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染江山离人歌 - xp1024.com
《血染江山离人歌》


南风小札

这个小札是本书中我创作的一些诗词,都是写的过程中有感而发,随性而作,大概不怎么讲究平仄,也不太讲究对仗工整,大家将就着看看就好,不要太较真哈~

【一】《慕篱》(慕篱命诗)

温润如玉一世情,腥风血雨二回生。

初心不改三重愿,扭乾转坤四方平。

披肝沥胆弭烽火,碧血丹心守长宁。

此身纵灭魂长在,要留江山一片清!

【二】《药谷传人》(墨尘题诗)

钟灵山中藏灵谷,神医有徒为药痴。

两耳不闻人间事,一心只做尘外医。

——出自第3章《玲珑少年丹心事(上)》

【三】《青衣巷》

火树星桥冰河凛,眀烛若煌曲苑西。

环肥燕瘦章台柳,燕歌赵舞动京华。

——出自第9章《不败传说风流王》

【四】《桃缘》(雪梨定情诗)

罗带同心结香缨,青丝一束寄离情。

那年桃夭华灼处,一见慕郎误终身。

——出自第13章《一见慕篱误终身(下)》

【五】《司过盟》(司过盟题诗)

福祸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三世因果,循环不失;司过夺算,天地有灵。

止戈为武,以彰天道;沧浪靖平,海晏河清。

——出自第15章《不速之客(中)》

阐释:古人早已意识到了以暴制暴造成的“毁灭”并不值得炫耀,单纯的武(暴力)是没有意义的,能够禁暴、戢兵,停止祸乱,安居乐业,利用暴力或其他方法“创造”这种太平局面的“功”,才是用“武”的价值所在和值得铭记的成就。这样的武(克定祸乱)功(功业)升华了武字作为暴力本身的价值,也说明了暴力真正的用途。武自从造字以来,人们根据社会发展为他赋予了更深层次的哲学思想,这也代表古人的智慧。

【六】《舞阳长庚》(舞阳长庚命诗)

天机迷俗眼,尽诱贪嗔痴。

曲直凭人论,是非任人说。

可怜此身不由己,半缘宿命半缘心。

——出自第27章《巫族禁制传千年(下)》

【七】《离人峰》

断肠崖上群英墓,沉埋多少忠烈骨。

鸢息阁中复仇者,多少幽恨无人诉。

——出自第28章《离人峰上复仇者(一)》

【八】《崇华夜其一》

烁光照宫檐,星明拱太阴。

北风冽冽人初静,庭燎晣晣夜未央。

——出自第33章《最是薄情帝王家(一)》

(注:此处的“央”乃中央之意,“夜未央”即夜还没有到达最黑的时候。)

【九】《追命九门》(追命九门题诗)

阴阳判官操生死,左右弼辅断死生。

九门一令动天下,追命千里不留行。

——出自第39章《追命九门》

【十】《情义江湖赋》(慕荣与欧阳烈友谊之歌)

昔时结缘一杯酒,万水千山等闲游。

仗剑天涯涤浊世,萍踪侠影遍九州。

我今关南君关北,生逢乱世身不由。

何当共剑行侠路,快意江湖任去留!

——出自第43章《情义江湖赋(上)》

【十一】《崇华夜·其二》(楚天尧绝命诗)

月华掩黑云,星辰黯晦空。

庭燎照宫冷,肃杀催人寒。

夜来风怒惊人魄,三更鬼哭恫人魂。

——出自第47章《独孤遗恨》

【十二】《独孤遗恨》(独孤仇绝命诗)

三年化碧空余恨,九转苦炼丹不成。

赤心结草付流水,徒为他人做嫁衣。

——出自第48章《苌弘化碧托丹志(上)》

【十三】《大梁春色》

青阳膏润细无声,映日繁花香满城。

桃李争荣蜂蝶舞,杨柳争春歌燕莺。

——出自第51章《和亲(一)》

【十四】《离忧春色》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蝶之翩翩,融融其乐。

春光无限离忧居,赏心悦目少年郎。

——出自第52章《和亲(二)》

【十五】《送远》

白云生远岫,摇曳入晴空。

十里长亭常送远,太清山水离人愁。

——出自第63章《天不老,情难绝》

【十六】《相思》

春色恼人不成眠,月移花影上栏杆。

共看明月应垂泪,一种相思两处哀。

——出自第63章《天不老,情难绝》

【十七】《长恨歌》(楚昱别母悲歌)

母别子,子别母,白日天光哭声楚。

昔年不解阿娘意,而今方知母心苦。

犹记仲春出征日,慈影明灭匿摇竹。

边关寒月连烽火,大梁佛前经声错。

长宵无尽思亲泪,萤烛不眠劬劳身。

寒苑一别即生死,从此阴阳两相隔。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出自第70章大爱无声为母心(下)

【十八】《赤子悲》

世事如棋,白云苍狗。

人生如戏,沧海桑田。

浮名如云,王权袖手若等闲。

荣华如烟,前尘尽埋风雪间。

好梦由来容易醒,人间从此难团圆。

一腔赤心空遗恨,从此红尘皆枉然。

——出自第71章《赤子悲》(上)

【十九】《孤鸿恨》

缥缈孤鸿影,有恨无人省。

千山过尽不肯栖,劳形犹在残心冷。

问君何时休此恨,敌死我灭泯冤仇!

——出自第73章《孤鸿恨》

【二十】《悼亡母》

雪海千倾枯草眠,清山万径人踪灭。

孤碑孑茔对冽风,悬肠草谢鹃啼血。

——出自第76章《人生若只如初见(一)》

【二十一】《洛倾鸿》(洛倾鸿题诗)

浮游乱世一飘萍,天涯海角觅知音。

我是人间逍遥客,一蓑烟雨任平生。

——出自第76章《人生若只如初见(一)》

【二十二】《送别》

皑皑太清凛,莹莹丹河镜。

苍茫云水间,谁解离别情。

——出自第82章《耿耿赤子心(中)》

【二十三】《大梁惊晨》

东方未晓夜未央,鸡鸣未闻梦犹香。

一骑红尘穿九陌,万户惊起顾轩窗。

——出自第84章《山雨欲来风满楼(一)》

(注:此处的“央”即尽也,“夜未央”即夜还未尽,天还没亮。)

【二十四】《征人歌》

三军别京师,千里肃龙庭。

哪知重劫近,回首已天涯。

——出自第89章《征人歌》

【二十五】《歌战骨》

辜月落日斜阳,狭道烽烟战骨。

可怜八万豪气军,顷刻含冤赴黄泉。

多少高堂眼中影,多少春闺梦里人。

海内亲友应相痛,回首天涯寄梦归。

——出自第115章:《变数(上)》

【二十六】《清平愿》

寂岭多年远客来,寒寨今日绮筵开。

同为乱世流离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把酒疏狂歌战骨,沧海一笑惜英雄。

马革裹尸犹不悔,惟愿从此世清平!

——出自第133章《深山情义寨,风霜一相逢(上)》

【二十七】《行路难》

卿云烂兮糺缦缦,唐虞世兮凤麟游。

尧舜禅兮生不逢,长夜漫漫何时旦!

寒宵夜半悲风起,铁马金戈入梦来。

世道崎岖人多艰,最是为君行路难!

——出自第160章《一曲悲歌乾坤定(十)》

【二十八】《诀别诗》

一曲悲歌乾坤定,悲歌一曲诉离殇。

人生多变是定数,世事无常本真理。

我今却尘兮归去,长歌当哭向死生!

历尽磨难终不悔,故园桃下三愿心。

一愿高堂福寿无疆,慕氏薪火不灭。

二愿兄长一世长安,鸿鹄壮志得酬。

三愿贼佞不存狼烟靖,乱世一统天下清!

我寄丹心向朗月,不信人间无清明。

但求余生三千日,不负当年续命情!

——出自第167章《悲歌一曲诉离殇(七)》

【二十九】《无常歌》

人生多变是定数,世事无常本真理。

名利到头一场梦,繁华落尽终成空。

任尔官高又禄重,百岁之后皆黄土。

唯有人间真情贵,万古长青永不衰!

——出自第170章《悲歌一曲诉离殇(十)》

【三十】《正气歌》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英魂注焦土,浩气满乾坤!

——出自第191章《视死忽如归》

【三十一】《凌云歌》

胸有乾坤,铭离人之夙愿。

志怀霜雪,踏无悔之征途。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狼烟靖平终有日,盛世繁华祭英灵!

——出自第213章《凌云歌》

(随作品连载进度更新,未完待续)

贺中秋小剧场

夜色四合,华灯初上。

旭升领着欧阳烈在天街御廊闹市从头到尾逛了一圈回到离忧居小院时,恰见慕荣端着一壶茶和几只茶杯从后堂来到院中。

慕荣眼角余光瞥见欧阳烈终于肯回来了,嘴角不漏痕迹地扬了一下,而后端着茶具径自走到桃树下,在慕篱身边坐下就开始沏茶。

树上不知何时来到的某人偏头瞅了瞅进门来的欧阳烈阴阳怪气道:“哟,欧阳兄,你还知道回来呀,我还以为你今夜只怕是要宿在哪个灯红酒绿处呢。”

欧阳烈这会儿却是完全没心思跟秦苍斗嘴,一个箭步冲上前拦住了正准备将慕荣递过去的茶往嘴边送的慕篱,杀猪一样叫道:“二郎,等一下,先别喝!”

慕篱抬头,一脸问号地看向他,慕荣亦转头一脸看神经病的眼神看向他。

欧阳烈还压着慕篱眼前要起不起的茶杯不放,低头看了一眼慕荣手中拎着的茶壶以及正准备沏的第二杯茶,然后看向慕荣嘴角微微抽搐地问:“怀霜,这壶茶该不会是你煮的吧?”

慕荣不解他为何有此一问,答:“当然。”

欧阳烈这回换脸都有些抽搐了,极为勉强地笑问慕荣:“你确定你煮的茶……能喝?”

慕荣一脸莫名其妙地反问:“为何不能?”

“……”

欧阳烈很是委屈地看向慕篱:“二郎,他煮的茶,你也敢喝?”

说完,他又将脑袋波浪一样晃了晃,改口道:“不对不对,应该是他煮的茶,你也喝得下去?”

慕篱轻浅一笑,柔声道:“大哥煮的茶,我可是从小喝到大呢~”

“!”欧阳烈瞪大了吃惊的牛眼,有些结巴道:“你……不觉得他煮的茶……有什么问题吗?”

慕荣闻言蹙眉:“我煮的茶有什么问题?”

“……”看着理直气壮、坦坦荡荡反问他的慕荣,欧阳烈一时语塞。

慕篱亦笑道:“欧阳大哥,兄长煮的茶很好,回味悠远,值得深品呢~”

“……”

树上某人很不厚道地偷笑了起来,欧阳烈听见了,抬头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

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慕荣一直吹嘘他煮得一手好茶,说小篱从小就爱喝他煮的茶,家里人也都很喜欢,只不过他驻军在外从不轻易煮茶给人别人喝,但只要是喝过他煮的茶的人也都说好。

欧阳烈和慕荣相交这么多年,还从来没喝过慕荣亲手煮的茶,直到这回跟着他来到中原,兄弟二人终于得以朝夕相处,甘苦与共,慕荣这才有机会亲手煮茶给他。

原本欧阳烈是极为期待的,毕竟慕荣在他跟前念叨了这么多年,他早就想试试了,却一直没有机会。然而,这一试的结果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以至于他这辈子都不想再喝慕荣煮的茶了!

慕篱的话让慕荣很是受用,满意地笑了笑,而后微微炫耀似的看向欧阳烈再次问:“你可听到了?”

然后,他视线向下,落到慕篱手中将起未起的茶杯,以眼神示意欧阳烈放手。

“……”欧阳烈只得认怂放开了手。

然后,慕篱很是淡定地端起茶杯,先探了探茶香,然后抿了一口,好像品到了熟悉又心安的味道,随即他又浅浅地偿了一口,这才将茶杯放下,跟没事人一样。

欧阳烈狐疑地盯着他看了半晌方迟疑道:“二郎,你……还好?”

慕篱一脸神色如常点头道:“我很好啊。”

欧阳烈又狐疑地盯了盯他刚才喝过的那杯茶,还是一脸的不信任。

慕篱会意一笑,从慕荣手中接过茶壶替欧阳烈沏了一杯,然后端到他面前,道:“欧阳大哥不妨也尝尝?”

欧阳烈不置可否,这时他对上了慕荣一如既往静默如渊、无波无浪的目光,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终是向那茶杯伸出了手。

在众人期待的注目下,欧阳烈小抿了一口,只是一小口,欧阳烈便立刻被拉回了在鄢都初次品尝到慕荣亲手煮的茶时那刻骨铭心的味道。

极苦,极涩,徘徊在口腔和唇齿间久久不散,简直比那苦到让人流泪的中药还难以下咽!欧阳烈从来不知,这世间竟然会有这么苦涩难喝的茶!

所以,他完全不知道慕篱究竟是怎样将这么苦涩难饮的茶喝得那么云淡风轻的,还一本正经地评说什么“回味悠远,值得深品”!更让他难以理解的是,为何慕荣会对他如此“特立独行”的煮茶手艺充满迷之自信!

看着欧阳烈逃也似的飞向后堂,慕篱嘴角牵起更深的笑意,慕荣则眼皮都不带抬一下,端起他给自己沏好的茶牛饮了一口,也很是满意地扬了扬嘴角,一旁侍候的旭升和静姝早扶着彼此捧着肚子笑作了一团,而树上某人也笑得直在花丛间打滚,抖落一树的桃花,天女散花般撒在树下的人身上和桌上,有花瓣飞进了茶杯里,就像是一潭冷冽艰涩的寒泉遇到了一股强烈的春意,在杯中荡起层层涟漪,倒也是别有一番风景。

第000章 序章

大魏天启元年,帝都大梁城。

仲春二月,北国冬的气息还未消散,帝都一派低迷,街上不见几个行人,满城一片萧条。

然而,帝都这低迷与萧条的景象并非仅仅因为这尚未消散的寒气,还因不久前那一场震动乱世的浩劫。

天启帝在登基之前乃是大魏凌王,原本享有无尚荣华与至高权威,然而他却为夺大位而一朝起干戈,兴兵造杀,血洗太子府,最后竟还丧心病狂地一把火将太子府烧成了灰烬!

兵变之后不久,昌盛帝也因伤病积重难返而一命呜呼了,于是“众望所归”的楚天尧就这样顺理成章地登上了帝位。

因这一年是庚寅年,故世人称之为庚寅之变。

如今距兵变虽已近半月,战乱残迹也早已被清理干净,可人们仿佛还能闻见萦绕在鼻息间的血腥之气,还能听见回荡在寒空中的凄厉哀嚎,还能看见太子府上空那映红了半边天、烧了整整三天三夜的熊熊烈火。

城东,榆林巷。

往来稀疏的人群间走来一名青衲锡杖、眉毛胡须一片花白的老僧,其僧衣、芒鞋明显附着远途跋涉的风尘,然面上却不见疲态,双目炯炯有神,其人超凡脱俗、浑身得道高僧的气质引来路人频频侧目。

只是,老僧的眉间隐隐藏着愁,似是有什么极沉重的心事,眼睛一直盯着前方左顾右盼,似在寻找着什么。

很快,老僧便见到前方不远处一座静静矗立在大道旁、朴素却又不失威严的府邸,眉眼倏地舒展开,嘴角也扬起浅浅的笑意。

老僧趋步来到那座府邸前,但见中门禁闭。

他抬头仰望,见门上高高悬挂着“慕府”二字。

这是开国功臣之一、大魏护国柱石慕谦的府邸。

为奖励慕谦为大魏江山立下的汗马功劳,昌盛帝在立国之初便为其加官进爵,授柱国大将军,封一方诸侯,任紫耀军主帅兼鄢州刺史,镇守北境重镇鄢都。

老僧凝望了匾额一阵,不知在想什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过了半晌,他好似才回过神来,转而走向侧门。门开着,门口有两名箭袖青袍短靴的护卫。

老僧上前施了个出家礼,道声:“阿弥陀佛。”

两名护卫也抱拳回礼,老僧道:“二位施主有礼。贫僧云游路过京师,可否讨碗水喝。”

此时,门内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请大师进来吧。”

两名护卫回头,恰见一玉钗简髻素面常服的少妇抱着一个正在哭闹的婴孩路过。虽已为人妇、为人母,但武人英姿不减,慈眉善目间尽是藏不住的巾帼风采。

她便是慕谦之妻柴氏,闺名素一,字冰心,出自将门,亦是难得一见的女中豪杰。

两名护卫忙躬身应道:“是。”

但听柴素一又吩咐道:“另外通知厨房,给大师备些斋饭。”

“是。”其中一名护卫领了命便向后厨走去。

另一名护卫便侧身将老僧往府里引:“大师请。”

柴素一冲老僧含笑点点头,随后便哄着孩子入内去了,可老僧却是在见到柴素一的瞬间有片刻的呆滞,眸中满是惊诧,直到柴素一转身离去,他都好似未曾察觉。

“大师?”那护卫见老僧没反应,便又叫了一声。

老僧这才回过神来,连忙道了声谢,然后随之进府。

================================

客堂偏厅里,面对三素一汤的斋饭,老僧竟是丝毫没有动筷的意思,反而目不转睛地盯着柴素一怀中正哭闹的婴孩。

有远客到,丈夫又远在鄢都,她身为当家主母岂能不出面招待。

原本她不该带着孩子出来见客的,可今日不知怎的,无论奶娘、丫头们如何哄,这孩子就是一直哭闹不止。

于是,她只得亲自哄,哪知还是不管用,孩子还是一直哭闹不止。

柴素一一边哄着孩子一边对老僧歉意道:“对不住,让大师见笑了,这孩子平日都很乖很安静的,今日也不知怎的……”

说着,她低头看着怀里哭得满脸涨红的孩子,心一阵一阵地揪着疼,眼中又不自觉地浮起泪光,急得额间头发都被汗水沾湿了。

她自十六岁嫁与慕谦,两人一直相敬如宾,是令世人艳羡的楷模夫妻。若说有何不足,那恐怕就是二人成亲八载却一直无所出。

若是寻常人家,遇到这种情况只怕早就不知纳了几房妾室了,但慕谦与柴素一八年来却是一路风雨相伴,不离不弃。

许是慕谦的深情专一和柴素一多年来的虔诚祈求终于感动了上苍,年至二十三的她才终于有了身孕,并于去年腊月初八诞下一个男婴。

慕谦年过三十才终于有了这一个独子,故而全家上下都十分宝贝这个孩子。

是故他今日无故哭闹不止,全家上下所有人都束手无策,更是把柴素一急坏了,也心疼坏了。

老僧却似对柴素一所说毫不在意,只一直盯着那孩子突然口吐意外之语:“施主,可否让贫僧试试,或可让这孩子安静下来。”

柴素一因为孩子的哭闹六神无主,故不曾留意到老僧表情的异常,听他如此说,她也生出一丝希望。

她是有些病急乱投医了,想着眼前之人一副得道高僧的样子,或许他真的能让孩子安静下来。

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她将孩子交给了老僧,同时满怀希望道:“那就有劳大师了。”

老僧极其小心、视若珍宝地接过孩子,抱着他又盯了半晌,明明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安静地抱着孩子,孩子却当真奇迹般地渐渐安静下来了!

柴素一大喜过望,猛地抬头道:“大师……!”

然而,她后面的话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因为她看到那老僧不知为何竟望着孩子一脸激动地落下泪来!

这可把柴素一吓坏了,赶忙问老僧:“大师,可是有何不妥?”

老僧闻言终于回过神来,连忙抹了眼泪,然后看向柴素一颇为严肃道:“适才贫僧因见此子命中有劫,恐会早夭,故而痛惜落泪。”

柴素一闻言,不由分说猛然一把抢过孩子紧紧护在怀中,冲老僧勉强挤出笑容道:“大师莫要说笑,无缘无故的,这孩子怎会早夭呢!”

她心痛啊!此子天生命途多舛,先是娘胎里出了点岔子以致早产,险些没能活下来,是她坚守七天七夜才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再是自降生之日起便落下双腿残疾,太医说他恐怕此生都站立无望了;最后还因胎中不足导致他五脏皆虚,太医说他这辈子恐怕都要与汤药为伍了!

如此这般,他的命已经够苦了,现在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老和尚居然还说他天生短命,注定会早夭,为其母者焉能不急?!

老僧对柴素一虔诚地施了一个出家礼,而后方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依贫僧所见,此子怕是活不过十八岁。”

“……!”柴素一瞠目。

“大师何以下此论断?”

老僧闭目摇了摇头,道:“天机不可泄露,十八年后若果真应了贫僧此言,恐世间普通药石无解,届时施主或可往舞阳巫族寻求生机。多谢施主款待,贫僧就此告辞。”

未等柴素一细问,老僧便飘然而去,留下一脸茫然的柴素一。

舞阳巫族?那是一个毁誉参半而又神秘的存在。

千百年来,舞阳巫族一直幽居大成国与中原王朝交界处的紫旭深山中,外界世事变迁于他们而言似乎毫无意义。

江湖传闻,舞阳巫族能占会卜,通晓奇方异术,尤以窥探天机、预知未来著称,故而世人明知会付出惨重代价却还是为之痴迷癫狂,传说有许多人都因踏足舞阳巫族而倾家荡产,甚至送掉性命!

关于舞阳巫族的传言,江湖众说纷纭,不一而足,然而比舞阳巫族更加让人费解的是,那名游僧究竟是何方神圣?何以断定稚子会早夭?何谓此子命中有劫?又是何劫?又为何偏偏是舞阳巫族?

然而,所有的疑问他们都已无法求解了,因为自此以后,他们便再无缘得见那名僧人。他们也曾着人四处打探,却是遍寻不得他的踪迹。

第001章 预言之劫(上)

大魏天启十八年,帝都大梁城。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廿载之年,倏忽而过。

丛山凋敝冬景肃,叶落草枯物华休,转眼又到一年寒冬。

已是孟冬末,帝都倒是下过几场雪,但都不大,寒气四溢的路边只有少量零星的积雪,随处可见人们未清扫干净的落叶被冷风吹着四处漂泊。

寒夜森森,孤月高悬,衬出几根伸向漆黑天际的凛凛枯枝。

寒月之下,巍峨高墙拱卫着大梁城内参差林立的宫苑民宅,护城河绕高墙静谧地流淌,城外乡居草舍散布田野林间,几条清河在冷月之下泛着寒光蜿蜒其间,徐徐流向远方只能看到模糊轮廓的错落绵延的山峦,山林中不时遥遥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鸟兽啼鸣。

忽而五匹烈马奔出群山驰上官道,朝大梁城飞奔而来,急促的马蹄声瞬间打破了暗夜的宁静,一行人马转眼便抵达城南朝阳门外护城河边。

只见为首之人一拉缰绳,马儿连声嘶鸣,高扬前蹄凌空飞蹬数下才落地。浓重夜色虽掩去了马上之人的面容,但仍可辨出他英姿挺拔,一身金漆明光甲熠熠夺目,胸前两片护心镜在幽暗月光反射下忽明忽暗。

闸楼上值夜士兵听见异动高喝:“城外何人!报上名来!”

马上之人只仰头瞅着城墙上的士兵不语,一双在黑夜中仍闪耀着摄人心魄之光芒的眸子透着隐隐的不耐和怒火。

身后两名银铠将领之一赶忙代答:“此乃枢相府大公子,因二公子病危,特告假回京探望,还请兄弟代为通传!”

楼上士兵闻言“啊!”了一声,口吻立刻变得无比恭维谄媚:“原来是枢相府大公子,小的适才多有冒犯,还望大公子恕罪!”

在慕篱降生前,慕谦与柴素一膝下虽无亲生子,但却有一养子,名唤慕荣,乃柴素一兄长之子。

慕荣襁褓中丧母,生父又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柴素一不忍幼子无依,自小便将他带在身边教养,成亲后亦不忍相弃,遂收养了他,将之一并带走,时年慕荣才三岁。

慕荣自幼聪颖好学,从小便随慕谦混迹于军营,可以说是在军营里长大的,是故长到十五岁那年,他也顺理成章地随父从军了。

如今慕谦已官至枢密使,掌天下兵马,握大魏军事大权,人称“枢相”,同时获封“上柱国大将军”武将最高荣誉职衔,可说是权倾朝野,荣耀万丈,试问有谁不想巴结他呢?

而慕荣现在所任职的紫耀军原先的主帅便是慕谦,后来慕谦回京任职后,他则一直留在紫耀军中历练,如今也已是紫耀军副帅,可说是年轻有为,前途无量,试问有谁敢藐视身为慕家长子的他?又有谁不想巴结他呢?

所以,慕荣已经习惯了,即便光线昏暗,他也几乎能想见那士兵突然变得讨好的嘴脸,始终不曾开口的他只拿眼睛盯着闸楼上,握紧了缰绳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连夜幕笼罩中的背影看起来都透露着不悦。

哪怕早一刻也好,他必须尽快带着千里迢迢请来的大夫回府,因为他的幼弟正徘徊在生死边缘!

半月前,远在北境鄢都驻地的他收到了幼弟病危的家书,当即便策马南下前往药谷去请百草神医。

百草神医姓顾,名和,字时珍,乃药谷创始人。传闻顾老神医不仅医术超群,而且还能起死回生,最喜云游行医,于乱世之中救人无数,著有《顾氏百草经》广传于世,故而世人尊称其为百草神医。

后来,老神医于大魏南部边境沭阳河畔钟灵山脚下发现了一处僻静山谷,便在其中结庐定居。老神医为此谷命名为药谷,此后药谷便成为了世人神往的救命圣地。

所以,当慕荣得知幼弟病危且群医无策时,当即便想到了南下药谷去请百草神医。

然而,当他日夜兼程赶到药谷时方知,老神医出谷云游已十余载,至今不知身在何方,谷中只有他的嫡传弟子墨尘留守。

有个神医嫡传弟子总比没有强,于是他便只好将墨尘请回来了,一行人日夜疾驰狂奔,终于七日内赶到了大梁城。若非为照顾墨尘身体,他恨不得插了翅膀一日之内飞回帝都!

先前那喊话的将领名唤明剑,与他并肩之将名唤陆羽,两人皆为慕荣之心腹副将。

陆羽从慕荣的背影感受到了上司的情绪,劈头就对城楼上的士兵吼道:“废什么话!赶紧去通报啊!没见我家公子着急进城嘛!”

明剑连忙低声喝止他:“岂勋,你又犯浑了!”

闸楼上的士兵被陆羽一声吼,倒是连连毕恭毕敬道:“是是是!小的这就去禀报璩将军,请大公子稍待!”

“有劳了。”明剑礼貌性地回了一句,却见那士兵早已没入雉堞后消失不见了,于是明剑扭头就小声教训起陆羽来。

“你呀!说话总是这么口无遮拦,祸从口出你不知吗?若是因你这张嘴连累了公子,我看你到时如何收场!”明剑说着还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戳了一下陆羽的额头。

陆羽拿眼睛小心翼翼地瞟了一眼一直背对他们的慕荣,有几分委屈地小声嘀咕道:“我这不也是替公子着急嘛~我们在外多耽搁一刻,二公子的危险便多一分,这万一……唔~”

明剑赶在陆羽吐出不该有的字眼前隔马伸手捂住了他的嘴,贴到陆羽耳边道:“你个二愣子,还说!”

陆羽眼睛上下左右转了一圈,很快意识到刚才的错误,连忙点头表示明白,明剑这才放开了手。

陆羽连拍了好几下胸口,心道好险好险。这张乌鸦嘴差点又闯祸了,今晚碰上公子心情极差,只怕惩罚也会比平常要严厉得多。往常军棍、禁闭、跑圈、伙房等等什么都挨过,可这回要是撞枪口上,还不定怎么个死法呢!

他这个人吧,向来天不怕地不怕愣头青一个,唯独怕他的主子兼上司慕荣,以及他的结拜义兄明剑。所以平日里他犯浑时,除了这两人,也没旁人能制得住他。

在他们后面的两人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们二人闹腾一言不发。因为光线问题,加之二人皆着深色斗篷,故而看不真切,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两张脸的轮廓。

不多时,闸楼门缓缓开启,吊桥也徐徐放下。慕荣抬头便见闸楼上雉堞垛口出现了一个明光银铠的将领,旋即向楼上之人拱手感激道:“多谢了,一清!”

闸楼上璩华亦拱手还礼,不无关切道:“不必谢我,怀霜,是太子殿下有令在先,若你回京,无论何时,京城各门一律放行,并免究犯夜之罪。快回府去吧,二郎已等你多日了!”

自月初起,慕家二公子便突然病重不起,此事也惊动了天启帝,在离京前特意下旨让太医署尽全力救治慕篱,太医署的人奉旨轮番进出相府,京城内外但凡有点儿名气的大夫也都让相府请了个便,可二公子的病却是不见一丝好转。

此事闹得满城风雨,人人都在传慕家二郎怕是熬不过去了,故而慕荣的归来可能是他唯一的希望,少时便与慕荣交好的璩华自然也盼了慕荣多日,对他的归来也是满怀希冀。

吊桥已放下,慕荣一牵缰绳一夹马肚,马儿便飞上吊桥,一行五人顷刻间便穿过朝阳侧门闪进了城。

第002章 预言之劫(下)

咚——咚!咚!咚!

“天寒地冻,关好门窗!子时!”

时已三更,深夜无人的榆林巷,漆黑一片的整条大街上唯见枢相府仍亮着灯火。

一样的匾额一样的宅邸,只不过较从前地盘大了些,也气派了些,少了些岁月的斑驳。

天启帝曾一度想兴建一座更大、更富丽堂皇的新宅赐给慕谦,被慕谦以“不敢因私废公”为由拒绝了,于是天启帝便在原址上另赐了一块地给他,用以扩建翻修相府。

好歹是堂堂开国功勋,大魏护国柱石,朝廷股肱重臣,若他还住着上了年岁的狭小旧宅,会让人议论皇帝苛待功臣,慕谦自然担不起这个罪名,只能奉旨办事。

更夫拿着吃饭的家当一边敲打一边吆喝着路过相府时,习惯性地朝高墙内望了望,随即摇摇头叹叹气,而后又敲着喊着从这里走过了,留下了静立道旁的高墙深宅。

新邸是一座坐北朝南、多跨并联的深宅,前三分之二为南北向、前后串联的两进院落和一座面积等同于两进院落大小的花园,后三分之一为东西向、左右并联的两进院落,后院则是府中家丁仆役的居所,各院之间既相对独立,又相互串联。

串联南院一般空着,通常用来接待外客,北院则为慕谦与柴素一的起居之所。

并联西院乃慕荣与刘蕙夫妻俩的起居之所,东院便是慕篱之居所,与相府花园相连,小院门上挂着清雅素绿的“离忧居”匾额。

串联北院书房,修远斋。

木刻高足莲花灯台上,萤烛之光在油纸灯罩中无精打采地扑闪着,映照出窗前一个望月沉默的妇人身影。

其人一袭素锦,手中念珠不断转动着,尽管已贵为一品诰命夫人,却浑身都彰显着节俭之风。虽衣着朴素,却仍掩不住昔日巾帼的英姿和风采。

窗外冷月高悬,对月的人愁眉不展,两个儿子先后遭逢命劫,难道真的是苍天不佑?

上月初,紫耀军奉旨赶往边境处理北狄竘漠军队连番滋事扰边之事,慕荣却不幸于途中染上时疫,一时性命堪忧。

急报传回京城,一家人都慌了手脚,连一向不肯踏出府门的慕篱也不顾父母阻拦,死活要随父母一同去前线看望兄长。

好在最后有惊无险,慕荣到底是逃过了死劫,可谁也没料到,紧接着慕篱就迎来了命劫。

柴素一无语问苍天:是我夫妻二人过去所造的杀孽太多,以致报应临身了吗?若是如此,老妇恳求各路神佛高抬贵手,放过我的孩子,也请宽恕我的夫君,所有血债,我柴素一愿一肩担下!

外间传来开门声,一个端庄秀丽、妆容素净、眉间英气的少妇端着一碗夜宵轻步踏进书斋,她便是慕荣之发妻刘氏。

刘氏,名蕙,字玉贞,也是将门之女,世家之后,与慕荣乃是少年夫妻,成亲已近十载,育有一儿一女,长子慕坚白,时年七岁,次女慕依风,时年四岁。

刘蕙如今虽已为人妻为人母,但曾经也是上过战场立过战功的,有功名在身,是天启帝亲封的彭城县君。

只粗略扫了一眼,刘蕙便知柴素一大概又是一夜未眠。

她将夜宵轻轻放在书案边,这才对柴素一道:“母亲,您今日都没怎么进食,我熬了点粥,您多少吃点儿吧。”

柴素一闻声回头,缓缓走到书桌前坐下,手中转动的念珠始终未停,仰头对刘蕙道:“这些日子难为你了,四娘,既要帮我打理相府,又要照顾一家老小。”

刘蕙轻轻摇头,温婉大气道:“不苦,这都是媳妇该做的。”

柴素一拉住刘蕙的手满目慈祥道:“荣儿能娶得如此贤妻,真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刘蕙略羞涩,轻轻摇头道:“能嫁与大郎为妻,才是四娘此生最大的福气。”

柴素一含笑点点头,刘蕙将如意粥端到柴素一面前,道:“母亲,趁热吃点儿吧,您若是累垮了身子,待大郎回来,我要如何向他交代呢。”

这些日子来,公公每日早出晚归,朝廷里有忙不完的军国大事,有时直接就宿在了枢密府官署里,故而相府里里外外基本都是靠柴素一撑着。自己年轻,苦点累点熬点夜倒没什么,可公婆毕竟上了年纪,如此劳心劳力又伤神下去,便是铁打的身体也扛不住。

然而,她对慕篱的病也无能为力,只能尽力为公婆分忧,并在心底日夜祈祷夫君能早日归来。

在当下这艰难的时期,她是那么地需要丈夫的肩膀,她也害怕自己哪天撑不住倒下了,那公婆该怎么办,二郎该怎么办,还有他们的孩子又该怎么办。

柴素一听刘蕙的劝接过了瓷碗,却是拿着汤匙愁眉不展,完全没有要动口的意思。

“荣儿来信说去药谷请老神医,算算日子,他差不多该回来了……”

刘蕙贤淑地绕到柴素一身后,一边替她按摩颈肩一边道:“母亲且宽心,药谷济世活人名满天下,相信顾老神医一定能医好二郎的。”

柴素一苦笑一下:“但愿吧。”

而后,她默默端起了那碗粥,看似是在一匙一匙地吃着,实则根本感觉不到她吃的是什么,满副心思都是她那苦命的孩子。

如果这次连顾老神医都无能为力的话,那他们恐怕就不得不考虑舞阳巫族了……

================================

相府门房里,老管家陈庭以手撑面伏在桌上打着盹儿。

自从知晓慕荣南下请百草神医起,他便住在了门房里。

就在他的眼皮越来越沉重时,一直保持高度警觉的双耳动了动,他噌的一下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一旁值夜的两名小厮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

尚未等小厮们反应过来,陈庭已脚下生风冲出门房直奔相府侧门,紧跟而来的小厮们都一脸茫然,但很快他们也听见了榆林巷彼端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马蹄声!

当慕荣那金灿灿的铠甲出现在深夜寂静无人的巷口时,陈庭激动地对身后小厮连连招手道:“快!快去禀报夫人,大公子回来了!”

一名古灵精怪的小厮得令,应了一声“哎!”便一溜烟飞进府里去了。

陈庭三两步跑下台阶,在五匹飞马停下前便已迎了上去:“大公子,您可回来了!”

慕荣尚未待马停稳便利落翻身下马,同时随手把缰绳向迎上去的另一名小厮一扔便急奔向陈庭问:“陈总管,小篱怎么样了!”

相府的灯笼映出他修长挺拔的英姿,宛如一棵屹立不倒的劲松,金漆明光甲在灯火辉映下显得更加耀眼夺目,连日奔波劳累仍盖不住他扑面而来的英气。

久经沙场让他的皮肤呈现出古铜色,面部轮廓有棱角却不犀利,眉宇间有傲骨却不张扬,写满坚毅沉稳,一双摄人心魄的眸中好似藏着利剑,烁光跳动,炯炯有神,却又锋芒内敛。

他整个人往那儿一站,就让人觉得无比踏实、心安,仿佛世间没有什么事能压垮他,仿佛只要有他在身边,任何艰难坎坷便都不足为惧。

陈庭也顾不得行礼了,一边将慕荣往府里引一边答:“二公子还是老样子,请了多少大夫都不见好!”

二人说话间都已抬脚进府,身后四人亦随之进府。

第003章 玲珑少年丹心事(上)

并联东院,离忧居卧房。

静谧的房间内,高脚木架上纱灯昏黄闪烁,透过翠竹屏风望进内室,只见炭盆在床边间或咔嚓一响,显得有些疲软无力。

帐幔未合的床上,一少年正熟睡着,瓷肌浓眉,鼻梁直挺,唇如弯弓,眉目如画。柔和的面部线条让人一看便觉他是个温柔的人,画面安静而美好,唯一美中不足是他的脸太过苍白,枕边散落的黑发更加衬托出他脸上的病色。

这少年自然便是这场风波的主角——慕家二公子慕篱。

门被轻轻推开,发出沉闷暗哑的声响,床上之人登时醒来,一双漆黑杏眼灵气充盈,明眸波光流转,灿若星河。

一名身着柳黄齐腰襦裙的婢女褰裳轻手轻脚走进来,见床上之人已醒,略惊道:“二公子,你醒了?”

此女名唤静姝,乃慕篱的贴身侍女。原本她是想进来看看炭盆情况的,却不料恰好见到慕篱已醒来。

慕篱挣扎着要坐起来,静姝连忙上前相扶,并取来床头椸枷上缀有片片青竹的玉白常服给他披上。

“时辰还早,二公子你该多睡会儿的,这些日子以来你睡得又浅又少,这样下去身子怎么受得了。”

慕篱边拢衣裳边轻笑道:“确实,近来总是少眠,看来情况真的不妙啊~”

此刻再看他的脸,给人一种柔中带刚的微妙感。

他笑起来时,脸上便浮现两个浅浅的酒窝。

他的声音带着特有的温润磁性,轻轻的,柔柔的,略微低沉,不酥而酥,不媚而媚,有种让人甘愿为之沉沦的魔力。

古诗有云: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终不可谖。此间温润少年尘世难寻,其音容笑貌见之使人终生难忘。

他轻描淡写的话语听来好似对自己的病情不怎么重视,就好似生病的人不是他,徘徊在生死边缘的人也不是他,静姝听了急得直跺脚:“二公子你还有心情说笑,这都什么时候了!”

慕篱立刻好言安抚:“好好好,我不说了还不行吗?”口吻温柔到了极点。

作为自己的贴身侍从,慕篱知道她和旭升没日没夜地照顾自己有多辛苦,自己吃不好、睡不宁,他们二人自然也不好过。

静姝扶他坐稳,替他掖好被角,这才转身去整理炭盆。

慕篱左右看了一眼,问:“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旭升呢?这两日怎么总不见他人影。”

静姝边翻弄着炭火边道:“他呀,听说大公子这两日差不多该回来了,就跑到门房去跟陈总管作伴了!”

“哦。”

慕篱点头盘算着,照日程推算,兄长这两日是该回来了。一想到兄长也是大病初愈便为他这般奔波,他的心中不免又自责起来。

从北境回来后没多久他就病倒了,也没什么特别的症状,就只是浑身力气像是被逐渐抽走了似的,以至于现在他连动动手脚都觉得费力了。

这一个月来,府里不知请了多少所谓名医,太医署的人也都轮了个遍,可他的病情非但未见好转,反而每况愈下,甚至有庸医说他这是魂魄即将离体的征兆。

慕篱却是心中有数,自己这次怕是在劫难逃了。

此时,忽闻一个激动的声音从院子里远远传来:“二公子,大公子回来了!大公子回来了!”

一名青布衣裳的小厮欢天喜地跳进屋来,恰是先前那个猴儿一般精灵古怪的小厮。

只见他远远对慕篱眉飞色舞道:“二公子,大公子回来了!大公子回来了!”

静姝喝道:“呆子!嚷嚷什么,二公子听见了!”

话音刚落,慕篱便听见院中一串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稍倾,果然见慕荣一身戎装闪进卧房,金甲炫目,人中龙凤。

“小篱,我回来了!”

慕篱遥见兄长,心口一缩喉头一紧鼻子一酸,眼中瞬间充盈泪光,抑制不住激动唤道:“大哥!”

慕荣隔着约莫两丈的距离遥望靠在床头、面色苍白憔悴的慕篱,立时浑身都揪心地痛起来,当下便携着一路风尘扑到病床前。

与此同时,在他身后一众人鱼贯而入。

柴素一引着两名远客先入,随后是刘蕙,接着是陆羽、明剑、管家陈庭,加上旭升、静姝以及侍候的数名婢女小厮,卧房内瞬间变得十分拥挤、热闹。众人好似事先商量过一般,没有一个人上前打搅兄弟俩的重逢。

慕荣单膝跪在慕篱床前,伸出颤抖的手抚过慕篱颧骨凸起、苍白憔悴的脸心痛不已。上个月在北境的时候还好好的,这才不过月余,怎的就成了这副模样!

只听他眼中噙泪哽咽道:“对不起,小篱,我回来晚了。”

慕篱能清晰地感觉到兄长身上扑面而来的风霜,眼底心疼面上带笑,冲慕荣摇了摇头,以示安慰。

极力表现出的安慰笑容更加衬托出他的病态苍白,令慕荣更加痛苦自责。

他攥住慕篱纤瘦修长的手抵在额头道:“都怪我!若我未染上时疫,你便不会去前线看我,也就不会生这一场病了,都怪我……”

兄长在未察觉的情况下攥得他的手有多痛,他的心就有多伤。这是他的宿命,与兄长何干呢?

“大哥,生死有命,不关你的事。或许,这是我命中注定的劫数,就算没有去看你,我迟早也还是会遭逢此劫的。”

听见劫数二字,柴素一心头咯噔了一下。

慕荣抬眸看向慕篱云淡风轻的笑脸,心痛更甚,默怨上苍为何对这个少年如此残忍,难道他自幼受的苦还不够多吗?

柴素一抹了眼泪上前扶起慕荣:“荣儿,人吃五谷杂粮,岂有不生病之理,这不是你的错。来,我们先让墨谷主给篱儿诊脉,啊~”

慕荣抬手抹了眼泪,转身对一名斗篷尚未解、穿着质朴、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揖道:“墨谷主,一切拜托了。”

钟灵山中藏灵谷,神医有徒为药痴。

两耳不闻人间事,一心只做尘外医。

他便是药谷现任谷主墨尘,头束常见小包帕,可以看到青丝间已掺杂了些微白发。一袭黛蓝深衣同色束带,简洁朴素,俨然一副深山隐士模样。

墨尘,百草神医顾时珍的关门弟子,传说其资质过人,备受老神医重视与喜爱,尽得老神医真传。

据说其人很是顽固,也很低调,很少出谷,因此很少有人能请得动他,但江湖上到处都流传着药谷济世活人的美名,自老神医云游去了之后,药谷谷主的济世圣者之名也扬名天下,很受世人尊敬。

墨尘朝慕荣躬身回了个礼,便提着竹编医箱走到床边坐下,屏气凝神为慕篱把脉检查,一屋子的人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片刻之后,墨尘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起身对柴素一深深揖道:“老夫行医数十载,从未见过如此奇特之脉象。请恕墨某无能,夫人还是另请高明吧!”

墨尘话音甫落,柴素一一个趔趄撞进及时上前相扶的刘蕙怀中,手中念珠陡然滑落,哗啦散了一地!

慕荣闻言,眼中最后一丝希望之光也黯淡下去,踉跄着后退两步,撞翻了床头木架上的纱灯。

“大郎!”刘蕙见状又连忙过去扶丈夫,机灵的静姝赶忙接手去扶柴素一,同时旭升也连忙上前去收拾被慕荣打翻的木架和纱灯。

铮铮男儿如慕荣,此时也悲无可挡,望着慕篱心痛落泪,连连摇头:“怎会……”

墨尘虽名气远比不上老神医,但神医嫡传弟子也绝非浪得虚名,自己跋山涉水不远千里将人请回,如今连他都说没办法了,那这天下究竟还有谁能救得了幼弟呢?!

柴素一终究是沉默地闭上了双眼,眉眼间亦写满了悲痛。

谦哥,难道这真的是天意?

慕篱倒是丝毫不觉意外,只云淡风轻一笑,心中反而觉得舒畅了许多。

枢相府二公子生来便双腿残疾,且自幼体弱多病,此事京城人人皆知,而此子长到十八岁却从未踏出过相府一步,这在帝都更是奇闻一桩。

坊间谣传,这枢相府二公子必是生性怪癖且相貌丑陋,否则怎会十八年都不肯出门见人呢!

因为有个爱凑热闹的旭升,故而坊间种种传闻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而这也恰恰是他不肯出门的原因。他欠这个家的已经太多,他不愿因世人对他异样的眼光和非议而辱及家门。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对这个家充满了愧疚,因为他这副皮囊注定无法入朝为官,更无法征战沙场。是故,他非但不能报答父母养育之恩、兄长呵护之情,反累父母兄长为他长年操劳忧心,更害兄长为他放弃自由,踏入他本不愿涉足的官场。

此生、此身,除了拖累家人,他别无所长!

然而,他又一直都十分地清楚,他必须在父母兄长的殷切期盼和悉心照料下好好地活着,否则就更加对不起他们,辜负他们一片苦心。

如今,这一切到底还是走到了终点,他一方面欣慰终于可以不再做家人的负累,另一方面却又加重了他的负疚,因为他终究还是辜负了他们多年来的付出。

第004章 玲珑少年丹心事(下)

墨尘看着床上满面从容的少年,也惜赤子年幼,问苍天何忍?但此时此刻他更多的是恨自己学医不精,病人命在旦夕,而他却束手无策!

墨尘不由仰天一叹:“墨尘有愧恩师教导啊!若恩师在此,或许二公子还有一线希望,奈何他老人家自十二年前出谷云游起便再无音讯,如今不知身在何处,亦不知何日能还。”

慕荣闻言猛然冲出了屋子,对着廊檐下的柱子就是一拳,瞬间五指鲜红刺目!

紧随其后追出来的刘蕙见状惊道:“大郎!”

刘蕙见慕荣皮破血流的手心疼不已,忙用手帕为他包扎,可慕荣却似完全感觉不到手上的痛,只满目悲愤地望着这个范围不大却精致典雅的小院。

暗夜幽静,小院中那颗枯败的桃树孤零零地立在冷月之下,树下一桌四椅上曾经的欢愉也已冷却殆尽。曲径尽头,结冰的小池边,慕篱常独坐的镜心亭在深重夜幕笼罩下也显得分外寂寥。

十八年了,整整十八年了!这个院子就像一座牢笼将他病弱的幼弟囚禁在这里不得自由,可他与父母都无计可施,因为那个囚禁幼弟的人正是慕篱自己!

据慕谦和柴素一说,昌盛四年冬,他们夫妇二人南游途径东吴拜访故友时不幸被卷入东吴王储之争,一度危及性命,夫妻二人为了自救不得已相助故友。

是时,慕篱尚在胎中不足七月,战乱中,柴素一胎气大动,险些母子同亡。最终柴素一虽挺过了死关生下了慕篱,但慕篱却因此落下先天残疾,且生就五脏皆虚的病体。

这么多年来,慕荣一直觉得他这个弟弟心思太重,乖巧懂事得完全不像个孩子。在人前他虽总是眉开眼笑的,对任何人都温柔如水,可慕荣却总能在他眉间看到一抹化不开的愁容。

他不禁抬头仰望漆黑夜空,心中默喊:苍天,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救他!难道要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消逝吗?!

刘蕙攥着慕荣捏紧的拳头,看着丈夫眉间深深的痛楚,恨不能将他的痛悉数分担。她是那么地想抚平他紧蹙的双眉,可面对慕篱的病她也无计可施,便只能这样默默陪着他一起痛。

屋里空气相当沉闷,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墨尘不忍看这一家人如此伤心难过,遂开口道:“其实……还有一个办法,或可救二公子一命。”

柴素一意外地看向墨尘,屋外慕荣闻言也猛然回身冲进屋,激动地问:“墨谷主此话当真?!”

墨尘看了看慕篱,颇为无奈道:“依老夫看来,二公子所患不似寻常之症,诸位或可往舞阳巫族一试。”

柴素一不由地惊异道:“舞阳巫族?!”

“哎!老夫委实不愿世人与舞阳巫族有所牵扯,毕竟关于舞阳巫族,江湖上可从来没有过什么好的传闻,可如今这情形,我想除了他们,只怕也没人能救得了二公子了。”

柴素一手捂胸口不可思议道:“难道……真的是天意?”

慕荣听出了柴素一的话外之音,问:“听母亲此言,莫非此中还有隐情?”

众人齐看向柴素一,柴素一看了看慕篱,少年澄明的双眼让柴素一不忍直视。

她心痛地闭眼片刻,再度睁开眼时,她已有了决断。

“其实,早在十八年前,有位高僧就曾预言过篱儿命中有劫,可能活不过十八岁。当时高僧就曾指点我们,若日后篱儿果真有难,便叫我们去舞阳巫族寻求生机。”

一石激起千层浪,慕篱温文尔雅微的笑脸难得浮现出巨大的情绪波动,睁着不可置信的双眼看着柴素一。

慕荣亦有些难以置信道:“母亲,果真有此事?为何您与父亲从未提起过?”

柴素一看向慕篱,慈母眼中的悲伤深深触痛了少年的心。

“那时篱儿才刚出世,未能让他在胎里养足以致先天有缺已是有愧,襁褓之中又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历尽艰险好不容易才活下来,那位高僧如此荒谬之言,你叫我们如何能信!”

柴素一顿了一下,随即又摇了摇头,看向慕篱泪眼婆娑道:“不,或许只是我们不愿相信罢了。这些年来,我和你父亲无时无刻不在为此担惊受怕,哪知你终究还是逃不过此劫……”

柴素一再也说不下去,转过身去默默拭泪。

这十八年来,他们夫妻二人没有一日不在为当年的预言担惊受怕,眼见慕篱越长越大,他们的心也越悬越高。

眼看腊月初八越来越近,他们原以为只要撑过十八岁生辰,慕篱就能逃过此劫,谁知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来得这么突然又理所当然。

慕篱只觉心口猛的传来针扎般细密不绝的痛,令他本能地伸出右手捂住了心口,怔怔地望着柴素一,眉宇成川,黑眸凝伤,眼中迅速蓄起泪光。

原本他以为,自己此生所欠的只是这副病弱皮囊累父母和兄长为他忧心操劳这么多年,却不曾想这背后竟还有这样的隐情!

莫怪乎,父亲每一次忙里抽闲来看他时,威严面容下总有一抹让他时刻感到压抑的忧思。

莫怪乎,母亲每每面对他时,那慈祥温暖的外表下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悲伤和隐忧。

莫怪乎,他每一次卧床不起时,父母都紧张得好似他们一转身,自己就会消失。

莫怪乎这么多年来,父母眉间的忧思与悲伤会随着他年龄的增长而愈加浓重!

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啊!原来早在十八年前,他就已被宣判了死劫!

背负着这样一个秘密,日夜为此提心吊胆,害怕自己的孩子随时会离他们而去,慕篱无法想象这十八年来,父母究竟是怎样度过一个又一个煎熬之日的!

柴素一见慕篱怔怔地望着流下泪来,便一下子奔过去,一把将慕篱揽入怀中紧紧抱住,默然无语,无声落泪。

慕篱却是在母亲的怀抱里怔了许久,而后好似才终于反应过来,眉宇猛然一下拧得更紧,同时伸出双手用力环住母亲,将头深深埋进母亲怀里,虽不曾听见哭声,然他那攥着母亲衣裳的指尖都写满了压抑的悲伤。

对不起,母亲,是孩儿不孝,让二老为我担惊受怕这么多年!对不起,对不起……

母子连心,慕篱虽不曾说过一字,可柴素一怎会不知慕篱想说却说不出口的痛与自责,这令她更加心疼,心痛。如果可以,她愿意代替她的孩子承受这所有伤痛和折磨!

柴素一温暖的掌心一遍遍轻抚着痴儿的背,安慰道:“篱儿,是为娘对不住你,让你从一生下来就受了这么多的罪。本是为娘造的孽,却要你来承担后果,是为娘对不住你……”

柴素一的话令慕篱的心蓦地一抽,悲伤、自责、歉疚一股脑更加汹涌地袭来,让他更加用力地缩进母亲怀中,攥着母亲衣裳的手也更加用力,终是开口说出了极度压抑的一句:“对不起,母亲……”

柴素一闻言,眼泪虽是漱漱地往下落,脸上却堆起了慈祥的笑,轻轻拍着慕篱的背,像是哄小孩一样说道:“篱儿,没事的,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本是悲伤的一幕,然而在场众人却并未觉得悲伤,反而有一股淡淡的暖意萦绕心间,让人莫名流下欣慰而感动的泪。

片刻之后,慕篱的情绪似乎终于稳定下来了,这才放开了柴素一。母子俩相互替对方拭泪,却是不约而同地笑了,一切尽在不言中。

而慕荣更是惊喜地发现,慕篱脸上的笑容变得不一样了,恰似耀日化开了尘封千年的寒冰,又如云开雾散终见月明。

此外他还发现,慕篱眉间那抹化不开的愁容终于也烟消云散了,与之相对的多了几分释然,更添了几分坚毅和笃定,好似一夜之间,他的幼弟突然长大了。

就在此夜,此刻,慕篱下定了决心。若上天垂怜,他能逃过此劫,那么从今以后,他将竭尽所能守护这个家,回报他们多年来为自己付出的一切!

也是在他下定决心的这一刻,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北境那一夜偶然出现的那个神秘身影,他的话语亦清晰地回荡在耳边:“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终有一日,二公子你会成为大公子成败与否的关键!”

第005章 命主左辅耀帝星

上月中,北境紫耀军行军临时驻扎营地。

夜幕笼罩下,中军主账内,幽暗烛火中,双眼泛红的慕篱静坐轮椅上,无声守在慕荣病床边,而床上正处在昏睡中的慕荣眼周一圈乌黑,嘴唇龟裂,面呈非常潮红,以手探之异常的烫,其人更是呻吟之声不绝。

慕篱知道,此刻的兄长神志已陷混沌,否则以兄长心志,纵然刀剑加身,他也绝不会吭一声!在他的记忆里,兄长永远都是那个顶天立地、意气风发的英雄,何曾这般衰弱过!

慕荣如此昏睡已经三天三夜了,期间慕篱就这样一直守在病床前一步也不肯离开。

慕谦和柴素一向来清楚他的脾性,凡他决定之事,除非出现不可抗力因素,否则他绝不会轻易更改,况且就算强行托他去睡了,他也必定无法安眠。

所以,他们只得嘱咐随行的旭升和静姝好生侍候,便由着他去了。

原本刘蕙也是该来的,奈何她还有两个孩子需要照顾,而且家中高堂和小叔都远赴北境了,相府里总得留个能拿主意的。

所以,尽管身为妻子的她也很想到丈夫身边去,却迫于无奈只能留在家里。

看着饱受病痛折磨的兄长,慕篱只觉有股躁动的情绪在他的五脏六腑不断翻腾,双手紧扣着轮椅扶手,五指都被他抓得泛白,他却浑然不觉。

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天,你若有眼,就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救他!

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一个浑厚之音:“阿弥陀佛。”

慕篱猛然回头,只见一青衲锡杖、眉毛胡须一片花白的老僧颔首立掌杵在账门前。此刻若是柴素一在这里,定会吃惊不已,因为那个消失了十八年的游僧竟然再度出现了!

当然,慕篱是不可能认得出来的,眼下他只为这凭空出现的僧人而惊魂未定,毕竟一个僧人是如何在未惊动任何守卫的情况下就轻易抵达中军主账,这实在太值得深究了。

那游僧大约是看明白了他的怀疑,便道:“帝星有难,贫僧上承天意,特来相救,二公子不必紧张。”

“什么?”慕篱完全不解游僧此话之意,或者说是他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游僧缓步来到慕荣床边,颔首低眉又吐一声“阿弥陀佛”,而后才对慕篱道:“大公子乃紫微星下凡,将来必为天下之主,命不该绝,故贫僧承上天旨意,前来相救。”

“……!”

慕篱面上虽无失态,双眼却惊得滚圆,偏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兄长,又回头望向游僧,一副遭雷劈的表情。

游僧神秘一笑:“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终有一日,天下将因他而改写。”

慕篱的视线在游僧和慕荣之间来回扫了两圈,最后终于平复了自己的情绪,将视线定格在游僧身上。

“敢问大师,何以如此断言?”

“天命所归,如此而已。”

标准的神棍回答,慕篱无语一笑。

只听游僧接着又道:“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大公子终有一日会君临天下,此乃天意,而二公子你则是大公子登顶之路上不可或缺的助力。”

“……!”

慕篱又是一惊,游僧却仍是一派气定神闲。

慕篱苦笑:“大师莫要拿晚辈寻开心了,就我这副病体残躯如何能帮到兄长?能不拖累他,我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游僧捋着胡须笑得神秘:“二公子可知,紫薇虽贵,但若无左辅、右弼相助,恐也大事难成,而其中又以左辅一曜尤为重要。”

慕篱至今所涉猎的书籍之中,对星象命盘之类接触甚少,但也不至于全然不知,至少“紫薇虽贵,但若无左辅、右弼相助,恐也大事难成”这句,他是绝对听得懂的。

“大师的意思是……我命主左辅,将来会成为兄长成就大业的助力?”

慕篱将坐着轮椅的自己上下扫了一遍,显然还是无法相信。

游僧抚须道:“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终有一日,二公子你会成为大公子成败与否的关键!贫僧言尽于此,二公子好生思量。”

之后,游僧便请慕篱暂时退出营帐,好让他单独为慕荣施诊。

再后来,也不知他独自在月下篝火边坐了多久,总之等到他再入账内时,游僧已不见了人影,而慕荣高烧已退,面色亦趋于正常,人也不再呻吟,并且难得地陷入深度睡眠。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那一日恰好是九月十六日,慕荣二十八岁生辰。

后来的日子,慕篱虽偶尔还是会想起那一夜突然出现又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游僧,疑惑他究竟是何方神圣,竟一夜之间便治好了所有人都束手无策的疫症,又何以那样断定兄长未来的宿命,更何以断定自己的宿命。

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内心确实因那游僧之言而有所改变。

从前,他为不辜负父母和兄长的苦心,一直很努力地活着,但从来没想过他这副病体残躯要如何才能回报他们。

而今,倘若一切真如游僧所言,那么今后的路,他会不惜一切助兄长成就大业!

至于那游僧,慕篱坚信他若真是他们兄弟的指路人,那么未来他必然还会出现。

直到今夜,直到得知自身命劫真相的这一刻,慕篱对那游僧所言更加深信不疑。他突然有种感觉,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张无形的网正在向他、向兄长、甚至向慕家袭来。

既有命运的牵引,那么他的命劫便自然可化解,看来这趟巫族之行便是关键。

不过有一点慕篱终究还是料错了,因为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那名游僧,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才有了他的消息,然而那个时候,游僧却早已不在人世。

“母亲,既是如此,就让孩儿带小篱去吧!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们也要试一试!”慕荣道。

柴素一心知巫族之行已是箭在弦上,但她还是担心慕篱在路上会出现什么意外,于是便对墨尘道:“不知可否请墨谷主一同前往。”

墨尘明白她的担忧,恭恭敬敬回礼道:“请夫人见谅,老夫身有旧疾,连日奔波已有些吃不消,恐怕无法陪二公子前往了。”

柴素一微讶:“这……”

墨尘笑道:“夫人莫慌,在下虽不能前往,但小徒倾鸿却可。”

随即,墨尘伸手引荐身后一直默默陪站的年轻人道:“这是小徒倾鸿,别看他年纪轻轻,但在医道上的造诣绝不逊色于老夫。有他随行,夫人尽可放心。”

随着一袭黑影往前一站,仅仅只是看到了那一张脸,众人眼前便瞬间为之一亮,纷纷惊叹不已。

其人看起来约莫二十四五的年纪,或许还要更年轻,肤白胜雪,白净得不像话。唇似美菱,嘴角微扬似天生会笑。最惊艳的莫过于那一双明亮的桃花眼,那迷离的眸中既有款款柔情萦绕,也有盈盈水波荡漾,既有仁慈医者济世活人的悲悯,也有天生尤物魅惑众生的妖娆。

这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啊,一双眼中竟能参杂着如此多种风情而丝毫不显冲突,实在是妖孽。

洛倾鸿掀开斗篷连帽,现出瑶簪固碧绦,朴素又不失高雅的发饰,而后优雅地抬手向众人致礼,露出斗篷下一袭鲜亮的碧色熟缣衣,更加衬托出他妖孽的气质。

只见他微微低眉颔首,向着众人温文儒雅一揖:“不才倾鸿,见过夫人,二位公子有礼。”

眼前之人笑如向阳花开,瞬间照亮了这漆黑的夜,周身好似也围绕着春暖花开、沁人芬芳的气息,荡魂一眼便再舍不得移开目光。

之前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慕篱身上,竟一直没留意,此刻才发现,此人相貌简直惊为天人,美得不可方物!

本来美这个字眼是不该用在男儿身上的,然而面对洛倾鸿,你能想到的第一个字就是美。

药谷传人墨尘一生只收一徒,据传此子乃是战乱中丧失所有至亲而被老神医收养的孤儿,后拜墨尘为师。

墨尘自封于药谷的这些年,他便常代师出诊,在外颇有名声,被世人尊称为小神医。相较于这声名远播的小神医徒弟,身为其师兼百草神医正经八百的嫡传弟子的墨尘反倒显得有些过于平凡了。

一屋子男男女女皆为洛倾鸿之美惊艳到,唯独慕荣似乎不怎么感冒,淡定如常。

病床上的慕篱也将洛倾鸿仔细打量,心中清楚,洛倾鸿的确生得极美,然他既是药谷传人,又得墨尘如此称赞,便绝非空有其表之人。

柴素一和慕荣对视一眼,双双朝墨尘和洛倾鸿深深一揖:“如此,便有劳少谷主了。”

洛倾鸿谦恭回礼道:“夫人、大公子言重了,倾鸿自当尽力而为。”

如此,舞阳巫族之行便敲定了。

第006章 暗流涌动(上)

皇宫大内,德仁殿。

这里是除皇宫正殿——乾阳殿和皇帝日常起居问对之崇华殿外的第三大朝务活动场所,枢密府和三省禁中分署、政事堂、尚书六部值房等朝廷中枢机构均在此。

中书省禁中分署,更深夜寒烛昏黄,剪影攒动人还忙,间或有手捧文书的绿袍太监进出。

九月上旬,南境千流河域发大水,沿河两岸数州县受灾,数千民宅被毁,千顷良田被淹,数万百姓或丧生于天灾,或沦为流民,盗贼匪寇也趁机猖獗作乱,广泛分布于南境的赤月族乱党也有趁势造反的迹象。

因此,天启帝决定亲自南下巡视灾情,安抚受灾百姓,同时震慑乱党,并于本月初出发,诏命太子监国,着慕谦及政事堂诸相辅政。

所以这些日子来,慕谦每日披星戴月,早出晚归,有时干脆直接宿在了枢密府官署里。

因政事堂设于中书省,故而宰相们都是在此办公,和议朝政。太子奉旨监国,自然不可能缺席每日的议政。

正堂主位上,绛袍常服的少年太子正低着头仔细审阅手中的军报,座下左右分列整齐的空桌椅,幞头紫袍金玉带的慕谦与枢密副使林煊并排立于堂下。

因各地军府奏报一律都是先送到枢密府再转呈御前的,而太子近日都在政事堂办公,故而林煊每日晚间都会进宫一趟,将当日收到的军报呈递慕谦及御前。

太子名唤隐,时年只有十六岁,虽然年少,倒也算勤勉。

自天启帝出巡以来,他特意下令,让各有司衙门将呈上来的奏疏都送往政事堂而非东宫,以免诸位将相来回奔波。

在奉旨监国的这些日子里,他也不曾有一日迟到或缺席,且态度十分虚心谦和。

在批阅军报和奏疏时,他都会询问分管宰相,商议决定如何批复,确认无误后再盖章交给诸相,诸相核对无误后盖章下发执行。如遇太子与诸相皆不能决之重大事项,则八百里加急送往南境,交由正在巡视灾情的天启帝亲自定夺批复。

看着正全神贯注审阅军报的少年太子,除了人臣该有的恭敬外,慕谦眼中还充满了长者的慈爱和希冀,就好像是看着自家终于长大成人的孩子一样。

多年的杀伐让他养成了练武的习惯,即便留京任职很少再领兵征战,他也不敢有半点懈怠,只要一有时间就舞舞刀枪、练练拳脚,故而他虽已年过半百,但体格依然健朗,气度不凡,不怒自威。

但见太子放下军报对慕谦道:“就按慕公说的回复吧,我没有异议。”

语毕,他便在军报上盖上东宫玺印,交由贴身太监交还给慕谦。

慕谦双手恭敬接过奏疏,而后对太子揖道:“殿下,已经三更了,您该回宫歇息了,保重玉体要紧。”

太子温文道:“多谢慕公好意,但陛下临行前特意嘱咐四郎,诸公皆为国之栋梁,四郎年少,才疏学浅,尚难堪重任,当多向诸公讨教治国之道,四郎不敢有违。诸公尚且秉烛忙碌,四郎岂敢独自偷安。”

慕谦满面笑意不住点头,一脸“大魏终于后继有人了”的欣慰。

“太子殿下勤勉贤德,实乃大魏之幸,百姓之福。”

“慕公谬赞了,四郎年纪尚轻,学识浅薄,一切还要仰仗诸公。”

“殿下言重了,辅佐殿下本是臣等职责所在。”

太子含笑点头,温文谦和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破绽。

就在这时,西偏厅突然传来一个太监捏着嗓子的惊叫:“哎呀!相公您这是怎么了!”

听见异动,太子与慕谦一个对视便立刻起身走下阶来,慕谦则恭敬尾随其后向西偏厅快步走去。

进入偏厅,但见左侧临窗像是学堂一样的办公区域沿窗整齐排列着,四角高足长案上皆摆满了奏疏典籍,看起来就是一派繁忙景象。右侧则是一排排整齐的陈列架,架上满是分类归档的卷宗。

此刻,这偏厅内只有几个人,并且唯有中间三张长案上的纱灯还亮着。

但见其中一张长案跟前,一个头戴展脚幞头、身着圆领广袖镶边紫袍、年约四十、面相温文儒雅的男子倒地昏迷不醒,一绿袍太监正抱着他一边掐人中一边焦急不已道:“相公,您快醒醒啊!”

旁边还围着两个同服紫袍的中年男子,一个长得凶神恶煞、五大三粗,一个一脸严苛、刚正不阿,二人看起来都比那昏迷不醒的人要年长。

一脸凶神恶煞的男子可劲儿地摇晃着那昏迷不醒的男子,既粗暴又焦急道:“喂!顾修竹,快醒醒!好端端地你怎么就倒了,没事儿吧你,啊?醒醒!”

那一脸严苛的男子责怪他道:“清源,顾相都这样了,你这未免也太过失礼。”

那凶神恶煞的男子一脸无辜道:“我这不也是替他着急嘛。”

说着,他又朝那昏迷不醒的男子脸上接连拍了几巴掌,拧着浓眉大眼凶巴巴道:“喂!顾修竹,快醒醒!你到底是怎么了,顾修竹!”

在他看来力道不算大,因为他是习武之人,可人家却是从没练过武的文弱书生,这巴掌打在他脸上,疼不疼只有他自己知道。

也不知是真的自然醒了,还是疼醒的,总之在凶神恶煞男的一顿巴掌伺候下,那昏迷的男子果然就醒过来了……

顾节乍一醒来,使劲地皱了皱眉头,然后本能地抬手揉了揉还在打转的脑袋,此时一个和蔼关切的声音传来:“顾相,若是身体不适就早些回府歇息,今日合议余下的部分,老夫帮你整理。”

政事堂诸相每日轮流担任秉笔宰相,负责主持当天的合议,以及记录、整理合议内容,而今日的秉笔宰相恰好轮到任中书侍郎平章事的顾节。

天下未乱之前,三省zhang官手握财、政、军大权,职同宰相。

天下大乱之后,尚书六部许多权力和职能逐渐被枢密府和三司取代,政权亦为政事堂所分,从前位同宰相的三省zhang官早已名存实亡,如今多是作为荣誉虚衔授给有功之臣的。

是故,如今三省掌握实权的其实是被授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侍郎。

所以,中书省如今真正的掌权人其实是顾节。

今日政事堂轮到他当值,所以在处理完中书省的政务后,他才得空整理今日政事堂合议内容,不想竟因连日劳累过度而晕倒了。

第007章 暗流涌动(中)

顾节循着那和蔼的声音望去,见慕谦正满脸关切地看着他,旁边还有……

“!”

顾节赶忙一咕噜爬起来,躬身行大礼道:“太子殿下!”

那两个紫袍宰相和那绿袍太监也因慕谦的出声提醒而觉察到太子的到来,也赶忙朝向太子躬身行大礼:“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还是一派谦和道:“诸公不必多礼,平身吧。”

“谢太子殿下。”

太子径直走到顾节跟前,毫无架子、平易近人地问:“顾相可是身体不适?要不要宣太医过来瞧瞧?”

顾节感激一揖,道:“多谢太子殿下关怀,臣并无大碍,想来应是这几日夜里没睡好的缘故,回去之后好好休息一下应该就没事了。”

“当真不用叫太医来瞧瞧吗?公乃朝廷重臣,当此非常之时,四郎还有许多地方需仰仗于公,还望顾相多多保重身体才是。”

顾节眼里泛起晶莹的光芒,冲太子再度深深一揖,道:“多谢太子殿下,臣谨记殿下教诲!”

太子含笑满意地点了点头。

此时,慕谦再次关切道:“顾相,若是身体不适,切勿勉强。”

顾节向慕谦感激一笑,道:“多谢慕公关心,顾某无碍了。”

见他活过来了,那凶神恶煞男刚才一通火爆的担忧和焦急劲儿都不见了,转眼又换上平日里的欠揍和鄙夷,撇嘴小声嘀咕道:“书生就是书生,如此弱不禁风,不过是比往日忙碌了些而已,竟然就累得晕倒了,真够娇气的!”

他的声音虽不大,但足以让在场的人听清楚,尤其是近在咫尺的顾节。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广袖中的拳头,忍住了还嘴的冲动。

凶神恶煞男名唤冯远,字清源,封柱国大将军,任门下侍郎平章事,又兼帝都戍卫禁军大将军。

冯远自来以脾气火暴著称,一向瞧不起文官,尤其是那些养尊处优、浑身娇贵气的文官。

而他之所以如此瞧不起文官,皆因他在发迹之前曾受过不少地方文官的歧视、欺压和不公待遇,从此他便认定天下乌鸦一般黑,简单粗暴地认为天下所有文官都一样。

不巧的是,顾节出身士族大家、书香名门,天生就有优越感,偏又生就一副刚烈性情,清高自负,自尊心极强,素来瞧不起舞刀弄枪的武夫,认为他们都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成天只知打打杀杀的草莽,洁癖到近乎偏执的他瞧不起粗俗,更不愿与粗俗为伍。

是故,他二人互相看不惯由来已久,一言不合就开怼,争得面红耳赤也是常有的事,百官都见怪不怪了,然顾节心中积压的耻辱与愤怒却是将近极限了。

这些年来,他不知受了冯远多少冷嘲热讽,可每每对上冯远,他又必定讨不到好,谁叫人家武夫粗俗而你君子斯文呢,跟冯远比嘴上功夫,他顾节当然是不可能有胜算的。

再者,人家手里还握有兵权,在这个极度重武轻文、有兵权就是老大的乱世,自然是手握兵权的人腰杆更粗,底气更足!

古往今来,朝堂争权夺利、拉帮结派从来都不是什么新鲜事,在如今这武力大行其道的乱世尤甚,文臣武将分别站队早已是约定俗成的潜规则。

自天下大乱以来,群雄并起,有趁机自立建国的,也有拥兵自重的,还有明里暗里各种和朝廷作对的,因此朝廷不得不倚重武将,重武轻文在所难免,武将的地位因此得到前所未有的提升。

而在如今的大魏,许多武将出身的官员也逐渐担任中枢要职,慕谦、冯远、吴启等更是跻身宰相之列,进一步削弱了文官集团的势力,文臣武将之间的争权夺利日益加剧,矛盾也日益突出。

身为全国最高军事长官的枢密使虽专司军事,但其实权却往往超过宰相,凌驾于政事堂和三省之上。

是故,慕谦虽无宰相之职却有宰相之实,人称“枢相”,是毫无争议的武将之首。也正因为有他这座泰山在那里镇着,朝中武将才不至于失控,大魏朝堂才始终维持着表面上的平衡。

冯远和顾节便是文武不和的典型代表,两人互相看不顺眼不是一天两天了,政务上互相掣肘也早已司空见惯,连带三省六部九寺等各有司衙门官员也被牵连进来,逐渐分化成两个鲜明的阵营,文武两派明争暗斗不休,闹得不可开交。

再者,人家冯远与慕谦、林煊、吴启等皆为当年追随昌盛帝打天下的功臣老将,既有并肩作战、出生入死的袍泽之情,又有和衷共济、风雨同舟的同僚之谊,他们之间的交情岂是他顾节能比的。

是故,他顾节就算有再多不满和愤怒,面对相交多年还手握兵权的军党,他也只能忍气吞声。

吴启便是那个一脸严苛、刚正不阿的男子,字仲卿,正是人称“计相”的三司使,以武人之资担任文职要位的典型代表。

他离冯远最近,自然将冯远的话听得最清楚,当下便觉不妥,小声劝阻道:“冯相,太子殿下在此,慎言!”

毕竟有太子在场,他也不好称其字,文武相争私底下怎样较量都无所谓,但不能在主君面前明目张胆地拉帮结派,故而改以官职相称。

冯远看向他,见吴启示意他看向林煊。冯远便悄摸摸地瞥向林煊,恰见林煊正一脸的阴沉不悦,似要发火,他登时便怂了。

他向来是武人思维,谁能制伏他,他就服谁,除了吴启。因为吴启这人太过严肃刚正,直肠一根筋,脾气犟得连他都没辙。

林煊是他们几个当中最年长的,比慕谦还稍长两岁,人狠话不多。这些年来,冯远可没少“挑战”他,却是“屡战屡败”,简直就是一堵他逾越不了的高墙。

而林煊平日看起来话不多,骨子里却也是个不服输的,更不服老,一把年纪了还总想挑战比他更强的。

这个人当然就是慕谦,而他“挑战”的结果也和冯远一样,屡战屡败。

所以,经吴启这么一劝,林煊再那么一瞪,冯远顿时也心虚了,也觉得当着太子的面这么说顾节是有些过分了,脸微微一红,像个犯错后被兄长训诫的大孩子一样,向太子揖道:“臣失言,请殿下恕罪。”

楚隐先是微微一愣,随即内心冷笑:是向我请罪,而不是向顾相道歉吗?呵……

第008章 暗流涌动(下)

楚隐掩下内心的冷嘲,面上依旧温和道:“无妨,冯相秉性直爽,想来应是无心之语。”

视线一转,他看向顾节道:“相信顾相也不会放在心上的。”

顾节用力握了握藏于袖中的拳头,而后含笑对太子揖道:“太子殿下说得是,玩笑之语,臣自然不会计较。”

说这话的同时,顾节眼角余光瞥到了冯远嘴角扬起却又转瞬消失不见的嘲讽,心头又不禁燃起愤怒之火,却是敢怒不敢言。

冯清源!当着太子殿下的面,你都敢如此羞辱于我,实在太狂妄了!顾节对天发誓,终有一日,我定要将一直以来受过的所有屈辱加倍奉还!

楚隐看了看虽低头认错却仍旧一脸倔强不服的冯远,又看了看虽说着不计较却一脸愤懑难平的顾节,再看看脸色阴郁的林煊,最后又瞧了瞧好似始终置身事外的慕谦,他脸上的温和也终于有了细微的变化。

只见他那双仍带笑意的眼中浮现出不外露的诡谲之色,不动声色地在心底暗自冷笑:还真是一场波面风平浪静、水下却波涛汹涌的好戏啊!

场面陷入极度尴尬的静,惯会察言观色、谨言慎行的林煊便赶紧转移话题,对身边的慕谦道:“慕公,时辰不早了,您该回府去了,府上二公子的病……”

见有人打圆场,太子也很是善解人意地赶忙配合道:“林卿说得是,府上二公子病重,公本可告假,但公却以国为先,每日披星戴月忙于国事,叫四郎于心何忍?”

慕谦闻言也很是捧场地对楚隐恭敬揖道:“臣代犬子篱谢殿下关心,但陛下出巡前命臣等辅佐殿下理政,臣不敢因私废公,府中有内子照顾足矣。”

说这番话的同时,慕谦心中便说不出的复杂。

柴素一能文能武,上得了沙场,下得了厅堂,外能征伐,内能持家,仁智贤明,贞顺节义,可说是人妻之楷模。

自嫁与他后,她曾随他沙场出生入死多年,后来有了慕篱,她相夫教子,操持家务,将相府打理得井井有条,亦从未让他有过后顾之忧。

当此家国不能两顾的非常时期,柴素一深知他绝不可能放任留守的少年太子孤身奋战,更是毅然挑起了后方所有重担,让他可以无所挂碍地专心于朝政。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提起慕篱的病,慕谦心头也是日夜悬着千斤重石。

只听他接道:“犬子荣已前往药谷请百草神医,不日便可抵京,老神医医术超群,堪称华佗再世,臣相信他定能医好犬子篱。”

百草神医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了,他只能在心底默默祈求上苍垂怜,否则他们就只剩下舞阳巫族一个选择了。

这些年来,他们夫妻二人都在极力回避这个问题,如有可能,他们是真的不想和巫族有任何交集。

楚隐闻言点头道:“四郎也相信,老神医必能妙手回春。我已下令京城各门守卫,若大公子回京,无论何时,各门一律放行,也好让老神医能尽快为二公子医治。”

慕谦连忙又揖礼谢恩:“谢太子殿下。”

楚隐双手虚扶一下,待慕谦平身后,他才又接道:“陛下临行前特别叮嘱,一应军务皆需与枢相商议定夺,命四郎向枢相好好学习治军之道,万不可独断专行,四郎铭记于心。老实说,慕公若是不在,四郎心里还真是没底呢。”

“殿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楚隐面上仍是那谦和的笑容,心里却早在骂娘了。这是他爹都很器重的人,他自然也不敢有丝毫怠慢,可成天挂着一张虚伪和善的笑脸,他也很累。

但是,为了他发誓要守护的人,这些都算不得什么!

楚隐敛下他意,依旧谦和道:“慕公不必过谦,公身系大魏万千黎民,更关系着大魏的安危,千万要保重身体,府上若是有困难尽管开口,朝廷一定会尽全力替公解决。”

慕谦闻言再度谢恩:“臣谨记殿下教诲,谢殿下恩典。”

楚隐微笑点头,而后看了看顾节道:“顾相看来已无大碍,有惊无险自然是好,但也不能大意,还请诸公以此为鉴,务必保重身体。”

几人齐躬身揖道:“谨遵太子钧令。”

这时,门外有太监进来,躬身恭敬道:“太子殿下。”

楚隐见来人是东宫的人,扬手一挥:“平身吧,找本宫何事?”

那太监平身后支吾道:“回太子殿下,大梁府差人传话进宫,说……”

见那太监犹豫不敢说的样子,楚隐立刻便懂了,问:“可是皇叔那边又出了什么事?”

那太监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楚隐扶额颇为无奈道:“皇叔啊皇叔,哎!”

在场众人也都心领神会,楚隐道:“你先到外面候着,本宫随后就来。”

“是。”

那太监退了出去,楚隐随即对诸相道:“今日诸事已毕,诸公也都早些散班吧,其他的事明日再说。”

众人齐声答:“是。”

随即,楚隐率先离开,众人又齐揖礼相送:“恭送太子殿下。”

好事、不嫌乱的冯远却是伸长了脑袋望着楚隐远去的方向连连摇头道:“看来咱们的风流大王又惹出什么乱子了,啧啧啧~曾经的不败传说啊,怎么就成了今日这副模样呢?哎!可惜……”

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冯远说这话完全是发自内心的感慨,殊不知在场的听者纷纷将目光投向了他,而他还毫无自觉。

林煊终于有些气急败坏道:“清源,还不快住口!”

听见林煊严厉的责备,冯远这才惊觉他刚才的话是在妄议皇亲,是藐视皇威,是对皇室大大的不敬!

这事吧,它可大可小,只要没人追究也就没什么。走运的是,在场的人大约与他的想法都差不多,只不过没人说出来而已。

慕谦于是向众人道:“太子殿下既有令,诸位便速速处理完手上公务,早些散班吧。”

于是众人便各自忙着扫尾去了。

慕谦望着再度忙碌起来的顾、冯、吴三人,心思不由地飘回了相府,在心底默念着,不知荣儿是否已回京。

他也在心底默默地祈告:仁慈的上苍啊,若这是你对我此生造杀太多的惩罚,那么慕谦恳求你,放过我的孩子,任何报应,慕谦都甘愿领受!

第009章 风流大王(上)

火树星桥冰河凛,眀烛若煌曲苑西。

环肥燕瘦章台柳,燕歌赵舞动京华。

丹河,亦称丹水,是造就帝都繁华的漕运生命线,横贯大梁城南部,自西北向东南汤汤而去。

因为有它,每年全国各地的贡粮和其他物资才得以源源不断运进大梁。

丹河两岸土地肥沃,物产富饶,城镇林立,经济繁荣,流经大梁的河段自然也是帝都最繁华的区域之一。

当此深冬时节,丹水河面泛着凛冽寒光,沿河两岸商户和民宅的灯火映射在河面上,像极了光辉灿烂的繁星。

闻名京城的烟花地就位于丹河之南,曲苑街之西的青衣巷,巷中青楼、酒家、茶馆、歌舞坊应有尽有,乃风流骚客们最喜流连之所。虽已是宵禁时刻,然这里却依旧灯火通明。

大魏朝虽然沿袭了从前的宵禁令,二更擂鼓闭门,五更鼓响开门,但实际执行起来却没有从前那么严,虽还是不许百姓宵禁之后在街上走动以及出城,但关起门来无论你怎么闹腾都没人管。

因此,此刻不仅这烟花之地依旧灯火通明,城中也四处可见依旧亮着的灯火。

惊鸿苑乃是青衣巷中最有名的歌舞坊,虽是烟花之地,然这里的姑娘个个身怀绝技,才情出众,是个卖艺不卖身的风尘之所,是故流连其中的多是文人雅士,朝中亦不乏达官显贵光顾。

头牌红莲姑娘那更是远近驰名。传闻她不仅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而且还拥有一身绝世无双的舞艺和一副歌喉,如此尤物,怎能不让京城那些王公贵族为之痴迷疯狂。

就为看她惊鸿一舞,听她清歌一啭,一掷千金的大有人在,她登台一次的费用恐怕够一个普通百姓家活好几年的了。

楚隐赶到惊鸿苑时,这里的场面可谓是相当的精彩,里里外外都被厉王府的护卫队围了个结结实实。

虽说厉王没有兵权,但他好歹也是堂堂亲王,几百亲兵护卫队还是有的,这是自古就有的规矩。

这点兵马要上战场杀敌自然不行,但吓唬吓唬寻常百姓却是绰绰有余了。

楚隐一进大厅,惊见内中场面也是相当的壮观。

但见三面环建中双通二楼的一楼中央大厅水上舞池边,不论是老鸨、歌舞姬、丫头、伙计还是来这寻欢的宾客,所有人都被银盔铠甲横刀的王府护卫队吓得抱头蜷缩,扎堆绕水池跪了一圈,一个个噤若寒蝉。

而在水池中央,火红纱幔虚帷的水上舞台中有两人,一站一跪,中间横着一把质地虽不凡但造型却简约,甚至可以说是普通的剑,剑锋寒光闪闪。

站着的紫衣华贵,身形修长,面容俊朗,棱角分明,双眼微醺,一手握酒,一手持剑,半醉半醒地微微摇晃着。

他便是冯远口中的风流大王——厉王楚天承,时年三十八岁。

他手中的剑名曰韬沉,取“藏锋敛锷,韬光沉馨”之意,乃楚天尧御赐的剑,从剑名中便可窥得楚天尧之用心。

其实,他原本的配剑名唤“却戎”,是昌盛帝楚耀宗送他的,曾陪他戎马倥偬、征战四方。自打他卸下了“不败战神”光环之后,躺在一堆杂物间的却戎只怕都已经生锈了。

这些年来,这位大魏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甚至整个乱世也都“声名远播”的“风流大王”可是惹出过不少乱子,不成体统的风流韵事自不必说,还有时不时的酒后闹事砸场子伤人,偶尔“行侠仗义”还会不小心打死个地痞流氓或是盗贼流寇什么的。

虽说他的言行是有损皇家声誉,但终归并未做出什么出格的事。绯闻仅关乎他个人名誉,酒后闹事砸场子伤人也并未闹出过人命,不过是花点钱赔偿人家损失和医药费就行了,失手杀了个地痞流氓或盗贼流寇什么的更是替官府解忧,旁人更没理由责罚他。

因此,身为兄长的天启帝也不好处罚他。非但不能罚他,偶尔还得替他善后,以至于天启帝时常对臣子感叹皇家不幸,有如此败家儿,像极了一位恨铁不成钢的仁慈兄长。

而在他面前跪着的那位乃惊鸿苑舞姬清越,今夜是她首次登台献舞。其人身穿一袭水绿罗裙,杨柳细腰娇小可人,肌如凝脂肤如雪,柳叶弯眉,双瞳剪水,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也不知她怎么招惹到这位“风流大王”了,那梨花带雨的样子真是惹人怜惜啊。

照理说京城治安问题应由大梁府处理的,但这闹事的主是厉王啊,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试问大梁府如何敢管,又怎么管得了。

是故,这些年来,但凡这位“风流大王”又闹出了什么幺蛾子,大梁府一律都是上报朝廷,交给皇帝去烦恼的。

眼下天启帝出巡,不在京中,那自然是该禀报东宫,交由太子处理的。

楚隐在来的路上已听大梁府的人说了大致情况。

惊鸿苑新人清越姑娘今夜首次登台献舞,据说她是头牌红莲姑娘亲自调教出来的,故而许多文人骚客、王公贵族纷纷慕名而来,号称“风流大王”的厉王自然也不会缺席。

身为惊鸿苑常客的他在欣赏了清越倾城一舞后似乎颇为满意,竟离座亲自上台向清越赐酒以示嘉奖。

不管他是酒醉之举还是其他什么,堂堂厉王赐酒,谁敢不从?

清越虽是初次亮相,但毕竟是受红莲亲自调教过的,当然知道有些应酬推脱不得,所以她便谢了恩,饮了厉王的酒。

哪知厉王又语出惊人,竟然说要替她赎身,并纳她入府,一言惊四座!

要知道,说要纳她的可是当朝亲王啊,皇帝的亲弟弟!入了他的王府,即便是妾,那也比一般公侯将相、世家名门的要高出一等,可说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此外,世人皆知厉王妃素来贤明,厉王府也从未有过妾室被欺压、买卖甚至遇害的传闻,故而清越若是真被厉王纳进了王府,想来日子也不会太难过。

由是在场看官们纷纷窃窃私语,看来厉王妃又要准备迎新人进府了,真不愧是“名扬天下”的风流大王啊!

一般来说,流落风尘的女子若遇这等“殊荣”,怕是都得欢喜得跳脚,岂料这清越却不愿意,且当场就委婉回绝了厉王!

她说:“贱妾风尘之身,恐污了王府清净,不敢承此浩荡之恩,恳请大王收回成命。”

或许酒醉的厉王说那句时原本真的只是随口一说,毕竟清越今天才第一次登台,可清越的回绝却令他突然怒了,之前还一直欢乐的气氛陡然为之一变。

“本王肯替你赎身,纳你入府,那都是抬举你,你一个小小贱婢竟如此不识好歹,难道我堂堂厉王府还委屈了你不成!”

这清越虽是头一次献舞,仍有些畏惧厉王的威势,但却很有骨气,倔强道:“清越宁为柴门妻,不做朱门妾,大王若是执意相逼,那贱妾唯有一死,还请大王成全!”

厉王当场暴怒:“大胆贱婢!你不过一个小小舞姬,竟敢以死要挟本王!”

于是,醉酒盛怒下的厉王竟下令调来了他的亲王护卫队,里里外外将惊鸿苑围成了铁桶,并放言惊鸿苑上下对他不敬,他要封了惊鸿苑,并拿了所有人去大梁府问罪!

是时,巡夜的士兵因见厉王府的护卫队深夜出动,又见惊鸿苑中情况不对,当即便上报了大梁府,这才传到了楚隐这里。

而在楚隐赶来的路上,事情又生了变化。

第010章 风流大王(中)

当厉王的护卫队包围了整个惊鸿苑、控制了所有人后,厉王手握韬沉晃晃悠悠地抵在清越肩上,满面醉意、双眼迷离、身体不住地摇晃着问:“本王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究竟是肯还是不肯?”

清越虽满面泪痕,身体也本能地不住颤抖着,却仍坚持道:“请大王赐贱妾一死!”

跪在舞池前小桥边一个年约三十五六、打扮不俗、风韵犹存的妇人央求道:“清越,算我求你,你就答应了吧,你难道忍心让姐妹们再次失去容身之所无家可归吗!”

锦娘也很心疼,在这战火纷飞的乱世,任何一个流落风尘的女子背后都难免有一段辛酸的过往。她是过来人,在这浊世摸爬滚打二十年才有了如今这份基业,为的就是给那些和她一样命运悲惨的女子提供一个容身之所。

所以,这里的每一个姑娘都是她的亲人,她尽心竭力传授她们生存的本领,也教会她们如何自保,虽然平日里她对她们总是很严苛,但终归都是为她们好。

靠着她的左右逢源和周旋打点,惊鸿苑总算拥有了军方的支撑,很少有人敢在这里闹事耍流氓,一直以来都还算平稳。倘若姑娘们找到了归宿,她也不会强留,还会赠嫁妆真心祝福她们。

而这大概就是姑娘们都愿意把这里当成娘家的原因吧,有些已经出阁的姑娘还会不时地回到这里看看。

所以,若是寻常的世家贵族,她自然是有能力摆平的,可今日点名要清越的是厉王啊,哪怕是她背后的靠山也惹不起的主,她锦娘就算有三头六臂也不敢忤逆啊!

再者,乐观地说,女人终归是要嫁人的,不幸坠入风尘的女子能成为当朝亲王的妾室,这也是一个不错的归宿,所以她只能忍痛做出取舍。

于是,锦娘一发话,苑中的姐妹和丫头、婆子们也都七嘴八舌地求她。

“姑娘,你就答应了吧!”

“姐姐(妹妹),你就答应了吧,我们的性命可都捏在你的手里啊!”

清越看着一直以来疼她爱她、一直被她视为再生之母的锦娘,还有朝夕相处的姐妹们,心中又痛又委屈,还有一丝的怨。

她也不想姐妹们失去家园,不想这些无辜的人因她而受牵连,可她真的不愿做王府的妾啊!若她的如意郎君不出现,她宁可一辈子老死在惊鸿苑,也绝不给人家做妾!

清越深知豪富之家多姬妾,虽说也有过门之后得宠过得好的,但仍改变不了其身份是妾的事实,自然就免不了要受正妻的欺压凌辱,甚至是转卖或杀身之祸,何况厉王素来风流,这些年来被他收入王府后院的女子不知有多少,他现在还记得几个呢?

倘若她真的进去了,命运可想而知,只怕免不了也会落得个孤独终老的凄凉结局吧。

就在这时,楼上传来一个既酥又媚的声音:“哟,我不过卧病休养了几日,怎么外面就闹成这样了。”

众人闻声望去,但见二楼正北围栏跟前立着一佳人,一袭红衣如火,三千青丝如瀑,远山傲眉,烈焰红唇,冷艳凄美,妖娆妩媚。

数日前,红莲因身体抱恙,一直在后院休养,今夜听见前院异动,她这才出来瞧瞧怎么回事。

清越先前一直咬牙坚持不肯屈服,此刻一见红莲,她终于露出了脆弱,像个孩子一样远远地朝红莲求救道:“莲姐姐!”

那眼泪哗哗的可怜模样,分明是在说:救我!

红莲面含醉人媚笑,步态妖娆走下楼来,扭着水蛇腰走过连通大厅与舞池的小桥,登上池中央的舞台,在厉王的面前妩媚一福,道:“参见大王。”

这苏筋软骨的声音,这千娇百媚的身段,这妖娆撩人的眉眼,这烈焰灼心的红唇,简直让在场的女子都为之倾倒,更何况那些寻欢的男客。

厉王摇晃着身体,眼中满是征服的欲望,看着红莲笑得邪魅:“哟,这不是红莲姑娘嘛,怎么,身体好了?”

红莲红唇一扬:“多谢大王关心。托大王的福,妾病体已愈。只是,妾才刚病愈,惊鸿苑就生变故,想来必是清越妹妹今夜初次登台不懂规矩,惹怒了大王,妾在此代妹妹向大王赔罪,还望大王莫跟风尘女子一般见识。”

厉王眨巴眨巴醉熏的双眼瞥了瞥仍跪在地、泪眼汪汪望着红莲的清越,答:“要我放过她?可以~”

厉王突然凑近红莲,似玩笑又似认真地小声问:“不过~你要拿什么回报本王呢,嗯?亏本的买卖,本王可不干。”

因为距离太近,厉王浑身的酒气铺面而来,红莲的眉头轻轻动了动,微微后仰着身子答:“大王若不嫌弃,妾愿代清越妹妹嫁入王府。”

“莲姐姐,不可以!”清越含泪惊道。

在场的看客们也都为之一惊,八卦的人们又在兴奋地嘀咕:哦~咱们的风流大王这回终于可以把名满京城的红莲姑娘娶进王府了吗?

厉王那微醺的双眼中有不明的光一闪而过,看着红莲虽笑着,但却根本看不出笑意。

他忽而摇摇头,邪魅一笑,道:“本王偏不。你是一匹难驯的烈马,本王说过,除非你心甘情愿,否则本王绝不强娶,本王说到做到!”

两年前,作为锦娘这些年来调教出的最得意的弟子,红莲首次登台,倾城一舞,惊艳一阙歌,一夜之间便轰动了京城。风流成性的厉王更是当场放豪言,愿以万金换金窝藏娇,不料却遭佳人拒绝,言除非是她认定的良人,否则死也不从。

于是,厉王便似着了魔一般,对红莲紧追不舍,从此成了她的座上宾,在她身上没少花钱,奈何佳人竟始终不曾松口。

而厉王似乎也对这场游戏乐此不彼,还扬言道:“终有一日,我会让你心甘情愿成为我的女人!”

这段风流韵事至今还为世人津津乐道,也因此,京城内外那些垂涎红莲美色的王公贵族们也都不敢动什么歪心思了。

虽说人家是个没有任何实权的风流亲王,但人家毕竟是皇亲,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试问有谁敢跟他抢女人?

厉王视线一转,再度瞥向清越道:“不过……她就不同了。小小一名舞姬,竟敢藐视本王,若不给她点教训,那本王岂不是要被世人耻笑!”

清越怯怯地攥着红莲的裙摆,睁着一双泪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红莲仍是一脸云淡风轻,在清越身旁跪下,而后伸手夹住搭在清越肩上的剑,清越受惊喊道:“莲姐姐,你要做什么?危险!”

却见红莲始终面带微笑看着厉王,轻描淡写地将剑搁在了自己的肩头。

厉王因为醉酒身体不停摇晃,手也有些不稳,连带手中的剑也不停地摇晃着,让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那剑一个不小心就划破了红衣佳人的天鹅颈。

“大王,妾愿代清越妹妹受罚,还请大王开恩,放过清越妹妹以及惊鸿苑上下一干人等。”

看着红莲不躲不闪、桀骜不驯的脸,厉王再次俯身凑近红莲道:“你真以为倚仗本王对你的偏爱,你就可以有恃无恐吗?”

红莲闻言红唇一扬,仍旧一脸从容地答:“妾不敢。”

厉王起身,一边后退一边剑指红莲忽然提高音量满含醉意道:“你敢!你有何不敢!你就是仗着本王偏爱你,所以才敢一次又一次地忤逆本王!我告诉你,你也就现在可以逞逞威风,待将来你嫁入王府,看我如何收拾你!”

这一边挥舞着剑一边说着负气之语的酒醉之人再次向世人宣告了他对红莲的执着,令在场看客们议论纷纷,皆称没想到闻名天下的风流大王除了对府中的月夫人“执迷不悟”以外,还会出现第二个让他如此不可自拔的女人。

红莲丝毫不为厉王的威胁所动,仍保持着云淡风轻的微笑提醒厉王道:“大王,莫再后退,当心……”

红莲话没说完,伴随着太子惊慌的一声“皇叔小心!”以及看客们七嘴八舌的惊呼,身体失衡的厉王在本能地拼命挥舞了数下臂膀之后,只听“扑通”一声巨响,他便连人带剑和酒壶一起狠狠地砸进了水池里。

第011章 风流大王(下)

见厉王落水,太子赶忙扑到水池边,连吼带叫地命道:“快把皇叔捞上来!快!”

顿时整个惊鸿苑鸡飞狗跳,太子亲兵、王府护卫队纷纷跳下水池去捞在水中不停扑腾的厉王,将他扛起来送上池边。

厉王被冷水浇得浑身都湿透了,冰冷的刺激似乎让他的酒劲醒了不少,伏在地上不住地咳嗽。

太子连忙解下自己的斗篷给厉王披上,紧张地询问:“皇叔,你怎么样?可有伤到哪里?”

厉王使劲摇了摇他的脑袋,头上金冠便天女散花似的甩了太子及周围的人一脸冷水。

太子只是闭了闭眼,然后淡定地继续询问厉王的状况:“皇叔,可有哪里不舒服?”

厉王一脸蒙昧不知地看着楚隐疑惑道:“四郎?”

随即他又四下望了望,迷糊道:“这里是……惊鸿苑?我怎么了?”

厉王低头瞅了瞅自己浑身上下湿漉漉的模样,看了看周围的太子亲兵和他的护卫队也都浑身湿漉漉的模样,忽然明白了。

“我落水了?几时?我怎么全无印象?嘶……”

厉王龇牙咧嘴地捂着自己的脑袋道:“我的头……好痛!”

太子见状,猜他应是被刚才冷水刺激到了,暂时酒醒了,不过酒劲仍在,加之刚才冷水刺激,极有可能受了寒,遂对厉王护卫队命道:“你们快护送皇叔回府吧,若有差池,本宫唯你们是问!”

“是!”

两名护卫队士兵一人一边扶起厉王,太子又对厉王道:“皇叔回去后好生休息,四郎晚些时候会派太医前去为皇叔诊脉,还请皇叔务必保重身体,否则爹爹回来若是怪罪下来,四郎如何担待得起。”

厉王浑身打着轻微的哆嗦摇摇晃晃道:“对不住,四郎,我又给你添麻烦了。”

楚隐含笑摇摇头:“一家人,皇叔这是说的哪里话。”

然后他又嘱咐王府亲卫队好生照看厉王,十分恭敬有礼地将厉王送出门去,看着护卫队将他扶进马车,看着他们往厉王府而去,这才回过头对依旧跪了一、不敢擅自动弹的惊鸿苑上下道:“都平身吧,本宫保证,今夜这里不会有任何人被拿去大梁府问罪。”

跪地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而后异口同声道:“谢太子殿下!”

楚隐走到水上舞台中,躬身将红莲和清越虚扶起来,温文谦和揖道:“红莲姑娘,清越姑娘,本宫代皇叔向二位赔罪。适才皇叔所说乃酒醉之言,不作数的,还请两位姑娘切莫放在心上。”

这一派亲和、平易近人的形象,吓得清越连连福礼道:“太子殿下言重了,民女不敢。”

红莲亦微微含笑默默一福,不置一词。

楚隐含笑点点头,随即转身走下舞池,来到锦娘面前,对身后随从太监招招手示意了一下,贴身太监便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交给太子。

太子接过银票交给锦娘,道:“这个权当今日皇叔损坏贵苑财务的赔偿,还请东主万勿推辞。”

锦娘迅速瞟了一眼,看到那票面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五百两!

对普通百姓来说,一两银子便差不多够一个三口之家一个月的花销了。今日厉王大闹惊鸿苑,除了吓到人外,其实并未造成什么实际损失,唯一影响的大约就是清越今日初次登台献舞的收益。所以楚隐付出了这么大一笔巨款,充分展现了皇家的气度。

锦娘又看了看楚隐,触及楚隐温和鼓励的笑容,终是躬身双手接过,深深弯腰谢恩:“多谢太子殿下。”

楚隐广袖轻挥道:“不必多礼。经此一番折腾,想必贵苑有许多事要处理,本宫就不打扰了,告辞。”

楚隐说完便抬脚率先朝外走去,锦娘率众深揖相送:“恭送太子殿下。”

待太子车辇消失在巷子里,锦娘这才回头瞟了一眼中央舞池里那个正安抚着依偎在她肩头不停抹泪的清越的红衣女子,眉心微微蹙了蹙。

红莲是她两年前外出时在沭阳河边偶然捡到的,当时的她奄奄一息,浑身破败不堪,她于心不忍,便将她救了起来,谁知等她醒来后竟什么也不记得了,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锦娘猜测她八成是从南楚逃避战乱的流民,否则绝不会穿得像个乞丐一样,还差点饿死在路边。

于是,锦娘便将她带回了惊鸿苑。

但是,在调教她的日子里,锦娘才慢慢看出来,红莲的一举一动皆透着贵族气质,颇有教养,才学不凡,且很是聪慧玲珑,教她的歌舞总是很快就能学会,许多东西也都是一点就透。

像刚才这样的情形,她似乎从来不畏惧,常常会在苑里姑娘受到非难时挺身而出,以致苑里的姑娘们都视她为主心骨和支柱。

锦娘敢肯定,她的这种胆识和气度绝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子所能拥有的,只怕非富即贵,搞不好还可能是流落民间的王女帝姬,可偏偏她又一直想不起来自己的过往。

还有一件事也一直让锦娘颇为在意。

锦娘自问无论在朝在野,她都还算是有些门路的,毕竟做他们这一行的,三教九流的人都是要打交道的,可这么长时间以来,无论她如何调查红莲,就是查不出半点有价值的东西,这让她十分不解,也颇为不安。

她只得默默祈祷:但愿她不会给惊鸿苑带来灾祸。

================================

厉王府的护卫队护着厉王的马车缓缓行进在回王府的途中,四下里静得仿佛只剩下马蹄踏地和车轮滚动的回声。

双马拉动的马车中,被冷水浸透的紫衣和楚隐的斗篷都被随意地丢弃在车舆中。

铺着厚实暖和裘皮毯子的塌上,一个像极了刚出浴的美男子横卧着,一手搭在膝盖上,一手撑在眉宇间,似在小寐。

他披散着一头乌发,发丝还有些湿漉,间歇滴答着水珠,身着玄青镶边的广袖中衣连裳,腰间随意地打了个结。

此时,外面赶车的车夫突然说道:“大王刚才玩儿得可还尽兴?您可是把一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皇家败类演得淋漓尽致啊!”

车夫相貌平平,是那种扔到人群里就立刻会被淹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寻常相貌,然而他的声音却极尽低沉、浑厚、沧桑,仿佛他曾经历了无数的风霜和磨难,与他那张平凡的脸极不相称。

车内的楚天承闻声睁开了眼。尽管已是三十八岁的年纪,却依旧看不到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的明显印记。

此时此刻,他那张霸气侧漏、充满野心的脸与先前在惊鸿苑时判若两人,尤其那双眸子深处透着冷血与无情,平静中透着寒意与锐利,如漆黑夜里泛着凶光暗中窥伺猎物的鹰之眼,视之便使人倍感威压,由衷胆寒。

只见他嘴角一扬,望着紧闭的车门似笑非笑道:“多谢夸奖。”

车外似乎有那么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飘过,随即便听车夫接道:“适才有那么一刻,我还以为你真的醉了,因为你似乎是把清越姑娘当成了某个故人,看起来是真的想纳她为妾。”

楚天承鹰眼一眯,眸中射出犀利的精光,脸上更爬上了意味不明的阴笑道:“既是演戏,自然是越逼真越好,首先要能骗过自己,只有自己相信了,然后才能让那些暗中监视的察子也信以为真,不是吗?”

车夫不语。

楚天承又道:“算算日子,楚天尧即将返程,可司过盟的人仍不见任何动静,你如何看?”

这回楚天承清晰地听见了车夫的冷哼,随后听他道:“楚天尧摆那么大阵仗光明正大地出巡,明摆着就是在邀请敌人往上扑,独孤仇不傻,当然不会自取灭亡。”

楚天承眼中阴谋算计更浓,思索了一下又道:“南境千流河发大水,灾情并没有严重到需要他亲自巡视、安抚民心的地步,可他却如此大张旗鼓地南巡,对此,你又如何看?”

车夫向后瞥了一眼紧闭的车门,随即又看向前方接道:“你的意思是,楚天尧此次南巡另有目的?”

楚天承看着被他扔在脚下的太子的斗篷,邪魅道:“独孤仇和楚天尧皆非等闲之辈,一举一动都必有其目的。”

“那你打算怎么做?要通知朱煦做准备吗?”

楚天承摇头:“楚天尧命不久矣,我敢断定,他一定会在咽气之前把当年的事告诉四郎。四郎虽年少,但却一点也不傻,何况还有慕谦这根擎天巨柱在,大魏的朝堂非但掀不起风浪,反而还会因主少新丧拧成一股绳,这种时候,任何的轻举妄动皆非明智之举。”

“所以,眼下我们能做的就是等,等到最大的威胁不再是威胁,共同的敌人不再是敌人,到那时,他们内部就会慢慢出现裂痕,我们只要等他们自行瓦解就好。”

车内,楚天承伸脚在斗篷上来回旋转着蹂躏了几下,阴森笑道:“我想,这个等待的时间不会太久。我太了解四郎了,他表面谦和恭顺,实际心狠着呢,疑心比他爹更重,江山交到他手里,哼!”

楚天承冷笑一声,终于把脚挪开了,便见那斗篷上印上了一朵纹路极其繁复的绣花。

“哈啾!”

就在他得意于自己的谋划时,居然冷不防地打了个喷嚏。

车外适时传来了车夫的揶揄:“为达目的,你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这大冬天的,亏你对自己下得去手。”

楚天承望向车门方向笑得极具侵略性:“换做是你,只要能达成心中所愿,你只会比我更狠。”

车夫不接话了,而是“啪”的猛一甩鞭,喝了一声“驾!”,马儿便加速跑起来,车里车外便再无话。

第012章 一见慕篱误终身(上)

正是孟仲隆冬交替时节,天地萧瑟,帝都凌寒。

时辰尚早,加之天气寒冷,大梁的街头行人稀少,马蹄哒哒和车轮滚滚清晰地回荡在街巷间。

慕篱一行人马向南缓缓走在出城的路上,陆羽和明剑两人骑马在前开路,慕荣和洛倾鸿随后,中间是马车,最后是相府护卫副统领玄武及十余名护卫。

此次出行,慕荣卸了金甲换了常服。但见马上贵公子皓衣玉带,束发方冠以一枚晶莹玉簪固定,左手宝剑,右手马缰,通身侠骨风范,较之霸气凌人的戎装又是另一番气象。

其佩剑名曰“渊默”,取“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之意,是一把加宽加厚、通体墨黑、浑然无迹的长剑,给人一种毫无杀伤力的错觉,但却是一把无坚不摧的强兵利器!

洛倾鸿仍是一袭碧衣,通身柔光,与昨夜室内所见又大不相同,白日天光越发衬得他风姿秀丽,惊艳绝尘。

昨夜的他披着斗篷,加之夜间光线暗淡,看不真切,今日方见其腰间还别着一把别致的扇子,长约一尺二寸,通体银白,一看便知材质不凡,显然不是普通的折扇,估计应是防身武器。

马车内,旭升坐在小板凳上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炭盆,慕篱躺在铺得暖和厚实的榻上安静地睡着。

说来也奇,前些日子他一直浅眠,几乎没怎么好好睡过,这两天却意外地睡得特别踏实,夜里睡得特别沉,今天早上慕荣来喊他起床竟然都没喊醒他。

因为要赶路,所以慕荣天还没亮就起来做准备了,直到一切收拾妥当了,他才将慕篱从被窝里拖出来抱进马车。

被塞进特意用汤婆子暖过的榻上之后,听着车外马蹄哒哒和车轮滚滚的律响,感受着摇椅一样舒适的晃动,他竟然又结结实实地睡过去了。

慕荣倒是舒了一口气,想来是幼弟的心结终于解了,所以才睡得如此踏实。

一行人马缓缓前行,到达鹊桥边时,队伍忽然停下了。

大梁城内有多条河流穿城而过,故而城中有数不清的桥,可以说这是这座千年古都独特的风景线。

穿过东西向的榆林巷,在南北向的潘楼街与御街大道之间有不下五座桥,其中最热闹的一座便是鹊桥了,位于帝都最繁华地段,是慕篱一行人南下出城的必经之路。

耳边律响消失,摇椅晃动停止,慕篱也朦胧醒来,迷迷糊糊地问旭升:“怎么停下了?”

应该不可能这么快就到了吧?我不过才睡了一觉而已啊?!

旭升正要开车门瞧个究竟,慕荣已来到车窗前,撩开卷帘轻轻喊了一声:“小篱。”

慕荣侧身,慕篱顺着他指引的方向看去,遥见前方鹊桥上一白衣佳人迎风独立,慕篱顿时睡意全无。

“旭升。”

慕篱刚出声,机灵的旭升便已上前去扶他了。

他在旭升的搀扶下从榻上挪到了轮椅上,旭升随即将轮椅推到车门口交给慕荣,而后他又立马回身往角落一木箱中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很快便抱着一裘一毯也跳下车来。

那裘名唤玉绫裘,玉脂白细绫缎面,上面精细巧妙地点缀着几枝翠竹花样。

此裘从料子到做工无一不显示其精致贵重,绝非寻常百姓家买得起的,是慕篱最为喜爱的一件裘衣,乃柴素一亲手为他缝制。

这厢慕荣已将慕篱连人带椅地搬下了马车。

只见他身着玉白霜衣,衣上随性地点缀着几枝翠竹,和玉绫裘上的花样十分相似,很明显也是出自柴素一之手。头戴双脚荷叶纱巾,尚有两分稚气的脸上露出温润浅笑,笑中夹杂不着痕迹的苦涩,与桥上之人遥遥对视。

旭升飞速为慕篱披上玉绫裘,又用毯子将慕篱的腿结结实实地裹住之后,慕荣才将他推到鹊桥跟前,然后领着一众人识趣地退到一边,留出空间给桥上桥下对立的两人。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只见桥上佳人一身飘逸白练衣,纤腰束麟带,上坠一精美承露丝囊,外罩一件白莲狐裘,浑身洁白无瑕,冰姿玉态宛若仙子下凡。

其人左手握着一把从剑柄、剑鞘到剑身都通体银白的宝剑,宝剑起舞,锋走光耀似飞雪,故名雪舞。

雪舞宝剑乃是天启帝命宫廷铸剑师特意为琼华公主打造的,作为公主及笄的贺礼,大魏上下仅此一柄,只是认得它的人并不多。

她是大魏名满天下的琼华公主,天启帝捧在手心里的掌上明珠,当今太子楚隐同母异父的亲姐姐,仙姿佚貌,才情出众,不知多少王公贵族和番邦敌国垂涎着这门亲事。

琼华公主闺名连城雪,乃其生母——已故容妃与前亡夫之独女。容妃因奇遇天启帝而得以在夫亡之后嫁入皇家,且一直深受楚天尧宠爱,以至于此女亦深受天启帝喜爱。

因容妃故乡在维扬,故楚天尧特赐此女封号琼华。

维扬一枝花,四海无同类。楚天尧以维扬名花为公主封号,以全容妃思乡之情,其对容妃用情之深可见一斑。

连城雪虽生在民间,却长在深宫,又得天启帝与容妃百般宠爱,哪怕在容妃故去后,天启帝对她的恩宠也未见丝毫消减,加之她还是当今太子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因而地位在皇室女眷中可说是最尊贵的。

如今公主已年满十八却仍未许嫁,天启帝似乎也没有逼她的意思,其对公主的宠爱亦可见一斑。

慕篱遥见白衣佳人衣袂飘飘缓步下桥向他走来,他面上虽带着一贯的浅笑,手却不自觉地攥紧了轮椅扶手。

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渴望见到她,但又害怕见到她。

佳人停在他面前,笑如春水柔情十里道:“小篱,我来送送你。”

佳人肤白胜雪,两颊微红,眉黛秀气,双眼灵动,头上朴素无华,一枚白玉莲花簪清丽脱俗,如瀑青丝间雪白发带飘飞,更增添了一分不染尘俗的仙气。

慕篱压下心头交织的情绪,柔声答:“这么冷的天,殿下不该来的,回头要是受了凉,叫慕篱如何担待得起。”

疏离的口吻令连城雪不由皱眉,可她还是展颜道:“没事,我习武的嘛,身体好着呢!”

慕篱没话说了,他还能说什么呢?

他望着连城雪不由地心内苦笑,她不是一向单纯直率倔强又任性的嘛,无论自己如何暗示拒绝,她都还是痴心不改,义无反顾。

连城雪没有错过慕篱嘴角扬起的那一抹熟悉的甜腻笑容,尽管很浅很短暂,但她还是捕捉到了,瞬间心头一暖。

“本来我是打算跟你一起去的,你头一遭去这么远的地方,我实在……”

放心不下四个字她没能说出口,也不好意思说出口。

慕篱知道她的意思,心头一暖,看着连城雪不无宠溺道:“有兄长在,我不会有事的,你放心。”

她已多日不曾出宫,再见郎君,伊之音容笑貌依旧,温柔如斯,如沐春风。

见慕篱这么容易就看透了她的心思,她不禁脸一红,不自然地偏过头嘟囔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她顺势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慕荣,她知道,除了慕谦和柴素一,这世上大概再也不会有人比他更紧张慕篱的了,有他在,她自然相信没有任何人能伤害到慕篱。虽然她的确十分想跟着去,可她却有不得不留下的理由。

她将实现转回到慕篱身上,一脸不舍又委屈,道:“爹爹出巡不在京中,阿耀头一回奉旨监国,我不放心,而且他昨晚突然病了,一直高烧不退,在这个时候我无论如何都不能离开他,所以……”

慕篱一听就在心里暗笑。

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尽管他跟那位太子殿下从未谋面,可他却深深地感受到了来自太子的敌意,那种感觉就像是太子在隔空对他说:你离阿姐远点!

就好比现在,这么巧,我今天要走,你昨夜就突发高烧?

听父亲说,太子一直以来都很勤勉,每日政事堂合议从未缺席或迟到过,怎么偏偏就昨夜突然病倒了呢?呵……

第013章 一见慕篱误终身(下)

连城雪可怜巴巴地望着慕篱,慕篱被她的样子逗笑了,看着她的眼满满的都是宠溺,脸上的柔情更是比蜂蜜还甜。

像是哄小孩一样,他对连城雪温柔道:“我都明白,殿下的心意我收下了,我保证,一定会平安回来。”

连城雪感觉自己的脸颊更烫了,娇羞偏头又嘀咕了一句:“谁要你的保证了。”

慕篱眼中星光一闪,继而笑意更浓,看着连城雪的双眼更显宠溺柔情。连城雪脸红心跳,心虚得不敢看他的眼。

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慕篱享受着眼下相见的这份甜蜜,内心却又充满矛盾,饱受煎熬。

说起来,他与连城雪也算是青梅竹马。

八年前,十岁的连城雪终于对囚笼一样的皇宫生活忍无可忍,化妆成平民家的小姑娘第一次偷跑出宫,偶然见到辅国大将军府里的桃花开得格外繁盛,她一时兴起,竟翻墙爬树,只为折两枝桃花,不料却被人发现。

连城雪至今都还清晰地记得他们初遇的情景。桃花树下那个坐着轮椅的灵童仰面问她是谁,为何会闯入将军府,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如玉一般晶莹剔透的小小慕篱。

大约是看得太过入神,以至于她都忘了自己身在高枝上,一个失神,她脚下一滑,悲剧就发生了,她从树上掉了下去,将将好砸到树下的灵童,人家连人带椅被砸翻了,她倒是一点儿没摔着……

从此以后,她便成了慕府的常客,偶尔会跟随楚天尧光明正大从正门拜访,但更多的时候,她还是惯常地化妆成民间女子甚至是小宫女、小太监偷溜到将军府,不走正门也不跟任何人打招呼,轻车熟路地翻墙爬树直接进离忧居小院。相府护卫哪个不知她的身份,所以也没人敢拦她。

堂堂一国公主,如此行为的确够离谱,完全不成体统,然而她天性不羁爱自由,原本就不是个知书达礼、循规蹈矩的公主。

她就是喜欢和他在一起,喜欢他说话的声音,他浅浅的笑容,他春风般的温柔,哪怕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读书写字,她都觉得是享受。

而每一次她“到访”,都总是能见到那个纤尘不染、通透如玉的人安坐桃花树下,仰面对她温柔地笑着,轻轻唤她:“公主”。

从如玉般通透的灵童到如玉般温润的少年,他的音容笑貌几乎是她成长记忆的全部,那一声声温润至极的轻唤也在不知不觉间占据了她生命中极其重要的一部分,让她沉沦其中,不愿自拔。

可是,自从三年前她及笄,他似乎就变了,变得十分疏离,她每靠近一分,他便后退一分。她曾做过很多努力,想要再回到欢笑无忌的从前,但却始终都是徒劳,那些美好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三年前,天启帝为琼华公主举办了盛大的及笄礼,天下人都在观望,看天启帝究竟会把这颗掌上明珠许配给哪个幸运儿。

然而,连城雪拒绝了天启帝为她精挑细选的一个又一个驸马人选,朝野上下不少人在私底下议论,说公主绝对是看上慕家大公子了,否则怎会无缘无故地总爱往枢相府跑,还回绝了那么多前赴后继求亲的名门子弟呢?

天子之都向来不缺茶余饭后的谈资,人们对这类八卦尤其热衷。坊间都在议论,公主若不是冲着文武双全的大公子去的,那还能是冲着谁呢?甚至有人已经在等着看相府大公子要如何处理原配夫人刘氏了,毕竟琼华公主身为皇亲贵胄,总不能嫁作他人妾室吧?

也因此,慕荣至今都还背负着负心汉的骂名,说他至今不肯处理刘氏娶公主过门便是辜负了公主一片痴情,令慕篱哭笑不得。

相府里知晓内情的人虽不少,可大家对此事都一致保持沉默,没一个敢出去乱嚼舌根,毕竟牵扯上皇家,他们有几颗脑袋敢招惹议论呢?

连城雪是明白的,她一直都明白,这个如玉般的少年他心中有结,她一直都心疼着锁心苦行、自我囚禁、从来不肯向他人敞开心扉的心上人。

她能感觉到他对自己的情,可他却始终不肯面对,所以她一直在等,等他愿意打开心结的那一天,等他愿意面对她的那一天,等他肯亲口说出愿意娶她的那一天!

到那时,她会倾尽所有去爱他,将他这些年所受的苦全部补回来,给他一生一世的幸福!她有这个自信。

“好了,你们还要赶路,我就不耽搁了。”

连城雪低头取下腰间那个双面绣莲、两端系同心结的香囊,而后宝剑出鞘一寸,利落地削断了一缕青丝,以红绳结之,然后塞进香囊,再系紧封口,最后不由分说将香囊强硬地往慕篱怀里一塞,一连串动作娴熟而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此囊如我,伴君同行,愿君平安!”

罗带同心结香缨,青丝一束寄离情。

那年桃夭华灼处,一见慕郎误终身。

从遇见他的那一刻起,就已注定了她这一生的沉沦。

慕篱一时错愕,瞪大了一双受宠若惊的杏眼望着连城雪只说了犹豫的两个字:“殿下……”

连城雪却好似完全不想给他开口的机会,蛮横而霸道地宣布:“不许拒收,不许离身,更不许弄丢!回来的时候,我要它完好无损,更要你完好无损,听见了吗!”

慕篱只痴痴地望着她,做不出任何回应。

某人却心满意足,嫣然一笑,灿如烟花,而后转身往皇宫方向飞奔而去,连背影都显得那样欢脱。

慕篱掌心流露出珍视,紧握香囊,遥望佳人背影沉默不语。

阿雪,你可知世上好男儿千千万,可唯独慕篱绝不会是你的良人啊!

慕篱不知道的是,这一天,连城雪一直尾随他们到了城外,看着他们消失在了太清山那边,这才依依不舍地回宫。

临走之前,她望着车马消失的远方轻声而又坚定道:“小篱,我会等你,一直等你,所以,请你不要轻易放弃我,好吗?”

她说出这句话时,脸颊有冰凉的泪珠划过。

第014章 不速之客(一)

大魏西南边境,千流河边,一队车马正沿河临山缓缓前行着。再有两日左右的路程,他们就能进入大成国地界了。

原本轻装少人七日左右就能走完的路程,他们楞是花了近半个月的时间。慕荣即便心中十分着急,可还是不得不顾惜慕篱的身体。

现下的慕篱实在太脆弱,受不了剧烈的颠簸,所以慕荣只能尽量赶着慢些走,否则依着他的性子,只怕他们早就到巫族了。

说起来,天启帝因为南境千流河发大水才决意南巡的,可他们这一路行来却几乎没怎么遇到过灾民,途径的受灾各县也并未出现灾荒动乱,看来灾情似乎并没有传闻中的那么严重,那天启帝为何还要亲自南巡呢?

慕荣内心玩味地咀嚼着这个太值得探究的疑问。

耳边是隆隆的车轮滚地声,众多杂而不乱的马蹄声,还有隐隐的流水声,慕篱睁开睡意惺忪的眼,看到细碎的阳光透过车窗投射进来,旭升正在塌前百无聊赖地守着炭盆。

慕篱侧身掀开卷帘朝外一探,但见烟光笼罩中,残阳勾勒出的群山轮廓连绵起伏。

正值辜月寒冬,北方早已处处红衰翠减物华休,而此刻映入慕篱眼中的南国却是层峦叠翠,红黄绿各色点缀群峰林海,旖旎山色倒映河面,风景这边独好。

“二公子,快别看啦!”

旭升上前毫不留情地放下帘子,将慕篱拉了回来,扶他坐稳,一边替慕篱盖好毯子一边唠叨:“回头要是着了凉,大公子又该教训小的了!”

慕篱看着旭升打趣道:“怎么,你很怕兄长吗?他那么温柔的人,你为何要怕呢?”

坐回到榻边小板凳上的旭升特意伸长了脖子朝车窗外望了望,见车外之人并未留意车内动静,这才回头压低了声音对慕篱道:“温柔?呃~”

旭升夸张地摇着头捂着身子打了一个寒颤道:“反正小的是无法想象大公子对我露出笑脸的样子。”

慕篱看着旭升夸张的动作,含笑轻轻摇了摇头。

马车外,还是陆羽、明剑在前开路,慕荣、洛倾鸿在后,马车在中央,玄武带相府众护卫断后,一行人缓缓前行在去往舞阳巫族的路上。

忽见前方一群扶老携幼的百姓朝他们缓缓走来,个个面黄肌瘦、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大多数都光着脚,脚上血迹、泥土混合凝结的伤痕触目惊心。

慕荣浓眉微蹙,此情此景无论看多少,他都还是无法适应。

陆羽摇头啧道:“看这架势,不是逃荒就是逃难的。”

明剑感慨道:“哎,民以食为天,对百姓而言,有口饭吃才是天大的事,可生在这样的乱世,别说吃饭了,就连活命都成问题啊。”

“哎!可怜哪!”

“看他们的穿着打扮,像是南楚流民。”

“南楚?”陆羽瞅着流民思索道:“说起来南楚内乱有三年了吧,齐楚争战也近两年了,也不知要乱到何时才是个头。”

明剑语带讥讽道:“我倒是佩服南楚在如此内外交困的局面下竟然还没被吕玄给吞并掉。”

陆羽笑道:“大哥,你这话是在说南楚无用,还是在说南齐无能?这要是被他们的国君听了去,非气得七窍生烟不可,哈哈哈!”

马车后方的玄武看着与他们缓缓错身的流民接过话茬:“若非两年前晏阳公主逃婚,只怕齐楚之间也不会开战吧?”

两年前,南齐晏阳公主吕疏桐逃婚,单方面破坏了齐楚联姻盟约,当时可是轰动了整个乱世。

说来也奇,这吕玄儿子很多,却独独只生了这么一个女儿,可说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从晏阳公主十三岁起,多少求亲的富贵王公乃至他国皇族前去求亲啊,但吕玄却一个也看不上,人人都说吕玄爱女心切,都为公主有这样一个为她着想的父亲而羡慕不已。

普通百姓看不透,但那些懂的人自然清楚吕玄打的是什么主意。正因为只有这一个女儿,所以吕玄从一开始就将她的婚姻当作筹码,务必为大齐某得利益最大化。

最终,吕玄趁南楚内乱之际提出齐楚联姻,想借此实现他吞并南楚的野心,谁知公主竟逃婚了!

事情传扬出去,人们纷纷猜测,这公主必是跟情郎私奔了,一时竟还传为佳话,至今还为人津津乐道。

至于南楚得到消息后,知道反抗是死,不反抗也是死,故而抢先一步发兵攻齐,挑起了战争。

两国交战至今干戈未熄,你灭不了我,我也灭不了你,到最后受苦受难的还是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

慕荣嘴角轻轻扬了扬,道:“玄武,你还是没长进。”

玄武一脸问号望向慕荣,明剑回头适时解释道:“就算晏阳公主不逃婚,齐楚之间也必有一战,这是迟早的事。”

玄武这才恍然大悟,挠挠脑袋冲慕荣的背影憨笑道:“大公子,玄武是个粗人,您说的那些个弯弯绕绕,玄武搞不懂,也不想懂,太累!”

慕荣只轻笑摇头不语,明剑却叹气摇了摇头,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此时洛倾鸿忽然开口:“大公子对时局倒是看得透彻。”

慕荣淡淡回应:“齐楚相争多年,世人皆知,这并不是什么秘密。”

洛倾鸿只微微一笑,并未再说什么。

他对慕荣的淡漠与疏离已经习惯了,这个人似乎不太愿意与陌生人多交流。这一路上,除了对慕篱和必要的指令外,他基本很少讲话,而他也是个很有眼力见的人,除了例行把脉问诊外也鲜有插话。

所以,这一路上就只有陆羽跟马车里的旭升话最多,明剑跟玄武偶尔插个话,一行人一路行至千流河边都是一片祥和。

就在这时危兆突临,林间群鸟惊飞,路上烈马嘶鸣,有零星被踢飞的碎石顺着灌丛草木密布的斜坡一路蹦跶着滚下,扑通一声坠入千流河中。

慕荣虽反应奇快,在危兆降临前便已勒马回身欲奔向马车,奈何仍为时已晚,五道身影已飞掠而下,径直落在了马车上!

马车内,慕篱因突然的刹车而撞到了车身,捂着脑袋半天缓不过劲儿来,病弱的身子骨也在火辣辣地叫嚣。

旭升也被甩到了车角,摔了个大马趴。

突然增加的重量令马车发出了沉闷的抗议声,当下包括明剑、陆羽、玄武在内的所有护卫纷纷下马,将马车团团围住,刀剑所指,皆欲手刃来敌解救慕篱,唯有慕荣和洛倾鸿始终不动声色。

第015章 不速之客(二)

慕荣左手紧按渊默,密切注视着车上五个或多或少都带着伤的不速之客。

车前被两名青年护在中间的男子看起来应是核心人物,看身形是一名年约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满头白发,穿一身绣有银灰暗纹的锦缎白衣,戴着一张雕功精细的银制凤凰浴火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漏出一双洞察练达的眼。

他的身上有几道触目惊心的剑痕,左胸前更有一处像是被利箭刺穿的伤口,还在殷殷滴着血,鲜红的血染在白衣上格外刺眼。

其左右两名青年各有千秋,大约都是二十七八的年纪。

左边男子从头到脚都一副冰块相,身着玄青与绯红相间的圆领及膝束袖长袍,脚踩深色锦靴,左手一柄鞘体暗灰的宝刀,通身冷酷气息让人望而生畏。

右边男子一身风流儒雅的气质,身着青花蓝与霜白相间的交领深衣,外罩大袖锦边长衫,脚踏同色彩纹翘头鞋,右手握着一把折扇,不见随身武器,倒是一派文质彬彬。

只一眼,慕荣便知这二人身手不凡。

车尾与玄武等一众护卫对峙的一男一女应是孪生子,长得颇为相似,且看起来比车前两青年要小些。

男子身着交领及膝锦袍,月白锻底配以蝶舞花飞五彩刺绣,脚踏同款花哨翘头靴,尽显放荡不羁,个性飞扬。

女子一袭绛紫翻领箭袖长袍,脚踏同色锦靴,缎面同色刺绣在残阳折射下时不时泛出暗紫异彩,人如其衣,冷艳孤傲,拒人于千里之外。

两人手中佩剑看起来也颇为相似,只是剑鞘配色不同,一苍青,一绛紫。

玄武怒提宝刀直指车尾两人厉声道:“来者何人!快放了我家二公子,否则休怪我对你们不客气!”

那飞扬男子一副嚣张痞相回敬道:“哟嚯,口气不小,小爷我就是不放,你能拿我怎么着?”

“你!”

玄武气得举刀便要冲上去,此时车内慕篱出声阻止了他:“玄武,切勿冲动,听兄长指令行事!”

慕篱虽被刚才猛然停车的冲击力撞得五脏翻腾、天旋地转、眼冒金星,但依然留意着车外的一举一动。听到玄武的话,他当即出声阻止。

玄武刚迈出的脚立马缩了回去,对马车内的慕篱应了一声:“是。”

随即,他收刀撤回原位,却仍充满敌意与那男子四目相瞪比眼力,谁也不甘示弱。

在这瞬息万变的顷刻间,听见慕篱说话的旭升终于从强烈的“车祸”中反应过来了,见慕篱正要从榻上起来,赶忙唤着“二公子”上前去扶。

与此同时,外面亦传来慕荣的关切询问:“小篱,你怎么样?可有受伤?”

慕篱一边招呼旭升将他扶到轮椅上坐下,一边回答:“我很好,大哥,外面发生何事?”

听见慕篱的回答,慕荣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

“没事,待在车里不要出来,我会处理好一切。”

慕篱听出了慕荣言语中的戒备之意,忙答:“好。”

然后,他对旭升小声吩咐道:“推我到门口去。”

“是。”旭升将慕篱推到车门前,而后动作飞快地在车角木箱中翻出玉绫裘,麻溜回身给慕篱披上。

马车外,慕荣锁眉凝视那戴面具的中年男子道:“阁下何人,为何劫持舍弟。”

虽是问句,却被他问出了威胁的意味。

中年男子不及回答,他身旁那冰块脸便小声提醒道:“盟主,他们快追上来了。”

中年男子“嗯”了一声,点了点头,方对慕荣揖道:“大公子,我等并非有意冒犯,出此下策实属无奈,还望大公子多多包涵。”

慕荣抓住了中年男子话中的重点,登时语气也严厉了几分:“阁下认得慕荣,且是刻意劫持舍弟以求自保?”

此人非但认得他,还知道劫持慕篱为人质可求得自保,就代表他们所遇之事不但与朝廷有关,而且多半还牵扯权贵。

中年男子不答,算是默认。

慕荣眉头皱得更紧,看似无波的脸更加阴沉不悦,口吻也更加不客气了:“你到底是谁!”

中年男子朝慕荣一揖,字正腔圆答:“在下独孤仇。”

在场众人闻之各自暗惊,就连一向波澜不惊的慕荣也略表意外。

福祸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三世因果,循环不失;司过夺算,天地有灵。

止戈为武,以彰天道;沧浪靖平,海晏河清。

司过盟司过盟,江湖名门司过盟,自比天地之神,司世人之过,代行神旨,惩恶夺算,不可谓不狂妄!而身处乱世却奉行以武禁暴,止戈定乱,让百姓休养生息,以期天下太平,此志又不可谓不伟大!

江湖传闻,司过盟拥有部众八千,但实际上整个司过盟究竟有多少人,除了他们自己,恐怕无人知晓,或许连他们内部大多数人也不清楚。

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不论他们究竟有多少人,司过盟在江湖上都绝对是数一数二的名门大派。

而司过盟的盟主便是独孤仇,据说至今还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也没人知道他究竟是何来历。

慕荣也听过不少关于司过盟行侠仗义、惩奸除恶的传说,只是不知为何,司过盟崛起至今近二十年来一直与朝廷水火不容。

不论实情如何,慕荣都敢肯定,如此正气侠义之帮会这般顽强而执着地与朝廷作对,其中必有隐情。

不过,到底是江湖门派,论武力自然是无法与动辄上万的国家军队相比的,所以朝廷如今还好好的,而司过盟的人却是眼下这番情形。

所以慕荣猜得不错,这几位不速之客确实是与权贵有牵扯,只是这个权贵来头有些大。

只见他面笑眼冷对独孤仇一揖:“原来是鼎鼎大名的独孤盟主,幸会。”

独孤仇似带笑意道:“大公子无须如此戒备,我等并无恶意,绝不会伤害二公子。在下以独孤仇之名向大公子保证,待我们脱险后,必将二公子完好送还。”

慕荣却是冷笑道:“司过盟好歹也算名门大派,竟为求自保而劫持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之人,独孤盟主不觉得有失身份吗?”

独孤仇毫不在意慕荣的奚落,轻笑一声,回道:“大公子,性命攸关之时,其他一切都无足轻重,因为只有活下来才有将来可言哪!”

慕荣冷嘲:“想不到堂堂司过盟盟主竟是贪生怕死之辈。”

“咻!”

一道突如其来的剑气风驰电掣般自慕荣耳边擦过,后方陆羽、明剑亦双双敏捷一闪,后方紧接着便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碎石泥土飞溅滚落之声,由杂乱急促渐至消弭无声。

慕荣端坐马背稳如泰山,未曾挪动一分,甚至连眼睛都不曾眨过一下,而那剑气过处似风暴略过,却也未曾伤他分毫。

至于后方明剑和陆羽,若非他们闪得及时,只怕此刻已是剑下亡魂了!

一箭双雕的警告,身法了得,高手中的高手。

出手之人便是车尾那跟玄武斗嘴的飞扬男子,先前面对玄武时嚣张痞态的他此刻却变了气场,周身散发着寒意背对慕荣众人冷冷道:“下次若再敢对盟主不敬,就不单单只是警告了!”

一旁孪生女子面无表情道:“你又沉不住气了。”

车前那儒雅男亦道:“清弟,你确实鲁莽了,人家好歹是堂堂枢相府大公子,万一失手伤到人家可就不好了。”

他说这话时,眼睛还有意无意地瞥向慕荣。

车后某人不屑道:“哼!至少我心口如一,不像某些人,看着斯斯文文,人模狗样,其实一肚子黑水!”

儒雅男含笑扶额道:“啧啧啧~清弟,枉我们是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你怎可在外人面前贬低为兄呢。”

那孪生子又是不屑一哼,傲娇地别过脸。

这时冰块脸冷冷发话了:“现在不是玩笑的时候。”

儒雅男依旧以半开玩笑的语气对冰块脸道:“大哥说的是,小弟遵命~”

然后,他才将实现转向面前众人,脸上依旧挂着悠哉从容的笑。

慕荣看得分明,也听得分明,已能确定他们的身份。

看来,他们便是名震江湖的司过盟四大上位尊者了。

第016章 不速之客(三)

慕荣虽身在军营,但少年从商时也曾行走江湖,且这些年也并非完全脱离江湖,故而对江湖应知之事自然还是心中有数的。

他看向车前的两人,目光不经意间又扫到了冰块脸左手中的宝刀。

寒吟刀,乃司过盟四大上位尊重之首云殁的佩刀。传说寒吟刀背雕麟厚重,刀锋光洁锐利,坚如城池,稳若磐石,刚中藏柔,刀意不轻动,动则雷霆降杀,引动风云。

他又看了看那儒雅男子,目光搜索着他腰间那隐藏不见形的佩剑。

鸿鸣剑,乃司过盟上位尊者云酆的佩剑。传说鸿鸣乃缠于腰间的君子剑,薄如蝉翼,柔中带刚,平日隐锋,含而不露,露则锋芒毕现,气吞山河。

江湖传闻,此二人刀剑合璧,所向披靡,刚柔并济,人鬼不留,故江湖人称酆都双煞。

而车尾那对孪生子便应是另外两位上位尊者云清和云翊了,其佩剑分别为清曜和紫霄,均为子母剑。

江湖中也流传着这样一句名言:双孪出世,惩奸除恶,谁与争锋,故江湖人称紫清双侠。

慕荣特别扫了一眼车尾背对他的云清,而后将目光移向独孤仇颇有深意笑道:“看来贵盟有人对慕荣给予盟主的评价甚是不满。”

独孤仇仰天一笑:“哈哈哈!试问世间谁人不怕死呢?独孤仇不过一介凡夫俗子,自然也不例外。”

慕荣霸气侧漏道:“盟主以为,你们能从慕荣眼前带走舍弟?”

“大公子睿智英勇,当世无双,我等自然不敢轻触锋芒,但……他们就未必了。”

独孤仇话音刚落,众人便听见一阵狂乱的马蹄声朝他们袭来,动静之大令地面都为之震颤。

慕荣回头,恰见乌压压一片黑衣蒙面者杀气腾腾朝这边策马狂奔而来,卷起一路飞扬尘土。

及至近前,黑衣人纷纷勒马,马鸣声此起彼伏,黑压压一片将慕荣一行人的前路堵了个水泄不通。

慕荣粗略一扫,估摸着有四五十号人,为首一个藏头匿尾一身黑的男子见到慕荣惊疑出声:“大公子?!”

慕荣眉心一蹙,不悦之色更浓。

又一个认得自己而自己不认得的人,一股莫名的怒意不由蹿升,握着渊默的左手紧了紧。

黑衣蒙面首领将现场扫视一圈,而后跳下马来,行至陆羽、明剑亮剑阻拦的防线约三步之外,朝防线后的慕荣并无恭敬地拱了拱手,道:“大公子有礼,不知大公子为何在此?”

近在咫尺的陆羽不悦,挑眉便呛:“这路又不是你家开的,我家公子为何在此干你屁事!”

明剑这回没有斥责陆羽,慕荣亦沉着脸不说话,洛倾鸿从始至终都是一副看戏的姿态,嘴角挂着若有似无、含义不明的浅笑,不知他在想什么。

那蒙面首领略一尴尬,对慕荣仍旧毫无诚意一揖,道:“在下失言,还望大公子勿怪。”

慕荣面色阴沉、语气如常道:“言重了,但不知尊驾何人,如此阵仗,又为何故?”

蒙面首领看了看慕荣,又望了望他身后的情形,见那五人都围在马车上,心中大概明白了他们到来时现场这诡异的气氛是怎么一回事。

“司过盟一干乱党贼胆包天,竟敢夜闯陛下行宫行刺,我等奉旨捉拿乱党,一路追踪至此,不想竟与大公子偶遇,还望大公子切勿阻挠我等办差。”

慕荣回头瞥了一眼独孤仇等人,冷笑不已。

追踪至此?追杀至此还差不多!如此藏头匿尾,行事诡秘,又奉圣命,看来多半又是武德司那帮察子无疑了,一群专做肮脏暗黑勾当的刽子手!

武德司,一个对皇帝统治至关重要的存在,一个独立于三省六部九寺各台监之外、不受政事堂和枢密府制约、直接听命于皇帝本人的特务机构。

纵观朝廷三省六部九寺各台监等各有司衙门,大概唯有武德司是最不受朝臣们待见的,但它却是对帝都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最了解的衙门,甚至还是对满朝臣子之品格、言行也都了如指掌的衙门。

可以说,武德司就是皇帝的眼耳喉舌,权柄甚重,乃是皇帝用于监视百官万民、牵制“禁卫诸将”和枢密府的利器。

因此,朝臣们习惯称他们为武德司暗探,民间则俗称他们为“察子”。

自古以来,御史台就是专门纠察、弹劾官员的衙门,但他们到底还是有所局限,有权有势的、天高皇帝远的、他们看不到的,诸如此类均不在他们的弹劾范畴,但武德司暗探就不同了。

他们只听命于皇帝本人,上至皇亲国戚、王孙公子,下至达官贵人、平民百姓,任何人都在他们的监视范围内,天上地下,无孔不入。

好比你在家吃饭时,在你所不知的暗处有双眼睛时刻在盯着你,看你是否有大逆不道的言论或者行为,那种感觉可真是一言难尽啊!

所以,对这样一个特殊的衙门,文武百官和天下万民都避之唯恐不及,江湖则不耻他们的行径,视他们为朝廷走狗,皇帝爪牙。

所以,大概也是怕他人报复,所以武德司暗探对外向来只出示腰牌,从不以真面目示人。

可叹的是,尽管文武百官对武德司是既敬又畏还恨,但在许多事务上,各有司部门又不得不仰仗他们的信息库。

因此,慕荣几乎可以肯定,那蒙面首领口中的“行刺”一说只怕大有可疑。

他蓦地想起了先前的疑问,天启帝此次值得探究的出巡。现在看来,这恐怕跟那首领所说的“行刺”和眼前被“追杀”的司过盟众人脱不了干系。

陆羽越看那蒙面首领越来气,打从他出现起就憋了一肚子的火此刻终于爆发了:“我说你是不是眼瞎!没看见你们要抓的乱党劫持了我们二公子吗?有本事你让他们先放了二公子!”

首领又瞅了一眼马车,顿时也犯难了。

他是御前亲卫禁军——玄甲军大将军仇正,此番奉圣谕捉拿乱党,却没想到会碰到慕家大公子,更没想到这伙乱党会劫持慕家二公子,这下可头疼了,因为天启帝的旨意是活捉独孤仇。

玄甲军,一支全部由重装骑兵构成的御前亲卫禁军,人马皆着黑色重甲,故名玄甲军。

全军将士皆是百里挑一的好手,精锐中的精锐,战马也都是经过严格筛选的。禁军其余各军虽也都有相应数量的骑兵,但撑死也不过一两千,而玄甲军却足有一万,且都是纯骑兵的重装精锐,其战斗力之恐怖可想而知。

因此,玄甲军虽是禁军各军中人数最少的,可战斗力却几乎可以说是最强的,乱世诸国谈及亦无不畏之三分。

天启帝此次出巡带了两百玄甲亲卫,其中就包括五十余名兼任武德司暗探的精锐,这也是仇正带人追剿司过盟时藏头匿尾的原因。

第017章 不速之客(四)

照理说,两百玄甲亲卫已经足够应付绝大多数意外状况了,何况天启帝此次南下是来巡视灾情的,并不是来打仗的。

饶是如此,仇正依然不敢有一丝松懈,自出巡那天起,他便日夜严防死守,时刻小心警惕,直到天启帝结束南巡即将返程仍未见任何异动,他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谁知,就在他们准备启程返京的前夜,也就是前天夜里,天启帝不知哪根筋不对,竟突然提出要摆宴犒赏此次南巡随行的官员和亲卫们。

当日,宴席一直持续到深夜,临近子时,天启帝因不胜酒力率先离席,离开前特意下旨,允许随从官员及将士们尽情畅饮,他先入内歇息,有环妃陪侍御前即可。

仇正自然条件反射地欲贴身保护,然天启帝却令他和弟兄们不必彻夜警戒,说此次南巡已结束,料想应不会有什么危险了,让他们只管尽情享受,放松一下。

仇正无奈,只得遵旨在宴会大厅警戒,一旦内院有什么异动,他也好立刻行动,同时传话给弟兄们,要他们加强别苑外围警戒。

前半夜基本太平,可到了后半夜,变数抖生。

也不知司过盟这些刺客究竟用的是何妖法,竟然神通广大到没有惊扰他们外围重重防卫就径直抵达了内院!

待内院传出太监总管姚辅仁夹着嗓门的救驾尖叫时,他们冲进内院看到的是数十黑衣蒙面刺客背对背围成一圈站在庭院里,而天启帝则完好无损地被宫女太监们护在后面。

见到他们进来,天启帝当即便下令捉拿司过盟乱党,且要活捉独孤仇,还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独孤仇,朕在大梁等着你!”

之后,因为天启帝活捉的命令,他们的行动受到约束,怕一个不小心弄死了独孤仇,因此那群刺客愣是在他们和禁军的层层包围下逃出了行宫。

于是,他便带领随行的武德司所有暗探追剿刺客。

蹊跷的是,他们这一路追来,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收到一封来源不明的密报,告知他们独孤仇的逃亡路线。

能将独孤仇的行踪掌握得如此详尽,此人一定是司过盟内部的奸细。不管这个人是谁,至少可以肯定,他一定是司过盟的敌人。敌人的敌人便是他们的朋友,所以他断定情报可信。

司过盟与朝廷作对这么多年,如今好不容易查出独孤仇的真实身份,弄清了他与朝廷作对的原因,此番有机会活捉贼首,他自然不会放过。

于是,他们根据那神秘人的密报一路追杀,更事先于独孤仇一行人必经之处设伏截杀,岂料他们竟顽强至此,四大尊者在所有随行亲卫的拼死掩护下竟然再次从他们手中逃脱,并且还让他们劫持了恰巧路过的慕家二公子,这情况真是糟糕透了!

不过,情况虽危急,但仇正心中却有定见。就凭独孤仇的真实身份,他敢断定,独孤仇绝对不会伤害慕家二公子。

再者,独孤仇虽是与朝廷对抗的乱党,但在江湖上素有侠义之名,就算没有那层关系,他也绝不会伤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之子。

若非如此,那他恐怕还真的要担心一下自己的脑袋了,毕竟被挟持的人可是那个二公子啊!

慕谦对大魏的重要性无需赘言,慕篱对慕家的重要性也不言而喻,大魏上下谁不知道慕荣是养子,慕篱才是慕家亲生的,倘若慕篱有个三长两短,天启帝一定会为了慕谦而牺牲掉他,到那时只怕他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既已思定,仇正便扬声朝车队中央喊道:“独孤仇,你已无处可逃了,乖乖束手就擒吧!”

独孤仇傲然回应:“笑话!明知是死路,我又怎会坐以待毙!”

“你以为你们今日还能逃得出我们的天罗地网吗?”

“哈!独孤仇又岂是贪生怕死之辈!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会和你们对抗到底,不推翻楚天尧我誓不罢休!”

慕荣回头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独孤仇,司过盟与朝廷这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背后果然另有隐情。

听独孤仇话中之意,他们的目标似乎不止反抗朝廷这么简单,而根本就是要覆灭当今朝廷!

“大胆逆贼!竟敢直呼至尊名讳,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仇正气得举刀就要砍出去,被明剑和陆羽双双拦下。

仇正怒视二人道:“怎么,你们敢阻我等办差?!”

陆羽横眉怒目回敬道:“我管你!但你若敢轻举妄动害我家二公子有个闪失,就算是天王老子我也照砍不误!”

“岂勋。”慕荣稳坐马上沉声道:“不得无礼。”

陆羽又狠狠地瞪了一眼仇正,这才悻悻地收起霁泽,明剑亦收起明心,两人退回原位。

仇正与慕荣四目相对,互不退让。

“怎么,大公子真要违抗圣旨,阻碍我等办差?”

“除非尊司能确保舍弟安全无虞,否则慕荣也只能得罪了!”

“你!”仇正气愤得提刀跨前一步,明剑、陆羽亦同时跨前一步,交叠未出鞘的明心和霁泽拦住他。

慕荣的话明明白白地传递出他已知他们身份,但他之态度竟还如此嚣张,往常只听闻慕家兄弟手足情深,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竟连圣旨也敢违抗!

仇正只怕再耽搁下去会生变,让独孤仇跑了,遂对慕荣道:“好~好~好极了!看来大公子是铁了心要违抗圣旨了,可我告诉你,今日你让也得让,不让也得让!无论如何,我非生擒独孤仇不可!”

只见仇正动作麻利地从怀中掏出一物高高举起,在场众人除马车上五名不速之客外,其余所有人纷纷下马跪地参拜,包括仇正身后众黑衣蒙面者以及马车中的旭升都跪下了,不良于行的慕篱亦埋首代礼,众人齐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仇正高举御赐金牌,趾高气昂道:“见此金牌如见君!陛下命我等捉拿乱党,违者,杀无赦!”

众人皆低头不语,仇正手持金牌大踏步上前,刻意停在慕荣身边,俯身贴近慕荣磨牙道:“大公子,我知你平素目中无人惯了,不将我等低贱之辈放在眼里也就罢了,不曾想你竟狂妄到连圣旨也敢违抗!”

仇正又向前近了一步,几乎贴到慕荣耳边小声补充道:“慕怀霜,做人还是不要锋芒太露的好,不把我们这等小人物放在眼里没什么,但你若真触怒了龙颜,只怕到时就算有慕公作保,你也难逃圣裁!”

慕荣挺直了腰板不屈地跪着,不卑不亢,不动不怒,眼神如炬,宛如不曾听见仇正的话一般,内心却满是冷笑。

这便是他不肯入仕而选择从军的原因,那里有太多这样丑恶的嘴脸,阳奉阴违,尔虞我诈,势利世故,令人作呕。

就在这时,马车上的五人突然同时有了动作。

儒雅男及孪生兄妹抓准时机一人抢过一匹马转头就冲,为马车开道!

独孤仇麻溜钻进车内,几乎同时旭升就被扔了出来!

冰块脸马鞭一扬,马儿受力一声嘶鸣,猛然调转车头就撒腿狂奔!

四大尊者的动作是那般的默契,一切几乎发生在同一瞬间,队尾跪地参拜的玄武等人被开路的三匹烈马和突然转向狂奔的马车冲了个始料未及,纷纷本能避让,于是那一车四马六人便反向绝尘而去!

第018章 庚寅沉冤(上)

一车四马六人疾速远去,现场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二公子!”玄武等护卫很快反应过来,提起刀剑就欲追赶。

“二公子!”旭升被扔出马车后也一咕噜爬起来,跌跌撞撞追出了十数步急得含泪大叫。

“乱党休走!给我追!”仇正也提刀欲追。

“都给我站住!”慕荣雄浑一声令下震慑全场,骚乱瞬间归宁。

慕荣一声令下,陆羽、明剑并相府护卫当即一字排开,横断了武德司暗探们的去路。

仇正没料到独孤仇会突然来这么一手,怒瞪拦住他的人,而后看向起身后始终注视着慕篱被劫持远去之方向的慕荣十分不善地问:“怎么,大公子难道真要违抗圣旨,阻拦我等缉拿乱党吗?!”

慕荣连头都没回,只侧脸以余光扫之冷眸冷语道:“慕荣不敢违抗圣旨,也无意阻拦尊司办差,只是舍弟若有不测,这个后果,尊司承担得起吗?”

仇正脸色难看极了,他虽料定独孤仇必不会伤害慕篱,但在慕荣看来却未必如此。

他明白,这便是独孤仇一行人敢于劫持慕篱的原因,不由怒火蹿升,怎么就偏偏就遇到慕家车队了呢!

仇正咬牙问:“那大公子意欲如何!”

慕荣复又目视前方,眼都不带眨地下令道:“玄武,看着他们,不许任何人妄动一步!”

玄武利落恭敬答:“是!”

“无惑,岂勋,随我去追小篱。”

明剑、陆羽齐声应:“是!”

“慕怀霜!”

仇正一声怒吼,慕荣这次也终于回身直面他了。

仇正看着慕荣恶狠狠道:“你当真要违抗圣旨?!”

慕荣冷眼无惧道:“待寻回舍弟,阁下要追要杀,慕荣都不会再插手,陛下若要问罪,慕荣自会在御前承担一切后果!”

语毕,慕荣豪迈转身,对一旁一直静静看戏、从头到尾不曾有过任何言语跟行动的洛倾鸿道:“有劳少谷主在此等候,待寻回小篱后,我们再继续赶路。”

洛倾鸿优雅揖道:“药谷不便插手庙堂之事,还望大公子恕倾鸿无法援手之罪。”

“少谷主言重了,今日之事本就与药谷无关,连累少谷主原是慕荣之过。”

“大公子客气了,二公子之事要紧,快去吧。”

“多谢少谷主。”

慕荣再一揖,旋即转身上马,明剑、陆羽及部分护卫亦随之上马,一众人马便绝尘而去。

仇正看着慕荣等人离去,本能地迈步要跟去,玄武人高马大横跨一步拦住他,牛气哄哄地“嗯?”了一声,一双骇人凶目死死瞪着他。

仇正见状只好作罢,小声嘀咕道:“也罢,反正独孤仇已身中奇毒,命不久矣。”

洛倾鸿踏出几步目送慕荣等离开,面带笑意,眼含赞叹,心中默道:好一个沉稳果决、胆识过人、重情重义的慕怀霜啊,呵~

不远处高坡上,丛林掩映中,眉须花白、纳衣芒鞋的老僧迎风独立,赫然便是慕谦夫妇寻访多年不得的那位游僧!

游僧将千流河边这场戏从头到尾看得一清二楚,苍凉又悲悯的双眼中透出一股深切的痛,风中传来他含悲的呢喃:“到底还是相遇了,时也,命也!”

他又望向独孤仇一行人马消失的方向悲叹道:“苦命的孩子啊,我本盼你能远离这一切平安长大,奈何天不遂人愿,你到底还是难逃宿命的纠缠。”

游僧闭目落泪,沉惜片刻后,他又蓦然抬头遥望西方一望无际的群山丛林,满面悲戚道:“阿姐,你若有感,便保佑他一生平安吧!阿弥陀佛……”

低眉求佛语,落地断线珠,是僧人的无声哀泣,还是上苍的默然悲吟?

================================

马车驱驶在靠山临河的山道上,儒雅云酆骑马在前,冰块云殁驾车在后,不羁云清和冷傲云翊兄妹俩早已钻进了马车。

此刻,云翊正在为独孤仇处理伤口,而独孤仇从始至终都没哼过一声。

慕篱大约是第一个见到独孤仇庐山真面目的“生”人,陌生的生,同时也是生死的生。

而一向神秘的司过盟盟主竟然也毫不顾忌他这个在场的生人,摘去了象征他之神秘的面具,露出了庐山真面目,浓眉大眼国字脸,满头华发,一身凛然正气。

只是,他的脸上有一道颇为骇人的疤痕,自额间划到下颌,看起来应是陈年旧伤了,让他的脸倍添了几分狰狞之色。

这也正是他这么多年来一直戴着面具的原因,倒不是自卑嫌丑,而是不想吓着无关的人。

关于司过盟,慕篱或多或少也曾从兄长及兄长的死党秦苍那里听说过一些。就他所知,司过盟虽也不乏暗杀之类的交易,但盟中多侠义之士,江湖上也广泛流传着他们行侠仗义、惩奸除恶、锄强扶弱的事迹。

只是,他和慕荣有着相同的疑问,不解司过盟何以近二十年来都对反抗朝廷之事坚持不懈,前赴后继。

“盟主,您感觉怎么样了?”云清一改先前泼痞之态焦急地问。

独孤仇脸上冷汗直冒、血色全无,却仍强撑道:“我无碍,不必担心。”

云翊倒是一直不曾说过话,只一心替独孤仇处理着伤口,云清满脸焦愁问她:“小妹,这暗箭所伤之处溃烂程度非同一般,盟主到底要不要紧?”

云翊一张冰美人脸崩得老紧,一边谨慎地帮独孤仇处理着伤口一边沉声道:“这箭伤还是其次。”

云清原本玩世不恭的一张脸此刻也无比严肃地看向云翊,问:“你的意思是……”

云翊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没头没脑地道:“我已用药压制住了毒性,盟主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

“暂时?何为暂时?小妹你不是用毒高手吗?怎么连你也解不了那狗皇帝下的毒吗?”

云清咬唇沉默。

独孤仇道:“云清,不要再为难她了,楚天尧既是铁了心要置我于死地,又怎会用易解之毒。”

云翊死命咬紧了嘴唇,极度压制着她的愤恨与不甘。

云清无处泻火,只好转手一拳狠狠砸向了车舆,随即便传出木板承受不住地抗议哀鸣。好在没碎,只是裂了条缝隙。

待云翊处理好了伤口穿好了衣服,独孤仇这才将视线投向了稳坐轮椅的慕篱,满脸都是难掩的激动,眼中甚至蓄起了泪光,令慕篱大为不解。

慕篱虽一身病态,面色苍白,唇无血色,气色俱不佳,可那一双澄澈的杏眼睿智灵动,令他浑身上下灵气四溢。

独孤仇看着这样的他,忽然脸上挂笑眼含泪光满是沧桑连连点头感慨道:“好,好啊!好一个玲珑俊秀的灵儿!一转眼,你都长这么大了!”

慕篱抓住了独孤仇话中的重点:“前辈认得晚辈?”

独孤仇忙一笑掩饰道:“枢相府二公子之奇闻,天下谁人不知。”

慕篱满腹狐疑,显然觉得独孤仇这话太过敷衍。

他十分确信,独孤仇刚才那句话绝对别有深意,那句“一转眼,你都长这么大了”听起来像是慕家旧相识,但他从未听父母提起过他们有这样一位“来头不小”的故交。

第019章 庚寅沉冤(中)

“鄙人独孤仇,这是云清、云翊,外边两位是云殁跟云酆,兄妹四人乃司过盟四大尊者,还未谢过二公子救命之恩。今日若非二公子,只怕我们都要交代在那群爪牙手里了。事出紧急,冒犯之处,还请二公子见谅。”

独孤仇兀自说着这些,慕篱却是会心一笑。

转移话题吗?也罢,人家既不愿说,他也不是好事之人。

“前辈言重了,能与诸位英雄在此巧遇并‘侥幸’救得诸位,想来也许是天意。”

慕篱答得从容,丝毫没有身为人质的惧意,独孤仇对他的欣赏已如满溢的水,泄得到处都是了。

“可是,令兄今日助‘乱党’逃脱,二公子就不怕那些爪牙向楚天尧进谗陷害令兄?弄不好连令尊也会受牵连。”

独孤仇所言正中要害,天启帝是个怎样的人,慕篱已从父兄口中窥见一二。

此次意外,不论兄长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只要他参与了,都免不了会招来楚天尧的猜忌。要知道,如今朝中不知有多少双盯着父亲的眼睛正愁没机会下手呢,若那些人再添油加醋一番,后果不堪设想。

但慕篱对这些并不担心,浅笑答:“今日篱是意外遭‘乱党’劫持,兄长是为救篱而受‘胁迫’,此事众人有目共睹,何来助‘乱党’逃脱一说?”

独孤仇脸上笑意更浓,不住点头。

“至于前辈的疑虑,依晚辈之见,他们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哦?此话怎讲?”

“一者,听两位尊者适才所言,前辈似乎身中无解之毒,想来他们应在此毒上费了些功夫,定然认为前辈必死无疑,这么看来,他们此次任务也不算全然失败,对陛下也算有个交代,他们应无必要再节外生枝。”

独孤仇含笑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再者,父亲若知他们为执行任务而不顾我的安危,必会迁怒于他们,他们没必要多此一举得罪父亲,毕竟与父亲为敌,对他们没有任何益处。”

独孤仇忽而大笑道:“哈哈哈!好,好一个慕二公子!不愧是枢相之子,将门之后,果然英雄出少年哪!哈哈哈……”

慕篱谦逊一揖:“前辈过誉了,晚辈愧不敢当。”

云清和云翊亦满目赞赏地看着他,就连马车外的两人都不禁满含深意地对视一眼。

云清、云翊同向慕篱揖道:“多谢二公子救命之恩!”

慕篱浅笑道:“你们先别忙着谢,我‘救’你们是有条件的。”

空气骤然凝结,车内三人皆面露微讶,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慕篱难得孩子心性坏笑道:“看把你们吓的,我只是想知道,你们跟朝廷究竟有何过节而已,为何他们要对你们赶尽杀绝。”

“这……”

云清、云翊双双露出为难之色,纷纷看向独孤仇。

独孤仇看着慕篱,似是在犹豫,又似在思考什么关键的问题。

慕篱原本也只是好奇而已,见独孤仇如此为难,他立刻又善解人意道:“前辈若是为难,不答也无妨,原是晚辈唐突,不该问这些的。”

然而,独孤仇却连忙摇头道:“非也,非也,这其实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只是……”

他忽而现出怅惘道:“我跟楚天尧之间的过节啊,这说来话可就长了。”

“盟主!”

云清想要阻止独孤仇,独孤仇只一摆手道:“无妨。”

云清闻言看了一眼慕篱,只好缩了回去。

慕篱狐疑,看来,他似乎真的问了一个了不得的问题。

只听独孤仇幽幽开口道:“司过盟自创立至今已历十八载,目标只有一个,那便是推翻天启朝廷!”

这个答案并没有令慕篱太过吃惊。他在心里暗暗盘算,照独孤仇的说法,司过盟存在的时间几乎和天启帝在位的时间一样长,那也就是说,司过盟打从天启帝登基之初便已成立,而自成立之日起,他们的目标就是为了推翻天启帝?

如此看来,司过盟与天启帝之间一定有着不小的仇怨。

“请恕晚辈冒昧,不知前辈为何要如此坚决地推翻当今圣上?”

“为报恩,亦为报仇!”

“报何人何恩,又是何仇?”

“报太子殿下救命大恩,报楚天尧逼宫篡位以及太子府灭门血仇!”

慕篱内心一震,但很快便明白了独孤仇所指。

“前辈说的,可是已故悯太子?”

大魏立国至今历两任君主——开国之君昌盛帝楚耀宗和继位之君天启帝楚天尧,而被册立东宫的只有三个,一个是当今太子楚隐,一个是天启帝之嫡长子楚斌,还有一个就是昌盛帝之嫡长子楚天祁。

以司过盟崛起的时间推算,楚斌和楚隐显然都不可能,那就只能是楚天祁了。

楚天尧虽得位不正,但面子功夫却一直都做得很到位。当年,也血洗并火烧太子府夺得大位之后,他特意为楚天祁追谥“悯”,一来表现他的仁君风范,二为怀念楚天祁的悲悯仁德。

独孤仇闻言点头答:“正是!”

慕篱略一沉思,看来这其中大有文章,不曾料到,名震江湖的司过盟竟会与已故悯太子有所关联。

“要说明这段恩怨,我首先要说明一下自己的身份。”

慕篱的思绪被独孤仇拉回来。

“独孤仇只是我行走江湖的化名,我本姓云,名霆,字惠声。云家曾是官宦之家,家父身居中枢要职,不料官场险恶,家父遭奸人陷害,一朝蒙冤入狱,我云氏险遭灭族,是太子殿下御前呈冤,力证家父清白,为云家翻案,我云家上下才得以保全。洗冤之后,家父便毅然辞官归隐,而我亦不愿再涉足官场。若非太子殿下,云家早已断子绝孙,此恩此情,云氏子孙世代铭记!”

独孤仇忆起前太子楚天祁,当年之惨状好似又浮现在眼前,不禁热泪盈眶,满腔悲愤。

“太子殿下宽厚仁德,心怀天下,大魏若得此贤主明君,当为苍生之幸,社稷之福,可谁知狼子野心的楚天尧为夺大位,竟不惜谋害小皇孙,妄兴兵戈,剑指宫城,血洗太子府!此仇此恨,云霆至死铭刻在心!就算是拼了这条命,我也要为太子殿下讨回公道!不推翻楚天尧,我誓不罢休!”

“……原来如此。”

慕篱总算明白了一切前因后果,兀自低头默叹。当年那场血腥兵变虽已事隔多年,但他亦有所耳闻。

据说当年帝都一连数日干戈不止,刀兵不息,杀声漫天,烽烟四起,堆尸成山,血流漂杵!即便只是从老一辈人口中听得只言片语,慕篱也能想见当年兵变有多惨烈。

“难怪这么多年来,朝野对此讳莫如深,无人敢再提及,是以鲜有人知晓个中详情。”

“呵!他当然不敢再提,因为他怕世人知道真相!”

“……听前辈此言,莫非当年之事还有不可告人的隐情?”

“二公子当真以为事情如此简单吗?当年兵变之后,侥幸活下来的人,但凡稍微知晓内情的,不是离奇死亡就是无故失踪,就连皇室之人也不例外,二公子认为这是巧合吗?”

“……”显然这不可能。

“那一年,大魏刚立国没几年,昌盛帝因伤不治命不久矣,按理说太子殿下继承大统乃天经地义,可谁知楚天尧竟暗中买通了钦天监,诬陷太子殿下那尚未满月的小皇孙是‘亡国孤煞’,还说昌盛帝之所以病重,也是因‘亡国孤煞’带来的灾厄所致!可恨一向英明神武的昌盛帝竟然听信了钦天监的谗言,盛怒之下竟下旨赐死小皇孙!”

“……如此荒谬之言,太祖皇帝怎会相信?!”

“呵!有句古话叫宁可错杀,不可错放,想必二公子一定听过。”

“……可那是他的亲皇孙啊!他竟下得去手?”

“哼!皇家历来就冷血无情,亲情于他们而言从来都只是个笑话!昌盛帝即便再英明神武,可到底也只是个凡人,终究也还是怕死啊!”

慕篱唏嘘不已,原来这其中还有这般曲折。有几人能料到,那场巨变的起因竟是“亡国孤煞”这样一个可笑的预言!而那无辜的小皇孙竟是枉死于这样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独孤仇抬头望天,满目悲怆道:“可怜小皇孙尚在襁褓中就遭此不幸,他甚至连开口为自己辩白的机会都没有啊!”

尽管已经事隔近二十年,可慕篱依然能感受到独孤仇深切的悲愤与刻骨的仇恨。

第020章 庚寅沉冤(下)

“那……后来呢?”慕篱接着问。

独孤仇抹了一把眼泪,稍稍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接道:“小皇孙被赐死后,太子殿下的地位便遭到前所未有的动摇,满朝文武在楚天尧党羽的暗中煽动下纷纷奏请昌盛帝废黜太子另立储君,太子殿下不得已只好铤而走险,谋划逼宫夺位!”

慕篱再度惊骇:“什么?!”

独孤仇苦笑:“二公子认为太子殿下此举大逆不道是吗?”

“……”

“可当时的情形却逼得他不得不这么做!他若不这么做,便只有死路一条,你以为楚天尧夺得天下后,还会让太子殿下活下去吗?”

“……”这显然也不可能。

庚寅之变后,楚天尧对稍微知晓内情者尚且赶尽杀绝,何况是既名正言顺又颇得民心的太子!

“我相信,倘若太子殿下只是孤身一人,他必不会顾惜自己的性命,宁可慷慨赴死,大义让位以息祸乱,可他有妻有儿,还有许多追随他的臣子幕僚,为了这些人,他也不得不奋起反击!”

慕篱点头,就当时情势来说,独孤仇说得一点也没错。

“太子殿下向来以天下为先,我相信即便昌盛帝是赐死小皇孙的元凶,太子殿下也不曾恨过他,但在我看来,就算他是驱逐胡人的英雄,大魏的开国之君,他也依旧是死有余辜!我永远无法原谅他轻信谗言赐死小皇孙,最终害得太子殿下家破人亡,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独孤仇越说越激动,眼中冲血,脸上泛红,青筋满面,云清和云翊连忙双双上前替他顺气。

慕篱能深切地感受到独孤仇对昌盛帝强烈的恨意,并且他对昌盛帝赐死小皇孙一事一直耿耿于怀。

然而,无论他再怎么恨,一切终究都已无法挽回,小皇孙到底是被赐死了,太子府也早已随着那场大火灰飞烟灭,就连庚寅之变的真相也已深深地淹没在了历史长河中。

独孤仇稍微平复了一些,这才接道:“原本太子殿下已计划好了一切,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但万万没想到的是,楚天尧不知从哪里得知了太子的计划,竟抢在太子之前行动了,不仅策反了手握重兵的太子六率,还暗中勾结禁军里应外合,趁夜起兵造反!”

“皇城起屠戮,储宫遭血洗,成千上万生灵一夜成冤魂,可他还觉得不够,最后竟一把火烧了太子府!可怜太子和太子妃,还有尚未成年的小殿下,最后竟都落得个挫骨扬灰的下场!天杀的楚天尧,他竟连个全尸都不肯留给他们!更可恨的是,事后他竟还向天下人宣告,说是太子殿下暗中集结太子十率意图谋反,他是为护圣驾才不得已围攻太子府的!”

“天地良心啊,太子十率之六都叛变了,余下四率不过两千人,其中近四成还是太子府的杂役仆从,真正有战斗力的不过千余人,太子殿下拿什么谋反!楚天尧做尽了所有见不得人的事,最后竟还占尽了名声夺得了天下,而太子殿下却至今都还背着谋反的污名!”

“如此心狠手辣,丧尽天良,禽兽不如,他难道不该死嘛!他有什么资格坐这个皇位!老天爷瞎了眼,竟让他好端端地苟活至今!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咳咳咳……”

最后这几句质问,独孤仇是捶着车舆吼出来的,过于激动的情绪再次牵动伤口,他语未尽便剧烈咳嗽起来,云清、云翊见状连忙又上前为他顺气。

云清心疼劝道:“盟主,您有伤在身,切莫动气。”

独孤仇一阵翻江倒海的剧烈咳嗽之后,整张脸都通红了,却仍摆手道:“我……咳咳……没事,咳咳……没事……”

独孤仇胸口上下剧烈起伏,见他如此伤痛,慕篱虽不曾亲历当年之事,但多少也能感受到几分。一向以天地之神自比、代行神旨、司过夺算的司过盟,其核心竟怨天道不公,恨上苍瞎眼,这又何尝不是讽刺呢!

悯太子的贤德之名,慕篱亦略有耳闻,楚天尧这皇位也确实来得名不正言不顺,无论他如何禁言,也不可能彻底堵住悠悠众口,试问滔滔民意又岂是他能全然掌控得了的呢?

想仁德贤明的悯太子竟落得这般家破人亡、尸骨无存的悲惨下场,而他又恰好是云氏满门的救命恩人,试问独孤仇岂能不为之痛惜,又怎能不恨逼宫篡位的楚天尧呢!

“前辈,还望您多保重身体。您为太子殿下所做的一切,我相信太子殿下若泉下有知,定然也会倍感欣慰的。”

独孤仇却是满腹不甘,连连摇头,痛心疾首道:“都怪云霆无能,苦心经营十八年,竟还是无法推翻楚天尧!咳咳咳……”

“盟主!”云清、云翊同时出声,心焦不已。

独孤仇伸手拦住他们,眼神清明道:“我自己的身子我清楚,你们不用担心,回去之后叫周桐给我好好瞧瞧,或许还能拖他个三五月。”

云翊咬牙:“属下定不惜一切破解此毒配方,找到解毒之法!”

独孤仇欣慰地笑了。

慕篱见独孤仇之悲、之伤、之恨、之憾,为之触动,更为之忧。他虽知不该挫他锐气,却还是无法说服自己不说出内心真实的想法。

“前辈,晚辈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独孤仇喘着粗气道:“你说吧。”

“前辈为报太子殿下大恩,不惜一切与朝廷对抗,此等忠义固然可贵,但前辈可曾想过,这是否是太子殿下想要的?”

独孤仇蓦然一惊,显然没料到慕篱会有此一问。

慕篱目光清澈道:“前辈也知太子殿下宽厚仁德,心怀天下,而前辈所作所为却与太子殿下所秉持的信念背道而驰,我想这绝非太子殿下愿意看到的吧?”

独孤仇蹙眉反驳:“楚天尧自私多疑,玩权弄术,暴虐无道,致使朝廷黑暗,官员腐败,赋税繁多,徭役烦苦,百姓苦不堪言,司过盟立志推翻楚天尧推翻当今朝廷,正是为救百姓于水火。”

慕篱温润一笑:“前辈一心只想着推翻陛下推翻当今朝廷,可您是否想过推翻之后呢?”

独孤仇一愣,他当真从没思考过这个问题。

“国不可一日无君,更何况是如今这样动荡的乱世。当今太子年幼,根基不稳,威望不足,若圣上遭遇不测,则必然会引发新一轮的皇权争夺,甚至可能会引来外敌觊觎,到时不但太子府惨剧可能重演,大魏百姓亦会被无辜牵连,这样的局面真的是前辈愿意看到的吗?”

慕篱犹自淡定说着他的想法,独孤仇却是震惊得无以复加。

眼前这个尚未满十八岁的少年竟说出了他从未想到过的问题,一个远比他报仇来得更加深远的问题。

“还有一点是晚辈的浅见。在如今这乱世为君,要想守住那把龙椅,光靠仁心仁德恐怕是不够的,因为想要那把龙椅的人实在太多了。”

意思就是楚天祁虽仁虽贤,但却不一定能在这乱世中有所作为。

独孤仇这下彻底呆住了,盯着慕篱澄明睿智灵动的双眼看了许久,也凝思了许久,将坐在轮椅中的慕篱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打量了个遍,而后蓦地放声大笑。

“哈哈哈……天意!天意啊!哈哈哈!”

云清、云翊都被独孤仇风云变幻的情绪弄蒙了,双双疑惑地看着他。

稍顷,独孤仇止住笑声,看慕篱的双眼熠熠生辉。此时,马车外传来云殁的声音:“盟主,接应的人来了。”

“知道了。”

独孤仇毅然起身,推开车门,利落下车,云清喊着“盟主,您的伤!”和云翊也跟着跳下了马车,随后自己催动轮椅来到马车门前的慕篱遥见车外大道旁树林中四处都是人影,冰块云殁与儒雅云酆也已备好了换乘马匹候着他们的主人。

独孤仇下车后回身望向车内,冲慕篱拱手道:“二公子,我们一定还会再见的,后会有期!”

未待慕篱回礼,独孤仇便已潇洒转身骑上云酆牵过来的马,临走前又回头望了一眼慕篱,饶有深意一笑,而后一扬鞭,一行人马便卷土扬沙而去。

直到众人消失不见,慕篱仍在回味着独孤仇最后那句话,可直到慕荣带人寻来时,他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这位司过盟盟主绝对认得他,且与他有着某种他所不知的渊源。

第021章 舞阳巫族(上)

莽莽青山连绵,渺渺云雾萦绕,人置身山中犹如沧海一粟。

大成国东南边境与大魏西南边境接壤地带,紫旭诸峰绵延数十里,如一道天然屏障隔绝着中原,护卫着大成国。

阳光照耀下,薄雾缭绕的群山好似披着一层轻纱,蜿蜒崎岖的山路在山林间若隐若现,偶尔能看见袅袅炊烟,景象蔚为壮观。

慕篱一行人在紫旭山脚下一村镇客栈稍做修整,因为上山道路崎岖狭窄,车马不便,所以他们只能步行前往。

旭升和小部分护卫被留在客栈里看守车马物资,其余所有人皆跟随慕荣进山,旭升可是又闹了好一阵脾气。

又经约两个时辰的路程,慕荣众人终于抵达了紫旭主峰脚下,亦即当地人所指引的舞阳巫族隐栖敝居之地。

按理说他们这一路翻山越岭行来都是艳阳高照,视野也算开阔,可一到了这紫旭主峰下就完全变了样,不仅寒气森森,整座山还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当中,肉眼能看清的距离不超过三丈。

众人身处其间,只觉四周阴森晦暗,气氛诡异,谁也不敢擅动,因为稍微离远些就会和大家走散困于雾中,又何谈寻找巫族领地入口。

玄武将背上的轮椅卸下来擦拭干净,而后将护卫递过来的毯子铺上,随即明剑与陆羽二人合力小心翼翼地将慕荣背上绑着的慕篱解下来,放到轮椅上。

慕篱原本趴在慕荣背上被捂得严严实实,慕荣常年习武之躯十分强健,也很是暖和,这一路行来他倒是睡得安稳,此时因众人一连串的动作,加之骤然失去热源,寒气袭来,他终于惊醒了,顿觉周身如置冰窖,哪儿哪儿都有冷风直往玉绫裘里钻,浑身血液都好似要凝固了。

“小篱,你感觉如何?”慕荣焦虑的脸和血丝满布的双眼凑近关切地问。

看着慕篱毫无血色、苍白得吓人的脸,慕荣拼命用毯子将慕篱裹住,不停搓着慕篱的手替他回温,可慕篱的手还是冰凉得让他几乎要抓狂。

这山中寒气非常人能抵,更何况是慕篱这样孱弱的病体。

慕篱极力保持面色镇定,对慕容勉强笑道:“大哥,我没事,你别担心。”

到了此时,他才在心底暗笑自己之前还嫌旭升将他裹得太厚实了,早知如此,就该让旭升再多给他裹两层才是!

慕荣浓眉紧蹙,抬眼环望白雾茫茫的紫旭主峰,一向沉稳的他此刻是真的急了,入口到底在哪里!

就在这时,一团猫般大小的白影“嗖”的一声突然从他们正前方白雾中窜出,以闪电般的速度径直朝慕荣袭来!

“大哥小心!”

慕荣却已先于慕篱的警示一步,将他连人带椅瞬间移开,避开了那突然窜出的不明飞行物。

而几乎是在慕荣带着慕篱躲开的同时,那一团快得出奇的白影眨眼间便落在了身后洛倾鸿的肩头,对着洛倾鸿叫了一声,清脆空灵似百灵鸟的鸣叫,好听极了!

等到众人看清了那不明飞行物之后,瞬间就被它的样子萌化了,尤其是陆羽,扯着明剑的袖子激动道:“大哥快看快看,它长得好可爱!”

只见那团白绒绒的小家伙似猫非猫,似狐非狐,浑身洁白,生着一双红眸大眼,额间有一簇红色烈焰标记。

小家伙正用它那双有些吓人的红眸大眼直勾勾地盯着洛倾鸿,似有疑惑之色。然后不知怎的,当它再度开口鸣叫时,声音就变了,听起来似颇为悲伤,其情触动在场所有人。

这突发的状况让众人都摸不着头脑,近在咫尺的洛倾鸿更是莫名其妙,然而紧接着更令人震惊的一幕出现了,那伏在洛倾鸿肩头的灵物竟突然冲着洛倾鸿声声悲鸣落泪了!

轮椅上的慕篱见此情景不由惊叹:“此物似乎通灵性!”

那小家伙听见了慕篱的声音,忽然又调转视线对准了慕篱。

它就那样伏在洛倾鸿的肩头,还挂着泪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慕篱。

忽然,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甚至连近在咫尺的慕荣都来不及反应的情况下,那小家伙又“嗖”的一下转眼便飞落在了慕篱的腿上!

“小篱!”

慕荣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在小家伙落在慕篱双腿上的下一秒立刻欲拔剑,被慕篱及时止住。

“大哥别急,它似乎……并无恶意。”

果然与刚才的画面如出一辙的,小家伙卧在慕篱的腿上,脑袋左歪一下右晃一下,就那样望着慕篱看了半晌,而后突然发出一声比之前更浓郁的悲鸣,那双骇人的红眸大眼中热泪再度滚滚而下!

慕篱心头一动,伸手欲抚摸小家伙,慕荣戒备的声音立时响起:“小篱,当心它会伤人!”

慕荣话音未落,慕篱的手已抚上小家伙的头,软软的、柔柔的、温馨舒适的触感,却让慕篱心中突然窜过一股化不去的浓烈悲伤。

小家伙任由慕篱抚摸,并随着他抚摸的动作眼睛一闭一睁,阵阵悲鸣声中落下的泪触动了慕篱的心弦,心中默道:小家伙,你听到了我的心声,所以为我感到难过是吗?

小家伙鸣叫了一声,似在回应慕篱内心的话,慕篱心头再度涌动一股悲伤的暖流。他不禁双臂环起它拥进怀里,小家伙身上不断涌出的悲伤立刻就深深感染到了慕篱。

慕篱将臂弯稍稍收拢,小心翼翼地将它的头贴近自己的脸,心中默道:小家伙,你能听见我的心声,对吗?

小家伙又轻叫了一声,慕篱欣喜不已,又将它贴近自己的脸,心中接道:不要为我难过,倘若这次我能平安渡劫,那我会怀着感恩好好地活下去,如若不能,我也依然感激上苍终于让我摆脱这一生的负累。

小家伙用它的额头轻轻顶了一下慕篱的脸,然后冲着他又鸣叫了两声,似乎是在安慰和鼓励他。

慕篱抱紧小家伙展颜柔声道:“看来你是真的听见了,谢谢你!”而后还用额头轻轻抵了抵小家伙的头。

众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尤其是洛倾鸿。对于刚才这灵物的反应亦颇感疑惑,看到它对慕篱的反应更加疑惑,不由暗忖:莫非,它真听得见我内心的声音?

这时,后方白雾之中突然传来一个女声:“澶渊,不得对贵客无礼,快回来!”

窝在慕篱臂弯中的小家伙听见后对慕篱轻轻叫了一声,而后又向洛倾鸿投去悲悯的眼神忧伤地轻叫了一声,似是极为不舍,这才“嗖”的一下又窜进了白雾之中,随之而来的是迷雾中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一阵脚步声。

很快,迷雾中缓缓走出一个身着梅花绣纹丁香紫仙裙、面罩同色轻纱的女子,看上去花信已过,芳华渐迟,但依旧身姿曼妙,体态婀娜。

随着女子的出现,他们一行人周围的雾也散开了,众人这才看清,原来他们正处在一个两岸高峰夹逼的峡谷前,谷外长满了大片不知名的野花,野花和山崖间是他们一路上来的山石小径,那蒙面女子便停在离他们约三丈远的位置。

在她身后则是一道犹如一线天般幽深的谷道,隐约可见一点隐藏在谷中笼罩在迷雾里的峰峦。

众人记得分明,他们在进入紫旭主峰时看到的明明还是连绵山脉,怎么转眼之间就变成峡谷了呢?

只见女子对众人行的是揖礼,随后道:“在下巫族护法苏荷,奉族长之命前来迎接贵客,诸位请随我来。”

慕荣和慕篱对视一眼,心头都冒出同样的疑问:难道巫族早知他们会来?

苏荷转身走出了几步又突然停了下来,侧头看向众人妖娆一笑道:“诸位可要跟紧了,否则迷了路被困在这迷雾中,可不要怪在下没提醒你们哦~”

苏荷语罢便径直朝着入口而去,兄弟俩又对视了一眼,随即慕荣便推着慕篱跟了上去,其余众人见状亦不再犹豫,纷纷跟上。

第022章 舞阳巫族(下)

众人一路跟随苏荷在能见度不足两丈的迷雾中穿行了许久,除了近在眼前的山石小路、百转千回的空中走廊、栽满奇花异草的药园小径等等,远处之景他们一概看不清。

大约走了一刻钟的功夫,众人来到了一处空旷广场。目之所及,四面皆是向上天阶,高处、远处皆是迷雾笼罩,不知云端是何光景。

苏荷侧身让出她面前的石阶,对慕荣和慕篱道:“请大公子和二公子前往澶渊楼,族长已恭候多时。”

慕荣再度看向慕篱,二人心领神会:巫族果然早知他们会来。

慕荣望了一眼被迷雾笼罩、看不到尽头的长阶,而后躬身将裹得严实的慕篱从轮椅上背起,一点不带迟疑地抬脚就踏上了高不见顶的天梯。

陆羽猴急得边喊“公子”边欲上前,被明剑横臂拦下。

陆羽不悦道:“大哥你干什么!公子就这样孤身上去,你就不怕他们出什么意外吗?”

明剑却是看向苏荷道:“舞阳族长既专门派了人来接应,想来他们当不会,也不敢对公子不利。”

苏荷笑道:“二位将军说笑了,若慕家两位公子在巫族遭遇不测,只怕慕公会大兵压境踏平紫旭山呢~”

陆羽一脸“这还差不多”的表情,明剑只是目光颇为锐利地无声盯着苏荷,一旁洛倾鸿却是难得地开口了,环望了一下四周,皮笑眼不笑道:“这巫族之中机关重重,处处是险,想来就算慕公大兵压境,只怕也未必动得了巫族分毫吧?”

苏荷笑而不答,转而走向他们对面的石阶,止步侧身引导众人道:“请诸位到蓬莱居暂歇。”

众人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唯独洛倾鸿谁也没看,春风含笑缓步走过去,抬头望了望迷雾缭绕看不到尽头的长阶,偏向苏荷笑问:“恕倾鸿冒昧,是不是在大公子和二公子下来之前,我们都不能离开这个蓬莱居?”

苏荷妩媚一笑:“若诸位有把握能不迷失在巫族中,我们也不会阻拦,只是要提醒诸位,之前这样做的人,如今恐怕坟头都已长满草了。”

陆羽、明剑怒目而视,苏荷视若不见。

洛倾鸿环望长聚不散的白雾扬唇道:“难怪世人都难寻巫族踪迹,如此视野,加上遍布巫族内外的玄妙阵法和机关,还有比我药谷更为稀有的含毒奇花异草,常人要想进得这巫族,确实有多少条命都不够赔的。”

苏荷只笑不语,引领余下众人上楼:“诸位请。”

洛倾鸿含笑第一个迈上了石阶,陆羽、明剑对视一眼,也跟了上去,身后一众护卫也随之而上。

到达长阶尽头时,众人放眼四周依旧是长聚不散的仙云迷雾,但在他们正前方可以看见高低不平的山峰在纤云萦绕中若隐若现,一道百尺高的飞瀑仿佛从天而降,从他们所踏的廊桥之下流过,而在廊桥的尽头有一座只能看见上面两层的高楼耸立云端。

洛倾鸿一边把玩着手中银扇一边感叹道:“好一个蓬莱居,好一个舞阳巫族!呵~”

另一边,慕荣和慕篱抵达顶端时,见到的亦是人间奇景。

说来也怪,明明在下面时看到的满眼都是浓密白雾,而当他们到达天梯顶端时,景色却豁然开朗起来。

只见他们所立之处乃是一座小山峰,其间遍布世所罕见的奇异花草,饶是博览群书的慕篱也无一能叫出名字。

而在此峰前方是另一座三峰相连的山峦,云雾缭绕接山巅,复道重楼锦绣悬,三峰之间既相互独立,又以复道相连。

最远的一峰被云雾掩映,只能隐约看到重楼之顶,是为九霄楼。九霄楼乃巫族最为隐秘、神圣的禁地,相传是由六世祖所建,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

之所以被称为禁地,乃因此楼中藏着巫族自开山创派以来传承近两千年所形成的秘术、禁术、舞阳历代先祖秘闻以及族制族规等相关的所有典籍、史册、实录等,故而这里除了历代族长和三大长老,其余所有族人一律不得踏入。

居中之峰两座重楼悬壁而建,一道天河自两楼中间倾泻而下,是为双子楼。相传此楼是由十三世祖所建,也已有近千年的历史。

而最近的一峰便是他们前方这座了,与他们脚下之峰间有一巨涧,隆隆流水声自涧底源源不断传来。

涧上是一座连通两峰凌空而架的木桥,名曰渡生桥,桥头立着两墩数丈高的方形石柱,柱上各修一座小型重檐歇山顶阁楼,楼间有复道相连。

渡生桥彼端,肉眼所见又是一道高悬的天梯,拦腰有一双两相对望的辅楼,拱卫着天梯尽头一座雄伟的九重飞檐阁楼,即为澶渊楼,建成年代较近,是三楼之中最年轻的。

回身眺望,薄雾笼罩中,远处层峦由模糊渐变到清晰,延绵山峰如一条卧龙环拥着峰下一条静谧的小河,而小河又环绕着一片山水田园,最终在东南角分出两条支流向更南方蜿蜒而去。

河流两岸丛林掩映,满眼都是红白梅花,其间房屋排列有序,细成一条线的小路在丛林房屋间曲折穿过。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在身旁响起:“这便是舞阳巫族在紫旭山中的领地,其实并没有世人想象得那般神秘,对吗?”

声音传来刹那,慕荣便已本能地跳开了四五丈远。

慕篱被慕荣一瞬剧烈的移动晃得头晕眼花,待到眩晕感消失,他这才看清来人。

只见眼前一紫衣公子长身而立,其人看起来大约二十四五的年纪,一袭丁香紫熟缣衣,腰系同色白梅锦香囊和玉饰,衣服上也装饰有不甚明显的梅花图案。

其人通身都给人一种柔和恬静之感,其笑似静谧流淌的小溪,安静柔和,又似拂面的轻风,温柔舒适,但其眉间却又隐隐透着一股不易察觉的淡淡的哀愁。

慕荣满是戒备地上下打量着来人,惊魂未定。以自己的武功修为,此人刚才已到近前,而他竟毫无察觉,这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

来人见慕荣浑身戒备,恬静一笑,冲慕荣一揖,道:“大公子不必如此警惕,在下舞阳长庚,奉家母之命特来为二位公子引路。”

慕荣浓眉一挑:“巫族当真早知我们会来?”

长庚微笑侧身引领道:“二位请随我来。”说着便循木桥而上。

慕荣仍是满眼的戒备和疑虑。这个舞阳少当家看起来虽年轻,可他举手投足间都透着老成,再加上他那高深莫测的身手,此人绝不简单。

慕篱在慕荣耳边轻声道:“大哥,不必担心,我能感觉到,少当家并无恶意。”

慕荣偏头看了看慕篱,慕篱点头以慰慕荣戒备之心,慕荣这才迈步跟了上去。

已经走到这里了,他自然不会退缩。无论如何,他都必须要救幼弟!

第023章 折寿十年续卿命

跟随长庚的步伐,二人来到了那座九重飞檐阁楼地下。

沿着暗道向下走到尽头,长庚推开一扇石门,便见一间只有一束幽光照下的密室,正中有一个打磨精细、高约五尺的石台。

在高台正前方靠墙有一榻,一身着紫衣、饰以梅花暗纹的蒙面妇人正闭目凝神盘腿端坐榻上,而在她旁边站着的竟是先前引他们进入巫族的苏荷。

兄弟二人见之皆感意外,她竟比他们先抵达了这里。

慕荣暗忖,看来那迷雾之中应当还藏着其他通往这里的暗道。

长庚向紫衣蒙面妇人揖道:“母亲,他们到了。”

族长听见长庚的话睁开了眼,目光犀利投向慕荣,慕荣毫不畏惧,坦然对视。

族长忽而笑了:“好一个气度非凡的慕大公子。”

族长起身向慕家兄弟走来,对慕荣揖道:“大公子一路辛苦,两位的来意老身已明了,请将二公子放到台上吧。”

慕荣瞅了一眼那高台,蹙眉道:“请恕慕荣冒昧,不知族长欲如何医治舍弟?”

族长看向慕荣眼露笑意道:“怎么,大公子不信巫族能救二公子?”

“……慕荣并无此意,只是……”

“老身知大公子所虑,但请大公子放心,巫族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

“……那再请问族长,巫族如何得知我们会来,又如何得知我们此来所求为何?”

族长轻笑道:“大公子以为,这世间有什么是我舞阳巫族所不能知的?”

“……”慕荣无言以答。

族长走到那高台旁回身看向慕荣道:“所谓阎王要你三更死,绝不留你到五更,二公子命里有劫,注定活不过十八岁,故而俗世凡医都救不了他。要想救他,唯有一法,而此法唯有我舞阳巫族能办到!”

慕荣起先听到族长之言面露惊讶之色,他们果然对慕篱的预言之劫知道得一清二楚,而当他听见族长后面的话时,他瞬间两眼放光脱口而出:“什么办法!”

族长直视慕荣吐出四个字:“逆天改命!”

“……”显然慕荣不解这其中之意。

族长笑曰:“大公子现在愿意相信巫族能救令弟了吗?”

慕荣偏头看了看背上的慕篱,慕篱却是紧了紧圈住慕荣的手拼命摇头:“不要,大哥……”

他虽不知究竟是怎么个救法,但光听“逆天改命”四个字就足以让他心惊肉跳,他敢肯定那绝对不是什么好办法!

慕荣却露出难得的温柔笑容道:“我答应过母亲,定会将你平平安安地带回去。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慕篱死命地圈住慕荣的脖子拼命摇头,慕荣直接无视,看向族长的眼写满坚决。

族长含笑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慕荣不再犹豫,背着慕篱走向那高台。

离开慕荣时,慕篱本能拽住慕荣的衣袖不放:“大哥,千万别做傻事……”

慕荣轻拍他的手安抚道:“放心。”

慕篱还想说什么,奈何从他接触到那高台开始,头便突然沉重起来,身体也不再受他控制,好似有无数看不见的绳索将他固定在了台上使他不得动弹。很快他便失去了抵抗能力,陷入混沌。

见慕篱终于安静入睡,慕荣这才看向族长:“现在,族长可以说了,所谓‘逆天改命’作何解。”

“其实很简单,还是四个字,渡寿续命。”

“怎么说?”

“倘若有人肯以自身阳寿为他续命,那他便可多活几年。”

平淡一语却让慕荣睁大了双眼,满脸震惊。

族长笑道:“大公子以为这有违常理是吗?可二公子之劫数本就是命中注定,要想逆天而为,自然就要有人为之付出代价。”

“呵!”慕荣毫不在意一笑:“族长未免太小看慕荣了,只要能救小篱,莫说一点阳寿,便是把我整条命都拿去又何妨!我只是觉得族长所说之法太过玄妙,没想到舞阳巫族竟连夺人阳寿转续他人之命这种事也能办得到。”

这回轮到族长吃惊了:“大公子可知你命主紫薇,终有一日会君临天下,若为令弟折损阳寿,你就不怕日后大业受损吗?”

慕荣一愣,旋即好似是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哑然失笑道:“族长这个玩笑未免开得太大了。”

族长严肃道:“此等大事,岂能玩笑?更何况,舞阳巫族从不枉言,大公子你的帝星命格乃上天注定!”

慕荣看来丝毫没有当真的打算:“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若是传了出去,只怕我慕家就要被诛灭九族了,族长莫要再胡说了。”

族长却摇头道:“此乃天意,非人力可改。”

慕荣又定定地看了族长片刻,而后沉吟一笑:“若果真如族长所言,那我慕家岂不是要做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了?”

族长仍摇头:“大公子此言差矣,想中原这两百多年来的上位者,哪个不是谋了前朝的天下篡了在位者的江山?”

慕荣一想,还真是,一时竟无言以对。

“时机未到,多说无益,有朝一日时机来临之时,还盼大公子能不负天意,救天下苍生于水火。”

族长虽一再强调此乃天意,但慕荣显然还是不信,看向族长掷地有声道:“那真是抱歉,慕荣恐怕要让族长失望了,我一向不信天不信命只信自己!慕荣此生不求大富大贵,也不求闻达于诸侯,但求无愧于天地,无愧于此心!”

慕荣手抚上心口如是说,其言透着万钧的霸气与自信,在场三人皆为之动容。

“再者,倘若我真有君临天下之日,可今时今日却对舍弟见死不救,那将来我又如何能问心无愧地号令天下!”

族长眼中闪着盈盈泪光道:“大公子情深义重日月可昭,天地可鉴,上苍定会保佑二公子平安渡劫的!”

“多谢族长吉言。那么依族长适才所言,是否我给小篱渡几年寿,他便能多活几年?”

“理论上是这样的,但……”

“有何难处?”

“……实不相瞒,此法乃我族禁术,以我之力,最多也只能为二公子续命十年。”

“……那十年之后呢?是否可以再次为他续命?”

族长摇头:“生命何其珍贵,岂是能供人予取予求的。若真能如此,那这人世岂不是要乱套了。”

慕荣了然,视线投向躺在床上的慕篱,眼中是无限柔情,嘴角勾起一抹欣慰笑意:“十年……就十年吧!即便只有十年也好,起码我们还有时间补偿他这些年来所受的苦难。”

族长大约是被慕荣毫不犹豫地牺牲感动了,竟流下了泪。

慕篱虽手不能动,口不能言,但奇怪的是他却能清楚地听见室中人的对话。

所以,当他听见慕荣最后那句话时,他便拼命挣扎想要醒来,可就在这时,一只温暖的手抚上了他的额头,随即头顶传来慈母般的温柔细语:“苦命的孩子,睡吧,睡吧~等你再次醒来时,便是全新的开始。”

就像是咒语一般,慕篱的意识果真离他而去,渐渐陷入了沉睡。

第024章 倾尽十年还君愿

慕篱醒来时正值午后,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趴在床边的慕荣。

环望四周,发现他们处于一间光线明亮、视野开阔的房间里,窗外碧空青山,层云舒卷,慕篱便知他应该是被移到澶渊楼上了。

看着伏在床边、睡梦中仍死握着他的手不肯松开的慕荣,慕篱忆起了沉睡前听见的话。

“只要能救小篱,莫说一点阳寿,便是把我整条命都拿去又何妨!”

“十年……就十年吧!即便只有十年也好,起码我们还有时间补偿他这些年来所受的苦难。”

慕篱只觉有什么东西将他的心阵阵撕裂,被慕荣紧握着的手稍微动了动,不料慕荣竟一下就被惊醒了。

见慕篱睁大了双眼正滴溜溜地看着自己,慕荣大喜过望:“小篱,你醒了!感觉如何?”

慕篱看着慕荣疲惫的脸和眼中满布的血丝,心痛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人大概从收到家书开始就没怎么休息过,从鄢都奔到药谷,又从药谷奔回京城,再从京城赶到巫族,就没消停过,如今更是……他也是大病初愈,如何经得起这般折腾!

慕篱动了动身子,挣扎着要起来,慕荣赶忙上前去扶,慕篱却在身体挪动瞬间愣住了,在慕荣扶他坐定之后依然保持着呆滞状态,因为他的腿竟然有知觉了!

慕荣见慕篱一直发呆,以为他哪里不舒服,立刻紧张起来:“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快告诉我!”

慕荣眼神上下搜索,想找出他身上的异常所在。

慕篱仍有些呆滞,刚欲开口,长庚便推门进来了,手里还托着一只碧底红梅印花的瓷碗。

慕篱发现,这巫族族长与少当家似乎都酷爱梅花,不仅衣饰多缀以梅花,族中器物也多以梅花饰之。

见慕篱已醒转,长庚喜道:“我猜二公子也该醒了,你若是再不醒啊,只怕大公子就要把我这巫族给拆了!”

他的语气颇为轻松,甚至有点调侃的意味。

长庚放下瓷碗后与慕家兄弟分别见礼,慕荣起身回礼,慕篱亦点头示意。

“我睡了多久?”慕篱迷迷糊糊地问慕荣。

长庚以手比划抢答道:“足足三天三夜呢!”

慕篱看向慕荣:“大哥,这三天你一直都守在这里吗?”

慕荣安慰道:“你别担心,我身体结实得很,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倒是你,刚才那反应,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慕篱看了一眼长庚,他能感觉到刚才长庚是卡着点儿进来的,似乎有意在阻拦他说出什么,遂答:“我很好,没有哪里不舒服,就是……”

“如何?”

慕荣很是紧张,可他刚问完,便听见慕篱的肚子咕噜一串响,屋里三人顿时一阵沉默。

慕篱有些不好意思道:“就是肚子有些饿……”

慕荣也了愣了好一会儿,旋即一拍大腿狂喜道:“太好了!舞阳巫族果然名不虚传,真乃华佗再世也!”

长庚笑答:“都是二公子福大命大,天意要他活下来,我们只是顺应天意罢了。”

慕荣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你睡了三天三夜,什么都没进,会饿是当然的,我去给你弄点吃的来,你等着啊~”

慕荣转身便欲出门,被长庚叫住:“大公子且慢,长庚已为二公子备好了药膳。”

慕篱和慕荣顺着长庚的指引看向房屋中间方桌上的瓷碗,只见那碗中盛着似粥非粥的东西,泛着殷红之色。

“这是长庚特意为二公子熬制的药膳,以补二公子此番历劫所耗之元气。”

慕荣直觉那药膳中必有血,生灵之血。

“……敢问少当家,这药膳中是否有生灵之血?”

“大公子好眼力,这药膳确是以我族灵兽澶渊之血为引熬制而成的。”

慕荣看一眼慕篱,慕篱眼珠滴溜一转,道:“可是那日我们在谷外遇见的灵性之物?”

长庚点头:“澶渊是家母机缘巧合下救回的孤儿,天生富有灵性,能分善恶曲直,能辨是非忠奸,母亲自幼以族中珍奇花草育之,是以澶渊生就了百毒不侵之体,且其血至纯可做药引,是解毒之利器,亦是滋补之圣品,将它比作能起死回生的灵芝仙草亦不为过,外人要想得到它可是比登天还难呢!”

当然,价格也不菲,一般人只怕也吃不起这堪比灵芝仙草的解毒利器,滋补圣品。

慕篱想起那日在谷外遇见的灵物,一想到这药膳竟是以它的血作引,便于心不忍。

慕荣将慕篱的于心不忍都看在眼里,二话不说又坐回床边,端过药膳递到慕篱面前。

“既然少当家如此有心,你就把它喝了吧,切勿辜负少当家一番好意。”

慕篱看看慕荣,看看药膳,看看长庚,终是接过了碗。

他先放到近前闻了闻,发现那药膳非但毫无血腥之气,反而透着一股清新的药草香,便放心服了一匙,立刻皱眉道:“这药膳闻起来虽无血腥之气,吃起来却不怎么美味啊!”

长庚呵呵一笑:“这是自然,许多表面美好的事物,其背后都有着不为人知的苦楚,不是吗?”

慕篱含笑点头,将整碗粥都喝光了,慕荣这才真正松了口气。

长庚道:“大公子,余下的事就让长庚代劳吧,再这样下去,你的身体会承受不住的。”

慕篱也劝道:“大哥,我真的已经没事了,你赶紧去休息吧。”

慕荣看慕篱的气色确实好了很多,自己也确实快撑不住了,这才松了口:“好吧,但若有事,一定要立刻叫醒我,知道吗?”

“好~知道啦,放心吧!”

慕荣起身转向长庚揖道:“那一切就拜托少当家了。”

长庚回礼道:“分内之事,大公子尽管放心。”

慕荣又回头看了一眼慕篱,慕篱回他一个安心的微笑,慕荣这才放心地朝屋外走去。

慕篱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慕荣的背影,直到完全看不见,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散,心口撕裂般的痛感汹涌袭来,牵动他五脏六腑都痛得无以复加,捂在心口的手用力得好似要将他的心剜出来。

长庚沉默上前,在床边慕荣刚才坐的椅子上座下,轻声宽慰道:“二公子,长庚相信,天意既要你活下来,就必然有它的用意。”

慕篱抬起迷蒙双眼,用他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看向长庚。

长庚轻笑:“二公子果然聪慧,能听出长庚的话外之音。天定大公子帝星命格,有朝一日他必会君临天下,这想必二公子已然知晓。”

慕篱点头。他被困石台时还能听见他们的对话,想来这应该是巫族有意为之,只是他尚不知他们这么做有何意图。

“那二公子可知,大公子将来若要成事,二公子你的助力必不可少?”

慕篱微讶,分明是在说:你们如何得知?

长庚了然一笑:“这窥探天机之事,我舞阳巫族若称第二,当世还无人敢称第一。”

慕篱苦笑亦了然,耳畔却是再度回响起北境那一夜游僧的话:“二公子可知,紫薇虽贵,但若无左辅、右弼相助,恐也大事难成,而其中又以左辅一曜尤为重要。”

“不久前,有位大师也曾对篱说过同样的话。”慕篱如是道。

“哦?”

慕篱遂将两个月前北境营地那一夜的奇遇说与长庚,长庚听后也感叹连连:“想不到除了我舞阳巫族,世间竟还有人能看出大公子身负帝星命格。”

慕篱远眺窗外天高云淡山河无限,双眼噙泪激动道:“既是上天要我活下来,那我便顺应天意!我的命既是兄长给的,那么余下这十年,我愿倾尽所有换他一世长安,得偿所愿!”

他的声调不高,但却铿锵有力。

他的誓言回荡在澶渊楼的每一个角落,流向了窗外的山山水水。

第025章 巫族禁制传千年(上)

“多谢少当家今日的开解。”

立下了誓言、终于放下了纠结的慕篱对长庚如是道。

长庚轻轻一摇头:“二公子不必客气,我们既拿了钱财,便该替人消灾不是。再说,舞阳巫族除了在窥探天机方面还有点用外,其余可说是一无是处,这不过是物尽其用、人尽其才罢了。”

“少当家太过自谦了,那日听洛少谷主之言,这巫族之中的花草可是比药谷更珍奇稀有,况篱此次所患之奇症以及从娘胎里带来的腿疾,当世多少名医都束手无策,巫族却能在短短几日之内使其痊愈,可见巫族之能远非比寻常,难怪世人会对舞阳巫族如此痴迷。”

长庚眉间闪过转瞬即逝的痛楚,苦涩一笑:“千百年来,出入巫族之人只增不减,乱世尤其多,所有来人明知会为所求之事付出沉重代价,却还是执意往深渊里跳,何其执迷,何其痴傻啊!”

慕篱亦有同样感慨,轻叹道:“确实如此。”

“但二公子可知,改变天机会让有求之人付出代价,泄露天机的舞阳一族也难逃天罚。虽然大部分代价都已由事主承担,但舞阳一族还是难免其害,舞阳历代族长都承受着天罚反噬!”

“……!”

长庚凄然道:“大多数人无足轻重的祈愿所需的代价不过也就是损点钱财折点寿数,没什么大不了,但若是影响巨大、殃及苍生的逆天之举,则会招致毁灭性的天罚,世人哪知,他们所艳羡的巫族异能于我们而言却是累世的诅咒啊!”

“诅咒?”这话听起来就让人觉得莫名悲伤和沉重。

从见到长庚的第一眼起,慕篱便觉得他身上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悲伤,如涓涓细流在他体内生生不息地流淌,仿佛是与生俱来。

“听起来,这其中似乎有着不为人知的秘辛。”慕篱道。

“二公子可愿一听?”长庚诚挚问。

慕篱浅笑道:“少当家若不嫌弃,篱愿闻其详。说来也奇,我与少当家虽是初识,可我却对少当家有种没来由的亲切感,好似我们在很久以前就已相识了。”

长庚闻言竟有片刻的愣神,看着慕篱的双眼有悲伤,有意外,有惊喜,有感动,还有淡淡的泪光。

然后,他笑了,笑得那么样开怀,那样畅快,可慕篱却觉得这样笑着的他浑身都充满了悲伤。

“世人向往我们的同时却又畏惧、诽谤着我们,这么多年来,长庚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话。”

长庚于是起身向慕篱深深一揖:“多谢二公子!”

这一幕看起来更加令人悲伤,好似他的心在不停地流泪、哭喊,可他的脸上却始终带着笑容。

慕篱不知他究竟为何如此悲伤,身为外人也不好过问,只苦笑道:“少当家如此郑重其事,反倒叫篱惭愧了,我其实什么也没做,更帮不到少当家。”

长庚却是轻轻一摇头:“二公子肯倾听,对长庚来说便已足够。”

慕篱含笑点点头。

长庚于是转身,缓步走向窗边,望着窗外绿水青山自言自语似的道:“那么,从哪里讲起呢?”

望着天高云淡、山河无限,长庚好似看到了久远前某个特定的时空,开口道:“那就从巫族的起源说起吧。”

他转过头看着慕篱开始讲述:“据族史记载,舞阳巫族的开山祖师是一位行走江湖的侠客,大约在两千年前,一次机缘巧合下,祖师为救一名坠入凡间历劫的仙人而身受重伤,性命垂危,那仙人为报答祖师救命之恩,便以己之血做药引为祖师爷疗伤,临走前还留下了一部天书。”

“……”意外的开端让慕篱哭笑不得。

长庚浅笑:“有些荒诞是吗?”

慕篱浅笑不语。

“我虽对此也存有疑虑,然族史明明白白地写着,我族确是由此起家,而祖师亦因得仙人之血而获通天灵力,再加上那本天书,祖师这才掌握了窥探天机的法门,可卜吉凶,可探天机,可测未来。”

慕篱低眉笑着摇了摇头,还是觉得不可思议。长庚也不多做解释,开始在窗前缓慢来回踱步。

“祖师因此声名鹊起,形形色色的人纷纷慕‘神算手’之名而来,其中不乏达官显贵,甚至连皇亲贵胄也逐渐找上门来。祖师不愿与庙堂多有牵扯,遂于紫旭深山中结庐隐居,这便是舞阳巫族的起源。”

慕篱略沉思,点头道:“不论记载真假,舞阳巫族的确掌握了窥探天机的法门,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长庚点头接道:“祖师的通灵之血经由舞阳血脉代代相传,惠泽我舞阳一族已近两千年。凡我舞阳后人,生来便具有灵识,此皆因巫族世代相传的血脉,若无舞阳灵血通达全身,轻则血脉不畅、五体功能残缺,重则心窍闭锁、灵识封禁,沦为活死人,更有甚者可能因此而丧命!”

慕篱恍然大悟:“难怪千百年来那么多想要偷师学艺的人皆徒劳无功,原来是无舞阳灵血之故。”

长庚点头:“正是。而自祖师之后,舞阳一族的占卜之术亦逐渐精进,身为舞阳传人所必须掌握的学问也越来越多,天文地理、星象命学、奇门遁甲、经史子集乃至医学药理等等皆在修习之列,然窥探天机、占吉卜凶、预知未来仍是我族立足之本。”

慕篱一脸“原来如此”地点点头,随即又听长庚一声轻叹,接道:“但也正因这立足之本,我族虽能为世人答疑解惑,趋吉避凶,却也为世人所诟病,将我族视为异类与不详之存在,故此我们才会避隐深山,幽居千年不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慕篱心下感慨。

“……那后来呢?我想后来一定发生了什么,否则少当家不会说‘诅咒’二字。”

长庚驻足轻笑:“二公子猜得不错,后来确实发生了变故,也正因为这场变故,舞阳一族的命运从此彻底被改写。”

只见他负起双手又开始在窗前来回踱步:“事情要从三世祖说起。舞阳一族传到第三代时,三世祖察觉我族不能只在深山中闭门修炼,还需下山历练,了解人间疾苦,感知尘世百态,如此方能更好地传承舞阳一族。于是,三世祖便定下了‘凡舞阳传人,须在接任族长之位前下山历练三月方可继位’的族规。”

慕篱点头赞同道:“贵族先祖果然胸怀天下,心系苍生。”

长庚低眉一笑,一边踱步一边接道:“在这条族规传到六世祖时,舞阳巫族迎来了命运的转折点。据舞阳秘闻录记载,六世祖下山游历时刚及弱冠,虽学富五车,但对于俗世生存之道却知之甚少,因而下山不久便遭一家黑店暗算,幸得一位恰巧路过的侠士相助,方才得以逃出魔掌。”

“后来六世祖才知,那人便是当朝王子岱,在诸位王子中排行第五。当时情势与如今这乱世颇为相似,天下群雄并起,诸侯纷争不断,天家国土仅余弹丸,天子地位早已名存实亡,甚至比当今天子地位更不如。饶是如此,王室之中依然进行着激烈的王储争夺,而唯独这王子岱不在争储之列。他对王储似乎并不感兴趣,一味只知云游四海,寄情山水。”

长庚止步看向慕篱饶有深意道:“然而世事便是如此可笑,看似离皇权越远、对大位越无心、一味只知风花雪月的人,其野心往往最大,城府往往也最深,不是吗?”

慕篱能感觉到长庚此言是话中有话,可他却猜不出这话中深意,长庚看来也并没有要细说的意思,而是接着讲述六世祖的故事了。

“六世祖与王子岱自此便熟识了,二人称兄道弟,义气颇为相投。王子岱在六世祖三月游历期内带他去了许多地方,两人最终于六世祖游历期满返回巫族前义结金兰。”

听到这里,慕篱不禁笑了,因为他已大致猜到接下来的故事了。

第026章 巫族禁制传千年(中)

“六世祖回到族中顺利继任了族长,一年之后王子岱便找来了巫族。他告诉六世祖,因为长兄病故,其他兄弟们为了储位争得你死我活,而他夹在中间不知如何选择,万一选错了,那将来无论登上王位的是谁,都一定不会放过他。”长庚道。

慕篱含笑替长庚补充道:“六世祖为助义兄脱困,遂占卜预见了他的三王兄——王子振将会成为新君。”

长庚止步,目露赞叹道:“想不到二公子连如此久远之事也知晓。”

慕篱谦逊道:“不过是在史书中偶然见过这段记载罢了。”

长庚一笑,继续道:“事实证明,王子岱不仅骗过了天子,骗过了诸位王子,骗过了满朝文武,也骗过了六世祖,他不是没有野心,只不过他的野心藏得最深、最隐秘,也最巧妙。他从六世祖那里求得了他想要的答案后便回到了王都,没过多久王室就生了变故。”

慕篱接道:“王子岱起兵造反,杀了王子振控制了王宫夺了大位,并对所有追随王子振的旧臣幕僚进行清洗。”

长庚长叹道:“不仁之器屠戮王都,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啊!”

慕篱亦叹道:“至高无上的皇权总是惹人垂涎,从古至今,不知有多少人为之痴狂,又有多少人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长庚点头表示赞同,接道:“六世祖至此方知,其实早在王子岱与他结识的那三个月里,他就已利用六世祖对朝事的预测暗中斡旋,赢得了大部分朝臣的支持,并且暗中掌控了兵权。”

“若我猜测无误,这位王子岱只怕从一开始接近六世祖便是有预谋的吧?”

长庚苦笑点头:“一点也不错,王子岱确实一早便知六世祖身份,那家黑店是他刻意安排的,那次相遇也是他精心策划的,从一开始他接近六世祖就是冲着他舞阳传人的身份去的!”

“哎!由此可见王子岱城府之深,用心之毒,谋略之精。”

“王子岱登上王位没多久,因六世祖窥探天机改变未来的天罚终于降临。据史书记载,那一年的王都遭逢百年不遇的涝灾,暴雨一连下了三天三夜不止,淹没良田民宅无数,王都也变成了一片汪洋!史书只将此当做一次天灾记载,却不知这其实是一场人祸!”

慕篱亦是从史书中读到过那场天灾,同样不知原来这背后还有这样的曲折,原来原本的真相藏竟藏在舞阳秘闻中。

长庚接道:“舞阳巫族亦未能幸免,天降雷霆之怒,一夜之间整个巫族领地也几乎被夷为平地,族人因惊雷死伤无数,几乎到了灭族的境地!我虽无法亲眼见证当年那场浩劫,但从族史文字记载中,我依然能想象得到那是怎样一副惨烈的末世景象!”

激动的情绪令长庚双目充血,热泪盈眶。

慕篱无法对长庚所述感同身受,但他也能想象得到那惨烈的景象,恰如独孤仇告知他当年庚寅之变时他可以想见当年的大梁城该是何等惨烈的景象。

所以,他说不出任何的安慰之语,因为在那样的惨烈景象前,任何安慰的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长庚转身抹了一把眼泪,继而接道:“水淹王都,雷劈紫旭,天灾毫无停止迹象,六世祖心知,这一切皆因他一念之差误信了王子岱所致,他为那些因他而被殃及的无辜苍生悲愤交加,更为因他之过而遭到灭顶之灾的舞阳巫族悔恨不已。”

“就在此时,王子岱派人送来了书信,他在信中坦白了一切,并向六世祖忏悔,请求六世祖设法解救那些无辜的百姓,六世祖至此方知,原来他与王子岱自相识到结义,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骗局!”

随着长庚的心绪起伏,慕篱亦能感受到他内心的沉重。

“六世祖虽与王子岱有结义之谊,可他更爱巫族族民和天下苍生,所以他决定亲手了结这一切!”

听到这里,慕篱的心亦提了起来:“六世祖做了什么?”

长庚脸上的悲伤愈加浓烈,凄然道:“舞阳巫族世代单传,且因天罚反噬之故,历代族长都无法长寿,极少有活过不惑的,因此在每一代族长接任之时,通常都会由长老会从族中挑选数名优秀女子,最后由族长选定一名与其成婚,以保证巫族的延续。”

“王子岱之祸发生时,七世祖才出生不久,其母亦因难产而亡,在得知了王子岱的一切谋划后,悔恨交加的六世祖毅然抛下了尚在襁褓中便已失去娘亲的七世祖,留书请长老们代为抚养七世祖后便只身前往王都,亲手杀了他的结义兄长王子岱,他自己亦随后自刎,以彻底了却这段尘劫!”

长庚望向窗外滚动的流云,仿佛看见了遥远时空中六世祖与登上王位的王子岱决裂的最后场景。

空旷的大殿空无一人,冰冷寂寥,殿外风雨大作,雷电交加,六世祖右手紧握着深深没入身穿龙袍的王子岱心口的匕首,视死如归的脸上挂着一行冰冷的泪,王子岱满是鲜血的手亦用力地握住那柄匕首,热血顺着六世祖的手流入他的衣袖中。

王子岱脸上并没有悲伤、震惊、意外之类的表情,有的只是释然和解脱,就好像长久以来压在心底的石头终于被挪开了一般。

只见他对六世祖坦然道:“我想要的都得到了,今生再无遗憾,只独独亏欠了你。灵均,是我对不住你在先,能死在你手里,我无怨无悔!”

六世祖眼看着王子岱就那样面带解脱笑容在他眼前缓缓倒落却始终无动于衷。

呆了许久之后,他才缓缓蹲下身,依旧没有表情地伸手将深深没入王子岱心口的匕首拔了出来,鲜血便如卸了闸的洪水般喷涌而出。

然而,六世祖并没有看那不断喷出的血,而是面如寒冰地盯着那把匕首喃喃自语道:“舞阳灵均因一己之私,害大地染血,苍生受难,族人蒙劫,自知罪无可赦,唯一死方能偿还这一身孽债!”

六世祖视线扫过自己沾染了王子岱鲜血的手,还有他手中握着的匕首,然后终于将目光投向了一旁早已闭气的王子岱。

但见王子岱脸上释然的笑意仍未消散,六世祖脸上终于现出了浓烈的悲伤,点点滴滴皆化作痛心血泪滚落尘埃。

“大哥,当初你我结义之时曾向天起誓,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今日我弑杀兄长、残害生灵是为不仁不义,抛弃幼子、违逆祖训、愧对舞阳列祖列宗是为不忠不孝,如此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辈,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语罢,六世祖眼神骤然凌厉,用那把匕首果断而决绝地划破了自己的脖子,殷红的血瞬间喷涌而出!

感觉身体逐渐失灵,可六世祖仍向着大殿外拼死爬行,手臂竭力伸向那依旧压城的黑云和暴风骤雨、怒电疾雷沉痛忏悔道:“一切都是灵均的错……祈求上苍垂怜……不要再……牵连无辜苍生了……就让这场天罚……到此……为止吧!”

人世最后一滴忏悔之泪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六世祖的手臂终于无力垂下,偌大的殿宇,六世祖和王子岱相隔数步各自永远地闭上了眼,两人之间连着六世祖引颈自刎时血柱喷洒和爬行时血迹摩擦形成的一道惊心动魄的血途!

就在六世祖闭目之后,殿外天空多日凝聚不散的黑云终于透出了一丝光亮,紧接着更多的光亮接二连三透出,直到整片天空终于全部放晴!侥幸存活下来的人们狂奔着、嘶吼着、大声哭喊着,灾难终于过去了!

大殿之中,带着悲伤、愧疚、悔恨、满怀强烈负罪感离去的六世祖似也有所感应,脸上好似露出了欣慰的笑意。

第027章 巫族禁制传千年(下)

长庚再度抬手拭去脸上的泪,转身对慕篱接道:“从此以后,舞阳一族的命运就被彻底改写了,只因六世祖留书中传下来的一则祖训。”

顿了顿,长庚苦笑一下,摇头道:“不对,应该称之为诅咒更为恰当。”

慕篱了然,这应该就是长庚开头所说的累世诅咒的由来了。

长庚缓步走回床边,满身疲惫的样子重新坐了下来。

“前面说过,六世祖离开巫族时曾留书一封,内中除交代长老们代为抚育七世祖外,还留下了一则祖训,要求后世舞阳传人都必须遵守。”

“能被少当家称之为诅咒,想来这条祖训必然非同一般。”

“的确。六世祖遗训:凡舞阳氏传人,自吾之后,世代不得杀生,不得与庙堂有染,不得改变预知未来,否则祖宗不佑,天地不容!”

“祖宗不佑,天地不容?!”

如此严厉之语,确实更像诅咒。慕篱虽多少猜到了一些,但听了长庚的答案之后,还是免不了震惊。不过回想一下六世祖改变天机带来的严重后果,慕篱多少也能理解六世祖的良苦用心。

长庚苦笑:“从此,这便成为了舞阳后人必须遵循的祖训,是以舞阳巫族才会一直远离红尘,隐居深山幽谷,更不许族人擅自踏出巫族领地。”

“……这也是无奈。虽然这对巫族族民或许不公平,但这么做也是为了他们的安全着想。”

长庚对慕篱的理解表示感激,转而又道:“然而可笑的是,我不惹红尘,红尘自惹人,人的欲望总是超乎我们的想象,尽管我们世代都告诫人们逆天而为的风险,可还是有那么多人宁可付出惨重代价也要一意孤行,更可笑的是,身为舞阳巫族之人,我们能回应他人之所求,却独独无法预见自己的命数。”

这让慕篱感到意外:“身为舞阳巫族之人,却无法预见自己的未来?”

“很讽刺是不是?”

“……”

“此外,我们所能卜的未来也是有限的,毕竟我们是人不是神,无法看破所有天机,而有些天机,即便我们能看破也不能说破,就算说破也无法改变。巫族虽能看破天机,却无逆天的本领,若有人企图违背天意逆天而为,扰乱天道循环,则势必会付出惨重代价,其结果还不一定能逆天,因为有一只无形的手掌控着世间万物的命运,无论我们怎样挣扎,这只手最终都会将一切扳回既定的轨道,我们的先祖已经用血的教训印证了这一点。”

慕篱点头表示明白,因为改变天机的后果,长庚道出的巫族悲惨往事已说明了一切。

“所以我说,舞阳巫族根本就是一个悲哀的存在,而身为舞阳传人,又有哪一代不是活在悲哀中呢!”

直到此刻,慕篱终于明白了那股围绕在长庚周身挥之不去的悲伤从何而来。身为舞阳传人,他背负着传承舞阳巫族的沉重使命与责任,人生轨迹早在出生之前便已被拟定好,甚至连枕边人都只能被动选择,如此人生,心头岂能不悲,肩头焉能不重?

长庚见慕篱担忧神色,笑道:“二公子不必为长庚不平,我虽对巫族命运有如此定见,却并不代表我便怨着这样的命运,相反,这是我自愿承担的责任与使命。”

慕篱以眼神询问长庚未尽之语,长庚含笑接道:“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许多事即便我们能预料到结果,但却无法得知其过程,就好比我们每个人都知道生命的终点是死亡,但通向这个终点的过程会如何,我们都无法预料。终点虽同,路却有千万条,要怎么走取决于我们自己。”

慕篱浅笑道:“少当家这个比方倒是新鲜。”

长庚接道:“正如二公子立誓不惜一切也要助大公子一偿夙愿,长庚亦有即使赌上性命也要守护的东西。我爱巫族,也爱我的族民,为了守护他们,完成先人遗愿,我会不惜一切!”

天机迷俗眼,尽诱贪嗔痴。

曲直凭人论,是非任人说。

可怜此身不由己,半缘宿命半缘心。

面对这样的舞阳长庚,慕篱只觉一种心心相惜之感油然而生。同样是默默守护,但长庚所背负的远比他要沉重得多,他为之钦佩,更为之心疼、怜惜。

慕篱敬重揖道:“当世能有少当家这般豁达有担当者实难寻觅,篱佩服之至!”

长庚轻轻一摇头,看着慕篱的眼中充满怜惜道:“二公子此言差矣,相比之下,二公子日后将要背负的也许会比长庚更多。大公子的帝星命格注定了他会有一条艰险之路要走,而二公子你身为辅星要走的路或许会比大公子更加艰险,因为帝星之路再险再难都是走在光明之下的,可身为辅星就未必了,也许你将要踏上的是一条无尽的黑暗之路,而长庚希望二公子将来无论遭遇如何都不要轻言放弃,就算是为了大公子,你也要坚强地活下去!”

慕篱听出来了,长庚这话其实是在暗示他未来的路必定充满坎坷,但碍于祖制,他又不能言明,这大概也是他先将祖制相告的用意,同时也是让他亲耳听见慕荣之选择的用意。

慕荣以命换命救了他,那他自然也该以命相报,更何况那是他的兄长!从他对天立誓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决定,为了兄长,将来不论遇到何种困难,他都会坚强地走下去,直到生命终结!

慕篱就着坐在床上的状态向长庚一揖:“多谢少当家,篱慕铭记于心!”

长庚亦就坐着的状态含笑回礼。

随后慕篱又道:“篱还有个疑问,适才少当家似有意阻拦我说出双腿已愈之事,想来少当家此举必有深意。这么多年来,府中不知请了多少名医花了多少银子,都没能治好我的腿疾,而巫族竟能在短短数天之内就将它彻底治愈,实在无法不让我好奇啊~”

长庚含笑摇头神神秘秘道:“天机不可泄露,但长庚可以断言,在不久的将来,此事必定会对二公子有所助益。”

慕篱聪慧玲珑,自然明白长庚之意,也不再纠缠。

“即是如此,那篱也不好再强求,只是不知我要等到何时才可将此事告知众人?”

长庚又故作神秘道:“这个嘛……待时机成熟,二公子自然就知道了。”

看来这个人是打定主意什么都不会说了。

“巫族果然是个充满神秘的地方,呵……”

长庚对慕篱这句好似牢骚的话也只是一笑回之。

“日后二公子若有难处,可随时来巫族,长庚虽能力有限,但只要我能办到的,必会全力相助。”

慕篱再次揖道:“如此,多谢少当家了。”

长庚含笑起身,对慕篱也是一揖,而后道:“今日一番长谈,想必二公子也乏了,若无他事,长庚便先告辞了,稍后我会叫人送些吃的来,晚些时候我再来为二公子把脉。以二公子的身体状况,估摸着再休养个三五日就能恢复元气了。”

慕篱充满感激礼貌相送:“有劳少当家了。”

长庚含笑摇头再轻轻一揖,而后转身离去。

不知是否是那碗药膳的缘故,慕篱目送长庚离开后,果然便觉疲乏感汹涌袭来,很快便沉沉睡去。

第028章 离人峰上复仇者(一)

大魏西南边境,千流河流经处,在中原与南齐、北楚交界地带有一片广袤的山林,其中山川密布,林海繁茂。

因地处三国交界,且占地颇广,这片山林便成了极受各类乱党匪贼钟爱的圣地,常有山贼出没,拦路打劫、杀人越货之事时有发生,各路妖魔鬼怪横行无忌,故世人称之为“妖魔山”,人人避而远之。

此山中有一陡峭山峰,名曰离人峰,悬崖绝壁几千丈,绿萝袅袅不可攀。

峰上有一浩瀚建筑群蔚为壮观,是为名震江湖的司过盟总舵之所在。

群中有双子高崖,以悬空吊桥相连,一曰断肠崖,一曰鸢栖崖。

断肠崖上群英墓,沉埋多少忠烈骨。

鸢息阁中复仇者,多少幽恨无人诉。

离人峰是司过盟总舵八坛驻地,自然也是四大上位尊者及直属四大尊重的亲卫团之常驻地。

而总舵的中心便是双子崖,断肠崖上群英墓为沉埋故去同胞之地,而鸢栖崖则是司过盟的心脏之所在。

鸢栖崖上有座五层标志高阁,名唤鸢息阁,独立成院,是为江湖名门司过盟之主的居所,也是司过盟的核心之所在。

这里除了司过盟大管家周桐、四大上位尊者以及亲卫团,其他任何人未经允许一律不准靠近,崖下总舵八坛的人可以通过一条石径直达群英墓祭奠逝者,却不能无令擅自通过吊桥往鸢栖崖。

总舵人人皆知,无外出任务的上位尊者及亲卫团是轮流值守鸢栖崖的,并且始终保证至少有一名上位尊者留守总舵。

上位尊者自不必说了,直属四大尊者的亲卫团也都是从一年一度的比武招募盛会里层层选拔出来的高手中的高手,精英中的精英,盟内兄弟习惯称他们为亲卫团,试问有他们保护的地方,谁敢擅闯呢?

再者,依照盟里规矩,他们也没有闯的必要,八大坛主若是有事,都是通过值守的上位尊者上传下达的。

万籁俱寂的夜,鸢栖崖上寒风犹厉,呼啸如厉鬼哀嚎。

鸢息阁之巅,独孤仇卧房内,四大尊者都紧张地盯着床边的大夫兼司过盟大管家周桐。

只见他将看起来十分干净、不沾染一丝血渍的纱布拆下,独孤仇心口的箭伤已基本愈合,身上其他外伤也都好得差不多了。

原本这该是值得高兴的事,然而众人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原因便是独孤仇腰线附近隐隐浮现的几条黑线。

这些黑线看似杂乱无章,实则都在朝一个方向伸展——心脏。

一屋子的人都不说话,很是沉闷。

到底还是云清最是憋不住,率先开口问周桐:“周伯……”

他尚未说出什么来,周桐便沉重地叹了口气,起身站到一旁,看着靠在床边面带笑容的独孤仇愁苦道:“老夫与翊尊者连日推敲都未能破解此毒究竟为何,故而用药时也不敢冒任何风险,以免药性相冲催化毒性伤到主君。”

一旁的云翊捏紧了拳头咬着牙沉着脸不说话。

“可任由这毒继续存在下去,难道就不会伤到盟主了吗?”云清问。

“当然会!”周桐猛提嗓门瞪着云清道:“此毒虽一直被我们用药压制着,可它却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主君的身体,若毒素漫延至心脉,到时就算是顾老神医只怕也无力回天了!”

云清闻言当下就跳起来了:“那还等什么,赶紧想办法解毒啊!”

周桐翻了云清一个白眼:“我们若是能解,又岂会拖到今日?!我们连主君中的是何毒都不知道,更别提破解此毒配方了,破解不了此毒配方,我们就无法着手研制解药,你以为我们不想早日为主君解毒吗!”

云清被周桐一呛一瞪,瞬间泄了气。

周桐接道:“老夫若知此毒配方,又怎会坐以待毙!翊尊者若知此毒配方,又何至于以身试毒!清尊者可知以身试毒有多危险?”

当年独孤仇就曾为救发妻而不惜以身试毒,好在最终有惊无险,妻子救回来了,而他也不过是损了寿数,少年白发了而已。

听了周桐的话,云清猛然看向云翊:“难怪你的脸色越来越差,小妹,原来你在试毒?!”

云翊沉默不答,云清顿时又气又恼又心疼,更恨自己无能,一点也帮不上忙,转身一拳头砸在墙上!

一旁云殁与云酆皆未表现出一丝惊讶,因为他们早已觉察出云翊的异状,也知此毒之厉害,更知即便他们阻拦云翊也不会听,所以便由着她去。

正如他们所知,云翊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用毒高手,若是连她都束手无策,那他们又能如何呢?

云清捏紧了拳头,脑中瞬时闪现一个冲动的念头,云酆只看了一眼便知他所思所想,立刻出声道:“哎~清弟,打住,打住啊,你可千万别有什么疯狂的念头。”

云清斜他一眼,恨恨地瞪着他道:“你又知道我在想什么了!”

云酆举起折扇在自己额头戳了戳,摇头叹气道:“清弟,我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但你若是想单枪匹马硬闯皇宫去讨解药,那我劝你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哼!”云清不服气地偏过头不理会云酆,这个人总是这么轻易就看穿他的所思所想。

云酆耐着性子道:“你应该清楚,自从楚天尧查出盟主的身份之后,他便无时无刻不想置盟主于死地,你认为他会留下任何可能的生机给盟主吗?在当前这种情势下,任何不理智的行为都无异于自寻死路。”

“那照你这么说,难道我们就只能等死吗!”

云酆沉默了,看了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云殁,又看向一脸淡定的独孤仇,垂头重重一叹:“哎!”

云酆十分明白事态非常,想从楚天尧那里讨得解药是绝对不可能的,而唯一有望解毒的顾老神医又已消失多年,以司过盟如此庞大的情报网也遍寻不得,盟主此回怕是真的劫数难逃了。

云翊一握拳一咬牙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将头埋得很低很低满是自责与愧疚更加不甘道:“都是属下无能!”

独孤仇笑道:“云翊,你是天生的用毒高手,十五岁便被江湖中人冠以‘血凤’之名,用毒功夫堪称天下一绝,这么多年来,我还从未见你失手过呢~”

“盟主!”云翊都快急哭了,独孤仇却还有心思开玩笑。

“呵呵……”孤独仇轻松惬意又充满宠溺的一笑:“起来吧,不要再为我试毒了,生死有命,我不强求,你们也不必强求。”

一旁周桐闻言未做声,只是一声叹息。

他是云家的旧仆,跟随独孤仇多年,深知独孤仇的脾性。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对于挽救云氏一族的前太子含冤惨死之事,多年来独孤仇都在竭尽所能替他报仇讨公道,甚至为不牵连云氏一族而不惜弃幼儿于不顾,还断绝了与云氏一族的所有联系,足见其志之坚。

自司过盟创立至今的这些年里,独孤仇为楚天祁所做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点滴见证亲历,这回中毒更是昏迷七天七夜才醒来,险些就此赴了黄泉。

“周桐,我还能撑多久,你说实话。”

周桐内心说不出的复杂,然独孤仇的话充满无形的威压,他只得老实回答:“若此毒不解,仅靠我与翊尊者压制毒性,最多……还能撑三个月。”

“呵~”独孤仇好似对此毫不在意:“还有三个月啊,足够了。”

“盟主!”一屋子的人着急上火,他却一脸云淡风轻。

忽而口吻一转,独孤仇严肃道:“今日之事,除你们之外决不能让任何人知晓,我的意思你们可明白?”

独孤仇是司过盟的支柱,核心若有动摇,势必会撼动整个司过盟,尤其是在大事将成的这个节骨眼上,他们更不能有丝毫松懈,否则情况可能会一发不可收拾。

众人一阵沉默后,终于齐声应:“是!”

独孤仇心头的石头终于松了一点,接下来就是要最大限度地利用自己最后的时间处理身后事了。

忆起数日前那次行刺,独孤仇只觉胸口像是有什么堵住了一样,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周桐见他满腹心事愁眉不展的模样,叹道:“我就说这次不该去的,狗皇帝摆出那么大的阵仗,分明就是设好了埋伏等着我们往里跳!若非如此,你又怎会中毒!”

独孤仇苦笑道:“可他那么大张旗鼓地行动,毫不隐藏自己的行踪,在我看来就像是在对特定的人发出特定的信号:我在这里,你不来吗?而事实证明,他的确就是这个意思,不是吗?”

周桐无言以对。

正如楚天承所料想和慕荣所怀疑的那样,楚天尧此次出巡的确另有目的。

第029章 离人峰上复仇者(二)

天启帝下榻之行宫举行宴会的那一夜,守备相比出巡以来的任何时候都要松懈,独孤仇代领数十名精英高手趁外围守备禁军换岗的间隙潜入行宫,并趁所有将士及随行宫女太监官员们吃喝正乐时偷偷潜入了内院。

是时,因天启帝特意下令让所有御前亲卫都撤出了内院,是以他身边只有环妃以及几名贴身服侍的太监、宫女,其中就包括太监总管姚辅仁。

独孤仇到现在都还记得,在随从们将寝室的烛火都熄灭了之后,他亲眼看着天启帝先弄晕了龙榻上的环妃,保证她不会中途惊醒,然后一个接一个地拍晕了守夜服侍的太监和宫女。

多年的帝王生活并没有让他生疏了拳脚功夫,身手仍旧干净利落。

待所有闲杂人等皆处理完毕后,楚天尧方对着空无一人的寝室道:“贵客既然来了,就请现身吧,朕等你们很久了。”

独孤仇锦衣面具现身,黑暗中与楚天尧隔着十来步的距离相对而立,四大尊者及其他人则奉命隐藏在暗中,伺机待发。

楚天尧见到独孤仇便以半开玩笑似的口吻道:“在朕面前,你的伪装毫无作用,摘了吧。”

独孤仇也不磨叽,果真摘下了面具,看着不远处那张冷月寒光映照出的陌生又熟悉的脸问:“我一直不明白,你究竟是如何查出我的真实身份的?若我的情报无误,你的人应该至今仍无所收获才对。”

“呵~独孤仇,或者朕该称你一声云公子,你不觉得这个问题太过愚蠢吗?你认为朕会回答你吗?”

“呵!的确,是我忘了,你是楚天尧,最擅心机,刻薄自私,冷血无情。你说你等我们很久了?呵~该说是你太过自负,还是太小看我的能为,你就不怕真的死在我手上吗?”

对于独孤仇话中的冷嘲热讽和毫不留情,楚天尧充耳不闻,依旧霸气自信道:“当今世上想取朕性命之人何其多,不差你一个,朕既敢设局相邀,便有十足的把握。若非朕特意转移了御前亲卫的注意力,并刻意调整了别苑的守备级别,你以为凭你们就能顺利潜入朕的寝室吗?”

“……”

“朕知道,倘若朕不亲自现身,诱饵就不够大,你就不会上钩。这么多年来,包括你在内,那些一直躲在暗处的乱党有多想要朕的命,朕十分清楚,所以一旦你有机会,朕十分有把握,就算明知是陷阱,你也一定不会放过!”

“……”

“不过你也让朕意外,这么点人就敢来行刺,难道你就不怕有来无回吗?”

“哈,刚才的话我原样奉还!你既敢设局相邀,我独孤仇又岂是贪生怕死之辈!况且,我命不久矣,你又何尝不是,你根本没必要为了杀我而如此大费周章。说吧,你诱我前来,目的究竟为何。”

“呵~不愧是与朕作对十八年的人!这么多年来朕竟一直不曾察觉你在朕身上做的手脚,就连太医们也不曾看出任何端倪,这让朕不得不佩服你的手段。”

天启帝的身体大约从三年前开始就不怎么行了,时常伤风咳嗽什么的,太医们检查的结果都只是气弱体虚,虽一直用各种昂贵的补药调理着,但始终没怎么好转,反而每况愈下。

每隔一两个月,他总要大病上一场,每回太医署的人都要被吓出一身冷汗,好在每回天启帝基本上只要卧床休养个三五天就能好转。

然而,这种情况持续到今夏终于被打破了。

夏末时节,天启帝再度病倒,连续半月始终处于半睡半醒、迷迷糊糊的状态,朝政基本由政事堂代理。

之前从没出现过这种情况,可把太医们急坏了。不仅他们急坏了,满朝文武也急坏了,朝堂内外人心惶惶。好在经过一个多月的医治后,天启帝终于是好起来了,又经过近一月的调养,他才终于病愈,人心也才终于安定下来。

之后没过多久,南境千流河域就发生了水灾,大病初愈的天启帝不顾群臣反对,坚持要亲自去巡视灾情,这才有了眼前这幕。

原本朝臣们反对天启帝南巡,其一是为他的身体担忧,其二便是安全问题,因为他们十分清楚,想要造反叛乱的人太多,想要冒险行刺的也不在少数。

天启帝似乎也预感到了什么,故而在近两年来动作频频。而经过那场大病之后,他又不顾满朝文武的反对,毅然决定南巡。

南境这次水灾确实并没有严重到需要他亲自巡视安抚的程度,可他却一意孤行,非要亲自南巡,这让官员们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天启帝如此固执究竟为哪般。

“朕很好奇,你究竟是如何越过皇宫层层检验对朕下毒的?”

“这个嘛……”

独孤仇往楚天尧身后瞥了一眼,楚天尧心头一惊,回头便见龙榻上的华衣少妇婀娜多姿走下地来,停在楚天尧面前,朝他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福礼:“妾身见过陛下。”

她是宠冠六宫的环妃,五年前,十六岁的她通过选秀入宫,从此成为了天启帝身边的宠妃,五年来恩宠不辍,羡煞后宫众妃嫔。

楚天尧盯着眼前佳人,刹那间陷入了诡异的安静,而后突然放声爆笑:“哈哈哈!是了,我早该知道的,这世上不可能有如此相像的两人,就算是孪生姐妹也不可能生得完全一样,原是我太过痴望,是我太过痴望!哈哈哈……”

朦胧月光之中,楚天尧眼前浮现出那年在江南水乡初遇那个有孕在身、尚未丧偶的少妇时的情景,脸上竟也浮现出了罕见的柔情,一直表现得霸气淡定的他,此刻眼中竟泛起了泪光。

“摘下你的面具,让朕看见你的本来面目!”

楚天尧不容忤逆的命令口吻中带着盛极的怒火,他不许这个冒牌货再继续顶着他心爱之人的脸招摇骗世!

环妃看了一眼独孤仇,独孤仇对她点了点头,女子这才伸手揭去了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五官小巧、眼中充满成熟睿智的娃娃脸。

她是云殁座下直属亲卫队一分队的队长云影,善易容伪装,行踪飘忽不定,多执行绝密行刺任务,是独孤仇安排在楚天尧身边的王牌。

“哈哈哈……”

看着云影那张陌生的脸,愣了片刻的楚天尧突然以手抚额,发出沉闷的笑声,笑声中透着无尽的悲凉。

然后,他将阴冷而愤怒的视线投向独孤仇:“想不到大哥就算是被挫骨扬灰了也不肯死个干净,还留了你这么个大祸害!”

独孤仇明知楚天尧是故意激怒他,却还是听得脑门一抽,怒火直往上蹿。

楚天尧见独孤仇隐忍怒火的样子小人得志笑道:“怎么,这就动怒了?那我后面的话要怎么说下去呢,嗯?”

独孤仇忍着怒火道:“楚天尧,这么多年来,你可曾悔过?若是给你一次重来的机会,你是否还会弑兄造杀,血洗皇城,谋朝篡位?”

“哼!”楚天尧一侧身一甩袖仰天道:“当年之事,我楚天尧从未后悔过!就算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我依然会那样选择,因为这就是生在帝王家的宿命,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四目相对,独孤仇被楚天尧的话刺激得五官直抽搐:“楚天尧,你真是丧尽天良,罪无可赦!禁军将士何辜?大梁百姓何辜?太子府上下千余人何辜,为了你的野心你的欲望,就让他们陪葬!你就不怕他们的冤魂夜夜梦中向你索命嘛!”

“笑话!从古至今,哪朝哪代的霸业不是鲜血染就,白骨累成?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乱世,弱者注定只能沦为强者刀俎上任人宰割的鱼肉!我这一生杀孽无数,想向我索命的人何其多,我若是怕,岂不是要夜夜不成眠了,又如何能安然活到今日!”

独孤仇怒极吼道:“楚天尧!”

