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妈的寡妇生涯 - xp1024.com
《薛姨妈的寡妇生涯》


引子

却说因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亲名达部,以备选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薛姨妈于是携了一双儿女进京,意欲送女儿宝钗待选。可巧荣国府二房老爷贾政之嫡妻王氏乃是薛姨妈的娘家姐姐,王夫人有一女在内宫做女官多年,薛姨妈为借东风,便就近住在了荣国府东北角上梨香院。

薛姨妈对女儿期望甚高,谁知因其子薛蟠上京前惹了一桩人命官司,加上各种因缘际会,宝钗的待选资格竟被取消了,可谓是出师未捷身先死。消息传来,薛姨妈六神无主,便命家人寻薛蟠来商议,谁知半日不见人来。正逢薛姨妈母女二人对坐垂泪时,薛蟠终于来了,却是被人抬进来的,原来他在酒楼与人争小倌不得,反被人痛打了一番。

薛姨妈看着青青肿肿的儿子,怒其不争;又看委委屈屈的女儿,哀其不幸。正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一番打算全盘皆空,薛姨妈又急又恸,昏厥过去。

谁知薛姨妈这一昏厥,醒来便换了个魂。

北漂剩女钱佳最大的幻想就是某天能中个五百万大奖,然后她就立刻辞职回家——连铺盖也不必卷了——到她那个二线城市买套房子,余下的钱就存银行吃利息。接下来的人生,有的住有的吃又不需要工作,多么惬意。至于男人,管他去死。

然之所以叫做幻想,连梦想都算不上,是因为钱佳从来不买彩票,就算天上掉馅饼也实在是砸不到她头上。

可惜世事难料,谁能知道一觉醒来,钱佳就成了《红楼梦》中的薛姨妈——而且是早就守了寡带了儿女上京的薛姨妈。这个时候的薛姨妈,实在不是个有前途的穿越人物。但是,就算“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薛家资产已经大大缩水,对钱佳来说,仍然不亚于中了五百万大奖。虽然幻想成真的代价是远离了自己熟悉的时代,钱佳还是决定敬业地继续薛姨妈的寡妇生涯。

钱佳醒来,受了女儿薛宝钗无微不至的嘘寒问暖以及儿子薛蟠指天发誓的赔礼道歉,便开始做戏。

“我方才梦到你们爹了。梦里头,老爷好生埋怨我,只说我把好好一个儿子宠得不知道天高地厚,如今既不能出将入相,又不懂cāo持家业,整日里只知道走马斗花游手好闲不说,偏还把人命当儿戏,只怕以后还要惹祸,实在是连守成也不能。如此下去,薛家必败,老爷在地底下也不能安心。”说到羞愧处,钱佳配合着洒了几滴眼泪,顿了顿,又道,“老爷又怨我,钗儿好好一个姑娘,我偏想着把她送去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幸好如今不成,若成了,这又是一件让老爷不得安心的事。我想来想去,原是我一个妇道人家没有见识,才这般养坏了儿子,又差点委屈了姑娘。这样子,我哪天闭了眼也不得安心,便是到了地底下,也愧对薛家列祖列宗——”

那呆霸王初听前半段话,只道母亲不过做戏哄自己,心下不以为然,便只跪在床前梗着脖子不做声,及至听到母亲说道妹妹进宫事宜,才觉出几分意思来。

虽然那时薛蟠年纪还小,但他也隐隐知道,父亲在时,虽说也看重自己这个能传宗接代的儿子,但他其实更真心疼爱宝钗这个聪明乖巧的女儿。相较而言,母亲倒是从始至终地偏爱自己几分,薛蟠对此自然是乐见的,虽然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若论性情,妹妹实在比自己更可人疼。

如今母亲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薛蟠便歇了母亲拿言语哄自己的念头,觉得父亲或许真的托梦来了,一时又是羞愧又是后悔,便红着眼眶只说自己从此一定都改了。

宝钗从哥哥跪下起便也跟着跪在了边上,初时她只不做声,后来便跟着一起哭泣,越发说不出话来。

钱佳本不指望薛蟠能从此一改恶习,于她而言,自己既然来了,虽然得了薛姨妈的记忆,但日后行事肯定与本尊有差,这一番话,不过是做了个铺垫,预防别人看出首尾来。

钱佳又拿软话安慰了这一双儿女,便推说自己要静一静,让他们各自去了。

其实穿成薛姨妈,勉强来说,也不算太差,至少头顶上没有悬着抄家灭族的利剑,不用日日担忧夜夜悬心

——薛蟠是不成器,但他顶多也就是把自己小命给折腾没了,想必犯不了抄家连坐的大罪。到时薛家败落,钱佳就守着剩下的银子过日子呗,反正自己不是亲妈,是不会倾家荡产去救这个惹祸头子的。

当然,这不过是最糟的结果,在此之前,钱佳还是会尽人事,最大限度地避免薛蟠闯大祸。

至于别的事,再有也就是给薛蟠娶个媳妇,把宝钗嫁出去而已。

先说宝钗,虽然钱佳内心更喜欢林妹妹,但不可否认,嫁宝钗可比嫁黛玉省心多了。大方向上来说,只要对方不嫌弃薛家皇商身份,别的就没有可担心的了——宝钗会不会身体太弱不好生养,婆婆会不会太挑剔,妯娌小姑子会不会太难缠,家宅内务会不会太繁琐,夫人外交会不会太严峻等等问题,基本都无需担心。

钱佳心里这么一算,不禁感慨,原来宝姐姐是个如此令人放心的存在,果然不愧是古代标准淑女。

至于薛蟠,这个就有点复杂了。如果娶个懦弱如迎春的,那除了多个人倒霉外,毫无用处;若是更不幸娶个夏金桂,简直就是老寿星吃砒霜。说起来,给薛蟠找媳妇,最佳的是两类人:一个是宝钗型的,这样的人估计能以柔克刚规劝夫婿上进;再有就是探春这样的也不错,既又见识,又不缺乏气魄不愁压不住薛蟠。

宝钗是亲妹妹,自然不用提了,至于探春,钱佳叹了口气,别说贾母王夫人不会同意,就是她自己,也开不了这个口。薛蟠是个什么样的人,大家都清楚,她又没赶上个好时候,可以调(河蟹)教小包子。如果呆霸王都已经基本成型了,别说探春,就是别人,只要是个好姑娘,那就是委屈对方。钱佳不是薛姨妈,对薛蟠实在没什么感情,自然不想为了个便宜儿子祸害好姑娘。

不然,试着调(河蟹)教一下大包子薛蟠?钱佳摇摇头,她自然没有过子女,但好歹前世也有一个妹妹,知道父母教育孩子的不容易,孩子不是橡皮泥,你想捏成什么样他就能成什么样。更别提薛蟠已经这个年纪了,在古代过两年就算是成年人了,哪里还能改变多少。努力是可以的,但期望实在不用太高。

王夫人来访

薛姨妈病倒之时,贾府各处皆打发了人来问候,如今钱佳醒来,便遣人去贾府老太太处报信,只说自己已无大碍,等大好了再来陪老太太说话。

王夫人到底是薛姨妈姐姐,情分自然与别人不同,这日午后,王夫人得了闲便亲自来看望妹妹。

两人闲话几句,王夫人便对随行的丫鬟金钏道:“我们姐俩说说话,你自己玩耍吧。”

钱佳见状,心知王夫人必有话要说,便吩咐丫鬟同喜带着金钏等下去吃果子。金钏不敢托大,只让同喜自己歇息,自己则在院外跟一守门的小丫头闲磨牙。

这厢王夫人拉了薛姨妈手,说道:“我也知道妹妹的心事。宝丫头自然是个好的,又懂事又能干,我见了恨不得这就是我自己女儿。你也知道,我虽有一个女儿,可惜在那个地方,多少年了,别说见面,连个音讯也是难得的。细想起来,若非当初,我宁愿留着元儿在我跟前,好歹也是个千金小姐,如今这般年纪恐怕我都能抱外孙了。咱们姐妹说句私房话,这难道不比着里头伺候人强个百倍?”

钱佳实在不惯跟一个陌生人这般亲近,只得抽出手来拍拍王夫人手背以做安慰:“姐姐不必过于忧心,大姑娘元月初一这般好的生辰,必是有后福的。”

王夫人点头应了,又说:“且不说这个有的没的,如今宝丫头能在妹妹眼跟前,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宝丫头这般人品,就是我也是爱得不行,将来必能说个好人家。到时候婆婆疼爱,夫婿上进,便是诰命,也是不难的。”

“承姐姐吉言。只是姻缘天注定,宝丫头也还小,慢慢看吧。”

“宝丫头过年就十二了,也不早了,妹妹还是得早做打算得好。这年月,找个人家容易,找个好人家可不容易。又要侯门贵府家境好,又要夫婿长相周正人品好,还得婆婆小姑子还有妯娌都好相处,可不容易。”王夫人说完这番话,顿了顿,见薛姨妈不接口,只得继续说道,

“你可别小看了最后一条。你当初是个有福的,可你看看我,哪里不是一样样熬出来的?小姑子金尊玉贵的,又是娇客,一个不好她就在婆婆丈夫处给你穿小鞋,他们哪管是非,总是听自己女儿妹妹的;妯娌若是个高门大户出身的,进门又比你早,婆婆处也更讨喜,处处总压你一头;婆婆就更不用说了,除非是亲上加亲,不然哪个婆婆不把媳妇当对手?你瞧瞧我,孙子都有了,还不照样得在婆婆跟前立规矩?小姑子好容易出了门,偏偏如今又回来了一个小的,老太太又疼成那样。要我说,她哪里比得上宝丫头贞静文雅?”

王夫人又停了下来,钱佳只得谦虚:“姐姐自然是看自家人好,宝丫头哪里当得起这般夸奖?”

大户人家说话都是说一半藏一半,王夫人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很明显了,偏偏这个妹妹总也不搭腔,心内不满,终究只能把话摊开了说:“咱们是自己人,我也就开门见山了。要我说,我是极喜欢宝丫头的,恨不得将她长长久久留在眼前。只是姑娘大了,将来总是要出门子的,也不知道哪个有福气的能得了她这么好的儿媳。”

钱佳犹自懵懂:“那是姐姐看得起她。只是薛家虽然沾了个“皇”字,但终究是商户,我只怕人家嫌弃这点。”

“这有什么,世人都讲究嫁女儿高攀三分,娶媳妇低就三分。况且宝丫头这般人品,便是嫁到公侯之家,也算不得高攀,只要找个熟悉宝丫头知道她好处的人家不就行了?”

王夫人这般言语,钱佳才忽然开窍,这王夫人话里话外的意思,莫非是指着金玉良缘?反应过来的钱佳恨不得给自己一板砖,自己还是个知剧情开外挂的呢,居然非得要对方把话明白说到这份上,太傻了。

话说回来,现在不是给自己板砖的时候,而是如何应付王夫人——钱佳自然是不愿意成就金玉良缘的,一则前头还有木石前盟,二则谁不知道你这玉是要出家的呢。但眼下还不是得罪王夫人的时候,自己初来乍到,还没把薛家家当整明白呢,不能这么快把话说死了。

“姐姐的意思我明白,我也知道这是姐姐一番好意,照顾我们孤儿寡母的。只是,妹妹这还有一番话。说句不中听的,老太太平日里是个什么意思,我也能猜着三分,这事怕也不容易。再有就是,大家都知道宝丫头上京所为何事,如今闹成这样,说出去也是没脸。要依我的意思,只好盼着过个一年半载,时间一长,等大家淡忘了这一阵再议别的。”

钱佳分明瞧到王夫人脸色微变,但后者仍然挤出三分微笑,说道:“妹妹说的不无道理。我今日来,也就是这么一说,彼此心里也都有个数。日后行动间,大家也好往一处使劲的。”

钱佳虽然初来乍到,到好歹也看了不少古代文,虽然不伦不类,至少有一点是清楚的,古代说亲,不管双方门第相差如何,只有男方主动的,女方得把姿态端高了才是尊贵。王夫人这话,钱佳不好接口,于是开始抹眼泪:“我就知道姐姐惦着我,也幸好有姐姐在。不瞒姐姐说,我这心里苦啊。年纪轻轻,蟠儿他爹就去了,留下我一个人。虽然有一双儿女,可是偏偏,这个儿子从来都不让我省心,我是唯恐他一个大错就把薛家给搭进去了;女儿虽然懂事,可惜跟我一样,是个命苦的。都说儿女一身债,到了今日,我都不知道该庆幸有儿女傍身,还是宁可他们从未出生,这样我就跟了老爷去了,两眼一闭就什么烦恼都没了。再不然,说不得我命里劳苦,当初就不该嫁人。只是那样就辜负了老爷太太,他们是好心才替我挑的薛家,总是以为我能到那里享福的,谁知道是个短命的……”

钱佳继承了薛姨妈本尊的记忆,只不过这记忆是触发式的,比如她之前见到王夫人,就自然而然地知道当初薛姨妈是庶女,王夫人是嫡女,虽然后来薛姨妈也被记在了正室夫人名下,对外只说她是王夫人一母同胞的妹妹,但到底姐妹俩在闺中的时候也各有不少小心思。于是哭啊哭,话题就转到了此处,如此王夫人倒是不便再接口了。当然,钱佳也是见好就收,哭诉到这里便只抹眼泪不说话了,因为再说下去,说不得又要得罪人了。

钱佳哭够了,便告罪要收拾妆容,先自己抹了眼泪,然后叫丫鬟打水来洗脸上妆。王夫人自然也只能安慰两句,顺势告辞。

钱佳自然知道,拖延只是暂时的,问题终归还是得解决的。她不可能答应王夫人所说,那么拒绝之后会有什么后果呢?或许不会多严重,顶多王夫人责怪薛家不识抬举,然后冷了心思而已。但这样一来,自家怎么也没脸再在贾府住下去了,搬家势在必行。

那么,该搬去哪里呢?

薛家在京都也有祖宅,只是多年未住,破落得不成样了,单是修葺便是项大工程。且那是薛家之祖紫薇舍人置办下的,当时正是薛家鼎盛之际,人口繁多,宅子自然也大得很。薛家如今正经只有三个主子,住进去怕是人少屋大,撑不起场面不说,平白还得添进许多花销——若是个有志向弘扬家业的也就罢了,偏如今薛家当家的是个不知进取的薛大傻子,做主的是只想吃老本混日子的钱佳。

钱佳一番思索,倒想到了一处合适的居所。那时一座四进的宅子,虽然略小些,但足够薛家住了,修整起来也方便。说起来,这还是薛蟠祖父当年从友人处买的,据说该友人心气儿颇高,虽然落难,却不愿白受人恩惠,以祖屋做抵方才肯收薛蟠祖父的银子,只是后来世事难料,友人一病而去,连个后人也没留下,更别提赎回祖屋了。那友人家中世代文人,祖屋所在周边也多是古玩书铺,文雅得很,甚少嫖赌之所,或许能略起点“孟母三迁”的效用。且宅子地处城北,离宁荣二府着实有些距离,若能顺便给薛蟠会旧日狐朋狗友添点麻烦,那便再好不过了。

至于搬家时间,但如今已经入冬,若是立时提出搬家,怕是赶不及年前完成,不如等过完年再着手这事,想必也不会耽误事。既这样,不如趁着有时间,先进行一下薛蟠改造计划吧,随便有无效果,就当是尝试吧。

这日晚间,钱佳便说自己在近郊有个陪嫁的田庄,这么些年了也未曾去过,如今不知是何状况,想让儿子过去看看。

“妈放心,这么点事我马上就给您办了。”薛蟠拍着xiōng脯保证。

“你也别说大话。我虽然是个妇道人家足不出户,但也知道,这田庄离金陵远,自我出嫁到现在,每三年才打发一个管事去交接收益,平日里全凭庄头做主。这天高皇帝远,庄头自然没少做欺上瞒下的事,连带打发去的管事怕也不干净。我如今也是睁一眼闭一眼,差不离就行了。”钱佳道,“我让你去,首要的是保证庄子里别有杂税盘剥等违法乱纪之事,别我们主家慈善减低了征收,好处被下面人拿了不说,反而还逼税闹出官司来;第二是将账面整理干净了,用盈余收拾出一座小宅院来,来年春天我也好带着你妹妹过去散心;第三是因为如今你也大了,薛家总是要靠你掌舵的,这算是给你找个正经事,总比每日走马斗鸡惹事生非的好。”

薛蟠听得母亲如此说,且他如今正是后悔的时候,哪里还有不应的,当下说自己明日就出发。

钱佳又是一番细细嘱咐,絮絮叨叨说了好些有用没用的。

宝钗候得母兄二人说完,方才开口:“只是如今天也凉了,哥哥这番一去好几月,不如我先帮他去收拾衣物?”

钱佳心中不在意薛蟠,自然没想到此节,此刻见宝钗乖巧,甚至欣慰,便点头让她去了。

薛蟠宝钗皆告辞离去,钱佳心中感慨,这算不算她正式走马上任呢?从此便只当自己是薛姨妈罢了。

薛宝钗送花

到底薛蟠出行也算件大事,就算不用广而告之摆宴践行,也得选两个能干的小厮并管事的随行,否则薛蟠自己还不知能成什么事。所以到了第三日早上薛蟠一行方才出发。

打发走了薛蟠,薛姨妈同女儿宝钗说道:“我这也是没法子了。原以为你姨父素来严厉,多少能约束着你哥哥,没想到他反添了许多同好。如今只好让他离了这繁华处,便是不能修身养性,总归也能清净几个月。”

“妈且宽心。要我说,这府里大了点,外头旁支族人又多又管不过来,难免有些个不成器的看哥哥手上大方,便勾着他玩耍,倒让哥哥越发没个正经。如今哥哥离了这里,说不得这番回来就改好了呢。”宝钗软语道。

“总归也是你哥哥名声在外,自己不争气,不然人家怎么就找上他?偏他充了冤大头还不知道。”说着薛姨妈便把自己打算搬家移居之事说了。

宝钗乍一听闻,倒先楞住了,似是十分吃惊,好一会方才说道:“论理,这府里只是亲戚,长住的确不合适。只是哥哥如今还小,又不大理事,我们若搬了出去,只怕是独木难支,且姨妈这里又没别的说的,咱们不如再过些时日,好歹等哥哥将将能支撑门户,此为其一。其二,当初我们也是有缘故才住的这里,如今虽说事不成了,但这般着急搬出去,别人不说我们不愿过多麻烦亲戚,只当我们无利不起早,有事才上门,反而不美。这也是女儿的糊涂想法,不知是不是这个理。”

这个道理薛姨妈自然明白,无非是靠着大树好乘凉,且贾府这棵树暂时还稳妥得很,只是薛姨妈自有必搬的理由:“我也不过是这么一说,自然不是明日就搬,好歹过了冬天,来年慢慢再打算吧。这里终归姓贾不姓薛,你哥哥不能在这里娶妻,你也不能在这里嫁人。”

宝钗难得的脸红了,嗔道:“搬便搬了,妈做什么拿我取笑?”

宝钗又坐了一会,方才开口:“妈之前给我的一匣子宫花,我也不爱戴,白放着可惜了,不如我拿了去分送给姐妹们,正好也给老太太姨妈请个安。”宝钗素日不爱花粉妆扮,这匣子宫花当初还是薛姨妈特意留着,预备她进宫用的,无论是自己戴还是送人都是极好的——现如今自然是用不着了。

薛姨妈心中一动:“你拿来我瞧瞧。”

宝钗应了,亲自到自己屋内捧出一个精致的小匣子打了开来,只见里面满满放着各色纱花,总共六色十二支。薛姨妈瞧了瞧便道:“也好,你便拿了去吧。这里头偏巧有两对素色的,送与你珠大嫂子并林妹妹正好。”

宝钗听得这话,便知母亲意思是六对宫花,送与贾府三个姐妹两个嫂子并林妹妹,正好一人一对。自己当初想的是送两对给凤姐,倒把珠大嫂子给落下了,确实是礼数上有所疏漏。宝钗自省一番,便携了花告辞而去。

宝钗先便到了贾母院中,请过安问过好,又代母亲问了好,两人说了几句闲话,贾母便道让宝钗只管找姐妹们顽去,不必陪自己这个老太婆。宝钗又客气了几句,方来到后院林黛玉房内。

彼时宝玉也在黛玉房内,两人对坐在桌边,桌上放着一只贡瓶,瓶内插了一大支梅花,两人正在那数花瓣。三人厮见完毕,宝钗指着梅花问:“林妹妹这是在做什么?我瞧着这花是绢的,枝干倒是真的。只是这时节,真花都已有了,妹妹要赏梅只管看去,怎么俩人倒对着假花看?”

