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无痕 - xp1024.com
《相思无痕》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她师父不见了

清风居的后院,正是春色浓郁,一树桃花开得红红白白,惹人怜爱。花下,一顶精致却不张扬的小轿停下,轿中出来一名青年,青年穿一身靛青暗纹的长衫,腰畔悬一枚镂刻云纹的白玉,指间带着几枚指环,通身装饰瞧来分明素极,却又给人一派天然高贵的气象。

男子环顾四周,似这满园的春意打动了他,唇角微微一勾,沿着回廊一侧的楼梯向上缓缓走去。

他上了三楼,站在一间包房雅室外,一旁早有从者轻轻推开房门,门内半透的屏风那一侧,一名穿着苍青色衣衫的年轻公子起身,微欠一礼,笑道:“三郎,来了。”

这被称呼为三郎的男子绕过屏风,在年轻公子的对面茵席盘腿坐下,对他轻笑道:“你也坐。”

年轻公子收礼亦坐下,将茶案上红泥小炉上正滚滚的山泉水倾入陶壶中,一双手修长的手指动作轻盈如画,洗茶、分茶,倒茶,似行云如水。

“请尝,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他笑着对三郎道。

三郎伸出手,拈起茶杯,轻嗅一息,微微点头,浅尝一口,道:“是樊谷的春前。”

年轻公子抚掌笑道:“正是。”

三郎放下茶盏,却有些愁眉,他道:“未知来年,还能否有这般闲心这春茶了。”

年轻公子道:“可是有什么变故?”

三郎鼻端一息清浅的叹息,望向楼外,楼外是一条热闹的街市,人群来往,熙熙攘攘,“帝王之家,天天都是变故……”

年轻公子微皱眉目。

“不提这个,少珏,此番南游,可有所获?”三郎微笑道。

杜少珏笑道:“算是吧,之前传,想必三郎已大致了解,只是还有件颇有趣味的琐事,不妨权作今日谈资。”

“哦?”三郎挑眉。

杜少珏将手指敲了敲桌案,“此事,还须得从建南说起,房师乃是上月十二夜半子时初刻咽气,房家人丁凋零,除却远房的族人,只余一位美貌的小姐,正是房师的孙女。如今正携一纸遗言上京,她坐船行舟,只怕已到了紫阳渡,不出两日,便进京都了。”

三郎轻笑,“今日,就在方才,二哥家的长吏携人出京了。”

杜少珏微讶,片刻,笑道:“不曾想陈王殿下这般看重大儒遗孤,着实是尊贤尊文呐。”

三郎轻声一叹,道:“陛下的病……越发沉重了……房师亡故的消息传来,半月前,又添了夜咳的症状……”

杜少珏看着三郎,道:“要不要调风纪进京?”

三郎一笑:“不必,我怎能在老父病榻之际,又挑起兄弟倪墙呢……呵呵……”笑着笑着,不由有了几分讥嘲。

清风居对面,是一处绸缎铺子,此刻,店门外的廊柱旁正靠着一名少女,仿佛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这少女穿着,既不像大家姑娘,又不似小家碧玉仆从婢女,腰带旁插着一把短剑,足上蹬着双油布靴,倒似一副江湖人的装扮。

不多时,那绸缎铺出来另一名少女,身后还跟从着两个婢女,一个老妈子,一旁还守着两名青壮的执事,却确确实实是京中官宦人家女儿的气派,这小姐出来,对着那倚柱的少女笑着说些什么,那少女却一副深有为难的模样。

杜少珏见三郎盯着窗外有许久,不由疑惑,也转头看去。

“素君?”杜少珏看了眼那小姐,他向着三郎道:“是舍妹。”

“难怪有些面熟,许久不见,倒是大姑娘了。”三郎未曾在意。

“这……我不用……”温西一脸抑郁地看着面前少女热情的模样,“素君,真不用,这长裙子大袖子,我穿着不自在的很。”

素君笑道:“你不试试怎知道不好呢?去嘛,去嘛。”

温西看着侍女捧着的纱裙绣袄,花纹繁复,色彩娇艳,着实打了个冷战,忙拒绝道:“这、我穿着束手束脚不好比划了,也穿不着几回,莫要浪费你的心意了。”

素君不依不饶,道:“啊呀,女儿家,哪里没有许多衣衫嘛,小西,穿嘛。”

温西又摇头又摆手,急得抓耳挠腮。

素君竖起两道柳叶眉,指挥老妈子道:“将温姑娘抓进去,给她换上,嘻嘻。”

那老妈子便要动手,温西一跳,便要跑出店,她的身手,倒是不怕个老妈子,就怕动起手来,伤了她。

却不想她一跳,却没有逃跑,反倒跳到那老妈子的身侧,一出手便抓住一只手,那只手还抓着老妈子腰畔的钱囊不曾放手。

众人皆唬了一跳,素君身旁的两名侍女忙护着素君往后躲,那两名执事便要上前相助。温西不必那二人近前,就手一使劲,那偷儿的爪子经不得痛,松了钱囊,被温西惯倒在地,俩执事忙按住那偷儿。

素君那两侍女中一名叫做莲蕊的怒气冲冲地指着店家:“怎地你这店里还有偷儿的吓着了我家小姐,你担待地起吗?”

莲蕊又指着那俩执事喝道:“你们吃什么干饭的,有歹人近前都不知道”

那两执事边压着偷儿,边苦着脸请罪。

店家也唬了一跳,许是那偷儿是个贼胆大的,瞧见店内人多,想进来浑水摸鱼,忙不迭赔罪:“小的不是,惊扰了小姐快——快去请捕役——”

便见伙计赶紧出了门跑去街东巡捕铺。

那偷儿忙叫起饶来:“小姐,小的的知错了,小的上有八十老母,下有——”

“三岁小儿,笨蛋,姑奶奶我都不知道听了多少这种陈词滥调了。”温西拍拍手,对着偷儿啐了一口。

素君上前挽着温西的手,亲切地道:“小西,你这般好本事,也教教我吧。”

温西看了她一眼,瞧她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哈哈大笑。

三郎在楼上边饮茶边看,不曾发一言。

杜少珏叹口气,道:“我那六叔……一向喜欢同江湖人打交道,此次回京,带回来这丫头,说是友人之徒,代为照顾,却不知是何来历。”

“嗯。”三郎只是轻声点头。

“啊——好累啊——怎么逛街比打拳还累的啦——”温西回到杜府,好容易摆脱了要同她学武的素君,回房便往床上一趟,一副精疲力尽的模样。

过来一婢女,端着茶盏,笑嘻嘻道:“温姑娘,六爷回来了。”

温西一跳起身,却听到这婢女的称呼,抱着肚子打滚,笑得喘不过气来:“六爷哈哈哈哈——怎么听起来这么怪像个老头子了,哈哈哈哈”

婢女看着她边笑边一阵风一样跑出来,挠挠头,道:“六爷就是六爷啊,不叫六爷叫什么?”