“盟主!”云影及时拉住了险些暴走的独孤仇。

“别动气~别动气~我还没说到重点呢~”楚天尧一副得意的表情看着独孤仇道。

独孤仇心里清楚,楚天尧特意设局请他入彀,绝非只是为气他一遭,所以他做了一个深呼吸,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

“楚天尧,不要再逞口舌之快浪费彼此的时间,赶紧说出你诱我前来的目的!”

楚天尧似笑非笑道:“那我便如你所愿,希望你听了之后不要吐血。”

独孤仇无视他的讥讽,他已经决定了,不能再受他挑唆,被他牵着鼻子走了。

第030章 离人峰上复仇者(三)

楚天尧嘴角露出一丝奸笑,开始他的诛心之论。

“独孤仇,你之计谋能得逞,只能说是天意,天既要亡我,那我无话可说,但你可知,该为当年之事付出代价的人不该只有我一个。”

独孤仇眉头一拧:“你什么意思?”

楚天尧笑得更加肆无忌惮:“什么意思?独孤仇,你当真不明白吗?”

意外的展开让独孤仇一时受到巨大冲击,令他的大脑好似打了结。

“……你的意思是说……当年之变除了你之外,还有其他人参与?!”

楚天尧并未回答,只是静静地笑看着情绪顿时错乱的独孤仇,脸上露出无尽的报复快意。

独孤仇突然觉得自己的手脚似乎有些不听使唤,由心头散开的恶寒已渐渐开始侵蚀他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随即,也不知哪里涌上来的力气,他突然上前一把揪住楚天尧抓狂地问:“是谁!那个人是谁?!”

楚天尧却是不慌不忙道:“我会告诉你他是谁,不过不是现在。”

独孤仇揪着楚天尧的衣领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楚天尧!!”

楚天尧依旧不紧不慢道:“我来,就是为了能与你当面一谈,若是现在就告诉你一切,你还会让我平安回到大梁吗?并非是我怕死,我手上沾染了太多无辜人的鲜血,早已将生死看透,老天爷何时要将这条命收回,我都不会觉得奇怪,但我不能死在此时此地,那样京城势必大乱,京城若乱,则大魏危矣。”

独孤仇冷嘲道:“你也会担心京城混乱天下干戈兴起吗?”

楚天尧嘴角一撇:“那是自然,那样大魏江山就不能顺利传到我儿子手里了,楚家天下便极有可能重蹈那些短命王朝的覆辙,改作他姓了。”

独孤仇低头自嘲一笑:“是我天真了,竟然以为你会担心无辜的百姓。”

独孤仇终于松开了楚天尧,楚天尧妆模作样地掸了掸衣襟。

独孤仇好似恢复了冷静,冷静的外表下压抑着愤怒,冷眼看着楚天尧道:“你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设下此局引我入彀,用意何在?又为何直到今日才告诉我这些?”

楚天尧负手睥睨道:“如你所言,我活不了多久了,所以自然要为我身后的江山和我儿子做打算,司过盟强大的情报网和堪比大内的江湖豪杰就是我所需要的。之所以现在才告诉你,自然也是因为我命将休。我在,那人尚能有所忌惮不会轻举妄动,一旦我归尘,那人势必会有所行动,所以,我需要一个强有力的伙伴。我即将得到应有的惩罚,但那人还在,我想,誓要为大哥报仇的你是绝不会允许他继续逍遥人间的吧?”

独孤仇不语,只胸怀愤怒冷眼看着楚天尧得意的笑。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这就是我邀你前来的目的。”

就在这时,独孤仇突然心口一阵剧痛,令他脚下一软重重跪地!

“盟主!”

伴随近处的云影的叫声,四大尊者也闪现近前。云翊快速替独孤仇诊脉检查,而后神色骤变,轻吐一句令众人心惊肉跳的结论:“盟主中毒了!”

“什么?!”云清第一个稳不住道:“我们一直在此守候,未见任何人任何攻击,盟主怎么会中毒呢!”

云清脑袋一转,猛然看向不远处挺直腰杆看着他们的楚天尧。

难道……?!

其余人皆已明了,也纷纷看向楚天尧。

只见楚天尧一脸帝王霸气看着独孤仇笑道:“独孤仇,行刺于朕可是灭九族的大罪,朕不追究你的亲族,还大发慈悲地告诉你当年的真相,已经够仁至义尽了。”

“狗皇帝,快把解药交出来,不然我杀了你!”云清突然发疯想扑上去,却被云酆抢先一步拦住。

“你又做什么!这种时候你还要跟我作对吗!”

面对云清的怒火,云酆面色平静如常,看着楚天尧道:“他既能神不知鬼不觉在我们都在场的情况下对盟主下毒,就说明他早已有所准备,就算我们杀了他,他也绝不会交出解药的。”

楚天尧笑道:“看来,还是有明白人的。”

他转而看向捂着心口冷汗直冒的独孤仇道:“你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给我下毒,我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给你下蛊,这种毒天下间无人能解!独孤仇,我楚天尧一向心胸狭窄,你让我活得不痛快,我自然也不会让你好过!哈哈哈!”

独孤仇瞬时明白了,楚天尧这算是在威胁他,若他肯答应楚天尧的条件,帮着他儿子在他死后对付那人,他便替他解毒,否则就拉他和他一同赴黄泉,果真十分符合楚天尧的作风!

这时,倒在龙榻边的姚辅仁醒了,被他弄晕的太监宫女也都接二连三地醒了。

姚辅仁一见这满屋子的生人,瞬间本能地尖着嗓门喊道:“快来人哪!有刺客!护驾,护驾!”

众人扶起心口疼痛稍缓的独孤仇,楚天尧看着他一字一句道:“独孤仇,机会朕给你了,能不能抓住,就看你的造化了,想知道真相,就亲自到大梁来要答案吧!当然,前提是你能逃过此劫,哈哈哈!”

众人不由分说带着独孤仇往外面退,众宫女太监连忙将楚天尧护在身后,而外面闻声赶来的禁军转瞬就将独孤仇众人包围,楚天尧当众下令:“给朕拿下这些胆敢行刺的司过盟乱党!切记,独孤仇朕要活的!”

千钧一发之际,楚天尧最后对包围圈中的独孤仇道:“独孤仇,朕在大梁等着你!”

独孤仇知道,楚天尧是笃定了他一定能逃出他的追杀,所以才那样说的。

鸢息阁内,云酆问独孤仇:“那狗皇帝的话,盟主信吗?或许那都只是他为了保命而编造的说辞呢?”

独孤仇看向云酆笑道:“你会这么问我,代表你心里也有动摇,不是吗?”

云酆不语。

独孤仇接道:“他如此大费周章地冒险出巡,还特意制造机会让我们得以潜入他的寝室,就是为了能与我面谈一次,想来他应当不会说谎,况且我们都很清楚,他的命也快到头了,他没有理由为了骗我而设计如此麻烦的一局吧?”

云酆被说服了。

“那……盟主作何打算?”

独孤仇仰望虚空悠长道:“我一定会在生命结束之前去京城会会他,亲耳听听他所谓的真相。”

“倘若真如他所言,幕后主使真的不止狗皇帝一个,那……盟主又将作何打算?”

独孤仇眉头一皱,沉默了许久,眼前忽而浮现出慕篱睿智灵动、温润清雅的脸,随即他笑了,看向众人眼含希望道:“若真如此,那也只能交给你们来对付了,我的使命就是终结楚天尧。或许,这便是天意。”

“盟主!”云清又气急败坏地叫道。

然而独孤仇仍是一脸从容中透着淡淡的悲伤的笑容道:“黄泉路上有楚天尧作陪,值了。断肠崖上群英墓,那些为大义牺牲的弟兄们也终于可以瞑目啦!”

周桐闻言忆起司过盟成立之初派去执行刺杀任务的弟兄都十去九无回的日子,不禁也感慨道:“想当初若非恩公及时出现指点迷津,也许我们至今都还在无休止地刺杀中挣扎吧?”

云酆插话问:“周伯所说的恩公是何人?”

“这说来话就长了,那时你们都还未入盟。”周桐眼神迷离好似在透过时空看向久远前的岁月。

“那是发生在司过盟建立之初的事了。最初司过盟只是一个执行暗杀任务的纯杀手组织,规模小,人数少,做法单一,效率低下。楚天尧篡位后大概也知道想杀他的人很多,所以就窝在皇宫里不出来,即便偶尔出来一趟也都是禁军前呼后拥,重重保卫,让人无法近身,我们便只好转向闯宫行刺,可我们每一次的刺杀计划都止步于宫墙之外,死伤众多不说,还连楚天尧的一根头发丝儿都碰不到!直到有一天,恩公出现为我们指明了出路。”

云酆听出了他话中的门道:“这便是司过盟武商分治的由来,以明里武舵反叛朝廷为掩护,商舵暗中培养壮大司过盟真正的根基,所谓大隐隐于世,当真高明。”

“没错,就是这样。”周桐点头道:“除此之外,恩公还指点我们改变刺杀策略。”

云酆一点就透,恍然大悟道:“哦~所以才有了云影近身潜伏的计划。”

云影其实也是个可怜人,是天启朝廷腐朽统治下地方军府与州县官吏勾结催生出的苦难百姓代表。

第031章 离人峰上复仇者(四)

十三岁那年,云影的家乡闹饥荒,州府县衙与军府层层勾结,侵吞赈灾粮款,眼睁睁看着百姓饿死,官府非但不闻不问,反而变本加厉地欺压百姓。

百姓若反抗,就会被诬为暴民,被肆意残杀,若逃亡,则会被说成“有投敌叛国之嫌”而通通下狱,以免他们逃出管辖地界走漏消息。

结果可想而知,那是民怨戾天,一片人间地狱!

当然,尽管机会渺茫,但还是有侥幸逃出去的,云影的母亲便是其中之一,其父则为掩护他们母女逃出去而惨死在了官军刀下。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云影毕生铭记!

她们母子逃出之后也没好到哪里,本就饥寒交迫,偏又遇到山贼劫色,母亲拼了命地护女儿,希望能保住女儿的清白,结果也不幸惨死在山贼刀下。

山贼固然可恨,但让这世道变得如此黑暗不仁的官府、朝廷乃至狗皇帝更可恨!

杀母之仇亦不共戴天,云影亦毕生铭记!

眼看她就要被奸污,绝望之际,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救了她,还将她带回家中养伤。

这汉子原是隔壁军府主帅手下的一名亲兵,因在一次战役中失去一条手臂,帅府发了抚恤金就让他回家务农去了。

本就失了一条手臂,再加上脸上还有征战留下的伤疤,所以回家后一直讨不到媳妇,为此家里的老母亲很是发愁。

于是,亲人不在、无家可归的云影为报答救命之恩,便顺理成章地以身相许了,婚后她才发现,这汉子虽长得五大三粗,但其实是个知冷知热、很会疼媳妇的人。

老母亲因儿子讨到了媳妇,还是个生得如此水灵、一看就是受过良好教养的大家闺秀,简直像是捡到了宝,也对她好得不得了,一家三口也算幸福美满。

谁知天地不仁,灾祸再次降临。

无良官府肆意增加赋税,交不出便强收田地房产抵押,这等于是要绝了一家人的活路,他们自然是奋力抵抗,岂料黑心官兵抢红了眼,竟对百姓下杀手,婆母不幸死在了官兵刀下。

然而灾难并未就此结束,一群没了良心的官兵见到娇滴滴、水灵灵的云影竟又起了歹心,丈夫因老母亲之死和辱妻之怒奋起反抗,可他一个人哪里敌得过那么多官兵呢,何况他还失了一条手臂,终究也命丧于吃人官兵刀下。

又一次,陷入绝境中的云影仰天怒吼,骂天不长眼,天道不公!

婆母之死,杀夫之恨,云影毕生铭记!

就在绝望之际,又一次的奇迹出现了,下山巡视分舵的云殁刚好经过那村子,恰好听见了云影的绝望悲吼,及时赶到,手起刀落,又准又狠地灭了那群人性尽丧的人渣,救下了她。

从此,她便加入了司过盟。正巧此时赶上高人指点美人计,又正好云影竟长得与已故容妃有五分相似,只要稍做易容,便可天衣无缝。

杀父害母,屠戮婆母,夺夫性命,恰好能有机会亲手报此血海深仇,她又怎会放过!

所以,她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了,义无反顾地进宫去服侍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如今,她不辱使命,任务达成归来,也算是了了她此生最大的心愿。

从此,她的人生目标便由报仇转为报恩。

司过盟救了她的命,更为她提供了手刃仇人的机会,是故她决定长留司过盟,发誓愿终身为司过盟效命。

再者,如今就算让她离开,她又能去哪里呢。天地虽大,而她却已无家可归,更无一亲人在世,司过盟就是她唯一的归宿。

云酆一边用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肩膀,一边思索着说道:“嗯~原来如此,明里武舵反抗不成,还有暗中商舵可自由活动,更兼有细作潜伏,如此三管齐下,总有一种方法能达成目的,而武舵明面上声势浩大的反叛行动可以最大限度地转移朝廷的注意力,使他们无暇发觉商舵才是我们真正的根基,也能掩护宫中潜伏的暗桩。”

周桐点头补充道:“其实在你们入盟之前,我们的潜伏计划也一直在进行,但都不是很顺利,直到五年前云影成功潜入皇宫,我们才终于有了直接下手的机会。正是由于恩公的及时指点,才让我们少走了许多弯路,司过盟才会有如今的规模和根基。”

如今的司过盟,所有商舵全部以酒楼、茶庄、客栈、戏院、艺馆、各类商铺等经商模式遍布天下,进可经商盈利,为明里武舵活动提供经费,退可黑衣亮剑执行任务,践行“惩奸除恶,止戈戢武,靖平沧浪”的立派宗旨。

而这些商舵都是直接对四大尊者负责的,除了四大尊者、盟主及可信任的人之外,决不让任何可疑人士接触与商舵有关的任何信息,以免情报泄露。

各地武舵则由总舵八坛划分区域管理,总舵八坛排行由大到小分别为绝地坛、挟翼坛、逾辉坛、翻羽坛、超光坛、奔宵坛、超影坛、腾雾坛,其中前四坛是由四大尊者挂名,实际上一般都是由副坛主管事。

各地分舵上报事务,原则上由各分管坛主根据情况自行裁决,若遇无法裁决者,则上报上位尊者,再不然就由上位尊者禀报盟主裁决。

总舵各坛及各地分舵可根据盟规自行承接外来任务,但总舵各坛最主要的职责还是守卫离人峰以及管理好各自分管区域内的武舵,上位尊者也会不定期全国巡查。

至于任务级别,各地分舵主可根据当地实际情况和盟规酌情定夺,通报总舵分管坛主备案即可,如遇分舵主无法定夺的,就根据前述程序上报总舵。

而无论是总舵发布的任务还是对外承接的任务,都是根据等级不同而差异定价的,级别越高,报酬自然也就越高。

此外,总舵还有数百直属于四大尊者的独立精英团,亦即亲卫团。

每年初春,盟里都会举行一次精英选拔,进入总决赛的人将由四大尊者依据各自秉性与喜好挑选精英编入各自的亲卫团,到如今已延续了十多年。

对于所有盟里兄弟来说,没有什么能比入选上位尊者直属亲卫团更荣耀的事了,所以每年集英帖一发,包括总舵八坛在内的全国各地武舵都会有报名参选的人,声势浩大,盛况非凡。

至于选拔结果,基本上每年都是云殁最少,能被他挑中的最多只有两三个,最糟糕的情况是一个都挑不中,所以至今他座下亲卫团数量还不足五十人,可以想见这五十人那绝对个个都是顶尖高手。

人数最多的自然要属云清座下了,最爱折腾爱热闹爱花哨,每年考验人的方法也是花样百出,看中的人最多时可达十几人,最少也得有三五个,所以云清座下亲卫团已超过百人,当然也都是经过层层考验严格选拔百里挑一的精英。

商舵自然也会有报名者,只不过都是走绝密渠道,且从商舵选拔出来的精英对外身份都是绝对保密的,所执行的任务通常也都是绝密任务,比如潜入皇宫的云影。

第032章 离人峰上复仇者(五)

接过周桐的话茬,云酆忽而坏笑道:“其实武商分治还有一个更妙的好处,那便是借平乱之机安插一些‘平叛有功’的弟兄打入朝廷,经过多年的潜伏,他们会成为我们对抗朝廷的有力武器,这才是明暗三管齐下更为厉害之处。”

独孤仇咧嘴道:“你小子,眼光还是这么毒。”

云酆脸不红心不跳向独孤仇一揖:“多谢盟主夸奖。”

独孤仇指着云酆对周桐笑道:“你看看,还是一点不知谦虚。”

独孤仇虽如此说着,眼中却满满的都是长者慈爱与欣慰,就像看着自家终于长大成人的孩子一样。

云清突然一拍大腿顿悟道:“哦~我明白了!我就说在千流河边时,大公子身边那两个副将怎么有意无意间好似在帮我们,敢情他们是我们的人啊!”

为增强保密性,防止暗桩之间可能出现的身份曝光风险,即使是四大尊者之间派出的商舵暗桩也是相互保密的,除了派出者、独孤仇以及周桐以外,其他人一概不知。

不过,这也只是周全之策,对于少年时便一同长大的云殁、云酆来说,他们之间的默契早已超越一切,这个无形之规对他们而言基本没有意义。

而一向守口如瓶、话又不多的云翊也从来都是看破不说破,除非必要,否则诸事皆放在心里就好。

至于云清……嗯,好像从来都是咋咋呼呼,无论是心还是脑都十分大条,整天吊儿郎当,没心没肺,说实话,就连身为妹妹的云翊有时候都不放心让他出去办事,怕他搞砸……

就像现在,他一语惊出,云殁依旧不动如钟,云酆用扇子戳了一下额头无奈一笑,云翊投去“你才反应过来”的白眼,独孤仇和周桐都一脸长者慈祥。

周桐道:“不过他们和之前说的那种暗桩不同,之所以将他们安插在大公子身边,完全是为了保护大公子。不仅大公子,连慕公身边也是如此。”

云清一脸不解:“这又是为何?”

云酆道:“若属下猜得不错,这应该也是那位高人的手笔吧?”

独孤仇笑着点头:“其实当初恩公指点我们辅佐慕家时,我也曾有过怀疑,为何偏偏是慕家,但恩公却只说了六个字。”

“哪六个字?”

“天机不可泄露。”

“……”

云清撇嘴道:“故弄玄虚!”

独孤仇只是一笑,接道:“恩公说我们日后自会明白此中用意,我们虽有疑惑,但也只好照做了。如今楚天尧命不久矣,慕公身居高位,处境之危险比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此看来,或许我们相助他是个错误也说不定。”

云酆却是轻轻摇头:“慕公乃人中之龙,就算没有我们暗中相助,他迟早也会取得非凡成就,更何况这也是夫人临终时的嘱托。”

提及亡妻,独孤仇一时无限感慨。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啊!

发妻亡故后,他便将她的遗体送回云家祖坟安葬了。若非为报太子大恩和庚寅之仇,若非为发妻临终遗愿,或许当年爱妻病逝之时,他便已随着去了,如此也可免却这么多年的相思之苦!

“楚天尧终得恶报,我也算对得起月华的临终托付了。”他的笑容苦中带着几分欣慰之色。

周桐深有感触,只有他最清楚独孤仇对夫人的感情有多深。

当年为恩仇大业,独孤仇及夫人断绝了与云家的一切往来,忍痛舍弃老父老母,还有他们那命苦的孩儿,就是为了不让江湖风波、庙堂恩怨牵连到云家。

谁知天不假年,没过几年夫人就因病不治而去,留下独孤仇一人独自支撑一切。

周桐到现在都还记得当年独孤仇强忍悲痛、以透支生命的方式投入到复仇大业中的情景,到如今,夫人离世已十余载,独孤仇却一直未曾续弦。

每年孟冬夫人忌日,独孤仇都会消失数日,回来时总是带着一身的风霜,周桐每每见之都心疼不已,这个人必然又是在夫人坟前受了数日风雪摧残,这么多年了,他始终走不出夫人离世的伤痛。

独孤仇抬头望向虚空接道:“当年若非月华,我也不会那么果断地接受恩公的建议暗助慕家,好在如今这一切终将尘埃落定,我亦后继有人了!”

独孤仇眼前再次浮现出那日慕篱的音容笑貌,眼中便燃起希望之光。

“国不可一日无君,更何况是如今这样动荡的乱世。当今太子年幼,根基不稳,威望不足,若圣上遭遇不测,则必然会引发新一轮的皇权争夺,甚至可能会引来外敌觊觎,到时不但太子府惨剧可能重演,大魏百姓亦会被无辜牵连,这样的局面真的是前辈愿意看到的吗?”

独孤仇脸上慢慢绽放出欣慰的笑容道:“这当然不是我愿意看到的,可事到如今,一切早已覆水难收,但我相信,是你的话,一定能扭转乾坤吧?想当初月华得知你是那样一个孱弱之子时是何等的伤心,如今她终于可以含笑九泉了!”

听得独孤仇如此说,在场众人或意外或沉默或理所当然或不解地看向他。

云殁与云酆对视一眼,两人心下皆已会意。

云清问:“盟主,您在说什么?谁可以扭转乾坤?扭转什么乾坤?”

云酆若有所悟道:“盟主的意思是,若您有个万一,便叫二公子接掌司过盟,对吗?”

独孤仇看向众人笑着点头,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沉默。

那日所见慕篱之与众不同,四人皆记忆犹新,且他们都明白,独孤仇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更多是因为已故多年的夫人。

云酆感慨道:“我现在总算明白,当初盟主为何敢在初次相见的二公子面前露出庐山真面目了,原来盟主早已有所打算。”

独孤仇含笑道:“你不是担心楚天尧所谓的真相吗?若真有另一个幕后主使,我当如何,如此一来,你还觉得担心吗?”

云酆脑海中回想着那日慕篱的一言一行,只觉用“任尔歇斯底里,我自岿然不动”来形容慕篱再贴切不过。

那个坐着轮椅的少年啊,他分明一身病骨,弱不禁风,然而他的温文尔雅、他的睿智灵动、他的柔声浅语、他的不动如斯却让人觉得无比可靠心安,就好似一个运筹帷幄的智者,不出茅庐却已知天下事。

他对独孤仇揖道:“盟主说得是,只是,这对他来说是否有些……残忍,毕竟他尚未满十八岁啊。”

独孤仇闻言亦心疼不已,却是目光坚定道:“这或许就是他的宿命,他注定逃不开这一切。”

众人不解独孤仇这话的意思,独孤仇却是收束了心神,平复了一下情绪,转而对众人命道:“从现在开始,你们要密切留意他的一切动向,务必护他周全,明白吗?”

四人齐答:“是!”

独孤仇点点头,看看一屋子他视为孩子一般已长大的孩子们,心中满是暖意。

独孤仇动了动身子,而后对众人:“好了,若无他事,今夜就到此为止吧,你们……”

“盟主。”云酆打断他:“属下还有一事。”

“说吧。”

“关于前次我们行踪暴露一事,属下觉得内中有蹊跷。”

“哦?说来听听。”

“我们在逃离别苑之后,武德司那些察子便一直能准确地掌握我们的行踪,仿佛有人在为他们指路一般,属下觉得此事实在太过蹊跷,除非……”

独孤仇似笑非笑道:“除非怎样?”

云酆看一眼丝毫未感到意外的独孤仇,心下已明了几分。

“除非盟里有内鬼,否则他们绝不可能准确掌握我们的行踪,还能在我们逃亡的途中提前设伏。”

独孤仇看了看云殁只笑不语,云酆有所领悟看向云殁,果然听身旁云殁淡定开口:“早在那日脱险之后,盟主便已命我暗中调查此事了。”

“哎……”云酆颇为无奈地用折扇敲打了几下自己的头,又看了看一脸笑意的独孤仇,认命道:“也对,这种事,盟主与大哥必然早已想到,哪儿还轮得到我来提醒。无趣,实在太无趣了!”

云酆背起手摇着头风度翩翩故作潇洒地出去了。

独孤仇环视余下的人,脸上展开安心的笑容,轻声道:“你们也都各自忙去吧。”

“是!属下告退。”剩余三人相继退出鸢息阁,只留了周桐在近前侍候。

“周桐啊,岁月真是不饶人啊,一转眼孩子们都长大了,我们也都老了!”

周桐笑道:“那是,主君若是还不老,那不成精怪了!”

独孤仇看了周桐一眼,眼中带着淡淡的忧伤发出“呵呵”笑声,似喜非喜,欲笑还悲,楼外凄厉寒风将他们的絮叨吹散在寂静冷夜中。

第033章 最是薄情帝王家(一)

帝都大梁城。

古城寒意正浓,百姓日子依旧,但皇宫之中却是阴云弥漫。

天启帝自返回京城后便病倒了,朝政仍由太子代理,令朝堂上下人心惶惶。京城上下都在传天启帝回京途中遇刺,但天启帝回来之后却对此事只字不提。

仇正返京后便立刻向天启帝回禀了追剿司过盟乱党详情,并为未能完成“活捉独孤仇”的圣谕请罪。他本以为没能完成任务活捉独孤仇,天启帝必定会责罚他,却没想到天启帝并没表示要处罚他。

此外,他虽如慕篱预料,的确未状告慕荣有“协助乱党”的嫌疑,但却添油加醋地说慕荣态度狂妄,目中无人,岂料天启帝对此竟也未作任何表态。

再有,对于此次随驾南巡的环妃无故消失一事,天启帝也未多做解释,只对外宣称环妃在南巡途中染上奇疾暴病而亡。

毕竟只是个毫无家世背景的妃子,天启帝随意找个借口了结这桩公案,朝中也不会有人刻意去追究内中详情,关心她的死活。

皇宫大内,崇华殿。

崇华殿是除皇宫正殿——乾阳殿之外最主要的帝王活动场所,集日常办公和起居为一体。

天启帝自登基以来从不曾在后宫过夜,而是常宿崇华殿,就这一点来讲,说他是一位勤政爱民的好皇帝也不为过,可偏偏大魏在他的治理下仍旧积贫积弱,百姓的日子未见一丝好转,这就让人十分费解了。

烁光照宫檐,星明拱太阴。

北风冽冽人初静,庭燎晣晣夜未央。

(注:此处的“央”乃中央之意,“夜未央”即夜还没有到达最黑的时候。)

偌大的崇华东偏殿,除了肃肃凄风和熠熠庭燎,不见任何异动。

内室龙床上,楚天尧满面病容斜靠着,右侧太子楚隐垂手恭立,身旁是太监总管姚辅仁,左侧是今夜特意被召进宫的慕谦以及同服紫袍金玉带的当朝太师裴清。

其人年虽已古稀,但却完全没有垂暮者的老态龙钟,反而一派奋发抖擞、精神矍铄的气象,尤其那一双眼睛,好似轻易就能看穿任何人似的,洞明,精亮。

裴清此人横行官场五十余载,历事三朝近十位君主,一直位列三公,数度跻身相位,至今仍屹立不倒,其才学能为可想而知,在当世也算是个奇人。

天启帝对他似乎颇为倚重,时常召他御前问对,赠他中书令,使其可参与政事堂议政,人送外号“无相之相”。

因此,位列三公、挂名中书令、可参与政事堂议政、同时又常伴御前的裴清便成为了无可争议的文官之首。

是故,顾节曾多次试图拉拢他,可每次都是无功而返,因为他就像是一团棉花,根本无处着力,且软硬不吃,油盐不进,所以顾节渐渐也就放弃了。

相对的,冯远自然也曾多次尝试拉拢慕谦,毕竟都是武将,又同为开国功勋,还曾一同出生入死打天下。

然而,慕谦也是个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怪人,面对他们花样百出的拉拢,他永远都是一副笑脸相迎,偶尔礼貌性地回应一句,大多数时间都是以沉默应答,让他和顾节一样深受挫败,渐渐地也放弃了。

所以如今的大魏朝堂就形成了诡异的局面,以顾节和冯远为首的文武集团水火不容,双方斗得你死我活人仰马翻,可身为文武之首的裴清和慕谦却跟局外人似的,始终置身事外,袖手旁观。

楚天尧瞥了一眼一直低眉恭立的楚隐,而后看向慕谦颇为感慨道:“文仲啊,可还记得当年我们随先帝南征北战打天下的日子,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啊,不想转眼间数十载倏忽而过,朕已是风烛残年,只怕来日无多矣!”

慕谦躬身揖道:“陛下洪福齐天,假以时日,龙体定可痊愈。”

楚天尧偏头看了看比他小不了几岁、体魄却依旧健朗的慕谦,微微眯起的双眼满是帝王难测的猜疑与算计。

“当年我们曾约定,要齐心协力平定乱世,可朕终究是食言了,你,可怨朕?”

慕谦毕恭毕敬道:“臣,不敢。”

楚天尧眯眼看着慕谦嘴角微扬。他心里清楚,就算是慕谦也难免会有怨气,只是依照他的个性是绝不可能表现出来的。

当今天下分崩离析已两百余年,天子之位,兵强马壮者为之尔,中原频频改朝换代,百姓早已司空见惯。

大魏立国至今已余二十载,然中原内忧外患仍未得到丝毫改善。内有数多拥兵自重的军府,名为朝廷之臣,实则做着各地的无冕之王;外有乱世中先后称帝自立的多个独立王国,中原天子地位早已名存实亡。

此外,四海戎狄蛮夷亦觊觎中原已久,其中就以北狄竘漠为首。

在大魏北境有一座重要关隘,名曰雪雍关。以此关为轴心,将玉坤山脉沿线众多关隘连成一线,沿途峰峦叠蟑,山崖陡峭,地势险峻,易守难攻。

数十座关隘关墙雉堞密集,烽堠遥相呼应,蜿蜒起伏犹如一条苍龙横卧,是一道守护中原的天然屏障,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然二十一年前,前朝石家末帝卖国求荣,割让雪雍关以北十数州土地,以此换得竘漠的援军助其登上皇位,成为中原之主。

谁知他最终非但未能如愿,反而引狼入室,胡人铁骑竟长驱直入,一路南下直捣帝都大梁,石纪王朝亦因此一朝覆灭,中原更是因此陷入短暂而又混乱的黑暗时期。

是时,军权在握的禁军统帅楚耀宗高举义旗,率领禁军及各地义军奋起反抗,驱逐敌寇,民众亦因不满胡人残暴统治而纷纷扛起锄头拿起刀斧响应号召,加之胡人入主中原水土不服,竘漠前代皇帝竟因此身患重疾,不得已退回了关北,中原军民万众一心终将胡人赶出了中原。

回到关北后不久,竘漠前代皇帝便一命呜呼,胡人便暂时顾不上中原,忙着争夺皇位去了,然关北诸州却从此落入了竘漠手中。

驱逐敌寇之后,军民一致拥立楚耀宗登上大宝,中原自此改国号为魏,建元昌盛,仍定都大梁,这才有了如今的大魏王朝。

然而,自大魏立国以来,中原内忧外患的局面一直不曾得到改善,尤其是雪雍关以北十数州土地的丢失,中原从此便如同被敌人扼住了咽喉。

此地居高临下,易守难攻,拥有以雪雍关为代表的数多重要关隘,占尽天时地利。丢了这块宝地,中原便失去了保护屏障,北境门户大开,胡人南下犯魏便如入无人之境。

因此,政权交接、国内局势稳定后的竘漠便仗着关北的地利优势频频南下侵扰中原,令大魏君臣头痛不已,朝廷每年都要花费巨大的人力、物力、财力来抵御他们。

守业更比创业难,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楚天尧即位之初也曾有过壮志雄心,立誓要收复失地,一统乱世,让天子之位名副其实。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雄心壮志渐渐被磨平了,与之相对的,中原不断地改朝换代让他对自己的帝位产生了深深的隐忧,变得一心只求帝位稳固。

他不是没有野心,也曾想过要做个有为霸君,然而他没有那个气量,这些年来他所有的精力几乎都用在了排除异己、巩固皇权上,当初打天下时的壮志豪情早已不复存在。

只见楚天尧冲慕谦招招手:“文仲,到朕跟前来。”

慕谦抬头看了看楚天尧,犹豫了一瞬,终是轻步上前。

未免楚天尧仰视他,他又自觉地单膝跪在了龙床前。

楚天尧伸手三拍其肩,拉家常似的说道:“文仲,朕自知有愧于你,但看在朕来日无多以及你我昔日的兄弟情分上,望你能答应朕一件事。”

慕谦心里其实已知楚天尧之意,但面上仍恭恭敬敬道:“陛下但有吩咐,臣无敢不从。”

楚天尧的手一直搭在他的肩上,看向一旁的楚隐道:“太子年幼,根基未稳,待朕百年之后,望你能全力辅佐太子,固我国本,振我朝纲,保我大魏江山永续!”

慕谦二话不说郑重叩首道:“臣谨遵圣旨,定尽心竭力辅佐太子殿下,为大魏江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日后若有异心,便叫臣不得好死!”

第034章 最是薄情帝王家(二)

慕谦十分清楚楚天尧担忧的是什么,也深知他此举的用意,更明白楚天尧虽忌惮他,但却又不得不倚重他的心境,所以才会在近几年有接二连三的大动作。

首先,是在四年前命他掌枢密府,握天下兵马,不再让他在外领兵。

其次,是立皇四子楚隐为太子。

楚天尧的嫡长子楚斌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被立为太子了,但五年前他却突然暴病而亡。紧接着,在楚隐之上的两位皇子也相继故去,在楚隐之下的几位皇子又都年纪尚幼,自然只有楚隐可立东宫。

虽说楚隐最为年长,可到今年也只有十六岁,楚天尧在这档口连翻提拔慕谦,又何尝不是在为楚隐的将来铺路。

再次,是借南巡之机制造与朝廷的死对头司过盟之主面谈之机,重提十八年前旧事,将最头疼的敌人转为盟友,加入到共同对外的阵营中。

当然,楚天尧的这一步棋,朝中基本无人知晓,但却十分重要。

最后,便是在此次南巡时钦定宰辅团共同辅佐太子理政,朝野上下谁看不出来,这些人分明就是日后的顾命大臣。而今夜这用意深远的召见,明日也自会传出皇宫,更是明确了裴清与慕谦的文武首辅地位。

在这个兵荒马乱、朝代频繁更迭的年代,只有掌握了兵权才能拥有话语权,而慕谦不论是在民间还是军中,威望都极高,旧部遍布天下,许多边军卫军将领甚至地方军府将帅都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

因此,有慕谦做后盾,那些蠢蠢欲动的诸侯们才不敢轻举妄动,放眼如今大魏满朝的武将,恐怕也唯有他才有这般的震慑力。

而楚天尧对慕谦的信任与倚重,满朝文武乃至皇家贵胄都看在眼里。他如此厚待慕谦,若慕谦在楚天尧百年之后存有异心,只怕所有人都会在背后戳着他的脊梁骨议论。

慕谦自己也十分清楚,楚天尧将他架到一个百官难以企及的人臣高度,不过就是怕他在他驾崩后篡位夺权,毕竟这两百多年来,武将废帝自立的情况屡见不鲜,这大魏的天下不就是这么来的嘛。

在看人这方面,楚天尧还是有相当自信的,这大魏上下大概也没几个能胜过他,这也是他能将那么多能人干将收为己用的关键。

所以,若要问这天底下最了解慕谦的人是谁,只怕唯有曾与他共同成长于军营、联手为昌盛帝打天下、无数次出生入死的自己,就连他的养母韩氏都要靠边站。

所以,慕谦是个多么重情义的人,楚天尧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慕谦在很小的时候就因战乱痛失双亲,幸得姨母家收养才得以活下来。只是,姨母家家境贫寒,条件十分艰苦,所以慕谦从小就过得很苦。

十四岁那年,他远离家乡孤身从戎,只可惜在军中摸爬滚打数年一直没有大展拳脚的机会,直到遇见当时还是前朝武将的昌盛帝,不仅蒙其战场相救活命,还得其重用提携,这才有了他之后的平步青云。

若非昌盛帝出手相救,他或许早已命丧战乱之中,如今这世上便不会有慕谦的存在;若无昌盛帝的重用提携,就更不会有如今功成名就的护国柱石。

所以,这么多年来,慕谦一直在报恩,报昌盛帝的救命与知遇之恩!

所以,这么多年来,即便他对他诸多猜忌试探甚至故意刁难,同时明里又高位重权厚禄地恩宠,以服臣心军心,他始终都不为所动,别说是任何僭越谋反的迹象了,就连一丝的埋怨跟不满都不曾表露过,一心一意打算将他的一生都奉献给大魏这万里江山。

他甚至敢打包票,除非将来全天下的人都逼他,否则他这辈子都绝不可能会反。

退一万步说,就算是全天下的人都逼他,只怕他也会选择以自裁的方式保全天下苍生,贯彻他的忠义,他的人生信条。

就是因为他将慕谦看得这样透彻,所以他才放心将楚隐和大魏托付给他。

不过,楚天尧虽看透了慕谦,也放心将太子和江山托付给他,却并不代表他能改掉自己多疑猜忌的毛病。四年前,在将慕谦调回京城时,他就将慕谦的一众旧部四散到各地任职,以此分解削弱他的势力。

就现实而言,慕谦虽权倾朝野,但他在京城却没有任何兵权,他的兵权主要是在京外,各地军府和边军,数量和战斗力是占绝对优势,但都远离京城,就连他的长子慕荣也不在京城,真到要命的时候,其实他手里的兵权恐怕什么也做不了。

也正是基于这一层又一层的人心算计,慕谦才会当着楚天尧的面发下那样的毒誓,以打消楚天尧的疑心。

当然,慕谦还清楚,楚天尧如此诸般筹谋算计,绝不仅仅是因为他多疑的帝王心,更因为一个横在他心中近二十年的巨大隐患。

他便是厉王楚天承。

楚天承是悯太子楚天祁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昌盛帝仅剩的嫡子,比楚天尧足足小了十二岁。他大放光彩时,慕谦尚未取得“常胜将军”的名号。

昌盛帝楚耀宗一生育有三子两女,悯太子楚天祁是嫡长子,庶长子楚天尧排行第二,中间两个女儿亦均为庶出,楚天承排行最末,为嫡出。

楚耀宗之嫡妻聂氏,也就是楚天祁和楚天承兄弟俩的生母,在怀楚天承时已是三十三岁高龄,最后果真因为难产而红颜早逝。

楚耀宗称帝后便立刻追封聂氏为皇后,尽管此后他为了巩固皇权而立了继后,后宫也不乏红粉佳丽,可他却再也不曾对哪个女子动过真心,姑且称得上深情专一。

话说这位厉王也曾是天之骄子,难得一见的奇才,被誉为大魏的“不败传说”。

年轻时的他跟随昌盛帝和悯太子四处征战,军事才能十分突出,很受昌盛帝的器重和悯太子的宠爱,原本前途无量,但庚寅之变后,他却突然卸去了所有在朝在军职务,从此风花雪月,不问政事。

于是,曾经的“不败传说”就这样沦为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长年流连风月场所的风流大王,任谁都看得出,造成这一切的根源便是当年的庚寅之变。

庚寅年年关刚过,当时还是凌王的天启帝便突然发动兵变,一夜之间血洗了太子府,踏着成千上万人的尸体和满城的鲜血坐上了皇位,没人知道当时具体情况是怎样的,因为参与兵变的知情者不是死了就是无故失踪了。

不仅直接参与兵变的人,就连皇室宗亲,楚天尧也不肯放过。幸亏昌盛帝的两个女儿都为巩固皇权而早早地下嫁到了地方军府,否则以楚天尧的狠毒冷血,只怕连她们也难逃厄运。

也幸亏楚耀宗没有兄弟姐妹,唯一的弟弟还在早年战乱中不幸战死了,故而魏室没有直系皇亲,只有外戚皇亲。

因此,先皇后符氏及如今在位的继后刘氏外戚皇亲中,但凡稍微知道点内情的,不是被贬就是发配,再想回到京城只怕是今生无望,更有甚者直接悄无声息地人间蒸发了。

是故,有关庚寅之变个中内情便再无人敢提及,加之对无孔不入的武德司的畏惧,朝野上下皆对此讳莫如深。

然有一个人却是例外,他不仅以直系皇亲的身份自那场兵变中全身而退,而且这么多年来一直尊享着皇亲荣华,平安无事。

这人自然便是厉王楚天承。

天启帝自登基之后,对这位年轻的亲王明里暗里那些猜忌早已是公开的秘密,而天启帝为向天下人昭示自己的仁德与胸襟,同时也为堵悠悠众口,便将下辖支州最多、面积最大、兵力最多、实力最强的军府——九源府交给他。

然而,实际上这九源之地原本就是楚天承应得的。

第035章 最是薄情帝王家(三)

二十年前,在昌盛帝还在位时,年仅十八岁的厉王便率军拿下了夹在大魏与北方强敌竘漠之间、由前朝皇族遗脉建立的依附于竘漠的傀儡小国——纪国,之后魏廷在此设立了九源军府。

所以,九源能顺利拿回来全都是厉王的功劳,可天启帝却拿着他的战果收买人心。

而楚天承名义上虽是九源之主,可这十八年来,天启帝却从未允许他回过他自己的辖地,名为留守京师,实际上就是将他软禁在帝都,其一举一动皆在武德司的监视之下,让他空有一方主帅之名却无任何实权。

此外,九源的副帅朱煦乃天启帝的心腹旧将,也就是说,九源的兵权也牢牢地掌控在天启帝手里。

楚天尧当然不可能让楚天承掌握九源的实权。一般军府兵力皆在三万左右,强一点的顶多也只能达到五万,还夹带老弱病残充数的,但九源兵力却有六万之多,其中还包括骑兵两万!

要知道,在战马匮乏、养战马成本又高的中原,一方军府所能供养的骑兵能有数千就已经很了不起了,可九源却拥有一支数量如此庞大的骑兵部队,这怎能不让天下诸侯畏惧。

而这也正是九源兵力为全国最强的关键,当然也是楚天尧忌惮楚天承的原因。

此外,除去这六万正规军,九源下辖各州也有一定数量的府兵,战斗力虽与正规军不可同日而语,但合计少说也得有万余吧,数量亦可小觑。

是故,九源的总兵力远远超过其他军府,甚至完全有能力与中央禁军一战,试问楚天尧怎么可能将九源实权,尤其是兵权真正交给楚天承呢?

然而,楚天承的主帅之位以及兵权皆为昌盛帝所赐,那两万骑兵也是当年昌盛帝留给年轻有为的楚天承的,即便是楚天尧也不好敕夺。但他却可以架空楚天承,至少在外人看来,楚天承还是九源之主,只不过是他自甘堕落,以至“无力承担”九源守边重任罢了。

所以,如此既无财政实权又无实际兵权还从未踏足过辖地的主帅,大概整个大魏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不过,厉王看起来对这些似乎毫不在意,在大位易主后就摆出一副“我对做官没兴趣,对皇权更没兴趣”的姿态,不仅不再沾染朝政分毫,而且整日流连于烟花之地,各种不雅传闻闹得满天飞,让天启帝直叹皇家不幸,有如此败家儿,像极了一位恨铁不成钢的仁慈兄长。

而在世人看来,貌似事情也果真如此,厉王风流成性,不成体统,败坏皇家声誉,不堪委以重任,而楚天尧却以无上尊崇的爵位供养着他,且多年来对他诸多荒唐行为一再容忍,让官员百姓都感动不已。

便是公开场合,楚天承也从来都没个正形,而楚天尧却始终宽厚容忍有嘉,却哪里知道他们兄弟二人暗地里的较量。

多年来,楚天尧始终密切监视着楚天承的一举一动,一个拼命想找错处却无从下手,一个拼命装糊涂,坚决和朝堂撇清一切关系。

花费近二十年才建立起一个深入人心的“风流大王”形象,楚天承瞒得了所有人,却唯独骗不了楚天尧。

无论楚天承堕落成何等模样,无论他表现得多么无心权位,无论他表面上看起来有多无害、多么没有威胁性,楚天尧都从未信过他当真会一直甘于平凡堕落下去,自然也绝不可能放松对他的警惕。

而楚天尧之所以如此忌惮楚天承,除了当年的庚寅旧事,还有一个重要原因。

楚天承与悯太子楚天祁皆为昌盛帝之嫡子,而他却是庶出,虽说如今已无人再敢提及此事,但在这个嫡庶有别、长幼尊卑极度分明的时代,庶出始终是他的逆鳞,更何况厉王从前就很受昌盛帝的器重。

再者,他的皇位本就得来不正,无论他如何围堵禁口,仍是难堵悠悠众口,让本就狠毒冷血的他更添狭隘多疑,为君更是刻薄寡恩,只是面子上的功夫他一直做得很到位罢了。

所以,他二人虽暗地里一直在较劲,但明面上却始终上演着君臣和睦、兄友弟恭的戏码。

虽无真凭实据,无奈他何,但楚天尧却一直都很清楚,楚天承将来必会成为他儿子最大的威胁。

所以,他才会提拔重用慕谦,培养他的左右手,壮大他的力量,除了为太子的将来增加保障之外,更是为了培养一个足以与楚天承抗衡的对手。

一直以来,厉王都毫无动作,还一直过着他“风流大王”的荒唐日子,依旧只知风花雪月,流连于风月场所,这让楚天尧十分不安。

他知道楚天承一定在暗地里布下了局,可他却无法弄清他究竟布的是什么局。

虽然他已在近几年接连做了部署和安排,但他还是担心这些安排是否足以与楚天承对抗,也担心这其中暗藏的变数,所以才会在今夜特意召慕谦和裴清进宫。

听了慕谦发的毒誓,楚天尧眼中放出帝王独有的犀利审视目光,转瞬却又变成了温和的笑意,再度拍了拍慕谦的肩,好似他们还是当年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

“何必发此毒誓,朕信得过你,才将太子托付于你,平身吧。”

慕谦叩恩:“谢陛下。”

然后他起身,后撤数步,退回到原先的位置,身旁裴清不由地瞥了他一眼,眼中也满是让人看不懂的审视。

楚天尧转而看向楚隐:“四郎。”

温和语气中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楚隐小心谨慎地答:“孩儿在,父亲有何吩咐。”

楚天尧语重心长道:“四郎,有朝一日你登基为帝,切记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行,军国大事更要多向太师和枢相请教,切莫妄断误国,记住了吗?”

楚隐将头压得很低,躬身揖道:“四郎谨记父亲教诲。”

楚天尧无奈摇头,转而又与慕谦交代了一些琐事,这才将慕谦放出宫,随即将视线投向一旁看了许久大戏的裴清。

“太师,朕今夜召你进宫的用意,你可明白?”

裴清抬眉看了一眼楚天尧,而后又迅速低眉。

今夜如此特殊的场面,楚天尧特地将他也召来的用意,人精似的他自然心知肚明。

“陛下是想让老臣做个见证,以防将来枢相成为大魏的威胁。”

一旁的楚隐表情毫无变化,但眉梢动了动,楚天尧眼中则闪过凛冽的杀意。

武德司暗探无孔不入,楚天尧的爪牙遍布朝野,也许就在你私底下和某人非议皇帝或妄议朝政时,察子们就在暗中窥视着你的一举一动,是故满朝文武皆谨言慎行,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武德司的人抓住把柄。

但,总有那么一些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如果说慕谦是属于内心坦荡无畏的那一类,那么裴清就是特立独行的那一类。

倒也并非是他真的无所畏惧,不珍惜这条老命,而是因为他知道,若是上位者有心要找你的茬,那么无论你如何小心谨慎,他总能找出你的错处。

而楚天尧看人何等精明,不论为臣者内心有着怎样的小九九,他都像长了第三只眼似的看得透彻分明。

所以,裴清所幸不藏不掖,反正自己那点心思怎么都瞒不过楚天尧的君眼。

楚天尧看着低眉垂首的裴清,带笑的眼中投射出危险的光芒,嘴角勾起君心难测的冷笑,道:“裴水镜啊裴水镜,放眼整个朝堂,恐怕也只有你敢对朕如此直言无忌了,哈哈哈!”

裴清低眉揖道:“陛下圣明,老臣所思所想皆逃不过陛下圣眼,奉承虚言便是欺君,老臣不敢欺君。”

所以你就有话直说,毫不避讳吗?老狐狸,你这是在试探朕的度量吗?

第036章 最是薄情帝王家(四)

正如裴清所料,楚天尧的确很早就将他看得透彻分明。

他表面看上去是个特立独行的老头,实则心明如镜,胸中自有大是大非。

他的所作所为皆是为天下苍生,为此他可以不计任何个人荣辱和得失,甚至连皇帝都可以不放在眼里。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本是儒家先贤孟子提出的理想,但自古以来能真正做到的却屈指可数,这个老怪物就做到了。

可以说,他的为官信条就是以民为本,忠于天下苍生,所以他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随了一朝又一朝,改了一君又一君,即使为人所不耻,为世所诟病,他依旧不改其志,不易其心。

所以,成为魏臣之后,他的一切作为看似忠于大魏,忠于楚氏,实则仍旧是为他所效忠的天下苍生,只不过这两者之间利益一致,并不冲突。

所以,楚天尧并不介意他到底忠于谁,只要他所做的一切有利于大魏,有利于楚氏江山,其他一切他都可以当做没看见。

楚天尧内心虽冷笑着,但脸上还是挂着帝王特有的亲和却又十分遥远的笑意道:“太师既如此说了,那朕有一事欲托付太师。”

裴清躬身揖道:“陛下但有旨意,老臣无敢不从。”

楚天尧对一旁姚辅仁使了一个眼色,姚辅仁会意上前,从楚天尧手中接过一个纯金打造、外雕飞龙的密封匣子,回身转交裴清。

裴清接过匣子,抬头疑惑地看向楚天尧。

楚天尧眼神犀利地盯着他问:“太师,你可敢当着朕与太子的面向天立誓,保证你有生之年会忠于大魏,永不背叛?”

楚天尧十分清楚,自己百年之后,慕谦便是唯一有能力、也敢和厉王对抗的人,但同时他也是除厉王之外唯一有能力篡位夺权的人。

楚天尧确信,只要是为江山稳固、天下太平、百姓安宁,裴清必定会全力遵守他们之间的约定,因为这个一心只为百姓谋福祉、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的老怪物,他必定不会允许谋权篡位、祸乱天下、殃及苍生这样的事发生。

他与慕谦一文一武,各统半壁江山,如此方可保魏室江山稳固。

当然,这要建立在一个根本性的问题上,那就是慕谦绝不会动摇的忠心,这也正是楚天尧多方算计挟制慕谦的原因。

裴清看了看手中的匣子,又抬眼看了看床上的楚天尧,瞬间明白了其中含义,当下跪地将匣子高举过顶道:“老臣向天立誓,终此一生忠于大魏,永不背叛!”

楚天尧眼漏凶光含笑道:“如若背叛,便叫你裴氏一门断子绝孙,人丁不存,而你裴水镜将饱尝人间极恶之苦悲惨而亡,死后永世不得超生!”

饶是老狐狸如裴清,闻此恶毒之语,眉梢也不禁挑了挑,抬头吃惊地看向楚天尧。

楚天尧笑容更甚,寒意也更甚道:“太师不必惊慌,朕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只要太师有生之年都忠于大魏,那么朕刚才所言便自然都不作数。”

裴清了然,内心冷笑。

虽说世人对鬼神之说还是十分敬畏的,但向来特立独行的他却从来不信这些,况且都已经活到这把年纪了,就算哪天真遭遇不幸,那也够本了。

再者,老头子自信他这条命硬得很,他还有许多未完成之事,起码在看到乱世到头的曙光之前,他是绝对不会轻易去见阎王的。

只见他再度埋首高举匣子道:“老臣必信守承诺,不负陛下重托!”

楚天尧嘴角弯起满意的弧度:“很好,平身吧。”

“谢陛下。”

裴清托着匣子起身,楚天尧接道:“望太师牢记今日之誓,此匣内是一道密旨,朕就将它托付于你了,来日大魏若生变故,太师可请出此诏,以保我儿江山。”

裴清闻言,内心再度冷笑。

果然啊,他想的不是如何保天下苍生,而是要保住他儿子的江山,呵……

他再度躬身恭敬道:“老臣遵旨。”

楚天尧点头道:“好了,天色不早了,朕乏了,太师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裴清手捧密诏躬身告曰:“谢陛下,老臣告退。”

看着裴清步步退出了大殿,楚天尧这才看向楚隐。

瞧着楚隐纤瘦的身板,他是真的担心此子将来是否能担得起这万里山河,不过转念一想他当年做过的那些事,他又觉得自己应当不会看走眼。

对于楚隐,人们几乎没听说过他有什么轰轰烈烈的作为,唯一引发过争议的,便是那年他被立为太子一事。

五年前,身为太子的嫡长子楚斌突然暴病而亡,之后又有两名皇子接连故去,是个人都能看出这其中有猫腻,更何况是天启帝,而当时的楚隐只有十一岁。

其实,因着其生母容妃之故,他早有废长立幼之心,只是碍于礼法一直没有合适的理由与机会,没想到这小儿竟然自己创造了机会。

一个年仅十一岁的少年便已心狠手辣到可以谋害手足,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是皇宫这个大染缸早早地教会了他要想不被别人吞噬,那就只能吞噬别人的道理。

楚天尧在立他为太子前曾找他私下谈话问起此事,楚隐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却没想到楚天尧早已将一切看穿。

面对楚天尧的质问,他也一度很恐惧,却没料到,楚天尧非但未追究,反而教导了他一通,就如同今夜他再度对楚隐说起的“为帝之道”。

“四郎,为父今夜这番安排的用意,你可看明白了?”

楚隐躬身揖道:“四郎明白,四郎定不负父亲苦心安排,定会竭尽所能让楚家江山世代传承下去。”

楚天尧点点头又道:“你要记住,若想坐稳这个皇位,你就必须够狠!一旦你坐上了这把龙椅,就更要时时谨慎,处处提防,除了你自己,任何人都不能信,包括阿雪!”

楚隐猛然抬头,惊讶地看向楚天尧,却见楚天尧不为所动,继续道:“但凡威胁到你的人,不论是谁,你都必须毫不犹豫地铲除,就算那个人是你最宝贝的阿姐也不能例外,明白吗!”

楚隐犹豫了半晌,终是沉默地低下了头,道:“四郎谨记父亲教诲。”

楚天尧见楚隐懂得收敛自己的情绪,喜怒不形于色,且天性多疑,又够心狠手辣,遂放心了许多。

想来,他应能保得住楚家的天下吧,但愿大魏江山不会断送在他手里。

“为父来日无多,能为你做的也不多了,往后就只能靠你自己了。不过在此之前,有件事我觉得是时候告诉你了。”

楚隐疑惑抬头,见楚天尧先是示意了一下姚辅仁,于是姚辅仁便招呼外面服侍的宫女太监通通退出大殿,姚辅仁最后还负责关上了殿门。

楚天尧这才冲楚隐招了招手:“四郎,过来。”

楚隐听命上前,楚天尧看着他尚稚嫩的脸严肃道:“接下来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牢牢记在心里,待你登基之后,千万要时刻小心提防。”

楚隐点头。

于是,楚天尧便将当年庚寅旧事缓缓道来,夜深人静的崇华偏殿除了楚天尧的窃窃低语和楚隐偶尔的应答之外,便只剩下殿外始终未停的凄风呼啸声。

第037章 白月光(上)

走出崇华殿,楚隐举头望冷月,耳边回响起楚天尧的声声叮嘱。

“四郎,你千万要记住,务必小心堤防你五叔。这些年来,他看似一味只知寻花问柳,对朝政毫不关心,但我敢肯定,他绝非甘于寂寞之人,终有一日,他定会卷土重来!你登基之后,一定要笼络枢相,唯有他才有能力跟厉王抗衡。”

“但笼络归笼络,你也不能过分倚仗枢相,世上想要那把龙椅的人太多,你要时刻提防那些狼子野心之辈,你若不能吃了他们,那他们就会吃了你!”

“你要记住,若想坐稳这个皇位,你就必须够狠!一旦你坐上了这把龙椅,就更要时时谨慎,处处提防,除了你自己,任何人都不能信,包括阿雪!”

“但凡威胁到你的人,不论是谁,你都必须毫不犹豫地铲除,就算那个人是你最宝贝的阿姐也不能例外,明白吗!”

楚隐不由攥紧了双拳蹙起眉头。

我绝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快了,就快了!等我掌控了天下,就再也不用受制于任何人了,就能保护她了!

踏出崇华殿大门,殿外冽风侵体,寒气袭人。

楚隐正兀自出神时,耳边突然传来一个焦急的银铃之声:“阿耀,你可算出来了!”

阿耀是楚隐的乳名,如今这大魏上下还这么唤他的只有一人。

楚隐转头,果然见一个雪白身影怀抱一件赭黄裘衣向他飞奔而来。

其人一袭白衣胜雪,齐腰乌黑长发被高高束起,以一枚朴素白玉簪固定,束发玉带亦洁白如雪,发带青丝随风飞扬。

楚隐初时还心花怒放,阳光灿烂,可在见到连城雪的男装打扮时,脸色立刻又阴了,当下便知她定是又偷溜出宫去“望夫”了。

自慕家二公子南下求医起,她便每日都要溜出宫一趟。虽然从前她也没少溜出宫去,可从没像现今这样频繁过,而且就算她人在皇宫时,也是每天都心不在焉的。

楚隐知道,她心心念念都在盼着那个病秧子回来呢!当初若非他撒泼打滚耍赖又装病,死活不肯让她离开,只怕她这个宝贝姐姐早就跟着人家一道远行了!

楚隐一直都有暗中派人贴身保护连城雪,自然对她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

她每天都会按照惯例爬树翻墙到相府离忧居去看慕篱回来没有,然后再跑到城南去守望,通常少则一两个时辰,多则流连至宵禁时辰才肯回宫。

楚隐对此十分不爽,或者应该说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对慕篱、并且连带对慕家不爽了,因为那个残废竟然在足不出户的情况下就轻而易举地拐走了他的宝贝阿姐!

连城雪虽一再重申她很爱他,因为他是她在这皇宫里除了皇帝爹爹外唯一的亲人,可她还是无数次地抛下他跑去见那个残废了!

连城雪红着脸娇喘连连跑到他跟前,一边为他套上裘衣一边关切地问:“我一回来就听说你被爹爹召来了,他又考你很难的功课了吗?这么久才出来,快急死我了!”

得知连城雪一回来就赶来了,且这大冷天的,她不记得给自己加件外套,倒是记得给他带件御寒衣,楚隐心中顿时暖流四溢,鼻子一酸,不由内心苦笑:又败给她了。

每次都是这样,只要她稍微对自己好点儿,他就缴械投降了,连带对慕篱的恨意也减退了。

为了不让她看见自己的囧样,他赶忙低头掩饰,同时一把抢过裘衣,不由分说反手就给连城雪披上,霸道又心疼道:“天这么凉,你又何必非得在外面等,还穿得这么单薄,你看,手都凉透了。”

楚隐边说边抓起连城雪的手替她哈气捂暖。

连城雪冰凉的手触及楚隐炭火一样温热的手,也顿觉温暖无比,宠溺道:“我担心嘛,怕爹爹又罚你,所以就过来看看。”

楚隐心中乐开了花,挽起连城雪的胳膊,半个脑袋都依偎在她肩上撒娇道:“还是阿姐最疼我~”

连城雪伸手在他额头一戳:“你呀,都多大的人了,还撒娇,也不害臊。”

楚隐嘻嘻一笑,两人就这么依偎着说着笑着走出了崇华殿。

连城雪和楚隐在未成年前都是寄养在继后刘氏膝下的,一直到连城雪及笄却一直未许嫁,经楚天尧特许,她才搬进了容妃的故居——琼华宫。

原本天启帝可以在宫外为她建造公主府的,可当时已经被册立为太子的楚隐舍不得让连城雪一个人住到宫外去,天启帝遂将琼华宫赐给了她,琼华宫自此便成了公主府。

而楚隐原本也是一直住在皇后宫里的,一直到册立太子,他才搬进了东宫。

不过,楚隐时常往琼华宫跑,一般不到宫禁时分是绝对赶不走的。

本来未出阁的女子住处是不应该有男子经常出没的,即便是亲姐弟也不行,毕竟有违纲常,易惹人闲话,但楚天尧见他们姐弟情深,也就对这一情况默许了,因此皇宫其他人也不敢说什么。

天启帝此人,从血洗皇城、逼宫篡位、火烧太子府就不难看出他有多心狠手辣,从他对待慕谦这等护国柱石的态度也不难看出他的猜忌心有多重。

然而,即便是这样的他也有柔情的一面,那便是对已故容妃的专情。

从他对并非亲生的琼华公主长年不衰的宠爱,以及纵使知道楚隐残害手足也还是立他为太子便可看窥见一二,这或许是唯一能看出他还是个有心有情之人的证明了。

远去的两道身影后,寒风送来连城雪关切地询问:“今天挨到这么晚,你肯定饿坏了,我让他们备了几样你最爱吃的小菜,等会儿你回宫就可以吃到了,可千万别太贪吃啊,回头吃多了又伤到了脾胃,看宫里人怎么笑话你。”

一路只听连城雪时断时续地交代,楚隐就只是一个劲儿地咧嘴撒娇,一个劲儿地赖在连城雪身上不肯撒手。

“阿姐,你老实说,因为我突然生病,害得你没能跟着慕二郎一起南下,你是不是挺遗憾的。”

连城雪戳他脑袋嗔怪道:“臭小子,胡说什么呢!”

楚隐挽着连城雪的胳膊将身子前倾,极力伸长了脖子歪着脑袋一脸不正经地瞅连城雪,玩笑的口吻中又带着淡淡的醋意道:“阿姐,在我面前,你还有什么可隐瞒的。若非为他,你何以到今日还未许嫁?”

连城雪被楚隐看得脸一阵发烫,又戳了一下他的脑门娇嗔道:“臭小子,越说越离谱了,再胡说,我可就生气了啊!”

话是这么说,可连城雪眼前却浮现出那个面容俊秀、通身灵透的玉一般的少年,花容现出娇羞之态。

楚隐将连城雪的反应都看在眼里,依旧长颈鹿一样伸长脖子歪着脑袋看着连城雪打趣道:“阿姐,你看看你,脸都红成什么样了,还说不是呢,哈哈!”

连城雪嗔怒道:“你还说!”

楚隐脸上虽是玩笑姿态,可心中却是满满的怨恨。

碍眼又不知好歹的家伙,总是拐走他的宝贝阿姐也就算了,关键是拐走之后还不肯负责任,是可忍,孰不可忍!

楚隐心中虽恨,但脸上却未漏出一丝异样,在连城雪面前仍是一脸乖巧。

“阿姐,我是谁啊?我是你亲弟弟呀,天底下再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的人了。可是阿姐,你对人家一片痴心,人家未必领你的情啊。他若对你有情,又怎会这么多年都无动于衷?难道他想让你变成没人要的老姑娘吗?”

连城雪又气又好笑得戳了一下楚隐的头道:“臭小子,说谁是没人要的老姑娘呢,小心我揍你啊~”

楚隐顺势又攀上连城雪的臂弯半偎在她肩头嘻嘻笑道:“阿姐如此倾国倾城才貌双全,那些纨绔子弟抢都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没人要呢,嘻嘻~再说了,就算你真的变成了没人要的老姑娘,那阿耀会永远陪在你身边,我养你一辈子!”

“臭小子嘴巴越来越甜了,都跟谁学的啊?”

连城雪说着又轻轻地戳了戳他的头,楚隐撒娇地攀在她的肩头不肯撒手。

连城雪嗔怪地斜他一眼,而后望向无尽的夜空,眉间顿时浮上隐隐的哀伤,细看还会发现她眼中满是心疼之色。

只见她面带充满希望的忧伤笑容深情道:“他有他的苦衷,我不怪他,我可以等。”

她一直都相信,终有一日,他终能明白她的真心,她终会等到有情人终成眷属的那一天。

终是听连城雪亲口说出这句话了,楚隐看着她一副“非慕篱不嫁”的架势,心中怒火莫名蹿升。

“哼!什么苦衷不苦衷的,都不过是借口罢了!”

楚隐一把拽过连城雪的手臂狗皮膏药一样贴上去,歪着脑袋噘着嘴一脸不忿道:“我只知,他若是男子汉,就不该让心爱的女子为他这般忧心伤神!”

连城雪极度宠溺地戳了一下楚隐的头打趣道:“小孩子家家的,你懂什么,仔细让人听了笑话你。”

楚隐不服气道:“我已经十六了,不小了,可以保护阿姐了!阿姐要不要试试看?”他边说边挽起袖子将结实的胳膊展示给她看。

连城雪噗嗤一笑:“行行行,我的阿耀最厉害了,简直天下无敌,可以了吧?瞧瞧你,身为太子一点没个正形,人都看着呢!”

楚隐眼睛扫了一圈沿途值守的太监宫女,眼中露出狠色,宫女太监便一个个跪地埋首不敢再抬眼。

连城雪见状忙道:“你又吓唬他们做什么?”

“谁叫他们不守本分!我没叫人挖了他们的眼睛就算好的了,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不懂吗?”

连城雪眉心一皱:“阿耀,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做人要心怀善念……”

“好啦好啦,我记住啦,这不是没挖嘛!阿姐放心,只要是你说的话,我都记得,都听,都听~”

连城雪满意一笑。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当晚那些值守的宫女太监自此以后就永远消失了,因为楚隐不许任何人直视他捧在手心里的长姐,更不许任何人对他无礼!

第038章 白月光(下)

到了琼华宫门口,楚隐还拽着连城雪的胳膊左右摇晃不肯撒手,没脸没皮地撒娇道:“阿姐,我看你就不要等那个没心没肺的人了,就留在宫里永远陪我好了!”

连城雪敲了一下他的脑袋无语道:“臭小子,又胡说些什么,不许咒我嫁不出去!再说了,你将来不出去建府,也不娶妻的啊,我怎么能永远陪在你身边呢?”

随即,连城雪一把将赖在她肩头的楚隐拽起,解下裘衣给他披上,一边整理一边道:“好了,快回宫去吧,夜深露重,别在外面呆太久,会着凉的。”

楚隐乖巧地点头:“那阿姐也早点歇息,要睡得饱饱的,人才会美美的!”

连城雪嫣然一笑,宠溺地拍了拍楚隐的脸道:“知道啦!快回去吧,我进去了啊~”

楚隐点头目送连城雪进入了琼华宫,随即宫门关闭,他脸上的撒娇软态全然不见,瞬间换上了阴寒暴戾。

面对连城雪,他永远都是那个乖巧、听话又爱撒娇的弟弟,在这偌大而冰冷的宫墙内,除了连城雪,他从不信任何人。

他不希望连城雪知道自己背地里做过的那些事,更不想让她再经历从前那些痛苦。

七岁那年,幼小的他无意中看到了噩梦的一幕,从此改变了他的一生。

那年,一个女官模样的人带着几名宫女,提着当时的玉妃送来的“慰问品”,母亲喝了之后当晚便病倒了。

当时幼小的他哭着说,是那个什么妃送来的东西害了母亲,母亲喝了就病了,然而母亲听了之后十分恐慌,再三告诫他要对此事守口如瓶,绝对不能跟任何人说起他看见的一切,当时的他不解母亲为何要这样做。

那之后不久,母亲就“病故”了,从此,他和连城雪就被寄养在了皇后刘氏膝下。

当时尚且年幼却被迫早熟的他花了一年的时间,终于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那个玉妃根本是受刘皇后唆使,借她之手除掉了受宠多年的容妃,玉妃也因楚天尧事后的追究而随便被安了个罪名给赐死了,可刘皇后却毫发无伤。

至此,他才终于明白,当年母亲为何那样恐慌,又为何要他守口如瓶。若是让刘皇后知晓他看见了一切,必会想方设法“摸消”他这个“证人”。

而被寄养在皇后膝下的那些日子里,刘氏虽是饮食起居各方面都从未怠慢,表现得贤惠大度得体,但楚隐知道,这个女人早晚有一天会除掉他,连同他唯一的亲人连城雪也会遭殃。

一切只因容妃的故去并没有消减楚天尧对他们姐弟俩的宠爱,反而比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这足以让原先养在皇后处的太子及两个皇子心生妒恨。

太子生母符氏乃楚天尧的原配,在很久以前就因病过世了,故而太子自幼由继后刘氏抚养长大。

楚隐永远不会忘记,过往无数个日夜里,他因想念母亲伤心痛哭时,深更半夜被那日的恶梦惊醒时,甚至是被那些毫无亲情可言的兄弟姐妹欺负时,都是连城雪陪伴、守护在他身边。

人说长姐如母,对连城雪来说,失去了母亲,照顾弟弟便是她应担负起的责任,尽管她只比楚隐大了两岁。

所以,对楚隐来说,在这冷漠的皇宫里,唯有连城雪是他唯一可以全心信赖依靠的亲人。

母亲的遇害让他痛恨自己的懦弱无能渺小。在这个会吃人的皇宫里,他早早地就领悟了一个道理:唯有强大起来,才能在这宫墙里生存下去,才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连城雪便是他挣扎着活在暗黑宫廷里的唯一光亮,是他唯一的避风港和归处。

在其他任何人,包括父亲面前,他都必须戴上或恭顺或谦和或冷酷或残暴的伪装面具,但唯有在连城雪面前,他可以不用戴任何面具,放下任何的戒心,回归原本的他,露出从心的笑。

为了护她周全,让她不受这浊世的污染,让她永远都是那道照亮他生命的光,永远都是那朵干净、灿烂、美好的圣莲,即使自己双手沾满血腥,沦落为吃人嗜血的恶魔,他也在所不惜!

所以,十一岁的他能对长兄下得了手。

所以,他能对其他两位哥哥也下得了手,让皇后膝下再无子可依,让楚天尧在他之上再无“嫡”亦无“长”可立。

望着高空那轮寒月,楚隐无声默道:阿姐,就快了,再过不久,我就可以拥有至高无上的皇权了。到那时,这世上就再也没人能欺负我们了,而我也终于有能力保护你了!

================================

紫旭山中,巫族领地,澶渊楼下。

十一月望,天空飘起淅淅沥沥的雨丝的这天,慕家兄弟终于从澶渊楼上下来了,洛倾鸿等人也终于可以走下蓬莱居了。

看到慕荣兄弟俩平安下来时,陆羽激动得扑向慕荣,涕泪横流叽里呱啦问个没完,最后还是被明剑给拖回去堵住嘴才消停了。

长庚因族中尚有要务需处理,便命他的巫使送慕篱一行人出山。

临别时,他特意向慕篱道:“二公子,从今以后,好自珍重。”

坐回了轮椅的慕篱明白长庚话中的深意,郑重回礼道:“多谢少当家连日来的照顾,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众人亦齐向长庚致礼:“后会有期。”

慕篱被推着离开时特意回头望了一眼,站在澶渊楼天梯前的长庚一直面带微笑目送他们离开,直至白雾将其身影完全掩盖。

直到众人消失在迷雾之中,长庚脸上的笑意瞬间冰消,浓郁的悲愁立刻爬上他的眼角眉梢。

一袭丁香倩影撑着一把藕底白梅油纸伞上前来,为他挡住了不断打来的风雨,耳边传来佳人担忧的话语:“不告诉他们真的可以吗?”

长庚抬头望向满天愁云恨雨眉目含悲道:“我们只知会有一场劫难,却不知它将会发生在何时,又将会怎样发生。既是如此,那又何必徒增他们的烦恼呢?反正该来的迟早会来,谁也无法改变。”

苏荷为长庚撑着伞,面纱下的眉眼望着漫天风雨亦满含悲戚。

“何必自欺欺人呢,倘若你能参透天机,必会不惜代价改变结局的,不是吗?”

长庚回头看了看苏荷,倾世一笑:“莲心姐姐,果然还是你最了解我。”

莲心是长庚私下为她取的字。根底藕丝长,花里莲心苦。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

原本行走江湖之人没有那么多礼仪规矩,很少有人会取字,因为嫌麻烦,也显得矫情。

再者,行走江湖的人大多生性豪爽,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喜欢直来直去,不像那些官宦之家、书香门第,搞这些名堂客套来客套去,不如直呼其名、称兄道弟来得豪爽痛快!

故此,长庚为苏荷取字也是难得地矫情了一回,不过苏荷从来都只许他在私底下这样叫她,因为她怕族人笑话她矫情,更怕族人因为她而对长庚有所误解,谁知长庚这一叫便叫了近二十年,再也改不了口了。

苏荷不自然地偏过头,不敢直视长庚。

长庚也只是伤感一笑,笑中却带着无尽的苦涩,而后跨前一步走出油纸伞的避风区域,闭目抬头迎接风雨洗礼,想让这满天风雨洗去他心头的苦闷,却都是徒劳。

另一边,在女巫使的引领下,慕篱一行人终于走出了巫族领地,一路仍是和先前一样的迷蒙白雾。

而当众人走出巫族回首再望时却惊悚地发现,先前弥漫的浓雾突然消散不见,来时所见的一线天入口亦不见踪影,眼前只有无尽的山峦,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从这完全看不到路径也不见任何出口的山中走出来的。

回到旭升等人留守的客栈,旭升见到慕篱平安归来,一路狂奔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慕篱轮椅下,声泪俱下地哭诉“我以为二公子再也回不来了”之类,被陆羽一巴掌拍飞出去,骂他乌鸦嘴,好一番教训,若非明剑拉住他,恐怕他又要闹个没完没了。

众人平安归来后,洛倾鸿便提出要和大家分别了。

慕篱还欲挽留,洛倾鸿便道:“二公子好意倾鸿心领,只是药谷诸事繁多,家师又身有旧疾,我已外出许久,心中实在挂念,况且由此地返回药谷路程也近,在下就不叨扰各位了。”

慕篱仰头看了看慕荣,慕荣便对洛倾鸿揖道:“既如此,我们就不强留少谷主了,多谢少谷主这一路相助,后会有期。”

“大公子客气了,后会有期!”

洛倾鸿接连向众人揖礼作别,而后潇洒转身,翻身骑上一匹快马,利索一扬鞭,一人一马便飞驰远去。

送走洛倾鸿后,慕荣上前对慕篱道:“小篱,我们也该准备返程了,离京许久,家里该担心了。”

“嗯。”慕篱点头,由慕荣推着往客栈里去了。

第039章 追命九门

夕阳虚挂,离人峰之巅余晖普照,鸢栖崖上鸢息阁之巅,还是独孤仇、周桐加四大尊者的组合。

独孤仇的身体已经好了许多,基本可以下地自如行动了,因此他决定即刻上京,因为他的时间不多了,生命于他而言太过宝贵,他已在病床上浪费了太多时间。

而在此期间,云殁也已查清了前次行踪泄露事件的主谋。

“此事果然是内鬼所为,人虽已服毒自尽,但我和小妹检查过尸体,他们应是出自九门中最擅用毒的天枢门和最擅易容的玉衡门无误。”

而易容和用毒恰巧是云殁和云翊各自的强项。

云酆依旧用扇子戳着额头盘算道:“九门吗?如此说来,盟里竟然混进了九门的人?”

阴阳判官操生死,左右弼辅断死生。

九门一令动天下,追命千里不留行。

追命九门原是以杀手起家,以“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为宗旨,以手段之狠绝毒辣、手法之千奇百怪而著称,叱咤江湖十多年,其能被江湖中人视为邪术异能,其门人亦被视为妖邪异人,故而江湖中人如遇九门的人,那都是要绕着走的。

这么多年来,凡九门锁定之目标无一漏网,其中不乏朝廷权贵暗中买金的人头。

只是,九门掌门的身份至今仍是个谜,没人知道他究竟是何许人,又是何来历,至今尚未听说有人见过他。

这跟独孤仇对外的身份有些像,但却比他更神秘。

云霆至少还有独孤仇这个对外的身份,可追命九门的掌门却连个行走江湖的化名都没有,叫人查都无从查起。

九门各门以北斗七星为序依次排列,各门皆有专长与强项。

而身为左辅右弼的洞明、隐元两门门主以及掌门座下阴阳判官便是追命九门四大指向标,地位与司过盟四大上位尊者类似。不同的是,左辅洞明门主凌云及右弼隐元门主落雨相较于阴阳判官火凤与追风,地位仍要低一级。

也就是说,在追命九门中,除了九门掌门,阴阳判官火凤和追风便是最高权力的象征。在掌门不露面的情况下,他二人的命令就代表了九门掌门的意志,这一点倒是与司过盟四大尊者如出一辙。

而这些年来,追命九门也不知怎的就成了司过盟的死对头。司过盟不知多少次从九门屠刀下救人,九门亦不知有多少次专在司过盟各地武舵找事,阻挠分舵弟兄们执行任务,好比一个标榜正义,一个标榜邪恶,天生为敌,誓难共存。

但说到底,这不过是江湖帮派间的生存竞争,与乱世诸国之间的明争暗斗完全不同。

而司过盟里竟然会有九门安插的暗桩,如此看来,那事情恐怕就远不是先前他们所认为的那样简单了。

“如今想来,前次别苑行刺一事,楚天尧费那么大劲就为了和盟主面谈一次,此事本身就颇为蹊跷。”云酆如是道。

若往根源上追究,天启帝会允许司过盟存在这么多年,一直不曾派大军剿灭他们,这才是更加蹊跷之所在,仿佛是天启帝故意放任司过盟壮大一般。

如今看来,他之所以会这么做,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他需要一个强大的司过盟来替他牵制一个强大的敌人。

那为何是牵制而不是消灭呢?

从天启帝特意制造机会与独孤仇单独面谈便可知,必是因为敌人一直隐藏在暗处,他无从下手。

能让天启帝如此忌讳却又无从下手,甚至不惜默许身为乱党的司过盟发展壮大,这些都足以说明这个隐藏在暗处的人,也就是楚天尧口中那个一直逍遥世间的庚寅旧事的主谋之一,他绝不是简单的角色。

事到如今,事情已经很明显了,追命九门便是那人手中可以在台面上活动、但天启帝却抓不到丝毫证据的工具。

天启帝那一夜最后的那几句话明显是知道九门的动作,所以才会半威胁半希冀地说:“独孤仇,机会朕给你了,能不能抓住,就看你的造化了,想知道真相,就亲自到大梁来要答案吧!当然,前提是你能逃过此劫,哈哈哈!”

若按照这个思路细想下去,那司过盟这些年来的发展壮大岂不是一直都在天启帝和那个隐藏在暗处之人的掌握之中?

若真如此,那事情的真相就让人不寒而栗了。

他看一眼云殁,发现云殁眼中与他也有着相同的忧心,只是冰块脸上表现不明显而已。再看看锁眉愁思、一脸严肃的独孤仇,看来他们都想到一块儿去了。

“盟主,若事情真如我们猜想的那样,那就表示这么多年来,我们的行动可能一直都在那人的掌控之中,而他之所以不曾有所行动,大概就是想等我们跟楚天尧两败俱伤,他好坐收渔利。果真如此的话,那事情就严重了。”

独孤仇蹙眉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若因我们复仇之故而让野心之人有机可乘,让大梁平地起风波,那便是云霆的罪过,也愧对太子殿下一片为民之心。”

云酆纠结道:“那京城……盟主还是坚持要去吗?”

独孤仇深沉点头:“我一定要去向楚天尧亲自问个明白,否则我就算是死也不能瞑目!”

云殁、云酆对视了一眼,都表示沉默。

云清听了半天终于怒了:“给我等一下!”

某人一喝,众人皆回头望向他。

“你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能不能说清楚点儿!欺负我脑子没你们转得快是吧?”

云翊伸手一扶额,直摇头叹气。

云清指着云翊道:“小妹,不许你目无尊长,腹议为兄!”

“我没有。”云翊别过头一脸嫌弃。

“你有!刚刚那表情,你分明就是在说‘我怎么会有一个这么蠢的哥哥’!”

云翊憋住笑小声嘀咕:“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你!”云清被气得憋红了脸。

云酆笑着上前一步搭上云清的肩,一脸亲切和善的笑容道:“清弟,真不是我说你,为何你的反应总是比小妹慢半拍呢?我都要怀疑你们到底是不是孪生兄妹了。”

云清肩膀一抖,抖落了云酆的手,别过身也是一脸嫌弃道:“你少来!心口不一,笑里藏刀,笑面虎!伪君子!”

云酆无奈地用扇子敲打了额头好几下,苦笑道:“哎,我真头痛,我到底是做了什么,才会让你对我有如此深的成见。”

“哼!不然你倒是说说,刚刚你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

“这个嘛……”云酆回头看了看独孤仇,独孤仇点了点头。

“咳咳~简单来说,就是有人多年来可能一直在暗中窥伺着我们和楚天尧之间的一举一动。”

“什么?!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咳咳~咱是不是太岁不敢说,但此人之胆大却是毋庸置疑的,且他不仅是胆大,心更大!”

“究竟是谁,你快说!”

一屋子的人五脸严肃,只云清一个人云里雾里。

只听云酆吐出了两个字:“厉王。”

“什么?厉王?这怎么可能!”

云酆立刻笑着止住了云清的话茬:“我知道我知道,你想说他早在十八年前就废了,这么多年来也一直窝在京城,并且长年流连烟花之地,风流韵事满天飞,怎么看都不像是那种人,对吧?”

云清“哼!”了一声别过头去,抱怨道:“话都让你说完了,我还能说什么!”

云酆淡淡一笑:“其实你心里都明白,那天楚天尧道出的那个人,他能隐忍这么多年毫无动作,却还能让楚天尧忌惮至此,种种迹象都表明,除了厉王之外,再找不出第二个可能的人选了。”

“你又知道我在想什么了!”云清仍是一副不服输的口吻。“照你这么说,那我们岂不是被人利用了这么多年却一点儿也不自知?!”

众人无语,独孤仇更是心如火焚,恨不得立刻飞抵大梁,走到楚天尧跟前当面问个清楚。

“你们都下去做准备吧,我们明日一早就动身。”

“是!”除了云翊和周桐,其余都听命退了出去。

周桐走向放在床边的医药箱,云翊也走到床前。

“哎,终于轮到我们了~”

独孤仇自觉地褪去了上衣,但见像丝网一样清晰的血管呈现恐怖的乌黑色向心脏聚拢,比上一次距心口的距离又近了些。

独孤仇淡定地看着云翊在他身上施针,软语道:“云翊,不要再以身试毒了,强求无益,我已摒弃执念,你为何还不肯放下呢?听我的劝,别再犯傻了,你就算不顾惜自己,也该顾念一下云清。”

低头施针的人咬唇不语。

“你们兄妹能在乱世烽烟中死里逃生实属不易,为何不珍惜这重生的机会呢?这是命令,自今日起,不准你再为我涉险了,听明白了吗?”

“盟主……”云翊低头哽咽唤道。

“哎!”一旁周桐看了也只能默默摇头。

独孤仇遥望寒窗感叹道:“该是了结一切的时候了……”

第040章 少年决(上)

漠雰裹银粟,北风散玉尘。

纷扬飘雪挥洒帝都,为这座饱经风霜的古城平添了几分苍凉。

城北靖远门外,进出大梁城的各色人等来来往往,通往城外的大道上车马依稀不绝。

凌花飞舞中,忽见一人一马从北方踏雪而来,牵马之人玉冠琉璃簪,一身碧色深衣配以水绿红梅裘,风姿秀丽,惊艳绝尘,引来不少过往路人侧目。

行至巍峨城门下,洛倾鸿驻足,抬眸,凝望,古朴苍劲的古都映入眼帘,在他心底激起千层浪。

大梁啊大梁,一别经年,沧海桑田,你的模样依旧,却凭添了几许沧桑,难道你也对这人事的变迁有感吗?

“呵~”

一声似笑非笑、含意复杂的轻叹,洛倾鸿俯首低眉再度迈步,牵着白马随着人流缓缓步入靖远门。

================================

寂寂离忧居,缈缈竞飞雪。

转眼年关将至,正是腊月飞雪时节。

黄昏时分,慕篱内着玉白常服,外披玉绫裘,腿上盖着厚毯,双手抱着暖炉静坐于廊檐下,观赏着这片澄净透亮的天地。

气息轻盈吐纳间,慕篱缓缓伸出纤瘦的手欲与飘雪亲密接触,奈何他身陷轮椅够之不及,于是只好又将手收回,继续望着飘雪的天空出神。

静侍一旁的旭升和静姝都不敢发出一丝声响,生怕惊扰到他。

自从回到大梁后,他便常常这样独坐凝思不语。

说来也奇,自打他回来之后,旭升和静姝便发现他们的二公子似乎变了,从前他总是对外界一切人事都不闻不问,而今他却事事关心,竟然还时常跟旭升打听外面每天都发生了什么新鲜事。

照理来说这该是好现象,可最了解他的慕荣却不这么认为。

他的脸上虽是一贯的温润从容,可他的眉宇间不知何时竟又爬上了比从前更加浓重的忧思,还透着深深的焦虑,仿佛在为什么事而惴惴不安。

慕荣曾几次试图探问缘由,却都被他搪塞过去。

以慕篱凡事都憋在心里的性子,慕荣知道再问也是徒劳,便只好作罢。也因此,他在动身返回鄢都驻地前还一直放心不下,嘱咐刘蕙得闲就来看看他,帮着多开导开导。

而关于巫族中发生的一切,兄弟俩虽不曾约定过,但自回京后,两人都很有默契地选择了保守秘密。

因此,慕谦和柴素一至今仍不知慕荣为救慕篱折损了十年阳寿,也不知所谓被治好的慕篱只剩十年可活,慕荣更不知慕篱其实早已知他折损阳寿救自己的真相。

有些事埋在心底就好,说出来只会徒增烦恼。

身形魁梧的相府护卫统领龙吟脚步沉稳踏入小院时,遥见慕篱又在屋檐下受风雪侵袭,立刻皱起了眉头拉长了脸。

他来到阶下向慕篱恭敬行了个礼,而后才责问旭升和静姝道:“数九寒天,你们怎么又让二公子在外受冻?”

旭升立刻满腹委屈小声嘟囔:“二公子的性子龙统领又不是不知道,哪儿是我们做下人的能劝得住的。”

静姝也连连点头附和,龙吟眉间怒意更甚,欲好好说教一番,慕篱忙温柔笑着替他们解围:“是我自己要出来赏雪的,与他们无关,进屋说正事儿吧。”

两人如获大赦,旭升立刻上前推着慕篱转头进屋,龙吟随后跟上,静姝则返身向灶房走去。

为方便慕篱轮椅进出,离忧居中的门槛都是被卸了的。

一入室内,温暖便扑面而来,之前在屋外还感觉不明显,但进屋后冷热交替一对比,慕篱立刻觉得周身寒气四溢。

旭升一招手便上来一排三五个婢女,旭升轻车熟路地替慕篱退去玉绫裘、拿去绒毛毯及暖手炉递给身后婢女,然后接过一件烤得温热、素色锦面、袖口襟间皆绣有翠竹花样的广袖常服给慕篱披上,再给慕篱换上同样捂得温热的毯子,最后再换了另外一个热好的暖手炉放进慕篱手中,一切才算妥当。

慕篱道:“辛苦你了,旭升。”

旭升无奈道:“二公子,您要是真体谅旭升,就听小的一句劝,不要总拿自个儿的身子不当回事儿。这病才刚大好,哪儿经得起您这样不爱惜啊!”

慕篱只笑不答,这时静姝进来了,手中托着一只正冒着热气的瓷碗。

“二公子,这是刚煮好的驱寒汤,您快趁热喝了吧。”

慕篱十分听话地端过瓷碗服下,瞬间暖流自上而下游遍全身,寒气被驱散了,手脚的知觉也跟着回来了。

旭升见一切处理妥当,便道:“二公子,我们在外面候着,有事您喊一声就成。”

二人退出内室,顺便招手将屋中婢女侍从都带了出去。

慕篱回到大梁的当晚,龙吟便被叫了过来,不知交代了什么事,总之自那日之后,相府护卫之事他基本都交给了玄武,自此要操心偌大一个相府之安危的玄武便跟从前的龙吟一样,忙得几乎见不到人影了。

待闲杂人等都退出去之后,龙吟才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呈给慕篱:“这是朝中三品以上大员的详细资料,属下会抓紧时间搜集余下的情报。”

慕篱点点头,接过册子便一目三行仔细翻阅起来,屋内一时安静非常。

大约一刻钟后,慕篱终于合上了册子,对一直静静矗立的龙吟浅笑道:“龙吟,我以前从来不知,原来你如此有能耐,搜集来的情报不仅内容详尽,且速度也超乎我的预计。”

龙吟心头闪过一丝微讶,难道他发现什么了?

龙吟将心头疑虑按下,躬身答:“属下惶恐,守卫相府乃属下职责所在,二公子交代之事,属下自当竭力完成。”

“不必谦虚。我知道守护相府安危责任重大,绝不单单只是武力问题,情报网也至关重要。我该好好谢谢你,为相府训练出了一批精干有为的护卫,此乃慕家之幸。”

慕篱内心明白,自从遇见独孤仇开始,更有甚者是从遇见那位来历不明的游僧起,他的一切早已不在常轨。

从前,他两耳不闻窗外事,导致对当今局势不明,如今有游僧、独孤仇奇遇在前,巫族奇遇在后,又有他与兄长之宿命定论,一切早已超出他的掌控,以至于他如今迫切地要弄清当前的形势。

父亲在朝中的处境十分微妙,他并不想针对任何人,他只是想守护这个家。

打定主意后,他便思虑人选。毫无疑问,他的首选,并且也是唯一可靠的人选便是相府护卫统领龙吟。

相府护卫大多都是慕谦从军中带回的老兵,就慕篱所知,龙吟此人向来稳重,做事极有分寸,对慕谦的忠诚那更是没的说。

所以,他便交代龙吟去收集当今朝堂各有司衙门以及军方的情报,此外还有各地军府以及乱世各国可掌握的情报,他急需掌握当前中原及整个乱世的形势。

而龙吟办事速度之快、效率之高令他颇感意外和惊喜,不禁暗叹,不愧是父亲带出来的兵。

龙吟闻言谦虚道:“二公子谬赞,属下愧不敢当。”

慕篱笑问:“你为何不问我缘由?难道你不好奇我为何要做这些事,又为何要让你瞒着父兄?”

听慕篱如此问,龙吟便知刚才是他多虑了。

“属下只知主君有命,做下属的只要遵命行事即可,至于主君意图,属下不该妄自揣度,更不该僭越过问。”

说到这儿,龙吟抬头看向慕篱分明还显稚嫩却又被强行填进了太多与年龄不符的成熟的双眼道:“二公子有命尽管吩咐,龙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呵……”

慕篱一声轻笑,该说这个人太善解人意呢,还是太过敏锐呢?

慕篱啊慕篱,你竟已沦落到要护卫为你担心的地步了吗?从何时开始,你竟变得如此软弱了,呵~

“谢谢你,龙吟,那后续的情报搜集就拜托你了。”

“属下明白。”龙吟答。

就在这时,旭升突然从外面飞了进来,着急忙慌道:“二公子,又来了!又来了!”

龙吟不悦道:“一惊一乍的,怎能如此没规矩?什么又来了,把话说清楚。”

旭升根本顾不上龙吟的责备,指着门外着急道:“哎呀,是公主呀!她又来了,这回她直接硬闯相府,门口护卫拦不住,眼瞅就奔离忧居来了,二公子您快躲起来呀!”

第041章 少年决(下)

慕篱自回京后便一直闭门不出,对外称需要静养,并严令护卫不准任何人打扰,尤其是琼华公主。

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想给自己一点时间理清自己的思绪。

他太了解那个霸道强硬又过于耿直豪爽的女子了,尽管他总是与她保持着刻意而又疏远的礼貌,更曾不止一次地暗示过他配不上她金枝玉叶,可她仍不管不顾地扑过来,直白又执着得让他逃无可逃,避无可避,让他纠结不已,也为难不已。

其实,早在他回到京城的那天,连城雪便闻讯赶来探望。

当时,相府护卫告知她,二公子刚回来,需要时间静养,连城雪果然表示理解,觉得这么大老远地折腾了一回,确实该好好休养一番,所以她听话回去了。

他的心事一向逃不过慕荣的眼睛,在回鄢都驻地的前夜,慕荣曾为此事专门找过他。

慕荣问他,是否是因为腿疾才拒公主于千里之外,还说这么多年来公主对他始终痴心不改,说明她对慕篱是真心的,那她就不会在意他是否有残疾,劝他说,既然公主都不在意,那你又何必为难自己呢。

慕荣的话一半对,一半不对。他并不知慕篱的腿疾已愈,所以在他看来,慕篱抗拒公主的情仍是因为他残疾的双腿。

实际上,从前慕篱拒绝连城雪的情的确是因为他的病体残躯,他不想拖累连城雪,更害怕在多年以后听到她说后悔。

但是,自舞阳巫族回来之后,腿疾已愈,病体亦不复,他却比从前更加害怕她的一往情深了。

不知为何,自从回京之后,他就一直有股隐隐不安的感觉,好像会有什么特别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可他又不知那究竟是什么。

他虽无确切证据,但在他内心深处总感觉未来会有什么大的变故,一想到兄长帝星命格的预言,他甚至都可以预见未来之路的艰险。

所以,他不希望连城雪被卷入这场未知的风波里,与她划清界限,让她远离自己,便是对她最好的保护,也是他最深情的守护。

他不想让兄长有多余的担忧,既然兄长是这么认为的,那便将错就错,今后对父母和其他人也刚好有个再合适不过的借口。

当日离京时,他之所以收下那个盛着她一缕青丝的香囊,虽说也有怕她冻着病着想让她早些回宫的意思,可他心里清楚,那个执着的女子一定不是这样想的,而他自己也未必就真的没有别的想法。

待慕荣离京后,连城雪再次登门,是时龙吟奉命亲自出面告知她,由于天气突变导致慕篱感染了风寒,倒没什么要紧,只是大夫嘱咐要好生休养,且恐病体冲撞公主,望她能谅解。

又一次,连城雪将信将疑,却还是为慕篱的身体着想回去了。

于是约摸过了一旬,她又来了,不想竟又遭相府门口护卫借口阻拦。

这一次,她终于忍无可忍,连从正门拜访的礼数也不要了,转身就绕到相府东北角离忧居小院外墙,故技重施爬树翻墙……

而她当真来硬的时,相府护卫其实也没人敢真拦她,因为怕伤着她,便由着她去了。

于是,屋里旭升话音刚落,院外便传来连城雪怒气非常的声音:“躲?我看你今日还能躲到哪儿去!”

旭升闻言捂脸做惊恐状,龙吟淡定地看向慕篱,慕篱低眉苦笑道:“推我出去吧。”

“是。”龙吟二话不说上前推轮椅,旭升赶忙抓过一旁挂着的玉绫裘给慕篱披上。

来到屋外廊檐下,慕篱抬眼便见到那个站在墙头、手中雪舞宝剑指着一护卫脖子的白衣佳人,乌黑长发如瀑,雪白发带飘飞,和着背景一片洁白的天地,宛如圣洁的仙子下凡。

犹记离京那日,她在城门下送他离去时,她几乎是将那个香囊硬性塞进他怀里,还霸道宣布:“不许拒收,不许离身,更不许弄丢!回来的时候,我要它完好无损,更要你完好无损,听见了吗!”

慕篱眉目含笑、柔情似水注视着一双乌黑大眼睛瞪得滚圆、白里透红的脸上满是怒气的连城雪,心中却是抑制不住的喜悦。

他不得不承认,见到她,自己到底还是欢喜的。

公主啊公主,我究竟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慕篱自知理亏,软语道:“殿下,何必为难一个小小护卫呢,请屋里说话吧,外面天冷,小心着凉。”

虽说听见他关心自己,心中不免还是有一丝的高兴,不,是很多的高兴,但还是压不过半个多月来被借口拒之门外的怒火。

只见她飞身落地,迎着飞雪、踏着怒步径直来到台阶前,只闻“噌”的一声,雪舞剑锋便指向慕篱,利剑在夕阳斜照下闪烁着刺眼的寒光。

旭升见状吓得浑身哆嗦,却还是下意识地挡在了慕篱轮椅前,颤抖着问:“公主,您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嘛~”

旭升能感觉他的脸都在抽搐,可他还是鼓起勇气护在慕篱身前一动不动。

连城雪压根当旭升是空气,越过他瞪向他身后的慕篱怒道:“慕怀竹,今日你要是不给我说清楚,我绝不善罢甘休!”

如慕篱这样的世家公子、名门之后,虽还未及冠,但为仕途或从军,大多都已有字。

慕谦虽也早早地就为他拟了字,但因他从前足不出户,且尚未行冠礼,连家里人也都还不习惯以字称之,更何况外人呢。

是故,鲜有人知其字,会唤其字的更是几乎没有。

连城雪与他青梅竹马,又因她公主的尊贵身份,打小随着慕荣叫乳名叫习惯了,也几乎不称其字的,她这么叫他的时候,多半就代表她生气了,并且火气还不小。

慕篱笑笑摇头,对旭升道:“旭升,龙吟在这里,重明跟赤麟也都没现身,你紧张什么?”

重明和赤麟是龙吟新近调到慕篱身边的贴身护卫,一般情况下,他们都躲在常人不易察觉的暗处保护着慕篱,如非必要,不会现身。

旭升听得慕篱如此说,当下也自觉有些羞愧,连忙红着脸退到一边去了,慕篱含笑迎接连城雪的怒视。

“说,为何不肯见我!”

见连城雪当真气得不轻的模样,慕篱脸上仍挂着柔柔的笑,可眉间却藏着浅浅的悲,心头泛着隐隐的痛。

他忽然想起了她及笄之前的那些年,他总是在那颗桃花树下等待她的到来,而每一个等待的日子都那么漫长,或许情根深种的人是他才对,可他很早以前就已有了不能自私的觉悟。

既然给不了她幸福,那就给她自由。

所以,从她及笄那年拒绝一个又一个待选驸马开始,他便时刻提醒自己注意距离,他以为这样就能让她死心,可谁知……

看着眼前满脸怒火、用剑指着自己的她,慕篱到底还是认输了,终究还是做不到对她狠心绝情啊,呵……

不知为何,他总有一种感觉,终有一日,他们将不得不面对他心底所惧怕的结局。

但,至少在那日来临之前,他希望能再多拥有一段时日的奢侈,再多做一阵子的美梦。

只见他自怀中掏出那个白莲同心结香囊,对连城雪道:“殿下真的误会了,我的确身体抱恙,恐冲撞了殿下千金玉体才避而不见的。我此次能平安归来,病体能得全愈,想来必是多亏了殿下所赠之香锦囊,篱感激不尽。”

果然,慕篱这招十分管用,先前还怒气冲冲的连城雪在见到慕篱随身带着她送的香囊后,瞬间气就全消了。

被慕篱如此一通说,她瞬间脸红了,双眼又习惯性地躲闪着收了雪舞,小声嘟囔道:“就一个香囊而已,哪儿有你说的那么神……”

慕篱看着连城雪笑意更浓,宠溺之色亦更浓。

连城雪被他看得两颊发烫,傲娇道:“好了好了,原谅你就是了!但下不为例,否则……”

连城雪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终于想到了:“否则我就拆了你的离忧居!”

慕篱被逗笑了,揖道:“是,慕篱一定谨记。”

这时,门外有婢女前来通报:“二公子,前院传话来,说是药谷洛少谷主来访,求见二公子。”

嗯?真是意外的访客。

“请贵客稍待,我不刻便来。”

“是。”婢女得令传话去了。

慕篱转而看向连城雪,连城雪也很识趣道:“既有外客来访,那我也不为难你了,但是慕怀竹你给我听好了,除非我死,否则你这辈子都别想摆脱我!”

只见佳人衣袂翻飞,一纵身便又翻墙而出。

目送佳人离去,慕篱心中既甜蜜又苦涩。

“静姝,更衣。”

“是。”一旁静姝遵命上前。

第042章 故人悲

龙吟推着轮椅,旭升、静姝左右陪侍,一行人来到前院时,遥见白雪纷飞的空旷庭院中,堂屋廊檐下一个如玉公子长身而立,正仰头静默凝视飘雪长空,那画面安静而美好,却又让人觉得莫名哀伤。

轮椅滚地声惊动了凝神仰望的洛倾鸿,转头瞧见来到近前的慕篱,他妖孽一笑,上前一步优雅一揖:“二公子,别来无恙。倾鸿冒昧来访,还望二公子莫见怪。”

身后三人两揖一福向洛倾鸿致礼,慕篱亦温润谦和揖道:“少谷主远道而来,篱未曾远迎,该是篱向少谷主说声抱歉才是。少谷主,里面请。”

“请。”

洛倾鸿先迈入,慕篱随后被龙吟连人带椅提起带进了堂屋。

因天气寒冷,故而慕篱将人请入有火盆的内室。

入内后,便有婢女上来替二人解了裘衣。

落座后,又有婢女进来上茶,之后闲杂人等皆自觉退了出去,仍旧只留了龙吟、旭升和静姝在内侍候。

洛倾鸿将慕篱上下打量了一圈,方道:“二公子看起来气色好了许多,想来身体应无大碍了。”

“托少谷主的福。说起来,篱尚欠少谷主一句感谢,前次巫族之行若无少谷主陪同,只怕也不会如此顺利。”

“哎~二公子如此说就见外了不是?再说医好二公子的是舞阳巫族,倾鸿可不敢居功。”

慕篱浅笑不语,寒暄的话点到即可,说多了就显得虚伪了。

“少谷主此次出谷是为托诊吗?”

洛倾鸿点头:“刚从关北燕州回来,路过大梁,想着该来相府拜访一下,毕竟倾鸿与二公子也算相识一场,顺便向二公子讨杯茶喝。”

这话听起来,感觉像是他与慕篱已相当熟识。

洛倾鸿此人,慕篱从初次见到他起便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微妙之感。

具体他也说不上个所以然来,就觉得人虽在你眼前,且还是个举世无双的绝妙之人,可你却看不到这个人真实的模样,好似他的表面始终蒙着一层什么,看上去有些朦胧,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奇特感觉。

故而面对此人,慕篱总有些把握不定,不知他的话究竟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他从没对哪个人如此拿捏不准过,故而只能保持应有的礼节。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日后若有机会,欢迎少谷主常来相府做客,茶管够。”

洛倾鸿拱手喜道:“如此,便多谢二公子盛情了。”

慕篱浅笑摇头,洛倾鸿便端起一旁的茶品了起来。

“嗯~以朝露醒茶,茶色清透明亮,闻之清香扑鼻。”轻尝一口,又赞道:“入舌生津,喉有回甘,茶味醇正,香气持久,能在长途跋涉后品到如此上等好茶,倾鸿真是口福不浅呐!”

这完全不拿自个儿当外人的姿态惹得慕篱也不由笑了,暂且将心头的疑虑都放到一边。

“老神医与墨谷主一生救人无数,功德无量,少谷主亦不愧为药谷传人,关北燕州与药谷相去何止千里,少谷主为治病救人长途跋涉,不辞辛劳,着实令人敬佩。”

洛倾鸿放下茶杯应道:“倾鸿岂敢与师祖和恩师相提并论,不过凭着一腔热血罢了。古人言,不为良相则为良医,倾鸿身处乱世,既无治世之才可报效朝廷,又不识兵法韬略能征战沙场,唯有一身治病救人的本领,只望能为苍生略尽绵薄之力。”

“少谷主何须妄自菲薄,入朝为官、征战沙场可报效国家,救死扶伤、悬壶济世亦功在社稷,二者并无高低之分。”

“呵~”洛倾鸿含笑真挚道:“二公子此言倒是颇慰我心,让倾鸿此次出诊的遗憾少了几分。”

“莫非少谷主此次出诊不顺利?”

“哎!”洛倾鸿一转之前轻松的语调,颇为遗憾道:“不瞒二公子,倾鸿此次代师出诊却没能将人救回,实在有负恩师教导啊!”

慕篱观洛倾鸿此时悔恨惋惜之状,想来他应当不是在说谎。

“不知病家何人,所患何症,竟连少谷主也无力回天?”

洛倾鸿闻言又沉重一叹:“哎!这说来就更加令人惋惜了,病家乃是一位正值碧玉年华的姑娘,府上家道中落,只剩兄妹二人相依为命,如今姑娘香消玉殒,真不知那位兄长要如何度过这个坎儿。哎,世事磨人哪!”

洛倾鸿犹自感叹着对此次出诊的惋惜之情,慕篱却是听得心惊肉跳。

关北燕州,家道中落,兄妹二人相依为命……零碎的信息拼接起来,让慕篱的心不由揪了起来。

“敢问少谷主,此次出诊病家可是关北燕州聚义镖局欧阳家?”

洛倾鸿有些意外地看向慕篱:“二公子如何知晓?”

答案终究还是无情地印证了慕篱的猜想,令他下意识地扣紧了轮椅扶手。

怎么会……欧阳姑娘……

“二公子?”洛倾鸿察觉到慕篱的异状,担忧呼唤。

慕篱强压下噩耗的冲击,再问:“若篱判断无误,少谷主所说的病家当是燕州欧阳世家的千金葵姑娘。”

洛倾鸿一脸诧异:“正是!二公子怎会知道?莫非……二公子与欧阳家兄妹相识?”

慕篱握紧了拳头一时不语,片刻后方道:“实不相瞒,欧阳大哥乃家兄至交好友。”

慕篱难以再说下去,洛倾鸿不由感叹:“原来如此……想不到竟有如此巧合之事,若非鸿机缘巧合来访,只怕大公子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得知此消息了。”

慕篱疑惑道:“少谷主此话何意?”

“哎!想来是欧阳当家不希望友人替他担心吧,临走时特意交代倾鸿不要将此事告知他人,所以倾鸿才未提及病家名姓,却不料事情竟如此凑巧,看来是天意如此啊!”

慕篱极力控制住自己的心绪问:“敢问少谷主,事情发生在何时,欧阳家现在情况如何?”

洛倾鸿面有难色道:“当日倾鸿与两位告别回到药谷时,欧阳当家派来求医的人也恰好赶到药谷,当时师父他老人家旧疾发作,不宜远行劳顿,所以便只好由倾鸿代他老人家走这一趟。我们一连赶了近十天的路,到燕州的时候,欧阳姑娘便已经快不行了,倾鸿竭尽全力却还是没能救回她……哎!”

洛倾鸿说到这里竟有些哽咽,停顿了一下方接道:“欧阳姑娘已走了近半个月了,倾鸿离开时,欧阳当家的情况相当不妙,那悲痛倾颓的模样,真叫人不忍回想啊!”

听了洛倾鸿的话,慕篱的心更加揪起来。

他虽从未亲眼见过欧阳烈,然而从慕荣的口中却听过许多关于他的故事。

欧阳世家原本是燕州的世家名门,无奈关北沦陷后不久便家道中落,双亲亦先后离世,留下欧阳兄妹相依为命。

欧阳葵自幼身体就不是很好,偏又天生奇症无法治愈,为此,欧阳烈几乎寻遍了天下名医。

慕荣与欧阳烈结识于江湖。就慕荣告知他的信息,欧阳烈一生只有两个心愿,一是治好欧阳葵的病,二便是收复关北失地。

多年来,他一直在为收复失地和欧阳葵之病奔波,几乎从没为自己活过,甚至连终身大事也耽误至今。

在慕篱的认知里,欧阳烈是侠之大者,铁肩担道义,肝胆为山河。

然而,这样一个有情有义的侠义之士,如今却遭受这样的劫难,慕篱难以想象,失去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欧阳烈如今是怎么个光景。

洛倾鸿见慕篱伤情之状,十分理解与同情,遂道:“看来二公子需要时间解决此事,那倾鸿就不叨扰了。”

慕篱感激道:“多谢少谷主告知此事。”

“二公子如此说,倾鸿就更加无地自容了,没能救回欧阳姑娘,倾鸿感到万分抱歉。”

“生死有命,这并非少谷主之过。”

“哎!”洛倾鸿一声叹息,揖道:“那倾鸿就此告辞了。”

慕篱坐在轮椅上拱手回礼:“怠慢之处,还望少谷主见谅。篱行动不便,就不送少谷主了。旭升,代我送送少谷主。”

“是。”旭升得令后前面引路:“少谷主,这边请。”

洛倾鸿对慕篱温暖一笑,躬身再揖:“二公子,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送洛倾鸿离开后,慕篱立刻命道:“龙吟,立刻传讯到鄢都,告知兄长此事!”

“是!”龙吟高大的身躯眨眼便闪出了内室。

慕篱心中默默祈祷:老天爷,请你一定要保佑欧阳大哥平安无事!

第043章 情义江湖赋(上)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雄关内外,惟余莽莽。

天地一色的雪雍关雄浑壮阔,玉坤山左右延伸,犹如一条盘踞北方的卧龙,高高俯视着南方大地。

关北,燕州城。

位于城北的欧阳世家过去也算得上富贵之家,奈何时运不济,家道中落,如今欧阳府邸门庭凋零,早已不复当年的繁华。

欧阳府门前的积雪被清扫得很干净,行人经过门前都会望一眼高高悬挂的白灯笼,纷纷长吁短叹,深表惋惜。

忽而大道上传来马蹄声声,三人策马正朝欧阳府邸缓缓走来。

慕荣遥望欧阳家门庭眉宇肃穆,跟在身后的明剑和陆羽这一路走来都不敢跟他搭话。

来到寂寥庭前,仰望高高悬起的“聚义镖局”匾额,还有那显眼的白灯笼,慕荣眉头拧得更紧,眸底漾起一丝深藏的伤情。

府门紧闭,陆羽不待慕荣吩咐便很自觉地前去叩门。

叩了两下之后,大门开启了,探出一个精干的青年,一看就是常年习武之人。

陆羽难得规矩地与那青年相互致礼后方问:“请问府上当家的在么?”

那青年上下打量了一眼身着便装的陆羽疑惑道:“尊驾是……?”

陆羽道:“我家公子特意从关南赶来吊唁的。”

青年顺着陆羽指引的方向一看,瞬间大喜过望:“大公子!”

青年三两步飞下台阶来到慕荣面前深深一揖,慕荣亦从容回礼道:“人杰,好久不见。”

陶立道:“大公子您可算来了,兄弟们可都日夜盼着呢!”

这时,府里面听见陶立声音的镖局弟兄也都出来了,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说的都是“大公子您终于来了!”、“大公子,我们可算是把您给盼来了!”之类的话。

慕荣显然没弄明白这情况,还是陶立解释道:“大公子有所不知,自打我们二姑娘去了以后,当家的便一头扎进了坟地,弟兄们好说歹说,乡亲们也都去劝过,可当家的谁的劝也不听,这都半个多月了,再这样下去,我们是真怕他就这么跟着姑娘去了呀!”

陶立说着说着,一大老爷们眼眶都红了:“大公子,当家的有多疼我们二姑娘您是知道的,如今她这一去,几乎是把当家的半条命都给带走了!他心里有多难过,弟兄们都明白,可他不能倒啊!弟兄们需要他,乡亲们也还需要他呀!”

镖局弟兄们听着陶立的话也都跟着红了眼眶。

陶立抹了一把眼泪接道:“如今您来了就好了,当家的一向与您最为要好,您的话他一定会听的!陶立求您,快去劝劝当家的吧,陶立代弟兄们给您磕头了!”

陶立说着就要朝慕荣跪下去,慕荣连忙一把将他拉住:“哎人杰,你这是做什么!”

陶立红着眼睛满是希冀地望着他,慕荣拍了拍陶立的肩道:“你放心,浩然与我乃生死之交,他有难,我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陶立激动得眼泪哗哗连连道谢。

================================

昔时结缘一杯酒,万水千山等闲游。

仗剑天涯涤浊世,萍踪侠影遍九州。

我今关南君关北,生逢乱世身不由。

何当共剑行侠路,快意江湖任去留!

十六年前,慕荣初遇欧阳烈时,欧阳家尚未凋落,欧阳家双亲亦尚在人世,两个仗剑江湖的少年萍水相逢,谱写了一曲壮怀激昂的情义江湖赋。

慕荣自幼机敏聪慧,无论学什么都很快,长到十二岁上下时,慕谦除了行军打仗实战和人生阅历,便已基本没什么可教他的了,毕竟慕谦自己也读书不多,学堂教的那些对他而言也基本没什么裨益了。

于是,从十二岁起,为了历练他,增加他的阅历,慕谦就把将军府经营的马队交给了他。

那时慕谦尚未回京任职,还在鄢都任紫耀军主帅,为天启帝守卫北境重镇鄢都,将军府的生计一直是个老大难问题,慕谦还收留了许多跟随他出生入死多年、伤残后无家可归的亲信老兵。

为了养活这么一大家子人,慕谦便组了一支马队交给这些老兵经营,以南来北往贩茶为生。

然而,因形势太乱,外加马队里都是只会舞刀弄枪、打仗杀敌的大老粗,而慕谦又自有紫耀军务要忙,长年不在京城,当然不可能跟着马队南来北往地跑,故而马队收益一直不是很好,年年都只能将将好够本养活这些无家可归的伤残老兵,有时候甚至还会亏本,日子过得相当艰难。

再者,就算是慕谦亲自带队,也未见得马队收益就会有所好转,毕竟排兵布阵、征战沙场他是很在行,可论经商,他却未必能做得比这些老兵好得到哪里去。

慕荣长到十二岁这年,正逢马队经营不善面临解散危机,如此一来,这些伤残老兵的生计就成问题了,慕谦又不能放任他们不管。

且不说他们是跟随自己出生入死时落下伤残才不得已退出战场的,若是让这些身体虽小有残缺,但到底还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老兵就这样散伙自谋生路,只怕他们多半会落草为寇,危害这乱世当中本就已苦不堪言的普通百姓。

就在慕谦和马队所有人都一筹莫展之际,慕荣自告奋勇,提出他愿意一试,看能不能让马队起死回生。

慕谦和柴素一听了倒是颇为欢喜,因为慕荣时年虽只有十二岁,可他们素知他的聪慧,对他的能力也很有信心,遂同意了。

出人意料的是,那一次马队大获成功。他们带去的南方没有的上等印花布料大受欢迎,同时带回到大梁的茶叶也卖了个好价钱,马队不仅一次性扭亏为盈,而且还小小地赚了一笔,老兵们生计有了着落,同时还能补贴将军府家用。

于是,慕荣从此就正式成为了马队的少当家,一年要在南北之间来回好几趟,经常不在家。

而马队休息的时候,他仍旧是跟着慕谦熟识的老朋友们天天扎在军营里,虽未正式参军,但早已算半个军人了,跟秦苍、杨慎、璩华等一众将门之后也是打小便在军营里混熟了的。

可以说,慕荣的少年生活过得是相当丰富,他还在这期间练就了一身超强的武艺,更自主阅读了大量的文史典籍兵书等。

也是在南来北往的历程中,他见到了只有野心和欲望而丝毫不顾百姓死活的各地军府土霸王,见到了各国大同小异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见到了当权者们换着花样地压榨百姓,见到了各国百姓无不是身负各种苛捐杂税和沉重徭役,见到了这乱世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到处都是田园荒芜、村镇倾颓、民生凋敝的样子。

大约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一颗小小的救世种子便已在他心中生了根,只待时机成熟后发芽、开花,最后结果。

而他与欧阳烈的情谊便是从他做马队当家的那一年开始的。

第044章 情义江湖赋(中)

那年仲夏,他带领马队第二次南下,在途中偶遇一伙人被山贼打劫,被劫的那伙人死伤不少,但货物却被保护得死死的,尤其是那个领头的少年,一副“除非我死,否则休想打货物主意”的凶悍模样。

这伙人便是受托赶往南楚的聚义镖局,那个凶悍勇猛异常的年轻人自然便是少当家欧阳烈,时年虽只十五岁,却已相当有少当家的风范。

原本那条镖路他们镖局已经走过很多回了,沿途黑白两道早就打点到位相互熟识了,但凡懂点江湖道义的都不会与镖师为难。即便有不懂规矩的生面孔,通常来说镖师们也都是点到为止,不会伤人性命,以免往后镖局的生路受阻。

但,有一种情况是例外,那就是专干杀人越货劫财勾当而毫不讲江湖道义的亡命之徒。

遇到这类人,那就只有你死我活了,慕荣与欧阳烈便是在这种情况下相遇的。

对方人多势众,镖师们眼看就要不成了,此时老兵们得慕荣之令出手相救,有如神兵天降。

到底都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兵,即便身有伤残,但对付起那些走投无路落草为寇、欺软怕硬的匪徒来还是不在话下的。

最终在慕荣这伙人的帮助下,欧阳烈才得以保住了那趟镖,镖局弟兄虽死伤惨重,但好歹也免去了全军覆没的下场。

于是,少年英杰的慕荣就这样与血性大条的欧阳烈结识了。

那日,他们在那附近的山脚客栈畅饮高谈,直到次日天明还恋恋不舍,奈何他们一个要往南齐,一个要往南楚,不得不分道扬镳。

不过,双方既知晓了各自的家源,一见如故的两人此后自是来往不绝,仗剑天涯。

此后的几年里,慕荣随欧阳烈天南海北走镖,欧阳烈也多次带着小妹欧阳葵随慕荣的马队游历碧水山川,从关北草原到临海大越国,从临江东吴到西方大成国,到处都有他们曾经一起走过的足迹。

短短几年间,两个少年游侠走遍千山万水,看尽世间百态,曾留下许多行侠仗义、锄强扶弱的佳话,自然也让两人的情义在天长日久的结交中愈加深厚,成为一起经历过千难万险的生死至交。

就这样,一直到欧阳家高堂双双离去不久,慕荣年满十五岁正式弃商从戎、被慕谦安排进紫耀军历练,他们才无法再经常见面,但也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

这么多年来,慕荣之所以身在军营多年却从未与江湖脱离,纽带便是欧阳烈。

每逢镖队南下时,若条件允许,欧阳烈便会往鄢都看望慕荣。慕荣若得休假机会且条件允许,也会往关北造访欧阳府,亦或是随队走镖,不过到底还是欧阳烈走镖南下的机会比较多就是了。

在慕荣的印象中,欧阳烈生性洒脱,豪放不羁,昔日行走江湖,美酒宝剑从不离身。

然而,当他赶到欧阳葵坟冢所在之处时,看到的却是埋在酒坛堆里、瘫坐在欧阳葵坟冢旁半死不活的欧阳烈。

夕阳斜照,白雪皑皑的孤崖边,欧阳葵的坟冢独立寒风中。

千寻雪岭,浩渺群山,唯坟冢旁一枝芳艳凌寒独开,极力向无垠天际伸展,为这一方空间增添了几分凄美之色。

梅树下坟茔旁,吊旗、纸钱随着寒风飘摇起舞,欧阳烈胡子拉碴、头发蓬乱、面容憔悴、一脸生无可恋瘫坐在祭台旁。

若非亲眼所见,慕荣打死都不会相信欧阳烈会颓废成这副模样!

慕荣定了定心,而后抬脚向欧阳烈走去。

听见脚步声响,欧阳烈僵硬抬头,木讷无神的双眼在看到慕荣的刹那表现出了相当的意外和震惊。

“怀霜?!”

慕荣并不理会他,径自走到欧阳葵坟前站定。

面对冰冷的墓碑,他好似又看到了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看见她笑靥如花地呼唤着“荣哥哥”奔向自己的情景,心中哀伤惋惜难抑。

以往每逢他来关北,欧阳葵都会高兴得飞扑向他,慕荣是看着她从那个天真无邪的总角女娃长成了亭亭玉立的窈窕淑女。

“小葵,对不起,我来晚了。”

欧阳烈见慕荣一直不搭理他,心下明了,不敢直视他心虚道:“你……在生我的气……”

慕荣依旧只顾看着墓碑,脸上并未表现出一丝生气的样子,可神情却极阴沉,冷着脸不说话。

欧阳烈见状不由苦笑:“看来你是真的生气了。”

欧阳烈偏头看向冷风中的墓碑接道:“我并不是有意瞒你,只是……我需要时间让自己冷静,再说你军物繁忙,鄢都离此又远隔重山,我不希望你被此事打扰,更不愿你远途奔波,可我没想到你还是来了……是谁告诉你的?”

“这重要吗?”

一句听来好似极其冷淡却又带着无边怒气的话出口,慕荣终于将视线移向了坟冢旁埋在酒坛堆里的邋遢汉子。

面对慕荣咄咄逼人的质问目光,欧阳烈语塞,本能地避开他的目光。

“我且问你,若非洛少谷主路过京城与小篱叙旧时无意间提及此事,你打算瞒我到何时?”

“……我需要时间冷静,等我整理好了心情,自然会告知你。”

“欧阳烈!”

欧阳烈不由自主地望向慕荣,发现他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明显的怒意,都连名带姓地叫他了,可见他当真气得不轻,呵……

“在你看来,我们这么多年的兄弟情分就只是这样而已吗?小葵对你的重要性我比谁都清楚,你悲伤,你难过,你痛苦,我懂,你不想麻烦别人,打扰别人,我也懂,可我是别人嘛!”

“……”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欧阳烈嘛!你一直都是小葵心目中的英雄,可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就不怕小葵在天有灵看到了会伤心难过吗!”

欧阳烈死水一般满是绝望、悲痛的眼中终于起了波澜。

“小葵……”

字未吐清,声已哽咽,两行纯纯男儿泪猝不及防滑落。

“对不起……对不起……”

欧阳烈突然抱头无声呜咽,哭得很压抑,头埋得很低很低,声声重复着对不起。

慕荣见状总算长舒了一口气。

他知道,欧阳烈是在责怪自己没有照顾好小妹,也没能遵守当初与父母的约定。

他上前一步,在欧阳烈身旁蹲下,轻轻拍了拍欧阳烈的肩安慰道:“浩然,你没有辜负伯父伯母的嘱托,将小葵照顾得很好,这些年来你为小葵所做的一切,她都一一记着呢。她是个温柔体贴的好姑娘,一定不会怪你的,伯父伯母也不会怪你的,所以,别再自责了。”

欧阳烈抬起通红的泪眼,看着慕荣满面煎熬痛苦。

“怀霜……”

又一次,他只能喊出这两个字,一股更汹涌的浪潮由心底袭来,他便再也无法说出其他任何言语,只是泪涌得更凶。

慕荣见之不忍,默叹一声,伸过手臂将欧阳烈的头按进肩头,看向冰冷的墓碑感慨万千。

一个而立之年的铁汉,一个顶天立地的铮铮男儿,他心中究竟该有多悲多痛多绝望,才会这样毫无形象地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浩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得好好的,只有你过得好,才是对她最大的安慰。”

冷山环抱,孤崖吹寒,香冢迎风,人皆无言,唯有坟茔旁一人埋头呜咽的悲鸣哀泣。

第045章 情义江湖赋(下)

迎风孤崖冷坟前,两人并肩而立,一个邋遢憔悴,一个冷峻挺拔。

“谢谢你,怀霜。你能来,我相信小葵一定也很高兴。”

“……对不起。”

“呵~你有什么错呢,我知道你同我一样,将她当亲妹子一样疼惜,对她的珍视并不比我少,怪只怪这孩子心眼儿太实,即便知道你早已有了妻室却始终不肯死心。”

说到这里,欧阳烈好似想起了什么,忽而凄笑道:“这个傻丫头,直到最后,她都还在念着你呢。”

“……”

慕荣知道,自己辜负了一个全心全意爱他的好姑娘。

然而,他是已有妻室的人,与发妻刘蕙青梅竹马,夫妻情深,且他从来都只当欧阳葵是妹妹,所以不可能回应她的痴情。

“对不起。”除了这三个字,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我不是说过了嘛,你没有什么对不起的,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欧阳烈偏头看向慕荣道:“你能来,她就已经很高兴了。”

慕荣苦笑,心头满是伤感和愧疚,沉默良久方道:“小葵的病从三年前顾老神医途径燕州看过之后不是一直都挺稳定的吗,为何突然……”

“这都怪我!”欧阳烈悔恨不已道:“我不该由着她的性子带她出去的,否则她的病情也不会恶化,偏偏又遇上了胡乱开药的庸医,等我千里迢迢去药谷求医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慕荣立刻明白了欧阳烈之所以会颓废至此,不仅因为他没能完成父母的托付照顾好妹妹,还因为自己的过失造成了妹妹的亡故,所以他自责、内疚、悔恨。

“那你今后有何打算?”慕荣看着欧阳葵的坟茔如是问。

欧阳烈仰天一叹:“小葵是我在这世上最大的牵挂,如今她走了,我也就没什么后顾之忧了。你知道我的,何时关北能重回中原,那我这一生便真的再无遗憾了。”

慕荣沉思良久,终于下定决心对对欧阳烈郑重道:“浩然,跟我去中原吧。”

欧阳烈猛然转头看向慕荣,无比意外、相当迟疑、更有些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

慕荣转身面向他再次道:“跟我去中原吧浩然,从前有小葵需要照顾,导致你无法长久离家,我不便相邀,如今……”

慕荣看了一眼近在眼前的孤冢,闭目沉下惋惜与悲伤,而后接道:“我想,小葵若有感,必定也会赞同的,毕竟收复关北任重道远,仅凭你与弟兄们奔走无异于杯水车薪。”

“……”欧阳烈看着慕荣沉默不语。

慕荣知道他舍不得丢下欧阳葵,也放不下聚义镖局还在犹豫,又道:“当今天下分崩离析已久,中原王朝几经更迭早已四分五裂,历代君王为巩固皇权,朝廷的有生力量几乎都耗在了与各地军府的博弈中,而这种内耗自大魏立国以来尤甚,朝政腐败,官员堕落,民生凋敝,国力渐衰,在这种情况下要想收复关北,可能性微乎其微,更何况当今圣上根本就没有收复关北的打算。”

“要想收复关北失地,则必先内修弊政,外振朝纲,与民休息,恢复国力,但这无疑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少说也得花上个十年八载的,更何况中原还有那么多的野心诸侯与周遭外敌觊觎中原,他们可都不是省油的灯,绝非一群江湖义士就能解决的。倘若你真的立志于收复关北,那就随我去中原吧,我虽无法向你保证何时才能实现这个愿望,但我和父亲都会朝着这个目标努力,终有一日,我们一定会从胡人手里把失地夺回来!”

慕荣说到这里终于停顿了一下,似有为难之色,不过终究还是说出了口:“不过可能要委屈你做我的副将了,不知你是否……”

欧阳烈却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弯下腰捧着肚子越笑越大声。

慕荣一头雾水:“浩然?”

欧阳烈笑到眼泪都流出来了,看着慕荣道:“怀霜你知道吗,我认识你这么多年,还从没见你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真是难为你了。这世道也不知是怎么了,明明是你在施恩于我,却为何整得像是你有求于我似的?”

听得欧阳烈如此说,慕荣也不禁莞尔:“你这话听起来似乎是在说我很吝啬言辞。”

欧阳烈歪头取笑道:“难道不是吗?你可知很多时候你说话都是几个字几个字地往外蹦,简直能把人活活气死。”

慕荣不由一笑。他从来没注意过这个问题,只是大多时候,相较于言语,他更愿意用行动代替不必要的言说。

“那你的意思……”

“什么都不用说了,怀霜。”欧阳烈止住慕荣的话,眸中蓄着泪直视慕荣双眼道:“你都为兄弟做到这个份上了,我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慕荣终于漏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只见他向欧阳烈伸出右掌,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的欧阳烈当即也伸出右掌,紧握。

“从今以后,你我兄弟同生死,共进退!待到失地收复、天下靖平之日,你我再仗剑天涯,畅饮江湖一杯酒!”

“哈哈哈!”欧阳烈痛快一笑,眉宇间藏着深邃的悲,眼中闪着激动豪情的泪道:“是个美好的期许,但愿有朝一日能成真!”

“一定会的!”

慕荣知道,这的确是一个遥远而美丽的期许,甚至在他们有生之年是否能看到都未可知,然而人生在世总要有个念想,有盼头有希望,人才会更加努力地活下去,不是吗?

所以,他更用力地握紧了欧阳烈的手,掌中传递出的力道便是二人各自的决心。

随后,二人齐向欧阳葵道别。

“小葵,我要跟你荣哥哥去中原了。你放心,从今以后,哥哥不会再自甘堕落了,为了你,我会好好地活下去!”

“小葵,我会替你好好看着他,绝不会让他再沉沦,我说到做到。”

坟头寒风拂过,冷风扬起坟前堆放的纸钱,哗啦啦满天飞舞,好似欧阳葵在回应他们的话。

================================

两天后,欧阳烈遣散了镖局所有弟兄,并分发了足够的银两让他们去自谋生路。

欧阳烈曾问过他们,是否愿意随他一起去中原,然而他们却像提前商量好了似的异口同声拒绝了。

陶立代表大家说明了缘由:“当家的,你跟大公子去中原是要干大事的,可我们这些人都是江湖草莽,比不得你见过大世面,去了只会给你添乱。这么多年来,你为二姑娘、为欧阳家、为弟兄们做得已经够多了,从今往后,请你为自己而活吧!弟兄们即使分开了,也还是会为你祝福的,待你心愿达成归来之日,弟兄们再相聚一堂,把酒言欢!”

欧阳烈因此没有再勉强他们,放他们离开了。

临走前,他们还是一个个都哭得跟孩子似的,都说舍不得这个家,欧阳烈是含泪将他们一个一个送走的。

最后,欧阳烈还是留下了足够的银两给隔壁的王大娘,请她有空帮忙照看一下欧阳府。

这里是他最后的牵挂,他到底还是舍不得将它卖了,他自己则只随身带了一些碎银和简单的行囊。

临走前,欧阳烈在自家门前,看着“聚义镖局”招牌不再的门庭凝望了许久,静默无语。

慕荣上前与欧阳烈并肩凝望大门紧闭的欧阳府,坚定道:“终有一日,我们一定还会回来的!”

欧阳烈闻言复杂一笑,望着家门良久不语。

许久之后,他最后深深看一眼家门口的样子,而后毅然转身,轻轻说了一句:“走吧!”

欧阳烈径直走向陆羽早已备好的马儿跟前,毫不犹豫翻身上马,慕荣等人亦随之各自上马。

欧阳烈在马背上最后望了一眼欧阳府,而后马鞭一扬,一行四人便乘风远去。

第046章 年关将至

晷景余三日,忧愁尽一年。

酒侵新岁熟,花待故枝妍。

邻里多遗馈,庖厨有盛烟。

拥炉风雪顺,春意欲相先。

——宋·冯时行《腊月二十八日》

在大梁城南郊,丹水流经之处有一巍峨群山,人称太清山。

寒时冬雾笼罩千山暮雪洗尽铅华,满目圣洁无暇,堪称人间仙境;暖时茂林覆盖群峰蓊翳山水掩映,处处鸟语花香,胜似世外桃源。

太清山脚下十里长亭中,垫得暖和、裹得严实、怀抱暖手炉的慕篱端坐轮椅,遥望太清群峰天澄云净山如洗,望之使人身心涤荡,凡污尽除。

在他身后,生得粗狂豪放却一脸敦厚的赤麟默默守着。

而在长亭顶上,一个冷峻黑影一手搭着膝盖沉默坐着,一张面具遮住他大半边少年时因战乱而被烧毁的脸,只漏出鼻子以下部分。本就被面具遮挡了的双眼,其中一只还被头发遮住看不真切,整个人如同暗夜幽灵一般阴森。

他便是重明,一般都难寻踪迹,可一旦慕篱有个什么风吹草动,他就会凭空出现,简直跟鬼魅一样。

其余跟出来的护卫及车马皆奉命在长阶下大道旁覆雪枯树下候着,护卫们看似站得随意松散,实则是将长亭周围护得密不透风。

今天是十二月丁酉日,腊月二十八,整个大梁城都特别忙碌,忙碌中又充斥着喜悦,在外做官、经商、读书等等的游子也都陆陆续续赶回家,准备过年了。

相府自然也不例外。

是时,慕谦仍在朝中忙得脚不沾地,天启帝近来情况越来越不妙,慕谦几乎每天都是鸡鸣未闻便往,披星戴月而归,偶尔直接宿在枢密府官署。

尽管南巡已结束,可太子依然奉旨监国,诸位辅政大臣依然忙得不可开交。

而柴素一与刘蕙则从扫尘那日开始便已分工忙着过年所需的诸多准备,这几日来府里上上下下、进进出出、来来往往都忙得热火朝天,唯有“腿脚不便”的慕篱是闲人一个,非但帮不上丁点忙,对进出离忧居忙碌打扫的丫头小厮们来说反而是个麻烦。

于是,他就十分自觉地出来“游山玩水”了,旭升和静姝都没跟来,因为他们要留下来收拾打理离忧居,也要帮着主母忙里忙外。

再者,慕篱身边有重明、赤麟及相府护卫统领龙吟跟着,他们自然也放心。

忽见龙吟魁梧身影出现在坡道上,而紧跟在他身后出现的还有两人。

在前一人,他再熟悉不过,在后一人虽看着面生,但他又感觉无比熟悉,因为他已经听了太多关于他的故事。

见到慕荣的那一刻,慕篱喜不自胜,隔着老远就对慕荣挥舞着手臂道:“大哥!”

慕荣闻声抬头,大老远看到高处亭中正一脸兴奋朝他们招手,脸上立刻也绽开一抹甜死人不偿命的温柔浅笑,加快了脚步。

三人来到长亭,龙吟便自觉让到一边,未入亭,慕荣与欧阳烈则双双步入亭中,慕篱满脸都是抑制不住的喜悦道:“大哥,你回来了!”

慕荣步入亭中什么都没说,先上前探了探慕篱的手温,感觉挺温热,这才放心,却又故意板着一张脸道:“我在路口遇到龙吟,才知你在这里。这天寒地冻的,你怎么又跑出来了,回头要是又病了可怎么好?”

虽然如今他常出门在外跑动是值得高兴的事,可这大冷天的还往外跑就不是很妙了。

慕篱乖巧又带点撒娇意味道:“知道啦~下次我一定注意。”

慕荣宠溺地瞪他一眼,慕篱视线随即往慕荣身旁黛蓝深衣的欧阳烈一转,温润一笑:“想必这位就是欧阳大哥了。”

慕荣绕到慕篱身后将轮椅往前一推,有点炫宝的意味向欧阳烈介绍道:“浩然,这便是小篱。”

慕篱温文尔雅向欧阳烈深深一揖,欧阳烈亦躬身还礼,首次相见的两人心下各自暗奇。

慕篱没想到兄长如此“斯文”的人,所交之友竟生得这般粗犷豪放,浑身都是不拘一格的洒脱气息,与兄长的“正经老成”简直南辕北辙。

欧阳烈打从见到慕篱的第一眼起,他身上独有的气质也让他惊叹不已。

他就那样安静地坐在轮椅上,笑如春水,温润如玉,浑身都散发着一股让人舒适安心的柔和,但在他那温润如玉、尚有几分稚嫩的外表下却又隐隐透着一股极其成熟稳重的气息,令欧阳烈不由暗暗称奇。

“总听兄长说起欧阳大哥的传奇事迹,却一直无缘相见,今日总算能一睹本尊风采了。”慕篱道。

“哈哈哈!”欧阳烈豪迈一笑,大咧道:“我也总听怀霜提起你,今儿总算见着真人了,果然是个玲珑剔透的妙人儿!”

慕荣道:“当日在鄢都收到小篱的飞鸽传书,我就想着年关将至,不如干脆带你一同回家过完年再回驻地,也好趁机带你在京城四处转转散散心,所以便向军中一并告了假,这才北上燕州。”

欧阳烈坏笑道:“嗷~原来你在去燕州之前就已经想好要把我拐进军营了?”

慕荣白他一眼道:“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我原本只打算邀你来我家过个年而已,还真没想过要带你进军营。”

欧阳烈歪头看着慕荣完全没个正形狐疑道:“是~吗?”

慕荣想起燕州时他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出来:“若非你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我才懒得管你呢!”

“哎呀,这就反悔啦?是谁当着小葵的面发誓说一定会好好看着我的,嗯?”

慕荣狠狠瞪了他一眼:“你还好意思说!”

欧阳烈立马又换上了一副贱贱的表情嘿嘿笑道:“好好好,我不说了,算我错了还不行吗,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那么窝囊了,成不?”

慕荣又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懒得理他。

慕篱见他二人你来我往的,且他极少看到不那么严肃还有点不正经的兄长,心中着实为他有这样一位交心的朋友感到高兴。

此外他也明白,兄长是怕欧阳烈情绪低落,更怕他一蹶不振,所以才特意告假带他来京城过年,毕竟繁华的大梁城年节时还是相当热闹的。

“说起来还真要多谢欧阳大哥,多亏了你,我们今年才能好好过个团圆年。”

欧阳不解:“嗯?这话怎么说?”

慕篱笑答:“欧阳大哥有所不知,自从兄长从军之后,每年年关他都很少能赶回来,今年托你的福,我们总算可以过个真正的团圆年了。”

慕荣所属紫耀军府驻地鄢都处于北境,是北抗竘漠强敌之边军的重要后援力量,全军五万将士一年四季鲜有回家的时间。

慕荣身为军高层将领,还兼着当朝枢相之子的身份,更需以身作则,不能搞特殊化,况且这也是慕谦绝对不会容许的。

欧阳烈听得慕篱如此说,便也乐道:“是嘛,那如此说来,怀霜,你可得好好谢谢我,你说说,你有几年没陪四娘一起过年了?我看你呀,就是看准了四娘性子好,觉着她好欺负是不是?”

慕荣继续翻白眼:“是,我真该好好谢谢你~”

“哈哈哈!”欧阳烈笑得得意洋洋,没心没肺。

慕篱道:“从前我总担心兄长在军营中是否能照顾好自己,这下好了,有欧阳大哥作伴,我就再也不用担心了,今后兄长就拜托欧阳大哥多多关照了。”

欧阳烈连连摇头道:“哎,这你还真的别指望我,我这个人一向散漫惯了,能把自己照顾好就不错了,你还指望我照顾他?”

慕荣淡淡道:“军中纪律严明,自会把你那些散漫恶习都治好的。”

欧阳烈立即嚷嚷道:“你看看,你看看,这还没踏进军营呢,他就开始这样了,这要进了军营,他还不定会怎么折磨我呢!”

慕荣腹黑道:“你若觉得受不了军中的艰苦严苛,也可以现在就打道回府,继续去做你的镖局当家。”

欧阳烈立刻贱贱地嘿嘿赔笑道:“那不能,受得了,绝对受得了!我既答应了你,又岂会半途而废,我欧阳烈是这样的人吗?”

慕荣无语摇头,欧阳烈拍着胸脯对慕篱保证道:“既然是二郎开口,那我说什么都会尽力照顾好他的,你只管放心!”

慕篱揖道:“如此,多谢欧阳大哥了。”

欧阳烈一摆手:“哎~都是自家兄弟,客气什么,哈哈哈!”

慕荣无奈摇头叹气,慕篱心道:看来今年年节一定会很热闹。

第047章 独孤遗恨

月华掩黑云,星辰黯晦空。

庭燎照宫冷,肃杀催人寒。

夜来风怒惊人魄,三更鬼哭恫人魂。

冬雪既停,寒风又虐,呼啸的腊月夜风恰似含冤的厉鬼哭嚎,听得人心惊胆战,毛骨悚然。

今夜的皇宫静得异乎寻常,气氛压抑浓重,说不出的诡异阴森。

三更时分的崇华正殿寂寥无人,楚天尧特意遣退了所有服侍的宫女太监,连姚辅仁也不例外,整个大殿内只余他一人。

龙案上平铺着一张乱世割据图,看着内忧外患的大魏疆土,楚天尧心绪莫名。

近日来,他的精神好了许多,常常批阅奏折到半夜三更。

他的病终于有了起色,宫里上上下下也终于没那么紧张了,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回光返照。

一阵微不可查的细风拂过,楚天尧瞟了一眼躁动的烛火,镇定自若道:“你终于来了。”

一身银纹白衣、满头华发、罩着凤凰浴火面具的独孤仇自大殿圆柱后闪出,摘下面具,站定,与楚天尧隔着数丈之遥。

一如那日在南境别苑相见的场景,只是换了个更宽敞的地方。

殿外,玄甲军统领仇正像门神一样守在大殿门口,将云殁、云酆挡在殿外,崇华殿四周亦都是全副武装的禁军。

楚天尧身体前倾双臂撑在龙案上俯瞰大殿之中孤立的独孤仇,嘴角一扬道:“你果然活着来到朕的面前了,独孤仇。”

“你费了那么大心思,就是为了向我下一张请帖,我若不来,岂不辜负了你一番美意?”

“呵!竟然拖着半截入土的残躯也要来赴约,看来你真的很想知道真相,是想死的时候能瞑目吗?”

“楚天尧,刻薄的寒暄可以省下了,我想你应该也不想浪费彼此余下不多的宝贵时间吧,所以直奔主题吧。”

楚天尧故作悠闲姿态,终于离开龙案,缓步走下御阶,停在距独孤仇大约十步的位置,恰如上次在南境别苑相见时的对峙,只是多了一分肃杀。

只见楚天尧远远看着独孤仇阴笑道:“独孤仇,以你的智慧,我相信你心里其实已经有答案了,既然如此,你又何必非要我说出那个人的名姓呢?”

独孤仇感觉体内的生命能量正在缓缓流逝,令他不由自主地开始四肢微微发软,数日前便已开始酝酿的不安此刻尽数化作惊涛骇浪席卷而来,悲痛、自责、愤怒、难以置信等种种情绪交织,令独孤仇猛然踉跄着后退了数步,连连摇头道:“真的是他……真的是他!”

看着独孤仇的反应,楚天尧脸上报复的快意更加嚣张。

“当年若非他为我出谋划策,我怎能那么轻易就扳倒大哥?若无手握禁军大权的他与我里应外合,我又怎能轻易就突破宫防,最终取得这天下!若非是他,当年我为何会对其他兄弟姐妹都毫不手软,却唯独对他手下留情?以我之心性、我之手段,你认为我可能会顾惜他与我之间的血缘亲情吗?可我还是低估了他,我虽无实证,但我敢肯定,他的手中一定已掌握了相当的筹码!”

听着楚天尧句句道来的真相,独孤仇终于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那个文臣武将每每提及便摇头叹气、视之为“皇家败类”的人竟是当年庚寅之变的主谋之一!

原来,世人所熟知的“风流大王”一直都只是他伪装的面具而已!

原来,当年楚天尧之所以会对楚天承百般忌惮刁难,甚至逼得他不得不装疯卖傻以自保,最根本的原因是他和楚天尧之间横着这样一个巨大的秘密!

更原来,楚天承之所以那么费劲地装疯卖傻,努力洗掉少年英雄的形象,不仅仅是为了保命,更是为了暗中潜伏,以期有朝一日东山再起谋夺天下,而司过盟与楚天尧之间的恩怨刚好成为了他可利用的棋子!

直到此时此刻,独孤仇才明白当年那位高人的指点之根本意义所在,比起表面上强大的敌人楚天尧,一直潜伏在暗中的楚天承才是他们真正要对付的人!

照目前情势看来,日后楚天承必将成为首辅慕谦之强敌,倘若司过盟没有强大如斯,没有辅佐慕谦一步步走到今天,那如今的他们无论是明里还是暗中,都将无法与楚天承相抗衡!

原来,一切冥冥之中真的早有定数!

“哈哈……哈哈哈……”

狂风暴雨般的刺激过后,独孤仇终于发出了一连串的笑声,其中参杂着终于看清一切的自嘲与悲凉。

楚天尧见状不禁出言嘲讽:“哦?这么快就恢复镇定了?我还以为你会更加崩溃一些呢~”

独孤仇不为所动,冷眼直视楚天尧问:“你会选择在此时告知我真相,不就是想让我帮你儿子对付他。”

楚天尧轻哼一声,道:“不用把话说得这么好听,这样做也是在帮你自己,你辛苦筹谋了这么多年,不就是想为大哥报仇吗?如今我命将休,我造的孽你应当不至于会迁怒于我儿子吧?可他就不同了,他是当年事变的主策划,我能得到这天下,可以说都是他的功劳。”

独孤仇冷笑:“楚天尧,你依然是如此地冷血,如此地精于算计,你也说是因为他,你才能得到如今这天下,但你却毫不留情地出卖了他。”

楚天尧十分坦然地接受了独孤仇的嘲讽:“既然你这么了解我,就该清楚我的原则和底线,任何威胁到大魏江山的人,我都绝不会手软!”

说到这里,楚天尧看着独孤仇再度奸诈地笑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独孤仇,为了大哥,我相信你一定不会坐视他的野心得逞吧?就算出发点不同,但你我的目标一致,这就足够了。”

独孤仇陷入短暂沉思。

不可否认,楚天尧说得都是对的,不论立场如何,司过盟要对付楚天承这件事在今夜之后将成事实,无论愿意与否,司过盟都会在无形中成为帮助楚天尧对抗楚天承的助力。

“最后一个问题,当年他为何要助你?照理说,当年的他年轻有为,名震天下,就算不造反,他也会有大好前程,可他为何会甘愿助你而自毁前程?”

“这个嘛……”楚天尧露出阴谋诡笑:“恕我无可奉告,要是我把所有真相都告诉你了,那事情就没意思了。我今绝命是罪有应得,可我也绝不会让你好过!而且很遗憾,我这里的确没有你要的解药,天下间除了他,无人能解此毒!独孤仇,我不仅要看你痛苦地死,我还要你抱憾而死,叫你就算是死也不得安宁,我更要整个司过盟即使没了你也要为我儿子效力,这便是你多年与我为敌应付出的代价!哈哈哈!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看抱憾的你面对九泉之下的大哥会是什么表情了,哈哈哈!”

“……”

清清楚楚地告诉自己,他和他之间的仇恨将随着他身殒而终结,让他没理由迁怒他的儿子,同时又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他真正的仇人另有其人,而这个人同时也是他的儿子今后最大的敌人,让他不得不与他的儿子在日后处于同一阵线!

因此,即使他独孤仇不日将死,司过盟存在的意义也必将延续下去;即使他再不情愿,今后司过盟非但不会再与他儿子为敌,反而还会帮助他的儿子对付楚天承;即使他再不愿面对,可他终究还是不得不接受现实!

独孤仇悲凉一笑,楚天尧,真不愧是你啊,将一切算得彻彻底底,明明白白!

“呵……别气,别急,别怒,我虽不能告诉你他为何要助我,但我却可以告诉你,提出‘亡国孤煞’之计将大哥逼入绝境的人是他,血洗太子府、杀害大哥、大嫂和昭儿的人也是他,火烧太子府的人还是他!当年的事,我顶多算是帮凶~”

一桩又一桩惊天的秘密终于揭穿,一个又一个令人震撼的真相终于大白,一件又一件惊心动魄的尘封往事终于重见天日,颠覆了世人所知的真相,自然也震撼了独孤仇的心。

只是,无论他如何想都想不明白,能让楚天承与野心勃勃的楚天尧狼狈为奸,不惜谋害小皇孙、兵临皇城、血洗并火烧太子府,无论男女老幼一律不放过,残忍到如此地步,究竟他与太子殿下有何深仇大恨?他们可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啊!

很显然,楚天尧是绝对不会告诉他答案了。

今夜至此,他终究明白了一件事:楚天尧的死从来都不是他们复仇的结束,而是真正的开始!

惊也惊过了,乱也乱过了,怒也怒过了,该离开了。

“楚天尧,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无论是你还是楚天承,都必将为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语毕,独孤仇毅然转身,迈着大步径直踏出大殿,气势犹如一个踏上终途的末路英雄。

然而,在踏出崇华殿大门的那一刻,独孤仇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倒下!

“盟主!”云殁、云酆眼疾手快,双双将他稳稳接住。

独孤仇都能感觉到体内能量正在不断流失,虽气若体虚,双眼却仍澄明看向云殁道:“云殁,带二公子来见我,要快!”

“是!”

云殁点头应道,随即看了一眼云酆,云酆便立刻道:“快去吧,这里有我,放心!”

随即,云殁转身向枢相府飞去。

云酆随后对暗处一直候命的亲卫队员们道:“我们也先回凤隐楼吧。”

说完,云酆便背起独孤仇率先冲天而起,十余条黑影也飞檐走壁地跟了上去。

高墙之上,遥望着这群人离去的身影,仇正回望了一眼朱漆殿门紧闭毫无动静的崇华殿,而后默默回到岗位上,再无多话。

第048章 苌弘化碧托丹志(上)

枢相府,离忧居。

夜半三更的卧房内,静姝轻手轻脚摸进屋来,伸长脖子瞅了瞅帐中人,睡梦中的慕篱呼吸轻浅,外面凄厉的寒风似乎对他没有丝毫影响。

静姝见之心安一笑,这要是从前,无论她的动作有多轻,都必定会惊醒慕篱。

她瞧了瞧炭火情况,夹走燃尽了的,又从提进来的炭火中取了几块烧得正旺的添加进去,然后再看看通风口的状况,觉得满意了,这才又轻手轻脚地提着裙角出去了。

即便如今慕篱身体好了许多,众人也还是不敢有丝毫懈怠,晚间轮流守夜的旭升和静姝还是会定时摸进来瞧瞧炭火,看看通风状况,生怕慕篱再有个风吹草动。

这冬日守夜,既要保持屋内通风,又要保证室内暖和,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差事,是故柴素一都不敢假以他手,特别交代旭升和静姝小心侍候。

静姝离开后,整间卧房又恢复了极度的安静,除了微微的炭火燃烧声,便是窗外呼啸的风声。

倏然,小院中一条黑影窜入,正欲入内时,被两道突然杀出的身影同时拦住了去路,但下一刻两人皆是一惊,动作麻利收手的同时双双揖道:“参见殁尊者!”

云殁不动声色道:“盟主有令,立刻带二公子前去相见。”

重明与赤麟闻言又是一惊。

赤麟道:“可是殁尊者,这个时辰……”

这个时辰慕篱正在安睡中,不好打扰吧……

但这话赤麟没说出口,因为他很快就明白了,盟主会在这个时间点见二公子,且还是四大尊者之首的云殁亲自来请,那就说明事态非同一般。

两人都是聪明人,交流了一个眼神之后便为云殁让路了。

云殁也不再耽搁,临进屋前交代:“告诉龙吟,若二公子卯时仍未回府,不能让任何人发现他夜出未归。”

云殁的命令向来简洁明了,从来不多说一句废话,不能让任何人知晓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自然是相府所有人都包含在内。

“属下明白!”二人低头领命的同时,云殁人已经瞬间消失在他们眼前了。

赤麟道:“你在此守着,我去通知队长。”

重明点头,无声回答一向是他的作风。

而就在赤麟转身离开的同时,云殁已抱着慕篱出来了,但见怀中之人被里三层外三层裹得十分严密。

“……”慕篱艰难地睁着一双睡意惺忪的大眼睛无辜地望着面无表情的云殁,满脸问号。这么大的动静他若还不醒,那便是死人了。

“二公子,得罪了。时间紧迫,云殁会在路上向您说明一切。”

云殁语罢,脚一点地便腾空而起飞离了小院,重明躬身揖礼相送。

于是,小院再度恢复平静,仿佛不曾有任何人来过,也不曾有过任何的异动。

================================

三年化碧空余恨,九转苦炼丹不成。

赤心结草付流水,徒为他人做嫁衣。

雪掩太清风料峭,天共青山老。今夜的太清山因一人将逝而显得愈加酷寒凄冷。

太清山中有个玄灵观,传说这座古观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没有人知道它究竟建造于何年,又是何人所建。

传说到这里祈福的人都会达成心愿,虽然此观是建在大约三百丈高的孤峰山腰上,但每年特地跑到这里来上香祈福的人却是有增无减,也算是京城一大人流集散地了。

然而,任谁也想不到,这座千年古观竟然就是江湖名门司过盟在京城脚下的据点,就算是司过盟内部也只有四大尊者及直属四大尊者的亲卫团知晓,保密性极强。

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

玄灵观西院正中,坐北朝南立着一座三层小楼,名唤凤隐楼。

小楼顶层东厢,一间设施简朴、炉火微红、点着油灯的山房,四大尊者及周桐皆屏息凝神,静静聆听病床上的人一点一滴诉说着他的悲、他的恨、他的憾。

银烛吐着丝丝青烟,摇曳烛光映照出床边一抹坐着轮椅的清瘦少年影。

慕篱身着竹纹玉白霜衣,全神贯注聆听着病床上之人的喃喃悲诉。

由于是半夜被突袭“劫”来的,所以他没有束发,满头青丝随意地披散着,为清瘦的他竟无端添了几分凄美。

床上的独孤仇满面惨白,眼底一片乌青,进气多出气少,一副随时都可能咽气的模样。

然,他的双眼格外清明,对慕篱娓娓讲述着他与司过盟的关联之所在,当年那位高人的指点,司过盟与楚天尧之间的情仇,司过盟与追命九门之间的恩怨,以及他报恩的一片赤诚之心徒为楚天承野心霸业做嫁衣等等所有的过往及真相。

当年,昌盛帝一道圣旨降下,尚未满月的小皇孙就被无情地宣告了命运的终结,当时身为太子贴身侍从女官的柴素云不忍襁褓幼儿无辜被害,便冒死带着小皇孙连夜逃出了皇宫。

遗憾的是,小皇孙终究还是没能逃出生天,惨死在了追兵屠刀之下,柴素云亦不幸坠崖。追兵在崖下搜索数日,终于找到了一具身形穿戴皆与柴素云吻合的尸体,将之带回宫中复命,楚天尧这才作罢。

世人皆以为小皇孙是亡在了昌盛帝的圣旨之下,却不知背后还有这样的曲折。

但是,当时的楚天尧却不知柴素云并没有死,而是侥幸被偶然路过的云霆所救。是时,因悯太子楚天祁请命而得救的云家早已与官场绝缘,弃官从商。

为绝追杀,云霆便想出了前述金蝉脱壳之计,后来更是为了救重伤濒死的柴素云试药而意外中毒,导致他未老先衰,青丝一夜成雪,二人的命运从此便绑在了一起,成就了一段美好的姻缘。

于是,夫妻俩一个为报太子救族大恩,一个为替主君报血海深仇,司过盟的雏形就此诞生了,而当初意外中毒导致的少年白发倒无心插柳成了他掩藏身份的最佳伪装。

直到今夜,慕篱方领悟当日初见之时,为何无论是庚寅之变内幕还是司过盟详情,独孤仇都对他毫不讳言,原来他与司过盟之间有着如此深厚的渊源。

他自小便知母亲有个亡故的妹妹,却不想姨母不但未亡,还有此一遭际遇。

不幸的是,柴素云终究还是在与独孤仇成亲五年后便因病亡故了。

也是到了今夜,慕篱才知他当日的表现令独孤仇多么意外与惊喜,是以早早就已决定要将司过盟托付给他。

此外,慕篱还终于厘清了一个疑虑。

其实对于龙吟的办事速度之快、效率之高,还有赤麟、重明他们明显不同于寻常护卫的能力,他不是没有过怀疑,只因他们都是父亲从军营带回来的“老兵”,所以他才将这些疑虑都压下了。

而今夜,他终于明白了个中就里,也确信了不但枢相府,就连父亲和兄长身边也必定都有司过盟安排的人。

至于独孤仇提及的那位高人,慕篱心中虽有疑惑,却也不得不为他给司过盟指引的明路而叹服。

正如独孤仇所悟,当年若非这位高人指点,如今的他们无论明里还是暗中都将无力与楚天承抗衡。

但不知高人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预知如此长远,甚至经过这么多年,他们都不知那位高人是否还活在这世上。若能再得见高人一面,无论是独孤仇还是他,都想好好谢他一番。

此外,还有一点也令他颇为在意。

照理说,江湖中人是最不屑与污秽朝堂有染的,过去他们虽知九门跟朝中权贵没少往来,但那都不过是生意上的,可如今他们却忽然得知,追命九门这个谜一样的江湖名门竟然根本就是朝廷鹰犬,是厉王豢养的谋权工具,听其驱使为其卖命,这实在古怪得紧。

照九门以往与司过盟过招的经验来看,九门中人都是相当傲气的,那他们的掌门想来也应是个傲气的,这样一个人为何甘为阴谋之人的爪牙呢?这太值得深究了。

而相较于以上这些被解开的疑虑和谜题,更重要的是,慕篱终于明白了当初在舞阳巫族时长庚的话中深意。

长庚曾说:“然而世事便是如此可笑,看似离皇权越远、对大位越无心、一味只知风花雪月的人,其野心往往最大,城府往往也最深,不是吗?”

当时的他参不透长庚的话外之音,而今他终于明白了,原来长庚暗指的是厉王楚天承。

而长庚当日之所以不明言,他大概也能猜到缘由,毕竟长庚说的巫族禁制还言犹在耳。

第049章 苌弘化碧托丹志(中)

漫长的故事,艰辛的岁月,坚定不移的人,太多的内情,太多的真相从独孤仇口中一一道来,让慕篱一时百感交集。

耳边又不由自主的响起了北境那一夜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高僧之言:“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终有一日,二公子你会成为大公子成败与否的关键!”

他不禁疑惑:难道大师也早已预见了今日,甚至是日后之局?

依照当前形势,父亲助太子对抗野心勃勃的厉王已成定局,他虽不知兄长与此事将有何牵连,但无论是那位高僧还是巫族,他们既然皆有预言,那未来就势必会有所印证,那么今日接掌司过盟的自己日后必将会对父亲乃至兄长的将来有至关重要的作用!

“有个疑问,还望盟主莫怪晚辈唐突。”

“你说。”

“大哥应该比我更适合做继承人才对,盟主为何会选我?”

“呵~大公子是那种应该身处光明立于顶峰睥睨天下的人,这种躲在暗处搅弄风云的事一点也不适合他,这一点,二公子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

慕篱苦笑:“盟主此话仿佛是在说,我们所做之事都是见不得光的。”

独孤仇却道:“但大公子若想成事,却少不了我等暗中搅弄风云之人,否则他们恐怕无法抵挡追命九门之流的暗箭。”

慕篱轻轻点头,这一点他深有体会。

独孤仇微微咳嗽了一下,而后有气无力道:“其实,当年我对月华成功逃出皇宫一事不是没有过怀疑,她只是一名女官,如何能逃出禁军的重重包围,何况她还带着一个婴孩。如今想来,若非有心人暗中相助,只怕她插翅也难飞出宫墙,我想这一点,月华可能从未想到过,我也从来不曾对她提及,以免徒增她的烦恼。”

慕篱点头,迅速整理出了头绪。

“厉王这步棋确实走得精妙,可谓一举三得。”

“哦?哪三得?”独孤仇闻言,死亡阴影满布的脸上也出现了鲜活之气。

慕篱尚且稚嫩的脸上显现出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严肃分析道:“最主要的当然是为当今圣上埋下祸根,只要姨母能活下来,那她势必会不惜一切代价为太子殿下报仇,而这恰恰是厉王所乐见的。”

独孤仇已没有多余的力气催动肢体,连说话都已有些吃力,但内心却是欣喜不已。

眼前这个少年果然聪慧过人,他的身后,司过盟的未来,甚至慕家的将来都有希望了。

“有理,再来呢?”

“再来就是离间圣上对父亲的信任。众所周知,当年若非厉王为父亲讨保,只怕父亲乃至慕家满门都难逃杀身之祸。”

一旁云酆适时道:“的确。楚天尧此人极其多疑,楚天承此举无异于在他心里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无论慕公是否属厉王派系,都势必无法再让他放心任用。慕公乃国之栋梁,楚天承一个简单的求情就让楚天尧在倚重慕公的同时又一直对他存有戒心,当真高明。”

慕篱眼露赞赏地看向云酆,对他的印象又加深了几分。

“酆尊者分析得一点不错,或许早在暗中相助圣上夺大位时,他便已想到了日后的处境,再观其多年来的隐忍作为,可见此人心机城府是何等的深沉,手段做法又是何等的阴险。”

“不知第三得为何?”云酆代独孤仇问道,眼中也是藏不住地赞赏,还有自信,自信这个少年必定能给出正确的答案。

“这第三嘛……”慕篱苦笑一下,接道:“埋下了祸根,离间了君臣,他也装疯卖傻远离皇权退居幕后,如此便可躲在暗处一边扩张实力,一边窥探台面上各方的动作,偶尔再出手助推一把,而他则坐山观虎斗,静待出山之机。”

“果然高明!”云酆将折扇在手中重重一敲:“妙极,也歹极!”

慕篱点头接道:“或许,他还有四得五得也说不定,只是我想不明白,他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若说是为权,他当年手握之兵权及功勋威望,完全有能力取至尊而代之;若说不是,那他这些年来又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地阴谋夺权?这个人实在让人看不透,他究竟想要什么?”

一旁云清不忿道:“谁知道呢!依我看,他根本就是个疯子,否则计陷小皇孙、发动兵变祸乱京城、血洗火烧太子府这桩桩件件惨绝人寰的事,正常人如何做得出!太子殿下可是他的亲哥哥啊,小皇孙和小殿下也都是他的亲侄儿,他竟也下得去手!”

慕篱不语,锁眉凝思。

“咳咳咳……”

病床上的人发出一串饱含痛苦的咳嗽声,不由撑着上身伏在床边掩面欲遏制咳嗽之势。

“盟主……”慕篱见状忙俯身轻拍独孤仇后背为他顺气,围在一边的几人心也都随之提了起来。

待咳嗽声止,但见独孤仇放开的手掌和嘴角都是乌血!

“盟主!”

云清当下就要上前去,被云翊横臂拦住了。

云清回头,但见云翊苦着脸对他摇了摇头。

云清再看其他几人也都是满面沉重,除了比平常更加冷酷的冰块脸云殁外,其余几人个个脸上都写着不甘与悲愤,却都只是压抑着不出声。

慕篱眼见独孤仇的状况,心头虽惊涛骇浪,面上却仍极力保持着镇定理智,因为他知道,独孤仇会在这样的深夜将他“劫”来,必定是知道自己大限已至。

而一夜之间得知了这么多内情与过往,已下定决心接下这个重担的他内心亦沉重不已。

他取出随身手帕轻轻为独孤仇擦拭嘴角乌血,独孤仇抬眸看到慕篱脸上的坚毅、眼中的隐忍又放心了不少,接过慕篱的手帕自己又抹了一把嘴角乌血,而后慢慢靠回床上,看着慕篱一脸欣慰。

“如今追究楚天承为何要助纣为虐已经没有意义了,眼下最重要的是既成事实,无论是为太子殿下的仇,还是为保住司过盟和慕公,我们都势必会对上楚天承,楚天尧正是清楚这一点,才敢那么有恃无恐,咳咳咳……”

慕篱又连忙拍着他的胸脯替他顺着气,独孤仇撑着最后的气道:“当年,我之所以听从恩公指点辅佐慕公,泰半是因为月华,如今想来,却是恩公料事于先,只怕那时他便已料到了今日局面。”

说到这里,独孤仇的情绪激动起来,眼中渐渐蓄起了不甘的泪。

“我本一心为太子殿下报仇雪冤,不料却成了他人图谋霸业的棋子!没能及早识破奸人阴谋,是我的罪过,云霆愧对太子殿下,愧对司过盟众兄弟,我……咳咳咳……”

独孤仇激动上头,一股汹涌澎湃的腥热再袭上来,再度翻身伏到床边用手帕去捂,却见乌血瞬间浸透了手帕,映入在场众人眼中分外刺目。

想起这么多年来为此血仇献身的众兄弟,不知有多少是葬送在暗中敌手的算计之下,更有甚者,如今的司过盟中不知还有多少渗透的敌人,今后面对楚天承又要付出多少牺牲,念及这些,独孤仇不禁悲从中来,也恨从中来。

“盟主……”

慕篱忍着内心波动俯身为独孤仇顺气,同时安抚道:“盟主不要太过自责,这不是您的错,只能说对手太过阴险狡诈,您做得已经够多够好了,太子殿下若泉下有知,也定会感激您的。”

独孤仇伏在床边连连摇头道:“如今楚天尧命数将尽,楚天承若趁机挑起战火,让血腥旧事重演,我如何对得起太子殿下和司过盟众兄弟,又如何对得起万千无辜百姓啊!”

慕篱闻言稍作思索,胸中便已有定见。

“盟主大可宽心,依篱之浅见,您所担忧之事一定不会发生。”

惊闻此语,独孤仇看向慕篱满眼不解:“此话怎讲?”

第050章 苌弘化碧托丹志(下)

慕篱胸有成竹道:“厉王若真想趁机作乱,那他首先要面对的就是父亲这关,圣上处心积虑让父亲官至人臣之极,以父亲之为人,必会不惜一切保太子登基,我不信厉王会笨到选择在此时与父亲正面冲突,这样无异于向世人宣告他的谋逆之心。退一步说,就算他侥幸成功了,也必将付出惨重代价,我想,他既能潜伏隐忍这么多年,当不至于在这个紧要关头兵行险招。”

众人皆点头表示赞同。

“厉王野心图谋天下已是不争的事实,暂时不动作不代表他今后也不动作,我虽不知他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但可以肯定的是,目前他一定不会想硬碰硬。”

听着慕篱有理有据的分析,独孤仇有一瞬的愣神,看着眼前的少年呆了好一阵,而后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

“哈哈哈……自古英雄出少年,好!好啊!哈哈哈……咳咳咳……咳咳咳……”

激烈的情绪起伏又牵动他的残躯,慕篱看着看着,不知不觉便红了眼眶,本能地伸出颤抖的双手为独孤仇顺气,却在接触到独孤仇剧烈颤动的身体时,心头升腾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

那是一种想要大声呐喊却发不出声的苦涩,是想要放声痛哭却怎么也哭不出的压抑,是一种想要援手却无从下手的无力。

直到此时此刻,慕篱才深切领悟到,眼前这个生命即将凋零的人是他的亲人,是多年来一直背负着前人血仇、姨母临终嘱托、无数司过盟弟兄的凌云壮志独行十八年的亲人!

他无法想象,那些被仇恨纠缠的日子,那些不断面对弟兄们接连为大义捐躯的日子,那些即使满腹痛苦悲伤却只能选择默默承受的日子,眼前这个双肩如此沉重的人究竟是如何挺过来的。

“盟主……”两个字出口,莫名的酸涩便堵住胸口喉头,怎么也发泄不出来。

独孤仇有气无力地喘着,看着眼前的少年,头一次露出了毫无保留的长者慈祥对慕篱笑道:“孩子,叫我一声姨父吧。”

慕篱喉头一动,哽咽唤出了两个字:“姨父。”

话一出口,拥堵在胸口喉头的洪流瞬间倾泻而出,奔腾的热泪如开了闸的洪水滚滚而下,再也止不住。

“姨父……”

独孤仇闻声,脸上顿时绽放开满足的笑,幸福洋溢,足慰平生。

“哈哈……够了……足够啦!哈哈哈……咳咳咳……”

简单的两个字却瞬间突破了十八年的陌生与隔阂,亲情的呼唤让慕篱瞬间卸去了先前的冷静沉着,一下子变成了乖巧温顺的晚辈,一个十八岁的少年该有的纯真模样。

只见他满目悲伤不停为独孤仇顺着气,也不停地流着泪道:“姨父,您别再说话了,好好休息,我会想办法救您,我一定会想办法救您的!”

话语出口,慕篱心痛难忍。

他一直都不知道,原来那次的伤竟是如此的致命!

直到今夜,独孤仇回天乏术,他方知一个亲人即将永远离他而去,十八岁的他头一次体会到亲人在他眼前逐渐消逝的悲痛。

独孤仇眼见卸去了沉着理智、恢复了孩子心性的慕篱,内心既温暖又歉疚。

他才只有十八岁,尚未及冠啊,可我却将他引入了这条荆棘之路,月华,黄泉相会,你一定会怪我的吧?

哎!一切都是命啊……苍天啊,你若有眼,就请保佑这孩子一生平安吧!

只见他吃力地伸出手为慕篱擦去满脸的泪,和蔼道:“傻孩子,人固有一死,不过早晚而已,哭什么?再说,连云翊都没办法的奇毒,你又能奈他何?”

“姨父……”慕篱无语,唯泪不停。

独孤仇双眼充满希望地看着慕篱道:“从前我总担忧我走之后,盟里众弟兄该怎么办,现在,我终于放心了,咳咳咳……”

“姨父,求您别再说了!别再说了……”

慕篱泪如雨下,却仍止不住独孤仇的决心。

独孤仇微笑摇头:“让我把话说完吧,反正也没几句了……咳咳……”

此时的他,说话声音已轻到不能再轻,他却仍面带微笑看向云殁等人道:“你们四个,今后,二郎和司过盟,我就托付给你们了……”

“盟主!”

云清双目充血,捏紧了双拳,满腔悲愤扑通一声跪地,红着双眼满是悲痛和不甘。

云翊亦捏紧了双拳跟着跪了下去,落下的泪亦满是不甘。

兄妹俩心境相同,除了悲愤不甘,更多的是对自己无能的痛恨。眼见独孤仇一天天走向死亡,他们却束手无策!

云殁、云酆亦随后撩衣跪了下去,双双沉默不语。

云殁今日的冰块脸比任何时候都来得更加阴沉可怕,而云酆也完全不见一贯的嘻哈,脸上虽没有太明显的波动,但握着折扇的手却隐隐泛白。

只听云殁开口道:“请盟主放心,我等必像效忠盟主一样终此一生效忠二公子,如违此誓,天诛地灭!”

其余三人亦同声坚定道:“如违此誓,天诛地灭!”

独孤仇看向云殁的眼中充满欣慰。虽然云殁一向话不多,但却是最稳重的一个,也最能了解他的心思。

一旁周桐一声沉重叹息,无声悲鸣。

独孤仇交代完了他们,最后又将视线投向慕篱,紧紧攥住慕篱的手,再三轻拍,温和中又带有几分歉意道:“孩子,原谅我的自私,在如此严峻的情势下将这个重担丢给了你,咳咳咳……但我相信,你一定有能力扭转局势,阻止……阻止楚天承的野心!”

慕篱紧握独孤仇渐趋冰冷的手含泪坚定道:“姨父,我答应你,会不惜一切阻止厉王,护司过盟众人周全!我会完成您和姨母的心愿,为太子殿下报仇雪冤!我会做到,我一定会做到!”

慕篱握着独孤仇的手声声重复着自己的决心和承诺,独孤仇听在耳中放在心里,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对慕篱不住地点头。

然后,他将目光投向了众人看不见的虚空,那里出现了他思念多年的倩影、牵挂多年的面庞,有悯太子楚天祁欣慰的笑,有那些被他狠心隔绝的亲人理解的笑,还有发妻柴素云深情的笑。

朦胧间,独孤仇仿佛听见了那人在耳边轻唤:“云郎。”

思念的热泪瞬间夺眶而出,独孤仇情不自禁地伸手想要去触摸那多年来魂牵梦萦的人,口中轻道:“月华……”

值得了,可以了,安心了,这一世,我再无牵挂了!

月华,我终于可以来找你了……

手蓦然垂下的那一刻,他含笑闭上了双眼,满面的安宁祥和。

楚天尧终是失算了,他走得很安宁,虽有遗憾和悔恨,但他却是带着放心走的。

“盟主!!”

云清的哭喊穿透凤隐楼,唤醒了沉寂的玄灵观,连太清山里的鹰鸟都为之悲鸣不绝。

慕篱默默坐在床边,紧握的手一直不曾松开。

床上闭目的人再也不会睁眼,留下的人也将踏上全新的征程。

这一夜,慕篱在房间内独坐了很久很久,直到黎明时分交代完了独孤仇的所有后事,才趁东方未明离开。

为了今后大业与血路征途,他的身份绝不能外泄。云殁他们也依照他的吩咐,没有将独孤仇的遗体送还云家,而是带回了离人峰总舵,冰封在鸢息阁地下冰窖。

他既已决定接替独孤仇的位置,自然就不能让有心人查到独孤仇已亡的确凿证据。

翌日,大魏朝廷颁布了一道震动天下的诏书:天启帝于天启十八年十二月丁酉日(二十八日)夜驾崩于崇华殿,太子隐依制于柩前即位,新帝登基大典将于一个月后举行。

消息一出,举世震惊。

据说天启帝是在睡梦中平静离去的,没有任何痛苦,亦无任何挣扎的迹象。

第051章 和亲(一)

青阳膏润细无声,映日繁花香满城。

桃李争荣蜂蝶舞,杨柳争春歌燕莺。

乾丰元年二月,大地回春,风光正好,大梁城亦迎来了一场繁华盛事:少帝楚隐登基,大魏改元乾丰,大赦天下。

按照儒家礼仪,父母过世后,子女应当为其守孝二十七个月,但国不可一日无君,故而天子守孝是以日代月的。

所以,少帝的登基大典便在孝期满、天启帝“下葬”之后才举行的,又恰逢少帝十七岁生辰,是故各地军府及乱世诸国乃至异域番邦纷纷来京朝贺,大梁城一时间鱼龙混杂。

当此盛事,帝都也暂时取消了宵禁,是以大梁城已连续数日得见华灯彻夜不灭之盛景,尤其是天街御廊商铺,连日来生意红火,人潮如织。

自大梁城正南门——朝阳门直通皇宫正南门——明晖门的南北向主街被百姓称为“天街”,宽约两百余步,分为三部分。

中间的御道乃皇家专用,禁止任何行人车马进入。

御道两侧挖有河沟,沟内种满了莲荷,岸边则种着桃、李等多种草木,如今正是春暖花开时,沟里莲叶无穷碧,岸边百花别样繁。

河沟两岸有黑漆叉子为界,在两条河沟以外的东西两侧都是御廊,是平民活动的区域,临街都是商铺,百姓买卖于其间,热闹非凡。

因着少帝登基及生辰盛事,天街这些日子以来也异常的繁华。

皇宫大内,经过礼部连日的筹备,群英殿今日盛大开宴,迎接来贺的各地诸侯及列国使臣。

庄严宏大的群英殿内,玄衣纁裳衮冕十二章服的楚隐高坐御席,宰相、禁从、亲王、宗室、各地诸侯以及各国使臣列坐于大殿两侧,朝廷三省六部、各寺、台、监等有司衙门百官以及各国使臣的随行使节列坐于大殿两侧的廊下。

除个别特例外,大周文武官员皆戴展脚幞头,身着圆领广袖镶边官袍,三品以上服紫,三品以下五品以上服绯,而五品以下服绿官员则不够级别参加此等国宴。

其余各国使臣服色不一,风格各异,基本上中原各国使臣与异域番邦服饰的风格诧异还是挺明显的。

至于个别特例嘛,譬如四爪绛纱袍的厉王楚天承。

宴会上所有坐席木墩皆以红锦覆面,每桌分别排列一份由环饼、油饼、枣塔等陈设的看盘,其次是各色水果。

凡此盛大宴会,一般都是御酒行至第三轮时才会有各种让人眼花缭乱、口水直流的下酒菜肴、糕肉果品轮番上,并且每轮都不带重样的。

殿外彩棚中则是礼部协同尚仪局安排的乐队及歌舞姬,负责歌舞助兴。

如此规模盛大的宴会并不常有,故而一旦有便是奢华无比,除歌舞助兴外,宴会还备有上竿、跳索、倒立、折腰、弄碗注、踢瓶等百戏表演,五花八门的颂诗、颂词,以及禁军骑射、蹴鞠、相扑等助兴游戏。

各色助兴节目轮番上,使得整场宴会有声有色,热闹非凡,欢声笑语不断,欢乐气氛充斥群英殿,乃至整个皇宫。

御酒行至第四轮,宴会都一直是热热闹闹、和和气气的,文武百官、各地诸侯及列国使臣分次向御座之上的少帝贺寿并祝新登大宝,直到竘漠使臣出场时,整场欢愉的国宴才为之变调。

只见竘漠使臣头戴后檐尖长如大莲叶的金冠,身穿紫色圆领窄袖袍子,腰饰金蹀躞,神态傲慢来到大殿中央的锦毯上,抱拳于肩向御座之上的少帝躬身行礼。

“竘漠特使萧程谨代我皇恭贺大魏皇帝陛下登基,并恭祝陛下万寿无疆!”声音十分洪亮高昂。

面对萧程礼貌其表、傲慢于内的态度,楚隐并不似在场诸官及各地诸侯胸有愤慨却只能选择隐忍。年少的他对于当年关北沦陷之事并没有多大感触,面对人家还算客气礼貌的谒见,他选择了以礼相待。

“贵使远道而来,不必多礼。”

“谢陛下。”萧程微微鞠躬再谢恩,而后接道:“我皇有话命敝使转达大魏皇帝陛下。”

楚隐面带微笑一脸和气道:“贵使请讲。”

萧程自怀中掏出一羊皮卷上呈道:“我皇有意与大魏国联姻,特命敝使呈国书一封,为我国三皇子齐王殿下求娶大魏琼华长公主,以促两国交好。”

楚隐猛然拍案而起:“你说什么?!”

御案上酒杯都被他一掌拍翻,酒水洒出,顺着御案流到了锦毯上,酒杯亦翻滚着落地,再一路铛铛铛地滚下了御阶,一直滚到了使者脚边才停了下来。

整个大殿的气氛在竘漠使者提出联姻时陡然为之一变,大殿之中侍候的宫女、太监因天子一怒而哗啦啦跪了一片。

列国使者各怀鬼胎看大戏,各地诸侯个个摩拳擦掌,文武百官亦皆义愤填膺,唯有楚天承自始至终稳如泰山,好似一个毫不相干的局外人。

楚隐气得牙关咯咯响,龙颜大怒道:“你再说一遍!”

萧程却是对楚隐的暴怒完全无视,再度抱拳行了一个礼,傲慢之态尽显。

“我国三皇子齐王殿下一直对中原文化十分向往,早已有意纳一位中原王妃,今闻琼华长公主风华绝代,才情无双,而我国齐王殿下文韬武略当世无出其右者,与长公主可谓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皇承诺,若长公主嫁与齐王殿下为妃,则竘漠愿与中原永结秦晋之好,陛下在位期间,我军将永不再扰大魏国土一分!”

多年来,中原与竘漠边境虽无大的战事,但小范围的寻衅不断。

胡人频频越界肆意掠夺杀戮,边境百姓不堪其扰纷纷举家内迁,致使边境流民不断向内地涌入,沿边各州县向朝廷请求赈济的奏疏就没停过,可胡人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这两年更是有变本加厉的趋势。

耶律楚雄在这个当口提出联姻,其居心大有可疑,说好听点儿叫联姻,说白了这就是和亲!

听萧程的口气,中原若是不答应,他们就要大举兴兵犯境了,这简直就是要挟!是逼婚!

“够了!”

楚隐再一掌将御案拍得震天响,满案的杯盘碗盏稀里哗啦一阵叫唤,先前不曾为关北诸州的沦陷而迁怒竘漠使者的他此刻却气得面红耳赤,浑身发抖。

他不顾帝王威严,指着竘漠使者道:“你算什么东西,竟也敢口出狂言要挟于朕!来人!”

仇正身披盔甲腰悬宝剑应声跨进大殿,立于殿下恭敬揖道:“末将在!”

“把这个狂妄之徒给朕拖出去砍了!”

“……!”

仇正第一反应是少帝疯了,怔怔地望着少帝,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三个声音同时响起。

“你敢!”使者再无顾忌,对着楚隐高喝。

“且慢!”与此同时,慕谦与裴清的声音也同时传来。

慕谦看一眼裴清,两人视线一个交错,随即便双双起身,离席,来到锦毯中央。

慕谦:“陛下请息怒。”

裴清:“请陛下三思。”

两军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何况此人乃为朝贺而来,若无端问斩,恐惹天下非议不说,甚至还可能引发战火。

楚隐当然不可能不知道这点,只是萧程的话戳到了他的痛处,令他失去了理智,以至于他对两位天启帝钦定的首辅也怒目相向。

“太师与慕公对朕的决定有异议?”

慕谦与裴清视线再一个交错,两下便皆已有了决断。

裴清上奏道:“陛下,事关重大,老臣以为,应召集百官仔细商议再行定夺。”

楚隐将视线投向慕谦,因为楚天尧曾有交代,这满朝的大臣若要选一个相对来说值得信任、对大魏对楚氏绝对忠心不二的人,那这个人非慕谦莫属。

所以,楚隐自登基以来对慕谦便有着明显不同于其他人的尊重与亲和。

慕谦无声冲他轻轻摇了摇头,楚隐再看一眼一脸有恃无恐的萧程,一咬牙一怒哼一拂袖,愤然离席。

慕谦转身,向一副小人得志模样的萧程揖道:“适才多有得罪,还望贵使莫怪,接下来我们将立刻商讨贵国提出的联姻建议,不日定会给贵使一个答复,还请贵使暂且到驿馆歇息。”

萧程仰望着比他高出半个头、一脸和善却不怒自威的慕谦,压迫感令他本能地咽了咽口水,强作镇定道:“……既是如此,那萧某便先回驿馆等你们的消息。”

慕谦不卑不亢有礼有节一揖,楞是让萧程背后脊梁骨一阵恶寒。

而后,慕谦命禁军将萧程护送回驿馆,同时裴清也安排所有闲杂人等各回各处,五品以上要员则立刻赶往乾阳殿朝议。

第052章 和亲(二)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蝶之翩翩,融融其乐。

春光无限离忧居,赏心悦目少年郎。

离忧居小院那颗桃树花开正盛,游蜂戏蝶花间翩舞,一派欢乐祥和。

暖阳普照下,莺啼燕语中,落英纷飞,桃李漫天,满院的花红叶绿映衬着树下石桌旁手捧书卷、安坐轮椅的少年,好一副景美人杰的春光图。

慕篱今日身着家居圆领广袖玉白轻衫,领口袖边均绣着新绿翠竹花纹,简约大方又不失精巧细致。背后束发头巾垂下的双层玉白丝绦随风摇曳,加之他一身静若幽兰、不染纤尘的气质,真真是少年出尘,将这满院的春色都给比了下去。

旭升和静姝默默侍立一旁,不敢也不忍上前打扰,静谧的小院只闻清脆鸟鸣声。

小院门口响起沉稳的脚步声,慕篱抬眸便见龙吟高大块头踏入院中,行至慕篱面躬身一揖:“二公子。”

慕篱只看了一眼,便将书放到了石桌上,扫了一眼旭升和静姝,二人便十分有眼力见地同时行礼道:“我们马上消失,马上消失……”

随即两人便领着院里服侍的其他小厮、婢女通通撤出了离忧居前院。

就在闲杂人等尽数离开之后,云殁等四人便从天而降,落在了慕篱眼前,躬身齐齐向慕篱行礼道:“公子。”

龙吟也向四大尊者无声一揖,随即退到了一旁。

如今这离忧居的保护只怕比从前不知严密了多少倍,除非是准许放进来的人,否则只怕是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的。

慕篱温润道:“这里没有外人,你们就不必多礼了。”

众人平身,慕篱方看向云酆问:“情况如何?”

云殁依旧沉默,因为只要跟云酆一起行动,他的话一般都由云酆代他说了。

云清、云翊也很有默契,因为四人聚首时,一般也都是云酆代答所有问题。

云酆摇了摇头:“还是没有任何异动。”

慕篱微微蹙眉,心中疑惑:厉王究竟在密谋什么?

对于独孤仇的死,其实他们所有人都憋着一口气,誓要彻底消灭楚天承,为独孤仇报仇,更要为庚寅之变所有枉死的冤魂讨回公道才算了结。

所以,对于楚天承和追命九门的追查,他们都不遗余力。

从那一夜以来,不,应该说从十九年前开始,隐藏真面目的楚天承还有他培植的追命九门就一直没什么动作。

慕篱原本以为,就算楚天承不打算立刻公开他的企图与真面目,也必然会有所动作,孰料他反而比从前更加沉寂了。

自那之后,九门便好似一夜之间销声匿迹了,就连之前活跃在司过盟内的暗桩也都突然消停了,除了已被他们揪出来处理掉的内鬼外,他们再没发现其他可能还潜藏着的九门暗桩。

此外,对九门掌门之身份背景的追查也毫无头绪,依旧不知他究竟是何身份,更不知他究竟为何肯替楚天承卖命。

慕篱可以肯定,楚天承必定在谋划着什么,且这谋划里绝对少不了针对父亲的动作。

可恼的是,楚天承多年来一直潜藏幕后,而活跃在台面上的又一直都是追命九门,故而他完全不知楚天承手中究竟掌握着多少筹码。

楚天承不作为,他就无法摸清楚天承的底细,想要破解目前的困局就无从下手。

他能隐隐感觉到心底那股莫名的躁动与不安,可他却不知那究竟预示着什么。

就在慕篱兀自思索时,一个从头黑到脚的身影无声落入院中,打破了小院中的沉默。

来人身轻如燕落在慕篱面前恭敬揖道:“参见公子。”

是云影。

自从回到盟里后,她便恢复了从前的身份——云殁座下亲卫团一分队长。

此外,相府的护卫统领龙吟、副统领玄武、他的贴身护卫赤鳞、重明等也都是四大尊者座下的亲卫团成员。

“你匆忙现身,必是群英殿出了状况。”

自回归后,云影的任务便是监视朝堂动向,收集朝堂情报。身为分队长的她亲自来报,必定是有要紧的事。

而今日少帝在群英殿大宴四方,各国使臣和文武百官几乎都汇集在群英殿,慕篱料定若有什么意外状况,那八成是与群英殿国宴有关。

云影望着慕篱,眼中有欲言又止的为难,慕篱看在眼里,轻浅一笑:“说吧,无妨。”

云影瞥了一眼云殁,得云殁首肯后方回禀道:“适才国宴上,竘漠使者突然向少帝提出联姻,求亲对象是……”

慕篱的心一紧,下意识地抓紧了轮椅扶手,云影不出所料地道出了那个他极不愿听到的封号:“是琼华长公主。”

众人闻言皆惊,就连一向沉默寡言的冰块脸云殁眼中也微讶。

云清叫道:“哦!难怪他们这回来朝大车小车的似乎装了很多东西,敢情是来提亲的啊!”

众人种种忧心,却见桃花树下那轮椅上的少年依旧一脸镇定道:“不知求亲者是竘漠哪位皇子?”

在场的人都是顶尖高手,怎会看不出慕篱是在压抑情绪。

云影答:“是竘漠三皇子,齐王耶律齐。”

慕篱了然:“此人文武双全,才德兼备,在竘漠素有名望,倒是堪与殿下婚配。”

“……”

时至今日,外间虽仍在传慕荣有负琼华长公主,但知晓内情的人都清楚,长公主钟情的是慕篱。

因此,亲眼目睹了国宴上的暗潮汹涌与针锋相对,云影更是十分担忧慕篱。

要知道,楚隐在大殿之上可是气得险些斩了竘漠使者,幸好有慕谦等人从旁拦着,事情才没有走向极端,但国宴也因楚隐的愤然离席不欢而散。

她回来报信时,楚隐正领着百官汇集乾阳殿朝议,此刻乾阳殿只怕正热闹着呢!

慕篱抬头,见众人都面带忧色,知大家是在为他担忧,心头一暖,脸上浮现浅浅的笑意。

“胡人既敢公然提出联姻,就代表他们有势在必得的把握。世人皆知当今圣上乃至先帝对殿下有多重视,大魏也不是没有其他适龄的公主,可他们还敢提此要求,你们可知为何?”

“依我看,这根本就是挑衅!他们其实根本就不是真心想娶长公主,只是想借机向中原示威而已!敢这么嚣张,无非就是仗着关北的地利优势,真真气死我了!”云清义愤填膺道。

云酆摇摇头道:“胡人敢如此有恃无恐,最大的倚仗确实是关北地利优势,但还有一点比这个更致命。”

云清不服气瞪他一眼:“你又知道了!”

云酆对云清惯常的怼人一笑置之,接道:“和亲古来有之,不用数多流血牺牲,更不用庞大的军费开支,只要一个女子就能换来安定,何乐而不为呢?若无意外,我想就算少帝再舍不得长公主殿下,只怕最终还是不得不屈服。”

云酆一边敲打着手中的折扇一边继续道:“话说回来,咱们这位年轻的陛下啊,我觉得他可能还不是很清楚他肩上担负的是什么,以为坐上了至尊之位就可以随心所欲了吗?太天真了,权位与责任向来都是相辅相成的,手中握有多大的权力,相应的就得承担着多少责任啊。”

慕篱对云酆的话深表赞同,亦满目惆怅。

第053章 和亲(三)

皇宫大内,乾阳大殿。

御座之上,少帝龙颜盛怒。

御座之下,文武要员分列肃立,气氛十分凝重。

自少帝即位以来,时间虽短,但群臣却很快清楚了一件事:这个小皇帝年纪虽小,心却一点儿也不小。

譬如,朝议之中如有某宫女太监犯错,即便只是很小的错误,碰上他心情不好时也会被处以极刑,其心之狠、其手段之厉令人胆寒。

相较于天启帝的喜怒不形于色,少帝则是喜怒过形于色。

至此众人方知,原来当初那个恭顺谦和的少年太子根本就是个假象,如今这个狠厉多疑、喜怒无常的少年天子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与此相对的,大家还明白了另一件事:如果说大魏还有一个人能让少帝即便处于盛怒之下也能瞬间平息,那这个人非琼华长公主莫属。

所以,可想而知当竘漠使者提出联姻时,少帝的内心该是何等的愤怒。若非两位宰辅阻拦,说不定他真的会当场斩杀萧程!

楚隐看了看裴清,脸色难看至极发话:“说吧,朕倒要听听,你们对此事有何高见!”

站在最前列、紫袍金玉带的裴清与慕谦各自沉默,身后群臣则纷纷交流着眼神,掂量楚隐这句话中的分量。

此时,武将前列紫袍金玉带的冯远率先发声道:“臣以为,此事万万不可!”

楚隐微露喜色问:“哦?冯相倒是说说,为何不可?”

“回陛下,胡人多年来频频南下进犯我大魏边境,他们之所以敢如此猖狂,不过就是仗着关北诸州在手,臣以为,竘漠使臣此番求亲,根本就是在向我朝示威!若我们答应了,那便等于是承认了我们的懦弱!有一便有二,有二便生无穷,竘漠必会以此为范例,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挟我朝,如此大魏威信何在,陛下颜面何存!”

武将自有武将的傲骨与尊严,何况是最受不得屈辱又性情耿直暴躁的冯远。

楚隐虽向来不喜欢武将们的傲慢,但冯远今日的话却正中他的下怀。

正当他为冯远的发言欢喜时,转眼却见武将们个个义愤填膺而文官队列中却个个愁容满面,这武将主战而文臣主和的场面未免也太过明显,他刚露出的喜色转瞬又被怒气取代。

他眼睛扫了扫一点没有发言迹象的裴清和慕谦,转而将目光投向裴清身旁一人满是火药味发问:“顾相以为如何?”

被点名的顾节浑身一水的文臣傲气,躬身揖道:“回陛下,臣以为,冯相之言欠妥。”

楚隐眉头一皱,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哦,是吗?那顾相倒是说说,哪里不妥?”

这问话的语气可说是相当的不友善,顾节在脑中迅速整理着措辞。

“回陛下,臣以为,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若此番拒绝了联姻,竘漠便有借口挑起战火,实践他们入侵中原的野心了。”

楚隐挑了挑眉毛,所以这就是你认为该答应和亲的理由?!都还没交手过招就先怯懦了,果然百无一用是书生!

他正准备开口斥责时,却听冯远先开口了:“顾相此言未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我大魏多的是保家卫国的好男儿,难道还怕了胡人不成!”

顾节斜眼瞅冯远,清晰地看到了冯远眼中的鄙夷,刺痛了他清高的神经。

他压了压体内正迅速蹿升的怒火,极为勉强地挤出笑容道:“冯相说笑了,我朝将士个个骁勇,自然是不会怕胡人的。”

两人的眼神交汇中有火花碰撞,随即顾节朝御座之上的人再拜接言:“陛下,臣的意思是,倘若战事一起,则非举国之力不能御之,而当下我朝正值新旧交替之时,百废待兴,民心不稳,故而臣以为,此时不宜兴战!”

“笑话!那么多的男儿不思上阵杀敌,却要长公主殿下一个弱女子委曲求全远嫁敌邦,这是何道理!你将大魏荣辱置于何地,将陛下颜面置于何地!”

冯远毫不掩饰他对腐儒的偏见,本就长得凶神恶煞的脸此刻因为怒气看起来更加吓人了。

只听他接道:“顾修竹,说到底,你就是怕和胡人开战,果然是书生,贪生怕死!哼!”

“冯清源,你……!”顾节憋屈得满脸通红。

冯远得理不饶人,睥睨顾节冷傲道:“怎么,我说得不对吗?”

“清源!”身旁同服紫袍的林煊小声喝止他。

冯远回头,见林煊冲他严肃摇了摇头,冯远却仍是不甘不愿地瞪向顾节,虽再没出言不敬,态度上却丝毫不见收敛。

顾节见之,自然更加愤恨不甘,憋红了一张脸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怒火。

此时,一直沉默的慕谦突然出声:“二位相公稍安勿躁。两位虽见解不同,但说到底都是为朝廷,为陛下,既如此便不该伤了和气。在场诸公皆为朝廷栋梁,群策群力,必能商讨出个结果来的。”

慕谦开言,群臣皆惊,连裴清也探究地瞥了他一眼。

冯远瞥见慕谦不动如松地立在那儿,虽未表现出怒气,但他整个人看起来却犹如随时可能爆发的猛虎雄狮,令冯远却感受到了一股无形而巨大的威压。

他这才收敛了怒气,闷闷地退回了原位,对面顾节也识趣地退回了原位。

见慕谦开口,御座上的楚隐也小小激动了一下,本来以为他要发言表态了,然而他只是出言劝和了一下,便再无开口的迹象,场面遂陷入尴尬的安静。

其实,在场所有人也都在盯着最前列始终保持沉默的慕谦和裴清,他二人尚未发表意见,其他人也基本都采取观望态度,不敢轻易发言。

而对楚隐来说,还有一个人需要他特别留意,他自然就是厉王楚天承。

楚天尧召见慕谦和裴清的那晚,以往从不肯提及当年那场血腥兵变的楚天尧在那一夜破天荒地将所有真相都告诉了他,当时那种震撼和惊诧,他至今记忆犹新。

他知道,父亲这样做,无非是要他提防楚天承,更要掌控好慕谦这把双刃剑。

因此,楚隐遵照楚天尧的遗命,对楚天承一直都怀着十二分的戒心。

好在自他登基以来,楚天承依然雷打不动地做着他的“风流大王”,每日仍旧只知风花雪月,并未见他有过一丝的风吹草动。

楚隐依旧派武德司的暗探严密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确不曾见他有过任何的异动,反倒是他眼前这些明争暗斗的臣子们,令楚隐心头别有一番滋味。

第054章 和亲(四)

天启帝为楚隐留下的四位顾命大臣,分别是裴清、慕谦、顾节、冯远。

冯远与林煊、吴启等均为武将出身,既有并肩作战、出生入死的袍泽之情,又有和衷共济、风雨同舟的同僚之谊,交情自然非同一般,可以说这算是一个武将小团体,而文臣团体自然还是以顾节为首。

两派从楚隐还是太子时就争斗不休,但对上位者而言,无论两派如何明争暗斗,其结果都是有利于大局的,至少朝政在一定程度上保持着相对的平衡,这就够了。

慕谦与裴清则是两个比较特殊的人。

只要这大魏朝堂还有慕谦在,武将集团就不敢造次。所以,只要楚隐脑子不进水、不抽风,重他敬他,慕谦这辈子都会效忠于大魏,至少在他有生之年,魏室朝堂都不会出什么乱子。

而对于裴清,楚天尧也曾特意交代过,只要他不做违背天理、祸乱天下、殃害百姓的事,这个老头子也会效忠于他、效忠于大魏,并且一定会遵守那道密令,时刻紧盯慕谦的一举一动。

如此,文武将相之间又相互牵制,以达到中央整体制衡的目的。

在这场经年累月的文武之争中,裴清和慕谦就跟事先商量好了似的,从来都置身事外,除非文武争斗威胁到江山稳固、苍生安定,而恰好以他二人的资历和威望又能稳得住朝局。

楚天尧如此谋篇布局,目的是既要给儿子留下有用之臣,却又怕他们结党营私威胁甚至架空皇权。如此筹谋,上位者便能把控朝堂,稳固自己的皇权。

此外,他更欲借此布局牵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慕谦。

事实证明,他的安排只是起到了制衡文武集团的作用,对加强皇权却并无多大益处,某种意义上反而加剧了君臣之间的不合。

文武两派争斗不休的结果就是谁都不肯放权,迟迟不肯归政于君。虽说诸相也是担心少帝年幼一时还稳不住朝局而不肯放权,但在楚隐看来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相较于文武集团间日益加剧的矛盾,枢密府这边算是比较消停的,至少慕谦每遇重要军情都会上报少帝,会与楚隐商议如何处理。

慕谦虽能在表面上压制诸位武将,但涉及他职责范围以外的事,他一般都不会插手,毕竟他的手若伸得太长,势必就会被有心人添油加醋,说他图谋不轨。

殿内安静了许久之后,方见文官队列前排同服紫袍的吴启出列道:“启奏陛下,臣以为,顾相所言不无道理。”

“……?!”

冯远猛然看向吴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仅冯远不敢相信,就连对面的顾节也吃了一惊,疑惑这人今天吃错什么药了,竟然会与他意见一致。

御座之上,楚隐的脸更黑了:“哦?吴相有何高见?”

吴启虽无宰相之职,但因手握大魏财政大权,被人们称为“计相”,是有实无名的宰相。

“回陛下,大魏多年来一直处于内忧外患中,北有竘漠连年扰边,南有齐、楚之流虎视眈眈,国内还有野心之辈蠢蠢欲动,大魏虽不曾对外大范围用兵,但为巩固边防保境安民,每年军需开支甚巨,国库已日渐空虚,而今恰逢陛下新登大宝,社稷未稳,民心未定,臣以为,此时确实不宜对外兴战。”

吴启说得有理有据,楚隐无可反驳,只得憋着气瞪着满殿的臣子问:“你们呢,都跟他是一样的看法吗?”

下立众人又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不断交流,偶有窃窃私语,却始终不见有人出来表态。

楚隐一拍龙案,从龙椅上弹了起来,指着众臣怒道:“朕在问你们话呢,都哑巴了!”

帝王一怒,满殿莫不臣服,纷纷奏请道:“陛下息怒,请保重龙体!”

“息怒息怒,你们倒是说出个让朕息怒的理由来呀!啊?!”

众人纷纷将头埋得更低,无一人敢回应,诺大的乾阳殿好似连空气凝结了,就算是春日暖阳都融化不了这满殿的肃杀。

楚隐见众臣皆沉默,他的怒气就越盛,一拍龙案指着下列群臣怒道:“说话呀!你们平日里不是都挺能说的吗,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都哑巴了!”

林煊眼角余光扫了扫,在脑子里过滤了一下,终究还是决定进言了。

如果身为宰辅的他们都不表态的话,那这满殿的文武官员还有谁敢站出来说话呢?

“启奏陛下,臣亦赞同顾相之言。”

冯远闻言再惊,猛然偏头看向他,不敢相信连他也站在顾节那一边,压低声音质问道:“子瞻,怎么连你也……?你到底站哪一边的!”

林煊埋首不看冯远小声答:“此事非儿戏,我站公理。”

“你!”冯远气得无话可说。

对面埋首的顾节今日再次受宠若惊,不知道他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始终沉默的裴清此时又偏头看了一眼慕谦,诸位宰辅现在就只剩他和慕谦还未表态了。

哦,对了,还有一位立场成谜的亲王。

群臣之所以如此沉默,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他们还不曾表明立场。

慕谦的视线虽一直注视着前方,但耳聪目明、精明过人的他却没放过大殿内的任何一丝异动。

所以,裴清再三向他投来如此不加掩饰的探究目光,他又岂会不知,只不过装作没觉察到罢了。

他之所以远离权利争斗,尽量不插手职责范围以外的任何事,不把手伸得太长,除了为免落人口实以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他始终看不透的裴清。

他这大半生,先从军近二十年,后从政十余年,阅人无数,自诩看人还是比较有一套的,可唯独裴清此人,他无论如何都看不透。

与旁人相处时,这个人向来都是和和气气的,从没见他跟什么人红过脸,也没听说他得罪过什么人,在朝堂中一向吃得很开,却唯独对他态度特别。

自他回京在枢密府任职开始,这个人就对他有种莫名的敌意,总是话里有话,弦外有音,绵里藏针。

就像此时此刻,他就算不看也知道,裴清此时投向他的眼神必定是锐利的,带着那股令他熟悉又莫名的敌意。

这是一种很难用语言说清的感觉。他一直都不明白,自己究竟在何时、何地、又是因何故得罪过他,以至于在自己回京任职的这些年里,他始终对自己抱有如此强烈而莫名的敌意。

而自从天启帝驾崩之后,他更是明显地感觉到,裴清对他的敌意更强了,时刻刻都在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那种感觉就好像他慕谦是个不祥之人,会给天下、给苍生带来什么灾难。

大约是觉得裴清的目光太过咄咄逼人,又或者大殿里沉默的气氛过于压抑了,他终于在万众期待下开金口了。

只见他出列躬身揖道:“启奏陛下,臣有话要说。”

面对终于发话的慕谦,楚隐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一点,态度也和缓了许多。

“慕公请讲。”

慕谦恭敬道:“臣等奉先帝遗命辅佐陛下,便该为陛下、为大魏江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今日之事关系到长公主的终身幸福,臣明白陛下不舍长公主远嫁,陛下若是不愿,即便竘漠当真会借机向中原挑衅,那臣就算粉身碎骨也会为陛下保住江山,杀退强敌!”

慕谦此语一出,整个大殿瞬间炸开了锅!

群臣立刻交头接耳纷纷议论起来,有吃惊的,有欣喜的,有疑惑的,有不敢相信的,总之什么样的反应都有。

但,唯有一人从始至终无任何波动,静静地欣赏着这场大戏,也留心观察着慕谦的一举一动。

第055章 和亲(五)

相府离忧居中,慕篱对云酆的话表示赞同,说道:“云酆分析得不错,只是依我看,这两点都不是最主要的。”

云酆躬身一揖:“请公子赐教。”

慕篱道:“人心是最难被掌控的,却也是最易被人利用的,只要能洞悉对方的心思,便不难掌控局势。自大魏立国以来,中原一直不曾主动出击收复失地,将士们安于现状,惯于固守,如今又逢新旧交替之时,多年的偏安令百官皆倾向主和,不愿动干戈。而陛下毕竟刚刚登基,就算有诸位宰辅相佐,根基也还未稳,所以无论他有多不情愿,都不能无视满朝文武的意见一意孤行。我想,竘漠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会如此嚣张,有恃无恐。”

云酆一脸叹服:“公子果然一语中的,内在压力确实比外来威胁更为致命。”

慕篱低眉苦笑,眼底浮现化不去的哀伤:“这回不仅是朝臣们,恐怕连父亲也会赞同和亲的。”

他太了解他那一心为民、大公无私的父亲了。为了大魏太平,为了江山安定,为了天下苍生,即便他知道自己的心和公主的情,也还是会赞同和亲的。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该说什么来安慰慕篱。

谁知慕篱只沉溺片刻便又看向众人继续道:“其实,除了朝堂上的压力,朝堂下的威胁也不能掉以轻心。”

云酆问:“公子指的是厉王?”

慕篱点头:“此外,恐怕还有个别不安分的军府,倘若朝廷与外敌开战,只怕有心人就有机可乘了。”

云清突然抓狂道:“楚天尧这个昏君,就这样死了真是太便宜他了!这内忧外患的,给他儿子留下这么大个烂摊子,有他这么当爹的嘛!”

云酆取笑道:“你这是在替那小皇帝抱不平吗?”

“……胡说什么!我才没有!”

云清憋红着脸狡辩,云酆却是一脸坏笑。

玩笑归玩笑,慕篱见到他们如此坦诚地说着楚隐的事,并没有将楚天尧的罪过迁怒到楚隐身上,着实钦佩他们的胸襟和气度。

================================

乾阳殿中,慕谦一表态,整个大殿立刻炸开了锅。

而这其中最开心的莫过于冯远,因为慕谦的发言无异于支持他的立场。

顾节却是大为意外,因为在他的印象里,慕谦一向是以江山社稷为重的,以他对慕谦的了解,他不认为慕谦会不知道,和亲是当前最好的选择。

林煊和吴启则与裴清一样,表示疑惑,因为他们觉得慕谦应该还有未尽之语,一向以江山社稷为重的慕谦不可能如此轻易地就支持开战。

楚隐闻言果然大喜过望:“慕公之言甚合朕心,果然还是慕公最了解朕哪!哈哈哈!”

慕谦双眉紧锁,满目心疼地看着御座之上的少年,就好似看着自家遇到坎坷难关的孩子一般,眼中写满了不忍与怜惜。

非是犹豫,而是与心底的不忍做了片刻挣扎,他终究还是说出了他的未尽之言:“陛下,臣还有几句话,望陛下听之,思之。”

因为慕谦的发言,楚隐看起来心情不错,脸上还堆着笑,对慕谦和颜悦色道:“慕公请讲。”

慕谦特意恭恭敬敬地一揖,而后才直起身子继续道:“陛下,臣虽无惧应战,但臣以为,顾相所虑确有其道理。”

此言一出,刚刚平静一些的乾阳殿立刻又炸锅了,其态度转折令太多人惊诧,意外。

御座之上,楚隐前一刻还堆着的笑瞬间凝固。

只听他用十分不快又隐含伤心、失望的语气问:“慕公,连你也赞同让阿姐千里迢迢去和亲吗?四郎以为,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会赞同此事,但唯独你不会。”

他用的是“四郎”,而不是“朕”。

慕谦抬眼看了看御座之上那个面露伤心、失望、颇受打击的少年,心下一痛,耳边响起了楚天尧的嘱托。

“文仲,朕自知有愧于你,但看在朕来日无多以及你我昔日的兄弟情分上,望你能答应朕一件事。”

“陛下但有吩咐,臣无敢不从。”

“太子年幼,根基未稳,待朕百年之后,望你能全力辅佐太子,固我国本,振我朝纲,保我大魏江山永续!”

“臣谨遵圣旨,定尽心竭力辅佐太子殿下,为大魏江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日后若有异心,便叫臣不得好死!”

……

不忍再看,慕谦强迫自己狠下心肠,接着进言:“陛下,诚如两位相公所言,当前大魏正逢新旧交替之际,此时若对外兴战,且不论陛下根基未稳、民心未定、国库不丰、百废待兴,单就大魏的潜在危机而论,倘若有心之人趁朝廷对外用兵之际进犯大梁,届时陛下该当如何?”

若真到那时,他慕谦就算是有三头六臂也救不过来。

“陛下,您是一国之君,我等身为臣子,有责任与义务为陛下排忧解难,但却不能替陛下做决断,此事究竟该当如何,还应由陛下裁决,但当今乱世对我大魏江山虎视眈眈之人,绝不仅仅只有诸公刚才所说的那些,臣恳请陛下三思而后定!”

慕谦说完又深深一揖,接着便是满殿肃静,一旁看戏的楚天承闻言暗笑不已:好一个为国为民、大公无私的慕枢相啊!

听了慕谦的话,楚隐的怒气没有那么盛了,也确实在认认真真地思考慕谦所说的每一句话。

他不由自主将视线移向了楚天承,他知道,慕谦最后那句话所指的就是楚天承。

其实,当前的局势他不是看不透,他只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

他的阿姐,世上独一无二的阿姐,只要待在她的身边,看到她的笑容,他就能瞬间忘掉所有的痛苦和不快,她是他在这冰冷宫墙内的唯一救赎,是他心底最后的温暖。

她是那么圣洁无暇,她就该活在阳光明媚、充满光明与希望的世界里,一生平安幸福,永远开心快乐!

这么多年来,他费尽心机,不惜让双手沾满同胞兄弟的鲜血,为的就是获得这份可以保护她、也保护自己不再受任何人欺辱的绝对力量,可他没想到结果竟然会是这样!

他没想到,最终她竟会因自己费尽心机得来的这份力量而永远地失去自由!他本欲用这天下换她一生平安幸福,可谁知最终却是要用她一生的幸福来换他的江山安定!

为什么?不该是这样的啊!

他不禁质问上苍:老天爷,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如果阿姐从此一生都将活在痛苦和悲伤之中,那我这些年来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恰如云酆感慨的那样,直到此时此刻,楚隐才开始明白他肩上所担负的责任和重量。

世上有那么多人想要这个至尊之位,然而有几人仔细思量过坐上这个位置的代价。

此刻的他才终于醒悟,从前的自己有多天真,以为坐上了这个位置就可以高枕无忧了,然而实际上,打从他坐上这个位置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经失去了自由,从今以后他的一切也都将被这万里山河捆绑、束缚。

楚隐明白,无论他有多不情愿,都必须接受现实。

正如慕谦所说,即便在场群臣多半都是赞同和亲的,但做决定的人毕竟还是他。倘若他不同意,那身为臣子也不能说什么,但是相对的,伴随这个决定而来的风险和后果便该由他来承担。万一将来真因他的决断引发战火甚至招来覆灭之危,自然便该由他这个不顾群臣反对而一意孤行的皇帝承担一切后果!

放眼这满朝的文臣武将,恐怕也只有慕谦会如此掏心掏肺地跟他讲清利弊,却又字字句句都顾及他的颜面,给他留足了台阶。

第056章 和亲(六)

楚隐无声,满殿皆静,肃列群臣也都保持沉默。

此时,裴清也终于发声了:“陛下,老臣以为,枢相所言正中要害。当此内忧外患之际,我朝确实不宜与竘漠交恶,还望陛下三思。”

现在连这个一心只为苍生的老头儿都这样说了,楚隐心知大势已去。

“太师,连你也认为,朕该为了这天下而牺牲阿姐吗?”

楚隐已经没有了之前失去理智的愤怒,这话听起来颇悲伤、无助。

裴清恭敬一揖:“为陛下千秋大业,为大魏江山社稷,老臣恳请陛下三思!”

楚隐最后终于将目光投向了始终沉默看戏的楚天承:“皇叔认为呢?”

看了许久大戏的楚天承终于得机会发言了。

只见他嘴角带着微不可查的阴谋笑意道:“陛下,臣赞同枢相之言,此事关系重大,还是该由陛下亲自决断。”

楚隐笑了,笑得深沉而内敛,表面上礼敬而含蓄,心底却在狂笑不已,好个阳奉阴违的皇叔啊!

做决断的人是他,但将来若果真因此带来不可挽回的后果,那他这昏君之名便也坐实了!

偏偏这人还满口奉承恭敬之语,让人觉得他句句都是在为楚隐考虑。

他又看看慕谦,笑了,笑得那样苦涩悲凉,好个深明大义、顾大局识大体的贤明枢相啊!

我本以为,这满朝文武唯有你是朕可以倚靠的人,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与我为敌,唯独你会永远站在我这一边,却原来是我错了!

他再看看裴清,又笑了,笑得那样嘲讽厌世,好个大公无私、为了天下苍生不计个人荣辱的太师啊!

看来在你的心里,不但你自己的性命随时都可以牺牲,就连皇室的人也都是随时可以牺牲的!

他的目光在诸位宰辅间来回游走,心底更加疯狂地笑了,好一群争权夺利、互相攀咬的国之栋梁,什么为了大局为了江山,说到底还不都是为了自身利益!

堂堂一国之君,却只是徒有虚名,不管文、武还是财,没有一项是由他掌握实权的,他就像是被这群人握在手心里的玩偶,任人玩赏宰割!

什么万岁,什么至尊,纵然坐拥天下、手握至高无上的皇权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连自己最想保护的人都保护不了!

有老臣见宰辅们基本都表态了,遂附和道:“陛下,老臣以为,诸公所言有理,臣附议!”

于是,余下的人也再没什么顾忌了,纷纷表态,满殿压倒性的附议之声。

楚隐默默地瞧着满殿的臣子,脸上是冷笑,内心是仇恨。

他恨命运的嘲弄,恨仗势欺人的胡人,恨这些“屈从现实”的朝臣,也恨慕家那个让连城雪不幸的瘫子,连带对慕家所有人都恨着。

然而,他最恨的却是无能的自己!

因私心作祟,他曾暗地里收拾了不少妄图吃天鹅肉的王公贵族,甚至连阿姐唯一看上的慕家二公子也心怀恨意,曾暗中多次阻挠楚天尧将连城雪许配给慕篱,不想如今竟让胡人得了便宜!

想不到最终竟是自己害了阿姐,早知如此,还不如早早撮合慕家二公子给阿姐做驸马,那样她至少不会落得远嫁异域、从此难回故土的下场!

果然这个世界是残酷的,想要生存下去,就必须足够强!

他们之所以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如此嚣张肆无忌惮,不就是因为自己还不够强吗?!之所以无法保住自己在这黑暗深宫里唯一的光明,不还是因为自己不够强吗?!

这一日,楚隐在心里埋下了一颗仇恨的种子,发誓有朝一日必定会向竘漠讨回此债!

================================

与此同时,相府离忧居中,始终未曾参与讨论的云殁终于开口问慕篱:“公子,您真要眼睁睁看着长公主去和亲吗?”

众人闻言,都像看怪物似的看向云殁,不料这冰块脸竟会问出这个问题。

云殁却并未在意众人目光,只认真看着慕篱再次追问:“您真的舍得吗?”

一句“舍得吗?”把慕篱问住了,一直竭力压抑的情绪正在五脏六腑剧烈翻腾着,想要冲破桎梏。

他并未回答云殁的问题,而是对众人吩咐道:“当前最重要的仍是密切留意厉王和九门的动向,切不可大意。大家各自忙去吧,有消息立刻回报。”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放弃。

尽管与慕篱真正接触的时日不算长,但他们都已充分了解了这个少年的性情。

他总是把什么都憋在心里,除非他本人愿意说,否则无论他人如何紧逼追问都是徒劳。

众人齐刷刷躬身行礼道:“属下告退!”随即齐刷刷消失在了小院里。

人去院空,慕篱抬头望天,只见眼前一片大好春光,可他心里却在呐喊。

舍得吗?

慕篱苦笑,怎么可能舍得呢,呵……

晚些时候,云影派人送来了朝堂后续情报,情况与慕篱所料基本吻合,群臣一致赞同和亲。

================================

皇宫大内,琼华宫。

连城雪孤立阁楼轩窗眺望华灯初上的大梁,脸上是凄美的笑意,雪白衣衫在暮光投射下让她看上去就像是将要羽化登仙之人。

一身藕粉襦裙的贴身婢女玉竹端着晚膳进来时,见连城雪仍保持着临窗远眺的姿势,瞬间便泪奔了。

她放下食盘便扑到连城雪脚下跪地恳求道:“殿下,您已经不吃不喝一步不动在这儿站了三个时辰了,奴婢求您,别再折磨自己了!”

连城雪面上平静如水,好似白天崇华殿传来的和亲消息不曾入过她的耳一般,俯身将泪眼婆娑的玉竹扶起来,反过来安慰她道:“玉竹,你放心,我很好。”

玉竹见连城雪如此平静,忽然更加难过了,眼泪也流得越凶,哭道:“殿下,您要是难过就哭出来吧!您这样憋闷着,是会憋出病来的,奴婢怕……”

玉竹没敢说出后面的话,连城雪闻言却是笑了:“玉竹,我没有难过,也没有想不开,更不会寻短见,我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

玉竹眨巴眨巴流泪的双眼,完全听不懂连城雪的意思。

连城雪望向窗外夕阳笑得无比凄美:“人活一世,总有一些拼死也要守护的东西。我要我的弟弟平安,要这属于他的万里江山也平安,或许,老天爷一直不肯让我得良人心,便是为了解大魏今日之危,我不怨天,不怨命,不怨任何人。这是我的宿命,我欣然领受。”

只是,心底还是有一丝遗憾,在那个小院里,那颗桃花树下,那个轮椅之上的如玉少年。

长久以来,她始终以为她有的是恒心与毅力,终有一日她会让他明白自己如磐石般的心意,可是她没想到上苍留给她的时间从一开始就是有限的,看来今生今世是注定与他有缘无分了。

远嫁竘漠后,或许这辈子她都无法回到中原了,他们之间从此将隔着大漠草原,隔着崇山峻岭,隔着江河湖海……

可是,不论她将来身在何处,她都不会忘记那个曾经点亮了她整个生命的如玉般的少年,他将成为她心头永远无法磨灭的朱砂痣!

玉竹听了连城雪的话,虽还是不太明白,但他能听出连城雪话语中的坚决和坦然,当即请命道:“殿下,请带奴婢一起走吧!奴婢愿随殿下去竘漠,一生一世照顾殿下!”

连城雪回身笑道:“傻丫头,你这又是何必,若跟我一起到了那么远的地方,也许你今生今世都无法再回中原了。”

玉竹坚定道:“奴婢赤条条一身来去无牵挂,连命都是殿下救的,殿下到哪儿,奴婢便跟到哪儿!”

连城雪噗嗤一声笑了,戳着玉竹的头笑骂:“臭丫头,‘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这种话,你是从哪儿学来的。”

玉竹连忙不好意思道:“还不是殿下看书时偶尔念出声来,奴婢听见了,觉得有理,便记下了。”

连城雪又颇为溺爱地戳了戳玉竹的头嗔怪道:“就你记性最好,连我自己都不记得在哪本书里读到过了。”

玉竹望着连城雪嘿嘿傻笑。

连城雪知道,她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丢下这丫头了,便随她去了。

只是,在离开之前,她还有一个心结未了。

无论如何,她都要得到一个明确答案,如此她才能安心去和亲。

第057章 成王败寇(上)

一间十尺见方的密室,一扇巴掌大的铁窗,一束幽深的月光,映照出室内砌得整整齐齐的麻石墙。

一张斑驳陈旧的方桌,一盏影影绰绰的油灯,一名蓬头褴褛的囚徒,牵着四条泛着阴森寒光的铁链。

这是一间极度隐秘的密室,其地点就位于厉王府凌霄楼地下。

一扇密封的铁门将室外的一切阻隔,密室之内听不到也望不到外面的一切动静。

只见那囚徒窝在墙角稻草堆里一动不动,蓬乱的头发将他的脸胡乱遮盖,四条森寒铁链分别锁住他的四肢。

忽然,密室门被开启,走进一人,随即铁门复又紧闭。

只见来人绛袍玉带梁冠,一双鹰眼在这幽暗的密室里显得尤为犀利。

一踏进密室,阴冷潮湿之气便扑面而来,但楚天承却浑然不觉,只看着窝在墙角的人一脸报复的快意,嘴角挂着残忍的笑。

“如何?小五为你精心准备的这一局,你可还满意,二哥?”

墙角的人缓缓抬起头,虽邋遢了些,落魄了些,还满脸胡子拉碴,但依然能清晰地辨认出那张脸,赫然就是已经“驾崩”的天启帝楚天尧!

沦为阶下囚的楚天尧脸上丝毫没有败者的狼狈失意,反而泛着隐寒的恨意和帝王惯有的傲视:“果然是你,老五!”

从死亡关口回来再次睁眼时,他便已身处这间密室,多日来除了每日送饭的之外便再无旁人来过。

天窗外的昼夜每交替一轮,他便用石头在墙上刻一道痕,到今日,墙上已有四十五道刻痕。

楚天承低眉含笑迈步,越过方桌走到楚天尧跟前,蹲下,邪魅张狂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如何,二哥?”

楚天尧沉默地看了楚天承片刻,而后突然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回答他的是一阵由低到高、充满冷嘲与不屑的狂傲笑声,肢体的颤动牵引铁链发出哗啦啦刺耳的声响。

楚天承就静静地看着楚天尧笑,不动气,不失色,平静如常。

楚天尧的脑海里浮现出很多年前有个人对他说过的话:“二郎,在皇权倾轧的战场里,没有人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今日你虽胜了,但这并不代表你永远都是赢家,总有一天,你会输得比我还惨!”

楚天尧眼含热泪隔空对早已不在人世的人呐喊:大哥,你料得不错,我果然输得比你还惨,可我不后悔!

他笑够了,这才看向楚天承道:“我这一生,该得到的,不该得到的,我都得到了,自古成王败寇,如今落在你手里,我无话可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若有半句求饶的话,我就不是楚天尧!”

楚天承露出一个瘆人的笑:“呵,不用急,我会让你如愿的。我会慢慢儿的,一点一点的让你感受什么叫……生不如死!不但如此,我还要让你儿子也品尝一下这种滋味儿!”

楚天尧心内一凛:“楚天承,你若恨,报复我一人就够了,为何要祸延子孙?”

“笑话!”楚天承大袖一甩猛然起身,居高临下对楚天尧道:“当年你我共同举事,事成之后你却想过河拆桥,这笔账你以为我会忘记吗?我告诉你,今日的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我要将你加诸在我身上的痛苦加倍地讨回来!人若负我,我必千百倍还之!天若负我,我便逆了这天!凡是对不起我的人,我都要他付出惨痛代价!”

“……”

“怎么,担心你儿子吗?怕他保不住江山保不住皇位?别担心,不着急,我会慢慢儿的来,终有一日,我会叫他乖乖地把江山亲自送到我手上!我要让你亲眼看着你耗费毕生心血的江山最终落入我的手中,我要让你亲眼看着你的儿子万劫不复,我要让你亲眼看着我夺得天下,坐拥万里江山!哈哈哈!”

眼前之人的癫狂之态让楚天尧心头触动,苦涩一笑,感慨道:“呵~是我忘了,像你这么疯狂的人,有什么做不出来。当年为了一个女人,你就能做出那等泯灭人性之事,如今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于是,楚天尧收敛了情绪闭了双眼,决定不再理会楚天承。

楚天承见状道:“怎么,绝望了?害怕了?无话可说了?”

闭目沉默。

“真不愧是你啊,二哥,到了此时此境居然还能如此沉得住气。”

依旧闭目沉默,楚天尧已打定了主意不再理会他。

楚天承脸上的笑意更加瘆人,在楚天尧面前一边来回踱步一边道:“哦对了,我今日还给你带来了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呢?”

还是闭目沉默。

“今日是什么日子,你应该不会忘记吧?”

“……”

“看来你还记得,今日是你儿子的生辰。他在群英殿大摆筵席,宴请八方来贺的使团,几位顾命大臣十分尽职,你对慕谦的钳制起作用了,四郎这皇位算是坐稳了,你说,这算不算好消息呢?”

“……”

见楚天尧始终无动于衷,楚天承也没失耐心。

“至于另外一个消息呢……”楚天承用眼睛瞄了一眼楚天尧,笑着接道:“竘漠使者今日在国宴上提出联姻,为他们的三皇子耶律齐求娶大魏琼华长公主,你说,这算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呢?”

楚天尧的眉头动了动,终于睁开了眼看向楚天承道:“你不用再白费心机了,你想怎么对付我尽管来!我一生杀孽无数,满手血腥,合该有此报应,落得今日下场,我没有任何怨言,但我相信天道有轮回,你最终也不会有好下场!只要我还活在这世上一天,就必定会睁大眼睛等着看你终将落得何等凄惨结局!”

楚天承停止了踱步,猛然仰天狂笑:“哈哈哈!很好,好极了!就是要这样,你才有让我报复和折磨的价值!哈哈哈!”

楚天尧静静地看着癫狂的楚天承,一个困扰他许久的疑问冒上心头。

“我有一个问题始终想不通,独孤仇的安排可说是万无一失,你是怎么做到在他眼皮子底下偷梁换柱的?”

楚天承一笑:“很简单,他独孤仇能在你身边埋伏暗桩,我就不会吗?我只要把环妃给你下的毒暗中换掉就可以了。”

楚天尧不由一阵恶寒。

相比环妃,这个人必定更加靠近御前,不仅能在御前来去自如,还要有足够大的权力掌握他的饮食起居。

如此,答案便不言自明了,是太监总管姚辅仁。

“想不到竟然连他都被你收买了。”

他原以为,那是对自己最为忠诚的人。

也就是说,他的儿子,少帝楚隐现在的一举一动都在楚天承的掌握之中。

楚天承嘴角一扬:“二哥,你还是这么精明,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姚辅仁并非被我收买,而是他原本就是我的人。”

楚天尧手抚额头苦笑,牵动铁链一阵哗啦响。

“你还真是计划周全,安排缜密啊~”

如今再担心儿子会怎样也无济于事了,他只能祈祷慕谦能够遵守对他的承诺,保他的儿子周全,保大魏江山不失。

楚天承道:“出自‘血凤’之手的毒固然难解,但有一个人却比她更加高明,不论何毒,只要经他之手就没有解不了的,制造出功效相同但最终结果却不同的毒自然也不在话下。”

楚天尧冷嘲:“我倒不知,你手下竟还有这样的能人。”

楚天承阴笑:“这个人,你认识的。”

但见楚天承笑着走到门口拉了拉与外部连接的铜铃,铁门开启,一人踏进密室,铁门随即复又关闭。

楚天尧一见来人,内心瞬间受到巨大冲击,瞪大眼睛注视着立在门口的人,一脸的震惊和不可置信。

第058章 成王败寇(下)

只见门口一个颀长身影孤峰孑立。

其人罩着一件漆黑连帽狐裘,将他整个人从头到脚包裹得十分严实,唯一漏出的脸上还罩着一张漆黑飞鸿展翼面具,除了一双深藏在面具之后的眼,便再看不到其他任何外露的地方,让人完全无法捕捉他的情绪。

幽暗月光穿过铁窗些微映照其身,反射出斗篷缎面上密织的刺绣,细看之下方辨出是大朵大朵的黑色曼陀罗。

面具男隔空盯着墙角的楚天尧一动不动,宛若一尊守望千年的雕像,孤傲而执着,又似漂浮在这人世的鬼魅幽灵,虚幻而无依。

楚天尧瞠目相视,望着门口来人震惊得半天合不拢嘴。

面具男立在门口,隔着一张斑驳陈旧的方桌望着楚天尧亦沉默不语,但他面具下那双眼中投射的寒光和恨意却令楚天尧不寒而栗。

楚天承瞟了一眼身旁的面具男,而后看向楚天尧邪笑道:“意外吗,二哥?”

楚天尧瞪大了双眼,再三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愣了许久的他才终于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原来他竟是你的人!老五啊老五,你真是下得一手好棋啊!哈哈哈!”

楚天承脸上邪魅张狂更甚,报复快意也更甚,复又将目光投向那孤峰孑立之人,接道:“他虽对你隐瞒了我之布局,但有一点他却不曾说谎,他的确身负血仇,只不过仇人不是独孤仇。”

他又将投向楚天尧,脸上邪气更甚、眼中阴毒尽显道:“而是你。”

“……?!”

楚天承兀自接道:“他的恨意从来不假,仇人就在眼前,而他却不得不压抑仇恨与你合作,这种滋味你能体会吗,二哥?”

楚天尧又惊又疑地看向面目男,眼中满是疑惑,不知他与此人仇从何来。

“……你到底是谁?”

楚天承也将阴邪的目光投向面具男,面具男仍旧满眼寒光与恨意地盯着楚天尧,半晌无声。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他才终于开口了,轻语冷笑道:“我是谁,呵~”

他的声音低沉而厚重,一听便是经过内力处理过的变声,却也如其人一般阴冷孤傲,还透着一股浓浓的沧桑,好似历尽千般劫难,饱经人世风霜。

随即,面具男迈步越过方桌来到楚天尧跟前,蹲下,又注视了楚天尧片刻,楚天尧在他面具后的眼中清晰地看到了滔天的仇恨和怒火,以及泪光。

而后毫无征兆地,面具男突然伸手一把掐住了楚天尧的脖子,用几乎脸贴脸的距离道:“我是谁?我是从地狱爬回来向你讨债的厉鬼!是十九年前被你冠以‘亡国孤煞’之名而被活活扼杀的冤魂!”

被扼住咽喉憋得满脸通红的楚天尧闻言再次震惊不已,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具男疯狂摇头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怎么,你怕了?原来你也知道怕啊?那当年你谋害尚在襁褓中的婴孩时怎么不见你怕!你逼宫篡位、造杀屠城时怎么不见你怕!!你残杀无辜、血洗太子府时怎么不见你怕!!!这些丧尽天良的事,你不是都做得很得心应手吗,怎么如今你也知道怕了!”

面具男声嘶力竭地宣泄着满腔怒火,最后一把将手里的人大力甩了出去!

楚天尧因势狠狠地撞到了墙上,但很快他便缓过劲来,因为比起这点撞击造成的身体上的疼痛,眼前这个人的出现带给他的震撼更难以缓和。

他怔怔地望着眼前之人,惊得说不出一句话。

面具男蹲在那里,身体稍稍前倾,面具下的眼怒视楚天尧接道:“楚天尧,你还记得吗?”

说着,他便伸出右手,用食指和中指朝背后比划了一下:“十九年前,你在我背上刻下这道剑痕,这十九年来,它就像日夜被烈火炙烤一样一直隐隐作痛,正如我日夜被烈火灼烧的心!楚天尧,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只见面具男忽而起身,居高临下看着楚天尧接道:“楚天尧,这只是开端,我绝不会让你如此轻易就解脱,我要让你也体会一下至亲在你眼前死去而你却无能为力是什么滋味,让你也感受一下什么是人间地狱!我要让你为当年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比起楚天承,眼前这个自称就是当年那个“亡国孤煞”的人毫不掩饰的仇恨和愤怒更加令楚天尧胆寒。

他虽对这“孤煞”为何还活着心存疑虑,但眼前之人这极致的仇恨和怒火却是绝对伪装不来的,那种想要将仇人生吞活剥、千刀万剐的仇恨之心是无论如何也做不了假的。

福祸无门,惟人自召;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当年自己种下的恶因,如今终是到了自食恶果的时候。

“我罪我造我愿受,但罪不及后代,祸不延子孙,你要报仇尽管冲我来好了,求你放过我的孩子,他们是无辜的!”

“哈!无辜?想不到你楚天尧也知道‘无辜’这两个字啊,我还以为你天生就没心没肝、无血无情呢!”

面具男狐裘一扬再度蹲下,一把捏住楚天尧的脸,斜着仇恨的视线看着楚天尧道:“现在你知道罪不及后代、祸不延子孙了,那当初的‘亡国孤煞’又何尝不无辜?!他当时还只是一个不足月的婴孩,他又有什么错,可你不是一样让他尸骨不存、万劫不复!还有太子府那些含冤惨死的人,他们哪个不无辜,事到如今你竟然跟我说什么无辜,你有什么资格!!”

楚天尧再次被狠狠地甩了一下,只不过这次撞到墙的是脸。

缓过来后,他静默地看着满腔愤怒的面具男,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他扶着墙根缓缓站了起来,铁链随之“稀里哗啦”直响。

只见他来回看着眼前这两个向他讨债复仇的人,最后将视线定格在了楚天承身上。

“是你救了他吗?”

楚天承以邪魅至极的阴笑回应他。

“呵呵呵……很好,好极了!原来你竟还留有这么一手,早知如此,当初我就不该手下留情,早早了结了你!好啊!好极了!哈哈哈!”

楚天承眼中有阴狠闪过,面具男静默地看着楚天尧又哭又笑,攥紧的拳头正在极力克制想要杀他的冲动。

楚天尧又将视线挪向了面具男,眼含深意道:“从地狱回来的复仇者是吗?很好,我就睁大眼睛等着看你如何讨债报仇!终有一日,你也会为今日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哈哈哈!”

面具男毫不在意道:“楚天尧,你以为事到如今我还会怕什么代价不代价的吗?告诉你,那些我早就无所谓了!既然我从地狱爬了回来,那便轮到该下地狱之人付出代价了!当年的一切既是从‘亡国孤煞’开始,那如今我就让你们见识一下‘亡国孤煞’带来的绝望!就算是不得好死,我也要为死去的亲人和庚寅之变中惨死的无数冤魂讨回公道!”

面具男说完狐裘一扬,转身便大踏步离开了密室。

铁门一开一合,随即这密室又被彻底隔绝,楚天尧这才慢悠悠地看向楚天承。

“他还不知道你也是主谋之一吧?你就不怕我当着他的面说出真相?”

楚天承看向楚天尧,脸上布着自信的笑。

“你不会。二哥,若论这世上最了解你的人,那绝对不是父亲,而是我。”

“你就这么有把握?”

楚天承低头一笑,上前两步靠近楚天尧复又蹲下道:“二哥,我太了解你了,你是个比我还记仇的人,别人若让你有一分不痛快,你必会十倍百倍地还他。所以,无论如何你都不会说,因为你一定也不想让他好过。”

“哈哈哈……”楚天尧发出低沉的笑声,不知是悲是喜。

旋即又听他问:“他真的是当年那个‘孤煞’吗?”

楚天承似笑非笑道:“你认为他是,他便是,你认为他不是,他便不是。无论他是与不是,有一件事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他的仇恨。”

楚天尧心有所悟,露出阴谋者残忍的笑:“楚天承,你确实够狠,够毒。”

楚天承毫不谦虚:“多谢夸奖。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当年柴素云脱逃之事,我只让他对你说了一半。”

楚天尧冷笑:“是嘛,那你隐瞒的另一半必定也是用心险恶。”

楚天承一笑,对他的言语挑衅丝毫不动怒:“算你说对了一半吧,其实柴素云之所以能顺利逃出大梁,是因为有我暗中相助,二哥你如此聪明,必定能猜到我这么做的用意。”

楚天尧只在眼中表现出了一瞬对这个隐藏真相的讶异,一如过往他思考如何制衡朝臣、稳固皇权时的精明算计,接道:“救下柴素云,留下一个祸根,再卖一个人情,还能离间我与文仲君臣之间的关系,让我从此无法再完全信任他,从而减小他对你的威胁。”

“不愧是二哥!”楚天承赞赏地拍了拍手,接道:“不过你还漏了一点,那就是让他清楚地知道当年柴素云逃亡的过程和那个‘孤煞’的死,这更能激发他的复仇之心。”

“哈哈哈!不愧是当年名扬天下的不败战神,谋略布局阴险狠毒得令人发指!我就等着看你们将如何走向毁灭,最终又将落得怎样的凄惨结局!”

楚天承轻蔑一笑:“二哥,我知道你在期待什么,但是很遗憾,你永远也看不到那一天了,因为慕谦注定只能是我手上的一枚棋子,你们谁也无法逃出我的手掌心!哈哈哈!”

目送楚天承嚣张地离去,楚天尧恨阴险狠毒的他们,更恨无能的自己。

除了恨,就只剩下不甘了,因为如今的他除了等待恶报应验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他只能透过那一扇小小的铁窗默默乞求上苍,保佑他的儿女平安,任何报应他楚天尧都愿一人领受!

第059章 岁月静好(上)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日暮黄昏的离忧居人气很旺。

只见桃花树下石桌上停放着一盏纱灯,桌边围坐着三人,慕篱、慕荣都很规矩,唯独欧阳烈大大咧咧翘着二郎腿半撑着上身背倚在桌上。

陆羽和明剑则倚在桃花树下为他们今非昔比的地位默哀,因为欧阳烈已取代了他们,成为了慕荣左右如影随形的人。

而在他们头顶的桃树上,一男子也潇洒地翘着二郎腿躺在花丛掩映间,嘴里还吊着一枝刚刚折下来的桃花,闭着双眼满脸惬意。

服侍的仆人只有旭升和两名婢女,不见静姝的人影,因为她正在厨房帮着刘蕙为院里的人准备茶点。

慕篱声如春水、眉目如画问:“欧阳大哥,军中的日子可还习惯?”

欧阳烈大手一挥,当即发牢骚道:“一提这事儿我就憋屈!”

他伸出五指一边数着指头一边抱怨道:“起床要按时,熄灯要定时,吃饭要限时,练兵不能迟到不能早退不能无故不参加更不能随意请假,出门儿要里三关外三关地盘查,回来也要里三关外三关地盘查,简直跟坐牢一样!我都不知道怀霜这些年在军营里是怎么过的,竟然能好好地活到现在,反正我是快撑不住了。”

慕荣嘴角一牵毫无同情心道:“看你在营中守时守纪,老实得都让我怀疑你是不是变性了,今日方知,原来你如此不习惯。既是如此,明儿我就去回了大帅除了你的军籍,让你卸甲还乡继续去做你的镖局当家可好?”

欧阳烈一听这话当即就怂了,心虚献媚道:“哪儿能啊,我也就随口说说而已,我习惯,非常习惯,特别习惯!嘿嘿……”

慕荣摇头白他一眼,慕篱也低笑摇头。

这时,树上某人突然发话了:“我说欧阳兄,依我看呢,你不如回京来跟我混好了,呆在怀霜身边,你早晚会被闷死的。哎,生在这样的乱世就已经够苦大仇深了,若还要整天面对一张木头脸,那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欧阳烈仰头一脸嫌弃道:“去去去!怎么哪儿都有你啊?军营里那么多事儿你不用管的吗?身为禁军统帅竟还有闲工夫跑到这儿来消遣,你就不怕被陛下逮到降罪于你?”

某人翘着二郎腿悠哉悠哉道:“不好意思,今日本将军休沐,绝无任何违反军纪之处,难得怀霜回京,我自然得过来提升一下存在感了,不然我怕他在鄢都待得太久,都快把我这个兄长给忘了。”

欧阳烈撇嘴道:“我说你要点脸行不,不就差了半个时辰嘛,还真把自己当根儿葱了。再说了,你哪回来不是口说坐坐,结果却是赖上好几个时辰不肯走?哎我就纳闷了,京中那么多去处,秦府、裴府、太师府你哪儿不能去,为何偏偏要跑到相府来凑热闹?”

众人见状都十分无语。

这两人也不知是八字不合还是怎么着,以前都只是通过慕荣对相互之间有些许的耳闻,如今因慕荣邀欧阳烈来到中原才相识,可每回见面都少不了拌几句嘴,就好像前世就结下了什么仇怨似的。

树上的人歪头一脸嘚瑟欠揍道:“欧阳兄,我知道你羡慕嫉妒,不过我跟怀霜这是上辈子修来的缘分,打娘胎里就注定了的兄弟,你羡慕嫉妒也没用,哎~”

大魏朝堂上有一对出了名的祖孙,那便是当朝太师裴清与他的外孙秦苍,一对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老狐狸和小狐狸。

裴清一生只有一个女儿,可他这唯一的女儿却早在当年生秦苍时就因难产而亡,多少年来一直都有人感叹他老来不幸,不过这祖孙俩倒似乎没那么纠结,很是看得开。

秦苍年少成婚,发妻张氏,名华,字子瑜,乃秦家表妹,也是将门之后。

二人成亲至今已近十载,只育有一子,名绍,现年八岁,和裴清一样子嗣单薄。

秦苍对此似乎也不怎么在意,随了他那老狐狸外祖父,看得相当开,这么多年来与张氏始终相敬如宾,琴瑟和鸣。

认识他的人都说他这没心没肺的性子像极了裴清,这大概也是裴清对这个外孙格外青睐的缘故。

说起来,有件事颇为怪异。

照理说,秦苍与其子秦绍皆为秦家子孙,理应与秦家兄弟姊妹们多多亲厚才是,可这父子二人偏偏都很黏裴清。

秦苍自小几乎是长在太师府,由裴清一手带大,而秦绍也因其父常年忙于军务很少顾家,几乎是由张华与裴清带大的,父子二人打小就很少待在秦家,这实在令外人费解。

而秦家的人对此也不好说什么,毕竟人家也是血肉至亲,你有什么理由阻拦人家祖孙四代相亲相爱呢?

而慕荣之所以会与这小狐狸有交情,只因一个作死的巧合——他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

秦苍更是靠着一张烦死人不偿命的嘴死磕烂磨,愣是问出他比慕荣早生了半个时辰,从此他便以兄长自居,还成天在军营里显摆,说他们这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尽管慕荣从不爱搭理他,可他却丝毫不觉尴尬,亦从不退缩,整天缠着慕荣不放。

原本慕荣也只是将他当做一般袍泽看待的,对这种“作死的巧合”并不感冒,只是觉得秦苍除了人欠了些、嘴贫了些、活得没心没肺了些,其他倒也对他没啥影响,便随他去了。

直到他们正式从军的第一年,在一次奉旨北御竘漠的交战中,秦苍险些命丧胡人弯刀之下,幸亏慕荣救了他,他才得以活命。从此以后,两人之间便结下再也割舍不掉的羁绊,人前人后几乎形影不离。

也有人说过他,怎么这么没皮没脸,总被慕荣嫌弃,还总往上贴,他却毫不在意,依旧我行我素。

后来,慕荣成为了紫耀军中数一数二的人物,秦苍则因太师裴清的关系颇受天启帝倚重,被调回京城在羽林军中任职,如今更是成为了皇城羽林禁卫军左军将军。

慕荣听了秦苍的话头都不抬,一边给慕篱剥着橘子一边毫不留情道:“是孽缘!”

“孽缘也是缘啊,你说是吧欧阳兄?”

某人的脸皮真是比城墙还厚,欧阳烈忍住了揍人的冲动。

慕荣将拨好了的橘子递给慕篱,然后瞅了一眼树上的秦苍道:“早知你如此无赖,当初就不该救你,让你烂在云岭最好!”

秦苍摇晃着二郎腿一如既往无赖道:“后悔啦?晚啦!人是你救的,就算是孽缘,那也是由你开启的,反正这辈子我是赖定你了!”

慕荣无奈摇头叹气。

这时,轻罗简饰素妆的刘蕙与柳黄襦裙的静姝各自端着几盘刚刚做好的点心出来了。

秦苍一见,立刻就从树上滚了下来,手还没伸到盘子里,就被静姝给挡住,笑道:“哎呀,秦将军什么时候来的?真是抱歉,奴婢不知您来了,所以没有准备您的那份,要不请您再等等,奴婢再去给您做一份?”

“……”

相府的人对秦苍的脾性都很了解,即便他们身为小厮、婢女,日常这样调侃也不会有问题,不如说这已成为了离忧居的常态。

当然,这也仅限于旭升和静姝这样身份的,底下那些杂役小厮和婢女自是没这个胆量的。

欧阳烈拍着桌子幸灾乐祸道:“活该!哈哈哈……”

秦苍委屈巴巴看向慕荣:“……怀霜,你就任由小崽子们这么欺负我。”

慕荣看都不看他一眼,只帮着刘蕙将茶点摆到桌上。

秦苍见状,一赌气一声“哼”,转眼便又翻身飞到树上去了。

“哎呀!秦将军生气了,这可怎么办呀二公子!”静姝望着树上埋在花丛间的身影笑道。

慕篱含笑不语,慕荣只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树上,毫无怜悯之心地甩下一句:“不必理他,过一会儿他自己就好了。”

“……”树上的人闻言哭笑不得:“怀霜,枉我把你兄弟,你竟如此狠心,我要跟你绝交!”

谁知慕荣听了竟饶有兴趣道:“哦?当真?”

“……”

“哈哈哈……”欧阳烈很不厚道地再次拍桌大笑。

刘蕙见状温婉一笑,端起一盘点心来到树下仰头道:“将军,这是四娘做的翡翠芙蓉糕,将军若不嫌弃,便下来尝尝吧。”

某人当即纵身落地,抖落一树的桃花。

人还未站稳,他爪子便已毫不客气地将一盘芙蓉糕抢去塞进怀里,贼笑道:“还是弟妹懂得体贴人,哪像某些人,没心没肺,哼!”