黛玉还未答话,便有宝玉抢道:“宝姐姐不知道,这里头还有个缘故。去年东府赏梅宴,林妹妹病了未曾去,我便折了这支梅花送与妹妹瞧。当时林妹妹只说梅花易谢,只怕没几日就花谢去徒留枯枝了。谁知道她今年想了这么一妙主意。”

宝玉摇头晃脑得意洋洋地指着梅花:“宝姐姐仔细瞧瞧,林妹妹修整了这枝干,如今上头刚好九根枝杈,每根枝杈上又个九个花骨朵儿。等到了冬至,每过一日,便将这一朵花顶上的线挑了,一朵梅花就盛开了。等这八十一朵梅花都开了,这冬天也就过去了。可不比那普通的九九数寒图又好看又好玩?”

宝钗闻言,数了一数,果真是这般,不由点头道:“到底是林妹妹心思巧,这也能想得出来,倒偏了宝兄弟的梅枝,竟得岁岁年年花相伴。”

“宝姐姐谬赞了,我不过是比别人多些时间,打发日子罢了。”黛玉笑着说了,又指宝玉,“偏他什么都要拿出来献宝,也不怕人笑话。”

“我今天倒是来的不巧了。”宝钗说着,从丫鬟莺儿手中接过锦匣,“这是我家里得的一宗东西,说是宫里头的新鲜样法,拿纱堆的花儿十二支。你们也知道,我素来不爱戴花儿粉儿的,白放着反而糟蹋东西,今日拿来本来是要送给姐妹们戴的。偏巧见了林妹妹的手艺,梅花都做得格外精巧,这么看来,这花倒不值什么了。只是我既然带过来了,别没有带回去的道理。林妹妹别嫌弃,看看喜欢哪对,好歹也能留下赏人。”

“我不过是自己顽的,哪里跟宫里头的手艺相比,偏宝姐姐还来打趣我。”黛玉说着看了一眼匣子,“别人都还不曾挑呢,我哪里好占先?”

“林妹妹也太多心了。你是客,自然该先挑,这有什么错的。”宝玉道。

“偏你拿宝姐姐家的东西做人情。若是你的花,我先挑了也就挑了。可这是宝姐姐的花,我对宝姐姐来说是客,二姐姐她们难道就不是客了?借花献佛,也不怕难为情。”又问宝钗,“宝姐姐你来评评理,我说的对是不对?”

“你说的对不对我是不知道,我只知道,有人自比为佛,”宝钗学了方才黛玉的腔调,笑道,“——也不怕难为情。”

黛玉不想方才失口,打趣人不成反被打趣,不由拿了帕子握脸:“宝姐姐也欺负我,我不依。”说着作势要起身回内屋。

宝钗忙拉住她:“颦儿回来,我不笑就是了,你要真恼了那就没意思了。你好歹看我的面上,先把花挑了。你只管先挑,不过就是个小玩意,你先挑了又如何?再说了,我又不是那跑腿的奴才,非得排个顺序一二三地挨个送。”说着又把匣子推过去。

黛玉方要伸手,又问:“这都是要送给谁的?”

宝钗一一说了。

黛玉于是拣了一对浅粉色的:“这就很好了,多谢宝姐姐了。”

宝钗看得分明,黛玉最初视线是定在了另一对淡青纱花上的,听得还有寡婶李纨的一对,她方才改拿了粉的,为的就是好把更合适的淡青色留给李纨。宝钗心内感慨着黛玉的心思细腻,抬头又见宝玉凑近黛玉身边要去看花,却被后者笑着推开了。再看了桌上那真枝假花的梅花,宝钗心内微微叹了一口气,面上仍是带着微笑,起身告辞。

出了贾母院子,宝钗便命莺儿捧了花匣先去凤姐处送花,回头再来找王夫人院里找自己。

从贾母院里到王夫人院里,这条路宝钗几乎每日都要走一遍,是极熟的。她心里想着事,脚下也不耽误,须臾便到了王夫人院里。不过又是请安奉承那套事,宝钗最是熟稔,不消费事。等到莺儿回来,宝钗将剩下的花送与三春并李纨,让她们自行挑选,极是便宜——三春皆在王夫人房后的抱厦内居住,白日里又都有李纨伴着。

宝钗回到梨香院时,薛姨妈正看账本,宝钗将这一行所见所闻一一说了,又特特将黛玉房内之事详细描述了。

宝钗说毕,薛姨妈只笑着应了一句:“你林妹妹素有巧思,难为她想了这么一个巧宗儿。”

宝钗又道:“林妹妹灵巧聪慧,怪不得老太太这般喜爱她,只跟宝兄弟一样,连三个亲孙女儿也都靠后了。不久前老太太不是还说孙女儿们太多了,一处挤着倒不方便,便只留宝兄弟和林妹妹二人在身边解闷,可见得老太太心里将孙子外孙女是同等看待的。”

现在是同等看待,关键时刻只怕外孙女还得靠后站呢。薛姨妈这般想着,嘴上却只说道:“林丫头幼年失祜,老太太自然多花几分心思。”

宝钗听得这番不咸不淡的答话,低头思了一会,解了外褂的排扣,摘下内里带着的金璎珞圈,托在手上道:“妈看看我这项圈,颜色有些旧了,什么时候该炸一炸去了。”

薛姨妈接过来看,分明是一个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圈,连带下头挂的金锁片也是金黄的,她只当自己没见识,心中呐喊了一声这官二代富二代们过的都是什么腐败日子,这么亮的金子,却被最是朴素的宝钗说“旧了”,面上只不显:“也好,明日找个可靠的媳妇子拿出去炸炸吧。”

宝钗又立了一会儿,终究无话,回了自己房内。

薛姨妈教女

这日夜里,薛姨妈入睡前又想起一段故事。

宝钗幼时常发无名小病,请了多少大夫都瞧不出原因,三岁那年来了个赖头和尚,说专治无名之症,说宝钗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等闲药物不起作用。和尚说了一个海上方,正是那传说中的冷香丸,又留下一句吉祥话“不离不弃,芳龄永继”,说必得錾在金器上天天戴着才好。说来也怪,照着和尚所说的吃了药丸带了金锁,宝钗自此便绝少犯病了。

无巧不成书,宝钗带上金锁没多少时日,薛姨妈接到姐姐王夫人来信,说是自己得了个哥儿,生下来就带块通灵宝玉,玉上头还有好些句话,其中一句说“莫失莫忘,仙寿恒昌”。薛姨妈虽不大通文墨,也知道这句话跟和尚说给宝钗的那句话是一对,便忙忙地把这当做一个巧宗儿与薛老爷说了。谁知被薛老爷正经说了一顿,命一干人等再不许提这事,又让宝钗从此把金锁戴在里头。

此次上京,原来薛姨妈想着宝钗是要有大作为的,因此也叮嘱了宝钗莫要在人前显露金锁。

金锁是一早有的,但戴金的必要跟个有玉的相配这话,却不是天生就有的。薛姨妈推测,或许这本是一件巧事,被原著里头薛姨妈跟王夫人拿出来发扬光大了,所以才有了比通灵,有了金玉良缘这般说法?

薛姨妈这般一想,忽又想到,前日王夫人刚来说了这一番话,今日宝钗便拿了金锁出来,这是巧合还是什么?

薛姨妈想着黄澄澄的金锁,又将自宝钗这两天的所言所行细细回想了一遍,越发觉得有问题。莫非她是听到了王夫人的话,然后有了什么心思,又以为自己也是同意的,只是为难贾母这一关,所以拿了金锁出来暗示自己可以制造舆论?

薛姨妈被自己的推测吓了一跳,这可真真是后院起火,王夫人那厢还没摆平,却引发了宝钗的淑女思。若果真如此,还得趁早表示自己的立场,断绝了宝钗的心思才好,这条路可不好走。

只是,自己终归是半路出家,是个便宜母亲,实在不知道怎么说这事才好。

薛姨妈辗转反侧,今夜注定又是失眠的一夜了。

夜里睡得不踏实,但次日醒来,薛姨妈仍觉精神不错,想来贵妇们素来保养得宜,又没有职场压力,更兼薛姨妈虽然守寡,却也因此免了相夫教妾的龌龊事,身体自是不错——这么一算,虽然一夜之间平白老了五六岁,倒也不算太糟糕。

用过早饭,薛姨妈便带了宝钗打点针黹,顺带母女俩说些闲话。

薛姨妈想起薛家上京来不过带了四五房得用的家人并两三个老嬷嬷小丫头,便与宝钗商量:“如今我们住在梨香院,这些人倒也够使。但若搬了出去,怕是不够用。不如叫了人牙子来,有好的买上几个。别的不说,但说你身边,文杏又小,道三不着两,莺儿一个人哪里够使?”

“妈说的有理。只是买的不知底里,倘或走了眼,花了钱小事,没的淘气。”宝钗道,“倒是慢慢的打听着,有知道来历的,买个还罢了,横竖也不着急。”

“哪里有这许多时间慢慢打听?现在挑了人,慢慢教上一阵子,也才勉强得用了。等咱们搬出去自己单住,现在买的就能当大丫头使,到时再买些小的杂使,不比临时抱佛脚强?”薛姨妈一边在心底安慰自己人口买卖现在是合法的,一边趁势说道,“况且日常走动,你就一个莺儿跟着,也不体面。大家小姐身边还是得多带两个人,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不可孤身行走,这既是身份,也是该有的礼数。远的不说,只看这府里几个姑娘,小丫头不说,谁人身边没两个大丫头跟着?咱们家虽然大不如从前了,但也不差这项花费。”

“妈既这样说,就听妈的。”宝钗听母亲这般教导,便从善如流应了。

“今日既说到这里,我也多说两句,算我们母女俩私房话。

他们家姑娘们倒还有限,只看宝玉屋里,大大小小多少丫鬟。他一个哥儿,如今也九岁了,成日的还只在姐妹堆淘气,要我说,实在不像样。咱们家是没办法,老爷走得早,只得我一个妇道人家,也因此宠坏了你哥哥,如今多少后悔药吃不得。宝玉上有爹,下有兄弟,偏偏这么大了还只在内帷厮混,长此下去,凭他天份如何,也就只好萌祖荫做个坐吃山空的二世祖罢了。偏我还听说他还最是厌恶仕途经济,把那些读书当官的都说成什么国碌蠢贼,这不是把他爹也一并算在内了,也不想想他自己吃的喝的又是哪里来的?”这番话薛姨妈已在腹内来回琢磨了半日,该如何措辞,又该用什么语气方才合乎身份,都想了好些遍,终觅得机会说了出来。

“妈今儿这是怎么了?之前也不曾听妈说这些话,从来只说宝兄弟天生含玉,命里怕是富贵得很。”宝钗疑道。

“若是只当他是个外人,自然是千好白好。但若是自己人,比方说他要是我儿子,那这个性子,我是看不上眼的。我也就这么一说,毕竟虽是亲戚,到底也是别人家,与咱们无甚么关系。只有一件,宝玉如今都九岁了,因着老太太疼爱,一直跟姐妹们处着,实在不妥。别人家的事咱们不好说什么,只是你素日走动却要注意避讳。横竖咱们也住不了多久,到时候搬出去也就不相干了。”

宝钗闻言却是白了脸,欲言又止,半晌才轻声应了一句。

薛姨妈这厢只做没见着,低头摆弄衣物:“剩下的活计我带着丫头们做吧。你去寻寻凤哥儿,他们家虽然用的多是家生子,但也有外头买的,你问问可有相熟的人牙子,请她帮着寻一个。”

宝钗无话,出得屋来唤了莺儿去寻凤姐,谁想凤姐去了东府里看戏未归。宝钗问详细,凤姐的丫头丰儿道:“今儿一早东府里尤大奶奶过来请老太太看戏。老太太想着姨太太身上刚好了些,怕是不耐热闹,便没来请姨太太。老太太太太带着宝二爷姑娘们都去了,我们奶奶也去了,留下大奶奶看院子。宝姑娘有事或者我一声,待奶奶回来我回给奶奶;或者奶奶回来我便给宝姑娘送个信都行。”

宝钗谢过丰儿,踌躇片刻欲去寻李纨说话,又想着该知会薛姨妈一声,看了看跟着的莺儿,到底还是对丰儿道:“我也没什么大事,回头得空再来就是了。倒是你这里可有闲着的小丫头,烦她去给我妈报个信,就说凤嫂子不在,我去寻大嫂子说话,请她不必担心。”。

丰儿应了,招来一个未留头的小丫头,将事吩咐了,宝钗又示意莺儿拿出一封赏钱说是给她买糖吃。小丫头喜不自禁,将话学了一遍无误,便揣了赏钱去了。

王夫人带了三春去东府看戏,李纨不必侍奉婆婆照顾小姑,便只在自己院内照理琐事。听闻宝钗来访,倒是有几分意外——俩人平日间于别处没少见面,相处也算得宜,但宝钗极少上自己屋里。

宝钗落座寒暄几句,便说自己近日想给母亲做个抹额,偏那些个花样都用旧了,实在不合心意,故来大嫂子这里看看是否有得用的。

李纨寡居,长日无聊便用针黹打发时间,自然也存了不少花样子,闻言便寻了好些出来供宝钗挑选。

“果然大嫂子这里样式齐全,我素日也做些针线,攒了不少样子,只是不及大嫂子。”宝钗一边与李纨闲话一边挑了一个缠绕莲枝图案,“这个就很好了,大嫂子借个地方,我让莺儿描了带去。”

“这有什么要紧的,你拿回去慢慢描就是了,什么时候用完了再给我就行。”

“大嫂子不知道,这几日天气晴好,我们那正忙着晒旧东西呢,我怕乱糟糟地给混丢了不好。再说,我还想跟大嫂子说说话,莺儿闲着也是闲着,就让她现在描去吧。”

“偏你说的有理。”李纨笑应了,让小丫头带着莺儿去耳房描样子,“顺带上些茶果好生招待着。”

两人说了一番家长里短,宝钗一时问道:“怎么不见兰哥儿?”

一语未了,打屋外进来一半高小子,后头还跟着一个丫鬟,口中嚷着:“兰哥儿慢些,别跌了。”

进屋的正是李纨独子贾兰,贾兰没料着屋里还有人,红了脸向宝钗行礼:“请薛家姑姑安。”

宝钗笑着答了,又问贾兰手上拿的是什么。

“是我早起写的大字,正要给母亲看,不防扰了姑姑跟母亲说话。”贾兰一本正经地回了,又慢慢挨近李纨小声问道,“娘我可以去练箭了吗?”说着递上字帖。

李纨接过,略看了几眼,笑着摸摸贾兰的头:“去吧,让素云跟着,不可乱跑。”

贾兰诺了一声,又跟李纨宝钗告辞,方才出了门,叫素云的丫鬟跟着行礼出去了。

李纨看着贾兰出去方才转过来跟宝钗告罪:“这孩子莽莽撞撞的,让你见笑了。”

“哪里,兰哥儿小小年纪,读书骑射样样不落,又懂事知礼,都是大嫂子教导得好。”宝钗说着捡了最上头那张字帖瞧,赞道,“兰哥儿都开始读《四书》了,我瞧他字端正得很,笔力不弱,一看便知下了好些功夫。既这样,怎么不去学里?”

“不过识得些字,哪里就正经读书了?”李纨淡淡道,“他还小,我也不放心他离了我身边,如今不过照帖抄写,过两年再说吧。”

宝钗着实不解,哪里有母亲不喜欢别人夸自己孩子的。她带着莺儿回去的时候便又随口提起这事。

“姑娘不知道,我可知道。”莺儿瞧四下无人,说道“兰哥儿五岁就去学里了,偏只上了半年学就不去了。姑娘可知是什么缘故?”

“难道不是因为他太小了大嫂子不放心?”宝钗催促,“别只管卖弄,说罢。”

莺儿于是开口说道——

预知详情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薛姨妈激将

上回说到莺儿与宝钗分说贾兰为何不去上学了。

“还不是宝二爷?他不愿去学里,便三不五时地装病告假,老太太也护着,自然没人说什么。偏赵姨奶奶跟姨老爷告了一状,说环哥儿兰哥儿个个比他小,都天天去上学,怎么偏宝二爷这个做哥哥做叔叔的反而天天生病,肯定是装的,那边老爷于是打了宝二爷一顿。姨太太见宝二爷挨了打,着实心疼,深恨赵姨奶奶挑三窝四,又觉得若是没有兰哥儿环哥儿在一边碍事,赵姨奶奶便是想挑唆也未必有这么好的借口。

不巧过了几日兰哥儿也病了,姨太太得了机会,就把那边大奶奶叫去,好生训了一顿,只说她为了自己,连儿子身体也不顾,兰哥儿这么小就逼他日日去学里,现在生生把人给累病了。大奶奶这才让兰哥儿歇在家里,每日只自己带着他读书写字的。连带着环三爷,姨太太也找了个由子,没让他再去学里。”

宝钗一惊,忙问莺儿是怎么知道的。

“是环三爷告诉我的。”

“环哥儿告诉你的,他做什么告诉你这些?”宝钗厉声问道,“快说。”

“姑娘别着急。没别人听见的。”莺儿微带了哭腔,“有一回去姨太太院里,姑娘让我自己玩去,我遇到了环三爷。他跟我玩蛐蛐,我捉不过他,他笑我,我就说他好好一爷们,不去上学只会玩蛐蛐,有什么了不起的。他一着急,就跟我说了这些。当时就我们俩,再没别人知道的。”

宝钗方才轻吁了口气,察觉自己额上有层薄汗,便拿出帕子擦了

——前些日宝钗无意中听到了王夫人跟薛姨妈的谈话,又一时误解,以为薛姨妈也是同意的,只是因为上头老太太有别的意思才不好办,便想了个法子暗示薛姨妈。谁知薛姨妈早上又说了那么一番话,虽没有道破,但也几近明示了。宝钗一时觉得怪不好意思的,还有几分失落,这才出来暂避,谁知却又意外得知这事。

姨娘,姨娘看上去多么慈眉善目,谁知对着自己儿媳又是另一个样子,真真看不出来。宝玉是她儿子,兰儿难道不是她孙子?孙子上进又有什么不好的,偏要为了护一个不上进的儿子而拦着一个上进的孙子?

宝钗想起众人常说的宝玉惯于丫环间伏低做小最是好性子,又说他喜与人调脂弄粉爱吃人嘴上的胭脂,还说宝玉最讨厌与男子打交道因为他们都是泥做的,如此种种,一时心内千回百转,心思莫辨。

宝钗收拾心情回了梨香院,但真到了母亲跟前还是觉得赧然,殊不知正是这份赧然才让心中忐忑的薛姨妈安了心。因察觉自作聪明而生出的赧然,总比因为心思落空而产生的失落要好。

宝钗期期艾艾地开了口:“妈,我今儿又想着,那项圈还是不炸了吧。横竖我也不带在人前,便是颜色略有暗沉也没什么。”

薛姨妈看着略带几分不安宝钗,突然觉得心软了,到底宝钗也才十一岁,人前再端庄,其实也不过是个需要引导的小姑娘,自己既然成了薛姨妈,又哪里还能继续抱着“宝姐姐是万能的,宝姐姐抗摔抗打击无需费心”的想法呢。

“我的儿,不过几个银子的事,不值什么。你是我的孩子,我难道还能为着这个为难你?就好像这金项圈,一时颜色沉了,做娘的拿出去把它炸一炸,做女儿的不就又能带上黄澄澄的项圈了?”薛姨妈意有所指地说道,一边拉过宝钗摩挲着,这一动作竟是意外地熟练,大概是身体还带着惯性。

“妈——”宝钗伏在母亲怀里,哽咽出声。这些日子,先是待选的事黄了,紧接着又是母亲昏厥了,以为母亲和姨妈安排了自己的亲事,又发觉只是自己的误会,事儿一桩一桩的,宝钗心中的弦一直未曾松过;且醒过来的母亲开始严格要求哥哥了,按理说这是好事,但她总是一种不踏实的感觉。到了此时此刻,这种彷徨不确定终于没有了,宝钗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再变回母亲膝下的幼儿了。

“好孩子,不相干的,不怕。”薛姨妈继续摩挲着宝钗,嘴里只重复说着这几个词,慢慢等着怀中的身体平静下来,不再颤抖。

情绪激动时谁也没觉得怎么着,待得平静下来,宝钗便红了脸,急急收拾妆容去了,便是薛姨妈,也觉得刚才太温情了,十分不自在。但经历了这么一出,薛姨妈这个半路出家的到底有些做母亲的自觉了,待宝钗不再如前两日那般亲密不足,客气有余。如此种种,暂且不表,只说过了十余日,薛蟠打庄子上回来了。

薛姨妈原也没指望薛蟠能在那偏僻地方呆上就是几个月,见他早早回来也不失望,只是面子工程还是要做的,因问薛蟠:“你先前信心满满只说这事就要与你了,必不让我和你妹妹失望,怎么这才几日便熬不住了。罢了,原是我没这命享儿孙福,你自去玩耍吧”

薛蟠忙道:“哪个说回来了就不去了。我只是想着好些日子没去学堂了,怕落下功课,先去读两天书,横竖那边诸事都安排妥当了,过个三五日再去也不妨的。”

薛姨妈不料薛蟠说出这话,待要骂他胡说,忽的又想起什么,便忍下了,又因要装慈母,便软语问了薛蟠这几日的饮食起居,方才打发了他。

待薛蟠一走,薛姨妈便同宝钗说道:“你哥哥向来不爱读书,他再要扯谎也犯不着拿这个说事,里面必有缘故。他不去学里便罢了,若去,还是着人去打听一下有什么古怪才好应变。”

薛蟠歇了一晚上,第二日果然早早去了学里。

薛姨妈听得来报,便要让新买的小厮永安去打听,宝钗见状道:“永安才来没几日,哪里做的了这事,便是做了,也必会留些首尾。若哥哥有什么也就罢了,若是没什么,倒让哥哥寒心。我有个主意,倒比这省事。”

宝钗将自己的主意细细分说了,薛姨妈点头应了。

这日晚间,薛姨妈便道昨日薛蟠到得晚,只吃了几个日常菜肴,今晚命厨下加了几个菜算是给他接风,又说伺候薛蟠的人也都辛苦了,赏了几个菜两壶酒与他们吃。

小厮永寿正吃菜喝酒,却见莺儿又端了两壶酒来,说是姑娘怕酒不够,又赏他们的。永寿便嬉笑着道:“怎么劳动姐姐亲自来。正好永福被他老娘叫去了,如今只得我一个了,这两壶酒算是便宜我了。”

莺儿笑骂道:“算你运气好。也是姑娘心好,要我说,你们成日跟着大爷,什么吃的喝的没有,便是今日,说是去学里,谁知道又去哪个酒楼吃香喝辣了,哪里短了这个?”