温西七拐八拐,到了杜羽的院子,见他穿了一身劲装在耍剑,行动如风如水,剑气如虹如影,身姿俊秀挺拔,仿若青竹劲松,不由手痒痒,拔出短剑,便上前对招。

杜羽一愣之后便一叹,连连挡下她的快招,十数回合之后,他将温西一推,摆手道:“罢罢罢,我又哪里得罪了你不曾。”

温西住手,笑嘻嘻道:“去哪里玩了?也不带我”

杜羽弹了一下她额头:“整天想着玩。”

温西撅着嘴道:“我都无聊死了。”

杜羽笑道:“你不是同素君玩得很好吗?”

温西苦着脸道:“她玩的我又不会玩……下次你出门,我也要去”

杜羽将剑扔给一旁的小厮,笑道:“看吧。”

“什么叫看吧”温西跳了起来。

杜羽笑了笑:“女儿家,还是温婉些好,同素君学学琴棋画女工厨艺吧。”

温西看着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越看越来气:“我才不学,学那些有什么用我也学不会”

杜羽笑道:“不学你将来怎么找婆家?”

温西切齿道:“我干嘛要找婆家”突然,她皱眉,看向杜羽:“你今天怎么这么奇怪?你去找我师父了?”

“没有。”杜羽有些叹息:“我也找不到他。”

温西看着他,忽然有些伤心:“他不告而别,留下一封破信,叫我听你的,我干嘛听你的哼,我自己一个人,也能好好的……”

杜羽看她一副倔强模样,满脑袋长得仿佛不是头发,而是一根根硬刺,叹口气,道:“你这丫头,他也有他的事情吧,可能不方便带着你……”

温西扭头:“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杜羽摇头:“我也不知道……”

温西死死地盯着他,他的眉目间,有些说不清的愁绪,不由泄气,道:“那我要在这里多久啊,我想回家。”

杜羽摸摸她的头,笑道:“住得不开心吗?”

温西摇头:“也不是不开心,就是不太习惯……”

杜羽笑道:“住着住着,就习惯了。”

说着,他起身回了屋。

温西看着他的背影,不高兴道:“什么叫住着住着,就习惯了,哼……”

温西独自一人坐在院中,杜羽的仆从来来去去,提水担汤,晓得他要沐浴,不由有些尴尬,嘟囔一句:“怎么这般娇气,在山中也没见你摆这老爷架子,切。”

便起身要走,却见杜少珏从月洞门进来,她便装作看不见,径直要出门。

杜少珏却停住了,“温姑娘。”

温西暗叹一声,这杜二公子自第一天见她就一副不高不兴的模样,仿佛她是一只要食吃的野狗,她虽有些大大咧咧不拘礼节,也晓得寄人篱下不能碍了主人的眼,便自觉避开了他,不曾想今日不巧,合该她倒霉,便转过身来,笑眯眯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二公子有事?”

杜少珏打量了她一下,见她还是一身半新不旧的洗得有些褪色的淡黄布衣衫,同色的布带扎着个马尾辫,也没有簪花,也不曾插钗,杜夫人为她做的新衫一次都不曾上身,不由心里冒出一句话来:烂泥扶不上墙……他却自己皱了眉,觉得这话着实不符大家公子的教养,假装咳了两声,道:“这几日莫要出门闲逛。”

“咦?啊”温西莫名其妙。

杜少珏见她一脸怪模样,又忍不住皱眉:“有些事,回头同你说。”

“事?什么事?”温西更加不解。

杜少珏又叹一气,却不说了,进了院内,直接去了杜羽的房间。

温西切了一声,一脸满不在乎:“怪人。”

杜羽喜欢的人

杜羽自水里起身,接过仆人递来的巾帕擦干,披上件月白袍出了静室,便见到杜少珏在厅中站起,恭恭敬敬行礼:“六叔。”

杜羽“嗯”了一声,却道:“别为难她,她自小长在江湖,不晓得京中规矩。”

杜少珏微愣,杜羽一向耳力惊人,晓得他听见了他们院中对话,他摇头道:“不曾,有桩琐事,是我要劳烦她。”

杜羽微微皱眉,却不曾深究,只是问道:“找我有事?”

杜少珏道:“今日,我见了周王殿下。”

杜羽面色有些发沉。

杜少珏又道:“圣上病体沉重,陈王殿下又见机在六部中安插些许人手,虽不是什么紧要职位,却颇有些青年才俊,世家子弟。因去岁陈王督文史选才,博得好些士林声望,近来已经有人以储君尊之。”

杜羽拿着巾帕擦发,一言不发。

杜少珏接着道:“方才我见过了父亲,父亲的意思——请六叔任武同司副都尉,若是京中有什么变故……也不至于毕周军不及赶来……”

杜羽突然扔了巾帕,站起身来,道:“大哥太瞧得起我了,我久在京外,如今的武同司,不是区区杜羽能指挥地动的。”

杜少珏见他神情不悦,心中微叹,却依旧语气恭敬地道:“父亲知道六叔会不答应,只是……杜家如今已无回头之路,六叔亦是杜家人……”

杜羽冷笑:“是啊,杜家人,我用着杜家的钱财,吃着杜家的米粮,倾巢之下岂有完卵,我是该为杜家鞠躬尽瘁。”

杜少珏又道:“六叔自来潇洒来去,只是这未必是真潇洒,这么多年,六叔心中,难道果真是无牵无挂?”