秦苍一边宝贝似的捂着糕点,一边恨恨地朝慕荣说着满是酸气的话。

慕荣全当没听见,依旧自顾自地吃茶,一旁欧阳烈却不干了:“哎你这人,四娘费心做的芙蓉糕我一口都还没尝到呢,你怎么就给独吞了,你给我还回来!”

欧阳烈起身就去抢,秦苍揣着一盘芙蓉糕就跑,于是两人就在院子里上蹿下跳地追逐打闹起来,以至于竟动起了刀剑。

一者藏龙剑,雕龙的剑身颇显厚重,且暗沉无光泽,远远看上去就像双刃未开、剑锋亦不明显的钝器,却隐藏万钧魄力。

一者苍岳剑,通体玄色,造型古朴,颇有一股沧桑质朴的味道,实则坚韧非常,也锋利非常,极具杀伤力。

两剑相逐,你追我打玩儿得很是劲儿。

慕荣眼都不抬一下,拉刘蕙坐下,然后一边给她和慕篱夹点心一边对打闹中的二人道:“你们要怎么疯怎么闹都行,但若是弄坏了小篱的院子,我就拆了你们!”

追逐中的二人闻言都朝慕荣扔去一个大大的白眼,秦苍更是大声道:“你个有了弟弟就忘了哥哥的冷血动物!太没人性了!”

慕荣放下了筷子,转手拿起一个橘子又给刘蕙剥起来,压根不理会这俩二货。

欧阳烈咧嘴笑道:“我说秦将军,你该不会是在嫉妒二郎和四娘,嫌怀霜对你的关心太少吧?”

“切!”某人边上蹿下跳边负气道:“我才没那么无聊呢!再说了,谁稀罕他关心啊!哼!”

欧阳烈闻言也偷乐不已哈哈笑,望着左手关心幼弟、右手疼惜媳妇的慕荣,内心感慨万千。

第060章 岁月静好(下)

自打来到慕荣身边,欧阳烈才更加了解他这个结义兄弟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

你说他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作为吗?没有。

那有显赫的家世出身吗?也不算,毕竟他是慕家养子,并非亲生。

那他是文能提笔安天下,还是武能上马定乾坤?好像……也看不出来,毕竟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闷骚男,沉默寡言,不苟言笑。

他似乎很少见他笑,更不曾见他哭过,怎么看都是个不解风情的人。

按说这样的人一般是不讨喜的,然而慕荣却有着一种无形的魅力,让追随他的人甘愿为他赴汤蹈火,哪怕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陆羽这样,明剑这样,秦苍也这样,或许连他自己也是这样。

而若要论至亲以外对慕荣来说最重要的人,欧阳烈自信自己是绝对排在前列的,显然这位在他看来性格多少也有些怪癖另类的秦苍也同样。

欧阳烈认识秦苍的时间虽不长,但也已有几分了解秦苍的个性。

基本上他话唠时,你只要不理会他就可以了。而且这个人还有奇特之处,那就是特别容易生气,而生起气来时只要不理会他,过不了一会儿他就会自己消气,实在是一个让人摸不透的怪人。

对于在院子里胡闹的两个人,慕荣从头到尾都只当没听见也没看见。

其实针对慕荣太过溺爱慕篱这件事,秦苍已经不记得自己究竟打趣过他多少回了,就连来到身边不久的欧阳烈也时常被整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他在外人面前总是一副严肃的模样,很少有笑脸,又不爱多讲话,弄得外人还以为他有多难伺候多难接近,然而有一个人是绝对的例外,其恐怖程度可能连刘蕙都赶不上。

有时候看到慕荣在慕篱面前毫无底线的温柔,两人都要怀疑他们看到的那个慕荣是不是别人假扮的。

当然,慕荣在面对刘蕙时又是怎么个惊悚罕见的温柔法,他们就不得而知了,不过从他对慕坚白和慕依风这一对儿女的严肃态度来看,只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憋了好久的陆羽见秦苍和欧阳烈仍不消停,终于忍不住道:“我说二位,你们好歹也是有身份的人,竟然为了一盘芙蓉糕争来抢去,传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此时追逐打闹的两人已经消停了,一个在墙上护着怀里的芙蓉糕叉着腰对陆羽道:“去去去,小屁孩儿知道什么,这叫维护自己的尊严懂吗?到手的东西死也不能放手,否则就会被别人抢了去,懂嘛!”

墙根下的欧阳烈叉着腰仰头骂秦苍:“放你娘的狗臭屁!一盘芙蓉糕而已,扯什么尊严不尊严的!”然后又瞪着桃树下的陆羽道:“还有你小子,有那功夫说风凉话,不如来给本大爷帮忙!”

“才不要!你们这两尊大佛我谁也得罪不起,再说了,你不是一向自恃武功高强嘛,怎么连从秦大将军手里抢一盘糕点这种小事都做不到吗?”

“嘿我说你小子,几天没抽你,皮又痒了是吧?要不现在来跟大爷练练,看我不把你揍得连你哥都不认识!”

陆羽当即将脑袋缩了缩,往明剑身后一躲,探出半个脑袋朝欧阳烈使劲地吐舌头做鬼脸。

明剑满头黑线对欧阳烈赔笑道:“欧阳兄,看在岂勋年纪小的份上,你就别跟他一般见识了。”

碰上明剑这样的好脾气,即便是火爆如欧阳烈也都没脾气了,扔下一句“算你运气,捡了个好哥哥”而后又去寻秦苍,却见某人不知何时已摸到了他原先的座位上,并向他炫耀着早被灭了个精光的空盘子。

欧阳烈登时怒吼:“秦龙躣!”

秦苍皱着眉头松开了堵耳朵的手,没脸没皮道:“哎!我在这儿呢,用不着这么大声!再说了,吼这么大声,你不怕惊着前院的相公和夫人啊?”

看了许久热闹的慕篱突然玩笑道:“大哥,你这结交的都是什么兄弟啊,太不靠谱了!”

慕荣瞅了瞅今夜玩心大发的两人,一本正经道:“小篱说的是,交友不慎哪!哎~”

慕荣说得一本正经,慕篱笑得轻松愉悦,秦苍和欧阳烈听了他们兄弟俩的话终于也有了齐心的时候。

“我说二郎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怎么能把我跟这个莽夫相提并论呢?”

“二郎,这回哥哥也要说说你了,你怎么能拿我跟这个一脸奸像的小白脸相比呢?”

语毕,两人互不服气地瞪着对方挤眉弄眼。

“莽夫?”

“小白脸?”

电流在两人眼神交汇间咔嚓作响,在场的人都对两人的幼稚行径纷纷摇头鄙视。

慕篱无奈地笑了,慕荣却依旧若无其事,全当没看见。

================================

这一夜,相府还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东吴国主钱柊。

二十多年前,慕谦还不是什么将军更不是什么枢相,钱柊也还没成为吴王,只是前吴王众多公子中的一个,二人因机缘巧合结识,称兄道弟,关系甚笃。

昌盛四年辜月,慕谦携身怀六甲的柴素一南游,途径吴国拜访故友,在钱柊府邸住了些时日,不料竟被卷入吴国王储之争,不仅耽搁了回程,还被迫面临生死抉择。

为救钱柊,也为自保,慕谦不得已出手相助,钱柊这才得以坐上世子之位,可已有七月身孕的柴素一却因此胎气大动,于腊月初八早产下一名男婴。

这自然就是慕篱了。

为了柴素一的身体和襁褓中极度虚弱的幼儿,夫妻俩不得不在东吴多住了些时日,直至年关前夕才返回大梁。

岂料二人返京没过多久,大梁便发生了震动乱世的庚寅之变,慕谦还险些因此受牵连,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是故慕谦夫妇与吴王的这一段旧缘,乱世诸国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所以,钱柊一直视慕谦夫妇为恩人,此次趁来京朝贺之际前来拜访,其一自然是为探故友,其二难免再表达一番感激,当然还有自责与愧疚,其三表达一下对故友的担忧,毕竟居高易跌重,功高震主最是危险。

此外,两人还谈起了南齐吕玄日益扩张的野心,钱柊提醒慕谦千万当心,莫要给吕玄任何向中原兴兵的口实。

几杯薄酒,几样家常菜,国事不提,只论情谊家常,三人把酒言欢,好不快活!

第061章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上)

离忧居小院里,众人闹腾够了,茶点也吃完了,刘蕙先回西院去照顾孩子了,侍候的人除了旭升和静姝,其余也都识趣地离开了,小院突然安静了。

有些事虽难启口,但终究还是要说的。

慕荣锁眉对慕篱道:“小篱,有件事,我想有必要告诉你。”

此时院中剩下的人也都严肃起来,纷纷将目光投向慕篱。

慕篱无言低笑,难为他们今日来得这么齐,还想尽办法制造气氛逗他开心。

“大哥,你想说的是联姻之事吧?”

慕荣微讶:“你怎么知道?”

下一刻,他就看向了旭升。

旭升一见慕荣责问凌厉的眼神,鬼精地往慕篱身后一躲,怯怯地扯了扯慕篱的衣裳。

慕篱赶忙替他解围:“大哥,这么大的事,就算旭升不说,我迟早也会知道的,你就别怪他了。”

碰到慕篱,慕荣的脾气一下子就没了,担忧道:“小篱……”

慕篱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润道:“大哥,我没事,你别担心。”

慕荣将信将疑:“真的没事?”

慕篱含笑轻轻摇了摇头:“真的没事。”

慕荣犹豫了片刻,沉默了片刻,方语重心长道:“小篱,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很难过,可这件事……形势所迫,恐怕也只能委屈长公主了。”

“我明白。”慕篱仍是毫无伤感之色,看起来还很平静,众人都一脸稀奇怀疑,慕荣尤为担心:“小篱,你……真的没事?”

慕篱加重了语气笑答:“真的没事!”

秦苍看着这样的慕篱,同样也于心不忍。

今日大殿群臣议和亲,他也在场,只不过这种大事自有诸位宰辅拿主意,轮不到他发言。

眼见群臣商定要将连城雪去和亲,他虽也不忍,但却无理由也无立场阻止。

慕荣满目心疼地看了慕篱许久,最后认输地一叹:“你啊~哎!”转而自嘲道:“想必长公主和亲的消息已传遍了京城,不知会有多少人在背后骂我呢。”

慕篱苦笑:“委屈你了,大哥。”

慕荣心头那股阔别了许久的痛楚又蔓延了上来,他的目光扫过慕篱的双腿,再想到他仅剩十年的寿命,心头的痛楚便又加剧了几分。

眼前这如玉般美好、冰雪般玲珑聪慧的少年,他的生命却是以倒数计时的,能看着他这样有说有笑的日子过一天便少一天,叫他怎能不心痛!

如果可以,他真的愿意拿自己的命来换他!

“小篱,其实……你可以不必这么苦自己的,竘漠那么遥远苦寒的地方,你当真舍得吗?”

心头闪过一阵针扎似的痛,慕篱苦笑,又是这个问题。

“只要你开口,我会不惜一切替你争取,大不了就是开战嘛!反正中原跟竘漠之间迟早会有一战。”

慕篱含笑摇头:“大哥,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这副病体残躯,怎配殿下金枝玉叶,听闻竘漠三皇子耶律齐文武双全,才华出众,颇有名望,说不定是殿下的佳偶良配呢,至少……”慕篱摸了摸自己的腿,接道:“至少比我更合适。”

“你当真这么想?!”

一个不高不低、夹带着怒气的女声传来,众人寻声望去,但见连城雪一身雪白男装出现在院门口,冷眼望着桃花树下那轮椅上的少年。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纷纷识趣地撤出了离忧居。

秦苍行至院门外时还特意左右看了看,虽不见人,但他确定自己“闻”到了高手的气息。

他这个人除了特别欠揍和直觉特准之外,什么优点都没有。

连城雪一袭白衣胜雪,齐腰的乌黑长发被高高束起,垂下的丝绦亦洁白如雪,一如当日她用剑指着他时的模样。

只是,如今她的脸上再不复当日的佯怒可爱,那双圆滚滚的大眼睛里满是悲伤与幽怨,以及怒意。

慕篱怔怔望着五丈开外立在院门口的绝代佳人,心口像是被什么揪住了一般,有种窒息的感觉,手脚也突然间有些发软,完全不听使唤。若非坐着轮椅,此刻他恐已支撑不住站立不稳。

看到那人真真切切地出现在眼前,慕篱才知自己究竟有多不舍。

有些问题,他知道她一直以来都在刻意逃避,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她下不了决心面对梦醒,自己又何尝不是贪恋这场虚幻的美梦呢?

可梦终究是梦,总是会醒的,终于还是到了不得不下定决心的时候了。

连城雪抬脚踏入院中,步步靠近步步心痛,却又坚定不退缩。

“我来,只想要个答案,因为我不想带着遗憾远嫁他乡,问清楚了,我就会死心了,就会乖乖地去和亲。”

慕篱心头一惊,面上却极力保持着镇定。

她来到他面前,在桃花树下站定,眼中有希望与绝望交错,坚毅与悲伤并存。

“我知道,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若牺牲我一人能换来大魏将士免流鲜血,百姓免遭战火荼毒,那么我愿意。为了阿耀,为了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我愿意去和亲。”

她的语气那么笃定,听不出她有丝毫的迟疑、留恋,这反而让慕篱更加疼惜、心痛,更加……不舍。

“殿下……”

“不要跟我说什么责任什么大局,这些话那些大臣已经唠叨过无数遍了,即便他们不说,我也懂,我还不至于这么不识大体。”

慕篱静静地看着连城雪,今夜的她跟往日不大相同,好似换了一个人一般,镇定理智得让人心生敬畏。

“我来,只想要一个答案。我的心意你一直都很明白,之所以一直不敢面对,不过因为我怕,怕得不到我所期望的答案,可时至今日,我再也没什么可怕的了。嫁到竘漠,也许今生今世我都无法再回到中原,所以,我只想在离开之前问个明白,做个了结,以免将来遗憾终生。无论你的答案为何,我都会去和亲,这是我身为皇女应承担的责任和使命,我不会逃避,更不会退缩。”

她说得果决,可眼中交错挣扎的光芒却透露了她内心的苦痛。

慕篱低头苦笑,自相识以来,他还从没见过这样的连城雪,让他惊艳不已,却也心痛不已。

正因明了己心也深知她心,他才更要斩断她所有的牵挂,让她不再有任何的留恋!

只见他双眼直视连城雪道:“今生是慕篱福薄,无法消受长公主殿下一片真心,来生若有缘,慕篱愿当牛做马报答殿下这一世的深情!”

他说得很平静,也很坚决,不露一丝不舍,不留一丝余地。

一阵疾风扫过,吹落漫天的桃花,纷飞的花瓣,片片皆如连城雪此刻下沉的心境。

她眼中的希望终于黯了下去,只剩下了无尽的悲凉与死寂。

原来,希望与绝望之间只隔着一个答案的距离。

连城雪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可在亲耳听见他的答案时,心还是会这么痛。

原来不知不觉间,我的魔障、我的执念已经如此深了吗?

“呵……”蓦地,她笑了,笑得很轻,却透着让人痛彻心扉的悲凉。

第062章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下)

连城雪内心满是苦涩的泪,这个让她又爱又恨的温柔公子啊,他到此时此刻竟还是如此的冷静理智。

明知此一别便极有可能是今生难再见,可他却依然吝啬到连一句真话都不肯说,一句“舍不得”也没有,呵……

此时此刻,她无比希望自己不是什么琼华长公主,而只是一个寻常百姓家的平凡女子,这样她就可以得到美满姻缘,嫁得如意郎君了。

但可惜,这只能是个美好的奢望。

前尘影事皆如幻,连城雪十分清楚,就算从此她必须陪伴在别人身边,今生今世,她的心都永远只属于眼前这个人。

她面上含笑眼中噙泪道:“谢谢你的答案,这下我终于可以了无遗憾地去和亲了。此去关北山高水长,但愿你我今生还能有相见之期!”

连城雪向慕篱行的是揖礼,深深弯下的腰和埋下的头让人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但慕篱却仿佛听见了她心碎的声音!

连城雪再度抬起头时,她竟露出了诀别的微笑,一行清泪如转瞬即逝的流星划过她的脸庞,她却依然保持着微笑,那双流着泪带着笑的眼分明是在对他说着“永别了”。

她最后深深凝望了慕篱一眼,而后决绝转身。

晚风掀起她洁白的衣袂,迎着微冷的夜风,她踏着坚定的步伐离去,一如她来时的坚定,同时风中传来她且行且吟的诀别诗: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八岁那年,那个桃华灼灼的春日,桃花树下那个坐着轮椅的灵童仰面看向她,语调温柔地问她:你是谁?

那是她这一生都难以忘怀的画面。当时的她不曾想到,那一眼便注定了她此生的沉沦。

后来渐渐长大,她才回想起来,那年桃花树下初遇,其实不是她砸中了他,而是他在她跌落的瞬间挪动轮椅想接住她,结果没接稳,才导致他被她连人带椅给“砸翻了”。

或许从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在她心底生了根。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十五岁她及笄那年,她拒绝了楚天尧给她精挑细选的一个又一个驸马人选。她曾隐晦而含蓄地向慕篱说了招婿的事,本是希望他能有所表示,不料他却如局外人一般,劝她不要太任性,好似完全没有听懂她的弦外之音。

所以,她怒了,赌气跑了,离开时还说:我这就回去挑个文武双全的驸马给你看!

然而,从那时起,多少名门贵族子弟碰了钉子,坊间都在说公主对慕家大公子一往情深,如此时间一久,也就基本没人再敢提亲了。

堂堂一国公主,被皇帝捧在手心里的掌上明珠,被太子视为珍宝的亲姐姐,竟然嫁不出去!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连城雪忆起去年隆冬萧条的鹊桥边,她强行将香囊塞给他,并霸道宣布:“不许拒收,不许离身,更不许弄丢!回来的时候,我要它完好无损,更要你完好无损,听见了吗!”

她还记得他当时错愕的表情,还记得自己当时做贼心虚赶忙开溜的心情。

其实,她是怕他拒绝,怕他把香囊还给她,所以送完她就赶忙逃了……

连城雪迈着决绝的步伐缓缓离开了离忧居,可她心中却在嘲笑着自己的不中用。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离去的人留下这最后的一句话,而后终于彻底消失在了离忧居门外。

可她给他留下这样的话,并不是真的怨他,而是希望他从此能忘了她,因为从此她和他之间将隔着一道国境,隔着千山万水,也许今生相见再无期,她不希望他抱着痛苦、遗憾和内疚度过一生。

而她也相信,以他的聪慧,必定能明白她的苦心。

他有他的苦衷和坚持,她也有她不得不履行的责任与使命。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唯一的亲弟弟受人挟制,更不忍大魏万千无辜的百姓面临战火的威胁,和亲远嫁是她无法逆转的宿命。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这大概就是我们今后漫长人生的样子了吧……

慕篱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那抹白影彻底消失在了离忧居小院,没任何行动也没任何言语,任由她就这样决绝离去。

很好,她的心死了,绝望了,从今以后不会再有任何牵挂了,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可为何你的心还会如此之痛?

“阿雪……”

两个微不可闻的音节喊出口,慕篱下意识地狠狠攥住了轮椅扶手,才没让自己冲动之下追出去。

直到今日他方知,真正的割舍有多痛,但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选择的,他欣然受之,绝不后悔!

良久,他才低头从怀中取出了一物,正是那日连城雪送他的白莲同心囊。

紧握丝囊,慕篱终是痛心地闭上了双眼。

她永远不会知道,早在当年桃花树下初遇之时,便也已注定了他此生的沉沦,只是造化弄人,命运在他们之间筑起了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所以他只能选择“深情而绝情”。

寿命有限,注定不能陪她白头到老,这是他选择“绝情”的最直接理由,但却不是最重要的理由。

如今局势,敌人在暗我在明,姨母的遗愿、姨父的抱憾、兄长的预言、慕家的命运,这一切都逼得他不得不狠下心做出选择。

他不想将她牵扯进将来未知的凶险里,更重要的是,自从得知了父亲和兄长的帝星命格之后,他在潜意识里便已有所预感——终有一日,他和她会走到敌对面!

兄长从来不信命,对于他的帝星命格还有自己的辅星之命,兄长不信,可他信,尤其是在与独孤仇一夜长谈之后,他更加深信不疑。

所以,他担心终有一日,他会成为她的仇人!这才是他狠心将她推开的最重要的原因。

所以,与其等到那一天再痛苦纠结,不如从无开始。

所以,他选择对她狠心绝情,对自己残忍。

所以,正如连城雪所想,他懂,他什么都懂。

正因为他都懂,所以更要斩断她所有的留恋!

如果给不了她想要的幸福,那就放她自由,哪怕从此天各一方,哪怕从此相忘江湖,哪怕从此被她怨恨,只要她一切安好,他便无悔!

这份“因深情而绝情”的爱,他不期望连城雪能懂,他只要她平安,这是如今的他能给予她最深情的守护,也是他能给她的最深沉的爱!

第063章 天不老,情难绝

一直藏身于屋顶的云酆见连城雪离开终于忍不住了,纵身跳下落在慕篱身旁道:“公子,你这是何苦呢,你明明……”

“我有法可解和亲之困。”

云酆以及紧随他之后落地的三人这才明白,原来他一直表现得这么冷静,是因为他从一开始便已在思索如何解决此事。而他之所以对连城雪那么残忍绝情,目的就是要让她死心。

他们自然是不懂他为何要这样做,也不认为他与长公主之间有什么阻碍,但主君既已有了决定,他们也只好遵从。

“公子想到什么办法了尽管说,要我们兄弟几个夜闯皇宫劫人,还是等长公主仪仗出京劫驾?”

云酆当即就给了云清后脑勺一巴掌:“呆子,你的脑袋就只能想到这么粗鲁又毫无效率的办法吗?动点脑子成不成,若是如此简单,公子又何必费心思量这么些天?”

云清抱着脑袋很不服气地回瞪云酆:“就你聪明,就你本事,那你倒是说出个既不粗鲁又有效率的办法来啊!”

云酆直接无语,懒得理会他。

慕篱也被云清逗笑了:“云清,你这两个方法非但救不了殿下,还有可能引发两国战火,到时遭殃的可就是无辜的百姓了。”

云清不好意思地笑笑:“公子,我说着玩儿的,我当然也知道这方法行不通。”

“是这样吗?”云酆怀疑地看着他。

云清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云酆无语地摇了摇头。

慕篱自袖中取出一封密函递给云殁:“云殁,以最快的速度将此函送到竘漠羽陵部落公主手里。”

云殁接过信函,云清又忍不住道:“公子,这当口还往竘漠送什么信啊,不如直接去抢人来得更快啊!”

慕篱耐心解释道:“羽陵部落是竘漠八大部落中最为强大的一支,早几年间便有传闻,说这羽陵公主对三皇子耶律齐一见倾心,发愿此生非他不嫁,奈何三皇子似乎并不领情,偏巧这三皇子又是竘漠皇帝之宠妃的独子,两人对其溺爱得紧,事事都顺其意,即便娶得羽陵公主对壮大皇族有诸多利好,而不娶则有可能得罪整个羽陵部落,竘漠皇帝却仍随爱子意,不愿强迫他。”

云清一脸茫然:“这跟长公主和亲之事有何关系?”

这回不仅云酆、云翊,连云殁都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慕篱耐心解释道:“既然羽陵有意而琼华无心,那我们何不成全有意而放无心自由呢?”

云清眼珠转了转,估计在大脑里也转了好几圈,旋即双眼一亮一拍大腿:“我明白了!公子是想来个偷梁换柱!”

云酆一扇子敲在他脑袋上:“大惊小怪什么?这么久才想明白又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

云清挥手退开云酆的扇子,“哼”了一声顺便使劲儿瞪了他一眼,然后转向慕篱一脸不正经道:“公子,依我看,什么成全有意那都是借口,替长公主解围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吧?公子你这完全是假公济私啊~”

其余三人以眼神责怪他太过没上没下,谁知慕篱竟大方承认了:“我承认此举我确实有私心,但也不全是,日后你们自会明白,这个羽陵公主对我们或将大有用处。”

云殁、云酆默默交换了一个眼神。

虽然他们不知慕篱所说的用处是什么,又会在何时用到,但他们深信慕篱之深谋远虑绝非他们所能想到的,云殁当下便带着密函火速往竘漠去了。

旬日后,竘漠便突然传来一个惊人消息:羽陵公主萧述和因得知三皇子向中原公主求亲而万念俱灰,一气之下竟悬梁自尽了!

有些人就是如此痴傻,即便终此一生都只能戴着别人的面具活着,也还是甘愿沉沦。

又旬日后,琼华长公主的和亲仪仗便浩浩荡荡开出了大梁城。

楚隐亲自出城相送,在十里长亭与连城雪拜别,连城雪将陪伴自己多年的雪舞剑留给了楚隐做纪念。

================================

白云生远岫,摇曳入晴空。

十里长亭常送远,太清山水离人愁。

暮春三月,太清山外蓝天白云,青山绿水。

十里长亭坡下的十字路口,树旁系着一匹马,路边有一个即将远行的人和两人送行的人。

连城雪一身简朴的青衣男装背对送行的二人久久伫立,北望大梁,好似要越过连绵太清山寻见京城里她心心念念的人。

如今的她好似脱胎换骨了一般,当初那个天真无邪活泼灵动的连城雪再也寻不见,只留下了如今这个受过洗礼后沉淀下来的伤心之人。

该牺牲的都牺牲了,该做的都做了,身为皇家之女的责任与使命已完成,从今以后,她自由了!

云酆拱手道:“殿下,临行之前,盟主有几句话命云酆代为转告。”

连城雪转身看着眼前这两个气质非凡的人展颜一笑:“酆尊者不必如此客气,若非司过盟仗义相助,或许今生今世我都要囚困于塞北了。”

云酆一笑:“那么多大老爷们不思如何对付敌人,反要一个女子牺牲终身幸福来换取苟且偷生,我们只是看不惯罢了。”

连城雪嫣然一笑,心里是看破红尘的淡然,眼中是满溢的感激道:“不知独孤盟主有何言转告?”

云酆道:“盟主命云酆转告殿下,忘了大梁城里的一切,从此去过自由的生活吧,有朝一日殿下若是累了,司过盟的山门随时为殿下敞开。”

连城雪心头一暖,躬身揖道:“替我多谢独孤盟主!”

“殿下客气了。”

连城雪轻笑又道:“那玉竹……”

“玉竹姑娘现已被安排进盟里做事,我们绝不会亏待玉竹姑娘,殿下尽管放心。”

连城雪心下一安,再揖道:“大恩不言谢,来日若有需要,连城雪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云殁、云酆同还礼,云酆道:“殿下客气了。”

连城雪对二人倾城一笑,随即便毅然转身牵过绑在树上的马,最后驻足再对身后二人拱手道:“从今往后,世间再无琼华,只有民女连城雪!二位尊者,后会有期!”

云殁、云酆同拱手还礼:“后会有期!”

礼毕,连城雪回头纵身一跃跳上马背,居高最后一次深深地、久久地凝望被太清山遮挡的大梁城,而后一拉缰绳一扬鞭,一骑红尘便朝未知的远方飞驰而去,宛如挣脱牢笼奔向自由的飞鸟。

云酆遥望那一骑远去的影子,情不自禁一声叹:“哎,我真搞不懂公子,又是命人暗中跟随,又是传令各地分舵密切保护的,既如此不舍,那又为何要放她走呢?”

云殁不负众望地无视云酆的自言自语,只道:“公子还在等我们复命。”然后自己先行朝城中而去。

云酆一瞧,满心无奈:“大哥,你何时才能不这么冷冰冰的啊!你再这样下去,怕是一辈子都讨不到媳妇的……哎大哥,你等等我!”云酆一边絮叨一边也赶紧跟上去。

================================

春色恼人不成眠,月移花影上栏杆。

共看明月应垂泪,一种相思两处哀。

连城雪离开京城的这一夜,慕篱在离忧居小院中独自“赏月”到很晚。

月夜桃花树下,独坐轮椅的少年看起来异常孤寂、悲伤,但却没有一个人上前去追问他究竟为何伤心,因为问了他也不会答,只会笑着安慰别人说“我没事”。

数声鶗鴂,又报芳菲歇。惜春更把残红折。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永丰柳,无人尽日飞花雪。

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窗未白凝残月。

天与多情,不与长相守,纵然此生与她无缘,此心却明,此情也坚!即使从此天涯两相隔,却是人间处处有相思!

第064章 自古皇家多秘事(上)

乾丰二年孟冬,帝都大梁城。

一个平常的冬日,天空一片阴郁,让人感觉无比压抑。

就在这样阴沉的寒冬时节里,一个爆炸的八卦在一夜之间就传遍了京城,瞬间引爆了人们窥探皇家隐私的极度好奇与热情。

厉王府备受厉王宠爱的“月夫人”与人私通被“当场捉奸”,其子楚昱原来并非厉王亲生!

说起来,厉王这些年流连风月场所也纳了不少姿色出众的女子入王府,可不知为何子嗣却一直不旺,膝下仅有两子一女。

嫡长子楚宸,也是厉王府世子,乃厉王妃刘郁芳所出,一女也是厉王妃所出,但早在多年前就不幸夭折了。

次子沭阳王楚昱,乃妾室林月娘所出,被誉为最像厉王的天才少年,十四岁就被当时还在位的天启帝封为郡王,此后更是屡获军功,堪称当世传奇。

林月娘虽身为妾室,但却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故而人们不以惯常的姨娘称之,而是尊称其为“月夫人”。

这位“月夫人”当年也是京城一大奇谈。和娶了曾为人妇的容妃的天启帝一样,楚天承多年来也因此女而一直备受争议。

林月娘出身贫寒,才疏学浅,年长于楚天承不说,还曾为人妇、为人母,除了姿色出众外,无论哪一项都足以成为世人诟病的焦点。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争议十足的女子,却得当年名满天下又正当青春年少的厉王青睐,不惜以雷霆手段强纳其为侧室。

想当年,楚天尧纳容妃时,人好歹已守寡,另嫁倒也说得过去,可楚天承却是在林氏夫家健在、且已育有一子的情况下,以强权逼迫夫家休妻,而后将其强纳进王府。

由此可见楚天承为人之霸道,原本就有“风流大王”之称的他因此事更是成为人们争相议论的奇葩。

然而外人不知的是,林月娘自进入王府后,除了当年怀上楚昱前后不足半年的时间里,她曾与楚天承有过一段出双入对、恩爱非常的时期外,二十多年来,她对楚天承一直冷漠疏离非常,始终独居王府寒苑犹如俗家修佛之人。

饶是如此,楚天承却还是对林月娘异常地执着,恩宠不移,着实令人费解。

至于事情为何会演变至此,个中内情就连王府中也鲜有知情者。

因着“月夫人”的独宠,其子楚昱会受器重也就不足为奇了。

然而,随着月夫人通奸之事被揭发,这位天才少年的处境立时就变得无比尴尬了。这样的事即便是发生在寻常百姓家也是奇耻大辱,更何况是皇室。

所以,按理说此等皇家秘事,厉王府本应对外封锁一切消息,然而事实却是,月夫人被当场捉奸的第二天,帝都上下竟然就传得沸沸扬扬了,几乎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

王府后院起火,大街小巷不敢声张的人们三五扎堆地悄悄议论着这桩劲爆的皇家丑闻,纷纷猜测那位风流大王对此事将做何处理。

厉王府,寒苑。

这里便是林月娘独居的别院,位于王府最偏僻、最凄冷之地。若非有楚天承多年不辍的恩宠,这座寒苑将与冷宫无异,林月娘这么多年来的生活也不可能过得如此安稳。

只是,如今这多年的安稳终也迎来了被打破的一天。

清寂无声的佛堂,林月娘素面素衣荆钗简髻跪于佛前。

她的脸上没有多少岁月痕迹,只眼角依稀有几丝浅纹,手中佛珠不断运转,双眼望着庄严佛像宁静淡泊,口中默念着经文。

一名身着简朴藕色细葛襦裙的婢女静侍一旁,生怕打扰到林月娘诵经祈福。

其人年约三十上下,脸上也几无妆容,看起来很是精干。

她是林月娘的贴身丫鬟菱歌,跟在林月娘身边已近二十年。

当年,因战乱而失去家园和亲人的她不幸被卖入烟花之地,小小年纪便被迫做着粗活苦力,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

后来,老鸨发现她姿色竟也不错,可想而知接下来等待她的将是何命运,她自是抵死不从。

在经历过多次的逃跑失败、毒打、虐待后,终于在一个微凉的春日清晨,又一次成功出逃的她遇到了正好外出的林月娘。

是时,林月娘已是代发修行之身,且刚产下楚昱不久。

从此,她就留在了林月娘身边。为报答林月娘,她发誓终身不嫁,如今已过而立的她当真仍未出阁。

忽而一名衣着华贵的妇人在婢女的陪同下踏入佛堂。

但见来人体态丰韵,保养极好,妆容精致,面色光泽红润有弹性。头戴玉钿金步摇,身着绯缎牡丹绣花齐腰襦裙,外罩大袖对襟罗衫,肩披黛底瓦蓝牡丹刺绣帔帛。

头上步摇灵动,腰间绦带摇曳,身后帔帛飘逸,浑身衣饰精致华贵,无一不显示着来人的身份与地位。

她便是厉王的正室,厉王府的当家主母,厉王妃刘郁芳。

林月娘听见身后动静并未回头,心如止水道:“贱妾戴罪之身,王妃来此,不怕污了您千金之体吗?”

听出林月娘话中的挑衅,刘郁芳也并未动怒,依旧表现得端庄得体。

“念在大王对你的恩宠,我留你尊严,未让你以前夜衣衫不整之姿待罪,已是对你莫大的宽容。大王此刻正陪陛下在西郊皇家猎场冬狩,我已快马加鞭将此事禀报大王,你之罪,大王回来后自会发落,你,可有异议?”

林月娘似笑非笑道:“王妃宽厚仁德,格外开恩留贱妾一命,贱妾岂敢有异议。”

刘郁芳拿出当家主母的派头严厉道:“众目睽睽之下被当场捉奸,量你也无可狡辩!你可知,你做的好事已传遍京城,王府名誉因你而扫地,大王的颜面也都让你给丢尽了!”

已传遍京城,呵……

“可惜让那奸夫侥幸逃脱,否则以大王的脾性,他定会死无全尸,我想大王也一定不会轻饶了你!”

堂堂厉王府竟关不住一个手无寸铁的普通百姓,让他“侥幸逃脱”,说出去谁信呢?

林月娘大概也能猜到那人与王妃达成了何种交易,以至于他竟有胆配合王妃演这出戏。

只见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道:“好个宽容大度、敦厚贤淑的厉王妃,为了让我们母子再无翻身之日,王妃还真是煞费苦心哪!”

第065章 自古皇家多秘事(下)

厉王府的王妃一向贤名在外,京城上下凡是见过王妃的人,无不夸她宽容大度、端庄得体、敦厚贤淑,对于楚天承给予林月娘这么多年匪夷所思的恩宠,刘郁芳也一直是宽容谦让,表现得十分大度得体。在外人看来,她从未为难过林月娘,对她的儿子楚昱更是照顾周到,看似与世子待遇无差。

然而,只有真正了解刘郁芳的人才知她是个多么虚伪的人,那张伪善的面具下究竟藏着多少见不得人的心思。这么多年来,对于她那些看不见的挑衅,林月娘不争的性情让她从来都选择隐忍、退让,加上楚天承从来不干涉也不关心王府后院的管理,是以王府能够维持多年表面的平静。

听了林月娘的话,刘郁芳眼中闪过一丝阴狠,冷声道:“你们都下去吧。”

这话自然是跟她身边的侍女和菱歌说的。刘郁芳身边的婢女很听话地福了福便出去了,菱歌看向林月娘有些迟疑,林月娘朝她微微一摇头,轻柔笑道:“去吧。”

菱歌闻言便只得朝她二人各屈膝一礼,而后也退出了佛堂。

于是,静谧的佛堂便只剩了林月娘和刘郁芳两人。

长时间的静默,两人一前一后,一跪一立,却是都不发一语。

林月娘心内冷笑,终于从容起身,转向刘郁芳面不改色道:“不是为炫耀而来吗?不是想羞辱我吗?辛苦筹谋许久,终于将我逼到如此境地,王妃难道就没有话要跟贱妾说吗?”

刘郁芳闻言,属于温柔端正、贤淑大度的王妃的面具不在,内心压抑已久的妒火终于爆发,看着林月娘咬牙切齿道:“你还是一如既往地令人愤怒,发生这等大事,你竟还能如此镇定,难道你真的一点也不在意大王得知此事后会如何处置你?”

眼前这个女人是她这二十多年来的噩梦。厉王虽然在外面收了一个又一个的女人,但刘郁芳知道,他从来都只是逢场作戏,唯有林月娘才是他心头最在意的那个人。可是,她才是楚天承三书六礼、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王妃,厉王府名正言顺的当家主母,凭什么一个卑贱的妾室却能凌驾在她头上,让身为正妻的她都不得不礼让三分,说不嫉妒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换做任何一个女人都不可能如此宽容大度。

当年楚天承不顾王府颜面和皇家声誉,甚至不惜流言,以那样蛮横强硬的手段坚持将这个女人娶进王府,她愤怒!这么多年来,面对她暗中种种“无伤大雅”的挑衅,她始终都是一副毫不在乎的姿态,她愤怒!王府里的女人们挤破脑袋想要得到的东西,她却视如草芥,弃如敝屐,这怎么看都是在拉仇恨,更加令人愤怒!对楚天承长年上赶着热脸贴冷屁股却仍锲而不舍的犯贱行为,她尤其愤怒!

对于刘郁芳满腔怒火地疑问,林月娘果然还是一脸淡定,道:“本就不存在过的东西,在意它做什么。”

刘郁芳浓眉一挑:“你说什么?!”

这个女人,她居然光明正大地说她根本不在意她所拥有的那份让人羡慕嫉妒恨的恩宠,就好像在嘲笑二十多年如一日挖空心思讨好厉王的她们一样!

林月娘依旧心平气和道:“贱妾不在意,王妃又何必在意。贱妾从未想过要与王妃争什么,王妃也不必在贱妾面前继续伪装贤惠,事情真相究竟如何,你我心知肚明,只是有一点我想不通,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相安无事,为何如今你要突然发难,无论是我还是昱儿,对你应该都构不成任何威胁。”

“构不成任何威胁?”

刘郁芳截住林月娘的话茬凌厉反问,同时迈步上前走到林月娘跟前,伸手一把捏住林月娘的脸,双眼充满怨毒道:“林月娘我告诉你,我可以容忍你的专宠,也可以容忍你凌驾在我头上,甚至可以容忍你的儿子备受器重,但却绝不能容忍任何人威胁到我儿的世子地位!”

刘郁芳一把将林月娘的脸甩出去,林月娘被带着身子歪了一歪,却仍是面带不屈的笑容回看向刘郁芳冷笑道:“所以,这才是你设计我的原因?顺带拉昱儿一同陪葬。”

“这是他自找的!”刘郁芳稍一顿,而后阴险一笑道:“反正你也从来不曾爱过那个孽种,不是吗?”

林月娘眉宇间闪现浓烈的痛楚,眼中是对刘郁芳措辞的怒意,林月娘一直淡然的脸上首次出现情绪波动。

“怎么说他也喊了你十九年的娘,你难道对他就真的一点感情也没有吗?”

“啧啧啧~”对于林月娘漏出的这一丝的脆弱,刘郁芳终于感受到了一点报复的快意:“林月娘,我以为你应该没有这么天真的,原来是我高看你了?若非为了大王,你以为我会容忍他到今天?”

纵然楚天承对刘郁芳并无感情,可人家毕竟是先帝赐婚、能入皇家宗谱的正妻,就算再不喜欢,楚天承也必须顾虑到她娘家的势力,更何况她的面子功夫一向做得很到位,府内也从来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挑不出任何错处。

所以,楚天承对她可以不爱,但不能不敬。

相对的,刘郁芳虽知楚天承对他无真情,却因她的嫡妻地位和娘家势力而不得不敬重于她,这对她来说就足够了。为了保持在他面前的贤惠形象,她也不得不给出相当的诚意,所以才会对林月娘母子容忍到今天。然而,当楚昱的表现已耀眼到足以威胁到她儿子的地位时,她便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容忍了。

林月娘无言以答,便决定继续沉默,转过身去又跪到了佛像前,转珠闭目诵经,不再理会刘郁芳。

她不悔自己的选择,却痛自己终究还是连累了无辜的楚昱。

刘郁芳见状痛快道:“我这个人心肠一向很软,已经替你将此消息送往九源府了,平叛战事已至尾声,就算他离开也没什么要紧了吧?你想,他收到这个消息会是什么心情呢?”

林月娘不理会她,只一味默默诵经,然变色的容颜已显示她失了先前的从容镇定。

刘郁芳心情大好,嚣张道:“你就在这儿诵经念佛,等着万劫不复吧!哈哈~”

远去的人留下得意张狂的笑声,静默的人闭目一心诵经祈福,可越想镇定就越是定不下来,心头尖锐的痛楚迅速在她的全身蔓延。

佛祖啊,弟子不悔当年的选择,所有的报应弟子都愿一人承担,只求佛祖能助我那苦命的孩子渡过此劫!

第066章 自古贪者多痴愚

今年的大魏似乎格外的热闹。

首先是从初春便开始的西南三府叛乱,慕谦奉旨前去平叛,历经大半年才平息了叛乱,直到前不久才刚刚班师回朝。

其次是北境自初秋起也掀起了叛乱浪潮。这块昔日由厉王楚天承拿下的纪国旧土似乎又有死灰复燃的迹象,纪国余孽虽然一直没有形成气候,但始终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也是朝廷一大心病。

这不,近来这群叛党又开始兴风作浪了,自天启帝“驾崩”之后,一直以来都潜伏在暗处、还算老实的纪国余孽便开始作妖,今年更是动作频频,甚至一度占领了北境九源府下辖支州肆州和毅州两地,还曾多次试图攻打藏谷关,甚至有与竘漠勾结的迹象,企图与竘漠里应外合攻打中原,好在都被镇守藏谷关的主将楚昱击退了。

自从五年前楚昱被派驻到藏谷关以来,此关就成了一道胡人难以逾越的天险,以守关副将之职镇守此关的楚昱可是让意图对中原不轨的胡人吃了不少苦头。后来少帝即位,原镇将调离升迁,楚昱毫无意外地擢升为守关主将之后,更是让胡人无法越雷池一步,这么多年来始终无法撼动藏谷关一丝一毫。

再来就是朝堂风云变幻得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两年来,以顾节和冯远为首的文武之争持续发酵,愈演愈烈,让站在朝堂上的人一个个都好比在刀尖上生存,生怕一个不小心说错了话或是站错了队就会惹来杀身之祸。

然而,比文武之争更诡异的是,少帝身边最信任和最需提防的对象在这两年间也不知不觉互换了。从前少帝对慕谦是恭敬礼遇有加,而今对他却好似十分忌惮,反而从前万分戒备的厉王如今却似乎颇得少帝信赖,走到哪里都带在身边,这次西郊皇家猎场冬狩也是。

值得一提的是,少帝似乎从琼华长公主和亲远嫁之后就变得更加阴晴不定、喜怒无常,更加地残暴跋扈,让皇宫上下和朝堂内外的人都战战兢兢,生怕少帝一个不高兴就砍了哪个倒霉蛋的脑袋。

这眼瞅到年底了,南境的叛乱平息了,北境的叛乱姑且也还在可控范围内,前几天冯远和顾节在冯远的寿宴上险些打起来的风波也总算是平息了,少帝为缓和文臣武将之间的矛盾还特意下旨举行了这次西郊冬狩,原本大家以为总算可以消停了,谁想厉王府又传出月夫人与人私通的丑闻。

总之这一年的大魏似乎就没消停过。

北境,肆州,肆源县。

肆州乃九源府下辖最北支州,同时还是大魏北境最北支州,过了肆州,穿越玉坤山守关便是竘漠的地盘了。

傍晚时分,肆源城内外都还算安静,未见兵戈。但见肆源县南郊一马平川的广阔地带密密麻麻全是魏军的驻扎营帐,城外四下都是战争的残留迹象,城墙上四面都结了厚厚一层寒冰,上有叛军来回巡逻。

肆州及其南面相邻支州毅州原是此次叛军兴起的根据地,而现在叛军被逼退到了藏谷关脚下的边关重镇肆源县,叛军前有九源军府副帅于崇光率领的平叛大军,后有楚昱率领的藏谷关长驻边军,可说是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了,好在极寒的天气给了叛军喘息的机会。

为阻九源驻军攻势,肆源城中的叛军采取泼水筑冰墙之法据守不出。因着又厚又坚的冰墙,平叛大军云梯攀不稳,抓钩勾不住,弓箭穿不透,冲车对龙城坚硬厚实的城墙和重兵据守的城门也无计可施,投掷到城里的火石箭矢转手就成了叛军反攻的武器,如此严冬火攻也构不成根本性的威胁,河水结冰土壤坚硬使得引水灌城之法也难度极高,平叛大军面对依山傍水的肆源城竟束手无策,双方暂时陷入了僵持。

不过,平叛大军采取了围城之法,截断了肆源城通往外界的所有道路,长此以往,城内叛军必将弹尽粮绝,投降只是迟早的事。

城南正门城楼上,雉堞垛口处,从头黑到脚的面具男迎风孤立,狐裘上大朵大朵的黑色曼陀罗充斥着死亡气息。

一个锦衣玉带、腰圆体胖、年约二十六七的男子登上城楼,一上来就被凄厉的寒风好好地招呼了一顿,让他不得不抬起手臂以广袖挡风。

他便是此次叛乱的始作俑者,纪国皇族遗脉石元缨,一个还想做一次皇帝美梦的痴愚者。

他眯着眼睛四下瞅了瞅,终于找到了站在城楼上一动不动的面具男,于是保持着以袖挡风的姿势,拖着肥胖的身体艰难地走到面具男身边,借着面具男高大的身体和厚实的狐裘,总算是帮他挡住了恼人的寒风。

“先生,朕到处找你,原来你在这里啊。”巴结、谄媚、小心翼翼的口吻。

面具男从始至终都未动一下,仿佛压根没注意到来到他身边的人。

于是,石元缨又继续小心翼翼道:“先生,你看我们的士兵已经快到极限了,你说的竘漠援兵何时能到啊?”

面具男依旧不说话,石元缨有些急了,但还是客客气气小心翼翼道:“先生之奇策虽使我们姑且守住了肆源城,不至于全军覆没,但长久下去,我们必然会被困死在城里啊!”

这回面具男终于肯低头瞅一眼像看救星一样看着自己的石元缨了,心底对眼前之人的鄙夷就连面具都快遮不住了。

二十多年前,纪国尚未被灭亡的时候,侥幸逃脱的前朝皇族遗脉便倚靠竘漠建立了这个小小的傀儡政权。虽然还有个名义上的皇帝,然举世皆知,这小小的纪国根本就是竘漠的附属国,每年不知要搜刮多少民脂民膏给胡人进贡,纪国百姓之苦可想而知。然而,纪国当权者宁愿抱着一个虚幻的皇帝梦等死,也不愿给百姓一条活路,甚至还痴心妄想着借胡人之力重回中原,曾多次与竘漠联手南侵。

民心既失,何谈王权,收归大魏对纪国百姓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不过,当年楚天尧之所以决心征讨纪国,并非因为他有多么高尚的情操,更不是为了解救纪国百姓,说到底不过也是因纪国是整个中原大陆数一数二的盐产地!

世人皆知,盐既是稀缺物品又是生存必需品,是仅次于粮的第二大宗商品,且大多时候都是与粮绑在一起的。人不吃盐便没力气,牲畜也同样,对战马来说就更重要了。此外,盐的最大用途便是腌制食物,百姓有时甚至会用十倍的粮食换取一倍的盐,以延长食物的储存时间。因此,盐业可说是官府一大税收来源,但因盐产地分布较为集中且稀少,故此各国盐业无一例外都由朝廷垄断,一律都是民制、官收、官运、官销,各国法令都是严禁私盐的,一经查实,必会被处以重刑。

竘漠会在交战之初帮纪国,说穿了也不过是为了这些盐矿,可兴师动众、劳军远征终究不划算,况且竘漠国内也不是很缺盐,纪国是死是活对他们来说也就不是那么重要了,再说他们手里还有关北诸州宝地,所以最后他们才会对纪国撒手不管,导致纪国不敌大魏讨伐大军,终是覆灭了。

如今,这数十年几代人都没什么变化的前朝余孽一旦看到一丁点可能重新夺回皇权的可能,便毫不犹豫地掀起战乱,一心只想着坐拥天下的荣华富贵,压根没想过百姓的死活。二十多年前他们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满脑子都是可悲可耻可笑的贪念和欲望。

如此想来,楚天尧跟他们相比也许还算好的,至少他还会做好面子上的功夫,也会切实地推行合理的利民政策,至少在他在位期间,内贼不敢轻举妄动,外敌不敢轻易来犯。

面具男看着面前眼里心中都写满了欲望的石元缨,内心无比不耻和鄙夷,却还是压着火气答道:“陛下不用担心,援兵该出现时自然就会出现了。”

石元缨没有听出来,面具男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压根就没有援兵会来救他们的意思,他所说的“援兵该出现时自然就会出现了”分明是另有所指。

听了面具男的回答,石元缨心里还是没有底。

“可是,我们的粮草所剩无几了,怕是撑不了几天了,这该如何是好?”

“放心,城外的大军很快就会撤去,到时不仅粮食可以运进来,我们还可以趁此机会反扑,顺势一举拿下九源!”

石元缨一听这话眼睛都直了:“先生此话当真?!”

“自我来到陛下身边,可曾有过说出的话未变成现实的时候?”

石元缨认真地想了想,还真没有,然后露出了贪婪猥琐地笑:“先生果然是上天派来助我们的救星,看来这回石家复国有望了!”

面具男点了点头:“这是自然。”

此时,一名身着夜行衣蒙着脸的人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突兀地出现在二人身后,躬身一揖轻声道:“参见掌门。”

石元缨被凭空出现的人吓了一跳,竟然毫无形象地叫了一声,并本能地缩到了面具男身后,这时候他不怕寒风了。

来人就跟个石头人一样,对石元缨夸张的反应毫无反应,只规规矩矩地待在那里等待面具男的示下。

石元缨看看那人,再看看正低头瞅他的面具男,立马识趣道:“先生有事要忙,那朕就不打扰了,膳房已备好了晚膳,先生忙完了就请下来用膳吧。”

面具男除了他的头之外终于有其他的地方动了,对着石元缨轻轻揖了揖:“多谢陛下。”

石元缨边笑边退走到石梯口,然后蹦跶着他的肥胖身躯下去了。

那夜行衣者待石元缨完全消失了,这才上前双手托举一支细小的竹筒道:“启禀掌门,凤判官紧急传书!”

面具人接过印有火焰图案封口的竹筒,取出其中的细卷帛书,展开一看,内中只有九个字:月夫人蒙冤,死劫,速回。

只一眼,面具人顷刻便明白了那个人的安排,气得一运劲便震碎了帛书!

“楚天承!!!”

不待黑衣者反应,便见绣着大朵大朵黑色曼陀罗的狐裘一扬,面具男便已纵身跳下了城楼!

第067章 自古多情空余恨(上)

清冷寒夜,厉王府,凌霄楼。

这里是王府禁地,未经楚天承本人允许,就算是厉王妃也不能踏入半步,平日自有他安排的专人负责固守照看。

主室暖阁,一方色调冷暗的空间,临窗是小半间屋的方榻,剩余大半空间,除去其他小件的陈设不论,整间屋子就只有层叠的陈列架与一张摆满文牒书卷的高脚方案,楚天承静坐案前,以手撑案双目紧闭,一脸愁苦正不停地揉着太阳穴。

夜静更深,人却无眠。此时,屋外传来下人的通报声:“启禀大王,月夫人带到。”

罪虽已证,罪名却还未定,故而林月娘仍是厉王府的“月夫人”,就连刘郁芳也不敢在楚天承还未回来时擅自处置,下人们自然还是以“月夫人”尊称之。

楚天承闻声,按头的手一顿,旋即睁开了眼。

“让她进来。”平静又显冷淡的口吻听不出任何情绪。

“是。”

外面一阵窸窸窣窣响动后,仍是素面素衣荆钗简髻的林月娘便踏进了暖阁。楚天承侧身歪坐椅子上,一手撑着头伏在案上,姿态妖娆销魂,那双始终不曾看向林月娘的眼中尽是冷漠,甚至还有淡淡的狠厉之色。

林月娘一步步走近,面不改色直视楚天承,从容不屈地跪下去,一脸视死如归。

只听座上之人冷语发问:“对王妃之告发,你,可有申辩?”

“无。”同样冷漠而决绝的回答。

“这么多年来,本王赐予你的恩宠还不够吗?为何要选择背叛?”

林月娘看着面前这个毁了她一生的男人凄凉地笑了:“恩宠?呵~如果我这一生的悲剧就是你所谓的恩宠,那我宁可从来不曾拥有!”

楚天承终于将视线投向了林月娘,姿势却仍旧未变,只是眼底的寒意更浓了,眯起一双凌厉的鹰眼道:“看来,我在你身上花的心思算是白费了。”

“在我身上花的心思吗?”林月娘虽跪着,浑身傲骨却一丝不减,冷嘲道:“楚天承,你还没醒吗?你要透过我寻找那个女人的影子到什么时候?!”

一句夹带着多年怨恨的责问,终于让楚天承的表情起了变化,皱起的眉宇显示出了他的不满乃至怒意。

“若非你身上有她的影子,何来你多年的恩宠,何来林家的锦衣玉食,何来昱儿的功成名就,你该为此感到荣幸。”

楚天承的口吻还算平和,但隐而不发的怒意更添几分没来由的寒意,让人备感压迫,然而林月娘却好似压根没感觉到的怒意。

“荣幸?哈哈哈!”林月娘双眼噙泪笑了,笑得无比悲凉。“楚天承,你还是如此霸道,如此自以为是,不可理喻!只可惜这世间有太多你掌控不了的东西,比如那个女人!”

================================

自古多情空余恨,有情总被无情伤。从遇见楚天承的那一刻起,林月娘一生的悲剧就已注定。

“告诉我,你这辈子都会留在我身边,永远不会离开我。”

“殿下,妾身这辈子都会陪在你身边,永远不会离开你。”

“你说的,那你可要说话算数,永远不许离开我,这辈子都要待在我身边。”

曾经甜言蜜语如斯,如今回想起来,却是如此的荒唐可笑。这个曾经给予她无尚荣宠的男人,这个曾经只有握着她的手才能安稳入睡的男人,这个曾说“永远不许离开我,这辈子都要待在我身边”的男人,原来他眼中所看的人从来都不是她!

二十三年前,林月娘初为人母,儿子尚在襁褓中,夫家日子虽不宽裕,但尚可保证温饱。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夫君待她却也不错,一家人日子还算圆满。然而,这一切从她在街上偶遇楚天承起就被彻底毁了。

那是一个初春的午后,官府的人突然闯入她家,抓了公婆掳走了孩子,逼着夫家写了休书,迫使她改嫁厉王府。她是嫁过人生过孩子的,家境贫寒,又没读过多少书,而且还比年少有成的厉王年长三岁,除了姿色尚可之外,她几乎一无是处,当年她就百思不得其解,楚天承为何不惜用那样的手段也要强娶她进府?

被迫嫁入王府之后,她因夫妻被迫生离以及强迫她与初生幼儿分离而心怀怨恨,故而无论楚天承如何讨好,她就是不肯屈服。奇怪的是,楚天承不惜用那样强硬的手段将她强娶进府,可在她嫁进王府之后,他却不曾对她用过强,还从不在意她的一切冷言冷语,其深情程度、恩宠程度、迁就程度令人咋舌,也足以让王府后院里所有女人对她恨之入骨。

人心都是肉长的,哪里经得住风姿俊朗、文武双全、一往情深还年少有为的厉王的攻势。如此不过三年,她就被攻克了,并且很快便有了身孕,这便是如今名扬天下的沭阳王楚昱了。

然而,也是在她的心彻底被他俘虏、成为常伴他左右之人后,她才从他的口中听见了那个从此成为她一生噩梦的三个字——眉姐姐。

终于有一天,林月娘忍不住向楚天承开口询问此事,不料却惹来楚天承的滔天怒火,不许她再问此事,叫她做好她的月夫人便是。

直到那一刻,她才终于明白楚天承为何不顾自身名誉与王府声誉,不惜用那样的手段也要强娶她进府,原来他所要的从来都不是她!

林月娘虽无甚大才,但却自有她的骄傲与自尊。得知真相后的她不顾有孕在身,毅然搬进了寒苑,只留给楚天承一封诀别书: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从此,林月娘便长住寒苑,过上了“冷宫”一般的生活。十九年前那个多事之春,林月娘在寒苑产下楚昱后便立刻命人将他送离了自己身边,并且在此后的岁月里再不曾看这亲生骨肉一眼。

对于林月娘短短小半年内从接受楚天承到与楚天承决裂,再到狠心弃亲生骨肉于不顾,王府里的人鲜有知情者,都只是对林月娘自囚寒苑感到无比痛快。可接下来近二十年的岁月里,她们又对楚天承执着的热脸贴冷屁股恨得牙痒痒,却又都只有干瞪眼的份。

第068章 自古多情空余恨(下)

林月娘的话成功触怒了楚天承,他终于起身,眉间带怒边向林月娘靠近边道:“言语挑衅对你没有半分好处。”

来到林月娘面前,楚天承居高临下伸手托起林月娘的脸,强迫她仰头看着自己,冷漠中带着不外露的狠道:“既然你如此不识抬举,那我也再无留情的必要。你说,我该如何处置你才好呢?”

往事桩桩件件浮现,望着头顶这个男人,林月娘心里眼里尽是爱恨交织的痛楚。

“如果我说,我是被冤枉的,你信吗?”

楚天承头歪了歪,带着无情的笑审视着林月娘道:“事到如今,你终于怕了,想求饶了?但是很可惜,我绝不会原谅背叛我的人,你,要为自己的背叛付出代价!”

楚天承甩开了林月娘的脸,林月娘无声趴在地上半天才终于发出了声音。

“哈哈…哈哈哈……”

凄惨的笑是林月娘满心说不尽的酸楚悲凉。正因他曾那样深情打动于她,所以她才会在得知真相后伤心绝望,正所谓爱之深,恨之切。

当年他威逼强娶在前,真情打动在后,可到头来却都不过是美梦一场空,她是恨他,可她更恨付出了真心的自己,这么多年来她不肯屈服,只因她不想做别人的影子。如今她蒙冤受屈,他竟如此轻易就相信,她更恨自己居然会爱上他这样一个寡情冷血之人!

“我早该明白的,我早该明白的!你原本就是如此冷血无情之人,可笑我竟还奢望你会相信我的清白,哈哈哈……”

林月娘缓缓站起,面向楚天承一字一句道:“楚天承,我恨你!我永远不会原谅你,生生世世再也不要遇见你!”

毫无征兆的,林月娘说完便径直朝柱子狠狠撞去!刹那间,朱红的柱子再添一抹刺目红艳!

林月娘的身子顺着柱子无力滑下去,在柱上留下了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

楚天承眼中有惊诧闪过,但转瞬竟又换上了滔天的怒火,就那样注视着徘徊在生死边缘的林月娘,由始至终都未曾挪动过半步。

看到楚天承的冷漠绝情,临终时刻的林月娘内心更加悲凉,落下的泪早已分不清是悲还是痛。

他是那样的深情,二十年恩宠不辍,即使她始终对他冷脸相向。

他又是这样的绝情,二十年不辍的恩宠,转眼即可成为陌路。

林月娘不禁想看看,那个牵绊他一世深情、造就她一生悲剧的女子究竟是谁,又生得什么模样。只可惜,没机会了,再也不可能了。

这一生的悲剧,是命运的操弄,也是世事的无常;是人情的冷漠,也是人心的薄凉。

事到如今,她早已不对楚天承抱任何期望,对活着也再无半分留恋,唯有无辜的楚昱是她放不下的牵挂。

她从未盼过楚昱能扬名立万,从来都只盼他能一生平安,离开这纷扰倾轧的帝王之家,对他来说也许是一种解脱。

“楚天承,我今以死证我清白,不奢望你能相信,我只求你放昱儿一条生路,无论如何,他是无辜的!倘若昱儿有个三长两短,那我就算是做鬼也绝不会放过你!”

最后一语吐出,最后的气力也用尽。闭目的刹那,她想到的是从前被迫无奈抛弃的幼儿,也是如今逼不得已视如陌路的赤子。无论从前的还是现在的,手心手背都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可身为母亲的她却再也无法保护他们了。

昱儿,为娘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今后的路,要靠你自己一个人走下去了……我苦命的孩子,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一生平安顺遂,无病无灾……

林月娘用自己的生命为楚昱博取了最后一丝活命的机会,留在这人世的最后一滴泪,是对这尘世最后的眷恋,是无法再保护孩子的无尽憾恨。

楚天承依旧不曾挪动过分毫,居高临下看着林月娘咽下最后一口气,这才冷冷开口:“念在你有她七分神韵的份上,本王允你!来人!”

楚天承下令同时猛然转身回到了案边,外面侍奉的小厮闻声掀帘进来低头道:“大王,有何吩……”

小厮本能地应答,却在余光扫到林月娘血溅红柱画面的刹那,生生把后面的字吞了回去。

楚天承负手立在案边背对小厮命道:“把人给我扔去乱葬岗,然后把暖阁给我收拾干净!”

大梁城西郊有一片植被茂密的山林,山中常有凶猛飞禽走兽出没,遍布无名荒坟和腐尸白骨,随处可见没钱置地的穷苦人家的坟堆,而其中最为著名的便是位于山林深处那个坑埋了无数人的乱葬场,凡是冻死饿死的街头无名尸、沿街乞讨的无根野骨、朝廷处决的死刑犯等等,人们都习惯性地往那里抛,故世人皆称之为乱葬岗。

不知从何年何月开始,乱葬岗逐渐成为了权贵之家的私刑场,只要主君一声令下,受刑之人就会被扔到乱葬岗,甭管是死是活,经过那些凶兽猛禽的争夺蚕食,保管不出一天就会变成白骨一具,与坑里成千上万枯骨腐尸混在一起,叫官府查都无从查起!

“还有,告诉王妃,自明日起,我不希望再在王府里看到任何跟这个女人有关的东西,听明白了吗!”

小厮额头冷汗直冒,把头压得更低,浑身颤抖着答:“小的遵命!小的这就去办,小的告退!”

三五个小厮将林月娘的尸身抬了出去,随即殿外传来菱歌悲痛地呼唤:“夫人!”

痛心的悲呼惊醒了王府的夜,感染了王府的人,却唯独没能撼动王者冷血的心。

紧接着,一群进进出出的小厮、婢女奉命收拾暖阁残局。楚天承也不知哪根筋出了问题,竟然就待在暖阁里不肯走,可怜的下人们便只好在楚天承的眼皮子底下战战兢兢地清扫暖阁。

楚天承那一道命令,不仅抹消了林月娘今夜在这间暖阁中存在过的最后痕迹,还将抹消林月娘这二十三年来在王府里的所有痕迹,这对王府里那些争宠的女人来说简直是不能更大快人心了!

很快,月夫人畏罪自杀、裹了张草席就被连夜扔去乱葬岗的消息便在暗夜冷风中悄然传遍了整座王府,一位跟随厉王二十多年的宠妾竟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大家都震惊不已,这个大王是我们平日里认识的那个风流大王吗?

第069章 大爱无声为母心(上)

天地苍茫,阴霾压城。凄风怒雪,暮光含悲。

黄昏时分,纷飞大雪密集得叫人看不清前路,阴霾的天空狂暴得好似一个发怒的孩子,似乎连苍天也感知到这场人间悲剧,竟下起了怒雪,天地被一片苍茫雪白覆盖。

森严的厉王府如同他的主人一样阴刻暴戾,冷血无情地拒绝着跪在王府门前的人。

只见一名银铠黑袍的少年一动不动地跪在呼啸风雪中,怀里抱着早已浑身僵硬冰凉的林月娘。他浑身都是附着的雪花,可怀中的林月娘却素净整洁,被他护得很严密。

楚昱,大魏最年轻的郡王,十四岁首次领军出征讨伐地方叛乱军府便一举获胜,同时击退了南境游民的趁势作乱,被当时还在位的天启帝破例封为沭阳王。

世人皆知沭阳王之年少英勇,比起厉王府那位世子,继承了厉王血性的楚昱显然更适合承袭厉王爵位。然而令人惋惜的是,楚昱既非长子又是庶出,自古长幼、嫡庶有别,再加上厉王妃娘家势力,无论楚天承再怎么器重楚昱,都不可能逾矩。

其实,当年天启帝破例封王的举动本就不单纯,可说是一举两得。

其一,多年来,世人都在议论他对楚天承的忌惮,说他容不下厉王,他便用此举向世人宣告:他厉王自甘堕落不争气,我就抬举重用他的儿子,我不是这样心胸狭窄的人。

其二,连厉王府世子都没有的殊荣,楚天尧却给了既非嫡又非长的楚昱,可想而知这对厉王府后院会造成什么影响。楚天尧在博了好名声的同时还给楚天承后院留下了祸根,真不愧是他的作风。

楚昱自小在军营中长大,对建立军功颇为积极,在同辈甚至年长的将士当中一直都表现得十分抢眼,自封王后更是一直保持着沙场上的胜绩,续写了当年厉王的不败传说。在他任藏谷关镇守副将期间,胡人一再尝败果,后来他擢升为主将守关期间,藏谷关更是自此成为大魏北境的坚实壁垒。

任命楚昱为藏谷关镇将,守着大魏北境门户,同时也是守着九源门户,这也算是楚隐信任楚天承的一种表现吧,因为九源本来名义上就是楚天承的辖区,让他的儿子去镇守边关再合适不过了,而事实上楚昱的表现也的确没让众人失望。

如今,当年楚天尧的小心思终于迎来了丰收,厉王府后院终于起火了,表现太过抢眼、太过优秀的楚昱对世子构成了巨大的威胁,因此厉王妃想要除掉楚昱,这无可厚非,顺带还能解决掉月夫人一箭双雕,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

在天启帝与厉王的这场权力博弈中,楚昱大概是最无辜的牺牲品,他从来都只是他们对弈棋盘中的一枚棋子。

就在他全力平息北境纪国余孽叛乱时,京中却传来了林月娘蒙冤的急报,身为大魏边关镇守之将,肩负守卫大魏疆土的重要职责,他竟然撂下了手中所有军务,不顾众将劝阻当即就飞马赶回京城。可他终究还是晚了,连母亲最后一面都未能见到。

从他回到大梁到现在已经过去整整一天一夜了,他就这样一直跪着,跪到双腿失去知觉,跪到膝盖几乎报废,跪到浑身冻僵麻木,天若有情,也会为斯人斯景感动流泪!

然而,这一切终究还是没能打动他那冷血的父亲,王府的门始终不曾为他而开,因为楚天承下过严令:留他一命已是对他们母子最大的宽容,不准任何人理会他,更不许他再踏入王府半步!

曾经的天之骄子、少年英豪一夜之间沦落为世人不耻的私生子,被逐出王府,除籍皇室,贬为庶人,这天差地别不是三言两语就说得清的,路过王府的人见到这母子俩的凄惨景象,都纷纷惋惜不已。

楚昱却是从见到母亲尸身的那一刻起就已不在乎这些了,他在乎的只有怀中逝去的人。尽管她从未给过他一丝的爱,可他却深沉地爱着她,这么多年来他一心只想得到她哪怕一丝的关注。

所以,他不顾尚未长成的身体,在王府门前跪了一天一夜,只想求一个机会,一个让他查清真相的机会,一个可以还母亲清白的机会。

楚昱低头看向怀中之人,已经麻木的身体早已流不出眼泪。林月娘就那样闭目躺着,平静而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冬日寒风吹过楚昱的脸颊,他却全然不觉,双眼就只是专注盯着怀中人。

楚昱伸出僵硬冰凉的手握住母亲更僵硬冰凉的手,抚过母亲冰冷彻骨的眉眼,无论他怎么看,母亲都只是睡着了而已……

他多么希望奇迹能出现,怀中的人能再睁开眼睛看他一眼,哪怕是跟过去一样冰冷无情也没关系,只要她能睁开眼再看他一眼……

“母亲……”

随着这一声嘶哑心碎的呼唤,他的泪终究还是流下来了,颗颗滴落在林月娘的脸上。

十九年了,整整十九年了!到今天,他终于可以当着亲娘的面堂堂正正唤她一声母亲了,可是她却再也听不到了……

楚昱想起今春他离京返回驻地的那个朗日,他去寒苑向母亲告别时,拱门彼端,竹影斑驳处,他依稀看到一抹投射在墙壁上的影子,看起来是那样的温暖慈祥。当时他以为是错觉,如今想来,那竟是他见母亲的最后一面!

手抚过母亲额头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痕,楚昱心头划过尖锐的痛。

“一定很痛吧?母亲,当时您究竟在想些什么呢,可曾想到过孩儿?”

以为早已无知觉的手,在这一刻剧烈地颤抖起来,令他不由自主地握成了拳。下一刻,他便将母亲拥入了怀中,竭力收紧痛苦的双臂,试图从母亲的怀抱中汲取温暖,心痛的泪大颗大颗不停地散落在寒风中。

“就算有再大的困难,不是还有我吗?为何你要如此狠心?为何你要如此决绝?难道你就真的一点也不在乎我吗?难道我的存在真的不足以让你留恋这个尘世嘛,母亲……”

至悲至痛的声声责问终是变成了无声的呜咽。

“当然不是!”

楚昱猛然抬头,恰见素服简髻的菱歌左臂挂一件玄青狐裘、右手提一食盒缓步向他走来。

第070章 大爱无声为母心(下)

见来人,楚昱呆愣道:“菱姨……”

菱歌默默走到楚昱跟前,放下食盒,取出手帕将他身上的飞雪一一拂去,而后一边为他披上狐裘一边道:“傻孩子,天底下怎么会有不爱自己骨肉的娘呢!”

楚昱一脸呆滞地看着菱歌转到他面前,很是自然地跪地为他系好狐裘系带,而后轻抚着他身披的裘衣看向他怀中的林月娘满目悲伤道:“殿下,这件裘衣是你出征后,夫人亲手为你做的最后一件寒衣。”

涕泪纵横的楚昱猛然抬头,难以置信地望向菱歌。

菱歌眼中噙泪面上带笑道:“她说等你从前线回来了,就能穿到新做的寒衣了。在你驻守边关的日子里,夫人无时无刻不在为你祈祷,盼你早日平安归来,这件裘衣上的一针一线都是夫人对你的牵挂和思念。”

“……”

“夫人的绣工原本不及我,但为了能让你穿上她亲手做的衣裳,她日夜苦练绣工,终于能以假乱真。所以殿下,打从襁褓至今,我送给你的每一件衣裳其实都是夫人亲手为你缝制的!”

楚昱颤抖着捧起裘衣,看着那裘衣上的一针一线,痛到极致的心仿佛传来了哗啦哗啦的碎裂声,萦绕在心头的痛虽不曾化作哭声,却早已令他五内俱焚,肝肠寸断。

“从你出生的那天起,夫人便已知你今后的路将有多艰难,所以从你被带走的那一刻起,她便发誓再也不看你一眼,因为她怕见到你之后就再也舍不得放开你!”

“……”泪无声打落。

“我知道殿下一直为夫人的狠心而难过,可是殿下,你可知夫人这些年来所忍受的痛苦和煎熬从来都不比你少啊!每逢你生病受伤时,夫人都会在佛堂日夜为你抄经祈福;每当你出征时,夫人都会在佛前日日诵经祈求你能平安归来!这二十年来,夫人已不知在佛前烧掉了多少她亲手为你抄写的经文,她的眼睛因为长年挑灯夜作和伤心过度早就不成了,这些你都知道嘛!”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楚昱紧紧攥住披在身上的裘衣,双手忽然变得无比沉重,心阵阵抽痛。怪不得这裘衣上的针线看起来不那么平整细致,他甚至在上面看到了尚未处理干净的线头……楚昱似乎看见了母亲在昏烛下用她那早已看不真切的双眼缝制着新衣的情景。

“自古嫡庶有别,即便你是她亲生的,可她却无法听你唤她一声娘,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奉他人为母,这种剜心之痛你又能明白几分,殿下!”

“……”无语回答,只有泪相应。

“可即便是如此,她还是要狠着心肠将你推离她身边,殿下可知这是为何?”

楚昱满面泪光无声抽泣着望向菱歌,菱歌见楚昱如此,她亦于心不忍,转而低头看向他怀中的林月娘继续道:“因为打从你出生的那一天起,夫人就已经清楚,她的存在对你来说只能是耻辱与阻碍,为了不影响你的前程,她别无选择!”

“……!”

“因为你是庶出,夫人怕有心人会加害于你,所以只能将你推给大王和王妃!有大王的青睐与庇佑,就算有心人想加害于你,也必会有所顾忌。王妃本就因大王给予夫人的恩宠而耿耿于怀,你的出众才能又远超世子,试问王妃会作何感想?”

“……”

“所以,夫人希望她对你的冷漠疏离能让王妃放下芥蒂,也让你一心奉王妃为嫡母,如此方能保你周全!”

泪无声无息地滑落,菱歌缓缓道来的真相犹如一把把利刃不断凌虐着楚昱,又像一盆冷水从他的头顶浇下,让他瞬间清醒。

菱歌抹了一把眼泪,躬身打开一旁的食盒,楚昱看到内中是精美的点心,白玉酥、糯米糍、红豆糕,都是他最爱吃的,往常都是菱歌“瞒”着母亲偷偷给他送来的。

菱歌取筷夹出一块红豆糕喂进楚昱嘴里。楚昱机械地张嘴,却不见任何咀嚼的动作。

泪水一颗颗滑落脸庞,菱歌忍痛道:“这是夫人亲手为你做的最后一盒点心,殿下,我知道你是个善良又聪明的孩子,虽不屑尔虞我诈,但你心里都看得通透明白,王妃的手段你是知道的,而夫人之所以会一直隐忍,除了她不屑于争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不想让这些纷争蔓延到你身上,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你呀!夫人一直都是深爱着你啊殿下!”

和着至悲至痛之泪,含着菱歌喂来的红豆糕,楚昱却是连咀嚼的力气都没有了。

直到今日楚昱方知,原来这么多年来他所穿的每一件衣裳都是母亲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他爱吃的那些菜式、那些点心原来也都是母亲亲手做的,原来母亲一直都是爱他的!而聪明如他瞬间便想明白了母亲为何会有此番悲惨遭遇。

一切都是因为自己!

一直以来,他是那样的努力,努力让自己优秀,更优秀,只为换得母亲一丝的侧目,只为那一点微末的希望。可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在失望,却又执着地不肯放弃,只因那个人是孕育他的亲娘。

然而,他不曾料到,自己一心只为得到母亲的认可而付出的所有努力到头来却害了母亲!因为自己威胁到了某些人的利益和地位,所以母亲才会遭此劫难,落得这般凄惨结局!

所以,他的心里除了悲和痛,还有无尽的悔!早知如此,他宁可不要如今的功成名就!

抱着林月娘攥着裘衣,楚昱将跪着的身子躬成一团,闷声的抽泣、无声的呐喊比嚎啕大哭来得更令人心碎。

菱歌含泪将楚昱揽入怀中,瞬间便感受到了他心底撕心裂肺地哭喊,心疼得无以复加,不停轻轻拍着楚昱的背,含泪劝抚道:“殿下,你一定要坚强,夫人临走前要我转告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千万不要想着为她报仇。她为了保全你不惜牺牲自己,所以,就算是为了她,你也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千万不要辜负她一片苦心,知道吗?”

随着菱歌不断轻拍的手和戳心的嘱咐,躬身、闷头、无声抽泣的楚昱一个停滞,而后骤然爆发,埋在菱歌怀中嚎啕大哭起来,哭得声嘶力竭,哭得撕心裂肺,哭得肝肠寸断,直叫天地失色,日月无光,直叫路人凄绝哀绝泪涟涟。

母别子,子别母,白日天光哭声楚。

昔年不解阿娘意,而今方知母心苦。

犹记仲春出征日,慈影明灭匿摇竹。

边关寒月连烽火,大梁佛前经声错。

长宵无尽思亲泪,萤烛不眠劬劳身。

寒苑一别即生死,从此阴阳两相隔。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曾经,他什么都有,所以才一直拼命追求他所没有的。

如今,他什么都没有了,却终于得到了他一直拼命追求的。

原本,这该是天公赐美,他终于盼到了母亲的爱,却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人生最大的憾事莫过于子欲养而亲不待,如果可以重来,他愿意放弃曾经拼命追求的一切虚名,尽可能多地去寒苑,尽可能多地陪在母亲身边,哪怕只是隔着寒苑那道拱门也好,他相信母亲在苑中必然也是欢喜的。

只可惜,这世上什么都有,却唯独没有如果。失去的注定再也不会回来,留下的唯有痴儿一生一世都无法消弭的痛和永远都无法弥补的憾恨!

第071章 赤子悲(上)

世事如棋,白云苍狗。

人生如戏,沧海桑田。

浮名如云,王权袖手若等闲。

荣华如烟,前尘尽埋风雪间。

好梦由来容易醒,人间从此难团圆。

一腔赤心空遗恨,从此红尘皆枉然。

梦碎了,心死了,此后便只剩下无尽的遗憾和仇恨。

饕风虐雪笼天地,寒光雪华照古城。

苍劲古都大梁在寒月之光与夜雪之华的交相辉映下显得异常阴森诡异,宵禁时辰虽还未到,但天气如此恶劣,有谁还会在外面瞎晃悠呢?

一辆木牛车载着林月娘的尸身,一个托着木牛车一路穿过大梁城的人,身后是两道铭刻在雪地上的蜿蜒绵长的斑驳车辙,恰如楚昱心底对这座承载了他十九年成长记忆的古都百转千回的心情。

木落归本,叶落归根,楚昱决定带母亲回故乡安葬。

这一路行来,除了巡逻的士兵和更夫,他几乎没见到什么行人,昔日风光无限的沭阳王落得如此下场,谁人不为此哀叹惋惜呢。

曾经有不少人说他与当年那个屈死的小皇孙颇为有缘,因为他们出生在同一天,此刻想来,楚昱只觉得这是命运的嘲讽。原本他们生于荣华富贵享用不尽的皇家该是幸运的,然而事实却恰恰相反,这背后的辛酸又有几人能知?

对他来说,生在帝王家无疑是悲哀的,如果可以选择,他相信当年那位小皇孙一定也和他一样,宁可自己生在普通百姓家。

但听城中飘来遥远又深邃的鼓声,暮鼓响起,宵禁时至,城门将闭。楚昱托着木牛车迎着凄风厉雪,最后回望一眼漫漫风雪中的大梁城,而后步履沉重却又无比坚定地踏出了康定门。

出了城门,楚昱便远远瞧见吊桥彼端一黑一红两道身影伫立风雪中。红衣女子黑发如瀑,肤白胜雪,红唇似火,在这天地一色间显得尤为瞩目。其人腰间缠绕着一根青翼鞭,其色青如晓天,在雪光映照下泛着柔和的光芒,更为佳人增添了一分别样的韵味。

然而,如此绝代佳人却生了一双寒不见底的眼,好似对周遭人事全不关心,除了那个她为之撑伞的男子——那个从头到脚都裹得严严实实、脸上扣着一个飞鸿展翅面具的男子!

楚昱目光一沉,托着木牛车越桥而过,来到了面具男跟前,却是盯着他久久不语。

面具男亦只是沉默地看着楚昱不发一言,一时间雪怒风啸的古城门外,唯有这三人静立无声。

最终,还是楚昱先打破沉默,心痛责问:“为什么眼睁睁看着母亲蒙冤受害而袖手旁观?”

“……”面具男沉默。

“为什么任由她含冤惨死而不出手相救?”

“……”依然沉默。

“不是说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我吗?不是说要永远保护我吗?可你为何对母亲见死不救!”

“……”还是沉默。

“哈哈……哈哈哈……”

心,痛得无以复加。伴随着凄凉的惨笑,绝望而悲凉的泪无声滑落,转瞬便被吹散在风雪中。

楚昱伸手捂住抽痛不已的心道:“是我错了……是我错了!竟然相信你是真的把我当弟弟,竟然以为你是真心待我好!如今看来,这一切也不过是一枕黄粱!”

面具男负在背后的手好似要生生将手腕掐断,可他却无言以对,除了——

“对不起。”

“对不起?呵……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呢?原是我太天真,不该相信只要有你在,我就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就可以放心地出去闯荡!是我太天真,你有什么错呢!哈哈哈……”

痛彻心扉的惨笑,悲痛欲绝的血泪,无一不是烙印在楚昱心口刻骨铭心的伤痕。往昔记忆在此刻一一浮现脑海,却令他更觉悲凉可笑。

================================

“玉儿!”

焦急的呼唤声传来,处于弥留之际的楚昱艰难地睁开双眼,迷蒙的视线内到处都弥漫着战争过后浓烈的硝烟和死亡气息,唯有前方一个急急向他奔来的身影是个活物,但他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人的脸便又昏了过去。

初遇他的那年,楚昱十四岁,首次以副帅之名、主帅之实率军南征,奉旨平息南部某军府叛乱以及边境游民的趁势作乱。而那次出征也是他首次尝到尔虞我诈的厉害,见识到利欲熏心之人的阴毒。

在一次议定的战役中,他所率领的先锋部队在进入预定的作战区域后便遭叛军包围,他在士兵们拼死保护中一次又一次地欲突出重围,奈何敌众我寡,他们的处境九死一生,而后援主力部队又迟迟未至,他这才明白一切。那时他痛的不是自己遭受背叛,而是那些因他而无辜牺牲的大魏将士。

面对叛军一波又一波的围杀,远方的慈母是支撑重伤的他死也不放弃的执念。直到他身边的人全部牺牲,直到他再也没有力气抵抗时,这道黑影便出现了。

================================

被面具男救起后的第二天夜里,重伤濒死的他终于恢复了意识。

迷迷糊糊中睁开眼,他看到的是闪烁的篝火勾勒出的一个一动不动的侧影,看起来那么独孤,那么寂寞,好似他已用这样孤独的姿态守望了百年。

见到楚昱睁开眼,面具男将手中干柴随手一抛便飞扑过来,紧张地问:“你醒了?感觉好些了吗?伤口痛不痛?你稍微忍耐一下,过几天就会好些了。”

头顶之人接连的问语表达出了他的心焦,奈何楚昱的意识还是不太清醒,落在他眼中的身影竟变成了他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母亲……真的是你吗?你终于肯正眼看孩儿了吗?太好了……早知如此,孩儿宁愿天天沉迷不醒……”

“原来还糊涂着呢,呵……”

冰凉的手指替他拂去滑出的泪,随即一只宽大又冰凉舒适的手抚过他的额头,头顶传来斯人低沉之语:“嗯,还是有些烫。”

楚昱看着斯人为他拢了拢盖在身上充做被子的狐裘,如同慈母哄孩子入睡一般轻轻拍着他温柔道:“睡吧,睡吧,睡着了就不难受了。”

于是,大脑沉重感便真的再次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再次陷入昏迷前,他听见头顶传来一句充满了自责与痛苦纠结的话:“我发誓,再也不会让你遭遇这样的危险,从今以后,我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面具男此语既像誓言又像承诺,好似透着直击心灵的悲伤,又仿佛是他无言的哭泣,其中包含了无尽的遗憾,又饱含了无比坚定的信念。

================================

再度睁开眼时,已是被面具男救起后的第七天,楚昱终于恢复了意识,也串起了前后发生的一切,所以他才要刨根问底。

“既救了我,为何不肯告诉你是谁?”

“……”

“我的直觉告诉我,你认识我,不但认识我,还对我非常熟悉,但为何我对你却一点印象也没有呢?没道理啊~”

“……”

“你究竟是谁?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我是谁,对你真的那么重要吗?”

一句问话中似乎都能听见面具男淡淡的笑意。虽然从醒来开始,楚昱便已缠了他快一个时辰了,可面具男却似心情极好,对楚昱死不放弃地穷追猛打丝毫没有不耐烦,反而显得很愉悦。

“当然!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受人滴水之恩,理当涌泉相报啊!”

“可我并不需要你的报答。”

“可我需要啊!我不喜欢欠别人的,不还了你这份恩情,我会寝食难安的!”

“呵……”面具下之人发出一声轻松惬意的笑。“或许……是因为你与我的一位故人很像吧。”

楚昱还欲追问,面具男却道:“好啦,现在不是追究我到底是谁的时候,你现在应该想的是如何扭转当前的败局。”

面具男遂告知楚昱目前平叛大军的状况。叛军利用平叛大军指挥高层内讧之机趁夜奇袭后方大本营,欲一举歼灭朝廷大军主力,迫使大军不得不放弃已攻下的州县后撤,那个出卖大家的名义上的主帅亦在战乱中不幸阵亡,目前大军不仅损失惨重,还群龙无首。

后来,楚昱的回归让平叛大军士气一振,此次叛乱终也因他力挽狂澜而得以平息。

再后来,天启帝得知其中的曲折后,处置了参与叛变的十余名将领,已经惨死战乱中的主犯更惨,以谋逆罪被判处满门抄斩,亏得楚昱求情,言一人之祸不殃及无辜,天启帝遂改判发配充军,从轻发落。

第072章 赤子悲(下)

再次见到面具男是在此役结束一个月之后,他因听闻林月娘重病匆忙从驻地赶回京城,在王府花园小憩时,一个偶然的擦肩而过惊呆了他,也让面具男一阵错愕。

彼时的面具男外出执行任务方归,手下人还未来得及通知他楚昱回来了,两人就这样不期而遇。

垂杨拂绿水,摇艳东风年。春光明媚,美景当前,两人却都无心观赏。

“你怎么会在这里?!”

“……!”

但不过一瞬的功夫,楚昱便明白了一切,问道:“你是王府的人?”

“……”

楚昱忽然明白上回他为何会救自己了,不知为何心中竟生出了几分失落,略带失望笑道:“原来如此,呵……”

原来,他竟是父亲的人。

他不是不知道父亲在暗中培养了一些江湖高手,也不是不知道那些争权夺利和尔虞我诈,他只是无心过问,更不想染指。

一直沉默的面具男此时突然说了一句:“我对你说过的话,是真的。”

“什么?”

楚昱一时没反应过来,但在触及那双隐藏在面具之后看不真切的双眼时,他忽然又明白了。

“哦,你是说我和你的一位故人很像那件事吗?”

面具男沉默点头。

“他……对你很重要?”

面具男迟疑了一下,又重重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何不让我们见见,你不是说我和他很像吗?那说不定我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呢。”

“……”

“怎么,不可以吗?难不成对方是个姑娘,你想金屋藏娇?”

“不是。”面具男果断否决。

“那为何不能见?”

面具男欲言又止,似是很难以启齿,沉默了半晌方道:“……他去了很远的地方,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这话听来颇为悲伤,楚昱想起上次昏迷中他说过的话,此刻再见他这样悲伤的模样,楚昱顿时心有所悟。上次他在昏迷中听见他说的话似乎充满遗憾,原来他真正想要诉说的对象其实是那个人。

“你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所以他才离开你吗?”

面具男猛然看向他,似十分意外楚昱问的这句话,然后——

“哈哈哈……”

面具男突然莫名其妙地笑了,笑声满是悲凉。

“是了,是我做错了事,没能保护好他,害他伤心绝望,所以他才会离我而去,哈哈哈……”

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可楚昱仿佛看见了他脸上流露出的悲伤,心有不忍,当即便道:“那从今以后,我陪你一起等他回来吧!”

面具男意外地望向楚昱,而后又突然笑了起来,这回笑声里参杂了几分欣慰与欢喜。

从此,他就能感受到自己周围一直有人暗中保护,可他却丝毫捕捉不到他们的踪迹,看来都是高手。

从此,面具男也会时不时地出现在他面前,或在他练剑时突然出现指点他一二,或在他遇到困难危机时及时出现替他解围,或在他思母伤心低落时悄然出现默默陪伴。他就像温柔体贴的兄长一样伴他成长,陪他悲喜,解他危难,为他分忧,虽然他还是那个沉默远远多于言语的男子,可在楚昱心中,他早已是这世上除父母和菱姨之外最亲的人。

当然,对于他面具下的脸,楚昱不是不好奇,只不过无论他有多好奇再怎么死缠烂打,这个死脑筋的人就是不肯摘下面具,渐渐的楚昱也就不再执着于面具下的脸了,因为有他真心相待便足矣。

他是一个渴望爱却一直缺爱的可怜孩子,生在皇家,又有那样的辛酸成长史,可他却仍能葆有一颗至诚至真、至淳至洁的赤子之心。因为有那样的前尘,所以他才会视眼前这个人为挚友、知己、至亲,才会将整颗心毫无保留地掏给他。

人付我以真心,我便还之以真情,他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人。

然而他不曾想到,这样一个让他掏心掏肺、真心以待、甚至视他为兄长的人,他竟然置他的母亲于不顾,眼睁睁看着她踏入绝境,他怎能不悲,不恨,不伤,不痛!

楚昱满脸绝望之泪笑得凄凉:“为何连你也要背弃我?我是那么地相信你,真心真意把你当兄长,可为何连你也要背弃我!”

“……对不起。”除了这一句,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哈哈……哈哈哈……”

楚昱只觉他的心早已麻木。他凄然看向木牛车上再不可能有任何反应的林月娘,满目悲凉。

母亲,请你告诉孩儿,如今这世上,我还能相信谁?天地之大,从今以后,哪里才是我的归处和容身之所?

楚昱望着面具男面露冷嘲之笑、眼落绝望之泪道:“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们对母亲所做的一切!我一定会为母亲报仇,一定会让罪魁元凶付出代价!”

“昱儿……”

“不准你再这样叫我!”

楚昱含泪咬牙喝住了面具男的话,面具男果然沉默了。

楚昱静静地看了他许久,而后方决绝道:“从今以后,我与你,与那个人,与厉王府再无任何瓜葛!”

面具男闻言竟微微趔趄了一下,身后火凤及时扶住了他。

“掌门!”

即便只是看着他的背影,她也能想象得到,那双深藏在面具之后的眼必定又充满了悲痛,这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

面具男看似不经意却又好似刻意地拂开了火凤扶他的手,对楚昱道:“你当真如此恨我?”

楚昱凄笑道:“你,还会在乎我吗?与你们的‘大业’比起来,我,重要吗?”

“……”

面具男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再说不出一语。

火凤看得真切,他的背部线条紧绷得好似拉到最大限度的弦,随时都有崩断,她害怕这个高大挺拔的身影不知何时也会轰然倒下。

楚昱最后向面具男投去爱恨交织的目光,而后埋头托着木牛车便欲离去。与面具男擦身而过的瞬间,那人还是忍不住叫住了他。

“昱儿!”

楚昱闻声停下了脚步,却并未回头,强忍悲痛咬牙绝情道:“我说过,不准你再这样叫我!”

“……你可以恨我,可以不原谅我,但只要你愿意,我永远都是你的兄长!今后你若有任何难处,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面具男说着向他递过去一枚黑色的令牌,上面刻着一个“追魂令”三个字,正是让江湖中人见之色变的索命符。倘若有人有幸得到九门掌门亲自下达的最高级别的“追魂令”,那他就等着天上地下无处可遁,乖乖成为追魂令下亡魂吧!

所以,这“追魂令”牌是只有九门掌门才有的信物,且只有这一枚,不可复制,楚昱拿了他,就相当于可以号令整个追命九门。这等“恩赐”不可谓不豪迈,以至于火风都吃惊地望向面具男半晌无言。

然而,楚昱却只是瞟了一眼那江湖中人人都既想要又畏惧的“追魂令”,嘴角冷冷地扬了扬,满是对这凉薄人世的嘲讽和不信任,完全没有伸手要拿的意思,也没有回答面具男的话,甚至都没再抬头看一眼面具男,就只是默然托起木牛车决绝地与他错身而过,径直远去,直至湮没在茫茫风雪中。

第073章 孤鸿恨

面具男一直注视着楚昱远去的方向,像一尊雕一样站在风雪中一动不动。

火凤自责道:“掌门,对不起,我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

面具男一声冷笑:“举事在即,他既有心谋划,又怎会让我们提前得到风声。”

面具男始终遥望早已不见楚昱身影的风雪天地接道:“大概连他都没料到昱儿会如此有能耐吧,就算是我亲自赶去了,也还是奈何不了他。”

“你若是肯拿出真本事,这天下又有谁是你的对手。”火凤如是道。

面具男沉默不答。

火凤继而冷笑道:“为了不让北境的布局被破坏,月夫人也就算了,想不到他对自己的亲生儿子竟然也下得去手。”

面具男依旧凝望楚昱远去的方向不语。

火凤望着他挺拔修长又孤寂的背影心疼道:“为了不让他心有负累,你便不为自己辩白一字,你这又是何苦。”

面具男这回终于开口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再说什么都无济于事,而我已预见,今后他还会更加恨我,既如此,又何必增添他的烦恼,就让他恨我恨得彻底一点吧。”

面具男仰天叹道:“他若能从此远离这一切纷争,简单无忧地活下去,也好。”

火凤闻言苦笑:“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又如何期望他能做到呢?”

面具男猛然回头,火凤却是毫不躲闪,深情又满是心疼的双眼直视面具男面具下凌厉的冷眸。

“太过聪明未必是一件好事,你该庆幸你不是我的敌人,否则我一定会杀了你!”

这冷漠的语调无情的口吻令火凤内心一痛,低眉苦笑:“我怎么会是你的敌人呢,我永远都是你最坚定的追随者。”

男人面具下的眼只是含义不明地闪了闪,而后便将视线又转向了楚昱远去的方向不再看她,凄嚎的风雪中传来他意味深长的话语:“你总问我戴着面具活得累不累,那你为何不问问你自己,这样活得累不累。”

火凤对面具男如此明显的冷漠疏离早就习以为常。她一直都知道,这个人为了复仇连他自己也早都放弃了,可她却从未想过要放弃他。

从十岁那年初遇他的那一刻起,她便已认定了他,哪怕他这么多年来自始至终都像躲避瘟疫一样刻意与她疏离,甚至从来都不肯正眼看她一眼,她还是义无反顾地扑向他,因为对她来说,只要能陪在他身边就已足够,她从来不奢求更多。

“我甘之如饴。”她答道。

“所以,我亦然。”他也几乎是立刻回应道。

“可你知道这不同,我追寻与期许的是未来,而你却始终把自己囚困在过去。”

面具男毫不在意地冷笑一声,道:“那又如何,这便是我的生存方式,也是我活着的意义。”

面具男抬头望向风雪铺天盖地朝他砸来的阴霾天空道:“从前的我早已随着那场大火烟消云散了,如今站在这里的我之所以还苟延残喘于世,皆因这难消的血海深仇,我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是复仇!”

火凤含泪心痛道:“可人生在世不该只有仇恨啊,只要你愿意,你完全可以拥有更美好的人生!”

面具男转向她,火凤瞬间好似透过面具看见了他脸上残忍的笑。

“没有了仇恨,我也就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复仇的孤雁注定永远不可能停下脚步,除非血仇得报,或者为仇而死!”

缥缈孤鸿影,有恨无人省。

千山过尽不肯栖,劳形犹在残心冷。

问君何时休此恨,敌死我灭泯冤仇!

火凤心头又阵阵抽痛起来,为这个在黑暗中沉沦了这么多年也独行了这么多年的人。面对楚昱,他能理性地判断抉择,一心希望楚昱能走出仇恨的泥沼,可为何轮到他自己时,他却怎么也堪不破呢?

可是转念一想,她又笑自己为何又开始纠结这个问题了,不是早就已经做出选择了吗?

既然无力给你救赎,那我宁愿和你一起沉沦无间!

如果这是唯一能与你长相厮守的方法,那我甘之如饴!

“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记得,无论何时,你的身边都还有一个我,天涯海角,不离不弃!”她望着他的背影如是坚定道。

背向她的人没有任何答复,只沉默了许久,而后终于沉声道:“我的人生早在多年前就已失去了光明,如今的我只是来自无间的复仇者。今生今世,除了复仇,其他一切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

语毕,他便抬腿踏进了风雪中。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撑伞的红衣佳人驻足痴望,眉眼满是悲伤与心疼。

一行清泪划落,继而一抹甜蜜而凄美的笑意爬上眉梢,伊人抬脚迎上风雪,亦跟着男人的脚步而去。

“传令武曲,自今日起,开阳门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保护昱儿,他若有任何闪失,就让整个开阳门以死谢罪吧!”

“……是。”

“此次燕州之行,叫凌云也跟去,以防万一。”

“……是。”

火凤暗忖,连凌云都被派去,看来楚昱这趟燕州之行恐怕不简单。

两人越走越远,声音也越来越小,最后终于完全消失在了风雪中。

================================

就在面具男与火凤离去后,两道身影自城楼墙角闪出,一个身着夜行衣,另一个则一袭紫衣,蒙着面纱,赫然便是舞阳巫族四大护法之首的苏荷!

只听那着夜行衣的蒙面女子道:“阿姐,你说咱们要不要派人跟着殿下,好一路保护他。”

苏荷道:“不必,九门一定会暗中派人保护他,我们只要静观其变就好。”

“哦。”

“至于你,好在没有犯糊涂,一个冲动就跟着沭阳王离开厉王府,否则可就坏了大事了。”虽是教训的口吻,可不难听出关心与宠溺。

女子知错低头道:“阿姐,我毕竟跟在月夫人身边二十年了,说没一点感情那绝对是骗人的。”

苏荷轻轻敲了一下菱歌的头佯怒道:“就是知道,我才没有怪你之前险些插手王妃与太子布局之事,武德司暗探非易与之辈,追命九门的人更是难缠,也幸好你没有出手,否则一旦暴露了,以武德司和追命九门的能耐,要查到我们头上并非难事。”

“是,阿樱知错了。”

苏荷摇头:“哎!前有武德司暗探挡关,后有追命九门虎视眈眈,你我皆无力扭转,由此可见世间万事自有其因果。月夫人之事我们既无法改变,便只能说这是她的宿命。”

菱歌一声哀叹,无言以答。

苏荷叮咛道:“厉王和厉王妃都不是简单的角色,今后你在王府行事要更加小心谨慎,千万别露了马脚,知道吗?”

菱歌点头:“放心吧阿姐,我都明白。”

苏荷含笑点头道:“去吧,自己小心,千万珍重,别让我和族长担心,知道吗?”

“知道啦!阿姐你也保重,我回去啦!”

苏荷蒙面的眉眼温柔一笑,点头道:“去吧。”

菱歌身形一转一跃便消失在了高墙内侧,苏荷望着她消失的身影眼露哀戚,随后亦黯然转身钻进了茫茫风雪中。

第074章 楚天承(上)

厉王府,凌霄楼。

黑夜静谧的暖阁里,楚天承正闭着双眼靠在榻上那小案旁,右手撑面,左手手指在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一副惬意的样子。

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楚天承邪魅双眼睁开的同时,恰见一袭黑裘闪进暖阁。面具男依旧像尊雕像一样站在离楚天承十步开外的地方一动不动。

见来人进屋没有动作也没有任何言语,楚天承却并未表现出不悦,反倒以开玩笑的口吻道:“你看起来火气不小。”

虽然面具男的脸被飞鸿展翼面具遮得严严实实,但神奇的是楚天承总是能准确地捕捉到他情绪的变化。

“肆源城此行其实根本用不着我亲自去,你真正的目的不过是要把我支开,以防我插手月夫人之事坏了你的计划,是吗?”

楚天承并未回答面具男的问题,而是似笑非笑地反问:“若是你肯认真一点,我也不会出此下策。要怪就只能怪你太心软,既然你舍不得对昱儿下手,那我只好亲自动手了。”

说到这里,楚天承突然双眼一眯,看着面具男的脸露出了微妙的锐利阴寒:“我希望这是你最后一次违背我的指令。”

对他的“警告”,面具男根本不为所动:“你不必在我面前摆出一副救命恩人的姿态,更不要以命令的口吻跟我说话。你我都清楚,当年你救我不过是一场交易,我只是你报复楚天尧、助你谋夺天下的一枚棋子罢了,而我之所以甘愿被你利用,也不过是因为我们的目标一致。待我大仇得报,我自会抽身而去。”

“呵……”楚天承一声轻笑,起身下地来,边走向面具男边道:“真不愧是我调教出来的人,连说话都有吾之风范!”

楚天承停在面具男身边与他并肩反向而立,邪笑道:“对昱儿,你总是太感情用事,说到底他会走到今天这一步,还是因为你。若非五年前你违背我的命令执意出手救他,今日他也就不会经历这样的痛苦了。”

面具男面具下唯一漏出的双眼闪过讶异,楚天承解释道:“五年前那次犯险,我原是希望他能借机收敛锋芒,因为只有归于平凡,他才能平安度过此生,如此楚天尧也就没机会在我的后院捣鬼了,但这一切都被你给破坏了。”

楚天承双眸犀利瞥向面具男接道:“是你亲手将他送上了这条不归路,那就怨不得我为大局而牺牲他们母子了。”

“……”

面具男双眼瞠愕。他完全想不到,楚昱如今遭遇的一切皆因他当年的恻隐之心。

打从记事起,他便拥有一种诡异的能力,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但他从未跟任何人说起过此事,包括楚天承,毕竟没有任何证据,也太过玄乎。可一旦产生这种预感,就代表会有不好的事将要发生,这么多年来从未出过差错。

五年前,就是因为这种预感,他才会不顾楚天承的告诫,在关键时刻赶到沭阳救了楚昱,更让他反败为胜,一战成名。

“五年前你就犯过一次错了,所以我不希望你这次再犯错,何况对昱儿来说,远离帝王家未必不是件好事。”

“……”

面具男沉默了半晌,终于冷嘲道:“楚天承,我见过很多为了权力而不择手段的冷血之人,却从未见过像你这么不择手段、冷血无情的。为了你的霸业,你竟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算计!”

楚天承坦然接受了他的冷嘲,反唇相讥道:“你又何尝不是,为了复仇,舍弃了身份舍弃了本名舍弃了过去的一切。我承认这次我是有些对不住月娘,也委屈了昱儿,但也只能怪他自己命不好,谁叫他投生为我的儿子呢。我卧薪尝胆二十年,为的就是今天,我绝不允许任何人任何事破坏我的大计!”

一个被他毁了一生的女子含冤而死,在他口中竟是如此的轻描淡写,亲生骨肉遭受如此大不幸在他看来也不过是宿命,这再次刷新了面具男对这个男人之冷血无情的认知。

楚天承看了看面具男,又毫无波动地继续道:“我不止一次地告诫过你,要想复仇,你的心就必须够冷够狠,正如你的仇人做出的那些残忍冷血的事一样。你如果不够冷血不够狠心,那你的血海深仇可能这辈子都报不了了。我想你一定暗中派了人保护昱儿,就算我阻止,你也不会听,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千万不要因为他而误了我们的大事。”

面具男不由自主攥紧了拳头,虽然很不甘心,但却不得不承认楚天承说得在理,继而嘲讽道:“世人皆道妖魔可怕,却不知比妖魔更可怕的是人心,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人为了自己的贪念和私欲会做出什么事来。”

楚天承一声轻笑,坦然接受面具男的冷嘲:“正因如此,我才能走到今天,不是吗?”

面具男冷笑一声,讽刺道:“一个是戴着风流面具的冷血亲王,一个是戴着贤惠面具的歹毒王妃,你跟刘郁芳还真是绝配!我真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竟能让你惦记这么多年。若非亲眼所见,我实在难以相信,冷血如你竟也有如此痴情的一面。”

面具男是知道的,林月娘不过是楚天承找来的替身而已,多年来他给予林月娘的恩宠其实都是给那个他一直惦念的女子的。他对那个女子越是痴情,对其他女子便越残忍,林月娘便是她们当中最可悲的牺牲品。

楚天承好似看到了面具男面具下的表情,却完全没有生气的意思,反而颇有深意邪笑道:“她,你以后会有机会见到的,不过前提是你要有命活到那个时候。”

面具男冷冷注视着楚天承充满野心又乖戾狂傲的脸和锐利冷酷的鹰眼,压下心头极度的不悦道:“多谢你的提醒,我一定好好保重自己,绝不会让你失望!”

眼前这个人,是个彻头彻尾的狂人,一个心理扭曲、不可理喻的狂人,任何人只要违逆了他,都必定不会有好下场。

在他的记忆中,这个人的信条里似乎从来就没有过信任,仁慈对他来说更是笑话。他从没见他对任何一个人有过真心,哪怕是对妻儿也是一样的冷漠无情,该舍弃时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他对权力的渴望和执着让人惧怕,他的隐忍他的城府他的心机深沉也让人不寒而栗。为了颠覆楚天尧的江山,他可以披着“风流大王”的荒唐皮囊过了整整二十年!与这样的人合谋大事,需要的可不仅仅是胆量和智慧,还需要有足够的忍耐力,忍耐他随时都有可能发作的不可理喻的癫狂。

不过奇迹的是,楚天承虽从来不允许其他任何人忤逆他,却唯独对面具男格外地宽容。

面具男已不记得他顶撞过楚天承多少次,对他从来都态度傲慢、出言不逊,且无数次地违抗他的命令,总与他对着干,可楚天承对这样的他却出奇地容忍,从来没有责骂过他,更别提责罚他了,像刚才那样的警告就已经算是破天荒了,这让他十分费解。这要是换了九门或者他手底的其他人,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第075章 楚天承(下)

楚天承缓步走到暖阁里那幅几乎与整面墙同等大小的地图跟前,背对面具男问:“司过盟最近可有消息?”

面具男摇头:“离人峰还是一直毫无动静,我们的人也查探不到任何异样。”

楚天承侧脸对面具男邪魅一笑:“怎么,你对出自你手的毒没信心吗?”

“‘锁心蛊’之毒,天下间除了我,无人能解!”

“那你还担心什么呢?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不是吗?”

“可四大尊者这两年来几乎没有任何异常,还跟往常一样轮流各地巡查,仿佛独孤仇还在指挥着他们一样。”

“这是自然,身为四大尊者,他们在外就代表着独孤仇,他们若是乱了,那司过盟也就离解体不远了,各地分舵若知他们的盟主归西了,指不定会出什么乱子呢。”

面具男无言以对,只得沉默,可那种莫名的预感却在提醒着他,事有古怪。出自他手的独门秘毒无人能解,照理说独孤仇不可能还活着,可这份不安和疑惑又是怎么回事?

楚天承却是信心满满地凝视着着他面前的当今乱世割据图,眼中燃烧着熊熊烈火。

“大局已定,只要除掉慕谦,我多年来的夙愿便可实现了!就算独孤仇真的还活着,等他明白过来我们的意图也来不及了!”

他花了整整二十年的时间才让世人将他年轻时的英明神武遗忘。惟其如此,他才能在世人看不到的地方大展拳脚。

当年他的周围几乎全是武德司的察子,将他的衣食住行各方面都盯得死死的,而当时的他还太年轻,所得声望与地位也全是靠军功积累,在朝中根基未稳,要想在多疑的楚天尧眼皮子底下谋生,他除了装疯卖傻别无他法。

也正是在暗中潜伏培植发展势力期间,他获知了司过盟的存在,早利用九门的情报网将独孤仇的家底查了个一清二楚。

有人和楚天尧作对,他自然乐见,因为这可以让楚天尧分心少跟他暗中较劲,好让他可以集中精力发展壮大自身力量,更能借两虎相争铲除将来可能威胁到他的势力。

不过楚天承也十分清楚,不论他表现得多么败类多么不屑皇权,楚天尧对他的忌惮都不可能消失,怕自己在他死后跟他儿子抢皇位,否则这些年来对慕谦的重用提拔算什么呢?

楚天承勾起冷笑道:“二哥呀二哥,你打的什么算盘我能不清楚吗?可悲的慕谦啊,以你对大魏的贡献,封王都绰绰有余,却为何至今仍然只有将相之位,而无王侯之爵呢,呵呵呵……”

“如今看来,当年你为慕谦讨保,果真是老谋深算。”

楚天承嘴角一扬,侧脸看向面具男笑道:“我更希望你用‘深谋远虑’这个词。”

面具男一声冷哼,楚天承却并不在意面具男的无礼,目光又转向那地图,脸上满是阴谋得逞的笑道:“楚天尧的心机和手段我太了解了,慕谦是先帝留下来的一员猛将,以他之才能,成为国之栋梁是迟早的事,我又岂能坐视他成为我的威胁!”

有楚天承这样传奇又年轻有为且正当年的亲王在旁,楚天尧如何能安心,他对慕谦的一再荣宠无非是为了给儿子留个坚实后盾。然而,正如楚天承所说,天启帝重用慕谦的同时又处处提防着他,有心人大约都明白其中根由。

当年庚寅之变后,但凡与前太子楚天祁沾边的人,楚天尧都穷追猛打绝不放过,而慕谦发妻柴素一之胞妹柴素云恰巧是太子的贴身侍从女官。本来慕谦因此受牵连也险些难逃厄运,幸好厉王楚天承出面为他说情,道慕谦是难得的栋梁之才,且他素来持身中正,不涉党争,为大魏江山社稷兢兢业业,从无二心,楚天尧这才作罢。

后来事实证明,慕谦确实是难得的帅才,替楚天尧南征北战开疆扩土抵御强敌,于魏室江山功不可没,但因为慕谦是楚天承力保才逃过一劫的人,所以楚天尧刻意提拔慕谦也有防备他成为楚天承的人的目的在,当然也不会给予慕谦百分之百的信任,用他的同时又处处防着他。

楚天承道:“他既是我保举的人,楚天尧会刻意提拔施恩于他便不足为奇了。倘若他当真是我的人,那么楚天尧便可借机将他收为己用,还可将他培养成对付我的有力棋子,反之,他若不是我的人,楚天尧亦可借机收服人心,得一员股肱之臣。”

面具男朝楚天承拱手微微一揖道:“大王高瞻远瞩,在下佩服。”

楚天承看出了面具男此举不变的讽刺味道,仍旧不怒不气。

“利用次要敌人打击主要敌人,敌明我暗,静观鹬蚌相争,而我则肆机坐收渔利,方是智者该为。不过慕谦这枚棋子还没有发挥他真正的效用,如今下定论为时尚早,何况他爬得越高,将来跌得就会越重。”

“这就是你这两年来天天拍那皇帝小儿马屁的原因?”

楚天承阴诡一笑:“如此我才能获取他的信任,消除彼此之间的隔阂,不是吗?与其冒天下之大不韪跟慕谦硬碰硬,不如等那黄口小儿亲手把江山送到我手上!报复仇人最佳的方式不是杀了他,而是要让他一无所有,让他身败名裂,让他生不如死!这会比杀了他更加大快人心!”

楚天承看着面具男意味深长道:“如此,你的大仇也得报了,‘亡国孤煞’将给他们带来怎样的绝望,我拭目以待!”

“哼!”黑裘一扬,面具男转身大踏步离去,暖阁中再度恢复安静。

稍顷,一个青布长衫外罩黑褂的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与一个身着黑白相间束袖袍靴的冷面青年掀帘进来。

管家胥江进来后便走到了案边恭敬侍立,青年则跪地行礼道:“参见主人!”

楚天承面向地图背对两人吩咐道:“落雨,继续去执行你的任务,有任何异动,立刻来报。”

“属下遵命!”

冷面青年领命后也很快闪了出去,一旁胥江看着落雨退出后方道:“若是让他知道了真相,只怕他就不再是一枚听话的棋子,而是一把会伤及自身的利剑了。”

楚天承眼中又蒙上了一贯的寒光与锐利:“放心吧,他永远都没机会知道真相,因为知道真相的人都已经死绝了!”

胥江看起来五十上下,一看体格就知是习武之人,而且手上一定沾过不少血腥。

只见他眼中闪动着杀气道:“将来倘若这枚棋子不再为主人所用,那胥江也绝不会手软!”

楚天承瞟了一眼胥江,笑道:“胥江,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杀气还是这么重。”

他便是那个替楚天承看守凌霄楼的人,王府内暗藏的高手,对楚天承绝对忠诚。

当然,以楚天承的为人,他是绝对不可能信任任何人的,他不过是把胥江看作一枚听话好用的棋子罢了。

胥江对楚天承毕恭毕敬一个躬身,几乎都要将头挨到地面了。

“当年若非主人相救,胥江早已喂了山里的豺狼,胥江这条命是主人捡回来的,只要主人有命,刀山火海,胥江都愿为您去闯!任何威胁到主人的人,胥江都绝不会手软!”

楚天承再度看看低眉俯首的胥江,眼中的笑意更浓,他对自己目前能掌控这一切很满意。

楚天承再次将目光投向墙上的地图,野心勃勃道:“父亲,你看到了吗,我终于也要成为天下之主了!大哥,眉姐姐,曾经遭你们背弃的我如今就要成为天下之主了,你们看到了吗!我终于走到权力的至高点了,再也不用受制于人了,我终于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了,你们看到了嘛!哈哈哈!”

这样说着他不知为何看上去竟让人觉得有几分伤感。

第076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一)

雪海千倾枯草眠,清山万径人踪灭。

孤碑孑茔对冽风,悬肠草谢鹃啼血。

一片满是枯败草木与白雪的山腰林地,一座刚刚修建起来的崭新坟茔,一块迎风孤立的冷碑,一个垂首长跪的服孝之人,此情此景好不凄凉。

楚昱千里迢迢带着母亲的尸身回到关北燕州故土,将之安葬于燕云山中林家祖坟,但见碑上书:楚门林氏月娘之墓,立碑人则书:不孝子楚昱叩立。

面对眼前凄凉之景,思及他们母子悲惨遭遇,楚昱抬头无语问苍天,天大地大,何处是他容身之所?

就在这时,数十名黑衣蒙面人突然从坟冢后山崖下接二连三飞出,成扇形顷刻间就将楚昱团团围住。

楚昱跪在林月娘坟前一动不动,头也不抬地冷笑道:“你们还真是阴魂不散,看来厉王妃是真的十分想要我这条命啊~”

楚昱不慌不忙拿起身旁的佩剑涤瑕,从容不迫起身,神态自若转向一众黑衣蒙面杀手,冷眼扫过一圈,继而又冷笑道:“哦?换人了,呵,但很可惜,无论她买来的是怎样的杀手,我的命都不是轻易就能被拿走的!”

蒙面人中为首一人把玩着手中宝刀斜眼瞥向楚昱目漏杀机道:“久闻沭阳王威名,今日,就让在下好好领教一番!”

楚昱霸气侧漏道:“只怕这领教的后果你承受不起!”

蒙面刀客语气轻佻道:“殿下,我们可不是大内那帮酒囊饭袋,不试试又怎知是否承受得起呢?”

楚昱嘴角一扬:“尽管一试!”

蒙面刀客眼神一凛,杀气立现,提刀便欲动手。

就在这时,后方林间突然杀出一众青衣蒙面者,两方人马瞬间交锋战作一团,一时间,这座枯黄草木雪满山的山腰林地变得混乱不堪,热闹非凡。

而楚昱则乐得站在局外看戏,丝毫没有要出手的意思,只冷冷注视着混战人群对面同样置身战圈之外的玄衣男子。

忽然,楚昱的目光被一条自山腰下冒出的碧影吸引去,顿时难抑激动,热泪盈眶,一句呼喊卡在喉咙怎么也叫不出声。

那条碧影本是听闻山上打斗声才急忙爬上来,但在见到山上这副乱斗景象后又陷入了疑惑。而当他越过乱斗人群看见遥遥望着他、激动得眼含热泪说不出话的楚昱时,他瞬间展颜,高举手中银扇对楚昱招手道:“烨之!”

只见他身形轻巧避过乱舞的刀剑穿过乱斗的人群,碧色衣袂飞扬来到楚昱身边,语笑倾城道:“烨之,数月不见,别来无恙?”

烨之是他的字。

和慕篱一样,他也早有了字,只是无论是朝中还是军中乃至王府,会称他字的人几乎没有,亲人一般以排行或乳名称之,外人则一般以爵位或军职称之,根本没人会以字称他,因为不会有和他真心相交的朋友。

楚昱起初见到那抹碧影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待这个人真真切切站在自己面前时,他才确信自己看到的是真的洛倾鸿,立时便落下激动的泪,漏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道:“倾鸿,你怎么会在这里?!”

本是一句普通的问句,却包含了不可置信、委屈酸楚、意外惊喜等各种情绪,甚至还有一种无家可归的游子终于见到亲人般的激动欣喜。

洛倾鸿眼中流露出深切的痛惜和歉意道:“我是有事途径大梁方听闻令堂遭遇不测,对不起,烨之,我来晚了。”

只此一句,便足慰楚昱连日来所受的诸多伤害和内心的悲恸,眼泪扑簌连连摇头道:“不晚,一点也不晚!你来了就好。”

洛倾鸿敛下眼中的心疼,对他倾城一笑,而后看向正在乱斗中的情景调侃道:“不过话说回来,你我兄弟也是有缘,怎么每回见面的状况都这么离谱。”

楚昱闻言也不禁一笑。

若问他二人如何会有交集,那还得从两年前北境的偶遇说起。

================================

两年前,关北燕州。

也是在这片故土,也是在这样一个阴沉的冬日午后,关北宝地积雪盈尺,燕州城的街头往来人流穿梭不息。

经过多年的人事变迁,异国统治下的他们似乎已经渐渐习惯了,而自从实行了南北分治后,竘漠的统治者好似也不再像从前那般野蛮,故而此地竟渐渐呈现出了胡汉混居、和平共处的奇异景象,随处可见胡汉文化杂糅的痕迹。

城中最繁华处有一家名为“望月楼”的酒楼,乃是燕州城中数一数二的客流集散地,南来北往的各色人物途径燕州大多都会闻名到这里坐一坐。

只见人来人往的二层小楼里,有吃饭的,有喝茶的,有听曲儿的,有说书的,各种声音交杂在一起,整个望月楼看起来好不热闹。

那说书的老头儿正在说着乱世名将、大魏柱石慕文仲公这些年来在战场上的传奇故事,声情并茂,事无巨细,说得跟他亲眼见过似的,描述之逼真让在场的看客们不时地拍手称快叫好。

二楼上,回廊散客、隔间雅座的人们也都有说有笑,吃吃喝喝,分外嘈杂,唯独东边角落临窗一个身穿碧色锦衣的绝美男子独自安静地酌着美酒品着佳肴,出尘的气质将周遭的纷扰自动隔绝。

浮游乱世一漂萍,天涯海角觅知音。

我是人间逍遥客,一蓑烟雨任平生。

玉树临风,自是人间逍遥客。

碧衣倾城,堪为尘世无双人。

如此绝色倾城、风姿无双之人,不是洛倾鸿又能是谁呢?

就在他兀自沉浸在美好意境中时,对面角落临窗位置一个洁白的身影一直注意着他,只因他的气质在这些人中实在太出众,想不引人注意都难啊!

忽而楼下一阵乱哄哄的脚步声打破了望月楼这一派祥和的景象,伴随着一片哄乱惊慌的叫声,但见酒楼外乌压压冲进来一大群官兵,气势汹汹,来者不善。

嘈杂过后,楼上楼下的热闹转瞬无踪,只见那带头之人五大三粗,虬髯怒目。

掌柜的畏畏缩缩上前点头哈腰道:“不知徐捕头大驾光临所为何事,小老儿可是正经八百的生意人,从未做过违法乱纪之事啊!”

大块头根本无视掌柜的,左右看了一眼,而后趾高气昂宣布:“有人检举望月楼中潜藏反叛朝廷的乱党,我等奉命缉拿犯人,闲杂人等若敢阻挠,当心本大爷请你们回去吃牢饭!都听清楚了吗!”

一楼众人皆不敢言语,那掌柜的忙躲到一边,也不敢再插手。

大块头鼻中冷冷一哼,随手指着身后一列士兵道:“你们,给我看住出口,不准走脱任何一人,听明白了吗!”

那一列约二十来号兵士齐声答:“是!”

于是那列士兵便分两列守在楼梯口,那大块头便领着一众官兵雄赳赳气昂昂地上二楼来了。

上了二楼之后,大块头扫了一圈回廊散座和排列整齐、挂了竹帘的雅间高声命道:“一个都不许放过,给我仔细搜!凡是拒捕反抗的,通通给我带回衙门!”

“是!”

随着一串咚咚咚的脚步声,二楼接二连三传来百姓们的尖叫,还伴随着碗碟摔地的碎裂声、哭喊哀求声和抵抗声,二楼顿时也陷入一片混乱。

那大块头对这一切充耳不闻,大声催促官兵们动作快些,视线一转,他便发现了一面墙下两个角落位置临窗孤坐的洛倾鸿和白衣少年,而显然碧影锦衣的洛倾鸿更加引人瞩目。面对这么大的动静,他好似耳聋眼瞎丝毫不为所动,与周遭格格不入。

第077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二)

见洛倾鸿不动如山,悠闲自得,大块头登时怒发冲冠,迈开大步向他走去,抬脚踩到板凳上,同时将佩刀往桌上一杵,叉腰倾身居高临下凶巴巴地问:“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洛倾鸿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不紧不慢地伸出骨节分明又纤长的五指拿起酒壶给自己斟满一杯酒,动作优美地端起酒杯旁若无人地举起来闻了闻,菱唇轻扬,小酌一口之后满意一笑。

大块头被他的无视态度气得吹胡子瞪眼,将佩刀在桌上重重一敲,怒道:“喂!本大爷在问你话呢,耳聋了嘛!”

洛倾鸿抬头,妖孽一笑,媚眼蔑睨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大块头脸部肌肉不住抽搐,猛然间拔刀,一阵旋风扫过,刀锋便明晃晃地架到了洛倾鸿颈前。

“本大爷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你就是乱党,现在就可以将你就地正法!”

洛倾鸿对架在颈前的刀视若无睹,看向大块头犹笑得从容:“阁下说我是乱党,可有凭据?”

他噙着笑,眼中却尽是轻蔑,如此无双的外表,这般锐利的内心,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大块头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目光凶狠道:“就凭你对本大爷傲慢无礼,拒答本大爷提问!”

洛倾鸿那双醉人的桃花眼中透着毫不掩饰的轻蔑,笑道:“阁下若认为我是乱党,就尽管拿我回去,当然前提是你能办得到。”

大块头腹中怒火已成功炸裂,龇牙怒目道:“你以为本大爷不敢嘛!”

就在大块头手中大刀正欲动作时,对面角落临窗传来几个官兵的齐声惨叫。大块头循声望去,恰见数名官兵被踢落在地,现场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插曲陷入暂时的安静。

只见一个英姿焕发的白衣少年手持宝剑昂首挺立,将一众吓得畏畏缩缩的百姓护在身后。其人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一身干净利落白衣,五官清秀,稚气未脱,眉间带怒,一脸肃杀,通身侠气,却又自带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浑身充斥着一股不容进犯的浩然正气。

洛倾鸿虽与少年相隔甚远,但在他挺身而出的那一刹那,他原本无波的双眼瞬间便荡起了层层涟漪。

只见少年执剑在手睥睨众兵士义正言辞道:“推行以汉制汉固然是胡人的聪明之处,但没想到身为汉人的你们竟也甘愿沦为胡人的走狗,实属可悲!”

竘漠推行的政治体制基本都是仿照中原王朝,但又有所区别。大体来说,竘漠实行的是双轨制,在皇帝之下设立了两套官僚体系:一是北面官系,掌管朝廷大政及本国各部落事物,治宫帐、部族、属国之政;一是南面官系,掌管境内汉人,治汉人州县、租赋、军马之事,但并无实权。

南、北枢密府为最高军事权力机构,以枢密使为最高长官,官职体系与中原枢密府基本相同。

行政体系方面,与中原政事堂相对应,竘漠设有南、北宰相府,以左右宰相为最高长官,掌管全国行政事务。而无论南北,宰相之位历来都是由皇族耶律氏和后族萧氏所把持。

自关北诸州落入竘漠之手后,胡人便采取了“以国制治竘漠,以汉制治汉人”的双轨制,在国内分设南、北两套政治体系,避免了因文化冲突造成的内部矛盾,不得不说这是胡人的高明之处。

当然,私底下胡人军士依旧打从心底里不把中原汉人当同胞,肆意掳掠虐杀,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大块头大老远看着那少年不凡的气度与举止,心知此人绝非等闲之辈,隔空叫嚣道:“敢公然反抗朝廷,你必是乱党无疑!”

少年闻声看向大块头,视线游走间看到了被大块头大刀架在颈前的洛倾鸿,对洛倾鸿的风华绝代再度投以惊叹目光,一眼便明白了洛倾鸿当前的状况,视线交错瞬间,他也看到了洛倾鸿毫不掩饰的惊艳赞叹与欣赏。

少年与洛倾鸿互相含笑致意,继而看向大块头正色道:“胡人走狗,有本事便来擒我回去,放了这些无辜的百姓!”

大块头闻言一怒:“黄口小儿,口气倒是不小!本大爷今日倒要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我的大刀硬!都给我上,抓住乱党,使君重重有赏!”

“是!”

官兵们纷纷丢开了抓捕的百姓,朝那名少年蜂拥而上,二楼一下子变得分外热闹。得救的百姓见状纷纷涌向一楼逃命,但一楼的官兵却围堵住楼梯口不让他们下去,楼梯上拥挤不堪。

随着二楼大乱斗的激烈展开,隔断屏风、雅间珠帘、天井护栏、回廊散座桌椅、杯盘碗碟等不断被踢飞摔碎,不时还有一些不明物体飞出窗外,吓得街上行人一片惊叫,很快便聚集了许多人驻足围观议论。

洛倾鸿看得分明,那少年分明是一边护着百姓撤离一边与官兵周旋,而他的宝剑游走在官兵间无一招落空,却又招招留情,不曾对任何一个人下杀手,不由低眉一笑。

“可以放开我了吗?”

杂乱无章的喧闹中传来洛倾鸿的声音,大块头猛然转回头怒瞪洛倾鸿,看到他眼中始终未散的轻蔑,怒问:“你说什么?”

洛倾鸿又一个白眼翻去,抬眼看向大块头道:“既然乱党已现,阁下可以放开我了吧?”

大块头看着洛倾鸿欠揍的脸,气就不打一处来:“我怎知你与他不是一伙的?”

洛倾鸿真的是无语了,眼睛瞟向那群推搡着却始终下不得楼去的百姓笑道:“看来阁下今日是无论如何都不准备放过我了。”

大块头颇有威胁意味道:“你说呢?”

洛倾鸿不动声色唇角一扬,突然向后一仰,以腰力支撑着上身,同时抬腿一踢,恰好踢到大块头持刀的手,大块头感觉自己的手突然一麻,刀便飞了出去。

而在大块头手感麻木、手中大刀飞出去的同时,洛倾鸿早已翻身站起,抬脚又是一踢,面前的椅子便就势飞了出去,越过早已没了护栏的天井径直飞向了一楼楼梯口,威力之大直接撞倒一片围堵住楼梯口的官兵。

逃生通道豁然打开,百姓便蜂拥而下,纷纷逃出望月楼。一楼蹲守的官兵见封堵不成人群皆散,便通通涌向了二楼,将楼上围了个水泄不通,一波又一波袭向那白衣少年。

洛倾鸿张扬一笑,将银扇在手中连转几圈负于身后,长身而立笑盈盈地看着大块头,一派风流倜傥。

大块头气得嘴都歪了,怒瞪洛倾鸿道:“你还敢说你不是乱党?”

洛倾鸿勾魂一笑:“阁下既认定我是乱党,那我自当做些乱党该为之事来回应阁下的期待,不是吗?”

话音一落,洛倾鸿便朝那边的混乱战圈飞身而去。

但见碧色衣袂一翻,洛倾鸿落地同时一气儿踢飞了好几个官兵,眼神交错间便已与那白衣少年背对背共抗外敌。

少年赞道:“兄台好身手!”

洛倾鸿笑答:“小哥你也不差!”

“非亲非故,兄台为何助我?”少年顺手提起佩剑拍退冲上前来的两人问道。

“同是江湖沦落人,援手何须问缘由!”洛倾鸿亦挥舞手中银扇,接二连三扫退靠近前的人。

“哈!”少年畅快一声笑,抬腿又连番踢退三五人。

这时,大块头提着大刀撞翻一路手下官兵径直朝洛倾鸿砍来,边冲边吼:“不管你是谁,今日不把你抓进大牢,老子就不姓徐!”

面对猛然袭来的强劲刀力,洛倾鸿以一把柔软银扇巧力化解强劲刀锋于无形,应对自如,同时还能兼顾添乱的小兵。

洛倾鸿一边小心应付一边却在思忖,对方人数太多,如此人海战术,再加上背后之人出手多有留情,他便也跟着留情,再这样下去,就算他二人武功再高强,只怕也终会支撑不住。

“我说小兄弟,闹也闹了,人也救了,气也出了,该走了吧?再这样下去,只怕我们就真的要跟这大块头回去吃牢饭了!”

少年边舞动宝剑边笑道:“正有此意!”

大块头闻言威胁道:“想走?没那么容易!这里可不是中原。”说着大刀更加凌厉地劈向洛倾鸿。

洛倾鸿侧身灵巧避开大块头劈来的大刀,身姿变幻无常与大块头轻松应招,同时还不忘奚落人家:“没错,这里不是中原,所以,你若抓不到我,又能奈我何?”

语罢,与少年对视一眼,默契已生。

二人同时转身,一人踢飞一张桌子,趁大块头及众官兵反应不及之际破窗而逃。

待大块头反应过来时,气得举刀怒吼:“给我追!!!”

“是!”

众官兵一阵乱哄哄纷纷涌下楼去,朝着洛倾鸿与那少年飞走的方向追赶而去,霎时间,人去楼空的二楼又归于宁静。

然而片刻过后,只见二楼窗口突然又蹿进两人,不是别人,正是刚才破窗而逃的一碧一白两条身影!

第078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三)

满目疮痍的墙壁窗棱,七零八落的桌椅板凳,支离破碎的碗筷杯盘,洛倾鸿与少年见之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笑了。

少年道:“这还真是……豪迈啊,兄台当真要选在这里?”

“哎~如此才别有一番趣味不是?既然你执意要谢我,那地点自然是随我挑咯,岂不闻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想刚才那些爪牙现在必定正满城搜捕我们呢,他们绝对想不到我们会掉头回到这里的。”

少年点头:“说得有理,既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掌柜的!”

楼下半响没有回应,于是少年提高声音又喊了一声:“掌柜的!”

楼下掌柜的正招呼店小二们收拾着被糟蹋得体无完肤的店面,桌椅板凳、杯盘碗筷、残柱断栏各种声音交织,稀里哗啦叮叮咣咣乱成一片,还没人顾得上二楼。

起先少年一声呼唤他确实未听见,直到第二声隐约传来,他才迷迷糊糊对身边小二道:“我说,你可听见楼上有人喊话?”

小二低头收拾着满地的杯盘碎片,耳边瓷器碰撞声哗啦作响,哪里还听得见其他声音,边忙活边答:“掌柜的,您别是幻听了吧?二楼的人不是都跑光了吗,哪来的人喊话啊?”

就在此时,楼上再度传来少年稍大一些的叫声:“掌柜的!”

这一声吓的伙计收拾碗盘的手一哆嗦,陶瓷碰撞二度碎裂的刺耳声传来,掌柜的忙不迭地应道:“哎哎哎!来了来了!”边应边往楼上跑。

楼下一众伙计都傻眼了,这人不是都跑光了吗?这是哪儿冒出来的?难不成撞鬼了?

且说掌柜的慌忙上楼,便见惨不忍睹的二楼东面临窗立着两位神采不凡的郎君,白衣少年他没什么印象,不过洛倾鸿他却记忆深刻,毕竟从他进店起就引来不少人侧目。

掌柜的当下连忙赔着笑脸上前招呼:“二位客官,实在对不住,小老儿不知楼上还有人,怠慢之处还望多多包涵,适才那番动静,我还以为……”

洛倾鸿含笑道:“掌柜的以为人都跑光了是吗?”

掌柜的无言以对,洛倾鸿道:“哎!谁叫我们是怕死的人呢,刚才那些官兵闹得那么凶,我们只好躲起来避避风头了,好在乱党走了,官兵也走了,真是好险,好险哪!”

“这……”掌柜的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一旁白衣少年就静静地看着洛倾鸿发表着毫无诚意的感慨,不由佩服他的瞎编能力,三言两语就将他们二人是这场祸事的元凶之事撇得一干二净。

无视洛倾鸿的脱罪之词,白衣少年掏出一枚五十两的银饼递给掌柜的满是歉意道:“掌柜的,这些应该足够你修缮酒楼了,麻烦你把楼上收拾一下,再给我们上些酒菜和点心。”

“使不得,使不得!”掌柜连连推脱:“敝店连累二位贵客已是万分抱歉,二位未受任何损伤已是万幸,小老儿岂能再收贵客钱财,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白衣少年将银饼再往前塞:“掌柜的……”

“哎~掌柜的。”洛倾鸿抢在少年开口前接过了话茬:“我这位兄弟呢,什么都好,唯一不好就是钱多得没地方花,偏他又好打抱不平,最见不得人家受苦了。今逢掌柜的遭此无妄之灾,他于心不忍,愿意出钱,你只管收下便是,反正他钱多,不在乎这点儿。”洛倾鸿斜眼一瞥少年坏笑道:“是吧,兄弟?”

白衣少年嘴角抽搐,却是当着掌柜的面不好发作,只好笑着将银饼再往掌柜的面前一推,违心笑道:“就是如此,就是如此,还请掌柜的成全在下一点心意。”

“这……”掌柜的还有犹豫,洛倾鸿一把抢过银饼强行塞进掌柜的手里:“哎呀,不要再婆婆妈妈的了,快去快去!刚才一番折腾,害得我都没来得及填饱肚子,这会儿正饿着呢!”

掌柜的见洛倾鸿言行举止与之前惊艳绝尘的气质大相径庭,一时竟有些错愕。

洛倾鸿见状不得不再次催促:“还愣着干嘛?快去啊!”

“啊!”掌柜的回过神来,连连揖道:“是是是,小老儿这就去办,这就去办,二位客官请稍候。”

掌柜的哒哒哒地下楼去了。

少年颇为无奈地瞥向洛倾鸿,洛倾鸿面无愧色负手笑颜目送掌柜的下楼,很快便有三五名店小二上来收拾残局,二人便在一旁静候。

“适才兄台可是让在下见识了什么叫舌灿如莲,佩服,佩服!”

“哎~我可是实话实说啊,好端端的非要请我吃饭作答,可不是钱多得没地方花嘛!”

“那也不必把我说得跟败家子似的吧?”

“哎,这兄弟可就冤枉我了,我只是帮你找了个很好的借口,以免咱们被麻烦缠身。”

“此话怎讲?”

洛倾鸿环顾了一眼二楼各自低头干活儿的伙计们,而后凑近少年小声道:“我看得出来,兄弟你因为一时冲动砸了人家的店,于心有愧,有意坦诚,可再怎么说这里也是胡人的地盘,万一人家一时不忿告到官府,到时咱们就真的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少年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看起来倒是并不畏惧他所说的“吃不了兜着走”的结果。

洛倾鸿轻笑道:“你看,果然被我说中了吧?看你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我就知道你肯定说不来谎。既然不好让你做这种违背良心的事,那只好由我代劳咯,反正不过几句话而已嘛,又不会缺胳膊少腿儿的。”

白衣少年眼见洛倾鸿的一言一行,只觉与之相处轻松自在,如遇一名相识多年的老友,处处都让人觉得舒心惬意、无拘无束,不由自主地想与之亲近、相交,不似以往那些与他结交之人,都充满了令人作呕的巴结、奉承、谄媚。

伙计们的动作倒也利索,二人说话间的须臾功夫,他们已将临窗的区域收拾干净了,其中一个小二很是礼貌道:“二位客官请坐,酒菜稍后便上。”而后识趣地迅速闪人,帮其他人继续收拾二楼其他地方。

洛倾鸿恭请道:“请坐。”

白衣少年同请,二人在洛倾鸿之前坐的临窗位置相对落座,恰此时有小二上楼来上酒菜点心。

待小二下去了,白衣少年拿起酒壶替二人斟满了酒,举起酒杯方问:“还未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洛倾鸿亦举杯笑答:“不才洛倾鸿。”

白衣少年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原来是洛少谷主!久闻少谷主济世活人、侠骨仁心之名,却始终无缘得见,今日一见,却觉少谷主与传闻不尽相同。”

洛倾鸿笑问:“哦?怎么个不同法?”

少年脸上绽放出未成年特有的纯真笑容道:“少谷主为人坦荡潇洒又幽默风趣,还有一副侠肝义胆、古道热肠,不愧为药谷传人。我虽与少谷主是初次相识,但却对少谷主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就好像我们已是相交多年的故友,与君相交令我倍感舒心自在。”

洛倾鸿带笑的表情微微一滞,搭在桌上的手不动声色地紧了紧,转瞬又松开,继而笑道:“兄台谬赞,倾鸿愧不敢当。”

楚昱满面喜悦,举杯对洛倾鸿道:“在下楚昱,今日能与少谷主结识,实乃三生有幸!”

洛倾鸿未表示出一丝惊诧,只是似疑犹定浅笑道:“哦?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沭阳王殿下,想不到洛某今日相助者竟是这样一位了不得的大人物,当真是荣幸之至啊,呵呵……”

话虽是恭维的话,可他的语气中却听不出一丝对于楚昱身份的疏离与仰视,反而更像是朋友之间的玩笑对谈。

对于洛倾鸿并未惊异于自己的身份,而只是将他当做常人看待,楚昱心中既感激又感动。

从来想与他结交之人,无不是冲着他皇亲贵胄厉王之子、沭阳王之尊而来,没有一个是真心想与他相交的。

“少谷主,请。”

洛倾鸿举杯致意:“殿下,请。”

二人仰头各自一饮而尽,相视一笑,莫逆于心。

第079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四)

放下酒杯,楚昱又问:“未知少谷主因何会到这胡人的地盘来?”

洛倾鸿答:“倾鸿此次是受家师所托来此出诊,原本出诊结束我就该回药谷的,但我从病家口中意外得知,师祖三年前曾在燕州出现过,为寻师祖踪迹,我才在关北逗留了数日。”

楚昱点头表示明白:“原来如此。”

洛倾鸿的手微不可察地紧了紧酒杯,然后看着楚昱满目真挚道:“殿下对倾鸿一见如故,倾鸿又何尝不是呢?若非此次出诊,我便不会来到关北;若非为寻师祖踪迹,我便不会在此地逗留,也就无缘与殿下结识。如此看来,你我之相遇,难道不正是上天安排的缘分吗?”

“哈!”楚昱畅快一笑,而后再度举杯:“来,为这份上天安排的缘分,干!”

洛倾鸿亦举杯:“干!”

两杯相碰,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好似连酒杯也为他们的一场相识而欢喜。

一杯美酒畅饮而下,随后换洛倾鸿发问:“未知殿下又是因何来到此地?”

一语问出,楚昱脸上的笑容转瞬凝结,缓缓放下酒杯,犹疑着松开酒杯的手都好似透露着不为人知的无尽辛酸,令见者不忍。

他抬起写满心事的脸看着洛倾鸿,有心倾诉却怎么也无法开口,好似有一块沉重的石头堵在他的心头、卡住他的喉头,让他无法出声。

洛倾鸿见他欲言又止、痛苦纠结的模样,连忙摆手歉意道:“啊,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过问殿下私事的,是我逾矩了,倾鸿在此向殿下赔罪。”

洛倾鸿说完便端起酒杯自罚,一饮而尽,还将空酒杯亮给楚昱看。

楚昱却是看着洛倾鸿,眼中蓄起晶莹泪光,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和沉重堵在他的心头,卡在他的喉咙口,让他怎么也说不出一个字,那是他心底无法向他人诉说的最深沉的痛。

在世人眼中,这个上天的宠儿有受宠的生母,有器重他的父亲,还有尊贵的家世和出众的才能,他该是幸福的,人生也该是受世人艳羡的美满,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这位在外风光无限、身份无比尊贵的少年英雄,其实有着不为人知的酸楚和不幸。

一不幸者,嫡庶有别让他面对生母不能喊娘,只能认王妃为嫡母,将来更是连为母亲收尸埋骨的资格都没有。

这是憾,也是悲!

二不幸者,即便他有心认亲娘,亲娘却自幼便拒他于千里之外,从不肯与他亲近,甚至连一个关注的眼神都不愿给予。听王府里的人说,林月娘从生下他的那一天起就再没看过他一眼,已长到十七岁的他从没穿过一件母亲亲手为他做的衣裳,也从没吃过母亲亲手为他做的一顿饭。

这是悲,更是痛!

三不幸者,比起母亲对他的冷漠、忽视、从不关心,更让他痛心的是母亲对他的恨。虽然母亲从未亲口说过,但他知道,母亲是恨着他的,因为他的父亲是强行将她娶进门的,致使她与丈夫、孩子被迫分离,他的出生更是被母亲视作耻辱的象征,母亲对父亲的恨有多深,对他的恨就有多深。

这不仅是楚昱之悲,今生之大不幸,更是他一生都无法磨灭的痛!

他已不记得究竟有多少次,他到寒苑去看望母亲,却被母亲拒之门外,他永远都只能在寒苑那扇拱门前静静矗立许久,直到母亲的贴身婢女菱歌看不下去来劝他,他才肯离去。

无论楚天承如何器重他疼惜他,都永远无法弥补母爱的缺失所造成的伤痛。他想要的不过是这人世间最平凡的温情,可这对他来说却是如此的艰难,是一生一世都不可能实现的奢望!

洛倾鸿眉间不漏痕迹地微微一蹙,搭在桌上的手比先前更加用力地一握,但转瞬眉宇舒展,拳头松开,倾世一笑温柔道:“殿下似乎在为什么事而痛苦着,想来应是不为人知的苦楚,殿下不想说也没关系,但倾鸿希望殿下相信,我是真心想交你这个朋友,如果有一天你愿意说了,倾鸿随时都愿意倾听。”

两行热泪终于夺眶而出,卡在喉咙里的东西好似瞬间消失了,楚昱忽觉心头松快了。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以为除了那个人之外,这世上不会再没有第二个人懂他的孤寂和悲伤,也不会再有人肯关注他这个人,愿意倾听他内心的声音,而非只为攀附他的身份地位。

楚昱流着感动的热泪看着洛倾鸿发自内心地笑道:“多谢你,少谷主。”

洛倾鸿温柔笑着摇头。

楚昱于是将目光投向窗外,那片洁白澄净的世界映在他的眼中汇成了无限的向往。他脸上的悲伤虽还是抹不去,但却少了一分孤寂,多了一分欣慰和暖意。

只听他轻声道:“这里是我母亲的故乡,听菱姨说,这里的冬天很美,我一直想来看看,却总没有机会。”

这是一句很有故事的话,让人感觉莫名伤感。

这里是他母亲的故乡,可他却是从别人口中听说这里很美,为何不是他的母亲告诉他?

洛倾鸿默默地听着,未做任何回应,只随着他的视线望出去,满眼皆是白雪皑皑的城郭。

楚昱凝神看着窗外那片雪白的世界,脸上绽放出充满悲伤的笑意:“菱姨果然没有骗我,这里的确很美,令人心安,也让人觉得很温暖。我想,母亲的怀抱,大约就是这个样子吧?”

他的脸上憧憬与悲伤交织,让人看了都于心不忍。

“景是美景,可若是惹人哀伤,那不看也罢!”

洛倾鸿的话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怒气,不过都被他温柔的声音掩盖,恰好楚昱又沉浸在悲伤中,所以并没有注意到。

楚昱回转向洛倾鸿,看到了他眼底流露的关切,苦笑一下道:“少谷主说得对!美酒当前,知己在侧,当尽情畅饮才是!”

于是,他伸手取过酒壶,先为洛倾鸿斟满酒杯,再为自己也斟上,而后举杯邀约:“人生难得遇知己,何不把酒言欢!来,干!”

洛倾鸿眼底藏着无尽的心疼,依言举杯相碰,畅饮而尽。

楚昱发出开怀笑声,看似驱散了之前的压抑阴霾,可洛倾鸿只觉得这样的楚昱更加让人心疼。

楚昱将洛倾鸿的关心和担忧都看在眼里,他在心底瞧瞧对他说:下一次,我想我应该可以把我的故事说给你听。

第080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五)

万丈晴空,千寻叠嶂,百里城郭。

负雪苍山环抱雪雍南关城甚是壮观,那种连同人心都被涤荡干净的空灵之感让人惊叹不已,好一副天清地洁的人间至美画卷。

关北诸州地势险要,关隘遍布,雪雍关便是其中的翘楚。关隘两侧山势雄奇,层峦叠嶂,悬崖夹峙,巨涧中流,形成长达数十里的峡谷,雪雍关前后三座关城便分布其中,三关城前后呼应,倚靠地利优势形成了一道连防线,是塞北与中原互通的咽喉要道。

原本这条防线是属于中原的,是抵御胡人入侵的军事要地,而今这条防线却反成了胡人南侵中原的倚仗,扼制中原的要害,世事何其无常。

今日雪雍南关外江天一色无纤尘,一碧一白两条身影各骑一匹骏马迎着北方刺骨的寒风徐徐而来,停在了南关城外大道岔路口。

洛倾鸿马上拱手不舍道:“烨之,结伴同行之路已尽,我该回药谷了,你也该回驻地了。”

一朝相遇,缘来相识。

杯酒言欢,莫逆于心。

楚昱看着马背上风采无双之人,念及七日来的点点滴滴,一时心生无限不舍。

在洛倾鸿的倾情陪伴下,楚昱得以看尽燕州的山山水水,踏遍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好似在四处寻找着母亲存在过的气息。就在这短短的七日间,他已视洛倾鸿为知己、如兄弟,也终于肯向他敞开心扉,说出了他埋藏心底多年的痛,还有他这些年来为得到母亲的爱付出的那些血泪和汗水。

他是这样的人,人付我以真心,我便还之以真情。洛倾鸿愿意以一颗真心与他结交,他便也以一颗真心回报。尽管他和洛倾鸿年岁相差有些大,但并不妨碍他们竭诚相交。

楚昱看着洛倾鸿的眼中满是不舍道:“天下之大,江湖路远,此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

洛倾鸿脸上柔情无限,笑如拂面春风道:“有缘自会再见。”

楚昱难得漏出少年姿态,低着头颇有些撒娇意味小声问:“如果有机会,你会来看我吗,倾鸿?”

洛倾鸿头微微一歪有些捉弄人的意味妖孽笑问:“一定要等到我来看你吗?”

楚昱抬头,一脸没拿到奖励糖果的孩子表情,洛倾鸿见之笑意更甚、柔情更浓道:“为何就不能是你去药谷看我呢?那里山川秀美,鸟语花香,远离一切世俗纷扰,你一定会喜欢的。”

楚昱眼睛一亮,仿佛一个巨大的疑问猛然被解开了,高兴得终于像个孩子了,兴奋道:“对啊,我可以去药谷看你的嘛!”

洛倾鸿轻轻摇头,满脸宠溺的笑,像极了一个慈爱的兄长般伸手轻轻摸摸楚昱的头道:“放心,但有北上机会,我定会来看你。”

楚昱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伸出手掌道:“嗯!我有机会也会去药谷看你,一言为定哦!”

洛倾鸿无奈一笑,伸出手掌道:“一言为定!”

“啪!”

双掌相击,发出异常清脆响亮之声,随即二人皆豪情大笑,笑声回荡在天地之间,在雪雍关重峦之间发出阵阵回响。

待天地恢复宁静,楚昱方拱手道:“那我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洛倾鸿亦含笑回礼道:“后会有期!”

两人相视一笑,而后各自调转马头,朝着不同的前路策马扬鞭而去。

================================

燕云山上,楚昱正与洛倾鸿叙旧时,持续了许久的乱战终因一人的爆发而暂停。

只听混战人群中爆出一声冲天吼:“都给我停手!”

顿时,嘈杂的山腰枯林地为之一静。

“都给我让开!”

乱作一团的两方人马当真自动分成了两个阵营让开了道路,蒙面刀客将宝刀往肩上一扛,从人群中大步流星走向战圈外那名唯一未曾蒙面、着一袭玄衣的男子。

他生着一双冰冷的眼,恰似一弯深不见底的潭,冷漠注视着现场的一切。

江湖中人对常常在外抛头露面的江湖名人自然还是知晓的。

“不知鼎鼎大名的追命九门左辅凌云门主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凌云面无表情淡漠道:“沭阳王是追命九门要保的人,谁敢动他,便是与追命九门为敌!”

蒙面刀客闻言回头看了一眼楚昱,探究的双眼似在说“有意思”。

追命九门在江湖上那可是响当当的……煞星,试问除了司过盟,还有哪帮哪派有这个胆儿敢跟他们对着干呢!所以说,这样的江湖名门为何会暗中保护……不,明里保护一个身份尊贵的皇室子弟呢?

楚昱满眼讽意直视凌云,却是冷笑着对蒙面刀客道:“怎么,你的雇主没告诉你,接这桩买卖的风险很大吗?”

凌云完全不理会楚昱的冷嘲热讽,依旧面无表情对蒙面刀客道:“现在收手,我可以饶尔等性命,否则,休怪芙蓉剑下无情。”

蒙面刀客闻言瞟了一眼凌云腰间佩剑。

芙蓉刀,追命九门左辅,洞明门主凌云之佩刀。刀长约三尺三寸,刀体宽约一寸,刀身挺直,单边开刃,刀背有血槽,刀尖处有反刃,且微有弧度,亦刀亦剑亦匕首,攻击力强,杀伤力大。

蒙面刀客抬手把自己的头揉得像个面团一样默默哀叹:看来雇主对我们有所隐瞒啊,虽说身为杀手就该有随时都可能被杀的觉悟,但若是死得不明不白,那就太冤了!

他看了一眼楚昱,又看了一眼凌云,而后一声长叹:“罢了!朝廷有朝廷的法度,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既有鼎鼎大名、大名鼎鼎的追命九门作保,那区区在下又岂敢得罪,只好知难而退了。云左辅,那我等就此告辞了,咱们后会无期!”

其人身法也是快,嗖的一下就消失在了他们来时的悬崖下,其余黑衣蒙面人见状也都纷纷跟着跳崖消失了,场面一度极为壮观,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集体跳崖寻死呢!

楚昱望着他们跳崖的方向摇头道:“真是个有趣的人。”

随即,凌云也对楚昱揖道:“殿下既已平安无事,那我等也告退了。”

楚昱面有怒气道:“你们愿跟便跟着,愿出手便出手,我正好乐得清闲,但若想让我原谅他,门儿都没有!”

凌云依旧毫无波动道:“凌云只知奉命行事,其他一概无权过问。殿下若有吩咐,凌云随时恭候。”

语毕,他便领着身后众人钻进了身后枯林中,转眼就又不见了人影。

================================

还是那片满是枯败草木与白雪的山腰林地,还是那座迎风独立的孤冢冷碑,只是坟前的人由一个变成了两个。

楚昱一身孝衣,洛倾鸿碧影长衫,两人并排而立,对着林月娘的墓碑久久不言。

终于,还是洛倾鸿先打破了沉默:“接下来……你有何打算?看今日情形,只怕那些人不会善罢甘休。”

楚昱又漏出超越年龄的孤傲冷笑:“让他们尽管来好了,想杀我,没那么容易!”

洛倾鸿苦笑道:“看来,就算我说希望你能放下仇恨,只怕也是徒劳了。”

楚昱眉间满是伤情道:“菱姨告诉我,母亲希望我能放下仇恨,好好地活下去,可只要一想到她所受的伤害和屈辱……”

他的眼里渐渐泛起泪花,双拳握得吱嘎响,却还是努力挤出笑容对着林月娘的墓碑道:“所以,母亲,原谅孩儿不能听你的话,若不能为您报仇讨回公道,孩儿将寝食难安!”

楚昱抬头看向洛倾鸿道:“此外我还有一份恩情未报,楚昱一向恩怨分明,有仇必报,有恩自然也该还。”

洛倾鸿看着楚昱含泪强撑的坚强,并未说任何安慰或劝阻的话,只看着墓碑软语道:“烨之,还记得我从前跟你说过的话吗?”

楚昱抬起泪眼笑中微苦道:“你跟我说过的话多了,我怎知你说的是哪句呢?”

洛倾鸿道:“若有朝一日你心愿得偿,到时我希望你能随我去药谷隐居,从此山水为邻日月共老逍遥人间。”

楚昱想起来了,那是他第一次去药谷看他时说的。当时他被药谷远离俗世一切纷扰的桃源生活深深惊艳,情不自禁感慨“要是能一辈子都住在这样清静的地方该有多好”,洛倾鸿当时便邀请他日后去药谷隐居。

洛倾鸿并没有让楚昱立刻就去,因为他知道当时的楚昱还有心愿未了,恰如他知此刻的楚昱是绝对不可能放下仇恨跟他走的,所以他才没对楚昱说什么放下仇恨之类的话,也并未过问他欲如何报仇,只默默地给予关心支持。

“我希望你能记住,不论何时,只要你需要,我一定会为你两肋插刀,在所不辞。”

楚昱对洛倾鸿的理解很是感动,对他默默地陪伴亦充满感激。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得友如此,夫复何求?

“谢谢你,倾鸿。”

洛倾鸿笑着摇头:“月夫人之事已处理完毕,我想你是必定要回大梁的,对吗?”

楚昱眼中伤情一闪而过,轻轻点头。

“那正好,我们可以一道回去。我还有件礼物要送你,不过要等你回到大梁才能见到了。我来得匆忙,来不及将礼物带来给你。”

楚昱笑道:“什么礼物啊,这么神秘?”

洛倾鸿笑得愈加神秘:“等你见了就知道了,我想你一定会喜欢的。”

楚昱斜他一眼面露笑意,腹诽这人又在弄什么玄虚。

第081章 耿耿赤子心(上)

大梁城南,太清山脚下,丹河流经处有一座小县城,名唤桐城,属京畿四州辖地。

城内有一家十分著名的客栈,名唤桐城客栈,是出入大梁城的商贾旅客们的必经之所,是以桐城旅居的外来人很多。

快到晌午时分,客栈二楼东南角的一间客房外正上演着一出奇观,一群住店的旅人围在客房门外可劲儿朝里张望,店小二拼了命地劝他们离开,那些人却是压根当没听见。

房间内,几样精心烹制的菜肴,一盘卖相极好的红豆糕,一壶清酒两副碗筷,以及对坐的两人,与屋外的热闹相比,屋内的安静反而显得有些另类。

本来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普通百姓家一年到头是很难吃到肉的。当然,自家能打猎弄来野味的不算,唯一需要注意的是,猪鸭鸡鱼羊等这些通通都没问题,独独牛肉不可以,私自宰杀耕牛可是会被官府判刑的,因为耕牛是受朝廷律法保护的珍稀物种!

这个时候,地瓜、土豆、玉米等这些高产量、易种活的食物也尚未出现在这片大陆上,普通百姓家多以五谷为主,且常常吃不饱,因为靠天吃饭的庄稼人谁也不知来年收成会如何,很多穷苦人家一年到头甚至都是靠挖野菜还有豆饭、豆叶汤之类的过活。至于菜品,如辣椒、西红柿这样的好东西这个时候也还没出现在这片大陆上,百姓日常菜式多以根菜类为主。

然而此刻的客房内,出现在桌上的菜肴有鸡有鱼,还有高价买来的新鲜胡瓜、千金菜等,甚至还有冒着热气的白米饭,更别说特意烹制的糕点了!在这个万物萧条的冬天,这一桌的美味佳肴简直奢侈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

其实,自从遭遇变故以来,楚昱的日子也一落千丈,再不复从前想吃什么就有什么的日子了。但他也不是吃不得苦的人,粗茶淡饭倒也从不挑剔,只要能果腹就成,因为常年的征战让他见过太多以野菜甚至是草根、树皮度日的穷苦百姓和无家可归之人。相比之下,还能有食物果腹,他已经很满足了。

在与洛倾鸿一道回到大梁后,他因不愿入帝都而选在了离大梁最近的桐城县暂居。洛倾鸿坚持要在这里陪他几日后再回药谷,却在住了两日之后终于对他们的伙食忍无可忍,非要在临走之前亲自做顿饭给楚昱,说是给他改善一下伙食。

于是,他当真卷起袖子就去后院抢了人家的厨房亲自下厨,于是就有了眼前这一桌丰盛的菜肴。

相对的,客栈掌柜倒是欢喜到跳脚,毕竟有钱可赚嘛,而且还不用他们下厨,这谁不乐意呢。

楚昱瞪大眼睛盯着眼前一桌子的美味都傻眼了,看着对面一脸自豪的洛倾鸿结巴道:“倾鸿……你说要亲手为我做顿饭,可……可这未免也太……”

后面奢侈之类的词他终是没能说出口,毕竟人家辛辛苦苦给你做了这么一桌的菜,你竟还挑三拣四嫌人家太奢侈,那就太没良心了。

洛倾鸿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儿鱼肉放进楚昱碗里:“头一次下厨做饭给你吃,有些兴奋过头了,一不小心就多做了些,不过没关系,反正你正在长身体嘛,多吃些好的对你没坏处。来,尝尝这鱼味道如何?”

楚昱感动不已,双眼瞬间蓄满了泪花。最是那低眉的一笑啊,让楚昱整个人都看出了神,世间怎会有生得如此好看又如此温柔的人呢!

楚昱心中感慨万千,终究还是满眼泪花地夹起那块鱼肉轻轻咬了一口,香辣酥脆口感瞬间征服了他。

“唔~太好吃了!你是怎么做到的,这简直比皇宫御厨做得还要好吃!”

洛倾鸿见状又夹了一块儿鸡肉到他碗里,满脸都洋溢着幸福。

“你喜欢就好,不是我自夸,我的厨艺比宫里的御厨也不差的,等你去了药谷,我天天做给你吃。”

“唔~嗯嗯嗯!”楚昱一边吃着一边对洛倾鸿不住地点头。

此时此刻,褪去了多日来的心碎神伤,洗去了连日来的奔波风尘,恢复了一个十九岁的少年应有的本真,洛倾鸿看着这样的楚昱,心中不由为之欢喜,又为之心疼不已,不经意脱口而出:“你很久没有这样开怀地笑过了。”

正狼吞虎咽的楚昱没听清楚他的话,便问:“嗯?你刚才说什么?”

洛倾鸿连忙一笑掩饰过去,夹起一块炸糕放进他碗里道:“没什么,来,再尝尝这个。”

楚昱满心欢喜地点头,看到洛倾鸿尚未动过筷子,光顾着给他夹菜了,便夹了一块儿鱼肉放进洛倾鸿碗里:“别光看着我吃啊,你也吃~”

洛倾鸿笑着轻轻点头:“好。”然后缓缓端起碗,却还是不见他怎么动筷,只是看着楚昱吃饭的样子笑得幸福洋溢。

“慢点儿吃,别噎着,没人跟你抢。”

楚昱朝他灿烂一笑,而后埋头接着扒饭。

“吃完之后,我就带你去看礼物。”

楚昱脸鼓得滚圆对洛倾鸿笑着点头:“嗯,好!”

两人相视一笑,满屋欢愉。

================================

午后时分,洛倾鸿跟掌柜的打过招呼之后便带着楚昱来到了客栈后院柴房,这里关着洛倾鸿要送给楚昱的“礼物”。

见洛倾鸿来到,门口奉命顾守的小厮忙迎上去:“公子。”

“里面的人还好吗?”

那人低着头恭敬道:“公子尽管放心!”

“嗯。你先下去吧。”

“是!”那人奉命退去。

楚昱瞅着洛倾鸿不确定道:“倾鸿,你要送给我的礼物是……一个人?”

洛倾鸿回头坏笑道:“是啊。”

“……”

“呵……”见楚昱那难以言说的表情,洛倾鸿竟被他逗笑了。

楚昱气急败坏跺脚道:“倾鸿!”

“好好好,不闹了,不闹了。”洛倾鸿连连摆手道:“放心,等你看过之后,自然就明白了。”

楚昱满脸狐疑地跟着洛倾鸿走进柴房。

里面还算宽敞明亮,收拾得也算干净整洁,视线前方炉灶两旁整齐地堆着劈好的柴火,灶前摆有一桌四凳,桌上还有茶壶、瓷碗等用具。

洛倾鸿带楚昱所见之人便坐在桌旁,约莫四十来岁,穿得朴素,收拾得也算整齐利落,就是看起来无精打采的。

听见门口异动,抬头见是洛倾鸿,那人立刻就从凳子上弹了起来。

“少谷主!”

刚叫出口,眼神一转见到紧跟在洛倾鸿身后走进来的楚昱,人便硬生生定住了,盯着楚昱满脸震惊,下意识地后退两步,撞翻了身后的凳子,结巴道:“殿殿殿……殿下!”

楚昱也是在见到屋中之人的刹那定住了,听见莫寻叫他,他顿觉浑身气血翻腾,当下就拔出了涤瑕!

“莫寻!!!”

楚昱提剑径直冲到莫寻面前,凌厉剑锋在莫寻的脖子上抹出了一道红线,却被他硬生生地停住了剑势!

莫寻在剑来的瞬间便双腿一软,“咚”的一声跪地,把头磕得震天响,哭爹喊娘道:“殿下,对不起!是我无能,是我懦弱!我丧尽天良,我泯灭人性,我禽兽不如,不但害了月娘害了您,也害得我自己家破人亡!可是殿下,当初我也是被逼的呀!我若不答应他们,他们就要杀了我全家!如今我已遭到了报应,求您饶了我吧!我求您!”

跪地的人不断“咚咚咚”地磕着响头,不消片刻,额头便渗出了鲜血,触目惊心。

而持剑的人,手在剧烈颤抖,心正在激烈挣扎。

第082章 耿耿赤子心(中)

莫寻便是林月娘那个倒霉的前夫,为了林月娘,楚昱曾暗中调查过这个莫寻。

在他被迫休了林月娘之后,大约过了三年,他续弦了,并且后来又添了两个女儿,但是日子过得相当清贫拮据。

莫家那个不幸的长子莫子书也算是他的亲兄弟,楚昱于心不忍,曾多次暗中相助莫家。但是,他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变成今天这样!

“说,你们到底是如何勾结到一起的,又是如何陷害母亲的!若有半句假话,我立刻就将你碎尸万段!”

“是是是,小人不敢欺瞒殿下,一定实话实说!”

于是,莫寻将他与刘郁芳勾结的始末和盘托出。

刘郁芳为了一次扳倒林月娘想出了这个一箭双雕的恶毒之计,而莫寻竟然为了钱答应演这一出戏!因为他家里实在太穷了,续弦在生第二胎后不久就因月子里落下的病根撒手人寰了,留下他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长大,此外还有常年卧病在床的老母亲。

他没钱替老娘看病供儿子读书,家徒四壁,一贫如洗,是真的被逼得没办法了,他需要钱,恰好这个时候有人给他提示,说可以去找林月娘求助,毕竟她是莫子书的亲娘。

谁知他与林月娘的密会被刘郁芳撞见,刘郁芳便以强权威逼他演这出戏,若他不答应便要他们全家人的性命,出于“无奈”他只好答应了!

然后,他将他们如何商议计划、如何以莫子书重病不治将不久于人世为饵诱使林月娘进入圈套、如何让事情故意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还有事前他怎样先转移老母亲和孩子、事后他如何遭遇追杀、家人如何全数遭毒手,以及他如何侥幸逃脱、如何不慎落水、如何被药谷意外救起、如何向洛倾鸿坦诚一切、如何被他强行带到京城来面见楚昱等等所有的事都一一道来。

楚昱越听胸中怒火越盛,充血的双眼悲愤的眼泪不断落下,握剑的手都吱嘎作响,可他却始终下不去手。

洛倾鸿上前,拍拍楚昱的肩道:“那夜他遭追杀不慎跌落沭阳河,顺着河流漂进了药谷,侥幸得救,后来他便向我们坦诚了他的身份,被追杀的理由和他所犯的过错。家师知道我与你的交情,便许我来京城看望,顺便将他一并送来了京城。”

“我是到京城之后才得知你已去了燕州,没来得及把他也带去,就将他暂时关在了此地。如今人已在你面前,如何发落全在你一句话,或者你可以带他去面见厉王说明一切,为月夫人雪冤。”

莫寻闻言,眼露惊恐,显然他很怕去对质,更怕丢掉性命。

楚昱始终不曾发过一言,手中的剑不断抖动,似也陷入万难纠结。

逝去的人不会再回来,而他的父亲原本就清楚母亲是被冤枉的,却还是选择牺牲他们母子,就连曾经最依赖、最信任的那个人也选择了狠心绝情,那么即便他将此人带到他们面前又能如何?他知道,只要他们的目的一日不达成,再冷血无情的事他们都能做得出来。

“哈哈……哈哈哈……”

楚昱心头传来阵阵剜心之痛,令他再度发出痛彻心扉的低沉惨笑,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讽刺和悲凉。

“烨之!”洛倾鸿猛然一用力搭上楚昱的肩疾呼。

楚昱浑身一滞,果然因为洛倾鸿的呼唤而醒了过来。定睛刹那,他脸上悲痛欲绝的泪、深沉绝望的痛狠狠地刺痛了洛倾鸿的心,令他不由眉头紧蹙。

“烨之,你要相信善恶到头终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会有那一天吗?”楚昱满脸怀疑的苦笑。

他再度回头看向跪地之人,盯着他看了许久许久,手中的剑也挣扎了许久许久,最终他还是沉痛地闭上了眼,收回了剑,然后猛的一转身:“你走吧!”

洛倾鸿闻言眼中有意外,却又好似在他的预料之中。

“……殿下?!”莫寻闻言也是一脸惊诧,仿佛不相信楚昱真的会放过他。

楚昱背对着他吼道:“走!今生今世,永远都不要再让我见到你!”

莫寻望着楚昱的背影无法再多言。

洛倾鸿看了一眼仍旧跪地的莫寻,轻声问:“这样真的可以吗?你……不会后悔?”

楚昱闭着的眼始终没有睁开,眉间全是痛楚:“此事内情盘根错节,不是他一人就可以扭转乾坤的。”

洛倾鸿轻叹一声,而后冷眼看向莫寻,满眼杀气道:“还不快滚!”

莫寻终于确定楚昱是真的肯放过他,对着楚昱的背影又是一阵猛磕头:“多谢殿下恩典!多谢殿下恩典!”

莫寻一连磕了数个响头,起身后又一步一鞠躬,点头哈腰地退出了柴房。

楚昱在他跨出柴房的最后一刻终是睁眼瞧了瞧,而后将视线投向窗外无边的天空道:“母亲若在天有灵,也希望我能宽恕他吧?毕竟他也只是个可怜人。如今他已家破人亡,只剩孤家寡人一个,也算是为他曾经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了,足够了……”

他转而对洛倾鸿道:“倾鸿,谢谢你。”

洛倾鸿微痛一笑:“你如此善良,我相信上天一定会给你一个圆满结局的,幕后行恶之人终究也会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楚昱对他凄美一笑,这画面比放声大哭更加让人痛心,令洛倾鸿心疼不已。

================================

皑皑太清凛,莹莹丹河镜。

苍茫云水间,谁解离别情。

天地苍茫间,太清群山雪海千顷,洁白澄净,丹河水面如镜,晶莹若星。

但见太清山下丹河畔,两人一马缓缓前行在蜿蜒绵长看不到尽头的积雪官道上,并肩前行的一碧一白两条身影各自沉默,内心都充满了不舍,无言的离愁恰似那丹河里不断南去的冰底水,日夜流淌人虽不知,却不代表它没有流动。

洛倾鸿终是停住脚步先开了口:“好了,就送到这里吧,你若再送下去,我只怕自己会忍不住将你绑了强行带去药谷。留你一个人在这里,我实在不放心。”

楚昱苦笑一下,洛倾鸿微微蹙眉压下不舍强颜欢笑道:“我知你放不下心中的恨,即便我现在强行将你带去药谷,想必你在那里也不会住得心安。”

楚昱低头满含歉意道:“对不起……”

洛倾鸿柔情无限道:“为何要跟我说对不起呢,你的心情我都明白。我只是略感遗憾,更为无法替你分忧感到抱歉。”

楚昱闻言心头满是暖意,含泪摇头道:“别这样说,你能赶到燕州去看我,就已经是对我最大的安慰了,但这毕竟是我自己的事,药谷一向与世无争,我不希望药谷被卷进这些恩怨里。”

洛倾鸿除了无言和理解的苦笑,也说不出其他的话应答了。

楚昱心有不忍,遂道:“待这里的一切了结之后,我一定如约归隐药谷,从此山水为邻日月共老,和你一起逍遥人间!”

洛倾鸿满腔难以言喻的复杂笑容答:“哈!你说话要算数,我等着那一天!”

楚昱用力点头,伸出手掌道:“一言为定!”

洛倾鸿摇头轻笑,随即也伸出手掌,两掌相击,脆响满山,一如当日他二人在雪雍南关城外击掌为誓时的情景。苍茫太清山目睹了两人美好的约定,蜿蜒丹河冰底水见证了莫逆于心的两人无言的离愁与不舍。

对立苍茫天地之间,两人都从心而笑,虽然都清楚这是一个不知能否实现的遥远的梦,但都在心中默默期许着可能实现的那一天。

第083章 耿耿赤子心(下)

太清山中,玄灵观所在之峰的山腰处。

终于攀上登云台的楚昱双手叉腰喘着粗气,抬头望了望霜雪覆盖、冷雾笼罩中看不到尽头的天梯,又扭头看了看身后他已爬过的千阶石梯,不由孩子气地怨道:“约在哪里不好,非要跑到这绝顶孤峰,真是怪人。”

“哈哈~那还真是多谢殿下夸赞了。”

随着一个潇洒爽朗的声音响起,楚昱抬头便看到一身蓝白相间的云酆一边敲打着手中折扇一边走到登云台围栏前,居高临下看着楚昱一派温文儒雅地浅笑着。

楚昱立马站直了身子,又满是孩子气地瞪着云酆道:“酆尊者在这里多久了,莫非从我爬山起就一直在看我的笑话?”

楚昱边说边自右手石梯登上这座建在半山腰的云台。

此峰是四面绝壁的台形孤山,玄灵观便建在这半山腰的峰面上,只有一条号称天梯的石阶通往此观。

从楚昱和云酆所在的登云台为界,下有九百九十九级,上有九十九级,都是超过一尺的高石阶,再攀过上面的九十九级石阶便可抵达玄灵观。相比于爬天梯的不易,铸造天梯的人更是神奇,让人不得不惊叹他们的鬼斧神工。

而处于天梯上半段的这个登云台长约五丈,宽约三丈,两侧有辅楼相望,楼台后便是通往峰顶的九十九级石梯。

楚昱来到云酆面前,二人相互作揖致礼后方凭栏并肩而立,远望仙雾缭绕的太清山中耸立的群峰。

“殿下适才言重了,云酆岂敢看殿下笑话,实在是盟主知殿下今日会来,故命在下前来与殿下一会。”

“哦?我虽说过回京之后必会按照约定来此答谢,却没说过究竟哪天会来,贵盟主怎知我今日会来?”

云酆深意一笑:“殿下,司过盟能在江湖上立足,靠的可不仅仅是武力哦~”

“呵……也是,不过酆尊者,沭阳已成往事,能请你不要再如此称呼我了吗?”

“呵~那么,楚公子?”

楚昱没反对,算是默认了。

“楚昱此来,是为兑现承诺。我说过,司过盟保家母完躯并送还之恩,楚昱定当回报。”

云酆眼漏狡黠道:“楚公子就不怕我们此举别有所图?”

楚昱唇角一扬直率道:“如今我已是孑然一身,一无所有,还有什么可图的呢?再者,就算你们真的别有所图,但楚昱欠你们一份大恩,这是毋庸置疑的,贵盟但有所求,楚昱必倾力回报!”

云酆含笑道:“既如此,盟主有话命云酆代为转告。”

“请讲。”

“楚公子若执意要报此恩,那盟主有一个不情之请。”

“昱洗耳恭听。”

“来日若是慕家有难,还望楚公子能施以援手。”

楚昱十分意外:“慕家?慕枢相?”

“不错。”

“为何是慕家?难道司过盟与慕家……”

“楚公子想多了,只是盟主过去欠下的人情债而已。”

“哦,原来如此。可……枢相为官清廉,为人持重,对大魏忠心不二,为社稷殚精竭虑,他会有何难?再说,为何偏偏是我?依酆尊者所言,贵盟完全可以自己偿还这些人情。”

但话说完,楚昱立刻便明白了司过盟的用意,这是在变着法的替他着想呢。既然说是盟主过去的人情债,那正如他刚才所说,司过盟完全可以去还,根本用不着他,而盟主之所以提出这样的条件,根本就是为了满足他想报恩的心愿。

他是这样的善良,总愿以善意去揣度他人的用意,当然除了像刘郁芳那样被他真正视作仇人的人。

云酆笑道:“除此之外,司过盟再无他事可求,楚公子若不愿,也可拒绝,原本我盟助君抢回月夫人尸身就只是出于道义。”

楚昱立刻驳斥道:“我楚昱说出的话就一定会做到,说会还司过盟此恩,我就一定要还!还请酆尊者转告独孤盟主,他的话楚昱记下了,来日若慕家有难,楚昱定会全力相助!”

云酆闻言,不由惋惜:如此善良的孩子,当真是可惜了啊!

只见他欠身对楚昱揖道:“那云酆在此代盟主以及慕公先谢过楚公子了。”

楚昱亦躬身回礼:“酆尊者客气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理应如此。”

云酆再次感慨楚昱之真,之诚,也再次为他的不幸感到惋惜。

================================

厉王府,凌霄楼。

寂寥寒夜,还是那间暖阁,面具男负手背向众人站在书案前一动不动,宛若一座冰山。

书案前左右分列各站着两人,左边是一红一白的阴阳判官火凤和追风,右边是一黑一蓝的左辅凌云和右弼落雨。

四人中,三人看起来都是一脸冷漠无情,唯有白衣的追风看起来颇为面善,就像是邻家温柔的大哥哥一般。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竟是追命九门的最高权力代表之一,传闻中为人极其阴毒、作风极其狠辣、手段极其残忍的阳判追风。江湖中见过他的基本都已做了鬼了,谁能想到眼前这个面相和善的翩翩郎君便是那个令人闻名丧胆的追风呢!

“关于莫寻,你们清楚该怎样做。记住,要干净利落,不留任何痕迹!”面具男毫无感情地下令。

火凤与追风对视一眼,担忧道:“可是殿下那边……”

“嗯?”面具男一声霸气侧漏地质疑,而后转过身阴冷而犀利地看向火凤,火凤当即闭嘴,不再多说。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件事,我的意思,你们可明白!”

众人立马低头齐声道:“明白!”

面具男望向楚天承经常端详的那副占据了几乎整面墙的地图幽幽道:“这场博弈即将开局,就不知在这场较量中,究竟谁会是最后的赢家,呵!”

只见面具男狐裘一扬,大朵大朵的黑色曼陀罗刺绣在众人面前闪过,随即人便踏出了暖阁,凌云与落雨也随后跟出去,只剩下火凤和追风。

望着面具男消失的身影,火凤满脸忧心道:“他如此重视殿下,只怕是祸非福啊!”

追风道:“想来当年的伤害至今仍铭刻在他心底,他会对殿下如此执着也无可厚非。”

“我明白,但我就是怕这件事迟早会给他带来祸端。”

“火凤,你想太多了。自古多情空余恨,当心执迷不悟害人害己。”

火凤不禁意外看向追风,人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果真是自己太过执迷吗?

可是,纵然是飞蛾扑火,她也甘之如饴。

那人说复仇是他活着的唯一意义,那么于她而言,默默陪伴在他身边便是如今的她活着的唯一意义。

第084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一)

“北境八百里加急!竘漠兴兵二十万夜袭藏谷关,龙城告急!”

东方未晓夜未央,鸡鸣未闻梦犹香。

一骑红尘穿九陌,万户惊起顾轩窗。

(注:此处的“央”即尽也,“夜未央”即夜还未尽,天还没亮。)

大魏乾丰二年十一月壬戌(初四),帝都大梁城。

黎明时分,东方未晓,曙光未现,雪花纷飞,一份八百里加急便惊醒了尚在沉睡中的京城。

背着边关紧急军报的士兵高喊着“八百里加急!”自城北一路策马狂奔直扑枢密府,街头巷尾还在睡梦中的人们被这穿城而过的马蹄声和喊叫声惊醒,纷纷开窗顾盼。

================================

枢相府,离忧居。

慕篱又披上了那件翠竹绣纹的玉绫裘,腿上盖着绒毛毯,双手抱着暖手炉,裹得严严实实坐在屋檐下感受着大梁的冬日清晨。

天还只是蒙蒙亮,东方还未见曙光,玉尘随风漠纷纷,大梁尚未完全从梦中醒来,可慕篱却因睡不踏实早早地就爬起来了。

近日来也不知怎的,两年间一直隐隐潜伏的那股不安突然变得躁动起来,夜里总也睡不踏实,哪怕十分轻微的动静都能把惊醒,好似又回到了从前体弱多病时的浅眠与焦灼状态。

慕篱知道,这绝对不是什么好兆头,跟沉寂了两年后终于有所动作的楚天承和九门绝对脱不了干系。

自打天启帝“驾崩”之后,楚天承便开启了神隐之路,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九门那边也不见任何动静。因此,他便让司过盟也沉潜,由明转暗,而朝堂局势在此期间产生的变化也让慕篱逐渐明白了楚天承和九门“人间蒸发”的用意。

起初,少帝的确是遵照楚天尧遗命一直提防着楚天承的,然而天长日久始终不见楚天承有任何动作,反而在他眼皮子底下的某些人威望一天比一天高,让他感受到了莫大的威胁,是以他的心境便也随之逐渐产生了变化。

如今的朝堂虽说与两年前少帝初登大宝时并没有什么不同,文武将相之间依然争权夺利不断,文武首辅之间也保持着微妙的制衡,但在少帝看来却怎么都不是当初的味儿了。

慕谦手握大魏兵马大权,又身负赫赫军功威震天下,在军中威望极高,再加上他顾命大臣的身份,可谓名副其实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试问此等权臣焉能不遭帝王忌惮?尤其是今年平定西南三府叛乱再立军功,他是怎么也逃不过“功高震主”四字了。

此次叛乱的西南三府,为首的乃是河阳军府,主帅宁国公刘钦说起来也算是皇亲。老宁国公是追随天启帝出生入死的老将,天启一朝的肱股之臣,封宁国公,而老国公娶的便是楚耀宗之三女,楚天尧同父异母的妹妹,明慧长公主,这一家子地位不可谓不显赫。

明慧长公主早已亡故,三年前,老宁国公也因病过世,小宁国公刘钦便承袭了爵位,原本三年来一直与朝廷相安无事,可不知这小宁国公是受了什么刺激,竟然一个想不开起兵造反了!

没有人知道小宁国公为何会突然起兵造反,总之最后他败了,覆灭于慕谦之手。这小宁国公最后倒是拿出了宁死不屈的骨气,竟于河阳城头举家自焚了,只可惜了宁国公府上下和整个河阳府为他的野心陪葬。

当然,追随他的临近两个军府结局也没好到哪里,从上到下,该斩的斩,该充军的充军,该发配的发配,该贬官奴的贬官奴。

少帝对背叛者是恨之入骨,绝不姑息,毫不手软,成千上万的人因上位者的野心贪欲付出了惨重代价!而这样的悲剧古往今来从未断过,并且今后也必将继续下去,因为只要有权利纷争,就必定少不了互相倾轧,尔虞我诈。

而除了“功高震主”之外,因着琼华长公主和亲远嫁一事,少帝曾多次提出要兴兵北伐征讨竘漠,收复关北失地,都被群臣一次又一次地阻止,故而少帝在这两年间已渐渐将他所有不满和恨意都通通转向了身为武将之首的慕谦,从他这两年间对慕谦的态度转变便可窥见一二。

让少帝感受到有人比他楚天承的存在更能威胁到皇权,逐渐消减少帝对他楚天承的戒心,转而将目标移向他人,更欲借少帝之手铲除劲敌,这便是楚天承想要的结果!

或许,他还想让父亲与少帝两败俱伤甚至同归于尽,如此他便可不费吹灰之力轻松夺取天下,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慕篱看了看院中那颗积雪满枝头的桃树,又抬头望了望辽阔幽远的扬雪冷空感慨道:“坐看枯桃变琼枝,又是一年飞雪时,日子过得真快啊!”

身后旭升听了慕篱的话,打着哈欠懒洋洋道:“还快呢,二公子,长公主和亲远嫁到竘漠了,这一会儿涝灾一会儿又旱灾了,西南三府叛乱了,相公都带兵出征打了大半年的仗回来了,大公子匆匆赶回来给相公过了个寿辰就又回鄢都了,朝堂上几位相公快闹翻天了,厉王府又出事了,发生这么多事,小的都觉得过得好漫长,二公子还觉得快呢?”

上月慕谦平定了西南三府叛乱回京,恰好赶上他五十二岁寿辰,慕荣自然是要赶回来为父贺寿的。

不过慕谦并没有大肆宣扬,只几个老面孔登门道贺,自然政事堂和枢密府的人都在列,不过也都是走走过场,毕竟慕谦无心铺张宣扬,这贺寿也就是家宴级别。

听了旭升的话,静姝也捂着脸打着哈欠一个劲儿地点头附和,慕篱偏头看了看这段日子以来被睡不安宁的自己害得同样睡不安宁的他们苦笑了一下。他们好不容易消停了近两年,最近却又回到了从前日夜担惊受怕的日子,也是难为他们了。

小院门口出现玄武高大的身影,旭升和静姝见之便立刻自觉得招呼离忧居内外服侍的婢女、小厮们离开,自有暗处的赤麟、重明和护卫负责清场,不让闲杂人等靠近离忧居半步。

慕谦出征平定南境三府叛乱时,龙吟随征外出那大半年里,府中大大小小的护卫事宜就暂时由玄武接管,也是因此慕篱才发现,这个汉子其实并不像他表面上看上去得那么糙,办起事来是逻辑清晰,条理分明,且效率是一点也不比龙吟差。慕篱还因此感叹了一番云霆育人有方,当真是培养出了一批出色人才。

玄武来到台阶下朝慕篱恭敬一揖,而后露出招牌式的憨笑道:“公子,玄武只是来负责清人的,至于其他的就让酆尊者来说吧,属下嘴笨,怕说不清楚。”

玄武说话间,熟悉的两条人影已飞身落下,同时传来云酆的调侃:“你若还算笨,那这世间只怕就没有聪明人了。”

云殁、云酆落地,玄武憨笑揖道:“殁尊者,酆尊者。”

云酆轻笑摇头,而后与云殁同向慕篱见礼:“公子。”

慕篱轻轻点头,随即二人便上前推着他进屋,玄武随后跟上。

屋内烛光闪烁,炭透炉红。慕篱在几人的服侍下脱了玉绫裘,换了暖和的玉白常服和重新温过的暖手炉,轮椅在炭盆边停稳当了,慕篱这才看向站在他左手边的云酆道:“说吧,结果如何。”

云酆道:“果如公子所料,一切皆是厉王指使九门暗中设局,诱使莫寻找上月夫人,又‘不小心’让厉王妃撞见他二人私会,这才让厉王妃抓住把柄计陷月夫人,还可借机彻底消除沭阳王对世子的威胁,真可谓一箭双雕。事后,厉王妃又暗中派人一路追杀沭阳王至燕州,但因有九门一路暗中保护而没能得手。至于莫寻,从事发当晚逃狱后至今仍下落不明,连我们都无法找出他的下落,多半是落在九门手里了。”

慕篱眉眼间全是悲悯:“是嘛……”

如今的慕篱宛如一个隐世高人,开始密切关注朝野上下,不放过任何一丝的风吹草动,是故厉王府发生这么大的事,他当然不可能不关注。

堂堂厉王府,竟连一个手无寸铁的普通百姓都关不住,这说出去谁信呢?自然凭他的聪明才智,老早就看出了其中有蹊跷,直觉告诉他此事绝不简单。

他不相信莫寻走投无路来找月夫人是巧合,不相信厉王妃撞见莫寻和月夫人密会是巧合,不相信莫寻能轻松逃狱是巧合。当时他就在心底产生过一个朦胧的、既大胆又令他不由浑身恶寒的猜想,因此才叫云酆去暗查,谁知真相果真如他所想,丑陋残酷得令人发指!

一件震动朝野、轰动京城的皇家秘事,其背后真相竟是如此不堪,玄武及暗处的赤麟和重明都不禁唏嘘。

云酆无限感慨道:“只可惜了沭阳王,本该前途无量啊!”

毫无疑问,楚昱是此次事件中最无辜的受害者,谁人不为此感到惋惜呢。

玄武不禁摇头表示十分地难以接受:“居然设计陷害自己的亲生骨肉!想不到他竟残忍冷酷到如此地步,虎毒还不食子呢,他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慕篱也疑惑不解。

之前他想不明白楚天承设局计陷月夫人的意图是什么,现在他明白了,是因为楚昱,更确切地说是为了让楚昱名正言顺地离开北境,离开藏谷关。

到如今,慕篱已经丝毫不怀疑九源已完全在楚天承的掌控之下,那么,他如此费尽周折让楚昱离开守关的目的又是什么呢?将藏谷关置于危险境地,让九源陷入如今这动乱不堪的局面,这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

第085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二)

云酆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手中折扇,眉宇严肃道:“沭阳王的遭遇虽值得同情,但自他擅离战场之后,北境战局丕变,九源再次陷入混乱,万千无辜百姓因此惨遭战火荼毒,叛军甚至已有挥师南下直捣大梁的趋势,局势演变至此,沭阳王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自古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没有了好的领兵之将,战场形势就能如此瞬息逆转。叛军趁守关主将“临阵逃脱”、军心不稳之际猛烈反扑,一度被镇压的叛乱浪潮竟死灰复燃,失去“头脑”的九源平叛大军节节败退,叛军又将先前被九源驻军夺回的肆、毅两州给占领了去。

云殁虽始终是一张冰块脸,不过显然他与云酆的想法是一致的。

玄武生了一副五大三粗的身板,却长了一颗慈悲为怀的心,为楚昱鸣不平道:“酆尊者此话未免太过苛刻,北境局势演变至此,罪魁祸首该是纪国余孽才对,怎能把错都推给沭阳王呢?这对他不公平,难道要他对生母的悲惨遭遇不闻不问?如此岂非不仁不孝?”

云酆看了一眼玄武,展颜一笑:“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不过自古以来权力与责任都是相伴而生的,有多大的权力就该承担多大的责任,沭阳王身为一关镇将、三军主帅却毫无自觉,关键时刻弃万千将士于不顾,弃北境百姓于不顾,弃大魏江山于不顾,如此岂非不忠不义?”

玄武答不上来,原本这也是一个悖论,一个感性,一个理性,却都不能说是错,只是立场与选择不同而已。

慕篱道:“站在沭阳王的个人立场,他会选择母亲而弃将士、百姓、江山于不顾,这无可厚非,可站在社稷家国立场,身为一关镇将、三军主帅,沭阳王此举又确实不妥,而事实上大魏也的确因他此举而蒙受巨大损失,更无辜的恐怕是九源的百姓。为人之子的仁孝与为君之臣的忠义,这原本就是一个两难的选择,无论沭阳王选择哪边都难以两全,真是难为他了。”

他忽而望着灼热的炭火满目悲悯道:“身为局外人,我们不曾肩负过沭阳王所承担的责任,也不曾经历过他的遭遇,更无法体会过他的心情,也就没有资格评判他的选择,换做是我,或许未必能比他做得更好。”

此话之沉重,听得屋里的人都只能沉默。

此时外间传来重明低沉的声音:“公子。”

慕篱道:“进来。”

随即,重明的魅影便闪了进来,面具和略显凌乱的头发几乎将他的整张脸都遮住。

他向慕篱见礼之后便自怀中掏出一卷细小的竹筒递给慕篱:“公子,清尊者和翊尊者传回消息了。”

“哦~我看看。”

慕篱接过小竹筒,拆开封口取出内中情报,虽保持着镇定,但这份情报他已盼多时了。

上月底,离人峰上陆续接到飞鸽传书,各地武舵接二连三被人连锅端了,司过盟内部掀起了前所未有的叛乱浪潮,他当即便派云清、云翊前去处理此事,不过旬日,他们就传回了情报,办事效率也是高。

慕篱低头锁眉专注于手中情报,云殁、云酆和玄武高大的身影默立在侧,静谧的卧房中只听得见炭火燃烧的咔嚓声。

良久,慕篱放下手中情报,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道:“短短数日之内,司过盟武舵就有近半被灭,他们这是想将司过盟一举铲除啊!”

算起来,这应是云霆遗留下来的问题,拖了这么久,总算到了该了结的时候了。

云酆摇头叹道:“要么不动,动则‘釜底抽薪’,真不愧是蛰伏多年的‘不败传说’啊!”

云殁用他惯常的冰冷口吻道:“依厉王作风,他此举绝不可能单单只是冲着司过盟来的。”

云殁要么不开口,开口必定直切要害。

慕篱点头道:“嗯。”

他总觉得楚昱之事与对方刻意挑起的司过盟内部叛乱有所关联,但一时之间又猜不透楚天承图的究竟是什么。

不过有一点他可以肯定,那就是对方的首要目标一定是父亲,因为父亲是他们图谋天下的最大障碍!

思及此,慕篱便不禁为他的父亲感到深深的惋惜和不值。

父亲,您如此执着于报答昌盛帝的恩情,坚定地信守着对天启帝的承诺,可结果却不一定会如您所愿啊!

正思索间,窗外遥遥飘来一个士兵的高声传讯:“北境八百里加急!竘漠兴兵二十万夜袭藏谷关!龙城告急!”

那报讯的士兵所过之道虽与相府隔着一条街,可清晨的寂静让那高昂的传讯声和急促的马蹄声都得以清晰地传到离忧居中。

不多时,皇宫方向便传来雷鸣般的钟声,带着巨大的穿透力响彻整座大梁城,唤醒了尚在睡梦中的帝都人民,宣告这非比寻常的一天的开启。

================================

皇宫大内,乾阳大殿,群臣在列。

只见高居御座之上的少帝一巴掌拍到龙案上,怒道:“好个背信弃义的竘漠!真当我大魏是好欺负的嘛!”

排列整齐的群臣纷纷躬身请罪:“陛下息怒,请保重龙体!”

楚隐怒目扫视下列群臣道:“息怒息怒,你们倒是说出个让朕息怒的理由来呀!当初和亲,你们说为了江山社稷,为了黎民百姓,要朕忍,好,朕忍了,让阿姐千里迢迢和亲去了!这两年来,朕几次三番说要出兵北伐收复关北,你们又说民生未复,国库空虚,不可轻动,好,朕也忍了,可结果呢?啊!结果呢!结果他们倒先兴兵来犯了!!”

楚隐将龙案再次拍得震天响,群臣又异口同声道:“臣等无能,请陛下息怒!”

楚隐看着下列群臣冷笑道:“无能?呵!朕看你们一个个都能耐得很!这回你们还有谁主和,啊?朕还有三位尚未许嫁的姐妹,不如你们一并都送去和亲好了,啊!”

群臣又异口同声道:“臣等万死,请陛下息怒!”

楚隐怒气冲冲一扬手:“够了!朕不想再听你们说这些废话!人家都已经打到家门口来了,现在你们谁能告诉朕,该怎么办!”

群臣缄默,无人敢发声。

只听冯远率先进言道:“启奏陛下,大魏已失雪雍关及关北诸州,若藏谷关再有失,则大魏北境门户洞开,今后胡人南下进犯将更加肆无忌惮,必后患无穷!”

群臣皆小声附和,左右交头接耳,基本上派兵救援是没什么争议了,那么问题就是该由谁领兵出征了。

“冯相言之有理。”楚隐眼中露出危险光芒,阴阳怪气道:“那依冯相之见,该派谁挂帅合适呢?”

为首的裴清和慕谦各自保持着安静镇定,林煊和吴启闻言太阳穴跳了跳,顾节闻言眉毛挑了挑,其余各色老狐狸也都各怀鬼胎,神色各异,因为谁都听得出来,楚隐这话问得太有深意了。

只听冯远朗声道:“回陛下,当此非常之时,臣以为慕公乃挂帅之不二人选!”

冯远此话一出,慕谦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淡然自嘲的笑意,这朝堂中君臣的一举一动他都心如明镜。

楚隐看了看始终低着头不发一语的慕谦,皮笑肉不笑地以极其不友善的口气反问冯远:“哦?依冯相所言,除了枢相,我大魏就再无可挂帅之人了吗?”

冯远道:“回陛下,竘漠趁纪国余孽叛乱之际兴兵二十万夜袭藏谷关,九源六万驻军前有叛军后有敌军,藏谷关危矣,九源危矣!若是藏谷关破,则后果不堪设想!当此危急时刻,朝廷必须派既能威慑敌人,又有丰富作战经验的沙场老将前往救援,而当今天下还有谁能比慕公沙场对阵经验更丰富、更能威慑敌人呢!故此臣以为,此番出征,没有比慕公更加合适的挂帅人选了。”

慕谦越听,心内的笑意就越浓,冯远这些话在楚隐听来无异于火上浇油吧?他都能感觉到楚隐投向他的灼灼目光。

“哦~是嘛?”楚隐皮笑肉不笑,眼睛微微眯了眯,而后阴阳怪气地看向群臣问:“众卿以为如何?”

殿中武将们纷纷交头接耳小声附和,就连文臣们大多也都纷纷点头表示赞同,而几位头头脑脑的宰辅和老狐狸们却都默不作声。

楚隐脸上还挂着僵硬的笑,嘴角不自然地抽了抽。

这便是他如今万分忌惮慕谦的主要原因:慕谦所拥有的威望以及武将乃至文臣们对他的推崇。

第086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三)

原本文臣武将不和于上位者而言是好事,但若一方太过强大,这就达不到制衡的目的了,那楚天尧昔日为他布下的这制衡局也就失去了意义,毋宁说如今武将集团的过于强大已经对皇权构成了威胁,许多时候慕谦的话比他这个皇帝还管用!

更可怕的是,慕谦若不在京城,便没人能压制得住这满朝的武将,一个个简直都要翻天了,这还得了!

自从琼华长公主和亲远嫁之后,他就只剩下一个目标:北伐竘漠,收复关北,打到他们怕为止!你们把阿姐还给我!

原本他就因连城雪对慕篱怀恨已久,以致迁怒慕谦乃至整个慕家,这两年来,慕谦又曾几次三番带头极力阻止他兴兵北伐,而他的意见又基本可以左右满朝文武的意见,这让他对慕谦的不满日益加剧,此外武将们日益骄纵蛮横的气焰和慕谦如日中天的威望更加让他日夜寝食难安。

他虽不曾明着说过慕谦什么,但百官可是看着他对慕谦的态度从当初的推崇恭敬到现在横看竖看都不顺眼,处处挑刺。

上月中,慕谦才平定了西南三个军府的联合叛乱班师凯旋,而此番再立军功的慕谦让少帝的忌惮已臻巅峰。

慕谦此番奉旨领兵平定西南三府联合叛乱,一去就是大半年,筑寨扎营和叛军死耗,就是没见他与叛军正面开战。起初少帝还只是询问,还能听得进去“这都是战术,一切皆是为了大魏江山”之类的说辞,可时间一长,再加上心怀不轨之人从旁添油加醋,而少帝又因琼华长公主和亲之事本就对他心存怨念,如此君臣之间岂能不生嫌隙。

少帝已认定慕谦是自恃功高,藐视君威,先后派了三波人去传旨,叫他速战速决,可慕谦愣是撑到了最后,耗到叛军终于熬不住时一举拿下了叛军,以最小的牺牲换取了最大的胜利。

既平定了叛乱,朝中的争议声自然也就偃旗息鼓了,少帝即使有怨也不好发作,还得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犒赏三军,以免寒了军心。可越是如此,少帝对慕谦的芥蒂就越深,只差一个导火索就能引爆君臣之间的矛盾。

慕谦自然也深知自己的处境,从来不贪功、不邀功亦不耀功,尽量保持低调,只可惜,如今不论他如何低调如何谦虚如何毕恭毕敬,都已无法扭转楚隐对他的定见。

楚隐看向仍旧埋头沉默的慕谦,眼中透出的恨意和凶光愈甚。

眼下竘漠大军来犯,楚隐虽明白眼下除了慕谦,大魏上下的确找不到第二个比他更具威慑力、号召力和凝聚力的元帅了,可他就是不甘心。此外他还有一个隐忧,怕慕谦领兵在外不受朝廷管束。

慕谦自来便擅长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每战通常都要经过很长时间的前期准备,然后一战退敌定胜负,且优待战俘,每战还尽可能避免伤及无辜百姓。

此外,他治军有道,统兵有方,深受将士们爱戴,故而他不但在大魏国中享有盛誉,在乱世诸国也广泛流传着他智勇仁德的美名。

因此,身负盛名美誉又兼具无出其右的威望,一旦他起了异心登高一呼,楚隐丝毫不怀疑大魏所有将士会集体响应他的号召,剑指宫城并非不可能。

此时,一幞头绯袍的人态度傲慢嚣张道:“冯相此言未免太过武断,我朝人才济济,能者倍出,何以见得除了枢相之外就再无其他合适的挂帅人选了呢?”

此人名唤刘业,乃当今太后刘氏之胞弟,因着皇亲国戚的身份忝为“国舅”,又因其惯会一些谄媚动听之语,说得楚隐十分受用,颇得楚隐欢心,这才得了武德使的美差,别说是整个京城,就是皇宫他都敢横着走!

所以,朝臣们虽然都厌弃鄙夷他,却又畏于武德司的淫威而不得不在他面前表现出一副恭敬谄媚的模样。

冯远猛然转头,凶神恶煞地瞪着对面阵列中的刘业。

刘业也不甘示弱,气焰嚣张地回瞪冯远道:“再说了,枢相上月才平定了南境叛乱班师回朝,若紧接着又要他出征,传了出去,人家还以为陛下不体恤臣子呢!”

冯远最见不得刘业那副小人得志、狐假虎威、狗仗人势的富贵败类样,尤其是平日里就对武德司的种种做派恨得牙痒却无从发作,此刻听刘业这么一说,他登时怒火上窜,咬牙道:“冯某所言皆为江山社稷,绝无半分私心,国舅莫要曲解在下之意!”

刘业奸人一笑:“曲没曲解,冯相心中自然最清楚不过。”

“你!”冯远紧捏的拳头真的恨不得立刻就揍到刘业脸上,被林煊一把拽住,又冲他严肃地摇了摇头。

冯远看在林煊的面子上才收敛了火气,却仍是怒瞪对面的刘业。

两人就这么对峙着,谁也不甘示弱,反而是从前与冯远闹得最凶的顾节一反常态地沉默,好似对这一切充耳不闻。

坐上的楚隐可是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看这些个宰辅是越看越不顺眼了。

对于以冯远为首的武将们的嚣张姿态,他忍了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就有了除他们之心,奈何人家是元老,还是天启帝钦定的顾命大臣,且位高权重,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更重要的是兵权在握,他就是想动人家,首先要顾忌一下人言,其次还得要掂量一下自己有几斤几两。毕竟名义上他是皇帝,可实权却都捏在各位宰辅手里呢,尤其是掌管天下军府的慕谦和手握六万帝都戍卫禁军大权的冯远!

再者,楚隐就算再心胸狭窄再爱猜忌,也知道冯远并非单纯的莽夫,因为朝廷可委以重任的国之柱石,除了慕谦便只有身为帝都戍卫禁军大将军的冯远了。每每慕谦出征在外,因为有冯远坐镇帝都,那些心怀不轨的诸侯们才不敢轻举妄动。

楚隐很清楚,那些个地方诸侯看似俯首称臣,其实谁都不是省油的灯,京城守卫一旦空虚,那这些人一定会趁机偷袭大梁,那样一切就都完了。

原本有林煊、符文彦等一帮人从中调和,大家一直都还算相安无事,然而这种局面自慕谦出征以后就被打破了。慕谦不在京城,朝中便再没人能压得住一干武将,致使两派常常起冲突,冯远与顾节二人更是常常为不同政见吵得是面红耳赤。

而在这两派的争斗中,有一个人的功劳不得不提,他便是刘业。

今年年初的时候,刘业原本有机会升任参知政事挤进政事堂,掌握更多更大的权力,当然也好捞更多的油水,谁知遭到冯远和林煊的反对。

冯远那绝对是出于本能的鄙视,而林煊则是在公言公,极讲原则。

因此一事,刘业便记恨上了他们,之后想方设法给他们使绊,别人都在竭力缓和他们之间的矛盾时,他却可劲儿地从中作梗,再加上他对楚隐心思的揣摩,为讨圣心愉悦便愈加肆无忌惮地在两派之间搅和,还刻意亲近顾节,使出浑身解数撺掇顾节对一干武将的不满和怨恨。

所以,在以上种种明暗交汇中,文武将相之间的矛盾已经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就差一把火给它点燃了。

很快,这把火就来了。

十月甲辰(十六日),就在慕谦班师回朝的前几日,冯远在府中设宴贺寿,朝中显贵悉数到场,场面倒是颇为热闹。

可就在这一天,冯远和顾节彻底闹翻了,起因还是刘业。

朝中武将们,尤其是不大会收敛脾气的冯远,他们对刘业表面恭敬奉承,暗地里则鄙夷厌弃各种瞧不起,这些刘业即便再傻也能感觉得到,更何况他本就是敏感、狭隘、记仇的人。

那一日,本就对冯远等人憋着一肚子火的他在酒气的催化下,面对冯远等人的狂傲鄙夷终于忍不住出口指责,自然引来冯远的强势回击。

起初顾节原本也是好心从旁劝阻,谁知冯远火爆脾气一上来谁也拦不住,酒劲上头的他连着顾节一块儿指责辱骂。

顾节本也是忍了许久的,听得冯远如此欺辱哪里还忍得了,于是双方就放开了手脚互相指责对方的不是,闹到最后都动起刀剑来了,幸亏有林煊、吴启等拼死阻拦才没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顾节也在刘业等人的陪同下匆匆离开了。

刘业原本就一心想除掉冯远及他那一帮“狐朋狗党”,因而只要一寻着机会就在楚隐耳边煽风点火,对冯远等人能挤兑就挤兑,能造谣就造谣,能诽谤就诽谤,以至于楚隐对他们越发不满了。这次冯远酒后行为失当,如此大好的机会,刘业岂能放过?

因此,他将顾节送回顾府后便立刻跑到楚隐跟前进谗言,说冯远一干人等欺人太甚,竟然对同朝为相的顾公刀剑相向,此举分明是未将陛下放在眼里!今日他们敢嚣张如斯,明日他就敢剑指宫城举旗造反了!

楚隐何尝不知冯林之患,奈何他们有慕谦为盾,手握财、政、军大权,冒然行事只会适得其反,弄不好连皇位都会不保。他们可以将他送上这把龙椅,自然也可以把他拉下来,何况他们毕竟是先帝亲封的顾命大臣,自他登基以来辅佐他治理江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轻举妄动只怕会落人口实,惹人非议,于皇家声誉也不利。

然他又怎么可能任由他们这么嚣张下去。虽说因为诸位宰辅,军国大政才几无败失,但同时也意味着他这个皇帝如同摆设,无半点实权,只因他“年纪尚轻,不足以担国之大任”!

他对做提线木偶早已厌烦透了,也恨透了,故而先将这笔按下,待时机成熟再发作,誓要将他们一举铲除!

而顾节大约是被冯远盛怒之下的骇人杀气吓到了,自那日起他便一直称病不朝,闭门谢客,少帝还为调和文武将相之间的矛盾特意组织西郊冬狩。

但自此次事件以后,顾节每回见到冯远那是有多远就躲多远,实在避免不了的军国大政也都是力求速战速决,能忍则忍,尽量不再与他口舌相争。

直到慕谦班师回京,低靡了多日的朝堂好似有了主心骨,这才一下子活跃了起来,尤其是那些武官们,眼睛里都能看到星星。

然而,这些看在少帝眼中可不是什么好事,以至于他看慕谦的眼神逐渐有了微不可查的杀意。

第087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四)

乾阳殿中,正当冯远和刘业剑拔弩张、场面陷入僵持时,林煊终于发声打破了沉默。

“陛下,臣以为,冯相所言极是,藏谷关若有失,则龙城危矣;龙城若危,则九源危矣;九源若危,则势必会威胁到大梁。敌人显然是有备而来,此时我大魏若不派精兵强将一举歼之,将会给胡人留下大魏无将可挡、战力薄弱的印象,将来必定后患无穷。”

不管是冯远还是林煊,发言重点都在竘漠来犯的二十万大军,似乎都没把纪国余孽那点叛军放在眼里。

吴启随后亦道:“陛下,中原连年战乱使得民生凋敝,赋税不丰,国库不盈。这两年来南北两境不间断的平叛战事耗时漫长,粮草军饷、兵器甲胄、辎车战马、军功犒赏、死伤抚恤和军需药材等等,每一项都是巨大的财力消耗,连番征战令大魏元气大伤,这绝非一朝一夕便能补足。而自今年开春以来,各地旱涝饥荒灾害不断,数以万计的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造成的损失亦不可估量,赋税收益也因此大大缩减。因此种种,国库始终处于入不敷出的状态,而竘漠此番来者不善,当此非常之时,若不能在保证胜利的前提下速战速决,恐国库无法长久支撑,臣恳请陛下三思!”

说起来,吴启虽与冯远、林煊等关系亲厚,但为官处世却极讲原则,牛脾气直性子犟得很,不会拐弯。就因为他太过清廉正直,导致他被从朝廷到地方的许多文武官员记恨。

自天下大乱以来,各地诸侯除了朝廷规定的正规军编制,私下都少不了要招募扩充,在这皇权频繁更迭的乱世,朝廷多半也有心无力,搞不好还会引发地方军府造反。所以,只要他们安分守己不造反,按时交粮缴税,朝廷也基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话说回来,这些诸侯向国库交的粮、缴的税大概远比不上朝廷发给他们的俸禄和粮资供给,他们上缴的粮税究竟有多少水分,这个恐怕就很难说了。

另外,有的军府向朝廷要钱要粮也有不少虚报的,而朝中也有受贿的官员,在批复时也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此风气几乎已经成为乱世以来各朝的惯例。

但是,这种惯例到吴启上任便被打破了,他是那种特别较真、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大魏的财政在他的掌舵下可说是难得的清明了一些。不过他对财政的精细严苛断了很多在京官员的财路,因此遭到很多人记恨,但因他有兵权在握的冯远、林煊撑腰,故而也没人敢招惹他。

慕谦一直沉默地低着头,但埋下的脸却苦笑不已。冯远、林煊、吴启的话听来虽句句在理,但却没有一句不是在戳楚隐的敏感神经,这只会加剧楚隐对他的忌惮,加深他们君臣之间的嫌隙。

御座之上通天冠绛纱袍的少年皇帝面上冷笑不已,看这架势,这威望,就好像他慕谦才是那个众望所归的皇帝!

只见楚隐不紧不慢地将目光投向了始终沉默不言的顾节:“顾相以为如何?”

被点名的顾节倒是也无半点推脱之态,大方道:“回陛下,臣以为,诸公所言甚是,臣附议!”

楚隐眼露狡黠之光,冯远最是意外,看向顾节的目光充满了怀疑,没想到这人今日居然不与他们唱反调了,难道太阳要打西边出来了?

楚隐再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的裴清:“太师呢,你怎么看?”

被点名的裴清亦毫不避讳,直言道:“回陛下,慕公追随太祖和先帝数十载,经历大小战役无数,列国闻名胆寒,亦是胡人畏惧之劲敌,当此非常之时,老臣以为诸公所言甚是,臣附议!”

慕谦嘴角的淡然此刻又增添了一分看透世事的超然。

裴水镜啊裴水镜,不管过了多少年,你始终都还是那个为了天下苍生不惜一切的裴水镜,即便知道此举可能会将我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你也毫不犹豫是吗?

但慕谦更加笑自己痴傻,明知这是个万丈深坑,他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往里跳!

宰辅们纷纷表态了,其他人见状也都纷纷附议。

楚隐看着满殿的臣子,内心在疯狂自嘲:这就是朕的江山,朕的臣子们!

楚隐最后将视线投向了始终沉默的慕谦:“枢相之意呢?”

慕谦面容镇定胸中坦然,手执象牙笏弯腰毕恭毕敬道:“但凭陛下旨意,臣无敢不从!”

即便他知道,此战若胜,楚隐非但不会感激他,反而会更加忌惮他,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去为楚家天下、为魏室江山抵御强敌,实践他对楚天尧的誓言!

楚隐盯着躬身将头埋得很低的慕谦,嘴角挂着诡异的笑,眼中露出隐而不发的杀意。

好个大义凛然、为国为民的慕枢相,好个大公无私、鞠躬尽瘁的护国柱石,当初说让阿姐去和亲的人是你,几次三番阻拦朕出兵北伐的也是你,如今说要出战的人还是你,你究竟意欲何为!既然终究是要战,那当初为何还要让阿姐凭白牺牲去和亲?!

然而这些话他知道不宜当着群臣的面质问出口,便只能将满腔的愤怒压在心底。

即便有再多不甘不愿,他终究还是拗不过满朝文武,何况今晨穿陌而过的飞报满城百姓可都听见了,他若不顺从民意派慕谦出征,只怕他这个皇帝的威信就更加岌岌可危了。

“既然众卿皆无异议,那朕便准依了你们!但朕有言在先,此次若是不把胡人赶回塞北,那枢相也就不用回来复命了!”

楚隐话说完便甩袖离开了大殿,慕谦恭敬道:“臣遵旨。”

================================

离忧居中,众人簇拥着慕篱来到了室外,聚集在廊檐下。

天已大亮,云酆望着飘雪的阴霾天空叹道:“真是多事之秋啊!”

慕篱望着昏暗无边的天空愁容满面,若有所思。

一只飞鸽破空而来,落到云酆肩头。

云酆取下情报,放飞了信鸽,随即便将情报交给了慕篱。

慕篱展开来看过后,脸色立时变得更加阴郁了,众人见状皆担忧不已。

云酆问:“公子,是何消息?”

慕篱望着阴郁天空语气凝重道:“乾阳殿紧急朝议,决定让父亲挂帅出征,增援藏谷关。”

楚隐同意让慕谦挂帅出征,并让羲庭军随征。而羲庭军主帅白崇乃慕谦之心腹旧将,楚隐竟肯让他随征,这让慕篱有些意外。

“强敌来犯,朝廷会派慕公出征,这不是意料之中的事吗?公子为何看起来如此忧虑?”

慕篱忧心满面摇头道:“我也说不清,只是……有些不安……”

不安,强烈的不安。

他能感觉到似乎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可他却不知症结在哪儿。

慕篱浓眉紧蹙暗忖,前脚北境平叛战事因沭阳王楚昱的“临阵脱逃”而瞬时逆转,叛军再度占得上风,九源平叛魏军节节败退,而竘漠在这个时候兴兵来犯,这时机未免也抓得太准了吧?想让人相信他们之间没有勾连都难啊!

但是,事情的真相真是如此吗?那楚天承设计陷害月夫人以调开楚昱,致使北境战事丕变又该怎么解释?他这样做无异于是将九源大门向竘漠敞开,那可是二十万大军啊!难道他就不怕竘漠真的就此大举入侵真的夺去了九源?那样对他有何好处?

再者,对于竘漠而言,和亲不到两年,他们何以会在此时突然大举来犯,难道就不怕背上背信弃义的骂名吗?如此行径于他们吞并中原、称霸天下的野心并无半分益处,而且他也不认为耶律楚雄会傻到不清楚中原不是靠这么一次简单的大举进兵就能攻克的,也不至于傻到特意选在物产不丰的严冬时节来犯,所以竘漠此举无论怎么看都不合理。

还有一点,也是最让慕篱忧心的一点。

据边关军情奏报说,十一月朔日深夜,竘漠突然兴兵二十万夜袭藏谷关,致使藏谷关守关将士一夜之间几乎全军覆没。

九源六万驻军,其中大部分镇守藏谷关,其余则分别驻守龙城和九源下辖各州。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城的这份军报说,藏谷关前两关已失,只剩最后一道防线,龙城的驻军除了必须留下的兵力以防其他诸侯趁机进犯九源之外,余下的兵力全部被派往了藏谷关,同时分散派驻各州的兵力也都已赶往藏谷关救援,但除了纪国余孽叛军,他们还要面对竘漠的二十万大军,如此严峻形势不知能坚持多久。

然而,九源是楚天承的地盘,慕篱不信楚天承这些年来没暗地里养个三五万精兵!就算他为不引起大梁的怀疑而不派出他暗中培养的精兵,原本驻守藏谷关的魏军竟然在一夜之间几乎全军覆没,竘漠大军如此轻易地就突破了藏谷关前两座关城直达最后一道防线,这也太可疑了!

第088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五)

前有日趋白热化的朝堂文武之争和谜团重重的月夫人之事,中有司过盟武舵之乱和纪国余孽叛乱之谜,后有疑点重重的敌寇入侵,连日来所有的事都发生得太过集中,这让慕篱不得不产生警觉。

他直觉这几件事之间必定有所关联,而楚天承必然就是这幕后的推手,可他却抓不住这其中的关窍,看不透楚天承的意图究竟是什么,内心因此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和不安。

是故,眼下他只能凭直觉和判断尽力做好目前能做的一切。

“立刻传我命令,让云清跟云翊安顿各地武舵,叫他们暂时不要有任何动作,保存实力;命各地商舵未得命令更不可擅动,不到紧要关头绝不能暴露。楚天承既要一举歼灭司过盟,那我们便将计就计,等对方亮完底牌再一举反扑,待内部隐患彻底清除后再重建武舵,以免他们起疑。虽说商舵的存在迟早会被发现,但越晚被发现,对我们就越有利。”

云殁、云酆同应:“属下明白!”

慕篱双眼含着深重的隐忧接道:“此外,即刻传令九源境内商舵,让他们秘密探查竘漠入侵情况,从速回报,我一时还说不清我想要得到什么,但我敢肯定这里面一定有什么。”

云殁与云酆两人交换一个眼神,心下各自明了。

前一刻慕篱还吩咐云清他们要各地商舵不要轻举妄动,以免暴露,后一刻他又特意命九源境内商舵秘密探查竘漠入侵实情,可见慕篱是担忧这其中有内情,又不想他们的行动被楚天承和九门探知,所以这项任务只能交给一直潜伏于暗中的商舵去执行。

两人齐声揖道:“是!”

“还有,传令下去,即日起更换隐书解码本为顾老神医的《顾氏百草经》。”

司过盟内部传书的解码本会不定期更换,更换间隔、更换时间点以及更换哪部经集做解码本都难以预料,这样做就是为防止盟里的情报会被任何可能的敌人截获破解。

二人心领神会,再度齐声道:“属下明白,请公子放心!”

慕篱从怀中掏出通身漆黑、刻着“司过”二字的盟主令牌递给二人道:“事不宜迟,你们即刻动身去办吧。”

云殁接过令牌,和云酆再度交换了一个眼神,二人已经决定云酆留下,云殁孤身前往北境。

慕篱未待他们开口便已先下令:“此次事态非比寻常,此去九源亦吉凶难料,你们必须亲自前去,不必担心我,有龙吟、玄武他们在,我不会有事的。”

慕篱知道,这是他们四人间的默契,不论他们外出执行什么任务,都必得要留一个人在他身边,以防万一。

云殁、云酆显然犹疑,但见慕篱表情坚定,便知他意已决,便双双揖道:“属下遵命。”

二人齐向玄武一看,玄武郑重道:“请二位尊者放心,属下必舍命护公子周全。”

云殁、云酆再无迟疑,对慕篱再拜,云酆道:“公子,那我们走了。”

慕篱一点头,二人随即便飞身而起,转眼便消失在小院中。

目送二人离开后,慕篱马上又催动轮椅向书房而去,玄武不待他吩咐便已上前推轮椅。

慕篱以最快的速度写了两封信,分别装进司过盟专用的情报传递竹筒交给玄武:“立刻发出,以独孤仇的名义,明白吗?”

这两年间,慕篱特意仿照云霆的笔迹日夜苦练,如今总算对云霆的书写习惯掌握得十分熟练了,除非奇迹出现,否则世上应无人能分辨出笔迹的真伪。

慕篱写信的时候就没有回避玄武,所以玄武看清楚了两封密函的署名,一为琼华长公主,一为羽陵公主。

当日慕篱所说羽陵公主对他们将大有用处,如今看来可算是证实了。

玄武接过密函躬身道:“属下明白!”

“还有,传讯给云清和云翊,让他们事情处理完不必回京来报了,直接赶往北境支援云殁他们。”

慕篱一连数道命令发出,玄武心知情况非比寻常,沉着应道:“是!”

玄武转身便风一样离去了,慕篱目送玄武离去的背影,脸上愁云密布,低声感慨道:“但愿是我多虑。”

今日气氛不同寻常,连一贯喜欢冷不丁插话的赤麟都趴在房梁上不吭一声。

================================

皇宫正门明晖门外,刚刚散朝的百官们纷纷步出皇宫,裴清一直憋到了皇宫外才叫住了走在前面的慕谦。

“枢相请留步。”

虽然人多脚杂,不过耳聪目明的慕谦还是听见了身后一片嘈杂中传来的裴清的叫声。

他止住脚步,回身,看着年逾古稀的裴清仍精神矍铄,浑身气场也不似往日对待他人那般和气,盯着自己的双眼犀利有神。

看到这样的裴清,慕谦反倒是松了一口气,应该说这才是裴清的本来面目吧?

他特意选在出了皇宫之后才叫住自己,就代表一定有要紧的事要找他谈,不过他隐隐约约已经感觉到这个一切以苍生为重的老头儿要找他说什么了。

裴清在慕谦暗自观察思考的间歇已来到近前,二人相互致礼。

“太师。”

裴清也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体魄健壮、稳如泰山、一身正气的慕谦,良久方道:“请恕老朽冒昧,关于当日崇华殿中之事,枢相何以两年来从未问起?难道枢相就一点也不好奇先帝究竟交代了老朽何事吗?”

呵,果然……

“身为臣子,便该恪守人臣本分,君若有命,为臣者遵照执行即可,岂能为逾矩之事?”

无可挑剔的标准回答,而且也符合慕谦的行事作风,不该问的绝不过问,裴清看着他饶有深意地笑了。

其实,天启帝留下密诏之事,京城上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只不过谁都不曾捅破而已。

“既是如此,老朽便有话直说了。”

慕谦含笑道:“请。”

“先帝曾赐予老朽一把诛贼卫国的尚方宝剑,嘱咐老朽在必要之时请出此剑。”

慕谦并不意外裴清此时如此淡定地揭开了答案,他在意的是他接下来想要说什么。

“所以,老朽望枢相此次出征务必多加珍重,切勿辜负先帝的信任与重托,否则枢相尽忠报国、大公无私的一世清名就要毁于一旦了。”

慕谦明白了,裴清是怕他此次领兵出征会趁机谋反,故而特意在出征前来警告他的,言下之意就是,他若敢有任何不臣之举,那他裴清就会是那个判定他生死的人。

呵,果然裴水镜就是裴水镜,即使他的本意并非是为了少帝,但为了天下太平苍生安宁,他间接地与自己的目标达成了一致。

只见慕谦对裴清揖道:“多谢太师鞭策,请太师放心,谦十分清楚自己的身份,也牢记肩负的责任与使命,今生今世绝不负先帝所托!”

裴清眼中有一瞬的异动,继而笑道:“如此是为大魏之福,百姓之福,自然再好不过。”

话虽如此说,可裴清却在内心暗自揣度慕谦这话究竟有几分真,因为这个人既是大周之护国柱石,也是大周危机之所在。他能镇得住满朝武将,换句话说就是满朝武将都愿追随他肯听命于他,这对于皇权是何等的威胁!

“太师若无其他要事,请容慕谦先行告辞。”慕谦向裴清再一揖,裴清含笑示意,慕谦随即转身离去,步伐坚定而决绝。

裴清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眼露深思,良久之后,他才转身朝他的太师府走去。

第089章 征人歌

十一月甲子(初六),帝都大梁城。

风雪虽停,阴霾未散,今日帝都的天空格外阴沉,但城中的气氛却异常的热烈高涨。

但见自城北正门靖远门一直通到皇宫正门明晖门的沿途大道上挤满了夹道送行的百姓,热情的民众在道路两旁排成长龙,几乎让维护秩序的禁军将士招架不住。

魏巍皇宫正门明晖门威严壮丽,楼开五门,皆金钉朱漆,壁皆夯土版筑,楼上雕梁画栋,朱栏彩槛,碧瓦飞甍,峻角层榱。

今日,明晖楼中门大开,少帝携百官在此摆驾,亲自为慕谦送行,鲜艳红毯从乾阳殿一直铺到了明晖门,沿途龙旗招展,禁军肃列,文武百官夹道,场面不是一般的隆重。

城北靖远门外,奉命出征的五万禁军已集结完毕,整装待发。此外,少帝还下旨,命驻守北境、距离九源最近的两个军府——羲庭军和紫耀军各抽调部分兵力,共计八万援军赴藏谷关救援。

隆重排场下,百官簇拥中,明晖中门前,楚隐取过姚辅仁高举的龙纹金执壶,亲自往两只式样相同的龙纹金杯中斟满酒,而后将其中一杯递与慕谦慷慨激昂道:“朕以此酒为慕公饯行,愿公犁庭扫穴,早传捷报,奏凯而归!”

慕谦今日又穿上了才脱不久的金甲战袍,看上去英勇神武,不怒自威,名将气度尽显。

他无比恭敬地接过酒杯,弯腰深拜道:“谢陛下!”

君臣祝酒,各自掩面而尽,姚辅仁十分有眼力见地赶忙上前回收酒杯。

敬完了酒,楚隐又执起慕谦的手殷切道:“慕公年事已高,朕本不忍叫公再征沙场,奈何胡人欺我太甚,而我泱泱大魏竟无一人可挡敌寇,实在令朕痛心疾首!故此朕不得已只能请公出马,还望公莫要怪朕。”

在百姓面前,他的戏倒是做得挺足,一番殷切之语说得感人肺腑,好似先前不愿让慕谦出征的人不是他,百般恳求让慕谦出征的人反倒是他了,还偏偏有那么些做作的官员竟然听得潸然泪下!

相比之下,慕谦的热泪盈眶可就是货真价实的了。看着眼前这个比他那病弱的小儿子年纪还小却不得不担起天下重任的少年皇帝,慕谦想起楚天尧的临终托付,一时百感交集,不由分说便跪地叩恩,眼中噙着泪光对楚隐揖道:“臣惶恐,请陛下放心,臣定不负陛下所托,不把胡人赶出大魏,臣誓不还朝!”

楚隐一脸欣慰地含笑点头,并躬身亲自将慕谦扶起,又十分亲昵地握住他的手道:“有公镇守边关,朕就安心了。公只管放心大胆地去迎战,一应军需物资朕都已下旨让沿途州府优先处理,全力配合大军远征。”

“谢陛下!”

慕谦说着又要跪恩,被楚隐及时扶住:“慕公无需多礼,快快请起!”

这时,乾阳殿外的鼓楼传来隆隆鼓声,随即出征的号角声自城楼上隆隆响起。慕谦及众将抬头望了一眼巍峨城楼,心下都已明了。

慕谦表情一瞬坚毅,后撤三步,带着满身的悲壮豪情朝楚隐恭敬跪拜下去,拱手含泪道:“臣就此拜别陛下,愿陛下圣体康泰,万寿无疆,愿大魏千秋万代,江山不朽!”

他身后随征诸将亦跪地同声道:“愿陛下圣体康泰,万寿无疆,愿大魏千秋万代,江山不朽!”

出征的鼓鸣还在持续,悠远的号角还在传送,声声催促着征人的脚步。

楚隐望着跪地众将眼眶泛红道:“慕公此去亦需多加珍重,朕在京师翘首企盼大军凯旋。”

慕谦起身朝楚隐再深深一拜,而后起身,健步如飞走到战马前扬起战袍,一跃上马,俯瞰众将高举长缨枪一声号令:“出发!”

随即,浩浩荡荡的队伍跟随在慕谦身后开向城外。

三军别京师,千里肃龙庭。

哪知重劫近,回首已天涯。

这一日,明晖门楼见证了大魏最后的辉煌。

遥望慕谦渐被淹没的背影,楚隐抬头看了一眼阴郁的天空,阴霾笼罩整座大梁城,一股说不上来的压迫感令他感到极不舒服,便命人迅速收了排场摆驾回宫了。

而这边出征队伍沿出城大道一路迤行,听着百姓的祈语跟祝福,众将不时向百姓招手示意,并各自与夹在其中的亲人们话别。

慕谦高头大马走在队伍的最前列,频频向道旁的百姓拱手示意,浑身和气面相慈善笑容可掬,又不似先前的威震天下的沙场名将气度了。

视线一转,他看见了人群中的柴素一,目光瞬间柔和。所有该道别的话,昨夜都已道尽,但眼下看着那人群中风雨携行二十余载的爱妻,强如他亦难免目露不舍与留恋。

人群中的柴素一却是望着慕谦始终保持着微笑,慕谦含笑向她点头以示回应。

身后众将中,就属秦苍最跳脱,一刻不曾消停,对着送行人群又笑又叫又欢呼,弄得下面送行的百姓都在交头接耳地笑话他。

正兴奋间,视线一转,遥见送行人群中陪在柴素一身旁温婉娴静的刘蕙,立马冲他招手扬声问:“四娘,有没有什么话要我带给怀霜的?”

刘蕙温婉一笑,轻轻摇了摇头,只举起一个包袱。秦苍示意身旁的禁军将士将包袱递过来。秦苍稍微掀开一点瞅了瞅,是一件新做的寒衣,不由朝刘蕙坏笑一下,拍了拍胸脯,以示让她放心,刘蕙也向他回了一个福礼。

她与慕荣成亲多年,夫妻俩早已成为了不可分割的至亲,你侬我侬互诉衷肠的话都是多余,一切尽在不言中。从嫁给慕荣的那天起她就知道,他的夫君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他生存的舞台不是群雄逐鹿的战场,就是权利角逐的朝堂,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岂能容下他的壮志雄心。

所以,无论慕荣志在何方,她都尽心尽力为他操持好家里,免去他的一切后顾之忧。秦苍经常调侃慕荣,说他到底修了几辈子的福,今生才能取得如此贤妻。

柴素一也知她这儿媳一向大气得体,有些话儿媳不便说,她却可以说。

“龙躣,转告荣儿,凡事不要逞强,他是有家室的人,要懂得珍惜自己。”

秦苍贼笑道:“夫人请放心,我一定把话带到!”

柴素一见他不正经的样含笑摇头,都是当爹的人了,还是这么没正形。

秦苍闹完了,便在她们身边左顾右盼地找人,刘蕙一眼就懂了,冲他摇了摇头。

秦苍有些意外,如此重大的日子他竟没来,再一瞧这人山人海的,估计也是怕给人添麻烦吧,不禁默叹,他那个弟弟啊,人小鬼大,太过体贴懂事了,有时候看着都让人心疼啊!

================================

相府,离忧居。

高墙外阴空中,鼓声和号角声昭示着征程启,只见龙吟与玄武皆一身戎装,也不顾这冰天雪地寒气深重,双双跪在廊檐下台阶前。

因为心中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强烈不安,慕篱终究还是将龙吟、玄武还有府上大半精英护卫都派去父兄身边了,只为父兄身边能多一分保障。

慕篱坐于廊檐下台阶上看着下跪二人,千言万语最终都只化作了一句嘱托:“父兄就拜托你们了。”

龙吟齐声道:“请公子放心,就算是拼了性命,我们也一定护相公和大公子周全!”

玄武也憨憨地重重点头附和。

慕篱看着眼前这两个相府多年的忠心护卫,感动于他们赤胆忠心的同时,也为他们的安危担忧。

“我要父兄平安归来,也要你们平安归来,记住了吗?”

自慕篱接手司过盟以来才真正开始认识相府二公子的龙吟此刻既感动又心疼,为这个把他们每一个人都当成平等的人来看待的多灾多难的少年。

“请公子放心,我们也一定会努力保护好自己。”

玄武则咧嘴笑道:“公子尽管放心,我们命硬得很,阎王爷收不了我们的!”

慕篱无语一笑,望了一眼阴霾的天边,听着那悠远的号角声,还有弥漫在空气中的欢腾声,慕篱收了心神对下跪二人道:“时辰差不多了,你们也该去与大军汇合了。切记,万事小心。”

二人齐道:“公子保重!”

二人齐向慕篱一拜,起身再一揖,而后双双转身大步流星而去,那画面让慕篱不由自主想起了一首古歌谣: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脑海回想起父亲临走前特意来离忧居看望他时留下的叮咛:“篱儿,此番出征,为父怕是赶不上你二十岁生辰了,但我和你母亲商议过了,待大军凯旋,为父定会为你补办一个盛大的冠礼!你要好好地,等着我们回来,啊~”

冠礼吗?原来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成年了。

从日程来看,要想在自己生辰前赶回来是铁定不可能了,怕是过年能不能赶得回来都难说。

比起这些,他更加忧心自己心口这股莫名的躁动和强烈的不安,他甚至有种再也等不到冠礼的奇特感觉。

慕篱仰头遥望苍茫阴天愁眉默念:但愿一切是我多虑,祈求上苍保佑父兄此行一切平顺,无劫无灾。

第090章 以彼之道,还诸彼身(上)

十一月癸酉(十五日),厉王府,冷园。

冷园冷园,园如其名,极其冷清荒凉,整个园子毫无章法地覆盖着枯败的杂草灌丛,腐烂的落叶堆积满地无人问津,疯长的不知名枯败藤蔓都快将园中的走廊淹没了,参天的大树在茂盛时节几乎能将园子里的阳光通通遮蔽,人走在其中只觉阴森无比。

沿着走廊踏入后院进入阴冷潮湿的内室,有一间用一块块宽约一尺的厚实木板围城的方形牢房,牢里除了满地潮湿的稻草之外什么也没有。

刘郁芳一身乳白长衫,披散着一头沾满稻草的蓬乱黑发,双手紧抓牢柱不停地喊:“放我出去!我是被冤枉的!快放我出去!我要见大王!”

凄厉的叫喊声和牢门上铁索晃动的“哐当”声在空荡阴暗的屋子里不停回响,十分刺耳。

昨日,帝都再出奇案,厉王妃被当众发现与在京任职的表兄私通,一并被搜出的还有他们这么多年来互通的书信及诸多信物。最重要的是,根据搜出的证据显示,世子楚宸居然也非厉亲王亲生,而是王妃与其表兄私通的孽种!

一如一个月前月夫人出事时的情景,王妃此事亦在一夜之间传遍京城,堂堂一个亲王都快成整个大魏的笑柄了。

厉王此次的处理态度较之月夫人倒是仁慈了许多,并没有“处死”王妃,而只是废了她的王妃之位,关进了王府冷园,从此她都将在冷园度过残生,那“奸夫”倒是在当晚就在逃亡中就“不慎”坠楼身亡了。

外间传来脚步回音,刘郁芳立刻停止了喊冤,攥紧牢门死死盯着门口。

很快,一个裹着黑裘、罩着飞鸿面具的男子踏进门来,步步走到牢门前,站定,看着刘郁芳一语不发。

刘郁芳也怔怔地盯了他好久,半天才带着杀人眼光咬牙切齿道:“我认得你,你是替大王做事的那个人!快放我出去!我是被冤枉的,我要见大王!我要见大王!”

面具男站在牢外偏着头一动不动,好似在欣赏刘郁芳的癫狂。

“你在看什么!我叫你放我出去听见没有!”

面具男用低沉厚重又沧桑的声音道:“刘郁芳,事到如今,你竟还是一点自觉都没有吗?”

“……什么意思?”

“呵……”

一声轻飘的冷笑传入刘郁芳耳中,让她没来由地一阵脊背发凉,她更加慌乱了,疯狂地摇晃着牢门喊道:“放我出去!我要见大王!我要见大王!”

“他没空见你,而你也没机会走出这个牢房了。”面具男的话说得十分平静,可听在刘郁芳耳中却是那么地令人毛骨悚然。

刘郁芳嘴唇开始发抖了:“不,不不不,我是被冤枉的,我要跟大王当面对质,快放我出……额!”

不待她把话说完,面具男便突然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满含杀意道:“他们母子直到今日都还背着污名,你又有什么资格为自己喊冤?!”

刘郁芳只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双手齐上掐、打、拍、捶,却一点儿也撼动不了扼住她咽喉的手。

“你想干什么?我是皇家册封的王妃,榆阳刘氏的千金,你若敢对我不利,刘家人一定不会放过你的,大王也不会放过你的!放开我!你快放开我!”刘郁芳一边捶打挣扎一边用难听的嗓音断断续续道。

面具男却自始至终都无动于衷,好似在欣赏刘郁芳的垂死挣扎。

“榆阳刘氏吗?呵……让我来告诉你,你所倚仗的榆阳刘氏已经不复存在了!让我想想,罪名应该是勾结南齐,通敌叛国吧?”

刘郁芳瞪着一双不可置信的大眼睛道:“勾结南齐?不可能……这不可能!”

面具下发出一声冷笑:“刘郁芳,事到如今你还没有醒悟吗?此事若非楚天承默许,试问有谁敢动你刘家?我又怎能让堂堂厉王妃蒙冤入狱?”

刘郁芳突然愣住了,盯着面具男的面具满眼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怎么?不信吗?这是楚天承许给我的承诺,早在你设计陷害月夫人时,就该料到你也会有今天!”

“不,不不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是他三书六礼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王妃,他怎么可以这么对我!他不能这么对我!还有……还有宸儿,宸儿可是他的亲生骨肉啊!他怎能如此狠心,他怎么可以这么做!”

“刘郁芳!别再自欺欺人了,他是你的男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清楚吗?当你亲眼目睹了月夫人的下场时,你就该明白的,不是吗?”

刘郁芳沉默地看了面具男很久,很久……而后,忽然的,她笑了,笑得无比凄凉。

“哈哈……哈哈哈……是啊,我知道的,我一早就该明白的,哈哈哈……”

原来,放自己一条生路留自己一命并非那个人对她的仁慈,而是更加凉薄无情的残忍!

悲凉绝望的泪颗颗滑落她的脸庞,面具男终于松开了手,刘郁芳便脱力扑倒在了稻草堆里,却仍未停止凄凉的笑。

“哈哈哈……哈哈哈……当初就是因为倾慕他这份冷酷孤傲,我才会同意太祖皇帝的赐婚,如今想来却是这般的讽刺,可悲!可笑啊!哈哈哈……是我有眼无珠,是我自作自受,我活该落得这般下场!哈哈哈……”

面具男就那样冷冷地站在牢外,毫无起伏地目睹着刘郁芳又哭又笑的疯癫状,没有怜悯,也没有同情,有的只是漠然和冷眼旁观。

许久之后,刘郁芳缓缓爬了起来,双眼直视面具男,一如当初的林月娘那般视死如归。

“他不是很在乎权位名利吗?他不是为得天下连尊严都可以舍弃吗?他不是为达目的竟连亲生骨肉都可以设计陷害吗?那我就诅咒他终将一无所有!”

面具男面具下的双眼有一丝微讶,刘郁芳得意道:“怎么?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现在终于明白了,这一切都是他,还有你,你们联手设计的圈套!哈哈哈!可悲的林月娘,她可能到死都不知道这一切吧?还有可悲的楚昱,他大概到现在也还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出自他那个好父亲的手笔吧!哈哈哈!”

“……”面具男一直沉默地看着疯疯癫癫的刘郁芳,没有一句话。

刘郁芳突然颤抖着手恶狠狠地指着面具男道:“我诅咒他!也诅咒你!我诅咒你们终将一败涂地,不得好死!”

面具男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刘郁芳,丝毫不为所动。

“呵……早在多年以前我决意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复仇时,就已经做好了死后入阿鼻的准备,但就算是下地狱,我也要拉仇人陪葬!”

刘郁芳沉默地看了他半响方凄冷笑道:“可悲的人,你的人生除了仇恨,还剩下什么?”

面具男突然想起,曾有一个红衣女子也问过他同样的问题。

只见他黑裘一扬把身一转,留给刘郁芳一个背影和一句决绝又绝望的话:“除了仇恨,我一无所有,也无需有,因为复仇是我活在这世上的唯一意义!”

远去的人身后传来女人发自肺腑的乞求:“求你们放过宸儿,他是无辜的!他是无辜的呀……”

走出内室,刘郁芳的乞求声被埋没在了重门之后,面具男抬头望着辽阔清冷的飘雪阴郁天空喃喃自语道:“可悲的人吗?呵……”

茫茫飞雪间,远去的背影显得那样孤寂、苍凉而沉重。

第091章 以彼之道,还诸彼身(下)

枢相府,离忧居。

慕篱照旧穿着玉白常服坐在炭火边似乎是在看书,可侍候一旁的旭升和静姝看得分明,他手里的书这几日几乎没怎么翻过页。二人知道他是在为什么事发愁,而且一定是他们无法置喙的事,所以只能看着他日渐消瘦干着急。

慕篱手里握着书册,眼睛也盯着页面,但心思却完全不在上面。

云殁他们去了一旬了,可北境还没有任何消息传回,他便知这其中一定有问题了,楚天承必定布了一盘天局在等着父亲往里跳,可他却无从下手,因为他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巧妇还难为无米之炊,何况他是要破解人家精心谋划的棋局。现在除了等,他竟什么也做不了!

赤麟掀帘进来,连重明也难得地跟着赤麟一块儿现身了,慕篱见他们进来便将书放到了膝盖上,旭升和静姝见状轻车熟路地招呼屋里的侍从通通都退出去了。

赤麟来到慕篱跟前见礼:“公子。”

慕篱微微点头,赤麟掏出榆阳分舵飞鸽传回的情报,道:“榆阳分舵传回来的消息。”

慕篱初还以为是北境有消息了,却在听到赤麟的话后有小小的失望,伸手接过那细小的竹筒,取出内中情报一看,情况大致如他所料。

“榆阳鲁国公被州府截到了与南齐暗通的密函,榆阳刘氏因‘通敌叛国’之罪被抄家问罪,刘氏全族不论男女老幼一律斩首,靠军功起家、世袭罔替三代的榆阳刘氏就此覆灭。”

赤麟听后拖着腮帮评价道:“那封被截获的所谓鲁国公暗通南齐的密函实在太可疑了,仅凭一封来历不明的密函就判定一个士族大家、皇亲贵胄有通敌叛国之嫌,这未免也太难以服众了。”

重明忽而道:“若是有人刻意为之,那不论罪名为何,榆阳刘氏都逃不过覆灭的命运。即使他们逃过这次,也必定还会有下次,即使逃过此罪名,也必然还会有其他的罪名等着他们。只有榆阳刘氏倒了,厉王妃才会失去倚仗。”

重明说这话时极其冷静,不带丝毫感情,就好像是在说着毫不相干的人的事,虽然事实上这的确也与他毫不相干就是了。

慕篱看着重明许以浅笑赞许,相府几百号护卫中,大概就属重明最阴沉无趣,大多时候他都隐蔽在暗处,一天可能都不会发出一丝声音,但关键时候他说出的话总能一针见血,切中要害。

赤麟恍悟,看着被面具遮住大半张脸的重明道:“你的意思是说,这次的事件也是厉王暗中授意?!”

重明依旧答得毫无感情:“否则榆阳刘氏才刚覆灭,厉王妃就出事了,你认为这是巧合吗?”

“唔,说得也是……”

赤麟锁眉思索着,转而一声叹息,摇头嘲讽道:“哎!可怜的世子,想不到厉亲王为达目的,竟然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牺牲利用自己的亲生骨肉!啧啧啧~”

慕篱轻柔道:“这倒未必然。”

赤麟不解:“公子的意思是?”

慕篱问:“榆阳刘氏在朝中还是有一定势力的,起码当今太后还在位,而世袭三代的鲁国公怎么说也是他的姻亲,厉王如此做对他有何益处?”

赤麟一脸犯难,自问自答道:“好像……没有吧?反而是失去了一个强有力的助力。那是谁有这么大胆,明知鲁国公与厉亲王是姻亲,却还敢对刘氏下手?”

慕篱浅笑不答,重明沉默不语,赤麟脑袋一转,突然想明白了。

“我明白了!是九门掌门!他这是要替沭阳王报仇!”

慕篱含笑点头。

赤麟又接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何其明显的报复行为,这样看来,沭阳王对这位九门掌门而言的确意义非凡啊。从厉王前次对九门暗中保护沭阳王的态度来看,我想这次就算他知道前因后果,应该也不会追究的。”

慕篱和重明虽未应答,但显然都赞同他的话。

赤麟转而又拖着腮帮边思索边道:“可我实在想不通,这个九门掌门究竟是何来历,为何肯替厉王卖命,又为何会为了沭阳王而不惜与楚天承一次又一次背道而驰?”

重明接道:“最令人费解的是,这个人一次又一次地违背厉王,可厉王却似乎完全没有怪罪他的意思,九门依旧活跃于江湖,这实在匪夷所思。”

慕篱也一筹莫展,这两年来,不,这二十年来,司过盟对这个人的身份追查一直毫无进展,这也是令众人困惑不已的地方。

赤麟拖着腮帮碎碎念:“此人就像凭空出现在这世上一样,以司过盟如此强大的情报网竟然都查不到半点有关他真实身份的情报,这实在太不合常理了。依我看,搞不好他根本就不是人!否则我们怎么可能查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呢?”

此话一出,慕篱和重明都一副发现宝的表情看向他。

赤麟被盯得脸都红了,结巴道:“公……公子……你们……为何这样看着我?是……是不是我又说错话了?”

一直静默的重明突然“啪”的一掌拍到他的肩上,疼得他眉头一皱,重明却是难得地双眼发亮道:“赤麟,我今天才头一回发现你也有聪明的时候。”

赤麟不干了,肩膀一抖甩掉了重明的爪子不乐意道:“去!说得好像我一直都很笨而你很聪明似的!”

重明却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那意思分明是在说:就是这个意思!

慕篱也难得地露出了欣喜的笑颜道:“赤麟,你这话当真是说到了点上,一定是这样没错了,除非他是个已死之人,否则我们不可能查不到他活在这世上的任何痕迹。呵~难怪我们一直毫无进展,原来根本就是弄错了方向,想不到困扰我们这么长时间的问题竟让你简单一语就道破了天机,今后要是还有人敢说你笨,我就第一个不服,呵呵呵……”

赤麟被调侃得无语了,委屈道:“公子,怎么连你拿我寻开心……”

重明竟然难得地打趣道:“公子这分明是在夸你聪明!”