“我的好姐姐,我在那破疙瘩地方,哪里有好吃的?便是今天,大爷倒是吃饱喝足了,哪有我们的份?”永寿贼兮兮笑道。

“胡说。大爷手头向来散漫,有他吃的难道没你们喝的?少在这里装可怜,谁信你胡说八道,嘴里没一句真话。”

永寿已有了三分醉意,又见平日素来不搭理自己的莺儿今日格外耐心,一时不查,便道:“哪个胡说了?你知道大爷今日吃的什么,可不是酒菜……”

是夜,莺儿向着薛姨妈宝钗回道:“说是那学里有两个附学的哥儿,不知是哪家的亲戚,正经名字也没人叫,因他们长得好看,素日里大家都只叫他们‘香怜’‘玉爱’。前些日子大爷费了好些银钱,跟他们好上了,正是兴头上,偏大爷去了庄上,几日不见又怪想的,这才急乎乎回来,说是去学里,也不过是应个卯就带他俩个出去了。”

薛姨妈早只贾府学里有些个腌臜事,倒也不吃惊,只说宝钗听了莺儿一番话,早红了脸,斥责莺儿:“你听了人什么瞎话,这也是好拿来混说的?”

莺儿万分委屈,分辨说这都是永寿说的,她不过按吩咐办事。

薛姨妈打发了莺儿下去,方向宝钗叹道:“也是我没料到,按理说这些个事很不该污了你们女孩子的耳朵。你哥哥这边等我再问他,只有一遭,莺儿这丫头,虽说是听命行事她也算不得已,可你看她刚才那样,一番话说下来,毫不见脸红。知道的,说她年纪小懵懂不知事;不知道的,还当她司空见惯不以为耻,反而连累你的名声——身边大丫头这么个样子,当姑娘的又能好到哪去?你隔日好好教导教导她,与她分说明白了,不论是不懂事还是不懂礼,都得改过来。”

这却是薛姨妈的借题发挥,莺儿这个丫头,在书上那就是典型的不懂事:同宝玉说金玉说自家姑娘难得的好处,这或许是另有他人授意,但她同贾环玩耍吵架时的表现,却是怎么也不算一个好丫鬟的。薛姨妈今日让宝钗教导莺儿,一则针对的是莺儿自己,二则也是暗暗敲打宝钗,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翌日,薛姨妈便叫了薛蟠来责问,因是查证属实了,薛蟠便只老老实实听训,心想不过被母亲念叨几句,不痛不痒也就完了,偏薛姨妈今日格外唠叨,絮絮叨叨责个没完

一时薛姨妈哭诉道:“你这个不懂事的,学堂里这么个清净地方,你还能做出这种混账事来,偏又是在亲戚家里,叫人家笑话。如今宝玉也去学里念书了,你这般行事,万一带坏了他,我如何有脸面对你们姨娘?她就宝玉一个哥儿,最是懂礼上进,偏偏叫我这个孽障儿子带坏了,我如何说得过去?”

薛蟠早已积了一肚子不耐烦,听到此处立时就发作起来:“凭他宝玉就是天王老子,什么事碰到他就不得了了。他哪里要我去带坏,说什么上学,整日跟那个秦钟唧唧歪歪挤眉弄眼的,这是做什么呢?”

“你莫要胡说,自己不学好就要拉别人下水,打量别人都跟你一样呢?”

薛蟠最是个心直口快的,闻言便道:“谁胡说了?学里人人都知道,一个秦钟不算,连我那俩个香怜玉爱也想一起搭上,他无非就是比我长得清俊几分,跟我一样的行事,怎么他就是上进,到我这里就是孽障了?”

薛姨妈犹自不信:“你自己做下的丑事,我不过说你两句,你何苦非要扯上别人来垫背,说这些有的没的?”

薛蟠见母亲不信,越发急了:“妈既然不信我,索性当没我这个儿子。宝玉千好万好的,可惜他也不姓薛,当不了妈的儿子。”说罢就抬脚要走。

宝钗原被薛姨妈留下内屋旁听,见二人闹成这样,少不了出来拉住薛蟠:“哥这是做什么?有很么话不能好好说,偏要这般闹,再把妈气出个好歹来怎么办?”

“哪个闹了?我做的事我承认,妈说我我也听了,何必处处拿个宝玉来比我?”

如此种种,不过是薛姨妈一计。前番薛姨妈刚贬了宝玉,偏生过了两日宝玉便跟宁府里秦钟结伴上学去了,倒让荣府里上至贾母王夫人,下至宝玉屋里的丫鬟都喜出望外,个个只当宝玉从此要蟾宫折桂飞黄腾达了。薛姨妈明知他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偏无法跟宝钗明说,又怕让宝钗那些小心思死灰复燃。正急得没法子,偏生薛蟠回来了,又急着要去学里。薛姨妈立时回想起了学里那些事,于是定下计策,扬宝玉抑薛蟠,激起薛蟠的急性子来,借他之口将诸事分说清楚。

目的既已达到,薛姨妈便哭道:“哪里是我要那宝玉来比你?这府里谁不这么比着,只说我生的儿子没用,人人都只叫薛大傻子。我不过说你一回你就受不了,我被别人说了多少回,我朝谁闹去?”

薛蟠听母亲受了委屈,登时恼道:“谁说了?妈说给我听,我找他算账去。”

“你自己做得,还不许别人说了?你便是禁了不让人说,还能不让人想?横竖是我命苦,老爷走得早,留下我们孤儿寡母的,偏儿子又不成器,活该被别人看轻。”薛姨妈继续哭道,“况且这又是在亲戚家里,你找谁说去?你这么一闹腾,我们还怎么住这里?”

薛蟠闻言便道:“那就搬走!我们自家又不是没有地方,何苦在这里受人气。”

薛姨妈等的就是这句话,她原担心薛蟠因着这许多狐朋狗友不舍得离开,到时还得花功夫劝服他,今日凑巧,便趁机继续发挥了一下,话赶话让薛蟠提出了搬家的主意。

接下来的事便好办多了,薛姨妈假意思索片刻,同意了薛蟠的提议,于是三人坐了下来,开始商量细节——当然,二比一的情况下,其实这也就是一个形式,无非就是将薛姨妈母女早已商量完毕的事拿到台面上,在讨论过程中诱导一下薛蟠,然后这事就变成了薛蟠主导,薛姨妈母女附议的了。

就这样,薛蟠以为自己提出了搬家这一大主意,得到了家人的一致同意,并且自己还再接再厉,已薛家新任家主的身份决定了其中各项事宜。不得不说,这是一个美好的误会。

林黛玉来访

薛蟠最是个听风就是雨的,既说定了搬家事宜,恨不得明早就去遣人收拾屋舍,又被薛姨妈劝住了,说是如今已临近过年,如此匆忙行事很是不宜,横竖已经住了这些时日,不差这俩月,不如等翻过年来再做计较。薛蟠听母亲说得有理便也应了,第二日仍旧去了庄上收拾别院不提。其实于薛姨妈而言,别院不是甚紧要事,她如此说,无非是想多排点事,在可能的范围内将薛蟠支得团团转,不求薛蟠能因此成长,无暇惹事便足矣。

薛蟠既去,薛姨妈便领了宝钗继续准备过年事宜,借机将库房里各类杂物整理收拾妥当了,亦免了搬家时重复做工。到了腊月,薛姨妈便早早将给贾王两家的年礼备齐送了出去——因薛姨妈借住贾府,去年给贾府的年礼便加厚了三分,今年薛姨妈也不打算起波折,仍是依了去年的例;倒是王家的年礼,往年只是循例制备,今年薛姨妈却也加厚三分,并携宝钗一道亲自送去了王府。

薛姨妈所求不过平安富足,但家有惹祸头子,保不齐哪天就得求人庇护,到时候所能依靠的不过贾王二家。贾府里男人不顶事,便是将来元春封了妃,不还老有太监上门索贿?倒是王家,薛姨妈之兄王子腾是个有实权的,虽然王子腾早年升了九省统制,奉旨查边至今未归,但王子腾夫人江氏仍留在都中。薛姨妈提早送礼打好关系,不过防着日后万一有事,才好开口——毕竟薛姨妈跟王子腾并不是一个母亲肚子里出来的,又多少年未见,哪里敢指望太多。

这日午后,薛姨妈正查看账簿,忽听帘外小丫头道:“林姑娘来了。”一语刚了,便见林黛玉婷婷袅袅走了进来,行了个常礼问薛姨妈好。

薛姨妈回过神来忙起身招呼黛玉落座,见小丫头要帮她脱下外头穿的斗篷,便急急制止了,只说刚进得屋来,还不曾回暖,急急脱了反倒着凉,“你身子不好,合该仔细保养,这些虚礼理它做什么?我见老太太那里你便比别人多穿一会子外头衣裳,姨妈这里也不是外人,无需如此客气。”一时薛姨妈又问怎么来还不上茶上果子;又问黛玉手炉可还暖和,不如另换了热炭。

林黛玉笑答道:“出门时紫鹃刚给我换了热炭,姨妈不必麻烦。姨妈刚还说我无需如此客气,可姨妈自己又这般客气。若是因我来,却这般劳动姨妈,我倒不好意思再上门了。”

薛姨妈勉强抑制住偶像来访的激动,回到自己座上,黛玉这才跟着落了座。

闲话两句,黛玉便道:“还不曾谢过前日姨妈送的腊八粥呢,劳累姨妈费心惦记着。”

薛姨妈自到贾府后,每逢节令,准备应节吃食时总会多备一些,送与贾府众人,既全了做客的礼节,也博个善名,此番不过循例而为。

“你这孩子,不过一点子粥,不值什么,哪里还需要你亲自过来道谢?”薛姨妈假嗔,“便是你打发个丫头过来,我难道就此恼了,下回就不送你了?这大冷天的,你若为此受了寒,姨妈才过意不去呢。”

“瞧姨妈说的这话,我难道就不能来看看姨妈跟宝姐姐了?哪里就那么娇惯了。”黛玉亦含笑道,“姨妈这么说,想必是不待见我来,难怪姨妈最近也不往那边去了。”

薛姨妈确实减少了跟贾府众人的往来,一来是虽然贾府尊她是客,但毕竟贾母辈分高年纪大,她去了贾母处总免不了凑趣说笑,实在是不习惯;二来贾府最终是要落败的,她没能力也没打算做圣母普渡众生,只好少见见那些个娇花一般的姑娘,也免得到时候难过。只是这些话是不好说的,薛姨妈只得笑说黛玉牙尖嘴利,又推说自己最近忙着料理年节事宜。

一时黛玉问道:“怎么不见宝姐姐?”

“昨日去她舅舅家送年礼,她舅母喜欢她,就留她住两日。”薛姨妈眼尖,发现黛玉脸上一闪而逝的落寞,料她必是想着别人都有亲眷可以走动,偏自己一个老父还远在扬州,故此心中失落。薛姨妈本欲拿别的话岔了开去,心念一动,却想起另一个念头,心内稍加徘徊,终是没忍住,“算日子姑老爷今年的年礼也快到了,想必大姑娘也早备好了捎回给姑老爷的礼物并书信等?”

黛玉不妨薛姨妈说起这个——贾府里,人人都怕她太过想念老父,是以除了避不得已,从来不在她面前说扬州说林家,只道:“我做了两身衣服,也不知父亲穿着合不合身。”

“不论合身与否,总归是你做女儿的一番心意,姑老爷必能体会。”薛姨妈叹了口气,“想当年,你宝姐姐的爹年轻轻就这么走了。说出来不怕你笑话,那个时候我也想跟着老爷一道去了安生,虽不曾寻死觅活,总归是心如死水,觉得熬过一天算一天。

你宝姐姐小小年纪便极为懂事,看我这个样子便愈加乖巧,我看在眼里反而觉得少了牵挂,越发没什么意思。偏生她哥哥自幼是个不安生的,又惹出了事端,我这才想着自己还有一双儿女未及长大,他们已经没了爹,若是又没了娘,小小年纪可如何是好,别的人便是再好,那也不是亲爹亲娘。这才少不了将那些心思都收了起来,打起精神过日子。

现在想想,幸好有蟠儿这个不省心的,若他也跟你宝姐姐一样懂事,教我只见喜不见忧的,说不准姨妈那时想不开便放下他们走了,倒不知他们如今还怎样了。”

薛姨妈语毕又笑道:“瞧姨妈又糊涂了,拉着你说这些陈年旧事,平白叫你笑话。好孩子,别怪你姨妈多嘴,你既叫我一声姨妈,我只当你是自己亲外甥女一样,跟你唠嗑唠嗑家常。”

黛玉早会过意来,虽觉得有些个交浅言深,但她终归是个心软心善的,一时感激薛姨妈提点,一时担忧老父景况,闻言只低低道了一声:“姨妈放心,我明白的。”

薛姨妈其实也是个冲动的,比方说这一番话,她也不算临时起意——早在入红楼时,她就想着如何帮林妹妹一把,如何让林如海知道林黛玉在贾府过得并不如意,只是林黛玉那‘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日子是在林如海过世后才开始的,现在最可拿来说道的‘金玉良缘’事件也被自己抹去了,她又能拿什么来范例呢。既不想涉入太深,又想保住林黛玉,最方便的就是让林如海活着,今日一时冲动,便做了这番尝试。虽不知到底效果如何,甚至话说口薛姨妈便隐隐有些后悔,不知是否会给自家惹出什么事,但见林黛玉这幅模样,心内颇为受用,便一时又不能自己:“正好我前日得了一个养身的方子,说是于体弱之人最是相宜。每日里只用一两燕窝,加上五钱冰糖熬成粥,最是滋补养气的,你不妨试试。”

黛玉闻言踌躇:“姨妈的方子自然是好的。只是我这身子,自会吃饭时开始吃药,到如今也不过就是这么一回事,何必又折腾呢。”

薛姨妈早知此言,劝道:“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可不能做这般想。小的时候身子弱点也有的,焉知大了就好不了?比方说你宝姐姐,幼时也是个七灾八难的,现在不也好了?你们还小,以后还有这许多年,若是就此调理好了,自己舒心,老太太姑老爷也都高兴;便是不能全好,好上三分也是三分。况且你不过在这里做客,哪里有这许多顾虑?比如说这方子,你不妨趁便说与姑老爷听听,姑老爷见多识广,想必知道究竟如何。若他也说好,那必会替你想周全了,这个粥最是简单,只要得了东西,让丫头们拿个银铫子在屋里熬便是了。”

“姨妈这般替我想着,不管好不好,我都承姨妈的情。”黛玉说着起了身郑重行了一礼。薛姨妈一边忙着扶黛玉起来,一边哀叹——人家宝钗说这一番话,便被黛玉因为知己姐妹;自己说这一番话,便只是个慈爱的姨妈,真是点背穿大妈,只恨不年轻。

不说黛玉回去如何感慨如何写信,也不说林如海见信又是如何反应,只说第二日薛姨妈使人去王府接了宝钗回来,母女叙话后薛姨妈便问:“香菱服侍的如何,你舅母可有说什么?”

——当初呆霸王为抢香菱打死冯渊惹了一通官司甚至带累宝钗,要说薛姨妈母女对香菱没有意见,那是不可能的。人是感情动物,明知香菱无辜,但惹事的是自己儿子自己兄长,便不免迁怒香菱几分。因着这份迁怒,薛姨妈上京后一贯把香菱拘在自己院里,虽不责罚她,但也不太理睬她,只做冷处理,是以此番去王家倒是香菱第一次出梨香院。

宝钗料想母亲是担心舅母不喜香菱这个“祸首”,又疑惑母亲那日为何要带了香菱还将她并莺儿一同留下伺候自己,便只道:“舅母不曾说什么,赏了她跟莺儿一人一个戒指,都是一样的。”

薛姨妈略略沉吟:“我昨日想着,如今差不离的人都知道蟠儿当初强买的丫头叫香菱,以后便是将她给了你哥哥,也是个不大不小的笑话。咱家前些时候买的那些个丫头也教导了一阵子,可以提上来用了,不如借着这个机会,另挑一个改名叫香菱,左右知道香菱这名字的人不少,知道她模样的人却没几个。至于香菱,索性换个名字,以后便是有什么打算,也不打眼了。”

这番话半真半假,宝钗虽觉得并非十分必要,但也附议了。于是母女合计着,挑了两个三等丫鬟,一个叫做萱草,一个叫香菱,由莺儿领着一起伺候宝钗,底下还有一个小丫头文杏;又提了一个叫吉祥,香菱则改名作如意,跟原先的同喜同贵一起算薛姨妈屋里的。

薛姨妈又说起薛蟠的小厮,原来薛蟠身边有一个奶兄黄金祥(莺儿之兄),两个小厮永福永寿,又有新买的永安永康两个正在待业中。薛姨妈印象中永寿是个刁钻顽劣的,在薛蟠身边不说带坏了薛蟠,至少没少“助纣为虐”,便想找机会打发了他,宝钗深以为然。

两人正说到永寿,外头急急跑进一人,口中喊着:“太太,太太不好了,大爷出事了——”正是永寿。

薛姨妈只道此人合该撵出去,莽莽撞撞到处乱闯,但此刻不是追究的时候,只得配合着急急问道:“大爷人呢?”

“后头,后头他们抬着的就是。”永寿气喘吁吁都回答道,脸上隐约还有几分惶恐。

薛家搬新居

薛姨妈向来不惮于做最坏的打算,这一瞬间便转了数个念头。

薛姨妈向来认定薛蟠是个惹祸头子,一听人说便薛蟠出事便想到他又惹祸了,虽然心内犯愁,倒不怎么着急——反正祸已经惹下了,她急了也白急。

永寿一说抬着,薛姨妈便想难道薛蟠挂了?

这么一猜测,第一反应居然是轻松,如果人挂了,那么不管是意外身亡还是打架斗殴致死,至少以后再也没人惹祸了,再也不用担心哪天呆霸王又殃及家人。

这想法极快闪过,薛姨妈还不及为自己的蔑视人命自责,便被由之而来的担忧占据了——如果,如果薛蟠真的就这么去世,那么薛家这一房便就此再无子嗣,便是绝户。古代绝户的各中难处,只消看林黛玉就足已,纵有万贯家财,又哪里保得住?

薛姨妈深悔自己先前短视,明明应该知道薛蟠这一唯一男嗣对薛家的地位,却只顾着薛蟠惹祸头子的身份,忽略了他对整个薛家的重要性。

为今之计,不过是祈求自己想多了,薛姨妈厉声问道:“说清楚,大爷究竟怎么了?”