杜羽回头,眯眼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杜少珏抬起头,就着越来越昏沉的日色,看着杜羽,道:“仙城公主出家了……”

杜羽猛地盯着他。

杜少珏道:“数年之前,公主便已经在宫中静室而处,不着红妆,近来,圣上病势渐沉,公主说为圣上祈福,去了梧月庵落发……”

杜羽突然踉跄一下,一声闷哼,握着胸口坐下。

杜少珏道:“六叔的自在江湖,就算恣意无限,被你丢下的人和你该负起的责任,却一日都不曾能随风散去……”

“不必说了”杜羽喝道。

“是……”杜少珏低头。

*

杜羽戴上一顶风帽,翻身上了马,一拉缰绳,却听见身后有些动静,一回头,瞧见小仆微月一脸无奈,他身后坐着嬉皮笑脸的温西,不由叹口气,道:“你又跟来做什么?”

温西撇撇嘴,道:“你要是一走好几日,我又得无聊死了。”

杜羽摇头道:“今夜不走远,就在城外。”

温西死皮赖脸道:“那我睡不着,我不管,反正我要去。”

杜羽叹息,“微月,你下去。”

微月跳下马,温西笑嘻嘻地控了缰绳,歪头问道:“去哪里啊?”

杜羽不理会她,一打马鞭,马蹄声声。

温西慌忙跟上,两骑马一前一后,奔驰在京都的夜色中。

待到了城门,杜羽扔出枚腰牌给守城官,守城官一看,慌忙令人开门,双手恭敬地将腰牌捧还给杜羽。

出了城,人家便渐渐稀少,二骑一路向西,渐渐到了林深雾茂的所在,杜羽忽然减了马速,温西忙拉了马,气呼呼道:“你要停下也说声啊,差点撞上”

杜羽却有些沉默,没有应话,倒下了马,慢慢地走着。

温西一脸疑惑,也跳下马,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杜羽沉声道:“没什么。”

温西切了一声,道:“我师父有心事的时候,也同你一样,我好端端问他,他也这么一副世人都欠了他八百吊钱的模样。”

杜羽失笑:“你这孩子。”

温西对他做了个鬼脸,“不说算了,反正是我要跟着你来的,又不是你请我的,我不问就是。”

杜羽叹口气,指着远处朦胧的山坳,道:“那里,有一处尼庵,乃是前朝某位太后的清修之所,本朝皇家女眷,也有来此寻些清净的……只是,世人皆爱富贵热闹,却为何那富贵至极的所在,却有人呆不下去呢……”

温西不解地看着他,道:“你要去那尼庵?”

杜羽轻轻嗯了一声。

温西见他果真有些低落,便不再问了。

今夜,未有月,也不曾有多少风,山坳中有温泉数眼,颇为温暖。尼庵不算大,庵外有数间平房,是守卫的居所,温西瞧杜羽上前,同那为首的守卫不知说了些什么,那守卫便进门,杜羽站在庵门外,不动,也不言。

温西站得有些腿酸,就随便寻了个平坦的石块坐下。

不多时,那守卫便出来了,对着杜羽行了个礼,又摇了摇头。

杜羽背对着,温西瞧不清他的神色,只是觉得那身影,落寂的很。

杜羽又站了许久,温西坐得腿酸,又换了个姿势,将手支着下巴,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面颊。

边上的守卫如同石雕,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任凭杜羽枯立许久。

忽地,有些起风,一阵落叶哗哗落下,山间旧年的枯叶,只有在春季新叶成长的时候,才飘飞如蝶。

杜羽长长地吐出口气,抬头望着无明的夜色,转过身,解开系在树上的缰绳,牵起马,向着来时的山路走去。

温西吐出口中被她嚼烂的青草,拍拍屁股,也站起来牵马跟上。

她不时伸出头,去看杜羽的神色,杜羽被她看了几回,不由轻笑一声:“你又要叽咕什么了?”

温西歪着头,问道:“那里面,是住着你喜欢的人吗?”

杜羽收了笑容,轻道:“不知道……”

温西挠挠头,道:“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什么叫不知道,你这人可真没意思。”

杜羽轻声低语:“世上之事,哪有喜欢与不喜欢能说清的。”

温西停下脚步,看着他向前走去。

杜羽察觉她未曾跟上,不由回头,问道:“怎么了?”

温西道:“师父、师父之前,也同你一般,一副愁肠满腹的模样,他会不会有了喜欢的人,同别人过去了,才不要我了……”说着,她瘪瘪嘴,便要落泪。

杜羽叹口气,走近来,摸摸她的头,二人此刻皆站立着,杜羽抬手之时,便有些愣住了,——温西的头已经到了他的下巴,原来时光匆匆,面前的姑娘再不是那个幼稚女童,却是个妙龄少女了。夜色下,眼角晶莹,一脸委屈,他收回手,笑道:“怎会,他口中不说,心中,还是极疼你的,他若无难处,又怎会不告而别呢……”

“难处……”温西急急道:“他有什么难处,就不能同我说吗我有一身的武艺,许还能帮上他”

杜羽又笑:“不是什么事,都能依靠武艺解决的。”

温西垮下肩膀,喃喃道:“我又不是个傻子,他却老把我当做个孩子。”

杜羽叹道:“是啊,你不是个孩子了,就应该懂事一些,他不让你知道,你便装作不知道吧,开开心心的过好日子,他回来,也会欣慰的。”

温西抬起头,看着杜羽,愣了愣:“你有事瞒着我,你知道师父去哪里了?”

杜羽苦笑,这丫头委实有些机灵,他只好摇头,道:“我不是很清楚。”

温西拧着眉毛,直勾勾得盯着他,杜羽被这发亮的眼睛盯着,不由有些尴尬,转过身,假作咳了几下:“很晚了,先回去吧。”

温西抿抿唇,跟了上去。

人为了权势名望,可以做到什么地步?

