这便买了罢。”

东方瑶白了崔城之一眼:“自然要买。”

随后换回了衣服,问老板娘价格,便去找自己的荷包。

在荷包上捏了一捏,她很识趣的又放了回去,“唔……那个……我没带钱。”

随后无辜的看向崔城之。

崔城之摇头失笑:“你这个出门不带钱的毛病,还真是改不了。”

掏出钱来,给了那老板娘。

老板娘眼角笑开了花,挥手对两人道:“郎君和小娘子心想事成,有空常来呀!”

“什么心想事成……”东方瑶嘟囔道。

崔城之按着嘴角咳嗽一声:“你怎么在这儿?”

“我怎么不能在这儿啊?”东方瑶嘲笑道:“还说呢,你一个大男人来逛什么街!”

刚巧芍儿手里端了那墨玉杯子过来,一见两人并肩相行,笑的眯了眼:“崔郎君也在啊,这是巧啊,奴婢和娘子正逛街呢!”

说完对东方瑶晃了晃手中的杯子,得意洋洋:“娘子,你看,一两银子!”

“不是出来嚷着买花草,又挑了个没用的,家里可不少呢!”东方瑶笑骂她。

“诶,是哦!”芍儿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随即严肃道:“娘子说的对,太阳快下山了,我现在要赶紧去买,娘子就不用等我了!”

说完脚底抹油就要跑,东方瑶在后面叫她:“芍儿,给我一两银子呀!”

她可还欠着崔城之的钱呢。

芍儿闪进人群中,对着身后摆了摆手,似是说了什么:“……娘子先借着崔郎君的罢!”

这丫头也太……太不靠谱吧?!

东方瑶一脸黑线,转头去看崔城之。

这家伙挑了挑眉:“刚好我也要添置些东西。”

第三十七章 酒不醉人

“你要添置什么?”东方瑶看向崔城之,有些疑惑。

“我也想买些花花草草,种在花圃中。”崔城之说道。

两人一拍即合,东方瑶暂且忘记刚刚的窘迫和尴尬,说道:“那我们去花市瞧瞧?”

语气中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兴奋。

眼见着她娇小玲珑的身影穿梭在人群中,丝毫不曾经那番端庄娴静时压裙禁步都一动不动的严肃状,崔城之竟然觉得今天又一次重新认识了她。

“还愣着做什么,快走呀!”

东方瑶偶然一回头,见崔城之站在后面不知走着什么神,踮着脚在他眼前晃了一晃。

四周人生喧闹,唯有她的容颜最为清晰明亮。

他眼睛亮亮的,说道:“走慢一点,别被撞到了。”

手默然立在她的身侧,为她去抵挡拥挤的人潮。

花市中,东方瑶指着面前一排盆栽,歪头问他:“你喜欢什么花?”

崔城之道:“兰花,绿萝,薄荷,都很喜欢。”

“我也喜欢薄荷,不过没有养过,不知道能不能养的活,”东方瑶自语了一会儿,一边指了几盆花,“全都包起来。”

她皱着眉似是纠结了一会儿,对崔城之笑道:“你拿三盆,我拿三盆,先回去养养好不好?”

崔城之觉得心头颤了一颤,“好……”

从西市回来的时候,天已经昏了,东方瑶琢磨着要不要请崔城之也来吃个饭,谁知崔城之却先道:“我还有些事情,便先回去了。”

东方瑶有些失落,算了,不来就不来吧,点头应了好,转身便进了府中。

房中,芍儿正在布置房景,正将一个盘口琉璃瓶仔细摆到案几上,一见东方瑶进来,忙迎了上来,将不知从哪儿变出来的一直芍药簪在她鬓角,“生辰快乐!”

东方瑶伸手要去拿下那支花,“都什么时候了,这花早便败了吧。”

芍儿却伸出一个指头来回晃悠,一副老夫子严肃状:“娘子此言差矣,这芍药在井底呆了一下午,此时还盛着呢。”

东方瑶无奈受了,看了看空荡荡的案几,奇道:“不是自告奋勇做菜么,怎么什么都没有?”

芍儿神秘兮兮的拉了东方瑶走出房去。

“这是去哪儿?”

“在房内吃多没趣儿呀,我瞧着宅子里有处亭子,便命人搭理了纱帐,里面熏了淡香,娘子在那里面用膳,花前月下,良辰美景,才是人生一大享受了!”

沿着游廊行至一亭前,这亭子两侧角灯朗挂,正有一轮硕大的玉盘就衬在天边,清风阵阵,不时吹起帘纱,四周花草整齐,高树参天粗壮,果然是赏心悦目。

一把将东方瑶按在pu tuán上,芍儿笑嘻嘻道:“娘子稍后片刻,芍儿再去瞧瞧还有没有新菜添上。”

有虫鸣“呱呱”,草丛,静谧而美好。

东方瑶微微吐出一口气来,看着这一桌子的美酒佳肴,心中十分放松。

她忍不住又望向那圆满的玉盘。

今年,她十八岁了。

十九年前,她永远的失去了族中亲人,包括没见过一面的祖父祖母和父亲;十二年前,她的母亲在病榻前握着她的手去世,叮嘱她好好活下去;三年前,李怀睿死在她的面前的时候,亦是要她好好活着……

一年前小荷离开的时候,她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世事无常,想来便是如此,一个人要死是那么容易,想要活着却要千方百计,所以此刻眼前的美好,她一定要倍珍惜。

不管是喜欢她的,不喜欢她的,讨厌她的憎恨她的,她都希望,所有与她一同命运之人,所有渴望安稳之人,所有仍在痛苦中苦苦挣扎之人,能够长安。

浮世长安。

李怀睿离开长安交给她的那封信,只写了十个字,江湖归白发,天地一扁舟。

那本也是她的心愿,可直到现在她才真正明白,原来她想要的,终究和他还是不一样的。

她要做一个好官,就算是日后不能再回长安,她要的只是“问心无愧”四字,而不是为了目的不择手段。

酒中微微辛辣,她了一小口,觉得味道还不错。

听到有脚步声,以为是芍儿回来了,瞥到帘后有个暗影,不由道:“怎么还不进来?”

那人影却屹然未动,低声问她:“我可以进来么?”

东方瑶一口酒差点呛在喉中:“咳咳!咳咳!咳咳咳!!”

崔城之赶紧闪了进来,见她伏在案几上咳得难受,轻拍她的背,自责道:“抱歉,是我唐突了,你可好受些?”

东方瑶接过他递过来的帕子胡乱在嘴巴上抹了抹,“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崔城之指了指一边的东墙,“那墙上有个门,我推门进来的。”

东方瑶恍了一恍,墙上有门,墙上有门,怎么可能!?

她正惊着,崔城之却已经斟了一杯茶,递给她:“生辰快乐。”

东方瑶更为惊讶的看他:“你怎么会知道!”

男人笑中有狡黠之意:“我为什么不能知道?”

“所以……不对呀……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东方瑶喃喃不敢置信。

因为这处地方,就是我为你布置的。

崔城之笑了笑,并未回答这个问题,从一边拎上来两壶酒,笑道:“七十年前的葡萄酒,你可要尝尝?”

东方瑶转眼就忘了问这厮是怎么进来的来怎么找到自己的了,又惊有喜:“葡萄酒!”

不仅是葡萄酒,还是七十年的佳酿。

崔城之为东方瑶满了一杯,推到她面前。

东方瑶轻一口,醇香浓厚,很是可口,忍不住一杯下肚,推空杯到崔城之面前:“再满。”

崔城之却把酒壶摆到一边,循循道:“要先吃饭才能喝酒,否则对身子不好。”

东方瑶蔫了蔫,嗔道:“婆婆妈妈!”

崔城之低头失笑,思量着小娘子有些瘦,便为她夹了快肉,“快尝一尝,我瞧着色相不错。”

东方瑶吃了一口这芙蓉鸡,舌尖清香甜腻,却见崔城之还在看她不动,以为等她评价呢,便笑吟吟道:“好吃。”

崔城之这才别开目光,下著轻拈,“那我也尝一口。”

随后敬了一杯:“相识三载,即是有缘,愿后三年,吾二人犹然酣饮。”

语罢扬首饮尽。

东方瑶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三年……原来他们已经认识这么久了。

“这有何难?”她笑了笑,从崔城之身旁偷来那酒倒满:“崔君若不嫌弃,莫说三年,六年后我自当陪君尽兴!”

“当真?”仿佛没有注意到东方瑶的小动作,崔城之眸子一亮。

“自然是真的,”东方瑶贪恋酒中之物,又倒了一杯出来,举到眉前:“君子之交,当如此酒。”

崔城之亦一口饮尽,默然片刻,方缓缓道:“我已经许久不曾如此尽兴了,谢谢你,瑶儿。”

东方瑶的脸上开始弥漫红晕:“其实该谢你的人是我。”

她低声道:“你在暖翠楼向我解释前因后果,其实我早就知道非你所为,只是没有想到,你真的能千里迢迢赶来楚州救我,可是你却不知道吧,就算你不来,我也不见得会多怨怪你。”

“为什么?”崔城之凝视着她姣美的侧颜,心中柔柔一动。

“自我懂事以来,便只知人心难测,宫中路难行,为了所谓的眼前之利,甚至可以丢弃自己的本心,诚如太后所言,懦弱才是人的本性,可是我想,那也是一种无奈罢,人生在世,想要做一件遵从内心的事本来就很难了,更何况亦要兼顾明哲保身,谈何容易?”

东方瑶眸中神情莫名,轻声道:“若事事皆以锐利之心刺探,得到的也不过是残酷的真相;不妨以一颗柔软之心待之,忖度之后,方知除了人心难测,更多是如牛重负,平心而论,潇洒快活度日的人又有几个,谁不是在世间踽踽独行?何必再去苛求,做好自己便够了。”

她这一番话,看似澄澈,又何尝不是一种无奈呢,所以便如当初的李衡乾,她选择的是默默地原谅,纵然心中不舍?

崔城之心头柔柔一动,想起前事,不愿再隐瞒她,不由轻声道:“我与母亲在博陵安平寄居一年之时,正值皇后失势,族中之人无一不排挤于我,甚至将我们赶到了宋州,那时我心中也恨,不明白我和母亲究竟做错了什么,我曾发誓要出人头地,狠狠报复那些欺辱过我们的人。

可是我错了,我终究没有办法看着思娴难过,她是族中除了老师以外唯一真心待我的人,偏偏又与我深恨之人至亲,挣扎了许多年,直到后来母亲病逝,我才想明白。”

崔城之苦笑一声,低低地道:“他们欺侮我,是因为我自己没有能力保护不了母亲,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倘若我是其中之一,恐怕变成他们那个样子也在所难免。

那时我才明白,世间就是这么奇妙,每每你山穷水尽之时,它又给了你一点活下去的希望,可哪怕只是一点,亦是得之不易,须倍加珍惜。”

第三十八章 倾盖如故

听了他这一番话,东方瑶无限唏嘘,从前她一直以为思娴与他是亲兄妹,否则不过表亲的兄妹哪里会如此亲近?却不曾想不过族人之谊……

不必说她也能明白,崔城之的童年,一定过得不一般凄苦,寄人篱下,哪里有自主可言,便是如同漂泊的蓬草一般,因为思娴,他放弃了挣扎,祖辈之难,后辈化解,这也是一种救赎了罢。

所以他说,哪怕是一点点的希望,那都是得来不易的天赐之物,简直戳到了她的心窝子里去。

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

自古以来皆为通善知恶,晓美识丑,最难得的却是在险恶丛生中依旧能保持一颗仁慈之心。

原来她和他,始终是同样的人。

这会子酒劲不知不觉上来了,又听他一番话感触颇深,东方瑶觉得心头一阵汹涌,再倒一盏,慨道:“感君一言,千杯亦少。”

崔城之也不含糊,扬首一杯。

东方瑶扒了几口胡麻饭,总觉得喝不够,扔了竹著去摸那酒壶,谁知崔城之早已经挡在了一边,如此三番,东方瑶忍不住央求道:“我再喝一杯好不好,城之?”

一朵娇媚的芍药斜簪如鸦青丝上,颊边微红,愈发衬得她容颜娇媚,少女似是喝的有些醉了,声音也软糯娇柔起来,和平时那个沉静内敛的她大不相同,崔城之觉得自己心跳漏了一拍,却依旧坚持,“不行,再喝就真的醉了。”

“不会的!”东方瑶去夺那酒壶,冷不防被一双火热的大手挡住。

“我就喝一口好不好?”她可怜兮兮的望着他,摆出一个温吞吞的小指头来。

“我酒量最好了,怎么会醉了!”见男人还是一副淡淡的模样,东方瑶终于羞恼,声音也不由略高:“我一个人喝完这两坛子都不会醉,杨绍元那个老家伙都喝不过我,还有你……你肯定也喝不过我,你就是觉得我酒量比你好,其实醉的那个是你!你想独吞!所以不给我喝……”

东方瑶这一番歪理,崔城之终于忍不住失笑,彼时他一人奔赴长安,派十五来保护东方瑶,到达楚州,十五便把东方瑶做过的事一一告诉了他,其中之一便是学杨绍元装疯卖傻要账本,简直不要再“赖皮”了,当下轻点她的额头,柔声道:“小丫头,你酒量这么好,都开始说胡话了!”

“唔……”

东方瑶坐在原地,觉得脑子有些涨,神情迷茫起来:“我真的醉了?”

双手却不听使唤般去纠缠男人的手,“没有,我没有喝醉,我再喝给你看嘛……”

男人的手火热而纯粹的包裹住她,“瑶儿,你真的醉了。”

东方瑶不肯认输,恨不得扑到那坛子酒上,掰着他的指头:“没有嘛,没有嘛!”

崔城之哪里还敢要她多喝,却又不敢真的弄伤了她,一来二去,东方瑶的眼皮都打起架来了,她觉得身侧有个高大的垫子貌似很舒服,便在上面蹭了蹭,一闭眼昏睡了过去。

她靠着自己,她的面颊枕在自己膝上,她的身子娇娇软软,她的肌肤雪白若凝脂,白日里少女娇羞的模样和胸前的若隐若现蓦然涌入脑海……身体一阵燥热,崔城之赶紧打断这遐想,轻推她:“瑶儿?瑶儿?”

当然没有回应。

角灯昏黄柔和,打在她一片晕红的脸上。

修眉若春山般融融盎然,长睫低垂,时而低颤,仿若凝聚了婵娟上那一片盈然的月光。

小小的鼻尖,薄薄的红唇,青丝缭绕在颈上,平添一抹撩人的魅惑。

忍不住想再多看一眼。

再近一点。

多么贪恋她的笑时的模样,沉静时的模样,生气的模样,醉酒娇憨的模样……她的一颦一笑,他都了然于胸,恋恋不忘。

哪怕只是一丝轻微的呼吸。

当唇落在她的娇柔轻软的肌肤上时,崔城之才觉得,他真的是魔怔了。

心怦然而动。

酒香和淡然的幽香钻入鼻间,再次撩拨他脆弱的神经,鬼使神差般,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万分不舍的离开,他恋恋不舍的轻抚怀中少女柔软的发丝,将她小心翼翼的抱起。

芍儿在外间百无聊赖的坐着,一会儿修剪下新买的绿萝,一会儿用残枝枯叶在案几上摆了几个图案,想着后院该怎么修葺布置才漂亮,忽听门外有男人稳健的脚步声。

芍儿呆滞片刻,猛然站起来,打开门:“谁……”

呀字塞在了牙缝中。

白日里的谦谦君子怀中抱了一个不省人事的少女。

芍儿觉得自己的眉心要跳断了,偷偷地想往房里瞄一眼……啊!崔郎君正把自家娘子小心翼翼的放在榻上,那柔情万分的模样,简直……非礼勿视!

她急忙又猫进自己的房中。

良久,听到人停在自己的房边:“你家娘子喝多了,待会儿我为她送来一碗醒酒汤,你记得喂她服下。”

“哦哦,劳烦崔郎君了!”芍儿忙不迭答应。

……

头疼欲裂。

浑身像散架了一般,东方瑶挣扎着从榻上坐了起来,拍了拍自己的头。

她昨晚上到底喝了多少酒,按照自己的酒量,难不成是喝了五壶?

不对啊,怎么记得崔城之只带了两壶酒过来……什么酒来着?

宜春酒?新丰酒?郎官清?

竟然不记得了……她正苦恼着,芍儿恰进来:“听着娘子的动静,我便进来伺候娘子梳洗了。”

东方瑶点了点头,问:“芍儿,我昨晚喝了多少?”

芍儿清了清嗓子,“唔……娘子问我做什么,该问的是崔郎君罢?”

“崔城之,为什么要问他?”东方瑶不解。

“娘子真的是喝多了,”芍儿做到东方瑶身边来,拿帕子在东方瑶脸上擦了一擦,“娘子忘了,你和崔郎君一起对月饮酒,芍儿当然不敢打扰,怎么知道娘子喝了多少?”

她笑的神情有些古怪,东方瑶不免耳热:“啊,我……我在他面前喝醉了?”

这也太丢人了吧!

“现在想丢人也不管用了,”仿佛看穿了东方瑶的窘迫,芍儿暧昧一笑:“娘子倒不如想想昨晚发生了什么?”

“什么?”东方瑶继续呆滞状。

芍儿白了东方瑶一眼,嗔道:“娘子还是个一黄花大闺女呢,怎么能一个人在崔郎君面前喝那么多,万一……可怎么好?”

东方瑶沉吟片刻才反应过来芍儿的意思,脸一热,急道:“芍儿,说什么呢!”

捡起旁边一个枕头就扔了过去。

芍儿接住那扔过来的枕头,嬉皮笑脸道:“人家开玩笑嘛!”

东方瑶睨了芍儿一眼,一本正经道:“他是君子,怎么可能做出那等事?还说呢,昨晚你说去看菜做的怎么样了,谁知半天都不曾出来!”

那自然是因为美君在侧,芍儿怎么好去打扰?

“娘子倒是蛮相信崔郎君的,”没回答那个问题,芍儿却是兴冲冲的又凑过来,小声道:“娘子可知昨晚你是怎么回来?”

“怎么回来的?”果然,东方瑶也十分迷惑。

“嘻嘻,自然崔郎君亲自把你抱回来的!”

第三十九章 胡思乱想

芍儿早晨的这句话在东方瑶的脑中晃了大半天,每每她要做些个什么事都忍不住爬出来呛她一脸晕红,胡思乱想,果然耽误人……

午时小憩,爬起来梳洗过后,东方瑶便去府廨伏案工作了一会儿,闲来无事时把施工图纸的手稿看了又看,翻出几本泛黄边角都卷褶的古书对照着改改画画,却又总觉得不满意,正巧赈灾银到了府廨,她赶紧去清点了,倒也没少的让她瞠目结舌,好在州中还有义仓,就算钱不够也可以拿出前几年的存粮。

由于今年楚州各地的水涝没往年那么严重,反而是附近的州县受灾颇重,便准备把部分粮食收集起来存入义仓中,想到还有些地方需要崔城之的建议,她正打算要不要去请崔城之。

这时有小厮来报,说是崔安使到了,就在门口。

东方瑶的心慌了一慌,怎么说曹操曹操就到,她还没想好见到他说什么呢。

说什么呀……东方瑶有些奇怪,不就是昨晚喝酒喝多了么,仿佛也没什么大不了,当下吩咐:“赶紧请崔安使进来。”

须臾,门口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东方瑶正立在上首,低头咬着牙,心一横,可不能在崔城之面前出了下风,否则怕是又要被他嘲笑,当下,笑着迎上去,“崔安使来了,赶紧坐罢,下官正有事想要去找你呢!”

小厮为两人倒了一杯茶水,崔城之未动,凝眸道:“不知长史娘子找我做什么?”

东方瑶开门见山:“现如今灾银已到,不过想必所剩不会许多。”

随后看着崔城之,一副你懂得的样子。

崔城之当然知道她的意思,灾银在到之前,除了上头的层层盘剥,已所剩不多,对于杨绍元的耍滑头的行为,东方瑶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贪官污吏们拿了银子,她便是想做些什么这些人也不好出来指摘挑刺了。

正是怀柔也。

崔城之微微颔首,示意她继续。

东方瑶又道:“州中有义仓,每年都会存些粮食,我算过了,去年今日承县灾情皆不算不重,倒是濉河、怀远二乡形式严峻,若是按照去年承县粮食的产量,除供给本县外义仓中的存粮想必还不少,刚好可以运到其它灾情重区。”

话说完,她等着崔城之的回复。

崔城之未言,只打了个手势,十五递到东方瑶面前一本册子,东方瑶打开来看,是往年义仓中粮食的支出。

因为这几年旱涝成灾,是以在朝廷拨的赈灾款尚未到来之前,各州也是会相互补济的,谁知东方瑶一口气翻到最后,却是大吃一惊。

“余粮三千石。”

上书。

这账本上记录的进支清清楚楚,去年本余粮六千四百石,宋州多年收成不好,请示东阳郡王后低价买走三千五百石粮食,至此,仓中所剩余粮三千石。

若是东阳郡王只是挂着个虚衔,这么做确实无可厚非,毕竟他虽然人傻,可手下之人无一不精明,怎么就这么简单要那宋州借去了?

“我之前问过杨长史,他说是因为如此,派了人去宋州打探,宋州刺史裴骏亦是如此言辞。”

朝廷的灾款本来就是一定数量,如今本州尚且不够,更枉论其它了。

崔城之也是早晨去巡视了义仓,开仓之后才发现如此问题。

问题太多,头有些疼。

东方瑶眉头蹙了又蹙,看来这问题是积少成多,问题还是在杨绍元还是恩德国贪官污吏身上身上。

她认为虽接触了杨绍元不久,可是此人之吝啬和小心眼,她还是能分辨一二的,借粮不还?不可能的,粮都不会借给你!

“你也莫要想太多,筹粮总是有法子的,看你忙了一天,不如回去休息?”

东方瑶觉得有些挫败,看来她又白忙活一场,却还不得不便宜杨绍元那个贪心不足家伙。

于是两人便一起归去,路倒也不远,崔城之便提议走着回去,十五和芍儿都很识趣的闪到了一边,只留下默然相对的两人。

终于,东方瑶忍不住开口,却又迟疑,“你……我……昨晚喝多的事……”

“放心,”崔城之微微一笑:“我不会告诉别人。”

东方瑶松了一口气。

“不会告诉别人你只喝了一壶酒就醉的不省人事。”

男人淡淡道。

“崔城之……”东方瑶咬牙切齿。

她脸上闪过一丝可疑的晕红,羞恼道:“我怎么可能只喝了一壶酒?”

她酒量那么好,一壶酒就醉倒了?真是笑话!

崔城之却笑着摇头,挪喻道:“不知昨晚是谁缠着我,说是只喝一口就心满意足了。”

东方瑶觉得自己此时的脸定是红的像只煮熟的虾子,说什么“只喝一口便心满意足了”,这也太太不矜持了吧,她怎么可能那样?

愤怒的甩了袖子,东方瑶“哼”了一声,冷道:“我不信。”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玩笑间便到了府前,却听有rén dà声喧闹,东方瑶不由皱了眉:“家中出什么事了?”

门房苦着脸抹了抹脸上的汗,一见东方瑶回来立时松了一口气:“诶呦娘子可回来了,这新来的工匠和小厮阿顺正闹将起来了,娘子快去劝劝罢!”

一边念叨着:“作孽呀!退一步海阔天空啊……”

待一行人进的园中,便见一五大三粗的汉子正扯着一郎君的领子,可怜那郎君身板瘦弱,却还冷着脸道:“我说过了,我没有偷东西,就算你要东方长史来问我,我也是不可能承认!”

“做什么,住手!”

东方瑶上前几步,威严的呵斥一声,两人瞬间分开。

阿顺当即指道:“娘子,这厮偷了您昨日新买的墨玉杯,被我抓住,竟然还不承认!”

那工匠整了整被他拽皱的衣领,冷道:“无稽之谈,别往我身上泼脏水!”

“等等!”

众人只见有个圆脸的小娘子喊了一声,旋即又转头来看东方瑶,道:“娘子,此事交给我来处理可好?”

东方瑶不知芍儿心中有何计较,轻点下头。

众人便见芍儿绕着两人走了一圈,末了,停在那名为阿顺的小厮旁边:“你说是他偷的,可有证据?”

阿顺道:“小人看此人进了后宅磨磨蹭蹭,贼眉鼠眼似是欲行不轨,便借口喝水离开,再回来时,果然发现他偷入了娘子的闺房中,带出了这只墨玉杯,”继而又忿忿道:“小人分明当场人赃俱获,谁知此人死不认账,还想对我动手!”

芍儿眼珠子转了转,睨了一眼那正剑眉紧蹙,咬牙切齿的郎君身上,笑盈盈道:“给我看看这杯子。”

阿顺递上来,洋洋得意:“怎么样,这下你可赖不了账了!”

不妨芍儿面色一变,“哎呀,这杯子竟然都有裂痕了!”

说完指一处给阿顺看,“阿顺哥你看,是不是呀!”

阿顺正被芍儿这一声“哥”叫的心猿意马,根本没仔细看:“是啊是啊,既然杯子都碎了,这厮不赔个新的是不能要他走的!”

“阿顺哥,这杯子可是我亲自买给娘子的呢,如今碎了,怎生是好!”语罢指向那工匠,俏生生道:“定要你赔!”

那郎君脸涨的红了,怒道:“你这小娘子当真是不辨是非,偏听他一面之词,他说某偷了便是某偷了么,某还可以说是他偷了之后被某看见然后往某身上泼脏水!”

芍儿却只是横了那郎君一眼,去瞧阿顺:“阿顺哥你说,我们该要他赔多少钱?”

那小厮很是大剌剌,脱口道:“娘子花了一两银子买的,如今他偷了还赖账,罪加一等,罚二两!”

这话一说完,仿佛空气凝滞了一般,十分静谧。

芍儿扔了那杯子到阿顺怀里,“一两银子,看来你还是我肚子里的蛔虫,除了娘子,我尚未对任何人说起过这杯子价钱几许,你又是从何得知?”

那小厮呆住,顿时哑口道:“你……你竟诈我!”

芍儿冷笑一声:“长史府这里怕是容不下你的大驾,还请另择他处,杯子就当月钱赏你的。”

见那小厮又欲争辩,芍儿娇喝了一声:“还不快滚,等着人赶吗!”

那小厮只好灰溜溜的就跑了。

东方瑶回头一看,崔城之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

瞥他一眼:“崔安使莫要只看热闹,隔墙有耳,日后自己也该小心了。”

崔城之淡笑:“有劳娘子关心了,我自会小心。”

东方瑶被哽了一下,纳闷道:“谁要关心你!”

那被诬陷的郎君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一脸晦气,对着东方瑶和崔城之两人拱手作了个揖,正待也离开,便见刚刚那泼辣的小娘子走上前来:“苏郎君是吧?”

苏园抬起头来,迟疑地点下:“是我。”

芍儿道:“唐突郎君了,还请郎君见谅,今日就先到这里罢。”

苏园摆摆手,叹道:“无妨,我省的。”

东方瑶一个弱女子在楚州想要自立谈何容易?

杨绍元这地头蛇为了监视她肯定会在长史府中安插眼线,想来也见怪不怪,只是不巧被自己碰上了而已。

这便要离去。

谁知行了没几步,又听身后小娘子笑喊道:“苏郎君记得明日准时来呀!”

第四十章 似是故人

东方瑶进了房中,见崔城之未跟进来,心里说不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失落,问道:“那郎君走了?”

黄辞颔首:“属下看着芍儿娘子将他送了出去。”

东方瑶微微颔首:“杨绍元还在宅中安插了多少细作,你可看的出来?”

“大约有两三个,属下曾见过几个鬼鬼祟祟的,不过娘子放心,平时我和几名护卫都守在外宅,他们都进不得来,今日那刘顺便是趁娘子不在偷入了内宅中,大约是见财起意才顺手偷了墨玉杯,怕是刚巧被那上门看宅的苏郎君看见,两人才起了冲突。”

正巧,芍儿从外面跳进来,“还说呢,我早就瞧着那刘顺儿不是什么好人,你们瞧他那一脸的凶相,竟如此欺负那小郎君!”

东方瑶淡笑:“那你打算怎么补偿他?”

芍儿道:“横竖后院总是要修的,不如就要他来好了,到时候我们多付点银子,今日不快想必他也不会记在心上。”

本来芍儿张罗了三四个工匠上门来看宅,打算回来后和他们一起探讨一下,却没成想一回来就碰见这样的事儿,瞧着那苏郎君蛮顺眼的,就私心留下了他。

芍儿那一脸春风得意的样子,东方瑶和黄辞可都看在了眼中,于是芍儿傻愣愣的笑了一会儿,忽觉两人都在看她,赧然一奇:“这样看我做什么……啊!”

她一拍大腿,似是想起了什么,从腰间抽出一封信递到东方瑶手上:“刚刚有位婢女模样的娘子登门,说一定要把此信交到娘子手上。”

东方瑶接过一瞧,是封信,然而这信上却写了一句诗,暖风熏翠日,曲水小儿女。

她眉心蹙了些许,将信拆了。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翠色浣花笺,撒着点点的金箔,上书一首冯延巳的长命女,末尾笔端挑了两个字锦娘。

看笔迹字形,疏狂慵懒,倒似是一位颇有风骨的女子所写,莫非便是这锦娘?

暖风熏翠日,曲水小儿女?

曲水,会是曲江池么?

那暖风熏翠日?

“娘子,这是什么意思呀?”芍儿见东方瑶紧蹙着眉,忙问。

“暖翠楼。”将信搁了,东方瑶淡淡的吐出这三个字。

芍儿和黄辞面面相觑。

“娘子上次落难,就是在暖翠楼,如今又上门送请帖,难不成那霍氏还想讹娘子不成?”黄辞沉声道。

东方瑶默然片刻,亦不知何去何从,脑中忽灵光一现,“阿辞,我要你找东墙上的门,你可看到了?”

黄辞纳闷道:“娘子别说,还真是有个曲径通幽的小门,属下也正奇怪呢,自古以来两宅没有相连的,如今这门一立,两宅岂不是暗通款曲?”

“呸呸呸!黄大哥说什么暗通款曲呢!”芍儿猛然激动道。

黄辞呆了一呆,不解其意:“怎么了?”

话本子上这暗通款曲可都是指男女私通的意思,芍儿看得多了,此时一听黄辞这样说,脸都红了。

东方瑶干咳两声:“好了好了,别闹了。”

说不准人家造那一扇门本来就是为了暗通款曲用的,她不厚道的想。

“那娘子可要去将崔郎君请过来?”芍儿问道。

暖翠楼

婢女放下手中的玉蓖,“娘子,这样如何?”

铜镜中坐了个月容花貌的娘子,纤瘦而凌厉的娥眉,明眸尖尖,一张颇含风韵的鹅蛋脸,雪肤凝肌,倒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只可惜此时,她紧抿着朱唇。

“再拜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她轻声念了一句诗。

“喜儿,准备准备罢,客人该到了。”

“是。”喜儿也不多问,应了一声便离开了。

不多时,门打开,由婢女引进来一个年轻清秀的郎君。

“你来了。”

锦娘回眸一笑。

“你……你竟然是……”东方瑶吃惊,这锦娘,竟然是当初和崔城之在暖翠楼逃生之时替他俩解围的娘子!

“坐罢。”锦娘起身来,对着小榻打了个手势,笑吟吟道。

东方瑶心中忐忑不安,“那日娘子救命之恩,妾涌泉难报,只是在外打听之时,却实在无从得知娘子名姓。”

锦娘淡笑:“娘子何必要去打听,我不要娘子重谢,出手相救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况且我这地方‘天地非人间’,平时也没什么人来,自然楼外之人无从知晓。”

暖翠楼这地方着实是奇怪,一个才貌双全的娘子还能无用武之地,以致平日无人来如此闲散?

虽是这样想,东方瑶面上不露丝毫疑惑,笑道:“娘子虽是这样说,不过若是不重谢,妾实在难心安。”

说完摆摆手,身后的黄辞便端上来一块玉如意,摆在了案几之上。

锦娘道:“娘子不必拘礼,叫我锦娘便好。”

竟是看都没看那玉如意。

东方瑶心中疑窦更甚,不要钱,身份神秘,这位锦娘子究竟是何来意,那首春日宴,究竟是偶然抑或无意?

她正犹豫着,却听锦娘一笑:“娘子巾帼不让须眉,位居一方长史,今次邀请娘子来,锦娘当真是唐突了。”

东方瑶微笑:“无妨。”

她不问缘由,那锦娘也不说何意。

“瑶娘子,请坐。”

锦娘浅浅一笑,抬手从一侧拿过一扇琵琶,轻轻拨弄两句,正是一首《春日宴》,琵琶铮铮,乐音缠绵宛转。

“娘子可会唱一句?”锦娘笑问她。

东方瑶垂了眸子,这位锦娘子究竟是想做什么,先是一首和她颇有渊源的春日宴,待她来了,又不要她的谢礼,现在又要琴声相和……

“抱歉锦娘,我不能唱的。”东方瑶辞道。

她说的是不能而非不会。

春日宴是前朝冯公最有名的祝酒诗,至本朝经过昔年长安最风流俊俏的郎君之手,已成为坊间流传甚广的曲子,除非东方瑶不识字,否则她一定会唱,然而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原因非是不会,而是她不能唱这首诗。

锦娘心中明了,一时又惊又喜:“唐突娘子了,令母闺名可是燕燕?”

东方瑶心中巨震,“你……”

怎么知道四字未出口,便听门猛然被推开。

喜儿慌忙进来,俯首道:“娘子恕罪,小婢怎么也拦不住这位郎君!”

那郎君剑眉揪着,在看见东方瑶完好无事之后,松了口气,对锦娘拱手道:“在下莽撞,还请娘子恕罪!”

“城之,你怎么会来?”

东方瑶微诧,她明明未叫请他,他怎么就直接上门来了?

她当然不知道,十五一直在暗中保护她,她一离开他便知道了。

崔城之深深地看了东方瑶一眼:“你孤身而来,我……怎么会放心。”

东方瑶连忙道:“你、你误会了,我没事的!”

随后转身去寻锦娘,却见锦娘一脸笑意,闲闲的抱琵琶立在一侧。

“这位锦娘子,是母亲的旧相识。”

“不知这位郎君名姓?”锦娘唇一笑:“喜儿,赶紧为这位郎君奉茶。”

待三人坐定,崔城之才听明白了,原来两人是来认亲的。

那日锦娘便觉东方瑶面目熟悉,匆匆问过姓名之后,想起当年痴长四岁的盛姊姊,难免心中记挂,因为东方瑶那双眼睛,像极了她,更兼她一双修眉,肖似东方一族芝兰玉树的郎君,问题是当年东方一族尽被抄杀,锦娘还以为世间再也不会有昔日未亡人,竟未想到,东方瑶一族中,只有东方瑶和她的母亲活了下来,

“姊姊不知,二十多年前,前太史令高仙则曾未昔日的皇后做过一道谶言,说是三年之后,她会遇到一个助她扶摇直上的孩子,谶言曰:平衡朝野,称量天下。儿全家被抄时,正逢皇后夜梦,有妇报称而哭,那时母亲正有孕五月,幸而存的一命,只是此事鲜有人知罢了。”

锦娘暗忖,东方瑶姓氏虽不说十分罕见,可别人不往那方面的原因却大多是因为灭族之仇,但凡心中有数的都不会要仇人之女侍奉在侧,是以东方瑶的身份,谁敢想她竟是东方瑗的孙女?

更何况被侍奉之人还是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当今太后。

十多年前中书令东方瑗因为力求废后未遂而一族尽数被抄,惊动天下,然而许多人惊讶于东方氏之惨状,以致忽略了昔年的灭门惨案中实际活下了一个怀孕妇人。

直到六年后,皇后在众说纷纭中亲自恢复东方瑗生前名誉,绝口不提他当年废后之事。一想到自家一百五九条人命都死在皇后手上,侍奉在她身边,这是东方瑶万般不愿的,可是掖庭中又有多少无辜的女子不是因为家族覆灭才得以入宫呢,他们没有一个不是如此无奈,失去了天之骄女的尊严,还要一心一意侍奉将他们从云端打落的贵人们,对谁不是一种煎熬。

只是无人得知,盛氏是因为知道自家女儿的性子,和她的祖父和父亲一样倔,正是因为如此,才在自己死前留下遗言,要女儿发誓无论日后身居何位都不许和皇后复仇。

“高仙则高郎君,竟然是他?”锦娘有些惊讶。

二十多年前她还未流落教坊在长安做姑娘之时,谁人没听过高仙则的大名,萧遂关门弟子,初唐第一相士?只是没想到永昌十二年那一年,他会死的不明不白。

“怎么了?”东方瑶疑道。

锦娘沉吟片刻,方道:“你想必知道,高仙则活了五十多岁依旧是一派年轻郎君的好相貌,坊间皆传他有容颜不老的长生之术,谁知不过几年,他竟然无声无迹的病逝了。”

当然,高仙则怎么死的,无人从中得知,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自他死后几年间,皇后几欲失势,直至后来永昌十五年的废后,若不是韩鸿照早有准备避敛锋芒以保存实力,恐怕被废便是定局。

第四十一章 设宴款待

这一点,崔城之深有体会。

他六岁入崔氏门,七岁时崔眼见皇后有失势之态,立刻寻了个幌子将他和生病的母亲送去了宋州不管不问三年,倘若不是后来皇后重新掌权,恐怕崔氏一门都不会想起他这个本就默默无闻的子孙。

他更没想到,原来东方瑶会有这样的身世。

不知情的世人,他大约便是这其中之一罢。永昌十五年那场惊世骇俗的废后策划,他早便听说过,只知结局是中书令东方瑗阖族尽抄无一人生还;后来入了宫,隐约听到了些风言风语,却始终不敢确定东方瑶竟是东方一族最后的未亡人,那时宫中之人凡是提起东方瑶无一不面带鄙夷,私下切切她逢迎皇后废太子平步青云之事。

世家大族之中斗争都凶狠异常,更枉论宫中了,谁知她竟是自小生于掖庭,侍候灭族仇人一侧,生于仇恨之下,她可曾想过复仇,这些年,她究竟是怎样一步一步走过来,彷徨孤寂被人错怪之时,她心中又是如何失望悲愤?

崔城之不知道,可是他在一旁默然听着,心中都难过至极,就连初知她不声不响孤身一人来暖翠楼时的那一点的责备也烟消云散了。

“姊姊可是也因为永昌十五年的废后之事牵连其中?”

锦娘叹道:“其实不然。家父时任户部主事,不过小小之职,那年正巧关中大旱收成不好,章守韬却借户税之名上下其手转嫁户税负担,使得百姓苦不堪言,被rén dàn劾后反而诬陷是官僚富商之责,我父亲因为从中主事,是以全家被抄,而家中姊妹,要么沦为藩王奴仆,要么如我一般被卖进教坊为伎。十几年来,我早于家中尚存亲人失去消息,早些年与你阿娘有过手帕之交,是以那日一见,又惊又喜,方才有今日邀宴一事。”

东方瑶慨道:“竟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遇见姊姊为姊姊所搭救,若是母亲泉下有知,想必也该欣慰了。”

“那时你父亲为求娶你母亲,曲江一首春日宴艳惊长安,是以今日我以此试探于你。”忆及昔日风流少年,为心爱的女子低吟一首春日宴表白心意,真是令人见了陡生郎艳独绝之感,谁知不过些年,皆为一黄土。

锦娘拉过东方瑶的手,怜惜道:“我只当再无逢卿之日,不曾想上苍眷顾,还能遇见燕姊姊的女儿,果然是缘分。”

两人一阵感叹,东方瑶又道:“姊姊是如何来了楚州暖翠楼?”

锦娘正色道:“在长安不到两年,我便被卖到了暖翠楼,因为曲子弹得好,便被提拔了在此处做闲散的管事娘子,上头那真正的主人,却是从来不露面,因霍十三娘私买良家女子,我向楼主禀告了,楼主已将她下放其它州县,也算是为你那日受的屈辱报了仇,还希望你莫要怪姊姊。”

说这话时,她凌厉的娥眉微微皱着,仿若威严的主人,完全不似刚刚两相对望感叹世事无常的锦娘。

“其实我今日来见你,还有另一件重要的事。”

锦娘淡笑。

……

“你有没有觉得,锦娘有些古怪?”

马车中,两人一左一右坐着,东方瑶问道。

“我也觉得她有些古怪,瑶儿,你确定她真的和你母亲认识吗?”很自然的,崔城之这样唤她。

东方瑶未在意,眸中带了疑惑之色:“除非她当年和我母亲相识,否则又怎知我母亲的闺名?不过若她另有所图,那日也应该不会救我们两个了罢?只是……”

“只是她的身份,定是不一般。”崔城之看向东方瑶,断然道:“若如她所说不过是深闺一闲散娘子,又怎会知晓仓库中已无存粮之事?”

锦娘最后那件重要的事,便是以亲自出钱助二人补粮。

“州中年年这般凄苦,我空守着这些闲钱也无堆,便想着请示楼主,筹些银子来,也算是做了件好事。”

锦娘如是道。

不必崔城之点破东方瑶也猜的出来,锦娘似乎中间省略了什么没有告诉她,若她只是往谦虚了说也就罢了,可是这筹钱买粮可不是一个小小的数目,普通的管事娘子哪里用的着如此费心?

疑窦丛生,可是她还是不想怀疑锦娘的用心,如她所说,能得遇故人已是上苍眷顾,若是别有用心,多伤人呀。

她心中正有些许的失落,冷不防马车似是转弯,猛然晃了几下。

她连忙去扶一边的车壁,却触碰到一双温暖的大手。

“怎么样,没事吧?”耳边是他紧张的声音。

马车狭小的空间,似乎只剩下了两个人的心跳,他往日疏朗的容颜近在咫尺,男人独有的气息缭绕在鼻尖,醇厚而醉人,他的眸子清亮中还带了几分温柔的担忧,东方瑶觉得自己的心跳有些控制不住,她怯怯地缩了一下:“没事。”

崔城之松了手,“抱歉,是我失礼了。”

“没、没事,”她再次重复,为了掩饰自己的羞怯,小声问他:“你怎知道我去了暖翠楼,你不会不开心吧,我看你进来的时候似乎有些……嗯……不善。”

凶狠两个字没好意思说出口。

崔城之抵在车壁上,低道:“我只是担心你,我怕再发生一个月前那样的事。”

东方瑶觉得心脏停了一拍。

完了,这话该怎么接?

是说“谢谢,不过我以为杨绍元没那胆子了”,还是说“没事,就算那厮来了我也能扛”?

崔城之深色复杂的看了一眼正在纠结的东方瑶,继续道:“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你能否先与我商量,就算不想我跟在你身后,起码我也知道你去了哪儿,心是安的。”

“对不起啊。”东方瑶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子。

崔城之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她只要低头服软,他便不忍再责备一句,这个傻丫头,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相信自己,凡事不再自己扛?

“你打算怎么对杨绍元说?”

东方瑶恹恹道:“他肯定不会对我说实话,就算问他多半也是打太极推来推去,既然他已经贪了的,我也不想再追究了,只要日后老老实实不给我太多麻烦我自然也不会去挑他的刺。”

这已经是东方瑶最大的退让了。

从前她一直以为凡事要先下手为强,后来才知道,凡事总要三思而后行。她终于明白了当年皇后对她说的那些话,可笑那时候的她是多么无知,竟真的以为只要朝廷肯查肯做,贪官污吏便无立锥之地,却今时方知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不是她怯弱,而是她知道,若是一直与杨绍元林邺对着做,治水之日不但遥遥无期,自己的性命也可能一不小心搭进去,得不偿失。不如先给他们天甜头吃,两厢得利,何乐不为?

“从前之事一笔勾销,我东方瑶说到做到,”东方缓缓道:“为今之计,便是筹钱补粮。”

想起刚刚答应他的,东方瑶看向崔城之:“你觉得呢?”

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

崔城之哑然失笑:“好,我之前还担心你会生气,原来已经想的如此周到,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东方瑶忍不住咬了咬唇,这家伙的语气,真是像极了管教不听话女儿的阿爷……咳咳,她才没有不听话呢!

正胡思乱想着,已经到了府。

崔城之也不避讳,径直下了车,将东方瑶扶下来,两人正准备各自打道回府,这是有仆人匆匆禀报,说是东阳郡王李刺史宴请二人,有要事相商。

第四十二章 如何权衡

东方瑶对东阳郡王的印象停留在上次接风宴。

她大约觉得,李宜奉是个病弱的郡王,生的便苍白忧郁,并且为人低调,平日无事便炼炼丹药,若是有多余的钱拿出来赈济百姓,虽令楚州算不上“上”之一字,倒也勉强算是“中”州了。

病弱一事,其实还要从二十多年前说起。

那时正逢显宗皇帝寿辰,江王带着嫡孙也就是尚且八岁的李宜奉入长安贺辰,宴会结束之后,兄弟俩便彻夜谈心,不过谁也不知道这兄弟俩到底谈了什么,于是第二日,便传出了江王嫡孙从马上跌下摔断双腿的之事。

彼时江王几个儿子之中唯有嫡长子义阳郡王最为得力,只可惜英年早逝,而义阳郡王的长子又深的其父所爱,是个自小便会作诗舞剑的神童,是以义阳郡王病逝后,江王便十分器重这个嫡孙,如今这心肝儿上嫡孙跌断双腿,自是一时之间痛不欲生。

江王年纪虽然年纪不大,然而四十多岁已经浑身的病,如今嫡孙惨遭横祸,差点当场回归西天。

先帝显然也是个心软的弟弟,为了安抚兄长,立封年仅八岁的李宜奉为东阳郡王,藩宋州作一州长史,又特许小郡王可配五百护卫以表明拳拳爱侄之心。

当然,这只是坊间传言。

作为一名旁观者,东方瑶则冷眼多了。

江王并非安皇后亲子,而是她收养的孩子,而江王亲母,传说正是皇后的姑姑,燕晋安公主,至于这燕公主和德宗皇帝的故事,东方瑶便无从得知了,只知晋安公主红颜薄命,生下江王之后便撒手人寰,也正是因为如此,江王一度成为了安皇后和德宗心中的一根刺。

不过从收养江王这件事上来看,安皇后的确是个大度的女人,她不仅收养江王,并且视如亲生,甚至宫中无人不称赞。

德宗皇帝怜惜江王年幼失母,是以安皇后逝世后,他便在江王和尚且年轻的小儿子李道潜之间摇摆不定,对于立谁为太子这个问题简直伤透了脑筋,一面是孝顺仁厚的小儿子,一面是雄才大略肖似自己的江王,也许是个帝王都会犹疑。

好在安皇后之弟,时任吏部尚书兼中书令的随国公安义山私下向德宗进言,言“江王若立,余子无存;平王若立,戚戚若尔!”

这句话大概的意思就是:您若要江王做太子,大约您死后不久其它的儿子都会下去陪您了;若立平王为太子,那么兄弟情深还是可以憧憬一下的。

平王,便是李道潜。

不得不佩服安义山这机智的舅舅,就这么一句话,戳到了德宗的心窝子里去,安义山唯恐德宗又心软反悔,当日便建议他立下诏书,自此,这场争夺战,终以看似劣势的平王李道潜获胜。

而在这个故事中,东方瑶却觉得最可怜的不该是为儿孙殚精竭虑的德宗皇帝,不该是与皇位失之交臂的江王,亦不是命薄如纸的燕晋安公主,而是那惊才绝艳光风霁月的恭敏皇后。

身为德宗发妻,却要为她的丈夫抚养另一个女人的孩子,在皇权至尊的年代似乎该习以为常,可是恭敏皇后,她终究不是后宫一个普通的女人,她是曾经以一人之智抵挡燕军百万兵的奇女子啊,这样一个光彩照人、聪慧敏绝的女人,想必是孤傲的,又怎能甘心和别的女人分享一个丈夫,可又偏偏不得不如此。

帝王恩情比纸薄,也许最幸运的那个,反而是早逝的燕公主罢。

东方瑶这样神情抑郁的想了一路,下车的时候,崔城之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她:“你这是怎么了?”

不会是他刚刚那一番话说的太重,恼了吧?

随即有些自责,他何曾想过那般生气,不过是担心她的安危而已,也是怨他,一开始就该瑶儿说清楚,这丫头如此固执,三言两语伤了她可如何是好?

崔城之正在胡思乱想,便见东方瑶幽幽的瞥了自己一眼:“你放心,我没事。”

两人正说话间,便有三名侍婢走了出来,引路道:“崔安使和东方长史这边请。”

“崔安使和东方长史这边请。”

远远地便听见了侍婢的声音。

东阳郡王的手在案几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着,李双儿垂眸跽坐在一侧,兄妹两厢皆是沉默不语,不知想什么。

脚步声愈来愈近。

李双儿手在案几地下挫了又挫,终于忍不住对着帘外往去。

一只女子白皙纤细的手当先揭开了帘子,露出她的容颜来,修直而精致的飞眉,盈若春水般的杏子双眸,略带了几丝清高和冷漠,只是那别致而又不令人生厌的冷漠不过瞬间便随着她唇角淡淡的笑意,飞速敛去。

“见过郡王,见过郡主。”

东方瑶微微一笑。

她身后赫然站了一个高大的男人,崔城之。

“郡王,郡主。”

崔城之唇角微牵,笑涡迭起。

“不必如此多礼,赶紧坐罢。”李宜奉笑着招招手,立时便有婢女侍奉两人入座,看茶。

这是一处石亭,四周绿树环合,十分幽静,倒是符合东阳郡王一贯的趣味。

东方瑶四下略扫一眼,偶然触碰到一个女子探究的眼神。

双郡主。

东方瑶不认识她,可是毕竟在宫中混了这么多年,闭着眼也能猜出眼前衣着华贵的女子便是几年前刚刚丧夫的双郡主。

待对上东方瑶的目光,双郡主倒是落落大方的唇一笑。

她看上去倒和东阳郡王生的一点不像,朱唇微厚,下颌棱角分明,平白多了几分英气,倒不似袁大娘那般优雅淡然,周身更余清贵之气。

东方瑶亦报之一笑。

“听说眼下州中十所义仓余粮不足,可是确有其事?”李宜奉蹙了眉,无奈道:“昨日杨长史已经上门来与我说了,这倒是我的不是,这些年来都不怎么认真打理过,凡事不过睁只眼闭只眼。

去年只以为仓中余粮不少,再加上这些年州中收成不好,是以租庸调减了不少,不成想弄成如今这般境地,倒真是我的不是了!”

崔城之颔道:“郡王不必如此苛责,毕竟明日之事谁也无法窥测,既然如今出了这等事,便该想法子解决才是。”

东阳郡王面带歉疚:“既然事情有我最大责任,便该我出面来解决,这筹钱补粮之款,我便来出好了。”

东方瑶忍不住惊讶的崔城之对视一眼。

“郡王往年便出钱不少,如今再行此举,怕是……”她迟疑说道。

“无妨,”东阳郡王叹了一口气,“祖父常教导我,为朝廷出力,钱财乃是小事,况且我守着那些银子也没什么用,似我这般身躯,倒不如早早飞升了好,何必留在世间嫌人晃眼?”

“阿兄,你这是说什么呢!”双郡主嗔道,一会儿又看向两人,轻声道:“城之,东方长史,既然阿兄已然许诺,事情便如此罢,我们也不多说那些不愉快的事,可有用晚膳?”

两个人为何都争着出这赈灾的银两,莫非是之间有什么联系?

问题是东阳郡王出钱倒是无可厚非,毕竟一方刺史;而锦娘只是教坊娘子,暖翠楼虽家大业大,可是拿出这些钱来也赚不了多少的名声,她何必如此劳心劳力,两人倒仿佛是在较量一般?

东方瑶不经意瞥了李宜奉一眼,暗自凝神。

须臾,有饭菜上桌,和崔城之很默契的既没答应没拒绝,准备回去再商量。

双郡主一边对着身边的婢女吩咐,一边问:“去拿酒来,玉浮梁可好啊?”

“不必了,来些清淡的酒罢。”

东方瑶还未出口,已经有人替她答了,她只好讪讪的低下了头,轻咬了下唇,忍不住腹诽他,好你个崔城之,还不准我喝玉浮梁,那才多大的劲啊,总有一天我要让你知道什么“世人皆醉我独醒”……

崔城之偷偷看了她一眼,又很快的收回了目光。

见少女嘴角微撇,便知她心中定然不满,忍不住嘴角勾起一丝清淡的笑意。

只是两人未曾察觉,当东阳郡王看不见之时,早有一双明亮的双眸,将这分飞速即逝的默契和收入眼底。

她默默地低下了头,兀自搅乱一盏雪白的酪浆。

第四十三章 一别经年

人走茶凉。

几个空荡荡的杯盏站在案几上,稀稀疏疏,略带了几分萧瑟。

李双儿嘴角牵起笑意,“阿兄,我这便先回去了。”

仿若没有看见哥哥脸上阴晴不定的神色,扶了婢女的手,她准备离开。

“等等。”

李宜奉叫住她。

李双儿转身来,终于看清了那脸上的表情漠然和冷酷。

心中暗自难受,她乖顺的坐了下来,轻声道:“阿兄还有何事?”

李宜奉摆了手,周围一众侍婢退了下去。

“可想再嫁?”

只这一言,李双儿蓦然惊得抬起头来。

“阿望病逝后之前,曾说若有合适的人家,一定要我为你物色,他不想看着你孤独终老,而我,也是这么想的。”

李双儿咬着牙,尽量没有让自己失态,只是牙关忍不住颤抖,“阿兄,你想说什么?”

“我知道你喜欢崔城之,从他到宋州你认识他开始,你就喜欢他。”

他猝不及防的揭开这血淋淋的伤疤,痛的李双儿几乎无法呼吸,她呜咽一声:“阿兄!”

李宜奉没有停,看着妹妹道:“如今你无夫,他无妇,崔城之只身来楚州,你便与他有了相对的机会,他再也不是经年前那个一无所有被家族唾弃的崔氏子孙,与你门当户对,若是求娶你,亦是天作之合。”

说完这些,他顿了一下,继续面无表情道:“可是你知道,我不同意。”

既然不同意,却又为何要把所有的憧憬都说出来?李双儿觉得心痛的难以呼吸,她的兄长一直如此,幻想过这些美好,她心中的希冀一日日蓬勃,可是心里总是有个声音告诉她,你不配。

你不配,你配不上他,他的所有深情,十几年前给了卢海棠,卢海棠死了,十几年后他也不会给你,他永远都是别人的!

李双儿瘫坐在pu tuán上,哀求道:“求你,求你不要再说了,我明白了阿兄!”

李宜奉眼中终于有了几分怜悯,“双儿,快起来,别这样。”

他滚动了下轮车,想上前扶起她。

早有一双手将她抱住,顾淮安不知何时出现的,对着李宜奉痛苦道:“郡王,求你不要再说了,她都明白!”

李宜奉收回手来,说道:“淮安,她不明白,她是我妹妹,我最了解她。”

他总是这样,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最残酷的事实,江王祖孙三代,除了早逝的义阳郡王,为何会变成这样?

顾淮安不明白。

他爷爷从年轻的时候就开始侍候江王,亲眼目睹着江王经历丧母之痛,被恭敏皇后收养,小小的皮囊里,感恩戴德的面具下是一个冷酷而脆弱的心。

冷酷,是他们一家人永远不变的本质。

所以他知道,义阳郡王会早逝,李宜奉会断腿,天经地义。

“阿兄,我……我不明白!”

颤抖着,李双儿终于问出了心中那个多年的疑惑。

“你不明白,”李宜奉语气平淡,“你不需要明白,我是你的哥哥,当然不会害你,我不喜欢他,从他到宋州你认识他开始,他是个心机深沉的人,你嫁给他是不会幸福的。”

李宜奉断然说道。

“除了他,你可以嫁给任何人,”可是下一秒,李宜奉冰冷的眼神粉碎了顾淮安的最后一丝希冀,“我会为你物色新的夫君,除了崔城之,你若是有喜欢的,不妨来对我说。”

明明坐在轮车上,却居高临下的东阳郡王,终于离开,徒留下原地满心悲哀的妹妹,和他最忠诚的侍卫。

……

大明宫

一别经年,终得再归之日。

站在巍峨壮丽的紫宸殿前,萧恪内心一阵澎湃。

不过不同的是,三年前他是一身文官服,站在离紫宸殿很远的地方,只有偶然从宣政殿出来时才能远远地眺望一眼;今时今日,他铠甲加身,两侧有婢女替他卸下腰间刀刃,躬身而立,余者引他入阁紫宸殿。

太后背手肃身而立,待她转过身来,看着年轻俊朗的萧恪,忍不住会心一笑,感叹道:“当真是年轻有为啊!”

三年不见,太后并未有多大的变化,可能唯一变了的地方,便是她那更娴熟的手腕和威严的肃杀之气,与战场上饮血的刀刃不差分毫。

北庭大都督苏欲言忍不住拱手道:“殿下,倒不是臣过于偏袒,此次与吐蕃一战,萧恪在其zhong gong不可没,陇右之战不仅重创吐蕃大将阿伊什,更是收复失地安达、长庆。臣常听人说后生可畏,如今见了萧恪,方才忍不住感叹一句‘吾衰矣’!”

韩鸿照忍俊不禁,“苏欲言啊苏欲言,能令你这老头甘愿佩服的,想来世间也没几人了,如此大誉,萧十六郎,你这话怎么接?”

太后神色微敛,大笑过后,方是真材实料的试探。

萧恪嘴角始终含着一丝浅淡的笑意,未因两人的情绪有任何起伏,听闻太后的话,又躬了躬身,惭愧道:“是苏将军谬赞了,其实这次陇右之战,不过是微臣误打误撞而已,倘若不是苏将军在一侧提点,想必微臣莽撞之际又该为将军添麻烦,如今听将军这般夸赞,微臣当真是羞愧至极,更别提是收回安达长庆二地,那根本就是将军的功劳,只是将军一向谦让,才会令世人误以为是微臣之功,臣真是惭愧呀!”

韩鸿照满意的点点头,这个萧恪不仅年轻有为,还倒是会说话,比苏欲言那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性子好多了。

于是,她微笑道:“你俩如此谦让,传出去也不失为一桩美谈,于国于社稷的有功之臣,本宫一向开明的很,只要能为国家效力,功名利禄也不过是一升一敕之间的事。”

相反,若是有人胆敢阻拦她,不为她效力的臣子,若说是被贬那也是顷刻之事,参照下放楚州的东方瑶和废帝李陵,太后威严虽算不上帝王雷霆,却也相差无几了。

当下,两人唯唯。

“看什么呢。”

出了紫宸殿,萧恪向着某个方向望去,苏欲言一走出,见这毛头小子目光深沉而憧憬,会错了意,忍不住笑骂:“这宫里可不是好走的地方,眼珠子可要多担待点!”

萧恪一副受教的样子,道:“将军,你这次回长安,可要多待些时日再回去?”

苏欲言沉吟片刻,方道:“北庭有明寿看着,我走时也交代了,他为人一向谨慎,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许久未回家探望老父老母,趁此机会倒不如回家看看,对了,你呢,怎么打算的?”

最后这句话倒是问的有些有几分深意。

萧恪,你是想跟我去边关继续效力,还是留在朝中任职?

“将军,”对上苏欲言意味深长的眸子,萧恪并未怯弱,他静静道:“做臣子的,君王有令,不敢不从。”

苏欲言拍拍萧恪的肩膀,叹息一声,“好小子,你能有此等悟性,也不枉我对你一番栽培了,说到底,你今日的勋功,皆为你自己所取,我不过是相马伯乐而已,就算日后你要久居长安,我亦绝不会横加阻拦要你和我回北庭。只是有一点,朝中不比地方,多少双血红的眼睛盯着你,三年前你离开长安之时,应当深有体会,既然回来了,就别再轻易离开了。”

萧恪心中感动,“将军,我方才在太后殿下面前所言,实为心中所想。”

苏欲言哈哈大笑,“别婆婆妈妈了的小儿女姿态,将军我知道了!”

拉着萧恪便走了。

只是他不知道,当他凝眸远眺的时候,有一双他看不见的眼睛亦是眺望着他。

“娘子不去见见吗?”

正在案前伏笔的章怀秋闻言,苦笑了一下。

如今的她,已是太后的近前人了,为人谦逊不要名利,多年来始终如一日的过着清苦的日子,替太后兼管内宫之事,这样的机遇,大有成为下一个东方婕妤之势。

只可惜,说者有心,听者无意。

映柳迟疑,“为何,之前郎君离开长安娘子还去送了,为何今日……”

章怀秋眸光略黯,“映柳,今时不同往日……他已然强大,我便心满意足了。今日我不能拖累他,日后我也不会拖累他。”

她凝视着院中立着的那一片斜阳,多么宁静而安稳啊。

一个人的日子,其实也勉强可以过去的。

第四十四章 旧事重提

如今朝中的局势,风云变幻,偏向太后的势力见长,皇帝李驰对其百般顺从,嫡子静王和吴王更是缄默不言。

自李况被废,在宫变中护驾有功的万骑营长崔知同连连升任,官拜尚书省右丞,可谓扶摇直上;

曹友真因为揭发东方瑶有功,更是位居中书省散骑常侍,风光无限。刑部有石安京秦峥专管揭发告密之事,将对太后不敬、忤逆犯上之人一一“正法”,韩宿襄、韩宿迁等韩氏子弟无一不得重用;

边关大将苏欲言因为萧恪的存在再添神力,慕容庆与皇室结亲,却只听太后一人号令;

中书令薛照在天下推行新政,百姓无不交口称赞,民心依附。

天时,地利,人和无一有阙。

至此,作为太后,韩鸿照的势力可以说是将至顶峰。

一杯茶水自银壶倒入杯中,眼见将要盈满溢出,主人收了手。

银壶被摆到一边去,主人端起茶来,吹了一吹,雾气氤氲在一张满是凝思的脸上。

“那章娘子她,如何了?”

下首立着一个看上去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头须半百,面色沉静,闻言方开口道:“章娘子如今暂居蓬莱殿紫霞宫,为人不卑不亢,颇受太后赏识,因此得以兼理后宫琐碎之事。”

暂居蓬莱殿紫霞宫,这才是最重要的一句话。

看来怀秋已经很受太后重视了,还记得多年前她新入宫,便是个十分谦逊有礼的女子,虽不知她到底与太后做了一笔什么交易,但自此之后太后倒也没给她麻烦,反而愈发抬举她,这般际遇,寻常之人梦寐以求。

可是她现如今偏偏久居宫中,只打理琐碎之事,倒像是个隐士一般,这个女子的内心,东方瑶真觉得从未看透过。

譬如她想要的是什么,她打算日后做什么,东方瑶竟都猜不出来。

“庄叔日夜兼程赶来长安,也该累了罢,这会子可要先回去歇歇?”东方瑶温和道。

庄叔笑了笑,“娘子说的哪里的话,在外经商难免东奔西走,老丈早就习惯了,只是还有一事,须告知娘子,要娘子心中有个底。”

东方瑶颔首应是,示意庄叔可以说下去了。

“今时今日,李中丞的势力在朝中几可左右太后,而太后亦有放纵之意,倘若有人得罪,便如同三个月前的御史中丞钟淬、吏部尚书薛元楷者,下放诏狱之中,暴病而亡。”

庄叔小心翼翼的走进东方瑶,在她身边低声耳语。

“昔日曹友真联合五rén dàn劾娘子,其中有两人皆是明面上的曹党,如今虽曹友真风光无限,他手底下的这些爪牙却个个被贬,倘若不出娘子的猜测,便离曹贼覆灭之日不远了。”

东方瑶缓缓点头。

这也是她早就预料到的,曹友真的眼睛已经被权欲蒙蔽了,倘若他早就知道当初是谁告密他妄议太后和李中丞,怕是也不会到了如今这个腹背受敌的境地。

看看崔知同便知道了。

“李况,他如何了?”说这话时,捏着杯子的手微微用了力。

东方瑶看着庄叔,终于问出这个心底无比期盼又又无比抗拒的问题。

庄叔道:“如今泗水王形容疯癫,早已不复当年风采,俱往矣!”

前尘往事,于他来说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所为。

为臣子他兢兢业业,为亲王他孝上顺下,为太子他勤忧劳思,几乎是差一步就要成功,如今却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荣华富贵,难道不是水中蜉蝣,过眼云烟么?

大厦将倾,必从人心易变开始。

李况,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今日的一切,你皆是咎由自取!

东方瑶嘴角逐渐浮现出一抹冷笑。

你想简简单单的死,那绝对不可能,我要让你知道,什么叫痛不欲生。

“庄叔,”东方瑶面无表情的吩咐:“如果有可能,一定要好好的伺候泗水郡王,莫要让他无端寻了自尽。”

庄叔走了,芍儿小心翼翼的走上前来,低唤一声,“娘子?”

“怎么了?”东方瑶抬起头来,疑惑的看着芍儿。

芍儿心底总算松了一口气,却不敢教东方瑶看出来,只唇笑道:“我今日在菜谱上看到了一样菜,想亲自做出来尝尝可也不知是怎么了,就是做不出那味道来。”

东方瑶笑了一声,说道:“做不出来就说明你做的不对,这向我讨教什么功夫呢。”

芍儿拽了拽东方瑶的衣服,“横竖娘子闲来无事,不妨和我去厨房看看?”

东方瑶怪道:“怎么,你最近又迷上做这个了,前些日子不是一门心思的要在后院搭座拱桥么。”

“两不耽误,苏郎君办事稳妥,交给他就行了!”

这大热的天,厨房乌烟瘴气的,想想都觉得热,东方瑶不太情愿,然而禁不住芍儿的软磨硬泡,便只好被这妮子拉去了厨房。

待芍儿推开门,便见厨房里空无一人,案板上摆着几根营养不良似的瘦葱花,几块肉贴在一边的肉板上,那边炉灶还噼里啪啦燃着几个火星,灶上摆着一个冒着热气的耳杯,里面不知盛了什么花花绿绿的东西,东方瑶走过去一看,天哪,这是芍儿做的冷淘?

“这……这冷淘还能吃么?”

东方瑶眼光扫过杯中撒着的几许槐叶和荸荠,定在那几根断掉的、又厚又糙的汤饼,迟疑道。

“我就说嘛,”芍儿嘟起了嘴,“我就说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冷淘,苏园那个家伙竟然说这像是‘蒸熟’了的粗布!”

东方瑶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扶了一边的灶台,“这形容还真是像……苏园是谁啊?”

有前途啊!

芍儿脸一红,连忙转过身去“娘子说什么呢,人家之前也不是司膳的婢女,哪里会做这个,也就会做几块玉露团……”

话说到最后,声音竟如蚊子般愈发的小。

“什么?”东方瑶故意声音大了一些,“刚刚还叫人家苏郎君,这会儿便直呼人家名姓,小心他生气!”

“他才不敢呢,”芍儿得意洋洋的说道:“我于他有救命之恩,他怎么敢对着我发脾气?”

东方瑶捂嘴一笑,“好好好,你说什么都是对的,快说,你叫我来是给你打什么下手?”

芍儿尝了一口自己做的冷淘,觉得似乎面揉的不够劲道,可惜东方瑶对着庖厨这种事更是一窍不通,只能给芍儿做的菜当试验品。

两人在厨房忙了一下午,芍儿又做了两碗冷淘,一盘玉露团,东方瑶都一一尝了,除了卖相不太好看,味道似乎还是能让人接受的。

东方瑶鼓励道:“没事,你现在还年轻呢,以后有的是下厨的机会。”

第四十五章 缱绻时光

芍儿脸可疑的再次红了,小声说:“娘子还什么都不会做呢。”

东方瑶若无其事道:“我若是要学,不出几日就学会了,哪里用的着用心”

芍儿嘻嘻一笑:“未必啊娘子,我这起码还有点儿底子,您呢就是大姑娘上轿做的好不好还不一定呢。”

“谁说我做不好?”东方瑶又迟疑又不自信地说。

果然芍儿的激将法很管用,这才一会儿的功夫她就歇到一边儿去了,因为东方瑶什么忙都不要她帮

葱花她没切过,大不了就是切成碎末,她攥着刀一刀刀认真的切,案板上便横七竖八躺了一地营养不良的“碎葱花”;新下的竹笋,她在水中洗干净了,一刀一刀的切成片,还有肉丁、槐叶,一一摆在盘中,锅烧好等菜下锅时早已经满头大汗。

“味道如何?”

青花儿的瓷碗中,面上撒着几块将断未断的姜末,芍儿勉强吞了一口下去,老实道:“娘子你是忘记放盐么。”

言外之意味道寡淡。

东方瑶期待的小火苗顿时被掐灭了。

没有味道,怎么可能?

她赶紧自己吃了一口,倒也算不上很难吃,面勉强合格,可还真的没什么味道。

醋、胡椒、豆酱明明都按照比例放了,怎么会没有味道呢?

“怎么会没有味道呢……”

看着东方瑶端着那一碗冷淘,走向正在一头冷汗频频摇头后退的黄辞的,芍儿忍不住“啧啧”叹了两口气,唉,可怜的黄大哥!

这一次东方瑶吸取上次的教训,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盯着锅里的卤汁,以防味道清谈,她特意少加了些水,多加了盐和豆酱,待出锅的时候,忍不住抚额……这酱汁看上去……有点黑……

果然,等她端到芍儿面前的时候,芍儿眼睛瞪了老大,“你这是加了多少的豆酱……”

东方瑶把竹著摆到她的手里:“尝了你不就知道了?”

对上东方瑶一脸的兴奋,芍儿简直不要再害怕了,这要是被死了,客死异乡可怎么回长安,立刻坚决的摇头,表示自己已经吃饱了,觉得不能再吃下去一口了。

东方瑶无奈,只好又去找缩在一边门口的黄辞:“阿辞,你尝一口呗!”

黄辞的脸白了又白,“您……您能先自己尝尝么?”

东方瑶举着热气腾腾的碗的手抖了一下,“哪里有做饭的厨子先偷吃的道理?”

黄辞扼着自己的脖子,哀戚戚的想,他黄辞一声虽算不上为娘子出生入死,可也落不得一个鸟尽弓藏被毒死的道理罢?

不过人通常在紧急的情况下,混沌的大脑反而更有可能霍然精明起来。

“诶!”黄辞看向东墙的方向,眼睛一亮,“娘子,你不如去找崔安使探讨一下,他为人温和有礼,定然不会拒绝您的好意!”

东方瑶一脸迷惑:“大晚上的,我怎么出得去?”

黄辞再接再厉,说道:“娘子忘了,这东墙和安抚使的西墙是暗通款曲的呢。”

见东方瑶似有这意思,他连忙给她指了路,待东方瑶到了方才发现,这墙上确实有扇小小的木门,貌似还被黑漆刷成了黑色,掩在堆积的几株小树中,果然没那么显眼。

只轻轻一推那木门便吱嘎的开了,东方瑶迈了进去,看着隐在暗影中的黄辞:“待会儿我再回来给你尝。”

黄辞觉得凭空打了个惊雷劈在头上,不知为何,他竟觉得自家娘子那仿佛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可疑的坏笑。

不过此时东方瑶刚迈进来就发现了一个问题,她……不认识路。

虽然来过几次,可现在天都黑了,她在一个貌似院子的地方来回转了几圈都没转出去,心中纳闷,忖道:这府也大不了哪里去,不过便是和自家宅子差不多的构造,说不准她转一转能碰到个婢女小厮什么的。

握紧了手中的食盒,秉承了这个想法,她很悠然的在崔城之的后院晃悠了两圈。

终于,等到一个婢女。

“你……你是……”那婢女没见过东方瑶,这大晚上的看见个女子在后院走,顿时吓得要尖叫,“鬼……!”

东方瑶:“……”

不过婢女的“啊”字尚未说出口来,便被巡夜的十五堵在了口中。

“你看错了,还不赶紧下去!”十五皱了眉,吩咐道。

那婢女哪里还敢多停留,一溜烟就没影了。

“不知……不知娘子深夜造访是有何事?”十五说道。

“唔……你家郎君歇息了没?”东方瑶问他。

十五心中惊了一跳。

夜会情郎?

他仔细打量了一下东方瑶身上穿的衣服,迟疑了下:“未曾,娘子可是要见郎君?”

东方瑶点点头。

这个时辰,到底是见还是不见?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会不会出什么事来?

不会的吧,自家郎君也不是没轻没重的……况且,这郎情妾意的,如今不是从前大燕那个保守的时候了。

十五犹豫了这半会儿脑中掠过了无数的想法,东方瑶见他不说话,以为是有什么不方便,便准备了要走,谁知又听十五低声道:“娘子先去上房等片刻,属下这便去唤郎君过来。”

东方瑶在上房中坐了一会儿,盯着案几上一个伎乐银茶杯发呆。

有点如坐针扎的感觉,早知道就不来了,大晚上的,似乎也不太好……她瞄了一眼一侧的时不时晃悠两下的灯火,心神不安的站了起来。

要不她还是明天再来罢,大晚上的成何体统……

不行,要是被崔城之知道自己去而又走,指不定第二天见了会嘲笑她什么……

这样纠结着,她已经走到了门口。

没注意那门帘晃了两下,有双大手,已然挑开。

“瑶儿,你怎么会来?”

疑问的口气,然而男人声音喑哑低沉,带了点慵懒的魅惑。

眼睁睁的看着有小小的水滴自他胸口滑落,一颗颗晶莹顺着他肌肤的纹理落入被松散袍子包裹的身体,东方瑶抬首向他看去,他似乎刚出浴,面上带着淡淡的潮红,还带着湿意的发丝被一支玉簪粗粗的挽住,眼角眉梢都带着几分朦胧的风流清俊,身上淡淡的清香探入鼻间……东方瑶彻底呆住了。

有笑意在他的眸中绽开,看着眼前尚及他胸前的少女,面上燃烧开不可抑止的红霞,崔城之忍不住伸出手来,轻敲了下她的额角,“想什么呢。”

这一敲不要紧,惊得东方瑶连连后退几步,背身羞道:“你……你大晚上的做什么呢!”

第四十六章 当中蹊跷

崔城之不着痕迹的拉了拉领口,凝眸思量片刻,方才明白过来,“适才沐浴完毕便去了躺书房,想必十五未在净房找到我。”

说完这话,他又垂眸一笑,嘴角趟起深深的笑意,好容易抑制住,便步履从容的再走上前来,“先坐罢。”

东方瑶觉得有些尴尬,又有些不安。

“我……我还是……”

“这是什么?”却见崔城之已经伸手打开了食盒,笑问。

为了不要她觉得难堪,崔城之特意闭口不提刚刚的事,“这是你做的?”

这声音中带了几分惊喜,脸东方瑶都觉得不可思议,她转眼便把刚刚的害羞和矜持抛到了九霄云外,“怎么样,你快尝尝?”

崔城之也不多言,拿起竹著便尝了一口,没有丝毫犹豫。

“好吃么?”东方瑶期待的看着他。

“自然好吃。”崔城之微微笑道。

他这半分不打结的神情总算是消除了东方瑶的疑惑,“我就说嘛,我肯定有这方面的天赋。”

语罢便兴冲冲的端来想要自己尝一口。

“等等。”

东方瑶看了他一眼,疑惑道:“怎么了?”

崔城之嘴角噙了丝温和的笑意,静静道:“给我做消夜,如何?”

东方瑶恍惚记得从前在诗经上看过一句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不知是哪个无名氏作的,可她总有种感觉,真正的君子是不是就像是眼前这个男人,无论什么时候他嘴角总是含着那一丝笑意,就像一阵清风般,温柔清凉。

“……瑶儿,瑶儿?”

有双手在她面前晃了一晃。

东方瑶返回神来,“我、我该回去了。”

“我送你回去吧。”崔城之说道。

寂静的夜里,偶尔会从草丛中传来几声和谐而颇有韵律的虫鸣。

两个人就在这沉默的小路上缓慢的行着。

东方瑶盯着自己的脚尖愣愣的不知发什么呆。

崔城之微微侧眸看了她一眼。

“听说。”他开了口。

东方瑶竖起耳朵来。

“……听说此宅原本是一所富商之家,你之前不是一直奇怪东墙上那个门么,正是此宅之子所为。他爱慕邻家的女儿,然不知邻家女儿心意,平时又无可接触的机会,才想出这么个馊主意来,在墙上偷偷打了个洞,每夜便枯坐等在洞前,希望可以偶遇那少女,一诉相思之情。”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

“既然洞都打了,他为何不知直接去找那少女,反而日日守在洞前,不敢越雷池一步?”东方瑶疑惑地问他。

“傻丫头,”崔城之略带愁绪的笑了一笑,“你到家了。”

“啊?”

东方瑶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已经到那“洞”前了,可是现在怎么看,莫非这门的前身,当真是个“洞”?

她正踌躇间,却又听崔城之低声问:“筹款一事,你是如何想的?”

东方瑶琢磨了一会儿,“我觉得其中有蹊跷,不管是锦娘还是东阳郡王,他们之间似乎有什么联系。”

虽说东阳郡王这样做无可非议,他的所作所为也令人挑不出刺来,不过东方瑶总觉得,这个东阳郡王或许有什么……怎么说呢,按照她在宫中多年的经验来看,应该说是从中闻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与其相信李宜奉,不如相信锦娘的话,”东方瑶正色道:“锦娘此人我正在调查她的出身,可能不日便会有消息,只不过此时,我以为我们应该用李宜奉的法子,不管锦娘说的话是真是假,这都是一个试探东阳郡王的好机会。”

崔城之眸中带了赞许,“十五已经调查过了,锦娘的出身,正是如她所说,原是官宦之家,后来没入教坊,来到楚州后在暖翠楼做了歌伎,不过短短十数年的时间,她却俨然成了暖翠楼的当家之一,就连霍十三娘都要受到她的管辖,可见身份非同一般,只是她究竟出自长安哪所官宦之家,却是怎么也查不到。”

并且,锦娘似乎未曾想隐瞒过她的身份,只是可能因为某种原因,她不愿意透露罢了,毕竟若是她想要隐瞒,外人想要查暖翠楼中事也是不容易的。

“我从未听母亲提起过锦娘这个名字,况且母亲去世的很早,有些事情,她根本也来不及一一对我说。不过父亲当年在曲江求娶母亲之事,我却是听说过的。”

想起母亲忆及当年之事时脸上那动人的甜蜜,东方瑶忍不住有些黯然,“此事当年惊动长安,恐怕很多人都知道,但就凭她知道我母亲闺名一事,便绝对不是普通人家,要么和我母亲熟识,要么和母亲有过或多或少的交情,只是究竟多少,我也不敢断定。”

但如果是在骗他们,她想得到的究竟是什么?

想了想,她又道:“暖翠楼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为何不仅在楚州无人敢望其项背,就连杨绍元这样的势力都无法渗透甚至忌惮三分?”

“自端平年间至今,暖翠楼至少存在了四十多年,而按照年龄来推算,锦娘不可能是暖翠楼真正的主人,不过从锦娘的所居之处来看,她在暖翠楼的地位,一定极其重要。”

“端平年间?”东方瑶讶然,也就是说,至少是显宗皇帝在世的时候这暖翠楼就存在了?

那么她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如今又要替朝廷出钱,又是为了什么?

东方瑶的眉头紧紧地蹙了起来,陷入沉思。

“船到桥头自然直,你也不必想这么多,”崔城之安抚她,“明日我们一起去刺史府廨商量此事,再做定夺,你看如何?”

东方瑶点点头。

“更深露重,站久了容易生病,你……”崔城之犹豫了一下,把“你先回去吧”五个字换去了,轻轻说道:“我再送你回去吧。”

……

“娘子,桓郎君来了。”门外有婢女报道。

楚芸正在房中调试琴音,闻言,楞了一下,“要他稍等片刻,我马上去。”

小雨绵绵,楚芸将琴抱了搂在怀中,边走边问那婢女,“公主睡的如何,可有醒?”

那婢女笑道:“公主这会儿还在熟睡,劳烦娘子费心了。”

楚芸淡淡一笑。

到了会客厅,她收了伞,挑开帘子。

“芸娘子来了。”

有位年轻的郎君正负手立于窗前,一见楚芸来了,他侧眸去看她。

楚芸抱琴走进来,“修延,你可是来拿琴的,不必了,我已经修好了……”

话说到一半,她忽然停住了,因为桓修延今日的的神色有些不太正常。

楚芸会意,对婢女轻声道:“你去拿些上好的瓜果再来罢。”

婢女诺然而退。

“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桓修延低声问道:“驸马可是已有三日未归?”

楚芸的心一跳:“三日未归!”

桓修延目中有几分了然,又凝重道:“定州安崇寅谋反,公主可是不知?”

楚芸心中登时有不好的预感,凝重说道:“未曾知晓,驸马走的时候,只嘱咐我和府中婢女要照顾好公主。”

安思逸走的时候,有几个陌生的男人曾在府中转悠,安思逸说是族中人,可族中人怎么会穿着铠甲……楚芸惊道:“你是说,已经牵连到了驸马?!”

怎么会?夫妻二人的第二个孩子也将要出生,早已无龃龉,公主是太后最疼爱的女儿,太后怎么可能那么无情?

不!

楚芸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蓦然呆住。

太后是否无情并非取决于谁于她是什么样的关系,泗水王、颖川王、昭仁太子全都是先例,只要胆敢忤逆她,她根本就不再在乎谁是谁非,况且太后从前就不喜欢驸马,安家在废帝一事之上缄默不语,安玄策甚至在废帝后要求致仕回老家,太后一向看重安氏一族,与其怎会不生嫌隙?

看着楚芸摇摇欲坠的身子,桓修延忍不住上前两步扶住她,“芸儿,你可想好了是否要告诉公主,如今公主待产,安氏夫妇不在,偌大的公主府只有你能决定这一切了!”

楚芸的脸色变得十分苍白。

她该怎么办,公主随时有可能生产,驸马也随时有可能失去生命,倘若不告诉公主,若是日后驸马当真有个……她怎么对得住公主的恩情?

公主将她千里迢迢从灵泉接到长安,都尉府中无一人不敢不尊敬她,倘若这个当口上真出了什么令公主悔恨终生的事,她日后再无颜面见东方瑶!

楚芸艰难地说道:“你的消息确定属实,是从哪里听来的?”

桓修延道:“阿兄今日入宫为太后娘娘献舞,入蓬莱殿服侍时曾无意听她与李中丞的对话,说是……有人密告济州刺史安崇寅与驸马曾暗中多次书信往来,有私通之意,意欲为他死去的父母复仇。”

“复仇?安崇寅不是驸马的兄长,安夫人的长子么?”楚荷惊道。

桓修延摇头,“我亦不知,还是我阿兄告诉我的,安崇寅的亲生父母乃是安玄策兄长安成珙之子,当年康国大长公主丧夫,为了再嫁已有妻室的安成珙,将安成珙的原配夫人郑氏逼死,嫁入安府后因又屡次怀疑安公不忠滥施鞭刑直至将其活活折磨致死。

这原是宫室秘闻,倘若不是被有心人故意掩盖,怕是无人知晓,而安崇寅知此事时已然懂事,先帝即可怜又忌惮他,幸而有安玄策相护,将其收在自己名下,才逃过一劫。

后来安崇寅去了济州,此事也无人再提,便不了了之,不曾想安崇寅一记仇便是十几年,如今在济州起义,搅得民不聊生,难免会有人怀疑到驸马头上来……”

楚荷的心却愈发的凉。

此时的她,早就不是当日那个柔弱的楚芸了,在经历了至亲惨死,背井离乡,身边所有能够信任之人远去之后,她已经能够冷静的思考的问题了。

如果猜的没错……

“芸儿,你怎么了?”桓修玉瞧着她面色愈发苍白,不由安抚道:“如今尚未搜查府中,并没有找到那些证据,不能说明二人私通,驸马一时半会儿应当不会有事,要不便先不对公主说了罢?”

“不会的……”楚芸喃喃道:“证据确凿。”

因为有人要置安家于死地。

“芸娘子!芸娘子!”

有焦急的声音由远及近,楚芸听的出来,那是绿意的声音,她赶紧揭开帘子,不曾想和急急忙忙的绿意撞了个满怀。

“别着急,慢慢说。”楚芸也砰砰直跳。

“公主……公主……要生了!”

绿意喘着粗气,终于把话说完整。

第四十八章 细枝末节

有人出生,就有人死去,世界往往就是这么残酷。

而此时的楚州,正是一片暴风雨前的宁静。

呼吸忽然变得急促起来。

榻上的人翻了个身,感觉到有细碎的日光打在自己的脸上,闭着眼睛都无处可逃,她忍不住动了动手想要去遮住这刺眼的白光。

整个手腕又酸又疼。

她痛苦的shēn yin了一声,拥着锦被坐了起来。

揉揉眼睛,却发现外面天还黑着

难道刚刚是在做梦?

“芍儿……芍儿?”她低声唤道。

“哎,来了!”

芍儿推门进来,“娘子醒了,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东方瑶扭动了一下还酸疼的手腕,打了个哈欠,恹恹道:“今日要去粥棚,可不能迟到了。”

“还未到卯正呢,布施是在午时,娘子干嘛这么急,这不是今日恰好休沐,我想着娘子昨天忙那么久,还是多睡一会儿的好,便自作主张未叫您。”

东方瑶垂着眼皮点了点头。

虽然她也很想睡,问题是这几日周公都不太待见她,每每晨鼓还未响,他便矫情的把自己赶出来了。

由芍儿和新来的婢女郁娘伺候着更衣洗漱,这一套流程下来也要一个时辰了,待东方瑶坐在食案前的时候,已经辰时了,听到后院的花园中传来一阵阵的敲打之声,因此吃罢早膳,她便去了后花园。

此处原本便假山林立,其中又杂佳木繁阴,再行几步,另有一清流淙淙,大约是从地底接来,泻于众花树之间,很是清冽悦耳;几名工匠点缀其中,修剪花草,平整土地,还有在收拾那原本十分古朴小亭的,颇有秩序。

东方瑶有些讶然,她没想到自己这后院可以装饰的这么精致,虽说比上大明宫那差了十万八千里,可大明宫毕竟也不是自己出钱修的……这得花多少银子!

不过眼见芍儿一副享受的样子,她也不忍心提这么煞风景的的事。

“喂!”

芍儿欢快的叫了一声。

东方瑶微诧,这丫头是叫谁呢这么没大没小。

却见那个叫“喂”的已经很自觉的转过头来。

苏园上前行礼,说道:“小人见过娘子。”

东方瑶忍住笑意:“修的如何,是不是快完事了?”

苏园颔道:“娘子说的不错,再将那东侧游廊及小拱桥安上便大功告成了,银钱支出的账目某已经悉数报给了芍儿娘子,娘子若有疑问尽管来找某,某就住在城北的和道坊。”

东方瑶暗中瞥了一眼芍儿,见她此时东张西望,也没个正形儿,便说道:“芍儿,你去把账本拿来,我先瞧瞧。”

“哦。”芍儿应了一声便下去了。

东方瑶和苏园边走边看,苏园便介绍了他如何如何装饰的本意,并说这些本就是依仗在此宅原本的基础上所造,不费事不费力还不费钱,划算的紧,并委婉的表示若是东方瑶还有此等差事一定不要忘了他。

东方瑶笑道:“你今年多大了,家中是什么光景?”

苏园看上去有些拘束:“某今年二十又二,家中有严母,并姊妹兄弟四人,某乃仲子,今年尚、尚未婚配。”

东方瑶觉得这郎君颇有几分好笑,不久前见他当着刁难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倒也有几分硬骨头,只是家中有些清贫了。

巳时一刻,东方瑶方才出门,崔城之早已在外恭敬。

东方瑶一直特别奇怪,崔城之这个人对于守时的概念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他俩分明约得是巳正,离见面的时候明明还有三刻,他却老早的就在门外蹲点,实在是令人头疼。

崔城之下了马,正待安排东方瑶去上马车,却见东方瑶瞪了他一眼,径直爬上了仆人牵来的一匹马。

“你……”崔城之犹豫了一下,“为何不坐马车?”

“有什么问题?”东方瑶摸了一把身下的黑马额上的毛,问道。

“我见你脸色有些苍白,怕是有些不虞,若是不舒服,就别逞强。”他缓缓道。

别说,东方瑶这个人,就是有些喜欢逞强,听崔城之这么一说,她更不能服软了,摆手道:“我没事。”

两人这便上路。

粥棚就搭在西市街口,这个点正好是镇上或乡下的人进城时刻,是以rén liu比较密集,崔城之将东方瑶从马上扶下来,见她身形依旧如此单薄,忍不住道:“天凉了,记得多穿些衣服。”

东方瑶近来愈发觉得崔城之婆婆妈妈的了,日常未见他多话,只是一说起话就令人觉得他颇为唠叨。

她默然心道:我阿娘当年恐怕也没这么个样子,不过此时若再呛他,倒显得我像个不懂事的孩子。

面上却顺从他的,点头:“我省的。”

崔城之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前些日子他嘱咐她的时候她还会呛自己两句,现在都这么乖顺,这丫头定是左耳朵出右耳朵冒了。

东方瑶说完这话,一抬头,却见不远处不知何时站了个女人。

一身素净的折枝花纹披风,青丝粗绾,不见铅华,李双儿正笑意盈盈的看着她,“东方长史,城之,你们来了。”

……

天气有些凉渗,站久了腿有些酸麻。

“太、太后娘娘,公、公主说……不见。”

最后两个字,如蚊蚋般低了下去。

一时静谧无声。

那婢女吓得腿都抖了起来,生怕一个不小心小命儿就没了。

出人意料的时,眼前这位面色肃然的太后并没有说什么,反倒走到一边,坐了下去。

她低声道:“孩子呢。”

“是……是公主在喂养。”

这句话,终于说的没那么磕绊了,婢女松了一口气。

“什么,乳母呢?!”

韩鸿照的眉毛却紧紧地拧了起来。

婢女登时大惊,赶紧跪下,“殿下,是公主执意如此,只是公主常常进食后便呕吐出来,供养不足,小郎君根本喂不饱,可是又不许我们碰,奴婢也没有办法啊!”

其实她口中的我们,只是太后派过来的人而已

一想起公主那满身上下的绝望和哀伤,纵然婢女只是临时来伺候的也忍不住红了眼圈,“公主常常一坐便是一夜,一句话也不说,奴婢们怎么劝都没有办法。公主还为小郎君起了一个名字……”

她正待说,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惊恐的住了嘴。

“什么名字?”韩鸿照问。

那婢女自知失言,心中大骇,真是不该多嘴,若是太后听了惹恼了她,那岂止是血溅三尺,她家中尚有老父幼弟,就等着她给两张票子……

“贱婢,太后娘娘问你话呢!”

有个内侍喊了一声。

那婢女抖道:“伤儿……小郎君小名儿叫做伤儿……”

太后默然。

她怔怔的凝视着面前这魂不守舍的婢女,良久,低声道:“你下去罢。”

婢女如蒙大赦,赶紧退了下去。

“公主,太后娘娘走了。”

有个消瘦的人背对着她立在窗边,闻言,动了动唇:“都走了?”

这声音很哑,就像是被丢在火中蹂躏成无数个窟窿的破锣一般,火一灭便只剩下了七零八碎的铁块。

楚荷轻轻说道:“李中丞留了下来。”

元香不知在想些什么,她踩着不稳的步子,走到一张小小的榻边,什么也不说,只低头爱抚着一个小小的孩儿。

那孩儿面色蜡黄,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想用手去够他的母亲,不哭不闹。

是个很安静的孩子呢。

“阿娘。”

门口不知何时立了一个两三岁的孩子,双手抓着门,怯生生的叫了一声。

“哎呦小郎君,你怎么一个人就跑了!”

乳娘晃着蹒跚的步子,上前将小孩儿抱了起来,歉声道:“惊扰公主和小娘子了。”

元香眼中仿佛有了几分神彩,她上前来看着大郎,说道:“饿不饿”

“阿娘饿。”

那孩子噘着嘴,泪意。

虽然还小,可是这孩子已经懂事了呢。

元香慈爱的摸了摸大郎的头,声音依旧像破锣一样,“阿娘不饿。”

她似是有些疲倦,闭了闭眼,“看好孩子。”

乳娘忙不迭回应,“公主放心……”

公主却似脚底生风般没人影了。

李少简正坐在案几前悠然喝茶,不时打量一番房中的装饰,颇为闲适,不曾想帘子一抖,有双枯瘦的手挑了起来,走进来一个苍白消瘦的女人。

李少简心中微惊,明明吩咐人看好了公主,怎么没人通报一句她便进来了?

元香紧抿着唇,眼风扫过案几上摆着的一应生活用品,全都是镶金带银的,琉璃东珠,锦缎织锦,蔬果糕点,俯拾皆是。

案上金光闪闪,她上前捡起,是把小孩儿带的金锁,上面刻着繁复的龙凤云纹,反过来,背面是个端正古体的“合”字。

“嗤”的笑了一声,元香扔回了案上,冷道:“你可以走了。”

第四十七章 生离死别

“自建国以来,驸马都尉根本就没有实权,朝廷上下谁人不知,倘若安崇寅谋反是与驸马暗中联系,驸马身无长物,又能拿什么来和安崇寅谈条件?明知是无稽之谈,为何一个个还在此审的热火朝天,秦寺卿心中难道没有数么!”

“心里该有数,恐怕是高少卿你吧。”

阴暗的牢狱中,有几丝阳光洒在那人的脸上,明明是如此轻言细语,却凭空令人生出几分胆寒来。

秦峥从榻上站起来,扬首走到高继远身边,啧啧道:“与少卿共事这么久,少卿的脾气还真是一点都没变,”不理会他铁青的脸,秦峥继续道:“有些事情,不必我提醒,少卿也该明白,驸马之罪如何,不知凭我三言两语便可定罪,但是只要那人能说一言,是死是活我们可都救不了。”

秦峥走了。

高继远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他缓缓上前,看着这个此时在狱中浑身是血昏迷不醒的驸马都尉,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这是他想看的么。

数十年,他在大理寺之中辗转煎熬,以为真的可以看到一个太平盛世,却为何窗外都是一片宁静祥和,朝廷中的凄风苦雨、暴风骤雨却从未停止过呢?

高继远陷入了沉思。

三日后。

元香忍着腹中绞痛,由素云和楚芸扶起来。

二人不掺一言,直到将她扶至门口。

“公主不必出来了,太后有旨,和离书一到,禁制方解。”

几个侍卫迟疑了一会儿,其中一个看上去颇为年长的走上前来,恭敬道。

“禁足。”

年轻的公主把这两个字在嘴中咀嚼了一遍,末了,冷冷道:“让开,我要出去。”

那侍卫道:“公主莫要为难属下,这是太后娘娘的吩咐!”

然而说完这话,他却忽觉腰间不知什么被抽了出去,紧接着的是空气中一阵刀剑摩擦的铿锵之声,下一秒,腹间忽然一凉。

他低头去看,一把刀深深的插入心口。

“噗”

长剑被利落的拔出,有温热的血溅在她苍白的脸上,衬着她一双黑洞洞的眸子,凭空令人生了几分胆寒。

众人皆是一惊。

那刚刚好言相劝的侍卫此时一声不吭的从她面前滑了下去。

剑风一扫,那尖锐的刀刃便竟有公主尚且稚嫩生疏的手法抵在了身旁另一侍卫的脖子上,“识相的,都给我让开。”

她冷冷的,木然的,不带任何表情的说道。

此时的公主一点都不像数日前那临近生产时柔弱的妇人,刀剑大开大合间竟多了十分的凌厉和力道,“滚!!”

这一声怒喝,几乎响彻安府上空。

挥袖,那染血的利刃“咣当”一声被置于地上。

可怜的公主,也许就算是此时去,看的的,恐怕也只是一具尸体了吧……

还活着的侍卫,抚了抚胸口,感觉到自己还猛烈跳动的心脏,忍不住怜悯的想。

……

大理寺诏狱门口,秦峥拦住了急匆匆赶来的元香。

“公主……”他正待开口拦她。

“贱婢!”元香未做丝毫停顿,一个带着猛烈掌风的巴掌干脆利落的便甩了过去。

秦峥没有料到新生产完的妇人会有如此大的力道,几乎将他扇倒在地,他皱眉抹了抹嘴角,低头一看,有凉飕飕的血渍黏在虎口上。

元香看都没看秦峥一眼,快步径直就迈了进去。

公主的眼神好冷……

秦峥怔住了,眼睁睁看着元香进了诏狱中。

这个眼神他永远不会忘掉……那是太后想杀人之时,才会不自觉露出的眼神。

直到迈入这黑暗阴冷的诏狱,元香才恍惚感觉到她的心跳声。

慌乱而没有丝毫的节奏。

夫君,我的夫君……一瞬间,元香眼里心里都是安思逸的名字,她的手她的身子她的腿都在颤栗都在颤抖。

她一定没有来晚,她一定可以救下他的,他们的孩儿才刚刚出生,他还那么小,在家中等着他的父亲回来……他还没有见过一眼他们的孩儿,他怎么可能会出事?

不会的!不会的!

她睁着一双红肿的眸子,慌乱而惊恐的四处去看,“逸,你在哪儿!”

“啪!”

狱中,正有酒杯跌碎的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元香呆愣在原地。

她牙关在颤抖,心跳放慢了速度,她渐渐地转身,朝着那声音的方向看去

有扇门开着,当中坐了个浑身是血青衫破乱的男人。

闻声,他轻轻抬头,静静地看向了那个他站在面前苍白而无措的女人,静静一笑,“元儿,你来了。”

嘴角却快速而不可抑止的渗出鲜血,艰难动了动嘴,安思逸凝视着呆滞的妻子,缓缓的扯出一丝温柔笑意来。

那是他今生最后的一抹温柔。

“你喝了什么……”元香的声音不由吊了起来,她愣愣的盯着他脚底那个鎏金的酒杯,一步一步的走上前来,“你告诉我……你究竟喝了什么,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你告诉我啊……逸!”

元香惊恐的摇晃着他。

呼吸微弱,心脏有些疼,安思逸觉得他可能要死了,可他还是努力着大口呼吸,抚上妻子哭花的脸,轻声而又断断续续地说:“元儿,你不要怪你母亲,这是我应得的……是我应得的,因为我欠你的,我现在……只不过是……要是要还给你而已。”

说到悲戚处,他亦忍不住悲从中来,如鲠在喉。

为什么,他也多么想问一句为什么,为什么上天要元儿遇见他,又狠心的夺去自己的生命,他可怜的元儿,他娇娇弱弱没吃过苦的元儿,为什么要她这样哭的这样难受……

意识逐渐模糊了。

暗红色的液体从嘴角不可抑止的流淌下来,触目惊心印在元香的眸中,仿佛吞噬了一切光明,眼前一片尽是一片血红,像一条小溪不断的涌出血红堵住她的双眸……强迫她不得不睁大双眼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元香很害怕,她伸着哆嗦的手疯了一般的为他擦去,那血流出来,她便为他揩去,那血红却仿佛生生不息一定要和她做对一般,元香哽咽着已经变调喑哑的声音:“不会的……不会的……你不会死的……”

“……来世…”安思逸牵动着嘴角,艰难的开口,却更搅动五脏六腑的震颤,鲜血溢出更甚。

“我不要,我不要来世!我只要今生今生!我只要现在!!”元香疯了一般的嘶吼,她泪眼朦胧,心底逐渐漫上一阵悲哀,扯着嗓子苦苦哀求:“求你,求你不要给我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我不会要你离开我的……快去找医师,我要御医,快去给本公主找来,快去快去啊!”

平日里温柔又轻言细语的公主,此时却哭的涕泗横流,声音嘶哑,如同强弩之末被无情扯断的那根弦,发出悲鸣震撼之声。

而那个男人却躺在她的怀里,逐渐失去了呼吸。

第四十九章 阴差阳错

李少简起身一礼,温和道:“这些都是太后娘娘吩咐臣留下的,公主若是还有需要的东西,尽管开口与臣,臣一定竭尽全力为公主找到最好的。”

元香眼皮懒得抬一下,“我让你走你没有听见吗?”

李少简依旧好声好气地劝,“公主不要这样,都说母子没有隔夜仇,发生这样的事情太后娘娘心里比公主更难受,公主不知,娘娘已经几日几夜未合眼,为了公主,劳心尽力,公主也当知道,娘娘也是为了朝廷安定,千万不要为了几个企图颠覆国祚的奸佞小人,坏了这母子的情分啊!”

元香缓缓的,抬起头来看着李少简,盯着他高挺尖锐的鼻梁,一字一句道:“你说谁是奸佞。”

她眼中平静,面上神态却十分木然,就像是一株被烈阳炙烤后干巴巴的草。

“公主,臣只是说出了实话,公主也知道,谋反一罪,那是要诛九族,倘若不是因为公主,安家人早就都活不成了。”

“证据。”元香死死地盯着李少简。

“证据就是驸马和叛贼往来信件,其中便有私通之意!”李少简在这种能抽筋剥骨的眼神下泰然自若。

元香终于明白了,原来这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拿着你的东西,滚”

元香面无表情。

“公主!”李少简今日仿佛是吃了秤砣般,不到黄河不心死,又装出一副和事佬规劝的模样来,“公主只是误会太后,有什么话只有见了面才能将这心结解开……”

偏偏这幅模样十分恶心。

“我要你滚你不听。”元香平静的吸了一口气,站起来,走到李少简身边,叫出了他的本名,“徐少简,你当真以为改了个名字就居于人上了?你知道不知道你这副尊容,恶心的我日夜吃不下饭去。”

李少简的脸登时一阵白一阵黑,“你……”

元香从案上捡起一个册子来,猛然甩到了李少简脸上,“不要让我再对你说第三遍滚。”

那册子有些厚,大约是送来的物品清单,打在脸上一片火辣辣的难受,不过更难堪的,大约是李少简的脸,他咬着牙,却不敢还手,“好啊公主,后会有期!”

元香冷笑,又十分不给情面喝道:“来人,把徐少简给本公主撵出去!”

李少简气的七窍生烟,当有小厮在后面紧赶慢赶追上自己的时候,他几乎背过气去,大袖子一扯,怒吼道:“我自己走,退后!”

……

小腹有些微微作痛,东方瑶暗自吸了一口凉气。

“娘子小日子是不是快要来了?”

芍儿一边整理了未发完的棉衣,和婢女一起收拾到一个大包裹里,一边凑过来小声说。

东方瑶点点头,这几个月她小日子一直很混乱,请了医师来说是因为担忧过度,又开了几贴药为她调理身子,这才用了不到一个月,不曾想还蛮管用的。

“回去把剩下的几贴都喝完了,估计就没什么大问题啦!”芍儿道。

东方瑶觉得额头一阵冷汗,“我都没事了,不用再喝了吧。”

芍儿怪道:“娘子哪儿都好,怎么就怕喝药?”

说到这点上,东方瑶不禁脸一红,“胡说,我哪里怕喝药?”

不就是最后五贴药么,两天就喝完了。

芍儿嘻嘻一笑,果然,这激将法还挺管用。

两人正说笑着,却见有个婢女上来,笑道:“郡主说要宴请娘子呢,东方娘子可否赏光?”

东方瑶有些迟疑,她并不想再赴宴了,身子有些劳累,只想回去躺在榻上。

不过还是说道:“好,我马上就去。”

拒绝别人,还是等她有本事了再说罢。

眼下刚好收拾完了东西,两人便跟着那引行婢女走了。

东方瑶:“崔安使可去?”

婢女答道:“自然是要去的。”

东方瑶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郡主和崔安使相识许久了罢?”

婢女笑了笑,“确实呢,郡主**岁的时候还和崔郎君在一个学堂上过学。”

东方瑶点了点头,大约一盏茶的功夫,便见一行人已经等在了面前。

双郡主正在前面等着,和崔城之不知在说什么,聊得颇为投机,一见东方瑶过来,便笑道:“长史真是尽心尽力,就连衣物都要亲自打点。”

东方瑶微微笑:“郡主过谦了,不过是闲来无事,给他们打个下手而已。”

双郡主怜惜道:“辛苦妹妹了,以后无人之时,不必如此拘束了,叫我姐姐便是。”

随后指了指一边的马车,“家中薄备了饭菜,妹妹若不嫌弃还请一聚。”

东方瑶道了谢,顺从的上了马车。

一边的芍儿瞄了一眼旁边马上沉默的崔城之,啧啧摇了摇头。

待进了府中,便有婢女奏报说是东阳郡王身子不适已经歇下了,双郡主面带歉意对两人说,“家兄这会儿不能接待,二位莫要介意。”

崔城之微微一笑,“无妨。”

东方瑶倒觉得没什么,只是对这东阳郡王愈发好奇,身子就这么差,现在才到晚膳时间便休息了?

两人跟着双郡主进了上房,房中温暖如春,早已经摆好了酒席,有婢女上前迎来,将两人引入座中,东方瑶觉得腰间有块玉佩咯的小腹难受,便暗地松了松,长出一口气。

待捧酒的婢女进来,将一壶酒摆在了崔安使的食案上,却听那温雅的郎君轻声道:“冬日饮冷酒对身子不好,不妨换成温酒,可好?”

双郡主听了赧道:“倒是我的疏忽了,你们二人刚从冰天冷地里回来,自然腹中难受,还是听城之的,喝温酒的好。”

东方瑶怔了怔,下意识的望向崔城之。

崔城之刚好将酒壶递给那婢女,一抬头,见东方瑶愣愣的盯着自己,却只笑了笑。

慢慢的,东方瑶脸上漫上几分浅浅淡淡的红晕来,倒像是没喝酒便先醉了一般。

前几日……前几日给她看病的那个老医师,听说还给崔城之看过风寒来着?

东方瑶恍恍惚惚想了一会儿,冷不丁芍儿戳了她一下,“娘子,该用膳了。”

低头一瞧,果然,饭菜都端上眼前了。

双郡主端起一杯温热的茶水来,眼光从东方瑶低垂的眉眼,扫到崔城之嘴角那丝微弱的笑意,最终定格在盏中碧色的茶水,一饮而尽。

第五十章 木已成舟

东方瑶闷声不响的吃饭,心想,难不成崔城之知道自己生病了,那老医师不会一五一十的都告诉他了吧?天啊,那是什么病啊,那种病怎么能对一个男人说,他懂什么呀,怪不得这些日子老提议她坐马车……

东方瑶咬着竹著,脸又红了几分。

心中却像是吃了蜜饯一般,既暖且甜。

大概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心中那般快意究竟从何而来,只是单纯的享受着这种甜蜜,后知后觉心中那如春日里柳条抽芽的情愫。

芍儿偶然一瞥,zhèng jiàn门外的黄辞冲她招手,她瞧着没人注意,偷偷溜了出去,黄辞沉吟片刻,在芍儿耳边附声,“长安有急事,你先不要对娘子说,就说府上有些事,看吃的差不多了,再把娘子唤出来。”

看黄辞面色焦急,芍儿自知轻重,待回去后对东方瑶耳语一番。

匆匆吃了几口,东方瑶便辞道:“府上有些事,妹妹这便不叨扰姐姐了。”

双郡主眼中有惋惜之意:“妹妹可是吃饱了,要不要用些再回去呢?”

东方瑶又婉拒了,这般推阻了一会儿,东方瑶才得离开。

“府上有什么事?”

出了门,东方瑶问芍儿。

芍儿去看黄辞,黄辞一脸凝重,不知是不是要现在告诉东方瑶,可不管怎么说,离那事发生已经快两个月了,就算现在东方瑶想做什么,恐怕也晚了。

东方瑶无意识的去摸腰间,忽觉少了些什么,这才想起来,大约是她解的松了些,那玉佩定是无意间落了在席间,对二人说道:“你们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黄辞和芍儿面面相觑。

门口并没有婢女守着,东方瑶估计着是又去上菜了,说起来,这东阳郡王府中倒不似一般落败的皇室子弟的光景,江王都不知去世多少年了,李宜奉竟还能拿得出来那么多钱,看来藩地的赋税没白收,祖宗的棺材本也很丰厚……

“你喜欢她吗,城之?“

手堪堪搭在门上,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

东方瑶的手登时一僵。

室内年轻的公主微微一笑,吐出三个字来:

“东方瑶。“

东方瑶本人呆在门外。

以前听人议论她,多半是背地里说她的身世,掖庭出身攀上了韩鸿照的高枝,后来议论她想要麻雀变fèng huáng,逢迎太子却又毫不留情的出卖他以求荣华富贵,再后来,花样就更多了,却从来都没有人在背后说过她这种事。

李双儿这是在问什么……问谁,谁喜欢她?

她脑中仿佛有根弦上了年纪,此时双郡主的这番话便像是一阵清风,不仅吹散了那灰尘,还来回拨动了几下。

良久,东方瑶才反应过来,她问的是,崔城之,喜欢不喜欢东方瑶。

从来没有过如此卑劣的感觉,东方瑶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无耻,她不该偷听这种事情对不对,而且没有必要的对不对?

手不自觉的攥起来。

有一刻静默,然而这一刻却像是隔了一个甲子般,除了她那快速的心跳,随后的两个字又骤然扑灭了心底的火焰。

“没有。“崔城之低下头,瞥了一眼案几上还冒着热气的酒水,说。

“是么……“

李双儿喃喃轻念。

“没有。”

他说没有。

他说,他从来没有喜欢东方瑶,那个叫东方瑶的女子,哦,那个女子就是她。

东方瑶觉得从头到脚泼下一盆冷水,凉彻骨,凉的彻底,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鬼东西。

嘴角动了动,她想笑,嘲笑屋内的这两个人,可是扯了半天却也扯不出来,她最终摇了摇头,嘀咕了一句:“无聊。”

然后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小小的净室中摆了一张长长的坐榻,一张古朴的案几,案几上摆了几个陈旧的杯子,四下看去,除了墙上挂着的那副老子骑青牛的画像,恐怕再无一多余之物。

一家人在静谧中静静地候着。

此处地邻萝山,城郊无人,倒也有份难得的寂静。观中栽了许多竹子,时有凉风吹来,便“簌簌”而响,不过倒在这份难得的寂静之中,平添了几分萧瑟之气。

就连空气中冷风的味道都是萎靡不振的。

瞧着窗外随风一摇一晃的竹子,慕容淑心想。

“莫要坐在风口,风大。”

李衡乾拉了拉慕容淑的手,感觉到妻子指尖的沁凉,不由轻声道。

慕容淑觉得头有些晕,早晨起早了,又赶了路一上午的山路,这会儿自然身子不虞,不过她依旧摇了摇头:“没事的。”

心中却漫上一丝悲凉,恍惚忆及前几日偷听的话。

“消渴之症,倘若有千金之方,恐也只能保三年无虞。”

她默然垂下了眸子,顺从丈夫的动作,坐到他的另一边去。

这时,有人叹了一口气。

是李衡贞,他说道:“若我是姑姑,谁都不想见。”

“阿兄!”

李衡乾皱眉看着他。

李衡贞冷笑了一声,一语未言。

柳氏暗地里推了李衡贞一下,发现他身子僵硬。

“斯人已逝,再说什么都无可奈何。”

上首的榻上坐了个四十多岁,身着绛紫色宝相花银绣长袍的女人,闻言,她淡淡的开口。

“母后……”李衡贞又待开口反驳,被这女人一记威严的眼刀打了下去。

此人正是当今皇后窦氏。

窦氏沉下一口气,说道:“谨言、慎行,这是入主大明宫时太后娘娘对你们几个说的话,不过一年,难道全忘了么?”

一时愈加静默。

窦氏心中忍不住叹息,她也多想明明白白的和儿子说清楚,可是现如今无论宫里宫外到处都是李少简和太后的眼线,有些话她就是心里敞亮又如何跟义愤填膺的儿子们说清楚?

“嘎吱”门被打开,走进来一个十七八岁,身着轻紫纱法衣的小道姑,拱手作揖,说道:“诸位贵人请回罢,公主说哪个都不见。”

果然,其实他们早就猜到了。

太后都不见,又怎么会见他们?

窦氏思量片刻,问道:“这些日子,公主身子可好?”

“吃药调理了,甚好。”小道姑答。

“小郎君身子可还好?”

“也用药调理了,甚好。”小道姑依旧答。

窦氏默然良久,不知说什么好,都是甚好,那究竟怎么才算不好?

第五十一章 阴晴圆缺

“即是如此,儿等便不叨扰姑母了。只是山中与宫里毕竟不同,难免用度有缺,若是姑母哪里不适,尽管遣人入宫来提,做侄儿的必不会慢待了姑母,”李衡乾拱手,对那道姑诚恳道:“区区此心,烦请女冠一一转述。”

窦氏赞许的看了李衡乾一眼,说道:“吴王说的正是,女冠可要专转述清楚明白了。”

那小道姑诚惶诚恐道:“谨遵皇后殿下、吴王殿下之意。”

出了道观,便早有奴仆在外候着了,赶紧搀了皇后上了马车,李衡乾也扶了病弱的妻子,随即径直上了一匹马,回眸一看,却眼见自家兄长和嫂嫂落在后面不知说什么。

“三郎和母后都不许我说,这却又有什么不能说的?做人倘若连说句知心话都不行,便是做了这皇亲国戚又有何用!”

李衡贞面色铁青,又哼道:“倘若不是徐少简那个邀媚献宠的小人,姑母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想当年姑姑和驸马多恩爱啊,谁知太后一旨令下,说驸马与叛臣安崇寅勾结,一杯毒酒赐死了事,可怜她姑母刚刚生产完毕便惊闻此噩耗,便是个外人看了恐怕忍不住落泪叹息,更何况他们这些亲近之人,却要为了那劳什子的“谨言慎行”把所有的委屈和怜惜打掉肚子里咽,做个战战兢兢的缩头乌龟,便是保住了性命又有何用!

“夫君!”柳氏急的赶紧手中用力,掐了李衡贞一下,“你忘记父皇母后怎么嘱咐的了,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李衡贞紧抿唇,不语。

柳氏左看右看,坚定而又低沉地说道:“斯人已逝,木已成舟,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李衡乾若无其事的转过头来,暗地中却紧紧地攥住了双手。

是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总有一天,他会要所有的奸佞小人,为今日的做所为付出代价,凡是伤他至亲,迫他所爱的,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然而他们不会知道,在无人所见的隐秘之处,正有双眼睛在死死地盯着他们。

……

白纸黑字,触目惊心。

拿着信的东方瑶,手忍不住抖了起来。

“……密曰‘驸马都尉与安崇寅可密谋之罪,今日不除,他日必成大患!’”

于是大理寺少卿秦峥趁着公主将要临盆之际,亲自将驸马带走,而驸马为了不惊动公主,只字未言,只云回老家去接父母,这一去三日,公主生产后惊闻此噩耗,几欲昏死,硬撑着赶到诏狱,谁知见到的,却只是一具尸体……

东方瑶不敢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怎么会……”她喃喃自语,不敢置信,又飞快的把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信上却明明白白的写着,原驸马都尉安思逸,早于两个月前被褫夺封邑,贬为庶人,太后亲自为他和公主和离,安氏一族尽被查封,后代子孙皆不得入朝为官。

安氏一族……身为恭敏皇后的直系亲族,安氏一族不得入朝为官,安氏长房嫡子被扣上谋反的罪名赐死,东方瑶心中巨震。

太后,她是真的要下手了,如此毫不留情,符合她一贯的风格,可元香是她的女儿,是她唯一的女儿,她怎么…怎么下的去手?

芍儿低声一叹,真是个可怜的公主,纵然背后光芒万丈,却连自己的幸福都不能左右,竟要眼睁睁的看着心爱之人惨死,何其残忍!

她与黄辞对视一眼,上前轻声道:“娘子,可要备墨?”

东方瑶黯然许久,沉重的摇了摇头。

公主于她来说,是永远遥不可攀的身份,却也是永远惺惺相惜的患难之交,幼时偶然相识,她只是一个不受母亲疼爱的公主,温柔和善的外表下,是一颗孤独而敏感的心,小心翼翼的讨好着自己的母亲,渴求得到她的一分怜爱。直到她长大一些,皇后的心结终于打开,母子二人和好如初,可不过短短十几载,为何又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元香心里该有多难受,可是这个时候,她又偏偏不能守在她的身边安慰她,提起笔来,想写些什么,却又一张张尽撕了,皆是苍白无力之感。

她不是安思逸,给不了元香一辈子的许诺,甚至在她最悲伤的时刻陪在她的身边都不可能。

斜阳逐渐隐在云层之后,暮光收敛了万千芳华,只余淡淡的霞色淌在遥远的天际。

披了衣,静静地立在窗边,眺望着远处的夜色,看着日光终究隐去,月亮爬上枝头,枯枝扫过月色,暗影笼罩。

今晚的月亮,可真圆啊,不仅圆,还如此明亮……

她静静地凝望着这一轮皎月。

若似月轮终皎洁,世间再无苦别离。

可明月尚且有阴晴圆缺,更枉论人呢。

芍儿走了进来,看着东方瑶这般失神的样子,忍不住有些心疼,“娘子,你……你没事吧?”

东方瑶回过神来,她坐回书案上,轻轻说道:“我没事,你放心吧。”

芍儿道:“娘子,方才崔郎君查人来说,有事……”

“这么晚了,明日再议罢。”东方瑶打断她。

“娘子忘了东墙……”

“于理不合,明日便寻人把那墙抹上。”东方瑶忽又冷冷道。

“娘子!”

芍儿一惊,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说不见就不见了?

东方瑶却没再管芍儿适才说的是什么,从案几上拿起一封信来,细细摩挲了一会儿,将它递到芍儿手上,郑重道:“寻稳妥的人,送到长安,交到公主手中。”

芍儿点头应是:“娘子放心。”

第五十二章 所爱之人

又是一个冬日。

萧索的北风卷起地上的残枝,带着“呜咽”仿若悲鸣之声的呼啸而过,大街上人影寥寥,偶尔有几个携伴出行的年轻郎君裹紧了身上的大衣,骑着马招摇过市,停在了一处坊户前,只下了马走进大门,便隐隐能感受到里面裹挟而出的热浪,嬉笑声笙歌不断,从这繁华热闹的暖翠楼中而出。

另一边的角门,此时也停了一个小小的马车,当先下了一个婢女,随即将她的女主人扶下来,那女主人看上去有些瘦弱,仿佛风一吹来就要倒下了,她笑了笑,脸上似是染了胭脂一般有些红,一双杏子般的双眸晶亮亮的。

“娘子快进去罢,外面可冷呢!”一婢女笑道。

随即迎着两人一路穿阁入廊,过桥路水,行至一小院前,方才引着进了暖阁。

阁中早有一女子在候着,她面目颇为冷艳,耳间两串明月尤为璀璨,听到动静了,先露出了笑意,待一女子掀帘而入,才道:“可来了呢,这回我做了‘古楼子’,你可要好好尝尝!”

那女子随着婢女服侍下脱去外罩的大衣,入了座,方才笑道:“原以为姊姊在糕点上颇有造诣,不曾想就是日常饭食亦不在话下!”

这女子正是东方瑶,她拿起竹著来,端详了食案上这张类似于胡饼的大饼,上面隐隐约约可见的有仿若破饼而出的肉色,胡椒和豆豉的香气,上撒点点白芝麻,酥油清亮,看上去便令人食指大动。

一块肉先拌了舌尖,层层热气氤氲,羊肉鲜而不腥,豆豉的咸冲淡了酥油的腻,再加上清清爽爽的芝麻,吃来还想再吃第二口。

“这饼做起来可比单吃干巴巴的胡饼好吃多了,若是元日宴上有这么一道,也是极好的。”锦娘说道。

东方瑶忍不住又吃了一口,叹道:“这一定很难做吧,姊姊这么厉害,看上去便什么都会做似的。”

锦娘忍不住拿点了东方瑶额头,“虽说难,也是不学不会罢了,前几日学的那几样糕点,回去自己可试过?”

东方瑶赧然:“试过倒是试过……”

说着话时她看了一眼芍儿,芍儿立时吓得往后缩了一缩,露出一种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表情,“还好还好,至少我和黄大哥都还活着。”

东方瑶登时柳眉倒竖,“好你个芍儿,昨日当着我的面还说十分可口,怎么到了锦娘姊姊面前又改口了?”

芍儿嘻嘻一笑:“娘子自己尝过,不是也说自己满意就行了么。”

东方瑶白了她一眼,这丫头愈发机灵了,那日她才做了一道馄钝,两人吃的皆是胆战心惊,因为前几次吃的肉食都是差点咸死人,吃完了她问味道如何,黄辞不会说谎话,支支吾吾说“大约可以”,芍儿打了了太极,反问东方瑶觉得味道如何,东方瑶尝了一口,仿佛昧着良心似的说“好吃”,芍儿便附和也说“好吃”,这机灵抖的真是急智。

一边的锦娘听了芍儿说的,掩嘴直笑,说道:“看不出来你家娘子还是个会掩耳盗铃的!”

“姊姊,你这是说什么呢!”

东方瑶脸一红,她这不是想在厨艺上发展一下嘛,长安的很多的小吃如今都吃不到了,好容易遇见锦娘这个厨艺好的同乡,自然想来想来讨教一番,再说了,自己做的东西,若是自己都嫌弃,那说不过去呀。

锦娘道:“与你玩笑呢,小丫头脸皮儿薄,这庖厨呢,哪里有那么容易,一步步都要自己摸透的,可没有今日学了明日便会的道理,不过这一个月我教了几道菜和糕点你若是都学会了,元日宴上也必不能差了。”

说完便拉着东方瑶去一边钻研这儿古楼子的做法了。

半个月前,自东方瑶得知驸马都尉安思逸被赐死的消息,心情郁闷了许久,不过好在汛期过了,水渠又不必时时督建,闲来无事又思量了许多,时常闷闷不乐,想起来锦娘总归是母亲昔年的好友,没有不去探望的道理,再加上东方瑶对锦娘的身份有所怀疑,所以便接着探望的由头与锦娘谈了不少,惊讶的发现不必她先开口问,锦娘都可以把昔日长安之事说个大概,就连母亲旧事也记得许多,东方瑶的警戒心慢慢放下来了。

只是她心情悒郁,锦娘察言观色也并非觉察不出来,联想到前几日的驸马谋反案,想到东方瑶和永平公主可能交情匪浅,便知东方瑶是大约是因此而难过,也不多问,偶然间谈起庖厨之事来,便拉着东方瑶去做了几道小糕点,见她颇感兴趣,也一日一日的教着。

东方瑶虽说在书文上有几分造诣,可是对庖厨之事实际不仅是没什么天赋,说难听点就是一窍不通,偏偏她又觉得这种事情十分有意思,再加上先前做过几道菜,自以为入了门,便孜孜不倦的讨教实验着,可害苦了芍儿和黄辞,两人看着东方瑶这般热情,自然不愿让她再想起难过之事,冒着生命危险尝了几口馄饨,发现凡是有了肉的菜,娘子做来要么咸死人要么淡死人,还就做的糕点小食能入的了口。

锦娘养了只通身雪白的鸟,名为雪娘,为鸟懒惰的紧,平时不睡到大天亮不会出动静,此时醒了,眼睛滴溜溜一转,对着东方瑶一阵叽叽咕咕:“傻子!傻子!”