永寿一一道来,原来薛蟠满腹壮志,监督别院施工时便常常亲自登场爬高落低,不曾想一个不小心从梯上摔了下来断了腿,如今便只好使人抬了回来。

“小的怕夫人担心,故此先来报信,金祥几个抬着大爷后头就到。要说这回,全赖永福不好,大爷要爬上去,他就该拦着劝着,既拦不住,便该好好护着大爷,扶着梯子,偏他不用心,才让大爷摔了下来。”

永寿仍在絮絮说着,薛姨妈吁了一口气,却无心再听——薛蟠性命无忧,剩下的便好办了,至于追究责任,她回头再跟眼前这人算账。

打发了永寿外头候着,薛姨妈吩咐人去凤姐处请她差人请个善跌打损伤的太医来,又让收拾各色物什,又命人去外头瞧薛蟠到了没,一时忙得团团转。

一番忙乱下来,好在薛蟠无甚大碍,不过摔了右腿,薛姨妈又细细问清薛蟠当时是着地的是腿,上半身子砸在金祥身上,不存在脑震荡的可能,便也放心。

追究责任,薛蟠跌下时,永福在一边见了忙用手去接,导致了手脱臼;金祥用身子替薛蟠挡了一下,身上也有些瘀伤,好在不要紧;偏偏是那个最早来报信的永寿,当时也不知在哪个角落偷懒,还敢倒打一耙。

薛姨妈早些年也是有手段的,薛家内宅把得极严,自薛老爷去世,薛姨妈诸多手段无用武之地,这才当起了慈姨妈。但薛家老人都是知道薛姨妈的,并不敢因薛姨妈转性就大意小瞧了她,便是小一辈当差的,有家长提点,也不敢随意糊弄薛姨妈。

唯有这永寿,自幼没了当娘的,五岁上他爹又跟着薛老爷外出跑生意而护主殉职,薛老爷便将永寿放在了自己儿子身边当小厮,算是优待忠仆后人。永寿见薛姨妈面慈,素日里又经不起薛蟠缠闹,便因此以为薛姨妈是个心软耳根子更软的,又自恃老父有功,日常多有投机之举,却不知自己早犯了忌讳。

薛姨妈有了正当理由,当即将永寿撵去了庄上做活——其实前薛姨妈早就想发落永寿了,不过碍着亲戚家住着,不好随意动手才耽搁了,若是由她动手,便不是撵到庄上那么简单了。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薛蟠这一断腿,却又省了薛姨妈好大一番忧思——薛蟠既得卧床休息,自然不能出去花天胡地,薛姨妈也不必担心薛蟠过年期间面对诸多诱惑抵挡不了。

腊月二十八时,薛蟠被人抬着到了自家酒楼,宴请了各处铺子里掌柜伙计一干人等。有头脸的掌柜管事等依旧看不起薛蟠这个纨绔子,但他这回好歹是因了正经事光荣负伤,且如今还带伤犒赏众人,倒略略给了他加了两分,容后察看。

正经过年了,薛姨妈除了必要的交际应酬,主要还是守着梨香院,守着薛蟠。薛姨妈于别人家的热闹并感兴趣,比起奉承贾母,她宁愿等自己有了儿媳被人奉承。况且薛姨妈也想明白了,薛蟠毕竟是这一大家子的依靠,自己所能依仗的无非就是薛蟠孝顺,才能哭闹成功。如今薛蟠因公负伤,自己正该表现母亲对儿子无微不至的关怀,提高薛蟠的孝顺系数,万不可撇下他自己玩乐去了。

当然,薛姨妈也学会了多功能地利用这个表演机会,于是薛蟠除了得到母亲的悉心照料外,还常常能在睡醒时看到母亲或者在床边打着瞌睡,腿上还放着厚厚一本账簿,或者看到母亲皱着眉察看账簿,不时还揉揉太阳穴。代替儿子辛勤看账簿理家务的母亲偶尔还会向儿子请教几个难懂的生僻字,并略有惭愧地解说自己娘家并不教女儿识字,所以自己所认得的字都是十几年管家过程中自学的,难免有许多认不全。

哦,母亲,母亲是一个多么伟大的角色,她母兼父职,主内又主外,明明目不识丁却还得代替自己这个不孝儿子打理铺子。卧病在床,无可消遣的薛蟠在薛姨妈的刻意引导下内疚了,深深地反思了。

某次薛姨妈又问了一个生僻字,上学总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薛蟠也不认识,因却不下面子便胡乱诹了一个。待得了空悄悄一问宝钗,方知自己当了白字先生不说,还煞有其事地教给了母亲,薛蟠瞬间脸爆红,候着宝钗出去便拿了书本猛拍自己头。

宝钗站在窗外瞧见了,疑惑着与薛姨妈说了,薛姨妈直笑得肚子痛,好容易止了笑将前因告诉宝钗,母女二人顿时又是一顿大笑,宝钗甚至抛却了日日端着的淑女形象。

薛姨妈欲要放长线掉大鱼,因此这三月里只管表演,并不规劝薛蟠什么。好容易三月“刑期”满,薛蟠恢复生龙活虎的第一天不是与各色朋友聚会玩耍,反而跑去了城北的宅子勘察。

薛蟠这边一腔热情忙得热火朝天,薛姨妈自然不能拖了后腿,也是时候跟王夫人说这事了——薛姨妈一家住在贾府里,因的是王夫人的关系,如今既要搬离,于情于理,薛姨妈都该跟王夫人私下提前打个招呼。

王夫人显得十分错愕:“妹妹住得好好的,怎么就要搬走?可是下人哪里做得不好?”

“这是哪里的话,姐姐是这里的当家主母,有姐姐在,下人哪里会怠慢我?”薛姨妈姿态放得很低,“只是便是亲戚家,也万没有长住的理。况且蟠儿今年都十四了,如今搬出去,教他知道了过日子的难处,或许能懂点事,知道上进,将来说亲也容易。”

这算是一个理由,王夫人缓缓放下了紧攥在手里的瓷茶碗,和气问道:“这倒也是。不防一晃眼蟠儿都十四了,那么宝丫头今年也有十二了,我先前跟妹妹说的事……”

薛姨妈早知有此一问:“这也不相干的。不论这事成不成,宝丫头总得先搬出去的。不然若是成了,人家说起来宝丫头一直在这府上,也不好听。”

薛姨妈还是决定拖,反正她不拒绝也不配合,她就不信王夫人有能耐越过贾母来提亲。再者说了,王夫人原著里这么看好宝钗,恐怕跟薛家主动贴上去少不了关系。等将来元春封了贤德妃,王夫人还见她这不冷不热的样,或许自己就先不乐意了。

王夫人毕竟口拙,碰上打了草稿来的薛姨妈,便也无话可说了。薛姨妈又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热络话,目的只为与王夫人联络感情,不求她能帮着做什么,只求她将来别阻碍什么。

剩下的便好办多了,薛姨妈在贾母屋里当着众人的面将此事说了,大家惊讶了一下,贾母又代表众人挽留几句,薛姨妈又表达了感谢和婉拒,这事便这么定了

——毕竟住在这里是亲戚情分,搬出去却是合情合理,众人自然无甚说法。况且大家都是人精,早在薛姨妈通过王熙凤买下人时便模糊知道薛家将要搬走了,如今无非是定了日期而已。

薛姨妈趁机又邀请贾母等人届时去暖屋,贾母也应承了,大家欢笑而散。

四月二十六,黄道吉日,诸事可行,薛家这一家子正式搬出了贾府,迁入新居。

不提薛家如何请了贾王二府人来暖屋,亦不提薛姨妈如何整治新宅打理下人,只说薛家上下忙忙碌碌了十来日好容易将诸事安排妥当又囫囵过了端午佳节,薛姨妈方才腾出心思跟薛蟠进行了一场母子交心。

这一回薛姨妈并没有用眼泪做开场白,反而大力表扬了薛蟠这些日子作为顶梁柱的积极表现,让薛姨妈老怀安慰,终于看到了得享儿孙福的曙光。

薛蟠堪堪有些飘飘然,又听母亲长叹一声道:“只可惜,我素来知道你这性子,从来都是想一出是一出,好容易长进了这些日子,只怕明日便又去走马斗鸡,游手好闲了。要说游手好闲吧,其实也没什么,那些个大家族,哪家没几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横竖有祖上家业在,只要一大家子有那么几个上进的,也能保住富贵。只可惜,你命不好,底下能干上进的儿子还没个影,头上替你遮风挡雨的爹便早早没了,身边又没个可以帮衬的兄弟——”

薛蟠正有一腔豪情壮志在心中,哪里听得这番话,闻言立即驳道:“妈也忒小看人了,难道我就不能有自个儿出息了,非得靠别人?”

“你也别急,听我把话说来。”薛姨妈徐徐道来,“你说你能出息,那你自己想想,能做些个什么?打小你父亲就督促你读书,指望你将来考个功名,薛家从此脱离商户门第。如今看来,这条路肯定是不行的了,薛家将来或许能指望你儿子你孙子,我这辈子却是没机会凤冠霞披了。”

薛蟠幼时也曾有过豪言壮语,对薛姨妈说将来自己必定有所出息给母亲挣个诰命夫人,把薛姨妈感动得愈发疼爱这个儿子。这话薛蟠不过说过就丢到脑后,薛姨妈如今说来,倒让他臊得面红耳赤。

“如今你也十四了,自小又没吃过什么苦,便是想让你习武从军料想也不会有什么建树。况且咱们家如今只有你一个男丁,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和你妹妹又靠哪个去?如此一来,文不成武不行,便只剩下经商了。”薛姨妈继续分析,“偏偏这个你也从不上心。家里这么些产业,金陵的当初就已经基本发卖折现了,京里这些家也是一年不比一年,得的那些银子都只够日常开销,将来你娶亲,你妹妹嫁人,哪个不要银子?”

“我知道,你必会说,家里难道还没些存银?可那些都是薛家祖上留下来的。就算不指望你将它发扬光大,你至少也得守住这份家业吧。老爷当初留下偌大家业给你,你将来又能留下什么给子孙?总不见得你一人,咱们这一代,就将子子孙孙的产业都花销了吧?若是这般,我还不如现在就一头碰死,省的将来地底下无颜见老爷。”说到此处,薛姨妈又红了眼眶,开始悲戚。

薛姨妈此前铺垫已久,加之薛蟠虽然顽劣却是个实打实的孝子,此刻薛蟠见得母亲这般,急道:“妈休要这么说,我一定从此都改了,妈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再不让妈替**心。”

薛姨妈情知薛蟠虽然此刻说得是真话,但不代表日后便能做到,只不过她本来也没打算让薛蟠做什么光耀门楣的大事

——在明知四大家族要落败的前提下,还想光大薛家,那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吗?薛姨妈既没那个金刚钻,也不想揽瓷器活。

当下薛姨妈便道:“你既这般说,我便跟你约法三章。你若是能做到,自然是好;若不能做到,也不必白哄我高兴。”

薛蟠自是满口答应。

欲知薛姨妈约法哪三章,请听下回分解。

薛家那些事

上回说到薛姨妈向薛蟠提出约法三章。

“这第一,你在外头做正经事也好,闲逛也罢,万万不许弄出人命,也不许打架斗殴。香菱那档子事,你也看到后果了,这还是轻的。如今天子脚下,多少达官贵人,那街上随便一人保不齐就有什么不可得罪的亲眷在,一个不慎,或许咱家全家都性命堪忧。你也别想着靠你舅舅姨爹家,不说这京城里头有多少家人都比他们显贵,便是他们能打点妥当,这银两也少不得我们自家出。为了逞一时之气动了手,便得费去那么些个银子,难道就值了?”薛姨妈正色道,“这一条你若不应,下面的不说也罢。”

当日薛蟠为争香菱打死冯渊惹下官非,虽有贾雨村判葫芦案,胡乱扯了一通薛蟠与冯渊夙世冤孽之说,又说薛蟠已被冯渊冤魂索命呜呼哀哉。但薛蟠分明活蹦乱跳地在京城闯小祸,于是被有心人翻了旧案。虽得了王子腾相助,将此案定为下仆挟私报复,薛蟠约束不当,但到底连累妹妹宝钗失了待选资格。

薛蟠自觉已受了教训,别无二话,当即就承诺自己再不随意与人动手了。

“你应得倒痛快。只是这事等闲也看不到效果,你现在随口应了,我也不知道你是真心悔过还是假意哄我,非得等事发了才知道你没做到,那时便也迟了。”

被薛姨妈怀疑口吻一激,薛蟠发话了:“那妈说要怎样,我便听妈的。”

“我左思右想,这事还得看你日常表现。只是你素日在外头,便是行事有什么不妥,你瞒了我,我也无从得知。我有心想差人跟着你,只是你也如今大了,想必不耐烦我管着你,便以一月为期。一月内凡你出门,我便打发人跟着你,你外头做了什么,都由他一一告诉我,你也不许与他为难。你若在外头与人脸红脖子粗地吵闹上了,我也不管是否动手打架了,便得罚你,且下月照旧。若一整月你都安然无事,第二月起我便不再派人跟着。如何?”薛姨妈徐徐说出自己早已想好的方案。

薛蟠想了想,依旧答应了。

此后一月,薛蟠每出门,薛姨妈都另遣一小厮跟着,每日回来便让小厮将薛蟠在外头所作所为一一道来。于小厮而言,这不过是一份临时工,若是检举了薛蟠,薛姨妈有赏;若是包庇了薛蟠,也并不能因此获得薛蟠贴身小厮的地位,故此基本都会选择检举薛蟠。

薛蟠顶了一阵子,壮志退散,试图贿赂薛姨妈特派小厮以期逃避惩罚,薛姨妈便开始秘密接触薛蟠那几个贴身小厮。对那几个来说,一边是直面薛姨妈的压力,另一边是即便“出卖”了薛蟠也有薛姨妈的特派小厮顶缸,也就选择了实话实说。于是薛蟠惩罚依旧。

要说薛姨妈的惩罚,那也很简单。薛蟠与人吵架,无非是性子急,既然这样,便磨磨他的性子呗。一旦薛蟠犯事,薛姨妈便将那红豆绿豆混在一起,令薛蟠亲自动手,一粒粒将两种豆子分开——豆子数量视次数多寡,情节轻重而定。除此之外还有经济惩罚,罚银,第一次一两银子,第二次二两,第三次三两,依次类推。至于罚没的银两,刚好用来奖励检举者。

这两项惩罚,前者令薛蟠心烦,这个可以理解;后者则另薛蟠心疼——要说薛蟠一向花钱散漫,不缺银子的,如今怎么转性了?这个还得回到薛姨妈的约法三章。

“第二条,绝不许你去赌场。”薛姨妈道,“古往今来,多少家财都经不得一个赌字。一旦上了瘾,便是卖妻典子也是有的。你日常跟人赌个骰子顽闹解闷,我不拦你;但你若再去跟人聚赌,与其将来家破人亡,不如你趁早拿跟绳子来勒死我跟你妹妹,以后你爱做什么做什么,再无人约束你了。”

“好端端的,妈说这话做什么?”薛蟠大急,“我不去就是了。”

“你也别嫌我管得多。怪只怪我早些年没见识,老爷要教导你,每每被我妇人之仁给拦住了,才导致你如今老大无成不说,还恶习累累。你是我肚子里出来的,做母亲的,总是把孩子放在第一位的。若你只是吃喝玩乐倒也罢了,虽然被人称作纨绔,但到底也能安乐一生。比起这个,我脸上有没有光彩,薛家能不能光大,也是次要的了。”薛姨妈语气沉痛,“可我前头那两条,你若做不到,只怕哪天你想做个纨绔子弟,都没那本钱,因此少不得拘着你点。”

薛蟠这些年被母亲溺爱之余,也没少听那等埋怨自己没出息的话语,今日听母亲这般言语,倒是第一次。当下便红了眼眶,指天发誓自己再不让母亲cāo心,从此一定做个好儿子好兄长。

薛蟠此刻说得痛快,亦是真心,但日后是否作数,却是说不得准的。薛姨妈也知道这一点,终究只能徐徐图之了,况且前头那番话也确实是薛姨妈的真心话,她对呆霸王确实只有不惹祸这么一点要求。

“第三条,你从此不许再去铺子里支钱。” 薛姨妈一一分说,“铺子里该留多少现银,都是有讲究的,你随意支取,便是妨碍铺子经营,平添麻烦。且你支钱都是为了胡乱花销,这般作为看在他们眼里便是你这做东家的不晓事不自重,给人轻看了不说,还容易让掌柜的滋生你这做东家的容易被蒙骗的想法,极是不利。”

“只是我也知道,你大手大脚惯了,一下子不让你使银子,必然不习惯,且你一个爷们,总有些应酬,没银子也说不过去。前些日子,我把账册都看了一遍,将铺子收益都摘了出来”薛姨妈说着拿出一页纸,“你自己看看,随你挑一个铺子,从此这个铺子的收益全由你支配,你那些说不出正经名目来的花销,都只能从这里头出。至于铺子怎么经营,收益是好是坏,全看你自己本事,只是再不许去其他铺子胡乱支银子,你敢还是不敢?”

薛蟠一想也不错,从此可以光明正大支取银子,再不用被母亲念叨,且若是做出一番成绩来,正好可以表白表白,让众人知道自己也不是吃白饭的,便也应了,只挑了一个中等收益的香料铺子。

薛姨妈略略欣慰了一下,又强调:“铺子虽由得你随意经营,只是不许胡闹,多听听老掌柜的话,他们也做了这些年了,虽然难免有些个欺瞒,但本事还是有的。你若是胡闹瞎折腾折了本,以后便只有一月二两的月银可以花销了。”

薛蟠哪里听得这话,此刻他正信心满满,安心大展拳脚,破了母亲对自己的低期望。薛姨妈也不理论,由着他日后碰壁去,成长总是要交学费的。

在薛姨妈看来,调/教薛蟠的任务从此便算告一段落了,剩下的只能是加强效果,再要想新招却是不能了。早些时候薛姨妈还曾想过,要托王子腾的关系,将薛蟠丢到军中折腾个两三年,说不准回来能有一个全新的薛蟠。

但这毕竟是条冒险之路,一来薛蟠可能会丧命,虽然概率不大,但万一发生后果却是致命的,毕竟他还没来得及成亲生子;二来军中大概也少不了关系户,薛蟠这个天大胆更大的若是没眼色惹个什么不该惹的人,可不是像惹了柳湘莲被揍一顿就完了的;三来这毕竟是一个放羊的过程,薛蟠可能变好,也可能更加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

薛姨妈思之再三,还是决定稳妥起见,将薛蟠放在眼皮子底下。至少书上说了,前八十回里薛蟠除了打死冯渊没再惹第二桩了不得的祸事,没道理她一来反而更糟吧?薛蟠若是实在无可挽回,就早点给他随便娶个媳妇留后算了。当然,这不过薛姨妈自我安慰的保底手段,做不做得出来还是两说。

薛蟠原以为母亲约法三章,定要说些让自己头疼的规矩来,却原来这般轻松,当下乐不可支,再没想到自己以后会处在挑豆子的煎熬,以及没银子喝酒听曲的烦恼中。足足大半年后,薛蟠才学会了克制脾气,不用挑豆子,不用交罚银,又停了些奢侈消费,这才觉得苦日子终于出头了。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且说第二日,薛姨妈将各铺子的大小掌柜管事一干人等皆请了来,薛蟠当众承诺自己再不上铺子里支取银子——这是有些丢脸,但掌柜的都是老人,哪里能不清楚薛蟠的性子,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叫薛蟠当众承诺了,反而能从外力上再约束一番。就好比小学生贪玩爱看电视玩电脑,他玩完了面对还没做的作业,心里未必不后悔,只不过下一次还是忍不住罢了。这个时候,需要的自然是家长的强制约束。

薛姨妈隔了屏风,将那全权交予薛蟠的香料铺子事宜交割清楚了,又道:“至于其余铺子,大爷既然今日承诺了,自然是作数的。便是万一他又自毁诺言来支银子,你们也都不许给他,只管来跟我说。大爷年纪还小,不能独挡一面,少不了我拘着他点。诸位也都是薛家的老人了,自老爷在时便替薛家办事,如今还得麻烦各位多多费心。”

众人一同应了,只说分内之事。

一时薛蟠又宣布说自己要将其中一间脂粉铺子关了。话音刚落,便有该铺子掌柜吴友良惊问缘故,其他人亦是又惊又惑。薛蟠亦不多说,只拿出一页纸传与众人看。纸上记着十年来各家铺子每年收益,各家收益均有减少,只该脂粉铺子减少比例最大。

吴友良还在解释铺子收益少的种种原因,一时说如今成本重利润薄,一时说周边竞争者甚多,薛蟠却不耐烦听,只道:“既然这铺子不赚钱,那自然该关了。回头我把铺面赁出去,没准还能多得几两银子。只是劳烦你同张叔交割一下各项事宜,完了便可另谋高就。”

张叔便是其中一个掌柜张德辉。张德辉年近六十,一贯在薛家当铺内揽总,是个有德有能之人。薛姨妈早半个时辰请了他来,将此事交待了,请他出面周全。

这厢吴友良已经开始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诉自己对薛家的种种贡献,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薛蟠最是不耐烦这些,还是张德辉出言弹压了他。吴友良自知理亏,且这些年也攒了不少银钱,也怕薛家追究,到底也就安生了。余下如何清理账面,如何处理存货,如何遣散伙计等等诸事,自有张德辉带了几个老家人帮着料理。