回到杜府,天已经蒙蒙亮了,温西打着哈欠一头扑倒在床,分明困极了,此刻却又没了睡意。她翻了个身,仰头看着承尘上垂下来的丝绦,高床软枕,绣户朱楼,却怎么都不及那个简陋的竹屋令她安心。她又侧了身,手臂枕着头,眉间淡淡的几道折痕,望着窗外投进来的晨光发怔。

想着想着,睡意袭来,便几时睡着了,她自己都不知道……

——师父,师父?

——哦,是小西啊。

——你去哪里了?怎么说都不说一声。

——没去哪里,到处逛逛,你有没有听话啊?

——啊呀,别老摸人家的头了。

——哈哈哈,傻丫头。

男人一把将她抱起,温西霎时脸红了,闻着他身上隐隐传来的春草气息,又有些舍不得放开。

——丫头,你再长,师父就要抱不动你了。

——啊?

温西一低头,自己的手脚变得又短又小,一摸面颊,却不是少女的清瘦,倒是肉嘟嘟的,师父呢?年轻俊朗,笑得如风如月。

一时,她又悲又喜,霎时分不清这十来年,究竟是她梦中的,还是此刻是梦中。

——师父,下次莫要丢下我,我不要跟着杜羽去京都。

——好,不去京都,也不丢下你……

——师父……

温西环抱着男人的脖颈,紧紧地抱着……

阳光渐渐有些西移,透过窗格,照射在温西的脸上,她睁开眼睛,一滴泪珠便滑落,醒来之后,入目的依旧是绣花的床帐和银帐勾。她坐了起来,拼命想回忆梦中男人的笑脸,却渐渐有些不能回忆,最后,那个梦究竟做了什么,她自己都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温西忽然惶恐,她猛地跳了起来,穿上衣衫,胡乱地扎了扎头发,向着杜羽的院子跑去,险些撞到了服侍她的婢女小燕,小燕忙招呼:“温姑娘,吃点东西罢,睡了一天了”

温西充耳不闻,一路闯进杜羽的院子,却见院中水池上的水亭中坐着两个人,一个是杜羽,另一个却不认得,亭外还恭敬地站着杜少珏。

杜少珏见她,忙对她皱了皱眉,示意她停下。

温西不由放轻了脚步,杜羽还是察觉了,回头看了一眼,对她轻轻摇头。

温西便在远远处站住了,左右看看,春风拂柳,寂静无声,她甩甩手,在水池边的假山石上坐下。

“明翼,我知此事令你为难,然此等机密,令我放心的,着实没有几人,这几年,我不敢在身旁留人,若不然,却是害了他们。”开口的是那日清风居的三郎,也是杜少珏口中的周王。

“殿下文韬武略,何愁无明士追随。在下久不在朝,已然是野鹤闲云,散淡惯了,动不了心思,也谋算不起什么。”杜羽道。

周王苦笑:“你又何须同我说这推脱之词,难道你我,说话还有需要拐弯抹角的必要吗?”

杜羽垂下眼,道:“殿下,在下亦是肺腑之言。”

周王端起茶杯,微微沾唇,道:“我知道你这些年心中有怨,当年,怀德太子不曾过世之时,你若成了仙城的驸马,杜家,的确是太子极好的助力……二哥他才设计你面圣求亲旨之日夜宿妓家,这一切圣上都知道,他也明白你无辜,只是……皇家的威仪不能亵渎,你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仙城也将自己幽闭了这许多年,你厌恶这些事,何尝不是我厌恶的呢……”

杜羽默不作声。

周王又道:“圣上是怕了,他怕当年的夺嫡之乱在他的儿子们中重演,呵呵,他不是不明白,只是不愿明白,和了一团稀泥,将你牺牲了,才好掩饰他两个儿子早已经水火不容。”

杜羽皱眉,道:“是在下行为不检,才令公主蒙羞。”

周王看着他,道:“你不恨吗明翼,当年,我什么都做不了我眼睁睁看着至交好友心灰意冷远走天涯,眼看着深宫之中唯一真心待我的姐姐十年来青灯冷烛。”

“不必说了殿下”杜羽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吐出这句话。

周王盯着他,又缓缓道:“你以为陈王不会对当年之事介意吗?圣上对储君之位悬而不决,几次冷落他,如今他声势渐盛,有朝一日登上那位子,再没有了顾忌,便是仙城,又能在那尼庵安稳几日?你莫要忘了,天和三年,圣上令众皇子骑射,他座下的马匹乃是王立成敬献,只因颠了他一下,便被他当场刺死,王立成则被他寻了个借口流放去了肃城,再不能回京。”

杜羽紧闭双目,再不肯应答。

周王见他无动于衷,不由双拳握紧,含恨道:“明翼啊明翼,我却不知道,原来你竟如此铁石心肠”

杜羽依旧沉默。

周王忽地展目,看向前方,见远处水池旁温西双手鞠了一捧水在逗鱼儿,道:“舒阳整日吵闹着要练武,宫中侍卫不敢与她动手,林贵妃因圣上疾病已经心力交瘁,不曾理会她,她闹个不休,我那日碰巧见你带回的那丫头身手不错,一时起意,便在贵妃面前荐了她,想来不过几日,便有女官前来教授她些宫中礼仪。”

杜羽忽地盯着周王,道:“殿下还请贵妃收回成命,她自小山野长大,不惯拘束,恐冲撞了舒阳公主。”

周王笑了笑,道:“不妨事,舒阳自来不喜循规蹈矩的女侍,有人陪她玩耍也好。”

杜羽长长地叹气,道:“殿下的心术,令杜羽惶恐。”

周王道:“我所说之事,还请明翼细细思量。”说罢,便拂袖而去。

温西扭头,看着杜少珏同那不认识的男人走之后,撒了手中的水,跳去亭中,在杜羽面前坐下来。

杜羽低头不语,扇着蒲扇依旧在烹茶,他换了一只瓷杯,倒上新点的茶汤,道:“喝吗?”

温西端起茶杯,小口抿了抿:“苦的。”

杜羽轻笑:“是毗罗,自然有些苦。”

温西歪着头道:“是了明那老和尚的茶,难怪不好喝,你干嘛要来啊?”

杜羽笑道:“我却觉得颇有些余味呢。”

温西拧着手指,欲言又止。

杜羽抬眼看了眼她,见她发丝有些凌乱,秀眉轻皱,一副愁肠满结的模样,笑道:“怎么了?”