东方瑶敲了它的小脑袋,冷笑道:“你聪明,难不成想吃炖鸟汤?”

雪娘子往旁边一跳,小眼睛转了几个回合,叽咕道:“鸟汤!鸟汤!”

芍儿和锦娘在一边笑出了眼泪。

“一只鸟,娘子和她见识什么呀!”芍儿挤眉弄眼。

东方瑶轻哼了一声,“瞧你这坏心眼儿的丫头,待我出师了,做的好也不给你吃!”

芍儿凑过来,笑嘻嘻说道:“娘子不给我给谁吃,黄大哥那不解风情的样子怎么能欣赏的了娘子的厨艺?”

锦娘正在逗弄雪娘,闻言似是不经心道:“怎么这几日不见崔安使?”

她其实是想问,难道这些糕点不是做给崔城之的吗?

东方瑶脸上的笑意逐渐凝滞了,不仅如此,还有些苍白,“他……这几日比较忙。”

第五十三章 冥冥之中

锦娘望向芍儿,小丫头正向她打着眼色,示意锦娘莫要再多问了,锦娘闻弦歌知雅意,心想大约是闹别扭了,别换了个话题,没再多问。

待回了府,见芍儿一副犹犹豫豫的样子,东方瑶开门见山,说道:“你想问什么,说罢。”

芍儿低声道:“娘子已经许久不理会崔郎君了,是不是和他有什么误会?”

东方瑶忽然觉得这句话很熟悉,似乎很久之前芍儿就一直觉得她对崔城之有什么偏见。

“没有,”她说道:“我和他一直没有误会。”

芍儿忍不住出声道:“娘子难道看不出来,崔郎君对您一片真心……”

东方瑶蓦然回头看了芍儿一眼,“芍儿,这样的话不要再让我听见,我和崔城之,只是朋友而已。”

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走了,只留下芍儿在一边迷惑不解又心急。

“朋友?”东方瑶忽然想笑,她轻轻念了这两个字,觉得自己愚蠢至极,当真是……若真的只是朋友,为何会一直耿耿于怀,这些时日未曾理过他?

有丝恐惧和怅惘悄无声息的爬上心头,她垂下黯然的眸子,抬手一用力,紧紧地关闭了房门。

……

“啪!”一声闷响。

外面爆竹合时宜的响了起来,东方瑶正在走神,听了这声惊的眉心都剧烈的跳动起来。

“这是娘子让我赏你们的,娘子肯舍得出钱,你们也要舍得吃力呀,新年新气象,过往有什么做的不对的,也就不追究……”

训诫完仆人,芍儿进屋往暖炉中添了几块炭,火花暴起,星星点点。

“芍儿。”

东方瑶唤了芍儿一声。

芍儿走过来,“娘子有什么吩咐?”

“把这春饼和春盘给崔安使送去。”

一听崔城之的名字,芍儿脑中“突”了一下,迟疑:“娘子……”

东方瑶嘴角含上一丝笑意,轻声催她:“快去罢,别耽搁了,等会儿该宵禁了。”

“哦。”芍儿倒没多问,拿起案几上的食盒便走了出去。

东方瑶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又起身走到梳妆案前,案上有个精致鸳鸯纹圆形银盒,一抬手她将那银盒轻轻拉开,一封有些泛黄的信封就这样安静的躺在其中。

“瑶儿亲启。”

这四个字,令她在这一刻忽然想起了许多人。

李怀睿,李衡乾,韩蕙娘,宋若栖……

这些人的音容笑貌一一在她脑中闪过,在世的,不在世的,仿佛都离她远了,像迷雾一般,模糊而稀疏。

人生大梦一场,也许不过是,一枕黄粱。

只是不知,这梦何时能醒罢了。

如果不知梦何时能醒,那么如今发生的这一切,究竟是真是假……

她轻轻打开那封信,雪白的宣纸上,只留了十个字,一句诗。

江湖归白发,天地一扁舟。

只是想想,都觉得骨头酥了,那是一种怎样惬意的生活,每日不需要勾心斗角,乘舟绿水上,江海寄余生,不必关心俗世红尘事。年少的她寄人篱下,看着母亲受尽苦楚,心里便总有一个愿望,希望一辈子能平平安安的,可既然入了长安宫,朝廷之上的波诡云谲,想要一世长安,那不是痴人说梦么?

可她偏偏就是这么糊涂,这么挣扎,一面渴求着阳光,一面把自己推入无尽的黑暗之中,这样的日子,又何时才是尽头呢,她不是潇洒处世的李怀睿,纵有烈性却诸多羁绊,她不是淡然处事的袁大娘,面对权贵依旧能不折腰。母亲说,一个人不可以有傲气,可必须有傲骨,现在她,是不是已经变了呢,倘若再过十几年,她会不会也变成诸如崔知同李少简那般小人……

东方瑶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这么多,每多想一分心中便难过一分,可她偏偏是个执拗又内敛的性子,凡事顶破天也不愿意麻烦别人对别人说,此时压抑了许久的难过便像那如练的月华一般滔滔不绝,一口一口往嘴中倒着酒,希望这毫无滋味的酒水能麻痹自己酸涩的鼻子,肿痛的眼睛。

可是这样真的够了么,为什么她不仅没有醉,反而更加清醒了呢?

“崔郎君!你……”

室外一阵混乱的脚步声和芍儿惊恐的叫声,最终停在了帘外。

东方瑶从案几上爬起来,她微微侧眸,想要去寻找他的眼睛。

风拨动她散乱的青丝,脸颊的红晕竟一直蔓延到她清澈的双眸,她松了手中的酒壶,无声一笑:“你来做什么……”

崔城之大步掀帘而入,不由分说上前夺下她手中的酒壶,沉声道:“你从来都不会如此嗜酒。”

“呵。”

东方瑶嗤笑一声,用力去掰开他的大手,想要挣脱他的桎梏,哑声说道:“放开我!不要对我这样说话,你自以为很了解我吗?”

她用了力,将他本就没那么用力的手指一根根掰开了,说道:“你走,我根本不想看见你!”

崔城之紧紧地揽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心却仿佛被火烧烬成灰了一般难受,“如果你难受伤心,我也可以做你的肩膀,为何你又忽然要对我视而不见?”

怀里的她没有说话。

他终于忍不住。

“瑶瑶,你知不知道你这样难受,却不要我守在你身边,我会多么痛苦?”

“我后悔了,是我太懦弱,我是个不折不扣的胆小鬼,你能不能原谅我?”

“瑶瑶,你知道不知道,我其实对你……”

他欲言又止。

她却倒在他的怀中,已然睡去。

崔城之轻轻闭了眼,从怀中掏出一条汗巾,为她轻轻抹去脸上的泪水。

她似乎真的喝多了,面如红霞一般,凝脂一般的肌肤却宛若脆弱的瓷杯,仿佛轻轻一碰便会碎掉,令他小心翼翼却忍不住再而触碰,舍不得就这样抽身决绝离去

心中甜蜜而如刀割。

睡梦中,东方瑶一直觉得身子很温暖,不知道自己的床榻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柔软,她随意翻身,那榻依旧包容,温暖而舒适的接待她,她认为自己睡梦中说了梦话,不,也许不是她的说,耳边似有人低沉的声音在倾诉……

她睁开眼,呆呆的望着床帐的顶部。

许久,终于拖着沉重的身子起身,温暖的锦衾从身上滑落,她呆愣愣的盯着案几一处,踱步到旁边。

第五十四章 天意如此

案几上有几个歪歪斜斜的酒杯,在群盏倾倒之中,有块米色的汗巾平平整整的摆在其中,她摸过来一看,上面绣着几片浅色的竹叶,残留着一个男人身上独有的味道……

“娘子,你醒了么?”

门外的芍儿忽然嗷了一嗓子。

下意识的,东方瑶把手中的那块汗巾藏入了袖中,好容易压住了剧烈跳动的心脏,她平复了一下情绪,说道:“进来吧!”

正月初一,自然首先要去拜访楚州刺史。

一出门,便见外面有个男人负手而立。

东方瑶睫毛颤抖了两下,再抬起头时,面上已经换了一副平常的笑脸,“崔安使起的可真早啊!”

崔城之转过身来,他看上去面色有些苍白,眼底有淡淡的青影,倒像是一夜未眠。

心里像被万千蚂蚁啃噬了般难受。

听他低声说道:“你可是要去刺史府?”

“不,”东方瑶摇头,“我还不去。”

芍儿和黄辞面面相觑,刚刚不是就说要去看望东阳郡王么,怎么一见崔安使就改主意了?

东方瑶上了马车,“崔安使先去罢,我随后再到。”

她摆了摆手,车夫领命起车。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去何处。

挑着帘子向外打望了一会儿,看着大街上形形sè sè来往的行人,皆是一副喜气洋洋的神色,她心中不仅更郁闷。

“去承河。”她吩咐道。

自东方瑶来了楚州之后,对修水渠之事一直密切关注,年前来一观,发现已基本成型,心中紧着的弦松了几分的同时又不免疑惑,如果照这个程度和趋势,水渠早就修好了,怎么还会有往年之祸?

她一个半吊子出身,可不信何长史没她有本事。

负手向四周望去,此时的水面的仅有的几处薄冰早就消融,她早年在长安的时候,曾听崔城之分析过楚州水渠一直修不好的原因。

“楚州地势低平,再加这几年夏季雨水甚多,是以易积水成片;虽往年修建水渠,却时常因为河水水量过大冲走渠口的石土,工程功亏一篑;又因为官府督建,贪污**在所难免,形成如今的这番局面,也是不无道理的。”

当年的话她句句深刻。

如今杨绍元和林邺依旧会从中谋取私利,不过与往年相比已经很少了,他们至少不会因为分赃不均斗的你死我活而导致水渠督建一度停滞,是以最后一条可以蠲除;而地势低平这一条,已经在修引水渠,只要将地势低处的水因势利导,不仅利于农业,还不会淹没水田,如此,第一条也可暂弃。

第二点,河水水量过大,冲走渠口土石。

“会使工程功亏一篑……”

她喃喃自语,旁边的督造司士听了,连忙点头,说道:“回禀长史,确实如此!”

东方瑶疑道:“为何河水水量会过大?”

没有没有回音,东方瑶瞥了督造司士一眼,见他神色含糊,“许是雨水量过大。”

这说的倒也没错。

她沉吟片刻,又道:“从前这里的雨下的也是很大吗?”

那人道:“承县本来就不算旱涝最严重的地方,最严重的地方应当是在睢山之下的几个县城,长史住了一年也该体会的到,这里的雨多且骤,常常像阵风似的说来就来,一连阴雨多日,其他之处就更不必说了,不过十几年前,楚州未有此怪状,只是自永昌十三年第一次水涝之后才一发不可收拾,从此虽不说年年,但每隔几年便涝一次,并且是愈演愈烈……”

督造司士说的话中,唯有“愈演愈烈”四个字深深地刻在了东方瑶的脑海中。

愈演愈烈,是说态势在不断恶化,既然建了水渠,为何还会有恶化的趋势?究竟是哪里不对?

东方瑶有预感,倘若不把这个问题解决,就算是整个楚州的水渠修建完毕都不会有真的作用。

……

“楚州附近的州,例如宋州、陈州、颍州亦有不同程度的旱涝,多是以涝灾为主,不过每隔几年也会突发大旱。”

李宜奉放下手中的茶水,轻轻叹了一口气,“东方长史一定不知,许多年之前楚州还未如此严重,近些年来我也四处命人查访,谁知毫无成果,莫不是有什么鬼神作祟,听说河伯作孽,皆是因为祭祀不敬。多言数穷,不如守中,我看再多土木也不管用,不如多祭稻谷……”

见他越说越离谱,东方瑶不由皱了眉,“郡王!”

李宜奉悻悻的的住了嘴,轻轻咳嗽一声,“是我失言了。”

过了一会儿见东方瑶仍在沉思,又补充道:“天意不可违,倘若真是天意如此,非人力能改之,我们为唯一能做的,也只要尽职尽责而已。”

东阳郡王李宜奉神色十分严肃,一本正经的对东方瑶说道。

东方瑶看李宜奉的神色不由得又深了几分。

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李宜奉是脑子进水了还是被李道长李道长的大青牛踢了?

他说这话乍看起来有理,不过仔细思之,却总觉得是像在哄骗小孩子不要多吃糖的胡话小孩子吃多了糖对牙不好,因为是天意不允许小孩子多吃糖,而我们小孩子唯一能做的,就是恪守本分不许吃糖而已。

东方瑶又想起每年长安无雪,某州地震,太白星现,先帝吓得恨不得呆在偏殿里一辈子不出来,而韩鸿照依旧我行我素,只是表面上给那些“尽职尽责的”大臣们一个面子而已,里子早就不知背道而驰何处去了,可去年的长安,不还是降雪了,这和劳什子天意又有何关系?

第五十五章 推心置腹

东方瑶微微笑了起来,也一本正经道:“郡王,从前太后娘娘常对臣讲,治国是大事,不能只死搬书本,楚州之祸与老子休养生息之策可不能一概而论。”

李宜奉脸上终于带了几分愧疚,“东方长史说的有理,太后娘娘自有她的一番韬略,我这些小辈不过信口胡言几句罢了,总觉得只要是圣贤之言,便没有谬误的道理。”

两人又说了几句,不过话不投机半句多,东方瑶便告辞了,李宜奉紧盯着东方瑶走了出去,心中不仅有些疑惑,他是不是露出什么破绽了,怎么总觉得东方瑶刚刚看他的眼神似乎有些不同?

转而一想,她适才那番规劝之话和不怎么耐烦的样子,又似乎只是随口而出就事论事而已,这才微微平复了心。

出了上房的门,却见外面早有个婢女候着,东方瑶记得见过她几次,是双郡主的婢女,果然,那婢女不等东方瑶发话,已经恭敬的迎了上来,“见过东方长史,不知长史可否闲暇,与我家郡主一聚?”

东方瑶那双修直的眉几不可见的皱了一下,随即一笑,“那便叨扰郡主了。”

李双儿在一处小花园等着她,这样的小花园似乎在东阳郡王府俯拾即是,别有幽情,虽是冬日,却植了不少苍郁的青松,倒冲淡了不少萧索,东方瑶不太不相信是东阳郡王如此有闲情逸致,也许就是有,也用在别的方面了。

她跟着那婢女一路往后院走,最终停在一处四角亭下,李双儿正在里面煮茶,听到动静后转而挑帘来看,笑道:“妹妹来了,赶紧坐吧!”

待东方瑶坐定,才发现案几上摆了一应茶具,案角各有两个盆形银炉,燃着袅袅的香,既暖且怡人,李双儿那双纤细白皙的手不断穿插其间,放入茶末,搅动,舀出汤花,分茶,看上去动作便十分熟稔。

东方瑶眸中黯了黯,不知为何有些失落,强打起笑颜来,“看来郡主精通茶道。”

一个冒着热气的骨瓷小杯最终摆在了东方瑶的面前,李双儿笑道:“只是闲来无事才找事做罢了,我若是有长史的一方妙思,也不必做这种消磨时间的闲事了。”

李双儿特意多觑了东方瑶几眼,总觉得她似是有些心不在焉,想起这几日崔城之对自己愈发疏离,她没有理由不怀疑是不是因为那件事的存在而使两人生了什么误会。

一时静默无语,只有釜中茶汤滚动的声音。

东方瑶走了一会儿神方才察觉出来气氛的凝固,她脑中转了一转,想找些话来弥补,却见李双儿已经对身边的婢女打了个眼色,那婢女便轻声道:“你们几个跟我去厨房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合郡主和长史胃口的小食!”

婢女们应声而退。

东方瑶放下手中的茶盏,静静道:“郡主是有什么要紧事对我说吗?”

李双儿细细端详着东方瑶,却从她的脸上找不到任何卢海棠的影子,或者说,东方瑶和卢海棠根本不是一类人,海棠性子柔弱可亲,不管哪个男子看了心中都难免欢喜。

李双儿心想,倘若她自己是个男人,只是个守着家本过日子的纨绔子弟,恐怕根本都没有自信站在东方瑶的面前吧,眼前的这个女子,她太光芒万丈,太耀眼了,以至于似乎没有人有自信能去征服她。

她总是冷静睿智,看上去根本不会为了任何一个男人而扰动心弦,是啊,这样的女孩,怎么可能和自己这种俗人一般呢。

“娘子有喜欢的人么?”

李双儿轻声问。

东方瑶睫毛一颤,垂下了眼帘,缓缓道:“也许是有罢。”

李双儿却并未再追问她这个“也许有罢”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又问道:“倘若娘子日后嫁人,是否会放弃在朝继续为官的大好机会呢?”

“不会。”

这一次,东方瑶没有丝毫犹豫的否定。

相夫教子么?

任何一个想把她翅膀折断的男人,都是她前路上的绊脚石,况且,她目前似乎并没有什么在朝为官的大好机会。

她沉思时,眸中似有一种奇异的光华缓缓流动,长长的睫毛低垂着,时而轻微扇动,在眼底勾勒出浅浅的影子,竟有种安静至惹人心疼的娇媚。

那是一种李双儿没有见过的沉静美丽,是不是她每次凝思的时候,都会这般,而她心上人所爱上的,是不是也是她的这般的沉静呢。

李双儿恍惚间有些悲哀,她紧紧地抓了手中的茶盏,喝下大口的茶水,感觉到头脑清净了些,才继续道:“娘子和城之在长安是旧识吧?”

东方瑶心中一下警觉起来,双郡主问这个做什么?

愈奇怪,面上却愈发笑意深深,“同为侍奉先帝和太后娘娘的近臣,我和崔安使自然是认识的,只是平时崔安使事务繁多,见面次数亦是尔尔,是以不过点头罢了。不过自来了楚州之后,我发现崔安使为人谨重严毅,不管处理什么事都是游刃有余,而我做事则总是操之过急,倘若不是有崔安使在一边耐心指点,恐怕不知会给郡王爷和杨长史添多少麻烦呢。”

“娘子真是过谦了,水渠督造自然不是一人之功,娘子巾帼不让须眉,双儿都看在了眼中,如此聪慧却又谦虚,倒令双儿汗颜了!”李双儿这次笑的倒是发自真心。

两人喝了一会儿茶,又说了几句长安旧事,须臾,李双儿放下手中茶盏,忽然叹了一口气,“说起来,自幼时一别,我和城之也许多年未见了,如今他却是愈发沉稳了。”

见东方瑶不说话,李双儿继续说道,“我和城之认识,其实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彼时他和伯母崔夫人正寓居宋州,因与博陵崔氏长房有些龃龉,长房便将他和夫人送来了宋州投奔宋州刺史,也就是城之的三表叔崔淳。

那时我阿兄正在宋州做长史,机缘巧合之下便相识了,昔年崔正铉崔公以善注青史而闻于世,父亲仰慕崔公许久,便安排了我和阿兄拜崔公为师学过几年,那时城之亦刚好师从崔公,我们顺理成章便成了同门……”

第五十六章 浮生若梦

说到这里,不知为何,李双儿顿了一下,她脸上多了一种既怀念又怅惘茫然的复杂神情。

须臾,又轻声道:“城之的出身并非如世人以为那般,他其实对自己的身世做不了抉择。

昔年博陵崔氏一族掌权的正是三房,城之的祖母,也就是早逝的徐国夫人嫁到三房之后一直无子,崔老太公便下旨将徐国夫人休离赶出崔家,后来老太公病逝后,三房日渐没落,渐渐地就被长房占了上风。”

只要有人存在的地方,就处处有争斗,七宗五姓身为世家大族中最有威望的几个家族,不仅体系庞大,其中的关系更是错综复杂。

而东方瑶能猜的到,当年韩鸿照未入宫,不过是个半大不小的黄毛丫头,徐国夫人尚未受封自然是出身低贱的“商贾之女”,就算是家中堆金积玉也绝不可能就这么简单的嫁给崔氏嫡子。

而徐国夫人确实是嫁了,其中隐晦,想必不言而喻,恐是有所预谋。

“……城之的祖父本就无心家族之间的勾心斗角,被长房和二房联合算计之后净身出户,是徐国夫人又收留了他,夫妻两人原本想重振旗鼓光复三房,恰逢徐国夫人又怀有身孕,原本该极大欢喜,谁知徐国夫人产下伯父,也就是城之父亲的当日便病逝了。

城之的祖父受不了打击,自此潦倒度日,直到伯父生到十几岁也去了……

再后来,伯父苦读诗书,希望科举中第光宗耀祖,十七八岁的光景便靠着一身的学问娶了老师的女儿,不曾想尚未入京,便病逝家中,年仅二十岁,那时伯母正怀了城之不足三月,悲痛欲绝,可她十分坚强,硬是将城之抚养长大。”

后来的故事,东方瑶知道,六岁之时,韩鸿照找到崔城之和崔夫人,将他们重新送回崔家,崔不喜城之,眼见韩鸿照有失势之态便将孤儿寡母赶去了宋州,直到韩鸿照重新掌权,才将母子二人接回。

双郡主为什么要同她将这些,东方瑶有些迷惑。

如果说她真以为自己和崔城之不过是点头之交,根本不应该说这么多,其中涉及博陵崔氏的家族密事,这种事情,就算双郡主知道,身为崔城之的年少好友也有理由拦在肚子里,而不是如同刚刚那般对自己自己和盘托出。

她到底想说什么?

“你喜欢她吗?”

脑中始终回荡着一个略有哀怨又努力平静的声音。

“没有。”

东方瑶忽然眼皮子跳了一下,她盯着面前一晃一晃的黑漆漆车壁,无力的眨巴眨巴眼睛,最终垂下眸子,回归平静。

“郡主既然把这些都说开了,为何不告诉她卢氏和徐氏之事?”小亭中,一婢女边斟茶,边疑惑问道。

郡主看起来实在是有些憔悴,客人走了,她便卸下了所有的伪装,恹恹的靠在坐榻的靠枕上小口小口的品茶,闻言,却是苦笑了一声。

她是个什么身份,自己还是清楚的,本来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而她呢,不过是一个爱而不得的旁观者而已。两个人真心相爱,她一个外人,为何要来说城之的陈年旧事,更何况那些事情,提出来也不过是惹人伤心罢了。

当年海棠去世的那么突然,徐氏又是骤然病逝,隔在谁身上都是一块疤,如果城之和东方瑶是真心相爱,她相信城之会寻合适的时机告诉东方瑶的,既然如此,她又为何要多掺一言,难免东方瑶不会误会她的用心。

而她的本意,从来都不是伤害城之。

垂眸摩挲着手中的一块玉佩,李双儿终于下定了决心,把玉佩交到婢女手上,轻声道:“把这块玉佩,送到崔安使的府上。”

也许看到这快玉佩,城之就会明白过来。

却忍不住眼睛发酸,是……我希望他好。

李双儿盯着虚空的一处,暗自悲念,就算是对别人的好,也从来没有后悔过

怔凇良久,她又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招手叫来喜儿:“别忘了找人去盯着她。”

……

室内燃着温暖的炭火,,时而噼里啪啦的爆出一星半点的火花,在安谧的气氛中显得尤为宁静。

大约是炉火有些旺,适才走的又急,这才说了一会儿,庄叔就觉得后背出了一层薄薄的汗,他抬手正待去抹,面前便有人递上一块汗巾。

一抬头,他笑着对黄辞点了点头,继续道:“安氏一族此时已无事,受株连的唯有驸马都尉一人,永平公主入住道观后,拒绝与太后相见,太后思前想后,恐怕也无法再痛下杀手,朝中又有不少肱骨之臣替安玄策求情,最终大理寺以证据不足为由释放了所有安氏族人。”

“公主可还是住在道观,她的身子如何了”东方瑶忙问。

庄叔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呈给东方瑶,“这是公主回娘子的信,她说想说的话都在信里了。”

东方瑶有些害怕,她攥着这封沉甸甸的信,太怕元香说出什么生不如死的话来,那样多难受啊,有什么比行尸走肉更令人难过的呢?

“阿辞,你和庄叔许久不见了,下去叙叙旧罢。”东方瑶对黄辞轻声道。

黄辞微微颔首。

一回房中,东方瑶便迫不及待的打开了这封信。

“妹瑶儿谨启,此信如晤

一别经年,似是良辰美景别远,皆言人生如朝露,世事无常循环往复,却不知何时是尽头耶?

去日苦多,来日复长。每每思之,无不感伤涕零,总觉安乐之时太少,悲苦之日易多,人生寄一世,与蝼蚁何异?

凡我所念,如沙消散;爱恨别离,求之不得;钱权名利,生死难由。高楼坍塌,亦不过一息一瞬。以致吾仓皇不可终日,只欲问缱绻极时,可复得乎?”

缱绻极时,可复得乎?

东方瑶恍恍惚惚的盯着眼前这一个个小小的字,逐渐变作利箭,刺痛她的眸子,她该怎么告诉她,是盛筵难再的落寞,是悲欢离合的冷酷,是生死皆不由人的无奈的么?

还是说,我们可以寻着自己的心意,只要抓住手中还剩下的那一点自我呢?

良久,她默然将那封信封好,装入匣中。

也忍不住迷惑,命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是上苍注定好的,还是要靠自己来揭开的迷雾,为何身处其中,便如十重埋伏,压得人根本喘不过起来?

看不清的时候,究竟该做些什么。

心中很沉闷,东方瑶实在想不透,她从来不喜欢想这些问题,如果一个问题想不明白,她也不会强迫自己一定去找到答案,因为答案总是会藏在一个莫名其妙的角落,可此时,她的心却仿佛受到了煎熬一般……她猛然站起来。

第五十七章 枯木逢春

“哗!”

这一动作,案几上的书全都掉了下来,许久,盯着窗外凄迷的夜色,她才缓过神来,缓缓的坐下,低头沉默着将掉落的书一本本捡起来,然而捡到其中一本,无意瞥到那张开的一页,她却逐渐紧了眉头。

“时对突厥有战,紧急异常,王出铁器……六百公斤。”

王应当是江王殿下。

东方瑶又往后翻了几页。

“帝心大悦,赏东珠十斛,绫罗锦缎百匹,并特赐飞龙马、军衣、帽服凡百套……”

再往后翻,“七年,王携嫡孙入京,陛下赐金银杯三十对,并鸳鸯罗、单丝罗、仙鹤罗一百匹,金银三百两入库;再两月,裁罗为衣,未尝有失,尽数物得其用……八年关中大旱,库中捐一百两入京兆府廨……十年,捐二百两入幽州进奏院……啪!”

东方瑶合上此账本,若有所思。

这么说,老王爷蛮喜欢没事撒个别恩惠,楚州地居朝东,临海沐风,倒是气候宜人的产粮大省,又加上德宗和显宗给他的封邑多,是以府中屯钱不少也不是稀奇事,稀奇的是不仅东阳郡王继承了他爷爷的这一嗜好,并且更乐善好施,爷爷忘记向朝廷记账要钱,孙子对这是竟也是绝口不提?

这本古旧的账本上明明白白的记着永昌五年唐对突厥临时战争中江王将府中亲兵的铁器几乎全部捐出,不仅如此,还网罗民间铁器以供应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可战争打完后,他入宫请赏,竟是绝口不提归还兵器之事,这兵器和钱绫罗锦缎之物可是不同,钱没了还能再赚回来,可是这看家的兵器没了,可要去哪儿弄?

私下买卖兵器可是等同谋反之罪,况且照江王这个意思来,他分明是故意的,以上交兵器来表示自己再无夺位之心,德宗皇帝也心安理得的接受了,相信兄长一片赤诚之心,否则也不会赐了这么多绫罗锦缎,可东方瑶却怎么记得,东阳郡王府中不仅没一侍卫个缺兵器,反而人人训练有素的样子呢?

这账本是哪里来的,她怎么不记得府中什么时候多了一本关于刺史府钱财往来的账本呢?

沉吟了片刻,意识到其中可能有蹊跷,她赶紧打开房门去找黄辞,正巧庄叔还未走,正与黄辞推杯换盏的叙旧,一见东方瑶来了,不由奇道:“娘子急急忙忙的,可是出了什么事?”

东方瑶将手中的账本拿出来,“庄叔,这账本你是从何处所得?”

庄叔拿过翻了一翻,说道:“当时娘子正在查杨绍元和林邺的家底,此账本乃是我暗中命线人在杨绍元的家中所拓得,没曾想竟是记着刺史府的钱财往来?”

东方瑶颇有些愕然,刺史府的钱财往来,怎么会在杨绍元的家中?

东阳郡王和杨绍元是有什么奇怪的交情,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东阳郡王府中,有侍卫亲兵多少?”

“三百左右,大多都是江王病逝之前显宗皇帝赐的。”

“这倒也没什么,只是不知配有什么兵器?”

“按照武器署的标准来说,应当是‘横刀’与‘陌刀’,老朽不久前无意中见识过,确实是如此,不知娘子有何疑问?”

东方瑶讶然,没有兵器来源,郡王府是如何得到的这些兵器,当真是匪夷所思,难不成这个东阳郡王私下里还坐着什么见得不人的买卖?

“那庄叔觉得,东阳郡王,此人如何?”她低声问。

庄叔摸了摸自己半白的胡子,“老朽倒不看出来什么不是,郡王为人谦逊低调,虽不怎么理会政事,却得楚州百姓人人爱戴。”

心中却想,莫非是娘子对东阳郡王起了什么疑心?

这么一想,脑中立时清醒了大半,嘴上却不敢说,只道:“娘子有何吩咐,尽管交给老丈来!”

正月初七人胜节,东方瑶新才起床,便收到了锦娘送来的一份长命面。

长安习俗,每年正月初七都要食煎饼或长命面,虽说还没出正月,不过东方瑶每日过得却是有些颠三倒四,晚上常常是趴在案几上就睡着了,手里攥着一本破旧的老账本,早晨从梦中惊醒,硬着头皮起床来,迷迷糊糊的的梳洗,没事的时候她一大早就出去了,不是去府廨,就是去了楚州渠或是暖翠楼。

当然,偶尔也和杨绍元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叙叙旧。

这日依旧没消息,她便换了一身的便服,老早就打发了芍儿独自出门去闲逛。

“看来很快就该回春了……”

胡饼铺子里,有一对胡人打扮的商人正在聊天。

因为刚吃过长命面,此时她并不饿,便寻了位置坐下,喝了几口热酪浆。

“听说永平公主住进道观了,看这样子倒像是一辈子都不想见太后。”

“唉,都说皇亲国戚好,我看还不如做个平头百姓,莫名其妙的丢了丈夫,搁谁身上谁受得了!”

“太后也真是狠心,”其中一个红衣商人做了个夸张的表情,“没见过这般的娘!”

两人言谈间不曾遮掩,倒像是根本不在乎一般,本朝风气开放,哪怕街边一个乞丐议论国事也不会有人奇怪。

“听说这安驸马私通的的证据都被揭发了,却不知是真是假?”

买胡饼的老头闻言,也忍不住掺了一言。

“诶,老丈糊涂了,”当中那个蓝衣的胡商闻言,激动的接过话来,忿忿道:“这驸马不过是虚职,就算安驸马有心,他也没力气使啊!”

“撒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把东方瑶的思绪拉回现实。

“唔……”

东方瑶回过神来,还未来得及瞪眼前这人一眼,便觉手上一阵凉湿,低头一看,袖子上果撒了一大片白腻的酪浆,她竟不知走神了多久,酪浆都凉的渗人了。

东方瑶略有丝窘迫的放下手中的碗,用手绢擦了一擦,板着小脸冷道:“你来做什么?”

“这铺子又不是你开的,我为何不能来?”崔城之很是无辜地说道。

一边却接过那帕子,很自然的为她擦了起来,三下五除二,还未等到东方瑶表示不满,便松开了手。

第五十八章 他的心意

东方瑶一口气塞在牙缝里,忿忿的将收回来的手在衣服上蹭了两下,怒瞪崔城之。

这厮竟丝毫没意识到自己不受欢迎,在如炬的目光下还径直坐了下来,摆了摆手,笑道:“老丈,给我来一杯酪浆!”

那老丈当即笑着应声:“好嘞,这位郎君!”

东方瑶心中暗自哼了数声,起身便要走。

崔城之没想到这丫头性子这么倔,脸皮儿也薄的不行,这才刚坐下就要走,赶紧捉了她的小手,低唤她一声:“瑶儿!”

大庭广众之下被拉了手,东方瑶面上岿然不动,暗地里磨牙,“赶紧放开……”

崔城之认真端详一会儿小丫头发红的脸,嘴角忽然漾开一个春风般的笑意,“我是有话对你说。”

这大手温暖且有力,东方瑶挣扎了半天,想起前几日双郡主说的话,忍不住心软了下来,木着脸坐下,“说。”

“你为什么生气?”他问。

“什么什么生气?”东方瑶不耐烦地扒拉了一下依旧被紧紧攥着的手,莫名其妙说道:“我哪里生气了!”

话一说出口,四周空气却仿佛骤然安静了下来。

唔,她这话声音似乎“有点”大,

东方瑶偷眼去看,果然,适才侃侃而谈的两个络腮胡高个儿商人此时正张着嘴看着她,仿佛刚刚要脱口而出的话被东方瑶这突如其来的暴脾气噎在了嗓子眼儿里。

那做饼的老丈最先反应过来,在两人面前放下一碗热气腾腾的酪浆,嘟囔了一句,“年轻人…打情骂俏…”

东方瑶没太听清,问崔城之:“他说什么?”

却见眼前这个罪魁祸首正似笑非笑的凝视着她,东方瑶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耍起了赖皮,冷冷道:“我想生气就生气了,没理由。”

崔城之饮下一口酪浆暖肚,闻言,面上的笑意却愈发的深,“我有个无礼的要求。”

东方瑶:“……”

无礼这厮还说什么!

东方瑶顿觉心中郁闷,认为崔城之根本就是拿她开玩笑,实在没有必要再和他谈下去了,不过下一秒,走的人并不是她崔城之牵了她的手,扔下银子,拉着她不知要去何处。

“做什么?”她诧道。

“离他远一点。”

待进了一条无人的小巷,崔城之忽然停了下来一脸严肃地说道。

这个他,不必崔城之再说,东方瑶也大约猜的出来,不过她不屑的哼了一声,“用不着你来提醒我。”

“你难道不想知道解决楚州渠的症结所在吗?”

东方瑶却是一愣,离“那个人”远一点和修楚州渠有什么关系?

崔城之低头瞧着她凝思的神情,又道:“瑶儿,以你的聪慧,想必也从中觉察到了不对吧?”

东方瑶犹豫道:“我不能确定……”

她只是不敢确定而已,李宜奉不过是个双腿残疾的藩地郡王,他能做出什么滔天的事来,难不成要说是他年年搞破坏才使得楚州洪水泛滥,他外表那温良恭谦颇受爱戴的根本就是张掩人耳目的皮?

可既然如此,他又为何要这样做呢?

东方瑶垂着眸子思索,忽然想到其中一点,手不禁一紧。

李宜奉不是没有理由,他的理由难道是……江王?

然而不过片刻,东方瑶的脸却毫无预兆的红了因为她一低头发现自己还在紧紧地攥着崔城之的那双大手。

慌忙甩开,她忍不住心跳如鼓的退后几步,天啊,她刚刚和他就一直在握着对方的手,他的手怎么那样的炽热,热的几乎要她心悸,几乎要她落荒而逃。

不可以,她怎么可以这么失礼,尤其还是在他的面前……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往后退去。

“瑶儿!”

崔城之却用力箍住她颤抖的削肩,阻止她的动作,低低地唤她一声,看着她明艳的娇颜,几乎忍不住就要表白心中的思慕之意,可是……可是……

“瑶儿,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你,也……也当然不会忍心要你受到一点伤害,”他低了头,轻声道:“瑶儿…我…”

却忍不住欲言又止,焦虑之中又逐渐漫上一层层刻骨的难受。

为什么,为什么他分明爱她思她念她如狂,这份爱意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东方瑶不知道这家伙想说什么,挣扎着半天也见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转而怒瞪了他一眼,谁知下一秒,一个轻软的物什就落在了额头上。

蜻蜓点水般的一吻,崔城之轻轻摩挲着她面颊上红霞般娇软的肌肤,垂眸凝视着呆滞的她,轻轻一笑,“瑶儿。”

许久,东方瑶才反应过来,她的心跳的非常快,从他的烙下那一吻时起,便仿佛带起一种触电般感受,这种感受令她忍不住战栗,身子发软……她紧紧地攥住崔城之健壮的手臂,抬起头来茫然的看着他。

崔城之心中一叹,从袖中拿出一块玉佩,递到东方瑶的手中,轻轻攥上,低沉而诚恳的说道:“瑶瑶,是我错了,我只是怕任何人伤害你,说出那种违心的话,并非是我的本意,伤了你的心,我亦是追悔莫及。”

他的声音很柔和,柔和的仿佛就是一团冰块都能在这声音的魔力的下化作一江春水,而他的目光亦是如此的灼热,她无意识的绞着自己的裙边,更陷入迷茫之中。

“我倾慕你,许久了。”终于,男人的嘴角轻轻一弯,露出两个深邃醉人的笑涡。

“轰隆!”

东方瑶竟然能清楚的听到,心底某个地方毫无预兆的塌陷了。

他说……他说他喜欢自己,眼前的这个男人,他真的……真的是喜欢自己的吗?

“瑶瑶,你……你能原谅我吗?”男人的大手轻轻攥住她白皙纤细的手,消磨着她的理智,这股柔情蜜意宛若潮水一般几乎要将她连皮带骨的吞噬。

她愣愣的说不出话来。

崔城之紧张的等待着东方瑶的回应,努力想从她垂下的眸子中找到蛛丝马迹。

“我……我不知道。”有些局促的,贝齿咬在红润的唇上,东方瑶只窘迫了一会儿,仍旧用手将他轻轻推开。

第五十九章 意外发现(一)

芍儿发觉自从东方瑶大清早出去一趟之后就有些不太正常。

一回来就歪在了小榻上,发呆了大半天怎么叫也叫不醒,一直用手摸着自己的额头,回过神来的时候脸竟然还奇异的红了!

真是奇了,芍儿活了几十年……唔,这么多年几乎没见自家娘子无缘无故的红过脸,这怎么自己发着发着呆,还上脸了呢?

东方瑶被芍儿放肆无礼的审视终于盯得恼羞成怒,“芍儿,你做什么老这样看我!”

芍儿抓抓头,嘀咕一句,“看来是回春了。”

东方瑶听清了,有些气急败坏,晃着起来要去揪芍儿的耳朵,“你这丫头怎么说话呢!”

“哎呦,哎呦!不得了了!”芍儿夸张的大叫,愣是把地方唬的一愣一愣的:“芍儿哪里说错了!回春了,天气热了,我猜娘子是闷的嘛!”

芍儿后怕似的摸着自己的耳朵,委屈巴巴地说道。

东方瑶讪讪的放下自己的手,面上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听错了,你别介意。”

随后走到书案前,大摇大摆的拿起一本书装蒜。

芍儿却在一边捂嘴偷笑,她早就说嘛,这哪个少女不怀春,自家娘子这株枯木,好歹遇见的是崔郎君那股柔情蜜意的春风,再硬的心就算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也轻轻松松捂香焐热了。

可怜东方瑶要是知道芍儿把她比作“臭石头”、“枯木”,不知会不会气到吐血……

东方瑶正在迷迷糊糊的走神,不知思绪飞到哪个化境之外了,忽然耳边一阵聒噪,“娘子!娘子!娘子!!”

她飞快的反应过来,一把按住一蹦三尺高的芍儿,淡定道:“什么事,慢慢说。”

这丫头喘了几口气,抚着快速跳动的胸口,“庄叔来了,要我赶紧来请娘子!”

东方瑶不敢有迟疑,赶紧来了上房,庄叔神情颇有几分严峻,打了个眼色之后,周围的婢女统统识相的走了出去,由黄辞在外看守,庄叔左看右看,才肯道:“得了娘子的吩咐,属下这几日在暗中调查郡王府兵器的来源,果然发现不是那么容易查到的,于是退而求其次,四处搜寻可能的兵器、铁器来源,谁知在城郊一处,发现有一座铁矿!”

东方瑶心中一惊,“当真是是铁矿,您可调查清楚了?”

庄叔道:“不会有误,那铁矿位置虽隐秘在林中,不过存在年岁太长,难免不会被人发现,不过目前那些矿工统统口风极严,属下不敢打草惊蛇便未多问,只私下命人查访过几位村民,他们都说是zhèng fu管制,也就是说并非私人经营。”

全国各地的矿产是该密切掌握在zhèng fu的手中,不可能有私人运营,既然村民说是zhèng fu管制,为何东方瑶却从来不知道有这么一会儿事?

“还有一点,”庄叔斟酌道:“那铁矿所在之处实际是在宋楚交界之处,娘子知道,历来州与州的边界根本划不完全清楚,也就是个大概而已,倘若娘子从不知晓有铁矿这件事,莫不是因为该铁矿原本该属于宋州所管辖?”

庄叔说的其实不无道理,只是按道理来讲,即便是地界不清楚的铁矿,也不没有不通知临州知晓的道理,还是说,其实杨绍元和林邺都知道,只是故意没告诉自己,东阳郡王素来不爱管闲事,也是无心之举?

这么一开脱,好似还真有几分道理。

东方瑶思虑良久,总觉得自己应该去看看,可是又怕打草惊蛇,倘若当真是私人在运营,只是其中知情之人都各自心照不宣而已,那么她又该如何是好?

这可不是若有若无的小事,自古以来,凡是拥有铁矿才可以自造兵器,供应战争,朝廷对此也就管派极严,倘若真的有了这么一两个漏网之鱼,难免不会起兵戈之乱,到时候不管是宋州还是楚州,不管李宜奉是真聪明还是假傻,整个州县都会陷入险境,她能坐视不管,更不能冒这个险。

“娘子打算如何?”庄叔见东方瑶沉吟了大半会儿,忍不住出声询问。

“寻个时机,我们一起乔装去巡视,必须要问清楚了,另外,私下派人去宋州探视,宋州刺史裴俊可知此事。”

庄叔犹豫了一下,“娘子不让崔安使知道么,他应当是和娘子站在一起的,若是有崔安使的帮助,想必会事半功倍。”

东方瑶端起案几上的一杯酽酽的浓茶灌进肚子里,感觉到腹中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流,她才轻放下手中的茶盏,淡道:“不必。”

这件事做的很隐晦,起先庄叔先探查了铁矿的运转情况发现这小小的铁矿有自己的一套生存方式,洗衣做饭什么的几乎都在这套体系内完成,几乎不必与外界沟通,这更加引起了东方瑶的警觉,不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终于令庄叔找到了一处缺口采办水。

虽然可以勉强自给自足,但是毕竟是采铁之矿,就算是靠近水源也无法饮用其中的水,只能每月定时采办,这些采办水的人自然也是他们的自己人,当然,事情做得太严密了反而令人怀疑,他们也会不定时的购买置办一些肉食和衣服,对外只宣称是zhèng fu督建的铁矿,由于当中的管事头目皆是身穿官服,平时少有商人侵扰,是以许多村民都认为是属于官府所辖,并无疑虑。

不过话说回来,少有商人侵扰并非是无商人侵扰,东方瑶打算扮作贩肉的商人,亲自上门来“谈生意”。

第六十章 意外发现(二)

是日天阴,晨时还起了一层雾,正是避人眼线的佳机,她一大早便去了长史府廨,一个时辰后走到后门时已经换了一身小厮的普通衣服,并嘱咐芍儿若是有人来见她就说暂时身子不适在后院歇息,谁都不见,芍儿连忙应是。

这才跟着庄叔出得门去,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两人进了一户颇为富贵的人家,进去换了一身商人装扮的衣服当然,不是她。

于是马车上,黄辞别别扭扭的拽着身上的锦衣华服,干巴巴道:“娘子,我、我能行吗?”

东方瑶清了清嗓子,“郎君,有奴婢在您身边,您不行也行了!”

她这一番拿捏差点呛得黄辞喘不上气来,诶别说……还真像。

黄辞顺了半天的气,哭笑不得,“娘子放心好了,总不见得我这点办事都使不上,回去你就把我换了!”

东方瑶扑哧一声笑出来,“我若是回去把你换了,芍儿又该哭着闹着没人陪她玩了!”

说到这里,黄辞麦色的脸一红,支吾了一声。

东方瑶偷偷打量他一番,心中却叹了口气,阿辞呀,就你这个闷性子,芍儿早就是别人的了,前不久她可是又央求着东方瑶修什么后院的路,说喜欢鹅卵石铺的,东方瑶这还奇怪呢,没成想她刚同意下午苏园就上门来,两人斗嘴斗的不亦乐乎,直把可怜的阿辞晾在了一边……

东方瑶感叹了一会儿,无意间挑起帘子来往外望去,这路开始有些陡了,也开始摇摇晃晃,周围看上去光秃秃的,无可耕的田,也无茂密的树林,不远处只有一大片的树桩和几颗孱弱初长的树苗,以前东方瑶还没注意过,竟然会有这么多的被砍了的树,看起来那树桩竟还不小,不像是没人管的野树,要说山川木泽,理当也是受当地zhèng fu管控的,虽说没那么严格,经常会卖与商人养鱼种地建造房屋,可是眼前这山头伐的委实厉害了些……

经过几重颠簸,很快,马车慢了下来,也渐渐平稳下来,随着声音愈发喧闹,吆喝之声迭起,东方瑶估摸着应是到了。

“呦,是吴郎君,怎么,郑四儿这是撂挑子了?”一个略有些尖利的男人声。

紧接着便听庄叔笑道:“郑郎君前几日举家回了老家云南,这不是找我来补缺嘛,”他往后一指,“衣物、水和粮食就在后面的驴车上。”

两人说了一会儿价格,又听那尖利声音的男人玩笑道:“你这马车里坐的是谁,怎么倒像是什么大人物?”

东方瑶立时推了一把黄辞。

那男人便见马车里下来一个两腮络腮胡几乎遮住半张脸,容长脸,颇有些干瘦的男人来,随即,一个低眉顺眼的小婢女也咕咚跳下车来。

男人脸上立时带了几分不满和严肃,“吴庄,难道郑四儿没有告诉过你,除了送所需之物,其它一概不过问吗?”

吴庄道:“六爷莫恼,我家主人正是考虑到此事,才未亲自出面,您看,来的正是我家主人的大侄子!”

说完指了指黄辞,黄辞一脸坦然的拱手,胡诌道:“见过这位郎君,老吴说的不错,我家叔叔前几日受郑郎君所托为铁矿采办,在铁矿之中工作的工匠数量不少,恐怕所需之物也甚多,却只见阁下订了水、衣物和肉食,却不知粮食蔬菜从何而来?我们在乡下的庄子种了不少价低质好的粮食,阁下若是自给自足……”

这边说着,那边东方瑶已经装作小丫鬟的样子偷偷溜开,指挥后面的雇工开始搬运了,眼见那似是管事的六爷正在听黄辞侃侃而谈,她放心的走了进去。

“哎,往那儿运往那儿运,别停在这儿!”漫天扬尘中,东方瑶看见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正朝着另一个上身luo lu身材强壮的汉子指挥,两人不知交谈了什么,随即合力将对方轮车推向一个方向。

东方瑶忍住鼻腔中压抑的瘙痒,在沙土中勉强睁开眼,像那个方向望去。

似乎是一处丢弃品堆积的地方,大大小小摆了不少的黑瓦罐,其中还有略带琥珀色的浑浊液体正在滴落,散发出一股奇怪而刺鼻的味道。

煤油?

煤油不是照明用的么,可是看这个架势,这么多的瓦罐,明显不是用来照明,那是用来做什么的?

“快点,动作怎么这么慢!”

一声高亢又不耐烦的声音就这么刺进人的耳朵,一个黑脸男人伸出他黑脏的手指,往东指了指,东方瑶赶紧往一边一靠,装模作样的指挥道:“还不赶紧快点!”

偶然打眼一瞧,却见适才那黑脸的男人亦是身材健壮,双手粗壮。

脚底下的小石子有些咯人,东方瑶来不及思索,一脚踢开,加快步子跟上力工,顺着路边几个安札的白色帐篷,沿着一条石子路,开始进入铁矿的腹地。

铁块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路上又来来往往几个轮车里面装着黑色的瓦罐,由几个健壮的男人运送。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东方瑶想起一个问题来,开矿似乎是要用火油的,难不成那些焦黑琥珀色的东西是火油?

开矿的原理她不懂,但是想办法弄清楚火油的数量,却可以凭此猜测一下整个铁矿的大小,可是,火油究竟放在哪里了呢?

前面那男人继续引路,时不时跟过路的其它矿丁打个招呼,看上去十分熟络的样子,东方瑶低着头,侧眼去瞧周围的地形。

这里地处城郊,临山,铁矿在这四合大山的包围之中,进口如同一个豁口,类似于正门,那么现在他们进的,就是后宅……

等等,不是后宅!

“好了,就放在这儿就行了!”

那黑脸男人忽然吆喝了一嗓子,把东方瑶喊回神来。

这就是一处半大不小的帐篷,看起来就是在路边上随便设的,一般食物是要堆在庖厨旁边或者庖厨大的直接堆在庖厨中的仓库里,可是现在的这个地方,明显不靠近庖厨。

“这位爷,婢子看此处正朝阳,不适合把食物和水放在这儿。”东方瑶上前对那黑脸男人笑道。

黑脸觑了她一眼,“管那么多做什么,让你放在哪儿你就放在哪儿就行了现在你们可以离开了。”

第六十一章 意外发现(三)

说完毫不留情的身处那双黑乎乎的大手推了东方瑶一把。

他这双手很是有力,被他推一把跟拍了一巴掌似的,见那黑脸走到了后面去喝人,东方瑶不着痕迹的伸手拍了一把尘土,冷不丁见一个胖男人跑过来,气喘吁吁道:“阿财,快把这些外人都赶出来,郡主来了!”

东方瑶的心脏猛然一沉。

糟糕,双郡主怎么会过来!

……

“嘿嘿,郡主,这怪冷的天儿,您怎么纡尊降贵到我们这儿这个小破地方了,这儿风尘多大呀,都是些糙人,怕污了郡主的眼睛!”

适才那一脸严肃的六爷,此时对着双郡主,却是一脸的谄媚。

一边还冲着身边的奴仆喝道:“还不快写给郡主倒水!糕点!真是半点儿眼力见都没有!”

奴仆们很快捧着酪浆茶水各色的糕点过来,双郡主不动声色的拂了拂袖。

此时她正坐在一架步辇上,隔着软帘,没人看见她脸上带了少许不耐,只问一边的长随:“他们出来了没有?”

“出来了出来了!”

胖男人跑出来,指着一群力工喊道:“烦请郡主过目!”

东方瑶是随着他们出来的,虽心中隐隐察觉到了不对,可若是此时要跑太招眼,只能努力平复自己的心,安慰自己双郡主不会无缘无故的来找茬。

也许只是偶然……

此时她灰头土脸,正做一身奴婢的打扮,虽说双郡主认出她的可能性不大,但是只要她一问话,那指定会暴露;不过双郡主没见过庄叔,自然认不出庄叔是谁,可是阿辞那个样子,万一双郡主记忆颇强,离得再近些,难免看着那张满是大胡子的脸不会生出熟悉之感……

这个时候,东方瑶恨不得自己变成那团大胡子,严严实实的挡住黄辞的脸。

“不必了。”却听双郡主淡淡道。

东方瑶很是诧异,忍不住偷偷抬头来看,却见双郡主此时是坐在一处步辇里,其中设了软帘,根本看不到外面的人或事;而一边庄叔此时也刚好在往自己的方向来看,一见东方瑶抬头,连忙对她打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慌。

东方瑶轻轻点了头,缩了身子立在后面。

李双儿轻轻呼出一口气,忍下心中的焦躁和想揭开帘子下去的**,说道:“其实也没什么事,我不过是原想着要去城郊踏青,偶然路过,想起来此处还有座阿祖几十年前留给我和阿兄的矿业,便想着来看看。”

六爷忙不迭接道:“自从卢长史仙逝后,此处一直都是郡王忙中抽空来管理,郡王贵人事多,不仅要打理整个楚州,还要替小的们着想,小的们却只能做些挖铁的苦力活儿,其它的啥也帮不上,当真是惭愧无脸来见郡主!”

他说这话时,还抽泣了一下,仿佛是表示自己真的很痛心。

李双儿在车中微微颔首,“阿望去后,我也无心琐事,昔年德宗皇帝将此处铁矿施恩赐予阿祖,不曾想后来父亲病逝,阿兄身子不好,如今却是我懒惰以致经营不善……实在是有愧于阿祖,若是能为此出一二力,回去我便征得阿兄的同意,还希望你们不要嫌弃。”

双郡主这话虽说的轻柔却句句清晰深刻她的话很明白,无非就是说这处的矿业并非是来历不明的私人矿产,而是德宗皇帝亲赐给他儿子的,朝廷根本就管不着,只有他们家里人能管。

卢长史,难道是卢望?

记忆中那个温和有礼的男人模糊的面孔浮现,仅仅只是浮光掠影而已,东方瑶记得崔城之与卢望关系似乎不错,还有些姻亲关系说不定三年前卢望入京的时候似乎还身强体壮,怎么不过几年的功夫就病逝了呢?

之前她倒没想过这个问题,现在一想,却觉得有些诧异。

况且,双郡主大老远跑到这儿来,难道就是为了训诫这些话么,还是说,她是有意说给谁听的?

“再有些时日闲了我便会过来,今天便到此为止罢。”

女子柔和的声音从软帘中穿出,仿佛还透着几分疲惫。

六爷瞧着时机似是不适宜再寒暄吹捧,便只低眉顺眼的笑道:“诶!小的省的,此处风大地陡,郡主还是赶紧回去罢,阿六随时恭候郡主!”

此时,庄叔和黄辞两人皆交换了一个眼色,待双郡主启程后,黄辞才笑道:“既是如此,那某等也不打扰六爷了,先行告辞了!”

……

回了府,东方瑶思前想后觉得此时有古怪。

“双郡主早不到晚不到,偏偏在我们去的时候到,难不成她也在娘子府上安插了眼线?”

长史府的上房中,庄叔将此事思来想去,却也不知究竟是哪里露出破绽。

问题是,这件事连崔城之都不知晓,他们防备的又是极严,想来杨绍元林邺也无从看起,为何双郡主就跟了过来,来了之后也不下车,就在车上训诫了几句,宣示铁矿乃是合法所有,德宗皇帝所赐,朝廷都动不了……难道她来就是为了说这么几句话吗?

“说不准。”东方瑶沉吟道。

不过有一点她实在是疑虑,如果那矿产当真是合法所有,为何总觉得那矿庄中的工丁一个个都在防备着什么?尤其是她想要继续往里走的时候,那些人一个个紧盯着她。

“不对!”

仿佛是想起了什么,东方瑶修眉紧紧一蹙,沉声道:“你们难道不觉得,李双儿的那些话似乎是在说给我们听吗?”

第六十二章 爱多怨多(一)

正月里的日子眼看就要到了头儿。

待正月十四待凑着上元日的热闹过去,到了十六这喜庆的日子按理说该接近落幕,不过实际上,因着春回大地的节令,等上元节的喧嚣过去之后,立春之日的幡胜、收灯后的探春郊游、二月二的龙抬头反而骚动了起来,各式的游园宴会更是层出不穷,只要有花草鲜美之所,便能见到鲜红石榴裙、热闹打扮的小娘子,锦衣华服骑马招摇的俊俏郎君,挨不住寂寞又光明正大的互抛媚眼因为上元节那三夜的其中一夜早就私定终身了。

当然,这是后话,此时依旧未出正月,寒风犹有些凛冽,长史屋里的暖炭烧的通红,映在女子的脸也如染了胭脂般醉人,她垂眸沉默的用钩子拨动着一块红彤彤的炭块,火光映在她的眼中,琥珀色的眸子晶莹而剔透。

三日前探矿庄的事情总算得到告一段落,只是东方瑶始终不能确定双郡主的话是真是假,因为她一直怀疑双郡主可能跟踪了自己,令人疑惑的是,倘若她真的发现了自己想要做什么,又为何不当场拆穿呢,反而当着她的面说了那么多暗示性的话?

东方瑶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什么,想来想去也理不出来个所以然,看样子寻个机会,还得再去试探一番,只是该怎样瞒过郡王府的人……

轻轻吐出一口气来,感觉额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东方瑶堪堪要抬手擦拭,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从怀中一掏,掏出一块汗巾来。

她想要还给他,放在自己这里也不是个事,可……怎么还给他?

自己去,还是要芍儿去?

自己去不好意思,芍儿去……又太刻意了。

随手平铺开,上面绣了几片竹叶,虽简单,却惟妙惟肖,看帕子的质地,也不像新近才有的了,东方瑶记得,几年前她就见崔城之时常拿着,这会是谁为他置备为他绣的,是他早逝的妻子还是心仪他之人?

心里有个地方忽然堵的难受,东方瑶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变得多愁善感了,而且又颇有些反复无常,她虽一向做不到心如止水,可亦不愿为了一个无缘无故的人自乱阵脚。

甚至她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为他难受为他朝思暮想至此,偏偏这思念像一粒毒药,剧毒无比却又令人甘之如饴,她不是不明白的,她心里很清楚这是因为什么,可真是如此才令她担忧害怕,她不愿意为了所谓的爱情付出一切,她怕有一天一无所有,所以至今有所保留,就像她与衡乾一般,假如多年前她能坚持,或许结果会不一样,可她和李衡乾,到底是一样的人。

那么她和城之呢,有没有一点……不一样?

东方瑶依稀记得,第一次见城之的时候,是在一个寒风凛冽的夜里,她只顾着关心阿泰的安危,对他也只不过是匆匆一瞥,心里竟然没有一丝别的情绪;后来,她与衡乾在沉香院中的对话被他悉数听去,她恼怒于他的偷听和没有诚意的解释,一度看他不顺眼;再后来,弘文馆中秉烛夜谈,使她开始意识到崔城之也许是个和她想象中不太一样的男人……这个男人的音容笑貌逐渐和如今的他重叠,他会耐心的为她擦去手腕的污垢,会贴心的为她去挡扑面的寒风,甚至会不厌其烦的提醒她多加一件衣服……

而可笑的是,她其实早就已经心动了,不是吗?

也许是暖翠楼那一夜他千里迢迢要来救她的时候,也许是那日伞下的偶然一回眸,也许、也许是他耐心的为自己簪上金钗的那一刻,是他呵护自己的每一个瞬间……

她复又垂眸愣愣的摩挲着腰间那一块双鲤纹玉佩,仿佛要在上面盯出个洞来,想起那日他的歉意,他的诚恳,还有……

还有额上那一点温柔的吻,他修长的手曾抚在她的眉间,温热的气息好像化雨的春风……

东方瑶忍不住抬手去触碰额头,然而不经意间撞到一支金钗,响起一阵清越的声音,那细碎的金叶带来滑腻又微凉的触感,将她一下子惊醒。

那日他说他喜欢她许久了,会是真的吗?

“没有。”

可是他也曾说,他没有喜欢过她。

心尖被扎了一个洞,顿时灌入了无尽的凉风,冷的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怎么可能没有芥蒂,怎么可能不难受,怎么可能不委屈?

为何他又不早来对她说呢?

脸上的血色逐渐退去,变得莹白而克制。

闭了闭眼,东方瑶抬手缓缓端起案几上早已冷点的茶水,一饮而尽。

茶水是凉的,喝起来却有种昨夜星辰的味道。

恍恍惚惚许久,直到芍儿提醒要来用午膳了,她心不在焉的吃了几口饭,芍儿在一边看着心焦,却又不得不小心翼翼的问道:“娘子,今个儿晚上……?”

“嗯?”东方瑶反应过来,疑惑地看着她,“今晚怎么了?”

“今晚是上元前夜,”芍儿干巴巴的咽下一口唾沫,“咱们是不是要,唔……出去逛一逛呢?”

东方瑶盯着某个虚空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才应了一声“哦”。

“啊?”芍儿瞪着眼睛,不解其意。

遂和东方瑶大眼瞪小眼,东方瑶揉了揉眉心,叹道:“出去,好不容易能出去逛一逛,我还愿意闷在家里不成?”

芍儿瞬间喜笑颜开,又凑过来问道:“那娘子是打算去哪儿玩?”

热气喷在脸上,东方瑶禁不住恍惚了一霎,继而拍开芍儿不安分搭在自己肩上的爪子,又好气又好笑,“你这丫头,先管管你自己好了!”

第六十三章 爱多怨多(二)

安抚使上房中。

“你确定瑶儿会去暖翠楼?”

崔城之跽坐在案几前,一边焦躁的握着着手中的一个精致的茶盏,一边没有把握的看向芍儿。

芍儿点点头,说道:“崔郎君不知,我在娘子身边服侍了多年,自然知道她的喜好,况且女孩子还是有些矜持的,郎君几日前因为玉佩之事使娘子误会,应当知道她难免会心存芥蒂、耿耿于怀,怎么可能轻易的就答应郎君?总之到时候郎君便在翠湖边的赵家糕点铺子边下等着,到时候我一定会寻个机会把娘子叫出来,一切不久水到渠成了?”

前日崔城之好容易把一切坦白之后,不曾想东方瑶却没有任何表示,直到将她送至府门口,她都是一副冷淡的表情,昨日崔城之又亲自上门去,谁知东方瑶竟也是避而不见,他虽心急,可是也并不想唐突于她冒失见她一面,不得已才求助芍儿。

崔城之颔道:“那便多谢芍儿娘子了。”

心中却有些失落,是啊,他说过那样的话伤害她,她怎么可能真的一点不在乎,如果不是双儿将那块玉佩送上门来,也许他还傻傻的以为是瑶儿厌弃了他。

见崔城之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芍儿忍不住轻声道:“我家娘子性子非常倔,她从不轻易对人好,可是只要认定一个人就不会变,崔郎君,我此番助你,并不是因为你求我或者我希望你记得我芍儿的几分好,只是为了我家娘子而已。她真的吃了太多的苦,明明是一个弱女子,却无论多么难过都不愿意连累别人而只默默的自吞苦果,可是我也明白,我终究不是那个能陪她走完这一路的人。”

“所以,”芍儿顿了一下,想起这些年东方瑶对自己的种种爱护,忍不住眼圈一红,说道:“所以若崔郎君当真在乎我家娘子,就请你不要再伤她的心了。”

昔日的李衡乾,万般无奈之下的放手,其实伤的并不那么深,可是崔城之不一样,他对于东方瑶来说,不仅是意中人,更是她信任与值得依赖的朋友,也许现在她自己还未意识到,可芍儿很清楚,一旦放手,那对她必定是刻骨铭心的伤害。

崔城之动容,郑重道:“我明白。”

…………

灯身上糊着数十块五颜六色的灯纸,数了下,大约有绿、红、黄、蓝、白几色,将灯身晕染的浓淡适宜;转轴的轴身上画了许多人物,东方瑶仔细打量着其中一个,zhèng jiàn上面画了一个挑灯捉鸟的小娘子,一身石榴裙,鲜红的帔子,眯着眼睛往空中扑去,十分灵动可爱,那鸟不过寥寥几笔,却十分栩栩如生。

“姊姊画的可真好。”东方瑶羡慕道。

若要她来画的话,她虽也能画个大概,却根本画不出登上少女天真活泼的神态,恐怕就只能算是形俱而已。

锦娘淡淡一笑,纤长的手指轻轻地抚在光滑的灯身上,垂眸间仿佛隐藏了万千的情绪,一抬头,却轻轻一笑,“不过是画着玩儿罢了,哪里有像不像?”

一边将灯身底座打开,点上火,那橘huáng sè的火光顿时照亮了整个灯身,待灯身重新罩上,不过片刻,便神奇般的转动起来。

烛光将剪纸上的画投射到灯身上,一人一鸟开始你追我赶,有骑马的将军背刀追敌,有舞姬娘子挥袖领舞……

东方瑶莞尔,伸手轻轻点在这盏蟠螭灯上。

这丫头,终于笑了……

锦娘看在眼里,知晓她这几日心情不好,可是偏偏又什么都不肯说,如果不是芍儿,她还不知道这丫头心里藏了这么多事呢。

“怎么样,可还好玩?”锦娘笑问。

东方瑶说道:“自然,姊姊这些画画的可都真是惟妙惟肖!”

锦娘又画完毕一个,递给一边的喜儿,闻言笑道:“其实这蟠螭灯上面固然画多才有意思,可是放太多的画,这转轴反倒成了累赘,转起来也慢了。”

锦娘意味深长的注视着东方瑶。

东方瑶觉得身上有些不自在,闷声“嗯”了一下。

锦娘无声的叹了一口气,对喜儿打了个眼色。

东方瑶举笔也正打算画一个,怎奈堪堪下笔,便听一阵扑棱棱的声音,她抬头一瞧,果然,一边晃晃悠悠的鸟笼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只雪白的大鸟,正眨巴着小眼睛,叽咕道:“又来了!又来了!”

“这哪里是雪娘子,分明是只雪郎君!”东方瑶忍不住笑骂,这雪娘子虽然生的小巧精致,未免声音太粗俗了些,还总喜欢嘲笑她,“怎么,我不能又来了呀!”

雪娘子继续嘀咕:“又来了!又来了!”

翻来覆去说着这一句,仿佛再说一句别的就难以突破平生所学似的,人同鸟讲,本该自讨无趣,东方瑶也不晓得是怎么,跟一只鸟聊的不亦乐乎。

“你怎么就会说这一句?”

“又来了!又来了!”

“是不是姊姊最近没教过你还是你懒了?”

“又来了!又来了!”

“哦,我知道了,是你太笨了对不对!”

“又来了!又来了!”

“看你生的也不想是个笨蛋的样子,没想到就是个绣花枕头,我跟你说,你这样姊姊是不会喜欢你的,说不定哪天厌恶你了便直接把你往锅里一扔!”东方瑶对着它恶狠狠的摆了个往锅里扔的手势。

雪娘子:“……”

芍儿觉得,如果雪娘子通人语的话,此时想的应该是:本鸟招谁惹谁了?

锦娘刚好进来,见东方瑶和雪娘子不知在说些什么,芍儿在一边看的津津有味,免不了失笑,一指头轻戳在东方瑶额上:“你这个丫头,也就有和这鸟儿较劲的本事!”

东方瑶脸一红,讪讪道:“姊姊说什么呢!”

锦娘唇一笑:“这花好月圆的时候,你真愿意在我这儿耗着?”

说完对着窗外撩人的月色努努嘴,笑的一片暧昧。

毕竟东方瑶把锦娘当做长辈,免不了在长辈面前像个孩子似的,此时一听这话,更是觉得脸一热。

第六十四章 爱恨绵绵

芍儿一把抓了东方瑶的手,说道:“姊姊说的对嘛,娘子,说好了带芍儿出来看灯会,可是你只顾着自己玩儿,都把答应芍儿的话忘到一边去了!”

说完还瘪了瘪嘴,表示自己真的是一副又受伤又委屈的样子。

东方瑶坳不过芍儿,又惯经不住她一遍一遍的求饶告因,果然,芍儿才磨了一阵嘴皮子,便将东方瑶骗了下去。

她谎称自己想吃些糕点,边吃边看,顺利将她骗到了暖翠楼下翠湖边的赵家铺子里。

“我瞧着里面人不少,就不劳烦娘子进去了,没的挤坏了娘子!”说完不待东方瑶回答,一溜烟就钻入人群中,进了铺子中。

“哎,芍儿!”东方瑶听的说话的声音愈来愈小,还未完全听清,便见这丫头没影了,再加上此时这糕点铺子里人山人海,一个个嚷嚷着老板来些玉露团,来些贵妃酥什么,没完没了,东方瑶只好退到一边去,打算等芍儿回来。

人一多,免不了摩肩擦踵。

东方瑶一向不太喜欢被人触碰身体,此时更是处处小心,不曾想一不留神就和人撞到了一起,她正要抬头去看,不知哪里来的一双大手将她护在了怀中,揽到一边没人的地方去。

“抱歉了。”

头顶上,有个熟悉的男人声音响起。

他的下巴棱角分明却带着几分流畅的柔和,嘴角慢慢的攒起两分深邃的笑意,令人忍不住猜想里面是不是盛了醉人的酒水,好像一不下心就会溺毙其中……

东方瑶呆呆的望着他片刻,才反应过来。

此时她正被他一双有力的大手拦在胸前,这姿势……她顿时俏脸飞红,一把甩了他的手,“……放开我!”

崔城之的手臂原本是有力的,可只是对旁人而言,他不敢弄疼她,待她一用力,便下意识的放轻了力道,正巧被她甩了出去。

眼见怀里心爱的人儿就这么离去,崔城之一急,终于再顾不得什么君子风度非礼勿动,伸手一勾,将她轻轻松松又勾回怀中。

“瑶瑶,你别再离开我了好不好?”他轻蹙着眉,深深地望着她。

双手抵在他的胸膛之上,能感觉到两颗急速撞动的心脏,东方瑶顿时有些窘迫,想她从前在宫里的时候练就一身做戏和厚脸的本事,多少人当面冷嘲安讽对她她都能面不改色,可偏偏……没遇着过这种状况,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干巴巴的重复,“崔城之……你你赶紧放开我!”

心中欲哭无泪,有话……不能好好说么!

许久,他都一动不动。

崔城之痴迷的凝视着她如水般的杏子双眸,白皙若凝脂般的肌肤,想起那夜他唇下偷来的一抹温润娇柔,丝毫不不在意身边还鼎沸的人群,忍不住托起她的下巴,情不自禁地低头寻向他梦寐以求又求之不得、娇嫩欲滴的唇瓣。

东方瑶正暗自懊恼,指定是芍儿那个丫头做的怪,不曾想眼前忽然一黑,一张俊脸挡在他的面前,他、他竟然……吻了自己。

她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唇是柔软的,可是不曾想他的唇竟也是如此的柔软,只轻轻一沾,便激起一股莫名而颤栗的美好,就像那日额上的一点,顺着她的唇瓣直击心脏,使她的心跳动都变得缓慢、酥麻起来。

感觉到怀中的人儿有些僵硬,崔城之也不心急,他轻轻地含了那一片娇软的唇瓣细细地"yun xi"研磨,那缠绵的春意由一片变为两片,直到怀中的身子逐渐变得柔软,他欣喜于她的青涩,愈发温柔起来,辗转缠绵,只想表达自己隐藏多年汹涌的爱意。

东方瑶被吻的七荤八素,纵然他这一吻轻柔而缠绵,可是渐渐地,她发现自己没法思考问题了,什么被欺骗什么心存芥蒂耿耿于怀全抛到了九霄云外,胸口悸动之余充实又饱满,她纤长的羽睫逐渐颤抖着地垂下来,原本拽住他胸前衣襟的手也逐渐发软,似是无法承接他这般无尽而缱绻的索求,将要软化成一滩水在他的怀中……

而可耻的是,她竟然一点都不怕排斥,鼻间是他熟悉味道,原本清淡的气息在这春风沉醉的夜里逐渐变得炽热,四周的喧嚣仿佛都远了,耳边只有他愈渐粗粝的喘息,撩人而火热,疯狂啃噬着她本就脆弱的心脏,像滔天的海浪一般,将她逐渐淹没其中。

良久,崔城之恋恋不舍的松开她已然红肿的唇瓣,一只手轻轻握了她温软发热的腰,一手抚在她满是红晕而发热的脸上,额头抵着她的额头,粗喘着气,欣喜而低哑的唤她一声:“瑶瑶。”

头晕目眩,东方瑶倒在崔城之的怀里,一句话也说不来。

良久,意识终于恢复了七八成,她能感觉到耳边是他胸口强劲有力的心跳,以及……往来喧闹的人群!

“啊!”

她触电一般的抬起头来,开始不安分的挣扎。

周围都是看热闹的人啊,他到底是怎么做的的……这下东方瑶可真是欲哭无泪,她想说几句话,却发觉嘴唇红肿的几乎张不开,只能睁着一双幽怨的眸子去瞪这个罪魁祸首。

好在这是在一处幽静的湖边,虽说人也不少,可毕竟此时藏在暗处的都是成双成对的有"qing ren",他们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还有心情去管别人?对面的糕点铺子依旧喧喧嚷嚷,虽说隔了一段距离,奇怪的是他们竟熟视无睹,像司空见惯一般多瞄几眼都不肯。

“你……你放开我吧。”东方瑶红着脸说道。

“你原谅我了?”怀中软玉温香,崔城之哪舍得放手,竟忍不住又揽的更紧了些。

东方瑶没觉得自己这么窘迫过,她努力想平息心头的悸动以及浑身的燥热,一听这话,气的一拳砸在他的胸口,“你还好意思说!”

崔城之一把捉了她的小手,贴在嘴角一吻,诚恳道:“好瑶瑶,是我错了,我一开始对双郡主说那些话,的确是言不由衷,只是……只是想要保护你而已。”

第六十五章 作茧自缚

他更没想到的是,东方瑶竟然只听了上半段话便负气离开,或许有此一误,也算是天意使然,他原本料定是祸,却成了他坦白心意的福,只是唯一让他难过的是因为他的一时的胆小和怯弱伤害到了瑶瑶。

“一开始?”脸上的热潮逐渐退却,东方瑶脑袋转动起来,终于从他的话中找到了几分端倪。

没错,那日东方瑶回席想捡回玉佩,听到的只是只言片语

“城之,你喜欢她吗?东方瑶。”双郡主的眼睛就这样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没有。”

踌躇片刻,崔城之才说出这个答案,他知道双郡主从小时候起便对他有眸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他也知道李宜奉绝对不是省油的灯,所以那一刻才选择隐瞒,只是他没想到,被双郡主一眼拆穿。

“城之,你为什么要骗我呢,我和你从小一起长大,知道你并不擅长骗人,你若是说谎,必不敢看我,是吗?”双郡主叹息一声。

“既然如此,”崔城之终于看向李双儿,说道:“郡主又何必多此一问。”

东方瑶默然。

双郡主问这个问题,难道不正是要探明城之的心意么,如果不是因为对他怀有某种感情……她抬首看着崔城之,想说些什么,眼圈却忽然红了起来。

一时之间,这些时日的所有委屈与不甘全都涌上心头,她一把抽回了手,又气又恨的说道:“你这个混蛋,为什么不早说!”

崔城之忙用手替她去擦眼角的泪,心疼道:“瑶瑶,我对你解释,可是你别哭好吗,你一哭我也难受!”

东方瑶嘴一撇,却强忍住了眼角的泪水,梗着脖子瞪他,死鸭子嘴硬一般说道:“谁哭了,我才没哭!”

崔城之轻声一叹:“我是前几日才知道的,还记得那日清晨你在府外见到我么,其实我已经等你许久了,就是想同你解释这件事,也是那前几日,我才知道这块玉佩,是双郡主命婢女送上门的,说是你那日宴席落在席间的玉佩,我才恍然大悟,此前、此前还一直以为……”说到这里,他却干涩的顿了一下,自嘲一笑,方道:“此前我还一直以为是你忽然厌恶了我,不再喜欢同我说话,我只怕和你连朋友都做不成,其实根本就没奢求过你能喜欢我……”

东方瑶越听越惊讶,忍不住睁大了眼睛,心中暗忖,怎么可能,他竟然是这样想的,字里行间,好似他配不上自己一样?

这下东方瑶彻底自惭形愧了,怔凇片刻,又听他继续道:“因为从我第一眼见你开始,你在我的心中就是一尘不染的。”

心头猛烈的撞击起来。

漫天璀璨的星子之下,夜色沉沉的春夜之中,是他静谧而俊朗的容颜,十分的真心,她惭愧至极竟不及他一半。

“什么时候?”她轻声问他,心中却有些自责,也有些心疼。

什么时候?要问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她,崔城之也不知道,就好像忽然便沦陷,不可自拔,意识到之时却早已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他轻轻摩挲着东方瑶细腻的脸,声音轻柔似一片羽毛扫动心尖。

“我初识你那些年,见你性子愈发低落,一开始只是同情你,与你斗嘴也只是激起你的好胜心来罢了。”

却没有想到,最后湖水泛起涟漪的却是他自己。

作茧自缚说的大概就是他这种人罢

东方瑶讶然:“那时世人皆言我背主求荣,为何你却同情我?”

崔城之只笑笑,不语。

如果说初相识根本无法判断一个人心之为善为恶,那么这几年的相识,他已经明白的了解,他的心上人骨子里十分骄傲倔强,绝不屑去做如此不义之事,那么一开始,他究竟是从哪里看出的呢?

“怎么了,你怎么不说了?”

东方瑶期待的看着他,希望他可以解释她多年的疑惑没错,东方瑶早就疑惑了,如果有的人真的讨厌一个人,是吝啬的不愿多说一句话的,所为话不投机半句多,尤其是像崔城之这种看起来就不愿事权贵的男人,况且他也不需要事权贵,因为自己的表祖母便是天底下第一大权贵。

“你想知道?”男人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东方瑶不疑有他,当下便用力的点了点头。

“你说一句,说你喜欢我,我便告诉你。”

崔城之轻弯了腰,在她耳边低声说道。

“你!”

东方瑶顿时又羞又恼,刚刚恢复如初的脸立马又绯红至耳根,她自诩是个脸皮不薄的人,怎么在他面前这么容易就生气、羞恼、难过,情绪来的又快又急?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爱情么?

神思不由的飘忽起来,须臾,崔城之便见怀中可爱的人儿轻轻垂了眸子,咬着唇小声说道:“我、我当然喜欢你。”

这声音很小,小到很快随着鼎沸喧闹的人声消散在夜空中,小到随着洪荒的齿轮飞快流逝在时间无涯的荒野里,分明那么脆弱,却又那么坚固,落入他的眸里,停在他的耳中,似有魔力牵引一般最终随血液注入他的心房。

崔城之低叹一声,将她拥入怀中。

楚州的上元夜灯会比起长安排场固然逊色不少,可胜在野趣横生,因为东边临海,多了不少海外来的稀罕物,一路两边不曾闲着,不用叫卖便有大批的买家兴致盎然的掏腰包;兼江湖帮派、能人异士耍枪弄刀,光是一招吞剑演了千八百回了却回回看的游人不厌其烦,大叫其好;更有幻术表演绵延一整条长街,画灯变亮、枯枝开花全都不在话下,拍手称赞者尽兴而来恋恋不舍交口称赞而去。

眼见周围一溜彩绳上挂着各式各样的画灯东方瑶看的却是心不在焉,一边用眼睛去瞄崔城之。

这个家伙,分明套了自己的话又不肯告之实情,害她现在还难为情的不好意思开口说一句话!

拉拉他的袖子,委屈道:“说好的,你怎么又骗我……”

崔城之唇一笑,慢悠悠道:“哪里骗你了,我说的自然是实话。”

实话?

东方瑶白了他一眼,说什么“别人都是用眼睛看你的,只有我是用心看你的”,一副老子上身神神又叨叨的认真模样,害的她还差点信了……

这话不是跟没说没什么两样么!

东方瑶不满道:“你就是骗我,还要我那么难为情,早知道我就……”

“就不说了?难道你不是真的喜欢我?”崔城之停了下来,看着她。

这表情有几分受伤,东方瑶正暗自懊恼又纳闷,她也没这个意思啊,这家伙怎么这么脆弱?

只好讨好似的推推他的腰,小声说:“我……我没那个意思呀!”

看着她低眉顺眼又娇柔的样子,崔城之忍不住心中一软,轻声笑了出来。

第六十六章 冥冥之中

“好呀,你这个家伙!”

一见崔城之笑出来,东方瑶就意识到不好,又被他戏弄了,顿时柳眉倒竖,伸手用力掐了他一下,气冲冲说道:“好你个崔……”

话说到一半,她又郁闷了,因为令人气恼的是,她竟然掐不动!

他的腰很结实,之前推一把的时候也能感觉的到,可是现在反而掐不动,因为完全感觉不到一丝多余的肉,欲哭无泪啊……东方瑶窘迫的卡在哪儿,松手不是,继续掐也不是。

电石火花间,忽然有双大手捉住了她,迫使她松开不安分的小手,头顶上,是他低沉压抑的声音:“瑶儿……别动。”

听他声音有异,东方瑶忍不住抬首瞧他:“怎么了?”

他眸色深深,其中仿佛饱含了什么自己看不懂的东西,东方瑶忍不住心一跳、两跳……然后飞速的撞击起来。

许久,崔城之才压下身体的躁动。

他怕吓到瑶儿,顺手拿起一边摊上看上去就稀奇古怪的面具,在她面前晃了一晃。东方瑶忍不住朝一边多看了几眼,这些面具有动物的、人胜的、昆仑奴的,都是蛮狰狞吓人的,好像很受小娘子和小孩儿们的青睐,她瞧着其中有个人胜的面具颇为眼熟,便随手提了起来,仔细的端详上面五彩斑斓的花纹。

“诶,这位娘子和郎君,快看看吧,今儿个晚上买的最多的可就是这人胜面具,买一具家中人人可保平安……”

摊主不厌其烦的絮叨起来,丝毫没注意到两人皆是心不在焉。

东方瑶正走着神,下一秒,温暖的大手便握住了她的手。

而另一只手则轻松从她的手中取走这具面具,男人微微一笑,将这面具覆在脸上。

夜风轻柔,撩动一根根脆弱的心弦,四合的喧嚣尘埃仿佛一瞬间安静了下来,只有那一缕调皮的春风,不时吹拂起她额间的碎发,带来痒痒的触感,可是她却连动的意识都消失了,整个大脑中只剩下了两个字。

“是他。”

那斑斓花哨的花纹在漫街灯光的照耀下显得尤其滑稽,只有一双带着笑意的深邃黑眸流露出熠熠的光华,几乎刺痛了她的眼睛。

果真是他,三年前上元夜的那个男人,竟然是崔城之!

东方瑶失神了,被握住的手却微微一紧。

分明有无数次的机会可以认出他为什么她都错过了?

她现在还清楚的记得,陆静娘陷害她的那一次,当她注视着崔城之的眼睛,心中就有种迷茫而又熟悉的感觉,她忘不了那双眼睛,是因为那双眼睛实在太璀璨了,璀璨到深深的刻在她的心中,现在,这双眼睛的主人就站在自己的眼前,他的眼睛,从此也有了自己。

崔城之放下面具,张口想说些什么,忽然腰间一紧,被她紧紧地圈住,小人儿伏在他的胸口,粗粗的喘了两口气,“我,我……”

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崔城之轻轻一笑,伸手轻轻拂过她发上的那支点翠金步摇。。

良久,东方瑶才红着脸从他怀中挣脱出来,讷讷地说:“那,那你都知道了?我…我和他……”

这声音实在有些小,小到崔城之几乎听不到,他心中低低一叹,固然知道她心中早就放下了李衡乾,可是面对着自己,还是还是怕他介意的吧。

那他真的介意吗?

他眸子一黯。

东方瑶心中如何不难为情,那夜本来是为李衡乾而出来,谁知半路被人群冲散,崔城之这么聪明不会想不到她是和谁出来的,更何况,那年在沉香院,他又……他又都听到了。

“你再说一句我喜欢你,我就告诉你。”

遽然的,耳边轻飘飘开这么一句话。

东方瑶一呆,顿时反应过来,似炸了毛般拍掉他不安分的爪子,忿忿的啐了一口:“又占我便宜!”

男人笑的有些坏,又有些无辜,“我没有啊,我面前站的是我的心上人、我为未来的妻子,我拉她的手,又怎么能算占便宜?”

未来的妻子……东方瑶俏脸飞红,“谁说要嫁给你了!”

一边说,一边逃也似的转身顺入人群中去。

崔城之怕她走失了,赶紧追上去将她揽在自己有力的臂膀之下,“瑶瑶,当心!”

面上却忍不住绽开一个满足的笑意,感觉到手下是她婀娜纤细的身姿,掌心愈发灼热起来。

整个人笼罩在男人的气息之下,东方瑶不自在的扭了几下,“唔……我可没说要嫁给你……”

崔城之手下一紧,从削肩滑到在她的腋窝处,“嫁还是不嫁?”

东方瑶忍不住发痒,伸手去推他,笑的几乎岔了气:“你、你怎么这么坏!不嫁不嫁!”

两人嬉闹了好一阵子,东方瑶忽然意识到不对:“你还没说,你到底是怎么‘用心看出来的’!”

崔城之有些无奈,这丫头,怎么这个时候意识还这么清醒?

一边抵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等你嫁给我了,我再告诉你也不迟。”

如此心计!

东方瑶急的要去打他,崔城之轻巧的避了过去,不仅如此,还捉了她的一只小手,一边指着路边的一个猜灯谜的小摊,笑问:“我们去看看那个罢。”

芍儿在糕点铺子的门口探头探脑了好一阵,但见周围是无边无际拥挤的人群和晃眼的花灯,只没见东方瑶的踪迹,这才顺下一口气。

暗忖,这花前月下花好月圆的,就算自家娘子是各铁石心肠也难免不动罢?

嘿嘿……她不厚道的捂嘴偷笑,从铺子里偷偷溜出来,百无聊赖的沿着翠湖大摇大摆。

越走越心虚。

湖边上都是耳鬓厮磨的年轻男女,纵然芍儿自诩脸皮不薄,也难为情的忍不住想捂住眼,唔……她可不想长针眼,一边却又忍不住从指缝露出一只明亮亮的瞳仁,偷偷去瞧。

一男一女正吻的不亦乐乎,令人脸红心跳的是那小娘子竟然还把手……伸进了那郎君的衣襟中!

芍儿大窘,这便踩着尾巴要逃,谁知转身的慌乱间却撞上了一个人。

她把手拿下来去瞧,心虚的退口几步,却忍不住诧异:“阿园,你怎么在这儿?”

今日的苏园换了一身清爽的长袍,衬得他整个人愈发俊朗起来,见芍儿双颊绯红,不是很厚道笑了一笑,说道:“我就出来逛逛。

第六十七章 更待何时

周围是无尽的欢闹声和明亮璀璨的夜灯,只要是过往的路人人手一只,她仔细看了看,基本都是一个样式,只是形状十分不同,其中有个最好看的,是个简朴的飞燕样式,小巧玲珑,她喜欢那黏在纸上的一双黑漆漆的小眼睛,还喜欢上面围的蔷薇色的灯纸,那种颜色带了点古朴的时光味道,看上去便有久远的感觉。

有些惆怅的叹了一口气。

于是她想起来,二十年前的上元夜,那时候父亲还在,阿兄的腿还没坏,她还小到不能下地乱跑,只能被母亲抱在怀中。瞧着这鲜艳的花样便心中欢喜,忍不住伸手去拽路人的花灯,母亲便为她买了一个,她曾喜欢的爱不释手可是这许多年,她竟再也没有买过了。

“阿娘,你给我买一个罢,我一定不会弄坏的!”

身旁,一个小女孩儿娇娇弱弱又略带乞求的声音传入耳中。

一身被水洗的有些发白的绯色襦裙,那女人面上带了为难之色:“不是阿娘不给你买,实在是……这几年收成不好,哪里拿的出这闲钱来,你在家里最大,多为阿娘和阿爷想想好不好?”

小女孩脸上最后一丝希望被击碎,她张着嘴,恋恋不舍的望着一边的一只花蕊灯,难掩失望之色。

“郡主?”顾淮安见她略有些失神,忍不住叫了她一声。

待李双儿回过神来,再往前去寻那两人时,却发现他们已经不见了。

“淮安,去给这小娘子买那个花蕊灯,”李双儿从怀中拿出几枚铜钱,轻声说道:“她哭的时候,看的怪让人心疼。”

夜色逐渐深了。

远处喧闹声不断,此时麟德坊中,却只有一轻一重的脚步声。

走在前面的李双儿忽然停了下来。

顾淮安一愣,问道:“郡主,怎么了?”

李双儿轻轻道:“淮安,今夜的事,不要告诉阿兄,好吗?”

“淮安明白。”顾淮安眼皮子一跳,应道。

李双儿这才入府去。

她不希望阿兄知道自己又跟了崔城之,不希望阿兄知道崔城之的心仪之人是东方瑶,更不希望阿兄再为这件事和自己生有芥蒂。

三更天,月上柳梢头。

闲闲的窝在庭中的小榻上,阿伊一边为李双儿煮茶,一边摆上一道小食,说道:“郡主出去走了一会儿,可是饿了,先吃些糕点罢。”

李双儿垂着眸子不知再想什么,末了,说道:“阿伊,去给我拿些清酒来。”

阿伊一愣,“郡主?”

李双儿就这么慵懒的靠着隐囊,也不搭言。

阿伊心中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郡主分明是不愿意放弃崔郎君的,为何犹豫了那么多日,最终把玉佩还是给了东方瑶?

倘若不曾给那玉佩,那今夜陪在崔郎君身边的,会是自家郡主么……

待阿伊走开,李双儿才睁开眼睛。

她愣愣的注视着今夜的一轮皎月,觉得鼻头有些泛酸。

为什么,为什么这明月这么圆,这么亮,衬得她,多灰暗,多矮小。

待阿伊拿过酒来,她屏退了所有人,一口一口的饮着,百无聊赖,只一人静听远处的喧嚣。

酒入愁肠,千回百转。

然而喝着喝着,她忽然秀眉一皱。

这酒怎么没味道?

待回过味来时,她又兀然觉得喉咙一梗,眼圈渐渐红了。

这些年来,她不是没有看到过淮安对她的深情,可她从来没有爱过他,又怎么去回应?

她狠心拒绝过他,也曾横眉冷对,可他,便如今日一般依旧默默地站在她的身侧。

如果她当初喜欢的是淮安,今日何曾会有这般的痛苦,看着心爱的男人和别的女人站在一起,纵然知道那个男人没喜欢过自己,可当他展颜而笑的时候,她心中竟会那么欢喜……

有滴泪水顺着腮边无声的滑入酒杯中,和着这滴泪,李双儿猛然一口饮尽了。

“你做什么!”

一声低低的呵斥。

顾淮安心头一惊,立时掩藏起满脸的情绪,低下头,退到李宜奉身边,“郎君。”

李宜奉眯着眼看了顾淮安一会儿,又顺着花窗往里看去,赫然是自家妹妹借酒浇愁的憔悴模样。

“郡主适才去看花灯,许是触景生情,是以才……”

“说实话。”李宜奉不咸不淡的戳穿他的谎话。

顾淮安低声道:“崔城之和东方瑶,是郡主看见了他们二人,才会如此伤心难过。”

“崔城之和东方瑶?”李宜奉略微有些诧异,说道:“他们二人在朝中不是并无交往么?”

“这……属下也不曾知晓。”顾淮安说道。

“说不定这两人就是有什么jiān qing,那贱女人勾引崔安使之后要崔安使为她出头,才……”

想起来那日杨绍元说的话,李宜奉心中顿时一股无名火起。

良久,见李宜奉未言,顾淮安心中有些忐忑,试探性的叫了一声:“郡王?”

“这些年来,我一直忍他,”李宜奉说道:“他却宁可喜欢一个妖女,也不肯喜欢双儿。”

顾淮安一愣,郡王不是说,他是因为不喜欢崔城之才不愿令双儿接触崔城之的么?

“这几日,京中可有什么信再传来?”

“未曾,”顾淮安说道:“还要再过些日子,大约明后天就来了,如今因安崇寅谋反一事,安庭逊的兵权也被解除,河南道的兵权全部落入夏敬之的手中,那夏敬之不过是靠着谄媚逢迎之术讨好了李少简才混到巡察使的位置,待时机成熟,郡王和公主里应外合,再起事胜算更大了!”

昏暗的光线遮住了郡王一半的脸,另一半是他沐浴在月光下白皙的俊容。

少顷,顾淮安才看到李宜奉那张漠然的脸轻轻地点了一下。

他松下一口气来。

第六十八章 判若两人(一)

……

菱花镜中,倒映着一个女子慵懒娇媚的容颜。

这女子的身后,另有一女子使一把玉梳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着,待那梳齿划过丝绸般的鸦发,女子笑意盈盈的抬起头来,“姊姊的长发,当真是又滑又顺。”

锦娘睁开眼来,看到女子白皙精致的眉眼,笑了笑:“再过几年老了,头发也不会顺了。”

女子笑道:“姊姊说什么呢,姊姊现在还年轻,何苦把自己往老里头说?”

锦娘无声一笑:“你还年轻,我都三十二了。”

话中有叹,女子微微收了笑意,说道:“姊姊都这样说,凤眉不好不问,那件事,姊姊到底什么想到头儿?”

锦娘瞥了一眼凤眉,继续阖上眼,“时机未到罢了。”

“姊姊明明看得出来,为何却要说没到?”凤眉漫不经心的说道。

“凤眉!”锦娘堪堪阖上的眼霍然睁开。

她皱眉看着凤眉,“你想说什么?”

凤眉却停了手中的动作,缓缓蹲在锦娘面前,说道:“姊姊莫恼,凤眉只问一句,老楼主临去前的话,姊姊还记得么?”

她这番柔声细语,却字字逼得锦娘剖心开腹。

不能让他们一家活着祸害大唐,这是皇后死前的心愿。

见锦娘垂眸不语,凤眉又轻声说道:“姊姊,我也忘不掉,如果不是老楼主,咱姐妹儿两个都掉进狼窝儿里了,哪里还有今日快意的日子,如今夏敬之掌了河南道,李宜奉必定蠢蠢欲动,只要我们借太后之力,想要拔除李宜奉轻而易举。”

“我们拿不出真凭实据,太后不会和我们合作的。”锦娘冷冷道。

只靠着这些年暖翠楼的观察,李宜奉的确有谋反之嫌,他的地下兵工厂,他的矿庄,他的慈悲面目,统统都可以看穿,可问题是,她们早已经和显宗皇帝断了联系,当年老楼主苦口婆心都没能要显宗皇帝相信江王的面目,如今就算她们入京去说,难不成还能劝韩鸿照打到楚州来不成?

再者,显宗皇帝死了快一年了,太后不仅对暖翠楼毫无动作,就连新帝都不闻不问,看来李道潜死的时候这个秘密谁都没告诉,他自己都尚且不信李宜奉会zào fǎn,又怎么愿意再理会暖翠楼,将之告诉别人?

“谁说我们拿不出真凭实据?”凤眉笑道:“姊姊糊涂了,东阳郡王他要反了,这不是最好的证据么?”

最后一句话,凤眉掩嘴在锦娘耳边说道。

锦娘皱了眉,说道:“你想做什么?”

“姊姊命人将李宜奉府中的进支的账本藏在杨绍元的府第,不就是为了要东方瑶从中发现端倪,如今东方瑶已经看出来矿庄的蹊跷,为何姊姊却心慈手软了?”凤眉妙目一转不转的盯着锦娘。

锦娘说道:“她母亲与我旧识……”

“姊姊,是点头之交。”凤眉提醒她。

锦娘沉下脸来,“点头之交,可她母亲待我不薄。”

“老楼主才是我们的恩人,姊姊莫要本末倒置才好。”

锦娘瞥了她一眼,似是无意道:“你往日可没这么多话。”

凤眉当即娇声笑了起来:“十三娘走后,这楼里事可多着呢,哪里有凤眉闲聊的时候?这不是看着今日有空儿,凤眉又想姊姊的紧,这才来了和翠院,姊姊闲人一个,哪里能体会一二?”

“哦?”锦娘挑眉,“这么说,你是埋怨我平时太闲,给你的事多,要不,明日我就去你的暖风居,替你招徕几个年轻俊俏的郎君?”

“姊姊,你可是又歪派我了,”凤眉撒娇似的上前替锦娘捏了捏肩,笑道:“楼主之位既是你的,您便是天底下第一大闲人,凤眉也是不敢置喙!”

凤眉款步走回暖风居的时候,已经是四更天了。

她风风火火的走进来,便对身边婢女低声吩咐:“备墨。”

婢女应了几个是,待凤眉坐到案几前时,早已完备,她便提笔挥就两个字“事成”;又从一侧的婢女手中拿过一只灰色的信鸽,将纸条绑在信鸽细长的腿上,拍拍婢女的手,低声道:“仔细着点儿,莫要被人发现了。”

婢女一点头,随即走到窗边,手一松,那信鸽便扑棱棱的飞起,顷刻间便消失在了无尽的夜空之中。

“今日新罗来使,上贡了不少奇珍异宝,太后挑出了其中最拿眼的几颗珍珠送往长春观,可惜都被公主拒绝了。”

“李少简可有再去?”

“郎君说笑了,自上次李少简被公主赶出长春观闹得全城皆知,他哪里还有脸再去触公主的霉头。”

“那他可有什么动作?”

“听说……听说这次的吏部铨选,太后有意要李少简来主持。”

知墨来到温泉小筑的时候,正听见里面有两个人在交谈。

她心口一跳,端着盘子犹豫的瞬间不觉已将这番话听了大半去。

先是有几分惶恐,继而有些害怕,她四下去看,幸好无人看见,这才抚了抚胸口,又暗自退到了回去。

不多久,室内传来茶水入盏的“滋滋”声。

桓修玉放下手中骨瓷小杯,若有所思。

看来这个李少简,动作如此之快,这么着就想去插手吏部的事了,历来铨选之事便是拉拢人才的捷径,没成想太后当真会放心将此事交给他,像韩鸿照那般精明的人,难不成真的是被李少简迷惑住了?

“郎君?”见桓修玉不说话,阿财便叫了他一声,道:“适才少府监派遣的婢女来为您送新裁的春衣,这会子怕是已经到了,您可要见见?”

阿财这话才落地,便听见有人走进来道:“阿财,你又在和阿兄说些宫里的什么东西?”

阿财一看,是桓修延,当即娴熟的挂上笑脸,浑然不似两三年前那般稚嫩淳朴的模样,热络道:“许久没见延哥哥了,近来如何?”

“你这臭小子!”桓修延上前来拍了他脑袋一巴掌,笑骂:“笑傻了?不准对我这么笑!”

阿财摸着大脑袋委屈道:“这些日子不见,一见面哥哥就打我,这以后还要不要我来教坊了?”

说完巴巴的去看桓修玉。

第六十九章 判若两人(二)

桓修玉失笑,说道:“修延,你别欺负阿财,他是有正经事的,哪像你啊,这个年纪了还镇日喜欢抚琴奏乐、为了一个琴本子东奔西跑的?”

桓修延没太在意这句话,一抬衣袖便大喇喇的坐在了桓修玉的对面,对阿财道:“公主这些日子,可是如何了,是否还同往常一般,太后送她的用度,可有被短,却不知何时才能回宫?”

桓修玉听了这一连串的发问有些疑惑:“你近来怎么这么喜欢打听永平公主的事儿?”

桓修延干巴巴一笑,摸了摸鼻子,说道:“这不是……这不是随口一问么,公主这事闹的满城风雨,我也就是问一两句罢了倒是你阿兄。”

他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我之前在永平公主府中当了差,有些旧相识,问问也就罢了,为何你也要多问?”

桓修玉正呷下一口茶水,闻言手中顿时一顿,直到那苦涩又灼热的茶水淌过喉咙,他才放下手中的小杯,淡道:“我也是随口问问罢了。”

桓修延未曾察觉出他这般的失态,又待再问,却听桓修玉对阿财摆了摆手:“你先回去罢,让司衣婢女进来。”

阿财诺然而退,不多时,走进来一个身材娇小的婢女,她低着头,把端盘送到案几上,回道:“桓郎君,这是少府监今春新裁的蜀纱,还请郎君看看是否合心。”

这是一件绾色的轻纱长袍,桓修玉随意扫了几下,正待挥手让婢女下去,目光蓦然停在了那袖口几颗淡紫色的小月牙儿上。

“谁做的衣服。”

说这句话时,他面沉如水,目光逐渐阴骘起来。

知墨抬头来茫然的看着他俊朗的容颜,“回郎君,是奴婢和一众司衣做的。”

“贱婢!”

桓修玉大袖一挥,忽然从榻上站了起来,大手一挥,端盘联合衣服便噼里啪啦全掉在了地上,那袖口的风扫在知墨的左眼上,划的她生疼生疼。

“郎君恕罪!郎君恕罪!郎君若是哪里不满意,奴婢这就回去改!”知墨未曾见过他如此气性,吓得心肝儿一颤一颤的,俯在地上哆哆嗦嗦道。

她不明白,桓修玉刚刚还好好的,怎么忽然会如此生气,难道是嫌弃她做的衣服太难看了么?

那可是她没日没夜亲手为他缝的,想着她喜欢紫色,她特意为他绣了几颗小小的月牙儿,就算是不怎么好看,也不至于难看到令他发怒的地步罢?

这么委屈着,眸子一眨,已经掉了几棵晶莹的泪珠。

桓修延暗自诧异着为何阿兄这气性忽如此之大,眼风一扫,正看见那袖口绣了几颗淡紫色的月牙儿,他心口一跳,脑中便冒出一个人。

“行了行了,不过是小事,阿兄何至于发这么大的火儿?”桓修延一边好生安抚着,一边将知墨扶起来,说道:“别哭了,先拿着衣服出去罢。”

知墨哪里还敢多说,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脸也顾不上发红,闷声说了句“谢谢”,端着衣服就跑了出去。

桓修玉闷声坐了回去。

桓修延暗暗一叹,然又不好说什么,和桓修玉说了些别的,见他面色逐渐缓和,这才告辞离去。

出了温泉小筑,便见有个身材娇小的婢女站在一边,神色惶恐,不知道在等谁。

桓修玉心中一叹,上前问道:“你是适才那个婢女?”

知墨眼圈一红:“是、是奴婢,都是奴婢的错,惹得郎君生气,都是奴婢没用!”

桓修延摇摇头,说道:“你回去罢,莫担心,阿兄不过是近来心绪不佳而已,记得,日后莫要再在衣服上绣月牙。”

知墨疑惑地看着桓修延,“郎君……郎君这是何意?”

“没别的意思,”桓修延说道:“他不喜欢。”

“哦。”知墨小声闷声应了,便想着退下。

“我是不是见过你?”桓修延打量知墨的容颜,觉得有几分眼熟。

知墨脸不由得绯红,垂着眸子点了下头:“奴婢叫做知墨。”

……

上元日三夜,东方长史的府中都是一派冷冷清清的样子,芍儿每次回来的早,见府中无人反而是一阵窃喜。

她也乐得做搭线红娘,心中说不出的成就感,这几日的白日里还有意无意总为两人制造独处的时间,不过她发现自从自家娘子和崔郎君剖白心迹后,倒不似从前那副只要和崔郎君搭话,便总是一副“唇枪舌剑”的模样了……说来也不知是崔郎君的功劳,还是娘子终于想通了。

然而

明义坊巷中,随着一阵狂风骤雨似的掠夺结束,待崔城之喘着粗气安抚着怀中的女子,忽然脚下一痛。

“嘶!”

他忍不住痛呼了一声,“瑶儿,你做什么?”

眼前这少女杏眼晶亮亮的,偏偏一张小嘴儿红肿不堪,她张了张,发现有些肿的难受,不免脸热,幽幽道:“你把我弄成这个样子,我回去定要被芍儿笑死了!”

崔城之揽着她的细腰,瞧着她这幅春意绵绵的模样,不免心中更为悸动,调笑道:“她笑你的还不够多么,你还怕这一点?”

“你!”

东方瑶一时语塞,就要挣脱他走,却发觉男rén dà手不动,依旧这么紧紧地揽着她,不免难为情地说道:“别……都这么晚了……”

男人嘴角翘起笑意来,他俯身在她嘴角一吻,轻声道:“回去罢,明日再见。”

腰间的手才微微松开,东方瑶还未来得及喘一口气,忽然右手又被崔城之握住了,他将她送到长史府门口,“进去罢。”

东方瑶走了两步,有些犹豫。

“怎么,舍不得我?”崔城之一笑。

东方瑶回头瞪了他一眼,想说的话又吞了下去,赌气似的就进了门。

直到她的背影彻底消失,崔城之脸上的笑意才渐渐转为平淡。

他知道东方瑶想问什么,可他已经想明白了。

笑着摇了摇头,回想起他适才吻她时她那般的忸怩和身子娇软,不由得发觉身子重了重……强迫自己不去想,他也回了府去。

第七十章 出乎意料

东方瑶回来后的确是有些辗转难眠。

闭上眼睛,脑中闪过许多人的影子,一圈一圈嗡嗡转着,可惜都不甚清晰。

唯一清晰的,只有崔城之的脸。

他的眼睛,他的微笑,他的一举一动举手投足……很快,她脸像烧了一般热了起来。

他动情的吻她时,她心中也是十分甜蜜的,这是她第一次体会到这种小儿女心心念念的感觉,仿佛只要有一刻不见着他,心里便难受失落的很,可待站在了他的面前,她又十分的难为情,面上却要强撑着面子。

忍不住思念他了。

东方瑶自嘲一笑,明明崔城之就住在她的邻家,她想个什么劲儿?

当真是愈发痴傻了。

想着想着,她便昏睡了过去。

翌日一早,东方瑶正起床洗漱,忽然十五上门禀告,说是崔城之请她一起去用早膳。

在芍儿暧昧不清的笑意下,东方瑶终于懊恼的瞪了她一眼。

芍儿好奇地凑上来问,“娘子,这几晚你和崔郎君都做什么了?”

“都……就是,随便逛了一逛啊。”东方瑶淡淡说道,不想脸上的那层胭脂般的晕红却出卖了她。

芍儿嘻嘻一笑,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说道:“娘子是不是要感谢芍儿呢?”

芍儿这么一说,东方瑶可算是想起了都是这丫头,说要买糕点,不曾想一去不回,不由得柳眉倒竖,说道:“还说呢,你这丫头,是不是把我卖了,你都对他说了些什么?”

芍儿无辜的眨眨眼,“怎么能说是卖了呢,娘子不是还好生生的坐在芍儿面前么?”

她忽又“噢”了一声,在东方瑶耳边小声笑道:“莫不是娘子都和崔郎君商量好该什么时候嫁了?”

“坏丫头!”东方瑶轻轻敲了芍儿的额头,反问她:“你和苏园呢,我不在的时候,可不代表我不知道你和谁在一块儿?”

芍儿眼睛滴溜一转,争辩道:“什么呀,我不过是在路上偶遇他罢了。”

东方瑶却是摇头一笑:“他不偶遇别人,偏偏偶遇你,莫不是和你有缘分呀”

芍儿呆了一呆:“这就是缘分?”

东方瑶失笑,说道:“你这丫头,怎么忽的就木了起来?”

芍儿不解其意的看着东方瑶:“娘子是什么意思?”

东方瑶拉过芍儿坐在身边,和她咬耳朵,“你对那苏园,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芍儿半响没说话,脸却渐渐红了。

东方瑶轻声一叹,“芍儿,你也知他的出身并非有多好,你当真喜欢他?你不会看不出来,阿辞对你的心意,为何却偏偏看上了他?”

“我……我也不知……”芍儿嗫嚅的纠结着自己的衣裙,说道:“可是我知道,我喜欢和他说话,不是和黄大哥一样,仿佛很久之前就认识了他,娘子和崔郎君相对的时候,难道不也是这样想的么?”

相见恨晚,却一见如故。

瞧着东方瑶又是一阵失神的模样,芍儿“扑哧”一声笑出来,提醒她道:“娘子,莫要让崔郎君再等你啦!”

崔城之正在案几前跽坐着,一见东方瑶和芍儿进来,便上前将她扶了下来,一边为她安置好碗筷,一边笑道:“这个厨子是我从长安找来的,很是会做小食、汤面,这是他今日做的,你尝尝合不合你胃口?”

东方瑶一瞧,果然,食案上摆了五六道菜,分别是鲫鱼羹、葱醋鸡、水晶龙凤糕、见风消、胡麻饭……

“这个叫‘古楼子’,之前我就在长安吃过,只是不知是不是符合你的口味?”

东方瑶惊讶的看着崔城之,如果如果她的下巴能掉下来的话,估计这会儿已经能接着了。

瞧她呆愣愣的娇憨模样,崔城之嘴角一翘,把她按在pu tuán上,说道:“怎么,你都不喜欢?要不要再去重做?”

东方瑶忙不迭摆手:“不用不用,多麻烦呀,我吃什么不行?”

一边伸手去摸竹著以表示自己的决心,谁知摸到的却是崔城之的那双大手。

她修整的尖尖的指甲无意在崔城之手上轻轻一滑,带来一股难以言喻的酥麻。

崔城之心中柔柔一动,亲自把竹著摆在她的小手中。

“为了你,有什么麻烦。”崔承之说道。

东方瑶面上窘迫,心中却极是温暖,她慌乱的四下去看,原来芍儿和十五早就识趣的退了下去,整个上房之中,只有他们二人。

轻轻咬了下唇,东方瑶低声道:“你这样,大家都会知道的。”

崔城之正把一块切好的葱醋鸡夹到东方瑶面前的小碗中,闻言淡淡一笑:“若是连一点保护你的能力都没有,我便不配做站在你身边的那个男人。”

东方瑶心中一震,抬起头来看他。

他的笑容,一如往昔,不同的是此时地他比从前的他更多了几分柔情。

而这笑容,只是属于她的。

念及此,东方瑶不由得痴傻傻似的一笑。

她这般低头娇羞一笑,恰若桃李艳杀春风,红梅羞冬雪,便是一万种风情,不足为外人道,仿佛正独自娇艳着,恰巧被崔城之摘到了,一时心头微撞,胸臆间都是浓浓的满足。

“瑶儿……”

他轻轻唤了她一声,忍不住头一低,便覆上了她的唇。

这一次,他很耐心的"yun xi"着她柔软的双唇,直到她身子软软的,手也不由自主的圈上他的窄腰,扬着头回应他。

忽然,她双眼睁大了。

睁开眼,眼前的男人却黑睫低垂,始终专心致志的攫取她唇间的芳华。

有个柔软的物什,在撬开了她的牙关之后,继续向她的齿间探去,一番试探之后,开始纠缠她的小舌,只把她吻得七荤八素头晕脑胀。

一开始时感觉到她的抗拒,崔城之便放慢速度耐心diào jiào怀中的小儿,直到她身子又软了下来,娇软软的半依在他的怀中。

两人正意乱情迷之时,冷不丁的门外响起十wu bu合时宜的一声咳嗽。

“郎……郎君,……郡王来了。”

嘴间一松,东方瑶终于算是解脱,歪在崔城之的怀里上气不接下气,听到十五的话,也只是手软软的搭在他健壮的小臂上,有气无力的问了一句:“谁……谁来了?”

崔城之伸手轻轻抚摸她鬓角柔软的青丝,眸光微凝:“东阳郡王,李宜奉。”

第七十一章 敬酒不吃

李宜奉是被顾淮安推进来的,他静静地坐在轮车中,说道:“怎么,你家郎君很忙?”

十wu bu敢怠慢,便道:“郡王稍等片刻,郎君适才正在用膳,大约这会儿已经向着这边来了。”

李宜奉看着十五笑了起来,“不急,既然城之家中有客,那边等客人走了再来见我也不迟。”

十五心中陡然一寒,李宜奉果然都知道了,这该如何是好?

不过他转念一想,郎君做人向来喜欢清清白白,如今心系东方娘子,又怎么愿意把她藏着掖着,如此,他安定下心来,恭敬道:“郡王身份尊贵,郎君必是不会要您久等的,还请郡王宽心。”

正说着,崔城之已经走了进来。

“城之来了?”

李宜奉眸光一闪,微微笑道:“若是有些忙,便不必顾忌我。”

他这话说的意味深长,崔城之怎么会猜不出来,他亲自为李宜奉面前的茶盏重新斟满茶,说道:“郡王此言差矣,只是郡王上门之前并未有所嘱托,是以才有些失礼罢了,还请郡王海涵。”

语罢,敬上一杯茶。

李宜奉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崔城之。

崔城之同样注视着他,眸子一眨不眨,大大方方。

末了,李宜奉的目光若无其事的从门前一扫,笑道:“今次贸然上门确实有些唐突,不过是因为有大事,想亲自询问你的意见罢了。”

“哦?”崔城之微挑了眉说道:“不知郡王是什么大事,倘若城之力所能及,必定为郡王做到。”

李宜奉看着崔城之,缓缓道:“为我妹妹,双儿提亲。”

如果说要给一直以来东阳郡王李宜奉最讨厌的人搞个排名榜,崔城之觉得,他绝对在前三名;更何况自古以来女方向男方提亲这个道理又刁钻古怪,那么如此一来,东阳郡王的提亲,便不是惊讶而是惊吓了。

李宜奉见到崔城之脸上并无丝毫情绪闪动的时候,他略有些迷惑。

“怎么,你不愿意?”李宜奉说道。

他该如何,该感恩戴德,该五体投地吗?

崔城之暗自冷笑,把目光移到了顾淮安身上,果然,一触碰到崔城之探究的目光,顾淮安是躲闪的。

“郡王,怕是不妥。”崔城之微笑,打算拒绝。

“如何不妥?”李宜奉当即沉下脸来。

这是第一次,崔城之甚至是顾淮安见李宜奉如此失态。

“郡王!”顾淮安剑眉微蹙,轻声提醒他。

李宜奉面色不改,直直的看着崔城之,一字一句道:“你当真不愿意,你可知八年前自你一去,双儿为了你茶不思饭不想,身单影薄、日渐消瘦,直到她嫁了人,直到你再回来!倘若你今日不愿意,当年又为何要双儿为你如此!看着她如此难受,你不仅不管、不问、不在乎,反而和别的女人卿卿我我,你有考虑过她的感受吗?!”

沉静的吓人。

房门紧紧地关着,炭炉中的几块木炭烧的愈发灰暗,可惜没人上来添薪,十五眼睁睁的看着那一片灰色覆盖在暗红的炭面上,心中结结实实的打来个冷战。

“郡王,请你慎言,”崔城之不笑严肃的时候,简直和他对人笑的时候判若两人,此时他更是面色冷峻,眉头紧紧的拧着,看着李宜奉道:“我知道郡王以为一切皆是我的错,双郡主再好,可我无意,难道就该强迫我对她好、强迫我去喜欢她吗?世上本没有这般强人所难的道理,更何况,我的心上人也不是郡王口中别的女人,东方瑶,她是我心爱的女子!”

崔城之这番话说的既温和又犀利,顾淮安和十五忍不住齐齐为他捏一把汗,十五担心也就罢了,顾淮安主要是夜不能理解李宜奉这种行为。

他似乎为今日的登门拜访准备了许久。

自前几日得知双儿是又因为崔城之才伤心难过之后,顾淮安还以为他会迁怒于崔城之,不曾想今日来时顾淮安在马车上小心翼翼的问李宜奉是来做什么的,他的“提亲”两个字差点令顾淮安以为自己的耳朵坏掉了。

如此,咽下两个男人你看我我看你,各自互不相让。

就连十五都忍不住诧异,李宜奉这人怎么会有此等歪理,先不说自家郎君如今的身份,便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他也不该有这种强扭的道理,更何况,听他的口气,分明是知道自家郎君和东方娘子的事情。

李宜奉看着崔城之这般毫不退让的语气和神色,略微沉气,神色缓和下来,“适才是我鲁莽了,只是一心想着双儿遭如此之多的罪,身为双儿唯一的亲人,心中难免悒郁,话是重了些。”

崔城之面色微霁,却不咸不淡回道:“哪里,是我的话有些重,只是道理也摆在那里,还请郡王体谅。”

李宜奉嘴角挑了挑,硬是令自己挤出一个笑来,“即是如此,退而求其次也未尝不可,倘若你当真喜欢那个东方瑶,便令她为侧室,双儿想必也不会介意。”

这下可麻烦了,十五凝息屏气的暗忖:幸好这话是被郎君听见,若是东方娘子听见,说不准剁了东阳郡王的心都有,

崔城之心中既是愤怒又是惊讶,愤怒于李宜奉的小人之心,惊讶于他今日的锲而不舍,他自然知道李宜奉打小就不喜欢自己,甚至避他如避瘟神,那么他今日又是为何忽然转性,要为双儿来与他结亲?

好在崔城之很有定力,此时他强迫自己压下来心中的那五六分愤怒,说道:“郡王说笑了,我既是喜欢瑶儿,要娶她,自然是要她做我的夫人而非妾室,郡王的好意,崔某心领了。”

“那又如何?”李宜奉盯着崔城之,似是不愿放过他脸上任何的一丝表情,“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凡是自古以来,哪个位高权重的男人不是三妻四妾,你就是喜欢东方瑶,她如今这个身份,便是要她做妾室也不算辱没了,可一旦你娶了双儿,身为她的兄长,我李宜奉也绝对亏待不了你”

他这番“绝对亏待不了你”实在是说的耐人寻味,崔城之知道,他有私人的铁矿,就连韩鸿照都管不了,他有郡王的藩地,统领一州百县,他如今无儿无女,倘若娶了双儿,有朝一日这些自然全是他的……

可是,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崔城之淡淡道,“我想要的,自己会去争取,却绝没有为了蝇头之利让我心爱女子屈居人下的道理,倘若我今日的话郡王听明白了,便可以自行离去了,倘若没有听明白,那便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恕不远送!”

他这是在下逐客令,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多说无益,倒不如早早离去。

李宜奉怒极反笑,嘴角裂开一丝阴郁的笑意,讥讽道:“崔城之,钱权名利在你眼中视如粪土,你以为自己很清高么,你以为这些都是你自己得来么倘若没有太后、没有你的祖母,你何来今日的一切,也不过是嗟来之食罢了!”

如果东阳郡王腿脚利索的话,此时一番义愤填膺的话下来,该是愤怒的挥袖而去。

可惜,他腿脚不利索,不过他此时实在是气的够呛,手在轮车上猛然一打向,轮车当即“嘎吱”几声便转了个弯儿掉头去,最终被顾淮安推出门去。

房中静谧无声,十五顾及到崔城之,并没有出去相送,但以他多年跟在崔城之身边的经验来看,自家郎君此时面上平静无波,内心肯定已经惊涛骇浪,他犹豫着要不要此时把东方瑶招来,正想着,便道:“我去……”

“别让她知道。”仿佛是知道十五如何想的,崔城之出口打断他,缓了缓,他道:“莫要让瑶儿知道这件事,平添烦恼,若是瑶儿问起来,你就说是因为过几日花朝节,郡王打算在桐叶园踏青,来邀请我罢了。”

十五应是,便先去了。

崔城之坐了一会儿,好容易等自己彻底平静下来,才回了上房中。

东方瑶等了崔城之好一会儿,他不在,她也没什么胃口,便只随口喝了几杯杏酪,待听了十五的回话,不时向着软帘望去。

不过少顷,那软帘被一双大手一揭,便见一个修长的人走了进来。

东方瑶忍不住道:“郡王找你,就是为了这件事?”

这才到饭点呢,倘若不是东方瑶知道李宜奉那个人素来不爱应酬,还以为他是来顺便蹭饭呢。

“哦,的确是这件事,昨日郡王便要人通传来,只是今晨我只顾着你,一时忘记了。”

崔城之坐了下来,轻轻摸了摸她额前的碎发,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又笑道:“怎么都没怎么动,是真不合你胃口么?”

东方瑶懊恼道:“没有,原想着等你,我也不好一个人先吃干喝净,谁知你半天不曾回来。”

崔城之微微一笑:“是我的错了,往后不会有这种事了我先要十五把这些饭食拿下去一热,糕点留着给你吃可好?”

东方瑶轻轻点了头,倒是也没多问李宜奉究竟是哪根脑筋又搭错了来找崔城之,顺从的从崔城之的手中接过来那块油腻腻的见风消,往口中塞去。

第七十二章 风声鹤唳

不过这么一塞,她开始犯难了。

倒不是糕点太大卡在了嘴上,而因为油腻腻的,虽然不甜腻死人,却弄来她一嘴的油光,满手的晶亮。

崔城之忍俊不禁,“看来这油是不花那厨子的钱,”说完用案几边一块干净的巾子来给她擦了,边擦边说:“下次再嘱咐他少放些牛油。”

“属下一定告知这厨子。”十五笑着离去。

东方瑶不禁有些不好意思,挣扎着要自己擦,“我自己好了,不用你。”

结果当然是挣脱不开。

手中的这一双小手纤细白皙,崔城之拿的爱不释手,好容易有机会一观一摸,当然不肯轻易还回去,他不仅拿着帕子擦了又擦这纤纤十指,更是盯着她圆润可爱的指甲目不转睛。

东方瑶哪里料得到崔城之是这般心思,早就等得有些不耐烦,另一只擦完的小手在他面前一晃,“哎,你这是擦完了没?”

崔城之一本正经的笑了笑,搁下手中的帕子,点了点头,谁知一抬头,却见这丫头翘着自己油亮亮的唇瓣,一只手奋力去够他放在一侧的那块帕子。

他不由莞尔,拢了她的手收在怀里,“不用。”

“啊?”东方瑶眼睛一瞪呆了,不用这个,用什么擦?

当然,崔城之自有办法给她擦干净了……

他只要在她唇上轻轻一吸,那鲜嫩致命的美好便混着见风消油而不腻的清香盈满口中,乃至扩展至胸口,直撞的他满足而情动。

不过他很快就结束来这个吻,食指划在她绯红的腮边,轻轻一笑:“怎么样,现在干净了吧?”

东方瑶恼极,这厮,竟然又骗她!

可偏偏每次自己都上了当,仿佛一下子变成了一个任人宰割的笨蛋,哪里肯给他笑脸,咬着唇一只手从他的手中抽出砸在他的胸口上,气呼呼地说:“混蛋!”