赤麟向他丢过去一个大大的白眼,慕篱满是赞许的微笑,赤麟见之,眼中也闪现无数星星,摸着脑袋一个劲儿地傻乐。

第092章 世情已逐浮云散(上)

十一月丙子(十八日),还是厉王府,冷园。

冷园冷园,极尽荒凉、埋葬幸福的阴诡地狱。今夜,这里又迎来了一个特殊的探监者,楚昱在面具男的带领下一步步走向关押刘郁芳的囚牢。

听闻刘郁芳下狱,并且是和他的母亲如出一辙的遭遇,他便知这是面具男的手笔。

他当然不会认为这是他那个狠心绝情的父亲所为,因为那个人已经走火入魔,他甚至都已经不知道那个人的心究竟是否还是肉长的。

自从送走洛倾鸿之后,他便一直在思考究竟要如何为母亲报仇。他虽对刘郁芳恨之入骨,但本性善良的他却从没想过要杀死刘郁芳,他想的只是要如何扳倒刘郁芳。

面对榆阳刘氏的势力和他如今庶民的身份,老实说想要扳倒刘郁芳绝非易事,所以他便一直在暗中调查榆阳刘氏。就在这时,刘氏却因“通敌叛国”之罪被判满门抄斩,他立时便想到了是何人所为。

榆阳刘氏既已倒台,那想必刘郁芳也就失去了倚仗的资本,于是他决定回京,找刘郁芳问个清楚。

而就在他赶回京城前夕,厉王府竟又发生了厉王妃与人通奸之事,待他赶到京城得知消息便立刻找到了面具男,要求与刘郁芳面谈一次。

他一定要当面问问刘郁芳,他对世子之位从未有过非分之想,他想要的不过是母亲的爱,为何她要如此狠心。如今她亲身经历和母亲一样的遭遇,心中又作何想,对于母亲的遭遇,她又是否有过一丝的悔意。

一踏进内室,楚昱便觉一股强烈的阴森湿冷气息扑面而来,令他不自觉地微微打了一个哆嗦。

而当他远远地看到那个蜷缩在稻草堆里头发蓬乱的女人时,一瞬间心情便复杂起来。

面具男似有为难,想要跟着楚昱进屋,楚昱头也不回地发声止住了他:“我要与她单独一谈。”

面具男生生将已经踏进去的一只脚又退了回去。

楚昱只撂下这么一句,然后便径直走向牢房,不肯回头看面具男一眼。

他当然不会因为这个人替他母亲报了仇就原谅他,已经被打破的信任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回来了,就如同已经被伤透的心是无论如何都无法修补了。

望着楚昱决绝的背影,面具男捏紧了长袖中的拳头,面具下发出轻微的笑声,似悲伤,又似自嘲。

而后,他抬起面具脸仰望漆黑夜空,任凭无尽的黑暗尽情将自己吞噬。

当他从刘郁芳的口中得知真相后,他又会表现出怎样的恨呢?是从此再也不愿见到自己吗?呵,不是早就预见他会更加恨自己了吗?不是早就已经释然了吗?可为何心还是会如此痛呢……

楚昱步步走近那个由一块块宽约一尺厚的木板围城的方形牢房,在见到蜷缩在稻草堆里拨弄着自己如杂草一般凌乱的头发的刘郁芳时,楚昱的心一下子就揪了起来,以至于他站在距离牢房约五尺的地方一时无法动弹。

那个画面给他的冲击力实在是太大,曾经那个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王妃竟沦落到这般田地,这让他一时之间难以适应,也激发了他善良的本性。他虽恨这个女人,可看到她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他的心还是产生了强烈的不忍。

刘郁芳听见异动,机械般地抬头看了一眼,随即露出了诡异的笑。

“你终于来了,我还以为你是打死都不肯再踏入这座王府的。”

她边说边起身,缓步走上前来,与楚昱隔牢相望。

楚昱看着刘郁芳,强行压下自己的恨意,胸怀悲悯不忍、心情复杂道:“如果可以,我的确宁死也不愿再踏进这里。”

转念一想刘郁芳刚才的话,他又蹙眉追问:“你早知我会来?”

刘郁芳笑得凄凉决绝:“当然,你一定恨不得亲手杀了我吧?听到我落难的消息,你又怎会不来看看我的下场呢?”

“……我从没想过要跟兄长争夺世子之位,我应该也向你不止一次地表明过了,我还特意选择赴边关从军远离朝堂,可你为何还是不肯信我?况且你忌惮的是我,就尽管冲我来好了,为何要牵连我母亲,她是无辜的!”

“哈!无辜?楚昱啊楚昱,想不到如今的你竟还是如此天真?难道你不知生在皇家,天生就逃脱不了互相倾轧的宿命吗?要怪就怪你自己锋芒太露不知收敛,是你害了你娘!”

楚昱萦绕难以言喻的复杂,既恨又不忍,愁眉紧皱问:“事到如今,你难道对母亲就没有一丝的愧意吗?”

“愧意?哈哈哈……”

刘郁芳双手抓紧木板,仰头笑得癫狂,但在楚昱看来却充满了悲伤决绝的意味。

许久之后,刘郁芳盯着楚昱一字一句道:“让我来告诉你真相吧!”

只见她放开了双手,攥着自己的头发在牢房里边踱步边道:“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是我运气好,逮到了林月娘的把柄,还自得意满地借机设计陷害于她,顺道将你也一起拉入地狱,让你们母子万劫不复!”

楚昱听到这里,不由自主地捏紧了双拳。他又想起了当初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心在剧烈地抽痛着。

刘郁芳停步,转过身再次面向楚昱满是自嘲悲凉道:“可是直到我也落得和林月娘一样的下场我才知,原来我一直以为的不过是我以为,事实的真相何其丑陋残酷,何其荒唐可笑!”

楚昱心头一紧:“你这话什么意思?”

“呵!什么意思?”

刘郁芳三两步又走到楚昱跟前,双手再度紧紧攥住困住她的一块块坚实厚重的木板,看着楚昱眼中是绝望的泪脸上是讽刺的笑道:“二郎,以你的玲珑聪慧,当真猜不到吗?”

楚昱只觉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一击,本能地拒绝道:“这不可能……”

可是他的声音在颤抖,抖得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是他发出的声音。

刘郁芳亦眼中有光脸上挂泪,看着楚昱仍旧笑得凄凉绝望道:“那个人的心根本就是石头做的,有什么是不可能!别再自欺欺人了,就是他暗中设局让莫寻找上了你娘,然后又故意让我发现了你娘和莫寻私会,所以你娘才会被我设计!所以她才会死!”

楚昱猛然一个趔趄一连后退了数步,眉目间既充盈着悲痛又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惊,心碎的泪顺着他的脸颊滚滚而下,不住地摇头道:“不可能……这不可能!我不相信!”

丑恶的真相和沉重的打击令楚昱喘不过气来,让他不禁躬起身子,双手死死地攥住自己的心口,却是怎样也无法缓解心口的阵阵抽痛。

刘郁芳见状更加癫狂道:“楚昱啊楚昱,你和宸儿可都是他的亲生骨肉啊!可他为了实现他的野心达成他的目的,竟连你们都可以牺牲利用!他简直禽兽不如!”

楚昱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双耳,眼泪涟涟道:“你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哈哈哈!我死不足惜,只是让他这样人面兽心的人继续逍遥于世真的好吗?你难道不想为你娘报仇吗?你难道甘心就这样算了吗!”

残忍的真相几乎让楚昱崩溃,他终于忍不住大喊出声:“这不是真的!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不敢再看已经癫狂扭曲的刘郁芳一眼,楚昱掉头就不管不顾地猛然冲出这令他窒息的牢房,本就残破不堪的心经此真相蹂躏终于碎成了渣,被残忍无情地丢弃在再也感觉不到丝毫温暖的无尽黑暗里。

看着楚昱不顾一切冲出去的背影,刘郁芳仰天大笑,那笑声似乎将牢房都震得摇晃起来,这是她生命最后的呐喊!

“楚天承,就算是死,我也绝不会让你好过!哈哈哈!”

然后,当夜她便带着对人世间无尽的恨和绝望,用一条白绫结束了自己在这人世间的一切。

楚天承,我会在地狱等着你!哈哈哈!

第093章 世情已逐浮云散(下)

闷头冲出牢房的楚昱险些被门槛绊倒,一直等候在门口的面具男见状条件反射地一把将他拉住。

“昱儿!”

然而,当他的双眼触及楚昱泪水纵横、满是受伤绝望的脸时,面具男的心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昱儿,你……”

“她说的可是真的?”

楚昱任由面具男扶着,仰头问出这句话。

原本他以为自己已经不在乎了,然而当他意识到这个人也是共犯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都在自欺欺人,要不然此刻他的心怎会如同针扎油煎火烤般至痛难忍。

如果刘郁芳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害死母亲的直接凶手便是那个一直以来被他称之为父亲的人,还有眼前这个一直以来被他视为兄长、视为至亲、视为唯一可以信赖依靠的人!他多么希望是自己想错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这么做!”

面对楚昱声声悲痛欲绝地追问,面具男始终以沉默应答,只是扶着楚昱的手却不自觉地加重了力道。

“……是因为我吗?”楚昱好似终于想明白了什么,一个令他更崩溃的真相浮现在他的心头,可他却本能地拒绝承认。

“……”面具男沉默不答。

楚昱低头,用他已经混沌不堪的大脑努力思考,缕清了事件的前因后果,而后再次仰望面具男问:“北境的叛乱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对不对?你们又在密谋着什么大事,对不对?而我妨碍了你们的计划,对不对!”

面对楚昱心痛不已的提问,面具男只能沉默。

楚昱动作轻柔而决绝地拂开了面具男的手,眼泪不绝、不住摇着头连连后退,心头一直在狠狠地滴着血。

这便是让他本能拒绝承认、让他更加煎熬痛苦自责无法释怀的根源,原来导致母亲悲惨而亡、造成这一切悲剧的根源就是他自己!

“如果不是我那么想出人头地,母亲就不会遭遇这一切,是我害死了母亲,都是因为我!哈哈……哈哈哈……”

楚昱伸手扶着阵阵抽痛的额头,眼泪划过他的双颊,从他的指缝间渗出,他仿佛又一次听见了心破碎的声音。

“昱儿,这不关你的事,是……”

“是什么?是他的错?还是你的错?”

楚昱望着面具男满脸是泪,那画面像极了凄美绝艳的昙花,仅在短暂的时间里怒放,而后便花谢凋零。

他的手由抚面变成了捂心,望着面具男用绝望的口吻质问:“他到底还是不是人,他到底还有没有心!”

他怎么也想不到,为了阻止自己,那个人竟然想出了用这种方法让他离开战场!

面具男无以应答。

楚昱又道:“你也是参与者,对不对?当初母亲的含冤屈死,你也有份,对不对?”

“昱儿……!”

面具男脑海里闪过他对火凤说过的话,又生生将伸出去的手停住了,而后收了回来,负于身后,捏成了拳。

“你可以尽情地恨我,一辈子不原谅我也没关系,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愿意,我永远都是你的兄长。”

楚昱蓦然仰望无尽夜空,闭目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只觉他的心在这一瞬间彻底冷了,泪也仿佛流干了,对这个人世不再抱有任何希望,除了那唯一一个想起来还能让他心头一暖的倾城笑颜。

他仿佛看见了洛倾鸿的倾城笑颜,轻柔唤他:“烨之!”

再度睁开眼,楚昱挂泪的脸上再无悲喜,看着面具男的双眼也再无一丝感情和留恋,而只有陌路人的漠然。

这个曾说要永远保护他、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他的人啊,他却一次又一次地背叛他,伤害他,他的心早已支离破碎,再难修复,如今的他身心俱疲,对这凡尘俗世的一切也已厌倦,再无半分眷恋。

“世情已逐浮云散,恩怨到头一场空。我累了,我受够了你们这些争权夺利、勾心斗角,也看够了你们的残酷阴狠和冷血无情,今生今世,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们!”

“昱儿!”

面具男又一次伸手想要去抓,却见楚昱表情坚毅、步履决绝地从他眼前走过,当真再无丝毫犹豫和留恋。

================================

十一月丁丑(十九日),帝都大梁城外。

太清山脚下,十里长亭边,十字路口处,见证无数别离的老树今日又迎来了一场不同寻常的送别。

但见天清地洁的丹水河畔,一白一天青两道身影相对而立,一个正当年少,英姿焕发,一个霞姿月韵,恬静淡雅。

不远处,还有一车一马一车夫,车中载着一口棺材,棺材中躺着一个已经逝去的人——刘郁芳。

楚昱神情复杂地望着眼前面如春风、满眼柔情的楚宸,满腹心事都写在了脸上,久久说不出一语。

楚宸恬淡一笑:“二郎,我记得你从前不是这样沉默的人。”

楚昱苦涩一笑:“人总是会变的。”

楚宸仰天一叹:“是啊,人总是会变的,可大多时候,这些变化都是迫不得已的。”

楚昱深深凝望着一脸超然的楚宸,心头万千不忍、留恋还有心痛。

楚宸决意带着刘郁芳的尸身回榆阳老家安葬,一如当初的他带着林月娘的尸身回燕州安葬的情形。此时此景,楚昱感同身受,因为当初他也是带着同样的伤心和决绝离开大梁的。而面对楚宸的不怨不恨和超然豁达,楚昱的内心却满是歉疚,毕竟楚宸不曾负过他,且一直真心实意地待他,只可惜命运让他们站在了对立面。

楚宸看着眼前这个尚未及冠的少年,眼底饱含心疼温柔道:“对不起,二郎,都是因为我,才害月夫人蒙冤惨死。”

这是楚宸迟到了的道歉,他一直渴望能有机会当面对楚昱说,可惜却一直没有机会,而当他终于有机会说出时,他们各自的处境也早已物是人非。

刘郁芳之事出了之后,楚宸也如当初的楚昱一样,被贬为庶民,赶出了王府,之后他便下落不明。直到昨夜,刘郁芳在见过楚昱之后便一条白绫了结了自己,楚宸闻讯立刻回到王府替刘郁芳收尸,楚昱这时才知,原来楚宸一直隐藏在王府附近并未走远,想来也是因为放心不下刘郁芳。

一如当初林月娘用她的死换取楚昱的活命机会,刘郁芳终究也自食恶果,以同样的方式了结了自己。临死前她留下了血书,以死证她清白以及楚宸的无辜。

对于刘郁芳的结局,楚宸除了无尽的悲凉和厌世之外,没有半点恨意。若非那个人告知他一切,他竟不知母亲为了自己做出过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

所以,他毅然选择离开皇家离开帝都远走江湖。与楚昱离京时带着满腔的仇恨不同,他是带着一颗淡泊一切的宁静之心离去的,对帝王之家的尊容富贵、对这京师的盛世繁华没有半分留恋。此心此境令楚昱汗颜,毕竟楚宸其实也不过只大了他不到两岁。

“不是这样的,这不是兄长你的错……”楚昱急忙摇头,本能地想要拒绝楚宸的道歉。

楚宸春风一笑,轻轻摇头打断了他的话,欣慰道:“临走之前,还能听你再唤我一声兄长,楚宸此生无憾了,呵~”

楚昱只觉得心头又开始了阵阵尖锐的刺痛,楚宸依旧充满悲伤意味地淡笑着:“二郎,你什么都不用说了,若非因为我,母亲便不会设计陷害月夫人,你也不会落得如今这般田地。”

“……”

楚宸依旧笑得恬淡,却又充满悲伤,接道:“二郎,你知道吗,其实我是希望能由你亲手来了结我的,毕竟一切罪孽皆因我而起,便该由我来终结,若能死在你手上,我绝无半句怨言。”

“兄长……”

“二郎,我和母亲会有今天,一切都是我们应得的报应,我不怨任何人,与你更无半点关系,你并不亏欠我什么。”

“……”

楚宸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马车,而后回头对楚昱道:“无论她曾做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她都是生我养我的亲娘,我不能放任她魂无归所,这是我身为人子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楚宸遥望大梁城,满副惆怅道:“也许,今生今世我们都不会再回到这里了吧?”

楚宸上前一步,一手怜惜地搭上楚昱的肩,充满怜惜无比温柔道:“二郎,人死身灭,无论我娘过去做过什么,如今通通都已成过往云烟,我不奢求你能原谅她,也不期望你能原谅我,我只盼你能放下过去,从此去过你想要的生活,活出你自己的精彩。你的路还很长,未来还有无限的可能,我希望你不要被过去所束缚。”

“兄长……”楚昱哽咽一声,热泪便夺眶而出。

两个至真温柔的人,两颗至纯淳善的心,让人不禁想要质问上苍:为何那样冷血无情的一个人会拥有两个如此温柔善良的儿子?

楚宸留给了楚昱最后一个属于兄长的温柔拥抱和真心祝福:“此一别,或许我们兄弟今生便无缘再相见,二郎,答应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楚昱除了眼泪吧嗒地不住点头外,再做不出其他任何回应。

楚宸随后毅然攀上马背,就这样决绝地离开了生他养他的土地,从此一去不复返。

楚昱站在十字路口望着他远去的身影,离别的泪痕久久难停,他也伫立原地久久不舍离去。

第094章 离恨空随丹水长

天地阴霾,太清肃杀,楚昱凝望着楚宸远去的方向,久久未动。

然后毫无预兆地,他对着眼前萧瑟山河冷冷道:“你打算沉默到何时?”

回答他的除了天地间时而呼啸过的寒风便再无其他声响。

楚昱眼中闪过不耐,转过身,直视身后一直静默矗立在不远处的面具男。

“如果我不说话,你是不是打算就一直陪我这么站下去?”

面具男只静静地站在对面,不答一语。

楚昱脸上泛起苦涩:“你总是一副充满愧意的模样,总是以沉默代替回答,你是不是以为这样我就会心软,就会原谅你?”

“……我从不奢望你的原谅。”

“那你现在这是在做什么?求心安吗?”

“……”

“又沉默吗?”

楚昱只觉得心间满是苦涩和悲凉,脸上尚未消失的泪痕看得面具男心头一阵阵绞痛,可他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安慰他的资格。

楚昱望天感慨道:“不过没关系,都不重要了,不重要了……”

楚昱的反应令面具男一阵心惊肉跳。

“你要做什么?!”

楚昱轻笑道:“王妃已死,我想陛下大概也离死期不远了吧?就算没有我,他也逃不出你们的手掌心吧?呵,我虽不知你们又在密谋什么,但我想他的下场应该不会比王妃好到哪里去吧?可这些都跟我没有半分关系了。”

他又转过身去看向楚宸远去的方向,感慨道:“曾经我以为,只要杀了仇人报了仇,我就会畅快了,就能释怀了,可事实却并非如此。王妃死了,兄长和我一样被贬为庶人远走他乡了,可我非但没觉得快活,反而觉得心头无比沉重。直到此时我才明白,即使报了仇又能怎样?逝者已矣,来者可追,我把自己困在过往太久太深,苦了自己,更害了别人。若说我是无辜的,那兄长他又何尝不是呢?”

听了他这番话,面具男终于舒了一口气:“你要远行了吗?”

楚昱回头,看着面具男道:“或许,这对我们来说才是最好的结果。”

“……那你今后有何打算?”

楚昱眼前浮现出那个碧色身影,嘴角又浮上了笑意。

上月他送别洛倾鸿时曾许诺,待这里的一切了结之后,他一定如约归隐药谷,从此山水为邻日月共老逍遥人间。那日他们击掌为誓,苍茫太清山和蜿蜒丹河冰底水见证了他们的誓言。

当时他一心只想为母亲报仇,原本他以为这个约定可能需要数月甚至数年才能实现,他从未跟洛倾鸿说起过复仇的事,洛倾鸿也很有默契地从未过问过他报仇的事,就好像他也知道那个约定可能这辈子都无法实现,可谁知世事无常,这么快他就走到了复仇的终点。楚宸说得对,今后的路还很长,何必要将宝贵的生命浪费在早已失去了意义的事情上呢?

“我要去药谷找倾鸿,从此与山水为邻,与日月为伴,再不想过问这俗世的纷纷扰扰。”

面具男沉默了片刻方道:“……这样也好,药谷远离世俗,清净安宁,是个极佳的隐居之所。那……你还会回来吗?这里毕竟是你的家。”

“家?呵!那种东西我早就没有了。正如兄长所说,今生今世,我大概再也不回到这个伤心地了。”楚昱遥望大梁如是说。

他又看向面具男道:“我也不想再见到你们,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更不会原谅他,这辈子我都不会原谅你们对母亲对我所做的一切!永远不会!”

面具男内心五味杂陈。

眼前这个少年他再了解不过,他太过善良,无论他表现得有多愤怒,行为有多极端,可他或许从来就不曾真正恨过楚天承,甚至也不曾真正恨过他。他只是怨他和楚天承那么狠心地对他们母子,任由他们落得如此凄惨下场,可怨与恨是不同的。

怨一个人,无论他做出了多少伤害对方的事,可他的本心却是盼着对方能补己所憾、予己所求、圆己所愿,但恨一个人却是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生吞活剥、抽筋扒皮,甚至杀尽仇人全家,要他受尽折磨,甚至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两者在本质上是不同的。

可他还是没有告诉楚昱这些,因为他知道,即便他说了,现在的楚昱也一定不会接受,反而会认为他这是在为他们做过的事狡辩、开脱,他还不想让自己在他面前显得如此可悲和不堪。

“不原谅也没关系,只要你能好好地活下去。”

面具男淡定地吐出了这么一句,明明是残忍的话,可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好似理所应当。

楚昱的心头因他这句话闪过熟悉的痛。

他能感觉到眼前这个人还是很关心很在乎自己的,只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忘记母亲惨死的每一个画面,无法忘记刘郁芳道出的残酷真相,无法说服自己原谅他。所以每次面对这个人,他都无法保持平静,想要和他回到过去兄弟相依的日子,却又过不了自己心里这道坎,因此他总是控制不住自己,总是对他说着残忍的话,做着残忍的事,他自己亦饱受矛盾内心的折磨与煎熬。

而今,这矛盾的纠缠总算是结束了,选择放下这一切未尝不是件好事,起码从今以后,自己再也不用面对两难的境地,即便这一去或许就是今生难再见,但他还是觉得这是最好的选择。

随即,两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对峙,你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沉默地站着。

终究还是楚昱先开了口:“那么,就此永别了!”

不待面具男说什么,楚昱便毅然上马,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

“昱儿!”

面具男追出数步,终是停下了,缓缓收回了手掌,而后握成拳负于背后,像一尊雕像一样望着楚昱远去的方向一动不动,一如当初在大梁城外送别他时的情景。

然后,他发出了一道冰冷的命令:“不用我多说,你们知道该怎么做。”

身后一红一白两道不知何时出现的身影双双揖道:“属下明白!”

面具男遥望蜿蜒绵长宛如镜面般光洁、在阳光照射下熠熠发光的河面不再发一言。

曾经你不是盼着有朝一日他能远离这一切纷争,从此简单无忧地活下去吗?现在他真的这样选择了,你应该为他高兴才对,不是吗?

呵……

第095章 天罗地网长河谷(上)

是夜,厉王府,凌霄楼。

还是那座楼,还是那个暖阁,紫袍梁冠的楚天承负手立于书案后,远远望着那幅铺了整面墙的地图,眼中闪耀着熊熊烈火。

暖阁帘子掀起,面具男走进来,停在十步开外沉默良久,负手立在书案后的人转过身来,倾身双臂撑着书案看着面具男笑道:“你似乎隐隐带着怒气,是为昱儿的事,还是北境的事进行得不顺利?”

面具男不答。

楚天承道:“你不是一直希望他能放下一切去过普通人的生活吗?如今他肯归隐,这不是很好吗?”

“……”

“我明白了,你是于心不忍?”

面具男终于有些不耐有些气愤道:“你若再扯这些有的没的,那今夜的谈话就到此为止了。”

楚天承看起来没有丝毫不悦,反而愈加愉悦,仿佛挑起面具男的情绪波动令他乐趣无穷。

“哎~别动气,别动气~不说就不说嘛,何必动气呢~”

“哼!”面具男一声冷哼别过脸。

楚天承看透了他还在为楚昱抱不平的心思,遂道:“你的心情我理解,不过暂时也只能委屈他了,待我们大功告成,自然会接他回来。他毕竟是我儿子,将来我的霸业还要靠他来继承呢。”

原来楚天承心里也十分清楚,楚昱远比楚宸更有继承他之一切的资格,只是他的亲生骨肉所遭受的这一切苦难在他口中说出来竟是如此地无足轻重。

面具男看向他冷冷道:“楚天承,我真怀疑你的心究竟是不是肉长的。”

楚天承呵呵一笑:“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跟我二十年的卧薪尝胆相比,和你二十年的负荆独行相较,他受的这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

面具男又被他堵得无话可说,将脸转向窗外方冷冷道:“你总是有说不尽的歪理,迟早我们都会不得好死!”

楚天承嘴角勾起一抹含义不明的笑,转移话题道:“不提这些了,还是说正事吧。你刚才的怒气似乎不只是为了昱儿,是北境出了什么状况吗?”

面具男沉默了片刻,也是在转换心情,儿女情长姑且放到一边,眼下大事要紧。

“云殁和云酆亲往藏谷关查探,原本追风跟凌云是能困住他们的,不料突然杀出大队人马接应他们,打乱了我们的计划。”

楚天承非但未怒,反而兴趣盎然笑问:“哦?查清是何方势力了吗?”

“……虽查无实证,但据追风回报,应是司过盟的人无误。”

这是云殁和云酆的共同判断,在进入九源辖区之后就立刻联络了潜伏在九源境内的所有商舵,见信号即来援救,慕篱将盟主令牌交与他二人时所虑者便是这种情况。

已到此生死关头,便是商舵暴露也无妨,反正短时间内九门是无法摸清商舵底细的。

楚天承听后兴致更浓了:“哦?你不是说,九源境内的司过盟势力都已铲除干净了,保证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吗?那这些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面具男虽罩着面具,但却能看出他颇为不甘,几乎是咬着牙回应:“……或许司过盟内还有我们所不知的隐藏势力。”

“哈哈哈!”楚天承突然放声大笑,而后道:“难得你也有失算的时候,哈哈哈!”

“……”面具男就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楚天承嘲笑他。

楚天承感觉到他动怒了,便道:“别动气~你该攒着怒气去对付你该对付的人。”

面具男冷哼一声,把脸一别。

楚天承视之一笑,对这个人的冷漠,他已见怪不怪,又或者,他的冷漠只是在掩饰什么,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复仇之心能够为他所用。

“潜藏至今的势力吗?看来是我小瞧独孤仇了。”

楚天承带着不怀好意的笑看向面具男道:“你至今都未探查到独孤仇已死的实证,而我们潜伏的人原本是为了牵制司过盟,让他们无暇顾及其他才行动的,却不料他们这么快就肃清了内乱,如今他们的人又如此迅速地查到了九源,种种迹象都表明,独孤仇似乎确实还活着啊?”

“‘锁心蛊’之毒,除了我,天下间无人能解!”

楚天承笑问:“是吗?那眼前这种种情况,你怎么解释?”

“……”

“哈哈哈!”楚天承看着面具男答不上来的样子笑得越发得意,甚有几分幸灾乐祸的味道,面具男隐隐透出的怒气便细细密密向楚天承袭来。

“你也不必恼,他若果真没死,那倒省了我们多方查探的功夫了。他不是一心要保慕谦吗?那想必他很快就会自己冒出来了。”

面具男怒道:“此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坏我复仇大计,实在可恨!他若果真没死,那我便再赐他一死!这一次,我一定会让他死透,连骨头都不剩!”

楚天承笑而不语,转而问道:“那后来情况如何?”

面具男冷冷瞥了他一眼方接道:“追风传回消息,云殁、云酆都被他们困在了长河谷北,阻止他们与慕谦大军汇合。适才凌云亦传回消息,前去接应的云翊在进入九源地界前突然折返,想必是拿到了什么重要情报,看来司过盟内的确还有我们所不知的隐藏力量,我已命火凤前去支援了。”

“嗯~”楚天承点点头,而后转身看向那铺满了整面墙的地图,双眼跳动着灼烧的欲望火焰道:“最多十日,大事可定矣,到时就算独孤仇真成了仙活了过来,也无力扭转乾坤了!”

面具男看着楚天承充满野心的背影冷冷道:“你虽自认胜券在握,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胡人可不是那么好掌控的,他们未必会完全依照你的计划行事。”

楚天承满脸阴邪笑意道:“不,他们会的。”

面具男不以为然:“何以见得?”

“因为他们要消灭进军中原的最大威胁,我要铲除夺取天下的最大障碍,此事对我们双方是互惠互利,他们没有理由不配合。”

面具男冷笑:“那得天下后分给他们城池以及与中原永远互通友好的许诺,你真的会兑现吗?”

楚天承亦笑:“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就好,说出来就没意思了,况且他们也未必就不知这其中的关窍,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会与我合作,因为他们太想拔除慕谦这根守护中原的擎天巨柱了!”

“你就不怕他们趁机攻占藏谷关弄假成真?”

“呵~”楚天承摇头笑道:“他们不敢。”

================================

同一时间,北境,槃州长河县郊。

长河县乃九源辖区内最南端支州——槃州下辖县城,在县城南郊约三十里处有一茂谷,名曰长河谷,长河县之名便由此而来。

长河谷占地方圆近百里,槃水由西向东将长河谷与彼岸的戾山分割开来,形成了一道北境九源府与中原腹地之间的天然隔离带。谷中地势崎岖,变幻莫测,巨树林立,灌丛蔓生,可藏千军万马!

此外,此谷还有一巨大特色,便是谷中无开阔地带可用于大军作战,但天然的地利却极其适合伏击!其中就以一线天最为著名。

一线天乃谷中一处极为险要之地,全长约十里,其路狭窄,两侧山川相逼,简直就是专为伏击而生之地!只是外地人一般对此情况是不知情的。

经过戾山,越过槃水,穿过长河谷,跨过整个九源地界北上直抵边境,此乃通往藏谷关最快的路径,且除此之外再无其他通畅大道。

因此,慕谦大军若要赶到藏谷关救援,就势必要经过长河谷。

而此刻,在谷内一线天两侧高崖上,枯木败草灌丛交错掩盖之中,数以万计魏军装束的竘漠士兵以各自所属营部为单位埋伏其间,静待猎物的到来!对于长年生活在塞北苦寒之地的胡人来说,蹲点埋伏的这点寒冷自然不在话下。

也亏了这身魏军装束,他们才能避人耳目,在入关之后“销声匿迹”,悄无声息地抵达埋伏地。

而与此同时,藏谷关前关城内外,闻讯赶往“救援”的九源驻军正在与竘漠“二十万”大军激烈交战中,上演着一出边关攻守大戏。

长河谷一线天东侧高崖上,竘漠大将军耶律图隐藏在队伍中,一刻不敢松懈地留意着前方暗哨的信号。

第096章 天罗地网长河谷(下)

耶律图乃竘漠皇族,为人足智多谋,既善用兵,亦长于布计,是竘漠的一员猛将。用一个形象的比喻来说,他就是竘漠的慕谦。

耶律图爱兵如命也是出了名的,只不过他爱兵的方式有些变态,那就是训练场上极其严苛的考核标准,但凡带兵又爱兵的将领都能明白他这种变态的严苛都是为了他的兵好。士兵在在训练场上多流汗,到了真正的战场就能少流血,就能多几分活下来的机会。

身后副将问他:“大将军,白日里侥幸逃脱的那个人应该是魏军前锋部队的主将,万一让他过了槃水见到了慕谦,那咱们的计划不就泡汤了?”

耶律图却是只顾专注前方暗哨的动向,一脸毫不担心的样子淡淡道:“放心,楚天承的人自会负责收拾残局,他们的人是一定不会让那个漏网之鱼活着见到慕谦的。”

副将信服地点了点头,瞅了瞅仍无任何动静的一线天彼端,又道:“算算日程,慕谦的援军主力明日应该到了吧?”

耶律图仍盯着前方微微摇头:“不一定,天冷路滑,行军不易,有所耽搁在所难免,不过我估摸着最迟后天也该到了,毕竟军情紧急,是慕谦的话绝不会怠慢。”

“啧啧啧~”副将望着满是积雪的狭长谷道连连摇头道:“中原的人就是娇贵,从大梁到长河谷不过千里的路程,换做是我们,七天之内准到了。”

耶律图看也不看他,只专注盯着前方道:“那是在草原上,还都是骑兵,一马平川的当然跑得快,可中原就不一样了,地形复杂,道路崎岖,加上这严寒天气,路面结冰湿滑,数万兵马行军,哪儿那么容易。”

副将奇怪地看着耶律图,口无遮拦道:“大将军,您没事儿吧?怎么还替敌人辩解起来了?”

耶律图猛然回头,抬手就是一巴掌朝副将脑袋拍去,那副将机灵一闪,耶律图的手就拍空了。

耶律图凶恶地瞪着他:“臭小子,我这是在替敌人辩解吗?我这是在分析敌情!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懂吗?”

“哦~”副将应了一声便低下头去,再无下文。

耶律图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扬手又是一巴掌,这回副将因为低着头毫无防备,耶律图这一巴掌可算是结结实实打到了副将,吓得副将捂着脑袋委屈巴巴地望着耶律图。

耶律图瞪着他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支支吾吾的,你不嫌憋得慌啊?”

副将没皮没脸地嘿嘿一笑,问道:“大将军,末将是不解,我们为何不干脆趁机攻下藏谷关呢?”

耶律图横他一眼:“鼠目寸光!我受陛下密旨协助厉王,岂可因小利而坏大局?”

副将摸摸脑袋道:“末将愚钝,还请大将军明示。”

“你以为楚天承傻啊,当真会给我们藏谷关真正的布防图?”

“大将军的意思是……?”

“我估摸着,我们夜袭藏谷关那晚,他们的布防应是楚天承为此次布局而临时做的调整,他是绝不可能让我们掌握藏谷关真正的布防的。”

“哦哦……”副将摸着脑袋不断点头,但显然还是云里雾里。

耶律图白他一眼又道:“我问你,我们过关时,你可曾看见那些‘牺牲’的守关魏军?”

副将摇头。

“那你可知他们去向?”

副将依然摇头:“我们派了好几拨人出去查探,但都查不到他们的行踪。”

“那不就是了!你认为他们会去哪儿?他们能去哪儿?藏谷关那么重要的地方,你认为楚天承会真的不设任何防备?”

副将一拍大腿:“我知道了!他们藏起来了!”

“不让这些兵马‘牺牲’隐遁起来,不让九源陷入危急境地,我们如何能趁乱‘入侵’中原?又如何能惊动大梁引蛇出洞?我们留在藏谷关那点人马不过是个幌子罢了,别忘了我们此次真正的目标是慕谦。”

副将拍着胸脯惊魂未定:“天,藏谷关内竟有这样的地方,能容得下数万大军?!”

耶律图笑得神秘:“九源是楚天承的立身之本,藏谷关则是他的防御大门,就算他在藏谷关地下修个地宫,建造个不为人知的地下防御工事也不足为奇。”

副将“哦哦哦”地点头,转瞬见他眼睛一亮,又歪着脑袋疑惑地问耶律图:“可末将还是不明白,既是如此,那厉王为何不干脆把他的兵马拉出来和我们一起伏击慕谦,这样胜算岂不是更大?”

耶律图回头就一巴掌拍向副将脑门:“你长点儿脑子好不好?赶情儿我前面的话都白说啦?”

副将捂着脑袋满脸委屈。

耶律图十分无奈道:“我再问你,你能确定九源那六万兵马就是楚天承的全部兵力了吗?”

副将果断摇头:“不能。”

“那你可知他还隐藏了多少兵马?又藏在何处?”

副将仍摇头:“不知。”

耶律图再一巴掌拍上去:“那不就得了!这可是在人家的地盘,万一我们要是背约,那他势必就会倾力前后夹击我们,到时我们这区区五万兵马可就变成他楚天承的瓮中之鳖了,只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呢!”

副将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

耶律图使劲儿瞪他一眼,接道:“所以,我们不如送他个顺水人情,既能保证我们自身安全,又能铲除慕谦这个巨大威胁,何乐而不为呢?退一步说,假如楚天承此次布局败了,慕谦能逃过此劫,那今后中原可就有好戏看了,这对我们不是更有利?无论是慕谦还是楚天承,只要能除掉其中任意一个,对我们而言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再不济,我们就看着他们自相残杀也好,中原越乱,我们就越有机可乘!”

副将媚笑道:“大将军高明!”

耶律图再赏他一巴掌,瞪道:“是你小子太笨!”

副将呵呵傻笑,而后抱怨道:“不过厉王的算盘倒是打得精细啊,这么惊天动地的布局,他竟然将自己的兵马全都藏起来,叫我们替他卖命。”

耶律图眯着一双征战沙场多年的利眼道:“他得防着我们在合作的同时背后捅刀啊,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向我们借兵,他们借道,保证我们能平平安安地在大魏境内实施计划,同时又让我们不敢觊觎九源的领土,不然你以为楚天承将九源所有的驻军都调往藏谷关是为何?”

正如楚天承所料,即便耶律楚雄明白他这点儿小心思,却还是会依计伏击慕谦,因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副将叹道:“哎!也是可怜了纪国那些余孽,他们大概还不知道我们的大部队已经暗中通过了藏谷关吧?呵!竟然以为我们是真的要攻下藏谷关进攻中原,就他们那点人马,我看应该差不多都报废在九源那些援兵手里了吧?”

耶律图又赏了副将一巴掌:“你小子,明明对人家一点同情也没有,就别在这儿说这种酸溜溜的话来恶心我了!”

副将又捂着刚被揍过的脑袋嘿嘿媚笑。

“石元缨既有心做白日梦,那他也该有梦碎的觉悟。让他做了近半年的皇帝,招摇了这么久,想来他也该知足了。”

说到这里,耶律图忽然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哼,心中默道:厉王果真是个人物啊,为了他的野心能得逞,不但毫不顾惜魏人的性命,连自己的骨肉也可以牺牲,真不愧是当年的不败传说,谋划得够周祥,出手也够狠辣,我耶律图自愧不如啊!

耶律图仰头望了望天空,幽幽道:“慕谦啊慕谦,中原擎天巨擘,大魏护国柱石,善战却不好战,虽然我也希望能有机会与你堂堂正正一较高下,但看来这个愿望很难实现了,但愿大梁城的优越生活没让你的枪变钝。”

第097章 夜来风雨惊大梁

凌霄楼暖阁内,面具男听了楚天承的分析后似局外人一般冷笑道:“我就姑且期待一下他们这五万兵马真能如你所愿地完成任务。”

楚天承道:“得了如此先机,又占据长河谷如此地利优势,耶律图若还不能灭了慕谦,那我就要怀疑竘漠号称的草原雄师战斗力究竟如何了。”

面具男嘲讽一哼,随即又道:“就算北境一切都能如你所想,那你又如何能保证京中局势的发展会尽如你意?”

楚天承嘴角一扬,满脸不屑道:“哼!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儿,还没学会走呢就想跑了,竟然想灭功臣除军党,无异于蚍蜉撼树!既然他想自断羽翼,那本王很乐意帮他一把。你尽管放心,他一定会乖乖照我说的去做,很快你的血海深仇就能得报了!”

面具男看起来一点儿也不相信楚天承的话:“楚天承,你究竟是哪来的自信,如此肯定那皇帝小儿一定会乖乖照你说的去做?”

楚天承抬眸看向面具男,眼中带着令人寒毛直竖的探究,嘴角挂着让人捉摸不透的笑,让人看了浑身不自在。

楚天承用这瘆人的目光盯了面具男片刻,然后才意味深长道:“放心,他一定会照我说的去做,因为他有不得不做的理由!呵呵呵……”

面具男压下心中的不适疑惑地问:“什么理由?”

楚天承嘴角扬起更加神秘又充满阴谋算计的笑,盯着面具男就像是在看已经得手的猎物一样:“这个嘛……日后若有机会,你会明白的,不过前提是你要能活到那个时候。”

面具男面具下看不到的眉皱了一下,这句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好像从前某个时候他也曾说过同样的话,以至于他十分不悦道:“楚天承,不必一再向我挑衅,我一定会活到那个时候!我倒要看看,你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哈哈哈!”听他如此回答,楚天承笑得更癫狂了:“这就对了!不这样,游戏就不好玩儿了!哈哈哈……”

他竟然当这是游戏……

面具男看着楚天承,只觉得这个人真真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今夜我会进宫面圣,你且看着,明日一切便可尘埃落定!”

楚天承一边说着一边走到窗边,打开了窗户,凛冽的寒风瞬间席卷了整间暖阁,将室内的温暖一扫而空。

楚天承望着窗外纵横交错的街道和万家灯火道:“帝王之路本就是一条用鲜血铺就的不归路,它的终途不是君临天下,就是一败涂地,就像楚天尧!哈哈哈……”

恰此时,城北官道上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和士兵的高声呼喊:“肆州八百里加急,闲杂人等避让!肆州八百里加急,闲杂人等避让!”

边关奏报自大梁城主干道呼啸而过,楚天承脸上露出了狂傲自负的笑。站在窗边的他好似感觉不到寒意,望着天边渐明的寒月道:“这是一次豪赌!以我二十年潜心经营的一切为注,不成功,便成仁!”

身后面具男默然不语,面具将他的脸遮得严严实实,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楚天承算准了在如此“危急”的情况下,朝廷一定会派慕谦出征,即便那个小皇帝从中作梗,最终也必定拗不过满朝文武的意愿,这场布局从头到尾都尽在他的掌握。

然而,楚天承自以为算无遗策,可他终究还是错算了一件事,那就是对慕篱的存在一无所知,而这终将导致他苦心谋划多年的一切付之东流!

夜幕笼袭,华灯初上,帝都人民又见“八百里加急”飞马驰道,人人都以为这定是边关送来的捷报,却不知这一道“八百里加急”带来的将是一场令他们永生难忘的浩劫!

飞报入京时,各有司衙门皆已放衙,只余当值人员留守,而政事堂这日的轮流执政秉笔恰好是顾节。他在看到加急奏报内容的那一刻,惊得将奏报都抖落在地了,人更是呆立当场半天不得动弹,还是同值的低品级官员再三呼唤,他才从震惊中醒过来,当下便慌忙抱着奏报直奔崇华殿!

================================

枢相府,离忧居。

独自坐在廊檐下望着被华灯照得通透的夜空锁眉愁思,他能感觉到心中那股不安的感觉更加叫嚣了,他知道一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可他却不知那究竟是什么。

“公子,您还是回屋去吧,外面这么凉,回头要是受了寒,属下无法跟诸位尊者和两位队长交代。”赤麟陪在近旁苦口婆心劝道,这操碎心的老妈子脾性实在和他的相貌外形不搭调,形成强烈的反差。

慕篱愁归愁,但对下属依然体恤,对赤麟回以温柔浅笑:“我就在这呆一会儿,反正闷在屋里也睡不着,你就让我在这里吹吹风,冷静冷静。再说了,旭升和静姝已经把我裹得够严实了,风寒近不了我身的,放心吧。”

面对慕荣软语安慰,赤麟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明明心急如焚的人是眼前这名少年,自打云殁他们去了北境之后,他便不曾有过一晚安眠,白天也是魂不守舍的,眼见连日下来他吃不好睡不稳,本就消瘦的他显得更加消瘦了。

就在这时,重明的身影鬼魅一般出现在慕篱轮椅前,躬身揖道:“公子。”

慕篱忙问:“如何?”

重明摇头:“今夜崇华殿的守卫格外森严,少帝自顾相觐见之后便再未踏出过崇华殿一步。”

慕篱浓眉一锁,忧心更重。

肆州送来的究竟是何加急奏报,何以少帝会如此紧张?

重明接道:“公子,还有一个重要消息。”

“说。”

“我们在大内的人刚刚传回消息,顾相出了崇华殿后不久,厉王便进宫面圣了。”

!!!

慕篱的心陡然为之一惊。

重明抬头看向慕篱,那只碎发遮挡间依稀可见眼中跳动着杀手独有的犀利道:“厉王进殿之后,少帝便屏退了所有人,与之密谈了许久方出。因有武德司暗探和禁军重重守卫,我们的人无法靠近,故而无法探知他们谈话的内容。”

一股强烈不祥的预感涌上慕篱的心头,令他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楚天承为何会深夜觐见少帝,还屏退了所有人密谈了许久!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是否与肆州来的那道八百里加急奏报有关?

慕篱生平头一回如此慌乱不安,再问:“云殁他们还没有消息传回吗?”

重明摇头。

“那羽陵公主那边呢?可有消息?”

重明跟赤麟不禁对望一眼,依然摇头。

“是嘛……”慕篱沉重一叹,愁眉紧锁。

自打慕篱接手司过盟以来,重明他们还从未见他如此焦急慌张过,心下都知情况不妙。

慕篱将目光又投向灯火通明的夜空,虽心知焦急也无用,也知云殁他们办事一向稳妥,可眼下不知为何,他内心强烈的不安已快压制不住。

慕篱攥紧了轮椅扶手,双目中含着凝重的忧愁望向天际,默默祈祷:老天爷,请你一定要保佑父兄平安无事啊!

================================

帝都城南,深夜无人之巷,俞靖顶着寒风蜷缩着身子艰难行走在烈风呼啸的街道上。

他是刘业府上的客卿,因为人比较机敏会说话,办事也牢靠,故颇受刘业倚重。

只见他特意穿了一套平民麻衣,将头也包裹住,一路左顾右盼,看有没有人跟踪自己,鬼鬼祟祟地来到了冯府偏门。

他敲了许久才有人来开门,那小厮看来人穿着打扮之怪异,立刻想关门,被俞靖拼死拦住。

“快去禀报你家相公,吾乃国舅府客卿俞靖,有要事相告!事关生死,望与相公见面详说!”

那小厮上下打量了俞靖一番,满眼不屑,俞靖都快急哭了:“我真的有要事要禀告你家相公!事关生死,片刻耽误不得!”

小厮听了之后将信将疑地去了,不多时便回来了。

“我家相公说了,没空见客,您请回吧!”语气十分不善。

“我真的有要事……”

小厮十分不耐烦地将他往门外一推:“赶紧走,赶紧走,不然我喊人轰你了啊!”

小厮再一使劲儿,生生将俞靖推倒在地,随即门嘭的一声就被关上了,满世界便又只剩下凄厉寒风的鬼哭狼嚎。

俞靖缓慢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仰望冯府高墙大院一声长叹:“哎!冯公啊冯公,俞某已仁至义尽,既然天要亡尔,俞某也爱莫能助了,你们自求多福吧!”

余靖是个机警有远见的,心知大祸将至,因此早就向刘业告了假,说是家中老母病重,他要回乡探望,刘业也没怀疑,准了。不过他终究良心不安,遂在走之前决意试一试,谁知还是没能回天。

是夜,他赶在城门关闭前离开了大梁,永远地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这唯一的活命机会,就因冯远的高傲自大就这么放过了。虽然小厮回禀说来人穿得极其穷酸,像个穷困潦倒的乞丐,这的确有错,可归根结底还是他的目中无人害了自己,也连累了与他称兄道弟的林煊和吴启。

这一夜至后半夜时,京城突然狂风大作,掀屋拔树,摧毁了许多民宅,连城南康定门的门扇都被掀飞了,伤了好几名守夜的禁军将士,凄厉惨状叫人肝胆俱寒。

而这一夜,慕谦父子还在遥远的北境全心全意地准备即将到来的大战,为魏室江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却不知京中正酝酿着一场即将震动乱世的浩劫!

第098章 虽千万人,吾往矣(上)

同夜,槃水北岸,长河谷之北,槃州长河县南郊。

但见枯林边山崖旁荒郊里,群雄乱舞,刀剑交错,冷兵交锋之声不绝于耳,云影与一名身着魏军铠甲的将领正被无数黑衣蒙面者包围群攻。

包围圈外,两个显眼的男子并肩而立。一个白衣飘飘,长身而立,生着一张颇为俊秀又和善的脸,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一个黑白相间束袖袍靴,长得倒是五官端正,可惜生了一副冷冰冰的脸。

他这冷冰冰还跟云殁性格使然的冰块脸不同,他的冷有点不自然。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他就像是被人为地抽去了灵魂,对世间一切无知无感,只剩下一具躯壳在行走,眼中也是空洞无神的,看起来就像是提线木偶一样。

人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个人的眼中就看不到心。一个无心无情、无知无感的人,看起来不免叫人心生怜悯。

追风一边注视着战圈中云影的每一个细节,一边对身旁的落雨笑道:“我以为掌门会派火凤前来,毕竟这边才是主战场。”

落雨面无表情答:“火凤另有任务。”

追风只浅浅一笑,更加专注于云影似鬼魅似幽灵般的身法。面对绝对优势的围攻,她以身姿灵巧、奇快无比的速度以及准无比的剑法穿梭自如,难怪之前她能在他们的重重围追堵截下跑出这么远。

“她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分队长便有如此能耐,那四大尊者真正的实力岂非更加深不可测。”

多年来,司过盟和追命九门无数次较量,九门阴阳判官和左右辅弼虽与司过盟四大尊者都有过交手经验,但双方似乎哪次都不曾使出过全力,所以他们从来没摸清过四大尊者的底牌。

落雨道:“可惜她终究只是一个人,无论她有多大能耐,都还是敌不过车轮战的消耗。”

落雨说这话时,负在背后的手有意无意地摸索着后腰别着的子午鸳鸯钺,随时准备加入战斗。

追风偏头看了他一眼,而后眼中聚起了冷冽,负在背后的手亦紧了紧指间欲出非出的燕尾镖。

身后这条界限是掌门下达的死命令,绝对不能让司过盟任何一个人越过,所以他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任何企图通过这条界限的人!

就在这时,战圈后方突然杀出大队人马,两道身影转瞬间便飞落在了包围圈中央!

云影和那银铠将领看清来人后都兴奋不已,宛如身处绝境时看到希望般两眼放光。

“殁尊者!酆尊者!”那将领激动叫道。

云酆落地的同时瞅了瞅云影,面对此时此境竟还不忘调侃:“云影啊云影,枉费我和大哥那么费力地替你做掩护,可你竟然被人包围了,叫我说你什么好呢。”

他们自慕篱下令之日起便率领数十亲卫队员一路向北查探,一直到了藏谷关脚下也未曾遇到任何阻碍。而根据他们掌握的情报,九源六万驻军确如慕篱所料,早已是楚天承的囊中之物,名义上的副帅朱煦也早就是楚天承的心腹了,因此十一月朔日夜间,竘漠“兴兵二十万”突袭藏谷关才能那样顺利。

根据他们的调查,“敌军”对藏谷关的布防似乎十分熟悉,进攻迅速有效且直击要害,而藏谷关的守关魏军似乎也没有做太多的抵抗,简直就像是故意放竘漠军队入关!

而一直寄希望于竘漠“援兵”的纪国余孽叛军在“约定”的时间里配合竘漠“里外夹击”藏谷关驻守魏军,却不料“盟军”攻击到藏谷关最后一道防线时竟突然销声匿迹了!

结果,原本计划与盟友里外夹击九源魏军的叛军却反遭藏谷关守军和九源各州调集来的援兵里外夹击,最终全军覆没!痴梦破灭的石元缨也总算在最后关头拿出了点骨气,选择以自刎终结一切,终是用性命为自己这一遭愚蠢的痴望贪念付出了代价!

云殁和云酆虽然无法得知楚天承究竟和竘漠达成了怎样的交易,但联想楚天承暗箱操作的一切,利用纪国余孽掀起九源动乱,然后让竘漠可以“名正言顺”地趁乱进攻中原,造成北境十足的危机局面,以此逼迫朝廷不得不派出慕谦,不难推测他们的用意。

慕篱先前的预测果然没错,他们此次行动真正的目标是慕谦!

此外,云殁他们还确定了竘漠此次入侵人马总计约为五万,但攻击关城的人马只有很小的一部分,其余人马入境之后就突然销声匿迹了,他们能去哪儿呢?长河谷那个地势,慕篱没机会接触所以不知,但他们却是知道的。

本来他们之前还疑惑,倘若这次军情真有问题,那厉王和九门为何还敢放任他们入境查探,直到他们准备返程时蒙九门天罗地网招待方知,对方哪里是不设任何阻碍,他们这根本就是请君入瓮!

楚天承早有预谋且布局周密,九源界内现已成为一座坚固的堡垒,九源各进出关卡皆被九源府以“竘漠入侵非常时期”为借口下令关闭了,截断了九源与外界的一切联络渠道,不管是人还是物,一律禁止出入九源,九源境内各州县关卡也都实行严密封锁盘查。

故此,有人若想以寻常手段送什么东西出九源,甚至是走出九源地界,可以说是比登天还难。

云殁和云酆在遭遇追风所领九门之人的围堵时,果断决定断后掩护。司过盟两大上位尊者以及他们座下的亲卫团当然都不是简单的角色,硬生生托住了追风,云影这才得以突围出去传递情报。而若非云殁有先见之明,早在踏入九源地界时便传令商舵见信号来援,他们只怕就真的无法将情报送出九源了。

不过,云影在突围之后马上又遭到奉命赶来支援的落雨的围堵,于是云影当机立断,命一直潜伏在九源境内的商舵暗中将情报悉数送回大梁,而送信给慕谦大军一事则由她来负责。

因为敌人尚未摸清商舵的底细,所以传递情报对神通广大的司过盟来说自然不算太难,且出了九源地界后必定还会有人接应,之后的事也自有其他人完成。

所以,云影为掩护商舵传递情报出九源,自身也充当了诱饵,做出全力突围、誓与慕谦大军汇合的架势,成功转移了落雨的注意力,让他无暇顾及商舵暗中的行动。当然,若能成功突围与慕谦大军汇合,那自然再好不过了。

如此两方各自混战,一直僵持到刚才云殁、云酆赶到,双方势力汇合一处。

第099章 虽千万人,吾往矣(中)

云影听了云酆的“训斥”,羞愧低头道:“属下无能,辜负了两位尊者的重托!”

云酆连连摆手笑道:“我开玩笑的,你别当真啊!”

云酆无奈,云影什么都好,就是太较真,常常把他的玩笑话当真,让云酆时常感到无比的挫败。

云殁却是冷着脸盯着云影浑身的狼狈、血渍和伤口,一双浓眉很是不悦地蹙了蹙。

云影是他精心培育的接班人,算是半个徒弟了,瞧她狼狈成这副模样,饶是向来冷若冰山的他也难得地表现出了怒色。

云酆却早已转眼见着一旁戎装的将领,也是眉头一皱,疑惑道:“曹盛,你怎会在此?”

曹盛答:“回酆尊者,属下奉元帅之命率前锋部队先行支援并侦察敌情,岂料途经长河谷时遭竘漠大军伏击,前锋部队三千将士全军覆没!只我在众人拼死掩护下杀出重围,恰好遇到被围堵的影队长。两位尊者,这是个阴谋!是陷阱!根本没有什么敌情,一切都是局,是厉王勾结竘漠设下的局!属下必须立刻回去将此事告知元帅,否则大事不妙啊!”

在他们说话间的功夫,司过盟众人已合力将九门的包围圈冲散,局势骤变,两方人马转眼便成对峙之势。

追风扬手令众人退居他身后,众蒙面者纷纷退回追风和落雨两翼,而对面司过盟众人亦汇合一处,云殁、云酆居中,两方人马相隔数丈对峙。

云殁一袭红黑,云酆一身蓝白,两人双双往这儿一站,那气场还真不是盖的,对面阵营中某些人都不自觉地咽口水了。

云酆面上风轻云淡地看着对面乌压压一众人马却是对身旁曹盛道:“曹盛,别慌,我们奉盟主之命前来调查真相,也正要赶往慕公处告知此事。”

曹盛狂喜道:“真的嘛!那太好了!”

对面追风和善一笑揖道:“这么快就追上来了,真不愧是殁尊者和酆尊者呢。”

云殁依旧冰块脸,云酆拱手回礼道:“九门大名鼎鼎的阳判也不遑多让,我们兄弟一路走来未曾遭遇任何阻拦,这还要多谢风判官有心了。”

含沙射影,绵里藏针,这是云酆一惯的作风。当然,通常都是对敌人的,偶尔也会捉弄一下云清和其他人,多半会换来别人的白眼和气急败坏。

追风仍是一张和善的脸道:“既知我们有心,就不知两位尊者是否肯接受在下好意?”

云酆左右看了一眼,见司过盟的人个个都杀气腾腾。

曹盛摩拳擦掌道:“酆尊者,何必跟他们这么多废话!他既铁了心不许我们过去,那咱就凭本事闯过去!是生是死,但凭天命!”

身后众人纷纷附和:“对!是生是死,但凭天命!”

追风两翼蒙面者们闻言亦个个跃跃欲试。

云殁负手傲立,冷脸冷眸注视对面众人不语,云酆摊手耸肩含笑对追风道:“风判官看到了,非我不愿领君好意,而是众意难违啊。少数服从多数嘛,没办法,我只好听他们的咯~”

追风低头暗暗一笑,好个镇定自若、谈笑风生、游戏人间的酆尊者,昔日火凤总说他长了一副老好人的脸,却生了一颗铁铸石凿的心,今日看来,他恐怕远远不及眼前这位啊!

岂不知对面云酆内心也有同样的感慨,眼前这个人与左辅凌云简直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却能共同成为九门掌门手下的得力干将,倒也是奇葩的组合。

追风脸上仍挂着违和的和善笑容道:“我真好奇,慕枢相究竟给了你们什么好处,竟能让名震江湖的司过盟这么为他卖命?”

云酆习惯性地将扇子在手掌心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面上仍带着那副潇洒从容的笑意看着追风问:“我也很好奇,厉王又给了你们什么好处,竟能让威震江湖的追命九门这么替他卖命?”

追风听得出来,云酆口中的“威震江湖”可不是什么褒义词,面上虽还是那副诡异的和善笑容,可背在身后的拳头却暴露了他此刻的心境。

“酆尊者,逞口舌之快并不能改变什么,无论你们如何挣扎,都改变不了慕家灭亡的命运!凡是妨碍掌门的人,追风绝不留情!”

云酆却仍笑得从容:“看来贵掌门也终于急了吗?还是说厉王太过心急?但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只要有司过盟在,你们就休想伤慕公和大公子分毫!”

追风眉毛一挑,眯眼笑道:“眼下这种状况,酆尊者竟还能说出这种话,想来必定是独孤盟主另有奇谋了。”

云酆低眉含笑,用扇子戳了一下额头:“风判官,想从我这里套取盟主的情报吗?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追风看着含笑看着他再不打算言语的云酆,知道想从他这里套取出独孤仇究竟是生是死是不可能的了。

“既如此,那我们就手下见真章吧!我倒要看看,你们打算如何逃脱这天罗地网!”

云酆看着对面乌压压的人马忽而道:“哎呀呀,我好怕哦~大哥,这次糟了!说真的,我可从没像今天这么紧张过~”

云殁瞥他一眼冷冷道:“我看不到你哪里紧张。”

云酆摸了摸自己的脸欠揍道:“怎么,我表现得这么不明显吗?”

云殁直视对面敌人道:“我在你脸上只看到了七个字。”

云酆望着前方笑问:“哦?哪七个字?”

“虽千万人,吾往矣。”

云酆面上虽仍旧笑得从容,可望着对面层层围堵的人马的眼神却变得坚毅,严肃。

“大哥,你说这九门当家的该不会把他们所有的人都派来了吧?看来我们兄弟俩的面子够大呀!”

云殁眼珠子都没动一下,淡淡道:“我不认为你有这么大面子。”

云殁这句话有两层含义。

第一,他不认为九门掌门会将所有人都派到这儿来,因为还有负责接应、送情报入京的云清、云翊需要阻截。

第二,面子大的人不是云酆,而是他,毕竟司过盟首尊云殁的名号在江湖上的威慑力也不是盖的。

云酆听出他话里有话了,稀奇道:“哟~大哥,看来你今儿心情不错啊,竟然都会回应我的冷笑话了。”

追风含笑打断他们:“看来二位尊者是成竹在胸了,那在下也必须尽力而为,不能叫二位尊者失望不是?”

云酆含笑从容回应:“九门一令动天下,追命千里不留行,云酆慕名已久,却从无机会见识其真正威力,今日我便来领教一番,看看九门这追魂令的威力究竟如何!”

说话间,他将折扇往腰间一别,同时迅疾一抽,隐藏在腰间的鸿鸣剑便呼啸着闪亮登场。与此同时,云殁虽没言语,却也很配合地同时拔出了寒吟刀。

追风嘴角扬了扬,仍是一脸和善的笑容道:“刀剑合璧,所向披靡,刚柔并济,人鬼不留,‘酆都双煞’扬名江湖亦久,追风一直不曾见识其真正威力,但愿今日,二位不会让我失望。”

云酆横剑眉目飞扬道:“保证会让你毕生难忘!”

语毕,两人便很有默契地各提刀剑冲了出去。

于是,两方人马立刻又混战在一处,冬夜寒风犹如战鼓一般凄厉地呼啸着,拉开了一场浴血大战的序幕。

第100章 虽千万人,吾往矣(下)

同夜,帝都大梁城北,京畿所属陵丘县。

同样的郊外山林,同样的围追堵截,同样的浴血拼杀。森然寒夜中,肃杀冷月下,十来名亲卫队员护着云翊正奋力搏杀。

她这一路浴血拼杀回来,随行五十名队员也已折损大半。

云翊一袭紫袍到处都是划拉破口,东一处刀伤西一道剑痕的,固发荆钗不见,一头披散乌发随风飞扬,脸上满是血渍,体力虽早已达极限,精神也接近崩溃,甚至觉得手脚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可她眼中的斗志却未曾消减一分,手中的紫霄剑始终不曾放下。

凌云按剑在战圈外冷眼观察,内心也不禁暗暗叹服,司过盟四大上位尊者果然都不是省油的灯,他出动了洞明门所有人手截杀竟都拦她不住,生生让她一路杀到了京畿。

此时,后方一袭火红仙裙领着天枢、天璇两门的人前来接应。

遥见现场战况,火凤走到凌云身边挑眉问:“你竟让她一路杀到了这里,凌云,你该不会看她是个女子便起了恻隐之心吧?”

凌云眉头一皱,表情还不算太难看,但那一双冷眼中却现出极度的不悦。

“你一直守在掌门身边,极少亲自与司过盟上位尊者交手,自然不知他们的厉害!”

火凤瞅他一眼,轻笑道:“我不过说说而已,你何必这么认真。”

凌云不悦地别过脸。

火凤看着被围困的云翊道:“再说,你未免太高估她了吧?看她招数华而不实,看似威猛,实则力道虚浮,精气匮乏,早已失了抵抗之力,为何不趁机将她诛杀,以绝后患?”

孰料她此语一出,那被围困在人群中央正奋力搏杀的云翊猛然将视线投向了她,直勾勾盯着她的双眼中爆射出的精光令火凤亦为之一震。

那眼神分明就是在说:有本事就试试看!

火凤看了一眼凌云,凌云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道:“如何?你还认为是我高估她了吗?”

火凤沉默不语。

看得出云翊无论是精神还是体力都已处于崩溃的边缘,可她居然还能在重重围杀中注意到他们的举动,并且将他们的一言一行都尽数掌握,这确实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火凤上前一步,不高不低喊了一声:“停!”

正围杀中的九门众人闻声纷纷回头,见到标志性的红衣和缠绕在腰间的青翼鞭,当即纷纷领命后撤,留下了云翊及剩下十余名同样精疲力竭却没有一个肯松懈的亲卫。

云翊体力不支小小后撤了一步,险些栽倒,却见她果断以剑插地作支撑,强令自己站稳,凝集自己余下所有精力将警备提到最高级,睁着一双强撑的大眼密切注视着对面之人的一举一动。

火凤不得不承认,即使身为敌人,云翊的坚韧也令她动容。

“翊尊者,同为女子,对你能闯过重重关卡杀到此地,我表示万分钦佩,但是很可惜,你我各为其主,你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云翊冷眼一笑:“除非我死,否则我定会不惜代价完成任务!”

火凤扬唇赞许道:“很好,我敬你巾帼不让须眉!既然你已有觉悟,那我也不客气了,今夜的陵丘便是你的葬身之地!”

火凤边说边抽出腰间的青翼鞭,“呼啦”一挥,杀气浩荡而出。

只见握在火凤手中的青翼鞭约摸五尺长,其色青如晓天,光泽柔和,本是顶温和好看的,然而此鞭却随了主人的性子,此刻浑身也充斥着杀气,似在回应主人嗜血的宣告。

就在此时,一个男子高亢的声音破空而来:“谁敢伤吾妹!!!”

声落人落,但见月白锻底、蝶舞花飞五彩刺绣在这万物萧条的寒冬显得格外瞩目,比火凤那一袭火红还绚烂耀眼。

云清落地瞬间一把将云翊揽进怀中,同时手中未出鞘的清曜剑指着对面众人怒火中烧、霸气侧漏道:“我的小妹只有我能欺负!其他任何人胆敢欺负她,小爷我一定会让他后悔生而为人!”

与此同时,后方亦有一半绛紫一半五彩刺绣衣袍近百人从后方气势汹汹杀奔而来,汇集在云清身后,九门的人见状亦自动退回到了火凤和凌云身后。

云翊有一瞬间感觉不真实,但在感受到云清结实有力的臂弯的瞬间,她笑了,笑得无比安心,对云清有气无力道:“哥,我从没见你这么帅过。”

云清低头看着怀中浑身是伤、狼狈不堪、精疲力竭的云翊,心头闪过狠狠的痛与怒,他却忍痛含泪温柔道:“对不起,是哥哥来晚了。你若是喜欢,以后哥哥天天帅给你看!”

云翊身心终于松懈,浑身的力气也瞬间被抽走,强撑许久的躯体再也支持不住,安然倒在了云清怀中。

云清将云翊抱起,看着她安然入睡的模样现出罕见的温柔道:“睡吧,有哥哥在,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随即云清压抑着即将爆发的怒火喊道:“向坤!”

身后一生得眉清目秀的绛袍青年应声道:“属下在!”

此人乃云翊所统翻羽坛副坛主。

云清转身将云翊小心翼翼地交给他,命道:“保护好小妹,还有众位受伤的兄弟!”

向坤接过云翊,对云清躬身道:“是!”

随即他便护着云翊及众位同样身心俱疲的亲卫退到了大队后方。

凌云森寒双眼戒备着云清,云清却是看着凌云笑道:“咱们上一次对招,似乎是在黎城分舵被灭的时候吧?想不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云左辅~不过这次情况似乎就大不相同了,你说是吧,云左辅?”

火凤青翼鞭一扬,扬起红唇道:“今夜,你们谁也别想通过此地!”

云清噙着笑活动起手腕和脖子,把指关节和脖子弄得“咯嘣”直响,边活动边傲视对面众人笑道:“能不能通过,得试试才知道不是?”

只听“噌”的一声,清曜剑出鞘。

云清将剑锋对准凌云和火凤,扬言道:“双孪出世,惩奸除恶,谁与争锋,今夜,‘紫清双侠’要为民除害了!”

紧接着,他头也不回地对身后另一名同样身穿五彩华衣的青年道:“易征,今夜就让逾辉和翻羽两个兄妹坛合力战个痛快吧!”

此人乃云清所统逾辉坛副坛主。

易征闻言,一边挽着袖子一边咬牙切齿道:“老子早就不耐烦了!竟然把翊尊者伤成那样,还折损了我们这么多兄弟,今夜若不把你们打得满地找牙,老子就把名字倒过来写!”

云清亦提起清曜剑横眉冷对火凤、凌云及一众九门人道:“都有谁伤了我小妹,一个一个的来,小爷今日不把他手脚都剁下来,我就不是云清!”

说着,他便率先提剑冲了上去。

于是,一面一红一黑领着清一色的黑衣蒙面者,一面是五彩华衣的云清领着一半绛紫一半彩衣共计也是近百人,两方势力就这么再次混战在一处,拉开了又一场浴血大战的帷幕。

第101章 血雨腥风动乱世(一)

十一月戊寅(二十日),天突降大雪,仿佛一个发怒的孩子大哭不止。

皇宫大内,乾阳偏殿,大雪怒扬的廊屋下,身无寸铁的冯远、林煊、吴启三人背对背而立,赤手空拳面对将他们团团围住的近百名全副武装的禁军,而领头者正是御前亲卫禁军——玄甲军大将军仇正!

这回他是以光明正大的身份奉旨行事,所以用的武器也不是上回叫不出名的佩刀,而是他本来的佩剑——岁丰剑。

大清早,百官照常上朝,群臣按朝班列队于乾阳殿,楚隐命姚辅仁召他们三人到偏殿,言有要事相商,可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会是他们最后的死亡之路,来得这么突然,这么猛烈。

冯远怒问仇正:“仇大将军,你想造反不成?!”

仇正将岁丰一横,看着被围困的三人就跟看着仇人似的道:“想造反的是你们!”

“你说什么?!”

“慕枢相勾结竘漠通敌叛国,欲与尔等里应外合行谋逆之事,幸被肆州傅使君截获谋逆盟书,星夜兼程呈递御前,龙颜大怒!尔等丑事已败露,还不束手就擒!”

冯远当即暴怒:“放你娘的狗臭屁!慕公会勾结竘漠通敌叛国?说出去谁信啊?!”

只听“噌”的一声,岁丰剑出鞘,一股浩然正气登时震慑在场众人。

仇正握剑直指冯远亦怒道:“大胆逆贼,死到临头还敢出言不逊!仗着开国功勋和顾命大臣的身份便独裁专权,藐视君威,全然不把陛下放在眼里,你们罪该万死!”

“仇木头!我们为大魏江山出生入死的时候,你还在穿开裆裤呢,几时轮到你这个毛头小子来对我们品头论足了?!”

“你!”仇正被气得脸都绿了。

仇木头原是冯远私底下开玩笑给仇正起的绰号,因为仇正的字为不渝,原本取的是忠孝两不渝之意,奈何仇正行事太过一板一眼,太过正直、太过冥顽不灵,就显得有些迂腐愚忠了,所以冯远便给他起了这么个绰号。

吴启却是无声笑了,心中已然明白了一切。

林煊仰天大笑:“原来如此啊!哈哈哈!”

冯远瞅向他:“子瞻?”

仇正又以剑怒指林煊:“叛臣逆贼,何故发笑!”

冯远闻言又怒:“仇木头!不要一口一个逆贼,老子戎马一生,为大魏江山鞠躬尽瘁,俯仰无愧于天地!”

却听林煊又是一阵冷笑,而后颇为悲壮地仰天感慨道:“先帝啊!陛下长大啦,再也用不着我们这几个老骨头啦!哈哈哈……”

冯远听了林煊的话似突然明白了什么:“子瞻,是我惹的祸吗?那次寿宴……”

林煊摇头:“清源,陛下就算再不满你我,也不至如此,此事恐怕另有玄机。听仇不渝之言,怕是慕公那边也危险了。”

吴启亦轻声叹道:“呵~看来,陛下这是要将我们一网打尽啊!”

林煊默然含笑,但心内却有疑问,楚隐何以会突然这么做,这太不符合他敏感多疑的性格了,然而眼下追究这些已经毫无意义了。

只见他仰望廊外漫天风雪笑问:“清源,仲卿,今日我们恐怕都要葬身于此了,你们怕吗?”

“笑话!我冯远活了几十年还没怕过谁呢!有种的就来,就算老子今天注定要死在这儿,那也要拉上这里所有人给老子陪葬!”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吴启自问此生于公于私皆无愧,若天要吴某今日葬身于此,那又何惧!”

林煊扬眉,颇为豪迈地仰天一笑:“哈哈哈!我们兄弟虽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却能同年同月同日死,有你们作陪,林某此生足矣!”

冯远嘴角一弯,剑眉一挑,笑道:“子瞻,看你平日总是一副冷静自持的样子,好似没有什么事能让你动摇,却原来你骨子里是这般的桀骜不驯!”

林煊眉眼飞扬,破天荒绽放出万丈豪情道:“慕公,你一定要平安渡过此劫,来日替我们报仇啊!兄弟们先走一步了!”

随即,这一方雪白的天地瞬间便鲜血飞溅,呼啸的风雪吞噬了他们三人的悲壮绝响,却掩盖不了四撒的热血。

这一日,乾阳偏殿几乎被他们三人和近百名禁军将士的鲜血浸透,铺天盖地的大雪竟都盖不住这弥天的血腥!

冯、林、吴三人“伏诛”后,楚隐立刻命姚辅仁向群臣宣告,冯远等三人欲与枢相慕谦里应外合密谋造反,已被处决,并为服众而向群臣出示了肆州八百里加急送入京城的慕谦勾结竘漠通敌叛国的“谋逆盟书”。

与此同时,少帝还命仇正、刘业即刻整肃禁军分别前往冯远、林煊、吴启三位将相府邸诛杀各府良贱,无论男女老幼,一律鸡犬不留,连幼儿都不放过!

而这一切的动作都潜伏在京城的平静之下,甚至在林煊等已被诛杀的此时都还没有任何风吹草动传出宫门一步。

这是一场无声无息的血腥屠杀,楚隐就是这场屠杀的主宰,而他的屠刀才刚刚举起,尚有无数人要为此付出血的代价,一场更大的暴风雨即将来袭!

就在大梁城发生惊变的同时,御前供奉官齐豫携带楚隐的加急绝密诏书经过一夜疾驰狂奔也终于赶到了距离京城最近的军府——乾宁府治所黎州。

乾宁军主帅兼黎州刺史刘毅乃刘业之胞弟,同样若非刘太后之故,这一方诸侯之位只怕也轮不得他来坐。

齐豫抵达之后就立刻将少帝的密旨传达给刘毅,不想刘毅与刘业虽为同胞,性格却大相径庭。

刘业虽智商堪忧却向来天不怕地不怕,而刘毅则生性胆小怯懦且无主意,一向都是听副帅廖寒英的,一看齐豫带来的密旨,他当即就吓得魂不附体,竟拿着密旨去找副帅廖寒英商议了!

廖寒英一看密旨,也是惊得拍案而起,这还得了!

于是,他雷厉风行,当下便将齐豫给秘密囚禁了!

齐豫虽是太监,还只是个没什么权势的御前供奉官,不料倒是有几分骨气,任凭廖寒英如何逼问,就是不肯透露半个字,是以廖寒英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得立刻命人将密旨之事连夜通报给远在鄢都的紫耀军主帅郑淳,同时命心腹副将隋靖将楚隐的绝密诏书亲自快马送往北征大军慕谦手中!

第102章 血雨腥风动乱世(二)

枢相府,离忧居。

慕篱穿着加厚的冬衣,披着那件他最爱的玉绫裘,盖着暖和的毯子,怀抱暖手炉,一如往常安静地坐在廊檐下,看着旭升和静姝在院子里开心地玩着雪。

清早起来,发现外面大雪纷飞,天地一片洁白,雪还未停,也还未进行清扫,他们便已迫不及待地要和这洁白的天地来个亲密接触,雪地上到处都是他们杂乱无章的脚印,满院一片欢乐祥和。

然而,慕篱心中却压着沉重的石头,虽是笑着的,却感觉不到他是真的高兴,这飘雪的阴沉天空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

此时忽闻:“公子!大事不好了!”

伴随着慌张的声音,两条黑影迅疾窜入小院,顾不得院中正在玩耍的旭升和静姝的目瞪口呆,扑通一声跪倒在台阶下雪地里,溅起一地的飞雪!

若是换做四大尊者或是云影、龙吟、玄武等分队长,无论面对何种情形都绝不至于会慌乱至此,奈何眼下慕篱将所有得力的人都派出去了。

只听赤麟尚未跪稳便急道:“公子!宫里刚刚传来消息,冯、林、吴三位相公被玄甲军秘密伏杀于乾阳偏殿了!”

“什么?!”发出惊叹声的是旭升和静姝。

慕篱虽未出声,但突然直起的身子和眼中的惊骇足以说明他内心的震动,双手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暖炉,好似要将暖炉捏爆。

慕篱只觉他的脑袋“嗡”的一声,就好似有什么在他的脑袋里突然爆炸了,震得他一时都有些懵了。

不待喘息,重明接口又报:“另外禁军正在大规模集结,看样子是冲着诸位相公府邸去的,枢相府只怕也难逃厄运!公子,你快拿个主意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一向阴沉稳重的重明今日说话声竟也罕见地着了慌,走了调。

旭升和静姝都看懵了。重明和赤麟是相府护卫统领龙吟派给二公子的贴身护卫,这相府里的人都是知道的,可是眼前这情景却让他们弄不懂了,都满脸惊疑地望向慕篱。

台阶上坐着轮椅的少年望着飘雪的虚空静静坐了许久,而后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怔怔地低笑道:“好一个机关算尽的厉王!好一盘筹谋缜密的棋局啊!”

他说得好似轻描淡写,但却让听的人感觉到浓烈的悲伤与自责。

静姝和旭升见状,双双奔上台阶来到慕篱身边,满目焦急又小心翼翼地呼唤:“二公子?”

雪地上跪着的二人也连忙扑上前去急切呼唤:“公子!”

慕篱只觉气息一滞,胸口好像突然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样喘不过气来,紧接着一股汹涌澎湃的洪流迅速上窜,轮椅上的人便惊天动地的咳嗽起来,吓得旭升和静姝连忙一个前胸一个后背不断为他顺气,又急又心疼地声声唤着“二公子”,眼泪啪嗒啪嗒直往下掉。

混乱之中只听“哐当”一声,慕篱手中暖炉陡然落地,一步一个台阶蹦跶着滚落下去,到了阶下雪地里还一连翻了几个跟头打了几个滚,最后还摇晃了几下才停稳,炉内炭火自台阶上到雪地里洒了一地,在尚未清扫的雪地里划出了一条焦灼慌乱的留痕。

慕篱难以抑制胸中排山倒海的洪流,止不住地剧烈咳嗽,好似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翻过来,手心冷汗直冒,浑身都在不住地颤抖着,却还是止不住剧咳。

这边静姝急得满头冒汗,不停替慕篱顺气,直到慕篱松开捂口的手,见到掌心殷红的血迹,静姝和旭升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双双本能地颤声惊唤:“陈总管!!!”

很快,青布长衫外褂的陈庭便小跑着跨进小院奔上前来,见离忧居乱成一团的情景,也满脸问号。

旭升不由分说便道:“陈总管,快去请大夫,二公子吐血了!快!!”

“什么!”陈庭一听也是一惊,慌忙应道:“我这就去!”

可陈庭刚迈开一步,便听慕篱有气无力道:“且慢,陈总管!”

陈庭忙又回身躬身揖道:“二公子还有何吩咐?”

慕篱脸色煞白,却眼神清明盯着陈庭坚定道:“我无碍,不许惊扰母亲!”

“二公子!”旭升和静姝都急得直跳脚,慕篱却丝毫不为所动。

陈庭站在台阶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公子,都是我们无能,请公子责罚!”

赤麟和重明又双双跪倒在慕篱轮椅跟前。赤麟眼泪纵横将头哐当一声磕到地上,重明虽无言,却也满是自责,咬牙磕头。

这一阵剧烈咳嗽,像是将积蓄的情感都爆发出来了,慕篱觉得心中反而畅快了许多。

他扶着轮椅调整了一下坐姿,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重明说得对,他必须尽快拿定主意,越是眼下这种危急的状况就越需要他头脑清晰,冷静判断。

“你们先起来吧。”

“公子!”重明和赤麟都咬牙不肯起身,两人都自觉无颜再面对他。

慕篱知道就算强令他们起来,他们也还是会选择其他方法自虐。既如此,那还不如让他们就这么跪着,免得他们再另寻他法自我惩罚。

“究竟怎么回事,你们仔细说来。”

既然已经让旭升和静姝看见了,那此刻再将他们请出去也没有意义了,所以他干脆任由他们留在这里见证一切。

原来,昨夜那道八百里加急乃肆州刺史傅津所奏,言纪国余孽叛军果然与胡人勾结里应外合,对藏谷关发起“猛攻”,而慕谦竟也与竘漠有染,企图暗中勾结胡人攻打大梁,而且他还与京中冯、林、吴三人早已暗下结盟,欲里应外合谋朝篡位!

而与这道奏疏一道送入京的便是傅津“侥幸”截获的慕谦亲手所书与竘漠暗通来往的“谋逆盟书”,且盟书中还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写着慕谦与冯、林、吴三位宰相早已暗中结盟,密谋篡位。

因此,慕谦与众位宰辅谋逆证据确凿,罪不容诛!

慕篱听后内心冷笑不已。

以时间推算,北征大军恐怕尚未抵达目的地,都还未与竘漠大军遭遇,可父亲谋逆造反的奏疏昨夜便已飞抵京城,是个人都能看出这其中存在巨大的矛盾,向来多疑的楚隐会不知?盖因矛盾已不重要,甚至连那所谓“谋逆盟书”的真伪、来路也都已无所谓,关键在于他需要一个给慕谦定罪的理由,一个让文武百官信服且无可辩驳的理由!

第103章 血雨腥风动乱世(三)

楚隐忌惮慕谦,就像当初天启帝忌惮厉王一样,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但慕篱始终不信楚隐会做什么出格的事。

直到今日,他才知自己是多么天真!

现在他已百分百确信,今日乾阳殿之事与楚天承昨夜进宫和少帝密谈许久绝对脱不了干系!如此突然而迅速地发难,以至于他们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可见楚天承事先早有预谋,大有不斩草除根誓不罢休的架势。

而他既然选择动手,那就绝不仅仅是伏击三公这么简单,在他的布局当中,除掉父亲必定是最重要的目的,他当日的担忧果然成真了!

当日,他在派云殁、云酆前往北境查探实情时就曾想到过一个最可怕的可能,那便是楚天承和竘漠暗中达成了某种交易,目标自然是除掉慕谦。只是当时他内心深处仍不愿相信,他觉得楚天承毕竟还是大魏的亲王,当不至于做出暗通敌国、谎报军情这种事。

直到今日,慕篱才知自己大大低估了楚天承的野心和手段!

他的目标从来都在京城,哪怕是整个九源,他也只是作为跳板,所以他根本不在乎九源军民的死活!他要的是这天下,他要成为这天下之主!为了铲除父亲,为了实现他篡夺江山的野心,他竟不惜冒着亡国灭族的风险与竘漠暗中勾结,虚报军情,实设埋伏,丝毫不怕会重蹈前朝的覆辙,何其胆大!何其疯狂!

在这整个计划中,最可悲的大概就要属纪国叛军了,从掀起叛乱开始便是楚天承计划的一部分,是他谋局中必牺牲的弃子!楚天承可谓是将这枚弃子的作用发挥到了极致,造成了九源足够的乱局,让竘漠可以“名正言顺”地趁乱入侵中原,造成北境的绝对危机,如此朝廷必然会派父亲出征,最后又顺势让叛军覆灭在九源驻军手里,将这枚日后可能会造成不必要之麻烦的棋子彻底抹杀!

而要想置父亲于死地,自然就不能让九源的任何消息外漏,九门一定会不遗余力地阻断他们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如此一来,云殁他们迟迟没有消息传回便说得通了!

以长期神隐降低甚至消除少帝对他的戒心,或许朝堂文武之争也有他不少的功劳,以此加深少帝对武将的忌惮与不满,并由此达到他最终的目的——让父亲成为少帝欲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肉中刺,同时隐身暗处的他还能不断壮大自己的势力;

利用暗桩制造叛乱牵制司过盟,企图让司过盟无暇顾及朝中之事,或许他本来还计划借此机会彻底覆灭司过盟;

暗中与竘漠达成交易,以边关紧急军情引父亲出征,借机与竘漠联手达到消灭父亲的目的;

以一封满是疑点却令少帝如获至宝的“谋逆盟书”,借少帝之手将京中心向父亲且手握大权的将相一网打尽;

至于暗中调集兵马,其用意除了逼宫篡位还能是什么呢?想来京城禁军中也必定有他的内应,到时京中禁军与京畿叛军里应外合,则大梁危矣,社稷危矣,大魏将面临皇权倾覆、朝代更迭的危机!

最后,即便他和九门至今仍无法找到独孤仇已死的确切证据,却仍不忘切断司过盟对外的一切情报往来!

楚天承啊楚天承,你当真是下得一手好棋啊!可恨自己长久以来一直都小心谨慎地提防着,最后竟还是逃不过此劫吗?!

慕篱犹自痛定思痛,小院内却再次飞入两条身影,也落在台阶下雪地里,双双向他揖道:“公子,我们回来了!”

一见来人,赤麟狂喜道:“清尊者,翊尊者!你们可算回来了!”

重明的脸大半都被遮住了,不过还是能从他露出来的眼睛里看到喜色。

慕篱见他们回来,心下也稍安,但他二人虽换了干净衣裳,却还是掩盖不了脸上的伤痕,一看便知是经历了好一番厮杀的。

话说云清护着云翊集总舵两坛之力对抗九门两门之力,双方一直大战到东方既白仍未分出胜负,分不出胜负,云清便闯不过九门的封锁线。

眼见时间愈久对司过盟便愈不利,关键时刻京畿商舵的人奉命赶到支援,云清、云翊这才得以脱身,之后又在商舵兄弟的掩护下乔装进城。未免慕篱身份暴露,他们又乔装潜行,在相府众护卫的掩护下才终于来到了慕篱面前。

慕篱关切道:“想来这一路你们一定遇到了不少危险,平安回来就好。”

他转而看向重明跟赤麟道:“你们也起来吧。”

二人互看一眼,这次终于听话起来了:“谢公子!”

云翊立刻上前将云殁、云酆拼死传递出的情报呈递给慕篱,并道:“公子,这是九源传回的情报。”

云清亦回报:“武舵叛乱之事已处理完毕,属下已安顿好各地武舵重建之事,请公子宽心。”

慕篱一边接过云翊递来的情报一边点头应云清,而后便拆情报来看,云清趁隙问重明跟赤麟:“对了,刚才这里发生何事?”

云清平日里看起来吊儿郎当一副很不着调的样,其实是粗中有细,观察力相当敏锐,否则他也坐不上这上位尊者之位不是。

因为看到“闲杂人等”旭升、静姝还有陈庭并未离场,他当下便看出了端倪。

重明遂将前事又复述了一遍,云清听后惊道:“竟有这等事!”

云翊闻之亦表情十分严肃,心知事态极为不妙。

慕篱将云酆所奏情报来回看了两遍,一切基本不出他所料。

慕篱暗忖,以少帝比楚天尧更加狠辣的作风来看,他既欲一举铲除军党,就必定会斩草除根,不留一丝后患。除了诛杀诸位顾命宰相之外,定然还会留有暗招对付父兄,说不定此刻密诏已经抵达目的地了,但他一时无法得知楚隐的密旨会下到哪里!

前有竘漠大军和楚天承暗中藏兵的联合伏击,后有追命九门暗藏杀招,父兄处境危矣!无论父亲反还是不反,恐怕都难逃楚隐和楚天承两方的杀招!

反,楚隐和楚天承就都有光明正大的借口剿除父亲了;不反,也必定难逃楚天承两方排布的明暗双重杀招。而父亲若是真反了,率军返京兵临城下,楚天承还能将计就计让楚隐死于乱斗之中,而后他再以皇室正统的身份带着“擒王正义之师”走到台前,清君侧,平叛党,天下便会名正言顺地落入他的手中!

慕篱突然想起了当日独孤仇曾对他说过的当年前太子楚天祁被迫铤而走险杀父弑君的往事,有感于父亲今日处境与当年的前太子是何等相似!若父亲与前太子都是孑然一身,相信他们一定会慷慨赴死以平动乱,奈何他们都身系太多无辜者的性命,为了这些人,他们也不得不奋起反击,甚至剑走偏锋!

慕篱不得不承认,楚天承确实是个既有野心和城府又有谋略和魄力的敌人。他人虽一直潜藏在暗中,却一举解决了军党、困死了父亲、葬送了楚隐,最后还能博得正义之名,名正言顺得天下,好一盘谋划周详、部署缜密、一举多得的棋局啊!

而当楚天承得知云清、云翊顺利逃脱之后,即便他们无法确定司过盟的运转状况和独孤仇的生死,也必然会加快动作,如此京中亦危矣!

而在这盘布局中,楚隐的决断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可无论他怎么想都想不通,楚天承究竟是用了什么方法说动楚隐的,竟能让一向谨慎多疑的少帝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在一夜之间下这么大的决心,做出如此疯狂的决定!

不过有一点让慕篱觉得,楚隐并没有疯狂到失去理智,他并没有诏令各地诸侯进京救驾。

看来他还是清楚的,大魏表面上安定平稳,但实际上并不乏野心之辈,有野心有能力的诸侯更是时刻窥伺着能够攻入京城一尝君临天下之滋味的机会,楚隐若是真这么做了,则无异于引狼入室,这才是真正的自毁江山。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除了以上这些危机外,眼下还有更紧急迫切的危情需立刻处理!

第104章 血雨腥风动乱世(四)

“重明,赤麟,立刻带人分别赶往诸位相公府邸,通知各家主事立刻携亲眷逃离京城,能逃多远就逃多远,否则性命休矣!快去!”慕篱命道。

重明、赤麟见慕篱口吻之严肃,不敢怠慢,当即答:“是!”

当下二人飞离小院,慕篱眉宇紧锁满目忧愁。他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听他的从速逃难,但眼下他能做的便是尽可能救人,能救多少是多少!

随即,慕篱看向院中一直呆立搞不清状况的陈庭命道:“陈总管,立刻遣散相府所有家丁,府库财物任他们自取,但所有无关人等,包括你在内,务必要在一炷香之内全部从相府后门离开,永远不许再回来,听清楚了吗!”

这是一场注定会输的棋局,至少到目前为止,他已失了先机,让府里所有无关之人逃命便是补救之法。他没有时间犹豫,父兄都不在,他身为家中唯一男丁,自然该担起保护这个家的责任。

然而,他和母亲、嫂嫂还有兄长的一双儿女却是绝不能逃的,因为那样就等同于告诉楚天承他们已知他的全盘阴谋,极有可能促使对方狗急跳墙,那样父兄处境可能会更加危险。

慕篱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懵了,唯有云清和云翊十分了然,读懂了慕篱这个命令的含义。

服侍相府多年的陈庭却是被慕篱这没头没脑的命令整懵了,竟一时毫无反应!

慕篱见状眉心一皱,罕见地板起脸道:“陈总管,我说,立刻遣散相府所有家丁,是遣散!听清楚了吗!所有无关之人都必须在一炷香内全部从后门撤离相府,包括你在内,否则你们都得给慕家陪葬!听清楚了吗!”

这也是慕篱罕见的厉声说话,连自小便服侍他的旭升和静姝都吃了一惊,原来他们的二公子是能大声吼人的啊!

陈庭总算是清醒了,连忙回话:“是是是!老奴这就去办!”

“等等!”

陈庭刚跑出两步就被慕篱喊住,连忙又转身回来,恭恭敬敬道:“二公子还有何吩咐?”

慕篱再次严厉补充:“我再重申一次,一炷香之后,若还有无关之人留在相府,就必定会丢掉性命,为慕家陪葬,听明白了吗?”

“是!老奴明白!”陈庭严肃脸连连点头,迅速下去了。

旭升终于忍不住问道:“二公子,您这是……?”

慕篱闻言将视线投向了旭升和静姝,看着这两个陪伴自己最久的人,他的内心满是不舍。

旭升和静姝见慕篱看他们的目光不对头,立时心有所悟,当即便扑通一声双双跪在了慕篱轮椅跟前。

旭升一改往日嬉皮笑脸,嗓门发颤憋着眼泪紧张道:“二公子,旭升打从被爹娘抛弃的那天起就已经没亲人了,您就是我唯一的亲人,相府就是我的家,旭升宁死都不要离开这里!”

静姝亦泪流满面恳求道:“静姝也是,奴婢自小被辗转卖了不知多少户人家,唯有二公子对奴婢最好,相公和夫人也都是好人,这相府也是奴婢的家,奴婢也宁死都不要离开这里!”

此时,离忧居之外、不属于司过盟而单单从属相府的十几名护卫听闻慕篱的命令也都纷纷赶来了离忧居,皆着圆领及膝袍配玄靴,哗啦啦跪了一地。

这些便是当初慕荣带领的那支马队,看他们有的缺胳膊有的缺腿有的遮眼,其余四肢健全的,有些肉眼可见脸上、手上都有昔日战场留下的旧伤,看不见的地方自然也少不了战争留下的痕迹。如今,这一个个伤残老兵都已人到中年。

只见他们当中最前的一个约摸四十五六岁的大个子道:“二公子,听说您要遣散相府所有家丁,连我们也不例外,这是为何?”

“……”慕篱为难地看着他们不说话。

“二公子,相公临走时可是交代过,要我等守好这个家,您这让弟兄们到时跟相公如何交代!”

慕篱不愿多说,只是看着他们眉间不忍道:“让你们走,是为你们好。”

那大个子左右跟那些弟兄们交换了个眼神,而后又接道:“二公子,我等明白,您会下这样的命令,必是相府有大难了,可相公临行前嘱咐我等务必保护好相府,我等不敢有违,况且相公对弟兄们恩重如山,当此危难之际,我们更不能舍相公而去!请二公子开恩,让我们留下吧,我们愿与相府共存亡!”

其余人闻言亦纷纷恳求道:“愿与相府共存亡!”

慕篱看着这一众跟着父亲出入沙场、九死一生活下来的汉子们,还有旭升和静姝,一个个都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不禁抬手揉捏眉心,头疼不已。

“你们可知,留下来就只有死路一条。”

谁知众人再次异口同声道:“我等愿与相府共存亡!”

这时,府里传来乱哄哄又乒呤乓啷的声音,慕篱知道是家丁们开始逃生了。他再度看一眼跪了一地的人,一个个地都毫无退意。他知道再也耽搁不得,便望向一旁的云清。

云清会意,当下一个飞哨响起,十数道身影便嗖嗖地出现在了小院四面墙根下,亦皆着统一的相府护卫装,整齐揖拜:“参见公子!”

慕篱果断下令:“这些人,一个都不许漏,全部带离相府,立刻送出京城!”

四面墙根众人齐声答:“是!”

与这些人领命声同时响起的是院中哭天抢地的求告声。

“二公子,求您让我们留下吧!我们答应过相公要保护相府的啊!”

“二公子,求你不要赶旭升走,旭升宁愿与相府同死也不要走!”

“二公子,静姝也求你,不要赶我走,就让奴婢陪着您吧!”

慕篱看着听着,紧绷着脸,愣是不为所动,反而露出府里人看惯了的倾世温柔对众人浅笑道:“为慕家枉送性命不值得,都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再回到这个是非之地了。”

嘈杂混乱的哭喊求告声几乎淹没了慕篱的话。他说这句话时虽是笑着的,语气也一如既往的温柔,可看在众人眼里却无比悲伤。

很快,院里哭喊的人在那些奉命之人的穿梭中接二连三失去知觉,旭升和静姝见状急扑上前,被云清和云翊双双拦住,两人却仍旧手脚并用地哭喊求告。

旭升泪流满面道:“二公子,旭升求你,让小的留下吧,旭升不怕死!”

静姝也梨花带雨道:“二公子,静姝求你,就让奴婢留下吧,静姝也不怕死!”

慕篱仍笑着对他们二人温柔道:“走吧,你们不该和我们一样变成囚困之鸟,外面有更广阔的天空,从今以后,自由地去翱翔吧。”

旭升和静姝泪如雨下疯狂地摇头,云清和云翊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敛下眼中的疼惜,抬手狠心劈下,旭升和静姝双双满脸泪水,闭眼前还喊着“二公子”晕厥过去。

云清再看一眼慕篱,没有反应,便将两人交给了上前来的亲卫。

“带走吧。”

“是!”

慕篱就那样面带微笑平静地目送他们一个接一个被带离小院,待人都走光了,他还保持着微笑的姿态。

云清见状无奈上前,费力而又小心翼翼地将慕篱死攥着轮椅扶手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而后将云翊刚才返身进屋去重新温好的暖手炉放入他手中。

接触到热量,慕篱这才发现他的手不知何时已经失去知觉。

在意识到人都已走完、他可以放松的这一刻,慕篱仰起脸看着云清忽而笑道:“云清,你可知现在的你像极了云酆。”

他的笑透着一股无尽的苍凉,尽管说的是玩笑话,可云清却怎么也乐不起来,只苦笑道:“那个假正经?谁跟他像啊,我才不要像他呢!”

敷衍地回应着慕篱的话,心却在针扎似的痛着,这个身子单薄、看似弱不禁风的少年,实则比他们任何人都要坚强隐忍,他虽从头到尾没流过一滴泪,可云清知道他的心比谁都痛。只是,他不能表现出痛,因为他怕自己一心软,这些人就都走不了了。

这时,有着相府护卫装的男子飞入院中来到轮椅前躬身揖道:“启禀公子,城内商舵弟兄来报,禁军正在大范围调动,各路兵马所往之地与公子所料分毫不差,往相府而来的一路兵马由刘国舅亲领,不出一刻钟便可抵达相府!”

慕篱轻点头:“知道了。”

那人低眉拱手再行一礼,转瞬便又飞离了小院,重明、赤麟与其擦肩而过飞落院中,躬身揖道:“公子,属下已照您吩咐通知到各府了。”

随即重明呈上一卷又戏又小的竹筒道:“回程时收到羽陵公主回信。”

慕篱接过竹筒,取出内中秘信展开来看。

第105章 血雨腥风动乱世(五)

萧述和回信说,竘漠军中对此次出征都不知情,朝堂上下对此也一无所知,就连齐王对此也未曾耳闻,似乎是耶律楚雄对大将军耶律图直接下的密旨。末了,她还向慕篱致歉,因身份不便,她不好再深入打探,怕引起他人怀疑,希望这些情报能对独孤盟主有所帮助。

此外,为报答独孤盟主成全之恩,她答应慕篱的邀请,已向耶律楚雄请旨,按照中原汉人的习俗,年关将至,准她回乡探亲。慕篱暗忖,萧述和现在应该已经在赶来大梁的路上,不日便可抵达京城。

慕篱看完后不由轻笑,密旨,如此看来,此次竘漠入侵确实是耶律楚雄与楚天承暗中达成的交易。

很快,楚隐派出的各路禁军便相继到达各府,大梁城顿时火光四起,凄厉惨绝的哭喊求救声陆续从四面八方传来。禁军奉命捉拿“叛臣逆党”余孽,无论男女老幼一律不放过,凡拒捕者就地诛杀,所到之处无不是人间地狱,

阴云密布、大雪围城的这一天好似永远也过不完,除了无尽的绝望之外,人们再也感受不到其他,这副末日的景象不由地让人们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硝烟弥漫、血流成河的正月。

================================

城东,榆林巷,距枢相府不远处。

一样风雪弥漫的院落,一样迎着风雪孤立的人。

裴清仰望血色与火光交织的大雪晦空,各种凄厉的惨叫哭喊从四面八方传入他的耳中,眼前就好像浮现出了那些无辜的百姓在他面前惨死的模样,热泪滚出他的眼眶,他亦脱力跪地,仰天长啸:“苍天哪!!!”

裴清对天高呼,悲痛难抑,不停钻入耳中的凄惨呼救声始终折磨着他。

许久之后,他才低下头,也伸出颤抖的双手,热泪颗颗滴落在他指尖,裴清满是悔恨道:“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随后他又抬头遥望北方,满面悲愤与悔意,含泪的双眼充满希冀道:“事到如今,裴某肯信了,只有你才能解救天下饱受战火流离之苦的百姓,只有你才能挽救这千疮百孔的江山!慕公,裴清在此等着你兵临城下!”

================================

城西,顾府。

同样天地一片白茫茫的院落中央,顾节跪地仰望被火光照得通红的风雪晦空满面悲痛,涕泪纵横,呼啸的寒风夹杂着纷飞大雪铺天盖地朝他打来,他却浑然不觉。

就算是身在院墙之内,他也能听见风雪夹带而来的凄厉哭喊声,有老人,有稚童,有男人,有女人,甚至有阿猫阿狗的嚎叫声,种种声音交织在一起,从四面八方传入他的耳中。他将颤抖的双手放到眼前,热泪更加汹涌地奔腾而下。

“我到底做了什么?为何会变成这样?!为何会变成这样!!”

昨夜,当他接到边关送来的加急奏报时也曾惊惧怀疑,且第一反应也是不信,然而被压制欺辱了太久的他一时私心作祟,不仅将那奏报立刻上呈天听,且还不曾有过只言片语的劝谏!

倘若他没有私心作祟立刻将奏报送到御前,倘若他肯站出来说出内心的疑虑,倘若他能在第一时间为慕谦辩白几句,是不是陛下就不会下此圣旨,是不是就不会有今日的这场浩劫!

手更加剧烈地颤抖起来,那些老人,那些孩子,那些男人,那些女人,他们仿佛就在他身边,他们的哭喊声仿佛就在他的耳边,冯远、林煊、吴启被禁军伏杀的惨烈景象也好似就在眼前。想当初他们共同辅佐楚隐登上皇位,共同治理这万里江山,那是何等激荡人心的岁月,可如今……

看着看着,顾节只觉自己的手也变成了染满鲜血的腥红,他陡然仰望大雪无边纷纷落的阴霾天空悲呼:“陛下,您怎么这么糊涂啊!先帝啊!臣有负您的重托,大魏江山休矣,臣愧对魏室列祖列宗啊!”

顾节匍匐雪地哭得悔恨交加,却无论如何也挽回不了这漫天的血色和冲天的火光。

================================

城北,九重铁塔之巅。

面具男与楚天承并肩而立,远眺烽火漫天的大梁。

“你到底对楚隐小儿说了什么,竟让他甘愿做了你的棋子,走了这步自取灭亡的棋。”

楚天承看向他诡异一笑:“时机到时,我自然会告诉你的。”

面具男始终无法适应楚天承这诡异的笑,偏过头转而又道:“司过盟四大尊者都闯过了我们的布阵,倘若独孤仇果真还活着,那他此刻应当已知我们的布局了。”

楚天承狂傲一笑:“无妨,本来我也没指望能一举消灭他们,能托住他们便已达到了预期的目的,如今一切已尘埃落定,就算他们现在赶往长河谷救援也来不及了。只待慕谦一死,我们就立刻拿下大梁,如此天下便是我们的了!”

面具男别过脸:“我要这江山何用。”

他望着火光、血光交相辉映的阴霾天空,耳边是源源不断的凄风怒雪,还有凄厉的哭喊求救声,此情此景将他的记忆带回了久远之前,让他一时有些恍惚。

“人事已尽,接下来就看天命了。”

即使隔着一张面具,楚天承也能感受到他压抑的情绪。

“怎么?眼前此景让你想起了当年吗?”

面具男没有回答他,只默默地望着血染的天空不语。

楚天承静静地看着他,眼里嘴角都是充满算计的阴邪之笑。

================================

城南,五重朱雀楼之巅。

只见两条丁香紫身影迎风而立,也望着这火光冲天、烽烟四起的大梁城满目凝重。

漫天硝烟映入长庚悲悯的双眼,令他心痛如绞,愁眉凝重道:“大梁城烽烟又起了,而这还仅仅只是个开始,往后还不知会有多少人即将葬身于这场浩劫。”

他继而仰天悲怆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么多无辜的性命,总有一天我也会遭天谴的吧?”

蒙着面纱的苏荷眉眼透出深深的心疼道:“你只是个凑巧能窥探天机却不能改变任何事的凡人罢了,天若有眼,也当明白你的苦衷。”

长庚苦笑摇头:“莲心姐姐,你不会明白的,天若有眼,也当不容我这等草菅人命之人!”

苏荷闻言,眼中流露出更加深切的心疼和痛苦。

对于前任族长和长庚到底都在做些什么,她从来不过问,也不想知道,她只要知道,他们所做的一切必然都是为了巫族就对了,她只要遵从族长的命令行事即可。

但是,舞阳巫族传承近两千的使命她却是知道的,她一直都觉得这对长庚来说太过沉重,她更知长庚是个再善良不过的人,一次又一次明知世间将有大难而他却不能插手,他心中必是万分煎熬的,她一直都为这样的长庚而心疼不已。

如果可以,她是愿意替他分担的,可惜她只是他的护法,身上更没有舞阳血脉,就算她相帮也无从帮起,因此她更加心疼,自然她自己也就越加痛苦。

只听长庚幽幽接道:“可这并非结束,而是真正的开始,将来有一天他若知道了所有真相,必然不会原谅我的吧?”

苏荷初时没明白长庚口中的“他”是谁,转瞬便立刻想通了,他说的是慕家二公子。

苏荷满是疼惜低声道:“不会的,他会明白你的苦衷的。”

长庚只望着漫天风雪、火光和硝烟悲苦不已摇头:“他不会原谅我的,不会……”

“族长……”

“待母愿得伸,天下靖平,长庚愿入无间向今日这些无辜受累之人,以及日后无数将要无辜受累之人谢罪,以我此身偿还所有罪孽,只求上苍怜见,万勿牵连舞阳一族啊!”

苏荷终于落下了心痛的泪,她无法阻止眼前的浩劫,亦无法代替长庚痛,便只能陪着他一起痛。

凄厉风雪中飘来长庚悠长的祈语:“帝星光芒日盛,中原变天之日不远矣,但愿他们能挺过这一关。”

这一天,慕篱好心传递的讯息对三位宰相府邸的人来说都太突然,毕竟风暴来临前,整座大梁城还是一片风平浪静,因而三府都没有对警告给予足够的重视,但禁军行动速度之快超乎所有人的想象,几乎是慕篱的警告前脚到,禁军杀戮的屠刀后脚便至!

这一天,三相府邸加起来共计六七百人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冤死在了本该保护百姓的禁军的屠刀之下,惨遭灭门,大梁城被鲜血浸透,就连这凄厉的风雪也盖不住残忍浓郁、盘旋京城经久难散的血腥之气。

第106章 破局(上)

离忧居中,血光、火光、风雪交织一片映入慕篱双眼,他终是落下了哀痛悲悯之泪。

环顾这座飘雪的小院,他不由回想起过往那些人和事。

“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大公子终有一日会君临天下,此乃天意,而二公子你则是大公子登顶之路上不可或缺的助力。”

“……!”

“大师莫要拿晚辈寻开心了,就我这副病体残躯如何能帮到兄长?能不拖累他,我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二公子可知,紫薇虽贵,但若无左辅、右弼相助,恐也大事难成,而其中又以左辅一曜尤为重要。”

“大师的意思是……我命主左辅,将来会成为兄长成就大业的助力?”

“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终有一日,二公子你会成为大公子成败与否的关键!贫僧言尽于此,二公子好生思量。”

……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许多事即便我们能预料到结果,但却无法得知其过程,就好比我们每个人都知道生命的终点是死亡,但通向这个终点的过程会如何,我们都无法预料。终点虽同,路却有千万条,要怎么走取决于我们自己。”

……

“大公子的帝星命格注定了他会有一条艰险之路要走,而二公子你身为辅星要走的路或许会比大公子更加艰险,因为帝星之路再险再难都是走在光明之下的,可身为辅星就未必了,也许你将要踏上的是一条无尽的黑暗之路,而长庚希望二公子将来无论遭遇如何都不要轻言放弃,就算是为了大公子,你也要坚强地活下去!”

……

“二公子,长庚相信,天意既要你活下来,就必然有它的用意。”

“……既是上天要我活下来,那我便顺应天意!我的命既是兄长给的,那么余下这十年,我愿倾尽所有换他一世长安,得偿所愿!”

……

其实,他一直都知道,当日长庚与他那一番长谈绝不简单,只是他没想到会是如此的不简单!

直到今日,他心头那股一直作妖的躁动终于停止了,这才明白,原来他一直以来的不安竟是源自这样一场浩劫!

慕篱望着风雪无边的血红长天,脑海中回响起长庚的嘱咐。

……

“篱还有个疑问,适才少当家似有意阻拦我说出双腿已愈之事,想来少当家此举必有深意。这么多年来,府中不知请了多少名医花了多少银子,都没能治好我的腿疾,而巫族竟能在短短数天之内就将它彻底治愈,实在无法不让我好奇啊~”

“天机不可泄露,但长庚可以断言,在不久的将来,此事必定会对二公子有所助益。”

“即是如此,那篱也不好再强求,只是不知我要等到何时才可将此事告知众人?”

“这个嘛……待时机成熟,二公子自然就知道了。”

……

呵~慕篱低眉无言苦笑,少当家呀少当家,原来这就是“不可泄露”的天机啊,何其惨烈,何其残忍!

随即,他蓦地掀开毯子,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就这么站了起来!一院子的尊者、领队和亲卫纷纷惊得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

云清目瞪口呆地看着慕篱语塞道:“公子……”

慕篱镇定自若地缓步下台阶,踏进雪花纷飞的院中,行至那颗年复一年谢了又开、开了又谢的桃花树下驻足凝望,身后排排站的四人只觉满院洁白中、琼枝桃树下、覆雪石桌旁那个头束双层荷叶纱巾、身披玉绫裘、手握暖手炉的少年立在天地一色中,身子单薄得让他们都心疼不已。

也是在这样的时刻他们才意识到,这个平日总是一派温文尔雅、从容镇定的少年,他才不过十九岁而已,还是一个尚未及冠的孩子。

慕篱只稍稍分神了一会儿,很快便回过身来看向身后四人,眉目清浅道:“现在,轮到我们反击了,眼下最紧要的有两件事,我们时间不多,所以你们一定要尽快完成。”

并立四人同时揖道:“请公子吩咐!”

慕篱沉稳冷静有条理道:“首先就是要尽快将京中的变故和厉王的篡位阴谋告知父兄,否则父兄危矣,八万北征大军也极有可能尽数有去无回!”

就算是在下令的此时,慕篱也预感他可能已经迟了,但他现在能做的只有尽可能地补救。

“以父兄的能为,只要掌握了准确情报,他们必定就能脱离险境。事关重大,所以云清,此事由你亲自去办,我要大梁的讯息切切实实、万无一失地传到父兄耳中,明白吗?”

云清明白,九源既已确定是敌人的地盘,慕篱是担忧传书中途有可能会被敌人截断。

“属下明白,请公子放心!”

慕篱点点头,浓眉微微一皱,忧心又充斥眉宇间。

其实他还有个顾虑,父亲即便知道了此次北征是个圈套,甚至是知晓了京中亲眷有危险,他也极有可能不会反抗。从前他就一直不理解,为何天启帝那样千方百计地猜忌、牵制甚至利用,可父亲却从无半句怨言,直到接掌司过盟,对当今大魏天下做了深入调查掌握了局势,他才终于明白父亲的铁血丹心。但也正是因为懂了,所以他才觉得此事是多么的可笑与无奈,就好似连老天爷都在嘲笑父亲的一片赤胆忠心。

然而,今时今日的事态发展已容不得父亲再迟疑。父亲若不能及时做出应对,则大魏江山可能旁落不说,只怕大魏上下追随父亲的旧部都将难逃厉王毒手!

他相信父亲会明白这其中的利害,何况还有兄长在旁。他虽无法替父兄做决断,但他清楚,只要将京中的消息确切地传达给父兄,他们便会作出正确的选择。无论父兄做出何种选择,他都会不遗余力地支持,他唯一担心的就是他们能否来得及挽救京中的至亲。

慕篱略一沉思,转而跨上台阶钻进了屋子,不多时便又出来了,将一个素色锦囊交给云清。

“以独孤仇的名义将此物交给兄长。记住,一定要快,因为我无法预测敌人会按兵不动到何时。”

四人闻言一惊,云清问:“公子是说,厉王可能会起兵造反?”

慕篱摇头道:“不是可能,是一定!只是,我暂时还不知他打算如何行动。”

所以此次劫难不但北境极危,大梁城可能也将迎来一场浩劫!

慕篱很清楚,厉王要的是父亲和少帝两败俱伤,他好坐收渔利,但他也不能百分百保证厉王不会在父亲赶回来之前动手,届时京城亦将面临倾覆的危机。

随即,他又转向赤麟吩咐道:“赤麟,你与云清一道去,以相府护卫的身份将京中的一切告诉北征大军众将,明白吗?”

下立四人立刻明白,云清所代表的是司过盟,私下里将消息带给慕荣乃至慕谦是没问题,但却无法取信于北征大军众将,故而必须有一个明面上可信的人说服众将。

赤麟当即领命:“是!”

“时间紧迫,你们即刻出发吧,早一分见到父兄,京中便多一分希望,要记得虚实分道而行,以避敌人耳目。”

云清、赤麟跪地郑重道:“请公子放心,我们定不辱使命!”

云清起身与云翊交换了一个眼神,无论如何慕篱身边必须留一个人以策万全。云翊明白云清的托付,冲他郑重点点头。

云清最后再向慕篱一揖:“公子,那我们去了。”

慕篱冲他二人点点头:“一切小心。”

随即,只见两人脚一点地,随即冲天而起,转眼便消失在了小院里。

第107章 破局(下)

目送云清和赤麟离去,慕篱继而又将一封信函交给重明:“重明,你立刻去找璩、杨两位将军,将此信交与他们。”

重明上前一步接过,慕篱又郑重交代:“此事关系到大梁城中数十万军民的生死,一定要提醒二位将军千万小心行事,若让敌方察觉,并因此而改变计划,则大梁城危矣!”

大魏禁军大致分为两个系统,权职不同,互相制衡。

其一为侍卫亲军,包括皇城侍卫禁军羽林军和御前亲卫禁军玄甲军,其中羽林军五万,玄甲军一万,各设大将军一名。

两军又各自下分左右军,各设一名将军。其中羽林军乃宫廷禁卫军,负责皇城宫防和皇家日常兵事,由定南王符文彦统领,秦苍任左军将军;玄甲军则机动性较强,私密性也更强,基本可以说是皇帝的私人亲卫军,由楚天尧一手提拔上来的仇正任大将军。

其二为戍卫禁军,共三军,每军统兵两万,各设大将军一名。每军之下也同样分左右军,各设一名将军。

戍卫禁军主要负责帝都城防,各军虽都有名义上的大将军,但实际控制权一直都在冯远手里。慕篱提到的璩、杨指的就是鸿明军左军将军璩华以及乾阳军左军将军杨慎。

除去以上,京畿四州还有驻守禁军,共计两万。

此次北征,骁骑军和鸿明军全部被征调,乾阳军被抽调一万,戍卫禁军各军将领基本都随军出征了。所以,璩华原本也该随征的,但因秦苍主动请缨,取代了他,他便与杨慎留守京师了。

于是,剩下的一万乾阳军便只得与侍卫亲军和京畿驻军一同守卫京师。

至于京城日常治安维护则有大梁府的府兵,除非有大范围的动乱或械斗出现,否则禁军一般是不插手京城日常治安的。

定南王符文彦虽名义上统管着五万羽林军,但实际上他也无实权,实际兵权都在左右将军手里,而两位将军是直接对皇帝负责的,也就是说实际兵权都在皇帝手里。

戍卫禁军大权原来一直牢牢掌控在冯远手里,如今他一身死,统兵权也立刻收归皇帝之手。

枢密府虽为全国最高军事中枢,但他所能管辖的都是各地军府及各边军、卫军,而许多强力军府多半也都只是名义上受枢密府管束,实际上都做着地方上的无冕之王。楚隐之所以那样忌惮慕谦以及冯、林之流,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冯远手里握有京城戍卫禁军大权,而慕谦手中更是掌握着天下兵马。

此外还有两万京畿驻军,分别驻守除帝都外的其余四州京畿辖地,名义上是由厉王统辖,但实际上谁都知道那也只是个虚名,实际兵权都在皇帝手中。

因都是将门之后,故而慕荣与秦苍、璩华、杨慎等相识已久。慕篱因兄长之故,曾与璩、杨二人有过数面之缘,虽交情不深,但慕篱可以肯定他们都是明理忠义之士,故而他相信,凭借今日京中浩劫以及他慕家老小即将入狱的事实,即使他们不一定会立即相信厉王意欲篡位,但为谨慎起见也必定会依照他的提示未雨绸缪,等待反击时机。

因秦苍出征,楚隐便将羽林军暂时通通交由仇正代领,慕篱没有提及仇正,可见他已将其列为怀疑对象。

重明揖道:“属下明白!”

慕篱点头:“去吧。”

重明领命,当下也飞离了小院。

于是,刚才还热热闹闹、轰轰烈烈的离忧居小院便只剩下了云翊。

云翊望着慕篱清瘦的身形,满眼心疼与不忍。即使她心中早有答案,却还是忍不住心疼问道:“公子,您做了所有的那排,可唯独没有说您和夫人该怎么办,禁军可是马上就要来了。”

慕篱能听出云翊话语中没有丝毫疑问,反倒透着一股洞悉他心的悲悯,回头冲她局外人似的苦笑道:“你心中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云翊无言以对,除了心疼还是心疼。

不是他不想做安排,而是没法安排,因为慕家此劫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然而慕篱到了此刻还不忘安慰别人,转而又望着那颗桃树上仿佛被飞雪压得抬不起头来的交错琼枝蹙眉道:“不必过于担心,至少在厉王阴谋败露之前,我们是安全的。厉王摆这么大一盘棋,不就是为了让天下大乱,让父亲与陛下两虎相斗,他好坐收渔利吗?若我们今日不乖乖束手就擒,厉王就必然会有所察觉,从而加速他的行动,若他先发制人攻陷京城夺了皇权,届时再以皇室正统名义号令天下诸侯剿灭叛军,你认为到那时我们还有时间反击,父兄还有活路吗?”

“……”

“为了最大限度激发父亲和陛下之间的矛盾,厉王一定会想方设法让我们死在天牢里,相反陛下则必然希望我们能好好地活着,以便父兄那边有个万一时,他还能有个后路。我虽不知厉王到底对陛下说了什么,以至于陛下会做出如此疯狂的决定,但我们一家人这牢狱之灾是在劫难逃了。两边都要救,可总有个轻重缓急,两相权衡,我只能让家人以身犯险,只要我们暂时不抵抗,他们便不会立刻发难。若我猜测无误,今日来的禁军应当还带着陛下只准活捉的密旨。”

除了军饷粮草的供给,将家族亲眷留在京城,这是自古以来皇家对在外带兵武将的约束方式之一,相当于是将他们的亲人作为人质扣留京师,为的就是防止他们造反。

至于地方诸侯,朝廷早已无亲眷可要挟,这也是某些心怀不轨的地方诸侯可以做着地方土霸王的重要原因。故而楚隐即便有心将慕谦的旧部——羲庭军主帅白崇一并处理了,却无法用同样的方法对付他。

至于紫耀军主帅郑淳,因其娶的是楚耀宗之四女,楚天尧同父同母的亲妹妹明德长公主,姑且算是他楚家的人,所以楚隐没有动他的打算,这也是当初楚天尧放心让郑淳接替慕谦驻鄢都重地掌紫耀军的原因。刚好这次领兵出征的人是副帅慕荣,也合了楚隐将慕家父子一起铲除的心意。

云翊终于只是咬咬牙,犹豫了半晌方道了一句:“属下明白了。”

慕篱淡淡一笑。然而话虽如此说,可他内心却还是有股隐隐的不详之感。

即便明知此去凶险,他们也必须乖乖束手就擒。他已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倘若天公垂怜,则他慕家定能有惊无险,若天意不遂人愿……

他不敢再往下想。经历了此次浩劫之后,他忽然有些怕他这种没来由的预感了,怕又会成为现实。

离忧居小院突然变得异常安静,呼啸的风雪声以及远空不断飘来的各种凄厉哭喊声就变得异常清晰,刺耳。

“大梁,要变天了……”慕篱独立桃树下仰望辽阔清冷、映照血红火光、飘着纷扬雪花的长空幽幽叹道。

耳边不由地回响起父亲出征前的嘱咐:“篱儿,此番出征,为父一定争取在腊月初八前赶回来,我和你母亲商议过了,一定要给你举办一个盛大的冠礼!你要好好地,等着我们回来,啊~”

慕篱抗拒内心那股隐隐的不详,生恐等不到父亲亲手为他加冠了……

就在他兀自沉吟时,小院门口传来柴素一将信将疑的轻唤:“篱儿?”

慕篱回头,见小院门口是柴素一带着刘蕙并一对总角孩童,身后居然还有十来个稍微有些年纪的仆从,老管家陈庭也在其列,而云翊早在察觉院外动静之前就已隐身。

慕篱只觉五脏六腑间忽然荡起一股激流,对柴素一展颜,既是发自内心的笑容,又让人觉得无比哀伤,极致温柔唤道:“母亲。”

柴素一看着一片雪白的小院中那颗桃花树下长身而立的少年,惊得抬手掩面,热泪蓦然夺眶而出,身旁刘蕙也喜极而泣,一脸欣喜与感动。

在刘蕙的搀扶下,柴素一步步走到慕篱跟前,望着比她高出了近一个头的少年,柴素一抑制不住地激动,伸出颤抖的手抚上慕篱的脸悲喜交加道:“真的是篱儿,真的是我的篱儿……”

柴素一将慕篱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激动得又哭又笑,此时复杂的心绪让她无暇问为何,也不想问为何。能看到他健全如初,这比什么都好!

慕篱紧紧攥着柴素一的手,眼含倾世柔情就着雪地向慈母缓缓跪拜下去,尚未开口,柴素一慌忙想要将他拉起来:“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地上凉!”

慕篱却是紧紧牵住慈母的手摇摇头,既幸福又悲痛的泪划过他的脸庞,仰望慈母一字一句深情道:“母亲……娘啊!您就让孩儿跪着吧!儿蒙娘亲十月怀胎、二老辛勤养育,长到十九岁却还从未跪过二老,您就让孩儿跪着吧!”

柴素一只觉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拧着翻着搅着剧烈地抽痛着,可她还是放开了慕篱。

慕篱泪雨连连道:“母亲在上,请受孩儿三拜,叩谢爹娘生养之恩!”

柴素一看着少年磕了一个又一个的头,面带欣慰笑容,眼落慈母之泪,喜不自胜,亦悲不自胜。

待慕篱磕完了三个头,她这才上前扶他:“地上凉,咱们起来说话,啊~”

慕篱却仍是坚持不肯起,含泪道:“母亲,您就让孩儿跪着吧,或许这是孩儿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跪着跟您说话的机会了!”

语罢埋首拜地,单薄的身子微微抽搐着,这无声的哭泣中包含着太多的悲愤与不甘。

第108章 离情

从记事起,慕篱便一直渴望着有一天自己也能为这个家做点什么,期望有一天自己也能拥有守护这个家的力量,却因此身之残、此躯之弱而始终抱憾在心,直到北境奇遇游僧,千流河边奇遇独孤仇,紫旭山中奇遇舞阳长庚,这才开启了他不同的人生,司过盟的力量让他有如重生。

他本已下过决心立过誓,要不惜一切守护这个家,守护他所爱的亲人,守护故人托付给他的一切,然而他不曾料到结果竟会是这样!他恨自己没能早一步察觉楚天承的阴谋,恨自己不能抽身助父兄脱离险境,更恨自己无力解救慈母幼儿,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犯险!

柴素一心痛,更欣慰,泪不受控制地不停往外涌。她难得有把控不住情绪的时候,用手帕遮掩面容无声哭泣。

搀扶着柴素一的刘蕙亦跟着默默拭泪,心中抑制不住地欢喜、激动。这么多年来,二郎的身体一直是夫君的心病,自幼便始终一副小大人模样、乖巧得过分的二郎也一直是令夫君心疼又自责的地方。

只听她含泪温婉道:“若是大郎看到你现在的模样,不知该有多高兴。”

慕篱望向嫂嫂,眼中满含激动的热泪。

这时,一直手牵手乖巧地站在刘蕙身旁、两张小脸都冻得红扑扑的慕坚白和慕依风兄妹俩同时有了动作。

只见九岁的慕坚白就近拽了拽柴素一的衣袖,仰着一张纯真无邪的脸道:“祖母不哭,祖母不哭,孙儿最喜欢祖母了~”

六岁的慕依风净透白嫩,活像个瓷娃娃。只见她也轻轻走到跪地的慕篱身边,伸出粉嫩的小手托起他深埋的脸,取出她的小手帕踮起脚尖认真地为慕篱擦着眼泪,奶声娘气道:“小叔不哭,爹爹最疼小叔了,小叔哭了,爹爹会不高兴的……”

慕篱看着眼前瓷一样粉嫩干净的稚童,心更加抽搐地痛起来。

“依风……”

他将慕依风紧紧揽入怀中,任凭心碎的泪奔涌而出,在心底将自己骂了一遍又一遍。

她还这么小,而你却要她去冒生命危险!慕篱啊慕篱,你何其无能啊!

==============================

桃花树下,被打扫一净的石桌前,慕篱、柴素一、刘蕙围坐桌边,刘蕙抱着慕依风,慕坚白依偎在一旁,身后是一众留下来的老奴。

慕篱正伏在石桌边不停地咳嗽着,柴素一正在帮他顺气。

只见柴素一自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锦盒,打开,取出其中仅剩的一粒黑色药丸喂进慕篱嘴里。

这是慕篱平日里常吃的调理身体的滋补益气药丸,是柴素一特意请名医为他量身定制的。

柴素一一边助他顺气一边问:“篱儿,好些了吗?”

慕篱慢慢抚着胸口柔声答:“好多了,让母亲和嫂嫂担心了。”

柴素一和刘蕙见他气息渐平,这才各自安心。

慕篱浓眉紧蹙,满是悲伤自责地看向柴素一问:“母亲不问孩儿为什么,不怪孩儿吗?”

柴素一含笑摇头,满面慈祥道:“我知道,慕家要遭大难了,可我的篱儿长大了,变得如此可靠,我又怎会怪你呢。”

慕篱闻言,心中却更加痛恨自己的无能。

柴素一伸手抚上慕篱苍白的脸心疼道:“孩子,我本盼你能远离这一切,一生一世都能平平安安,可谁知到头来你还是逃不开这宿命。”

慕篱眨巴眨巴眼睛,他有些听不懂柴素一这话的意思。

柴素一继续宽慰道:“篱儿,不用替为娘担心,我跟随你父亲这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点危机又算得了什么。既然逃不开宿命的安排,那就坚强面对,今后无论你将何去何从,为娘都会永远支持你,但有一点,我希望你永远记在心里,任何时候都不要被仇恨蒙蔽了心志,永远不要沦为仇恨的奴隶!万事有因果,天道好轮回,为恶之人终将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但你一定不能成为这代价的牺牲品!”

慕篱心头闪过疑虑,这话听起来就像是在交代遗言,仿佛他一定会逃过此劫,可她自己却会必死无疑,这让慕篱更加不安。

“母亲……”

“记住为娘的话了吗?”

慕篱压抑不住内心的担忧,刚想问什么,就被柴素一不容回绝地打断。

回想起母亲也曾是跟随父亲南征北战的巾帼英雄,慕篱明白,即便他再问,母亲也不会多说什么。

“……孩儿记住了。”

柴素一嫣然一笑:“好孩子~”

柴素一转而看向刘蕙:“也苦了你了,四娘,是慕家对不住你。”

刘蕙双眼泛着泪光摇头道:“母亲,四娘不怕死,只是……孩子们尚年幼,我对不住大郎,不能为他保住慕家血脉……”

柴素一伸手覆盖住刘蕙的手,紧紧握住,婆媳俩含泪相视而笑。

慕篱又看了看围了一圈的老仆们,陈庭代表众人发言道:“二公子,您什么都不用说了,老奴跟在相公身边近三十年了,是看着相公从无到有、从贫到贵一步步走过来的,我绝不会在此时离开,就算是死,我也要做慕家的鬼!”

其他人亦纷纷点头附和:“对!就算是死,我们也要做慕家的鬼!”

慕篱不禁再度扶额,只觉心头一阵阵尖锐地痛着,头也痛得快要爆炸了。

这时,府外传来了官军的轰隆响动吆喝声,小院中众人听见声响,都抹了眼泪收起悲伤,所有人都坚定而无畏地迈向刑场,悲壮豪迈之气上冲云霄!

================================

前院庭中,禁军已将整个相府从外到内围了个水泄不通,府中剩余的人全部都被禁军集中到了这里。

刘业歪着一张贼眉鼠眼的脸来回扫视了好几圈,还特意看了看中央坐在轮椅上的少年,最后将视线定格在了他身后的柴素一身上,不怀好意地笑问:“夫人,刘某怎么觉着您这府中的人好像少了点,堂堂枢相府,不该、也绝不可能只有这点人吧?”

柴素一不卑不亢答:“昨日我放他们回乡探亲去了,怎么,不可以吗?国舅难道还打算插手相府的家事?”

“呵~夫人这是哪里话,既是相府家事,刘某自无插手之理。”

也罢,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下人。

“不知国舅如此兴师动众地来到相府,所为何事?”

刘业小人得志道:“陛下有旨,慕枢相勾结竘漠通敌叛国,并与冯、林之流串通里应外合欲行谋逆之事,依大魏律法,当诛九族!刘某今日便是奉旨前来捉拿叛党逆贼的!”

“通敌叛国?!”柴素一和刘蕙同时惊疑出声。

柴素一震惊于楚隐怎会给他的夫君扣这样的罪名,何其可笑!

“怎么,夫人不信?陛下手中可是握有慕公与竘漠暗中勾结的盟书,铁证如山,是无论如何也抵赖不得的!”

柴素一却是冷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既然陛下已认定我夫之罪,那我等也无话可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刘业拍手称赞:“好气魄!不愧是当年威震沙场的铁娘子!”

刘业踱步走近,眼漏狠色道:“不过这回,无论你们如何挣扎都难逃一死了!老子忍你们很久了,今天总算是把这口气出了!哼!”

刘业猛然退开,扬手下令:“都给我带走,全部押入天牢!”

“是!”

只听一片稀里哗啦的动静之后,院中所有人都被一一带走,天地终于归于平静。

于是,这偌大的相府只剩下呼啸的寒风和纷扬的飞雪,从此以后,这座相府将成为历史,一个崭新的时代即将拉开序幕!

第109章 金蝉脱壳

槃水南岸,羲庭军府治所锦州下辖盂县城北。

戾山畔,槃水边,苍山负雪,河面结冰。

只见依山傍水的宽阔高地上,临时搭建的营地木栅围了巨大的一圈,魏军军旗随处可见,内外都有数多来回巡逻的士兵。

木栅之内,无数的营帐被分割成一个个方块,每个方块营地内又有数十个营帐,都是两两相对,极为整齐有序,每个营地也都有巡逻的士兵。

经过近半个月的急行军,慕谦大军终于与羲庭军以及奉旨赶来的紫耀军汇合,并在此扎营。穿过前方的长河谷,再有大约三四天的行军路程,大军便可抵达藏谷关了。

慕谦虽也想尽快赶去救援,奈何血肉之躯难抵非常之寒,无论兵将马匹都需要适当的休息,且大军赶到藏谷关便意味着战事即起,劳师怎败以逸待劳之强敌?再者,三方汇聚也需对兵马进行清点整顿。

而早在三方汇合之前,白崇便已收到慕谦派来的传令兵的军令,派副将曹盛领三千前锋精锐先行赶往藏谷关侦察敌情。

冬日野外极寒,冷风刺骨。

傍晚时分,营地外槃水河边,慕荣一身戎装独立,遥望南方若有所思。

因主帅郑淳老寒腿又发作了,实在不宜在此隆冬时节领兵远征,故而此次奉旨北征的紫耀军援军率军将领是副帅慕荣,郑淳则留守鄢都。

秦苍来时,恰见欧阳烈、明剑、陆羽着样式差不多的银铠站成一排,皆望着不远处独立幽思的慕荣,毫不见外地走到欧阳烈身边勾肩搭背打趣道:“怎么,你们都怕他,不敢靠近啊?”

欧阳烈狠狠地给了他一个白眼,斗了下肩,甩下他勾搭过来的咸猪手满脸嫌弃道:“去去去,你以为人人都是你啊,死乞白赖缠着人家,不知道英雄有时候也是需要独处的吗?”

秦苍立刻笑道:“哟,看不出来欧阳兄还是个有心人呢,我还以为你天生粗枝大叶不解风情呢!”

“去去去,一边儿去!你爱祸害谁祸害谁去,总之别来招惹我!”

欧阳烈黑着脸甩手回营地去了。

也不知怎的,他看见秦苍就莫名地来气,就如秦苍见他总带着莫名敌意却又总是一副笑脸相迎,叫人十分不爽。

陆羽揶揄道:“大将军,我说你到底什么人品啊,怎么谁都这么嫌弃你呢?”

“去去去,小屁孩儿知道什么。”

明剑赶在陆羽说出更多不该说的话之前也赔笑着将他拖走了。

秦苍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笑着摇头,这时河边的慕荣终于发话了:“龙躣,你为何要来?”

秦苍没握剑的手往身后一背,一脸不快凑到慕荣身边道:“你这话说得我就不爱听了,就好像你不欢迎我来似的!”

慕荣侧脸看了他一眼,复又望向南方,没有言语。

秦苍心下明白,慕荣是不想他涉险。这闷葫芦虽然话不多,但该有的人情味他一样不少。

只见他用惯常的嬉笑姿态搭上慕荣肩道:“放心,我如果不幸死在了战场上,一定不会把这笔账赖在你头上的。”

慕荣浓眉一皱,瞅着他的双眼满是责怪,秦苍立马捂住自己的嘴:“好好好,算我乌鸦嘴了还不行吗?”

慕荣白了他一眼,继而望天仍是一脸苦大仇深道:“近日不知为何,总觉心神不宁,但愿是我多虑吧。”

秦苍又厚着脸皮勾搭过慕荣的肩膀嬉皮笑脸道:“就是就是,想那么多做甚!再说了,不是还有我呢嘛,要真有什么事儿,作为兄长,我一定会保护你的!放心,啊~”

慕荣无语一笑,充满质疑地看向他:“你保护我?”

秦苍嬉笑着一把勾过他的脖子,边往营地带边道:“是是是,您是英勇神武天下无敌的大英雄,哪儿需要我保护啊!但是大英雄,您都赶了一天的路却几乎什么都没吃,这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您要是不吃饭,估计明天英雄就得变狗熊了!”

慕荣轻轻一笑,但他心头像是一直压着块儿沉重的石头,委实没有胃口。

两人就这么勾肩搭背回营地了,身后天地一色的阴暗凄冷似也在昭示着今夜的不同寻常。

这一夜,慕谦父子及北征将士皆在准备即将来临的大战,却不知京中已然发生了巨变,这场震动乱世的腥风血雨已悄然开始!

================================

与此同时,大梁城北郊,北去九源的山林小道上,一场刀光剑影的乱斗正在持续中,其中五彩斑斓的云清和一袭火红的火凤十分好辨认。

追命九门采取的仍旧是人海战术,对云清和赤麟采取围而攻之的消耗法,火凤则仍旧站在外围观察。

午后时分,他们守在这通往九源必经的小道上,果然等来了欲往北境通风报信的云清和赤麟。为了那个人,她无论如何都必须拦住他们,不许走漏京中的任何消息,但是……

火凤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美艳的冷笑,眼中蓄起杀气,下一刻,她已瞬间移入战圈,青翼鞭在战圈中哗哗作响,震慑力非常。而随着她的加入,战圈中心的云清和赤麟果然扛不住,很快就现出了原形!

易征转着手中的人皮面具吊儿郎当道:“哎呀,终究还是被你们给发现了。”

大约是近墨者黑,他的性子与云清像极了,天生热血型,爽朗直肠,嫉恶如仇,看不惯就说,看不过就打,可能唯独在智商和武功上差云清一截。云清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整个一浑不吝,嘴贫性子也痞特别欠揍,但是他心里跟明镜似的,毕竟他手里可捏着数千人的性命呢。

旁边向坤将面具一扔,冷眼戒备着眼前的敌人道:“但已经足够了,以清尊者的脚程,就算你们插上翅膀也追不上了!”

与云清和云翊兄妹俩巨大的性格反差相似,向坤的性子大约也是随了云翊,人虽生得眉清目秀,甚至有些书生气,但为人很是正直侠义。

他虽跟云翊学了一身善毒的本领,却不曾滥用过,极少用致命的毒,即便对敌人也还存着几分善良,这一点他自是不及云翊果决,不过这大约也是云翊性格侧面的写照。云翊其实也心底善良,只是江湖的残酷和她所处的位置让她必须果决,该下手时绝不手软。

火凤却拍着手扭着水蛇腰妖娆道:“好一个金蝉脱壳哇!”

以常人思维来说,这种情况必定是会抄小道秘密出走,可慕篱却反其道而行,让云清和赤麟大摇大摆乔装走便捷通达的官道,而让易征和向坤伪装成他二人走小径托住九门的人。

易征一脸报复的快意,挽着袖子上前两步飞扬道:“之前你们不是说一只苍蝇都不许飞出大梁吗?风水轮流转,现在该你们倒霉了!今日你们谁也别想离开此地,就算是拼了这条命,我也绝不会让你们妨碍清尊者,坏盟主大事!”

易征将佩剑一扫,提至胸前,一副准备拼个你死我活的架势。

火凤嗤笑:“就凭你们两个冒牌货,也想拦住我们?”

易征浓眉一挑,张扬一笑,神韵像极了云清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随即,易征便提剑上阵,对面凌云二话不说拔剑就上。

火凤烈焰红唇一扬:“你还真是能动手绝不动口啊~”

随即,她手中青翼鞭啪地一甩,也冲向了正向她而来的向坤。

第110章 少年依旧(上)

同夜,帝都刑部天牢。

夜深人静的天牢静谧非常,方寸寒窗外雪花仍在飘零,这一方天牢满耳听见的都是风雪呼啸声。

慕篱坐着轮椅静静立在寒窗下,消瘦的背影被这寒窗外投射进来的亮光拉得孤寂修长。

算算日程,北征大军明日应该就会进入九源地界了,他向天默默祈祷,千万要赶上啊!

他与柴素一、刘蕙以及相府仆从们是分开关押的,如此三九寒天,他不知在天牢彼端的至亲是否安好。

凝望着被雪映照得通透的窗外,慕篱眼神深邃幽远。

此次祸乱,不管结果如何,父亲与少帝之间都难以善了了,但以父亲的秉性,他必然会在保住了楚家天下之后辞官归隐吧?只是,就算父亲真能顺利辞官,可少帝真的会放他安然归隐吗?怕是不太可能吧?呵~

想到这里,那抹时常出现在梦中的久违的洁白倩影忽然浮现在他眼前。当初,他之所以那么决绝地斩断她对自己所有的眷恋,大概就是因为潜意识里早就预料到今日这两难的局面了吧。

无关他们的意愿,命运终将使他们站到血雨腥风的对立面。

从她离开后,司过盟一直有人暗中跟踪保护,每隔三天便有一封飞鸽传书报告她的近况,所以他才能无所挂碍。

而照他的本意,他原是一百二十个不愿再让她牵涉进这些恩怨里的,更不想让她为难,但眼下情形演变至此,已容不得他逃避。如果自己所料不差,她将成为扭转局势、终结这场浩劫的关键!

慕篱不仅揣度,当她再次回到故土,见到人事已非的大梁时,不知她将会做何想。

正在他兀自沉思之际,牢门外传来响动。慕篱闻声转过轮椅,恰见一白衣少年在一名狱卒的引领下来到牢门前。

锁开,门启,人进,卒走。一坐一站,两相对视,久久不语。

从见到慕篱的那一刻起,楚昱便满目惊艳。坐在他面前的是一名面若冠玉、恬静如水的温柔美少年,虽与自己年纪相仿,却自有一股“任尔歇斯底里,我自岿然不动”的温润从容。

楚昱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人,一个能将病弱柔骨与竹之刚韧杂糅为一却丝毫不显冲突的人。

初见楚昱,慕篱亦满眼赞叹。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名沉稳持重、锋芒内敛的英俊美少年,虽与自己年纪相仿,却自有一股“千帆历尽,归来仍是赤子少年”的淡泊超然。

慕篱也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人,一个在一夜之间从天堂坠入地狱、饱偿人间冷暖后,眼底依然藏有温柔和赤诚的人。

大梁城两大传奇就这样不期而遇了,不一样的非凡气质,一样的少年英杰,令这间阴暗的天牢都为他们失了颜色。

原本楚昱是想着此去药谷或许今生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故而在昨日与那人当面诀别之后,他便回到临时落脚地收拾行囊,准备前往药谷了,谁知今日他刚准备启程,便听闻大梁城祸事起。

说实话,他是真没想到少帝会如此疯狂无道,但他既承诺过独孤仇,就必会兑现,故而立刻就去见面具男,要求探监,却死活不肯说明缘由。

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人能使来历、身份皆成谜的堂堂九门掌门为难,那这个人必定非楚昱莫属。

所以,最终他妥协了。

只见楚昱率先向慕篱一揖:“冒昧来访,还望二公子莫见怪,在下楚昱。”

坐在轮椅上的慕篱当即也温文有礼地向楚昱揖道:“沭阳王殿下。”

楚昱露出苦涩一笑:“沭阳已不堪回首,如今站在这里的只是一介布衣楚昱,二公子不必如此多礼。”

楚昱不禁再次上下打量面前之人。他这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慕二郎,因为从前慕篱从不出府,而他又常年身在军营,故而两人虽同在大梁却从未谋过面。

既然人家不愿提及过往,还宣称自己只是一介布衣,慕篱也很是识趣,揖道:“那么,楚公子有礼。”

楚昱含笑微微点头。

慕篱道:“想不到第一个来探监的人竟会是楚公子,着实让篱意外。”

楚昱淡淡一笑:“楚昱今夜是受人之托而来。”

“哦?不知是何人所托?”

“这个……请恕楚昱无法相告,但我曾与那人约定,有朝一日若慕家有难,我定会倾力相助,所以我今夜前来是想问问二公子,可有什么请求或未了之愿,楚昱定竭力为二公子达成。”

慕篱知道楚昱与九门的关系非同一般,为防隔墙有耳,他故意表现出意外、怀疑、为难的样子道:“就算楚公子这么说,我一时也没什么主意啊~”

楚昱看得分明:“二公子是怀疑我的来历,不相信我的话吗?”

慕篱含笑不语。

眼前的少年让人有一种春风拂面的感觉,开朗、温暖、阳光,带着少年特有的稚气,又如百花灿烂,真诚得耀眼,直逼人的心田。如此真诚、质朴的一张脸,让人无法质疑,也让人无法拒绝。

谁知楚昱竟误解了慕篱的意思,当下便拔出涤瑕,剑鞘哐当一声落地,锋利剑刃瞬间划过他的掌心,鲜血立刻便从他紧握的左手指缝间流淌,滴落,触目惊心!

饶是淡定如慕篱,也被他此举惊着了:“楚公子!”

他连忙催动轮椅上前,“哗啦”一下撕破衣摆便要替他包扎,却见楚昱后退一步,亮出血淋淋的手掌目不转睛直视慕篱字字铿锵道:“楚昱在此对天立誓,对慕二郎所说的话若有半句虚言,便叫我天打雷劈!”

楚昱自残立毒誓,其心之诚,其性之烈,又着实让慕篱惊了一把,连忙道:“我信!我信就是了!你快把手给我!”

说着便又上前拉过他的手赶紧给他包扎,楚昱这时好像才反应过来感知到了疼,“嘶”了一声,倒抽了口凉气。

慕篱抬头看了一眼疼得挤眉弄眼的楚昱,虽说年少成名,却到底还是孩子心性,不由轻轻摇头一笑,动作轻柔地一边替他包扎一边道:“一定恨痛吧?楚公子稍微忍耐一下,我尽量轻一些。”

楚昱心头猛然一阵酸涩,双眼便瞬间湿润,忍着疼苦笑道:“让二公子见笑了。”

从前的他好歹也是征战沙场的人,什么样的伤没受过,什么样的苦没吃过,可那时的自己为着心中一口气,即便爹不疼娘不爱也倔强地挺过来了,从没在军营里掉过一滴泪,不想今日慕篱一句不着痕迹的关系却让他瞬间溃不成军。

感觉情绪将要失控,他赶忙收束心神,将眼泪憋了回去。

慕篱听出了楚昱话中的异样,抬头看到了楚昱盈泪的笑脸,也莫名为这少年感到心疼。

人就是这么奇怪,当你受伤卧病时,越是无人关心就越是要强,什么苦什么罪都能自己咽下,反而是有人嘘寒问暖时,哪怕只是一句简单的关切都能让你强撑的坚强瞬间土崩瓦解。

过了一会儿,慕篱终于处理好了,抬头对楚昱道:“好了,我暂时做了一些简单的处理,待出去之后,还请楚公子尽快去找大夫看看,否则伤口感染恶化了可就不好了。”

楚昱仿佛已经许久没有感受过被人这样关心的感觉了,心头汹涌的酸涩令他才刚平复的眼睛又朦胧了一些,他又赶忙克制了一下,对慕篱拱手道:“多谢二公子。”

慕篱轻轻摇头,表示不用谢。

第111章 少年依旧(下)

“楚昱突然来访,会令二公子生疑也无可厚非,但请二公子相信我的诚意。原本我已厌倦这一切,做好了从此远离京城归隐的打算,今日惊闻大梁生变,我这才慌忙赶回来,因为我曾欠一人一个大恩,此恩若不还,我便无法安心离去,还望二公子成全。”经过一场虚惊,楚昱这才说回正题。

慕篱再次为这个经历了如此多的风霜却仍秉性纯良、赤心不改的少年感动不已,有感而发道:“月夫人若泉下有知,看到楚公子如今的模样,想必也会感到欣慰的。”

楚昱意外看向慕篱,感动溢于心间。他理解为慕篱此话说的是不再执着于复仇、决意好好活下去的他才是母亲想看到的,也感受到慕篱这话还包含了对母亲之遭遇的惋惜与同情。

楚昱含笑揖道:“多谢。”

慕篱亦含笑温柔回礼。楚昱虽然脸上依然笑着,但慕篱却看到了他深藏在眼底的悲伤,让他不由地就想要安抚这个少年受伤的心灵,给他撑起一把遮风挡雨的伞。

楚昱却是很快便将悲伤收起,再上下瞅瞅慕篱,突然打趣道:“哎,看来坊间传闻果然不可尽信哪!”

慕篱知道楚昱指的是坊间那些谣传,笑答:“彼此彼此。今日一见楚公子风采,似乎也与外间传闻不尽相同。”

说这话的人目光坚而不锐,柔中有韧,言辞虽温和,但却隐含一股不容动摇又引人入胜的魔力。

楚昱笑问:“哦?怎么个不相同法?”

慕篱也将楚昱重新打量一眼,而后温柔一笑道:“如此一看,楚公子似乎也并没有传闻中的那么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哈哈哈!”

楚昱听后非但不怒,反而放声大笑。回顾过往,从无人敢在他面前说出这样的话,不想这个初次相见的少年竟能当面直言不讳,真叫他意外不已,也欣喜不已。

“二公子真是性情中人,我喜欢!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慕篱唇角微扬:“能得楚公子为友,是慕篱之幸,但跟我交朋友,怕是楚公子要当心了,我最近似乎运气不佳,眼下还身陷囹圄,随时都可能有杀身之祸,跟我扯上关系,只怕楚公子也会沾染尘劫呢。”

楚昱闻言内心深受触动。慕篱这话虽是开玩笑的口吻,可其中透露出的关切与担忧却半分不假,怎不叫人心疼怜惜呢?

“逢有缘人,结有缘谊,行有缘事,乐哉快哉!缘既已至,劫又何惧?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二公子认为呢?”

慕篱浅笑揖道:“常言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承蒙楚兄不弃,那慕篱便却之不恭了。”

“哈哈哈!太好了!不知二公子年庚几何,我是天启元年正月初八生的。”

“篱生于昌盛四年腊月初八,将将好大楚兄一个月。”

“啊?我还以为你一定比我小呢,没想到竟然比我还大一个月啊~”

慕篱含笑默默看着楚昱,与当年的“亡国孤煞”同一天的生辰吗?该说是天意如此还是造化弄人呢?一想到他的身世,慕篱再次为他感到心疼,但愿这个阳光开朗的少年最终不会落得和小皇孙一样悲惨的结局。

在慕篱兀自思虑的当口,楚昱已经转换过了心情:“也罢,反正大一两个月没什么差别,总之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待此劫过后,咱们定要痛饮一番,不醉不休!哈哈哈!”

楚昱打从心底还是觉得慕谦不会有什么危险,眼下慕家的牢狱之灾也不过是暂时的。

慕篱面上仍挂着温柔宁静的笑,待此劫过后吗?呵……

“一言为定。”

“那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可有什么未尽之事或者未了之愿了吧?”

楚昱静静等着慕篱的答案,他甚至都已经在脑子里盘算,如果慕篱提出要他帮忙救出慕家的人,那他要如何说服那两个人,因为他很清楚,将慕氏一门下狱的人虽是少帝,但背后推动这一切的必定是那两个人。

慕篱略一思考,而后含笑摇头:“我实在想不出来,你看我都这样了,还能有什么未了之愿呢?”

楚昱对慕篱没有提任何要求稍感意外。

“那不成!你必须说出一个来,我说过了,此恩若不还,我会寝食难安的!”

慕篱无奈道:“好吧,既然你如此坚持,让我再想想看……”

楚昱眼巴巴地望着,慕篱低头扶额思索着,余光却在计较着暗中究竟有多少九门的耳目。

“想好了吗?哎呀,你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

慕篱抬头,暖心一笑:“思来想去,这里是真没什么需要楚兄帮忙的,你若实在坚持,那就代我给兄长送个信吧。”

楚昱一听,蹙眉道:“就这么简单?你确定真的只是送个信,没有其他需要我帮忙的?”

慕篱知道楚昱这话指的是身陷囹圄的他和慕氏满门,但仅凭一个他是根本不可能扭转什么的,一切只有等父兄回京,他们方有生机可言。

慕篱点头:“真的没有了,其实楚兄真的不必在意,这是慕家的劫数,与你无关。”

楚昱不语,因为他明白,刚才自己那一点心思其实也不过就是想想,其实他根本无力扭转什么,更无法让那两个人回头。

于是,他有些气馁道:“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好吧,你说吧,要我给大公子送什么信。”

慕篱遂低头取下左手腕上的五色长命缕交给楚昱:“此乃我自幼随身之物,且作信物交与楚兄,以便在兄长面前自证身份,劳烦楚兄转告兄长,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如果有一天,我或是家里其他人遭遇不测,请他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并代我尽孝。”

“……!”

楚昱眼皮不由一跳,慕篱此言就仿佛他已料定自己在劫难逃一般。

“二公子你……”

慕篱忽而含笑拱手道:“拜托楚兄了。”

此时,一个狱卒来到牢门外:“探视时间到了!”

两人都看了一眼牢门口的狱卒,楚昱回头再看看慕篱,将那五色长命缕塞进怀中,而后对慕篱揖别:“楚昱定不负所托!二公子,你多保重!”

慕篱回礼:“也请楚兄多加珍重,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楚昱几乎是一步三回头,极其不放心地走出了牢房,又在门口看了慕篱许久,这才转身向天牢外走去。

慕篱始终含笑相送,直到楚昱彻底走远,慕篱脸上的笑容瞬间消散,眼中瞬间布满了愁苦伤情。

一身衙役打扮的云翊无声地出现在牢房外,问:“公子,为何要他去大公子身边?”

慕篱知道,随着楚昱的离去,九门的暗哨必定也已撤离,不会有人刻意关注他这个一直以来都默默无闻的人,且暗哨若未撤,云翊也不会现身。再者,云翊敢现身这样跟他说话,就说明周围都必定已布置好了,所以他现在不用再刻意伪装,说话也不必再顾忌了。

慕篱知道云翊想说什么,以楚昱的身份,他们大可以在他身上做文章。他是厉王的亲生骨肉,对九门掌门而言也意义非凡,将来或许会成为牵制楚天承和九门的关键。

然而,慕篱却没有这样做。

“局势发展到今天,他是最无辜的那一个,若他能远离京城是非从此得自由……也不错,愿他能永远保有这颗淳真的赤子之心。”

慕篱说这话时,语气里是充满了羡慕的,因为他知道,自己永远也活不成那个样子,那样的阳光直率,那样的真性真情随心,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无力悲欢都能坦率地发泄出来。所以,正因为楚昱的真情真性是他所羡慕的样子,他才更想保住这份单纯和美好。

而自己,从兄长不惜折寿救自己的那天起,便注定他要背负的东西将会越来越沉重,但这条路他走得无怨亦无悔!

当初楚昱舍藏谷关和北境安危毅然回京探母,慕篱还曾说换做是他,未必能比楚昱做得好,可事到如今他所面临的局面分明比楚昱当时所处的境地要更加两难,但他却毅然决然地选择舍小家保大家。明明是个温柔至极、善良至极的人,如今却被逼不得不做出如此残忍的抉择,这转变怎能不叫人心痛。

慕篱催动轮椅到那一方小得可怜的寒窗下,仰望夜空隐忍道:“我不过是受点牢狱之苦而已,和那些无辜牺牲和正在流血的人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白日里大梁城中的哀嚎、血光、硝烟一直盘旋在他的心头,在他看不到的北方大地也不知有多少人正在流血,就算近在咫尺的天牢中的母亲、嫂嫂、小侄儿小侄女还有慕家那些无辜的仆从也正面临着生命的威胁。他深恨自己的无能,无论是已经牺牲的还是正在牺牲他都无法挽救,而将来可能牺牲的他也可能无力挽回。

原来,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强大。

原来,无力回天的感觉是如此的蚀骨灼心。

原来,一个人无论手中握有多大的力量,终究还是有挽救不了的人!

波浪翻滚如潮涌的心痛再度席卷而来,耳边传来舞阳长庚的话。

“也许你将要踏上的是一条无尽的黑暗之路,而长庚希望二公子将来无论遭遇如何都不要轻言放弃,就算是为了大公子,你也要坚强地活下去!”

慕篱情不自禁地捂住胸口,任由无情的刀剑凌虐着他的身心,他望天苦笑不已。

少当家,这便是这条黑暗之路该承受的代价吗?它是如此的沉重,沉重得让我几乎透不过气来……

云翊看着慕篱消瘦的背影心疼不已:“公子……”

慕篱背对她轻轻摇了摇手,轻轻道:“我没事。”

他望着照进一束寒光的铁窗外锁眉默道:父亲,大哥,你们一定要平安无事,一定要及时赶回来啊!

第112章 尺书丹心事,聊减少年愁(上)

刑部天牢外,九门与司过盟的人再次遭遇,飞雪丝毫未能影响到他们分毫,一个个杀气腾腾,跃跃欲试。这是江湖人的求生本能,是杀手的嗜血本性。

从头黑到脚、在昏暗之中双眼显得越发冰冷森寒的凌云盯着对面一副誓死不退的云翊冷冷道:“翊尊者,在下实在不明白,慕家的人与你们并无瓜葛,可你们为何肯为了他们如此卖命?”

凌云的话仿佛只是在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叙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听不出他有任何的愤怒和敌意。

云翊与凌云接触并不多,或者说与阴阳判官和左辅右弼接触得都不多,就算是与他们接触较多的其他三位兄长大约也和她一样,对九门阴阳判官和左辅右弼皆了解甚少。感觉他们所有人都跟九门那个神秘的掌门一样,全都戴着面具裹着雾罩,让人无法看清他们的本来面目。

听了凌云的话,云翊便也反问:“云左辅,我也实在不明白,楚天承和你们究竟有何瓜葛,值得你们这么为他卖命?”

凌云面上不动声色,眼中却透出了内敛的杀意:“看来多说无益,既是如此,那就看看今夜究竟鹿死谁手吧!”

只见他一扬手,早就磨刀霍霍等得不耐烦的杀手们一下就冲了出去,瞬间与同样早已按耐不住的司过盟众缠战在一起,刀光剑影乱成团。

在刑部天牢的地盘,又是如此大的动静,那真是想不惊动守卫天牢的禁军都难呐!

于是等他们跑过来这么一看,好嘛,一群穿着可疑、来意更可疑、像极了刺客的人竟然在那儿自顾自地打起来了,完全当禁军是空气!

开什么玩笑,你们把刑部天牢当你们家啊?想来就来,想闯就闯,闯了之后你还无视我们,直接在我们家门口打起来了,当我们都是死的嘛?!

于是有看不清形势不要命的禁军士兵就提刀上前,想要郑重声明一下这里是皇城重地,你们这都是在干什么?!

结果,人还没上前,话还没说上一句就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杀招秒了,当即一命呜呼!

于是乎,后面还挽着大袖想要上前显摆一下皇家威严的人个个都傻眼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乖乖站在原地看大戏!

这边双方高手过招是难舍难分,各有伤亡。

云翊隔着刀光剑影看向对面同样一直按兵不动的凌云,两人都没有半点退步的意思。不过,即使凌云从头到脚都是一般的黑,看不出有什么分别,但云翊还是能感受到他浑身上下散发出的不悦。

这时,天牢重楼上突然传来一个穿透云霄的洪亮男声:“来者何人!竟敢擅闯刑部天牢,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随着洪钟之声,众人不由停手,纷纷循声而望。

但见重楼之巅,寒月之下,一个身穿银铠黑袍的将领傲然挺立,而天牢高墙四面不知何时竟已布满了弓箭手,个个利箭在弦,只要那人一声令下,楼下众人毫无疑问都会立刻变成马蜂窝。

来人便是乾阳军左将军杨慎。

“尔等胆敢擅闯刑部天牢,还在皇城重地私相斗殴,若肯束手就擒,杨某尚可饶尔等一死!”

云翊与凌云对视一眼,各自都已有了决断。

“你没救成,我也没杀成,今夜便暂且作罢,下次若再敢坏掌门好事,可就没这么容易了!后会有期!”

“你没杀成,我也没救成,今夜咱们扯平,下次若再企图坏盟主大事,我必定还会不死不休!慢走不送!”

四目相对,一副誓要以眼神杀死对方的架势,而后颇有默契地同时一声冷哼,双方人马瞬间冲天而起,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而去,当然随之而去的还有漫天飞舞的箭矢和雪花。

院中一个士兵冲高处的杨慎喊:“将军,人已走远,要追吗?”

杨慎凝视这些来历不明的人,脑中回想起晌午时枢相府来传讯的那个护卫的话:“情况就是这样,我家二公子命属下转告杨将军,千万要小心。”

杨慎将负在身后的手收回,展开紧握在掌中的玉佩,双眉紧促,耳边再次回响起重明的话:“二公子还特意命属下转告将军,请务必留意禁军中的可疑之人,内中极有可能有厉王的内应。”

“……除我之外,你家二公子还交代向谁传讯?”

“璩将军。”

“……我知道了,辛苦你了。”

杨慎将玉佩紧紧握在掌心,又抄起左手中同是今日午后收到的不明来源的一张字条:谨防有人劫囚灭口。

他看了那字条许久,而后凝望黎明曙光细微可见的东方暮然长叹道:“看来,一切都是真的了……”

“将军……?”下面的士兵见杨慎久久没有回话,便又小声叫了一次。

杨慎却抢先一步下令道:“即刻去朝阳门找璩将军,就说……”

杨慎脑子急速转了一下,扔下一句“算了,你们各回原位吧”,而后便飞下重楼,转眼就消失在了天牢。

================================

厉王府,凌霄楼暖阁。

凌云将天牢中慕篱与楚昱会面的详情一一做了汇报,面具男耷拉着一条腿坐在窗边,听了汇报之后只望着窗外沉默不语。

楚天承坐在临窗榻上,以单手撑面的妖娆姿态一副慵懒的模样斜靠在案上,眯着双眼看着面具男。

若是常人,一定会被他这犀利的目光盯得发毛,但可惜面具男非常人。

只听倚在窗边的面具男发出一声嘲讽十足的冷笑:“我真替昱儿感到悲哀,如今看来,他选择离开你是对的,有你这样的父亲,简直就是他今生最大的不幸!”

楚天承毫不在意一笑,反问他:“如果有一天,昱儿当真成了你复仇的绊脚石,你又会作何选择?”

“……”

楚天承歪着头撑着脸斜着身子,一副事不关己看戏的样子,让面具男的怒火莫名又蹿升起来。

楚天承对他的反应很满意,鹰眼一眯嘴角一扬魅惑邪笑道:“说中你的痛处了,是吗?”

面具男捏紧了广袖下的拳头,自嘲道:“虽然我从来都不耻你的所作所为,但讽刺的是,我的确与你并无分别,都是双手沾满了血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恶魔,如果有一天他当真成了我复仇的阻碍,我想,我也会像你一样,毫不留情地将他排除!”

楚天承魅惑的双眼又眯了眯,妖孽一笑:“若真有那一日,但愿你能说到做到。”

面具男“哼”了一声,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楚隐小儿始终下不了决心,是人都会怕死,这无可厚非,但他能耗,你却输不起,与其跟我在这儿浪费唇舌,你不如好好想想,你有何筹码能让他改变心意。”

面具男十分清楚楚天承非要借楚隐之手处决慕家人的原因。

楚隐先前血洗了数个将门相府就已招至天下非议,如今他若再将他们处决,那么他这个皇位大概也就坐到头了,到时身为皇室唯一尚在的男丁,楚天承就会成为继承皇位的不二人选,一切正如慕篱所料。

楚天承狐疑地看向面具男:“听你的口气,似乎是在说你有更嘉的筹码?”

面具男静默了一会儿,似在平复自己的怒气,然后不紧不慢地自怀中掏出一物隔着老远丢给楚天承,同时道:“我想,你一定会对它感兴趣。”

楚天承抬手轻松接住,是一本看起来有些年头但保存相当完好的手札,可以看出手札的主人对它十分爱惜。

“这是何物?”

“这是凌云从枢相府离忧居搜出来的。禁军那帮废物,只知抄些金银财宝,根本不懂什么才是真正价值连城的东西。”

楚天承愈加狐疑:“一本手札而已,真有你说得这么珍贵?”

面具男神秘道:“你看了之后自会明白。”

楚天承带着满腹怀疑翻开了手札,然后越读他就越心惊。

第113章 尺书丹心事,聊减少年愁(下)

……

今夜,我又无眠了。

一直以来,我都深恨着只能拖累家人的自己,非但不能报答双亲生养之恩,回报兄长牺牲守护之情,反累他们长年为我操劳忧心,然而我又不得不在他们的殷切期盼中好好活着,否则就更加对不起他们的付出。

我曾以为,终此一生,我都只能做他们的负累,直到今夜,直到遇见大师。他告诉我,兄长命主紫薇,将来必为天下之主,而我将成为他不可或缺的助力!

我无法用言语来表达我内心的激动与狂喜,我终于可以不再做他们的负累,终于也能帮到父兄了,老天终究还是听到我的祈愿!若这副病体残躯还能对父兄有所助益,那即便是刀山油锅,我也会义无反顾地去闯!

……

巫族之行已了,我亦已痊愈,但如果可以,我宁愿自己从未得救!

兄长啊,生命何其珍贵,人生岂有重来,十年寿命你竟舍弃得如此潇洒,我这副病体残躯怎值得你付出这等代价!

可是,一切都已成定局,我知道过去已无法改变,而未来我也已有所觉悟。少当家说,天意既要我活下来,那就必然有它的用意。与少当家一番长谈,他虽未曾言明,但我知他必有所暗示,想必未来我与兄长都将面临命运的考验。

兄长,我知你有一颗济世报国、建功立业的雄心,也知舞阳族长的话你并非全然不信,只是你有你的骄傲和坚持。紫旭山上,澶渊楼中,我曾向天立誓,这十年的寿命既是你给的,那么余下的生命,我愿倾尽所有换你一世长安,得偿所愿!

我已能预见,未来的路必定满是荆棘,凶险难料,但无论今后遭遇如何,我都对这个世界充满感激,感激上苍给了我一个温暖的家,还有如此多爱我如命的亲人。行至此处,我已知足。

兄长,有生之年,我定会不惜一切助你达成夙愿,但如果有一天我无法再走下去,那么二老还有这个家就交给你了。答应我,无论未来遭遇何种磨难,你都要坚强地活下去!我相信,是你的话定能克服所有难关成就千秋伟业,因为你是我心中永远屹立不倒的英雄啊!有朝一日贼佞不存狼烟靖,乱世一统天下清,但愿这天下再无战火纷争,愿这人间再无骨肉离散的悲剧发生!

……

兄长,你曾问我,为何自舞阳巫族回来之后我便总是心事重重,每时每刻都如临大敌,那时我无法回答你,只因这是我内心一种无法言说的预感,十分不好的预感。

不知为何,自巫族回来之后,我便一直隐隐有股不安的预感,似有特别不好的事将要发生,这种感觉在近日尤为强烈。我能感觉到有什么非常不祥的东西正在向我们靠近,可我却不知那到底是什么。

兄长,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如果有一天我或者是家里其他人遭遇不测,请你答应我,为了父亲,你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无论天上人间,请相信,我的心魂将永远与你们同在!

……

================================

慕篱自来都理智得与他的年龄完全不相符,凡事都往肚里咽,从不轻易将自己的心事外露,但他毕竟年少,积压的心事太多,总是需要一个释放之处。

所以,他将自己所有无法对他人道的心事通通都记述在了这本手札里,并小心翼翼地珍藏着。大概只有在这本手札里,在这个谁也看不到的私密世界里,他才会放肆地哭放肆地笑,尽情地倾诉尽情地发泄,毫无保留地展示出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相府大难临头,他忙着救父兄、救相府、救诸位相公家眷,却唯独忘了处理他自己的事情,于是这本手札就被遗忘在了离忧居他书房的暗格里,虽逃过了禁军的搜查,却终究没能躲过九门的“慧眼”。

“看完之后,有何感想?”面具男幽幽地问。

楚天承若有所思地合上了手札,看向面具男笑道:“渡寿续命这种事,你相信这世间真有人能办到吗?”

面具男似笑非笑道:“是舞阳巫族的话,应该没什么不可能。现在我总算明白你当初那个布局的用意了,虽然很不甘心,但我不得不佩服你的远见。”

楚天承轻哼一声道:“慕荣天生非凡骨,将来必为非凡人,说不定还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非凡事,只不过他的非凡远超我的预料!”

楚天承盯着那本手札就好似盯着他恨到极致的仇人,锐利的鹰眼中爆发出骇人的杀气:“命主紫薇?!天下之主?!哈,开什么玩笑!这下更留他们不得了!”

楚天承将手札狠狠一甩,一直被慕篱悉心呵护的手札被楚天承弃如敝屣,像个被人虐待的孩子一样重重摔到地上,孤孤单单,可怜兮兮。

“那么……你认为这份礼物,楚隐小儿会不会喜欢呢?”面具男似乎突然心情大好,起身去捡起那本可怜的手札。

楚天承看着面具男静默了片刻,然后脸上又恢复了惯常的阴笑。

“真不愧是你,连这等稀罕物都能找到。”

“多谢夸奖。那么,你打算如何做?”

楚天承锐利的鹰眼直勾勾地盯着那本手札,又一把抓过来,寒光一闪,杀意毕现。

“慕谦,非我心狠手辣,要怪就怪你自己的命格太好吧!若非你挡了我的路,我也不会出此下策!”

只见他广袖一甩,转而望向那副几乎占了整面墙的地图恣狂道:“楚天尧,该是你还债的时候了!你欠我的,我会十倍百倍地从你儿子身上讨回来!”

面具男适时道:“希望你记得你的承诺,事成之后,把楚天尧交给我。”

楚天尧回头斜眼看向他,眼中的阴谋算计色彩更浓,眯眼邪笑道:“放心,只要你兑现了你的承诺,我也必会兑现我的承诺。”

说完,楚天承便哈哈大笑着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暖阁。

面具男随即又无声无息地坐到窗边去了,好似完全感觉不到外面的寒冷,满屋子静得出奇,谁也不愿惊扰这一刻的宁静。

火凤虽然不知那个倚靠在窗边望着无边黑暗天际的男人此刻究竟在想些什么,但她能感受到他浑身散发出的悲伤寂寥又冷漠孤傲的气息。

这么多年来,他身上这种气息从未变过,既让人心疼得想要去给他安慰和温暖,却又冷漠坚实得让人难以靠近。他从来都将自己包裹得结实严密,从不让人踏入他的私人领地,也从不肯向任何人袒露真心,每时每刻都仿佛在向企图靠近他的人散发着杀意。

然而,他越是这样,她就越想靠近他,因为这样的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身处无间、只有无尽的孤独和黑暗为伴却又无比执拗倔强的囚徒,他将自己所有的真心真情全部隐藏起来,用冷漠铸造起一道绝对的堡垒,宁可躲在黑暗中独自舔舐伤口,也绝不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哪怕一丁点的脆弱。

到底要怎样做,才能让这个沉沦仇海、多年来一直活在黑暗里的人得到救赎呢?这个问题,火凤已经在心底问了自己很多年,却始终找不出答案。

================================

同夜,黎州乾宁军府监牢。

在秘密关押齐豫的牢房里,刘毅蹑手蹑脚地来到这里,负责看守的衙役们早被一壶放了蒙汗药的酒给灌晕了。

“国舅公,您可算来了!”

刘毅怯头怯脑地左右张望,生怕有人突然出现。齐豫看着堂堂国舅竟如此不堪,恨不得上去给他一拳,可他若真的闹出动静,又恐引来廖寒英的人,那样一切就都白费了。

所以,要忍住!

“齐侍官找刘某所为何事?”

自他被廖寒英强行囚禁起,他就知道楚隐有危险了,可他却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里束手无策!

经过了最初的焦躁之后,他到底还是想到了办法,通过贿赂送饭的狱卒将求救信号传了出去。

“国舅公,求您行行好,放奴婢出去吧,否则陛下就性命堪忧了!陛下到底是您的外甥,您难道忍心看到他命丧叛臣之手吗?!”

刘毅心惊道:“性命堪忧?齐侍官此话从何说起啊?”

“国舅公难道不知慕枢相权倾朝野功高震主吗?他若是看到了陛下的密旨,必会起兵造反,可是陛下远在京城尚不知此事啊!”

刘毅听了之后更加紧张了,怎么事情这么严重啊?

“国舅公还在犹豫什么?难道您真的想看到陛下死于叛军之手吗!”

刘毅立刻怕得哆嗦起来。齐豫心里那个恨铁不成钢啊,堂堂国舅啊,懦弱成这副德行,偏偏他还不能对人家发火,连话都得压低了声音说!因为眼下除了这个废柴,真的没人能救他出去。

我忍!!

“国舅公您别怕,好歹您贵为皇亲国戚,即便廖副帅发现您放跑了奴婢,他也绝不敢对您怎样的。只要陛下还在,就没人敢伤害您,反之,一旦叛军攻入京城,陛下有个万一,到时您却是无论如何都免不了一死的,您明白吗!”

刘毅听了这分析,立刻觉得十分有理,于是便偷了衙役身上的钥匙开了牢门……

冬日夜里寒冷异常,北风吹得人脸生疼,但齐豫却顾不得这么多了,拿了刘毅备的干粮,都顾不上啃上一口,骑上驿站快马连夜就往京城赶!

第114章 危局

十一月己卯(二十一日),北境,长河谷。

午后时分,北征大军按照预定计划有序行进,恰行至长河谷一线天狭道。

时值辜月,地处北境的长河谷草木枯槁,灌丛凋残,山石点雪,谷冷河凝,满目严冬凄寒景象。万籁俱寂的狭长谷道,唯高崖上楚乌的声声凄鸣令人毛骨悚然。

忽然,寒鸦似是受了惊吓,凄厉绝鸣冲天而起,随即便见两侧高崖上无数烈焰灼烧的滚木、万钧重的礌石沿高崖纷纷落下!不待众人反应,如蝗飞箭又裹挟着破风刚劲天网般撒下,大军瞬间陷入混乱!

而当混乱中的士兵们本能地想要逃出一线天时才发现,逃生之路早已被敌人封死,在一线天南北两端出口等待他们的是嗜血的长枪阵和无边的箭雨!

大军身陷孤险狭道,前后出口皆被封死,进退不能,惊恐大乱,一线天深谷中瞬间响起了漫天的哀嚎,与崖上竘漠士兵的呐喊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血腥屠杀,而伏击他们的竟然就是他们此次北征本该面对的敌人!

混乱血战中,前军负责开路侦察的部队死伤惨重,后军负责后勤的部队亦然。此外,敌人瞄准了后军押运的粮草,将事先备好的火球纷纷推下山崖,后军运粮车马瞬间火光四起,将士们自顾不暇,粮草转瞬就被烧去泰半!

所以,全军唯有作战能力最强、装备也最精良的中军主力部队相对伤亡较小,然而也只是相对而已。

面对如此突然又猛烈地伏击,又身处一线天狭长谷道,大军无法聚拢有效防御力量,更无法组织有效反击,只能在仓促下结盾防御,所有人都只能眼睁睁看着地身边的战友们纷纷倒下,而且还不是一个一个地倒下,而是一片一片地倒下!

耶律图居于高崖之巅,手持强弩睥睨崖下狭道中乱作一团的魏军道:“虽然这种手段并不光彩,但两军交战本无善恶,只有立场。你我各为其主,注定只能以胜负见真章,赢不了我,就只能说明你不够强!”

毕竟为将为帅,他自然也有他的骄傲和自尊,也希望能与慕谦堂堂正正分高下,但为了竘漠的利益,他连生死都能置之度外,这点有辱尊严的偷袭又算得了什么呢!

只见他拉满三箭在弦的强弩,对准崖下中军主帅慕谦所在的位置眼露杀意道:“慕谦,能不能躲过这一箭,就看你的造化了!”

耶律图手一松,三只利箭顷刻间便飞了出去!

崖下,秦苍、龙吟、玄武等皆围在慕谦周围,都使出浑身解数抵挡着四面八方不断飞来的箭矢、礌石,慕荣领欧阳烈、明剑、陆羽在前开路,前、后军接到中军传令,也紧急调转方向,结阵冒矢向南撤奔。

慕谦听从慕荣的建议,与其在此谷中困兽等死,不如放手一搏,集中一个方向突围换取生机。

就在这时,天外三只利箭破风而来,直袭慕谦!

冲杀在最前的慕荣眼睁睁地看着利箭贴着他的耳畔飞过,转眼便见反应奇快的龙吟与玄武一人一只徒手截住了三箭其二,秦苍注意到危急状况时已经来不及去阻止剩余的那只飞箭了!

在三只飞箭擦身而过的瞬间,慕荣亦立刻返身去追,眼看来不及拯救近在眼前的亲人,他创钜痛深,大声疾呼:“父亲!!!”

伸出去的手极力想要够到那只落单的飞箭,却怎么也跨越不过这短短的几步之遥!

“文仲!”

“元帅!”

“相公!”

……

一切发生在一瞬,而几乎是在慕荣疾呼的同时,所有人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利箭以极其沉重的闷响狠狠贯穿了玄武的胸膛!

画面静止了,周遭的一切声音仿佛也都自动消音了,只见玄武面向慕谦右手握枪,左手死死地握着那只截住的飞箭,鲜血还在从掌心不断滴落,近在咫尺的龙吟亲眼目睹被利箭贯穿胸膛的玄武仰面朝天、带着满足的笑容直挺挺地倒下,落进他坚实的臂弯中!

倒下去的瞬间,龙吟听见风中传来玄武的低语悲吟:“公子,对不起,玄武无法完成你交代的任务了……”

几乎是在他倒下的同时,慕荣终于跨越过了这几步的距离来到近前,披风一掀跪倒在玄武跟前,其余所有人也都朝这边靠拢,在外围形成坚实的防护盾抵挡着仍旧不断从天而降的箭矢,仍不断有士兵中箭倒下,但很快便会有人上前来补缺。将士们都不顾生死,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中心的将帅们制造起一面坚实的保卫墙!

慕谦伸出颤抖的手捂住玄武被利箭贯穿的胸膛含泪压抑道:“你不该这么傻的,玄武,你难道忘记我说过的话了吗?在战场上,每个人都要万分珍惜自己的性命!”

慕谦也是爱兵如命的帅,在他眼里所有将士的命都是等值的,任何一个士兵的牺牲对他来说都是心痛的。他带兵虽也严苛,但他的仁德和慈悲却比耶律图更得人心,这也是慕谦在大魏军中能有如此地位和声望的一个重要原因。

弥留之际的玄武已听不到慕谦心痛的话语,只费力地朝龙吟伸出血红的手掌。龙吟有感,立刻伸手用力握住,将耳朵贴近他的脸。

只听玄武用尽最后的力气虚弱道:“队长,相公……和大公子……就交给你了!”

一个十多年来日夜相伴的战友、兄弟走了,斯人之手垂落的刹那,龙吟血泪飞溅悲痛怒吼:“玄武!!!”

一个追随自己十余载的老部下为救自己而牺牲了,慕谦只觉五脏六腑都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冲撞,想要冲破桎梏冲出身体。他强压下这股冲动,沉痛自责地闭上了双眼,捂着玄武再也跳动不了的心口的手却始终不曾挪动一分。

一个长年守护相府的亲人、如同兄弟般的老友在自己眼前永远地闭上了双眼,慕荣自始至终都沉着脸没有说话,只是血红的双眼中噙着悲愤隐忍的泪,死死攥着拳头,眼中透出深深的仇恨和怒火,更有坚不可摧的意志。他命令自己牢牢铭记这笔债,终有一日,他定会向敌人讨回来!

将他们包围起来护在中央的众人一边奋力抵挡着不停的攻击,一边在内心各自为刚刚逝去的战友哀悼,绝望的氛围笼罩着整个北征大军。

他们不知道这催命的攻击会持续到何时,不知身边还要倒下多少兄弟,更不知自己是否还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

与此同时,帝都大梁城。

御前供奉官齐豫经过一夜马不停蹄地疾驰狂奔终于回到了京城,原本单骑快马用不到半天就能到的距离,未曾习武又习惯了宫中优越生活的齐豫楞是用了多出一倍的时间才到,当然也有天黑加天冷路滑的原因。

总之齐豫一到朝阳门外,一直强撑的精神力终于崩塌,当时就滚下马晕了过去,是朝阳门的守卫禁军兵士将他抬回皇宫的。待醒来后,楚隐便迫不及待地问他情况如何,齐豫便将黎州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地说了。

得知暗杀计划败露,楚隐着慌不已,连忙宣厉王进宫商讨对策。

楚天承奉诏来到崇华殿时,楚隐正在大殿中来回踱步,一副焦躁不已、慌乱不堪的模样。

姚辅仁进殿来报:“陛下,厉王到了,正在殿外侯旨。”

楚隐立刻停止了慌神无主的踱步,广袖一挥:“快宣!”

“是!”

姚辅仁退出去传旨了,很快便见绛袍玉带梁冠的楚天承踏进大殿向他走来。

“陛下万安。”楚天承走到楚隐跟前欲跪拜,早被楚隐一把扶住。

“皇叔来得正好,你可知……”

楚隐拉着楚天承将齐豫在黎州的遭遇又讲了一遍,楚天承听完之后做出吃惊状:“竟有这等事?!”

楚隐显得很是不安,抓着楚天承问:“皇叔,你说我该怎么办?倘若枢相振臂一呼,召集他那些旧部举兵造反,那这大魏朝还有谁能阻止他?”

楚天承一听,天时地利人和都具备了,便自袖中掏出那本手札,恭恭敬敬双手呈上:“陛下可知此物为何。”

楚隐疑惑地接过手札,瞧了瞧,问:“不过一本手札而已啊?”

楚天承摇头:“陛下请翻开一看。”

楚隐看了看冲他点头的楚天承,而后将信将疑地翻开了手札。一如楚天承翻看这本手札时的情景,楚隐亦是越看越心惊。

当他终于合上手札,一脸难以置信地望向楚天承时,楚天承十分适宜地给出了答案:“这是臣侥幸在枢相府二公子所住的离忧居里搜出来,确认是慕家二公子亲手所书。”

楚隐又再三翻阅手札,最后终于将手札再度合上,缓步走到大殿门前负手仰望广阔夜空,脸上再不见一丝焦躁、不安和慌乱,转而被森寒冷酷取代,殿内灯火和殿外庭燎交相映照出他忽明忽暗、阴戾狠绝的脸,让人不寒而栗,眼眸中更是充满了凛冽的杀气。

楚天承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刻意压低的脸露出了阴谋得逞的笑。

第115章 变数(上)

辜月落日斜阳,狭道烽烟战骨。

可怜八万豪气军,顷刻含冤赴黄泉。

多少高堂眼中影,多少春闺梦里人。

海内亲友应相痛,回首天涯寄梦归。

长河谷中,血染的夕阳映红了狭长的一线天。血色长空下,狭长谷道中,四野皆冒着滚滚烽烟,被烧去大半、溅满鲜血的战旗迎风残响,遍地都是断戟残刃,横七竖八的尸首堆成了山,几乎将整个一线天淹没!

从午后时分一直到夕阳西下,竘漠终于暂停了攻击,但仍将一线天前后出口封堵得死死的,看样子是打算休整后再发起攻势。

而侥幸存活下来的将士们连替冤死的弟兄们收尸都顾不上,因为他们也已精疲力竭,就着尸横遍野、满目疮痍的战场纷纷摊倒,唯有强打精神的军医们在一片狼藉的战场中来回穿梭处理伤患,还有不少人在挨个翻着牺牲的将士们清点着惨不忍睹的阵亡名册。

慕谦身处死尸成山、血流漂杵的战场,望着谷中血战之后的惨烈景象,他拄着随身多年的长缨枪背向一众将领,面朝夕阳遥望南方久久不语。如血残阳笼罩在他的周身,那背影看起来像极了一个被逼到绝境的末路英雄。

经过清点整顿,八万北征大军在这次突如其来的伏击中几乎全军覆没,加上曹盛带出去的三千前锋,他们剩下的兵马居然只有不足五千了,近八万忠魂顷刻间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自家的疆土上!

这其中也包含本次随征的数名禁军将领,鸿明右军将军刘辛、乾阳右军将军石信、骁骑左军将军蓝霖皆在此番血战中阵亡,只留下了骁骑右军将军兰宁一颗独苗。

面对如此众多因自己而无辜牺牲的将士,慕谦满脸泪痕,悲痛难当,轰然跪地向南嘶喊:“陛下啊!!!”

屹立不倒的护国柱石,常胜不败的大魏战神,斯人一吼天地痛,怎叫山川不与悲!

陛下啊陛下!你若是想要慕谦这颗人头,你说一声便是!臣愿双手奉上,绝无怨言,可你为何要连累这些无辜的将士啊!

身后错落簇拥着的将领们皆军甲不整、浑身破败、蓬头垢面、狼狈不堪,身上脸上到处都是血,一个个仿佛都是从血泊泥浆里爬出来的一般,脸上都笼罩着阴霾甚至绝望,唯有慕荣鹤立鸡群。就算是浑身染血、灰头土脸也掩盖不了他的英雄气概,充血的双眼依旧焕发着沉着睿智的光芒。

众人见慕谦之悲恸,一个个都摩拳擦掌,悲愤不已。就算是职衔再小或者头脑再简单的将领也能看出此战蹊跷,若说这背后没有见不得人的勾当,谁信呢!

明白人则看透了这阵仗明显摆着是要置慕谦于死地,而朝中是谁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慕谦死,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虽说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他们没想到那个小皇帝竟会为了除掉慕谦而勾结竘漠通敌叛国!

慕荣一直静静地望着慕谦的背影,神色严肃,眉宇紧蹙。虽事发突然,但他已在心底将整件事情捋出了头绪,只是眼下更让他担忧的是,不知京中情形如何了。

他虽一直远离朝堂,但这并不代表他对朝堂上的尔虞我诈一窍不通,他只是不愿随波逐流而已。对那对父子的作风,他更是再清楚不过了,他们要么不动手,既然动手那就必须斩草除根!如果少帝铁了心要铲除父亲,那京中必定也危险了!

尽管刚刚经历过一场异常惨烈的生死防卫战,白崇显得也很是疲惫,可他脸上的怒火却丝毫未减,仰头左右望了望两侧夹逼的一线天峡壁,一副恨不得立刻杀到敌人跟前的骇人模样道:“他奶奶的,这儿是大魏疆土啊!胡人不是应该还在藏谷关外嘛,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竟然还设下埋伏?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白崇是慕谦的老部下了,比慕谦稍微年长几岁,很能打仗,为人也很豪爽仗义,不过性情火爆急躁是出了名的。就他这急性子,做事易冲动鲁莽,过去得亏慕谦指哪儿他就打哪儿,不然以他的头脑,还不定会出多少乱子呢。

不过,就算他脑子再不好使,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身为一军主帅的他如果还看不出此遭伏击有蹊跷,那就太说不过去了。

慕荣闻言道:“世伯,眼下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慑力。即使是在如此危急的情况下,他依旧保持着绝对的理智,冷静得令人生畏。

白崇经慕荣提醒,火爆脾气才有所收敛,焦躁的心态也平复了一些。的确,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脱险。再说,他好歹也身为一军主帅,若是表现得过于焦躁慌乱,也会影响众将本就濒临崩溃的意志。在此生死攸关之际,他更加需要心平气和,冷静思考。

“大郎说得有理,可是要怎么突破眼下的困境呢?竘漠想灭文仲可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们会放过这么大好的机会?”

此时,慕谦终于缓缓站起来了,转过身面向众人负手挺立身形伟岸沉声道:“不尽然,否则今日之伏击,耶律图明明可以将我们一举彻底歼灭,却为何在最后关头突然停手了?”

白崇托着腮帮道:“是啊,我也纳闷呢。”

“很简单,因为他们要的是中原内斗、内乱、内耗、互相蚕食,中原越乱,对他们就越有利,所以他们希望我活着,而这也正是我们可以利用的地方。”

话虽如此说,但竘漠也想尽可能多地消耗大魏的有生力量,所以攻击才会持续这么久,他们才会死伤如此惨重,八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

随即,慕谦召集众将就地围坐,商议天黑之后的突围计划。

基本上大家一致通过了兵分两路引开敌人的作战方略,只是在具体执行上出现了分歧。

“既然耶律图的目标是我,那就由我率小路兵马向北引开竘漠大军,秀峰你则率余下兵马趁机向南突围,尽快赶回大梁……”

“父亲。”

慕谦的话尚未说完,坐在他右手三席的慕荣便打断了他。

慕荣稳如磐石道:“父亲,让孩儿代您去吧,入夜之后光线不足,只要我穿上元帅战袍,胡人就分辨不出真假。”

慕谦当即咯噔一下:“荣儿……”

慕荣坚定道:“父亲,将士们需要您,大魏需要您,中原不能乱。”

正是因为懂,所以慕荣知道,为了对天启帝的承诺,为了大魏江山,为了天下百姓,即便要慕谦牺牲自己,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但身为人子,他怎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去冒生命危险呢。反正在死局未破之前,解决眼前困局也是当务之急,他自信可以胜任这项诱敌任务并安全抽身。

慕谦眼眶瞬间湿润,前一刻还心志坚定、准备慷慨赴死的护国柱石转眼就变成了人到中年的老父亲:“荣儿……”

“父亲。”慕荣压下波动的心绪,依旧坚持道:“陛下身陷重围正待您去解救,母亲和小篱也在等我们回去,我们没有时间犹豫了。”

“……”慕谦再也说不出话来。

“父亲,请相信,孩儿一定能顺利完成任务并平安脱身。”

众将亲眼目睹这一幕,纷纷对慕荣的胆识和勇气钦佩不已,也深觉慕荣的话有理。

“元帅,就听大公子的吧,将士们不能没有您,大魏更不能没有您啊!”

连白崇也在劝谏之列,慕谦纠结痛苦不已。

秦苍和欧阳烈亦对视摇头叹气,因为他们所熟知的慕荣向来说一不二,所以他们也选择成全。

秦苍道:“慕公,就听怀霜的吧,您是知道的,他那牛脾气一上来,就是八头牛也拽不回来的。”

欧阳烈亦道:“世伯,就依怀霜的吧,您放心,有我们在,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陆羽、明剑亦请命道:“请相公放心,我等必拼死护大公子周全!”

所以,最终慕谦只得同意了。

分派任务时,慕荣又执意要秦苍和欧阳烈跟着慕谦,他身边留明剑和陆羽足矣,但在慕谦的坚持下,欧阳烈跟着慕荣去了,秦苍则主动跟龙吟和诸位将领一起留在了慕谦身边。

散会时,欧阳烈打趣秦苍道:“秦兄,你倒是会挑啊,选择危险性小的一边。”

秦苍还是一副没脸没皮的模样勾过欧阳烈的肩嘚瑟道:“哎~欧阳兄,别羡慕,别嫉妒,说不定我这边儿才是最危险的呢?”

两人对视之间又见火花四溅,明剑和陆羽瞅着这对冤家,都十分无奈地扶额摇头。多大人了,怎么总跟个小孩儿似的斗个没完。

“哼!”

欧阳烈再一次体会到跟秦苍斗嘴吃瘪的下场,甩开他的手便头也不回地朝慕荣走去。

秦苍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眼中透出深沉的忧虑。

之后,各部便各自调派兵马去了,以备天黑之后的硬仗。

第116章 变数(中)

与此同时,帝都大梁城。

夜幕刚刚降临,一道圣旨便下到了天牢。姚辅仁站在天牢门口高声宣读圣旨,言枢相慕谦勾结竘漠通敌叛国,并暗中与冯、林、吴等逆贼串通里应外合欲行谋逆,证据确凿,罪无可赦,依大魏律例,叛慕氏满门抄斩,即日执行!

原本按照规定还应有个诛灭九族的,但慕谦并无兄弟姐妹,连个宗族旁亲都没有。论起来,反倒是柴家有那么几个亲族,只不过柴氏如今已落寞,并无在朝为官的,只是地方上尚且比较有名的商贾,唯有慕荣因被慕谦夫妇收养而从了军。故而眼下楚隐自是以除掉慕家父子为先,至于远在西北且无权无势的柴家,之后要怎么对付都行。

姚辅仁的圣旨尚未宣完,关在天牢里的慕氏满门的喊冤叫屈声便震天动地地响起来,那凄厉的哭嚎震耳欲聋,几乎要将宣旨的三位太监和狱卒们的耳朵都振聋,唯独柴素一和刘蕙所在的牢房安静异常。她们好似早就料到了这个结局,刘蕙只轻轻将两个孩子搂入怀中,紧闭的双眼划出沉痛而绝望的泪。

柴素一却是紧抓粗大结识的牢柱遥望她根本看不见的慕篱被关押的方向,脸上也没有丝毫恐惧慌乱的神色,只是满目悲痛地望着,望着……然后,她的脸上也滑下了悲痛的泪。

“篱儿……”

这边听姚辅仁宣读完圣旨的慕篱完完全全呆住了。他做好了所有的安排,满心期待着父兄能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京城,阻止大梁城即将发生的血灾,挽回极有可能发生的禁军自相残杀的惨剧,让大梁城的百姓免受战火荼毒,也为了让身在北境的八万将士都尽可能地活着回家,可他没有想到,他尽了一切努力去救别人,却唯独救不了身在天牢中的亲人!

慕篱感觉自己浑身的血肉都在叫嚣,五脏六腑都在疯狂地作乱,令他从内到外的每一寸肌肤都剧痛不止,好似手持刀枪的千军万马正在他的体内肆意横冲直撞,拼命地想要冲出他的肉体!

他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害怕下一秒他就会失控地嚎叫出来。他想不明白,按照自己的计划,父兄应该是完全赶得及的,可为何楚隐会突然下这样的圣旨,自己究竟是哪里算错了!

然后,在他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只觉气息突然一滞,他竟突然毫无征兆地仰天呕红,随即眼前一黑,在姚辅仁惊愕的目光中一头栽下了轮椅!

慕篱滚下轮椅的巨大声响惊动了狱卒,也惊醒了姚辅仁,他立刻命人打开牢门,他小心翼翼地走进去,还试探性地叫了几声“二公子?”,然而慕篱双脚还拌在轮椅边,上半身扭曲着半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毫无反应。姚辅仁便轻轻蹲下身,伸手探了探慕篱的鼻息,只一下便像是受了什么巨大惊吓似的猛然一下缩了回来!

姚辅仁难以置信地盯着以别扭的姿势趴在冰冷的地上的慕篱,看了好半天,整个牢房的空气都好似凝结了,姚辅仁才又伸出了迟疑的手在慕篱鼻间探了探,且探了好长时间,姚辅仁这才心中一凛,然后站起身来,对身后跟来的俩太监其中的一个命道:“齐侍官,立刻禀报陛下,慕二郎……没了。”

话一出,不仅齐豫,连同另一名小太监和在场的狱卒们都震惊不已。

“姚总管,您……不是在开玩笑吧?”齐豫将信将疑地问。

姚辅仁斜瞟了他一眼:“齐侍官看我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吗?”

齐豫一凛,又看了看仍旧以别扭的姿势趴在地上的慕篱,嘴角还溢着血,然后对姚辅仁一揖:“奴婢这就去禀报陛下!”

齐豫转身一溜烟就朝崇华殿跑去了,姚辅仁也低头看了看,眼中竟难得地露出了怜惜之情。

“可惜哟~我记得这慕家二郎尚未及冠吧?啧啧啧,可怜喏~”

然后他赶忙命人将慕篱的“尸身”搬到只铺了稻草的床上,总算是没有再任他别扭地趴在地上。

很快楚隐便风风火火地赶到天牢来了,姚辅仁没有料到楚隐竟会亲自到天牢来确认,不但如此,他还带来了几名太医,看起来似乎是将太医署能抓的人都给抓过来了。

楚隐先是自己亲自上前去探了探慕篱的鼻息,又趴在他的心口听了好半天,然后又抓起他的手有模有样地把了把脉,脸上又惊又疑,表情可谓是相当精彩。然后他又命那几个太医分别给慕篱看诊把脉,得出的都是相同的结论——慕篱确实没气了。

这反反复复探脉折腾了大约半炷香的时间,楚隐似乎才接受了慕篱真的已经死了的事实,便询问事情是怎么回事,姚辅仁便将事情经过详细叙述了一遍。

然后他又询问太医们是怎么回事,太医们的意见倒是基本一致,慕篱似乎本身就有心疾,心脉极弱,最受不得刺激,需好生将养才是,可他似有虚耗过度之象,再加上他气滞郁结长期未能得到发泄,此时若遭沉重打击急火攻心,导致他一口气没上来,竟然就这么过去了!

楚隐确定慕篱是真的已经咽气了,这才彻底放下心来,随即便命人将慕篱用一张破席裹了,扔到西乱葬岗就算完事!

下完这道圣旨,他便匆匆回崇华殿去了,与先前那个风风火火、好似紧张不已赶来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

夜深人静时,长河谷中正在酝酿着一场生死大战。

一线天南端出口处,金甲黑袍的慕谦领着大部兵马悄悄抵达预定位置,等待行动时机。

但闻北端喧嚣战声响起,片刻后便有一探路的哨兵摸黑返回小声禀报:“禀元帅,守在出口的胡人果然都暗中向北边转移了!”

慕谦听着北端传来的清晰的厮杀声,望着照亮天际的火光,心痛默道:上苍啊,请你保佑荣儿,他若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如何跟夫人交代啊!

北面出口战事已起,慕谦心知绝不能辜负慕荣用心,随即收束心神,号令一下,大军遂向一线天南端出口发起了突围猛攻。

与此同时,一线天北端,身披元帅战袍、手持慕谦长缨枪的慕荣领着自告奋勇的八百骑兵,在约定的时间亦同时向出口发起了突围攻击。

因为是深夜突然发起声势浩大的猛攻,又是不要命的骑兵敢死队,守在北端出口的竘漠士兵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慌忙阻击,但还是被慕荣成功突围了出去。

见到为首的标志性元帅战袍和长缨枪,竘漠士兵们不由分说骑马的骑马,跑步的跑步,密密麻麻的队伍呼啦啦一窝蜂便追了上去,边跑还边吆喝:“活捉慕谦!别让他跑了!”

于是,暗夜之下的长河谷中上演了一出精彩的角逐战,慕荣率八百骑兵且战且“逃”,沿途杀声不断、火光延绵、横尸遍野,双方就这样一直竞逐着出了一线天。北方冷冽的寒风像利刃一样划过众人的脸庞,在耳边呼啸而过,但慕荣却一直拉缰绳,目视前方不为所动。

不多时,欧阳烈回头望了一眼追兵,突然勒马喊停:“等等怀霜!”

欧阳烈这一喊停,已经快要跑出长河谷的众人亦纷纷勒马,暗夜荒林山谷中响起一阵马儿嘶鸣。

欧阳烈眺望后方追赶的竘漠兵马道:“你不觉得……追来的人数似乎并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多吗?”

刚才慕荣尽想着将敌人引出谷后要怎么将他们消灭了,一时没有留意身后情形。此时听欧阳烈这么一说,他这才仔细观察,也觉出不对劲了。

“而且……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们好像没有一开始那么积极了?”

慕荣眼一凛,心一沉,锁眉道:“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耶律图其实并没有被我的乔装所迷惑!”

明剑当下便觉不妙:“说不定不是他们中了我们的诱敌计,而是我们中了他们的诱敌计才对!”

欧阳烈看向明剑:“你是说……?!”

明剑点头:“如果他们的大部兵马没有来追我们,那他们会去哪儿呢?”

欧阳烈一拍大腿:“糟了!他们追世伯去了!”

陆羽一听就炸毛了:“那还等什么,快回去啊!晚了就来不及了!”

慕荣早在他们得出结论之前就已经离弦的箭一般率先冲了回去,于是众人立刻跟上,八百骑兵快马加鞭朝来时方向飞奔回去。

慕荣始终默不作声,只一心奋力前冲,心中却在呐喊:父亲,你一定要平安无事啊!

第117章 变数(下)

当八百骑兵敢死队回到一线天北口时,远远便听见了狭道险谷中传来的厮杀声,还有天际映出的战火硝烟。

众人纷纷担忧地看向慕荣,慕荣却只管沉默策马。在即将抵达一线天时,他突然扬手停止了前进,命众人绕到一线天侧面山石后隐蔽。

陆羽问:“公子,一线天就在前方了,为何突然停下了?”

这下连一向好脾气的明剑也不能忍了,照着他的脑袋就又是一巴掌拍了上去!

陆羽立刻捂着脑袋一脸委屈道:“大哥,你干嘛又打我啊?”

明剑一脸恨铁不成钢,一旁欧阳烈怼道:“你小子是不是傻!耶律图既是故意将我们引开,那我们这一回头,他还不得摆个大阵仗欢迎我们哪?”

陆羽听后就怂了,捂着脑袋低下了头:“哦~”

慕荣始终目视前方沉声命道:“无惑,去探查一下情况,谨慎些。”

“是!”

明剑领了命转眼就消失在了山石转角,不出一刻钟便迅速回来了,胡人果然在一线天排布了严密的阵仗等着他们。

狭窄的一线天北口外呈扇形铺开了面积颇广的骑兵克星——连索铁蒺藜,后面是里三层外三层的防御方阵,最外围是成排的拒马枪,接着是长枪手,最里层则为弓箭手,比白日伏击他们时封堵出口的阵仗还要夸张。

设想一下,在暗夜两眼摸黑又不能点火照明自曝目标的情况下,骑兵只怕尚未靠近一线天就先被遍地的连索铁蒺藜杀个人仰马翻,更要命的是,敌人还在铁蒺藜上涂了致命剧毒,与此同时如蝗飞箭破空而来,之后还有拒马枪和长枪步兵防线在等着,结果可想而知。

慕荣获悉这一切之后终于再压抑不住愤怒,一拳砸在山石上!

胡人仗着一线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利优势,即便只用很少的人也足以应付他们这八百骑兵。先前他们被伏击于一线天内时,狭长的谷道对他们而言是致命的囚困之地;现在胡人占据一线天时,内对慕谦大军形成了结结实实的包围屠杀阵,外对他们的骑兵敢死队又成了坚固的防御壁垒,这地方简直就与他们父子命里犯冲!

而他若想突破此防线,就必须等天亮光线充足后才行,但是!但是啊!同胞战士们正被被竘漠大军像包饺子一样围杀,他的父亲正身陷死境,他又怎能在此地眼睁睁地等到天亮!

所以,慕荣在脑中迅速思考着破敌之策,究竟要怎样才能在低伤亡的前提下突破竘漠这个截杀阵?

就在这时,负责警戒的陆羽领着黑压压一众人马来到慕荣面前,虽刻意压低了声音,却还是掩不住激动道:“公子,你看谁回来了!”

陆羽话音刚落,便见暗夜中曹盛扑通一声跪在了慕荣脚下,声泪俱下道:“大公子,末将有负元帅重托,前锋部队三千将士……全军覆没了!”

曹盛匍匐在慕荣脚下埋头压抑悲泣,众人闻之皆惊。

慕荣虽在大军伏击的那一刻便已猜到前锋部队凶多吉少了,但此刻亲眼见曹盛之悲恸,心中躁动的怒火还是超出了他的估计。不过在下属面前,他必须保持理性克制,否则眼前这失去主心骨的人又该依靠谁呢。

曹盛抬头痛哭流涕接道:“我们在途径长河谷时突遭竘漠重兵伏击,大公子,这是个阴谋!根本就没有什么敌情,一切都是厉王勾结竘漠设计的陷阱!末将在兄弟们的拼死掩护下才杀出重围,之所以一直留着这条贱命,就是为了将这个消息带回来!”

曹盛跪着向前一步,伸手拽住慕荣的战袍,仰着涕泪纵横的脸悲怆道:“大公子,三千大好男儿啊,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自家的地盘上!若是真刀真枪跟胡人血拼死在战场上也就罢了,可他们竟然是冤死在自己人手里的啊!”

曹盛强忍了许久的悲恸,都在见到慕荣的这一刻尽数释放,令在场的将士们都心痛不已,个个悲愤不已。

黑暗中看不清慕荣的表情,但熟悉他的人都能明显感觉到他浑身散发出来的仿佛要将所有人吞没的骇人气息。

只见他躬身将曹盛扶起来,用力地拍着他的双肩沉声道:“克之,我向你保证,此仇此恨,有朝一日我们定会向他们讨回来!”

曹盛闻言再度泪如泉涌,夹着一丝宽慰连连点头,满腹悲楚。

随后,慕荣才将目光转向跟着曹盛一同来到的众人。虽然只有百来号人,可慕荣一眼就看出这些人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高手。

而当他目光扫到云酆时,眼中惊诧一闪而过。两年前千流河边匆匆一瞥,他和云殁两人给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即便此刻光线昏暗,黑幕压山,他却还是以惊人的眼力分辨出了云酆的五官。

其实当日事后,他也曾问过慕篱被劫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慕篱只说他们挟持着他到了安全地带后就离去了,并没有做任何伤害他的事。即便知道幼弟一定对自己有所隐瞒,但幼弟既不愿说,他也就没再多问。

欧阳烈率先发问:“克之,他们是……?”

“啊,对了!”曹盛这才连忙起身向慕荣介绍:“大公子,这位乃是江湖名门司过盟的上位尊者云酆,后面是司过盟的众位兄弟,末将能够顺利逃出胡人的追杀便是多亏了他们。”

“哦?”慕荣将睿智探究的目光投向云酆,顿了一下方才揖道:“久违了,酆尊者,多谢酆尊者出手相救。”

云酆手握那把万年不离手的折扇,还是一派儒雅潇洒、风度翩翩还礼道:“大公子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

身后司过盟众蒙面高手亦随之拱手见礼。

慕荣身后众人一脸懵逼,曹盛更是疑惑:“怎么,大公子与酆尊者认识?”

“一面之缘而已,很久以前的事了,不知酆尊者为何会在此?”

云酆轻笑道:“这说来也巧,我们奉盟主之命到九源办事,回程时刚好遇到被胡人围杀的曹将军,身为大魏子民,岂能对同胞见死不救呢。”

“哦?是嘛,那还真是巧合。”

慕荣几乎可以肯定他们此来绝非巧合,只是他怎么也想不通,他与独孤仇不过一面之缘,根本谈不上什么交情,何以会如此帮他,或者说,帮他们。

云酆将慕荣审视他的每一个细微神情都看在眼里,知道慕荣对他们的突然出现心存疑虑,但他拿不出实证,也无奈他们何,眼下执行慕篱交代的任务要紧。

经过一天一夜的缠斗,加上九源境内不断集结而来的商舵弟兄,九门对司过盟的围剿最终变成了司过盟对九门的反杀,追风和落雨终是识时务撤退,他们这才得以顺利突围,赶来救援。

“大公子,我知道你对我们的出现心存疑虑,不过眼下恐怕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

云酆的视线指了指一线天上空的火光硝烟和天际传来的厮杀呐喊,慕荣眼神一凛,蹙眉不语。

云酆拱手道:“常言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今日之事既让我们遇见了,那我们自然不会袖手旁观。情况我们已大致了解了,大公子不必忧心。”

随即,云酆向身后的云影递了一个眼神。云影朝他一揖,什么也没说便领着十来个亲卫转过山石后消失不见了。

云酆回头正遇上慕荣犀利的逼供眼神,云酆还是一派从容优雅道:“请大公子在此稍等片刻,一线天出口处的截杀阵交给我们,很快就好。”

果然,不出一刻钟的功夫,众人便见一线天北口上空亮起一束耀眼的冲天燧,几乎同时南口天际亦见一束同样的亮光冲天而起。

云酆转身对慕荣道:“大公子,可以下令了。”

慕荣深深看了一眼云酆,对这个人的到来,他心中确实存有疑虑,不过正如云酆所说,眼下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

只见他纵身一跃翻上马背,亮剑出鞘指天道:“弟兄们,随我一同去救元帅!”

八百骑兵早已随他的动作纷纷上马,但闻慕荣号令下,四周顿时响起群情激愤的冲杀呐喊声。与此同时,慕荣可以清晰地听见一线天彼端也隔空传来了破天的呐喊声。

在赶往长河谷救援的途中,九源境内接到命令不断赶来的商舵弟兄带来了一线天中的实时情报,所以云殁和云酆在来的路上就已做好部署。因为慕荣这边有他原本带出来的八百骑兵,所以便由云酆领小部人马支援北端,由云殁带领大部人马支援南端,约定见信号同时发起攻击。

于是,在北口截杀阵被司过盟上位尊者直属亲卫团清理干净后,慕荣率领的八百骑兵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进入了一线天。

与此同时,一线天南端出口亦冲入几百号非正规军骑兵,个个都是江湖侠士的打扮,手中兵器有刀、剑、枪、棍、斧、钺、戟、鞭、锤、叉等等,那是十八般兵器,样样都有。

但见为首之人除了云殁,还有一名白衣青年,混乱之中借着火光只依稀看见他生得五官端正,一身白衣虽染血,可在他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凶煞戾气,反而觉得他浑身上下都充斥着温柔和仁慈,手中宝剑明明如皓月,皎皎似清风,越发衬托出他谦谦君子的气质。

狭道之中一直专注屠杀慕谦残军的胡人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原本是他们包围慕谦大军的局面也瞬间变成了他们被里外夹击,局势再度逆转!

第118章 逆局(一)

慕谦是在下令突围之后才发觉情况不对的,但为时已晚,竘漠前有截杀后有追杀,再次将他们包围起来进行毫不留情地屠戮!

耶律图虽想留慕谦活口,但如果命中注定慕谦逃不过此劫,他自然也不介意拿下这个不世战功!

面对敌人一而再再而三地逼杀,眼见幸存的将士们又一批接一批地倒下,慕谦终于怒了,抡起手中长枪一马当先,见鬼杀鬼,遇神杀神,长枪过处,片甲不留!刀枪划破他的战袍,鲜血溅满他的全身,脸上手上身上接连出现惊心动魄的刀口剑痕,他却浑然不觉,只提着他的长枪横扫千军,目标直指坐镇竘漠大军后方终于肯现身的耶律图!他那副嗜血夜叉的暴怒癫狂之状不仅让许多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的大魏年轻一代将士们大开眼界,也让竘漠将士们纷纷胆寒!

耶律图隔着乱战的人群,握紧右手中咆哮着想要嗜血的利刃长枪,迎着慕谦投向他的怒目露出狂放的快意。

“哈哈哈!慕谦,看来这么多年的锦衣玉食并没有让你退化,很好!好极了!”

说着,耶律图便托着他的长枪,一路飞奔到慕谦面前。两枪交兵刹那,他近距离感受到了慕谦滔天的怒火,你来我往的过招中传来慕谦满腔怒火的质问。

“耶律图,想要我的人头,为何不堂堂正正与我一决高下!”

这么多年来,他和耶律图可以说是沙场上的老对手,从前他就知道耶律图十分好胜,对于赢他有一种近乎变态的执着,每一次对阵都是一场惨烈地生死较量。因此,慕谦是尽可能地避免和耶律图在沙场上相见,毕竟他俩一对阵,就意味着会有大量的牺牲。

以前,慕谦还认为耶律图还算是个正派的人,虽然他多年来一直执着于战胜自己,但至少他的手段还算光明,都是战场上堂堂正正地过招,从没在背地里搞过什么阴谋。然而这一次,他所认可的对手竟然用这种阴毒的手段,这让他在八万将士无辜牺牲的怒火上更添仇火。

“哈!慕谦啊慕谦,想不到你竟变得如此天真!这是战争,你我各为其主,只论输赢,何问手段!”

“耶律图,你堕落了!为了赢我,你连尊严和骄傲都不要了嘛!”

耶律图被戳到了痛处,不由也上了火。

“慕谦,不要把自己说得跟圣人似的,你难道就没做过什么良心有亏的事嘛!”

“此话何意?”

“何意?哼!你曾负过什么人,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再说,挑起这场战争的罪魁祸首可不是我,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

慕谦无语反驳,却是更加疯狂地进攻,将一腔悲愤通通袭向耶律图。

然而,他毕竟是长途跋涉而来,未曾好好休息过,从午后到现在又一直处于高度紧绷状态,未曾好好进食过,几经血战消耗,又饱受众多将士战友惨死的精神折磨,加上这最后一阵的疯狂开杀,无论是精神力还是体力都已达到极限了。耶律图并没有错过他一瞬间的泄力,瞅准时机,一枪便刺进了他的胸膛!

“文仲!”

不远处,白崇分神紧张慕谦的一瞬,与他对阵的一名竘漠将官亦未错过绝佳机会,削铁如泥的弯刀就狠狠地划过了他的腹部,轻而易举地就划破了他的战甲,留下一道鲜血淋漓、见之便让人毛骨悚然的森然刀痕!

“大帅!”

周围的帅府亲兵见状纷纷豁命上前来护,虽一个接一个地被那个年轻勇猛的竘漠将官砍倒,可他们却不要命地一波又一波往前冲。白崇眼见这些年轻的将士们一波接一波地为他倒下,虽悲愤交加,奈何他深受重创,连挥动长枪都很难,瞬间陷入死境的他一时再也顾不上慕谦!

“慕公!”

这边见慕谦陷入生死存亡关头,秦苍更是心都要跳出来了,他的直觉果然应验了,当真这边才是最危险的,真想给自己一巴掌。

我这张乌鸦嘴啊!开什么玩笑,慕公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要如何跟怀霜交代!

“元帅!”

眼见慕谦受巨创,各自混战中的魏军将领和亲兵们亦皆惊恐不已,方寸大乱,纷纷马力全开拼命想要上前相救,却被竘漠大军层层拦阻围杀,进而不得!

耶律图跨前一步逼近慕谦,在他耳边道:“慕谦,你不愧是我耶律图近三十年来的劲敌,但是很可惜,你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耶律图眼中狠厉光芒闪过,一把将他的长枪抽出,慕谦胸前顿时血流如注!

感觉身体将要失去平衡、险些跪下之前,慕谦一提气,硬生生将长缨枪强势插入冰冷坚硬的泥土中作为支撑。就算要赴黄泉,他也要保留最后的尊严!

耶律图带血的长枪抵着慕谦的颈间,看着慕谦发表他最后的胜利宣言:“慕谦,我承认我的手段确实不够光彩,但这是战争,无论手段如何,赢才是王道!”

就在耶律图准备给慕谦最后一击时,千钧一发之际,两只飞箭越过层层包围的竘漠大军,分别从南北两个方向同时朝耶律图强劲袭来!

耶律图在感觉到危机临近前便已本能地避闪开了,秦苍及亲兵们瞅准时机突破重围来到慕谦跟前,瞬间将他死死护在中央。

而另一边,那个一直试图将白崇逼入死境的竘漠将官就没那么幸运了,被两只破空而来的利箭贯穿了胸膛,当场丧命!白崇也得以逃过死劫。

几乎在这两边危机同时解除的瞬间,一线天南北两方皆传来此起彼伏的马儿嘶鸣和穿透河谷狭道的呐喊声!前一刻还处在绝境中的大魏众将士在听见马鸣和呐喊声时,都知是柳暗花明了。

慕荣一骑当先,纵马驰骋,一路冲杀,剑风过处鬼神不留,盖世英雄豪气冲霄,被围困的众将士看到那个仿佛从天而降、带领八百骑兵和众江湖豪杰左右突杀如入无人之境朝他们飞奔而来的英雄时,个个眼中都泛着激动和希望的光芒,年轻一代的将士们甚至满目是崇拜。

“大公子!”

“少帅!”

“是少帅!少帅回来救我们了!”

会称他为“少帅”的必定都是紫耀军中的“老人”,因着慕谦曾为紫耀军主帅,老兵们私底下才会这样称呼他。

接替慕谦成为紫耀军新任主帅的郑淳是楚天尧亲自指派的,当然也是楚天尧还算信得过的人,毕竟鄢都乃是北境重镇。而郑淳对军中一些老兵私底下称呼慕荣为少帅也是知情的,但不过都是弟兄们私底下习惯性的称呼而已,他也不会在意。

而与此同时,明剑、陆羽等也已突入重围救出正处生死关头的白崇,眨眼的功夫,竘漠大军瞬间由包围者变成了被包围者,并且是被里外夹击,慌忙中应战,阵脚大乱,死伤无数。

慕荣纵马冲入阵中,马儿尚未停下,他便已借力飞身而起,转眼便飞落到围着慕谦的那一群人跟前,所有人自动让道,慕荣一下扑跪下去,从秦苍手中一把接过慕谦,入眼是头发蓬乱、满脸伤痕、浑身上下仿佛被血浸透了一般的慕谦,顿时血脉喷张,压抑了许久的愤怒和仇火仿佛一瞬间破了封印,慕荣终于彻底失去理智,火山爆发了!

只见他在众人都尚未反应过来的情况下突然风一样起身,提剑踏马飞过刀枪乱斗的人群,腾空举起渊默就朝正在激战中的耶律图劈了下去!

第119章 逆局(二)

渊默比寻常的剑要略长,通体墨黑,剑身加宽加厚,浑然无迹,平常总给人一种不锋利的错觉,然而它却是一把无坚不摧但又不带丝毫杀气的强兵利刃,恰如慕荣其人,总给人一种沉默寡言的印象,然而一旦他动起来便是如此地撼天动地!

而如此无坚不摧的锋利之刃,其外形又给人以宽厚温和之感,恰如慕荣强者外表下内敛的王者韧心,铁骨柔情。

见利剑横空劈来,耶律图本能举枪来挡。只听金属剧烈碰撞“铿锵”一声响,耶律图顿觉虎口一阵酥麻,一瞬不支,竟被慕荣硬生生逼得当场跪地!

慕荣双手握剑,用力死死压住耶律图,使他一时动弹不得,脸上怒火盛得吓人不说,眼中也爆出前所未有的杀气,就好像要将耶律图当场千刀万剐,骇人的气势令耶律图也为之一震。

两人僵持许久,耶律图终是反手起身了,随即进入激烈的交锋,两条人影在这一方天地间你来我往,上天入地,飞沙走石,犹如两位绝世高人起舞,霎时荒野山谷剑光四走,雪花飞溅,剑枪碰撞发出刺耳鸣响,回音萦绕在两岸山谷间,看得人神经紧绷,听得人心惊胆战。

盛怒之下的慕荣大约是生平头一次出手毫无保留,招招致命,使得耶律图也不得不全力应对。大约自慕谦从沙场消声之后,他就再也不曾遇到过如此强敌了,慕荣之刚猛、强悍简直刷新了他的认知。

而就在慕荣与耶律图缠战期间,一线天中战局转眼胜负已定,竘漠士兵被魏军及司过盟众人层层包围,魏军军医们抓紧时间给慕谦、白崇及一众受伤的将士们看诊包扎处理伤口,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战局中唯一还在缠斗的两人吸引去了,就连军医们也都情不自禁地走神。

魏军众将士皆被盛怒中的慕荣吓到了,谁也不敢上前去劝阻,竘漠被包围的众将士亦因主帅无暇分身而不敢轻举妄动。

观战人群中,陆羽歪头小声对明剑道:“跟了公子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次见他彻底失去理智的样子,太可怕了!看来我以后得小心了,万一哪天真把他惹火了,我还不定是怎么个死法呢!”

明剑白了他一眼:“你才知道!”

围观众将倒是一点也不担心耶律图会伤到慕荣,因为现在状态下,只怕在场所有人中没有几个能胜得了他。

秦苍双臂环抱,悠哉悠哉边看边抱怨:“怀霜这家伙,平时到底隐藏了多少实力啊?”

欧阳烈却反过来怼他:“说起来秦兄你还真是乌鸦嘴啊,竟让你给说中了。”

秦苍瞅了瞅他,知道他说的是执行突围计划前秦苍说过的那句“说不定我这边儿才是最危险的呢”。

“龙躣,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早就觉察到了什么,所以才选择主动留在了这边?”

“哎~”秦苍摇摆着手连连否决:“多谢欧阳兄抬举,但我秦某人还真不是这么高尚的人,谁都知道我是最怕死的。”

明剑、陆羽等熟悉他的人都静静地看着他睁眼说瞎话。虽然他平日里总是一副不着调的浪子样,但若真到关键时刻,他们百分百确定,秦苍可以为了他所爱的亲人朋友兄弟赔上性命!

“再说了,我要有那未卜先知的本事,早在慕公出征之前就该阻止他了不是,又岂会等到今日,这只不过是我的直觉罢了。我这个人呢,从小到大就没什么可取之处,唯有这直觉一向很准,看来老天爷还是很眷顾我的,你说是吧欧阳兄?”

“……”

欧阳烈很头疼,老实说他真的很不擅长应付秦苍。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这个人对他似乎总有种莫名的敌意,偏偏这也只是他的个人感觉而已,无法言说,毕竟从秦苍对他的态度来看并没有任何可挑剔之处。

欧阳烈意味深长地侧着头瞅了秦苍很长时间,而后才将目光又转向了还在激战中的慕荣身上,小声道:“果真如此,那我希望秦兄的直觉不会再有应验的时候,否则我们不定还会遭什么殃呢。”

秦苍保持着双臂环抱的姿势,含笑耸了耸肩:“我求之不得。”

陆羽看着慕荣发疯的样子担心得要死,打断两人的斗嘴道:“二位英雄好汉,现在不是斗气的时候吧,你们不是公子的好兄弟嘛,倒是想想办法啊。”

秦苍回头瞅一眼陆羽:“岂勋小朋友,你要是皮痒了就自己把脖子伸过去,反正我是绝对不想被怀霜误伤的。”

欧阳烈也摊摊手耸耸肩咧嘴道:“我也不敢去招惹现在的怀霜。”

“你们……”陆羽被气到了:“你们真没义气,枉我们公子平日拿你们当兄弟!”

秦苍与欧阳烈对视一眼,都坏坏地笑了。

明剑道:“可是再这样下去,我怕耶律图会小命不保,但他还不能死啊,否则事情会变得更糟。”

耶律图猛归猛,但毕竟上了年纪,哪里比得过正当年的慕荣啊!

秦苍又回头看了看明剑,明白他心中所想,却是指着慕荣苦闷道:“可问题是,眼下这状态,我是真的没办法让他冷静下来啊!”

这时,后方观战人群自动让开了一条道,秦苍、欧阳烈等回头,恰见浑身上下都打着绷带的慕谦在亲兵的搀扶下走过来,脸色煞白,毫无血色,一看就是在强撑。

走到人群前列,慕谦招了招手让亲兵退下,他自己则迈步朝前方的激战圈走去,身后众人的心立刻提了起来。

“元帅!”

“相公!”

“世伯,危险!”

“文仲,快回来!”

……

然而慕谦并没有理会众人,径直走向枪锐剑疾的危险区域。

“荣儿。”

虽低却中气十足的声音,慕荣剑锋凌厉不留情,一个横扫就要出去,恰此时耳边传来慕谦的呼唤。

他余光一扫,瞟到踏进危险圈的慕谦,猛然一个回旋一个转向,剑气裹携刚劲威猛之力与慕谦擦肩而过,打入身后狭道山壁中!

激战终于停止了,慕荣见慕谦面带慈祥笑容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狂乱的怒火终于平熄了下来,丧失理智的头脑也终于清醒了过来。

“父亲!”

慕荣风一样瞬移到慕谦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慕谦膝下,深深自责道:“父亲,对不起,孩儿来迟了!”

看着慕荣身上留下的伤痕,慕谦心疼不已,躬身将慕荣扶起,边替他拍着身上的尘土雪花边道:“不迟,多亏了你及时赶到,你看为父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虽只是如此简单的对话,却让慕荣心头绷着的一根绳终于松了,腹中的五味杂陈终化作纯纯男儿泪充盈他的眼眶,却被他强硬压制下去,硬是一滴都没有流下来,身后众将见状也终于把提到了嗓子眼的心纷纷放了回去。

在这当口,秦苍和欧阳烈已动作迅捷地控制住了几乎气空力竭的耶律图。

慕谦看着慕荣的双眼严肃道:“荣儿,你应该明白,耶律图不能有失,否则此事将更加难以收场。”

慕荣恢复了理智,眼神亦复清明,点头应道:“孩儿明白。”

慕谦满意一笑,而后身体一摇晃就要倒下,慕荣赶忙接住。

“父亲!”

慕谦含笑微弱道:“为父累了,剩下的事就交给你了。”

慕荣重重点头:“父亲放心。”

慕谦终于含笑闭目昏睡过去。

第120章 逆局(三)

暗夜之下,残冬河谷寒风呼啸,狭窄的一线天中燃起了无数的火把,照亮了整个狭谷。

竘漠将士的武器全部被缴没,并被魏军包围着。慕荣与耶律图就着血腥弥漫的战场相对席地而坐,耶律图身后立着两名副将,慕荣身后跟着秦苍和欧阳烈。

慕谦和白崇伤重陷入昏迷,毫无疑问现在能支撑大局的就是身为紫耀军副帅的慕荣了,魏军上下对此也都无异议。

“撤兵?!”耶律图惊道。

“不然,耶律大将军是想要继续打下去吗?”慕荣眼皮都不抬一下,平静道。

耶律图抬眸看了看不远处正虎视眈眈的数百江湖豪侠以及重新整肃的魏军陷入了沉默。

此番伏击,他带到长河谷的五万兵马损失将近六成,且几乎全部都是刚才这一战里没的,而魏军经过这一轮的消耗大约也只剩下一半,也就是说,经过连番死境挣扎的魏军疲兵仍旧消灭了超过他们数倍的兵马!何等勇猛,何等彪悍!

而如今魏军虽只剩大约三千兵马,但绝对都是精锐中的精锐,而且绝对都是不要命的硬骨头,再加上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来的五六百号一看便知个个都是以一当百的高手,以他们目前已被控制的状况想要与魏军拼个你死我活,只怕后果难料,但……

“草原上的男儿没有孬种,我们宁可拼个你死我活也绝不做俘虏!”

“吼!吼!吼!”

耶律图一语铿锵有力,身后竘漠众将士闻之,皆以脚跺地,呐喊呼应。

耶律图有他的骄傲和自尊,驰骋沙场数十年,大约还从没受过这种被人威胁着不得不坐上谈判桌的局面!从前即便是吃了败仗,那也不过是败了而已,不至于遭受这等屈辱,故而他咽不下这口气!

慕荣目光灼灼嘴角轻扬:“我知道你们在藏谷关还有五千兵马,大将军若想拼个鱼死网破,那慕荣自当奉陪到底,但你应该清楚这样做的后果!”

适才休息间隙,云酆已将目前所掌握的情报悉数告知了慕荣。以目前的形势来看,他们这余下不足三千的疲兵想要与九源的六万驻军相抗衡只怕是天方夜谭,且他们若不尽快撤出九源的话,搞不好楚天承的兵马就会突然杀来,到时他们若与耶律图联手,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眼下最好的结果就是让耶律图知难而退,好给己方争取喘息时机。

至于放虎归山之后嘛,那便是楚天承与竘漠之间的利益纠葛、大魏与竘漠之间的国仇家恨以及慕家与厉王之间的血海深仇了,而这所有的一切都得以他们能度过眼下的难关为前提。

耶律图明白慕荣这话的意思,可他还是不服。

“哼!就算我们注定会败亡,也要你们付出相应的代价!”

“代价……呵~大将军,恕我直言,你这不过是在意气用事,是在拿这些无辜将士的性命做赌注,来满足你的一己私欲。”

“……”

“素闻耶律大将军爱兵如命,今日他们明明有活下来的机会,可大将军却要为了赌这一口气而让他们枉送性命吗?”

“……”

耶律图放在腿上的拳头似乎用力过猛了,以至于让慕荣身后的两人都警惕起来,双双把手伸向了腰间佩剑,随时准备迎接耶律图的突袭。

慕荣稳如磐石,从容镇定,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一般。

“耶律大将军,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你若执意相拼,那你这余下的三万兵马便注定要葬身在我大魏的疆土上!就算传出去,也是你竘漠进犯在先,我们不过是自卫而已,相信世道自有公论,你们不仅会折损这三万兵马,还会因此番越境伏击而面临天下人的非议。”

“……”

“除此之外,我大魏皇帝陛下与竘漠素有仇怨,这想必大将军应该谙熟于心,陛下若知此地发生的一切,必定也不会善罢甘休,届时竘漠可能还将面临大魏举国之报复!”

“哼!就那个小皇帝吗?都不知道他的皇位还能坐多久呢!”

“这个大将军大可放心,你所期望的事一定不会发生。”

耶律图静静地看了慕荣半晌方道:“哼,归根结底,你不过是希望我能乖乖撤出大魏,好让你们全力对付厉王。”

慕荣唇角再度扬起一个轻微的弧度:“这不也正是你们希望看到的吗?”

“……”耶律图沉默了。

老实说,不仅是他,甚至整个竘漠王庭都从来没有重视过眼前这个人。一来正如魏庭多数人认为的那样,慕荣乃慕家养子并非亲生,无论将来慕谦有多大的家业,都必然是由慕家二公子继承的,不会有慕荣什么事;二来,这么多年来,世人也从未听说过慕荣有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作为,甚至是在战场上也从未听说过他有什么传奇的功绩,风头还远远不如那位年仅十四岁就被破例封王的少年将军。

但是,经过今日的文武交锋,耶律图已十分确信,眼前这个风华正茂的男子将来必定会成为竘漠的头号劲敌!

此外,因为与楚天承事先有盟约,所以耶律图清楚,大梁城中必然已生变,慕家那根独苗恐怕已凶多吉少,如此一来,眼前这个人就将成为慕谦唯一的继承人,这也使得他不得不对慕荣更加以重视。

“我不奢求你们保证永不再进犯大魏,因为你们绝不可能遵守这一纸空约,我只要你们眼下能乖乖撤出我大魏疆土。不过我想,短时间内你们应该也做不到再次兴兵来犯吧?”

耶律图环抱双臂笑道:“大公子如此有自信?”

慕荣眉毛一挑:“当然,下次你们再来时,恐怕就不是今天这种局面了,我想大将军应该也很清楚,此番伏击若非有心人设计,你们不可能折损我们这么多兵马,更不可能将家父伤到如此地步!”

耶律图与慕荣就这样四目相对,视线交汇中仿佛都能听见刀兵再度激烈交锋的声音,双方互不示弱。

最终,当然是耶律图答应撤兵了,因为他没的选择,不过结局也算是照着他期望的方向发展了,因为接下来中原就有好戏看了!

慕荣亲自将耶律图“送”出一线天后,立刻召集众人商议退出长河谷、撤出九源事宜。

此时,还是一脸温文尔雅的云酆与始终一副冰块脸的云殁方领着一人上前来。

“大公子。”

三人互相致礼后,云酆侧身介绍他身后之人道:“云酆要向大公子引荐一人。”

慕荣顺着云酆的指引看去,只见一着月白圆领束袖长袍、脚踏短靴的青年来到他的面前,年岁与他相当,长相温和,气质如兰,却又夹杂着隐而不露的侠气,给人一种自然而然的亲切之感。

只见那人春风含笑向慕荣揖道:“在下百里乘风,见过大公子。”

第121章 逆局(四)

见那唤做百里乘风的青年向自己致礼,慕荣亦拱手还礼。

云酆接道:“槃水之滨,戾山之中有一寨,名曰玉龙寨,乘风兄弟便是此寨之主。我们在长河谷外与闻讯赶来援救的玉龙寨众兄弟相遇,今夜多亏了他们,我们才能如此顺利地突围,扭转局势。”

百里乘风谦逊道:“酆尊者谬赞了,玉龙寨总共不过百人,哪里就能起到扭转局势的作用了呢。”

云酆含笑:“百里寨主过谦了。”

慕荣遂向百里乘风躬身揖道:“慕荣代全军将士多谢百里寨主。”

百里乘风连忙回礼:“大公子客气了。”

慕荣对云殁、云酆及百里乘风再道:“多谢玉龙寨及司过盟众位江湖豪杰今日相救之恩,他日若有机会,慕荣定当回报。”

云酆道:“你我既为旧识,又同为汉人,援手是该然,大公子不必客气。”

百里乘风亦道:“大公子言重了,身为大魏子民,我等虽微,但也希望能为国尽一份心力。”

百里乘风看着慕荣,面上虽保持着冷静,内心却着实惊叹不已。眼前这个人只是站在那里,自己便能从他身上感受到一股强势的气息扑面而来,孤傲苍劲中透着一股隐忍内敛又摄人心魄的力量。

“经过连番血战,众将士想必都已疲倦不堪,大公子若不嫌弃,便请众兄弟前往玉龙寨暂歇一宿。寒寨虽简陋,但好歹也算有个遮风挡雨、可以安心睡觉的地方。再者,慕公和白大帅皆身受重伤,也需医治修养。”

众人纷纷看向慕荣,慕荣只静静地看着百里乘风还有云殁、云酆。从这三人的眼中,他看到了真诚和江湖人特有的侠义,尽管他对云殁等人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仍有疑虑,但他还不至于看不出他们的善意和诚心,遂对百里乘风揖道:“如此,便有劳百里寨主了。”

百里乘风温柔一笑:“大公子若不弃,唤我乘风即可,这左一个寨主右一个寨主的,老实说我还挺不习惯的。”

乘风身后一右眼戴着眼罩的健硕汉子一把勾过他身旁一面相朴素的男子嘲笑道:“朱三你看我说什么来着,这小子就是天生的吃苦命,受不得贵气加身,哈哈哈!”

被唤作朱三的男子也十分无奈地摇头叹气。

慕荣身后某人正懒洋洋地攀在欧阳烈肩头,懒得骨头都要生锈的样子。他这个人,平日里就懒得出奇,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

见到那个说话的魁梧汉子,秦苍将脑袋凑近欧阳烈小声道:“欧阳兄,我怎么瞅着这个二愣子跟你有几分相似呢?”

欧阳烈横他一眼,肩膀一抖:“一边儿去!”

秦苍笑嘻嘻地站直了身子,一旁陆羽和明剑都已经无语了,也不知这个人是怎么回事,怎么总爱找欧阳烈的茬呢?

随即,慕荣不再耽搁,自己负责处理战后事宜,留明剑和陆羽领紫耀军小队亲兵帮忙即可,秦苍、欧阳烈、兰宁则带着重伤昏迷的慕谦、白崇以及侥幸活下来的三千残兵向槃水彼岸戾山中的玉龙寨进发。

说是战后事宜,其实就是清理战场,别的都无所谓,唯独这近七万多忠骨冤魂必须妥善处理。

因战事紧急,他们不可能将阵亡的兄弟们通通带回去,也没有那么多资源可以搬运尸体,所以只能就地掩埋。他们当然不可能指望楚天承会派人来替他们善后,可若就这样留下这些战死的兄弟,那他们势必会成为无名枯骨,沦为山林兽禽的食粮!

龙吟则悄然将玄武交给了盟里的兄弟秘密带回离人峰上群英墓安葬,其余带不回去的也和牺牲的北征将士们一样就地安葬,不过会有人负责整理牺牲者名录,断肠崖上群英墓,又会添一座群葬衣冠冢,碑上名录不会漏掉任何一人。

而远在京中的楚天承则刚收到耶律图秘密传回的急报,说慕谦大军已被围困长河谷,灭亡是迟早的事。楚天承看到情报的那一刻就仿佛看见整个天下都已经落入他手,全然不知耶律图情报发出当晚,长河谷的情势就被逆转了。

================================

槃水之南,锦州下辖盂县城北,戾山负雪,万籁俱寂。

在戾山深处有一座依山而建、三面高墙环筑的寨子。

说是寨,其实它更像是一座巧夺天工的小城,河面结冰的槃水支流自寨前流过,河上建有桥吊,一对隔空相连的眺望楼拱卫着中开寨门,雄伟耸立,威严无比,龙飞凤舞的“玉龙寨”三个大字尤其显眼,连接眺望楼的栈道上有寨里兄弟来回巡视,好一座气势逼人的玉龙寨!

穿过寨门后方见内中别有洞天,整座寨子基本被划分为前后两部分。

前半部分中央是宽阔的武场,左右两边都是一字排开的连廊茅屋,内中都是连排的大通铺,中央横着一条过堂长廊。

穿过堂屋长廊便是后院,三面环屋的布局,院中有一口水井,还有一些晾晒的衣物、干菜等。穿过后院还有一个面积不小的菜园和马厩。

整座寨子看起来条件虽艰苦,却又处处洋溢着家的温馨。

沉沉夜幕中的玉龙寨里里外外都十分安静,间歇传来零星的鸡鸣声。玉龙寨众英豪将他们所有的床铺都让了出来,将士们见着床铺连饭都顾不上吃,纷纷沾着枕头便都沉沉睡去,身心都遭受重创的他们终于可以安心地睡上一觉了。

但是……或许很多人其实都无法入眠的吧,因为他们需要时间来消化刚刚过去的那场犹如噩梦一般的血战,消化那些在他们眼前倒下就再也没能起来的同袍、战友、兄弟,消化那些死亡和牺牲带给他们的沉重打击和巨大悲恸!

此刻在玉龙寨外围,司过盟的高手遍布方圆数里,但有可疑之人闯入,立刻就会脑袋搬家。

夜幕笼罩下,一片败草枯枝蔓生的孤崖边,云殁、云酆并排而立,四目凝重遥望南方,都在期盼大梁的消息尽快传来。

当日他们奉命来到北境时,慕篱就曾说过“我一时还说不清我想要得到什么,但我敢肯定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而今证明他的预感都是对的,且半个月过去了,大梁仍无消息传来,就说明京城里一定也生变故了。但他们坚信慕篱一定能破此局,所以他们目前该做的就是竭力保护好慕谦和慕荣父子,等待京城消息的到来。

================================

同夜,鄢都,紫耀军帅府。

静谧的内宅突然闯入数名夜行衣者,而事先早有防备的帅府亲卫们军甲整齐地瞬间冲出,将闯入者重重包围,随即主室门开,战甲长袍、手按宝剑的郑淳自屋内踏出,身后跟着银铠的副将郭诚。

郑淳跨前一步,居高临下质问闯入的夜行衣者们:“说!你们受何人指使?为何要行刺本帅?”

夜行衣者们背对背围成圈面对将他们团团包围的紫耀军,相互之间交流了一个眼神,而后毫无征兆的,众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纷纷倒地,口吐鲜血,瞬间毙命!

郑淳坐镇高位不为之动摇,身后郭诚立马自觉上前验尸,而后仰头对郑淳摇头:“都是服毒自尽,没救了。”

郑淳拧眉沉思。

大约半个时辰前,一只破窗钉入他卧房中的飞箭将他从梦中惊醒,展开一看,竟是慕荣亲手所书,告知他在长河谷中发生的所有事以及慕谦和白崇都身受重伤的现状,让紫耀军提前整军,以防不测。

郑淳明白慕荣信中的意思,他会发来这封密函,就说明他已经考虑到了最坏的可能——起兵勤王,清君侧。所以,他才会叫自己整军提前做准备。

而几乎在他收到慕荣来信的同时,副将郭诚也收到两封密函。一封来历不明,警告他可能会有人趁夜暗杀郑淳,要他们有所防备;另一封则来自乾宁军副帅廖寒英,正是廖寒英从齐豫那里扣下来的密旨,其内容着实令郑淳和郭诚都震惊不已,竟是要乾宁军主帅刘毅派人去暗杀慕谦父子以及白崇!

此事楚隐自己不方便出面,无法派武德司的人,便只有交给他认为最信得过的人,连姑且算是楚家人的郑淳他都信不过,却哪知刘毅会如此不中用。

若非早有防备,恐怕此刻郑淳已是一具死尸。本来之前郑淳还对慕荣信中提及之事有所怀疑,不信少帝会如此糊涂疯狂,但直到此刻,他终于不得不信了。

理清了思路下定了决心后,郑淳当即命道:“守义,立刻传我军令,命全军将士即刻整军,原地待命,随时准备出征!”

“是!”

郭诚领命即刻就去传达军令了,郑淳抬头遥望曙光初露的天际喃喃自语道:“宁为太平犬,不作乱离人哪!苍生怕是又要受苦了,这争权夺利的乱世究竟何时是个头啊……”

第122章 锦囊密策

惊风急素柯,白日渐微濛。

慕荣处理完长河谷的事,在明剑和陆羽的陪同下赶回玉龙寨时,天际终于开始微微泛白,熹微的晨光终于渐渐照亮黑暗的大地,这漫长的一天总算是过去了。

但见玉龙寨后院已飘起袅袅炊烟,里外忙碌的妇人们尽可能地不发出大的动静,以免惊扰正在睡梦中的将士们。要准备数千的人饭食呢,可不得早早的就忙活起来。

寨外山脚下,隔着大老远,慕荣就瞧见了并肩立于败草枯枝孤崖边的云殁和云酆,眉心微蹙,心中暗忖,难怪适才一路走来,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玉龙寨周围都是高手的气息。

慕荣脚步微微顿了一下,吩咐陆羽和明剑领亲军们先进寨里去,然后独自朝他二人走去。及至近前,慕荣方才看见云殁和云酆身后多出来的一人。

慕荣本就记忆力惊人,自然不会忘记当日千流河边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人,再加上他那身在黎明曙光微露、夜幕尚未完全消退的此刻仍花哨不已的打扮,真是想不让人记住都难啊!

三人齐向慕荣见礼:“大公子。”

慕荣也回礼,而后看向云清。尽管尚无法完全清楚地捕捉到云清的五官,但慕荣依然能感觉到云清身上强烈的风尘,料想是长途跋涉之故,尚未来得及喘息。饶是如此,暗夜中他那双眸子却依旧闪耀着明亮的精光,内中似乎还透着万分的焦灼和急切。

云酆依旧风度翩翩向慕荣介绍道:“大公子,这是我三弟云清,想来大公子应该还有印象。”

慕荣点点头。

云酆接道:“清弟刚从大梁赶来,有重要情况要告知大公子。事关重大,我们怕引起不必要的骚动,故已在此恭候大公子多时。”

慕荣闻言深深看了一眼云酆,这下他更加确定这些人的确是专为他们父子而来的了,否则他们何以如此不遗余力地保护玉龙寨,更确切地说是保护在寨中的他们父子,心中不由泛起更加浓重的疑惑,到底独孤仇为何要这样不遗余力地帮他们父子?

不过很显然,他们来时以那样随便的理由搪塞过去,就说明他们根本没打算坦白实情。慕荣清楚,即使他刨根问底,这些人也不会给他答案的,于是姑且把这疑问先按下不提。他相信时候若到,答案自会揭晓。

于是他将目光投向云清,揖道:“清尊者辛苦了,看尊者面容疲倦,一身风尘,想必是快马加鞭不眠不休赶来的。”

云清的确是拼了老命没白没黑地狂奔,以超凡的毅力愣是两天两夜都没合一下眼,跑死了好几匹马才终于赶到这里的。眼下情况紧急,就算是他也完全没心情犯二了,一脸严肃正经,跟平日里耍贫活宝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直截了当地开口道:“大公子,云清此番带来三个坏消息,还望大公子有个心理准备!”

慕荣能听出来,云清说话声音确实有些中气不足,且脸色不是一般的差,显然是疲劳过度。但他的双眼依旧清明,代表他的头脑依然十分清醒,丝毫不含糊。

慕荣心下了然,微微抬手请道:“清尊者请讲。”

云清一听便知慕荣也早有心理准备,便道:“其一,二十日早朝,冯清源、林子瞻、吴仲卿三位相公被少帝伏杀于乾阳偏殿,罪名是与慕枢相暗中勾结,里应外合,欲行谋逆!”

“!”

虽然事先已经有心理准备,可听了云清这话,慕荣眼底还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三尊看到了慕荣眼底的惊骇,却没看见他有失态的举动,不由地钦佩他的克制力。

云清顾不上喘口气,接道:“第二,少帝伏杀三位相公之后便立刻大举调动禁军,血洗了三公的府邸,领兵的是刘国舅和玄甲军大将军仇不渝,各府亲眷仆从无论男女老幼无一生还!”

事态紧急,云清也顾不得他说出的消息究竟有多惊世骇俗了,也顾不上听者能不能接受得了了,只以最简洁的语言以最快的速度将情况说明。

“!!”

慕荣再度骇然。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脚已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心跳猛然加快,心口像被什么一把捏住一样,喉咙突然紧缩。他知道,自己在害怕,害怕最后一个从云清口里说出来的坏消息,以至于下意识地握紧了双拳。

然而,残忍的事实还是无情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第三,刘国舅亲领禁军带走了夫人、二公子,少夫人和一双儿女也未能幸免,现慕氏满门皆被关押在刑部天牢待审,罪名是通敌叛国,有肆州刺史‘截获’的慕公暗通竘漠的亲笔盟书一封为证!”

饶是向来镇定稳重如慕荣也还是倒抽了一口凉气,不由自主地踉跄了一下。不过也只是踉跄了一下,而后他便以惊人的意志力强行稳住了身形,然后迅速转过身去,居高面向苍茫天地,皱着眉头禁闭着双眼紧抿着唇,久久未有声响,也未见任何动作,但身后三人都感受到了他背部线条的紧绷,以及紧握的双拳的力道之大。

然后,他低头看向自己伸展的手掌许久,而后抬起手掌盖住了自己的脸,掌下发出低沉的笑声,经久未止。

身后三人能感受到他心底巨大的悲愤,也能感觉到他心中熊熊燃烧的仇火,似乎还能听出一丝决绝的意味,就好像一直困扰他的某个疑惑终于消失,他倏地豁然开朗,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

一连串惊天的消息并没有让慕荣失去理智,他十分清楚为何三公府邸无论男女老幼都是当场格杀,却唯独枢密府的人是关押待审。因为这是楚隐为他自己留下的后路!因为他怕万一不能置他们父子于死地,那他手里至少还能有个跟他们谈判的筹码!