说到底,薛姨妈自然知道薛家这么些个掌柜的少不了有那投机耍滑之辈,只是薛蟠如今不顶事,薛姨妈自己也不懂行——前些时候薛蟠卧床,薛姨妈翻了那么些时日的账簿,也看不出什么来,不过将每年收益列了张单子而已。且薛姨妈是个半路入世的,安心来享福的,虽然要享福就得先付出,但她私心还是愿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对薛家铺子进行大清理,既需要坚强的斗志,也需要强大的技术支持,这两项薛姨妈都没有,权衡之下,她便想了这杀鸡儆猴的招,只将那得益最少的铺子关了,希望其他人能有所警示,少贪点便行。至于有用无用,薛姨妈也看得开,横竖不会更差就行了。

儿女的婚事

如此又过了月余,天气渐热,在这个没有空调,没有电扇的夏天,薛姨妈很是不习惯,偏偏薛家又是新治的宅子,虽然有冰窖,冰窖里却没有冰。外头固然能买到冰块,价钱却也不便宜,用起来自然不比自家藏冰来得尽兴。

薛姨妈便带了宝钗并一干下人去前番薛蟠整治的郊外别院避暑去了。至于薛蟠,正壮志兼焦头烂额地打理铺子呢,况且薛姨妈一走,正好没人罚他捡豆子,于是坚决表示要看家要理事要上进,只把薛姨妈母女二人护送到庄子,待二人安顿完便连夜回城了。薛姨妈想着薛蟠刚发了豪言壮语,热情还在,便决定相信他的自觉性,由着他住在城里,只每旬寻一名目招他来一次,加强效果。

别院虽小,但因薛蟠当初是用了心的,倒也是五脏俱全,薛姨妈等住了足足两月,候得天凉了方才打点行装回城,又捎带了些土产命人分送到贾王二府,二府亦有回礼相赠。

这日,薛家当铺里有个伙计送了几斤螃蟹来,只说是自家田里出产的,最是肥美。宝钗便跟薛姨妈商量,欲要借机邀贾府众人一聚,“姨娘府上从老太太起到诸位姐妹,有多一半都是爱吃螃蟹的,可巧咱家小花园那几株桂花还值得一看,不如请了她们来赏花吃螃蟹?咱们在那府上住了这么些日子,虽然是亲戚情分,可到底……”未尽之意无非是到底欠了贾府一个人情,虽然暂时还不了,但总该对人格外热情点。

“你说的也有理,不过老太太年纪大了,两家隔得又远,未必会来;老太太若是不来,你姨娘也不好来。咱们请了她,她却来不得,心里难免不痛快。依我的意思,还是不请了罢。”薛姨妈话锋一转,“依我的意思,你不妨单下个帖子,只请探丫头几个,你们姐妹间聚会自然要随意些。到时候再单送两篓螃蟹去,别的人也能尝个鲜,礼也就尽到了。”

——离贾府落败还有好些年,跟她们热络点倒是无妨,可薛姨妈是个怕麻烦的,想想贾府上下那么多人,自家下人少不说,主人更少,这若是要做东开席,实在累得慌。上回暖屋那是必不可少,这次却是不想添麻烦。

宝钗一想也是这个理,片刻又踌躇:“那宝兄弟呢?论理不该请他,便是请了也该让哥哥陪着他。只是他一贯在姐妹间玩耍,如今单撇下他怕他心里不痛快。且他那个性子,万一……老太太又素来疼他。”这是怕着宝玉发狂的意思,他那个性子,或许真能做出来,到时候贾母王夫人就算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必定有所埋怨,倒真真是出力不讨好。

薛姨妈想了想,只道:“听说他如今还正经上着学呢,差不离是日日去的。你将螃蟹宴订个你姨爹休沐在家的日子。”

“妈说得很是。”宝钗心领神会,笑道,“正好明日也是姨爹休沐的日子,我明天就去下帖子,日子就订下一个休沐日。”

宝钗果然第二天亲自去了贾府,回来向薛姨妈转述,只说贾母欣然同意,到时由李纨陪着几个小姑子过来,又说“恰巧老太太娘家侄孙女史家大姑娘,闺名叫做湘云的,她上月刚出了孝,如今正在贾府小住。我便也邀了史妹妹一同来”。

这却是史湘云第一次露面,薛姨妈少不得多问两句:“我先前听你姨娘说过两句,只知道她小小年纪失了双亲,如今跟着她叔叔婶娘过日子,倒不知容貌如何,性情怎样?”

“史大妹妹是个爽朗活泼的,我瞧着比三妹妹还精神几分,妈到时候见了就知道了。”宝钗带了几分忧心道,“倒是林妹妹,前儿就由琏二哥哥陪着回了扬州,说是扬州来了信,怕是林老爷身上不大好……”

薛姨妈一时有些失神。

今年二月黛玉生日时,其父林如海还送了好些贺仪来,其中就有几大包燕窝。黛玉只叫丫鬟在屋里悄悄拿银铫子熬了,一日不落地喝着燕窝粥。饶是这样,薛姨妈还听到婆子们背地里说黛玉娇气难伺候。黛玉亦曾在薛姨妈处露过一言半语,分明是知道下人们这般言语,只是不好与人理论罢了。

这些都是次要的,关键是薛姨妈分明记得元春封妃前有几件大事,先是宁国府的小蓉大奶奶缠绵病榻了好些时日才熬不住去了,然后扬州那边林如海也去世了,接着是荣国府贾政生日那天得了元春晋封的消息,这才有了那造价不菲的省亲别墅大观园。可如今,她甚至没听到风声说秦氏病了,怎么林如海反而病重了呢?

因存了一段心事,螃蟹宴时薛姨妈虽是头次见到史湘云,却也打不起精神去好奇,只送了一份表礼,又推说怕自己在场另众人拘束,露了一面便罢了,只让宝钗陪着众人一尽地主之谊。

不说宝钗如何应酬各姐妹,只说十一月初贾琏打扬州回来,只道林如海旧疾复发又精神不济,但到底性命无虞,见了女儿更是好了三分;因年关将近,贾琏待得林如海好转便启程回了贾府,只留下黛玉在扬州尽孝。薛姨妈探得消息,又知道秦氏虽病了却还未及膏肓,料想元春封妃并非发生在今年贾政寿宴上,初十日便安心去贾府参加了贾政寿宴,果然安然无事。

又是一年过去了,薛姨妈一边带着宝钗料理家事,一边请托了王子腾夫人江氏,请她带着自己参加一些中低端聚会。王子腾如今是实权人物,自然有的是比他品级低的官员来拉拢,江氏对于这类的夫人外交是不太感兴趣的,但十回里也会应上那么两回。薛姨妈这一年来没少对江氏进行人情投资,虽然不过是时常送些时令吃食,并不费银子,但好歹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江氏去参加聚会时也就顺带捎上了薛姨妈。

薛姨妈离京多年,便是有几个早年闺中交好的姐妹也都各自远嫁了,而现如今她又是一个没品秩的寡妇,在聚会上自然属于不被看好人群。幸而有江氏提携,加上薛姨妈自己也不卑不亢,虽然话不多,难得的姿态好,慢慢地就有人下帖子单请她,不再把她作为买一赠一强迫搭售的客人。薛姨妈这才开始带着宝钗参加聚会,也不是次次都带,大约三次里也就带上一次,为的是教人知道自己有这么个待嫁的女儿,又不会显得太急切,毕竟宝钗如今也才十三

——薛姨妈并不十分指望就此能把薛宝钗推销出去,但就算这些人中没有薛宝钗的未来婆婆,但未必她们就没有几门条件差点的亲戚。不管是你挑还是我选,总得先把名字放在数据库里吧。

这事不知怎生传到了王夫人耳里,她再见薛姨妈时便有些忿然,虽然没有明着指责,但话里话外都是薛姨妈不识好歹的意思。

薛姨妈生生忍了一口气,挤出几分微笑:“姐姐却是多心了,宝丫头还小呢,我哪里就急成这样了?我不过是闲来无事,偶尔与她们聚聚,一来可以听些新鲜事,免得到时候叫人说没见识;二来却是为着蟠儿,他也不小了,虽然本朝太祖曾颁令倡议男二十而娶女十八方嫁,但如今又不时兴这个了,男婚女嫁也不过比惯常晚一两年。蟠儿这年纪,最多过个三年就得娶亲,我少不得早些盘算起来。”

王夫人仍有几分怀疑,问道:“既是要为蟠儿相看,怎么你却带着宝丫头去见那些个夫人?”

“姐姐可是糊涂了?蟠儿都这般年纪了,我怎好带着他去内宅?”薛姨妈带了一丝无奈,“况且姐姐也知道,蟠儿是个不着调的,但宝丫头最是懂事,我带着她去,别人瞧着做妹妹的这般人品,或许便会觉着做哥哥的必然也不差。”

“原来这般。”王夫人又问,“既这样,你怎么不找我偏找了二嫂子?这般外道,怨不得我多心。”

“我也是想着姐姐主持中馈,虽有凤丫头搭把手,可国公府上下这么些事哪件不得姐姐费心?二嫂子那边,毕竟二哥不在京里,总是轻省些,我这才求了二嫂子牵线。我原是替姐姐考虑,怕累着姐姐,没想到反让姐姐误会了。”薛姨妈委屈道。

早在一开始,薛姨妈就知道王夫人早晚会知道这事,毕竟书上虽没怎么描写贾府太太***对外应酬,可不代表她们一点应酬也无,所以薛姨妈早早就准备了这番话,果然将王夫人哄转回来了。临走时王夫人还送了一大匣子茯苓霜,只说是门下孝敬的,“用人rǔ或牛rǔ和着,每日早起吃一钟,最补人的,你和宝丫头都吃得”。薛姨妈面上欣然笑纳,心内却腹诽不已,这东西虽好,可对王家薛家来说都算不得稀罕物件,还巴巴地讲了吃法,这不是埋汰人嘛?

如此到了四月初,宝钗没未因此交到什么姐妹淘,由此可见,这些夫人中确实也没有看好宝钗的。薛姨妈心态再好,也难免几分失望,但她的心神很快就被另一件事占据了——贾瑞死了。

贾瑞何许人也?贾府义学司塾贾代儒的长孙,因贪恋王熙凤美色,中了后者所设“相思局”,病倒及至身亡。

于薛姨妈而言,这些都是别人的热闹,重点是红楼中有两个类似神仙一般的存在,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而跛足道人就在这会子出现过了。薛姨妈知道这个消息时,也是灵感突发,当即决定用这两位神仙撒一个弥天大谎,她计较了整整一夜,将一番话于腹内转了好些圈,终于在第二日做了决定。

薛姨妈先是带了一堆婆子丫鬟去了贾府给贾母请安,当晚回了薛府又找婆子丫鬟闲话,从东家长西家短的说起,一直说到贾瑞之死,因薛姨妈表现出了好奇心,当即有婆子将白日听到的小道消息拿出来现学现卖。

听说那会子有个老道士来贾代儒宅外化斋,只说专治冤业之症,偏生已经基本不省人事的贾瑞居然听到了道士的声音,连声让请了进来;

听说道士拿出了一面宝镜,说了好长一段话,将宝镜夸得极神,也不要银子,就将镜子留下来;

听说贾瑞拿了镜子照一时笑一时,最后竟然一命呜呼了;

听说贾代儒愤然命人烧了镜子,结果老道士突然出现抢走了镜子,明明是个跛足道士,却跑得极快,贾代儒派了小厮去追,却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薛姨妈及时楞了神,待人问“太太可是乏了?都是奴婢们不好,说了这么些长短累着太太了”,薛姨妈假装回神:“这传得神乎其神的,一时又是宝镜,一时又是个跛足道人,可有人看真了?”

“太太说得是,许是大家夸大了几分,不过也不能全是瞎编的,总归也得有那么一回子事。”莺儿之母老黄妈原有几分体面,接了口,“太太今日累了一天了,不如早些歇了?”

薛姨妈顺势应下了。

第二日,薛姨妈便顶了两个造假的黑眼圈与宝钗说私房话:“昨日听他们说什么道人,倒让我一夜都未睡踏实,思来想去,这事唯有跟你才说几句。”

宝钗不解:“妈有什么事竟愁成这般?”

“是你哥哥的亲事。”薛姨妈欲言又止,“其实,你哥哥是订了亲的。”

婚约那回事

“是你哥哥的亲事。”薛姨妈欲言又止,“其实,你哥哥是订了亲的。”

薛姨妈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认真说起来,也不能算是正经定亲;可要说没这回事,却也不能这么说。”

这话说得含糊,宝钗一听即知其中定有缘故,便问道:“妈可把我说糊涂了,究竟有些个什么故事,妈告诉我,我也好帮着参详参详,我虽然年纪小,但到底一人计短,二人计长。”

“这还得从你那冷香丸说起。你自幼便有不明之症,看了多少名医也不见效,直到后来来了个癞头和尚,给了一个方子,又说了两句吉祥话,这才把你这病压下去了。这些你们兄妹两个都知道,但其实那会子不仅仅是这一件事。跟那和尚一同来的,还有一个道士。”薛姨妈开始忽悠,“说来也奇怪,明明在外头只有一个和尚,进了屋却偏偏多了一个道士,叫我和老爷好生吃惊,这才相信或许就是个有道行的高人。”

薛姨妈编了一个漫长的故事,只说当时和尚道士二人除了给宝钗治病,还提了一个要求。说是那道人新收了一个徒弟,只是徒弟在红尘中还有一幼女颇为牵挂,他便想牵个线做个媒,将该女许配薛蟠为妻。这事来得突然,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薛老爷自然不情愿,偏那道士又说得此女方能保薛家平安,若另娶他人则必定家宅不宁。薛老爷听这话无礼,当即要将那和尚道士二人扫地出门。道士却有些神通,说了薛家好些旧事,都一一说中了,薛老爷将信将疑,只道二人事前做了功课。最是还是那癞头和尚出面,只说他二人虽能通晓过去未来,但因着天机不可泄露,却不可将未发生说与薛老爷听,如今之计,他先开方子将薛家女儿的病治了,若果然灵验,还请薛老爷应下这门亲事,于人于己都好。薛老爷便暂且含糊应了。

这事确实离奇,宝钗因问道:“那到底是哪家的女儿?”

“怪就怪在此处,那道士只说他徒弟俗家姓甄,叫我们只管往姑苏城里寻去。他若指名道姓说是谁,我们也好有个计较。偏他连名字也没说,便是有心骗婚,也没这个做法的。”薛姨妈话语中充满了疑惑,又道,“当年你好了之后,老爷想着或许是甄家哪房的女儿,也曾暗地里打听,但他们家却没那出家之人。本来是要打发人去姑苏找的,偏后来老爷不好了,这事也就搁下了。直到昨儿听他们说起瑞哥儿,这里头又有个跛足道人,当年那个也是个瘸腿的,不知是不是同一个?毕竟若是高人所言,倒不好不依,且当年也算是有承诺的。”

父亲既然出家了,这做女儿的就少了依靠,便就是那甄家的姑娘,又哪里是世人眼中的良配?宝钗思及自身,想着素日见的那些个父母双全千娇百宠的官家女儿,一时感慨,到底还是问道:“那道士可有留下别的话?这般囫囵一通,若是寻错了人可怎么着?”

薛姨妈起身自妆台上匣子里取了一物什,递于宝钗:“这个是那道士给的,只说我们见了人便能对上东西。”

宝钗接过来,打开外头包着的红色绸布,却是一块通体碧绿呈莲花状的玉,便道:“许是那甄家姑娘家里也有这么一块玉?只是从来没见过这般寻人的,可见是故弄玄虚。”

薛姨妈无奈道:“这还不算,当初老爷也追问来着,道士留下一句更虚的话来,只说‘有缘千里来相会’。你说说,这可不是存心折腾吗?”

宝钗只得安慰薛姨妈:“若真是高人,那必然有所安排,咱们认真去找,必能寻着人;若寻不着,可见是他自个儿糊涂,算不得有真本事,只能作罢了。”

母女二人谈了一番,到了晚间,薛姨妈又将这事与薛蟠说了。

薛蟠虽然是不怎么长进,但也是个有血性的汉子,并未想过要借岳家的势,当下只道:“妈连个人都没见过,若是那姑娘长得一脸麻子,或者是个母老虎,我可不娶!”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她要是同如意一般,那我就娶了,不叫妈为难。”

如意正是香菱的新名字。

显然,所谓旧婚约,只是薛姨妈编的一个故事,话是随口胡诌的,而玉则是薛姨妈生母留下的体己,所有一切只为了证明香菱(甄英莲)就是道士说的那好姻缘。

事实上,在薛蟠的婚事上,薛姨妈一早就想着香菱了。

香菱大概是起不到规劝薛蟠的作用,甚至打理家事可能也得薛姨妈带上好几年,但至少她不会给薛家带来负面影响,怎么着也比娶河东狮夏金桂强上一百倍。另一方面,薛蟠虽然不是良配,但香菱嫁进来做正妻总比既定的做薛蟠妾室,然后被夏金桂虐待的命运要好吧。这样一想,薛姨妈心理负担就轻很多了,不会觉得薛蟠娶谁就是害了谁。

但是,这事想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很困难。凭薛家现在的家底,薛姨妈若是明着说想让薛蟠娶香菱这样一个从拐子手里买来的丫鬟做正经妻房,怕是是个人都会以为薛姨妈脑子坏掉了,或者以为薛姨妈被魇住了——薛姨妈到底是个西贝货,红楼中却是也有法术的存在,不论是一僧一道的正道,还是马道婆的歪倒,薛姨妈都万万不敢以身试法。

薛姨妈也想过打着喜爱香菱的幌子先替香菱找亲母,然后结不结亲的,慢慢再说,那么最简单的就是从贾雨村入手。薛姨妈记得贾雨村在应天知府任期是到了京城做官的,到时候找个借口替香菱寻亲,也不算是个难事。但贾雨村这厮的人品实在不怎么样,又好似滚刀肉,不到万不得已,薛姨妈不想跟他扯上关系。

若是不寻亲,那便伪造亲人。作为一个小说看多了的人,薛姨妈有个念头,如果她打着自己实在喜欢香菱的旗号,请哥哥王子腾替她在外地寻个下属人家做个干亲,那么身份上与薛蟠也匹配了。对宝钗薛蟠则可解释为这般继续维持与王家的通家之好,便于借势。但这仅仅是一种构想,薛姨妈也不知道这个现实与否,至今为止她除了借机让王子腾夫人见了香菱几面求个眼缘外,别无动作。

从听说贾瑞去世起,薛姨妈就灵感突发,决定借和尚道士的话,撒一个弥天大谎。神佛之说向来最能唬人,何况还有宝钗这个活生生的受益者在。

其实按理说,这事如果放到宝玉凤姐被马道婆做法魇住,一僧一道前来救场之后来说,会更有说服力。但薛姨妈不太确定这事什么时候才会发生,偏偏薛蟠婚事不定下来,就不能订宝钗的婚事,可薛姨妈还想着尽早把宝钗嫁出去,好让她能在失了贾王二府两门好亲戚的助力前在婆家站稳脚跟呢。

且薛姨妈还有另一层考虑:她需要一个理由,好让薛家在元妃晋封前离开京城——秦可卿眼看着就要不行了,元春封妃多半就是今年的事了;但林如海跟黛玉还在扬州安然度日,不一定会在今年去世。如果贾府不能接收林家的财产,那么造大观园的钱从哪里来,说不定就会上薛家来借。众多同人文中,薛家都是因为造大观园时赞助了过多银两,从此一步步被贾府套牢以至无可挽回的。薛姨妈不太确定事情究竟会如何发展,但未雨绸缪总是对的。如果王夫人真的来借银子,薛姨妈既不愿得罪狠了贾府,亦不肯将大笔银两有去无回地借出去,与其进退两难,还不如早早遁走。

言归正传,听薛蟠如此答道,薛姨妈心中一松,假意斥责:“你这孩子,什么话也混说,正经与你商量呢。”

“这怎么算混话了?我如今也知道自己多少能耐,不过多大的头戴多大的帽子罢了。既这般,娶个好性情的进来服侍妈也就是了,便是对方没银子,咱们帮衬些也不算什么难事。何况照妈的说法,也算是有约在先的,不好反悔。”薛蟠道,“不过咱们说好了,若实在太丑了,我还是不娶的,没得娶个丑婆娘来吓自己的。”

薛姨妈简直哭笑不得,只得对宝钗道:“你听听,才说了两句明白话,一会子又没个正形了。”

“妈怎么说都行。只是我还有一件事,妈什么时候把如意给了我吧。”薛蟠腆着脸求道。

这下薛姨妈真不干了:“如意今年才多大,我是不依的。再说了,这还当着你妹妹呢,这种混账话你也好意思说,仔细我捶你。”

当着宝钗的面问老娘讨丫鬟,确实是失礼了,薛蟠自悔自个儿没拣个好时候开口,只得再一次偃旗息鼓,怏怏告退了。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到了七月中,圣上退位做了太上皇,新帝登基。

八月底,薛姨妈切切关注的秦可卿终于去世了,宁府大办丧事。

到底是亲戚情面,薛家少不得也去吊丧。薛姨妈是长辈,宝钗又是未嫁的姑娘,两人不过露了一面,薛蟠却是跟贾珍有些交情的,因见贾珍寻上好的棺木,便把一副上好的樯木板子白送了他,只说“这还是当年先父带来,原系义忠亲王老千岁要的,因他坏了事,就不曾拿去。现在还封在店内,也没有人出价敢买”。待薛姨妈得到消息,东西也送出去了,悔之晚矣,也只能随他去了

——倒不是薛姨妈吝啬东西,实在是红楼里秦可卿身世存迷,死得也蹊跷,这些薛姨妈也没去打听,横竖多知道也没什么好的。偏副棺材是个惹眼的,薛姨妈一时忘了这点,就叫薛蟠给送了出去,只得祈祷无事罢了。

自秦可卿去世,薛姨妈闲话间便与宝钗薛蟠说起自己夜里时常梦见幼时跟着生母在南边小住的情景。薛姨妈生母是乡宦人家的女儿,亦是姑苏人氏,后来与薛姨妈之父做了姨娘,也颇为得宠,其母病重时还曾带着薛姨妈千里探亲在姑苏住了一阵子。

上了十月,仍不见原该今年九月初三去世的林如海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传来,薛姨妈便果断提出要去姑苏,一来故地重游,二来寻访那传说中的甄家姑娘。薛蟠如今长进了些,十日内倒有三日是在各铺子里做正经事,近日正听老伙计讲各处风土人情,便欣然答应陪母亲同往,正好可以长些见识亲见南北货物。母亲兄长都要走,宝钗自然也是随行。薛姨妈心内得意,一边打发丫鬟仆妇们收拾行李,一边还提醒薛蟠,说下月初十是你姨爹寿辰,切记提前备下贺礼打发下人到时送去。

十月十八,宜出行,薛家一行人暂离京城往南边去了。

薛家南行路

照薛姨妈的意思,自然是速速避往南边的好,但此去必要路过金陵,又恰逢年节,哪里有过家门而不入的道理,因少不得在金陵暂且停留。

因码头上人群甚众,薛姨妈便命船家暂缓靠岸,免得自己跟宝钗露面于人前。谁想这一等便是将近一个时辰,薛蟠几乎要忍不住跳脚,又抱怨下人无用:“一竿子人都是光吃饭不干活的。昨儿凌晨便打发人轻舟疾行去送消息,怎的他们接到消息也不知道来接?累得妈跟妹妹上不了岸。”

薛姨妈也不恼,闲闲说道:“哪里来的那么大火气,不如回头叫厨下人给你熬碗绿豆汤?”