男人却重新捉住她的小手,笑道:“轻点儿,砸坏了,可去哪里再找我这般的夫君?”

东方瑶一时窘迫,“谁、谁说要嫁你了?”

崔城之心中一叹,将他心爱的女子揽入怀中,“好瑶儿,你嫁给我,我必不要你吃苦,不要你伤心难过,你若是相信我,待此事一了,我便亲自去找太后,向你提亲。”

除了喜悦之外,一听“太后”两字,东方瑶头皮也有些发麻。

是啊,崔城之若真的要娶她,必定也要太后同意了的,可是太后她会同意么?会不会便如同三年前一般……

她其实能猜的到,慕容淑的出现不是偶然,孟鹤琏的长子被dàn hé也不是偶然,太后曾说李衡乾并不是她的良人,那时候东方瑶自然不信,说起来世间也真是奇妙,若是当初太后不是那般狠心拆散她和衡乾,也许今日就不会有她和崔城之,她也清楚明白,就算太后不横加阻拦,早晚有一天她也会看清李衡乾的真实面目。

并非是李衡乾就一定该受指责,只不过他们一开始就不是同路人,李衡乾想要的和她想要的背道而驰,如果真的结合在一起,恐怕最后受伤的还是两人罢了,这么一想,似乎太后这样做还是为她着想……可是今日她和城之,会得到太后的认可么?

“城之,我……”东方瑶踟蹰了一下,将适才想的话说出口,却欲言又止:“倘若太后不同意你和我的事,到时候我只怕她会费尽心机拆散我们”

崔城之将一指抵在东方瑶的唇上,轻轻摇头,说道:“太后一直希望我能娶妻生子不辜负祖母的一番养育之恩,可我也早已下定决心,此生非你不娶,倘若太后不愿意,那就只能辜负我的祖母了。”

“城之,你”东方瑶心中一急,“你这是说什么呢!”

崔城之抬手拨了拨她额前的几许碎发,说道:“你莫要担心,我之前自请来楚州之前,恐怕太后就已经察觉出来了,否则,她恐怕也不会同意我来。”

东方瑶略一思索,确实也是这个道理,只是太后的那心思,海底针难捞,怎知她今日是不是一个想法,明日便又换了?

见她这个惆怅的样子,崔城之也不知是喜是忧,他沉吟了片刻,思量着还是不要再告诉她刚刚发生的事来给她添堵了,便笑道:“别多想了,再用些罢。”

……

“阿兄今日去哪儿了?”

李宜奉一回来,便见妹妹早已经在房中等着他。

“哦,今日我和郡王出去转了转,郡王总说在府上闷的慌。”顾淮安忙道。

李宜奉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阿兄,你真的只是出去转了转么?”李双儿不依不饶的打量着李宜奉的神色。

李宜奉依旧未言,在婢女的服侍下坐了榻上,他端起一杯茶水轻呷了一口,淡淡道:“我只是出去转了转,你别多心。”

若是平时,听到“你别多心”这几个字李双儿便不会再问了,但是今日的她似乎有些奇怪,追问李宜奉:“阿兄不要我多心,是不是做了什么令我多心的事?”

“双儿!”李宜奉剑眉一皱,沉声道。

兄妹俩自小相依为命,多的是别人看不见猜不透的默契,李双儿之所以一眼看破李宜奉的谎言,也正是源自于此,她涩声道:“阿兄做的有些事,我知道我管不了,可是阿兄,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求你不要再多问了好不好?”

“值得吗?”李宜奉看着双儿,问她。

“值得,”李双儿说道:“因为是我心甘情愿。”

“你凭什么心甘情愿?”李宜奉冷冷道:“我是去找了崔城之,然我有结亲之意,他却未必瞧的上你。”

“阿兄!”李双儿惊恐的叫道:“你在说什么!”

结亲,她的哥哥竟然亲自上门去提亲了……李双儿觉得脑中陡然一白。

第七十三章 互诉心事

李宜奉只是淡漠的坐在那儿,暗自冷笑,他这般敬酒不吃吃罚酒,可别怪的自己心狠手辣了。

然而李双儿细思一会儿,却又处处觉得不对劲。

阿兄向来不喜城之,怎么忽的就愿意为他们两人结亲了?更何况,本来阿兄如果真做了那些事……倘若被城之知道,那便是万劫不复,还是说,他只是想要拉拢城之?

“你还喜欢他。”李宜奉说道。

李双儿垂着的睫毛抖了抖,“不了阿兄,强人所难,非我所愿。”

她抬起头来,笑了笑,“也好,阿兄得知这番答案后,便不必与城之再说起这等事。只是阿兄要明白,不是城之瞧不上我,是他已有所爱之人,君子chéng rén之美,这也是阿爷教过我们的。”

君子chéng rén之美?

李宜奉暗自嗤笑一声,除了他们是君子,自己这样的人,便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小人?

面上,却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罢,我想一个人坐一会儿。”

待双儿走了,顾淮安刚要说话,便听一声呵斥:“住口,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么!”

顾淮安悻悻的住了嘴。

李宜奉闭着眼在榻上歪了一会儿,待气性消了,才睁开眼,问道:“你说,他是不是真的知道那矿庄和地下兵工厂的事了,所以才会拒绝我?”

在李宜奉的眼中,崔城之只是拿东方瑶做挡箭牌而已,真正不愿意的原因,是他不愿意楚州这趟浑水。

顾淮安低声道:“属下前几日派人去矿庄,说是这几日矿工又失踪了两个,迄今为止是三个,而唯一的线索,大约便是半个月前送水的郑四离开楚州之后新接手的那个富商,曾经要求上门来我们做生意,说这事的时候还正好碰上郡主,郡主来了只说她在郊外踏青,顺路过来逛了一逛按理说,郡主也不该有什么不对,只是自从那事之后,矿庄就开始有人失踪了,属下也不敢确定,一定就是崔城之的人。”

“去查,”李宜奉紧紧地攥着手中的骨瓷小杯,手暴起一排的青筋,“一定给我把这蹊跷揪出来!”

这些日子东方瑶心中总有些不太踏实,觉得崔城之是有什么事隐瞒了她。

她曾问起半个月后的花朝节,手底下的司士皆说往日郡王还会乘兴热闹一天,在桐叶园摆个花席什么的,谁知郡王今年似是兴致不高,此事恐怕要不了了之。

东方瑶自然心生疑虑,莫非这李宜奉上门找城之,就是为了告诉城之今年他不想来这花朝节了?

当然,一想到自己也有事瞒着他,东方瑶心中更是不安,她当初之所以选择隐瞒城之,除了恼他以外,也是因为担心此事不会被他认可,若是城之执意要拦着,不要她来插手这件事,那她最终还是什么都不会知道,现在查过了,确实有蹊跷古怪之处,她还是犯了难。

究竟要不要对城之说?

倘若不说,那便是不信任;倘若说了,她便极有可能面临着崔城之的否定,他会以危险为由不许她再插手此事。

可话说回来,她固然知道危险,这也是她的职责所在,难道就因为危险,她就应该躲在他的身后,受他们的保护吗?

谁知庄叔数次的打探,皆是不如人意,不仅如此,还为她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矿庄有人失踪。

这对李宜奉来说不是什么好事,对东方瑶来说,更算不上什么天助我也,因为丢了人,矿庄的戒备难免会更加森严,如此一来,那就更不好再打探了。

开春之后,楚州渠已经修好了三分之一,考虑着地势的原因,崔城之来楚州之后便更改了修建顺序,先责令司士监督匠丁加快修建引水渠的速度,总渠的修建反而放慢了下来,不过幸好有六门渠在那儿撑着,去年的水涝状况倒算不上十分严重,今年若能在汛期到来之前修好所有的引水渠,倒也不算是碌碌无为了。

引水渠修建完成之后,六门渠、总渠的修建再提上日程,那楚州水患平息之时便指日可待了。

一大早,东方瑶去了长史府廨,正在点卯的时候,杨绍元姗姗来迟了,倒是令东方瑶受宠若惊,冲他笑道:“真是稀奇,今日杨长史怎么有时间来了?”

此前杨绍元便没有早来点卯的习惯,东方瑶晓得他是不愿意每日朝自己来跪拜,对待非常人要用非常手段,她便以杨绍元身子不适年纪过长为由免除了他每月初一十五两次的点卯。

杨绍元看上去倒是消瘦了不少,他上前来行了一礼,“见过长史娘子。”

“快起来罢,杨长史,要节哀顺变呀!”东方瑶安抚道。

杨绍元虽然家中姬妾无数,可惜生的却全都是女儿,如今他又年长,自然只能干着急,还好家中还有个叫杨九郎的小侄子,因为长得斯文俊秀又聪明,颇为受他的喜爱,是打算过继过来当亲儿子养的,谁知前几日生了水痘一命呜呼,不仅小郎君的父母痛苦不已,连带着杨绍元心灰意冷的许久。

不久前东方瑶还亲自上门去慰问了杨绍元,觉得他沧桑不少,一时也有些感叹。

只是今日他忽的来点卯了,倒是令东方瑶颇为诧异。

杨绍元抬起头来,瞥了东方瑶一眼,复又移开目光:“多谢长史娘子的关怀。”

一众司士、司马、县丞包括林邺一见东方瑶都这样说了,也都上前来围住杨绍元,不停的说“杨长史节哀”、“杨长史注意身体”之类话,在一众同僚的包围之中,杨绍元微微一笑:“诸位放心好了,待寻到po hài我侄儿的真凶,到时候我一定请诸位登门畅饮。”

薛司马奇道:“杨长史,你家侄儿不是生水痘去的么?”

既然如此,哪里来的真凶?

莫不会要把水痘杀了吗?

众人开始面面相觑,亦有一人问道:“杨长史,你莫不是记糊涂了罢?”

杨绍元未言,他缓缓地抬起了头来,盯着东方瑶。

第七十四章 暗箭难防

东方瑶正随意翻着手中的卷宗,翻的手腕有些酸,想起来今日下午还要和崔城之一起去叶城,她便想的入了神,一时回过神来,偶然抬头一瞥。

那眼神冰冷刺骨,仿佛是井底无波的古水,指尖触碰时寒冷到心尖儿的刺痛。

东方瑶忍不住瞳孔一缩,然而再一眨眼,却见杨绍元是在笑着说:“的确是生的水痘,我也没有记糊涂,只是我家侄儿向来不去污秽之地,却不知从何感染了这起子烂病,倘若被我知道是何人从中作祟,必轻饶不了她!”

莫名其妙。

东方瑶暗自忖道,那你干嘛这样看我,搞的我倒想是害你侄儿的仇人一般。

众人便开始你一言我一语,有一人说道:“自古以来冬春两季便是这种病发病的时候,杨长史也不要太过草木皆兵了。”

林邺却摇了摇头:“我看未必,九郎侄儿平白无故的又缘何会染上这种病,说不准还真是有些首尾?”

“好了。”东方瑶出口打断他们,“今日无事,大家便先散了罢。”

一群大男人跟女人家似的扯东扯西,可水痘这种病,谁又能说的准怎么染得?

众人仿佛也察觉到了有些不妥,纷纷笑着打了哈哈,这才告辞离去。

只是杨绍元却纹丝不动,待众人都zou guāng了,他反而上前几步,笑道:“今日闲暇,家中备了薄酒,不知长史娘子可否赏光寒舍?”

东方瑶微诧,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她婉拒道:“不了,今日原有些事的,多谢杨长史的好意了,改日我一定登门拜访,如何?”

杨绍元摸着半白的胡子笑了笑,说道:“长史娘子这样说,岂不是要大哥我白忙乎一场?”

“哪里是白忙活,杨长史若是实在过意不去,请诸位同僚前去也是大同小异,我实在是家中有事脱不开身,还请大哥见谅了。”东方瑶面带歉意地说道。

虽然她真的不怎么想去,不过她下午原是有事的,今日是城之母亲的忌日,因为尸身已入了崔家宗祠,城之自然无法在这个时候回到安平博陵去祭拜,幸而他和崔夫人最后寓居的一段时光是在楚州渡过的,当时在叶城有一所茅草屋,崔夫人病逝后,机缘巧合之下他便在茅草屋中立了个衣冠冢,借此来悼念。

“那时候我母亲已经日薄西山了,族中请了许多的医师都不管用,母亲说喜欢楚州的山水,希望能在有生之年来游玩一番,我便带着她来看了楚州的金湖、玉皇山、樱园、桐叶园……母亲很欢喜,后来她走的时候对我说,人若能在临死之际还能一览如画的山河,那比囿于亭台楼阁之地不知幸运了多少,死而无憾了。”

说到这里,崔城之微微叹了一口气。

他神情有些哀伤,东方瑶少见他这般,心不由得也跟着揪了起来,忙拉过他的手握着,“你放心,待我们都老了,我一定和你一起出来,你想去哪儿走,我都陪着你。”

崔城之抬眸看着她,她睁着一双清澈的眸子,十分诚恳,不由得轻轻抚在她的脸上,说道:“这可是你答应我的,不能反悔。”

“自然不会反悔!”东方瑶信誓旦旦道。

可话说完她才反应过来,这家伙不会是……是在给她下套罢,她这么一说,岂不是一生一世都要跟着他的意思?

唉。

她暗自叹了一口气,这又有什么办法呢,谁让她每每又吃他这一套?

“瑶儿。”崔城之唤了她一声。

“怎么了?”

“你既是答应了陪我,是不是无论我们之间有什么事,都不该互相隐瞒?”崔城之说道。

东方瑶心口一跳,心虚的垂下眸子,“嗯。”

崔城之没有立刻说什么,他掀开车帘,眺望着此时郊外一览无余的山水田园,说道:“半个月前,东阳郡王曾上门来,希望我与双郡主能结亲。”

“什么?”

他忽然提起这事来,东方瑶惊的蓦然一呆。

其实东方瑶一直知道双郡主对城之有意,可是毕竟两人都是有分寸的人,虽说她并不是十分了解双郡主这个人,当初因为玉佩之事她又拖延过一段时间……

然细思之,双郡主这么做虽有嫉妒之嫌,倒也无可厚非,她非但没有强留城之,反而把玉佩交给城之,不就是说明她已经打算放弃了么,倘若她真的有挑拨之嫌,恐怕根本就不会还回玉佩,要他们两个就这样互相误会一辈子。

况且那次她去找李宜奉,郡主还特意留下她苦口婆心、明里暗里的说了一番,如今想来,却是撮合之意没错了,可既然如此,东阳郡王又是何来会有结亲之意?

崔城之见她修眉蹙着,以为她是心中不舒服,便解释道:“之前我和母亲在宋州寓居之时,东阳郡王正在宋州做长史,他们兄妹二人同时拜了我的老师学习,是以我小时候和双郡主一起上过学。”

“我知道。”东方瑶点头。

崔城之一愣,她知道?

“谁对你说的?”他问道。

“是……是双郡主,”东方瑶顿了一下,低声道:“那段时间我一直误会你,后来有一次去找东阳郡王,事毕后双郡主便邀我一同饮茶,对我说了许多你小时候的事。”

她垂着眸子,一只手轻轻挂着腰间的玉佩,有些醋溜溜地说:“双郡主对你,一定用情至深罢,否则哪个女子,会有这般的心胸……”

她黯然,亦是自愧不如。

崔城之轻轻一叹,将她揽入怀中,“双郡主是好姑娘,只可惜我非是她的良人,还记得卢望么,那也是我和她年少的好友,只可惜阿望命薄,英年早逝。”

他一说起这个问题,东方瑶便忍不住问出来了,“我之前还一直奇怪,卢长史那次来长安的时候分明身子还康健,怎么不过一年便去了呢?”

崔城之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了。

东方瑶见他许久不答话,好奇的从他怀里挣出来看他,却见他面色严肃,奇道:“这是怎么了?”

难不成这其中还有什么猫腻,可是谁又会去害卢望呢?

“阿望的死,我也一直耿耿于怀了多年,”见她刘海有些乱,崔城之伸手为她拨了一下,缓缓道:“阿望的身子一直不错,我听说他生的是肺痨之病,此病无药可医,且发病迅速,当时我正在长安遍寻名医,谁知阿望便给我来了一封信,说是此病已然无救,要我不要再耗费心力,后来果然不出半年,他便病逝了。”

肺痨,那种病,怎么可能治得好?

东方瑶一阵叹息。

她想起来杨绍元的侄儿杨九郎生的水痘,便随口道:“杨绍元的侄儿去世的那件事,你可知道?”

崔城之微微颔首:“听说了,怎么了?”

东方瑶总觉得今日的杨绍元有些不对,可是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按理说这事本来就与她无关的,可是他看自己的那个眼神,怎么怪怪的呢?

“没事”东方瑶摇摇头,一边挑起了帘子,向外看去。

按照崔城之的说法,楚州之前应该是个风景宜人的地方,这才多少年,这里的河湖干的干,涝的涝,就连山都荒了……

她想起一事来,犹豫了一下,说道:“之前,之前我的确也有一事瞒着你。”

说完,她咬着唇打了量崔城之一眼。

“说。”崔城之心中好笑,面上却是一副淡淡的样子。

“我初来楚州之时,曾经要心腹秘密拓了杨绍元及诸位长官家中支出的账本,却无意中在杨绍元的府邸发现了一本郡王府钱财支出的账本。”东方瑶沉吟片刻,方道:“那账本上记载的大约是从永昌六年到shi bā nián间府内的开销支出,其中有一条,说是永昌七年江王曾因朝廷对突厥战争将府中乃至亲卫的所有兵器上交以协助开战并表忠心。可是据我所观,时至今日,郡王府中没有短过任何的兵器。”

“我心中存疑,自然派人去打探一番,便得知东阳郡王在宋楚交界的巨城有一所矿庄,我与阿辞扮作商人,原本想进去打探一番,谁知守卫甚严,外人不得深入,本想作罢,谁知双郡主忽然前来……”

崔城之听的入神,冷不丁听见双郡主的名字,不由皱了眉,“双郡主缘何会来,来的还是如此巧?”

听他语气中并无责备之意,东方瑶才放下心来,缓缓道:“我也觉得很是奇怪,更怪的是,郡主坐在车上未曾下车,更是说了一番似是而非的话来证明这矿庄是合法属于私人所有。”

“然后呢?”崔城之问。

“然后,”东方瑶老实道:“然后她就走了。”

她耷拉着脑袋,手一点点的绞着袖口的花纹,倒有些像犯了错的孩子。

半响,崔城之扶了她的肩,微微叹出一口气:“你说,我说你什么好呢?”

东方瑶唇动了动,“我错了,我该和你商量,只是那个时候,我还恼你……”

所以不愿意和他说,这么说,还是他的错了?

“好了,你都有胆量这样做了,还怕我责怪你?”

“谁说我怕你了?”东方瑶一拍崔城之手,撇了撇嘴,继续道:“我只是怕打草惊蛇,这几日本想再去查探一番,谁知这矿庄中竟不知出了什么事,接连失踪了两三个人,我记得你当初对我说要我离东阳郡王远一点,这究竟是为何,难不成李宜奉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此时马车正行过一处高坡,崔城之揭了帘子,指着外面道:“你看这荒山上的树桩。”

东方瑶便顺着他的指尖去看,这些树桩光秃秃的,被人为砍伐的十分严重,她收回目光,问道:“这和李宜奉有什么关系?”

“我记得小时候住在宋州,后来也来过楚州,那时候山上还是有树的,听说最早的时候,这里也是绿树成荫,后来被不法之商砍去做木材用,这山就一座座的荒凉了下来。你也知道,楚州靠近京杭大运河最容易泛滥的一段,承县中的承水正是从江都支流的广陵水接来,广陵与承水交接在楚州的巨山,也就是此山,你若是能进的山中,便可以看得见,山中尽是此类的木桩与未成材的小树。”

一开始听他这样说,东方瑶自然是有些懵。

其实她也思考过这个问题,只是当初没有当回事罢了,现在一想脑中便有个疑问冒出来,“这山上的树被这样砍,为何却没有人管过?”

崔城之赞许道:“你说的没错,正是因为没有人管,是以愈演愈烈,《逸周书文传解》中有言‘山林非时不升斤斧,以成草木之长’,孟子亦曰‘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早年我曾跟着老师在游历过陇西、河东一带,那里的无定河、洛水泛滥亦是十分的严重,而放眼整个陇西,皆是一片荒凉,并时有暴风骤雨,冲刷之下大量泥沙入河,以至于河水泛滥异常,只是老师当年拿这事亲自去找河东节度使独孤泰,却被他好一阵奚落,自此之后,老师便不再和我提起此事了。我自离开楚州回安平之后,年深岁改,再回楚州之时,不曾想已是这般荒凉之景!”

“所以,你怀疑承河的水常年泛滥,并非是出于偶然,”东方瑶记得曾经有人告诉她,自四年前显宗皇帝下令重新修建水渠以来,淤泥已经被大量清理,但是不知为何,每年自上游冲来的泥沙还是会大量淤积“难道说,正是因为山林不修,是以水涝不断?”

东方瑶脱口而出。

“我便是如此猜想。”崔城之颔首。

可问题是,这些山川水泽,就算是李宜奉不曾管过,东方瑶却不信杨绍元不会过问,他那般爱财如命的人,又岂会把到手的钱拱手让给不认识的人……还是说,这些树就是他砍的呢?

“不好!”崔城之好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脱口道。

“怎么了?”东方瑶忙问。

“你说,那郡王府的账本,你是在杨绍元的府上发现的?”

崔城之一脸严肃的问道。

第七十五章 路遇刺客

他的面色十分严峻,就连东方瑶都忍不住吓了一跳,忙道:“是在杨绍元府中发现的,所以我怀疑是杨绍元和李宜奉有所勾结。”

先是无意发现账本,接着瑶儿去了矿庄,双儿过去阻拦,后来看似不了了之,但是那几日矿庄接连有人失踪,李宜奉却和自己忽而生结亲之意……

“不对,我们很有可能被人利用了……”

“吁!”

崔城之话才说完,随着一声马啸,马车却骤然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崔城之一把撩开帘帐问十五。

十五四下去看,只觉杀气冲冲,快速回道:“不好,郎君,怕是有人设伏!”

一行人出来的时候哪料到会遇见这样的事,是以不过带了几个贴身的卫兵在后面骑马跟着,此时一见十五招呼,立时驱马赶上前来,纷纷压低声音道:“十五郎君,你们先走,我们来断后!”

十五微一点头,估摸着杀手应当在南三百米的草丛中,便用力一挥手中的鞭子“驾!”,朝着北边飞快的驶去。

车厢内晃的厉害起来,幸好自从来了楚州几乎日日做马车,东方瑶恶心头晕的时候不多,此时一紧张更是忘了这病,手紧紧地揪着崔城之的袖子,“该不会是杨绍元的人罢?”

崔城之说道:“你怎么确定是他?”

东方瑶想起今日早晨杨绍元看她的那个眼神,忍不住身上打了个寒颤,“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杨绍元不太对劲。”

感觉到她身子轻轻颤抖,崔城之便把她紧紧地拥在怀中,安抚道:“不怕,没事的。”

东方瑶忍不住抬起头来去看他。

他的下巴正搁在她的头上,压着她重重的云鬓,他的双手紧紧地抱着她,有力的心跳贴近她的胸口。

从来没有一刻像这样的心安过,哪怕是在遭人追杀。

仿佛只要靠在他的怀里,她便什么都不怕了。

“我不怕。”她低低道。

十五一边狂甩着手中的鞭子,一边向后看去

马车之后,正有五六个蒙面的黑衣人策马追来,当中有几个手执弓箭,正齐齐对准自己的马车,他一咬牙,对着左半边马头就是一鞭子,那马吃痛,当即嗷着嘶鸣了一声,马身一停,朝着右边甩去,车身随着马的动作大幅度的趟过去,车厢遂而一偏。

“弓箭!”十五大喊一声。

车中的崔城之当即揽着东方瑶从小榻滚到了地上,那弓箭嗖嗖的射过,有一支正射穿车窗挂在窗棂上。

十五很快调整好方向,又向着西奔去。

他边驾车边听着身后的动静,谁知愈听愈发觉得不对,猛然向身后一瞥,发现竟不知何时已经没有了追赶的散乱的马蹄声,只有一匹马孤零零的在后面追赶着。

他暗自一忖,大叫不好,抬头便向着车顶望去。

果然,不知何时,车顶上已经多了一个蹑手蹑脚,刀正准备朝着自己劈来的刺客。

他急中生智,猛然一偏头,那刺客劈了个空差点晃倒,正准备再砍去的时候,忽然见坐在车辕上的十五抽出了手中的剑,对着车轴就是一刀,那马车前后瞬间就fēn liè了开来,由于前后的冲力使得整个车似马失前蹄一般,后半部分一时之间无法骤停,向下倾斜开来;而另一边,十五快速砍开了马车的暗门,使得车内的崔城之和东方瑶两人顺利从车中滚出来。

那原本站在车顶之上的刺客自然没防备这般的冲力,“哎呦”一声就扫在了地上,被发疯的马后脚奋力一踩,直踩在了脑门子上昏死过去。

十五眼睛不眨一下,抱着脑袋从马上滚了下去,借着冲力一手举剑向着一个骑马赶来的刺客胯下马蹄扫去,“铿锵”一声便讲马蹄齐根斩断。

这边崔城之见暗门被斩开,两人多年默契使他明白十五的意思,迅速抱着东方瑶就着车骤停的那一瞬间滚了出去,崔城之把东方瑶护在身前,此时压在凹凸不平的地面,后背是一阵钻心的疼,他一睁眼便问:“没事吧?”

东方瑶忙摇头。

崔城之忍着后背的疼痛将她扶起来,一手抽了那地上散落的一把刀,对着一个杀来的刺客就砍了过去。

如果说在宫中东方瑶常年见的是没有硝烟的争斗,彼此之间的勾心斗角杀人不见血,那么今日她见得便是真刀真枪的要人命。

崔城之一边将她护在身后,一边和十五一同举着刀护卫她,两人形成了一个包围圈,只把她护在中间。

东方瑶却是急的发疯也没用,毕竟她手无缚鸡之力,既然不能帮忙,那也不能给人添乱,她尽量缩着身子在两人身后,一边想着脱身之计,一边提醒两人刺客的位置。

“小心左三!”

崔城之对着左边三步处就是一刀,劈开那刺客挥过来的刀。

冷不防身后的十五一个踉跄,连带着东方瑶趔趄一下,忽然耳边一阵冷风,没料到一个刺客朝着她的胸口就戳了过来。

“嗯……”

一声闷声的痛呼,已经有一只手狠狠地攥住了那把剑,硬生生的止住了他意欲刺过来的凶器。

东方瑶大脑一片空白,下一秒,她气狠狠的一脚就揣在那刺客的心窝上,把刺客踹的连连骂娘。

“怎么样?”看着他手上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东方瑶眼中瞬间涌上泪水,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崔城之眉毛都没皱一下,依旧把她护在身后,“放心,我没事。”

刚刚她揣的那一脚,刚好使得彼此形成了僵持之势,三人向下看去,只见周围还有五个虎视眈眈的刺客,崔城之和十五皆是受了伤,两人还要护着东方瑶,自然是捉襟见肘。

东方瑶急中生智,打眼看向四周,五个刺客并非是包围了他们,只是站在他们面前围成一个半圈,而向后去看,后面是一个高坡,她只微微扫了一眼,并不能确定深度,而此时打破这等僵局唯一的办法,便是从高坡上跳下去了,只是

他们该怎么在这些刺客动手之前往下跳?

崔城之忽然觉得手被东方瑶捏了一下,他尚未反应过来,便听东方瑶向着前面义愤填膺的喊了一句:“杨绍元,果然是你!”

这话说完,崔城之便明白了东方瑶的意思,他一手拉了十五,趁着众刺客向后看去的时候,便一挥手想向着高坡跳去。

第七十六章 险境逢生

不曾想天不遂人愿,就在四名刺客皆在惊诧杨绍元怎么还亲自赶来的时候,只有一名刺客飞快的反应了过来,眼见着三人要对着高坡下去,他向前奋力一挥,那刀便像是长了眼般对着东方瑶的裙摆就被挂了去,且好巧不巧,此时正是开春,裙子的质地还十分厚实,一时之间竟是生生的挂住了她。

东方瑶挣脱不得,正急的心跳如雷之时,崔城之拉着她的手,察觉到她的不对,便回头一斩,只听“刺啦”,裙摆便被斩断,紧接着她脚下一拌,向着高坡就滚了下去。

崔城之接她不住,正想跟着下去,谁知身后已有两剑缠斗过来,他一咬牙,放弃了求生的**,举着手中的剑就顺风削了过去。

很快就有狡猾的刺客将他一圈圈围在了中间,似乎是想先解决他再去追杀十五和东方瑶,崔城之强忍着后背的和虎口的剧痛,一剑射穿一个黑衣人的心脏,谁知那剑刺的深,一时他竟无法抽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另一把嗜血的剑尖朝着自己的胸口破风刺来。

胸口被刺穿的那一刻,他大脑并非一片空白。

闪过了很多,除了少年的意气,青年痛失爱妻,盘桓最多的却是如今心爱之人的面孔,他终于意识到,原来他,真的放下了。

无论是母亲、老师、海棠还是徐汀兰,全都是他人生之中的过客,那么美丽,却转瞬即逝,他唯一愿共度一生的心爱之人,是瑶儿……

只要她平安无虞,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可是……他抬起眼皮来,似是看见不远处有数只弓箭朝着这边射来。

倒下之前,他捂着自己不断涌出鲜血的的胸口,用残存的意识想。

可是,我不愿成为你生命中的过客。

………

头好痛……

梦境中,东方瑶能感觉到一直有个声音在呼唤她的名字。

这个声音很熟悉,又似乎很陌生,似男似女,吓得她心跳都急促起来,她能清晰的感受到自己心跳在胸腔中剧烈的翻滚,她想睁开眼,可是眼皮似是有千钧之重,她想说一句话,可是有口难言。

她似乎是在黑暗中盘桓,心中不停的想,这是哪儿,我究竟是怎么了

她慢慢地抱紧自己的双臂,一时之间温度似是降低到了冰点,她忍不住发起抖来,“阿娘”

话说出口,她自己都忍不住吓了一跳,“阿娘!阿娘!”她欣喜又连续的叫了几声,却没有人回应她。

这是在哪儿,怎么会这么黑?

她这么想着,忽然眼睛一热,她急忙闭了眼,然而再睁开眼时,眼前却是有一大片的血红正向着自己涌过来,那漫天的血色,映在她的眸中、脸上,只把她也染成了一个血红色的大怪物。

“城之!”

她猛然睁开双眼,喘着粗气从榻上惊起。

眼前有几缕青丝随着她剧烈的呼吸飘动着,她能感觉到身上全都被汗水打透,黏腻腻的很是难受。

待回过神来四下看去,这里的摆设一切都是陌生的,根本没有见过,这不是她住了大半年的长史府,这是在哪儿

“娘子,你醒了!”

一个欣喜的声音从耳边传来,东方瑶茫然的去看,只见有个小丫头正摇着团扇坐在床边,一见她醒了,急忙说道:“我这就去找郎君和夫人!”

郎君和夫人?

东方瑶唇动了动,心想,郎君和夫人是谁,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的胸口为什么会这样痛,她的脑袋为何这样晕,还有……城之在哪儿?

随着一阵急乱的脚步声,东方瑶终于看清了所谓的郎君与夫人究竟是谁……

她张着嘴,哑然失言,呆呆的看着眼前一身方格圆领窄袖长袍的孟鹤琏,多年未见,他除了苍老了几分,似是未曾变过,依旧是长身美髯,只是少了几分早年风发的意气罢了。

“哎呦,我可怜的闺女啊!”

一个白底银绣长裙的妇人当先坐到了床边,按着眼睛哭道:“多年不见了,不曾想一见便是这般的光景,不晓得燕燕见了可得心疼成什么样子!”

“婶婶……”东方瑶一听母亲的名字,不知为何,眼泪便似珠子似的滚了出来。

“不哭不哭,好闺女,咱这不是没事儿么,”夫人一见东方瑶这般脆弱,心疼的为她揩去眼角的眼珠儿,一边招呼孟鹤琏,“夫君,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瑶儿不是在楚州做长史么,怎么身上伤成这般被人追杀?”

追杀。

东方瑶呼吸忽的一滞,忙道:“世叔,城之和十五在哪儿?”

孟鹤琏将要开口,忽听门口有个低哑的男声道:“娘子,十五在这儿。”

待十五进门来,东方瑶不敢置信的往十五身后看了又看,嘶哑着声音问他:“城之呢,城之在哪儿!”

她分明记得那时有刺客勾住了她的裙角,使她脱不开身,是城之替她斩断了裙角,接着她便滚了下去,滚下去之后她想爬起来就跑,谁知不知从哪里又呼啦啦的冒出了一群黑衣人,她惊恐之下才意识到城之并没有与他们一同跳下高坡,可惜根本看不清,看不到他究竟去了哪儿,接着有刺客拉扯她,十五奋力挥剑,她被刺客骤然放开,朝着一块石壁就撞了过去……“十五,你说话啊!”她睁大眼睛看着十五。

十五面色十分憔悴,嘴角长出了一圈的青色胡茬,他低着头,眼圈竟然红了。

“我……我不知道。”

东方瑶脑袋如遭棒击,心口骤然揪了起来,她痛苦的看着十五,“你说什么,你怎么会不知道?”

十五的确不知道,他跳下高坡之时便已察觉到郎君未随着他们一起跳下,可惜他已无力回天,眼睁睁的看着郎君留在了高坡之上,生死未卜。

想上去保护他,可他更省的倘若东方瑶有什么意外,郎君定是难受的要死,所以他强忍着心口的担忧和难受拼死护着东方瑶。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会是他!”

东方瑶不曾想事情会发展到这般田地,捂着自己的脸,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着一串串的落了下来。

第七十七章 伏线千里

孟夫人急忙拿绢子替她又擦了,低低的安慰了几个字,有些懊恼。

东方瑶心中微微一叹,她也晓得哭没用,只是忍不住罢了,便抹了把眼泪,“我没事。”

孟鹤琏上前站到床边,安抚道:“瑶儿,你别急,我猜崔安使没事。”

“世叔,你这是什么意思?”东方瑶心中一喜,顿时满怀希冀的看向他。

孟鹤琏与那孟夫人对视一眼,沉吟片刻,才开口轻声道:“我与你说,你别急。

五日之前,我正收到一封匿名信,说是你在楚州有危险,我虽对此信存疑,可是也不得不防备,唯恐你个什么闪失,辜负了你母亲的遗愿,便带了一队人马马不停蹄的赶来楚州,谁知行至宋楚交界的巨山,便遇见你和这位十五郎君遭人追杀,只是彼时你正昏迷着,我听十五郎君说崔安使不知何处去了,便救了你俩之后去寻崔安使,不曾想却是便寻无果。”

曾有人给孟鹤琏递信?谁会提前便知晓此事!

东方瑶心中一片茫然,呆呆的问,“这么说,他可能没事?”

孟夫人急忙点头:“瑶儿,你别瞎想,都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此时也不见……”

“夫人,你这是说什么呢!”孟鹤琏一推孟夫人,示意她慎言。

孟夫人悻悻的住了嘴,找补道:“我的意思是崔安使说不准也是被人救了或者突出重围了也不一定,我们谁都没看见他,便不能妄自猜测,是吧?”

孟鹤琏这才点点头,对东方瑶道:“这几日我也在巨城山脚的许多小城镇找,并没有见到他,这便说明崔安使没有事,你且放心好了。”

听他们这样说了,东方瑶心中总算是平复了不少,她闭着眼睛想了想这几日的事,再睁开眼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我们被人暗算了,”东方瑶看向孟鹤琏和孟夫人,说道:“那日原本是城之母亲的忌日,我想与他一起去祭拜,谁知行至巨山,忽然有一伙刺客冲上来”

东方瑶边回忆边觉得不对,“我一开始以为那群刺客是冲着我们三个来的,现在思之,刺客们处处针对我,倒不像是先攻击薄弱之处的计策,竟像是想除我而后快的感觉。”

想起杨绍元那日看她的神态,再加上她叫诈他们时喊了杨绍元的名字,如果不是杨绍元做的这件事,刺客们根本没有必要上当,也就是说,这一次的刺杀竟然是因为自己!

可是为什么,杨绍元要追杀自己呢?

“的确是生的水痘,我也没有记糊涂,只是我家侄儿向来不去污秽之地,却不知从何感染了这起子烂病,倘若被我知道是何人从中作祟,必轻饶不了她!”

杨九郎生了水痘,和自己毫无干系,杨绍元话里怎么似乎是怀疑自己的意思?

东方瑶迟疑了一下,说道:“是杨绍元,他以为是我害了他的侄儿,才下此杀手。”

“可这件事与崔安使又有什么干系?”孟鹤琏捋着胡须道。

崔安使的身份可与东方瑶不同,他是太后亲准下到楚州的官员,不同于东方瑶的被贬,倘若崔城之有个什么闪失,太后必定是雷霆之怒,杨绍元又怎么会蠢到这种地步,偏捡了崔城之和东方瑶同行的时候才刺杀呢?

夫妇二人却见东方瑶摇了摇头,“因为还有人从中作梗。”

“是东阳郡王无疑。”许久沉默不语的十五忽然开口道。

东方瑶心中顿时一凛,听十五这个口气,好似十分笃定,不由问道:“十五,你是不是还知道什么?”

十wu bu怎么擅言辞,但是他常年跟在崔城之身边,十分了解这些年来自家郎君就对李宜奉怀疑,他命他暗地中调查的那些事,他知此时也不能再避讳了,便颔首道:“娘子猜的不错。”

“娘子猜得不错,”十五道:“早在卢长史去世之后,郎君就对李宜奉有所怀疑了。那时候卢长史的身子已经快不行了,他从楚州寄了一封信给郎君,信上寥寥数语,不过所言自己的病已无药可医,希望郎君不要为了他再枉费心力,郎君只恨此身不能飞去楚州,又写了数封信询问卢长史的病情,不曾想自此之后卢长史再无一封信寄来长安。

再得知卢长史的消息时,已是他去世的消息。郎君自小朋友不多,唯一便与卢长史、段郎君、思娴表妹感情深厚,虽说与卢长史分别几年,却感觉他的回信不曾想往年那般亲厚,便将那封信再拿出来一观,信中笔迹潦草,细读之下竟从信中凑出了四个字。”

卢长史……卢望,城之难道是怀疑卢望的死有蹊跷?!

东方瑶脑中不知过了什么,脱口而出,“离、他、远、点!”

十五一惊:“莫非郎君已经告诉娘子了?”

东方瑶心想果然如此,倘若卢望想凭借此信来传递消息,必然不能在信中贸然出现任何名字,是以才会藏的如此隐晦,不至于被人发现,这个他,就是李宜奉了?

“未曾,只是城之曾提醒过我,要我离李宜奉远一些。”东方瑶不知崔城之说此话时到底抱了什么心态,毕竟已开始,东方瑶真未怀疑过李宜奉,可见其藏匿之深,所谋定然不是俗物!

十五道:“仅凭一封信,郎君自然无法下决断,但是他早年师从崔公,从崔公处学来了不少天文地理的知识,又因为小时寓居宋州,对楚州河水泛滥之事多加揣测,怀疑是有人从中作梗,便暗自调查李宜奉,发现他与长安的宜城公主交情颇深。”

东方瑶沉吟道:“宜城公主的姑姑正是李宜奉的母亲,且年轻时素来与江王交好,他们二人通信,似乎并无不妥啊。”

十五却缓缓摇头,“若只是如此,郎君也不会怀疑,怕是东阳郡王自己也忘了这一点,他与宜城公主通信次数骤减之时,正是曹太妃薨逝的那段时间,倘若不是心中有鬼,又怎么会在关键之时骤然减少通信次数?江王死的早,为了对显宗皇帝表忠心又亲手打断了孙儿的双腿,德宗皇帝对江王的忠心深信不疑甚至赐他亲卫、矿庄,既然如此,李宜奉又何必要多此一举?”

这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在场的人皆是心想。

东方瑶却是陡然一惊。

不错,自显宗皇帝一死,韩鸿照立即便赐死的道观中的曹太妃,宜城公主是曹太妃的女儿,怎么会不怀恨在心?

“你说那个矿庄,当真是德宗皇帝赐的?”

东方瑶心中微诧,德宗皇帝莫不是脑袋被驴踢了?

虽说那是他的亲儿子,他相信江王是忠心耿耿不会谋反的,可到底也没有必要那么抬举他,何苦为自己那个已经坐上皇帝的儿子留下一个隐患,巴巴送江王一个矿庄?

“那矿庄是太和五年在巨山发现的,一经发现江王就上报给了德宗皇帝,说就是一处小型的铁矿,而那年正逢江王大病一场,德宗皇帝看着江王实在可怜,便将铁矿施手赠予了江王。只是德宗皇帝却不知,这铁矿,却并非江王所说的‘不足十里’的小铁矿,而是一处连绵至宋州广陵山的大铁矿!”

话至此处,忽然有小厮从屋外跑进来,递给孟鹤琏一张纸条,孟鹤琏揭开一看,面色突变。

“世叔,出什么事了,可是城之的消息?”东方瑶忙问。

孟鹤琏面沉如水,说道:“刺史府廨和安抚使府廨同时发出消息,说是杨绍元被毒杀在家中,有婢女作证,彼时他正和你在饮酒,不知怎么就吵了起来,随后婢女进入房中,发现杨绍元已经暴毙多时,而你,也去向无踪,现在,整个楚州都在搜捕你。”

……

轮车咕噜噜的声音由远及近。

须臾,门一开,由一个侍卫推着一个面色阴郁的郎君进屋来。

李宜奉抬手微一示意,顾淮安便回身掩了门。

李宜奉的目光在阴暗潮湿的屋子里转了一圈,最终转回到那个被手脚俱是被绑在铁桩的男人身上,他周身的衣服都染满了血迹,此时胸口的血洞已经被添上,不似初来时那般骇人,尽管如此,他面色还是苍白的吓人。

李宜奉微微垂了眸子,无声一笑,手挥了挥,顾淮安将轮车推至受伤的男人面前。

“怎么样,你没想到,有一天也会成为我的阶下囚罢?”他笑着注视着面前这个落魄的男人。

那被缚在铁桩上的男人嘴角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却猛烈的咳嗽了几声。

待头晕目眩过去之后,他抬起头来,平静的看着李宜奉,“为什么不杀我。”

李宜奉脸色蓦的就变了,一个巴掌甩过去,顿时空气中响起清脆的声音。

“崔城之,不要以为我真的不会杀你!”

“我从来没有这样说过,你连阿望都不放过,又怎么会放过自小就厌恶至极的我?”崔城之淡淡道。

“哼,”李宜奉从口中挤出两声冷笑来,“我盯他那么紧,竟没想到还是被你看出了端倪。可是那又如何,你始终找不到确切的证据说是我杀了他,而如今,你终究还是被我所囚,叫天不应,不是吗?”

崔城之摇摇头,说道:“我无法说明是你害死了阿望,可这就说明你真的没有杀死他么,阿望究竟是怎么死的,你心里最清楚,你这样胡作非为,可曾想过,倘若有一天你做的这些被双儿知道,她又该是如何的伤心……”

“啪”

李宜奉再次甩了他一巴掌,看着崔城之面上的红印,心中有种说不出的爽快。

他眯眼冷笑,讥讽道:“自身都难保,还有心思说这些,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可惜的是他并没有看出崔城之有多狼狈,纵然他嘴角渗出了血,依旧不减这“阶下囚”泰然自若的风度,李宜奉恼极,忽然想起了什么,狞笑道:“我告诉你,东方瑶现在已经就在我的手里。”

他脸上带着狡猾又得意洋洋的神态,崔城之只觉得脑中一白,奋力一挣,“什么,你说什么!”

李宜奉挑了眉,若无其事道:“怎么,这便知道心疼了,看来你还真是喜欢她呀,只可惜,她现在在我的手中,我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

“你待如何。”崔城之睁着血红的眼,紧紧地盯着李宜奉。

李宜奉一笑,“别这样,我不会要你为我做多少事,只要你乖乖听我的,等我拿回属于我的一切,自然也亏待不了你。你知道的,倘若你只是韩鸿照的孙子,一生也不外乎出将入相,可你若是娶了双儿,那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崔城之未言,依旧那样看着他。

因为他心中有可笑至极的感觉。

“你现在不愿意也不要紧,大不了我就折磨你的心上人儿,你看你心上人儿那刚烈清高的模样,你忍心看着她不堪折辱愤而投缳么?”李宜奉阴阳怪气的笑道。

“你!”崔城之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有一种无力感,瑶儿那般的倔强,怎么能受的了李宜奉侮辱?

他难受的咽下一口气,哑声道:“我可以娶双儿,但是求你不要伤害她,也不要告诉她真相好不好?”

他这番低声下气的哀求反而惹得李宜奉怒极反笑:“崔城之,没想到你有朝一日也会为了一个女人像只狗一样,怎么,你是把卢海棠和徐氏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崔城之没有回答他,只是低着头,“我答应了你的条件,你也该答应我。”

李宜奉却冷笑一声,“回去。”

崔城之猛然抬头看他,喝住他:“李宜奉!”

李宜奉没有回他,背对他冷笑一声,旋即被顾淮安推了出去。

他的手紧紧地抓着轮车的扶手,直到出了屋门,凶狠的目光终于不再完全隐藏,闪了又闪,“东方瑶,她身边只有崔十五,崔十五受了重伤,两人跳了河,怎么可能找不到她?”

顾淮安低声道:“那活着回来的刺客确实是这样说的,说是两人在巨山跳了一条野河。”

“去搜,活要见人,”李宜奉咬着牙根恨恨道:“死要见尸!”

第七十八章 心生一计

“快去那边看看,别让人都跑了,全都抓起来!”

一个卫兵头儿一边指点着,一边叫喊着。

他的手下,正有数十个卫兵东奔西走,将长史府上下搜了个底朝天。

陆续有人将婢女小厮压至眼前。

那卫兵头儿点了下,喝道:“不够,长史府二十八人,这才二十三个,把跑了的都给我抓回来!”

“是是是!”一边几个卫兵一叠连声,又跑了回去。

“这是怎么了啊?”

长史府的门大开着,一众卫兵在里面横冲直撞,有的没的也砸了个稀烂,叫嚷之声又横破天际,一时之间,门前便聚集了不少指指点点的人。

一个身着翠色团花襦裙的中年女人皱着眉探望了一会儿,忽然眼皮子一跳,问道:“这可是东方长史的府邸?”

一个三十几岁同样年纪的妇人上下看了她,说道:“这你都不知道么,不是承县人吧,东方瑶早就不是本州的长史了,她先是找人传病无辜的杨九郎,又毒杀杨绍元,虽说是除了我们的心头之恨,可毕竟犯了法,此时已经在缉拿她了,这是在抄家搜物证呢!”

那中年女人呆了一呆,什么,东方长史杀了人?

她脑袋中浮现出昔日见东方瑶的情形,她一身素衣,修眉若春山,一双杏眸很是清澈,看上去便像是一个清丽孤傲的佳人,这样的她,竟然会杀了人?

“咣当”一声,她手中的东西就这么旁若无人的掉了出来。

“哎,这位娘子,你手里的鸡蛋掉了!”有人好心提醒道。

“哦,哦。”中年女人垂着眸子,盯着那一滩黏在地上的烂鸡蛋,应了声。

……

“怎么这搜完长史府还不完事,还要全城寻拿那些婢女侍从?”坊中,有两个身着刺史府兵服人小声咬耳朵。

“切,这事谁知道,上头让我们找,我们就这么办呗。”

说完,他从怀中拿出一副画像来,画像上是个大眼睛圆脸的少女,看上去十分俏皮可爱,“哎呦,这还是个貌美的小娘子呢!哈哈哈!”两个卫兵淫笑起来,一边脚往路边的一个篓子上一踢,看看是否有人。

听着两人毫无顾忌的笑声,芍儿吓得靠在墙边儿上瑟瑟发抖。

怎么办……怎么办,现在全城都在找她,一旦找到她,还不知道要把她抓到哪里去!

念及此,她忍不住落下泪来,早知道就跟着娘子去叶城了,如今娘子音信全无,安抚使府廨中又空无一人,黄大哥跟着庄叔回了长安,她该怎么办,她该去哪儿!

可惜她不敢哭的大声,只是一个人默默地饮泣着,正待抬起袖子去揩泪,忽然有人从身后捂住了她的嘴,她大惊,刚想挣扎,那人便在芍儿耳边小声道:“芍儿别怕,是我。”

芍儿心中一喜,赶紧挣了他的手去看,眼前这个日思夜想的男人,不是苏园又是谁!

她一时又喜又惊,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压抑着呜呜的哭,苏园伸手摸摸她的头,“芍儿,别哭,我们一块想办法,你先告诉我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芍儿猛然抬起头来,俏脸飞红,小声道:“苏园,我、我能相信你吗?”

苏园箍住她的肩膀,坚定道:“你自然能信我,我绝不会伤害你。”

芍儿不由悲从中来,用力的点下头,谁知她刚待竹筒倒豆子,苏园又一把捂住了她的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走。”

她乖巧的跟在苏园的身后,他的大手十分温暖有力,芍儿竟丝毫没有不信任之感,后来她每每忆及这件事,都不由得抹一脸的虚汗,传说中的美色误人……

而此时,大街上已经满是缉拿芍儿的卫兵,苏园想带着芍儿回自己家中却是寸步难行,心焦之余,却也是无可奈何。

就在两人猫在一个低矮的墙角的时候,忽然听见有卫兵说话的声音,“你去那边看看。”

两人俱是心惊胆战,大气都不敢出。

谁知他们等了一会儿,却不见半个人影,苏园一时心中疑窦丛生,暗忖,倘若真的来了,大不了他就上去……

“芍儿?”

有个女子的声音,叫的是芍儿的名字。

苏园一愣,去看芍儿。

芍儿也愣住了,这声音这么熟悉,难道是?

结果当然是苏园没有按住芍儿,她从地上一跃而起,惊喜道:“喜儿姐姐!”

来人一身月白色的素袍,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正是,快点,和这位郎君上车!”

二人阴差阳错之下竟然被喜儿救了,在去暖翠楼的路上,喜儿轻轻揭开帘子往外面来来回回的卫兵瞥了一眼,很快放了下去。

“东阳郡王在楚州颇有善名,是以他今日策划的一切,无人不信服。”喜儿说道。

芍儿忙道:“喜儿姐姐说的对,可芍儿现在只想知道我家娘子现在如何了?”

喜儿见她面色憔悴,自身难保却还想着问东方瑶去向何处,心中暗暗称奇,面上柔和道:“芍儿妹妹别担心,既然是在全城缉拿东方娘子,便说明她还未曾落入东阳郡王之手,你尽管放心好了。”

芍儿这几日急疯了,关心则乱,脑中想的尽是些乱七八糟,此时一听喜儿的话,还是未放下心来,只道喃喃自语:“还不知娘子去了何处,倘若她有个三长两短,我又该怎么办?”

话说着,已经落下泪来。

喜儿暗自叹了一口气,正想递上一块帕子,却见那沉默许久的郎君已经快她一步,把自己的衣袖献上了。

待到了暖翠楼,芍儿见了锦娘,才把东方瑶和崔城之离开去哪儿说了个大概,因为觉得府中一时没人管,东方瑶便没有带着芍儿去;又因为黄辞的母亲去世了,东方瑶准许黄辞回长安探亲,这么机缘巧合之下,贴身的人都不在了身边。

“你既然说崔安使是和瑶儿在一起的,那么为何李宜奉说这崔安使一直就在安抚使府中,从未离开过,就连东方瑶被缉拿的搜捕令,都是他与崔安使一同下的?”锦娘沉吟道。

第七十九章 阶下之囚

“什么?”芍儿一惊,“崔安使对我家娘子一片真心,他怎么会下令搜捕我家娘子呢?更何况,那日我亲眼见着崔安使是和娘子一块走的啊,他母亲的忌日,怎么还能作假!”

锦娘暗忖片刻,便听喜儿禀道:“确实是崔安使无疑,就在今日,我们的人在刺史府看见崔安使,正和东阳郡王在下棋。”

下棋?

没错,的确是下棋。

“你又输了。”

四合绿树,清水净溪潺潺流着,听来便是不俗的安谧之音。

放下手中的棋子,李宜奉淡淡道。

“我不精棋道,输也不过是意料之中而已。”崔城之也放下了手中的棋子,若无其事道。

李宜奉冷笑一声:“你不精棋道,收买人心倒很是在行。”

在宋州的那段时间,李宜奉便发现崔城之身边总是围着卢海棠,围着卢望,甚至是他的妹妹,就连老师都只对他一人青睐有加,这不是收买人心又是什么?

崔城之默然。

那些不过是他用心结交的朋友,倘若连结交朋友都要算得上收买人心,那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是以他一语不发。

李宜奉见他不说话,很是得意洋洋,随手扫了一下四周的绿树,“这些全都是我父亲在世的种的,怎么样,是不是郡王府比你的安抚使府舒坦多了?”

“哦,”话说到这里,李宜奉忽然恶毒的一笑,“唯一不舒坦的是,你在安抚使府的时候还有美人在怀,如今没有了,对吧?”

“李宜奉。”崔城之一字一句念他的名字。

“阶下之囚!”李宜奉嗤笑道:“我早就说了,你若是乖乖的不惹我生气,或许我就给她一道活路,否则,你可别怪我心狠手辣!”

崔城之紧紧地攥着自己的手,面上终于露出一丝哀求,“她究竟如何了?”

“双儿么,”李宜奉耸耸肩,“她去她姨母家住了一段时间,我不是对你说过了吗?”

崔城之定定的看着李宜奉,说道:“你明知我问的不是双儿。”

李宜奉只顾着品茶,丝毫不理会崔城之。

“我说过了,我会听你的任何话,但是你也要让我知道瑶儿她现在究竟身处何地,有没有受伤,过得好不好,否则我只会以为你不过是在虚诈我,大不了玉石俱焚,我也绝不会受你任何摆布。”

李宜奉手中的动作一顿。

他冷冷一笑,将杯盏中剩余的茶水尽数泼在了崔城之的脸上。

这茶水还有些烫,冷不丁浇在脸上的时候,竟有股钻心的难受。

崔城之想去怀中拿一方帕子,可惜他摸索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原本就不是他的衣服,根本没有随身带的干净帕子,于是他抬起手来将面上的泡软的茶叶一片片拿开,再用衣袖擦干净,做完这一套的动作,他脸上也没有丝毫的愤怒,李宜奉眯着眼看了他一会儿,心中的怒气竟奇异般的退下去了。

他默然盯着案几上那个鎏金折枝莲花的茶盏,半响,才道:“她只受了轻伤,现在几乎痊愈了淮安。”

顾淮安会意,上前来将李宜奉推开。

在郡王府住了十日,每日都如同在油锅中煎熬,偏偏面上还要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此时天气已经转暖了,屋子里的小窗便开了一扇通风。医师来为他诊过,说是当日那一剑幸好切中的不是要害,再加上伤口不深,在床上躺了七八日他便能下地活动,李宜奉平日除了炼丹便是喜欢下棋,无事的时候两人便会摆盘,可惜崔城之是输的时候多,饶是如此,李宜奉那个暴脾气依旧是一言不合就冷嘲热讽。

崔城之想尽办法想从他口中得知十五和瑶儿的消息,李宜奉每次都是以发怒或者威胁来结束这个话题,时间一长,他自然忍不住怀疑。

倘若瑶儿和十五当真是落在了李宜奉手中,那李宜奉这种小心眼的人不可能不会借此来炫耀,可他并没有,这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只是崔城之不敢真的激怒李宜奉,只怕瑶儿和十五当真落在了他的手中,受他万般折磨。

如今的境地,进退两难。

脚边的炭火渐渐的要熄灭了,崔城之只瞥了一眼,依旧端正地跽坐在pu tuán上。

“吱嘎”门打开了,走进来一个褐衣的小厮,将食盒摆在了食案上,看样子是到了用午膳的时间。

崔城之继续冥思。

现如今自己已成为李宜奉的傀儡,整个楚州便在他的掌控之下,李宜奉既然想要起义,就绝对不可能做无准备的抗击,他在长安有宜城公主里应外合,宜城公主的母族之前在朝中颇有势力,宜城公主可能做得便是买通那些对太后心有不满的人,甚至有可能是当今圣上,不过细思之,只要有吴王在,他素来小心谨慎,宜城公主这算计恐怕行不通,除非是瞒着吴王。

而楚宋两州向来交好,不出意料的话宋州刺史裴峻亦是当年江王安插的细作。

更何况,如今夏敬之做了河南道巡察使,人人皆知夏敬之是靠巴结李少简上位,河南道不仅是军事重镇,更是交通枢纽,楚州在江南道最北,而宋州正在河南道境内,两相呼应,先拿下夏敬之的河南府,东都洛阳便在掌控之中,如此以来,倘若事事顺利的话,岂不是长安危矣!

崔城之眼皮子毫无预兆的跳了起来。

他现如今该怎么办,连瑶儿和十五的安全都不能保证……

“郎君,这炭火要灭了,小的便给您拨弄了。”送膳的小厮毕恭毕敬道。

崔城之回过神来,颔道:“你随意。”

那小厮已径自走到火盆旁边,拨弄了一下,火盆中立刻冒出冲天的尘土以及火星爆裂的声音,崔城之皱了皱眉,没有言语。

“崔安使,你近来可好?”

那拨弄火盆的小厮忽问道。

崔城之一惊,向着那面目模糊而普通的小厮看去。

“我是苏园。”那小厮一笑,就着投入炭块的声音低声说道。

第八十章 青鸟传信

一个中年妇女跪在地上,身边是一男一女两具发焦的尸体。

“怎么就死了?”林邺叹了一口气,“这可怎办才好?”

顾淮安正在检查这两具尸体,闻言说道:“郡王也没说非要活的,死了便死了,你也不必担心。”

林邺笑着凑上来,“我这不是觉得,抓活的,然后随郡王处置么。”

顾淮安没搭理他,他忍着一股子刺鼻的焦臭味儿,在尸体身上翻了翻,衣服倒也像是东方瑶和崔十五的,可是怎么证明真的是这两人,或者这妇人没有在撒谎呢?

于是顾淮安看向了那妇人,觉得她有些眼熟,“怎么一会回事?”

那妇人急忙磕头道:“贱妾青娘,夫君原本是承河水渠的工头,曾经因为杨长史有求过东方瑶,是以和东方瑶相识。昨日贱妾正在家中收拾,忽然见东方瑶并一个侍卫模样的男人寻上门来,说是遭人追杀无处可去,贱妾想着,毕竟和杨长史之事是有误会的,如今东方瑶又草菅人命被全州缉拿,就连郡王都出了面,妾自然不敢包庇,奈何那男人虽然受了伤,可为人十分谨慎,对东方瑶也是寸步不离……”

顾淮安暗忖,倒是像崔十五的行事风格。

“我先安抚二人,夜间趁二人熟睡之际,便偷偷在屋外浇了火油,点了一把火才擒住两人,不曾想犯了两位老爷的忌讳,还请两位老爷恕罪!”青娘说完,跪在地上“梆梆梆”扣了三个头。

“行了。”顾淮安背着手对着林邺打了个颜色,林邺示意,立即上前好声好气的将青娘扶起来,笑道:“你放心,这两人狡猾,你这样做原无可厚非,只是可有法子证明这二人的身份?”

青娘眼珠子转了转,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怎么,还不能说?”林邺皱眉道。

“没……能说,自然能说!”青娘赔笑着从袖中拿出一个干净的帕子,待那帕子展开,里面是一支点翠金步摇,青娘万分不舍的递给林邺,踟蹰道:“老爷,妾好生生的宅子烧了,虽说地儿小不值钱,但现在好容易得了这么一支金钗,原本还想着能拿它来买田置两亩薄地,这会子却是……”

林邺正在端详这支金步摇,心道东方瑶向来头上花样少,就这支点翠金步摇成年累月的戴,不知被他们私下里嘲笑了多少回,他自然不会认错,待听了青娘的话,不由笑道:“你放心,你立了大功,好处自然少不了你的,宅子田地郡王会一并给你置上。”

青娘当即眉开眼笑的应是。

林邺又将金钗递给顾淮安,说道:“顾郎君,这金钗绝对错不了,是东方瑶的!”

“你如此确定”顾淮安瞥他一眼。

林邺忙不迭点头:“郎君若是不信,拿给崔安使试试,瞧他的反应如何不就得了?”

此时,徐州,刺史府。

东方瑶正坐在窗边发呆。

不久前她才得知,自己在楚州杀了人,现在已经被全城缉拿,而下这道命令的,竟然是城之和李宜奉。

这很有可能就说明,城之不仅没有事,反是落入了李宜奉的手中,并且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听命于李宜奉。

整个楚州都处在戒备之中,前不久孟鹤琏派去楚州打探的探子,都无功而返,这也说明,李宜奉已经开始fēng suo xiāo息,以防消息走漏长安,这么一来,根本就没有人知道这段时间楚州究竟发生了什么,倘若李宜奉此时骤然起反,再加上在长安有宜城公主里应,那毕定是要朝廷措手不及。

可是怎么办……她根本就进不了楚州,更无法得知如今城之的近况,李宜奉为人阴险狡诈,城之在他手中会受多少苦,他有没有受伤被欺负?

还有芍儿,她一念之差将芍儿留在府中,现在想来真真是恨不得悔断肠,如今李宜奉处处针对她,定会抄府押人,阿辞和庄叔回了长安,根本就没人能够保护她,芍儿会不会被李宜奉关起来,会不会有性命之忧,她竟一概不知!

东方瑶难受的把脸埋在双手之中,感觉到一种深深的无力之感,没想到她人生未过半载,起起伏伏,大半时光竟都是生活在为身边人的担忧害怕之中,可这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唉。”一见东方瑶这般难受又无能为力的样子,立在屋外的孟夫人低低一叹,看向孟鹤琏:“夫君,你说这可怎生是好?”

孟鹤琏面沉如水,道:“虽说我已写了密奏快马加鞭递到长安,可这时间路程却不能不估计在内,就是到河南府的手中少则都要一个月的时间,更枉论长安,只可惜江王布局如此严密,竟能忍辱负重到孙子辈,伏线数十年之久,只恐太后也未曾料到,为今之计,我们也只有往敌人身上谋出路的办法了。”

“往敌人身上,这是何意?”孟夫人疑道。

孟鹤琏沉吟片刻,方道:“不知夫人是否还记得孟行裕,如今的楚州长史?”

孟夫人脑袋里过了一遍,迟疑道:“就是你那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大姑奶奶的表侄儿?”

心中却纳闷的想,可这种亲戚,也就名头上占个亲罢了,难不成夫君还想用苦情计?

孟鹤琏摇摇头,“早年我与他打过交道,私以为他并非那般助纣为虐的小人,更何况我昔年曾对他有几分旧情,倘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若是招降,虽说要废一段思量,也并非是不可能之事。”

“你说的倒容易!”孟夫人白他一眼:“你倒是想招降,可是你进个楚州城试试?”

两人说话间,东方瑶也陷入了沉思,正沉浸在其中,冷不丁看见窗边落了一只通体雪白,身子小巧玲珑的鸟儿。

一边蹦来蹦去,一边张着小嘴嘎嘎,“又来了,又来了,又来了,又来了!”

东方瑶:“……”

她先是呆了一呆,随即骤然反应过来,惊喜的几乎脱口道:“雪娘子!”

“又来了,又来了,又来了……”雪娘子也不知有没有听懂她说的话,一边蹦着,一边往东方瑶怀里来凑,东方瑶打量了雪娘子一番,忽然脑中一亮,赶紧抱了雪娘子,往它细长的腿间摸去。

果然腿间有一块绑的十分结实的绢子,东方瑶赶紧展开看了,上面只有几行字:“芍儿与城之无事,可用此鸟传信,锦娘。”

不远处的孟鹤琏收回了目光来,微笑着摸了摸胡子:“这不是有了办法么!”

……

李双儿自归家后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太对。

此时一听顾淮安的这番话,更是疑窦丛生,“你是说城之近来身子不好,阿兄便把他接到府里来了?”

顾淮安点点头。

“可是令医师亲自上门去看岂不是更好,为何要城之住在府中?”

顾淮安道:“说来话长……”

“那你就长话短说。”李双儿略有些不耐打断他。

顾淮安:“……”

他先是愣了愣,继而说道:“郡主不在的这段时间,发生了许多事,崔安使早已不似往日那般执拗了,而且……郡王也有为郡主和崔安使结亲之意。”

“你说什么!”李双儿柳眉一蹙,竟是当即变了脸。

半响,她也没说话,提着裙子径直就往李宜奉的丹房走去。

李宜奉刚刚服下丹药,正拿着一块干净的到帕子在擦拭天蓬尺,听到门的动静后抬首一笑:“双儿回来了,在姨母家住的可还好?”

李双儿强撑起笑颜来,“还好阿兄,姨母还想着留我多住几天呢。”

“反正郡王府也没什么事,你多住几天也无所谓的。”李宜奉笑了笑。

“郡王府里,真的没什么事么?”李双儿款步行至李宜奉的身边,蹲下了来,望着她的哥哥,说道。

李宜奉脸上的笑意淡了淡,说道:“怎么,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淮安不是已经告诉你了,我会尽快安排你与城之成婚,如何?”

李双儿觉得心跳骤然慢了一拍,她不敢置信的看着李宜奉,“可城之不会愿意娶我的!”

“他如今是愿意的。”

“不可能,城之不是见异思迁的人!”

“谁,东方瑶么?”

“阿兄,”李双儿没来由的有些害怕,她看着李宜奉道:“我在回来的路上的,听说东方娘子杀了杨长史和杨九郎,这件事竟然是真的?”

“她都已经被我关在狱中了,这件事哪里还是假的?”李宜奉若无其事道。

李双儿怔在原地,她竟然真的……

“双儿,我的好妹妹,”李宜奉没再提东方瑶,面上颇为欣喜,说道:“我马上为你和城之成婚,你不是自小最喜欢城之了么,双儿!”

李双儿低着头,李宜奉欣喜的话未说完,却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妹妹眼中流出一滴泪来。

“不,我不喜欢他了。”

“你……你在说什么?”李宜奉看着双儿,愕然。

“我说,我不喜欢他了!”李双儿泪眼朦胧的对李宜奉说道:“我已经想明白了,我不愿意一辈子去爱一个我怎么也得不到的男人,我也不愿为了他失去自我,变得连我自己都不认识,所以我决定不再爱他了,阿兄,你也放过他,好不好?”

李宜奉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被双儿话中的毒箭射穿了,他心疼的替妹妹擦去脸上的泪花,“别哭,你真的不喜欢他了?”

李双儿用力点头。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我放过他?”李宜奉问她。

看着他冷漠的模样,李双儿终于忍不住猛然站起来,推开哥哥的双手,说道:“阿兄要我去宋州,名为在姨母家住,实际不是为了撮合我和表兄么,这么多年来阿兄都是这样做的,为何如今又非要让我嫁给城之?与其嫁给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我宁愿嫁给表哥,起码他会真心待我好!”

这话说完,丹房中一时静的吓人,只有李双儿喘着粗气的呼吸声。

良久,她听见李宜奉的唇动了动,说道:“好。”

这个好,究竟是什么好,李双儿不明白,她正欲再问,李宜奉却按住了眉心,“我有些累了,你先回去罢。”

门一开,顾淮安已经在外面等着她了。

李双儿犹豫了一会儿,想着城之还身子不虞,便快步走了出去,低声问:“城之现在在哪儿,他究竟是哪里生了什么病?”

顾淮安适才一直站在门外守着,自然听见了李双儿说的那番话。

他自小和双儿一起长大,知道双儿说的“放下了”是真的想要放下了,可是一想起她拿婚姻当儿戏,要嫁给谢峰的那句话,一时之间心中又十分难受和酸涩。

他轻轻看了一眼郡主清秀的容颜,缓缓的垂下了眸子,试图掩盖住受伤的痕迹,轻声说道:“郡主不必担心,崔安使的身子已经没什么大事了,我现在就带你去看看他。”

第八十一章 缓兵之计

李双儿进来的时候,崔城之正在侍弄一棵绿萝。

那株绿萝长势正好,只是花盆的四周有些枯枝落叶,他正拿着一把小巧的剪刀,在花盆的四周修剪一番。

顺着这双大手,李双儿的目光向他看去。他今日穿了一件素净的袍子,发上绾了一支木簪,有几缕散乱的鬓发飘在耳际,非但不见散漫,反而多了几分不羁的烟火之气。

李双儿深吸一口气,再抬首时,面上已经带了笑意,“城之,你近来可好?”

崔城之报之一笑,手中的剪刀“咔嚓”一下,将一块枯枝剪了下来,“郡主回来了,我还好。”

李双儿不知崔城之究竟生了什么病,只觉得他面色十分憔悴,身子也不似从前那般健壮,竟然瘦了许多,忍着难受走了进来,轻声道:“听阿兄说你病了,所以我特意来看看,你现在身子可还好?”

“还好,不劳郡主费心了。”崔城之淡淡道。

“那你究竟生的是何病,医师看过了怎么说的?”李双儿又问。

“不过是些小病,没有郡主说的那么严重,医师也说,没有多久就痊愈了。”崔城之说道。

李双儿有些失望。

他分明笑着,柔声细语,可是为何她却觉得这是城之对她最为冷漠的一次呢?

“城之,”李双儿垂了眸子,“你放心,我是不会要你娶我的。”

“哦。”崔城之只是淡淡一笑,轻应了一声。

李双儿失魂落魄的从崔城之的居处走了出来。

正待走下台阶时,她也没有注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和适才的见崔城之的惊愕之中。

“啊!”她惊叫了一下,差点失足跌了下去,幸好顾淮安,一把扶住了她,“郡主在想什么,还是小心点为好。”

李双儿把自己的手从顾淮安的手中不动声色的抽出来,退后几步与他保持了一段距离。

两人这么走着,顾淮安忽听李双儿道:“淮安,你告诉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顾淮安下意识的去看李双儿,却见她目光如炬,正一眨不眨的看着他,“东方瑶因为毒害杨绍元被囚禁,是真是假?”

顾淮安迟疑道:“郡王说的是什么,就是什么。”

李双儿平静的注视他,“倘若是真的,那阿兄为何要封锁附近州县的消息,只与宋州往来?”

见顾淮安不说话,李双儿又道:“阿兄经常在丹房中一呆就是大半日,但是有时候我去寻他,他却不在,连你也消失不见,你说这大半日的功夫,你和阿兄,究竟去了哪儿?”

顾淮安心中惊愕不已,郡主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还知道,阿爷去世之前,曾经与祖父大吵一架,在这之后,他忽的就去了,阿爷去世的当晚,阿娘便自缢在房中,整个王府上下,都没有一个人怀疑,都以为阿爷是英年早逝,阿娘是zi shā殉情,可只有我不信。”

李双儿咬着牙,盯着顾淮安,“你可知祖父死的时候,对我阿兄说了什么话?”

顾淮安一把握住了李双儿的手,说道:“郡主,你不要再说了!”

李双儿凝视着他,口中轻轻吐出几个字,“因为说多错多,我会有性命之忧么?”

顾淮安的后背已经因为双儿的这番话被汗水湿透,他强撑着说道:“郡主多想了,你是郡王最亲的妹妹,郡王疼你都来不及,哪里有什么性命之忧呢?倘若你现在不愿嫁给崔城之,郡王也绝对不会逼你;

再者,怕是这几日很快就会为你和谢长史安排成亲之礼,你就在闺阁中慢慢等着罢。”

他苦口婆心的说完这一番话,才慢着身子退下。

李双儿凝视着顾淮安愈发远的身影。

阿伊走上前来,担忧道:“郡主,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李双儿沉吟片刻,方在阿伊耳边低声道:“你寻个机会,支开丹房门口的侍卫……”

“郎君,午膳来了。”

苏园推开门走进来,像往常一般将食盒摆在案几上,将食盒中一盘盘精致的小菜摆在了食案上。

片刻,崔城之从坐榻上走下来,苏园抬起头来,对他打了个眼色。

崔城之会意,在pu tuán上跪坐了下来,指着一个牙盘轻声道:“我不喜欢吃这些油腻的糕点,下次就不要带来了。”

“好嘞,小的下次一定不会带来了!”苏园将昨日午膳时剩下的一盘见风消塞进了食盒中,又往案几上摆了其他的糕点,末了,跪安之后这才退下。

见苏园走远了,崔城之瞥了一眼在窗边鬼鬼祟祟的一个小厮,泰然自若的起身来先去净了手,随后用葛巾擦净,这才又坐在pu tuán上,细嚼慢咽起来。

因为他用膳极慢,是以侍卫也没什么好看的,这便收回了目光,缩在一边继续呆着。

待崔城之的余光瞥见那侍卫的人影没了,这才飞快的放下手中的竹著,将一盘水晶龙凤糕带三粒芝麻的那一块掰开,一边将其中的纸条抽出,藏在杯盏之间细细的看。

“府中有密道,通往郊外废湖,湖底有地下兵工厂。另,瑶儿与十五在徐州无事,请安心。”

看到最后一行小字,崔城之心中狂喜,他不敢置信的将这张纸条从上至下来来回回的又看了一遍,确定瑶儿真的没事之后才彻底放下心来。

果然没错,李宜奉当日根本就没有擒住两人!

他眯了眯眼,就着那块水晶龙凤糕,将纸条塞入口中。

……

顾淮安正待回自己房间的时候,便见有几个侍卫领着一个手拎食盒的陌生小厮从抄手游廊下来,众人一见是他,便皆是躬身行了个礼。

顾淮安没见过眼前这小厮,只觉得他的修长身形似是和他普通又模糊的面孔有些对不太上,眼见着这人要走到月洞门了,眉毛一皱,便叫住了他,“你是哪里来的,来做什么?”

前面引路的侍卫回头笑道:“顾郎君,这是给崔郎君送午膳的小厮,怎么,你找他有什么事?”

“没什么,我来问他几句话。”常年看人脸色行事,顾淮安已经练就一双毒辣的眼睛,是以此时他才隐隐觉得这个小厮有哪里不对,虽然说不上来,盘问几句总是可以的,若是没有问题,再放他离去也未尝不可。

而此时这送午膳的小厮,正是易容之后的苏园,他受了锦娘的差遣,冒着生命的危险来为两人传递消息。

其实适才他碰见顾淮安的时候,心中就暗叫一声不好,果然,这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可是此时,他却决不能害怕,使得锦娘苦心经营的一切白费,倘若崔郎君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东方娘子伤心失望,连芍儿都会难过至极,更何况,如今的李宜奉,早就不是那个在他心里爱民如子的东阳郡王了。

如今的他,是只想着光复江王帝业的杀人恶魔,一旦被他得逞,整个楚州都将为他陪葬!

他一咬牙,转过身来赔笑道:“未知这位郎君有何吩咐,不知是不是也想尝尝我们富贵居的糕食小菜呢?”

这小厮笑起来时,嘴角都快咧到眼珠子里,脸上带着那种谄媚的姿态令顾淮安一瞬之间心生厌恶,他忙皱眉摆了摆手,“快把他带下去!”

待那小厮下去了,他才暗自出了一口气,正待去丹房看看郡王是否需要什么,背后传来阿伊的声音,“顾郎君,郡主正找你呢!”

顾淮安一愣,双儿找他?

等顾淮安跟着阿伊彻底走远了,李双儿才放心的从一侧的月洞门后出来,她顺着另一条石子甬道向着丹房的方向走去,待行至一个六棱门前,她先四下看了看周围是否有人,确定无误后这才提着裙角迈了进去。

这里,正是丹房的后院。

而李双儿也知道,就在一个时辰之前,林邺来了郡王府,径直就被侍卫引到了丹房,倘若不出所料,他们此时正在商议那些见不得人的计策。

第八十二章 别无他法

阿伊实在不知双郡主那日究竟听见了什么,只是自她回房,竟一直是呆滞的一副样子,起先她还没在意,想着大约是听了些不愿意听的才至此,谁知直到月上中天,三更的梆子都响起来了,她依旧是坐在榻上,呆呆的一动不动。

“郡主!”阿伊一进屋,忙靠在李双儿的身边,急道:“郡主自归来后就一直不言不语,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李双儿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缓缓的摇了摇头。

“阿伊,我偷听的这件事情,你不要对任何人说。”

阿伊心口一跳,慌忙伏地叩首:“郡主说的哪里的话,奴婢怎么会这么吃里爬外!”

往常她告诉顾淮安郡主的去处,不过是为了撮合两人罢了,今日事不同往日事,她自然不会再傻到和盘托出告诉顾淮安。

李双儿喃喃道:“我唯一能信任的人,只有自己和你了……”

翌日一早,谢峰带着一顿人马就进城了。

只要李宜奉的一封信,谢峰就巴巴的赶马跑了过来。

待被人领着进了上房,一进门却并未发现双儿在,他不由对着正坐在小榻上品茶的李宜奉笑道:“郡王,不知双儿怎么没来?”

李宜奉放下手中的茶盏,笑了一笑:“女孩子脸皮儿薄,这种事情怎么好当着她的面商量?”

谢峰笑嘻嘻的坐在了一边,说道:“也是。”

李宜奉方才正色道:“这事儿原本我是不愿意的,你也知道,我只有双儿这么一个宝贝妹子,自然是作掌上明珠,虽说她是寡后再嫁,可当年求娶双儿的人那也是踏破门槛。”

谢峰叹道:“郡王不这样说我也清楚,只可惜当年我未曾争的过卢望,竟令他先娶了双儿,好在如今竟也不晚,您说这也是缘分不是?”

李宜奉笑道:“前些日子双儿一回来就与我说同意了这婚事,我还怪道呢,其实只要你疼双儿,我也不管什么门第之分了。”

这话说的谢峰有些惭愧,的确是,轮身份,他不好攀东阳郡王这门亲,不过好处是他母亲虽是庶出的,却也是李宜奉母亲的亲妹子,这么一结亲岂不是亲上加亲?

更何况如今宋楚两州那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利益荣辱全都绑在了一块儿,这东阳郡王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呢?

念及此,他脸上的笑容愈发的深:“母亲说了,现在时局不稳定,就依着郡王的意思,婚礼先在楚州办了,待事成之后,我便带着双儿回府再办上一席,只要郡王和双儿能宽心,阿峰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待谢峰走了出去,李宜奉脸上的笑容才逐渐消失。

不仅如此,他还挂上一丝冷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一边的顾淮安忍不住道:“郎君当真要这样做,这谢峰可如何处置?”

李宜奉哼了一声,“不过是和他爹娘一路的货色,倘若不是因为要与宜城公主结盟,他以为他能娶了双儿?拜堂成亲完毕,就把他扔在暗室里得了,待那时宋楚结盟已成,我挥师北上,这小小的谢峰和宜城公主还能成为我的绊脚石?”

顾淮安看了李宜奉一眼,此时的他,只有一脸的自信,使他兀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他想提醒郡王凡事不能过早下结论,不过转念一想,郎君都敢这么做了,就算真的被宜城公主知道又能怎么样呢,宜城公主与韩鸿照杀母之仇,也一样会报仇,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朋友,宜城公主无法鼓动李驰来为她做什么,若真想绊倒韩鸿照,在州郡地方能靠的,也只有李宜奉。

这么说,江王费尽思量谋划了四十年的回京之计,真的要开始应验了。

几日以来,李宜奉已经是闲暇的时候少,呆在丹房的时候愈发的长了,常常是有时候一天都不见个人影,李双儿都忍不住怀疑他的残疾也是装的。

有婆子来给她送婚服相看,她也不过匆匆的扫了几眼,心不在焉。

婚礼安排在十日之后的,要说准备,她根本没有准备,也没有心思来准备,那婆子讨了无趣,抱了婚服就灰溜溜的走了。

不过李双儿也知道,她求李宜奉是不会奏效的,他已经操备了这么多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又怎么会因为她的一两句劝而止戈呢?

只是她这些日子每每思及自己早逝的父母,都忍不住落泪,倘若今日就是只有她的母亲还活着,阿兄怕是也不会到了今日这般无法挽回的境地,然而事已至此,她又能做什么?

父母死后,祖父也去了,是哥哥将她抚养长大,为她操心,替她张罗婚事包办一切,难道她还能狠心离他而去吗?

阿伊见她这般失魂落魄,便好声劝着,可惜双儿早已听不进去,从魔障中走不出来,阿伊无法,想起崔郎君,便试探着说起他,果然,双儿想着已经三日没去探望他,这便收拾了去他住的别院。

崔城之看上去脸色好了许多,只是还有些说不出的形容憔悴的味道。

她也悄悄的知道,这几日阿兄也会来看城之,只是他总会拿着一支女子的点翠金步摇在城之面前不停的提起,且每每提起,城之必然憔悴十分。

只是她必定不能对城之说起,那日她听见阿兄和林邺的谈话中,东方瑶她竟早就……

“城之,我……”两人就对坐着,李双儿欲言又止。

“郡主想说什么,不妨就直说罢。”崔城之从银壶中倒了一杯热茶,递给李双儿。

双儿将那杯盏握在了手中,烫烫的,她有些不安,阿伊知她有私密话对崔城之说,便早早想法子先收买门口的侍卫,支开他们。

“郡主想说什么?”

这一刻,崔城之很平静。

李双儿想说的话很多,但是不知从何说起,她痛苦的攥着自己的手掌心,末了,低声道:“你放心,我会救你出去的。”

“郡主在说什么?”

“你相信我吗?”

李双儿勉强对崔城之展露出一个笑容。

脱身之计,崔城之早就思量完备,只是他再相信双儿,也知道绝不能对她说起。

他轻轻点头,“我信你。”

……

夜色很深了,月色凄迷。

顾淮安跟着阿伊的步子,最终停在李双儿闺房的门口。

“怎么不进来?”房中,是郡主娇软的声音。

“顾郎君,”阿伊眼观鼻鼻观心,提醒他道:“郡主要你进去呢。”

顾淮安却不安的退后几步:“这么晚了,郡主有什么事就这样说罢。”

一阵沉默。

“不,你进来,我再对你说。”屋里,李双儿坚持道。

顾淮安站了一会儿,终是犹豫着将帘子揭开,走了进去。

室内很温暖,纱幔飘飘,女子的闺房中也染着不知什么好闻的香。

顾淮安心中愈发不安。

“淮安。”

有人叫了他一声。

顾淮安急忙去寻这声音,他一转身,发现这声音的主人正立在窗边。

她没有穿鞋履,只露出一双玉足轻轻踩在茵褥上,身上披了一件薄薄的明衣,唇间似是点了胭脂,一支金步摇在她的鬓边有一下没一下的晃着,很是娇艳,竟是他未曾见过的风情。

一时心跳跳的飞快,他忍不住面红耳赤的低下了头。

“淮安,”李双儿幽怨的唤了他一声:“东方瑶,她真的死了么?”

“是……”

话一答完,顾淮安愣了愣,急忙想要辩解:“郡主说什么呢!”

李双儿也不反驳他,继续说道:“其实我都知道,你也不必瞒我……”

顾淮安呆呆的看着双儿,看见她从窗边向着自己的方向走来。

“我知道你们要骗我,骗我嫁给城之,以为我会得偿所愿,对吗?”

她停在他的面前,抬手缓缓的拉起顾淮安的一双僵硬的手。

垂着眸子,低声道:“那都是你们的一厢情愿,这世间本没有强人所难的道理。我知道阿兄要做什么,我知道自己也劝不住他,可是……可是我实在不能看着他在这条路上愈陷愈深,现在回头,为时不晚。”

“郡主,你是想要我帮你救崔城之,对吗?”第一次离她这么近,可是却又那么远,顾淮安反手握住双儿的手,感觉到她在轻轻地颤抖。

“你以为,我只是想救他,殊不知,我是救赎所有人。”

李双儿闭了闭眼,细密的睫毛之中便滚出一颗泪珠来,“我和阿兄自小便是没人疼的孩子,只有相互取暖,所以一旦遇见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就以为是一辈子。

从前我一直以为那个人是城之,可直到今时今日才明白,那个人只能是和我血脉相连的哥哥,我不只是为了城之,我只是不愿意看着阿兄出卖自己的良心,置整个江南道楚州城的百姓于不顾,只为了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令原本安乐无忧的百姓再过上在战乱zhong zhāo不保夕的日子!

可是这些话,我不能对他说,因为他已经疯了,他已经变了,他变成一个只想着光复祖父帝业的魔鬼,可是那些原本属于他么?

不!从来不属于他,那只是祖父的臆想,他亲手逼死了他的孩子、他的儿媳,打断孙儿的双腿,他才是那个不折不扣的恶魔,他才是一切祸乱的根源!

可是为什么,他都死了这么多年了,还要这样折磨我的阿兄!”

“不,这不是你的错。”顾淮安心疼的把她拥入怀中,从这一刻起,他知道他已经不能再做到心无旁骛了。

可自古忠孝难两全,更何况还有儿女私情牵绊,就算他知道一切不能挽回了,又能如何呢?

然而下一秒,他却忽然呆住了。

第八十三章 新婚之宴

她箍住他的腰,踮起脚尖来,红唇覆在他的唇上,不过片刻,丁香小舌就笨拙的滑了进来。

月色愈发朦胧了起来,红烛影乱,纱幔摇曳。

听到屋内的动静,阿伊默默地替两人掩好了房门,轻手轻脚的离去。

两人炽热的呼吸纠缠在一起,顾淮安开始反客为主,他霸道的占据了主动权,狠狠的吻着怀中的女子,只想把她整个人都揉进自己的心里。

“淮安……”双儿怯怯软软的叫了他一声。

顾淮安停下了动作,将她打横抱起走向床榻之间。

覆在她的身上,他终于得到了这梦寐以求的身子,无数次午夜梦回,脑中全是她矜持又温柔的笑意……

他伸手匆忙解她的衣服,一边向着她的胸口吻去,闻到她肌肤间淡淡的香气,心猿意马不能自已,动情的唤着她的闺名:“双儿,双儿!”

李双儿没有说话,她此时心如死灰,任由顾淮安解开她的衣带摆弄她的身子,呆呆的望着青色的纱帐,只想快些完事。

“双儿……”顾淮安匆忙之间,得不到她的回应,忍不住抬首去瞧她,只这么一眼,他眸中的yu huo猛然消退,熄灭了他心中的最后一丝光亮。

“郡、郡主,”顾淮安从她身上下来,十分不安的抬起手去为她失去眼角的泪,哑声道:“你别哭,你别哭。”

……

“这是婚服。”

一个端盘被摆在了案几上,顾淮安打量着男人。

崔城之淡淡的应了一声,没有言语。

婚服上有些褶子,顾淮安矮下身抚了一抚,“今晚跟着黑衣人走。”待他起身时,已经说完了这句话,面对着崔城之投来的略有疑惑的目光,若无其事道:“先穿上罢,别再不合身,我先走了,有事你再叫我。”

崔城之伸手摩挲着那件大红色的婚服,有些惆怅。

跟着他走,除非是双儿买通了顾淮安。

他并不愿意双儿这样做,只怕有朝一日,双儿会后悔救了他。

“这会儿是什么时候了?”崔城之问道。

旁边有个婢女答道:“现在是未时一刻。”

崔城之微微颔首,“你先下去罢,我自己穿。”

时间随着沙漏一分一秒的过去,崔城之的手心也渐渐的冒出了汗。

终于,到了那个时刻。

他猜,现在前厅,李宜奉一定是在和众人推杯换盏,待酒至酣时,便会开始着手准备解决掉不听话的人。

那些不听话的人,想必许多是来自江南道的官员,为了来讨杯喜酒喝,却不知李宜奉已经在这场婚宴上布满了天罗地网。

现如今,他要靠的是自己。

抬手拭去额上冒出的汗水,回忆着苏园说过的话,他轻轻走到后窗,将其打开,翻身跃了出去,从草丛中找出一个黑色的包袱,换上衣服。

今夜后院的防备是不会严密的,自然全都集中在了前厅,当然,婚房门口守着的婢女侍从也会被顾淮安陆续支开,只是崔城之是不会跟着顾淮安离开的,双儿要做的是将自己救出去,但是对于整个楚州城和江南道的百姓,只靠顾淮安的帮忙是不会有用的。

他没去过李宜奉的丹房,但是记忆中有苏园偷偷拿给他看小型地图,此刻不管能不能全部记下来,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好在他少年时记忆就不算差,这么抹黑来回躲着走,不大一会儿就顺进了一个月洞门去。

丹房掩映在绿树的深处,此刻门窗紧紧闭着,只有两个侍卫在看守,他悄悄的躲在后面的大石头上,盯着那两个侍卫。

侍卫正在昏暗的灯光下行酒,一时不察,崔城之从身后摸出两把十分小巧的bi shou来,循着风吹动草的声音就摸了上来。

随着一声闷哼,两侍卫还未来的及叫出口,每人的脖子上便登时多出两道整齐的血线来。

埋好两人的尸体,崔城之这才小心翼翼的进了丹房。

他现在要做的,是找到丹房通往废湖的机关。

在哪里呢。

他在案几边上转了一圈儿,手不时的摸索着,无果;又闪到一侧的书架上,来回的拨动。

远处有笙歌声不时的飘来,也有喧闹的人声,夹杂着杯盏叮当的脆音。

崔城之终于还是坐回了案几边,

案几上摆着一本被翻得有些烂的道德经,有一柄玉如意,还有一把天蓬尺。

他先是翻开手中的那本道德经,想象自己现在是李宜奉,应该会怎么来翻看这本书。

玉如意,他将手搭在上面,手来回滑动着。

天蓬尺,他先是举了起来,随后发现有块帕子被压在了天蓬尺底下,便顺手拿过那帕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擦着。

面上平淡,心中却忍不住焦急起来。

手擦至剑柄处,他无意识的一掰。

黑暗中,只听见一声细微的“啪嗒”声,崔城之心中一喜,忙将掰开的那段剑柄取下来,原来那剑柄的暗格中,赫然是一把金钥匙。

此时,郡王府的前厅。

当先敬酒的是河南道巡察使魏壬,他举杯感叹道:“多年不曾相聚了,为兄记得上一次见面还是因为阿望和郡主的……唉,一转眼都这么多年过去,今日是郡主大喜的日子,借着这由头,我们兄弟几个便不醉不归如何?”

“魏兄,瞧你这说的什么话,很是不妥帖!”一旁有人先是指出他话里的晦气,又哈哈大笑道:“我代他这番话替谢小弟和郡王赔个不是了。只是郡王自小就不大喝酒,被你灌坏了这可怎生是好?”

此人一脸络腮胡,看上去颇有凶相,正是扬州刺史杨寿。

一身绯色婚服的谢峰忙着赔笑:“哪里得罪,不得罪不得罪!”

“得罪了又如何?”一边另一面目颇为俊朗的男人摆摆手,“郡王的性子你们还不知道,还不趁着他高兴,取笑一番!再等着明日醒酒,那可不恼你们才怪!”

一桌子的男人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李宜奉脸上已有醉意,笑道:“裴刺史这话,有理嘛,再也没有今夜更令我高兴了,什么身子不好我自然全都抛到一边去,必要来捧场的几位兄长、长辈满意了才好。”

谢峰也在一边笑的醉眼朦胧,“那可是!今晨二位兄长未来时郡王就一直拉着我的手唠叨您两个,说是都有七八年没见了,既然都是兄弟,那今夜必定是要不醉不归的!”

话音刚落,几人皆是扬首一杯下肚。

宴上其他人也是陪笑说了几句吉祥话,饮了酒。

火辣辣的酒水从喉间滑过,李宜奉半眯着清明的眼睛,满意的将杯盏中的最后一口酒咽了下去。

正自得间,忽然见旁边过来一个人。

顾淮安凑在在李宜奉耳边低声道:“大事不好,zhà yào少了两箱!”

李宜奉猛然直起了身子,“你说什么?”

顾淮安小声道:“千真万确,适才我去查看,少了两箱。”

手紧紧地捏着酒杯,就在顾淮安以为李宜奉要将这杯子捏碎的时候,却见李宜奉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忽然觉得身上有些不大舒服,我出去解手,去去就来,诸位切勿扫兴才好。”

这般寒暄着,轮车已经被推到了门外。

“怎么回事!”李宜奉厉声道:“少了两箱,我如何炸开楚州渠!”

现如今楚州渠被东方瑶和崔城之修的如此稳固,不下大力气怎么能炸了承河,使洪水淹往扬州堵塞水陆二道一举拿下江南?

顾淮安一时之间无法辩解,正巧林邺赶了过来:“哎呦我的郡王爷,你说好好的,怎么这zhà yào就丢了?”

李宜奉面色铁青,“既然是刚刚不见的,现在楚州城门紧闭,就一定飞不出去,立刻给我去寻!”

顾淮安应声而去。

这边林邺小声道:“郡王,酒席如何,可否还依着之前的计划?”

李宜奉忙中出乱,此时却知在席上那帮子人精面前可不能再乱,否则会被看出破绽。

他眼睛一眯,露出凶光来:“不相干的人都给我毒死了,尤其是杨寿。”

这边三言两语,却浑然不知城中某处,早就是一片混乱。

“孟长史,你何处此言?”顾淮安一脸严肃的盯着孟行裕。

孟行裕脸上露出焦急的情绪来,“我知道城中必然出事了吧,你说实话,否则这个关键的时候哪里会有夜行人在城中出现,不是奸细又是谁!”

一下子被孟行裕拆穿,顾淮安脸上不好受,薛司马在一边急道:“顾郎君,千真万确,下官适才和孟长史在一边闲谈,无意中就看见一行十几个训练有素的夜行人脚踩在房瓦上都没声儿,朝着西城门就去了!”

顾淮安一看兜不住,只能勉强道:“这事儿原要先去禀告郡王,郡王府中确实出了点事儿,只是并非大事,我已派人去解决了,长史不要急,我现在就带人去西城门看一看。”

他想立即带了一队人马去看,但是又一想如此一来郡王府便无人防护,便赶紧的派了一小队

前去西城门打探,又准备立即去城郊的废湖抽掉人马,这眨眼的功夫,孟行裕便眼睁睁的看着顾淮安消失了,无人看见的时候,他捋着胡子笑了一笑。

第八十四章 意想不到

郡王府的酒席间,依旧是一片岁月静好。

酒至酣处,有胡女上前来做胡旋舞。

裴峻笑道:“这是西域新才传入的一种舞,看着眼花,实则十分艳丽。”

魏壬正喝多了,没料到这个地步上还要观舞,强撑着眼皮笑道:“确实看上去令人眼花……”

他一只手撑在酒壶上,冷不丁酒壶没有撑住,歪倒了下来。

“啪!”

发出清脆的响声来。

魏壬一愣,这银壶怎么落地会有杯子碎裂之声?

fā lèng着,忽然耳边一阵哀鸣之声,他茫然的去看。

zhèng jiàn新郎官一屁股倒在地上翻着白眼不省人事,四周被李宜奉请来的各地官员也乌压压歪倒了一片,皆是面色惨白,中间清明的那几个偏还露出了一种恶毒的微笑讥诮似的看着他。

魏壬以为自己看差了,连忙来回摇着头,揉着眼睛问道:“裴刺史,你说郡王怎么还不回来?”

“回来?”裴峻冷笑一声,“回来也是看你们的尸体,有个什么意思?”

魏壬一时大惊,就酒醒了大半,连忙挣扎着要站起来,却见杨寿已经倒在地上七窍流血而亡,大惊:“裴峻,你!”

话音未落,便觉喉咙一热,白眼一翻就昏死了过去。

裴峻一摆手,便有人将魏壬拖了下去。

不一会儿,李宜奉被婢女推了进来,见着满地狼藉,淡淡道:“都解决了?”

裴峻笑道:“万事俱备了,郡王,江南道巡察使和扬州刺史在半路被歹人强掳的消息早就传遍了江南道,到时候只要江南折冲府的人打过来,我们就正巧放洪淹死他们,再也不用受腹背受敌的那份子难受!”

这番憧憬固然说的很好李宜奉却清醒的意识到有个环节出了问题,毕竟zhà yào有失这不是小事,他沉吟了片刻,正待将此事跟裴峻商量,忽然有个小厮连滚带爬的跑进来,“不好了!不好了!丹房失火了!”

李宜奉猛然一呆,丹房失火?

那可是他最后的退路!

“贱婢,还不赶紧去救火,救火啊!”李宜奉一边吼着,一边想起来什么似的,喝道:“崔城之呢,赶紧去给我把崔城之抓过来!”

可惜,晚了。

漆黑的夜里,郡王府一处火光冲天,映照着整个偌大的楚州城如鬼魅之所。

顾淮安正在西城门带着人马来回的巡视,他将兵工厂之中大部分的人马都抽掉了出来,反正现在不抽调出来,明日早晨也是要抽掉出来,所以他也没有多想,将人马分成了四拨,一拨留在了废湖;一队人留在郡王府保护郡王,再一队分别去去北、东二城门看着,另一部分人跟着自己来西城门抓刺客。

只是他这么琢磨了一会儿,忽然觉得不对。

郡王要他来寻最后两箱子zhà yào,他竟听孟行裕三言两语便将这么重要的事忘了!

权衡了一会儿,他最终对身边一人道:“胡三,你在这里找黑衣人,我这边要回去有急事。”

胡三忙点头:“无妨,郎君回去,我和他们应付的过来!”

顾淮安拍了怕胡三的肩膀,料定也不会有多少黑衣人,这才放心的离去。

殊不知,他正是逃过一劫。

顾淮安策马来到原来遇见孟行裕的地方,看着一队人马打马过来,便上前去打算询问。

当先这郎君四十岁上下,鬓发微白,容色清正,竟是周身隐隐一股让人无法正视的威严,他不由得皱了眉,仍旧问道:“孟长史去了哪儿?”

那人指指一边的北城门,笑道:“适才孟长史去了那儿呢。”

顾淮安疑道:“孟长史不在此处巡夜,去北城门作甚?你又是谁?”

那人笑道:“孟长史怕北城门有变,便命某在此替他,哦,某也姓孟,和孟长史同宗,名为孟鹤琏。”

顾淮安听了,心中暗忖:孟鹤琏这个名字,怎么听起来这么熟悉呢?

也没多说,便道:“那你先巡着,我去别的地方看看。”

孟鹤琏笑着点头,送他走了。

只是顾淮安愈走愈发觉得不对。

孟鹤琏这个名字,竟是就在嘴边,十分熟悉。

他这么一想,马便逐渐慢了下来。

夜风打在他的脸上,空气中传来异样的味道。

顾淮安猛然抬起眼皮,向着郡王府的方向看去火光冲天。

“孟鹤琏,徐州刺史!”

顾淮安又惊又气,用力一策马,向着郡王府的方向就跑去。

夜色如鬼魅,就在郊外的废湖,有一队人马正在围着夜火喝烧酒。

“明日就是北上之日了。”当中几个都是如此感叹。

他们自小就被养在这地下兵工厂,三十多年来如一日,父死子继,就为了一个目标,那就是北上伐帝,取而代之。

没曾想江王为了那个目标,竟然等了这么多年,时至今日,他们不得不感叹,够狠的人,才有成就帝业的可能。

烧酒喝了一杯接一杯,众人都喝的晕乎乎的,有人道:“这酒不过是寻常的烧春,怎么今日的酒劲儿如此之大呢?”

另一个听了,笑的前仰后合,“必定是你太兴奋了,想着明日就能出征,难免不会激动!”

那起先说话的人却未搭言,渐渐地,周围开始没了响动,当值夜的小兵进来查看时,吓得一声惨叫:“死人了!”

wài wéi的普通士兵不能喝酒,他们正百无聊赖的躺在地上,骤然这么一声,皆是混乱起来,正懵着,众人忽听外面一阵地动山摇的声音。

“不好,有人杀过来了!”当先有人反应过来,一把就拿了床头的剑跑了出去。

在山头之上往下俯瞰,整个废湖尽收眼底。

这的确是一处绝佳的cáng rén妙处,天然的洞穴,隐秘的位置,任是谁也不会想到,早在三十多年前江王就放空了水,挖空了这里的石洞,在这一处搭建起地下兵工厂来,且最后能与郡王府的丹房相连。

“如此说来,他竟是自己在楚州为刺史的时候,就在谋划。”

山头之上一位样貌颇为俊秀的郎君叹息了一声,一边往身边看去。

他身边的这位郎君,闻此言嘴角露出一对笑涡来,“这原也没有什么稀奇的,倘若不是江王他身子不好,恐怕今日起反的就不是李宜奉了。”

其实他心中也一直有个疑问,江王早逝也就算了,为何江王的几个儿子也都相继离世的那么早,以至于到如今楚州城被攻破了,除去姻亲关系,李宜奉竟然孤立无援?

“将军,人马清点完毕,共俘获敌军三百一十八人,请将军指示!”

一个小兵上前来,抱拳禀道。

崔城之忍不住笑了起来,“萧将军,这次还真是要多谢你了!”

眼前这样貌颇为俊秀的郎君自然是萧恪。

彼时他正从莱州老家祭祖回来,途径兖州,已经收到孟鹤琏从徐州急发而途径兖州的密奏,送信的小厮更是说是楚宋二州刺史早已密谋zào fǎn,打算先解决江南道,再神不知鬼不觉的北上攻打河南府,拿下东都洛阳。

只可惜河南道七十三个折冲府,兖州这两个折冲府只有两千八百千人马,且只有朝廷的敕书下达,与兖州刺史和折冲都尉共同堪对才能调动全府的卫士。

萧恪当机立断,找来折冲都尉宇文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当然,要想调动军队也不是这样就能调动的,好巧的是宇文侯与苏欲言正是故交,萧恪是苏欲言的得意门生,宇文侯权衡之下还是打算给萧恪点面子,一千人马要他去试试,萧恪好说歹说,讨价还价到一千八百,带着人马就昼夜不停的往楚州赶,日前才到,连个囫囵觉都没睡上,这就带兵进了城。

据估计,李宜奉少说藏了有三千人马,再加上附近的宋州和折冲府皆是听从他的调遣,少说也有接近一万的人马,原本萧恪带着这点子家当还怕不够使,好在孟鹤琏早就有破敌之计,只等萧恪来杀李宜奉个下马威。

崔城之注视着郡王府的方向淡淡一笑:“开始了。”

顾淮安心道不好的时候就开始奋力往郡王府的方向去赶,除了双儿,他还要保护郡王,这是他的父亲死之前千叮咛万嘱咐他的话,死也不敢忘,然而待他狂奔至郡王府门前的时候,却见郡王府前是一片狼藉。

除了死人的尸体,还是死人的尸体,而府内却陆续传来刀剑的铿锵和血肉横飞的声音。

他眼睛顿时瞪的像铜铃一般,攥着剑的手暴起一排的青筋,策着马入了府,当先便是一阵厮杀,他不敢恋战,思量着起火的那个方向正是丹房的方向,恐怕郡王现在是脱身不得,急忙解决了手下几个刺上前来的敌兵,便狠抽马鞭子向着后院的方向而去。

府中两方混战在一起,李宜奉虽非身处劣势,可到底敌人是从府外冲进来,他只能愈发的往后退去,愈发的变为下风。

裴峻一边护着李宜奉和李双儿,一边飞速道:“事到如今,府外一定埋伏更甚,郡王和郡主只有另寻出路,我先带着人在此处断后,要林长史带着郡王和郡主出去!”

李宜奉面色阴沉,身着青色婚服的李双儿低头沉默不语。

林邺听了却是面色陡然一变,抖着嗓子道:“我不会……”

“郡王!”

几人正在僵持着,忽见有个汉子进来就是劈头盖脸的几刀,直把众人扫的头晕眼花,顾淮安当先见双儿坐在一群男人中身子瑟瑟发抖,急忙一把拉了李双儿上马来,一手去斩开与裴峻纠缠在一起的一个小兵,喝道:“院子里有几匹马,刺史快去!”

裴峻急忙牵了马来,将李宜奉扶上去,四人在一行侍卫的掩护下向后撤去。

林邺在后面哭着喊破了嗓子:“郡王,救命啊!”

当然不会有人管他。

顾淮安一边策马,一边道:“想必西城门已遭埋伏,北城门必定不能去,我们去东城门那里还有护卫,宋州怕是也不能去了,沿着东城门一路向泗州的地方去,那里还有江王爷留下的最后一队人马……郡主!”

空气中有长箭破空而来的声音,李双儿没有注意,顾淮安猛然一侧身,那箭斜着滑了过去。

李双儿急忙道:“淮安,你有没有事?”

“没有……”顾淮安想报之一笑,忽然这笑容在他脸上凝滞了。

第八十五章 久别重逢

躲过了飞羽,却躲不过另一支直射入心脏的箭。

顾淮安强忍着后背钻心的痛苦,一边装作无碍的样子,“没有事。”

而裴峻和李宜奉都只顾着后面的追兵,并没有注意他此时已经身中致命一箭。

“郡王,援兵到了!”

待一行人从角门杀出了府去,裴峻一见前方皆是蓝底黑裳的军队,心知那是自己人,当即激动不已,幸好他早有准备,带了一队人马在东城门守着,此时他们已经听了城内的动静,这便带着人马杀了进来。

少顷,西、北城门一些从孟鹤琏和萧恪手底下逃窜出来的散兵游勇也聚合了起来,众人也不多说,自觉站成一队就向着东城门的方向撤去。

顾淮安渐渐的有些支撑不住,他一只手策马,一只手紧紧地攥着双儿的手。

那只手愈发的凉,李双儿开始察觉出来,她慌乱的喊顾淮安的名字,可惜他的意识已经渐渐的模糊。

“淮安!淮安!你不要睡,你怎么了!?

佛说人有前世今生,如果真的有,能不能许他和双儿一个来世?

耳边是双儿嘶哑的声音,顾淮安已经渐渐的有些听不到了……他凝视着双儿焦急的面容,忽然想起来,他这辈子杀了这么多人,还会有来世么?

“咕咚!”终于,他从马上翻了下来。

“淮安!淮安!!”

大风在耳边挂过,像刀子一般剜掉她眼睛里的泪水,她想下马去把顾淮ān lā上,可是有双手已经紧紧地攥住的了她,李宜奉忍着腿脚间的难受,死死的撑着,喝道:“他已经死了!”

待裴峻一用力,将双儿再次拽到马上,另有一护卫揽着她,她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地上那个黑漆漆的人影与她渐行渐远……

……

北城门营帐外。

东方瑶正在焦急的等待着。

不是说不出三个时辰就能出城了么,为何现在都辰时了,竟还不见萧恪和孟鹤琏出来。

“娘子别心急,”一侧的芍儿安抚道:“行军打仗你也不懂,自然干着急也没办法呀,都在外面站了四五个时辰了,这四月里的天还凉渗呢,别还没见到崔郎君便冻出病来!”

那时候崔郎君再怪她照顾不周,可真是有口难辨啦!

苏园见状也劝道:“芍儿此言甚是,娘子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此刻先进去歇着,待会儿将军、刺史与崔安使回来了,我们自会禀告你。”

话是这样说,可东方瑶如何能不急?

她已经与崔城之两个月没有见过一次,光是思念便已经将她啃噬的不剩骨头,更何况这一时三刻,她都恨不得张了翅膀飞入城中去见他,只想着能看看他这两月到底过得好与不好……

一想到这里,没把持住,竟然红了眼圈。

“没事,我也不急这一时半刻。”东方瑶忙按了按眼角。

芍儿一时心软下来,拽了拽苏园,示意他不必再多言,这便入营帐中又拿出一个斗篷来披在东方瑶的身上。

见她形容憔悴不已,难免心里难受,昔日楚州城中担惊受怕,只是为了担忧娘子的安危,好在孟行裕打开城门之后,她和苏园也趁着人混乱被孟刺史带来的一队人马保护了出来,几个月不见,一见东方瑶芍儿就先哭成了花猫,那会儿东方瑶还强忍着不掉眼泪,这会儿崔郎君快回来了,难免心中期盼不已,又兼两人许久不见,还指不定相思成什么样子呢。

“芍儿,”东方瑶仿佛想起来了什么,吩咐芍儿,“他们都是打了一夜的仗,这会儿想必十分劳累、腹中空空,你去各主帅帐打点一下,莫要懈怠了。”

芍儿会意,忙点头去了。

东方瑶见苏园愣愣的跟了上去,一时之间又欣慰又好笑。

难得苏园是个有担当的男人,那么危险都不顾安危想着芍儿。

东方瑶一边笑着,一边觉得脑袋有些沉,便走到了一边的一颗大树下,想着靠一靠缓解一下这站了一夜的疲劳,没曾想靠着大半会儿竟然差点睡着了。

她再醒来的时候,身上被箍的紧紧地,好像有人要把她捏碎似的,她忍不住嘟囔一声:“好疼……”

一边睁开眼去看是谁这么缺德。

眼前这男人嘴边一片青青草芽,面上都黑瘦了几分,头发兀自凌乱着,却独独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灼灼的逼视她。

“瑶儿,我回来了。”崔城之怜惜着抚在她瘦削的脸上,一边轻声说道。

他的手有些扎人的疼,东方瑶一时反应过来了,可惜嗓子不知怎么就堵了,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说不出来就说不出来了,她一扎头就扑进他的怀里,眼睛热热的,哑声道:“城之,你终于回来了!”

这冲劲儿有些大,崔城之胸口都被撞的有些疼,他难受着“嘶”了一声,东方瑶赶紧去看他:“你怎么了,那里不舒服?”

小手在他的身上乱摸:“你是不是受伤了,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看着她一脸懊恼又担忧的样子,崔城之没来由的有些舒服,他抓了她的小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这里受了伤,不过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只是你适才力气有些大。”

东方瑶脸有些红,懊恼道:“真是我的不是,你先去营帐中,我找个军医给你看看。”

她正要拉着崔城之走,不曾想崔城之一把将她重新拉入自己的怀里。

他手轻轻地摸着东方瑶的小脸,十分眷恋的凝视着她:“你先别走,等会儿他们都回来了,我们还有要事商议。”

东方瑶有些惊讶:“他们都还没回来?”

崔城之微微颔首:“我实在想你,便一个人先回来了。”

东方瑶咬了咬唇,低下头,“你……你不必,还是正事要紧。”

“现在,”崔城之掰正了东方瑶的脸,笑道:“你就是正事。”

他一句提示也不给,霍然就对着她的唇啃了下去。

嘴边那青青的草芽扎在她脸上有些刺疼,炽热的气息完全湮没了两人的理智,东方瑶忍不住回应他,紧紧地搂着他的腰,她不会说什么难得的情话,只能以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相思之苦。

他这一次太用力了,感觉要把她都揉进了身体了,东方瑶觉得自己可能快被他掐成两半顺便吃掉的时候,崔城之才终于停了下来。

他望着她,还吃吃的笑。

“还笑,”东方瑶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摸了摸自己肿的不像话的唇,柳眉一竖,说道:“快和我去看军医!”

很快大军归营。

见几人面色严峻,东方瑶估摸着可能是被李宜奉跑了。

果然,她去看崔城之的时候,崔城之已经朝她点了点头。

“楚州城除了北、南、西城门距离近以外,唯有东城门地势高距离又远,诸位也莫要太苛责了。”东方瑶安慰道。

孟鹤琏点点头:“我只是没有想到,李宜奉的军队如此训练有素,混乱到如此境地,最后竟然都能快速的合兵一处,实在是令人难以相信。”

孟行裕道:“裴峻对李宜奉忠心耿耿,更何况李宜奉早为了这件事准备了许多年,一时被他逃脱,也在情理之中的事。”

萧恪叹道:“这已经是不错了,我们的军队只有不到四千,而李宜奉有训练有素的军队一万,今夜楚州城之战,倘若没有大家的齐心协力,尤其是孟长史的功劳,恐怕要拿下楚州城实在是不易!”

“萧将军,愧不敢当!”孟行裕连忙招手,面上带了惭愧之色,“我起先虽也不愿跟着裴峻行起反如此不忠不义之事,怎奈何身在虎狼之处,不得已而为之也算是助纣为虐过了,幸得有孟刺史相助方才迷途知返,否则必是悔之晚矣!”

“阿恪说的对,”崔城之正色道:“孟长史将功补过,倒也不必如此苛责,为今之计,我们是要彻底拿下李宜奉,不能要他再纠结起兵力,荼毒百姓。”

第八十六章 以少胜多

几人分析一番,李宜奉既然从东城门撤离,那现在最应该去的地方应当是泗州,泗州守卫薄弱,起先又不知楚宋二州反叛之事,而李宜奉虽是狼狈逃出楚州,裴峻却早先就领了另一支队伍在东城门候着,且毫发无伤。

如此一来,泗州必定会被占领,再加上李宜奉带的人多,泗州折冲府听命于李宜奉也是吃不准的事。

这样,事情似乎又棘手起来了。

早先送到长安的密奏已经到了,太后雷霆大怒,当即先处置了正准备在玄武门逼宫作乱的宜城公主,又赶紧派了石安京北下解决李宜奉,但是这也需要些时日,倘若事情往不好的方向发展,大约石安京到了楚州的时候,只能给他们收尸了,因此现在,他们必须速战速决。

萧恪借兵兖州,那是因为宇文侯和苏欲言是老相识,孟鹤琏能统领徐州大半部分人马,那也是因为他在徐州素有威望,且现在正值危难之际,倘若再想着去别处借兵,见不到朝廷的敕令,恐怕人家连根毛都不会给了,也吃不准最后太后脑袋一转反应过来。

哎你小子,没本太后的命令竟然还能处处调出军队来,那还要本太后这敕令有何用?你岂不是要zào fǎn了不成!

再盖个拥兵作乱的帽子,那到时候可就有口难辨。

那么为今之计,只能以少胜多。

东方瑶不懂这些军事上的道道,干着急也没用,此时也只能被芍儿劝回了帐中歇息。

用了些早膳,她就有些捱不住了,趴在案几上昏昏欲睡,正睡得神魂颠倒间,忽然身子一轻,似是被人凌空抱了起来,东方瑶揉着眼睛嘀咕了一声,堪堪睁开一条缝儿,便见着芍儿正掩着门要溜,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和崔城之大眼瞪小眼。

“醒了?”崔城之笑道:“我原本不想吵醒你的,许是动作有些重。”

东方瑶没觉得哪里不好意思,反而十分舒服,她两只爪子很自然的圈在他的脖子上,“不怪你,可能是我睡的太轻了,对了,你们想出办法了没?”

崔城之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就是不说话。

东方瑶一急,推了他一下:“你怎么不说呀!”

柳眉斜挑,眼睛睁的大大的,红唇嘟起来,此时的她,真是娇憨无比,把崔城之的心都撞的柔柔软软的,他抱着她轻巧的身子爱不释手,直接坐在了一边的小榻上:“这么多人都在想办法,还有什么解决不了?”

原来按照大家适才集思广益的方法,这事儿也的确可以速战速战以少胜多。

李宜奉虽是躲进了泗州城,可他毕竟不能甘心做缩头乌龟,朝廷的大军不日便挥师北下到达楚州,倘若他继续龟缩在泗州,只能有被人困死或者瓮中捉鳖的份,所以必定不会坐以待毙,那么下一个目标,必定是悬于泗州之上的海州,海州的情况会同泗州一般,只要拿下海州,李宜奉稍加打探便会知此时兖州兵力空虚,纵心有余而力不足,因此整军之后,孟行裕立刻就带了一队人马向着海州城的方向去了。

纵然东方瑶不甚了解兵法,也知兵贵神速的道理,李宜奉距离海州明显比他们距离海州的距离要近么,恐怕孟行裕到的时候,李宜奉早就在等着孟行裕自投罗网了啊!

自己都明白的道理,他们一群打仗当饭吃的男人怎么可能不知道。

看着东方瑶脸上郁闷又疑惑的神情,崔城之伸手刮了刮她的小脸,笑道:“自然是虚晃一招,李宜奉和裴峻此时最怕的就是腹背受敌,一旦我们形成包围之势,他们就退无可退了,所以此时反而会加快行军速度,以求拿下海州,但是相应的,他后方的泗州就会防备薄弱,我们会从泗州切入,不过李宜素昔谨慎,必不会抽掉所有的兵力,是以泗州城依旧难攻,只是并非人人都能如他一般小心,我们人少,若是佯败的话,必定会有追兵,此时再有一队人马从一侧攻入泗州,直捣黄龙,与孟长史前后夹击就不费吹灰之力了。”

东方瑶听的一愣一愣的。

崔城之这么一解释自然好理解,可是办法想起来可并非一朝一夕。

怜他许久未休息又要不辞辛劳,东方瑶心疼道:“你是不是就是那个要佯败被追杀的那一队?”

崔城之点点头。

孟鹤琏德高望重,在徐州素有威名,要他来佯败敌人也不会信,萧恪在安西那也是新出世的一代名将,因此这佯败不怎么光彩的工作自然会落在崔城之的身上。

谁让他没上战场打过仗呢?

东方瑶幽幽叹了一口气,伏在他的怀中,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他的伤处,“你可一定、千万要当心,不能有事呀!”

正凭空伤怀着,忽然一阵天旋地转。

东方瑶“哎呦”了两声,只感觉整个世界都被颠倒了过来。

“你压我做什么?!”她惊的心脏乱跳。

她哪里知道,她小手那般不老实的乱放,会造成很严重的后果。

感觉到哪里气氛有些不对,东方瑶终于后知后觉起来,她窘迫的侧过头去,想以此避开他灼灼的目光,可是很快,崔城之一挑手又把她掰正了来,笑着打量她。

东方瑶被他看得实在是不好意思,干脆直愣愣的瞪他,怒道:“你压疼我了!”

好巧不巧,芍儿正端着两杯杏酪进来,适才听他们二人说的眉飞色舞,还以为有啥……正经事……

听了这上气不接下气的“你压疼我了”,牙都酸的要掉下来了。

“哎呦诶,这可不太好。”她一边嘟囔着,一边飞快的溜掉了。

……

自从楚州东城门逃出来,李宜奉和裴峻带着军队一路横冲直撞,见着人就杀,直到杀入了泗州城,那简直如同大火烧延,草木枯朽,大街上人人避之不及,皆是闭门不出**香,唯恐一个不对付就如同那叫做裴直的富商一般被人直接斩杀了。

尤其是大户人家,一听裴直被斩杀的消息,简直是谈裴峻色变有唇亡齿寒之感。

裴峻和裴直都算的上是个同姓尚且如此,更何况他们这些外姓人家,恨不得吃斋念佛阿弥陀佛一辈子,只盼着能保住一家老小的命。

可惜,裴峻自然没那么容易放过他们。

他们是从楚州城中狼狈而出,自然不会带粮草出行,便威逼利诱富贵之家出钱出粮来供应自己的军队。

第一个下手的便是泗州城中最有钱的富商裴直。

“只可惜裴直不听话,倒也是个硬骨头。”李宜奉坐在裴府的上房中,便轻呷热茶边道。

裴峻冷笑:“也是活该,他若是能听郡王一二,恐怕也不会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他的家人,”李宜奉皱了眉,“我听说跑出去一个十四岁的孩子?”

裴峻忙道:“郡王宽心,我已经带人去追杀了,斩草除根,也是杀鸡儆猴,定不会有损郡王威望!”

李宜奉微微颔首:“赶紧准备好粮草,我们必须赶在孟行裕之前拿下海州和兖州,如此,午时便要出发,只是进了海州中,不可再像在泗州一样莽撞了,只要他们能给我们粮草,也不要触这些杀人放火霉头。”

裴峻点头应是,这便离去。

李宜奉沉吟片刻,方才说道:“推我去见双儿。”

没人应他。

李宜奉猛然反应过来。

顾淮安他,已经死在了楚州。

默了片刻,他才自己转着轮车z,出了门去。

第八十七章 兵败山倒

步行军的步子很快,不消半日,这便到了海州城门口,且裴峻不费吹灰之力,便轻松入城,海州城消息不灵通,并不知此时他们附近的州县已经葬身虎狼之腹,海州刺史公孙予一见来军气势汹汹,自然心生疑虑。

裴峻便解释道:“徐州刺史孟鹤琏反了,连着拿下宋楚二州,我们也是实在无法,这才寻着泗州逃过来。”

公孙予一时难辨真假,自然是派人前去打探,裴峻虽不愿意和他如此zhou xuán着,却也无可奈何。

李宜奉嘱咐他:“公孙予是个可用之人,况且沿途州县的刺史长史我们也不能全杀了去,先拉他入伙,待他真正杀了孟鹤琏或者孟行裕,到时候悔之晚矣,必定对我们言听计从。”

李宜奉这番话有理,裴峻自然心悦诚服,自以为是跟对了人,发誓誓死效忠李宜奉,李宜奉这才满意了。

这般不消停了一日,又想如法炮制要李宜奉先住进当地富商之所,李宜奉却摇头道:“我实在不能安心,你就在外面给我扎营,这样明日凌晨差不多孟行裕会有夜袭,也好照应反击。”

裴峻退下去办,不消半日便将李宜奉请进了里三层外三层包围的营帐中。

纵然这营帐没有暖房舒坦,李宜奉求个心安,又吩咐道:“你把双儿安排在我的营帐旁,便自己也去休息罢。”

裴峻一叠连声而去。

倚在小榻上,只觉得浑身疲累。

闭上眼睛,却怎么也无法休息。

李宜奉只好睁着眼睛,盯着帐顶。

忽然有些难过。

李宜奉想,如果现在淮安在他身边,他也许不必这么疲劳,淮安还会同他说话解闷,他纵然不太擅长与人交际,可总是能明白他的意思,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动作……

罢了。

他叹了一口气,展开面前的一张地图,手从楚州一直滑到泗州、海州的路线上。

这一路,如果不是因为军中出了奸细,或许孟鹤琏就不会那么快撬开楚州的城门,而他更没想到的是,竟然还会这么凑巧遇上萧恪。

“咣当!”他用力一砸,案几立刻颤巍巍的晃动起来。

孟行裕孟行裕,只要再有几个时辰,他就能解心头之恨。

李宜奉半躺在坐榻上假寐,他实在是太累了,只是他不能休息。

因为要休整军队、补充完粮草后还要速战速决拿下兖州,公孙予对他半信半疑,双儿自离开楚州城已经许久未曾和他说一句话,后方还要防备着萧恪和崔城之,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觉得脑袋中有个“嗡嗡”的声音一直在响,引诱他睡去……

半明半寐间,似乎还有人在对他说些什么。

“郡王,我没有辜负你。”有阵风往他脸上吹,吹的他脸痒痒的。

李宜奉霍然睁开双眼。

正巧帘帐被揭开,走进来一个身量不高的小兵,他手里端着一个盘子,里面摆了些吃食。

李宜奉闭着眼睛深深的吐出一口气来。

“裴刺史用过了么?”