人说知子莫若父,同样的,慕荣对慕谦也再明白不过。即便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他敢确信,父亲的心还是向着少帝的,还是一心想谨守对天启帝的承诺,报答昌盛帝的知遇之恩,更想护天下苍生保天下太平。他甚至敢笃定,假如牺牲一人便能平息祸乱,慕谦定会选择牺牲自我,以保少帝,保魏室江山,亦护天下苍生,保天下太平,同时还可挽救在京的慕家亲眷。

慕荣一早就猜到了京中家人必已身处险境,自然也想尽快赶回京城相救,如果可以还能平息祸乱,但他也绝不容许父亲以自我牺牲的方式来成全这一切!

很明显,事情演变到这一步,摆在他们父子眼前的只有一条路可走了,但他知道父亲是绝不可能那样做的,可以的话,他也不想走上这条绝路。那么这就是个死局了,究竟要怎样才能打破这个死局呢?

“哈哈哈……”

慕荣压抑冷笑不止。在此之前,自己还一直在思考要如何才能打破这个死局,既能让他们和京中的亲人脱险,又能成全父亲一片赤胆忠心的两全之法,可是现在,他再也不用纠结了,因为楚隐已经替他做了选择!

“……以上是我带来的三个消息。”

云清见慕荣许久未说话,便只好自行总结,毕竟他还要以最快的速度将北境的情况带回京城。

只是,饶是他们三个也无法料到,京城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又生了变故。毕竟是在几个时辰前才发生在刑部天牢里的事,就算是司过盟也不可能这么神通广大,因此“慕篱暴毙于天牢”的消息尚未传达到这里。

慕荣正了正色,收敛了一下情绪,转回身来目光如炬看向云清:“听清尊者的话音,似乎还有未尽之语。”

面对如此震撼的消息,慕荣却依然沉得住气,没有自乱阵脚,也没有冲动无脑,这不得不让在场三人再次钦佩不已。

“大公子果然睿智过人,盟主的确有话命云清代为转达。”

“愿闻其详。”

云清便道:“其一,盟主推测,少帝此次突然发难,目的恐怕是要将慕公以及心向慕公的党羽一网打尽,是以在对三公出手的同时,他一定对慕公也有所行动,此刻密旨或许已经送达目的地,但此密旨究竟送往何处,送给何人,又是何内容,我们尚无从得知。”

慕荣点头,云清这么说想来也不过是谦虚一下,就算是用脚指头想,他大概也能猜到密旨内容,一定是针对他们父子的。

云清接道:“其二,盟主交代说,少帝只将相府众人打入天牢而未诛杀,其目的恐怕不光是留作筹码,还是对慕公的要挟。不论慕公反抗与否,恐怕都难逃一死,但若慕公肯暂时放下恩义放手一搏,那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毕竟是神通广大的司过盟,会对慕谦的前尘往事掌握得一清二楚,这也没什么稀奇,所以慕荣对云清此番话并没有感到意外。只是他不明白,楚隐为何会突然下如此狠手,难道他疯了不成?

显然他不可能疯,那这其中就必定藏有隐情,但无论是何种隐情,他都绝对相信楚隐是能做出这些事来的,毕竟他可是得到了天启帝的真传。

现在慕荣明白云殁他们为何是先单独找他而不是直接在众将面前公开这一切了。且不说其他人,就白崇那暴脾气,那还不得分分钟就领兵杀回大梁去!

“适才清尊者说,若家父肯放手一搏,那事情或许还有转机,听这话的意思,难道独孤盟主有何锦囊妙计?”

云清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意:“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大公子,这便是我们盟主交代的第三件事。”

云清随即从怀里掏出一素色锦囊递给慕荣:“这是临行前盟主命在下务必转交大公子的锦囊。”

慕荣接过那锦囊,手触到那细腻柔滑的锦囊,不知为何心头微动,总觉得这锦囊有种令他十分熟悉的感觉。

云清瞅一眼云殁和云酆,三人心下自然都是担心慕荣会看出什么端倪来,不过转念一想,一个锦囊而已,并且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他又怎么可能看出什么。

果然,慕荣将那锦囊在手中翻覆看了两遍,突然笑自己这是怎么了,大概是太过担忧京中的亲人了吧,尤其是多年来始终让他放心不下的幼弟,是以才会产生这种错觉。

随即,他打开了锦囊,取出内中信笺展开来,借着黎明之光和北境隆冬时节山林中积雪的反射,足够慕荣看清内中详情。

他默默地盯着那两张信笺看了许久,这一方荒败孤崖只听得见冬日呼啸的风声,三人都屏息凝神静待慕荣读完这锦囊之策。

过了许久,其实也没多久,慕荣将信笺仔细折叠好,而后指间都透着珍视地将其放回锦囊中,再将锦囊塞进怀里,这才对三人揖道:“多谢三位尊者,虽然我一直很想问你们为何要如此不遗余力地相助于我父子二人,但如今看来,这个问题已无必要。不过将来有一天,若你们愿意说了,慕荣会十分乐意恭听。”

慕荣对三人作揖致谢,同时也是暂时告辞,三人同拱手回礼,而后目送慕荣朝寨内走去。

云清好像一下子泄了气,顺势就趴到了云酆肩上,口中念念有词道:“刚才吓死我了,他盯着那锦囊死命地看,我还以为露出什么破绽了呢!”

虽然云清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但云酆知道他的确是累极了,遂破天荒地没有将他推开,也没有寻他开心。

“大梁城里谁人不知枢相府二位公子兄弟情深,大公子对公子的珍视我们可是一直都看在眼里的,但也正是因为这种深刻的牵绊,才使得他们对彼此如此熟悉。哎!我真不知是该为公子高兴,还是该为他担忧。”

云清不解:“担忧?”

云酆白他一眼:“你傻啊,今后公子恐怕会有更多像这样与大公子接触的机会,你能保证大公子一直都不会产生怀疑吗?”

“……”

云清无语,刚才就一个小小的锦囊都能让他捏把汗,那以后……道阻且长啊!

这时有司过盟的人抱着一大堆东西进入他们所在的核心圈来,走近后怀抱大包袱向三人低头道:“参见三位尊者。”

云酆回头只吩咐了一句:“东西放那儿就可以了,你下去吧。”

“是。”那人应了一声,将东西放下就立刻闪人了。

云清正狐疑,云酆对他道:“清弟,你抓紧时间休息,补充体力,我和大哥同时运功助你调息。若我所料不差,你应该很快就又要上路了,留给你的时间不多。”

云酆停顿了一下,好看的浓眉微微皱了一下,摇头道:“不,是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云清也不跟他抬杠了,点了点头便迈步朝那堆补给走去。

第123章 天怒人怨(上)

大魏乾丰二年十一月庚辰(二十二日),这一天对慕氏一门来说注定是个不平凡的日子。

帝都大梁城南,潘楼街口刑场。

今日,这里将要举行一场公开处刑,处斩当朝枢相慕谦满门,罪名是通敌叛国,勾结叛臣欲行谋逆,判满门抄斩,以儆效尤!

这一日,帝都大梁怒吼的寒风和随风狂舞的飞雪就像是在控诉这场即将执行的刑戮!冰天雪地的刑场酷寒彻骨,冷风如剑似刀无情肆虐,却仍阻挡不住请愿的百姓,人群中哭天抢地的喊冤声此起彼伏。

最初不知是谁带的头,在人群喊道:“冤枉啊!慕公对大魏忠心耿耿,他绝不可能勾结胡人通敌叛国!冤枉啊!”

于是,人群中便开始接力喊冤,声势如潮。

“冤枉啊!慕公对陛下忠心不二,恳请陛下明察啊!”

“慕公不可能勾结胡人密谋造反!冤枉啊!”

“慕公是好官,是忠臣,不能杀!杀不得啊!”

“冤枉啊!”

……

民众相互推搡着,哭喊着请愿,然而此情此景非但丝毫未能打动台上的监斩官,反而是火上浇油,因为坐在监斩席上的人正是刘业!

刘业望向处刑台上背对他一字排开的犯人们,搓着手眼含杀意冷笑道:“哼!看看,看看,如今这大魏朝的百姓当真是只知慕公而不知天子了,此等居心叵测之人焉能不除!”

处刑台上,柴素一、刘蕙以及一双幼儿,还有数十人誓死与相府共存亡不愿偷生的忠心仆从,所有人被捆着等待他们的末日。

死囚一个个都低着头,稻草一样的头发几乎将他们的脸遮完了。望着暴动疯狂的百姓,台上的人皆披头散发沉默低头,没做任何抗争,也没有任何申诉,就像是已经接受了死亡的命运,就连两个孩子竟也奇迹般地没有哭闹。

行刑时刻将近,刘业抬头看了看被阴霾飞雪遮蔽了的日头,心情好似也跟着压抑了,只想尽快行刑毕然后回到他的府里,那儿有娇俏歌姬舞娘和美味佳肴在等着他。

他又扫视了一圈跪地请愿哭喊叫屈不止的百姓,手终究还是伸向了签令牌。

见刘业手握签令牌,民众瞬间沸腾了,哄的一下就爬起来,纷纷奋力想要往处刑台前冲,叫冤哭喊声势如潮,让维持秩序的大梁府兵几乎招架不住。

“冤枉啊!”

“冤枉啊陛下!”

“不能杀!冤枉啊!”

……

人群中,一满头华发的老者跪地仰天长啸:“苍天哪,你若有眼,便睁眼看看这世道,天理何在啊!!”

如此腐败堕落、乌烟瘴气的朝廷,这样荒淫无道、不仁不义的昏君,他若不亡,天理何在?!

================================

刑场东面,一家二层酒楼上,云翊手按紫霄剑,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地死盯着刑场,静待动手时机最佳的那一刻到来。在刑场周围各色茶楼、酒庄、饭堂、店铺中都埋伏着她座下全部亲卫,只待她的命令一下就立刻动手。

昨夜圣旨突降,慕篱竟被判定“咽气”了,当时一直潜伏在暗中的她差点没吓晕过去,但因现场人太多,且担心这是慕篱临时安排的什么计划,怕自己鲁莽现身破坏了慕篱的计划,所以她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后来,她尾随衙役到了乱葬岗,以最快的速度将慕篱救了回来,带回了玄灵观凤隐楼。经过她和周桐的联合诊断,确认慕篱的确还活着,只不过是处于假死状态。

周桐对此似乎并不感到意外,经云翊追问,周桐方道出原委。

原来因为柴素云的关系,早在两年前独孤仇将死之前,他便已命周桐暗中送了一颗丹药给柴素一,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此丹名曰九转还魂丹,俗称假死药,本源自西域,据传极难炼成,号称万金难求的奇药,故而就算是神通广大的司过盟也唯有这一颗,且还是当年那位神秘的恩公所赠,说是将来有一日必会用到它。

云翊最初还坚持认为这是慕篱临时的安排,可在听了周桐的话后她才想起,在离忧居院子里柴素一的确曾喂慕篱吃下过一粒丹药,却不想那竟是九转还魂丹。

慕篱自打去过舞阳巫族之后,身体就已经好了,从前的病弱早已不再,不可能因为一时的急火攻心就气绝了,唯一的解释就是那粒丹药了,而药效刚好在圣旨到来时因慕篱的一时气急攻心而发作。

少帝这突然下达的圣旨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这显然是突发事件,就连安排好了一切的慕篱也未曾料到,所以当他听闻圣旨时才会反应那样剧烈。他若知,想来必是不肯吃的,因为他是绝不可能抛下天牢中的亲人独自求生的,所以柴素一才瞒着他,在他毫无意识地情况下喂他吃下了那粒丹药。

云翊从前也只是听说过九转还魂丹,却从未见过。周桐说,服下此药,慕篱起码得睡上七天七夜才能醒过来!

事发突然,三位兄长又都不在京城,云翊别无选择,只能擅自做主劫法场!无论付出多大代价,她都一定要救出慕家的人!

眼看层云遮蔽的日影逐渐移至正午,云翊见监斩席上的刘业即将有所动作,她亦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准备行动。

就在这时,一只宽大的手掌一把将她已经出鞘的紫霄推回了鞘中,不由分说便将她拽离了酒楼!

酒楼后冰河边枯柳旁,云翊铁青着脸甩开周桐的钳制怒道:“周伯,你做什么!”

云翊不管不顾转头便又要赶赴法场,周桐再度将她拽回,以往好脾气的他此刻突然变得无比严肃:“老夫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翊尊者难道认为我会无缘无故阻拦你救人吗?”

云翊终于肯停止她的暴走,回头认真面对周桐了。

“既如此,那我便听听你非阻止我不可的理由。”

云翊一副“你若不说出个所以然来,就算是你,我也绝不会善罢甘休”的架势,但周桐看起来丝毫不惧,方寸不乱。

“原因就是恩公再度现身了。”

云翊微微蹙眉,虽然消失了二十年的恩公现身这件事的确很重要,但……

“这跟我去劫法场有何关系?”

“恩公这次现身,就是专为此事而来,他说这法场劫不得。”

“……!”

云翊瞪大了一双黑眸,不由发笑:“周伯,你这话未免太过荒谬,这位恩公究竟是何方神圣,就因他一句话,我们就要放弃这唯一的机会吗?那可是数十条人命啊!待公子醒来,你要我如何向他交代?我们又该如何向九泉之下的盟主交代?再说了,都二十年了,我们连这所谓恩公的真实身份都不知,谁敢保证他不是另有所图?”

“我明白翊尊者的担忧,但主君相信他,并曾一再嘱咐我,万一恩公再度现身,无论他指示什么,我们都必须遵照执行。翊尊者,即使这是主君生前的意志,你仍坚持要去劫法场吗?”

“……”

“其实这么多年来,恩公虽再未现身,但曾多次暗中警示,数度救我们于危难,让我们避过了很多原本可能遭遇的祸劫。不论恩公真实身份为何,意图为何,我们都坚信他对我们并无恶意,如此,翊尊者还要怀疑吗?”

“……”

“翊尊者当明白,我们真正的敌人是一直隐藏在暗中的厉王和追命九门,他们费尽心机安排此局,难道会毫无防备地放任我们去劫法场吗?我们现在本就处于被动,劫法场此举极有可能让司过盟陷入更加危险的境地,还会让本就处境不利的慕公和大公子陷入死境,翊尊者难道要让主君耗费二十年建立起来的心血毁于一旦,让公子费尽心力筹谋的一切付之东流吗?!”

“……”

“再者,翊尊者若真劫了法场,那慕公通敌叛国、密谋造反的罪名就坐实了,从此他们将背负叛国贼的污名,再无翻身之日,你这么做究竟是在救慕家还是在毁慕家?!”

“……”

“大魏失去慕公会变成什么样,中原没有这根护国柱石又会乱成什么样,到时干戈迭起,生灵涂炭,这个后果你承担得起吗?!”

“……”

“倘若翊尊者仍坚持要去,那就从周某的尸体上踏过去吧!周桐无能,不能阻止翊尊者守护司过盟,自会去地府向主君请罪!”

云翊沉默了,她无法反驳周桐所说的这些道理。

周桐见云翊终于被劝服了,转而语重心长地劝慰云翊:“不如相信公子吧,他不是已经做好了一切安排吗?”

云翊无语,她不禁抬头望天,难道真的是天意难违?可这对公子、对慕公、对大公子来说都太残忍、太不公平了!难道除了眼睁睁看着他们去送死,就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第124章 天怒人怨(中)

寒风凛冽,白雪纷纷,人声鼎沸,冤戾冲天。

潘楼街口刑场上,人们抓狂哭喊,悲痛疾呼,然而刘业手中的签令牌终究还是在人们一浪高过一浪的喊冤声中落下了。

“时辰已到!行刑!”

随着一声令下,只见处刑台上待斩犯人们背后的亡命牌接二连三落地,人们更加疯狂地推搡、哭喊、叫冤,却都无济于事。

随着红巾汉子们手中大刀一挥,身首分离,热血四溅!

眼见相府夫人、少夫人还有一双灵儿皆殒命,请愿百姓终于疯狂了。

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喊了一句:“乡亲们!昏君暴虐无道,残害忠良,滥杀无辜,连幼儿不放过,咱们反了!”

一语落下,立刻便有无数人响应。

“对!不能再让相公的亲人受害了,跟他们拼了!”

民众蓄积已久的愤怒像卸了闸的洪水一样瞬间爆发,百姓纷纷奋力往处刑台前冲,负责维持秩序的大梁府兵一下子就有些扛不住了。

原本朝廷是有明文规定的,官府衙役不得无故对百姓动武,但眼下情形逼得他们不得不对百姓动武,转眼间奋勇冲撞的百姓便已纷纷见红。

百姓一见有人流血了,情绪更加失控,吆喝着“官兵打人了!官兵打人了!”,场面更加混乱不堪,百姓群情激奋,拿起一切可以利用的工具与大梁府兵厮打起来,法场顿时乱成一锅粥,台上的行刑也因这暴乱暂停,景象可谓是相当壮观。

所有人都疯了,人们的情绪被现场混乱高昂的形势带着走,就像一团越滚越大的雪球,民众的激愤一发不可收拾。

而在这混乱中,刘业见势不对,连忙在府兵的护卫下撤出处刑台准备离开,岂料被乱斗中的数名百姓看见,便听一人在乱斗中高喊:“快看!监斩官要溜了,大家别让这个刽子手跑了!抓住他,为枢相报仇啊!”

不知淹没在何处的带头人这么一吆喝,顿时民众的愤怒矛头直指刘业,扛起锄头、扁担、扫帚、棍棒各类能用的随手农具便朝刘业一股脑扑了过去!

刘业见状慌忙往监斩台后躲,想找个出口逃出去,可整个法场都被乱斗的百姓围了个密不透风,他能往哪儿跑呢!

就这样,他被愤怒的百姓追着赶着躲着一通乱打,护着他的府兵面对百姓本能地不敢真刀真枪地动武,但被情绪带动、失去理智的百姓却不管不顾疯狂进攻,于是官差们只好尽可能地躲避,躲着躲着就让刘业落单了,然后……刘业就悲剧了。

本来民众对着刘业穷追猛打也只是想要发泄一下愤怒,即便是在如此情绪高涨事态暴走的情况下,朴实的百姓们也没想过要人命,但现场毕竟太乱,刘业在左右躲闪中一不小心就自己撞到了乱斗中一名官兵的战刀上!寒刀穿体而过,刘业当场毙命!

什么娇俏歌姬舞娘,什么美味佳肴,他都再也无福消受了。回想过去他所做的种种,或许这也算是恶有恶报吧。

追着他喊打喊杀的百姓见状却瞬间蒙了,失控的理智、暴走的情绪在一条生命陨落的一瞬间清醒了!十几人皆不知所措,本能地感到恐惧,纷纷丢下了手中的农具,集体往后退。

就在这时,战马奔跑嘶鸣和军队跑动的声音自法场北面大道轰隆袭来,领军的人银盔银甲玄袍,赫然便是仇正。

只听他冲混乱不堪的法场冲天一吼:“都给我住手!!!”

仇正一声穿破云霄的怒吼一下子就震慑了全场,混乱的法场瞬间为之一静。紧接着,仇正从羽林左屯营中临时抽调来的一千禁军瞬间将法场围成了铁桶。

因秦苍出征,仇正暂时代领羽林左军。

羽林军乃是专职负责宫城安全的,但因慕谦出征抽调了五万帝都戍卫禁军,故而现在戍卫帝都的主要力量暂时变成了侍卫亲军。

听闻城南发生大规模乱斗,仇正立刻就整兵前来维护京城治安了,毋宁说他未免来得太快,这边才刚起流血冲突,他就领兵来了,就好像早有准备一样。

待现场终于平静了下来,仇正这才下马来,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步跨上处刑台,恰此时杨慎和另一名禁军将领闻讯也领着五百禁军从南面赶来了。

其人姓伍,名尚,字厉雪,乃羽林右军将军,为人机敏活泼,平日里就是一个人畜无害的小滑头,有时脑子可能还缺根弦,其实却是粗中有细,大是大非面前从不含糊。

仇正负手挺立,站在处刑台中央静静地看着下马走到处刑台跟前的二将,居高临下毫不客气道:“二位将军来得可真及时啊~”

这藐视的态度,这嚣张的语气,这兴师问罪的口吻,怼伍尚多少还说得过去,却让杨慎恨得牙痒痒,却只能忍。

帝都戍卫禁军因慕谦出征而被抽调了绝大部分,只余乾阳军还有一万人马,因此楚隐才下令城内及宫城内外的所有城防事物暂时由侍卫亲军接手,杨慎的兵马暂时都被调去守了南城门。

用个不好听的形容,他现在基本就相当于是在看门,门内的所有事物他们都插不上手。所以,仇正这兴师问罪其实问得毫无道理,但他却如此理直气壮。

虽然就职级上来说,仇正的确比他们要高一级,但实际职能却是差不多的,故而仇正这嚣张跋扈的态度把杨慎气得眼里都快喷出火了,恨不得一拳都揍上去,仇正却是丝毫不惧,反倒气焰嚣张地反问:“怎么,杨将军对仇某的话有意见?”

杨慎拳头捏的吱吱作响,却也只能干瞪。

伍尚却很是机敏,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上前一步对仇正拱手道:“大将军说得是,发生如此大的事故,我们却没能及时制止,确实是我们的过失。”

仇正睨了他一眼,高傲道:“伍将军明白就好!”

随即,他亮出了楚隐特赐他的金牌,混乱不堪的现场所有人一见金牌,纷纷跪地叩拜:“吾皇万岁万万岁!”

仇正睥睨下跪的杨慎、伍尚二人道:“二位将军,陛下赐我金牌,命我全权负责京城治安,今日刑场发生如此严重的械斗,二位不仅毫无察觉,还姗姗来迟,现我以‘渎职’之罪暂时没收二位将军的兵权,二位应该没意见吧?”

这其实也是楚隐的授意,因为璩、杨二人私下与慕荣都有交情,伍尚与秦苍亦交往甚密,而秦苍与慕荣更是关系匪浅,不这样做,他便无法安心。事情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他自然不会让任何可能威胁到皇权的因素存在。

璩华现在手中无兵可调,光杆司令一个,不足为惧,而先前的调配又相当于架空了杨慎,现在又借着此次事件同时卸去了杨慎和伍尚的兵权。也就是说,现在六万御前侍卫亲军的兵权都归到了仇正手里,等同于整个皇宫重地都在他的掌控之下了。

第125章 天怒人怨(下)

“仇不渝,你不要欺人太甚!”

杨慎盛怒之下脱口而出,被伍尚一把拉住,应道:“我等失职,甘愿领受责罚。”

仇正轻蔑地看着杨慎:“杨将军,你服是不服?”

杨慎气得浑身发抖,伍尚在一旁小声提醒他:“杨兄,好汉不吃眼前亏,之后再从长计议不迟。”

杨慎想起了之前慕篱的嘱咐,气愤不已瞪了仇正半天,终是暂时压下怒火不甘不愿地松开了拳头,收回了脚步,却仍是满眼怒火地瞪着仇正。

仇正见杨慎极度不甘的模样倒也并不意外,因为这正是他所了解的杨慎,刚正不阿,直来直往,向来不善于掩饰自己的情绪,反倒是伍尚让他有些摸不透。

这个人平日里就滑头得很,机灵得跟猴儿似的,面对现下如此不利的情形,他表现得如此冷静,没有一丝犹豫和迟疑,会不会是因为他看出了什么?又或者是在背地里谋划着什么?

尽管仇正有些担忧,不过眼下还是先罢了他们的兵权要紧,剩下的之后再说。

收了他二人的兵符之后,他便命人将两人暂时押往城北羽林军屯营中分别关押,特别叮嘱押送的士兵,不准他们与外界任何人来往。

如此一来,仇正便彻底掌握了大梁禁军的兵权。

紧接着,仇正当众宣布少帝诏令,称慕谦已在集结兵马准备起兵造反,叛军不日就会向大梁城攻来,故而大梁城自即日起封锁城门,全城戒严,禁止任何人出入,以防叛军奸细趁隙混入城中。

然后,仇正将刚才乱斗中带头闹事、煽动民怨的几个人当场处决了,这些楚天承事先安排的为完全掌控帝都兵权而刻意挑起这场流血动乱的“演员”们,他们本以为不过是演一场戏就能赚够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银子,却不知这是会丢掉性命的高危差事!这一场闹剧结束,他们也就没有利用价值了,就算被处决了,视人命如草芥的楚天承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怜悯,还能借机名正言顺地消灭证据!

最后,由仇正亲自坐镇,将处刑继续执行下去,还不忘警告百姓:“好好看清楚,这就是背君叛国的下场!”

但见刽子手明晃晃的大刀高高举起,寒光一遍遍闪过,慕氏满门人丁皆人头落地,鲜血四下飞溅,染红了铺天盖地的白雪,刺痛了哭天抢地的人心。

人们不禁问天:从乾阳殿伏杀三公到今日,大梁城已经流了太多的血,究竟还要牺牲多少人,这场浩劫才能结束?

据说这一天的潘楼街口刑场被慕氏一门数十口人的鲜血浸透,即使冰天雪地也盖不住血流成河,浓郁的血腥气息盘旋京城久久不散。

================================

处理完刑场动乱,罢了璩、杨二人的兵权后,仇正便立刻回宫复命。是时,楚隐正在和楚天承商议对“敌”之策。

目前形势,楚隐尚未收到任何关于慕谦起兵的消息,他不知慕谦何时会起兵,叛军会有多少,又会从何处攻来,担忧京城目前的兵力不足以抵挡慕谦的叛军。

毕竟身居帝位,慕谦的威望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更明白,潘楼街口刑场处刑已毕,事到如今,他与慕谦已是势不两立,除了你死我亡,他们之间再无任何回旋余地!

他果真对北境发生的“伏击”一无所知,当然,楚天承亦还未收到长河谷伏击失败的消息。

为保江山和帝位,楚隐决定将驻守京畿四州的禁军全部向大梁城北、天险九源江流经处、京城下辖县城——陵丘县的槐城镇集结,另外再调京城禁军三万,共计五万大军,铸成一道保卫京师的生死线,绝不能让慕谦叛军越过九源江威胁到帝都。

但是,在临时征讨大元帅的人选上,楚隐却犯了难,因为朝廷可堪大任的将帅里,冯远和林煊都已被诛杀,秦苍出征在外,璩华与慕荣私交甚笃,杨慎和伍尚被罢了兵权,剩下的也大多上了年纪,根本不适宜在上战场,再者,也不受他信任。

面对慕谦这个久经沙场、声明远播的名将、智将,中原的擎天巨擘,大魏的护国柱石,放眼现在满朝的武将,除了天启帝亲自提拔的心腹仇正,只怕也没人扛得起这面大旗了,然而京师重地也必须有资历且信得过的将领镇守。

因此临时征讨元帅一职,楚隐竟一时找不出合适的人选。

就在这时,楚天承突然自告奋勇请命率兵讨伐叛军,称他毕竟也是楚家子孙,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贼人夺了他楚家的天下。

楚隐起初是有些忧郁的,可是仇正也在一旁游说,道眼下正值大魏生死存亡之际,厉王身为皇亲领兵讨贼,更能凝结人心,提振士气,况且他毕竟曾是大魏的“不败传说”,即便荒废了二十年,但威名仍在,如此对叛军也是一种威慑。

楚天承又提醒少帝,莫忘了昨日他觐见时所说的那个秘密,还有那本手札中所写的帝星命格,慕家父子必须斩草除根,否则这楚家天下就要改姓慕了!

楚隐原本是想起楚天尧驾崩前对他的训诫,然而这两年来的人事变迁已让他的心境产生了足够的变化。

这两年间,他感受不到来自于楚天承的丝毫威胁,反而是慕谦和那一班武将的日益猖狂、藐视皇权让他日日如坐针毡,所以听了楚天承的密告之后,他才会毫不犹豫地对慕家和诸位宰辅下手,而留下慕家的人,确实是出于后路的考虑。

然而,当他得知铲除慕谦父子的暗杀计划失败,并且从慕篱的手札中得知慕荣拥有帝星命格之后,他就再也坐不住了,帝位被篡、江山被夺、性命受威胁的恐惧和不安战胜了一切,慕家人他是无论如何都留不得了,必须斩草除根!

所以,即便楚天尧曾经那样告诫过他,可眼下的危局却让他惶恐不安。诚如楚天承自己所说,他毕竟还是楚家子孙,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楚家的江山被人夺了去。不管他曾经做过什么,楚隐都相信他说的话是真心的,起码“我毕竟也是楚氏子孙,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贼人夺了我楚家的天下”这句话是应是真心的,况且只是任命他为临时征讨大元帅而已,待此番动乱平定,各军归各位,他还是那个无兵无权的风流大王,并没有改变什么。

于是,楚隐便下旨,任命楚天承为临时征讨大元帅,并命他即刻点兵整军,同时传旨京畿四州驻军,旨到之时也即刻整军,两日后往槐城集结,仇正则负责镇守京师。

第126章 自古忠义难两全(上)

就在大梁城中一片腥风血雨的同时,远在北境玉龙寨中的慕谦就好像有心灵感应似的,从噩梦中惊醒了。

原本以他的年纪,再加上此等伤势,断不应这么快就醒过来的,但……大约是他放心不下眼前的危局,重伤昏迷都不肯睡个安稳,早早地逼迫自己醒了过来,且一醒来,就立刻让龙吟召集众将开会。

清冷的房间里只一床、一桌、四条凳以及墙角的洗脸架,此外便几乎再见不到其他陈设。慕荣、秦苍、兰宁、欧阳烈、明剑、陆羽、曹盛等一圈的人呈半圆形围了一屋子,其中包括七八名侥幸活下来的各级将官,有都尉、校尉等武职,也有监军、掌书记、参军等文职,白崇则坐在正对床上慕谦的条凳上,所有人都望向半倚在床上的慕谦,房间里一下子显得非常拥挤,也驱散了空气中的严寒。

慕谦的伤势很重,左手因伤势而被绷带吊着,脸色很差很苍白,不过依然庄重威严。

不知是耶律图失手了还是故意留手,总之他那一枪是险险避过了心肺要害,给慕谦留下了虽不致命但也够他喝一壶的重伤,没个三五月静养只怕是好不了的,但眼下这情形显然没有充足的时间让他慢慢养伤,况且就算让他安心休养,他也是绝不可能乖乖听话静养的。

白崇情况稍微好点,衣裳下伤口已做了包扎,从外表看是看不出什么的,不过明显也是一副精气神严重不足的病态,也不是休养这一天两天就能好的,可要强如他显然就算是强撑也绝不可能认怂。

众将齐聚,首先当然要先分析总结一下长河谷一役。

白崇最是憋不住话,率先开口道:“这还有什么可说的,这两年来陛下对你的态度转变我们都看在眼里,但我怎么也想不到,他竟会做出暗通竘漠、制造假军情这种事来!”

白崇说话的架势,就好似恨不得当面揪住楚隐的衣领质问他为何要这么做。

兰宁却道:“兰某以为,此事不可能是陛下所为。”

兰宁,字和正,出身将门世家,与慕荣、秦苍、杨慎、璩华等也不过仅只普通的同僚之谊,平日里不吭不哈的,一副与世无争、不屑权贵的清净安宁,却偏偏自然透出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风骨。

要说禁军当中与他关系最为要好的,那自然要属骁骑右军将军蓝霖。

蓝霖,字承恩,与兰宁不同的是,他是靠自己的力量从底层小兵一步步爬到一军主将之位的,所以年龄差不多比兰宁大一旬,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之间的交情。

兰宁虽出身世家,却从来不曾轻贱过出身寒微的人,向来都是以心观人,以才度人。而蓝霖为人仗义侠气,热情如火,为兄弟两肋插刀,在所不辞,且因他自己就是从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的,所以对手底下的兵也都亲如兄弟,在军中很受欢迎,天长日久,想不被他感染都难。

说起来,在他们交心之前,骁骑军中还闹过不少笑话,原因就是他二人的名姓。

且不说姓氏“兰”和“蓝”发音完全相同,碰上个发音不准、带地方口音的,就是名“宁”与“霖”都会听岔,每每军内开会的时候,总是免不了要闹点儿笑话,就算是在他们熟识之后,这种尴尬的情况还是会时常发生,久而久之,这甚至都成了骁骑军诸营将官们放松取乐的惯例了。这大概跟秦苍与慕荣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巧合”情谊有些相像,好似有些人有些事就是命中注定。

兰宁天生比较慢热,不大喜欢和陌生人打交道,而同样任职骁骑军的蓝霖自然就成了与他打交道最多的人,日子久了,自然也就熟识了。这情况也和秦苍当初死皮赖脸缠着慕荣相似,唯一不同的是,蓝霖是真性真情火热心肠,而秦苍那是又赖又痞还特不要脸。

话说兰宁虽不轻易接受他人的好意,可一旦接受了,认定了,那就必定是生死至交!

昨夜撤往玉龙寨的军令下达之后,他是亲手收埋好了蓝霖才离开的,并留下了蓝霖染血的盔甲战袍以及佩剑坤灵,准备带回去交给蓝霖的家人。

坤灵犹在,可剑主却再也不会握住它。从此以后,坤灵剑便长挂于他的房间,与他的佩剑碧涛作伴,就好似蓝霖的英魂永远与他同在。

从此,禁军中不会再有“兰”与“蓝”弄混的尴尬,也不会再有被大家当成放松取乐的“惯例”,就连曾经因这“惯例”而开怀大笑的骁骑军本身也不复存在了!可想而知,这一夜对骁骑军硕果仅存的兰宁打击有多大,而蓝霖之死更是在他心底烙下了永远无法磨灭的伤痛,也许他这辈子都不会再遇到这样一个人了!

因此,他心底一直憋着一口气,却因自小修成的涵养而收敛了仇恨,静待为至友报仇的时机。

白崇只有在逢年过节时才会回京朝贺,对禁军将领认识的也就那么几个,大多都不过是点头之交,故而对兰宁,他也只是见过几面而已,并没有深入交谈过,是以闻其言便问:“何以见得?”

兰宁答:“因为琼华长公主的事,陛下跟竘漠可说是不共戴天,这两年来他几次三番欲出兵北伐收复关北,又怎可能暗通胡狄设局陷害相公呢?依韩某浅见,陛下被欺瞒利用的可能性更高,只怕陛下至今尚不知北境的军情是个局呢!”

众人纷纷点头,白崇托着下巴也连连点头道:“嗯,有点道理。”却是转而又拧眉问:“那……不是陛下,会是谁呢?”

秦苍还是一副浪子相,没骨头似的赖在慕荣肩头,要照往日慕荣的脾气,只怕早就把他呼下去了,可今日他不知是怎的,竟然完全没有心思去管他。

只听他没大没小对白崇不正经道:“大帅,您莫不是忘了这里是谁的地盘了?”

“……”

白崇闻言分外吃惊地看向秦苍,因为他对楚天承的印象还一直停留在“风流大王”,大脑突然短路。

当然,脑袋短路的不只是白崇,还有正拿同样诧异目光瞅他的其余所有人。

秦苍站没站相,一手搭着慕荣一手摊道:“何必如此吃惊呢,不然你们以为当年的‘不败传说’是白叫的啊?”

秦苍刮了刮自己压根没有胡茬的下巴,一脸玩味道:“不过话说回来,那个风流大王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欧阳烈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难以置信道:“可他就不怕胡人假戏真做,趁机取了藏谷关?!”

兰宁摇头道:“从他这二十年来的隐忍做派便知,他是个城府极深的人。既然他敢这么做,就代表他一定早有安排。”

众将听了他们的分析后,亦纷纷震惊不已。

陆羽还在蒙圈中,迷糊问道:“可他为何要这么做?相公与他向来没什么利害冲突啊?”

“没什么利害冲突?”秦苍看向陆羽打趣道:“我说岂勋小朋友,你何时才能像你大哥一样,头脑灵光一点呢……哎哟!”

秦苍话没说完,白崇半探起身子照着他的脑袋就是一巴掌。不过到底是伤重之人,连这手下的劲道也比平日轻了不少。

秦苍捂着脑袋一脸委屈巴巴,白崇瞪大了双眼晃着他的拳头凶道:“不知道老子最讨厌话说一半吊人胃口的人啊?再卖关子,当心老夫再好好赏你一顿拳头!”

陆羽也一脸“活该”的表情朝秦苍做了个鬼脸,明剑无奈摇头。

秦苍依旧捂着脑袋痞笑,余光却是迅速扫了一眼表情冷峻、一言不发的慕荣,心下一叹,抛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原因其实很简单,没有了慕公,陛下就失去了最大的保护屏障了嘛。”

白崇先是一愣,转瞬便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双眼立时瞪得滚圆:“……你是说?!”

秦苍又不自觉地瞟了瞟慕荣,不料某人还是沉着一张脸,紧锁的眉心和紧绷的脸叫秦苍看着都觉得闹心,遂无奈地看向白崇道:“大帅猜得不错,厉王想篡位!”

“……!”

众将闻言,发出一串震惊的哄声。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一脸难以置信。

秦苍转而问兰宁:“兰兄,那么依你看,昨夜的突围,敌人为何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获知了我们的计划,并且还将计就计反将了我们一军?”

“我只能想到一种可能,我们当中有奸细!”兰宁沉声道。

“什么?!”众人闻言又是一惊。

兰宁脸上隐隐现出一丝愠色:“在光线那样昏暗的夜里,再加上骑兵的行进速度,敌人不可能分辨得出真伪,所以,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不是元帅!”

“究竟是谁!”白崇突然一掌重重拍到桌上,一脸凶神恶煞,好似要将那人活剐了一般咬牙切齿道:“要是让老子逮着这孙子,非把他大卸八块不可!”

兰宁忽然苦笑道:“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唯一的可能就是元帅从京城带来的人里,且此人在军中职位一定不低,否则他是不可能获知唯有高层将领才知的计划的。”

也就是说,他也在嫌疑人之列,明白过来他这话的意思的人纷纷拿探究的眼光看他,他倒很是坦然地接受了这些人的目光。

秦苍环抱双臂托着下巴若有所思道:“嗯~若真如兰兄所说,禁军中也有厉王安插的人,那厉王岂不是连他自己的人也舍得牺牲?啧啧啧~够狠毒!”

显然,众人对这个点评都很赞同。

白崇忽而想到什么,又道:“等等,照此说来,岂不是京城禁军里也极有可能有他的人,那……那陛下的处境岂不是很危险?!”

众人又沉默。若果真如此,那事情就更加棘手了。

此时,依靠在床头始终沉默的慕谦终于发话了:“秀峰说得不错,陛下处境十分危险,京中恐已生变,所以我们必须尽快赶回大梁勤王救驾,将厉王的阴谋昭告天下!”

第127章 自古忠义难两全(下)

与此同时,玉龙寨山脚下一匹烈马在盘绕的山道上一路狂奔而上,来到玉龙寨门前。还未等马儿停稳,马上之人便从马上滚了下来。

守卫寨门的两个兄弟看见连忙上前去扶,但见来人眼底两团浓重的乌黑,嘴唇干裂,脸上毫无血色,一副累极、困极、快要虚脱晕厥的样子,一看就是好几天没睡好也没吃好。

守寨兄弟拍打着来人的脸,着慌道:“兄弟,醒醒!你一来就倒下,总得先告诉我,你是谁,来这儿又是找谁的吧?”

赤麟只觉天旋地转,手脚完全不听使唤,耳边刺啦响个没完,眼前也一片金星。饶是如此,他还是使出吃奶的劲儿一把攥住那人的胳膊,哑着嗓子道:“相公……我要找相公……”

来扶的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其中一个不由分说将人扛到肩上就往寨里去了。

赤麟比云清晚到了三四个时辰,最重要的当然是赤麟能耐不如云清,其次就是他如果到得太快,也会让人怀疑他带来的消息的真假,毕竟能跑出四大尊者那样非人速度、能像他们一样两天两夜不眠不休持续疾速策马的人,这世上可不多。

这也正是慕荣在收到云清的情报后一直心神不宁的原因,他一直在等相府来报信的人。

话说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赤麟前脚被扛进去,后脚乾宁军副帅廖寒英之副将隋靖也终于赶到了,并且情况几乎和赤麟一样,仍旧是被玉龙寨的守门兄弟扛进去的,以至于玉龙寨的人都面面相觑,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

后院山房中,听了慕谦的话,始终不曾发一言的慕荣嘴角不着痕迹地扬了扬,淡淡地苦笑了一下。

果然,即便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父亲的心还是向着少帝的,还是一心要保少帝,保魏室江山和天下太平。

大约是子知父,父亦知子,即便慕荣的表情变化是如此的细微,却还是没能逃过慕谦的眼。

慕谦怎会不明白慕荣所想呢,也只得暗自苦叹。

他心里自然也装着天下苍生,和裴清一样,当他的源动力与天下苍生福祉利益一致时,这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而当他自身的利益与楚氏江山冲突时,即使在当前如此危急的情势下,即使知道京中家眷恐怕已凶多吉少,可他还是选择以大局为先,竭力想在少帝与天下苍生间寻求平衡点,既想保住少帝,又不愿殃及苍生。

之所以决意尽快赶回京城勤王救驾,除了是他真心想要挽救少帝、保住楚氏江山外,更重要的自然是想尽可能快地挽救在京家眷。他知道慕荣必定也和他一样,想到了京中亲眷恐怕已凶多吉少,所以才会对慕荣说那样的话,他甚至都已经做好了牺牲他一人以平息祸端的打算。

他很清楚,唯有自己彻底消失,才能彻底消除少帝的心病,如此妻小也才能脱劫,祸乱才能弭平,天下才能安定。

白崇盯着慕谦看了许久方正色道:“文仲,既是你的决定,那我无话可说,但我有个条件,你必须带我一起回京。至少,把大郎带上。”

“不行。”慕谦想都没想就一口回绝了:“你必须带着你剩下的兵立刻回锦州驻地,荣儿也必须老老实实回鄢都!”

白崇急了,噌的一下站了起来:“为何?!文仲,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当前这种情况,你居然叫我回去,也不肯带大郎?你不会是打算就这样回京吧?你这不等于是回去送死吗?!”

白崇越说越激动,慕谦却是捂着胸口的伤依旧沉默,眉间愁容浓烈,表情也十分沉重。

这可把白崇都快急死了,狠狠地跺了一脚:“你倒是说话呀!”

这一动怒一上火也牵动了他腹部的伤势,让他当即五官扭曲闷头一哼。

“我说大帅,您老现在可是重伤员啊,可得悠着点儿。”秦苍见状连忙扶着他又坐回去。

白崇坐下之后狠狠将秦苍的手甩开,凶道:“去!老子还年轻着呢,老什么老!”

秦苍连连作揖赔礼:“是是是,您一点儿都不老,是晚辈说错了还不行吗?”

白崇冲他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又兀自去看慕谦,秦苍随即又没骨头地一手搭上了慕荣的肩膀。

此时,一直缄默的慕荣终于开口了,对白崇礼敬道:“世伯,先别急,且听父亲把话说完。”

白崇气喘吁吁地捂着腹部不说话,看起来是在生闷气,又像是给腹部的伤势也闹的。

慕谦叹了口气,看向白崇道:“秀峰,你可明白长河谷一战意味着什么?”

白崇当真在闹别扭,憋红着脸赌气不答。

慕谦无奈一叹,自问自答道:“意味着槃水两岸从今往后便不再是一家人了!”

白崇先是一怔,然后看向慕谦,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慕谦有些虚乏无力地接道:“你不仅得回去,还必须尽快回去,招兵买马,扩充军备,尽快补足此战中损失的兵力,并且要立刻调回你派驻到各支州的军队,加固槃水戾山沿边防线!我说的这些,你可都明白?”

白崇愣在那儿不说话了。他的确没有想这么多,不仅他没想这么多,就连秦苍、欧阳烈他们一时也还没来得及想到这些,唯独慕荣似乎一副早已预料到的表情。

慕谦又兀自接道:“眼下胡人虽是退了,但难保他们不会再来犯,九源那六万驻军对中原也是巨大的威胁,尤其是那两万骑兵,更有甚者,我们无法确定厉王还有多少暗藏兵力,你必须严防此战中的危情再次发生,更要提防他们越过槃水威胁大梁!这才是当务之急,你可明白!”

慕谦显然有些激动了,说到这里便不住咳嗽起来,慕荣连忙上前去为他顺气。

慕谦稍微缓和了一些后便对慕荣轻轻摆了摆手:“我没事。”

慕荣便沉默地立在了床边,以便慕谦再犯病时可随时照应。

白崇这时似乎终于反应过来了,却仍带着点脾气道:“就算你说得都有理,那你也不能孤身犯险,至少应该把大郎带上。”

慕谦一副恨铁不成钢地指着白崇:“你呀……你……”

他又接连咳了几下,平复了一下方才语重心长道:“从前我就经常说你,不能只见树木而不见森林,鄢都是何等要地,当此动荡之际,紫耀军若是轻出,你以为平日里那些觊觎大梁的人还能坐得住?”

“……”

“再者,因我一人而兴兵乱天下,我是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的!所以你的伤若无大碍,明日便整军回锦州去,我休养两日后也会启程回京!”

慕谦半命令的口吻一下,白崇彻底没话了,在座众人也无话可说了。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龙吟有些变调的声音:“相公,大公子,不好了!”

龙吟向来稳重,相府的人就从来没见他失态过,故而听出他声音有异的慕谦和慕荣当时就交换了一个眼神。

明剑早已上前去开门,便见龙吟一肩一个挂着狼狈不堪的赤麟和隋靖。和秦苍比起来,这俩才是真正的没骨头,整个人几乎都是靠龙吟支撑着的,脚都凌空提起来了。

“赤麟?!”明剑先是看着赤麟惊疑道,随即又看了看隋靖。

龙吟不由分说将人拖进屋,屋内众人也自动全挤到墙边,让出了进门方向的视线。

谁知前一刻还跟丢了魂一样的赤麟在见到依靠在床上的慕谦和立在床边的慕荣时,立刻就回魂了,麻溜地从龙吟肩上滚了下来,一股脑扑倒在慕谦床前,嘶哑着干涸的嗓门声泪俱下道:“相公,大公子,属下可算见到你们了!大事不好了!”

隋靖闻声也好似突然活过来了似的,也挣脱了龙吟,紧随赤麟也扑通一声瘫软在慕谦床前,哑着嗓子道:“慕公,出大事了,大帅叫我带这个给您……”

隋靖边说边往怀里去掏,却是累得连手都抬不动。明剑见状连忙上前去帮忙,在隋靖点头示意下将从他怀中掏出的东西上前递给慕谦。

第128章 渊默雷声潜龙悲(一)

前一刻还安静得出奇的病房,下一刻突然爆发出一浪盖过一浪的怒吼悲呼,桌椅板凳被拍得震天响,吓得玉龙寨里听见异动的男女老少们纷纷朝这边探头张望,奈何被门外的护卫们挡得死死的,一步也无法靠近。

“楚隐小儿你欺人太甚!”白崇怒发冲冠,红着双眼对慕谦道:“文仲,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你还要跟我说那一套理论吗!你为魏室江山抛头颅洒热血,可他是怎么回报你的!这还有王法,还有天理吗!”

曹盛亦激动地跪地请命道:“昏君如此暴虐无道,残害忠良,滥杀无辜,天理难容啊!慕公,您要替天行道,为长河谷中冤死的弟兄们报仇啊!”

连楚隐派来的监军也看不过去叛变了,跪地含泪请命道:“慕公,您要为诸位相公和大梁城里无辜枉死的百姓讨回公道啊!”

其余众将官亦纷纷附和:“是啊慕公,您要替天行道,为弟兄们报仇,为诸位相公和无辜百姓讨回公道啊!”

已经被明剑和陆羽各自扶到桌边坐下的赤麟和隋靖大概是因为终于完成了使命,众人如此义愤填膺、捶胸顿足、拍桌踢凳的,竟然都没能撼动趴在桌子上睡死了的两人。

床上慕谦看起来状况很不妙,一副随时都有可能断气的模样,虚弱地喘着粗气,表情也阴沉得吓人,面对众人的义愤填膺始终一语不发,一张脸好似快要哭出来却又像是被他强行压下去,因而面部线条变得异常紧绷,凌厉,甚至有几分隐忍的狰狞,紧蹙的眉间罕见地浮现出阴沉,肃杀,只死死地攥着手里那道密旨,剧烈颤抖的手显示他正极力地克制着自己,却仍掩盖不住他的震惊和愤怒。

慕荣站在慕谦身边不停地帮他顺着气,虽然还是跟往常一样沉着脸不说话,但最熟悉他的秦苍等人却感觉到他身上隐隐散发着杀气,很显然,他也正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

从前秦苍就老开玩笑说他这个人不管是高兴还是生气都从不表现在脸上,在外人看来就总是一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脸,多不合群啊,还说很想看看慕荣生起气来是什么模样,如今他终于如愿以偿见到了,却突然觉得今后还是不要见他生气的好……

慕荣离慕谦最近,故而密旨上的内容他也看得一清二楚,尤其是最后那晃眼的“杀无赦”三个字深深地刺痛着他的神经,下颌线条愈发地紧绷,嘴唇紧抿成一条线,可以看到后牙槽在不动声色地摩擦着,身体也在微不可查地颤抖着,扶着慕谦的手也不自觉地握成了拳。

良久,慕谦终于闭目深吸了一口气,好似是在平复自己的情绪,而后他睁开眼看向那些跪地请命的人,声音低沉且沙哑但依旧十分有力道:“大家都起来吧。”

跪地请命众人相互看看,迟疑了一下,终是各自起身了。

随即,慕谦深深凝望着满屋的将领,似哭非哭的脸紧绷着,盈着泪光的眼中有深切的痛和自责,歪过上身撑着床板面向众人深深地低下了头。

因重伤在身,行动不便,他这一番动作其实就相当于向一屋子的人行了一个正儿八经的叩拜礼,吓出了满屋子的众文职武将一身冷汗。

“慕公!”

“元帅!”

“文仲,你这是做什么!”

……

慕谦缓了口气,也似乎酝酿好了情绪,这才抬起头来,环扫一屋子的人满目悲怆道:“对不起,是慕谦连累了大家!”

尚未等众人开口,慕谦便又仰头忏悔道:“子瞻,冯相,吴公,是慕谦连累了你们啊!慕谦有罪,让七万多将士不明不白冤死他乡,让大魏志士栋梁凭白招惹杀身之祸,让无辜百姓遭此无妄血灾!慕谦有负太祖圣恩,辜负先帝重托,愧对大魏万千黎民!慕谦有罪,罪孽深重啊!”

慕谦捶胸声泪俱下地忏悔自责,众人见之愈加悲愤难耐。

白崇义愤填膺道:“文仲,你这话从何说起,杀人放火的是那昏君,又不是你!”

曹盛亦道:“是啊慕公,孽都是那暴君造的,您何罪之有啊!”

兰宁含泪道:“北征将士何辜,诸位相公何辜,大梁百姓何辜!慕公,您要为这些枉死的人讨回公道啊!”

若他先前还能理智地分析现状,还有心为那个被人蒙骗利用的少帝开脱,那么此刻在得知了大梁惊变以及看过那道暗杀密旨之后,他无论如何都无法理智,再不想为那个暴虐无道、滥杀无辜的昏君开脱了,满心只剩下愤怒和仇火。

其余众将官亦纷纷附和:“是啊慕公,您何罪之有啊!昏君无道,您要为枉死的人讨回公道啊!”

白崇蓦然转身对众将道:“诸位都看到了!我们为大魏江山出生入死,元帅和诸位相公更是为大魏鞠躬尽瘁,殚精竭虑,结果却落得这样的下场,你们能咽下这口气吗!”

“不能!”

“元帅,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啊!”

“元帅,我们要为诸位相公讨回公道啊!”

“慕公,我们要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啊!”

“文仲!既是皇帝小儿不仁在先,那我们又何必再与他讲义,反了他娘的!”

“对!反了他娘的!”

……

在这乱七八糟的嘈杂声里,曹盛的话最为致命:“慕公,您就算不顾惜自己,也要为夫人和二公子想想,他们如今身陷囹圄,随时都有可能面临杀身之祸啊!”

众将闻言也纷纷附和:“是啊慕公!就算是为了夫人和二公子,我们也必须杀回京城啊!”

从始至终,唯有秦苍、欧阳烈、明剑、陆羽等跟随慕谦父子的“老人们”没有说话,静静地旁观,或者说是在等慕谦和慕荣发话。

众将声声求告请命不绝于耳,可慕谦最终却还是抛出了一句虚弱而坚定的话:“我还是那句话,因我一人而乱天下,我是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的!”

“慕公!”

“元帅!”

“文仲!”

就在众人猝不及防时,一直静立在慕谦床边始终没有发话的慕荣终于好似再也压抑自己的情绪,抬脚就要往屋外去,被慕谦一声喝住:“站住!”

慕谦的声音虽不高,但威慑力却丝毫不弱,七嘴八舌的众人瞬间安静了下来,才刚走到门前的慕荣生生停住了脚步,挺拔的背影看起来异常地僵硬,又透着一股九死不悔的倔强和坚韧,按在渊默剑柄上的手用力到手臂发颤、指节发白,秦苍、欧阳烈、明剑、陆羽、白崇都担忧地看向他。

见慕荣不肯转回身来,慕谦望着他的背影似严厉又似担心还似焦急地问:“荣儿,你要去哪儿!”

慕荣阴沉着脸磨着牙不发一言,紧抿的唇死活不肯张开说一个字。

慕谦语气忽的又冷了一分,透着一股残忍的决绝道:“我不会给你一兵一卒!”

慕荣按在剑上的手又用力了一分,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决心:“就算是单枪匹马,我也要杀回去!”

慕谦忽感气息一滞,一口气没提上来,顿时剧烈地咳嗽起来,众将闻声,心纷纷都提了起来。

慕荣闻声背影亦是一僵,却还是倔强地不肯回头,这边秦苍却已自觉上前去为慕谦顺气了,欧阳烈则满眼深深地担忧和悲切,生怕慕荣一个冲动再次失去理智,昨夜长河谷中的那一幕,他是真心不希望再见到了。

“荣儿……”慕谦干哑的嗓音艰难地唤了一声。

慕荣恍若受到巨大触动,背影一颤,仿佛是定格在了那里,又仿佛是要将自己站成一尊高傲不屈的雕像。

“荣儿,就算你现在单枪匹马杀回了京城又能如何?救得回你母亲吗?救得回篱儿吗?救得回你的娘子和孩子们吗!”

慕谦望着慕荣的背影,语气终于缓了下来,话语中充满了为父者的无奈和恳求,还有深切的痛。

慕荣的背影看起来更加僵硬了,仍是不肯松口:“那父亲是要孩儿坐以待毙,对母亲、对小篱、对玉贞和孩子们见死不救吗!”

他的话乍听像是质问,可细品方能听出其中的自嘲和决绝意味,浑身散发着浓烈的杀气,可他看起来却并没有走火入魔。

不知为何,他这副冷静到极致、平静海面下翻滚着惊涛骇浪的样子反而比昨夜长河谷彻底失去理智的样子更为可怕,叫秦苍等人的心都不由地悬了起来。

大约是没见过这父子俩竟然也有意见不合吵架的时候,一屋子的人熟悉的不熟悉的纷纷都傻眼了,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说这也不合适,说那也不合适,于是十分有默契地众口皆封。

慕荣说完等了片刻,见身后之人再没开口,便又向前迈了一步,伸手一把拉开了门,抬脚就要出去。

只听慕谦无奈一叹,沉声下令:“龙吟,拦住他。”

第129章 渊默雷声潜龙悲(二)

守在屋外的龙吟几乎和慕荣一样高,两人之间隔着一道门槛对峙着。

龙吟不言,慕荣亦知为难龙吟无益,仍旧不肯回头地对慕谦说:“父亲,孩儿体谅您的难处,不求您能率兵杀回去,只求您不要阻拦我去救他们,这都不可以吗!”

即使只是背影,众人还是从他这句话中听出了罕有的愤怒。

“哎!”

但听床上之人沉沉一叹,随即掀开被子就要下床,众人见状慌忙阻止,然慕谦却坚持要起来,秦苍和欧阳烈只好一左一右去扶。借着二人之力,慕谦才勉强支撑着站了起来,然二人却能清晰地感觉到慕谦浑身都在颤抖,也能清晰地看到他额间冒出的细密的冷汗。

慕谦凝望了慕荣半晌,慕荣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又沉声道:“父亲,您阻止不了我,除非我死,否则就算是单枪匹马,我也要杀回大梁去!”

慕谦眉间满是痛楚地闭了闭眼,然后对龙吟下令道:“把大公子捆了,关进他的屋里,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放他出来!”

始终不肯回头的慕荣听见这个命令终于猛地转身,既惊又怒,不可置信地冲慕谦几乎是吼道:“父亲!”

“荣儿,听为父的话,回屋去好好清醒清醒。”慕谦满目是痛语重心长道。

慕荣红着眼满是不甘与愤恨地冲慕谦吼道:“父亲,您当真要对母亲和小篱见死不救?!他楚家人这么对我们,您为何还要对他们死心塌地!”

慕谦颇为疲乏地揉了揉眉心,终究还是沉重一叹,对龙吟轻声道:“带下去吧,若有人胆敢私自将他放出来,一律军法处置!”

龙吟淡淡应了一声“是”,便对慕荣恭敬有礼道:“大公子,走吧。”

慕荣看也不看他,只浑身颤抖着,红着一双眼满是怒火地盯着慕谦,半晌方咬牙说了一句:“我不服!为什么,父亲!!”

他大约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话多且大声过,也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失态暴躁过,更没有与慕谦有过这么大的分歧。

这满屋子的人也从没见过这父子俩不和,纷纷惊得不知所措,就连少时便与慕荣要好的秦苍都未曾见慕谦罚过慕荣,当下也是傻了眼,怔怔地看着慕谦半天挤不出一个字。

可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龙吟慌张的叫声:“大公子!”

众人闻言一惊,纷纷簇拥着跑出去,但见前院中心演武场上,一群护卫正将慕荣团团围住。而玉龙寨的人却好似事先得到了什么指令似的,他们这边发出这么大的动静,寨里的男女老少却是一个人都不见,就像是刻意在避嫌。

“我不想伤你们,不要逼我!”

包围圈中央,慕荣的渊默已经出鞘,因着主人此刻的情绪,在场习武众人仿佛都能听见渊默的剑鸣。

龙吟生怕慕荣真的跟兄弟们动起手来会不小心伤到慕荣,毕竟刀剑无眼,故小心翼翼地劝道:“大公子,你冷静一点,相公这么做必定有不得已的苦衷。”

此时,众将拱卫着慕谦上前来,慕荣红着眼看过去,目光死死地落在慕谦脸上,一脸正承受着什么巨大的折磨却又不得不隐忍的痛苦,从未在人前流泪的他此刻眼中却充盈着伤心欲绝的泪,看着慕谦连连摇头,几近恳求道:“父亲,要我对他们袖手旁观,我做不到……我必须回去救他们!我不求您能给我兵马,我只求您,不要阻拦我……”

慕谦亦是一脸痛色,既心疼又担心慕荣真的会出什么意外,轻声道:“荣儿,你冷静点……”

“我没法冷静!”

慕荣激动地一声吼出,将慕谦还欲说的话给堵了回去。

众目睽睽之下,慕荣竟露出了孩子一般委屈的哭脸,用质问的口吻问慕谦:“父亲,您告诉我,都到这个地步了,为何您还是不肯放下那些狗屁恩情和承诺!难道在您心里,他们真的重要到值得您用母亲和小篱的命去赌吗!”

慕谦眉间也是深深的痛楚,无声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慕荣一副哭脸很快便又被他惯常的倔强和坚韧取代,尽管眶中红意仍旧未散,眸中悲光依然,但他的表情却又变得凌厉起来,冲慕谦摇头道:“我做不到。父亲,今日无论您说什么,都不能阻止我,我一定要回去救他们!”

说着,他竟猝不及防地提起渊默就朝后方袭了过去。

乍一看,慕荣像是毫无防备地突然随意选了一个方位发起攻击,可仔细一看才发觉,他选择的那个位置是整个包围圈最薄弱的地方。就只是那么一个小小的缺口,在与众人对峙的间隙,他竟还同时留意观察了,并且精准地找到了突破口。

被突然袭击的那两名护卫一时没反应过来,见渊默裹挟刚劲之风、夹带着骇人杀气向他们袭来,察觉到杀机临身的他们本能地同时选择闪躲,而这一躲就给了慕荣空挡。他抓住了他们躲避的瞬间,渊默左右横扫开道,一口气冲出了包围圈!

一瞬间,原本呈原形将慕荣包围住的护卫们立刻变成了一个深弧形朝慕荣追去。

可就在这一眨眼的功夫,慕荣已经抓过一匹刚好拴在寨门前的马,纵身一跃就跳了上去,然后一拉缰绳,马蹄一扬,眼瞅就要顺势朝寨门冲去。

此时,秦苍、欧阳烈再也看不下去了,几乎同时拔剑飞身而起,飞檐走壁地朝慕荣迅速追去。

而与此同时,但见一把飞剑呼啸着精准地落在刚撒开腿没跑出两步的马蹄跟前,刚要飞奔的马儿受惊,嘶鸣一声蓦然停住,双蹄儿飞蹬的同时还将慕荣甩了下去。

慕荣早在马儿失控之前就已利落翻身下马,稳稳地落了地,同时秦苍和欧阳烈也停在了他的面前,一条白影也几乎是在同时飘然落到了他的身后,三人将他前后截住。

百里乘风将阻止了慕荣的明玥拿起,但见其剑明明如皓月,皎皎似清风,倒是与他的气质颇为相衬。

龙吟见状,立刻招手,让先前那些护卫都退了下去。高手过招,杂兵上场要么送人头,要么添乱。

慕荣右手紧握渊默,充满敌意地盯着将他包围的三人,脸上已不见了先前的痛苦哭脸,又恢复了从前紧绷的苦瓜脸,脸色较之平时也愈加阴沉,好像一头随时都有可能爆发的野兽。

“让开。”慕荣扫了秦苍和欧阳烈一眼,冷冷道。

“怀霜,世伯会这样做,肯定是有原因的,你先冷静一下。”欧阳烈道。

“大公子,切勿冲动,倘若你和慕公有个差错,岂不正中敌人下怀!”背后百里乘风担忧道。

唯有秦苍抓住慕荣的目光,连他眼底深深掩藏的痛苦与纠结也没放过,低声问:“怀霜,倘若这样做就能救他们,那前方就算是有千军万马,做兄弟的也会陪你去闯!可问题是,你这样做非但救不了他们,连你自己也会羊入虎口。你一向都是谋定而后动的,今日怎么失了理智?越是这种时候越该从长计议,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明白。”

慕荣握着渊默的手发出细密的碎响,他整个人也随着剧烈地颤抖起来,牙关被他紧紧咬着,似是在极力压制着某种情绪。可是,他到底还是没能压制住,以至于在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渊默就已经指向了他面前的两人。

秦苍和欧阳烈闪得及时,奈何招架不住慕荣攻势的迅猛,第一手没打着,他竟以非人的速度和扭曲的姿态反手又攻过来,以至于两人都为他的反应和速度吃了一惊,险些没能避开他这几乎是连贯的第二招,幸好身后的百里乘风反应及时,明玥剑锋及时挡住了慕荣的攻势。

紧接着,这四人便混战成一片,弄得冬日的演武场也飞沙走石,积雪满天飞,那马儿也被慕荣释放出来的杀气弄得焦躁不安,一直在不停地骚动。演武场两侧陈列整齐的兵器很快就在他们的你来我往中东倒西歪,最后干脆被他们连底座也给掀翻了,十八般兵器滚落得满地都是。

慕荣似乎又拿出了昨夜长河谷的暴走气势,面对“围攻”他的三人是越打,怒火越盛,吼声也越大,渊默亦随着他杀气的暴涨而杀伤力倍增,以至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与慕荣较量的秦苍和欧阳烈心下都暗暗吃惊,友情助阵、初次与慕荣交手的百里乘风亦暗自惊叹。这得亏了是他们三人联手,否则以慕荣现在的状态,他一个人只怕不出三十招就必定败下阵来了。

这一场剑光四射、飞沙走石的非常对决也看得观战的所有人都惊叹连连。如果不是因为这交手的起因跟场合实在太过不合时宜,许多人都要拍手叫好喝彩了!

当然,也有被慕荣散发出来的骇人杀气震慑到的,以至于有些人不自觉地寒毛直竖,这雷霆之怒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住的。

而在交战中心的秦苍和欧阳烈却渐渐觉出了别样意味。慕荣虽然可以说是在盛怒失控状态下,出手也称得上是毫无保留,但他们还是细心地觉察到了慕荣的异样。

与那日对付耶律图时杀气腾腾、完全失控不同,今日的他即便是在这样的状态下,面对兄弟似乎还是本能地出手有所保留,而这也导致他好似无法尽情宣泄心底的怒火,两相焦灼拉扯之下,他的手下就渐渐现出了躁乱,出招逐渐不稳,渊默仿佛也随着他心绪的变化而渐渐失控,游走在三人之间的准度开始出现偏差。

“百里寨主,小心了。”

秦苍适时地提醒了百里乘风一句,毕竟这种细微的变化不是常年与慕荣相处的人是觉察不出来的。不过若是放任他这样下去,若是不了解情况的外人一个不谨慎,便极有可能被他时而走偏的剑锋伤到。

欧阳烈一边谨慎地应付着慕荣的攻势,一边仔细留意着慕荣的情绪。他这幅架势,与其说他想单枪匹马杀回大梁,不如说是在泄愤,不由地皱起了眉头,浓重的心疼浮上眉间。

其实,刚才龙躣的话他是听进去了的吧?他潜意识里也知道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可若是什么都不做,只怕他会把自己逼疯,可若是任凭他继续这样疯下去,只怕被逼疯的就是他们了。

第130章 渊默雷声潜龙悲(三)

“龙躣,怎么办?”

欧阳烈趁着一个轮空的间隙小声问了秦苍一句,下一刻便又接上了慕荣刺过来的剑锋。

秦苍应招间也在思索这个问题。欧阳烈考虑的问题,他自然也考虑到了,而且他更怕慕荣在这种情况下会伤到自己。

就在这时,铁二和朱三领着好几个人高马大的汉子骑着马从寨外回来了。

他们一早就跑到山下县城里的集市去采买食材了,以为借助在这里的三千多将士准备饭食。这回来一看,演武场上一众将官们以慕谦为中心乌拉拉站了一大片,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院中还在缠战的四人,此时前院早已是一片狼藉,不成样子了。

朱三皱了皱眉,很快就看出了缠战的四人其实是一对三。

铁二却是两眼放光,撸起袖子抄起流星锤就加入了战圈,朱三只来得及喊了一声“铁二”,终是没能拉住他。

铁二自顾自地兴奋着加入了混战,在完全没搞清楚谁对谁的情况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照着冲他来的攻击打就是了,一边打还一边嘿嘿地冲百里乘风道:“乘风,打架这么刺激的事怎么也不叫上我呀,这就是你不够义气了啊!”

百里乘风正满头黑线时,却见慕荣已经有些虚浮的剑势直直地冲铁二去了。铁二粗枝大叶的哪里会注意到其他,看见慕荣的剑冲他来,他只当是慕荣要和他切磋,万分兴奋地抡起流星锤就接招。

“铁二哥,别伤到大公子!”

随着百里乘风的一声惊呼,铁二想收手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渊默在流星锤的猛烈回击下一个没稳住,竟然从慕荣的手中脱落了!而回旋的锤子裹挟着刚风眼瞅就要打到慕荣,秦苍和欧阳烈连忙各自收了剑势,齐向慕荣扑去,可他们到底还是比百里乘风慢了一步。

只听那旋风一样飞舞的锤子一声闷响,结结实实地砸在了百里乘风的背上!

“乘风!”朱三惊叫了一声,连忙下马飞奔了过去。

“怀霜!”秦苍和欧阳烈也几乎是同一时间接住了终于心力交瘁倒下去的慕荣。

“荣儿!”

“大郎!”

“公子!”

“副帅!”

“少帅!”

“大公子!”

同时,被这突如其来的插曲吓得魂飞魄散的慕谦也与众人一道七嘴八舌地一股脑涌了过来,将彻底蒙圈了的铁二呼到了一边。

“我……我没使多大劲儿啊?”

铁二看着因他这一锤倒下的两人,一副委屈巴巴快要哭出来的不解。

他一不解慕荣为何没能挡下他这一锤,不应该啊!二不解乘风为何会那样不要命地替慕荣挡下这一锤,没理由啊!

慕荣在彻底晕厥之前望着扑过来将他抱住的慕谦,一直蓄在他眼中的泪终究是划落了,划出一道极其不甘又极尽伤痛的泪痕。

只听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问道:“父亲,为什么……”

然后,他终于彻底晕了过去。

众人又是一阵手忙脚乱,军医连忙替慕荣检查,良久方对慕谦道:“相公不必担心,经过这一番发泄,大公子心火已卸去了不少,不至于邪火攻心,眼下只是体力消耗过度,好好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听了军医的诊断,一圈的人皆长舒了一口气,然而紧接着又听军医道:“不过,医者医身不医心,大公子最根本的症结还是在心里。他若总是心有郁结而不思排解,只怕会伤及根本,长此以往,恐寿数难长啊!”

众人这么一听,立刻又都愁眉苦脸起来,尤其是与他相交多年的那些人。

别人不了解,他们却是很清楚的,慕荣这个人啊,他就像是一团关起门来熊熊燃烧的烈火,不管里面烧得有多炽烈,外面的人都是看不见的,且以他的性情,他也不会让外面的人看见。他们总觉得,他总有一天会像这样将自己的生命燃尽。

秦苍转头神色莫名地看了一眼百里乘风,不由蹙了蹙眉,眼中似是疑惑,又似是洞察了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适才关键时刻,百里乘风在喊住铁二的时候,几乎是想都没想地就侧跨一步,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朝慕荣袭去的流星锤,如此举动实在令人震撼又费解。

================================

慕荣的房间里,还是先前那些人,只不过躺在床上的人换成了慕荣。

此刻,他正安静地睡着,只是睡着的他双眉依然紧锁,脸上也依然满是痛苦的神色。

你看,他连睡觉都不肯安心地睡,心头不定萦绕着什么事,所以才会显得这么痛苦。

慕谦、白崇坐在桌边,其余所有人围绕他们站成一圈,屋子里的氛围比之前更加沉重了。

慕谦抬起能够自由活动的右手揉了揉眉心,然后才又低眉去看铺在桌上的密旨,心中一直萦绕的那股巨大的悲凉便又开始作妖。

其实,他真正醒来的时间是在今晨天刚大亮时,是时只有慕荣一人守在病床前。他刚一醒来,就看见慕荣红着双眼正望着他。

在见过云清之后,慕荣便带着那锦囊密策来到慕荣病床前,大概唯有在无外人、慕谦也昏迷的情况下,他才肯露出一点的脆弱和真情绪。他没料到慕谦会突然醒过来,赶忙偏头拭泪,却已来不及。

对这个儿子,慕谦是再了解不过的,刀山火海他都不会皱一下眉头,能让他落泪的事,那必然是真正触及到他的伤心处了,遂不容回绝地问他发生了何事,慕荣这才忍痛将真相告诉他。

乍闻噩耗,他亦曾震惊不已,完全没料到少帝会如此心狠手辣,不留余地,他本想着用他一人之命换取天下太平,却在那一瞬突然了解,少帝是无论如何都不打算放过他,并且打定主意要斩草除根了!他原本以为,就算少帝再忌惮他,到底还会对他留有几分情面,却不想那少年皇帝竟如此决绝!

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他心底最大的感受不是愤怒,也不是仇恨,而是悲凉,巨大的悲凉,宛如遭受了最信任之人的背叛。

之后,慕荣将那个锦囊交给他,他看过之后沉默良久,道:“眼下似乎也没有比这更好、代价更小的方法了,就这么办吧。”

然后,他满目悲凉地望向南方道:“但愿我们还来得及。”

当然,关于司过盟那些人的情况,慕荣也将他所知的一切都告诉慕谦了,虽然对他们的来意一直存疑,但他可以确信他们相助的诚意。

慕谦对慕荣的判断向来都十分有把握,且人家提供的锦囊密策也的确是当下最好的选择。不管他们来意为何,至少当前他们是友非敌。

之后,他便让慕荣出去了,临走前还托慕荣向司过盟代为转达谢意。此外,因为有昨夜突围失败的前车之鉴,他还特意嘱咐慕荣,此事千万别让外面的人看出了破绽,敌人不知潜伏在哪里,正密切关注着他们父子的一举一动呢。

再之后,他就把自己关在房里独处了许久,强迫自己压下对京中至亲的担忧,先以大局为重。

此次北征的八万大军几乎全部折在了长河谷,而他又绝不可能让昔日旧部率领他们的兵马陪他冒险,担上谋逆之名。他知道,少帝想要的不过是他的人头,他不愿连累他人,要救妻儿门人,并偿还那些因他无辜牺牲的性命,唯有他一人担起所有罪名!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勇夫安知义,智者必怀仁。

他想起今晨与慕荣密谈时自己说过的话:“荣儿,我们是在与时间赛跑,这回只要能救得你母亲和篱儿他们,我便辞官归隐,从此再不问朝政!”

事实上,打从平定了西南三府叛乱回来之后,他就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了。慕荣曾私下找他谈过这个问题,当时他表示少帝才刚登基不久,根基未稳,至少再过个两三年,等大魏江山稳固了,等到少帝再长大一些,能独当一面了,他就会放下一切辞官归隐,可谁知造化弄人,还没等到他辞官,少帝却已耐不住先下手了。

他是知道的,尽管适才不过是一场计划好的“戏”,但慕荣爆发出来的悲痛、愤怒和仇恨都是真实的,想要立刻杀回大梁去救人也是发自真心的。

对慕荣的痛,他感同身受,甚至承受得比慕荣还要多,可他们都没有任性的资格和权利,因为他们背负了太多人的未来,甚至是生死。

为了已经无辜牺牲的数万军民,为了不再出现更多无辜的牺牲,为了大魏不乱天下太平,为了顾全大局,他们不得不选择忍耐!

第131章 渊默雷声潜龙悲(四)

沉默良久,慕谦方才抬头扫了一圈屋里鸦雀无声的众人,语气沉重地开口:“大家的愤怒我都理解,可你们如此举动与谋反何异?难道你们想弄假成真不成?我若真应了你们的请求,则无异于是在大魏疆土上点燃了内乱战火,那些一直在暗中虎视眈眈的诸侯们必定会趁机作乱,而中原一乱又势必会引来外敌觊觎,如此大魏危矣!你们难道希望看到大魏生灵涂炭吗!”

“……”众人沉默不语。

这些年来,因为有慕谦坐镇朝廷,那些野心诸侯才不敢冒进,可一旦他这里有什么风吹草动,那牵连的势必就是整个中原王朝的安定和太平,这是慕谦最不愿看到的局面,当然也不是他们愿意看到的局面。

慕谦说到这里,脸上明显添上了浓重的悲色,浓眉紧蹙接道:“发生这样的事,你们以为我不恨吗?我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我怎会不怨、不怒、不恨?可怨又如何,怒又如何,恨又能如何?中原好不容易太平了这么多年,老百姓好不容易过上了安稳日子,你们难道要让这一切都毁于一旦吗?你们忍心让外面那些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将士们再经历一次死劫吗?”

“……”

看着满屋沉默的将官,慕谦也是一声长叹,再接言:“九源动乱殃及多少无辜百姓,让多少人家破人亡无家可归,你们难道没有看到吗!长河谷一役牺牲了多少兄弟流了多少血,你们难道这么快就忘了吗!大梁城一片腥风血雨,多少无辜的百姓因此丢了性命,你们难道还嫌牺牲不够多吗!你们还想牺牲多少无辜的人流多少无辜的血?!”

“……”

慕谦一连数个痛心疾首、直击心灵的质问,让之前还一个个恨不得立马就提枪拔剑杀回京城的将官们都羞愧地低下了头。

“你们口口声声要反陛下,但你们可曾想过,陛下身为天子,魏室江山的主君,他怎会做出此等自毁江山之事?”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是这个道理啊?说到底,罪魁祸首是那个蒙骗了世人二十年的“风流大王”。

“陛下年少,涉世未深,被有心人蒙蔽也是难免,但我们身为臣子,不思如何替君解难、为君分忧,反思大兴兵戈、乱上加乱,如何能成?”

慕谦回想起临行前对楚隐的殷殷嘱咐,再看此时此景,慕谦突然领悟,或许那个时候他就已经隐有所感,所以才会诸多放心不下,对少帝千叮咛万嘱咐,谁想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起兵兴战何其容易,难的是如何收场。长河谷的血已经流得够多了,大梁城的冤魂也已经够多了,我不想再徒增牺牲,更不愿看到大魏狼烟四起,血流成河!”

慕谦忽然想起离京时裴清旁敲侧击的警吿,不由苦笑。太师啊太师,是你赢了,我终究还是不忍见苍生无辜受累,一切如你所愿了。

众人听了慕谦一席话,终于再不复先前的激动,看来是都听进去了。

白崇虽然一向冲动易怒,但毕竟跟慕谦是这么多年的兄弟了,怎么会不明白他的想法,只是……

“就算你说得都对,那冰心和二郎呢?还有四娘和孙儿们,你难道也要置之不理吗?”

慕谦眉头一皱,心头的痛如飓风一样迅速席卷他的全身,痛得他不自觉地扭曲了五官,令他气息再度一滞。众人见状都担忧地看向他,可他却只是用手掩住了口,低低地咳了两声,便将心绪又强行压了下去。

只听他再道:“我相信陛下是受奸人蛊惑蒙蔽,因此我决定赴京领罪,当面向陛下澄清真相,揪出幕后元凶,为死去的冤魂讨回公道!”

面对近八万无辜将士的牺牲,他的内心一直饱受煎熬,可哪怕到了下定决心的这一刻,他也还是想谨守承诺保住少帝楚隐,保住魏室江山。

众人一听这话又急了。

“元帅不可啊!”

“慕公请三思啊!”

“文仲你疯了!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要去自投罗网?!”

慕谦却是毫不动摇道:“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若用我一人之命能换得天下太平,那我慕谦也算死得其所!只是在此之前,我定要揪出幕后元凶,为长河谷枉死的弟兄和大梁城惨死的百姓讨回公道!我这条老命原本也是将士们舍命救回来的,若不能为死去的冤魂讨回公道,不能为国尽忠、为君分忧,不能守护大魏安定、天下太平,那我活着也没什么意义了!”

“元帅!”

“慕公!”

“文仲!”

“我意已决,无需再多言!传我军令,全军暂且在此休养三日,待我伤势有所好转便立刻领残余禁军回京,其余各部也都各回驻地,不得有违!”

“元帅!”

“慕公!”

“文仲!”

……

众人又是一阵激动,七嘴八舌叫嚷,慕谦却好似一口气又没能提上来,偏过头去,捂着口轻轻地闷咳了几声,房间里一时陷入尴尬的沉默。

良久,兰宁才拧着眉满是不解道:“明知此去九死一生,慕公为何还要坚持这么做?再者,敌在暗我在明,慕公此去无异于将自己暴露在敌人视线里,您就不怕在路上遭遇什么不测?”

慕谦只看了看他,并没有答话。

此时突闻秦苍叹了一口气,满是无奈对众人道:“元帅军令已下,诸位遵令,各自去准备吧。”

众人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作声,都默默地去瞅白崇。

白崇却是狐疑地瞅着秦苍,很是不悦地问:“龙躣,你似乎并不反对文仲的决定,为何?”

以他的暴脾气,只怕是真恨不得立刻就集结兵马向京城杀去,可他却问了这么一句,看来先前慕谦的话他都听进去了。

秦苍瞥了他一眼,无声一笑,姜到底还是老的辣。

“大帅。”秦苍转向他,平静地说:“除了慕公先前说的那些,你可明白他如此安排的另一层用意?”

“什么用意?”白崇拧眉问,兰宁也看向他。

秦苍答:“大帅试想一下,若你不听从慕公军令,意气用事私下与他昔日旧部联合兵发京城,那不是正好给了敌人出兵剿灭慕公的理由?如此一来,慕公苦心安排的一切就都白费了,还会让京城天牢里的夫人和二郎陷入死境,是这个理不是?”

“……”白崇无言以对,兰宁亦找不出理由反驳,其余人也都面面相觑。

“反之,若是我们没有异动,则至少在消息传入京城之前,夫人和二郎他们还是安全的,这样我们就能争取尽可能多的时间赶回京城救他们。”

“……”白崇说不出话了。

秦苍无奈一叹:“大帅,慕公甘愿受缚回京领罪可不是为了去送死,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局。他绝对不会给敌人名正言顺发兵剿灭我们的机会,不会再让大魏的将士和百姓无辜牺牲流血。”

他这话既是说给白崇听的,也是说给在场所有人听的。

白崇咬牙看了慕谦半天,终是恨恨地道:“是!你不会再让大魏的将士和百姓无辜牺牲流血,所以你就让你的妻儿去流血牺牲是嘛!我可没你那么高尚无私,老子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白崇理智上是接受了现实,也听进去了慕谦和秦苍所有的大道理,可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憋得没处发泄,便只好气呼呼地跑出去了。

这到底是什么世道,一心想保全江山和百姓的人不得不以自我牺牲来换天下太平,而一心只想篡位谋权,甚至为此不惜牺牲众多无辜生命的阴谋者却始终躲在暗处独善其身!

第132章 渊默雷声潜龙悲(五)

白崇赌气这么一跑,房间里余下的人大眼瞪小眼片刻,之后也都识趣地纷纷退出去,遵照军令各自忙去,准备三日后各回各家。

此时明剑回来了,回报说军医去百里寨主那边看过了,没什么大碍,此外赤麟和隋靖也已安置在别屋歇下了。

慕谦这才在众人小心搀扶下缓缓起身,回头无比心疼地看了一眼床上的慕荣,然后才对秦苍等人道:“我先回去休息了,荣儿就交给你们了。”

秦苍忙道:“慕公放心,我们会照顾好他。”

慕谦点了点头,又深深地望了一眼慕荣,眼中满是不舍与放心不下,却又莫名地充满了坚定和决心。

荣儿,等为父的好消息。

于是,他唤来门外守卫的龙吟,在他的搀扶下回自己房间去了,秦苍一直将他送到了门外。

于是,这房间里就只剩下秦苍、欧阳烈、兰宁、明剑、陆羽几个人了。

静了许久,一直杵在门口的秦苍方才突兀地说了一句:“人都走了,你可以不用再装了。”

他没转身也没回头,众人都奇怪地看向他,此时却见床上的慕荣蓦地睁开了眼,然后紧绷着一张苦瓜脸缓缓坐了起来,还像是尚未回过神来似的呆滞了片刻,然后才抬起一张无悲无喜的脸看向门口的秦苍,一双深渊黑瞳将所有惊涛骇浪通通压下,只是像一弯三九寒潭一般宁静地看着秦苍,却又在无形中给人一种几乎透不过气来的压迫感。

他又恢复成了那个将什么都关起门来熊熊燃烧的闷葫芦,又是这种既让人生畏又让人觉出一股绵延细长的悲伤之感的冷静。

“大公子,你……身体可无恙了?”兰宁惊魂未定地看着他如是问。

慕荣用同样寒潭的深渊双眸向他看了一眼,冲他淡淡地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了他的问题。

惊鸿一瞥间,那双寒潭深眸中闪过的精亮之光莫名地触动了兰宁的心弦。那种感觉就像是暗夜之中永不熄灭的灯塔,能为迷途中的人指引方向,更能给深陷泥潭的人带去光明和希望。

对于慕荣,以往兰宁与他基本谈不上什么交情,可经过此番北征,他却是对慕荣这个人有了刻骨铭心的认知。不管是义无反顾替父犯险,还是暴怒之下碾压耶律图,不管是智退胡人,还是刚烈抗父,不管是盛怒状态下还本能地对兄弟至友手下留情,还是此刻褪去了所有汹涌浪潮归于令人生畏的冷静,他的每个样子都出乎他的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既令他惊叹不已,同时又让他钦佩不已。

他有种强烈的感觉,这个人会成为他们所有人的希望,能助他实现为蓝霖报仇的心愿。

一旁欧阳烈看着慕荣的样子,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安慰他,不如说任何安慰的话都是多余。

明剑和陆羽面面相觑,谁也没有插话,因为显然这不是他们应该插话的场合。

此时,杵在门口的秦苍终于转过身遥遥看着,难得摆出一副正儿八经的严肃脸一字一句道:“刚才大伙儿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是陈述句,不是问句。

慕荣瞥了他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去,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隐忍,搭在膝盖的拳欲紧还松,终是无力地耷拉下了五指,闷声应了一个字:“嗯。”

秦苍的眉头倏地皱了一下,追问:“那你接下来打算如何。”

慕荣那只耷拉在膝盖上的手好似又要捏个拳,却终究只是试探了一下就又松开了,然后他的嘴角牵起了一个极为苦涩勉强的弧度,似愤怒又似自嘲地说了三个字:“不如何。”

“怀霜……”

欧阳烈张口喊了一声,似乎想要说什么,却终究还是没能开口。只是,他脸上满是担忧,还有浓重的歉意,似是在为没能帮到慕荣而心意难平,良心难安。

慕荣听出了他的担忧,抬头冲他转瞬即逝地笑了一下,同时冲他轻轻摇了摇头,算是告诉他:我没事。

然后,他又看了一眼杵在门口的秦苍,终于下地穿鞋,然后走向门口,错身而过的刹那,他也给了满眼担忧的秦苍一个转瞬即逝的浅笑,沉而轻地说:“放心,我清醒着呢。”

然后,他的脸色又迅速苦了回去,立在廊檐下沉默望天,那背影看上去犹如负着千斤重,就连他周身似乎也弥漫着悲伤而沉重的气息。

欧阳烈忍不住也抬腿跟了出去,屋内三人便很自觉地没有去打扰门外的三人。

欧阳烈也学慕荣的样子仰望阴霾的冬日天空,蹙眉垂眼颇为伤感地劝道:“怀霜,你不要太悲观,我相信老夫人和二郎他们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

秦苍不知何时已靠到了一旁的廊柱上,看着阴霾的天色映衬得慕荣更加阴沉的苦瓜脸,微眯的狐狸眼中闪过莫名的心思。

本来他不打算说什么,也知道说什么都是多余,可他到底还是没能狠下心,低低地说道:“慕公天生富贵相,眼下的困局只是暂时的,他一定能平安渡过此劫,你不要太过忧心。”

乍听此言,慕荣一时没反应过来,可这话在他脑中盘旋了一圈,他竟好似立刻觉察出什么来,猛地看向秦苍,眼神也带了几分凌厉的质问意味,仿佛是在说: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秦苍却立刻又恢复了他那副欠揍的浪荡无羁,冲慕荣耸了耸肩:“别多心,我没有你想象得那么聪明,我只是猜测,慕公既然那么坚持,甚至可以说是固执地选择那样做,想来一定是有他的考量,而我们能做的就是相信他的抉择,仅此而已。”

慕荣又将信将疑地看了他半晌,确定从他脸上确实看不出什么,这才作罢。转头一想,也对,司过盟暗中相助并提供锦囊密策之事,除了他们父子和司过盟的人,这里应该再无人知晓才对,而且司过盟的人做事也不会这么不靠谱。

谁知让他这么一惊,秦苍就又将他那欠揍献宝的无赖本性拿了出来,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冲慕荣抱怨道:“难得我这么挖空心思地想要讨好你,结果你就是回报我的,苍天哪,这还有没有点人性了!要不说你是个闷葫芦呢,太不解风情了,就你这冷淡孤僻的性子,也就四娘能忍你了,这要换了旁人,只怕早把他给‘休’了!”

欧阳烈闻言立刻向他砸去一个狠狠的白眼,那意思就是在怪他哪壶不开提哪壶。

然而,慕荣却是难得地苦笑了一下,听了秦苍的话,他也觉得颇为对不住刘蕙,喃喃道:“确实,委屈玉贞了,希望她来世能找个更配得上她的如意郎君吧。”

秦苍连连摆手:“还是算了吧!以她那外柔内刚的性子,我看她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还是会来找你的。”

这一点,欧阳烈倒是颇为赞同,在一旁也不住地点头。

慕荣左右各瞟了一眼,紧绷的脸部线条倒是终于放松了一些,似乎他们这么短暂一闹,沉重的氛围也褪散了不少,身后三人都感觉空气的压迫感没那么强烈了。

又静了片刻,方听秦苍才又开口:“从昨夜到现在,你都没合过眼,我知道你必是睡不安稳的,但就算是闭目打个盹儿也好,你必须得休息。”

慕荣阴霾的脸色像是终于有了活气,冲秦苍感激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接受了他的建议。当然,至于要不要做以及能不能做到,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沉默了半晌的欧阳烈此时也终于上前一步,与慕荣并肩遥望天际,一脸怅然道:“怀霜,还记得两年前你在燕州时对我说过的话吗?”

欧阳烈仿佛又想起了痛失欧阳葵的悲伤过往,说到这里竟哽咽了一下。

慕荣转头看向他,却仍是默然不语,仿佛是在等他接下来的话。

欧阳烈很快便抑住了悲伤,顿了一下方才转头看向慕荣,伸手搭上他的肩满面真挚道:“我知道你一定恨不得现在就插上翅膀飞回大梁,但世伯重伤在身,别说长途奔波了,就连下地行动都困难,就算你生性面无表情,我也知道你一定在自责,可是怀霜,事情再紧急,若是身体垮了,那其他一切就都是空谈了。二郎虽也向来不善表达,但我能看得出,他是很敬重珍视你的,定然也不愿看到你这样折磨自己。还有老夫人和四娘,她们若是看到你如此不爱惜自己,必定也会难过心疼的。就算是为了他们,你也得好好保重自己。”

慕荣布满血丝的双眼中终于现出了薄薄的一层晶莹之光,随即他便移开了目光,又望向了阴霾的天际。

欧阳烈知道这个人的隐忍超乎常人,看了看秦苍,两人互相点了点头,随即秦苍直起了斜靠在柱子上的身子,欧阳烈亦放开了搭在慕荣肩上的手。

走过慕荣身边时,秦苍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与欧阳烈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便离开这屋子,顺道把兰宁、明剑、陆羽也给招走了,留慕荣一个人在廊下,给他独处的空间。

泪蓄积在慕荣的眸中,却始终未曾落下,脸上也不见放肆的悲痛。他就这样直挺挺地立在廊下,沉默地望着天际不语。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想必那些将领中有不少人都在疑惑父亲为何在这种情况下仍毫无反意,他甚至还听到有人小声议论,说是因为传说中天启帝留下的那道密诏。慕荣不禁觉得好笑,父亲岂是会怕那种东西的人呢。

他相信,父亲若是想,天下间便没有任何人能阻止得了他!

慕荣望着好似要迎头压下来的阴沉天幕面色凝重,寒潭深邃。父亲的心思他他一直都懂,这二十多年来,无论楚天尧和楚隐对他如何猜忌、利用、防备,为报答昌盛帝的救命与知遇之恩,父亲都一直秉持着效忠楚氏、报效大魏的信念,从未有过一丝不满一句抱怨。

正因为他懂,所以他从不多嘴,可如今局势演变至此,无论是他还是父亲都只能冒险一搏了!

第133章 深山情义寨,风霜一相逢(上)

寂岭多年远客来,寒寨今日绮筵开。

同为乱世流离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把酒疏狂歌战骨,沧海一笑惜英雄。

马革裹尸犹不悔,惟愿从此世清平!

时近黄昏,沾着枕头就闷头睡到现在的士兵们才终于纷纷被饿醒,玉龙寨中传出一浪高过一浪的喧嚣和孩童嬉戏打闹声,其中还夹杂着叮当作响的杯盘碗筷碰撞声。除了重伤的慕谦和白崇,其余所有人都加入了这场劫后幸存的狂欢。

突然多出来几千张嘴要吃饭,仅靠这小小山寨储粮当然是不够的,所以还有昨日血战中侥幸剩下的军粮做补充,加上铁二、朱三他们又一大早下山去采买了许多,总算是够这么多张嘴吃上个三五天了。

于是,平日里本就热闹的饭堂,今日因为这三千多突来的访客而显得更加热闹,原本散开排列的饭桌被拼成了数条超长案,大家坐上桌都是人挤着人、肩挨着肩,却没有一个人抱怨,反而更加高兴,席间杯盘碗盏碰撞之声不绝于耳,起坐喧哗,宾主尽欢。

坐不下的就自觉到院中找位置,前院演武场、堂屋连廊、后院甚至是菜园,到处都是端着碗盆扎堆说笑的人。汉子们撩起袖子扯开嗓门喊着口令拼着酒划着拳,不管是寨里的还是外来的,都是满腔热血的英雄好汉,无需多言,相逢一笑知豪杰,杯酒便识英雄胆!

劫后幸存的将士们都清楚,今日过后不知又会有怎样的险关死劫在等着他们,但此身既已投身军营,就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既然最凶险的一关都闯过来了,那后面就是有再大的风浪又有什么可怕的呢?大不了就是马革裹尸嘛!

但他们都愿意相信那个身负大魏希望的男人会带领他们走向光明的未来,如果前路无论如何都是凶险的,那不如选择一条最有希望的,就算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那也比昨日无辜冤死在长河谷的弟兄们结局要好,至少他们为自己拼过一回,也为这乱世贡献过一份心力!

整个玉龙寨都笼罩在一派热闹祥和的氛围中,唯独坐在过堂长廊下的慕荣这一众人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偌大的玉龙寨,叮当哐啷之声此起彼伏,猜拳笑骂之声不绝于耳,孩童嬉戏打闹声与妇人们欢谈笑语声交织成片,唯有他们这一方小天地安静得出奇。

秦苍似乎总是比旁人多长了一窍,敏锐地觉察到了慕荣的异常。

只见慕荣的双眼十分深邃,平日里就一副苦瓜相的他今日看起来更加苦瓜相,脸部线条似乎比平日也更加紧绷,看不出喜怒的眼底隐隐透着焦躁,似乎是在压抑忍耐着什么,又仿佛是在等待什么,秦苍不由地皱了眉头。

铁二、朱三并寨中众多头领也都在这堂屋连廊下排排坐着,欣赏这一日玉龙寨中难得一见的奇景。

但见后院中,十来个妇人正围坐在灶房外水井边摘着菜清理着碗碟有说有笑的,一众孩童则将百里乘风团团围住,年龄从两三岁到十六七岁不等,一张张天真灿烂的笑脸都争先恐后地跟百里乘风说话,可以看出来年龄大些的都很照顾年龄小的,有几个小的是被年龄大些的抱着的,而看起来年龄最长、个子也相对高些的几个少年人便站在最外围,并不跟那些年纪小的争抢。

“寨主哥哥,寨主哥哥,我今天背出了三字经,夫子夸我聪明呢!”

据说寨里专门从山下请了夫子为孩子们授课,教他们识文断字。

“哦,是吗?圆儿真聪明!”百里乘风轻轻摸摸那女孩儿的头,满脸宠溺道。

于是一群六七岁的孩子举手吵闹道:“我也能,我也能!可是夫子没有点我的名!”

“是嘛,那你们都很聪明!”百里乘风脸上是化不开的温柔和耐心。

此时,一个年约十三四岁、面色黝黑、猴儿精似的的男孩儿拽了拽百里乘风的衣袖,一脸骄傲地炫耀道:“乘风哥哥,我已经把你教我的剑法都练熟了,今天我还打倒了纯生哥哥了呢!”

“哦,真的吗?”百里乘风故作惊讶状,那笑意明显是说这孩子真好骗,却仍掩不住温柔道:“那小毛真是了不起,将来一定能成为武功超群的大侠!”

小毛却倔强地摇了摇头:“嗯~我不要做大侠,我要做乘风哥哥的接班人,将来继承玉龙寨,像乘风哥哥一样保护寨里所有人!”

百里乘风眉宇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眼中闪过痛色,但转瞬又换上了惯常的温柔道:“小毛真了不起,我等着那一天!”

这边廊下错落坐着的一众人就这样看着百里乘风被孩子们围绕着你一句我一句的没完没了,可百里乘风却自始至终都十分有耐心地倾听着每一个孩子的话,又极其温柔耐心地回答他们每一个人的问题。

坐在慕荣身旁的铁二忽然开口道:“这些都是玉龙寨收留的孩子,小小年纪便没了爹娘无家可归,也是可怜哪,刚来的时候一个个都哭爹喊娘的,哎……”

旁边朱三望着院中始终温柔笑着的百里乘风亦满眼心疼道:“也就乘风有这能耐,能让寨里的孩子们都愿意黏着他。”

铁二一把勾过朱三笑话他:“瞅你这酸劲儿,羡慕啊?有本事你也试试看,让孩子们都黏着你啊!”

朱三白他一眼:“我才没有呢!”

朱三望着被孩子围着的百里乘风,眼中是浓烈的悲伤和心疼。

“能让来到这里的孩子们找到归属,到最后大家都把这里当成了家,正因为他是乘风,所以才能做到啊!”

铁二闻言放开了朱三,也颇为沉重地一叹。

慕荣看得出,他们话中有话。

秦苍瞄了一眼注意力被拉到百里乘风身上的慕荣,转而对铁二、朱三道:“能在这乱世中建立起这么大一份家业,百里寨主当真非凡人也,想来这个过程一定非常艰难吧?”

铁二和朱三还有玉龙寨众位头领闻言都纷纷看向提问的秦苍,一个个都一副十分想说却又难以启齿的模样,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十分悲伤,十分沉重,诡异的气氛弄得慕荣这边的人都一头雾水。

此时,百里乘风已安顿好了那些孩子,面带温柔笑容白衣翩翩来到廊下,手中还拎着两个酒壶。

“大公子,这天寒地冻的,你们为何不在屋里呆着,当心着凉啊。”

话是这么说,可他也跨上台阶在慕荣身边坐下了,铁二和朱三早已自觉起身让出了位置,退到身后与秦苍、明剑站到了一起。

欧阳烈和陆羽最是爱热闹的人,早不知在哪儿扎堆去了,不过正是因为有秦苍和明剑在,他们才会那么放心地去浪了。

百里乘风将其中一个酒壶递给慕荣:“来,刚温好的酒,喝点驱驱寒。山寨简陋,没有好酒,只有家酿的粗酒,还望大公子莫嫌弃。”

在这样的环境这样的局势下,也顾不得斯文要什么酒杯了,都是抡起酒壶直接灌,大多数弟兄甚至都是抱着酒坛灌的。

“寨主客气了,远征在外有的吃喝已是不易。”

慕荣说话间接过了酒壶,却是用精亮的目光盯了百里乘风半晌,以至于百里乘风都觉得是不是自己做了什么事惹他不高兴了。

好在慕荣终于举起酒壶,就“壶”当杯,对百里乘风道:“听龙躣他们说,我今日疯闹之时,是百里寨主在关键时刻救了我,慕荣便借花献佛,以此酒敬谢寨主救命之恩。”

说着,他便举起了酒壶。身后铁二闻言很是窘迫地红了红脸,朱三瞅了他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

百里乘风虽十分谦恭有礼地举起了酒壶,与慕荣“碰了杯”,但嘴上却说道:“大公子言重了,不过是一锤子而已,哪里就谈得上救命之恩了。其实,就算我不去挡,那一锤子也是伤不到大公子的。”

说着,他仰头灌了一口酒,又极为人畜无害地冲慕荣笑了一笑。慕荣亦含笑举起酒壶灌了一口,一股暖流瞬间席卷全身,可他却怎么都感觉不到暖。当然,他面上是不会表现出来的。

他又饶有深意地看了一眼百里乘风,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嘴角,然后就移开了目光。

不过是一锤子而已,即使不去挡也伤不到我吗?既是如此,那你又为何非要替我去挨这一锤子呢?加上昨夜的长河谷,他已经欠了这个人两个大恩了,可这个人却总是如此轻描淡写,实在让他捉摸不透。如果不是因为他浑身让人难以拒绝的善意和真诚,他几乎都要怀疑这个人是刻意接近他,是别有居心了。

“对了,刚才你们在说什么,我似乎打断了你们的谈话。”百里乘风忽然问。

慕荣的思绪尚未拉回,秦苍见状忙道:“适才我们正谈论玉龙寨的由来呢,百里寨主能撑持这么大一份家业,委实令人敬佩。”

百里乘风面上的笑容有一瞬间的收缩,转眼看了看铁二和朱三,见二人脸上都是担忧,便冲他们展颜一笑,转过头又望向院里忙碌的妇人们和嬉戏打闹的孩子们幽幽道:“其实这只是一座普通的山寨,不过是给这些无家可归之人提供一个遮风避雨之所罢了。”

乘风说到这里忽然仰头灌了一口酒,而后才接道:“真正令人敬佩的是前寨主,没有他就没有玉龙寨,更不会有今日的我。”

好似回想起了久远沉重的往事,乘风双眉紧蹙,眼中透出深切的痛,还有挥之不去的悔恨与负疚。

第134章 深山情义寨,风霜一相逢(中)

原来这座山寨已有三十多年的历史,经过两代人的不懈努力,才有了如今这个“家”。住在这里的人,基本都是因战乱失去家园、天南海北结缘聚集起来的“亲人”,尤其是从关北拼死逃回中原的汉人。

正因曾经失去,所以才更加懂得珍惜拥有。在这个家里,老少扶持,男女相依,处处兼爱,人人谦让,在如今这冷暖已迟的乱世,难得见到这样一块充满温情的人间净土。

寨里年轻的女人们负责操持内务,男人们则负责出去讨生,无论他们在外面受怎样的风吹雨打,晚上回家都永远有温暖的灯光为他们守候。尽管日子算不得富裕,衣食也不算丰,但却足够维持寨里两百多老老少少的生计。

在被问到是哪里人氏、为何会来到玉龙寨时,乘风好似有意回避这个问题,只说跟大家一样,是因战乱而从关北逃到这里的。

百里乘风一边说着一边不自觉地不停灌酒,明明说的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可他却始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见铁二、朱三皆无劝酒之意,慕荣便知这其中必有隐情,也未相劝。

于是不出半个时辰,百里乘风便有些神志不清了,甚至还将近旁的慕荣认成了那个一直横在他心头的人,突然就拽着慕荣的衣服泪流满面忏悔道:“对不起……我是个罪人!都是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

铁二和朱三见状连忙上前将乘风扶起。

铁二拉过他搭到肩上,闷声道:“乘风,你醉了,我扶你回屋去歇会儿。”

朱三虽闷声不言,脸上也是大写的心疼。

临走前,乘风似梦似醒地看了看铁二,又看了看慕荣,轻轻一笑道:“让大公子见笑了。”

慕荣早已起身,并身后众人揖礼相送。

看着铁二扶着乘风往后院他的房间走去,朱三眉间的悲愁始终不散,望着远去的两人的背影心疼道:“其实乘风酒量很浅,稍微喝一点就会醉得不省人事,所以他轻易是不沾酒的。”

朱三稍顿,心头的痛楚传递到眉宇,使得他好像立刻就要哭出来的样子,可他还是努力忍住了,攥紧了双拳接道:“二十多年了,想不到他还是放不下当年的事,是我们拖累了他呀!”

慕荣不解,但也没有出言发问,静待朱三解开谜团。

果不其然,只见朱三转身面向他,眼中充满了莫名的激动与殷切期盼道:“其实,从遇见大公子起,不,应该是从得知北征大军被困长河谷的那一刻起,我们便已察觉到他的异常,就算他没表现在脸上,我们也能看出来。”

朱三侧身相引:“故事很长,大公子,我们屋里说话吧。”

慕荣没犹豫也没谦让,随着朱三的引领进入到堂屋,内中稀有地燃起了炭火,与萤烛之光相和,将屋子照亮。一众人进入堂屋后关了门,一段可歌可泣的尘封往事便在朱三的述说中揭开来。

百里乘风的母亲名唤玉林,寨中的人们都尊称其为玉夫人。当年中原易主,关北沦陷,一片兵荒马乱,有不少世居关北的人家都因胡人铁骑的践踏和强取豪夺而家破人亡,成千上万的汉人纷纷逃回中原,竘漠当年因此损失了不少人口。

后来,耶律楚雄上位后改变了策略,推行以“以汉制汉”为基础的一系列政策,这才遏止了人口的大量流失。

百里乘风母子便是当年逃难大军中的一员。据说他们一家十几口人都不幸惨死于胡人刀下,唯有他们母子二人在众人豁命掩护下逃回了中原。

那一年,百里乘风才九岁,铁二、朱三等人也不过十二三岁,可他们却至今都清楚地记得那个天地仿佛都被寒气冻结的冬日。

那一日,玉林和乘风母子二人跟随一波逃难大队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逃出了雪雍关,谁知胡人仍不肯罢休,竟追赶着杀过了关,九岁的乘风眼睁睁看着那些无辜的百姓浑身浴血一个接一个地倒在他眼前却无能为力,只能在母亲的保护下拼命逃亡。

母子二人慌乱中终于寻得了一处隐秘的山洞,在洞中躲避的时间仿佛停滞了一般,年幼的乘风只听见洞外不断传来的胡人嚣张的吆喝声和逃难百姓凄惨的呼救声,一声声的哀嚎与呼救多年来始终萦绕在他耳畔阴魂不散,让他的肩头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压着沉甸甸的重担。

那时的他便已在心中怨着自己的无能,为何没有能力保护家人,甚至可能连身边这个唯一的亲人也保不住!

在乘风饱受内心折磨的时候,玉林却是紧紧将他护在怀中,用颤抖的手一直紧握着那柄防身用的匕首,眼睛都不敢眨地死盯着洞口,在她的大脑还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她的身体却已擅自行动,手中的匕首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狠狠地刺向探进洞来的一个高大身影,那人口中还有一句尚未说完的话:“洞里有人吗……呃!”

随着那个高大身影的倒下,他的身后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乱成一片的惊慌呼喊。

“大哥!”

“寨主!”

“当家的!”

……

说到这里,朱三眉间的痛楚又加深了,笑意中满是苦涩道:“此事说来也是荒唐,老寨主是何等的有情有义,却死得这般充满戏剧性,真是造化弄人哪!”

慕荣能明白他们的心情,能建立这样一座山寨,给那些因战乱而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人一个归处,并且负担起这么多人的生计经年不弃,这绝非一般人能做到的。

当年,玉林在连日逃亡下,精神一直处于高度紧绷状态,意志力已近崩溃边缘,但为了保护乘风,她一直强迫自己保持高度警惕,所以当看到有人影靠近时,她想都没想,豁命一刀便刺了出去!老寨主毫无防备,这一刀竟不偏不倚恰好刺中了他的心口,深且准!

后来乘风才知,原来老寨主与寨中兄弟们听见了山下的呼救与哀嚎,是特意赶来相救的。老寨主率领众兄弟从胡人的刀下救下了许多侥幸存活的百姓,却不料自己竟会遭此无妄之灾。

大错就此铸成,羁绊也就此结下。

当时寨中兄弟一个个义愤填膺,恨不得将他们母子二人千刀万剐。面对气势汹汹的玉龙寨众兄弟,玉林连续多日紧绷的弦终于断了,当场晕了过去,百里乘风抱着玉林哭天喊地,一堆汉子也不好意思为难一个孩子,便决定将他们母子二人带回寨中,毕竟老寨主的突遭不幸,他们必须得给寨里的父老乡亲一个交代。

所以,当玉林醒来时,看到的就是他们母子被五花大绑于演武场,玉龙寨所有父老乡亲正团团围着他们。清醒过来的玉林此时方知她失手误杀之人是谁,对这个寨而言又是多么重要。

面对玉龙寨众汉子妇人老者们的谴责,乘风还能忍受,可当寨中的孩子们哭着喊着捶打玉林,要她把寨主哥哥还给他们时,乘风就再也忍不住了。一切罪过源头是他,他不能连身边最后一个亲人也保不住!

于是,那一年,只有九岁的他当着全寨父老乡亲的面声泪俱下地恳求道:“求求你们放过我娘吧!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我,只要你们肯放过我娘,我愿一生一世给你们当牛做马,就算要我的命也可以!求你们,放过我娘吧!求求你们……”

乘风边说边磕头,寨中男女老少们的谴责、怒骂、哭诉都在他的告饶声中渐渐消失。

而乘风这一诺便是二十三年!

朱三说着说着,堂堂三十好几的汉子竟满脸热泪,铁二不知何时已返回,悄然无声倚在门口,也红着眼眶沉着脸不说话。

想当初乘风虽是求得了寨里二当家和三当家的首肯,让他们母子留下赎罪,但朱三还有一众当时尚年少的兄弟们都对他怀着极大的敌意,好长一段时间都对他冷言冷语、百般刁难,可如今,他们不也一样成为了过命的兄弟吗?他用他的心、他的诚征服了所有人,在他二十岁那年被乡亲们一致推举为新任寨主,难以想象他究竟付出了多少努力,又倾注了心血,才能得到寨里上下两百多号人的一致认可。

说起他二十岁便能成为寨主这事儿,朱三还不忘发表一番对玉夫人的敬佩。若非她的远见与开明,懂得读书识字的重要性,或许便不会有今日的玉龙寨。

起初寨里没有请夫子时,是由玉夫人亲自教乘风和寨里的孩子们的,后来她的身体渐渐不行了,寨里的孩子也越来越多了,这才提议请专门的夫子教孩子们识文断字。

“我们知道,他心里始终放不下当年的事,一直都在赎罪,可这么多年来,他为玉龙寨所做的一切早已偿清了当年的无心之过,我们原以为时间一久,他就会慢慢淡忘,哪成想二十多年过去了,他竟还是不肯放过自己!”

说到这里,朱三看向慕荣的双眼中殷切的期盼更甚,含泪激动道:“弟兄们都知道,他心里其实有更大的抱负,只是他放不下当年的过失,放不下对老寨主的承诺,更放不下我们这些人,是我们拖累了他呀!”

听到这里,慕荣终于明白朱三开头所说的他们拖累了乘风是何意了。

铁二环臂倚在门边,双手用力攥着双臂,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愤怒。他的愤怒不是对别人,而是对他自己!

是的,他一直痛恨着自己,当年对乘风怀抱着最大敌意、无论乘风做什么都对他恶言相向的人中,他应该是态度最为恶劣的那一个。

因为对老寨主的憧憬、尊敬、崇拜,所以他将所有愤怒、仇恨尽数对准了乘风,无视他为玉龙寨所做的一切贡献,即使寨里的弟兄、父老乡亲接二连三地被他“收买”,自己仍是不肯释怀的那一个。

直到那一年冬荒,他们进山打猎遭遇深山野狼群攻,乘风在危急关头不顾性命将他救下,而他自己则没能逃脱恶狼的獠牙!

当年若非乘风,或许他伤的就不是右半边脸,失去的恐怕也不仅仅是右眼,而是开花的脑袋了!而若非寨里其他弟兄及时赶到,恐怕乘风也会被恶狼咬断脖子。

侥幸的是,乘风只是背部被咬掉了一块肉,并没有伤到要命的脊柱和内脏,但乘风的背上却从此留下了一大片狰狞、扭曲又丑陋的疤痕,铁二每每见之都毛骨悚然,头皮发麻。虽然乘风总是在刻意回避此事,也十分小心地不让他看到那个伤痕,但铁二却永远无法忘记他将自己从狼口下拽开的情景!

这时,一个满是沧桑的妇人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老身有一个不情之请,望大公子应允!”

第135章 深山情义寨,风霜一相逢(下)

众人闻声回头,在门口的铁二闻声赶忙开门,暮色笼罩中,只见一位拄着拐杖、由一名年轻妇人搀扶着的老妇人站在门口,年约五十,但实际上她才不过四十出头。其人衣着朴素,梳妆简洁,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亮眼的装饰,却处处透着端庄大气,教养不凡。

铁二连忙将人扶进屋,那妇人便从外将门关了自行离去,屋里玉龙寨众人纷纷向妇人行礼道:“玉夫人。”

“夫人您怎么下床来了!回头要是病情加重了,我们可怎么跟乘风交代!”

铁二最是性急,边唠叨着边与朱三一左一右将玉林扶到桌前炭盆边,慕荣等人也早已起身静候。

朱三介绍:“大公子,这位便是玉夫人,乘风的母亲。”

慕荣率众人向玉林作揖行礼:“玉夫人。”

玉林满目慈祥道:“老身可承受不起枢相府大公子如此大礼,快快免礼!”

玉林在铁二和朱三搀扶下坐下,慕荣已随之坐定,随即玉林方道:“请恕老身冒昧,望大公子能答应老身一个不情之请。”

慕荣隐约知道玉林要说什么:“夫人请讲,只要慕荣能做到,一定尽力。”

“老身希望大公子能将我儿乘风带走。”

果然。

慕荣侧头看了一眼身旁的秦苍,两人心照不宣。此时,他们才终于明白了乘风为何那么干脆果断地替慕荣挡了那一锤子。

“夫人,您刚才说什么?!”

铁二没想到玉林会这么说,先是一惊,但随后便了然,心中说不出的感触、酸楚、心疼,各种情绪交织,竟让他一时感慨万千,五味杂陈。

朱三表现相对淡定许多,心疼地问:“夫人,您可知这个请求意味着什么。”

玉林看着慕荣的双眼渐渐蓄起了泪水,盈盈泪光中,玉林笑道:“我知道,我儿将离我远去,从此天高海阔,相见不知期!”

朱三看一眼铁二,两人再问不出其他,因为他们都明白这对她来说是何等艰难、残忍的抉择,试问天底下有哪个做母亲的舍得让孩子离开自己呢?

正因为理解这其中的难与苦,所以慕荣也选择了沉默。

玉林看得很清楚,自从她双腿有疾、长年卧病在床以来,乘风便尽心服侍塌前,比从前更加离不开玉龙寨,每每问乘风可有想过离开玉龙寨去外面闯闯时,乘风都以“父母在,不远游”以及玉龙寨不能没有他、他亦不能违背当年对老寨主的承诺为由搪塞过去。即便违背本心,他也还是不肯原谅自己当年犯下的过错,始终不肯离开玉龙寨。

多年来,乘风心事一年重似一年,玉龙寨众兄弟也都看在眼里,奈何无论他们怎样旁敲侧击地劝解,乘风就是不肯放下当年的过失与承诺、愧疚与亏欠,不肯卸下肩头的责任。

在乘风的心底,当年那些人的谴责、怒骂,那些老人的无声落泪,那些孩子的哭喊,无一不让他饱受良心的谴责。他甚至不认为当年所犯的是简单的过错,而是深重的罪孽,所以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不肯放过自己,一直都在赎罪。

玉林看向门外,仿佛是要透过门窗看到后院房间里因酒醉正沉睡的乘风,妇人的眼中露出深切的不舍。

“这孩子太重诺,也太重情,他是在替我赎罪,代我受过啊!是我这把老骨头累得他年少失志,让他有翅不能飞,有志不能展!”

玉林转向慕荣道:“其实这么多年来他之所以不肯离开,除了这个心结之外,还因为一直没有一个让他‘动心’想要主动离开的机会。如今大公子来到,老身知道,该是囚鹄展翅高飞之时了。”

玉林一席话已将众兄弟的心意说得明白透彻。之前铁二和朱三其实也有此心,只是他们毕竟无权替他们母子做任何主,现在既然连身为人母的玉林都这么说了,那他们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朱三含泪激动道:“夫人说得极是。说起来,昨夜长河谷突围时的乘风是那么地意气风发,我还从来没见过那样的他,那样壮志豪情才是他应有的姿态,玉龙寨装不下他这尾潜龙,他不该,也不能只属于这小小的山寨!”

铁二亦激动道:“昨日当他听说慕公被困长河谷中时,立马就召集我们研究救援计划,救援时他也是带头犯险,不畏箭矢刀枪,我也从来没有见过他那样热血飞扬的样子。其实,在他为大公子挡下那一锤时,他的心就已经替他做出了选择!”

铁二说完便朝慕荣深深一揖,请求道:“大公子,您就应了夫人的请求,带乘风走吧,铁二代弟兄们谢谢您了!”

朱三见状也向慕荣深揖道:“大公子,看在玉夫人拖着病体前来相求的份上,请您勉为其难答应她吧,朱三也代弟兄们谢谢您了!”

接着,围在屋里的众兄弟见状也纷纷向慕荣深揖相求:“大公子,请您答应夫人的请求吧!”

望着一屋子大礼相求的人,慕荣始终沉默不语。

良久,他才像是终于做了决定似的,站起身来,对满屋子的人道:“诸位,请恕慕荣无法答应你们的请求,除非百里寨主亲口说出他愿意跟我走,否则慕荣绝不强人所难!”

“大公子!”

“……”

慕荣在满屋子人七嘴八舌的挽留中稳步走到门口,开门,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大公子!”

众人正欲去追赶,被秦苍及时叫住:“诸位且慢!”

众人纷纷停住追出去的脚步,看向秦苍。

秦苍上前两步走到玉林面前,难得正经道:“夫人能做此决断,晚辈由衷钦佩。”

他没想到仅仅一面之缘,玉龙寨众兄弟甚至连玉夫人竟然都愿意将他们如此看重的人托付给慕荣,令他不由地暗自嘀咕,那个闷葫芦究竟哪里好了,值得你们这么兴师动众、郑重其事?

但转瞬他又笑话起自己来,愿意为那个闷葫芦出生入死、总是替他解决各种难题的自己看来也病得不轻,呵……

秦苍将慕荣的反应看得一清二楚,早就看出慕荣其实也有此意。若说百里乘风是自见慕荣起便已按耐不住高飞的的心,那慕荣又何尝不是求贤若渴呢?但依照慕荣的个性,除非百里乘风亲口说愿意跟他走,否则那个死脑筋当真是绝不会“强行”带百里乘风走的。而依照百里乘风这么多年的前科来看,他也绝不是那种轻易就能放下的人。

哎!怎么两个人都这么固执呢?

秦苍无奈,既然你们都这么腼腆要面子,那只好由我这个既不固执又不腼腆、脸皮还无比厚的人辛苦一下咯~

秦苍在心底又将慕荣骂了无数遍,无奈道:“多谢玉夫人能如此信任怀霜,请夫人及诸位兄弟放心,此事交我,保证一切会如你们所愿。”

随即,秦苍带着满面自信的笑容走出了房间,留下一头雾水的玉龙寨众人面面相觑。

随后的明剑耐心向众人解释道:“这位秦将军是我们大公子的结义兄弟,他既如此说了,就一定会做到,大家尽管放心。”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这才安下心来。

第136章 画地为牢(上)

慕荣孤身来到之前见云殁他们的孤崖时,寨里的狂欢宴还在继续,云殁、云酆、云清三人似早知他会在这时来,并排三个柱子一样候在那里。

慕荣来到近前一揖,而后道:“看来三位尊者已等候多时了。”

三人亦齐向慕荣还了一个礼,而后云酆道:“想来大公子必定有东西要我们代为传送。”

慕荣并没感到意外,锦囊既是独孤仇命他们带来的,那四大尊者必然也是知道详情的,故而也不多说,从怀中掏出一封密函递过去。

云酆也不客套,伸手接过,看了一眼,上面并没有落款。

“诸位尊者既早料到我会来,那想必你们也知此信该交给谁。想来司过盟的情报网必定比驿站来得快,一切就拜托诸位了。”慕荣说着又郑重一揖。

云酆还礼道:“请大公子放心,我们定不负所托!”

随即云酆、云清同看向云殁。

云酆道:“大哥,那我们先走了,这里就交给你了。”

云殁只“嗯”了一声点了点头,云酆、云清再向慕荣点了点头,正欲走时——

“且慢!”

慕荣低沉又略沙哑的声音叫住了他们,二人回头,只见慕荣望向他们的眼中满是担忧与殷切,再度朝他二人深深一揖,压抑着哽咽的嗓音道:“家父……就拜托二位尊者了!”

云酆和云清对视一眼,亦同时朝慕荣深深一揖,随即云酆道:“请大公子放心!”

随即两人身形一闪,转眼就没入了孤崖下,继而山脚下便出现了两匹骏马,风驰电掣般朝南飞去。

良久,云殁才转向慕荣,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块脸也仿佛蒙上了一层柔情,对慕荣轻轻一揖:“接下来的两日,还请大公子多多关照。”

慕荣清晰地感受到了云殁身上流露出的关切和柔情,心头也不禁一暖,苦涩一笑:“该是荣请殁尊者多多关照才是,有劳殁尊者了。”

随后,慕荣便孤身回转寨里了,云殁随后也消失在了孤崖边,只是玉龙寨外围警戒的亲卫团仍未撤。

================================

缺月映寒窗,照出一个深夜无眠的人。

漆黑无灯的房间里,乘风临窗独立,看着后院里还亮着灯的几间茅屋,矛盾挣扎的双眼在黑夜中泛出点点星光。

扣门声响起,乘风略感意外,猜不到是谁这么晚还跑来找他。如果不是“有心之人”,就该看到他的房间里已经熄灯了。

门开启,站在门外的是满面笑容、彬彬有礼的秦苍。

“深夜叨扰,万分抱歉,我应该没有妨碍到百里寨主吧?”

“原来是秦将军,不妨事,里面请。”

秦苍含笑点头说了“多谢”,而后抬脚迈进屋。

乘风关了房门之后便转身去点灯,黑暗的陋室立即亮起跳动的烛芒。天寒地冻,可他这屋里竟然没有烧炭,因为木炭并不便宜,他和那些年轻力壮的汉子们一样,将炭火都尽可能地分给了寨里的老人、妇人和孩子。秦苍虽不是娇生惯养之人,但还是觉得这屋里冷得有些过分了。

乘风看出了秦苍的反应,脸上立刻浮现温柔的歉意:“抱歉,山寨比不得京城,秦将军一定觉得冷吧,我这就去烧个炭盆来。”

乘风说着就起身,当真就要出去叫人,秦苍及时拉住了他。

“且慢且慢~”

乘风被拉回原位,秦苍不好意思道:“这会儿所有人要么梦正香,要么酒正酣,咱这突然扫人兴致多不厚道啊,回头让怀霜知道了,多半又得说我一顿。”

乘风又坐回原位,一脸兴趣浓厚的样子笑问:“怎么,大公子平日里对待朋友很严苛吗?”

秦苍勾勾手指在脑门挠了挠,想了想方道:“怀霜这个人啊,你看他平日里就沉默寡言的,特别闷,特没劲,一般情况下,他说的话用十根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惜字如金啊,无聊至极,无趣至极!哎,反正跟他相处,除了憋闷还是憋闷,而且他这个人啊,特犟,特别死脑筋,一般要是他认准了的事儿啊,保准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一提到慕荣这闷葫芦的个性,秦苍二货本质就尽显无疑。但是吧,明明他是在说慕荣的不好,乘风看起来却听得兴致盎然。

“是吗?可我看大公子待人很和善啊?”

秦苍大手连摆,把头摇得像筛子:“那都是假象!绝对的假象!等你了解他之后你就会明白,闷骚才是他的本质!”

乘风闻言一笑,但眉间却明显写着纠结。

秦苍将侧歪的身子直起来,正面直对乘风,画风突变严肃。

“嗯哼,扯远了啊,下面言归正传。”

乘风看向他,秦苍眨了眨眼,颇为真诚地接道:“我这个人呢,一向不喜欢绕圈子,有话就直说了哈,若有不妥之处,还望百里寨主多多包涵。”

乘风心有所感,应道:“秦将军不必客气,有话但说无妨。”

对于百里乘风的故事与困境,秦苍深有感触,因为有个人跟他的际遇很相似,也曾画地为牢将自己囚困多年,他的负罪、愧疚、自责也曾在无形中成为了父母和兄长的沉重负担。

面对慕篱,他也许无法单刀直入,因为那个少年看似极其温柔,性子貌似极好,实则是个极其倔强执着的人,跟他那个闷骚的结义兄弟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所以,尽管他对那对兄弟之间相互默默成全的相处模式十分着急窝火,但他从来都无法插手。

然而百里乘风不同,秦苍看得出来,他是个极其温柔的人,又不似慕篱那般倔强执着,并且有着冲破桎梏的愿望,只是他过不了心里那道坎,放不下过去的牵绊,所以他一直在逃避,说到底还是因为他太过温柔,太过重情。

正因如此,对他使用迂回战术只是浪费时间,倒不如单刀直入。

乘风含笑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于是秦苍就不客气地开讲了。

“寨主,酒醉有醒时,可人若沉沦自醉,则清醒无期,苍要说的是,你该面对现实了。”

乘风没想到秦苍会这么直白,故而表现得有些意外,眼睛一亮一暗之间,他又低下了头,下意识地选择逃避。

“……秦将军此话从何说起。”他嘴边带着微微的苦笑如是说。

“适才他们的话,想必寨主都听见了,不知寨主作何感想?”

乘风意外望向秦苍:“秦将军怎知……?”

乘风话说到一半卡住,秦苍却明白他的意思,答道:“是,我知道,寨主从未醉过,只是不愿清醒罢了。想来寨主应当也已明了苍深夜来访的用意,咱都是明白人,所以我也就不废话了,只问寨主一句:你画地为牢将自己囚困多年,究竟打算醉到何时?”

“我!”

乘风捏紧了拳头,却是无法回答,沉默了片刻,方才失意低声道:“子曰:‘父母在,不远游。’”

“可孔夫子还说了,游必有方。”

“……”

“寨主以为一直留在玉龙寨就真的是对大家好吗?寨里的人真的离不开你的保护吗?没有你,他们就真的活不下去了吗?”

“我从未这样想过……”乘风偏头狡辩道。

“但你的所作所为表现出来的就是这个意思。”

“……”

“你私心里一直都认为玉龙寨离不开你,乡亲们离不开你,你不能丢下他们,这不就等同于认为他们离了你就活不下去吗?”

“我……!”

“是,你是欠玉龙寨的,当年之事确实给玉龙寨父老乡亲造成了巨大的伤害,玉夫人自责,你只会比她更加自责,因为你一直都认为,如果不是因为你,她就不会背负杀人的罪名,背负一生良心的谴责,玉龙寨也不会因此失去主心骨,弟兄们不会因此失去支柱,孩子们也不会因此失去他们心目中的英雄!你把所有的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所以这些年来你一直都在赎罪,连同玉夫人的份一起加倍地赎罪!”

“……!”乘风吃惊地看向秦苍,未料此人竟将他心底的想法看得这样透彻。

秦苍蹙了蹙眉,双眼直视乘风接道:“可是寨主,那毕竟是一场意外,是谁也不曾料到的意外。当年大家会怨你、恨你、怪罪你,这在情理之中,可这么多年来你为玉龙寨所做的一切早已超越了你所欠的,若说赎罪,你这二十多年来的囚困与付出已嫌太多,你究竟要让自己背负这份意外的罪责到什么时候?你难道不知,你的背负如今已成为玉龙寨所有人的负担了吗?看到你一直不肯放下当年之事,始终不肯饶恕自己,你以为他们心里就好受吗?尤其是铁二哥、朱三哥他们,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子根本就是在惩罚他们当年对你的怪罪与怨恨?”

“不!不是这样的!”乘风本能否决。

“你是从没这样想过,你只是一直都在这样做而已。”秦苍仍旧稳如泰山,抛出一句理智又残忍的回答。

“我没有!不是这样的!”乘风噌的一下起身,带翻了屁股下的凳子。

“百里寨主!”秦苍亦起身,严肃地看着他。

“……”

秦苍终是漏出了心疼之色:“寨主,请你仔细回想一下,这么多年来,你一心一意想要赎罪的初心是什么?不就是为了还他们一个主心骨,一个支柱,一个温暖如初、安心可靠的归处嘛!可如今,这样为难自己始终不肯放下过去的你,还有你的亏欠、你的弥补、你的赎罪通通都已成为了大家的负累,你要让大家为你担忧难过到何时才肯原谅自己,同时也放过大家!”

“我!我……”乘风看着秦苍满目痛苦,捏紧了拳头闭了目,眉宇间展现出来的尽是痛楚纠结。

第137章 画地为牢(下)

秦苍的话句句直切要害,在乘风的心底掀起惊涛骇浪,让他的所思所想无所遁形,一颗负罪多年、自责多年、愧疚多年、被层层包裹的心在秦苍咄咄逼人的攻势下终于瓦解了,沉积心底多年的那份痛楚、那份无能为力、那份因意料之外的过失造成的无可挽回之罪孽的憾恨,此刻都化作了纯纯男儿泪,伴随着秦苍的叹息,从乘风痛苦紧闭的眼中滑落,惊了此时此夜,解了自困多年之人的心结。

屋外,玉林在一名妇人的搀扶下静静矗立。听到秦苍这一大通直戳心底的话,感受到儿子终于流出的泪,玉林知道,他的心结终于解开了,他们母子到了该分别的时候了。

冷夜寒风茅屋檐下,慈母眼中充盈着欣慰又不舍的泪光,而后默然转身离去。

“呼——”见乘风落泪,秦苍才终于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秦苍拍了拍衣摆,准备离开了,临走对乘风道:“怀霜这个人,你跟着他的时日久了自然就会了解了,他所做的一切从来都不是为了获得谁的肯定,更不是为了富贵荣华,何况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他根本不需刻意招揽,自然会有许多人愿意追随他。这么多年来,我还是头一次看到他有主动招揽之意。”

秦苍边说边走到门前,回身对乘风真挚道:“机会已在眼前,要不要把握,端看寨主如何选择了。过两日我们便会启程,苍期待怀霜今后的路能有寨主同行。”

秦苍最后对乘风有礼有节一揖,而后径自开门离去。

而在屋外另一角,慕荣挺拔的身影掩在屋檐下黑暗中,也将屋内两人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

原本他是打算处理完了司过盟那边的事之后自己单独来找乘风谈谈的,不想秦苍却比他快了一步。

这家伙,总是这么爱自作主张。

黑暗中,慕荣的嘴角轻轻扬了扬,悦心溢于言表,随即也转身没入黑暗之中。

秦苍离开后,乘风站在原地久久不动,房间里又恢复了宁静,只不过比秦苍来之前多了一抹摇曳的烛火,恰似无尽的黑夜中燃起的一盏明灯,为迷惘之人照亮前路,指引方向。

================================

翌日,伤还没好利索的白崇嘴上虽说着咽不下这口气,可他到底还是赌着气率领羲庭军残兵先回锦州去了,明剑亦奉慕荣军令率紫耀军残兵先回鄢都去了,同时还带回去了一封慕荣的手书,秦苍、兰宁则领着余下不足一千的禁军继续留在玉龙寨,等慕谦的伤好些之后再启程回京。

而慕荣自然是要留下照顾重伤的慕谦的,除了欧阳烈和陆羽留下左右照应,紫耀军也只留了一队亲兵随行护卫。

至于慕荣,依照朝廷规定,地方军府无诏不得进京,他自然不能明目张胆地违反规定,跟慕谦他们一道回京,但在慕谦养伤的这几日里,他留在这里照顾慕谦倒是无可厚非,且他也已经向郑淳告过假了。

很明显,慕谦已打定主意牺牲小我保全大局,而且他决计不会让慕荣跟着他一块儿回京冒险。退一万步说,万一到时候他真有个三长两短,至少慕荣身在北境,白崇、郑淳以及他那些老部下足也以护他周全。

另外,缓过来了的隋靖完成了廖寒英的嘱托,也已单骑返回黎州去复命了,赤麟则留下,归入龙吟的随征相府卫队。

于是,前一日还人满为患的玉龙寨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虽说余下这近千人比寨子平日里还是要多许多,但和昨日相比,那可就少了太多了。

之后两日里,慕荣便几乎是宿在了慕谦的房间里,衣不解带地榻前侍疾,慕谦的一应饮食起居都由他亲自打理,绝不假以他手。将士们也都知道慕谦身受重伤,慕荣孝顺至此,且门口有龙吟及相府护卫们严格把守,他们即便有心表现也都不敢造次,凡有需要慕谦处理的军务都是由慕荣代为传达。

迫于形势,他们父子暗中计划之事对明剑、陆羽这样的心腹,甚至连秦苍和欧阳烈都不得不隐瞒。这当然不是怀疑他们,而是怕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长河谷那一夜的事说明敌人有奸细藏在他们中间,眼下他们都无暇顾及此事,必须先解决当前的危机。因此,无法确定敌人安插的眼线究竟藏在哪里,不确定秦苍、欧阳烈、明剑、陆羽等人身边是否有他们的人,万一走漏了风声,结果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故而父子二人只得对所有人隐瞒。

不过,让慕荣自己都有些费解的是,面对云殁他们,他却奇迹般地完全没有这种担忧。虽然他对他们的来意一直抱有疑虑,但神奇的是在他的心底,他竟是毫无保留地信任着他们。比起那些跟了他多年的心腹和结交多年的生死兄弟,他竟然更相信眼前这些明明才认识,不,应该连认识都算不上的江湖人!

对于这一点,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也无法解释。

第138章 乘风破浪(上)

玉尘轻扬,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十一月癸未(二十五日)大清早,玉龙寨门外就盛况空前,寨中所有父老乡亲为慕荣一行人送行,只不过送行队伍中却不见关键的玉林和百里乘风。

是时,“慕谦”、兰宁等已率近千禁军残兵先行出发了,特意将时间留给慕荣。

当然,因“重伤在身”,所以“慕谦”是单独乘车的。

秦苍看了看始终缄默的慕荣,虽说他没表现在脸上,不过秦苍却将他的期望都看在眼里,看来他也很在意一直没有出现的玉林和乘风母子。

秦苍伸长了脖子使劲儿朝寨里张望,口中小声嘀咕着:“怎么还没来呢?”

秦苍自信那晚他确实已经说服了百里乘风,以他看人的眼光和对百里乘风的观感,他相信百里乘风应该不是出尔反尔的人,而且他应该也没有理由反悔,那他为何还没出现呢?不应该啊?

欧阳烈一副不怀好意的贼笑凑近秦苍,幸灾乐祸道:“是谁大言不惭地说那家伙一定会来的,这下糗大了吧?”

明剑是因为和陆羽划拳输了,所以只能奉命先回鄢都去了,欧阳烈就更不用说,自然是慕荣到哪儿,他就到哪儿。平常他总是吃秦苍的瘪,今天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怼秦苍,心里别提有多痛快了。

秦苍却是看也不看他,依旧伸长了脖子回敬道:“我说他会来就一定会来,你就瞧好吧!”

欧阳烈一撇嘴:“切~还嘴硬呢!”

一旁陆羽满眼鄙夷,这两人到底多大了,一天不斗嘴心里就不舒坦吗?

对面铁二、朱三也面带难色,因为那日明剑可是给过他们保证的,可现在这情况由不得他们不担忧。乘风连送行都不来,难道是真的打算永远留在这小小的山寨里吗?

这时,人群后方出现骚动,众人回头,便见玉林在两名妇人的搀扶下缓缓穿过自动让出一条通道的送行队伍来到慕荣面前,二人相互致礼。

“抱歉,大公子,老身来迟了。”

众人齐揖礼道:“玉夫人。”

秦苍看到慕荣脸上的愁云瞬间散了,那是心中忧虑终于放下的信号。

慕荣低头取下腰间玉佩呈到玉林面前道:“玉夫人,这是我长年随身携带之物,今后玉龙寨如遇困难,夫人可凭此物前来寻我,慕荣一定尽力相助。”

秦苍咧嘴心道:算你小子有良心,一来就拐走了人家的宝贝儿子,寨子的主心骨,可不得给人家一点补偿嘛!

玉林愣愣地看了慕荣双手呈到她面前的玉佩,又看了看望着她难得面带浅笑的慕荣,突然就热泪盈眶,甚为感动。

她伸出颤抖的双手,从慕荣掌中接过玉佩,又低头看了许久,众目睽睽下豆大的眼泪一滴接一滴地打在玉佩上,令秦苍心中纳闷:不过一个玉佩而已啊,至于这么激动嘛!

秦苍瞅了一眼欧阳烈,看来这粗人跟他也是一样的想法。

良久,玉林方抹了一把眼泪,抚平了一下情绪,而后向慕荣拜谢道:“老身代玉龙寨所有乡亲谢过大公子,此恩此情,玉龙寨全体都会永远铭记于心!”

慕荣赶忙伸手虚扶住打算向他行礼的玉林玉林:“夫人快别多礼。”

玉林仰头看着慕荣,脸上绽放慈母暖心的笑,满是殷切希冀的眼中又蓄起泪光道:“我儿乘风今后就托付给大公子了。”

慕荣点头道:“请夫人放心。”

玉林流泪含笑不住点头,看了慕荣半晌,又慈母一般深情嘱咐道:“乱世凶险,沙场刀剑无眼,大公子身系众多,也要多多保重自己才是。”

慕荣心头感动,点头轻应:“多谢夫人,慕荣谨记。”

玉林又含着泪光满脸慈母笑容不住点头,对慕荣的过分关心不仅看得慕荣身后一众人一脸疑惑,就连玉龙寨众人也都满头问号。

就在这时,人群中有个稚嫩的女童喊了一声:“寨主哥哥!”

众人闻声循着女童手指的方向望去,终于看到了玉龙寨眺望楼上一条孑立的月白身影正背对他们静静地俯瞰着整个玉龙寨,那背影刻着深深的眷恋与不舍。

片刻之后,乘风在万众瞩目中飘飞而下,落在了玉林和慕荣之间。

“寨主哥哥!”

“乘风哥哥!”

“当家的!”

“乘风!你终于来了,可急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不会出来了呢!”铁二上前激动道。

……

送行的人们纷纷呼唤着乘风,但见乘风迎着萧瑟寒风迈开坚定的步伐,一步步走到玉林面前,衣袂一掀面跪高堂,双目含泪满面不舍望着慈母。

“母亲……”话尚未出口,人已哽咽,但他仍流着泪一字一句道:“孩儿叩谢母亲养育之恩,儿夙愿得偿之日,便是归来之时!到那时,孩儿必日日承欢膝下,奉养母亲安享天年!”

玉林眼中噙泪面上含笑,伸手为即将离她而去的爱子拂去脸上的泪,举手投足间都是不舍,却又透着不可动摇的决心。明知乘风这一去,母子便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见,可她还是坚定不移地要放儿子远走高飞。

“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家里有我,你放心,愿我儿此去乘长风破万里浪,征帆远扬直济沧海!”

“母亲……”

不舍的泪控制不住地哗哗落下,儿行千里母担忧,自己即将远行,此去不知前路如何,亦不知何日能还,乘风怎会不知母亲的不舍与担忧。

只见他朝玉林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咬牙忍雷深深凝望玉林无言告别,将母亲眼中的不舍与坚决、希冀与担忧全部都刻进心里。玉林亦含泪笑看着乘风无言,以无声胜有声的鼓励与期盼安抚着儿子即将远行的不舍与伤痛。

雪漫漫,落不尽离人心泪。

风萧萧,吹不散慈母伤悲。

母子二人虽都无言,在场众人却都感受到了离愁。

只见玉林躬身将乘风扶起,掸去他衣上落雪,也竭力拂去儿子心头离别的伤悲,而后像是鼓励一般对乘风道:“去吧。”

乘风执母之手最后一用力,闭目低头一深呼吸,而后猛然一转身,带动衣衫翻飞,随风猎猎作响。

在众人目光注视下,他走到慕荣面前,双眼透着一往无前的坚定,衣摆一撩,好似带着壮士一去不复还的豪迈决然朝慕荣单膝跪了下去!

“百里乘风愿从此追随大公子,肝脑涂地,九死不悔!”

嘹亮的决心与誓言响彻荒野林间,回荡在玉龙寨的山山水水,以及全体父老乡亲的心间,所有人都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会冒犯到这神圣而庄严的一刻。

万籁俱寂间,唯有一人无声将百里乘风扶起,笃定道:“愿你我兄弟从此勠力同,共谋天下太平、苍生安乐!”

慕荣语罢便向乘风伸出了右手,目光如炬,豪气冲云天。

百里乘风亦当即伸出右手,两掌紧握,一切已在不言中。

秦苍和陆羽都默默地红了眼眶,皆为慕荣又得一知交兄弟,为他从此又多一知心人陪伴左右而感动、欣慰。

而欧阳烈看到他二人击掌铭誓的一幕,更是瞬间热血上涌,瞬间湿了眼眶,当初慕荣带他回中原时说过的话再次回响在他耳边、心间:“从今以后,你我兄弟同生死,共进退!待到失地收复、天下靖平之日,你我再仗剑天涯,畅饮江湖一杯酒!”

他满眼泪光看着慕荣,不由地握紧了双拳,脑中热血仍未退散,脸上浮现莫名的坚定,好似又为某件事下定了决心,好似下一刻即使要他为慕荣去死,他也会义无反顾,无怨无悔!

第139章 乘风破浪(下)

天边旭日东升,艳阳普照负雪苍山,雪花纷扬的玉龙寨门前,慕荣众人已纷纷上马。

百里乘风牵着马倒退着慢慢走着,亦步亦趋地向玉龙寨众人挥手告别,为首的玉林始终面带微笑冲他招手,铁二、朱三一左一右扶着玉林,分别在即的情景也让他们双眼泛红,但他们知道玉林比他们不知难过悲伤多少倍,老人家都坚强着,他们又怎能破功!

铁二道:“乘风,你尽管放心随大公子去,家里有我们,不管是夫人还是玉龙寨,保证都给你护得好好的,等你回来的时候,一根头发都不会少你!”

朱三却是向慕荣揖道:“大公子,今后乘风就拜托你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慕荣马上回礼道:“请朱三哥放心,后会有期!”

秦苍、欧阳烈等亦向玉龙寨众乡亲拱手道别:“后会有期!”

随即慕荣看向乘风,乘风知道,终是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了。他最后望一眼送行的人们,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都刻进心里。

倦鸟终是要还巢的,落叶终是要归根的,漂泊的游子终是要回家的。无论走到哪里,终有一日,他还是会回到这里的!

然后,他猛然翻身上马,抬头再望一眼玉龙寨,将这里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也都深深地刻进心里,最后再看一眼众人,抬手揖道:“众位乡亲,众位兄弟,多多保重,乘风去也!”

乘风最后将目光投向玉林,母子深情对视,相互点头,而后见他一勒缰绳调转马头,马儿嘶鸣一声便离弦的箭一般飞了出去!

慕荣等人见状亦紧随而去。

“寨主哥哥!”

“乘风哥哥!”

“当家的,保重啊……”

……

急促的马蹄声渐行渐远,送行的人群不由自主亦趋亦步追逐出去,有人早已泣不成声。

“孩子,保重啊!得空记得回来看看!”有老者含泪道。

“寨主哥哥,你要早点回来啊!”年纪小点的孩子们还以为他只是向平常一样出趟门就会回来。

“当家的,千万保重啊!我们等你功成名就后回来光耀玉龙寨的门楣呢!”弟兄们扯着嗓子叫喊着他们的不舍。

然而那一行人骑着快马乘着寒风很快便与荒山野岭融为了一体再难分辨,也不知究竟有没有听到他们的不舍呼唤。

铁二、朱三他们一众兄弟陪着玉林目送慕荣等人远去,直到苍茫天地间再也看不到他们的身影,玉林欲收还伸的手和奔腾而下的泪终于将她的悲痛与不舍发泄了出来。

“乘风,我的孩子……”

矗立山头遥望早已不见人影的山路那头,玉林久久不愿离开,铁二他们也并不去打扰她,更打从心底敬佩玉林的气魄和坚韧。

许久之后,玉林方抬起满是泪痕的沧桑面庞,仰头无声求告上苍:仁慈的上苍啊,你若听见我的祈求,就请保佑乘风此去一切顺遂,无恙无灾吧!

================================

戾山脚下,一路人马缓行在积雪的荒凉山道上,陆羽领一半亲兵在前开路,慕荣随后,紧跟着是秦苍、乘风和欧阳烈,最后是其余亲兵,队伍看起来倒是浩浩荡荡,颇为壮观。

某人还是一副没脸没皮地模样凑近乘风道:“乘风兄弟,今后咱就是一家人了,彼此就要相亲相爱,互相关照哈~”

乘风心头离别的伤悲还未消散,只得硬着头皮回道:“秦将军说得是,乘风一定……”

“哎呀,都说了是一家人了嘛,鄙人小字龙躣,以后不要左一个秦将军右一个大公子的了,太见外了不是?”

“……”乘风不知该作何回应。

“来来来,我给你详细介绍一下。”某人好似压根没注意到乘风的尴尬,自来熟地更加凑近乘风,指着前面的慕荣道:“怀霜呢我就不多说了,跟他时日久了,你一定会憋坏的。他这个人,什么都憋在心里,非得要人家去猜,以后慢慢你就会习惯了。”

“……”

乘风的注意力很快就被秦苍拉了过来,看着秦苍十分纳闷:那晚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啊,老兄?

慕荣依旧专注前方,仿佛压根没听见秦苍的屁话,一行众人也都静静地看着秦苍耍嘴皮子,唯有陆羽忍不住回头对乘风笑道:“百里大哥别跟他一般见识,等时日长了你就知道了,我们秦将军就是这么嘴贫没个正形。”

秦苍瞪了一眼陆羽:“臭小子,别乱说话,毁坏我在乘风心目中的高大形象,小心我揍你啊!”

陆羽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根本不拿他的威胁当回事。

秦苍顺势指着陆羽对乘风道:“这个油腔滑调不成器的臭小子是岂勋,常跟他在一块儿的那个善解人意的好孩子是无惑,他们都是怀霜身边最得力的人,今后你会有很多机会跟他们打交道。”

陆羽闻言又回头瞪了他一眼,以示对他的不满,可某人却完全不当回事,继而又指了指隔着一个乘风的欧阳烈道:“这个呢是浩然,大老粗一个,脾气还大得不得了,一言不合就会揍人的,你可得小心……哎哟!”

欧阳烈面无表情地弹了一颗小石子过去,不偏不倚砸中秦苍的脑袋,不过力道不大,否则秦苍脑门上该起包了。

只见他空出来的那只手中还耍杂技一样来回随意地丢着两颗石子儿,对秦苍横眉斜眼嘚瑟道:“随意诋毁别人是要付出代价的,秦将军。”

秦苍搓了搓被捶的脑袋,一脸无害嬉皮笑脸道:“开个玩笑嘛,何必这么认真呢,欧阳兄。”

欧阳烈回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而后对乘风道:“乘风兄弟,你别听这二百五瞎说,我这个人最好讲话,待人一向都很随和的,只对某些没脸没皮的人才会例外。”

乘风尴尬一笑,完全不知该作何回应,这异常松散的氛围是怎么回事?似乎跟他之前所见所闻完全是不同的两个世界啊!

陆羽难得善解人意道:“百里大哥不必担心,他们平日里就是爱这样打打闹闹的,不过关键时候他们还是都挺靠得住的。”

乘风回头冲陆羽眯眼一笑:“难得啊,陆岂勋小朋友,你终于说了句人话!”

陆羽白了他一眼懒得理会他。

秦苍拍了拍乘风的肩膀,似认真又似开玩笑地小声说了一句:“记住,要相亲相爱,互相关照哈。”

乘风木讷地点了点头,秦苍嘴角的弧度又扬了扬,而后策马追赶几步到慕荣身边,凑近慕荣小声嘀咕道:“唉,我帮你搞定了乘风,你是不是该奖励我点儿什么啊?”

慕荣瞥了他一眼,嘴角勾起浅浅的坏笑道:“你不是一向喜欢挑战有难度的事吗?我给了你一个表现的机会,你应该感谢我才是,怎么反倒要我奖励你呢?”

秦苍大概永远都只有在慕荣这里才会吃瘪,被慕荣一句话说得哑口无言,半天才翻着白眼咬牙道:“……行,算你狠!”

慕荣看着某人又退到身后去祸害乘风了,嘴角妖孽一笑,回头看了看被秦苍缠着一副不知所措模样的乘风,心情大好,连数日来极其凶险的遭遇和眼下危急的形势也都暂时抛诸脑后了。

他知道秦苍之所以那么卖力地耍宝都是为了活跃气氛,缓解乘风刚与亲人离别的悲伤,也帮助他舒缓初入这个团队的紧张和生疏感。若论这些人里谁最了解自己,只怕这个人非秦苍莫属,还真是孽缘不浅啊,呵……

很快,他们便出了戾山,但见山腰一孤崖上,一人目送慕荣众人远去,浑身冷傲如冰。

其实,在云酆他们离开的第二天夜里,他就已经收到了云翊的紧急传书,知道了大梁处刑之事,还有司过盟恩公现身导致劫法场不成,以及慕篱现今处于昏迷状态,起码得七天七夜才能醒来等等。

慕篱苦心安排了这一局,几乎想到了一切可能,却唯独没料到楚隐会突然下旨处决慕氏满门,让他们连商议营救计划都来不及。

云殁心疼慕谦和慕荣,但更心疼隐姓埋名、只能居于幕后策划一切的慕篱,这对他来说将会是怎样的打击,当他醒来得知亲人都被残忍处决了的那一刻,他又将如何面对,云殁不敢想。

有时,作为旁观者的他多希望公子能自私一些,不必顾及什么无辜者什么大局,也希望慕谦可以自私一些,不要去管什么忠君什么报国什么天下什么苍生。

他不知道楚隐是突然发了什么疯,竟然会做出这等自毁江山的疯狂决定,但事已至此,他们更不能让慕篱的苦心白费,绝不能再让阴谋者继续隐藏在暗中搅弄风云,更不能让慕谦和慕荣再有任何闪失!

所以,他自作主张,对慕荣隐瞒了大梁处刑之事,以免影响慕荣的情绪,更担心慕荣知晓真相后会冲动行事,破坏慕篱的计划。他已传令暗中随行慕荣的亲卫们一路严密保护,确保慕荣不能有任何闪失!

云殁遥望已经不见人影的慕荣一行人远去的方向,肃然默道:大公子,请原谅云殁的自作主张,待祸乱平息后,云殁再来向你赔罪!

第140章 彩缕丝丝诉离情

寒风像刀一样呼呼刮过面庞,慕荣双眉敛恨眸藏怒策马奔腾,双眼始终直视前方。

出了戾山,他们这一行人便疾速狂奔在冬日积雪的大道上,身后一众人也都不说话,只默默跟着。

这时,慕荣突然道:“当日事出紧急,我与父亲是怕那些人中有厉王的暗桩,所以才没告诉你们真相,抱歉。”

欧阳烈道:“少来!这么多年的兄弟,我还不了解你,你会这么说,不就代表你笃定我们会理解你嘛!”

秦苍也连连叹气:“若非逼不得已,你绝不会连我们都瞒,我们都明白。”

乘风没有答话,因为他知道自己现在还够不着那个分量。

慕荣心存感激,没再多说,不过眉间却浮现出一丝欣慰,此时的他对京中发生的一切尚一无所知。

就在众人全力赶路时,迎面飞来一匹骏马,遥见慕荣,突然勒马停住,迫使慕荣也不得不勒马停住,身后众马亦纷纷紧急拉缰绳。

但见挡住去路的是一少年,慕荣虽不常在京城,但该知道的他从来不会忽略。

对面少年见慕荣停在了他面前,颇为兴奋道:“大公子,我可算找到你了!”

慕荣眉心一蹙,就着马上揖道:“沭阳王殿下。”

楚昱也拱手还礼,然后依旧一脸兴奋道:“我到了九源才得知长河谷之事,打听之后方知大公子一行在玉龙寨,一路飞马赶来,生怕和你们错过呢,还好,总算赶上了!”

楚昱只滔滔不绝地说着,却完全没有解释他的来意,见慕荣一脸疑惑,这才后知后觉拍了一下脑袋道:“啊!看我这记性,抱歉,忘记说明来意了。”

于是,楚昱将他如何机缘巧合地去到天牢探望慕篱,如何来到这里寻他的经过都告知了慕荣,而后掏出慕篱转交给他的五色长命缕转交给慕荣。

当然,他不会说出欠了何人之恩,又是何恩。

“这是二公子托在下转交给大公子的。”

慕荣接过那根慕篱长年随身携带的长命缕,小心翼翼、如珍似宝地托在掌心,就如同看到慕篱就在眼前,心头忽然窜过一阵柔软,让他甚至涌过一阵想要哭出来的冲动。

慕荣嘴角扬了扬,看来是我离家太久,思亲心切了。

楚昱接道:“另外,二公子还有话托在下转告大公子。”

慕荣紧握长命缕看向楚昱,心头微动:“殿下请讲。”

“二公子要在下转告大公子,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如果有一天,他或是家里其他人遭遇不测,请大公子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慕荣心头仿佛受了一记重击,一阵剧痛闪电般掠过他的心口,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悲伤涌上心头,不详的预感在他的体内缭绕,一心盼慕谦能早点抵达京城,又担心他身体撑不住。

不过,以他的秉性,自然是不可能是将这些情绪表露出来的,压下一切情绪波动隐忍道:“多谢殿下。”

楚昱也很有眼力见,冲慕荣一揖:“好了,东西送到了,话也带到了,诸位看起来都急着赶路,我就不耽搁大家了,就此别过。”

慕荣稍稍意外,赶情他真的只是来帮忙送东西传话的啊?

“殿下这就要走了吗?”

楚昱心底一沉,眉间愁容不自觉浮现,心中无限惆怅,然而他终究是累极了,再也不想和那些权力倾轧和尔虞我诈有任何瓜葛。他现在只想快点到那个鸟语花香的世外桃源,到那个人身边,从此再不理红尘这些纷纷扰扰。

眼前浮现远方那个一直在等他的温柔倾世之人的面容,他的脸上也不由挂上了喜悦,看向慕荣感慨道:“名利到头一场梦,是非成败转头空,楚昱厌倦了这些是是非非,如今我已了却所有心事,再无任何牵挂,将从此浪迹江湖,逍遥人间,再不问红尘纷扰。”

名利到头一场梦,是非成败转头空,呵……明明还是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说出来的话却是如此的老成沧桑,叫人不由唏嘘。

厉王府月夫人之事,慕荣大概也知道一些,不管怎么说,他能决心好好活下去,这结果总归是好的。

如是想着,他便对楚昱揖道:“那慕荣便在此祝殿下从此顺遂平安。”

后面众人亦同揖致礼。

楚昱抬手向众人还礼,而后对慕荣道:“多谢大公子吉言,也盼慕家能平安渡过此劫,后会有期!”

“恕慕荣无法远送,后会有期。”

楚昱向慕荣身后众人也一一作别,而后调转马头,朝着南方一骑绝尘而去,转瞬便消失在了起伏的山道上。

欧阳烈遥望着楚昱远去的方向感慨道:“这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想不到传说中的天才少年竟是这般性急的人啊。”

陆羽白了他一眼,其余人也都懒得理会他。

慕荣目送楚昱远去,不禁又想起了此刻生死未卜的幼弟。待此次劫难平息,也想办法将幼弟和母亲还有妻小想办法送离京城吧,只有远离那个是非之地,远离他和父亲,他们才能得到真正的平安。

随后,一行人继续赶路,行至岔道,秦苍便不得不与众人分道扬镳,一个向南往大梁,一群向东往鄢都。

而就在慕荣一行人离开玉龙寨的这一天,京畿陵丘县槐城镇,楚天承率领五万禁军已在九源江南岸安营扎寨,以逸待劳静待慕谦“叛军”至。

楚天承此番可是将京师大半的禁军都带走了,其中包括乾阳军剩余的一万兵力,京畿四州驻军也早已被他暗中收买,如此一来,大梁内便只余三万羽林军和一万玄甲军戍守。

楚隐本以为将战斗力最强的玄甲军留下,他就可保万无一失了,却怎么也想不到,玄甲军的领头人仇正也成了变数,而城外又几乎都是楚天承的叛军,大梁基本已处在楚天承的里外围困之下,成为了一座孤城,可楚隐却对帝都潜藏的危机仍旧毫无察觉!

他不知自己已成为笼中鸟,也不知根本就不会有什么慕谦叛军,更不知北征的八万大军几乎都葬送在了长河谷中!

第141章 长夜漫漫乱世殇(一)

同日,帝都,大梁城。

傍晚,阴云笼罩的城北羽林军屯营,关押伍尚的囚牢中突然闯入一个不速之客,云清一身从头黑到脚的夜行衣装扮,轻而易举就避过了外面负责看守的玄甲军兵士。

这里虽是羽林军屯营,京城驻防也都是羽林军,但仇正还是留下了一队五十人的玄甲军负责看守,毕竟羽林军只是碍于圣旨暂时归他管辖调遣,还是得有他自己的人守着才放心。

云清由天窗潜入单独关押伍尚的昏暗囚牢时,伍尚正在小寐,习武之人超高的警觉性令他在听见头顶轻微异动时便猛然惊醒,醒来瞬间便看见身轻如燕落地的云清朝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机灵鬼似的伍尚立刻就明白这是友军,遂没有发出声音。

云清径自走到桌边,伍尚很是通达地也随之坐到桌边,云清遂沾着碗中的水在桌上写到:“慕、秦。”

伍尚立刻就明白了,此人是慕荣和秦苍派来的,遂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云清随即从怀中掏出两物,一封密函,一个令牌。伍尚接过一看,密函没有署名,令牌上则刻着一个小篆“秦”字。

见令牌,伍尚便立刻明白了这其中的托付意味。他也不忙着问眼前人,而是展开密函来看。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便惊天撼地,以至于他突然“哗”的一起身,不小心撞到了桌子,弄得桌子上的瓷壶茶碗发出了哐当一串巨响。

外面看守的一人闻声迅速冲了进来,却见伍尚坐在桌角捂着脑袋龇牙咧嘴,一副痛得要死的样子,听见异动还抬头一脸茫然地望着冲进来的人问:“发生何事?”

来人姓蔡,名笙,字宏音,乃仇正的副将。仇正之所以只留了一个五十人的小队看守杨慎和伍尚二人,就是因为有他在。

蔡笙进来一看,这八成是睡觉不小心滚了下来,撞到了桌子,不由发笑,心说这人也是心大,这都什么时候了,竟还能睡得着觉!

他摇着头嗤笑着又出去了,待人走远,璩华这才起身,朝四肢固定在房顶的云清连连作揖赔笑表示抱歉。

云清飞身落地,看了看伍尚,也连连摇头表示无奈,想起去找杨慎的时候,那小子的反应比伍尚还夸张,得亏是他反应够快,这要换了别人来,难保不会出岔子。

两人又落座,伍尚方将密函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一个字。

--------------------------------

告禁军诸营同袍书:

十一月二十一日,八万北征军奉旨赶往藏谷关救援,途径长河谷时突遭竘漠大军伏击,大军身陷孤险狭道,且前后退路皆被胡人封死,将士们进退不能,只能任由敌人屠戮!

一场血战,我军伤亡惨重,鸿明右军刘将军、乾阳右军石将军、骁骑左军蓝将军皆在此番血战中阵亡,北征大军几乎全军覆没,只余不足三千人侥幸脱出重围,近八万大好男儿就此不明不白冤死在了自家疆土上,惨死在了本次出征本该抗击的敌人手里,试问天理何在!

事情何以会演变至此,所谓竘漠二十万大军夜袭藏谷关真相究竟如何,所谓龙城告急又是真是假,相信诸君自能判断。厉王野心图谋大魏江山,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与胡人暗中勾结,通敌叛国,万望禁军诸营同袍切莫中了叛贼奸计……

--------------------------------

又一次读到这里,伍尚便早已热血上冲,红了双眼,悲不自胜,更怒不可遏!但这一次,他强迫自己压制住了强烈的情绪,将拳头捏得吱吱作响,手中的泣血之书也随着他的情绪剧烈抖动着。

这密函乃是秦苍亲笔所拟,除了交代了长河谷之役的情况以及厉王阴谋篡位的判断,之后自然是交代他们该如何做,落款处则是他、慕荣、兰宁三人的签字,并分别盖有他们的私人印章。

伍尚缓缓将密函折起,又极其小心地塞进信封里,仔细收入怀中,并且闭目缓和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这才抬头望向云清。

云清一直在等他平静下来,故已先他一步沾水在桌上写道:“杨说,君性沉心密,望周知。”

伍尚立刻明白了,杨慎是怕他那直肠急性子解释不清楚耽误事,再加上他伍尚本就是羽林右军将军,所以让他去联络羽林军诸营将领说明情况更合适。

而显然,仇正已经叛变,那跟随楚天承出城的那三万禁军极有可能被利用或是被蒙在鼓里,最糟糕的情况就是连那两万京畿驻军也都已叛变。

伍尚心下明了,遂在桌上迅速写下了五个字:“君,救世者也。”

随即,伍尚起身朝云清行了一个大大的礼,弄得云清一个头两个大。这两人是怎么回事,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这样?

救世者吗?呵!我可承受不起,真正的救世者是公子,我顶多就是个跑腿的而已!

云清见事情已办妥,也不再耽搁,对伍尚一揖,而后又利索地消失在了天窗口。

云清走后不久,伍尚便一身普通士兵的装扮出现在了屯营外,身上携带着秦苍托付给他的那枚令牌和那封密函。

而牢房内,一名甘愿冒着被杀头的风险顶替他的亲兵正睡在牢中。

================================

大梁城北,陵丘县槐城镇,“剿贼”大军驻防营地一片黑沉寂静,唯有随风摇曳的火光犹如深夜阴森的坟地里影影绰绰的鬼火一般,配上这隆冬寒夜里呼啸的北风,画面不是一般的瘆人。

中军主帐里,但见九门阴阳判官追风、火凤和左辅右弼凌云、落雨并排立在左侧,面具男弯曲着一条腿、一手搭在膝盖上颇为闲适地坐在右侧宾位,楚天承则坐在主位长案后凭几上。

只听“哗”的一声响,楚天承将北境刚刚送达的飞鸽传书震得粉碎,然后朝着书案一掌怒拍下去,伴随而来的是楚天承震怒至极的声音:“独孤仇!!!”

军帐主位那张可怜的长案便“咔嚓”一下裂为两截,案上堆积的文牒书册等物稀里哗啦散落一地。

追风、落雨与云清几乎是前后脚抵达的京城,二人带回了耶律图伏击失败退兵的情报,此外,他们在回程途中还听见了一些非比寻常的传闻。

关于此次长河谷伏击战的流言不胫而走,民间都在传慕谦受人陷害,八万北征军在长河谷遭遇竘漠军队的蹊跷伏击,几乎全军覆没,民意如洪水般迅速扩散,由北向南迅速席卷而来,预计不出三天,消息便会传入京城。

此招的厉害之处在于,幕后散播者并没有说明长河谷蹊跷的伏击幕后主使是谁,但事情发生在九源地界,竘漠五万大军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大魏的,明眼人自然能参透其中奥秘。散播消息者没有费一兵一卒,甚至也没有任何反击举动便制造出了能让楚天承名誉扫地的舆论导向,如此一来,就算楚天承是正统的皇室后裔,这“风言风语”也足以让他失去名正言顺得天下的资格。

而此事能如此迅速地散播开来,楚天承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司过盟功不可没。竟然通过制造舆论煽动民心,独孤仇此招倒是用得高明啊!

而楚天承刚刚收到的飞鸽传书则是北境的九门暗桩发来的,消息有二。

其一,三天前,也就是慕氏满门被处决的那天,慕谦突然召集幸存众将开会,命令残军各回各家,而他则待伤势稍有好转后率禁军残部回京,声称要向少帝亲自领罪。

而情报发出时,羲庭军和紫耀军残部都已各自回府,只余禁军残部,慕谦尚在玉龙寨中休养,慕荣榻前侍疾,事事亲力亲为,倒是一个标准的孝子。

其二,白崇和郑淳两方皆有异动。

白崇领羲庭军残兵回到锦州驻地后便立刻下令整编下辖各县府兵,同时向锦州八县乃至临近州府下发通告招兵买马,扩编军队,一副大干一场的架势,意图不明。

而鄢都郑淳所率紫耀军也在调兵遣将,一副大敌来犯的架势,此外他还暗中联络分散在各地的慕谦旧部,意图也十分可疑。

除了这些情报,他们还收到了一封来自耶律图的“请罪书”。

耶律图在“请罪书”中向楚天承表明,他是“迫于形势”不得不撤兵,口吻看似很客气,实则处处都透着一股“你死你活与我何干”的气息,这哪里是在请罪,这分明就是看戏的姿态!

不过耶律图还是说了些有用的话,例如他在请罪书中特别提及慕荣,要他们小心提防此人,或许今后他将会成为他们的最大威胁。

第142章 长夜漫漫乱世殇(二)

看完了情报汇总,楚天承虽震怒不已,但脸上表现出来的却是极致的阴寒,那双犀利的鹰眼中布满了杀意。

“可气的耶律图,可恶的司过盟,可恨的独孤仇!”

他苦心谋划二十年,费尽心机布下的局就这样付之东流了!

楚天承气得抓狂,某人却悠闲地坐在案边好似一点也不意外,更不着急,像是自言自语又似在对楚天承说:“慕谦重伤卧床,慕荣榻前侍疾,可白崇和郑淳却行迹可疑吗?呵!我还以为誉满天下的慕枢相有多伟大呢,原来也不过如此嘛。”

楚天承冷着脸严厉问他:“你那个暗桩呢,他就没传回点什么特别的情报吗?”

面具男摇了摇头。

楚天承突然静下来了,沉默地看了从头到尾似乎没有半点波动的面具男许久,他甚至都能清晰地感受到他面具下幸灾乐祸的表情,遂眯起鹰眼道:“一切如你所愿,我失败了,你看起来似乎很得意啊?”

“我可什么也没说。”面具男耸了耸肩,完全不掩饰他的情绪。

阴阳判官、左辅右弼整齐排列,安静观赏着这两人之间诡异的对话。虽然他们每次对话都几乎是在商讨同一件事,但不知为何每次都火药味十足。

楚天承看了面具男半响,鼻息间发出一声冷哼,而后他竟然笑了,只是他的笑还是那么瘆人,带笑的眼中微微眯起,微扬的嘴角露出邪气,表情看起来还是那么妖孽邪魅又充满了侵略性。

只见他两眼死盯着面具男,忽然又漏出了那种惯常的充满算计的阴笑:“你不要太得意,迟早有一天,你会输得比我更惨!”

面具男毫不掩饰他的幸灾乐祸,又悠哉一耸肩,满不在乎道:“我拭目以待。”

“哼!”楚天承冷哼一声,不再看他,而是面向大梁的方向眼露凶光道:“既然不能暗夺,那我就明抢!”

“怎么个明抢法?”

“我要抢在慕谦回京之前定乾坤,等到一切成定局,我名正言顺继承了大统,届时就算是慕谦又能奈我何,到时他只能任我宰割!”

“若是抢不成呢?”

“那我就搅他个天翻地覆!我得不到的东西,就算是毁了也绝不便宜别人!”

“呵~”面具男轻笑一声接道:“我还以为你跟楚天尧不一样,可如今看来,也没什么不同,唯一的区别就是他当年胜了,而你如今败了。”

楚天承拧眉不悦道:“你什么意思?”

“呵!”面具男冷笑一下:“什么意思?楚天承,你难道还不明白吗?这一次你可以说是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全了,可结果还是败了,难道不是连老天爷都不愿意帮你吗?看来那手札里的预言要应验了呢,而你果然没有做皇帝的命。”

“……我若得了这江山,自然也就有你的一半,你难道就真的一点也不想要?”

“楚天承,我之所以陪你玩儿这么久,姑且算是还你救命之恩,从没想过要分享你的天下。呵,我要这江山何用。”

他这一声低笑不知为何听来满是悲凉的意味,楚天承的表情突然变了,又换上了从前看面具男的那种带着深不可测的算计。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在说……你已经玩腻了,打算结束这一切了?”

面具男依旧保持着他那妖娆的坐姿看向楚天承道:“事已至此,够了吧?把楚天尧交出来。”

楚天承看了面具男半晌无言,而后突然低头笑了,接着起身,走下主位来到面具男面前,俯身,一手撑在面具男面前的案上,一指戳上面具男的心脏,一张似乎要将眼前之人吞噬的瘆人笑脸贴近面具男极度挑衅道:“你这里似乎在说你累了,所以你打算跟楚天尧做个了结,然后再了结你自己,彻底结束这一切,是吗?”

对面站了一排的人,除了落雨之外,其余三人皆露出了惊骇的表情,尤其是火凤,眉眼间更是瞬间爬满悲伤和心疼,美人一伤,楚楚动人,我见尤怜。

楚天承和面具男就这么对视着,帐内的空气好似突然凝结,沉闷而压抑,四周安静得都能清晰地听见呼吸声。

只听面具男压抑着怒火道:“我说过,我要让他也亲身感受一下什么是人间地狱!”

面对楚天承近在咫尺、布满杀意又带着笑意的鹰眼,面具男也丝毫不甘示弱,楚天承似乎看到了他眼中的不甘示弱和孤傲不屈。

楚天承追问:“你真的甘心就这么算了?这天下原本该是属于你的,你真的甘心眼睁睁看着它被慕谦夺了去?”

面具男双眼透出冷笑:“楚天承,不用再白费心机了,我对天下没兴趣,我的世界里从来都只有复仇,你究竟把楚天尧藏到哪儿去了,快把他交出来!”

楚天承放开了手直起了身子,居高临下俯视面具男,脸上露出充满阴谋算计和极赋侵略性的笑眯眼威胁道:“你放心,时候到了,我自然会把他交出来。”

恰此时,帐外有士兵来报:“启禀大王,裴太师在营地外求见,说是奉圣命召大王进宫觐见。”

裴清老狐狸?

楚天承眼一眯,直觉事情不简单。

以往都是姚辅仁来宣召的,并且姚辅仁一定会在宫里有动静或是楚隐要宣他之前先传来消息,而今夜,不仅姚辅仁事先没有任何消息传来,来宣召的人也换成了裴清。

如此变动,楚天承只能想到一种可能,那就是宫里出了变故,而且楚隐很有可能已经识破了他的阴谋。若是如此,那他这趟进宫也就再没有伪装的必要了,看来该是摊牌的时候了。

于是,他便朝帐外吩咐道:“告诉太师,本王即刻就来。”

“是。”帐外士兵得令跑远了。

“我去通知京畿四州各位将军,顺便帮胥管家处理王府搬迁之事。”面具男如是说,临走又回头对楚天承说道:“记住你的承诺。”

语毕,他就领着火凤、追风、凌云、落雨趁着夜色出了主帐,五条鬼魅身影在巡逻士兵的眼皮底下轻易就出了临时大营。

楚天承望着面具男离去的背影,嘴角又扬起了极具侵略性的算计阴笑。

“想解脱?没那么容易!我花了整整二十年时间培养你,又岂会让你轻易解脱!你必须给我好好活着,今生今世都休想逃出我的手掌心,直到彻底毁灭在我手里,万劫不复!哈哈哈!”

第143章 长夜漫漫乱世殇(三)

裴清为何会来到槐城镇“剿贼”大军驻防营地传召呢?

事情还得从两个时辰前说起。

两个时辰前,皇宫大内,长宁宫。

这里是太后刘氏的寝宫,位于皇宫最北,紧邻皇宫后苑。此地远离皇宫所有热闹街巷和宫殿,像极了一个繁华闹区中的清修之所。

刘太后住在这里倒并非楚隐安排,而是她自己刻意挑选的。

自楚隐登基以来,刘太后便如幽禁深宫的废妃一样,几乎不怎么在外走动,与少帝也几乎不联系,少帝亦从来不到这里向她请安。

不过,长宁宫一应生活起居供应,楚隐还是命六尚局好生伺候着,好歹人家也是天启帝正式册封的正室,名正言顺的太后,就算楚隐再恨她,与她再不亲,该做的功夫还是要做的,该尽的义务还是得尽的,否则“不尽孝道”的他就会为天下人所诟病。

暗夜幽静,凛冽寒风呼啸着略过长宁宫墙的每一个角落,就像是厉鬼在空旷的宫院中四窜一样,听得人毛骨悚然。

仇正盔甲宝剑玄袍来到长宁宫门前时,早奉命候在门口的小太监恭恭敬敬道:“大将军可来了,太后正在殿内等候大将军呢。”

不久前,仇正突然接到长宁宫传来的口谕,太后听闻大梁城被围很是不安,因整个皇宫的兵权都在仇正手里,故而宣仇正去问话。

仇正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只等楚天承信号了,而他之所以肯在这个关键时候听太后传召来长宁宫,只因他对这位独锁深宫的老妇人充满了同情和怜悯。

刘氏与楚天尧的这门亲事显然是皇权的牺牲品。当时楚天尧已有一子,乃楚天尧之嫡长子,其生母乃楚天尧结发妻子,在生下长子后不久就患病而亡,因此楚天尧总是要再续弦的,何况幼子也需要有人照顾,所以昌盛帝便为楚天尧订了这门亲事。

刘氏之父本也是开国功勋,追随昌盛帝征战多年的一员悍将,楚天尧虽对刘氏并没有什么感情,但因那时的他尚未遇到容妃,没有特别钟爱的女子,故而与刘氏也算相敬如宾。

然而,这种情况持续到刘氏父亲过世,紧接着容妃突然出现,刘氏的地位便一落千丈。好不容易容妃走了,哪知又冒出来一个环妃,楚天尧对这位正宫皇后再不复当年的关心,甚至可以说是冷落,但刘氏似乎从没跟她们争风吃醋过,只安安分分地做着她的皇后,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

所以,仇正对刘氏既有怜悯又有同情,更有敬重。

不过不受重视被冷落,这些说起来倒也不算太出格,最令正直的仇正不能忍的是,天启帝宠妾室也就罢了,连带对庶出之子也另眼相看,致使皇后膝下的嫡子纷纷被冷落。不仅如此,后来皇后膝下两子接连离奇死亡,是个人都能看出来这其中有猫腻,然而楚天尧非但未深究,反而立了楚隐为太子,这就让他难以接受了。

再后来楚天尧驾崩,楚隐顺利登基,刘氏便自此几乎等同于禁足长宁宫。

是故,仇正对这位老妇人一直都还是比较上心的,平日里宫廷巡查时,他都会特别留意关照,对这位一直独居深宫的老妇人几乎没有任何戒心。

来到长宁宫门口,仇正守规矩地解下随身武器交给身后的亲兵,小太监将他往宫门里迎:“大将军请。”

仇正跟在小太监身后朝宫内走去,眼看就要抵达正殿时,那小太监却突然逃也似的飞进了殿内,与此同时长宁宫各宫门几乎同时关闭,殿内则飞快地冲出一队全副武装的禁军,转瞬就将仇正团团围住。

他正疑惑时,刘太后从殿内走了出来,而她身后居然跟着杨慎!

一见杨慎,仇正瞬间便明白自己被骗了,中了埋伏。

他是明白人,很快认清自己已无路可逃,所以并未打算做无谓抵抗。

刘太后问:“大将军,你原本前途无量,却为何自甘堕落,选择这条路?”

刘太后的问话很是平静,听不出她有任何情绪。

仇正毫无惧色道:“自古成者为王败者寇,仇正愿伏诛,却绝不认错,因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魏的江山社稷!”

“我呸!”杨慎不忿道:“做出这等背君叛主之事,你竟还大言不惭地说出这种话,仇不渝,你是不是脑子坏了!”

毕竟曾是同袍啊,毕竟曾是一同保卫京师的战友啊,为何他会变成这样,为何他会走上这条路,杨慎不理解,也为他痛心。

仇正笑得云淡风轻:“输了便是输了,多说无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看他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杨慎知道,再说多少都没意义了。

和伍尚一样,杨慎在见了云清之后也立刻金蝉脱壳,摸黑潜入长宁宫见刘太后。是时,刘太后已经熄灯就寝,但面对蓦然闯入的他,刘太后竟未表现出一丝慌乱,反倒是平静地问本应关押在羽林军屯营里的他为何会出现在她的寝宫里。杨慎遂将楚天承的阴谋和仇正的叛变一一告知于她,并请求她以太后的身份诱仇正入圈套,他会负责制伏叛贼。

刘氏虽恨楚隐,可她毕竟是楚家的媳妇,自然不希望魏室江山就此断送,这才同意杨慎的方法,下旨引仇正入彀。

“如何处罚大将军,陛下自有公断,我等不敢逾矩。走吧,带他去崇华殿面见陛下。”刘氏如是道。

杨慎连忙道:“此事交给臣即可,岂敢再劳烦太后凤驾。”

刘太后却是淡淡道:“老身正好有事要说与陛下,无妨。”

于是杨慎再不多言,命人捆了仇正,在禁军的护送下一路前往崇华殿。

就在杨慎和刘太后制伏仇正的同时,伍尚也带着秦苍的令牌暗中召集了留守的羽林军诸营将官开了秘密会议,然后带着一队羽林军摸黑潜入城北羽林军屯营,先悄悄控制了马匹,然后快刀斩乱麻地制伏住了那留守的五十名玄甲军亲兵,重点制伏住了仇正的副将蔡笙。

如此一来,京城禁军控制权便又回到了他们手里,或者说,又回到了少帝手里。

与此同时,长宁宫掌事太监常安奉刘太后懿旨,在鸿明左军将军璩华和一个羽林军小队的护送下前往崇华后殿太监总管姚辅仁的独辟院落传召,宣因偶染风寒告假的姚辅仁到崇华正殿问话。

因为云清他们早料准了武德司的人必定会暗中看死唯一没有“失去自由”的璩华,故而秘密计划就让杨慎和伍尚去办,明面上的事则由刘太后明旨宣他去办。

然而,令他们没料到的是,姚辅仁见势不妙,便借口回屋更衣时趁机从他很久以前就已挖好的地道逃跑了!

这地道直通皇宫后苑,到了后苑就能从东北的角门逃出皇宫了。原来姚辅仁也知自己是日夜活在刀尖上的人,到底给自己留着后路呢。

禁军发现地道后便立刻封禁后苑地毯式搜捕,却在靠近东北角门的假山中发现了已经咽气的姚辅仁,到死他都还保持着怀抱满满一包裹金银财宝的姿势。而在他的脚边有一枚在黑夜里也依然闪闪发光的金锭,显然他这是为捡掉出来的金子才不慎失足摔下假山,头磕到尖石才不幸身亡,让人无限感慨。

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可他却为了一枚金锭将自己这条命给搭了进去,何苦来哉!

同一时间,就在璩、杨、伍三人内外配合夺回大梁城禁军控制权时,裴清也正奉诏在崇华正殿答话,是时殿内只有代替因病告假的姚辅仁侍奉御前的齐豫和数多侍立殿内外的宫女、太监。

安排好了槐城防线事宜,与仇正又交代了许多皇城防卫的事,楚隐这才想起来楚天尧留给他的那道密诏。慕谦大军就要杀来了,而自己灭了他全家,面对这个只要想反就随时有能力反的护国柱石,父亲留给他的护身符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于是他便立刻命人去宣裴清进宫,谁料裴清竟然脸不红心不跳地睁眼说瞎话,说密诏已经被烧了!

第144章 长夜漫漫乱世殇(四)

崇华正殿内,只见裴清向御座之上的少帝从容揖道:“回陛下,老臣有罪,本月二十日,老臣的书房不慎被外面飞溅进来的火苗点着,不幸毁于大火,藏在书房暗格中的密诏也不幸一并化为了灰烬。”

裴清脸不红心不跳地睁眼说瞎话的同时,顺便还提及了二十日那场浩劫,暗戳了一下楚隐的痛处。

“什么?!”楚隐拍案而起,勃然大怒道:“太师可是在说笑?!”

龙颜一怒,阶下裴清赶忙跪了下去,却依旧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道:“老臣有罪,近日来见陛下忙于军国大事,老臣不敢因此事给陛下平添烦恼,故而尚未来得及向陛下禀明。老臣有负先帝重托,恳请陛下降罪。”

楚隐捏着拳头阴着脸居高临下看了裴清半天,看得分明也听得分明,这老头儿从头到尾压根看不出一丝犯下大错的惶恐和畏惧,反倒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这哪里是在请罪,这分明就是在找茬!

“太师,难道你也跟那群乱党一样,要造反不成?!”

“老臣不敢。”

“不敢?哈!朕看你敢得很!如此荒唐的理由,你以为朕会信吗!密诏究竟在何处,快交出来!”

楚隐死活不相信,裴清就算再怎么怪癖特立独行,也不至于会做出这种明显不合人臣之规、大逆不道之事。

裴清仍道:“老臣不敢欺瞒陛下,密诏的确在那次失火中被焚毁了,老臣有罪,愿听凭陛下处置。”

见裴清一口咬死了密诏已被焚毁,楚隐转而怒问:“公然背弃当日对先帝的誓言,太师就不怕报应临身吗?”

裴清坦荡无惧道:“回陛下,臣自始至终都忠于大魏,从未做过背叛大魏之事,此心苍天可鉴!”

楚隐蓦然大笑:“哈哈哈!父亲,你终究是看错人了!你看看,他哪里值得托付,哪里值得信任了!”

裴清忽然抬头看向楚隐,双目炯炯有神道:“或许,这世上从未有人真正看清过裴某。”

楚隐露出杀意厉声问:“太师当真不肯交出密诏?!”

裴清却是看向单手撑案、站在御案之后浑身杀气腾腾盯着他的楚隐,不答反问:“陛下可曾听过‘君如舟,民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

楚隐定定地看着他并不答,这些冠冕堂皇的说教,他身为太子自然是学过的。

“老臣当日的确是对先帝立过誓,终此一生忠于大魏,永不背叛。当日之誓言犹在耳,老臣从不敢忘,然老臣所忠之大魏并非陛下之大魏,而是天下苍生之大魏!”

“你说什么?!”

楚隐瞠目结舌,觉得裴清的狡辩简直让他笑掉大牙,他也不理解,二者有什么不同,天下苍生之大魏难道不就是他的大魏吗?

“再者,子不语怪力乱神,老臣从不把那些虚无的东西当真。”

“……!”

楚隐再度震惊,要知道活在这世上的人大多都还是对神鬼之说怀着敬畏之心的,鲜有将那等毒誓看得如此轻描淡写的。

憋了好半天,楚隐才咬牙切齿道:“无论太师如何狡辩,都改变不了你背叛朕、背叛先帝的事实!”

裴清闻言,终于直起了腰杆,就算是跪也要跪得理直气壮,向着御阶之上的少帝慷慨激昂道:“自古以来,无论多小的政权都是先有民,然后才有国、有君,百姓才是江山之本,社稷之根!为君者更当将此牢记在心,然观陛下这两年来的作为,陛下能否摸着良心说一句无愧于魏室江山,无愧于天下苍生?”

楚隐无言以对,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做到。

裴清接道:“对此,想来陛下心中自有杆秤,老臣就不多言了,我们还是来说说慕枢相吧。”

楚隐眉毛一挑,静等裴清下言。

“以陛下对慕枢相的了解,您当真信他会背叛大魏、背叛您,做出通敌叛国、密谋造反这种事吗?”

楚隐像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而刻意加强了肯定的语气:“有他亲手所写与胡人勾连的‘盟书’为凭,证据确凿,难道还能有假不成!”

裴清低头轻笑一下,接道:“好吧,姑且不谈此事,老臣就单与陛下说说慕枢相此人,如何?”

楚隐不说话,静静地看着他。

“陛下可知,为何您与先帝对慕枢相百般猜忌,他却还是一心忠于大魏,从无怨言?”

这个楚隐多少听楚天尧跟他说过,因为昌盛帝救过他的命,并且对他有知遇之恩,所以他是在报恩。楚天尧还教导过他,慕谦此心便是他们可利用的筹码,既能很好地掌控慕谦本人,又能利用他平衡朝局。

老实说,他也曾为此感到意外,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叱咤风云、威慑乱世、伟岸挺拔的身影居然守着这样一颗报恩之心,为楚氏打下了这万里江山。

但正因如此,曾经的他才会对慕谦那样尊敬,将他视为自己唯一值得信任的臣子,甚至是师长。若非连城雪和亲远嫁,若非这两年来世事的变迁,若非因为那本手札和那个如鲠在喉的秘密,他相信他和慕谦之间会永远保持君臣和睦、相互信任,慕谦也会一直保有这份报恩之心,替他楚家守护这万里山河直至生命走到终点。

裴清看了看楚隐的表情,笑道:“看来陛下是知道答案的。”

“……”

“老臣说句大逆不道的公道话,他若是有心,是完全有能力取大魏而代之的,这也正是陛下非除他不可的原因,不是吗?”

楚隐没料到裴清竟然敢说出这句满朝文武皆心知肚明却无一人敢说出来的话,一时竟怔在那里。

裴清接言:“俗话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慕公究竟有没有勾结胡人通敌叛国,有没有与冯、林、吴三公勾结密谋篡位,在陛下看来,这些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他想反,就随时有能力反,老臣说得可对?”

楚隐无言以对,因为这些日子以来,他的确一直笼罩在这种恐惧中,而当慕谦通敌叛国的证据以及楚天承告诉他的那些秘事呈现在他眼前时,这让他对慕谦的存在更加恐惧不安,所以他才会不问真相如何就毫不犹豫地下旨处决了诸相,并对慕谦采取了雷霆手段,誓要斩草除根!从前楚天尧也一直是这样教导他的,任何威胁到皇权的人,都必须毫不犹豫地清除干净!

谁料天不遂人愿,他输了,不但输了,连这天下也将面临易主的局面。

裴清眼中露出心痛之色接道:“可是陛下,您可曾想过,慕公若是真有反意,早在您登基之初就反了,何必呕心沥血为您保江山兴社稷?况且,陛下以为除掉了他,朝廷就会安稳了吗?不,恰好相反,朝廷没了他才会更加动荡不安,大魏没了他也会陷入更加危险的境地,对此陛下心里其实比老臣更明白,不是吗?”

楚隐无话,因为裴清的话句句切中要害,也戳中他的心虚之处。

不错,裴清说的这些他都明白,只是他一直不愿承认,他只想尽快消除让自己不安的因素,刻意忽略了那些真正核心的问题。

毕竟身为一国之君,即便君德有失,但君心仍在,他岂会不知大魏没了慕谦这根护国柱石的严重后果。

然而,令人惋惜的是,他不是一个称职得民心的君主,他的处事原则并非万事民为先,就算是像楚天尧一样做做表面上的虚伪功夫他也懒为,亦不屑为。

说到底,他之所以会听信楚天承的话实施歼灭军党的计划,不过是为了求得自己的心安。他根本就不曾真正为大魏考虑过,更不曾为大魏的百姓考虑过!

第145章 长夜漫漫乱世殇(五)

楚隐虽还是阴沉着脸,可裴清却清楚地看到了他眼中的变化,那双原本气愤不已、怒火冲天、被偏执操控、失去自我的混沌之眼变清明了。

很明显,他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楚隐很清楚,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他理亏,但身为帝王,他自有他的骄傲和尊严,又怎肯轻易承认自己的错误呢?

“朕若没记错,太师从前对慕公不是一直都心存芥蒂吗,何以今日会如此费力地为他开脱?”

裴清苦笑道:“说来惭愧,裴某的确和陛下一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对慕公有着相同的误解,但经过此次祸乱,老臣方才明白慕公之心从未改变。从始至终,他都是一心效忠大魏,一心只想回报太祖皇帝当年的救命与知遇之恩,他此心甚至凌驾于苍生之上!”

这么多年来,慕谦一直觉得裴清对他态度特别,总觉得裴清在和他对话时总是话里有话,绵里藏针,带着莫名的敌意,事实证明他这感觉并没有错。

正如裴清亲口所说,他之所以会对慕谦始终抱有敌意,就是因为担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慕谦迟早有一天会真的造反,因而祸乱天下,殃及他在乎的无辜苍生。

因此,在慕谦率军出征之前,他才会对慕谦发出那样的警告,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终于让他明白,事情并非他想的那样。

虽然他敌视慕谦的本意是保护他所效忠的天下苍生,不过从间接结果来看,的确是导向了维护少帝,可当少帝成为祸乱天下、殃及无辜苍生的那个人时,他便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慕谦。

所以,在那个诸相遭伏杀、各家府邸遭血洗、大梁浴血的黑暗之日,他终于明白了慕谦才是这乱世的希望!

所以,那一夜望着火光冲天、杀声四起的大梁,他才会在雪中说出那样的话!

所以,他才会在那一夜毅然决然地点燃了自己的书房,让密诏同他那些宝贝的藏经一起彻底毁灭于火海!

只听裴清接道:“陛下可愿相信,即使到了此时此刻,慕公依然有心保全陛下,保全大魏江山?”

楚隐终于冷静了下来,望着下跪的裴清久久不语。然后,他终于缓缓坐回到了龙椅上,并放缓了语气道:“太师平身吧,起来说话。”

裴清眼角眯起一闪而过的笑意,叩头谢恩:“谢陛下恩典。”

然后,他撑着老迈的膝盖起身,缓了一会儿才又站直了,依然腰杆挺得笔直,目光精亮看着楚隐。

楚隐的心其实已经澄明,只是楚天承告诉他的那些秘密却不可能不让他忌惮,这是他唯一的坚持了,他不得不让自己相信他没有错,慕家父子对皇权的威胁太大,即便不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只怕他迟早还是会对他们下手的。

只听他终于心平气和地对裴清道:“就算太师说得都有理,若有可能,朕也不想赶尽杀绝,但慕公却有让朕不得不除他的理由。再者,朕收到可靠密报,慕公昔日那些旧部近来动作频频,行迹可疑,对此,太师又作何解释?”

“这个疑问,老身可为陛下解答。”

裴清和楚隐闻声望向殿门口,但见刘太后恰好走进殿来,身后跟着杨慎和刚办完事后赶来汇合的伍尚,当然还有被五花大绑的仇正以及他的副将蔡笙。

“太后怎会来此?!”楚隐遥望朝殿内走来的三人惊诧地问。

有多少年没见过这个人了?似乎是从他册立东宫开始吧?数年不见,她似乎苍老了许多,不过那张脸还是让他憎恨不已。只要一看到这张脸,他就会想起母亲,想起他和连城雪曾经度过的那些艰难隐忍的岁月。

转眼看到被缚的仇正,他脸上冒出一个大写的问号:“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刘太后来到御前,对楚隐毫不掩饰的厌恶并未放在心上,脸上仍旧平静无波道:“陛下无需多心,老身此来并非为救陛下,而是为了大魏江山。”

她说得如此直白,让在场的臣子意外,更让楚隐意外。

刘太后说完便对身后的杨慎和伍尚道:“二位将军,把你们知道的一切都告诉陛下吧。”

杨慎和伍尚双双对刘太后恭敬揖道:“多谢太后。”

刘太后只微微点点头,然后就局外人似的退到了一边。

杨慎和伍尚随即面向楚隐躬身一揖:“参见陛下。”

楚隐道:“平身吧。”

“谢陛下。”二人谢恩起身。

伍尚自怀中掏出那封慕荣、秦苍和兰宁的联名信双手托举呈递御前道:“陛下,所有问题的答案和事情的真相都在这封密函里了,请陛下过目。”

齐豫赶忙上前接过密函呈给楚隐,楚隐展开来一看,还没看两行就腾的一下又从龙椅上弹了起来。

一如当初看到慕篱那本手札时的情形,这封密函楚隐也是越看越心惊,内中所述长河谷伏击详细过程、七万多北征将士的牺牲以及众将推测厉王勾结竘漠计陷慕谦并剪除京中所有威胁人物、企图篡位夺权的阴谋令楚隐惊骇不已。

片刻之后,楚隐将密函往御案重重一拍,瞪着下面的杨慎和伍尚道:“这不可能!朕不相信!”

他不相信楚天承告诉他的那些秘事都是假的,也不相信楚天承这两年来的恭顺都是骗他的,更不相信楚天承身为大魏皇室血脉竟会做出勾结竘漠通敌叛国这种事!

“这一定是慕家大郎为了替慕公开脱而编造的!朕不相信!若事情真如信中所说,那慕公那些旧部近日来频繁异动,四处招兵买马,一副大动干戈的架势,你们如何解释!”

伍尚道:“回陛下,羲庭军招兵买马乃因长河谷一役损失惨重,白大帅若不招募新兵扩充军备,那槃水边防岂非等同虚设?既知九源已叛,若不加固槃水戾山沿边防线,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九源六万精兵越槃水过戾山南攻中原吗?或者还要再加上胡人铁骑!”

“……”

楚隐无言以对,又问:“那紫耀军呢?当前非战时,北境亦无危急军情,他们却声势浩大地调兵遣将,四下联络,这又做何解释!”

伍尚又答:“陛下,自天下大乱以来,中原内有野心诸侯觊觎,外有戎夷蛮狄窥伺,内外交困由来已久,而当前正值大魏朝野动荡、人心不安之际,紫耀军及戍边诸军又都处于战略要地,试问他们谁敢擅自将兵力调离驻地?难道他们就不怕偷鸡不成蚀把米吗?”

楚隐一下子就明白了伍尚的意思,紫耀军和慕谦那些旧部练兵整军是为了预防这些随时都有可能向京城袭来的恶狼!那些人看似对朝廷俯首称臣,实则皆非善类,若知京中有变,他们又岂会放过这大好的机会!

伍尚终于松了一口气,还好这个少年皇帝还没偏执到昏聩不听人言的地步。

“陛下,这些安排都是在长河谷血战之后慕公亲自安排部署的,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慕公仍心系社稷,不顾自身安危,也不顾京中亲眷安危,尽最大努力保大魏江山、天下太平,如此,陛下还要怀疑慕公之忠心吗?”

“……”楚隐不由地望了一眼裴清,伍尚所说的一切便好似在应证他刚才所说的话一般,令楚隐竟猛然心亏非常。

见楚隐已有所动容,伍尚便将被捆的仇正往前一带:“至于此次祸乱真正的阴谋者,就请陛下听听仇大将军怎么说吧。”

仇正也是硬汉,事到如今,他也没什么可怕的了,当着众人的面大大方方承认:“事情既然败露了,我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没错,慕枢相和诸位相公的确是被冤枉的,是我和厉王暗中设陷引枢相入彀,但是很可惜,他竟然逃出生天了。自古成王败寇,既然输了,我无可辩驳,要杀要剐,任凭处置,但仇某问心无愧!”

因为怕自己性急且不善言辞而说不清楚事情,所以刚才杨慎才会让伍尚做全权代表,回答楚隐的所有问题,但此刻听了仇正的话,他终于按耐不住,气急败坏道:“与阴谋者串通,暗中勾结胡人,不仅谋害朝廷栋梁、祸及数万无辜将士和百姓,更意图犯上作乱,篡夺大魏江山,你还敢说你问心无愧?!仇不渝,你脑子还是正常的吗!”

仇正却是望着御阶之上的少帝义正言辞道:“昏君暴虐无道,是非不辨,黑白不分,偏信多疑,嫉贤妒才,内不能德服群臣,外不能威慑敌邦,上不能无愧先祖,下不能造福苍生,他不配为君!”

“大胆!”

“大胆!”

两声大胆同时发出,一声来自愤怒难抑的齐豫,一声来自忍无可忍的楚隐,还伴随着一声拍案巨响。

第146章 长夜漫漫乱世殇(六)

仇正不为龙颜一怒所动,无畏道:“仇某所言句句属实!暴君惨无人道,荒淫无度,不关心乱世危局,不体恤民间疾苦,更不图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大魏迟早要断送在他手里!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魏江山,更是为了天下苍生!何况厉王乃昌盛帝嫡子,本就是正统继承人,由他继承大位也是名正言顺!”

这里仇正还顺道提及了楚天尧多年来的心病——嫡庶之别,间接暗示庶出的楚隐亦不够资格为君。

伍尚看着仇正眼露痛惜道:“大将军,你口口声声说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魏,但慕公何辜,你们要设如此毒计谋害于他?诸位相公何辜,你们要将他们赶尽杀绝?八万北征将士何辜,你们要眼睁睁看着他们踏上不归之路!你可知你们的阴谋设计让七万多大好男儿一夜之间魂断长河谷,含冤惨死在自家疆土上!!”

“……”仇正略迟疑了一下,眉眼之间显然也有纠结的痛色,却依然坚持道:“要想谋求变革,阵痛是不可或缺的,牺牲也在所难免,为了让大魏拥有更光明的未来,我相信这些阵痛和牺牲都是值得的!”

杨慎和伍尚皆难以置信,眼前这个人真的是他们过去所知的那个忠义正气的仇正吗?

“仇不渝,你已经魔怔了你知道吗?那可是七万多条人命啊!你怎么可以说得如此轻松!你还是人吗!你还有心吗!你怎么可以说出这种禽兽不如的话!”杨慎气得都爆粗口了。

仇正仍执拗道:“慕公虽无辜,但若不将他这个效忠昏君的障碍清除,厉王就无法得到天下,大魏就没有未来!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魏的将来,虽败犹荣,纵死无悔!”

伍尚连连摇头,痛心疾首道:“大将军,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英雄好汉,不想你竟如此是非不分,颠倒黑白!你到底是受了什么蛊惑,才会如此的一意孤行,死不悔改!”

仇正脸上情绪终于有了细微的变化,眼里有愤怒和仇恨,还有深沉的痛苦与纠结,看向伍、杨二人凄凉笑问:“厉雪,敬终,你们可曾经历过在战火过后的废墟里寻找至亲的尸首却连一根骨头都找不到的悲痛和绝望?”

这一刻,仇正突然改叫他们的字,而不再以疏离的军职称他们,这让伍尚和杨慎的心猛然一动。

他二人都是京城出身,好歹也算是世家,自然不可能有这样的经历,只看着仇正那张望之令人心痛的脸默不作声。

仇正望天,那道多年来一直铭刻在内心深处不但没有褪色,反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加溃烂化脓、早已腐朽不堪的伤口此时又开始剧烈地翻涌起来,令他肝肠寸断,痛不欲生,更悔不当初!

只听他用悲凉绝望的口吻接道:“那年中原大乱,我还只是一个无名小卒,随军四处征战,竟不知家乡已被胡人铁骑踏破,等我回乡时,那里早已只剩断壁残垣和疯长的野草了。到处都是战火残留的痕迹,到处都是被野兽啃得七零八落的尸骸,到处都是已经干涸的血迹,我翻遍了村庄的每一个角落,却根本无法分辨哪些残肢、哪根骨头才是我爹娘和弟妹们的!”

仇正终是留下了痛断肝肠的泪,看向伍尚和杨慎道:“倘若你们经历过,你们就会明白我的心情。究竟还要多久,战火才能平息,这乱世纷争才能结束?究竟要到何时,天下才能不再有骨肉分离,不再有像我一样连至亲的一根遗骨都找不到的人!”

仇正振聋发聩、直击心灵的叩问让现场所有人都只能沉默。

他看向御阶之上的少帝含泪责问:“尊贵的皇帝陛下,自您登基以来,哪怕只有一瞬也好,您可曾想过要平定天下,终结这战火不断的乱世?您可曾想过要为天下苍生谋求福祉,可曾想过让大魏的百姓都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

楚隐被问得哑口无言,殿内众人也都闷不做声。

此时,一直默不作声的裴清突然开口:“大将军一腔赤诚的确令人钦佩,但大将军何以认为,只要厉王做了皇帝,战火就一定能平息,大魏就一定能得太平,百姓就一定能过上安稳日子?”

仇正也不避讳,直言道:“或许厉王确非善类,但他却有足够的魄力和雄心,也有帝王的铁腕和杀伐决断,而这些是陛下所没有的。当今乱世,大魏四面强敌环伺,觊觎中原沃土的人比比皆是,大魏需要一个有魄力的雄主强君,否则中原迟早逃不过改朝换代或被他国吞噬的命运!”

伍、杨二人终于明白了杨慎叛变的心理和动机,虽是偏激的歪理,但的确有说服人的蛊惑力,这大概就是他被楚天承洗脑、成为他谋夺天下的一枚棋子的原因吧?难怪厉王能策反他,只可怜他那一腔渴望天下太平、百姓安定的赤诚之心竟然成了楚天承实现野心的踏脚石!

这就是楚天承的高明阴狠之处。其实,他从未说过要做皇帝的话,却曾明里暗里向仇正灌输过很多铁腕治世理念和平定乱世、一统天下的宏图大志,说他担忧大魏蜷缩中原迟早会被吞并,说他对楚天尧父子的偏安和不作为表示忧心,并不着痕迹地挑起仇正对楚隐的不满,离间他们君臣,直到最后终于潜移默化地策反了他!

仇正是自己“心甘情愿”做这个在台面上为楚天承奔走的谋逆反贼的,只为了能将寄托他希望的楚天承推上至尊宝座。

只见他仰天感慨道:“面对如此凶险之关,慕公都能逃出生天,看来是天意如此啊!”

因为经历过人世间最惨烈的战火伤痛,所以他恨一切唯恐天下不乱的野心之辈,故而他虽知独孤仇反抗楚天尧是源于庚寅旧事,却依然不能容忍祸乱天下、殃害无辜百姓的人。

故而即便慕家父子从未有过不臣之心,也不曾有过任何逾矩之举,甚至父子俩多年来一直都很低调,他却还是对他们始终心存芥蒂。慕谦功高震主,位高权重,他怕他跟前朝那些位高权重的武将一样最终会造反,而慕荣的“嚣张”和“目中无人”更让他打从心底里认为,这父子俩都不是省油的灯,只怕迟早有一天会掀起腥风血雨。

所以,他才会被楚天承的那一套说辞蛊惑。

其实到了今夜,到了此时,他已然明白,他不过是被楚天承利用的一枚棋子罢了,但他依然无怨无悔。今日他不被楚天承洗脑,他日也必定会被其他人煽动,只要楚隐一日不做出改变,他迟早还是会走上这条不归路,因为他心中渴望太平的心愿是那样的强烈!

他又看向御阶之上的少帝,忽而下跪请求道:“陛下,仇正犯上作乱,自是罪无可赦,但我手底下的弟兄是无辜的,他们都不过是听我的命令行事罢了,恳请陛下开恩,赦他们无罪!”

随即,在众人都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仇正猛然起身,震碎了束缚自己的绳索,伴随着伍、杨二人异口同声的“不要!”,仇正决绝地朝自己的天灵盖猛然一掌死命拍了下去,顿时献血四溅!

“大将军!”

“仇木头!”

伍、杨二人箭步上前,一人一边接住了仇正陨落的身躯。一旁被绑的蔡笙原本也扑上去救,奈何也已来不及。

站在大殿两侧的刘太后和裴清,还有御阶之上的楚隐和齐豫也都震惊不已,都瞪大了双眼看着大殿中央浴血倒下的仇正。

伍尚痛惜道:“大将军,你这又是何苦!”

杨慎亦骂骂咧咧道:“你这个榆木疙瘩,当真是脑子不正常吗!为何要做这样的傻事!陛下还年少,假以时日必定能成为一代明君,眼下不过是一时受奸人蒙蔽罢了,既知你也是受奸人蒙骗利用,陛下定不会降罪于你,你又何苦非走绝路不可呢!”

仇正整张脸几乎都沐浴在刺目的腥红里,然而他却面带解脱的笑容轻声道:“仇正自知罪无可赦,现以死谢罪,恳求陛下切莫牵连无辜……”

声音虽轻,但由于空旷的大殿十分的安静,所以御阶之上的楚隐听得清清楚楚。

楚隐终于从御案后走了出来,缓步走下御阶,来到仇正跟前,蹲下,伸出手紧紧握住仇正那只沾满鲜血的手郑重道:“朕以天子之名向你保证,此事到此为止,绝不会再牵连其他人!仇卿,谢谢你为大魏所做的一切!”

曾经,他以为仇正对他是最忠心的,可他不曾料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他自知,自登基以来,他的所作所为皆有失为君之道,楚天承又以那样的理由相蛊惑,仇正会暗助楚天承也在情理之中。

仇正闻言笑了,铺满鲜血的、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容凄美绝艳,晃到了他的眼。

只听仇正极为吃力道:“罪臣……叩谢……陛下圣恩!”

然后,一人一半撑着他身体的伍尚和杨慎明显感觉到他一直紧绷的身体突然一下就放松了。

仇正双目望向殿外广阔无垠的夜空,他仿佛看见楚天承曾经给他的宏伟许诺。他说他会给大魏带来光明,会带领大魏一统天下,终结乱世,让全天下的百姓都过上太平日子。

仇正露出临终前凄美又充满希望的笑容幽幽道:“多希望有生之年能看到世间再无战火纷争,百姓都安居乐业的太平景象……可惜,我再也没机会见到了……”

然后,他含笑缓缓闭上了眼,最后一行泪划过他浴血的脸,留下一道刺目的血色泪痕。

“仇木头!”杨慎呐喊。

“大将军!”蔡笙痛呼。

可惜,无论他们怎样呼喊,都无法停住伊人离去的脚步。

伍尚沉痛闭眼,一旁刘太后仍旧面色无波,裴清满脸痛惜。

楚隐缓缓起身,看着闭目离去却仿佛依旧面带浅笑的仇正,心头有一股莫名的情绪在迅速滋长。

仇正之死带给他前所未有的震撼,在他心底点燃了一盏从来不曾有过的明灯。

这一刻,他的心前所未有的清明了,明白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他想起了楚天承告诉他的那个秘密,想起了慕篱那本手札里提及的慕荣所拥有的帝星命格。而从这一刻起,他心里想的只是怎样将这天下平稳地交到慕谦手中!

第147章 长夜漫漫乱世殇(七)

楚隐命裴清为主持,厚葬仇正,并将其牌位迎入忠烈堂,让后世子孙永远记得他的大义,同时金口玉言赦免了蔡笙,准其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守好大梁,还殷切嘱咐他,切莫辜负仇正对他的期望。

恰在蔡笙与两名小太监共同将仇正抬出去安顿之时,殿外小太监来报:“启禀陛下,长宁宫常掌事和鸿明左军璩将军求见。”

楚隐听了刚要问是怎么回事,刘太后抢在他前面道:“让他们进来吧。”

待小太监出去宣人,刘太后方对楚隐道:“陛下莫急,马上你就能明白了。”

说话间,一身银铠的璩华和常安已经裹挟着殿外的寒气进来了,璩华右手上还托着一个包裹,看起来很沉。

“参见太后,参见陛下,见过太师。”

两人向在场的人一一见礼,对杨慎和伍尚点头致意,而后璩华方对楚隐道:“陛下,臣奉太后懿旨前往后殿宣姚总管前来问话,谁料姚总管竟趁我们不备,从他房中早已挖好的地道逃走,结果不幸在后苑假山跌落,头部撞击到尖石,当场毙命了。”

他将包裹双手一托:“此包裹乃是姚总管逃跑时携带的脏物,请陛下过目。”

齐豫连忙上前来接,谁知他双手接过那包裹竟然险些没接稳掉在地上。这包裹之沉超出了他的想象,幸亏璩华反应快接住了,并且很是贴心地冲齐豫笑了笑,齐豫这才憋红着脸抱着沉甸甸的包裹呈到楚隐眼前。

楚隐掀开包裹看了看,内中满是金银财宝。

正不解时,常安亦掏出厚厚一叠信笺双手呈上,道:“陛下,这些是老奴从姚总管房中暗格里搜出来的,都是这些年来姚总管与厉王暗通往来的信件,请陛下过目。”

“什么?!”楚隐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他伸手攥住了常安双手奉举的一叠信件中最上面的一封,打开来一看,内中所书乃是楚天承叫姚辅仁这几日务必密切关注自己的一举一动,一有异动就立刻派人通知他。

楚隐一脸“三观尽毁”的表情看向常安,常安道:“根据这些信件推断,姚总管奉命监视先帝与陛下,并暗中给厉王通风报信已有二十多年了!”

楚隐听明白了,也就是说从父亲初登大宝起直到今日,他们父子就一直在楚天承的严密监视下,他对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

而姚辅仁会将这些证据留下,用意不言而喻,只怕是想在东窗事发时拉楚天承下水。

或许,最初他的确只是楚天承派到楚天尧身边的暗桩,可随着他身份地位的变化,欲望也随之膨胀,会有自己的小心思、小算盘也并不奇怪。

随着信笺脱手落地,楚隐暮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仇正加上姚辅仁,楚天承只收服了这两个相对来说最得他和父亲信任的人,如此就能随时掌握他们父子的情报,而楚天承却始终是那个隐藏在暗处的“风流大王”!可笑他还一直以为是他们父子将他圈禁得死死的,却原来他们父子才是真正被囚禁的人啊!

想到这里,楚隐不禁疑问,难道他告诉自己的那些秘事也都是假的吗?

楚隐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看向伍、杨、璩三人严肃道:“三位将军,慕公既然能在千里之外对京中的危机做出安排,那想必他也一定有办法解决眼下这围城之困吧?”

三人小小意外了一下,不想楚隐心境竟转变得如此之快,连带头脑也转得如此之快。

璩华不禁向楚隐一揖:“陛下圣明!”

楚隐负手感慨道:“多亏三位将军提醒,朕只不过是比任何人都清楚慕公有一颗比谁都忠义的心。以他之为人,若知京城有危,他定会想方设法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救援!”

三人简直都有些懵,没想到楚隐一旦认清了现实就如此干脆直爽。

杨慎眼中竟浮现泪光,有些激动道:“陛下圣明!我们虽不知慕公和怀霜预备怎么做,但怀霜在联名信中已有明言,叫我们等待时机,他们一定会揭穿厉王的阴谋。我们同陛下一样,坚信慕公一定会回来救陛下,救大梁,救大魏江山!”

楚隐微微一笑,看向三人的双眼中满是真挚道:“所以,在慕公回来之前,京城就拜托三位将军了,朕已经错过一次,绝不能让大梁城的百姓再次遭受战火荼毒了!”

三人闻言,异口同声揖道:“臣等必誓死守卫京师,愿与大梁共存亡!”

随即,楚隐从怀里掏出一枚令牌交给伍尚,并郑重道:“一切拜托诸位了!”

伍尚看了看,那是能调动京师十万禁军的至尊令牌,楚隐这是等于将禁军大权都交给了他们啊!

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再向楚隐深深一揖,而后齐转身退出了大殿。

裴清看着与先前判若两人的楚隐意味深长地感叹了一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陛下!”

楚隐侧头看了看裴清,笑了,笑得寂寞而悲凉,却是没有任何回话。

他望向殿外漆黑的夜空,不禁自嘲:是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他不过是想守护他想守护的,抓住他能抓住的,可到头来他既没护住他想守护的,也没能抓住他想抓住的,他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楚隐兀自苦笑摇头,而后看向裴清正色道:“太师,劳烦你走一趟槐城,有些话朕还是想当面问问皇叔。”

裴清躬身揖道:“老臣领旨。”

于是,裴清也退出了大殿,殿内便只剩下了刘太后和齐豫。

处理完了这所有事,楚隐这才终于将目光投向一直安静待在一旁、始终未曾插话的刘太后,深邃的目光中还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恨意。

刘太后却是依旧从容,像是没有关注刚才殿中发生的一切一样,心平气和道:“陛下莫急,待陛下处理完了所有军国大事,再与老身说话不迟。”

楚隐蹙眉,看来她今夜是有备而来。

也罢,待见过厉王之后再听听她今夜究竟为何而来。

================================

楚天承跟随裴清进入崇华殿时,楚隐已正襟危坐于御座之上,刘太后安静地坐在楚隐命人给她搬来的侧椅上,而侍候的宫人除了常安和齐豫竟再无旁人。

楚天承见状更加确定楚隐已知晓一切,但面上却不露声色,规规矩矩老老实实恭恭敬敬地躬身行大礼:“参见陛下。”

楚隐见他一派局外人事不关己的姿态,不禁自嘲:楚隐啊楚隐,你何其痴傻,竟然会被恐惧这种东西蒙蔽了双眼,被这个人一直牵着鼻子走!

只见他眼藏肃杀面带笑容对御阶之下的楚天承道:“皇叔不必多礼,平身吧。”

“谢陛下。”

楚隐也不再跟他绕弯子,直接拿起御案上慕荣、秦苍、兰宁三人的联名信展示给楚天承道:“朕这里有封密函想让皇叔帮朕看看是否属实。”

楚隐将上疏递给齐豫,齐豫转身跑下御阶拿给楚天承。

“遵旨。”

楚天承一边接密函一边低头答,然后才打开来细细看了一遍,不禁心内再次冷笑不已,但脸上仍然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楚隐见楚天承认真看密函的表情,几乎都要以为他真的是局外人了。

待楚天承读完后,楚隐方问:“皇叔以为,信中所言是否属实?”

楚天承不答反问:“陛下认为呢?”

楚隐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啪”的一掌重重拍在御案上,怒目直视楚天承道:“现在是朕在问你,皇叔!”

呵~

楚天承竟轻轻笑了一下,轻声道:“果然还是太年轻,太沉不住气了,我亲爱的侄儿。”

楚隐见斯人之笑,听斯人之言,终于彻底明白,原来一切都是真的!从头至尾,真正想要谋权篡位的人都是他!

楚隐再度拍案而起,怒声责问:“那你告诉我的那些事都是假的了?包括那本手札和那个秘密!”

楚天承心知再无伪装的必要,看着御阶上的少年皇帝再无恭敬之态,负手而立,浑身冷傲,眼含蔑笑答:“那本手札是真的,那个秘密也是真的,所以慕谦父子其实并不冤,他们的确该死。”

楚隐咬牙道:“更该死的人是你,阴谋嫁祸、颠倒黑白不说,竟然还与胡人勾结,你还是楚家子孙吗!”

楚天承毫无愧色道:“若非我姓楚,你以为此刻你还能安坐在这把龙椅上?只怕胡人的铁骑早就踏破大梁城门了!”

楚天承说得理所应当,楚隐气得七窍生烟,又愤怒地拍了一掌御案吼道:“楚天承!!!”

楚天承却依旧淡定如斯,看着暴跳如雷的楚隐笑得更加猖狂妖孽:“啧啧啧,真是岂有此理,身为晚辈,你怎可直呼长辈名讳,真是太没教养了。”

楚天承一边如此说着,还一边煞有介事地摇着头,楚隐气得浑身青筋暴起,却是拿他毫无办法。

直到此时此刻,楚隐方醒悟自己一直以来犯了一个多么大的错误。

第148章 长夜漫漫乱世殇(八)

当初,因为连城雪的被迫和亲远嫁,楚隐是恨透了竘漠、恨透了胡人的,但他更恨慕篱,还因此迁怒慕家所有人,自然对慕谦也心生芥蒂了。

后来的两年间,他曾多次提出北伐,他要把阿姐抢回来,可慕谦以及那帮顾命大臣却一次又一次地劝阻他,这让他对他们,尤其是慕谦的不满日益加剧,再加上冯、林等一帮武将对慕谦的拥戴和对皇权、对他的藐视,而诸相又迟迟不肯归政于君,让他这个皇帝当得就像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这才导致他起了杀心,一心想铲除慕谦及诸相。

而就在他有心“诛贼”的关键时刻,楚天承为他带来了一个又一个的致命性情报,让他日夜如坐针毡。

他还记得那日楚天承进宫觐见时告诉他的那个秘密,当时吓得他是魂不附体,几乎冰冻在当场,呆滞地问楚天承:“皇叔此话当真?!”

当时楚天承斩钉截铁地告诉他千真万确,所以他才会下定决心剪除军党。而他之所以留下慕氏一门的人,就是想给自己留条后路,谁知楚天承又适时带来了慕篱那本手札,他从中得知慕荣具有帝星命格,他被皇权不保、江山旁落的恐惧支配,这才导致他对慕家痛下杀手!

如今回想起这一切,楚隐才觉得自己有多可笑,又是何等的幼稚,如此轻易地就被楚天承给挑唆了,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就踏进了楚他为自己,哦不,是为慕谦设下的谋局里!

他悔不该不听父亲的告诫,其实在楚天承告诉他那个惊天大秘时他就该怀疑的,因为楚天承是如何得知此等机密的,这本身就是个值得推敲的问题,只是自己当时太过于震惊,太过于恐惧,竟将这个关键性问题给忽略了。

后来,楚天承又告知了他那么多的情报,让他更加恐慌,帝位和江山受到的巨大威胁让他忽略了其他的一切。

而楚天承最后献出的那本手札成为了最致命的利器,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让他不得不相信楚天承说的话。

因为连城雪被迫远嫁,他的生命从此好像就缺失了一块,导致他误入盲区,这才让阴谋者有隙可乘。他就这样被楚天承一步步引导上自毁江山的道路,如今悔之晚矣,但已被逼上绝路的他也自有他的坚持与傲骨。

只见他挺直了腰板,也负手傲立,做了一个深呼吸,恢复了冷酷理智的帝王之姿,睥睨阶下的楚天承道:“即便你机关算尽,朕也一定不会让你如愿!告诉你,朕死也不会低头!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朕,否则朕定会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才是通敌叛国、密谋造反的逆贼!”

楚天承轻笑着连连摇头:“四郎啊四郎,你难道还寄希望于慕谦,认为他会来救你吗?我天真的侄儿,你让他带兵出征,陷他于死境,害八万将士含冤惨死,最后还灭了他满门,他与你早已不共戴天,你竟然还指望他会来救你吗?告诉你,他就算真的回来了,那也必然是来向你寻仇的!”

楚隐却是丝毫不为所动:“果真如此,那我也认了!就算是被慕公得了天下,那也比被你夺去强!”

“呵……”楚天承扶额冷笑,而后抬头十分真诚地看着楚隐道:“我说四郎啊,好歹你我还算是一家人,他慕谦却是个外人,你身为楚家子孙,竟然盼着一个外姓人得了咱楚家的天下?”

楚隐也冷笑:“事到如今,你还跟我说什么一家人,你不觉得可笑吗?”

楚天承眼神一凛,而后眼露杀意嘴角阴森一扬:“那我们便拭目以待,看究竟谁能笑到最后!”

楚天承望向御阶之上面露惊色的少帝霸气侧漏道:“四郎可曾听说过,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槐城的那五万大军是用来抵御慕谦叛军的,他们不会知道大梁城里发生的一切,更不会有人来救你!我奉劝你一句,若你肯乖乖交出传国玉玺,并昭告天下愿主动禅位于我,或许尚可保住一命。”

此时,一直安静侍立一旁的齐豫终于再也忍不住,突然指着楚天承破口大骂:“大胆逆贼!身为魏室子孙竟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你必受楚家列祖列宗唾弃,将来不得好死!我要替陛下杀了你这个逆臣贼子!”

只见他举起手中拂尘就不要命地向楚天承冲过去,楚天承却是纹丝不动,竟然还安静地听完了齐豫的谩骂,待他冲到近前时才忽然伸手一把就扼住了齐豫的咽喉,齐豫高举的拂尘瞬间落地!

“齐豫!”

楚隐大喊出声,齐豫只能用余光瞥见匆忙跑下御阶却被裴清横臂拦住的楚隐。只听“咔嚓”一声,他终是带着一抹安心的笑闭上了眼,在楚天承的手中滑落,瘫软在地上,再也不会动弹。

瞬间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都凝结了,在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大概谁也没想到这个人竟然已经猖狂到敢在御前明目张胆地杀人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齐豫!楚天承你!!!”

楚隐被裴清拉住,不得上前,只得张牙舞爪地表达自己的愤怒和震惊。

楚天承从怀中从容地掏出一枚丝绢,在刚刚掐死齐豫的那只手上来回擦拭,而后将丝绢随手一扔,丝绢不偏不倚恰好覆盖住了齐豫的脸。

这看似柔弱的小太监,为了他的陛下可以不畏酷寒摸黑来回奔波,更为了维护他的陛下不惧生死直面阴谋者,壮烈得让许多道貌岸然、自诩正义的人汗颜,忠诚得令人敬佩!

楚天承衣袂一掀迎风转身,面朝大殿之外斜眼瞅楚隐一字一句道:“四郎,我给你一夜的时间考虑,明日午时前,我若还没见到禅位诏书,到时兵临城下,休怪我血洗大梁!”

楚天承说完,视线在看不出任何表情的裴清身上停留了片刻。他自问看人眼光还是很毒的,可唯独这个老头儿,这么多年了,他始终看不透,好像他身上始终蒙着一层纱,让人看不清他的真正面目。

也就是蜻蜓点水的功夫,楚天承很快便收回了目光,而后大踏步地走出了崇华殿。

直到楚天承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一切终归于平静,楚隐方觉自己浑身无力,一下子瘫软下去,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被裴清抢先一步扶住了。

“陛下!”

楚隐被搀扶着站稳了,这才有些失神地望向裴清问:“太师今夜倒是泰然得很,你不是最关心天下苍生吗?难道你就一点也不担心他真的会攻城?那样一来,大梁城的百姓可就要受战火荼毒了。”

裴清却是笃定道:“老臣相信慕公定能力挽狂澜,救大梁子民于水火。”

楚隐笑了:“太师对慕公倒是有信心得很哪!”

楚隐难得地在裴清脸上看到了发自内心的笑容,那画面无法用言语表达清楚,总结为一句话就是充满了希望。

只听他道:“是,因为他是朝廷的中流砥柱,大魏的护国柱石,他不会任由他所钟爱的这个国家、这片土地、这些百姓身陷险境,就算是拼上性命,他也一定会回来的,他就是这样的人!”

呵……

楚隐脸上满是自嘲,不可思议的是,他竟也有这种感觉,慕谦一定会来救他,救这即将被战火荼毒的危城和这城中万千无辜的百姓。可笑到头来,自己最信任、最能依赖的终究还是他吗?造化何其弄人哪!

楚隐缓缓走向了那个一直躺在冰冷地板上的尸体,无比冷静,再没之前的失态,只望着为护他而壮烈赴死的齐豫。

“事到如今,居然还有人肯为了我拼上性命,呵~”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啊!兵权是自己亲手交出去的,能怪谁呢?报应,这都是报应啊!哈哈哈……

楚隐抬头望向殿外无边无际的漆黑夜空,眼中也闪烁着希望的泪芒默道:慕公,若是天意要这江山终归于你,那么朕愿顺天意而为之!倘若这天下注定要变,那我宁愿最后赢的人是你!来吧,慕公,快回来吧,朕在崇华殿等着你!

第149章 长夜漫漫乱世殇(九)

楚隐命人好生将齐豫安葬了,裴清也奉命去安抚群臣,以保证朝廷各有司衙门不出乱子。眼下这里发生的一切外面都还不知情,当前局势已经够危急、够复杂了,他不希望再节外生枝,引发臣民慌乱,平添无谓的麻烦。

现在的朝堂,武将之首的慕谦结局扑朔迷离,而冯、林、吴三公又皆在此次祸乱中惨遭屠戮,枢密府、政事堂和三司衙门因各自主事者的缺失而几乎陷入瘫痪,唯剩裴清、符文彦和顾节支撑大局。

为此,朝廷不得不破格提拔了一批新人,如新任中书侍郎平章事韩麟,新任兵部侍郎平章事林修,新任户部侍郎平章事柳长青等,以保证朝廷各有司衙门的正常运作。

顾节自大梁惊变以来便再没睡过一天好觉,以至于他现在每天都顶着一张极其可怕的脸出入政事堂。因为自己一时私心而呈递上去的一封肆州八百里加急,事情竟会演变至此,三位蒙冤惨死的宰辅,诸相府邸成百上千的无辜冤魂,还有长河谷近八万忠骨,一条条鲜明的生命,一个个满怀巨大冤情的亡魂几乎夜夜梦里都会来向他索命,良心的谴责和沉重的负罪感几乎将他压垮。

是故,他尽可能将每时每刻都投入到朝政忙碌中,旁人劝他休息他也一概好言拒绝,因为他害怕一停下来,那些冤魂便会找上门来,这令他无法承受。

所以,他是带着一颗赎罪和忏悔的心在超负荷地忙着朝政,每天都抢着主动当值,每天都是政事堂里来得最早又走得最晚的人。

老狐狸裴清轻易就看透了他的所思所想,也曾劝过他,但很明显,顾节已经走火入魔了。

俗话说心病还需心药医,他的心病实在太重,就连曾经来为晕倒的他把脉的太医都摇头,因为不听医嘱也不按时吃药的病家,他们也无计可施。

不管怎样,在裴清、符文彦和发狂魔怔的顾节的操持下,大魏朝廷这架巨大的机器总算还在艰难地运转着。

崇华正殿中,待楚隐处理完了所有事,刘太后才屏退了常安,独留她和楚隐两人在殿内。

楚隐知道,终于到了她摊牌的时间了。

直觉告诉他,刘氏要跟他讲的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但他已然看淡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事能带给他更大的打击呢?他期待着刘氏的惊人之语。

经过这漫长的一夜洗礼后,楚隐的心已经千疮百孔了。也是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他才幡然醒悟,原来自己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至尊皇权,而只是平凡的相守和陪伴。

其实,早在连城雪被迫和亲远嫁时,他便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对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但是当时的他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立誓要向竘漠讨债,忘记了当初之所以会踏上这条浴血之路,就是为了守护那个如冰雪般圣洁无暇、不染尘污的女子。

自从失去了这深宫里唯一的光明后,他的眼里便只剩下了仇恨,立誓有朝一日必会兵发关北,将他的阿姐抢回来!可在不知不觉中,他却早已深陷权力的漩涡无法自拔,他想要称霸天下,要整个乱世都臣服在自己脚下,叫所有人都不会再有机会要挟于他!

等他回过神来时,这才发现,自己早已众叛亲离,除了徒有虚名的至尊之位外,他早已一无所有!

当所有人都背他而去时他才醒悟,原来这些从来都不是自己想要的,他想要的从来都只是和他在这世上仅剩的至亲——他的阿姐相依为命,携手相伴,过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日子。

好在一切还不算太晚,现在还来得及。只等那个人回来,他便可以放下这一切,去过自己一直梦寐以求的生活。

想通了这些,楚隐便不再焦虑躁动,不再惶恐不安,心终于澄明了,整个人也就清爽了,他的眼也明亮了,不再有一丝彷徨、混沌。

“多谢太后今夜出面解危,四郎感激不尽。”

楚隐竟破天荒地朝刘氏深深一揖,像极了一个恭敬的晚辈,这倒是让心里、眼中、脸上都一直平静无波的刘氏微微吃惊了一下,毕竟这么多年了,他还从没见过楚隐对她这样礼貌恭敬过。

不过,她到底是经历过太多世事变迁、沧海桑田的人,也就惊了那么一下下,转瞬就又恢复了平静,淡淡道:“老身一开始就说过,我救的是大魏江山,而不是陛下,我此番前来,只是为了告诉陛下一件事。”

“呵~”楚隐轻笑一声:“我终于自取灭亡,还险些就亲手葬送了大魏的江山,想来太后一定很乐见吧?我知道,我害死了你的两个儿子,抢了本该属于他们的皇位,所以你恨透了我。从前先帝在位时你不敢妄动,先帝驾崩后你便一直在等报复我的机会,对吗?”

楚隐睁着一双云开雾散、澄澈清明的眼无比真诚地看向刘氏道:“现在这个机会终于来了,来吧,让我见识一下你准备怎样报复我。无论怎样的报复,我都会全盘接受,并赦你无罪。”

楚隐说得如此真挚动情,刘氏却似下了决心一般一点没被感动,而是低头嘴角抽了抽,而后步步走到楚隐跟前,仰头看着他,表情冷静得让人害怕,那诡异的冷笑更充满了让人脊背发凉的寒意。

“敢问陛下,你真的知道当年容妃离世的真正原因吗?”

以为自己已经看开了的楚隐在听到刘氏这句话时,心还是转瞬不悦了,不禁眉头紧蹙问:“太后此话何意?”

“何意?呵~陛下也说了,先帝在位时,就算我有再大的仇、再多的恨也不敢妄动,陛下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个人的可怕与冷血,不是吗?所以,陛下觉得仅凭我是中宫皇后,就能在那个人的眼皮底下害死他最宠爱的妃子吗?”

楚隐只觉浑身好似突然没了力气一般,脚下一软趔趄了一步,险些栽倒。

刘氏却步步紧逼,跨前一步,几乎要脸贴脸瞪大了充满仇恨和报复快意的阴冷双眼道:“没有那个人的默许,有谁能动得了宫里最得宠的妃子?”

“你胡说……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楚隐能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在发抖,说话的声音也在发颤。

刘氏直起身子后撤一步,嘴角扬起残忍的笑。

“陛下信与不信,与我何干?我只是告诉陛下那个人的真面目而已。最是薄情帝王家,女人从来都是权利斗争的牺牲品,这个道理,陛下应该比谁都体会更深,不是吗?”

楚隐知道,刘氏指的是被迫和亲远嫁的连城雪,本就已伤痕累累的心再度遭受沉重打击。

“不要说得好像你也是受害者一样,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谁叫你害死了我母亲!”

刘氏看了看楚隐,脸上冷笑尤甚,盯着楚隐阴森森道:“陛下,你真的了解你的母亲吗?她真的如你印象中那般善良完美吗?”

“……!”楚隐又猛然一惊:“你什么意思?!”

刘氏并未立刻回答他,而是转身走到殿门前,遥望殿外无尽夜空的冷月满目绝望,忆起往事笑得无比凄凉。

“也许你说得对,是我咎由自取,不仅毁了自己的人生,也害死了我的孩子们,一切都是我的错!可我最大的错,就是不该生在刘家!”

从被许给楚天尧的那天起她就知道,自己只不过是父亲用来巩固权力和家族地位的工具,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她从一开始就没指望过楚天尧能真心待她,但无论如何她都是楚天尧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妻,她希望自己在凌王府至少能得到应有的尊重。楚天尧也确实做到了,给了她尊重,即便后来出现了宠冠六宫的容妃,他也始终不曾动过废后的念头。

“我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是维系刘家的地位,延续开国功勋之家的荣耀,同时也是那个人用来牵制刘家的筹码,而当刘家的羽翼被他一一剪除、大权回归皇家后,我就不再有任何的利用价值,沦为徒有虚名的皇后,成了后宫里的笑话!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宁死也绝不会嫁他,更愿自己从来不曾遇见过他!这个皇后之位谁稀罕就尽管拿去好了!”

她转过身来看向楚隐,又漏出了那种阴森的笑,脸上却挂着伤心欲绝的冰冷的泪。

“你知道吗?那个人,他曾向全天下炫耀他有多宠爱容妃,然而当他的皇权受到威胁时,他却能毫不犹豫地将她舍弃!更残忍的是,为了不让他痴情伟大的形象受损,也为了不使你们父子之间产生芥蒂,他竟暗示我去做这件事,借由我的手除掉容妃!”

刘氏一下接一下地重重拍打着心口道:“那个冷血残忍的男人,在他的眼里,皇权大于一切,当他的皇权受到威胁时,任何人都是可以牺牲的,包括我可怜的孩子们!”

楚隐猛然想起了楚天尧临终前反复叮嘱他的话:“你要记住,你若想坐稳这个皇位,就必须够狠!一旦你坐上了这把龙椅,就更要时时谨慎,处处提防,除了你自己,任何人都不能信,包括阿雪!但凡威胁到你的人,不论是谁,你都要毫不犹豫地铲除,就算那个人是你最宝贝的阿姐也不能例外,记住了吗?”

只听刘氏继续道:“你以为你当年真的做得天衣无缝吗?你以为真的是因为你年幼所以就没人会怀疑你吗?天真的陛下,别太自以为是了,告诉你,跟他比起来,你差远了!这皇宫里没有什么能逃过他的法眼,他之所以会对你所做的一切睁一只闭一只眼,不过是因为他在你身上看到了可能性!他之所以肯潜心栽培你,也不过是因为他在你身上发现了帝王所必备的特质!陛下知道那是什么吗?”

楚隐心一凛,他怎会不明白呢?经历了这么多的大起大落、大风大浪,楚隐充分领教了自己的冷血狠绝,这是承自那个人的血脉。

刘氏又接道:“所以从那时起,我便恨透了他,恨这个毁了我一生的皇宫,更恨在这个肮脏不堪、充满罪恶和丑陋的宫里诞生的小恶魔!”

楚隐承认,他的确是个恶魔,而且是个杀人不眨眼、十恶不赦的恶魔!

刘氏脸上又恢复了那种阴冷决绝的笑,让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天真的陛下,你是不是以为你的娘亲一直是个单纯善良的人?呵~让我来告诉你真相吧。人总是会变的,或许最初的她是真的单纯善良,可皇宫就是个大染缸,再单纯的人在这里待久了,或多或少都会产生一点非分之想。呵!她也不想想,凭她的出身,她能在这深宫里翻出什么浪来!”

楚隐只觉有一股狂风暴雨正在他的五脏六腑肆虐,刘氏的话颠覆了他一直以来坚信的一切,将他心中的堡垒毫不留情地一点点彻底击溃,泪流不止地连连摇头否认道:“你骗我,这一定都是你编造的,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刘氏带着报复的笑一步一步走近他道:“起初她只是在陛下跟前吹吹枕边风,后来她竟开始与前朝有染。自古后宫不得干政,后宫妃嫔与前朝大臣暗中勾结更是为君者最忌讳的,你说,她这么做不是自寻死路是什么,嗯?”

刘氏停在楚隐面前,看着楚隐气势逼人道:“陛下猜猜,是什么促使她甘愿冒这样的天险也要一试呢?”

楚隐心一沉,登时怔住了,可很快他又疯狂地摇头,本能地拒绝承认是自己的存在间接害死了母亲,泪如断线之珠不断落下!

“不……”

“啧啧啧~我对你充满了同情和怜悯,明明如此年轻,一切都还没来得及开始,但你的人生却早已结束了!”

“不!”

“从你的双手沾染手足之血、踏上这条不归路起,你的人生就已经结束了!”

“不!!”

楚隐一边疯狂地拒绝一边控制不住地不停退后,直到身体撞到大殿中巨大的顶梁柱,满脸恐惧、惊惶无措地看着刘氏不住地摇头。

刘氏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用尽最后的力气几近吼道:“这就是你不惜残害手足换来的至尊之位!这就是你不惜双手沾满血腥也要得到的至高皇权!从今以后,你就好好品尝这孤家寡人的滋味吧,我的陛下!哈哈哈……”

“你骗我!你们都骗我!你们都骗我!!”

楚隐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吼出这句话,然后就发疯似的跑出了崇华殿!

第150章 长夜漫漫乱世殇(十)

楚隐突然冲出大殿,殿外一直候着的常安见状连忙喊了一声:“陛下!”

“哈哈哈……”

身后同时也传来刘氏的笑声,常安又回头望向殿内,只见刘氏也癫狂地笑着,笑着笑着,她的泪便如泉涌般奔流而下。

看着终于崩溃发狂跑远的楚隐,刘氏泪流满面道:“四郎,今生今世,你都将是皇权的奴隶,就这样一辈子活在尔虞我诈的囚牢里直到腐朽吧!哈哈哈!”

常安无法,只得对身旁两个太监小声命道:“快去追陛下,万不可叫陛下有任何闪失,听懂了吗!”

“是!”那两个小太监得令立刻拔腿就追出了崇华殿。

就在常安这短短的吩咐当头,刘氏的笑声停止了,常安回头见刘氏满脸泪痕,两眼死水一般的沉寂,面带凄美绝艳笑容,心头一惊,在殿门口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太后?”

他跟随刘太后多年,要说多忠诚大概谈不上,毕竟宫里当差的敢说对自己服侍的主子绝对忠心不二的只怕没几个,就连皇帝身边的太监总管不也叛变了吗?

不过要说怜惜的话,常安倒是有不少,毕竟这么多年,他可是亲眼见证了这位孤寡妇人如何先后怀着怨怼、死心、仇恨度过了近三十年,对这个女人,除了必不可少的恭敬之外,他还充满了同情。

他自幼在深宫里长大,四十余年的宫廷生涯里,他送走了前朝的亡国之君,送走了曾一度入主中原的竘漠短命皇帝,送走了大魏王朝昌盛帝和天启帝,看了太多的起起落落浮浮沉沉,只觉这宫里的人一个个活得真累,明明当下已经够好了,却还想要更多,整日里追求这个追求那个,结果因此将命搭进去的数不胜数,比如今夜刚刚报应偿还的姚辅仁。

当然,也不是没有忠烈的,就像今夜的仇正和齐豫,但这到底是极少数。

他已年过花甲,这至尊之位上的人一个接一个走马观花似的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在他入宫当差的这四十多年里,于追求权力和欲望的这条路上倒下的人,如今白骨都能累成一座大山了吧?

常安看了大半辈子也没搞明白,人啊,为何总是贪心不足呢,整日里让自己活得那么累,究竟图个啥?

这不,新的更迭又来了,这回会登上这把龙椅的人,身为在宫里活了四十多年的老人,即便只是个负责后勤的太监,他多少也还是能看出些端倪的,只是不知这回上位的人又能在这个位置上停留多久?新朝又能存在多少年?下一次更迭又会在何时到来?

啊,或许自己应该看不到下一次更迭了吧?毕竟年岁大了,而且又是在宫里当差,整日活在刀尖上,谁知明天早上还能不能睁开眼呢……

就在他走神想这些有的没的时,却见殿内猛然闪过一道寒光,耳边传来一句凄凉又夹带一丝解脱意味的话:“大郎,二郎,三郎,为娘来陪你们了!”

常安回过神来一看,刘氏竟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把匕首!此刻她已拔出了寒光闪闪的利刃,刃面倒映出她终得解脱的带泪笑颜。

常安大惊失色,立刻冲进殿内要去抢那匕首,可这需要两腿迈过的数丈的距离怎能短得过利刃与脖颈之间的距离呢!

只见寒光一闪,利刃划过刘氏的颈间,瞬间鲜血喷涌而出,血流如注!

“太后!!!”

常安惊恐大叫着扑上去,在匕首哐当落地、刘氏身体倒下的同时接住了她!

常安颤抖着手一把按住刘氏还在不停往外喷血的脖子,嗓子发哑不听使唤地颤抖着冲殿外尖声吼道:“来人哪!快宣太医,宣太医!!”

门外有太监响亮地应了声“是”,便听见有人“哒哒哒”地疾速跑远了。

常安只觉自己的手脚都不听使唤,呼吸急促地死命按着刘氏还在不听喷血的脖子,颤声道:“太后莫怕,太后莫怕!太医很快就来了,您再坚持一下!”

他是真的为这个一生悲苦的女人心疼,是真心怜悯她的遭遇,是真的希望她从今往后能笑着活下去。

罕见慌乱的他并没有注意,刘氏溅满鲜血的脸上竟带着满足的笑意,越来越无神的眼中也透着安详,好似完成了一件坚持了一生的大事,到今日终于实现的那种释然与解脱。

然后,在没有留下任何遗言、事先也没有任何交代的情况下,刘氏就这样缓缓地闭上了双眼,不再有任何的动静。

直到这时,一直慌乱不止的常安才发现,已然没了脉搏和呼吸的刘氏的嘴角竟是带着笑的。

诺大的崇华殿此刻静极了,一跪一躺、一生一死、浑身沾满鲜血的两人让这个空旷的大殿显得更加的空旷,唯有殿外时断时续的寒风呼啸声和常安依然粗重的喘息声特别的清晰。

================================

“阿姐!阿姐!!你在哪里……我好想你……阿姐!!!”

夜幕深重,寒风呼啸,楚隐边跑边撕心裂肺地哭喊着。

“陛下!陛下当心摔着!”身后两个太监也一边声嘶力竭地喊一边拼命地追赶着。

寂寞深宫,唯楚隐和两名太监前后三人朝靖远门的方向狂奔着。

“阿姐,你在哪儿……我好想你……阿姐……”

楚隐迎着隆冬深夜的寒风一边狂奔一边哭喊,直喊到嗓子干哑,跑到心肺似要炸裂,双腿灌铅,精疲力竭,他仍不愿停下逃离和求救的脚步。

他现在只想逃离皇宫,逃出这个令他窒息的囚笼,奔向遥远的北方,奔向那片草原,奔向那个熟悉的身影。

两年了,整整两年了!这两年来,他日日夜夜都在思念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无时无刻不想见到她,可是他与她之间隔着雪山大漠,隔着戈壁草原,隔着万里疆河,距离远到他好像用一生的时间都无法跨越!

“陛下您慢点儿!”

“陛下当心脚下!”

身后两名太监虽远远跟不上楚隐彻底失控状态下的狂奔,却还是拼了命地紧跟着,生怕楚隐摔出个万一。

随即,已然跑到浑身无力、再也迈不开腿的楚隐终于不负众望地拌倒了,因着疯狂奔跑的惯性,他向前猛扑出去好远,脸、手臂、膝盖都有不同程度的擦伤。

“陛下!!”

两个太监惊恐万分,原本他们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胸口也疼得要死,但在看到楚隐摔倒的刹那,两人也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力气,竟然开足了马力瞬间狂奔到楚隐跟前,扑通一声跪地,也顾不得自己膝盖疼不疼,一人一边就赶忙去扶楚隐。

两个太监眼珠在楚隐身上来回搜索,又拉开楚隐的衣袖看了看,触目惊心的流血擦伤让两人浑身的汗毛瞬间都炸了!

一名太监立刻惊慌道:“奴婢立刻去宣太医!太医!!”

说着,他人已经惊慌地叫喊着跑出去了,好似忘了他双腿已经僵硬到迈不动,忘记了胸口也疼到失去知觉,只顾没命地往太医署全力奔跑。

另一名太监则很有默契地留在原地照顾楚隐。

“陛下。”这太监费力地想要扶起楚隐,奈何他竟撼动不了他一丝一毫,急得他都快哭了。

明明是深冬时节,他却浑身是汗地哭求道:“陛下!奴婢求您,起来吧!这数九寒天的,外面的地上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然而,他还是抬不动楚隐分毫,只能在那里一边拉车一边干着急。

楚隐自打摔倒之后就压根没有注意到旁人的存在,只望着漆黑一片的城北泪流不止,满地的积雪反射出他悲伤绝望的眸子。

只见他竭力向北方伸长手臂,无助地低诉:“他们都骗我……都骗我!没有一个人真心爱我……阿姐,你在哪儿……我真的好想你……阿姐……”

楚隐就这样绝望地趴在地上不动了,好似根本感觉不到数九寒天户外地面彻骨的凉意,只任由自己被无尽的伤痛和绝望侵蚀。

突然,一声充满心疼又带着激动和喜悦、铭刻在楚隐灵魂深处的温柔轻唤传来:“阿耀。”

趴在地上的楚隐顿时呼吸一滞,只觉自己的心跳仿佛也停了,寒风呼啸声也听不见了,整个世界都静止了。

楚隐迟疑地抬起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荷绿青莲高缦鞋和玉白裙摆。顺着视线往上,但见仙衣飘飘一尘不染,青丝如瀑,发带如练,圣洁无暇宛若仙女下凡。

楚隐难以置信地、极度迟疑地、不确定地开口:“……阿姐?”

面前那人露出倾国倾城的笑颜,对他极致轻柔地说了一句:“阿耀,我回来了。”

楚隐终于反应过来了,是真的,自己不是在做梦!自己日夜思念的那个人,现在一心想见到的人,今生今世都只想陪伴在她身边的人,她真的回来了,就在自己眼前!

一时间,楚隐竟激动得说不出来,就那样趴在地上,竭力仰头望着面前的人,浑身突然就热血沸腾起来,满腔的情愫都化作了滚烫的男儿泪,如江河决堤般争先恐后地汹涌出来!