薛蟠早已怕了拣豆子的活计,赶紧朝薛姨妈讨饶:“我不过随口一说,妈很不必麻烦,况且这大冬天的,哪里就有火气了?”

薛姨妈只笑笑不做声,倒是宝钗分解道:“哥哥却是埋怨错人了。你瞧那东北角上的车马,看着眼熟得很,应该就是咱们家的。只是如今不比从前了,他们便是来了,也只能在边上候着,哪里能包了场让我们先行呢。”

薛蟠闻言便不说话了,他第一反应其实是想下海口问何人敢小瞧自家,可刚被薛姨妈的豆子大法吓着了的薛蟠下意识得自我克制了一下,然后便想到了这两年独自支撑门户的种种,不得不承认妹妹说的是事实。

一时间兄妹二人都有些沉默。

作为曾经的平民阶级,去哪里办个事都得排队不说,还常常被/插队,薛姨妈并没有对这对兄妹的忧伤失落产生共鸣,但她好歹也知道不能表现得毫不在乎,只得顿了顿,岔开话题:“人也散得差不多了,咱们靠岸吧。”

薛家大船缓缓靠岸,岸上久候多时的薛家下仆赶紧抬轿过来接了薛姨妈和宝钗,薛蟠指挥众人将行李搬到车上,才打马领了众人向薛府而去。

一家子暂且囫囵安顿了,翌日薛姨妈领了宝钗打点年节事宜,又打发薛蟠去族长家里报信问安。

薛父这一支乃是紫微舍人嫡脉,自来是领着族长衔的,但当日薛父意外辞世时薛蟠年仅八岁,又素有顽劣之名,实在不堪大任,才不得不暂时让出族长之位。

依着当时来说,与薛父关系最近的除了薛蟠,便是薛父的亲弟,薛蟠的二叔,当日也正是他闹得最凶。薛姨妈因想着若是将族长一位让与他,只怕再想要回来却是不能够的了,便权衡着推举了薛蟠的三叔公。这位三叔公是紫微舍人的老来子,故而虽然年岁不大,辈分却最高,选他也说得过去;且他毕竟隔了房,与嫡长二字相去甚远,将来要回族长之位也容易些,便是一时要不回来,待他年长故去,总得选立新族长,但是薛蟠以嫡支血脉的身份,总是容易当选。

薛蟠去了半日,回来与薛姨妈复命,只说三叔公热情留他吃了午饭,并无甚大事。薛姨妈也不理论,她不过看着对方又是族长又是长辈,打发薛蟠去报备一声而已。

倒是宝钗候母兄二人说完了话,方才细细问薛蟠席间所见所闻,薛蟠不厌其烦一一细说了,待薛蟠说到“三叔公问咱们这番是小住还是定居”,宝钗接口问道:“哥哥必是说小住,那族长又说什么?”

薛蟠挠了挠头:“我说小住,他就问我年货可置齐了没,若是时间紧来不及,缺什么尽管问他要,怎么了?”

宝钗看着不明所以的哥哥,又转过头去看薛姨妈,却见母亲神色平静,并不开口,她在心中叹了口气,不肯说话了。

薛蟠停了一会,又问薛姨妈:“妈,那我下午要去二叔家拜见吗?”

薛姨妈冷笑道:“我这做大嫂的回来了,论理便该他先上门来见,他若是当没这回事,你又去做什么?”

——当年薛老爷辞世,留下偌大家业,偏偏膝下只有薛蟠一个幼子,金陵族人自然有些想法,一时说薛蟠还小,怕是养不大,一时又说薛姨妈年轻怕守不住,薛姨妈刚刚失了丈夫,哪里受得这般言语,又因自己有两门好亲,跟族里很是闹了一场,其中就数二房最甚。

薛蟠在船上枯坐了近二十日,早觉得闷得慌,见下午无事,便说自己亲去置办年货,其实不过为了到外头玩耍一番。

薛姨妈心知肚明,也不禁止,点头应了。

到底薛蟠乖觉,临出门前主动保证:“妈放心,大丈夫一言九鼎那,哪些不该进的地方我绝对不去。”

薛姨妈一笑了之,到底还是欣慰不少,毕竟一番功夫没有白费,薛蟠虽然不怎么能干不怎么上进,但到底也能做到不惹祸不败家,足以。

下半晌的时候,薛二太太到底还是上面来看望薛姨妈了。久别重逢的妯娌亲亲热热地寒暄了一刻,薛姨妈便叫宝钗来给薛二婶行礼。

薛二婶候得宝钗行完全礼,才扶起宝钗拉着她的手叹道:“可怜我这大侄女命不好,从小没了爹不说,说要去选秀,明明这般品貌,怎么偏就没当上皇妃呢?”说着又洒了几滴鳄鱼的眼泪。

宝钗登时又羞又气,红了脸发作不得。薛姨妈也气她这般戳人伤疤的行为,当下就拉过宝钗安抚了两下,似笑非笑开口道:“瞧瞧你二婶娘多心疼你。这也难怪,你二婶娘嫁进薛家十几年了,膝下却没个一儿半女,向来是把你当亲女儿疼的。”

薛二婶自成亲来一直未有身孕,不得不替丈夫纳了几房姬妾,如今二房有四个女儿两个儿子,偏偏没一个是从薛二婶肚子里出来的。被踩了痛脚的薛二婶顿了顿,不甘示弱地反击:“我没大嫂这么好的福气,儿女齐全。可怜我们二房虽有几个子女,偏偏都是小妇养的,上不得台面。”

薛姨妈就是庶出的,虽然记在正室夫人名下,但亲近之人自然知道底细。薛二婶出身于贾府旁支,娘家还依附着荣国府,但说到底她也是正室所出,每常以此在薛姨妈面前自夸,次次都能让生性好强的薛姨妈好生气闷。但现在的薛姨妈虽然也知道正出庶出的区别,但到底内心也不怎么在意,既然对方没再打击未成年人,她也就不跟对方计较了。

两人有的没的又说了些话,话题便转到了贾府三春上头,薛宝钗因接口道:“要我说,比起她们姐妹,四姐儿也不差什么,都说侄女肖姑,这话果然不错。”

四姐儿便是薛二婶娘家哥哥的女儿,薛二婶闻言自然得意,和颜悦色对宝钗道:“钗姐儿这嘴可真甜。”

“这可不是我夸二婶的,实在是那府里老太太也这么来说。大前年过年那会子,四姐儿还跟着她娘去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见了四姐儿便喜欢,忙忙留了她小住,又怕下人不懂事,特特叮嘱了要好生招待四姐儿,不可因着她是寒门出来的,就轻慢她。”宝钗继续微笑,“二婶说说,能得了老太太的眼缘,四姐儿可不是不俗吗?四姐儿不俗,二婶是她亲姑姑,自然也是个不俗的。”

薛二婶听着听着脸色就变了,这分明是讽刺她娘家穷酸,她欲要说两句,偏偏宝钗那番话滴水不漏,她无从反驳。

薛姨妈心知宝钗是因了薛二婶方才讽她庶出,这会子替自己挣场子,不好说她什么,只得拿话题岔开。薛二婶应了两句,便不顾薛姨妈的留饭,告辞回家了。

薛姨妈这才对宝钗道:“你瞧瞧,你二婶向来是有便宜就占的,这会子被你气得连饭都不吃就走了。下次不可这么着了,我不过被说两句,不痛不痒的,不值什么,你替我出头,知道的说你孝顺,不知道的却要说你口上无德,又是对着长辈,万一坏了你的名声可不值。”

宝钗肃容听了母亲教诲,一时有些沉默,她腹内分明有一筐子话要同薛姨妈说,偏偏不知从何说起,只得恹恹罢了。

待到正月里,元春晋封贤德妃的消息便传到了金陵,薛姨妈门前很是热闹了一阵。薛姨妈不耐烦应酬这些此刻来得快将来走得更快的“闻风客”,加之忧心怕收到贾府的借款信,出了元宵便带了一双儿女离了金陵。

要到姑苏,必得先过扬州,薛姨妈便与宝钗兄妹商量,看是否要上岸去看望黛玉。宝钗低头思量一回,笑道:“打前年林姑父病重接了林妹妹去,我便再没见过林妹妹了。如今既然来了,不如且去一望,也是亲戚情分。况且扬州繁华不比姑苏差,哥哥不如在此处看看,若是有什么合适的先置备下了打法伙计运回京城也就是了。妈前儿不还说京里有好些家许要建省亲别墅的,想着或许不日就会打发人来南边采买,两边若是撞上了,倒是不美。”薛蟠向来是无可无不可的,便也应了,于是令船家靠岸暂停。

薛家一行人先投店安置妥当了,再打发人去盐政府邸投了薛蟠的名帖。林如海闻说薛蟠带母妹前来走亲,不禁有几分诧异,一边另薛家下人带话回去只说扫尘以待,欢迎薛家明日上门,一边打发了人给后宅给黛玉报信。黛玉闻之十分欢喜,忙忙遣人收拾庭院制备席面。

薛姨妈并未见着林如海,她和宝钗都是进了后院由黛玉接待的,礼数周到,丝毫不差。寒暄完毕,宝钗笑道:“林妹妹如今越发能干了,我瞧着比凤嫂子也差不了什么。”

宝钗话一出口便自悔失言,毕竟黛玉是因为内宅无主事之人才不得不掌事,不比那些在母亲带领学习家事的闺阁小姐,她这般说法虽无大不妥,但架不住林妹妹素日是个多心,正忐忑不安,却见黛玉不过一笑:“宝姐姐谬赞了,不过勉力为之,哪里禁得起夸,倒叫姨妈跟宝姐姐笑话。”说罢又问薛姨妈这一路是否平安。

这边双方叙离别,黛玉正说道去年秋上林如海得了一场大病,如今好容易好了,外头便有林如海使了人回话:“请姨太太表姑娘安,我们老爷同表少爷说又叫老婆子来传话,若是姨太太要在扬州停留几天,还请不要嫌弃府上简陋,务必住下才好。”

薛姨妈虽有有心跟林黛玉亲近,但薛林两家不过辗转姻亲,她又素来是个不愿讨人嫌的,便婉转推辞了。

黛玉原就坐在薛姨妈旁边,闻言便拉了薛姨妈袖子:“姨妈往日说疼我,可见都是假的。若是真心疼我,怎得现放着我家不住,却要住外头?分明是嫌弃我没用,怕在这里住不好吃不好。”

薛姨妈十分受用黛玉的撒娇,尤其是对比方才黛玉待客时的正经状,闻言便撑不住笑了:“你这孩子,张嘴叫我看看,是不是长了一副铁齿铜牙?”

“好姨妈,你若无事,便在这里住几日吧。我同姨妈,同宝姐姐都有一年多没见了,大家正好说说话,不好吗?下一回见不知又得什么年月了,姨妈就舍得我?便是姨妈舍得,宝姐姐也一定舍不得。”黛玉说着又向宝钗道,“好姐姐,你便劝劝姨妈,留下来住几日吧。”

宝钗心下诧异,自黛玉回扬州后,林家送与贾府的节礼里总有几份黛玉送与贾府姐妹的物什,她也有一份,每常拆了看,里头总有两色针线瞧着花色式样便是送与母亲的,再看今日情景,真真不知这二人何时这般投缘了。她心里想着,却对薛姨妈说道:“要我说,妈不如就依了林妹妹。你瞧她说得怪可怜的,再不依怕是要下金豆子了。”

“宝姐姐同姨妈一样,尽笑话我。”黛玉啐道。

既然话都到这份上了,薛姨妈便从善如流:“好孩子,姨妈承你的好意,住下来就是了。”

父女和母女

扬州自是风流繁华之地,可惜薛姨妈同宝钗黛玉三个皆是女流,不好到处走动参观。林如海为尽地主之宜,便包了两架画舫,供众人夜游瘦西湖,一览二十四桥夜景。一舫上尽是船娘女仆,另一舫则是薛蟠并林家男仆,两舫相伴而行,既全了男女之防,又可守望相助。

天气还未回暖,但湖面上的船只仍是不少,看彩灯游船,听歌声笑语,薛姨妈深深觉得这才是中了五百万大奖之后该享受的悠闲人生,待诸事安定,或许可以来南边定居?

边上黛玉遥指几座小桥并亭子做了解说,因笑道:“我自打回了这里,统共也就游过一回湖,今日托了姨妈的福,才有了第二遭。”

薛姨妈想着书上贾府姑娘们除了去清虚观打醮,又去过几次亲戚家里,可不都憋在家里,哪里能出门呢,一时感慨,便道:“这做女子的,可不都得一辈子耗在深宅大院里。如今做姑娘还是娇客,以后出了门子便更不得闲,相夫教子,侍奉翁姑,哪里顾得上自己?”

宝钗忙拉薛姨妈:“好好的,妈说这些做什么?”这话母女间说说没什么,可对着林妹妹,到底不妥,画舫上尽是林家的丫鬟婆子呢。

黛玉笑道:“姨妈当着我们外人的面跟宝姐姐说这个,她可不害臊了吗?”这是将薛姨妈方才那番话的受众定位成宝钗一人,算是替薛姨妈打了圆场。

薛姨妈虽不觉得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但明白到底世情如此,便将话题带了开去,只说些山水。薛姨妈自认为跟黛玉有几分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感觉,但这不过是她单方面的想法,说话行事到底不敢过了线,也是怕过犹不及的意思。退一步说,黛玉自有亲父教导,她也有宝钗需要教引,两人也少有机会聊过了。

又过了几日,黛玉正同薛姨妈等闲话,忽有下人来报,说是杨嬷嬷隔日便到,老爷请姑娘准备一下。黛玉应了,打发走了人,向薛姨妈解释。原来去岁上皇退位,宫里头便放了好些宫女嬷嬷出来,林如海欲要趁机延请几位积年的教养嬷嬷来,以稍稍弥补黛玉无母教养的遗憾,偏他自秋上便生了一场大病,几月方愈,所以拖延至今。

“原说嬷嬷们要出月才到,偏杨嬷嬷早了几日,想来事出有因。”黛玉道,“我这里还得做些安排,只恐要怠慢姨妈跟宝姐姐了。”

薛姨妈忙说不碍事,自带了宝钗回房。宝钗便同母亲说私房话:“姑老爷竟还给林妹妹请了教养嬷嬷,妈看着,林妹妹可是不打算回京了?”

薛姨妈心道荣国府又不是好地方,回去做什么,口上只道:“你林妹妹当年只是年纪小,无人教养,才托了贾府照顾几年。如今她便是在这不走了,别人又说得什么?毕竟此处才是她正儿八经的家。”

“只是林妹妹毕竟幼年丧母,这若是上头没有贾府老太太教养,只怕将来于前程有碍。”宝钗道,“我看着那府里老太太的意思,只怕还想接了林妹妹去呢。”

“如今你林妹妹人在这里,上头又有亲爹,老太太再有主意,也得看人家肯不肯。你想想那府里,哪一个是好相与的?谁放着自家舒舒服服的千金小姐不做,非跑去别人家受气?”薛姨妈冷笑道,“你瞧着你林妹妹,如今行动间还有些弱,可那精神气比之前强多了。前程不前程的,哪里有自家安康重要?再者说,那也是俗人的看法,将来有哪个不俗的,那才是有福呢。”

“妈——”宝钗唤了一声,吃味道,“你把林妹妹夸得那样好,人瞧着还以为她才是你女儿呢。”

薛姨妈失笑:“你呀,素来少年老成,喜欢不喜欢的,都不露在脸上。这个样子固然懂事,第一眼就叫人喜欢,可长长久久的,人总得有些个性才好,若真像个菩萨,将来你婆婆或许喜欢,你夫君却未必能疼到心里去。”

宝钗羞得伏进薛姨妈怀里,只道:“方才还说林妹妹呢,妈又扯上我做什么?现放着哥哥的亲事还没着没落,且轮不上我呢。”说着说着声音便低了下去。

翌日薛姨妈便让薛蟠同林如海辞行,自己也同黛玉说要往姑苏去,黛玉想着自己委实不得空招待薛姨妈,也不虚留,打点了土仪相赠,命人好生送到码头不提。

薛家一行人到了姑苏城里,先是打听薛姨妈亲外家,方才知道薛姨妈生母原有两个兄弟,只是一个故去,一个多年前离乡至今未有丝毫音讯传来,实在无从寻起。薛姨妈闻言只得唉声叹气道了一声“罢了”——其实她不伤心,这本来也不过是她寻的一个由头,找不到人也无甚要紧。

再者便是寻访甄家,这事便困难多了,薛姨妈给的线索少,寻起来便费时间,偏又不能大张旗鼓地找。薛蟠足足问了两个月,寻了十几家甄姓人家,皆对不上。

这日傍晚,薛蟠在外奔波了一日,水囊又喝尽了,见路边有个茶寮,也不嫌简陋,抬脚便走了进去。薛蟠正吃茶,却听边上两个闲汉说古。

“你可听说了,十里街的严老太爷如今发达了。”

“十里街倒是有一个的姓严的,素日里大家都只叫他老严头,何时又来了一个老太爷?”