他端起一杯白水,皱了皱眉。

“用过了,郡王先用膳罢。”那少年答。

杯盏堪堪杵到嘴边,李宜奉眼皮忽然一抬,面沉如水:“你这么看着我作甚。”

那少年立即低下头去,“是属下失礼了,郡王快些用膳罢。”

李宜奉放下手中的白水,淡淡道:“给我换茶水。”

那少年拉着调子应了一声,抬手慢吞吞的将杯盏放入端盘中。

李宜奉眯了眼,不动神色的伸手从靴子里去摸一把bi shou。

“阿兄。”

帐外忽然传来双儿的声音。

李宜奉一愣,手里的动作慢了半拍。

那少年正端起盘子之时,猛然从端盘底部摸出一把bi shou,寒光一闪,对着李宜奉的心脏就刺去。

李宜奉顾不得那么多,抬手就握住了那少年刺来的夺命之物,霎时,手间血流如注。

“住手!”双儿两步并左三步冲上前来,就要去夺那少年手中的bi shou,巨大的冲力使那少年往一边踉跄了几步,bi shou也“铿锵”一声应声落地。

李宜奉登时大怒,低吼:“快……”

他蓦然呆住。

那少年竟不知又哪里摸出另一把短剑,对着自己的胸口就不要命的扑过来。

那一瞬间,他忽然看清了这少年的眼睛。

有泪,很明亮,却也有着无比的仇恨。

这仇恨若是来自地狱,此时应如红莲弥漫,涂炭生灵,整个地狱,都要随着这业障泯灭了。

是不是他是这般年纪的时候,也是被这寒而皮肉fēn liè的红莲业火迷蒙了双眼呢。

从此再也看不清府里的绿树,听不清母亲和父亲温柔的叮咛,看不见妹妹娇憨的笑意,眼里心里全是祖父暴怒的低吼,复仇的火焰,遮蔽了他曾经也是清澈的一双眼睛。

“嗯……”一声闷哼。

想象中刀尖割裂皮肤的快意没有如约而至,李宜奉怔怔的睁开双眼。

“呵……”

李双儿握着胸口bi shou的刀柄,对着少年无声一笑,她翕动着唇瓣,想说一句话,可只要一张嘴,便牵动胸口那钻心的痛。

少年呆住了。

“快走”李双儿终于挣扎着扯了一下自己的嘴角。

待她单薄的身子落下来,李宜奉终于看见胸口那大片涌出的鲜血,大喊:“不!”

眼睛中滚出大颗的泪珠来,李宜奉接住妹妹柔弱的身子,一颗颗的像断了线的珠子,无措的抚在她柔弱的脸上:“双儿,双儿,我的双儿,你为什么这么傻!”

一边指着那呆立在原地的少年咬着牙根嘶吼:“贱婢,我要杀了你!快来人!!”

“不。”李双儿有气无力的扯回李宜奉的手。

这么一会儿,那少年将将反应过来要跑,早就被裴峻堵在了门口,裴峻一挥手退下剑鞘,就要对着那少年砍去。

“住手!”

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李双儿喊了一声:“放他走!”

她用一种乞求的目光看着李宜奉:“阿兄,我求你……”

她每说一句话,胸口便涌出如柱的血来,赤红的骇人。

在李宜奉的默许下,裴峻放下了手中的刀,少年只回头深深的看了他们一眼,一转身便跑的没了影。

“如果有一天,我们还能回到从前,我只愿你还是那个会为我在院子里栽小树的哥哥,而不是如今杀人如麻连孩子都不放过的东阳郡王”

李双儿攥着李宜奉的手忽然一松,对他展露最后一个笑颜,随后,缓缓的阖上了自己的眸子。

……

孟行裕已经率军趁着夜色偷偷行至海州城门下。

此时他肃容立在马上,斟酌着时间,既然李宜奉没什么动静,那事不宜迟,只有先下手为强,一挥手,正待下令,忽听“嘎吱嘎吱”的几声连续的闷响。

那城门竟然毫无预兆的开了,一瞬间,整个城楼之上都点满了灯火。

裴峻手下的一员大将邓安正在西大街整队操练,只等着裴峻一声令下便出城与孟行裕大战一场夺取兖州。

众人皆无防备,忽听漆黑的夜里有数rén dà声喊道:“孟长史入城了!斩杀裴贼李贼!”

大家一听城门已开,孟行裕已经进城,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一时之间,整个海州都仿佛震动起来,大街上整装的军队顿时皆乱作一锅粥,不知何处起了大火,且火光冲天,刺鼻的味道和烟雾弥漫于整个街道之上,邓安刀戟一扫,划断两个没胆量小兵的脖子,吼道:“全体听我的号令!”

连着嚎了十几嗓子,总算是有几个听他的,邓安一时欣慰起来,正待再使把劲儿,猛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向着一侧看去。

大火和烟雾弥漫,一直从东大街往西大街蔓延,而东大街的以东,正是他们大军安营扎寨之所……

第八十八章 恩恩怨怨

东方瑶和芍儿回了楚州的长史府里,一大早崔城之就走了。

她无所事事,只好一整天就在小榻上歪着,心不在焉。

两更天的时候好容易睡了一会儿,可是不到一个时辰便毫无预兆的惊醒了。

也不知城之在泗州如今怎样了,她手无缚鸡之力,从小便自诩样样也不能比男子差了,却不曾想光是于兵法这一节上就不通。

倘若她一开始要求跟在城之身边……怕是城之也不会同意。

东方瑶垂头丧气的缩回被子里。

这么干着急的滋味可真是不好受。

而她不知道,此时的崔城之佯败之后顺利的为后峰部队争取了时间,不仅擒得李宜奉的心腹大将,还俘获了被扔在暗室的谢峰,只可惜这家伙一问三不知,崔城之只好把他绑了日后好做个李宜奉zào fǎn的认人证;另一边,萧恪带着剩余的部队紧跟其后,原本正想助孟行裕一臂之力,却不曾想海州城门大开,海州刺史公孙予策马亲自出城迎接,李宜奉的直系部队竟然不攻自破,这是哪时候有过的事,不费一兵一卒,竟然就如此拿下了李宜奉?

公孙予指了指大火绵延的东郊,叹道:“诸位请看,李宜奉是引火**了。”

萧恪和孟行裕皆是一惊,果然,进了城才看的真切,东郊的火势弥漫天际,浓烟滚滚直冲着西大街而来。

孟行裕诧道:“李宜奉不至于如此罢,就算是自知深陷囹圄,却也实在没有先自裁的道理啊!”

萧恪面沉如水,暗忖:李宜奉死了也算是除去一大祸害,只是城之想问的问题,只恐怕是要石沉大海了。

他当即吩咐了一名小厮,快马加鞭去通知崔城之,一边又吩咐众人前去救火,先抓到活的再说。

公孙予心中亦是疑惑万分,他侧身问道:“侄儿w,你到底是听到了什么,为何自归来之后就一直缄默不言?”

萧恪和孟行裕皆顺着公孙予的话音向着他身侧望去,却见公孙予身边是个骑马的少年,身量未足,面庞黝黑,却不知是泥垢还是天生如此。

“这是”孟行裕盯着少年,奇道。

崔城之一收到萧恪飞鸽传信便马不停蹄的赶往海州。

自然,他也知道,等他赶到泗州的时候,恐怕看到的只会是一片灰烬。

人这一生总会遇见很多秘密,保留很多的秘密,或许还有一些至死也无人知,只能将它带入棺中。

而崔城之不愿意李宜奉将它烧毁,他要知道卢望真正的死因,除此之外,江王的那些破事儿,其实他一丁点儿也不想了解。

待他赶至海州的时候,已经是三日之后了。

硝烟弥漫早已不见,断壁残垣在慢慢休整,也许很快,海州又会恢复不久之前的样子,大家很快会忘记,曾经有一伙儿企图颠覆朝纲的叛乱之人在此地暂居过,而他们差一点就变作了那泗州城中的刀下冤魂。

如今,这些乱臣贼子则尸骨不留。

“我们赶到的时候已经完了,灭完火之后,能烧的也烧殆尽了,连尸体都没能留下,这是在灰烬之中发现的。”

面对着焦黑的土地,一地的灰烬狼藉,根本无法想象三日之前此处还有上千安营扎寨的士兵和那名叫李宜奉的乱臣贼子。

萧恪递上来的,依稀可以看的出来是一个小巧精致的金箱子,上面刻着繁复的摩羯纹,只是因为大火的蹂躏,表面落满了黑色癞斑似的斑点。

上面落了一把小金锁,是打不开的。

“也许你想知道的,就在这箱子里,城之。”萧恪说道。

崔城之将金箱收好,半响,才低声问道:“阿恪,你说的那少年在哪里?”

那少年叫裴子元,是泗州人,十日之前,他还是一个不知忧愁的少年,或者说,还是一个天真快乐的孩子。

“他父亲不肯给裴峻提供粮草和银子,裴峻一怒之下便斩杀了他的父亲,”萧恪轻轻叹出一口气:“是个有骨气的义商,可惜了,我听海州刺史公孙予说,他在忠心家奴的护送下逃了出来,一路扮成小兵尾随着李宜奉和裴峻到了海州,因着他父亲素昔与公孙予有些交情,因此先禀报了公孙予,之后竟一人偷偷来了这李宜奉的帐中,不曾想机缘巧合之下,居然真要他找到了刺杀的机会,只是不知,他在刺杀之时,究竟看见了什么,自回来后,便一句话也不曾说过。”

崔城之看着这个沉默又面目刚毅倔强的少年,心中柔柔一动。

“你遇见了双郡主对吗?”

那少年身量尚且不足,此时他听了崔城之的话,猛然抬起头来看着崔城之,“原来她就是双郡主……”

崔城之伸手在他单薄的肩上拍了一拍,说道:“是她救了你,还帮你逃出来的,对吧?”

十四岁的裴子元眼圈蓦然红了,他哑声道:“是她,我没想到,我只是想杀我的杀父仇人……我的刀chā jin了她的胸口,她竟然还要救我,要我快走……”

他沉默的低下头,拭去眼角的泪水。

“你没有错,”崔城之默然良久,方说道:“她也没有错。”

李宜奉放了一把火,烧死了自己,也随着他此生唯一的亲人葬身了火海,崔城之想,也许双儿生命的最后一刻,使他明白了什么罢。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城之!”

萧恪喊住崔城之,见他有些落魄的样子,想安慰一句什么,却也不知从何说起。

崔城之笑了一笑,“无事。”

他其实只是一时不能理解而已。

第二日,他招来的工匠师傅替他打开了那金箱子,他得以知道,原来他一直想要知道的真相,就在他的一念之间。

第三日,有人来寻他。

锦娘从马上下来,将另一马上披着斗篷的女子也扶下来,“姊姊,真是麻烦了。”

那披着斗篷的女子说道。

锦娘笑着敲了一下女子光洁的额头,“未到的时候老是念着,这会儿怎么又不急的客套起来了?”

女子脸微微一红,这才辞了锦娘进府去。

因为裴峻带着仅剩的几千人马潜逃,因此孟行裕此时也不得闲,正在海州附近的山林和裴峻打游击战,因为他熟悉裴峻的习性,崔城之和萧恪又有要他将功补过之意,这才推了孟行裕和公孙予出去,乐的在刺史府里住的清闲。

崔城之正在和萧恪研究着这几日裴峻的路线,冷不丁有婢女敲门,“崔安使,有位娘子要见你。”

却是萧恪推开门,面带疑惑道那:“你确定是找他的,不是我?”

那婢女抿唇一笑:“萧将军这是何意,奴婢竟听不明白。”

萧恪干笑了一声:“无事,你下去罢。”

随后转身对崔城之笑道:“城之,你不写信又还不回去,可不是要急坏了东方娘子?”

崔城之也没回他,淡淡的瞥了他一眼,说道:“你和我还不是一般想的,五十步笑百步。”

萧恪在后面小声道:“我可是写信了的。”

婢女引着崔城之去了会客厅,越到目的地,他手心越是攥紧半分。

直到那婢女挑起帘子来要他进去,他手心也出了汗,望着那窗前那身形娉婷的女子,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心跳加速声,快步上前,将她揽入怀中。

东方瑶望着窗外的竹子正在发呆,冷不丁有个人从身后抱住了她,可把她吓了一跳。

“对不起。”

他先开口道歉。

东方瑶心顿时软了,原本想发的怒火一瞬间就被浇灭了大半。

“是……是……”东方瑶迟疑了一下,才低声道:“是她不在了,你心里难受吗?”

崔城之把她身子反过来,低头凝视着她颤抖的睫毛,慢慢的靠近她。

东方瑶盯着他胸口的花纹,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便抬头问他:“你胸口的伤……嘶崔城之!”

一个想着先吃她,一个担心着他的伤口,两个人没防备鼻子就撞在了一起,东方瑶捂着自己的鼻子,小脸皱做一团:“好疼!”

崔城之低声一笑,伸手替她揉了一揉:“好瑶儿,我错了还不成吗?”

揉完还捏了一捏。

东方瑶被他折腾的上不来气,伸手去锤他的胸口,果听他疼的闷哼了一下。

东方瑶绷着小脸:“为什么你一句话都不说就跑来了海州?”

崔城之从怀中抽出一封信来,递到东方瑶的手里:“我已经知道阿望的死因了。”

第八十九章 何为大错

“城之,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是阴间一鬼,平生多少恩恩怨怨,生死一念,我竟想的干干净净。

其实,我从未厌恶过你,我厌恶的一直都是那个曾经的自己。当我在宋州与你相识的时候,我已不再是那个纵然身残心明的少年,我将一切的错都怪在我的祖父不是皇帝,如果我的祖父江王为帝,我的叔叔姊姊就不会被李道潜逼死,我的父母就不会被我的祖父逼死,我的腿也不会断,双儿依旧是天真的少女……一切尚有挽回之境。

最可惜的是,这世间没有如果。

你一直怀疑是我害死的阿望,没错,的确是我,他无意发现了我的地下兵工厂,我无可奈何,他只能死。从小背负着祖父的遗愿,我已经忘了父母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杀人,并非我本愿;大错,已然酿成。我无法求得你们所有人的原谅,也无脸再见双儿,宁愿毁面自裁,只盼着下一辈子不再入轮回。

因为做人,太难过。”

因为做人,太难过。

东方瑶合上这封信,看向崔城之。

崔城之只凝视着她,不发一言。

东方瑶忽然有些心酸,原来他竟一直在介怀难受这件事,可是这些,于他又有什么错呢,那时他也不过是个命途多舛的少年啊。

“不是你的错,”东方瑶轻轻抚在他的脸上,试图劝解他:“也许是命运的不公。”

崔城之低低一叹:“我平生自负,面上却总做出泰然之势,总以为有平生所学,便可行摧枯拉朽之力,实则,也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世间之事,本难有定数,我唯一能做的,便是抓住我如今所能拥有的。”

他反手握住东方瑶的手,将她的小手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脸上,目光柔柔的盯着她,“我知道,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吧?”

他其实很正经,若是放到之前,东方瑶肯定说好几个“我不会”来证明自己绝对不会离开他,可是现在东方瑶却有些没忍不住想笑出来,她一直以为该担心的那个人应该是自己,却没想到,这边这个说到最后深情款款还是在大胆的求证。

可怜兮兮的问她,你不会离开我吧?

崔城之脸有些黑:“你怎么……笑?”这是什么意思?

东方瑶踮起脚尖来,圈住他的脖子逼他与自己平视,轻轻笑:“傻瓜,我当然不会。”

然后张口毫不留情的就咬了下去。

……

“萧将军,有位娘子寻你呢!”

婢女话音刚落,门便被打开,只见一个面目很是俊俏的郎君笑着问她:“你确定是位娘子?”

那婢女抓抓头,暗忖:不是娘子,还能是位郎君不成……

“是夫人。”萧恪一本正经的纠正她,向着门外就走去。

好在这刺史府的地方也不见多大,萧恪两步并做三步,适才下了游廊,便见对面走过来一行人,当先一个娘子面目沉静而精致,一点朱唇足风流。

萧恪顿时一喜,上前拉住她的手,柔声道:“夫人,难为你了。”

萧夫人微微一笑,俏脸飞红:“进去说罢。”

两人边走边说了这几日的经过,末了,那娘子问道:“听说在我之前,还有位娘子也来了?”

萧恪笑道:“正是东方娘子,你不是在宫里的时候与她颇为投缘么,可要去见见?”

萧夫人却掩唇笑道:“瑶儿既然来了,自然是来寻崔安使的,这会儿我便不去凑热闹了,待他俩出来你再寻个机会告诉她,岂不更好?”

崔城之和东方瑶这时才从房中出来,又问了她是如何来的,东方瑶道是锦娘送她来的。

她在楚州等得浑身焦躁日日难眠,骤闻李宜奉引火**心中也是颇为惊诧,却不曾想崔城之竟是一个人连夜策马赶去了海州,连十五都没来得及跟上,东方瑶心中固然疑惑担心,可是又怕一个人去了海州给大家添乱,幸好那几日锦娘过来陪她作伴,说是可以护送着东方瑶来海州。

“所以,你就这么相信她?”崔城之微微皱了眉。

东方瑶沉吟了一会儿,低声说:“我知道你对锦娘一直心有隔阂,我何曾不是?只是这一次锦娘确然是救了我们一命,如果没有雪娘子,我也无法和她通信得知你的近况。”

崔城之颔道:“当初我被囚,阿园说是锦娘暗中相助他才得入郡王府替我们传信,只是我一直奇怪,那日我们一起去叶城这件事原本也未告诉她,为何你被孟刺史所救之后,那雪娘子会寻上门来?”

因为之前锦娘曾经解释过这事,东方瑶便说道:“昔年恭敏皇后临去前曾在楚州留下细作,江王归藩之时野心勃勃,怎奈皇后受德宗皇帝重托,又自小养育之情,不忍下手,只得行如此之策监视江王,不曾想这一监视便是四十年。老楼主死后,锦娘为报老楼主的大恩留在了暖翠楼,一心一意留意李宜奉的种种举动。她说那日我们出行之时,她便察觉到了不对,正是杨绍元买通一群刺客要将我们灭口,只可惜她到的时候已经晚了,你已经不见踪迹,而我后来也被世叔救走。”

也就是说李宜奉先是害死了杨九郎,要杨绍元误以为是东方瑶寻旧仇,这才不管不顾的要追杀她,却不曾想人没杀成,却被李宜奉灭了口,因为没逮着她,一气之下又将杨绍元的死嫁祸到她的身上。

东方瑶没来由的打了个寒颤倘若那日她同意去杨绍元架吃饭,想必当天便中招了。怕也是因为她没去,是以杨绍元才会当着城之在的情况之下都赶着要杀她。

“孟刺史是如何得知你被人追杀?”崔城之想了想,又问道。

“有一封匿名信,”东方瑶面带疑惑之色:“我也问过锦娘,只是锦娘说她并不知情。”

崔城之思量半响,摇摇头:“她这话半真半假,纵然是说于你母亲旧识,你也莫要全信,好在她也并没有害我们。”

又轻点了东方瑶的额头,笑道:“你这丫头,我竟不知你何时多了孟刺史这么一个一听你有危险也不管是真是假就跑过来救你的大靠山!”

东方瑶得意一笑:“怎么着,这下怕了吧,我和世叔的关系,那可不是你们这些人能相提并论的!”

崔城之笑着催她,“你快说,你这是哪里来的世叔?”

东方瑶想起他一句话不说就一个人跑来海州,有些气恼,小嘴一撇:“偏不告诉你!”

怎么着,你要我说我就巴巴的告诉你呀?

崔城之忙拎住她纤细的胳膊去挠她的痒痒,笑涡深深的攒起来:“你还不说z,再瞒我可不轻饶你!”

东方瑶在他怀里笑的上上气不接下气:“哎呀有话好好说,干嘛……”

正玩笑着,便又听十wu bu合时宜的咳嗽声:“郎君,萧将军……”

东方瑶脸一红,忙从崔城之怀里爬出来躲在他身后,一下一下的整理有些散乱的云鬓。

萧恪站在不远处,盯着崔城之脸上可疑的红晕,佯装大方的笑了一笑:“城之,我刚好有事想找你商议,真是不好意思打扰了……”

说完便拉着他走了。

东方瑶:“……”

哎……眼睁睁的看着崔城之被萧恪带走了,东方瑶有些气闷,对十五道:“这是有什么事呀?”

十五做了个延请的姿势,笑道:“娘子这边请,有位故人寻你。”

故人?

起先东方瑶还有些惊讶,最近她见了许多故人,世叔、夫人、萧恪……还会有哪个故人?

不过一想到萧恪,她忽然想起一事来,不是说萧恪要在朝中任职么,怎么会无缘无故跑到莱州去祭祖了?

莫非,他是成婚了!

“东方娘子,你可算来了,我家娘子可等你好久了。”

门口,一名婢女笑吟吟对着东方瑶说道。

“映柳?!”

东方瑶又惊又喜,说道:“你怎么会在这儿,怀秋也在?”

映柳笑着替东方瑶揭开帘子:“您进去一看不就晓得了?”

第九十章 尘埃落定

东方瑶心中暗暗惊讶,眼前这个头绾朝天髻,簪一对四蝶银步摇和数只华胜,一身葱绿色对襟折莲百褶裙,映着面庞都细腻红润了许多的女子便是章怀秋?

章怀秋果见她一脸讶异,笑道:“难不成我脸上是开了花,唬的妹妹如此惊讶?”

东方瑶忙拉了章怀秋的手,啧啧赞叹:“不是姐姐脸上开了花,只怕是心里也开了,这么瞒了妹妹许多年,此时却不知该从何处讲起好呢!”

“瑶儿!”章怀秋脸一红,“我就知道你这丫头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快说,我藏的这么好,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东方瑶笑吟吟道:“那次姐姐问起我安西大都督换任之事,我心里还奇怪,姐姐什么时候竟然还关心起国事来了,原来关心的是另有其人,苏将军年龄颇大,姐姐关心的自然不会是他,萧将军一战成名,更是苏将军的爱徒,长安之时我又与萧将军有几分相识,因此有些疑心,只是那时候事多,也没多想,却不曾知今日姐姐和萧将军竟也有了这般的好事!”

章怀秋微微一叹,说道:“实在是我和他造化,我原本打好了一辈子在宫里孤独终老的算盘,阿恪留在朝中,倒也受了太后娘娘几分垂怜,虽说我本已想断了这段缘分,却不知有朝一日,这事竟然会被有心人捅出来”

东方瑶抓着章怀秋的手陡然一紧,章怀秋安抚道:“原是阿恪身边的小厮不知听了谁的差遣,一日趁着太后娘娘开宴之际,设计使得阿恪贴身的香囊掉在了太后娘娘的面前,那针脚功夫自然是与我的一模一样,太后登时便变了脸,问阿恪这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不用章怀秋说,东方瑶脑中自动想象出太后眼刀子四散扎人的场面。

“我竟然没想到,他冒天下之大不韪,当场说要求娶我!”章怀秋垂下眸子,面上露出一种很温柔的神色:“他说我原本便是他的心上人,两情相悦,只是因为有心人从中作梗,才使得我们两相分散,如今他已经回朝,而我也一人寡居在后宫,因此,他斗胆要求,太后赐婚于他,否则,他宁可当场引颈,也绝不承认有私通后宫嫔妃之实。”

这是一种怎样的勇气……东方瑶由不得暗暗敬佩,她竟没想到,萧恪那般谦逊有礼的外表下,竟是一颗能孤注一掷的心。

而太后,竟然还同意了!

东方瑶愣愣的看着章怀秋,半响,讷讷道:“不知道我还以为姐姐是在和我说书。”

映柳笑道:“可不是么,谁能知太后娘娘也是个心慈的,上一秒恨不得掀翻了食案大发雷霆,听完郎君说的一番话,面色竟然还奇异的松了下来,当场就赐婚郎君与娘子,如此一来,映柳真以为日日拜菩萨不管用,合该拜太后娘娘呀!就是什么妖魔鬼怪来了,我也先说一声‘太后保佑’,怕是再厉害额魍魉魑魅也躲得远远的啦!”

东方瑶被映柳这么一说,心中的担心也不由得冲散的几分,不过片刻,她面色又担忧了起来:“这固然是好事,姐姐和将军能修成正果,只是那陷害姐姐和将军之人,你们可知?”

章怀秋摇了摇头:“如今朝中除了太后,李少简才是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追随他的喽不计其数,没有靠山便想要在朝中立足,简直是举步维艰。”其中之意,不言而喻。x

东方瑶默然,没想到,太后信任李少简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公主呢?”东方瑶问道:“她如今如何了?”

章怀秋叹道:“公主依旧在道观中,不愿出来。”

东方瑶想问芸儿如何,虽说这丫头年下时给自己写了一封信,但是鉴于长安不安定,东方瑶便嘱咐过她凡事先以公主为主,恐怕怀秋不知,便没问,不过好在如今黄辞和庄叔快要回到楚州,那时候再问他们也不迟。

这么着在海州住了五六日,竟然还未曾捉住裴峻,在鉴于孟行裕和公孙予手底下的人也不多了,只能拦着不要他流窜到别的州县去作乱……不过估摸着再有个十天八天的,石安京率领的大军就要到了,如此,东方瑶方才心安下来。

这几日,东方瑶时常发现府里有个不太爱说话的少年,他皮肤黑黑的,脸也臭臭的,见了谁都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没事的时候就喜欢在公孙予的后院的假山上呆坐着望天,好似下一瞬就能飞升了似的。

东方瑶瞧着他颇有几分眼缘,便问崔城之这少年是谁,待崔城之将前因后果讲给他听,不由一阵唏嘘。

“是个命苦的孩子,我瞧着他是个可造之材,若能有一番际遇,想必比你们这些人也差不了。”

东方瑶说道。

“哦?”崔城之心里有些好笑,不过见她一本正经的样子,也没打击她:“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竟不知,你何时还学了相面之术?”

东方瑶白他一眼,“自学。”

想她在宫里呆了多少年,吃的盐比他吃的面粉还多。

说话间便走到那少年身边,少年不知是有些怕生还是不愿说话,东方瑶问了两三句,有些气馁。

“哎,”东方瑶忽然想起来一个问题,便问他:“河东裴延知你可认识他?”

少年黑漆漆的眼睛明显亮了起来,艰难道:“他似乎是我姨奶奶的侄儿的堂兄……”

东方瑶:“……”

这辈分,鬼知道他到底和你是什么关系?

裴子元咳嗽一下,小声道:“就是我二表叔,可我们也算是同族而已,怕是攀不上这门亲。”他年龄虽小,却也看出来东方瑶这是见他家门不幸,有意带他认亲的意思,不由脸红了红。

东方瑶微微一笑:“你不去试试,怎么知道不成?”

裴延知此人,虽说是刚正了些,可正因为如此,才不会将一个孤苦的少年拒之门外。

想起临走时那裴子元感激的神色,崔城之没来由心里一股酸酸的感觉……

好了好了,就是个小孩子而已,他这样安慰自己。

当然,十日之后,待他见到更大的“孩子”时,心里的酸味已经快要溢出来了。

十日之后,石安京和孟行裕、公孙予成功在锦屏山会军,彻底拿下裴峻,更将其他所余叛贼绑了,只等压往长安后听凭太后决断。

海州,锦屏山望云峰上。

“公主尚好,只是仍然不肯出道观,公主的几个孩子也养在道观中,太后娘娘会将一应供给送至道观,如此,倒也算相安无事。”

石安京卸下一身铠甲,换上锦衣长袍,两人立在小亭上,那长袍便随着微风飘逸,真是好不潇洒。

“总在道观里住着也不是一回事,太后娘娘可有劝过”

“自然是劝过,”石安京低头凝视着东方瑶的容颜,说道:“只是公主不愿意出来,每每对于太后娘娘也是拒之门外,因此也只能暂且在道观住着,不过……”

“不过什么?”听他似是话里有话,东方瑶不由问道。

“不过娘子若是能回长安替太后娘娘做个说客,说不准永平公主的心结便能打开。”石安京说道。

东方瑶心思一转便明白过来,面上却迟疑道:“石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

石安京笑了笑:“这些话,是太后娘娘托我告知娘子的。”

哦太后娘娘这是真的有意要她回去。

石安京满以为东方瑶会立即点头谢恩,谁知她却摇了摇头,“石将军若是回去,烦请为我请罪,我暂时怕是不能离开楚州。”

“那你什么时候能回去?”石安京追问。

东方瑶不由得多看了石安京一眼,今日的他,不,怎么多年不见,他一下子话多了起来?

她微微一笑:“太后娘娘既然要我来楚州治水,没有完成任务,我自然无颜回去,只求太后娘娘再给我一年的时间最多一年,我便回去孝敬她,可好?”

第九十一章 爱女之心

锦屏山风景秀丽,望云峰却是其中山势起伏最温缓的名峰之一。

从山顶向四周的山脉的望去,几乎每一座都被绿油油的树包围着;山脚的淙淙碧波是京杭大运河在海州境内的一角,名为桃花涧,河上架了桥,通往山内云深不知处的人家,绿树掩映着,倒是别有一番趣味。

“为什么?”石安京闪烁着目光,问她。

东方瑶没有去看他,她始终凝视着眼底这片山水,感叹于大自然鬼斧神工的奇妙,轻声说道:“倘若一日楚州水渠修成,绿树植满山涧,想必水患之害便会迎刃而解,总有一日,楚州山水亦会如海州这般壮丽迷人。”

石安京随着她的目光去看,恍惚发现,自己与她虽置身于山顶这小小的角亭,然不知何时,目光却不再拘泥于一眼所限,只要肯放眼去望,何处不是青山绿水,春光明媚?

人嘛,总是要变的。

如果是在从前,说不定东方瑶早便急着回去了,可是阔别长安一年,她总觉得有些地方,自己和从前想的不一样了。

“如果石将军回到长安,还请将军替我再向公主问一声好。”也有许多心里话,纸上说不出来,更不足为外人道,只能是一句简单的问好罢了。

石安京微微颔首:“我会如实回禀太后和公主。”

他四下打量了一会儿,有些犹疑,还有什么事没说的呢,想了想,似乎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两人俱是一阵沉默,石安京打算告辞。

“将军,”东方瑶忽然叫了他一句,她缓缓抬起头来,直视他的眼睛,“我一直以来,都想问你一个问题。”

触碰到她探究的目光,石安京下意识的想逃开,咬咬牙,他鼓足勇气与她对视,“你问,我若知道,必如实回答。”

有风吹动她额角的碎发,石安京莫名有种昨夜星辰昨夜风的感觉。

“季卿临死之前,是不是和你说过什么?”东方瑶说道。

石安京心口一跳。

不过在说与不说之间,很快他就选择了坦诚,“是,我帮他除去李况,他助我赢取太后的信任与青睐。”

可那是用他的命啊。

东方瑶看了他许久,那眼神有几分冷,冷到石安京有些害怕,他想起“暴病而亡”的顾氏,想起疯了的李况……

“我知道了,多谢将军如实以告。”东方瑶淡淡说道。

……

东方瑶下山的时候,崔城之已经在山底等了她许久了。

好在这望云峰倒也不高,下山也只用了一小会儿。

随着距离愈发的近,东方瑶有些尴尬,这个家伙在搞什么鬼?

她偷偷觑了石安京一眼,确定石安京脸上没有别的过分情绪,才放下心来。

“石将军,许久不见啊。”崔城之对着石安京寒暄道。

石安京也笑道:“是啊,许久不见……”

他的笑容逐渐凝滞了,定格在崔城之的那只手上。

东方瑶没料到,这家伙的手这么快,她一走近他,他就飞快的拉了她的手,一面跟石安京客气着。

东方瑶呆了一呆,立即想抽开,不曾想他的手仿佛是铜铁做的,攥的她还有些疼。

“你做什么呢!”东方瑶有些恼,待石安京尴尬的告辞离去,她气鼓鼓的瞪着崔城之。

崔城之若无其事的忽略她的目光,仿佛没察觉到她的情绪般,说道:“孟刺史找你有事,就在附近的白云观。”

东方瑶又试着抽了一抽,还是抽不出来,最终,她有气无力道:“你……你这是怎么了,我又不会跑?”

男人也没说话,就这么拉着她走。

莫名其妙,东方瑶暗忖,这个家伙莫不是听到什么不该听的了,她认识卫季卿的时候,他还在家里读孔老夫子的四书五经呢,难道这种事情还要一五一十的对他坦诚?

“万一,你跑了呢。”

男人边走,边从嘴里飞出一句来。

东方瑶先是愣了一会儿,很快反应过来,哦,原来是嫌她和石安京说话的时间太长了。

“哎呀,你慢点嘛,我……我腿酸的很。”东方瑶信口胡诌一句。

果然,一听这话崔城之立即停了下来。

将她打横抱起。

东方瑶:“……”

她都要哭了,他是不是理解能力有问题?

“有人、有人看见了,我脸往哪里放!”她强调。

“放我这儿。”崔城之淡淡道。

东方瑶忍了半天实在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揽着他的脖子笑的前应后和,毫无形象。

男人的嘴角逐渐上扬了几分,嘴角隐约露出一个笑涡。

“我和石将军,以前就认识,不过是说些客套话罢了。”东方瑶把石安京说的话一字不落的告诉崔城之,不过省去了卫季卿之事而已。

崔城之说道:“哦,我也猜的出来,太后不会要你在楚州太久的,多则两年,你就该回去了。”

他说完,还死不承认,一副我最光风霁月的模样。

东方瑶掩唇偷笑,在他颊边轻轻的啄了一小口,“你累不累啊,快放我下来吧。”

这悄悄的一吻,又轻又软,崔城之不由得放慢了步子,目光逐渐凝视在她的娇颜之上。

眼前的女子,杏眼微饧,朱唇娇嫩,笑靥如花,仿佛眼里心里,都只有他一人。

他的目光柔和下来,嘴角笑涡更深。

“不累。”

为你,哪里值得累。

待快到白云观的时候,怕她窘迫,崔城之才将东方瑶放下来。

“世叔找我是何事?”

他们是在这里会军,因为马上就要离开海州了,是以东方瑶原本是想跟着崔城之来与诸位道别,无意中遇见了石安京,他又正巧要为太后传话,才有望云峰那一说。

崔城之摇了摇头,“怕是有什么正事。”

两人一同入了白云观,早有两个女冠候着,将二人引入净室。

“劳烦二位女冠了。”

“不妨事。”二女笑着离去。

净室十分简朴,只有一架小翘几、几个pu tuán和墙上挂着的几幅山水画、老子的画像。

“那儿便先出去候着了。”崔城之对孟鹤琏说道,便要离去。

“城之,”孟鹤琏笑了笑,“你别走,你也要留下。”

东方瑶诧异的与崔城之对视一眼,两人也未多问,便坐了。

东方瑶思量了一会儿,脸忽然有些红……这是不是意味着长辈对她和城之的一种认同呢?

遂而慢慢的低下了头。

孟鹤琏自然早就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情谊,更晓得生死之情是世间最为难得一番情谊,彼此一旦经历生死,爱恨亦在其中淬炼,宛若新生,却比曾经更为坚固。

他捻了捻美髯,悠悠一叹:“瑶儿,你终于长大了,倘若你的母亲还在,看到如今的你,必然是欣慰的。”

“世叔,其实走到今日,因少年不谙世事,我也做错了许多。”东方瑶沉吟道:“世叔不在朝中这些年,朝中暗流涌动,我几次想出言劝谏,都因后怕而作罢,后来太后想要废帝,我自知已到了无可挽回的境地,其中三分错处,焉没有我的一半呢?”

“所以,你才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违抗太后的心意,只是为了心安,对否?”孟鹤琏说道。

“世叔说的不错,母亲过世之际,曾令我发下毒誓,一生不可对太后寻仇,倘若太后有错,必不惮直言上谏,凭己之身,严行东方氏祖训,以恢复东方一族昔日荣华……其实这些年来,我也一直不明白,母亲从来不是贪慕虚荣之人,为何临去之时,却一定要我恢复东方家昔日荣华?”

从前以为那是痴人说梦、天方夜谭,就算她有心,可毕竟东方一族只剩下她一人,且还是女子,就算有朝一日她能再拉拢盛氏,可毕竟盛氏一族也没落了,她束手无策、孤立无援,何谈恢复东方家昔日荣华?

孟鹤琏微微叹了一口气:“你应当不知,你母亲临去之时,曾冒着生命危险见了我一面,要我为她保守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我保留到你长大chéng rén,如今你已有自保之力,有可期之念,也有良人在身侧,我想,是时候告诉你了。”

东方瑶顿时心中如同平地惊雷一般,诧道:“世叔说什么?”

这些年来她虽知母亲和孟鹤琏的交情,可为了不连累孟氏一族,从未事及于他,只告诉她孟鹤琏是日后朝中可依靠之人罢了。

“我受你祖父大恩,倘若不是因为他的提点,就没有我孟鹤琏的今日,”孟鹤琏娓娓道:“这些年来,我一直避敛锋芒、小心翼翼,便是不想再经历一次东方一族之祸,你母亲将你托付于我,珍之重之,死前再三叮嘱,倘若有一日瑶儿长大,方可告诉她真相……你是否一直觉得,你的母亲对你太过严厉呢,她说,她有一次瞧你从梦中惊醒,说的都是‘阿娘不要打我了’,她心痛难耐,却也无可奈何,宫中路如此难行,因为高仙则一个似真似假的谶言,你从此改变了死亡的命数,也许是幸,也许也是不幸的开始。她不愿意你成为大明宫中争权夺利的那一个,为了目的为了荣华富贵不择手段,更不愿看着你因为一步踏错步入险境白白失去生命,所以那般严厉的督促你,只是希望你能有自保之力……”

“孩子,你母亲一辈子的愿望,其实从来都不是要你恢复东方家的昔日荣华,而是要你有自保之力,有可期之念,不是为仇恨所蒙蔽双眼,一辈子生活在黑暗之中……”

“瑶儿……我的儿……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东方瑶怔怔的望着孟鹤琏,泪水逐渐模糊了视线。

原来如此,原来她的母亲,瞒了她二十年,竟只是为了她能有自保之力,可期之念。

从来都不是要你恢复东方家的昔日荣华……

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顺着她眼角滚落,仿佛千金之重,仿佛鸿羽之轻。

崔城之默默地,将她揽入怀中,任凭泪水打湿衣衫。

第九十二章 绿水悠悠

净室中十分安谧,只除了东方瑶一点点的啜泣声。

孟鹤琏离开许久了,小翘几上的茶水也已凉透,东方瑶逐渐停止了哭泣,呆呆的望着眼前的淳huáng sè的茶水,上面飘着几片皱皱的叶片,像她此时纠结的心情。

“城之。”东方瑶闷闷的叫了他一声。

崔城之松下一口气,将她慢慢的扶起来,为她擦去泪痕,“哭够了?”

东方瑶委屈的看着他:“没有。”

说完眼睛便一花,又滚下几颗泪来。

这姑娘是水做的吗?

崔城之哭笑不得,只好抬手为她一点点的拭去。

东方瑶低下头,从袖口抽出一条帕子来,“用这个。”

然后老老实实等着他擦。

崔城之从善如流接过帕子,在她眼角按了一按……咦,这帕子好眼熟?

他由不得多看了两眼,笑容愈发的深。

东方瑶呆呆的盯着这条帕子,略带青色,上面绣着两片竹叶,苍天,她刚才是不是眼泪全哭到脑袋里去了?

“呃……这个是……你上次落在我家里,我觉得它挺好用的,就……”她急的要抓耳挠腮偏偏又编不出来,这娇憨的样子实在可爱的紧。

“我知道。”崔城之轻轻一笑。

你知道……个鬼啊。

东方瑶很是尴尬的撇过了脸去,心里哼哼道。

自望云峰一面,分道扬镳也是不可避免的事。

为防止有心人做文章,孟鹤琏很快辞了东方瑶和崔城之回了徐州,这期间东方瑶也只敬了一杯茶给孟鹤琏和孟夫人,孟夫人哭的跟个泪人似的,她自小便与自己的母亲交好,东方瑶便多问了两句可知锦娘其人,谁知孟夫人竟说不知,东方瑶心中疑惑,倘若锦娘真不是母亲旧相识,那她一开始为什么要救自己和城之?

萧恪和章怀秋随着石安京押解着裴峻等人回了长安,孟行裕回了宋州暂任刺史一职,一日后,东方瑶和崔城之也回了楚州。

回去之后的第一件事,崔城之竟然提出要去暖翠楼道谢。

之前东方瑶还以为崔城之对锦娘有偏见,不过崔城之却说此一事彼一事,毕竟锦娘是真的有恩于却他们,如果没有锦娘暗中安排苏园送信,如果没有锦娘的雪娘子传信与瑶儿,临时偷走李宜奉准备炸掉引水渠的两箱zhà yào,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锦娘辞道:“这也是我的职责本分,老楼主于我大恩,我又与你们颇有交情,怎好袖手旁观呢?”

东方瑶一时又感慨万千,尤其是看了李宜奉的信,总觉得他的死似乎和江王的逼迫有着莫大的关联,都说显宗皇帝为人仁慈,其实江王的几个儿子怎么死的,也许还另当别论……

只是其中她最为可惜的,便是双郡主了。

“其实你早就知道双郡主喜欢你吧?”

眼下引水渠毫发无伤,两人也已经责令在荒山之上植满绿树,并规定十年之内不可有任何人以任何名义砍伐,待树木成材之日,便是楚州百姓安乐之时。

闲暇的时候两人就会到承河岸边来逛逛,朝廷派了新的刺史和新任命的长史,怕是不日到达,这几日两人便忙了些,暂代刺史之职,好在李宜奉之前明面上也没管过什么,因此工作差不多还与往常一样。

站在岸边,东方瑶问他。

眼前绿水悠悠,岸边参天大树青翠欲滴,融入这山水里,似是一副水墨画。

“知道,可是那个时候,我已经有了海棠。”

能感觉到怀里的身子忽然僵了,崔城之苦笑道:“海棠是我的第一任妻子,她与我从小一起长大,后来族中叔父做主,我便与她成了婚,只是成婚不满一载,她便在大明宫落水而亡。”

落水而亡?怎么还是在大明宫……

仿佛感知到她想什么,崔城之继续道:“那时候我已经在长安谋了一个小小的职位,后来有事离开长安,太后怕海棠在长安举目无亲无人照顾,便将她接入宫中,谁知等我回来的时候,才知她竟失足落水,就这么去了。后来我鳏居了三年,太后瞧我实在落魄,便亲自做主为我安排了一门婚事,娶的是东海徐氏的三房女儿,我实在不忍驳回太后的心意,便决心娶了徐氏,忘掉过去,重新开始,谁知成婚之前,徐氏便罹病而亡。”

这……这也太倒霉了吧,东方瑶嘴角抽了抽。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这样风轻云淡,可事实是哪个男人心里不难受,连着娶了两门亲事,两门都无疾而终……

“瑶儿,你……你不会怕吧?”崔城之犹豫着问她。

东方瑶愣愣的看着他:“我怕什么,你不要我了?”

不要就不要呗,难不成她还会伤心的去跳河?

当然,她没敢说出来,只是心虚的垂了垂眼皮。

“我怎么会不要你!”崔城之轻轻弹了这丫头的脑门儿,他都恨不得把自己的命都给她,这丫头也太没心没肺了吧!

“唉唉唉,我错了嘛,”东方瑶忙躲,“你别恼呀!”

崔城之左瞧瞧她,右瞧瞧她,虽然实在想敲打敲打她,可问题是看了半天觉得哪里也不好下手,万一打坏了、打恼了可不好收场。

他伸着手,捏了捏东方瑶的又软又香的小脸,严肃道:“知道错了,以后就要嫁给我,将功补过。”

咳咳!

这家伙会不会算账呀,她不过说错了一句,竟然要她一辈子补过,太折本了吧……

“你还说!”东方瑶拍开他的手,说道:“你若总拈酸吃醋,要我多没面子!”

你瞧瞧在石将军面前,让人家多尴尬呀。

崔城之好笑的看着她,“你是不是傻?”

石安京看她的眼神,一直就没对过好不好,从他第一次在宫里遇见东方瑶开始,那时候她失足落水,可石安京分明是个与她没什么干系的金吾卫长,为何东方瑶落水了,他那么紧张?

可惜眼前这姑娘却不自知。

东方瑶正待问她她到底哪里傻,又听崔城之补充道:“傻点也好。”

他吻了吻她的嘴角,低声道:“这样你就瞧不上别人了。”

那也看不上你了……

东方瑶在心里小声腹诽。

她眼睛无意间一瞥,忽然发现哪里有些不对劲儿。

“你看这个亭子,怎么、怎么,”她顿了一下,仿佛不太相信一般,“怎么和我的名字差不多?”

崔城之顺着她削葱般水嫩的指尖看去,果见那亭子不知何时多了块牌匾,上面刻着行云流水的两个字:瑶亭。

她想起来年前好像答应过一个工头儿说是找到好的名字一定来安上,没想到已经有人快她一步了。

崔城之微微一笑:“许是他们都……”

“都什么?”

崔城之箍紧了她的小腰,低头衔住她软软软软的唇瓣,含糊道:“……都如我一般喜欢你。”

第一章 此去几何

北风呼啸肆虐,宽敞的大道上卷着几片瑟缩而干瘪的叶子。

有耳尖的小二听见站外辚辚的马车声,忙敞开门揭帘走了出去,待有个随从模样的郎君递上文书来给他看了,小二瞧了几眼,笑着牵引道:“还请郎君往屋里坐!”

一边吩咐另外几个小厮去安置马车和侍从。

正说着,马车上先下来一个男人,他穿了一身绸白色的大氅,身形修长如玉,伸手向着车内伸去,似是车内还有一人。

那小厮匆匆一瞥,并未在意,吩咐完毕后便等在门边,候着几位,却见那马车之上下来个女子,女子生的不是十分的惊艳,周身却有股幽幽的冷气,然而小二往她脸上打眼一望,却见着女子是一副恬淡的容颜,非但不惹人讨厌,反令人见了不知怎的就萌生敬意和亲近之感。

待那女子和郎君走了过来,但见那郎君紧紧地攥了女子的手,细细嘱托道:“手有些凉,待会儿进去喝些热茶,路上不可再伸着手看书了,对眼睛还不好……”

那女子一语未言,跟着身边的郎君亦步亦趋,却满脸写着“老娘知道了”的样子……

小二走了半天神,待回过神来忙一掀软帘,笑道:“诶诶诶!二位请进!”

这对神仙眷侣般的娘子和郎君方才进去。

东方瑶小小的打了个呵欠,这赶路的日子可真是难受,再加上天气愈发的冷,马车晃来晃去,她就容易昏昏欲睡,看着书眼睛fā lèng。

本来和崔城之不是坐在一辆马车上的,怕是不方便,谁知这家伙非说怕她闷的慌,上了她的马车要来陪她,东方瑶一开始很是拒绝,这这这成何体统?

她好歹还是个脸皮薄的姑娘,跟一个男子同处一室,尤其这男子还是她喜欢的,只觉得浑身拘束无比,唯恐一个不小心就给他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

她尴尬,反而不困了,时常翻着书就是一整天,崔城之倒也不多说话,也一个人静静地看着书。

如此这般,东方瑶倒适应了许多,只是他不说话也就罢了,只要开口说话,就婆婆妈妈。

“郎君,茶水。”

小厮笑着摆在了方桌上。

崔城之微一点头,先尝了一尝,随后松开捂着的手,将杯盏递到东方瑶的手中,轻声道:“慢些喝,仔细烫着。”

东方瑶尝了一口,的确有些烫,不过烫的很适宜。

她小酌了一口,打量着四周。

只见这是一处宽阔的大堂,堂中设了数十个方桌,邻桌坐着几个颇有官威的男人,也有身着统一服装的驿差,专门传递朝廷的军事情报和文书;楼上是住间,和之前住过的驿站大同小异,她也就没多看。

自楚州之变后,东方瑶和崔城之在楚州又呆了四个多月才启程。

孟鹤琏升任郑州刺史,离西京长安又近了一步;孟行裕原是李党,然被招降之后尽心尽力辅佐萧恪和孟鹤琏,为楚州之变扭转战局,太后念及他也是身处敌营无可奈何,便要他正好补任了宋州刺史。

萧恪就比较惨了,朝中本来就有人对他虎视眈眈,又在太后身边暗中谗言,因为无敕就调兵遣将,将他贬去了陇西,不过好在萧恪一开始回到长安就是为了章怀秋,如今他倒乐的在陇西清闲,当即卷铺盖走了人。

而裴峻等被俘的叛军,也早已于两个月之前抵达长安,在西市行刑以示大唐军威。

由此,浩浩荡荡一个多月,却蛰伏四十年的东阳郡王叛乱结束。

“到了鸡鸣驿,再走十天半个月就到京城了。”

邻桌的一个驿差模样的男人边喝热酒便对同伴道。

东方瑶拽了拽崔城之的袖边,“我也想喝酒。”

崔城之沉吟片刻,明显是有些犹豫。

芍儿见东方瑶跟她打眼色,忙笑道:“要我说,这大冷的天儿,还是来一杯热酒更暖肚,你说是吧崔大哥!”

这一声的叫的是十五,十五见芍儿冲他努嘴示意,犹疑的点了下头。

“去拿壶热酒。”崔城之只好吩咐。

得了热酒,东方瑶心满意足,闻着这醇香的味道就忍不住揭开豪饮……当然,当着崔城之的面是不现实的。

她倒了一杯,皱着眉盯着眼前这小不拉几的杯子,心道,这店家该不会是和崔城之串通好了吧,故意给这么小的一个杯子?

“热酒慢慢喝,才暖身子。”崔城之瞧她一脸不满外加迷惑的样子,失笑道。

东方瑶横他一眼,顺从道:“知道啦。”

一边递给芍儿一杯,“你先喝一口,待会儿问店家再要一壶,给阿园些,他还在外面为我们安置马车,没事就要他快进来吧。”

芍儿脸一红,小小的应了一声。

瞧着芍儿有些焦急的步态,东方瑶忍不住抿唇一笑,离开楚州之前她曾特意找了苏园,问他愿不愿意跟着他们离开楚州,到长安建功立业。

苏园毫不犹豫的就同意了,东方瑶还奇怪,问他家中老小如何,苏园便道:“父母有哥哥姐姐照料,况且我也愿意跟着娘子和崔郎君到长安来成功立勋,日后就算封妻荫子,也不辜负父母的一番养育之恩。”

这番话倘若是别人听来必然是要嘲笑的,但是东方瑶相信苏园的确有这个能力,胆识和机智他一样不缺,否则也不会冒着那样的危险替锦娘传信而不被发现。

“手还冷吗?”崔城之牵着她的小手摩挲了一会儿,“果然还是热酒暖。”

东方瑶心里腹诽他,想抽出手来,“那你还不要我喝。”

“你呀,不能喝别逞强,喝多了对身子也不好。”崔城之松开她的手,点点她的额头。

“我能喝!”一听这话,东方瑶自然是一百个不乐意,怎么这个家伙偏偏就是不信她能喝呢,都怪那一次她喝的太不省人事了,否则现在也不会被他这么嘲笑。

崔城之戏谑的看着她,不说话。

“兄弟,这事儿你说的可是真的?”

“那是自然,这事儿哪里能有假?我从长安这是要去陇西传信,听说圣上是有意要将齐王殿下葬回祖坟,不愿他葬入皇陵,因为这事儿,从来没和太后娘娘拌过嘴的圣上听说都几欲和太后吵起来!幸而有吴王殿下和皇后拦着,才没至于怎样……”

东方瑶正待回话,冷不丁听邻桌两人一番对话,愣在了当场。

齐王,葬回祖坟,吴王,皇后。

她蓦然抓住了崔城之的手,惊讶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汝南郡王,如今的齐王李衡贞,他竟然……死了

“得罪了谁?”那驿差四下看了看,在同伴耳边低声悄悄道:“还能得罪谁,那可是太后娘娘心尖尖上的人!造谣生事,有谋反嫌疑,这样的事谁又敢置喙什么!”

这话说完,崔城之和东方瑶的面色同时凝重了起来。

第二章 昨日身去

李衡乾在马车中豁然睁开眼。

车内颠簸,行的很快,他一时竟然没有反应过来,只感觉浑身上下都是一阵酸疼。

“这是要去哪儿?”揭开帘子,李衡乾对着正在驾车的窦长宁问道。

“郎君这是怎么了,”窦长宁急的声音都有些颤抖:“适才不是齐王府的小厮来传话,说是石安京和秦峥领着千牛卫已经包围齐王殿下的府邸了!”

李衡乾大惊:“你说什么!”

窦长宁又道:“有人密告齐王殿下造谣生事语出狂言,说太后把持朝政有颠覆李唐王朝之嫌。太后知道后大怒,现如今毒酒已经送至府门,郎君若再不去,连齐王殿下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马车一晃一晃,李衡乾呆呆的坐在其中,随着车的节律,他像只木偶一般不受控制的来回摇摆。

齐王府很快到了。

乌头大门前,三排的禁卫将整个王府围的里三层外三层。

“吴王殿下不能进!”一见李衡乾满面怒火风尘仆仆,立在府外的秦峥立时想上前拦着。

“回来!”

石安京一把拉住他,对着他摇头:“不可。”

秦峥疑道:“你这是做什么,太后娘娘可是吩咐了你我今日务必要处死齐王。”

石安京低声道:“你可要想明白,毒酒早已送了进去,你此时拦着吴王,岂不是要他记恨你一辈子!”

秦峥心中一震回过味儿来,不仅退了回来,还对着禁卫一招手,示意谁都不要拦着。

于是,一排排刀戟都收了回去。

李衡乾飞身踏入府中,然而刚踏下一步,脚步却生生一顿。

“殿下!殿下!!”

“阿爷,阿爷你不要我了!”

有女人的痛哭声,有孩童的嚎啕声,有小厮压抑的哭声,整个齐王府,仿佛成了一座人间的炼狱,不绝如缕的声音一圈圈回荡在耳边,每走一步,李衡乾都觉得愈发艰难和虚浮了起来。

“阿兄!”

终于,他在恍惚之中气喘吁吁的推开上房的门。

“三郎,你终于来了。”

李衡贞回过头来,冲他一笑,嘴角溢出一排血来。

“阿兄!”

李衡乾喘着粗气,从梦中惊醒。

天未明,屋内一片漆黑,一时之间,整个屋子里只有李衡乾喘着粗气的声音。

半响,他才反应过来,下意识的向一侧摸去,待感觉到一侧绸被冰凉的触感,又失望的收回手来。

寒夜微凉,唯一的炭火盘在脚边奄奄一息,似是将灭,他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那星点的光亮,忽然想,这一切,如果只是一场梦该多好……

他的阿兄没有被毒死,他的嫂嫂没有自尽,他也没有如今这般孤立无援的境地。

皇宫之中,父皇母后尚且有他来安慰,可是他自己呢,谁又能来安慰他?

他默默地回身躺下,身子转向床里侧,想象着如果他身侧的那个人还在,他该怎么去解释,其实他,真的不想难过。

第二日,李衡乾入宫了。

进含冰殿的时候,李驰正坐在窗边的小榻上,盯着窗外的青松不知在想什么。

“父皇,今日身子可还好了些?”他走上前来,拉了拉李驰有些沉下去的披风。

李驰微微笑了笑:“还好,也就那样了。”

李衡乾又对他说了些家常,提到永平公主的时候,李驰道:“你这几日替我们去看看你姑姑罢。”

李衡乾微微颔首,正说着,窦氏领着七娘走了进去,对着七娘的一番耳语,七娘便朝着李驰跑了过去,“父皇,七娘要抱!”在李驰怀中一阵撒娇。

李驰眉头渐渐舒展开,点着女儿挺翘的鼻尖:“今天有没有惹你母后生气啊!”

七娘嘟着小嘴,急声道:“七娘今天想吃玉露团,母后不要我吃,父皇要为我做主!”

李驰呵呵一笑:“玉露团太腻了,又甜,你母后是怕你吃多了牙疼,我要你母后吩咐下去,以后的玉露团少放些乳酪如何?”

“不要嘛阿爷,我喜欢吃甜的……”七娘搂着李驰的脖子撒起娇来。

窦氏见李驰露出笑颜,终于发下心来,朝着李衡乾走来,“后日就是淑儿的忌日了,你记得去看看老将军,再者我这里有份忌礼,你也帮着捎过去,也替我和你父皇问候问候老将军。”

李衡乾笑着行一礼,颔首道:“母后放心,儿不会忘的。”

出来的时候,他便吩咐窦长宁,“准备准备,待会儿去观里瞧瞧姑姑。”

窦长宁忙不迭应是。

“听见了么,东方娘子要回来了……”

待行至九仙门前,一侧的抄手游廊上行过去两个婢女,手里不知端着什么在前面走着,声音随着风就飘到了李衡乾的耳中。

窦长宁的脚步随着李衡乾的步子一顿。

“是灵芷姊姊说的呢,”一个青衣小婢笑道:“该收拾收拾长安殿了,听说东方娘子性子好,我也想去伺候她。”

李衡乾心中一震。

她回来了,她要回来了……脑中始终回荡着这样一个声音。

片刻,他反应了过来,对窦长宁低声道:“走罢。”

……

一只手向东方瑶伸过来。

东方瑶微微抬头,是崔城之。

她垂眸浅笑,将手递给崔城之,踩在矮凳上下了步辇,站在望仙门前,望着面前高大的朱红色红墙。

长安,大明宫,我回来了。

早已经有婢女在一边候着,见了两人,先是有些惊讶的对视一眼,随后笑着迎上前来,“郎君和娘子万福,太后娘娘已经在紫兰殿中候着了呢。”

婢女是眼生的,笑容也有些花眼。

东方瑶心中有些紧张,好在崔城之捏了捏她的手,意思是要她不要害怕,一想到城之就跟在自己的身边,东方瑶鼓足了勇气,好像也没那么紧张了。

她深吸一口气,跟着婢女走开。

大明宫仿佛一成未变,走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回来的时候好像还是什么样子。

宣政殿、紫宸殿依旧壮观巍峨,龙首池依旧水声潺潺,太液池上结了薄薄的一层冰,春花秀丽的风景未现,肃穆而静谧,倒是别有一番情趣。

这边宫门打开,侍婢夹道相应,走了几步,只见里面迎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来,“姊姊回来啦!”

这少女一身青碧色的冬襦,细眉长脸,模样俊俏,正是一年多未见的灵芷。

灵芷悄悄笑道:“知道姊姊要回来,娘娘开心的几日都没有睡好,姊姊可要好生安抚才可呢!”

一转眼,却见东方瑶身边跟着的是一个高大的郎君,不由得神色暧昧了一些,行礼问好:“崔郎君万福,娘娘也念叨了郎君许久呢!”

东方瑶只好装作没看见,跟着灵芷笑着寒暄了几句,才随着一群婢女入内。

殿中十数个火盆同时燃着,东方瑶知道韩鸿照怕冷,屋里点着这么多的火盆也不稀奇,她低眉顺眼的同崔城之行了一礼:“罪臣东方瑶见过太后娘娘,娘娘千岁。”

崔城之亦道:“儿见过太后娘娘,娘娘千岁。”

热流涌动,仿佛有一圈围在了脖子上,东方瑶只觉得背后一阵虚汗,耳边传来一阵沉沉的笑声:“都快快抬起头来,让我先瞧瞧,究竟是瘦了,还是黑了?”

韩鸿照微微笑着,眼角熨出一层极为伏贴的褶子来。

第三章 回宫面后

太后没有多少变化,她依旧是往常的笑,这笑容要东方瑶想起来她第一次见韩鸿照的时候,记忆都有些模糊了,毕竟她那时候还小,可是唯一忘不掉的,是太后的笑容。

太后喜欢笑,无论是威严的笑,和蔼的笑,笑里藏刀,冷笑,都不易要人瞧出来,东方瑶在她身边贴身伺候了这么多年,总结出了一个规律,太后真的在笑的时候,她的眼睛也是在笑的,不是只嘴角一勾,笑的差强人意。

“殿下说的哪里的话,奴婢就是晒的黑了,愈发瘦了,都是心甘情愿的,就是怕殿下瞧着心烦,不愿意看罢了。”

她微微抬了头,笑着去看韩鸿照。

韩鸿照打量了一会儿东方瑶,又去看崔城之,一年多未见两人,回想起从前两人站在一起的时候,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还记得,东方瑶出事后的一个月,城之就马不停蹄的赶回长安入宫来见她。

韩鸿照一开始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好好的孝不守,怎么qing tiān bái ri的就跑回了长安,谁知城之一进蓬莱殿就撩衣跪下,一副负荆请罪的样子。

“城之,你这是何意?”韩鸿照皱了眉。

崔城之拜了一拜,诚恳道:“臣有个不情之请,希望殿下能应许,此后不管衔环结草,必回报殿下大恩!”

他的要求是,去楚州,和东方瑶一起治水。

韩鸿照先是愣了一会儿,她知道这事儿城之牵涉其中,当然,她觉得也无所谓,就算本非城之有意要陷害东方瑶,但是她只要结果而已,谁知自家的傻孙子不要命了一般连夜赶回长安,来求他……她脑袋一转,有些回过味儿来。

“你的意思是,你要和瑶儿一起?”

她仔细盯着城之,特意这样说,就是要看看城之的反应。

果然,一向说话不大磕绊的城之,这次回话竟然磕绊起来,“殿下……祖母,祖母知道,这件事全是我的错,我不愿意要她……东方娘子平白受委屈,也知道事情无可挽回,是以自愿和她一起受罚,去楚州治水!”

“好丫头,快起来,城之,你也起来罢。”韩鸿照微微摆手,只见有个四十多岁的婢女上起来将东方瑶扶起来。

“婉娘姊姊。”东方瑶一抬首,顿时又惊又喜。

婉娘笑着拍了又拍东方瑶的手,温和道:“殿下,我看着倒是瘦了不少,真该多赐些山珍海味、奇珍异草给东方娘子好生补补呢。”

待坐到了一侧,便有婢女捧茶过来,为二人斟上。

崔城之见太后也不急,便先是说的如何修的水渠,只是调整了原先修水渠的顺序,其实治水的法子还是用的何长史之法,再者,楚州树木砍伐严重,使得一下暴雨便泥沙俱下,河中淤泥不断淤积,水涝便不断,由此一来,便成了恶性循环。

“我竟没想到,先帝对他如此信任,他竟能做出如此忘恩负义之事。”

说到楚州树木砍伐严重,崔城之自然不可避免的提到了是李宜奉所为,太后听了不由得气的咬牙切齿。

东方瑶和崔城之对视一眼,说道:“殿下息怒,好在李宜奉已被伏诛,楚州与附近的州县也无大的损失。”

韩鸿照面色稍霁,笑道:“倒是可怜你们两个人与他zhou xuán了,我在宫里听了有一百种传闻,竟还有人说城之是生了三头六臂,千里眼、顺风耳,把那李宜奉的秘密都打听的清清楚楚,又暗中寻了徐州刺史孟鹤琏和省亲的萧恪,里应外合,这才将其zhi fu!”

崔城之面有愧色:“殿下说笑了,三头六臂自然是无稽之谈,其实降服李宜奉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说完这话,崔城之微微侧眸,看了东方瑶一眼,感觉到他投来的目光,东方瑶只觉得脸有些热,慢慢低下了头。

“如果不是因为瑶儿,我也不可能从李宜奉的身边逃出来。”

因为锦娘不愿意和皇室贵族有牵扯,因此在他们两个临走之事特意嘱托二人只要提及李宜奉之事请务必将她省去,崔城之又不能提到东方瑶和孟鹤琏早就相识,因此之前和东方瑶商量的时候就把这件事改成了:两人早就察觉到李宜奉有谋反之意,只是苦于毫无证据,恰好崔城之之前认识徐州刺史孟鹤琏,因此两人便使计请君入瓮,逼反李宜奉,再与孟鹤琏里应外合,只不过中间因为有些失误,才要他逃了而已。

“我记得,城之年轻的时候,似乎和李宜奉的妹妹,那个叫双儿的郡主关系不错呀。”韩鸿照喝了一口暖茶,似是漫不经心道。

崔城之心一跳,缓缓道:“双郡主是无辜的,只是李宜奉太过作恶多端,这次若不是因为双郡主,我们也不可能不费吹灰之力拿下李宜奉。”

又将李宜奉**的事对韩鸿照说了。

“小小孩童,竟有这样天大的勇气?”韩鸿照似是有些惊诧,“那小郎君叫什么名字,我可要好生奖赏他!”

“姓裴,字子元,今年只有十四岁,”东方瑶忙道:“殿下,李宜奉进泗州城的时候,因为他父亲裴直不肯提供粮草,将他一家满门全屠尽了,只留下几个家奴保护着带他逃了出来,如今他在泗州城中已无立锥之地,殿下不妨开恩,给个恩赐,要他来长安投亲,方不负他与他父亲一片忠君报国之心。”

韩鸿照笑道:“你这个丫头,这就开始‘收买人心’了?快说说,还要为谁求个恩赐,我一并赏了!”

东方瑶脸一红,“殿下,瑶儿明明是在为殿下‘收买人心’,怎么殿下反倒怪起我来了呢!”

“你这丫头!”韩鸿照忍不住莞尔,“怎么出去了一两年,回来倒成了个猴精儿,一口一口为我着想,真是巧嘴儿也说不过你!”

太后这一笑,身边的婢子和内侍也都忍不住掩嘴笑了起来。

婉娘偷偷去看崔城之,却见他没有像旁人似的开怀一笑,虽是薄唇轻抿,嘴角却忍不住上勾,偶然看了东方瑶一眼,眼神却无比的柔和,不由心中大为感叹,比起吴王殿下,她倒真心希望瑶儿能与这位结为连理。

因为一个人的柔情,就算他要藏在心里,眼里也是藏不住的。

而眼前的这位崔郎君,很明显心里眼里,全都只有眼前的女孩儿。

东方瑶觉得自己脸皮厚多了,见众人都笑够了,才腆着脸为芍儿和苏园一一讨了封赏。

不过由于这裴子元年纪还小,韩鸿照便特准他来长安的国子监学习;苏园升了正七品的千牛卫之一,负责宫殿及御前仪仗,官小前途大。

芍儿则是挂名做了殿中省少监之一,每人另赐绫罗绸缎无数。

芍儿在一边谢了恩,才回到东方瑶的身边。

东方瑶有些惴惴不安的也替芍儿谢过了,知道说完了芍儿,接下来便是自己了。

“瑶儿,官复原职罢,”韩鸿照说道:“你能将功补过,助城之拿下李宜奉也功不可没,其余未赏之人我也一一封赏,你便重新做回婕妤,如何?”

东方瑶忙不迭领旨谢恩,哪敢说个不字。

都交代完毕,韩鸿照微微吐出一口气来,“我有些乏了,瑶儿,你先退下罢,若是想出宫,也无妨,和婉娘说一声。”

东方瑶脸上笑容有些僵,愕然地想,不对呀,她最重要的事,还没说呢!

愣愣的看了崔城之一眼。

“这会子先别看了,日后有看的时候。”韩鸿照看着互相对视的两人,忽然笑着来了这么一句。

东方瑶起先没反应过来,待发现崔城之脸都微红的时候,像骤然被扔到油锅里的虾子一般,脸登时烧了起来,没多说一句,低着头就跟婉娘走了出去。

看着东方瑶走出去,韩鸿照面上的表情才逐渐变淡,目光凝在崔城之身上。

第四章 心悦卿兮

婉娘领着东方瑶四下走了走,说道:“当年太后娘娘雷霆之怒,说实话我真替你捏了一把汗。”

东方瑶笑道:“姊姊都这样害怕,更别说我心里了。”

“瑶儿,”婉娘颇有些无奈,“你说实话,你既是心里也怕,为何又要惹恼太后?”

东方瑶沉默了半响,方道:“我心里有愧。也不愿太后与至亲骨肉如此,更何况,倘若不是小人谗言,颍川王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她没有明说心里有愧是为谁,可是婉娘清楚明白,这个有愧的人是昭仁太子。

至于小人谗言……婉娘四下去看,并无他人,才说道:“其实我倒觉得,你这一走,是幸事或未可知。”

“姊姊这是何意?”东方瑶问道。

婉娘轻声道:“即便你是在楚州,当也知道如今唯一能在太后娘娘身边说上一句的,也只有李中丞。”

东方瑶心中顿时一凛。

婉娘拉着东方瑶的手,逐渐走进了春华园的深处,边走边道:“你在地方历练许久,许多事情大约自己也该想明白了。我只对你说一句,太后这几年来,愈发喜怒无常,唯有李中丞还能在一边说上两句,我老了,再有几年也该出宫了,有些话也不能再行嘱托,日后你在太后身边的日子还长……”

东方瑶呆了一呆,婉娘说她要出宫了。

婉娘有些心酸,不过也只是一瞬,她很快掩藏好这几份情绪来,轻轻拍了拍东方瑶的手:“日后你在太后的身边的日子还长,倘若能和崔郎君相互扶持,他一向为人谨慎,更兼谦逊有礼,我也算放心了。”

“姊姊!”东方瑶一急,“姊姊一定要走么,我若是想你,又该怎么去见你呢?”

“自古以来,盛筵必散,我走了,自会有人替我补上。”

婉娘用和蔼的目光看着她,顺便伸手为她轻轻拨动了额前的几缕碎发。

送走了婉娘后又去长生殿看了圣上,李驰看起来精神不是很足,恹恹的坐在榻上,强撑着笑颜:“原来是娘子回来了,可去瞧了太后娘娘?”

一边有婢女将她扶起来到一边的pu tuán上,东方瑶恭敬道:“去过蓬莱殿了,太后娘娘惦记着陛下,要妾一定来瞧瞧陛下,这些年陛下身子可还好?”

“还好,劳烦娘子记挂了。”李驰客客气气的说道。

话是这么说的,可毕竟才去了长子,李驰怎么可能无恙?

东方瑶和李衡贞算是没什么交情,可从未想到有一日李衡贞会这样被亲祖母赐死,还有他的妻子柳氏。

昔年谈起这场婚事的时候,谁人不是连连摇头,说柳氏音容德貌不配李衡贞,不过几年,齐王与齐王妃举案齐眉恩恩爱爱的名声传遍长安,长安城谁人又不称赞一句?

可如今李衡贞一去,柳氏便殉情吊死,古来烈性女子,原也不过如此。

况且齐王一死,李驰只剩下吴王和魏王两个儿子,魏王年纪尚小不堪有用,如此一来便只有吴王。岂止是李驰孤立无援,连李衡乾都孤掌难鸣。

东方瑶心中默然,李衡乾与李衡贞一母同胞,李衡贞的死一定对他打击很大吧。

李驰又问了东方瑶在楚州的遭遇,聊了几句李宜奉,东方瑶看皇帝眉间倦色上来了,不好再待下去,便低声道:“妾不好再打扰陛下休息,便先告辞了。”

李驰挥了挥手,笑道:“无妨,娘子若无事,多来转转也可。”

待退出蓬莱殿,正行到宫门口,好巧不巧,东方瑶又遇到了窦皇后。

窦皇后早就听过东方瑶的名字,不过这是第一次见东方瑶,待见了东方瑶的模样,倒是有些惊讶。

这模样,竟是十分的沉静端庄,不似前人所言,媚上求恩的奉承嘴脸。

东方瑶屈膝一礼:“妾东方瑶见过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窦皇后微微一笑:“原来是东方娘子,适才就听说娘子今日入宫,原本想着去蓬莱殿见一见,不曾想晚了,偏又在这里见着了。”

一边对东方瑶虚扶一把。

“妾真是惶恐,哪里要劳烦皇后殿下,这是正准备去含冰殿拜访皇后殿下呢。”

窦皇后也不推辞,拉着东方瑶去含冰殿问了一遭,和李驰问的也差不多,只不过中间夹了不少嘘寒问暖,自然了许多。

……

桓修延带着一支玉笛,兴冲冲的就进了公主府。

“芸儿,你瞧!”

楚芸正在花亭训诫仆人,因着怕公主近些日子可能回来,新建的公主府又无人来主持,因此她只好亲自上阵,在公主府里住了几日,再隔三差五的去道观里照顾公主。

“先下去罢,”楚芸笑着瞥了桓修延一眼,又低声对仆人嘱咐道:“记得把上房那些软帘换下来,颜色不好看,换些素雅的。”

仆人诺然而退,桓修延走进来,笑道:“芸儿倒是愈发有大家风范了。”

“桓哥哥这便是打趣我了,”待软帘一放下去,楚芸脸上带了几分倦色,她抬手轻轻一揉,微微笑道:“也是没有法子,我前几日来公主府瞧了一瞧,布置的实在是差强人意,因着这些人都不晓得公主喜好,公主性子愈发冷淡,倘或惹恼了公主,总归不好,这才鸠占鹊巢,多管一闲事罢了!”

楚芸在都尉府的时候颇受永平大长公主宠爱,公主有事便喜欢楚芸替她出面,因此这许多人都不计较楚芸孤孑的出身,又兼她为人谦逊温柔,是以都愿意听她的,巴结着她,太后见楚芸有这般手腕又是对公主真心实意,暗地里也就由着她来了。

因此说是“多管闲事、鸠占鹊巢”,委实过谦。

桓修延见她面有倦色,不免心疼,嘴上又不好表现的太过,便迟疑道:“偌大的公主府你怎么也管不过来,要不我向我阿兄求些厉害的媳妇子,替你打理打理可好?”

楚芸仿佛打了个机灵一般脱口道:“不必了!”

“怎么了?”桓修延有些惊讶,毕竟他也是一番好意。

楚芸神色有些不太自然,低声道:“不好劳烦你阿兄,况且我也忙得过来,府里有原来都尉府的老人,她们都愿意替我出谋划策。”

桓修延愣了半响,还没明白过来,只好讷讷道:“也只好如此,若是你有意,同我说了,我再告于阿兄也不迟。”

两人俱是一阵沉默。

桓修延低头抚着手中的玉笛,良久才道:“芸儿,我前些日子得了一副好的琴谱,替你吹一曲可好?”

楚芸眼睛转了转,仍旧点了点头。

桓修延的笛声悠扬而起,纵然身处纷繁之处,依旧能令人静下心来,平心静气。

倘若是平时,楚芸一定会寻一处幽静的亭子或小花园要桓修延吹来听,可她此时并无闲适之意,反而有些心不在焉。

少顷,桓修延停了下来。

“吹完了?”楚芸从走神中回来,问道。

桓修延轻轻点头:“吹完了。”

楚芸虽心不在此处,可毕竟也颇通音律,听他最后一缕笛声在耳中萦绕消散,分明是未尽之音,缘何要说已经吹完呢?

仿佛没有看出她的疑虑,桓修延说道:“我忽然想起今日教坊有些事,便不打扰芸妹妹了。”

楚芸也不强留他,况且,她也实在没有心思说些风花雪月,便将桓修延送出府去。

站在公主府的门口,心中暗暗盘算着,听说东方姊姊已经入了宫,恐怕面圣完毕,不知是不是该去万寿观候着……

正这么想着,忽见不远处的街角拐来一辆装饰颇为华贵的马车,倒像是宫里来的,楚芸思量片刻,心中立时一喜。

第五章 陌路之人

东方瑶从马车上下来之时,楚芸早就在门口等着了。

她亲手扶着东方瑶从马车上下来了,一边眼圈红了,闷声说:“姊姊终于回来了。”

小姑娘长大了,模样也俊秀了不少,面上倒不似先前那般怯怯弱弱,短短两年间反而多了几分沉稳和大方从容。

鹅蛋脸,柳叶眉,那皎若云间明月般的淡雅之气,也已与小荷有了五六分的相似。

一时想起来小荷,东方瑶忍不住心酸,她赶紧压下这难过的情绪,轻轻点了楚芸的鼻尖,说道:“傻丫头哭什么,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姊姊还走吗?”楚芸擦擦眼泪,不好意思的问。

“不走了。”

两人边说边走进府里,楚芸一边指使婢子奉茶,一边领着东方瑶去了上房,房中布置十分齐全,婢女小厮来往亦是井然有序,东方瑶早知道元香还未住进公主府里来,只是打听到芸儿在此处替元香暂管而已。

“芸儿,这些,可都是你来回布置管涉的?”她四下望了望,笑道。

楚芸脸一红,说道:“姊姊误会了,我不过是在此处替公主姊姊看一看罢了,哪里能有管辖整个公主府的能耐呢!”

“好芸儿,”东方瑶拉着楚芸的手,“这些年你吃苦了,在公主的身边住的可还好?”

话说完,她又叹了一口气,暗忖,寄人篱下的日子,哪里能有几分好?

楚芸低声道:“芸儿就算不说,要外人来说,也没有不夸赞公主姊姊的,公主姊姊凡事总想着芸儿,是以芸儿凡事也愿意为她着想,如今公主心魔难勘,在观里过得一日不如一日,莫说太后娘娘心里难受,就连芸儿这个外人都难受的很。”

果然……

东方瑶垂了眸子,她早先知道会如此,又该如何劝她呢?

楚芸见她似是有些恍惚,忙安抚道:“姊姊也莫想多了,那件事发生的太过突然,她只是一时难以接受而已,公主姊姊的两个孩儿还在道观呢,就算是为了这两个孩儿,也不会长住的。”

“你这话说的也是,”东方瑶叹道:“可那是为了她的孩儿,我倒希望,她是多为了自己。”

楚芸听了,只默然不语。

一个人的一生,免不了为了别人而活,可若只是为了别人而活,又有什么乐趣而言呢?

喝了两盏茶,楚芸便带着东方瑶道公主府的后院逛了一逛,东方瑶大略一看,风景确实不错,元香闲来时来后院逛逛,说不准心情还能纾解些。

两人又就着几盏茶分别诉了这两年的遭遇如何,约莫大半日才分开。

回去的路上,东方瑶就一直默然不语。

芍儿自知她是因为公主的事情犯愁,想去看公主,可是又不知见了公主该说什么。

“娘子也别思虑太重了,个人毕竟还是有个人际遇的,你我多说一两句话固然管用不管用,还是要看他个人的造化不是?”

长安殿里已经布置完毕,竟好像自己从未走过一般,香炉在何处放,如今还是在何处放着;帘帐是什么颜色的,此时焕然一新的却还是那个颜色;妆奁已经添置完毕,又摆了不少新的花样,婢女说是有皇后娘娘赏的,也有太后娘娘赏的。

待坐在榻上,芍儿递上一杯茶,对东方瑶说道。

东方瑶轻轻叹气,“话是这样说,我心里还是难受。”

伉俪情深的夫妻骤然分离,别说是元香,倘若是她自己,东方瑶想都不敢想,她至今不明白,当初太后究竟是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就算是留下安思逸,也不见得有多妨碍她呀!

还是说,她实在是对安思逸讨厌至极,以至于到了一有机会都不想留他的地步了呢?

正走着神,便见适才离开的芍儿笑吟吟的走进来,说道:“娘子,崔郎君在春华园等着见你呢!”

哦,一说起城之,东方瑶竟才想起来他。

她匆匆收拾了妆容发髻,这才赶到春华园。

崔城之坐在其中的一个八角石亭,不知在品什么茶,看上去颇为悠闲。

东方瑶想着韩鸿照单独留下他不知说了什么,心里正惦记着呢,看到他又换了一身天青色摩羯纹圆领长袍,便知他这是回去后又入的宫,心里放松下来。

谁知走到石台上,一个不小心便踩着裙子边踉跄了一下。

“啊!”

芍儿赶紧将她扶起来,埋怨道:“娘子急什么,这台阶可吓人呢!”

东方瑶讪讪的抬起头来,崔城之已经站到了她的身边,拉着她上来,面上似笑非笑。

茶水清香,“滋滋”的倒入一个银扣秘色瓷碗中,东方瑶心也跟着砰砰的跳着,想喝杯茶压压惊,抬手就端了起来。

“好烫!”

她一边扔下手里的杯盏,一边欲哭无泪,今天这是怎么了,诸事不宜?

崔城之忍不住轻笑一声,唤来一个小婢女,打湿了帕子,先吹了吹,再按在东方瑶被烫的小手上,说道:“娘子真若是急着见我,也不在这一时半刻,崔某还能跑了不成?”

这个促狭的家伙!

东方瑶白了他一眼,不好意思的抽回自己的手来,低声道:“我自己来。”

崔城之倒也没强留她,只是含笑道:“仔细着些,裙子长了,要芍儿替你改改,否则别再穿出来了,这石台台阶甚高,绊倒了怕是要在床上躺上十天半个月呢。”

东方瑶小小的应了一声,面上不显,心里却如同吃了蜜一般。

芍儿笑着招了招身边的两个小婢女,“两位妹妹可否跟我去一趟司膳局,好替郎君和娘子再拿些茶水小食?”

两个婢女自然连说不敢,跟着芍儿识趣的就离开了。

“没人了。”东方瑶抬起下巴来一眨不眨的看着他,提醒他道。

“哦?”崔城之挑眉一笑,“娘子这是何意,崔某竟听不明白。”

东方瑶白眼一翻,想赖账?

脚下一用力,便听对面正喝茶的崔城之“嘶”了一声。

她不好意思来问,这个家伙还不好意思说呀!

东方瑶气鼓鼓的瞧着崔城之。

崔城之失笑一声,放下手中的茶盏,说道:“说了些琐事,再者,太后娘娘有意要我入吏部。”

入吏部?这倒是不错,吏部乃六部之首,进了吏部纵然坐不上吏部尚书之职,那也是前途无量啊。

不过东方瑶琢磨了一会儿,心中有些失望,“没有……没有说别的吗?”

崔城之面色有些古怪。

他沉吟片刻,忽然起身来拉起了东方瑶。

“去哪儿?”东方瑶一边跟着他走,微诧。

“和你一起走走。”崔城之柔声道。

再只字未提太后,东方瑶心中诧异,但是又觉得既然崔城之都不曾防备,也许太后也不会横加阻拦,这样想了一想,才心安理得起来。

大约是酉时了,东方瑶怕城门下钥,便催他回去。

崔城之心中有些失落,回了长安,到底不如在楚州随意些,城门一关,他也不能再陪在她的身边了。

东方瑶轻轻推了他一下,“快回去罢,明日还能再见呢。”

“明日你要出宫?”崔城之一边忍住想要吻她的冲动,一边问道。

东方瑶微微颔首,“我打算去看看公主。”

这大半会儿,他却还一动不动的看着她。

东方瑶顿时俏脸飞红,“再不走真要晚了!”

崔城之笑笑:“晚了能留下也不错。”

待送走了他,东方瑶其实心中也十分不舍,可毕竟也没办法,除非……除非她能嫁给他,这样日日相对……

哎呀,她在想什么呢,哪里有女子自己每日想着嫁出去的!

东方瑶懊恼了一会儿,想着去叫芍儿,谁知在园中走了大半会儿也没见到芍儿的影子。

她顺着一条石子甬路慢慢行着,过了游廊,眼前又是另一处园子。

这园子身处,负手而立一个男子颀长的身影。

第六章 另择夫婿

东方瑶先是吓了一跳,待平静下来,她不由得皱了眉,这人,怎么像故意在堵自己一般。

迟疑半响,她瞧着天色愈发暗了下来,倒也没心情跟他zhou xuán,直言了当:“这位郎君找我,不知所为何事?”

那郎君逐渐转过身来,一张俊美无俦的脸上尽是温和的笑意,他说道:“惊扰东方娘子了,还请娘子莫要见怪。”

看清了眼前这男人的容貌,东方瑶先是一呆,桓修玉?

桓修玉上前几步,停在东方瑶不远处,笑道:“是桓某的过错,不过某只有一个小小的请求而已,若是惊到了娘子,实在是无心之过。”

说着,他行了一礼。

温文尔雅,大方从容,桓修玉这一俯身,当真是有种让东方瑶自愧不如之感。

她礼貌性的一笑,“原来是桓郎君,不知是何事,若是能帮的到,妾自然尽绵薄之力。”

桓修玉便道:“想必娘子回长安之后,正发愁不知如何去见公主罢?”

东方瑶心中警铃大作,这个桓修玉本来不是在教坊司么,怎么无缘无故搀和起这些事来了?

见她不言,桓修玉也未曾说什么,只道:“大长公主在道观住的这几年,太后娘娘费劲了心思想要逗公主开心,公主却始终不肯离开,如今公主府即将建成,太后娘娘有意为公主另择夫婿,想必再有知心人在身侧,总好过在道观里戚戚冷冷的过着,只是公主一直不喜见人,某听说娘子从前与公主颇有交情,因此只是拜托娘子这一事,不是为了我,只是为了太后和公主而已。”

说到这里,他悄悄觑了东方瑶一眼,发现她果然是在沉思,才继续道:“公主乃金枝玉叶,太后娘娘为了公主操劳许久,既要忙国事,又要念着公主,分心之余身子也大不如从前,倘若母子二人能冰释前嫌,也不失为国家之幸呀!”

东方瑶笑了笑,“公主那里,我自然会尽心调和的,倒是有劳桓郎君了。”

桓修玉面带羞愧之色,“哪里哪里,娘子能上心劝回公主,这也是娘子的功劳,与某不相干,既是话已带到,那某也不再叨扰娘子,告辞了。”

他微微点头,一手背在身后,高大的身影转瞬就消失了。

东方瑶盯着他消失的背影,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片刻,芍儿忽然从一边匆匆走来,“娘子可让我好找!”

她四下去看,诧道:“适才奴婢在一边等着娘子,大半天也不见娘子出来,正待入内找,却不想被人拦下了。”

东方瑶眉头皱起来,“被人拦着?”

桓修玉,什么时候有如此的本事了?

芍儿见她若有所思,便问道:“娘子知道是谁拦着?”

“桓修玉。”东方瑶嘴里说出这个人的名字。

大明宫若问李中丞是谁,恐怕无人不知;若是有人问桓修玉,恐怕东方瑶第一个不知道。

翌日一早,她来蓬莱殿请安,看到桓修玉的时候,心里一惊。

“若不是这些日子身子不好,”韩鸿照漱完口,结果桓修玉递来的茶水清了清口,笑道:“我原想着要修玉置办一场宴会,也好热闹热闹。”

说完,她指着桓修玉,说道:“还没说呢,修玉你可认得,从前他在教坊司,跳舞吹笛舞剑都是一绝呢!”

东方瑶笑道:“先前就听说过郎君的大名了,虽未见过郎君舞姿,有殿下如此称赞,想必便是不落窠臼的。不过殿下既然身子不虞,待年后曲江宴再行春宴也是极有情趣的,何必急着一时三刻?”

韩鸿照含笑道:“你说的也是,倒是我心急了。”

伺候韩鸿照用完膳,桓修玉便很识趣的要告辞离去,走的时候又说,若再有了新编的舞,先来给太后过目,三言两语便说的韩鸿照面上欢喜,直到桓修玉踏出门去,韩鸿照才微微叹了口气。

她饮下一杯苦茶水,说道:“瑶儿,其实我是有些后悔了。”

乍听此言,东方瑶心中略微诧异。

后悔,这世界上竟然还有令韩鸿照后悔的事?

韩鸿照说道:“我后悔,当初答应元香,要她嫁给安思逸。”

她手扣在扶手之上,柳眉蹙起,顿了一顿,又沉声道:“倘若当初不要元儿嫁过去,恐怕如今她也不会为安思逸所累,安思逸何德何能,能得元儿如此对他!”

“既有那一日,他当初为何不好好待元儿,我早就不喜欢他,也不过是因为元儿多给他几分面子而已,他舅舅不听话,哥哥又多行不义,我就是处决了他也不为过,你说这事怎么能怨到我的头上?”

东方瑶心里有些无奈,韩鸿照不是不喜欢安思逸,她只是太独断了而已,如果她能考虑一下元香的处境,知道她深爱安思逸,又怀有身孕,就算安思逸犯了滔天大罪都不会如此草率的处死他,现在她还是看不透,以为是元香不能理解她,就算今日元香能够原谅她,那么来日呢,元香心中有了芥蒂,还能与太后和好如初么?

东方瑶沉吟片刻,方缓缓道:“瑶儿从前听人说,‘母子没有隔夜仇’,便是有些小的隔阂,第二日也便不论了。殿下爱公主之心,瑶儿和所有人自然都是看在眼里,只是公主自小性子执拗,有些事难免钻牛角尖;再者,公主从前也是事事都顺从殿下的,如今这隔夜仇却是成年累月,想必其中……”

“我也难辞其咎。”韩鸿照替东方瑶补上这一句话。

东方瑶忙欠身:“殿下恕罪,臣绝无此意!”

韩鸿照叹了一口气,“你起来吧,我知道你的意思,倘若我没有错,元儿那般温和的性子又何至于到如今都不愿意见我?”

东方瑶惴惴不安的坐回去,心中紧着的弦才放下一点,背后冷汗直冒,这犯言直谏,还真不是谁都能干的活。

见东方瑶坐回去,韩鸿照才继续道:“我思量着,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这些日子公主府也快要建成了,元儿总也不能这么一直在道观寡居着,她还有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是以为她另择夫婿,想来便是最好的法子。”

……

东方瑶从蓬莱殿走出来,脑中一直回荡着韩鸿照的话。

另择夫婿。

为何桓修玉昨日对她说的话,便是今日太后对她说的话?

宫中除了李少简,何时还多了一个桓修玉?

“姊姊……”东方瑶犹豫的看着婉娘。

婉娘闻弦歌知雅意,拉着她低声道:“实则你离开的时候,桓修玉就已经在宫里混的声名鹊起了。”

东方瑶诧道:“那李少简……”

竟还能容他?

婉娘摇摇头:“他如今心思转到朝廷之上,拉拢朝臣,对后宫之事自然不上心,又兼那位颇有心机,怕是取代之日,也弹指之间。”

东方瑶又恍然又惊讶。

她想起第一次见桓修玉,那时候他正被人欺侮,得袁大娘相助,倒是一番的硬骨头,而如今……原来人心还是易变的。

想到这里,她回头默然瞧了一眼蓬莱殿富丽堂皇的朱红大门。

第七章 缘分使然

“怎么了?”崔城之低头端详了东方瑶一会儿,问道。

从望仙门出来之后,便见她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

一边十五递过来马的缰绳,崔城之犹豫了一下,对十五道:“将马牵回去罢。”

他扶着东方瑶上了马车,一边自己也踩着矮凳进去了。

东方瑶吓了一跳,推了他一把,“你、你进来做什么!”

崔城之堪堪坐在她的旁边,就听她逐客令一般的这样问,不由的有些黯然,低声道:“你这丫头,是不想和我一同乘车?罢了,那我便下去好了,不耽误你。”

说着便起身来,好像真的要下去一般。

“哎,你别走啊!”

东方瑶一急,她适才是怕被人看见不好解释,才想要他下去骑马的,怎么还生气了呢,慌慌张张就去扯他的手,把他的胳膊抱在怀里,哂笑一声:“我没这么想。”

马车的空间狭小,如果是和芍儿坐在一起,恐怕不会这么拥挤,不过坐上来的是崔城之,他不似那些瘦弱的青年一般,身材高大,如此同坐,倒是显得东方瑶“捉襟见肘”了。

尤其是崔城之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她的时候,东方瑶就总觉得无比的心虚,她下意识的松开抱着他胳膊的两只手,身子往后挪了一挪。

好像,好像许久没有尝过她的味道了。

尤其是她这般娇憨的时候,崔城之心一动,一只手悄无声息的绕到她的后腰往自己的怀里一带,低声问她:“真的?”

男人独有而浓郁的气息扑面而来,不知为何,东方瑶竟然还闻到了一股子清淡的香气,她脸一红,窘迫的低下头,两只手呆呆的垂在身侧,忽然就不知放哪儿了。

“怎么不说话,嗯?”他在一低头,嘴巴停留在她的鼻尖近处。

心“咚咚”的就跳起来,东方瑶慌忙张嘴想说“自然真的”,不过下一秒,他就封住了她的嘴。

他的手抚在她的后背之上,饶是隔着厚厚的冬襦,东方瑶都能轻而易举的感受到他的炽热,那双大手不停的揉着,好像要将她揉到他的身体里去,空气稀薄之时,她连马车什么时候动了都不知道,只能在他的暴风骤雨下脆弱的承受着。

半响,崔城之松开她的唇,这个吻却没有意想中的结束,反而顺着她的下巴,带着淡淡缠绵的湿意,忍不住向着她散发着清香的脖颈间滑去。

“城之……”

感觉到身体莫名的悸动,东方瑶忍不住轻轻嘤咛了一声。

然而她这一叫,崔城之却身子一僵,霍然停住了动作,将她从自己的怀里推开。

怎么了?

东方瑶还未反应过来,靠在车壁上艰难的眯着眼睛看他,微微喘气。

崔城之别过身子去,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努力压抑着身体强烈的躁动。

身边有人轻轻扯了他的袖子。

他转过身去看,果然,小丫头呆呆的看着他,“你怎么了?”

她双颊微红,似是还未从刚刚那一番温存中缓过来。

手指一点点抚上她娇软的脸,虽有意犹未尽之感,不过崔城之却深觉不能再继续这样放纵下去了,否则浅尝辄止的滋味儿可真是不好受。

“没事。”他嘴角含笑。

“真的没事?”为什么她心里有些失落的感觉?

“傻姑娘。”

崔城之终于失笑,将她拥在怀里揉着她柔顺的头发。

东方瑶开始不安的扭动,崔城之只好转移她的注意力,轻声问她:“瑶儿,你今天去见公主,想好怎么说了吗”

果然,这一问,她安分了下来。

说起公主,东方瑶便想起了桓修玉,便道:“昨日我与你分别之后,本想回去,不曾想被被桓修玉阻拦对了,你知道桓修玉吗?”

崔城之回忆了一下,说道:“似是在太后娘娘的口中听过他的名字,是一个教坊司的郎君对吧?”

“正是,”东方瑶道:“昨日他阻拦我,竟是为了公主说话,说太后与公主隔阂日重,太后有意为公主择婿,要我去说通公主。我之前同他倒是有过几面之缘,不过几年前他还是个不受人待见的乐伎,后来受了袁大娘的提携,去了教坊司,大约也混的风生水起,以至于今日我去给太后娘娘请安,他竟然在伺候太后娘娘用膳。”

她不自主的攀住崔城之的胳膊,喃喃道:“宫里有一个李少简就够了,如今又多出来一个桓修玉,这样下去,大明宫难免不会再有一次权力之争。”

崔城之心中有些欢喜,他嘴角轻轻一勾,手滑在她纤细的小手上,语气淡淡道:“两虎相斗必有一伤,大明宫中只会容得下一个。况且太后娘娘也不是神志不清的人,李少简日渐势大,她就算是扶植桓修玉,也绝不会要其中一家独大。”

东方瑶一个激灵从他怀里出来,“你说的对,太后的确不是那么容易被把持的人,倒是我,差点被迷了眼睛。”

不过这句话说完,崔城之又泼了一盆冷水下来,说道:“虽是如此,可太后毕竟年纪大了,有些事难免偏听,如同当年先帝信任济世一般,你在宫里这段日子,可一定要小心行事,这两个人最好谁都不要得罪。”

东方瑶微微颔首,又忍不住闷声道:“我省的,不过现在愁的是怎么做公主的说客。”

“你和公主是怎么认识的?”崔城之继续揽着她,问道。

“那时候我在弘文馆做昭仁太子的侍读婢女,”东方瑶轻声回忆道:“公主那时候也不受太后娘娘待见,没有人陪她说话,她便喜欢去弘文馆偷听大学士们讲课。我记得那一次是学士们要皇子们联诗,我在一边听的有些心痒,便也偷偷写了一首,谁知散课之后,我便找不到那诗了,找不到我也没怎么在意……”

“第二日,我听说皇后娘娘忽然要见我,吓了一大跳那也是我第一次见皇后娘娘,去见她的时候,公主就坐在皇后的身边。”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见了皇后我才知道,原来是公主无意捡到了那首小诗,并念给了皇后听。也不知是不是缘分,自那件事后皇后娘娘便对公主关爱有加,公主也常常喜欢来找我说话,我便与公主相识了。”

人世间的有些缘分,有时候也是很奇妙的,如果没有那一首小诗,或许东方瑶还不会那么快被皇后记起,元香也不会被她的母亲重新关注。

其实这些年来,东方瑶一直都想不明白一个问题,元香是太后的最小的女儿,为何太后会在元香小的时候对其不管不问、不理不睬呢?

天底下没有哪个父母不爱自己儿女,尤其是孟鹤琏对她道出母亲临死之前的遗言后,东方瑶才深深的明白,或许当你以为一个人不爱你的时候,那个人其实是在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守护着你,就如同她的母亲,对她严厉的时候,那竹板打在手上也是钻心的疼,可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因为她的母亲想要她在险恶的大明宫中活下去,如此而已。

“缘分,”崔城之轻轻念着这两个字,说道:“你与公主的确是有缘,也怨不得对公主如此上心了。”

所以那段时间永平公主出事,她才那么难过。

崔城之心中低低一叹,又叮咛道:“尽心便好,我也知道你希望公主尽快从那段阴霾中走出来,可到底也不能强求她不是?”

第八章 自欺欺人

是啊,正因为不能强求,又希望她能恢复往日那般无忧与快乐,所以才会这样纠结。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马车驶入长安城的一处郊外,这里人烟渐渐稀少,十分静谧,很快停在一个路面齐整的道观前。

“快回去罢!”老苍头摆摆手,把门虚掩了一下,埋怨道:“郎君身份看起来也不一般,为何如此没有自知之明,公主那是什么身份,你与公主无亲无近,怎么就能登堂入室了?”

一个看上去颇为瘦弱的郎君忙说:“老丈误会了,我是真的认识公主,你让我见一面,我不过是看看公主过得如何而已!”

“不行!”老苍头仿佛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门用力一扣便待关上,忽然一只手抵在那门上,硬生生的止住了他将要关门的动作。

“老丈,你就替我通传一声,倘若公主不见,我便不会再劳烦你了,如何?”瘦弱郎君扒着门缝,哀求道。

“诶,我说你这郎君好不识趣!”老苍头只好把门又打开,叹了一口气,耐着性子好说道:“今天绝对不行,里面还有贵人呢,您也体谅体谅老丈我,莫要堵在门口冲撞了贵人可好?”

崔城之和东方瑶一同下了马车,待行到了门口,便见眼前这一幕。

“这是怎么了?”东方瑶自语道。

那郎君面上的失望已经无法掩饰,又只好说道:“今日是子澜叨扰老丈了,多谢老丈,明日某会再来的!”

叹了一口气,他转过身来下了石阶。

这郎君看上去容貌竟有些眼熟。

东方瑶一时说不出话,惊讶的立在原地。

崔城之却已经认了出来,“是子澜。”

“让他进来罢。”

观门之内,传来一个男人淡淡的声音。

崔城之感觉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忽然一紧。

高子澜也认出来了崔城之,他勉强笑了一笑,还未客套,忽听身后有人说话,不由呆了一呆,往后看去。

老苍头笑着呵呵两声,伸着手点头哈腰,“殿下,您请,您请!您的马很快就有人牵过来了!”

随后,那被尊称为殿下的男人才挎着门槛走了出来。

有些人,不是不能相见,是相见不如怀念。

譬如李衡乾之于东方瑶,便是如此。

李衡乾没料到会在这里骤然遇见多年未遇的东方瑶,前脚跨出门槛,后脚草草的跟在后面僵住。

此时,她就站在他的面前。

许久未见,她好像变了,高了些,瘦了些,甚至……更美了一些。

他从来不吝把一些最美好的词加诸在她的身上,聪慧,倔强,执着,坚毅。

纵然她不是他身边形形sè sè的女子之中最漂亮俊俏的那一个,却是他心里最特别的那一个,就像是天边一片漂泊不定的云彩,远行离乡的人看见它,是注定会心动的。

“妾见过吴王殿下。”东方瑶垂下眸子来,对他遥遥施了一礼。

李衡乾依旧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看着她。

“吴王殿下。”

随着这一声称呼,李衡乾陡然回过神来,目光落在一边的崔城之身上。

“臣崔城之见过殿下,不知殿下在此,惊扰到殿下了。”崔城之牵着东方瑶的手,对李衡乾行礼,在他灼灼的目光之下,面不改色。

李衡乾看到崔城之和东方瑶紧握的双手时,心猛然一沉,不敢置信的多看了崔城之一眼。

站在她身边的这个男人,似是天生有一种淡雅之气,仿佛无论是在何人面前,就算是站在太后面前,他都能如此的泰然自若,悠然自得。

“东方娘子和崔郎君,”李衡乾一咬后槽牙,强迫自己出声,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来,“多礼了。”

随着这一开口,原本三个人之间僵持的气氛终于消散了。

高子澜看看吴王,踟蹰不知该说些什么。

李衡乾走下来,将他招到了一边去,“郎君过来罢。”

高子澜犹豫的瞥了一眼万寿观的大门,跟着李衡乾走到了一边去。

他下来的时候,冲着两人微微一笑。

“两位贵人请,老丈这就去通传一声。”老苍头看出吴王认识眼前的东方瑶和崔城之,连忙摆了一个延请的手势,对东方瑶和崔城之笑道。

东方瑶稀里糊涂的跟着崔城之和那老丈走,半天没有说一句话,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急忙去拉崔城之,紧张不安道:“城之!”

崔城之薄唇紧,未答应她。

东方瑶眼皮子快速跳动起来,直觉告诉她这件事不妙,她只好硬着头皮又叫了他一声,好在崔城之接着反应过来,微笑道:“怎么了?”

正说着,这老苍头将两人带到一个月洞门前,对前面两婢笑了一笑,便离开了。

其中一个婢女说道:“敢问郎君和娘子名姓,婢子好去通传。”

东方瑶便报了名姓,问姓名的那个走了,另一个又引着两人到了一间净室。

东方瑶惴惴不安,担心崔城之多想,待那婢女走了,她忙拉住崔城之,“你去哪儿?”

崔城之说道:“你放心,我不走,就在外面等着你,等会儿公主来了也好与你说话。”

东方瑶还是拽着他的袖子,低声沉默了半响,才道:“好,那你别走,记得等我。”

崔城之点点头,便出门去了。

东方瑶走到一侧小窗边,微微叹了一口气。

窗外有棵大树,东方瑶不认得,不过这树的树叶都落尽了,原是冬日便如此罢,不由得有些黯然。

案几上摆了一盏热茶,她掂量着,犹豫着,不安着。

就在这焦急的等待中,有脚步声落在了门外。

“公主慢些。”

是素云的声音。

东方瑶猛然站起来。

“吱嘎”一声,门开了,一只素手挑开软帘,接着,走进来三个女子。

“公主!”东方瑶叫了一声。

元香定定的看着东方瑶,半响才回了一声,“瑶儿,你来了。”

素云和绿意都进来了,两人掩好门,按着红红的眼角,“娘子可算是回来了呢。”

东方瑶忍不住走到元香面前,手抚在她苍白憔悴的脸上,说道:“公主,你……你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呢。”

这是责备,亦是心疼。

两年未见,没想到元香竟会憔悴至此,眼窝凹陷,鹳骨高高的隆起,眼底青黑色的暗影仿佛完全摧毁了她原本温柔如水的一双眼睛,使她看起来如此空洞暗淡。

元香握住东方瑶的手,缓缓垂下眸子来:“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去爱惜。”

素云和绿意服侍着元香坐下,两人便退了出去。

“公主怎么会不知道,公主只是不愿意知道,是在逃避而已!”

“瑶儿,”元香说道:“我们不要说这样好么,你告诉我,你这两年在楚州过得好不好?”

“过得不好,”东方瑶难受地声音低了下来:“公主,我们是人,不是无牵无挂的物件牲畜,我们始终要面对这个世间,不管好与不好,幸与不幸,公主躲在道观一时,难道还要躲一世吗?你要阿泽和二郎怎么办?”

元香搁在案几下的一双手有些颤抖:“瑶儿,你是来做我母后的说客,是不是。”

东方瑶摇摇头,“公主,我不是在做谁的说客,更不是太后娘娘的说客,我是在做我自己的说客。”

她看着元香瘦弱单薄的身子,上面只套了一件暗青色的冠衣,给人一种荒凉之感,说道:“瑶儿对公主说的这些话,不是要强求公主的意思,公主若是不愿意出道观,呆在这里也无妨,这里安静少人,最适合修身养性,公主住在道观中,只有百利而无一害。可是如今我来见公主,却知道公主住在道观之中不是为了这些,只是因为胆小懦弱,以道观之名,给自己一个所谓的避难之所,所以才迟迟不肯离去,这与自欺欺人,又有何益?”

第九章 若是重来

这话一句连着一句,像潮水般温柔的袭来,又瞬间将她淹没在其中。

胆小懦弱,自欺欺人,以道观之名,给自己一个所谓的避难之所。

元香垂着眸子,手抖的愈发厉害,瑶儿说的,真是一分不差。

她不愿意出道观,除了不愿意面对曾经灰飞烟灭的快乐的日子,更是不愿意面对她的母亲。

“她……”元香哽咽了一下,无助的看着东方瑶,“我不知道,我还能原谅她吗?”

她把脸逐渐埋进自己颤抖的双手里,“她是我的母亲,我最为敬之重之的母亲啊,可她亲手毁掉了我的幸福!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

东方瑶用自己的手紧紧地裹着元香的手,默然半响,才道:“公主,为你自己活吧。你若真的想知道真相,就去问太后娘娘,要她亲口向你解释一切。”

元香哭的泪眼模糊,仿佛这么多年的情感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地方,其实她不是刻意封闭自己,只是不懂得如何打开心房,人在孤独无助勘不破心魔的时候,就像被黑布蒙住了双眼,连自己的眼睛也会紧紧地封闭。

东方瑶轻声退出净室,待素云和绿意进去安抚公主,便唤来在门外候着的另外几个婢女。

“带我去瞧瞧二位小郎君罢。”

两个婢女忙应是,领着东方瑶又去了另一个方向。

大郎今年五岁多了,看上去很怕生,东方瑶逗了他好一会儿,他只是一个人低头默默地咬着自己的手指,乳娘小声说了一句,他放下,待乳娘看不见的时候,又含在嘴里。

二郎有名字,乳娘说叫伤儿,是公主亲自取的,乳母和婢女们都觉得这个名字不祥,曾劝了公主许久,公主便冷着脸许多日,他们也不好再劝了。

东方瑶默然。

伤儿一岁多一点,性子倒是活泼一些,听说没事的时候喜欢跟着道姑到后山去看山水,道姑都喜欢抱着他玩儿,只是东方瑶来看的时候,小伤儿正在睡觉,东方瑶不忍心打扰他,便只好离开了。

有这样两个惹人喜欢的孩子,真希望元香能尽快从那段不愉快中走出来。

“这位妹妹,不知跟我一起来的那位郎君在哪儿?”跟着婢女走出去的时候,东方瑶问。

婢女笑了笑,“在后院呢,他说有事找你。”

东方瑶一怔,什么有事找她,回去的路上说不就行了?

小桥搭在一处小小的水面上,冬日寒冷水也凝结成冰,衬着白色的栏杆,愈发有种愁云惨淡之感。

李衡乾就站在小桥之上,负手而立,如多年前无数次东方瑶见他的那样,留着一个孤独萧索的背影给她。

“原来是吴王殿下,不知殿下寻妾来,是有什么事?”东方瑶上前几步停住,低声福礼道。

李衡乾身子一震,缓缓的转过身来。

“瑶儿,你这些年,过得可好?”他问。

“还好,劳烦殿下记挂。”东方瑶恭恭敬敬的答道。

她说还好。

李衡乾想起崔城之来,心内的嫉妒开始如火般燃烧。

想问一句你和崔城之现在究竟是什么关系,可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问不出来,想问一句你是否还念着我,又未免太自作多情。

他嘴角泛起一丝苦笑,“瑶儿,你可知这些年,我过得一点也不好。”

东方瑶心口一跳,她暗暗定下心神,想说句话安慰他,却又听李衡乾道:“我的兄长,我的发妻,我尚算完整的家,全都没了。”

“殿下……”东方瑶嘴唇动了动,半响,她选择了放弃,只是轻声安慰道:“逝者已矣,请殿下节哀顺变。”

李衡乾双眼一眨不眨的凝视着她,“瑶儿,我只问你一句,你还愿意回到我的身边吗?”

他太孤独了,他有些厌倦这样的日子,一日复一日,都是他一个人在强撑着,不知这样痛苦黑暗的日子何时才有尽头。

他是个男人……可他也想有一个依靠,哪怕只是一个柔弱的肩膀,如此而已。

东方瑶有些惊讶,有些心疼。

她抬起头来,终于直视着他,看到他眼睛里的受伤,悲哀与无奈,心中已是巨震,从来没有想过,有一日李衡乾会对她说出这一句话,或者说,她一直以为永远不会倒下的李衡乾,原来也会如此的脆弱。

该怎么对他说呢,仿佛只要说一句不,她心里也会难受。

东方瑶幽幽叹了一口气,说道:“殿下,我只问你一句,倘若再重来一次,你是会选择慕容娘子还是我呢。”

她的声音又轻又柔,却一字一句的敲在了他的心上。

“倘若殿下心里的答案和我想的一样,那我们之间,还有什么是遗憾的呢?”

如果我嫁给你,一辈子就只能做你的附属品,而不得zi you;如果你娶了我,纵使一辈子只爱我一个,却也会为我牵绊不得平步青云。

李衡乾,这是你想要的吗?

你想要像雄鹰一般展翅高飞,实现你此生的夙愿,只要有人挡在你的前头,你可以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可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一直放不下的那个人,她也想成为一只雄鹰,翱翔于天际,她也会成为你的阻拦,到那个时候,你真的能保证你能狠心不折断她的羽翼吗?

李衡乾喃喃道:“你真的喜欢他妈?”

“是,”东方瑶微微一笑,“我喜欢的人,我确定他是我此生的良人,他会不计一切的包容我,信任我,爱护我,所以作为回报,我也会不计一切的包容他,信任他,爱护他。”

李衡乾心猛然一沉,他忍不住退后两步,又问:“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看错了人呢?”

东方瑶低声道:“世上从未有既定不变之事,既然我如今选择他,自然是会一心一意相信他,就算有朝一日两人分开,爱过便不会后悔。”

李衡乾苦笑两声,“我输了,我真的输了。”

他叹一口气:“你说的不错,是我太懦弱,这样的我,也不配你来爱。”

李衡乾没有再说什么,他断然转身,离开。

东方瑶定定的站在原地,仿佛身心俱疲一般捂着胸口,直到看着李衡乾的背影彻底消失。

她不是还念着他,只是有些可怜他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有个人慢慢的靠近她,从背后将她抱住。

东方瑶一时有些惶恐,她慌忙转身,“城之,你听我解释,我无意……”

“我知道”崔城之一只手抵在她的唇上,柔声道。

东方瑶愣愣的不知回答他什么好。

将那根手指一点点的移开,崔城之低下头来,这一吻吻的细碎而缠绵……吻在她的额头、双眸、高高的鼻梁,最后落在她的唇角,轻轻含住她的唇瓣。

东方瑶有些害怕,她怕被人看见,可是一想到她刚才是在这里“私会”李衡乾,崔城之一直都知道她和李衡乾的往事,难免心里不会堵得慌。

她只犹豫了一瞬,牙关便被他撬开,继而迷蒙起来,索性随他心意好了。

良久,崔城之双手捧住东方瑶的脸,低声笑了一笑。

东方瑶拽着他腰间的衣服,娇吁微微,好容易喘过气来,便解释道:“我都和你说,我刚刚就与吴王殿下叙旧而已,他问我是不是想重修旧好,我……”

“我知道,”崔城之嘴角一勾,眼睛晶亮亮起来:“不好意思,我又听了你们的壁角。”

“你……”东方瑶顿时哭笑不得,这个家伙可还真是过分啊!

“瑶儿。”

崔城之低声唤她。

东方瑶抬头看他,一副”有什么话说啊”的样子。

“嫁给我好不好?”崔城之在她耳边轻声道。

嫁……

只有一个字跑进了她的脑袋,东方瑶瞬间呆住。

却又好像明白了什么。

第十章 韬光养晦

楼观台位于终南山之上,这里遍布着皇家的大型道观,也是道教的起源之地,传说老子就曾经在此讲学,编著《道德经》。

从山上往下俯瞰,佳木繁荫,竹树环合,对面翠华山溪流潺潺,拾级而上的阡陌山路,偶尔有鸟雀啼叫,从林间扑棱棱飞出,很是有一番静谧安详的味道。

李衡乾不言不语,就这样立在其中。

立了片刻,窦长宁才提醒道:“殿下,风大,该回去了。”

李衡乾回头瞥了一眼窦长宁微微佝偻的身形,不知为何的心酸。

“回宫罢。”他说道,最后恋恋不舍的看了翠华山一眼。

这几日总有些说不出的疲惫,回去的时候便坐了马车,到了皇城之后换成步辇,载着他一直往长生殿的方向而去。

长生殿位置幽静,李驰惯日夜宿在此处,闲来无事之时便坐在窗边看看书,望望景,算是打发打发时间。自他登基为帝,除每日早朝之外,在紫宸殿、延英殿召见阁臣的时候都不多,既然没这个能耐,他也不愿意去触韩鸿照的霉头,如此,母子二人倒也相安无事。

可即便如此,韩鸿照不急,有的是人替她急,三天两头就有人挑李驰的错处,不是懈怠朝事,就是懒理军政,李驰有几次试着说想要禅位之意,倒是每每被韩鸿照否决。

“父皇这些日子,身子可觉得如何?”李衡乾问道。

李驰吐出一口气来,把一本《易》扔在了案几之上,扶着眉心恹恹道:“就这样吧,我这个身子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李衡乾见有婢女送茶水进来,忙起身亲自端了来,递到李驰面前服侍着父皇喝了下去。

一杯热茶暖肚,有清热的香气钻入脑中,李驰觉得神清气爽了许多。

“父皇闲来无事,可以到太液池走走,这样在宫里闷着,对身子也不很好。”李衡乾建议道。

若是别人,李驰就拒绝,不过李衡乾说这番话,他却是顺从了。

李衡乾扶着李驰走到了太液池边,边走边对李驰说了些趣事,逗得李驰时而哈哈一笑。

“你们先下去罢,别靠的这么近。”李衡乾对身后几个亦步亦趋的婢女说道。

“还不快退后,”窦长宁拦在婢女中间,斥道:“陛下和吴王殿下时而说两句话,你们都一步不落的跟着,连茶水都不奉,成何体统?真该把你们都打发回掖庭去!”

婢女对视了一眼,这才唯唯诺诺的退到了一边去。

李驰收回目光,眼神变得有些难看。

“三郎,你说我都那样对母后说了,为何还是她迟迟不肯同意?”他就想不明白,倘若母后是有意做千古以来的这第一人,他的儿子也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出这个位置来,为何他都私下求了那么多次,她还是不同意?

“在这个位置上有一天,我就有一天提心吊胆,”李驰木然道:“二郎死的时候,我就明白了,我们是斗不过她的……”

“父皇!”李衡乾叫了一声,目光似有责备之色:“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一时的退后,只会要别人得寸进尺。”

第一个人是他的兄长,或许下一个,就是他自己了。

李驰默然半响,方讷讷道:“可是三郎,我从来没有想要和她争过什么啊。”

“父皇不想争,不代表父皇没有可以争的资格。”李衡乾看着李驰,平静道。

只要他有这样的身份,就注定会被他们虎视眈眈的盯着。

李驰低下头来,看着脚底的石子甬道,觉得那石子咯的脚有些疼,然而疼的又钝,有苦说不出,只觉得心里憋得慌。

“父皇的手太冷了。”

李衡乾低声道:“只要三郎在一日,就一日护父皇母后和家中弟妹周全,父皇大可放心,儿不会做扑火飞蛾,却也不是井底之蛙,目光短浅之人。”

他神色淡然的四下看去。

“我们还是去前面的含春亭歇一会儿罢。”

……

数十幅画像挂在了画架上,上面画着一些世家子弟,不是在骑马射箭,就是在吹笛弄诗。

东方瑶进蓬莱殿的时候,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这位封孝同是蒲州人氏,他外祖父是太宗时的名将封震,如今官拜监察御史,年二十三,尚未娶妻……”

“二十三尚未娶妻?”韩鸿照连连摇头:“这个不行,定是有什么隐情,划掉。”

太后说完这话,灵芷忙将一边的画像取下来,丢给婢女,“拿下去。”

“这位张去舍原为已故江夏王之女缙云郡主的侄儿,如今官拜京兆尹,年二十八,先妻亡故一年有余……”

“这个更不行,先妻才死了一年,万一还念叨着亡妻,苛待了我家元儿怎么办?”

灵芷忙又丢出来。

“此为中书令xu shou功之子徐晋,如今官至京兆牧,年二十五,先妻亡故五年……”

“见过殿下。”东方瑶进来行了一礼。

“瑶儿来了,”韩鸿照冲她一招手,笑道:“快过来,看看这几个世家子弟,哪个能配得上元儿?”

东方瑶一身冷汗,她适才在这里看了片刻,韩鸿照为元香选驸马,就她那个挑剔的眼光,谁又能入了她的眼?

更何况,这是为元香选驸马啊,怎么着也该听听元香的意见……她犹豫了一下,想着该怎么把这番话委婉的表达出来,又不惹韩鸿照生气。

“这个徐晋,倒是不错。”韩鸿照指了指第四个画架上的那副画像,上面画了一个正在马上纵横的男人,颇为健壮。

灵芷忙取下来,展在韩鸿照面前请她过目。

“这身份倒是不错,也清白,只是模样有些差强人意,”韩鸿照忽然叹了一口气,“怎么看了这么多,也就这样呢?”

东方瑶笑道:“《易》中说‘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殿下是人中龙凤,能看的上眼,自然也该是这一类的。”

韩鸿照有些恍然,“你这丫头,说的似乎有些道理,倒是我的要求太高了些。”

一边吩咐灵芷,“这徐晋就暂且留下罢,其他的我再看看。”

灵芷应了一声,便吩咐婢女去收拾了。

“再有几日敕书就到了,你若是这些日子闲来无事,便跟着我到紫宸殿伺候着,我的一应喜好也不怎么变,倒也没有难伺候的道理。”韩鸿照饮下一杯茶,说道。

变是不变,您真以为自己是好伺候的吗?

东方瑶心里哭笑不得,面上却正正经经的应了个是。

韩鸿照搁下杯盏,又问了这几日在长安殿住的可还习惯之类的话,语气之中颇为平淡,东方瑶一一说了。

“住的习惯,灵芷妹妹说瑶儿走的这段时间殿下都一直为瑶儿收拾着,可见殿下心里其对瑶儿的关心疼爱之情,瑶儿日后也必不会辜负了殿下。”

韩鸿照看着东方瑶,温和的笑了起来,“你能知道,自然是好,只是灵芷那个丫头多嘴了。”

灵芷红着脸道:“殿下息怒,奴婢不该多嘴呢。”

韩鸿照呵呵笑了起来,“你先下去罢,这里没你的事了,待会儿再唤你进来。”

灵芷诺然而退。

东方瑶眼观鼻鼻观心,知道韩鸿照是要问元香的事了。

“元儿她……她说了什么,可是……可是要回来住呢?”

第十一章 永结同心

出了蓬莱殿,芍儿忙上来为东方瑶披上一件披风,塞过来一个暖手炉。

东方瑶一边在袖子里拨动着这个小小的手炉,一边沉吟道:“今晨我们去万寿观遇见的那个郎君,你去打听打听是哪家的子弟,身世如何。”

芍儿思量了一会儿,想起那个被阻拦在门外颇为狼狈的郎君,奇道:“娘子打听他做什么?”

“太后娘娘有意为公主择婿,我想……”她修眉纠结了一会儿,又不知该表达什么。

“娘子是觉得,这事情应该公主自己做主罢?”芍儿机灵的回道。

“不错,”东方瑶颔首:“可是后来一想,似是又不现实。”

元香亲自择婿选中的是安思逸,韩鸿照一开始就很是不乐意,以至于到后面越看越不顺眼,这一次,她怎么还能愿意元香再自行选择呢。

“可是,可是这和我们今早看见的那个郎君有什么关系?”

“你就去问问么,”东方瑶虽也觉得不太靠谱,不过她记得之前和这郎君有几面之缘,似乎是姓高,之前还和城之都在舍人院共事过,他既然都能寻上道观,说明是对元香用心,这样的男子若是能入了韩鸿照的眼,和元香成就一番姻缘,总比那些元香没见过、不相识的纨绔子弟要强十倍罢?

傍晚,芍儿果然带回了十分有价值的情报。

“娘子记得不错,那郎君姓高,字子澜。原本是在舍人院做通事舍人,如今……还是通事舍人,他家世一般,父亲是华州刺史高念简,年二十三,与公主同岁。”

东方瑶眉微微蹙着,一只手敲打在隐囊上,听芍儿没了言语,诧道:“完了?”

芍儿点点头,“这位高郎君,实在也没什么可说的,唯一奇怪的是,他至今还未娶妻。”

这话一说完,东方瑶的心彻底沉了下去,满脑都是两个大字:没戏了……

“对了,”芍儿忽然矮下身来,对东方瑶挤眉弄眼,“娘子,我适才从太液池路过,似是看见崔郎君从蓬莱殿刚刚离开呢!”

“哦。”东方瑶淡淡的应了一声。

“娘子,你怎么一点都不惊喜?”芍儿委屈道。

东方瑶好笑的看她一眼,“我看着你比我惊喜。”

仿佛被戳中心事般,芍儿脸一红,低下了头去。

当然,因为是苏园亲自护送崔城之到了蓬莱殿前,她怎么能看不见,不惊喜?

东方瑶刻意没说话,慢悠悠的喝了一口茶,再慢悠悠的放下,问道:“领他见过你的阿爷阿娘了?”