温西道:“我想回清濛山。”

杜羽停下斟茶的手,微顿片刻,点头道:“好……”

“咦?”温西讶然,道:“这回怎么这么痛快了?”

杜羽微微叹息,道:“你先去静水禅院,过些时日,我再派人去接你回去。”

温西却没有半分要离开这拘束的京都的雀跃,心中隐有不安:“杜羽,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有眼睛耳朵,也有脑子,我会看见听见,也会细细思量,你和师父,究竟有什么事不能告诉我的?”

杜羽看向一池露了新芽的荷叶,眉头深锁,道:“他离开之前,同我说,要好好照顾你,不得教你受了委屈,寻个安稳的好人家,令你终身有依托,今生……如不能相见,来世,便同你赔个不是……”

“今生……如不能相见……”温西霎时泪盈余睫,她干脆埋下头去,揽臂抽泣。

杜羽看着她抽动的肩膀,没有劝慰,等她哭够了,才递上一杯茶。

温西将袖子胡乱划了划面庞,扭过头去,道:“那我不回去了。”

杜羽看着她。

温西赌气一般道:“反正去哪里不一样?”

杜羽失笑,道:“好,你愿意在哪里,就在哪里。”

不多时,杜少珏去而复返,站在亭外先对着杜羽恭敬地行了一礼:“六叔。”

杜羽收了笑容,深深地看向半躬着身的杜少珏,道:“少珏,我以为大哥昏了头,杜家……起码还有你这个头脑清醒的人。”

杜少珏抬起头,也看着杜羽,道:“六叔,俪关失守,华军围城半月,舒少熠分明便在二百里外的鹰家堡,却迟迟不肯出兵解围。蒋蕴苦守不得,粮尽弹绝,城头自刎,他为蒋家留了一条活路,你觉得下一个成为陈王垫脚石的是孟家,还是我们杜家”

杜羽面无表情,冷冷道:“所以你们便将杜家上下数百口人命,押了大小?”

杜少珏瞥了温西一眼,见温西蹲在茵席上抿着那苦茶水,似对他们的对话无动于衷,他又对着杜羽道:“起码,比起坐以待毙,这还算一条活路。”

“呵呵、呵呵呵……”杜羽耸动着肩膀,冷笑数声,忽然端起案上早已冷却的茶水泼在杜少珏的脸上,道:“滚——”

杜少珏闭目,承下那一瓯茶水,面上平静,半无怒色难堪,缓缓自怀中掏出一方巾帕,擦了擦面上的水痕,依旧恭敬地道:“是。”

温西眨巴眨巴眼睛,看着杜少珏脚步纹丝不乱的背影,又看了看杜羽。

杜羽跌坐回茵席,以手扶面,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小西,你觉得人为了富贵权利名望能做到什么地步?”

温西想了想,道:“几年前,师父带我出门游历,我们到了一处小镇,那天晚上镇子上出了一桩命案。死者是庙中的老方丈,被人砍断了双手,又砍断了头颅,死状凄惨。一开始,旁人都以为是仇杀,如果不是深仇大恨,哪里做得出这么残忍的事?后来师父瞧出端倪,细细访查,查出那作恶的却是老方丈的邻居,二人一向无甚仇怨,只是这邻居好吃懒做,那夜他本想自庙中偷一只铜炉去典当了赌钱,不曾想那被老方丈察觉,老方丈死死护着那只铜炉,被砍断了手臂都不肯撒手,而那邻居只是因为那一只铜炉,便将老方丈砍杀至死。一只铜炉,都值了两条人命,何况是杜家这样的富贵家财,谁人能轻易舍去?”

“呵呵……”杜羽苦笑数声,道:“是啊,迟早,杜家也会因为一只铜炉走末路……”

温西看着他,道:“方才那人……”

杜羽道:“那是圣上的第三位皇子,封为周王。”

温西好奇地道:“你不肯帮他?为什么呀?”

杜羽失笑:“我一介布衣,能帮得了皇子什么?”

温西撇撇嘴,道:“他来请你,那你也许也真有那么点过人之处。”

杜羽哈哈大笑:“承蒙温女侠夸奖,杜某不胜荣幸。”

温西“哼”了一声,抱着手瞪着他。

杜羽便又笑了笑,指尖轻捻,微叹道:“帝王的胸襟和气魄,岂止有如此?”

“嗯?”温西依旧不解。

杜羽伸出手,弹了下她的额头,笑道:“说你聪明,你又傻起来了。”

温西不高兴地拍了下他的手:“你才是傻子呢不说算了,哼,这些事,和我有什么干系。”

杜羽笑着摇头,而后,望了眼即将敛尽余晖的天空。

温西见他神色忽然有些落寂,便起身道:“我先回去了。”

杜羽点头。

害了相思病的小丫头

是夜,弦月当空,树影森森,杜羽搭了件披风,跳上马,身后跟着微月也骑着马,两人挥鞭,绝尘而去。

温西伸着脖子看他们远得看不见背影了,才跳下枝头,避开巡夜的家丁,三步两步地去了杜羽的院子,轻轻一推,房门洞开,她蹑手蹑脚地进门,又悄悄合上门扇。

杜羽的房间装饰十分简素,东边是隔,西边里间是卧室,中间是个简单的小厅,温西进来过几次,便径直去了隔,在案上翻来翻去,都是些什么圣人之语,前人游记之类的。

她挠挠头,自言自语道:“他会把信放在那里呢。”扭头四处瞧,也不像有什么暗格之类的。忽地,有说话声传来,温西一惊,赶紧跳上房梁,却见进门的是两个小丫鬟,穿着一色的衣衫,一个瘦些,带着红花,一个绑着两个小辫,丰腴一些,两人抱着一叠衣衫,边说边笑。温西松了一口气,静悄悄伏在房梁上。

两人进了西边的卧室,将洗好的衣衫挂起。

整理完一番之后,那胖一些的丫鬟却不肯走,往杜羽的床上一躺,笑嘻嘻道:“啊呀,六爷的床真好闻。”

那瘦丫鬟忙道:“小谨,快些走吧,要是六爷回来瞧见会发怒的。”