“就是同一个人。只是如今可不敢这么叫了,今时不同往日了。”

“好大哥,我前些时候出了趟远门,消息不通,有什么事你给兄弟说道说道。”

“要说这严太老爷,原也是本地望族,偏他酷爱古玩,一生积蓄都花在了上头,并未置下多少田产。当年葫芦庙一场大火,他家受了连累也都烧光了,只得在它处重置了两间土屋,勉强度日。也合该严太老爷命中有福,人家有了个好儿子,他儿子如今中了进士当了官老爷呢,他又扬眉吐气成了老太爷了。严老爷原本想把严老太爷接去享清福,偏严老太爷说故土难离不肯去,严老爷便出了银钱仍在原址上修了大宅,供严老太爷居住呢。”

“他倒是好福气。你一说我也想起当年的事了。那时葫芦庙一场大火,将左右甄严二府皆烧尽了,也算是无妄之灾。说起来,这甄府才是真倒霉,甄老爷最是乐善好施,可惜好心没好报,屋子被烧了不说,连女儿也被拍花子的拐走了,如今还不知怎么样了。”

“我倒是听说他没几年便跟了一个道士出家走了,真真世事无常……”

薛蟠听到此处才觉出味来,忙上前问话不提。

话分两头,大如州境内有一户人家姓封,家中只有一对姐弟,说是姐弟,年岁相差却是极大,做弟弟方才十来岁,做姐姐的年已半百。这日晚间,封家大姐候了幼弟温书完毕,便打发他去歇息,忽闻外头有人叫门。封家大姐识得是临街陆大娘的声音,便支使小丫头去开门,自己仍细心照料了幼弟方才到了堂上与陆大娘告罪。

陆大娘急急说道:“甄家娘子,我思来想去,这事还是得跟你说一声,不然今晚子都睡不着觉。”

原来这位封家大姐夫家姓甄,名费,自世隐,当年也是姑苏阊门之地的望族,夫妻二人举案齐眉,怡然自乐。谁知流年不利,先是幼女英莲于一次元宵灯会中失踪了,遍寻不着;接着甄府边上的葫芦庙发了大火,连甄府一同烧没了,只得搬到田庄上生活;谁知又逢水旱,庄上鼠盗蜂起,无法安生。甄士隐只得变卖田产,来到大如州投靠岳仗封肃。封家也算殷实,偏封肃此人有些手紧嘴碎,他半哄半赚,拿了女婿的银两,只与他置了些薄产。世隐不惯俗物,渐觉窘迫,又每常听封肃抱怨他不善过活好吃懒做,渐渐便灰了心,后来竟看破尘世跟了一位道士走了。

甄家娘子封氏性情贤淑,深明礼义,前半生既有丈夫在,她便只跟着丈夫过活,享乐吃苦都不曾发过一言。后来世隐出家,她大哭了一场,随后便打起精神过日子,家中有几亩薄田,她再亲带着两个丫鬟做针线贴补,到底也能度日。

再说封肃年岁渐老,三年前得了场风寒便一病不起。谁知人之将死,其心也善,想着自己到底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过得又甚是孤苦,他便拨了几分家产与封氏,又立了族中一名男童做嗣子,让封氏教养他长大,将来也能有个依靠。封氏不以物喜,每日里除看照封家家业外便只以照顾幼弟封腾为念,倒将封腾教养得格外聪颖,小小年纪便中了秀才,封氏也因此在乡中素有贤名。

言归正传,陆大娘与封氏说,今日乡间来了个衣着富贵的公子,只跟人打听此地是否有位丈夫出家女儿失踪的甄家娘子。“当家的心直口快,便将你的事跟他都说了。回来与我一说,我自然埋怨他不该乱讲话。也不知他们什么来头,万一有个好歹,唉我这不就急慌慌给你报信来了。”陆大娘带了几分歉意,瞒下了自家拿人手短的事实。

封氏道了谢,和和气气送走了陆大娘,这才寻思不知是何人找上门来。丈夫生平最是好性,若说与人结怨,大抵是不会的。不是寻仇,总不至于是寻亲吧?封氏略略自嘲,忽的就生出一起念头,莫非是跟女儿英莲有关?

——自英莲五岁那年失踪,封氏也不知流了多少眼泪,梦里都盼着女儿能找回来。只是一日又一日,一月又一月,再加上后来世事无常,自家再没能力去寻女儿了。那年丈夫资助过的贾雨村得了官,还曾许诺必会帮着寻访英莲下落,封氏心中陡生多少期望,只是终究也没个音讯,只能再度灰了心,想着或许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可是说到底,哪个当娘的能忘了儿女?便是明知没有希望,心底仍存着一丝期盼,或许哪天老天开眼,人群中就能碰见女儿。

封氏这念头一旦升起,越想越真,恨不得马上就天亮,她便可以去寻人。她辗转反侧,一夜未眠,第二日起来又怯懦了,不过一个糊涂猜测,半丝凭据也无,哪里就能认定了?封氏恍惚了一上午,终于决定要去探个究竟,正待唤人,却听丫鬟来报,说外头有位太太来拜访。

封氏只觉心头突突的,强自按捺了,忙命人招呼客人进来,她自到堂上见客。

封氏不及瞧厅堂上何许人,一眼只看见站着一位身材袅娜纤巧,眉心一点红痣的女孩儿,封氏当即就呆住了。回过神来却见丫鬟正拉着她的衣袖对她使眼色,封氏忙忙告了罪,又问:“这位太太我瞧着眼生,倒不知所为何来?”

来的正是薛姨妈,她先是打趣了一句:“太太莫不是瞧着这孩子眼熟?”也不待封氏回答,薛姨妈接着便说道,“今日此来却是来寻人的,若有冒昧之处,还望海涵。”接着便问封氏夫家何人,原住哪里,丈夫可确是跟一个道士出家了,家中是否有一个女儿唤作英莲,五岁那年元宵节失踪了。

这话原有些唐突,但其实也是一种心理暗示。封氏本就有所感应,又见对方带着一个像极了自己女儿的姑娘,偏薛姨妈还问了这么一番话,封氏立时觉得薛姨妈是带自家女儿寻亲来了。她本想着上去抱女儿的,到底还是克制了,只拉了香菱的手,哭道:“我的儿——”便再说不出话。

接下来的事便好半多了,封氏缓过气来,同薛姨妈说香菱就是自己亲女,多谢薛姨妈费心替她寻亲,大恩大德一定相抱。薛姨妈一副愕然吃惊的模样,说我不是替她寻亲的,我压根不知道这事,她真是你女儿吗?

封氏吃惊之余,说自己女儿身上哪里有个胎记,香菱早就楞住了,闻言只呆呆地说自己确实有。大家验证了,基本肯定香菱就是封氏的女儿甄英莲了。香菱同封氏抱头痛哭了好一阵,竟想起了一点子往事,只说小时候家里有棵桃子树,长得尽是酸桃,她偏喜欢吃,封氏总不让,有一回封氏不在,她便哄了一个叫娇桃的丫鬟摘于她吃。

“是了,后来你便腹泻不止,娘差点把娇桃撵出去,还是你替她求得情。”封氏又哭又笑,眼泪总也没断,“娇桃现在还在咱们家呢,只不过嫁了人,回头我叫她来见你。”

在没有dna一说的古代,这个样子便已经可以认定香菱就是封氏亲女甄英莲了。这厢母女认了亲,封氏虽有许多疑惑,但到底感激薛姨妈,便将诸事靠后,且问薛姨妈来寻什么故人。

“妈,人家母女重逢,咱们不如回头再说罢,且让吉祥,让英莲跟甄家太太叙叙别情。”宝钗同薛姨妈道。

薛姨妈一想也是这个理,便同封氏说:“也没什么急的,老姐姐母女重逢,有多少话要说,我改日再来叨扰。”

封氏愈发纳罕,只是一时也不能深究,又确实急着与女儿天伦相聚,便问了薛姨妈住所,只说明日上门拜访,不敢劳薛姨妈的架。

两人客气了一番,到底薛姨妈应了封氏,约定明日午后由封氏前去拜访薛姨妈。

到底意难平

且说薛姨妈回了下榻处向薛蟠说了甄家事,薛蟠连呼意外,宝钗亦附和道:“所以说世事难料,哥哥当年自拐子手里买下吉祥,那会子又哪里想得到有这么一桩巧事?也亏得哥哥买下了她,不然还不知她现在在哪家为奴为婢呢,哪里寻得着?”

薛蟠再是直爽不过的人,闻言只乐道:“说的很是,确实巧极了。妈当日跟我说时,我还只说希望她跟吉祥一般颜色,再想不到竟是同一人的。”

薛姨妈看了一眼宝钗,接口道:“好了,宝丫头你陪了我半天也累了,且去歇着吧,这里有我跟你哥哥呢。”

宝钗应了一声,并不动身,薛姨妈又催了催,她方才起身,欲言又止,到底还是没说什么,自回了房。

这厢薛姨妈与薛蟠细细分说。

“蟠儿,虽然你那时只说要娶个同吉祥一样的,但妈今儿还是得同你好生说道说道。”

“按理说呢,吉祥无论相貌人品都是再好不过的,娶他进来,你也愿意妈也喜欢;且这门亲事占了一个信字,又有和尚道士的话,想来是错不了的。”

“但你也须知道,到底吉祥也曾被拐卖过,虽然恰巧给她改了个名字,也没叫她在亲戚间露面,可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且这边的人都知道甄家有这么一个走失了的姑娘,将来怕是难免有风言风语。”

“这第二桩,甄家如今这样,显然已经落败了的,虽有个读书的舅舅,到底年纪小,以后怎样也不可知。你若娶了她,想借岳家的势,却是不能了。咱们虽说不比从前,到底还有着皇商的名头,便是低门娶媳,找个比家世比甄家强的总还是有的。”

“你细想想,若真心不愿意,妈也不能勉强你,免得你将来觉得委屈埋怨我。横竖今日也没同甄家说这婚事,你若不愿意,咱们就只当没这回事,将来到了地底下,老爷有什么怨的,妈替你受着就是了。”

自薛姨妈编了那番谎话后,她越想越满意香菱这个人选,今日寻着甄家,比她想象中的还好了三分,更是意外之喜。但到底她是要靠儿子过活的,将来若是薛蟠觉得香菱不好,埋怨自己这个做母亲的没把好关,却是不美。这才有了薛姨妈这番话,明着摆事实让薛蟠自由选择,暗里却小小的用了激将法。

薛蟠果然不负所望,且他为要香菱不着都跟薛姨妈打了多少饥荒,如今正是得不到的便是最好的心理,略想了想便道:“妈说的什么话,我虽然不说一言九鼎,却也是说话算数的。咱们自家知道吉祥是个好的就行,管别人做什么?再说了,家世差点也没什么,咱家帮衬点就是了,总比娶个媳妇来压自己一头?”

这日夜间,薛姨妈方欲安寝,忽有宝钗的丫鬟萱草来报,说宝钗病了。薛姨妈忙忙随了萱草到宝钗屋内时,莺儿正用小茶炉子熬黄柏汤,见薛姨妈神色着急,忙禀到:“太太不必忧心,姑娘只是犯了旧疾,药汤马上就煎能好了,到时候和了丸药一同服下就好了。想是萱草不知事,急慌慌地没说清楚,倒让太太担心了。”

——当日离京时,因想着路途久远,宝钗便取了三丸冷香丸拿小罐装了埋在一棵青松盆栽下一路带着。当日薛姨妈还暗自感慨,这果然是个富贵病,平常人家便是得了药丸,也没个路途中还带个盆栽的理。

既然吃的是冷香丸,那所谓生病便是犯了热毒症了。薛姨妈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向内室走去。

宝钗原是半依在床上,见薛姨妈进来便欲直起身来,被薛姨妈扶住,只得欠身道:“我原说不让她们回的,本就无甚紧要,偏她们还当做一件正经事去回妈,倒累得妈不能歇息。”

烛光下宝钗容色倦怠,说话间又微微咳了两声,薛姨妈见之心又软了三分,柔声安慰宝钗:“你身子不好就不要强撑着,躺下说话吧。我原也无事,来看看你又有什么劳累的,你若不使人告诉我,我明日知道了便更该着急了。我知道你向来懂事,不愿**心,可也不能委屈了自己。”

宝钗待要开口,又觉xiōng口闷闷的,有些喘不过气来,便又咳嗽起来。

薛姨妈忙搂了宝钗轻拍其背替她舒气:“好了,别急,等你好了有多少话说不得,不急于这一时。”

一时莺儿端了汤药托了冷香丸进来,宝钗忙用汤送了丸药服下,方才慢慢平复了,开口说道:“妈,女儿无事,只是这药有些发苦,觉得难受罢了。”

哪里是药苦,只怕多半是心里苦吧。

薛姨妈有些不安,她早就察觉宝钗有心事,也大概知道她的心事是什么,只不过她下意识地选择了忽视。在薛姨妈的认知中,宝姐姐这个觉得是成熟的,是世故的,这种认知让薛姨妈偶有一种心虚——薛姨妈选择香菱当儿媳妇之时便料着宝钗可能会有想法,但她选择了回避,选择让钗自己想通。结果这一回,万能的宝姐姐没有想通,反而把自己憋病了。

薛姨妈到底还是觉得应该解决自己惹下的麻烦,于是温言道:“这就对了,苦了就该说出来,憋在心里却是白白委屈了自个儿。”于是打发莺儿去寻蜜饯。

“太太忘了,姑娘不喜甜事,如今又是深夜,哪里去寻蜜饯来?”莺儿笑回道:“还是我调一碗蜂蜜水来与姑娘吃吧。只是这小地方,夜里连个热茶也没,又不敢给姑娘喝凉的,还得现煮水去。幸而才刚煎了药,炉子还是现成的,姑娘稍待片刻,马上就能备好。”

薛姨妈点头:“该把茶炉子提到别的屋才好,这虽然在外头,也还有烟气进到里屋来,熏着怪不舒服的。”

莺儿脆生应了,到了外间叫萱草提了茶炉子自去烧水。

薛姨妈这才对了宝钗道:“好孩子,就从这冷香丸说起,当初费了多少事才得了这么些药。只是,咱们家虽然不比从前了,可这药便是再费事,难道还制备不起了?那和尚也是,什么方子不给,偏生给了这么一个古怪方子,若是搁在那些贫寒人家家里,便是得了方子怕也制不起药。”

“话说回来,这药再精贵,也不过是个治病救人的东西,只要能治病,一千两银子的药是好药,一文钱的药也是好药。就如同,只要你们一生平安喜乐,咱们家是高门大户也好,小户人家也罢,又有什么要紧的?且不说咱们家远远倒不了那份上。再者论,这本该是你哥哥的事,再不济,也还有我这当母亲的,谁知竟让你来cāo心,实在是苦了你了。”

宝钗初时还以为母亲说的是冷香丸,但分明又有些不伦不类——冷香丸配料并不贵重,所胜不过一个“巧”字,哪里又论上银钱了?慢慢方才回味过来,母亲这番话,说的是药,其实却又不是药。听到后来宝钗便红了眼眶,几欲落泪。

宝钗自幼乖巧懂事,又因薛家今不如昔,她便存了一段心事,欲要一展青云志,重振薛家。这本是她在薛姨妈耳濡目染下的结果,谁知薛姨妈忽的换了心思,撩开了此等大事,反而是宝钗悬在了半中间,心志比天高,命途却多舛。

自采选之事不成,断了宝钗进宫之路,薛姨妈似乎一心一意过起了安生日子,连带着薛蟠的亲事也定了没有根基的甄家。宝钗欲要说话,偏偏不知从何说起,毕竟她不过是一个闺阁女子,若是母亲不相问,别说是哥哥的亲事,便是自己的亲事,也不过是母亲兄长的一句话而已,何曾有她置喙的余地?她又愁又急,便胎里带的热毒之症便发作了。

如今听母亲如此说,宝钗便犹犹豫豫问道:“妈明日,真的要将甄家英莲说与哥哥?”

薛姨妈并不答反问:“咱们家又不缺银两,而你哥哥有几分能耐,你也是知道的,便是给他一顶官帽子,他又哪里戴得下。左右不过这样,英莲又有哪里不好的?”

宝钗思量一番,料是没法,也只得默认了母亲的言论,反打叠起笑容安慰了母亲几句。

待莺儿端来蜂蜜水,宝钗略喝了两口,只说自己无事了,劝母亲去歇息。薛姨妈自觉完成了任务,便回房自去安寝,只让宝钗好生休息,毋要劳神。

且说第二日,英莲之母封氏果然带了丫鬟上门来,还特特备下厚礼送与薛姨妈,只说是感谢薛姨妈这些年对小女英莲的照顾,“不过是一些薄礼,只盼薛太太不要嫌弃,一定收下才是。”

薛姨妈推辞不过,便接了下来,只听封氏又道:“不知当日英莲的身价银子是多少?我今日想赎了她出去,还望薛太太成全。”

薛姨妈忙道:“甄太太且慢说这个,我这儿还有一桩事,想听听甄太太的意思。”说着便将那番谎话删减着又说了一遍,说罢又观封氏,却见她只十分惊讶并不言语,薛姨妈只道封氏听了英莲转述,知晓薛蟠顽劣,并不情愿结这桩婚事

——薛姨妈自然想过封氏可能不答应,只是她本来就不是弄权谋划之辈,对着宝钗薛蟠还能摆摆长辈的架子,对别人却是做不来仗势欺人,见状只得强笑道:“英莲这孩子,无论人品性情都是好的,我和宝丫头都极喜欢她,若是她能进我家门,别的不说,难缠小姑跟恶婆婆这两项,总是没有的。只是不瞒甄太太,我这儿子却是有些不成才,虽然对家人是再好不过的,只是没什么才干。甄太太若是瞧不上他,便也罢了,咱们只当没这回事。”

这回却是薛姨妈想错了。英莲最是个不肯说人坏话的,只告诉封氏说当年自己被薛家买下,幸而薛家太太姑娘对自己都极为和善,平日里不过做些针线,自己并不曾吃苦。封氏所讶者,不过两日内意外之事实在太多。她昨日寻着了女儿,欢喜之后又愁如何替女儿寻一门好亲事,又想着当年不过听人说丈夫跟个道士走了,到底也没个确证,不知丈夫是否也能想女儿一样突然归家;谁知今日见了薛家太太,竟然得知女儿有了婚约,丈夫又确已出家,实在是世事无常。

封氏醒过神来,先是问道:“薛太太方才说又一块玉,能与我瞧瞧吗?”

薛姨妈早打发了下人回避,只得亲自取了那莲花玉来与封氏,谁知封氏只瞧了一眼便落下泪来,一边拭泪一边道:“薛太太勿怪,我瞧着它实在亲切。英莲周岁时她爹便替她打了一块莲花形的玉戴着,从不离身的,同这一块差不多,只没这么大。我如今瞧着它,想着老爷毕竟没一走了之,还晓得替女儿谋划,这心里头……”

薛姨妈大致明白封氏的心情,要说封氏这一生,自女儿走失起便离不开不幸二字,女儿没了,家产没了,丈夫也没了,所谓悲苦也莫过于此。

候着封氏平静下来,薛姨妈方才小心翼翼地又提起婚事。封氏不说不愿意,只说自家家道中落,怕是配不上薛家;薛姨妈忙说这些都是虚的,英莲人品好最是难得。封氏便说事出突然,自己还得想想,容她明日再来回话;薛姨妈自然应了,只说应该的。

到了第二日,封氏果然应了婚事,薛姨妈喜不自禁,只当解决了人生头一等大事。

封氏见状,揣度大概薛姨妈是真心喜欢英莲这个儿媳妇,便将忐忑之情放下了一半,又说自己与女儿多年未见,实在舍不得她,探问薛家对婚期的打算。

薛姨妈见封氏行事有章法,并不是那等混人,早生了让封氏教导英莲的心,自然表示十分体谅封氏作为一个母亲的心情,咱们可以先订下婚事,两年后在成婚。

封氏欣喜之下又表示,自己打算近期搬离大如州,不若两家先交换信物订下婚事,待她新居安顿了薛家再行正式上门提亲。

这是想将英莲走失的影响降到最低了。薛姨妈十分感慨封氏的慈母心,且她又多了一个理由在南边停留,忙忙表示封家男丁幼小,行事诸多不方便,横竖自家也无事,不如让薛蟠相帮一二。

封氏十分推辞,到底耐不过薛姨妈的坚持,又想着可以借机相看女婿为人行事如何,便也同意了。

如此又忙碌了三个月,封氏携女带弟举家搬到了扬州。薛姨妈又遣了媒人到甄家提亲,终将这门亲事定了下来。

时已七月,却有林如海递来消息,说户部出了新令,今岁要对各皇商重新考评删选。薛家便收拾行装,急急回了京城。

皇商甄选事

依着薛姨妈的糊涂想法,所谓皇商的名头便是丢了也不可惜,横竖薛家不差钱。可她到底也承认,皇商皇商,好歹沾着一个皇字,若没了这唬人的噱头,别的先不说,至少宝钗就难攀一门合适的亲事了。薛蟠娶亲,是娶进来,便是有什么不好对薛蟠来说也差不了太多;宝钗嫁人,是嫁过去,以后是好是歹吃住都在别人家了,若是落差太大,不说宝钗是否受得了,薛姨妈自己也总归是不忍心的。权衡之下,即使皇商甄选的回报不抵投入,也少不得费银钱拖关系,至少平安度过这一回。

八月初,薛家返抵京城。安置既毕,薛姨妈便领着宝钗各色土仪打点了与亲眷旧识送去,又使薛蟠出去打听相关事宜。

夜里薛蟠回来,只说原是宫里夏日宴进上的吃食出了问题,当今这才发了狠,发落了买办不说又命重新甄选皇商资格,还订下策令,以后每三年都需甄选一回,以杜绝皇商中投机耍奸之辈,“珍大哥哥私下同我说,只怕是当今嫌如今咱们这些人家占了位子,这才借机发作,好挪地儿安新人”。

薛姨妈闻言担忧道:“若果真是圣上有心,只怕咱们使多少银子都是打水漂,还需防着被有心人抓现行,安咱们一个行贿的罪名,这可怎生是好?”