芍儿羞涩的点下头,“阿爷和阿娘很喜欢。”

东方瑶笑道:“他父母什么时候过来,可有选好日子?”

“哪里有那么快呀!”芍儿嗔道:“娘子,我们才回来多久啊!”

东方瑶笑笑,“女大不中留。”

芍儿的脸更红了,不过片刻,眼圈又红了,“若是我嫁了,便不能再侍候娘子了。”

东方瑶心中微微一叹,看着芍儿的手在腰间无措的摆弄着玉佩,轻轻拿过来,握在了手中,说道:“好丫头,婉娘姊姊有一句话说的很对,自古以来,凡盛筵必散,这说的确实伤感了,可日后苏园在长安任职,你就是嫁了他,我们还能再见面不是?”

芍儿抽泣了一下,闷声道:“是这样。”

东方瑶拍拍她的手,刮了下她的鼻子,笑道:“没想到你这丫头,还是个爱哭鬼!”

芍儿破涕为笑,“我愿意跟在娘子身边,芍儿的这条命就是娘子的。”

“胡说!”东方瑶轻斥:“往后可不准说这种话,你的命只能是你自己,和我都不相干!”

她目光又柔和下来,“不是人命轻贱,从来都是自己轻贱自己,你跟在我身边五年,我也不愿意你走,可更不愿意耽误你,你真的嫁了苏园,就跟着他好好的过日子,你过得好,也算是回报我了,倒不辜负我对你的一番教导。”

从心底,东方瑶也觉得苏园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跟着他芍儿不会受欺负,也不会吃亏,既然如此,又何必再要强留呢?

该皆大欢喜才是。

第二日,敕书下的很早,东方瑶接了敕旨,又心心念念着崔城之,听说他这几日隔三差五就回来给太后请安,便也赶着去了蓬莱殿。

太后正用膳完毕,正在洗漱,看着东方瑶着一身紫色对襟织锦藕丝裙,薄施粉黛,眉毛画的又细又长,愈发衬得她容颜清丽,不由得微微一笑,“瑶儿来了,快坐吧。”

东方瑶看着蓬莱殿里还有几个画架子没有撤下去,便问道:“殿下可是有了人选了?”

昨日韩鸿照问她与公主说了什么,东方瑶一五一十的答了,她觉得没有必要隐瞒什么,韩鸿照听了只叹了一口气,便要东方瑶下去了。

东方瑶本来想旁敲侧击一下,这次择婿看看元香是什么意愿都没来得及说,不过她晚上回去后一想,韩鸿照这么聪明的一个人,应当也不会不明白她与元香对话的其中之意。

“只是选了几个,不过,我想等元儿回来了一起看。”韩鸿照说道。

东方瑶心里松了一口气,不用全凭韩鸿照武断,这样就很好了。

到时候就算元香不想嫁,韩鸿照心软之下,怕是也不忍心再强迫她。

东方瑶暗地里吩咐灵芷拿了高子澜的画像来,只要韩鸿照再择婿,参谋参谋他也不错,只看他与公主有没有这个缘分了。

正思量着,韩鸿照忽然一笑。

东方瑶茫然抬头去看韩鸿照,“殿下这是怎么了?”

韩鸿照道:“你过来,与我一起分分这些章奏罢。”

东方瑶忙上前去,一边分着,一边听韩鸿照说又有何人的敕书需要拟定,何人的敕书写的不甚好,需要她来改,东方瑶都一一的应了。

两人正说着,曹吉祥进来禀告:“殿下,崔侍郎来了。”

东方瑶觉得自己的眼皮子和心脏都飞快的跳动了起来,她一慌乱间,失手便打翻了眼前一排章奏。

眼神不敢乱飘,她忙装作从容的样子收拾了起来。

崔城之走进来:“儿见过殿下,殿下千岁。”

韩鸿照摆摆手,笑道:“快赐座!”

东方瑶不知该说些什么,是不是……嗯……是不是应该抬头跟他打声招呼呢?

她纠结了一下,为难的抬起头来。

崔城之坐定了,正笑着看着她。

她脸一红,这是怎么了?

崔城之拱手道:“殿下,儿今日来,实在是有事相求。”

“哦?”韩鸿照仿佛很感兴趣的说道:“那你倒是来说说,要求我何事?”

东方瑶这才反应过来,往常他和太后对话,当着许多人面的时候,基本都“臣”自称,为何今日,却忽然用了“儿”?

崔城之道:“儿说了,只怕殿下不愿意忍痛割爱。”

“你若是不说,怎知我会不会不同意呢?”韩鸿照笑道。

这两人一唱一和,倒是把东方瑶转的脑袋有些晕。

太后什么东西,崔城之一定想要?

“儿在微贱之时,心中时常残存一念,每每思之缭绕于胸却不解其意,”崔城之顿了一下,复轻声道:“后及至闻她落难,心中愧疚难耐,又怅然若失,恨不得生有双翼,便即刻飞到她的身边去,那时方知,原来不是无心再聘他家娘子,而是心中已有了相思之人。”

“……”

东方瑶四下去看,曹吉祥、婉娘、灵芷都在一边看着她笑,韩鸿照坐在上首,又笑问:“既是如此,那你打算如何?”

崔城之起身到殿中跪首:“十里红妆,永结同心。儿今日求娶东方婕妤,只想与她结发做夫妻,还望殿下忍痛割爱!”

第十二章 如此爽快

崔城之说的很慢,可是一字一字,全都敲落在了她的心上。

他说完之后,抬首,向东方瑶投来灼灼的目光。

东方瑶怔怔的看着他,心里酸酸的,有意外,有惊喜,也有一些她说不出来的感觉。

自回长安之后,她一直担忧太后会对他们横加阻拦,而韩鸿照也很给面子,虽然没有阻拦,却每次都搪塞过去,要她夹在中间很为难,那索性不问罢,她知道也急不得;而那一次太后又当着她的面留城之叙话,她离开的时候被太后调侃,那句话她尤为记忆深刻,可是之后,仿佛也没什么消息……

“……你这丫头,在想什么呢!”

东方瑶还在走神呢,忽然听耳边有人轻斥。

她忙回过神来,原来是韩鸿照在跟她说话,不由得脸微热,不过好在她脸皮厚,咳嗽一声,口是心非又一本正经道:“殿下,我是在想崔郎君说的话呢。”

好吧,其实东方瑶自己也怪不好意思的,大家都看着她,要她说什么啊,难不成还要发表一下被选感言么?

韩鸿照听了东方瑶的话,抿唇一笑:“我说这丫头是学精了,你们现在信了罢?”

东方瑶讪讪的咽下一口唾沫。

韩鸿照又对崔城之笑道:“自古以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要我忍痛割爱,还要看看这个丫头乐意不乐意,只是我瞧她一句话也不说,恐怕……”

“殿下!”东方瑶忙打断她,这这这么说话可不是闹着玩的呦。

韩鸿照用挪喻的眼光打量她,“瞧,这不是急了!”

灵芷掩着嘴笑道:“殿下是看着婕妤好欺负,才如此打趣呢,婕妤怎么还不说话呀,君子可是还等着您这个淑女呢!”

东方瑶恍然,韩鸿照的意思,竟是要她开口同意,她有点不敢置信的向韩鸿照看过去。

韩鸿照就歪在小榻上,闲闲的看着她,说道:“城之还在下面等着呢。”

那是什么滋味,东方瑶终于明白了。

她镇定了一下心神,起身走到殿下,跪在崔城之的身边,朗声回道:“殿下,臣愿意!”

韩鸿照有些欣慰,她含笑点头,顺便对灵芷和曹吉祥打了个手势,两人人会意,上前就将两人都扶起来了。

婉娘悄悄拍了东方瑶的手,灵芷冲她暧昧的笑,东方瑶很是不好意思,明明有些窘迫,却不想落了下风,面上强装出很淡定的样子,在数双眼光的注视下坐到了崔城之的身边去。

崔城之忍不住嘴角一勾,颊边笑涡深深。

韩鸿照看着眼前这一对小儿女浓情蜜意的模样,反而微微叹了一口气:“即是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想她姊姊在世之时身世如同浮萍般飘零,连城之的父母都没有善终的,她一直心心念念城之不仅能出人头地,还能寻心上之人娶妻生子,与她来说,其实也是功德圆满的一件事。

“崔城之父母早去,瑶儿族中业已无人,如此一来,待选中婚期,便直接从宫中出嫁,我会命人在长安城则一处上宅,先令城之搬进去,城之喜欢族中谁人来,就叫谁人来,只一点,那张氏要她在安平好生呆着,她若敢来凑热闹,我便要她在长安凑一辈子热闹。”

韩鸿照说完,又和蔼问了句:“如何?”

崔城之看看东方瑶,谦虚地问道:“不知婕妤是怎样想的?”

东方瑶呆了一呆,问她?

她回眸去看崔城之,这家伙正一脸戏谑的笑意。

偷偷翻给他白眼看,东方瑶转身对着韩鸿照却淡定一拜,“自然全凭殿下做主。”

……

夜有些深了。

韩鸿照拿过一本章奏,侧着眸子悄悄打量东方瑶,见她正盯着一边的圆形端砚出神。

“想什么呢。”她搁下笔,靠在小榻上揉了揉眉心。

东方瑶“哦”了一声,忙回过神来,“没……”

心里挺郁闷的,她才走神,什么还没想呢,这就被看出来了。

灵芷端过一个五曲菱口秘色瓷碗来,东方瑶揭开盖子,发现里面盛着的是乌鸡汤,上面飘着一片生姜,闻来味道很熟悉。

东方瑶默默地垂下眼睑,服侍着韩鸿照一口一口的喝下去,原来韩鸿照,真的还在喝这食疗的法子。

“喝了这汤,足寒之症倒是轻了不少。”韩鸿照说道。

东方瑶拿起帕子替她擦了擦唇角,笑道:“可见臣并没有辜负殿下的一片心意。”

韩鸿照颔首,又叹气,“你真不辜负我才好。”

夜里门窗都紧紧地关着,殿中数十步之处才站着两个守夜的婢女,因此很安静,乍听韩鸿照这话,东方瑶心猛然一跳,怎么她什么时候又说错话了?

韩鸿照没有为难她,又说道:“我也不瞒你,你可知我为何进宫为的就是我长姊。”

她指了指一边的小榻,示意东方瑶坐下,“说实话,我出身不好,虽然家中家缠万贯,但只因为父亲官职低,常常被州中的贵女嘲笑。”

“我十岁的时候,长姊嫁了博陵崔氏的长房嫡子,我一度以为能扬眉吐气了,后来才知,若不是因为大家族中银钱亏空年年入不敷出,她们也不会聘我姊姊要她做三房儿媳,竟都是为了那数万两的嫁妆而已。”

“却在懂事之后,才明白姊姊在崔家过得举步维艰,直至后来她被崔家过河拆桥的赶出,我竟都没有法子替她讨回公道,那时我才明白,像我们这般的人家,只有人在朝中做官有所依仗,才不会再为人嘲笑。所以,建平四年德宗皇帝选妃,我便毫不犹豫的去了,我以为我会为姊姊为全家争来荣华富贵,却没想到我入宫后不久,姊姊就因生城之的父亲难产而死。”

那一段日子,是她在后宫之中过得最难过的日子,长姊便是她出人头地的信仰,是她出人头地的依靠,可是她突然的就撒手人寰,留给他们这些爱她的人,一个更为难过的境地。

东方瑶默默地没有说话,韩鸿照又低声道:“所以,我也是将城之托付给你,他年幼丧父丧母,在崔家的日子又过得不好,那时我无能为力也就罢了,如今他长大了,能站到我身边了,我希望你能真心待他,莫要辜负他才好。”

“殿下,”东方瑶轻声回道:“我是……真心待他,怎么会辜负他呢,您放心罢。”

韩鸿照微微一笑:“那你现在,还怪不怪我当初拆散你和三郎?”

东方瑶咬着唇,幽幽道:“那时候确实是怪,其实我也有错,我一心自命清高,觉得是吴王殿下辜负了我,其实现在想想,我也未曾真正信任过他。”

“信任……”韩鸿照喃喃念着这两个字,不知道多久,她都没有仔细的想过这两个字了。

“三郎是皇室的男人,不仅如此,他更是一个有志向的男人,这样的男人,又怎么会真心爱一个女人?我的这几个儿子们,纵然多情,却不专情,他们一生或许也会一心一意喜欢很多无缘无故的女人,却不值得一个女人真心的去爱他们。”

东方瑶记得多年前,韩鸿照曾跟他讨论过她的这些儿子们,今日她才明白韩鸿照当年的口中讽刺之意,原来她口中的多情,竟是这个意思。

而她的这些儿子们,想想也是,可能也就李怀睿和忠愍太子是个例外罢。

“城之一向不愿意求我,就算是作为我的孙儿,他也不愿意凭借着这样的身份平步青云,当初世人皆传言他是崔氏长房嫡子,实则不然,是我暗地里命人散步的流言,这孩子很执拗,当初卢氏死后卢氏你可晓得?”

“卢娘子,”东方瑶低声道:“瑶儿晓得。”

韩鸿照叹道:“那孩子也是个命苦的,从小算是和城之青梅竹马,不过来大明宫一趟,因失足落水,竟然去了,连个子嗣也没留下。”

东方瑶不知怎么搭言,垂眸瞅着自己面前的案几想道,也许两人是没有缘分罢。

韩鸿照见她面色肃然,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虽是如此,不过我同意你们的婚事,算有私心,也只盼着你们二人结合之后,也能给我在朝政上多些助力。”

第十三章 吏部铨选

她之所以怀疑桓修玉有不轨的心思,倒也不只是因为太后似对他有偏宠之意,还是因为李少简算是对韩鸿照身边了如指掌,可每次都对桓修玉讨好韩鸿照之事一无所知。

这一日早晨,东方瑶到蓬莱殿请安的时候,元香已经回来了。

四方小翘几上摆了数十样都是元香爱吃的菜,面前是一碗清淡的长命粥,鸡鸭鱼肉也不多见,看来韩鸿照倒是没少为元香这次回来花心思。

“元儿,快尝尝这个,这是用老鸭汤熬的呢,香而不腻。”韩鸿照指着一小碟紫蕨菜,殷切的笑道。

“有劳母后了。”元香尝了一口,说道。嘴角的弧度尽管有些低,不过东方瑶还是看了清楚。

她心里微微一叹,进来行礼:“见过殿下,见过大长公主。”

“瑶儿来了,快些起身罢。”

韩鸿照笑的慈眉善目,显然对东方瑶这一次去万寿观的“劝解”很满意。

元香觉得兴致索然,她对食物饭菜一类向来没多大兴趣,略微尝了几口,便搁下了碗筷,说道:“瑶儿,我适才听母后说,你和崔侍郎那位崔郎君,快要订婚期了?”

东方瑶咳嗽一声,含糊道:“大约是……”

“元儿,是你着急了,这还没有纳采呢,怎么能订下婚期了?”韩鸿照含笑瞧了一眼东方瑶,说道。

东方瑶无奈,又被问到这个,看来她只能装傻了,只好干巴巴地笑道:“公主,我的确还没急,你怎么比我还急?”

元香终于被逗笑了,她白了东方瑶一眼,笑骂:“你还好意思说不急?你瞧瞧你今年都多大了!”

“殿下,公主,婕妤,”曹吉祥迈着沉稳的步子走进,冷不丁打断这正在兴头上的笑闹之意,他似是也觉得有些不妥,便低声道:“李……”

“殿下!”

话没说完,已经被人再次打断。

门外兴冲冲的走来一个高大的男人,凤眼高鼻,容颜俊朗,正是许久未见的李少简。

李少简说完这话,才反应过来,他愕然看着立在上首面色冷淡下来的元香,忍不住侧眸狠狠地剜了曹吉祥一眼。

曹吉祥面色也不变,他适才明明是提醒过李少简,可偏偏李少简自己不识趣,以为自己是在骗他,非要闯进来说是伺候殿下去宣政殿,这就怪不得别人了。

李少简自一年前吃了元香的亏,自此避元香如瘟神,更何况,李少简自己也知道元香对他十分的瞧不起。

“见过公主,见过婕妤,”李少简忙赔笑,“不知公主在此,是少简造次了。”

他见风使舵的功夫做的都有些不大熟练了,日日在朝中忙活着勾党结派、安排心腹,耍的威风多了,一下子到了元香面前还有些不适用。

韩鸿照见元香不说话,也不好要李少简尴尬,便道:“无妨,这几日你事多,我倒不知道你怎么就来了。”

李少简被赐了座,心里才稍稍舒坦一些,很快又恢复了他一番“仙风道骨”的姿态,微微笑道:“殿下这么说,便是排揎我了,将至年下,自然许多事在省中堆叠,又兼年后吏部要铨选,因此事倒也多些,我本想多来瞧瞧殿下,谁知一起念便诸事缠身,真是对不住殿下了。”

“吏部铨选?”韩鸿照悠悠一笑,漱了口水吐在漱盂里,不急不慢的擦了嘴,待吊足了李少简的胃口,才说道:“你在门下省做谏议大夫做的好好,怎么又去搀和吏部的事了?”

李少简面上的笑容明显一僵,“殿下,我几日前对您提过,你是忘了么?”

“哦。”韩鸿照面上一番恍然的样子,她淡笑:“是我忘了,不过这事我当时未有打算,才答应要你去,如今有了决断,这可怎办才好?”

铨选,乃是本朝的选官制度,六品以下,文官铨选由吏部负责,武官则由兵部负责,年后开春的闱试结束之后,凡是经考试、捐纳、原官起复的官员,都需赶赴吏部听候任命。

原本李少简根基浅,虽徐姓在本朝也是大姓,却实在没有个门面的家族支撑,因此他怎敢去触兵部这个大头,只好把手往吏部去伸。

东方瑶忍不住修眉一皱,吏部铨选这种事,太后怎么能要李少简去,如今城之做了吏部侍郎,说实话,她还真不想日后每每城之都受他的颐指气使。

元香冷冷一笑,不置可否。

李少简顿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合着前一阵子太后都是在哄他的?所以这段时间白忙活了?!

“不如这样,”韩鸿照瞥了东方瑶一眼,“趁着王尚书准备,你过参谋参谋也就算了,我是有意要瑶儿去跟着去试试的。”

对上李少简投来的复杂目光,东方瑶瞬间一呆。

……

她心里有些郁闷,怎么又是她?

参与吏部的铨选,那是多好的一件差事啊,除了……李少简。

“婕妤真是心思玲珑。”

两人一齐出了蓬莱殿,殿外,李少简淡道。

“中丞过誉了。”东方瑶也淡道。

李少简其实是心里憋屈而已,他适才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为何太后会忽然就改了主意,因此便隐约认为是东方瑶回来之后,太后才改变主意的。

他嘴角微微勾起一笑,对东方瑶道:“少简先行一步了。”

他这一笑,笑的还颇有些颠倒众生的意味……东方瑶想起她在弘文馆为韩鸿照寻药膳,第一次见李少简那次,其实就已经说明了他的为人不是吗?

暗自摇了摇头,她提醒自己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可不能着了李少简的道,谁知道他日后怎么想她呢,再出来一个曹友真,她可受不起。

说起曹友真,听说今年春天他因为私下有人告密而被贬为黔州司马,罪名是向镇守潼关的大将军封忠嗣索贿不成反诬陷其贪污军饷,这事一经查出证据确凿,惹的太后大怒,也实在是活该。

待回了宫,她便写了一封信要苏园私下送到崔府的宅子上。

芍儿乐的做传信的青鸟,把信揣到怀里就一蹦一跳出去了,东方瑶望着她的背影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午后芍儿才将崔城之写的信递回来,东方瑶打开一看,原来他写了满满一信,不是问她这几日休息的如何,就是问她饮食是否规律,和圣上和皇后、其他嫔妃相处如何。

东方瑶看的很是茫然,既然下午都要见面了,见面的时候再问不久行了,何必巴巴的要写这么一封信呢。

芍儿连连叹气,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感觉:“这关怀之意只有迟来的,哪里还有嫌早的,娘子莫不是怕郎君信中说完了下午再见就没话说了?”

东方瑶一指头戳过去,“促狭鬼,这是要上房揭瓦么!”

芍儿早不怕东方瑶这虚张声势了,她慢悠悠道:“我还上房揭瓦个什么劲儿,娘子都快搬进新宅子了……哎呦,那新宅子我可不敢造次,平白被崔郎君训斥了,得不偿失啊!”

东方瑶气的上气不接下气,追着芍儿要去打,芍儿忙挨住东方瑶手,笑嘻嘻道:“娘子该午休了,神清气爽,下午也有精神么。”

东方瑶扔了芍儿的手,瞪了她一眼,不咸不淡道:“好,下午出去,你一个人就在宫里神清气爽吧。”

“哎呀,这怎么能行!”芍儿欲哭无泪,她不就是想逗逗东方瑶么,她容易吗她,一不小心还要冒着被丢在宫里的危险!

第十四章 重回东宫

东宫

一架马车从北面徐徐驶来,迎面是个身影修长,容颜俊逸的郎君,东宫门口的侍卫一瞧眼睛都不由瞪的大了些,好久没见贵人来,除了韩侍郎,这些年圣上也不立太子,偌大的东宫都冷清了不少。

只是,怎么今儿个这么凑巧,一来还来了两位贵人?

他们赶着上前去,只见马上的郎君下来之后,很快走到马车边,从上面扶下来一位华服的娘子。

那娘子身上着的是正三品的官紫,面目姣好,待郎君递上鱼符之后,侍卫终于反应过来,“原来是崔侍郎和东方婕妤,请进,请进!”

东方瑶和崔城之都笑着冲他一点头,才相互扶持着进了东宫。

“还真是和善呐。”那小侍卫喃喃道。

东方瑶这次来东宫,其实是借查阅历代铨选之制来缅怀故地和故人罢了,不然她可以去弘文馆,不过韩鸿照既然准许她可以随意出入大明宫,她也不好借着这么大的便利不用。

“东宫现在,比从前空旷了不少。”她不无遗憾的感叹道。

从宫门口的重福门,一直过了宣明门、左永福门,除了看见路边几个打扫的内侍和婢女,仿佛再也不见当年的繁华了。

“你和昭仁太子,看来关系不错?”崔城之说道。

“我七岁的时候,被选入弘文馆做侍读婢女,因为懂得几分文墨,才被分配到昭仁太子身边。”记忆的闸门一打开,那些往事便如潮水般涌来,前尘往事都猝不及防的翻涌上心头,以至于一时之间她竟然没法再继续说下去。

崔城之回眸去看她,果见她神色怅惘。

“其实那时候,我和太子的关系就如同再普通不过的婢女和主子的关系,反而是身边的婢女宋氏和他关系不错,后来我也没想到,宋氏能害她至此,其实说到底,宋氏也是个可怜人。”

这么多年过去了,东方瑶也忍不下心来恨她了,或者说,从她死的前一刻还苦苦的求东方瑶保住那个孩子开始,她就不恨她了。

她有苦衷,就算是昧着良心刻意接近李怀睿、虚与委蛇,开始也不过是为了活命,人为什么要活着呢,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一条命而已,宋若栖在宫里无依无靠,自己尚且有母亲教导,她却孑然一身,所以日后有那样的悲剧,和李况李况顾氏逃不了关系,也有她自己的不幸。

四年前太子妃韩蕙娘大闹排云殿的事崔城之也隐约风闻过,不过这种皇室秘闻鲜少有人知,东方瑶低声道:“你知道我对李况恨之入骨,不仅是因为他害死了我最好的姐妹,更是因为昭仁太子之死,也是他一手造成。”

那一年她一身素衣回到大明宫的情形随着这句话兀然出现在了崔城之的脑中。

“看来你与昭仁太子,交情不浅。”

东方瑶怅然一点头,“我小时候之所以不喜欢太子,其实想来很大的原因竟是因为我嫉妒他。我嫉妒他可以拥有无忧无虑的童年,那时还真是天真呢,他有什么无忧无虑的呢,他做太子之时,他的父母早就仙去了。”

“他其实一点都不喜欢东宫这个地方,一生的愿望也不过是做个闲散王爷遨游山水罢了。后来他被李况设计陷害,贬至巴州,宁愿自戕毁坏自己的身子,也不愿意死在李况的手中,给李况留下把柄有可以要挟的筹码,他这一生原该活的潇洒肆意,只可惜误投错了帝王之家。”

崔城之将她紧紧揽在怀里,“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

是啊,幸好都过去了。

东方瑶忙掩饰住着伤感的情绪,微微笑道:“是我多嘴了,本没想着说这么多来着。”

崔城之剑眉一皱,“这些话怎么能算是多嘴,你不对我说还想对谁说?”

东方瑶又气又好笑,这又是对着谁拈酸吃醋?

崔城之赏了她一记爆栗,“快走罢了,现在数九隆冬,外面正冷呢。”

幸好这一路上没什么人……东方瑶四下看了,否则还真是有损她“荣曜秋菊、华茂春松”般的形象。

“太后三言两语便辞了李少简多日的恳求,反而要我来协助王尚书打理此事,我总觉得她是有意要我为难。”想起早晨的事,东方瑶十分郁闷道。

崔城之道:“李少简这几日就一直在吏部忙活,凡吏部同僚皆避他如避蛇鼠。只是你这么一来,只怕他会怀恨在心。”

东方瑶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太后对她真的不错,可有时候又总喜欢为难她,然后看着她和她手底下一群大臣斗来斗去,好维持整个朝堂的权力平衡。

“你莫觉得为难,有我在,自然会护着你,此其一;其二,太后有意打压李少简,就算他再专横跋扈,只要察觉到了太后的意思,但凡有点头脑,都知道现在是他收敛的时候了。”

听他这么一说,好似还真是有道理。

这大概就是真有人给她撑腰的感觉,不过东方瑶还没高兴完,一想忽然觉得不对,戳戳他的胸口,提醒他道:“你是四品官,我可是三品的!”

崔城之笑着攥了她的小指头,一副恍然的样子:“是我算错了。”

东方瑶心中竟没来由有些小得意,再走了几步,已经过了东奉化门了,十五忽然急匆匆的从身后快步走过来。

“怎么了?”崔城之问道。

十五抱拳回道:“适才管家传信来,说是李中丞登门来了。”

东方瑶和崔城之诧异的对视一眼,这是什么情况,来之前也不用打招呼吗?

“城之……”

崔城之拍拍她的手,“你放心,我能应付过来。”

东方瑶望着崔城之愈发走远的背影,闷声吐出一口气来。

这个李少简,有点讨厌。

芍儿在左永福门候着,一时半会儿应该还来不了,这会儿子外面可冷,东方瑶趁着没人抖了抖脚,赶着进了崇文馆。

崇文馆还是老样子,里面烧了数盆炭火,也是供平时图方便来东宫寻书看的大臣一些便宜,东方瑶跺着脚进来,从门口进来时候好像也没听说现在里面有人,她便按照记忆中的指引,拐过一排陈设着茶具的案几,缓缓向里间走去。

李怀睿过世的之前,一心想修成燕史,也算是了却忠愍太子的心愿,可惜这个愿望,到现在都没人替他完成……东方瑶不无遗憾的想。

还有韩蕙娘和若栖的女儿,现在已经四岁了,听说很喜欢玩闹东方瑶忍不住笑起来,倒是和李怀睿小时候一样,他都快十岁的时候,还喜欢上树下水捉蛐蛐,再大了一些才收敛了不少。

打开书袋,里面有个小小的象牙标签,上面写着“永昌二十九年,吏部铨选”,她便打开来细细的看了。

历年以来吏部的铨选基本都是由吏部尚书或侍郎来主持,少数情况下员外郎也会参与,共分为三铨。尚书为尚书铨,侍郎二人为中铨、东铨,才高者可擢升为拾遗、补阙或监察御史,也可以送至中书门下,听敕后令。

又曰,姓氏也是铨选的主要依据之一,凡世家大族参加铨选的子弟一般来说都会得到较高的职位,譬如前面有几位,因为深谙此道曾经颇受他的学生推崇;而若只凭借才能选任,恐有打压贵族之意,就算公平公正,也免不了遭人妒忌。

东方瑶缓缓合上手中的这卷书,眉头紧皱。

她走到案几边,倒了一杯茶解渴,慢慢的喝进肚子里,不知不觉眼前竟多了一个人。

第十五章 不如不遇

他一身墨色滚边金绣长袍,一只手紧握在腰间,一只手背在身后,正静静地看着她,不知看了多久。

东方瑶先是一惊,下意识的站起来想要行礼,忽然想起来韩宿迁的职位与城之同品,她拜无可拜。

想到这里,又不知怎么想到了适才和城之笑闹的话,侍郎的确是四品官,她是三品,可毕竟自己是没实权的,这么一说倒有些像是她无理取闹了……脑中瞬息千里之后,立马又收了回来,东方瑶起身来淡淡笑道:“原来是韩侍郎。”

韩宿迁来的时候没想到会遇见东方瑶,这些日子他虽知道东方瑶回来了,却不曾入宫,此时见了她,更是心情复杂,不知不觉竟没想到暗自看了她这么久,再见她这毫不介意的一笑,心内更是黯然。

“你……你回来了。”他轻声问。

东方瑶点点头,“侍郎这次来,可是有什么事?”

“我只是闲来无事想来翻翻书看,适才出去的时候,”韩宿迁顿了一下,说道:“适才出去的时候似是看见了城之的车架?”

东方瑶微微一笑:“崔侍郎是与我一起来的。”

韩宿迁仔细的看着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然而直到她说完这句话,脸上都依旧挂着浅淡的笑意,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又忍不住猜测。

“你和城之……”

说完他又后悔,问这个做什么?

东方瑶笑了笑,怕是关心城之才会这样问吧,可她也总不好说两人婚期都要近了请他来喝喜酒罢,不由得微微怔了片刻,缓过神来后,只点了下头。

韩宿迁淡笑:“原来如此,我记得去年的时候,他忽然就回了长安,去求太后,说是要去楚州,都谁知没来得及见他一面他便离开了。”

东方瑶指了指面前的,“侍郎请坐吧。”随后为他斟了一杯茶。

韩宿迁踟蹰地望着她,半响,才默默地坐下。

“婕妤不怪我?”

东方瑶讶然,说道:“侍郎这是说的什么话,我有什么事非要怪侍郎不可呢?”

韩宿迁垂眸握着眼前的杯盏,心里还是有些难受,如果他当初肯选择信任她,是不是如今他们见了面,也不会这么生分呢,或者说,还会有一些不一样?

“你不是心胸狭窄的女子,我也不是知错不改的男人,”韩宿迁举起面前的这杯茶水,说道:“我知道自己有错,倘若婕妤原谅我,便喝下你手中的茶水罢。”

语罢,将杯盏中的茶水扬首饮尽。

东方瑶微微张着嘴,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不过现在也不是推让的时候,她知道韩宿迁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倘若她不喝下手中的茶水,恐怕他会一直自责,觉得是自己不肯原谅他的意思。

东方瑶失笑着摇了摇头,举起杯盏,也掩袖饮了。

两人相视一笑。

“娘子,”芍儿在外面叫道:“暮鼓要响了,该回宫了。”

东方瑶对韩宿迁点头示意,“侍郎,我便先回去了。”

韩宿迁微微颔首:“婕妤慢行,再会。”

东方瑶从崇文馆走出来,芍儿皱着眉头迎上来,“娘子,这韩侍郎是不是有些唐突呀。”

东方瑶诧异的看了她一眼:“如何唐突了?”

“奴婢方才看见,他偷偷看了娘子好一会儿呢!”芍儿嘟着嘴不满道。

“你误会了,”东方瑶道:“韩侍郎向来最守礼,他方才那是在犹豫不知怎么和我打招呼,怎么能是唐突呢。”

芍儿又道:“那他为何趁我没注意的时候就进去了?可以要我代为通传一声嘛!”

“真是个傻丫头!”东方瑶失笑,戳了一下芍儿的额头:“崇文馆又不是长安殿,你若是进去通传,像个什么样子?”

芍儿瞪着眼睛愣了一会儿,讷讷道:“也是哦,是我多想了。”

二人回了宫,东方瑶又找了本《氏族志》翻看,三更天才沉沉睡去。

一大早,韩鸿照便催王德来叫东方瑶。

“说是崔郎君的家中来信了呢。”

自古来成婚的一套流程就很麻烦,司礼的宫婢告诉东方瑶,有“六礼”,分别是纳采、向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于是这日的午后,便有人从宫外带来了大雁。

当然,这雁自然不会是活的,要不然长安殿此时肯定是一股鸡鸭鱼肉味儿。

除了大雁,还有一个锦盒,那跟着来的小厮说是崔郎君特意交代要亲手送到东方瑶手里的。

东方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也好笑,就要芍儿收了起来。

随后又有宫外的嬷嬷来问了生辰八字,东方瑶也都一一答了,问东问西了大半天,这些人才离去。

待人都走了,东方瑶忙要芍儿拿来那锦盒,打开一看,里面躺着一支点翠四蝶银步摇,芍儿自告奋勇要为东方瑶戴上,一个劲儿的夸赞:“崔郎君可真有眼光!”

锦盒里还有一张小纸条,东方瑶打开看了,上面只写着四个字:博卿一笑。

东方瑶忍不住嘴角勾起来。

一大早太后将她叫过去,说是安平来了信,听说崔城之要娶东方瑶,张氏第一个吓得魂飞魄散,求着长子崔诫非要来长安参加婚礼,当年她为了讨好城之做的那些事,崔诫也知道了,哪里还敢要他老娘再来丢人现眼,都不用崔城之回绝。

又过几天,因着芍儿也要回万年县老家商量婚期,因此太后又往东方瑶身边送了几个婢女。

芍儿不愿意走,在东方瑶怀里哭了一晚上,东方瑶好说歹说才劝走了这丫头。

不过太后这次给她的这几个婢女,从里面她还真找到了一个眼熟的。

“玉莲?!”东方瑶有些惊讶,自从她跟了陆静娘、陆静娘又死后便再也没听见过她的消息了。

“蔡国夫人去世之后,苏尚宫便安排我去了司衣局。”玉莲笑了笑,如是道。

不管怎么说,也算是老熟人,总比不认识的人强,东方瑶又笑着一一问了其他几名的婢女的名字,安排妥当了,这一天才算又过去。

崔城之近来愈发的忙了。

除了要应对王尚书和李少简的吏部铨选,还要议定酌选婚期,因为两人家中皆无父母,崔城之便只好要思娴和段骁飞帮忙看看。

段骁飞一直觉得chun xià zhi jiāo是个好日子,因此选定了“五月初八”,崔城之却连连摇头:“不成。”

“六礼一半你都没准备完,急着要开春么,那也太急了些罢!”段骁飞大剌剌道。

“段十郎!”崔思娴瞪了段骁飞一眼,“是我阿兄成婚还是你啊,怎么这么明白呢!”

段骁飞讪讪的住了口,一会儿反应过来,又赔笑道:“依我看呀,婚期还是愈早愈发的好,别让东方婕妤等不耐了……”

崔城之终于忍不住笑出来,指着段骁飞道:“你呀!”

段骁飞摸了一下崔思娴的小手:“夫人说的都对嘛。”

两人又斗嘴起来。

崔城之趁着两人打闹,有些心虚,其实倒不是他嫌弃段骁飞,而是他实在是有些等不及了……两人认识这么多年了,好容易现在可以成婚了,再要他一番苦等,也真真算是煎熬了。

第十六章 想要回宫

更香将要燃尽。

榻上背身躺着一个熟睡的女子。

“芍儿……芍儿……”

东方瑶呢喃了一声,便听耳边有人轻唤她:“婕妤?婕妤?”

东方瑶睡的睡眼惺忪,听到有人叫她便睁开了双眼,“怎么了,芍儿?”随即起身来,揉了揉眼睛。

玉莲哭笑不得:“婕妤,我是玉莲。”

东方瑶手中动作一顿,仔细一看,果是玉莲,尴尬道:“抱歉,是我叫芍儿叫习惯了。”

玉莲跪在东方瑶手边,说道:“是呢,奴婢乍来伺候,婕妤许是还不习惯,可要为娘子斟茶水喝?”

东方瑶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还是黑黢黢的,便问是什么时辰了,玉莲答还未至五更,估计着差不多也该起了,东方瑶也没想偷懒,这便起榻,玉莲帮着打起帘子来,服侍她洗漱。

用膳完毕,外边的婢女进来禀道:“婕妤,宫外有位楚娘子求见?”

许是芸儿,东方瑶暗忖。

便要婢女请进来,果然是芸娘,她身上披了一件湖绿色羽毛缎斗篷,笑吟吟的走进来:“姊姊。”

东方瑶招呼她坐,再要婢女斟茶,笑问道:“是跟着公主入宫的吗?”

楚芸微微颔首,又道:“这次回宫,芸儿不打算回去了。”

东方瑶起先心里有些惊讶,后来一想也是,便问:“那你可想日后呆在我的身边?”

楚芸慢慢低下头去,说道:“姊姊,我想回到建宁大长公主身边去伺候她。”

东方瑶闻言诧道:“芸儿,我本想日后你随着我在宫外住,你姊姊把你托付给我,为何你还想要回到宫里来?”

“近来大长公主身子愈发的不好,我想她到底对我一番礼待,不如就伺候她安度晚年好了,芸儿也没什么大志向,嫁人生子,想是不敢想,只是怠慢了姊姊的好意,心里过不去。”

楚芸这样说,东方瑶反而不好说什么了,她叹了一口气:“什么‘想是不敢想’,你觉得姊姊没有能力要你过上安稳的日子么?”

楚芸扬首一笑:“姊姊误会了,是我不想罢了,自古姻缘天注定,我既无姻缘,也不愿意随便托付终身,更何况如今只想服侍着大长公主安度晚年,哪里还敢有别的想法呢?”

公主府自然没有必要待下去,只是宫里的时局动荡,东方瑶原本想等嫁给城之之后要芸儿跟在自己的身边,只是如今竟没想到她一心想回到福寿宫,倒令东方瑶有些愧疚和黯然。

其实芸儿只是不想过寄人篱下的日子罢,一如她当初在元香身边,就算是日后跟着她和城之生活,可自己到底不是芸儿的至亲,中间隔着的那一层纱,就已经要她很难受了罢。

楚芸看着东方瑶在犹豫,忙道:“姊姊,你莫要想多了,我真的只是想伺候大长公主而已!”

东方瑶看了看楚芸,轻轻点头:“也好,福寿宫向来不多事,你能想着知恩图报,也是一件极好的事。”

待楚芸离开去了福寿宫,东方瑶便想着去蓬莱殿看看,其实时候已经不早了,以往这个时候太后必定会在宣政殿或延英殿垂帘听政,不过近几日为了元香,她已经数日未上朝了。

隔着帘子,东方瑶能隐约看见元香的两个孩子阿泽和伤儿正同时围在太后身边,太后不知在说什么,脸上带着十分的笑意,元香就坐在一边看着品茶。

“回去罢。”

东方瑶轻声道,她没进去,又径直走了出来。

“婕妤可是要回宫?”玉莲问道。

东方瑶沉吟片刻,方道:“去……去太液池边走走也好。”

太液池的的中心岛已经变成了一个白色的小点,在偌大的池中屹立着,仿佛千年都不会倒。

东方瑶愣愣的看着那小岛出神,昔年德宗皇帝喜欢一个人在岛上喝酒作诗,大约无人的时候,才能如此潇洒肆意一番吧。

这时,有人从身后轻轻揽了她一下。

东方瑶一呆,回神来便挣扎着去推他。

“放心,现在没人了。”崔城之在她耳边低身笑道。

东方瑶觉得有些耳热,仿佛是因为沾染了他气息才会如此。

“你……你今日怎么有时间来找我?”觉得有些耳痒,东方瑶笑着推开他一些,回身看了看,果然身后都没人了。

两人对视,崔城之的眼神不由得一柔,伸手拨弄着她额前的碎发,“适才在吏部大堂整理了一些需要起复六品下官员的名单,我托人给你送过去,谁知说你不在,我便顺着太液池走,就遇见你了。”

“那还真是巧,就被你这么碰见了。”东方瑶眉眼含笑,说道。

崔城之轻轻拂过她鬓间的那支银步摇,问她:“喜欢吗?”

“喜欢。”东方瑶说道。

“喜欢的话,你没什么礼物送给我吗?”崔城之看着她,戏谑的笑,“来而不往,非礼也。”

这个……还还真没,东方瑶怔怔了半响,方老实道:“我、我忘记了。”

真是个傻丫头,崔城之忍不住心里发笑,面上却神情淡淡,说道:“这样吧,明日你和我一起去见见思娴,就当做是补偿了。”

什么?!

东方瑶一听就炸毛了,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思娴是你的妹妹,未成婚之前我怎么能私下见她呢!”

崔城之无奈道:“没你想的那么复杂,就是吃个饭而已,况且现在也不是前朝那般风气了。”

自太后当政以来,前朝许多陋习或者说谨小慎微的习俗已经不复存在了,民间婚前摆宴也不是什么大事。

其实,东方瑶只是有些害怕而已。

当初见思娴,那时无意偶遇,可这次要去赴宴,那时要被这未来的“小姑子”审视的,万一思娴看不上她,或者觉得她哪里不好,该怎么办呢?

她低着头,两只手摆弄着腰间玉佩上的流苏穗子,就是不说话。

“怎么,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的,竟然怕我的妹妹?”

“谁说我怕了!”东方瑶忙找补道:“我是在想……在想怎么……怎么和他们说话呢。”

崔城之指背在她细滑如凝脂般的脸上轻轻一蹭,说道:“那你慢慢想,明日午时我便在望仙门等你。”

东方瑶回宫后,果见崔城之送来的名单的搁在了她的书案上,她翻着看了看,觉得自己有必要在上面勾画一下。

世家大族的子弟一般比较容易中选,东方瑶翻过后,发现果然起复之职官大多为世家子弟,也有因父母丧期满后重行的。

丧期未满而ying zhào的也不再少数,一般这类官员中选的可能性很高,因为他们是被朝廷选来的,而不是主动参与进来的。

到了二更天,觉得眼睛就有些疼了,东方瑶放下手中的《氏族志》和一侧勾画圈点的名单,慢慢坐到菱花镜前发呆。

她小的时候,就听掖庭中有人私下议论她父母和祖父母年轻时的容貌,母亲的眼睛最漂亮,父亲的眉毛最为修长刚正,却怎么也想不到她既然两样都有,为何模样也算不到顶上,竟连母亲一半都不及。

真是惭愧呐。

她幽幽叹了一口气。

伸手将面前的妆盒一一打开,玉莲正在收拾床铺,看见了便问道:“婕妤这是怎么了?”

东方瑶闷闷的“哦”了一声,“随便看看。”

玉莲又笑道:“不知明日婕妤赴宴要换那件衣裙?”

东方瑶皱眉思索了一会儿,好像什么都可以……不对不对,她一见镜中自己的脸,猛然反应过来,虽见的不是舅姑,好歹也是城之最亲的妹妹,哪能那么随便,忙打开衣橱上下扫了几眼。

第十七章 大摆宴席

衣橱里搁着春夏秋两三套旧衣,冬季有三套旧衣,两套新衣,之前的旧衣服她留着也没用,因此赏了宫里的婢女,是以现在衣橱里也没多少衣服,左挑右挑,却觉得哪一件都不中意。

“婕妤,现在都三更天了。”玉莲好心提醒道。

东方瑶讪讪的坐到了一边去,一边想,这可怎生是好。

玉莲将橱门带上,笑道:“婕妤莫要多想了,您是第一见才会如此,日后次数多了,自然一回生二回熟。”

东方瑶狐疑的瞅了玉莲一眼,怎么觉得这丫头是在笑话她呢。

玉莲含笑为东方瑶端来了一杯茶水,又指使小婢女掩好门窗点上更香,这才退下去。

无奈,东方瑶只好翻身上榻,在榻上翻来覆去了好一会儿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日,东方瑶发愁不知道穿什么衣服好,正挑拣来挑拣去呢,婉娘来了。

她手里端着一个衣盘,笑道:“果然不出太后娘娘所料,婕妤还在试衣服。”

东方瑶脸一红,说道:“要姊姊笑话了。”

婉娘道:“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太后娘娘体谅,今早念叨着你定不知有多紧张,便将自己年轻时的一件没怎么穿过的新衣拿来了给你。”

说着将手中的衣盘放下,将那件衣服抖开。

这是一件浅紫色云凤纹对襟彩锦裙,两臂做成半臂的模样,上面系了结樱带,附着一条深紫色的帔子,裙摆是百褶的样式,很是简便又大方。

东方瑶忙谢道:“还要麻烦太后娘娘,怪不好意思的。”

“太后娘娘料定你这样说,”婉娘笑吟吟道:“她说日后都是自家人了,讲究这些做什么?”

这可真是受宠若惊,接了太后的衣服穿上,还是蛮合身的,看来十几年前太后穿的衣服现在还没过时,真真是皇后的排场在那里呢。

午时,她准时到了望仙门,和崔城之一道儿坐马车到了段府。

如今段骁飞在卫尉寺做武器令,虽算不上大官,却也闲适,在家的时候多,因此这日和思娴一同在家里备着。

去的路上,东方瑶一路握着崔城之的手,问思娴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碎碎念个不停。

崔城之安抚她:“你别紧张,思娴虽是性子大大咧咧,但是从不拘什么,你待她好她就待你好,哪里要你怕成这样?”

东方瑶有些泄气,便埋怨道:“还不是因为你呀,要不然我哪里用得着这样?”

崔城之挑着她的下巴把她看了半天,“看来夫人有怨气。”

“呸!”东方瑶拍掉他的手,啐道:“非礼勿动。”

崔城之一把将她拦在怀里,任她怎么挣扎都不放,快到段府的时候还吻了她好一会儿,把她气的欲哭无泪。

下了马车,东方瑶心虚的按着嘴角,回头瞪了崔城之一眼。

这家伙惯会装蒜,此时一脸淡然,浑然不似适才马车里“禽兽般”的样子。

“嫂嫂来了!”崔思娴立在府门口站了许久,猛然回过神来就喊错了,闹了东方瑶一个大红脸。

段骁飞暗暗拍了思娴一下,悄悄道:“叫错了,是婕妤!”

思娴讪讪一笑,“那个……婕妤来了,都是一家人,我也没拘礼,你莫要见怪!”

东方瑶上前来对着二人一礼,微微笑道:“妹妹说的哪里的话。”

竟是十分的落落大方。

思娴欣喜的看了崔城之一眼,“婕妤和阿兄快些进来罢,饭菜已经做好了,马上就上来。”

四人这才有说有笑的走进去。

思娴拉着东方瑶的手说个不停:“……婕妤不知道,阿兄前几日来问我们婚期如何,我和夫君想着chun xià zhi jiāo时间宽裕些,谁知阿兄却非要开春的三月初三,说那才是真正的……”

“思娴!”崔城之低低叫了崔思娴一声,按着嘴角轻轻咳嗽一声。

思娴笑的眼睛都眯了起来,樱桃般的小嘴仿若擦了胭脂一般,也没搭崔城之的言,拉着东方瑶就坐在了一边,又招呼小厮:“快些上菜,上酒,要上好的金陵春!”一边又侃侃而谈。

东方瑶悄悄瞥了崔城之一眼,果然,他脸上有些挂不住,不由得抿嘴笑,这才叫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一会儿饭菜端上来了,段骁飞笑道:“婕妤可一定要多吃些,这里面的好多菜都是思娴亲手做的。”

思娴看东方瑶身子有些瘦弱,忍不住道:“婕妤弱不禁风的,可一定要多吃些呀,只是你初次来我尚不知你的口味儿,向阿兄打听了方知,就试着自己做了,你莫嫌弃才好。”

东方瑶低头一看,果然是自己爱吃的口味儿,油腻的不多见,席间只有一盘见风消,猛然想起来那次他……边听思娴说话,脸都热了热。

“金银夹花平截,名字倒是怪怪的,”思娴夹了一块递到东方瑶的碗中,笑眯眯的说:“这菜是先剔出螃蟹的蟹肉蟹黄,再卷在掺了牛油乳酪的面里横切的,虽然听起来好做,卷的还真不容易呢,不过尝起来倒真是新鲜!”

东方瑶尝了一口,果然,面劲道的恰到好处,蟹黄蟹肉似是用火炉烤过,酥而不腻,乳酪的甜也很是清淡,十分和合她胃口。

“婕妤一定要尝尝这个!”思娴不知又看见了什么,忙夹来一块放在东方瑶面前的碗里。

“这糕用熟糯粉作糕,分作三层,先是一层粉一层猪油和着杏酪,里面搁上熟芝麻、杏仁,夹好之后放在锅上蒸,蒸熟切成小块,味道也十分可口呢!”

“这应当是苏州那道有名的‘三层玉带糕’罢?”东方瑶夹起来仔细端详,抬首笑着问。

思娴一喜:“婕妤如何得知?我之前就喜欢吃这三层玉带糕,只可惜家里立着苏州太远,长安倒是有糕点铺子做,就是不甚正宗,因此特意请了苏州来的师傅教的,如今自己会了,倒也不用靠别人。”

东方瑶尝了一小口,同样是甜而不腻,思娴做的恰到好处,就连糕底都是糯糯黏黏的,很是可口,便笑盈盈道:“我虽未吃过,倒是在书上见过,之前在弘文馆偶然发现了一本游记书,主人游过苏州喜美食,因此记载了不少苏州美食,我瞧着这味道做法差不多,就姑且大胆猜测了。”

思娴喜不自胜,忙央求东方瑶告诉她是哪本书,一边嘴中念念有词:“婕妤是看书得来的,我是贪吃得来的呢,真是令人惭愧呐!”

“哪里呢,我虽是知道,却未必会做,妹妹做的可比我好多了。”东方瑶说道。

一时众人都笑了起来,只有段骁飞笑的最大声,思娴白他一眼,脚下暗暗用力,他立马脸变成了猪肝色,忙着赔笑:“夫人说的自然都是对的,是为夫没见过世面。”

思娴悠悠的又瞪了她一眼,搀着东方瑶告诉她别的去了。

一顿饭吃的很是神清气爽,待饭席撤下去,又有婢女仆人上来摆茶,思娴点着茶具说道:“不知婕妤有没有喝过我阿兄煮的茶,那还真是一绝呢!”

东方瑶看了崔城之一眼,矜持的笑:“喝过呢,的确是不错,不过你阿兄那时可真是谦虚呢。”

思娴不明其意,反而得意道:“阿兄虽一向谦虚,可是真有本事的!”

谦虚?

说什么自己煮的茶不好喝,又要她来煮,九岁苦读,后来就他一人中第,东方瑶忍不住掩嘴偷笑。

崔城之正微笑着接过婢女端来的茶具,听了两人的对话,放茶釜在火炉上的手忍不住抖了一抖。

第十八章 可复得乎

吃茶闲叙了大半会儿,两人便离开了。

在府门口的时候,思娴还一个劲儿的招手:“婕妤要常来呀!”

段骁飞温柔的注视着妻子,一边负手而立,对着东方瑶和崔城之点头示意。

“这是要去哪儿?”

看他一直神神秘秘的笑,东方瑶不由得奇道。

崔城之领着她走到台下,十五便上来问道:“郎君可要车架?”

崔城之摇摇头:“不必了,你们不必跟着去了。”

东方瑶听了,小嘴微张了张,这到底是要去哪儿啊?

遂拉住他的手,说道:“不要吧,走着去多累啊,我们坐马车去。”

崔城之拍拍她的手,哄她道:“你放心,不远,就在附近的群贤坊东南一隅,只需走两个街坊就到了。”

东方瑶心里很拒绝,想她平时在宫里走那么远的路也就罢了,出来有马车还非要走着……不过周围这么多人看着,她只好应了。

唉……有便宜不用太那啥了。

两人这么规规矩矩的走了一会儿,直到身后都没人了,崔城之才拉了东方瑶手,摩挲了几下,说道:“听到思娴说的了么,她说你太瘦了,要多吃些才好。”

“有吗?”东方瑶用另一只闲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纳闷道:“我以前就一直这样啊。”

心中却想,恐怕那只是客套客套罢。

崔城之笑出声来,“你以前比这还瘦呢。”

背上的骨头都咯的慌。

东方瑶一呆,这家伙从前就这么关注自己么?

糟糕,差点说漏嘴……

崔城之悄悄看了一眼东方瑶,见她似是没有多问之意,心里不知是失落还是什么别的情绪,不过再一想,就算当初真的是石安京救的瑶儿那又如何,反正他现在是指定没机会了,心里又舒畅了许多。

“你还没说,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东方瑶歪着头问他。

崔城之笑而不语,这才一炷香的时间,其实就到了。

东方瑶惊讶的看着眼前的这气派的乌头大门,“这……这是我们的……”

“是我们的。”崔城之含笑道。

心里暖暖的,原来她也可以有“我们的”,这个“我们的”从今以后就是她的家了。

她以前住过的,掖庭的那间又冷又潮湿的小屋子,含凉殿温暖舒适的氤氲院,富丽堂皇的长安殿,其实都只是她客居过的一个地方而已。

“瑶儿,你……你这是怎么了?”崔城之见她面色不对,问道。

“我只是太开心了,”东方瑶将眼光从门上回过来,怔怔的看着崔城之,低声说:“谢谢你,给我一个家。”

“真是傻丫头,”崔城之微微一笑,牵着她的手走到门前,“你推开门看一下。”

东方瑶的手抵在那光润的乌头门上,有些紧张的推开了。

“吱嘎”,随着她的动作,门的缝隙逐渐变大,最后,一面镶嵌着翠色瓦片的影壁首先呈现在眼前,上面刻着繁复的松鹤与荷叶莲花的花纹,中间烘托包围着一个大大的“福”字。

东方瑶的手摸在“福”字上,冲崔城之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来,“真漂亮!”

再往前,是一扇垂花门,过了垂花门便见一个十分宽阔的庭院,里面有东西厢房和真如雕栏玉砌一般的正房,分别以游廊、跨院相连,正房之侧有个角门,从角门中过去就是后院。

后院的景致尚不完备,迎面是一个质朴未加雕饰的水池,大约五六尺宽,用石头镶岸,池中碧水潺潺,清澈见底。

两侧各有石子甬道,一直往后院的深处延伸,假山料峭,竹影稀疏,冬日之时尚自懵懂,故而不曾翠绿怡人。

崔城之领着她四下走了走,问道:“可喜欢,日后我陪你在这水池边钓鱼好不好?”

东方瑶嫌弃的看了看这水池:“钓什么鱼,能吃吗?”

崔城之刮刮她的鼻子,又说道:“你若不喜欢,我便与你在那石亭中饮酒,如何?”

“这个好!”东方瑶顿时笑逐颜开,拍手叫好。

两个人又转了一会儿,天色尚早,但是此时回去未免太浪费大好时光,于是东方瑶便提议去附近的西市逛逛,西市也不远,走了一盏茶的时间便到了。

自从回长安之后,黄辞便没有再跟着东方瑶了,而是跟着庄叔在一家酒庄里做生意,东方瑶许久没见他,便想着顺道来看看。

黄辞正在后房算账呢,一见东方瑶来了,喜不自胜:“娘子怎么有空来了?”

“适才在西市逛逛,想着你正好在,便来了,”东方瑶问道:“在这里觉得如何?”

黄辞抓抓头,“挺好的。”

当初东方瑶想让黄辞进宫里任个职,可是黄辞说他天生不爱拘束,留在宫里恐怕会难受的很,倒不如跟着庄叔经商致富,又说最近庄叔谈成了一笔大生意,往长安最大的歌舞坊“阮郎归”送酒,那老板娘偶尔亲自来提酒,和庄叔不时再谈点儿别的生意,如今可真是蒸蒸日上呢。

话说到最后,又支支吾吾的问:“芍儿她,快成婚了罢?”

东方瑶心里一叹,轻轻点了头。

黄辞没有多说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递给东方瑶,“麻烦娘子,芍儿成婚的时候,娘子替我给她吧,里面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是一支金步摇,是我给她和苏郎君和新婚贺礼。”

从后院走出来,崔城之正坐在堂前和庄叔吃茶呢,东方瑶笑了笑,正待上前去,只见门堂的软帘一掀,走进来一个身着鲜红石榴色冬襦,披着同色帔子,容貌十分俏丽的女子,一看庄叔在吃茶,上前便热络道:“呦,阿叔这是在吃茶呢?”

庄叔忙笑呵呵的站起来:“胭娘来了,是在吃茶呢。”

“胭娘?”东方瑶忍不住也跟着叫了一声,果然,那听到女子茫然的转过身来,一见是东方瑶,惊喜地脱口而出:“这不是东方娘子么!”

昔年和李怀睿、东宫的学士们一起出来饮酒的时候,正是胭娘给他们做的酒纠,如今再见胭娘,真是有恍如隔世之感。

胭娘感叹道:“娘子说的真不错,世事无常呀,从前殿下时常来我们那儿喝酒,我也识的他,这才几年殿下就去了。”

原来胭娘如今做了阮郎归的老板娘,从小小的酒姬娘子熬成老板,也是十分的不容易,这其中的艰辛胭娘自然不提。

说到这次出宫,胭娘看见崔城之似是总往这边来看,便疑惑地朝他努努嘴,似有所指的问道:“听说娘子现在已经恢复了婕妤的身份,不知日后有何打算?”

东方瑶笑道:“我快要出宫了。”

胭娘当即恍然,笑容暧昧了许多,“怪不得,我还在想是什么俊秀的郎君能配得上娘子这般的佳人!”

“说什么呢,”东方瑶轻嗔:“好生促狭!”

胭娘见她不好意思,便摆手不提,又说道:“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来,一定要和娘子说说。”

“什么事,姊姊尽管说。”东方瑶说道。

“娘子可知姜桐这把古琴?”

“姜桐……”

东方瑶念了几遍才反应过来,诧道:“这把琴在姊姊的手里?”

胭娘点点头,又叹道:“这把古琴原本存放在叶氏歌舞坊,后来坊主过世将此琴卖给我,我本想着将此琴献给袁大娘,怎知袁大娘会骤然离世,袁大娘这一去,长安便是如同黑夜无星子,这姜桐在我手里也不过是明珠蒙尘罢了,因此想托给娘子,带回宫中,也好了却我的一桩心愿……”

东方瑶依旧怔怔的没有缓过神来,胭娘竟然对她说,袁大娘过世了!

“什么时候的事?”她忽然开口问。

胭娘一开始还未反应过来,见她神色郁然,便知问的是袁大娘,“就在一年前,袁大娘沉疴缠身,药石无医便去了。”

不只是东方瑶这样,胭娘初初得知袁大娘过世的消息,都掉下泪来,数十个wu nu聚在她的身边,哭的死去活来,后来国公府出殡,为袁大娘送葬的队伍绵延数里。

“去年的那个节令,当真是噩梦,除了大娘,念奴娘子痨病去了,长安自此再也没了她那般轻灵的歌喉!”

三年前的十五长安夜,念奴在小楼上弹琴的样子蓦然浮现在眼前……

东方瑶忽然觉得鼻子很酸。

第十九章 报仇雪恨

“啪嗒”,一个骨瓷小杯被端正的隔在了案几上。

在座的诸位皆是你看我,我看你,最终大家的眼光都汇聚在一个人身上,眼见他不动声色的伸出一指敲打着面前的案几,是以纷纷噤了声。

李衡乾紧着薄唇,目光从左手边的侍中钟全往下望去,只见他眉头微锁,神色似有悒郁;接下来是侍郎郭宵,一半脸隐在他端茶轻的杯盏中,诡异莫变;再往下看去,众人皆是低头沉默,若有所思。

“看来诸位明公今日挺闲的。”

这是他刚才说的一句话,说完这句话,方才的谈笑风生的众人顿时陷入了沉思之中。

还真是热闹,李衡乾暗自冷笑。

最终侍中钟全开了口,他先是缓解气氛似的笑了一笑,“殿下这话说的倒也不错,如今朝中长夜难明,风雨如晦,我等赋闲在家,也不足为奇事。”

意有所指?李衡乾淡笑道:“听说侍中近来身子骨不是很好,赋闲在家倒不如趁机养养身子,如今朝中一应诸事很多还要仰仗您,只有侍中的身子好了,风停雨歇、寒夜将明也不过是顷刻之间的事罢了。

“老朽之身,谈不上修养好了,”钟全瞥了一眼李衡乾,继续道:“我虽修养不好,可到底临老之前还想为朝中出最后一份力,也算不辜负先帝对我的一番的知遇之恩。”

“先帝虽去,明公可以继续为今上出力。”

“老朽倒是想,可是有人不答应。”

“明公谬解了,圣上是一国之君,圣上想如何,还会有谁不答应?”

“吴王殿下!”钟全声音忽然一高。

这话一说完,跟着他来的诸位同僚都齐齐看向李衡乾。

李衡乾神色漠然,未语。

郭宵忙对着钟全打眼色,示意他不必再说,一边对着李衡乾拱手道:“殿下勿恼,钟侍中这是因为急火攻心所致,并无冒犯殿下之意。”

“哦?”李衡乾微微一笑:“我亦没有责怪钟侍中之意,只是侍中年纪大了,有时候难免因为思虑不周而言行不端,还是该回家歇歇才是。”

“你!”钟全一个字噎在嗓子眼里,瞪着李衡乾,“吴王殿下若是嫌弃臣,大可直接说,何必暗言讥讽,明人不说暗话,钟全今日就把话撂在这儿了……”

“钟侍中,”李衡乾打断钟全的话,冷冷道:“慎言。”

郭宵一看形式不对,忙出来打圆场,“侍中,有话好好嘛,殿下英明神武又谨言慎行,什么不明白,你何必要出狂妄之言?”

一边又对李衡乾笑道:“殿下息怒,咱们有话可以慢慢商议。”

李衡乾也不看郭宵,心中更是冷笑连连,谨言慎行,你当我听不出来么?

他随手端起案几上的杯盏,再饮下一口,慢悠悠道:“郭侍郎,钟侍中说的好,有话不如直说,明人不说暗话。”

众人都去看钟全,果然,他脸色十分的不妙。

郭宵暗自一咬牙,说就说吧,反正他们来就是要说的,此时不说更待何时!

“如今太后把持朝政,任用邪小,远离君子,只朝中李秦薛崔这五人,就使得民怨沸腾、国之不国,圣上乃一国之君都不得亲近朝政,自古有后宫不得干政之祖训,太后却公然与祖宗之明训拮抗,这不是牝鸡司晨又是什么!”

郭宵激动的说完这一番话,便殷切的向李衡乾投去了目光,希望能得到他一个眼神的肯定,或者单纯的一句慰问“明公忧虑了”也行,谁知李衡乾接下来却道:“明公过虑了。”

过虑?

郭宵的眼睛顿时瞪成了石头一般大小。

窦长宁掩好门窗之后,走到李衡乾身边为他添茶。

茶水倒入杯盏中发出“滋滋”的声音,愈发显得堂中十分静默。

“吴王殿下,我们都知道你向来是为人谨慎,可我们也并非疏忽大意之人啊!”

一直跽坐在pu tuán上不发一言的三朝元老萧谦终于开口。

“萧阁老,并非是我不愿意,”李衡乾斟酌道:“是时机还未成熟。”

“如今时机还未成熟,究竟什么时候才算是成熟呢,殿下容我说一句僭越犯上的话,难道真要等到太后将李氏一族屠戮殆尽,才算是真正的时机成熟吗?”郭宵言辞恳切的说道。

“我心意已决,诸位还是请回罢。”李衡乾道。

一行人无可奈何,只能纷纷起身,然行至门口,钟全忍不住回过头来:“吴王殿下,难道你没有想过齐王的昨天,是不是明日的你么,难道不就不想要为你的兄长报仇雪恨吗?!”

大家齐齐都注视着李衡乾。

“不敢,”李衡乾抬起头来看着众人,淡淡道:“今日之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诸位轻便。”

语罢,也不多说,转身便进屋去。

“唉!”萧谦的叹气声透过窗棂飘了进来。

李衡乾怔怔的坐在上首。

“难道你就不想要为你的兄长报仇雪恨吗?!”

我不想吗?你们以为我不想吗?

可是,朝中哪里有我的立锥之地,我不是一个人,我还有我的父皇母后,弟妹尚年幼,他们都是无辜的,我死不足惜,但使至亲无辜受累罢了。

没有人的时候,李衡乾疲惫的闭上眼睛,长叹出一口气。

“殿下。”

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高大的身影。

李衡乾苦笑一声:“知远,你也觉得,我应该答应是吧?”

高知远站在一边,默默地摇头,“殿下做的很对,不必苛责自己。”

“他们以为我是胆小怕事,”李衡乾说道:“其实就是如此。”

可难道他们就不是胆大妄为吗?

李衡乾也站起来,缓步行至窗边,负手低声道:“近些日子父皇性子愈发低沉,我只怕有一日连七娘都不能要他开怀。”

“圣上毕竟遭此大痛,沉湎其中也是在所难免。”

李衡乾微微颔首,“你去准备准备罢,打点些后路,再有些日子,说不准我们也会离开长安。”

……

李驰正在喝药,听见有人禀告吴王殿下来了。

“三郎来了?”他笑了一笑,苍白的面色倒是红润了些。

“父皇这是遇见什么喜事了,快说给三郎听听。”

李衡乾一见李驰不似前几日脸色那般难看,心情顿时也大好。

“你姑姑选中了驸马,不日亲迎,这不是一件喜事吗?”

“姑姑选中驸马了?”李衡乾有些不敢置信:“姑姑从道观里出来也不过一个月,心性竟然转变如此之快?”

“还是多亏了东方婕妤,”李驰笑道:“旁人去劝都不管用,只有婕妤去了一次,你姑姑就想通了。”

李衡乾脸上的笑容有些凝滞,李驰并未发现,继续道:“说起来倒是有些草率,听说你姑姑是随手点了一个,也不知这事真假……”

“既是有太后娘娘指点,想必也不会太草率。”

“哦,还有一事,”李驰笑道:“你知道不知道,父皇听说一件事,东方婕妤快要出宫了,唉,你说她当初就在太后身边做事,我瞧着她也不错,怎么你就没和她走到一起呢?”

李衡乾脑子里嗡嗡的响,嘴唇动了动:“婕妤……出宫做什么?”

“自然是嫁人!”李驰笑呵呵道:“吏部侍郎崔城之,好似是这个名字来着,许久不看章奏,我都快把这些大臣的名字忘掉了。”

李衡乾嘴角轻轻一牵,端起案几上的药碗,感觉有些凉:“父皇记这些做什么,没得浪费心神这药凉了,我拿出去叫婢女替您热热。”

“哎回来!”

李驰忽然叫住李衡乾。

李衡乾无奈,只得将药碗递给窦长宁,又坐回来。

李驰挑了挑眉,缓缓道:“淑儿过世也有一年多了,我有意为你再择贤妃,好在我们离开……你也知道,往后谁还愿意把自家的女儿嫁给你呢?”

第二十章 惊春闹事

将至年下,宫中事务骤然繁琐起来。

一边要替帮着太后和皇后整理后宫各嫔妃的分例,一边要继续整理吏部铨选的人员名单,好在李驰后宫的妃子并不甚多,也就三位昭仪两位妃子倒是替东方瑶省了不少事。

闲适的时候东方瑶便差人向颍川送了信和银子、分例去,多年呆在颍川那个地方,想必李陵一家人过得都不好,尤其是绮容,一想起容儿,东方瑶心里就有些难受。

得知芸儿喜欢摆弄乐器,东方瑶拨了她司乐女官一职,可以随时进出内教坊仙韶院吹曲选乐,在福寿宫的闲暇之际,也好放松一下。

“婕妤,奴婢今日去福寿宫给芸娘子送糕点,出来的时候又见到那位桓郎君了。”玉莲边替东方瑶布让,边道。

雕花小翘几上摆着四五样素菜,今日是太后娘娘的素斋日,因此东方瑶也跟着茹素,她闻言,手中的动作不由一顿,“宫里有几个桓郎君?”

桓修玉既然是伺候太后,就绝不会找芸儿的麻烦,更何况他与芸儿应当素不相识才对。

玉莲道:“原来娘子知道,教坊司里有两个桓郎君,第一位自是太后身边的那位,这第二位名为桓修延,乃是桓郎君的弟弟。”

桓修玉的弟弟,他为何总是纠缠芸儿……东方瑶想起来月前芸儿还对她说“无姻缘”,如此说来,当是对这位桓修延无意才对。

她不由沉吟道:“你去打听打听,芸儿当初在公主府的时候,桓修延可与芸儿有所交情?”

出于对芸儿安全的考虑,东方瑶不得不这么做,毕竟她对桓修玉如今也无多少好感,桓修延又是他的弟弟,倘或是仗着自己的身份强迫芸儿,才将她逼到回福寿宫,那她东方瑶绝不会善罢甘休。

玉莲见东方瑶眼中逐渐露出冰冷的神色,不由得浑身一寒。

当初两人同为婢女的时候她未曾料到有一日东方瑶会坐上婕妤的尊位,只是东方瑶从前为人不卑不亢,因此两人交情还算不错,如今……她却大不相同了。

念及此,她轻声应了是。

正月初一,宫里一片着红挂绿,凡是婢女的发髻上都圈了一块红色的绢子,看上去便是喜气洋洋。

蓬莱殿中,韩鸿照一身暗红色高腰坦领郁金裙,眉间点了梅花的花钿,正指使着婢女在案几上摆菜,“慢一些,仔细丢了手中的盘子,我唯你是问!”

见一婢女匆匆忙忙的跨进门开,她忙喝道。

婉娘笑道:“殿下,你适才还嫌人家太慢了,怎么这会儿又嫌她快了?”

灵芷在一边掩嘴笑:“殿下这还是为着公主,否则平时哪里还管着这司膳上的事呢?”

太后闻言笑骂:“你这死丫头,还不快去看看公主到哪儿了,净在这儿站着讨人嫌!”

灵芷“哎呦”了一声,故意叫道:“殿下生气了,奴婢可不敢讨人嫌,仔细了脑袋!”

说完一溜烟就跑了出去,不多时又笑吟吟的走进来,“公主来了。”

便见殿门口走进来一个身披秋香色斗篷,身材纤瘦的女子,她面上笑容淡淡:“殿下,儿来迟了。”

“哪里来迟了?”太后一边对元香说,一边冲着元香手边两个半大不小的男童笑呵呵道:“伤儿、阿泽,快来要祖母看看!这几日不见是胖了还是瘦了?”

阿泽怯生生的躲在元首的身后,没有上前,乳母一见公主行步缓慢,也不好径直上前,只好低着头慢吞吞的跟着元香的身后。

韩鸿照面上的笑容顿了一顿,有些黯然,不过很快,她便收起来了这情绪。

“外面天冷,公主还穿的这样单薄,素云,你去少府监多为公主领几件披风和冬襦。”

素云忙应是,和绿意搀扶着元香坐了。

“哪里值得多做那么多的衣服,”元香淡淡笑道:“殿下多虑了,倒是平白无故惹得司衣年内赶工。”

婉娘和灵芷对视一眼,悄然退后,皆是缄默不语。

自从公主出观后,虽然和太后已有了亲近之意,可从未再唤过殿下一声“母后”。

太后有些僵的脸微微牵起了几分笑意:“元儿说的是,大过年的,是该要他们也歇歇了,我这里还有几件旧衣,元儿若是不嫌弃,待会儿我要素云和绿意替你收拾了再拿回去罢。”

元香只随意坐了,逗弄两个孩儿,不置可否。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庭中掌灯之后灯火通明。

月华如练,斜斜的铺陈在静谧的庭中,偶尔远处会响起几声鞭炮声,却是宫外的了,因为这几年太后愈发喜静,因而禁止宫中有鞭炮齐鸣的扰乱之声,也不再允许除夕夜有宫嫔登门打扰,是以除了东方婕妤来过,其他人都未曾来请安。

元香瞧着这么一桌子的饭菜,即便和这许多人同坐在温暖如春、闲适宜人的蓬莱殿,她依旧没有丝毫的欣喜之情。

“阿娘,阿泽想吃!”

阿泽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去拽元香的衣袖。

元香脑中全是往年在都尉府时新年的场景,每年这个时候,安府往往回做好几桌子的菜,不仅家人济济一堂,就连奴仆都不曾拘束,安夫人手艺了得,知道元香饮食素淡,为了逗她开心总是特意钻研些又新奇又美味的食物,丈夫坐在一边对她嘘寒问暖,为她夹菜呈汤,那是这一生中最不寂寞、最快乐的时光……

“阿娘,你怎么了?”

阿泽继续拽了拽元香的衣袖。

听到这声音,韩鸿照也往这边看来。

元香被叫的回了神来,骤然对上长子一双与安思逸肖似十分的眼睛,竟怔怔的落下来泪来。

“元儿!”

韩鸿照紧张的叫了一声,“快去瞧瞧公主怎么了!”

灵芷忙快步走到元香身边,小心翼翼的递上一块帕子,“公主,公主可是哪里不舒服,可要传御医?”

元香接过素云递来的帕子正在拭泪,闻言冷笑了一声。

……

此时秦府之中,喜气洋洋,鞭炮声不绝于耳。

秦府上房,秦峥正揽着小儿子和小女儿,递上一对如意长命锁,“三郎、四娘,快来看看阿爷给你们带了什么好东西!”

三郎和四娘年纪还小,才四五岁哪里见过这么轻巧的如意金锁儿,顿时笑成了花,露出一排雪亮的牙齿。

三郎攥着金锁儿朗声念道:“谢谢阿爷!”

四娘还在摆弄手中的金锁,秦峥轻弹一下女儿光洁的额头,低声笑道:“四娘,你怎么谢阿爷呀?”

“夫君!”

秦夫人在一边轻嗔道:“不过是两个小孩子罢了,何必要送这么贵重的如意金锁儿,万一磕了碰了,多心疼呀!”

四娘揽着秦峥的脖子娇声连道:“谢谢阿爷,谢谢阿爷,阿爷对我最好了!”

说完还“啵唧”亲了父亲一口,娇声娇气直把秦峥逗得哈哈大笑。

“不相干,不过两块金锁儿而已,也花不了几个钱。”秦峥摆摆手,一边将孩子托给乳娘,对夫人道:“再喝几杯,待会儿煮茶给你喝?”

秦夫人羞涩的点了点头。

夫妻俩正吃着饭,忽然听外面一阵喧闹之声。

“这是怎么了?”

秦夫人先反应过来。

秦峥皱了眉,对一边小厮喝道:“快出去看看,谁人喧闹!”

谁知那小厮堪堪走到门口,便听门外有人叫道:“开门!”

接着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巨大的力量,隔着门都将小厮踹了出去。

有个高大的汉子一脚踹开了门,大剌剌的走了进来。

“秦寺卿,小日子过得蛮滋润的么?”

男人四下瞥了一眼,笑嘻嘻道。

“刘彦,谁要你进来的!你个乌龟王八蛋不要命了吗!”秦峥一怒而起,正待拔剑而出,却见刘彦身后齐步而整齐的跑上来几排的卫兵,手中举着的火把将整个秦府的庭院都映照的灯火通明。

刘彦脸上渐渐挂上了狰狞的笑意:“秦峥,我在大理寺受了你多少窝囊气,今日没想到,刚好能来报此仇!”

听刘彦这阵势并不像是在说谎,秦峥强撑着脸上的怒意,“谁要你来的?”

秦夫人和孩子已经吓做了一团,纷纷抱成一团哭着。

“谁要你来的!”秦峥猛然喝了一声。

刘彦嘴角一勾,“大理寺卿秦峥,往日藐视公主,以下犯上,多次出言不逊,太后大怒,特要臣来传旨行刑。”

大火映在刘彦阴鸷而狰狞的脸上,他缓步上前,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全部斩杀,一个不留。”

于是正在过年的兴头,附近的几位街坊以及做官的同僚,皆能够听到从秦府的府中传来的嘶号之声,短短几炷香的时间,当凄厉的嘶号声不再,秦府已经变成了一座无人的鬼宅,在热闹的长安城黑夜中,阴森森的伫立着。

第二十一章 衣为谁裁

秦峥除夕夜被太后赐死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饶是东方瑶身处深宫之中,都不免有所风闻。

“听说是用膳的时候公主忽然落泪,太后一问之下,竟是因为白日里秦峥又忤逆公主,因此才……”

“住口,休得在宫里胡言乱语!”

东方瑶和玉莲两人正顺着望仙门边的游廊向北去,便听见游廊旁的花园里有两个小婢女在暗自议论,玉莲听见了,便忍不住出声呵斥。

两个婢女一见是东方瑶,顿时唬得跟什么似的,忙跪下不住的磕头:“婕妤和阿监恕罪,奴婢不敢再乱嚼舌根了!婕妤和阿监恕罪!”

东方瑶走到两个胆大妄为的小宫婢面前,低声问道:“你们两人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婕妤明鉴!”其中一个胆大的忙道:“奴婢是万不敢欺瞒婕妤的,婕妤不认识奴婢,奴婢们其实是在蓬莱殿当差,是以……是以昨晚之事才会如此清楚,求婕妤垂怜!”

两个婢女慢慢低下头去,跪倒东方瑶脚边,连声说了数个“垂怜”,东方瑶都没有往心里去。

玉莲见东方瑶怔怔的,便打发两个婢女:“快走吧,婕妤绕过你们了,日后可不许再如此胆大妄为了!”

“瑶儿。”

进蓬莱殿的时候,正好元香与她一齐进来的。

元香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然而她的眼睛,依旧形如死水,东方瑶停了下来。

“公主。”

她静静地看着元香,仿佛是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

元香嘴角的笑意很快敛去,恢复冷淡:“瑶儿,你想说什么?”

秦峥死不足惜,可他的一家人实属无辜,上至六十岁的老人,下至四岁孩童,她怎么……怎么忍心。

东方瑶与她错开目光,凝视着蓬莱殿边一棵压满大雪的柳树,轻声说:“公主的鬓间,有片枯叶屑。”

她上前几步,轻轻踮起脚来,用手为她将鬓间的那片枯叶拈出。

元香目光从她手中的那片枯叶,移到东方瑶平静的脸上

看了半响,忽然转身就走。

“回去。”她头也不回地对素云和绿意说。

冬日里清晨飒飒的风打在脸上还有些冷的人,东方瑶望着元香愈走愈远的背影看了片刻,才缓步踏入蓬莱殿中。

回长安殿的时候,已经是午后。

这几日殿里已经陆陆续续送来了许多的东西,不是锦衣华服,就是如意金银,相应的,和城之见面的时间也愈发的少了。

东方瑶惆怅的站到了窗边,凭窗而立。

须臾,有个婢女走进来报:“楚阿监来了。”

楚芸进来的时候,身边的小婢女捧了一件披风,她笑道:“阿姊,近来可闲暇?”

两人坐了,婢女斟茶,东方瑶微微地笑了:“现在闲了,我晓得前些日子你来找我,我总不在,对不住了。”

“阿姊这是说什么,我不过是跑一趟腿罢了,”说着从婢女手中接过一件披风抖开,“这是我闲来无事为阿姊缝制的,阿姊若是瞧着喜欢便留下,若是不喜欢赏了宫里的阿监也无妨。”

“楚娘子真是折煞我们了,”玉莲打量了那披风一眼,说道:“娘子手艺如此的好,我们如何能受的起?”

细密的针脚,精致的团花,摸上去料子虽认不出是什么,可是都因着这绣功夫门面了不少。

东方瑶笑道:“芸儿绣的很好,我可是半点也及不上你呢。”

她的绣功本是小荷教的,其实小荷的绣功和芸儿一样好,只是她不认真学罢了。

这料子摸起来很滑顺,东方瑶不由问道:“这是什么料子,怎么没见过?”

楚芸答道:“这是前些日子公主赐了我一些苏锦,因此拿来为大长公主、姊姊和公主姊姊都做了一件披风。”

东方瑶叹了一口气:“可惜我做不出来这样的衣服。”除了不认真学,大约也是在针黹女工上没什么天分的原因,现在她想为城之做一件袍子都做不出来。

“姊姊若是想速成,也并非没有办法,”楚芸说道:“我这几日在福寿宫中制新衣时才发现,这苏锦十分好裁剪,也好修补针织,姊姊若是不嫌弃,闲暇之时,尽可将芸儿唤来。”

东方瑶脑中一转,微微颔首,“也好,”又似是无意道:“芸儿这几日可有再去司乐局?”

“不怎么去了,不知姊姊可是有什么事呢?”

“芸儿,”东方瑶正色对她道:“你姊姊把你托付给我,我也要对你的终身负责,你若是有中意的郎君,便不妨对我直说,可不要憋在心里。”

楚芸的心跳蓦然就快了起来,她掩饰般的低头掩嘴笑:“姊姊误会了,芸儿现在还未想过这些事呢。”

“是这样吗?”东方瑶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楚芸。

楚芸镇定完了心神,方才抬起头来,“是这样的,姊姊。”

“是这样吗?”

东方瑶的话始终萦绕在楚芸的耳边。

她嘴角不由露出一丝苦笑,是不这样,又能如何呢,她这样身份微贱,无父无母的孤孑之人,又会有谁能愿意娶她呢?

“娘子,我们可要回宫?”身边小婢女问道。

“不必了,”楚芸摇摇头:“你先回去罢,我想一个人走走。”

她沿着一条石子路,踱步慢慢走着,脑中全部都是那年寒夜,她被他吓得坐在地上的情景。

他的容颜那么俊朗,嘴角却那么平淡,好像谁都不能够要他开怀笑一般,可是那个时候,明明是她冲撞了他,他却叮嘱她不要再如此冒失……

踏过枯枝,脚底传来“嘎吱嘎吱”声音,楚芸慢慢走到沉香园,园中早已经不复夏日海棠葳蕤的美景,只有数十棵高大的海棠树在风中瑟瑟发抖。

“殿下,这是我亲手为你做的衣服……”

石亭中,有个身材高挑的绿衣少女将手中的一套衣服抖开,笑靥如花:“殿下,你觉得如何?”

那容颜俊朗的郎君嘴角微动,“昙儿,无功不受禄,你还是拿回去罢。”

楚芸心头猛然一跳,慌乱之中隐身躲在了高大的海棠树中间。

安昙儿今年十七岁了,她虽是模样娴静,可到底身体里留着胡人的血液,并不像那些世家矜持的娘子一般,看到喜欢的人也只是远远的笑罢了。

“殿下莫不是是嫌昙儿针功做的不好?”

李衡乾:“并非如此。”

“既然如此,殿下为何不收下,这是昙儿一片孝敬您的心意,您若是不领,昙儿将颜面何存呢?”安昙儿轻声道。

楚荷的手紧紧地攥了起来,她怔怔的看着安昙儿做的那件暗红色金绣长袍,光是折领的样子就比她做的圆领精致了许多,如此难做的手艺,可如今这叫做昙儿的娘子,竟然如此轻易的就做了出来。

李衡乾垂眸不知在思虑什么,一根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敲在石案上,半天也没答应安昙儿的话。

安昙儿也不催问,乖静的垂手立在一边。

“好。”

终于,李衡乾淡淡道。

紧攥的手慢慢的松开,楚芸扶着树,努力使自己不要倒下。

“你是哪儿来的宫女,抬起头来。”

“走罢,以后莫要如此冒失了。”

一字一句,她全都记在心里。

好冷啊……楚芸忍不住紧紧地抱住了自己。

她深吸一口气,摩挲着海棠树,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出了沉香园。

那件没有送出去的长袍,看来不必再送了。

嘴角勾起一丝苦笑。

第二十二章 怀恨在心

“似乎郎君已经许久没有去蓬莱殿了。”

教坊司的后院,有一貌似精明的少年亦步亦趋的跟在一个锦衣的郎君身后。

锦衣郎君负手而立,一边伸指弹了一下身旁青松的针叶。

“我去触霉头做什么,”桓修玉嗤笑一声:“你没瞧见李少简那个窘态,永平大长公主可不是好欺负的。”

阿才皱着眉思索了一会儿,似是有些想不明白:“公主从前也不是这般刻薄的人,听说她年轻时可是温柔似水。”

“那是分对什么人,”桓修玉淡淡道:“我若是在此时接近太后,难保不会要她想岔。”

“那郎君也总不能一直呆在教坊罢?总得想个办法好要太后赏识郎君才行呀!”

桓修玉悠悠道:“这事急不得,你放心好了,我自有办法。”

他可不想重蹈李少简的老路,因为太后一点点的宠幸就迫不及待的扩张自己的势力,手底下全都是庸碌无能之人,前些日子夏敬之因为镇守河南府不利被人密告下马,太后将他训斥了好半天,责令他在家反省一个月……桓修玉暗忖,这日子估摸着也够了。

两人一并走着,却见迎面走过来一个手捧端盘的小宫娥。

“这是给谁送衣服?”桓修玉问道。

那小宫娥恭敬道:“回禀郎君,是给延郎君送去的。”

修延?桓修玉眼光转到那婢女捧着的衣服上,觉得有些不对。

这衣服不似少府监一贯送的衣服的样式,况且这宫女也没见过。

“你主子是哪个宫的?”他直截了当地问道。

“回郎君,”宫娥不知为何忽的紧张了起来,支吾道:“奴婢是……是福寿宫的小婢。”

福寿宫是建宁大长公主的宫殿,平时她也不喜与宫中主人交往,只是一心向佛罢了,更何况大长公主这般的身份,怎么能抬举了修延?

想起来似乎这几日弟弟总是会抱着琴或者手里拿着笛子呆坐一整日,桓修玉不由皱了眉,又问道:“你再说的详细些,究竟是哪位娘子送的。”

……

pu tuán上跪了一个年纪甚长的老妇人,脸上是深深的沟壑,她正眯着眼睛,双手合十跪拜着,一只手攥着一串成色晶莹的琉璃珠。

口中念念有词,须臾,才睁开眼。

这双眼睛经历了岁月的洗礼和侵袭,已经变得通透而润泽,眼风向下一扫,定格在身边一个十分年轻的少女身上。

仿佛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少女也睁开眼睛,冲着她一笑:“公主念完了。”

随即有婢女服侍着两人站起来,待坐定,建宁大长公主长舒一口气,对楚芸道:“芸儿,你可知我适才在求什么?”

楚芸思索了片刻,说道:“公主一定是乞求大唐繁荣昌盛。”

建宁大长公主失笑着摇了摇头:“这是我前几十年一直求的,如今求的却不是这个。”

楚芸脸上明显有丝诧异,那会是什么?

建宁大长公主从小的时候对这丫头极有眼缘,如今这丫头长大了还想着能回来伺候自己,由是对楚芸不由多了几分慈爱之心,她含笑看了一边的杜娘子一眼:“芸儿可有如意郎君呢,我替你做媒如何?”

楚芸的脸“唰”的飞红。

杜娘子笑道:“这几日老奴常见门口徘徊着一位十分俊俏的抱琴郎君,问过了才知是找你的,我想替他通传,可他又不允,芸儿可知他是何意呀?”

楚芸听了这话,绯红的脸却逐渐苍白了下来。

“嬷嬷……嬷嬷误会了,他只不过、只不过是我的一个朋友而已。”楚芸说道。

建宁大长公主有些疑惑,眉宇间压出一个深深的“川”字,“莫不是他纠缠于你?”

“不是!不是的!”楚芸忙辩解:“只是朋友罢了,倒令公主费心了,芸儿一心只想伺候公主,哪里想要什么姻缘呢。”

楚芸惴惴不安的从佛堂里退了出去。

“那件衣服,你给修延送过去了吗?”楚芸问婢女采画。

采画回道:“送过去了。”

楚芸有些惆怅。

为什么她和桓修延不能再回到小时候的日子了呢,少男少女不懂情爱,无忧无虑的过着自己想要的日子,可一旦长大,她和他竟然生分了这么多。

“娘子难道没有感觉得到,桓郎君是喜欢娘子的吗?”采画轻声问道。

楚芸眉心猛然一跳,她强笑道:“你别胡说,他只是顾及男女之防,不好意思来见我罢了。”

“采画之前并没有跟在娘子身边,并不知道桓郎君和娘子是何交情,可那几日桓郎君日日来找娘子,跟娘子说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话可不是那么那么简单!”

楚芸垂眸不语,半响,才道:“以后不要在我身边提他了,若要杜娘子知道,没得惹大长公主操心吃力。”

采画见楚芸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不由得叹了口气,想起白日里遇见桓修玉时的情景,犹豫着要不要和楚芸说一声。

“楚娘子,东方婕妤要见您呢。”宫门外的内侍见了楚芸走过来,忙垂首道。

“哦,多谢。”楚芸料想是东方瑶又要找她去教针线功夫,便回自己的住处收拾了才离开福寿宫。

谁知刚出了门没多久,便有个没见过的小内侍拦住她,笑道:“婕妤在夏芳园等娘子呢,娘子请移步。”

楚芸有些惊讶,不知在花园里怎么教授,再一转想可能还有别的私事要嘱咐,大约不好回宫里直接说,因此便跟着那小内侍走了。

年后初八,这夏芳园还荒凉的很,楚芸一步步走着,一步步疑着,终于当她站在那个男人身后,而身边的采画也不在的时候,才意识自己是被骗过来的。

她不由得有些恼怒,声音冷了几分:“不知桓郎君见我这个小小的婢女是有何贵干?”

桓修玉转过身来,打量了楚芸几眼,见她容貌俊秀,身形苗条,倒也配得上自己的弟弟,一时倒也不顾她有些莽撞般的问话了,微微笑道:“原来娘子认识我,娘子便是楚芸?”

公主一家还和太后好的时候,楚芸曾随着公主见过桓修玉跳舞,因此识的,听他这样问,便微微颔首。

桓修玉道:“前些日子娘子打发婢女送的衣服,我也看到了,替愚弟多谢娘子了。”

楚芸见他似是也不像李少简那般嘴脸,一时对自己刚刚的冒失有些懊悔,便说道:“修延与我是好友也更像是家人,我闲来无事为他做一件衣服也是应该的。”

桓修玉微微挑眉:“哦,娘子拿愚弟是做好友、家人?”

“自然。”楚芸坦坦荡荡道。

“娘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桓修玉从石亭中踱步走下来,“愚弟从来未对除了娘子以外的人如此上心过,只怕拿娘子不是做好友、家人,既然如此,娘子又该如何?”

楚芸微微皱了眉:“郎君这是何意,奴婢竟听不明白。”

桓修玉轻声一笑:“倒是有些唐突娘子,只是做兄长的也没有办法,家中只有我与他相依为命,因此事到如今,也不得不厚着脸皮来为他求亲了。”

桓修玉满怀期待的看着楚芸。

楚芸却不看他,目光别在一边。

一阵静默。

桓修延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娘子这是何意?”

“是郎君误会了,我与令弟只是朋友罢了。”楚芸说道。

“倘若是我误会,那么每日在房中呆坐不动,几个时辰不是抱琴就是看笛而不吹的人,或者说每每被娘子拒之门外的男人,又是谁?”

楚芸平心静气的解释道:“我对二郎君无意,桓郎君请回罢。”

桓修玉一动不动的盯着楚芸,嘴角溢出一丝冷笑来。

楚芸见两人话不投机半句多,也不愿讨嫌,抬脚便要离开。

“站住!”桓修玉忽然喝了她一声,慢慢儿道:“楚娘子,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楚芸面无表情,“郎君强人所难,缘何怪我不吃敬酒?”

“好啊,楚娘子,”桓修玉冷冷道:“你今日如此,他日要修延如何自处?”

楚芸静默了半响,她并不喜欢修延,因此不愿意耽误他。

“烦请郎君告诉修延,我对他从来只有朋友之谊,这些年他对我的照拂,我会尽力还给他。”

语罢,她才缓步离去。

桓修玉看着楚芸决绝的背影,微眯了眼。

第二十三章 暗潮涌动

宜祥二年,正是承平盛世,又到一年上元夜。

宫里忙着摆弄上元夜的宴会,太后大宴群臣之余也在紫兰殿中摆了数十桌的家宴,有条不紊的安排着膳食、歌舞、伎乐,忙得不亦乐乎。

不曾想这一日韩鸿照才从紫宸殿受颂回来,便有密议司司长杜恒求见。

杜恒走后,韩鸿照也由喜气洋洋变成了勃然大怒,当即将群臣召到宣政殿,说是有要是嘱托,众大臣虽心中疑虑,却也不能不去,故而不过半个时辰宣政殿就站无虚位。

“然后,太后娘娘就将一封密告侍中钟全、户部侍郎郭宵、阁老萧谦的告密信宣读于众人面前,钟侍中据理力争,却……却被当场打死,萧阁老和郭侍郎也已经被发配进了诏狱。”

东方瑶眉间蹙成一个“川”字,这三个人,定是想要联手废太后了,只是怎么就被人告了呢。

大好的日子发生这样的事,也真是又要人叹,又要人怜……东方瑶微微叹了口气。

“听说,”玉莲神色有些惊惧:“钟侍中原本是想当场撞柱而死的,被人拦了下来,太后命人将刑具抬上宣政殿,亲自看着钟侍中被活活打死。”

话说到最后,玉莲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她自小在宫中长大,自然不是一般贪生怕死的婢女,但是当日凡是在场的人没有不浑身一阵恶寒的。

钟侍中曾犯上直谏李少简卖官鬻爵而被韩鸿照所嘉奖,君臣和谐也传为一桩美谈,如今一转眼就这么毫不留情,果然是……伴君如伴虎。

午后,请期的红笺也由崔家的老人崔嬷嬷亲自进宫送到了东方瑶的手中。

两人也便不再提此事。

东方瑶有些紧张的打开手中的一纸金粉红笺,又小心翼翼的合上,对玉莲笑道:“快去备茶侍奉嬷嬷!”

崔嬷嬷道:“不过是传信而已,哪里要劳烦婕妤,您这千金之地还是莫要老奴腌了好。”

崔嬷嬷拒不吃茶,一边对东方瑶耳语道:“郎君托老奴告知婕妤,今夜在沉香园见一面,莫要失约的好。”

东方瑶呆了一呆,这家伙疯了吧,还有一个月两人就成婚了,这时候见面多于礼不合啊!

不过她辗转一想,却是和他许久未见了,怪念叨的很……

崔嬷嬷见东方瑶一脸纠结的样子,摆手呵呵笑道:“娘子多虑了,您就是听老奴的也没有关系!”

随后悄悄道:“老奴这就去回郎君,说婕妤同意了呢!”

“嬷嬷!”东方瑶忍不住娇嗔一声,但见崔嬷嬷也没再多说,笑着就走了走时自然笑的十分暧昧。

玉莲在一边憋着笑,“婕妤放心,玉莲定是不会说出去的,就是太后娘娘问起来,就说婕妤身子不适,晚宴不能去了可好?”

“玉莲,你这是学坏了呀。”东方瑶瞄她一眼。

玉莲仿佛听不懂般,恍然道:“忽然想起来要给婕妤熨衣服,奴婢去去就来!”

说完一溜烟就没了影。

东方瑶摇头失笑,见四下无人,便坐到一边再次打开那金粉红笺“卜吉占日,岁在二月,初八良时,及行婉。”

二月初八,想想日子还真是急迫呢。

“哪里急迫了?”在望仙门见面后,崔城之听了她的这一问,淡淡道:“二月初八就是好日子,何必再等一个月?”

死鸭子嘴硬,还不承认。

东方瑶忍不住莞尔:“大约,你说的对。”

崔城之挑挑眉,“看来这许多日不见,你也不曾想念过我。”

他书信一封封的送到长安殿,这丫头三封信能回他一封就不错了。

当然是有些憋屈。

东方瑶不说话,只是抿着唇笑。

“怎么不说话?”崔城之瞅了她一眼。

华灯初上,月色撩人,正是一年中长安最为热闹的夜晚,东方瑶的心很快就被各式各样的花灯吸引了过去,拉着崔城之的袖子,“你快看,那个鱼儿灯可真好看!”

崔城之抽出了自己的袖子,东方瑶抓了个空,她低头惊讶的去看。

“怎么……”

却见崔城之把自己的袖子抽掉,换成了自己的手。

东方瑶:“……”

他心安理得的任凭东方瑶攥着自己一双大手,倒是不显得煞风景。

东方瑶试着要松开,却也被他反手握住,佯怒道:“你这厮倒是脸皮厚!”

结果另一只手也被他攥住。

“脸皮薄,你早就别人的了。”崔城之说道。

东方瑶又好气又好笑:“什么别人的,你这是又吃的哪门子的醋?”

男人一抬手把她搂在腰侧,左手穿过她的细腰紧紧地箍住她挣扎的小手,另一只手挑起她的下巴,扬首问她:“说实话。”

“什么实话,不懂。”东方瑶一开始尚未反应过来,倒是不挣扎了。

见她瞪着一双圆圆的杏眼,十分的娇俏可爱,崔城之嘴角先忍不住破功,笑了。

东方瑶这才明白过来,冲他眨眨眼睛:“想你呢,真的想你了。”

绚烂的灯光和澄白月光照应在少女的脸上,将她一双琥珀色双眸衬得尤为清澈。

崔城之收敛了嬉笑,忍不住低叹一声:“瑶儿,我不是在做梦罢?”

感觉好像一场梦,从他来到长安,遇见她开始,就像是做了一场琉璃般瑰丽而美好的梦。

东方瑶心里偷偷地笑,这人,怎么现在愈发的呆气了?

“当然不是做梦,”她扬手一指不远处的皇城大明宫的位置,柔声道:“太后亲许,我又不会跑,你做什么梦呢?”

崔城之揉着她鬓间乌压压的青丝,看见她带了他给的那支四碟银步摇,顿时心情大好。

“太后……”提到太后,东方瑶忽然迟疑了一下。

两人对视一眼。

“不管太后想做什么,只要我们两人一心,无论前路有多大的磨难,我也不会惧怕。”崔城之低声在她耳边说道。

东方瑶心里顿时一暖,安心的躺在了他的臂弯里了,轻轻的应了一声。

……

“国公到!”

内侍一个接一个嘹亮的声音从宫门口一直传到殿中韩鸿照的耳朵里。

“你瞧瞧,他是终于肯过来了!”韩鸿照指头戳着从门口晃悠进来韩宿襄,对身边的皇帝道。

自从袁大娘死后,她这个好侄儿已经许久在家闲游不曾入宫来看她了,虽说没那么聒噪了,可还真有些不适应。

韩宿襄微笑着走进来,向着四下里拱手:“见过太后,见过圣上皇后,宿襄请诸位万福金安啊!”

太后哧的一声笑了出来:“你还有脸来,我以为你永远都不肯入宫来我这个老东西了!”

“哎哎哎,太后娘娘、姑母,话可不能这么说,”韩宿襄忙走上前来点头哈腰,赔笑道:“这些日子我虽没入宫来,可对姑母您想的紧啊!”

“耍滑头!”韩鸿照已经笑得前仰后合,她随手指着自己下面的位置:“快去坐下,别挨着我的眼!”

韩宿襄边笑边走到那位置坐下,一见身边坐的是韩宿迁,眼珠子一转,笑道:“五郎好啊?”

韩宿迁不咸不淡道:“还好,不知兄长可好。”

“好的了不得。”韩宿襄眼珠子开始乱飘:“我说,你可是真能守的住,我还以为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五郎早就入了太后的青眼。”

他这话半嘲讽半不屑,韩宿迁也没理他,淡淡的“哦”了一声,抬手给身边的小女儿喂了一杯清水。

韩宿襄自讨了没趣,一见韩宿迁的小女儿生的倒是不俗,忍不住冲小姑娘笑嘻嘻道:“阿琼,来,要表叔抱抱!”

阿琼瞧着韩宿襄眼生,拽着父亲的袖子就怯生生的躲在了他身后。

“有玉露团吃。”韩宿襄用竹著敲了敲面前盘中的玉露团。

阿琼大眼睛转了一转,摇摇头。

“这个呢,紫龙糕。”他又敲了敲手左边的一个牙盘。

阿琼垂下了眸子,不再搭理他。

真是见了鬼,韩宿襄郁闷的放下了手中的竹著,想道:二娘虽说比阿琼还小一些,可比韩宿迁的小女儿顺眼多了。

想罢,便也不再逗弄那小娘子了,只听曹吉祥那老油头站在太后身边,捏着嗓子道:“这开头的一局正是桓郎君的‘念奴娇’呢。”

念奴娇,这是个什么东西。

韩宿襄没有在意,端起一杯酒水就往肚子里灌,灌得猛了,酒水都撒到了衣襟上,他也浑不在意。

有名身着白色开胸衫,轻身紧俏的女子顺着红白相间的两色绳幔从空中飞来,她纤瘦的身体好似一片柔软又轻巧的云,现在空中转了几个回合,随即拉着绳子跳下来,从身后顺出一把软剑,脚尖轻点,翩翩的舞动起来。

琉璃眸子红唇点,当是美人天边舞。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潺潺水凝光。

韩宿襄朦胧着一双眸子,呆呆的坐在那里不动。

这时,正有一阵悠扬的低声传来。

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低回宛转时珠玉震碎,高音悠扬时千涛巨浪。

桓修玉修长的手轻托着嘴角的紫玉笛,不知从那儿缓步走到了这殿中央,舞姬没有被他的笛声打乱,反而愈加柔婉起来。

直到整支曲子吹完,舞姬收剑,韩宿襄听到殿中无人不拍手叫好,甚至太后都称赞:“真不愧是执掌整个教坊司的郎君,修玉这剑舞的真是比袁大娘都不差分毫。”

韩宿襄无言无语凝视着殿中那面目俊朗的男人身上,扬首再灌下一口酒。

却丝毫没有注意到,同样在没有人注意的时候,桓修玉侧眸看了韩宿襄一眼,嘴角带上几分冷意。

第二十四章 私相授受

秋和正盯着面前的床榻发呆。

“秋和,你倒是收拾好了没!”门外传来女司乐杨娘子的喊声。

“哦,哦!”秋和打颤似的应了一声,挪到那床榻边,开始收拾。

床榻上有零散的几件衣服,是那位楚司乐在这里演奏时换下来的,原本杨娘子是要她将这些衣服拿到掖庭去浣洗的。

她伸出手来,拽开那层叠整齐的衣服。

“啊!”

屋内忽然传来婢女秋和的尖叫声。

“怎么了?”杨娘子一听声音立时就跑了进来,却见秋和正瑟缩在床榻边,手里提溜着一条长长的穗子。

“哎,我说什么呢,”杨娘子上前一把夺下秋和手中那打着长长穗子的玉佩,喊道:“你平时不要一惊一乍的,真正应该要桓郎君来训斥训斥你们,真是被他宠的无法无天了!”

“不……不是!”秋和支吾着解释道。

“不是什么?”杨娘子顿时有些不耐烦了。

“娘子,你看着玉佩……”

杨娘子皱着眉毛打量一眼:“不就是一块玉佩嘛!”

在眼前一扫就要扔给秋和。

诶,好像不对。

她重新摆回眼前,用眼光审视了一下这玉佩,发现这玉佩之上的花纹竟是一条潜水的蛟龙!

凡男子玉佩和女子玉佩自古以来花纹就各有不同,尤其是这龙、凤两形的玉佩所佩戴之人非富即贵,身份低下者根本就没有可能会有这样的玉佩。

“你在哪里找到的?”杨娘子若有所思的看着秋和。

“回禀娘子,秋和不敢撒谎,正是在楚娘子的衣服中发现的!”秋和颤巍巍地说道。

“你莫不是瞧错了,楚娘子怎么会私藏这样的玉佩!”杨娘子喝道。

“娘子,娘子我真没骗你,你看,这穗子还在合欢带上系着呢!”秋和哭着拽了一下那穗子,便见榻上那套藕丝裙被她拽开,不仅露出红色的合欢带,上面竟然还叠着一只锦香囊。

杨娘子捡起那香囊来,只见香囊上画着一男一女,正在大约像是花园一般的地方抚琴作乐。

楚芸被叫到蓬莱殿的时候,杜娘子简直要吓死了。

“我的佛,这是怎么回事,太后娘娘怎么会无缘无故的要见你!”杜娘子拉着楚芸的手,手都止不住的抖起来。

楚芸眼风向身边一扫,扫过四个面目冷峭,神情肃然的禁卫身上。

“没事的,”她安慰道:“只要莫惊扰到大长公主,说不准是婕妤要见我呢。”

“婕妤要见你,何必要动用禁卫!”杜娘子在宫里好歹也跟了大长公主几十年,怎么会看不出来这阵仗,分明就是要提审的意思呀!

楚芸对着杜娘子无声的摇头,随即跟着四个禁卫离开。

“苍天啊!”杜娘子急的在原地转了数个圈,一见采画呆呆的立在一边,连忙拉了她的手:“好姑娘,快去长安殿禀告婕妤!”

采画半响才反应过来,懵懂的点点头,快步离去。

楚芸被带着进了蓬莱殿。

这也是她第一次到蓬莱殿,直到她走进殿中,目光微微抬起间,不仅看到那凤椅上坐着的、大唐最为尊贵的女人,更看见了最为尊贵女人身边的男人。

桓修玉,他怎么会在这儿?

韩鸿照见楚芸神不惊慌,面不改色,一时冷笑道:“好一个小小的女司乐,竟然如此大胆。”

楚芸被几人按在地上,俯首道:“奴婢不知所犯何事,求太后娘娘垂怜告知。”

不必韩鸿照出来说,便见周围站着一排的女子中走出来一位着绿的小婢女,低着头小声道:“回、回禀殿下,奴婢秋和,今日在仙韶院为这位楚娘子整理衣饰,在她的房中发现了那块蛟龙玉佩和锦香囊,就在……就在殿下眼下。”

这话听的楚芸心中微微一惊。

“倘若只是普通的私相授受,也就罢了,”韩鸿照眯了眯眼,忽然喝道:“可这块蛟龙玉佩,宫中唯有正三品以上的皇子才会配有,你究竟是勾引了哪位皇子,还不快从实招来!”

“回禀殿下,此系为诬陷,奴婢胆子再大,也不敢明目张胆在房中私藏皇子的玉佩。奴婢心里冤枉,却不敢劳烦殿下,还望殿下给奴婢一个小小的机会,要奴婢仔细问之,自证清白。”楚芸不卑不亢,轻声说道

“哦?”韩鸿照心里的怒火被她这一说竟然奇异的熄灭了不少,再仔细观之,竟发现这少女有些眼熟。

“殿下,”一边的桓修玉歉疚道:“都是我管教不严,否则也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不过我想这位楚娘子既然会这么说,不如殿下就给她一个机会?”

他笑着,微微看了楚芸一眼。

这笑容很假,楚芸忍着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只要一想起桓修玉和李少简之流别无二致,就十分的不舒服,她虽然喜欢和修延往来,不过对他这个兄长却没什么眼缘,可以说打第一眼见他就没什么好感。

自古有言“以貌取人”,按理说桓修玉这般的容貌理应是人中龙凤,可不管再怎么貌比潘安,也总的有个叫孙秀的厌恶他至极不是?

韩鸿照微微沉吟片刻,方道:“给你一个机会,你且来说说。”

“奴婢楚芸多谢殿下!”楚芸俯身一拜,再转向秋和说道:“秋和娘子,你说在我房中发现这玉佩,可我未曾在仙韶院住过,不过那次因为偶然兴致吹了一支曲子,换了一件衣服而已,可以说平时我几乎未去过那院子,怎么能断言玉佩和香囊就是我的呢?”

秋和低着头道:“奴婢、奴婢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这玉佩和香囊是在娘子房中发现的,便以为是娘子的。”

“那你可承认,我从未在那房中住过?”楚芸问她。

杨娘子看着秋和半天不说话,以为人多吓着她了,忙替秋和接道:“娘子说的不错,确实从未再在仙韶院住过,只有一次吹曲子,换下一身衣服罢了,这是秋和今早收拾的时候发现的。”

“既然如此,”楚芸正色道:“焉知不是有心人栽赃嫁祸,此玉佩和香囊如此贵重,既然奴婢想要私藏,又怎么那么巧落在仙韶院?”

楚芸言罢,抬着头殷切的朝韩鸿照一拜:“求殿下明鉴,奴婢一定是冤枉的,既没有私藏玉佩污蔑皇子,亦不曾说谎欺瞒殿下!”

韩鸿照微微皱眉,这话说的也是,哪个女子傻到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留在自己不怎么住的一个地方……不过她转眼一想,又问道:“你既是仙韶院的司乐,为hé ping日里不住在仙韶院?”

“殿下,您忘了,”婉娘在韩鸿照耳边附声道:“这位芸娘子,原是小荷的妹妹,那些日子,还在公主府为公主劳烦过呢!”

第二十五章 将错就错

眼前这少女云鬓花颜,鹅蛋脸柳叶眉,眉宇间似是有一片潺潺的光华不可侵犯,幽淡而悄然,竟当真和楚荷有四五分的相似。

“奴婢只是闲职而已,平日里是在福寿宫侍奉大长公主。”楚芸恭敬道。

没想到这个楚芸还能有如此一般际遇。

桓修玉想到此,不由笑道:“原来殿下认识她,既然如此,事情不就好解决了么,苏宫正都愿意为她说话,可见那名为秋和的婢女的确是冤枉了她。”

韩鸿照微微颔首:“倒是我忘记了,小荷死的时候,她这妹妹还小呢,一直都是瑶儿在照料。”说完摆手不耐道:“这样一件事,你们也值得告到蓬莱殿来,我设立密议司不是要你们乱咬的,下次再如此,仔细自己的脑袋!”

密议司是去年韩鸿照在李少简的建议下在宫中设立的告密机关,曾经大加盛行,凡是谁对谁不满,尽可把那人的家底掀出来捅到李少简面前,只要事实“符合臆断”,哪怕是“意欲杀人”都能给你搞成“杀人未遂”,因此那一段时间宫中人心惶惶,好在这几日李少简被罚在家中面壁思过,因此韩鸿照才亲自掌管。

楚芸松了一口气,自然知道这事十有**就是桓修玉暗中搞鬼,无非是因为那日拒绝他后恼羞成怒,当真是宁得罪小人不得罪君子……她见有个婢女朝自己这边来,正打算将自己扶起来。

“殿、殿下!”身后有人出声喊道。

这声音……楚芸惊讶的向身后望去。

“采画,你做什么?”她诧道。

采画只匆匆的扫了楚芸一眼,快步走上起来跪礼:“奴婢有奏!”

韩鸿照无奈,只得捏着眉心又坐回去:“说。”

采画十根手指头直愣愣的伸着,她一咬牙,按在了冰凉凉的地面上,扣了一个响头:“殿下!奴婢有话不说心里藏着掖着,只怕有朝一日宫里私相授受、暗通款曲之风愈发狂浪,有损殿下和圣上、皇后威严,那时必恨不得投井去死,是以此时也要力挽狂澜啊!”

楚芸张着嘴,呆呆的看着采画。

这个婢女跟她的时间其实并不长,也只有数月而已,可自己到底有没有和别的男人私相授受,她却是一清二楚,今日竟对她如此污蔑,可见人心之凉薄,实难信任。

“你把话说清楚。”韩鸿照眉间的“川”字愈发的深。

桓修玉为她沏了一杯温茶:“殿下息怒,有话慢慢来问就好了。”

婉娘对着灵芷打眼色,示意她赶紧瞧着空隙跑出去。

“是、是这样的,这玉佩和锦香囊确实是娘子之物,”采画开了个头,后面的话也顺溜儿起来:“奴婢也曾无意见过,只是娘子不肯对奴婢说,奴婢也不好多问,后来有一日,娘子趁着没人的时候忽然问奴婢……问奴婢可曾见过那玉佩和锦香囊,说是、说是丢了不知去处,奴婢自然不知道,直到今日,直到今日才明白,原来那玉佩和香囊,竟是皇子之物!”

她抹着眼泪哭道:“奴婢只怕今日隐瞒,他日会有性命之忧,还请殿下明鉴,奴婢必不敢有半句虚言!”

楚芸紧紧地攥着自己的手,一字一句道:“采画,我究竟待你不薄,你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竟如此来污蔑于我?”

采画在地上抖作一团,抽泣道:“娘子,奴婢真的没有污蔑你,你就说了罢,也好留下一条命啊!”

韩鸿照不言不语,冷眼看着她们二人。

桓修玉叹道:“主仆两人,何苦来哉?楚娘子,你若是有何驳议,不妨直说,也好过如此呀!”

楚芸说道:“不是奴婢的东西,奴婢就是死也不会承认,若是殿下不相信,就当奴婢早死的姊姊白疼奴婢了!奴婢不怕入狱被审查,只要带着采画和秋和一起去,就是打死奴婢,奴婢也绝不认罪!”

说完这话,她眼角含泪,对着韩鸿照盈盈一拜。

桓修玉见韩鸿照似是有所松动,便低声道:“殿下,我看这事,楚娘子倒真像是被冤,不如您就将此事交于我处理,也好……”

“太后殿下不必再审问了。”

不知何时,李衡乾站在殿门口。

待众人都向他投去诧异的目光,他才缓步走近来,瞥了楚芸一眼,拱手低声道:“玉佩和香囊是儿的。”

楚芸觉得,有个雷“轰隆”一声就劈在了她的脑袋上。

身旁的男人神色淡淡,他说道:“玉佩与香囊系儿所赠,不过为一诉相思之情,不曾想竟被婢女揭发,实在是儿的过错,还请殿下恕罪!”

一边说,一边撩衣与她同跪。

韩鸿照眸中似有精光,她仔仔细细上上下下的看了又看自己的好孙儿,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来:“吴王真是好大的胆子!”

而此时蓬莱殿外,东方瑶正急急忙忙往这里赶,她收到的不是灵芷的消息,而是一个从未见过的禁卫传话进来,说是楚芸被密议司告了,此时正在蓬莱殿受审。

东方瑶一听毛都炸了,这还了得!

忙往蓬莱殿赶,正听见韩鸿照在冷哼,“吴王真是好大的胆子!”

一边的桓修玉则微挑着眉毛,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殿下这是在说什么呢,”东方瑶挂着笑进来,强自按压下胸口砰砰直跳的心脏,跪安道:“不知是何事惹得殿下大怒?”

“瑶儿,你倒是来的正好,”韩鸿照伸手一指,讥诮道:“问问你的好妹妹。”

“芸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东方瑶问她。

楚芸咬了咬唇,就在嘴角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她下意识的看了李衡乾一眼。

李衡乾淡道:“玉佩与香囊是我赠予令妹的,只是我仰慕令妹已久,本想不日便向婕妤提亲,不想今日会被有心人揭发,还请婕妤息怒,冒犯令妹,实在是我的过错。”

“有心人”听了李衡乾这番话,都纷纷心虚的低下头去。

东方瑶心里强压着一股怒火,“吴王殿下真正好修养,这种事情竟然都能拿到殿下面前来说,既然心悦芸儿,为何不肯早给她一个名分,反而令她在这么多人面前蒙受平白冤屈!”

“因为我胆小懦弱,所以才失去了机会,但是这一次,我不想把她再推给别人。”

李衡乾跪在地上,看着东方瑶静静道。

“你!”东方瑶顿时就发恼了,这话凭什么要对着她说?

她眼睛一眨不眨的怒视着李衡乾,冷笑:“吴王殿下有话请直说,不要如此拐弯抹角。”

“小王愿意娶令妹,以恕唐突之罪,请婕妤成全。”李衡乾说道。

东方瑶气的怒极反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芸儿这是哪辈子招惹到这个混蛋了,竟然当着韩鸿照的面说出这种话来,他是不是脑子有病!

“妾不允,殿下死了这条心罢!”东方瑶白他一眼,说道。

“倘若婕妤不允,如今令妹的名声已经被我糟蹋,我不如何才能赎去我的罪过,还请婕妤指点。”李衡乾好死不死的说道。

东方瑶简直气极,懒得跟他再费口舌,便对韩鸿z照道:“殿下,妾的妹妹,妾自然心中有数,她很知礼数,绝不会做这种有损自己c清誉之事!”

韩鸿照沉吟片刻,方摇头道:“你这话对我说没用,问她自己。”

东方瑶心里才松了一口气,她转眸看向楚芸,轻声道:“芸儿,快对殿下说明,这玉佩和香囊,根本不是你的东西!”

楚芸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半响,她才低声道:“姊姊,这玉佩和香囊,的确是我的东西。”

第二十六章 想做什么

“姊姊,这与玉佩和香囊,的确是我的东西。”

楚芸再次低声道。

“跪下。”

东方瑶看着她,说道。

楚芸慢慢地跪下去,“是芸儿的错,求阿姊责罚。”

她的身子还如此单薄,她小的时候,自己和小荷都是那么疼她……东方瑶无力的喘息,幸好玉莲扶住了她,将她扶到廊角空处坐下,安抚道:“婕妤别生气,这件事儿还是慢慢的问好。”

又对楚芸道:“楚娘子,婕妤对你一片关切之心,你赶紧对她说实话吧!”

楚芸依旧一动不动的跪在那儿。

冷风吹了过来,直打在人的脸上,将心底的燥热吹去了几分,东方瑶恢复平静,柳眉微蹙,说道:“芸儿,你再对我说,那玉佩和香囊,究竟是不是吴王的?”

楚芸抬起头来,看着东方瑶,“是。”

东方瑶的心猛然一沉……看着楚芸的脸,直觉或者说多年的经验告诉她,这事没那么简单。

李衡乾向来不是大胆莽撞的人,先不说他是不是有必要给芸儿玉佩和香囊,就是给了芸儿,在惹恼太后的前提下,他又怎么会承认?

芸儿是被教坊司的秋和和杨氏所告,她到场的时候,好巧不巧桓修玉也在场,可是适才听灵芷说,桓修玉并没有为难芸儿之意。

“芸儿,”东方瑶凝视着她,说道:“你姊姊临去之时将你托付给我,我就要为你负责,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倘若是有人要挟于你,你尽管对我说明白,绝不要拿你自己的终身大事和性命开玩笑。”

“姊姊,我并没有说谎,那块玉佩,的确是吴王殿下的。”楚芸说道。

“说下去。”东方瑶面目肃然。

“不知姊姊还记不记得那年阿姊被谢兰湘陷害出事的时候,我想去掖庭找她,然后在宫里迷路,遇见了那时还是郡王的吴王殿下,他不仅安抚我,后来还派人将我送回福寿宫,第二日我再去那个地方,便在地上捡到了他的玉佩。”楚芸低着头,说道。

有这么一瞬间,东方瑶觉得是自己听错了,芸儿和李衡乾……怎么可能?

“那香囊呢?”

“香囊也是我闲来无事绣的,本想送给他,只是没有机会罢了。数日之前我就发现那块玉佩不见了,可无论如何找都找不到,又不敢告诉姊姊,是以才有了……今日之事。”

楚芸说完了,垂眸静静地跪着。

东方瑶有些不忍,她闭了闭眼,说道:“芸儿,你敢对天发誓,你并没有欺瞒于我。”

楚芸毫不犹豫的立起三指朝天,说道:“今日我楚芸对天起誓,倘若适才所说有半句虚言,他日必不得好死!”

“说什么呢!”东方瑶又气又好笑,面上仍是板着脸斥道:“这种誓言是能乱发的吗?”

她暗自叹了一口气,心里火急火燎,这可如何是好,倘若太后真的发怒,要责罚倒好,可若是要将芸儿赐给李衡乾,她又该如何拒绝?

玉莲将楚芸扶起来了,楚芸才敢去看东方瑶,她正敛神沉思,杏眸微眯,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知道,吴王殿下并不喜欢她,他喜欢的一直都是姊姊,可她还是忍不住承认了,如果他想做一件事,她能做的只有成全他。

“你现在这儿等着,我再去蓬莱殿。”东方瑶撂下这一句话,随后一个人匆匆走开了。

适才太后将他们都赶了出去,只留下李衡乾一个人在里面。

东方瑶就等在蓬莱殿门口,直到李衡乾出来。

“婕妤,”李衡乾脸上露出一丝莫测的微笑来:“婕妤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

“太后要如何处置这件事?”东方瑶问道。

“婕妤放心,太后娘娘已经将令妹赐于我,择日成婚,我如今府中并无姬妾,令妹若嫁入府中,便是掌家之……”

“胡闹!”东方瑶粗暴的打断他:“芸儿是不会嫁过去的!”

她正待进去和太后商议,李衡乾就这么堂而皇之的拉住了她的手腕:“瑶儿,别去了。”

东方瑶一巴掌拍掉他不安分的手,警惕的退后几步:“你到底想做什么,如果你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有的是办法和婢女供你挑选,为什么一定是芸儿?!”

她眼中有愤怒,有悲伤,似乎也有厌恶……

李衡乾收回自己被拍的有些隐隐作疼的手,苦笑道:“事已至此,婕妤就算是拒绝还有何用呢?”

“可殿下应当清楚,我是不会同意要芸儿嫁给你的。”东方瑶说道。

“婕妤不如亲口去问问芸娘子是否愿意,”李衡乾负手后腰际,他沉默片刻,方低声道:“另外,祝娘子与崔郎君百年好合,告辞。”

他回眸看了东方瑶一眼,缓步离去。

李衡乾要她亲口问芸儿,问什么,问芸儿愿不愿意嫁给他吗?

若是一个时辰之前,东方瑶还以为芸儿是受了胁迫才承认玉佩、香囊是李衡乾给她的,可是现在她自己都不敢保证芸儿会不会同意这门婚事。

“不可以。”

她心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不能要芸儿嫁给李衡乾,就算芸儿真心喜欢他,也不可以,她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芸儿踏入深渊……

“芸儿,今日姊姊就郑重的告诉你,姊姊是不会同意你嫁给吴王的。”

长安殿中,东方瑶对楚芸道。

楚芸默了半响,方问道:“姊姊,我想知道原因。”

听她这么一问,东方瑶的心已经沉了大半截。

玉莲很有眼力见儿的把身边的几个婢女都支使了下去,随后也掩门悄然而退。

“你应该知道,如今朝中的形式,太后日益势大,根本不会再留圣上一席之地,吴王……他早晚要离开这大明宫,不管以何种方式,总会有性命之忧,你跟着他,只会颠沛流离,过心惊胆战的日子,颍川王便是先例,此其一;其二,吴王殿下胸中有沟壑,凌云之志不输于儿女情长,他与你本就相识无几,我只怕你嫁给他,都不及他心头半分之一!”

东方瑶殷切的看着楚芸:“芸儿,听姊姊的话好不好?”