对面那个在黑夜里显得更加光洁明亮的佳人亦满脸热泪,却仍是发自内心地冲楚隐笑着,一时间这方天地便再看不到其他任何人,两人心里眼里都只有彼此。

第151章 一曲悲歌乾坤定(一)

十一月甲申(二十六日),午后的大梁城阳光普照,天朗气清,积雪覆盖的大地因日光的照耀而显得更加澄澈明亮,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祥和,美好。

然而,一个惊世骇俗的消息瞬间让整座古都沸腾了,全城的百姓不论身份贵贱、地位高低、家境贫富,到处都在热火朝天地议论着两件轰动京城的大事。

其一,关于五天前发生在北境长河谷那场骇人听闻的伏击战的消息终于悄然传入帝都,并像瘟疫一样迅速席卷整座大梁城。

也不知源头是哪里,总之现在大梁的街头巷尾到处都在热烈地讨论着此事,人们对这一战魏军之惨烈绘声绘色地传述就好似身临其境般,近八万魏军竟在自家疆土上被宿敌竘漠大军伏击,几乎全军覆没,这让所有听闻此事的民众一片哗然!

其二,就在长河谷血战消息迅速席卷京城的同时,昨夜厉王逼宫的消息也不胫而走,也似瘟疫一样迅速在京城每个角落传播开来,被“风流大王”伪装形象蒙蔽多年的帝都人民再次哗然。

民众这才后知后觉,原来他们所熟知的那个“风流大王”不过是个假象,原来他才是那个罪大恶极的通敌叛国者,原来他才是那个勾结外敌、企图篡位夺权的谋逆者!

一时间,三公及各家府邸、枢相府满门以及长河谷惨剧所酝酿的民愤终于如火山一样爆发了,百姓们已经不再小心翼翼藏着掖着,而是放大了胆高调传扬着要陛下为诸位相公、为冤死的八万忠魂、为慕枢相平反洗冤,要真正的阴谋者受到惩罚,为那些含冤惨死的人讨回公道!

半日之间,这两件事便传到了宫里,经由无数太监宫女的口口相传,终是传到了崇华殿里,传到了楚隐耳中。

崇华正殿右偏厅里,楚隐和连城雪并排坐在临窗榻上,楚隐隔着一张小案死死抓着连城雪的手不肯松开,生怕他一放,眼前这个人就会再次消失。

连城雪望着眼前的少年,心里眼里也满是心疼,柔声问:“阿耀,你真的想好了吗?”

楚隐满脸幸福洋溢的笑容,又恢复了从前那个有说有笑的纯真少年,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盯着连城雪点头道:“想得不能更清楚了!”

连城雪静静地看着如今她在这世上唯一的至亲。她知道,他虽总是在自己面前表现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但其实他心里什么都明白,那些朝廷里的尔虞我诈,那些帝王的生存之道,那些争权夺利,其实这个少年都懂。

所以,他不会轻易做什么决定,而一旦他做了决定,就势必会决行到底!

“既如此,那我也就不再多说了。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永远支持你。”

楚隐脸上笑容更加灿烂,拉过连城雪的右臂歪头就枕了上去,一如从前一样撒娇道:“我就知道,在这世上只有阿姐是真心疼我爱我的!”

看着像过去一样依赖她、向她撒娇的楚隐,连城雪心头闪过极致的心疼和负疚。

半个月前,正在南边的南边,在与大魏之间隔着齐、楚两国的临海国度——大越国境内游历的她收到司过盟的传讯,告知她京中可能有变,楚隐可能有难,要她立刻动身返回大梁,她当即便启程北上,紧赶慢赶,终于昨晚抵达大梁。

同夜,羽陵公主萧述和也抵达了大梁,在司过盟的安排下已暂时住进玄灵观,以保证和亲“假局”不被识破。

连城雪回到大梁后,才从司过盟处得知大梁惊变的前因后果,还有潘楼街口刑场那场天怒人怨的处刑,以及处刑前夜“猝死”于天牢中的慕篱。

她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她倾心爱着的温柔公子,那个她发誓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的少年,他竟会以这样的方式永远地离她而去!她从来没有想过,那年桃夭华灼春正浓时一别竟会成为永诀!

然而,眼下别说凭吊了,她连为此伤心的时间都没有,因为她跋涉千里赶回大梁,就是为了替弟弟解围。她已将司过盟调包之事以及这两年来她隐姓埋名游历天下的事都告诉了楚隐,楚隐得知她并没有远嫁竘漠,并没有被送到那遥远的北方孤苦伶仃地生活,非但没有怪连城雪隐瞒他,反而很是为她高兴。

面对这样的楚隐,连城雪心里充满了深深的自责和愧疚。当初她以为完成和亲任务,弟弟的江山就稳固了,自己也就再无牵挂了,于是就那样心安理得地一走了之,全然忘记了弟弟就算成为了一国之君,他也还只是一个尚未及冠的孩子!

自己究竟做了多么残忍的一件事啊,明知弟弟身边已经没有任何亲人能依靠了,自己却还是将他一个人丢在了这个冰冷无情、充满了阴谋算计的龙潭虎穴里!

所以,她要尽一切可能弥补。

现如今,楚隐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除了他,她已一无所有,也再无任何牵挂,守护弟弟便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动力。也因为还有弟弟需要她守护,所以她才能暂时将挚爱之人消逝的痛隐藏在心底,挣扎着努力活下去!

连城雪敛下所有的心绪,还像过去一样轻轻戳了一下楚隐的额头嗔怪道:“看你,都老大不小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一样。”

楚隐半个身子几乎都歪在小案上,双手抱住连城雪的手臂不肯撒手,一脸安宁享受,幸福的味道充溢着整个偏厅。

只听他用憧憬和向往的撒娇口吻道:“阿姐,待此番风波平息,我们便回母亲的故乡维扬,从今往后我们姐弟俩相依为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平凡的日子,可好?”

直到今时今日他才终于明白,皇宫的荣华富贵、帝王的至尊皇权、乃至称王称霸睥睨天下,这些通通都不是他想要的。这尔虞我诈的生活他早已厌倦,他只想和身边这个人相依为命,只要有臂弯中的这个人在身边,他的整个生命便已圆满,再不需要其他任何东西。既然上天垂怜终于肯把她还给了他,那他还有什么可奢求的呢?

连城雪左手轻轻探了探怀中揣着的云酆护送他潜入皇宫时转交给她的一封密函,而后极致温柔怜爱地抚上楚隐的头,含泪笑答:“好。只要是阿耀希望的,我都会尽力帮你实现。”

楚隐闭着双眼享受着这份失而复得的幸福,脸上的笑意更浓。

他没有告诉连城雪这一系列祸乱的起因是什么,没有告诉她楚天承告知他的秘密,也没有告诉她楚天承呈献的那本手札,因为如今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现在,他唯一的期盼就是慕谦快些回来。

慕公,倘若此次回京,公肯放过我,原谅我所做的一切,那么我将放下这一切,从此人间消失。倘若你不肯原谅,那么待此次祸端平定后,无论是我的首级还是这大魏的江山,你都尽管拿去吧!与其让阴谋者得逞,那我情愿笑到最后的那个人是你!来吧,我知道,是你的话,一定能扭转乾坤,挽救这即将倾覆的江山!来吧,快回来吧,我在这里等着你!

第152章 一曲悲歌乾坤定(二)

大梁城北,陵丘县槐城镇,“剿贼”大军驻防营地。

中军主帐里,楚天承依旧坐于主位凭几上,那张被一掌拍裂的长案已经换了新的。而在右侧宾位,面具男依旧右手搭在屈膝的右腿上一副悠闲的姿态坐着。

追风一袭白衣立在大帐正中,向二人禀报京城已传得沸沸扬扬的两件大事,另汇报北境刚刚送达的情报。

昨日早间,慕谦已率领在玉龙寨修整的禁军残部启程返京,因为人数不多加上轻装赶路,快则五天慢则七天,他们必能回到大梁。

此外,白崇、郑淳虽然动静巨大,看似都要大干一番的架势,可实际上他们都只是在各自的镇守地盘加强了戒备等级,增大了关卡审查力度,提高了操练强度,目前为止并没有起兵的迹象,看起来就像是在防范什么一样。

楚天承看向面具男:“你怎么看?”

面具男看着他那只搭在膝盖上的手,好似在专注地想着其他什么事似的,一副无所谓的口吻道:“我猜,你打算鱼死网破的最后一搏只怕也无力回天了。”

楚天承浓眉一挑,鹰眼带杀面露冷笑问:“此话怎讲?”

面具男仍像是在认真地关注搭在膝盖上的那只手反问:“楚天承,你是真不知还是装糊涂?”

尽管面具男的目光并未转向他,可楚天承却好似看到了面具男面具下挑衅的冷笑,一双鹰眼目光更加锐利,杀意更浓。

“我就是想听你说。”

面具男终于不再看他的手,转头将视线移向楚天承,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极具挑衅意味道:“打从慕谦逃出生天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败了,别告诉我你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楚天承嘴角的弧度又上扬了一些:“意识到了又如何,我得不到的东西,就算是毁了也绝不便宜他慕谦!”

“呵!”面具男暮然发出了一声嘲讽的轻笑:“长河谷七万多忠骨,大梁城近千条冤魂,还有慕氏满门十余条人命,我真没看出来,慕谦哪里得了便宜。”

楚天承望向面具男的双眼中又增添了一丝探究,好似要看穿他究竟在想什么。

“你动了恻隐之心?”

“……”面具男顿了一下,微带怒气道:“我动哪门子的恻隐之心!他们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楚天承暮然笑了:“你嘴上这样说,可到底还是改不了心软的毛病。这么多年了,没想到你竟还是这么天真。”

面具男语气猛然转厉:“除了楚天尧和他的儿子,其他人的死活我毫不关心!”

从来没有人敢顶撞他,更别提当面顶撞了,可这个人却不知这样当面顶撞他多少次了,楚天承却丝毫没有生气,奇迹般地一次又一次迁就他,甚至可以说是纵容他。虽然楚天承身边的亲信都知道面具男这个特殊的存在,但极少有人知道他究竟是何来历,为何能让楚天承纵容他到这个地步。

楚天承只静静看着面具男,脸上仍是那种算计的阴笑,仿佛他已将这个人的所思所想全部都看穿。而他的这种眼神也让面具男极度不适,正要说什么,便听帐外由远及近传来一串急促的跑步声。

很快,那人便停在了帐外,气喘吁吁地向帐内禀报:“启禀大王,慕……慕……慕枢相!”

楚天承眉头一皱,冲帐外冷冷道:“慕枢相怎么了,把舌头捋直了回话!”

“……是!”外面的士兵清了清嗓子,稳了稳神,这才小心翼翼地接道:“回大王,前锋营刚刚传回的消息,有大军正在向我军大营逼近,领军的乃是乾宁军的廖副帅,探子回报说,慕枢相也在队伍中!所以邢将军和关将军命小的立刻来向大王禀报。”

这士兵说的邢将军和关将军便是玄甲左军将军刑名和右军将军关飞。直到此时,他二人都还不知大梁城中已生变,仇正已自尽身亡,仍旧听命于楚天承,希冀着他们所寄托的变革。

楚天承鹰眼一眯,霎时充满了暴戾寒光,周身散发出的浓烈杀气,猛的看向追风。

追风亦是一脸的惊诧,他们刚刚才收到北境传来的情报,说慕谦昨日才率领禁军残部启程返京,现在应该还在回来的路上,怎么这边却汇报慕谦出现在大梁了呢?!

“是嘛……”楚天承沉默了良久方意味深长地说出了两个字。

帐中一时间陷入诡异的沉寂,楚天承好半天没有说话,只是那双鹰眼却泛着刀光剑芒,似又在盘算着什么。

直到账外的传讯兵快按耐不住准备再度开口询问时,楚天承终于发话了:“知道了,下去吧。告诉刑将军和关将军,严守阵地,一有情况立刻来报。”

“是!”那名士兵应声又跑远了。

楚天承仍坐在凭几上,一手撑在腿上一手撑在案上,眼中的波动已然平静了下去,再看不出一丝着慌,看向面具男皮笑肉不笑道:“被你说中了,我希冀的最后一搏落空了。”

面具男的头微微偏了偏,看着楚天承问:“那你可看透慕谦,不,看透独孤仇此局了?”

楚天承半歪着头,用撑在案上的那只手托着脸,似认真地思索了一下,然后答:“大概猜到了。”

北境玉龙寨的迷魂阵是从何时开始的,慕谦又是如何避过九门的视线一路南下并请动乾宁军的,这一切不用多说,显然是司过盟,或者说是独孤仇布的局。

面具男又问:“那你打算如何做?”

楚天承还是那副歪着脸的姿势抬眸看了看面具男,嘴角一扬:“如何做?现在除了撤退,我还有其他的选择吗?”

面具男不作声地看着他。

而此时此刻,在“剿贼”大军驻防营地之北,远山覆雪,层林萧瑟,物华皆休,生气全无,但阳光却格外和煦,映照铺满天地的白雪,显得格外耀眼明亮。

但见天地苍茫间,一个由数个小方阵组成的巨型方阵在距离“剿贼”大营不足十里的开阔地带摆开阵势,战马雄壮,士兵威武,旌旗招展,气势凌人!

而在大军的最前方,除了廖寒英和隋靖外,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他便是慕谦!

对面也同样列着密密麻麻、整整齐齐的方阵,不过数量却连乾宁军的十分之一都不到,不足三千,不过看起来声势也还是挺大的,在前领兵的便是玄甲左军将军刑名。

刑名高坐马背,抬起执鞭的手指向对面的慕谦高声责问:“逆贼慕谦,太祖皇帝对你恩同再造,先帝亦待你恩重如山,陛下更是敬你如师长,可你却恩将仇报,勾结叛臣密谋造反不说,还暗通竘漠通敌叛国,你罪该万死!如今你竟带着叛军兵临城下意欲逼宫,难道你就不怕天打雷劈嘛!”

仇正为了保护部下,当真从未对他们说过真相,所以刑名和关飞至今都还不知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因此以为慕谦是真的谋逆叛国了,所以见慕谦带着乾宁军回来了,便以为是叛军,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辱骂。

对面廖寒英那个吹胡子瞪眼啊,气得恨不得策马奔过去,逮着刑名狠命收拾一顿,转头却见慕谦只用饱含沧桑、凄楚、渴望的眼神遥望着南方,廖寒英便知,他压根就没听见刑名的话,此刻他的心里眼里都只有大梁。

慕谦的脸色极其苍白,一袭战袍就好似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一样,外强中干的身躯好似就快难以支撑这沉重的铠甲。

他的右手一直虚捂着心口,耶律图那一枪留下的伤口一直在叫嚣,重伤的痛楚极其有规律地一下一下地撕扯着他的神经,可他却还是强忍住没有发泄出来,因为他知道,现在还远没到可以松懈的时候。

第153章 一曲悲歌乾坤定(三)

慕篱给京城和北境两方面的锦囊密策,其核心就是跟时间赛跑,要抢在楚天承最终行动之前阻止他,绝对不能让他名正言顺地夺得天下,要逼他现出原形,叫他再无法在暗处搅弄风云,欺骗世人。

为杜绝任何走漏计划的可能,慕篱在给云清的锦囊中特意嘱咐,此计划只能慕谦和慕荣父子二人知晓,不能让他们以外的任何人知道,就算是白崇、郑淳、秦苍、欧阳烈等这些绝对值得信任的亲信也不可以,必须做到万无一失。

慕篱的锦囊秘策概括起来共有三条。

其一,先前慕荣已经说过,玉龙寨中军议之所以没有告知秦苍、欧阳烈他们真正的计划,就是怕他们身边有敌人潜伏的暗桩,有可能导致他们的计划败露。

再者,召集残军所有文职武将军议,也是为了让慕谦的决定传到敌人耳中,因为他们已确定军中有楚天承的细作,但一时还没法将他揪出来,所以就只能先用这种方法牵制住敌人。

如楚天承从前的做法,只有先骗过自己人,然后才有可能让敌人信以为真。

当然,司过盟四大尊者是知情的,大管家周桐也是知情的。

其二,慕谦父子巧施连环计,虚虚实实混淆敌人视听。

一是慕谦公开宣布他将回京领罪,却又摆出因伤无法行动的阵势,暂留玉龙寨休养,而暗中白崇、郑淳等旧部却动作频频,让敌人误以为他们父子其实是在拖延时间集结兵马。

在羲庭军残兵离开玉龙寨前,慕荣曾特意私下找过白崇,回去后立刻整编羲庭军,补充长河谷一役中损失的兵力,招兵买马,扩编军队,造成准备大战的样子。

对于紫耀军,慕荣让明剑带回去的手书中交代,要郑淳时刻戒备,严防谨守,并请他代为联系慕谦散落在各地的旧部,要他们以“提防各地诸侯闻京城生变有可能趁机挑衅作乱”为由操练起来,摆出要大闹一场的架势,如此也算是声势浩大了,各方的虚张声势足以迷惑敌人。

二就是慕谦的绝密行动。

实际上,当日军议结束后,慕谦便不顾重伤之躯,在云酆及其亲卫团的暗中保护下立刻飞马南下赶往京城了。

单枪匹马赶路的慕谦自然快过大部人马,即便敌方发现真相时也为时已晚,那时慕谦差不多就已经抵达京城了,如此就给慕谦回京救人并搬救兵争取了至少三天的时间。

三便是慕荣的牵制。

在慕谦暗中南下的同时,慕荣则留守玉龙寨,“照顾”重伤在身、暂时不宜奔波的慕谦,并且也只有慕荣坐镇后方“榻前侍疾”,才能骗过敌人耳目,让敌人相信他们是在拖延时间暗中集结兵马,也为赶路的慕谦争取尽可能多的时间。

再者,玉龙寨残余的不足一千禁军若是一齐南下,怕也会招来敌人的杀人灭口,倒不如暂时留在玉龙寨安全,让敌人以为他们有时间先做成夺天下大事,暂时无暇管这些残兵,而这点让敌人以为的时间也成为了他们能争取的时间,一箭双雕。

当然,这有个前提条件,那就是慕谦的身体能撑得住日夜不休地奔波。好在护送他南下的云酆众人都是高手,可以轮流不息地输功为他调息,缓解伤势,另外就是司过盟庞大的组织架构足以提供珍贵的药材,保证慕谦的伤势在这几日奔波中不会恶化。

饶是如此,重伤之躯如此奔波,一直得不到很好的修养,之后又冒隆冬酷寒长途跋涉,数日来殚精竭虑未曾睡过一个安稳觉,到了京城必定还会有更多的风浪等着他,尤其是他已上了年纪,如此一再摧残下去,便是铁打的身体也扛不住啊!此后若是不能悉心调理,只怕难免会伤及根本,甚至有损寿数!

四是慕谦南下回京的同时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途径黎州时搬救兵,以枢密府的名义甚至是“刷脸”调动乾宁军。

之所以是乾宁军,首先当然是因它的实际掌权者——副帅廖寒英自来就比较倾向慕谦;其次因它是离京城最近的军府,一夜的时间便足够开到京城,如此援军便可在敌方专注京城夺权时连夜秘密行军,即便敌方可能在他们赶到之前就获取了援军的消息也来不及部署反击。

而之所以不敢惊动其他军府多请救兵,当然也是跟楚隐是出于同样的考虑,毕竟谁也无法预料那些地方诸侯究竟哪些是真心的,哪些是有野心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慕篱自然不会让父兄做引狼入室、引火烧身这样的蠢事。

而这也正是郑淳以及以白崇为首的一班慕谦旧部不能轻动的原因。万一那些别有居心的诸侯趁机攻占他们的地盘,那就得不偿失了,尤其是白崇和郑淳两人所处的地理位置都十分重要,更不容有失。

而慕篱之所以敢只请乾宁军这三万援军,也是因为他对京中璩、杨、伍等有把握。先前他就已提醒他们小心部署,静候阴谋者露出狐狸尾巴再行动,在此之前务必要忍耐。

此事慕篱在给云清带往北境的锦囊中亦有交代,故而慕荣才会根据锦囊的部署转交他与秦苍、兰宁的联名信,委托司过盟将其带回京城交给伍尚、璩华和杨慎,用以联合禁军亲信暗图反击。

当然,这也有个前提,那就是对秦苍能力的绝对肯定。

慕荣自是百分百相信秦苍带兵的能力,肯定羽林军全军将士对秦苍的忠诚。而慕篱和慕荣两人都相信,只要叛将伏诛,那么听命行事的玄甲军将士也自会做出正确的判断,如此一来,京城的威胁自然也就减少了许多,他们的胜算相对的也增加了许多。

其三,锦囊秘策的最后一条,那自然就是司过盟的辅助行动了。

在慕谦父子和京中诸将各自行动的同时,云殁、云酆等也照慕篱的交代,传令司过盟各地分舵速度尽可能快地、范围尽可能广地散播长河谷伏击战的真相,引导舆论民心。

古语有云,君如舟,民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意就是最大的武器,民心所向能为大魏指引正确的方向。

在完成了以上所有部署、并在确保慕谦能够平安抵京的前提下,慕荣才能动身返回驻地,如此也是为了最大限度地保证他们的计划不外泄。

倘若慕荣在慕谦平安抵达京城前有任何异动,都极有可能破坏他们的整个计划,甚至给慕谦和京中的亲人带来灭顶之灾。

慕荣早前传讯给郑淳让他早做准备时,的确是做了起兵的最坏打算,而云清带来的京城里的消息却彻底打乱了局面。

他理解父亲欲舍小家保大家的大义,虽说少帝并非明君,还不明是非、不辨忠奸、听信谗言、猜忌贤臣、残害忠良、枉杀无辜,所作所为让人不耻,更令人心寒,根本不值得他们为之抛头颅洒热血,但他终究是名正言顺的皇帝,身为人臣便该尽人臣之责,岂能眼睁睁看着野心之人阴谋篡位,祸乱天下!

为了稳住大局,不让大魏生乱,他心知父亲的抉择是正确的,就算是为了那七万多含冤惨死、埋骨他乡的北征将士,他们也必须隐忍,如此京中亲眷才有一线生机。

两军对阵中,慕谦耳边适时回响起那日在玉龙寨中召集众将军议之前他对慕荣说的话:“荣儿,眼下是我们父子最艰难的时候,而你是为父最坚实的后盾,有你在后方支撑着,为父在前方才能放手去搏,所以你一定要坚强,更要忍耐!不用担心为父,我撑得住,在救回你母亲和篱儿他们之前,我是一定不会倒下的!我们是在与时间赛跑,这回只要能救得我们一家人,我便辞官归隐,从此再不问朝政!”

眼中的泪似早已流干,心头的淌血也无人看得见,他就这样默默承受着接二连三的噩耗带给他的打击。

昨夜,慕谦和隋靖几乎是一道抵达黎州的,廖寒英因早前就已收到了慕谦的请援信,故而早已整好了军,只待慕谦一到便可立即出发。

而出发之前,他犹豫再三,终究还是将几日前发生在大梁城潘楼街口刑场的惨剧告诉了慕谦。

原本他以为慕谦一定会悲痛难抑,雷霆一怒便当真起兵,谁知慕谦听了之后竟只是沉默,久久的沉默,久到他都怀疑慕谦是不是已经没了活气儿,直到士兵来报一切准备就绪,可以出发了,慕谦才看不出任何悲喜地对他说了一句:“为了我,牺牲已经够多了,我不想再看到更多的流血,更不想再见大梁城平地起烽烟!”

廖寒英知慕谦一向大公无私、深明大义,可他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大公无私、深明大义,竟然连杀亲灭门这种事都能忍,着实让他受到了不小的震撼!

第154章 一曲悲歌乾坤定(四)

苍茫天地间,乾宁军与“剿贼”大军前锋营对阵,而在不远处的山丘上枯林中,两个身影隐藏期间远远注视着旷野中的一举一动。

视力过人的云酆遥望乾宁军阵前那个满是沧桑和创伤的身影,不禁凝重叹道:“终究还是晚了啊!”

云清亦不见了往日的耍宝,也蹙眉肃穆道:“不知大公子得知这一切后又将作何反应……”

云酆深深蹙起了好看的眉头,忧心道:“我倒不是很担心大公子,因为有公子在,我担心的反而是公子,等他醒来,要如何面对这一切。”

云清看了一眼云酆,忽而想起慕篱还未及冠,却已被迫经历了如此多的生离死别,他那么单薄的身子如何承受得住啊,不由也痛惜上心头,继而又望向那对阵的两军沉默不语。

而下面对阵的两军阵前,邢名仍在不忿地厉声斥责着:“逆贼慕谦,你自己说,你这样做对得起太祖皇帝,对得起先帝,对得起魏室列祖列宗嘛!”

廖寒英突然暴躁地啊了一声,怒道:“老子听不下去了!我非得让这小子闭嘴不可!”

说话间,他就要冲出去,被慕谦赶忙拦下:“竞无且慢!”

廖寒英将才拉起的缰绳又放下了。

慕谦道:“由他去吧,不知者不罪。”

“慕公你……”廖寒英深深地看了一眼慕谦,叹了一口气:“哎!”

廖寒英说不出话了,因为他知道,说了也没用,这个人从以前就一直是这样的性子,昨夜他更是再一次深刻地领教过了!

慕谦望向对面仍旧义愤填膺的邢名,谦而不卑地一揖,声音低沉而有力道:“可否请刑将军代慕谦传个话给厉王,就说慕谦有要事想与他当面一谈。”

邢名没料到他这样一通毫不留情地当面辱骂,慕谦竟一句辩解都没有,反而态度和善地这样拜托他,这就让他看不懂了。

邢名陷入沉默,这才认真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慕谦,发现对面那人面色惨白,毫无血色,手始终捂着心口,身体似乎有些轻飘,一副随时都有可能从马上摔下去的样子,这明显是有伤在身啊!

饶是如此,邢名发现慕谦的眼神却始终透着坚毅,自有一股坚韧不屈的风骨。

再定睛一看,对面那气势凌人的三万兵马虽看着挺吓人,但对方那两个发号施令的人似乎丝毫没有要进攻的意思,这更让邢名疑惑不解。

良久,他才向慕谦拱了拱手,仍毫不客气道:“如此,请容邢某前去禀报大王。”

慕谦立刻揖道:“多谢邢将军。”

邢名又深深看了一眼仍旧谦恭有礼的慕谦,对身边副将嘱咐了句什么,这才回马朝大营快马奔去。

================================

大梁城外,十里长亭。

楚天承独自一人迎风立在亭中,遥望层林掩映中只能看到城北九重铁塔尖的大梁眼露寒光。

面具男高挑的黑影几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背后,楚天承虽没回头看,却知道来人是谁。

“我们曾在那宝塔顶端睥睨天下呢。”

稍微在他斜后方一点的面具男亦遥望着大梁幽幽道:“如今看来,你之败局上天早已注定。”

楚天承斜眼瞥了他一下,突然心情大好:“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在心里诅咒我,恨不得我立刻一无所有,对吗?”

面具男懒得理会他惯常的无端挑衅,只默默递过一个细小的竹筒:“北境刚刚传来的密报。”

楚天承接过密报,看了看,又抬头笑问:“是你那个神秘的暗桩发来的?”

面具男不打,表示默认。

“他的消息来得太晚了,我都要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在为我们做事了。”

“他有致命弱点握在我们手里,不得不听命于我们。”面具男冷冷地甩出一句。

楚天承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但转瞬即逝,仍旧眼藏寒光唇带笑道:“这话听起来,你似乎是在为他打抱不平?”

面具男终于被惹恼了,竟然破天荒地呛了一句:“你到底看是不看?”

楚天承先是一愣,然后暮然放声大笑。

面具男就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楚天承大笑不止心中却在恼怒这个人为何总是对挑衅自己这件事乐此不疲。

稍顷,楚天承止住笑声,却依旧像是看被自己完全掌控在手心里的玩具一般看着面具男,笑着摇了摇头,然后才展开密报来看。

很快,他便看完了,不见一丝动怒,反而笑了。

“哈!慕谦啊慕谦,该说你是伟大还是无情呢?竟拿慕氏一门的性命做赌注!只可惜你赌输了,一切都太迟了!还有独孤仇,好一个故布疑阵,好一个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兵者诡道,这回是我小看他了!”

面具男道:“独孤仇这一个连环局布得可并不比你的天罗地网差,不仅逆转了对慕谦的不利局势,同时还让慕谦最大限度地赢得了民心,看来那本手札中提到的预言要成真了,这天下当真要改姓慕了。”

“哈哈哈!”楚天承又一阵大笑,接道:“想不到啊,我苦心筹谋了二十年,最后竟是为慕谦做了嫁衣!”

楚天承说着,突然一拳狠狠地砸向亭柱,望着远处的大梁城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杀气。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慕谦,咱们来日方长!今日这笔账,我迟早会跟你算的!”

一阵寒风呼啸而过,满亭凄风,却唯独不闻人声。

良久,楚天承才回头看向身后一直沉默的面具男:“你跟独孤仇多次交手,我似乎还从没见你输得这么彻底过,竟对他的计策毫无察觉。部署得如此周祥缜密,连我都要对他刮目相看了。”

面具男这次无法反击楚天承的冷嘲:“的确,独孤仇此局不但让我们原本的计划全部破灭,一举扭转了乾坤,而且还逼得我们再无法潜伏在暗处,他似乎变得更加……聪明了?”

“哦?怎么你的‘锁心蛊’除了能让人起死回生之外,还能让人变得更聪明吗?”

面具男知道楚天承这又是在嘲讽他,因为当初他笃定独孤仇无法在他的“锁心蛊”之下生还,然而这两年的种种迹象都表明,独孤仇的确还活着,司过盟从上到下一切如常,就连他们不久前终于实施的蓄谋已久的司过盟内部破坏计划也被彻底粉碎。

不过现在看来,独孤仇到底是生是死,是人是鬼,以后终究会弄清楚的,因为只要他还活着一天,就必定还会继续暗助慕家,那么他们就还会交手,也迟早是会碰面的。

“比起在这儿跟我逞口舌之快,不如多想想今后吧!”面具男微带不悦道。

“哼!”楚天承轻笑一声,又望向大梁的方向道:“的确是该好好想想。”

“王府亲眷胥江都已暗中撤走了,你也先撤吧,我处理完楚天尧后,自会来寻你。”

楚天承身子仍朝着大梁的方向,只扭过头看着面具男,似笑非笑,又是那种盯得人浑身发毛的诡异眼神。

“我是承诺过,楚天尧如何处置你说了算,但我想,你是一定不会让他轻易就死掉的吧?”

面具男没有回答。

楚天承鹰眼又深沉地一眯,眸中满是算计的味道,嘴角扬起邪魅的笑说了一句:“很好,记得把我的那份也带上,我在龙城等你回来。”

最后一句,楚天承刻意加强了语气,说完他又拍了拍面具男的肩,而后便头也不回地下了台阶,朝山坡下走去。

面具男并没有看楚天承远去的背影,而是望向大梁城,冷风中传来他低沉沧桑的声音:“我怎么可能让他轻易死掉呢,无论给他怎样的惩罚,都不足以偿还他当年犯下的罪孽!”

第155章 一曲悲歌乾坤定(五)

邢名回到营地就直奔中军主帐,在帐外通报了三声,里面都没有人应,问帐外守卫的士兵可有看到元帅出去,士兵们纷纷摇头。

邢名无奈,只得闯帐,门口守兵也知他有要紧事,反正上面若怪罪下来,还有邢名顶着,就放他进去了。

然而,邢名入帐之后里里外外都找遍了也没看到楚天承的影子,又出帐询问了一番帐外的守卫,守卫都十分肯定地说他们没看到元帅外出。

邢名觉出事有蹊跷,遂吩咐士兵下到各营去找,看楚天承是否在哪位将军的营帐里议事,可等了将近两刻钟的时间,回来报信的士兵都说没找到。

这下邢名更觉得蹊跷了,遂命士兵将众将都找来,待邢名将楚天承失踪之事告知众将,所有人也都是一头雾水。

这可是滑天下之大稽了,仗还没开打,主帅竟不知所踪,自大魏开国以来还从未有过这样的事,可今天就叫他们碰上了!

一时间,满帐的将领们都跟无头苍蝇似的,全都摸不着头脑。

这时帐外有士兵来报,说璩华在营地外求见。邢名和关飞对望一眼,两人似乎都预感到了璩华此来定不简单,并且一定跟楚天承的莫名失踪有关,立刻命那士兵将人请进来。

很快,璩华便入帐来了,意外的是他身后还跟着一人,正是仇正的副将蔡笙。

大梁城封禁令尚未解除,任何人不得出城,而想要进城的人都必然会从城外百姓那里得知封城禁令。不管你是否有急事,城门就在那里,说不开就是不开,你若愿意便在城外农舍住下,等待城开之日,若不愿自可离去。

是故璩华与蔡笙之所以能出现在这里,自然是得到了楚隐圣谕特许的。

帐内众将一见这阵势又是满脸问号,唯邢名和关飞脸色突变。

邢名一个箭步冲到蔡笙跟前紧张道:“宏音,你怎会在此?”

关飞亦冲上前问:“大将军呢?”

蔡笙只低着头不说话,急得关飞一跺脚:“你倒是说话啊!”

蔡笙却只是咬紧了牙关,举起了他手中的“岁丰剑”,一副想哭却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的表情。

岁丰染血,不渝含恨,徒留身后人扼腕叹息!

邢名和关飞一见岁丰,不详登时涌上心头,见蔡笙死活不开口,他二人只得齐看向璩华。

璩华也不兜圈子,向他二人还有帐中众将一揖,随后便将昨夜发生在崇华殿的事一一道来,其中自然包括仇正与楚天承合谋陷害慕谦以及楚天承逼宫之事,听得在场一众将领都懵了,感觉就像被雷霹了一样!

毕竟“风流大王”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以至于任何人听见这些的第一反应都是不相信,尤其是京畿四州各位将领。

直到今日,直到此刻,他们方知自己被楚天承骗了。

其实他们并非真的被楚天承纳入麾下了,即便楚天承再狡猾、再善伪装,也还是不可能在楚天尧眼皮底下对兵权动手脚,毕竟一旦被楚天尧看出任何端倪,他自身也就难保了。

然而,一旦楚天尧“驾崩”,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因为楚隐实在太好哄骗,要在他眼皮底下埋颗炸弹那是轻而易举。

事实上,楚隐也确实在他的怂恿下倒行逆施,军心、民心尽失,待将士们的不满累积到了一定程度后,他才站出来,就像洗脑仇正那样,将他们也都变成自己的棋子,他们就这样在毫不知情地情况下变成了祸乱天下的帮凶!

残酷的真相让在场所有人都无法接受,而让邢名和关飞更加无法接受的是仇正的死,而且还是自尽而亡!

关飞一把扯过蔡笙,又气又急又怒又悲地摇晃着蔡笙,红着双眼吼道:“你说,这不是真的,大将军他没有死!你说啊!”

邢名目光定定地望向始终咬牙不肯开口的蔡笙心痛道:“宏音,璩将军说的都是真的吗?”

蔡笙狠狠地捏紧了手里的岁丰剑,咬紧了牙关沉重地点了点头,瞬间帐中的将官们哗然了!

此时,璩华又将那封联名信给众将过目,众将更是有如五雷轰顶!

璩华看着帐中诸位不明真相的将领沉声道:“情况我已向诸位兄弟讲明,现在我向各位传达陛下旨意!”

说着,璩华便从怀中掏出了楚隐御赐的金牌,众将一见赶忙跪拜:“吾皇万岁万万岁!”

璩华手举金牌对跪地众将道:“陛下口谕,厉王勾结竘漠通敌叛国,谋害臣良,企图篡位夺权,人证物证俱在,不容狡辩!见此金牌如见君,着削去厉王临时兵马大元帅之职,褫夺亲王封号和爵位,即日起贬为庶民,并即刻押解回京受审!”

全场鸦雀无声,众人都纳闷,人都不知去向了,这道圣谕意义何在?

“诸位兄弟请起吧。”璩华放下金牌道。

众人起身,璩华接道:“刚才的旨意,诸位可都听清了?”

众人点头。

“那想必诸位一定对这道口谕心有不解,对吧?”

众人不语。

“其实,陛下又何尝不知这道圣旨已无实际意义,故陛下只命璩某向诸位传达口谕,而非明诏。”

众人好像一下子明白璩华的意思了。

璩华看着对面一众将领接道:“真相想必诸位都已知晓,楚天承现今去向为何,想必大家也都心里有数了吧?”

圣旨已下,楚天承不再是亲王,甚至已经被贬为庶民,所以璩华也就不再尊其封号和爵位了,改以庶民称之。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纷纷沉默。

除了九源,那个人还能去哪儿呢?

“诸位既明白,那璩某就不再多说什么了,陛下口谕,既然根本不存在什么叛军,慕公也不曾密谋造反,更不曾通敌叛国,就请诸位率军各回驻地,守好疆土,护好百姓,共保大魏太平!”

众人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提出:“可营地外乾宁军大军压境,而此地又离京师如此之近,万一他们真的是叛军,该当如何?”

璩华看向那提问的将领,脸上依然温和,可眼中却现出罕有的凌厉:“若真是叛军,何以只有三万?齐将军难道认为区区三万兵马便可攻破禁军防线?”

那人不说话了,璩华又道:“可如果换个角度讲,若非这三万兵马,楚天承何以会不战而退?”

这回没人再提出质疑了,除邢名和关飞外,其余众人皆齐声道:“臣等谨遵圣旨!”

众人纷纷奉旨各自出去整军,准备回各自驻地了,原本可能演变成一场血战的危机就这样未损一兵一卒顺利地平息了。

于是,帐中便只剩下了璩华和邢名、关飞、蔡笙四人。

璩华对邢名和关飞分别一揖:“邢将军,关将军,可愿与璩某一同去见慕公?”

邢名和关飞对视一眼,默认了。

================================

天地苍茫,远山覆雪,层林萧瑟,物华皆休,唯有天险九源江冰底水无语东流。

但见三万乾宁军与三千“剿贼”大军前锋营仍两相对峙,就在这样的氛围中,璩华来到了阵前。

当看到对面阵前那身熟悉的战袍时,璩华的心跳都加速了一倍,呼吸也骤然急促,热血上冲大脑,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沸腾起来,望着慕谦激动得朦胧了双眼。

他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

然后,他抑制着内心的激动下马来,在众人惊异的眼光中坚定不移走向对面阵前,停在了慕谦的马跟前。

璩华抬头仰望,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这个面色惨白、满身创伤的人,看着他从头到脚似有千疮百孔却依旧屹立不倒的护国柱石的伟岸身影,璩华只觉一股巨大的酸楚涌上心头,眼泪瞬间模糊了他的双眼。

“慕公……”两个字喊出口,璩华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他就这样在慕谦的马前跪了下去,万籁俱寂的天地间,唯有经久不止的寒风呼啸声,还有旌旗迎风的猎猎作响和马儿时不时的哼哧声。

慕谦见状下马来,身旁廖寒英见状也立刻下马去扶。

慕谦躬身将脸上还挂着热泪的璩华扶起,一脸亲和而不失庄重道:“一清,这些日子难为你们了!”

只此一句,便让璩华瞬间又热泪盈眶,不知是为慕谦的懂而感动,还是为他的忍辱负重而心痛落泪,只拼命地摇头,说不出一句话来。

慕谦还是一派长者的和蔼冲璩华浅笑问:“一清此来,可是奉了陛下旨意?”

璩华点点头,却仍止不住心头那股强烈的悲楚,只是哽咽着说不出话。

慕谦却是看明白了,轻轻拍了拍璩华的肩,和蔼道:“走吧,陛下在等着我们呢。”

璩华又用力地点点头。

一旁廖寒英急了,立刻下马来到慕谦身边:“慕公,你不能就这样回京,还是让我陪你一道去吧,万一……”

廖寒英话没说完,就被慕谦摆手止住了,示意他不必再说了。

慕谦看向廖寒英,重伤之体虽风雨飘摇,他却凭借惊人的毅力坚挺矗立着,只为他心中那一点坚持的信念。

“竞无,我明白你的担忧,但朝廷有明文规定,京外驻军无诏不得进京,此次我请你出马虽事出紧急,但终究是违反了朝廷规制,接下来就是我与陛下之间的事了,我不能再连累你。”

“可是……!”

廖寒英还想强辩什么,慕谦又冲他摇摇头,眼光中满是感激。

“竞无,出发前我就有言在先,一切罪责由我一人承担,我意已决,不必再多言。你先率兵回黎州去吧,待此番风波平息后,我定会亲自前往黎州致谢。”

廖寒英又想起了慕谦昨夜听闻潘楼街口刑场的惨剧后的反应,沉默了那么久的他终究只说了一句话:“为了我,牺牲已经够多了,我不想再看到更多的流血,更不想再见大梁城平地起烽烟!”

他知道,再说什么都没用了。

这时璩华出声了,冲廖寒英恭敬一揖:“廖副帅请放心,陛下已知所有真相,否则也不会命璩某前来传旨,他一定不会为难慕公的。”

都到这个份上了,廖寒英还能说什么呢,只能领兵回黎州去了。

第156章 一曲悲歌乾坤定(六)

皇宫大内,崇华殿。

御座之上,楚隐头顶通天冠、身着绛纱袍端坐龙椅上,站在一旁的连城雪满心复杂地看着穿戴隆重的弟弟,仿佛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他了吧?但没想到再一次看到,却是在即将告别这一切之时。

楚隐转头,冲连城雪灿烂一笑,还做了个鬼脸,连城雪被他逗得一笑,刚刚才冒起的酸涩和悲伤瞬间又被驱散了,也冲楚隐嫣然一笑。

楚隐内心无比满足,没有什么比这个笑容更值得他付出的了。若还有可能,从今往后,他愿天天守着这个笑容活下去。

此时,一个太监进来通报:“启禀陛下,乾阳左军杨将军求见。”

楚隐和连城雪对视了一眼,心知必是槐城的消息来了,决定他们命运的时刻到了。

“快宣!”

“是!”那太监得令下去了。

很快,去了武器的杨慎便进来了,在殿中朝御座之上的楚隐躬身拜曰:“参见陛下。”

“杨将军不必多礼,快快平身吧。”

“谢陛下。”

杨慎谢恩起身,尚未喘口气,便传来楚隐着急的问话:“可是槐城有消息传来了?”

杨慎揖道:“回陛下,是的。璩将军刚刚派人火速送回来的消息,派往槐城的京畿各州兵马皆已回驻地,乾宁军也已返回黎州,慕公如今正与璩将军一同率出城禁军赶回大梁。”

楚隐双眼猛然一睁,脸上写满了意外和惊讶,静默片刻之后,他却又突然明白了一切,暮然双眼湿润,眼中泛着泪光感慨道:“是嘛……他是一个人回来的啊!”

然后,他笑了,抬手捂着自己的双眼发出低吟般的笑,听来既像是喜又像是悲,听来就觉五味杂陈。

然后,他放开了手,一脸大彻大悟望着殿外拖长了声音道:“他终究还是那个重恩守诺、尽忠报国的慕枢相啊!”

“阿耀……”一旁连城雪轻唤。

楚隐看向她,知道连城雪是在担心他太过自责,露出笑脸道:“阿姐,不用担心,慕公这样做,让我更加无后顾之忧了。他既已做出了选择,那我唯一能回报他的也只有这个了。”

楚隐说着拿起御案之上的一卷玉轴圣旨,那双眼中充满了希望之光。

================================

大梁城北,靖远门闸楼。

昨夜,伍、璩、杨重掌帝都禁军大权后便立刻重新布置了京城四面城门的守卫。考虑现实情况,二人将防守重点放在了城北,因为城北有楚天承带出去的五万大军。

酉戌之交,夕阳西照,白昼将尽,此时却见城北一支军队浩浩荡荡朝大梁城开来,吓得值守靖远门的伍尚乍一看还以为是叛军,定睛再一细看,终是认出了队伍最前方的璩华。

而与璩华并列的那个金甲黑袍的将领,伍尚起初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可当他再仔细一辨认,确定自己没有看错,顿时呆在了当场。

“……慕公?!”

伍尚只轻轻说出了这两个字,两旁耳尖的士兵听见顿时也都炸了。

“什么?枢相?!在哪里!在哪里!”

一个个削尖了脑袋使劲朝城外望去,待到他们也看清了那个渐渐向大梁靠近、一身金甲黑袍的人时,顿时也都惊呆了,有些人甚至都已经开始欢呼了。

“是枢相!真的是枢相!慕枢相回来了!慕枢相回来了!!”

一下子闸楼上的士兵们沸腾了,紧接着城楼上的欢呼也传到了城门附近的百姓耳中。由于距离有些远,百姓听得不是很真切,只隐约听见“慕枢相”三个字,便都往靖远门的方向靠拢过来。

闸楼上,伍尚看着那个一点点靠近大梁城、仿佛救世主一般散发着耀眼彩光的身影,瞬间红了眼眶。

直到大军停在了靖远门外,伍尚激动得向城外的慕谦挥手道:“慕公,您终于回来了,真是太好了!末将这就为您开城门!”

就在他转头要往下城楼去时,慕谦叫住了他:“厉雪且慢!”

伍尚回头冲城外道:“慕公还有何吩咐?”

马上慕谦捂着心口,说话虽显得有些吃力,却还是竭力稳住身形,温和提醒伍尚:“封城禁令仍在,未得陛下圣谕,你身为守城之将,岂可擅自开城门呢。”

慕谦话说得很平和,完全听不出责备之意,更像是善意的提醒,伍尚脑子嗡的一下,乖乖,这一兴奋竟然忘记了封城禁令这茬了!

伍尚一时呆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便望了望慕谦身旁的璩华。

璩华面带微笑冲他摇了摇头,表示不要紧,伍尚这才安下心来。

只见慕谦兀自下马来,璩华见状也赶忙下马来扶,邢名、关飞、蔡笙等将也都纷纷跟着下马来。

慕谦走到尚未放下的吊桥跟前,抬头仰望巍然耸立的闸楼上方方正正的“靖远门”三个大字,瞬间满腔酸涩涌上心头,眼前浮现出北境长河谷中那惨烈的一幕幕,耳边是那些含冤惨死的将士们的凄厉哀嚎声,还有玉龙寨中那夜将士们的群情激奋,一时间百感交集,眼中蓄起了泪光,喉头哽咽了一下,用沙哑的声音满含悲怆道:“终于到了啊……”

他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声音中带着哽咽。

大概是终于抵达目的地,慕谦心头的弦情不自禁地送了一下,顿时不支,险些栽倒,被璩华及时扶住。

“慕公!”

慕谦借助他的力量站稳了,捂着心口缓了缓,而后才抬头对璩华艰难一笑:“我无碍,多谢。”

璩华喉结上下动了动,终是什么也没说。

慕谦刚才有一刻松懈了的神经立刻又绷紧了,因为他知道自己还不能倒下,他必须办完最后一件事,解开他与少帝之间的心结,彻底稳定了京城局势,这颗心才能真正放下来。

他调整了一下呼吸,平复了一下情绪,然后认认真真地整理了一下仪容,这才当着闸楼上下数万禁军端端正正地跪下了!

众人正惊时,只见他又从怀中掏出一本奏疏,双手托举过顶,用他这重伤之躯所能发出的极限高声道:“陛下!罪臣慕谦回来向您请罪了!”

慕谦竭力拔高嗓门的告罪声穿透大梁巍峨的高墙,直达城内向靖远门这边靠拢过来的越来越多的百姓心间,顿时人群中爆发出喝彩声:“真的是慕公!慕公回来了!慕公回来了!!”

紧接着,高墙外又传来慕谦浑厚的告罪声:“陛下!罪臣救驾来迟有罪,违反朝廷规定擅自带兵进京罪加一等!一切祸事皆因罪臣而起,罪臣甘愿领受任何责罚,唯望陛下以江山社稷和天下苍生为念,万勿听信奸人谗言,大梁再经不起流血牺牲,大魏也再经不起动荡了啊,陛下!”

在北境时,面对京中亲眷随时都有可能杀劫临身,他心里想的还是大局,依然竭力想在少帝与天下苍生间寻求平衡点,既想保住少帝,又不想伤及苍生,他甚至已经做好了牺牲自己保全天下、保全亲眷的准备。

待此番祸乱平定、救得家眷后,若他还有命活下来,他便会辞官归隐,从此不再理朝堂风云。但如若上苍不许,他不能安全脱身,他便会牺牲自我,以死谢罪,以求全他忠义的同时保得家人平安。

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他很清楚,唯有他一死,方可平息一切祸端,即使楚隐要他的人头,他也绝无怨言,唯大魏江山不能乱。

这封奏疏是昨夜他在黎州时写下的,内中他将所有罪责全都揽在他一人身上,为家国大义,为江山社稷,为天下苍生,也为现今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慕荣,他终究还是决意牺牲自我,不得不忍痛主动化解与少帝之间的心结,以求这场动乱真正的平息。

身后璩华看着恭恭敬敬跪在吊桥跟前的慕谦的背影,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对慕家的遭遇,他很是同情,也很是激愤,那个与他交虽浅义却重的少年在大难临头之际还向他们传达了关键情报,挽救了大梁数十万军民的性命。

而此次慕谦回京,就算他真的带着所谓的“叛军”兵临城下,心本就已有所偏向的他们只怕也不会顽强抵抗,因为楚隐的倒行逆施已尽失军心民心,即便慕谦真的就此带兵杀入京城称帝自立也是众望所归。

然而,慕谦却在平息了动乱之后就让乾宁军回驻地去了,这实在让他们难以理解。事到如今,他与少帝已是不共戴天,到了这个地步,他难道还能效忠楚家,效忠魏室?

第157章 一曲悲歌乾坤定(七)

城内靖远门楼下,随着挤过来的百姓越来越多,人们爆发的欢呼喝彩声也越来越响亮,一时间好似整个大梁城的百姓都涌到城北来了,所有人都争相仰望城门紧闭的高墙外,焦急地想看清外面究竟是个什么情形。

城外吊桥跟前,慕谦双手高举自白书,泣血跪告,此情此景令在场所有人动容。

“陛下,所有祸乱皆因罪臣而起,罪臣甘愿领受任何责罚,但八万北征将士无辜,诸位相公无辜,诸公家眷亲族更是无辜,罪臣恳求陛下,为所有枉死者洗冤正名!罪臣代北征将士和诸公叩谢圣恩!”

他从头到尾都没说过一句为自己和门人求情的话,因为他觉得诸位相公惨遭诛杀和灭门,他们都已无法为自己辩白一字,他又有什么资格单为自己的亲人求情呢!

自二十日大梁惊变以来不过短短几天,帝都上下便已流了太多的血,那些凄厉的哀嚎,那些血腥的画面,那些有天无日的噩梦,无论是军还是民,心口都深刻地烙印着血红的伤痛。此刻听得慕谦如此悲切的求告,城内百姓积压在心中数日的恐惧、愤怒、悲痛、委屈等等在此刻尽数爆发,放声嚎哭喊冤。

“冤枉啊陛下!”

“慕公没有通敌叛国,他不是叛国贼!”

“我大魏八万大好男儿啊!他们不是叛军,他们死得冤哪!”

……

但见城内靖远门楼下,百姓推推搡搡挤作一团,一如那日潘楼街口刑场百姓们撼动天地的呐喊,这一声声发自肺腑的含冤不停扣动着城楼上所有人的心弦。

那日,天被蒙蔽了双眼,所以没有听见百姓的心声,今日,金乌在天,再没有什么能蔽天听了吧?

可就在这时变化再生,只见天色渐暗的皇宫方向突然升腾起耀眼的火光,直将皇宫所在的上空映照得火红一片,随风摇曳的烈焰夹杂着滚滚浓烟在皇宫上空疯狂起舞。

紧接着,人们便听见皇宫方向传来一片哭嚎,宫女太监们慌乱地奔跑出皇宫,边跑边喊:“陛下自焚了!陛下自焚了!!”

皇宫大内,崇华殿。

但见整座崇华殿几乎都笼罩在熊熊燃烧的烈火中,而在这片将尚未完全黑透的天际照得恍若白昼的火海中,一抹洁白倩影静静地矗立在烈焰笼罩的大殿前一动不动,那窈窕圣洁的身影在冲天的烈火前显得那样渺小,仿佛随时都会被无情的烈火吞噬。

连城雪右手紧握着楚隐交给他的那卷玉轴圣旨,一袭雪白衣裙被烈焰和寒风极致的碰撞裹挟得四下翻飞,群纱乱舞,那画面凄美至极,也悲壮至极!

然后,她默然转身,不再看身后被烈火焚烧的大殿一眼,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崇华殿,径直朝靖远门走去。

================================

大梁城北,此时靖远门楼下已聚集了近千百姓,门前的道路被百姓堵了个水泄不通,连道两旁小商小贩摊位间的空隙都被占满了,几乎找不到一块儿空地。

原本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城外的慕谦身上,而当皇宫方向燃起火光时,所有人的注意力又都瞬间转移到了那边,先前还是一片喧闹壮观的场景瞬间就静了下来。

城内骚动的百姓满脸疑惑,城楼上不明所以的禁军惊疑不定,城外完全看不到城内情况的将士更是焦急地伸长了脑袋使劲儿朝里望,却是被高墙阻隔,什么也看不到。

就在这时,皇宫里那些受惊的宫女太监们也都惊恐、慌乱地奔跑着、哭嚎着从四面八方跑出皇宫,在大梁城里像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窜,其中有些就跑向了靖远门这边,边跑还边哭嚎:“不好了!陛下自焚了!陛下自焚了!!”

靖远门上下所有人都懵了,开什么玩笑,堂堂一国之君竟然火烧皇宫自焚了?!那这天下岂不是要乱套了?!

瞬间,前一刻还在庆祝救世主归来、动乱终于可以平息的军民转眼就陷入了骚乱和不安。

闸楼外,慕谦听着满城的喧闹和呼啸的寒风,忙冲闸楼上的伍尚喊道:“厉雪!”

被靖远门城楼那边传来的喧闹声吸引去的伍尚听见慕谦的叫声,赶忙又回过身面朝闸楼外吊桥边仍跪着的慕谦。

慕谦急问:“城内因何如此喧哗?起火之处可是皇宫?究竟发生何事!”

伍尚回头望了望喧闹声越来越大的城楼方向,眉头一皱,转回头来对慕谦道:“慕公,起火之处的确是皇宫,有慌乱跑出宫的宫女太监说……说……”

伍尚支支吾吾不敢说出口,慕谦却是急得不行,声音转严厉问:“他们说什么!你倒是快说啊!”

伍尚眼一沉心一横,脱口而出:“他们说陛下自焚了!”

“!!!”

慕谦双眼暮然瞪得滚圆,猛地一下站了起来,结果因为起得太突然太猛,他眼前一黑,险些就朝着结冰的护城河一头栽了下去!

幸亏璩华反应及时,一把拉住了他:“慕公!”

慕谦只觉眼前雪花满天飞,大脑一阵天旋地转,脚底像踩了棉花,身体找不到重心,也无法维持平衡,浑身使不上劲。

“慕公你怎么样!”璩华见慕谦半天没回应他,便又喊了一声。

慕谦使劲地甩了甩头,好半天才缓过劲来,抬头满脸沉痛地望向城高墙厚的大梁城,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陛下自焚了?!这怎么可能?!

就在这时,闸楼外众人听得城内猛然爆发一阵高涨的哄闹和惊疑声。

紧接着,从靖远门正楼、箭楼到闸楼城门都大开,伴随着越来越近的哄闹喧哗声,慕谦看到一袭白衣的连城雪在万众瞩目下走出了闸楼,身后是当朝太师裴清、定南王符文彦以及宰相顾节,每个人手里都举着一个托盘,皆盖着黄绸,可以说当朝的文武核心都在这里了。

而在他们身后还跟着两列全副武装的禁军,当然领兵的人便是杨慎。

紧随他们之后走出来的便是适才城内簇拥的近千百姓,一时间靖远门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挤满了人,有兵、有民、有臣,还有君,虽然这个君只是个代理人。

第158章 一曲悲歌乾坤定(八)

连城雪来到吊桥跟前站定,脸上平静、双眼满含希冀地望着对岸的慕谦不发一语,刚才还哄闹不止的人们渐渐都安静了下来,人人都屏住呼吸紧张地注视着吊桥两端的两个人。

但听“吱嘎”一声,吊桥被缓缓放下,连城雪白衣飘飘踏上吊桥,裴清等人也紧随其后走上吊桥。

但见连城雪表情始终平静淡然,但眼中却充满坚定和决绝。那是一种对未来充满信心和希望的淡然,更是对未来充满向往和寄托的坚定和决绝。

打从看到连城雪从城中走出来起,慕谦立时就愣在了当场。不仅他愣住了,闸楼上下所有的禁军将士也都愣住了,因为他们没有听说过任何关于琼华长公主从关北回到中原的消息,可她却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了这里!

直到连城雪走过吊桥来到自己的面前,慕谦才终于确定这不是幻影,而是真的琼华长公主,赶忙行大礼跪拜:“罪臣叩见长公主殿下!”

随着慕谦这一拜,他身后所有将士和里里外外的百姓也终于反应过来了,城上城下、城内城外瞬间跪了一片,数万人齐声高呼:“叩见长公主殿下!!”

连城雪躬身先将恭恭敬敬地跪拜的慕谦扶起,脸上多了五分严肃和凝重道:“慕公受苦了,这次是楚家对不住你。”

“罪臣不敢!”慕谦连忙深深一揖,但被连城雪抢先扶住。

“慕公不必推辞,这本是楚家欠你的。”

慕谦还要说什么,连城雪却转头环视护城河两岸以及城楼上下挤满了的军民,不高不低庄重道:“大家也都平身吧。”

城楼上下众人纷纷起身。

“各位乡亲,禁军将士们!”

连城雪开口只说了这么一句,便先后向河两岸的众人各深深一揖,先前还一直小声议论、交头接耳的百姓和将士便突然安静了下来,纷纷静默地注视着人群中心的那一抹圣洁白影。

连城雪行完了礼,这才平身对众人接道:“这一拜是我代陛下行的!”

她的声音平静又清朗,直破这昏暗的夜空,直击人们的心灵。

“陛下年少无知,受奸人蒙蔽,倒行逆施,祸乱天下,贻害苍生,以致最终酿成无可挽回之惨剧!如今陛下纵有心悔过,却早已无法弥补他所犯下的一切罪孽。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我纵有心为他辩解,却无法向无辜惨死的八万北征将士和大梁无数含冤而死的亡魂交代,尤其……无法弥补对慕公你造成的伤害。”

连城雪说到最后这一句时,才终于将目光投向慕谦。

慕谦早已听得两眼通红,撑不到连城雪的下言,他便扑通一声跪倒下去,仿佛是满心的委屈终于有处诉了,又仿佛是满身罪孽不堪重负,向着烈火冲天的方向痛哭道:“陛下!罪臣万死,万死啊!”

他不是圣人,尽管他的理性十分明白楚天承才是这一切的真正主使,但楚隐灭了他慕氏满门,他当然不可能对楚隐一点怨恨都没有,只是有昌盛帝的大恩在前,天启帝的托孤在后,楚隐也曾对他十分敬重,礼遇有加,可以说没有楚家的倚重和尊宠,就没有他慕氏门庭的兴盛,所以慕谦的内心一直饱受忠义两难的煎熬,并在这种两难的煎熬中以惊人的毅力和克制力保持着理性。

可是直到这一刻,慕谦内心最后一点支撑力终于崩塌了!到此刻他才意识到,其实他内心深处最怨、最恨的那个人正是他自己!

不论是北境那八万大军,还是大梁城里无辜牺牲的诸位相公和无数冤魂,还有他慕氏一门数十条人命,一切都是因为他的存在!他终于肯接受一直以来都拒绝承认的残酷真相,明白了敌人要篡夺天下,他的存在就是最大的绊脚石!

而为了消灭他,那么多无辜的人成为了牺牲品,现在甚至连他立下毒誓要守护的少帝也成为了牺牲大军中的一员,叫他如何能承受!

“慕谦上愧对天地,下愧对黎民,辜负太祖恩义,有负先帝重托,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慕谦说着,抬手就去拔腰间的佩剑。

“相公!”

“慕公!”

连城雪紧张大叫,她身后那几个头头脑脑和慕谦身后那些禁军将领也都吓出了一身冷汗,城楼上下也有数人惊叫,不过还是距离最近的连城雪速度最快。

毕竟她也是习武之人,眼疾手快截下了慕谦已经拔出的利剑,哐当一声就甩出去了老远。

顾不得隆冬户外积雪地面的严寒,连城雪一个转步便跪在了慕谦对面,双手一把抓住慕谦的双肩摇晃了两下,脸上是清凉的泪痕,眼中是晶莹的泪光,对慕谦极其郑重道:“慕公,听我说!”

满心自责、负疚、充满罪恶感的慕谦终于不堪重负,这副遭受重重打击、身心俱疲的皮囊已然千疮百孔,楚隐的自焚成为压垮泰山的最后一根稻草,慕谦的内心终于崩溃了。

听见连城雪的声音,他茫然地抬起头,耳边却还不断回响着嗡嗡嗡的杂音。

连城雪看着这样的慕谦,心头也一阵不忍,眉心一皱,却还是说出了这最要紧的话:“慕公,听我说,阿耀是真心为他所做的一切忏悔,他这样做也是为了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是阿耀对不起你,是楚家对不起你,你没有愧对任何人!”

慕谦却还是止不住内心的摧残和折磨,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自己。

连城雪看出了慕谦的重负,敛下心疼接道:“慕公,阿耀已经为他所做的一切付出了代价,我不敢奢求你能原谅他,但我恳求你,能否看在太祖和先帝的份上完成阿耀最后的心愿?”

这个人不能倒下,他必须要撑起中原这片天!

而对弟弟而言,让出这万里江山,就是他对慕谦最大的补偿,也是他最后的心愿。正如楚隐所说,这个人一向重恩重情,尊诺守信,只要他承诺的事,他就一定会决行到底。

虽然有些对不住他,但连城雪坚定地认为,这是眼下唯一能拯救他,拯救这满目疮痍的江山,同时也是唯一能够完成楚隐心愿的方法。

慕谦混沌的眼终于清明了起来,定定地看着连城雪:“殿下请说,罪臣一定竭尽全力为陛下达成!”

连城雪终于露出了笑容,对慕谦点了点头,而后起身,拿出那卷玉轴圣旨,双手托举扬声道:“圣旨下,枢相慕谦接旨!”

慕谦身形一凛,连忙叩首应道:“罪臣慕谦接旨。”

在场所有人也都跪了下去,静听圣旨。

连城雪遂展开圣旨,当着数万军民的面宣读起来。

--------------------------------

朕纂承天序,在位凡二载,正逢群雄乱华,戎狄环伺,山河破碎,百姓流离,幸赖祖宗护佑,群臣贤能,方保社稷一夕危存。

今魏道陵迟,累世祸难,积重难返,降及朕躬,为君无德,倒行逆施,以致奸邪构乱,叛党横行,令八万忠骨横死他乡,忠良含冤被诛,百姓无辜受戮,世失其序,宇内颠覆,生灵涂炭,民怨戾天,楚魏之祚实则已倾,此皆朕之过也。人自作孽,天道宁论!

夫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柱国慕谦,天纵圣德,灵武秀世,服膺明哲,弼太祖开复疆宇,辅先帝卫护山河,佐寡人扶危社稷,上助君王,下安黎民,内震诸侯,外摄戎狄,海内莫不臣服,勋德光于八方,九州归往,百灵协赞,人神属望。

隆替无常期,禅代非一族,尧舜之德,古来有之。朕虽庸暗,昧于大道,永鉴废兴,为日已久。仰瞻天文,俯察民心,楚魏之数既终,行运在乎慕氏。今遣琼华长公主、太师裴清、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顾节等贲皇帝宝绶,敬逊於位。

於戏!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厥中,天禄永终。卿其钦顺天命,率循训典,安国富民,底绥四方,永保天休!布告遐迩,咸使闻知。

乾丰二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

宣旨完毕,连城雪平静从容地将圣旨再度卷起,然后递到慕谦眼前朗声道:“愿中原在慕公的治理下山河永固,海晏河清!”

慕谦却是看着那卷递到自己眼前的圣旨,整个人就好似突然白痴了似的呆呆地愣在了那里,哪里还顾得上伸手去接。

第159章 一曲悲歌乾坤定(九)

连城雪宣读完圣旨,除了裴清等几个头脑人物之外,包括慕谦在内,现场数万军民也全都懵了,场面陷入了极度的静。

所有人都睁大了或不可思议或若有所悟或理应如此的眼,在那个依旧面色平静的白衣佳人和一脸呆滞的慕谦之间来回打量。

这不是一道普通的禅位诏书,内中明显还带着罪己的意味,楚隐将此次大梁祸劫的所有罪责全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连城雪见慕谦半天没有反应,明白他一时难以接受,又轻声道:“慕公,我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将这风雨飘摇的江山交给你其实是很自私的行为,但为了天下饱受战乱和流离之苦的百姓,连城雪代亡弟恳求你,就勉为其难地接下这个重担吧!”

她这一句话让慕谦瞬间醒了,连忙冲连城雪接连三拜,噙着泪通红着双眼道:“殿下明鉴!慕谦有罪,上害陛下自绝生路,下害数万无辜枉送性命,天日昭昭,慕谦罪孽之深重万死难偿,哪里还有资格受此天恩!恳请殿下收回成命!”

连城雪卷起楚隐的罪己禅位诏书捧到胸前,两眼直直地看着跪地的慕谦道:“慕公可是仍无法原谅亡弟所作所为,所以不肯接受此诏?”

慕谦又赶忙磕头道:“罪臣不敢!陛下何辜,一切都是罪臣之过,是罪臣连累了陛下,辜负了太祖和先帝,是罪臣对不住陛下啊!”

连城雪淡淡道:“慕公如此说,便是不肯原谅阿耀了。”

慕谦更急了:“回殿下,罪臣俯仰有愧于天地,本已无颜苟活于世,哪里还敢受此天恩!况臣曾许诺先帝,终此一生都会效忠陛下、效忠大魏,罪臣不敢违背誓言,委实不敢受此天恩哪!”

连城雪一看,没辙了,只得转向数万军民道:“各位乡亲,禁军将士们,陛下误信奸人谗言,致使大魏数位忠良惨遭毒害,八万将士一夕惨死他乡,更有无数无辜百姓枉送性命,险些让奸人得逞夺了江山,陛下自知愧对楚氏列祖列宗,更愧对大魏子民,无颜再以天下君父自居!”

“慕公威加海内,德高望重,多年来辅佐魏室从无二心,上忠君王,下恤黎民,心系天下,恩泽苍生。今王室危亡,京师遭困,他更不顾重伤之躯,奔徙千里带兵来援,力挽狂澜,扭转乾坤,实乃救世者也!”

连城雪举起右手亮出圣旨给所有人看,接道:“这道圣旨乃陛下亲手所书,并亲手交与我,要我当众宣读,好让全城百姓和全军将士做个见证,现在慕公不肯承接天命,你们可有什么想说的?”

护城河两岸还有闸楼上下一眼望去全是人,除了还跪着的慕谦,其余所有人都是肩挨着肩站着的。被连城雪这一问,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都在思考,又似在犹豫。

连城雪扫视了一圈在场所有人,而后又转身面向仍旧跪在地上的慕谦,再度将圣旨递到慕谦眼前,诚挚无比道:“慕公,如今陛下已自焚谢天下,临终前唯一的心愿便是将这万里江山托付于公,望公以天下为重,以苍生为念,万物推辞!”

说着,她竟将圣旨高举过顶,朝着慕谦端端正正、恭恭敬敬地跪拜了下去!

慕谦顿时受惊,腾的一下站了起来,躬身双手虚扶连城雪,并连连道:“殿下使不得!快快请起,罪臣受不起,受不起啊!”

连城雪却是高举圣旨端端正正跪在那里,一动也不肯动。

“殿下!”

慕谦想扶连城雪起来,却碍于尊卑有序和男女有别不敢碰,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只听连城雪特意提高了嗓门再度朗声道:“慕公若不肯受此诏书,连城雪便在此长跪不起!”

“殿下……”

这时,连城雪身后的裴清也突然举着托盘跪了下去:“恳请慕公以苍生为念,承接天命!”

“太师?!”慕谦惊诧不已,这个向来最敌视他的人怎么也跟着一起掺和。

可紧接着,符文彦亦跟着跪了下去,附和道:“恳请慕公以苍生为念,承接天命!”

“定南王,怎么连您老也……”

慕谦话音未落,顾节竟也跟着跪了下去,极其郑重道:“恳请慕公以苍生为念,承接天命!”

随即,璩华和杨慎也跟着跪了下去。

璩华高声道:“慕公,为了那些牺牲的人,为了天底下千千万万受苦的百姓,就请您勉为其难,承接天命吧!”

杨慎亦道:“慕公,您就勉为其难,承接天命吧!”

“顾相,一清,敬终,你们……”慕谦被他们一个个弄得无言以对。

此时,随慕谦一道回京的禁军将士们,还有闸楼上的伍尚和一众将士也都纷纷跪了下去:“恳请慕公承接天命!”

百姓们见状,也都纷纷跪拜了下去:“恳请慕公承接天命!”

“这……!”

慕谦孤影鹤立,咬牙不发一语,内心正经受着剧烈煎熬。

最终,他闭目一声长叹,随即睁眼很是沉重地对连城雪道:“殿下,慕谦有负太祖,有负先帝,有负魏室,没能辅佐好陛下,更未能守好大魏,以至江山倾颓,更害陛下落得如此下场,慕谦有罪,且罪孽深重!罪臣实在没有资格受此天恩,罪臣现在最该做的是去皇陵向太祖和先帝请罪,请殿下恕罪!”

慕谦说着便要向皇陵方向而去,跪了一地的人纷纷七嘴八舌地叫开来。

“慕公!”

慕谦不顾众人求告劝阻,执意要去皇陵,却在转身刚迈出两步时突然一阵天旋地转,随即两眼一黑,他便在万众瞩目下轰然倒下!

自出征起到今日回到大梁,他身负重伤连日奔波,不曾有过一日安眠,日夜忧思深重,心绪连日剧烈起伏,却又始终将各种情绪积压于心,不曾有过疏导,积压的伤势连同压抑许久的情绪至此终于一齐爆发了!

“慕公!!”

他这一倒,将现场数万人都惊到了,众人手忙脚乱地火速将他抬进皇宫。

因崇华殿几乎被焚毁,所以暂时只得将他安置在了乾阳偏殿,众人又火速宣来太医为他诊治。

太医给出的诊断那是相当不妙,他这副身躯积压了太多的问题,最严重的自然当属胸口耶律图留下的重创,虽非致命伤,然这内外交困一齐发作,也是够棘手的。

不过好在太医说,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将养,他这一身的伤病慢慢地自然就会好了,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休息。

靖远门外这一场轰轰烈烈的禅位仪式最终以慕谦的晕倒无疾而终,围观的禁军和百姓在慕谦被抬进皇宫之后也都纷纷散去,各回各家了,唯核心众人随同连城雪一道进了皇宫,等候结果。

事情演变到这一步,是无论如何都没有回旋余地了,他们必须得亲自看到慕谦登上那至尊宝座,这场祸劫才能真正的结束。

第160章 一曲悲歌乾坤定(十)

皇宫大内,乾阳偏殿。

当慕谦再度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某张床上。脑中眩晕感尚未完全消散,头也昏沉沉的,感觉很重,身体酸软得跟没长骨头似的,使不上一点力气,以至于他好半天都没缓过神来,捂着沉重的脑袋挣扎坐了起来。

“慕公,您终于醒了!”

一个稍显苍老而阴柔的声音轻轻地传来,闭目揉着脑袋的慕谦动作一顿,转头看向声音来源,见到的竟然是常安。

慕谦的第一反应是,长宁宫的掌事太监常安?没反应过来为何他会在自己面前,而且是在守着自己?

在他昏沉的大脑尚在打结中时,常安却是走到门边,掀开帘子冲外面通报了一声:“慕公醒了!”

门外传来一阵高低起伏的欢呼声,随即一阵乱哄哄的脚步声传来,而床上的慕谦却是盯着自己身上的衣裳彻底呆住了,此时外面一大群人也已挤了进来,七嘴八舌道:“慕公,您终于醒了!”

慕谦却好似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到来似的,只盯着套在自己身上的龙袍,大脑瞬间充血,耳边嗡嗡作响,他整个人都仿佛失去了思考能力。

这大概是他这辈子受到的最大的惊吓了!

随即,他好似终于反应过来了,一咕噜从床上跳下来,伸手就要去扒身上的龙袍,边扒边道:“死罪,死罪啊!”

然而,连城雪却是抢在他将龙袍扒下来之前就又扑通一声跪在了他的脚底下,略带哭腔喊了一声:“慕公!”

慕谦手上的动作一滞,仿佛这才注意到有人,等他转头看清楚时,这才发现这寝殿里不知何时竟多了这么多人,并且还是靖远门外那些熟面孔。

直到此时他都还不知道,他已经昏睡了整整三天!

进来的所有人也随着连城雪再度跪了下去,惊得慕谦连忙上前去扶连城雪,双手不敢碰触她,只是虚扶着,万分焦急地说:“殿下快请起,折煞罪臣了!诸位也快快请起,慕谦受不起,受不起啊……”

连城雪却是挺直了腰板纹丝不动,仍旧高举那卷玉轴圣旨朗声道:“连城雪承亡弟之愿,托江山于慕公,慕公若执意不肯受,那连城雪唯有一死,方能向九泉之下的亡弟交代!”

强硬而倔强的连城雪让慕谦一点办法都没有,更是被她最后那句话惊到了。

面对此次大梁之危,他虽不知她究竟是从何处得到的消息,但她却在关键时刻及时赶回来了,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阻止了一场极有演变为流血冲突的风波,不禁对她肃然起敬。

从前他就知道,这位公主与深宫院墙里那些养尊处优的皇子、公主不同,从她甘愿和亲远嫁便可看出她的胸襟和气度,绝非一般女子可比,也看得出女性情刚烈。

所以,慕谦知道,以死相逼这种事,她是真的做得出来的,一时间僵在了那里,看着连城雪极其为难道:“殿下……”

只听连城雪高举圣旨再次恳求道:“恳请陛下以苍生为念,承接天命,吾皇万岁万万岁!”

说着,连城雪便捧着圣旨恭恭敬敬地叩拜下去。

像是不打算给慕谦再开口的机会似的,其余众人亦随之山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无心名利,名利自来,可见上天自有安排。

“这……你们……”

慕谦心中有多股力量正在剧烈地撕扯,好似要将他整个人分裂成好几瓣,让他整个人备受煎熬。

最终,还是裴清一锤定音:“陛下,为了这破碎的山河,为了天下受苦受难的百姓,您就承接了这份用无数鲜血染就、满载罪孽的天命吧!”

慕谦猛的看向他,裴清的话终是戳中了他心底最深的执念。

是啊,我本满身罪孽,事已至此,无论是他还是在场众人都再无退路可走,便将此罪孽之躯从此献与天下苍生又何妨!

他终于发出了一声沉重的长叹,认命地闭了上双眼,敛下眼中酸涩悲楚的泪,泪中满是伤痛。

待再睁开眼时,他眼中便只剩下平静和坚定,躬身将连城雪扶起,然后朝连城雪跪拜下去,低着头伸出似有千金在压的双手道:“罪臣慕谦……接旨!”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很重,像是誓言和决心一般,极为虔诚、郑重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一直表现得沉着冷静的连城雪在慕谦说出愿接受诏命的这一刻却流下了激动的泪,颤抖着手将楚隐交给她的这最后一道圣旨放入慕谦高举摊平的双手中。

慕谦抬起泪眼,深深地看了一眼手中的圣旨,然后抬头看了看含泪带笑的连城雪,听见她轻声说道:“谢谢您肯完成阿耀最后的心愿!”

慕谦刚才平复了一点的心绪瞬间又剧烈翻滚了一下,双手握紧了那道圣旨,在一滴清泪划落眼眶的同时闭目低下头去,深深地向连城雪磕了一个头。

连城雪脸上虽还在不停地流泪,可那笑容却是发自内心的,并且散发着一股“终于可以安心了”的意味。

然后连城雪将慕谦扶起,随即率先向慕谦又跪了下去,道:“愿陛下万寿无疆,壮我河山,佑我子民,复我太平盛世!吾皇万岁万万岁!”

跪地众人亦随连城雪整齐划一叩拜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慕谦手握那千斤重的圣旨,脸上挂着沉重的泪,无声地闭上了眼,终是认命了。

其实原本还有一件事连城雪想请求的,那就是请求慕谦登基后善待楚氏族人,但转念一想,她这完全是多虑,凭慕谦的为人,无论是谁都百分百相信,他绝对不会为难前朝皇室后裔。

================================

卿云烂兮糺缦缦,唐虞世兮凤麟游。

尧舜禅兮生不逢,长夜漫漫何时旦!

寒宵夜半悲风起,铁马金戈入梦来。

世道崎岖人多艰,最是为君行路难!

乾丰二年十一月丁亥(二十九日),这一日注定将成为史册中浓墨重彩的一笔!因为这一日,大梁城终于迎来了两百多年乱世以来第一个没有战火、未经攻城略地就完成了改朝换代的传奇日子!

为了中原安定,为了江山太平,为了苍生不再受上位者争权夺利的殃及,慕谦终是接受了楚隐的禅位,但这并不代表他就将自己看作是天下之主了。

恰恰相反,他将这看作是赎罪。

原本他确是早已打定主意,万不得已时以他的牺牲换取动乱平息,天下安定,不料天意弄人,命运竟将他推向了权力的巅峰,殊不知这是乱世走向一统的必经之路,容不得他寻求平衡。

妻儿皆已不再,如今他已无家可言,唯一相依为命的慕荣也不在身边,成为九五至尊也就意味着他从此将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可在他看来,这却是在为他的背叛赎罪,为因他而客死他乡的八万忠魂赎罪,为大梁城中因他而无辜丧命的百姓赎罪,以及为因他而无辜牺牲的慕氏满门赎罪!

尽管他心中充满了对楚隐、对昌盛帝和天启帝的亏欠,充满了沉重的负罪,但他终究还是选择了天下苍生。

他决意独自背负背叛与天启帝的誓约、背叛他发誓要效忠一世的大魏、背叛因他而无辜惨死的慕氏一门的重担,消弭战乱,安邦定国,让百姓都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以此来偿还他一身深重的罪孽!

乾阳大殿今日终于再开盛大朝会,尽管没有礼乐,没有宴飨,甚至连彩幔喜毯都没有,然而文武百官分列的乾阳大殿却自带一股庄严而盛大的喜庆氛围,玄衣纁裳通天冠的慕谦在万众瞩目下终于登上了至尊宝座!

望着那个采章冕服、霸气侧漏、威严与仁慈兼具的帝王,即便身负重伤却依旧坚持屹立不倒的强者,下列许多文武官员竟然都湿了眼眶。

蓦地,大殿里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山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这震天动地的山呼响彻了苍茫大地,穿透了万里云霄,震撼了遂远苍穹!

这一日,慕谦当朝连下了五道圣旨。

其一,为刘太后和少帝举办盛大的丧礼,遗体葬皇陵,灵位入太庙。

其二,遵少帝遗诏,彻查癸酉之乱,诸位将相该平反的平反,该抚慰的抚慰,该复爵的复爵,该追封的追封,并厚葬冯远、林煊、吴启三公。

因十一月为癸酉月,故称癸酉之乱。

其三,因癸酉之乱的幕后主使楚天承现已潜逃入九源,主要从犯仇正业已伏诛,其余受蛊惑或欺瞒参与叛乱者,肯俯首认罪者一律从轻发落,绝不诛连。

其四,立刻解除封城禁令,严禁扰民欺民,尤其禁止以庆祝新皇登基为由大肆宴请,铺张浪费,一经发现,严惩不贷!

其五,命政事堂与枢密府协作,立刻重整禁军,调整大梁城防,加强京师守备和城关盘查,防止有人趁机作乱。

此外,慕谦另下明旨,命政事堂安排所有魏室皇族迁往西京洛城事宜,由朝廷终身奉养,且楚氏后裔终身享有免死及有罪不加身特权。

================================

黎州某荒郊枯林旁。

刘毅捂着鲜血直流的腹部躺在冰冷的荒野雪地里回想着自己这一生,突然觉得他好像除了一味的敛财和贪生怕死、欺软怕硬之外什么都没做过,可到最后他也什么都没得到,最终落得一个人惨死他乡、暴尸荒野的下场。

从廖寒英带着乾宁军离开黎州起他就知道,楚家天下到头了,所以一贯贪生怕死又爱财如命的他赶忙收拾细软,带着他宝贝了一生的大包钱财,娇妻美妾一个都不要了,自己一个人就连夜逃跑了,谁知还没走出乾宁军府的辖地范围,他便遭到了山贼打劫。

乱世之中家破人亡、落草为寇的人何其多,且许多都是亡命之徒,专挑他这种“有钱人”下手,不但劫财还杀人灭口,反正死在这荒郊野岭的也很难被人发现,就算发现了,只怕也早就被野兽啃得骨头都不剩了!

感觉浑身越来越冷,意识也逐渐模糊起来,刘毅突然彻悟了,看着天际五彩缤纷的晚霞凄凉地笑了。

“哈哈……报应,报应啊!哈哈哈……慕公,刘某会在阴曹地府看着你,看你又能走远!哈哈哈……”

荒凉群山回荡着刘毅苍白无力的笑声。

第161章 悲歌一曲诉离殇(一)

残阳西沉,乌啼凄哀,朔风凛冽,寒气逼人。

就在大梁城中一切终于尘埃落定的这一夜,在大梁城南太清群山中一座四面绝壁的台形孤峰半山腰上,千年古观凄冷独立,如火夕阳将其映照得格外孤绝险峻。

玄灵观西,清冷的小院中,三层小楼凤隐楼顶层房间里,除了云殁之外,其余三人皆在,再加上老管家周桐,所有人屏息凝神,紧张地注视着床上静静躺着的少年。

今夜恰好是慕篱昏死过去之后的第七夜,若无意外,今夜他就该醒转了,只是他们不知他究竟什么时辰会醒来,是以所有人都不敢懈怠,全部都守在炉红烛曳的房间里。

看着那个眉目紧蹙含悲、眼角间或有泪滴划落、叫人不忍去看的昏睡中的少年,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担忧。

周桐在一旁直摇头叹气,云清担忧不已问他:“周伯,公子这样子真的不要紧吗?”

“哎!”周桐看着慕篱沉重一叹:“公子秉性内敛隐忍,常年忧思导致他五内郁结,一粒九转还魂丹更是极损元气,今后他若再这样忧思郁结、隐忍不发,长此以往,只怕难免会伤及根本呐!”

众人齐看向那个仍自沉浸梦中的少年,个个面色都沉重不已。

================================

手边似乎摸到了什么腥热的液体,伸手一看,满眼腥红!

慕篱猛然睁开了双眼,视野之内是一片白雾茫茫,耳边是呼啸不断的阵阵阴风,混杂着寒鸦瘆人的呜啼和穿透荒野的野兽嚎叫,四下望不见一人。

慕篱猛然低头,这才惊觉,自己竟然正坐在四周望不到头的白骨腐尸堆上!

就在他惊魂未定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白雾蒙蒙中缓缓浮现出来,慕篱一下子愣住了。

那人来到他的面前,一如既往的慈祥和蔼,笑着向他伸出手。

不知为何,慕篱竟一下子眼泪决堤,胸中似有一股说不出是悲是喜的洪流在翻滚。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掌心传来熟悉的温度,他瞬间觉得一股极致的温暖流入心田,同时却又夹杂着一股巨大的悲楚,他想要放声嚎哭,泪不由自主地落下来,可声音却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来。

柴素一的手轻轻抚过慕篱的脸庞,轻轻拭去他脸上的泪,慕篱几乎都能感受到这掌心里传达出来的不舍和悲伤。

只听得慈母缥缈绕梁的嘱咐声传来:“篱儿,答应为娘,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然后,柴素一的身影便又迅速飘离,渐渐隐入迷雾中。

慕篱骤然一惊,不由分说抬腿就追,然而伸出去的手却怎么也够不到那个渐行渐远的人。

“母亲!母亲不要走!母亲!!”

慕篱的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一滴一滴地吹散在寒风中,却还是无法留住那个终是没入茫茫白雾中的人。

柴素一的笑容在最后消失的那一刻仍在对慕篱说着:“篱儿,答应为娘,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母亲!!!”慕篱心碎地呼唤着猛然惊坐起来。

他,终于死而复生,再世为人了!

“公子,你终于醒了!”云清第一个露出喜悦道。

然而,其他人没一个出声,都心痛地望着那个惊坐而起的少年。

慕篱满脸泪痕、浑身冷汗地坐在那里许久都没有动弹,手紧紧地捂住心口,那里一阵阵的抽痛感还清晰地残留着。

过了许久,但其实也没有多久,他才转头看向床前围了一圈的四人,满脸泪痕,眸带茫然,好似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这反而令众人都不忍心看他。

云酆双眼紧闭,眉宇间都是抹不去的痛色,云清脸上早已泪流满面,云翊默然撇过头去掩饰抹泪,唯周桐发出了一声沉痛的叹息。

慕篱看了看他们,又左右望了望房间情形,忆起刚才梦中的一切,恍惚的神智这才渐渐恢复了清明。

他低头看向摊开的双手,发现满是汗的双手还在不住地颤抖,连忙合掌用力握住,好半天才渐渐抚平。

然后,他放下双手攥紧了被子,低下头闭上眼沉默了许久,似是在思考什么问题,良久方用极度低沉暗哑的声音问:“我睡了多久?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云酆揖道:“回公子,今日二十九,现在是酉时末,公子你已经睡了七天了。”

是嘛,已经七天了啊,只有我一个人活下来了啊……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任何言语,更不见他悲伤落泪,只是攥被子的手更用力了些,这极致隐忍的反应令众人竟不约而同地看了看周桐。想起了周桐适才的话,众人皆面色凝重。

慕篱再度抬起右手捂住心口,仍旧紧蹙着双眉闭着眼沉声再问:“是姨父,还是我娘?”

下立四人明白,慕篱这问的是他此次假死的事是谁安排的。

三大尊者皆看向周桐,周桐遂将当初独孤仇给柴素一九转还魂丹之事复述了一遍。

慕篱听后依然没有言语,只是攥着心口的手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这无声的至悲至痛更叫人不忍。

是嘛,原来如此啊!原来姨父还曾留下过这样神奇的救命仙丹啊,而母亲却将这唯一的一颗救命仙丹给了自己!

母亲,值得吗!用慕氏满门数十条性命换我这副病体残躯,值得嘛!

耳边回响起诀别那日慈母的话语:“篱儿,不用替为娘担心,我跟随你父亲这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点危机又算得了什么。既然逃不开宿命的安排,那就坚强面对,今后无论你将何去何从,为娘都会永远支持你,但有一点,我希望你永远记在心里,任何时候都不要被仇恨蒙蔽了心志,永远不要沦为仇恨的奴隶!万事有因果,天道好轮回,为恶之人终将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但你一定不能成为这代价的牺牲品!”

攥着心口的手更加用力,心更加剧烈地抽痛着,就好似有人正拿着利刃在对他的心不停地施以凌迟之刑,令他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母亲……娘啊……

泪终于从他紧闭的双眼中划落,他到底还是哭出来了。

从桃花树下跪柴素一的那一刻起,他便已隐约预感到不详,但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不详!

他本以为自己的布局虽冒险,但应当是来得及挽救天牢中的亲人的,谁料天意弄人,少帝竟会突然下那样的圣旨,而他亦突然晕厥,事情脱离了他的掌控。

原来一个人无论变得多么强大,终究还是有救不了的人和挽回不了的遗憾!

对不起,是慕篱无能,对不起……

他在心底重复了无数遍对不起,巨大的悲痛、自责与悔恨在他体内肆虐,而他却极力压抑着,不让他们发泄出来,因为有时候活着比死去要艰难太多,经历此番浩劫活下来的父兄必定承受着比他多十倍、百倍的痛苦!

“公子……”

见慕篱情况不对,云酆轻轻喊了一声,慕篱却只是抬起一只手阻止了他即将说出的话。

慕篱仍旧紧闭流泪的双眼维持着那样的坐姿又静默了许久,极力调整情绪。等他再度睁开眼时,他的表情已然恢复了一贯的宁静从容,只是他藏于眼底眉间的伤痛却怎么也抹不去。

只见他向众人极轻极浅一笑:“让你们担心了,我没事了。”

他边说边掀开被子继续道:“好了,现在说说外面的情况吧……”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生生地卡住了,才刚收拾好心绪、重拾回来的宁静从容也瞬间凝固了,他就那样愣愣地坐在床边,愣愣地看着他那披散的长发,半晌无声,众人眼中的痛惜也都随之加深了,愈加担忧地看向他。

慕篱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动作稍有迟疑,撩起一缕长发放到眼前仔细端详,这才确信不是自己眼花。

他的头发,全白了!

第162章 悲歌一曲诉离殇(二)

空气陷入诡异的凝滞,三大尊者只觉各自的心口好像也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样地难受,周桐也是满脸痛惜地闭目,不忍去看。

云酆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低头沉默无言。

云清泪如决堤的洪水般不断落下,也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公子,都是我们无能!”

云翊亦无言跪了下去,低头闭目瞬间有晶莹的泪珠滴落尘埃。

慕篱仿佛没有听见他们的话,也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动静似的,只怔怔地看着掌心中的白发不发一语。

只一眼,他便明白了这是服用九转还魂丹的代价。

“……我们所能卜的未来也是有限的,毕竟我们是人不是神,无法看破所有天机,而有些天机,即便我们能看破也不能说破,就算说破也无法改变。巫族虽能看破天机,却无逆天的本领,若有人企图违背天意逆天而为,扰乱天道循环,则势必会付出惨重代价,其结果还不一定能逆天,因为有一只无形的手掌控着世间万物的命运,无论我们怎样挣扎,这只手最终都会将一切扳回既定的轨道,我们的先祖已经用血的教训印证了这一点。”

“……也许你将要踏上的是一条无尽的黑暗之路,而长庚希望二公子将来无论遭遇如何都不要轻言放弃,就算是为了大公子,你也要坚强地活下去!”

如今回想起来,慕篱才更加理解长庚当初话中的深意。那个一直缠着自己的深深的不安,少当家你不便言明的便是慕家此番浩劫吧?你是怕慕篱知道了以后会做出什么逆天的举动,所以才不肯将预知告诉我,对吧?

少当家啊少当家,你可知这对我何其残忍!如今我纵手握如此强大的力量又如何,不还是没能救得我想救的人!

想起那些在他无知无觉的时间里陨落的至亲和门人,眼泪便从他埋得很低的眼中落下,未闻哭声,其悲却胜过嚎啕大哭。

“公子……”云酆轻轻唤了一声。

“呵~”慕篱突然发出一声悲伤自嘲浓郁的轻笑,放下了手中那一缕华发,用戏谑的口吻道:“不用任何流血牺牲,用一头青丝就能换回我一条命,这不是挺划算的嘛,也省了我再费周章伪装身份的麻烦。”

少年白发,加上双腿已愈,再做点其他处理,这世上应该再没有人能认出我来了吧?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真正明白了长庚当日要他隐瞒双腿已愈之事的真正用意,原来竟是为了此后他身份的隐藏!

也就是说,那个时候你就已经预料到了今日之结局,是这样吗,少当家?

慕篱随即掀开被子下床来,走到窗前,推开轩窗,残阳余晖瞬间盖过了屋里摇曳的烛光。如火夕阳映照慕篱周身,让他好似笼罩在一片血红之中,就连这屋子也被映成了一片血红,那画面看上去是那样的凄美,却又是那样的悲壮。

“公子……”云清望着那个立在窗前不伤不语的人哭得稀里哗啦。

“都起来吧。”慕篱还是那副温润从容的样子,侧过身面向众人接道:“每个人活在这世上都很艰难,并非只有我是特殊的。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往后种种,譬如今日生。接下来我们会很忙,没有时间沉浸于悲伤。”

三人起身,慕篱面向他们,那张脸上原有的稚气好似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如今他那五官秀气的脸多了一份历经生死的沧桑,整个人也好似比从前更加沉稳了,但这却并不是令人高兴的事。

这档口,周桐已取过椸枷上的厚实狐裘给慕篱披上,慕篱轻轻道了一声:“谢谢周伯。”

见慕篱完全没有关窗的意思,周桐只摇头叹气,又退到了一边。

慕篱望向那三人:“说说现在的局势吧。”

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还是老规矩,一切由云酆解释。

云酆语言也精炼,这段时日以来的人事变迁、司过盟和九门的暗中较量、皇宫里发生的那些变故,还有仇正、玄武等在此次祸乱中牺牲的仁人志士们,既波澜壮阔,又悲壮万分。

慕篱听完矗立窗前望向远方又沉默了许久。此局他虽胜了,可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因为这胜利是以数万无辜者的性命为代价换来的啊!

耳边回荡起流失在时光隧道里的话语。

“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大公子终有一日会君临天下,此乃天意,而二公子你则是大公子登顶之路上不可或缺的助力。”

“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终有一日,二公子你会成为大公子成败与否的关键!”

过了许久,他才发出了一句感叹:“终究是应验了啊……”

望着天边逐渐没入地平线以下的夕阳,慕篱双眸填满忧伤却又满怀对未来的憧憬与希望,还有不可动摇的决心。

从他们所在的三层小楼俯瞰,可以看到观中殿宇楼阁错立,整座玄灵观都被雾海云峰笼罩着,仿佛仙境一般。远方血红残阳映在慕篱眼中,泛出美丽而哀伤的晶莹之光。

生于乱世,身居高位,有些人即使不想争,可这乱世也会逼得他不得不争,就像父亲。

他从来都不想去争,可有的人却非要逼着他去争,以至于到了今天他不得不争,因为他若不争便只能等死。非但他会死,还有许多追随他的人都会死,那恐怕又会是另一场更加惨烈的浩劫!

在这乱世之中,不是你吞噬别人,就是被别人吞噬。而为了不被别人吞噬,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将流血和牺牲降到最低。

走到今天,若说他完全不恨楚隐、不恨楚天承,那绝对是自欺欺人,可他更知道,一味的仇恨除了制造新的仇恨和更多的杀戮之外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不希望父亲的江山充满血腥和杀戮,更不希望兄长将来继承的天下充满纷争和仇恨!

而这大概也是母亲当初对他说那番话的用意。

从前他之所以能那样无忧无虑地活着,都是因为有家人的精心守护,尤其是兄长的牺牲和付出,而今该是他回报的时候了!若真是天意注定他要助兄长君临天下,那么他必会不惜一切达成兄长所愿,助他实现抱负,更兑现自己当日在澶渊楼上许下的诺言!

他绝不会让任何人妨碍到兄长成就千秋伟业的道路,他一定会助他实现救世的宏愿,让他名垂青史,光耀千秋!

待有朝一日乱世一统,天下靖平,也算是间接报了庚寅之仇,完成了云霆的遗愿,也总算没有辜负逝者的托付。

他已经可以想见,父兄今后的路必将更加凶险,所以无论付出多大代价,他都一定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到他们!

许久之后,他才转回身,面向众人温柔而坚定道:“从今以后,九源将成为中原最大的威胁,楚天承将是我们最大的敌人,庙堂之上的尔虞我诈父兄足以应付,而庙堂之外的明枪暗箭就由我来替他们挡!”

云酆看懂了他眼中的坚定和决心,像是立誓一般揖道:“无论公子做出何种决定,我们兄妹四人都会誓死追随!”

云清、云翊亦齐声道:“誓死追随公子!”

慕篱眼中充盈着淡淡的泪光,向他们三人深深一揖,未说一语,但表达的感激三人都已接受到,也连忙还礼。

慕篱冲他们展颜一笑,那对甜甜的酒窝应着他的笑颜而现,配合着映照在他身上的如血色残阳之光,灿烂极了,也美极了。

只是,这极致的炫美中又带着浓烈的哀伤,画面美得惊心动魄,忧伤得催人泪下,真真是难得一见的奇景。

第163章 悲歌一曲诉离殇(三)

窗外夜色已浓,深山寒风正虐,怒吼的风声像极了千军万马厮杀时的呐喊,凄狂又壮烈。

屋内设施依旧精简精致,炉火依旧微红,银烛徐徐吐着青烟。

轩窗已闭,慕篱已经回到了床上靠在床头,盖着暖和的被子,手中握着暖炉,床边烧着炭火,可以说是裹得相当严实了。

周桐站在床头边,时刻关注着慕篱的身体状况,三大尊者则仍旧并立在床前。

“接下来有三件事,我们必须尽快查清楚。”

下立三人齐声揖道:“请公子吩咐。”

“其一,也是最要紧的,必须尽快找出潜伏在父兄身边的这个奸细。此人对父兄的威胁甚大,必须尽快把他找出来!此次祸端想必此人功不可没,他极有可能是父兄身边的得力之人。”

三人互望一眼,不语。

说起来此人也算是与慕篱有仇吧,毕竟因为此人的泄密,才导致慕谦和慕荣都险些葬身长河谷,让他们当初的救援都险些没能来得及,但看慕篱如此冷静理智,倒是让他们几个走南闯北的江湖老手不禁汗颜。

云酆率先道:“在回京后的这几日里,我们几个已将当初跟随陛下北征且幸存下来的人做了彻底的调查,但凡有机会接触到高层机密的人,无论文职武将还是相府护卫,甚至是我们安插在陛下身边的人,我们一个都没放过,结果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人。”

慕篱含笑看了看云酆,这办事效率也是够高,果然有他们几个在,就是省心不少。

“所以,你们的意思是,此人极有可能是兄长身边的人。”

云酆想了想,轻轻摇了摇头,答:“不是极有可能,是基本可以确定,此人一定是潜伏在大公子身边的人。”

慕篱想了想,他们几个的办事能力是决定值得信任的,既然他们得出了这样的结论,那基本就可以确定是这样了。

“那可有头绪?”

他知道,短短几日间将父亲身边有嫌疑的人全部彻查,并得出了可靠结论,这已经很了不得了,他们应该还没来得及对兄长身边的人展开调查。

云酆道:“依属下看,那个百里乘风相当的可疑,不过在尚未查清真相之前,我们还不能妄下定论。”

慕篱点点头:“那此事就交给你们了。”

云酆道:“属下明白。”

慕篱继而又道:“其二,还是老生常谈的话题,对九门掌门身份的追查。赤麟之前提出,九门掌门很有可能是已死之人,你们就照此方向追查下去,我想应该会有所突破。”

慕篱望了一眼紧闭的轩窗,向是要透过轩窗看向远方:“我跟他之间也该有个了断了,不论是为了姨父,还是为了父兄。”

三人又齐答:“是!”

慕篱很快回过神来,接着吩咐:“这第三件事嘛,虽有些失礼,但关于司过盟的那位恩公,我们也必须要追查一下身份了。”

这回不仅下立三人,连站在床头的周桐也表示疑问了。

慕篱温柔解释道:“这位恩公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在二十年前就料定司过盟今日之劫,早早就备下了九转还魂丹?”

慕篱说到这里又摇了摇头:“不对,应该说他似乎二十年前就料定了我会继承司过盟,并料定了我会有此劫,你们觉得,这世上会有如此玄异之事吗?”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显然都觉得不可能,就算是跟随独孤仇时间最长的周桐也无法回答。

慕篱接道:“因此我认为,此人来头大有可疑,就算他帮助司过盟是事实,但他的动机却有待商榷。”

显然四人的目光都赞同了慕篱的看法。

慕篱又道:“其实对于这位神秘的恩公,我一直不解他暗中相助司过盟是何目的,又为何始终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云酆眼神一转:“公子的意思是说,此人身份是乔装的?”

慕篱点头,众人不可思议,皆望向周桐。

周桐一脸无辜道:“你们看我也没用,我也只见过他两次而已,哪儿能看得出来他到底有没有乔装。”

众人无语,再度看向慕篱。

慕篱接道:“此人在此前二十年间只出现过一次,而就是这唯一的一次露面却决定了司过盟如今的模样,可以说司过盟会有今天,全是此人一手促成的,这感觉就像司过盟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也就是说,我们所有人都在他的掌握中,你们不觉得这件事很可怕吗?”

听慕篱这么一说,众人都不由一身冷汗。

云酆道:“照这样看来,此人帮我们的目的就有待考究了,甚至是敌是友都还很难说。”

慕篱点头,心中隐忧,眼前好似有一团巨大的迷雾遮住了他的视线,他却无力拨开,因为他无从着力。

静思片刻,他又道:“你们说他曾阻止你们劫囚,我虽可以想象此事若当真发生,父亲将从此万劫不复,或许真的再无翻身之日,但这位行踪诡秘的恩公又是如何对京城的情形了如指掌,并且赶得如此及时?”

云酆还是一边在掌心不断敲打着他那把折扇一边思索道:“除非他在朝中有眼线,或者……”

云酆看向慕篱,接触到慕篱睿智的双眼,云酆便知他的猜测是对的,接道:“或者他根本就是朝堂中人,并且官品还不低。”

慕篱嘴角的弧度又弯了一些,点头道:“不错,正是如此。”

云酆心下明了,揖道:“属下明白了,一定尽快查出个究竟。”

慕篱点点头,此事姑且告一段落。

随即,他的眉心一皱,眼中又布上了浓烈的悲伤:“再有就是,好好安葬此次祸乱中不幸牺牲的弟兄们,待我回离人峰时,定会亲自前去祭拜。”

此语一出,屋里氛围也顿时变得沉重,云清前泪未干,新的热泪又已汹涌而下,云翊眼中也有泪光。

云酆亦眼含热泪道:“多谢公子!”

慕篱却是眸中泪光盈盈满目悲戚望着远窗道:“谢我什么呢,该是我向你们赔罪才是,若非因为我,因为父兄,他们也不会遭此不幸,是我欠他们的啊!”

尤其想到那个总是一脸憨笑、办起事来却干净利落、为人满副忠肝义胆的高大汉子,慕篱才平复不久的心又起了波澜。

周桐见之立刻道:“公子不必自责,他们都是胸怀抱负的有志之士,也曾饱受战乱流离之苦,痛失家园和至亲,能为他们所追求和向往的大义而死,也算死得其所。九泉之下,众英魂定会感激公子、保佑司过盟的!”

慕篱转头看向周桐,面带微笑眼含感激:“谢谢你,周伯。”

周桐轻轻摇头:“公子千万不要怀疑自己,主君肯把这一切托付给公子,就是因为他相信公子,四位尊者肯追随公子,也是他们心甘情愿,纵死无悔。”

下立三人也纷纷点头。

慕篱无声低眉浅笑,片刻后抬头继续道:“最后,云翊,有两件私事要交你去办。”

云翊答:“公子请吩咐。”

“为了今后行事方便,你需为我制作一张和姨父一模一样的面具,二是要想办法调制出能毁我原声却不伤我舌根的药。”

“!”

云翊猛然一惊,其他几人也都吃惊地看向他。

第164章 悲歌一曲诉离殇(四)

见众人惊疑之色,慕篱还是那副云淡风轻地浅笑,柔声解释道:“我虽不想与父兄正面接触,以免露出马脚,但往后恐怕免不了会有相见之时,即便我的身形外貌都不复从前,可唯独这声音是无法改变的。父亲那里应不常有接触,或许还可蒙混过关,可兄长就不同了,倘若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认出面目全非的我,那这个人非兄长莫属。”

慕篱又将视线投向窗外看不见的远方眼露悲戚道:“所以,为了今后行事方便,我必须抹去属于慕篱的所有痕迹,完完全全地变成独孤仇,但我从未习过武,无法像你们武人那样用内功改变发声,唯一的办法就是毁去我的原声,你们明白吗?”

慕篱说到最后定定地看向下立三人,三人都没话说了,纷纷难过地低下头。

云翊咽下痛心只得领命:“属下……遵命!”

慕篱轻轻点头,如此一来,当前所有要事基本上算是安排完了。

云清见慕篱好似终于舒了一口气,这才不忍地提到:“公子,那关于长公主……”

慕篱看向他,刚刚才舒展一点的眉心又皱了起来。

云酆毫不客气地照着云清的脑袋就一扇子敲下去,云清立刻捂着脑袋委屈道:“你干嘛又打我!”

云酆瞪着一双大眼责怪道:“谁叫你哪壶不开提哪壶!”

一旁云翊也扶额摇头叹气。

云清捂着脑袋瞥了一眼慕篱,小声嘀咕道:“人家这不也是担心嘛……”

云酆又拿扇子要去敲他的头,咬牙道:“你还说!”

云清这次躲得倒是快,云酆的扇子没能落到他头上。他跑到了云翊的另一侧,躲着云酆冲他白眼一弯,云酆也恨铁不成钢地回瞪了他一眼。

云翊再次无奈扶额,一脸“我怎么会跟这家伙是亲兄妹”的嫌弃。

不过,云酆看了一眼慕篱,转念一想,觉得这事儿迟早得解决,且宜早不宜迟,拖着也不是办法,早点儿解决了也好。

慕篱眼前浮现出那个冰清玉洁的佳人天真纯洁的笑颜,不由蹙起了眉。

事到如今,他与她之间已经隔了太深的鸿沟,那些陈年旧事与她无关,而今流血惊变更与她无关,他对她的情依然未变,然她若知自己是间接害死她父亲的凶手,还是夺她楚家江山的幕后主使,她还能心平气和地面对自己吗?

他已害她失去太多,如今还有何颜面出现在他面前呢?就算她从此恨他入骨,他也会欣然接受。

再者,十年寿命于她而言显然是不够的,对他而言也嫌太少,她需要的是一个能陪她一生一世的人,而他也希望她能找到那个可以陪伴她一辈子的人。

良久,才听他幽幽伤感道:“我与她今生注定无缘,相见不过徒增悲伤,既然相见无益,那又何必再见呢。”

若说当初送她“远嫁和亲”是被迫“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从今以后,他和她便真的只能“路归路、桥归桥”了。

说这话时,他脸上虽始终带着浅浅的笑意,可看在众人眼里,那画面比之先前沐浴在残阳血色中的他好不到哪儿去,看了都叫人心疼伤悲。

下立三人皆无语,他们还能说什么呢。

就在他们兀自为慕篱感伤时,慕篱却已经转换了心情,命道:“说到这个,你们务必要关照好齐王妃,让她务必打点好竘漠跟来的护卫团,千万别露出破绽,否则阿雪会有危险,她自身也将难保。”

云酆只得在心底无限叹气,应道:“请公子放心,属下会安排好一切。”

慕篱这才真正舒了一口气,眉头好似也舒展了一些。

================================

而与此同时,只见窗外一个黑影在夜幕中迅速飘过,转眼便不见了,来去这重重防卫的核心之地如入无人之境,小院前后乃至整座古观中的守卫,甚至连上位尊者在内,竟无一人觉察到他的存在。

冷风凛冽,孤崖后山,长庚衣袂翻飞孑然一身立于峭壁边,远眺漆黑的群山不语。

一个浑身笼罩在黑色斗篷里的人悄然来到他身后,轻唤了一声:“族长。”

声音虽轻,但浑厚,可听出功力很深。

长庚并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问:“如何?”

“二公子对他已有所怀疑。”

“这么快就起疑了吗?”长庚脸上竟露出欣慰、宠溺又略微苦涩的笑意:“他果然比独孤盟主要聪明太多。”

“那族长打算如何做?”

长庚轻轻摇头,慨叹道:“一切顺其自然吧,若天意要他查出一切,我便是想挡也挡不住。”

夜幕笼罩下,峭壁边迎风独立的身影看起来是那样的孤独忧伤,斗篷下一双明亮的眼中满是心疼,却终究什么安慰的话也没说,只轻声道:“走吧,此处风大,呆久了怕是要着凉的。”

长庚回头看那人一眼,嘴角微扬:“三长老,长庚已经长大了,不再是从前缠着您的那个小跟屁虫了,您怎么还总拿我当小孩子呢。”

三长老发出一声叹息,犹豫了一下方道:“如今你已继承了族长之位,你的一切都关乎巫族的传承兴废,更背负着前代族长的托付,须得好好珍重自己才是,再不能像从前一样任性了。”

长庚闻言,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蹙,转而又换上了惯有的充满悲伤意味的浅笑,不再为难三长老,只轻声说了一句:“走吧。”

语毕率先离开了孤崖峭壁。

三长老望着他逐渐没入黑幕中的身影,沉声一叹,摇了摇头,而后也迈步跟了上去。

是夜,连城雪被云酆接回玄灵观中。时隔近两年,连城雪再次来到司过盟,一时感慨万千。

云酆照慕篱的吩咐带她去见了代她与耶律齐“和亲”的羽陵公主萧述和。

萧述和虽是初次见连城雪,但对她在靖远门外的轰动之举可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说从前她总以为中原女子都是娇生惯养的,生在皇宫里的公主更是弱不禁风的,却没想到连城雪和她想象中的中原女子完全不一样。

连城雪也道,她总听说草原的姑娘都生得彪悍无比,生长在王族的公主更是骄纵蛮横的,却没想到萧述和跟她印象中的草原女子也完全不同。

连城雪诚恳谢萧述和给了她一个自由身,萧述和亦感谢连城雪成全了她梦寐以求的姻缘。

连城雪道从今往后她不会再以琼华的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叫萧述和不要担心,萧述和亦道从今往后她会以琼华的身份尽力维护竘漠与中原的和平。

两个女子,不一样的境遇和生长环境,却是相同的女中豪杰,一见如故,默契十足,简直就像是失散多年的姐妹一般投缘。

后来,是萧述和率先提出结拜,连城雪亦不推让,就着明月清风结为了异族姐妹。

从此姐妹俩虽相隔天涯海角,但两心相连,倘若对方有难,另一方必定竭力相帮,诚心感天动地,成就了一段红粉佳话。

送萧述和回房之后,连城雪才将云酆请到了她的房间。

“不知殿下叫云酆来有何吩咐。”云酆君子翩翩问。

连城雪冲里间喊了一声:“阿耀。”

“哎!来了!”

随着一声充满兴奋和愉悦的回应,里间一名群青少年掀帘跑出来,直奔连城雪。

“阿姐你终于回来了!”

少年脸上的笑容灿若向阳花,眼中闪耀着兴奋喜悦的光芒,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浑身都散发着纯洁之光,干净而无暇,灿烂而耀眼,与过去简直判若两人。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本该已自焚于崇华殿的少帝楚隐!

第165章 悲歌一曲诉离殇(五)

“阿耀,来。”

连城雪牵过楚隐的手,面向云酆深深一揖,吓得云酆赶忙道:“殿下这是做什么,云酆可承受不起啊!”

云酆一边虚扶连城雪一边斜眼瞅了瞅隔壁。

这是他特意安排的,慕篱的房间就在隔壁。他知道,慕篱虽嘴上说着不愿见连城雪,但心里其实是想的,可他又绝不会改变主意,云酆这才自作主张将连城雪的客房安排在了他的隔壁,如此也算是稍解他心中遗憾吧。

连城雪带着楚隐行完礼平身,这才掏出之前云酆在送她入宫前特意交给她的密函,内容极其简单:

自裁以谢天下,禅位以让贤明,从此天地浩大,任君去来!

连城雪将之还给云酆后道:“我知独孤盟主不轻易见外人,还请酆尊者代为转达感激之情。独孤盟主几番救我于危难,连城雪无以为报,将来若有用得着的地方,盟主尽管开口,连城雪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连城雪说着又是一揖,楚隐见状也跟着再度行礼。

云酆收起了那封密函,赶忙回礼:“殿下不必客气,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维护家国太平本也是我盟的宗旨。”

连城雪一笑嫣然:“独孤盟主高义,连城雪佩服之至!有此志士护天下,实乃江山之幸,百姓之福。”

云酆拱手:“殿下谬赞了,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而已。”

连城雪转头看了看楚隐,满脸看尽世事的淡然道:“如此,我们也能放心地离开了。”

楚隐依旧笑得灿烂如花,重重地点头,然后一把拽过连城雪的胳膊,撒娇般地又贴了上前便再不肯撒手。

连城雪再不似从前总说他,而是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头。

这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也是唯一的牵挂了,为了他,她会好好活下去。

“这繁华帝京犹如美梦一场,梦醒之时,该散便散,无需留恋,从今往后,不论大梁城里如何翻云覆雨都再与我们无关了。”

云酆又瞟了一眼隔壁,不知慕篱见到连城雪这一副看破红尘的模样,该作何感想。

隔壁房间里,慕篱左手搭在窗前,右手负在背后,手心里紧握着当日他前往舞阳巫族求医时连城雪送他的香囊,内中有连城雪的青丝一缕。

感受着连城雪此刻心如止水却始终不曾发泄出来的悲伤,慕篱感同身受,更恨给她带来如此伤痛的自己。

云酆看着那个依偎在连城雪身边满脸幸福的少年,问:“这万里江山从此尽归他人,陛下当真舍得吗?”

楚隐仍抱着连城雪的胳膊不松手,听见云酆的问话,他先是睁眼看了看连城雪,看到姐姐的笑,他也调皮地一笑,而后看向云酆无比认真道:“曾经,我不惜残害手足也要得到那至尊之位,如今想来,也不过如此。那至极荣华与至尊皇权本就不属于我,是我强夺来的,所以我在其位时从未有过一日安生,想来这也是我应付出的代价,和那些日夜担惊受怕、尔虞我诈的日子比起来……”

他又看向连城雪,满脸幸福道:“能和阿姐从此天涯海角相亲相伴,相依为命,平凡而简单地度过余生,再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

楚隐经此一番浩劫,整个人似乎也蜕变了,豁达通明了,这要放在以前,打死云酆也不相信那个狠心冷血的小皇帝会说出这番话。

连城雪听了冲他嫣然一笑,他也回了一个更灿烂的笑容。

“陛下能有这番体悟,实在可喜可贺。”云酆如是道。

楚隐却淡淡道:“酆尊者莫再如此称呼我了,我如今只是楚隐,一介庶民而已。”

云酆含笑一揖:“是,楚公子。”

楚隐含笑点头,云酆接着问:“在下还有个问题想请教楚公子。”

楚隐爽快道:“酆尊者请问。”

“当日楚天承究竟用什么理由说动了楚公子,让你一夜之间下了那么大的决心做出那么疯狂的决定,后来又是因何连夜紧急下旨处决慕氏满门?”

楚隐表情瞬间严肃,终于肯放开连城雪站直了,竟又显出了几分威严的帝王之相,认真地看着云酆,似在思考一个极其严肃的问题。

云酆也定定地望着他,等着他给出答案。

良久,他紧蹙的双眉突然舒展开了,浅笑道:“时过境迁,无论什么理由都已经不重要了,总之现如今这天下已经改姓了慕,江山是慕家的了。”

云酆稍稍意外,想不到楚隐昔日那个眼中只有皇权、猜忌心那样重的人,如今却是如此的云淡风轻,看来他当真是大彻大悟了。

“楚公子说的是。”云酆如是说。

楚隐一笑又问:“但不知贵盟主暗中相助陛下又是为了什么,我绝不信独孤盟主是贪图钱财名利之辈,陛下和大公子亦非贪图名利之人。”

云酆答:“止戈为武,以彰天道;沧浪靖平,海晏河清。天下之乱,苦者唯百姓尔,我们别无所求,只愿能不负此侠义之名。”

楚隐眼中满是赞叹:“自古得天下不易,守天下更不易,想这万里江山多年来不知改了几回姓易了几回主,可大多都沦陷在声色犬马温柔乡里了,可悲可叹!昔日陛下为官时便向来清正廉洁,一心为国为民,三十余载矢志不渝,初心未改,楚某相信,中原在他的治理下必能迎来国泰民安之日,亦坚信有司过盟从旁相助,太平盛世再现之日不远矣!”

楚隐向前,郑重向云酆揖道:“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君主,但我相信陛下一定会成为一代明君,而贵盟亦志在天下,我与家姐此去山高水长,或许今生相见再无期,陛下就拜托贵盟了!”

直到大彻大悟的今日,他的心中才终于有了天下苍生,好不容易激发出的责任感也都化作了无法再为苍生付出的遗憾和歉疚。

事已至此,他只能将一切希望寄托于慕谦,而他会永远带着一颗感恩和赎罪的心在天涯彼端为慕家江山祈福,为天下苍生祈福。若有来生,他愿意倾尽所有偿还今生欠下的所有孽债。

云酆又瞥了一眼隔壁,几乎都能想见隔壁慕篱现在的心情。

隔壁房间里,慕篱仍旧临窗远眺,默不作声,只是嘴角扬起了欣慰的浅浅的弧度。

到底在此次祸端中,楚隐也算是无辜之人,如今他能有这番体悟,也算是功德一件。

连城雪看着终于成长了的弟弟也欣慰不已,对云酆再道:“酆尊者,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还是那句话,今后若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请尽管开口,连城雪必结草衔环以报大恩!”

云酆亦拱手还礼:“殿下言重了。”

看来是离开的时候了,云酆又瞅了瞅隔壁,最后对连城雪和楚隐道:“盟主还有一语命云酆转达二位。”

“酆尊者但说无妨。”

云酆举起那封密函含笑道:“忘了大梁城里的一切,从此天地浩大,任君去来。有朝一日殿下若是累了,随时都可以回来,司过盟的山门依旧永远为二位敞开。”

隔壁慕篱听闻云酆此语,不由扶额轻轻一笑。

这个云酆,自己何时要他传过这样的话,如此自作主张,真是……

连城雪听了之后也情不自禁地笑了:“两年前,独孤盟主也是这么说的呢~”

云酆轻笑着点点头。

连城雪向云酆再一揖:“请酆尊者代为转达我们姐弟的谢意。”

云酆还礼:“一定。时辰不早了,二位也该休息了,云酆就不打扰了。”

三人互相致礼道别,云酆离去后,连城雪看向楚隐,楚隐也正望向她,两人的笑容里都是对今后平凡而幸福的生活的美好向往。

第166章 悲歌一曲诉离殇(六)

翌日,天色尚暗,时辰尚早,一个噩耗就飞进了乾阳偏殿。

顾府的人一大早就派人送消息进宫,说是顾节今早被发现自缢于书房了,发现的时候早已无救。

顾节临终前留有一封绝笔信,写明“圣上亲启”,所以没有人敢动,就这样直接送进宫了。

--------------------------------

陛下:

罪臣出身书香世家,自幼饱学,乃至学有所成便居高自傲,目空一切,更视满朝功勋皆为有勇无谋之莽夫,顽愚自负,刚愎自用,终酿成无可挽回之惨剧!

本月十九日夜,政事堂接肆州傅使君八百里急报,言陛下与胡狄暗中勾连,又与冯、林、吴三公串通欲行谋逆,罪臣对此虽有所怀疑,却因私心作祟而将之直呈天听,且未曾有一语辩白!罪臣未曾料到,这一念之差竟会招致如此滔天祸事!八万忠骨惨死他乡,诸位相公无辜受戮,大梁凭添无数冤魂,更害慕氏惨遭灭门,臣之罪罄竹难书,纵万死难偿万一!

自大梁惊变以来,冤魂夜夜入梦索命,罪臣未尝有过一日安眠。今少主下诏罪己,禅位让贤,并自焚以谢天下,以赎其罪,为君者尚且如此,为罪臣者又岂可偷生!

古语有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犹可改,犹可追,然罪臣之过却已无可改,无可追!罪臣愿将此身向无间,纵刀山火海亦无悔,惟愿地府冤魂能得安息!

夫天下可无顾节,但不可无君上,罪臣之过,不过一命抵偿,然陛下之痛,恐经年难消。伏惟天下之故,万望陛下保重龙体,罪臣稽首再拜,伏愿陛下万寿无疆,江山千秋不败!

罪臣顾节绝笔

乾丰二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于顾府

--------------------------------

一纸遗书,不过寥寥数百字,却是字字泣血,句句锥心。

顾节终是难堪良心谴责,一封绝笔,三尺白绫,就这样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慕谦怔怔地看着这封遗书,坐在龙榻边许久都没有发话。

至此,当初一同打江山的那批老伙计已没剩下几个了,如果可以,他倒是也想像顾节这样给自己来个痛快,可惜他不能啊!因为他背负了太多人的寄托,也有太多的罪需要他去赎!

直到常安试探性地叫了他一声“陛下?”,慕谦这才缓过神来,当即下旨厚葬顾节,并追封其为“秦国公”。

姚辅仁死后,大内太监总管的职位便空缺了出来,这宫里上千人总得有个管事的,于是慕谦便询问了比较熟悉宫廷的羽林左军将军伍尚。

由是伍尚推荐了长宁宫的掌事太监常安,言此人在深宫四十余年却还能持身中正,廉洁自爱,实属不易,且有胆识有魄力,反应灵敏,心细如尘,最关键的是活得通透,知世故而不世故,有这样的人在身边伺候,一定会比较省心。

慕谦遂采纳了伍尚的建言,即刻擢升常安为太监总管。

至此,他才终于只剩一件本来很紧要可他却一直没来得及去做的事了。

================================

今日是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玄灵孤峰天梯上已经有不少进香请愿的百姓上上往来。

辰巳之交,孤峰脚下,三马四人一行停在十字路口枯松边。

连城雪向云酆拱手道:“酆尊者请留步,送到这里就可以了,来日方长,我们后会有期!”

云酆向连城雪、楚隐、萧述和三人揖道:“那云酆就不远送了,诸位一路平安,后会有期。”

萧述和待礼毕后方道:“我还有个疑问,一直想问贵盟。”

云酆含笑做出请的手势:“王妃请问。”

萧述和道:“我想问,当日你们为何要帮我?”

云酆看了一眼连城雪,而后浅笑答:“确切的说,我们是在帮长公主殿下,助王妃实属机缘巧合。”

萧述和笑着反问:“所以为了帮阿雪,你们就利用了我?”

云酆眼中透出精明的光,逼人气势不露痕迹地施加萧述和之身:“王妃若是不愿,我们又如何能利用得了你呢?”

萧述和看着云酆静默了半晌,终于笑道:“看来贵盟主果然非常人。确如酆尊者所说,当日你们只是给了我一个机会,选择与否却是出自我的意愿。放心吧,我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日后若有用得着我、同时又不损害殿下和竘漠利益的地方,尽管吩咐。”

云酆双眼微眯:“王妃倒也不吃亏,为齐王和竘漠考虑得很周全。”

“那是自然,毕竟我还是竘漠的人。”

二人相视而笑,心照不宣。

紧接着,萧述和揽过连城雪的肩膀对云酆道:“另外,我跟阿雪已义结金兰,这想必你们也知道,今后她便是我妹妹了,阿雪若是有难,还望贵盟能及时来信告知我,也盼贵盟能多多关照阿雪。我知道,你们有这个能力。”

云酆不禁对这萧述和的好感又增添了几分,拱手道:“王妃与殿下不过一面之缘,却能为她考虑如此周全,实在令人感动。”

萧述和自豪之情溢于言表,牵着连城雪的手又握紧了几分。

“那是当然!缘分这个东西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我与阿雪会如此投缘,这也是我未曾料到的,可惜时间不多,我必须得回竘漠了,否则我皇和殿下都该起疑了。”

云酆接话道:“若是可以,还请王妃在贵国多多周旋,竘漠与中原相安无事,对两国百姓都有好处,一旦战火起,受苦的终究是两国无辜的百姓。”

萧述和赞同云酆的说法:“我会尽力而为。”

“多谢。”云酆又朝她礼貌一揖。

“好了!我们该出发了,我的护卫团还在城中驿馆等我,我必须得先赶过去了,就不多说了。”

她放开了勾着连城雪的手,转而抓住她的两只手不舍得放。

“阿雪,此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你可一定要保重,千万不要忘了我这个姐姐啊!”

连城雪眼含泪光重重点头:“我会永远记得,我在遥远的北方还有一个好姐妹,你也要多保重!”

萧述和含泪对连城雪努力笑着,转而将目光投向楚隐,轻轻揉了揉楚隐的头,语气里满是宠溺道:“阿耀,你是男子汉大丈夫,一定要保护好你阿姐,知道吗?要是让我知道你对她有一丁点不好,或是你没有保护好她,我一定不会绕过你的,记住了吗?”

楚隐很是乖巧地点头,灿烂地笑道:“我明白,萧姐姐放心吧,我一定会拼了命保护好阿姐的!”

萧述和立马照着楚隐的脑袋拍了一巴掌,装着很凶的样子道:“臭小子,什么拼命不拼命的,你得给我好好活着!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谁来保护阿雪啊!”

楚隐一手挽着连城雪的胳膊一手捂着脑袋傻笑:“嘿嘿……”

萧述和白他一眼,又牵起连城雪的手,立马态度变温柔,依依不舍道:“阿雪,那我走了。”

连城雪也恋恋不舍,泪眼汪汪点头。

然后,一人远去,身后是云酆派去的两个小分队长,负责保护萧述和去驿馆与护卫团汇合,一步三回头,那叫一个依依不舍,感天动地。

待彻底送走萧述和,连城雪这才回头向云酆也告别,而后与楚隐两人相互扶持慢慢走出了玄灵孤峰范围。

出了玄灵孤峰,连城雪让楚隐先到太清山脚的驿站等她,她要去城西办完最后一件事就来与他汇合。

原本楚隐是死活也要跟去的,但连城雪坚持这件事只能她自己去,他们此去可能今生都不会再回来了,这件事她若不能完成,那今后她都不会心安。

楚隐最后见撒泼耍赖都不管用,看来一定是不想让他知道的隐秘事,也知道司过盟一定有人暗中保护,所以他只好听连城雪的话,先去驿站等她了。

第167章 悲歌一曲诉离殇(七)

云酆送走了连城雪和萧述和后便回到峰上凤隐小楼复命,慕篱临窗而立,只是默默地听着,始终不发一语。

因为是背对着屋中人的,所以云酆和云清看不到临窗远眺的慕篱那双明眸杏眼中藏着浓重的悲和深切的不舍,也听不到他心上“咔嚓”的碎裂声。

他低头,看向右手掌心紧握的那个白莲香囊,只觉那手有千斤重,痛在心底无限蔓延。

就是这双手,他用这双手将自己和她推向永无可能交汇的两个世界,中间隔着杀父之仇和亡国之恨,今生今世他们注定再无缘,唯留血海深仇!

一滴清泪吹落,转瞬便被窗外的寒风裹挟着飞向远方,消散得无影无踪。慕篱临窗迎风不动如山,极目远眺南方,就像是极力要望见连城雪远去的方向,悲切的眼中无声诉说着他对连城雪不得不割舍的深情。

他希望她永远都不要知道这丑陋而残忍的真相,就这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一生平安喜乐。

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既然今生注定无缘,那就还她自由,这是他如今唯一能给她的幸福了。

云清看着慕篱充满悲伤的背影不忍道:“公子,你这又是何苦,如今她已无任何束缚,你为何不留下她呢!”

结果话没说完,他就又“哎哟”了一声,捂着脑袋瞪向身边的云酆:“你干嘛又打我啊!”

云酆真想把他的脑袋抛开,看看他的大脑究竟是什么构造,神经怎么这么大条。

“你个不长脑子的,她与公子有杀父之仇、亡国之恨,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

云清虽能力一流,然对男女之情却是一窍不通,听了云酆的话后不由又憋红了脸,恨恨地闭嘴不说话了。

慕篱抬头仰望高空,那双眸子中的伤痛更加浓重了,双眉蹙得更紧了,忽而柔声低语深情道:“今生今世,我俯仰无愧,死生无悔,却唯独辜负了她。”

身后两人听后都心疼不已,对望一眼,却都只能默然不语。

此时,云翊进来了,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上有一个碧玉杯,一张面具,那杯中还冒着丝丝白烟,可看起来又不像是热气。

已然收束了情绪的慕篱回身看向他们,云酆和云清也明白了那是什么,三人脸上都是深重的痛惜和不忍。

慕篱却是笑如春风,步履轻缓而坚定地走到桌边,坐下,端起那杯冒着丝丝白烟、呈墨绿色的约摸只有一口分量的药汁,温润一笑问:“此药何名?有何奇效?”

云翊抿了抿嘴,狠下心咬牙答:“此药无名,是属下按公子吩咐调制的,其药入口不会入腹,在咽喉处便会随着黏着的肌体组织一起消融。”

“入口即融,不会下腹吗?”慕篱眉间唇角笑意更浓,抬眸看向云翊欣慰道:“不愧是名震江湖的‘血凤’,连这种奇毒都能研制出来,我还是头一回听说入口不入腹的毒呢。”

“血凤”之厉在于其无处不在的藏身之术和无所不能的下毒功夫,只要是她看中的目标,至今为止还没有从她手里逃过一劫的,可云翊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她的能力会用在自家主子身上!

听到慕篱如此说,云翊当下就落下了心痛的泪,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心痛道:“公子!”

慕篱也不叫她起来,只低头看着杯中冒着丝丝白气的药汁浅笑道:“从今以后,这副总被双亲和兄嫂夸赞的好嗓音便再也听不到了呢~”

说这话的他看不出有丝毫的留恋或不舍,口气平淡得就好似在说不相干的人。

慕篱虽淡定如斯,可屋内三人却早已湿了眼眶,这温润如玉、温柔如水的声音,以后再也听不到了,他们还好,待将来爱他关心他的那些人知道了之后,又将会作何反应呢?

四大尊者都是闯荡江湖多年的老手,什么样的腥风血雨没见过,就算是慕篱如今隐藏得如此隐秘,将来他的身份迟早还是会被曝光出来,毕竟是秘密就有被揭开的一天,没有什么是能永远被掩埋的。

慕篱端起了那个碧玉杯,三人竟不约而同地唤道:“公子!”

慕篱仍旧一脸从容,看向三人道:“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的身份,尤其是父亲和兄长,都记住了吗?”

三人皆泪眼朦胧,竟都忘记了回答他。

慕篱轻轻叹了一下,接道:“父亲如今已取代魏室成为中原之主,兄长有朝一日也必会继承大统,而我的身份一旦暴露,对兄长来说便是巨大的威胁,更有可能动摇父亲的江山,你们可明白?”

三人终于木讷地点点头。

慕篱松了一口气,接道:“中原易主,改朝换代,正是四方强敌觊觎之时,不知会有怎样的明枪暗箭,父兄此时容不得半点分心,如若让他们知道了我的身份,那我所做的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都记住了吗?”

云酆和云清这时也跪到了云翊身边,云酆道:“属下明白,请公子放心!”

慕篱终于安心地笑了笑,而后再度看向那个碧玉杯,轻轻摇了摇,而后声音极致温柔道:“为了父亲,为了大哥,便是将这条命还给他们都无妨,何况只是一副嗓子。”

说完,他便毫不犹豫将杯中药汁一口灌下!下跪三人竟然都没能说出一句阻止他的话。

整间屋子突然变得极其寂静,唯剩慕篱痛苦压抑的无声呻吟。

只见他哽咽着喉头红着脸紧闭着双眼,双手捂着喉咙忍受着剧痛,却愣是没发出一点声音!

看着慕篱皱着眉头额间冒着冷汗死命掐着脖子忍痛的模样,云翊知道他正在忍受着剧毒腐蚀咽喉的痛苦。

若是对任务目标下此毒,剂量必定会比这细小的碧玉杯要多出许多,毒性也会强出许多,那恐怕是足以彻底让一个人变成哑巴的剂量。而因慕篱只是需用此毒抹消他以往的声音痕迹,故而云翊刻意减轻了剂量,也去除了一些必要的毒素。可即便如此,毒还是毒,又岂会不痛。

稍倾,毒性似乎终于过了,慕篱渐渐止住了痛苦症状,直至彻底恢复平静,他放看向跪地三人命道:“都起来吧。”

只一句话,瞬间让跪地三人震惊不已,宛如当空一道惊雷!

包括一贯比较隐忍自持的云酆再也忍不住,三人一齐咣当一声脑壳磕地,纷纷用哭腔呼唤着:“公子!”

此情此景,就算是一贯冷漠不善表达的云殁在此,只怕也会是这样的反应。

声音甫入耳,就连慕篱自己也是一愣,可旋即他便笑了,笑得轻松欣然。

这沧桑、低沉、嘶哑的声音,只比垂暮老者多了一点年轻的意味而已,较之从前真的判若两人,那温润如玉、柔化人心的声音真的再也听不到了,难怪云酆他们三人会是那样的反应。

随即,他戴上了云翊准备的独孤仇的面具,然后他命云翊取来镜子,瞧着镜中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瞧着那个面目全非、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的自己,慕篱不由笑了。

云霆的一头华发是当初为救柴素云试药时意外变成这样的,想来竟与他因“九转还魂丹”一夜白头有些相似。而因为习武,云霆可以靠内力发声,不过面容却是他自己毁去的。

望着镜中那张横着一道狰狞疤痕的脸,慕篱不禁想,当年姨父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决心决绝地毁去这张脸的呢?

随后,他踱步至窗前,孤寂、萧索、清瘦的背影被逆光笼罩得更加凄凉、悲伤,让跪地三人看了更加心痛不已,慕篱却是看着窗外美轮美奂的苍松雪景笑了,笑得格外凄美,充满希望!

一曲悲歌乾坤定,悲歌一曲诉离殇。

人生多变是定数,世事无常本真理。

我今却尘兮归去,长歌当哭向死生!

历尽磨难终不悔,故园桃下三愿心。

一愿高堂福寿无疆,慕氏薪火不灭。

二愿兄长一世长安,鸿鹄壮志得酬。

三愿贼佞不存狼烟靖,乱世一统天下清!

我寄丹心向朗月,不信人间无清明。

但求余生三千日,不负当年续命情!

从今往后,这世间再无慕篱,只有司过盟的独孤仇!

第168章 悲歌一曲诉离殇(八)

丹河之南,曲苑街之西,青衣巷。

惊鸿苑二楼最东头的阁楼里风卷朱帘动,窗前一红一黑两道人影在朱帘飘纱间若隐若现。

面具男迎着窗外寒风仰望天际不语,红衣佳人望着他的背影眉目悲戚,满是不舍。

“若我说,我要跟你一起走呢?”火凤双眸中充盈着泪光问。

“你必须留下,九门需要你这条情报线。”面具男头也不回地冷漠答道,几乎是立刻就回绝了她。

楚天承以叛国身份撤回九源,以图来日东山再起,那就势必需要惊鸿苑这个重要的情报据点。虽没了厉王这个后盾,但她毕竟有一身举世无双的舞艺和才情,要保住头牌的位置还是绰绰有余的。

火凤咬了咬唇,却还是不甘心道:“也许我这样说有些自不量力,可我还是要说,我想留在你身边,无论是在你悲伤难过时,还是在你遇到危险时,我都希望能陪在你身边,第一时间帮到你。”

面具男终于肯回头看向火凤,仍旧冷冷道:“你留在这里,时刻关注大梁的动态,有情况随时汇报,便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火凤眼中的泪光瞬间更浓了,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受伤,可面具男却仍狠心接道:“况且我也不会有什么悲伤难过的时候,更不会有遇到危险的时候,因为我是追命九门的掌门!”

火凤的心更痛了,泪终究是无奈地掉了下来。

“做好你该做的,有情况及时汇报,需要你出动时我自会传令。”

面具男始终不曾看她,沉默了半晌撂下了这么一句话,然后就这样从后窗飞跃而下,转眼便消失不见,留下满脸泪痕、眼中带伤却又满是倔强不甘的火凤。

到底该怎样做,才能让你摆脱过去,得到救赎,到底要怎样做,你才肯活在当下,惜取眼前人……

火凤如此自问着,心碎的泪越发不可收拾,大颗大颗地滴落。

================================

也许是上天也有感于慕谦之悲,午后的大梁又飘起了纷飞的雪花,举目荒凉的西郊到处都是狼嚎乌啼鬼哭,风雪笼罩中氛围更是异常阴森恐怖,脚下时不时地还会踩到啃噬未尽的白骨腐尸。

这里便是传说中的乱葬岗。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这里便成了无名死尸乱葬场,朝廷判定的死刑犯在处决之后若有人收尸便随他们去,无人收尸的就会被扔到这里,任其暴尸荒野,被野兽啃食。

靠近乱葬岗那足可称之为万人坑的中心时,依稀可见白雪覆盖的巨坑中满目白骨残肢混着血肉模糊的烂布破衫,几乎快要将这个巨坑填平,目之所及还能看到寒鸦混迹其间来回飞舞觅食,臭气熏天的腐烂味道即便是在如此严寒的季节仍然极其刺鼻,闻之令人作呕。

由于是私事,再加上杨慎、璩华都忙着重整禁军,所以慕谦只让伍尚领一队羽林亲卫随行。

见乱葬岗,尤其是这万人坑之情形,即便是见惯沙场的伍尚也还是无法适应,强忍着极度的不适,可跟着他们一起来的禁兵却已有人开始吐起来了。

望着满坑堆积的森森白骨和野兽未啃食完的残肢断臂,慕谦虚脱跪倒在地,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恸失声痛呼:“夫人哪!!!”

慕谦跪在万人坑边哭得肝肠寸断,却根本无从辨认哪些骸骨是妻儿的!

“夫人,是慕谦连累了你连累了孩子们,慕谦对不住你啊!”

动乱已平,天降大雪将累累白骨和血流成河掩埋,却掩埋不了人们心中的痛。

先前去潘楼街口刑场,看到积雪覆盖下斑斑血迹残留,闻着空气中那似乎尚未散尽的血腥气,慕谦便强忍悲痛没有发作,可眼前这震撼的一幕终究将他彻底压垮。

“夫人,篱儿,四娘,孩子们……是慕谦无能……是我无能啊!”

慕谦放声恸哭,五脏俱焚,肝胆俱裂,其悲痛欲绝亦感染了在场所有人,伍尚耳边不由地回响起了仇正临死前的话。

“厉雪,敬终,你们可曾经历过在战火过后的废墟里寻找至亲的尸首却连一根骨头都找不到的悲痛和绝望?”

“……到处都是战火残留的痕迹,到处都是被野兽啃得七零八落的尸骸,到处都是已经干涸的血迹,我翻遍了村庄的每一个角落,却根本无法分辨哪些残肢、哪根骨头才是我爹娘和弟妹们的!”

“倘若你们经历过,你们就会明白我的心情。究竟还要多久,战火才能平息,这乱世纷争才能结束?究竟要到何时,天下才能不再有骨肉分离,不再有像我一样连至亲的一根遗骨都找不到的人!”

“多希望有生之年能看到世间再无战火纷争,百姓都安居乐业的太平景象……可惜,我再也没机会见到了……”

面对如此惨绝人寰的场景,看着眼前根本无从辨认哪些才是至亲遗骨的慕谦,伍尚终于对仇正的话感同身受,情不自禁地红了眼眶。

就在这时,众人身后有异动,只见风雪弥漫中,一个窈窕身影逐渐走近。

其人一身素服,步履坚毅,满目决绝,一步步向着跪地痛哭的慕谦走来,所有人没一个上前阻拦,因为她是连城雪!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那年离去时,他的音容笑貌仿佛还在眼前,而今归来,却是连他的尸骨都已无从找寻!

只见连城雪一身素服丧衣,步履轻盈又坚定地走到慕谦身边,脸上始终不见任何悲伤,反倒显得很平静,双眸闪烁着摄人心魄的光芒,像极了当初在离忧居与慕篱诀别时的样子,只是当初离开时是悲伤决绝,而今归来却是平静坚韧。

连城雪伸手去扶慕谦,慕谦被连城雪轻轻一拉,这才发现已经走到她身边的连城雪。

“陛下,天寒地冻,您身系江山社稷,还请保重龙体。”

慕谦有些木讷地任由连城雪将他拉起,看着眼前一身素服的连城雪,一时间竟有些呆滞。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连城雪扶慕谦站稳了,而后才望向万人坑,蓦地嫣然一笑,眼中噙着淡淡的泪光道:“小篱,我来了。”

但见她以一往无前的坚决又向前踏了两步,面朝那根本无从寻找慕篱遗骸的万人坑,在众人目光下倏然解开腰带,褪去素服丧衣,露出了素服下大袖青衣里红裳嫁衣!

嫁衣裹素!

一个女子究竟对逝去之人的爱有多深,才会谱写出这样一段凄美壮烈的人间绝唱!

尽管她的额间还系着素带,并没有新嫁娘的头饰,脸上也不见新嫁娘美艳的妆容,可她一身隆重的嫁衣光彩却好似瞬间点亮了这个阴森诡谲的所在,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那个连背影都透露着坚定的女子。

突然,连城雪从腰间取出了一把匕首,背后的所有人没有看到,但近在咫尺的慕谦却是看得一清二楚,突然清醒了!

“殿下,万不可做傻事啊!”

连城雪望向慕谦,脸上依然是平静的、淡淡的倾城笑颜,眼含淡淡的泪光对慕谦道:“陛下请放心,连城雪不会轻生。”

她又望向那万人坑,脸上始终带着笑容:“我还有未尽之责,也答应过他会好好地活下去。”

听她这么一说,慕谦虽心有余悸,但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

连城雪拔出利刃,拨下一缕青丝,一如那年鹊桥边为他送行时,她削下那一缕青丝,挽起,用红绳系好,装进早就备好的绣着鸳鸯的绿色锦囊里,封好,然后收起匕首,仍插进腰间。

随即,她手捧锦囊就地跪下,向着飘雪的阴沉天际字字千钧道:“青丝为媒,苍天为证,连城雪今日在此嫁慕二郎为妻,愿生生世世,永不相负!”

说完,她便向天三叩,震撼了在场所有人!

第169章 悲歌一曲诉离殇(九)

“殿下……”

慕谦看着连城雪也震撼得说不出话来,只怔怔地看着向天三叩后起身的连城雪。

连城雪看着慕谦笑靥如花,虽仍旧素面朝天,可天生丽质在这身嫁衣的衬托下愈显倾国倾城,当真有了几分新嫁娘的味道。

慕谦突然笑了,泪流满面地笑了:“慕谦代犬子多谢殿下一片真情!”

说着,他便朝连城雪深深一揖。

连城雪赶忙拦住他,温柔道:“陛下,您如今已是九五至尊,不该向任何人低头的,连城雪不过一介平民,更受不起陛下如此大礼。”

慕谦看着眼前这个纤瘦的身影,惊叹原来这纤瘦的身体里竟潜藏着如此大的能量。

那日面对千军万马,她孤身一人平息了一场稍有不慎就可能不可控的风波,更以她非凡的魄力稳定住了局势,将天下大权就这样名正言顺地交到了他的手里,他好似才真正认识了她!

连城雪扶着慕谦看向那万人坑,一个失去至亲,一个失去挚爱,一老一少并肩而立,那画面像极了父慈女孝,感动得在场所有人一把鼻涕一把泪。

连城雪依旧面带微笑眼含淡淡的泪光道:“他虽然走了,可在我心里,他从未离开过。”

她总能在梦里见到他,看到他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哭,哭得撕心裂肺,哭得肝肠寸断,哭得像个孩子……

思及此,连城雪的脸上落下了一滴晶莹的泪。这是心疼的眼泪,也是悲伤的眼泪。

在她心底,她总觉得慕篱仍活在世间的某个角落,孤身受着苦,独自流着泪,梦中那个画面始终萦绕在她心头挥之不去,令她每每想起都心疼不已。若非为了楚隐,她恐怕会毫不犹豫地陪他在这里永眠。

她在心里默默道:小篱,黄泉路上,你一定要走慢些,等等我,等阿耀再长大一些,等他能一个人好好地活下去时,我就来陪你!

“殿下……”慕谦闻言不知该说什么好。

过去她只以为这个身在皇家的公主对他的儿子或许只是一时执迷,迟早她会腻,可他没料到,这女子竟是如此地痴情专一!

“陛下。”

连城雪转向慕谦,泪滴不断,脸上却带着笑容朝他跪了下去,吓得慕谦赶忙去虚扶,连城雪却是笑着摇头,蓦地喊了一声:“父亲。”

慕谦一下子怔住了。

连城雪的泪更汹涌了,那是幸福而悲伤的泪。

只见她冲慕谦连磕了三个头,这才直起身子仰望慕谦道:“父亲,请允许儿媳称您一声父亲。虽然二郎已经去了,但在儿媳的心里,他一直都在,永远活在儿媳的心里。”

慕谦被连城雪这么一说,也不再坚持去扶他,目光也变得坚定,看着连城雪点点头。

“谢父亲!”连城雪得到了慕谦首肯,再度朝他拜了一拜。

慕谦知道她还有未尽之语,所以并未去打断她。

只见连城雪直起身子接道:“父亲,儿媳本该留在您的身边,替二郎尽孝道,但儿媳还有未尽之责,不得不离开,况且儿媳若留下,必定会给您造成困扰,就算是为了江山安定,儿媳也必须离开,还望父亲谅解。”

说着,连城雪又向慕谦磕了一个头。

慕谦明白她所说的不便是何意,毕竟她是前朝皇族,再留在朝中的确会有诸多不便,也难免会引来不必要的闲言碎语,但慕谦却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

他上前将连城雪扶起来,两个同样失去至亲至爱、内心同样都千疮百孔的人此刻都是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慕谦知她去意已决,遂道:“将来若是累了,随时都可以回来,要记得,你在这里还有家,还有亲人。”

连城雪心头一痛鼻子一酸,泪再度汹涌,拼命点头:“多谢父亲。”

慕谦脸上终于露出了长者仁慈的微笑:“一路平安,记得时常给我这个老人家写封家书,报个平安。”

连城雪心头更痛,却是流着泪用力地点头,然后后退几步,又朝慕谦跪了下去,仰头泪流满面道:“儿媳拜别父亲,愿父亲龙体康泰,福寿无疆,愿江山在您的治理下国富民强,复归太平盛世!”

慕谦眼中激荡起雄心万丈之光芒。几步开外的伍尚看着这既感人至深又振奋人心的一幕,只感叹若这乱世争权夺利的那些人也能像他们这样该多好,那这世间大概就不会有那么多悲剧发生了。

而另一边,当司过盟的人将乱葬岗发生的这一幕回报给慕篱的时候,他难免又伤痛一番,更觉今生有负于连城雪,但事到如今,他除了背负这份伤痛独自走下去外,早已别无他选。

================================

一条大道,一弯冰河,两匹骏马,两个远行的人。

天地苍茫,玉尘轻扬,好一副风雪送离人画卷。

“阿耀,你希望我们以后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楚隐一手牵着马,一手挽着连城雪。连城雪一手任楚隐挽着,一手握着昔日那把雪舞宝剑。

当日连城雪“和亲”时,曾将这把雪舞剑留给楚隐做纪念。在连城雪离开的这些日子里,这把剑便是楚隐对姐姐的唯一念想,他一直宝贝得紧,简直比他自己的性命还要宝贝。

楚隐顽皮道:“嗯~我想想啊,要有小河流水,林间小径,还要有庭前桃李,最重要的是将来要有儿孙满堂!这样才会热闹,你说是不是阿姐!”

连城雪十分宠溺地轻轻戳了戳他的额头,佯怒道:“臭小子,你才多大,就想着儿孙满堂了。”

“嘿嘿~弟弟总有长大的一天嘛,阿姐总有一天也是要嫁人的嘛~嗯,不过姐夫必须得要过了我这关才行,起码得比慕二郎强!”

“……你不是一向不喜欢他的吗?”

“嗯……我就承认他有那么一点强吧!谁叫阿姐对他这么痴情呢~况且如今他已不在了,我还跟他计较什么呢。”

“阿耀……”

“好啦!快赶路吧,否则天黑之前到不了下一个驿站,我们就要喂风雪啦!”

马上的两人在南下的路上边走边说着,畅想着未来的归隐生活,岁月静好,充满希望。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从天而降,寒光闪闪的利剑径直向楚隐刺来!

连城雪吓得本能地就要扑上去,打算用身体替楚隐挡下这一剑,可几乎同时楚隐也反应极快地觉察到了连城雪的用意,也本能地伸出手将身子已经歪过来的连城雪用力一推,连城雪竟被他直接推下了马!

“阿耀!!!”连城雪肝胆俱裂,惊恐万分地惊呼。

可就在她摔下马的刹那,背后传来两剑相碰的一声脆响,待她回头时,却见那欲刺杀楚隐的黑衣蒙面人已与另外一个突然冒出来的黑衣人缠战在一起,显然都是高手。

与此同时,前方又突然冒出十多个同样黑衣蒙面的人各自提着刀剑朝他们快速冲过来!

“阿耀危险!”

连城雪如此喊着,身体却已先她的理智行动起来,转眼就飞奔到了早已下马来的楚隐跟前,雪舞剑应声出鞘!

然而就在她正准备迎接一场大战时,后方也再次冲出数十名黑衣人,眨眼间双方便又混战在一起。

连城雪连忙护着楚隐小心翼翼地退到一旁,避开战圈,惊魂未定道:“这些人什么来历,为何要刺杀你?!”

楚隐能感觉到连城雪抱着他的手都在颤抖,头一次,他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将连城雪轻轻揽住,并反握住她的手攥紧,小大人一样安慰道:“阿姐,不要担心,你看,不是有人暗中保护我们吗?不会有事的。”

连城雪剧烈跳动的心脏闻言也终于平静了一些,看着那些打着打着好似离他们越来越远的混战人群狐疑道:“也是,不过这些人又是谁?为何会暗中保护我们?”

楚隐突然觉得这样小白的阿姐好可爱,竟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连城雪的额头,调皮道:“阿姐真笨~”

连城雪吃痛,终于将伸长了脖子紧张关注混战人群状况的注意力转回到楚隐身上,捂着额头嗔怪道:“臭小子,你找打,这么没大没小。”

楚隐心中乐开了花,笑容愈加灿烂:“这还用说嘛,肯定是独孤盟主不放心,所以派人暗中保护我们啊!”

连城雪神情一定,终于反应过来了:“哦~也是,除了独孤盟主,应该也不会有其他人暗中保护我们了。”

大概是刚才惊吓过度,以至于她大脑一时短路了,不然这么简单的问题她怎么会想不明白呢。

楚隐轻笑摇头:“所以阿姐,不要紧张,不要担心,我们不会有事的。你看看你,手心里全是汗。”说着便取出手帕去给她擦。

连城雪好似终于放心了一些,整个人也没有刚才那么紧张了,任由楚隐替她擦着手心,这才关心起楚隐来:“阿耀,刚才那人有没有伤到你。”

说着她便在楚隐身上上上下下地看,楚隐心头更甜了:“没~有~司过盟的人出现得及时,我哪儿都没伤到。”

连城雪见楚隐确实没有任何受伤的迹象,终于拍着胸脯呼了一口气。

然后,她定定地看着楚隐,那探究的眼神就好似在打量观察一个陌生人似的,弄得楚隐浑身不自在,低头将自己也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问:“阿姐,你……在看什么?我身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连城雪双臂环抱托着下巴歪着脑袋看着楚隐道:“刚才可是吓得我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可你却好似一点也不惊慌,还反过来安慰我,啧啧啧~才不过两年,你果然变了。嗯,变得成熟了,像个大人了!”

楚隐一笑,上前又拽过连城雪的胳膊撒娇道:“胡说!我哪里变了,我还是我,还是那个离不开阿姐的阿耀!”

连城雪朱唇微扬,轻轻戳了一下楚隐的额头,宠溺道:“你呀~才夸了你一句,这就原形毕露啦?”

楚隐只管赖在连城雪手臂上甜蜜地笑着,那混战的人群好像已逐渐消失了。

这时,前方风雪弥漫中传来“稀里哗啦”的金属碰撞声,两人刚刚松懈一点的心立刻又变得紧张起来。

随着铁链响声越来越近,两条人影逐渐走出雾霾,出现在连城雪和楚隐面前,顿时四目震惊,两人几乎都忘记了呼吸。

“爹爹?!”

“父亲?!”

尽管那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四肢都被铁链锁住,可二人还是认出了他就是两年前就已经“驾崩”的楚天尧!

再看他身边那人,从头到脚一袭裹得相当严实的狐裘,面罩一张飞鸿面具,手中牵着困锁楚天尧手脚的铁链,浑身上下唯一露出来的一双眼睛冷冷地注视着对面二人,更确切地说是注视着楚隐。

第170章 悲歌一曲诉离殇(十)

楚天尧始终闭着双眼,加上被杂草一样蓬乱的头发掩盖,让人根本看不清他的脸。

而那个男人,连城雪和楚隐都感觉到了脊背传来的寒意,不是被这天气冻着的,而是那个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冷冽杀气和敌意!

面对如此惊人的杀气和敌意,连城雪拼命地想把楚隐护在身后,楚隐也想拼命地把连城雪护在身后,于是就变成了姐弟俩几乎抱成一团。

“爹爹,是您吗!我是阿雪啊,您听得见吗!”

连城雪又惊又急又惧,楚隐虽也紧张意外受惊,但神奇的是他的眼中似乎并没有恐惧,反倒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从那个男人出现的那一刻起,他便明白了,刚才那一幕不过是诱饵,是为了引开暗中保护他们的那些人。

面具男看着彼此保护的姐弟俩,面具下突然发出一声冷哼,道:“真是挺感人的一幕啊~”

极尽森冷、极尽仇恨、极尽嘲讽的口吻,让连城雪本能地畏惧、颤抖,楚隐反倒是极力保持镇定,手臂始终保持着护着连城雪的姿势。

他不理面具男,而是将目光投向那个始终闭目装聋作哑的人,大声吼道:“父亲,您听得见吗!我是四郎啊!”

那人蓬乱头发下的眉毛动了动,终究是睁开了眼抬起了头,一脸死水般毫无生气的模样。楚隐见之,瞬间就明白了一切。

他看向面具男道:“是楚天承干的?”

面具男似在笑着回答:“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楚隐了然一笑:“看来是了。”

他又看向楚天尧,突然跪了下去,朝楚天尧三拜,含泪道:“父亲,四郎不孝!您身陷囹圄两年之久,四郎却一无所知!”

楚隐说着又连磕了三个响头,接道:“父亲,四郎有罪,没能听从您的教诲,误信阴谋者谗言,不仅害得朝纲大乱,还险些毁了江山,四郎是楚家的罪人!”

说着,他又连磕了三个响头,直磕得额头出血,鲜红刺目。

“爹爹!”连城雪也赶忙在楚隐身边跪了下去:“爹爹,都是阿雪的错,是阿雪没有照顾好阿耀,让他孤身一人面对朝堂血雨腥风,阿雪有罪!”

楚天尧如死水一般的眼中终于泛起了泪光,看着向他跪拜磕头的一双儿女,几近崩溃空白的神智终于清醒了。

这两年来,他被楚天承关在那间狭小的不见天日的地牢里,除了一日三餐的供应外,楚天承不准任何人跟他说话。那间地牢隔音效果十分的好,不论他在里面怎样呼喊求救,都不会有人应他。

起初数月,他还坚持在墙上刻痕度日,每一次那个靠近地面的小方口被打开,外面送进饭来时,他就拼命地对外面的人喊话,然而每一次那个小方口迅速就被关上,任他如何嘶吼都没有人回应他。

更可怕的是,他连想绝食自尽都做不到,哪怕他一顿没吃,外面的人回收碗时发现了,下一顿他就会被强行灌进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让他经历过一次就不想再有第二次。

除此以外,他的四肢都被死死地锁住,也不知道楚天承究竟给他喂了什么毒药,总之他的手脚都酸软得连握住筷子都难,就更别提弄死自己了,他根本使不出那个力气。

可以说,这两年来他是真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于是,经年累月下来,他的精神就彻底崩溃了,不再做任何无畏的抵抗,也不再尝试跟任何人搭话,任由自己像行尸走肉一样地活着。

楚天承,这不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我成全你!反正如今的我活着跟死了也没什么分别,既然如此,那我干脆就当自己已经死了,随你怎么报复!

然而今日,这具放弃活下去的意志的行尸走肉终于被连城雪和楚隐唤醒了!

看着那跪地的一双儿女,楚天尧落下了久违的热泪,说话都有些不连贯,喊道:“四……四郎……阿……阿……阿雪……”

连城雪和楚隐顿时一滞,猛然抬头看向楚天尧,纷纷泪如雨下。

“父亲,四郎不孝,让您受苦了!”

“爹爹,阿雪不孝,让您受苦了!”

“四郎……阿雪……四郎……”

楚天尧一遍遍呼唤着两人,眼泪更加汹涌地流出来,蓦地也跪了下去!

“四郎……阿雪……是我对不起你们……是为父对不起你们啊!”

人生多变是定数,世事无常本真理。

名利到头一场梦,繁华落尽终成空。

任尔官高又禄重,百岁之后皆黄土。

唯有人间真情贵,万古长青永不衰!

楚天尧痛哭流涕,悔不当初。这一遭是非成败、悲欢离合终是让他彻悟,原来这才是他最想要的,但是可惜,一切都来不及了。若有来生,他愿意放弃一切虚无的荣华和权位,用他的所有去好好地爱他的心爱的女子,好好地疼爱他的骨肉,珍惜这被他弄丢了的人间真情。

此时,头顶传来面具男冷冷的话语:“想不到你竟然还有心!”

他蹲下身来,铁链“稀里哗啦”一阵乱响。

他将脸凑近楚天尧,那双隐藏在面具后的眼带着万分的怨毒和滔天的仇恨,用恨不得立刻撕了的口吻咬牙道:“楚天尧,事到如今,你终于想通了?想改过自新了吗?”

楚天尧痛苦闭目,泪不断滴落,却是无言以答。

面具男突然语气转凌厉:“告诉你,晚了!你没机会了!”

他将铁链哗啦一扔,猛然将楚天尧整个提了起来,双眼怒瞪着楚天尧道:“我说过,我要让你也尝一尝至亲在你眼前死去而你却无能为力的滋味!我要让你也感受一下什么是人间地狱!我要让你为当年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随着面具男最后一句吼出的话,楚天尧被狠狠地甩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了冰冷的雪地上!

“父亲!”

“爹爹!”

连城雪和楚隐哭喊着想要冲上前去,却被突然从面具男身后窜出的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拦住,两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们制伏,强大的桎梏使得他们再无法移动半步。

“父亲!放开我!父亲!”

“爹爹!阿耀!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快放开我!”

然而,任凭他们如何喊叫,却是根本无从撼动钳制他们的力量。

面具男像是在欣赏玩具一样看着他们,浑身都散发着令人如置冰窖的寒意,眼中透射出滔天的仇火。

楚天尧浑身无力地望向面具男沙哑道:“算我求你,放过他们吧,他们是无辜的,所有罪孽都是我造成的,你要报复就报复我就好了,他们是无辜的啊!”

“哈哈哈!”面具男爆发出一阵冷笑,走上前将瘫软在雪地上的楚天尧像拎死尸一样提着衣领拎起来,冷冷道:“楚天尧,两年了,想不到你居然还在跟我说这种话,你不觉得可笑吗?”

楚天尧是真的连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他体内还有这两年来一直在他的饭食中参杂的毒素——面具男亲手配制的十香软筋散。

面具男仰望飞雪的隐晦天空,耳边仿佛回响起多年前慈母的话:“昭儿,从今日起你就是哥哥了,要永远守护弟弟哦~”

面具下的眼泛起淡淡的晶莹泪光,晦暗天空下传来他好似从遥远时空传来的令人心碎的话语:“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他被带走的那一天,他还那么小,都还没有满月,可那个人竟那样狠心,对自己的亲孙儿也下得了手!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永远不会!!”

他永远都无法忘记,那个小小的、软软的、仿佛稍微一用力就会坏掉的小生命在自己怀里稀松眨眼、挥舞着小小的手脚的情景,尤其难忘他那小小的手握住自己的大拇指的那一刹那!

就是在那一瞬,他感觉自己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击中了,又好似被什么东西融化了一般,让他感受到了今生不复再有过的震撼!

从那天起他就发誓,今生今世他会不惜一切保护那个小生命!

然而,他食言了。他没能兑现诺言,他把弟弟弄丢了!

他永远无法忘记那个电闪雷鸣的夜晚,他眼睁睁地看着那群全副武装的禁军冲进了弟弟所在的房间,眼睁睁看着他走向了死亡之路,可他除了嘶吼哭喊什么也做不了!这是他心头刻骨铭心的伤痛,是一生一世都难以愈合的伤口!

“还有你!”面具男猛然低头,几乎将脸贴到楚天尧脸上怒火冲天道:“若不是你暗中挑唆钦天监,说他是什么‘亡国孤煞’,他就不会遭逢不幸,更不会死,后来的事也都不会发生!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面具男再度将楚天尧狠狠地甩了出去!

第171章 悲歌一曲诉离殇(十一)

“父亲!”

“爹爹!”

看着拼命地哭喊却什么也做不了的连城雪和楚隐,面具男就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一般,心头的仇恨和怒火愈加地炽烈汹涌。

再次被甩出去的楚天尧只觉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钻心地疼,待他终于缓过劲儿来,这才望向面具男。

只见面具男居高临下指着不远处的楚隐睥睨楚天尧道:“你可知,他是最后一个了?”

楚天尧心头一颤:“什么最后一个?你这话什么意思?”

“呵~”面具男嚣张霸气地将脖子转了一圈,而后再度冷冷地注视着楚天尧,眯起的眼中透出残忍的冷笑:“什么意思?哈!楚天尧,你真的不明白吗?”

此时,落雨突兀地落在了面具男身后,双眼空洞面无表情向面具男汇报:“启禀掌门,洛城方面已经解决了,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简单而毫无情感的一句话,配上他浑身上下还清晰可见的血渍,楚天尧、连城雪和楚隐都为之一惊。

楚天尧颤声问:“你……做了什么?”

面具男将双手一摊,俯视着楚天尧,眼中那残忍的笑意令人胆寒。

“人总要为自己做错过的事、犯过的罪付出代价。”面具男眯起含恨的双眼道:“二十年前你欠下的血债,今日该是血偿的时候了!”

说着,他便抬手指向不远处的楚隐,双眼却仍是直视着楚天尧道:“不论是谁,只要他身上流着你的血,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随即,只见他大跨步走向被追风钳制的楚隐,就像提溜一个物件一样,一把将他几乎是拖拽着拉到楚天尧面前,同时身后传来连城雪发疯般的哭喊。

“阿耀!不!你要对他做什么!不要伤害他!阿耀!阿耀!”

可无论她怎样挣扎,竟是连凌云的一根手指都摆脱不了。

那边面具男也好似根本没有听见连城雪的哭喊,只提溜着楚隐来到楚天尧面前,一手利索地拔出腰间的无名佩剑逼近楚隐的脖子,一手将楚隐摇晃得跟个玩具似的对楚天尧几近疯狂道:“楚天尧,你给我看清楚了!当年你是如何害得我家破人亡的,今日我便叫你十倍百倍地奉还!”

见此情景,闻此狠语,楚天尧瞳孔骤然收缩,悲痛绝望地哀求道:“不……不要……不要……”

与此同时,身后连城雪也瞪大了血红的双眼道:“不!不要!求求你,放过阿耀吧!我愿意代他去死,我愿意代他去死!求求你,放过我弟弟,求求你……”

面具男回头看了一眼哭得不成人形的连城雪,眼中似有什么情绪闪过,却也只是停留了片刻便又转回来看向楚天尧。

楚天尧像是垂死挣扎的绝症病人一样艰难地想要爬到面具男脚下,不料他却是连这几步的距离都爬不动,只能绝望地仰望那张看不出任何表情的飞鸿面具道:“我死无怨尤,但请你看在上天……上天有好生之德的份上放过四郎!他是无辜的,他是无辜的啊……”

“呵!”还是一声毫不留情地冷笑,面具男头一歪,凛声斥问:“楚天尧,当年你造孽的时候怎么没想过玉儿也是无辜的?!怎么没想过太子府的那些人也是无辜的?!如今你却在这儿跟我说这种冠冕堂皇的话,你凭什么!”

楚天尧紧闭了双眼,蜷缩在雪地上的身子绝望地抽搐着,纵然在心底忏悔了千回万遍,到头来还是无法求得上苍的原谅,终究还是要血债血偿!

可是老天爷,我造的孽要我受怎样的折磨都可以,哪怕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我也无怨无悔,可我的孩子是无辜的啊!求求你开开眼,救救我的孩子……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楚天尧望向面具男艰难道:“……再怎么说,他与你也是血亲……”

“哈!”楚天尧话未说完,便被面具男一个冷笑打断,斜眼一瞟烂在雪地上的楚天尧,眼中泛起更加冷酷的仇恨和绝情:“楚天尧啊楚天尧,我以为你会说出什么新花样来,没想到竟是这句!当年你与父亲又何尝不是血亲,跟玉儿又何尝不是血亲,可你为何就下得了手?!”

楚天尧眼中的光突然黯淡下去,再也找不到任何的希望,又恢复成了一潭死水,伸出去的手无力垂落,绝望地望向楚隐:“四郎,是为父对不起你……为父对不起你……”

楚天尧蜷缩在雪地上泣不成声,楚隐倒是冷静得出奇,脸上看不出一丝畏惧,反倒望着趴在雪地上抽搐不止的楚天尧含泪安慰道:“父亲,生死有命,四郎早已有所觉悟。四郎此身本为父精母血孕育,今日只当还了此恩,父亲不必为四郎难过。”

楚天尧身形一滞,抬头仰望被面具男拎着的楚隐,一时间竟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楚隐随即又转向连城雪,佳人绝望的泪和悲痛让楚隐见之心碎神伤,肝胆俱裂,他却仍满脸泪痕地对连城雪笑着说:“阿姐,对不起,小河流水,林间小径,庭前桃李,还有儿孙满堂的生活,我都不能陪你了。”

“不要……不要……”连城雪连连摇头,眼泪也像水流一样随之倾泻,四下飞散。

楚隐却仍流着泪笑着对连城雪说:“阿姐,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我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倒行逆施的事,老天爷是绝不会放过我的,我只是想在报应来临之前尽可能地多陪陪你,可我没有想到,上苍给我的时间竟是如此的短暂。”

心痛狠狠略过他的胸腔,令他眉头紧蹙,泪奔腾而下。

“阿姐,原谅我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来世让我做哥哥,换我来守护你一生一世,可好?”

连城雪已经痛得说不出话来了,只一个劲用力地摇头,断续抽噎道:“不要……不要……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求求你……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楚隐的泪也愈加汹涌:“对不起,阿姐……”

面具男看着这生离死别的一幕,竟然没有打断他们,那抵在楚隐脖子上的剑锋竟也在微微地颤抖,一如他面具下那双泛着泪光的似有动摇的眼,耳边仿佛又响起了慈母温柔的话语:“拥有这样一双温柔悲悯的眼,昭儿将来必定会成为对天下苍生有益之人!”

然而此刻,他手中的宝剑正抵在仇人之子的脖子上,这双手在这二十年间也早已不知沾染了多少无辜的鲜血!

他永远无法忘记当年那个血夜,太子府火光冲天,满眼都是血染的尸体,到处都是逃亡呐喊,父亲终究倒在了这个人的剑下,他也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剑,至今他的身上都还留着那道狰狞的剑痕!

快二十年了,可那个噩梦始终纠缠着他,他几乎夜夜都会梦见那个血夜他倒下之前映入他眼帘的地狱般的情景,还有母亲声嘶力竭的哭喊咒骂声,以及那个手中宝剑还在殷殷滴血的刽子手,这是他心头刻骨铭心的伤痛。而遭受多方迫害、最终落得挫骨扬灰、尸骨无存之凄惨下场的父亲至今都还背着谋反的污名,这也是他恨极了楚天尧的重要原因之一。

所以,就算是违背母亲的意愿,就算是背弃自己的良心,他也还是无法放下这血海深仇!这就是他苟活至今的意义!

面具下的眼终于落下痛苦孤寂的泪。

母亲,孩儿终究还是无法成为对天下苍生有益之人,因为我放不下仇恨,放不下啊!哈哈哈……

楚昭转头冷眼睥睨雪地上的楚天尧道:“楚天尧,睁大眼睛好好看着,这是你应得的报应!”

楚昭泛着泪光的眼蓦然一冷,只听利剑入体一声响,那把剑便毫无防备地刺穿了楚隐的胸膛!

楚天尧的瞳孔蓦地放大,向着几步之外的楚隐极力伸长了手臂,就那样静止趴在雪地上,张大了嘴巴扭曲了眉眼,口中却怎么也发不出一丝声响。

另一边被凌云钳制着一直疯狂扑腾不已的连城雪在这一瞬却突然停止了挣扎,身体仿佛一下失去了所有元气,彻底呆滞在那里。

世界仿佛一下子陷入了极度的静,所有人都仿佛停止了呼吸,空中只闻呼啸的风雪声,风中传来楚昭残忍的冷语:“要怪就怪你投错了胎,不该投生为楚天尧的儿子!”

“不!!!”连城雪撕心裂肺的悲痛呼声终于传来。

“阿耀!不!!!”

连城雪像疯了一样嘶声力竭地哭喊,手脚并用拼命地想要挣脱凌云的桎梏,却是徒劳。

“四郎……”

楚天尧哑声痛呼,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把剑穿透了儿子的胸膛,这锥心刺骨的痛,这噬脐莫及的悔,这无能为力的恨,直叫他痛断肝肠,五内俱焚,生不如死!

第172章 悲歌一曲诉离殇(十二)

利剑穿透胸膛的刹那,楚隐虽有一瞬的懵,但很快他便反应过来了,在楚昭想要抽回宝剑的瞬间竟突然伸出双手一把抓住了刺入他胸膛的利刃!

饶是楚昭也为他突如其来的动作一惊,却见楚隐竟忍受着非人之痛跨前两步,硬生生将宝剑一寸寸没入自己的胸膛!

楚隐在离楚昭不足一寸的地方站定,虽满面青筋冷汗鲜血糊成一片,但他的双眼始终坚定,死死盯着楚昭的双眼道:“放过阿姐!她与楚家并无血缘,否则我就算是做鬼也绝不会放过你!”

楚昭心头深受震撼,他没想到这个之前那样不堪的少年,今日竟会为了保护连城雪做出如此惊人之举。

“阿耀!不要……不要!!!”

连城雪一声声嘶哑又凄厉哀绝的呼唤传来,楚昭眼神一凛,猛然一下抽出了宝剑,一个横扫,剑身上刺目的鲜血飞洒出去,余下的也顺着血槽一滴一滴地落下,映入连城雪眼帘。

与此同时,楚隐身体一晃便向地上倒去,倒下的瞬间,他将目光投向那个一直冲他死命扑腾的白衣佳人,嘴角含着欣慰的笑。

看到楚隐倒落尘埃,连城雪猛然睁大了眼,惊恐万分地望着他突然失了声。

半晌,她方才心碎绝望尖叫出声:“阿耀!!!”

于是,她更加不要命地挣扎起来,纵使是武功高强的凌云竟也感到一丝吃力。

这时他看到楚昭冲他使了一个手势,于是便松开了手,一直奋力扑腾的连城雪因收不住力而一下扑倒雪地,可她却好似全然没有知觉,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飞奔向楚隐。

“阿耀!!”

坠地的楚隐眸中满是不舍,眼角是悲痛的泪,吃力地抬起血糊的手伸向那个朝自己飞扑过来的雪白身影。

“扑通”一声,连城雪扑倒在楚隐近前,激起一圈玉尘飞扬。

她爬到楚隐身边,一把将他抱起。

“阿耀!不……阿耀,不要……不要……”

连城雪死命地抱着楚隐,眼泪横飞,呜咽不成声不停地呼唤楚隐,手抖得都快不是她自己的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席卷她的周身,令她仿佛置身冰窖。尽管她还在喘气,尽管她还在说话,尽管她还在哭喊,可她却感觉不到自己还活着。

“阿姐……”

楚隐伸出血糊的手想要拭去她脸上的泪,却又在半途停住了,因为他怕自己的血手玷污了姐姐的圣洁。

连城雪却没错过这个细节,一把抓住了他正准备放下的手,用力地握住。

“我在这儿!姐姐在这儿!阿耀,你看着我!看着我!不要睡!千万不要睡你听见没有!阿耀!”

楚隐感觉到连城雪的手不仅颤抖得十分厉害,还惊人地冰冷,她的恐惧和悲痛深深地感染着楚隐,可他却无法扭转既定的命运,深恨过去那个行差走偏的自己。若非如此,他也许可以陪她走很久很久,就可以永远守护在她身边!

“阿耀……姐姐求你,不要离开我……我再也不会抛下你一个人了,求求你,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楚隐终是伸出另一只带血的颤抖的手,轻轻拭去连城雪脸上的泪,然后抚上她怎么也擦不干净泪痕的脸,不舍的眼中流下绝望而眷恋的泪,竭力露出最后的笑容极轻、极虚弱地说:“阿姐……答应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抚脸的手蓦然垂下的那一刻,连城雪再度陷入一瞬的呆滞。

眼看着怀里那个眼角还挂着泪、嘴角还带着笑却再也不会睁开眼的少年,连城雪有一瞬仿佛忘记了呼吸。

“阿耀?”

连城雪轻轻摇晃了一下楚隐,试探性地叫了一声,没反应。

“阿耀!”

连城雪更用力地晃动楚隐,颤抖着声音又叫了一声,还是没反应。

“阿耀!!”连城雪猛然将楚隐紧紧搂入怀中,仰天长啸:“不!!!”

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声穿透云霄,直叫日月失色,天地同悲,风雪更加肆虐凄狂起来。

================================

一条大道,一弯冰河,一柄寒剑,数条人影,一具死尸,两匹骏马,天地苍茫,大雪纷飞。

楚昭就那样定定地立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哭得撕心裂肺、悲痛欲绝的连城雪,没人知道他面具下的表情是怎样的,也没人知道看着眼前这一幕人间悲剧的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然后,他将视线转向了楚天尧。楚天尧依旧蜷缩在雪地上,痛得连哭都哭不出声来了。

楚昭将还在滴血的剑抵在楚天尧的眉间,居高临下问:“如何,楚天尧,痛吗?”

楚天尧仍缩成一团哑声呼唤着“四郎”,仿佛没有听见楚昭的话。

“呵~原来你也会痛啊?原来你也是有心的啊!可我告诉你,我这里比你更痛!这二十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这种痛苦折磨中煎熬着!跟父亲、母亲、玉儿还有太子府上下数千人相比,你这点痛又算得了什么!”

楚天尧蜷缩的身子突然停止了抽搐。

稍顿,他终于抬起了头看向蹲着俯视他的人,绝望地冷嘲道:“可悲的人,你已经疯魔了,你知道吗?”

“呵!那又如何!我本就是从地狱爬回来的厉鬼!”

楚天尧望着他,突然回想起这个人曾经说过的话:“我是谁?我是从地狱爬回来向你讨债的厉鬼!是十九年前被你冠以‘亡国孤煞’之名而被活活扼杀的冤魂!”

同时他也想起了他与楚天承的对话。

“他还不知道你也是主谋之一吧?你就不怕我当着他的面说出真相?”

“你不会。二哥,若论这世上最了解你的人,那绝对不是父亲,而是我。”

“你就这么有把握?”

“二哥,我太了解你了,你是个比我还记仇的人,别人若让你有一分不痛快,你必会十倍百倍地还他。所以,无论如何你都不会说,因为你一定也不想让他好过。”

“哈哈哈……他真的是当年那个‘孤煞’吗?”

“你认为他是,他便是,你认为他不是,他便不是。无论他是与不是,有一件事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他的仇恨。”

“楚天承,你确实够狠,够毒。”

……

“哈哈哈……”望着面前这个手持滴血宝剑的人,楚天尧发出了与那日同样低沉的笑声,只是这次他的笑声充满了悲凉和嘲讽。

楚昭极度不悦道:“你笑什么。”

笑声停,楚天尧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沉默地闭上了双眼,仍旧蜷缩着身子,而后楚昭却听见他低沉的声音传来:“放过阿雪,她与楚家并无血缘。”

楚昭面具下的眼动了动,转头看向连城雪。

连城雪抱着楚隐余温尚在的身体,望着如蝼蚁般蜷缩在雪地上的楚天尧,整个人就像痴傻了一般,静静地跪在雪地里,无声,无语,表情木然。

许久之后,只见她好似没了灵魂一般缓缓起身,挪动着机械的步伐走到楚昭面前,低头看了看地上落得如此凄惨下场、卑微到尘埃里的继父,而后抬头表面无波、双眼无神地死死盯着楚昭。

不知为何,面对楚天尧和那些体内流着仇人之血的人,他都可以下得了手,唯独面对连城雪时,他竟产生了一丝退缩之意,面对连城雪那杀伤力十足的无辜脸庞,他竟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然而,他没有料到,就是这一瞬间的迟疑,就是这下意识地一个退步,连城雪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突然扑上来,一把抓住他手中那还在淌着血的锋利森寒的剑就要往自己身上送,顿时鲜血顺着她的手腕流进袖中,将她原本就已染红的白衣浸得更加腥红!

“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

生父战死,生母早亡,家国覆灭,至亲至爱皆离她而去,如今更亲眼目睹弟弟惨死在她面前,继父又身陷生不如死的绝境,可她既没有能力救继父,也没有能力手刃仇人,她的意志终于彻底崩溃了,再也没有了活下去的欲望和动力!

第173章 悲歌一曲诉离殇(十三)

连城雪的突来之举令楚昭大惊失色,在连城雪要将那剑刺向自己时一个用力抽出了宝剑,连城雪被顺带着扑倒雪地,满手的殷红瞬间浸透了一片白雪。

楚昭居高临下冷冷道:“你身上没有楚天尧的血,我不杀你。你若想替他们报仇,我也随时恭候!”

连城雪经这一番身心巨大的重创,在楚昭将她带翻的这一瞬间终于彻底崩溃绝望,含泪的双眼最后望了一眼极力向他伸出手,同时极其悲痛绝望地呼唤着“阿雪”的楚天尧,还有不远处再也不会醒来的楚隐,轻轻唤了一声:“阿耀……”

然后,她昏厥了,再不省人事。

追风看着昏厥过去的连城雪对楚昭道:“掌门,留她活口,恐遗患无穷。”

楚昭没有回应,只沉默地看着昏厥的连城雪。只有他自己知道,或许他是期待将来有一天他能死在连城雪剑下,他希望能由连城雪亲手了结他这罪孽的一生。

然后,他转身将一直淌着血的宝剑抵到楚天尧眼前,口吻森冷道:“楚天尧,现在终于只剩下你了,体会到什么是绝望,什么是人间地狱,什么是生不如死了吗?”

楚天尧爬在地上,连哭都已发不出声,只不断用疲软无力的拳头儿戏一样地捶着雪地。

楚昭抬头仰望漫天飞雪的晦暗天空悲凉道:“父亲,母亲,玉儿,我终于替你们报仇了!”

然后,他低头再次看向楚天尧,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终于到头的解脱,语气中透着厌世和疲惫道:“楚天尧,结束了,这场持续二十年的恩怨终于结束了!”

“哈哈哈……”像一堆破烂一样匍匐在雪地上的人再次发出极其轻微的、充满嘲讽的笑声。

楚昭双眼再次浮现不悦道:“死到临头,你笑什么。”

楚天尧缓缓抬头,望着被仇恨驱使的楚昭,嘴角扬起仇恨的弧度,说出了诅咒一样的祝福:“楚昭啊楚昭,终有一日,你也必将为今日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哈!”楚昭冷笑:“同样的话说两遍有意思吗?我也不妨再告诉你一遍,事到如今,你以为我还会怕吗?早在二十年前死里逃生的那天起,我就已经不在乎了!我之所以苟延残喘至今,就是为了复仇,今日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你!”

楚昭说完,提剑就要向楚天尧的喉间命门扫去,千钧一发之际,一个黑影“嗖”的一下出现,转眼就将楚天尧从他疾速扫过的剑下带离了!

楚昭一剑扫去扑了空,待回过神来才看到,那个从他剑下将人救走的竟是落雨!

楚昭呆住了,面具下看着落雨的那双眼既有不知缘由的痛惜,也有仇人被他就走的愤怒。

追风和凌云也呆住了,追风那张想来温文谦和的脸此刻布满了阴森的杀意,终于现出了他的本来面目。

“落雨,你做什么?!”

落雨却仍是那副空洞无魂的模样,只拎着烂泥一样的楚天尧像个石头一样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落雨,回答我,你在做什么!”

追风浑身杀气四溢,一边怒吼着一边就要上前去,却被楚昭横臂拦住了。

“掌门?”追风疑问。

楚昭却是冷冷地盯着落雨道:“落雨只是个听命行事的机器,他会这么做,必定是有人给他下了命令。”

至于下命令的人是谁,那就不言而喻了。

果然,身后传来几声明显不走心的掌声,伴随着一个人嚣张挑衅的声音:“看来你并没有被仇恨冲昏头脑,可喜可贺。”

楚昭回头,恰好见楚天承自风雪弥漫中走来,身后跟着胥江。

楚昭愤怒地瞪着楚天承咬牙问:“你这是何意!”

楚天承眉毛一挑,邪魅一笑,充满算计的鹰眼直视楚昭脸不红心不跳道:“为了让你活下去。”

楚昭无语笑了:“你说什么?”

楚天承却是无视楚昭,径直走到楚天尧跟前,蹲下,看着浑身疲软、一脸生无可恋的楚天尧,笑问:“二哥,报应偿还的感觉如何?”

楚天尧只望着不远处倒地的一双儿女,绝望地闭上了眼。

楚天承凑近了一些,贴在楚天尧耳边,双眼中满是狠毒道:“但是这还不够,你必须给我好好活着,直到我坐拥天下的那一天,所有负过我背弃过我的人,我都会让他付出惨痛的代价!”

楚天尧只觉后背传来一股刺骨的寒意,浑身都被一股巨大的无力感笼罩着,浑身所有的元气也都被抽走了,似乎连悲伤也都忘记该怎么表达了,就那样看着倒在血泊中的连城雪,在内心默默祈祷:阿雪,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他知道,即便自己已经成为了废人,楚天承却是绝对不会让他一死了之的,他会在楚天承的折磨中继续生不如死地活着,如行尸走肉一般地活着。现如今,他唯一也是最后的心愿,便是盼连城雪能好好地活下去。

此时,楚昭对楚天承的有恃无恐终于忍无可忍,怒声叱问:“楚天承!你给我说清楚,你究竟什么意思!”

楚天承蹲在那里转头看了看有些抓狂的楚昭,终于不慌不忙地起身,没有回答楚昭的问题,而是对落雨命令道:“把人带走,交给胥江。”

楚天承此话一出,楚昭突然就急红了眼,大声怒吼:“楚天承!!!”

“是!”

几乎与此同时,落雨也不高不低地应了一声,随即扛起楚天尧便转身踏入风雪弥漫中,身后同时传来楚昭怒极气极的声音。

“落雨!你给我站住!!”

眼见楚昭迈开步子就要去追,却见楚天承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地下令:“拦住他。”

他的命令很冷,很静,但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霸道。

他没有指名叫谁去拦,可现场除了他和楚昭,还有地上躺着的两个人,就只剩下了追风和凌云。

追风和凌云对望了一眼,迟疑了一瞬,终究还是一个瞬移就出现在了楚昭前面,拦住了他的去路。

楚昭质问他二人:“怎么,你们要跟我动手?”

追风满眼纠结痛苦道:“属下不敢!”

凌云眼神躲闪微低着头道:“请掌门体谅,不要为难属下。”

楚昭眼中满是怒火,瞪了二人许久,而后猛然回头看向依旧站在原地的楚天承。

楚天承挑眉一笑,不紧不慢道:“七殇绝命蛊,每月发作一次,若无解药,则蛊毒便会侵蚀五脏六腑,中毒者会饱受折磨,痛苦非常,一个时辰内必定会筋脉尽断、五脏俱毁、七窍流血而亡!”

追风和凌云的脸色极其难看,五官都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楚天承看着楚昭,负着双手一边慢悠悠走向他一边道:“这些人啊,若是不时常提醒他们一下,他们大概就会忘记谁才是他们真正的主人。”

他的语气很是平和,听不出有任何的情绪,可他说出来的话却是如此的残忍。

只见他走到楚昭跟前,眯起眼看着楚昭,用挑衅与威胁并存的语气道:“只要我想,随时都可以要了他们的命!”

楚昭既怒又气,浑身都在发抖,却奈何不了他。

第174章 悲歌一曲诉离殇(十四)

楚昭当然很清楚,九门名义上是他做主,但实际上楚天承才是九门真正的主宰,而在他身边的这三个得力助手也都是楚天承精挑细选的,名义上是辅助他,实际上更多的是监视他,只不过他对这一切并不在乎,只要楚天承能帮他报仇,其他一切他都可以忽略。

虽是如此,可母亲自幼对他的影响深深地铭刻在他心底,让他即便身处无间,心底也始终还保有那份善良,有时候他反倒为这些受楚天承控制的人感到悲哀。

七殇绝命蛊,凡中此无解之毒者,每月必须定期服解药,否则就会毒发身亡,这便是楚天承控制他们的手段。而九门中被七殇绝命蛊控制的当然只是高层和各门骨干,至于下面的小喽喽,在楚天承看来则根本没有控制的必要,只要这些他花了大力气精心栽培的棋子在他的掌握中就可以了。

而整个追命九门里,大概只有他和火凤没有中此毒。

对他,楚天承自然很是自信,而对火凤,他亦自信楚昭便是火凤中得最深的毒药,只要楚昭还在九门,火凤便会至死不渝地追随他,对她用这种强制的手段可能会弄巧成拙,适得其反,不强制,她反而会更加心甘情愿,死心塌地。

楚天承向前一步,停在了楚昭的身侧,伸手戳向楚昭的心脏位置,看着楚昭阴笑道:“记得我问过你,你这里是不是累了,打算跟楚天尧做个了断后再了结自己,结束这一切。”

楚昭看着楚天承,眼中满是仇火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我不允许。”

“你说什么?!”楚昭震惊于楚天承竟会说出如此霸道、理所当然又毫无道理的话。

“我不允许你就这样了结自己,为了让你有活下去的欲望,我不得不出此下策。”

“为了让我活下去?!”楚昭听见自己猛然仰天大笑,又低头沉淀了一下情绪,然后才又看向楚天承扭曲道:“楚天承,不要说得好像你有多高尚似的,我告诉你很多次,我之所以帮你,不过是因为我们有着相同的敌人罢了,我对你的天下一点兴趣也没有!”

楚天承也不恼,仍旧气定神闲道:“是嘛……那我很遗憾,你将永远也无法再见到楚天尧,你的血海深仇这辈子都报不了了。”

楚昭猛然一把抓过楚天承的衣领,面具下那双瞪着楚天承的充血的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

楚天承依然十分淡定:“我的能耐你很清楚,我若是有心藏匿,那你这辈子都别想再找到他。”

楚昭咬牙切齿:“楚天承!!!”

第一次,他对楚天承露出了真正的杀意,然而楚天承内心还是毫无波动,一副稳操胜券的样子。

“楚天尧必须活着,而且必须活在你看不到的地方,这样你才会有活下去的动力,才肯继续帮我夺取天下。”

不管承认与否,楚昭因仇恨了结本已渐渐浇灭的心火的确再度复燃了,想要立刻找到楚天尧,然后一刀将他了结、报了这血海深仇的躁动几乎让他疯狂。

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了,他一刻也不想再等了!

只见他将楚天承又提近了一些,用几乎要将楚天承吞噬的仇恨目光瞪着楚天承道:“楚天承,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吗!你说过事成之后你就会把他交给我,就会让我了结仇恨,你为何出尔反尔!”

追风和凌云眼看着剑拔弩张的二人,却是谁也不敢上前,怕一个不小心就刺激到谁,导致不可挽回的后果。

楚天承看着被仇恨驱使、身心都已扭曲的楚昭,仍是不慌不忙、不急不躁,从容反问道:“我说的话从来都算数,出尔反尔的是你,是你违背了我们之间的约定,你忘了你承诺过我什么?”

楚昭被楚天承问得一愣,因为他没想到楚天承竟会反咬他一口,转瞬就更加愤怒了。

“你说什么?我出尔反尔?!二十年了,能做的,不能做的,该做的,不该做的,我都替你做了,我何时违背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楚昭盛怒之下加重了手中的力道,楚天承被勒得有些喘不过气,脸都憋红了,可表情却依然有恃无恐。

“我说过,只要你兑现了你的承诺,我也必会兑现我的承诺,可你并没有兑现你的承诺。”

“是你自己不争气,没有做皇帝的命,与我何干!快把楚天尧还给我!!”

楚昭抓着楚天尧的衣领一阵疯狂摇晃,饶是楚天承也难受得咳嗽了几下,但依旧看不出他有一丝一毫的紧张,还是那副嚣张到欠揍、让人抓狂的有恃无恐。

“我承认这次我是败了,这笔账我迟早会向他们讨回来,可这并不能成为你逃避的理由。”

“逃避?我有什么可逃避的!楚天承,你不要扯这些没用的,把楚天尧交出来,你听到没有!!”

楚天承又被勒得一阵咳嗽,却还是丝毫不慌张道:“看来你已经忘记了,那我就提醒你一下,你可还记得当年你出关时曾许诺过我什么?”

楚昭面具下那双眼顿时一滞,回忆片刻,沉睡的记忆便飞入脑海。

被楚天承从死亡火海中救出、从地狱里拉回后,他便在楚天承的安排下进入了秘密的闭关再造,在暗无天日的地下训练场度过了五个春秋。

他还记得楚天承将他救回时,他曾许诺,只要楚天承能替他报仇,要他做什么都可以,当时楚天承还夸他:“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倒是挺有骨气。要想报太子府血仇,凭现在的你是不行的,你必须变强。至于我的条件是什么,等你出关时自然就知道了。”

五年后,他终于出关了,脱胎换骨。

那一年,楚天承说:“我想要的是这天下!只要你能帮我夺取这天下,我便帮你报这血海深仇!”

那一年,他许诺说:“那我便助你夺天下!只要你能帮我报这血海深仇,我便助你成为天下之主!”

于是,从那一年起,他便正式成为他的刽子手,成为他夺取天下的利器。

也是从那一年起,江湖上便迅速兴起了一个令人闻名丧胆的组织——追命九门。

楚天承道:“那年出关时你曾许诺,会帮我夺取天下,会助我成为天下之主,可如今你尚未兑现你的承诺就要自我了结,你这不是毁约是什么,不是逃避又是什么?”

“呵!”楚昭一把将楚天承愤怒地扔了出去,并道:“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你的野心!”

楚天承趔趄了两步,站稳,若无其事地整理了一下被楚昭揪乱的衣襟,然后四目相对,一个有恃无恐,一个怒火冲天。

楚昭深藏袖中的双拳又在吱吱作响了,一如他面具下熊熊燃烧的仇恨的火焰,都只能憋着,发泄不出来。

楚天承看着楚昭有怒不能言的样子笑了,笑得那样得意而肆无忌惮,竟然若无其事地拍了拍楚昭的肩膀,用征服猎物得胜的傲然姿态宽慰道:“放心,只要你兑现了你的承诺,我自然会将楚天尧双手奉上,让你完成心愿。”

楚昭大袖下发出拳头“吱吱”的响声,浑身都杀气腾腾。

“记住你说过的话!”

楚天承眉毛一挑,一双锐利的鹰眼闪烁着猎人盯着猎物的凶光笑道:“这么多年来,我可曾说过一句虚言?”

“……”

“放心,再怎么说我也是你嫡亲的叔父,虽然你我的目标不同,但我绝不会害你,也绝不会骗你。”

楚昭静默地看了楚天承很久很久,终是放开了紧握的拳头,沉默了片刻,而后方满含不甘地问:“你手下并不缺人手,为何非得是我?”

楚天承眼中闪过一道亮光,很快便又恢复了平时的锐利,看着楚昭笑得诡异阴森道:“将来你会明白,我的霸业,非你不可。”

楚昭再度沉默,因为他实在看不透楚天承究竟打的什么算盘,也听不出他这句话究竟还有何深层含义。

楚天承见他沉默许久不说话,便立起手掌对天立誓道:“我楚天承对天发誓,只要你帮我从慕家手里夺回江山,我就将楚天尧交给你,如违此誓,人神共愤,天地不容!”

“呵!”楚昭冷笑了一声:“你从来就不信神佛,何必惺惺作态发这样的毒誓。”

楚天承笑望着他:“那你想如何?”

楚昭又沉默了片刻,而后双眼放出毫不掩饰的杀意和狠厉道:“如若你违背今日之誓,便叫你今生今世都再得不到你真正想得到的东西,也永远达不成你心底真正的愿望,并终将一无所有,一败涂地!”

楚天承眉头一皱,嘴角轻轻抽了抽,显然这话戳中了他的痛处。

“如何?你敢应吗?”楚昭冷笑追问。

楚天承眯着眼,眼中泛着危险的精光定定地看了楚昭好半天,而后竟突然大笑一声,豪迈一挥袖道:“有何不敢!”

楚昭立刻伸出右掌道:“那我们击掌为誓!待我助你夺得天下之日,你若背誓,便会应了我今日之咒!”

看着楚昭亮出的右掌,楚天承沉脸一眯眼,很是果断地也伸出了右,两掌一合,只听“啪”的一声响,天地见证了这场别开生面的立誓盟约。

随后,楚昭终于转身踏进了迷蒙风雪中,追风和凌云也随之离去。

而在他们离去之后,胥江和落雨的身影竟又出现在了楚天承身后,当然还有四肢困锁、生不生、死不死的楚天尧。

望着远去的楚昭三人,胥江赞道:“仇恨是他活下去的动力,也只有仇恨才能驱使他继续替您做事!主人高明,既能让楚天尧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又能让他万劫不复,让您的仇人都生不如死!”

楚天承仰天大笑:“哈哈哈!恨吧!他恨得越深,对阻碍他的人下手就会越狠!惟其如此,这场复仇的游戏才会越精彩!哈哈哈……”

================================

第二天,发生在西去洛城途中的血案就传遍了京城,民间有微小的声音在议论,说慕谦接受禅位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装得倒是大义凛然、假仁假义,其实暗地里还不是容不下前朝之人,竟然使出山贼杀人越货这种手段斩草除根。

而这恰恰就是楚天承想要的效果。楚天承人虽已套盾九源,但却给慕谦留下了这么大个麻烦。

消息传到司过盟,传到慕篱耳中,他也只有万般懊悔自责,因为他没料到九门的动作会这么快,没能及时部署。他到底只是一个凡人,没有办法事事都做到料事如神。

这段时间以来,光是保全父兄、稳定大局就已经够让心力交瘁,有所疏漏也在所难免,只是他没想到他这个还没来得及安排的疏漏竟会带来如此严重的后果。

然而楚天承毕竟还是低估了慕谦,就连慕篱也不曾料到,慕谦竟对此事不做任何舆论围堵,任由天下人去评说。

同日,秦苍、兰宁也终于领着禁军残兵回到了大梁。

至此,癸酉之乱才算是真正划上了句号。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秦苍、伍尚、杨慎、璩华、兰宁等一众年轻一代将领们齐聚英烈堂,告慰在此次祸乱中牺牲的诸位英杰,要他们在那边看着,终有一日,他们所期望的太平盛世一定会到来,而那些造孽之人也终会为他们曾经做过的一切付出代价!

第175章 大梁一别成永诀(一)

腊月辛卯(初三),酷寒的北境,苍凉的鄢都,寂寥的紫耀军帅府。

步步踏过凌空复道,登上巍峨壮丽的临仙台,攀上九重高楼的顶端,沐浴夕阳之光登高远眺城外蜿蜒的官道,慕荣面色冷峻,剑眉下一双炯炯有神的眼透着焦着。

自玉龙寨与父亲一别已过旬日,为何至今仍无半点音讯传来?莫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险?他又不敢轻举妄动,怕搅了独孤仇的布局,更怕因为自己的莽撞坏了父亲的谋划,给京中的亲人带来危险。

那么,难道除了在这里干等,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欧阳烈静静地矗立一旁,就这样默默地陪伴在他左右。这里是整个鄢都城最高、视野最开阔的地方了,回到鄢都这几日来,慕荣每天除了处理军务外,其余时间几乎都是在这塔楼上度过的,也不跟人说话,就只是这样沉默地望着南方。

望着慕荣沐浴在如血残阳之中充满忧伤与焦灼的侧影,欧阳烈眼中是深深的担忧还有心疼。

百里乘风一身戎装轻脚登上重楼,来到欧阳烈身边,两人对望一眼,欧阳烈冲他摇了摇头,乘风望向慕荣的侧影,担忧也立刻爬上了他的眉间。

“大公子,有客来访,指名要见你。”

慕荣双眉微动,回头淡淡问:“何人?可是从京中来?”

乘风摇头:“不知,来人既不肯说明来意,也不肯表明身份,只说要见大公子,明副将觉得此人甚是可疑,便没有放他入府,派人来请示大公子是否要见。”

慕荣略一沉思,便对二人道:“走,去看看。”

乘风担忧道:“大公子要多加小心,恐来者不善。”

慕荣嘴角淡淡一扬:“眼下这种境况自是善者不来,来者必不善,何况此人特意指名要见我,料必是与京中有关,那就更非见不可了。不论来者是谁,我慕荣都无惧!”

说完,他便大踏步下楼去。

乘风与欧阳烈担忧地对视一眼,也只好跟着下楼朝帅府侧门方向而去。

================================

帅府侧门,慕荣遥见夕阳下矗立着三个气质独特的人,其中自然是那个从头到脚都被裹得严严实实、面上还罩着一张飞鸿面具的人尤为显眼。

而他身后一白一黑两人,白衣的脸上似笑非笑,看起来一副谦和的模样,黑衣的面相极其冷酷,生了一双冰冷的眼,恰似一弯深不见底的渊。

楚昭也老远就看到了朝他们走来的慕荣三人,遥遥对慕荣极其有风度地躬身一揖,身后追风、凌云亦随之拱手致礼。

突然,在慕荣还未走近他们时,欧阳烈便出人意料地拔出苍岳挡在了慕荣身前,剑锋直指楚昭充满敌意地质问:“不知九门掌门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慕荣闻言惊疑,些许意外地望向对面那个从头到脚都被包裹得十分严实的男子。

追命九门掌门行踪诡秘,江湖中从未听说过有人见过他,而他的真实身份更是悬疑多年的江湖谜题,此人为何会出现在鄢都,还指名道姓地要见自己?

百里乘风听了欧阳烈的话也当即拔出了明玥,毫无犹豫地冲到欧阳烈身边挡在了慕荣身前。

慕荣面不改色、目不斜视地盯着楚昭问欧阳烈:“浩然,你怎知他便是追命九门的掌门?”

欧阳烈仍死盯着楚昭,就好像他一松懈,对面的人就会对慕荣不利。

“从前行走江湖时偶然碰到过一次,虽只匆匆一面,但他身上独有的气质我绝对不会忘!”

欧阳烈从前做的是镖局生意,天南海北地跑,与江湖上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所接触,会遇到追命九门的人不足为奇。

楚昭闻言将目光投向了欧阳烈,眼露张狂邪笑道:“哟,原来是欧阳当家,真是好久不见了,我说聚义镖局怎么关门了呢,敢情儿是另谋高就了呀~”

“少跟我套近乎,我跟你不熟!说,你来此究竟有何目的!”

百里乘风亦像一只面对来犯之敌的刺猬,浑身充满戒备。

慕荣心头一暖,看了看挡在他身前的两人,眼中有感动的光芒。

洛倾鸿静静地看了看百里乘风,又看了看欧阳烈,面具下那双眼中有探究、有讽意、有邪魅,那种像是浑身寸丝不挂被人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看个精光的感觉令欧阳烈瞬间炸毛。

“有什么好看的!快说,你来此究竟有何目的!”

楚昭只是笑着将目光又移回到了慕荣身上:“大公子明鉴,在下此来并无恶意,只是想将一样东西交还给大公子。”

“交还?”慕荣敏锐地抓住了他话中的关键词,迟疑了一下,又问:“何物?”

楚昭并未急着交东西,面具下的双眼中透出邪魅与阴谋的味道,定定地看着慕荣毫无诚意一揖,然后道:“在此之前,在下要先恭喜大公子,由将门虎子一跃而成为尊贵的皇子殿下。”

慕荣的心猛然紧缩,欧阳烈和百里乘风闻言亦是大惊,但仍未放松手中的剑。

慕荣双眼眯了眯,面色更冷了些,定定地注视着楚昭问:“阁下此言何意?”

“何意?呵~”楚昭面具下发出一声轻笑:“大公子睿智无双,当明白在下此话之意,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不好的预感爬上慕荣心头,但他面上仍保持着非凡的冷静,肃穆凝视楚昭不语。

楚昭轻轻摇了摇头,眼露笑意道:“不愧是拥有帝星命格的人,果然有几分帝王之相呢~”

慕荣眸中浮现诧异,面色愈加阴沉冷峻,眸中透出杀气,却仍旧不语。

楚昭见慕荣的表情终于有了起伏,心情莫名好起来,终于低头自怀中掏出那本万恶的手札举在手中对慕荣道:“大公子可认得这是何物?”

慕荣瞅了一眼,心有所动,却不明所以。

楚昭低眉一笑,对身后示意了一下,追风便接过手札,走到对面,无视依旧十分戒备的欧阳烈和百里乘风二人,径直将手札递到慕荣面前。

慕荣看了看对面不动如山的楚昭,迟疑了一下,终是接过了手札。

在触及手札的瞬间,在看到无字封面的刹那,在还未翻阅内中记述之前,不知为何,慕荣只觉心头猛然一痛,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楚瞬间侵袭他的全身。

他仍克制着自己保持着镇定,伸出害怕迟疑却又转瞬坚定的微颤的手抚上那本无题的手札,但还是难以遏制心中莫名涌出的难过悲伤,眼眶里竟没来由地猛然泛红起来。

楚昭将慕荣的反应都看在眼里,面具下邪魅的眼中笑意更甚。

“看来大公子已知此手札出自何人之手,那你可知他现今身在何处?”

慕荣闻言,抬起已然泛红的冷眼看向他,虽依旧表现得强硬,但楚昭还是从那强撑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微弱的拒绝和害怕。

第176章 大梁一别成永诀(二)

终究,残忍的事实还是传入了慕荣的耳中。

只听楚昭道:“本月二十一日那一夜,就在你们被围困长河谷时,京中天牢圣旨突降,楚隐小儿下旨处决慕氏满门!”

“!”

平地一声惊雷,慕荣的心猛然遭受剧烈一击,蓦地就捏紧了藏于袖中的双拳,强行稳住了身形,可楚昭的话还没讲完。

“慕二公子当场气绝身亡,经楚隐小儿和多名太医反复确认无救后,被狱卒用一张破席裹去乱葬岗扔了,野兽分食,尸首无存!”

“!!”

慕荣强撑的一口气又蓦地一松,顿时趔趄了一步,欧阳烈和百里乘风赶忙回身去扶。

“怀霜!”

“大公子!”

两人都分明感受到了慕荣浑身都在微微颤抖,可慕荣却是将浑身上下都紧绷住了,轻轻推开了他们,只拿血红的双眼瞪着楚昭,静待他的未尽之语。

楚昭看懂了慕荣挑衅的眼神,也毫不客气,继续道:“二十二日,潘楼街口刑场可是上演了一场极精彩的大戏呢,大梁城的百姓群起大闹刑场,连在下都被感动了,只可惜啊,他们终究还是撼动不了天意。”

说着,他迈开脚步朝慕荣走去,百里乘风和欧阳烈同时做出护住慕荣的姿态,并异口同声喝道:“站住!”

楚昭笑着停步,静静地看着慕荣。

慕荣整个人隐忍到青筋暴起,却仍是看着楚昭对欧阳烈和百里乘风道:“无妨。”

百里乘风和欧阳烈随即又各自让开,但仍旧死死地注视着楚昭的一举一动。

楚昭面具下的眼一笑,又迈两步走到慕荣跟前,不怀好意地问:“大公子,你可知他们为何会遭此不幸,可知楚隐小儿为何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如此倒行逆施?”

慕荣压抑着体内翻江倒海的情绪,满额青筋红着双眼冷冷问:“你想说什么?”

楚昭面具下的脸好似笑容更甚,又向慕荣挪动了一步,身高、气质相当的两人谁也不示弱。

“大公子心中其实早已明白了,不是吗?答案就在你的手中。”

楚昭轻飘挑衅的话落在慕荣耳中无异于刀剑,可他却在楚昭面前顽强地撑着,绝不屈服,绝不倒下,绝不认输!

楚昭再靠前一步,伸手戳着慕荣的心脏诛心道:“因为有人威胁到了他的帝位,因为他怕有人会谋夺他的江山,因为你拥有了不该拥有的东西!慕荣啊慕荣,是你害死了你的母亲,你的弟弟,还有你的妻儿!也是因为你,你的父亲才会被逼上绝路,冯远、林煊、吴启他们才会被诛杀,那些无辜的百姓才会被屠戮,北征八万大军才会被伏击,是你害死了所有人!”

“怀霜不要听他的!”欧阳烈蓦地大喊。

百里乘风亦十分紧张担忧地看着慕荣。

慕荣却仿佛没有听见他们两人的声音,宛如一尊雕像定在了那里,没有任何反应,没有任何话语,只睁着一双血红的眼死死瞪着楚昭,说不出是震惊,是愤怒,还是悲痛。

楚昭能感觉到慕荣浑身的细胞都在叫嚣,就像被半路拦截的洪水拼命地撞击着闸门想要宣泄出来,却被慕荣强行关在闸门里。

他满意地退开了,看着慕荣的样子,他满眼都是报复的快意,眼中透着扭曲的邪光道:“大公子,你想替他们报仇吗?你若是想,或许在下可助你一臂之力呢~”

楚昭再度语出惊人,欧阳烈和百里乘风闻言震惊不已,而慕荣却是丝毫不为所动,仍只是睁着血红的眼冷冷瞪着他。

楚昭眼中的阴险、嘲弄、戏谑甚至莫名的恨意和怒火都一齐砸向慕荣,被适才楚昭之言诛心的慕荣好似终于缓过神来了,看着楚昭若有所思。

起初,楚昭处处针对他,故意说出那些残忍的真相,还有那些本来应该永远是秘密的预言,很明显是想扰乱他的心志,或者干脆就是想摧垮他的意志,因此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楚昭必定是楚天承派来的。

然而,楚昭紧接着说出的惊人之语却又出乎他的意料,他那双眼中虽满是阴险、戏谑、嘲弄,但慕荣却也神奇地看出了几分认真,这个人似乎是真的想拉上他对付楚天承,这就让他有些看不懂了,难道他跟楚天承不是一条心?

不过无论怎样,显然这个人都是不值得信任的。

于是,他终于又恢复了冷静,只是眼中的红色还未褪去。

只见他轮廓更显锋利、表情更显冷峻、眼神更显杀意看着楚昭冷冷道:“多谢阁下好意,不过此事就不劳阁下费心了。”

“哦?”楚昭眼中笑意更甚,好似在嘲讽慕荣一般道:“听大公子的意思,是要放任你的仇人继续逍遥人间?我倒是不知,大公子竟是个圣人君子,连杀亲灭门这种血海深仇都可以罔顾的吗?”

慕荣被他戳到了痛处,蹙了蹙眉,嘴角抽了抽,却仍是强硬回绝:“父亲不是楚天承,他绝不会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而祸乱天下殃及苍生,而我也绝不会让父亲的江山染满无辜的鲜血!至于仇,这是慕家的事,我与家父自有打算,就不劳烦外人了!”

“哈哈哈!”

楚昭猛然张狂大笑,再度看向慕荣的眼充满了躁怒,因为慕荣的话也戳到了他的痛处,就像是在嘲讽他这些年来手上沾染的那么多无辜者的血一样。

就在几天前,他屠尽了楚家皇亲后裔,将他满腔无处发泄的恨意和怒火都倾注在了那些无辜之人的身上。原本他以为,只要他的手上沾染上仇人的血,他就会畅快一些,就可以获得解脱,可事实却并非如此,他只觉得心上的负重又加重了,压得他快要窒息了!

慈母的话再次回响在耳边:“拥有这样一双温柔悲悯的眼,昭儿将来必定会成为对天下苍生有益之人!”

在这条暗黑的复仇路上,他孤身一人独行了二十年,内心早已千疮百孔,可无论他如何被仇恨驱使,打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善良天性却是怎么也改不了的,手上沾染了多少无辜的血,相应的他的心就会忍受多少的折磨和煎熬。

可是,他又不得不在这种煎熬中痛苦地活着,因为唯有复仇才能平息他心中的烈火,只要他还在这世上喘气,胸中那股郁郁不平的仇恨就会一直纠缠着他,驱使着他去复仇,除此之外,他的人生再无活着的意义!

这二十年来,复仇是支撑他活下来的唯一动力。正如楚天承所说,若非给他以继续为复仇而活下去的意义,他在杀了楚天尧之后必定会自我了断,从永无天日的暗黑世界里彻底解脱!

楚昭看向慕荣的眼再度转冷:“该还的东西还了,该说的话也都说完了,既然大公子不肯领情,那在下也就不再自讨没趣了,不过……”

楚昭身体微倾再次凑近慕荣,那眼神就好似慕荣已是他笼中的猎物,胜券在握,势在必得。

“既然大公子不肯和我成为盟友,那我们就只好继续做敌人了,想必今后我们还会有很多交手的机会,还望大公子多多保重啊,可千万不要轻易就死了哦,那样就太没意思了~”

说完,他最后深深凝视了一眼慕荣,随即退开,转身,朝原先的位置走去。

此时,只见苍岳剑芒一闪,欧阳烈的剑不偏不倚地卡在了楚昭的脖子上!

“你想这样就走?!”

楚昭背对着欧阳烈不动如山地站在那里,对卡在脖子上的剑根本无惧,几步开外的追风和凌云也一动不动,好像压根不担心欧阳烈的剑可能一个不小心就划破了楚昭的脖子。

楚昭侧脸斜眼瞟向欧阳烈,那双眸子投射出挑衅的邪笑,用让人牙痒的邪魅口吻问:“怎么,欧阳当家想阻拦我?你,做得到吗?”

“我……!”

欧阳烈语塞,瞪了楚昭半天,又回头看了看慕荣,见慕荣冲他摇了摇头,欧阳烈又转回头看向依然很是嚣张的楚昭,终是无奈地放下了剑,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你……走吧!”

楚昭回头看了看欧阳烈,居然说了声:“多谢欧阳当家高抬贵手,后会有期~”随即便大摇大摆扬长而去。

欧阳烈赶忙回身跑到慕荣身边,看见慕荣好似突然脱力了一般,适才一直紧绷的身体突然松垮了下来,乘风扶着他担忧地喊了一声:“大公子?”

慕荣只觉自己的心仿佛正在一点一点地沉入深不见底的汪洋大海,身受四面八方海水挤压,让他连呼吸都觉得困难,眼前也仿佛一片浑浊无边,可偏偏他还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还活着,而且正挣扎在溺死的边缘。

他轻轻推开了百里乘风,缓缓转身,机械地迈步,跨上台阶,踏进帅府,一步一步朝自己的寝院走去。

欧阳烈望着他的背影心疼地喊了一声:“怀霜……”

想说什么,却是什么也说不出口,哽咽在了那里。

一个人究竟要承受多么沉重的打击才会彻底崩溃?

没人知道答案,就像此时的慕荣,他那离去的背影散发着撼动人心的巨大悲痛,他走路的步子明显虚浮,他虽在九门掌门面前表现得那般顽强,宛如一座雄峰屹立不倒,可欧阳烈和百里乘风却是知道的,他的内里早已开始一点点崩坏,他甚至都已听不见周遭的声音。

犹豫良久的欧阳烈终迈开腿想要追上去,却被百里乘风梗臂一把拉住,冲他摇了摇头:“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吧。”

欧阳烈看了看百里乘风,又望了望消失在照壁后的身影,终是放弃了追赶。

第177章 大梁一别成永诀(三)

慕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房间的,总之当他反手关上房门的刹那,浑身的力气就像瞬间被彻底抽走了一般,一直紧绷着的弦顷刻松了,体内一直被他强行压抑着的洪流便如火山喷发般爆发,一口腥红立时喷涌而出!

紧接着,楚昭那些残忍的诛心之语便不受控制地飞入他的耳中。

“大公子,你可知他们为何会遭此不幸,可知楚隐小儿为何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如此倒行逆施?”

“因为有人威胁到了他的帝位,因为他怕有人会谋夺他的江山,因为你拥有了不该拥有的东西!慕荣啊慕荣,是你害死了你的母亲,你的弟弟,还有你的妻儿!也是因为你,你的父亲才会被逼上绝路,冯远、林煊、吴启他们才会被诛杀,那些无辜的百姓才会被屠戮,北征八万大军才会被伏击,是你害死了所有人!”

脚下一软,再无力支撑的他便猛地单膝跪了下去!眼前浮现年初过完年节返回驻地时慈母与爱妻、灵儿的临别之语。

“荣儿,为娘知道你智勇无双,不畏艰险,可你要记住,你是有家室的人,万事要懂得珍惜自己,知道吗?”

“大郎,你只管安心去,家里有我,为妻会代夫君尽孝道,照顾好孩子们。”

“爹爹,你要早些回来啊!”

“父亲放心,坚白已经长大了,会代父亲保护好娘亲和妹妹的!”

此刻,这原本温情的话落在慕荣耳边却字字句句皆如刀剑,在他的心上刻下一道又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一阵接一阵剧烈的抽痛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母亲……”

一声痛入骨髓的深情呼唤,心头被撕裂般的剧痛变本加厉地传来,一行倾世之泪划过脸庞,他抬头望向虚无的前方,眉目之间写满悲恸,男儿泪颗颗滚落。

玉贞,坚白,依风,我的孩子……

人前,他是枢相府的大公子,是一个女子的丈夫,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是病弱幼弟的兄长,是紫耀军的副帅,是大魏不败神话、护国柱石的长子,无论是哪种身份都不允许他脆弱。而人后,在空无一人的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伤心欲绝的孤独者。可即便是悲恸至此,天性隐忍的他都还是闷声自苦,仍旧不肯放肆恸哭。

他颤抖着手自怀中掏出楚昱带来的那根五色长命缕,耳边再度回响起楚昭的话:“慕二公子当场气绝身亡,经楚隐小儿和多名太医反复确认无救后,被狱卒用一张破席裹去乱葬岗扔了,野兽分食,尸首无存!”

乱葬岗……野兽分食……尸骨无存……

手越发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视线里看到的东西也越来越模糊,不知不觉间早已满面泪痕,慕篱往昔的一颦一笑如画般一幅接一幅地不断涌现在他眼前。

“小篱,我回来了!”

“大哥!”

“……对不起,小篱,我回来晚了……都怪我!若我未染上时疫,你便不会去前线看我,也就不会生这一场病了,都怪我……”

“大哥,生死有命,不关你的事。或许,这是我命中注定的劫数,就算没有去看你,我迟早也还是会遭逢此劫的。”

……

“……那么依族长适才所言,是否我给小篱渡几年寿,他便能多活几年?”

“理论上是这样的,但……”

“有何难处?”

“……实不相瞒,此法乃我族禁术,以我之力,最多也只能为二公子续命十年。”

“……那十年之后呢?是否可以再次为他续命?”

“生命何其珍贵,岂是能供人予取予求的。若真能如此,那这人世岂不是要乱套了。”

“十年……就十年吧!即便只有十年也好,起码我们还有时间补偿他这些年来所受的苦难。”

……

“大哥!大哥,你回来了!”

“我在路口遇到龙吟,才知你在这里。这天寒地冻的,你怎么又跑出来了,回头要是又病了可怎么好?”

“知道啦~下次我一定注意。”

……

“大哥,该说的,母亲和嫂嫂都说完了,我没有什么可说了,只有一句,我们在家等你回来。”

“你就别担心我了,给我好好在家养着就行,只要你好好的,我们全家人就都阿弥陀佛了。”

“放心吧,我身体已经全好了,不是才请太医给我把过脉,说我已经跟常人无异了嘛~”

“是是是,你已经念叨了八百回啦~”

“等年底行了冠礼我就成年了,到时我就去报名参军,给兄长做军师,可好?”

“呵呵呵……我看挺好,二郎自幼饱学,熟读兵法韬略,将来定能成大事的。”

“我看也成,省得这孩子成天说在家闷得慌,再说你们兄弟俩都在一处,相互也有个照应,我也比较放心。”

“母亲,玉贞,你们怎也由着他胡闹,军营那种地方是他该去的吗?”

“哈哈哈……”

……

慕荣不曾想到,孟春大梁一别竟会成为永诀!慈母殷殷叮咛还在耳畔,发妻柔情款款仍在眼前,玲珑娇儿奶声期许犹似昨日,还有握着五色长命缕就仿佛看见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就在身边,可如今这一切都已成为永恒,他甚至连他们的一根尸骨都再无法找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慕荣紧握那条长命缕沉痛闭目,痛彻心扉的惨笑便满屋回荡。

其实他是有预感的,从见到楚昭知道他身份的那一刻起,他便已在心中隐约有所预感,只是他不愿相信。

母亲,小篱,玉贞,孩子们,对不起,慕荣无能,是我无能啊!

惨笑声持续不断地回荡在这遥远的鄢都,回荡在这寂寥无人的帅府里,慕荣承受着一朝失去所有至亲的巨大悲痛,可生性要强隐忍的他却极力压抑着,只是因为他不想让外面的人担心。

他知道,欧阳烈、百里乘风乃至陆羽、明剑他们必定都在外面守着,以防他有什么不测,他不想让他们担心,更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的脆弱。

再者,如若一切果真如九门掌门所言,那么父亲此刻必定孤身一人在大梁那个龙潭虎穴里挣扎着。

他想起了慕谦离开玉龙寨前对他说的话:“荣儿,眼下是我们父子最艰难的时候,而你是为父最坚实的后盾,有你在后方支撑着,为父在前方才能放手去搏,所以你一定要坚强。不用担心为父,我撑得住,在救回你母亲和篱儿他们之前,我是一定不会倒下的!我们是在与时间赛跑,这回只要能救得你母亲和篱儿他们,我便辞官归隐,从此再不问朝政!”

然而,天意何其弄人,当初他们一心只想挽救京中亲族,何曾想局面会演变成这样。

即便隔着千里之遥,他也能相见父亲孤身一人在京是怎样的一种凄凉孤苦光景,自己身为他如今唯一可以依靠的后盾和支柱,又岂能不坚强?

如此想着,他勉强站了起来,步履艰难地走到椅边坐了下来,拿出楚昭交给他的手札,终是翻开了它。

第178章 大梁一别成永诀(四)

……

寒夜深重,四下无人,我看着缠绵病榻的兄长,深恨自己的无能,这副病体残躯除了拖累家人别无所长!如果可以,我宁愿代他承受所有的痛!

兄长,犹记那年你才不过十五,母亲本不同意你从军,可你却说,弟弟生来体弱多病,担起慕家的将来,身为慕家长子的你责无旁贷。你生性不喜拘束,若非因为我,你现在还应是那个仗剑天涯、快意江湖的自在侠客,不会身陷军营,身著戎装,背负沉重枷锁,更不会遭此劫难!

原本我以为,只要我用功读书,终有一日我就能帮到你帮到父亲,不再只是这个家的累赘和负担,可我没想到造化如此弄人,我尚未来得及为你做任何事,你就要先我而去吗?苍天啊,你为何如此残忍,为何要夺走我的兄长!如果你想要,把我这条残躯贱命拿去好了,我只求你,把我的哥哥还给我!

------------------------

至悲无泪,至痛无声,唯有此心破碎之声清晰地传入耳中。此时此夜,慕篱留下的每一字每一句都让慕荣心如刀割!

对于幼弟那些“自责、亏欠、内疚”的心思,慕荣并非全然不知,只是他从来没提过而已,因为他怕慕篱伤心。可直到今天,直到看见这本手札,慕荣才明白,为何他眉宇间有长年不散的忧思,原来这其中还有这样的曲折!原来当年从军时他对父母的那番剖白,他竟然全都听见了!

你这个傻瓜!为何你什么都不肯跟我说,不是这样的啊!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你没有半分关系啊!

其实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已选好了未来的路,他一直都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未来该怎样走。

他本是一个无心名利之人,尤其不屑污浊的官场,因此不愿入朝为官,但他却有一颗济世救民的炙热丹心。年少经商时他大江南北地走,见过太多的乱世疾苦,他早早便已决定投身军营,期待有朝一日能为苦难苍生尽一份心力。

再者,他也很早就明白,幼弟天生病弱,父亲不可能永远保护这个家,那么撑起这个家的未来便是身为长子的他必须承担的责任,何况当年若非慕家收养,他的命运或许早已沉沦,又岂会有今日的慕荣!是慕家给了他重生的机会,所以为了守护这个家,报答慕谦和柴素一的养育之恩,他愿意付出一切,包括他的命!

眼前浮现出慕篱静静的、浅浅的、温柔的笑容,他仿佛听见慕篱极尽温柔亲切地呼唤他:“大哥。”

他将手札极度珍爱得、轻柔而心痛地揉进胸膛,好似这样就能感受到幼弟还活着。

……

今夜,我又无眠了。

一直以来,我都深恨着只能拖累家人的自己,非但不能报答双亲生养之恩,回报兄长牺牲守护之情,反累他们长年为我操劳忧心,然而我又不得不在他们的殷切期盼中好好活着,否则就更加对不起他们的付出。

我曾以为,终此一生,我都只能做他们的负累,直到今夜,直到遇见大师。他告诉我,兄长命主紫薇,将来必为天下之主,而我将成为他不可或缺的助力!

我无法用言语来表达我内心的激动与狂喜,我终于可以不再做他们的负累,终于也能帮到父兄了,老天终究还是听到我的祈愿!若这副病体残躯还能对父兄有所助益,那即便是刀山油锅,我也会义无反顾地去闯!

……

深夜时分,我又被窗外的细雨声惊醒了。近来自感身体越发虚弱乏力,少眠甚至无眠之日也愈发多了,我知道,一切都该结束了。

母亲告诉我,兄长往药谷去请顾老神医了,不日便可回京,我想我应该能撑到见他最后一面的吧。此番命劫,我心无所惧,只是仍不免有些遗憾。

北境那一夜奇遇让我重新燃起了希望,我曾以为我终于可以不再做他们的负累,终于可以帮到他们,回报他们为我的付出,但我不曾料到,我尚未来得及开始,老天爷便急着要将我带走。不过……也好,这一切终是到头了,我终于可以不再拖累他们了,只是,我到底还是辜负了他们。

父亲,母亲,兄长,今生欠你们的我已无法报偿,惟愿来世我们还能成为一家人,到时我一定加倍报答你们!

------------------------

看到这里,慕篱猛然心惊,原来他早就知道那个预言!原来早在去舞阳巫族之前,他就已知晓!

若这副病体残躯还能对父兄有所助益,那即便是刀山油锅,我也会义无反顾地去闯!慕荣看着这句誓言,心口再次撕裂般地剧痛起来。

他忽然忆起了那年幼弟伏在母亲怀里无言痛哭的场景,忆起那场痛哭之后,幼弟眉宇间长年不散的愁思终于烟消云散,相对的添了几分坚毅和笃定。

那时他只觉得幼弟好似一夜之间突然长大了,如今回想起来,慕荣终于什么都明白了!原来,他竟是带着这样的决心和觉悟踏上巫族之行的!

傻瓜……你这个大傻瓜啊……

手拂过那些怎么也看不够的字句,慕荣既心疼又自责,泪不由自主地落下。

……

巫族之行已了,我亦已痊愈,但如果可以,我宁愿自己从未得救!

兄长啊,生命何其珍贵,人生岂有重来,十年寿命你竟舍弃得如此潇洒,我这副病体残躯怎值得你付出这等代价!

可是,一切都已成定局,我知道过去已无法改变,而未来我也已有所觉悟。少当家说,天意既要我活下来,那就必然有它的用意。与少当家一番长谈,他虽未曾言明,但我知他必有所暗示,想必未来我与兄长都将面临命运的考验。

兄长,我知你有一颗济世报国、建功立业的雄心,也知舞阳族长的话你并非全然不信,只是你有你的骄傲和坚持。紫旭山上,澶渊楼中,我曾向天立誓,这十年的寿命既是你给的,那么余下的生命,我愿倾尽所有换你一世长安,得偿所愿!

我已能预见,未来的路必定满是荆棘,凶险难料,但无论今后遭遇如何,我都对这个世界充满感激,感激上苍给了我一个温暖的家,还有如此多爱我如命的亲人。行至此处,我已知足。

兄长,有生之年,我定会不惜一切助你达成夙愿,但如果有一天我无法再走下去,那么二老还有这个家就交给你了。答应我,无论未来遭遇何种磨难,你都要坚强地活下去!我相信,是你的话定能克服所有难关成就千秋伟业,因为你是我心中永远屹立不倒的英雄啊!有朝一日贼佞不存狼烟靖,乱世一统天下清,但愿这天下再无战火纷争,愿这人间再无骨肉离散的悲剧发生!

……

兄长,你曾问我,为何自舞阳巫族回来之后我便总是心事重重,每时每刻都如临大敌,那时我无法回答你,只因这是我内心一种无法言说的预感,十分不好的预感。

不知为何,自巫族回来之后,我便一直隐隐有股不安的预感,似有特别不好的事将要发生,这种感觉在近日尤为强烈。我能感觉到有什么非常不祥的东西正在向我们靠近,可我却不知那到底是什么。

兄长,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如果有一天我或者是家里其他人遭遇不测,请你答应我,为了父亲,你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无论天上人间,请相信,我的心魂将永远与你们同在!

……

兄长,今生累你为我一再付出,我欠你实在太多,若有来世,请让我做兄长,换我来守护你,为你付出,可好?

……

------------------------

已经连痛都感觉不到了,眼中的泪也好似早已干涸,空余一屋一人一札,决了离人之意,碎了生者之心。

若这副病体残躯还能对父兄有所助益,那即便是刀山油锅,我也会义无反顾地去闯!

这十年的寿命既是你给的,那么余下的生命,我愿倾尽所有换你一世长安,得偿所愿!

如果有一天我或者是家里其他人遭遇不测,请你答应我,为了父亲,你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无论天上人间,请相信,我的心魂将永远与你们同在!

今生累你为我一再付出,我欠你实在太多,若有来世,请让我做兄长,换我来守护你,为你付出,可好?

“哈哈……哈哈哈……”

他一手紧攥手札,一手扶额遮住自己的脸,苍白凄绝的笑声低沉地传出来,悲恸而绝望的泪自指间划下,耳边再次回响起楚昭的话。

“大公子,你可知他们为何会遭此不幸,可知楚隐小儿为何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如此倒行逆施?”

“因为有人威胁到了他的帝位,因为他怕有人会谋夺他的江山,因为你拥有了不该拥有的东西!慕荣啊慕荣,是你害死了你的母亲,你的弟弟,还有你的妻儿!也是因为你,你的父亲才会被逼上绝路,冯远、林煊、吴启他们才会被诛杀,那些无辜的百姓才会被屠戮,北征八万大军才会被伏击,是你害死了所有人!”

护不了慈母,保不了幼弟,更留不住妻儿,连累无辜门人,连累诸位将相,连累北征八万大军,我算哪门子英雄!算哪门子的英雄!!

“哈哈……哈哈哈……”

无尽沧桑悲凉的惨笑回荡在空旷的房间里,这笑声却远比放声痛哭要来得更令人心碎神伤,直听得门外一众守护的人心都随之揪着疼。

谁说英雄无泪,只因他们从未在人前流过泪罢了。

谁道英雄无情,只因他们从来都把情深藏在心底罢了。

第179章 继开太平谱新章(上)

就在楚昭离去后不久,京城下发到各州府的少帝罪己禅位诏书以及慕谦登基称帝、中原改元建周的布告便送达了,慕荣看后却毫无喜色,心更加沉重了。

一直在暗中保护慕荣的云殁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直到此刻他才终于现身,来到慕荣面前,站定,不语。

慕荣察觉到有人靠近,抬头一看,苦涩一笑,继而又沉默地低下了头,一直死死地盯着手中那本始终不肯放下的手札。纵是性情冷如云殁,见到此情此景亦为之动容。

“云殁特来向大公子辞行。”

慕荣抬头,云殁道:“乱局已平,乾坤已定,想来大公子应该也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了,云殁使命达成,该回去向盟主复命了。”

慕荣了然,。尽管他还是疑问他们究竟为何如此不遗余力地帮助他们父子,但他也清楚云殁的个性,该说的能说的他自然会说,不该说的不能说的就算是杀了他,他也不会说的。

只见他拖着极其沉重又疲惫不堪的身体起身,向云殁一揖:“多谢殁尊者这一路来的保护,慕荣感激不尽。”

云殁摇头,那双想来无波的眼中泛起涟漪,亦拱手道:“大公子言重了,该是云殁向您道歉才是。”说着,他便朝慕荣深深一揖。

慕荣嘴角极为苦涩的轻轻一扬:“殁尊者此话从何说起。”

云殁直起身子正色道:“关于九门掌门所说之事,除了二公子那本手札所提及之事外,其余所有消息,其实早在大公子从玉龙寨出发时,云殁便已知晓,但为了顾全大局,云殁选择了隐瞒。云殁本想待明旨下达乾坤定时再告知大公子,谁知九门掌门会先于圣旨抵达,故云殁在此向大公子请罪。”

说着,他又弯腰深深一揖,然后便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不动了。

慕荣看着这样的云殁半晌没有动静,云殁也很有耐心很有毅力地保持着弯腰揖礼的姿势。

然后,云殁听见慕荣发出了一声轻叹,道:“慕荣明白,殁尊者是怕我知道后可能会情绪失控,若是因此乱了独孤盟主的布局,那或许今日便会是另一番景象了。”

云殁缓缓直起身子,看着慕荣,沉默无言,因为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不合适,道歉似乎也显得多余,鼓励?那就更不必了,毕竟慕荣是什么样的人,就算接触日子不长,他也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只听慕荣接道:“殁尊者的判断是正确的,如若当时你便告知了我实情,我必定不会让父亲孤身返京,那后续的故事恐怕就真的都要改写了。不瞒殁尊者,我的确曾在心里设过一条底线。”

慕荣跨前两步背对云殁站定,抬头望向虚无的远方,眉头紧锁双眼深邃面露寒意霸气侧漏道:“我虽理解并支持父亲的选择,但我毕竟不是父亲,不如父亲那般仁慈,倘若此次可以顺利救下京中亲眷,我便还是那个忠君爱国的臣子、遵守孝道的人子,但若是他楚家敢伤我慕家人一根毫毛,那我绝不会善罢甘休!既然他楚家的人不仁不义、一再相逼,那就休怪我慕荣不守人臣本分了!”

他的周身充斥着浓郁的悲伤,说出来的话也充满了破釜沉舟的悲壮。

云殁无言以对。

“我明白,父亲要的是大魏江山不乱,中原山河安宁,如今他终于做到了,我应该替他高兴才是……”

慕荣的未尽之语,云殁体悟到了。他这话听起来像是在怨慕谦,可云殁知道,实际上他最怨最恨的是他自己,在亲人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不在身边,没有保护好他们。

慕荣哽咽了一下,沉默了片刻,然后转回身来看着云殁,终于说出了这些日子以来藏在心底许久的心里话。

“厉王勾结胡人阴谋篡位,却反嫁祸陷害于父亲,杀我至亲,屠我门人,祸我百姓,乱我家国,我当然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慕荣说这话的时候,完全看不出他脸上有恨意,也看不出怒意,用极其冷静的口吻说出这番话,这种感觉反而让人不由觉得脊背发凉啊……

只见他又转过去背对云殁仰望虚无的远方幽幽道:“我相信父亲的恨跟我是一样的,可杀了他们,问题就能迎刃而解了吗?这混乱不堪的局面就能终终结了吗?”

慕荣摇摇头接道:“不能,杀了一个楚隐和楚天承,还会有千千万万个楚隐和楚天承冒出来,今日杀了他们,明日还会有其他醉心权位的人再次挑起祸端,因为这个乱世给了他们欲望和野心,也给了他们挑起祸乱的权位和力量。”

“中原王朝几经更替,那把龙椅谁有能耐谁就能坐,人们对此早就习以为常,所以各地军府纷纷拥兵自重,想方设法壮大兵力,为了一座城池兵戎相见者屡见不鲜,大家不以犯上作乱为耻,反以兵强马壮威震天子为荣,人人都想在这乱世称霸一方甚至君临天下,长此以往,天下岂能不乱?如若不能从源头阻断这股势头,则今日之乱今后必定还会重演。”

云殁听得心潮澎湃激动不已。

只见慕荣再次转回身来看着云殁接道:“乱世不休则贼人不宁,贼人不宁则烽火不止,烽火不止则百姓不安,百姓不安则太平不得。所以,唯有终止乱世,天下才能真正得太平,当朝廷君明臣贤,四海人心归附,百姓安居乐业,则江山自然稳固,国运自然昌隆,乱源自然也就无从扎根了,这便是父亲所期望的太平盛世!”

向来冰块脸的云殁此刻眼中闪耀着明晃晃地精亮之光,眼前这个人心胸开阔,目光长远,心怀天下苍生,令他对那个预言更加坚信不疑了!这个人将来必能成为一代明君,成就一统天下的千秋伟业!

只见他朝慕荣再次深深一揖:“大公子深明大义,高瞻远瞩,云殁敬佩之至!”

慕荣眼中蓄起浓重的悲伤,苦笑摇头道:“独孤盟主提出的解决方案虽然冒险,但却是当时那种危急情形下唯一可行且能同时兼顾公私的方案,只可惜天意弄人,我们终究还是输了。”

而今,面对既定事实,他既心痛着亲人的逝去,更为京城里孤身奋战的父亲心疼,他懂成为至尊就意味着必须承受孤家寡人的痛。就像现在,即便他有心即刻奔回京城陪在父亲身边,可现如今他的身份已不同,更需要时刻遵守规矩,不落人以话柄,以免父亲难做。

云殁眼中有歉意,正欲开口说什么,慕荣抢先一步伸手示意他不要再说。

“殁尊者无需多言,慕荣都明白。此次若非独孤盟主,只怕我们父子二人早已交代在长河谷中,又岂会有今日。贵盟给予我们父子的帮助已经够多了,殁尊者若再如此,便是叫慕荣无地自容了。”

云殁站直了,看向慕荣,两人都淡淡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直到将心里话都说完的此刻,慕荣才反应过来,这些在秦苍、欧阳烈以及他的心腹面前都难以说出口的话,面对云殁他却能轻而易举地说出来,对于云殁的这种难以言说的信任,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经过与云殁的这一番对谈,慕荣心底的沉重和悲恸似乎也减轻了一些。

只见他终于走向门边,打开门,门外或坐在台阶上、或斜靠在柱子上、或守在门口的几人立刻紧张地齐刷刷站直了看向慕荣。

慕荣相信,刚才他在屋里说的那些话他们必定也都听见了,因此他并没有说话,只是对众人淡淡一笑,而后迈步踏出房间,走到廊檐下,站定,不语。

抬头见无边夜空,叹宇宙浩瀚,而自己是多么渺小!

低头见血泪手札,叹世事无常,而自己是多么无力!

脑海里突然忆起两年前那次巫族之行时舞阳族长与他的对话。

“大公子可知你命主紫薇,终有一日将会君临天下,若为令弟折损阳寿,你就不怕日后大业受损吗?”

“……族长这个玩笑未免开得太大了。”

“此等大事,岂能玩笑?更何况,舞阳巫族从不枉言,大公子你的帝星命格乃上天注定!”

“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若是传了出去,只怕我慕家就要被诛灭九族了,族长莫要再胡说了。”

“此乃天意,非人力可改。”

“……若果真如族长所言,那慕家岂不是要做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了?”

“大公子此言差矣,想中原这两百多年来的上位者,哪个不是谋了前朝的天下篡了在位者的江山?”

“……”

“时机未到,多说无益,有朝一日时机来临之时,还盼大公子能不负天意,救天下苍生于水火。”

“那真是抱歉,慕荣恐怕要让族长失望了,我一向不信天不信命只信自己!慕荣此生不求大富大贵,也不求闻达于诸侯,但求无愧于天地,无愧于此心!”

……

尘封的记忆一夕解禁,如今慕家的遭遇真应了当初的戏言,慕荣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明明这两年来他都将舞阳族长的话抛诸脑后,忘得一干二净,可此时此刻回想起来他才惊觉,那些话他竟记得如此清楚。

慕荣再次低头看向手中紧握的手札,慕篱的脸就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他仿佛听见慕篱在他耳边轻声说:有朝一日贼佞不存狼烟靖,乱世一统天下清,但愿这天下再无战火纷争,愿这人间再无骨肉离散的悲剧发生!

慕荣紧攥手札,终将心底最后一丝柔情抹灭。

即便幼弟一向不善表达,但慕荣知道,除了发妻,便只有幼弟是这个世上最懂他的人,一向知道他的抱负跟志向。他曾说过,希望将来这世间不再有无谓的战火纷争,希望不再有那么多被迫漂泊无依流离失所的无辜之人,希望那个没有战火硝烟的太平盛世能再现。

贼佞不存狼烟靖,乱世一统天下清!若天命果真归我慕氏,那慕荣便顺天而为!

================================

少帝一道罪己禅位诏书,弥乱世烽火,开乱世新局,四海皆惊。

慕谦一道受禅即位诏书,图盛世太平,谱大周新章,天下哗然。

从此,中原改魏为周,建元开平,自来年春开始纪年,仍定都大梁,大赦天下。

像是有意向中原、向新立的大周宣战一般,就在慕谦即位的消息传到九源的同一天,楚天承亦昭告天下,自立称帝,仍以魏为国号,沿用乾丰年号,以龙城为都,承袭楚家天下,并宣称与篡位夺权的慕家叛臣贼子不共戴天,誓要夺回魏室江山,中原从此一分为二。

与此同时,楚天承一扬手就向竘漠递去了国书,邀竘漠一同攻打大周。

而竘漠皇帝耶律楚雄也是一位身负雄才大略的强主,对中原一直虎视眈眈,一心想再现其父当年一度入主中原的霸业。收到楚天承的结盟书,他自然也是欣喜的,能拥有九源这么大一片进取中原的过度地带,藏谷关沿线各道天险从今以后也不再是阻碍,并且还能享受九源的进贡,何乐而不为呢。

因此,即便他知道楚天承这么做其实也是意在阻断他们吞并九源的野心,同时还能获得他们这个强有力的盟友,他还是欣然接受了楚天承的提议。短时间内罩着楚天承也无妨,反正他们正好乐见中原自相残杀窝里斗,最好是拼个你死我活,杀他个两败俱伤,如此一来,竘漠就能轻松坐收渔利了。

耶律图听闻中原平定、慕谦登基称帝的消息虽说没有太吃惊,倒是并没有太纠结坐看中原大乱好戏的算盘落空。

从长河谷伏击失败的那一夜起他便知道,中原迟早要改朝换代,只是事情来得比他想象得要快。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慕谦的威胁性,从今往后竘漠若想进取中原称霸天下,只可能比从前更加困难。

他望着那副在他卧房中挂了二十多年的故人画像痴迷道:“慕谦啊慕谦,若无凤仪,何来今日的你!她将一生的爱都给了你,而你可还记得她半分!”

第180章 继开太平谱新章(下)

大周西南,中原与南齐、北楚三国交界地带,臭名昭著的妖魔群峰云雾缭绕,千山凌寒,万树凌霜。

“悬崖绝壁几千丈,绿萝袅袅不可攀”的离人峰上,鸢栖崖上山门入口,只见一红黑相衬、一蓝白相间两条身影并排坐在门楼上,吹着残冬刺骨的寒风,遥望着对面的断肠崖,两人皆愁眉紧锁。

“今日腊八,是公子的生辰,对吧?”云酆把玩着他那把万年不离手的折扇遥望断肠崖蹙眉如是说。

云殁左手拄着寒吟刀,一副冰块脸没有应声。

云酆仰天一叹:“原来公子今日才及冠啊~”

他的睿智、他的聪慧、他的玲珑总让人容易忽略他才不过刚及弱冠的事实,如此年岁却已饱受人世间最严酷的摧残,还要背负起如此沉重的责任和负担,偏偏他又生了一副极度隐忍克制的性子,总是把什么都憋在心里,怎能不让人心疼。

云殁仍旧没有应声。

云酆又道:“公子回到总舵有两日了吧,几乎没怎么吃东西,除了睡觉,其余时间都呆在群英墓,再这样下去,我怕他迟早又得把自己折腾垮。”

云殁依旧不语。

云酆偏头看了看云殁,而后又望向断肠崖道:“公子……应该是怕控制不了自己去见陛下和长公主殿下,所以才跑回总舵,躲到这么远的地方吧?”

云殁还是没有应声,只望着断肠崖的方向眉头锁得更紧。

他还清楚地记得,他昨日从鄢都回到总舵向慕篱复命时,慕篱在得知鄢都发生的一切之后,只是将众人都屏退了,然后他一个人望着窗外不吃不喝默默地站了大半天,没有言语也不见悲伤落泪,直到深夜才终于体力不支稍微睡了一会儿,可是早上又天没亮就醒了。

众人担忧他的身体,他却只是浅笑着安慰众人道:“我没事,你们不用担心。”

他的笑容是那样的忧伤,那样的让人心疼,他们仿佛都可以清晰地听见他内心撕心裂肺地哭喊,可他的脸上却始终笑着。

自那夜“重生”醒来,他们始终没见慕篱在醒着的时候流露过悲伤掉过泪,但却在数次的夜巡中见他在梦中泪流不止。而平日里,他除了时刻关注朝堂动态、乱世局势和慕荣那边的动向外,其余时间仍旧是独立窗前默然不语。

想当初慕篱得知太清山脚下发生的那一出天伦悲剧时,他也只是沉默地一个人在凤隐楼山房的窗前立了很久。

当日,一直暗中保护连城雪姐弟俩的司过盟众人发觉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便立刻回转救援,赶到时正好见到领着千余禁军残兵赶到京城的秦苍,是时秦苍已先他们一步救起了连城雪。

于是,连城雪就被秦苍带回了太师府,并从此作为上宾长住太师府。

之所以是太师府,毕竟她还是未出阁的姑娘,秦苍即便已是有家室的人,也还是有诸多不便,更需畏人言。再者,张华和秦绍母子俩也常住在太师府,也好顺便照顾失了过往所有记忆的连城雪。

慕篱得知之后沉默了许久,然后说了一句:“忘了……也好,或许这对她才是最好的结局,但愿她永远都不要记起这一切。”

是的,盼望她永远不要记起一切,然后所有的痛苦都由他一人背负。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他是两样都占全了。

云殁嘴上虽从来没说过什么,但他也同样担心,怕慕篱紧绷的那根弦哪天要是真的断了该怎么办。

云酆看了看他,又问:“大哥你说,我们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实现盟主的遗愿,五年?十年?或者更久?”