那叫小谨的胖丫鬟撒娇道:“喜儿姐姐,就一会儿,六爷没那么快回来,他平日都不要咱们服侍,好容易来一趟呢。”

喜儿戳了小谨一下,“你呀。”

小谨笑嘻嘻地又打了个滚,“你说,六爷吃穿住行,都是微月在照料,再没有别人,他们是不是……嘻嘻……”

喜儿忙打了她一下,“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小谨嘿嘿笑道:“我也是听旁人说的,说男人之间,也有那啥。”

喜儿又打了她一下:“更放肆了”

小谨拉着喜儿的胳膊,道:“好姐姐,别说出去,你说六爷这么好看的人,又没有相好和妾侍,难免不叫人多想啊……”

喜儿气得拧了下她耳朵,又跑出去左右看看,见没有人才放下心,回了房就啐了小谨一口:“你这疯丫头,不要命了”

小谨嘟着嘴捂着耳朵,从床上起来,整理整理床铺,对着喜儿吐吐舌头,道:“姐姐又装模作样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每次给六爷折叠衣衫,就借机将脸贴上去蹭来蹭去的。”

喜儿霎时间红了脸,结结巴巴道:“我、我那是闻闻有没有异味……六爷爱干净……他要是闻出衣衫不曾洗干净,会不高兴的……”

小谨笑嘻嘻地划划腮边:“羞羞羞,姐姐当我瞎的啊。”

喜儿又害臊又恼怒,情急之下,握着脸哭着跑出门了。

小谨忙跟上去。

温西在梁上看了个全本,捂着肚子笑得前俯后仰,原来这两个小丫头害了相思病,就是不知道杜羽自己知不知道了。

她笑着笑着,突然一打眼,瞧见横梁上放着一只匣子,愣了一下,跃过去拿了匣子跳回地上,就着灯烛一照,里面数十份信笺,信封上都是师父的字迹,她心中一动,抖开一封,打开看——

她越看,眉头越皱,直到将匣子中日期最近的几封都看完,便坐在凳子上发愣。窗外扑棱一声,疾飞过一只夜鸟,温西揉揉脸,指尖颤抖地将信装了回去。她窜回梁上,却有些皱眉,原来她方才在蹲在梁上一会儿,灰尘间留下数个脚印,杜羽既然将信放在梁上,自然也会发觉她的脚印。

她愁了一会儿,便不愁了,反正她动了他的东西,按照杜羽的细心,定然会发觉的,也不多在乎这几个脚印,想着想着,她便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神情出了门。

那些信……

躺在床上,温西又翻了个身,师父他……

唉——

温西翻回,仰躺着,踢掉了被子,起来,又直直躺下。

“下辈子吗?师父……可是下辈子太遥远了,今生……都还很漫长,你怎么能轻易说出这样诀别的话……”

她看着月光打在帐勾上,微风一阵,银光闪烁,不由起身,走到院中,片片春花花瓣飘落,落了漫天漫地。她一纵身,跳上房顶,长长地出了口气,半躺下,看着天际的月,心中满是迷惘。

……

“嘻嘻——嘻嘻——”细碎的笑声在耳畔响起,脸上传来一阵痒痒的触感,温西摸了摸脸,翻了个身继续睡。

只是……有冰冰凉凉的东西在脸上晃来晃去,温西忽然出手,一把抓住脸上的东西,半睁开眼睛看,嗯?步摇?

“哈哈哈哈……”一阵娇笑传来,素君笑着倒在她身上,道:“日上三竿了,还不快起来呢”

温西打了个哈欠,将步摇扔给素君,裹上被子继续睡。

素君忙扒开她的被子,道:“起来啦——”

“别闹,素君,昨夜我做贼去了,没睡好。”

“哈哈哈,坏丫头,说说偷了什么东西?”素君玩笑道。

温西晓得她在自己是睡不成了,干脆坐起身,支着下巴道:“我偷了——”她突然伸出手,挠着素君的咯吱窝,“偷了个大姑娘”

“哈哈哈——哈哈哈——”素君笑得在床上乱滚,“小、小西、住手哈哈哈,痒死我了哈哈哈”

温西同她闹了一会儿,跳下床,穿衣梳妆,嘴边咬着发带,手扎着头发,看向素君,道:“怎么今日没有那些琴棋画的师长来教导你吗?”

素君忙对她眨眨眼,小声道:“嘘嘘。”

“怎么了?”温西见她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不解道。

素君道:“我生病了。”

“生病?”温西上上下下看她,面色红润,神采奕奕,半点都没有病人的模样。

素君嘿嘿一笑,道:“啊呀,你同我去个地方。”

温西满脸疑惑:“去哪里呀?”

素君扯下她的发带,将她按在凳子上,又替她扎了发辫,道:“同我走就是了。”

温西站起来,斟了杯茶一饮而尽,道:“不说清楚,我可不去。”

素君抓着她的手臂晃悠,“啊呀,好小西,你最好了,方才我去了六叔那,他却不理会我,除了你,没有人能帮我了。”

温西心中一动,昨夜果真做了贼,还是躲一躲杜羽才好,便道:“你说清楚,万一我心情好,便陪你去耍耍。”

素君欢喜道:“嘻嘻,小西最好了。”

温西挑挑眉,道:“那说罢。”

素君将手指在发尾绕来绕去,吞吞吐吐道:“沈先生辞了教喻半月有余,我曾教莲蕊去他家瞧瞧,只是……他几次都不在家,……我便想自己去……”

“沈先生?”温西一脸疑惑看着她。

素君登时有些赧颜,道:“啊呀,就是教我读史的先生,本来说坐席一年的,不知怎得,突然就说不来了,好端端的,我就……就……”

温西抿抿唇,问道:“你能出门?”

素君丧气道:“就是不得出门,才教你帮忙的呀。”

温西叹口气,道:“那沈先生家在哪里?不如我替你去看看,你装了病,还要溜出去,要是夫人知道了,你那些丫头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素君踌蹴半晌,果然是不能出得门去,只得可怜巴巴地看着温西,自怀中掏出一卷绢画,递给温西,道:“那你将这个给他好不好?”