不要嫁给他,我不想你和你那早逝的阿姊一般。

楚芸双手不断的揪着自己的衣襟,看的出来,她心里也非常挣扎。

“姊姊,”她看着东方瑶,最终开口:“为什么姊姊能追逐自己的爱情,而不愿意要芸儿也放手一试呢?”

“放手一试?”东方瑶忍不住苦笑:“芸儿,你可知自古男子与女子的区别?吴王的正妃慕容氏去了,他还可以续娶许多的女子做妾、做侧妃、正妃,满城的世家娘子依旧会争着想要嫁给他,可是我呢,我和小荷只有你一个妹妹,你也只有一片清白之身呀!”

“即便是如此,芸儿也不愿意认输,既不能在他心中有一半,那十分之一也绝不奢望。”

楚芸低下头,朝东方瑶俯身一拜:“求姊姊成全!”

第二十七章 答应与否

皇天后土,寂寞青青坟上草。

东方瑶叹息了半刻,伸手将最后一根冒芽的草拔了。

现在这个时令,万物复苏,不过一个多月未打理,小荷和母亲的衣冠冢上就铺了一层稀疏毛茸茸的嫩绿。

“先姊楚氏之墓。”

“先母盛氏之墓。”

半人高的石块分别描绘着六个行云流水的黑字,东方瑶将手在石块上反复摩挲了几下,粗糙的触感划得她手有些难受。

默默地为两人奠忌了,暗暗祝祷几句,这才被玉莲搀扶起来。

“城之。”

待城之也拜完母亲,东方瑶上前几步,叫了崔城之一声。

“嗯。”崔城之轻轻应了,从善如流执过她的手。

“想必,想必你也已经听说了前日蓬莱殿密议司之事罢?”东方瑶顿了一下,心中却略有些奇怪。

崔城之仍旧点了点头,未言。

“你……你就不想知道吗?”东方瑶忍不住道:“今日你见了我,竟都不问我。”

这丫头。崔城之轻笑一声,拉着她与身后的玉莲别开了一段距离:“我怕你不愿意说而已,好,那你倒是和我说说,我今早下朝时便边听说吴王殿下因为私通内廷婢女,惹得太后大怒,以至于早朝都没见他的人,听说那婢女,便是楚娘子的妹妹?”

东方瑶微微颔首,将那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城之,后又说道:“你也知道小荷于我来说有多重要,如今她去了,我自然要照顾芸儿。可没想到……没想到芸儿早就对吴王有所倾慕,竟对我亲口承认被司乐娘子捡到的那块玉佩就是她的。”

东方瑶看向崔城之,脸上有些急迫和失落:“我不愿意要芸儿嫁到吴王身边,可无论怎么劝她都无济于事,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

崔城之眸光微凝,若有所思。

两人边走边想,崔城之慢慢开口:“虽然你不愿意,可若是她执意要嫁,你又该如何呢?”

东方瑶愣了一下,继而沉思起来。

这事……其实她自己也想不好。

一方面,她并不愿意逼迫芸儿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可另一方面,她是真的不想芸儿嫁给李衡乾。

“我可能会一直劝她,直到她不再有那样的念头。”东方瑶幽幽的叹了一口气,脑中浮现出当年母亲劝她早起读书时的情形。

“瑶儿,我问你,”崔城之停了下来,看着她说道:“当初太后亲手拆散你与吴王,你心里怎么想?”

闻言,东方瑶微诧,这个……这个问题她可以不回答吗?

崔城之当然用眼神告诉她,不可能。

东方瑶心里沉痛,面上也只好老实道:“自然……自然是有些怨恨她的,不过后来想明白了,也就罢了,若不是太后拆散我和他,说不定我也不会遇见你。”

崔城之嘴角微微翘起来,显然对着回答很满意,不过很快,他脸上又恢复了些许严肃,“这固然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吴王能承认这件事,也着实是奇怪至极。”

“原来你也察觉到了,”东方瑶颔首,边思索边道:“我一直觉得吴王是个小心谨慎明哲保身之人,是以昨日他能承认这件事,也令我十分惊讶。况且,今时不同往日,圣上……圣上如同无手足的傀儡,吴王偏偏又在这个时候以“私通内廷婢女”之由惹怒太后大怒,倘若不是为了……”

东方瑶没有说下去,她看着崔城之,眼睛里已经说明了一切。

李衡乾如果不是惹怒韩鸿照,又是为了什么,他竟是真正这样做才能够明哲保身!

只要太后不是将其他诸如“意欲zào fǎn”的罪名加在李衡乾身上,那就绝罪不至死,到时候只怕比太后亲自废掉李驰还要独善其身!

东方瑶身上出了一身冷汗,咬牙切齿道:“既然如此,我更不能要芸儿嫁给那个混蛋了。”

“哎,你别急,”崔城之见她有些急迫,忙拉住,“你这是关心则乱了,仔细想想,其实不管芸娘是否嫁给吴王,罪名已经成立了。”

太后已经下了禁足令,这些日吴王不得出府……

东方瑶一怔,慢慢冷静下来,竟还真是。

“那他为何还要一心娶芸儿?”半响,她又喃喃念道。

崔城之默然,他竟不知道如何回答瑶儿这个问题。

“回去问她罢,”崔城之攥着东方瑶的手,轻轻一揉,说道:“如果你足够相信她,就陈述利害要她自己决定;如果你不够相信她,那我相信你替她做决定也是为了她好。”

他说的这番话,倒是令闷了三日的东方瑶有些了了悟之态。

若说是芸儿这个人,东方瑶是相信的,她在楚州的那段时间,不仅元香来信时对芸儿赞誉有加,便是后来芸儿一人打理公主府,都可见其理家之能。直到她回宫后,就算是拒绝呆在她身边,东方瑶也是能理解的。

芸儿自小颠沛流离、寄人篱下,难免心思敏感,所以宁可选择回宫伺候建宁大长公主,也不愿意麻烦她,当初她同意芸儿这样做,也正是尊重她的决定。

一定是因为那日的事发生的太突然,芸儿一时被李衡乾迷了心窍,待回到宫里她在说一番利害,说不准芸儿就能想通了,东方瑶暗忖。

崔城之负手看着沉思状的东方瑶,心里微微叹一口气,好容易见一次面,竟然连些体己话都不能说……不过值得高兴的是,婚期已近。

只是东方瑶没想到,她刚刚入皇城,在望仙门就被福寿宫的婢女拦下了。

“婕妤快去看看吧,只怕楚娘子不行了!”那小婢女急的满头大汗,叫道。

东方瑶心口猛然一跳,赶紧吩咐步辇径直去往福寿宫,路上,那婢女对东方瑶说,芸儿竟然已经三日未食一口水米,只是坐在床上发呆罢了。

说的东方瑶又急又气,真是个傻孩子,难道是为了李衡乾,她什么时候也如此痴呆了!

楚芸满色苍白的靠在榻上,一只手拢住东方瑶的手,艰难的说:“求姊姊成全。”

求她成全。

东方瑶觉得鼻子有些酸。

“你这样只会要我更讨厌他。”她直言道。

楚芸纤长的睫毛一颤,垂下头去:“姊姊何苦怪他,是我非要如此,我只是想嫁给他,如此而已,于他又有何错?”

不怪他,说的轻巧,东方瑶心中冷笑,恨不得现在就把李衡乾赶出长安去,真希望他永远都不要回来,在哪里都好,就是得道成仙跟她也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东方婕妤。”

门吱嘎开了,走进来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妇人。

建宁大长公主咳嗽了两声,幸好杜娘子眼快,立时扶住了她,东方瑶也上去搀着,两人一齐将她安置在榻上。

大长公主这个年纪,满鬓早已斑白,一双拄着拐杖的手上折起深深的皱纹,她微微一叹:“婕妤,你就答应了她罢。”

“公主……”楚芸听大长公主的长叹声音,忍不住眼圈儿红了。

东方瑶见此情此景,一时之间也无力反驳,看着大长公主一脸恳求的样子,心中也颇有几分不忍,轻声道:“大长公主请说。”

第二十八章 事事难求

窗明几净,微风徐来。

玉莲一边用镊子夹起昨日燃尽的更香,一边往博山炉中放入另一块明神清脑的香粒,轻悄悄的盖上炉盖,等着那微弱的白烟四散开来,才缓步走开,掩上门时,却发现东方瑶还在沉思中。

自昨夜归来,东方瑶脑中就一直回旋着大长公主对她说的那些话。

“老身知道,老身今日对婕妤说这一番话,难免有些越俎代庖,不过老身也是看着芸儿长大,有些话还是不吐不快。”

“各人有各人的姻缘,况且,婕妤也知芸儿并非是不懂事的人,她既然能做到这个份儿上,说明此心之坚决,婕妤不妨再仔细思之,莫要留下什么遗憾才好。”

莫要留下什么遗憾……

东方瑶一手扣在案几上,一手托腮,暗自冥想着。

有句话大长公主说的有道理,各人有各人的姻缘,虽说她不愿芸儿嫁给李衡乾,可时至今日芸儿都已经到了绝食相逼的地步,她自问待芸儿不薄,芸儿亦并非忘恩负义之人,倘若不是因为真心想嫁,恐怕也不会至此。

可她只是担心,只是不敢赌,如果李衡乾待芸儿寥寥,那时芸儿会后悔吗?

复又怅然一想,天下之事,本就事事难求,她又何苦为难芸儿呢?

楚芸已经慢慢地能喝些稀粥了,因为多日不曾饮食,此时见了饭食尚有些难以下咽。

“我只问你一句,芸儿,你要如实回答。”东方瑶坐在她的闺房中,瞧着楚芸消瘦的模样,只能硬着心问她。

楚芸对身边的婢女挥了挥手,示意她可以退下去了。

东方瑶无意瞥了一眼,果然,那个叫采画的婢女已经被换走。

“姊姊请讲。”楚芸面含肃穆的颔首。

“如果有朝一日你后悔了,会怎么做?”

如果有一日李衡乾将你抛弃,或者他不曾爱过你,你纵然难受,又将如何自处?

楚芸垂眸苦笑一声,面上带了几许苍白,“姊姊这话问的确实不错,我纵然没有自信得到他的垂青,可至少能在他心中占一席之地,就绝不会要姊姊口中的事发生;倘若……可倘若真的发生,我也不问后悔,只有心甘情愿。”

她长长的睫毛垂着,纤瘦的脸上却满是坚定。

不问后悔,只有心甘情愿。

是不是天底下所有的痴男怨女,都是这般想呢。

“好。”东方瑶轻轻点头,“我答应你。”

“回去了。”东方瑶对杜娘子盈盈一拜:“还要劳烦嬷嬷照顾了。”

“使不得!使不得!”杜娘子忙扶起东方瑶来:“自然是老奴应该的!”

东方瑶吐出一口气,寒暄几句,准备离去。

“你是?”

她一转身,就见眼前不远处不知何时站了个眉目颇为秀致的少年,疑惑道。

那少年的脸呆呆的,“我、我想知道,芸儿她……”

“桓郎君,你赶紧回去罢,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杜娘子急声说道。如今芸儿已经许了吴王的终身,这个桓郎君怎么还是如此的执拗呢,明明芸娘一点都不喜欢他。

东方瑶恍然,打量几眼,原来眼前这少年就是之前芸儿在驸马府时的好友。

“桓郎君。”东方瑶礼貌的笑笑:“芸儿无事,只不过再有几日就要待嫁了,男女有别,纵然是好友,也不该再见了。”

就不过一句话,东方瑶就说了个明明白白,往桓修延的头上泼了好大一盆真凉真凉的冰水,直把他听的有些懵,“婕妤娘娘是什么意思?”

“唉,作孽啊,桓郎君竟还没听明白,芸儿要嫁人了!”杜娘子看不下去,便插言道。

“嫁给谁?”桓修延呆呆的问。

“那自然是我们的吴王殿下了!”杜娘子又乐此不疲的打击他。

桓修延面上也没什么表情,听了这个人的封号,只是依旧呆呆问:“为什么?”

为什么?东方瑶皱皱眉,说道:“回去问你阿兄。”

东方瑶本是无心一说的,因为她那日进蓬莱殿时桓修玉也在场。

桓修延一听东方瑶这话,却是双目蓦的一睁,继而黯淡下去,面带愧色:“我明白了,多谢婕妤和杜娘子。”

桓修延说来也不算蛇鼠之辈,只是芸儿对他无意,这也总掀不起多大浪花儿来,又嘱托了杜娘子几句要紧事才离开。

桓修延就这么失魂落魄的走着,回了教坊,也谁都不招呼。

众舞伎、乐师却是面面相觑,这桓修延桓二郎君素来最为招人喜欢,怎么今日如此落魄呢,有几个要好的便上前去问他,桓修延也只摇头不说,这事最终传到桓修玉的耳朵里,却令他面色大变。

“修延……”

桓修玉推开弟弟的屋门,看见桓修延呆坐在窗边,一个人愣神盯着窗外复苏的春景。

听到动静,桓修延便转过身来。

“阿兄,你告诉我,”他直勾勾的瞅着桓修玉:“那日你背着我去见芸儿,到底和她说了什么。”

桓修玉没料到他私下去找楚芸的事弟弟这么快就知道了。他坐到桓修延旁边,沉默片刻,方道:“我想说服她嫁给你,怎知那女子十分不识抬举,这样的女人,你何苦还要喜欢她。”

“那阿兄为何要喜欢袁姐姐呢?”桓修延反问。

“楚芸能和阿玦比么?”桓修玉有些生气。z

“为什么要比?”桓修延睁着一双眼睛,声音高起来:“袁姐姐在阿兄心中独一无二,难道芸儿在我心里就不是么!”

“她被密议司所告,恐怕也和阿兄脱不了干系罢?”桓修延冷笑。

“胡说!”桓修玉斥道:“那是吴王给她的玉佩和香囊,难道还能有假,和我有什么干系?”纵然这样说,还是有些心虚,可此时也不能承认采画、秋和都是他故意找人如此的,只能板着脸说谎。

“倘若不是和你脱不了干系,东方……”桓修延猛然将话头止住。

倘若不是和你脱不了干系,东方婕妤又怎么会要他回来亲口问他阿兄。

“倘若什么?”桓修延疑惑的问。

“阿兄,”桓修延紧紧的皱起眉间的“川”字,又换了个问题;“你究竟为何要处心积虑接近太后?”

“处心积虑,修延,难道我在眼里就是如此不堪的人吗?”桓修延顿时有些生气。

桓修延面色平静道:“如果不是处心积虑,为何阿兄要如此讨好她,从前,你绝不屑于做这种事。”

桓修玉心中被针扎一般难过和痛苦,他紧紧地攥着自己的手,一字一句道:“我不讨好她,我只是想做我自己想做的事!”

他愤而走出桓修延的房间。

桓修延有心无力,看着他走远了,却一句话也叫不出来。

第二十九章 再无归期

采画之事,尚难有定论。

东方瑶暗自思索,采画身为芸儿的贴身奴婢,为何又要帮着教坊司的那些女司乐们来败坏芸儿的名声呢?

她越想越觉得不对,便忙要玉莲去仔细查这件事,谁知玉莲回来却与她说,采画回老家了。

杜娘子私下里对东方瑶说,采画服侍楚芸倒也算尽心,奇怪的就是那日也不知为何,忽然就发作了,倒是要芸儿回去之后白白伤心一场,后来再寻采画的时候,却知采画已经被赶出宫去了。

“这话怎么说?”东方瑶修眉一蹙。

玉莲道:“听说这话是太后的原话,桓郎君亲自下的令,连着那婢女秋和和杨娘子一并赶出宫去,说是奴婢告主子,晦气的很。”

东方瑶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对呀,她怎么总觉得里面有哪里不对呢可是细细一想,却又想不起来。

玉莲见她这般纠结的样子,不免劝道:“婕妤也莫要在此事上伤心了,你再算算,明日芍儿妹妹要成婚,您还要去观礼,再过个十天八日的,您也要嫁了,这个时候,很该操心一下自己的终身大事要紧。”

说完,还指了指那堆在墙角成一排的木箱子,只是两人的新宅子还未能进去住的,崔侍郎原本的宅子又太小,是以便先堆在了这里,再加上太后一直说要东方瑶添置一份嫁妆,这么林林总总,出嫁那日必是浩浩荡荡,真该认真盘算盘算。

东方瑶一见这些东西头都大了,玉莲不说,她也没注意,这么一想,好像真的还有……

还有七天,她就出嫁了。

找了长安殿几个识字的婢女,将送来珍宝缎绸一一登记在册,东方瑶和玉莲在一边同数着,看着有一个大箱子里面装了一块十分漂亮的金底玉佛,东方瑶便捡了出来打量一番,奇道:“这是个什么菩萨,怎的怀里还抱着个娃娃?”

玉莲笑道:“这叫‘送子娘娘’婕妤喜欢吗?”

东方瑶啐道:“你这丫头,怎么说话呢!”

玉莲犹自偷笑。

东方瑶白她一眼,说道:“这个用银盒装了,我可是要送给芍儿那丫头的。”

收拾到三更天,这才睡下,第二日一早,就坐车往长寿坊去了,这新宅还是城之帮忙参谋的,不过一应装饰却是苏园亲自来的,本来自家的新宅东方瑶也想要苏园来做,只是他那时候诸事缠身,在长安和楚州之间来回送信,便没提。

芍儿新妇过门儿的时候,隔着团扇隐约看见东方瑶一身便衣站在人群中笑,顿时喜不自胜,手里的团扇几欲歪下去,幸好新郎官眼疾手快,替她扶正了,一时众人纷纷调笑,说夫妻恩爱的,也有说新妇子羞涩紧张的,直把芍儿笑成了一个大红脸,闲暇之时还要和东方瑶直瞪眼,真是忙得不亦乐乎。

“这是什么?”

在抱厦歇息的时候,芍儿一见玉莲手里的一尊浴佛,奇道。

“这可是婕妤特意给芍儿妹妹的‘送子观音’,妹妹可一定要收好!”玉莲没跟在东方瑶身边的时候,倒像是一位冷美人,现在忽然同芍儿这样说话,芍儿顿时俏脸飞红,张嘴又不知该说什么,“娘子,你瞧玉莲姐姐怎么这么会说呢!”

东方瑶捂着嘴止不住的笑,哪里还管芍儿的告状,听了她这话,更是忍俊不禁:“她说的自然是真的,这玉佛可贵着呢,你若是收不好,我必要问你的罪!”

“了不得了!”芍儿随意对身边的丫头埋怨道:“你瞧瞧这是宫里的婕妤娘娘么,说话没个正形不说,竟还要为了这‘碗口’大的佛问罪我这最为操心操力的!”

那丫头一听自己主子这么调侃东方婕妤,自然是吓得腿软,一句话也回不上来,只唯唯诺诺的应几声罢了。

等人都散尽了,东方瑶才拉着芍儿的手说:“快要入青庐了,我只跟你说一句话,芍儿,你我主仆一场,可我从未将你视作奴婢,就是日后你过得如何,都与我相干,倘若受了委屈,尽管来告状,不可为苏园隐瞒。”

芍儿抹着眼泪:“娘子说的哪里的话,他哪里能欺负的了我呢?”

这话也是,冒着生命危险去救芍儿,几个男人都做得出这样的事?

东方瑶心安了,又从袖中拿出一个锦盒递给芍儿,说道:“这是阿辞托我交给你的,说是你成婚他就不来了,忙得很。”

芍儿接过那锦盒,看了又看,终究没有打开,低声道:“我想谢谢他,可惜他没来。”

东方瑶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相濡以沫,还是不如相忘于江湖的好。

很快,催促入帐的娘子来了,芍儿拉着东方瑶的手看了好一会儿,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东方瑶只好和她大眼瞪小眼,末了,失笑道:“快去罢!”

芍儿这才恋恋不舍的去了。

前院的吆喝声、劝酒、逗趣声陆续传来,东方瑶站在门口笑着听了片刻,直到玉莲说了时间,提醒快到暮鼓的时候了,必须要在下钥之前回宫,这才赶着离去。

翌日一早,东方瑶照例去问太后安,商议了些最近朝中的大事,说来也奇怪,自从李衡乾被禁足之后,朝中当真是死水一般什么动静儿也没有,只是东方瑶心里很清楚,只要这事弄得满城皆知,李衡乾这王爷的身份,或者说李驰这皇帝也当到头儿了,只可惜还要芸儿跟着他吃苦……

“瑶儿?”

听到韩鸿照叫自己,东方瑶立马回过神来应声:“殿下。”

韩鸿照颔道:“等会儿你跟着婉娘去暖玉阁稍坐。”

没说为什么,东方瑶也乖巧没问,总之到了就知道。

婉娘推开门,她走进去看到窗边似是立了一个十分眼熟的女子。

这女子听到动静便转身来,对东方瑶嫣然一笑。

面容比起几年前消瘦了许多,下巴尖尖的,一双明眸灿然闪亮,她手边一晃,身边便探出一个小小人头来,眨巴着大眼睛向东方瑶投来好奇的目光。

“太……”东方瑶脱口想说太子妃,半空将自己拉了回来,“夫人怎么回长安了?”

韩蕙娘柔柔一笑:“听说你要成婚了,我带着大娘特地来瞧瞧你。”

大娘小名儿叫蕊蕊,虽然才六岁,却已然十分沉静了,听到韩蕙娘喊她,才出来伸着胖乎乎的小手给她行一礼,俏生生道:“见过婕妤娘娘。”

东方瑶又心酸又欣慰,没成想李怀睿去世已然六年,六年前记忆的闸门被蕊蕊这一声“婕妤娘娘”打开。

“嗯,”东方瑶轻轻应了一声,鼻子里也酸酸的,她揉了揉蕊蕊的头,“别叫婕妤了,叫姑姑罢。”

闻言,韩蕙娘默默地垂下眸子,掩去眼中的盈盈水光,半响,抬手一推,对蕊蕊道:“是该叫姑姑。”

蕊蕊依言乖顺的叫了东方瑶一声“姑姑”,她本就生的很像李怀睿,一颦一笑间,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只是这性子,却和若栖也不像。

东方瑶打量了半天,说不定和昭仁太子或者姚氏太子妃有些像,只是她没见过这两人,便不得而知了。

韩蕙娘感叹道:“不曾想我这一回来,长安已然大变。”

李况疯癫,李陵被废,李驰傀儡一般,太后大权在握,就连素昔最为威严的李衡乾都无能为力。

东方瑶低声叹道:“夫人,世事本就无常。”

韩蕙娘听她语气似是怅然,一想到后日便是她的成婚日,不免想自打自嘴,歉疚道:“是我说错话了,瑶儿,你不会嫌我还是不会说话罢?”

东方瑶不免失笑,果然,她性子倒是一点都没变,想到那时候还在东宫和她斗来斗去,实在是无益,便说道:“夫人只说了一句话,我倒没那么琉璃般脆弱。”

韩蕙娘一笑,脸上又露出了十分感兴趣的表情:“你和那位崔侍郎到底是怎么认识的,我记得我和蕊蕊离开长安的时候,你还和他不认识吧?”

东方瑶心想,那时候啊,估计他还在老家用功吧……“算是患难之交,我在楚州的时候,也是他对我诸多帮扶,然后……嗯……就是那样……那样认识的。”

嘴里念叨了半天,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便脸微微红了。

韩蕙娘笑起来,“我倒没见你为哪个男人红脸过,不过”

不过这一问,她忽然想起来一人,便小心翼翼问道:“你和衡乾……怎么回事?”

韩蕙娘那时大约也猜的到李衡乾和东方瑶是什么光景,及至离开了长安,也觉得两人会成就一段姻缘,却不曾想后来衡乾会令娶他人,东方瑶也另嫁他人。

东方瑶没瞒她,说道:“夫人离开长安之后,太后为他择了一桩婚事,就是慕容老将军的女儿。”

因为是太后赐婚,所以衡乾没有拒绝?

韩蕙娘心中暗自替李衡乾遗憾,娶十个慕容氏,哪里及的上一个东方瑶呢?

只是这话她也没有说出来,只道:“既然你选择了崔侍郎,便说明他自有好处,既然如此,我也就可以放心的离去了。”

东方瑶微诧:“夫人马上就要离开?”

韩蕙娘道:“我会带着蕊蕊见太后,随后是族中人,待你的婚礼一过,便回扬州了,从此无牵无挂,再无回长安之日。”

第三十章 大婚之前

“咳咳!”

听到玉莲的回复,东方瑶边喝水,边呛了一口:“你说什么,公主不愿意来?”

玉莲忙将元香送来的锦盒摆到台上,抬手为东方瑶抚背。

东方瑶打开锦盒,看到里面是一支玉梳。

玉莲道:“公主说婕妤出嫁时会有高寿的绾发婆婆来为婕妤装扮,她……她本是福薄之人,便不来参加婕妤的成婚之礼了。”

东方瑶怔了一怔。

“日后你嫁人可要我给你抹粉才好,你要是找了别人,就别来见我!”

你要是找了别人,就别来见我。

当年元香的话,言犹在耳,可是如今,她却率先毁诺,元香啊元香,你这是何苦呢?

东方瑶心中低低一叹,抬手拾起那块玉梳,用手细细摩挲着,良久,又摆回锦盒中,道:“就这样罢。”

夜晚,躺在榻上呆呆的望着帐子,东方瑶只觉得心里许多感受都混在了一起,这些日子,她见了好多人,也想起了好多人,没想到最后兜兜转转,她依旧在那里,却有许多人已经去了,甚至再也回不到从前。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回到从前,从前不知忧虑,从前不问世事,从前只知人生一世长如客,也有千般万般好,时到今日

想着想着,东方瑶又忍不住自嘲,这都是在想些什么东西,明日真的是她要出嫁了么,怎么这个时候她还在想些乱七八糟的。

东方瑶忙将自己的思绪转到明日上,明日,她真的要出嫁了,嫁给城之,说起来她都由七八天没见他了。

她低低一叹,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的想,还是珍惜一个人睡的时光罢,日后都要跟他睡了……

从第二日一早到午后,长安殿、甚至整个大明宫都忙了起来。

“嘶”

东方瑶忍不住小小的shēn yin了一声,顺带瞥一眼正兴致冲冲、身强体壮的绾发婆婆。

看起来年纪不小,力气还真是大……她忍下想要去揉揉的冲动,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其实很从容自在。

那婆婆先用元香送来的玉梳将东方瑶满头的青丝梳顺了,两手推来弄去,前插后簪,玉莲和另一个叫做冬儿的婢女在一边忙着为她递送金钗、花钗、步摇等等头饰,看着镜中日渐垒起的一座“金山”,东方瑶有些一个脑袋两个大的感觉。

这满头的珠翠,她真的能走的了么……哦,是了,怪不得之前看小荷和元香出嫁的时候,都是有人扶着的呢。

想到这两人,东方瑶心中有些黯然,不过很快,绾发婆婆用自己的实力证明了她这高寿不是白长肉的。

“呵呵,婕妤,您看你可还满意?”拉进最后一缕鬓发,那婆婆笑道。

东方瑶勉强抬眼一瞥,镜中的女子唇红腮胜雪,额间一抹桃花浓,倒是比平日里的自己好看上了许多。

不由莞尔:“婆婆好手法,玉莲”

玉莲会意,忙塞给婆婆一块玉佩,那婆婆也没推三阻四的受了。

这时,只见一身间色裙的韩蕙娘率先站在门口一边儿,未进,手中领着的正是小蕊蕊,脸上bái nèn嫩的,若不是头实在重,东方瑶真想蹲下去揉揉她的小脸蛋儿。

韩蕙娘笑道:“这么一打扮,还真是又端庄又俏丽!”

“夫人!”东方瑶嗔了一句:“莫要再打趣了。”

“怎么,新妇子这是害羞了?”

韩鸿照笑着,负手也从门口走进来。

东方瑶忙扶着玉莲和冬儿起身行礼:“见过太后殿下,殿下千岁!”

“行了,很不必要这些虚礼,”韩鸿照边笑边坐在一边的榻上,扶着隐囊笑呵呵道:“蕙娘说的也不错,竟是美了许多,城之眼光当真不错!”

东方瑶实在不及两人的调笑,脸微微一红,低下头去。

韩鸿照见她娇羞,嘴角笑意更深,“我给你的那些嫁妆,是和元儿无二致的,你可知我的一片心意?”

“殿下的恩德,瑶儿永世难报,自当衔环结草,以恩报德!”东方瑶一时也顾不得脑袋上究竟是顶了个什么,这便扶着跪下了。

“你看你!”韩鸿照道:“又来这些虚礼,你好歹在我身边劳心劳力服侍这七八年,我也总不能薄情寡义不是?”

她笑着招招手,示意曹吉祥上前来。

东方瑶刚刚坐起来,看着曹吉祥手里竟是拿着一卷黄敕,宣开朗声念道:“兹有婕妤东方氏,端正温恭、德顺昭彰。佩诗书之训、声华茂著于掖庭,十五为美人,十六为才人,后蒙恩为婕妤,德冠六宫,佐宫闱之秩;闻于朝野,承一代文风。仰蒙太后慈谕,以册而为宁国夫人……”

东方瑶的膝头在曹吉祥开口这空儿忙又弯了下去……乖乖的,还真是不轻啊。

此时东方瑶也没有雀跃的心情跳起来谢旨,她顶着重物,好容易撑住脸上的表情,艰难的却只能蹦出来五个字:“谢……谢太后恩典。”

“快扶起来!”

韩鸿照掩嘴笑道。

扶起来了,东方瑶这才长舒一口气,然而她这口气将将待呼完

“诶呦,婕妤,这是要走了!”崔嬷嬷进来说了半句话,一见上首坐着笑的十分和蔼的太后,顿时脸一僵。

韩鸿照不在意的挥挥手:“该改口叫夫人了,吉时到了,就赶紧走罢!”

崔嬷嬷这才舒出一口气来,连为什么改叫夫人都没来的及问就要去接新妇子,又听韩鸿照对东方瑶道:“你虽是不用侍奉舅姑,到底从前也是我身边的人儿,没事就进宫来看看我,闲的我寂寞,倘若有人欺负你,你也尽管对我说,我必不能叫那些劳什子烂人掣肘了你,你虽没有家,大明宫就是你的娘家,如何?”

大明宫就是她的家……东方瑶心里一热,忍不住鼻子酸酸的,崔嬷嬷忙扶住了东方瑶,小声在她耳边呲牙咧嘴:“好娘子,可不能哭,一哭妆就花了!”

那模样真是又紧张又滑稽。s

韩鸿照笑道:“快走吧,倒显得我多嘴了似的。”

及至门口,东方瑶忍不住回眸看了一眼韩鸿照,她满脸温柔的笑意,真的就像是送女儿出嫁的阿娘,东方瑶默默地收回了目光,这才跟着崔嬷嬷和一行人离开。

因为没有娘家,总也不能带着一群人到大明宫来闹亲,因此便也省去了不少的礼仪,婉娘和宫里几个嫔妃送着东方瑶一路出了宣政门、丹凤门,最后送她上步辇,隔着团扇,东方瑶能感觉到四周围着她的长安百姓都在叽喳的议论、并且很想透过步辇上挂着那些碍事的纱幔把她上上下下打量十几遍。

“听说这东方婕妤出嫁之时太后可是送了一份公主的嫁妆呢!”

“要我说,崔侍郎娶这么一位,也不亚于娶公主了,自古哪里有京官愿意娶公主呢……”

“你又说错了,人家能娶那是人家的能耐,有本事你也娶一个……”

东方瑶忍不住想笑,又想,拜托,我已经是正三品的郡夫人了好不好,什么公主不公主的。

步辇招摇过来朱雀大街,朝着群贤坊而去,路上自然没人敢障车,东方瑶便如此如此的听了一路的闲话。

第三十一章 恩爱不疑

玉莲和冬儿将东方瑶扶进了大帐中的榻上。

一挨到柔软的床榻,东方瑶就忍不住想要整个人瘫在上面,很可惜……“哎呦,娘子,这团扇可要拿好了?”

东方瑶忙扶正手里的青色团扇,透过缝隙,却见崔嬷嬷虽是嘴上这样说,脸上却乐开了花儿。

她指了指一边香案上的两个瓢瓜形状的酒杯,笑道:“那个叫合卺酒,娘子应当知道,老婆子我就不多嘴,待会儿郎君进来……”

郎君进来。

东方瑶浑身上下打了一个机灵,剩下的也多半没听下去。

“老奴先出去了,有事娘子尽管吩咐。”崔嬷嬷说完,眉开眼笑的就掩门出去了。

青庐大帐自然是设在后宅宽敞的后院,此时夜色当空,耳边也有蝈蝈的叫声,东方瑶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那案上燃着的红烛,忽然听肚子不合时宜的“叽咕”一声。

玉莲先听到了,拍了自己一巴掌:“瞧我这脑子,娘子该饿了罢?”

说完从袖中掏出一块手帕来,递到东方瑶面前,笑吟吟道:“我服侍着娘子,先吃两块垫垫。”

真是香……

东方瑶忍不住多吃了一块,吃完犹自觉得还不够,玉莲却坚决的放了起来,“娘子,不可再吃了,待会儿郎君进了……咳咳,多不好意思啊。”

东方瑶脑中顿时浮现出她正满口往嘴里塞糕点时,被城之看到的情形,不自然的应了一声,恋恋不舍的看着玉莲把糕点收回袖中。

一边的冬儿瞅着这功夫,手脚麻利的为东方瑶擦嘴、涂脂、抹粉,很快,东方瑶觉得自己又是新鲜出炉的了。

等待。

东方瑶慢慢放下手中的团扇,可真是煎熬,干嘛要让新妇子在帐子里做这么酒,她可很想去前院跟他们一起喝上几杯呢。

盯着合卺酒,东方瑶微微咽下一口气

……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举着团扇在榻上榻上昏昏欲睡的时候,忽然听帐外的婢女齐齐喊了一声:“郎君!”

来了来了……

玉莲和冬儿忙又为东方瑶整理好仪容,东方瑶握住团扇的手也忍不住打起颤来。

有软帘掀开的声音,衣衫扫在其上簌簌作响。

“你们先下去罢。”

男人低哑而悦耳的声音也响起来。

东方瑶忍不住咬住自己的下唇,尝到一口玫瑰味儿,她才想起来自己的仪容……赶紧收回口来。

崔城之微笑着,走近眼前的女子。

半响,东方瑶都没听见再有动静。

她蹙蹙眉尖,忍不住想揭开团扇看看是怎么了,却冷不防身侧的床榻忽然陷了进去他坐下了。

心脏开始剧烈的跳动起来。

一双炽热修长的大手轻轻搭在了她的手上,那滚烫的温度几乎要将她吓的临阵脱逃。

只轻轻一推,团扇之下,日思夜想的娇媚容颜便栩栩如生起来。

她垂着眸子,睫毛纤纤轻颤,丹唇流光,诱人而可口,肌肤光滑而娇软……

感觉到崔城之的手抚上了自己的下巴,东方瑶也不知该怎么办好了,脑袋里一片空白,犹自怔怔愣神着,忽听耳边一笑:“为何不看我,夫人?”

有些微的酒气在他一呼一吸送入她的鼻端,东方瑶下意识的抬头去看,正对上他一双璀璨明亮的眸子。

心急速的跳动了几下,东方瑶抬手想去拍掉他不安分的手,谁知一抬起却被他未卜先知般捉住。

崔城之缓缓地低下头去,在她白皙的手背上印下一吻,这一吻立时带起一股急切而酥麻的电流,顺着小臂飞速流入心脏中,东方瑶的脸瞬间飞红。

崔城之嘴角微勾,攒起两个深深的笑涡,见她低头时满头的珠翠实在是压人且碍眼,便微扶了她的小臂,说道:“压得有些难受吧,先去卸了。”

“哦,”东方瑶也不抬眼看他,顺从的应了一声,张嘴就喊:“玉……”

“不必她们。”

崔城之一指抵在她的朱唇上,笑道。

东方瑶有些愕然,怎么,她可不会卸下这些东西。

崔城之将她按在高凳上,打量着镜中女子略有些茫然娇憨的神情,嘴角的笑意是压不下去了,抬手将她鬓间的珠钗等等一一拿下,最后是假鬓,也熟练的找到固定点,卸在一旁,固发的钗子一拔,顿时满头的鸦发落下,再无束缚。

“你怎么会这些?”闷了半天,东方瑶郁闷的问道。

是他前夫人教的,还是他前前夫人教的?

这么一想,真是好不憋屈。

“真是个傻丫头,”崔城之摇头失笑,“婚前我向嬷嬷讨教过,这样便没人打扰我们了。”

没人打扰他们,东方瑶又气又羞,转身就要寻他,一个拳头还未砸上,男人已经将她打横抱起。

“哎哎,你这是做什么!”东方瑶吓得忙圈住他的脖子。

“**苦短。”崔城之在她耳边轻轻吹风。

“还、还没喝合卺酒呀。”东方瑶声音小如蚊呐。

却见崔城之只是将她放在了香案边,闻言对她一笑:“自然要先喝合卺酒啊,否则夫人以为呢?”

他眉眼间尽是狡黠的笑意,一步步诱导着她,最后又看她笑话,怎么可以有这么坏的男人!

东方瑶眼一瞪,“好呀,那我不喝了!”马上就撂挑子不干了,说着还有要走的意思。

看见她赌气要走,崔城之眼疾手快,从身后抱住她软软的身子,“夫人要走,也晚了。”

说完,他低下头去,轻轻咬住她的耳朵,顺着她纤长优美的颈线一下下往后吻去,东方瑶被这吻缠的身子发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崔城之这才松口,递上一杯合卺酒,在她面前说:“瑶儿,喝下这被合卺酒,你就是我的妻。”

心里甜甜的,东方瑶也没再想打他了,接过这酒,小口小口饮下。

喝完酒了,还该做什么?

东方瑶紧张的拽着裙子边,不敢去看他,小脸红扑扑的。

自然是该更衣了。

一众婢女陆续进来,看到东方瑶已经卸了假鬓略微有些诧异,不过打量两人也不言语,便未多话,只是低头为两人更了衣,放在一边的子上,又剪下两人一缕头发缠在一起,装入香囊中,这才掩门退出去。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东方瑶伸手捋着自己被剪去的那一缕青丝,默默地想。

她这么深思飘忽着,忽然身后多了一只手……

东方瑶下意识的身子一僵,好在,只是摸着她后背的长发而已。

“夫人的头发可真好。”崔城之夸道。

“嗯,你的也不差。”东方瑶含含糊糊的答应着。

崔城之慢慢的坐近她,问道:“夫人出嫁之前,可见过什么压箱底的东西没有?”

“压箱底的宝贝?”东方瑶念出来,想道,崔家和太后送了她那么多宝贝,基本都是压箱底的了吧,他忽然问这个做什么。

见她迷惑的看着自己,崔城之心里一叹,伸手轻刮她的小脸,低声再问:“夫人再想想。”

再想想……东方瑶苦苦思索:“什么样的,珍珠琉璃瑟瑟玉如意?”

“是瓷的,里面塑了两个小人,”崔城之如是描述,问道:“夫人可还记得?”

瓷的,里面还有两个小人?一个瓷器,还能算是压箱底的宝贝,早就压坏了吧……东方瑶暗忖,忽然,她还真想起一个这样的“压箱底”来。

自古女子出嫁时,娘家人为了启蒙出嫁的闺阁女子,都会给她一个压箱底的宝贝,还塑着两个小人……东方瑶的脸“腾”的就红了,是她理解错误,城之怎么会问她这种问题?

“看来夫人见过,”崔城之嘴角含笑:“这样为夫就放心了。”

他伸手揽过她的细腰,也不再顾忌,张嘴就吻了下去。

第三十二章 燕婉良时

这吻带着几分急切和熟悉的味道,似是暴风骤雨,又似山川细流,东方瑶被卷在其中,一时不可自拔,逐渐的,全身都酥麻起来。

不知何时,身上的衣服已经尽数褪去,她紧张又不安的圈着他的窄腰,脑中暴风骤雨,想起来出嫁前一晚确实看过那种“宝贝”,之前在暖翠楼的时候也见过那种画……

良久,崔城之在她耳边低声呢喃一句,接着,身子一沉。

浑身上下又酸又痛,东方瑶懒得再翻一个身,意识懵懵懂懂间,身下已经被人清理了去。

她忽然便醒转过来,睁开眼,却见城之正撑手在她枕边笑看着她。

“笑什么。”

东方瑶脸红了又红,整张脸如胭脂般醉人,杏眸中仿佛也荡漾着水花,撩人至极。

“瑶儿,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诗?”男人看上去让人格外挪不开眼。

“什么……什么?”在他的诱哄之下,东方瑶果然忍不住问了。

“岩下云方合,花上犹泣露。”

崔城之俯下身来,薄唇在她耳边轻轻地念。

云方合……犹泣露……

东方瑶呆呆的想,没想错的话,这不会是一句艳诗吧?

随后,崔郎君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这的确是一句“艳诗”。

侍郎府中春光旖旎,长生殿却气氛肃然。

一家人齐齐守在案几边。

“母后!”许久都没有人说话,七娘终于怯生生的叫了一句:“肚子饿!”

窦皇后轻轻点头,对身边的婢女吩咐道:“去拿昨日我放在柜子里的……”

“不要!”

七娘疑惑的睁大眼睛:“母后,我想吃新鲜的。”

窦皇后脸一僵,下意识的往殿外看去。

庭中灯火通明,重兵看守,哪里去为小女儿讨要新鲜的糕点果茶?

“七娘,不可劳烦母后。”

李衡乾对婢女颔道:“先把昨日的拿来。”

李驰叹道:“七娘,莫要再劳烦你母后了,先吃着这些罢,明日,明日再为你拿新鲜的好吗?”

七娘撅着小嘴,待婢女将一个攒盒拿过来,揭开看着里面只有几个蜜饯和又凉又硬的玉露团,忍不住撒娇道:“父皇,这个都不好吃了,我要新作的!”

“哇”

内间,忽然传来一声幼儿的啼哭。

窦皇后忙站起来,对女儿道:“好孩子,你莫挑了,现在不是我们挑的时候,母后先去看看你侄儿。”

内间那啼哭的孩子自然是柳氏和李衡贞两岁多的长子,只可惜夫妻二人离去后,一直都是窦皇后在抚育他,又做奶奶又做娘,时常忙的死去活来。

李衡乾默然拿起一块糕点,放在帕子里喂在七娘嘴边,哄道:“七娘乖,别麻烦母后了,她累着呢。”

不明白为什么,只好垂下幽怨的小眼睛,只好咬下了几口,暂且填饱肚子吧。

“三郎。”

李驰忽然开了口:“你觉得,太后会下什么敕令呢?”

室内灯火如豆,没人剪烛,因此十分暗淡,偶尔随着过堂风“啪嗒”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夜里犹为刺耳。

李衡乾的脸隐在半暗的夜里,闻言,他轻轻道:“父皇,你放心好了,我虽不敢说能待在长安,但一定无性命之忧。”

李驰松了一口气,想起那件事来,忍不住问道:“你和那内廷司乐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向来对三郎颇有信心。先妻生了三子,长子夭折,本来她去了之后还能有衡贞和衡乾给自己做念想,可不曾想,他的母后只一道命令,就将他的念想硬生生的剜去了一半。

不过三郎自来最为知轻重,比他的兄长更甚,又怎么会和一个司乐女扯上关系?

“我与她……”李衡乾迟疑了一下,还是选择对李驰隐瞒,毕竟知道真相,也未尝是一件好事:“我的确是之前就对她有意,才会如此。”

李驰没有责怪他,反而点点头:“自古以来‘祸福相依’,我本以为是件坏事,不曾想刚好救了我们一家。”

今日早晨,东方瑶在长安殿出嫁之时,就有数人上书dàn hé李衡乾,说是他不守臣子之道,勾引内廷婢女,有秽乱宫闱之嫌,太后本就知道这件事,她已经将李衡乾罚在王府中禁足了许久,如今dàn hé的臣子又来势汹汹,她便体会出其中的意思了,从善如流的将李衡乾再次招到宫里来“质问”,李驰当即要求禅位太后,此言一出,太后勃然大怒,责怪李驰和李衡乾一样不知礼数,继而名正言顺的将一家人赶到了长生殿禁足,外加重兵看守。

“只是那个女子,怎么能随意将你送给她的玉佩和香囊乱放呢,倒是有些不知礼数了。”李驰琢磨道。

“父皇误会了,其实这件事究竟是谁人指使,还有待查证,”李衡乾脑中闪过楚芸一副怯怯弱弱的模样,暗自凝神,说道:“楚……芸娘自然不会把那些东西乱放,无端被人告了密议司,我看其中必是有小人作祟。”

“那三郎以为会是谁?”李驰忙问。

李衡乾摇摇头,“目前尚未可知。”

只是不管是谁,一开始想要害的,却绝对不是自己。

李衡乾的眉头几不可见的皱了一皱,难道说是楚芸在宫里还有什么仇家,可她不过是个身份不高的司乐而已,谁又会使这种狠辣的计谋来害她?

难道是因为瑶儿?

李衡乾略加思索,瑶儿身份尊贵,又深的太后宠爱,楚芸名义上是她的妹妹,虽然居于福寿宫照顾建宁大长公主,可招风的并非是高处,秀木遭至摧残也不是不可能。

柳叶眉,鹅蛋脸,眉目间又带着十分的沉静,听到他说玉佩和香囊都是自己的后,惊讶的张大了小嘴……李衡乾脑海中又浮现出楚芸的模样。

几年前,他也见过楚芸几面,不曾想现在都已经长大了,她生的虽说和那一位楚娘子颇为相似,却比她更沉静了些,这一点,倒是和瑶儿更像。

李衡乾恍恍惚惚间,又想起来东方瑶。

今夜是她和崔城之的洞房花烛夜,当日她对他说绝不会要芸娘嫁给他,可是后来,为什么又食言了呢?

他不愿意承认,东方瑶不仅不再喜欢他,对他还有了几分厌恶,可是他又能怎样,他若是当时不慌称那玉佩和香囊都是自己的物品,又怎么会得到如今带领一家人脱离苦海的机会,当初郭宵和钟全也费尽心机劝他废太后自立,可是他深知现在不是时候,对付太后以卵击石,说不准还会搭上他的一家人,他的妹妹又这么小。

想到这里,李衡乾看了一眼七娘,小女孩儿此时正费力的啃着手中的一块见风消,吃的满手都是油腻,他用帕子为七娘擦了擦,柔声说:“慢些吃,待会儿吃完了可不能再吃了,先去休息才好。”

七娘叼着手里的糕点嘀咕了一声,却含含糊糊的,也听不太清。

第三十三章 愁春懒起

晨时。

东方瑶忽然睁开眼坐起来,“玉……”

话还未喊完,却被眼前正穿衣系带的男人打断。

“醒了?”崔城之笑的满面春风。

东方瑶不好意思去看他,只转过头去,拉了挂在自己身上的锦被,躲开他的目光,低低地应了一声,“哦。”

男人紧接着转过身来,因为衣服尚未完全系好,敞口正露出他健壮的胸膛来,东方瑶怀疑他是故意的,一想起昨晚……她简直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瑶儿,你怎么不说话,要更衣了。”崔城之说道。

东方瑶:“我知道!”

“看来夫人是不满意,”崔城之慢慢凑近她:“……我昨晚那么卖力,夫人竟然还不满意?”

语气中却带着遗憾和悲痛,好似断腕也未能赴约的壮士一般。

“你,你怎么这么……”东方瑶哭笑不得,又不知该怎么形容,当真是流氓至极,合着之前君子般的风度都是装的?

她伸手就想去掐他的腰,被他一把按住,她忙把手移到另一侧,谁知又被他捉住,东方瑶终于恼羞成怒,张口就对着他的宽肩咬去。

“嘶”

大概是咬的重了些,东方瑶听到他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哼。

“怎么了?”东方瑶纳闷的低头去看,肩上只有一排小小的整齐的牙齿印,看起来也没咬的多严重啊!

“啊!”

紧接着,她一声惊呼。

男人眼中有戏谑之色,竟是趁着她不防备,一把将她扣在了怀里。

这一动作,原本挂在身上的锦被也滑了下去,露出她如凝脂般的肌肤,还带着星星点点紫红色的痕迹,愈发妩媚动人,崔城之低叹一声,在她的锁骨上烙下一吻,并且顺着昨夜的痕迹一直往下滑去,大有晨火燎原之势。

“别……”

东方瑶嘤咛一声,并压抑着难耐的声音,轻推他一下。

崔城之果然停下来了。

他与她面对着面,深深地望着眼前的妻子,嘴角宛如含着那春时的五分笑意,攒起深邃的笑涡。

心里涨涨的,暖暖的,东方瑶忍不住耳朵也发热,低下头去

手抚在他的胸口,她恰想起来一件事,便问:“对了,你胸口的伤如何?”

边说,边撩开他的衣服去看。

昨晚太黑自然没看清,那时候他刚受伤也只是为他找了军医而已,因为男女有别,她没敢仔细去看,现在好了,既然是夫妻,她正好可以光明正大的看看他的伤口。

“已经好了。”崔城之扣住她的小手,笑道。

东方瑶发现,他很瘦,但是身上也没见多余的肉,难道是经常偷偷练武术?

胸口上一块杯盏大小的疤,其实已经很看不出来了,也淡了许多,不过东方瑶还是忍不住问他:“疼吗?”

“当时挺疼的。”崔城之如实回答。

东方瑶又捧起他的大手,果然,手上的疤比较明显,每次握着他的手都会被硌的慌,东方瑶心里愧疚,道:“我从宫里带给你的舒痕膏你用了吗?”

崔城之微微颔首。

东方瑶这才放下心来,瞧着外面的天色也不早了,略有些遗憾:“本想入宫去请安的。”

“今日便不去了,明日我再和你去,可好?”崔城之道。

东方瑶应了一声,裹着被子偷偷看他:“我要换衣服了,你先出去。”

崔城之哭笑不得:“我也没穿完衣服,你这是要我出去?”

这个……

东方瑶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又指了指一边的衣子,小声道:“那你到那边去换。”

两人换完衣服,洗漱后便去了上房用膳。

东方瑶堪堪坐在食案前,才感觉到一阵饿意,正待提起竹著大快朵颐,忽见崔城之从一边的崔嬷嬷手中端来一碗琉璃盏。

“夫人,喝这个,热热的,还补身!。”崔嬷嬷赶在崔城之说之前笑道。

东方瑶只好揭开那盖子,却见是一碗桂圆红枣莲子汤。

“咳咳!”

她打量了崔嬷嬷了一眼,见崔嬷嬷果然笑的一脸暧昧……

不用拜舅姑,就不用敬茶什么的看脸色,这日子果然逍遥……嗯,当然是东方瑶自己臆想的,尽管不用拜公婆,只要太后一个人就足够了,太后给她说日后要常进宫看她,这不是明摆着自己还有用么。

东方瑶觉得这样挺好的,起码不用在家里闲死,嫁人前和嫁人后唯一的区别就是换了个地方住。

不过直到接近午时,东方瑶很奇怪,为何今日一上午连个人都没有?

“为何要来?”崔城之反问她。

“亲戚朋友么,自然要来走走啊。”东方瑶说的理所当然。

崔城之捏捏她的翘鼻,笑道:“下午或者明日他们就来了,你着什么急,等他们来了,也该有你忙的。”

“那我现在也很闲啊。”东方瑶思索了一会儿,忽然眼前一亮,说道:“我们去后院看看那个大池塘吧?”

后院的池塘已经打理完毕,周围载了不少树苗,也铺上了细沙,鹅卵石铺道,沿着石子甬路径直跨上一条抄手游廊,朱栏红墙,只看看便惬意的很。

东方瑶站在游廊上往池塘一指:“我们可以去钓鱼吗?”

崔城之一本正经道:“你是想吃金鱼吗?”

池塘这么小,哪里会养能吃的鱼呢,多半就是观赏性的鱼。

看着崔城之似笑非笑,东方瑶不好意思的哼了一声,她一见到自家后院的水池,有些兴奋,一时说错了话,不行吗?

崔城之圈过她的细腰,在她耳边轻轻道:“你若想钓鱼,等我们回乡,安平的后山有许多小河,我再带你去游玩、钓鱼,好不好?”

东方瑶小嘴一撇:“等我们到安平,都该入夏了罢,那时天多热啊!”

三月他们要回乡祭祖,再走一个多月的路,到崔氏族中料理事务,那时候天也渐渐热了起来,她哪里还愿意出去闲逛呢?

“哪里,那个时候刚好是出去游玩的时令。”崔城之抱着她,微微笑道。

“还说呢!”东方瑶故意忿忿道:“要不是你,我早就能在安平钓鱼了。”

崔城之脸上笑容一滞:“瑶儿,你……”

东方瑶:“那日太后特意将你留下,和你说的,正是吴王殿下,对吧?”

她竟然都猜到了。

崔城之先是有些诧异,后来恍然,瑶儿这么聪明,怎么会猜不到。

东方瑶之前没怎么问,那是她不好意思说,总不能赶着问他太后是不是同意了他们的婚事,后来有段时间也能看出来城之在犹豫,东方瑶心里愈发奇怪,太后到底和他说了什么。

直到那日在万寿观和李衡乾再遇,李衡乾和她说了那些话,离开后城之就说要娶她。

恐怕太后特意对城之说的就是:你别急着要成婚,万一瑶儿对三郎贼心……啊呸,是痴心尚存,那时你该当如何?

东方瑶生气的扳起脸来:“你就这么不相信我,以为我会和他再重修于好吗?”

那她成什么了。

崔城之低声歉疚道:“对不起,瑶儿,是我太害怕了。”

“害怕什么?”东方瑶惊讶的看他一眼。

“害怕你会离开我……”崔城之吻吻她的额头,喃喃说:“说出来怕你笑话,其实我一直患得患失,瑶儿,我真怕你会……”

也许,他只是太害怕得到复失去的滋味了,想起来卢海棠和徐氏,东方瑶也不由怅然,看来,这两人给城之造成的伤害一定很大。

“不会的。”

东方瑶贴近他的胸膛,搂着他的窄腰,小声而坚定的说:“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第三十四章 皇城紧闭

两人回了前院,正巧有仆人何叔送话来,说是前院有个从陇西来的小厮要见郎君和娘子,东方瑶心中一喜,“莫不是怀秋和萧将军?”

崔城之也笑:“去看看。”

两人到了上房,那小厮打帘进来,一见两人便跪安:“见过夫人和侍郎。”

“小人受将军和将军夫人的嘱托,是必定要将信送到夫人和侍郎手中的,”随即递上一封信,又指了指一边的一个大箱子,“将军说这里面也不是些贵重之物,只是都来自西域和突厥,新奇的很,送给夫人和侍郎赏玩罢了。”

东方瑶唯一有遗憾的,就是不能见到他们二人,好在二人在陇西天高皇帝远的,怕是比在这里惬意多了,当即也和城之修书一封托这小厮送回去。

小厮收了信就要走,东方瑶还要留他喝茶,那小厮笑道:“这一来一回要三个月,此时赶回去好给将军报喜呢,小人不敢久留。”

东方瑶只好放他走了,待打开那箱箧,里面都是些没见过的珍玩,什么棉纱、西域纱幔、琉璃盏、琉璃碗都是应有尽有。

东方瑶抱着一个大碗,笑的合不拢嘴:“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琉璃盏,哦不,是碗!”

崔城之温柔的看着自己的妻子,“日后就用这个碗给你装葡萄酒喝,你可满意?”

东方瑶顿时眼前一亮,只是奇怪哪里有葡萄酒呢。

崔城之但笑不语,用手在箱子里翻了翻,果然,箱子的底部有个暗格,暗动机关便见那各层“啪”的开了,其中里三层外三层的裹着三大银壶的葡萄酒。

神来之笔呀,东方瑶喜滋滋的提溜出来,当即就像先尝尝,崔城之一把按住:“怎么说的呢,又不听话,午膳的时候再用。”

可恶!

东方瑶忍不住要与他斗嘴,门帘一掀,却见崔嬷嬷笑呵呵的走进来:“郎君和夫人这是在做什么?”

东方瑶心虚的放下手里的银壶,“没,没什么,就是看看这些礼物罢了。”

崔嬷嬷道:“待会儿思娴娘子和段郎君要来了,帖子在这里,老奴过来知会郎君和娘子一声,不知午膳想用些什么?”

东方瑶便自告奋勇要去厨房做饭,崔城之惊的心口一跳,拉住她:“夫人不用急,要嬷嬷去忙就好了。”

“哎呀,我没急,”东方瑶推开他的手,说道:“我就是想去帮个忙,许久不做,厨艺都生疏了呢。”

一个没拦住,竟然叫她溜了。

崔城之是又好笑又无奈,话说,他尚且还能忍受的了这丫头的厨艺,换做思娴和阿飞尤其是阿飞,他会不会怀疑是自己想毒死他?

当然,东方瑶对自己的手艺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婚前她本想学学来着,可是每日都有那么的事情,缠的她忙不开身,只好将计划作废,现在有崔嬷嬷这么一个身经百战的老人在眼前,东方瑶何不跟着她学呢?

崔嬷嬷本也是崔家的族人,崔家枝大叶大,族人多半在清河或者博陵聚居,族中自有一套严格的体系,凡是下等的族人,都要给上等的族人为奴为婢,崔嬷嬷家世清苦,便做了崔城之祖父崔烨的丫头,后来崔烨被赶出崔家,还接济过他,再后来服侍了别人,直到崔城之成婚,便特意选了崔嬷嬷来长安。

嬷嬷为人虽颇为唠叨,但是心肠好又是直肠子,东方瑶和她相处倒是挺合的来,她不仅厨艺好,管家持物自然也是极好的,东方瑶想着就算嫁了人她大约也不会像普通的内宅妇人一般整日呆在家中理家,便有将管家之事交托给崔嬷嬷之意。

“唉,老了,上了年纪,身子就有些不中用,幸得郎君还未曾嫌弃我。”崔嬷嬷笑呵呵道。

东方瑶一边和葱花作斗争,一边接道:“嬷嬷哪里老了,才六十岁,正是享清福的好时候呢。”

说完手下动作顿了一下,糟糕,她的真实用意可是要劳烦崔嬷嬷……

崔嬷嬷也没在意,反而说道:“娘子可别这么说,折煞老老奴了,老奴来就是为了娘子和郎君持家的,您们是大官,在朝中受太后娘娘器重,我哪里要让你们管这么琐碎之事呢,那岂不是琉璃瓦盖鸡窝大材小用!”

案板上剁肉的声音随着崔嬷嬷手中的刀“当当当”的震颤起来,东方瑶顿时被逗得手下葱花乱飞,崔嬷嬷见东方瑶笑了,心里也畅快。

自家郎君自打娶了媳妇,人看上去也很是精神了,只要别再遇上从前那些事儿,怎么着都成,哪怕把新妇子当宝贝捧着,那也是理所当然呀!

想着自己这么有觉悟,崔嬷嬷手下更是霍霍。

当一道道精致的花菜、糕点、饮品被整齐的摆在了食案上,看着额上微有汗珠的东方瑶,思娴忍不住拍手叫好:“嫂嫂可真能干,我还以为嫂嫂这般的文才,会躲着庖厨远远呢,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君子远庖厨!”

东方瑶接过崔城之递来的汗巾,擦擦面上的汗珠,露出一丝腼腆的微笑:“妹妹说的哪里话,我倒不是君子呢,只是不好闲着罢了。”

思娴朝崔城之努嘴一笑:“就是嫂嫂闲着,怕是阿兄也不舍得说嫂嫂半句罢!”

“思娴。”崔城之对着这个妹子有些无奈,看了一眼她手中闲的叮当响的竹著,示意她该到堵住嘴的时候了。

思娴反而笑的更欢,冲崔城之做了鬼脸。

兄妹两人看来平时在家没少斗嘴。

东方瑶心想,有这么妹妹可真是好,就算不是亲的,又何妨呢。

后来几分聊了几句别的,段骁飞随意扯起了一个话头,道:“说来也巧,不知城之和嫂嫂今早是否入宫,我看着皇城戒备还真是森严,早朝都免了。”

东方瑶正伸手往思娴碗中夹了一块白片鸡,闻言,不由得楞了一下,问道:“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段骁飞摇摇头,“听说是宫里溜进来一个刺客,被金吾卫长抓到后就自尽了,据说宫里还有同党,正在围剿呢,传的有鼻子有眼的……”

“怎么了?”

午憩时,见东方瑶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崔城之问她。

“我总觉得,皇城紧闭这事有些不对。”东方瑶边倚在榻上,边思索。

“怎么,你是还眷恋着宫里呢?”崔城之微微一笑,揽住她。

东方瑶略一抬眼皮,没好气白他一眼:“我担心,问一句怎么了。”

“那我们下午一起去看看?”崔城之从善如流接道。

东方瑶应了一声,又想再说些什么,却觉得身上衣带一松,她低头去看,已经有双手滑了进去,沿着肌肤的纹理在她的腰侧不停的撩拨……

刚想说些什么来着?

似乎又忘了……

第三十五章 禅位让尊

窗外桃花三两枝。

韩鸿照闲闲的饮下一口杏酪,暖热的蒸汽氤氲了疲惫的眼睛,瞬间有了几分清爽。

“多久了。”

她抬手放下杯盏,漫不经心的问道。

“殿下,”曹吉祥先一哈腰,继而往庭中望去,看着跪在当中的帝后一家,眼光中似有怜悯,语气却并不带半分感情:“两个时辰了,从卯时到现在。”

从卯时到现在。

李驰强撑着日渐大起来的太阳,眼看着它从熹微到光芒万丈,如今势不可挡。

自昨日城门关闭开始,他就知道是他们的机会来了,也是他生死一念之间的抉择来了。

三郎说的对,再行禅位,尚有活命之机;厚脸强摆尊驾,则是他陨首之期。

因此一大早,他就带着一家老小在此处跪着,只盼望着能“打动”自己的母后,表白自己的心意,当真没有与她争权夺利的外心。

“可以进了。”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要倒下去的时候,有个内侍站到了自己的面前,对他们说。

李衡乾抬头一看,是王德。

王德扶起来有些踉跄的李驰,和李衡乾两人一齐将他扶到殿中。

韩鸿照眯眼看了看疲惫不堪,满头大汗的小儿子,他面色有些苍白,因为自打娘胎出来身子就不好;窦氏面有隐忍,却依旧端庄的很;衡乾神色沉重,却步履从容;乳娘左手抱着一个重孙儿,右手拦着一个眼皮都睁不开的七娘。

“求母后垂怜,”李驰挣开衡乾和王德的扶持,撩衣叩首:“儿无德无才无能,万不能再占此尊位,母后福泽深厚,德配天地,化及草木,登临至尊,乃是天命所归,儿自愿让位,求母后应允。”

“否则,儿实不配再入地见先皇,羞愧至死,宁可血溅紫宸殿,以剖白心意,凡满朝文武、朝野上下,定无分毫异议,皇天后土,天地可鉴!”

了然而李驰这话刚说完,便听“咕咚”一声,随后,身后传来乳娘压抑的惊呼声。

李驰狠狠的咬住自己的牙齿,强忍住要回头看的**,不断的告诉自己,他可以的,活命,他只要活命!

韩鸿照许久没有说话,眼光往身后一瞥,只见有个貌俊的郎君缓缓的走上前来,捧上一旨黄麻诏书。

……

城门再次开启的时候,轰隆隆却十分压抑的声音惊醒了在车中昏昏欲睡的东方瑶。

她霍然睁开眼睛,对崔城之道:“城门开了?”

崔城之撩开车帘,缓缓点头。

腰酸……腿疼……

自昨个儿下午来之后,在朱雀大街上待到暮鼓响了也不见城门开启,和他们两个一样守在城门外的官员并不少,东方瑶心里也清楚,大约是到了那个时候,至于为什么那群御史大夫是选在她成婚之时dàn hé,说出来当真是好笑怕她又捣乱?

好吧,其实她自己已经想明白了,太后再厉害,也活不过她的几个儿子孙子,与其如今为了那个位置头破血流,不如静而观之、徐图缓之,况且李衡乾那么聪明,早已经选好了全身而退的法子,她还有什么担心的呢?

只是可怜她昨夜一更天就被某人赶上了床,三更天都没捞着睡一觉。

可恶!

想到这里,东方瑶狠狠的剜了崔城之一眼。

这家伙昨晚一直在她耳边吹风,吹的她连动都不能动,迷迷糊糊的,只能任他采撷,真是了不得了,日后这家还有她立锥之地么,一定要想个法子好好地治治他!

东方瑶边走着神,边下车,一个没注意就脚底了头拌蒜。

“小心!”崔城之眼疾手快接住了她,随即责备起来:“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是不注意呢?”

东方瑶悻悻的瞪了崔城之一眼。

她去瞪自己的时候,眼底有着淡淡的青影,崔城之心里不由得一软,又愧疚,是有些不知餍足,是他太容易分心了,怀里搂着她,未娶时就朝思暮想,如今软玉温香,哪里睡的着?这一程又一程的折磨她,倒真是罪过了,况且她才刚刚嫁过来,诸事不懂……

正想着,只听身后有人叫了一声:“崔侍郎,宁国夫人!”

那人气喘吁吁的走上前来,一身绯服,面庞微胖,看上去十分和蔼,正是当今吏部尚书王会。

“明公。”崔城之含笑道。

“明公。”东方瑶也跟着叫了一声。

王会待气定,眼神却看向了东方瑶,“夫人可知,城门为何紧闭了一日一夜?”

东方瑶和崔城之对视一眼,显而易见,王会是来探他们口风的。

如果说是有贼人入宫,根本没有必要紧闭到早朝都耽误,怕是有人故意穿此谣言,就是为了掩盖宫变之实,如今负责城门开闭的城门郎以及巡查内廷的千牛卫和金吾卫之长皆是太后的人,用脚指头都能猜的到

此时大明宫内,定是悄悄酝酿着一场宫变。

东方瑶微微一笑:“我见明公在次亦是等候许久,既然心内有数,何不就此进去一探究竟?”

王会笑了一笑,两袖一挥,倒是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感觉。

当然,如果他不胖的话。

“究竟是究竟,不知夫人是个想法?”

王会这样一说完,许多的官员都望着侧耳听着。

问她到底是什么态度,东方瑶觉得,她的态度恐怕已经很明确了,只是惯常她就不按套路出牌,是以这些重官都想打听一下她的口风,毕竟此时东方瑶的封号,是太后给的,就连夫君崔侍郎,都与太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顺天行道而已,”崔城之见东方瑶不答话,便替她说道:“我想明公们应当都不会拒绝天意所归。”

“天意所归。”王会嘴里念着这四个字,却还是有些不确定。

崔城之嘴里的天命所归,究竟是什么,女人当政,自古有之,可女人为帝,自古未有啊!

牝鸡司晨不是白扯,这又是个什么道理?

王会心里正嘀嘀咕咕的呢,便听有位内侍响亮的声音响彻龙尾道:“宣文武百官,入宣政殿听令!”

这声音伴着几只打旋的鸟儿,飞速奔往天际,很快消失于qing tiān bái ri里,百位朝官面目肃静,手持玉板,排着整齐的队形就进了宣政殿。

“宣诏”

曹吉祥四平八稳的声音回荡在宣政殿中。

“天命所归,韩虞当兴,至德配天,化及草木”

“朕感召良久,自忖才能不及,今退位让贤,以求阴骘,陈嫡感佑,玄涤昭告,黄天上帝,后土神祗,实所共鉴!”

一身红锦翔凤曳地长裙的韩鸿照,在曹吉祥和苏婉娘的扶持下从后殿缓缓的走了上来,坐在那龙椅之上,静静地往下望去。

“诸卿有何异议?”

台下一阵静默,没人敢四下张望,亦没有不想四下张望,只能微抬着眼皮,去偷偷打量着那些最为重要的人物。

“太后殿下承圣上之命,乃是体恤爱子,亦是众望所过。”

有个清朗的声音,不知何时竟在上首响起。

诸位百官终于忍不住向上望去

只见龙椅之侧,缓步行来一个神色肃穆,行止端庄的女子,她双手交叉于腹前,眼光四下扫去,随后撩衣缓步下了前台,俯首行礼,朱唇轻启。

“臣,不敢有所异议!”

“臣等,不敢有所异议!”

只这一句,大家便从善如流的俯首叩拜,轰隆隆的声音响颤整个大明宫上空,破云开日,声势威严,久久不散。

很好。

韩鸿照的嘴角,随着诸人的齐声的祝祷,微微泄漏了一丝不平常的笑意。

第三十六章 心领神会

“陛下。”

这两个字说完,东方瑶才真真正正的意识到,真的到这一天了,竟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原来韩鸿照一直策划的都是登基为帝,那么之前排除异己、施政放令以及大权独揽的种种行为就不难解释了,或许从先帝身子不好开始,她就开始预谋了。

谁又知道呢,东方瑶心中轻轻一叹。

自古以来,的确没有女人为帝,韩鸿照敢做这千古第一人,当真是勇气可嘉,东方瑶倒不像那些脑袋迂腐的臣子们一般,认为女人干政是祸事。

以往她在皇后身边,每当有人借物讽今的时候,韩鸿照总是会淡淡的来一句:“陛下我也是女子呢。”

这句话说完,先帝会尴尬,而那些纳谏的臣子则会更尴尬。

既然男人可以当皇帝,为什么女人就不可以,但凡是胸有沟壑、腹藏璇玑的女子,都不会甘愿成为男人的傀儡,我们本来就是独立的一个人,就因为身子柔弱,难道就活该成为男人的附属品吗?

当然不,所以这一次,东方瑶选择支持韩鸿照,况且韩鸿照在市井之中,风闻甚好,老百姓从来不会管皇帝是谁当,反正又不是他们当,换来换去顶多是个谈资,茶余饭后润润舌头,又不能当饭吃,谁吃饱了撑的操这么多的闲心?

而朝中的大臣们呢,自来看韩鸿照如此惯了,又因为自先帝死后,她更是大权在握,皇帝根本比花瓶还要摆设,韩鸿照是否登基自立,其实就差那么一层窗户纸了。

之前反对她之人该剪除的被剪除,又自轰轰烈烈的东阳王、宜城公主谋反案之后,异议几乎销声匿迹,如今李驰又自愿禅位,这一场没有硝烟的朝堂争斗,竟然就被韩鸿照无声无息的赚了个盆钵满盈,当下许多人虽然心有不甘,却不敢再多说一句了。

“瑶儿。”

韩鸿照满面笑容,任由婉娘为她带上一顶黄金打造的帝冠,身上披了金衣,当真是金光闪闪的亮眼。

她轻轻一抬手,示意东方瑶坐过来。

“你这是怎么了,看上去有些疲惫,嗯?”

东方瑶一阵心虚,正不知如何作答,又听韩鸿照叹道:“定是这几日没有睡好罢,你也别怪他们,他们不过就是见风使舵而已,却不知你早就不似从前那般。”

她边微笑着,边抬手拍拍东方瑶的肩,语气亲昵:“好孩子,嫁过去这两日,城之待你如何?”

自东方瑶跟着韩鸿照回了蓬莱殿,崔城之便跟着一众大臣去了吏部,拟定半个月后的面铨之事。

东方瑶缓缓低下头去,一副小女儿的姿态:“城之待我,甚好。”

韩鸿照嘴角笑意更深:“如此便好”

她眼光向下打量去,却见东方瑶身边的玉莲怀中抱着一个食盒,奇道:“咦,瑶儿,你这是何意?”

东方瑶一看,原来问的是那食盒,忙退后几步站起来,将那食盒取来,说道:“这是瑶儿的一点心意,自古新妇子第二日要下灶为舅姑作羹汤,只可惜瑶儿没有舅姑,想着陛下对城之情谊非常,因此特意做了几块粗俗的糕点,请陛下品尝。”

玉莲帮着打开盖子,热气便氤氲出来,这食盒底部烧着木炭,因此是温的。

盒中摆了三个小小的牙盘,每个牙盘中都摆了三块糕点,韩鸿照打量了一下,第一盘是雪花糕,第二盘是软香糕,第三盘是合欢饼,竟然都是苏州的糕点口味!

顿时讶然道:“你这丫头,当真是自己做的,别是拿了外面卖的糊弄我罢!”

小时候家里有钱,父亲就干脆买了糕点、饭菜、饮品各样的厨子养在家里,每天变着花样给

她做零嘴儿美味吃,而这些南方的小糕点,就是她最爱吃的零嘴儿之一。

东方瑶脸上微红,嗔道:“陛下怎么说呢,当然是跟着人家学的,只是味道一般,怕入不了陛下的眼呢!”

这话一说完,韩鸿照便大笑起来:“你这丫头,好好好,我吃一块还不成吗!”

边说,边拿起一块雪花糕来,轻轻咬了一口,似乎里面的蒸糯米还不是很到火候,有些硬,倒是有些嚼头;芝麻屑还不错,就是糖加的有些少,大约是考虑她年高不能用甜罢,当即面色更为柔和下来。

韩鸿照笑着抬头,偶然一瞥,却见元香立在门口,不知站了多久。

元香走进来跪礼:“见过,母皇。”

“元儿来了。”不知为何,见了元香这样平淡的脸色,韩鸿照心里有些刺腾腾的。

元香抬起头来,对韩鸿照和东方瑶都笑了一下:“我今日入宫,听说阿兄退位,当真是吃了不小一惊。”

韩鸿照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元儿……”

“母皇不会伤害阿兄的,对吧?”元香道。

“他是我的亲儿子,我怎么会伤害他。”韩鸿照似乎不愿意继续这个问题,一边捻起一块糕点,笑了笑:“元儿,快来尝尝,这是瑶儿做的。”

元香那眼光挪到东方瑶身上,东方瑶对她微微摇头。

看来,元香不知是被谁耍了,太后要将李驰一家幽禁在长安别院的消息已经递下去了,元香刚刚入宫,怎么能听不到风声,此时如此一问韩鸿照,还真是有些凶险。

元香了悟,眼内升腾起一层殷红,不过很快,她又恢复了平常,上前来就着韩鸿照的手,咬了一口雪花糕,砸了几下嘴,脸上笑意浮起来:“瑶儿做的?还真是不错。”

提着食盒走出来,东方瑶忍不住回头又去张望。

不知道这母子两人会怎么相处,她本是一个外人,有些话原不该说的,可是自小和元香的那些情谊,却不愿意就这么殆尽了,如今元香看似开阔,实则心胸依旧紧闭,就连她,都说不上几句话了。

玉莲在一边低声安慰道:“娘子安心,既然公主和陛下肯笑颜相对,就一定有情谊在的。”

就怕是虚情假意啊。

东方瑶暗自叹了一口气,点点头,方举步间,却见眼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婢女。

“夫人,是……是楚娘子要见您。”小婢女大约年纪小,看见东方瑶这一品的国夫人,嘴巴都抖起来。

东方瑶跟着她走到一处凉亭,楚芸正在里面局促的站着。

“芸儿,这几日身子可还好了?”东方瑶问道。

楚芸瘦了许多,面色还有些苍白:“好多了,只是姊姊的婚礼我却没能赶上。”

语气颇有些遗憾。

东方瑶拉着她坐下:“如今陛下已经降为端王,吴王也降回豫章郡王,一家就在西城的别院,待选好了日子,我再将你接出宫罢。”

“只是成婚六礼,不会有了。”

楚芸忙说:“哪里敢再奢求六礼呢,只怕排场大了陛下不高兴,就连王爷也难受。”

成婚是人生中最大的一件事,如今芸儿出嫁,却连这样的资格都没有……东方瑶心里难受,语气中却并无苛责之意:“你是小荷的妹子,就是我的妹子,既然我的妹妹要出嫁,就没有磕磕掺掺的道理,待我禀明了陛下,一定给你一个差不多的婚礼,如何?”

楚芸眸中含泪:“姊姊,我知道是我太任性了。”

你知道,可你还是舍不得他。

东方瑶叹道:“事已至此,我也不怪你,好在豫章郡王是克己守礼之人,想必日后……日后也不会薄了待你。”

楚芸小脸绯红,轻轻问道:“姊姊会来我们的婚礼吗?”

第三十七章 一只狐狸

不是她不想去,而是她实在抽不开身,不能去。

大唐民时有风俗规定,凡男女合为夫妇之后,必于一个月之后回乡祭祖,拜见族中大人,崔氏乃是大族,虽说城之的父母早已仙去,却也没有不回乡祭祖的道理。

这也是当年李宜奉谋反之时,萧恪祭祖完毕回长安之际为何会偶遇孟鹤琏上书那封密折的原因。

楚芸有些失望,不过再想一想,其实也没什么了,既然已经达成所愿,她还奢求什么?

事事圆满,那本来就是痴人说梦。

“如果你可以去,你回去吗?”

归程的马车上,崔城之问她。

“会的。”东方瑶轻轻歪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我既然光明正大,为何要躲躲闪闪?”

她早就不打算跟李衡乾一般见识了,虽说是他先设计芸儿在先,可芸儿是她的妹妹,也没有一直仇恨李衡乾的道理,平白要芸儿难受,在中间为难。

“听说窦皇后为人慈善,大约,大约也不会亏待了芸儿罢。”东方瑶惆怅道。

“你几时也这样多愁善感了?”见她近些日子总唉声叹气,崔城之忍不住轻声问。

“我呀,”东方瑶摇摇头,自嘲一笑:“我一直就多愁善感的,就是不愿意被人知晓罢了。”

强摆出一副我什么都能扛的样子,其实不是不能抗,而是有时也会心累。

“别胡思乱想了,”崔城之爱怜的揉揉她的鬓发,轻声说:“等我们回来安平,我带你去游玩,刚好散散心。”

芍儿自成婚后第一次见东方瑶,见东方瑶不住的打量着她,脸都羞红了:“娘子,我身上有银子么,你干嘛老这样看我!”

东方瑶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引得苏园不好意思的收回自己的目光,对崔城之歉意的一笑。

“这几日如何,做起事来可还得心应手?”两人往后院走去,崔城之便带着带着苏园去了上房。

“还好啦,”芍儿吐吐舌头,“阿园说等他在这里安顿下来,就会把阿家和阿翁接过来,到时候只怕我更闲一些。”

“是该接过来了。”想起那时候苏园对自己报的家底,东方瑶忍不住又一笑:“你上有老,下有一家子,怎么那时候还会闲了呢?”

芍儿道:“阿家来信说,她在家就闲不住,是以不要我多动手,恨不得早来为我们操持家务,只可惜家里的二叔叔要娶亲了,因此才没得空。”

还有这样的好事,阿家都是争着料理家务的?

东方瑶一阵惊讶。

芍儿便道:“这有什么好惊讶的,一来阿家阿翁人好心善;二来嘛,娘子这尊贵的身份,我又是从你这儿出来的,哪个不好好的架着我,敢对我说半个‘不’字呢?”

“但愿你这丫头没和我逞口舌!”东方瑶笑骂:“要是真有哪里不舒服,可别上不说,下面又瞒着苏园,要不你家在其中定然为难!”

芍儿喝了一杯茶润口,又往嘴里塞了一块糕点:“知道啦……咦,还蛮好吃的?”

“我做的。”东方瑶脸上有几分小得意。

“咳咳!咳咳!!”芍儿连着咳嗽几声,脸都呛得有些红:“娘子开这玩笑有点大。”

都大出爪哇国了。

“这你就不懂了罢,”东方瑶慢悠悠道:“凡事都要开窍,我现如今有崔嬷嬷这么一个什么都会大厨在身边,自然诸事明啦!”

芍儿看东方瑶似是颇为沉浸在其中,也不好再毒舌,憋着笑意夸了两句。

到乌金西沉,月亮爬上树梢的时候家里来拜喜的宾客才走了个精光。

因着前几日城中人心惶惶,因此来登门拜访崔府的人也不多,自芍儿走后才一个个尽过来,什么中书令家的夫人,刑部尚书一家妯娌,还有王会都亲自登门来,东方瑶在后院招待女眷,崔城之在前院招待同僚,聊了许久众人才离去。

东方瑶先服侍着城之更衣,待他从净房出来后才进去洗了个热水澡。

玉莲在一边用葛巾为东方瑶擦着半干的长发,听崔城之吩咐道:“你先下去罢。”

闻言愣了下,看东方瑶对她点头,这才退了出去。

东方瑶对崔城之笑了一笑:“待会儿吃什么,我去和嬷嬷说着做吧?”

崔城之走到梳妆台这边,接过她手中的葛巾为她擦净发上的水珠,见她浴后神清气爽,肤色白皙如出水芙蓉一般,不由得心头微撞,手中动作轻缓,“你想吃什么?”

“吃点小菜如何?晚膳太油腻了不好。”东方瑶歪着头想了想,说道。

“好,就依你。”崔城之轻声说。

咦,不对啊,自己不是问他吃什么嘛,怎么最后成了她说了?

东方瑶有些无奈,只好站起来:“我去吩咐……”

然而话未完,整个人就被带入男人的怀中。

崔城之低头轻啄她的额头:“等会儿再吩咐,也不迟。”

他身上带着淡淡的皂香,轻飘飘的飞入鼻端,绊着他湿润的唇,在肌肤上刻下一朵朵的娇媚的印记。

“嗯……”

好难受,东方瑶仅有半分理智,含糊道:“要用膳了,否则就……”

“就如何?”男人又在她耳边吹风。

“就……”

感觉那双大手愈发的炽热狂野,直到她整个人被崔城之抱到榻上,衣衫完全褪尽的时候才意识到完了。

这个坏蛋!

东方瑶在他胸口咬了一下,表示自己的不满,待整片滔天海洋完全淹没她、再云涌过去,她像累瘫了一般靠在他的怀里,懒得气息都微弱。

“瑶瑶,瑶瑶!”崔城之撑着上半身,轻拍东方瑶的脸。

东方瑶勉强撑起眼皮来看他。

“该用晚膳了。”崔城之低声说。

还用什么呀,东方瑶瞅了他一眼,继续钻回他的怀里。

打开门的时候,崔嬷嬷满面春风的从不远处的门廊边迎上来:“郎君,不知今个儿晚上怎么吃?”

东方瑶蜷缩在榻上,听到崔城之吩咐:“清淡一些,夫人说不想太腻,再来一碗滋阴补气的。”

东方瑶呆呆的睁开眼,顿时睡意全无。

“醒了?”崔城之掩了门,见妻子红着小脸幽怨的看着自己,便坐到她身边,问道:“可要去沐浴?”

东方瑶没理他。

“哎……你做什么!”

崔城之忽然连被加人将她打横抱起,他走向净室,理所当然道:“自然是伺候夫人沐浴。”

晚膳被端上来的时候,玉莲瞧着崔嬷嬷的脸色,似是要她出去的意思,便笑着关门出去了,崔嬷嬷为两人摆好碗筷,问了回乡的一些事宜,也很识趣的走开了。

东方瑶抬手想拿起竹著的力气都没有……

适才在净房,她推了他半天,究竟让他再得逞,摧残的如同被雨水打歪的花骨朵儿,真是欲哭无泪啊!

崔城之一脸狐狸笑,帮东方瑶把竹著塞到她手里,还美曰其名:“我来喂夫人。”

第三十八章 回乡祭祖

到了三月上旬,吏部与兵部的铨选已经是陆续完毕,由于崔城之在吏部中担受重任,因此需要入议事堂宣布人员名单和最后的结尾,东方瑶便在家中和崔嬷嬷打理回乡祭祖需要带的物品。

一连几日下来,东方瑶和崔嬷嬷已经努力收拾好了大部分的包裹,衣服、日常用品、锅碗瓢盆一应俱全。

崔嬷嬷对东方瑶说不外就是回安平住上半个月,崔氏族人待城之今时不同往日,自然不敢欺负她,况且她如今是一品的国夫人,又深的女皇宠爱,众人巴结她都来不及呢。

东方瑶倒不害怕这些,她唯一担心的是城之回安平会想起一些他小时候不开心的事来。

她自己就是个鲜明的例子,幼时在掖庭住的地方,除了那一次救小荷,她几乎不敢踏足,只要一想起母亲,心脏都痛的难受。

微微吐出一口气来,她继续手下的工作,将自己的梳妆奁中常用的几盒胭脂和香粉收拾了一起,又交代了玉莲几句,正说着,门口有婢女送信来,说是从楚州送来的。

东方瑶拆开一看,是裴子元的信。

当时东方瑶和崔城之离开楚州之时就想将裴子元带走,只可惜裴子元偏想留下来给他父母守孝,东方瑶一想,他现在虽然才十五,可三年后都十八了,大好的时候留在楚州,倒不如要他来京城,毕竟如今他家毁人亡,遵守虚礼未免太过死板,在长安也一样守孝么。

只是这孩子死倔,说是一定要在家乡守满一年再来长安,东方瑶看来信,这日子裴子元已经启程了,估摸着日子她和城之当是赶不上迎接他了,好在之前城之对裴延知提过这事,裴延知虽对东方瑶没什么好印象,可不妨碍他答应城之的要求,毕竟都是同族,何苦为难一个家破人亡的少年?

便爽快的应承下来,只要裴子元入京,会立时给他安排住所,又加女皇器重,先前应承可以要他进国子监学习,也算是事事具备了。

于是第二日一早,两人这便启程。

博陵,前朝原名高阳郡,后高祖在建平年间改之,这里自几千年前开始就原为崔氏族人聚居地,属河北道,在其中部,有泸水绕郡而过,春夏时风景宜人、气候温凉。

一行人是沿着水陆两道兼走,因此速度很快,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到了安平,一路上青山绿水,尤其是经过华阴的时候,那一段的长城当真是宏伟壮观,叹为观止,这一路走走停停,虽说无事时倒也枯燥乏味,马车坐的腰酸腿疼,然胜在有趣味,当中困乏便可略去不提了。

到安平的这一天,是四月初三。

崔氏长房的乌头大门前,数排威严而气派的戟铿锵的立着,夹道两边垂首而立的男男女女站了不少,东方瑶下马车侧眸微一打量,便率先认出来了当前那个鬓发半白,却依旧清瘦沉稳,面貌依稀可见年轻时俊朗的男人便是崔氏一族的族长,崔的嫡子崔诫。

崔诫一见两人下车来,忙上前略一礼:“见过夫人和侍郎。”

随后又对两人笑道:“夫人和侍郎一路可还劳累?先进去罢!”

崔诫在定州博陵也是一州之长史,比崔城之和东方瑶皆是差了几个官阶,按理说都要问好行礼,但是由于是长辈,这些礼由此可从简。

“老爷说的是,”一个身着翠绿色滚边圆领长裙的妇人笑呵呵的上前来附声道:“诸事皆已经打理好,城之许久没回来了,新妇子也未曾再次见过,先进去吃杯茶,有话呀,我们慢慢说。”

一旁的媳妇子和妯娌们皆是如此劝道。

崔城之执了东方瑶的手,两人笑着应了,跟着众人的步子就往里走去,边走边微笑道:“不知祖母身子如何,我记得走的时候,老人家还很矍铄呢。”

崔诫脸上一僵,怎么又提起他老娘来了?

自从她那一次背着城之私盖了他的官印,害的宁国夫人被贬之后,崔诫简直都不敢把她老娘养在家里了。

看看崔城之当年那怒气冲天的模样,一贯好言好语的他竟然对自己这个身为伯父的人都撂下了狠话以后他不想再见到张氏。

现如今宁国夫人就在身边,他又问起这句话……

显而易见的意思。

“咳咳,”崔诫装模作样的咳嗽了一声:“这几年身子忽然就不太好,我已经将她接到祁州去居住,那里有你二伯父,也是好好休养的意思。”

“哦。”崔城之笑容不减分毫,淡淡的应了一声。

这话说的,可真有学问。

东方瑶心中暗忖,暗地里瞅了自己的夫君一眼,没想到他气势足的时候还是挺像那么回事的。

崔氏这三房只有三房分家了,其余长房和二房分别居于主院、东院,后来三房在西院没落了,又兼分家,因此分崩离析,并入到主院来,三房的子孙也少不得在长房名下讨生活。

崔诫为两人收拾好了主院的西厢房,名为含章园,是崔城之少时和他母亲暂住过几年的地方,当然,东方瑶明白这“暂住”是什么意思,无非就是因为情势所迫才给他找了这么个差不多的院子。

正房收拾的十分华丽,一顶顶顶大的香炉在门口不远处摆着,连冒出的白烟都处处透着奢靡的气息。

怪不得是世家大族,油水很足呀,这样的一个聚宝盆,也怪不得崔诫不肯入朝为官了,只有手底下几个儿子在朝中任职,平时还要靠崔城之的提携,如今崔城之回乡,这能不巴结着吗?

东方瑶觉得,大概长房觉得这一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为三房的儿子娶了个商人之家的女子,后来这女子的姊妹还当了皇后,皇后也就罢了现在还是女皇。

要是肠子能悔青,大约城之的那位?都能把肠子吐出来染成青色的。

“饿不饿,今晨赶了一路,我去为你要些安平的特色小食来吧?”待收拾完毕,送走众人,崔城之问她。

东方瑶哪里不知道她累,他自然也累,忙拉住他:“你不用去,我要玉莲去就好了。”

崔城之却摇头:“她不是安平人,我去吩咐,不过走一段路罢了。”说走便走了。

东方瑶只好坐下来,先喝了一茶暖暖肚子。

“郎君可真是疼娘子呢。”玉莲在一边打趣道。

“玉莲,”东方瑶见门外还站着几个小厮,忍不住低声嗔道:“可不许再说了!”

“娘子怕什么”玉莲正待再说几句,忽听门外小厮毕恭毕敬道:“徐娘子。”

徐娘子?

东方瑶没听过哪里还有这么一个人,这便循着声音向身后望去。

只见有个女子娉娉婷婷的走进来,手中端着一个端盘,对着东方瑶微施一礼,柔声道:“夫人,这是茶水和糕点,您可要先垫垫?”

语毕,她缓缓的抬起了头,露出自己一张姣好的面容来。

第三十九章 去年今日

她一身香色束腰藕丝裙,挽着一个坠马髻,鬓间簪着垂玉珠步摇和一支攒珠华胜。

普通的婢女,首先不会穿这样招摇颜色的衣服,其次,她发上簪的钗子更不是一个婢女能够有的。

一阵静默。

紫葳见东方瑶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修眉却微微蹙起,反而笑起来了:“夫人舟车劳顿,又是初次来,不晓得奴婢做的这些是否合夫人的口味。”

“放下罢,多谢。”东方瑶礼貌的笑笑,并没有多说一句。

就这样?

现在紫葳倒是真的有些惊讶了,她既然都这样说了,这位宁国夫人却一句都不多问。

“娘子还有何事吗?”玉莲问道。

紫葳面带歉意,“无事,奴婢这就告退了。”

见她走了,玉莲细细的瞅了那女子一眼,才道:“这女子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娘子为何不多问几句?”

“多问几句,”东方瑶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着自己的长发,淡淡道:“岂不是遂了她的意。”

崔城之吩咐完毕,回含章院的时候却发现案几上已经摆了茶水和糕点,问道:“这是谁送来的?”

东方瑶应了一声,漫不经心道:“大约是伯父怕我们饿着,吩咐婢女送来的。”

用完膳后,夫妻俩早早的上榻休息了。

话说,东方瑶年轻的时候一直有个毛病,就是睡不好,自从成婚之后,入夜睡的好了许多,早晨也不再惊醒,因此这一夜虽不是在自己的家里,睡的竟也十分香甜。

起床洗漱完毕后,崔嬷嬷指使着婢女抬上了今日的早膳,用膳后夫妻两人又去了给崔诫夫妇请安。

崔城之谈笑风生,东方瑶忍不住偷偷打量一屋子的人,总觉得他们似是有些拘束,因此说了几句,她便推脱自己身子不适要先走了。

崔城之面含担忧,以为她真的是不舒服,东方瑶便对他轻轻一笑,扶着玉莲出屋去。

崔大夫人忙要自己的六儿媳妇小张氏去送东方瑶,不过话说出去她才意识到……小张氏虽然会说话会来事儿,问题她是阿家的侄孙女啊!

谁知这堪堪反应过来,小张氏已经随着东方瑶出去了,边笑边与东方瑶不知说着什么,崔大夫人看到自己的夫君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只能讪讪的咽下了一口唾沫。

小张氏谈吐不错,妙语连珠,三言两语便将主院的四进屋子介绍了个七七八八,东方瑶听的都有些咋舌,这宫外的富贵人家也自有一段奢侈在里面,守着一间占地就一百多亩的大宅子,家长里短当然是少不了,明争暗斗恐怕也不会闲着,这大概就是一个缩小版的大明宫。

东方瑶之前一直奇怪为何三房身为嫡子会娶一个商人家的女儿做媳妇,不过仔细一想也想的出来了。

其一,崔家这一大宅子人情世事、供给自用想必少不得花银子,娶一个徐国夫人就能少不少操心,解决这钱财紧张问题;

其二,三房本来不善经营,导致收账往来都有些入不敷出,加上“有心人”挑衅,世家嫡子娶个商家女好像也不是那么难理解了。

只可怜了这徐国夫人一个弱女子,夹在其中为难。

小张氏夸夸其谈唾沫横飞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意识到看似在微笑仔细听讲的东方瑶已经走了神,两人各怀心事,这时,便见有个婢女站在了小张氏的身边,小声道:“小厨房乱了,娘子快去看看罢!”

小张氏这才意识到已经快到准备午膳的时间了,她一转头,看见东方瑶正在闲闲的打量院中一株绿香球牡丹,恍然想起来宁国夫人似是身子不适,她一不小心说的好像有些多。

“无妨,”东方瑶道:“这儿快到含章院了,我自己走回去就可以了。”

小张氏忙道了罪,随着那婢女离开。

“……真是一刻也离不了我,管厨房的不是二嫂子么!”远远地,还能听小张氏在碎碎念似的埋怨。

东方瑶摇头笑了笑。

玉莲却歪头打量着面前这株牡丹笑道:“娘子你瞧瞧,这是雪映朝霞么?”

听她这样说,东方瑶又多瞥了一眼,宫里栽牡丹各个的品种都不少,因此东方瑶识的,这是绿香球而非雪映朝霞,便道:“你在宫里不太在意,这其实是绿香球,你看她这儿有点点的绿色。”

纤手一指,果然,这绽口是浅浅的绿色。

“夫人真是好眼力。”有人拍手笑道。

又是这女子,玉莲看了一眼,暗忖。

“原来是徐娘子,”东方瑶淡淡一笑,“见笑了。”

紫葳行一礼:“夫人折煞奴婢了,奴婢名为紫葳。”

东方瑶特意伸手扶了她一下,感觉这女子似是十分瘦弱,手腕上都没什么肉,脸色虽白皙,却透着一股暗淡的黄,看来是常年心绪不佳。

紫葳道:“想必适才六奶奶已经对夫人说了,含章院之左是含光院,含光院内有个夏宜园,这会儿这个天儿里面正是百花开呢,不知夫人可想去一观?”

又是含光院,又是夏宜园,还赏花……

东方瑶看着紫葳一脸真诚不打折扣的笑意,倒是也有些好笑,倒要看看你想出什么幺蛾子。

她应了:“正巧无事,那便去看看也无妨。”

玉莲则微微惊讶,心道,娘子不是说想回去休息吗,这女子一片花言巧语,还不知是想做什么呢。

过了一条长长的抄手游廊,路过一个月亮门,便进了含光院,少顷,紫葳指着眼前的六棱门笑道:“这便是夏宜园了。”

……

崔城之发现,自他回来之后东方瑶就有些不太对。

“瑶儿?”

见她跽坐在pu tuán上,他便坐在了她的身边,扶着她的背,“这是在练字呢?”

东方瑶正在写字,宣纸上呈的是一个大大的“乱”字。

崔城之自觉颇为稀奇,他觑着妻子的一张小脸,满脸都写着“生人勿近”四个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瑶儿这是怎么了?

“瑶儿?”

崔城之又唤了她一声,却见东方瑶起身走了,竟是理都没理他!

他便朝玉莲投去了疑惑的目光,玉莲对崔城之打了个眼色,示意可以借一步说话。

“娘子今日遇见了一位叫紫葳的娘子,她领着我们去了含光院的夏宜园,”玉莲努力回忆道:“院子里有许多的海棠花,那娘子说她原本的主子姓‘徐’,她是算不得什么娘子的……”

崔城之心口猛然一跳,半响,才低声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罢。”

玉莲又惊又疑,这就知道了,到底是个怎么回事?

按照她多年在宫里的经验,这紫葳一看就心怀鬼胎,没事儿把娘子叫去看花儿,还说自己的主子姓什么……跟娘子有何关系?

不对,她说她主子姓徐!

玉莲脑中忽然灵光一现,她怎么记得,郎君的未婚妻,那位还未嫁进来就痨死的女子,也是姓徐呢!

第四十章 祭拜宗祀

窗外星光点点,月色正好,一流白练正撒清辉,随着一双白皙的手腕,软帘一拉,就将这画般的景象锁在了窗外。

“咕咕咕咕”蝈蝈的声音此起彼伏,叫的崔城之的心有些乱。

东方瑶关上帘子,便想着爬上床要休息了,明日还要祭祖呢,她可要早点休息。

她一步步的朝着床榻走去,貌似依旧没有要说什么的意思。

崔城之坐在pu tuán上,眼睛一转,微笑了下:“瑶儿,你要喝茶水吗?”

东方瑶脚步一顿,往这边瞥了眼:“不必。”

“喝点吧,万一半夜起来再渴了呢。”崔城之边说,边端着一个杯盏走到了床榻边,将那杯盏搁在了塌下的小翘几上。

东方瑶也没回应他,掩被就侧身躺了。

灯灭,随即是的声音。

接着床往下沉了一沉,男人上来了,发现妻子没和自己盖一床被子……

“瑶儿,”躺好,崔城之对她说道:“明日要祭祖了,我有些话要嘱咐你。”

好歹也是大事儿,东方瑶闷闷的应了一声:“你说。”

这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似乎还带着几分幽怨。

“你不过来些,能听明白吗?”崔城之轻轻拍了她藏在锦被里的肩膀。

东方瑶一听,也是,便不情不愿的把被子揭开,“说吧。”

“你这样,还是听不清。”

崔城之叹了一口气:“我是有重要的事要对你说,就算是不想理我,能不能也听我把话说完了?”

东方瑶犹豫了一下,终于歪过头去看着他:“你说吧。”

黑暗里,男人动都没动。

这是要说什么,怎么气氛忽然低沉起来了?

东方瑶心里忽然有些心虚,又有些难受,明明她也没做错,怎么现在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那个叫紫葳的女子,难道不是他的小老婆么!

“别动!”

她正要忿忿的回过头去继续睡,男人却一把捞住了她。

“干什……唔……”

男人不知何时欺身而上,伏在她耳边低声说:“瑶儿,别动,我和你说正事。”

东方瑶:“……”

他每说一句,便在她耳边吹一口仙气,手中也不闲着,挑开她的寝衣带子,慢慢的滑了进去。

“紫葳不是我的妾,我和她只有主仆之谊。”

“徐娘子去世之前,一定要我收她做姨娘,倘若我不收留,她说自己便死不瞑目。”

“我没有办法拒绝她,却也从未想过真的收她做姨娘,便自是将她安置在崔家而已。”

东方瑶既惊且怪,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衣带成功挑开之后,他边说着,边顺着她的肌肤一路而下,咬的她忍不住嘤咛出声,“……然后呢?”

“我去楚州之前,曾经交代好了她,要她离开,不曾想这一次回来,她竟然还在。”

身子沉了一沉,东方瑶忍不住难耐的叫了一声,指尖丝丝缠缠的刮在他精壮的背脊上。

挺了挺腰,崔城之的声音愈发低沉,“瑶儿,你吃醋了……”

“没有!”东方瑶又羞又恼,想砸他,整个人却又都被他压得气喘吁吁,满脸的汗水,只能闭着眼在床上哼哼。

崔城之嘴角露出一丝狡猾的笑意来,见她似有不胜之态,心中愈荡漾,撑着她的腰稍稍离开了她,声声此人:“你有没有?有没有?”

“没……没……有!”感觉身子一阵空虚,东方瑶嘴里也不知在喊着什么了,一会儿哭一会儿叫的,晕晕乎乎。

不是要谈正事来着,这是哪门子的正事?东方瑶欲哭无泪,又被他骗了!

博山炉中的香烟袅袅的升着,一圈圈妖娆而幽浓的香气释放在温暖的室内,久久不熄。

卯时,玉莲照例进来服侍东方瑶,另有婢女伺候崔城之。

她在一边斟茶时偷偷觑了两人一眼,发现两人面色已然如常。

“我今天该穿一件素净点的衣服,对吧?”东方瑶边喝了口水,边问道。

崔城之应了声,却走开,东方瑶正奇怪,须臾,见他含笑从内间又走出来,捧着一件白底绣兰花半臂衫,外披一条藕合色的帔子,高腰窄袖,端的是利落。

东方瑶欣喜的看了又看,抿着唇微笑:“多谢夫君。”

玉莲好一阵惊讶,这……这……一晚上的时间怎么就跟没事儿人似的了?

东方瑶见玉莲星眼圆睁,不由得有些耳热,咳嗽一声,“玉莲,你先下去收拾收拾罢,待会儿我们便走。”

实际上,东方瑶昨日的那阵怒火,还是因为觉得崔城之事先没有告诉她。

昨日紫葳在夏宜园里说,她本是徐氏的陪嫁婢女,本来都要嫁到崔家了,却痨病而死,自家娘子死之前却死活不肯要她再回徐家,一定要跟着城之。

城之向来心软,又是徐氏临死之愿,因此才留下紫葳,并非是当做婢女使唤,而崔家人自韩鸿照得势后又颇多巴结,因此待紫葳真如嫡出的娘子一般,甚至有要城之纳紫葳为姨娘之心。

崔城之当然不喜欢一个不熟的女子整日跟着自己东奔西跑,是以将她留在了崔家,婉拒崔家的建议,因此紫葳也就名正言顺的在博陵待了七八年。

搞明白前因后果,东方瑶心里却并非什么滋味,之前她因见紫葳谈吐不凡,又身着锦衣不似奴婢,便认为她不是一般人;二来,又说自己是徐氏的陪嫁婢女,因此东方瑶才误以为紫葳是城之的小妾,却偷偷地瞒着自己,心里怎么能好受?

现在谜底解开了,自然要重修于好,不可再叫有心之人无缝下蛆。

然而,东方瑶不甚认可崔城之这……有些流氓的认错方式。

“咳咳,瑶儿,我们该走了。”见东方瑶一直幽怨的瞅着自己,崔城之心虚的咳嗽两声,替她上去整理了下发鬓,换好衣服后夫妻二人才出门去。

马车下在主院西边的一个十分宽阔的园子,待仔细打量之后,东方瑶便见门上悬的匾上书着“崔氏宗祀”这四个端正的大字,两边又悬挂一副对联,开头是“肝脑涂地……”

她只打量一眼,也没细看就被仆人引着进入院中,这次带领两人的是崔二夫人,她一身百合色淡银莲纹襦裙,同色的帔子绕于臂上,四十岁上下,身材却已经纤瘦的吓人,回头朝着东方瑶和崔城之两人笑了笑东方瑶不喜欢那种笑,她眼睛的弧度不变,唇倒弯的厉害。

“前面就是正殿了。”

三间的正殿,最中间那个的门口之上也挂了一块牌匾慎始敬终,朱色的字体,似是御笔,进了殿中,香案横长,摆满祭品;上列祖宗画像,香雾缭绕,看不太清;又有廊檐下金铃风动,清脆叮当,送入耳中。

这边有年长的老者和嬷嬷引着二人一一拈香祭拜祷告,数回才完事。

第四十一章 我心匪石

崔氏主院的含汀院中,紫葳就在pu tuán上愣愣的坐着,手中捏着的一条丝帕渐渐的成了形。

婢女走过来一瞅,发现是条天青色的上绣竹叶的男人汗巾。

又是这条帕子,不知道自己娘子到底做了多少年了。

反正没见她送给谁过。

嘴巴一撇,就走了出去。

另一个高挑些的婢女走上来,小声说:“还在fā lèng呢?”

婢女道:“早膳后一直在fā lèng。”

高挑些的婢女眉目含嗔带怨:“你说说,她这是何必呢,没事儿找宁国夫人的闲话,还以为自己真是什么姨娘还是崔府的嫡娘子?也怨不得被八郎君关了禁闭!”

崔城之按照正常的排行,在这三房中排行第八。

说这话时,高挑些的婢女忍不住声音大了些。

“你别叫!”婢女有些急。

“我偏要!”高挑婢女脸上带了不屑,扯着嗓子又得寸一尺:“你以为现在还是从前那个时候啊,八郎君念着徐娘子,待她也好,现在郎君娶得可是国夫人呢,敢给国夫人穿小鞋儿,自己也不过是个婢女嘛!”

真以为住了她主子的含汀院,就自己也像个主子了,真真笑话!

紫葳坐在窗边,早就听见了,她没有出言训斥,反而默默地低下头去,手指摩挲在那帕子上。

娘子还未嫁进崔家的时候,因为阖府重视,连庭院都给她修好了,将此院原本的名字改作“含汀院”,嵌进去娘子的闺名,一转眼,娘子都去了这么多年了……

郎君仁善,就算是娘子还未嫁过来,不过是临死一言,他就不顾自己的名声将她接入府中,可是时至今日,她竟然因为嫉妒去对宁国夫人说那样的话……

“我看她这好日子是做到头了,”高挑点的婢女继续讥诮道:“不巴结着郎君和夫人也就罢了,竟然还敢去触宁国夫人霉头……啧啧啧!”

在她看来,简直就是蠢到家了好不好!

她们每说一句话,紫葳的头就更矮下去一截儿。

她的指尖也忍不住颤抖起来。

不,不是的,她不是想这样的,她只是想看看,宁国夫人对他究竟有多少真心,究竟有多信任。

她把头深深的埋在自己的手中,难受的蹭着。

“还在瞎掰扯,小蹄子!”一个嬷嬷模样身材臃肿的妇人走过来,戳着高挑婢女的额头啐道:“待会儿郎君和夫人回来了,你们快去前厅帮忙,正儿八经儿的主子不伺候,在这儿瞎杵着什么!”

别看她长得矮又胖,讽刺人的手段可比这高挑婢女高多了。

三婢很快都离开了。

郎君回来了。

紫葳呆呆的站了起来,目光四下扫了扫,才终于恢复了一贯的灵动。

她踏出了含汀院的门口,沿着小路朝前厅轻车熟路的走去。

前厅,正人来人往。

崔大夫人喜笑颜开,拉着东方瑶问长问短,她自己也是诰命夫人,只是郡夫人罢了,长子在朝中任尚书左丞,这封号还比东方瑶矮了两等,此时见他夫妻俩似乎没有问起前嫌之意,便可这劲儿的巴结。

手太热了,还有些抖……东方瑶忍不住站着崔大夫人远了一点。

“坐这儿罢。”好似心意相通似的,崔城之拉过东方瑶的手,坐在了自己一边。

崔大夫人的手抓了个空,有些尴尬。

“咳咳,”崔诫掩口咳嗽两声,说道:“不知侄儿有何打算,听说你们想到定州游玩,可有其事?”

满屋子的男男女女,因着要避讳,崔诫说了几句就告辞了,只留下崔大夫人和一群妯娌、儿媳zhou xuán。

紫葳站在门口远远的一看。

崔城之抿着唇不知说完了什么,笑了笑,抬手就举起银壶,先往东方瑶的杯盏里斟了茶,再往自己的杯盏里倒,一边的奉茶婢女只能局促的立着,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

崔城之斟完,对那婢女轻一点头,那婢女才红着脸站到了一边去。

心脏被猛烈的撞了一下,随即一点点的慢下来,直到被旧日的憧憬所淹没……

这一次,他不再是为了太后的命令,就如同当年娶娘子一般,他是真的喜欢她,喜欢宁国夫人。

那么她昨日做的那些,还真是可恨呢。

紫葳失魂落魄的走开,在没有人注意的时候。

推杯换盏好一会儿,寒暄,礼貌的微笑,东方瑶感觉又回到了她做美人和才人的时候,那时候显宗皇帝的后宫好像嫔妃也不少,她说的口干舌燥,偶尔举盏,喝下总是温热的茶水。

两人出来,还有几个媳妇相送,小张氏最为热情,见东方瑶似是不讨厌她,便叽叽喳喳的说着几句好话,聊起长安的曲江宴和芙蓉园,很是向往,东方瑶便答应她若是日后想来,尽可到侍郎府中送名帖,直把小张氏乐的眉开眼笑。

“中山松醪酒是什么酒,我怎么没听过?”

两人一齐往含章院走,东方瑶好奇问道。

她适才听崔大夫人无意说了一次定州特产,有什么手掰肠、八大碗、枣夹核桃酥、松醪酒……

这一串的美食,看来她只听到了一个酒。

崔城之不由失笑,轻轻敲了她的额头:“你呀,就惦记着这个呢?”

“人都在呢!”东方瑶往后一闪,可惜没躲过去,被他得逞。

崔城之也不介意,施施然的挑眉:“那又如何,谁敢说?”

玉莲捂着嘴儿笑,崔嬷嬷但笑不语。

东方瑶嗔视了他一眼,加快了步子。

“夫人,郎君。”

紫葳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很见机行事的挡在了东方瑶的面前。

她低着头,行了一礼。

东方瑶眸中闪过一丝不耐,往后退了两步:“徐娘子这是做什么?”

崔城之看了一眼身后的崔嬷嬷,用眼神质问,不是禁足她在含汀院了吗?

崔嬷嬷当然不知当中情理,一时又气又羞恼,上前道:“徐娘子这是作甚,快快回你的含汀院!”

紫葳不理会众人,目光从东方瑶的身上移到了崔城之面色不太好的俊颜上,默默地垂下眸子:“郎君,奴婢有事求郎君,求郎君送紫葳去老夫人身边。”

随即咕咚一声跪下。

东方瑶微微吃了一惊,这个紫葳,究竟是在做什么?

“起来说话。”她道。

紫葳见崔城之面无表情,心中更为难受,从怀中快速的掏出一把剪刀,飞快的扯下自己的发髻,对着飘落的头发的就是一剪子。

“你做什么!”崔嬷嬷忍不住喝道。

紫葳很开被几个婢女制住,她没有反抗,仍旧重复着央求道:“求郎君送紫葳去老妇人身边。”

崔城之半响没有答话,他缓缓走上前来,拉住妻子的手,从紫葳身边绕开。

“准了。”

只撂下这两个字。

第四十二章 阴谋出现

“春山颠倒钗横凤”

“飞絮入檐春睡重”

“梦里佳期,只许庭花月与知”

一个头绾回鹘髻,左簪一朵牡丹花,右插一支玉兰点翠银步摇的女子抬手抚着手中的琵琶,半遮着面,咿咿呀呀唱的似是入了神,待殿中的舞姬都停了舞,她才缓缓的收回尾音来,收琴退下。

“下一个呢!”

许久没听到动静,韩宿襄忍不住睁开眼薄怒,喊了一句:“阿泉!”

须臾,“诶诶诶!国公爷,小的来了!”

阿泉佝着腰小跑进来,脸上也有了细密的汗水,他擦都来不及擦,知道韩宿襄一定动了气,忙解释道:“国公爷,桓少监来了!”

韩宿襄挑挑眉,轻哼一声:“放屁,你说的是李少简罢?”

阿泉贴心道:“是桓少监,爷忘了,原来在教坊司做司监大郎君的,李中丞那都是旧人啦!”

韩宿襄嗤笑一声:“你倒是有几分眼力见儿,还不快把人引进来!”

阿泉应了几个是,忙就去请桓修玉了。

人走了,韩宿襄琢磨了琢磨,桓修玉找他做什么,要说红人嘛,他现在也是大红人了,太史局的少监,那可是太史局的贰官,自高仙则死后,太史局从未再设过新一任太史令,这倒是稀奇,怎么,姑姑这是又看不上李少简了?

正想着,却听阿泉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少监请进。”

这男人天生深眼高鼻,薄唇情浅,皮肤白的仿佛是玉雕出来的一般,怪不得女皇喜欢。

韩宿襄起来迎接,一边有婢女倒茶。

“何要劳烦国公爷?”桓修玉忙扶了韩宿襄:“国公爷请坐!请坐!”

韩宿襄被这一声国公爷叫的极是熨帖,也不管这桓修玉到底是个什么身份,面上笑了起来:“不知是什么风,把圣上身边的大红人您给吹来了?”

桓修玉笑道:“我哪里是什么大红人,您如今是圣上最为亲近的子侄,再说我是大红人,那可真是羞煞我了!”

韩宿襄手里抓着一把舍利子,来回的转着,闻言摇头失笑:“我这个年纪了,再亲近又如何呢?”

两人正说着,一边院子里却传来一个粗实的叫声:“慢点,小妹,你慢点!”

少年变声时声音才会如此沙哑,况且这国公府里恐怕也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人都能如此叫喊,因此桓修玉察言观色,判定此人为韩重献,韩宿襄的嫡长子。

果然,一听这动静韩宿襄就变了脸:“又是这个小兔崽子,少监你看看,有这种不肖子孙,我这家业如何放心交给他?”

说完吩咐一边的阿泉:“把郎君给我找过来,仔细了小娘子!”

须臾,一个身材瘦高的青年走了进来,面上带着局促,身后跟着一个低眉顺眼的此时却瑟瑟发抖的乳娘,怀里抱着一个半大不小的小女童,看上去也就两三岁,头上扎着冲天的小揪揪,一双亮晶晶的黑眸仿佛宝石般明亮,毫不怯意的打量着面前的这个男人。

“阿……阿……涅{爷}。”那小女孩软糯糯的叫了韩宿襄一声。

韩宿襄笑呵呵的将闺女抱入怀中,对着乳娘却是变脸破口大骂:“混账东西,谁要你这么丢人现眼!”

那乳娘自是委屈巴巴的不敢回嘴。

韩重献见状开口,不咸不淡:“阿爷要骂我,为何指桑骂槐。”

“还有你!”韩宿襄想到还有个外人在,忍不住声音低了低:“糊涂东西,磕着妹妹了怎么办?”

而此时这个外人,看着眼前这小女孩儿,已经呆住了。

这小孩儿眉眼分明没有张开,可桓修玉不知怎么的,心里就笃定她就是袁大娘的女儿,远看不像,近看也不像,可是仔细一想,却是哪里都像……

“见过桓少监。”韩重献向他问好。

“桓少监,桓少监?”韩宿襄叫了两声,见桓修玉仍旧呆呆的没理人,不由奇道:“少监这是怎么了?”

桓修玉回过神来,歉疚道:“哦哦,是我失态了,世子有礼了。”

一边笑道:“是令爱太可爱了,一时怔住罢了,往国公莫要见怪。”

韩宿襄闻言,脸上竟有种奇异的骄傲和得意,嘴上却道:“老来得子,哪里能好。”

那小女孩儿把一双宝石般晶莹的眸子转到桓修玉身上,咬了咬手指,指着桓修玉支吾了两声。

“咿呀……咿呀……”

“诶!”桓修玉又惊又喜,走到小女孩儿面前来,碰碰她莲蓬般胖乎乎的小手臂:“笑一笑!”

小女孩儿便伸着几颗小白牙咯咯的笑了。

韩宿襄也笑了,“丫头真乖。”

“小娘子叫什么名字?”桓修玉温柔的捏了捏她的小手,心中蜻蜓点水一般温柔。

“夕夕。”韩重献忽然开口,低声说:“她的名字叫夕夕,今夕何夕。”

今夕何夕,明月成。

……

“听说,陇西又起战乱了。”

崔城之和东方瑶正在定州的鼓楼街游玩,正是踏春郊游的好时节,路上人来人往,多走了几步,东方瑶忽然饿了,就在旁边的一个馄饨摊买了一碗馄饨解解饿,谁知刚坐下,就听旁边有人这么说。

陇西起战乱,是吐蕃又不安定,自从北康公主李元欢嫁到突厥之后,和突厥延濯可汗琴瑟和鸣,因此突厥语大唐边境已安静许久,只有吐蕃依旧蠢蠢欲动。

心中叹气。

不多时,馄饨端上来,附带一盘定州手掰肠,金灿灿的切成整齐的一小盘,看起来就令人食指大动。

不过,看着崔城之脸上复杂的神色,东方瑶却忽然没有胃口了。

她知道,他一定也是想去的,比起在京城养尊处优,他更希望到玉门关外更为开阔的天地去,这大概也是为什么,当初他选择去突厥历练的原因罢。

“怎么不吃了,你不是喜欢吃这个手掰肠么,这会儿发什么呆!”说完,抬手轻轻敲了一下妻子光洁的额头。

明明不疼,东方瑶还是捂着自己的额头叫:“好疼!”

崔城之只好把自己的脑袋伸过去:“那你敲回来吧?”

“手累。”东方瑶哼哼着拒绝,一边用竹著夹了一块手掰肠,入口咸润,想着回长安之后一定要多带些。

崔城之见她盯着面前的食物又发起呆来,不由笑道:“不行,这么热的天,这种肠只能现吃,你带不回长安的。”

一句话就戳碎了东方瑶的梦……唉,好像也是哦。

由于十五也回了老家看妻儿,因此这次出来游玩东方瑶和崔城之就带了不多的侍从,平时上街也只有玉莲远远的跟着,有时候则是只有夫妻二人,这样踏青真是快活多了。

这日回了驿馆,晚膳刚用完,驿馆的门就被敲开,老板不太乐意的放了信差的行,那信差说是要找投宿的夫妻二人,描述了容貌,小厮便将他引了上去。

是从长安来的信。

东方瑶看过了信,倒是颇有些惊讶。

“怎么了?”崔城之拿着一卷书,问。

“公主成婚了。”东方瑶神色复杂,缓缓说道。

第四十三章 有生之年

元香成婚了。

第二次成婚,她草率的很。

连韩鸿照都忍不住说:“徐晋有权有势、家世显赫,他又是金吾卫大将军,只是你连仪式都不要,就这么嫁过去,怎么能行呢?”

再来一场盛大的婚礼,像六年前那样吗?

元香心中冷笑,面上却轻描淡写:“母皇,我已经是嫁过一次的人了,只想平平安安的过日子罢了。”

韩鸿照还是不能同意,她吩咐婉娘去将徐夫人请过来。

徐夫人唯唯诺诺地劝了元香许久,元香依旧面无表情。

这自古娶公主,不啻于娶个祖宗回去供着,徐夫人怕说多错多,只好反过来劝韩鸿照,“陛下,还是公主拿主意罢。”

不知为何,韩鸿照原本满心的话要对女儿说,但是一见她冷漠的脸,便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那就这样。”

她应了。

于是一个月之后,徐晋从徐家抱着床褥进了公主府。

徐晋是个富家子弟,平生也没什么大志向,他祖父是护国公徐仲方,父亲是当今宰相,中书令徐通善,可以说要什么有什么,自小就是个长安城“有名有姓”的纨绔子弟,好在死了老婆之后竟像开窍了一般,在他父亲那里混了个金吾卫大将军。

本来不愿意娶元香,可天子之命又不能违抗,只能卷铺盖进了公主府,过起金丝雀一般的驸马生活来。

他第一次见元香之前,听说过这位大长公主的名号,听说是位少见温柔的公主,只是安驸马死后,性情变了不少。

被引到元香身后,徐晋壮着胆子叫了元香一声:“公主。”

彼时元香正立在朱红色的栏杆旁,听到徐晋叫她,便回头瞅了他一眼。

那时一双冰冷堪比曲江溶溶水的眸子,却也是一双温柔而锐利,能划开春江第一暖水的眸子,冰冷和温柔,在她眼里奇异的融合,仿佛周身都有一种高不可攀,又慵懒至极的气质。

“驸马。”

徐晋在嗡嗡的轰鸣声中,只听到元香淡淡的回了他一声。

“哦、哦。”半响,他才回过神来。

元香嘴角勾起一丝讥讽的笑意,缓缓的转过了头去,继续心不在焉的摇着手中的团扇。

此后徐晋就在公主府住下来了,连他平日的那些狐朋狗友都忍不住纳罕,徐晋是转了性,殊不知,他只是迷上了一位公主。

当然,这是后话,此时长安城中看似表面平静,其实暗地正酝酿着汹涌波涛,李少简被一贬再贬,竟半个月都再未见女皇一面,她登基的当日,李少简还在蓬莱殿伺候了她许久,女皇从始至终嘴角都带着十分的笑意,李少简以为,从前的日子又回来了。

然而就在第二天,他就被御史参劾了一笔,罪名是曾罗织罪名诬陷河南道大总管安庭逊,安排亲信夏敬之镇守河南道,以至于在吐蕃突袭河南的时候几欲失手,这一连串的罪名可谓是毒辣至极,韩鸿照当即革了李少简职,禁足府中,面壁思过一年。

李少简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可惜平时那些党羽如今都缩着头不愿拉他,一是因为李少简这人十分假清高,受宠的时候常常许诺他们这些人,然而往往又是口惠而实不至,只把高职肥差派给自己的心腹亲信,而如今他那些心腹亲信全都似绣花枕头不中用,因此是求天不应叫地不灵。

死活寻人情跪在了女皇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求女皇再给他一次机会,韩鸿照不忍,便又随手赐了他皇家寺院白马寺督造一职,要他去城郊督造,李少简好容易松下一口气,却见此时女皇身边有一人笑着开口:“李公,还不快谢恩。”

他忙谢恩,谢完恩抬头一看,眼前这青年深眼高鼻,皮肤白皙,身材颀长,竟是比他更俊美三分,心知就是那趁他不在邀媚献宠的教坊司郎君桓修玉,当即气的昏了过去,现在别说督造白马寺了,就是在白马寺睡觉都睡不安稳,半夜叫着桓修玉的名字,说什么做鬼也不肯放过他……

东方瑶冷不丁大白天打了一个寒蝉,奇遇啊,想当年桓修玉在奚官局被吕仕那老头儿欺负的时候,恐怕连自己都没想到会有如今的地位。

心内一阵感叹。

崔城之为她捋顺了鬓间调皮的碎发,对着镜子里的她笑道:“夫人最近愈发貌美了。”

镜中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经褪却了少女的青涩,多了几分娇媚的成熟。

东方瑶瞥了崔城之一眼,“没正形。”

“今日想去哪儿?”

“去……承河?”