云殁表情依然严肃,眼中透着坚定答:“不论多久,我们都会始终追随他,这也是我们对盟主的承诺。”

云酆点头表示赞同,随即眼中又浮现神伤道:“可公子的时间不多了。”

云殁闻言,表情终于有了细微的变化,转头看向云酆,眼中也有浓重的忧郁。

确实,他们好像都忘记了,当初慕荣带着慕篱千里迢迢去舞阳巫族求医,虽然匪夷所思,但慕荣的确是用他的十年寿命换来了慕篱的存活,而这也正是慕篱不惜一切也要保大周江山太平、辅佐慕荣成为天下之主的根本原因。

看了许久,云殁终究还是沉默地转过了头去。

云酆猛觉心头一痛,仰天心疼叹道:“他受的苦已经够多了,但愿老天有眼,保佑他心愿得偿。”

云殁也抬头看了看万里晴空,沉声道:“会的,一定会的!”

云酆惊讶地看了一眼云殁,除了云霆,难得看到他对其他人表露出如此深厚的关切。

云酆情不自禁一笑,内心却是在感动着云殁似乎不再像从前那么冰冷了,终于越来越有人情味了。

云酆低头,目光专注在自己手中的折扇上,面露罕有的歉疚道:“大哥,当年是我把你拉进这个深渊的,你可曾怨我,可曾后悔被我卷进这争权夺利、尔虞我诈的漩涡中?”

云殁猛然看向云酆,那双眼中分明写着生气。

云酆连忙赔礼道歉:“好好好,算我说错了还不行嘛~”

云殁白了他一眼,又转回头望向断肠崖了。

遥想当年,他们本是萍水相逢、浪迹天涯的孤儿浪子,天当被子地当床,逍遥自在,无牵无挂,一身轻松。

后来,他在机缘巧合下遇到了当时创立司过盟没几年的云霆,被司过盟惩恶扬善、匡扶社稷、拯救苍生的鸿愿深深打动,决定加入司过盟。

原本他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问云殁要不要一同加入,没想到云殁竟然很熟快地就答应了。

时至今日,云酆都记得云殁当时只说了一句话:“你我本是漂泊江湖的浮萍,如今能有个靠岸栖息之所,也好。”

云酆明白,云殁会加入司过盟都是因为他,虽然后来不知不觉地,云霆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好像莫名其妙地就超过了自己,但看在那是盟主的份上,他就不计较了。

而如今,云酆猜想,他的心里大概又多了一个慕篱,但看在那是公子的份上,他也不计较了。

================================

孤崖峭壁,寒风呼啸,吹过一片石碑林立的陵园,有些墓碑镌刻着斑斑岁月痕迹,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而有些则还很新,一看便知新立不久。

山风阴寒,却丝毫吹不动孤立墓地前的消瘦身影。

少年白发,玉面俊秀,却平添一层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沧桑,浓眉杏眼含悲敛愁,再不复当初的单纯美好,身形似乎也比从前更加清减了,那纤瘦细长的手骨节分明。

慕篱就这样默默地站在满目的碑林之前,一站就是半天,在心底默默地重复着告罪和忏悔。

今日是腊月初八,是自己的生辰,慕篱记得上月初六父亲出征前曾说过:“篱儿,此番出征,为父怕是赶不上你二十岁生辰了,但我和你母亲商议过了,待大军凯旋,为父定会为你补办一个盛大的冠礼!你要好好地,等着我们回来,啊~”

然而,不过短短一月间,一切便已天翻地覆,他也从一个自我囚困的病弱少年变成了隐遁幕后搅弄风云的阴谋者,世事何其无常。

当初父亲出征时,他便奇特地预感自己再也等不到父亲承诺的冠礼了,没想到预感终究成真了,大梁浩劫中没能挽救至亲的自责和悲恸,无法挽回悲剧的痛苦和遗憾,无力回天的苍白和悔恨,这些都一直深深地折磨着他,在他的心底留下了一道永远也无法抹灭的烙痕。

到底他才不过二十岁,并不曾见过真正的战场是何等的惨烈,直到他亲历了这场浩劫,经历了血雨腥风,亲眼见到被带回群英墓的玄武等众多盟里兄弟的尸体,听他们讲述长河谷血战的惨烈,这才切身体会到那牺牲的八万忠魂并不只是一个数字,而是近八万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他这才发觉自己之前的那些冷静分析、那些布计反击是多么冷酷残忍,才惊觉自己对生命缺乏敬畏之心,将牺牲看得太轻!

要知道,生命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宝贵的,并不是说普通士兵的命就不是命,他们也都是爹妈生的、耶娘养的,可能是别人的丈夫,也可能是孩子的父亲!至此,他才更加深切地认识到他的双肩所担负的究竟有沉重。

然而,更让他痛苦的是,这次大梁浩劫的罪魁祸首竟然就是他自己!

云殁自鄢都复命归来时他方知,原来引发这场浩劫的元凶竟然是他那本万恶的手札!是他在手札中写下了兄长拥有帝星命格,所以少帝才会对父兄痛下杀手,并祸延诸位将相和数万无辜军民,在天牢中本该来得及挽救的骨肉至亲和慕氏门人才会尽数被处决!

如果自己将一切心事都咽进肚子里,不曾诉诸笔端,如果自己不曾任性写过什么手札,那这一切是不是就都不会发生!

又如果,当初祸乱时他记得将那本手札销毁,那么九门就不会找到它,后来的一切悲剧也不会发生,兄长也就不会成为楚天承和九门的目标,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自己!

尽管他知道,即便没有那本手札,楚天承也一定还会寻找其他的理由和机会对父兄下手,谋夺江山,可他还是无法原谅自己。

自云殁从鄢都回来复命后,他便一直处于深深的痛苦、自责与负疚中。他坚定地认为自己是一个满身孽债、不可饶恕的罪人,一念之差害死了那么多人,更因为这本手札带给兄长造成了深重的伤害,他无法原谅自己犯下的罪过!

也是经历了此番浩劫,他才深刻领悟到这个乱世的残忍,多少穷苦百姓正活在水深火热中,苍生又正在经历着怎样的战火流离之苦,这才意识到从前他所希冀的“贼佞不存狼烟靖,乱世一统天下清”是一个何等艰难而又遥不可及的愿望!

这简单的一句话,究竟要付出多少的代价,又要牺牲多少的无辜流多少的血才能换得!那恐怕将会是一个远比长河谷一役更加庞大的数字,会是一座远比八万忠魂战骨更加高不可攀的尸山!

经过此番血的洗礼,他已经深刻明白,往后他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不可避免地会伴随着牺牲,而为了不让将来一统的大周江山染满鲜血,他所能做的就是将流血牺牲降到最低,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并且想做的,也是他守护父兄的唯一途径。

为了让天下苍生不再受战火流离之苦,为了护父亲周全、保大周太平,为了完成姑父的遗愿,更为了偿还兄长的恩情,兑现当初的誓言,便是粉身碎骨,他也在所不惜!

第181章 重逢

大周开平三年,仲春二月辛丑望,帝都大梁城。

悠久古都百花争妍,蝶舞蜂飞,春色撩人。

蜿蜒丹河碧波千里,杨柳拂岸,风景如画。

皇宫大内,新修缮的崇华殿里,老太监常安轻手轻脚进入到寝殿,瞅见龙床上慕谦仍在闭目安歇,不忍叫醒他,遂转身欲离开,岂料他刚一转身,身后便传来慕谦沉而厚重、又略显疲惫的声音:“是常安吗?”

常安闻言连忙回身,恰见慕谦已坐起身来,正满脸愁苦单手揉着太阳穴。

常安一边招呼一旁侍立的太监、宫女上前给慕谦更衣,一边尽可能放低了声音很是温和道:“是老奴,陛下,您醒了。”

慕谦一边掀开帷幔一边坐起来,看向他问:“时辰快到了吗?”

常安看着慕谦布满血丝的双眼和满是疲惫的脸,满是心疼道:“是的,陛下。诸位相公、大臣以及南楚使者已陆续开始进入群英殿,现下正是歌舞助兴时,只等陛下到场,即可开宴。”

慕谦一边由着太监和宫女替他更衣一边点头应道:“南楚特意派使团来访,切不可怠慢。”

常安躬身揖道:“陛下请放心,老奴早已下令六尚局各司,不会出差错的。”

慕谦微微一笑:“你是宫里的老人了,我自然相信你能安排好一切。”

常安含笑道:“陛下过奖了,老奴不敢当。”

慕谦点点头,这厢心才放下,那厢便又愁上眉梢,问:“荣儿那边……”

常安很是善解人意道:“陛下请放心,君侯那边,秦大将军已亲自去请了。”

慕谦又点点头,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常安看着眼前冕服逐渐穿戴整齐的帝王,心头不似以往那些令他畏服的帝王,而是真正令他打从心底敬服并且心疼的仁主明君。

他不由地望了一眼这修缮一新的崇华殿,若是久离京城的人再次踏入这皇宫,只怕这宫里的巨大变化会让那人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会让人怀疑这里究竟是不是皇宫,就像昨晚入宫觐见的慕荣初见这崇华殿时的反应。

一切只因如今的崇华殿与他记忆中的崇华殿简直判若两样,曾经那些奢华的装饰品通通不在,整个崇华殿朴实得就像寻常人家,只怕是大周各地军府和州衙都比它富丽堂皇。

而这一切改变始自崇华殿重修完工、慕谦即位约三月后的一次早朝,慕谦命人将皇宫里的珍宝玉器、金银装饰的豪华床凳和金银做的饮食用具上百件全部清出,在乾阳大殿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它们全部砸碎!

大周新立,许多官吏还像从前一样进献美女珍宝向新君献媚,谁知慕谦不但不吃这一套,还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来了这么一出。

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训诫说:“从古至今,凡帝王者,何用此等奢靡之物,朕听闻昔日少帝常与亲信宠臣在宫禁中游戏玩耍,珍宝古玩从不离身,此事不远,当引以为戒。”

他又说:“大周新立,百废待兴,然朝中奢靡之风仍未有丝毫改观。朕出身在贫寒之家,饱尝艰辛困苦,遭遇时世沉沦动乱,如今一朝成为帝王,又岂敢忘本!天下大乱已历百年,百姓饱受战乱之苦已久,朕不想因为一个人的供养而让天下百姓受苦,况且贡品贮存在官府之中,大多成为无用之物,朕要这些废物何用。”

他还说:“众卿是国之柱石,朝廷栋梁,大周欲求变革、欲图富强,全仰仗诸位,倘若诸位都不能勤俭自持,那又如何能要求其他官吏大公无私,一心为民呢?”

由是他当朝下令,凡珍贵华丽、赏心悦目之物,此后均不得进入宫廷,并命诸相清点四方进献珍美贡品,即日起此类进贡亦一律停止。

此外,他还提出,宫中铺张浪费成习,要改变这种奢靡成性的风气,便要文武百官以身作则,从自身做起,并带头削减一半皇宫用度,历来追求奢华以显示地位尊贵的皇家开支也被他大刀阔斧地进行了削减,俭朴无华得跟从前为臣时没什么两样。

虽然如今得了天下,但慕谦从未敢有丝毫懈怠,要让一个千疮百孔的中原走上一条富国强民的康庄大道,这不是动一动嘴皮子就能做到的,更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达成的。

皇帝带头提倡节俭,以身作则,试问文武百官岂能不响应,就算是面子上的功夫,那也必须做给皇帝和世人看,由是乱世以来历朝皇家奢靡之风为之一变,甚至京中一些名门世家、王公贵族也都纷纷效仿新君,崇尚节俭。

而自那日朝议之后,由诸位宰相牵头,遵照圣旨迅速清理了宫中一应珍美贡品,同时将慕谦的旨意迅速晓谕三省六部九寺等各有司衙门,自朝廷文武百官至各地军府、州县都纷纷遵圣旨而行。

由是奢靡之风渐止,铺张浪费之习渐改,从朝廷到地方那些心术不正的人从此亦不敢再动歪心思。

此外,他还主张群臣少说套话空话,多上表些实际有用的奏疏。

他说:“朕生长在军队,学问不精,亦不懂得治天下之道,今后列位臣公若有利国利民之良策,便直接上书言事,切勿再写一些粉饰太平的无用话。”

由是从朝廷到地方,但凡上呈朝廷的奏疏皆一改从前大话、空话、套话奉承称颂至尊的习气,皆秉承“有的放矢、言必有物”的原则,官场风气亦为之一正。

是故,大周从上到下都能感觉到中原这两年来的变化,就好似一个满目疮痍、毫无生气的垂暮老者突然返老孩童,变成了朝气蓬勃、蕴藏无限可能的初生婴儿。

是故,绕是在这宫墙里呆了一辈子的老太监常安最初都有些不适应。他历经三朝变迁,还从未见过哪个皇帝能做到慕谦这样,真正以大公无私,一心为民。

就在他兀自走神期间,慕谦已穿戴完毕,并喊了一声:“常安?”

常安回过神来,慕谦正冲他微笑着,望着穿戴整齐的慕谦不怒自威,顿时尽显帝王气象,脸上的疲惫也好似一扫而光,双目炯炯有神看向他,令常安没来由地浑身兴奋了起来。

“走吧。”慕谦说。

“是。”

他含笑应了一声,便上前伸手让慕谦搭上,两人朝殿外走去。

================================

城东榆林巷,又是一年桃夭华灼时,离忧居小院暖阳映春华,柔风吹落英,满院拥红叠翠,一片鸟语花香。

只见那颗熟悉的桃花树下,慕荣一袭玄青常服独坐石桌旁,阳光勾勒出他寂寥的侧影,明明是阳光明媚,春暖花开,明明他也没有表露出任何的悲伤,只是静默地坐在那里,可那画面看上去却是那样的压抑、孤寂、悲伤,与这明艳动人的春景极不相称,与府外的满城欢腾更是格格不入。

而在相府花园里,一弯清池,一座凉亭,欧阳烈大大咧咧地坐在台阶上,百里乘风则乖巧地靠在柱子上,两人皆缄默不言。

慕荣昨晚从皇宫回来后就一直坐在离忧居小院里,整宿没睡,尽管他们都很担心隔壁离忧居小院里的慕荣,可谁也没去打扰,因为他们知道,慕荣需要时间一个人独处。

慕谦登基后特意命人重新修缮打理过这座相府,保留了一切原有的陈设。尽管大周新立政务繁重,但他还是会抽空来这里小坐,常常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只因这里于成为九五至尊的他而言是仅存的不用任何掩饰的净土,还因这里是唯一可以让他放任自己沉溺悲伤、思念故去亲人的地方,更因这里沉埋着他这一生所有的温情。

而他之所以如此精心地保留这座相府,除去上述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给慕荣留一个可回的家。

他了解慕荣,知道他虽寡言性沉,不善表达,但实则是个长情之人,这座相府便是他心之栖所和归宿。

沐浴满院春光和落英缤纷,慕荣愁眉紧锁紧凝望头顶那颗桃树一言不发,不见他流泪,却更让人觉得悲伤。

两年岁月倏忽而过,被“发配”边境的他终于得以还朝“探亲”,然而京中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犹记那一年,也是在这样一个繁花盛开的季节,也是在这样一个岁月静好的春日,那时他们都还在,而如今,府还是那座熟悉的府,院还是那座熟悉的院,树还是那颗熟悉的树,可那些人却都已不在。

时过境迁,他才终于得以还家,终于亲眼见到骨肉至亲曾经住过的天牢,见到血迹早已无从寻的潘楼街口刑场,见到早已不存任何残迹的处刑台,以及满目白骨腐尸、震撼人心的乱葬岗!

他托着满载悲伤的沉重皮囊,用自己的双脚丈量至亲曾走过的血路,用双眼亲睹他们曾行过的炼狱,用心去感受他们曾经受过的苦,每一步、每一眼、每一感都令他肝肠寸断,悔恨交加。

他无法想象,在没有他和父亲保护的死劫前,母亲、幼弟、发妻、儿女经受过怎样的惊慌、恐惧和无助。在那充满死亡气息的天牢里,他们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等待命运审判的;在那被鲜血千万次冲刷的刑场,他们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赴死的;在那惨绝人寰的乱葬岗,他们又是怎样被野兽分食,尸骨无存的!

越想,心就越痛,悔恨也越深,那些只能在鄢都等待的日子,那些总是被亲人绝望的泪痛醒的夜晚,那些内心饱受摧残、折磨的岁月,直到昨夜才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出口。

忆起昨日父子重聚的场景,慕荣只觉心又狠狠地痛起来了。

昨夜未时左右,他与欧阳烈、百里乘风以及随行亲卫队一抵京,他便迫不及待地进宫面圣。进入崇华殿之后,常安很有眼力见地将服侍的宫女、太监通通都请了出去,将空荡、朴实、俭素的崇华殿留给时隔两年才得以相聚的父子二人。

自玉龙寨一别,父子俩竟是两年不得相见,好不容易相聚,两人却是相顾无言。

两年时间,国已非昨日之国,家已非昔日之家,骨肉至亲一个不剩,甚至连个旁支子侄都没有,唯留他们父子二人相依为命,试问古往今来还有比他们更凄惨的皇室吗?

眼见那个孤坐龙椅的老者,慕荣只觉心底那根始终屹立不倒的支柱崩塌了,自来高傲不屈的倔强男儿轰然跪地,三跪九叩一步步跪到慕谦跟前,含泪道:“父亲!孩儿不孝,回来看您了!”

只这一句,再无必要多说,因为其他的慕谦都懂。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慕谦亦老泪纵横,却是笑着向慕荣伸出手。

慕荣有一瞬的迟疑,终是接住了慕谦伸过来的手,心头猛然卷起一股强大的悲楚,泪如决堤的洪水般瞬间倾泻而下。

“父亲!”

两年多来压抑在他心头的悲恸、委屈、愤怒等在见到慕谦的这一刻再也压抑不住,让他伏在慕谦的膝盖上闷声痛哭起来!

没有任何的言语,慕谦明白慕荣的痛。那饱经风霜的脸,那布满血丝的双眼,还有这一身肉眼可见的沧桑,慕谦不用想都知道他这两年来在鄢都过得有多艰辛隐忍,也知道一向要强的他必定从未在人前流过泪。

慈父宽大温暖的手掌一遍遍抚慰着他不停抖动的背,含泪轻声道:“一切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慕谦的宽慰就像是催化剂一样,让慕荣心底的悲伤更加放肆地奔腾,压抑在心底许久的情绪此刻仿佛泄不完的洪水一般,止都止不住。

慕谦看着这样的慕荣心疼不已,任由他尽情痛哭,尽情释放。

父子二人就这样相依着不知过了多久,慕荣的情绪终于平复了一些,这才抬起头来仔细看慕谦,发现他的头上明显多出了许多白发,面容也十分的倦怠、憔悴,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慕荣心疼不已,更心痛不已。

他能想象到慕谦孤身一人在这藏狼卧虎的京城里孤军奋战的情形,也能想象得到在无人的深夜慕谦独自悲伤的景象。

这便是成为帝王的宿命,注定要成为独孤的强者,注定要成为皇宫这座牢笼里永不得自由的囚徒!他没有在人前脆弱的权力,他必须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必须成为所有臣民的主心骨,更必须成为敌人们敬畏的存在!

慕荣看着慕谦问了一句:“父亲,走到今天这一步,您后悔过吗?”

慕谦明白,慕荣指的是过去三十多年他一直坚持的忠义信条,也能听得出慕荣这问话里参杂着些微的怨气。

慕谦微微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尽管大周建国不过才两个年头,但慕谦的路可以用忍痛负重前行来形容,因为他把自己当罪人!

从他接受禅让的那天起,他就没原谅过自己,但他也从不逃避,因为无论坐上这把龙椅的过程如何被动,最终做出选择的仍是他自己。

所以,就算无数人在背后戳着他的脊梁骨骂他忘恩负义,背叛昌盛帝对他的提携重用,骂他虚伪无情,靠牺牲慕氏满门来实现他篡夺天下的野心,骂他假仁假义欺骗世人,对前朝皇族遗脉赶尽杀绝,这些他都全盘接受。因为不论缘由为何,这些都是已经发生的事实。

所以,当初楚昭为复仇而尽戮“前朝余孽”嫁祸于他时,他不曾为自己辩白过一字,也不曾对民间舆论做任何围堵,任由天下人去评说。

“当日我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回京的,做好了用我一人之死换你母亲和篱儿他们平安和祸乱平息的准备,谁料上苍终究跟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慕谦满目悲凉笑意望天感慨道:“我从未想过要这天下,最终却阴差阳错地坐了天下,可这天下是用数以万计的牺牲和我慕氏满门的血换来的,慕谦罪孽深重啊!”

第182章 相知(上)

慕荣听明白了,父亲是把如今他所受的这一切苦、扛的重担都看成是赎罪!

在父亲的心中,诸位相公和那些无辜惨死的百姓都是因他而死,北征八万大军也是因他而亡,慕氏满门被灭也是他的罪过,而接受了楚隐的禅让得了这天下更是背叛了昌盛帝和天启帝。

他之所以背负着如此沉重的枷锁也要扛起中原这片江山,只因他的心中有天下苍生,他将他所有的忏悔都回向了这万里河山和天下苍生!为此,即便从此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他也心甘情愿!这条赎罪与救世之路,他走得义无反顾,无怨无悔!

慕荣读懂了父亲的选择,因而流下了心痛自责的泪,因为他知道,这一切的肇因皆在他,而不在父亲,只因他拥有那个鬼知道是真是假的帝星命格!

他不知父亲对此是否知情,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父亲再为他而担忧,分心。

慕谦紧握他的手,身上负着千斤重荷,脸上却挂着满足的笑,双眼透着释然轻声道:“不必替为父难过,这条路是我自己的选择。终有一日,我会还天下苍生一个太平盛世!”

有朝一日,当这使命达成,他的罪孽大约也能减轻一些了,多少也有些脸面可以去地府向昌盛帝请罪,向天启帝请罪,向诸位相公请罪,向数万无辜军民请罪,向慕氏门人请罪!在世时余下的罪孽,便是从此刀山油锅、身受无间炼狱之苦,他也一往无悔!

慕荣闻言不由地又想起了慕离手札中的许愿:有朝一日贼佞不存狼烟靖,乱世一统天下清,但愿这天下再无战火纷争,愿这人间再无骨肉离散的悲剧发生!

慕荣的眼神也随之坚定,用力回握住慕谦的手,并用力地点了点头。

慕谦也看懂了慕荣的坚定和决心,欣慰地笑了。

“荣儿,这两年来,为父没有下旨让你回京,你可有怨?”

慕荣微笑摇头:“父亲如今不再只是父亲,而是天下万民之君父,您有您的苦衷,孩儿都明白。”

慕谦一听便知,慕荣人虽不在京城,但他对京中局势却并非一无所知。虽然就现实而言,慕荣是他唯一的继承人,照说将来继承大周江山是理所当然,然而事情却并非这么简单。

或许是上天跟他们父子开了一个玩笑,现如今慕荣作为慕谦在这世上仅存的亲人、独子,却难以完全得到文武百官乃至百姓的认可,只因他是慕谦的养子,与慕谦并无血缘。

早在即位之初,慕谦就想立刻将慕荣调回京城,这自然是要将他当做继承人来培养的意思,岂料竟遭到了以白崇为首的一众文臣武将的阻挠,原因便在于此。

白崇也算是看着慕荣长大的,慕谦怎么也没想到,这个跟随他多年、被他视为心腹、知己、兄弟的老部将竟会带头以这样的理由阻止他,还说慕荣尚年轻,当多在外历练。

而让慕谦觉得讽刺的是,曾经一直视他为眼中钉、对他百般警戒防备的老滑头裴清如今倒成了朝野上下唯一一个与他推心置腹的人,并且还是裴清让他认清了当时的形势。

当时裴清劝慕谦,白崇提出的疑虑其实是朝中绝大多数官员的想法,毕竟千百年来,血统在人们的思维里是根深蒂固的。

“陛下可知,朝中大多数人其实还是盼着您能孕育自己的血脉,将来好继承大统,否则陛下以为,白枢相以及朝中诸公何以会那样操心选秀之事,又何以那样积极地进献美女?”

的确,自他登基起,无论是国内诸侯还是乱世诸国都对进献美女一事颇为热衷,究竟是真的为讨好新皇还是别有居心,那自然只有当事人心知肚明了。

是故现如今这皇宫里有三位慕谦不得已留下并封妃的,而这其中大概就属素贵妃最受瞩目。

这素贵妃乃是南境赤月族公主濮阳青。

开平元年春,大周建元伊始,南境赤月族便趁朝廷新立、政权不稳时联合宿方军府兴乱,朝廷最初派去的平叛军被逐水草而居、机动性较强的赤月族为主的叛军打得落花流水。

于是,暴脾气的白崇把个趁人之危的赤月族和宿方军府恨得牙痒痒,更是把在背后煽风点火、暗助叛军叛民的南齐恨得牙痒痒,主动请缨平乱。

于是,他领兵抵达宿方后不到三月便雷厉风行地一举平定了叛乱,并彻底覆灭了赤月族,宿方军府也被从上到下重新洗牌,南齐企图以赤月族和宿方军府乱大周的计划也就落空了。

与南楚的战火尚未平息,吕玄就迫不及待地将手伸向了中原,野心也是够大,只可惜他选的棋子——赤月族和宿方军府都未能成事。

而这濮阳青便是白崇凯旋时带回的赤月族的公主,并将她作为战利品进献给了慕谦。

慕谦本非好色之人,亦不想因此而落下连亡族遗孤都不放过的骂名,且这也不利于日后统一乱世,除了他国进献的美女他不得不留在宫里,大周各地诸侯进献的美女,他通通都赏赐给了功臣,后宫那是罕有的清净。

然而,当他见到濮阳青时却将这一切都抛在了脑后,只因濮阳青的眉眼有八分酷似柴素一!

慕谦明白,这大概也是白崇没有赶尽杀绝、将公主押解回京进献给他的原因。

所以,相较于各地诸侯和他国进献来的美女,濮阳青是唯一一个出于慕谦的主观意愿留下的,并封她为素贵妃,赐居“素心居”。于是很快宫里就传遍了,说皇帝陛下盛宠素贵妃,几乎夜夜都会去素心居。

然而,外人哪里知道,慕谦虽常去素心居,看起来对素贵妃是盛宠有加,可实际上慕谦却连她一根头发丝都没碰过。

每次他去素心居,夜里都是和濮阳青分床而睡的,醒着的时候也极少和她讲话,或静坐冥想,或处理政务,或安静看书,无论濮阳青如何努力地接近他,讨他欢心,慕谦仿佛都无动于衷,对她始终敬而远之。

濮阳青不会知道,慕谦的心早在得知柴素一死讯的那一天便已随亡妻而去,今生今世,他的心里不会再容得下别人。

而他之所以留下她,只是为了不让这个亡族公主落得为妾为奴、甚至被贬为官妓卖入青楼的下场。

而他之所以不近任何女色,也是为了亡妻。

慕荣是亡妻留给他的唯一念想,他绝不会给慕荣将来的路制造任何阻碍,他要让慕荣顺顺利利地继承这大周的江山!

他之所以选择负重前行的路,除了那些赎罪的理由之外还有一个深层的原因——待他百年之后,他要把一个太平安定的江山交到慕荣手里!

而让慕荣难以名正言顺成为继承人的阻碍,除了上述血统这个最大的问题外,最要害的便是人心了。

裴清的原话是:“陛下,恕老臣斗胆,您可能还认为白枢相是您的老部下、忠实战友、兄弟,但是陛下,人心都是会变的,尤其是在绝对的权力和荣华富贵面前,您不要低估了人的欲望和贪念。”

“长平候即便不是陛下亲生,但他如今确确实实是我大周名正言顺且唯一的皇子,只要有权力高下之分,便会有利益多少之争,此理千百年来从未变过。”

“如今大周虽新立,却已有人担忧君侯会威胁到他们的地位和利益,而君侯一旦回京,则势必会牵动朝堂局势,文武百官就会自成队形,终难免派系之争。说白了,其实都不过是权利之争!”

俗话说,外患既除,内忧必生。前朝就是因权臣勾心斗角、大行党派之争而断送了江山,而今大周新立依然跳不出这个怪圈。

慕谦从前虽知白崇的确有些小心眼,有点爱贪小便宜,有点权欲熏心,但他一直都觉得这些无伤大雅,不想苦尽甘来的如今竟成了老大难问题。

放眼大周上下,如今大约也只有慕荣能威胁到他的权势,故而他会极力反对慕荣回京也就不难理解了。

因此,慕谦充分意识到,将慕荣调回京城的心愿短时间内怕是很难达成了,且他也不希望让慕荣过早地卷进这些尔虞我诈里。

再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他更不希望慕荣这么早就成为众矢之的。

此外,他也存有锻炼慕荣的心思,趁现在他还镇得住这帮老臣旧将,让儿子多成长一点也好,免得将来他驾鹤西归,留下这一堆能臣干将威胁儿子的帝位。

说到底,慕荣年轻是事实,且到目前为止,除了长河谷一役,他尚未有过令满朝文武侧目的功绩也是事实,慕谦会怕他镇不住这些老臣悍将也无可厚非。

不过,于情于理,慕荣也都是他慕谦名正言顺的长子,自然也不可能不给予他任何的地位和尊荣,于是这才有了升任一藩主帅和赐爵的旨意。

他没有给慕荣任何在京实权,并且也只赐了他一个郡侯爵位,以他唯一的皇子身份,慕谦已经做出了足够的让步,如此就算是白崇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第183章 相知(下)

慕谦在即位之初便对朝廷要员进行了一次大换血,好在大多边关重镇都是慕谦的心腹旧将,除了一些动不了也灭不了、在自己地盘上做着无冕之王的强府,大多数军府都还比较安分,服从朝廷任免调遣。

军事方面,京外重镇比较重要的调动主要在北境。

其一,羲庭军主帅白崇奉旨调回京城,任枢密使,加封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掌天下兵马大权,位高权重,几乎就是曾经的慕谦。

另外,其副将曹盛亦随之回京,同在枢密府任职。

其二,原紫耀军主帅郑淳调往锦州任羲庭军主帅,其副将郭诚擢升为羲庭军副帅。

长河谷一役,中原损失惨重,羲庭军兵力严重短缺,故而羲庭军府重建和北境边防巩固任务艰巨,非老资历不能胜任。

其三,封皇子慕荣为长平郡侯,并升任紫耀军主帅,兼任鄢州刺史,加封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其副将明剑擢升为紫耀军副帅。

鄢都乃大梁陪都,世人习称北都,与帝都大梁、西都洛城并称三京,可见其地位之重要,让慕荣任于此地,也是一种变相的信任和倚重。

这次慕荣回京,明剑和陆羽都没有跟来。明剑如今已是紫耀军副帅,慕荣离开驻地进京朝贺,他自然就要留下来看家,陆羽也随他一道留下了。

这一批老部将中,唯有廖寒英没有挪动地方,而是原地直接升任乾宁军主帅,其副将隋靖擢升为乾宁军副帅。只因澶州是距离京城最近的军府,称其为大梁的门户都不为过,故而其地位和作用也不容小觑,较之北都一点也不逊色,故此自然也是要慕谦信得过的老将心腹才行。

禁军方面,经过两年的休养,基本上已经补足了中央禁军长河谷一役中的损失,人员方面也做出了相应的调整。

侍卫亲军系统,原羽林左军将军秦苍调任玄甲军大将军,补仇正的空缺;原羽林右军将军伍尚调任羽林左军将军,羽林右军将军则提拔新的青年将领充任。

戍卫禁军系统,原骁骑左军将军兰宁升任骁骑军大将军,原鸿明左军将军璩华升任鸿明军大将军,原乾阳左军将军杨慎升任乾阳军大将军,各军左右军将领同样另提拔新的青年将领充任。

至于京畿驻军则基本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动。

而在庙堂中枢,也主要提拔了一批新人,填补改朝换代中或死或罪或贬的官缺,其中比较重要的有:

定南王符文彦仍任羽林军大将军,虽然慕谦下放了一定程度上的调兵权,但依旧不能算是彻底掌控羽林军的实权。此外保留其司徒荣誉职衔,另加封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裴清则仍旧任中书令,拜太师,加封燕国公,可直接向皇帝上奏的密奏“封事”,仍位居政事堂之首,与枢密府分掌文武大权。

擢升原兵部侍郎林修为枢密副使,补林煊的空缺。

擢升原户部侍郎柳长青为三司使,掌全国财政大权,补吴启的空缺。

至于武德司这个特殊的存在,慕谦并没有裁撤,而是大规模削减,只留了不足原先三分之一的部门和相关人员,以应对必要的情报搜集和其他机动秘务,毕竟他再宽厚仁德,到底也是一国之君,需要自己的眼耳喉舌。

而对大周臣民来说,如今这规模和人数皆不足原先的三分之一的武德司是为了保护家国和百姓而存在的对外情报搜集最高机关,而不再是从前对内监视臣民的、带有贬义的“察子”。就算有监视,鉴于慕谦登基以来有目共睹的作为,百姓和大多数臣子也愿意相信他是出于公心。

当然,少不得还是有部分人暗中诋毁,毕竟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一小股人兴风作浪是动摇不了大势、扭转不了民心的。

原本慕谦是打算把慕荣调回京城的,谁料他只在政事堂诸位宰相面前提了一下,便立刻遭到反对,并且还是白崇带的头。

白崇身为慕谦死忠旧部,比慕谦虚长两岁,在军中资历老,而今更是在朝任枢密使,掌全国军事大权,有权任免地方军府,又兼着宰相身份,其位之高、其权之重简直就是慕谦当年的翻版,权势之大令人生畏。

然而不同的是,白崇这个人的心胸没有慕谦那么豁达,眼界也没有慕谦那么开阔。

起初,他被调回京城掌权枢密府,成为大周首屈一指的功勋重臣之后,在辅佐慕谦方面那是相当认真勤勉,夙兴夜寐,任劳任怨,更替慕谦平定了两次地方军府的叛乱,其中就包括南境赤月族联合宿方军府的叛乱,在新旧交替的时期为大周政权的稳定又立下了不世功勋。

大约是功勋太著,加之慕谦对他极为宠信,甚至在大周建国后还一直当他是兄弟,从来都是以字相称,从未拿至尊的身份压过他,他便自恃功高骄横起来,不仅对慕谦给予的宠信和尊重丝毫不知感恩,还蛮横无理地要慕谦事事迁就他,只要不按他的意思办,他就耍脾气、甩脸子甚至撂挑子。

一直以来,慕谦都念在他是旧日兄弟,又是开国功勋、朝廷重臣,一再宽容忍让,甚至还曾发生过亲自登门道歉、请闹脾气的他上朝的事,然而他却得寸进尺,仗着慕谦对他的宽容和宠信愈加肆无忌惮,朝中对此亦颇有微词,奈何慕谦念在旧情和功勋的份上一直对他忍让,不曾发作。

如果说耍脾气、甩脸子甚至撂挑子这些骄纵蛮横尚且说得过去,那他心胸狭隘、嫉贤妒才便是越了雷池了,尤其以他对慕荣的嫉妒和钳制。

慕荣的杀伐果决、英勇睿智、铁血隐忍,北境那一遭他可是点点滴滴都看在眼里,这样一个人若是回到了京城,那还能有他的位置吗?

所以,即便慕谦如今膝下只有这一个养子了,他仍百般阻挠,不让慕荣回京。

这两年来,慕荣几次上疏请求回京探望父亲以及祭奠亡母、亡妻、亡弟、亡子,都被他以各种理由回绝了。直到这一次,慕谦趁他奉旨前往南境巡视饥荒灾情和预防民众暴乱时,抓住时机准了慕荣的探视上疏,让他回京,父子俩这才终于得以相见。

如果说从前是众将推着他们父子走到这至尊地位的,那么如今就是众虎对这至尊之位窥伺之时。只要他们父子稍有松懈,就会立刻被猛虎恶狼吞噬,更别谈还有时刻觊觎中原的外敌,所以现在必须忍。

慕荣就是清楚这其中的复杂,所以这两年多来,他才会一直安安静静地呆在鄢都,没有违反过“外地驻军无诏不得进京”的规定。

当然,他对京城局势了解得如此透彻,对父亲立场的艰难知道得如此清楚,自是归功于司过盟一直暗中与他通着情报。

崇华殿中,慕荣道:“父亲请放心,孩儿无论身在何方,位居何职,都会照顾好自己,绝不会让您有后顾之忧,但请恕孩儿不孝,您在京城独撑大局,孩儿却无法替您分忧。”

慕荣的通透懂事、识大体、顾大局让慕谦心疼,更充满了愧疚和自责。

“荣儿……”

慕荣截住了慕谦的话:“父亲,我们去看看母亲和小篱他们吧。孩儿离家三载方归,也该去母亲灵前请安告罪了。”

慕谦将他心底那些感慨都咽了下去。

还能说什么呢,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子知父之难,父知子之志,从此这流离乱世便只有他父子二人相扶前行。无论前路如何艰险,他们都是彼此唯一也是最坚实的倚靠!

于是,父子俩便一同去了太庙。

面对柴素一的灵位,慕荣难免又伤悲一回,从门口又一路三跪九叩一步步跪到慈母、爱妻、幼弟及一双儿女灵位前,伏在地上闷声哭了许久。

自登基以来,慕谦追封了许多在癸酉之乱中不幸遇害的将相臣民,赏赐了开国有功的诸多将帅,赦免了许多无辜之人,对于因他而受牵连的慕氏门人也是该赏的赏,该追封的追封,可他唯独没有来得及封赏本门。

其实,有臣子曾提过的,但慕谦总说先不着急,不着急,于是这一拖便拖到了现在。

所以,柴素一、刘蕙以及一双幼儿都只有门庭姓氏名讳,而暂无任何谥号封爵。

慕谦一直静静地陪在一旁,望着柴素一的牌位心中默道:夫人,请你放心,我一定会尽我所能照顾好荣儿,你在那边再等等我,等我安顿好了荣儿就去找你!

直到常安来报政事堂诸相正在崇华殿等慕谦过去商议南楚使团来访之事,父子俩这才依依惜别,之后慕荣便回了相府。

第184章 号角起(上)

相府,离忧居。

大约巳时末,秦苍找来了,猫在花园里的欧阳烈和百里乘风才终于得以名正言顺地挤到小院来看慕荣的情况。

秦苍像个孩子王一样,领着两个畏惧家长的小朋友大大咧咧地闯入离忧居,打断了依旧坐在桃花树下静坐冥想的慕荣。

“看吧,我说什么来着,我们若是不来,他能一直这样坐到天黑,你们信吗?”

某人边说边极其不客气地三两步飞到石桌前,一个急刹车,一个潇洒地园地转圈,便自顾自地一屁股坐在了慕荣身旁的石凳上,欧阳烈和百里乘风紧随其后也各自坐下。

欧阳烈几乎是本能地挤兑他:“不是说南楚使团来访,要在群英殿摆宴招待吗,你身为陛下的近卫,不在陛下身边守着,跑到这儿来凑什么热闹?”

南楚和南齐的战火持续四五年了,还没有打完,不过眼下南楚有些落了下风,此番来访,用意不言自明。

秦苍背靠石桌双肘向后撑着,翘着二郎腿一副浪荡子模样,真可惜了他那张人模狗样的皮囊和那身威风凛凛的戎装。

“你都说了是在群英殿摆宴,客人都到得差不多了,可这个闷葫芦连个影子都没见到,我猜他就一定还在这儿发呆,所以巡查宫防的时候就顺路过来看看咯~”

某人用极度欠揍的口吻看着欧阳烈和百里乘风道:“满朝达官显贵都到了,他明明在京却缺席国宴,身为大周唯一的皇子,尊贵的长平侯,你们觉得这合适吗?你们这么大两个人,难道就不知提醒他一声时辰快到了吗?”

二人虽知秦苍这是好不容易逮着怼他们俩的机会,所以就可劲儿地怼,可他们确实都无可辩驳。

某人见他二人都被怼得无言以对,更加得意道:“所以啊,既然你们俩这么不中用,那只好我这个做兄长的亲自出面咯,总不能让他在外人面前失了礼数不是?”

欧阳烈终于忍无可忍,一脸嫌弃道:“秦大将军,你还有完没完?就半个时辰而已,你至于把这事儿天天挂在嘴上炫耀吗?”

某人立刻蹬鼻子上脸,凑近欧阳烈拍了拍他的肩得意道:“哎~欧阳兄,这话你还真说对了,我跟怀霜那就是天赐的缘分,这辈子都注定要绑在一块儿的兄弟,你不用太羡慕,啊~”

“滚!”欧阳烈极为嫌弃地一抖肩,甩开了秦苍的咸猪手,秦苍也只是笑笑,还是一副得意欠揍的表情。

百里乘风无奈扶额直摇头,慕荣也难得地露出了一丝浅笑。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只是如今没有了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也没有了端庄大气的刘蕙,更没有了俏皮捣蛋的旭升和静姝,淡淡的悲伤笼罩在他的心头。

慕荣明白,他们是担心他,他也没打算一直把自己关在失去的悲伤里,这也不符合他的风格。自然,参加国宴这种大事,他不可能心里没谱,他也知道秦苍只是找个借口过来看看他而已。

正如乘风所说,南楚使团进京,搞不好就会有些浑水摸鱼的宵小趁机作乱,禁军里都忙得不可开交,加紧了巡查警戒,慕荣自昨日回京到现在都还没见过秦苍。

于是,他将目光投向秦苍,问:“龙躣,长公主近况如何,可有好转?”

秦苍闻言深深叹了一口气,终于收起了他放荡不羁地坐姿,转回身端端正正地坐直了,然后看向慕荣一脸愁苦,还有一丝莫名的愧意,摇头道:“还是老样子,什么都想不起来。”

慕荣仰望万里晴空下开满枝头的桃花怅惘道:“是嘛~”

顿了一下,他又接道:“想不起来也好,这对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当日太清山脚下一幕生死诀别悲剧,连城雪亲眼目睹她在这世上最后一个至亲惨死在她眼前,身心遭受巨大重创而昏厥过去,再度醒来时她已身在太师府,并且忘记了过往一切人和事,连她自己是谁也都不记得了。

“说实话,当初我听说了长公主在靖远门外所做的一切也颇为意外,想不到她竟是女中豪杰。后来又听说了她在乱葬岗的惊人之举,我更是深受震撼,想不到她还如此刚烈,至情至性。”秦苍道。

乘风道:“也许正因如此,她才承受不住那么沉重的打击吧。”

三人都看向他,他于是接道:“人总有一个承受不了的极限,她失去了所有至亲至爱,失去了家国没有了归处,更亲眼目睹了最后一个亲人惨死在她眼前,选择忘记过去,或许这便是她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

乘风说完还担忧地看了一眼慕荣,毕竟慕荣的遭遇称得上比连城雪还惨。连城雪至少还见到了至亲最后一眼,可慕荣……

秦苍看懂了乘风的担忧,也担心地瞅了瞅慕荣,发现他脸上并无异样,这才接过乘风的话茬道:“也许吧。不过我还是比较担心,她似乎对失忆这件事很在意,常跟我说她心头空洞,说她好像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倘若有一天她想起一切来了,又当如何?”

慕荣闻言蹙眉,仿佛思考了很久方道:“到时再说吧。总之,她暂时就拜托你照顾了,至于我……”

他又抬头望向头顶那满树的桃花,沉声接道:“我还是尽量避免与她见面吧,以免刺激到她。”

三人闻言也瞅了瞅那颗桃树,都明白,他这是又想到慕篱了。

之后,慕荣终于结束了他长久的静坐冥想,众人一同往皇宫方向而去,参加即将举行的国宴。

================================

百花争妍芳菲浓,山中草木始知春。

大梁城中早已花红柳绿,风景如画,而太清山上才刚刚披上一层新绿,春意才刚刚开始复苏。

暮色苍茫,群山微蒙。

轩窗洞开,微风徜徉。

山房幽静,铜炉燃香。

还是那座四面绝壁的台形孤峰,还是那座矗立于半山腰的千年古观,还是观西那座清冷幽静的小院,还是那座三层小楼凤隐楼。

只见三楼向南的房间轩窗前,一少年白发的白衣公子长身而立,手执一封密函紧锁浓眉静默地看着,身后四大尊者及周桐皆屏息凝神地望着他。

少许,只听窗边的少年终于放下情报看向众人道:“咱们这位白枢相还真是神通广大,竟然连武德司都被他渗透了。”

沙哑的声音,好似一个历经风霜的老者,再不闻昔日那低低的、柔柔的、不酥而酥、不媚而媚、让人甘愿为之沉沦的魔力之声。

只见慕篱嘴角微微一扬,似笑非笑将情报递给云酆。

云酆快速地扫了一眼,而后将之递给其余三人传阅。

云清最后看过之后亦似笑非笑道:“这白枢相也真有意思,有必要害怕到这个地步吗?以他的功勋以及和陛下的交情,就算君侯回京,陛下也不会从此不倚重宠信他了啊。”

云酆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打着手中的折扇瞥向云清道:“岂不闻,羌内恕己以量人兮,各兴心而嫉妒。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由他去好了,反正君侯从来不在意这些。”

云清白他一眼:“我再给你加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

云酆打了一个响指,赞道:“补得漂亮!”

云清挑衅地斜他一眼,哼了一声,又别过脸看向慕篱。

慕篱嘴边也挂着若有似无的笑,道:“估计白枢相这两日就会回京了,那兄长想必很快也要启程回鄢都了,你们务必盯紧,只要他不威胁到兄长的安危,不做任何有损大周的事,其他的就随他去吧。”

云酆拱手道:“属下明白。”

慕篱点点头,略一沉思,随即又问:“让你们追查的三件事,可有新的进展?”

云清应声答:“回公子,之前我们对君侯身边所有可疑之人进行了一一排查,却没有得到有价值的结果,而这两年来,敌人突然销声匿迹,没有任何动作,是故……”

慕篱了然一笑,向他点了点头,示意不用再说了。

“你们继续盯着,务必时刻小心。此人对兄长是个太大的威胁,不论他藏得有多深,我们都必须把他找出来。”

“属下明白。”云清回应,转而严肃接道:“不过公子,我们虽然暂时未能揪出这个奸细,不过我们在排查中却发现了一个了不得的秘密!”

“哦?什么秘密?”慕篱听他这么一说,也提起了兴趣。

云清低头自怀中取出一个信封,走上前递给慕篱。

慕篱狐疑地看了看云他,而后低头打开信封,取出内中纸张,展开,只见上面是一幅草图。

一枚玉佩草图,一枚镂空的双龙衔尾环形玉佩。

第185章 号角起(下)

慕篱不解地抬头看向云清,云清俯身在慕篱耳边不知说了什么,慕篱猛然惊骇,看向云清不可置信道:“此话当真?!”

云清退开两步道:“凡宫廷所出之物,各有司衙门都会登记造册存档,属下亲自潜入宫中查阅过六尚局卷宗,此玉的确是出自尚服局,打造之年,楚魏尚未立国。”

但见慕篱又是震惊又是难以置信还有些心痛地盯着那张草图看了许久,而后方颇为惆怅道:“按道理我该替他高兴才是,可此事对兄长又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云清眉毛一挑:“公子打算如何处置?”

慕篱负手无语望向窗外辽阔天地,长叹一声苦笑道:“仁慈的上苍啊,你为何总给我出这样的难题……但愿这个秘密永远也不会大白于天下吧。”

但他又何尝不知,是秘密就会有大白于天下的那一日,他只在心底祈祷这一日晚点到来。

下立五人默默交换眼神,而后再度望向慕篱。

慕篱回转身来看向云清,表情终于恢复了平静。

“总而言之,此事绝对不能泄露出去,万一让楚天承和九门的人得了风声,那只怕又会是一场血雨腥风。”

云清应道:“属下明白!属下已再三叮嘱过玉夫人,请公子放心。”

慕篱苦笑,他怎么能放心呢,不安的事好似越来越多了,让他的神经时刻紧张。

旋即慕篱问起第二件事:“那对九门掌门之身份的追查可有进展?”

云翊答道:“回公子,我们顺着之前推测的方向追查,但楚天尧在位期间制造了太多冤案,被他处决的重犯遗孤何其多,排查量太大,所以……我们尚为查出眉目,请公子赎罪!”

云翊说罢便向慕篱深深一揖。

慕篱轻笑摇头道:“云翊,不必如此,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

云翊起身:“谢公子。”

慕篱微微一点头,接道:“楚天尧对当年庚寅之变极其忌讳,判过的冤假错案不在少数,前朝因此而含冤入狱甚至惨遭灭门的不计其数,难免会有一两个漏网之鱼。这样一来,他会助纣为虐,帮着楚天承对付楚天尧谋朝篡位就说得通了。你们继续追查,一有收获,立刻回报。”

云翊应道:“是!”

“看起来,接下来该我们了。”云酆接过话茬道:“关于那位神秘恩公的身份,我们按照之前的判断,将朝中三品以上大员通通筛查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人。”

云酆把扇子低到额间边思索边问:“我在想,会不会是我们把方向搞错了,不然怎么可能查不到一点蛛丝马迹呢。”

慕篱又略一沉思,而后道:“那我们换个方向,此人二十多年来一直暗中相助司过盟不可能没有理由,那他必定与司过盟,或者说与姨父或姨母有所关联。”

包括周桐在内,众人都对慕篱此话表示赞同。

慕篱接道:“接下来,你们着重调查姨父、姨母与朝中哪些人曾有过来往,看能不能从中有所发现。”

云酆答:“属下明白。”

这时,门外有亲卫通报:“启禀公子,刚刚收到竘漠发来的急报!”

屋里众人闻言皆意外,竘漠会给他们发来急报的,那恐怕只有萧述和了。而萧述和选择在此时紧急联络他们,那事情必定不寻常。

离门最近的云翊已早早去开门,接过门外之人递进来的情报,反手关门转回来,将情报交与慕篱。

但还未等慕篱打开那个密封的小小的竹筒,门外紧接着又传来急促的爬楼声,很快门外又有人通报:“启禀公子,刚刚收到龙城发来的匿名急报!”

众人闻言再次表示疑惑、意外,云清已转身去开门,再次取过一个小竹筒交给慕篱。

慕篱先拆开了萧述和的来报,只一眼,慕篱双眼立刻瞪得滚圆!

随即,他又飞速拆开了龙城来的匿名急报,表情更加凝重,在两封密报间来回地看,其余众人皆一脸茫然。

稍顷,慕篱的目光终于移开了那两封急报,将之递给众人。

云酆很自觉地上前接过,四人凑一起扎堆看起来,转瞬也是刚才慕篱那一脸的惊魂未定和凝重。

可以说,这来得突然的两封密报说的是同一件事。

萧述和发来的急报是告诉慕篱,北魏皇帝楚天承已与竘漠皇帝耶律楚雄达成了秘密协议,准备出其不意对中原发起联合进攻,但她不知联军将从哪里进攻。目前竘漠五万大军已暗中调集完毕,要慕篱早做防备。

楚天承在九源称帝后,世人为将之与前朝魏室做区分,习惯称之为北魏。

萧述和还在密报上坦言,她会暗中通报他们这个消息并非是背叛竘漠,而只是不希望竘漠和中原开战,毕竟战争中遭殃的从来都是无辜的百姓,她不希望看到大漠的壮士们凭白送命,也不希望看到中原遍地鲜血。

而龙城发来的匿名急报则透露了北魏五万大军亦已集结完毕,不日就会向中原进发,目标尚不明确。

此外,匿名报信者还说他会密切注意魏军动向,但有动作,会立刻再来报。

而照两方传来情报的时间延迟,恐怕此刻联军都已经出发了!

云清看过情报后当即破口大骂:“楚天承个杀千刀的!为了夺取天下,他当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啊,竟然跟胡人摇尾乞怜同流合污,太可恨了!”

云酆仍盯着情报锁眉道:“这两年来,他们就跟销声匿迹了似的,一直没有任何动作,却为何突然在此时有了动作?”

慕篱对此亦百思不得其解。

自打楚天承自立称帝这两年多来,北魏朝廷始终沉寂,追命九门亦再次销声匿迹,始终不曾有所动作,却为何如今突然联合竘漠来攻周了?是有什么契机吗?

只听云酆又道:“他们两年多来一直没有动静,且眼下正是春忙时节,大概没有人会想到,他们会突然来袭,这个时机还真是选得绝佳啊。”

云翊沉声接口道:“目前敌军尚未动作,等他们有了动作,再到朝廷收到边关军情,只怕到时就来不及调兵救援了,何况我们连他们的进攻目标是哪里都不确定,等到战事起了之后再组织反击,只怕也来不及了。”

一直沉默的云殁终于发声,冷笑道:“既是偷袭,他们又岂会给中原反应的时间。”

慕篱闻言,暂且按下先前的疑问,转而思考另一个更值得怀疑的问题:“龙城这个匿名送信的人又是谁?为何会知道我们急需的情报是什么?又为何会送得如此及时?”

云酆闻言稍一沉思,说道:“会不会也跟那位神秘高人有关?”

慕篱抬头看向他,眼中显然也有同样的怀疑。

又是一个莫名其妙出现、暗中帮助他们而不肯以真面目示人的神秘者,这实在无法不让人联想到那位身份不明、目的可疑的神秘恩公。

云清抱臂托腮蹙眉道:“如果是这样,那这位恩公未免也太神通广大了点,不仅对京城、对朝中局势了如指掌,对北魏的情况也知道得如此清楚,这太可怕了!他到底是何方神圣,竟有如此能耐?”

慕篱道:“不管怎样,单靠一人之力,他们绝对做不到这个地步。”

云酆接口道:“除非他们背后也有一个强大的组织做支撑。”

慕篱点头,众人也恍然大悟。

“此事暂且按下,眼下情况紧急,敌人的号角已吹响,我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做出因应!”

众人齐声道:“请公子吩咐!”

慕篱看着众人内心愁苦,只怕这又会是一场血雨腥风,而他所能做的,就是在保证大周胜利的前提下尽可能地减少不必要的流血牺牲。

================================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举头不见明月照,低头只见夜色茫。

夜幕笼罩下,北魏境内,一眼望不到头亦望不到尾的长蛇大军正摸黑行进在南下的山路上,人禁声,马封口,唯闻车轮碾压和人马踩踏之声。

之所以夜行军,是因为这样最隐蔽,毕竟他们此次行动的初衷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是偷袭,如果在白天大张旗鼓地行军就没有意义了。

由于入春天气转暖,路好走,夜间也不冷,且这只是八千前锋部队,预计再有一天的急行军,他们便可悄无声息地抵达长河谷。之后这八千人马将以长河谷为据点,一边休整一边打探大周边防一边等待主力大部队赶到。

中军队伍中,主帅马车里,楚天承和楚昭相对而坐,狭窄的空间里坐着这么高大两个人,立时显得这马车出奇的小,空气异常的稀薄。

面对楚天承的气势,换作寻常士兵,只怕早受不了威压逃离了,可楚昭却稳如泰山,丝毫看不出不适。

他还是从头到脚一身黑,包裹得严严实实,楚天承仍是一张时刻都充满阴谋算计的脸,犀利的鹰眼中透着邪魅之光盯着对面的楚昭道:“这一次你若再让司过盟翻了盘,那你想找楚天尧报仇只怕就遥遥无期了。”

楚天承这赤裸裸地挑衅令楚昭愤怒,面具下的双眼透出不甘和烈火瞪着楚天承道:“我不是你,同样的错误我绝不会犯第二次!”

“是嘛?”楚天承邪眉轻挑道。

楚昭捏了捏搭在膝盖上的拳头接道:“我已封锁了所有可能走漏消息的渠道,就连我们的目标也是在出发后才下达的,就算我们无从掌握司过盟所有的商舵据点,但我就不信这回他们还有办法在我的天罗地网中把消息传递出去!”

“看来,你准备得挺周全。”楚天承依旧莫名其妙地对挑动楚昭的怒火这件事乐此不疲。

楚昭斜他一眼,又冷冷道:“退一步说,就算他们神通广大真的把消息传递出去了,等独孤仇收到消息时也来不及了。你与其在这里做无谓的挑衅,不如担心一下耶律图,上一回他就出尔反尔半路撤兵,这次难保他不会重蹈覆辙。”

楚天承却是胸有成竹道:“放心,这次他绝对不会,因为慕谦已经不是从前的慕谦,中原也不再是从前的中原,他们不会愿意看到大周强盛起来,这对他们吞并中原、称霸天下的野心不利。”

楚昭冷笑:“这对你吞并中原、称霸天下的野心也不利。”

楚天承仍旧不在意楚昭的冷嘲热讽,接道:“耶律楚雄只是不想太早跟慕谦正面对上,只要我们此次能在中原撕开一道口子,打开重返中原的大门,我就不信他能忍住,不来分一杯羹。”

楚昭冷哼一声:“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就不知你是否有取胜的命。”

楚天承一挥袖一扬手道:“哼!你且看着吧,无论如何,慕家父子必须铲除,尤其是慕荣!不论那本手札中所记是真是假,他都不能留!”

楚昭明白楚天承这话的意思,宁可错杀,绝不错放,这的确很符合他的行事风格。

慕篱留下的那本手札中提及慕荣具有帝星命格,将来必为天下之主,不管这是真是假,楚天承又怎会放任这样的威胁继续存在。

再者,一个敢毫不犹豫将自己的寿命分给他人的人,一个“尸居而龙见,雷声而渊默,发动如天地”之人,万一将来他继承了天下,到时只怕会比慕谦更加棘手,他们想要夺回中原就更难了。

楚昭掀起车帘朝外看了看,只见一望无际的漆黑,他面具下的眼透出势在必得的阴狠。

独孤仇,我倒要看看,这一次你要如何挽救这危局!

第186章? 知己遇(上)

帝都大梁城东,昔日相府离忧居。

慕篱昔日的卧房里,睡梦中的慕荣仍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

自长河谷惊变以来,他的睡眠就一直很浅,加上习武之人必备的警觉,哪怕只是一丝的异动,他都能觉察到。

所以,当他觉察有人闯入时立时惊醒,并飞速抓过放在枕边的渊默,转眼在暗夜中泛着寒光的剑锋已直指来人!

那人定住,并没有任何可疑的举动,慕荣仔细辨认,发现黑暗中那个身影颇为眼熟。

“……殁尊者?”

云殁闻声,冰块脸上浮现出一丝浅浅的笑意,躬身揖道:“君侯,久违了。”

黑暗中,慕荣熟练收起渊默放回原处,然后下床,随手取过床头椸枷上的深衣披上,走到窗前点亮了油灯,云殁冷峻的脸便朦胧地显现出来。

久逢故人,再见故人,慕荣也难得地露出欣喜,但同时也疑惑云殁为何深夜来访。

“殁尊者,别来无恙。”他揖道。

云殁还礼道:“托君侯的福,云殁一切安好。”

慕荣浅笑,引领云殁走向外间客堂:“殁尊者,这边请坐。”

慕荣引云殁到外间三面围栏、中有条案的宽大方榻上落座。

“来人……”

就坐后,慕荣欲叫人奉茶,被云殁赶忙拦住:“君侯,不必麻烦了,时间紧迫,云殁此来是有要事相告。”

慕荣颇为无奈又一脸“果然如此”的浅笑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仿佛是为了赶走尚未完全清醒的睡意。

“果然,殁尊者深夜造访,想必又有什么大事发生了吧。”

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

“望君侯有个心理准备。”

这似曾相识的一幕,令慕荣不由自主地低眉苦笑:“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云殁闻言也不由一笑。

慕荣旋即严肃道:“殁尊者有话直说吧,想来应该也不会比上回更糟了。”

云殁也不再客套绕圈,正色道:“我们刚刚收到可靠情报,北魏突然集结五万大军,正秘密向中原进发。”

当初慕篱推测得不错,楚天承的确还有暗中潜藏的兵力,现今北魏的总兵力约十一万,比当初九源明面上的兵力整整多出了五万!这兵力,加上九源原有的骑兵优势,北魏如今有足够的底气和大梁城里的禁军一战了。

当然,在与禁军较量之前,他必须得先跨过大周北境层层防卫的边军和各府驻军才行。

对于楚天承早晚还会打过来这一点,慕荣和慕谦心中都有数,所以,慕荣对楚天承的这次突袭并不算太意外。让他在意的是,这五万大军已经出发了,那么从时间上看,就算现在告知朝廷请求援军也已经来不及了。

而对于司过盟究竟是如何如此迅速地获得这情报的,慕荣也不怎么意外,且对于这情报的可信度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他看出云殁尚有未尽之语,故未急着发问。

云殁接道:“除了这五万魏军,竘漠也有五万大军正在集结,此刻他们应该也已经在南下的途中了。”

慕荣闻言立刻紧锁了剑眉:“他们这是又要联合攻周?”

云殁点头,继而又道:“此外,在我赶来面见君侯的途中,盟里又接到最新情报,楚天承亲率八千精锐先于主力部队出发了。”

慕荣稍作思索,而后笑问:“想必独孤盟主早已猜到他们的进攻路线了吧?”

云殁也不谦虚,答:“盟主认为,楚天承此次兴兵南下,必定会取道槃水,直奔锦州而来。”

“锦州?”

云殁点头:“盟主说,目前大周北境边防,就属与北魏交界的槃水戾山一线守备相对较薄弱。”

慕荣立刻起身,提起油灯步履有力脚下生风,三两步便走到了东面墙悬挂的地图跟前停下。循着地图上标记的天险九源江找到了槃水支流,而后停在了锦州标示的位置。

慕荣手指沿着槃水径直北上,一直延伸到北魏境内。

“沿着槃水直上,沿途大路畅通无阻,且水源充足,利于大军行进。”转而又将手划回了锦州位置接道:“而大周与北魏交界地带的守备确实相对比较薄弱,楚天承会从这里下手,倒也不足为奇。”

当初羲庭军地处中原腹地,北面有幅员辽阔的九源,更有包括两万骑兵在内的强大的九源驻军抵御北方劲敌竘漠,是故羲庭军常驻军一直只有三万,所以魏室压根就没想过有朝一日羲庭军会变成边军,锦州会成为边城!

长河谷一役,白崇带出去的兵马几乎尽数有去无回,羲庭军余下兵员不足六千,兵力被大大削减。

如今九源十三州突然自立,原先与九源地界相接的各州县突然变成了边关之地,这两年来羲庭军府好不容易补足了长河谷一战几乎全军覆没的兵力,重建了锦州边防,但战力却不是短期内就可以提上来的,而且还面临着严峻的扩编任务,全面调整边防,这些都不是短期内能够完成的。

因此,羲庭军三万兵力要防御九源名为六万实则超过十万的兵力,还要面对北魏与竘漠时不时地联手来犯,防御压力可想而知。

而与羲庭军同样经历了长河谷一役损失的紫耀军则大不同。原本紫耀军拥有五万兵力,且在它之前还有驻守雪雍关之南的边军,所以防御压力没有羲庭军大。

而这两年来,在慕荣的治理下,紫耀军不仅补足了长河谷一役中损失的兵力,并且战斗力也得到了充分提升,这一切都得益于慕荣升任紫耀军主帅之后挖到的一块宝,一名隐居北境的奇才——梅晏清。

可以说,慕荣在鄢都这两年间取得的治理成绩都离不开此人的辅佐,当然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是故,说锦州是北境目前最大的软肋也不为过。

因此种种,羲庭军府下辖八县之地目前暂无正规军驻扎,只有各县衙维护城镇治安的府兵,守备真的可以说是相当薄弱了。

是故,面对北魏和竘漠的十万联军,整个羲庭军府真正可用的战斗力却总计不过两万,且战斗力还是个未知数!

慕荣剑眉一拧:“不行,我必须将此情况立刻告知父亲,让朝廷派兵增援锦州!”

“君侯不可!”云殁立刻拦住了他。

慕荣看向云殁蹙眉不悦道:“为何不可?既已知敌人不日就将来袭,我军理当早做准备,提前布防。”

云殁摇了摇头,道:“君侯糊涂!这个情报是我这个来历不明的江湖人带给您的,即便北魏的前锋部队可能已经越过了槃水,可他们毕竟是秘密行军,且尚未与我军交战啊!”

慕荣当即就明白了云殁的意思,倘若他就这么上奏向朝廷请兵,对于尚未发生的事,他该如何解释?

略一沉思,慕荣方问:“照殁尊者所说,就算楚天承的前锋部队可能已经越过了槃水,但魏军主力尚需时日才能抵达。”

云殁点点头,旋即又道:“但如今正是仲春回暖时节,没有道路阻碍,从龙城到长河谷,急行军不出两日必能抵达。”

“也就是说,等边关军报进京,少说也是五天以后了。”

云殁点点头又道:“而等朝廷集结完援军再赶到锦州,少说也得半个月,这前后加起来近一月的时间,恐怕都足够敌军攻下锦州城了!”

“更棘手的是,后面还有竘漠的五万大军,胡人铁骑的战斗力非比寻常,就算是禁军骑兵精锐与之交战也没有必胜的把握。”慕荣的表情更加严肃阴沉了。

云殁又道:“退一万步说,即便陛下知道我们的存在,相信情报属实,可他又该如何向满朝文武解释?毕竟两国交战不是小事,且战事一开,必牵涉方方面面,无事生非,怕只会招来某些别有用心之人的恶意中伤。”

慕荣深知其中利害,深表赞同。

慕谦即位后为显示仁德,前朝的许多官员至今依旧在朝任职,且大周上下至今仍存在着不少逆党,认为慕谦是篡位谋权的叛贼,一旦慕谦有什么违逆臣民、违背纲常的举动,那就正中他们的下怀。

云殁见慕荣愁容满面,便宽慰道:“不过君侯也不必太过烦恼,此次胡人出兵五万,其实未必就会真的会帮着楚天承攻打大周。”

慕荣双眸一亮,疑问道:“此话怎讲?”

第187章? 知己遇(下)

云殁答:“君侯,耶律楚雄若有心吞并中原,那他是不是该顾及一下颜面。”

“怎么说?”

“盟主说,此次周魏之战在所难免,而胜负的关键必然是锦州攻防战。倘若楚天承在锦州之战中输了,则胡人大概就会像上次一样知难而退,打道回府了。”

“为何?难道他们不想趁机攻下锦州?”

“盟主说,此战胡人恐怕多半还是作壁上观。一来,耶律楚雄对陛下应该还是有所忌惮的,如非必要,他应该不想与陛下这么快就正面对上。就算他想削弱中原,也必定会假借他人之手。”

慕荣点头表示赞同。

“二来,耶律楚雄恐怕也早已看穿楚天承突然兴兵的真正用意。”

“什么真正用意?”

云殁道:“盟主说,楚天承此次兴兵和上回一样,不过是想借大周新立不久,政权未稳之时挫一挫陛下的锐气,或许还想顺便夺取三五座城池,毕竟北魏疆域相对大周来说确实太过狭小,且土地多贫瘠,物资有限。在这样的条件下,他们还得巴结讨好胡人,向竘漠进贡,试问楚天承怎会不焦虑呢。”

慕荣一想,确实如此。

“所以盟主说,耶律楚雄必然不想在注定会输的战役里投入不值得的牺牲,而他之所以会派兵,只不过是面子上做给楚天承看的。毕竟他若想吞并中原,实现称霸天下的野心,楚天承这个盟友不可或缺。”

慕荣沉吟良久,深表赞同:“有理。”

“当然,若是楚天承能在此战中对大周造成实质性的伤害,那这必定也是胡人喜闻乐见的结果。”

慕荣沉声打断他:“他没机会见到这样的结果。”

看到慕荣如此自信笃定,云殁脸上亦浮现出浅浅的笑意:“所以,楚天承没有条件打持久战,必定是想速战速决,捞到好处就撤,因此盟主断定,楚天承一定会选择最快、最易进攻的路线。”

慕荣嘴角扬了扬,看着云殁目光如炬道:“而紫耀军又是距离锦州可调动的最近的援军,所以独孤盟主的结论是,解决这件事情的最佳方案就是先斩后奏,由我领兵先行支援锦州,等待朝廷援军,对吗?”

云殁笑而不语,慕荣接道:“这样即便朝廷上下有异议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因为除了我,大周上下没人敢担、也没人担得起这擅自调兵的罪名,对吗?”

云殁对慕荣敬畏一揖,含笑道:“君侯睿智,云殁佩服。”

慕荣有些无奈地苦笑道:“若非如此,你们恐怕早将消息透露给父亲了,又怎会费此周章深夜来找我呢?”

云殁笑意更浓:“君侯说得不错,不过云殁有一点要纠正。”

“哪一点?”

“盟主要君侯先斩后奏领兵救援锦州,确实是因为只有您敢担、并且也担得起这个罪名,但也并非仅仅如此。”

“哦?愿闻其详。”

“君侯当知,您的皇子身份虽已得到认可,但毕竟与陛下无血缘关系,朝廷上下对您继承大统多有异议。”

这一点慕荣比谁都清楚,加之他年纪尚轻、资历尚浅,尚无任何突出政绩和战功,难免会遭人绯议。

“盟主说,此次楚天承兴兵来犯可说是天赐良机。”

“此话怎讲?”

“我们无法向朝廷请援,要君侯先斩后奏,归根结底不就是因为君侯您无法向朝廷解释消息的来源吗?”

慕荣点头。

“那在君侯领兵出征后,朝中必定会有人借机中伤于您。”

慕荣再度点头,这个他已能预见。

“但倘若您在此次对魏竘十万联军作战中以少胜多,击退了敌人,保住了疆土和百姓,那这不仅能让消息来源之事一笔勾销,还能有力遏制流言蜚语,您的威望和声誉也会得到极大的提升!”

云殁稍微停顿,看着慕荣放慢语速道:“如此,您的威信便可一战而立,同时大大巩固您继承人的身份,这是让那些居心不良之人乖乖闭嘴最有效、最直接的方法!”

慕荣听到这里,内心突然掀起惊涛骇浪,独孤盟主此次所做的这一切根本就是在为他的将来铺路,是在为他名正言顺地继承皇位清除障碍!

慕荣突然情绪失控,一步跨前就攥住了云殁的衣襟,以质问的口吻道:“云殁,你老实告诉我,你们盟主究竟是什么人!无缘无故的,他为何要为我做到如此地步!”

慕荣一激动,竟将什么礼数、风度通通都抛到了脑后。

云殁脸上没有波动,但脑海里却浮现出他来之前慕篱的交代。

那个清瘦憔悴的白发少年露出充满希望、但在他看来却无比悲伤的笑容望向他说:“我的命是他不惜折寿换来的,所以余生我将为他而活。为了保他一世长安,得偿所愿,我会不惜一切!他若是起了疑心,那我们也只好装傻到底,绝不能露出任何破绽!”

云殁猜想,慕篱当时的心必定是欢喜的,因为他眼中看到的是慕荣的光明前程,可他却为那个甘愿活在黑暗中的苦命少主心疼不已,也为眼前这个带着离人的心愿负重前行的人心疼不已。

但,为了公子,为了大局,即便有愧慕荣,他也必须死守这个秘密。

“君侯可还记得两年前您在鄢都时对云殁说过的话?”

云殁极为冷静的声音唤醒了慕荣的理智。

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他赶忙放开了云殁,并道:“抱歉……”

云殁摇了摇头,道:“云殁都明白。”

慕荣看向云殁,眼里有伤感,有歉意,也有感激。

“殁尊者适才问我什么?”

“云殁问,君侯可还记得两年前在鄢都时您对云殁说过的话。”

慕荣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仔细回想了一下,然后才对云殁道:“我记得。”

云殁脸上露出难得的情绪波动,看着慕荣的双眼有跳动的光芒。

“那君侯可还记得司过盟的立派宗旨是什么?”

慕荣想了想,然后答:“止戈为武,以彰天道;沧浪靖平,海晏河清。”

云殁点头:“不错,止戈为武,以彰天道;沧浪靖平,海晏河清。盟主很早就意识到,单纯的暴力是没有意义的,能够禁暴、戢兵、止祸,利用暴力开创太平,让国家繁荣昌盛,让百姓安居乐业,这才是用‘武’的真正价值所在!”

慕荣双眼一亮,心头好像也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这是得遇知己、英雄相惜的激动和欣喜。

云殁直视慕荣接道:“当日君侯在鄢都时曾说,唯有终止乱世,天下才能真正得太平,当朝廷君明臣贤,四海人心归附,百姓安居乐业,则江山自然稳固,国运自然昌隆,乱源自然也就无从扎根,这便是陛下所期望的太平盛世,君侯可知这番话带给了我们怎样的震撼?”

慕荣不语,但心兀自跃动。

云殁忽而微笑道:“所以,君侯现在明白盟主为何会如此不遗余力地帮您了吗?”

槃水之滨一相逢,志同道合话知己。

谓吾寡合失之孤,与人倾盖或莫逆!

慕荣眼中有淡淡的晶莹光芒闪烁,眼神中透着坚定,对云殁郑重一揖:“慕荣绝不会让锦州有失!”

无需多言,便已明白彼此意志。

云殁还礼道:“云殁期待君侯靖沧浪、安天下的那一日!”

之后,慕荣先行发出飞鸽传令,让留守鄢都的明剑收到命令后立刻整军赶往锦州,鄢都的一切军政事务则暂时交由掌书记梅晏清全权处理。

这梅晏清虽是一介文人,然一身傲骨却丝毫不输武将,满腹才华更是当世无双,其性刚烈,行事强硬果决,极富谋略且很有远见,因此很受慕荣器重与信赖,在慕荣手下一众属官中的声望不亚于明剑。

至于他自己,待天明向慕谦辞行后,他也将立刻启程赶往锦州。

================================

是夜,太清山孤峰古观,凤隐楼之巅。

周桐正在帮慕篱打点着行装,衣白发白肤也白的慕篱无声立在窗前,云酆无声陪在身后。

云酆看着慕篱单薄的背影心疼道:“公子,一定要去吗?”

周桐一边收拾一边伸长了脖子和耳朵,其实他们都希望慕篱留在京城等消息。

慕篱望着黑幕笼罩的群山双眉紧缩摇摇头,接着嘶哑沧桑又满含悲伤的声音传来:“我放心不下。我有预感,兄长此行恐有危险,所以我必须亲自去一趟才能安心。”

虽然十分不情愿,但慕篱不得不承认,自舞阳巫族一行之后,他便好似拥有了这诡异的预感危机的能力。虽然他是真的不想拥有这能力,可事实一再证实,他的预感每回都准得出奇。

这次,他那种不好的预感又出现了,他直觉此次锦州之行一定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上一次,他因“九转还活魂丹”的药力错过了许多,留下了终生难消的悔恨,所以这一次,他无论如何都要亲自跟去锦州。除非亲眼看到兄长平安,否则他绝无法安心!

第188章? 风云涌

翌日天还没亮,本该在南境巡视灾情和稳定民心的白崇竟然飞马赶回大梁了。

原来是他听说慕荣竟然趁他离京期间“擅自”回京,生怕慕谦会让慕荣就此留在京城,威胁到他的权势和地位,所以这才撂下南境的工作,将一切事物全部交给了随行的钦差便急忙先回京城了。

他一回来就质问慕谦,慕荣是否违反了朝廷规定“擅自”回京,得知他是得了慕谦的恩准才回京的,他也就无话可说了。

慕谦以为他会就此打住,谁知他又得寸进尺地问慕荣打算在京城停留多久,慕谦忍着一肚子的火气回答很快就回去了。

慕谦本想着你该适可而止了吧,岂料白崇竟还不死心,死缠烂打地追问很快是多快,可是让昨日因应对南楚使团而身心俱疲、一夜未休息好的慕谦烦躁得不行。

好在慕荣这时恰好进宫请安来了,白崇面对他虽也礼貌地打了个招呼,称了一声“君侯”,但他举止当中并无恭敬,也明显对慕荣是怀着十二分的戒心的。

慕荣见状只在心底冷笑,也懒得跟他计较,当即就向慕谦辞行,说鄢都军务繁忙,身为主帅的他不能离开太久,且他也担心雪雍关会有什么突发状况,所以特来辞行。

白崇听了顿时送了一口气,而慕谦却只当慕荣是不想让他夹在儿子和重臣之间为难,不免又为慕荣感动心疼一番,自然心底对白崇的不满和怨气又多了几分。

再者,他也知道,眼下不是把慕荣调回京城的最佳时机,所以便同意了他的请辞。

至于南楚使团的来访,慕谦也只能以国宾之礼好生招待,打着太极委婉地拒绝了他们的来意,并将他们客客气气地送了回去。

他这么做并非是绝情,他也同情南楚目前的处境,也不愿见南楚继续势大,但中原怎么说都不可能明着帮南楚去对付南齐,因为这就等于公开向整个乱世宣告,他慕谦要称霸天下、征服乱世了!

中原本就有北方劲敌竘漠和新分割出去的北魏为患,倘若慕谦同意了南楚的请求,便等同于将中原推向风口浪尖,倘若南方诸国联合起来向中原发难,这对刚站稳脚跟的大周无疑是雪上加霜。

所以,身为大周皇帝的他自然是不可能这么做的。

白崇直到确定慕荣已经离开了大梁,他那颗提起来的嫉妒之心这才彻底放回了肚子里。眼瞅慕谦对他的不满已驱饱和,可他却依然不知收敛,对慕谦的态度依然不见尊敬,还当他是当年称兄道弟的慕谦,还当自己是大哥。

慕荣心里记挂着北境军情,一时也懒得跟白崇计较,当下跟慕谦请了辞,出了宫之后就立刻领着欧阳烈、百里乘风还有随行的一队紫耀军亲兵出城了,都没来得及跟巡查宫防的秦苍打声招呼道个别。

根据慕篱的交代,慕荣已先传令于明剑,让他清点三万人马赶往锦州先行救援,留下两万镇守鄢都。

虽然他也担忧这三万人马是否足以扭转局势,但既然云殁跟他保证过三万足矣,他便相信。

慕篱如此安排其实也是无奈之举,因为鄢都乃陪都,北境要塞,历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地理位置十分重要,不能有丝毫的马虎。

倘若万有心人得知鄢都兵力空虚而趁机作乱,甚至是让关北的胡人得了风声兴兵来犯,到时别说是救锦州了,只怕连鄢都本身也难保,如此就得不偿失了,因此必须留下足够的兵力镇守鄢都。

慕荣心急如焚,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飞到锦州。

照估算,他就算不分黑白地往锦州赶,最少也得要三天才能赶到,而在这三天里,他不知道敌人会在何时发起进攻,而锦州那两万战力又能撑到什么程度,他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但愿一切还来得及。

他的遗憾已经够多了,是故不想再错过任何可以救回的人,不想再错过任何可以挽回的遗憾!

而就在他启程后不久,慕篱亦在云酆、周桐以及一众亲卫的随同下启程,共同向锦州进发。

================================

是夜,大梁城东,距离旧日相府不远处,太师府。

内院书房外屋檐下,裴清与秦苍祖孙二人并肩而立,仰望漆黑夜空皆愁眉紧锁。

“除了等,我们难道就真的什么也做不了吗,阿公?”秦苍眼中满是担忧问。

“是。”裴清深沉答。

秦苍偏头看了看裴清,老头子却仍是目不转睛地望着漆黑夜空。

秦苍随即也再次望向漆黑天际,又问:“您真的就一点儿也不担心怀霜此去会有危险吗,阿公?”

裴清仍仰望夜空轻轻摇头,浓浓夜幕中他的一双眸子闪耀着悦动的光芒,道:“不会,他是真龙天子,任何危险都一定会化险为夷。”

秦苍闻言又看向裴清,眼中更添了一抹浓重的悲伤,浑身上下再找不出一丝平日放荡不羁、痞气欠揍的姿态。

“您的意思是,有人会替他挡灾?”

裴清终于有所动容,脸上也浮现心疼之色,终于转身面向秦苍道:“这是身为辅星的宿命,连你也不例外。”

秦苍闻言反而笑了:“若是那样,孙儿纵死无怨。这条命本就是怀霜舍命救回来的,若能为他挡得一灾半难的,我求之不得。”

裴清怜爱地拍了拍秦苍的肩,感慨道:“龙躣,知恩图报固然可贵,但你我身为尘外之人,理当跳出红尘站得更高、看得更远才是。”

秦苍淡然一笑,目光坚定道:“孙儿明白,阿公是要孙儿惜命,为家国天下、为社稷苍生多出份力,孙儿也时刻将自己的使命记在心里,但若是有一天要孙儿在家国大义与兄弟恩义之间做选择,那孙儿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怀霜!”

“……哎!”裴清看着秦苍沉默了许久才终于一声沉叹,感慨道:“罢了,随你去吧,左右护他周全也是为天下计。”

裴清再度转身仰望夜空虔诚祈告:“但愿这一次不会有太多的牺牲,但愿长平侯能不负众望,为大周带来曙光。”

“一定会的,因为他是慕怀霜!”秦苍满脸自信笃定道。

第189章? 捐躯赴国难(上)

二月丁未(二十一日),北境羲庭军府辖地,锦州盂县。

阴霾的天空遮蔽了骄阳的光辉,昏沉的天空下,盂县方圆数里漫天烽火,狼烟四起,前两日还人流不息的县城此刻除了还在浴血奋战的守城将士外,几乎成了一座空城。

城外,来势汹汹的北魏大军正在对这座边关小城进行猛攻,不断有魏兵从云梯爬上城墙,而这还仅仅只是魏军的前锋部队。

虽然只有八千,可他们却是装备精良的北魏禁军精锐,而城内的周军却是奉锦州刺史姚铁心之命从各县赶来盂县汇合的四千多府兵以及各县自愿留下来做肉盾的壮丁,与北魏这八千禁军精锐相比,数量不占优势不说,战斗力也不可同日而语。

但即便如此,这也已经是目前能组织起来的最大兵力了。经过两天两夜的血战,这四千多兵马也已所剩无几。

城墙之上,盂县县令瞿庸浑身浴血立在大周皇旗之下。放眼四望,头顶是箭流飞矢满天,身后是寂静无人的空城,周遭是白刃红刀近身肉搏的周魏两军将士,兵器碰撞之声和将士们的厮杀声不绝于耳,城墙上下到处都是横七竖八、鲜血淋漓的尸体,城外是攻势正猛的魏军。

这是一场注定会输的战役,然而为了给百姓撤离和后方御敌布防争取时间,将士们不得不以命相搏,因为那里有他们的父母妻小、兄弟姐妹、骨肉至亲!

瞿庸披头散发、满脸糊血仰头望向那被战火烧去了一角、随风飘扬的大周皇旗,一脸视死如归。

“到此为止了吗?陛下,微臣可有为大周的未来做出一点点贡献?”

他本是文人,活到三十岁还从未穿过军装。而此刻,他身披铠甲,领着四千多府兵和壮丁拼死抗敌,用以命换命的悲壮方式为后方正在转移的百姓和锦州保卫战创造生的契机。

两日前的清晨,东方欲晓,晨雾弥漫,天边还挂着一轮时隐时现的残月,间或传来隐约的鸡鸣之声,尚在睡梦中的他迷迷糊糊睁开眼,惊见一紫衣蒙面女子突兀地站在他床前,吓得他一咕噜就爬了起来,顺手抓过挂在床头的剑想要自保,却是拔了半天都没能把剑出来。

到底是文人,从没习过武,弄把剑也不过是个装饰。

于是他干脆就双手握着未出鞘的剑指着来人紧张道:“你……你……你是何人?如何进到内院来的?来人!来人听见没有!刺客都进到本官的卧房了,你们都是死人嘛!”

瞿庸一边两手发抖地握着剑一边冲着屋外大呼小叫,可半天也没见任何动静,云翊面纱下那双犀利的眼就一直冷冷地看着瞿庸不发一言。

瞿庸紧张又恐惧地咽了咽口水,再问:“你到底是谁?夜闯县衙,意欲何为!”

云翊声音冰冷,甚至有些带刺道:“瞿悠然,瞿明府,您当真人如其字,敌军都已经在来犯的路上了,您竟还能如此悠闲。”

瞿庸一怔,恍若尚未睡醒迷糊地问:“敌军来犯?大周净土,朗朗乾坤,姑娘可是在说笑?”

哪儿来的疯子,大清早地搅人好梦,就为了说这种疯魔的话!

“北魏八千禁军精锐现已在槃水北岸扎营,随时都有可能发起进攻,后续还有五万主力大军正在赶来,预计明日夜间便可抵达,还有竘漠五万雄兵不日也将大军压境!倘若瞿明府认为在下是开玩笑,那你尽可拿盂县数万百姓的性命赌赌看!”

瞿庸被她说得整个人呆若木鸡,显然是刺激过度,一时没反应过来。

云翊随即又掏出一封密函递过去:“这里有姚使君手书一封,请瞿明府过目。”

“府君手书?”

瞿庸赶忙接过信拆开来看,果然是锦州刺史姚铁心的笔迹。

信中写到,他得到可靠情报,北魏已秘密调集八千禁军精锐连夜开进长河谷,意欲趁夜偷袭大周边境,要瞿庸组织百姓尽快向锦州转移,并特意交代务必死守盂县,为百姓转移和后方整军布防备战争取时间,同时等待援军的到来。

瞿庸看完姚铁心的亲笔手书,仍有些难以置信:“这太荒谬了!”

云翊又道:“此手书一共八份,在下受姚使君之托,已将此信送至其余七县,瞿明府是最后一个。”

瞿庸还是满脸质疑,连连摇头道:“本官乃盂县父母官,至今尚未发现任何异象,姚使君何以这般确信情报属实?”

他又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始终满眼淡漠孤冷的紫衣蒙面女子,睡意终于全消,脑袋终于灵光起来。

“姑娘又是何人?藏头匿尾,行事诡秘,本官有充足的理由怀疑你是北魏派来的奸细!”

云翊眼中冷笑:“瞿明府的意思是说,姚使君的亲笔手书也是在下伪造的吗?”

瞿庸闻言又低头看了一眼,再三确定自己不会认错,这的的确确是姚铁心的笔迹。

低头沉思片刻,他抬头看向云翊又道:“倘若姑娘真是北魏派来的奸细,那想必弄一封足可以假乱真的手书应该也不在话下吧?”

瞿庸敏锐地注意到,云翊淡漠冷峻的眉眼终于泛起了微微的怒意。虽然云翊表现得已经很淡了,但还是让瞿庸很敏锐地捕捉到了。

“瞿明府,倘若在下真是北魏派来的奸细,又怎会自曝行踪,告知你魏军的动向?”

瞿庸稍加思索,答:“兵不厌诈,或许你们就是想以此混淆视听,让我们自乱阵脚,这样你们就可以趁虚而入了。”

云翊快被这个较真死磕的人气炸了。

“再者,自古两军交战都讲求师出有名,北魏国主想必是找不到兴兵南攻的理由吧?但倘若是周军先行挑衅,那就不一样了,魏军大可以大周无故调集军队威胁北魏边境为由对大周兴兵。”

云翊无语冷笑:“果如公子所料,分析起来头头是道,实则迂腐至极。”

“什么?!”瞿庸瞬间炸毛。

“瞿明府,楚天承早已对外宣称,他与陛下和大周不共戴天,以前朝楚氏子孙自居欲谋夺大周江山,这一点你难道忘了?他若是想,又何须另费心思制造兴兵理由。”

瞿庸当然不是真的迂腐,他只是小心谨慎,而云翊这句话里包含了太多信息。

首先,对楚天承连名带姓称呼,可见她绝非北魏之人,否则又怎会对自立称帝的国主如此不敬。

其次,对慕谦以至尊相称,至少说明她是承认慕谦之帝位的。

第三,说楚天承以前朝楚氏子孙自居欲谋夺大周江山,可见她是承认大周正主地位的。

最后,从她的语气里,瞿庸能听出她对楚天承的敌视。

所以综上,她绝不可能是北魏派来的奸细。

那她究竟是谁?又是从哪里获得的这些既突然又真假难辨的情报的?又是出于何种目的告知他这些的?

第190章? 捐躯赴国难(下)

“就算姑娘说得都是事实,但我盂县区区边关小城,既无天险可守,亦无强兵可用,如何抵挡得了八千魏军精锐?”瞿庸仍旧不肯松口,继续追问。

“听瞿明府这话的意思,是要将盂县拱手让给敌人吗?!”云翊有些恼火道。

“怎么可能!”

“就算无天险可守亦无强兵可挡,为了盂县数万百姓,除了拼命死守,您还有其他路可走吗,瞿明府!”

瞿庸沉默。

云翊又道:“姚使君还有话要在下转告瞿明府,哪怕只剩一兵一卒,也要保证百姓安全转移!”

瞿庸听了这话猛然想起刚才见到姚铁心手书时的疑问。

“说起此事,瞿某不解,为何要转移百姓,而不是派兵加强守备?”

云翊无语了,连说话的语气也冲劲十足:“瞿明府,你认为羲庭军三万兵马面对魏竘十万联军有几分胜算?你认为我们还有分兵防守的能力吗?你认为既无天险可守亦无强兵为盾、城池不够高也不够坚固的盂县又能抵挡得了几时?你认为我们现在除了退守城池最为坚固且易守难攻的锦州城外还有别的选择吗?既然别无选择,若不尽快转移百姓,瞿明府难道是希望锦州八县三十万百姓为这场注定会输的奇袭战陪葬吗!”

一连串质问瞬间让瞿庸哑口无言。

云翊喘了口气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而后方接道:“我在赶来的途中已相继通知了其他七县,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开始向锦州转移了,盂县是最后一个。另外,姚使君已下令让各县府兵以最快的速度赶来盂县,接下来这里将沦为战场。在下言尽于此,瞿明府可还有什么疑问?”

事已至此,容不得瞿庸再质疑了,他也终于相信当前形势真的非常严峻了。只是,数万百姓撤离,这并非一件简单的事,最关键的是保护他们撤离的兵力严重不足,万一百姓恐慌而在中途引发什么骚乱,那事情就更加不好收场了。

这是一场时间与生命的竞逐,他们必须争分夺秒。

于是,瞿庸当即便召集县衙所有人员,在云翊的辅助下分派了任务。

于是,一大清早的天都还没亮,盂县大街小巷就敲锣鸣警响成一片,传讯的府兵们称北魏与胡人铁骑就要打来了,明府命所有百姓向锦州城转移。

与此同时,县城内原有府兵及征发的壮丁也开始着手准备县城防御工事。

直到午后时分,当全县百姓在云翊暗中安插在护送府兵队伍里的亲卫队的疏导下有序向锦州撤离时,其余七县的府兵及壮丁也相继赶到,加入到备战队伍中。

可笑的是,其余七县的县令与县官们竟然都跟着百姓一起撤退了,像约好了似的将各自的府兵集体丢给了瞿庸就不闻不问了。

面对突然集结而来的四千多府兵,瞿庸心中倒是少有地热血了一把。

“其实,瞿明府也可以像其他县令一样跟百姓一起撤离,毕竟你不是武将。”云翊随县丞一起带领百姓撤离时曾这样说。

瞿庸当时听了之后只是淡然一笑,掷地有声道:“捐躯赴国难,舍命护苍生,生无所惧,死亦从容!”

云翊不禁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瞿庸,这一刻终于让云翊对他有了改观,先前的失态表现仿佛从未存在过,竟让她生出了几分敬意。

瞿庸站在城头望着到处都是忙碌着的府兵和壮丁的盂县感慨道:“此战之后,我们大概会与这座城池一起消亡吧?但人活着总该有点骨气,瞿某这三十年来都活得平庸无奇,碌碌无为,临了了若能轰轰烈烈一把,也不枉我来世间走这一遭!”

他虽是一介文人,却从没想过要逃。

云翊之前还一直都不太看得起这位弱不禁风的文人书生,但听了他这番话后,总算明白慕篱选他的原因了。

瞿庸虽是一介文人,却自有他的傲骨。大概从他听见强敌来犯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想过要逃,否则又如何能思路清晰地和她理论。

“瞿某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请教姑娘。”瞿庸最后问。

云翊答:“瞿明府请问,但我不能保证一定会回答。”

瞿庸浅笑:“敢问姑娘究竟是何人?如此倾力相助,所图为何?”

云翊微微一笑:“身为大周子民,守我河山,护我百姓,这需要理由吗?”

瞿庸心下了然,看来她是不会透露一丝消息了,也会心一笑:“姑娘说得极是。”

他确定此女背后定有高人指点,且这位高人看来是一心为大周江山筹谋,否则又怎会在大敌来犯之前来到这边关之地,做出这番苦心周密的部署。

此外,还有郑大帅、姚使君他们竟也会在完全没有预兆的情况下相信了他们的情报,并做出了及时的安排,只怕他们与这女子以及他背后的高人也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关联。

无论是何种关联,看起来他们的确是一心想守护这片山河,如此他便安心了。锦州城坚墙厚,易守难攻,若再得高人指点,则破敌指日可待,如此他和将士们的血也就不会白流了!

妻儿他已托付给了云翊,县衙之事也都向县丞交代过了,他再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当日深夜,魏军果然趁夜发起突袭,他们只得在仓皇间迎战。就在不久前,他们与彼岸的人还是血脉相连的同胞,而直到真正交战之时,瞿庸才真切体会到,槃水两岸真的再也不属于同一国了,周军将士们也才真切地认识到,他们与河对岸真的已成为不得不兵戎相见的敌国了。

================================

烽火漫天、狼烟四起、满天阴霾的战场,瞿庸瘦弱但却透着绝不屈服的文人之躯跪立在被烧去一角的大周皇旗脚下,远远望见盂县城外黑压压的一片,嘴边扬起了一抹无畏而淡然的笑意。

闭目聆听身边越来越小的刀剑声和厮杀声,四周逐渐趋于安静,瞿庸心中已有觉悟。

只见他转身望向一直守护在他身边的两人,一个一身沉稳的玄青,看起来就是一副阴沉的模样,一个一袭柔和的玉白,看面相就是一个温柔的人,两个都是通身的侠气。与满目狼藉、惨烈无比的战场相比,这两个人的气质就显得格外突出了。

尽管浑身狼狈不堪,仪容也糟糕得一塌糊涂,但瞿庸还是保有文人风骨,朝他二人极有涵养一揖:“多谢二位壮士,若非有你们相助,我们恐怕撑不到现在。”

那一身玉白的侠者看着瞿庸道:“从前我总以为庙堂之上尽是尔虞我诈、追名逐利之辈,今日方知,原来他们当中也有像瞿明府这样有血性的人。”

他是曲靖,乃司过盟总舵挟翼坛副坛主,在八坛中排行第二。

而他身旁那玄青的则是韩青,司过盟总舵绝地坛副坛主,在八坛中排行老大。

他二人是奉了云翊之命留守盂县,以随时掌控一手情报,同时带领他们各自的人马帮助瞿庸尽可能地延长盂县被攻破的时间。

经过两天两夜的血战,盂县首战以周军的惨败而告终,四千多守城府兵及壮丁全军覆没,用他们的一腔热血谱写了一曲保家卫国的壮丽悲歌!

第191章? 视死忽如归

瞿庸闻言欣然一笑:“壮士谬赞,瞿某愧不敢当,但愿我们已经为后方百姓和大帅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

韩青沉声道:“历史会铭记瞿明府为大周所做的一切!我们向你保证,最终的胜利一定属于大周!”

瞿庸听后无比欣慰,笑得也充满了希望,向他二人郑重一揖:“一切拜托诸位了!”

曲靖一听,拧眉道:“瞿明府不同我们一起走吗?”

瞿庸放眼望向满目疮痍的战场,苦笑一下:“瞿某乃一介书生,他们却肯追随我拼死一战,我不能负了他们。直到最后一刻,我都希望跟他们同生共死。”

曲靖看了一眼韩青,韩青没有应声,而是依旧沉默地看了瞿庸许久,而后朝瞿庸深深一揖,道:“既然瞿明府心意已决,我等便不强求了,就此别过。”

曲靖见状也只好拱手与瞿庸作别。

瞿庸淡淡一笑,回礼道:“请转告大帅和使君,瞿庸没有辜负他们的托付!为守护大周疆土和百姓,瞿某死而无憾!”

韩青和曲靖同时点头,而后同时转身冲天而起,朝着西南方向飞去。随着一声口哨响,散布在战场中的数十道身影亦纷纷紧跟他们而去。

瞿庸抬头望向那残缺的战旗,满怀希冀道:“真遗憾,看不到大周一统天下的那一日了……”

闭目聆听,进攻终于停止,战声也渐归于宁静,直到城墙上终于只剩下他一个还站着的周军时,他终于睁开了双眼,忽而望向南方悲呼道:“陛下,您一定要让大周强盛起来,让百姓都过上吃饱穿暖的好日子,臣先走一步了!”

瞿庸提起那把他一度怎么也拔不出来的剑,这次倒是很轻松很自然地就拔出来了。

然后,他将那寒光闪烁的剑锋对准了自己的脖子,不见一丝犹豫地一剑划过,在敌军赶到他这个主将身边之前果断而决绝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英魂注焦土,浩气满乾坤!

倒下之际,他的脸上仍挂着笑意,他的眼中仍充满希望的亮光。

满目疮痍、伏尸遍地的县城,烽火漫天、狼烟四起的战场,他含笑闭目,一脸满足。

================================

不知过了多久,当魏军扫荡了战场,浩浩荡荡地朝锦州杀去,天地间唯留满目疮痍的空城时,鲜血染就的城楼上终于出现了两道扎眼的身影。

楚天承一袭明黄战甲,楚昭仍是从头裹到脚,两人的画风跟这血腥惨烈的战场不是一般的不协调。

楚天承轻蔑地瞅了一眼倒卧浴血战场却仍面带微笑的瞿庸,跨过他的尸体走到垛口旁,眺望烽火未熄、狼烟依旧四起、城池浴血、无比惨烈的战场,他的脸上却未见丝毫怜悯,反而一脸的怒气和肃杀。

“区区四千府兵竟如此顽抗,白白浪费了我两天时间!”

楚昭一身严实的黑袍和严丝合缝的飞鸿面具掩盖了他所有的表情,唯一可见的双眼还看不真切,完全无法捕捉他的情绪。

只见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了瞿庸许久都没有出声,楚天承发觉不对回头来看,瞬间脸上又露出了那熟悉的邪笑。

“怎么,你又动恻隐之心了,为这些壮烈殉国的周军?”

“收起你那些无意义的挑衅。”楚昭抬头看向楚天承,那双眸子映射出清晰而又克制的怒意。

“也不必刻意提醒,答应你的我一定会做到,反倒是你,到时不要忘了你的承诺!若是交不出人来,或是不小心让他死了,那这笔帐我一定会记在你头上!”

楚天承笑意更浓,面对楚昭如此犀利的回答,他竟然只是耸了耸肩,还做了个无所谓的鬼脸。

楚昭狠狠地甩了他一个白眼,而后又将目光移向了倒卧战场的瞿庸,冷冷道:“对我来说,他们都是阻碍我达成目的的绊脚石,我怎么可能对他们动恻隐之心!”

“如此最好不过。”楚天承如是道。

楚昭又冷眼看向他:“我们选的这条线的确是周军防御最薄弱的,弃城不失为上策,事先转移百姓更是明智之举,以最小的牺牲争取最多的时间虽是残忍,但却是最为行之有效的办法。”

楚天承鹰眼一眯,似笑非笑道:“你这是在夸奖敌人吗?”

楚昭懒得理会他,自顾自地接道:“而昨夜我们向盂县发起进攻时,瞿庸像是早有准备似的,立刻发出了紧急军报,好在羲庭军府辖地内的驿站都已被我们控制,北境军情一时还送不出去,不过这只是暂时的,大梁迟早会收到消息。”

他这才将视线转向楚天承,不怀好意道:“种种迹象都表明,司过盟一定有插手,这回我确定不是我的问题,九门上上下下我都已进行了严密的封锁,不可能走露消息。”

楚天承眼中投射出危险的邪光,问:“你的意思是,问题出在我身上?”

楚昭双眼露出毫不掩饰的冷嘲:“楚天承,想不到你也会有今日啊~从前一向都是你在别人身边安插眼线,而今终于也轮到你了,而且你竟然还对此人毫无察觉,说明他一定隐藏得很深,若非王府旧人,只怕他是办不到的。”

面对楚昭露骨的挑衅和嘲讽,楚天承虽怒,却无言以对。

他率八千前锋部队抵达长河谷后,严禁喧哗和炊烟,就地秘密扎营,一边打探槃水南岸的情况,一边等待主力部队的到来。

原本他是打算让前锋部队就地休整两天,待主力部队和竘漠盟军赶到、时机成熟再进攻,谁知两日前楚昭突然收到他那个神秘暗桩的密函,告知他们慕荣不知从何处得到锦州有危险的情报,正单枪匹马朝锦州飞马而来,只是这个神秘暗桩并不知慕荣的具体计划是怎样的。

当时楚天承就暴怒,不知他们究竟是从何处得到的情报。恰好同一时刻,探子回报锦州八县的撤离布防情况,如此一来他们原先打好的突袭算盘便落空了。

于是,楚天承一怒之下便决定改变计划,提前发起夜袭。

既然对方已知他的计划,那他便在主力部队赶到之前清除拦在锦州城前面的障碍,给后续攻取锦州节省时间。

他有信心,面对盂县四千多府兵,他的八千禁军精锐不消多久的功夫就能攻破这道防线。

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盂县这四千多未受过系统训练的府兵竟拼死抵抗,拖延他们直到现在,还让他损失了近千人,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到底是谁,竟然在我眼皮底下潜伏了这么久,隐藏得这么深,还破坏了原本天衣无缝的计划!”楚天承眼露浓烈的杀气道。

楚昭却仍是一副冷静的模样道:“你也不必大动肝火,论起来算是扯平了。我们因奸细泄密而导致突袭计划落空,而他们也因奸细泄密导致我们的行动提前了。我估计独孤仇此刻一定也跟你一样暴跳如雷,非常想立刻将这个人揪出来。”

楚天承瞄了楚昭一眼,知道他分析得有理,但还是按奈不住怒火。

“可恨的独孤仇!若是让我揪出此人来,我必将他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楚昭却是摇头:“此人不可能是独孤仇安插在你身边的,否则癸酉之乱发生前,此人便会提早告知独孤仇,如此一来,慕谦就不会领兵出征了,后面的事就都不会发生了。”

楚天承低眉一沉思:“有理。”

楚昭又道:“所以,此人应当是连独孤仇都不知道的存在。”

楚天承立刻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这么说,除了司过盟,还有不明势力在暗中帮助慕家?”

楚昭点头,而后疑问:“只是有一点我想不通,此人既知我们的密谋,却为何不提前告知独孤仇或者慕谦,任由惨剧发生。”

楚天承蹙眉凝思许久方道:“或许,他有不能阻止的理由?”

楚昭道:“我实在想不出,什么样的理由能比挽救那场浩劫和数以万计的无辜生灵更重要。”

楚天承看着他又露出了那种邪魅的阴笑:“你似乎动怒了。”

也不知楚天承究竟是如何能看穿从头到脚都捂得严严实实的楚昭的情绪的,被看透了的楚昭因此也更添了一股莫名的怒火。

此时,白衣追风一阵风一样突兀地出现在楚昭身后,见楚天承也在,便先后向他二人行了礼。

随即,追风递给楚昭一个细小竹筒,道:“启禀掌门,刚刚收到的情报。”

第192章? 夜袭(上)

楚昭接过情报完全没有要先给楚天承的意思,径直就打开了。

片刻之后,楚昭面具下发出一声轻笑,转身看向楚天承道:“恭喜你,楚天承。”

楚天承负手立在那里,一副睥睨天下的姿态,犹如降临世间的嗜血恶魔,通身都是让人极不舒服的冷血与阴寒,带笑的脸上藏着似有若无的杀气。

楚昭的话丝毫没有让他意外,很是平静地问:“什么意思?”

楚昭眼中笑意更浓,透着报复的快意道:“紫耀军三万兵马正在疾速赶来,预计今夜或明早便可抵达锦州。”

三日前,留守鄢都的明剑收到了慕荣的传令后便立刻整军,雷厉风行地点齐了兵马,次日清晨天未亮就出发了,全军全速开往锦州。

楚天承听后不怒反笑:“我猜慕荣就不可能是单枪匹马地来,不过区区三万兵马,是他慕荣太自不量力,还是独孤仇太小看我楚天承?”

“不要太掉以轻心,独孤仇的能耐你我都已充分领教过了,他既然敢如此给慕荣支招,那他就有取胜的诀窍也说不定。锦州攻防战将决定我们此行的成败,有独孤仇在幕后操控,锦州之战恐有变数。”

楚天承表示赞同,而后望着狼藉的战场笑得更加阴险狡诈:“哼!我们的主力大军今夜差不多也该到了,我倒要看看,靠这区区三万兵马,他慕荣要如何与这十万大军相抗!”

楚昭立在伏尸遍地的城楼上俯瞰满目疮痍的盂县城,眼中也浮现出残忍而扭曲的笑意。

独孤仇,我也很期待,三倍悬殊的兵力,你要如何守住锦州!

之后楚天承下令,让前锋部队在盂县城北槃水河边就地扎营,等待魏军主力与竘漠盟军,同时让战了两天两夜的前锋部队休整一番。

================================

盂县西南城郊。

韩青、曲靖一行刚出盂县不久就被凌云、落雨一行拦住了去路,司过盟众与九门众两相对望,马背上的四个头领八目相对,各自观察,现场杀气四溢。

就在这时,头顶突然传来一个半懒散、半悠闲却唯独没有紧张的磁性男声:“看来九门的诸位都很闲啊~”

众人抬头便见云酆蓝白相间的身影刚好飘落在众人上方的高大树干上。

韩青、曲靖见之皆露出惊喜之色:“酆尊者!”

云酆送给他们一个迷死人不偿命的微笑,而后纵身一跃便轻灵地落在了曲靖背后,稳稳立在马背上,俯视对面九门众。

随即,只听头顶传来一阵树叶摩挲的莎莎声响,众人抬头又见头顶数多新绿枝头立了许多青衣蒙面者,云酆座下六个小分队30名上位尊者直属亲卫队全体出动!

曲靖两眼全是星星,一脸崇拜地望着云酆。他敢断定,以这些人的身手,绝对可以毫无声息地取了在场所有人的项上人头!可他们却故意以如此张扬的方式登场,显然是在示威,施压。

云酆看向对面的凌云和落雨一脸儒雅君子的礼貌微笑,人畜无害地问:“不知云左辅和雨右弼拦住我家两位副坛主有何贵干?”

他虽是笑着的,声音也依旧是温和的,可怎么听都觉得这味儿不对,近在咫尺的曲靖只觉脊背发凉,冷汗直冒。

这便是他崇拜的人,是他努力的目标,潇洒中透着儒雅,悠闲中透着自信,不羁中透着可靠,他的风姿、他的谈吐、他的气度、他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所仰慕的。

他看似一派悠闲、漫不经心、放荡不羁,但却不动声色地给敌人以无形的威压,压倒性的存在感令追随者安心、向往,也令敌人畏惧、胆寒。

对面,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九门众也都变了色,马背上的凌云和落雨虽然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不过明显也多了几分戒备和紧张,凌云本来就阴沉的脸显得更加阴冷沉。

上位尊者现身,并携带座下亲卫队,可见司过盟这回是有备而来。

一名上位尊者,外加其座下亲卫队悉数出动,此外还有司过盟总舵两个坛的人手,凌云明白,现在与他们起冲突,九门必败无疑。

只听凌云冷傲而气场不输地对云酆道:“既然酆尊者赶到了,那看来是他们命不该绝。”

云酆暗笑,不愧是话少嘴却毒的云左辅,说话还是这么一针见血。他若是再晚到半刻,只怕韩青、曲靖他们的人马就都要报销在这里了,看来九门掌门是打算尽可能地消灭司过盟的有生力量。

“好说。既如此,那就请两位门主让个道,让我们过去呗?”

凌云眉头一皱:“独孤盟主已经赶到了?”

“当然,否则云酆又怎会现身于此。”

凌云沉默地看了云酆半晌,确定他不是在说谎,而后拱手道:“如此,多有打搅,我等就先告辞了,后会有期!”

云酆风度翩翩回礼:“相信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慢走不送!”

面对云酆自信而悠闲的姿态,凌云与落雨相视一眼,而后同时调转马头,率先向锦州方向绝尘而去,九门众也都立刻跟上。

曲靖遥望他们的身影消失不见,担忧道:“酆尊者,就这样放他们走真的没问题吗?万一……酆尊者!”

曲靖话没问完,云酆便突然脱力倒下去,曲靖就着马背上一个悬空转就接住了他,然后动作流利地下马。

曲靖搀着躺倒的云酆紧张道:“酆尊者,您怎么了?酆尊者!”

刚才还气定神闲、一派从容的云酆此刻正上下喘着大气儿,见曲靖慌张不已,仍旧一副悠闲的姿态伸出手指,很是撩人地做出嘘的动作,然后轻声道:“大惊小怪,当心九门的人去而复返。”

曲靖连忙闭嘴,一旁韩青默不作声地运功渡气给云酆,发现他内力消耗甚巨。

然而,就是这样的他,刚才在九门众面前却能跟没事儿人一样,这份胆识、这份魄力、这份处变不惊真不是谁都能学得来的,至少曲靖此刻再次深刻认识到,自己恐怕终此一生都难以超越此人。

只听云酆有气无力接道:“要不是我拼了老命飞速赶来,你们恐怕就要被九门的人给连锅端了。”

韩青拧眉问:“所以盟主其实还没到,是吗?”

云酆无语道:“我这不是为了唬他们才这么说的嘛,你们是不是傻啊,这叫心理战术,懂吗?”

两人羞愧低头。

“盟主预料,楚天承必定已知君侯和援兵正在赶来的路上,若再得知盟主此次出动了我们这么多人,并且他本人也亲自来了,那他们必定会有所忌惮而不敢轻举妄动,攻城之举也会相应有所顾忌,这样我们就能争取到尽可能多的时间。”

曲靖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云酆话锋一转:“但你们最好有个心理准备,因为援兵只有三万。”

“三万?!”韩青、曲靖同时惊诧。

怎能不震惊呢,要知道魏竘联军总共可是有十万精兵啊!十万啊!

“酆尊者……这……”曲靖面露哭相。

云酆居然像哄小孩儿似的拍了拍他的肩,道:“别担心,盟主既然敢这么安排,他就有必胜的把握,要相信盟主啊!”

曲靖在心里转了好几圈小九九,终是“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云酆抬眼越过树林望向锦州方向心中默道:有公子在,最后的胜利一定属于我们!

一只飞鹰自头顶掠过,在他们上空盘旋。云酆伸手打一个响亮的口哨,那鹰便朝他俯冲而来,落在他的肩头。

云酆取下飞鹰身上绑着的传令,看过之后即刻起身,对众人严肃道:“君侯预计今夜就会抵达盂县,执行盟主夜袭魏营的计划,你们即刻召集所有弟兄到盂县集合。”

“是!”韩青、曲靖同时道。

“记住,你们的任务是保护君侯,绝不能让他有任何闪失!”

“属下明白!”

第193章? 夜袭(下)

盂县东南,槃水之滨,山林之侧,但见数百骑兵全副武装,严阵以待,深夜荒郊原野只闻林里田间的虫鸣蛙叫声。

但见队伍中慕荣一袭金漆明光甲在明月朗照下格外醒目。他双眉紧缩,两眼深沉注视着前方,气氛显得格外压抑,连日来不分黑白地赶路也未能消减其威仪半分。

在他侧后,欧阳烈和百里乘风皆一身银铠列于左右,亦闷不做声地紧盯着前方。

稍顷,但见苍茫夜色中一个人影迅速朝他们这边奔来。

待到慕荣战马跟前,那哨兵躬身一揖,复命道:“大帅,魏军皆已熟睡,营地巡逻也不严密,正是夜袭最佳时机!”

慕荣凝视前方沉声道:“很好。”

只见他拔出腰间渊墨,亮剑指天道:“将士们,不怕死的,就随我来!驾!”

说着,他便一骑当先冲了出去,随即他身后憋了许久的八百勇士也终于可以扯开了嗓门呐喊着冲了出去!

这是慕篱筹谋反击的第一步。

他料定楚天承一定想不到慕荣会这么快就赶到了盂县,在取得盂县之战的胜利之后一定会原地休整,想等主力到后再图取锦州。

楚天承更不会想到,他会让慕荣暗中令明剑率八百骑兵精锐先行赶来,为的就是趁他们松懈之机给魏军一记重击,也算是为盂县之战扳回一局,同时彻底消灭楚天承这战斗力可观的八千禁军精锐。

而此刻在槃水之滨的魏军营地,经过盂县一战,余下七千前锋精锐部队精疲力竭,入夜之后很早便熄灯就寝了,只等主力到了之后再向锦州进发。

而在中军主帐之侧,楚昭一身漆黑站在帐门前。仰望月明星稀的夜空,感受着北境强劲的春风,他眼中露出深深的担忧。

“追风,你有没有觉得,这夜静得有些过分了。”

追风一袭白衣立在军帐顶端警戒着四周,听见楚昭问话,他朝下看了一眼,入目是一抹孤独寂寥的修长背影。

追风眉心一皱,心疼道:“掌门,夜深了,你该歇息了。”

楚昭并未回应,只是定定地望着皓月高悬的夜空。

忽然,静谧的夜空中亮起一点火光,眨眼间,一只火矢飞箭便朝他破风袭来!

面具下的双眼映照出疾速朝他袭来的火矢,楚昭却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眸中泛着凛冽寒光。

只见一点星光一闪而过,那只朝他扑面而来的火箭便被追风记出的燕尾镖撞飞,转而落入后方,营帐顷刻被点燃!

紧接着,头顶这片夜空瞬间便被密密麻麻的火矢飞箭照亮,槃水边的魏军营地刹那间火光四起,惊醒了尚在睡梦中的魏军将士。

借着春风,大火很快便连成一片,无数士兵尚在睡梦中便被大火波及。火光冲天的大营中,浑身熊熊燃烧着的火球排着队嗷嗷叫着冲出了营房,飞奔向不远处的槃水。

而就在这时,营地四面八方突然响起了冲天的喊杀声,尚未摆脱烈火炙烤的魏军转瞬就成了周军的刀下亡魂!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刚才还一片宁静的魏军营地就变成了人间炼狱,凄厉哀嚎穿透旷野寂空,到处都是丢盔弃甲逃命的魏军,到处都是受惊四窜逃奔的战马。

而在这一片兵荒马乱中,楚昭一直站在原地不曾挪动过一步,追风、凌云、落雨并一众九门杀手早已将他团团护在中央,四窜的火矢飞箭不曾有一只近过他的身。

火光映照中,楚昭看着乱成一片的营地仍是满眼的冷酷,还有分明的怒意。

看来这余下的七千精锐注定要报销在这里了,独孤仇,这一回合算你赢了,但这不过只是开始,重头戏还在后面,我倒要看看你将如何力挽狂澜!

只见他身形一转便朝大营后方走去,护着他的众人也连忙跟上去,留下了身后一片混乱惨烈的哀嚎火海。

================================

营地之外,槃水河边密林中,一白发少年孤立夜空下,愁眉不语,脸色苍白如纸,满眼都是疲惫。

遥望魏军营地照亮了天际的火光,慕篱眼中是悲悯,是忧伤,未见丝毫胜利的喜悦。

计划是他制定的,他也知道这是为了守护大周,守护父亲的江山,守护兄长的未来,但他还是为战争中流血牺牲的将士们感到心痛。

无论他们是敌是友,那都是一条条活生生的生命啊,却不幸都沦为了野心家的牺牲品!

因此,他的眼中还带有隐忍的怒。

所以,他在心底暗暗立誓,不论付出多大代价,他都一定要守住锦州!

云殁高大的身影上前来,将一件素色斗篷给他披上,还是冷着一张脸道:“公子,更深露重,你又连日赶路,几乎没怎么合过眼,当心身子。”

自五天前紧随慕荣上路起,慕篱便一直紧跟慕荣、云殁一行人马,丝毫不敢放松。

慕荣心急,赶起路来那是不要命,可苦了慕篱这副文弱的身体。连日赶路,他的确有些吃不消了,不过好在他们终是及时赶到了。

慕篱回头,向云殁展开了如春风拂面的笑颜,声音虽嘶哑却仍透着温柔的魔力道:“我自己的身子我心里有数,休息一下就没事了,不必担心。”

云殁心说,你要是心里有数,就不会总是这么点灯熬油了。

可最终他还是放弃了抵抗,这几年来,他已经非常了解这个人的性情了,知道再劝也无用。

而云殁会出现在这里,那至少说明兄长那边已经没有问题了。

“一切可还顺利?”慕篱问。

云殁答:“一切顺利,君侯已率众向锦州赶去,现在只等紫耀军主力援兵了。”

“那兄长他……”

云殁知道,慕篱是想问慕荣可有受伤,忙答:“公子放心,君侯一切安好,未曾受伤。”

慕篱被属下说中心事的他有些小小的尴尬,苦笑一下:“那就好,那我们也立刻跟上,去锦州跟大家汇合吧。”

“是。”

云殁将慕篱扶回马车里,他自己则当起了车夫,后面跟着十来个他座下的亲卫。

马车里,慕篱靠在车舆上仍愁眉不展。

尽管身体的确已经很疲惫了,可他却怎么都无法入眠,因为除了眼下棘手的锦州攻防硬仗,还有一个让他极为纠结、痛苦的难题。

第194章? 意外的结论

“都是我的错,若我能及时发现,或许盂县的悲剧就不会发生,他们就能撑到紫耀军援兵赶来。”马车中的慕篱眼中带着浓重的悲伤如是说。

此时身边无旁人,慕篱这话显然是对赶车的云说殁的。

云殁转头朝禁闭的车门里望了望,即便不看,他也能想见慕篱此刻必然是十分神伤自责的。

云殁鞭子一扬,冰块脸上浮现出细微的凝重之色,低声道:“公子,再强大的人也总有无能为力的时候,何况这本不是你的错,是他选择了背叛。”

慕篱闻言心更悲,痛心疾首自问:到底为何,欧阳大哥,你到底为何要背叛兄长!

直到现在,慕篱都还是难以相信自己的推断,无法接受那个他们一直以来追查的潜伏在兄长身边的叛徒竟然就是欧阳烈!

因为他们一直以来调查的目标都是慕荣身边可疑的人,与慕荣乃多年生死至交的欧阳烈压根就不曾被列入过怀疑对象,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叛徒竟然会是欧阳烈!

在赶往锦州的途中,慕篱得到急报,楚天承对盂县突然发起攻击,这让他的计划再度偏离原定轨道,让本该来得及救援的盂县四千多将士全数阵亡,这令慕篱恼怒不已,让他更加迫切地要揪出这个潜伏在兄长身边的高危炸弹。

然而,冷静下来后,他将整个事情来龙去脉做了一番梳理,经过了一番仔细分析推断,终是得出了这个让他们所有人都意外不已、更震惊不已的结论。

这一次云殁秘密去见慕荣,知道内情的只有两个人,那就是欧阳烈和百里乘风,知道慕荣连夜北上要做什么的也只有他二人。而因为那枚双龙衔尾环形玉佩,慕篱确信百里乘风绝不会做出任何伤害兄长的事,更别说背叛了。

那么,剩下的就只有可能是欧阳烈了!

直到此时此刻,慕篱都还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不敢相信那个背叛父兄的人竟然会是与兄长有着十多年生死情谊、被兄长视为至亲兄弟的欧阳烈!

而也是因为慕篱分析出了这个结果,所以他才会特意吩咐云殁,让他转告慕荣,自此以后他所有的行动如非必要,绝不能透露给第三人,哪怕是他身边的亲信也不可以。

慕荣自然只单纯地认为,这是为了不让他们的计划有失,同时他也认为身边的人知道得越少,对他们就越安全,哪里知道慕篱要他这么做的深层原因。

没有人比慕篱更清楚兄长是何等的重情义,自己知道欧阳烈背叛就已经是如此地受伤,若是让兄长知道了,他又会承受怎样的打击。兄长承受的痛苦已经够多了,失去的也已经够多了,他不希望兄长再面对这样痛苦而残忍的真相,更不想他再失去一个好兄弟。

通过对这几年来欧阳烈在慕荣身边的表现,慕篱可以确定欧阳烈并没有任何伤害慕荣的实质性举动,反而在慕荣遭遇危险时屡屡豁命相救。因此,慕篱断定欧阳烈这样做必定事出有因,也愿意相信欧阳烈对兄长的情义和忠诚,遂命人去追查背后的隐情。

而此次夜袭计划,也是多亏了他及时得出了揪出了这个结论,慕荣的夜袭计划才会从酝酿开始就瞒得严实,就算明剑带着八百骑兵精锐赶到,他也仍旧没有告知众人计划,众人也只是认为这是普通的前锋侦察部队而已。

直到计划开始之前,慕荣才下令夜袭敌营,以致欧阳烈得知时已没机会也根本来不及发出警告了,由是夜袭计划才得以成功。

饶是冷漠如云殁,听得车中慕篱的神伤自责之语也于心不忍,劝道:“公子,不要为难自己,这一切都是欧阳将军自己的选择。况且你不是也说了,他有苦衷,只要我们查出背后的隐情,清除挟制他的把柄,或许他还有救。”

慕篱满脸苦涩,眼中仍是满满的悲伤,叹息道:“但愿吧……”

================================

这一夜注定是不眠之夜,锦州下辖八县三十余万百姓以及汇合到城中的总计约三万的周军全体都在积极备战,整座锦州城都处在一片紧张却有序的忙碌中。

而要说这两日来情绪最跌宕起伏的是谁,那一定非郑淳莫属了。

三日前的清晨,一个穿得花里胡哨的蒙面人闯进他的卧房,带给了他一封慕荣的亲笔手书,告知他魏竘十万联军即将来犯,吓得他差点心病都犯了。

和云翊说服瞿庸一样,云清也是花了一番功夫,再加上慕荣的亲笔手书,这才终于让郑淳相信了情报的真实性,并按照慕荣信中交代的,下令撤离锦州八县百姓,命锦州刺史姚铁心安排撤离事宜,同时将羲庭军目前可用的所有兵力尽数集中到锦州城,巩固城防,整军备战。

两日前的深夜,盂县果然遭到了突袭,始终怀有疑虑的郑淳这才彻底相信慕荣的情报不假。联想到前次大梁祸乱时的事,他自然也疑惑慕荣为何总能“未卜先知”,并且还总是能提前做出应对之策,不过如今他与慕荣到底有君臣之分,不该过问的他自然不会多嘴,只管做好人臣分内之事。

一场血战,四千多府兵全部阵亡,他又陷入极度的焦虑,因为那人只告诉了他这些,再没说其他。尽管锦州城坚墙厚,易守难攻,可他心里还是没谱。

以他向朝廷发出的请援时间推算,朝廷援军至少要半个月以后才能赶到,而在这半个月内,靠这两万多兵马,他如何能保护撤入城中三十余万百姓,如何能抵抗得住敌人十万联军!他更不知道的是,他上奏朝廷的紧急军报压根就没发出去!

郑淳本以为,就算慕荣在信中说紫耀军援兵会尽快赶到,他却以为怎么也得要个四五天,所以尽管他心里没底,却还是尽最大努力备战,做好了迎接一场生死大战的准备。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慕荣竟然来得如此之快!

两个时辰前,当慕荣带着八百骑兵出现在锦州城下时,他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而就在刚才,陆羽也领着三万紫耀援军赶到了,他那颗一直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了。

尽管援军只有三万,但因为有慕荣在,不知为何,他突然对此战充满了信心。

城北,刺史别院。

这些年来,司过盟在朝廷军政各个机构都有安插人,锦州刺史姚铁心便是其中的一个。所以瞿庸没猜错,羲庭军府中的确有人与背后高人有关联。

因此,慕篱甫到锦州便顺理成章地秘密住进了姚铁心的别院。

相对的,慕荣自然是住进了郑淳的帅府,如此也避免了他二人不必要的碰面。

慕篱还是和原来一样,虽然他是极其渴望见到兄长的,但为了将身份暴露的风险降到最低,如非必要,他须尽可能避免与慕荣碰面。

其实,大家都觉得即使他与慕荣碰面了也不会有什么,毕竟如今的他与从前早已判若两人。他们绝对相信,就算是慕荣也绝不可能认出他的,只是他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情绪,在慕荣面前露出破绽。

一间朴素的卧房,中间是镂空雕花的拱门,隔开了里面的卧室和外面的明间,正对着门的墙上挂着一幅一看便知是新绘的地图,下列相对的两排桌椅。

想来这姚铁心也是忠君爱国、心存百姓之人,不然怎会将议事厅与卧房合二为一,仿佛也是个连睡觉都不放心疆土的人,毕竟这里如今已是边关,更需时时警惕。

还算宽敞的大厅里,慕篱身形消瘦细长,望着眼前悬挂的地图面色凝重。

座下四大尊者皆在列,两两相对都看着慕篱的清瘦背影默不作声。

因为一路舟车劳顿,且见锦州城三十余万军民一条心,上上下下都在积极备战,慕篱心中一直紧绷的弦才稍微松了一些,总算是睡了一会儿。

大家本以为他会睡很久,却不料他竟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就醒了,因为眼下危急形势让他实在无法睡得安稳。

云殁等四人将目前敌我两方的形势都一一做了汇报,敌军主力也在陆羽率军抵达锦州之后不久赶到了槃水之滨,慕篱听后默然。

至于九门封锁了消息,让锦州成为了一座孤城,慕篱这次却没有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倒不如说这正是他所期望的。

在敌众我寡、孤立无援、身处绝境的情况下,慕荣若能取得此战的胜利保住锦州,就能让朝廷那些非议他的人乖乖闭嘴了。

他一定要让兄长一战立威,名扬天下,让他成为大周名副其实、无可争议的继承人!

外面传来更夫的报时,已是丑时。慕篱终于转过身来,望向门外夜幕深重的天际,眉目间露出深深的忧愁。

“天就快要亮了。”

兵马俱齐,人事已备,战场就绪,只待天一亮,一场大战就要开始了。

“这一战又会有多少将士血洒疆场,埋骨他乡呢?”

云酆道:“公子放心,锦州我们一定会守住的!”

慕篱看了一眼满屋子的人,露出一个无比苦涩的笑容。

他迈步走到门前,抬头望见月朦胧,美丽双眸蒙上一层淡淡的露水,随即便传来他无比悲戚又缥缈的声音,好似下一刻,这个人就会随着这缕缥缈的声音消失。

“我不担心这盘棋会输,我只怕自己无法将这盘棋下到最后。”

第195章? 城南危机(上)

大周开平三年二月戊申(二十二日),北魏与竘漠十万联军兵分三路朝锦州袭来。耶律图亲率五万大军沿槃水而下,目标直指锦州城北,楚天承则亲领五万魏军分别攻向锦州东、南两方。

原本楚天承以为盟军应该能顺利赶到指定位置,岂料耶律图率部渡槃水时突遭伏击,被事先埋伏在河对岸的周军杀了措手不及。

在不明敌方兵力和部署的情况下,耶律图果断下令让部队撤回槃水北岸,在长河谷外暂时扎营,一边命人侦察周军情况,一边送信给楚天承,告知他因遭遇伏击而暂时无法赶往锦州汇合。

待打听清楚伏击他们的不过才五百人的奇袭部队后,耶律图才又命大军继续开进。而奉命实行奇袭伏击的校尉也见好就收,及时撤回锦州,因为他们的目的本就只是拖延胡人的行程,毕竟他们目前的兵力有限,只能以巧取胜。

耶律图率领大军赶到锦州城下时已近黄昏,并且也未见对城北有实质性的进攻,一直在打探、观望。

这当然要归功于耶律楚雄的那些小九九,正如慕篱之前所分析的那样,以利益为纽带建立起来的合作,会出现利益算计并不意外。

对耶律楚雄来说,此战若是赢了,对竘漠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若是输了,对竘漠也没有实质性的损害。既然如此,那他们又何必尽心尽力,白白葬送他竘漠勇士的性命呢。

当然,若是此战能对大周造成实质性的伤害,那自然是最好不过,若不能,那他们也可以慢慢再等时机,这一点是他们跟急于进取中原的楚天承最大的区别。

按照事先约定,联军应分三路于午时同时对锦州城发起攻击,但耶律图所部却没能及时赶到,加上周军早有防备,深沟高垒,五万魏军一时也无可奈何。

依据慕篱事先的部署,经郑淳与慕荣商议确定,由姚铁心领五千羲庭军守城西,因为这里暂时是敌军最不可能攻来的方向。郑淳则亲领一万紫耀援军并余下的一万多羲庭军镇守城北,剩下的两万紫耀援军则被一分为二,分别镇守城东和城南。

周军只在城楼上投石射箭,死守城门,凭借城墙的高坚,魏军虽“前仆后继”,却始终无法突破城防。

夜幕降临之时,城东方向,在慕荣的亲自指挥下,楚天承眼见魏军一波又一波的冲锋都无疾而终,有些急了,再加上耶律图的言而无信令他怒火中烧。

为避免更多毫无价值的伤亡,他只好下令暂时撤退,打算稍作整顿后,夜里再来一次偷袭,谁知被偷袭的人反而是他。

就在他率军刚撤退至城外的临时营地,将士们屁股都还没坐热,就被不知何时追击而出的周军杀了个措手不及。

慕荣没有放过哪怕任何一丝能够取胜的机会,而这也是他自己的判断,并非慕篱事先交代的战术。

他趁魏军疲惫撤退、尚未缓过神来的空档,冒险领数百骑兵精锐出城闯入敌营一阵冲杀,将楚天承率领的这一支兵马杀得四下逃窜,溃不成军。

若非他手下人马有限,怕再追下去会反入敌方圈套,因此不得不杀了就退回城内,他一定会追赶楚天承直到将他逮住。

楚天承这一败,又折损了数千兵马,还丢了营地和数多粮草物资战马,损失惨重,因此不得不下令大军后撤十里,从长计议。

楚天承没有料到,仗才刚开打,他便接连败于慕荣之手,更确切地说是败于独孤仇之手,因此怒极恨极,自然对独孤仇也就更加痛恨。

而与城北和城东局势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明剑为主、欧阳烈为辅负责镇守的城南则一直很安静。

之所以是明剑为主,毕竟他是紫耀军的老资历了,且如今好歹也是紫耀军副帅,欧阳烈虽然年纪比明剑大,但他毕竟从军年限尚短,论军中资历自是比不上明剑和陆羽的,而且他也没斩获过过什么轰动的战功。

而负责进攻城南的魏军这一部人马名义上是由北魏大将朱煦统领,但实际上朱煦的一切行动都是听命于楚昭的,这是楚天承的严令。

楚昭所率这一支部早已到达城下,却一直未得攻城命令,军中诸将多有疑虑,却没人敢去问朱煦。

一袭白影闪过,追风落在楚昭身后禀报:“启禀掌门,城中一切已安排妥当。”

楚昭看向夜幕笼罩下高大雄伟的锦州城南门,终于下令:“传令下去,准备攻城。”

朱煦银盔大刀应道:“是!”

朱煦领命出去传令了,楚昭望着城门笑里藏刀:“独孤仇,但愿你会喜欢我送你的这份见面礼。”

同一时刻,在高大雄伟的南城门楼上,到处都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诡异气氛。

夜幕中,几处烽火微弱地燃烧着,却不足以照亮城楼。若是火光充足,又若是恰好有人来巡查,则必定会发现颇为惊悚的一幕。

只见矗立在门楼上的守城周军将士们虽还保持着站岗的姿态,甚至连眼睛都还是睁着的,可若是走近他们便会发现,他们其实早已是不会呼吸的躯体!

不知何人、不知何时、又是如何对这些将士们下的手,他们个个脸色发青,嘴唇乌黑!

这显然是中毒的迹象,且是短时间内就会致命的剧毒。因为就在一刻钟前,欧阳烈才来巡视过,并对守城将士们训话鼓励,再三交代他们务必要睁大眼睛,时刻保持高度警惕,那时他们都还是好好的。

所以,就算有人下毒,也必定是在欧阳烈巡视后的这一刻钟内。

而眼下的情况是,离下一批轮岗放哨至少还有一个时辰,也就是说至少在一个时辰内,是不会有人发现什么不对的。

而瓮城内的城南作战指挥部,欧阳烈正召集城南守军所有将领开作战会议,部署明日的防御战。

大家一致认为,朱煦所部一直没有发起进攻,今夜应该就不会攻来了,敌人一定是在计划着明日大举进攻。所以,众将共同商定了明日的分工部署,而后才各自回营歇息。

然而,就在众将准备离开指挥部时,发生了重大突发状况。列位将官,包括欧阳烈在内,都突然出现强烈腹痛,集体在营中打滚,都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

一道浅紫身影迅速飞入营中,眼见帐中情景满脸惊疑。

但见明剑以惊人的意志力竭力保持着神智清醒,强忍剧痛向云翊伸出手:“翊尊者……快点燃烽火……快!”

而一旁的欧阳烈眼神明显已经涣散,连眼前之人是谁都分不清,却也顾不得这么多,向云翊伸手艰难开口:“快……快通知怀霜,城南危险了……快!!”

而就在这时,城外突然响起穿透夜空的呐喊声,魏军在此时突然对南城门发起了进攻。

云翊当即喊道:“向坤!”

一眉清目秀青年一下飞进来道:“属下立刻禀报盟主,请问翊尊者,君侯那边是否也要告知。”

“不用,将烽火点燃即可。”

“是!”转眼人就不见了。

营外喊杀声清晰入耳,云翊就近在明剑身边蹲下,随手取出一个瓷瓶,倒出其中的药丸给明剑喂下。

但见明剑意志涣散、已经很难说出话之际仍死死地抓着她的手,那双眼中满是焦急,云翊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轻声道:“放心,盟主绝不会让锦州有失。”

明剑听完这句话好似终于放心了一般,立马就厥过去了。

此时欧阳烈的挣扎的声音紧接着传来:“快……快告诉怀霜,城……城南危险了……快!”

云翊起身走到他身边时,欧阳烈也像是逮住救命稻草一般,立刻一把死死攥住云翊的衣袖,却是再难说出一句话,只瞪着一双惊恐着慌的大眼望着云翊。

云翊虽还是沉着脸,但眼中却流露出关切:“欧阳将军放心,在下已派人去向君侯报信了,城南不会有失。”

欧阳烈闻言终于松开了手,云翊赶忙将一粒药丸塞进他口中,并助他吞下去。

之后,她亦重复此动作,为其他各位将军解毒。

很快她便再度来到欧阳烈跟前,此时欧阳烈已经好了很多,眼神也已不再涣散。

云翊递过一个娇小的瓷瓶道:“欧阳将军,此药乃我独门秘制,可暂时压制诸位将军身中之毒。待解药奏效之后,还请诸位将军迅速制定御敌之策。”

欧阳烈忍着剧痛轻微点头,表示听见了,随即云翊便飞出了营帐,欧阳烈伸手想叫却没来得及。

第196章? 城南危机(下)

因为敌人是突然发起攻击,并且是在深夜大家都入睡之时,加上城楼上早已毙命的士兵们事先未能发出一丝警告,而主将们又都是那个状态,没有一个可以发号施令、组织有效反击的将官在,故而城南的周军此时处于绝对不利的境地。

更糟糕的是,不知何时,城门竟然被打开了!此刻已有不少魏军冲入城中,与周军将士杀做一团。

不过片刻的功夫,整个南门瓮城内外就已战乱一团,满眼都是刀光剑影,混乱至极,也壮烈至极。

云翊出了指挥部后便径直飞上了城楼,而此时城楼上业已满是慌忙应战的周军将士,箭矢满天飞。

她在新近倒下的许多周军将士中迅速扫过,这才发现城楼上也混着数十个因剧毒不治身亡的周军将士,更觉蹊跷。

与此同时,城中刺史府邸别院。

在城南突发状况尚未传来时,慕篱心中琢磨着先前三方战况,在地图面前来回踱步,云殁就一直安静地立在一旁。

星夜烛光下,慕篱双眉紧锁。城南一直不曾有动静这点,他十分在意,楚天承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慕篱能感觉到,他心底那股躁动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了。到底是什么呢?我到底把什么忽略掉了呢?

就在这时,外间值夜的云殁座下精英突然急匆匆地冲进来,有些着慌道:“启禀公子,殁尊者,城南烽火被点燃了!”

慕篱和云殁皆是一惊。

“半夜燃烽火,城南必是发生了意想不到的紧急状况。”云殁道。

慕篱无声沉思,城南是欧阳烈和明剑负责的,莫非……

他不急着下结论,而是等着云翊的消息。云殁见他沉稳镇定,也没有叫他。

很快,向坤的飞报便送进来了,慕篱一眼扫过,便对城南的情况大致有数了,随即慕篱便向云殁轻轻招了招手:“云殁。”

云殁走过去,慕篱道:“你立刻亲自去百里将军那边一趟,转告他……”

慕篱附在云殁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云殁听后揖道:“属下这就去。”

慕篱又嘱咐道:“记住,切莫让他鲁莽行事。”

云殁点点头:“属下明白。”

云殁说罢就出去了,慕篱转头想了想,又叫道:“云影。”

听见慕篱叫,云影瘦小灵巧的身影很快便出现在门口,躬身揖道:“公子。”

慕篱道:“立刻给城东传信,叫兄长无需担忧城南,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这个恐怕更为要紧,因为慕荣若是轻易挪动,那楚天承所部势必又会趁机进攻东门。

“是!”云影领命之后便立刻出去了。

================================

云殁赶到帅府时,乘风果然正集结着三千精兵准备赶往城南救援,云殁将他拉到一边单独叙话。

“百里将军可是打算就这样毫无计划和准备地去救援城南?”

“救急如救火啊,管不了那么多了!”

“将军就不怕这一去,殿下特意留下的这三千后手会一去不回吗?”

“殁尊者此话怎讲?”

云殁遂贴在乘风将向坤回报的城南状况向乘风转述了一遍,乘风听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怎么可能?!”

“敌军在攻城之前,我军守城将士就已有多人中毒身亡,而就在刚才,南城门不知何时亦不知被何人暗中开启,这足以说明我军内部确实有敌军的内应。”

“这不可能!”他不愿相信有人会背叛慕荣。

“百里将军,在下能体会你的心情,但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我们不信。”

乘风无话可说。他虽然无论如何都不想承认,可就云殁所说的种种迹象来看,除此之外,别无他解。

“好吧,就算殁尊者说的这些都是事实,可这跟我领兵去救援城南有何冲突?殁尊者阻拦我又是何用意?”

“百里将军稍安勿躁,盟主特意命云殁来向将军说明情况,就是为了让将军领兵去救援时能多加留意。此人既能在重重守卫中神不知鬼不觉地做手脚,并且还能开门接应外敌,恐怕职级不低。”

对这一点,百里乘风表示认同。

“城南守城将士此刻恐怕已经陷入敌军的包围圈。”

乘风蹙眉思索,看了一眼,心有所悟。

“既然贵盟主特意命殁尊者来见我乘风,那想必独孤盟主一定是想到了什么克敌制胜的奇策。”

云殁嘴角微微一扬,而后又附在乘风耳边说了些什么,乘风初时听得一惊,而后突然大喜,对云殁躬身一揖:“贵盟主果然妙计,乘风佩服!”

云殁淡淡道:“百里将军过奖,但此计若要成功,还需得仰仗将军。”

“殁尊者,乘风一定不会辜负孤独盟主这番苦心筹谋!”

云殁脸上终于有了笑意。

乘风朝慕篱恭敬一揖,眼中满含真挚道:“承蒙贵盟多次援手相助陛下和君侯,乘风感激不尽。”

这话听起来就好像他百里乘风是慕谦和慕荣父子的什么人,云殁眼中含笑道:“百里将军此话从何说起。”

乘风道:“当日在长河谷,承蒙独孤盟主出手相救,众人方幸免于难,而今君侯身陷锦州重围,亦是仰赖独孤盟主苦心筹谋方得周全,乘风代陛下和君侯多谢独孤盟主大恩。”

云殁含笑淡淡答:“百里将军言重了,你我皆是大周子民,我们只是略尽绵力而已,何况眼下还远不能说殿下已经脱离险境。等一切结束之后,将军再来言谢也不迟。”

乘风一听,不禁也是一笑:“说得也是。”

然后,乘风盯着云殁沉默了许久,云殁见状笑问:“百里将军还有何疑问?”

乘风犹豫了一下,终是问道:“请恕乘风冒昧,敢问殁尊者,贵盟主为何要如此不遗余力地帮助陛下和君侯?”

云殁心中暗笑,却是带着一丝欣慰和暖意,不过他的回答却并不像他心中的反应那样和善:“百里将军这话是在怀疑我们会对陛下和君侯不利吗?”

“……”

乘风一时语塞,但不得不承认,他心里的确有这个想法。

云殁笑道:“百里将军,你我都是大周男儿,为君主为社稷为苍生抛头颅洒热血,披肝沥胆保家卫国,这理由难道还不够充分吗?”

“……”

这个理由的确足够充分,也让人无法反驳,但又总觉得哪里不对,似乎缺点儿什么。

云殁见乘风一副囧样,大约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语气有些严厉了,遂道:“将军不必担心,我们若是想对陛下和君侯不利,便不会如此费尽心思地帮助他们了,不是吗?”

乘风不好意思地笑笑:“也是。”旋即又对云殁揖道:“乘风一时心急,还请殁尊者勿见怪。”

云殁答:“无妨,百里将军也是关心君侯而已,云殁理解。”

乘风用怀疑的眼光盯着云殁看了片刻方又问道:“那么再请问殁尊者,关于乘风,贵盟可是知道些什么?”

云殁故作高深状:“百里将军认为,我们该知道些什么?”

乘风沉默不语,片刻后又道:“乘风相信,若是独孤盟主想,那这天底下恐怕还没有他查不出的秘密。”

云殁笑答:“有些事,看破不说破,这是我们的行事原则。”

乘风明了。如果他们已经掌握了自己的秘密,但却完全没有要公之于众的意思,那不论他们动机意图为何,至少乘风可以确定,他们的确是真心帮助慕家父子的,独孤仇此人是友非敌。

他对云殁再一揖:“那乘风便在此谢过独孤盟主了。”

云殁道:“百里将军请放一百二十个心,不该说的我们绝不会透露半分,这既是为了天下太平,也是为了陛下和君侯。”

乘风眼中有诧异闪过,随之而来的是感动:“多谢。”

除此之外,他再说不出其他。云殁含笑冲他点点头。

“那乘风这便领兵前去城南救援了。”

云殁拱手相送:“预祝百里将军旗开得胜。”

乘风抱拳回礼,而后抬脚大踏步朝军队集结处走去。

云殁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脸上是高深莫测的笑容。

第197章? 力挽狂澜

城东门楼上,慕荣迎风孤立城头,遥见城南还在燃烧的烽火,内心也在灼烧。

云殁已通过暗中值守城东的司过盟之人将慕篱的想法巧妙地传给了慕荣,道理慕荣也都明白,可他还是很担忧城南的情况。万一城南被破,城中可是有三十万百姓啊!

慕荣远望城南烽火颇为沉重道:“岂勋,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立刻引兵前去救援南城?”

站在他身后的陆羽抿嘴不语,毕竟明剑在城南,他很是担心。

“君侯自有道理,属下不敢妄自揣测。”

本来他的性子是憋不住话的,直肠子愣头青一个,向来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但面对慕荣此刻的问话,他竟然说出了这样憋屈的话。

慕荣回头看了他一眼,不禁一笑:“你还是这么藏不住事。”

陆羽不解,慕荣也没打算多解释,又将目光投向烽火不熄的城南。若是可以,他当然也恨不得立刻领兵前去和楚天承当面对决,可惜他不能,不能啊!

慕荣背在身后的拳头捏得老紧,关节都发出了愤怒的响声。

楚天承,这笔债,我迟早有一天会跟你讨回来的!

================================

城南,战火还在绵延。

由于明剑、欧阳烈等诸位将官的及时回归指挥,战场逐渐变得可控,但先前面对魏军的突袭,再加上突出重围退守内城的一场血战,城南的这一万五紫耀军伤亡惨重,损失超过四成。

相对来说,魏军本身总数就比他们多,且伤亡又比周军要小得多,故而这内城门被破恐怕也只是迟早的事。

明剑和欧阳烈及诸位将领也都清楚,指望城北和城东派兵来援是不可能的,因为无论是城东还是城北都有虎视眈眈的敌军,一旦他们退守或出现变故,敌人就会立刻大举进攻,到时损失的恐怕就不仅仅是南城了,整个锦州城沦陷都不在话下。

可即便如此,明剑和欧阳烈依旧指挥部队死守内城门,将敌军卡死在门楼内外,传令全体守城将士,死也不能让敌军再突破内城门,因为在他们的身后有三十万百姓!

所以,他们死也不能退!拼死守城,最多半个月,只要撑过这半个月,朝廷的援军必然就能赶到,这是诸位将领共同的心声。

然而,半个月啊,若是连续半个月每天都要面临这样的生死之战,这日子可要怎么熬啊!

就在全体将士抱着必死的信念坚守内城门时,前方梁山突然传来震天动地的呐喊声,其中还夹杂着雷鸣般的击鼓声,将士们先前视死如归的双眼突然都燃起了明亮的希望之光!

“是援军!”

“援军到了!”

“我们有救了!”

周军中接二连三响起欢呼声,与城外不断传来的呐喊声遥相呼应,心如死灰的将士们突然变得勇猛起来。

而正在猛烈攻城的魏军将士们突闻城外传来的呐喊声,一个个都慌了手脚。

有将官慌张跑到朱煦面前道:“大将军,周军援军到了,我们被前后夹击了!”

就在这时,门楼外突然响起了乱哄哄的一片马儿嘶叫声、喊杀声,且不断有惨叫声传来。

一个头盔不见、头发蓬乱、铠甲染血的将领急匆匆冲进城,奔到朱煦面前,扑通一声就跪下去:“大将军,周军突然从我军后方杀出,弟兄们毫无防备,死伤众多!周军仍源源不断从山谷后赶来,不知究竟来了多少援军,我们还是暂时退兵,待摸清了敌情后再做打算吧!”

身边诸将亦纷纷跪下请命。

“是啊大将军,暂且撤兵,待摸清情况后再攻城也不迟啊,否则这些弟兄就要全部葬送在这里了!”

内城守城周军诸将听闻城外援军赶来,纷纷向明剑请命。

“副帅,既然援军已到,我等愿领兵出城迎敌!”

“此时是前后夹击敌军的最佳时机,千万不可错过啊副帅!”

“副帅,请您下令吧!”

明剑双眼跳过城墙看向远方心有疑虑。

按道理来说,朝廷援军不可能这么快赶到的,难道是京中情势有变,陛下临时抽调了哪里的边军或者卫军?

欧阳烈在一旁也着急道:“无惑,你还在犹豫什么,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不管怎样,既然机会已摆在眼前,我们岂能错过!”

明剑却仍是不动如山,凝神注视城外,终是下令道:“好!那便依了诸位将军,开门,迎敌!”

众人闻声,群情激愤,齐声答道:“是!”

而魏军方面,就在朱煦尚在犹豫要不要撤军之时,先前本处于被他们包围中的内城守军突然城门大开朝他们冲杀而来,将本就已陷入慌乱的魏军杀了个七零八落,队伍全乱,魏军诸将见状都急了。

“大将军,不能再犹豫了,退兵吧!”

“大将军,退兵吧!”

……

朱煦最后怒吼一声,十分不甘地下令道:“撤退!”

诸将得令,即刻各自去提自己营里的兵,传达撤退命令。

结果,自城内撤出的部分魏军在出城之时,又突遇乘风率兵截杀,本来攻伐有序的魏军转眼就成了一锅粥。

“朱煦,哪里逃!”

乘风高头大马看得又准又狠,提抢就朝朱煦冲去。

朱煦原也不是什么贪生怕死之辈,只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弄懵了,见到乘风提抢朝他冲杀而来,他竟也只顾率兵逃跑了。

乘风策马狂追了一阵,见人逃远了也就没再追了。

于是,原本被魏军围得水泄不通的南城门很快就被清理出来了,城内外散落着遍地的枪械、箭矢、铠甲等,本来已经难逃败局的南城居然转眼之间就反败为胜,不但敌军集体落跑,他们竟然还意外缴获了诸多的战利品。

魏军撤退之后,明剑即刻下令清理战场,他则亲率众将出城门迎接援军。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自城外走来的竟是百里乘风,其所部三千紫耀精锐几乎没有伤亡,全数进入了城中。

见到乘风的那一刻,明剑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

清理完门楼内外,重新部署了城防之后,明剑、欧阳烈与乘风并肩站在城楼之上静观锦州夜色。

明剑感慨一笑:“我猜得果然不错,根本不存在什么援军啊。”

乘风侧头看向他,眼中也是笑意:“明副帅不愧是君侯的智囊,当真什么都瞒不过你。”

明剑笑答:“我只是对坐镇在我们背后的人有信心罢了。”

两人心照不宣,却是各自误解。

乘风以为,明剑说的是慕荣,若是这里有危险,慕荣必定能够挽回败局,因为在他看来,明剑并不知道独孤盟主出现在了锦州,并且还暗中指点过他。

而明剑则以为乘风意会的也是慕荣,毕竟他是司过盟的暗桩,可乘风不是。

欧阳烈气得咬牙,重重一掌拍到乘风肩上,龇牙咧嘴道:“乘风,真是好手段啊,竟连我都差点被你骗过去了,还以为援军真的到了呢!”

乘风吃痛求饶:“疼疼疼……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欧阳兄手下留情……”

欧阳烈白了他一眼,放开了手。

乘风松了一口气,右手扶上左肩转了几圈,这才缓解了一下疼痛,而后看向欧阳烈歉意道:“实在是事出突然,我没时间跟你们解释啊……”

欧阳烈仍旧气呼呼地鼓着脸:“我还以为南城这回守不住了呢,你知不知道,我可是以死谢罪的心都有了!”

乘风尴尬赔笑,接道:“不过,没想到我们倒还挺有默契,若你们没有响应我出城迎敌,恐怕我的计策也未必能奏效,毕竟我手里的兵马只有三千。”

欧阳烈又笑着白他一眼:“算了,看在你救了我们也解除了危机的份上,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乘风连忙作揖谢恩:“多谢欧阳兄宽宏大量。”

欧阳烈撇嘴一笑,“切”了一声,表示不再生气了,眼珠一转,又问:“说正经的,你给我说实话,这主意真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欧阳烈上下打量一遍乘风,脸上满是不信任摇头道:“任我怎么看,你都不像是有如此头脑的人。”

乘风脸上依旧是温柔的笑,脑中却迅速闪过独孤仇的交代:“百里将军,若是有人问起此事,还请将军千万保密,我想你应该清楚,我们的存在不宜被太多人知道。”

虽然不明白慕篱所谓的“不宜被太多人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百里乘风对这个意见还是赞同的。

“如果我说,这是君侯留的后手,你信吗?”

欧阳烈一个瞪眼直白道:“那必须得信啊!若是怀霜的手笔,那我绝对信,若是你嘛……”

欧阳烈看着乘风故意露出邪恶的坏笑,乘风被他这么一盯,也不由想笑。两人对视片刻,而后同时爆发出畅快的大笑。

片刻后,乘风对明剑、欧阳烈先后一揖,道:“明副帅,欧阳兄,此地危机已解,乘风该回去复命了,南城就拜托你们了!”

明剑还礼道:“请百里将军转告君侯,明剑绝不会再让敌人有可趁之机!”

欧阳烈亦道:“这回要是再出岔子,我就真的以死谢罪!”

乘风对他二人重重一点头,而后果断转身往城楼下走去。

欧阳烈随即仰头望向东北方漆黑一片的夜空,浓眉紧皱:“怀霜啊怀霜,你可一定要撑住,在朝廷援军到来之前,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明剑看了他一眼,而后也望向东北方道:“君侯吉人天相,自有上苍护佑,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欧阳烈沉默不语,只应了一声:“嗯!”

第198章? 转战城西

朱煦率兵亦后撤十里,在梁山脚下安营扎寨,命安顿将士们,布置接下来的行动,忙得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就在这时,从头黑到脚的楚昭又来了,朱煦一见他便莫名胆寒心虚。

这个人明明在军中什么职衔都没有,可朱煦每次见他,不知为何都有一股由心底而生的寒意。

“先生。”

尽管楚天承并没有向他交代此人的身份和来历,只说了这是他的谋士,可朱煦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高手气息,此人一定不是什么简单的谋士。

楚昭面具下的眼依旧是那种叫朱煦看了就直起鸡皮疙瘩的笑意,那说不出的邪魅之感令朱煦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大将军,你可知今夜锦州城本来是可以破的,大好的机会却生生被你给放走了。”

楚昭不咸不淡地开口,手中却把玩着随手拿起的杯子,眼睛一转,定定地看向朱煦。

明明他的眼是带着笑意的,可朱煦就是没来由地觉得脊背发凉,有些怯怯地赔笑道:“先生可是在说笑,破城?怎么可能,若非我们及时退兵,此刻恐怕已经被周军内外夹击全歼了吧?还何谈破城。”

楚昭冷漠地眨了一下眼盯着朱煦,眼中是毫不掩饰他的藐视和冷笑。

“大将军,我本以为,能坐到这个位置的人,基本的判断能力还是应该有的。”

言下之意就是,朱煦你连基本的判断能力都没有,再加上这蔑视的态度,毫不遮掩的冷嘲,就算是心虚畏惧的朱煦也火了。

“先生此话何意?”

楚昭动作优雅地放下了茶杯,而后转身步步逼近朱煦,高出他小半个头的身影让朱煦一下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压迫和震慑。

“大将军,我且问你,若是大梁来的援军,领兵的人,又怎会是百里乘风,嗯?”

朱煦一下子愣住了,旋即猛地清醒了。

是啊!若是大梁来的援军,那领军的应该是白崇啊?

慕荣身陷险境,慕谦必定会派他最信得过的人领兵来援,而这个人必定非白崇莫属。

朱煦一巴掌狠狠拍到自己脑门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楚昭眼睛一眯,后撤一步,转身又回到了桌边,随手拿起桌上的毛笔把玩着。

楚昭一退开,朱煦瞬间便觉得那股强大而沉闷的压迫感减轻了,但他始终看不懂这个人。

“既然先生知道这是周军的计谋,那当时先生为何不阻拦我撤退呢?”

楚昭斜他一眼:“我为何要阻拦?再说了,就当时的情况而言,就算我阻拦了,你们会听我的吗?”

显然,不会。

朱煦觉得自己问了一个十分打脸的问题。

当时大家都被突如其来的情况弄懵了,都只想着逃命,谁还会去想其他的,此人当时若真的出来阻拦,那无疑会让本就对他有意见的将官们更加不满,这个人看起来就不像是什么有责任感的人,更何况是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了。

说到底还是怪自己,一时判断失误,白白放过了一个本可以破城的绝佳机会。

楚昭之所以会对朱煦此次失利不痛不痒,并不是因为他觉得魏军败了活该,而是他从一开始就不认为魏军会赢。就像这次南城之战,如此破城之天赐良机都被他们错过了,只能说明他们的确没有取胜的命。

从楚天承提议攻周开始,他就不认为这次魏竘联军会赢,即便目标锦州实际战力不过两万,加上慕荣的三万紫耀援军困守锦州,他们也一样没有胜算。

究其根由,当然是因为幕后坐镇筹谋的独孤仇。

除此之外,他也从来没天真到认为这一次就能将慕家父子打败,就能夺回天下。

所以,即便这次败了也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以后,更何况败了之后吃亏受累的又不是他,损兵折将、费财费力的人也不是他。

朱煦被问得一时噎住,回过神来赶紧问:“那先生此来所为何事?”

岔开话题,免得这人又说出什么样噎死人不偿命的话来。

楚昭双眼轻笑,轻描淡写扔出一句话:“传讯给楚天承,趁夜将大军合兵一处吧。”

“什么?合兵一处?!”

楚昭满眼疑惑瞟向朱煦,好像朱煦问了一个特别愚蠢的问题。

“有什么问题吗?”

朱煦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你倒是给我说说清楚,为什么突然要合兵一处啊!

不过他嘴上还是用了比较客气的问话方式:“敢问先生,为何突然要合兵一处?就算我们今夜破城失败,明日整军之后还可重来啊?周军分明就是笼中之鸟,坚持不了多久的,朱某认为,只要我们再有一轮的攻势,破城应该不成问题。”

楚昭又投来毫不掩饰的冷嘲目光:“耶律图消极应战,楚天承指挥无方,还有一群不听话的手下,我军损失惨重,军心涣散,大将军,你告诉我,在这种情况下,继续实施分兵进攻、各个击破的战术意义何在?”

朱煦又被噎住了,无可反驳。

“与其这样分兵消耗有生力量,不如集中兵力,出其不意合攻一处,胜算更大。”

“那依先生之见,我们该选择哪里进攻?”

“西门。”

“西门?”

楚昭一副任务完成的姿态,放下手中玩物,转身一边走向帐门口一边交代朱煦道:“告诉楚天承,趁夜合兵,天亮之前实行突袭,否则合兵就失去意义了。”

朱煦虽不甘,却不得不承认楚昭的思路是正确的,因为联军是从东、北两个方向攻来的,去往城西的路上南北都是崎岖的山路,城南更有梁山纵贯,他们若是想攻城西就必须饶过这些地理障碍,耗时耗力不说,还极有可能延误攻城时机,所以到现在为止,他们并没有向西挺进。

而从周军的守备来看,他们的兵力显然也是集中分布在城北、城东和城南,城西则显然也有所疏漏。若此时他们趁其不备攻西门,还在警戒着东、南、北三方的周军一定会毫无防备。

于是,朱煦便按照楚昭的吩咐将讯息传了出去,然后立刻整军朝西门进发。

好在现在是夜里,又有梁山天然屏障做掩护,只要他们小心谨慎,就完全不用担心会被周军发现。

================================

春夜寂静,月隐层云,不见星辰。

山中寂寥,春寒满林,衣带沾露。

锦州城北、东、南三方魏辽联军消息互通后在夜幕下的山林中悄然移动,楚昭立在高处,看着这些像长蛇一样移动的人,心中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感觉。

他知道,那是嫉妒。

慕荣啊慕荣,你何其有幸,身边有如此多肯为了你连命都不要的追随者,背后还有独孤仇和整个司过盟为你撑腰。

而我楚昭,堂堂皇室正统后裔,却孤身一人过着独木桥,就连复仇这么个小小的心愿都有这么多的阻碍!

楚昭仰天无语自嘲:上苍啊,你待我何其残忍!

追风默默地站在他的身后,映入他眼中的楚昭的背影看上去是那样的悲伤,孤独。

追风心疼,想要说什么,却是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

安慰?不需要。这个人从来都是如此地残忍,对他人残忍,对自己更残忍。

为了复仇,他将自己永远地囚禁在黑暗里,拒绝任何人向他靠近,也从来不肯在任何人面前表露出脆弱。

“凌云和落雨还没回来吗?”楚昭忽然发问。

追风眉头一皱,感觉心更疼了。看吧,一旦发觉自己的感情有一点被人窥探到,他就会立刻将自己更加严密地包裹起来,不让任何人窥探到一丝他的内心。

“回掌门,应该快回来了。”追风恭敬答。

楚昭没有再说话,也始终没有回头,始终背对着他,那背影让人看了总觉无限凄凉。

寅时末,联军在城西梁山脚下汇合。楚天承与耶律图约定,卯时一刻对锦州城西门发起攻击。

楚昭站在山丘上遥望锦州城,心中默道:独孤仇,慕荣,但愿你们能承受得起楚昭送来的这份大礼!

第199章? 来而不往非礼也

锦州城西虽有梁山为障,但过了梁山通往锦州城西门的过渡地段却是一马平川,几无可做掩护的植被或建筑,故联军若想靠近锦州城,就必须趁着天黑视野不清时行动。

凌云和落雨奉命在大军行动前亲自去城西探查了一番,确定城楼守卫并没有什么变化,城内守军也还是只有姚铁心带领的那些。

于是,卯时一刻,魏辽联军按照约定摸黑向锦州城下行进。当然,这打头阵的都是魏军,耶律图所率领的竘漠大军则在魏军方阵的后方。

而城楼上,就算是在敌军已至城下的这一刻,西城门楼上依然是寂静一片,城头守卫周军看起来也没有任何异样。

楚天承像盯猎物一样盯着巍峨耸立的西城门,一扬手,身后的魏兵便分成好几队带着云梯、冲车、长枪等朝城楼下奔去。

这边楚昭却是望着寂静无声、安静得有些过分的城头产生了一丝异样,一股强烈的警觉突然爬上心头。

“不好,有埋伏!”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眼见正在攀爬云梯的士兵像一条条长蛇一样挂在城墙上,而城墙底下是密密麻麻准备进攻的魏军,眼见城墙上突然亮起无数火光,无数酒坛从城墙上洋洋洒洒砸下,眼见城墙上突然冒出无数弓箭手来,明晃晃的火苗密密麻麻从天而降!

顷刻间,城墙下变成了一片火海,攀上云梯的嚎叫着从高空坠落,悬在半空的惊叫着从梯子上滚下,行进在地面的尖叫着从城墙下逃离,而在后方尚未向城墙靠近的魏军则眼见一个个巨大的火球不断从城内飞来,无数的火矢飞箭天罗地网一般破风袭来,联军顿时也沦为一片火海!

有士兵企图结盾防御,然而叠了一层又一层的盾牌根本架不住不停从天而降的火球飞箭,无数浑身着火的士兵慌不择路地四下逃窜,联军阵型被打得七零八落。

在如此惨烈的情景下,楚天承怒气冲冲地来到楚昭跟前兴师问罪。

“你不是说城西没有增防嘛!那这些周军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楚昭压根没看楚天承,只看着修罗场一般的战场道:“独孤仇,真不愧是你,连这一点你也早就料到了吗?”

他的语气听来似有隐隐的怒气,又好似带着若有似无的悲伤,似乎还有几分自嘲的意味。

楚天承被他的态度激怒,忍无可忍一把抓过他的衣领将他拎过来,一如当初楚昭盛怒之下质问他的场景。

“我在问你话,你听见没有!”

楚昭漫不经心地转回头看向楚天承近在咫尺的因愤怒而扭曲的脸,淡淡道:“我已经做了所有我能做的,如此还是败给了独孤仇,只能说你真的没有取胜的命。”

其实,在此次作战之前他不是没有想过独孤仇会有所防备,凌云、落雨探查回报后,他也依然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直到刚才亲眼见过之后他才确信,那个人果真不可能这么轻易让他找到破绽。

但是,就他们目前的情况而言,集中兵力攻西门是他们唯一也是最好的选择,所以他才没有告诉楚天承自己的这一点隐忧。

楚天承的怒火好似一下子就平息了许久,眯起一双鹰眼盯着楚昭,那双探究、阴邪的眼明显又在算计着什么。

“你难道不想报仇了?你信不信我随时都可以要了楚天尧的命,让你这辈子都报不了血仇,让你带着一生的遗憾下地狱!”

楚昭冷笑一声:“楚天承,不用拿这种根本不可能的事来威胁我,因为你比谁都清楚,楚天尧若是死了,那我也活不成了。所以,为了让我继续替你做事,助你达成称霸天下的野心,你是绝不可能这么做的。这不过是一次小小的失败,你又不是没有翻身的机会,何必如此动气。”

楚天承终是放开了他,楚昭双眼含笑,也如当初的楚天承一样气定神闲地理了理被楚天承抓乱的衣领,而后毫无畏惧地看向楚天承。

楚天承眼角眉梢都带着肃杀,嘴角似笑非笑地看着楚昭道:“楚昭小儿,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为今日的狂妄自恃付出代价!”

这样的话已经听了太多,楚昭无所谓歪头一笑,扬起宽大的黑袍请道:“我等着。”

楚天承又瞪了他许久,而后才愤然甩袖离去。

就在这时,城门突然大开,顿时震天动地的滚滚马蹄声传来。

但见慕荣高头大马率先冲了出来,高举手中“渊墨”喊道:“杀!”

在他之后,乘风、欧阳烈和明剑紧跟而上,云酆、云清、云翊三大尊者则伪装成亲兵齐上阵,带着各自的亲卫团贴身保护慕荣。

憋了许久的周军将士们个个都红着眼,嗷嗷叫着杀向乱成一片的魏竘联军阵营。

从盂县之战开始,他们就一直处于被动状态,自始至终都不曾正面与敌军厮杀过,只因他们兵力实在太少。

镇守城西的这五千羲庭军原本与盂县壮烈牺牲的那四千多士兵是同袍,多少个日夜一同走过来的生死兄弟,可就是因为这些侵略者,他们昔日的战友、同胞、兄弟为了保卫后方的家乡和父老乡亲不得不去往通向死亡的战场!即便他们知道自己注定会埋骨他乡,可他们却不曾有过一丝犹豫。

当战友、兄弟、同胞身陷敌军包围孤军奋战时,可有人能体会到他们眼睁睁看着前方浴血奋战的弟兄注定有去无回的悲恸与愤怒?

后来,他们好不容易盼来援军,可他们还是一直处于防守状态。他们一直都渴望着出城迎敌,和那些杀了他们的战友、同胞、兄弟的敌人们战个你死我活,替死去的英魂们报仇雪恨!

今天,他们终于等到这个机会了!

所以,锦州城西门外的广阔原野上,周军将士个个勇猛凶悍,好像要将憋闷了许久的怒火通通宣泄。

与之相对的,魏竘联军却个个狼狈不堪,四处逃窜。在此种优劣明显的条件下,胜负早已注定。

================================

耶律图这回终于不再消极应战了,眼见魏军遭此大难,他再不施以援手,恐怕日后魏竘之间的同盟关系就不好办了。

还在冲杀中的慕荣虽也满腔悲愤,恨不得立刻找到楚天承所在,取了他的项上人头祭奠无数因他而死的冤魂,但他是一军主帅,作战总指挥,身上担负着这五千羲庭军和城中三十万百姓的存亡,他不能像那些尽情发泄的将士们一样随心所欲。

遥见敌军后方竘漠骑兵出动,慕荣当即挥剑高喊:“撤退!”

然而,混乱不堪的战场,情绪正高昂的周军将士们显然激动过头了,根本听不见慕荣的传令。

一个不留神,一名魏军将领提抢就朝慕荣刺来,被云酆一脚踢翻,转眼就被满场猛跑狂奔的马蹄踩死。

慕荣回头看了一眼士兵打扮的云酆,用眼睛表达了他的感激,紧接着便道:“想来你们盟主必然交代了遇突发状况时该如何处理吧?”

云酆朝冲慕荣一笑,而后掏出随身的冲天燧放出。但见一束明亮的火光在黎明时分穿透天际,一瞬间盖过了战场上铺天盖地的火海,混乱的战场一下子静了许多,尤其是在慕荣周围的交战将士们。

慕荣即刻高声下令:“弟兄们,别忘了出发前你们曾允诺过什么!立刻撤回城内,违令者,斩!”

慕荣率先策马向城内奔去,乘风、欧阳烈和明剑见状亦策马追随而去,紧接着云酆等一众伪装成亲兵模样的精英团也都回城去了。冲杀中的周军将士们见状,虽心有不甘,却也都只好服从命令冲回城里。

回城之后,慕荣将城西防御部署交给明剑和欧阳烈后便与乘风一道离开了。

独自一人骑着马漫步在返回刺史府邸的途中,慕荣脑中闪过千万种思绪。

云殁来告知他这个反击计划时就曾特意交代过,此次出城迎敌,目的只在击退敌人,速战速决,且不可与竘漠骑兵交战。

到了这个地步,耶律图不可能再袖手旁观,而以周军目前的战斗力,若是与竘漠骑兵硬碰硬,那是必败无疑的,故而要在胡人骑兵出动前迅速了结战斗回防。

“来而不往非礼也。作为对魏军如此‘盛情款待’的回应,这是我们盟主送给楚天承的回礼,但愿他会喜欢。”

从云殁的传话中,慕荣深深地感受到了独孤仇此人的城府、谋略和才智。

魏竘联军会兵分三路来袭,他料到了;

胡人不会认真攻城,他也料到了;

城南一度陷入破城危局,他却能在顷刻间反败为胜;

敌军会合兵一处突袭西门,他又料到了;

还有事先转移百姓、组织死士拖延敌军、部署夜袭、伏击敌人、制造假象迷惑敌人等等,他都料到了。

如此多的奇迹,若非亲眼所见,他是一定不会相信的。

直到现在慕荣才明白,这个他一直不曾见过庐山真面目、却已被他许为知己的奇人究竟有多强大。

与此同时,他也不得不承认,他开始对这个人的身份好奇了。

不过眼下可是有比这更要紧的事儿,因为云殁早有言在先,接下来这几天会是锦州存亡的关键。敌军一定会卷土重来,在胜败为分之前,他们一刻也不能放松警惕。

第200章? 天时地利人和

锦州刺史府邸别院。

一头亮泽的银发,一袭清减的白衣,一张浴火的面具,一个静立聆听的人。

一间还算宽大的议事厅,一张悬挂的地图,两列对放的桌椅,五个侍立屋中的属下。

慕篱静静听着云酆汇报此战详情,临了深深一叹:“难为他们憋了这么久,刹不住也情有可原。”

只见慕篱缓慢起身走到窗边,此时天已大亮,太阳也已高高挂起,慕篱面对这艳阳却露出了深切的悲悯。

“他们是最先经历这场战火的人,对来犯之敌的恨远比紫耀军将士来得更深,这虽是无奈之举,却也不失为两全之法。紫耀军将士经过昨夜南城之败,想必军心有所浮动,此时若派他们出去,恐怕不妥。”

众人方明白慕篱这一举两得的用意。

姚铁心怯怯地问:“盟主,魏竘联军真的会卷土重来吗?”

慕篱向他送去一个安静而美好的微笑:“一定会的。”

姚铁心一副苦瓜脸:“那……盟主可有御敌妙计?”

慕篱笑意更浓,点头。

姚铁心眼睛一下亮了,一副好学宝宝的模样道:“是什么!属下恳请盟主赐教!”

慕篱还是笑着,平静地吐出两个字:“死守。”

“啊?!”

姚铁心懵了,继而又觉得慕篱这话必然是在说笑。

“盟主,这……”

慕篱觉得姚铁心的表情变化实在太丰富太有趣了,不由也被逗乐了。

一旁云翊耐心劝慰道:“姚兄,不要着急,锦州城池坚固,只要我们稳扎稳打地守,就不会有问题。”

姚铁心看向云翊一脸苦相道:“不是啊翊尊者,我们若是一直这么被包围着,不迟早会有弹尽粮绝的一天嘛……”

云酆忍不了了,上前在姚铁心脑袋上狠狠敲了一记。

姚铁心吃痛捂头抱怨:“酆尊者,你干嘛打我啊!”

“帮你敲打敲打,让你长点脑子!”

见姚铁心一脸委屈的模样,众人皆忍俊不禁,弄得姚铁心满脸问号。

只听慕篱解释道:“你担心的问题,魏竘联军也同样有。北魏没有那么多的粮草供给,他们撑不了多久,而竘漠也不会平白无故地借给他们粮草,这也是楚天承急于攻城、企图速战速决的原因。”

姚铁心点了点头,慕篱又道:“且经此一战,他们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攻来了,我们正好可以趁这段时间巩固城防,以逸待劳。”

姚铁心眼珠子转了两转,忽然明白了:“属下明白了!这就去组织百姓抚慰将士们。”

慕篱含笑点头,吃了定心丸的姚铁心便乐颠乐颠地去调动百姓辅助守城军队巩固城防了,同时组织百姓做好将士们的后勤服务。

待姚铁心离去后,慕篱终于可以摘掉那厚重的面具,云翊这才详细汇报昨夜城南危机的调查结果。

对于欧阳烈,慕篱是特别叮嘱过要严密监视的,所以云翊一刻不敢懈怠,一直暗中监视着欧阳烈的一举一动。

“据属下观察,此次城南危机确实非欧阳将军所为。属下遵公子之命,对欧阳将军的一举一动都严密监视,的确未曾发现他有过任何可疑之举,反倒是将军对锦州的安危显得格外紧张。自领兵镇守南门以来,他似乎生怕城防有什么漏洞,每隔一个时辰就会跑去城楼上巡查一次。”

慕篱认真地听着,理着头绪。

“此外,诸位将军和守城哨兵所中之毒,就算是我也不知是何毒,其毒性之强,哪怕只是吸入丁点粉末都会中招,若不及时服解药,则必定难逃一死。以属下之能,目前仅能竭力压制毒性,尚无法为诸位将军彻底解毒。”

云酆接道:“所以,小妹的意思是,欧阳将军不可能是下毒者,否则他不会蠢到自己也中毒。”

云翊点头:“且就我的观察,欧阳将军当时的反应显然是对自己中毒毫无察觉,而他发觉中毒之后的第一反应就是要我赶紧告知君侯城南的危机,他是真心想要守住锦州城,这就更加证明下毒者不可能是他。”

众人看向慕篱,慕篱低眉沉思不语。

云翊接道:“另外,经属下查实,南城门乃是一名中了强力催眠蛊毒的士兵开的,那名士兵的身体和精神都因此而受到了极大摧残,在完成任务后便七窍流血,当场暴毙而亡。”

云酆蹙眉疑问:“那么,下毒者是何人?又是何时下的毒,怎样下的毒呢?”

慕篱忽而问:“诸位将军可知他们身中无解之毒?”

云翊点头道:“知道,但他们都坦然接受了。他们说,盂县之战原本该是他们去前线跟敌人拼命的,他们的命原本就是盂县那四千弟兄用命换来的,便是死于此毒也无怨无悔,但他们希望我能尽可能延长压制毒性的时间,因为他们想在死前看到敌军退兵,锦州脱险,他们说,这样他们就有颜面去见地下那些兄弟了。”

云翊说这话时,眼中有淡淡的泪光闪烁。

慕篱蹙眉,朦胧的双眼中盛满了浓重的悲伤,问:“欧阳大哥呢?”

慕篱之神伤,云翊见之不忍,心疼道:“欧阳将军说,只要君侯平安,这点毒算不得什么。他似乎中毒中得心安理得,对解药之事也并不着急,不但如此,他还和诸位将军私下商定,不告诉君侯与郑帅他们中毒之事,以免他们担心,分神。”

慕篱只觉喉头哽咽了一下,心也狠狠地疼着,却是硬生生被他克制住了悲伤,只有盈盈泪光充盈眼眶。

慕篱明白,欧阳烈是把身中无解之毒当成了赎罪。至此,他已完全确信,欧阳烈会背叛兄长,这背后必定另有隐情,否则他不会以这种自残的方式惩罚自己。

经过这几日的冷静思考和分析,慕篱大致已经猜到了欧阳烈会被人要挟利用的原因。

只听他用沧桑低沉嘶哑的声音命道:“暂时不要打草惊蛇,以免幕后之人伤害欧阳大哥。”

下列四人皆有些意外。

慕篱看向他们道:“不论欧阳大哥背叛缘由为何,我敢肯定,幕后之人与楚天承必定脱不了干系,十有八九就是九门的人。”

众人一听,亦觉是此理。

慕篱接道:“他们会找上欧阳大哥,原因我想不用我说,你们也都能猜到。”

众人了然于心。毫无疑问,他们的目标是慕荣。

直到今日慕篱才知,楚天承和九门对兄长不是没有防备,而是早在他们还未注意到的时候就已经对兄长下手了。早在那本万恶的手札记录的帝星命格曝光之前,他们就已经注意到了兄长,或者说是为了给对付父亲留下后手。

所以,他才更加痛苦自责内疚不已,因为欧阳烈其实是在代兄长受过,而他能做的就是尽快查出九门到底是以什么胁迫欧阳烈,让他得以解脱,这也算是在为兄长赎罪。

而这一切也是他不能让兄长知道真相的原因。兄长失去的已经太多,遗憾也已经太多,如果让他知道欧阳烈是因为他才受了这么多年的煎熬,他势必会比自己更加痛苦内疚自责。

“所以云殁,不论用什么方法,必须尽快给我查清楚,欧阳大哥到底有什么把柄在他们手里!”

云殁沉声答:“属下明白!”

“云翊,虽然我知道这有些强人所难,但眼下我也只能拜托你了,务必配出解药,绝不能让欧阳大哥和诸位将军有任何闪失。”

云翊郑重揖道:“属下明白,属下必倾尽全力!”

慕篱随即负手立在地图前望向门外,他仿佛都能感受得到欧阳烈内心的煎熬和矛盾,这也加深了查出背后隐情的决心。

他必须尽快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因为他不愿看到欧阳烈再忍受这样的折磨,也不能让兄长身边继续埋着这么大一个隐患!

他踱步走到门前,望着屋外的晴空万里,闻到了微风中夹带的湿气。

他先是浓眉微蹙,双眼深邃,仿佛思量了许久,他的眉头才终于舒展开来,望着天际忽而露出了浅浅的略显忧伤的笑意,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

身后三人一脸莫名其妙,云清问:“公子,你在说什么,什么原来如此?”

慕篱回身看向他们浅笑道:“看来,老天终究还是站在正义一方的。”

身后众人不解,慕篱又回头看了一眼万里无云的屋外接道:“观此天象,明日天象必定异变,大风卷水,暴雨倾盆,决胜之机终于来了。”

众人被慕篱这突然转折的话题弄得一头雾水,怎么就突然扯到天气上了?

慕篱两眼泛着久违的欣喜道:“所幸我们已经事先转移了各县百姓,天时地利人和都齐了,最终的胜利是属于大周的!”

云清以看神棍的目光盯着慕篱道:“公子,你……到底在说什么?”

慕篱低眉一笑,仍旧对云殁招招手。

云殁走过去,慕篱道:“云殁,你再去百里将军那里一趟,告诉他……”

然后,一旁三人都伸长了脖子听慕篱究竟说了什么,无奈竟然还是什么也没听到。

云殁听后,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块脸竟然也难得地浮现出了兴奋之色,对慕篱一揖:“属下这就去。”

转身正欲走,慕篱一把拽住他,再次郑重嘱咐道:“请百里将军务必慎之又慎,此次锦州之危能否成功解除,城中这三十万军民能否得救,大周疆土能否保全,可就全掌握在他手里了。”

云殁沉声应道:“属下明白。”

随即,云殁便利落转身出去了。

慕篱转头看了看那三个依旧伸长了脖子的人,笑道:“想知道吗?”

三人小鸡啄米一样地点头。

慕篱突然玩心起,坏笑道:“天机不可泄露~”

云清苦着脸:“公子,怎么你也学会拿我们寻开心了……”

慕篱看起来心情大好,坏笑道:“等时机到了,你们自然就知道了,姑且给你们留个惊喜。”

众人无言以对了,只好作罢。

第201章? 天伦劫(一)

锦州城东北,戾山脚下槃水流经处,距锦州城约三十里处,魏竘联军驻扎营地。

城西大败之后,楚天承便率部退到这里安营扎寨。此番南征,楚天承带出来的五万大军,包括他先前的八千禁军精锐前锋在内,他折损了两万多,余下兵马只有不到三万了。

而比这更为严重的是,魏军几经大败,士气低迷,军心涣散。

冰冷的中军主帐内,楚昭还是那一副慵懒闲散的姿势坐在主位下手右席,端着一个精致的碧绿茶杯问楚天承:“怎么,你终于不再自负,决定拿出杀手锏了吗?”

楚天承偏头瞅了一眼并未看向他、犹自把玩着茶杯的楚昭:“杀手锏之所以称之为杀手锏,就是因为它在关键时候的非常效用。若是轻易就拿出来,那还叫什么杀手锏。”

楚昭瞄向他,面具下的眼仍透着那种让人不舒服的邪魅和冷嘲。

“可你要知道,只要有独孤仇和他的司过盟在,要想彻底毁灭慕谦和慕荣父子,只怕不是轻易就能做到的。”

楚天承这次回过身来看向他,挑衅意味十足道:“怎么,你这是要向独孤仇示弱?”

楚昭冷笑:“你不必激我,你很清楚,九门势力本来就远不如司过盟,我只是就事论事,实话实说而已。”

楚天承闻言忽而想起什么,问:“有件事我一直很在意,这一回,独孤仇对于我们封锁情报似乎并不着急,好像压根就没有要让这里的情况传入京城的意思?”

楚昭眼中也闪过一丝疑惑,仍盯着他手中把玩着的茶杯道:“对于这一点我也想不通。”继而抬头看向楚天承道:“但不管怎样,明日便是你与慕荣一决雌雄之时。”

只见他从容起身,浑身都散发着压迫感对楚天承道:“我奉劝你一句,好自为之。乱世当道,这世间最不缺的就是想要称霸天下的野心家,但最后真正能称霸天下的又有几个。这座通往权力顶峰的独木桥上,有太多跌入深渊的失败者,我希望你不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对楚昭此番又近乎诅咒的祝福,楚天承只一笑置之。

自从他将楚天尧藏匿起来之后,楚昭的态度便一直是如此,不仅对他充满仇恨和敌意,还时不时地就会冒出一句这样近乎诅咒的冷嘲式“祝福”。楚天承清楚,这是楚昭表现愤怒的方式。

这二十多年来,这个人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次呼吸都充满了仇恨,他吃的每一顿饭、走的每一步路也都是为了复仇,报仇便是他活着的唯一动力。

为了能亲手了结楚天尧,即便他心中极不情愿、极其愤怒,他却仍压抑着这些情绪,听凭他的差遣,任凭他要挟,任由自己活得如此矛盾而痛苦,足以表明这个人对报仇雪恨并亲手了结仇人这件事有多么执着,而这当然也正是楚天承想要的结果。

只要他能继续为自己所用,只要他还在向着万劫不复一步步踏进,只要他还在自己的掌控之下,那随便他怎样都无所谓!

只见楚天承邪魅一笑,霸气侧漏道:“那我们便拭目以待,看看能够顺利通过独木桥走到最后的人究竟是谁!”

于是,经过一天的休整,二月庚戌(二十四日)一早,魏竘联军便卷土重来了,坐镇刺史府邸别院的慕篱听到这个消息时,眉间的川字更深了。

也不知为何,自今晨醒来开始,他的眼睛就一直在跳,心中那股一直蠢蠢欲动的不详预感在今早尤其强烈,就好像山洪暴发前的浪潮一样汹涌。

所以,当亲卫团的人来告诉他敌军又来犯时,他并没有太大的意外。

只是,按照他的预计和昨日魏军惨败的状况,楚天承原本是不应该在短短一天之内就又卷土重来的,所以他料定,一定会有什么大事发生,而这也是他这次北境之行的初衷,看来一直担忧的不详终于来临了。

碍于身份,他不便在外露面,只好命亲卫团的人密切留意,有情况立刻来报。

================================

慕篱的预感没有错,因为楚天承终于亮出了杀手锏,足以摧毁他和慕荣的杀手锏。

锦州城北,但见城外广袤的疆土上,一眼望去黑压压一片全是列得整整齐齐地方阵,旌旗迎风招展,大战一触即发。魏竘联军浩浩荡荡卷土重来,将锦州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而锦州城则四方城门紧闭,城楼上重兵把守,严阵以待。

但见城北门楼上一众将帅排排站,慕荣、郑淳居中,百里乘风、欧阳烈、明剑、陆羽等将领左右一字排开,云酆、云清、云翊并诸多亲卫团成员,还有总舵四大坛主和各自坛众皆身着戎装混迹在后面的亲兵团中。

城下,楚天承遥望金甲黑袍的慕荣,越发觉得这个人不能留,必须尽早除掉,否则一定会他称霸中原的最大威胁。

只见他驱马出阵,走到城墙下仰头隔空对慕荣喊话:“慕荣小儿,汝父慕谦忘恩负义,背叛魏室,篡夺楚家天下,我身为楚家子孙,今日定要为吾侄报仇雪恨,叫你有来无回!”

城楼上,慕荣看着城下那个虚伪嚣张狂傲的仇人,那些压抑心底的仇恨,那些无法挽回的惨剧,那些痛失至亲的悲恸,那些无力回天的遗憾,种种情绪涌上心头,令慕荣全身血夜都在叫嚣着“我要报仇!”。

然而,他不能,因为他的立场不允许他因私害公,身后三十万无辜百姓的存亡也都系于他一身,还有这些都做好了与城池共存亡的将士,无论是哪一条,他都没有资格徇私。

所以,他只能咬牙咽下满腔的仇恨,横眉怒对楚天承道:“楚天承,你以为凭你三言两语就能颠倒是非黑白吗!魏室江山究竟亡于何人之手,又是如何亡的,你我心知肚明!我不与你争辩,但今日,只要我慕荣还有一口气在,你就休想染指周土寸疆!”

“哈!狂妄小儿,好大的口气!”楚天承犀利的鹰眼阴邪怨毒地看着慕荣冷笑道:“既如此,那今日我便要看看你慕荣究竟能不能挡得住我!”

只见他一招手,身后大军突然让出一条道,三辆绑着四个人犯的十字架囚车自队伍后方缓缓朝阵前驶来。

尽管城楼上下相隔少说也有十来丈远,可慕荣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囚车上的四人,猛然惊骇,整个人一下子扑到了垛口,就差跳下去了。

“君侯!”

“怀霜!”

“大帅!”

众人被慕荣突来的动作惊出一身冷汗,陆羽、明剑想要上前扶时,乘风和欧阳烈已抢先他二人一步上前,一左一右赶忙扶住慕荣,却发觉慕荣的情绪有完全失控的迹象,正挣扎在暴走边缘。

待那三辆囚车终于被推倒敌营阵前时,慕荣那双惊骇的眼中瞬间充盈泪光,扣着城墙的手用力到关节扭曲。

城楼上一众将帅看清了囚车上之人后也都一脸震惊,人群中爆发出许多个不敢置信的惊叹声,因为城下那三辆囚车上缚着的是本该在三年前那个冬天就已被处决的柴素一、刘蕙以及慕荣的一双儿女!

原来,这便是楚天承那样自信的原因,这便是他的杀手锏!

乾丰二年仲冬,发生在大梁城潘楼街口刑场的那场处决,当时大梁城状况何其混乱,包括司过盟想要劫囚的人在内,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处刑本身,而根本没有人留意处刑台上披头散发看不清脸的犯人,再加上他手中有众多九门能人异士,想要偷天换日找人替代死刑犯上处刑台并非难事。

两年多过去了,此事他愣是没有漏出半点风声,直到此时他才亮出这杀手锏。

本来按照慕篱的计划,周军兵力虽落下风,但他们占据着锦州城易守难攻的优势,魏竘联军即便有勇猛骑兵也难以发挥效用,只要周军据守不出以逸待劳,等到将魏竘联军的耐性磨得差不多时,他们再实施突袭,必定能以最小的代价击退敌军。

然而谁也没料到,楚天承会突然这样一招,可想而知主帅临阵动摇对军心会产生多大的影响!

第202章? 天伦劫(二)

云酆见状立刻对身后韩青小声吩咐道:“韩青,立刻前往别院将此事告知大哥,叫他千万要拦住公子,千万千万不要让公子到战场上来!快去!”

“属下遵命!”韩青领命后立刻向城内飞奔而去。

城下三车四囚,一老一少两灵儿。一老一少皆满脸激动双眼含泪,稚子无声,幼女哭闹。

“爹爹~爹爹~”

这边众人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却是怎么叫慕荣都没反应。

“大郎!”郑淳又急又心疼叫他,他没反应。

“君侯!”明剑和陆羽又急又忧叫他,他没反应。

“大公子!”乘风扯着嗓子喊,他还是没反应。

“怀霜!”欧阳烈拉开嗓门吼,他依然没反应。

“大帅!”众将领七嘴八舌地唤他,他仍旧没反应。

他就只是那样趴在城头,看着前方的囚车,血红双眼噙着泪光点点,满脸震惊,更震怒。

楚天承驱马走到囚车之间,望着趴在城头表情崩塌的慕荣,笑得张狂邪魅:“如何,慕荣小儿,现在你还能气定神闲地说出绝不会让我得逞这种话吗?”

慕荣趴在城头,双手始终死扣着城墙,浑身颤抖、满面青筋、五官抽搐、红着双眼怒瞪楚天承,说不出话来。

楚天承抬手低眉抚了一下额头,而后再度抬眼望向慕荣道:“不如我们来谈笔交易如何?”

看着嚣张狷狂的楚天承,慕荣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拔剑冲下城去与他一决生死。

看着慕荣怒极却不能言的模样,楚天承更加嚣张肆无忌惮,邪魅笑道:“你若是肯将锦州城拱手奉上,我便将他们还给你。你,意下如何,长平侯?”

此言一出,除慕荣身边这几个贴己的之外,其余周军将领皆骚乱不已。

“万万不可啊君侯!”

郑淳眼见后方军心动摇,也急了,上前一把拉起慕荣,却见慕荣血红的双眼中满是仇恨和震怒,完全看不到理智,显然他整个大脑现在都处于完全混乱中。

郑淳眉心一皱,心下千般思绪绕过。

虽然他曾是天启帝亲自指名接替慕谦成为紫耀军主帅的,还跟楚魏皇室沾亲带故的,但是后来楚隐的倒行逆施,尤其是癸酉之乱,不仅让世人震惊,也寒了许多魏室老将旧臣的心,他郑淳就是再讲忠君爱国之道,也还不至于会愚忠到为这样的皇家守什么臣子之道。

所以,当慕家称帝、中原改魏为周时,他便是众多甘愿向慕氏俯首称臣的诸侯之一。

再者,在任紫耀军主帅期间,他也算是看着慕荣一路脚踏实地从基层将领一直坐到副帅的,基本上也拿他当半个子侄后辈看待了,即便他如今已是皇子身份,但在他眼中,慕荣仍旧是那个他看着成长起来的后辈,所以,他不希望慕荣在此垮掉。

不,应该是不能让慕荣在此垮掉,更不能让他被任何人摧毁!

所以,今日就算是拼了这条老命,他也绝不能让敌人的诛心之局得逞!

只见他提着慕荣的军袍冲他吼道:“大郎,大敌当前,你给我清醒一点!这锦州城里三十万军民的命可都掌握在我们手里,你不能认输,知道吗!”

慕荣闻言,脸上却猛地浮现出前所未有的悲恸和动摇。

因为他是皇子,因为他们父子如今都处在风口浪尖上,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们,所以他不能有丝毫的任性妄为,他的立场和秉性更不容许他在外人面前露出脆弱。多少个寂静无人的深夜,他都只能在梦中流着泪遇见这些至亲之人。

而今日,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转折,慕荣心底那道坚实的壁垒终于崩塌!

只见他满脸崩溃地问郑淳:“那你们要我怎么办?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我眼前嘛!”

泪无声而绝望地落下。他已经失去过一次,遗憾过一次,无论如何,他都做不到再次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自己眼前!

郑淳瞪大了双眼看着慕荣,却是无言以对。

“荣儿!”

此时,但听城下囚车上的柴素一突然大声叫他,慕荣猛然甩开郑淳,返身一下子就又扑到了垛口,扒着城墙探出半个身子望向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的至亲。

“母亲!”

望着那个囚服散发、表情却依然坚定的妇人,两年多来一直埋藏在心底的悲痛此刻再也压制不住。

“母亲……”

久违的两字喊出声,慕荣便觉心肝俱摧,泪决堤而下。

时过境迁,他还能再见到慈母,还能再喊一声娘,这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然而却想不到会是在这样残忍的绝境之下!

柴素一遥见慕荣,亦激动得无以复加,泪如泉涌,却竭力保持微笑。

“荣儿,你是你父亲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是他唯一的后盾和支撑,你必须坚强,为他守住大周这片江山,明白吗!”

“母亲……”

柴素一的话犹如利刃刺在慕荣心口,殷殷鲜血直流,令慕荣本能地直摇头。

不……不要逼我……为什么你们都要逼我……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啊!

即便不忍见儿子这般悲伤煎熬,可柴素一还是心痛劝解道:“荣儿,你一直都是我和你父亲的骄傲,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为了你父亲,你要坚强,不要被敌人左右,任何时候任何情况都不要动摇你的决心,不要认输,不要倒下!”

“母亲……”

柴素一的话让慕荣肝肠寸断,泪如雨下,腿上的虚浮无力到底还是让他失去了支撑。

眼见就要倒下,他却硬生生地用手死死攀住城墙,不让自己坠落,因为那样他就看不到城下的人了。

乘风和欧阳烈也感觉到了慕荣的不支,两人齐用力给了他支撑的力量。

欧阳烈心痛地看着慕荣,两人认识的时间不算短,他何曾见过如此动摇崩溃的慕荣!

柴素一含泪笑道:“荣儿,为娘本是已死之人,还能活着再见你一面,今生便再无遗憾了!”

慕荣拼命摇头,泪水洒落在风中,好似上苍听见了他心底撕心裂肺的悲鸣,刚才还万里无云的天空突然就阴霾笼罩,冷风四起,云层中传来滚滚雷声。

“大郎。”

此时,一直安静看着夫君的刘蕙也出声唤了他一声。

慕荣目光投到她身上,心中那块深藏的柔软猛地狠狠痛起来。

这一生,刘蕙嫁给他并没有享多少福,因为他总是驻在京外,夫妻俩聚少离多,而他又是不太会对妻子表达温柔的人,也没对她说过什么甜言蜜语,更不曾与她有过山盟海誓。

然而这个女子却始终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妻子,多年来替她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替他在父母面前尽孝道,几乎承担着抚养两个孩子的全部责任,从没让他有过后顾之忧。

而每当他回到家里时,她总是将他的生活起居照顾得无微不至,让他即使长年驻在京外也时刻牵挂着京中那个温暖的家。她为自己做得太多太多,而自己给予她的太少太少。

原本他以为,自己别的给不了,但至少可以给她一生一世的守护和白头偕老,可他没想到,就连这唯一微末的心愿到头来也都成了终生的遗憾!

他欠她的,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永远都还不清,他对她充满了自责、内疚和遗憾。

“玉贞……”

喊出这两个字便仿佛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除了泪,他竟再发不出一个字。

第203章? 天伦劫(三)

刘蕙泪眼婆娑地望着那个她眷恋了一生、爱了一辈子的男人,眼里有幸福,更有心疼,心痛,可她也竭力维持着笑容。

她希望留给这个她爱了一生的男人最后的印象是完美的,是幸福的。

“大郎,没想到今生还能再见你一面,为妻亦再无遗憾了!”

刘蕙说这话的同时,身旁囚车上那幼女的哭闹声也不断传来。

“爹爹~爹爹~我怕~我怕~”

幼女稚嫩的哭声传进刘蕙耳中,原本就疼着的心变本加厉,狠狠作痛,令她不自觉地眉头紧蹙。

尽管心痛欲绝,可她依然顽强地忍耐住了,脸上依然保持着微笑看向慕荣,倾尽所有的温柔接道:“大郎,今生是为妻有负于你,没能为你保护好母亲和二郎,更没能保护好我们的孩子,来世若有缘,四娘还愿嫁大郎为妻,补偿今生欠你的一切!”

慕荣的心再一次遭受暴击,痛得说不出话,只含泪拼命地摇头。

不是的,不是的啊!是慕荣辜负了你,是慕荣没能保护好你,是慕荣欠你的啊!

只听刘蕙继续道:“大郎,不要悲伤,不要难过,只当这是一场梦,梦醒了,一切就都会过去了。我们原本就是已死之人,不要为了已经成为过去的我们而放弃当下,辜负活着的人对你的期望,更不要让父亲老来孤苦无依。大郎,记得你答应过我,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慕荣双腿已经完全没有力气了,全靠乘风和欧阳烈支撑着。

他仍旧双手扣着城墙探出半个身子趴在城头上,刘蕙的话字字句句都令他痛不欲生,埋头泣不成声,所有人看着他趴在城头埋首抽搐的背影,也都觉心痛不已,悲伤难耐。

“爹爹~爹爹~~~”

慕依风童真的哭喊还在继续,慕荣无力地伸出手,却是怎么也越不过这一墙之隔的距离。

慕坚白远远看见城楼上溃不成军的父亲,一直沉默的他竟忽然大声喊道:“父亲!”

慕荣颤抖着抬头,只听那只有十二岁的少年大声道:“父亲教导过孩儿,男子汉大丈夫,流血流汗不流泪,孩儿都记住了!父亲不要难过,孩儿不怕死!”

少年说得无惧无畏,但或许,尚为长成的他连死究竟意味着什么都还不知道。

“爹爹~爹爹~我怕……”

时年只有九岁的慕依风却没有慕坚白那么坚强,自始至终哭闹不已。

刘蕙侧头看向一对苦命的孩子,却是无言,唯有泪千行。

只听慕坚白对身旁的妹妹道:“依风别怕,哥哥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母亲说过,你越是害怕,坏人就越是得意,他们就会越欺负爹爹!你不是说过,爹爹是个大英雄,你最喜欢爹爹了吗,那我们就不能让坏人欺负爹爹,对不对?”

慕依风泪眼朦胧地看向慕坚白,怯怯地喊道:“哥哥……”

慕坚白又道:“祖母说过,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就没什么可怕的!依风乖,依风不哭,有哥哥在呢,哥哥会一直陪着你!”

慕依风抽噎着听话地点了点头。

慕荣遥遥看着这一双年幼却如此懂事的儿女,犹如万箭穿心。

“啪啪啪~”

一串响亮又刺耳的拍手声传来,楚天承望着慕荣依旧笑得有恃无恐:“真是感人肺腑啊,我都快被感动哭了~哎!我真替你感到羞愧啊,尊贵的长平侯~”

他故意将“长平侯”三个字托得长而轻飘,满是轻慢和嘲讽。

慕荣撑着最后的力气趴在城头,血红的双眼再度蒙上滔天的仇恨和怒火看着楚天承,却是说不出一语。

楚天承气焰依旧无比嚣张,看着慕荣的鹰眼中透出阴狠,嘴角扬起邪魅的弧度道:“大梁城那一次,你是鞭长莫及,救不了他们还情有可原,可现在机会就摆在你眼前,你可以救他们,却要为了这一堆烂石头砌成的堡垒再度放弃他们,眼睁睁看着他们再一次送死吗?”

慕荣突然更加用力地扒住城墙,浑身抖得更厉害,脸涨得愈红,无助愈盛,怒火便愈甚,因为楚天承的话无情地戳中了他的痛处,因为他找不到任何理由反驳楚天承。

三年前那场浩劫,他没能救得了他们,每每思及,他便痛苦不堪,懊悔不已,更煎熬不已。

这两年多来,他无时无刻不在自责、内疚、悔恨和遗憾的中度过。他也曾无数次地祈祷,如果上天可以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会不惜一切救他们!

然而,如今机会摆在眼前了,他却面临人世间最极致的两难抉择。楚天承的话就像是无情的刀,不断地刺向他本就已经支离破碎的心,令他痛不欲生,备受摧残。

见慕荣憋红了脸无言以对的模样,楚天承心情大好,转而又道:“所以,唯一不会让你再次留下遗憾的方法,就是与我做交易。我保证,只要你肯退出锦州城,我便将他们完好无损地归还于你,如何?”

“荣儿不可!”柴素一急得大喊:“楚天承绝非信守承诺之人,即使你真的拿锦州城跟他做了交换,他也一定不会放过我们的!荣儿,你必须以大局为重,听见了吗!”

“大郎,母亲说得对,绝不能答应他!就算你交出了锦州城,他也一定不会放过你的!”刘蕙亦万分焦急地喊道。

城楼上郑淳见慕荣近乎崩溃的状态亦焦急万分,劝道:“是啊大郎,你千万不能意气用事,你难道忘了盂县那四千甘愿赴死的弟兄了吗,忘了这几日来全城百姓的努力和为守城而牺牲的那些将士了吗!退一万步说,就算楚天承真的守约归还了人质,可往后的日子你叫他们如何做人!你要他们如何面对那些牺牲的弟兄,如何面对城里这三十万百姓,如何面对大周万千子民!”

慕荣只觉得自己的头都快要炸了。他怎会忘呢,他虽不曾亲眼见过盂县首战牺牲的四千多将士是怎么个悲壮法,可他真真切切见证了这三日来为守卫锦州而牺牲的成百上千周军将士。如此多的鲜血和牺牲,他怎能忘记!

可是……可是啊!你们要我怎么办?难道真的要我眼睁睁看着他们再一次送死嘛?!

乘风看着饱受折磨的慕荣心疼道:“君侯,请你想想陛下,他孤身一人远在京城,尚不知你在这里遇到了怎样的凶险,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叫陛下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慕荣抬头看向他,那副悲痛绝望的模样令乘风不忍去看,本能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一想到孤身一人在藏龙卧虎的京城里奋斗的慕谦,慕荣心头那摧残他心志的地狱之火便又旺了几分,令他内心的煎熬与折磨又加重了几分。

欧阳烈亦从旁劝道:“乘风说得对,怀霜,陛下他毕竟年迈了,如今在这世上,他只剩你一个人亲人了,你若出了什么意外,叫他还怎么活下去?”

慕荣转头又看向欧阳烈,欧阳烈一见慕荣那令人心痛的表情,虽也本能地想要回避,然而他却强令自己直面慕荣的痛,仿佛是在惩罚自己一般。

只听他也满脸心痛的泪接道:“还有,大周这万里江山全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你忍心留下这样的他孤苦一人在这世上吗?”

慕荣无言以答,回头又望向城外那三辆囚车,心头那团火焰越烧越旺,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吞没,烧得他眼前都有些徐晃,脑袋有些打转了。

那你们想让我怎么选择!为何你们都要逼我做选择!苍天啊,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为何要这么对我!

第204章? 天伦劫(四)

楚天承见城上周军众将迟迟没有回应,再度抛出一记中弹:“慕荣小儿,既然我的好意你置若罔闻,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只见他邪笑着招了招手,便见敌营中有人抬出一张长案,身后紧跟一人抱着一个碗口大香炉放到案上,里面插着一根正燃烧着的香。

与此同时,三个膘肥肉满、扎着红头巾的壮汉肩扛大刀来到阵前,在三辆囚车边各自就位。

慕荣见状,本已有些脱力的身体立刻又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又猛然扑到垛口,瞪大了滚圆的血红双眼,死命抓着城墙几乎是吼道:“楚天承!你要做什么!”

楚天承眉毛一挑嘴角邪笑:“做什么,呵~慕荣啊慕荣,是你逼我这么做的。”

他左右看了一眼囚车上的四个人,而后望向慕荣要挟道:“从现在开始,每隔一炷香的时间,我就会从他们身上取一样东西,直到你肯交出锦州城为止。”

慕荣瞬间暴怒:“你敢!!”

说着他整个人就要扑出去,乘风和欧阳烈赶忙拉住半个身子都已探出城墙的他。

“君侯,切勿冲动!”

“怀霜,你冷静点!”

慕荣浑身都剧烈颤抖着,面色涨红,满脸青筋,满头都是汗滴,恨不得立马飞下城楼去将楚天承撕个粉碎。

“呵~”楚天承歪头轻笑,邪魅张狂道:“我有何不敢?尊贵的长平侯,你最好赶紧考虑一下我的提议,这一炷香过后……”

楚天承摊开手指向左右的囚车看着慕荣道:“他们身上可能就会缺胳膊少腿了~”

“楚天承!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慕荣全身都竭力反抗着钳制他的力量想要扑出去,郑淳、陆羽和明剑见乘风和欧阳烈竟然两个人都有拦不住他的趋势,赶忙上前搭手,抱腰的抱腰,抱腿的抱腿。

“大郎!不要冲动!”

“君侯不要!”

“大公子不可以!”

“怀霜你清醒一点!”

“大帅,不要!”身后众将亦纷纷出声劝阻。

慕荣张牙舞爪地挣扎,嘶声力竭地怒吼,所有人都在极力阻止他向至亲靠近。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阻止我!!

================================

城内,刺史府邸别院。

一直站在廊檐下望着城北方向始终忐忑不安的慕篱在见到天色突变、雷声响起时,他的心骤然沉了下去,那股不详的感觉愈加狂躁地作妖起来,可是他却只能困在这个别院里,一步都不能踏出去。

云殁上前来,为慕篱披上外衣,冷着一张脸道:“公子,变天了,回屋去吧,免得着凉。”

慕篱却是望着满天阴霾一动不动,眼中写满了深深的忧虑。

这时,门外亲卫团的人进来,先向慕篱作揖:“公子。”

而后方对云殁道:“启禀殁尊者,韩副坛主回来了,在门外求见。”

因为慕篱的身份除了周桐、四大尊者以及亲卫团外,对其余数千盟众都是保密的,所以凡是慕篱所在之处,其外围必定都有四大尊者的亲卫队层层设卡,有人要见盟主都必须通禀,得到盟主的许可了才能入内觐见。

慕篱一听就觉不妙,赶忙道:“让韩青进来回话。”

韩青在这个时候赶来别院,并且还指明要见云殁,想来必是受云酆所托,慕篱直觉前方一定是出了什么意想不到的紧急状况。

那亲卫看了一眼云殁,云殁冷冷道:“照公子的吩咐做。”

“是。”那人退出去叫人了,云殁转手就将面具递给慕篱。

稍顷,韩青进来了,一见廊檐下盟主也在,眼神便有意无意地去瞟云殁,显然是心虚。

只见他向二人行礼道:“参见盟主,殁尊者。”

慕篱未等他行完礼便抢先问:“韩青,可是云酆有什么话要你转达。”

韩青欲言又止,站在那里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还时不时地拿眼睛瞟云殁。云殁却仍是一副冰块脸,没有给他半点回应。

慕篱面具下的眉眼透着极度的焦灼:“韩青,有什么话就直说,你总看云殁做什么!”

情急之下的他连态度也不似平常那般温柔,沧桑嘶哑的嗓音透着平日没有的严厉,让韩青不由地心一凛。

慕篱见他仍是一副难以开口的样子,顿时心生不详,暮然严肃道:“韩青,你老实说,前方可是出什么事了?”

韩青终究没有云殁的定力,不如他那么沉稳霸气,面对慕篱的逼问,他终是招架不住,当即跪地道:“回盟主,前方……前方确实出现了突发状况,楚天承带了几个囚犯到战场,君侯……君侯被困住了。”

慕篱拧眉:“被困住了?什么叫被困住了?囚犯又是怎么回事?”

韩青又陷入了纠结,还在犹豫该不该说,慕篱早已看穿一切。

“韩青!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这里吞吞吐吐遮遮掩掩有什么意义!快说啊!”

韩青低头一叹,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把心一横,罢了!

只见他一脸听天由命的悲壮,抬头对慕篱道:“回盟主,楚天承带来的囚犯是……是柴老夫人,刘四娘子,以及君侯的一双儿女!楚天承以他们为质,要求君侯交出锦州城,目前两军陷入僵持,君侯……情况不太妙。”

韩青犹豫了一下,思来想去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词形容慕荣现在的状态。

慕篱面具下的双眼却是猛然惊骇,满是难以置信,大脑有一瞬间的停滞。

紧接着,不过一瞬间,他便猛然冲下了台阶走到韩青跟前,粗鲁地一把拎起韩青,居高临下逼问:“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楚天承带来的囚犯是谁?!”

韩青从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过盟主,更从没见过盟主如此骇人的眼神,竟叫他没来由地一阵惊惧,本能地咽了咽口水。

他知道盟主听见了,只是不敢相信而已,故聂诺地轻唤了一声:“盟主……”

慕篱就这样扯着跪地的韩青的衣领,骇人的双眼就那样瞪了他许久,韩青本能地眼神飘忽闪避。

然后,慕篱放开了他,趔趄了一步,被身后云殁稳稳扶住。

韩青在此空档望向云殁底气不足道:“酆尊者命属下回来向殁尊者报信,要殁尊者无论如何千万要拦住盟主,绝对不能让盟主到城北去……”

云殁沉着脸看了看韩青,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接收到了。

在云殁搀扶下的慕篱突然慌乱得像个孩子。此时此刻,他已无暇去想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他只知道,他的心已经彻底乱了,完全没有了方寸,没有了平日里“任尔歇斯底里,我自岿然不动”的从容镇定。

突然,也不知他哪来的力气,竟猛然一下推开了云殁,拔腿就往院外跑。

云殁被他推得竟然趔趄了一步,回过神来后,一直冷静的他终于表现出了一丝的慌张:“公子,不能去!”

说着他赶忙飞上前去,在连走路都失去平衡的慕篱摔倒之前接住了他。

然而,慕篱却疯狂地挣扎起来,竭尽全身力气想要挣脱云殁的桎梏。

“云殁,放开我!我要去!让我出去!”

云殁从来不知道,原来一向柔弱的公子在失去理智的时候竟然会有如此惊人的爆发力,连他都要耗些力气才能制伏住他。

任由慕篱在他双臂钳制下发狂,云殁头也没回地下令:“韩青,回去告诉酆弟,盟主有我看着,不会出差错,叫他务必看好君侯,绝不能让君侯有任何闪失!”

跪地的韩青仍有些懵。今日他可算是大开眼界了,刚才见了那样骇人的盟主,现在又见到这样疯狂的盟主,他简直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见错了人,以至于云殁发话了,他却半天没做出反应。

云殁回头,原本就冷得吓人的脸此刻显得更吓人,冷冷地看着韩青再道:“韩青,我说的话,你可都听清了!”

韩青回过神,赶忙应道:“是!属下这就去向酆尊者复命!”

语毕,他一咕噜爬起来,向从头到脚都冷得让人胆寒的云殁和仍然在扑腾发狂的慕篱再一揖:“属下告退。”

说完,他就一溜烟跑出了别院。

第205章? 天伦劫(五)

眼看着韩青出去了,云殁这才将注意力转回到慕篱身上,刚才还浑身散发的冰冷气场瞬间收敛,连桎梏慕篱的双臂都透着温柔和怜惜。

“公子,你冷静一点,你不能去!”

慕篱已经完全听不进去旁人的话,只泪花四溅地拼命扑腾着要出去。

“云殁,放开我!让我去!我必须去!你放开我!”

从未见过慕篱这副样子的云殁此刻的心在狠狠地痛着,替这个终于不再克制的少年,为这个终于肯释放自己情绪的孤独苦行者。

云殁用力将慕篱圈住,眼中噙泪咬牙道:“公子,你冷静一点,你难道忘了你的誓言了吗?想想这一路走来,你付出了那么多心血受了那么多苦和煎熬又都是为了什么!”

云殁的声音并不大,但低沉浑厚的男声中却带着坚不可摧的力量,像是暮鼓晨钟一样重重地敲在慕篱的心头。

慕篱终于停止了扑腾,云殁随即也放开了他,他便就着半趴半坐的姿势落在地上,脸上纵横的都是心碎决堤的泪,眼中盛满了悲痛,极力地伸向门外的手终究是无力地垂落了,可身子还在不住地抽噎着。

云殁放开了他的双臂,眼看着慕篱就势侧躺在地,缓缓将自己的身子蜷缩起来,屈起双腿,把脸深深地埋进胸膛,就那样无声地痛哭起来。

他的心口,他的皮肤,他的四肢,他的五脏六腑,浑身上下全部都排山倒海地痛着,这痛抽走了他浑身所有的力气,也击垮了他一直以来坚挺的意志。

云殁就那样一直静静地单膝跪在旁边,看着那个把自己缩成一团闷头痛哭的少年,他的眼中也蓄满了心疼的泪。

但是,心疼之余,他还有一丝的欣慰,因为这个人到底还是将心底的痛发泄出来了。

在他的印象里,慕篱总是那样温文尔雅,隐忍克制,总是一副镇定自若、从容不迫的样子,从不放纵地爱,也从未放纵地恨过。

他的爱很克制,为了心爱的女子的幸福,他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她推离自己的身边;他的恨也很克制,面对杀他至亲、灭他满门的仇人,他可以压抑仇恨冷静清醒地部署御敌之策。

他从来不会表露他的意志和决心,可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在默默实践着他的意志和决心,无声守护着他的信念和誓言。

他也从来不会表露他的心事,所有的苦、痛、伤、折磨、煎熬,他通通都憋在心里,从不向任何人吐露,尤其在“手札风波”之后,云殁明白,慕篱将自己视作当初那场祸事的根源,从此更加封闭内心。

云殁知道,他一直都是渴望这份能够守护一切的力量的,只是从前因此身之残此躯之弱而有心无力,所以他一直心怀愧疚地活着,直到盟主找上他,将这份力量交给他,云殁是一点一滴看着他为了守护他所珍视的一切对自己是怎样的残忍,又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这样一个残忍的人,这样一个苦命的人,这样一个伟大的人,怎能让人不敬,又怎能让人不心疼。

所以,他绝不能让这个人再经历一次那样的残忍。

“公子,让云殁代你去吧。”他说。

慕篱身形一滞,轻轻地、艰难地抬起了一点深埋的头,露出了他那张令人窒息的满是泪痕的脸,看着云殁像极了一个无助的孩子。

云殁眉头狠狠地皱了一下,看着慕篱的眼睛吐字清晰地重复道:“公子,让云殁代替你去,我保证,一定不会让君侯有任何闪失!”

慕篱眨了眨满是泪水的双眼,看着云殁无言,云殁的话在他耳边回响:“你难道忘了你的誓言了吗?想想这一路走来,你付出了那么多心血受了那么多苦和煎熬又都是为了什么!”

理智似乎终于渐渐回来了。只见他缓缓爬起来,坐在那里看着云殁,眼中虽盛满悲伤,但眼神终于逐渐恢复了清明。

是啊,我这一路走来都是为了什么呢?楚天承既然直到此时才亮出这张底牌,那就说明他早已计算好了一切,原来这就是一直以来在他心底不停作妖的那股不详的根源。

而听闻此消息,自己都是这副模样,那亲眼面对这残忍一幕的兄长又该是什么模样?若他也像自己一样失去了理智冒然出城,又或是中了楚天承的埋伏有个什么万一,那自己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今后又有什么活下去的价值!

终于冷静下来的他缓缓站了起来,云殁也随之站了起来。

慕篱仰起满是泪痕的脸看着云殁,眼里终于又恢复了睿智清醒,只是比平日又多了一分悲伤和沉重。

只听对云殁道:“一切就拜托你们了。”

云殁双眼直视慕篱抬手揖道:“属下定不负所托。”

慕篱冲他点点头,云殁也点了点头,而后头也不回地冲屋里道:“周伯,公子就交给你照顾了。”

周桐从里面闪出来,应了一声:“知道了,你放心去吧。”

云殁再看一眼慕篱,而后与他擦身而过,大踏步朝院外走去。

目送云殁离去,慕篱不禁伸手捂住心口,只觉那里有千刀万刃正在不停地施虐,疼得他不由自主地冷汗凝眉,呼吸沉重。

突然,他望着云殁离去的方向笑了,那眉目含悲、眸中噙泪、两颊挂泪的脸上突兀地绽放开了凄美无比、哀伤无比的笑容。

慕篱啊慕篱,你可知你是个罪孽深重的罪人!你竟然又一次如此残忍地对他们,死后一定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吧!哈哈哈……

笑着笑着,他的嘴角便溢出了殷红的血,可他却依然凄美地笑着,哀伤地笑着,残忍地笑着。

直到周桐发现不对连忙跑上前来时,慕篱的身心都已到达极限,就那样直挺挺地倒在了周桐的怀里,昏厥过去的他脸上倾世的悲伤令人不忍去看。

================================

城北。

但见楚天承不知何时搬了一把太师椅坐在案前,一副悠闲懒散的姿态看着城楼上正上演的精彩戏码,而长案上香炉中的那根香就要燃尽了。

楚天承垂眼瞅了瞅那香炉,而后扶着椅子起身,几步走到囚车前望向城楼笑容可掬地问:“时间就要到了,慕荣小儿,你考虑得如何了?是要锦州城,还是要眼睁睁看他们受尽折磨而死?”

城楼上,一众将领都被慕荣折腾得没了力气,却依旧是死死地桎梏住慕荣的腰背四肢。

而慕荣,经过刚才那最后一番的狂怒挣扎,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和知觉都在渐渐远去,眼中渐渐透出了绝望的悲凉。

活了三十二年,他还从未有过这样的绝望。前方是他终于亲历但却无力挽救的至亲,身后是锦州城近三十万大周子民和数万周军将士,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办!

如果可以,他宁愿拿自己的命去换他们,可敌人显然不可能给他这样的机会。

老天爷,你告诉我,我究竟该怎么!该怎么办!

云殁在这时悄然来到城楼,在众人的注意力全部都集中在慕荣身上时毫无阻碍地与云酆他们汇合一处。

云酆见他无声来到了自己身边,便大概能想见慕篱此刻的状态了,即便他不曾亲眼见到,却也能想象得到慕篱的伤痛有多深。

云殁只是和云酆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两人也齐看向前方乱成一团的主将们,两人眼神冷凝,肃穆,那感觉像极了暴风雨来临前的诡异宁静。

阴霾愈加浓郁,冷风愈加狂躁,雷电愈加紧密地落下,城楼上下对阵双方之间的氛围也愈加沉重,压抑,紧张。

“我来。”两人几乎是同时低声说道。

云酆看向云殁,却见云殁鼓动着腮帮咬了咬牙,并不看他重复了一句:“我来。”

云酆视线一转,见云殁负在背后的手中暗器已就位,在一旁的云清、云翊也看到了,心中已了然。

云酆心中突然窜过一股强烈的酸楚,鼻子一酸,眼中便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水雾。

他抬眼再看向依旧直视前方不曾看他的云殁,终是沉默地闭上了眼,强行将眼泪憋了回去,而后睁开眼望向前方,眼神中透着悲壮,还有一往无前的坚定。

公子,这份罪业,我们陪你一起担!所以,你一定要挺住,千万不能倒下!

云殁的脸看起来比以往更加冰冷阴沉了,他的双眼始终不曾离开过前方被众人包围的慕荣,眉心微皱,终是露出了不着痕迹的心疼。

君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尽管这个试炼残忍、无情,但请你一定要撑住,万莫辜负了公子为你付出和牺牲的一切!

第206章? 天伦劫(六)

城楼下,眼见那根香终于是燃尽了,楚天承看了看城楼上依旧被众人桎梏着的慕荣,又看了看一脸视死如归的柴素一,而后才望向城楼上的慕荣。

“慕荣小儿,我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真的不肯用这座烂泥石头堆成的堡垒换你的母亲吗!”

慕荣提着最后的力气挣扎着,仍旧想要往城外扑腾,奈何他四肢都已使不上力气了,众人的钳制也让他一丝也动弹不得,只能悲愤而绝望地眼睁睁任由楚天承肆意地挑衅、要挟。

只见楚天承在囚车旁负手挺立隔空冲慕荣摇了摇头叹道:“既如此,那楚某也无能为力了。”

只见他将视线看向柴素一,面露阴邪之笑道:“慕荣小儿,你说我是该先取令堂的一只手还是一只脚好?或者一只耳朵?一只眼睛?”

平静却阴毒至极的话,令全身都已脱力的慕荣再度抓狂,拼劲了最后的力气嘶吼着奋力往外扑。

“楚天承!楚天承!!”

楚天承鹰眼中露着挑衅十足的狠毒,就那样直勾勾地看着慕荣,慢慢扬起了他的右手,齿间挤出残忍的命令:“那就姑且先取一只手吧!”

随着他命令一下,便见柴素一囚车旁的红巾彪形大汉噌的一下就跳上了囚车,在柴素一身旁站定,横过他的大刀,擦亮,而后看向楚天承扬起的手臂。

那手臂一落,他就会立刻执行命令,取下柴素一的某只手。

“不……不!放开我!放开我!!”

犹如困兽最后的反扑,慕荣最后的挣扎来得异常猛烈,拦住他的人,每一个心里都是极其痛苦纠结的。

他们又何尝忍心看到这样的结果,可若是任由慕荣冲出去,那才是真的一切都完了。

身为长辈,身为在场所有将帅中资历最老的人,郑淳的内心自始至终都在矛盾与纠结中煎熬着,可他却始终下不了决心。

试问,这要如何下得去手!

然而,当他看到楚天承那只扬起的手臂,看到刽子手高举的大刀,看到发疯抓狂的慕荣,他知道,他不得不做出选择了。

在这些将帅当中,郑淳大概是最为清醒明白的。

他十分清楚,如若慕荣在这里有个什么万一,那他就算是一死也抵偿不了这个罪过!

他很清楚,慕谦只有这么一个独子了,而且慕谦自打即位以来,即便收了后宫,即便有个传闻中的宠妃,可他却从白崇那里得知慕谦压根就没近过女色,郑淳十分清楚慕谦这么做都是为了慕荣。

所以,慕荣若有个闪失,那大周的未来也就没有希望了,他可以做慕谦和慕荣父子的罪人,却不能做大周的罪人,更不能做天下苍生的罪人!

而当他终于将视线投向柴素一时,他才发现,柴素一竟也一直在看着他!

他看得清楚,那眼神分明就是在质问他:郑伯殷,你还在等什么!难道你连这点胆量和担当都没有吗!

郑淳身形顿时一滞,柴素一眼中那坚定不屈、视死如归的决心深深地震撼到了他。

瞬间,他觉得自己太丢人,竟然还没有一个妇人觉悟高。他并不怕承担这份罪业,不如说他很乐意替慕荣担起这份罪业,只是他怕慕荣会承受不了,会崩溃,会彻底垮掉。

“慕荣!”城下一声吼,只见楚天承眯眼看着慕荣邪笑道:“我数到三,你若还没有改变主意,我这手可就要放下了!”

慕荣瞳孔猛缩,只觉气血一下子猛然都冲到了脑门,目眦欲裂地嘶吼道:“不!放开我!你们放开我!!”

“一。”

“都反了嘛!我叫你们放开,听到没有!放开!!”

“二。”

“放开我!不!!!”

“三……”

慕荣的嘶吼和楚天承的“三”几乎是同时响起,然而未等楚天承的“三”声落,他扬起的手臂也还未来得及放下,便听耳畔“嗖”的一声响,一只利箭破风飞出,贴着他的脸转眼便精准地射中了柴素一的心口!

不仅如此,就在这只利箭射中柴素一的同时,不知从哪里飞出的几枚铜钱,竟然也精准地命中了其余三名人质的咽喉!

两个孩子大约都还没反应过来,慕坚白最后还望着慕荣喏喏地叫了一声“父亲……”。

而刘蕙则仍然带着她那温柔无双的笑容看向慕荣,最后幸福地唤了一声:“大郎,保重……”

利箭刺入心脏的刹那,柴素一并未见一丝意外,反而一脸解脱和释然。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将目光投向慕荣,眉眼间仍是慕荣所熟悉的慈祥和温柔:“荣儿,答应为娘,为了你父亲,为了大周江山,你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

然后,她含笑闭目。

整个世界突然陷入极致的静,所有人都懵了,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催命符。

望着突然其来的一幕,慕荣整个人仿佛被人下了定身符,乘风等人也都纷纷放开了他。

只见慕荣一脸茫然地看着城外囚车上闭目垂头、再也不会抬头睁眼看向他的至亲,满脑子都是“嗡嗡嗡”的嘈杂,一时间好似聋了一般,他听不见外界的任何声音。

“是谁!!”

城楼下,楚天承突然抓狂,望城楼上定睛一看,便看到了长弓还在手、箭却已离弦的郑淳!

“郑淳老匹夫,你竟敢坏我好事!!”

然而,郑淳却犹如没看见他也没听见他说什么一样,也回过头去在身后挤得满当当的将士当中搜寻着那个与他同时出手的人,却是只看到了清一色的铠甲,没有任何结果。

突然,天际一道惊雷劈下,慕荣混沌的意识猛然惊醒。

下一刻,他便猛然冲到了郑淳跟前,一把将他拎过来,苍白的脸上一双血红的眼格外骇人。

“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郑淳的铠甲被慕荣死死地攥住,被迫与慕荣几乎是脸贴脸地大眼瞪小眼。

迎上慕荣眼中的滔天怒火,郑淳却平静如水,因为他已做好了觉悟。

既然选择担起这份罪业,他就绝不会后悔!

只听他面无起伏语无波澜道:“我只是在我能做且该做的事。”

慕荣龇牙咧嘴逼问:“你说什么!”

郑淳依旧平静道:“陛下的大业才刚建立,绝不能在此被牵绊,而君侯是陛下唯一的希望,我绝不能让你有任何的闪失。身为军人,我更要替陛下守好疆土,保护好大周的子民!所以,我只是在我能做且该做的事。现在,我的使命已经完成,即便君侯要在此将我就地处决,郑淳亦无怨无悔!”

双眼一闪,心中一动摇,手便无力地垂落了,趔趄了两步,被身后的乘风和欧阳烈扶住。

慕荣眼神慌乱,四下无助地张望,却是寻不着一个安定的焦点。

即便是意志被摧毁至此、理智头脑也通通都混沌一片,可他仍然能想明白,郑淳这是在替他担罪业,因为原本这该是他做的事,因为原本除了他,没人担得起这份罪业。

藏匿在魏军中的楚昭将这一切看得分明。眼下的情形,这样做的确是两全的最佳选择,却也是最残忍的抉择。如此果断决绝,如此霹雳手段、菩萨心肠,越发让他觉得这不像他过去交手的那个独孤仇了。

他所熟识的那个独孤仇应该没有这样的智慧和手段,更没有这样的魄力和决绝!

面具下那双深邃的眼中泛出邪魅的笑,笑中透着狠辣,仿佛盯着一个已经在他掌控中的猎物一般。

尽管这五年来,楚天承基本上已经认定独孤仇还活着,但在他看来,独孤仇的“生死”依然是个迷。

自从“锁心蛊”事件以来,他每和独孤仇交手一次,就会发觉这个独孤仇越发的深不可测。

他的做法总是出乎他的意料,就好像是在逐渐认识一个全新的对手一般,这让他很是疑惑不解,却又让他越发地想要扒开他的面具,看清他究竟是谁。

楚昭在楚天承手里的牌都被拍死后,终于换了从前一贯的黑衣面具装束来到了魏军阵前,停在了楚天承身边。

正在气头上的楚天承回头看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还舍得出现啊!”

楚昭面具下的眼露出狡黠的笑:“你的杀手锏没有了,接下来就是真正的生死搏命了,我要是再不出现,只怕你会死在慕荣手里。”

一句话就把人呛得吐血,楚天承正欲发火,结果人家不带喘气儿地又接着开口了:“我告诉过你,独孤仇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角色,你能困得了慕荣,却奈何不了独孤仇和他的司过盟。”

楚天承也是恨得牙痒痒:“哼!一而再再而三地坏我好事,总有一天,我会将他们连根拔起!”

楚昭斜他一眼,都懒得回怼了,望向城头,眼中布上意味深长的笑意道:“最终决战即将到来,成败在此一役了,虽然照我的估计,你多半还是没有胜算。”

正在气头上的楚天承今日竟然罕有地对楚昭的挑衅反击了:“哼!我输了,你也不会好过!别忘了,在助我成就霸业之前,你都休想报仇雪恨,了结心愿!”

楚昭面具下一双看不真切的眼似是短暂而迅猛地闪过杀意,却又很快布上不明的笑意,眯着双眼看着他阴阳怪气道:“那我便祝你能顺利拿下锦州城,呵!”

说完他便自顾自地转身离去。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楚天承眼中充满了探究。

然后,他突然又笑了。

他听得出楚昭刚才那句话中的矛盾,既希望他能拿下锦州,却又包含着诅咒他失败的意味。

楚天承早已看穿,如今支撑楚昭活着的动力除了楚天尧,还有就是看他失败受挫大业不成。

他对楚天尧的仇恨无可了结,对自己的愤怒又无从发泄,所以他日日都活在矛盾煎熬中,说话做事也常常自相矛盾,而看他活得这样痛苦纠结矛盾却是楚天承现今生活中的一大快事。

所以,他突然心情大好,以至于他对没了人质这件事也没那么让他生气了。

只见楚天承又恢复了那种邪魅的阴邪表情,转身望向城楼上的慕荣扬着嘴角道:“慕荣小儿,这回是你赢了,不过我要告诉你一个坏消息。”

他摊手指了指左右的囚车,态度嚣张道:“若我得不到锦州,那他们的尸首,我想你也永远无法拿回去了。”

他朝慕荣颇有风度一揖:“就此别过,战场上见~”

楚天承撂下这话后,随即魏竘联军便开始有序地撤离。

眼见那三辆囚车被推回敌营阵中,慕荣使出最后的力气扑到城头对着没入大军中消失不见的楚天承怒吼:“楚天承,你给我站住!把他们还给我,还给我!!”

天际一声响彻苍穹的惊雷震天动地地传来,随即天幕像是漏网一样落下了密密麻麻的雨珠,酝酿了多时的大雨终是倾盆而下了。

狂风暴雨的城头,慕荣仍然扑在城头冲没入雨帘中的大军嘶吼:“楚天承,我要将你碎尸万段!碎尸万段!!”

所有将帅皆默默地退居一旁,唯有乘风和欧阳烈一左一右扶着他。

楚天承最后的施咒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只见慕荣双脚一软,两眼一黑,接连遭受巨大创伤的身心终于再坚持不住,轰然倒下了!

“大公子!”

“怀霜!”

“君侯!”

“大郎!”

“大帅!”

……

风雨中的城北门楼上乱成了一团。

第207章? 所谓英雄

风,肆虐,凄狂。

雨,急遽,暴戾。

夜,嘶吼,悲楚。

今夜,注定会是一个人神共哭、天地同悲的非常之夜。

两个人,两处院落,却是一样的悲恸,沉沦,不愿醒来。

刺史府邸别院,云清、云翊、周桐守在屋内,眼睁睁看着睡梦中的慕篱不停流着泪却怎么也唤不醒,一个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屋外廊檐下,云殁、云酆并肩而立,望着这天地狂虐嘶吼的夜无言。

云影身形一闪,浑身上下滴答着雨水落在二人身旁。

云殁仍旧柱子一样立在那儿纹丝不动,云酆转头问:“情况如何?”

云影摇头:“高烧不退,昏迷不醒,军医皆束手无策。”

云酆蹙眉看向云殁,见云殁亦是同样的眉头深皱,长叹一声望向天外依旧狂躁的雨帘道:“这一关他们若是闯不过,只怕就没有以后了。”

云殁脸色更加阴沉,云影看向云殁欲言又止。

云酆见她神情,苦笑一下:“你可是疑惑为何今日那样的状况,公子却不能现身?”

云影一脸认真,眨巴眨巴眼睛点了点头。

云酆也将视线投向天外雨帘,愁眉深皱道:“因为九门的人一定隐藏在敌营里,那个神出鬼没、身份不明的九门掌门一定也在,若是公子现身,万一让他们觉出了可疑,你可知后果?”

云影动了动眼珠,思考了一下,仍是不解地摇了摇头。

云酆也不恼她猜不透,反是一脸温和又苦涩的浅笑,再问:“那你可知公子这般小心谨慎、煞费苦心地隐藏自己的身份又是为何?”

云影依旧一脸懵懂地摇头。

云酆越过满天风雨望向别院那扇门,眉间有深重的心疼和悲伤。

“因为他怕,怕他一旦走出这道门,九门无处不在的眼线就极有可能发现破绽,进而查出他的身份,而一旦这个秘密公之于众,那他至今为止所做的一切就都白费了。”

一如从前他将自己囚禁在离忧居小院一样,而今他也依然将自己囚禁在任何他的双脚踏足的地方,生怕会露出蛛丝马迹,让敌人抓到把柄。

云酆这番解释让云影脸上的问号更多了,迟疑道:“属下……还是不解酆尊者之意。”

云酆看向她,仍未见一丝不耐烦,只是眉间的悲伤更浓了,看着她苦涩亦更浓道:“傻云影,你难道忘了公子的身份,若是他还活着的消息让九门的人知道了,那也就等于让天下的人都知道了,这意味着什么,你不明白吗?”

云影敛神细思,突然眼前一亮,紧接着便是满脸惊奇:“……!”

看着扑闪着一双满是惊诧的大眼睛望着自己的云影,云酆低眉苦笑,又望向天外眼神深邃道:“是,这意味着君侯将不再是陛下唯一的继承人,甚至连皇子的身份都不再名正言顺!若真到了那一步,那公子这几年来苦心经营的一切就都白费了,他付出的那些代价、受过的所有苦难也都白费了!”

云影恍然大悟,云酆看向他悲戚道:“这便是公子一直以来宁死也绝不暴露自己的原因。他一直都清楚,他是君侯最大的助力,可同时也是最大的威胁!一旦他的身份曝光,那么他所做的一切就都将付之东流!”

云影突然觉得心无比的疼。

在她的记忆里,那个少年似乎从来都是那样的温润从容,身形虽是那样的清减消瘦,却给人一种浑身藏有无限力量的强大可靠之感。

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计可安天下,一策能定乾坤,宛若一根擎天巨柱,更是无可争议的无名英雄,哪怕当初癸酉之乱时也不曾见他像今日这般崩溃神伤过。

原来所谓英雄,都不过是逆水行舟、锁心苦行的孤独者罢了!

而英雄之所以称为英雄,是因为他们有着坚不可摧的信念和甘为他人牺牲的大无畏之心。

这世间有太多苟且偷生之人,既无坚不可摧的信念,也无甘为他人牺牲的大无畏之心。

这世间还有太多丑陋之人,自私、贪婪且永无止境,为达私欲可以不择手段,可以任意损害他人利益,甚至牺牲他人性命!

正因如此,英雄的存在才显得弥足珍贵,才会受世人尊崇,敬仰。

倏然,雨帘中走来一人,狂风暴雨中,其人却未见风侵雨扰,仿佛自带一层保护结界,将风雨隔绝。

云殁、云酆及云影都表现出了不小的诧异,毕竟风雨声再戾,几乎盖过了任何可能的动静,也不至于让守在外围的那些亲卫毫无察觉,甚至还让他在未惊动别院任何守卫的情况下来到了他们的面前。

但见那立于雨帘中之人身着一袭白衣,鹤发童颜,仙风道骨,手执拂尘,遗世独立,宛若坠入凡尘的谪仙。

只见高人向云殁和云酆微微一揖,道:“二位尊者有礼,老道此来是为求见独孤盟主,还望二位尊者通融。”

云殁和云酆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有相同的思量。

此人能悄无声息地潜入司过盟腹地,并且对他们似乎并无恶意,又是这副世外高人的形象,是以他二人几乎可以断定,此人极有可能便是周桐提过的那位恩公了。

之前他们曾推断,此人极有可能就隐藏在朝堂之上,并且品级应当还不低,然而无论他们怎样追查,就是查不到关于此人的任何蛛丝马迹,就好像他是个隐形人,根本不存于世间一样,这也是让他们极为在意的地方。

此人行事诡秘,动机不明,敌我难辨,着实难办。若此人是敌人,那事情就太可怕了,因此,两人都对来人充满警戒和敌意。

高人看得分明,白眉一挑,眯眼一笑,活脱脱一个修为高深却又慈祥温和的老者。

“二位尊者不必如此紧张,老道非敌,况且,我若真想对你们不利,那这二十多年来有的是机会,不是吗?”

云殁、云酆又对视一眼,心道果然如此。

云酆向那老道一揖,而后问:“请恕云酆冒昧,敢问恩公暗助司过盟,所图为何?”

高人拈须轻笑:“这个请恕老道暂时无可奉告,但将来你们自会明白,但请相信,老道是友非敌。”

云酆审视着雨帘中人道:“既如此,恩公为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却要戴着这副欺世的假面。”

高人低眉轻叹一摇头:“二位尊者若是再拖延下去,只怕君侯那边的情况不妙,如此二公子的心血可就都要付之东流了。”

云殁、云酆再度交换一个眼神,对慕篱的身份也一清二楚,看来此人当真对司过盟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让他进来吧。”身后传来周桐的声音。

云殁、云酆回头,周桐在门口向廊外雨帘中的世外高人一揖,旁边是云清和云翊,同用怀疑和审视的眼光看着高人。

周桐道:“主君信他,那周某也信他。”

云殁、云酆又看一眼高人,高人向周桐浅笑着揖了揖:“多谢周管家。”

他抬脚走上台阶,来到廊下,一举一动都透着仙气,一低眉一抬眼都透着超凡脱俗。

只见他对众人揖道:“老道希望能和二公子单独一谈,还请诸位暂且回避。”

四大尊者显然不放心,皆是一脸怀疑地看着他。

高人却仍是云淡风轻道:“老道自有道理,还请诸位尊者放心。”

众人沉默,还是周桐发话:“我们先离开吧,我相信他不会对我们不利,更不会对公子不利。”

见众人依然警戒不放松,周桐再道:“诸位尊者就算不听周某之言,那主君的话总该听吧。主君说过,如若恩公再度现身,无论他指示什么,我们都必须遵从。”

门口的云清和云翊看向廊下的云殁和云酆,云酆看向云殁,云殁沉着脸盯了那高人许久,终是抬手揖道:“有劳恩公。”

周桐舒了一口气,云清和云翊随即也踏出了门槛,四人并肩往那儿一战,风景不是一般的壮观。

高人冲四人含笑揖道:“请诸位尊者放心,一个时辰后,老道定还你们一个恢复如初的盟主。”

随即,他便转身进屋了,并反手将门关上了。

四大尊者目光一直追随着他,门口的周桐回身对众人道:“我们到外面去等吧。”

众人皆看向云殁,云殁无言转身就冲进了雨帘,其余三人亦随之踏进了风雨中。

周桐最后望了一眼紧闭的门,抬起长袖遮住头,随后也跟着众人离开了这里。

第208章? 救赎(上)

风还在肆虐,雨依然急遽,夜仍旧悲楚。

然而,这怒吼嘶嚎的狂风暴雨竟然对沉沦在噩梦中的慕篱没有丝毫影响,一向浅眠的他从昏厥到现在便一直在噩梦中循环,无法醒来,也不愿醒来。

云殁他们回来复命时说起城北的情况他都听见了,因此陷在噩梦中的他才愈加痛苦。

沉沦的困境中,慈母的笑容、嫂嫂的温柔、幼儿的铃语在他耳边、眼前不断回响重复,仿佛永远不会停止的轮回,不断地折磨着他的肉体,摧残着他的意志,泪水浸湿了他的枕头,冷汗浸透了他的衣衫,可他却依然不愿醒来。

原来,从云殁离开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预料到这个结局了,可他还是任由云殁他们去了,因为他心里比谁都清楚,眼下锦州的危局除了牺牲小我保全大局外别无选择。

他若是想,自然可以倾司过盟之力去救,可这就意味着他要面临魏竘十万联军的阻挡,还要提防九门暗中可能设下的陷阱,其结果不单单可能让司过盟元气大伤,还有可能陷锦州城三十多万军民于危难,陷后方大周的万千子民于危难,最重要的是有可能危及兄长的地位和大周的将来。

这代价太大,他承担不起,他冒不起这个险。

所以,他别无选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云殁离去。

所以,先前他才会哭得那样悲恸、绝望。

所以,他的意志力终于崩塌,倒下,并把自己关在噩梦里不肯醒来。

上一次大梁浩劫中,好歹悲剧还是发生在他昏迷期间不知情的情况下,可这一次,他却眼睁睁地看着骨肉至亲再一次去送死,这无异于他亲手抹杀了他们!

这份蚀骨腐心的痛,这份残忍狠绝的罪,这份又一次无力回天的悔与恨、苦与痛、煎熬与折磨,试问除了慕荣,旁人有谁能切身体会!如果可以,他情愿用自己的命去换回他们,以赎他满身浴血的罪孽!

“篱儿,是为娘对不住你,让你从一生下来就受了这么多的罪。本是为娘造的孽,却要你来承担后果,是为娘对不住你……”

慈母的话在耳边不断响起。

“篱儿,没事的,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可是母亲,这回孩儿是真的无能为力,好不起来了。对不起,母亲,是孩儿无能,孩儿不孝,孩儿有罪,对不起!对不起……

他就这样把自己锁在噩梦里,任周桐和四大尊者怎样唤都唤不醒。

仙风道骨的老者踏进屋来,关上了门,却在门口久久伫立,仿佛是在整理自己的情绪,而后他闭目做了一个深呼吸,这才迈步走向里间。

当遥遥看见双目紧闭、满脸痛苦、泪水不断的慕篱时,他停在了隔开里外间的镂空雕花拱门前,就那样看着陷在噩梦中不愿醒来的慕篱,许久许久都没有动作。

窗外风疾雨骤,屋内夜静无声,空气中能清晰地听见慕篱沉沦悲梦中的抽泣声。

老者就这样在拱门口又站了许久,然后向着自己的脸伸手那么一揭,云殁要求他撕下的假面就被掀了。

若是此刻慕篱醒着,必定会被眼前之人吓得惊坐而起,因为那张脸他分明就是秦苍啊!

当然,他能出现在这里,说明京中必定是做好了安排的,现在其他人正代替“称病告假”的他暂时守护在慕谦身边,当然也必定是他信得过的人。

秦苍手执假面,终于迈步向慕篱走去,在床头的案上将假面放下,而后走向床边,踏上床基,挨着慕篱身边坐下,注视着眉目含悲、泪流不止的慕篱,又是一阵久久的沉默。

眼前这个明明还是少年却生了一头华发的人啊,若是让他那兄长见了他这副样子,得有多心疼啊!

他缓缓伸出手,握住慕篱死攥着被子的手,慕篱亦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一下子也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便再不肯松开。

秦苍蹙眉看了看慕篱那只透着强烈不安的冰冷的手,眉眼亦布着浓烈的悲伤心疼唤了一声:“二郎。”

一声呼唤,他眼中立刻便落下了晶莹的泪珠,泪眼婆娑地看着慕篱疼惜道:“二郎,我知道你听得见我说话,我也知你现在一定非常痛苦,也非常自责,恨不得就这样随他们去了,对吗?”

沉沦噩梦的慕篱眼睛动了动。他果然听见了,虽还是不愿醒来,却留下了痛入心髓的泪,仿佛连呼吸也跟着加倍地困难起来。

秦苍感觉到了慕篱加重了握手的力道,心头也涌上加倍的心疼,伸手一边替他擦着眼泪一边忍痛继续道:“可是二郎,你难道忘了,你还有父亲和兄长吗,忘了你说过要不惜一切守护他们吗?”

慕篱眉头一蹙,眉间的伤痛更浓,烈火炙烤的心痛让他愈加痛苦地挣扎着,泪更加汹涌地流出,却仍是不愿睁开眼。

秦苍不停地替他拭着泪,他知道,慕篱都听见了。

看着慕篱痛苦的模样,他虽心有不忍,可为了唤醒他,他也只好忍痛揭人伤疤。

“二郎,还记得巫族之行吗?”

果然,慕篱的眉狠狠地皱了一下。

秦苍接道:“为了救你,怀霜不顾大病初愈为你千里奔袭请神医,更为救你折损了十年阳寿,这些你难道都忘了吗?”

不,我没忘!大哥……他不该这样做的,不值得……

“你可还记得,你在澶渊楼上立过什么誓言?”

慕篱记得,他在澶渊楼上向天立誓:我的命既是兄长给的,那么余下这十年,我愿倾尽所有换他一世长安,得偿所愿!

我记得!我没有忘记!

秦苍看到了慕篱脸上的反应,接道:“所以二郎,你这条命不只属于你自己,你明白吗?”

慕篱伤痛不止如海浪不停翻涌的心终于有了一丝宁静,秦苍没有放过这一丝的变化。

“你可知,怀霜现在也正处在危机关头,一直昏迷不醒,高烧不退,军医们都束手无策,再这样下去,你就不怕他真有个什么好歹吗?”

大哥……不,他不能有事!

慕篱的身体终于出现了与梦魇挣扎的迹象,紧闭的双眼也不再只有悲伤,而有了焦急。

秦苍见他的话终于奏效了,追加道:“你很担心他是不是?你可知,今日之事对他的伤害和打击不亚于你。你又可知,他曾在乱葬岗的死人堆里徒手翻找了一天,只为找寻一点你们可能残留下的痕迹!”