温西接过,也不打开,插在绑在腰上的布兜里,点头,道:“若是寻到他,我就给他。”

美玉无瑕与春雨桃花

石桥西街,温西看着一棵碧叶茵茵的玉兰树,挠挠头,四处看了看,径直向着玉兰树斜对面的两株已经绿子累累的杏树的小巷走去,小巷并不深,不过四五户人家,她在巷尾的一户人家前停下,敲了敲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条小缝,露出一个少年的面庞来,他打量了下温西,问道:“姑娘找谁?”

温西道:“这是沈瑜沈先生家吗?”

少年将门打开了一些,站直了身体,点头道:“是,姑娘找我家先生有何贵干?”

温西见他穿戴似童小厮,说话文绉绉的,噗呲一笑,道:“贵干倒是没有,只是受人所托,来见沈先生一面。”

“受人所托?”少年立刻警觉起来,道:“谁?”

温西有些疑惑,道:“那我也要见了沈先生面才好说啊,他在家吗?”

“他、他……”少年犹豫再三,道:“他不在家”

温西笑着道:“你骗人都不会,要是沈先生不在家,你方才开门就说了。”

“啊”少年不由丧气。

门内忽地走过一个人影,温西眼尖,立刻扬声道:“可是沈先生?”

少年忙拦着她,急道:“哪里有你这样的姑娘家,跑到别人家里大呼小叫的”

门内那人似有些不悦,瞟了眼温西,便转身回房。

温西将手一挥,那拦门的少年便被她挥在一旁,她几步进了院里,眨眼间便拦着那人面前,笑道:“沈先生。”

那少年急急忙忙关上门进来,对着沈瑜道:“先生、我拦她不住……”

沈瑜摆摆手,侧脸道:“去将花浇了。”

那少年愣了愣,紧接着忙应了一声,瞥了瞥温西,一脸抑郁地去了一旁浇花。

沈瑜这才抬起眼,看了眼站在台阶上温西,道:“姑娘有事?”

温西突然有些语顿,她总不能直接同他说素君要见他吧,想来之前莲蕊几次来都是被挡了回去,却不知这沈先生为何要避开素君,难道是……温西心中微微一动,打量了下这沈瑜,见他二十四五的模样,衣衫简素,举止斯文,面貌英俊,若是谈吐也是风雅的话,也难怪素君会……

沈瑜见温西只是瞧他,却不说话,不由有了几分不悦,道:“姑娘若是无甚要事,沈某便不便待客了。”

温西微微咳了一下,道:“听闻沈先生博古通今,是有大才,小女子一向粗陋,惹人耻笑,故而前来请教,学些斯文本事。”

沈瑜拂袖,“胡闹,姑娘是拿沈某开心的?”

温西笑道:“圣人也说有教无类,难道沈先生却要将诚心求学的人拒之门外吗?”

沈瑜轻哼一声,道:“姑娘并非向学之人,沈某教不得什么。”

温西讪笑,环顾四周,见小院简朴,一栏花,一栏药,厨房门口晒着粟米,葡萄架下卧着一只黄猫。不由道:“我看沈先生是寒士,右丞家的教馆虽只是教几位小姐小公子,那束脩应是极为丰厚,为何先生要辞了去呢?”

沈瑜眉头皱得几乎要夹死一只苍蝇了,“这与姑娘并无干系。”

温西心中将素君埋怨了一通,挠挠头,道:“啊……是没什么关系啊,哈哈哈,不过是来问问。”

“问问?”沈瑜拂袖,“姑娘请去吧,沈某并无闲暇。”

温西见他根本不愿多谈的模样,自己也呆不得下去,只好取下腰间的画轴,递上前去,道:“那……请沈先生收下这个吧。”

沈瑜看了眼那画轴,小巧雅致,银丝而束,又抬起头看了看温西,见温西收了那嬉皮笑脸的模样,显得有几分真诚,他便道:“恕沈某不便收下。”他的语气忽然少了方才那些不耐烦,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淡愁。

温西有些明了,不再为难他,收回手,又将画轴束回腰间,向着门口走了几步,顿了顿,又回头,道:“小女无知,不及先生博学,却曾听人说,人世短长,又能经得起几回遗憾?不知先生如何解这话中之意?”

沈瑜秉眉。

温西转身便离去,木门吱呀吱呀,摇晃不定。

那童忙放下水瓢去关门,却不妨门口又现身一人,衣衫不甚华丽,却干练至极,三四十岁的模样,下巴几茎稀拉拉的短须,一开口,公鸭嗓子捏着:“这可是沈朴琢家?”

童愣了愣,回头看了眼站在院中一动不动的沈瑜。

“先生、先生?”童见他不理,不由有些着急,忙叫唤了几声。

沈瑜回神,看去。

那人笑眯眯道:“沈先生果真是人秀才高,有君子之像。”

沈瑜看着他,道:“内臣来访,有何贵干?”

原来此人是个内监,他抬步进了院门,依旧笑容可掬,道:“咱家奉命而来,沈先生可有茶水?借咱家润一润喉。”

沈瑜一身素衣,立在春阳之下,风,将他腰间的玉佩下的丝络拂动似水。

*

“是吗?他看都不看吗?”素君接回那画轴,眼中的失落不能掩饰。

“嗯。”温西点头。

“那他……有说什么?……算了,肯定什么都不说……我先回去了……”她懒洋洋的站起来,又慢吞吞的出门,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落在了绣花墩上,脚步虚浮地能随风飘去。

温西看着她的背影,有些她自己都说不清的惆怅。

“素君。”温西忍不住喊住她。

“嗯?”素君回头。

“他……沈先生他……”温西摇摇头,才道:“他挺好的。”

素君一丝苦笑,“哦。”她捏着那卷画,走得很慢,心神飘忽,其实这画中,只是一幅早春的桃花罢了……

温西倒了一大碗的凉茶水,一口气灌下,冷意一直从喉间流到了心底。

小燕在门口探头探脑。

温西瞥见,问道:“怎么了?”

小燕道:“温姑娘,二公子派人来,说请姑娘去问松亭有事相商。”

“咳咳咳咳——”温西刚咽下的茶水差点又呛了回来,她拍拍胸口,一脸不可思议:“二公子?杜二公子?”