崔城之颔首。

这是他们来楚州的第三日。

第一日休息,第二日去了暖翠楼,见了锦娘,锦娘捧出一架古琴,送给两人做新婚贺礼,这琵琶说是叫“绿珠”,原本是西晋时巨富石崇的爱妾,后来跳楼身亡,这古琴据说是她生前所钟爱之物,后来流传于后世,象征忠贞不渝的爱情。

“听说绿珠坠楼之前,石崇曾送给她六颗红宝石,名为"qing ren"泪。”

“"qing ren"泪?”东方瑶奇道:“为何要叫做"qing ren"泪?”

这泪珠泪珠,也未免太得晦气了罢?

此时两人正站在瑶亭之中,正是傍晚时分,这小亭亭亭玉立,面前是一望无际、碧波浩渺的承水,微风徐来,水波不兴,当真是闲适至极。

崔城之道:“因为形状似‘泪珠’,是以得名。”

语罢,轻轻赏了她一个爆栗:“你是在想什么,大凡珍珠宝石,似泪珠都不罕见,不似才奇怪呢。”

轻而易举的就被看破心事,东方瑶有些幽怨的看了崔城之一眼:“那又如何,石崇那么有钱,家里有金山银山都不稀奇,说不准还真有不像的呢!”

“强词夺理,”崔城之挑起妻子的脸,打量道:“好个促狭鬼。”

东方瑶笑着躲开,两人嬉闹了一会儿,崔城之又低声在她耳边道:“夫人近来也丰腴了不少。”

东方瑶一听就变了脸:“什么?哪有!”

忙在自己腰间捏了一把,好像……好像是粗了一点?

哎呀,都怪这段时间吃的太多了,从定州一路往楚州来,沿途风景看了,美食自然也没落下。

想到这里,忍不住苦了脸,叹了一口气:“还不是你,我自己都没说要吃,你都送到我嘴边了。”

“为夫那是善解人意。”崔城之说道。

善解人意……养猪还差不多。

“瑶儿,等我们都老了,我们就去千山万水里,找那颗"qing ren"泪好不好?”崔城之柔声说道。

为什么?

“听说拥有"qing ren"泪的"qing ren",转世还能再续前缘”

什么再续前缘?

东方瑶心中好笑,只是见他似是颇为信服的模样,便顺着他说:“好,等我们都老了,就一起去找那颗"qing ren"泪。”

第四十四章 一颗真心

宜祥二年六月初五,两人回到阔别许久的长安。

宫中事务繁杂,东方瑶闲暇时除了为崔城之出谋划策,还要入宫侍奉韩鸿照,隔三日入宫一次,除了请安、照常打理政事以外,还要充当韩鸿照的话筒子,今日是哪个御史又惹她不快了,明个儿是哪个宰相触他眉头了,简直比她年轻的时候还能抱怨的许多。

东方瑶十分纳闷,又不敢把这份“工作”假以他人——譬如桓修玉之流,虽说韩鸿照有分寸,该无情时自家孙儿都杀伐决断,可她只怕再多出个李少简,到时候朝野上下一片乌烟瘴气,只得小心应对,简直比平日还要累上百倍。

只可恨这桓修玉神出鬼没,又和李少简待女皇的方式大为不同,殷勤而不见逢迎,献媚而不邀宠,当真是有两把刷子。

这一日又是入宫之日,东方瑶大约于未正到家,一到门口儿,却见有辆熟悉的马车在门口摆着。

芍儿又来了,她摇头失笑。

芍儿自从嫁人后,却是愈发闲不住了,她得知东方瑶每每入宫回来,根本没有时间打理家务,又考虑到崔嬷嬷年事已高,别人不敢完全托付,就亲自到崔府来为两人打理。

东方瑶到了后院,正巧苏园也在,他们前一天就打好了招呼,是来休整这后院的假山的。

“这园林之景嘛,当然是以秀致为上,土石构造的山,也要与地形骨架相呼应,不能随意摆放,否则失其韵味,只有融入整个园中,方令人观之心旷神怡。”

苏园说完了,芍儿就在一边若有所思的点头。

“芍儿,阿园。”

东方瑶笑着走上来,问道:“看的怎么样了?”

“哦,”苏园施一礼,说道:“夫人安心,如今我已观测完毕,不久后就会有匠丁上门,按照我的图纸布置,就不劳夫人和侍郎费心了。”

东方瑶微微颔首,赞赏了了他几句,这边芍儿迫不及待的向苏园打眼色,是以自己有话要和东方瑶说。

“什么事儿呢,这样急?”苏园一走,东方瑶忍不住问道。

“唉呀,”芍儿先叹了一口气,“娘子入宫伺候女皇,应当很累的吧。”

两人边走边走到上房,东方瑶这几日的确有些疲于应对,不过一想到往后的日子还长,总不能自己先失了一颗热心,变得矫揉造作起来罢?

她轻轻一拍芍儿的肩膀,把她推了进去:“胡说什么呢,先进去,待会儿我要崔嬷嬷来准备,一起在这里吃好了。”

芍儿却是说什么也不允,她知道,本来东方瑶和崔城之在宫里忙了一天就很累了,哪里还有精力再招呼两个人呢,是以和她说了几句贴心话,便回去了。

待被玉莲伺候着洗完了澡,她就把所有人都挥退了下去,坐在小榻上愣愣的发呆。

今日,她在宫里听说了两条消息。

其一,泗水郡王薨了。

其二,韩侍郎的妻子病逝了。

要说这其一,她心里着实不咸不淡,死的这么简单,还想要他再疯几年呢,这厮死的却是太容易了。

其二嘛……心里就不知什么滋味了,她几年前在晚宴上倒是见过韩宿迁的夫人裴氏几面,还记得裴氏打听过自己,怎么不过几年,就病逝了呢。

心内无声一叹,要说人啊,死,是一瞬间的事,活,也是一瞬间的,那么这整个长长的人生,就显得尤为漫长了。

“吱嘎——”

门开开,崔城之走进来,见妻子正靠在小榻上发呆,一手撑着下巴,神情呆呆的,像个木娃娃。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他轻轻唤了东方瑶一声,立在了她的眼前。

“回来了!”东方瑶忙回过神来:“我给你更衣,热水已经备好了。”

做夫妻这几个月,她已经会给丈夫解衣了,虽然崔城之不愿意要她操劳,但是东方瑶心想,不要她操劳,难不成还要假手婢女来?那她只能亲自上阵了。

待崔城之沐浴完毕,只觉得浑身上下神清气爽。

他和东方瑶当然不一样,纵然在吏部的议事堂忙了一整天,可毕竟精力旺盛,洗澡之后就无甚感觉了。

见妻子依旧是恹恹,不由得上前去仔细打量她:“可是生病了,怎么一点精神没有?”

“没——”东方瑶老老实实说:“可能是有些累。”

崔城之哪里能放心,忙叫十五去找大夫。

“现在什么时候了,都快暮鼓了。”东方瑶道。

没奈何,那只能等到明日了。

两人各自休整仪容,准备用膳了,忽然听玉莲急着敲了几下门:“郎君、娘子,苏宫正来了。”

婉娘?

东方瑶和崔城之诧异的对视一眼。

婉娘坐在崔府的上房中,静静的候着两人。

不消片刻,便见两人身着整洁的衣衫入门而来。

“不知姊姊要来,失礼之处,还请姊姊莫怪。”东方瑶歉意道。

“哪里要怪呢,是我来的仓促了些。”婉娘忙起身来虚扶了东方瑶一把,自有内侍扶起崔城之,三人接着入座。

只听婉娘笑道:“这几日陛下见侍郎和夫人皆是操劳至极,因此特意命老身来为侍郎和夫人送来几道晚食,聊表拳拳之心,还望夫人和侍郎笑纳。”

两人哪里敢说不好,忙致谢意,又寒暄几句,崔城之见婉娘似有和东方瑶私语之意,便借故下去了。

婉娘望着窗外崔城之愈发走远的颀长背影,心中幽幽一叹。

“咳咳!!”她心中念想还未起,却激烈的咳嗽了两声,把东方瑶吓坏了,“姊姊这是怎么了?”

婉娘咳嗽的脸红,连忙摆手:“不过lǎo máo病了,无妨,无妨。”

东方瑶哪里能放心,“我记得姊姊之前就有喘息之症,如今不知治的如何?”

婉娘脸上却挂着不在意的笑意:“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就是有病也不能完全治好了,人人皆是如此,我还有什么好在意的呢?”

“姊姊,话怎么能这么说呢,哪里还有嫌病能治好的!”东方瑶忍不住轻嗔。

婉娘点点东方瑶的额头:“傻丫头,照顾好自己就行了,姊姊在宫里这么多年,难道还会故意拖坏自己的身子吗”

东方瑶一想,确实是这样,倒是自己多心了。

却没有看到,婉娘眼中的一丝黯然。

也许像她们这种“无所不知”的老人,有疾而终总比无疾而终要好。

心中索然寥寥,面上却掩饰的未教东方瑶看出来,她渐渐收敛了神色,似是有要事嘱托之意。

“瑶儿,”迟疑了半响,婉娘终于还是说道:“瑶儿,我要走了,走之前劝你一句。”

东方瑶微诧,“姊姊请说。”

婉娘微微吐出一口气来:“你和崔侍郎都是聪明人,应当看的出来圣上的雄心,否则她也不会一朝登基为九五至尊,眼下看似你和侍郎在圣上是最为得宠的臣子,也须知‘过眼云烟’的道理,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

话说到这里,东方瑶忍不住多看了婉娘一眼,怎么忽然要对说这种话?

“记住,谁都可以忤逆陛下,只有你和侍郎,万不能,你可以算计,但至少保留一份真心。”

保留一份真心,就是这一份真心,可能是救你们的最后一棵稻草。

第四十五章 修炼成精

至少保留一份真心。

婉娘走了许久,东方瑶依旧在思考这个问题。

要说真心,她对韩鸿照,自然不可能全是真心,整个东方一族都尽数死在她的手中,她就算再理智,也不可能对她付之真心。

并且,她三岁得知家仇,母亲也从未瞒过她,那时候她的恨意,简直如同幼苗一般,渐渐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茁壮。

要说恨,不可能是没有的,甚至许多年前,那曾经占据了她的整颗心,她渴望来到在韩鸿照的身边,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为无辜的族人报仇,只是没想到,最后她回和元香李怀睿熟识交心。

可是她的母亲,不愿意要自己的女儿一生活在仇恨之中,如果她不是一个心比天高的婢女,她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王,那么她可以轻而易举的报复她,为族人复仇,得偿所愿。

可她毕竟不是。

从小小的婢女开始做起,她在韩鸿照面前侍奉的时候,心中怎么无恨?

自是可恨没有能力复仇罢了。

可要问她有没有真心,在她身边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会没有真心?

她待她好的时候,好像要她看见自己早逝的母亲;严厉之时,训诫如同严师;利用之时,两人相互算计,毫不留情……

可她,到底不是少年心性了。

如今,她已经学会了隐忍,她知道自己没有对抗韩鸿照的能力,所以避敛锋芒,蛰伏在她的身边,总以为终有一天会拨云开日。

如今婉娘对她说一句,你对圣上,要一份真心。

倘若无真心,她不会至心结交元香,倘若无真心,她便不会嫁给城之,而是一辈子孤寡一人。

人生于红尘之中,难免不会纠纠缠缠,又哪里会有真正绝情断心之人呢?

“苏宫正和你说了什么?”

崔城之一脸狐疑的看着东方瑶。

东方瑶心口顿时一跳,忙说:“没什么,只是叙旧罢了。”

真的只有叙旧那么简单么?

崔城之看了东方瑶片刻,见她没有多说之意,只好压下不问,只说道:“那我们这就去用膳罢。”

用膳。

东方瑶瞥了一眼婉娘隔在案几上的食盒,是圣上钦赐,可以说,十分体恤了,为何婉娘又要说,“只有你和侍郎”必要保留一份真心?

“城之!”东方瑶忽然出声道。

“怎么了?”

两人对坐,崔城之正呷下一口茶水,闻言便问。

“你可知郑国夫人,你的祖母年少时和圣上的关系如何?”东方瑶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的祖母?”崔城之剑眉微蹙,回忆道:“我对祖母的事情了解甚少,年少在安平的时候,只听说圣上入宫之前,和祖母的关系十分融洽。”

顿了顿,他又道:“瑶儿,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想知道罢了……”东方瑶随口说完,又后悔了。

她记得之前城之曾对她说,两人之间不能对彼此说谎,她刚刚那些话,岂不是有意掩盖?

城之没有骗过她,而她呢,却总是下意识的就想隐瞒,这和不信任又有什么区别?

况且之前在安平那件事,紫葳有心挑拨她与城之的关系,城之分毫错都没有,只是因为一时之善念收留紫葳,她什么都没问竟然就和他怄气,怎么现在不仅善妒,还愈发小孩儿心性了……真是罪过罪过。

“我错了……”东方瑶低着头,诚恳的说:“其实适才宫正和我说了一些话。”

随后把这话原封不动的说给了城之听。

崔城之面色稍缓,心中也吐出一口气来。

他柔声安抚道:“你莫想多了,我自问从未做过对不起圣上之事,她又如何会有雷霆之怒呢?”

他这么一说,东方瑶心中愈发羞愧,“我真的错了,我……我刚才是没想好,其实并非有意瞒你的!”

这丫头少有低头认错,又可怜的惹人怜爱的时候。

崔城之不由得嘴角微勾,“夫人知错就改,甚好,却不知如何赔偿为夫呢?”

东方瑶忍不住脸一红,这个家伙,又卖乖,每次大摇大摆称呼她为夫人的时候,总是所求不善。

崔城之见她又笑了,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先用膳,这也是大事。”

语毕,夹了一块肉给她。

呃……也是?

东方瑶默默地吃下那块肉,琢磨他口中的另一件大事是什么。

……

桓修玉回到教坊的时候,阿才已经准时在一边候着了。

“查的怎么样了?”

“是这样的郎君,”阿才道:“韩重献和韩宿襄关系很差,这几年更是愈发不合。小的打听到这世子的母亲早亡,因此平时只有乳母管教,父子俩失之交流,自然日渐疏远;并且,最近小的打听到一个十分重要的消息。”

桓修玉很感兴趣的“嗯”了一声,“说下去。”

阿才这才在桓修玉耳边小声说:“当年颍川王和成国公因为退婚一事闹得轰轰烈烈,这件事后来被圣上压下来,可是最近却有细作对小的说,他监视世子之时,曾亲眼见到他往颍川写信,送各种贴补之物,并且这事,是瞒着韩宿襄的!”

哦?还有这等事?

桓修玉嘴角不由得露出了玩味的兴味来。

瞒着自己的父亲往颍川递信,可这颍川王女儿和韩重献的婚约早已解除,韩重献莫不是根本不愿意退婚?

“据我所知,韩宿襄和李陵的关系,应该不好,对吧?”

阿才忙点头:“郎君说的不错,当初也是义阳郡王坠马之后,颍川王的女儿不知怎么的就和成国公吵了起来,还刚好被颍川王听到,这才去找圣上告状,才有了被废之事!”

桓修玉暗忖,这事情发生的也太巧了,李衡义刚坠马,韩宿襄和李陵就因为退婚一事闹得十分不愉快,按理说,这两人亲事黄了,没有受益与否,只是因为李陵被废,他这亲事也没什么价值了,韩宿襄想退婚无可厚非……

不对!

桓修玉双眸微睁,退婚这事,可是韩鸿照废帝的导火线,这世上哪里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坠马……退婚……废帝……

李衡义不久就要举行册封东宫仪式了,他这坠马坠的还这么会挑时候儿,如果真的是巧合,那真是天底下第一大笑话了。

因此他在听了阿才的情报之后,能得出的结论是李陵不是被人算计了,就是想算计别人不成;韩宿襄绝对不似他表面那般颓废,而是一只修炼成精的老狐狸。

第四十六章 欲取姑予

三日之后,尚书省下了一道新的敕令。

这道敕令是由王德亲自到了教坊司宣读,册封桓修玉为司卫少卿,并赐住宅、奴仆上百,可移出教坊司居住。

“多谢内侍。”桓修玉笑的十分优雅从容,在众目艳羡的目光之下仿佛跪拜行礼都是那么的高贵。

王德忙扶一把:“少卿说笑了,快些起来罢。”

他把敕旨递到桓修玉的双手中,看着桓修玉的笑,不知为何,竟有些刺眼。

圣上初有此意的时候,就知道宁国夫人会反对,因此这敕令所拟之人,并非东方瑶。

凡是朝中官员,凡有升迁,无不以敕书诏书为宁国夫人所拟为荣……桓修玉草草的打量了一眼手中的敕书,却无喜无悲,只是拱手又多道了几个谢。

礼毕之后,也没有那么快就搬出去。

桓修玉悠闲的走在教坊司的后院,左右打量着这里的一草一木,说起来,他还真不愿意走呢。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脸上逐渐泛起了一抹温柔的神色。

“阿兄。”

桓修延不知何时,停在了桓修玉面前。

“修延!”

桓修玉一喜,大步走到桓修玉面前,把敕书摆出来,迫不及待的想分享自己的喜悦。

桓修延神色淡淡,他看了一眼手中的敕书,说道:“阿兄,你从前不是说你志不在此,只想将古乐遗曲发扬光大吗?”

桓修玉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

“那时从前了。”他说道,边将敕书接回来,仔细的卷起。

“阿兄!”

桓修延跟上桓修玉的步子,说道:“你为什么要离圣上那么近,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知道现在教坊里的那些人都说你什么吗!”

“说什么。”桓修玉停下来,一脸阴沉。

“说你,是第二个李少简。”桓修延一脸苦涩。

“那你信吗?”桓修玉反问弟弟。

“我不信,”桓修延毫不犹豫,可是下一秒,他又道:“我不信,可是我也不明白,你为何要刻意接近成国公!”

“你不知道袁姐姐就是死在他的手里么,你为何还要……”

“啪!”

空气中突然传来清脆的声音,半响,桓修延才反应过来打的是自己。

“我说错了吗?”桓修延声音一高:“你这些年到底怎么了,我都要不认识你了!”

“我会害你吗?”桓修玉问道。

“你不会害我,”桓修延苦笑,看着桓修玉一字一句道:“你不会害我,为何要拆散我和芸儿。”

这不是质问,而是陈述。

桓修玉心口一跳,张嘴:“修延……”

他的弟弟却似乎不愿意再听他多说一句,扭头就走。

为什么要费尽心机接近韩宿襄,为什么要讨好韩鸿照,为什么要拆散他和楚芸。

桓修玉觉得心悬了起来,就算是刚才才有的好心情都被这一问问的灰飞烟灭了。

桓修玉心情不好,成国公府中,韩宿襄却大为奇怪。

“咦,这个桓修玉,升了司卫少卿?”韩宿襄听到消息,忍不住说道:“还真是有几分能耐。”

他的长随阿泉笑道:“国公,我看着他还有意巴结于你呢!”

韩宿襄轻笑一声:“他想出人头地,不攀附权贵,恐怕要等到死了!”

“那是!那是!”阿泉忙赔笑。

“对了,”韩宿襄忽然皱了眉:“夫人什么时候回来?”

都在娘家住了快三个月了,还不回来,这成何体统?!

阿泉神色尴尬:“这……爷,小的当然不知。”

韩宿襄嗤笑了一声,爱回来不回来,他才不在意,在家里看着还晃眼。

“去,叫乳娘把小娘子抱过来!”他笑着吩咐道。

……

这一日入宫来,东方瑶就听到四周宫婢叽叽喳喳的声音。

“桓……少卿……王内侍……”

他们声音偏又太小,听不清。

东方瑶走了两步,猛然反应过来。

难道说,桓修玉已经成功升迁了?

沿着太液池一路行至蓬莱殿,这一路倒是安静了不少,东方瑶心中也是越想越明白。

“圣上是不是私下赏识了桓修玉?”东方瑶边对王德说,边若无其事道。

王德看了看四下无人,便道:“夫人猜的不错。”

自从王寿被挤下去之后,王德成功接任了他的位置,后来东方瑶重回长安,在她的安排之下,王德成为了她第一个在韩鸿照身边可以获取情报的人。

至于曹吉祥……两人一打照面,就见曹吉祥脸上始终挂着标准的微笑:“夫人来了。”

摆出一个延请的姿势来。

东方瑶微微致笑,跟着走了进去。

曹吉祥就是个人精,她可不敢用他,不过她却知道,阿赞和他关系匪浅。

“陛下。”

东方瑶行了一个跪礼。

“瑶儿来了。”韩鸿照温和一笑:“我刚好和你说一事。”

东方瑶心中微微诧异,还未及多想,便听韩鸿照对她说道:“如今我初登帝位,韩氏一族的身份却依旧不高贵,况且我娘家一族中,并没有十分出色的子弟;五大氏族把持天下世族命脉,历朝历代延续不变,难免心生焦躁,因此,我有意重修氏族志,以安世定邦,不知你意下如何?”

德宗年间修过一次氏族志,那是因为德宗皇帝想稳固自己的皇位,如今韩鸿照乃是这开天辟地的第一位女皇,她登基之时虽少有人反对,然并非没有“心怀不轨”之人,但凡这些人凭借着显赫的家世从中作梗,韩鸿照能封一人之嘴却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

“陛下想要修氏族志,这本就是好事。”

东方瑶微微笑道。

韩鸿照有这个想法绝不是空穴来风,那么究竟是谁提醒的她呢?

“关拢贵族之中昔年有许多是跟着德宗皇帝和高祖打天下的第一帮手,如今陛下登基,身为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第一女皇,自然会有许多人心生不满,关拢贵族绝对会在其中打头阵。”

“修氏族志也只不过是在名望上打击他们罢了,只有与政治手段相结合,才能看出其中成效。”

这个政治手段,当然是杀伐贬黜,该赶的赶,该杀的杀,只要有人不满,就是安庭逊的下场。

身为关拢贵族的第一大家族,安家便是那只被杀的鸡,其余贵族就是瓮中的猴子,想要坐稳皇位,必须不择手段,韩鸿照深知这一点,因此在她登基之前,就已经着手将安氏一族圈入屠刀之下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韩鸿照一个人攥着朱笔,回忆着桓修玉白日里对她说的那些话。

“那么,怎样修?”

“成国公和崔相,绝对是上上之人选。”

桓修玉如是道。

第四十七章 同桌而食

“宁国夫人到了。”

远远地,有婢女的声音传来。

“瑶儿来了,”元香微微一笑,回身吩咐身边的绿意:“快去接着。”

徐晋正陪着元香在池边看锦鲤和乘凉,一听到东方瑶到了,便忙要告退。

“如此,”元香没有挽留,颔首道:“驸马先行。”

徐晋走过去的时候,宁国夫人也慢慢走了过来,两人皆是一礼。

“怎么得闲来了?”元香拉了东方瑶坐下,语气亲昵。

有婢女轻轻摇着团扇,送来一阵凉风。“前些日子听说公主身子不适,是以想着过来瞧瞧,不知公主如今是怎样了?”

“哪里有什么不适,”元香轻描淡写的说道:“又是母皇和你危言耸听了,不过是食欲不振罢了,夏日里这样也是司空见惯的……”

柳树荫下两人的交谈声一句一句的入耳来,徐晋侧耳听着,一手搭在亭榭边的栏杆上,也不知自己要听什么,心中还有些兴致索然。

公主温柔是温柔,只是也太……温柔了些。

举案齐眉。

他眉毛蹙了蹙,这个词还真是贴切,夫妻若太举案齐眉了,还有什么意思呢。

按理说永平大长公主这种尊贵的身份,对他恭敬那也是一种看重和福气,可徐晋却是怎么想怎么不舒服,他自从进公主府,只进了一次公主的闺房,还是前几日她生病的时候呢。

不过他很明显的感觉到,他前脚踏进房门儿,后脚就看见了公主脸上一闪即逝的厌恶。

“阿泽和伤儿如何了,怎么没见他们?”宁国夫人问道。

一边素云添了茶,元香小小的啄了一口,才笑道:“阿泽在读书,伤儿太难缠了,好容易他睡着了,才不叫他来烦呢!”

女子笑的时候露出一排碎玉般的贝齿,语气也带了些娇嗔的意味,竟是徐晋从未见过的动人模样。

风动花摇,一时之间,徐晋也忍不住唇而笑。

“公主这些日子,过得还好吗?”

东方瑶看元香展露笑颜了,才小心翼翼的问道。

元香面上笑容淡淡:“很好啊。”

“驸马如何呢?”

东方瑶下意识的四下一看,却正看到徐晋在凝视着元香笑,愣了下神,才看向元香,徐驸马怎么还没走?

元香脸上的笑容愈发的淡漠,“驸马待我很好。”

可是你根本就不在乎他吧?

东方瑶深深的看了一眼元香,听说她选驸马之时,只是随意一指,高子澜的画像就这么被搁置在一边。

两个人忽然就不言语了。

徐晋没有听清她们刚才在讨论什么,但是很明显自宁国夫人望这儿打量一眼之后,元香面上的笑容才逐渐的消失。

他心口猛然一跳,像心虚的小贼一般落荒而逃。

他这么偷看公主,也许公主会不喜欢呢。

“呦!”

边回头边往前走的结果当然是撞上同样一个冒失的家伙。

待看清了眼前的人,徐晋才急乎乎的吁出一口气,啐道:“十五郎,你这是要吓死我!”

张十五郎从前就是徐晋的狐朋狗友,摸进公主府也很是轻车熟路。

“瞧驸马这话说的,”十五郎呵呵的笑:“您艺高人胆大的,咱这熊样子怎么能吓着你?”

一听他说“艺高人胆大”,徐晋忙将张郎拉倒了一边,斥道:“别胡沁,你鬼鬼祟祟的怎么又来了?我可不跟你去那种地方,要去自己去!”

说完摆出一副赶客架势来,还颇有些不耐烦。

“哎哎哎,别嘛,”张郎架住徐晋的两只手,跟推太极似的和他打了半响,“我在家实在是闲得慌,没有你这赵娘子家还有什么好逛的呢!”

“休要再提那赵娘子家!”徐晋立马变了脸:“我现在是驸马,你说这些叫公主听见了,仔细了自己的脑袋!”

“危言耸听,”张郎哼哼着摇头:“你在家被世伯也没少打,怎么这些日子跟吃了**药似的?”

他说完,忽然凑上来呲着两排歪歪扭扭的大牙嬉笑道:“你该不会真看上永平公主了吧?”

徐晋的眉毛深深的皱成一个川字,瞥了张郎一眼:“那又如何。”

想了想,又理所当然的补充道:“公主本来就是我的妻子。”

“哼,”张郎一声嗤笑直起腰来,声音平平:“你可得记住,自己娶的是公主,不是妻子,你得伺候她,不是她伺候你。”

“公主不是那样的人。”徐晋辩解道。

本朝公主多半蛮横无理,倘若有个“娇”也就罢了,偏偏就是粗俗般的“蛮横”,因此世家大族大多以娶公主为人生最当头一棒的倒霉运。

“公主不是那样,还能哪样?”张郎继续磕掺,“不是排场大,就是性子娇,脾气暴,你可不是养了个祖宗,难道这公主还跟你同桌吃过饭么?”

徐晋张了张嘴,眸中一黯,“没有同桌吃饭,可她从来不乱发脾气。”

只是有些冷淡罢了。

“兄弟,咱俩从小光着屁股长大,我劝你别拎不明白,”张郎四下瞥了一眼,看没人才说道:“听闻永平公主和前驸马安思逸十分恩爱,倘若不是女皇一手拆散,哪里会有你呢?这女人乃是世间最为痴情的一类,你若是赔上真心又换不来她的心,那可就亏大发啦!”

……

成国公府中正是一片热闹。

“来来来,一定要不醉不归!”韩宿襄红着一张泛着油光的、发福的脸,手中琉璃杯因为他笑的幅度过大,颤颤巍巍的在手中晃着。

“啊。”扬首灌了一整杯的浊汤,他满足的发出一声shēn yin来。

“国公慢些,莫急。”

桓修玉小酌一口,举杯微微的笑着。

韩重献也在酒席上,他闻言多看了桓修玉一眼。

这个男人实在生的太好看,配上他眸中古怪而复杂的神色,韩重献没来由的身上一阵恶寒。

“臭小子,还不赶紧给你桓少监斟酒,傻愣着看什么!”韩宿襄用力拍了一下韩重献,骂道。

“不必不必,小郎君,我自己来就可以了。”桓修玉一边推脱,一边笑道。

韩重献未言,只是默默地为他斟了酒。

“一句话都不会说么!”看着儿子低眉顺目不言不语的样子,韩宿襄就来气,酒劲儿上来猛然抬脚一踹,嚷嚷道:“丢人现眼,赶紧给老子滚回去!”

人家桓少监修氏族志这么个肥差自己没着手都想着他,傻儿子却拉着个死人脸,这不是故意的是什么?

桓修玉忙拉住韩宿襄,对韩宿襄说话的时候却观察着依旧沉默的韩重献,打圆场道:“国公喝多了,小郎君莫介意。”

韩重献微微颔首。

桓修玉眼珠子一转,问道:“不知小郎君可有婚娶了,我瞧着你这年纪也不小了。”

“十八了……”

“有。”

父子俩同时出声。

韩重献就淡淡的一个字,韩宿襄倏的落下脸来:“没有婚娶来人,把郎君带下去。”

韩重献双眼微睁,还未争辩,便被仆人牵了下去。

“没有婚娶,不知少卿可能搭线说一个呢?”韩重献刚出门去,韩宿襄就变了一副面孔,笑眯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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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父子不和

食案上已经一片狼藉,韩宿襄也带上了微微的醉意,惺忪着眼,十分和蔼的看着桓修玉。

桓修玉可没喝醉,他知道韩重献为什么不愿意退婚,无非就是和李陵的女儿自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韩宿襄为何一直想要退婚,不言而喻,他素来看重的贵胄的身份,李陵被废后,早就没有攀附的价值了。

父子俩不和,只这一件事自然还不够,他需要再添一把火。

“国公呀,”桓修玉哀声一叹,做出一副颇为苦恼的样子,“有……倒是有,只怕小郎君不会愿意!”

“这有什么!”韩宿襄当即一摆手,道:“那个竖子,管他做甚,向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还能造老子的反不成?”

桓修玉摸mo xiong口,顺气道:“这小弟我就放心了。”

“大哥没发现崔相的小女儿七娘正合适吗?”桓修玉低声道:“那日我在圣上身边服侍,听圣上问起崔相的儿女来,他七个儿女之中,唯有小女儿还未出嫁,今年正巧二八韶华,可不正和小郎君配成一对神仙眷侣吗?”

“那相貌、才德如何?”韩宿襄忙问。

“自然也是极好的。”桓修玉满脸的笑意。

“如此甚好,甚好。”韩宿襄捋着胡子笑,崔知同如今可是圣上身边的宠臣,一旦和他结亲,那他韩宿襄的身份便是贵上加贵了,身边又有桓修玉这么真心结交的一个朋友在身边……

“阿玉。”韩宿襄忽然叹了口气。

“怎么了,大哥?”桓修玉殷切道:“可是有哪里不满意呢,没关系,你若是看不上这个,我们可以再挑一个嘛!”

韩宿襄感慨:“没想到我这个年纪,还能交到你这样的知己!”

两人的光年龄就差了二十多岁,一开始韩宿襄只是认为桓修玉是来巴结他罢了,直到这几日韩鸿照给他派来的新任务,竟然是去修氏族志!

他在家赋闲时间不久了,从天而降的这样一个肥差,没想到还是来自于桓修玉对圣上提的建议,“修此志非亲近人如韩公崔相不能耳。”

这话是圣上亲口转述给他听的,老实说,韩宿襄有些吃惊,他之前和桓修玉不熟,身份又不搭,年龄差距大,凭什么桓修玉要这么用心和他结交呢?

“大哥,”桓修玉拉过酒壶来,亲自为他斟了一杯酒,再填满自己的酒盏,一副掏心窝子的模样:“我第一次见到大哥,就觉得特别亲切。我和愚弟修延自小便是家破人亡,毫无寄托无奈之下才入宫来做了伶人。我其实并非家中之长,十几年前还有一位长兄,只可惜多病早夭……”

韩宿襄听的唏嘘不已。

“……见大哥如故,不免想起了长兄,故而愿用心结之,唐突之处,还望大哥莫怪呀!”语毕,他乘兴扬首一口。

“原来竟是如此!”韩宿襄叹道:“倒是难为你们兄弟二人了,却不知令弟今年年纪几许了……”

上房里韩宿襄正和桓修玉把酒欢颜,,卧房中韩重献却在一人呆坐着。

“一、二、三、四……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

屈指算着,估摸时间,他送到颍川的信需要二十九日,绮容的信送到长安也要二十九日,这时间应该到了,为何迟迟还不见。

韩重献闷闷的叹了一口气。

想到颍川多变的天气,遥遥无期的重逢之日,心里就一阵一阵翻江倒海的难受。

“郎君!郎君!”

这时,门揭开一条缝儿,露出一个小厮圆圆的头来,他掐着嗓子喊道:“郎君,到了!”

“快进来!”韩重献喜得两步并左三步,忙给小厮打开了房门放他进来,一边捧着一颗扑通扑通的心四下巡视,确定无人后才放心的掩上门。

“来信啦,快给我看看!”

“在这儿,在这儿!”

一阵的声音,小厮将从怀里掏出来的信平平整整的摆在了韩重献的手中。

韩重献喜滋滋的揭开信看了,认出是绮容的笔迹,报了平安,还问他好不好……

少年嘴角勾起一弯甜蜜的笑意。

“赏!”他乐得合不拢嘴之时,嘴里还能蹦出一个字来。

随即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银子,递到小厮手中,低声嘱咐道:“不可对外人说,晓得吗?”

“省的,省的,郎君安心!”

小厮颠了颠手里的银子,眉开眼笑的就跳了出去。

韩重献捧着信到了书案边,笑了又笑,将信藏好后,抽出一张宣纸,蘸了蘸墨水,提笔写道:“容儿卿卿如晤……”

“郎君郎君”

门外传来阿泉的声音。

韩重献手忙脚乱的将那信团成一团掖在案几底下。

“郎君,爷叫您呢,在上房。”阿泉在门外恭敬说道。

韩重献跟着阿泉到了上房。

此时案几已经收拾干净,桓修玉也走了,室中只有浓烈的酒味,随着敞开的窗屉慢慢散着这酸腐的酒气。

“过来。”韩宿襄懒懒散散的喊了一句,剔剔牙。

韩重献低头过去,“不知阿爷有什么事。”

“我适才给你说了一门亲,是崔相家的小娘子,过几日给你们相看相看……”

韩重献脑子里嗡嗡的响着,自语道:“不行,不行,我不要!”

“王八蛋!”韩宿襄骂骂咧咧的甩了韩重献肩膀一巴掌,“你在说什么!要死啊!”

韩重献捂着小臂,咬牙道:“阿爷,你离他远一点吧,他不是好人。”

韩宿襄愣了一下,皱眉喝道:“你说谁不是好人?”

“桓修玉,”韩重献说道:“阿爷没有看出来么,他和李少简不过……”

“滚!”韩宿襄一听就怒了,一脚又一脚踹过去,吼道:“你个小王八蛋,老子不打碎你的狗牙!来人!来人!!”

很快,韩重献就被关了起来。

“哦?”桓修玉皮笑肉不笑,“我走之后,韩重献就和韩宿襄吵起来了?”

“确然,确然!”阿才附声道:“打的还真是凶呢,听说成国公连踹了世子七八脚!”

桓修玉当了个笑话来听,笑够了,又问:“可知道交谈的内容是什么?”

“就是成国公想要崔相的婚事,世子不愿意,”阿才说完,又小心翼翼的说道:“小的看这世子不是什么好小子,竟然要成国公离郎君你远些。”

两人正说着,有小厮走进堂来,递上一封信,说是截获成国公府的。

桓修玉饶有兴趣的拆开看了,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来。

还“非卿不娶”?韩重献,你想如意,我偏不要你如意!

“把信照常送回去,封口的蜡给我做好,不准叫人看出来。”他吩咐道。

“那是什么?”阿才奇道。

“韩重献送到颍川的信。”桓修玉淡淡道。

“郎君不生气吗?”阿才抱怨说:“韩重献的信,该是撕了烧掉,就是不给他送过去,谁要他那样说你的坏话!”

桓修玉阴测测的一笑:“没用的事,我不做。”

要做,就做有用的。

第四十九章 心心念念

这一日,韩宿襄亲自到蓬莱殿给韩鸿照请安。

韩鸿照“咦”了一声,“你什么时候也这么勤快了?”

两边有婢女给她捶腿揉肩的,她就微眯着眼睛半倚在小榻上。

“陛下这几日真是辛苦了,做小辈的来探望您的身子,也是应该的嘛。”韩宿襄满脸都堆起了笑。

“呵呵,”韩鸿照笑了两声,不在意的说道:“看过了,我没事,你就不要多操心,没事的时候跟着知同看看,那氏族志要如何排,如何修才是正经。”

“这是自然!”韩宿襄嘿嘿一笑:“不过这一次来,儿是有正经事要求姑姑的。”

韩宿襄自小最喜欢卖乖,韩鸿照一听他叫自己为“姑姑”了,就知道不是家里事就是有他心里有鬼了。

“什么事,看你藏藏掖掖的,说吧。”

“是这样,”韩宿襄说道:“儿为重献相中了崔相家的小娘子,不知姑姑能否……”

他说着,面上笑意更深。

“这事嘛,”韩鸿照扬扬眉:“事是好事,你不是正在和他共事,顺便对他说也不是不可,何必要多此一举来对我说?”

这件事顺便对崔知同说当然可以,可问题是他傻儿子不同意啊,不知道还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是以韩宿襄和桓修玉商量过后,想出来一个好办法。

“姑姑最为事忙,这又忙着朝贡,又急着突厥,儿说这一句话,的确是劳烦您,因此这不是想要一劳永逸嘛,直接为重献和崔相家的小娘子赐婚,您说如何?”

直接赐婚?

正在翻看折子的韩鸿照愣了一下。

刚刚从弘文馆走回来的东方瑶停在门口,闻言,也愣了一下。

“未免草率。”韩鸿照想了想,皱眉说了四个字。

东方瑶走进来问安:“见过国公,见过陛下。”

韩宿襄这边和东方瑶致意完毕,忙着说道:“不草率、不草率,已经相看过好几次了,就等姑姑您的一道懿旨啦!”

这好办法便是,先赐婚,有了婚事压着,就算小兔崽子不愿意,哼哼,也没后悔药可吃了!

“国公想要为重献和崔相家的小娘子结亲。”

待韩宿襄走了,韩鸿照对东方瑶说道。

东方瑶沉吟片刻,却觉得此事不妥。

她之前往颍川送信的时候,偶然间得知韩重献竟然也在往颍川送信,如果不是为了绮容,她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原因了,只是自从李衡义坠马之后,李陵和韩宿襄闹的十分不和,用脚指头想都知道韩宿襄不愿再和李陵又任何交集,只是若真为韩重献再赐婚,他定然是难受的。

“陛下,”东方瑶浅浅一笑:“如今世子也到了适龄,是该为他在宫中某个职位了。”

她决口不提心中所想,一是因为此事是别人家事,不好开口;二则,倘若能要韩重献在宫中任职,他就算心里是怎么想的,直接对韩鸿照说出来,也未免不比她直接说强。

韩鸿照颔道:“你说的有理,重献今年也有十八了,只是他性子闷,要他在别处我也不放心,不如就要他在宫里做个金吾卫,也能看着些,你以为呢?”

东方瑶自然双手赞成,这不就合意了嘛,成国公那行事风格,她还真是不敢苟同,孩子要是这样教,不和你吵个天翻地覆才怪……

东方瑶默默地想。

昨个儿晚上城之还摸着她的小腹,叹息几声,她自然问怎么了,那家伙却道,家里还是有个孩子好。

前几日,思娴刚被诊出有妊两个月,段骁飞乐的合不拢嘴,请假多日不值班,四人一起吃饭的时候,东方瑶就看出来了,城之那殷切的眼神以及他昨晚异常的卖力,统统都说说明他早就也想有一个了。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耳朵热了热,生个孩子多麻烦啊,还要养他喂他,如果他再闹起来,还要好声好气的哄着,这哪里是养个孩子,就是个祖宗嘛,都说本朝公主难嫁,这和娶公主的难度也差不多好嘛。

东方瑶心意一动,回去她就问问城之,问他愿不愿意娶公主,他要是愿意,就自己生好了,要是不愿意,那就不生……

小算盘打的不错,东方瑶忍不住嘴角翘起笑意来,只看得玉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适才娘子在想些什么,一会儿呆呆的,一会儿脸红,一会儿又偷笑?

“娘子,”玉莲忍不住苦着脸埋怨:“你快些走罢,再这样慢,回去又该晚了,昨天郎君还嘱咐我,无论如何今日都不准娘子再拖拉啦!”

东方瑶:“咦,我哪里拖拉了,我是有正经事的好不好?”

“娘子的正经事,就是在这路上发呆吗?”玉莲瞥了东方瑶一眼,小声说。

“促狭鬼!”东方瑶哭笑不得,“好了好了,我快些走就是。”

说着,两步并做三步,果然快了许多。

玉莲心里总算松下一口气,昨天郎君怎么说的来着,要是娘子再晚一刻,她也就晚两刻不能用午膳,这么重要的一顿饭,可不能晚进了肚子……

玉莲心里碎碎念了一会儿,却听身边东方瑶出声道:“是公主……”

元香正向她的对面走去,不知身边站了谁,看着也不像是驸马。

“那不是驸马!”玉莲颇为惊讶的说了一句。

倒不是因为不是驸马她才惊讶,而是因为站在公主身边的这个男人,生的颇为不俗,正是上一次东方瑶嘱咐她暗中叫人画了画像摆在蓬莱殿里供公主挑选的高子澜!

东方瑶呆了一呆,马上反应过来。

高子澜如今升了五品的起居舍人,和元香碰面也不稀奇。

说实话,她还真是挺感兴趣,元想和高子澜是怎么认识的,如果不是相识,恐怕高子澜也不会去万寿观求见她,只是元香为何不见,她便不得而知。

杏眼眯了眯,东方瑶不由得放缓了步子,去打量着这两人。

公主看起来心情难得的不错,一开始只是双手平整的放在腰间,而后一只手忽的一点,指向那太液池。

“夏至以后的三伏天最热,还是要去麟游县的九成宫避暑的。”

“臣之前私以为太液池够宽阔了,夏天宫里倒不会很热,后来才得知,这大明宫正朝暖阳,乌金正悬,就是降温也降不到哪里去了。”

“确然呢,不知子澜是否去过九成宫或是终南山,那里山高林幽,蔽日参天大树不少,比这里是凉快许多呢?”

两人边走边交谈,倒像是相谈甚欢的意思。

“终南山倒是去过几次,九成宫,”高子澜腼腆的笑笑:“臣这般低微之职,哪里能奢求追随圣上去那里呢。”

“这有什么不可的,”元香正色说道:“你若是想去,只要我说一句就可以,不为别的,只为了郎君的一番‘宽厚待人’之谊。”

“公主……那不过是,举手之劳。”高子澜嘴唇微弯。

他适才竟然偶遇元香,也就罢了,本来以为元香早就忘记了他,毕竟都是多少年的事了,谁知元香竟然一点都没有忘记。

“之前问你的名姓,你也不说,没成想今日再相见,你就是就在母皇身边做那起居舍人。”元香颇有些歉疚的说道,如果她早就注意到了,也不会要自己的恩人寂寂无闻这么多年。

高子澜一听,忙推辞作谦道:“举手之劳,公主还能记得,臣已经很愧疚了!”

“莫要再说什么臣了,”元香笑吟吟道:“你我既是朋友,便随意一些可好,子澜?”

东方瑶不觉看的入了迷,也不晓得高子澜和元香说了什么,竟把元香逗得这么开心。

“娘子”玉莲这一声八拐的告饶东方瑶有些受不了了,她忙说:“走,这就走了。”

动身走了几步,却觉得有些不对。

就在不远处的一座石亭中,徐晋正面沉如水的坐着。

他的手渐渐的扭曲成拳。

“他是谁……”

第五十章 拈酸吃醋

糟糕,已经午正了。

东方瑶看了看今天这个大太阳,都爬到自己头顶上了,料想又达不到昨日和城之说好的时间了。

急急忙忙的上了马车,待到了家门口,她忙下来了。

“夫人回来了!”

门房林伯笑着迎上来,“夫人,家里来客了呢。”

“哦?”东方瑶适才也看见了门口的一辆马车,只是这马车太简朴了,一时她竟没怎么在意。

不是思娴夫妇,不是芍儿夫妇,那会是谁呢?

忽然,东方瑶眼睛一亮。

“快扶我进去!”

待玉莲和东方瑶行至上房,门帘揭起时,正看见崔城之拿着一本书不晓得再和身边的少年说什么,嘴角攒起深深的笑涡来,那少年一身朴素的团花圆领长袍,一年多没见,似是长高了,也壮了不少。

“偷渡无人之境出其不意,才能使敌人不备而腹背受敌,即是避敌主力,绕道敌人后方牵制之意。”崔城之指着兵法书上燕王大破陈国一役说道。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裴子元喃喃自语:“原来是这个意思,那岂不是围魏救赵呢?”

两人正说着,崔城之早已听见软帘的动静,抬首冲东方瑶微笑致意。

裴子元顺着崔城之的目光看去,竟是东方瑶回来了,忙起身对东方瑶一揖:“学生见过夫人。”

国子监是朝廷沿袭大燕的教育制度而设,凡是能在其中念书的都是贵族子弟中的佼佼者,比之弘文馆虽逊色,却也是本朝行政教育上的最高学府。

东方瑶本就得知裴子元半个月前就到了长安,只是由于裴子元为了不给裴延知添麻烦,因此特意选择住在了国子监的寓居中,每十日方才能回家一次,因此这是东方瑶阔别一年后第一次见他。

“子元的礼节倒是规矩不少。”东方瑶心道。

她笑着上前虚扶一把:“快起来,也别那么多虚礼了,就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

三人落座。

东方瑶和裴子元说了几句,看的出来,他果然文质彬彬了许多,问学了什么,说是共六学,分别为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和算学,都是最基础的,东方瑶还奇怪,为何不设武学呢,毕竟本朝文武皆重。

裴子元道:“学生生于商人之家,对科举之事本未有多少热忱,如若当初不是夫人和侍郎的提携,将子元送来长安,也许子元一辈子也就籍籍无名了。”

他在这国子监学了虽说只有十来天,可竟才发现,原来枯燥的账本不是他所钟爱的,只有四书五经、治国之道才是他最为感兴趣的,由此,便对东方瑶和崔城之多生出了五分的敬重。

东方瑶心中微微一叹,家世凄苦的孩子,只要有志气,在哪里都不会被埋没,而她和城之也不过是个“引路人”罢了。

“桑弧蓬矢,男儿有志于四方,倘若你真的感激我和侍郎,不如多多读书、刻苦钻研,日后保家卫国,这才是正道。”

裴子元忙点头应是:“学生谨记!”

待三人用膳完毕,东方瑶和崔城之亲自将裴子元送出了府中。

崔城之偏头看向东方瑶,发现人都走远了,自家妻子还是一脸慈祥的笑意。

“夫人。”他弯弯唇。

东方瑶僵硬的回过头来,干巴巴的笑了笑:“城之。”

“为何今日又回来的这样晚?”他说,语气中颇有几分幽怨和不满。

像是……深闺怨妇一般。

东方瑶腹诽道。

“夫人!”崔城之倏的声音高了一高,叫醒她:“我与夫人说话,夫人为何不答。”

东方瑶想了想,叫她如何作答,那岂不是明摆着自己要吃亏,于是坚决的摇了摇头,不答!

看来是学聪明了。

崔城之扬眉一笑,缓缓道:“过几日圣上要动身九成宫,我已经请示过王尚书不会跟着去,夫人还记得昨日你是怎么说的吗?”

“留下来和你一起在京城查看物价。”东方瑶顺口说道。

崔城之:“明日休沐,我打算明日就去看看,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两人这便进了房门,崔城之暗自对玉莲和十五打眼色,示意他们可以退下去。

“自然听夫君的吩咐……唔!”

门一关,东方瑶冷不丁就被崔城之勾腰带入了怀中。

“夫人适才是说什么,听夫君的吩咐?”男人挑着眉,戏谑的看着她笑。

他说话的时候,手已经很不老实的探入衣襟中游走,这般的轻车熟路,东方瑶一阵羞恼。

“是我晚了嘛,有原因的,你听我说!”她振振有词的说道。

屋外是被蝉鸣声聒噪的阵阵燥热的天,室内是被春色缭乱生暖的另外一幅天地。

东方瑶气喘吁吁的靠在崔城之的怀里,手指甲有气无力又恨恨的一点点刮着他的xiong口。

“瑶儿。”崔城之忽然攥住她的小手,“别闹。”

东方瑶暗自撇嘴,她刚才不是要解释来着,这还什么都没说呢,他怎么不听了?

嫌她中午回来的太晚,她这不是事急从权么,结果……谁知道……这个家伙哄骗她早回来是有目的的……

半响,她被这扑面而来的睡意折磨的昏昏欲睡,不管下午做什么,还是先睡上一觉的好。

“瑶儿。”崔城之撑开自己的手臂,卧在她的枕边,温柔的看着她,轻声一唤。

好似有双手抚上了她的小腹,东方瑶嘟囔一声,赶苍蝇似的抬手就轻拍了过去。

这效果当然是可有可无。

崔城之眼睛晶亮亮的,一眨不眨的凝视着自己的妻子,从她的一对修眉,紧闭的双眸,到桀骜不驯的高鼻……

朦胧中,东方瑶似是听到有人叹息了一声。

她皱皱鼻子,翻身抱住了崔城之。

“呼”

午睡起后困乏,她懒懒的打了一个哈欠。

玉莲递上一杯酽酽的茶水,服侍着东方瑶喝尽了。

“郎君几时起的,这会儿在哪儿?”东方瑶随口问道。

“郎君未时三刻起的,这会儿在书房看书呢。”玉莲答道。

换好衣服,东方瑶径直就去了书房。

从窗边望去,崔城之果然实在用功看书,还不时念念有词,显然十分用功的样子,东方瑶玩心一起,轻手轻脚的就走到耳房,悄悄打开耳房的小门,向崔城之的身后走去。

“这是在做什么,我都走到他身后了竟都没反应?”东方瑶心中这样想,惊讶的探头看去,想知道这家伙到底是在看什么。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打眼是一手字迹娟秀的簪花小楷,东方瑶心口悚然一跳,哪家娘子写的心经,怎么会在城之的书桌上……心中顿时一股无名火起。

哪知崔城之早就听到她揭开软帘的声音,半天却再也没听见动静,四下一扫,才发现自己适才看过的那卷心经忘记掩起,就这么大开的呈在书案上。

他嘴角微勾,长臂已经滑到东方瑶的腰际,扣着她的手一拉,将她拉到自己的腿上。

却见自家妻子沉着一张小脸,劈头盖脸的问他:“谁写的!”

第五十一章 盛氏一族

“谁写的!”东方瑶一字一句的问道。

崔城之曾经有无数次觉得,自家娘子傻得可爱,这一次更是登峰造极了。

好啊,你还不说!

东方瑶脸一横,抬手就从书案上捞了过来,她倒要看看,究竟是哪个小娘子敢给她的夫君抄写心经!

“沙沙”,空气中传来一阵翻书的声音。

东方瑶越看越迷惑,这字迹怎么会这么熟悉,就好像挂在嘴边的一个字,知道是哪个,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她疑惑的看向崔城之。

崔城之却从她手中小心翼翼的拿回那本书来,压了压扉页的褶子,“夫人可要小心一些,这字可名贵着呢。”

东方瑶:“为何名贵。”

“因为此字的主人不轻易写,并且脾气还大。”崔城之有模有样的说道。

东方瑶的火气一下子小了下来,什么,不轻易写,脾气还大?

她怔了一会儿,又拿回来那心经看了又看,脸慢慢地红了。

“咳咳,那个,你渴不渴,我去给你端杯茶水。”她清了清嗓子,说道。

“不必了,”崔城之按住她,似笑非笑:“夫人为我研墨好了,红袖添香,这才诗情画意。”

“你!”东方瑶拳头轻轻地落在了他的肩上,又被他双双握住。

“你怎么会有这心经的?”她难为情的问道。

当年送人的时候,也没记得芍儿给了这个家伙啊!

谁知男人微挑了眉:“夫人想知道,若是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东方瑶睁大了眼睛。

可恶。

她才不想知道……

……

“夫人,不是这里,”崔城之指了指自己的薄唇:“是这儿。”

男人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嘴角挑着淡淡的笑意。

他的唇形很是好看,薄薄的,又软软的,如果吻上去感觉应该不错。

东方瑶心想,她应该也不会吃亏啊,可她这高大的形象可怎么办呀!

由于整个人是坐在他的腿上,所以东方瑶骑马比崔城之高了半个头,她窘迫的比划了一下,忽然挣开了男人的手,圈上他的脖子,低头咬了下去。

“怎么样,可以说了吧?”东方瑶问他。

还什么味道都没尝到呢。

想起午时的那一段春光,崔城之还十分回味。

不过他也没打算再为难她,便道:“当年你在西市街头散的时候,正好被思娴捡去一本。”

哦,思娴给了他,可是为何他都没和她说过呢?

唔……可能是不好意思说吧,毕竟当年两个人一见面就冒火星子的。

“夫人字写得好,夫君理所当然该珍藏啊。”男人继续理所当然道。

好像还蛮有道理。

东方瑶一想起她刚才是自己和自己斗气,未免觉得好笑,撇撇嘴,从他身上下来,整理好了衣服坐到一边去,问道:“反正我瞧着今日下午没事,不如我们就去街市上看看物价吧?”

由于最近大唐对回鹘征战频繁,税收难免上调,以至于帝都波及的颇为严重,有民心不稳的趋向。

前几日就有大臣上折子,说是前几日一斗米才五钱,竟然卖到了五十钱,价格高了十倍,并且还有上涨的趋势。

“老汉辛辛苦苦的中的地,到头来自己一粒米都没舔到,能有糠米吃就不错了!”大街上,一位卖米的推车老丈抹着脸上的汗水对路人埋怨道。

“连年征战,好容易过上几年的太平日子,没成想又要打仗,真不晓得朝廷哪里有那么多帐打,哼哼!”一位路过的夫人闻言附声道。

“夫人不懂,”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摇头晃脑,“有国方有家,国家不定,何来你们的太平日子?”

老丈哼了一声,举手想抹一大把脸上的汗水,只可惜烈日炎炎,他的手都完全湿漉漉的了,哪里还能抹去一星半点的汗水?

只能叹息两声,正要抬起车柄来趣阴影里歇歇,却见有块干净的帕子递到了自己的面前。

是个年轻的夫人,一双盈盈的杏眼,仿佛只要看一眼浑身都清爽了许多,“老丈拿去擦擦汗罢,不妨事的。”

见老丈一动不动的看着她,只好将手帕塞到了老丈手中,和她的丈夫转身就离去了。

“哎……”老丈张了张嘴,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只有满大街喧闹拥挤的人群。

这年轻的夫人正是东方瑶,此时正和乔装出来的崔城之相互扶持着上了一家酒楼。

“天可真热啊。”东方瑶感叹一句。

崔城之叫来了茶博士,为两人各上了一碗茶。

白瓷碗,清茶水。

两人各喝了几口,顿时暑热都消除了大半。

“我记得东西二市皆设有市署管理商品贸易,也有维持市场秩序和稳定物价的职责。”

饮完茶,东方瑶问道。

崔城之颔首:“确然,只是因为近来京商堆积粮食,哄抬物价,正巧圣上去了九成宫避暑,无人严治,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这本来就应该是市署的职责,不过偷懒懈怠抑或是官商相护,竟然闹到如今这个地步。

不过他们也算倒霉,总有几个大官是操心民生不愿意去避暑的,这就是撞到霉运了,偏偏碰上东方瑶和崔城之。

看看天色,考虑到这个时候东西二市的市丞可能已经快要下衙,因此两人便一起回去写了一份折子,飞马送到九成宫正在避暑的韩鸿照手中,这事情大约是告一段落。

庭院掌灯以后,月上柳梢头。

东方瑶披着一件斗篷站在窗边,忽然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

崔城之走到她身边来,顺着她的目光向窗外看去,看到的是一弯阙月。

“城之。”

东方瑶闷闷的叫了崔城之一声,侧身靠在他的怀里:“我想了想,当年东方一族被抄之时,我母亲的一族并未受到过多牵连,只是因为家中儿孙凋零,这才搬回了蜀中,那么现在我要是去往蜀中寻亲,不知会不会再遇见什么亲人?”

盛氏一族虽未受过多牵连,可毕竟也是失去了东方一族这个巨大的依仗;再加上盛氏向来女子居多,男子为少,这些年在在本朝世家大族的都快排不上名号了。

东方瑶现在好歹也有了自己的能力,就算不为别的,也该为她的家族着想,这些年来她也在不断打听盛氏的消息,无非就是兄弟姊妹飘零罢了,竟是一代不如一代。

“你若是想好了,我自然全力支持你。”崔城之柔声道。

“可是我有些怕,”东方瑶皱皱眉:“如果……如果真的找不到几个亲人,那我真的无法实现母亲的愿望了。”

“老夫人并没有一定要求你怎么做,你何必呢?”半响,崔城之才轻声说。

话是这么说,可东方瑶自小就是个不服输的性子,就算不能实现母亲宏愿,可也不愿意看着盛氏一族凋零殆尽。

想到此,她忍不住微微叹气。

第五十二章 何为男宠

七月里正是酷暑的日子,女皇陛下带着一群大臣浩浩荡荡的去了九成宫避暑。

这一大早,正是一个暖风熏熏的时候,徐晋换了一身便衣,面色阴沉的出了九成宫。

大街上不起眼的路口,正停着一辆马车,徐晋上了马车,车里那郎君才放下车帘,歪头看过来,“阿晋,你这是怎么了,别跟我说你是晒成这般黑!”

语罢,自顾自的拍腿大笑起来。

徐晋脸黑如锅底:“十五郎,你别笑,我来跟你说正事。”

张十五郎耸耸肩:“阿晋,我觉得你没有必要,公主算什么大事?没成想你不过娶了公主几个月,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你”徐晋被他堵的说不出话来,一口气憋在心里十分难受。

是,他姓徐,是徐家正正经经的嫡子,父亲是宰相,兄长手握重兵,母亲也是京中的名门闺秀,如果不娶公主,他此时该有大把的时间,想斗鸡走狗可以,想逛青楼楚馆可以,就是想去跟他父亲学如何打仗都可以,可是他娶了公主。

娶了公主,从此他只是个没权没势的驸马都尉,一辈子只能仰仗公主。

“我觉得公主不喜欢我。”闷了半响,徐晋终究没有在意张十五郎的话,吐出了自己心中所想。

公主第一眼见他,神色淡淡,甚至这么久,连同房都没有过,当初他听说是公主玉手钦点的他,怎么现在想来怎么不敢信呢!

“我看你是想多了,”十五郎摆摆手,颇不以为然:“公主素来高高在上,不管做什么自有一份端庄,你怎么能看出来她喜欢不喜欢你?”

徐晋当然不是凭这个看出来,公主高傲是高傲,可还要看分对什么人啊。

譬如那个叫高子澜的小小起居舍人!

“高子澜?”十五郎听了此人的名字,颇有些诧异:“高姓不算什么贵姓,公主能看上他?”

徐晋冷冷一笑,讥诮道:“这几日我在宫中常见公主与他相谈甚欢,说不定过不了多久,都能升官了!”

不过是个为了升官发财的小白脸罢了,他还不信,他堂堂一个宰相的儿子还比不上一个寒族的小白脸!

“你也别如此气性,说起来,你这心高气傲也好不了哪里去。”十五郎说道。

“我心高气傲?”徐晋指着自己的鼻子,疑惑道:“那又怎么了?”

十五郎道:“你平时和公主接触不多吧?”

“公主不见我,我怎么和她接触?”他还想尽办法找与公主独处的时间,只要看到她游园,就装作偶遇的样子去拜安,谁知这几次却总是见到那个高子澜。

另一个什么都不如自己的男人站在自己妻子的身边,哪个男人见了不是火冒三丈?可惜他脸指责公主的能力都没有,只能把一切的过错都归咎于高子澜的头上。

无事招惹公主,非奸即盗。

“你呀!”十五郎摆出一副老学究的样子,摇头晃脑道:“平时别那么傲,放下身段来,你想公主好歹也是万千宠爱,你那么冷冰冰的,我要是公主我也不喜欢你!”

徐晋剑眉一蹙,道:“你说的也是,可我到底该怎么放下身段。”逗女人开心,他还真不会。

“你可知康国大长公主当年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是什么?”张十五郎忽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的问道。

“我怎么知道!”

“豢养男宠!”

从张十五郎嘴中吐出这四个字,徐晋觉得犹为刺耳,他当即沉下脸来,拂袖就要下车去。

“哎哎哎,你看看你,我就说你太心高气傲了嘛!”十五郎说道。

徐晋一听到他嘴里说的“心高气傲”四个字,忍不住眼睛冒火,“十五郎,我拿你当朋友才来问你,你都跟我说些什么?什么豢养男宠,你要我去给公主找这个?!”

十五郎不置可否,悠悠道:“阿晋,话糙理不糙,那你说为什么公主不喜欢你,而跟那个叫高子澜的小白脸相处不错?”

徐晋心中的怒火被这一句话给彻底浇灭了。

“女人嘛,其实跟男人一样,也是好色的,你想想,你之前可没少往青楼去跑,现在不也是想一心一意的待公主?”

顿了顿,见徐晋没有再反驳,才侃侃道:“公主和你没有接触,自然看不出来你的好,你只要有那么一两个地方顺着她来,她满意了,不久把青眼转向你了?”

徐晋琢磨了琢磨,貌似……还有那么点道理。

可是,要他真的找男宠给公主,他认为自己做不到。

“这样。”张十五郎见徐晋为难的样子,脑中灵光一现,不知想到了什么,侧头对着徐晋小声说了几句。

徐晋脸上逐渐露出恍然。

……

在家中闷了几天,帮着崔嬷嬷打理了几次家务,东方瑶实在觉得力不从心。

通常崔嬷嬷给她看账本的时候,是她最为走神的时候。

“夫人,您看……”

见东方瑶半天不说话,只是愣愣的盯着账本某个地方,崔嬷嬷忍不住开口。

东方瑶回过神来,眼见台阶下一大圈丫头、小厮在等着她回话,而她竟然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了神……

“咳咳,”她按着嘴角尴尬的咳嗽了几声,最后把账本交到了崔嬷嬷,“先让他们下去做事罢。”

账本倒是翻了翻,崔嬷嬷虽上了年纪,理账的本事却丝毫没有衰减,这么工整清楚的往来支出,她随意看几眼就明白了,是以适才想的别的事走了神。

崔嬷嬷倒是颇为忧虑,“夫人最近是怎么的,看上去倒是有些心神不宁?”

不久前东方瑶派了心腹去了蜀州,因为骨肉亲人分离多年,日思夜想之下难免会心生倦怠。

东方瑶已经许久没怎么睡安稳了,这几日做梦都能看见她的母亲。

“不如下午去曲江转转罢。”

午膳时,崔城之心疼的夹了一块鹿肉递到东方瑶的碗里,眼见着她好容易丰腴起来的身子又陷了许多,哪里能不心疼?

“也好。”东方瑶懒懒的说。

挑了一个不太热的时辰,此时正是黄昏,曲江游人三三两两,大部分都是在凉亭里纳凉,也有在空地里里围在一起喝烧酒的,东方瑶多看了两眼,发现自己进来对酒貌似都不太感兴趣的。

好像一切都是懒懒的。

“你看那儿。”

崔城之指了指天边。

东方瑶顺着他的指尖看去,正见远处浩淼曲江之上,铺陈在天边的是一团美轮美奂、绚丽多彩的彩霞,织锦一般的颜色,混合出烂漫之景。

云蒸霞蔚,果不其然。

东方瑶忍不住抿唇一笑。

第五十三章 胡搅蛮缠

“你说什么呢!”

平地忽起喧闹之声。

众人的眼光都被这热闹吸引了过去。

只见湖边小亭里,烂漫夏花中,本该是一对缱绻的情侣……

一身石榴裙的少女浓妆艳抹,此时小脸惨白惨白的,一只手拎着自己的裙角,另一只手不知指着哪个方向,尖声叫道:“我就这么说,难道我说错了吗!”

“你”

少年一身锦衣,看上去身份非凡,此时却是俊脸通红,满眼无可奈何的厌恶之意。

“六娘,约你出来非我所愿,”少年冷冷一笑:“既然你看不上我,我也不会纠缠于你。”

回身欲走,竟是要离开。

“慢着!慢着!”六娘小手紧紧地扯住少年的衣服:“韩重献,你没搞错吧?”

她瞪大一双星眼,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是崔六娘,崔六娘!那个女人是什么玩意儿,身份卑微的弃子而已,你是不是有眼无珠,你真是个瞎子!”

“我是瞎子。”

衣服被扯的有些变形,韩重献管都没管,反而嘴角扯出一丝讥讽的笑意,“不是瞎子怎么会答应父亲和你一起出来?”

“你!你!”崔六娘一听这话,顿时被气的七窍生烟,眼圈也红了大半,想她一个娇滴滴的贵女,什么时候忍受过被当街辱骂的屈辱,偏偏眼前这少年还是她所钟爱的。

“好啊,你有种!”崔六娘一抹鼻涕,鲜红的嘴唇张开:“我今天非要你哭着求我!”

她倏然从袖口抽出一封信来,贴在韩重献的眼前:“你瞧瞧,当今国公爷的世子,究竟在给哪家的女子日日写信诉相思!”

说完,还举着那信绕了一圈。

周围不知何时已经聚集起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游人,有好事者闻言,不由得起哄道:“国公爷的世子,难不成是成国公家的?”

“呦,这名头可不小啊,怎么当街和一小娘子拉拉扯扯,你瞧瞧那小娘子哭的!”

众人立时窃窃私语起来。

本来韩重献是个身材高大的少年,崔六娘不过是个小娘子罢了,再加上她一哭,眼圈红红的,是个人都会以为是韩重献在欺负崔六娘!

韩重献藏在衣袖底的手渐渐地攒成一个拳头,“你从哪里找的信。”

那信上赫然是写着“绮容亲启”四个大字,待韩重献看清楚了,心中的怒火几乎要喷涌而出。

好在他是有修养的世家子弟,也不能当街跟崔六娘似的自导自演,自吹自擂的惹人看笑话。

“把信还给我,之前的事既往不咎。”

韩重献面色一沉,伸手去夺。

可偏偏是他这幅不卑不亢的语气,使崔六娘愈发觉得韩重献好欺负,她眼圈也不红了,殷红的嘴唇扯出一个大大的笑来:“我偏不!”

然后趁着韩重献不注意,往后快速的退了几步,两手一交叠,“刺啦”将手中的信一撕两半。

“刺啦”

“刺啦”

这一声一遍一遍的像魔咒一般在韩重献的脑袋里无限回放。

“jiàn rén!”

他终于失控,忍不住失手一个巴掌甩了过去。

“呼”,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怎么回事?

听到那边逐渐聚集起人群来,东方瑶忍不住道:“是怎么了?”

崔城之并不是爱凑热闹的性子,便说道:“可能有好事者,我们不必多管闲事。”

东方瑶附着点点头,两人携了手,打算到另一边安静些的地方。

“jiàn rén!”

少年的声音嘶哑中带着几分愤慨,没来由叫人心头一颤。

东方瑶怔住,这声音好像有些熟悉?

“韩重献……”崔六娘捂着自己粉白粉白的小脸,呜呜的就哭了起来:“你竟然打我,你这个混蛋竟然打我,我要回去告我阿爷,我要你死!”

东方瑶和崔城之对视一眼,显然对方也是十分惊讶。

一地碎纸屑,小娘子蹲在地上捂着脸哭,身边连个婢子也没有;少年冷着脸,惨白惨白的,哆嗦着手也蹲下去,一点一点的捡起了地上的碎纸屑。

东方瑶和崔城之冲开人群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都散了罢,有什么好看的!”

玉莲和十五各自喊了一声,驱赶着兴致勃勃的人群。

东方瑶上前扶起了崔六娘,崔城之顺手扶起了韩重献。

“小娘子莫哭了。”东方瑶捏着帕子给她擦了一擦,擦下一帕子的铅粉。

崔六娘犹自抽泣,一边还念叨着:“你是谁啊,你走开,我要我阿娘!我要杀了韩重献这个杀千刀的!”

“崔娘子,”东方瑶冷眼看着她:“大家闺秀在外争执,成何体统,崔相就是教儿育女的么?”

这声音有些冷,崔六娘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倒是觉得这声音有几分而书,此时眼皮终于抬起来了,“啊!”

她叫了一声,瑟瑟发抖起来。

崔六娘虽娇蛮,可毕竟不傻,之前在宫宴上,她有幸见识过东方瑶一面,她记得阿娘还告诉她,若是见了这位宁国夫人,可得好好的巴结她……

巴结……巴结……

崔六娘欲哭无泪,她怎么觉得自己都快要结巴了呢!

“我……我……”她顿时窘迫又尴尬,一时也忘记刚才是怎么被气的大哭而毫无形象了,嗫嚅着嘴巴不知说什么好。

韩重献的定力显然比崔六娘好上许多。

崔城之道:“不知世子和娘子究竟为何争吵,大庭广众之下,到底于颜面不好。”

此时,韩重献的仆人已经赶过来了,帮着他把地上的纸屑收拾到一处,拢了起来,韩重献垂着头,低声道:“多谢夫人和侍郎,要你们看笑话了。”

东方瑶心里暗自一叹,想来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本来想拉韩重献一把,谁知道韩重献好容易混上个在韩鸿照身边的小职位,韩鸿照又跑到九成宫去避暑了。

“六娘子,”韩重献略微沉心,强迫自己和崔六娘对视:“我没亏欠于你,你也莫要再折磨我,这信的事情我可以不再追究,但是你我绝非良配,实话说,和你见面是被我阿爷逼迫,此后还是莫要再相见的好。”

语毕,他对着东方瑶和崔城之各自一揖:“劳烦夫人和侍郎了。”竟是头也不回的走了。

崔六娘看的眼呆,心底泛着酸水,喃喃道:“凭什么,凭什么我还比不上一个落魄皇子的女儿?”

“谁要你来的晚呢。”东方瑶心道,不过一想缘分这事能说的清么?

来的早来的晚不是问题,关键是那个人心里有没有你。

她把手里这个烫手的山芋塞给了一边傻眼手脚呆呆的婢女,“把你家娘子带回去罢。”

转头一看,原来韩重献早就走的远远的了。

第五十四章 以死相逼

一大早,韩宿襄怒气冲冲的就出了自己的寝殿。

他如今是在九成宫里,和女皇出来一起避暑的,自从昨夜接道仆人的信来,说是自家儿子和崔相的女儿在曲江闹得人尽皆知,简直要一口闷气晕死过去了。

这是养了个什么混账儿子!

晦气!

韩宿襄气的浑身发抖,当晚便命令仆人连夜把龟儿子给他送到九成宫里来,不仅是给崔知同赔罪,也是向女皇求罪。

“崔老弟!”

崔知同进了宫,在婢女的指引下和韩宿襄见了面。

“国公爷,”崔知同神色复杂,捋着自己的一把小胡子:“我虽然年纪小,把闺女养的有些娇怪,可你也知道,这养闺女和养儿子不能相提并论,我家六娘不过是说了世子几句,世子何必要当着这么多人面要她下不来台,这以后谁还敢娶她?”

“崔老弟,你消消气!”

韩宿襄陪着笑,先把面子拉了下来,“那个小兔崽子,等会儿我绑了他来给你赔罪,之后送到圣上那里,不管圣上如何处罚他,都绝不会多回一句嘴,你说如何?”

崔知同叹了一口气,手扶着石桌就坐在了石凳上,“世子年轻气盛,小女蒲柳之姿,看不上倒也是情理之中……”

“哪里的话!”韩宿襄忙打断崔知同,说道:“他要是敢不娶小娘子,我一定打断他的狗腿,看他敢勾搭谁去!”

话糙理不糙,崔知同掩着嘴咳嗽了一下,打算给个台阶就下好了,“国公爷莫嫌弃愚弟才好,说到底,国公爷才是女皇陛下最为亲近的人。”

“哪里哪里。”

韩宿襄笑着送走了崔知同,不过一刻,桓修玉接着来了。

“哎呀,桓老弟,您可算来了!”

韩宿襄仿佛见到救星一般,迎着桓修玉就送到他的位置上,叹道:“婚事是好事,可惜我养了个猪狗不如的龟儿子,半点不听我的话呀!”

桓修玉道:“大哥先别愁,适才崔相是怎么说的?”

韩宿襄把崔知同的话转述了一遍。

桓修玉心中冷笑,真是个老油条,自家女儿,丢脸丢成那个样子,话都可以那么说。

不错,崔六娘手里那封韩重献写给李绮容的信,是他给的,他还嘱咐崔六娘,无论谁问都不能说信是他给的。

结果貌似还不错,两人在曲江吵的人尽皆知,韩宿襄和崔知同同时大失颜面。

“唉,”桓修玉佯叹一口气,疑惑道:“大哥也莫要如此悲性,我只问一句,你可知小郎君为如此执拗,难道说他和崔家娘子就看的那么不对头?”

韩宿襄支吾起来,说实话,傻儿子喜欢一个落魄皇子的女儿并算不上什么令人敬佩的好事。

“算了!”他眼一闭,心一横,反正桓修玉都这么为他着想,也不能事事都瞒着人家罢?

“是因为颍川王的女儿。”

李绮容和韩重献定过亲,两人又青梅竹马,就这么一句话,桓修玉立刻就明白过来。

他装作很惊讶的样子:“大哥说的是真的?”

“还能有假!”韩宿襄恨铁不成钢的说道:“可恨我一辈子就这么一个儿子,否则非要打杀了他不可!”

桓修玉劝慰了他一回,又打保证一回,定会在女皇面前为小郎君说情,韩宿襄立时感激涕零,送走了桓修玉。

韩重献很快就被捆来了九成宫。

韩宿襄早就准备好了鞭子棍棒招呼他。

“说,你以后还敢不敢了!”他举着一根手腕粗的棒子,指着韩重献的鼻子道。

韩重献脸有些白,大约因为连日的骑马,身形都消瘦了一大圈。

“儿不敢了。”他清冷冷的说道。

韩宿襄一愣。

龟儿子说什么,说不敢了?

他耳朵没听错罢?

本来在手中跃跃欲试的棍棒顿时没了用武之地,韩宿襄也不退缩,硬是杵到他的胸口,沉声道:“你还愿不愿意娶崔六娘?”

“愿意。”

韩重献没有理会父亲陡然瞪大一倍的双眼,继续说道:“之前都是儿的不是,这几日儿已经想通了,与其傻等着绮容,不如早早的成家立业,也好回报阿爷和阿娘的恩情。”

韩宿襄叹了一口气,扔下手中的棍子,“你早这样说不就好了?”

“你说什么?!”

排云殿中,韩宿襄再次瞪大双眼,不敢置信的看着自家儿子。

脸被抽的生疼,韩宿襄第一次体会到被亲生儿子出卖丢脸的滋味是什么。

“重献,你住口。”

韩鸿照皱了眉,说道:“你阿爷今早还跟我说,你早已经决心悔过,会娶崔相家的小娘子,怎么现在又是另一番话了呢?”

这话问的是韩重献,看的却是韩宿襄。

崔知同虽然是宠臣,可毕竟跟她没有血缘关系,韩宿襄就不同了,那时她的亲侄子,是她的依仗,如今看着韩重献这么一副傲骨打不直的样子,韩鸿照也很是恼火。

小孩子毕竟年轻不懂事,是以她对韩宿襄略有些不满。

“教子无方!”

韩鸿照指着韩宿襄,斥道:“重献小的时候多乖顺,你看看这些年被你教成什么样子了!”

韩宿襄老脸一阵红一阵白。

“竖子!”

缓兵之计,竟然骗他老爹,韩宿襄忍不住高声喝道:“你良心被狗吃了,你早上来的时候是怎么对我说的!”

韩重献一副不咸不淡,破罐子破摔的样子:“儿不孝,求陛下责罚。”

说完噔噔噔磕了三个响头。

“你!”韩宿襄气的rěn wu kě rěn,一时之间也不管这是在什么地方,捞起身边一个白玉瓶,就冲着韩重献跑了过去:“小兔崽子,老子今天非要把你打到求饶不可!”

“父亲!”韩重献一手撑住韩宿襄砸来的玉瓶,一边道:“父亲不要再逼我,否则,我也只有以死明志。”

韩宿襄尚未反应过来韩重献这是什么意思,便眼睁睁的见韩重献松了撑住他的手。

手中失去了阻力,那玉瓶劈头盖脸的砸在了迎头而上的韩重献的头上。

“噼里啪啦!”

人倒了下去,鲜血流了他一手。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韩鸿照气的一手狠狠的拍着坐榻上的隐囊,怒道:“还不快去请太医!”

韩宿襄傻着眼,身子几乎软倒在地上。

第五十五章 冒死救主

晴空万里,鸟鸣蝉叫,青山绿水共为邻,深山之中自有一段惬意。

元香懒懒的靠在小榻上,时而抬起眼皮来看身边的高子澜一眼。

高子澜正在作画,画得是天台山的绵延不绝和葱翠绿树。

“把这个给舍人。”

见他画时额角渐渐渗出点点的汗珠,元香端起案几上一杯在冰块中浸过的杏酪,递给素云:“快拿过去。”

素云应了,果去递给高子澜。

高子澜忙推辞:“不必劳烦阿监,某自己来就可以了。”

元香笑道:“子澜不必推辞了,我见你似是有些累了,不妨歇一歇,喝一口散散暑热。”

虽说天台山这一带是不热的,不过高子澜素来腼腆,他小时候不常和女子打交道,见过元香一面之后便情之所钟了,此时坐在她身边,自然是如坐针毡,怎么样都觉得不合适。

前几日和她说了几句,元香得知他擅长作画,便寻了个闲的时候叫他来这边的骊山坐坐,顺便做一幅好话。

两人聊了好一会儿,他才得闲做起画来。

高子澜应了,坐回矮凳上,饮下一口凉甜适宜的杏酪。

“公主!”绿意忽然匆匆走过来,在元香耳边附声:“成国公世子在排云殿……”

如此如此,说的元香柳眉微蹙:“当真?”

绿意点点头。

元香对着高子澜歉疚道:“抱歉子澜,我有些事要先走了,明日再见罢。”

子澜道起身作礼:“无妨,公主有事先走便可。”

元香微微一笑,这才离去。

来到排云殿的时候,却见满地狼藉,碎片落了一地,一边的婢女引着她到了偏房,重献闭目昏睡在小榻上,周围围着一群人。

“你说说你!你说说你!唉……”

韩鸿照指着韩宿襄,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重献都以死相逼,她还怎么好训斥他,只能反过来责备自己这个没轻没重的侄儿了。

“重献孩子这样小,你以为自己这个年纪还能再有子嗣吗,倘若有个山高水长,你日后怎么有脸去见这孩子早死的娘?”

韩宿襄唯唯诺诺,不住的道歉。

“行了行了。”韩鸿照觉得有些糟心,不就是想来九成宫避个暑,大热天的哪来这么多冒火糟心的事儿啊。

“母皇。”元香唤了韩鸿照一身,盈盈施了礼,上前几步:“您消消气。”

“元儿来了。”韩鸿照面色稍霁。

好容易劝完了母皇,又劝了成国公一回,元香有些疲倦了。

出了排云殿,有个小厮引上来,满脸堆笑:“那个,公主,驸马打发我来问问,今晚可要与他一同在骊山赏月啊?”

元香皱眉挥了挥手:“不去了,本宫有些乏了,再说罢。”

小厮脸上的笑凝滞了半响。

这么被公主的“再说”打发了有数次了……

元香当然没有在意,况且,她本就不在意。

回了寝殿,她觉得身上有些疲倦,就在素云的服侍下吃了半盏茶,上床歪着去了。

素云和绿意走的时候掩好了门,正待退下,只见有个内侍小碎步跑进来,急道:“好姐姐,你们快去看看罢,不晓得小厨房是怎么了,里面竟然是一地的血!”

素云悚然一惊,道:“你说清楚了,哪里来的血?”

那小内侍苦着脸道:“奴婢哪里敢进去看呀,适才听着管厨房的姐姐说的,一定要叫我找个帮手过去,奴婢想不出谁来,只能来唤姐姐们,万一这死了人……哎呦!”

绿意抬腿就要跟着走,素云忙拉住了她,“公主还在里面休息呢。”

绿意道:“这不是还有禁卫在这儿看着么,没事的,云姊,我们快去看看,别真出了什么事才好!”

绿意向来是个急性子,素云唬不住她,只能随她跟着那小内侍走了。

一刻钟之后,门口的侍卫忽然觉得小腹一阵疼,纷纷扔了手中的刀戟跑去了茅厕出恭。

却根本没有看到,有个形色诡异匆匆的老婢女,指使着两三个内侍晃进了紫云殿。

黄昏时刻,子澜仍在骊山上一点点的作着画。

他突发奇想,是不是夜晚的群山,更为寂寥呢,白日里热的仿佛直冒青烟,青山绿水都敌不过这沸腾的热气,说不准深夜的骊山,也自有一段风情。

于是画着画着,他就没料到失了时间。

好在画已经润色完毕。

补完最后一笔,高子澜面上的欣喜一一敛去,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落寞。

公主自然是公主,而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起居舍人,就算公主拿他做朋友,毫不避讳与他相见,可他却不能不管不顾,不爱惜公主的名声。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急着作完这画,好跟公主告辞。

幸而他与看守九成宫的守卫长是旧识,此时虽已宵禁,也好在他那里住一晚,捱过去再说。

这画呢,就趁着宫门未下钥给公主送去赏玩好了。

念及此,他不由得加快了步子。

“呼呼呼”

“噼里啪啦”

什么声音?

离着紫云殿愈发的近,高子澜很显然从风声中听到了古怪的声音,并且还有……不同寻常的味道。

他心微动,快步走到宫门口,却见门口竟然一个守卫都没有,只有散落在地上的一排刀戟。

倏然,他双眼微睁。

一排青烟从雕栏玉砌之间缓缓飘到上空,伴随着这青烟的,还有烧焦的味道,他飞快的奔入偌大的紫云殿中,迎面便见几个婢女闷头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火!”

待他看清了殿中冲天的火光,忍不住喊了出来:“快救火!着火了!”

声音喊出去了,适才他过来的时候正见到一队禁卫,他们耳朵灵敏,想必很快就会跑过来。

高子澜却十分心急,眼见着这大火噼里啪啦的从内而外的烧,倘若伤及公主……

他想也没有多想,拔腿就冲着坍塌的楼檐和火光冲天的热流奔了过去。

元香是在一阵阵撩人的热流中醒来的。

她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似乎连动嘴的力气都没有。

“你们韩家的女人,都该死!”

昏倒之前,她似乎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谁……那个声音,如此恶毒,听来好像是……仁寿公主。

是了,她母亲、姐姐、儿子,全都死在母皇的手中,她怎么可能不恨呢。

那个女人,满脸都是毁天灭地的恨意,怎么能不要了她的命。

也好,也好。

元香忽然想笑,是不是死了,就可以到地下去见她日思夜想的人了?

这样死了,骨头都不会剩,这样来赎罪,不知道他会不会原谅自己……

意识逐渐的模糊。

元香闭上眼睛,静静的等待着死亡。

“公主!公主!”

忽然,耳边传来高子澜焦急的呼喊。

第五十六章 仁寿公主

祥云殿

徐晋匆匆披衣出来,只听四周一阵喧闹,不由呵斥道:“这是怎么了?”

“哎呦!了不得了!”一个徐晋未见过的内侍小跑到徐晋面前,苦着脸叫道:“驸马快去看看,紫云殿起火了!”

“什么!”

徐晋大脑豁然一片空白,他抓住内侍的衣领喊道:“公主有没有事!”

周围愈加鼎沸起来,有哭着喊着叫救火的,有喊人去救公主的,一时之间躁乱异常,那内侍没听清徐晋的话,颤抖着嗓子细声细气的问道:“驸马说什么?”

“我说,公主!”徐晋吼了一嗓子。

“公主……如何了?”内侍被震得不知东西南北,竟然反问他。

徐晋差点被噎的背过气去,“哼”的一声推开了内侍,飞奔而出自己的寝殿。

成排的禁卫和四下里乱跑的婢女内侍来来回回提着水本来跑去,浓重的烟味还不及紫云殿一里都能闻得到,火势却越来越大,已经有人通知了女皇,更多的是提水来灭火的婢女。

石安京自知此事自己难逃干系,当机立断的从一边的小婢女手中夺来一桶凉水,把自己全身上下淋了湿透,又吩咐几个禁卫照做,打算进去背出公主。

“将军,你不能进去啊!”一个大胆的禁卫拦住石安京,“这里面都快烧塌了,你是我们的头儿,你若是有个意外我们怎么办!”

石安京一把甩开那人的手,“再不进去救公主,我们都得死!”

不仅是他们,那是要灭族的,全家老小的命,可都在他的裤腰带上了!

“噼里啪啦”的碎裂声持续入耳,火光开始蔓延至一侧的偏殿,浓浓的白烟只扑人的双眼,才讲讲靠近大门,石安京就觉得自己的眼睛不能视了。

“快……快来……”

高子澜背着元香,一只手撑着半断的栏杆,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般。

双眼模糊不能视,他强忍着大腿被烙烫的灼热,憋着一口气踹开倒在面前的木门。

“咳咳!咳咳!咳咳!!”

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他忍不住剧烈的咳嗽起来,游丝的呼吸也被这最后的一击打垮,他再也支撑不住,半跪倒在了地上。

石安京惊呆了。

他堪堪跑到被烧到焦黑勉强能辨认出形状的大门口,便见一个浑身上下被烧到衣衫破烂,满脸脏黑的男人破门而出。

“公主!”

他将要喊出一句来,不想有人比他还紧张,已经先替他喊了出来。

看得出来,公主似乎没事,石安京总算稍稍放下了一颗心。

徐晋飞快的将元香抱起来,顺便踢了一脚高子澜。

刚才那喊公主的正是徐晋。

他虽然和高子澜接触不多,但是这几日偷偷观察了高子澜无数次,因此适才只扫了一眼就认出救公主的男人是高子澜。

一想到连石安京都没有救出元香,高子澜这么一个此时应当在宫外的外臣却出现在元香的身边,徐晋嫉妒的简直要发狂。

韩鸿照被一众婢女内簇拥扶着赶到了紫云殿,此时紫云殿的大火已经差不多被破灭,只见她的女儿奄奄一息的躺在地上,任由一命太医掐脉诊治,韩鸿照忍不住悲从中来,强推开揽着她的婢女们,奔了进来。

“元儿!”

她叫道:“元儿如何了,有没有受伤?”

太医先为元香大体看了看,发现并无性命之忧,便拱手道:“圣上安心,公主只是一时昏迷而已,幸好被救出的及时啊!”

众人接着把元香抱上了步辇,将还在昏迷的她抬到了排云殿去歇息。

反而是救人者,默默无闻。

被徐晋踹了一脚的高子澜喘着粗气伏在地上,听到太医说公主无事之后,他总算是长长的松了气。

幸好,幸好元儿没事。

幸好,幸好他今晚一念之差没有回去。

石安京见公主无事了,扭头一看,高子澜正满脸疲惫的准备站起来。

他忙上前扶起了他,“郎君慢些。”

很快,仁寿公主就被带到了韩鸿照面前。

“jiàn rén!”

韩鸿照亲自甩了她一个巴掌,却依旧不解气,连着又甩了数个巴掌。

“你伤我可以,为何要动我孩儿!我今日定要将你剁成肉泥!!”仿佛是觉得不解恨,韩鸿照又补充了这一句。

“呵!”

不过短短几年,仁寿公主已经消瘦成了一个干瘪的老妪,头发半白,衣衫散乱,十分狼狈。

但她依旧倔强的哽着脖子嘲讽:“怎么,你现在知道自己的女儿有多重要了?你杀我孩儿的时候怎么没有考虑一下别人的女儿呢!我的女儿还那么小,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韩鸿照,你以为你很爱你的女儿么?你忘了你年轻的时候是怎么折磨她的了吗?你忘了你又是怎么折磨昭仁太子、泗水郡王、颍川王的了吗?”

“你根本就是个没人心没人性的东西,你根本不懂什么叫做骨肉亲情!你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

“恶魔!恶魔!”仁寿公主犹自喃喃般骂道。

韩鸿照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不过在场的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说半句话。

她强逼着自己听完仁寿公主的话,“你说完了?”

仁寿公主只是冷笑连连:“李唐百年基业在你手里毁于一旦,韩鸿照,我诅咒你!你将来必众叛亲离,无一子真心待你!”

“这个天下,是你抢过来,最终也绝不会属于你!”

“你住口!”韩鸿照像一头暴怒的狮子,猛然扼住了仁寿公主的喉咙,“你住口!!”

嘶哑的声音响彻整个排云殿,霎时间,好似整个排云殿只剩下了这两个女人。

桓修玉当先反应过来,忙对着曹吉祥打了个眼色,接着他便和王德一齐上前,拉住了韩鸿照。

“圣上息怒!”

众人齐齐跪下告罪。

仁寿公主被掐的半死不活,嘴里还不断的吐出几个要命的字眼:“祸水……祸水……你不得……好……死……”

韩鸿照则是双眼赤红,手中力道加大,仿佛要不顾众人阻拦先掐死仁寿公主解恨。

人要是掐死了,想问的什么可都问不出来了!

曹吉祥一时焦急,急中生智,忙从腰间解下一块帕子塞到仁寿公主的口中。

口中多出了一个障碍物,仁寿公主自然说不出话来了。

一群人又好说歹说,总算是将韩鸿照劝下来了。

随后,帮凶也被一一押解上大殿。

“谁指使你们这样做的!”桓修玉质问道。

这些婢女和内侍都跪在地上不发一言。

“还能有谁?”韩鸿照冷冷一笑:“忠心的狗,既然你们愿意跟着她死,就全家,不!全族!跟着她一起死!”

“处以极刑!”韩鸿照咬牙切齿道:“全都给剁成肉泥,一个不留!”

“是是是。”

看守宫城的是石安京和金吾卫长曹成,闻言忙点头哈腰。

“陛下!陛下!”

这时,偏殿忽然传来婢女焦急的呼喊声。

韩鸿照浑身上下打了个机灵,也不管谁被问罪谁还没被剁肉泥的,焦急的叫道:“这是怎么了!”

“公主醒了!”婢女们欣喜道。

第五十七章 一道谶言

宜祥二年七月的这一场宫乱在一场声势浩荡的血腥tu shā中结束。

女皇下旨凡是参与这场宫变的人全部灭九族,领头之人处以极刑,凌迟处死。

仁寿公主是被当场赐死,尸身剁成肉泥,头颅被带回长安悬挂在皇城之上,以警戒世人。

东方瑶每每看到那被挂在城墙之上、血淋淋的头颅总忍不住要吐,因此她一连几个月都没踏进皇城半步。

至于为什么仁寿公主袭击元香,东方瑶猜可能是韩鸿照平时宫殿防备太严密,仁寿公主想要报仇根本就找不到突破口,因此才将矛头对准了喜欢独居的元香。

而她更没想到的是,当日将元香从大火中,冒着生命危险将其救出来的人,竟然就是她一直熟悉却没机会打交道的高子澜。

幸好有他及时救出,元香并无大碍,严惩了仁寿公主一干人后,又发落了看管不力的千牛卫长石安京和金吾卫长曹成,并直接赐官高子澜翰林侍讲学士以及秘书省校书郎一职,可谓是一步登天。

与此同时,韩鸿照却仿佛进入倦怠期一般,直接停了每日在九成宫的早朝。

“听说女皇陛下常常做梦?”

“做的都是些什么梦呀?”

“无非就是鬼怪锁身呗!”

“我听说呀,那公主被斩杀的时候,嘴里还在说,就算是死,做鬼也不会放过她!”

“听说如今九成宫戒备森严多了,不到暮鼓的时辰就早早下了钥,尤其是女皇身边的禁卫,更是增了一倍多!”

……

每次东方瑶出门的时候,听的最多的就是街坊邻居门对于一个多月前发生在九成宫那场宫乱的蜚语

她倒是写信问过元香,元香说无事,当时她就是身子疲倦,才被小人下了药昏迷,多亏了高子澜将她救出……

不知为何,这几日东方瑶总觉得心神不宁。

“去大慈恩寺拜一拜罢。”

崔城之实在没有办法,说道。

“也好。”东方瑶心不在焉的点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她喃喃道,“我总觉得还有一场更大的风暴将要来临。”

而此时的宁静,都是风雨欲来前的征兆罢了。

“那你当如何?”崔城之紧紧地扣住了她的手。

东方瑶低头瞅着两人紧握的手,微微一笑:“只要我们夫妻一心,不管多大的磨难我都不会怕。”

“我的愿望,不是身居高位,只是守好自己的一方小家,守好心爱之人,守护大唐,平生夙愿,仅此而已。”

她轻声念道。

翌日一早,两人便收拾好了行装,坐车直往大慈恩寺。

大慈恩寺在城南,之前东方瑶倒是来逛过一次,不过当时她完全没什么心情,后来闲了,也只是偶尔陪着芍儿和思娴来上个香而已。

大约是时候还早,大慈恩寺的门口也只有两个小沙弥在扫地,一见有人来了,这才引着夫妻两人进了佛殿。

跪在蒲团上,东方瑶和崔城之各自凝神拈香祷告。

“信女东方瑶,在此祈愿,别无他求,惟愿所愿之人康健,一世长安。”

她心里默默的念着,而后盈盈一拜。

此时,崔城之也拜礼完毕。

香雾袅袅,混合着檀香淡淡的香气,出来佛殿,东方瑶顿时觉得清爽了许多。

秋至之后天气凉爽了许多,此时又是清晨,因此天气十分爽朗,可谓秋高气爽,闷热一扫而光。

“可开心了一些。”崔城之指背轻轻的在妻子细腻的脸上刮了一下,见她面上露出笑靥,也忍不住唇微笑,嘴角攒起深邃的笑涡。

“嗯!”东方瑶笑着颔首,揽住了崔城之的胳膊,说道:“我们去雁塔广场看看好不好,之前来过几次,都没认真看。”

“没认真看,”崔城之不由失笑:“怪不得每次思娴都说你陪她来的时候总是心不在焉,不看四处风景,究竟在想些什么?”

东方瑶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她平时那么多的事,不是忙着给女皇拟敕,就是帮着她处理朝政,因此满脑袋都是这些了,哪里有时间观赏四处的风景?

“想你!”她没好气的说。

崔城之怔了下,虽然明知她是在说笑,仍忍不住追问:“当真?”

“当真什么?”

“你刚才说走神在想我。”

“我说了吗?”

东方瑶瞪大一双杏眼,很无辜的耍赖:“不记得了。”

“你这丫头!”崔城之很无奈,不过他自有法子制她,便淡定道:“也好,我每日惦记着夫人,自然以为夫人也惦记着我,如今就是庸人自扰,看来那些来自西域的好酒,还是送给别人的好,否则送了夫人,可真是有些自作多情了。”

“哎哎!”一提到酒,东方瑶顿时有些急,“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呀!”

往常崔城之下衙回来的时候,时常会拎着一两壶酒,据说是特地要刚刚从西域回来的同僚顺手带回来的,不仅不掺水,价格还很是实惠。

此时两人正巧走到广场中央,只见面前有一高大的铜像,周围有花团锦簇点缀。

东方瑶无意瞥了一眼,那铜像铸的是僧人取经之景,泛着金光,惟妙惟肖。

四周绿草铺地,夹以鹅卵石小道,不远处有僧人晨起扫地,十分幽静的景色。

“城之……”东方瑶忙拉住他,要说几句话。

“两位施主。”

这时,面前站了个身着褐色直缀的僧人,双手合十。

崔城之稀奇的瞅了东方瑶一眼,目光闪到面前的僧人身上:“不知师父有何事?”

一炷香后,那僧人引着东方瑶和崔城之两人进了一间净室。

待僧人走了,东方瑶低声问道:“是谁要见你?”

崔城之迟疑了下:“难道不是有人要见你?”

东方瑶摇头:“我怎么会认识这里的……”和尚。

不对。

说到和尚,东方瑶还真认识一个,不就是济世么,可问题是,那家伙是个假和尚呀。

脑中飞速的转了转,东方瑶又想出了一个人选。

玄明!

曾经她在蓬莱殿,韩鸿照身边的时候,有幸见识过一面玄明。

可是玄明,又为何要见她呢?

东方瑶想不明白,她和玄明唯一有联系的,大约除了韩鸿照,便是高仙则了,她记得高仙则是玄明的师兄,可毕竟高仙则也去世几十年了。

“你当年出生之前的谶言,可是先太史令所做?”崔城之忽然问道。

和东方瑶想到一块儿去了,东方瑶微微颔首:“确然,这谶言在我未出生之时便已有定论,说实话,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听她一顿,崔城之不由皱了眉。

“不明白女皇陛下对施主的执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第五十八章 陈年旧事

“不明白女皇陛下对施主的执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东方瑶和崔城之闻言,皆是一愣。

玄明一身灰色的直缀,外罩一赤色的中衣,静静立着,鞋履依旧是一尘不染的样子。

东方瑶心里先微微吃了一惊,这么多年来,玄明竟像是一点没变的样子。

听说高仙则活着的时候,就是一副世外高人容颜俊美的模样,莫非世上真的有长生不老之术?

“敢问高僧,这句话乃是何意?”

到是崔城之先开了口。

玄明指了指位置,示意可以坐下说。

他呵呵一笑:“唐突二位施主了,适才贫僧偶然经过雁塔,看见二位,因此才想着请二位净室一聚。”

答非所问。

东方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是偶遇,那他方才说的那句话,又是何意?

待三人入座,有小沙弥进来斟了茶,而后徐徐退出。

袅袅直上的烟雾仿佛氤氲了眼睛,东方瑶只觉得玄明的脸都模糊起来。

玄明叹了一口气,先说道:“永昌十二年,也是师兄圆寂的那一年,冬夜某日,他在终南山占得一卦,便连夜下了终南山,回到大明宫,将得出的谶言告诉当时尚为皇后的女皇陛下。”

“也是那一年,皇后虽在人前无上荣耀,背后却成颓势,与先帝开始生出嫌隙……而这道嫌隙,正是因为师兄。”

话说到这里,玄明顿了一下,语气无限惋惜。

昔年高仙则保养有术,故而一直有着年轻俊美的容颜,年轻时云游扬州,一时兴起,曾为一韩姓商人算卦,这一算不要紧,竟是这商贾之家中该出一位至尊!

当然,他并没有直言,而是说,这家的女儿,将来当贵不可言。

话说的太过隐晦,人家反而听不懂,只当是和尚随口胡诌,因见他容貌沉稳俊美,是以不曾随意打发,反而邀请他在家中小住了多日。

也是那个时候,韩鸿照第一次认识了高仙则。

惊鸿一面,从师兄临去时的口述中,玄明已经听出了深深的遗憾。

毕竟一个是待字闺中的少女,一个只是漂无定所的僧人,高仙则终究还是离开了韩家,离开了扬州。

直到许多年后,他再回大明宫,依旧是那个放荡不羁、来去自如的太史令,韩鸿照却变成了久居深宫、不受宠爱的德宗嫔妃。

少女不再烂漫,多年的深宫岁月,使她被迫磨去所有的棱角。

他一念之差,于心不忍,便暗示她德宗皇帝将命不久矣,好要她尽快找到自己的归宿。

可韩鸿照能找到什么好的归宿呢,她不过是一个还年轻却不受宠爱的妃子,生下子嗣简直是天方夜谭,可以说,后半生是无望了。

她不甘心,她曾说,这世间最不缺的就是有野心的人,她要做人上人,为了她的家人再也不受无端的欺凌,再也不要有人因为她是商人之女而凌辱于她。

“后来,她遇见了先帝。”玄明叹息着说完了这个故事的最后一字。

再后来,不必玄明说,东方瑶和崔城之也想明白了。

高仙则既然与皇后接触亲密,先帝怎能不嫉妒,也正是因为他的一念之差,在宫中数次搭救皇后,才有了后来的世人猜测不断的暴毙而死。

正是因为对高仙则的无比信任,所以才对他做的谶言深信不疑,韩鸿照笃定高仙则不会骗她,殊不知,那是她此生见高仙则的最后一面。

与其说,韩鸿照执着的是东方瑶和那道谶言,倒不如说,她执着的一直都是高仙则。

东方瑶也终于明白,为何大慈恩寺的密道为何会与蓬莱殿相通了。

“这是我的命么,”东方瑶轻轻的问:“为什么,在我尚未出生之时,我的命运就已经被注定了呢?”

她不愿意做命运的傀儡,孤独的活着,为何当初不能随她的父母一起消失呢。

玄明平静的看着东方瑶,只是一个眼神,仿佛洗净了她心脏中的浊气。

“施主,执着,是祸根呐!”

“执着是祸根。”东方瑶念过这五个字,不懂,为何执着反倒成了祸根?

“命运是什么道理,自古以来无人看透,就算是师兄在世,亦是不能。贫僧修行多年,倒是有些了悟。人活一世,本就生于红尘之内,想要超脱红尘之外,是万不能的;而能无愧天地,命里有时与命里无时,其实皆是一种答案。”

“关键是,你想要怎么做。”玄明淡淡道。

……

出了大慈恩寺,东方瑶还是有些恍惚。

玄明告诉她的东西似乎有些玄妙,她好像听懂了,也好似没听懂。

此前她一直觉得未卜先知这种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因此不放在心上。

当初小荷还问她信不信谶言,其实,打心眼里,她不愿意相信,如果相信了,那岂不是意味着要她听老天爷的摆布,一辈子成为韩鸿照“平衡朝野,称量天下”的工具?

直到后来元香写那封信,要她对命运重新有了认识。

这个认识当然没有要她醍醐灌顶,反而是更深的迷茫。

人活了这一世,如果提前知道了自己的命运,该如何呢?

玄明告诉她,执着是祸根,关键,是自己想要怎么做。

“城之!”东方瑶忽然抓住崔城之的手。

崔城之显然也是在想玄明的话,入了迷,反应的有些迟钝,“…怎么了?”

“他……他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些呢?”东方瑶迷惑道。

韩鸿照和高仙则的陈年旧事,如果没人说,那么恐怕谁也不会知道。

崔城之沉默了片刻,缓缓道:“也许,他是在暗示什么。”

也许是心有灵犀一般,两人都下意识的看了对方一眼。

东方瑶郁闷道:“暗示什么,你倒是说呀!”

却见崔城之摇摇头,老实道:“我不知道。”

东方瑶被气得哭笑不得:“不知道你说什么!”

故弄玄虚!

崔城之微挑了帘子,看见路边正好有个馄饨摊,便招手停了下来。

“怎么了?”东方瑶奇道。

“出来逛了这么久,想必你一定饿了,我们来吃一碗馄饨?”

好像真有些饿了,东方瑶微微颔首。

待两人下了马车,招呼老板娘上了两碗馄饨。

东方瑶摸摸自己干瘪的肚皮,看到桌子上正好有瓶醋,便顺手拿来一股脑儿倒进了面前热腾腾的馄饨碗里。

崔城之讶然:“瑶儿,你……你没事吧?”

他记得妻子平时对醋也不是特别稀罕啊?

东方瑶对他挤出一个笑来。

不是她特别想吃醋,而是有些……恶心!

“唔!”她忽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躬身弯着腰,干呕起来。

第五十九章 锦囊妙计

明明是一碗鲜热的馄饨,东方瑶却不知为何,不仅提不起兴趣,反而腹中翻涌一股恶心之意。

本想着多倒些醋能纾解这种感觉,不曾想……

东方瑶边扶着桌角,边攥着自己的喉咙干呕,头晕目眩之际,却仿佛什么也吐不出来。

“瑶儿!”

崔城之见她如此难受,顿时手忙脚乱,忙上前递给她帕子和水,又对十五叫道:“快去找醴泉坊的孙医师!”

“夫人这是怎么了?”

这时,正在卖馄饨的老板娘忍不住上前来问几句。

东方瑶干呕完了,觉得还有些难受,只能靠在崔城之的怀里,眼皮虚弱的抬起来:“多谢这位娘子……方才我也不晓得是怎么了,就觉得恶心的难受。”

她眨眨眼,看着周围不断投来的目光和还在灶上沸腾的馄饨,感觉自己似乎是打扰了老板娘的生意,便歉疚道:“是我唐突了。”

“娘子这是说的什么话!”

那老板娘倒了一杯温水,慢慢喂她喝了下去,眼珠子一转,好似有什么话要说。

“娘子今晨早起的时候,可有干呕之意?”

东方瑶略有些诧异,“确然,只是那感觉一闪即逝。”是以她也没在意。

“今天早晨就这样了?”崔城之声音略有些急:“昨日呢,为何不说?”

都是他的疏忽,她不舒服,他怎么一点还没察觉出来?

“那夫人最近,可是经常觉得十分疲惫,多眠?”老板娘面带喜色的问道。

东方瑶张了张嘴,“是啊……”

她怎么会知道?

老板娘没再问下去了,剩下的交给医师来就好。

她起身来,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眉开眼笑:“好叫夫人知道,当初我怀头胎大宝的时候,就是夫人如今这个模样儿!”

说完,她一个健步走到了灶前,继续熬她的馄饨去了。

东方瑶脑袋里是一片空白……什么怀头胎,什么大宝,和她有什么关系?

崔城之手颤抖着扶起了东方瑶,“瑶儿。”却欲言又止。

东方瑶心跳飞快的跳动了几下,艰涩道:“她的意思是……难道是……我怀孕了?”

最后两个字,说的声音小小的,似是有些羞涩。

这声音仿若带着一股动人的魔力,顺着他的耳朵流入心脏中去,崔城之觉得,他竟从未听过听过这般的天籁之音,只是一个小小的水花,在他心中炸开一片五彩斑斓的涟漪。

“嗯。”

几乎是抑制不住自己的喜悦,他强自镇定的说道:“不过,不过我们还是要请医师来看看的好。”

很快,医师被请到了崔府中。

孙医师捋着胡须,一副深藏不露的样子,打量打量东方瑶的面色,又问了几个问题。

崔城之手攥成一个拳头,摆在案几上,一言未语。

房中除了医师和东方瑶的一问一答,似乎十分安静。

“夫人,”孙医师又问道:“不知夫人的月信,多久未至了?”

东方瑶凝神想了想,迟疑道:“大约是……一个月?两个月?”

玉莲忙在一边接道:“医师,有一个多月了!”

“哈哈!”医师终于笑起来:“恭喜夫人,贺喜崔侍郎,宁国夫人已经有妊近一个多月!”

“医师,当真?”崔城之那手仿佛终于有了用武之地,猛的攥住医师的手。

“自然,自然,”医师艰难的抽出自己的手来,哈哈一笑:“侍郎放心,老丈我这点数还是有的,绝对不编瞎话骗人,夫人的干呕、多眠、疲惫,正是由于身怀六甲之故,还当调理好身子,这些都是有妊初期的征兆……”

崔城之仔细的听了半响,医师嘱咐的要注意的事宜和应当忌口、补充的什么的东西,一概记了下来,这才亲自送走了医师。

东方瑶靠在榻上,有种不敢置信的感觉。

直到崔城之再回来,紧紧地把她勒在怀里,她感觉自己可能要憋死。

“哎!哎!”她用力捶了他几个拳头,您老要掐死我吗?

“对不起对不起!”他忙道歉,“是我太高兴了。”

东方瑶看了他半响,从来没有一次觉得他这么老实过,不由好笑,这个家伙今年都快三十,不知道算不算老来得子,凭他这么卖力……

崔城之捧着自家娘子的小脸,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灼热的她几乎睁不开眼。

“怎么了?”她声音像蚊呐般小。

崔城之低下头去,轻轻吻了她的嘴角,将她小心翼翼的揽入怀中,问道:“想吃什么,可还想吐?”

与此同时,九成宫中,韩宿襄的心情却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煎熬。

他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该怎么办呢,如今女皇被公主遭袭一时搞的焦头烂额,不仅身子病了,早朝都搁置许久了,连他这个亲侄子都爱答不理的。

他去找桓修玉想办法,怎么着也不能和崔知同把关系搞僵罢,毕竟他虽然有权有势,可那崔知同也是女皇宠爱的近臣,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仇敌要强,不到万不得已,他并不原意和崔知同闹开。

并且,他一直觉得韩重献是故意跟自己对着干的,先不说颍川王走了多少年了,就是那个崔家的小娘子,也不必李绮容差啊,凭什么韩重献就非要跟他老子作对呢?

“我看这个事,尚有待商榷。”桓修玉端起茶盏,了一小口,沉吟道。

“怎么商榷呢,我可是答应了崔相,一定要重献娶她闺女的!”韩宿襄无可奈何叹气道。

虽说他素来不是个一言九鼎的人,可那要看话是对谁说的。

崔知同是个宠臣,可不是个善茬。

万一他那天脑子抽了,非要背后捅自己一刀,还打着自己儿子薄情寡义的名号,那他该如何收场?

“大哥应当看的出来,这几日女皇陛下十分焦心,”桓修玉冷静的话语把韩宿襄的跑的神拉了回来。

“还不是因为那个该死的仁寿公主,”韩宿襄嗤笑:“当初圣上就应该斩草除根,谁知道丧心病狂的女人能干出什么事来?”

桓修玉摇头,复低声道:“你可记得仁寿公主死前对圣上说了什么?”

韩宿襄怔了怔,他只记得仁寿公主的话很刻薄,好像是诅咒圣上什么来着?

“李唐。”

桓修玉的嘴中缓缓的吐出这两个字。

韩鸿照再厉害,几年后也不过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妪,她的儿子命再苦,却也是李唐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国公爷,”桓修玉淡淡一笑,将茶壶中的水缓缓的替韩宿襄倒满,“与其想着靠别人,不如靠自己,既然小郎君不愿意娶崔氏女,那就遂他愿也无妨。”

韩宿襄眉皱了皱,“你是说,要颍川王……”

第六十章 燕归故巢

“颍川王……”

沈如柔盯着自己的丈夫,木然的念出来这三个字。

毫无分量的三个字。

“是个颍川王又如何呢,容儿的及笄之礼,你我却连支金钗都拿不出来。”

李陵默然无语,半响,他才缓缓道:“我记得阿韵还有支金钗,就用那支罢。”

“你在说什么?”沈如柔的声音猛地一拔高:“那是妾室所戴的玩意儿,我女儿的及笄之礼,你要我给她戴那种不值钱的东西?!”

“那你能有什么办法。”

“我的办法?”沈如柔忿忿道:“你一个大男人要我想办法,你自己想办法了吗?!”

李陵垂下眸子,拨开面前案几的几片枯叶子,“别吵了,没有用的。”

他这般冷淡的姿态,沈如柔终于泄了气,她瘫坐在蒲团上,“我该怎么办呢,我的容儿还那样娇弱,我的寄儿还小……”

她歪头一看,刚出生不久的小儿子乖顺的躺在襁褓中,闭着眼睛,小脸干瘦。

蒙老天开眼,果然三年之内,她就有了亲生的儿子,再也不用忌讳李衡义那个庶子。

因为实在多灾多难时出生,故取名为“寄儿”,只盼着他健康长大,莫要如此羸弱不堪。

可是……可是还有什么用呢,如果当初她早生下这个孩子,恐怕也不会有之后那么多纷扰。

“三天之后,就是女儿及笄的日子,你若是不愿意用那支金钗,我记得我还有个金臂钏,拿去融了,或许能再打一支金钗。”

这是他想的办法,或许也只有这个办法。

“难道夫君没有觉得,”沈如柔幽幽的开口:“我们有更一劳永逸的法子的吗?”

“什么?”

“回长安。”

“哼,李陵竟然笑了,“痴人说梦!”

他说着,边站起来,“别想了,我们没钱没势,连给做金钗的银子都拿不出来,怎么回去?”

“办法都是人想的,”沈如柔撇撇嘴,追上他说道:“你要想,女皇百年之后,谁来继承她的皇位?”

李陵愣了愣,连适才想吩咐窦珂去准备午膳的话都忘了说。

百年之后,是啊!百年之后谁要继承女皇的皇位。

他陷入了沉思。

沈如柔又道:“你是他亲儿子,如今忠愍太子、泗水王都先后惨死,我不信她能把她所有的儿子都赶尽杀绝!”

“别胡说,”李陵皱了眉:“三哥那是咎由自取,犯上作乱,其心可诛!二哥的死,哪里能和母皇又什么关系?”

“世人可是皆说,忠愍太子之死是因为……因为,那个什么的。”沈如柔在李陵如刀的眼光下,总算是及时住了嘴。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也能说得出来?

沈如柔讪讪道:“话糙理不糙,我看近来母皇身子不好,不如你上个折子,就说是回长安看看她如何?”

话说到这里,只见游廊一侧下来一名妇人,她拉着小女儿走过来,笑道:“姐姐和夫君都在呀!”

沈如柔对冯氏向来没什么好感,一见她便下意识的往后退了退。

冯氏仿佛没有察觉到,仍自笑道:“今日风和日丽的,我听说城郊的光明寺今日要举行地藏fǎ hui,不知夫君和夫人可想去瞧瞧?”

沈如柔不以为然道:“不过是个fǎ hui罢了,有什么好看的。”

李陵却是问道:“光明寺的佛签可算灵验?”

冯氏没料到李陵会突然问这个问题,楞了一下说道:“自然是灵验的,要不平时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去呢!”

李陵沉吟了片刻,说道:“收拾收拾,下午去一趟罢。”

“什么……”沈如柔瞪着李陵,明显对他的回答很不满。

午后,一家人乘车去了郊外的光明寺。

光明寺果然香火鼎盛,地藏fǎ hui刚刚结束,人还稀稀疏疏的在寺中闲逛着。

“难道不是来看fǎ hui的?”

沈如柔嘟囔一声。

冯氏显然也十分疑惑:“郎君,fǎ hui已经结束,我们还来做什么?”

绮容走在李陵身边,淡淡道:“阿爷是来求签的?”

李陵低头赞赏了看了女儿一眼,不错。

一家人进了大殿,李陵对沙弥说明了来意,沙弥便指点了香事,从高大的案几上拿下一个竹木签筒递到李陵手中,“施主请便。”

随即退了下去。

感觉手指头有些僵硬,李陵忍不住动了动骨骼,摇晃起来。

“这个东西真能有用吗?”沈如柔忍不住道。

“嘘”李衡义手指抵在嘴边,姿势不太方便的跪着,“阿爷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

“沙沙沙”,签筒在李陵的手中不断的晃动着,须臾,终于落下一支竹签来。

李陵深吸一口气,将它捡起来,睁开眼来仔细看。

“燕归故巢,旧人新院,君愁我愁,不若罢酒。”

小小的签上,刻了这十六个高深莫测的小字。

第一章 万全准备

“咕噜咕噜”,从皇城而出的囚车沿着朱雀大街向着西市的街口招摇而去。

“一生事业在梦中,半世功名一场空!”

囚车中,有人狂笑低吟。

“那是谁啊?可真是……”夹道两边,有不认识的人指指点点。

“可真是狂妄!”有位布衣的年轻人替那适才的老人接上了。

“小郎君呀,慎言!”老人一根手指头抵在嘴边,小心翼翼地说道。

“唉!”年轻人背着手,摇头叹息一声。

看上去年纪不大,囚车中将要被押赴刑场的这位郎君,倘若忽略他嘴角的血迹和面部的淤青、脏乱的囚服,依稀可以认出是个颇为英朗的青年。

只可惜此时却蓬头垢面,处于必死之境。

“但愁死前身后事!”

嘴角强撑的笑意终于消散了,王翰一只血迹斑斑的手扶上囚车的栅栏,起身一寸,睁大眼睛看着路边对他一直指指点点的路人,心中莫名的悲叹,嘴角溢出一声低沉的音调。

“血溅寒门依旧忠!”

依旧忠!

他彻底瘫坐下来,靠在栅栏上,沉重的耷拉着眼睛。

没救了,彻底没救了,他作为唯一的一只出头鸟,成为桓修玉与御史大夫之间争斗的牺牲品,可他并不后悔,也许这是他的使命,从数年前泗水王被贬,他的叔父被流放开始,就注定会有人替他来还债。

只可惜了,当初他天真的以为只要自己有真才实学,不管是谁的近亲,在朝中都有一番出头之地,勉勉强强的进了御史台,现在才知,昔年若是没有宁国夫人的一臂之力,他早就回老家经商去了……

王翰有点难过,宁国夫人的知遇之恩,他是还不了了,但愿自己的死能震醒整个朝堂,不再沦为桓修玉崔知同之流一手遮天、攀附权贵的工具。

辚辚的马车声渐行渐远。

李衡乾负手立于人群之中,眼睁睁的看着囚车中那个据理力争以至于不惜以死亡为跳板的青年奔赴刑场。

人群开始跟着囚车移动,窃窃声不断。

有人说,王翰是个死脑筋,早知道桓侍郎深的女皇宠幸,还敢以下犯上故意惹恼他,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事情的起因源于一个平静的早晨,只是因为王翰入皇城之时并未向桓修玉让路行礼,因此被侍御史韩仲dàn hé,王翰不甘示弱,当即回击,dàn hé桓修玉敛财盗民、中饱私囊。

这么一dàn hé可不要紧,御史台中的官员立时分成了两个派别,今日你剥陈芝麻,明日我煮烂谷子,而桓修玉却光明正大的作壁上观,这事情传到女皇的耳中,自然十分恼怒,桓修玉却又偏偏替王翰求情,自怜了一番自己的身世。

女皇这些时日来一直在蓬莱殿养病,以至于对外界甚嚣尘上的传闻有些迷眼,干脆发扬她雷厉风行的一贯作风,直接将王翰关进了大理寺的诏狱,大理寺寺卿判决王翰僭越不尊之罪,议定将其秋后斩首。

是以今日,正是王翰被斩之日。

李衡乾面色沉峻,似是没有跟着凑热闹的心思,他对窦长宁道:“我们回去。”

窦长宁心里有些难过,自从被幽居在长安的别院,这是这几个月来他们第一次出来。

出来的理由是置办酒席,因为再过几日,就是李驰四十岁的生辰了。

去天香楼置办了一处酒席,窦长宁叫了小厮上了几道小菜,打算午膳就在这里伺候李衡乾用过了。

寻了单间,李衡乾临窗坐了下来。

不多时,门被轻轻推开,走进来一个国字脸,美髯生威的男人。

高知远坐了下来,微挑着软帘眼风向窗下一扫,低声道:“郎君,可有人跟来?”

李衡乾道:“有人,待会儿你从楼中密道出去,切勿被他们发现。”

高知远又道:“杜主事要我来知会郎君一声,是时候做好完全的准备了。”

“务必要左右监门卫和神策军避敛锋芒,薛泰是崔知同的直系下属,为人颇得其真传,猜忌多疑,万不能要他们出差错。”

监门卫和神策军是他费尽心血扶植的夺宫心腹,绝不能在这个紧要关头出纰漏。

高知远颔首。

李衡乾打了个眼色,“你赶紧回去,莫要让别人发现,一个月后寻时机再见。”

高知远应了是,这便打开房中的密道离开。

须臾,有店博士入门来送菜汤,李衡乾用完后才上马回了别院。

别院不大,李衡乾两三步就到了上房,先给李驰和窦氏请了安,说了一应生辰的事宜都完善好了,窦氏嘱咐道:“从简便好,排场大了只怕遭祸。”

李驰刚想说话,喉中痰上来压的他咳嗽了一声,窦氏忙侍候着李驰饮了一口茶水。

“阿爷的伤风怎的愈发严重了?”李衡乾问道。

李驰摆摆手,脸因为咳嗽有些红:“天凉罢了……和你说的你可记住了?只有一家六口在一起吃,莫要浪费太多银子!”

自从住进来别院,连日常的花销都不够,时而还要为李驰煮汤熬药,日子过得紧缩了一些。

李衡乾颔道:“阿爷放心好了,儿有分寸。”

窦氏又偷偷的拉了李衡乾到一边去:“芸儿虽身子一向康健,可有了身子的女人就不比从前了,我已经嘱咐婢女多看着些,你也要时常嘘寒问暖,莫要因为杂事冷待了她!”

李衡乾笑道:“阿娘安心,芸儿既然是我的妻子,我自然多出十二分的心来待她。”

窦氏这才松了一口气。

李衡乾回房的时候,楚芸正歪在小榻上,手里捧着一个绣绷。

她没瞧见李衡乾回来了,李衡乾是怕楚芸在午休,因此没要婢女出声,谁知楚芸还没有休息,就在等着他。

窗外的柔光打在妻子的侧脸上,看似清淡如水的容颜亦是别有一分无边春色。

李衡乾心中柔柔一动,上前拿下了她手中的绣绷,仔细一看,绣的是两只合欢鸳鸯。

“郡王,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楚芸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忙要起身为李衡乾倒茶。

李衡乾按住她,笑了笑:“不必,是我打扰你了,你这是绣的鸳鸯?很好看。”

他找不出什么击节称叹的词来,只觉得妻子绣的却是栩栩如生。

楚芸觉得耳朵一热:“夫君谬赞了,只是无聊打发时间罢了。”

李衡乾问了她今日有没有不适,楚芸答没有,她虽是第一次怀孕,却并没有太大不适的反应,想起来刚会爬的大娘,便将这好消息告知了李衡乾,李衡乾果然高兴,“那我去看看大娘。”

婢女挑着帘子巴巴的看着李衡乾走了,忍不住嗔道:“娘子怎么提到了大娘,郡王刚来就走了呢。”

楚芸面上笑容淡淡,不置可否:“你去把案几上的梅子拿来。”

第二章 很是头疼

身上穿着松松散散的长袍,玉莲一边扶着东方瑶,将她搀到庭中的矮榻上。

“吁”

东方瑶呼出一口气来,摸摸自己已经圆滚滚的肚皮,心中一阵感慨。

刚开始三个月,可被这小家伙折腾死了,早上起来晕,洗漱晕,用膳也晕,总是莫名其妙的饿,大半夜的从橱里端出昨日剩的糕点吃,喝完凉水接着上榻休息。

后来有几次吵醒了城之,他干脆直接吩咐玉莲每日睡前在房中备好了新出锅的糕点……

东方瑶忍不住按了按自己的肚皮,六个多月了,肚子好大啊,什么时候才能把它生下来,虽然有的时候还可以跟它说话,但是这小家伙太不老实了……欲哭无泪啊!