大哥……慕篱再次流下心痛的泪。

秦苍再次伸手替他擦去眼泪,接道:“当初你们在大梁受迫害时,他就什么也没能做,长久以来,他一直为此痛苦自责不已,所以,今日再次亲眼目睹他们惨死在眼前,你可知这对他来说有多残忍,打击有多大?陛下远在京城,尚不知这里发生的一切,现在除了你,没有人能唤醒他,你可明白?”

慕篱动摇和挣扎更加明显,终于有苏醒的迹象了。

秦苍见状,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了,最后替慕篱擦去眼角的泪,补充道:“二郎,要记住,你是陛下和怀霜唯一的后盾和支柱,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为了陛下和怀霜,你一定要坚强!”

慕篱终于醒了,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空无一人的卧房。

第209章? 救赎(中)

慕篱缓缓起身,静静地懵坐了许久,而后才抬起自己的手,试探性地摸了摸,确定不是自己的错觉,手上的触感尚在。

虽然意识模糊,但他确定刚才有人在跟他说话,然而奇怪的是,明明他在梦魇中似乎听得十分清楚,可当他醒来后,除了兄长正处在危机中外,他几乎不记得那人说过什么了。

四大尊者很快便赶来了,告知他原来是那位神秘的恩公现身了,慕篱这才释然。

他隐约记得那位恩公提到了当年他在巫族的立誓,回味自己这一遭梦魇,他突然很想狠狠地揍自己一顿。

自己是有多蠢,竟忘记了曾经的誓言,忘记了比起自己的悲伤,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做,更重要的人需要守护!

敌人特意在这种时候使出杀手锏,不就是为了彻底击垮兄长吗?而自己存在的意义不就是为了守护父兄吗?可自己却在这个时候选择让心灵得到解脱的方式,将自己困在梦魇中得到赎罪的慰藉,何其愚蠢!

经此一劫,锦州城必定军心已经大乱,兄长身为皇子,便是这城里三十多万军民的精神支柱。他若倒下,人心必然涣散,军心更是不稳。倘若此时敌军攻来,那兵力本就占下风的锦州城就真的岌岌可危了。

他料想敌军必定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最后的攻城,他们没有时间继续沉浸在悲伤里了。

耳边回响起慈母的叮咛:“篱儿,不用替为娘担心,我跟随你父亲这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点危机又算得了什么。既然逃不开宿命的安排,那就坚强面对,今后无论你将何去何从,为娘都会永远支持你,但有一点,我希望你永远记在心里,任何时候都不要被仇恨蒙蔽了心志,永远不要沦为仇恨的奴隶!万事有因果,天道好轮回,为恶之人终将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但你一定不能成为这代价的牺牲品!”

经历了那么多的生离死别和流血牺牲,慕篱已充分认识到,一个普通人的仇恨所能左右的不过是一门一户或是一族的命运,但一个位高权重、能力强大、思维又偏执之人的仇恨所能左右的将是成千上万无辜生灵,甚至是一国一朝、整个天下的命运,也势必会伴随不可估量的流血和牺牲!

而这种局面绝不是他愿意看到的,更不是父兄愿意看到的。

所以,要忍耐,要冷静,要理智。他要做父兄的眼睛和头脑,替他们看住任何可能破坏大周太平的威胁。

母亲,孩儿答应你,绝不会沦为仇恨的牺牲品!

================================

羲庭军帅府客房里,有一个同样将自己锁在噩梦里不愿醒来的人。

只见床上的慕荣面色惨白,毫无血色,额间冷汗直冒,眉间拧成川字,口中不时喃喃呓语。

此情此景像极了当年北境那一场死里逃生,不同的是,当年他是真的不省人事,而今他虽深陷梦魇,可他却清醒地知道自己正身处何境,并甘愿沉沦梦境不肯醒来。

和慕篱一样,至亲的音容笑貌也在他的梦境里不断轮回,让他深陷其中不愿自拔。

“荣儿,为娘知道你智勇无双,不畏艰险,可你要记住,你是有家室的人,万事要懂得珍惜自己,知道吗?”

“荣儿,你是你父亲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是他唯一的后盾和支撑,你必须坚强,为他守住大周这片江山,明白吗!”

“荣儿,你一直都是我和你父亲的骄傲,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为了你父亲,你要坚强,不要被敌人左右,任何时候任何情况都不要动摇你的决心,不要认输,不要倒下!”

“荣儿,为娘本是已死之人,还能活着再见你一面,今生便再无遗憾了!”

……

“大郎,你只管安心去,家里有我,为妻会代夫君尽孝道,照顾好孩子们。”

“大郎,你可知每回送你离京,我心里都万分害怕,怕你就此一去不回。我不想你是什么大英雄,我想你只是我的夫君,孩子们的父亲,可我知道,这注定永远只能是奢望,因为你是父亲的儿子,是相府的长子,所以在你离京的日子里,我每天都在向佛祖祈祷,祈祷你能平安归来。大郎,为了我,为了孩子们,答应我,一定要保重自己,我不能没有你,孩子们也不能没有你。如果哪天你不在了,我想,我大概也活不成了。”

“大郎,不要悲伤,不要难过,只当这是一场梦,梦醒了,一切就都会过去了。我们原本就是已死之人,不要为了已经成为过去的我们而放弃当下,辜负活着的人对你的期望,更不要让父亲老来孤苦无依。大郎,记得你答应过我,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

“大哥,该说的,母亲和嫂嫂都说完了,我没有什么可说了,只有一句,我们在家等你回来。”

“等年底行了冠礼我就成年了,到时我就去报名参军,给兄长做军师,可好?”

“若这副病体残躯还能对父兄有所助益,那即便是刀山油锅,我也会义无反顾地去闯!”

“这十年的寿命既是你给的,那么余下的生命,我愿倾尽所有换你一世长安,得偿所愿!”

“今生累你为我一再付出,我欠你实在太多,若有来世,请让我做兄长,换我来守护你,为你付出,可好?”

“如果有一天我或者是家里其他人遭遇不测,那么请你答应我,为了父亲,请你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无论天上人间,请相信,我的心魂将永远与你们同在!”

……

“父亲教导过孩儿,男子汉大丈夫,流血流汗不流泪,孩儿都记住了!父亲不要难过,孩儿不怕死!”

“爹爹~爹爹~我怕……”

“依风别怕,哥哥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母亲说过,你越是害怕,坏人就越是得意,他们就会越欺负爹爹!你不是说过,爹爹是个大英雄,你最喜欢爹爹了吗,那我们就不能让坏人欺负爹爹,对不对?”

“哥哥……”

“祖母说过,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就没什么可怕的!依风乖,依风不哭,有哥哥在呢,哥哥会一直陪着你!”

……

英雄,呵,我算哪门子的英雄!

小篱被扔进乱葬岗时我不在身边,母亲和妻儿受苦受难时我也不在身边,父亲孤身一人在京城那个龙潭虎穴里独行时我依然不在身边,而今更是眼睁睁看着他们再一次惨死在我眼前!

苍天啊,我到底为何还独活在这世上!我谁也救不了,也保护不了任何人,我算哪门子的英雄!

他就这样把自己困在梦魇当中,梦中悲痛绝望的泪始终不曾停过,此情此景,怎不令人痛惜。

一个消瘦修长的身影悄然来到他的病床前,挨着床边轻轻地坐下,伸手握住慕荣不安分的手,轻唤一声:“大哥。”

正沉浸在梦魇中的慕荣忽闻耳边传来一声无比陌生又熟悉的呼唤,挣扎、颤抖不止的伤痛病体突然一滞。

这声音……虽然嘶哑、低沉、沧桑,宛如垂暮老者,但神奇的是,他却从中听出了一股无比熟悉的亲切感。

……小篱?!

第210章? 救赎(下)

慕荣眉眼不安地颤动,意识拼命地挣扎,浮现出苏醒的迹象。

然后,他终于睁开了眼。

迷蒙的视线中,他看到了一个模糊的白色身影。

大脑一阵天旋地转,他艰难地抬起手,使劲地捶了两下。

他浑身上下感到不适的可不止天旋地转的脑袋,身体也沉重不已,五内灼烧如烈火焚身,细碎的痛楚在他的每一寸肌肤肆虐。

一滴热泪打落在他的手上,正在极力与身体做挣扎的慕荣暮然又一滞。

是谁?谁在那里哭?

他拼命地捶了捶自己的脑袋,努力地眨了眨自己的眼睛,试图看清那坐在床边的人,奈何视线里看到的一切事物都模糊不清。

“大哥。”

又一声极尽温柔的呼唤传来,慕荣这回彻底呆住,望向那个依旧看不真切的白色身影,挣扎着缓缓坐了起来。

当他终于看清了眼前之人的面容时,瞬间便定在了那里,睁着一双震惊不已的牛眼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人。

“……小篱,当真是你?!”

只见坐在床边的人瓷肌浓眉,鼻梁直挺,唇如弯弓,眉目如画。只是,他的头发不知为何,竟然全白了。

此刻他正双眼含泪、面带微笑看着自己,脸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大哥,是我。”慕篱含泪应道。

听见这声音,慕荣仍是不敢置信,这声音又是怎么回事?

慕荣痴傻一般看了他半晌,而后才抬起颤抖的手,迟疑地、试探地伸向慕篱的脸庞。

直到他抚上慕篱的脸,感受到了他肌肤的真实触感,慕荣才终于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而是他的小篱真的回来了!

一瞬间,他好似忘了自己身上所有的病痛,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又哭又笑道:“小篱!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慕篱伸手握住慕荣的手,亦含泪笑道:“是我,大哥,我回来了。”

一股巨大的悲喜交加涌上慕荣的心头,令他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样不断落下,然后不由分说就一个熊抱将慕篱紧紧圈住,激动不已道:“小篱,小篱!你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

“大哥。”慕篱轻声回应。

慕荣终于放开了他,视线在他身上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地打量,激动地问:“小篱,你是如何死里逃生的?这些日子你都藏在了哪里?为何不回来找我们?又为何变成了这副模样,你可知……”

“大哥。”慕篱打断了他的话。“我这次来,是为了跟你说几句话。”

慕荣蹙眉,这话听起来就像是他还会离开一样,刚才还激动不已的心立刻就又紧张起来,一把拉住慕篱的手心中惧怕道:“小篱……”

“大哥,听我说,好吗?”慕篱依旧平静地打断他。

慕荣欲言又止,终是点了点头。

慕篱紧握兄长的手道:“大哥,答应我,不要再为难自己了,不要再把所有的罪责都归咎到自己身上。这一切不是你的错,是造化弄人罢了,我会不怪你,母亲不会怪你,嫂嫂还有坚白跟依风都不会怪你。”

慕荣怔住,一瞬间的分神终究还是掩盖不了深入骨血的梦魇,潜藏体内的悲伤洪流又波涛汹涌地袭来。

他的眼神左右摇摆,仿佛是在寻找某个人,却是终究没能找见,终又低头捂着心口摇头痛苦道:“不……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他伸出颤抖的双手,悔恨难当、自责不已道:“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看着他们……”

慕荣双拳紧握,低头闭目兀自沉痛自责,慕篱看到一滴泪珠无声打落。

谁说英雄无泪,只因他们从未在人前流过泪罢了。

谁道英雄无情,只因他们从来都把情深藏在心底罢了。

慕篱伸手紧紧握住慕荣的手,含泪道:“大哥,听我说。”

慕荣抬头,那满目的悲伤刺痛了慕篱的眼。

他紧了紧握着的手,含泪道:“大哥,不要再这样为难自己,更不要再这样伤害自己,他们都是为了保护最重要的人心甘情愿赴死的,不是你的错,真的不是你的错。”

慕荣脸上悲伤更浓,痛苦亦愈深,固执滴地摇头道:“不,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没用,是我无能!”

慕篱又紧了紧握住的手,也摇摇头,含泪接道:“大哥,不要再这样折磨自己,他们甘愿牺牲自己来保全你,你若是如此不珍惜自己,岂不是辜负了他们?”

慕荣痛苦摇头:“不,不是这样的……”

这不是我想要的,我宁愿代替他们去死,也不要是这样的结果!

这三十二年来,慕荣大约从未像这般脆弱崩溃过,楚天承这一招杀手锏的确够狠,够歹毒,几乎彻底摧毁了他所有的意志。

慕篱双手紧紧攥住慕荣的手,接道:“大哥,难道你忘了还有父亲吗?他已经失去了妻子和一个儿子,失去了所有至亲,如今这世上他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叫他如何面对这一切?你忍心让他再次白发人送黑发人吗?你忍心留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这世上吗?”

慕荣拼命摇头:“不……”

我不想,我不能!

“可是……”

他强忍痛楚,说不出话。

慕篱却是含笑欣慰道:“所以大哥,就算是为了父亲,你也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知道吗?”

“……”慕荣内心挣扎纠结煎熬不已。

慕篱起身,攥紧慕荣的手最后道:“大哥,答应我,不论将来遇到何种困难,你都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

“小篱?”慕荣有些茫然地看着慕篱后退几步,松开了他的手。

慕篱退开几步,站在床前面带笑容凝视慕荣。

慕荣忽然慌张起来,看着慕篱伸出手去:“小篱,你要做什么?”

慕篱含笑道:“大哥,我该走了。”

慕荣大骇,下意识地想要掀开被子下床扑过去:“不要走!”

然而,他的身体却沉重到连翻身都困难,只能扭曲着上身趴在床边极力地向明明就在眼前却仿佛远在天涯的慕篱伸长了手。

“小篱……不要走……不要走!”

慕篱含泪道:“大哥,不要难过,不要悲伤,记得我说过,无论天上人间,我们的心魂永远与你和父亲同在,我们会在另一个世界永远为你和父亲祈福。”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始终微笑着望着他的慕篱在他眼前越退越远,越退越远……

“小篱!!!”

慕荣猛然惊坐而起!

他呆坐床上片刻,缓过神来后才四下望了望,房间里除了他粗重的喘气声便再听不到其他,也看不到任何人影。

他摸了摸自己满是冷汗的额头,又揩了揩脸颊的泪,然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满屋子来回望了几圈,终是惨白无声地笑了,眼中噙着悲凉的泪花。

原来是一场梦……

慕荣低眉扶额,而后又看着自己的手掌呆了许久,蓦然无声苦笑。

也是,他不可能回来了,永远都不可能再回来了……

缓过神来的他抬头望向虚空,耳边回响梦中幼弟殷切的寄语。

“大哥,不要难过,不要悲伤,记得我说过,无论天上人间,我们的心魂永远与你和父亲同在,我们会在另一个世界永远为你和父亲祈福。”

不知不觉,眼泪再次夺匡而出,慕荣望着虚空凄凉地笑了。

这么多年来,他还是头一次将梦境记得如此清楚,大概是自己太过思亲太甚的缘故吧……

“大哥,答应我,不论将来遇到何种困难,你都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

慕篱的话语回响耳边,慕荣脸上终于露出重新振作的笑容,眼中再次亮起了希望之光。

我的遗憾已经太多,再也不想看到任何人离我而去。小篱,我不会再被任何人、任何事打倒,我答应你,为了那些逝者的托付,为了父亲,为了大周江山,我会好好活下去!

而在刺史府邸别院,自打从梦魇中醒来,慕篱便一直站在廊檐下伫立不语,直到云影回来复命,听闻兄长终于醒转时,他那颗一直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了。

慕篱仰望漆黑的天际,眼中也满含希冀。

“槃水的水位应该已经上升到极限了吧?胜负在此一举了,百里将军,一切拜托了!”

第211章? 决胜

一场突来的暴风雨中断了楚天承所有的计划,在这样的天气里,他便是有破城计划也难以实施,除了等,他们别无选择。

他原本的打算是等过两天天气转晴后,他们再组织攻城,反正锦州被他们围得铁桶一般,不论是慕荣还是锦州城都已是他的囊中之物,所以他并不着急。

再者,天气如此恶劣,加之经过今日一劫,身为周军主心骨的慕荣成了那副德性,城中百姓人心惶惶,周军军心浮动,他以为可以悠哉地等暴风雨过后再图攻城,却根本没料到慕篱早有后手。

魏竘联军驻扎营地,狂风依旧,暴雨未歇,而将士们却在这样的环境下睡得很香。

长年在战场摸爬滚打、踏着无数人的鲜血和尸体活下来的人都知道,他们都是活在刀尖上的人,见过了太多暴尸荒野、埋骨他乡的同袍,谁也不知下一个会不会就是自己,不知自己会死在何年何月何地,落得无人收尸的下场。

所以,活着的时候就要拼命努力地活,尤其出征在外,能养精蓄锐时绝不放过任何可以休息的时间,养足了精神,在战场上厮杀时才能多一点精神多一分力气,才能提高自己的存活几率。

然而,他们谁也没想到,厄运会在这样狂风暴雨的夜降临。

大约丑寅之交,但听营地外山洪暴发一般的巨响,翻滚的波涛裹挟着毁灭性的力量向联军席卷而来,瞬间就吞没了整个营地!

山洪冲刷的轰隆巨响甚至都掩盖了狂风暴雨的声音,无数尚在睡梦中的魏竘将士都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已经被洪水彻底吞没!在洪流中挣扎喊救命的也不过扑腾几下,转瞬也被波涛汹涌的洪水卷走。

不过眨眼的功夫,这片营地就成为了一片汪洋,剧烈起伏的浪涛中,军帐、武器、粮草、木栅、军旗等时隐时现,但最多的当然还是随波漂浮的尸体和一些仍在拼命挣扎的人!

然而,所有的哀嚎、求救都被淹没在漫天的风雨和洪流中,其状之惨、其况之烈,天神不忍,佛魔亦惧!

这便是昨夜慕篱所说的天时地利人和的决胜之机。

就在慕家兄弟都被楚天承一招突如其来的杀手锏摧垮时,乘风却早已遵照云殁事前的交代,在夜幕降临后,趁着狂风暴雨自西北角门秘密出城,赶往槃水上游。

正如前述,天气如此恶劣,加之身为周军主心骨的慕荣又成了那副德性,城中百姓人心惶惶,周军军心浮动,楚天承和耶律图都没料到周军竟会留有后手。

而乘风此行只带了一千精兵出城,人数不多,目标较小,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下暗夜行军更是成为了他们最佳的掩护,所以乘风得以平安抵达了槃水上游慕篱指定的堤口。

因这一场暴雨,槃水水位暴涨,好在槃水河堤修得够高够厚够坚固,所以才没有出现决堤毁地淹田没民宅的情形。而慕篱就是看准了这个绝佳的时机,命云殁转达乘风,趁夜行军赶到指定位置,待槃水水位上升到最高时毁闸泄洪!

就这样,暴涨的洪水瞬间便吞没了临河三个县城大半的土地房屋,自然在戾山脚下槃水沿岸安营扎寨的魏竘联军也不可能逃得过厄运。

当然,身为一国之主和楚天承和一军之帅的耶律图是逃脱了这场厄运,然而经过数次交锋后余下的约七万联军却几乎尽数葬送在了这场人为的灾难里!

相同的数字,同样是伏击,一切都好似在为当初葬送在长河谷的七万多将士报仇雪恨。

刺史府邸别院中,立在廊檐下望着天外的狂风暴雨,慕篱似乎感应到了槃水边这场惨烈的天灾加人祸,不由地悲悯爬上眉头。

他低头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取出囊中一张字条,但见字条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欲解锦州之危,唯有——以水代兵。

慕篱的目光在“以水代兵”四个字上停留了很久,眉间的悲悯之色更浓,旋即又将目光投向了风雨大作的天外。

在他收到北境紧急军情的当夜,便有人半夜从窗棱缝里塞进了这张字条。

送信之人刻意选在夜深人静时,刻意避过了包括四大尊者在内的所有人,可以想见此人不愿让任何人知道字条之事,更不愿暴露身份。

在昨日之前,他一直都未曾破解这“以水代兵”是何意,直到他感应到了变天的征兆,预料到了今日这场狂风暴雨,这才明白了这张字条的含义。

慕篱几乎毫不犹豫地就认定,这必定又是那神秘的恩公所为,只是此人究竟是何方高人,竟能一次又一次地未卜先知。

与此同时,在城北空无一人的瞭望楼上,两条身影迎着狂风骤雨并肩而立,遥望北方皆愁眉不展。

突然,长庚捂住口剧烈地咳了几声,待再摊开手掌时,赫见掌心一抹刺目的腥红!

“族长!”三长老心惊道。

长庚却冲他摆了摆手,然后将手向天外雨帘一伸,雨水瞬间便将他手中的血迹冲刷干净。

长庚收回手,仍负于背后,望着风雨大作的漆黑天幕透出浓重的悲悯。

三长老忧心道:“才不过四字而已,且我们也并未违背天意,不想竟还是会遭到反噬。”

长庚苦笑道:“这点反噬微不足道,是我应付出的代价而已。”

然后,他的脸上似又浮现出了欣慰,眼中好似看着某个人,浅笑着说:“好在他找到了正确答案,胜负终见分晓了。”

三长老却是望着长庚的侧影满脸心疼。

他还如此年轻,却要背负巫族传承两千年的沉重负担,何其残忍,何其艰辛啊!

================================

次日清晨,当这场下了整整一夜的暴雨终于过去时,乘风领着一千精兵从城北正门回来了,守城的将士见之都懵了,因为他们压根不知这支队伍是何时出的城。

而当这一千精兵将胜利的消息告知所有人,并且郑淳也派人去敌军营地证实了这一切时,全城三十万军民沸腾了!

乘风在众人的簇拥下回到帅府向慕荣“复命”,当着羲庭军和紫耀军所有将领的面宣告:“君侯,您的奇袭计划成功了!”

慕荣初时还有些懵,但不过一瞬便明白了,这定然又是司过盟,是独孤盟主暗中的谋划,他就这样凭白地斩获了这个不世战功!

不过一夜之间,经历过这场生死存亡之战的将士和百姓看慕荣的眼光就像看救世主一样,对他都是眼冒金星的崇拜和敬畏。

而在城楼上亲眼目睹过那个崩溃的慕荣的将士们更是对他敬佩得五体投地,因为这个承载着大周未来的人,他竟然能在承受了那样的打击后迅速振作,并且制定出了令所有人都意外的决胜之策,更在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他却已取得了这场战争的胜利!

他不仅以三倍悬殊的兵力守住了锦州城,而且还以一招“以水代兵”全歼了余下的七万多魏竘联军!

而与此相对的,整个计划所造成的损失,除了被洪水毁掉的三县民宅农田,锦州八县三十万百姓皆安然无恙,这战绩足以令整个乱世侧目!

慕荣终因此一战而立威,并自此名扬天下,慕篱终究做到了他所承诺的。

这一日,全体将士都兴奋于这场胜利,说他们终于报了当初长河谷的血仇,然而慕荣却全然高兴不起来。

他亦为一夜全军覆没的敌军心怀悲悯,但更为此次锦州保卫战而牺牲的周军将士而心怀愤恨。

从敌军入侵一直到今日将他们彻底击溃,周军牺牲了一万多将士,主要是盂县保卫战中为国捐躯的那四千多府兵,以及城南危局中为守护城池而牺牲的将士们。

这一夜,北境槃水沿岸大地被魏竘联军七万将士的鲜血染红,传说很长一段时间内,槃水的水都还是红色的,沿河而居的百姓一直都能闻见河中的血腥味,仿佛是那些血洒疆场的将士们的冤魂久居河中不愿离去。

第212章? 非难

二月辛亥(二十五日),帝都大梁。

乾阳殿这一日的早朝大约是大周开国以来最乱的一次,枢相白崇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参奏皇子长平郡侯!

白崇奏曰,今晨枢密府刚刚收到紫耀军监军的密报,说主帅长平侯在未得圣命的情况下擅自调兵,且缘由不清,去向不明。

紫耀军副帅明剑在奉长平侯密令领兵离开时亦拒绝向监军做任何解释,简直目无军纪,更枉顾国法,罪不容赦!

因此,监军才向枢密府紧急上奏,请求朝廷裁决。

白崇这一纸参奏,顿时在朝堂引起轩然大波。

白崇认为慕荣仗着皇子身份便恣意妄为,目无法纪,奏请对慕荣严加惩戒,以正国纪朝纲。

此言一出,乾阳殿内瞬间议论迭起,争论不休。

总的来说争论分为两派。

一派是以枢相白崇为首的军方,他们坚持严惩慕荣,以儆效尤。

另一派则是以太师裴清、定南王符文彦、三司使柳长青等为首的群臣,他们坚持认为慕荣此举必然事出有因,应待查明原委后再行定夺。

慕谦初闻此消息虽也感意外,但他的儿子他最了解。既然他会在没有上奏朝廷的情况下就擅自调兵,且缘由不清,去向不明,也不肯向监军解释,那肯定是出了什么来不及向朝廷禀报的大事。

因此,比起白崇的参奏,他更担心慕荣的安危。

白崇揪着“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放,甚至还进谏立刻派人前去请慕荣回京问罪。

他说的算是好听的了,明着是请,实质就是缉拿,几乎等于判定了慕荣有罪。

他这番进言自然又引发群臣新一轮更加激烈的争论。

而就在百官争论不休之时,朝廷再度收到一份边关八百里急报,并且不是送到枢密府,而是直接呈递御前的。

白崇一听便觉出不对了,却又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

慕谦当即让常安拿给他看,原来竟是紫耀军掌书记梅晏清代笔的慕荣的请罪书。

慕荣在请罪书中将司过盟暗中告知魏竘十万联军联合犯周的情报以及他无法向朝廷解释情报来源,故而被迫只能先斩后奏的来龙去脉都交代清楚了,并请求慕谦不必为他辩解。

敌人明显是有备而来,他预计北境的军情恐怕很难传入朝廷,一切待他回京后自会向百官解释,要慕谦不必为他而背上徇私的骂名。

此外他还特别请求慕谦,此事暂时先不要惊动百官,也不要派遣援军,以免京城生变,给野心诸侯和觊觎大周的暗敌们以可趁之机。

最后,他在信中向慕谦保证,边关的事不必担心,他会处理好,必定守好大周疆土,一定不会让锦州有失!

慕谦看过这封请罪书后几乎要疯了,羲庭军府的情况他是知道的,魏竘十万联军啊!他唯一的儿子孤身一人领着三倍悬殊于敌军的兵力前去救援,只怕凶多吉少啊!

然而,白崇依然喋喋不休地吵着要说法,要陛下公布紫耀军送来的密报是何内容。

慕谦担忧慕荣的安危,本就心焦,白崇如此步步紧逼,就算他那点嫉妒心思慕谦都明白,可此时他也还是禁不住发怒了,当庭强硬宣告:“此事朕已知晓,但因情况不明暂不予定论,一切待长平侯回京调查清楚后再做定夺!”

白崇依旧不依不饶苦苦相逼,甚至当着百官的面怼慕谦,说他有徇私的嫌疑。

慕谦怒极,但顾及他是功臣老将,更是昔日并肩作战的兄弟,自不能拿他怎样,但慕荣是他的底线,任何人但凡威胁到慕荣,他都不会妥协。

因此,慕谦当着群臣的面强硬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长平侯若真有罔顾军纪国法之举,朕自会秉公处理,绝不徇私!但在事情尚未弄清楚之前,朕绝不轻易给任何人定罪!此事到此为止,众卿休再多言!”

君主言辞严厉至此,就算是白崇也不好再忤逆,只得乖乖领旨。

若是可以,慕谦自然恨不得立刻派援军前去支援,然而慕荣既然在信中特别交代要他不要轻动,以免给暗中窥伺的敌人以可趁之机,他也只好照办。

如今他已不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枢相,只是一个年过半百的孤家寡人而已,那把龙椅真的不是什么好东西,将他所有的骨肉至亲都送去了黄泉,还将他在这世上仅剩的一个亲人也远远隔离,可是他却不得不坐在这把龙椅上,因为他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不但他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过活,就连慕荣也不能,因为身为他的儿子,身为大周唯一的皇子,就注定了他不能随心所欲。

慕谦偶尔会想,或许当初选择收养慕荣是个错误的决定,也许他原本可以拥有一个平凡快乐、自由自在的人生。

事到如今,他唯有向上天祈祷,求上天保佑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平平安安。

好在慕荣在信中说明了有司过盟暗中相助,他觉得相对安心了一些,毕竟某种意义上来说,当初长河谷一难若非司过盟暗助,也就不会有如今这大周的江山了,司过盟盟主的能耐他是亲身验证过的。

他有时甚至在想,如若此人能为朝廷所用,那真是大周之福,更是他们父子之福。

================================

北境,锦州,羲庭军帅府。

云殁避开闲杂人等来到乘风面前时,乘风正好也在等他。

因为没有办法联系上他们,所以乘风只能等,而且他也料定,事了之后,云殁一定还会来找他。

慕荣将城内军民整顿和安顿所有牺牲将士的事宜都交给了郑淳和明剑,之后他便孤身一人出城去了,欧阳烈和陆羽跟了去。而乘风之所以没有跟去,就是因为他有件事无论如何都必须跟司过盟的人问清楚。

乘风所关心的这件事便是云殁先前提及的内奸之事,而云殁给他的回答是:“我们也还在追查。此人隐藏极深,且只要他没有动作,我们便很难发现他。”

乘风焦急不已道:“可若是放任此人在君侯身边潜伏下去,恐会对君侯不利。”

云殁答:“百里将军,我以盟主的名义向你保证,只要有我们在,没有人可以伤害到君侯。”

人家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乘风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不论是保护慕荣还是追查内奸,只凭他们恐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还得倚靠司过盟的力量。

云殁又承诺:“请百里将军放宽心,此事一有进展,我们必定会第一时间相告,但有一点还请百里将军千万记住,在事情没有明朗之前,最好不要让君侯身边的人知道这件事,就算是明副帅和陆将军也不行,以免增添不必要的麻烦,将军可明白在下的意思?”

乘风无言点头:“乘风明白。”

与此同时,在刺史府邸别院中,云翊回报,城南那些中毒的将领身上的毒已解,但并非是因为她的解药,因为她尚未成功解析出毒药的成分,自然一时半会也不可能配得出解药。

慕篱听后沉思不语。

云酆想了想,得出结论:“既然不是小妹,那唯一的可能就是……”

云酆欲言又止,众人皆看向慕篱,慕篱内心了然,唯一的可能只能是欧阳烈了。

那些得救的将领还都以为是欧阳烈那位神秘的江湖朋友的功劳,毕竟他以前是跑江湖的,认识一些江湖上的能人,大家都不觉得奇怪。

慕篱双眉紧蹙:“由此可以断定,那夜下毒之人的确不是欧阳大哥,且欧阳大哥的确没有伤害兄长的意图,否则他也不会暗中向九门的人要来解药。”

虽然他无法得知欧阳烈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才跟九门的人要来了解药,但想来他一定受了不少罪。

慕篱不禁更加焦急,究竟他有什么把柄握在九门手里,以至于他宁可忍受这样的煎熬也不得不受制于九门。

下立三人暗自交换眼神,皆沉默不语。

“务必盯紧九门,密切留意欧阳大哥和九门是否有往来,看看能不能找到线索。”

云酆代表应道:“属下明白。”

“另外,务必加紧追查这背后的隐情。”

他是真的不希望欧阳烈再受制于人,再受这样的折磨与煎熬,更不想让兄长知道真相。

所以,就算是为了兄长不再受到伤害,他也必须尽快解决此事,还欧阳烈自由。

云清担忧道:“公子,君侯那边……”

慕篱抬起一双受伤的眼看向他,云清眉头一皱,心有不忍,终究还是说道:“君侯已经在敌军营地不吃不喝不休地翻找了三个时辰,还不许任何人相助,再这样下去,我们怕他身体会受不住……”

慕篱闻言,眉间忧愁立刻更甚。

他默默走出议事厅,独立于清冷的别院中,仰望万里无云的晴空,默然无语。

夕阳暖照,却温暖不了他凄寒孤苦的心,明媚天光映照出他眼中晶莹剔透的泪光和抹不去的悲伤。

“随他去吧,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发泄的方式了。”

众人望着慕篱那清冷孤寂、浑身都散发着悲伤的背影,不禁无声发问:那公子你呢?君侯可以通过自我惩罚得到慰藉,那公子你呢?你的悲伤你的痛苦又该如何发泄?

慕篱仰望天空,感受着心口一刻不曾停止过的痛楚,泪水不由自主地划过了脸庞。

如果可以,他是多么渴望能和兄长一起寻找母亲、嫂嫂和侄儿侄女,即便这算是自虐,是自我惩罚,但至少心灵可以得到慰藉。

在这样艰难的时刻,他多希望能陪在长兄身边,陪他伤心,陪他难过,陪他一起搜寻至亲遗体。

然而,他不能踏出这个别院,不能走到任何可能会被九门的人盯上的地方,不能露出任何破绽。他只能困在这一方小小的别院里,等着云殁他们带进又带出的消息,他只能在这个囚笼里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突然,他跪了下去,含泪向着城北方向深深地磕了三个响头。

然后,他就那样跪在庭院中一动不动了,身后三人一见便明白了慕篱的想法。

慕荣在槃水河边自虐,他便在这别院中跪地自我惩罚!

即便慕荣看不到,他也希望能与兄长一起分担伤痛,陪他一同度过难关!

大哥,不要悲伤,不要难过,更不要放弃!再长的黑夜也终将迎来光明,再冷的寒冬也终将迎来暖春,这一切终究都会过去,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你永远都不会孤独!

第213章? 凌云歌

夕阳如火,残阳如血,旷野无声。

血红的夕阳余晖熏染了整片暮色,好似是为那些血染疆场、倒卧黄沙的生命唱响的挽歌,凄美哀绝,波澜壮阔。

暴雨刚过,积水未消,但见广阔的营地上,或浮于稀泥表面,或半埋在稀泥里,到处都是敌军留下的东西,有军帐木栅,有刀戟长矛,有粮草辎重,有军旗战马,然而最多的还是尸体。

遍地的尸体,有趴在稀泥里的,有露出半个侧身的,有只露出一只手或一只脚的,有只冒个头的,姿势千奇百怪,却都是一样的触目惊心。

整个营地几乎被洪水和鲜血混合的泥浆染红,其中横七竖八的还有无数尚在流动的细小水流,将鲜红的混杂洪水带往营地的四面八方,场面惊心动魄,世所罕见。

可怜永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可叹七尺好男儿,高堂白发也盼归。

十万联军,就这样永远地留在了大周的疆土上。

而在一片死气沉沉的惨烈战场中,唯见一人在其中来回穿梭,用双手疯狂地挨个刨着那些沉眠在战场上的尸体。

只见慕荣一身金甲几乎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浑身上下都沾满了混合着鲜血的稀泥,头上、脸上也都被血染的稀泥糊得压根认不出来了,可他依然专注而疯狂地用双手刨着尸体,一个一个地确认。

而在营地外围,欧阳烈、陆羽和一众亲兵,还有奉命来清理战场的周军将士们排成了一堵墙,严密而整齐地列着,个个神情凝重,气氛压抑非常。

从乘风回城报信、将所有战后事宜都交给郑淳和明剑之后,慕荣便来到了这里,不顾众人劝阻徒手开始刨尸,跟来的所有人都只能默默地站在一边看着,谁也不敢上前去劝,因为慕荣压根听不进任何人的话。

他在寻找柴素一、苏柔以及一对灵儿的遗体。

昨夜敌军大营突遭洪水袭击,那样慌乱中,楚天承不可能顾得上几具已经没有多大作用的尸体,所以慕荣敢肯定,他们一定和这些牺牲的敌军一起湮没在了洪流里。

所以,他下了死命令,在他没有找到他们的尸首以前,不准任何人踏入战场,否则严惩不贷,就更别说清理战场了。

从午前一直到夕阳西下,他就这样徒手在泥泞的战场里一个接一个地刨,不肯停下,也不曾说过一句话,连欧阳烈和陆羽都不曾上前去劝过,就更别说其他那些将官了。

欧阳烈看着慕荣那副样子,脑中自然而然地便回想起了不久前他在京郊乱葬岗穿梭于万人坑间寻找至亲遗物的场景。

慕荣之殇令他内心饱受折磨与煎熬,然而他却无法抚慰慕荣心中的伤痛。除了默默陪伴,他什么也做不了。

终于,慕荣刨尸的动作蓦地停滞了,而在他的面前是一具整个被泥土糊得不成样子的尸体。

只见他有些不敢置信地伸出颤抖的右手,抱起那人唯一漏在泥土表面的头,然后抬起左手,一下又一下地,极其轻柔而小心地抹去那人脸上的泥土,发觉擦不干净,便想用袖子去擦,一看袖子都被铠甲罩住了,于是便单手粗暴地扯下了自己的战袍,然后再用仅剩的部分干净衣料极其小心地擦那人的脸。

终于,那人的脸露出来了,慕荣也看清了,整个人就突然定格在了那里,维持着跪在稀泥里抱着那人的姿态一动不动。

他伸出左手,本能地想要去触碰那张脸,可是却因手太脏而又止住了,就那样颤抖地停在了半空,眼中瞬间便流出了一滴泪,接着便是更多的泪滴划下,在他那张被稀泥糊得压根看不清五官的脸上划下两道清晰的泪痕。

“母亲……”

看着母亲浑身都被带血的泥浆包裹,慕荣感觉呼吸有一瞬的停滞,强压心头的剧痛轻声一唤,他便再吐不出一字,转而用他的双手将柴素一的尸体极其温柔小心地拖出泥浆,紧紧抱在怀里。

他还是不敢用他的脏手去碰触慈母的脸,只用双臂仅仅将她抱住,然后揉进怀里,死命地咬住牙,不让自己哭出声。

慈母在怀,昨日城北的一幕幕仍在眼前,慕荣的心便撕扯割裂般地阵阵抽痛起来,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也都传递着痛楚,令他几乎不能呼吸。

母亲,对不起,是孩儿无能,对不起,……

他虽未痛哭出声,可“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悲恸却更加令在场众将为之心疼,个个都跟着红了眼眶挂着泪。

================================

夕阳终于不见,无边暮色席卷天地。

但见距离魏竘联军营地不远的槃水河边,乱石杂草丛生的浅滩上有一块被清理干净的区域,内中整齐地摆放着四具盖着白布的遗体。

四人皆已被清理干净,并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仍旧是慕荣独自一人背对槃水、面向四人一动不动地跪着,一旁除了欧阳烈和陆羽,其余所有将士都清理战场去了。

欧阳烈和陆羽两人自始至终还是默默地、远远地站在一边,谁也没有上前去打扰慕荣。

从找到他们,到不肯假以他手亲自将他们从惨烈的战场搬出,再到为他们清洗,然后他便一直这样跪在那里,仍旧无声,也不动弹。

在欧阳烈看来,仿佛是他的眼泪已经流干了,仿佛他的心已经死了,那种说不出来也哭不出来的悲凉,欧阳烈感同身受,却无法代替他痛,也无法替他去承受这一切,只能就这样默默地陪着他。

经过这两日翻天覆地的变故,慕荣的身心又经历了一次彻底的洗礼。凝望眼前永远不会再醒来的至亲,慕荣脑海中不断浮现过去那些人和事,想起了从过去到现在那些为情为义、为家为亲、为国为社稷而牺牲的无数人,想起了舞阳族长的话。

“……舞阳巫族从不枉言,大公子你的帝星命格乃上天注定!”

“时机未到,多说无益,有朝一日时机来临之时,还盼大公子能不负天意,救天下苍生于水火。”

最终,他的脑海定格在慕篱的手札。

“有朝一日贼佞不存狼烟靖,乱世一统天下清,但愿这天下再无战火纷争,愿这人间再无骨肉离散的悲剧发生!”

慕荣低头终于有了动作。只见他将手伸进怀中掏出一物,正是当初楚昱受慕篱之托交给慕荣的五色长命缕。

耳边又响起昨夜梦中幼弟的寄言:“大哥,答应我,不论将来遇到何种困难,你都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

慕荣紧握长命缕抵上心口,紧闭的双眼中再度划下一行清泪,然而这次他的眉间除了隐忍的悲伤,更有坚毅的决心。

他再次摊开手中的长命缕,而后又看了看面前骨肉至亲的遗体,慕荣眼神终于恢复了从前那股天地人神皆难以撼动的坚定。

小篱,若这是你未了之愿,那我将不惜一切为你达成!我答应你,我一定会亲手终结这烽烟四起的乱世,叫这世间再无战火纷争,再无骨肉离散的悲剧发生!

我答应你,今后我不会再被任何人任何事击垮!不论未来遭遇如何,我都会好好地活下去!

胸有乾坤,铭离人之夙愿。

志怀霜雪,踏无悔之征途。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狼烟靖平终有日,盛世繁华祭英灵!

他虽是被命运推上这条充满鲜血的荆棘之路的,但为了那些逝去的人,为了那些人的夙愿,更为了守护他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守护大周这万里山河,这条漫长而艰难的血路征途,他将义无反顾地决行到底!

第214章? 风雨过后(上)

三天后,聚集到锦州的八县百姓奉郑淳的命令各回各县,因决堤而受灾严重的三县由紫耀援军协助百姓重整家园,羲庭军则负责重建边防,同时广发募兵帖,征壮丁入伍。

经过此番劫难,之前征兵困难的情况也解决了,百姓都积极响应号召,当日便有许多报名参军的。

说起来,若非慕篱事先安排百姓转移,让锦州八县三十万百姓得以毫发无损、平安渡劫,恐怕战后重建家园、重整军队等等这些事都难以开展。要知道,在这战火四起、疫病灾荒横行的乱世,人才是最稀缺的资源。只要人还在,一切就都能重来。

除了以上这些,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那就是将柴素一、刘蕙、慕坚白和慕依风兄妹的灵柩送回京城,慕荣命乘风领一千精兵护送他们先行回京。

是日清晨,他亲自将乘风送至锦州南城门外。

与逝去至亲无言相别,此情此景难免又惹动慕荣心底伤悲。

此战结果虽与三年前无异,但好歹他们都算是找回完躯了,却唯独那个从娘胎里便命途多舛的少年,他终究是再也回不来了。

慕荣知道,无论他再去多少次乱葬岗,都无法从那成千上万的枯骨尸山中找出他的哪怕一根遗骨,一片残骸。

而若是可以,他又何尝不想亲自护送他们回京,然他还不能走。

槃水决堤毁坏农田民宅,安顿锦州八县百姓,帮助郑淳整顿扩编羲庭军,以及巩固锦州边防等,他自然不能丢下这么大一个烂摊子给郑淳一个人。

所以,他必须留下来,待一切处理妥善之后,他才能放心地回京复命。

与此同时,北魏京都,龙城皇宫。

从战场逃离后便一直昏迷的楚天承也终于醒过来了,只是睁眼便觉头痛不已。

“你总算醒了。”

在他还捂着脑袋挤眉弄眼的时候,头顶便传来了带刺的问候。

楚天承忍着头痛欲裂的不适抬头望去,看到一个鬼魅一样立在龙床边的修长黑影,那袍子上大朵大朵的黑色曼陀罗刺绣在窗外斜光投射下清晰地显现。

楚天承好像已经很久没有注意过楚昭黑袍上这些特殊而细密的刺绣了,妖冶,邪魅,透着一股让人甘愿为之沉沦的毁灭性的诱惑力。

这些死亡与复仇之花一直都让他隐隐有种不详之感,只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他怎会因这样的小问题而让楚昭有机会取笑他呢,故而他从未提过。

头顶之人递来一枚铜镜:“在那样一场灾祸中,你只是脑袋上被划了一道口子,与那些还没反应过来就一命归西的将士相比,你已经很幸运了。”

楚天承接过镜子那么一照,这才发现自己的脑袋被裹成了粽子,摸一摸右侧头顶,剧烈的痛感顿时令他面色狰狞。

楚昭不动声色地翻了一个白眼,接道:“耶律图已经带着侥幸活下来的残兵回关北了,他要我转告你,这次你害他们损失如此惨重,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我建议你趁早备好加倍的贡品,在他们兴师问罪之前好好安抚讨好他们,以免坏了你和耶律楚雄之间的结盟之谊。若是没了竘漠这个盟友,你拿什么去跟慕谦争,拿什么实现你称霸天下的野心。”

楚昭的话字字句句都带着锋利的刺,然而楚天承像是压根没有听进去,缓缓起身,下床,走到楚昭跟前质问:“以你的能耐,不可能事先对此事毫无察觉。”

他又靠前一步,用猎鹰一样犀利的眼神凶狠地盯着近在咫尺的楚昭接道:“我知道你忍我很久了,巴不得看到我惨败,这次终于逮到机会了,所以为了报复我,你就故意隐瞒不报,是吗?”

楚昭面具下那双眼看楚天承就像看没有头脑的白痴一样,眼露邪笑道:“楚天承,你的脑子是不是真的被戳坏了,我这么做对我有什么好处?”

楚天承嘴角一咧:“哼,我还不了解你!为了复仇,你连自己都可以抛弃,人格扭曲得恐怕连你自己都不认识了吧?所以,你恨阻挠你复仇的我,为了让我不痛快,做出这种事也没什么稀奇!”

楚昭眼中泛起愠色:“看来你是真的被戳坏了脑子。我是人,不是能掐会算的神,那日暴风骤雨,天气那般恶劣,而慕荣又是那副样子,整个锦州城都乱成了一锅粥,谁能料到他们在那种情况下竟还留有后招,你不也认为他们一时半刻不会有动作嘛。”

楚天承仍旧盯着楚昭看了许久,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点什么来,可终究除了怒意和轻蔑,他什么也没看出来。

“再说了,我的死穴不是牢牢把控在你手里嘛,就算是为了楚天尧,我也不至于愚蠢到这个地步。为了让你不痛快,我就让自己也不痛快?呵!楚天承,你以为我也跟你一样,脑子坏了吗?!”

楚天承仍盯着他看了半天,终是退开了。

此时,一名女官端着一碗熬好的药进殿来,走到楚天承面前躬身埋首恭恭敬敬道:“陛下,该进药了。”

楚天承怒气正盛火气正旺,诈闻聒噪人声,没来由一阵怒火,一甩手就将那女官所呈连碗带盘给掀翻了,温热的药汁立时便撒了那女官一脸满身。

她赶忙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连连磕头请罪道:“陛下息怒!奴婢罪该万死,惊扰了圣驾,请陛下责罚!”

楚天承这一通发怒导致他的头猛然又一阵剧痛,他捂着脑袋看了一眼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女官,觉得那身形有点儿眼熟。

一直静默侍立一旁的胥江此时赶忙上前来解释道:“陛下,这是月夫人身边的那个婢女,叫菱歌,自大魏迁都龙城后,她因懂一些医理,便被安排进了尚药局当差,想来今日恰好轮到她当值。”

楚天承鹰眼一眯,“月夫人”这三个字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久到他都快不记得有这号人了。

经胥江这么一提,他才隐约想起,林月娘身边是有这么一个人,似乎是林月娘从青楼里救出来的,之后便一直跟在林月娘身边,算起来也有二十多年了。

以往每次他去寒苑看林月娘时,这个人就跟个隐形人似的毫无存在感,以至于他竟对这个人几乎没什么印象。

“哦~我想起来了,原来是她呀~”

跪地的菱歌仍旧一副胆战心惊的模样,将头埋在地上连连道:“惊扰圣驾,奴婢罪该万死,请陛下责罚!”

楚天承瞧她那一副害怕的模样,楚天承也懒得理会她,挥了挥手:“罢了罢了,下去吧。”

菱歌连忙磕头谢恩:“谢陛下恩典,奴婢告退!”

再三磕头谢恩,而后才如临大赦般地退出了大殿。

楚天承自是不可能将这等小人物放在眼里,压根就当菱歌不存在,看也没看她一眼。

楚昭却是看着远去的菱歌,眼中浮现探究。

平常宫婢触怒龙颜,一般情况下都是求陛下饶命,然而这个女官却新奇的很,请求责罚,并且她看起来一副战战兢兢、唯唯诺诺的样子,可楚昭却并未在她的眼中看到一丝恐惧和惊慌。

楚昭面具下的眼不由眯了眯,投射出邪魅的笑意,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

第215章? 风雨过后(中)

“你竟然还留着她,而且对她似乎颇为宽容,是因为对月夫人的亏欠吗?”楚昭揶揄道。

楚天承斜了他一眼,不说话。

经过菱歌这一番打断,他的怒火似乎也平息了许多,这才将目光又投向楚昭,却是避过了刚才的问题。

“我姑且相信你的话,但这次你可算是彻彻底底地败给了独孤仇,难道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楚昭妖孽一笑,一步不让反击道:“在推卸责任之前,你为何不先问问你自己,潜伏在你身边多年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楚天承闻言,立刻拧起眉:“对,你不说我都险些忘了。我记得你说过,他们很有可能是连独孤仇都不知道的第三方势力。”

楚昭点头:“而他们似在助慕谦,可做法又前后矛盾。照我分析,他们既然能在你身边悄无声息地潜伏这么多年,那势必对你这些年来所做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可他们却为何从始至终都不曾对你动过手,眼睁睁看着你在暗中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却始终毫无动作,这一点我百思不得其解。”

就连在分析敌情的时候,楚昭也不忘话里带刺。楚天承依旧还听听就罢,仍然没有将他这点微不足道的发泄当回事,他的心思完全在另外的事上。

照楚昭的分析,这股连独孤仇都不知道的势力潜伏在他身边已经很多年了,那也就意味着他们很有可能对当年的庚寅旧事也一清二楚,或许对楚昭的身份来历也早已掌握,可他们为何始终没有动作呢?

而能在他身边埋伏如此长久的暗桩却不被他察觉,说明此人身份一定很隐秘,并且潜伏得很巧妙,难道是楚天尧留的后招?

不管怎样,既然他们这么多年都没有拆穿他也是当年庚寅之变的主谋之一这件事,那今后他们应当也不会插手。但他们始终是帮着慕谦的,无论他们动机为何,都是他必须铲除的障碍!

“无论如何,必须尽快把这个人揪出来。只要揪出了他,那他背后的势力也就无所遁形了。哼!害我此次损失如此严重,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如此胆大包天,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楚天承气愤道。

楚昭无声默应了。

“除此以外,最可恨的还是独孤仇,三番五次坏我大事,实在可恨!”

“无论怎么看,他们目前的轴心都是保慕荣,而慕谦所有的希望也都集于慕荣一身,此外他还身负帝星命格,既然慕谦那边不必再另费心思,那我们只要全力对付慕荣即可。”

楚天承斜他一眼:“你不说我都快忘了,你那个神秘暗桩呢?这次锦州突袭,他除了一开始给我们提供了点有用的情报,之后便毫无作用,你确定他还有利用价值吗?”

“有总比没有好。独孤仇对慕荣保护得如此严密,我们根本没法在慕荣身边做任何手脚,现在除了他,我们便没有其他筹码了。”

“可你不是说独孤仇极有可能已经发觉他的身份了吗?”

“但从此次锦州之围来看,独孤仇似乎并无拆穿他的意思,我虽不知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但至少现在他还能用。他有把柄在我们手上,就算不能完全听从我们的指令,也还是能起到一定作用的。”

楚天承点点头:“那你接下来打算如何做,独孤仇可是已经派人去关北追查当年燕州旧事了。”

楚昭冷笑一声,面具下的眼忽而露出残忍而阴冷的光芒。

“让他查吧,反正如今我再遮遮掩掩躲躲藏藏也没多大意义了,不过他们最好动作快些,否则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楚天承脸上又露出了那种充满阴谋和算计的邪笑:“看来你已打定主意要一举解决掉慕荣了。”

楚昭斜眼看他:“我受够了他们,也受够你了,这种无聊的把戏该结束了!楚天承,你最好遵守你的承诺,若是楚天尧有个什么意外,我一定不会放过你!我既能覆灭了楚天尧,自然也能让你一无所有!我想,你也不愿苦心经营了二十年的家业被我彻底毁掉吧?”

语毕,他便拂袖离去。

楚天承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笑得更加邪魅阴毒。

很好,就这样恨下去吧,你恨得越深,最后就会摔得越惨,最终万劫不复!哈哈哈……

================================

出了皇宫,龙城街道上,追风一路尾随,与楚昭两人一前一后静默无声地走在通往城外的路上。

“我知道你们都是他的人,若是想邀功,尽管去告诉楚天承。”走在前面的人突然冷冷道。

决堤那夜,是追风负责巡逻监视锦州城北,他的的确确看到了暗夜冒大雨从西北角门潜出城的那一千周军,也将此事汇报给了楚昭,但楚昭却并未告知楚天承。

身后追风一愣,随即眼眸一垂,看着那人寂寥的背影道:“属下不会告诉任何人,永远不会。”

楚昭终于停下了他的脚步,转身,斜着一双冷漠疏离的眼看向追风。

见到那双对这世间的一切都不信任、充满怀疑和敌意的冷漠而疏离的眼,追风非但没有被威慑住,反而心生无限伤悲。

“属下知道,除了火凤,掌门的心里没有任何在乎的人,也不信任何人,但请掌门相信,追风绝不会背叛掌门,今生今世,追风愿誓死效忠掌门!”

楚昭看起来丝毫没有感动,也丝毫没有相信他的意思,眼神依旧是那样的冷漠而疏离,甚至眼中的怀疑和敌意更深了。

追风看得清楚分明,恨不得将自己一颗心捧到楚昭面前:“掌门,属下愿将一切都奉献给您,包括我的命!”

只听那人冷冷开口:“你可知找不到母蛊的下落,就算是我也解不了‘七殇绝命蛊’,万一给楚天承知道了,你必定性命难保。”

追风无畏道:“为了掌门,追风纵死无悔!”

楚昭眼中有了轻微的动摇,但依然怀疑未消。

“是什么值得你如此不惜命,甘冒被‘七殇绝命蛊’反噬的风险?”

追风看着楚昭一字一句道:“因为掌门赐予了追风二次生命,还给了追风容身之所。从我被救起的那天开始,您便是追风活着的唯一意义,就算是为您去死,追风也心甘情愿!”

楚昭双眼微眯,盯着追风看了许久,而后默然转过身去继续前行了。

追风抬头,见那人转身离去,并没有反驳他的话,这令他由衷感到喜悦,让他相信,其实楚昭也是相信他不会背叛,所以那夜才会派他前去刺探情报的。

追风赶忙追上那人,但听那人冷冷的声音传来:“区区十万兵马,跟我心里的痛与恨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追风闻言,不由双眉紧蹙,心疼不已。他都可以想见,那人说这话时内心是怎样的纠结矛盾。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不管这个人怎样扭曲、偏执,他的灵魂深处依旧是存着善念的,因为他曾亲眼见过那么多的人在他手下起死回生、枯木逢春。这样一个人,他又怎会真的冷酷到对十万生灵的牺牲漠视无睹。

然而他还知道,这个人浑身血肉都充斥着仇恨的因子,如果没有了仇恨,这个人大概也活不成了。

所以,其实在追风的心里,他竟是对楚天承有一丝感激的,若非如此,这个人如今也许已经不在了。

不,不是也许,是一定!

他是亲眼看着这个人多年来是如何挣扎在仇海里不愿自拔的,仇恨是支撑他活下来的唯一动力,有朝一日若他大仇得报,心愿了结,那他必定也将失去活下去的意愿,必定会自我了断,终结他罪恶的一生!

在被仇恨驱使的岁月里,他的双手沾染过不少无辜的鲜血,那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其实从未被遗忘,都深深地铭刻在他的心底,成为了他无法跨越的业障,然而他却无法说服自己停下复仇的脚步,因为那样他便没有了活下去的意义。

如此长年累月,他心底的罪业便愈加沉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追风眼看着他的肩头越来越沉重,可他却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便是帮他分担罪孽。

所以,他能笑着判决他人生死,甚至对自己也从不手软,因为在他看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那人分担罪孽。

所以,他手段残忍、行事狠辣阴毒,因为对敌人不留余地便是在帮那人清除障碍。

所以,江湖上提起他的名号便噤若寒蝉,可他其实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只不过,他的有情有义只是对九门掌门一人,其他任何人他都不在乎,包括所有九门同门也是一样。

继续追随那人的背影往城外走去,前面的人忽然又发令:“暗中调查一下刚才那个女官,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追风抬头,眼中满是欣喜和激动。

楚昭说得很明白,是暗中调查,就意味着此事不能对任何人提起,也不能让任何人察觉。而楚昭既命他做这件事,便是代表他相信了他,起码现在是相信他的,故而追风狂喜。

“是!”

楚昭眼中仍是冷漠和对这世界的敌视、拒绝,未给予追风任何回应,只是盯着前方好像永远走不到头的路孤寂地走着。

其实对于楚昭的反应,追风还应该意外一件事,那就是当他说他最信任最在乎的人是火凤时,他竟然没有反驳,这算是这个从头阴暗到脚的人对默认这件事的态度毫无自觉吗?

第216章? 风雨过后(下)

大周开平三年三月壬戌(初七),帝都大梁城。

乘风一行终于回到了大梁,一时朝野震动,满城皆惊。

乘风带回的当然不可能只是柴素一等的灵柩,更重要的是北境的消息。

这日早朝,乾阳大殿内,乘风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将北境锦州之围的来龙去脉一一讲来,并呈上了盖有羲庭军主帅郑淳、锦州刺史姚铁心以及锦州八县县令官印的联名奏疏,此外还有锦州八县三十多万军民的万民请愿书,足有十丈长的白绫上盖满了大小不一交错的手印。

羲庭军府三十多万军民是在危机解除、敌军被全歼之后方知,原来慕荣是在未得圣命的情况下擅自调兵来援的,故而他们是主动请愿的。

所有人一致商定,由姚铁心代笔草拟请愿书,最后大家在请愿书上盖印,请求朝廷不要追究长平侯擅自调兵之责。

数十尺长的白绫上盖满了锦州三十多万军民的手印,场面之壮观令满朝文武震撼不已。

然而,比这更震撼的自然是此次锦州保卫战中慕荣立下的不世战功。

以三倍悬殊于敌军的兵力,他不仅令锦州八县三十万百姓毫发无伤,周军伤亡总计也不超过两成,最最要紧的是,他竟然在那样恶劣的条件下全歼了敌人十万联军!

如此骄人战绩,惊得满朝文武一个个都石化在了当场,而这振奋人心的消息也在乘风带故人灵柩进城时就以大火燎原的态势迅速传遍了整座京城!

这下,不论白崇再如何小心眼,都抵挡不住民心民意了,百官皆为慕荣请功,讴歌慕荣的才能、胆识和气魄,没人再计较慕荣未得诏命便擅自调兵之罪。

群臣拜服,百姓称颂,慕荣终于不再是从前那个默默无闻的相府大公子,而是令天下侧目的长平侯,大周未来的继承人!

然而,慕谦当庭宣告,一切功过赏罚待慕荣回京后再定夺。

是日下朝后,慕谦下旨,命太常寺于大梁城西郊选址修建陵寝,并奉柴氏、刘氏及慕坚白和慕依风梓宫于景福宫,待大祭(死后二十七天)过后出殡,归葬皇陵。

景福宫乃中宫所在,只不过自有周以来,景福宫便空着,无人居住,因为慕谦未曾立后。

此外,慕谦旨意中还说,辍朝三日,皇帝及所有王公大臣、宫眷咸素服,及殡而止。停灵期间,王公大臣及宫眷只需在初祭和大祭当日到景福宫参加祭祀,其余时间不必每日都去祭奠,素服举哀即可。

又三日后,慕谦下诏,追封柴氏为圣穆皇后;追封已故皇子篱为杞王,赠司空;追封刘氏为邢国夫人;追封皇孙坚白为越王,赠太尉;追封皇孙依风为永宁郡主。

自慕谦即位以来,中宫之位便一直空悬,如今追封亡妻,后宫里依然没有皇后,并且终其一生,慕谦都不曾立过皇后,也不曾纳过妃。

从这一刻开始,他便已决定,待他百年之后与亡妻合葬一处。

如今想来,冥冥之中或许是上天的指引,他一直没顾上追封他们,大概就是为了等待他们回归的这一天吧。

只是,唯独慕篱,他们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回他的遗体了,只能为他建衣冠冢。

================================

三月辛未(十六日),大周北境,锦州城。

春末夏初,艳阳高照,春光明媚,修缮一新的锦州城好似也恢复了生气,在艳阳下显得朝气蓬勃。

但见南城门外广阔的平原上挤满了簇拥的百姓,人们依依不舍地为他们的英雄送行。

依照慕谦的旨意,慕荣若是再不启程返京,怕是就赶不上圣穆皇后等出殡了。

经过半个多月的征召扩编,羲庭军兵力算是基本上补足了,并且扩增到了四万多,加上各县府兵,好歹算是有五万兵力了。

如今,整编事宜已初步完成,接下来就是练兵和整顿边防了,这些就是郑淳自己的事了,慕荣自然不可能长时间留在这里。

同时,在十数万军民同心协力下,在此战中遭到破坏的城墙也都已修缮一新,还有城内道路民宅也都基本翻修完毕。所幸锦州城池够坚固,城墙够坚够厚,所以破坏程度并不算严重。

在此期间,朝廷下拨的重建及赈灾款项也迅速到位,加上锦州城的百姓积极响应羲庭军号召,群策群力,所以城池修缮并没有花太多的时间,其余八县百姓也都在姚铁心的合理安排下有序地进行战后及灾后重建。

目前,除了受灾最严重的那三县,其余各县在紫耀军将士们的帮助下基本都已恢复正常,慕谦还特别下旨,免了这三县两年的赋税。

三十万军民齐心协力积极重建家园,恢复农田,前两日也终于赶在春耕结束前把秧苗都种了下去,如此今年的收成便有了保障,百姓不会饿死,也不用倚靠朝廷的赈济粮食。

说起来锦州的百姓可真是让慕荣好好地感动了一把。先前那些抛下瞿庸一个人跑掉的县官们好似也突然开窍了一般,大家集体向慕荣保证,只要这秧苗种下去了,到秋收时他们一定能按时按量向朝廷缴纳皇粮,不给朝廷增添任何负担。

慕荣也亲自到田间去巡视过插秧的情况,百姓都忙得热火朝天,善良朴实的子民见着他们未来的君主,大周未来的希望,一个个都激动不已,纷纷拜了又拜是谢了又谢。

大家都说大周新立,正值艰难时期,他们不想成为国家的负累,他们能做的就是自力更生,不拖累朝廷,还希望秋收时他们上缴的这一点皇粮多少能对朝廷有所帮助。

百姓的真诚和善良令慕荣感动不已,触动颇深,因为这便是他守护的意义之所在啊!

此外,慕荣还在盂县北戾山高处建了一座千人冢,以纪念此次锦州保卫战中为国捐躯的将士们。

除去以上这些,最后只剩下一件比较重要的大事,就是朝廷下旨要求的北境新关隘和新关城的修筑。

慕荣与郑淳商议过,也请了相关人士勘察过地形,并已上报朝廷,议定在盂县以北、戾山口筑新关口——砺阳关。

待砺阳关建成,便能扼住北魏连通大周的南北要冲,同时在边关原有村镇基础上改扩建,修筑一座防御能力强的新关城——砺城,主要用于戍边军队驻兵。

待春耕结束、八县百姓生活回到正轨,郑淳便会征发民夫与羲庭军将士一同修筑新关和新城。

如今,这里的一切军政事务都料理得差不多了,慕荣自然也就该回京复命了。

本来他是想一个人悄悄地走的,谁知正在忙春耕的百姓不知从哪里听到的消息,能赶来的都赶来送行了,一个个热泪盈眶、千恩万谢、祝福送远的,场面颇为壮观,感人肺腑。

慕荣仍令明剑领紫耀军援兵回鄢都,欧阳烈和陆羽陪他一道回京,加上随行的一百紫耀亲兵,一行人就这样踏上了返京之路。

当然,随慕荣一同南下的还有暗中保护他的几个司过盟亲卫队,其中就有龙吟和云影的小队,而仍旧困在刺史府邸别院的慕篱只能在这座特殊的牢笼里远远地在心底为兄长送行。

昨日深夜,云酆代替战后便立刻奉命赶往燕州调查欧阳烈之事的云殁去向慕荣请罪,自然是为那日城北之事。

对于慕篱,他们愿替他分担罪业的这份心,慕篱懂,但却不曾说过什么。

他们都明白,慕篱这显然又将一切罪责都揽到了自己肩上。他们知道他就是这样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却又什么都往肚子咽的性子,也就随他去了,而他们能做的就是默默陪伴,用心守护。

至于慕荣,毕竟与慕篱不同,今后他们难免还会有更多与慕荣打照面的时候,如果不解开这个心结,怕是会影响他们今后的行动。

按道理来讲,作为平日里一直负责慕荣与慕篱之间联络沟通的桥梁,云殁在离开锦州之前就应该先去跟慕荣请罪并说明一切的,然而一向以冰块著称的云殁这次竟然怂了,没跟慕荣打任何招呼就直接走了,弄得云酆很尴尬,只好由他出面去见慕荣了。

然而云酆见过慕荣,并与慕荣一番深谈之后才发现,他们的想法多么肤浅。

慕荣其实明白,云殁若是想来见他,就算他有任务在身,也还是来得及见他一面的,但他没来,说明他心中其实是有芥蒂的。

当日城楼上发生的一切,或许当时他表现得相当疯狂,毫无理智,但事后他很快就想明白了,除了郑淳的哪一箭,其余三人一定是司过盟的人暗中出手。

虽然对他来说的确很残忍,但当他冷静下来后就立刻想明白了一切。在当时那种情况下,郑淳和司过盟的选择是正确且唯一的做法。

尽管他不能违心地说心里一点芥蒂也没有,但只要给他点时间消化,这点芥蒂也就算不得什么了,好比事情过去近一个月的如今,其实他心里已经看开了,倒不如说,他非但不应该怪他们,反而应该谢他们。

若非有他们在,或许自己已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了。

而独孤盟主更是一次又一次地救他于危难,并在他的精神和意志都彻底被摧垮、完全丧失斗志的情况下暗布奇局,力挽狂澜,顷刻间便将如此惊人的战功送到了他手里,他还有什么理由去怨人家,责怪人家。

而他究竟又有何德何能,竟能得遇这样一位虽只一面之缘却早已被他视为知己的人相助,不过数日间便将原本默默无闻的将门之子打造成了大周英明神武的长平侯,此恩此情,他慕荣究竟要怎样才能报答!

然而云酆只回了他一句:“君侯只要记得我们有相同的抱负即可,有朝一日君侯荣登九五,盼君侯能还天下苍生一个太平盛世,这便是您对我们盟主最大的报答了!”

云酆话已至此,慕荣还能说什么呢,他唯一能给的便是自己的决心。

“若真有那一日,慕荣向天立誓,必将不惜一切弭乱世烽火,安天下万民,还苍生一个太平盛世!”

第217章? 逆行无悔(上)

五日后,慕荣一行终于抵达京城,正好赶上柴素一等四人的大祭。

慕氏父子终于再相聚,在太常寺的主持下和文武百官一起在景福宫举行了盛大的祭祀。

再见已安置妥当的至亲灵柩,慕荣难免又伤心自责一回,换上了常安事先备好的素缟麻衣,决意为慈母、亡妻、幼儿守灵直至出殡。

虽然晚了些,可他还是想将他能做的都补上。

大祭之后,百官方齐至乾阳殿朝议,内容自是关于锦州之战的。

慕荣也如从前的慕谦一样,将所有功劳都请给了全军将士和锦州州府及各县官吏。

慕谦结合之前郑淳的奏疏,当朝下旨,对守土有功的羲庭军上下和锦州各级官吏都一一封赏。

其中,特别追封盂县一战中壮烈牺牲的县令瞿庸为开国县侯,并将其牌位供奉于烈武堂,供百姓世代祭奠瞻仰,同时厚赏瞿氏族人,选拔瞿氏青壮参军为将或入朝为官,予以重用。

赏完了,那自然就轮到罚了。

慕荣也不推诿,十分坦荡豪迈地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请罪,绝不让慕谦难做。

他说锦州之围虽胜,但大周军纪国法不容藐视,他未得诏令擅自调兵是事实,理当受罚,但一切皆是他一人之过,紫耀军全军将士都只是听他命令行事,他愿一人承担所有罪责。

慕荣此言一出,在列群臣再一次被慕荣的魄力、气度和胸襟折服,纷纷为他求情。

大家都说非常时期当事从权宜,君侯以悬殊于敌军三倍的兵力,不仅守住了大周疆土,令锦州八县三十多万百姓毫发无损,还全歼了魏竘十万联军,缴获战利品无数,如此功绩足可抵消他擅自调兵之过。

总的来说,大臣们的意见还是基本一致的,除了某些心怀忧惧之人。

慕谦身为主君,自是不得不在意臣子的观点,尤其是某些位高权重者,因此他特意询问白崇的意见。

白崇掂量了一下,终究还是附议了群臣的意见。

因此,慕谦最终判定功过相抵,紫耀军上下不奖不罚,以示公允。

这便意味着,紫耀军上下都没有任何封赏,慕荣的任职也将维持不变,不会回到京城。

有朝臣为慕荣抱不平,慕谦却坚持当初在乾阳殿中的诺言。即便慕荣此番建立不世功勋,但他违背了朝廷规定也是事实,功过相抵,故而对他不奖也不罚。

慕谦这一招以退为进又为慕荣大大地俘获了一波民心,令朝堂上原本对他心存质疑的许多官员都心悦诚服地倒戈,慕荣在人们眼中虽非太子,却早已胜似太子。

慕谦怎会看不出,白崇的附议终究还是有些勉强的,且极其担忧他会自此将慕荣调回京城,只是碍于群臣他不好再出言忤逆。

大周立国未久,正是需要稳定朝局、巩固人心、团结一致的时候,白崇地位举足轻重,慕谦纵有心偏袒,却也不能无视这些心有芥蒂的老臣旧将。

而慕谦之所以没有封赏慕荣,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私心不愿慕荣这么早就卷进京城这个龙潭虎穴里,不希望慕荣过早成为众矢之的。

此番北境之险,慕荣取得如此卓越的功绩虽是值得高兴的,但高兴之余他也不免会担忧。

如今他们父子已成为各地诸侯和乱世诸国的目标,慕荣从前没什么显著功绩时还好,可如今他这一战立威,名扬天下,那就免不了会引起这些人的注意。

他是打从心底不愿慕荣这么早就成为他们的目标,他希望在自己还能撑下去的时候尽可能地替慕荣承担一段时间,毕竟现今那些人最为忌惮的还是他慕谦。

除此之外,他也不希望慕荣这么快就被身份地位束缚。

他希望慕荣能接受更多的历练,取得更多的战功,在军中的地位更加牢固,更加得民心,届时再确立他的储君地位便水到渠成了。

按道理来讲,白崇应该是得到了他满意的结果,然而他却开心不起来。

这个看似是他打压了慕荣取得了胜利,可慕荣的威望却又一次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升,从前不重视慕荣的人不得不重视他,从前就重视他的人更加敬重他,更催生出许多仰慕他的年轻一代将领。

他非但没能损伤慕荣一点,反而因他对慕荣的刁难引发了许多文臣武将对他的不满,就连从前支持他的许多武将,如今也都改站慕荣阵营了。

对于不罚亦不奖这个结果,慕荣倒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一般,很坦然地接受了,因为在他看来,这一切本来也不是他的功劳。

这一日的朝议大约是大周立国以来最长的一次,直到午后才结束。

次日,慕谦下旨,许皇子荣留京守孝,待圣穆皇后出殡后再返回鄢都驻地。

另外,他还下旨,将昔日相府赐予长平侯为府,如此,以后慕荣回京便可名正言顺地住进去了,再不会让人闲言碎语说他不孝什么的了。

================================

三月戊寅(二十三日),帝都大梁城。

孟夏草木长,千山绿扶疏。

碧玺映丹水,和风绕太清。

蜿蜒丹河碧波千里,太清群峰蓊翳浓阴,勾勒出一处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的世外桃源。

然而,与这风景如画的初夏太清山水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丹河沿岸雪白一片的送葬队伍,犹如长蛇一般的殡葬仪仗队浩浩荡荡向大梁西郊选定的大周皇陵而去。

大祭过后,终到了出殡之日。

从景福宫起,到大梁皇城,再到这城外的村舍田间,一路上跪满了哭丧送灵的宫女、太监、文臣武将和百姓,场面那叫一个感天动地。

远山之上,只能遥遥望着送葬队伍的几条身影立在山腰吹着初夏微凉的山风。

慕篱素服白发迎风而立,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山下那支长长的队伍,脸上不见悲痛,亦不闻哭声,然而他眼中深邃的伤逝却叫人不忍直视。

云酆、云清、云翊眼看着他负在背后的手被他自己掐得骨节、筋脉分明,那悲伤四溢的背影实在叫人看了心疼不已,可他们谁都无法抚慰他的悲伤,唯有默默守护陪伴。

慕篱就以那样守望的姿势矗立在山头,目送出殡队伍一点点没入山后消失不见,他还在那里守望着,许久许久不曾挪动过一分。

直到云影找到他们,说刚刚收到了云殁从燕州发回来的加急传书,他这才终于有所反应,背对众人淡淡下令:“回凤隐楼。”

他清瘦修长的身影孤寂离去,云酆三人都在原地懵了好大一会儿,然后才反应过来,都默默叹气摇头跟了上去。

巍巍孤峰迎风傲立,千年古观热闹依旧,陡峭天梯上往来信徒络绎不绝。

还是观西那座清冷幽静的小院,还是那座三层小楼,还是那个独立轩窗前的白发少年,以及熟悉的周桐和三大尊者。

慕篱正全神贯注地看着手中云殁传回的密报,下立三人都满是担忧地看着慕篱,又时不时地看看一旁的周桐,可周桐也只是无奈摇头。

众人都担心他总是这么憋着,迟早会把自己憋坏,却又都拿他的性子没有办法。

慕篱看完之后,将情报向云酆递过去:“你们看看吧。”

云酆呆了片刻,从慕篱的脸上丝毫看不出悲伤和低沉,终究还是放弃了。

这么久以来,这个人不是一向都是这个脾性,什么都憋在心里,极少在外人面前流露情绪,大概唯有在梦里的时候,他才能肆无忌惮地表达他的情绪,释放他的悲伤。

如此想着,云酆终是上前双手接过慕篱递来的密报,三人凑一堆儿一看,瞬间都把之前的这些阴郁抛到了一边,都是一脸的诧异。

云清惊道:“什么,墓是空的?!”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又共同看向慕篱,却见他从始至终都云淡风轻,看起来对云殁这个调查结果并不意外。

“其实我隐约觉察到了,除了这个理由,我想不到还有什么事能让欧阳大哥甘愿背负背叛兄长的枷锁。”

下立三人又相互望了望,云酆痴傻了半天方道:“……这么说来,五年前君侯那趟燕州之行根本就是个骗局?!”

慕篱不言,眉间愁容却更浓。

很显然,答案是肯定的。

三人又不可思议地互相望了望,而后又都沉默地望向慕篱。

慕篱又望向窗外风景如画的太清群山,双眉紧锁道:“看来早在得知兄长拥有帝星命格之前,他们便已对兄长有所防备。呵,为了对付父亲,他们还真是准备万全啊~”

三人又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云酆问:“那公子打算如何做?”

慕篱静默了片刻方道:“自那年大梁一别,我已许久不曾见过洛少谷主,救命之恩尚未好好答谢,是该去药谷登门拜访了。”

第218章? 逆行无悔(中)

云酆三人瞬间明白,慕篱这是打算亲自去药谷询问当年欧阳家之事了,只是此去显然只能以司过盟盟主独孤仇的身份去。

云酆立刻担忧道:“可是公子……”

慕篱浅笑道:“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可你们当药谷是什么地方,又当洛少谷主是何许人?医家自有医家的规矩,若是随便一个人去询问病家的情况,他便能如实相告,那药谷三代济世活人的盛誉从何而来?”

“……”

“再说,此事不宜声张,派你们去又显得太过失礼。”

“可万一公子您的身份暴露……”云酆依旧不放心。

慕篱轻笑:“若真到万不得已时,我也只好向少谷主坦诚一切了。”

“公子!”三人急得同时出声。

慕篱却仍淡定道:“药谷虽向来不理红尘,但老神医和老谷主都是悬壶济世的圣人,少谷主你们也都是见过的,仁心仁术,悲悯苍生,又通身侠骨正气,少时药谷传人之名便已誉满天下,事关天下苍生,我相信他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的。”

“……”三人都无话了。

“放心,不到万不得已,我自然不会冒这个险,只是此事只能由我亲自出面,况且我也必须亲耳听少谷主如何说才能安心。”

三人又不禁交换了一个眼神。

云酆道:“既然公子意已决,那我等从命便是。”

慕篱轻笑摇头,显然他们还是不希望他去冒险,可这一关他必须亲自去才行,毕竟事关慕荣和欧阳烈,他必须当面去问个清楚。

此事既已定,慕篱又迅速开启下一个议题。

“对那位恩公的追查可有进展?”

先前他对追查方向进行了调整,让他们追查此人与云霆、柴素云有过交集的朝中官员,然而……

“我们照公子吩咐,将所有与盟主和夫人有过交集的人挨个查了个遍,结果仍是一无所获。”云酆如是道。

慕篱眉心一皱,心中疑惑。

锦州那一夜,此人突兀出现,令他更加疑惑此人究竟是谁,竟会对他们的行踪一清二楚,还那么及时地赶到将他唤醒。

更让他不解的是,虽然自己对那晚的记忆十分模糊,但却依稀记得那人让他觉得十分熟悉、亲切。这令他更加确定,此人一定就身在朝中,且对他们父子无比熟悉。

直觉告诉他,龙城那个给他们发来密报的人必定也与此人脱不了干系。

“继续查,从头再筛选一遍,切记不要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只要他真真实实地存在于这世间,那他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云酆应道:“是。”

慕篱转而又问:“九门那边情况如何?”

云酆脸色略尴尬摇头:“属下惭愧,目前为止,我们依然只知此人是天启六年随着九门的兴起而突然冒出来的,从他出现至今,尚无任何人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甚至连他是男是女、年纪有多大都一概不知。”

慕篱倒是显得很坦然,因为这个结果在他的预料之中。

“果然,比起那位神秘恩公,这位神秘的掌门调查难度更大。”

听得慕篱如此安慰他们,下立三人都无比汗颜,齐声揖道:“属下无能。”

慕篱浅笑:“你们不必太过介怀,司过盟情报搜集能力虽强,但也并非无所不能。我料定欧阳大哥之事一定不会就此了结,对方近期一定还会有所行动。既然不论我们怎样追查都无果,那就化主动为被动,等对方主动现身。”

三人齐声答:“明白!”

云酆随即又道:“那旭方军那边,公子准备如何处置?”

前两日,鸢息阁收到南境商舵秘密传回的情报,报告旭方军主帅安继武近日突然暗中大肆招兵买马,扩充军队,恐有造反之意。

旭方军地处大周南境,下辖三州数十县,以沭阳河为界,与南齐隔河相望,其治所沄州自古也是兵家必争之地,战略位置极其重要,可谓是中原南境门户,故世人习惯称之为沄都。

若单论兵力,拥兵六万的旭方军在中原数多军府中也是能排上号的强府,力量绝不可小觑。

慕篱一边盘算一边道:“当初南齐暗中唆使宿方与赤月族联合叛乱未成,近日齐楚边境战事愈演愈烈,吕玄是腾不出手来顾及中原,所以打算另择棋子再图中原吗?”

周立之初,南境宿方军联合赤月族叛乱,终被白崇摆平。

宿方军府本是位于旭方以西的一个小府,只有两万兵力,却仗着赤月族游牧的特性,将朝廷起初派去平叛的军队打得落花流水,后来白崇亲自出马才终于平定了叛乱。

之后,朝廷便对宿方军从上到下来了个大洗牌,如此事情才算彻底平息。

云清愤然道:“安继武拥兵自重,不服朝廷管束已非一日两日,说不定当初赤月与宿方的联合叛乱也有他的份!陛下以仁德之心礼遇魏室旧臣,故而并未对他多加管束,还保留了他一军主帅之位,对他已是极为宽容,不想他竟还心存反意,论罪当诛!”

安继武乃楚天尧同母异父的兄长,也算是前朝皇亲国戚。

然而,在这个礼乐崩坏、纲常沦丧的纷争乱世,亲情在权力和荣华面前是那样的脆弱,在皇家尤甚,因为皇权的诱惑力实在太大。

试问谁不想一尝君临天下的滋味么呢,更别提像他这样有实力的皇亲诸侯了。

因为“庚寅旧事”,直接参与的基本都难逃一死,间接参与或稍微知道点内情的,贬的贬,发配的发配,就连皇亲也不例外。

是故,安继武姑且也算是稍微知道一点却不曾染指核心的,楚天尧便将他放到了南境戍边。经过二十年的摸爬滚打,才有了如今旭方这份基业。

楚天尧在位时一直打压着他,如今终于有个翻身的机会摆在他眼前,他又岂会轻易放过。

慕篱眼中露出淡淡的讽意,脸上仍是一派云淡风轻道:“自古贪者多痴愚,醉心权力的人,最后大多都会葬送在权欲之下。他若非要走这条不归路,那也不过是多了一个痴愚的可怜人罢了。”

云酆道:“但目前安继武还只是暗中招兵买马,并没有实质性的造反之举,此事若处理不善,万一刺激一众魏室旧将揭竿而起,恐伤及大周国本,得不偿失。”

慕篱看向他点头道:“正是此理。我们能想到的,父亲也一定能参透这其中的厉害,相信他定会妥善处理,此事我们暂且不必担心,命商舵的人继续留意安继武的动向即可。”

云酆应道:“是。但属下还有个担忧。”

慕篱看他一眼,明了道:“你是担心楚天承会不会暗中与吕玄有所勾连。”

云酆点头:“正是。”

慕篱轻轻摇头:“应该不会,起码目前不会。锦州之败,他损失惨重,只怕忙着修复损伤和巴结胡人都来不及,哪里顾得上山高路远的南齐。何况吕玄现在也抽不出手对付中原,光是南楚就够他忙活的了,否则他怎会暗中撺掇安继武替他打先锋呢。”

要知道,北魏与南齐之间现如今可是隔着一个幅员辽阔的大周王朝呢,且南齐的东面还有一个临海的东吴。

东吴国土面积虽小,可东吴国主钱柊毕竟与慕谦交情非同一般,此事天下皆知,正如吕玄想彻底吞并南楚都想疯了,此事也是天下皆知。

前朝时,南齐还可以打打吞并东吴的主意,时不时地敲一笔竹杠,用以增强他吞并南楚的实力,而今他若再想动东吴,那可就好好掂量掂量了,毕竟现在就跟中原、跟慕谦正面为敌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非但如此,如今东吴这个小邻居反倒像是慕谦安置在南齐之侧的岗哨,时刻盯着南齐的动作,这其中明暗较量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的。

云酆又开始敲打起他那把万年不曾开过的折扇一边思索一边道:“也就是说,我们眼下最大的敌人仍是楚天承,只要他称霸的野心未得逞,他跟耶律楚雄之间的结盟就不会散。而要对付楚天承,当务之急便是摸清他的爪牙追命九门的底细。”

慕篱浅笑微微点头:“所以,我们眼下仍以处理欧阳大哥的事为先,不弄清楚这个九门掌门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这颗心就始终放不下。”

云酆答:“属下明白了,这就去安排药谷之行。”

三人得令后暂时都离开了,周桐很有眼力见,知道慕篱此时需要独处的空间,也跟着他们一起出去了,屋内便只剩下慕篱一人。

然而,慕篱只是临窗而立,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任何声音,就只是那样静静地立着。

窗外群峰从艳阳高照到日暮西山,他还是那样立着,不吃不喝也不动。

门外守候的人没有一个进去打扰他,因为他们知道,即便他没有流出泪哭出声,但他的心底早已泪流成河。

慕篱的眼前浮现的是这一路走来牺牲的众多一往无悔的英灵,是数多人对他的期许和托付,是他肩上担负的无数人的希望。

澶渊楼上他曾立誓:“我的命既是兄长给的,那么余下这十年,我愿倾尽所有换他一世长安,得偿所愿!”

鸢息阁中他曾许诺:“姨父,我答应你,会不惜一切阻止厉王,护司过盟众人周全!我会完成姨母和您的心愿,为太子殿下报仇雪冤!我会做到,我一定会做到!”

重生之夜他曾发愿:“从今以后,九源将成为中原最大的威胁,楚天承将是我们最大的敌人,庙堂之上的尔虞我诈父兄足以应付,而庙堂之外的明枪暗箭就由我来替他们挡!”

慕篱无言,但眼却明,志也坚。

“……也许你将要踏上的是一条无尽的黑暗之路,而长庚希望二公子将来无论遭遇如何都不要轻言放弃,就算是为了大公子,你也要坚强地活下去!”

长庚的话再次回荡在耳边,慕篱望着夜幕四合的窗外双眼噙泪,凄美地笑了。

少当家,这条负重逆行的荆棘之路,慕篱无怨亦无悔!

第219章? 逆行无悔(下)

数日后,关北竘漠也传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羽陵公主被处决了,齐王登上了太子之位,整个羽陵部落也被耶律皇族名正言顺地吞并了!

当日,魏竘联军因慕篱决堤之计不幸全军覆没,身在竘漠的萧述和得知消息后,立刻就给慕篱发出了一封决裂密函。

她在信中说,她暗中通风报信的初衷并非背叛竘漠,但结果证明,是她的一纸密报给竘漠带来了如此惨重的损失,因此她无法再继续为他提供情报了。

此外,她还坦言,这一次她替他解了锦州之围,还间接帮助他的兄长立了威,也算是还了他当初的成全之恩,从今以后,他们便两不相欠了。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这封密函竟被齐王的人秘密截获了!

原来,这一次联合攻周,竘漠之所以会派五万盟军支持楚天承,背后竟也隐藏着皇权争夺的阴谋。

其实,此次锦州之战乃是燕王耶律述母族悉万丹部促成,派出的兵马也主要是悉万丹部。

悉万丹部是竘漠八大部落中除羽陵部之外实力最强的一支,所以耶律述也是最有望成为太子的人选之一,其母族自然希望借由此战巩固燕王地位,扶他坐上太子宝座。

耶律楚雄虽偏爱耶律齐,奈何悉万丹部势力强大,且耶律齐本人似乎也毫不恋栈权位,这才犹豫不决,一直没有立太子。

然而,近几年来,他的身体状况似乎不太妙,注意到这点的各位皇子母族都开始蠢蠢欲动,其中就属耶律齐母家所属日连部实力最弱。

尽管耶律楚雄对这个儿子格外偏爱,但因为其母族势力太过弱小,故而几乎没人将他放在眼里,更别提视他为竞争对手了。

然而谁也没料到,魏竘十万联军竟会全数葬送在慕荣手里,悉万丹部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未能巩固燕王地位,反而使本部力量受到了极大的削弱。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耶律齐表面风流,不恋权位,实则却是城府颇深的阴谋家。

其实,他早知自己娶的“中原公主”的真实身份,却一直不曾戳破,不仅作壁上观燕王和其他几个兄弟斗得你死我活,而且还放任萧述和暗中向司过盟通风报信,让燕王的势力在此战中遭到重创,从此一蹶不振,再无力与耶律皇族相抗衡,自然也再无力竞争太子之位。

同时,齐王又以“截获”的萧述和的亲笔手书为据召集各部落开会,当着八大部落首领的面揭发了这封通敌叛国密函,并且还借此机会揭发了萧述和假冒中原公主的事。

各首领得知真相后皆怒不可遏,尤其是悉万丹部。

他们刚在锦州之战中吃了天大的亏,得知萧述和“通敌”,自然是怒上加怒,带头煽风点火,称绝不饶恕萧述和跟羽陵部落,无辜的羽陵部落首领面对铁证跟萧述和的认罪无言以对。

于是,羽陵部落首领一脉被尽数处决,竘漠八大部落中势力最大、实力最强的羽陵部落就此被皇室名正言顺地收为己有,皇族的力量也因此得到有力巩固和加强,齐王更是因此一跃而成为太子的不二人选!

当然,各部落首领事后才明白,他们被齐王利用了,他们当时想的都是如何整垮羽陵部,根本没想这背后的利益牵扯。

从前有羽陵部和悉万丹部为首,皇室好歹还会忌惮各部落几分,但自这两部先后失势,他们便再无力与耶律皇族相抗衡了,被逐一吞并也是迟早的事。

如今,他们再想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

人人皆知耶律楚雄最宠爱的是三皇子耶律齐,还一直为耶律齐无心权位而头疼,甚至为他将立储问题拖延至今,谁也没料到,他原来并不甘寂寞。

他是想要皇权的,且他的野心远不止做竘漠的王,他还想要称霸天下,一统中原!

羽陵部落是竘漠八大部落中最为强大的一支,可以想见当初耶律齐若娶了萧述和,就相当于得到了整个羽陵部落的支持。

这对巩固他的地位有多重要,明眼人谁看不出来,可他愣是不要,非要求着耶律楚雄为他娶来中原的琼华长公主,这在竘漠满朝官员和各大首领看来也算得上是个异类了,尤其是羽陵部落首领。

他本是有意将女儿嫁给皇族的,以此巩固他的地位,反正他的女儿也正好痴迷于齐王不可自拔。谁知齐王不知好歹,偏偏看中了中原的公主,女儿因此意难平,竟一条白绫就了结了自己,害得他不仅失去了一个女儿,同时也失去了一个笼络皇族的筹码。

所以,他对齐王其实是怀恨在心的,奈何人家是个不过问朝政、不关心权位的闲散皇子,他也不好拿人家怎么样。

可是,谁也没想到,耶律齐这是以退为进。

娶了最强的羽陵部落的公主,他势必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他不想过早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

在其他皇子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他一直居于幕后韬光养晦,蓄积力量,就等重拳出击的这一刻,而他这副伪装竟连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萧述和都没能发现。

而等到所有人发现他的真面目时,朝中原本有竞争力的皇子杀的杀,贬的贬,关的关,已经没有能和他相抗衡的了。和文武双全的他一比,原本最有竞争力的耶律述也在一夕之间就不占什么优势了。

其实,耶律齐当初向耶律楚雄提出要娶琼华长公主也并非是真心仰慕,而是为他的野心铺垫,谁知后来中原局势扭转,这颗棋子也就失去了意义。

再者,他其实早就发现了和亲公主被掉包,但他始终没有拆穿,也不关心萧述和最终会如何,更不关心真正的琼华去了哪里,他只是在等一个机会,一个能让他逆风翻盘的机会。

处决前夜,他曾往狱中探望萧述和,并将他的一切谋划和盘托出,萧述和这才知,原来早在她嫁给他的那天起,他便已知她的身份。

一个人无论皮囊如何变幻,其骨子里的气质、涵养、习性等却是不可能完全抹消的,精明如他又怎会看不出她是天生的草原人,而非灵秀山川养出的中原汉人。

也是直到这时,萧述和才知,从前他不愿娶“痴情”的她,是因他不想过早地步上风口浪尖,不想过早地暴露在其他部落面前。

后来,她不惜假借他人身份嫁给他,他亦无意拆穿,只是因为没有意义。况且有她这个“中原公主”在,说不定还会给竘漠带来利益。直到楚魏亡国,慕周立,她的存在才彻底失去了价值。

而恰好这个时候,她又蠢得通敌卖国。通敌卖国也就罢了,还让他抓到了把柄,那就不要怪老天绝你生路了!

他耶律齐隐忍这么多年,等的不就是一个翻身的机会吗,如今终于等到了,他又岂会放过!

萧述和问:“这些年来,你可曾对我有过一丝真心。”

耶律齐十分干脆果断地回答:“从未。”

萧述和这才幡然醒悟,自己这些年来以为的幸福有多虚假,多可笑!

她全家从上到下,但凡有点血缘关系的几乎都被宣判处决了,羽陵一脉可以说已经绝种了,可怜她一片痴情,最终竟换来如此下场!

她到底还是为自己当年的荒唐行径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行刑那日,耶律齐竟然亲自监斩。

最终时刻,萧述和默默问自己:值得吗?

行刑前,他问她还有什么想说的,她回答:“愿殿下能与这万里江山白头到老,愿我们从此天上地下,生生世世永不相见!”

这便是她临刑前得出的答案。

耶律齐闻言竟红了眼,为了不让人看见,他迅疾转过身去,回到了监斩席上,然后亲自下达了行刑的命令!

行刑的刹那,他稳稳地坐着,但没人看到他的手中紧握着当初萧述和送给他的玉佩!

他从来都知,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从决心争取的那一天起,他便已做好了抛弃一切的准备,包括他的心。

收到情报的慕篱满心冷嘲,果然看似风流、不恋权位的就没几个是真的。

耶律齐此人心机城府之深、性情之隐忍、出手之果决让他也不得不佩服,简直堪称楚天承的完美翻版。

他已经可以预测,此人未来必定会是中原最大的敌人,收复关北失地更是长路漫漫,困难重重。

而萧述和那封没能寄出的决裂密函,慕篱是在她被处决后才从云酆他们收集回来的情报中看到的。

他对萧述和也心怀愧疚,可他并不后悔。若时间倒回,一切重来一次,他还是会那样做,因为这就是他为自己选择的无悔血途!

第220章? 天之骄女符三娘(上)

圣穆皇后等归葬之后,所有王公大臣、宫眷皆除了素服,唯慕荣腰间还始终系着素带,誓要为亡亲戴孝百日方止。

慕荣回京这些日子,除了去太庙守灵以及夜回长平侯府安寝外,其余时间几乎是寸步不离地陪在慕谦身边,极尽细心地照料慕谦的饮食起居,以至于御前侍奉的那些个宫女、太监几乎都插不上手。

而除此之外的,他一概不闻不问,从未参与过朝政,身为京外官员,他更不曾上过朝。即便慕谦召朝臣在崇华殿问对,他也从未插过话。

慕谦也很有默契地从未问过他意见,因为他觉得只要让慕荣听着、看着、思着便已足够,现在还不宜让他过早地涉入朝堂,以免引起某些人不满,引动朝堂失衡。

而今,柴素一等已入土为安,按照之前的旨意,慕荣也该回北境了。尽管父子俩相聚的时间短暂,但两人都明白当前的局势,是故不会纠结于这一时的忍耐。

这日,离京在即的慕荣一大早便进宫向慕谦请安,慕谦留他在崇华殿共用早膳。

席间,慕谦随口说了句想念柴素一做的桂花糕了,尚食局的御厨虽个个厨艺精湛,却怎么也做不出柴素一所做的桂花糕那种朴实的味道。

慕荣默默将此事记在了心里,慕谦去上朝之后,他便出宫去了,没有带多余的随从,只欧阳烈和百里乘风跟着。

尽管经此一战,朝中大部分人对他有所改观,但仍不能排除有人想对他不利的可能,尤其在帝都这个龙潭虎穴里,身边的人自然不可能放他孤身一人在外。

三人几乎跑遍了整座大梁城,就为了给慕谦买到味道和柴素一所做相近的桂花糕。

慕荣深知,现在的他别说替父分忧,就连留在京城陪伴父亲左右都办不到,那么至少在离京之前,他能满足父亲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

话说回来,要想在偌大的京城找一样不常见或是比较独特的东西,还真的不容易。

就为了这桂花糕,慕荣从西到东、从北到南几乎跑断了腿,把京城内所有的糕点铺子都转遍了,最后终于在城南一家店面极小、但却收拾得干净整洁的临街铺子里找到了,那桂花糕的味道竟然奇迹般地跟过去柴素一做的一模一样。

别看这铺子小,却挺受欢迎,到这里来买糕点的人可真不少,慕荣找到这里的时候已近傍晚,可那铺子跟前依旧排着长龙。

慕荣没有仗着自己的身份就搞特殊,老老实实地跟着人群排队。人群都伸长了脖子望着前面的铺子,故而竟没人留意到排在队伍里的堂堂皇子殿下。

未免身份困扰,今日他还特意乔装了一下,身上也只穿了一件简单的青衫素袍,仍旧系着素带。

只是,无论他如何乔装都挡不住他非凡的气度,有人时不时地瞅他,交头接耳地小声议论,心说这是谁家儿郎,生得这般气宇不凡,英姿飒爽。

慕荣只当没听见也没看见,满心都只想着慕谦见到桂花糕时的样子。

终于买到手里,转身离开时,慕荣一贯苦相的脸也终于露出了浅浅的笑意,在众人探究追寻的目光下离开了铺子。

回宫的路上,在路过一家名为“醉清风”的酒楼时,眼角忽然瞥见一个不知是被踢出来还是被扔出来的人影径直朝他砸来,他急忙一步后撤闪开了。

可谁知他躲过了这个,却没躲过后面的,三五个黑影接二连三飞出,欧阳烈和百里乘风左右忙活,慕荣亦接连躲闪,却还是与最后猛然冲出来的两人撞了个满怀,手中千辛万苦才买到的桂花糕就悲催地飞了出去,在夕阳斜照的空中划出了一道美好的弧线。

亏得慕荣习武多年,对方两人非但没能撞倒他,反而险些被他撞倒,所以慕荣在稳住了自己的同时,还一手一个顺带将那两个因为冲力过猛险些摔倒的人给拉住了。

而就在他与那两人双双站稳的电光火石之间,“醉清风”楼内早已冲出一群人将他们团团围住。

慕荣看向被他们无情踩在脚底下的桂花糕,脸色立时沉了下来,眼中浮现淡淡的怒色瞪向那群人。

欧阳烈见状,同情地瞟了一眼那群手持木棍、一脸恶相的打手,唉声叹气摇头默念: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狗腿子们,自求多福吧!

只听那群人中一个领头模样的大汉指着被慕荣抓住的两人中的一人怒气冲冲道:“臭小子,你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敢砸醉清风的招牌,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

谁知那人只拿一双似震惊、似难以置信、又似喜出望外的大眼睛死死盯着高出他近一个头的慕荣的侧脸,那双星光闪耀的眸子里有灼热激动的火焰在跳动,仿佛他整个人的魂都被慕荣给吸走了似的,根本没有听见那大汉说了什么。

慕荣觉出异样,这才低头看向半藏在他身后的两个罪魁祸首,正好对上那个正一脸丢魂样看他的人的眼。

只见两人中,那女子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一身素雅罗衫,梳着双平髻,看起来应是个丫头,倒是生得极为标志。

而那男子,一身简练的白衣,面相颇为俊秀,眉骨英朗,双眼清亮有神,生得十分清俊英气,但英气之中又带着几分独特的阴柔之美。

慕荣十多年来天南海北哪里没去过,又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就这刚中显柔的英气美,骗骗普通人还可以,却绝瞒不过他那双睿智的眼。

除了结发亡妻刘蕙,他还不曾在其他任何一个女子身上有过这种感觉,不由地眼前一亮。

如果说刘蕙是三分英气七分柔美,那么这女子便是两分柔美七分英气,外加一分傲气。

刘蕙虽也是个极有傲骨的,但她胜在懂得隐藏锋芒,尤其嫁与慕荣之后,变得愈加温柔内敛,不露山水。

但眼前这女子,肉眼可见的浑身锋芒尽显,棱角毕现,傲气凌人,又英气逼人。

就这面相和气质,慕荣敢肯定,此女必定出身不俗,教养不凡。

见她一副正义十足、嫉恶如仇的架势将那丫头护在身后,慕荣推测,她应是打抱不平招惹到什么人了。那那丫头则从始至终死死攥着她的袖子缩在她身后,一副惊弓之鸟的样子。

只是,此女看自己的眼神令慕荣不由疑心,难道自己与这姑娘曾在哪里见过?

此时,百里乘风忽然疑问出声:“符三郎?”

适才那大汉那样嚣张地质问她都没听到,此刻乘风如此轻柔的疑问声,她却清晰地听见了,转头看向乘风,也是一愣。

“百里寨主?!”

第221章? 天之骄女符三娘(中)

百里乘风忽而春风一笑,喜道:“果然是符兄!想不到你竟是京城人士!”

慕荣看向乘风:“乘风,你认识这位……”

慕荣瞅了瞅符三,终是把“姑娘”两个字硬生生咽了回去,接道:“公子?”

乘风含笑道:“君侯有所不知,符三乃一游侠,浪迹江湖,四海为家,当日陛下与君侯在长河谷逢难时,他恰好游历至北境,途径戾山暂时借住在玉龙寨。突围那夜,他亦在救援之列,之后我诸事缠身,便将他给忘了,等事后想起来,正打算向君侯引荐时,他却已不知所踪。”

说着,他看向符三问:“符兄,当日你为何不告而别,我都来不及向你道谢呢。”

符三大概是终于回过神来了,这才半信半疑地开口,却是不答反问:“百里寨主为何会在此?”

她又将目光移向了慕荣,四目相接刹那,她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好似要停住了,将自己躁乱不止的心强压下去。

乘风明白,她是在疑惑自己为何会与慕荣在一起。

“这个说来话长,总之我如今在君侯身边当差,已是军中之人了。”

符三闻言又看向他,似不明白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又似在疑问,当日那个一身侠肝义胆尚自由的百里寨主为何会甘愿踏入浑身束缚的军营。

乘风看了看慕荣,浅浅一笑,淡然回道:“符兄不必怀疑,我是自愿追随君侯的。”

慕荣闻言心动了动,看了看乘风,迎上的是他坦然的目光。

符三闻言也看向了慕荣,那眼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更加显露无疑了。

欧阳烈一手搭上乘风的肩看向符三似笑非笑道:“我竟不知还有此事,乘风,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啊?”

乘风面带歉意道:“这不是一直不知符兄的下落嘛,且事后诸多变故,我也就将此事给忘了,直到今日重逢,我才想起来。”

欧阳烈长长地“嗯~”了一声,看向符三,又瞅着符三瞧慕荣的眼神眯了眯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慕荣听明白了前因后果,这才向符三恭敬一揖,道:“慕荣代家父以及长河谷一役全体将士多谢符兄当日相助之恩。”

符三双眸深情凝望着慕荣正要说什么时,先前那大汉见这些人竟完全无视他们自顾自地聊起来了,顿时火冒三丈。

也没心思顾及他们究竟聊了些什么,他抄起木棍便指着符三吆五喝六道:“喂!臭小子,老子跟你说话呢!”

符三闻言瞬间变了脸,回头狠狠地瞪向他们。

那大汉却是不由分说,又将木棍指向一看就是头目的慕荣道:“你们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敢管‘醉清风’的事,也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

欧阳烈咧嘴鄙夷地瞅了瞅那大汉,歪着脑袋揶揄道:“哟吼,口气不小。”

他抬头看了看“醉清风”那风雅十足的招牌,再看向那汉子道:“你倒是说说看,你们东家是哪位了不起的大人物,怎么旁人就不敢管这里的事了?”

那大汉狗仗人势道:“哼!说出来,我怕吓死你!”

欧阳烈更加感兴趣了,瞅了瞅慕荣,又斜眼看向那大汉挑衅道:“嗨哟,真是吓死我了,那你倒是说来听听,到底是何方神圣,口气这么大。”

结果那大汉却是瞪着他们说不出来了,准确地说,应该是顾忌什么不敢说。

欧阳烈哼哼两声,鄙夷道:“刚才不是叫嚣得挺厉害的嘛,怎么,说不出来了?还是……你们不敢说!”

说到后面,欧阳烈加重了威胁语气眯着眼瞥向他们,那大汉眉头一皱,心道:难道我们遇到哪尊不能惹的大佛了?当下也心有顾忌,不敢轻举妄动了。

此时符三冷哼了一声,也望了一眼“醉清风”的匾额道:“天子脚下,朗朗乾坤,你们竟也敢做逼良为娼的勾当,可惜了如此风雅的招牌!”

慕荣闻言不禁又多看了她两眼,眼中笑意更浓。

那大汉闻言立刻又来了底气:“这丫头的爹已经把她卖给我们了,银子都花出去了,她自然就是‘醉清风’的人,我们要如何处置她,与你何干!”

“胡说!那人根本不是我爹,我根本不认识他!”躲在符三身后的小丫头壮着胆子怯怯地反击道。

大汉闻言立刻瞪向她凶恶道:“老子管他是不是你爹!我们花钱买了你,你就得乖乖任我们处置!”

那大汉说着就要上前抓人,被符三身子一横再次拦住,那丫头赶忙哆嗦着躲到她身后,攥着她的衣袖就跪了下去。

“公子您行行好,救救我,那个卖了我的人根本不是我爹!我家原在关南,胡人来村子里烧杀抢掠,爹娘为了保护我都被胡人给杀了,村子里的人也死的死,逃的逃,我没有了亲人,便只好跟着大家一起逃难到大梁,一直靠乞讨为生。那日我只是在巷口偶然遇见了那个恶人,不想竟被他骗到这里给卖了!公子,求您救救我,我宁死也不要跟他们回去!”

说着,小丫头便朝符三连磕了三个响头,围观人群纷纷落泪,欧阳烈与乘风也为之动容,慕荣却是听得怒火中烧。

自关北落入竘漠手中后,胡人铁骑每年总会时不时地南下扫荡一番。由于边境线绵长且地势复杂,守边的周军不可能处处都顾及到,故而那些处在边境的村镇便首当其冲成为被迫害的对象,每年都会有大量流民南下逃难。

如此经年累月下来,边境村镇多有废弃,田地逐渐荒芜,并且有不断南移的趋势,最后受苦受难的仍然是这些无辜的百姓。

关北失地一日不收复,胡人对中原的威胁便会一直存在下去,这是所有中原人心底最大的痛!

符三将那丫头拉起,一边替她擦眼泪一边安慰道:“放心,我既出手救了你,便绝不会让你再落入虎口,今日谁也别想把你带走!”

那丫头抽噎着连声道谢,但那领头人听得她如此说,更是气得七窍生烟。

“臭小子,我看你是真的活得不耐烦了!”

符三冷哼一声,嘴角微微扬了扬,转瞬又收敛了表情,看向慕荣恳切道:“实在抱歉,把你们卷了进来,不过此事不用你们出手,只麻烦你们暂时帮我保护这位姑娘。另外,打翻的糕点,我稍后再赔给君侯。”

说着,她便将那丫头往慕荣身边一推,好似早料到慕荣不会拒绝似的,动作毫不迟疑。

然后,她才转身面向那群大汉,一身英气眉眼飞扬道:“有种的尽管上!”

那大汉盯着她恨得脸部肌肉直抽搐,将手中木棍一扬,喝道:“弟兄们,给我上!”

随着他一声令下,那群人说着便一拥而上。

符三也不含糊,拔出佩剑便向那群打手迎了上去!

慕荣当真护着那丫头,示意欧阳烈和百里乘风也退到一边,当真没有插手那边乱斗的意思。

欧阳烈抱臂托腮瞅着那乱斗中的符三,又瞅了瞅慕荣,笑道:“这姑娘可真有意思,现在似乎不是关心糕点的时候吧?”

乘风闻言却是一惊,雷劈一样木讷地看向欧阳烈道:“欧阳兄,你说什么?”

欧阳烈瞅他一眼,一脸同情无奈地搭上他的肩膀,眼神指引他看向乱斗中的符三道:“你见过长得如此秀气水灵白嫩的男人吗?”

慕荣闻言眉头微不可查地动了动,他倒是真想到了这么一个人——洛倾鸿。

不过想起那个人,他就会不自觉地生出一股说不清的情绪,总觉得那人太过无懈可击,完美得不真实,仿佛与这个尘世隔着一层什么,让人看不清,也摸不透。

乘风闻言,脸却是腾的一下红了,竟结巴道:“他……他……他是!”

欧阳烈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煞有介事地安慰道:“淡定,淡定啊~”

乘风看来是花了好长时间才接受了符三原来是女子这个事实。

此时,欧阳烈又托起下巴瞅着那边的乱斗自言自语似的道:“不过,这姑娘的功夫倒是真不错啊,你说是吧,怀霜?”

他坏笑着撞了撞慕荣,奈何慕荣完全无视他的大言不惭,只专注地盯着剑锋四走的符三若有所思。

从符三的举手投足间都可以看出,她应是京城某个名门大户的千金,因为她身上那股无形的涵养和气质绝非一朝一夕能养成,必是自幼便接受良好的教育和精心的培养。

京城姓符的人家可不多,姓符的显贵之家更是少之又少,而排行第三的符姓女郎,据他所知只有一个,那就是定南王府上三女,人称符三娘。

第222章? 天之骄女符三娘(下)

符家骄女年十八,别有风骨自高雅。

钗环丽服全不爱,闻名京城一罗刹。

遇人不淑归王府,仗剑江湖一女侠。

户限为穿红叶勤,不得良人不言嫁!

京中名门望族中,人人都知定南王府中有位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千金,乃定南王符文彦的嫡长女,闺名天骄,许字孟音,因在兄弟姐妹中排行第三,故人称符三娘。

传闻此女自幼秉性刚强,酷爱习武,且饱读兵书,深受符文彦喜爱。

在众多儿女中,唯有此女是自幼由符文彦亲自教导,可以说是完全拿这个女儿当儿子在养,是以此女比她上面两个哥哥、下面一个弟弟和两个妹妹都要出色太多,是世家子弟中少有的不拘纲常礼法的奇女子。

又因此女自幼常随父亲出入军营,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女儿娇气,尚未及笄便已能与禁军将领一较高下,京城更是到处都有她行侠仗义的事迹,常有仗势欺人的世家子弟和为非作歹的地痞恶霸栽在她手上,久而久之便在京城公卿世家间得了个“符罗刹”的名号。

这样一个不拒礼法的奇女子,被符文彦捧在手心里的掌上明珠,她的夫婿自然也得是百里挑一的世家子弟。

据说自她十三岁起,求亲的人就把定南王府的门槛都快踏破了,可愣是没一个能入他宝贝女儿的眼,符文彦也遂了女儿的意,没一个看得上眼的,如此娇惯任性的长辈也可谓是特立独行了。

其实,门第高的一般都比较抵触这种特立独行的媳妇,若非为定南王的权势,只怕是很多世家子弟都不愿上门求亲的。而符天骄本人也向来不把京中这些纨绔子弟放在眼里,普通人家又极难有出挑的、能入符家眼的男子。

因此,直到她及笄那年,符文彦经过千挑万选,才终于为她挑中了西南河阳府的小宁国公刘钦。

当然,前提是符天骄也中意。符文彦如此宠爱这个宝贝女儿,自然不会委屈她。

老宁国公乃天启一朝的肱股之臣,国公夫人虽早亡,但她毕竟是天启帝的妹妹,直系皇亲。

因此,与他家联姻可大大稳固符家在朝中的地位,且其嫡长子刘钦当时正是年轻有为的年纪,可谓是理想的议婚人选。

不幸的是,两家议定亲事后不久,老国公便寿终正寝了,刘钦承袭了宁国公爵位。但因小宁国公重孝在身,与符天骄的婚事便耽搁了三年,直到小宁国公孝期过后,两人才完婚。

想当年,这桩天之骄女配年少英雄的天作之合还一度被传为佳话,孰料这小宁国公不知为何一个想不开,竟联合临近两个军府起兵造反,最终覆灭于慕谦之手。

符三娘自是不可能为愚人的野心和欲望凭白牺牲的,拒绝自焚陪葬,甚至不惧叛军的屠刀威胁,终是等到了急急赶来的慕谦,在那场叛乱中有惊无险地保住了一条命。

叛乱平息之后,慕谦就将她带回了京城,送回了定南王府。

从此,符三娘便回到了娘家,恢复了自由之身,并对外宣称,除非得遇良人,否则今生不再嫁,足见此女的气度和风骨。

京城那些世家子弟原本以为,当年的“符罗刹”会自此重出江湖,谁知自那之后,她就像是从这世上消失了一般,人们几乎再没见过她的踪迹。

直到今日慕荣方知,原来这符三娘自那之后便浪迹江湖、行侠仗义去了,看来那场失败的姻缘并未改变她的初心,她依然是当年那个“闻名京城”的“符罗刹”。

“哎哎哎!”

欧阳烈见慕荣半天没反应,就拍了拍他的肩膀,慕荣这才回过神来。

欧阳烈指着那边的乱斗说:“狗腿子们增派了帮手,那姑娘眼瞅快要顶不住了,你还有心思看好戏。”

慕荣闻言望去,果然见对方不知何时又多了好些个人手,符天骄纵然武功再好,到底也还是个女子,哪儿架得住那么多体格健硕魁梧、专吃不要命这口饭的打手们的轮番围攻,渐渐地就落了下风,挨了不少拳打脚踢。

但慕荣发现她当真是相当有个性、有骨气的,屡屡挫败却打死不肯认输,明知自己力量不如别人,还一次又一次地迎上去。

慕荣嘴角一勾,转头对那丫头道:“你留在此地,不要动。”

那丫头一脸惊恐地摇头,刚要开口求他不要丢下自己,可慕荣却已将她推给了欧阳烈和乘风,自己身形一闪便加入到了乱斗中。

但见他身手矫捷,气度不凡,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出从容和霸气,这一切都让符天骄如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呆住了,痴傻地任由慕荣拉着她左突右闯,三下五除二就把那群打手通通打趴下了。

几乎是眨眼的功夫,但见层层围观的百姓包围中,四仰八叉地遍地都是惨叫连连的打手,慕荣英姿挺拔立于其间,符天骄站在他身旁,仍然像丢了魂似的死盯着慕荣一言不发。

此时,一名倒在欧阳烈和乘风跟前的打手见他们的注意力都在慕荣那边,趁机拽起躲在欧阳烈身后的丫头就跑。

欧阳烈是听见那丫头惊恐的叫声时才反应过来,抬脚就要去追,可慕荣已先他一步将脚下的木棍踢了出去,那棍子便径直飞出,狠狠地打在了那打手的后背上。

那人摔了一个大马趴,那丫头也被他带得扑倒在地。

小丫头虽然被吓得浑身哆嗦,却也十分激灵地一咕噜爬起来就飞回到符天骄身边,攥着她的衣袖畏畏缩缩地躲到她身后,死也不肯撒手了。

欧阳烈见状满头黑线,小丫头片子想都没想就往符天骄那边跑,可见是嫌他不够可靠,刚才也确实是自己大意了,因而不免狠狠地恼了自己一把。

与此同时,倒在符天骄脚下的那个领头大汉也趁她不备,抡起棍子就要向她挥过来,而她仍跟丢了魂似的只管盯着慕荣看,竟全然未注意到朝她挥过来的木棍。

还是那丫头眼尖,惊叫了一声“公子小心!”,在符天骄反应过来之前,慕荣已先于丫头的尖叫之前一步,眼疾手快地一把拽过呆滞的符天骄以及死拽着她不肯撒手的小丫头。

他将二人拽过来护在身后的同时,又抬脚一个侧踢,便将那领头大汉挥过来的木棍踢飞了出去,哗啦一声打落到路边胭脂水粉摊上,老板惊吓失声,抱头就躲到桌子底下去了。

而这边慕荣又已抬手攥住了那大汉抡过来的一只拳头,顺势将人往前一带,同时抬脚将人踢飞了出去。

从始至终,“渊默”都不曾出鞘。

终于,一切归于平静,那群横七竖八倒了一片的打手再也没人敢爬起来,纷纷“哎呦”着在地上打滚。

慕荣这才低头看向背后丢了魂的符天骄,又看了看她死拽着自己一直不曾松开的手,眉头微微一蹙,惯常冷峻的脸上微微起了疑色。

“敢问符兄,我们以前可有见过?”

顿了一下,他又补充了一句:“我的意思是在长河谷之前,我们可曾在哪里见过?”

符天骄闻声终于回过神来了,低头一瞅,这才觉出了不妥,触电似的一下弹开了死拽着慕荣不放的手,接连退开了好几步,手足显得有些无措,低眉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眼神飘忽躲闪不敢直视慕荣。

慕荣这才反应过来,男女授受不亲,连忙很有风度地向她一揖:“刚才事出紧急,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符天骄猛地抬头看向他,迎上慕荣坦然淡定的眸子,她便知慕荣早已识破她的女儿身,但他却并没有当众拆穿她,还如此贴心地保护她,瞬间只觉自己的脸颊更烧了。

她连忙又低下了眉,掩不住内心的窃喜和女儿家的娇羞,眼神躲闪道:“君侯哪里话,该是小……该是在下多谢君侯才是。刚才若非君侯出手,此事恐怕难以善了了。”

就连说话的语气也瞬间软了许多,英气柔美中又多了几分高门千金特有的高雅、娇媚。

一旁的欧阳烈拖着腮帮饶有兴致地瞅着这难得一见的场景,眼珠子在慕荣和符天骄之间来回打转,那副花花肠子指不定又在打着什么不正经的主意。

第223章? 芳心三动定终身(上)

慕荣何其睿智,将符天骄的一颦一笑、一言一态都看在眼里,眉头一皱,先前还有些欣赏、看戏的心态立刻收敛,恢复了清冷如常。

“符兄客气了,路见不平而已,不足挂齿,全当是还了符兄当日相助之恩。”

符天骄也是个通透之人,很敏锐地觉察到了慕荣态度的转变。

她再次抬头正视慕荣,立刻觉察到了他浑身的清冷气场和敬而远之的态度,不由眉头一蹙,显然不解他为何态度转变如此之快,而且毫无征兆。

心头有什么酸涩的东西划过,她转头看了一眼那片早已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的桂花糕,强行转移话题道:“这桂花糕……抱歉,多少银子,我赔给君侯。”

说着她便向腰间去掏钱袋,却听慕荣淡淡道:“无妨,不值几个钱,我再去买就是。”

符天骄听懂了他这话的含义。

不值几个钱,也就是说他并不缺钱,但同时他又要去重新买桂花糕,那就是说这桂花糕可比那点儿银子贵重多了。

不知为何,即便慕荣脸上并无情绪载露,可她却觉得他浑身都充斥着悲伤,从里到外都好似背负着沉重的枷锁。

她感觉心底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抚平他心底深埋的伤痛,想要陪在这个人身边,让他快乐,给他幸福,叫他从此再无悲伤和眼泪!

见符天骄痴痴望着自己的样子,慕荣眉心一蹙,愈加确定自己的判断,故而更加不欲久留。

就在这时,围观人群外传来一阵骚动,只听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天子脚下,皇城重地,何人胆敢在此聚众斗殴!”

应是巡逻的禁军,慕荣不想在百姓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份,也不想在离京之前牵扯进什么麻烦事里,遂对符天骄揖道:“既然事情已了,那剩下的就交给符兄了,后会有期!”

符天骄就那样呆呆地看着消失在人群里的慕荣的背影久久未动,眼神却终于变得坚定,像是终于下定了某个决心,做下了某个决定。

之后,巡逻的禁军将“醉清风”门前闹事的一众打手和符天骄一并带回了大梁府。

在过堂审讯中,符天骄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交代得十分清楚,与此同时,长平侯府也派人送来了慕荣的手书,证明符天骄所言属实。

于是,这一日慕荣只是在京城买个桂花糕,就随手端掉了京城一家存在已久的黑酒楼,多少被逼为娼的良家女子得到解救,此事一夜之间传遍了京城。百姓纷纷拍手称快,更加称颂长平侯的仁德。

而是夜皇宫里,吃着慕荣千辛万苦买来的桂花糕,听着秦苍汇报慕荣随手办的这件得民心的“小事”,听着百姓对慕荣的称颂,他心里自然也乐开了花,就连旭方军监军发回的加急密报也没那么令他焦虑了。

就在圣穆皇后下葬三日后,枢密府也收到了旭方军监军发回的加急密报,上报了安戢武暗中招兵买马、扩充军队的事。

慕谦经过反复思量,终念及苍生无辜,不愿轻动干戈,只下诏为安戢武加封骠骑大将军,派翰林学士到沄都宣旨安抚。

至于符天骄,欧阳烈在得知了她的身份后曾跟慕荣开玩笑地提过一次,夸赞她是个不错的姑娘,但遭到了慕荣的明确拒绝,他也就没再提了。

应该说他是领会到了现在提不合适,毕竟刘蕙才下葬没多久,就算此前两年时间里她都是“已故之人”,但从这次的事情来看,他对刘蕙的情可是半分没减,并且经此一事之后,她只怕还会在慕荣心里存在更长时间。

不过话说回来,绵延子嗣、延续香火是件不得不考虑的大事,就算是为了大周的未来,此事早晚还是得提。

================================

孟夏四月朔,终于还是到了离京的日子。

大清早,天还没亮透,慕荣便已一身戎装穿戴整齐,进宫向慕谦辞行,那一百亲兵早已在城外整队完毕。

慕谦老泪纵横满是不舍,而慕荣能做的就是向慕谦承诺,他会照顾好自己,叫慕谦不用为他担忧,然后嘱托常安照顾好父亲。

慕谦将慕荣亲自送至明晖门,之后慕荣说什么也不肯让慕谦再送了,在明晖门下向父亲三叩拜别。

慕谦无奈,只得命秦苍代他送慕荣一程。

目送慕荣离去,慕谦含泪默默祈祷,愿亡妻在天之灵保佑他一切平安。

于是,秦苍奉旨将慕荣送出城,一路送到了大梁城北的十里长亭。

居高远眺,慕荣与秦苍亭中并肩而立,望着丛林掩映的大梁城各自心事重重,身后乘风和欧阳烈亦望着他俩各怀心事。

斜坡下岔路口处,一百亲兵静候在那里,随时准备出发。

“我走后,父亲……就拜托你了。”

秦苍看他一眼,又气又无奈道:“这是我职责所在,当初你不肯同意我请调鄢都的上奏,不就是希望我能替你守护在陛下身边嘛。”

“……还有长公主,也拜托你了,她是小篱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了。”

秦苍更加无奈,心情沉重道:“就算你不说,我也会照顾好她的,毕竟她现在是我的义妹,我现在反而比较担心你。”

慕荣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秦苍脑门有些上火了,却仍压抑着怒气道:“你到底明不明白你现在的处境?如果不是独孤盟主,你早已不知死了几回了!”

身后乘风和欧阳烈对秦苍此言皆表示认同,纷纷担忧地看向慕荣。

慕荣偏头看向秦苍,仍旧淡笑道:“你果然还在生气,因为我在党争面前让了步,没有争取回京的机会。”

“……”

秦苍握紧了拳头不语,毕竟如果是在京城,慕荣的安全系数会提高许多,至少在他有危险的时候,自己能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他身边。

“龙躣,你应该明白我和父亲的苦心,我们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

秦苍憋了半天,终究还是自暴自弃地摆了摆手,道:“哎算了算了,反正你从来也没听过我的!”

于他们而言,多余的话不说,彼此也都懂。

所以,慕荣感激地拍了拍秦苍的肩,真挚肯切道:“京中一切就拜托你了。”

秦苍气呼呼地故意偏头不看他,沉默了半天方才道:“怀霜,答应我,无论何时何地面对何种境地,你都不可以拿自己的性命不当回事,一定要平安地回来。”

“嗯。”慕荣沉默点头。

“在我还没有报答你的救命之恩之前,你不准有事,否则就是陷我于不义,我不想把这辈子的债带到下辈子。”

“嗯。”慕荣再点头。

秦苍看向慕荣,眼中满满的全是担忧:“还有,不要太过相信你身边的人,要时刻保持警惕。”

“嗯……嗯?”

慕荣满目疑惑地看向秦苍,没有错过秦苍眼中一闪而过的苦衷和隐情。

秦苍没有多做解释,只重复交代:“总之你只要记住我的话,对任何人,包括你身边的人,都要时刻保持戒心。”

身后乘风和欧阳烈闻言也心中各异。

乘风想到了锦州城里云殁对他说过的那些话,而欧阳烈则不知在想些什么,眉眼间充斥着深深的愁苦。

慕荣越听越觉得秦苍的话里有话,还想问什么,秦苍却只是一把勾搭过他的脖子,拍着他的肩膀一边朝亲兵队走去一边道:“好了,时候不早了,你该出发了。”

慕荣只狐疑地看着他,知道他必定是意有所指,却又因某种缘由不能说清楚。

第224章? 芳心三动定终身(中)

分别岔路口,秦苍先对百里乘风揖道:“乘风,怀霜就拜托你了。”

乘风回了一礼,没有多余的话,只回了四个字:“秦兄放心!”

秦苍感激地点点头,而后看向欧阳烈,眼中有难以言喻地复杂,而后也郑重朝他揖道:“欧阳兄,一切拜托了,一定要让他平平安安地回到京城。”

欧阳烈看着冲他弯腰深揖的秦苍,眼中也有莫名的情绪闪过。

只见他亦向秦苍郑重一揖,道:“我以欧阳烈之名向你保证,定会不惜一切护他周全!”

秦苍眼中有跃动的光一闪而过。

最后,他才望向慕荣,双眼含忧拱手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怀霜,记住我的话,珍重。”

慕荣能看出来,秦苍有苦衷,但既然他不能亦或不愿说,那他也不会勉强,只默默将他的话记在心里。

只是,什么叫“不要太过相信你身边的人”?他在暗示什么?

“保重。”慕荣掩下内心的疑惑回道。

而后三人上马,齐向秦苍拱手作别,随即调转马头,一行百人便朝着北方的北方策马而去。

秦苍遥望他们远去的队列,就那样立在岔路口久未离去,满面是深重的忧愁和担忧,还有莫名的自责和歉意。

“对不起,怀霜……”

原谅我对你的隐瞒,但不久的将来,你一定会明白我的苦衷的。

直到身后传来哒哒的马蹄声,他才回头,惊见来人竟是符天骄!

只见她还是一袭素雅白衣,左手洗华,右手缰绳,男装打扮英气十足,一派巾帼风范。

秦苍看着她下马向他走来,却并没有看他,也没有跟他打招呼,只是朝着慕荣一行人远去的方向深情凝望,驻足不语。

那日醉清风之事,秦苍已从乘风和欧阳烈那里听过了,也听乘风说了长河谷中她的仗义相助和不告而别,此刻见她如此模样,他便几乎已经确定她的心意。

只听他几分打趣、几分欠揍、满是痞气道:“哟,这不是大名鼎鼎的符……三娘嘛?”

他本来想说“符罗刹”的,想了想,还是将“罗刹”两个字吞了回去。

“三娘这是来……送怀霜的?”

符天骄好似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是痴痴望着慕荣远去的方向一动不动,眼中跳动着坚定的光芒,一副下定决心要去做某件事的模样。

见她不搭理自己,秦苍也不恼,只是打从心底里为慕荣高兴。

刘蕙在世时,秦苍一直都觉得这世间除了她,便再无人能配得上慕荣。

自嫁给慕荣后,她虽很少再舞刀弄枪,但她毕竟出身将门,也是上过阵杀过敌的,表面虽温柔贤惠一副深宅妇人的样子,但骨子里的硬气却丝毫不输男儿,是那种刀架在脖子上都不会皱一下眉头的奇女子。

她与慕荣的姻缘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而两人却是青梅竹马,自幼感情甚笃,夫妻情深。

秦苍比谁都知道,慕荣虽不善表达,但他对刘蕙的深情却远超世人的想象。

符天骄的传说,他多少也知道一些,不过那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了。自她出阁之后,他便再不曾见过她,就算她在夫家自取灭亡、回归娘家之后,他也不曾见过她。

自刘蕙走后,他一度认为慕荣这辈子大概都不会再对任何女子动心,直到今日见到今非昔比的符天骄,他敢确定,这个女子一定会让慕荣那颗随着刘蕙死去的心再度复燃!

如是想着,他忽然笑了,心中默默感慨,或许这符天骄迟迟未再嫁,就是为了等他的好兄弟呀!

于是,秦苍看向符天骄,丝毫不客气,也不把人家当姑娘看待,嘴欠道:“三娘素来眼高,‘不遇良人不言嫁’,京城那么多世家子弟上门求亲,三娘都不中意,秦某还以为,三娘要做我大周朝‘终身不再嫁’的传奇第一人呢,却原来这世上竟还有能让三娘动心的人啊!”

符天骄却依旧像是没有听见秦苍的话一般,仍旧只是伫立在那里,望着慕荣远去的方向,眼中依然坚定。

秦苍见人姑娘仍不理他,看了看早已不见踪影的慕荣,又道:“我说大女侠,你该不会是不敢追,所以连送行都是偷偷摸摸的吧?这可不像传闻中的‘符罗刹’啊!”

他终是将“罗刹”这两字说出来了,话出口才后知后觉地赶忙捂住了口,一脸谄媚地向符天骄求饶。

然而,符天骄却好似对此并不在意,只是嘴角勾起了霸气飞扬的笑意,转身看向秦苍,通身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那种自信让她看起来越发魅力四射。

“秦大将军放心,我符天骄看上的人,他跑不了!我会去找他,但不是现在。”

因为现在的自己,还不足以与他并肩。

当年的她曾是那样的心高气傲,被世人称为“天之骄女”,寻常世家纨绔子弟根本入不了她的眼,父亲也顺着她的心意,为她一挑再挑,最后终于挑中了西南河阳府,宁国公刘家。

与他家结亲有助于巩固父亲在朝中的地位,于她而言,这也是必须承担的责任。

身为定南王府的嫡长女,她的婚姻从一开始便注定了要与权利挂钩,她还不至于骄矜自傲到不明白这一点。

而身为女子,不论她如何受父亲宠爱,受世人艳羡,最终都逃不过嫁人的命运,她也还不至于想不通这一点。

好在当时的小宁国公正是年轻有为的年纪,在河阳当地也是出了名的文武双全,就算在京城那些世家子弟当中也是能排得上名号的青年才俊。

因此,当时的她确实觉得再没有比小宁国公更合适的人选了,况且眼瞅就到许嫁之龄了,婚事也再拖不得了,于是便同意了这门亲事。

原本她以为,拥有那样的身份地位,就算远在京城也颇有名声的夫婿应当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且她嫁过去之后,两人虽算不上情深义厚,但也相敬如宾,夫妻和睦,谁知后来会发生那样颠覆性的变化,她千挑万选的夫婿原来也不过是个野心暗藏的俗人罢了。

一切起源于她嫁到河阳府之后的一次卜算。

其实,那不过是他夫妻二人一同采买时一时兴起的一次请卦,那算命先生在看过她的手相之后突然口出惊人之语,竟说她有母仪天下之象!

她自是未将这惊世骇俗之语放在心上的,可谁知她那夫君竟将此话当了真,琢磨着既然妻子有母仪天下之象,那不就说明自己有做皇帝的命吗?!

倘若有这么一个机会,能让一个原本就有野心的人登上至尊宝座,试问谁会不想冒险赌一赌呢?

于是,趁着天启帝驾崩、少帝皇权不稳时,这小国公便瞅准了时机,联合邻近两个军府一起造反。

起初的确形势一片大好,朝廷派来的那些安逸久了的酒囊饭袋压根不是他们这些长年戍边之军的对手,可自从慕谦来了之后,局势陡然逆转,以致最终将他们彻底逼上绝路。

平叛大军破城之日,他举家自焚于城头,以示最后的抗争,宁死不做阶下囚。

而身为定南王的嫡长女,她自幼受符文彦言传身教,不仅一身傲骨,更懂得审时度势,自然是不可能给这样的野心家陪葬的。

起初夫君决定起兵造反时,她便百般劝阻,奈何夫君不听,于是她便想暗中将此事禀报朝廷,谁知被夫君发现,将她囚禁于府中,严加看管。

到底夫妻一场,小宁国公对她还是有情的,不愿伤她,自然也不敢伤她。毕竟大事未成,若伤了定南王的掌上明珠,试问他要如何向定南王府交代。

就这样,她被自己的夫君一直囚禁在府中,半步踏不出去。慕谦受符文彦之托也曾派遣使者前来询问她的情况,但得到的回复都是她很好,自然是死活都不能把她交出去的,毕竟留着她或许还能有条后路。

那一日,眼见平叛大军就要破城,小宁国公自知末路已至,便命亲信将她从牢中放出来,带上城楼,拉她共赴黄泉。

他对她的确是有情的,但他更想在最后报复一下朝廷,带走开国功勋、国舅定南王的掌上明珠,让符文彦和朝廷生隙。

她又岂会是轻易屈服之人,更不会坐以待毙。她不愿为夫家的野心陪葬,遂在被带往城头的途中奋起反抗,与夫君派来的亲信大打出手。

就在这时,平叛大军也终于破城而入,与城中叛军你追我逃乱杀做一团,四面八方都是凄鸣哀嚎。

就在这样一片兵荒马乱、战火纷飞中,小宁国公宁愿举家自焚于城头,也绝不做朝廷的阶下囚,受严刑拷打、凌迟灭门之苦!

临死前,火焰中的他终究是对她说出了真心话:“三娘,原谅我最后的疯狂,我是真的爱你,今生今世,我刘钦只爱过你一个女人,莫要忘了我!”

他是个贪心的枭雄,既想要江山,也不愿放弃美人。

成王败寇,他不后悔争过这一回,却只遗憾没能留住美人的心。

所以,即便是落得这样的下场,他也还是贪心地希望符天骄不要忘了他。

但是很可惜,符天骄不是那种拿不起放不下的女子,一如当初她选定了他便全心全意嫁他,自慕谦将她带回京城、送回定南王府后,她便全心全意地尽一切努力忘掉他。

所以,她会选择游历江湖,走遍天下。

尽管她曾有过这样一段不如意的姻缘,可她依然憧憬着未来,相信她的命定姻缘终会到来。

虽然她已是丧夫之身,但她还是那个耀眼的天之骄女,依然自信飞扬,一直怀揣希望等待真正属于她的如意郎君。

但是,假若天不遂人愿,她再遇不到良人,那她宁愿孤独终老,此生不再嫁!

所以,因着这番过往,定南王符文彦与慕家也算是结下了不解之缘,逢年过节的都会互相串个门子。

符天骄便是在那年孟冬,西南三府叛乱平定之后,在慕谦的寿辰第一次见到慕荣的。

第225章? 芳心三动定终身(下)

时至今日,符天骄都还记得,那个一身戎装、满身风霜、冷眉傲骨的男子出现在相府门口的那一幕。

惊鸿一瞥间,那个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男子刹那间便如烙印一般深深地刻在了她的心上!

当日天色已晚,登门道贺的人都已陆续离开,她是符文彦特意带着一块去向慕谦道贺并道谢的。等他们父女离开时,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慕谦、柴素一以及刘蕙夫妇俩送他们父女到门口时,恰好与刚赶回京城的慕荣一行人撞个正着。

是时暮色浓重,看不大清楚人脸,加之慕荣当时的注意力全都在送行的慕谦、柴素一和刘蕙身上,压根没空留意旁人,所以他才不记得自己在长河谷之前就见过符天骄。

符天骄至今都无法忘记,那个浑身都好似凝着一层冰霜的男子在看到刘蕙时,那眉眼间瞬时融化开的温柔和藏不住的深情,还有他嘴角扬起的甜蜜而幸福的浅笑。

就是在那一刹那,她刚怒放的春水仿佛转瞬就被千年寒气冻结住,再掀不起半点涟漪。

君生我未生,我恨君生早。

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年岁不可更,怅惘知多少。

咫尺似天涯,寸心难相表。

那一刻,她的心底只剩下无尽的失意和遗憾,感叹造化弄人,为何她生不逢时,为何没能让她和他早点相遇。

多么的讽刺,他打动她的是他那瞬间冰雪融化的温柔深情,给她无望、令她不得不掐灭这情愫的也是他那瞬间冰雪融化的温柔深情。

所以,为了平息她那不该躁动的心,浇灭那不该萌生的情,亦为了彻底忘记刘钦带给她的伤痛,从此她便带着心腹丫头月儿闯荡江湖、云游天下去了,过千山万水,看芸芸众生,开阔她的视野,放宽她的心胸,去追寻余生的归宿和意义,让她的世界不再只有儿女情长。

所以,才会有她与慕荣在北境长河谷的再次不期相遇。

那一次,北征大军被困长河谷时,她正打算往关北,去看看那块被中原弄丢了的故土,途径戾山时恰好借宿于玉龙寨。

当她听闻北征大军被围困于长河谷、慕谦和慕荣父子身陷死境时,那颗在游历中好不容易渐渐平息的心再次兴起波澜。

在那一刻,她已顾不上他是别人的丈夫,也不记得他与他的妻伉俪情深,她只知道,她必须救他,所以毫不犹豫地加入了救援群侠队伍。

直到见到他平安,她那颗被情感驱使的心才终于恢复理性。

那一刻,她又在心底将自己骂了无数回,骂自己不争气,骂自己多管闲事,甚至骂自己犯贱,如此不知自尊自爱。

可是,她看着他为慕谦而暴怒发狂彻底压制耶律图的样子,看着他与耶律图斗智斗勇退敌的样子,看着他在慕谦晕厥过后独撑大局的样子,看着他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出的王者风范,花了那么长的时间,好不容易才压下去并逐渐平息的情愫毫不讲理地死灰复燃了。

那日在玉龙寨中,慕荣与慕谦父子二人暗中布局、发疯暴走时,符天骄其实也在场,埋没在观战人群中的她将慕荣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

她竟然看出了慕荣是在演戏,看出了他在发泄内心愤怒的同时又处处保留,看似下手招招狠,但却又招招留手,从始至终都未使出全力。

就是这样的他,他的杀伐果决,他的刚烈铁血,他的隐忍克制,他的王者韧心,他的铁骨柔情,甚至他身上那股浓烈的英雄悲情,所有这些无一不令她沦陷沉迷。

可是,慕荣却自始至终都不知,那一日有这样一个女子一直在暗中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

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不得不强令自己立刻离开,否则再继续留在他身边,她害怕自己会再也抽不了身。

她自问做不到与别的女子共享一夫,她也不愿介入他和他的妻之间,不想在别人的深情里寻找卑微的存在。

再者,她自幼养成的自尊自傲也不允许她在意中人面前卑微。她要的一定是对等的感情,如若不然,她宁可不要,尤其是在经历过一次失败的婚姻之后,她更加不愿将自己的一生赌在任何一个人身上。

就算是逃避也无所谓,她要嫁的意中人必须也是她的唯一,如若不然,她宁可孤独终老!

因此,又一次地,她果断决定掐灭自己的心和情,强令自己在深陷之前果断转身,继续她游历天下、闯荡江湖的旅程,继续做个逍遥自在的富贵闲人,继续寻找她余生的归宿和意义。

而她之所以放心离去,也是因为她将慕荣那日的精彩表演看在眼里,也将他与慕谦父子默契的配合看在眼里。

既然他们父子会这么做,就说明他们必定已有所谋划,是以后来她在游历途中听闻大梁生变、天下改元也没有太过吃惊。

而当她得知那人失妻丧子后也仍未改变心意。她既为他的长情而心悦,又为自己的不争气和始终放不下而懊恼。

她十分肯定,那个人不会忘记刘四娘,或许这辈子他都不会再爱别的女人,她不愿放下自尊和骄傲,不愿自降身份,不愿强求不属于她的东西,那会让她觉得卑微。

所以,她宁愿继续逃避,继续尽可能地远离他。

然而,命运的红线终究还是将她带到了他的身边。

那日,她其实刚刚游历归来,都还没来得及回到王府就遇到了“醉清风”之事,所以她根本还没来得及得知慕荣也回京了,于是两人就这样再次不期而遇了。

直到在大梁城意外再次见到他,这三年来一直压抑在她心底的情愫终于全面爆发,她一直坚守的理智在那一刻彻底土崩瓦解!

直到此时,她才终于肯承认,其实早在当初相府门外初见他的那一刻,她余生的归宿和意义就已经注定了!

一直以来她都靠理智压抑着感情,可命里有时终须有,到底这姻缘的红线还是将他和她深深地绑在了一起,就算慕荣察觉到她的情感时便立刻表现得那样疏离,几乎等同于明确地拒绝,可她还是缴械投降,无可救药地一头陷了进去。

只是,她仍不愿放弃自尊和骄傲。

她自幼便敬仰平阳昭公主,以昭公主为人生楷模,钦佩她以女儿之身造就了那番名垂青史的不世伟业,更羡慕她与驸马国公柴嗣昌那堪称天作之合、传唱千古的姻缘佳话。

或许是巧合,又或者是天意,驸马国公柴嗣昌恰好是柴氏先祖,她不求能有昭公主那番丰功伟业,但求能得一段如昭公主与驸马国公那般文武契合、夫唱妇随、伉俪同心的美满姻缘。

她既认定了他,便会不遗余力地去争取,但不是现在,因为她百分百敢肯定,他现在心里必然只有刘四娘。

而更重要的是,她无法容忍将来嫁做人妇后只能独居深宫,日夜守望那个不知何时能驾临的人。她要做的是那个能日夜陪伴他左右、与他并肩前行的人,将来还要陪他君临天下!

所以,她决定去从军。

她要变强,有朝一日,当自己强大到不用再仰视他时,她便会到他面前,争取自己的幸福。她自信终有一日,她将与他并肩看这天地浩大!

而她之所以敢放任慕荣就这样离开,丝毫不担心他会爱上别的女人,恰恰是因为她对慕荣之长情与专情的笃定。

所以,她才敢跟秦苍自信地说,她符天骄看上的人,他就一定跑不了!

所以,她敢自信地说,她会去找他,但不是现在!

她说完便向一旁的马儿走去,利落上马,调转马头,扬鞭策马,动作流畅连贯,就这样头也不回地向着大梁绝尘而去。

秦苍望着符天骄迅速远去的身影,嘴角扬起了深意的弧度。

随即,他抬头望天默道:四娘,你若在天有灵,也盼他能过得好,也希望今后他的身边能有人陪伴,对吗?

秦苍盘算着先去跟慕谦汇报一下这事,报个备,待慕荣三年守孝期一过,便为他们举行大婚。

================================

两日后,定南王府。

大清早,符天骄的婢女兰儿和月儿便慌慌张张地跑来向符文彦禀报,说三姑娘留书出走了!

来报信的月儿是之前就一直跟随符天骄左右的贴身婢女,因为长年追随符天骄闯荡江湖的缘故会些功夫,而兰儿便是那日符天骄救下的那个小丫头。

符天骄见她身世实在可怜,亲人不在,无依无靠,便将她留在了身边,反正定南王府家大业大,多她一张嘴吃饭而已。

兰儿和月儿这一报,可把符文彦吓坏了,赶忙拆开留书来看,看过之后他却松了口气。

符天骄在信中说,京城富庶荣华之地已无她可发挥之处,故她要效仿平阳昭公主,效仿本朝圣穆皇后,在沙场寻找她的用武之地,只留家书一封便毅然决然从军去了!

符文彦自然是不明白符天骄是为爱从军,只当这女子当真是想闯出一片天,竟对此没有任何的异议,也不为她担心,甚至还为他这女儿能有这般觉悟和气度而感到自豪和骄傲,更相信他亲手培养的将门虎女终有一日定会大放光彩!

符家骄女年十八,别有风骨自高雅。

钗环丽服全不爱,闻名京城一罗刹。

遇人不淑归王府,仗剑江湖一女侠。

户限为穿红叶勤,不得良人不言嫁!

芳心一动枢相府,生不逢时恨缘迟。

芳心二动长河谷,非我良人宁孤老。

芳心三动清风醉,铁衣寒光替荣华。

惟愿君心似我心,月华逐流到天涯!

总有那么一个人,会让你想要变得更强,想要成为更好的自己,因为只有你变优秀了,才能配得上更优秀的他,才能在爱情里不卑微!

第226章? 初访药谷

大周南境,沭阳河畔,钟灵山。

天际一道绵亘的界线将皇天后土分割,界线之上是碧空如洗,白云舒卷,界线之下是层峦叠嶂,千山碧青。

万丈晴空下,钟灵山脚下广袤的原野上散落着数多乡村茅舍和农田,田里的农作物与灵山茂林修竹交相辉映,绘成了一副壮美辽阔的山河图景,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顺着草木繁盛、绿树成荫的乡间小路前行,穿过钟灵山脚下那一片原野,便可进入到钟灵山中。

站在进山隘口眺望,向北是广袤无垠的乡间原野,向南是云遮雾缭、幽深绵长不知尽头的竹海茂林,两侧百丈雄峰夹逼,一眼望不到顶,人走在期间只觉渺小如蝼蚁。

沿着纵深的幽谷山道在潮湿阴冷的竹海林间百转千回,直到望见隐藏在钟灵深处那道湍流直下三千尺的飞瀑,才算看到了希望。

到了那飞瀑所在的山峰脚下,再沿着竹海拱卫、旁有溪水的蜿蜒石梯而上,不久便可看到一处世外桃源。

飞流三千尺,下有桃花源。

竹海掩映处,药谷美名传。

但见茂林修竹掩映中有一大片篱笆围起来的花草,哦不,应该是药草。

穿过这片药草,尽头有一个竹林包围的小院,三面竹屋环卫中央一片空地,一排竹篱将小院与外面药草隔离。

院后还可看到远山峭壁上那道飞瀑裹挟着万钧之力落下,在院后形成一方碧湖,湖水绕着这片桃源顺流南下,经过山路十八弯,向着南齐与大周交界的沭阳河汇流而去。

这便是享誉天下的济世药谷之所在。

其实说起来药谷并不难找,进山的路也并不难走,只是要走很长的山道而已。

这里相当的僻静,毕竟寻来这里的都是病家,是需要找神医治病救命的,若是地方太难寻或是不够安静,那老神医当初选择在此结庐定居也就失去意义了。

从离人峰到药谷,若是骑马不过一两日的路程,离得算是比较近了,但慕篱这却是生平头一回到访药谷。

乍见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他也对这里的如画风景神往不已,难怪世人都说来药谷养过病的人都不想走了。

正北那一排竹屋居中的客堂里,临窗方榻上,白发素锦面具的慕篱坐在榻上小案的一边,对面是正在为他斟茶的楚昱。

看着这个面带微笑、眉眼依旧温柔的白衣少年,慕篱内心感慨万千。

楚昱将一杯斟好的茶递到慕篱跟前,同时道:“老谷主尚在闭关,倾鸿外出采药不刻便归,还请独孤盟主稍坐片刻。”

慕篱微微颔首:“冒昧来访,希望在下没有搅扰到药谷清净。”

“盟主哪里话,您可是武林有名的大忙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今日既亲自来访,想来必是有要紧的事。”

楚昱看起来还是那么温柔善良,赤诚率真,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在他的笑容和温柔底下是那种历经风雨洗礼后的沧桑与感悟,整个人都透着一股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宁静、淡泊与超然。

慕篱看了看窗前,入眼是远岫碧水,又望了望堂外,入眼是茂竹繁花,继而看向楚昱温润浅笑道:“一别经年,楚公子看起来在药谷过得还不错。”

楚昱脸上的笑容有一瞬微不可查的收束,转瞬又恢复了那副宁静淡泊的浅笑。

“楚昱能有今日,还多亏了独孤盟主当初仗义出手救家母,此恩楚昱尚未报答,说来实在惭愧。”

他不失礼节地轻轻避开了刚才的话题。

慕篱听后不由苦笑,他果然未将那次替他传讯之事当作报恩,始终还记挂着这桩算不得恩情的恩情。

“楚公子言重了,在下也说过,当日之举不过是出于道义,楚公子不必放在心上。再说,楚公子不是已经依约还了这份恩情吗?”

楚昱闻言,想起了当初司过盟的条件,如今他已无心去追究司过盟究竟为何要暗助慕家了,况且追究也没有任何意义了,因为天下已经是慕家的了。

“举手之劳,何谈报恩,只是我不曾料到,后来事情会发展成那样。”

忆起当初天牢之中一见投缘的少年,楚昱眼中便满是悲悯。

“……不知二公子年庚几何,我是天启元年正月初八生的。”

“篱生于昌盛四年腊月初八,将将好大楚兄一个月。”

“啊?我还以为你一定比我小呢,没想到竟然比我还大一个月啊……也罢!反正大一两个月没什么差别,总之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待此劫过后,咱们定要痛饮一番,不醉不休!哈哈哈!”

“一言为定。”

……

楚昱仿佛看见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郎就在眼前,怅然道:“想当初,我与二公子一见如故,曾约定待事了之后定要不醉不休痛饮一番,谁料想,那竟是我们初次也是最后一次相见。”

楚昱说着便蹙眉心痛,更自责内疚:“若非父兄,他便不会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慕家也不会惨遭灭门,那些无辜的人不会受牵连,北征八万将士不会埋骨他乡,后来的一切也都不会发生……还有前阵子的锦州之危,听说盂县那一战极其惨烈,若非长平侯力挽狂澜,或许锦州也已是异国之土……”

楚昱说着说着,眼中便蓄积起心痛的泪,道:“他们究竟还要牺牲多少人、流多少血才肯罢休?!”

他似在质问,无力而苍白;又似在愤怒,为自己的无能。

慕篱见之内心感叹,果然楚昱还是楚昱,还是那个“人付我以真心,我便还之以真情”的、善良率真的赤诚少年。

他果然还是放不下,或者应该说,他从来就不曾放下过。

面对生父与义兄的背弃,比起怨恨,这个善良的少年更多的是痛心。

尽管当初离开时,他嘴上说着恨与不原谅,但却改变不了他爱父亲与兄长的事实。即便身处与世隔绝的药谷,他心里还是一直牵挂着他们。

与其说他恨父兄,倒不如说他恨的是让父兄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的名利与权位,更加痛恨想让父兄回头却无能为力的自己!

所以,在慕篱的眼中,楚昱是矛盾的,他那份淡泊与超然透着一股无奈,还有一股不得不压抑的愤怒,既是对父兄,又是对他自己。

慕篱忽而在心底感慨,他与楚昱两人,一样的年纪,一样坎坷的命运,然而楚昱就像是他缺失的那个率性而活、随心而为的灵魂,那个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从不遮掩自己内心真实想法的灵魂。

他羡慕这样的楚昱,却也知道,自己永远也活不成他那个样子。

这时,堂外传来一个温润磁性的男声:“听说有贵客来访,倾鸿来迟,还望恕罪。”

声音传来的瞬间,楚昱赶忙飞快地抹了一把眼泪,二人同向门口望去,恰见一抹修长碧影飘进客堂来。

院后湖面吹来的风穿过轩窗、吹过客堂向洛倾鸿拂去,带起碧色衣袂和三千青丝,衬得他周身都好似有繁花盛开。

他踏着清风而来,如玉君子宛若从云中走来的仙人,瑶簪玉绦,深衣碧缣,惊艳绝尘。

他还是那样白净妖孽,那双迷离的桃花眼中依然交织着仁慈医者济世活人的悲悯和天生尤物魅惑众生的妖娆。

他的笑还是那么富有杀伤力,像皓月照亮黑夜,像旭日划破晦空,挥洒光明,绽放希望,让人荡魂一眼便再移不开目光。

第227章? 关北旧事(上)

“倾鸿,你回来了!”

见洛倾鸿归来,榻上二人同时下地来。

楚昱适才的伤心转瞬不在,见到洛倾鸿仿佛就是这世间最美好的事,瞬间便驱散了笼罩在他身上的阴霾,笑如雨后七彩霓虹般绚烂。

洛倾鸿走进来只瞅了他一眼,瞬间便微微蹙起了好看的眉:“烨之,你哭过了?”

楚昱打哈哈:“哪儿有,适才一阵风迷了眼而已。先别管这个,独孤盟主可是等你半天了。”

楚昱半拉半拽地将洛倾鸿带到慕篱跟前,洛倾鸿狐疑地一直拿斜眼瞅他。

外客在,他也不好发作,便只好将视线投向慕篱。

慕篱抬手向洛倾鸿揖道:“冒昧来访,还请洛少谷主见谅,在下独孤仇。”

虽然他是第二次见洛倾鸿了,但对洛倾鸿来说却是第一次见到独孤仇,所以慕篱言行举止都格外小心,生怕漏出破绽。

洛倾鸿优雅回礼,而后疑惑地看着慕篱,波光盈盈的桃花眼转了两圈,继而恍悟道:“独孤仇?江湖上那个鼎鼎大名的司过盟的盟主?”

慕篱微笑颔首:“正是在下。”

至于身份验证什么的自是不必,因为外面的云殁和云酆是决计做不了假的,能让“酆都双煞”贴身保护的除了独孤仇还能是谁呢。

洛倾鸿立刻笑如花开,连连揖道:“真是稀客!独孤盟主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啊!”

“少谷主客气了。”

洛倾鸿定睛将慕篱仔细打量一番。眼前之人身材虽高挑,但却显得有些单薄消瘦;虽戴着面具,但以他行医多年的火眼金睛仍能看出他年纪并不大,却不知为何生了满头华发;声音虽嘶哑沧桑,十分的……不悦耳,言语也很沉稳,甚至显得十分老气。

不知为何,洛倾鸿就是觉得哪里不对,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不协调之感。

到底是医者,还是不凡的医者,观察力自是不凡。

“江湖传闻,独孤盟主向来行踪诡秘,从不轻易现真身,今日既亲自来访,想来必是有要事。盟主这边请,我们坐下慢慢谈。”

洛倾鸿侧身,仍将慕篱向榻边引。

慕篱又是何其细心敏锐的人,怎会没看出洛倾鸿眼中的审视和怀疑,但他又笃定洛倾鸿只能是怀疑,并没有实质性的证据,故而只要他咬死自己就是独孤仇,就算旁人怀疑也不能奈他何。

他向洛倾鸿拱手致谢:“多谢少谷主。”

楚昱很是自觉道:“那你们谈,我去招待外面的两位贵客。”

不待慕篱道谢,也不待洛倾鸿反应,楚昱便一溜烟跑出了客堂。

洛倾鸿看着他跑远的背影一脸宠溺,随即收束心神,转回头对慕篱道:“烨之任性自在惯了,若有失礼之处,还望独孤盟主莫见怪。”

慕篱笑道:“少谷主言重了,楚公子经历诸多挫折仍能保有这份率真,实属难得,想来这也多亏了少谷主,月夫人若泉下有知,必定也会感激少谷主的。”

说话间,二人已在窗前方榻上小案边相对落座。

听了慕篱此言,洛倾鸿眉间闪过极轻的一抹痛楚,在慕篱觉察到之前便已换上了惯常的优雅。

“盟主谬赞,倾鸿愧不敢当。”

他低眉将慕篱坐前已冷的茶倒掉,然后替他重新斟上热茶递到慕篱眼前,道:“盟主欲询何事,但说无妨,只要不违背道义,倾鸿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慕篱知道,跟聪明人对话,绕圈子只是浪费彼此的精力和时间,故接过洛倾鸿递过来的茶杯含笑道:“多谢少谷主,那在下便开门见山了。”

洛倾鸿含笑对慕篱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慕篱放下茶杯,看向洛倾鸿严肃道:“少谷主可还记得五年前赴关北燕州为欧阳家二姑娘看诊一事?”

洛倾鸿眼中浮现淡淡的意外和疑惑不解,看着慕篱静默了片刻,似在回想又似在思考着什么,而后含笑微微点头:“我记得。”

慕篱闻言,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接道:“不瞒少谷主,在下今日前来便是向少谷主打听此事。少谷主是否还记得当初过府问诊的情形,可否告知在下?”

洛倾鸿又静默地看了慕篱片刻,忽而低眉轻笑:“我知道迟早会有人来询问此事,却没想到第一个来的竟是独孤盟主。”

洛倾鸿这话说得颇有深意,一来表明当年关北之事果然另有隐情,二来也表示了对慕篱的怀疑。

他正欲解释时,洛倾鸿却微笑着阻止了他:“独孤盟主不必多言,药谷素来不问红尘事,既是独孤盟主亲自来问,倾鸿愿将我所知尽数相告。至于司过盟为何要问,又欲何为,药谷不关心,倾鸿亦不关心。”

慕篱闻言也静默了片刻,而后向洛倾鸿隔案深深一揖:“多谢少谷主。”

洛倾鸿连忙笑着摆手,笑得无比好看:“独孤盟主不必如此,此事在我心里也一直是个遗憾,早盼着有人来问了,不想直到今日才有人来。”

洛倾鸿这话中有话让慕篱再度确信,当年关北之事果然有蹊跷不禁蹙眉。

“哎~”

只听洛倾鸿长叹一声,而后下榻走向窗边,立定。

眼前是远岫碧水,清风绕竹,涟漪泛湖,然而洛倾鸿却并没有心情欣赏这美景,那好看的眉眼间满是悲悯和伤感。

稍顷,他磁性低柔悦耳的声音传来:“五年前的残冬,燕州聚义镖局欧阳当家千里迢迢来到药谷求医,当时师祖不知所踪,师父他老人家又正在闭关,所以只好由我代为出诊。”

慕篱心念一动,算算时间,不正好就是自己前往巫族求医的那个时候吗?

只见洛倾鸿看向他接道:“欧阳姑娘身患奇疾,自小便体弱多病,这想必独孤盟主是知道的。”

慕篱轻轻点头。

“可我在替欧阳姑娘诊脉之后,发现她不仅患有奇疾,还身中剧毒。”

“!”

诈闻此言,慕篱意外不已,亦震惊不已。

“身中剧毒?!”

“是的。”

洛倾鸿蹙眉点头,眼中悲悯之色愈加浓烈,脸上也浮现出悲伤,甚至还有愧疚。

“此毒倾鸿从未见过,毒性之强也是前所未见。据欧阳姑娘描述,此毒发作起来就仿佛有股巨大的力量在不断摧毁她的五脏六腑、奇经八脉,令她痛不欲生。我至今都想不明白,究竟是何人如此残忍,竟对一个病弱女子下此等剧毒!”

洛倾鸿眉目含悲,眸中微微泛红,满脸深深的自责和内疚。

“倾鸿惭愧,至今仍不知那究竟是何毒,实在愧对欧阳姑娘,有负恩师教导啊……”

慕篱陷入沉思。

应该说这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下毒之人不用想,必是九门的人,而他们会对欧阳葵下毒,目的自然是为了要挟欧阳烈,而他们最终的目标不用说,自然是兄长!

如此说来,从五年前开始,欧阳兄妹就在为兄长受过了!

“……那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慕篱敛下心痛接着问。

“以欧阳姑娘当时的身体状况,我断定她撑不过下一次毒发,因此我曾向欧阳大侠保证过,一定会尽全力破解此毒,尽快为欧阳姑娘解毒,谁知次日一早……”

洛倾鸿说到这里好似想起了极其不愿意忆起的痛苦过往,难过地停顿了一下方才接道:“谁知次日一早,侍女便发现欧阳姑娘早已没了气息!或许……她是在夜里无人时突然毒发,在极尽痛苦和折磨中独孤死去,倘若我能破解此毒,倘若我能及时配制出解药,倘若我不是如此无能,或许欧阳姑娘就有救!是我无能,是洛倾鸿无能啊!”

慕篱心头微动。

凭借洛倾鸿告知的这些,以及云殁亲自赶赴燕州调查,结果发现欧阳葵之墓中空无一物,慕篱敢肯定欧阳葵还活着,并且一定是在九门的控制之下,所以欧阳烈才会受他们要挟背叛兄长。

只是,他不知欧阳葵本人对这一切是否知晓。

依照他对欧阳烈的了解,还有他即便受要挟却仍豁命护兄长周全来看,他认为十有八九欧阳葵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欧阳大哥啊,这五年来,你究竟是如何在这样的良心谴责和恩义两难的煎熬中走过来的!

第228章? 关北旧事(下)

弄清事情来龙去脉之后,慕篱对欧阳烈非但没有一丝的怨恨,反而满满的都是心疼,以及对欧阳兄妹的愧疚,毕竟他们兄妹是因为兄长才遭受这一切的。

与欧阳家并无关系的洛倾鸿尚且如此懊恼自责,五年过去了都还对此事耿耿于怀,那兄长若是知道这一切后,又将会是何等的自责、内疚、痛苦。

所以,慕篱更加确信此事不能让兄长知道了。他若知欧阳兄妹为他遭受如此巨大而长久的折磨,必定不会饶恕自己。

他承受得已经够多了,慕篱不愿他再背负更多的伤痛。

而药谷向来不理红尘,虽然他也很想安慰洛倾鸿的遗憾、内疚和自责,但楚天承和追命九门与父兄和司过盟之间的恩恩怨怨,他自是无法告知洛倾鸿的,自然也无法告知他欧阳葵应该还活着的推测,只能在心底默默对他表示歉意。

“少谷主医者仁心,牵挂欧阳姑娘至今,她若在天有灵,必定也会感激少谷主的。”

洛倾鸿红着眼睛看向慕篱,给了他一个自欺欺人的微苦浅笑:“但愿如此吧。”

随即他好似想起什么:“请盟主稍等片刻。”

说着,他便穿过客堂进入东厢去了,慕篱猜测那里面大概就是他的卧房。

很快,洛倾鸿出尘的碧影又从里面出来了,走到榻边,将一个用油纸包裹着的东西递给慕篱。

“这是我当年从欧阳姑娘的吐血中提炼出来的毒物,独孤盟主神通广大,或许能从中发现端倪。倾鸿无能,一切只能拜托独孤盟主了,请你们务必查出此毒究竟是何物,也好了却我一桩遗憾,告慰欧阳姑娘在天之灵。”

慕篱不得不再次感叹,果然是仁心仁术、侠骨柔肠、名誉在外的药谷传人。

他起身接过纸包,感激道:“请少谷主放心,在下一定尽力!”

洛倾鸿向他一揖,亦感激道:“多谢。”

慕篱轻笑摇头,拱手作别:“叨扰许久,在下也该告辞了,此番多谢少谷主了。”

洛倾鸿眼中满是殷勤的期盼道:“一切拜托独孤盟主了,让倾鸿送盟主一程。”

洛倾鸿说着便引慕篱向堂外走去,慕篱微笑表示感谢,随着他的引领朝外走去。

小院中,云殁、云酆以及陪客的楚昱早已恭候在那里。

见慕篱和洛倾鸿出来,云殁、云酆双双拱手见礼:“盟主,少谷主。”

洛倾鸿也含笑向二人回礼,而后面向慕篱道:“盟主身份特殊,想来也不愿随行过多,倾鸿就不远送了,日后若有需要,药谷随时恭候。”

慕篱再揖:“多谢少谷主。”

“等一下!”楚昱突然道。

众人看向楚昱,楚昱看着慕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看起来很是为难。

慕篱轻笑:“楚公子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楚昱看了看身旁的洛倾鸿,洛倾鸿无奈一叹:“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我知道你憋了很久了。”

楚昱知道,洛倾鸿说的是他回来时见到他哭的模样。

楚昱抿嘴低头沉思了片刻,像是在为自己打气,然后才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抬头看向慕篱道:“敢问盟主,锦州那一战……长平侯……他还好吗?我听说……”

楚昱又抿嘴低头,接下来的话他实在说不出口。

慕篱闻言,心头瞬间一暖。

这个太过真诚坦率的人啊,叫人说他什么好呢,呵~

“多谢楚公子关心,君侯一切安好,只是受了些挫折而已,但在下认为,那些挫折对君侯有利无害,因为一切压不垮他的,最终都必定会使他变得更强!”

洛倾鸿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慕篱,因为他觉得慕篱这个谢也道得别有深意。提及慕荣,他的语气似乎也过于亲昵,仿佛是在说着什么极为亲近的人,但慕篱专注于宽慰楚昱,一时竟忽略了他这话中微弱的不妥。

“如今一切皆已雨过天晴,君侯不曾介意,也请楚公子莫再介怀,何况这一切本就与你无关,不是吗?”

楚昱看着慕篱,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光。

慕篱的话他都明白,然而他却怎么都无法抹去心底的愧疚自责。

慕篱有些于心不忍,但还是真心地希望已经摆脱了一切纷争的他能从此无忧无虑,不再被牵连。

“楚公子,人生在世,有很多事都不是我们可以掌控的,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坚持自己的方向不动摇,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好自己该做且能做的一切,你说对吗?”

楚昱眼中光芒一闪,好像慕篱的话突然给了他莫大的启发,他忽然想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多谢独孤盟主,楚昱记下了!”

慕篱回之以微笑点头,随即向洛倾鸿亮了亮那个油纸包,道:“此事一有结果,在下定第一时间差人来报,还请少谷主宽心。”

洛倾鸿脸上终于又恢复了一眼荡魂的笑容:“多谢独孤盟主。”

“那我等就此告辞,后会有期。”慕篱揖道,云殁、云酆亦随慕篱向洛倾鸿拱手作别。

洛倾鸿与楚昱同致礼作别:“后会有期。”

目送慕篱一行三人下山远去,洛倾鸿瞅向楚昱,眉眼间尽是担忧:“烨之,你该不会是想……?”

楚昱转过身面向洛倾鸿,看着他担忧的表情,楚昱抿唇低头,洛倾鸿看到他跳动的睫毛好似都透露着既纠结又难以对他说出口的决心。

终究,楚昱还是抬起了头对洛倾鸿笃定道:“倾鸿,我决定了,我要去长平侯身边!也许我的力量帮不上他什么忙,但我还是希望能亲手终结他们的罪孽!”

楚昱一言出,洛倾鸿似乎并不意外,但却相当生气,只是他终究还是没舍得在脸上表现出来。

“烨之,你是不是魔怔了?”

即使洛倾鸿已经很克制了,可楚昱还是听出他生气了,倒不如说这样压抑着怒火生闷气的方式更让楚昱于心不忍,矛盾纠结。

从他来到药谷起,洛倾鸿便竭尽所能地想让他忘记过去。这三年来,他走过很多名山大川,看尽世间繁华,见过芸芸众生,自然也亲历过许多百姓饱受流离之苦的情景。时间越久,他就越发觉得心中那股莫名的情绪愈加躁动,可面对洛倾鸿他却始终开不了口,觉得这样有负洛倾鸿为他所做的一切。

他那么努力地想要他忘记那些悲伤的过往,想让他重新开始,他怎么忍心让他失望。

然而,今日独孤仇的来访终于彻底掀动了他长久以来压抑在心底的波澜,他终究还是决定直面自己的内心了。

第229章? 破绽

楚昱抬起殷切渴望的小眼神楚楚可怜地望向洛倾鸿。

“其实……自打上次你跟我说了锦州发生的事之后,我就想跟你说了。倾鸿,我就算骗得了天下人,可我却骗不了我自己,无论他们对我如何残忍绝情,都改变不了他们是我之至亲的事实。”

洛倾鸿看着这个比他稍微矮半个头的倔强少年,眼中有深切的痛,还交织着惊异与震撼,仿佛不敢相信,他竟然至今还牵挂着那两个曾经那样狠心绝情地背叛伤害过他的人。

洛倾鸿心痛地扳过楚昱的双肩紧紧扣住,抓得楚昱生疼,可情绪有些失控的他竟未察觉到自己用力过度,而楚昱也忍着痛没有吱声,因为他知道洛倾鸿现在很生气。

洛倾鸿压抑着怒火咬牙道:“楚昱,你是不是缺心眼?!当初他们是如何背弃你的,你难道都忘了吗?!他们那样对你,你竟然还念着他们?!你是脑子坏了还是神经错乱了!他们到底哪里值得你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飞蛾扑火!”

看着洛倾鸿气得满脸通红却还是舍不得说他一句重话,楚昱内心更加愧疚痛苦,眼中充盈苦涩的泪,可他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再欺骗自己了。

“可是倾鸿,他们毕竟一个是我的父亲,一个是自幼护我长大的兄长,我有责任和义务阻止他们的罪孽。我不希望他们再错下去,不希望他们再造更多的杀孽,不希望他们将来万劫不复!”

洛倾鸿神情一滞,眉眼间的痛楚更浓,蓦地松开了桎梏楚昱的双手,一连后退了数步,赤红含泪的双眼看着楚昱苦笑着连连摇头。

“楚昱啊楚昱,世间怎会有你这样的痴儿!痴儿啊!哈哈哈……”

楚昱看着苦笑不止的洛倾鸿满腹愧疚,他虽料到了自己的选择会伤到洛倾鸿,却没想到会伤他如此之深。

洛倾鸿侧身偏头扶额不看楚昱,满是伤情道:“烨之,如今这世上不会再有人比我更了解你,哪怕只是皱一下眉头,我都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三年来,你的心事一天比一天重,我怎会看不出来。我知你会迟早会提出要回去,可我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倾鸿……”

他想要上前去安慰,洛倾鸿却仍低着头扶着额冲他摆手,示意他不要过去,楚昱只好乖乖站在原地不动了。

于是,这一方小院突然陷入诡异的安静,只闻风吹动这院子四周茂竹飒飒作响,院后悬崖上那飞瀑的湍流之声也异常清晰地传来。

良久,洛倾鸿好像才终于平复了他的情绪,放下手抬起头转回身来看向楚昱。

楚昱有一瞬的错觉,那双他看惯了的美极了的眼中好似多了一点儿什么,一种平静到极致的、透着冷酷和杀意的诡异感觉。

只听洛倾鸿平静地吐出几个字:“我替你去。”

楚昱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条件反射地懵懂发问:“什么?”

洛倾鸿看着楚昱一字一句地重复:“我说,我替你去。”

“……倾鸿,你……”

这回楚昱听清楚了,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一时竟不知该做何反应,因为他完全没料到洛倾鸿会说出这句话。

洛倾鸿迈前几步又走回到楚昱跟前,俯视眼前眨巴眨巴大眼睛还有些蒙圈的少年,双眉紧蹙道:“烨之,我明白,为了减轻他们的罪孽,阻止他们继续错下去,哪怕是投入敌对阵营,背负背叛父兄的骂名,你也会义无反顾,对吗?”

“……”

“可是烨之,你虽心怀坦荡,但长平侯未必会这么想。退一步讲,就算他有此胸襟,他身边的人也未必会信任你,到时你的父兄责难你,长平侯的人又不信任你,你要如何自处。倘若你再有个什么差错,只怕会落得两边不讨好,如此不仅达不倒你的目的,只怕还会适得其反。我不愿见你两头为难,也不愿见你被责难和猜忌,更不愿见你再失望和受伤。”

“倾鸿……”

洛倾鸿再向前一步,巨大无形的压力笼向楚昱。

“所以,让我代替你去吧。我虽是受你之托替你前去相助长平侯,但我是药谷的人,药谷向来不理红尘,师祖和师尊的声名更是享誉天下,倾鸿虽不才,但好歹也算有几分薄名,我去比你去更能令他们信服,也更能让他们接受你的心意。”

楚昱终是无言以对了,洛倾鸿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把一切利弊都分析得如此清楚了,他还能说什么呢,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于是,他终于对洛倾鸿露出了笑容,冲洛倾鸿点点头:“好,我听你的。”

洛倾鸿闻言终于恢复了一贯的温柔宠溺,轻轻地揉了揉楚昱的头道:“这才对嘛。你呀,只要给我安心呆在药谷就好了,外面一切有我,不要再想那些有的没的了,听到了吗?”

楚昱心中有酸楚流过,可他还是听话地点了点头,道:“好。”

洛倾鸿好看的眉眼笑容更浓,又极其宠溺地揉了一把楚昱的头,但他的眼底却透出淡淡的、极不容易察觉的深沉,看起来对楚昱竟还牵挂着他那狠心的父亲和义兄这件事仍旧耿耿于怀。

================================

药谷小院之后,千寻飞瀑之巅,激流过处,悬崖边上逆风矗立着两个人,一个从头黑到脚,一个自下白到上,两人居高俯瞰着飞瀑之下的药谷。

“这个独孤仇,你可看出什么问题了?”

浑身充斥冷酷的楚昭眼露邪笑看着飞瀑之下那条通往药谷的青石山径,背对着追风如是问。

追风摇头:“属下愚钝,还请掌门赐教。”

楚昭面具下那双眼邪魅更甚:“你太大意了,我敢肯定那人绝对不是独孤仇。”

追风微微惊诧:“掌门的意思是?”

楚昭面具下发出一声微弱的冷笑:“我就说他不可能逃得过此劫,天下间除了我,无人能解‘锁心蛊’之毒。”

追风看向楚昭的眼满是崇拜:“掌门是如何看出来的?”

“那张面具下的人皮虽然做得天衣无缝,但是很可惜,他的体格太过消瘦文弱,根本不像一个习武多年的人。过去那些年,我也算是跟独孤仇打过不少交道,但是这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

楚昭面具下的双眼一眯,眸中充满怀疑和探究:“我敢肯定,他跟我过去所认识的那个独孤仇绝非同一人。”

追风连连点头:“原来如此。”

“这个独孤仇身上隐隐有股让我十分熟悉的感觉。”

楚昭眼神又充盈起邪魅,还透着冷冽的寒意:“若真如我所想的那样,说不定我们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而且对我们这次的计划也将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楚昭背对追风招招手,追风上前一步,楚昭稍稍后仰对追风一阵耳语,追风听完退后两步揖道:“属下遵命!”

楚昭眯着眼望着药谷之下那条青石山径幽幽道:“独孤仇啊独孤仇,事情若真如我所想,那可就有好戏看了。我想,用不了多久,咱们就可以坦诚相见了~”

第230章? 记忆的烙印(上)

清风无力屠得热,落日着翅飞上山。

即将入伏的仲夏,空气中流动的都是灼热,闷得人浑身不自在。

在大梁城最为繁华的地带,丹河沿岸有一家名为“邹记布桩”的二层小楼,裁剪制衣的口碑远近驰名,许多京中达官显贵都会光顾这里。

铺内,掌柜的正在柜台前全神贯注地拨着算盘,精明的耳朵在门外客人尚未踏进来之前便已嗅到了生意上门的味道。

他赶忙停下了拨弄算盘的手,抬头看去,恰见一名白衣佳人走进来。

他赶忙笑脸呵呵地揖道:“哟,秦姑娘,您可算来了,张家娘子早几日便来打过招呼,小老儿可是天天都等着您来呢。”

那女子在婢女的陪同下来到柜前笑靥如花道:“抱歉,掌柜的,让你久等了。”

掌柜的笑着打哈哈:“哎~哪里哪里,京城谁人不知秦大将军新认的义妹貌美如花,倾国倾城,您来就是给敝店增光添彩,小老儿等再久那也是值得的!”

一旁婢女一脸自豪道:“掌柜的,您可真不愧是生意人,咱们姑娘每回来,您这张嘴都跟抹了蜜似的,净捡好听的说。您不累啊,我们姑娘听得都腻了,您就别嘴贫了,还不快给我们姑娘量尺寸。”

“小莲,怎么跟掌柜的说话呢。”

小莲嘟囔一下嘴,掌柜的倒是毫不在意,连连陪笑着将连城雪往东面里间请道:“小莲姑娘说的是,秦姑娘里面边请。”

他一边掀帘一边冲里屋喊道:“老婆子,给秦姑娘量一下尺寸。”

内里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哎!来啦~”

掌柜的又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连城雪转头朝小莲额头轻轻一戳,宠溺道:“你呀,真是越发没规矩了。”

小莲嘻嘻一笑,没有一点犯错的自觉。

自秦苍将连城雪带回太师府后,她便做了太师府的上宾,一应生活起居皆由秦苍之妻张华负责。

连城雪自入太师府以来,因其秉性直爽,活泼开朗,又没什么尊卑概念,对所有人都很友好和善,赏赐下人也向来十分豪爽,与张华更是亲如姐妹,太师府上下都很喜欢他们少主半路捡回来的这个义妹,以至于她几乎都成了太师府和秦府的半个主子了。

而今日,她来“邹记布桩”是为定做今夏新衣的。

连城雪对掌柜的道:“多谢掌柜的。”

她转头对小莲又道:“小莲,在此等我,切勿造次。”

小莲点头:“姑娘放心,奴婢晓得分寸!”

连城雪无奈笑笑,随后进到里间去了。

掌柜的便又回到柜台前去拨弄他的算盘了,但很快,他的耳朵便又听见了生意到来的声音,一抬头,一袭冷艳的火红已翩然走进来。

掌柜的连忙又上前招呼:“嗨哟,这不是咱们的花魁红莲姑娘嘛!往常都是差下人来的,今儿姑娘怎么亲自来了?”

掌柜的与火凤说话好似也带了一丝调侃的意味,与适才跟连城雪说话时讨好谄媚的口吻截然不同。

火凤媚眼一眯,红唇一扬,妖娆一笑,道:“过几日便是城南楼员外郎的寿辰,邀我过府献舞,故今日特地前来定制舞衣。”

“原来如此。”掌柜的听了连连点头,偏头看了看里间,回头方道:“内人正在替上一位主顾量身,请红莲姑娘在此稍等片刻。”

火凤朝里看了看:“不急,我在此候着便是。”

说着,她便在大厅客位径自坐下了。

掌柜的拱手赔礼道:“实在对不住啊红莲姑娘。”一边说着一边为她倒茶。

火凤含笑看了看茶杯,却并无要喝的意思,淡然道:“无妨。”

一旁小莲眨巴眨巴大眼睛看着那个冷艳的红衣女子,一脸花痴的表情。

火凤身边那侍女一见小莲的样子,眼中竟射出微弱的杀意冷冷盯着小莲道:“看什么看,没见过美人吗?”

小莲被她说得脸通红,硬着头皮回嘴道:“笑话!我家姑娘也是京城出了名的美人,可不比你家姑娘差!”

“传莺。”那侍女还要说什么,被火凤淡淡一语止住。

名唤传莺的侍女闻言才闭了嘴,却仍用杀人的眼光盯着小莲。

小莲被她那眼光盯得后背发凉,却也强撑着回瞪着她。

火凤对小莲浅笑道:“这丫头就是这脾气,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被美人这么一安慰,小莲瞬间就将其他一切都抛到脑后了,连连摆手花痴道:“没事没事,姑娘言重了……”

门外路边茶铺,龙吟与赤麟乔装成普通百姓坐在茶铺里,暗处自然还有其他分队成员。而赤麟既在这里,那重明必然就在暗处分队成员里。

虽然秦苍也有给连城雪安排护卫,不过慕篱到底还是不放心,暗中派了人。

龙吟自慕谦登基之后便加入了武德司,成为了受世人诟病的“察子”。不过龙吟自然是不会介意这个的,毕竟他本就拥有一个慕谦都不知道的身份——司过盟上位尊者直属亲卫团的分队长。

而自长平侯府挂牌之后,龙吟依旧做了侯府的护卫统领,同时还兼着侯府的管家,在慕荣驻守鄢都的日子里替他打理侯府。

关于连城雪的事,秦苍自是早早地就全部告知了慕谦,慕谦便命龙吟暗中保护连城雪。

如此一来,他也算是两边授命。

龙吟一直望着布桩蹙眉不语,赤麟也密切留意着布桩里的动向。

“队长,我们查了这么久,翻了个底儿朝天也没发现她有什么可疑之处,这太诡异了。”

龙吟沉思,一个在逃难中失去所有至亲的孤女,她为何会成为追命九门的阴判,九门掌门的左膀右臂,这的确是件很诡异的事。

火凤以惊鸿苑头牌身份为掩护,实则是九门在京城的情报搜集核心人物,这些司过盟虽知道,但却一直查不出她与外界情报互通的渠道,如此也就无法阻断他们的情报网,这也是一件很诡异的事。

不过对追命九门而言,他们也同样摸不清司过盟商舵的底细,所以在这方面,双方算是扯平了。

“哎队长,你说她来这里会是巧合吗?毕竟长公主可是在里面。”

萧述和的事早已传遍京城,人们在为痴情的她惋惜的同时,自然也少不了对真正的琼华长公主的下落感到好奇。

而秦苍恰好在这个时候带回了一个和琼华长公主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女子,试问怎能不引起世人的注意。

虽然秦苍对外宣称连城雪是他救回来的义妹,与前朝琼华长公主只是长得相似而已,并非同一人,但少不得还是有那么些心存疑虑的人。

只可惜,无论他们如何试探,这被秦苍捡回来的“义妹”却是对琼华长公主、对大魏、对少帝等等所有的事都一无所知,以至于到最后企图看热闹的人也都失了兴趣。

说到底,大魏都亡了快三年,楚家的人大概除了北魏的楚天承之外几乎都死绝了,羽陵公主萧述和也已经香消玉殒了,再追究秦苍带回来的这个女子究竟是不是琼华长公主又有什么意义呢。

所以渐渐的,此事也就被众人淡忘了。

但是,秦苍这理由骗过普通百姓自然是没问题,但却不可能骗得过追命九门,这一点慕篱也很清楚。

他生怕九门会对连城雪不利,所以才会如此小心严密地对她加以保护。

龙吟答道:“应该只是巧合。且不说长公主如今已失去过往所有记忆,就算她还记得,也已经与这一切的恩怨再无任何瓜葛,九门应该没有理由再找她的麻烦才对。”

赤麟点点头:“也是。”

布桩里,连城雪终于量完了尺寸出来了,小莲一见赶忙迎了上去:“姑娘,你可算出来了!”

嗯,你要再不出来,我就要被那个死丫头憋死了!

不过这话她自然没敢说出口。

连城雪笑道:“怎么,难道你又闯祸了?”

小莲委屈巴巴道:“才没有呢,姑娘,小莲在你眼里就是这么爱闯祸的人啊~”

连城雪伸手在小莲的额头又弹了一下,宠溺道:“难道不是吗?”

小莲嘟嘴:“才不是呢~”

此时里屋走出一个学徒,将一张字据递给掌柜的,掌柜的转而走到连城雪跟前递过去。

“秦姑娘,这是字据,七日后您就可以来取新衣了。”

连城雪接过字据点头微笑道:“多谢掌柜的。”

而后转身就要离去,见到桌边站着的火凤,朝她礼节性地含笑点点头,而后在小莲的陪同下走出了布桩。

“秦姑娘您慢走,慢走啊~”

掌柜的将连城雪送到门口,那学徒跟在他身后望着连城雪和小莲远去的方向小声嘟囔道:“师父,这世间除了双生之外,您相信还有长得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吗?”

这话说完,小二又摇了摇头,自言自语似的道:“不,不是相像,那根本就是一模一样。这秦姑娘跟前朝琼华长公主那根本就是生得一模一样嘛!”

掌柜的不由分说一巴掌就赏给学徒,骂道:“祸从口出你不知道啊!这些不是你该关心的,裁你的布、做你的衣裳去!”

“哦~徒儿遵命。”学徒悻悻地捂着脑袋转回里屋去了。

掌柜的这才回身去招呼火凤:“红莲姑娘,让您久等了,里面请。”

火凤始终淡然微笑,随着掌柜的引领进入里屋去了,那个凶巴巴的、唤做的传莺的侍女很自觉地留在了外面。

第231章? 记忆的烙印(中)

一条积雪大道,一弯潺潺冰河,两岸凌霜劲松,林后是覆雪苍山绵亘不绝。

连城雪是被冻醒的,醒来时竟发现自己躺在雪地里。

当她定神观察周围环境,惊觉自己身处何境时,顿时愣住了。

如果没记错的话,如今已是仲夏了,可眼前这冰天雪地的景象是怎么回事?!

她从雪地上爬起来,望着这片苍松雪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努力回想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记得,在失去意识之前,她正在邹记布桩里间,东家娘子正在为她量尺寸。不知怎的,她突然觉得脖子上像是被针刺了一下,顿觉浑身酥麻不已。

她转头去看,模糊间,她见到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正对着她笑,接着她便失去了意识。

再度醒来时,她便已身在这个莫名其妙的鬼地方了。

她不知是谁干的,也不知为何。

孤身一人置身这荒山野岭,她的内心惶恐不安,本能地大声喊道:“有人吗!”

两岸群山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回声,连城雪呼吸急促,心跳如雷,然而天地间除了她的回声、急促的呼吸和如雷的心跳声,便再没有任何声响。

连城雪更慌了,四肢因恐慌而不听使唤地颤抖着。

她开始在雪地里一边来回奔跑一边喊道:“有人吗!!”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群山中不断传来的她自己的回声。

这时,身后松林中传来清脆诡异的金属碰撞声,连城雪猛然转身,紧张不已地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几乎都忘记了呼吸。

随着响声越来越近,两条人影逐渐走出松林,缓缓来到连城雪面前。

只见一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手脚都拴着铁链。而他身边那人,从头到脚一袭裹得相当严实的连帽狐裘,面罩一张飞鸿面具,手中牵着困锁那被囚之人手脚的铁链,浑身上下唯一露出来的一双眼冷冷地注视着连城雪。

望着这画面,连城雪不知为何突然心潮翻涌,有一股强烈的似曾相识之感想要冲破桎梏,然而她却死活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场景。

“长公主殿下,好久不见。”

面具人突然发声,连城雪仿佛看见了一个手执滴血凶器却仍面带邪恶笑意的魔头,残忍、冷酷、让人毛骨悚然,却又夹带着一股奇特、优雅的妖孽气息。

这感觉令连城雪极度不舒服,本能地畏惧、颤抖,却又有一股说不出的熟悉。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见过这个人的,可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

“你是谁?是……是你把我弄到这里来的?”

连城雪稍顿,微微一蹙眉,想起了不对劲,又问:“等等,长公主?什么长公主?你是在说我吗?你认识我?你知道我是谁?我们曾经见过吗?”

面具下发出一声轻笑:“长公主不必着急,在下会一一回答你的问题。”

楚昭眼中满是邪魅冷笑,看着连城雪的眼神就像是看着已经抓到手任由他摆弄的猎物一般。

他知道,除了秦苍派给连城雪的贴身护卫,司过盟也一直有人在暗中保护连城雪。他可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让玉衡门门主廉贞事先埋伏在了布桩里。

廉贞不单能易容成任何目标的长相,而且连对方的声音、日常习性等都能模仿得惟妙惟肖,所以她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偷梁换柱,将真正的连城雪从司过盟的眼皮子底下带走了。

这便是楚昭之前在药谷时吩咐追风去办的事。

为了让连城雪顺利想起一切,他还刻意将她带到了北境玉坤山,特别寻到了一处与当日太清山脚下之景极度相似之处。

楚昭在心底冷笑默道:独孤仇啊独孤仇,我花了这么多心思费了这么多精力,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啊。

他将那蓬头垢面的铁链人往前一拽,那铁链人便扑通一声被扔到了雪地里。

楚昭看向连城雪似笑非笑道:“长公主殿下,你可还记得此人是谁?”

连城雪见那情景,不知为何心猛然一缩,像是被什么东西一把抓住,一股难以言喻的闷痛涌上心头,她却不知那是为何。

她冲楚昭摇摇头。

“也是,看来这点刺激果然还不够火候。”

他好像一点也不意外,看向连城雪的眼满是邪恶的笑意接道:“长公主,在下知你一直为失忆而苦恼,想不起来自己是谁,曾经怎样活过,是否有血亲挚友,如今他们又身在何方。你一定很想找回这些记忆吧?”

连城雪看着他不说话,因为楚昭的确说出了她的心声。

自秦苍将她救回,她在秦府中醒来,她便是个一片空白的人。她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她来自哪里,不记得任何人任何事,只是一个活着的空壳子。

她虽受到百般照顾,太师府和秦府上下都拿她当自己人,可她却总觉得缺了什么,心头仿佛有个巨大的空洞,怎么也填不上。

一直以来,她都努力地在寻找,想找到能够将这个空洞填满的东西,然而无论她做什么,却是连一丁点的满足感都没有,直到今日看到此情此景。

当她见到那蓬头铁链人时,她不知为何心潮翻涌,脑子里似乎有什么要涌现,却又感觉到有股力量在阻挡她想起来。她立时便明白,这就是她一直在找的能填补她心头空洞的记忆!

她用满是怀疑的目光看向楚昭问:“你能帮我找回失落的记忆?”

楚昭笑答:“当然。”

连城雪默默地盯了他许久,而后问:“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楚昭有些意外:“长公主何出此言?”

连城雪笑道:“我虽不记得我们在哪里见过,但我能感觉到,你不是好人,所以,你一定不会凭白无故地帮我。”

楚昭玩味地盯着连城雪看了许久,眼浮现中阴谋的意味轻笑道:“想不到就算是失忆了,连城雪依然是连城雪,果敢无畏,巾帼不让须眉,在下佩服。”

说话间,楚昭还像模像样地朝连城雪一揖。

连城雪眼都没眨一下,冷冷道:“客套话就免了,说吧,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给得起的,我都答应你。”

楚昭内心满是凄楚冷嘲。

痴人啊,为何非要执着于寻回过去呢?忘掉不是更好吗?

正如自己,如果可以,他宁愿自己也能忘掉那些纠缠了二十多年却仍不肯放过他的地狱般的记忆。

可是他又清楚,如果真让自己忘记,他又舍不得,因为他放不下,否则这些年来自己也不会沉沦仇海不可自拔,也不愿自拔。

只见他邪魅的双眼中充满阴谋算计道:“我想要的,日后长公主自会知晓。放心,我不会为难你,也一定是你给得起的。”

连城雪蹙眉:“我凭什么相信你。”

楚昭一摊手无所谓道:“相不相信在长公主,而不在我。机会就在眼前,要不要找回记忆,端看长公主如何选择了。”

连城雪满是怀疑地看了楚昭许久,又看了看一旁那趴在雪地里的、始终令她心绪翻涌的铁链人,终是下定了决心。

“我答应你,来吧!”

楚昭看着连城雪一脸壮士赴死的坚决,阴谋得逞的笑意浮上眼眸。

“既如此,那在下便如长公主所愿。”

只见他一招手,身后松林中便再度出现两个人影,白衣追风挟制着一名群青少年缓缓向他们走来,停在了楚昭身边。

那少年生得眉清目秀,眸中噙泪,嘴角含笑看着连城雪,轻轻地、极尽温柔地唤了一声:“阿姐。”

刹那间,连城雪不知为何,心间猛然传来一阵剧痛,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轻轻喊出了刻在她灵魂深处的乳名:“阿耀?”

话一出口,她愣住了。

阿耀是谁?

第232章? 记忆的烙印(下)

脸上似乎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划过,连城雪抬手轻轻一抹,惊诧地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已泪流满面!

她又看向那少年,为何自己觉得他是那样的熟悉?为何见到他,自己会流泪,心会如此之痛?

楚昭眼中始终带着瘆人的邪笑看着连城雪,不紧不慢地拔出腰间的佩剑,寒光闪闪的剑刃便架在了那少年脖子上!

连城雪瞳孔猛然收缩,体内猛然掀起狂风巨浪,有什么正在拼命地挣扎,想要撞破桎梏,令连城雪顿觉大脑快要炸裂,一个画面猛然闪现。

她看见这个群青少年被她面前这个黑衣面具人像提溜东西一样拖拽走,她听见自己发疯般的哭喊:“阿耀!不!你要对他做什么!不要伤害他!阿耀!阿耀!”

连城雪被这突然冒出来的记忆碎片冲击到,一股巨大而熟悉的悲痛、恐惧与绝望涌上她的心头,她捂着头望着对面被挟制的少年热泪决堤,本能地摇头哀求:“不……不要……不要……”

只听对面那少年流着泪笑着对她说:“阿姐,原谅我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来世让我做哥哥,换我来守护你一生一世,可好?”

强烈的刺激令尘封的记忆碎片如狂风巨浪般猛烈翻涌,连城雪听见被她遗忘的时空隧道里传来自己悲痛绝望的哀求:“不!不要!求求你,放过阿耀吧!我愿意代他去死,我愿意代他去死!求求你,放过我弟弟,求求你……”

心头传来一阵猛过一阵的剧痛,仿佛有一把刀在心上一道又一道地划过,痛得连城雪几乎不能呼吸,泪决堤而下。

“不……不要离开我……不要……”不由自主地,连城雪迈开了腿,想要朝那少年靠近。

就在这时,身后凭空出现一人钳制住了她,让她再也动弹不得一分,可她却好似全无察觉,只望着那少年一边极力地伸出手,拼命地想要抓住什么,又一边痛苦不已地捂着几乎要炸裂的头。

她知道,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正在失去,心头那股惊涛骇浪正在拼命地翻涌,她悲痛极了,害怕极了,绝望极了,这似曾相识的情景正在急速地唤醒她沉睡的记忆。

突然,只见寒光一闪,便听一声利剑入体的脆响,楚昭手中那把利剑转眼便刺穿了那少年的胸膛!

被凌云钳制着一直极力向前奔却寸步难行的连城雪在这一瞬停止了挣扎,世界陷入极度的静。

她就那样呆滞地看着楚昭猛然一下抽出宝剑,看着那少年身体一晃便扑倒在雪地里,却仍嘴角含笑看着她道:“阿姐……答应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一股炙热迅速由体内蹿升,转眼便化作一口腥红喷出,染红了她雪白的衣襟。

凌云感受到她的无力,放开了她,她便一下扑倒在了雪地里。

看着眼前那倒卧雪地的少年,那股一直翻涌的巨浪也终于冲破了束缚,头不再痛,大脑也不再混沌,过往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阿耀,你可算出来了!我一回来就听说你被爹爹召来了,他又考你很难的功课了吗?这么久才出来,快急死我了!”

“天这么凉,你又何必非得在外面等,还穿得这么单薄,你看,手都凉透了。”

“我担心嘛,怕爹爹又罚你,所以就过来看看。”

“还是阿姐最疼我~”

“你呀,都多大的人了,还撒娇,也不害臊。”

……

“臭小子,说谁是没人要的老姑娘呢,小心我揍你啊~”

“阿姐如此倾国倾城才貌双全,那些纨绔子弟抢都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没人要呢,嘻嘻~再说了,就算你真的变成了没人要的老姑娘,那阿耀会永远陪在你身边,我养你一辈子!”

“臭小子嘴巴越来越甜了,都跟谁学的啊?”

……

“阿耀,你真的想好了吗?”

“想得不能更清楚了!”

“既如此,那我也就不再多说了。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永远支持你。”

“我就知道,在这世上只有阿姐是真心疼我爱我的!”

“看你,都老大不小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一样。”

“阿姐,待此番风波平息,我们便回母亲的故乡维扬,从今往后我们姐弟俩相依为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平凡的日子,可好?”

“好。”

……

“这繁华帝京犹如美梦一场,梦醒之时,该散便散,无需留恋,从今往后,不论大梁城里如何翻云覆雨都再与我们无关了。”

“这万里江山从此尽归他人,陛下当真舍得吗?”

“曾经,我不惜残害手足也要得到那至尊之位,如今想来,也不过如此。那至极荣华与至尊皇权本就不属于我,是我强夺来的,所以我在其位时从未有过一日安生,想来这也是我应付出的代价,和那些日夜担惊受怕、尔虞我诈的日子比起来,能和阿姐从此天涯海角相亲相伴,相依为命,平凡而简单地度过余生,再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

“陛下能有这番体悟,实在可喜可贺。”

……

“阿耀,你希望们以后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嗯~我想想啊,要有小河流水,林间小径,还要有庭前桃李,最重要的是将来要有儿孙满堂!这样才会热闹,你说是不是阿姐!”

“臭小子,你才多大,就想着儿孙满堂了。”

“嘿嘿~弟弟总有长大的一天嘛,阿姐总有一天也是要嫁人的嘛……”

……

“阿姐,对不起,小河流水,林间小径,庭前桃李,还有儿孙满堂的生活,我都不能陪你了。”

“不要……不要……”

“阿姐,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我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倒行逆施的事,老天爷是绝不会放过我的,我只是想在报应来临之前尽可能地多陪陪你,可我没有想到,上苍给我的时间竟是如此的短暂。”

“……”

“阿姐,原谅我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来世让我做哥哥,换我来守护你一生一世,可好?”

“不要……不要……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求求你……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对不起,阿姐……”

……

记忆中那一声冷剑入体的声音格外刺耳,连城雪听见自己撕心裂肺的呐喊,也看见了自己的悲痛和绝望。

“不!!!阿耀!!!”

她看见了记忆中倒落尘埃却仍带着笑的楚隐,也看见了飞扑到楚隐身边一把将他抱起的自己。

“阿耀!不……阿耀,不要……不要……”

“阿姐……”

“我在这儿!姐姐在这儿!阿耀,你看着我!看着我!不要睡!千万不要睡你听见没有!阿耀!”

“……”

“阿耀……姐姐求你,不要离开我……我再也不会抛下你一个人了,求求你,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阿姐……答应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阿耀?”

“……”

“阿耀!”

“……”

“阿耀!!不!!!”

记忆中那穿透云霄、那叫日月失色、那让天地含悲的撕心裂肺的绝望悲呼穿过时空的隧道,终于再度传到连城雪耳中。

冰河潺潺、劲松凌霜、苍山覆雪的玉坤山中,连城雪满脸是泪,无声悲苦绝望冷笑。

原来,这就是自己一直想要找回的记忆,也是当初被自己亲手封印在心底的烙印。

原来,这就是她永远都不愿回想起来的悲痛和绝望。

慕荣和秦苍为了保护她,一直不让她接触任何跟过去有关的人和事,更不会让她去和过去有关的任何地方,她自然也就没有机会想起过去。

而今,楚昭一上来就给她最猛的药、最大的刺激,以最惨烈的方式帮她找回了封印的记忆,她终究想起自己是谁了。

生父战死沙场,生母不幸早亡,继父遭人暗害,亲弟弟惨死他人之手,家国覆灭,至亲至爱皆不再,她从一个被捧在手心里的明珠一步步变成了家破人亡的孤女,身世不可谓不凄惨。

而在这些烙印在她记忆深处的伤痛中,最令她绝望,以致她最终选择自我尘封的,莫过于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子先后离她而去。

一是那个温柔了岁月、惊艳了时光、占据了她全部真心的温润公子。

犹记当年离忧居一别成憾,她和他自此天人永隔。除了记忆中的他,这世间再也寻不见与他有关的任何相思之物,她甚至连他的一片尸骨残骸都找不到,这是她心底永远无法抹消的痛!

一是爱她、恋她、敬她胜过生命,为了她连江山都可以放弃的赤子至亲。

那年寒冬,太清山脚下,丹水河边,一场生离死别的人间悲剧,她亲眼目睹弟弟惨死在她面前,这更是她心头永远抹不去的噩梦!

“哈哈……哈哈哈……”

阴冷的玉坤山中响起连城雪至痛至悲、凄凉绝望的笑声。

她笑自己竟然忘记了那些消逝的至亲至爱,笑自己这段日子以来在慕荣和秦苍的保护下竟然可以笑得那样没心没肺,过得那样无忧无虑!

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不知道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第233章? 未知的代价(上)

“如何,长公主殿下,终于想起一切,你有何感想?”

楚昭踏雪来到趴在雪地上的连城雪身边,蹲下,问话难得地轻声细语。

连城雪抬头看向他,冷眸中满是敌意、探究和寻味。

她想起了一切,自然也想起了眼前这个浑身阴冷、眼中邪恶的面具人当初说过的那些话。

“我说过,我要让你也尝一尝至亲在你眼前死去而你却无能为力的滋味!我要让你也感受一下什么是人间地狱!我要让你为当年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他被带走的那一天,他还那么小,都还没有满月,可那个人竟那样狠心,对自己的亲孙儿也下得了手!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永远不会!”

“还有你!若不是你暗中挑唆钦天监,说他是什么‘亡国孤煞’,他就不会遭逢不幸,更不会死,后来的事也都不会发生!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人总要为自己做错过的事、犯过的罪付出代价。二十年前你欠下的血债,今日该是血偿的时候了!不论是谁,只要他身上流着你的血,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楚天尧,你给我看清楚了!当年你是如何害得我们一家家破人亡的,今日我便叫你十倍百倍地奉还!”

“不……不要……不要……”

“我死无怨尤,但请你……请你看在上天……上天有好生之德的份上放过四郎!他是无辜的,他是无辜的啊……”

“呵!楚天尧,当年你造孽的时候怎么没想过玉儿也是无辜的?!怎么没想过太子府的那些人也是无辜的?!如今你却在这儿跟我说这种冠冕堂皇的话,你凭什么!”

“……再怎么说,他与你也是血亲……”

“哈!楚天尧啊楚天尧,我以为你会说出什么新花样,没想到竟是这句!当年你与父亲又何尝不是血亲,跟玉儿又何尝不是血亲,可你为何就下得了手?!”

……

当初在太清山脚下,巨大的悲痛和绝望让连城雪无暇去顾及其他,如今回想起来,她才堪破这其中的关窍。

“你是悯太子之长子,传闻中那个早已死于大火的皇孙,楚昭。”

是肯定句,不是疑问句。

楚昭面具下那双眼浮现满意的笑意:“总算有一个明白人了。”

连城雪明白了一切,却在一瞬间不知该恨还是该悲了。

仔细论起来,是她的父亲对不起悯太子在先。当年庚寅之变个中内情,楚天尧虽极力隐瞒,但是秘密就必然会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无论他怎样围堵,都不可能让已经发生过的事彻底销声匿迹。

在离开大梁远走江湖的那些日子里,她曾到过地处中原西南、远离中原大陆的鹤拓国,在漓水河边遇到过一位以打渔为生的老者,听他说起过这段往事。

不过,那位老者并没有告诉她太多细节,只讲了个大概,比如“亡国孤煞”的由来,比如当年还是凌王的楚天尧如何起兵造反,又是如何在一夜之间灭门并放火烧了整座太子府,太子、太子妃、未成年的皇孙楚昭以及太子府上下千余人皆命丧火海,尸骨无存!

饶是局外人,在她听来,亦觉得楚天尧当年所作所为颇为残忍狠毒,所以今日,当她堪破楚昭身份时,她竟一时间不知该恨谁了。

“当初你为何不杀了我?”

静默了半天,连城雪竟然问出了这个问题。

“作为榜上有名的江湖十大未解之谜,留下我,你就不怕我会泄露你的秘密,将你的身份公之于天下?”

事到如今,她已不想关心他究竟是如何从当年那场杀戮和大火中死里逃生的了。

楚昭看着连城雪沉默不语,眼中有莫名的情绪闪过。

是啊,当初为何没有杀她灭口呢?

但其实,早在他决定留连城雪一命的那一刻,他的心中便已有了答案。

或许在心底的某个角落,他是期望着有一天能死在连城雪剑下的,他希望能由连城雪亲手了结他这罪恶的一生,终结这个仇恨的轮回,所以当日他才刻意留下了身份这个破绽。

事到如今,他再隐藏身份其实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相反他倒是希望天下人都能知道他的身份,知道他还活着,如此身为悯太子的嫡长子的他便有了名正言顺的资格,更有助于他夺回江山,然后再拱手送给楚天承,因为他想要的只是楚天尧,对什么江山什么天下根本没兴趣。

他一心只想立刻杀了楚天尧,了结亲手复仇的执念,然后他就可以了无牵挂地结束他这罪恶的一生,去和他日夜思念的至亲相见了。

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苏醒后的连城雪竟然失忆了。

不过如今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因为他已经找到了更加有利的突破口。他有预感,连城雪的存在对他将会有更大的用处。

思及此,楚昭不由感叹,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正因为他当初留下了连城雪,而今他才会意外收获这个筹码,用来揭开独孤仇的谜底。也因为连城雪一度失忆,新的计划才能顺利进行。

“当初你若是没失忆,将我的身份公之于众,我倒也乐见。”

楚昭将头压低了一分凑近连城雪,眼中那邪魅的笑意既有着让人不由自主胆寒的压迫力,又有着诱人沉沦的魅惑,让人明知前方是万丈深渊也甘愿跳下去。

“若真如此,或许如今的中原便不可能姓慕,而仍是姓楚了。”

连城雪很快便反应过来,以这人的身份,他的确有资格登高一呼,名正言顺地坐享江山。

“就算没有我,你也一样可以登高一呼,如此便可轻轻松松就从阿爹手中夺取天下,为何没有这么做?”

眼前的人面具下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那样岂不是太便宜楚天尧了?报复仇人最佳的方式不是杀了他,而是要让他一无所有,让他身败名裂,让他生不如死,这会比杀了他更加大快人心!楚天承虽不是个东西,但他此话却深得我心。”

他平淡地说出这番话,却令连城雪没来由地脊背一凉,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仿佛不信人间还有这样冷静而残忍的恶魔。

“当年楚天尧是如何让太子府身败名裂、让我家破人亡的,如今我便让他十倍、百倍地还回来!”

连城雪望着这个被仇恨驱使、甘愿沦为恶魔和爪牙的人,心中泛起了和楚天尧一样的想法。

“可悲的人。”她冷笑着如是说。

“呵~”楚昭抬手扶了一下额间:“你不是第一个说这话的人了,但我无所谓。在你们看来,或许我是可悲的,但于我而言,这却是信念。”

因为除了复仇,他根本找不到其他任何活下去的意义。

“所以你就助纣为虐,帮着楚天承篡夺江山,祸乱天下?呵!但是很可惜,老天终究还是有眼,你们的阴谋未能得逞,如今这江山是周室江山,天下是慕家天下,而我可以断言,今后你们也永远不会得逞!”

楚昭笑了笑:“长公主殿下,我想,比起我和楚天承,你大概更可悲吧?亲手把江山送到了仇人手中却还不自知。”

连城雪突然一滞,问:“此话何意?”

第234章? 未知的代价(中)

楚昭低头轻笑了一下,再度抬眼,眸中满是挑衅的邪恶笑意。

“敢问长公主,可还记得独孤仇此人?”

连城雪心一凛,她怎会不记得呢,正是此人助她逃离了和亲的宿命,也是他暗中相助,自己才得以及时赶回京城,阻止了一场极有可能引发整个中原动荡的浩劫,避免了原本可能爆发的战火。

而这一切,眼前这个人身为楚天承的爪牙,追命九门的掌门人,他会知道也不足为奇。

楚昭见连城雪只盯着他不说话,又兀自低头一笑:“哦,差点忘了,长公主殿下能有今日,皆是拜独孤盟主所赐。”

连城雪心头一动,问:“天下皆知北魏和竘漠是盟友,既然你们早已知晓和亲的人不是我,为何不向耶律楚雄揭穿此事?”

楚昭眼含笑意歪头问:“我们为何要揭穿此事?”

连城雪蹙眉,楚昭眼中复又蒙上阴谋邪恶的笑意。

“长公主可曾听说过,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胡人帮楚天承并非无偿,他们也有自己的野心和盘算,一个萧述和的存在于我们而言并没有什么威胁,相反她还能为我们提供一条追踪监视司过盟的线索,而掌握了这条线索,也就等于间接多了一个牵制慕谦父子的选择,何乐而不为呢?”

原来如此。

连城雪冷笑:“果然不愧是能隐忍二十年的厉王,城府果真非常人能及。”

“多谢长公主称赞。”楚昭皮厚道。

连城雪恨得嘴角抽搐了一下,接道:“你刚才说,是我亲手把江山送到了仇人手中,这话是什么意思。”

楚昭眼中露出鱼儿上钩的阴谋笑意:“敢问长公主,当初可是司过盟给你报信,让你回来挽救大梁危局的?”

连城雪眼中警惕始终不散,盯着楚昭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这与我问你的问题有何关系。”

面具下又发出一声轻笑,偏头挑衅道:“因为这便是长公主你要的答案啊。”

连城雪焦急不悦道:“你把话说清楚!”

楚昭低头一笑,而后起身,居高临下负手傲立,望向冰河、松林、苍山的双眼并无焦距,仿佛是在看着虚空中某个并不存在于这个时空的人。

“答案其实很简单,因为独孤仇和慕谦父子本就是一家人,独孤仇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帮慕家取得天下。”

“可笑!”连城雪冷笑道:“司过盟再声势浩大也远在江湖,独孤盟主怎么可能会与陛下有瓜葛,更别提是一家人了,你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

楚昭淡定道:“那么,如果我告诉你,圣穆皇后与独孤仇之妻乃一母同胞的亲姐妹,你还会如此坚定地相信他们吗?”

“!”连城雪内心受到了极大的冲击,惊得一时说不出话。

楚昭低头看向仍然趴在雪地里的连城雪接道:“还有,楚天尧在落入我们手里之前便早已身中剧毒,乃是长年累月服用微剂量的剧毒所致,毒性早已侵入他的五脏六腑,便是百草神医恐也回天乏术,而下毒的人,正是独孤仇!”

“!!”连城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不可能!”连城雪本能出言反击。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独孤盟主与陛下是一家人,是助陛下得天下的最大推手,可这并不能证明他便是害死阿爹的凶手。他与阿爹无冤无仇,为何要这么做?”

“因为他要为救命恩人报仇啊。”楚昭偏头看着连城雪直截了当答,眼中的平静此刻看来无比的残忍,冷酷。

“……”连城雪感觉自己的脑子快要成为一团浆糊了,因为一时间接收了太多信息,她有些消化不了。

楚昭又将视线投向了远方:“独孤仇只是行走江湖的化名,他本姓云,名霆,字惠声。云家曾是官宦之家,其父曾在朝中身居要职,后来遭奸人陷害蒙冤入狱,云家因此险遭灭族,是太子殿下御前呈冤为云家翻案,云家才得以保全。洗冤之后,云父便辞官归隐,云霆亦从此不再涉足官场。”

楚昭在解释这些的当口,连城雪其实也平复了一些,这才想起,她在鹤拓国漓江边曾听那名老者说起过这段过往,只是那名老者并不知此事还有后续。

楚昭的眸中浮现出了淡淡一层波光,将当年之事娓娓道来。

“庚寅之变那年,太子的御前女官柴素云,也就是柴素一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她不忍小皇孙尚未满月便遭人谋害,冒死带着小皇孙连夜逃出皇宫,遗憾的是,小皇孙最后还是惨死在了追兵刀下,她自己也坠下了万丈山崖。追兵在崖下搜寻了三天三夜,终于搜到了一具身形服饰打扮都与她相符的女尸,是时她的尸骨早已被野兽啃噬得面目全非。追兵这才作罢,带着这具女尸回宫复命。可楚天尧不曾想到,柴素云非但没死,而且还被恰好经过崖底的云霆给救下了。”

连城雪听得出来,楚昭在说这些的时候,情绪还是难免有些起伏,二十多年了,谈及当年小皇孙之死,这个人还是如此悲愤难平,也难怪他的恨会如此执着而强烈。

楚昭很快便收束了心绪,又低头看向连城雪道:“接下来如何,想必长公主已经猜到了吧?”

“……”

听到这里,连城雪终于明白楚昭之前所说的为救命恩人报仇是怎么回事了。

照他所说,云霆与柴素云后来必然是结为了夫妻,二人一个为了报昔日恩情,一个为了替主伸冤,本为复仇而生的司过盟就此崛起于江湖了。

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楚昭口中所说的这个人仿佛与她所印象里的那个人并非同一人。

楚昭见自己的攻心计初成,眼中得意毕现,接道:“为了达到帮助慕家得天下的目的,独孤仇无所不用其极,包括利用长公主你。”

连城雪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楚昭,心里大概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了。

“他助你逃离和亲,不过也是为了留下一枚夺取天下的棋子,可长公主你却会因此对他感恩戴德,将来他若有所求,想来长公主必定不会拒绝的吧?同时他还收获了萧述和这个强力内应,在竘漠也埋下一个伏笔,一箭双雕,两全其美,不是吗?”

“……”

“而事实上,长公主不正是循着他安排好的路,在最紧要的关头出现力挽狂澜,将魏室江山拱手让给了慕谦?因为他们,你的弟弟才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最终走上自毁江山之路!”

楚昭狐裘一扬,又在连城雪面前蹲下身来,邪魅双眼凑近连城雪道:“当日长公主殿下红衣裹素现身乱葬岗,在尸骨不存之人面前向天一誓可谓是惊天地泣鬼神。呵~高贵的长公主殿下,算起来,他可是你的仇人啊,他的父亲是害死你父亲的凶手,也是害你痛失亲弟、国破家亡的祸首,而独孤仇则是在暗中一直帮慕谦出谋划策的人,你与他们有着杀亲之仇、亡国之恨,可你却视独孤仇为恩人,更对慕家那个短命的小儿情根深种!长公主殿下,相比之下,我们到底谁更可悲呢?”

连城雪静静地看着他,半晌无话。

第235章? 未知的代价(下)

这一方静止的冰天雪地,连城雪趴在冰河边雪地上默不作声,脑中迅速整理着今日所知的突如其来的真相。

原来司过盟竟与慕家有着如此深厚的渊源,原来当初独孤仇指点她的那场感天动地、至今仍为世人所传颂的禅位大戏背后竟有如此多的隐秘。

楚昭虽可恨,然而他的话却没说错。算起来,的确是自己亲手把江山送了出去,某种意义上讲,独孤仇也的确算是她的仇人。

然而,正如她想起楚昭是谁时恩怨纠结、不知该恨还是该悲的心境一样,此刻就算她知道了这背后的一切隐秘,她也同样不知该恨还是该悲。

世事有因才有果,当初如果不是父亲残忍狠毒、血腥夺位在先,就不会有二十年后这一系列的复仇悲剧,更不会牵连那么多无辜的牺牲者。

再者,她连城雪虽算不上智者,但自认头脑也不算笨。

当日大梁皇宫中姐弟重逢,楚隐已将他所知的一切都告诉她了。

所以,她没有忘记魏室江山是亡于楚天承的算计,是楚天承还有他背后的追命九门迫使幼弟剑走偏锋,将慕谦逼上了绝路,这才有如今的以周代魏、改换江山、中原易主。

如今,即便楚昭告诉她,慕谦的背后有司过盟暗中谋划,即便她真的是在独孤仇的指点下亲手把江山送给了慕谦,她也不后悔当日的选择。

在当时那种局势下,无论是为平息一触即发的战火,还是为了中原江山的安定,她至今都相信那是最好且唯一的选择。就算再重来一次,就算让她事先知道了这背后所有的隐秘,她依然会那样选择。

至于说独孤仇是害死父亲的凶手,也是害她痛失亲弟、国破家亡的祸首,这就更加站不住脚了。相反,倒是慕家因幼弟受人蛊惑铸下大错,慕氏惨遭灭门,害得慕家断子绝孙,就剩下了慕谦和慕荣孤孤单单的父子俩。

此外,还有三位宰辅及各家府邸也几乎被杀绝,这还没完,她的弟弟甚至还与奸人、敌国一同设计伏杀慕家父子,害得大魏八万大好男儿埋骨他乡,无论哪一条都足够慕家父子起兵造反。

如今想来,当日他们没有率兵杀进京城,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她抬起双眼直视楚昭面具下邪魅双眸道:“你说这么多,无非是想将我的仇恨都转移到陛下和独孤盟主身上,可无论你如何开脱狡辩,都改变不了既成事实,你和楚天承才是造成这一切悲剧的幕后元凶!”

楚昭静默地盯着连城雪看了片刻,而后忽然抬起双手,眼中邪笑动作邪气地拍了几下。

“好个用情至深、心若磐石的刚烈女子,我都要开始怀疑,长公主与那楚隐小儿究竟是不是亲姐弟了。”

连城雪眉心一皱:“什么意思?”

楚昭一笑:“或许在长公主眼中,楚隐小儿天真烂漫,乖顺单纯,但这只是他在你面前的样子,他的心狠手辣恐怕超出你的想象呢~”

“……”

“长公主以为,当初他那几个哥哥是怎么死的?当真那么巧合,几年之内接连暴毙?”

“……”

“对,你猜得不错,是他暗中动的手脚。”

“……!”

“当然,一个只有十一岁的乳臭未干的小儿,他自然不可能那么轻松就解决掉他那些兄弟,所以我就稍微帮了他一把。”

“!”连城雪一惊:“原来是你在暗中作祟!”

“呵~他既有心,我何不顺手助他一助呢?反正迟早都是要死的,我借仇人之子的手除掉仇人之子,这有何不可?”

连城雪突然感觉浑身一震寒颤,不是因为这冰天雪地之寒,而是眼前这个笑着说出如此残忍的话的人。

“可悲的人,为了复仇,你竟舍弃自我,甘愿做楚天承的棋子和刽子手。这么多年来,你的双手一定沾染了不少血腥吧?日夜都会有冤魂来向你讨债索命吧?呵,我知道你打的是什么算盘,但我绝不会变成和你一样的恶魔!”

这一路走来,她从最初的天真单纯、不解世事,到如今满腹沧桑、浑身是伤,走过这所有的失去,她最终还是坚韧地活了下来,或许冥冥之中是生父、是母亲、是阿爹、是弟弟,还有那个一见误了她终身的温润公子,他们的在天之灵在保佑着她。

冤冤相报何时了,何况随着父亲和弟弟的消亡以及魏室江山的覆灭,与庚寅之变相关的那些人都已随风远逝,所有恩怨皆已尘埃落定,如今只剩下这些兴风作浪的野心者、阴谋家。

就算是为了那些至爱之人,她绝不要变得跟这个自愿堕入暗黑深渊的恶魔一样!

“你特意将我神不知鬼不觉地抓来,又如此大费周章地替我找回记忆,想必是别有所图,只可惜,如今这世上已经没有我至亲至爱之人了,你就算抓了我,又能威胁到谁呢?”

“哎呀,你不说我都差点忘了~”

这一次,他凑近连城雪,几乎将面具贴到连城雪脸上,如此近的距离让连城雪更加清晰地看到楚昭面具下那双眼中让人极不舒服的邪笑。

“能不能威胁到谁,我们试一试就知道了,不是吗?”

连城雪心生不详:“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想做什么?”

楚昭双眼一眯,随即目光转冷,在连城雪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将一个细小的黑色之物塞进她嘴里!

连城雪被呛得连连咳嗽:“你……你给我吃了什么!”

楚昭在这当口已经起身,俯视着连城雪眸中含笑、声音冷冽道:“这便是我帮你恢复记忆的条件,不过长公主不必担心,我说过,我想要的一定是你给得起的。”

随即,连城雪只觉眼前一黑,便晕厥了过去。

昏厥之前,她听见楚昭邪魅的声音传来:“安心睡吧,当你再度醒来时,就会知道我的条件是什么了。”

追风上前将连城雪轻而易举地抱起,楚昭注视着已然无知觉的连城雪,耳边亦回响起楚隐临死前的警告:“放过阿姐!她与楚家并无血缘,否则我就算是做鬼也绝不会放过你!”

楚昭内心冷笑默道:呵~楚隐小儿,你若真的冤魂有知,就尽管来找我好了!

只见大朵大朵摇曳的死亡与复仇之花在这片冰雪照射下异常清晰地显现,楚昭转身踏进天地苍茫中。

抱着连城雪的追风、凌云紧随其后,那两个假扮楚天尧和楚隐的九门中人也赶忙爬起来跟上去,这一方天地终于又恢复了静谧,好似从无任何人来过。

第236章? 多事之秋(一)

八月仲秋,帝都大梁城。

慕谦近来有些心力交瘁,因为今年糟心的事似乎特别多。

首先,北境自锦州之围后其实就一直不曾消停过。

郑淳在那次大战之后动员锦州八县百姓与羲庭军全体将士共同努力,愣是在三个月内就将位于盂县以北、戾山口的新关隘——砺阳关修筑完成,同时建成的还有防御能力更强、在原有村镇基础上改扩建的新关城——砺阳城。

砺阳关一落成,便成为了抵御北魏一道坚实的防线,扼住了北魏连通大周的南北要冲,加之有郑淳镇守,羲庭军兵力也已补足,大周北境边防便再也不是中原的软肋。

饶是如此,魏军近些日子以来却不知为何频频骚扰边关,回回都占不到便宜却仍乐此不疲。

本来有关北胡人长年不断地南下骚扰就已经够让人头疼了,现在又加上北魏,可谓是乱上加乱。

因慕谦早有明旨在先,要周军优待俘虏,所以每回“小打小闹”结束后,对想回北魏的俘虏,郑淳便赐他们衣衫帽履而后遣返,对愿意降周的则收编入周军,食周禄。

慕谦此举本是帝王胸襟,仁爱天下臣民之心,只因他认为北魏子民与大周子民本是同根生,何必相煎急,却不料屡遭白崇驳斥,说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说他太过妇人之仁。

如今大周上下,大概也就只有他白崇敢这样跟慕谦说话了,这要换了别人是决计不敢的。

所以,这其次便是慕谦与白崇君臣之间的矛盾分歧日益加剧。

自锦州之围慕荣立下不世战功却并未被调回京城之后,白崇那逞强好胜、权欲熏心的性子也有所收敛,毕竟没人能威胁到他的权威了。

朝堂之上,因相之首裴清不喜拉帮结派,而将之首白崇如今的地位亦无需拉拢任何人,因此,文武之争得到了很好的遏制。

此外,慕谦对朝廷官员管理也比较严格,尤其对贪官污吏绝不手软,发现一个严惩一个,绝不姑息,还为此专门重新修订了律法,故而百官也都各司其职,朝廷风气为之一变,较之前朝可谓是大不同了。

然而,就在这样一片祥和的氛围中也还是有不尽如人意之处。

白崇如今可谓是权倾朝野,较之当年的慕谦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就连慕谦都礼敬他三分,试问满朝文武又有谁敢跟他说一个不字呢。

由是白崇为官越发骄纵蛮横,时常与慕谦冲突顶撞,还擅自撤换掉了朝中一些他看不顺眼或是忤逆过他的官员。

他本为一介武夫,心高气傲,看不起只会咬文嚼字的文臣,加之他是慕谦的心腹旧部,是陪慕谦打天下的功臣,累累军功傍身,在朝不免更加放肆,以致人缘颇差,但所有人又畏于他的权势而敢怒不敢言。

慕谦念他是开国元勋,是他的心腹旧部,是曾经和他一起打天下的生死兄弟,且素知他脾性如此,所以便处处宽容忍让,从来不曾怪罪过他。

但是,如今他慕谦好歹也是名正言顺的皇帝,是大周万民之君父,可白崇打从心底里竟还当他是昔日那个带领他们出生入死的慕谦。

他似乎忘了,自古君臣有别,不论过去他们之间有着怎样的情谊,如今都该君是君,臣是臣,岂有臣子凌驾于君主头上之理。

当初癸酉之乱、天下改元,这帮老臣旧部因自己而受牵连,慕谦因此始终心怀愧疚,加上他为人一向谦和,故而对白崇一向是尊之、敬之、宽之、忍之,可白崇却将这些视作理所当然,愈加恣意妄为。

到如今,他甚至敢在朝堂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公然与他顶撞了,试问有哪个为君者能忍受这样的臣子。他慕谦就算再好脾气,也难免会心生不满。

所以,在不知不觉间,昔日战友、沙场兄弟早已背离,君臣之间早已生隙,而莽夫白崇却仍浑然不觉。

再来就是安戢武之叛已成定局。

慕谦曾恩威并施地好言劝抚,接连下过好几道诏书,都言辞恳切,但看来都不怎么管用。

安戢武虽对慕谦的安抚诏书都做了回应,但手上不安分的动作却一刻都不曾停过。朝廷派驻旭方军的监军基本上两月之内就必定会不明不白地“暴毙”,安戢武每回都会好言好语地上疏“请罪”,朝廷没有证据,也拿他没办法。

但这并不代表朝廷对旭方的情况就一无所知,毕竟武德司不是摆设,慕谦虽然做了裁减,但其核心主干依然在,即便是司过盟和追命九门这样的江湖名门大帮都要惧他们三分,更何况是他安戢武呢。

安戢武是前朝皇亲国戚,不服大周、不服“篡位夺权”的慕谦也在情理之中,想要迎回楚天承,恢复魏室江山,这也无可厚非,毕竟皇权的诱惑力太大。

慕谦一直顾念苍生无辜,也忌惮魏室旧臣可能会借机兴风作浪,因此不愿妄动干戈,但根据暗探最新的密报,安戢武近来越发疯狂地招兵买马,造反之心已昭然若揭。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就算是慕谦也绝不能再姑息了,否则必会酿成大祸。

所以,本月月初时,他便已命秦苍带着三千玄甲精锐赶往旭方军府辖地屯兵,并任命秦苍为特使,派他亲自前往沄州旭方军帅府宣旨,是抚慰,也是威慑。

提起玄甲军,试问天下谁人不惧,安戢武因此更加惶恐不安,这边刚接了旨,转头就更加疯狂地招兵买马,囤积粮草。

秦苍的八百里加急密报传回京城,慕谦感叹,终究还是到了不得不动兵戈的时候了。

即使他再不愿兴兵戈,可这个隐患终究是不能再放任他下去了,讨伐主力大军也正在调集,这回慕谦是下定了决心要一举解决掉安戢武了。

最后是南境泛滥成灾的旱情。

自六月中旬以来,沭阳河遭遇罕见的大旱,严重缺水,大周和南齐位于沭阳河两岸的疆土皆未能幸免,两国百姓半年的辛勤耕耘也都打了水漂,南境沭阳河沿线数多州县受灾,赤地千里、野有饿莩的景象已经很多年不曾出现过了。

慕谦看着地方州府呈上来的奏疏心痛不已,那些因灾荒而死去的都是他的子民啊!还有更多的子民正在忍受着天灾之苦,而他能做的就是调拨钱粮物资赈灾,饶是如此,南境灾报还是像雪花一样飞入京城。

越是这等时候,对百姓的安抚就越是重要,最怕的就是天灾泛滥的同时人祸又起,历朝历代因为天灾激起民变的例子不胜枚举。

身为一国之君,他自是不能轻动的,故而他于月初下旨,诏命长平侯为钦差,赶赴南境巡视灾情,安抚灾民,并授予机断行事之权。

大周上下乃至乱世诸国、异域番邦,如今谁人不知长平侯慕荣已是板上钉钉的皇储,大周未来的君主,不过就差一个走过场的东宫册立大典而已。

因此,慕荣奉旨亲赴南境巡视灾情,对安抚灾民情绪和震慑伺机作乱的各方势力都有着不凡的意义。

此举既能充分体现慕谦的仁德爱民,又能极大地稳定南境局势和民心,有效遏制一切可能引发动乱的因素,可谓是一举多得。

因此,慕荣在接到圣旨后便将紫耀军和鄢都一应事务照旧交给明剑和梅晏清,他则由欧阳烈、百里乘风、陆羽并五百亲兵陪同赶赴南境。

当然,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一个特殊的人,那就是五月初代替楚昱来到慕荣身边的洛倾鸿,济世之名享誉天下的药谷少谷主。

不过,慕谦这道圣旨却并非真的只是让慕荣代他去巡视灾情,威慑各方。若真是如此简单,他完全可以派朝中其他大员去,又何必千里迢迢特意传旨到北境鄢都,再让慕荣不远千里从北境赶赴南境。

他真正的打算是等主力讨伐大军赶到南境后,让慕荣做讨伐大元帅,让他再立军功,进一步巩固储君地位。

之所以明旨宣召让他代自己去安抚百姓、巡视灾情,这自然是为了掩人耳目,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在自己还能掌舵的时候最大限度地巩固慕荣的地位。

然而,慕谦怎么也想不到,他的这个打算竟让慕荣再一次身陷死境,险些就葬送身在了南境!

第237章? 多事之秋(二)

大周西南,中原与南齐、北楚三国交界地带,妖魔山群峰叠翠,云遮雾缭,远远望去宛若仙境。

群山深处,离人峰上,司过盟总舵。

鸢栖崖边悬空而建的长廊中,一个高挑消瘦的身影立在廊下俯瞰云雾微蒙的妖魔群山,浓眉微锁,眸中含愁,负在背后的手中握着一个细小的竹筒。

一旁云翊望着他悲伤笼罩的消瘦背影,眼中满是心疼。

长廊尽头,蓝白长衫、腰间别扇的云酆踏云乘风而来,停在慕篱身边,将一张描有图案的纸样双手递给慕篱。

“公子,这是大哥刚刚传回来的。”

慕篱接过一看,那纸上画着一副刺身图样,看上去既像一只展翅腾飞的墨蝶,又像一副张狂邪笑的阎罗鬼面,充斥着死亡和凶煞之气,十分地诡异瘆人。

墨蝶起舞,有死无生。

燃影成焰,断魂归尘。

慕篱看向云酆蹙眉问:“蝶影?”

云酆点点头。

慕篱了然一笑:“南楚都还没彻底摆平,吕玄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掺和到中原来了吗?”

南齐和南楚之间旷日持久的疆域争霸虽仍在持续,但因南楚内乱到达不可收拾的地步,又请不到外援,吕玄趁势大举进兵,连战连捷,占领了南楚大半疆土,南楚自此再无力与南齐对抗。

从前南齐一直被南楚牵制,无暇顾及中原,可现如今不同了,当南楚不再是威胁,吕玄就终于能腾出手对付中原了,也就意味着他们要防的敌人又多了一个,而且还是强敌。

“对‘蝶影’,我们所掌握的情报虽不多,但其性质应该跟武德司差不多,是直属吕玄的间谍机构。他们当不至于天真到以为这样就能除掉君侯,所以我也想不通他们这么做究竟有何目的。”云酆道。

慕篱蹙眉不语。虽然“蝶影”的活动范围鲜少越过沭阳河界,但混迹江湖的谁人不知“蝶影”之名,毕竟它可是与中原的武德司齐名的存在,甚至比武德司的行动还要隐秘,唯有这“墨蝶”刺身是辨别他们的唯一标识。

不过这并不是普通的刺身,随便描一只墨蝶在身上就可以。

燃影成焰,断魂归尘,这可是能要人命的鬼蝶,一旦触发,人就会在诡异的火焰里化尘归土,连一片残骸都不会留下。

所以,慕篱心中更加不安,应该说从收到兄长遇刺的消息开始,他那种不详的预感就又出现了。

当前,北魏和竘漠在大周北境频繁骚扰,南境大旱民心浮动,又有安戢武叛变蓄势待发,现在南齐又掺和进来了。结合南北两境动荡不安的局势,慕篱直觉必将有大事发生,这种暴风雨来临前的诡异宁静让他十分不安。

他知道敌人必定又在谋划什么,却又仿佛置身迷雾之中,抓不住其中关窍。

自天下分崩离析以来,乱世谁人不想进取中原称霸天下,中原王朝与这些野心阴谋者明争暗斗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边境擦枪走火那是家常便饭,其中自然是以竘漠和南齐最甚。

现如今又添了一个北魏,可以说眼下的中原是腹背受敌。

所以,对慕篱来说,敌人在谋划什么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敌人联手。

他们一旦联手,那目标十有八九就是直指大梁,那么现在南北两境的乱象以及南齐“蝶影”的动作极有可能都是障眼法,是为了扰乱大周朝廷以及他们的视线,安戢武便极有可能是他们的马前卒。

这安戢武可说是与楚天尧血缘匪浅,而当初九门暗中将所有与楚天尧有血缘关系的人都处理了个干净,却唯独留下了安戢武,当时他就推测,安戢武很有可能已暗中与九门达成了某种协议或干脆结成了同盟,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可怜安戢武还一直以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相信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恢复魏室江山,重新找回他的权位和荣华,却不知他不过探路的石子,是别人手中的一枚棋子而已。

慕篱忽然想起了三年前在北境掀起风浪的石元缨,又是一个贪恋荣华权贵而毫不顾惜苍生的痴愚者,不禁感慨:“痴人哪~”

云酆听明白了慕篱这话的意思,说道:“秦大将军已领三千玄甲精锐屯兵在安戢武眼皮底下了,朝廷也正在调集讨伐大军,预计月底便可开往南境。若无意外,领兵者应是白枢相。”

他看向慕篱面无波动的侧脸,眼中犹疑了一下,接道:“……公子先前说,陛下此次派君侯赴南境巡视灾情,实则是想助君侯再立军功,如此一来,只怕君侯与白枢相之间的嫌隙会更深了。”

“该面对的迟早要面对,我相信兄长能处理好此事,现在我更担心的是兄长的安危。”慕篱转身看向云酆和云翊道:“无论‘蝶影’此番目的为何,对兄长终究是个威胁,谁也不知他们是否还会再次行动。”

云酆道:“有大哥一直暗中保护,还有百里将军和陆羽,他们一定都会拼了命地保护君侯,就算是欧阳将军,这次也为保护君侯而受了伤。公子的判断是正确的,就算他受人胁迫不得已背叛了君侯,但他护君侯周全的心始终不曾变过,所以公子不必太过担心。再说,不是还有洛少谷主在嘛~”

云酆脑子里转了转,终究没敢说什么“就算君侯万一有个什么,只要他还有口气在,人家洛少谷主都能给救回来”之类的话。

慕篱看向他,提及洛倾鸿,他倒是颇为钦佩和赞许的。

当初他到访药谷后没多久,洛倾鸿就代替楚昱去了慕荣身边,只因他不想让楚昱夹在楚天承和慕荣之间两难。慕篱得知消息后,亦为洛倾鸿的重情重义感动不已。

现如今,他几乎已成了紫耀军的首席军医,平日里,他也能在紫耀军府的军政事务上提些有价值的意见,对兄长助益颇多。

“少谷主倒真是侠骨仁心,重情重义。人生得一知己何其不易,想来这也是楚公子的造化。”

云酆感慨道:“谁说不是呢,沭阳王算是当初那场浩劫中最无辜的受害者了。天道好轮回,到底还是好人有好报,他能得遇洛少谷主这样肯为他两肋插刀的知己至交,也算是老天对他的补偿了。”

慕篱嘴角淡淡一扬,心中盘算:也罢,有那么多人,他还特意派了绝地坛和挟翼坛总舵两个坛的人给云殁。有韩青和曲靖做帮手,想来云殁应该足以应付。

于是慕篱再次看向云酆问:“欧阳姑娘可有下落?”

云酆轻轻摇了摇头,羞愧地低下头揖道:“属下无能。”

慕篱浅笑:“九门既有心藏匿,必不会这么轻易就让我们找到,不怪你们。”

云酆看向慕篱,但见慕篱望向远山幽幽道:“既如此,那就等九门主动现身吧。他们既早早地就在兄长身边埋下了这枚棋子,想来必不会浪费。”

云酆、云翊领命:“属下明白。”

如此一来,无论是兄长还是安戢武,亦或是京城,似乎暂时都没有什么值得担忧的问题了,剩下的便还是先前一直悬而未解的谜题了。

一个是那位神秘恩公,一个是九门掌门。

对于那位来历成谜、动机也成谜的神秘恩公,云酆他们几经追查,却仍未在朝中发现任何可疑之人,对龙城那位神秘的密报之人也查无踪迹。慕篱甚至也尝试之前对九门掌门的套路,让他们从死人上追查,结果仍然一无所获。

一个人怎能隐藏得如此完美,连一丝半点的踪迹都找不到呢?除非他根本不是人,但这显然不可能,而且慕篱压根也不信鬼神之说。

而关于九门掌门,他们的追查倒是终于有了进展。

当年追命九门突然崛起,黑袍面具的九门掌门也是在同一时间突然出现在江湖上的。照此推算,他们追查到了追命九门崛起之初现身江湖的第一批死士。

九门培养杀手的方法是最残忍的死亡淘汰法,也就是同一批入门的人将在经历过地狱训练之后进行分组决斗厮杀,直至其中一人死亡,每组最终活下来的那个人便是胜利者。

自崛起之年起,追命九门每年都会暗中吸纳数批亡命之徒入门,基本以两年为周期分别培养,可想而知如此淘汰法培养出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云酆将九门崛起那年亮相的第一批杀手逐个追查,发现九门掌门也是那一批中活下来的一个。

此外他还查到,那一批所有人都是通过其他渠道吸纳入门的,唯有这九门掌门是楚天承亲自带进九门的,此人在死亡培训期间也几乎没跟同一批的任何人说过话、有过任何交集,没人知道他究竟是谁,来自何方,又为何会被楚天承亲自带回九门。

慕篱颇感意外,要知道,想在那个江湖人人“闻名丧胆”的追命九门中追查这些过往,难度并不比群雄逐鹿得天下容易多少。

所以,他在感到意外的同时,还对他们深表佩服,不由地再一次对云霆留给他的这笔宝贵财富感激涕零。

听了云酆的汇报之后,他下了一个结论:“至少说明一个问题,此人对楚天承而言即便非亲非故,但也必定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那他就必定跟楚天承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关联。”

慕篱看向云酆道:“即日起,暗中追查楚天承的过往,重点调查九门崛起之前的。若我推测无误,他与九门掌门究竟是何关系,答案必然就在其中。”

云酆领命:“是!”

第238章? 多事之秋(三)

大周南境,沄州以北的泗州城中,泗州会馆。

慕荣一行抵达泗州这几日来便在这里落脚,他自然住天字号客房,其余随行也都各自分住。

慕荣一行沿陆路一踏入旭方军府辖地最北端的泗州地界,泗州刺史方之廉便带着一票官吏远远迎候,以稀粥馒头咸菜招待了他们,并领他们住进了事先安排好的官办会馆。

这几日来,方之廉好似没有什么政务要忙似的,天天跟在慕荣左右,极其恭顺谄媚地侍奉,言朝廷下拨的赈灾粮款他都已及时发放给百姓,并将一应账目通通搜罗出来呈给慕荣查看,极尽所能地向慕荣证明他没有贪腐。

此外,他还领着慕荣在泗州下辖各县视察灾情,看起来除了草木衰败、田地荒芜、城镇皆毫无生气,倒也确实不曾见过几个饿莩,一切都是那么祥和,祥和得都有点不真实了,方之廉却拍着胸脯保证赈灾物资都已发放到位,灾民都已安置妥当,保证不会出乱子。

睿智如慕荣又怎会料不到这一点,所以,在从鄢都出发前,他便已命乘风暗中从水路南下,先于他们赶往南境查探实情,他则光明正大沿陆路南下。

这夜,基本上暗中将旭方军府管辖内各州县从南到北都走访遍了的乘风终于秘密赶到泗州与慕荣汇合,带回了他沿途所见所闻及调查结果,情况比慕荣预想得还要糟糕。

乘风依照慕荣吩咐,专程赶到受灾最严重的沭阳河沿岸各县,所到之处土地龟裂,田园荒芜,随处可见饿莩饥骨,村舍乡镇满目萧索,毫无生气。

乘风实地走访得知,几乎所有县衙官吏都在四处筹钱买粮,朝廷下拨的赈灾粮饷,他们连一个子儿、一粒米都没见过!

更可恶的是,整个旭方军府所有米行的市价都操控在安戢武手里,他利用此次天灾蓄意哄抬米价,大肆敛财,连沭阳河南岸渡河来买粮的南齐官民也都只能哑巴吃黄连。

乘风夜探州府,更是亲眼目睹安戢武帅府和怿州刺史府邸的饭桌上菜肴丰盛,有的是精米细面、鸡鸭鱼肉!

想来在慕荣看不到的地方,泗州刺史府邸的饭桌上应该也是同样的风景吧,可方之廉招待他们的却是装腔作势做戏给他们看的稀粥馒头咸菜!

乘风暗访百姓时,那些扶老携幼、形消骨瘦的灾民纷纷向天哀求:“陛下不是命君侯亲自来巡视灾情了吗,为何他还没来啊!”

百姓纷纷请愿,希望长平侯能为他们做主,那些抱着无辜幼儿的妇人们更是哭天抢地道:“老天爷,求你开开眼,下场雨吧,救救我的孩子!”

经乘风暗查,朝廷拨下来的赈灾粮饷绝大部分都被安戢武充做了军饷,剩下的还要喂饱其余两州刺史,最后能到受灾各县手里的能有两成就算不错了。

乘风还回报,在他抵达位于沄州最南端的县城——瞿塘县时,恰好赶上当地一桩公案。

自从秦苍领三千玄甲精锐驻扎在泗州与沄州交界的郊区后,安戢武便日益惶恐,愈加疯狂地盘剥百姓,狂征暴敛,现在更是胆大妄为到敢克扣朝廷赈灾粮饷。

他这么做,自然都是为了供应军需,蓄积谋反之力,南境旭方境内百姓因隐匿财产而获罪甚至被处决的人很多。

乘风遇上的这一桩公案便是沄州瞿塘县有名的乡绅名士闫家。

闫家畏惧安戢武的残暴,把全部家产献出,但安戢武仍然认为他有所隐瞒,无论闫家人如何哀求,他就是不信,在闫家人并未触犯任何律法的情况下,命判官领兵强行闯入阎家搜索,结果一个子儿也没搜出来。

判官回报了此情况后,安戢武便将闫家老夫妻俩关进了监牢,服侍闫府多年的忠心奶妈为救主君一家翻箱倒柜、掀土挖地,好不容易从府中后院墙角跟挖出一个金镯子献给官府,希望能赎出主君一家,谁知她这一忠心救主之举最终却给闫家招来了灭门之祸!

安戢武认定闫家必定还有更多隐藏的钱财没有进献,严刑拷问闫家上下男丁女眷,监牢之中凄厉惨叫喊冤声便是县衙牢狱之外都能听见,因受不住酷刑而各种寻死自尽的闫家人不在少数,可最终安戢武仍一无所获。

最终,他恼羞成怒,干脆下令处死闫家所有人,就连判官也被怀疑袒护包庇闫家而被一同问罪。

乘风赶到瞿塘县的那天刚好是闫家人被处决之日,刑场就在瞿塘县闹市口,因此他根本来不及为闫家平反洗冤,而安戢武丧失理智般的暴政所制造的冤假错案可远远不止这一起。

本来持续的干旱天灾就已经让旭方百姓苦不堪言了,再加上安戢武的倒行逆施、暴虐无道,旭方百姓虽怨声载道,奈何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伸冤无望,哭诉无门!

慕荣之前对旭方地界内的情况都只是耳闻,如今亲临方知,这里的真实状况早已超乎世人的想象。

安戢武如此大胆地盘剥累积军资,其不臣之心已是天下皆知。但他毕竟是有兵权在手的人,有无视法度的资本,仗着山高皇帝远,在这边境做着名副其实的无冕之王,让整个旭方军府变成了他的国中之国!

更让慕荣没想到的是,各州府竟也如此胆大妄为,因得了安戢武的默许和好处便纷纷中饱私囊,对他的异常之举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后受苦受难的当然就只能是那些基层的县官和旭方百姓了。

而乘风此次暗访,最令慕荣震撼的是一名老者的朴实之言。

乘风在瞿塘县一个偏僻而荒芜的村庄遇到过一个骨瘦如柴的老者,乃是那个村的村正。

因为灾荒,村里的年轻人能跑的都跑了,只留下了一些跑不动的老弱病残。

那村正指着田园荒芜、屋舍倾颓、生机全无的村庄感慨道:“后生啊,你看到了嘛,这是老天爷在发怒啊!连年战乱已让我们饱受流离之苦,如今老天爷又降下天灾,这是要断绝我们的活路啊!”

“后生啊,其实对咱老百姓来说,谁当皇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让咱有口饭吃,谁能让我们吃饱,咱就认谁!可这些年来,皇帝是换了一个又一个,朝廷今儿个姓朱,明儿个就改姓了李,今儿个姓李,赶明儿又姓了石,换来换去,咱老百姓的日子非但不见好,反倒是一年不如一年,你说说,这到底是为什么?”

“你看看这村子,还有几亩田长着谷,还有几家屋冒着炊烟?那些争着抢着当上皇帝的人怎么就看不见这些?老头子我就不明白了,若是老百姓都饿死了,他们当谁的皇帝去!”

若是老百姓都饿死了,他们当谁的皇帝去,多么质朴而又振聋发聩地诘问!

君以民为天,民以食为天,天灾加人祸,他们这么做简直就是要断老百姓的活路!

慕谦自开国以来便对贪官污吏施行铁腕政策,凡遇贪腐绝不手软,不想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竟还是有这样一批为财不要命的官吏!

乘风办事效率也是够高,不过就比慕荣他们早到不足半月,却已雷厉风行地将安戢武及其余两州刺史贪污受贿、克扣朝廷赈灾粮饷的罪证都收集齐了。

当然,这其中少不了司过盟的暗中相助。

慕荣看完所有罪证后沉默许久,心中揣度,朝中必定也有安戢武的人从中作梗,掩盖此事,否则底下的官员何以能猖獗到如此地步。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