“妈也太多心了。且不说舅舅家,如今姨爹家里正是风光,咱们好歹是亲戚,哪个会这么不长眼?”薛蟠满不在乎。

这话安慰得薛姨妈更忐忑了,在她心里,那两家无事时或者可以借借名头,真出了事能指望几分却是不好说的。

薛蟠见状又道:“况且咱们家如今不比从前,不过有个名头,实际占的生意极少,便是咱们要给人挪地儿,只怕人还看不上呢。珍大哥哥说了,他同内相戴权交好,到时候他带着我去,费些银钱,保住一个名头总不成问题。”

薛姨妈细细思量一回,毕竟书上也没写薛家这个时候出过事,想是无妨的,便是万一行贿事发,想来也到不了抄家发落的地步;且这是正经事,她若是拦着,怕是薛蟠也未必肯听,何况……薛姨妈看看边上端坐的宝钗,只见她面上一派从容,握着扇子的手却是指节分明。薛姨妈伸手握住宝钗略略发凉的手,对薛蟠道:“也罢,这外头的事我也不懂,你如今长大了,能担起事来,就由你做主吧,权且应付过这一回再说。只是你可仔细了,这是大事,咱们家虽不差这些银子,你妹妹的将来可都系在这上头。”

“妈放心就是,我必都安排妥当了,不叫妈和妹妹cāo心。”薛蟠大咧咧道。

宝钗红了脸,挽住薛姨妈胳膊:“妈同哥哥说话,非要拉扯上我做什么,怪没意思的。”

一时薛姨妈又问薛蟠:“你琢磨着珍哥儿那边,可能成事,有几分把握?”

“总归差不离的。珍大哥哥感念我上回送的好板子,这回的事他不等我去问,早打听全了,可见是诚心相帮的,妈放心便是。退一步说,即使珍大哥哥不行,还有琏兄弟呢,西府如今出了个娘娘,谁人不给三分面子?”

薛姨妈一时语塞,片刻后又道:“你既托了珍哥儿,便先别去找别人,叫他知道,还道你小看了他,反而惹来不是。”

薛蟠总觉得母亲今日格外cāo心,只得耐下性子又敷衍了一番,方才得了母亲那声“不早了,你且歇着去吧,我同你妹妹再说说话”,退将下去。

这厢薛姨妈同宝钗道:“方才你哥哥说你姨娘府上出了个娘娘,我正是担心这个呢。今日你也听见下人回报了,咱们不在京时,你姨娘打发人来问了好些次,偏也不说何事。只是底下人实在不知道我们何时回来,也不知到底去往何处,这才罢了。”

宝钗疑道:“许是姨娘牵挂妈呢。妈担心什么?”

薛姨妈叹了口气,道:“我心底是个有个猜测,只是若是猜错了,倒是显得我小人之心了。”

宝钗越发疑惑,正待相问,脑中忽得生出一个念头,虽觉十分荒诞,还是忍不住看向薛姨妈:“莫非……可哪里就到这地步了?”

“我情愿是我猜错了,这样大家都好。不然,”薛姨妈同宝钗对视一眼,点头苦笑,“若是你姨娘开口,却是难办了。退一步说,就算此刻已经无事了,可她来了这么些次,却没有如愿,只怕心里难免不痛快,偏咱们还有所求,唉。”

“按理说,都是亲戚,若是有些难处,合该互相帮助,不过是救急尔。”宝钗揣度着小心道,“姨娘若是开口,妈也不好拒绝。”

“你虽然懂事,到底年纪小,考虑不周也是有的。”薛姨妈摇头,“你别看着百年公府的名头好看,日常却没多少进项,不过萌祖荫得些出息糊口罢了。此等大事,若到了借贷的份,便是一时借了银子解了围,内囊都已耗尽,将来又哪里还得了?至于咱们家,也是守着祖产,用一分就少一分的,若是治病救人倒也罢了,可眼下不过是锦上添花求个面上好看,哪里就值得咱们舍己利人了?”

“妈说的自是在理。可姨娘若是开口,咱们可怎么说?若是一口拒绝,不但面上不好看,万一姨娘觉着下不来台,到时……”

“罢了,左右不过是咱们的猜测。若果真如此,咱们家还有你的事未定,少不得稍加应付。”薛姨妈心中早有主意。薛家如今便是对贾府有所求,也不过是皇商甄选一事,归根到底则是宝钗的婚事。到时若是避无可避,王夫人真个开了口,她的上限是三万两白银,只当是替薛姨妈本尊为宝钗买了单,再多却是没有的了。她今日跟宝钗这番话,也不过是预先备个案。

“妈——”宝钗唤了一声,却是不再言语。

薛姨妈也不计较,三万两对薛家来说并不伤筋动骨,这也是她的私心,只肯在一定范围内求个安心。

隔了两日,薛姨妈携了宝钗去贾府走动。

贾府出了个贤德妃,正是锦上添花烈火烹油的大喜事,又知道省亲别墅落成在即,娘娘即将亲临贾府,不说主子,便是底下当差伺候的男女老幼,也是觉着与有荣焉,走起路来都是飘飘然,颇有几分“宰相府上七品官”的意思。幸而薛姨妈是当家太太的妹子,无人敢怠慢,客客气气被迎进了门。

自然先去的贾母上房。贾母素喜热闹,见到薛姨妈母女来也很是兴,甚至还钗坐于她身边——依书言,贾母左右两边的位子,宝玉常年占一个,黛玉算大半个,剩下的便是湘云宝琴还可一坐,唯有宝钗从未享受过,今儿算是头一回。薛姨妈深觉纳罕,只当黛玉不在,贾母膝下寂寞,没有芙蓉花便赏牡丹花了。

厮见完毕,薛姨妈告了罪,只说自家阖家在外,错过了贾母的千秋,又令宝钗给贾母磕头贺寿。

八月初三是贾母的寿辰,因不是整寿,且贾府上下都忙着贤德妃省亲之事,便没有大办,只从初一到初三摆了三天流水席而已。薛家到京时便是初三下半晌,自然不曾来贺,只管家早得了吩咐七月下便送上了贺仪。

贾母笑道:“这值什么,我还怕亲家太太埋怨说送了贺仪没吃上酒宴亏了,故而存心不提这事呢。”又拦着宝钗不许磕头,到底薛姨妈坚持,便也受了。

凤姐因凑趣:“老太太这话说得好,倒让我想出一妙计来。不如明年老太太就装身上不爽快,咱们不摆酒只收礼,将那摆酒的银子二一添作五,归入老太太同我的私房里,可好?”

众人皆被逗笑了,王夫人又说凤姐:“老太太的千秋,你不说多尽些力,还浑说这等玩笑话,该打。”

贾母便对薛姨妈道,“好叫亲家太太知道,你这姐姐哪里都好,就是太较真。不过是个玩笑话,难道凤丫头说我病了我便真能病了?若果真如此,她也不用叫凤辣子了,只叫凤铁嘴就是了。”

薛姨妈忍了笑,道:“这也是姐姐敬着老太太,孝顺老太太的缘故。她同凤丫头一个认真一个逗趣,不是正相宜吗?老太太底下儿子媳妇孙子媳妇都齐全了,这才是好福气。”

一时贾母问道:“亲家太太这回去南边,不知可有见到我那外孙女?”

薛姨妈随同甄家再返扬州时,就知道她家离开林府没几日,贾府里便打发了贾琏来扬州,黛玉只说是贾母派来接她的,焉知是否还身负借银任务?想来贾母也不可能不知道薛家曾在林府住过几日,故此薛姨妈据实道:“在扬州停留时,林姑爷看在府上的面上,邀我们在林府住了几日。”

“可怜我的玉儿,离了我身边都两年了,也不知可穿暖吃饱了。”贾母因道,“亲家太太别笑话,我就玉儿母亲一个女儿,偏还早早去了,只留下她一个人,怪可怜的。她爹纵然疼她,也是男子,哪里管得到内宅的事,她身边又没个兄弟姐妹,还不知如何形单影只。我每每想到此处,就忧心不已,夜里都睡不着觉。偏我那女婿虽然有才干,在人情世故上却又执拗又不通,我再三再四要接了玉儿回来,他只不肯……”

诸人闻言皆唏嘘,又说担心黛玉,又劝贾母保重身子。薛姨妈暗自庆幸幸而宝玉去庙里跪经未回,不然若叫这个混世魔王听到黛玉二字,还不知要如何闹腾呢,嘴上只附和道:“老太太疼外孙女的心,真真教人感动,想来林姑娘千里之外也一定是想着老太太,感念着老太太的好的。只是老太太也切莫太过忧心了,不如愁坏了身子,叫您身边这么都孙子孙女怎么是好?”

幸而有凤姐一张利嘴,不多时便将贾母又哄了回来,再度笑容满面。只她到底上了年纪的人,一时悲一时喜,便觉有些劳神,又体谅薛姨妈同王夫人多时未见,于是只说自己累了,让她们姐妹自去说话。薛姨妈便随王夫人去了她房里,宝钗自同三春顽去。

坐定之后,薛姨妈先是恭喜王夫人,好话说了一箩筐,把个王夫人说得眉开眼笑。不多时王夫人想起什么,皱眉问道:“你这回一走便是十来个月,连个音讯也无,却是做什么去了?”

“要是杂事却有几件,正经却是为了蟠儿的婚事。”薛姨妈略去和尚道士那一截,瞒下香菱英莲之说,只说是薛蟠之父早年与人定的口头之约。

王夫人楞了楞,又道:“你这也太,原是口说无凭的事,对方又是那样的人家,哪里没个回旋的余地?你偏偏说定了亲事,实在是,cāo之过急了。”

“姐姐不知道,对方姑娘人品性情无一不好,我这才认了的。况且薛家如今也不比从前了,哪里还挑人家?”薛姨妈开始哭穷,从薛蟠不争气道薛家没前途,车轱辘话说了一圈,才道,“我哪里比得姐姐好福气,宝玉含玉而生前途无限不说,大姑娘如今都晋封娘娘了,姐姐都成了皇帝岳母了。”

王夫人先是听得脑仁发疼,好容易听薛姨妈夸到自家,心下欢喜,到底还晓得轻重,忙道:“这可不敢乱说,正经皇后娘娘在呢,哪里敢称岳母?况且这也不全是喜事,娘娘要省亲,那自然是天大的荣耀,可这园子又不是天上就能掉下来的……”

薛姨妈接口道:“所以说也亏得是姐姐家里,国公府第,这才多少时日,多大的园子都建成了。要换了我家,幸而宝钗当年也没这福气,不然我如今哪里去寻这银两建园子?”

不提王夫人心下如何嗤笑,薛姨妈继续道:“如今大姑娘成了娘娘,我也不敢厚颜称呼她外甥女,只是到底还是亲戚,也备了一份礼,算是一点点心意。我在南边是偶尔见到了一座一尺半高的送子观音像,想着最合宜献给娘娘的,花了九千两银子好容易才请了来。姐姐也知道,咱们金陵城外有座千祉寺,求子再灵验不过的。回京时我特特命了去了寺里,捐了九百九十九两香油钱,要将观音像放在寺里供奉,足足九九八十一天。到时候姐姐将这观音像进与娘娘,定能保佑娘娘早日生个小皇子,到时候再大的富贵也是有可能的。”

薛姨妈选的这礼物简直贴心到了王夫人心坎上,后者顿时心下舒坦,连说薛姨妈费心了。薛姨妈趁便将皇商甄选的事说了,只说自家正在使力,到时候万一不成,少不了要借力。王夫人本欲再说些什么,想着自家的园子如今也建得差不多了,且送子观音尚在寺里供着呢,便暂且按下那些有的没的,只是答应了,心下想着到时候送礼托关系多少人情费要不得。

薛姨妈将王夫人的神色瞧得分明,心下大定,于是又将贾府的能耐赞了又赞,方才安心回薛家去了

——送子观音是有的,九百九十九两的香油钱也是真的,至于观音像到底多少银子,还不是她上下两片嘴皮子的事。

一那一场太极

王夫人还安心等着薛姨妈再度上门求告,薛蟠却是在贾珍带领下走通了门路,获准了未来三年的皇商资格。待到十一月初一新名单公布,薛姨妈这才带着几日前就到了的送子观音像前往贾府。

诸事既毕,王夫人正同薛姨妈闲话,便有凤姐过来回事。

王夫人略有几分不快:“我同你姨妈正说话呢,你这会子过来可是有事?”

“扰了太太跟姨妈,是我的不是,只是确实是正经事耽误不得,太太昨儿还说了,叫我一有消息就来回的。我想着姨妈也不是外人,便这会子来了。”凤姐笑道,“若是打扰了两位姑妈叙话,赶明儿我做东给两位姑妈陪不是。”

薛姨妈便说自己要去别处看看,被王夫人留住,只说无甚紧要事,让薛姨妈千万留下自己稍后还有话要说,薛姨妈只得罢了。

凤姐便说道:“之前太太给了五千两银子打发人去置办娘娘省亲时要用的花烛彩灯,只是如今京里好几家都预备接驾,这些物什竟贵得很,银子不够使,还需再要五千两才能置办齐了。”

“竟这么贵了?罢了,你支了银子去吧,这也是没办法的。娘娘省亲的日子都订了,如今就等这一宗东西了。”

“太太怕是事太多混忘了,如今账上已经没有现银周转了。”凤姐笑得尴尬。

王夫人皱眉道:“那便同他们说,余下的且佘着,等庄上的收成交上来了再结。”

“我也这么说来着。只这会子要买灯烛的人多,且又挨着过年,他们生意好,好说歹说也不肯佘。那等子小人实在可恶,不见兔子不撒鹰,不收银子便不肯做活,娘娘那里又等不得的。我没了法子,这这才来找太太的。”凤姐一一解说,“再者说了,还得预备过年的各项花费,今年年景不好,庄上的成多也差,便是收了上来了,怕都是不够过年的。”

王夫人语塞,顿了顿方说:“罢了,你且下去,我想想再同你说。”

打发了凤姐,王夫人便同薛姨妈抱怨:“你瞧瞧,哪里都不让我省心。我原瞧着凤丫头是个伶俐的,哪成想也是个没主意的。”

薛姨妈早会过意,心里着恼,面上却不显:“她到底年轻,这才经过多少事,姐姐多多教导自然就好了。”

“你是不知道,这建省亲别墅,虽是件顶顶荣耀的事,可从银两到人手,大到山石院落,小到帘笼帐幔,□都是要费事。的,偏又事关娘娘,最是紧要,哪里能疏忽一星半点的,少不得叫**碎了心。”王夫人叙完“甜蜜的烦恼”,话锋一转,“再往远了说,凤丫头纵然再能干,到底大房的媳妇,珠儿媳妇又是个不中用的,我如今就盼着宝玉赶紧长大好娶个合心意的媳妇,到时候便是教我费多少心教导媳妇,也是肯的。”

薛姨妈挑了一个安全的话题接上:“姐姐说的是。儿媳妇教好了,家务人情能上手了,当婆婆的也享福,我也很是盼着蟠儿媳妇赶紧过门呢。”

“说到蟠儿,我倒想问问,宝丫头的婚事你是怎么打算的?咱们之前商量的……”

王夫人既这么问了,薛姨妈只得犹豫道:“我如今也没个主意呢。姐姐的想法自然是好的,可宝玉如今身份又不同了,虽然姐姐惦记着亲戚情分,可老太太那边也不是没有亲戚。我上回来,她还问林丫头呢。纵是没有林丫头,京里这么多豪门贵女,宝玉哪个配不上?若是老太太执意不肯,姐姐可能越过老太太?宝丫头又比宝玉大两岁,怕是等不起。”

“你这说的什么话,宝玉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我难道还做不了他的主?且我看如今老太太也喜欢宝丫头得紧呢,不然也不能次次让宝丫头做她身边。”王夫人早有准备,虽教薛姨妈说中了痛脚却也不着慌,“我这里有个主意,等娘娘省亲那日,叫宝丫头也来,到时候我递上话去,只让娘娘说喜欢宝丫头,赐下婚来,可不就成事了?”

薛姨妈一时着慌,万一元春真个下了旨,宝钗岂不是绑定贾府这艘必定要沉没的泰坦尼克号了?旋即安慰自己,原著两家齐心合力都没定下来的是,没道理如今王夫人一人就能搞定的吧。

偏王夫人见薛姨妈若有所思的模样,以为说动了薛姨妈,便又转回最初的话题:“只是当初建省亲别墅时因着时间紧迫,一时半会凑不齐许多现银,虽然亲戚间周济了些,到底还是简陋了些。我原想着等园子建成后多花些功夫添些点缀之物,也能稍作弥补。只是方才凤丫头说的你也听到了,总归是不如人意。娘娘好容易才能回来一趟,我这心里头既伤心不能给娘娘最好的园子,又忧心娘娘见了这般简陋的园子心下不喜,到时候有话也不好说。”

薛姨妈简直要目瞪口呆,王夫人你这是拿宝玉当鱼饵呢还是直接卖宝玉,你莫非真以为你家鲍鱼这么值钱?

到底顶不住王夫人热切的目光,只得开口:“姐姐实在多虑了。娘娘好歹是姐姐肚子里出来的,哪里跟自己母亲埋怨这些?就比如宝丫头,她难道还敢为着我替她置办少了嫁妆埋怨我?”

王夫人心中不豫,忍气道:“你这比方打得没道理。你们家里多少银子,你素日又这般疼宝丫头,难道还能克扣她嫁妆?况且娘娘在宫里上下打点哪里不需要银子,我不说多给些,哪里有自己守着金山却让亲人窘迫的道理?”

薛姨妈自来到这个世上,只当自己额外中了百万大奖,凡事都看得极开,对黄白之物更是懒得计较,饶是这般,看王夫人这般行为,心中也忍不住不快。想要借钱你就明说,偏左一句暗示又一句讽刺的,难道你还指望我上赶着送钱给你?“姐姐说的很是。就比如当初太太疼姐姐,替姐姐备的嫁妆足够姐姐吃喝几辈子了。如今姐姐疼娘娘,自然也愿意将嫁妆拿出来贴补娘娘。”

王夫人脸色又不好了,忍了忍才道:“咱们两姐妹,我就不说虚的了。我的嫁妆已贴了好些进去,如今实在不能了,我才想着,能不能管妹妹借些银子周转?”

终于转入正题,薛姨妈便问:“姐姐想借多少?”

“灯烛算是一笔,娘娘宫里还要打点,过年还需备着些,便五万两吧。”

薛姨妈这回真的变脸了,方才说了半日五千两灯烛钱,怎么一开口就变成五万两了?你怎么不去抢?

“当初林家还给了十万两呢,怎么妹妹偌大一个薛家,珍珠如土金如铁,想必更加富裕才是。等日后年景好了,必定还给妹妹的。”王夫人笃定道。

薛姨妈心中直冒火,端起桌上的茶碗喝了两口,方才道:“按理姐姐难得开了口,我是不该拒绝的,可实在是没法子应下。事到如今,我少不得同姐姐说实话,薛家已经今不如昔了。”

“当日蟠儿他爹去世,族里闹了一场,我又把家业收拾了上了京,这便折了好些。早年蟠儿年纪小瞎胡闹,又赔进去不少。这几年虽然花得少些,也进项也少。偏生今年又出了皇商那档子事,白花花的银子都送了人。再有之前为了请送子观音,又是一笔。如今统共也拿不出五万两现银。况且蟠儿的聘礼,宝钗的嫁妆,都得先预备下,免得到时万一没进项,总不能变卖铺子吧——这事前年已经做过一回了,再卖叫人看着也不像。”

“再者说了,如今蟠儿也大了,这薛家上下迟早都是他一个人的。若是几千两银子,我做主了,想来他也怪不着我;若是上了万,我便不好插手了,总该合他商量才是。可蟠儿那张嘴,姐姐也是知道的,嘴上从来没个把门的,万一他灌了几碗黄汤说将出去,知道的只说姐姐家里只是一时银钱不凑手,不知道的胡乱猜测,怕还于姐姐家的名声有碍。”

两人又是一番讨价还价,薛姨妈横竖不怕丢脸只管哭穷,只肯出借五千两,王夫人只得嫌弃地接受了,又听闻薛家都是薛蟠的,宝钗嫁妆只有若干,更是兴致不高,放了薛姨妈归去。

薛姨妈等王夫人借银好比是等第二只靴子落地,如今终于等到了,只是过程不愉快,于是同宝钗怏怏坐车回了家,一路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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