崔城之回来的时候,妻子正靠在隐囊上昏昏欲睡。

崔城之上前去抽出了她手中的那卷书,翻着看了看,原来是本游记,记述江南胜景,小桥流水、乌篷清水,才子佳人。

手中的书乍被抽去,东方瑶揉着眼睛问道:“你回来了。”

他适才沐浴过,换上了一件浅紫鹤纹素软缎长袍,玉簪束着墨色的长发,十分的丰神俊朗。

东方瑶心中柔软,不由自主的想道:孩儿生成他这般的模样也不错。

便要起来,崔城之上前扶住她,“去哪儿?”

东方瑶小小的打了个哈欠,“我今日闲来无事,在房中做了一道芋粉团,现在还在灶上热着呢!”

又马上吩咐玉莲:“快去拿来。”

玉莲诺声而退。

崔城之微微蹙眉,攥紧了东方瑶的手,扶着她的腰两人往房中走去。“这么大的肚子了,怎么还要亲自下庖厨,这些事情,要玉莲和嬷嬷来安排不就好了?”

东方瑶笑道:“我无事可做,闷的慌呢,正好看见这书上记载这芋粉团的做法,便试着做了一做,况且,这团子做起来也不麻烦呀,就是芋粉和米粉混合在一起,拌上鸡肉馅蒸熟而已。”

进了屋,很快芋粉团就被端上来了,崔城之对玉莲嘱咐道:“日后不可再要夫人操劳庖厨之事。”

东方瑶嗔道:“你别怪玉莲,是我要做的,我不做这个,还能做什么呀?”

平时没事就打瞌睡,再不动动恐怕生下孩子来就胖成猪了!

她摸摸自己的腰身,感觉很郁闷。

崔城之尝了一口芋粉团,入口松软、粉糯,竟然真的十分美味。

“两个月没入宫,圣上免除了我入宫服侍的定省,还不知道最近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东方瑶看着崔城之,慢慢说道。

崔城之眸光微凝,放下了手中的竹著,轻声道:“宫里哪里有什么事,你还是在家安心养胎,过几日休沐我就带你去乐游原可好?”

东方瑶一只手捋着鬓角的碎发,漫不经心道:“今日早晨我正在后院逛,就听见墙外一阵喧哗……”

群贤坊离着西市就隔了两个街坊,东方瑶要是真听不到才怪,不过她也只是听到喧闹罢了,西市喧闹是常事,可早晨就不正常了,因为城中东西二市都是在午后才能挂幌营业。

崔城之唇,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瞒她,“王翰被斩首了。”

“王翰?”

东方瑶脑中过了一遍此人,好似认识,又好似不认识。

“他本任侍御史一职,被侍御史韩仲所挑拨,犯言直谏圣上,因此落得被斩首的下场。”

“王翰……我认识他,对吧?”东方瑶问道。

崔城之心中微叹了口气,“确然,他叔父乃是泗水郡王的幕僚王,当年参加你的诗会,你还曾因为欣赏他提点过。”

东方瑶默然一刻,“城之,你实话说,是不是这些日子,圣上时常暴怒?”

不仅她时常暴怒,连沉寂许久的密议司又东山再起了,告密之风再兴,不知多少人在此中遭殃。

“自从仁寿公主一事之后,圣上时常晚间做噩梦,桓……侍郎便在蓬莱殿中作陪,长此以往,怎能……”

崔城之欲言又止,东方瑶心里明白,桓修玉明摆着是抓住了女皇的软处!

“我想入宫……”。

“不可。”

东方瑶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崔城之断然拒绝:“瑶儿,不可莽撞,你知道日夜陪在圣上身边的是谁,就连与圣上血脉相连之人尚不能幸免,你又能如何?”

东方瑶觉得胸臆中憋了一股气,便解释道:“我不是……我只想入宫看看。”

看看到底桓修玉是怎么作威作福的。

“你且安心。”

崔城之攥住了她的手,温暖而有力:“如今你正有孕,就算不为我想想,也该为我们的孩儿想想。”

他声音很轻:“莫要让他有事。”

东方瑶迟疑了下,半响,方道:“其实我现在没什么事的,我只是怕,怕来不及而已。”

“不,”崔城之摇头,说道:“你可知,颍川王马上就要入京了。”

东方瑶双眼微微睁大:“颍川王?”

随即吐出一口气来,幸好颍川王要回来了,但不知这是谁的主意?

仿佛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崔城之神色却依旧严峻:“是桓修玉。他说近来朝中局势不稳,建议将颍川王接回长安。”

“就这样?”东方瑶讶然。

仔细一想,却又觉得不对,韩鸿照绝对不是一个听凭他人挑唆之人,难道说,她也有意将颍川王召回?

“圣上百年之后……”东方瑶沉吟道:“你以为会是谁?”

韩鸿照死后,你以为会是谁做皇帝?

是继续推举一位女皇,延续她的大虞,还是将皇位传给李唐宗室,多年心血毁于一旦……不对。

东方瑶掌心忽然一紧,就算是元香来做,可元香也姓李啊!

除非……除非那个人是韩家子弟。

崔城之在东方瑶耳边低语:“圣上的心思一向琢磨不透,不过就目前来看,是颍川王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那日你曾对我说,桓修玉与韩宿襄交情颇深?”东方瑶想起一事,又斟酌着问道。

崔城之颔首:“这在朝中也是人尽皆知的事了。”

“还真是有心机的一个人。”东方瑶沉声说道。

可问题是,桓修玉私下里和韩宿襄交好也就罢了,韩宿襄毕竟在朝中无官职,可桓修玉既然能把手伸向女皇最为宠爱的侄儿,谁知道他私下里又会如何的拉帮结派呢。

“莫急。”

崔城之见她面上隐隐有怒气,安抚道:“万事我有分寸,会帮你担着,但是瑶儿,你不能,你现在不是一个人,听我的好不好?”

东方瑶知道他的担心,但是一想到桓修玉在朝中作威作福、败坏超纲,偏偏所有人都拿他没有办法,就异常的焦躁。

也许,也许女皇只是一时的纵容而已。

她端起一杯杏酪,慢慢的饮了下去。

第三章 催情之药

公主府里的小厮采购了许多酒水。

酒库的管事帮忙推车的时候,对小厮问道:“府里要举行什么宴会?”

小厮回答的很干脆:“不知道!”

“嘿,你个白眼儿狼!”管事戳了小厮一指头:“你负责去置办的酒水,你还说自己不知道?”

那小厮摸着自己的头,委屈道:“俺确实不知道,公主又没说要举办宴会。”

管事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也是,公主这些年来愈发不爱凑热闹,怎么会想着要举办什么宴会呢,没得伤费脑。

他把这话原封不动的说给徐晋听。

“驸马爷,就是这样!”末了,又补充一句:“说不准是自己要喝的……”

徐晋皱眉瞥了管事一眼:“公主平时是贪杯的人吗?”

管事摇头不知:“小的来公主府的时候不早,只知道公主闲来无事才会喝上一两杯。”

他见徐晋垂眸不言,忍不住问道:“这些日子怎的不见驸马来陪公主了?”

语气中带着丝讨好和小心翼翼。

徐晋从案几上端起来一个水青茶盏,了一小口,淡淡道:“关你屁事。”

管事被噎的说不出话来了,忿忿的想,呸,就管你的事!自己不过就是个可有可无的摆设么,在府里的地位还不如那高郎君好呢,巴结你还不如巴结他……

一抬头,徐晋正阴测测的盯着他。

“我不陪公主,是不是也有人陪她?”

管事咽下一口唾沫,很识时务地打了个哈哈:“驸马爷说笑了,你若是不来府里,平时还会有谁来?不过是公主的朋友罢了,公主素来喜静,也厌烦款待与琐碎之事,都是我们帮忙打理着,就是有人来,自然也当知会您一声!”

徐晋听着很受用,他就是这个意思,颔道:“那你且说说,都是公主的什么朋友?”

管事数完了,徐晋黑着脸走出了酒库。

从卯时坐到巳时,元香一直呆呆不动。

绿意在窗边站的实在是腰酸,脚下忍不住迈了一小步,素云忙拉住她。

“公主又魔怔了,我们不去劝劝?”

素云摇头:“不过就这一日罢了,你何必要打扰她,让她自个儿好好静静就是了,午膳的时候我们再进去。”

绿意“嗳”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日头缓缓的移动着,光线打在七彩琉璃珠帘上,折射出流光溢彩的星星点点,有数颗招摇的星星闪进了元香的眼睛里,晃得她心肝儿发颤。

“公主,午膳的时候到了。”素云敲了敲门。

元香捏了捏眉心,应道:“拿过来罢。”

须臾,有婢女迤逦而入。

满桌珍馐,一室酒香。

元香倒不理会山珍海味,只是端起一个银壶,将酒水倒入碗中。

一杯,一杯,接着一杯。

“噼里啪啦!”只听屋里传来杯盏倾倒的声音,素云和绿意心一惊,忙撩开软帘来看,却见元香喝的面色酡红,此时双手中还捧着一个瓷碗,在哈哈的笑。

“糟了!”

二婢对视一眼,忙将冲进屋中将元香一左一右扶起来。

“娘子,娘子你怎么了?”素云低声的唤她。

元香面上的笑容逐渐的消失,“我看见他了……你们出去!”

尾音冰冷。

素云和绿意皆是心惊肉跳,如今的永平公主可不是当年的元香,她们两人早就不敢有话直说了!

绿意掩门出来,满心的难受:“云姊,怎么办,看着公主难受,我感觉自己快要死了!”

素云沉默半响,低声道:“你去找高郎君来吧。”

绿意面上一喜:“我也是这样想的!”

素云盯了她一瞬,道:“你不该如此,绿意。”

“为什么,云姊,难道你不喜欢高郎君么,娘子只有和他在一起时,才看上去没那么难受。”

素云没说话,手指甲有一下没一下的刮着自己的裙摆,“你去吧,记着,莫要人看见了。”

绿意应声离去。

她将高子澜请来的时候,一来一回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高子澜才用过午膳,绿意就登门了,他二话没说就进了公主府。

“公主。”

高子澜在门口轻轻唤了一声。

没人答应,只有风动珠帛的清脆之音。

高子澜看了素云绿意一眼:“怎么回事?”

素云悄悄走到窗边,只见元香正靠在小翘几出神,似是气息有些不稳,胸口一起一伏。

素云走回来的时候面色有些难看:“也许是……哭了。”

高子澜轻声推门而入,他走到元香身边,蹲下去想扶她起来。

公主身子软软的,一动不动的任他携着。

手好烫,高子澜垂眸去看元香的手,泛着淡淡的红晕,他沿着小臂一路看去,元香半眯着明眸,小脸上晚霞朵朵。

“你回来了,”元香努力支撑住自己的身体,滚烫的手一点点抚上高子澜的脸,含笑的望着他:“你终于回来看我了,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原谅我了。”

高子澜身体僵硬,闻到她身上浓厚的酒气,默了半响,才低声道:“公主,我不是……我是高子澜。”

元香好似没有听见,她蹙蹙眉,呢喃道:“你把我扶到床边好不好?”

高子澜便将她扶到床边,心脏一瞬间从天堂坠到地狱。

“你去哪儿!”元香一把扣住高子澜的手,吓得他身体忍不住往后一缩。

元香忽然坐起来抱住他的腰:“别走,我错了好不好,你知道不知道我等你多久了,从昨天晚上我就等,我以为你能不计前嫌来看我一眼,至少和我说句话好不好……”

高子澜深吸一口气,解开元香的手,蹲下来去端详她的脸色:“公主,你醒醒,我是高子澜,你喝多了。”

元香的脸愈发的红,她扯了扯自己的腰间的结樱带,露出如玉般的削肩,额上细密的汗珠“啪”的滴落在她的锁骨之上,惊醒了这旖旎的春色。

高子澜面上顿时又红又热,不过他呆了片刻,又从中看出几分不对,面色白起来,立时起身叫素云绿意唤来医师。

“是如何?”

诊脉完毕,绿意急着问道。

医师四下里看了看,似乎是没有人,便小心翼翼的问:“公主适才吃了什么?”

绿意忙指了案几上的酒水和没怎么动过的菜汤。

医师微微尝了一口那玉浮梁,面色陡然一变,低声道:“这酒中有催情之药……两位阿监,可是有人要害公主?”

素云打发了医师,给了他一大笔的封口费,喂元香喝了醒酒汤和平心静气的汤药,元香才渐渐醒转过来。

“谁下的药。”她靠在隐囊上,素净的小脸再无半分红晕,愈发显得缥缈易碎,面无表情的问道。

第四章 伺机而动

素云叫来了打酒的小厮、酒库的管事、装酒的婢女,一排十个人整整齐齐的站在她的面前。

“从实招来,我饶你们一条命,”元香凝眸看向了别处,说的似是漫不经心,“否则全部杖毙。”

这六个字从公主口中说出来,十个人皆是吓了一跳,公主神情冷漠,自打住进公主府,平时跟他们也接触不了不少,可他们这些下人都知道,万不能惹公主……不惹也就罢了,一旦惹公主生气了,后果……

管事咽下一口唾沫,感觉额上的冷汗顺着他肥胖的脸黏腻腻的蹭过,蹭的他心焦而难堪。

“公主!”

一个婢女哆嗦着跪下来,哭着叫道:“奴婢什么都不知道,求公主饶命!”

身边两个婢女,见状也立马咕咚跪下来告饶。

开什么玩笑,这可是永平大长公主,她的母亲是当今天下独一无二的女皇,想想女皇做事都来都是雷霆手段、说一不二,想灭你九族都要凑齐十族候着,那怎么是说着玩儿的!

元香眼风向下一扫,一溜儿九个婢女都颤颤巍巍的跪在地上,只有最末的酒库管事半压着粗腿,汗水小溪似的流淌。

“公……公主,”管事心虚的跪了下去,结结巴巴道:“求、求公主责罚!”

“说。”

一个字,清脆如碎玉。

不说,保了驸马,可万一公主追究下来,他老婆孩子都要跟着自己陪葬;说,说出实情来公主就能饶了他么,就算公主绕了他驸马爷必不能绕了他!

该死,他当初为什么会同意帮驸马在公主喝的酒水里下chun yào,真是蠢到家了,公主如果真的看上了那个高子澜,还用的着这种东西吗!

他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后槽牙,就算是权衡利弊,也很难说出来。

元香说道:“知道实情,说出来,我饶你们无罪,倘若知情不报……”

管事一颗心都吊在了嗓子眼里,哪里还用的着元香再说接下里的话,忙“噔噔噔”叩了数个大响头,如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脑儿都和元香说了。

元香听罢,嘴角依旧绷的笔直,她挥挥手,示意素云和绿意:“赏,赶出去。”

管事眼睛睁的老大,这是什么意思?

他还尚未反应过来,元香已经下了第二道命令,语气低沉冰凉:“把徐晋给本公主找来。”

……

玉莲攥着手里的密信款步走进了花厅。

东方瑶正在看账本,大体扫了一眼,吩咐了崔嬷嬷几句,便要他们退下了。

待人都zou guāng,玉莲才从耳房绕进来,在东方瑶耳边咬耳朵:“……拿到了,您快瞧瞧。”

东方瑶暗中一喜,扶了玉莲就回房,拆开信,正是婉娘用左手所写。

今日所写的是依旧是有关推举继承人一事,信上明明白白的写着,朝中多数有人推举废帝,也有一部分支持李驰。

韩鸿照心中犹豫不决,一来是因为按照尊卑顺序,的确是应该把太子之位交给李陵,可问题有二,她不愿意将费尽心机建立的王朝霸业拱手再让给李氏一族,况且李陵到现在也只有两个男丁,衡义跛了一条腿,难成大器;那小儿子又羸弱多病,不堪重任。

李驰虽说也没什么出息,可他有个好儿子,豫章郡王……豫章郡王,韩鸿照心中犹豫的,就是李衡乾。

近来朝中并不安稳,并且因为韩鸿照身子不好,就算没人劝诫她,她也该考虑这件事情。

快七十岁的老人了,难道真的能有长生不老之术,要她活到一百岁?

不可能,她心知肚明,延续维系大虞的荣耀和改朝换代之后对于继承人的选择,是不能一概而论的。

她是女人,就算再选择一个女儿,可是这个女儿之后,又该传给谁,是女儿的女儿吗?如果没有孙女儿,这个位置又留给谁,难道要便宜安家或者徐家吗?

那岂不是将皇位拱手让给他姓之子!

人上了年纪,思想难免会保守起来,韩鸿照也是如此。

东方瑶笃定,她不会立元香为皇太女,那么继承人,只能在李陵和李驰之间选择。

她继续往下看。

桓修玉则是这样劝诫的:“长幼有序,倘若越级而立,难免不会要人信服,更何况,颍川王本身并无错处,倘若因此而废长立幼,只怕端王即位之后皇位不稳。”

韩宿襄甚至为了要女皇同意,答应恢复韩重献和绮容的婚事,他希望和李陵重修于好,也说了几句场面上的话来敷衍。

可是东方瑶心里明白,韩宿襄是看不起李陵的,他为人阴险狡诈,素来就与这个曾经差点成为亲家的颍川王没什么好的交情,倘若不是当年女皇下至赐婚,李陵又有做帝王的希望,恐怕韩宿襄也不会同意这门婚事。

那么如今,他究竟又是为什么替李陵说好话呢?

东方瑶收起了信,觉得有些头疼,不停的揉着自己的眉心,嘱咐道:“和婉娘……不能被任何人发现,从此以后再也不要递信给她了。”

玉莲心里也敞亮,她虽然是韩鸿照派来伺候东方瑶的,但是对东方瑶并没有二心,她清楚女皇的手段,无非就是不想有人忤逆她,宁国夫人表面其实很顺从她,甚至有些事也开始迎合着去说,这不是为了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而是伺机而动。

玉莲觉得,宁国夫人是在等待着什么。

正是这种等待,要她也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崔城之回来的时候,身后跟了个如玉的少年郎,他言笑晏晏着仿佛在和崔城之讨论着什么,一进了内院,立马就变得举止文雅了。

“那个,”裴子元踟蹰了一下,掂量着问道:“今日沅娘妹妹,可在家中?”

一边贴心的替崔城之揭开了帘子,崔城之挑眉瞅了他一眼,气定神闲道:“我并不知晓,你可以去问问你姊姊。”

裴子元到这里蹭了几次饭,嘴巴也甜了起来,私下里唤东方瑶做“姊姊”,崔城之为“兄长”,他猜测着崔城之的意思,语气好像也没什么,不免嗫嚅起来:“侍……侍郎……”

东方瑶听见动静,疑道:“你们两个怎么还不过来!”

两人这才进来。

裴子元四下扫了一眼,小声问道:“姊姊,怎么不见沅娘妹妹了?”

“沅娘呀,”东方瑶打量着裴子元,笑吟吟道:“她今日早晨和邻家周侍郎的女儿去大慈恩寺拜佛了,可能会晚些回来,要我们不用等她了。”

“哦。”裴子元到底年纪小,闻言语气中难掩失望。

第五章 王氏沅娘

待会儿饭菜都上来了,东方瑶亲自拈著替裴子元布让,知道他素来喜食鹿肉,便特特嘱咐厨房用蜜酒淋上烤了,出锅时再拿香草、牛乳清拌,才觉味道嫩而不腻。

裴子元看上去人不大,吃的还不少,唇边不自觉便滚上一层油,嗯……主要是自己做的好,东方瑶心想。

“国子监里的饭食比姊姊和兄长家的逊色多了。”裴子元又小小嚼了一口鹿肉,赞道。

“好吃呀?”东方瑶最近在厨艺上突飞猛进,一听这话便忍不住有些飘飘然,大夸下海口:“下学了没事的时候就常来,我再给你做羊肉、驴肉!”供应这点鹿肉她还是不差钱的。

“真的?”裴子元一喜,澄澈的眸子里光彩湛湛,不过他很快意识到这反应有些失态,忙正襟危坐,不好意思道:“姊姊身子重,子元不好麻烦姊姊。”

崔城之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偏偏还当做没看见似的笑道:“无妨,下次我亲自招待你,如何?”

小家伙看起来最近老喜欢往自己家里跑,连玉莲都看出了端倪,调侃道:“我瞧裴郎君看重的可不止这一盘烤鹿肉!”

“你也看出来了。”

东方瑶由玉莲搀扶着进了屋,歪在榻上靠着休息。

玉莲笑的眼睛都眯起来,颔道:“上次裴郎君来的时候,不过和沅娘子见了一面,这次裴郎君来,却是问了郎君一遍,又问了娘子一遍!”

裴子元和崔城之在院子里的时候,他们交谈的内容玉莲倒是听见了一二。

“我怎么没听见?”东方瑶怪道,她的确觉得子元一进屋的神色有些不对,看来还真的跟沅娘有关!

玉莲眨眨眼:“您那时候在忙着布让呢,哪里注意这个了?”

好个裴子元,这是摆明了要拐走她的小外甥女儿?

东方瑶唇一笑,摸摸自己的大肚子:“果真如此,倒也不是为一桩好姻缘,只是这两人家中亲热俱已不在,日后在长安难免艰难些。”

沅娘是东方瑶的外甥女,当年盛家败落之后,母亲的妹妹盛十六娘嫁到了偏远之地浙江淳县,二十岁上的时候生下沅娘,二十六岁便患病去世了,只留下沅娘和她一个弟弟,不曾想因为家中拮据,家中唯一的男丁也去世了。

沅娘今年十五岁,尚未及笄,因为东方瑶这位十六姨母嫁的远,沅娘好容易才被东方瑶带到长安,怜她身世清苦,东方瑶想为沅娘择一户书香门第,首先人品端正,也无需是什么簪缨世族,能待沅娘好才是最重要的。

子元这孩子虽说人品不错,可说到底沅娘小时候也吃了不少苦,东方瑶虽偏爱裴子元,却也不想委屈了沅娘……

这走着神,便听门外有温软的声线响起:“姨母休息了吗?”

东方瑶忙回过神来,手从肚皮上挪开,说道:“沅娘进来罢。”

只见软帘挑开,走进来一个身着月青色蹙金疏绣百褶裙,头绾坠马髻的少女,她生的十分娇小,眉眼清秀,上来先给东方瑶见礼:“沅娘见过姨母。”

语气温柔,举止端庄。

东方瑶是越看越喜欢,只可惜身子重没法上前,便让玉莲将她快扶起来。

沅娘坐定了,和东方瑶笑着说了今日在大慈恩寺如何礼佛、如何吃的斋饭,末了还和周侍郎的女儿看了一处寺里的一场戏法,十分有趣。

“这是沅娘为姨母求的平安符,”沅娘从袖中掏出一样,盈盈一笑,露出两个尖尖又可爱的小虎牙,“大师说戴了可保姨母的生产顺利,必定是母子平安的,姨母一定要收下。”

东方瑶接过来,摸着上面的穗子,心里顿时一暖,“好孩子,你有心了。”

沅娘面上飞红:“姨母说着话可是折煞沅娘了,如果没有姨母,沅娘现在……现在定是如蓬草似的飘零。”

还不知道会被叔婶逼着嫁给哪个恶霸呢。

她心中十分感激东方瑶,当初只以为母亲的外家早就没有人了,也从未见母亲回家省亲过,如果不是东方瑶派人来找她,她竟然都不知道名扬天下的宁国夫人就是她的姨母!

虽说她母亲只是庶出,但是东方瑶已经无亲再寻,因此哪怕隔着一层,东方瑶也将沅娘视作了唯一的亲人,她叔叔婶婶一听是宁国夫人亲自派人上门来寻亲,登时吓得魂飞魄散,不待东方瑶找他们算账,就卷铺盖离开了淳县,逃之夭夭了。

聊了一时半刻,沅娘不好再打搅东方瑶午休,因为自从东方瑶怀孕之后,总是昏昏欲睡的时候比较多,故而她懂事的辞了东方瑶,退了出去。

崔城之走进来,发现东方瑶正靠在榻上,手里不知拿了什么,他悄悄走过去一看,竟然是只绣绷。

感觉到床边凹陷下去一块,东方瑶飞速的收起来绣绷藏在身后,若无其事道:“子元走了?”

崔城之眼神瞥到她微红的脸上,笑道:“适才走了。”

又笑着挑过妻子的脸来:“瑶儿在藏什么,还不许我看?”

东方瑶拍掉他的手,说道:“快些休息罢,你下午还要去去皇城呢。”

“不去了,”崔城之神色温柔的抚上东方瑶的脸:“在家陪你好不好?”

“真的?”东方瑶想了想,又说道:“怎么了,怎么忽然不去了,你不是有事要和韩侍郎商量吗?”

就是之前他对自己说,琉球使团到长安进贡以及参观一事,据说还要有使者留京,似是要进国子监学习。

崔城之觉得她的手有些凉,便放在手里捂着,笑笑:“明日再商议也不迟。”

见他不太想说,东方瑶也没怎么多问,她踟蹰的拿出绣绷来,一脸犯愁:“我想为孩子绣个肚兜,不过这东西太难绣了,你看,多难看!”

崔城之拿来看了看,只见这掐金丝线的红底绷上,绣了一部分“缩小版”或者说是“简略版”的双鱼送吉图案,针脚偶尔有些粗大,但看的出来是用心在绣。

“这还不好吗?”崔城之说道:“你都没给我绣过荷包、衣服,现在我们的孩子能有个肚兜了,他也要感激他母亲不是?”

“什么!”东方瑶一脸无辜的争辩:“我没给你绣过,你也没问我要过呀!”

“那我问夫人要,夫人就给我了?”崔城之似笑非笑的看着东方瑶。

“你问我要什么,只要我有,难道还会藏着掖着?”东方瑶好生奇怪,他这话说的自己多小气似的!

“我要什么。”

崔城之慢条斯理的除去了自己的外衣,把下一句话留在了实际行动中。

自从怀孕之后诸事不便,因此她只好改变策略,不过在上面的感觉似乎也不错,就是每次他都隐忍的额角冒汗。

待她下来,他便将她搂在怀里,手轻轻的搭在她的小腹上,“瑶儿,你说我们的给他取什么名字好?”

东方瑶觉得脚有些抽筋,待她好容易捋直了脚指头,才闭着眼慢慢说道:“懒得想,你想一个。”

崔城之侧眸看东方瑶一眼,她长发散落,有几缕调皮的碎发拢在她的脸上,他用手轻轻的替她拨开,待她睁开眼睛,便微微弯唇:“女儿要像你才好看。”

“小名叫安安,好不好?”嘴角攒起笑涡来,这笑意愈发沉醉薰人。

东方瑶想起她适才那略有些放纵的样子,不免脸热热的,躲着他炽热的目光撇过脸去,“也……也好。”

第六章 得不到的

大约是半个时辰,崔城之就睁眼醒了。

妻子似乎睡得正香,丝毫没有察觉到枕边人已经醒来。

崔城之扬首看着帐顶,心中却有些沉闷。

今日是韩宿迁,那么来日,又是谁呢?

并不是每一个嫉恶如仇的人心中,都有一份粉身碎骨的笃定,他们或许心有余而力不足……然不管怎么说,似乎都很苍白。

“其实通透有通透的好处,做个傻人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呢?世间万物,凡极必折,情深不寿,无所不有。只是不论何样的世道,唯有挫锐解纷、和光同尘才是长久生存之法。”老师如是说过,他也一直铭记心中。

他不是不可以忍耐,只是这忍耐的过程太过辛苦,他不怕外在的误解,可如果长久居于黑暗中,会不会光明都显得没那么振奋人心了

如果能渡过这一劫又一劫,何处才是安平盛世呢,就近立李陵为太子、立李驰为太子,孰对孰错?

不知道为什么,崔城之心里总有一种预感,桓修玉有一个阴谋,他完全没有必要劝说韩鸿照立太子为继,这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计划,如果他想长久的保持自己的荣华富贵,李陵并不一定是最好的选择。

当然,如果选择的是端王,那他更没有出路。

只是令崔城之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桓修玉既然和韩宿襄关系亲密,为何不劝说女皇立韩宿襄为太子呢?

他悬着身子轻手轻脚的下了榻,掩门去了书房,小厮为他奉了茶,尝了尝,茶酽酽的,刚好可以解午睡后的困乏。

“郎君,”十五走进来,递上来一张帖子,道:“韩侍郎府上的小厮命人送来的。”

崔城之打开一看,是邀请他去府上喝茶。

他叫来玉莲,嘱咐道:“对夫人说,我去韩侍郎府上一趟,要她莫要担心,晚膳前就要回来了。”

玉莲忙应是。

崔城之走了几步,又想到一事,退回来补充说:“不要叫醒夫人,要她休息休息,还有,那个绣绷,劝她少做些,莫要累着眼睛和手。”

玉莲笑起来:“奴婢省的。”

崔城之这才放心出府去。

韩宿迁正在上房里煮茶,他放完茶叶末之后发呆愣了一会儿,等回过神来的时候,茶水已经沸腾了,忙关了火,将茶水倒进茶盏中,估摸着时间,便有小厮禀告道:“崔侍郎来了。”

坐定后,韩宿迁端着一个海棠冻石蕉叶茶盏到崔城之面前,苦笑:“今日早朝还要多谢你,其实不必,韩宿襄那等姿态,我早就习惯了,你替我求情,反倒招他不满。”

崔城之沉吟片刻,方说道:“宿迁,其实有的时候,我还是很羡慕你的,能做一些我不敢做的事。”

韩宿迁心中讶然,不免自嘲一笑:“其实你说错了,我才是那个最胆小的人!”

他所谓的大义凌然,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和莽撞罢了,明知道女皇根本就不会因为他的直言而对桓修玉和崔知同有任何的提防和上心,那他所上谏的,也不过是徒劳无功的蠢事。

作为礼部侍郎,韩宿迁原本可以凭借这次琉球在京留学生选拔及学习重新获得女皇的青睐,可差就差在他因为桓修玉要求亲自接待琉球使团,竟然在朝堂之上公然驳桓修玉的面子,嘲讽他身份低微,不知轻重。

当然,韩宿迁现在是想明白了,他那样做其实反而中了桓修玉和韩宿襄的奸计,桓修玉在朝堂上可以说党派不少,可今日早晨竟然一个为他出头的也没有,这才是他的高明之处。

他明明私下里拉帮结派,可总有不要女皇怀疑的方法,卖可怜给女皇,这是他最大的招数,偏偏每次女皇还深信不疑。

结果就是他搞丢这一次展露锋芒的机会,被禁足赋闲在家,而桓修玉成功得到女皇陛下的首可,再次博取女皇的怜爱,将他的脏手伸到礼部。

崔城之道:“人在无牵无挂的时候,总是天不怕地不怕,可一旦有了软肋,便会瞻前顾后。”

韩宿迁深深地看了崔城之一眼:“你有需要全心全意保护的家人,我无牵无挂,也许这就是差别。”

崔城之从他这句话中听出了自嘲,他语气十分平静:“宿迁,你要知道,有的时候等待死亡比死亡更可怕,因为死亡只是一瞬间而已。”

死亡是终极,如果过去这道黄泉之路,凡尘诸事一了百了,最痛苦的永远不是死亡,而是你丧失了等待光明的希望。

韩宿迁微微一愣。

茶釜里的水渐渐的冷却下来,两人因为谈话而忽略的茶水已经凉透,韩宿迁便吩咐一个小厮进来:“去重新换水端上来。”

崔城之目送着那小厮走远了,说道:“你就打算这么一个人一直过下去吗?”

庭中微风习习,一丛丛的君子兰随风摇曳着,发出簌簌的响声,秋高气爽,连扑面而来的风都是清爽的,自从入了秋,韩宿迁发现府中又萧瑟了不少。

“也没什么不好。”他索然笑道。了无牵挂,岂不是比提心吊胆的日子更畅快,他这人素来也不拘,喜欢有什么说什么,不过若是不想说,就算有人强逼他他都不会多说一个字。

想起早逝的妻子,韩宿迁还是有些遗憾,其实他这个人略有些死板了,当初如果肯和城之学学,遨游四方也失为怡情养性的良策。

崔城之觉得有些东西,点到为止就可以了,韩宿迁也是明白人,他便没有多说,聪明人可以心照不宣,为自己一时的冲动买账并没有什么不好,他们以后还会有机会。

只是崔城之,怕就怕女皇不给他们这个机会。

韩宿迁送走了崔城之,一个人去了书房。

他从腰间解下一把钥匙,打开一架一直在墙角蒙尘的雕花木橱,锁声“啪嗒”时,他的心脏也跟着没来由的一跳。壁橱里除了一副画什么都没有,韩宿迁将那卷轴捧出来摆在案几上,画卷徐徐展开,一个容颜娇俏的少女跃然纸上。

韩宿迁还隐约记得,他第一次见这少女的时候,正巧跟着昭仁太子到藏书阁借书看,前面跟着的是太子的侍读婢女,说是侍读婢女,其实只是在昭仁太子上课的时候才会伺候他,那时候女皇和昭仁太子的关系还不错,并且十分疼爱这个孙儿,恨不得把所有好的东西全都给他。

所以坊间曾有传言忠愍太子是女皇亲手害死的,韩宿迁其实一儿点都不相信。

他低首,修长的手指一点点抚上画中少女的黛眉,尤其是那双杏子双瞳,灿然明亮,她笑起来的时候,仿佛能点亮白日的星星。

可惜,只可惜一切都是臆想中的,她不是无忧无虑的弘文馆婢女,而是身负灭族之仇的东方一族之后……

韩宿迁从案几下面拖出一个火盆来,拿出火折子来点上火扔进其中,

放不下的,始终会成为他的牵绊,他的自作多情,也许不会在某个午夜梦回的时候给他一丝慰藉,也有可能要有心之人利用,带给他想要保护的人无尽的灾难。

没有再犹豫,韩宿迁将这幅美人图推入了盆中。

淡淡的灰色飘旋于空中,略有些泛黄的纸面开始勾上火星,连同他年少秘而不宣的爱恋,逐渐的,逐渐的湮没在灼灼的热浪之中。

第七章 防患未然

宫里已经开始忙着准备置换秋冬换季的衣物,东方瑶虽许久未入宫,又有灵芷亲自登门御赐女皇赏的云段素绸,红萝炭、银丝炭各十五斤,并有现成的冬衣数件。

人家都亲自上门了,东方瑶也不好在家里窝着,考虑着自己离临盆的日期还有些时日,她便力排众议坐了步辇入宫,崔城之劝不过她,只好从了。

街上,东方瑶兴致勃勃的撩开了车帘,便觉迎面一阵凉风飕飕的往怀里钻,崔城之忙握了她的小手揣在怀中,“外面风大,莫看了,着凉了可不好。”

东方瑶哪里肯听他的,眼见路边各色的行人来来往往,有风尘仆仆的,有从容不迫的,还有一队卫军从马车旁行过,身上着窄袖紧身直缀,佩刀出行,面容肃静,朝着城东飒飒而去。

长安中央禁军种目繁多,只京师北衙禁军就有左右神策军、左右羽林军、左右千牛卫等多种,另有中央十六卫看守京城,统称南北衙兵。现下东方瑶看到的,应当是主要担任警卫任务的南衙十六卫。

看他们这整齐的步伐和紧俏军容,东方瑶便知长安的防卫工作应该做的还是十分到位的。

“如今南衙十六卫的禁卫长不知是谁?”东方瑶问道。

崔城之手里紧了紧,“石安京。”

“嘶”感觉到手有些疼,东方瑶忍不住shēn yin一声,嗔道:“你掐我做什么?”

车帘随着她的手落了下来,一时马车中的光线也暗了下来,东方瑶侧眸看着崔城之,倒是没发觉他神色不太对。

“车,太晃了,”崔城之解释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东方瑶很快信以为真,继续说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石安京此人是个人才。”

“啊!”

东方瑶再次觉得手被重重的掐了一下,她用力去抽自己的手,这个家伙是不是想谋杀她?看自己的手不顺眼吗!

崔城之心里酸酸的,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怎么感觉哪里都能碰上石安京那个家伙?面上却异常淡定:“车就是有些晃他怎么算人才了?”

东方瑶一手覆在圆滚滚的肚子上,委屈的想掉眼泪,一言不发。

崔城之等了半天,不见妻子说话,垂眸一瞅,却见她靠在车壁上,低头闷闷的不知想什么。

“瑶儿……”

他声音软了软,将她揽在怀里,“你怎么了?”

东方瑶抬首飞快的瞪了他一眼,杏眼中一片波光潋滟。

崔城之心口快速的跳了起来,手忙脚乱的拿帕子给她擦眼泪:“对不起、我……”

他话说到一半,才意识到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明明告诉过自己无数次,石安京根本就是局外人,为何每次提起他还总忍不住吃醋?

“我错了。”崔城之看了东方瑶半响,说道:“怎么最近愈发爱哭了?”

“哼!”东方瑶很用力砸了崔城之数下,尚不能解心头之恨,“我就是要说,他就是人才,你吃什么醋?”

不过夸他两句罢了,人家确实做得不错么,像秦峥那般锋芒毕露,还不知道要死多少回呢!

一句戳穿自己的心事,崔城之默然了片刻,才缓缓道:“不生气,往后你说他什么,我都不生气。”

东方瑶听的瞠目结舌,忽然“扑哧”一声笑出来,气话而已,他还真当真了!

雨过天晴,崔城之眸中也含了丝笑意:“现在高兴了,要不再打我一下?”

东方瑶睃了他一记眼刀,手缓缓的揉着自己的大肚子,“本夫人才不跟你一般计较。”

崔城之也把手放上去,问道:“今天安安有没有踢你?”

“踢了呢,”东方瑶有些激动,小脸上尽是光彩,“他最近老踢我,我觉得他是吃饱了、喝足了才有力气,每次我昏昏欲睡的时候,他反倒安静了!”

“真是个乖孩子。”崔城之轻轻刮了东方瑶的鼻梁,嘴角挂上一抹温柔的笑意。

“郎君、娘子,到了!”车外的玉莲叫道。

步辇到了蓬莱殿,几人扶着将东方瑶从步辇上带下来,因为之前崔城之官位不高,是以在蓬莱殿用膳都无禁忌,现在他身居高位,毕竟要时常注意避嫌,因此坐了一小会儿就离开了。

“……这几日身子如何?可有请好产婆稳婆候着?”

“已经请好了呢,是家中有年纪的嬷嬷料理的。”

“这怎么能行,”韩鸿照道:“我再为你找几个……太医院有个经验丰富的女医,我之前要她伺候过元香,是个全挂子,便抬举她去了太医院,正巧你回去的时候,先要她给你诊诊脉才好!”

东方瑶心中微诧,女皇果然是女皇,太医院也能有女医了,看来有人罩着的感觉还是不错的,便忙应了。

韩鸿照又道:“第一胎,难免会艰难些,后面就好了,当年我生敬儿的时候,也颇费了不少周折啊。”

提起她的第一个孩子,韩鸿照还是有些伤感。

当初她生下李敬,耗费了百般心血,德宗皇帝大行后,她也被打入尼姑庵出家,要不是显宗还记挂着,说不定她早就香消玉殒了。李敬生下来后身子孱弱,韩鸿照宁可冒着失去宠爱的风险,也要亲自哺育了他……

后来的几个孩子之中,她唯一上心的也只有元香,当初对她的厌恶,也转化成了如今的愧疚,只可惜却和女儿再也回不了从前。

东方瑶见她神色恍惚起来,就知道不对,自从上了年纪,这几年韩鸿照也不像从前那般洒脱了,时常想起些年轻时候的事,便叉开了话锋:“近些日子陛下身子如何,足寒之症可好些了?”

“很好了,”韩鸿照勉强笑了笑,“亏你还记挂着这件事。”

……

见她眉目间有了倦色,东方瑶才告辞离去,早已经有女医在偏殿候着了,东方瑶问过名姓,是姓孙,人称孙奉御,她为东方瑶诊了脉,笑着嘱咐了一些事项,并约定过几日再亲自上门复诊。

东方瑶走的时候还奇怪,怎么最近也没见元香,不晓得她如何了,如若不是因为身子重,从宫里出来之后她说不定便会顺道去公主府。

不过,不过好像进来元香入宫的时候愈发的少了。

东方瑶微微叹气,想道:“当初元香在时,李少简就很是惧怕元香,如今却不知桓修玉的弱点为何”

说起来,李少简还是道行太浅,一看便是色厉内荏、成事不足之人,而桓修玉此人却高明了许多,首先,他不会日日黏在女皇身边,其次,他在政治上还颇有才干,如若不是亲眼所见,当初她根本不会相信修氏族志这条建议是桓修玉提出来的。

这样一个滴水不漏,又能兵不血刃除掉李少简之人,到底该怎么对付他?

东方瑶陷入了沉思,她知道,这件事不能久等,唯有防患于未然,否则不定哪天桓修玉就把手伸到了她和城之的头上。

正这么想着,忽然听有个温柔的女声在耳边响起。

第八章 加倍奉还

斜里有双盈盈的手在腰间别着,东方瑶仔细看了看,眼前这女子一身丹碧纱纹大袖襦裙,头挽着回鹘髻,簪着一支金镶碧玺点翠簪、攒珠华胜,容长脸,英眉凤眼,自有一段浑然天成的娴雅气质。

“原来是安娘子,”东方瑶虚扶一把,微微笑道:“不知娘子是要去哪儿呢?”

安昙儿的俏脸却慢慢飞红:“儿是要往蓬莱殿,看望陛下。”

东方瑶暗自奇怪,安昙儿脸红什么,况且,她就一个人入宫来吗?

这时,玉莲扯了扯东方瑶的袖子,东方瑶瞥了她一眼,顺着她的眼光向一边望去。

不远处已经过来一个男人,一身窄袖长袍,衣衫略有些陈旧,却丝毫不减他勃发的气度。

东方瑶又看了看安昙儿,见她低眉顺眼,那垂眸间的绯红,原来只是一抹娇羞罢了。

她忍不住眉心跳了跳,心中闷闷的,想说些什么,可是也好像自己没什么资格……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扰娘子了。”东方瑶略一点头,扶着玉莲就离开了。

她脚下的步子快了一些,很快爬上了步辇,崔城之正在一边候着她。

“怎么了?”崔城之眼很尖,扫她一眼就发现了她眸中的失落和愤怒。

“没什么。”东方瑶摇头,她当然不是为了多李衡乾,而是不想拆穿安昙儿的谎言。她并不是特意入宫给女皇请安的,而是因为和李衡乾有某种约定。

见东方瑶不想说,崔城之也未多问,他坐到了她的身边,像往常一般将她的手兜在自己的袖中为她暖手,柔声道:“我今日定了天香楼的宴席,都是你喜欢吃的菜。”

元香这几日确实未入宫。

她有些厌倦在宫里的日子,还在秋天的时候,韩鸿照就一直殷切的盼望着她住进去,大约是老了老了,身边的几个儿子风流云散,便想着和女儿说说话,元香曾经想强迫自己顺从,可惜她最终还是做不到。

说到底,她哥哥们如今的一切,倒是拜亲生母亲所赐,她以为,韩鸿照的孤独是自找的,更何况,她也没有办法对着这样一位杀伐决断、手腕冷酷的母亲谈笑风生。

谁知道她下一秒会不会忽然想起来,她这个当初最讨厌的女儿,现在也在讨厌着她呢?

永昌十二年她出生的时候,元香猜测那是韩鸿照最厌恶父皇的时候,她毫不知情父母为何忽然反目成仇,现在,她也懒得想,反正能过几天是几天。

不过安思逸的死也要她明白了一个真理,一个手无寸铁、毫无手腕的公主,根本无法保护身边的人,要想有一天自己能做主,那就扩充她的实力,至高无上的权力人人都想拥有,为的大约就是那种权力在手时生杀予夺的kuài gǎn,尽管那种kuài gǎn是踩着别人的枯骨所得,可惜与滔天的权势相比,枯骨简直微不足一道。

徐晋的父母、祖父皆是本朝数一数二的权贵,在长安城中的人脉也是万里挑一,纵然元香对徐晋没什么好感,也常常亲自去徐府拜安二老,以此获取的二老的信任,或者说也认识了不少世家贵妇。

从前她性格清淡,并不喜欢参加韩鸿照在宫里的宴会,因此与京中贵女其实相识无几,现在有徐夫人介绍着,倒确实是上道了许多。

在与这些贵女频繁的接触中,元香也学会了不少交际的手腕,如今公主府中小厮、奴婢,由上至下都被她清洗了一遍,凡是不忠不义有前科,统统换走。

主要是徐晋那次膈应到她了,竟然利用酒库的管事在她酒中偷偷下了chun yào,元香十分清楚,她和子澜走的太近了,分明是将其视作知己,徐晋那个混蛋却偏偏往腌里想……如今子澜也不上门了。

素云端着一个漆木描金海棠小圆端盘进来,轻手轻脚的将其隔在案几之上,“娘子,这是驸马的奉上的玫瑰糕。”

元香垂眸一看,端盘中那个海棠琉璃茶盏中盛了淡黄色的水,上面飘着三朵盛放的白菊,原本干瘪的花瓣被热汤泡的很足,一片片张开了自己的手脚,占据着这杯中大片的江山;另一边是红色的糕点,上面凝着小瓣瓣的玫瑰,是水晶玫瑰糕。

汤是用老参、薄荷、白银耳,调上蜂蜜一起熬的,十分的清热解毒,原本是厨房特意为元香做的;而玫瑰糕则是用新鲜的玫瑰、茯苓、芝麻油做的,还有驻颜美容的功效,是徐晋每日遣人送来的,这一个月一日不断。

元香盯了半响,忽然笑起来:“他还真是锲而不舍。”

素云唇动了动,“娘子……娘子若是不想用,为何还要做样子?”

“他想毒死我,你以为很容易吗?”元香面上说的风轻云淡,一边捻起一个玫瑰糕放入口中。

“娘子!”素云立时紧张的叫了一声。

入口黏软,甜而不腻,确实是美味,元香竟然还点了点头:“他不会在糕点里下毒的,那样太引人注目,况且,他也没那么大的胆子。”

元香端起那杯菊花茶,走到窗边,尽数倒掉了。

“啪”

她掷在那端盘上,用手绢细细的擦了自己的手:“驸马平日里这么用心待我,我若是不报之以李,只怕他会惴惴不安呢。”

自从那次抽了徐晋一巴掌,元香知道他就是怀恨在心了,其实他活该,还以为是帮她吗?

她堂堂一国公主,喜欢谁还要藏着掖着,用得着他徐晋狗拿耗子……那手帕被攥的紧紧的,元香难消心头之恨,“同样的毒,给我添五倍回敬他!”

素云暗自叹气,也不知这驸马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在给公主的菊花茶里下毒,虽说那毒只是要公主郁郁寡欢、心神不济而已,可他就没想想万一哪天被人揭穿了是什么后果么,没轻没重,也是活该,只可惜高郎君,已经许久没和公主上门了。

元香神色缓和下来,又惆怅道:“这几日子澜如何了,虽说上次我已经亲自向他道了歉,不过子澜向来脸皮薄,只怕自那件事后,他怪我起来。”

素云忙说:“既然娘子都当面解释清楚了,高郎君就是避而不见恐怕也只是为了避嫌,万不会怪罪公主的!”

元香慢慢的点了头,她仰头靠在了隐囊上,觉得有些乏力,想了想,又说道:“盯着徐晋,他有没有吃,以后都汇报给我。”

不管徐夫人待她如何好、如何信任她,只要谁得罪了她,胆敢伤害她所倚重的人,不管是谁,她必要那人加倍奉还!

第九章 登门求情

朱红金漆小方攒盒中摆了各式各样的果脯,有乌梅干、苹果脯、太平果脯、山楂片等等……东方瑶草扫了一眼,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食欲,她眼光回到了楚芸身上。

“几个月了?”她温和的问道。

楚芸说:“已经三个月了。”

东方瑶微微蹙眉:“还是不稳的时候,你缘何不在家好生养胎?”

楚芸面色一红,她咬了咬唇,捏着手里的帕子半响没出声。

东方瑶心中不住的叹气,难道是为了安昙儿,可不管怎么说,安昙儿是韩鸿照的外甥女,如若是有所婚嫁,两人合意,东方瑶也无法插手进去……

“其实……其实……”楚芸垂着眸子,睫毛微颤,“其实楚芸来只是想求姊姊一件事。”

“你说。”东方瑶语气温柔。

“姊姊可知,桓少监曾经有个早夭的弟弟?”楚芸不断揉着袖口,终于下定决心:“前几日他忽然对圣上提起这件事来,说是着孩子夜间给他托梦,孤孑一身冷冷清清,希望桓少监为他寻一门好亲事,桓少监算了那孩子的四柱八字,寻的正是金命庚午年九月初七年生的女子……”

冥婚?东方瑶愕然,桓修玉要为他早夭的弟弟冥婚,这和芸儿有什么关系?

楚芸按了按濡湿的眼角,继续说道:“小姑六娘,正是金命庚午年九月初七所生,桓少监不知对圣上说了什么,圣上竟然也同意了!这事情后来传到阿家的耳中,她当场就昏了过去!”

她拉着东方瑶的手,刚刚清明的眼睛又是一片氤氲:“阿家自然不会愿意把六娘嫁给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更何况她虽然身子不好,却也是阿家的心头肉!”

东方瑶尚未反应过来,窦氏何时还有一个叫做六娘的女儿了?桓修玉竟然想出这样损注意来,要为活人和死人冥婚!

她脑中百转千回,想了许久才想起来,似乎窦氏是有个身子不好的女儿,只是这个女儿不是一直在陇西养着么,就算那小娘子身子不好,可圣上竟能心肠冷硬至此,拿自己的亲孙女儿给一个早死了几百年的孩子阴婚!

“到底是怎么一会儿事,芸儿,你说清楚,说清楚我也好帮你。”

楚芸一听有希望,忙道:“是这样的,六娘子生来呆傻,算命的僧人曾说她必须要在老家生养,否则chéng rén之后恐会有坎坷之灾,不得已阿家阿翁才舍下心肠将六娘子留在陇西,谁知桓修玉这人好生可恶,竟不知从哪儿辗转得知六娘子之事,定要六娘子做他弟弟的冥妻!”

“圣上怎么会在乎一个痴傻孙儿的活路呢,想也没想就同意了!六娘子只有十四岁,还是花一般的年纪,再过一年都要及笄了,怎么能要她背着一个死人的牌位呢?就算郡王不曾对我说起过,可是阿家待我这样好,我又怎忍心见死不救,这才厚着脸皮来求姊姊,求姊姊……”

“玉莲!”东方瑶见她哭的梨花带雨,便知所言不虚,桓修玉做的出这样的事来,看来那日她在宫里偶遇安昙儿和李衡乾的事为真,李衡乾已经到了迫不得已,要利用自己和安昙儿婚事的地步。

玉莲绞了帕子,东方瑶亲自拿来给楚芸擦脸,“先别哭,我给你想办法。”

楚芸素来并不是个爱哭的人,只是因为窦氏待她实在好,便如同亲生女儿一般,“阿家贤惠柔和,并不想拿这种事情来劳烦郡王和王爷,整日以泪洗面,人都瘦了一大圈,请医师来看,说是心结淤滞所致,只怕再如此下去……”她没有接着往下说,结果可想而知。

纵然女儿是痴傻儿,可母亲的心中才不会因此分伯仲,更何况多年不曾亲自养育,一定对这个孩子充满了愧疚,怎么能同意为她和一个早死的孩子冥婚?

楚芸心中则七上八下,当初她一意孤行要嫁给李衡乾,东方瑶虽说十分不愿,可最终依旧成全了她,她心里其实很愧疚,故而这才来求东方瑶帮忙,有种难言的惶恐。

东方瑶下意识的摸着自己的大肚子,她想为楚芸出谋划策,可如今临产之日殆近,心有余而力不足可怎生是好?

如若不是到了山穷水尽,恐怕芸儿也不会在这时候上门求她,若是不帮,东方瑶也忍不下心。

“夫人,”崔嬷嬷瞟了一眼楚芸,笑道:“郎君回来了。”

楚芸忙起身,“如此,那妹妹便先不打扰姊姊了!”

东方瑶沉吟道:“你先回去,我想想办法。”

崔嬷嬷站在门外,当然将楚芸所言全部听入耳中,她严肃道:“夫人不可,你正是凶险的时候,万不能再操心劳力,我看这事还是暂缓的好。”

玉莲也劝:“娘子别想岔了,我听人家说,一旦怀孕生孩子落下病根,那时一辈子的事呢!”

两个人一左一右说了数句,东方瑶很无奈,“这件事不要对郎君说,嬷嬷,别对他说,我也暂时不会管这件事好不好?”

崔嬷嬷这才颔首,招呼人去上菜了。

玉莲却暗忖,恐怕娘子未必会如此。

片刻,崔城之进屋来,换好了衣服,他扶着东方瑶坐到蒲团上,问道:“今日如何,肚子可有疼?”

东方瑶摇头:“没事啊,就是偶尔会,不过孙医师说那是正常的。”

那种下坠的感觉其实并不好受,有时候她会一直拽着自己的裙子边忍痛,为了不要他担心。

崔城之心细如发,怎么会感觉不到,明知妻子是故作此话,他只好心中默默的叹了一口气,日后还是只要一个孩子好,瑶儿身子柔软,恐怕会吃不消,可似乎吃那种避子药汤对身子也不好……

“这个是什么,味道还不错?”东方瑶咬了一口小尖椒,辣辣的,吃完只觉得满口留香。

“这是用老鸭汤、冬笋炖的。”崔城之笑着又为她夹了一筷子,想起来走的时候似是府外有别府的车架,便问道:“今日有谁上门来了?”

东方瑶哦了一声:“是芸儿,她上门来看看我。”

崔城之便没多问,两人用完了午膳,便撤了食案,待屋里没人的时候,他便拿了一本诗经,兴致勃勃要给孩子念诗。

翻开一页:“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念了几句,不好,他蹙蹙眉,又翻过去一页。

东方瑶正闭着眼睛安心听他念,忽然换了一首,忍不住抗议:“这首挺好的呀。”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他念完了这一首,眸中含笑:“自然还是这一首更好。”

第十章 尚可便好

这里面嵌着东方瑶的名字,崔城之当然更欣赏这一首。

“耍滑头!”东方瑶笑着嗔他,一会儿又问:“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快跟我说说!”

崔城之眯着眼睛想了想,轻声说:“母亲说,名字简单才好生养,但若是太简单,未免不显风度,因此为我取名‘尚’,尚可便好;字城之,人生一世,诚实便好。”

这么简单,却如此有深意,东方瑶心中忍不住佩服这位她从未见过的阿家了,不过好在崔夫人去世的早,因此虽谈起来崔城之有些伤感,悲痛之情却淡了些。

又念了一首“采薇”,见东方瑶有些昏昏欲睡了,才轻手轻脚的搁下书,为妻子盖上毯子,躺在她身边小憩了片刻。

实际上东方瑶没有对崔城之说,近些日子她腹痛愈发厉害了。

如果不出所料,只怕生产之日即将临近,可正因为如此东方瑶才更加担忧,城之恐怕不会不知道桓修玉要为端王之女和他弟弟冥婚之事,只是身边之人统统缄口不言,她就已经猜测到这事已经闹得满城风雨。

李陵归期尚近,端王这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韩宿襄和桓修玉蠢蠢欲动,她想不担忧都难,为了不要城之担心,她还偏偏要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

“玉莲,”下定了决心,东方瑶叫来了玉莲,“收拾东西,莫要惊动府里其他人,我要入宫。”

“娘子在说什么!”玉莲惊叫了一声,“你可是快要临盆了,这个时候入宫作甚!”

“正是因为这个时候,我才要入宫来。”东方瑶语气平静。

她快要生产,如果是因为在替端王之女求情的路上出了什么事,恐怕韩鸿照愧疚之下也不会再做那种打算,这是往坏处想;好处便是,她成功入宫,劝回了韩鸿照的心意。

她相信,朝中不会没有替端王说话,只是桓修玉虎视眈眈,恐怕也不会要半丝的消息传入韩鸿照的耳中,可她不怕桓修玉,她不信她大着肚子入宫,桓修玉有胆子揽她。

这确实在赌,但是不能犹豫,一旦生产之后,她必定十天半日不能下床,只怕到时候想求情都晚了,故而必须速战速决。

玉莲担忧东方瑶的身子,竟是说什么也要劝她留下来。

东方瑶只好安慰她道:“不会那么巧的,你把稳婆、产婆和女医都带上,想必也无事。”

最终也没拗过她,玉莲只好偷偷将崔嬷嬷支出去,备了辆稳妥的马车入宫去。

东方瑶心里也有些发虚,不是她胆小,实在是做的这件事太冒险,如果有更好的办法,她也不愿意拿自己的孩子来冒险,可求她的是楚芸……她拒绝不了楚芸,因为她始终忘不掉小荷的死。

那是她的心结,就算李况和顾氏都偿命也解不开的心结。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玉莲在马车中伺候东方瑶,怕她忽然有什么闪失,这马车原本走的极慢,这会儿却又慢慢的停了下来,玉莲便撩开帘子向外打量,“老张,怎么了?”

老张是崔府的马夫,他收了马鞭,指着不远处,“有人拦着呢!”

玉莲愣了一下。

听着许久没动静,东方瑶忍不住开口:“怎么了?”

“你想做什么?赶紧回去!”

李衡乾骑在马上,一脸肃然道。

东方瑶觉得四肢百骸有些重,她强迫自己直起身子来,“我要入宫,你为何拦我?”

李衡乾头戴着幂篱,显然是隐瞒身份不想要别人认出自己来,他从马上下来,快步走到马车旁,低声道:“现在不是你入宫的时候,你赶紧回去罢,这件事不需要你来费心!”

“我是为了谁,你心中不知吗,我想做什么,不必你来阻拦!”东方瑶冷着脸,说道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为了芸儿!”李衡乾声音有些不稳:“可是你也该知道,现在不是你求情的时候,我自然有办法救六娘,可是你的身子……”

清晨大街上并没有多少人,但是东方瑶料想在这里堵久了会造成诸多不便,她吩咐车夫将马车停在一边,扬首问道:“你有什么办法,就是娶安昙儿吗?”

娶一个女皇的外甥女,以为万事就能大吉了吗?!

李衡乾低声道:“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可我也没有办法,我只能这样做……我对不起芸儿,她是个好姑娘。”

“你是以正妃的位分娶得芸儿,那安昙儿,你要她做什么,平妻吗?”

安昙儿的身份,她父母是绝对不会要她来做侧室的。

李衡乾咬咬牙,“你回去!”

“凭什么我要听你的,你觉得自己很有把握么,如果当初自觉没有保护芸儿的能耐,你还要诓骗她,你娶她做什么!”

小腹隐隐作痛,东方瑶粗喘了口气,心中恨恨,似乎事情已经像她预想不妙的方向发展了,可恶,如果没有李衡乾,大约也不会……

李衡乾急着解释:“不会的,我不会要芸儿受委屈的,我并没有想要芸儿来为我说情,也从没想过要你原谅我,可是我今日只要一个请求,你回去好不好?”

东方瑶咬着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额上细密的汗珠却慢慢渗出。

玉莲见着不妙,忙叫道:“糟了,娘子,你是不是要生了!”

东方瑶缓慢而虚弱的点了点头。

李衡乾大惊:“你现在如何,身边可有产婆稳婆?”

玉莲忙点头,她早就吩咐人查看了四周的医馆,并提前打了招呼,只不过他们这是才刚刚出门,恐怕就是再回府也来得及。

“李衡乾,倘若你能对芸儿好,我何苦呢……”东方瑶疼的眼中含了泪,她拽紧自己的裙角,慢慢吐出几个字来。

李衡乾心中满是痛楚,他大步上了马车,将东方瑶从榻上打横抱起,抱着她努力稳着步子向崔府走去。

“啊”

小腹传来的疼痛一下比一下剧烈,东方瑶忍不住shenyin出声,下面一阵阵的收缩,似乎还有腻腻的液体涌出,她下意识的攀住李衡乾的双肩,叫崔城之的名字。

本来崔城之今日可以不去皇城,只是东方瑶为了入宫,特意将他催走,玉莲听了便知东方瑶是心中害怕,忙打发小厮到皇城去找,一时又托人去叫目前住在府里的孙医师,崔嬷嬷回来了,见着一个陌生的男人抱着东方瑶,也不好插嘴埋怨,忙吩咐下人打热水,准备各种物什……

李衡乾在玉莲的指引下抱着东方瑶进了房中,他因为担心咯到她的肚子,特意用了一个十分艰难的姿势托着她,要不是常年弯弓搭箭,恐怕很难将东方瑶抱到房中,此时放下之后,手腕已经麻木的没了力气。

“您……快些出去!”玉莲不好推李衡乾,好在崔嬷嬷不认识他,也没什么禁忌,伸手将他一把推出门去,一边叫道:“稳婆产婆呢,快些叫来啊!”

李衡乾被这大力气拥的下了好几道台阶,到底是平安送到了房中,他才松下一口气,转过身去,却见崔城之风尘仆仆的走进了府中。

第十一章 锥心刺骨

崔诚之根本就没有去皇城,或者说,他早就猜到妻子会怎么做。

李衡乾僵立在月台下,看着崔诚之面目冷肃,大步朝着这边走来,他将手中提着的一件物什交到身边那名叫做十五的长随手中。

“玉莲,夫人如何了?”

正巧玉莲打开房门出来,崔诚之皱眉问道:“不是说还有几天么,怎么会忽然出事了”

他面上很这镇定,但他略有些颤抖的声音以及说话时藏在衣袖中紧攥的手已经出卖了他此时此刻的紧张不安。

“我的佛!阿弥陀佛!”玉莲神神叨叨了几句,忙说:“夫人暂时没事,听孙医师说是因为情绪失控之下破了水,好在也是近日生产了,只要夫人咬咬牙挺过去,定会没事的!”

崔城之听了这话,原先“咚咚”撞击的心脏才安定了三分,正待开口再问这个“暂时没事”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忽然听房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

“啊”

崔城之适才安定的心咣当一声又坠落到了谷底,他两三步跑上月台,贴在房门上,急声道:“瑶儿,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东方瑶当然不能回答他,此刻她正忍着腰部被撕裂的痛楚,咬牙揪着一侧的帐帘,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两个字:“城之”

她好痛啊,真的好痛啊,浑身上下都没有力气,怎么感觉自己好像要死了一样……

“夫人,夫人用力啊!”崔嬷嬷攥住东方瑶的手,一边的孙医师喊道:“露出头了,夫人,坚持住呀!再用力!”

你当这是在扯西瓜么,她也想用力啊!

东方瑶一时没忍住,眼里一串串的就流了下来,眼前慢慢的不知冒出什么金星来,花的几乎看不清人影了。

“夫人,夫人你可不能睡!”崔嬷嬷一见东方瑶快没力气了,忙轻轻晃她,大惊道:“夫人,夫人郎君还在外面等着你呢!你不能睡呀!”

“要我进去。”

崔城之终于没有办法再忍受妻子这种上天入地,几乎要穷尽他所有悲喜的痛呼,双手抵在门上,用力的推去。

“郎君不可!自古女子生产,男人是不能进去的!”玉莲吓坏了,她虽然也很是担心,但潜意识里却觉得东方瑶一定不会有事。

她玉莲还是这么坚强,这么有魄力的娘子,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被一次生产打倒呢?

不会的!

“瑶儿……帮我,我的孩子……”

东方瑶平躺在榻上,意识已然恍惚。

她不知何时耳边竟如此的平静,仿佛窗边的风声入耳的声音都能一清二楚。“瑶儿……帮我,我的孩子……”

是谁啊,是谁在说话,东方瑶动了动唇,想说话,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瑶儿……帮我,我的孩子……”

“若栖……”

好熟悉的声音,东方瑶喘了两口气,仿佛醍醐灌顶般猛然惊醒了过来。

若栖!怎么会是若栖,那是若栖的声音啊,她临死之前对自己说过什么,要她和韩蕙娘照顾好自己的孩子……

眼角渐渐的湿润了,东方瑶忽然想起来,每个人临死之前都要让她好好的活着。

芸芸众生中,三千微尘里,谁生来不如蝼蚁一般,谁不是在偷得浮生半日一刻闲,谁不是在夹缝中生存着?

死去的若栖,小荷,李怀睿,他们早就解脱了,可是她,她还要活着……

“夫人!”玉莲惊喜的叫道:“你终于醒了!”

手被紧紧地攥着,东方瑶想动一下,可惜没力气,她轻轻咳嗽一声,虚弱着声音:“崔城之,你想把我掐死么?”

他眼中刹那开出数朵绚丽的烟花来,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炸开,没有只言片语,可是东方瑶想,她都懂。

“哇”

随着一声婴儿的啼哭响彻天际,孙奉御先是上上下下将孩子打量了一遍,确认孩子没有缺陷、伤痕之后用早就准备好的襁褓将小孩儿包起来,崔嬷嬷早就按捺不住发痒的手将小孩儿接手抱过来,乐的合不拢嘴:“呦!是个小娘子呢,好俊俏的小娘子!”

崔城之看看那边,又看看这边,脸上带了几分为难,不过也只是脑中一瞬间,他很快决定还是先关心自己的妻子。

“你怎么样?还疼不疼?要不要喝水吃什么?”

东方瑶累的眼皮都撑不开了,她觉得自己喘的气儿都是都是飘的,“…我想,想看看我的孩子。”

分明是如此微不可闻的声音,崔城之偏偏附耳听的一清二楚:“好,马上就给你看,我们的孩子”

待崔嬷嬷将孩子小心翼翼的放在东方瑶的枕边,夫妻两个都忍不住仔细的打量这个眼睛亮闪闪,似乎有块黑曜石镶嵌在其中的小女孩儿。

“呀!”东方瑶忽然懊恼的叫了一声。

“怎么了?”崔城之紧张的手一扣。

“她好丑!”东方瑶看着她皱巴巴的皮肤,瘦小的身子骨,讷讷说道。

崔城之不由得失笑,他发现妻子鼻尖沁出了汗珠,便用帕子抬手为她为她拭去:“累吗,要不要先睡一会儿?”

他不说也就罢了,这么一说,东方瑶顿时觉得周公在用力拽她的眼皮,“眼睛……”

昏睡过去之前,她喃喃道。

李衡乾就这么一动不动的站在房门之前。

他一遍遍的听着她锥心刺骨的痛呼,反而在心中描摹她此时难受的模样,仿若刀割的痛楚。

是他的错,如果不是他,或许瑶儿她也不会这么难受。

“她怎么样?”

一见崔城之走出来,李衡乾忍不住上前几步问道。

崔城之面上的笑容逐渐敛去,他慢慢走下来,深深的望着李衡乾:“她没事。”

李衡乾的心已经松了大半,他喉咙干干的,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瑶儿早就已经对他把话说得很明白,可是事到如今,倒显得他一直在纠缠不清,是这样么?

他承认自己不甘心,可是这份不甘心,不是对瑶儿的,是对他自己的。

“我……”李衡乾迟疑着,想说什么。

“郎君,郎君,娘子怎么样了?!”

大老远,就听见芍儿嚷叫的声音。

崔城之微微抬头,他看见芍儿夫妇已经过了一侧的游廊,正朝着这边快疾步走来,看样子是听见了风声来看瑶儿的。

“郡王不必说了,”崔城之说道:“现在是非常时期,郡王不该出现瑶儿身边。”语毕对十五打了个眼色,十五明白,是要他将李衡乾带出府去。

李衡乾慌乱的点点头,他衣袍一闪,正抬了几步。

“崔某替拙荆多谢郡王。”

听崔城之在身后淡淡道。

好似没有这么狼狈过,李衡乾恍然心酸无比,他咬咬牙,终于还是头也不回的离开。

作者有话说:作者君没生过哈,事先声明,纯属百度加合理想象的瞎编!

第十二章 心虚不已

小孩儿刚生下来,自然没那么讲究的模样。

东方瑶看着是丑,崔城之却是越看越爱,可怜崔嬷嬷自己都还没稀罕够,一边还要教着自家笨拙的郎君抱孩子。

“有三种抱法,老奴看着郎君还是用那种最简单的,不仅安儿舒服,郎君也省事不少呢!”

她伸手比划了一下,“安儿才出生,身子自然是像团棉花似的力气,郎君可以将安儿横放在胸前,用这里和这里箍住,另一只手还可以空闲出来逗弄、喂食……”

她还拉着奶娘示范了一下,奶娘生的身强体壮,自然是个极好的架子,这么须臾的功夫,崔城之就可以抱着安儿逗弄她了。

“叫‘阿爷’!”他轻轻点了安安的嘴角,安安没反应,只是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瞟着自己的父亲。

“安安。”崔城之又试着叫了一声。

“嘻嘻。”安安把手隔在下唇上舔了舔,刚听到“安安”这个名字,竟然眯眼笑了一下。

崔城之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来,看吧,他就知道,名字还是早取的好。

玉莲在一边笑道:“小娘子眼睛生的可真好看,又像娘子,又像郎君!”

可不是!

崔嬷嬷接过话茬,呵呵一笑:“长大定是个美人胚子呢!”

小丫头眼睛咕噜噜的转着,也不知道众人实在说她,只是小小年纪,眼睛却璀璨的如星子一般耀眼,崔城之的心已经蠢蠢欲动,忍不住憧憬了……女儿这么美的眼睛,将来他都不舍得嫁出去了。

“吧唧吧唧。”

安安砸吧了两下嘴,转头开始东张西望,崔城之尚未反应过来,“安安怎么了……”

话音未落,小丫头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哇哇的大哭起来了。

崔城之顿时被唬住了,手忙脚乱,“嬷嬷,这……”

崔嬷嬷早就按捺不住了,顺手就接过来,待安安到她怀里的时候,简直是一片晴天大好的kuài gǎn,安抚道:“没事没事,就是饿了……乖乖,待会儿奶娘喂你呢!哎呦,怎么还哭呢,嬷嬷心都要碎了……”

说着竟也没理会崔城之,径直就抱着安安去了耳房。

奶娘抿唇一笑:“郎君,奴先退下了。”

崔城之当然没有在意,微笑着点了点头。

又问身边婢女梅影,道:“夫人还没醒吗?”

睡了三个时辰了,他忍不住有些担忧,生产时花费了那么多的力气,这会儿早该饿了吧?梅影也是伺候在东方瑶身边的,闻弦歌知雅意,她笑吟吟道:“芍儿娘子正在为娘子做晚膳呢,娘子适才生产完,身子还很虚弱,自然会睡的久一些。”

苏园公务在身不好在这里长做,是以片刻就离开了,芍儿没回去,此时她正乐滋滋的在小厨房给东方瑶炖乌鸡汤。

打开炖盅的盖子,扑面而来一股红枣甜丝丝、和着乌鸡四溢的鲜香,上面飘着红枣、桂圆、姜片;又揭开令一边小灶上的盖子,这是一碗西梅银耳羹,以银耳、西梅、莲子、冰糖熬制而成,此时大约是因为时候到了,已经熬成一锅稀稀软软的汤糜了!

芍儿吩咐婢女将这两个炖盅都端下来撑在瓷碗中,另外还有些糕点、一锅甲鱼汤,也熟后出锅,估摸着差不多的时候便有小婢女笑着来报:“夫人醒了,要见芍儿娘子呢!”

芍儿喜不自胜,又指点了几回,才跟着那婢女进了上房。

东方瑶坐在榻上,面色还稍苍白虚弱,玉莲这边侍她喝了一口酪浆润口,她轻轻咳嗽几声,芍儿忙上前用帕子为她擦拭了嘴角,拍着胸口叫道:“娘子你可吓死我了!”

东方瑶明知道她说什么,依旧装傻充愣:“咦,你这么个能上天入地的心肝儿,还能被我唬住?”

芍儿堪堪到眼角的泪花儿被东方瑶这一句给呛的憋了回去,“娘子,你怎么这么坏!这么重要的时候儿,你还想着出去闲逛!安安出事了可怎么办?!”

“好了好了,”东方瑶哄她道:“不提那件事了,你快说说,怎么没带晖儿来玩儿,我都好久没见他一面了。”

芍儿嗔道:“带他做什么,娘子不晓得男孩儿有多调皮,还是小娘子好受用呢,我带他来净给我捣乱啦!”

芍儿比东方瑶早生了五个月,正是缠着母亲的年纪,因此芍儿烦不胜烦,东方瑶抿着唇笑了起来:“我瞧着你还没阿园有耐心呢。”

“娘子自己试试!”芍儿一脸“谁用谁知道”的挫败感……“我给你做了好多汤,你口味儿清淡,但会儿尝尝这味道如何,崔嬷嬷还嘱咐我多放红枣,不知道会不会偏甜……”

芍儿仿佛打开了话匣子,埋怨的说了一回,好话说了一堆,最后总结道:还是自己盯着娘子更放心!

东方瑶很无奈:“芍儿,你先喝口水歇歇吧。”

委婉的表示了自己已经饿了事实。

芍儿脸一红,“呀!说过了!”

这时崔嬷嬷就在外面敲门,“娘子,可好了没?该用晚膳了!”

芍儿吐吐舌头:“那我先回去啦!”

“怎么不留下来?”东方瑶说道:“都这么晚了,不如在这儿住一晚罢?”

芍儿笑道:“好教娘子知道,晖儿半刻也离不开我呢,我今天可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骗他出来的,可不知现在在家把他委屈的哭成什么样子呢!”

芍儿走了,几味精心熬制过的汤也端到了案几上,之前玉莲来了一趟,说是女皇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虽然依旧对冥婚一事缄口不提,不过打发宫中的婢女送来了丰厚的贺礼,只案几上那道“血燕窝”都是精心烹制精心好了之后才送过来的,另有绫罗绸缎百匹、各种新鲜果蔬、肉类、孕妇大补的药材,以及特意赏给安安的两对镯子。

一只金丝镶粉红芙蓉玉镯,一只嵌南珠赤金绞丝虾须镯,东方瑶捧在手掌心,啧啧赞叹。

“觉得怎么样?”

因此东方瑶逗弄了安安一会儿便被奶娘抱去喂奶了。

“没事了。”东方瑶边说,边吃了一口他喂上来的血燕。

“以后可不许这么不小心了。”默了片刻,崔城之忍不住开口道。

他当然知道妻子不会那么听话,先不说这件事她是否上心,而是楚荷对她来说有多重要的问题。

楚芸走的当日崔嬷嬷就因为担心一五一十的对崔城之说了,还建议崔城之趁早劝劝东方瑶,可崔城之如何不了解自己的妻子,一旦她决定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更枉论阻拦,他不仅拦不住,说不准还会刺激到她,因此考虑再三,在今日早晨东方瑶催他出去的时候,崔城之还是离开了,不过他原先只想着在附近的糕点铺子坐一会儿,没成想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崔嬷嬷就派人来告诉她,夫人果然出门了!

第十三章 乖乖认错

“咳咳!”

东方瑶一时心虚,竟然将一口血燕呛在了喉咙里,她弓着身咳红了脸,旁边崔城之忙为她顺气。

末了,崔城之还是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东方瑶悄悄的看了他一眼,直起腰板儿来,弱弱的说道:“我知道,这样做不太合适。”

崔城之顿时无语问苍天,这是一句不合适就能完事的吗?!

见他面上岿然不动,东方瑶心里那道心虚的口子终于越扯越大,这事儿往小处说,可以是她不懂事、不知轻重缓急;往大处说,便是她不负责任,甚至是罔顾一条无辜的生命……

这大帽子一扣,东方瑶身上的冷汗顿时流的是愈发凉快了。“我知道这件事是我不对,”她委婉的认错,还是先求饶的好,“我也没有要辩解的地方,可是在出事之前,我真的没料到会有这样的意外。”

说到意外,她适时的愣了一下,是李衡乾抱她回来的,城之不会已经看见了罢?就算不看见,如果有人告诉他,那她怎么解释!

可是好奇怪,为何李衡乾会像早就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出来,并且适时的候点拦她一样?

崔城之原先看着东方瑶脸上还是几分诚恳,可是慢慢的,她那几分诚恳也变成了眉间的两蹙上弦月,不由得脸色沉了沉,“我只当你行事谨慎,也不会拿我们的安安来行如此凶险之事,你想的如何,想的倒是挺好!难道你以为做事皆是要靠想才行吗!”

东方瑶被唬的一愣一愣的,好像也是,她出门之前自以为是个万全的计策,怎么现在回头来一想,当真是诸多漏洞,先不说她能不能成功入大明宫,便是桓修玉在她去蓬莱殿的路上下手脚,到时候两袖一甩跟没事儿人似的,以女皇如今对他的信任,她似乎也奈他难如何呀!

“你不过就心存侥幸,以为坏事不会那么不偏不倚落到你的头上,以为凭你一己之力,绝对能力挽狂澜,可事实是什么呢?人算不如天算,瑶儿,你记住我这句话!”崔城之肃着脸,一把火终于烧成熊熊烈焰。

崔城之不常生气,或者说,东方瑶就没见他真的生过气,他就算每次不悦,也只是神情淡然罢了,可是这一次他脸上是真的没什么表情,并且,眼含责备。

东方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她扯了扯崔城之的衣服:“那个,我、我错了。”

“你错哪儿了?”

“我错在啊,”不是早就说她错在哪儿了么,怎么还要再说一遍?不过一瞧他那“凶巴巴”的眼神,东方瑶忙把牢骚吞了下去,换成了一句:“我刚愎自用、意气用事、思虑不周!”

“最重要的是,瞒了你。”说完,讨好似的笑了一笑。

崔城之面色稍霁,其实他本来也没打算训她,只是这丫头胆子忒大,敢为常人不敢为之事,他也只好敲她一记杀威棒,压压她的肥胆儿。

不过东方瑶才刚刚生产完,她本就瘦弱,此时没了肚子,更是显得身形单薄,杏眼盈盈似有泪光,崔城之立时心软了下来,“我怪你,也是为了你好,瑶儿,我不希望你和安安有事。”

他这个年纪了,虽说比下不足比上有余,可毕竟不再年轻了,只有东方瑶和安安一个女儿,如果他们母女出了什么事,他可没有前几年那般好的毅力了。

东方瑶垂眸有一下没一下的捋着他的袖口:“城之,你知道,我没有办法拒绝芸儿,有时也觉得很是为难,我只怕说给你,你更为难,所以才如此瞒你,你……你别怪我了好不好?”

“还有下一次吗?”

“没有了!”东方瑶紧着摇头。

崔城之满意的点点头,他伸手轻轻搅动了一下手里的血燕,略遗憾的说:“已经凉了,我叫梅影再去给你热热,待会儿你尝尝芍儿为你熬的汤。”说完便起身出去。

东方瑶扶着胸口松气,心道:为何城之半句也没提豫章郡王?

又想,没提最好,李衡乾恐怕早就派人盯梢了,还真不能小瞧了他!

这样在家中休息了半个多月,期间思娴夫妇、芍儿夫妇都多次上门来看她。

尤其是芍儿第二日得知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坐在蒲团上接连说了一下午的其中利害。

“万一因为母亲的疏忽,导致这孩子生出来之后缺胳膊少腿;或者是她自己落下了病根儿,身体虚弱、内外空疏,以后风寒咳嗽不断,吃药喝汤必备,岁岁年年……”东方瑶听的耳朵都快起了茧。

“芍儿!”东方瑶无可奈何的再重复一遍:“我知道了,你不是说晖儿最离不开你吗,赶紧回去看看他罢!”

这才把芍儿打发走。

思娴来了又是第二波,她继续发扬芍儿敢说话、敢作为的精神,把芍儿唠叨过一遍的话又添油加醋的重复了一遍:“……隔壁坊谢主事的夫人就是因为在生产时受了刺激,哦,谢主事从外面领回来一个孩子,什么关系?当然是他亲儿子啦!谢夫人气的当场就发飙,发飙之后就要生了,据说生的时候命悬一线,现在还落下了见风流泪的毛病……”

东方瑶恹恹的靠在榻上,送了一茬又来一茬,好在今日的她已经收割完毕。

饮下一口温水,她舒舒服服的就侧躺在了小榻上。

安安比较乖,平时不吵不闹也没那么粘着她,大半时间都是闭着小眼睛睡大觉,因此东方瑶可以忙里偷闲喝喝茶、看看书之类的,好不悠闲。

玉莲推开房门走进来,笑着将手中的一盘栗子糕隔在床头的小翘几上,“娘子,有好消息了!”

“圣上已经为重新更换了冥婚的人选,你现在可还满意?”

东方瑶拿着一块栗子糕,细嚼慢咽,闻言嫣然一笑:“满意。”

崔城之拿帕子给她擦了擦嘴角的渣滓,笑嗔:“你呀你,以舆论来压迫圣上,这还没见着她的面就把她又算计了一回,估计圣上现在还后悔着呢。”

韩鸿照当然以为是因为她那个荒唐的犹豫才使东方瑶情急之下入宫,以至于在半路几欲凶险。

问题是如今朝中许多人都不晓得东方瑶和李衡乾的正妃是什么关系,因此他们都私下里夸赞东方瑶有其祖与父“忠义”遗风。

这两个字说的东方瑶很是汗颜,她自小出生宫中,虽学的也是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但自小读史使她明白一个很深刻的道理,官场如刑场,朝堂如战场,一个不留神就会小命难保,人总不能太过迂腐,凡事还是要先以性命为重。

否则你空有贤名,命都没有了,何谈将来如何作为?

第十四章 新婚夫妇(一)

东方瑶心里舒坦,想着芸儿的事终于告一段落,暂时没什么太伤神的了,费力啃完手中最后一块栗子糕,双手圈在崔城之的宽肩上,轻轻亲了他一口。

算是赔礼道歉。

崔城之黑眸幽深,一眨不眨的看着东方瑶,大手扫在她的眉眼上,“瑶儿……”随即愈发火热,东方瑶感觉似是不妙,不由得往后挪动了一下身子,反而被他抵在隐囊上,一点点舔舐着她唇间的芳香美好。

“不、不行!”东方瑶红着脸推开他,低声道:“以后……现在……”

孙奉御是怎么嘱咐她的来着,好像要一个多月,她当时没仔细听,现在当然说不上来。

崔城之却是微微一笑,嘴角攒出两个深深的笑涡,“不行什么?”

东方瑶嗔视他一眼,装什么装,孙奉御说话的时候,他可听的比她仔细多了!

崔城之舍不得她柔软的唇瓣,又温存的绞了她好一会儿才松开,“今日圣上还问起你,说是等你好了入宫瞧瞧。”

东方瑶轻轻点头,“过几日再去。”现在崔嬷嬷看的她可严,什么凉的、辣的统统都不准她碰,不仅如此,就连平时下床走动都要受到限制。

“我想看安安了,”东方瑶蹙蹙眉,有些苦恼:“再不抱抱女儿,我怕她最后都不认我了!”

崔城之笑着捏了捏妻子的俏鼻:“真是傻丫头,嬷嬷是怕累到你,她不认你认谁?”

半个月后,孙奉御说差不多可以入宫了,东方瑶才换上了新作的衣服,一套淡紫色淡金莲纹长裙,外罩蹙金双萧海棠锦春长衣,簪着命妇规格的花钗和金晃晃的步摇便入宫了。

韩鸿照正在蓬莱殿中和元香玩双陆,此时却是输了,大叹道:“老了老了!”

这话说东方瑶心头一跳,话说女皇陛下还有服老这一说?

元香亲自上前来将东方瑶扶起,身上一股清清淡淡的幽兰香气,柔声道:“瑶儿可算是来了,母皇念叨你许久了呢!”

东方瑶浅浅笑道:“陛下平日里就日理万机,瑶儿还要分去陛下的一份忧虑,可真是折煞了!”

“诶,”韩鸿照挥手:“元儿就是适才赢我气势凌人罢了,你也莫要站着说了,快些坐下罢!”

一边的阿赞便来为东方瑶沏茶,东方瑶扫着杯盏上飘来晃去的叶片,没来由的恍惚,怎么许久不见,韩鸿照都显得憔悴了不少?

她抬首去看,今日韩鸿照似是并未精心打扮,她只在脸上施了薄薄的粉。

不得不说再美的女人,也经不起时间的折腾和摧残,五六年前女皇虽算不上容貌光鲜,可至少也是得天独厚的保养得当,不过短短几年,她似乎苍老的愈发快了。

东方瑶面上笑着,却有难过淡淡的漾过心湖。

“母皇还玩吗?”元香问道。

韩鸿照摇摇头,揉揉眉心,“最近愈发累了,也不晓得为何。”

说话间婢女已经将棋具抬了下去,“你身子如何,何时将大娘带来与我瞧瞧?”

东方瑶说道:“劳烦陛下挂念,瑶儿一切都好,孙奉御说小孩子不能见风,因此要等到上元节的时候,瑶儿一定带着大娘来当面谢过陛下。”

韩鸿照微微颔首:“这样我就放心了,你……平时自己多注意点儿,毕竟怀孕生孩子都是一辈子的大事,一个不小心便追悔莫及……”

东方瑶默然,她知道女皇是明知不说,这事倒是可以揭过不提,可她偏要桓修玉不舒服!

“陛下这话说的是,瑶儿谨记在心!”东方瑶轻声道:“既然是一辈子的事,那么无论孩子如何,想必每一个母亲都会视之如命,一旦出了事,还不知道要多伤心难过,最恼的不是飞来的横祸,而是自己的无能为力以致误坏了孩儿……要陛下见笑了。”

元香瞅了一眼略有愧色的韩鸿照,打蛇随棍上:“瑶儿这话还是说轻了,到底是自己的亲骨肉,都说事在人为,可倘或没有这飞来的横祸,母子平安,岂不是皆大欢喜?”

不赖你这祸,赖谁!

东方瑶和自然和元香心照不宣,她既然对李少简没好感,桓修玉更不用提。

可毕竟元香还是公主,东方瑶说话没她有底气,便细声细气道:“这事儿呀,说起来既不是端王殿下的错,也不是桓少监的错。端王殿下为人父母,爱护女儿还来不及,怎么舍得要她守活寡?桓少监的弟弟早夭,想来少时也自是吃了一番苦,自古长兄如父,做哥哥的为弟弟张罗一门亲事原也不算什么,只不过冥婚这事不好拿上台面罢了。”

韩鸿照面色郁郁,听到此处眉宇才稍稍舒展了些,东方瑶继续道:“…不怪桓少监,该怪那算命的算不好,人世说门当户对,阴司莫非就不是了?瑶儿窃以为,桓少监平时为人良善,那早夭的郎君定然亦是如此,他怎么能忍心要活生生的小娘子吃这种闷头苦?定是那算命之人不知深浅,故意歪曲,才为两家惹来这种祸端!”

元香一开始还好,后来听东方瑶说下去,愈发惊诧,瑶儿怎么在为桓修玉说话?

“瑶儿有事不要紧,可端王殿下是陛下的子嗣,倘若因此有个好歹,那岂不是正中奸佞下怀,使亲者痛仇者快?”

韩鸿照仿佛如释重负般舒出一口气来:“你这么说,倒甚是有理,千不该,万不该,都是那算命术士的错,我就想啊,一个早就化入枯骨多年的孤魂,怎么会想着要个活人结冥亲……”

她说着,端起茶盏来呡一口。

东方瑶来不及看她掩饰的情绪,眼睛一转,又笑吟吟道:“说起桓少监,多日不见他了,却不知他如今是去哪儿了?”

元香接道:“前些日子山南西道有山匪聚众作乱,桓少监是领了神策将军的官衔平乱去了。”

东方瑶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忍不住眉头乱跳,兵部和卫尉寺多少肱骨,偏偏有个山匪作乱女皇都巴巴要桓修玉去……

她“哦”了一声,淡笑道:“桓少监年轻有为,我想比之许多只逞匹夫之勇的将军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不过区区山匪,想必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拿下。”

待出了蓬莱殿,元香蹙着柳眉,说道:“你怎么净给桓修玉说好话?”

东方瑶将手拢在袖中,紧紧地抱住了暖炉,说道:“有的人,夸他,他也要有被夸的资本,除此之外,便是能不能受用的了的问题了。”

这话说的有些绕,元香乍听尚未反应过来,却听东方瑶“咦”了一声:“颍川王这是回来了?”

第十五章 新婚夫妇(二)

眼前这女子一身簇新的双蝶戏花淡粉色云锦裙,外披银狐轻裘披风,挽着妇人的发髻,上簪一支紫晶镶钻绘华胜、一支孔雀开屏金步瑶,眉眼精致,竟比小的时候还有风流俊俏上许多。

“容儿、重献,这是要去给圣上请安吗?”元香先开口笑问。

绮容与韩重献已经施礼完毕,闻言皆是脸一红:“是呢。”

东方瑶有些惊讶:“容儿都长这么大了,乍一看还真没瞧出来呢!”

绮容头一低,脸更红。

东方瑶又瞅了一眼意气风发的韩重献,心道:这两人站在一起,当真是对璧人一般。

元香道:“你那段时间生产不知,容儿和重献已经在半个月前完婚了。”

绮容妙目不住的打量东方瑶,似是有话欲说,元香知雅意,对韩重献说道:“到一边来,表姑有话问你。”

韩重献应是,跟着元香到了一边去。

待两人离开,绮容眼圈立时红了:“许久不见瑶姊姊了,这几年你还好吗?”

她声音有些抖,东方瑶其实也不太明白她为何情绪会如此激动,只觉得绮容似乎有些变了,变得温婉大方了,可是这种变化不仅没有令她感到欣慰,反而失落和难过。

“我很好,你莫哭,怎么哭了呢?我们好好说会儿话?”东方瑶语气温柔,她从腰间抽出一块帕子为她拭泪。

绮容情绪逐渐平复过来。

她低声道:“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愈发多愁善感了,倒是要姊姊看笑话了……听说姊姊生了个小娘子,只托人送了礼物去,一直怕叨扰姊姊,是以一直没去,还求你莫要怪罪!”

东方瑶目含怜惜,小的时候绮容就对她诸多亲近,这大半个月没上门,怕是也有自己的苦衷罢,想来颍川王和成国公的关系哪里会有那么容易重圆?只怕是韩宿襄不给她摆好脸罢了!

“那个不打紧,我且问你,重献对你可好?”韩宿襄也就罢了,主要是韩重献对她好,她才放心。

不过想着两人青梅竹马,虽说小时候绮容对韩重献不太上心,可现在她也长大了,很多事情应该也想明白了。

绮容无声低头,“他对我很好,真的很好。”

可不是她想要的好,只默了一瞬,绮容忙笑着抬起头来:“阿爷和阿娘要我见着姊姊一定要道声谢,其实不必他们说我也晓得,在颍川那么久,姊姊还时不时的照拂我们,都说日久见人心,姊姊对我也是真心实意的好,我倒想不出来该如何报答了!”

她这番话说的很诚恳,也很无奈。

如若阿爷还是当初的身份,哪怕只是一个亲王,多少礼、多少情都还得起,可如今呢,阿爷还要忍着憋屈将自己嫁给韩重献……

绮容心底失落,面上却并未表露出来,只是笑着说道:“姊姊如今生活美满,容儿实在想不出如何报答姊姊了,要不姊姊说一个?”

“你这丫头,何时如此促狭了!”东方瑶轻轻点了她的额头,“我哪里要你的报答,不过举手之劳罢了,你若是非要还,那才俗气呢!”

两人又说了一回,东方瑶才拍拍她的手,轻声道:“去罢,莫要重献等急了。”

绮容脱口就道:“他才不会急!”

他不敢急?

东方瑶呡着唇一笑。

说完绮容的脸又红了,她在心里小小的鄙视了自己一把,努力摆出一副温婉贤淑的模样,盈盈施礼:“那容儿先走了。”

绮容继续和韩重献去蓬莱殿。

韩鸿照这段日子闲,身子懒懒的,是以总愿意窝在蓬莱殿中,两人来了,便打发灵芷端来攒盒和各种糕点招待,问东问西。

自从父亲被贬,后来表兄义阳郡王被赐死,绮容对韩鸿照再也没了年幼时那般尊敬之情,保留了十分的敬畏,韩鸿照问长问短,绮容惶恐着一一答了。

韩鸿照不以为意,以为是长大了,行事也稳妥了,反夸道:“容儿做的很好,重献娶到好媳妇了。”

韩重献帮绮容绮容接了不少话,当然知道绮容心中所想,好在他是男孩儿,对于这些事看开许多,便笑道:“婚事是陛下做的主,自然是陛下慧眼如炬。”

韩鸿照连连点头,想起两人小时候哪怕是坐到一处都能闹的不停,如今却安安稳稳的成婚至今,不免心都的郁郁也被冲淡了许多,又颔首嘱咐了绮容一回,正说着,却听殿外有人禀告成国公来了。

绮容拢在袖中的手无端一抖,韩重献面上的笑容滞了一下,韩鸿照只是从小榻上正的往下一瞥,便可窥见端倪。

韩宿襄大步走进来行礼:“进过陛下,陛下万福。”待有人请座,他一屁股挪上去,拨弄了下面前的果盘:“陛下这些日子身子如何,侄儿担心着呢!”

韩鸿照不以为忤,或者说她早就习惯了,“哪里有什么事,就是冬日天寒,懒得往外跑罢了,御医来调理了饮食,不过几日待身子受用些,我再行宴热闹热闹。”

韩宿襄咬了一口果子,侧眸瞥向一边:“大鱼大肉才好,侄儿看您都瘦了!”

两人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小辈儿也不好插言,故而韩重献请辞道:“父亲慢坐,儿带着容儿想去太液池转转。”

韩鸿照微一抬下巴,淡道:“去罢。”

待两人手牵着走出去,韩宿襄忍不住嗤笑一声,眼中的轻蔑很明显。

韩鸿照沉下脸来斥道:“你看看你,好歹也是做阿翁的人,何苦不给儿媳好脸色瞧?”

韩宿襄不在意道:“姑母此言差矣!儿媳身份尊贵着呢,儿不过是个小小的国公,她将来可要做公主呢!”

韩鸿照见他颇为不屑,知道他暗喻太子之位之事,不由皱眉道:“你瞧你说这话,多酸!既然四郎是我亲生子,凡事皆讲究嫡庶尊卑、长幼有序,百年之后我不将皇位给他,又能传给谁?”

“陛下您是姓韩,大虞都要尊您一声女皇陛下,难道您愿意看着自己打来的这大好河山又还给李氏子孙?”

“那又如何,韩氏子孙凋零,难不成我百年之后要将皇位再让韩氏?”

韩宿襄随口接道:“有何不可,只是看您愿不愿意罢了!”

韩鸿照微微一顿,目光幽深起来。

“咳咳!”韩宿襄说完了话才觉得失礼,既然女皇都说韩氏子孙凋零,那么眼下这皇位就是要传也只能在他和韩宿迁之间来选了,说这种话,倒真是有点自卖自夸的嫌疑。

韩鸿照依旧无语,她躺回隐囊上,眯眯眼:“你回去罢,我劝你一句,不许为难绮容,但凡要我听到任何风声唯你是问!”

韩宿襄不敢再说别的,忙点头哈腰,跨出门槛儿来的时候,心中却是愈想愈郁闷。

凭什么他身为女皇最为倚重倚重的侄儿,不能继承女皇的皇位,难不成这好容易到手的皇位,还有拱手让人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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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京中传闻

韩宿襄愤愤不平的走了,却没料到这不过是一次闲谈时的抱怨,却在翌日传遍了长安大街小巷,成为不少长安百姓的饭后谈资。

当杜应若、高知远两人秘密入城郊的端王别院时,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

窦长宁利落的替两人摆好茶水,便退下去把门。

杜应若时任兵部侍郎,在朝中诸位勋贵大官中混的如鱼得水又低调内敛,因此平时没有人会怀疑他是端王党;而高知远任职大理寺少卿,虽官衔不高,可也胜在寒门出身,故而也没有人会怀疑端王或者豫章郡王会借助这两人的力量忖度天下大势。

两人一上来先问端王的身体状况。

李衡乾眉头紧蹙,显然是好一阵操劳,却只淡道:“劳烦你们挂念了,父亲身子比前几日好多了。”

端王一生下来身子就不强健,尤其是近几年连遭打击,因此风寒伤病几乎成了常态。

杜应若问完便开门见山:“想必郡王早就听说近几日京中的那些传闻了罢?”

他面目肃然,看来对此事抱有明显的态度。

李衡乾颔首,亦是眉梢挂冷刀:“我不知这传闻从何而出,本来圣上将四叔请回长安,就是为了日后承青位一事,父亲与四叔一共荣辱。一旦圣上态度动摇,不仅四叔在长安无立足之日,只恐怕到时候逃不出造谣之人的毒手!”

韩宿襄若是做了太子,端王和颍川王的下场还用想吗?

连职位官衔比他低的,向来淡薄名利的韩宿迁都不放在眼中,时时刻刻向着寻他的晦气,更何况如今是最有资格做皇太子的四叔!

高知远沉吟后道:“圣上态度暧昧,纵令谣言传了这么久都无人平息;更何况颍川王回宫这么久了都不见册封,可见圣上心中必然犹豫。”

可这事情也奇怪呀,李衡乾的手扶着案几,沉吟着说道:“倘若是韩宿襄一开始有意,为何他又要附和桓修玉之言要颍川王回京?”

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韩宿襄纵然不是最精明的,可他却也不傻。倘或是早有意,就该拦着不要李陵回来才对,又怎么会还要自己的儿子娶了李陵之女?!

这才是最要人摸不透的地方。

“事实是,有细作对臣说,半个月之前韩宿襄与圣上的确提起过这件事,他不过随口说‘有何不可,只是看您愿不愿意罢了’,可见其心中对颍川王颇为不屑,圣上也未责备于他。”杜应若说道。

三人陷入了沉思中。

末了,李衡乾的修长的手指忽的一顿,“颍川王回长安,对桓修玉有何益处?”

高知远和杜应若面面相觑。

“莫不是为了迎合女皇的心意?”杜应若斟酌道。

可是他一想,又觉得不太对,若说起听话二字,非端王莫属了,颍川王都被便出长安了,何苦巴巴的为他求情?要说是为了颍川王登基之后给他个面子,还是说的过去的,颍川王李陵的长子腿跛,二子早就病故,三子尚且年幼听说小儿子在途中染病也过世了,这么说来,倒还真是颍川王更为好拿捏些;若说端王对朝政不怎么上心,可搁不住豫章郡王雄才大略啊!

否则安氏夫妇也不会将长女嫁给李衡乾。

杜应若早就追随李衡乾,故而对他的决断是深信不疑。

李衡乾对桓修玉存疑,他既然亲自规劝女皇将颍川王接回,却又在这么重要的时刻领兵去了山西南道,这种事情在谁身上不是值得称赞的,他却这么“凑巧”的离开了,倘若不是在事出有因,那便是此人心机深沉到不可小觑。

杜应若和高知远离开后,李衡乾又派人查出了桓修玉底细。

原来他本出身官宦之家,祖上也是前朝追随燕帝打天下的功臣,后来高祖打过去的时候,他祖父为了保命打开城门,这才使得高祖皇帝一举击溃燕军,拿下长安。

可德宗毕竟是德宗,虽然高祖忍不下心肠来,他又怎么会留一个曾侍二主的“功臣”?高祖死后没多久便寻由头将桓氏一族屠戮殆尽了,该入宫为奴为婢的也必不能少,桓修玉原本兄弟三人,他十岁时因为样貌出众被选入了教坊司,因为两个弟弟一直身子不好而四处求医借钱……

还有人说他那时便因为和主管教坊司乐伎的内侍不清不楚而被嘲讽,后来得袁大娘赏识一路平步青云。

袁大娘?

看到此处李衡乾楞了一下。

面前摆了一架古琴,尚未来得及修饰,他就有一下没一下轻抚它圆润的琴身,一边从一侧勾起一根琴弦耐心的接好。斫琴讲究底厚面薄,如此大弦顽钝、小弦焦咽,才会奏出美妙的乐音。

安宁夫人不正是嫁给了韩宿襄么?可惜死的太早……

这时门帘被挑开,走进来一个鹅蛋脸柳月眉的女子,她正大着肚子,由婢女轻手轻脚的扶进来,“不知道夫君回来,是芸儿失礼了!”

李衡乾将她扶在蒲团上,笑了笑:“是我自己要来的,这琴快斫成了,你看看喜欢哪个个花样,我来为你描画?”

楚芸嘴角漾开一朵甜丝丝的水花,“我喜欢兰花,就要兰花好不好?”

语气天真,模样娇憨,李衡乾忍不住轻轻的抚上她的小脸:“好,就依你!你得为她取个名字罢?”

说着松了她的脸,一手又轻轻的勾在琴弦上摩挲着。

楚芸眸中闪过一丝黯然,她摸着自己自己的小腹,低声说:“古来名琴的名字得天独厚,无有不接山水精灵之意,我不过是个没有见识的闺阁女子,哪里能取什么好名字呢?还是夫君来罢!”

今日窦氏去见了安昙儿,两家商量过了,安昙儿的父母倒也没有多大反对,虽说端王没落了,可如今局势未定,谁又能说的准端王日后一定不行?因此他们咬咬牙,决定三个月后正式将安昙儿嫁过来。

本来楚芸也想去的,不过窦氏考虑到她身子不便遂没有同意。

李衡乾只是有些过意不去,可他也没什么办法,娶安昙儿,只能说会多一份保障,他很现实,与其守着郊外这一亩三分地,等着别人来指手画脚,倒不如自己先出手……他本来就不是一个人,哪里能事事只顾自己呢?

“画眉,”他沉吟后笑道:“画眉这个名字如何?”

第十七章 北上平乱(一)

“嘎吱”门开了。

闻声,原本站在二门旁扶腰的窦珂立时直起了腰来,“刘二郎来了?”

刘二郎一边招呼身后的小厮将面粉肉蔬一一搬到仓库里,一边对着目瞪口呆的窦珂一笑:“嘻嘻,阿监,今日的的东西多些,怕要废些气力!”

窦珂正在给自己揉腰,一听这话手里的动作都顿住了。他是看出来了今日送的分例要多,可是为什么连刘二郎的态度都变了许多?

见窦珂颇有些惊诧的盯着自己,刘二郎心虚似的咳嗽一声,按着嘴角道:“您老腰不好,还是过去坐着罢。”

说完要走。

窦珂一把拉住他,“刘二郎,这是谁下的命令,可是我们家大娘子,还是姑爷?”他越问越激动,又迟疑着补充了一句:“莫不是女皇陛下”

莫不是女皇终于良心发现,想着她还有个在水深火热中煎熬的儿子,是以便多拨分例来爱护了?!

刘二郎推开窦珂的手,含含糊糊地说道:“是上头这么嘱咐我们的,我们只是照办而已!”说完便继续招呼身后的人力加快速度。

窦珂毫不气馁,又连着追问数句,刘二郎本来已经十分的不耐烦了,他之前也曾屡次给窦珂脸色看,不过是个半截身子快入黄土的老太监,主子都不知道被女皇忘到哪个犄角旮旯里的郡王,难不成还有一天能找他抱这落井下石之仇?

“你”他把衣角一抽,下意识的就要脱身,冷不丁想起来某人对他说的那句话来。

做人,还是要有自知之明,颍川王再不济,也比你高了十等。

那女子清清冷冷的对他如是道。

“您老慢点儿,”于是到嘴的污言秽语硬生生被他别成了虚汗,“哎呦阿监!您老大多的人了,可小心您的腰啊!”

莫名其妙。窦珂皱了眉道:“这些人都不是,你就说是谁,也好日后郡王报答。”

窦珂一脸纳闷的回了李陵,李陵很是不解:“是个女子,头戴幂篱,看不出来是谁?”

窦珂颔首:“出手阔绰,不过刘二说那娘子给了他许多银子之后便策马离开了,看上去行色匆匆,倒并不像是闺阁中的女子?”

“怎么说?”

“这女子一出手就是三百两,任是这娘子主持中馈,也不可能将这么多银子随随便便的就甩出来呀!”窦珂说道。

李陵无语而坐,之前除了宁国夫人和宿迁还会接济一些外,根本不会有人再来雪中送炭,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谁愿意去做?

长安城中世家贵族,最擅长的就是见风使舵、随波逐流之事,现下李陵被困在京城搁置的郡王府中,既不能无诏入宫,也无法随意出府,可以说这境地也十分尴尬了。

从来不是锦上添花惹人嫌,落井下石还要找块最大的破石头,在长安住了这几个月,李陵简直受够了屈辱,连这送菜的刘二都敢欺负他,可见一般了。

“不打听了,”李陵沮丧的叹了一口气,“先找些鸡鸭鱼肉给夫人补补,快去快去!”他连着摆手。

沈如柔正坐在房中发呆,无论婢女怎么劝她她都不说话。

李陵走进来,踱步到小榻边上,从婢女手中接过瓷碗,吹了吹里面还冒着热气的鸡汤,送到她的嘴边:“先喝些,总不能一直这么饿着不吃罢?”

沈如柔神情呆滞,依旧不言不语。

李陵长叹一声,“我们还会再有孩子的,你这样,我心里也难受!”

沈如柔仿佛被震了一下,她抬头定定地看着李陵,抖着音问:“你知道他死的时候多大么?”

“……六个月。”

沈如柔不知哪里来的这样大的气力,一把打翻李陵手中的瓷碗,癫狂的大叫:“你说的真好听,还会再有,那是你!我还会再有吗?那是你的孩子吗?你根本就不在乎他!你只会说‘还会再有’……”

沈如柔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她无力的靠在隐囊上啜泣:“再有也不是他了!他死了!”

李陵低头默默地捡起瓷碗,婢女要捡,被他推开了。

“你从来不管他的死活,因为你一直都明白,你不会只有他一个儿子!”沈如柔又哽着嗓子大哭起来。

李衡义妻子扶着进来,听到这句话,他忍不住额角冒冷汗。

妻子抓着他的手却微微一紧,李衡义看向妻子,眼神瞬间镇定了许多。

“父亲、母亲。”两人同时唤了李陵和沈如柔一声。

韩二娘越过婢女,亲自上前将落地的碎渣子收拾到了一处,低眉顺眼。

李陵心中松了一口气,“没什么事,你阿娘有些心情不好罢了。”

沈如柔将目光从韩二娘一双纤长的手上移到了李衡义的身上,李衡义腿脚不方便,正扶着李陵坐下,一碰到沈如柔如刀尖儿般幽深的眼神,瞬间心惊肉跳起来。

残骸收拾完毕,一家人默然而立。

李陵觉得实在窘迫,便歉然道:“要二娘看笑话了!”

韩二娘当初既然敢冒着所有人的指责嫁过来,就料定在颍川王府中不会过什么好日子。本就不是一般女子,哪里能不理解李陵一番两难之心,可惜她毕竟只是一个媳妇子,只能诚恳道:“阿翁言重了,既然是一家人,合该同患难,没有什么看笑话一说。”

李陵面上的褶子深了深,似是欣慰,末了,幽幽一叹,“你们先回去罢!”

“二娘,是我李衡义对不住你……”进了内室,李衡义歉疚道。

韩二娘为了他,竟然守身如玉三年未曾说亲李衡义初初回到长安,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都傻眼了。

绝食、削发,都是为了等他回来公然反对自己的父母,最后逼得他们同意,不用韩二娘说,李衡义都猜得出她这几年的处境,故而对妻子愧疚异常。

韩二娘微叹:“夫君不必如此说,二娘都明白,眼下是家中最艰难的时刻,我们比端王殿下当年的处境也好不了哪里去,不过既然他们当年能全身而退,我们也一定能!”

问题是六叔有衡乾这样一个一个能屈能伸、雄才大略的儿子,可是他李衡义呢不过是个半斤八两的跛子罢了。

念及此,李衡义的眸中露出了失落和黯然,不过他不想要妻子看出来,便用力点了点头。

“今日不知怎么了,”韩二娘端起案几上的一小盘靠鹅炙,弯唇道:“府上来了许多新鲜的物什,尤其是白鹅最多,我听到窦阿监在仓库轻点的时候,还以为那些采办的人是特意按照你的喜好采办的呢!”

李衡义闻言尝了一口,又鲜又香,果然是他喜欢的口味,不过他不过是个残疾的庶子,就算是有人看中了他阿爷的潜力想提前投资做笔合算的买卖,也不会把注意打到他身上了来的,不由得自嘲般一笑:“你这是又打趣我了!”

第十八章 北上平乱(二)

dong tu厥dong luàn,朝中却无人上书敢去。

东方瑶正在后院房中逗弄安安,听到这个消息,她霍然站了起来。

“娘子,这是怎么了?”玉莲唬了一跳,忙护住一边安安的摇床。

安安似是没被怎么吓住,对上母亲略有些惊恐的眼神,竟然还伸着舌头开心的笑了。

东方瑶心底一柔,慢慢的坐回去,伸手替安安掖了也被角:“没什么。”

玉莲眼睛一转,也猜的到几分:“莫非娘子认为,郎君会请帅出征?”

东方瑶咬咬唇,“慕容老将军身子早就不行了,苏将军罹患重病,萧恪在陇西应对吐蕃自顾不暇,如今dong tu厥又来内外夹击,明显是要我们腹背受敌之意!”

奇怪了,当年延濯可汗不是已经平定了突厥六部么,虽说东西突厥依旧事有二主,阿史那炎直也许诺绝不做斩草除根不义之事,双方曾协商立下察哈尔之盟,dong tu厥永世进贡延濯可汗,可怎么如今dong tu厥忽然就反了?

“具体内情,我也不知。”崔城之面沉如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如果只是小打小闹凭借延濯可汗的功力根本没有必要想大唐求助。”

东方瑶颔首,当年阿史那炎直横扫突厥六部的威名毕竟也不是盖的。

“可是如今不仅dong tu厥屡次叛乱,就连吐蕃也不守盟约,仿佛是赶着苏将军病重趁虚而入一般……事出反常。”

必有妖。东方瑶默默的替他接上了这一句。

“我没事!”她微微一笑:“你去吧,我在家等你。”

“瑶儿,你……”崔城之欲言又止,原来她早就猜到了他回去。看着摇床里刚出生没多久的女儿,崔城之尽管很舍不得,但却也无可奈何。

“男儿想要建功立业、大杀四方,本来就是无可非议,”东方瑶倒是很看得开:“你若是要去,我又怎么会反对?”

她在宫里为女皇出谋划策的时候,他也从未因此埋怨过她,换位思考,她也不该用自己所谓的担心去bǎng jià他想要建功立业、封妻荫子的决心。

“…和阿飞,这样你可安心?”

很快朝中的敕令就下来了,封崔城之为关内道大将军,段骁飞为神策将军,十日之后点兵出征。

还真是刻不容缓。

东方瑶慢慢沿着端砚中的墨条,不知不觉走了神,他这一走,还不知何时才是归期,关内道那地方那么冷、风沙那么大,也不晓得他能否适应能否的了……

想到这里,她又觉得可笑,城之年轻的时候曾到突厥与唐边境游历过一阵子,要说适应他从来就不是娇怪的人,当然没有水土不服一说。

崔城之正在看书,不时瞥妻子一眼,却见她似乎是有些走神,手中的动作似顿而不顿,眼神也有些懵懂。

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书房,平时都是在一起看书捻墨的,到不是只有东方瑶一个人心不在焉,崔城之瞅着妻子沉静的小脸,也有些心猿意马。

“怎么了?”

他忽然走到她的面前,捏住了她的手,东方瑶忍不住抬首问道。

崔城之坐到她的一侧,顺势又抽出她手中的笔来,隔在案几上的笔架上,指指自己的腿,示意她坐过来。东方瑶不明其意,犹豫的坐了过去,谁知还未曾坐稳当,便被他朝自己胸口一箍,堵住了她的小嘴。

他的大手很热,不时的探入衣襟中,东方瑶被他蹂躏的喘不上气来,软软的趴在他的身前。

“你这一去,可要保重自己的身子。”东方瑶藏在他的怀里,眸中流露出一丝黯然。

崔城之拨弄着她柔顺的长发,轻轻的应了一声。

“明天就要走了呢,若是闲暇之时,我便给你写信报,如何?”

东方瑶的手摸到他的胸口上,忽然想起来他这里的伤当初伤的那么严重,虽说已经过去好几年了,但她没打过仗,不知道他会不会因此又将伤口挣开呢?

腮边湿湿的,东方瑶脸一红,直到他柔软的唇滑到她的削肩上,东方瑶忍不住粗粗喘了口气:“别,在书房里呢……”

万一被看见了,多丢人呀!

崔城之不以为意,他看书向来喜欢清静,不叫人的时候,一般也不会有人进来,便将东方瑶打横抱起,朝着一侧后堂的小榻上走去。

天昏地暗,东方瑶也不知道折腾到了什么时候,直到最后一次,她终于忍不住哭着求饶,明显感觉到天都要暗了,平时这个时候她早就下去吩咐玉莲准备晚膳了,要是再不出去,恐怕玉莲和十五十五都知道他们刚才是在房里干什么了!

崔城之揉着妻子绯红的小脸,恋恋不舍的吻了她一下。

东方瑶懊恼的起身着衣,推了这个不知餍足的家伙一把,先到书案旁缓了片刻,开门时玉莲和梅影早就等候多时了。

玉莲瞅了一眼东方瑶依旧胭脂色般的小脸,垂首掩去眸中的笑意,说道:“没听见娘子和郎君的吩咐,奴婢斗胆备好了晚膳,还请娘子和郎君移步。”

东方瑶和崔城之来了上房。

“安安呢?”东方瑶才想起来有一个时辰没见到女儿了,问道。

奶娘迈腿进来,怀中搂着尚打瞌睡的安安:“适才醒了,刚刚喂过一回,娘子不必担心。”

崔城之已经将女儿搂在了怀里,柔声唤她:“安安。”

安安眼皮顿时掀开,黑眸晶亮亮的,冲父亲灿然一笑,鼓囊囊、胖乎乎的两腮隐约攒出两个笑涡儿来。

东方瑶看着心里欢喜,忍不住伸手去戳她胖乎乎的小脸儿,安安的大眼睛一转,莲藕般的小手就在空中挥舞着,似是要去捉住母亲的手。

崔城之看着天真烂漫的女儿,又凝视着笑靥如花的妻子,心中顿时涌上一股前所未有的柔情。

翌日一早,尚在黑暗中,崔城之下意识的伸手向一侧伸去。

空空如也。

他惊讶的直起身来,却见东方瑶果然已经不在了,庭中掌着微弱的灯光。

“你醒了。”东方瑶推门进来,笑道。

“怎么起的这么早?”崔城之问道。昨晚两人折腾到很晚……她怎么竟起的这么早?

东方瑶在衣前为他束腰,面上带着淡淡的红晕,“你都要走了,我怎么着也要伺候伺候你吧?”

崔城之仔细打量她的面色,果然眼底有淡淡青黑,心底不由愧疚了几分,“待会儿我走了,你再回来补眠罢。”

东方瑶觉得心口闷闷的,也不知他这一走要多久才会回来,当然是牵挂牵挂而更多一些,面上却不动声色,只莞尔道:“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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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第十九章 北上平乱(三)

把所有要带的东西都收拾到一个包袱里面后,东方瑶望着八宝银盒中的一卷心经发呆。

那都是她一个字一个字、边祝祷边念佛修成的,虽然已做不到佛言的三皈五戒,但自问平生没有做过一件伤天害理之事,只盼望着上苍不要那么狠心,这些她所贪恋的红尘美好,只要一点点就够了……

崔城之静静的立在廊庑下,待东方瑶出来的时候,扬眉一笑:“收拾好了?”

东方瑶无声一点头,走到他的面前,抬首望着他。

他面上挂着淡淡的笑,那攒起的笑涡仿若酒壑一般醉人,这熟悉的笑颜,梦里千回百转东方瑶也不会忘记的,她忍不住伸手抚上他的脸。

崔城之轻轻捉住她的小手,抵在唇边一吻,看着她水盈盈的杏眼,心中顿时不舍大胜。

“你记得,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安全!”可千万不能再有什么事。

崔城之轻轻颔首:“你也是,无事的时候多出去走走,芍儿、思娴都可以陪你;入宫侍奉圣上也行,但是……千万记得要明哲保身,不要搀和进桓修玉那些腌的事里;倘若宫中有变故,记得给我写信,凡事量力而行。”

“照顾好安安。”顿了许久,他说道。

东方瑶觉得,自从她嫁人之后,变得多愁善感了。“你放心好了!”她故作泰然,城之在前线作战,她不能拖他后腿,平白无故要他百忙之中还为她担心。

崔城之迟疑着,似是还想再说些什么。

“郎君,段将军在来了!”十五叫道。

“你放心,”东方瑶忍不住又说了一遍,她冲他眨眨眼:“我在宫里的时间比你长好吧,你哪里这么多不放心,是瞧不起我吗?”

“当然不是,”崔城之失笑,轻轻敲她的额头:“那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

两人边走边又互相嘱咐了一通,出来的时候正看见段骁飞在马车旁站着,思娴半坐在马车的车辕上,蹙着眉不晓得在嘱咐什么,段骁飞边挠头边说“不敢”。

“阿兄和阿嫂出来了!”思娴戳戳段骁飞,又对他疾言厉色道:“你若是记不住我说的话,回来的时候自觉在外面站一个时辰再进来见我!”

段骁飞往东方瑶和崔城之那里瞟了两眼,干笑一声:“阿娴,你小点声!”

“走罢!”崔思娴撇撇嘴,终于松了口。

她扶着从段骁飞从马车上跳下来,疾步走到两人面前,甜甜的叫了一声:“阿兄、阿嫂!”

语罢眼圈儿一红,“阿兄你可要保证身体,我和嫂嫂在家等你回来呢!”

“阿娴!”段骁飞忍不住小声的抗议了一下,怎么都是从小一起长大,他的待遇咋就这么差呢!

崔思娴扯了下段骁飞的衣服,樱桃小嘴嘟起来:“阿兄我和你讲,这个家伙最大大咧咧了,若是有什么重要的军机大事儿,你可得好好担待他,莫要让他给你误了事!”

崔城之笑着看两人:“好,我定不会要阿飞做那种冲锋陷阵的大事儿,你可满意?”

思娴一听自己的私心被这么容易bá chu lái了,不由得小脸儿一热,却不说崔城之,只轻轻拍了段骁飞一下:“我等你回来呀!”

两人翻身上了马,马上要去城门回合,鱼符点兵。

打马行至坊弯处,东方瑶看见崔城之回眸望了她一眼,那眼神中有不舍和软帘,撞的她的心都柔柔的。

思娴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才刚走,就思之如三秋了?”东方瑶打趣道。

思娴这次却没辩驳,她两手揪着自己的小帕子,一本正经的叹道“阿嫂,你还真没说错,我虽然平时总嫌他这里不好、那里不好,可他真走了,我心里还空荡荡的!”

一旦习惯了某个人的存在,就像中毒了一样。

“是剧毒。”东方瑶默然想道。

中午留了思娴在家中用膳,思娴抱了家中的小娘子过来,比安安大了三个月,小名儿叫儿,沅娘喜欢这个孩子喜欢的了不得,一听说两个人要去厨房亲自煮饭,便自告奋勇看着安安和儿,加上有奶娘看着,东方瑶和思娴也就随她了。

虽然家中的夫君不在,不过该吃什么还是要吃的,东方瑶自从怀安安之后,没事儿的时候就喜欢在厨房里站着,故而她虽在庖厨上没什么天赋,却也有所长进。

按照芍儿私下里的说法就是,有些东西从前不能吃,经过娘子的改造之后,能吃了!

当时东方瑶就一爪子拍在了芍儿的头上,不悦的说:“这生鱼,没做熟之前能吃吗!”

思娴听了忍不住扔了手里的冒着寒光的大菜刀,捂着肚子笑,“能吃!怎么不能吃!我听说扶桑那边的人都吃生的鱼片呢!”

“什么年代了,还有人饮毛茹血?”东方瑶讶然。

思娴耸耸肩,捏了捏自己笑的紧绷绷的小脸,拿起菜刀就是一阵“夸夸夸”,“不敢恭维。阿嫂瞧过那些扶桑人么,看上去见了谁都恨不得行个大礼,怪要人……”

她想了想,终于从嘴里揪出一个合适的形容来:“怪要人毛骨悚然的。”

“扶桑乃是东海小国,见过大唐风范,自然心生敬畏,”东方瑶说道:“我之前入宫,正见到两名扶桑使节在弘文馆与学士交流两国心得,显得十分谦卑,你说的不错,只是扶桑日后可不一定是个令人小觑的国家。”

他们求贤若渴眼神,也莫名要东方瑶不舒服,怎么说,就像是蚂蟥盯在腿上的感觉。

两人撇开这个话题不谈,一会儿一道笋煨火肉就烧好了,思娴还提醒道:“阿嫂,这原汤需留着,你明日再用时,就直接将火肉在汤中一滚即可,如果只用白汤,味道便是寡淡了。”

东方瑶没吃过火肉,据说这火肉在金华一带很是盛行,就是将动物的后腿割下腌制、风干,思娴来的时候带了一大块,怕东方瑶吃不习惯,便亲自做了这笋煨火肉给她常常。

东方瑶咬了一口,只觉得唇齿留香,味道鲜嫩浓烈,不由得大家赞赏,酒足饭饱,崔思娴知道东方瑶有午休的习惯,便带着儿告辞离去了。

安安正等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东方瑶。

经过几个月的“保养”,现在看小家伙可顺眼多了,东方瑶忍不住抬手轻抚女儿圆润的小脸,安安一直咯咯笑个不停,东方瑶一走她就哭,没办法,只好搂着女儿睡了一会儿。

醒后玉莲给她绾发,正在菱花镜前神游呢,门外的梅影却风风火火的进来禀告:“娘子,圣上召你进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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