小燕点头,道:“嗯,寻音姐姐在院门外等呢。”

渡云湖边的意外之事(上)

温西咂咂嘴,一脸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最后还是出了门。院门外候着的侍女青衣素容,温婉可亲,见她出来,先笑吟吟地行了一礼,道:“劳烦温姑娘了。”

温西“哦”了一声,随着这侍女在花园回廊中七拐八拐,走不多远,上了后山的一座观景亭,亭中正坐的正是一身家常便装的杜少珏。他见温西,面上含着三分笑意,只是着实有些皮笑肉不笑的勉强,看来若非必要,他是真不想同温西打交道的,温西看了都替他难过,他指着一旁的凳子,道:“温姑娘请坐。”

温西一路走来,自忖不曾得罪过他,便施施坐下,问道:“听说你有事找我?”

杜少珏拿着一柄收起的折扇,在自己的手心轻敲,抬起眼又看看温西,含笑道:“温姑娘上门是客,杜某还不曾尽地主之谊。”

“欸?”温西觉得有些牙疼,她嗦嗦冷气,道:“二公子,有话直说吧,你我也不熟,这客套起来怪让人不自在的。”

杜少珏被她这么一噎,那假笑都挂不住了,直接站了起来,一副“我看得起你才和你说话”的德行瞟了温西两眼,才道:“温姑娘何方人士?”

温西想想,道:“我是孤儿,不晓得家乡,你若是要打听我来历,你六叔估计比我自己都清楚些,只是他和我师父一个德行,什么都不告诉我。”

杜少珏不曾想她这么大大咧咧就直说,反倒不知如何应对了,他沉默片刻,道:“温姑娘倒是直爽的人。”

温西抬着眉毛,道:“啊,又不是不能说的。”

杜少珏便道:“既然姑娘是痛快的人,在下也便直说了。”

温西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杜少珏张扇,轻挥,“今早自宫中来了一位典奉女史来杜府,想必你不知典奉女史,这位房女史是宫中正六女官,专职教养礼仪,深的林贵妃信重之人,她来杜府,是来见温姑娘的。”

温西眨巴眨巴眼睛,“见我,做什么?”

杜少珏轻笑:“陛下的第六位公主,封号为舒阳,正是爱玩闹的年纪,要寻一名活泼的女伴,那日周王殿下偶见你身手矫健,想来会令舒阳公主喜欢。”

温西垂下眼,不曾言语。

杜少珏便又道:“这位房女史正是前来教你一些宫中的礼仪,你莫要慌张。”

温西忽然看向他,道:“我不能拒绝?”

杜少珏道:“温姑娘自然可以拒绝,只是,令杜府略微有些为难罢了……贵妃自然不会怪罪你,倒是会怪罪杜家拿大,伤了她的颜面……呵呵……温姑娘不必放在心上。”他又笑。

温西有些恼怒,道:“你这人阴阳怪气的,用不着说这种话,好似我不答应就是忘恩负义一般。”

杜少珏笑着摇头,“姑娘通情达理便好。”

温西却道:“杜羽知道这事吗?”

杜少珏是想不到她是这么直呼他六叔的名讳的,有些皱眉,倒也不曾纠结在此,只是点头,道:“算是知道吧。”

“呵……”温西微吟,虽是仲春,午后的阳光却带着几分刺目的热烈,她盯着亭外一只爬上枝叶的天牛的长长的触须,半晌才道:“我去。”

她又回头,盯着杜少珏的眼睛,道:“只是去做公主的女伴吗?”

杜少珏微微眯眼,而后,展开了一丝笑意:“自然是的。”

温西抿唇。

*

温西一路风风火火闯进杜羽的院子,却不见的杜羽的人了,倒是微月在打扫案,见她一副要债恶霸的模样,唬了一跳,忙道:“温姑娘,这是怎么了?”

温西对着杜羽的案狠狠一拍,道:“杜羽呢?”

微月赶紧道:“六爷去了武同司衙门了,温姑娘,你急事的话,我领你去?”

“武同司?”温西不解道:“那是干嘛的?”

微月答道:“那是陛下的亲军,温姑娘定是听说过黑翎军吧,那便是武同司,六爷原先便是武同司左翼统将,六爷那时二十都不到,穿上将袍,威风凛凛,便是陛下,都称赞是少年将军英伟不凡……”

温西不等他絮絮叨叨完,就一甩头发走了,微月忙追出去,“温姑娘,你不认得路,武同司在长泰门外……”等他出了门,哪里还有温西的身影了,他挠挠头,道:“这温姑娘,也是个性子急的。”

温西出了杜府,倒是没有去什么武同司找杜羽,她只是有些憋闷,想出来逛逛罢了,她逛着逛着,便不认识路了,两旁没了那些楼阁婀娜高墙深院,倒是酒旗招展店铺林立满是市井之气。

她转过一条街,却见到一处极为宽阔的水面,游廊画舫尽皆入目,仕女游人谈笑来去,湖边立着好些石碑,刻着都是些赞叹咏古的诗句。她想着自来京城常听什么渡云湖的景致好,便是素君也时常同她说三月三,端午节这些节日时渡云湖的热闹,便想着这一处果真就是吧。

温西并无心游览景致,只是觉得这湖面广阔,风清水朗,令人舒心好多,她踏着湖边的石围栏,跳到一片矮树众后,面对着金光闪烁的湖面,抓了几块石子儿丢着玩。

石子儿一入水,溅起一朵水花,便无踪无际了,“唉……”温西自叹一声,她又是想起师父了,想起往日游山玩水的快活,如今独自神伤的落寞,“师父……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对你来说,我只是个随时可以抛下的人……”她想着,又低落了,将手中剩下的石子儿全数扔了,听着几声噗噗噗的声响,抱着手臂,屈膝蹲着。

她正愣神呢,忽地——有“嗖嗖”两声传来温西一惊,下意识地她将头一偏,两枚精光闪烁的小镖直直钉在她耳旁的树干上,若是她方才不曾反应过来,只怕这小镖打穿的就是她的脑门了,温西一阵冷汗从后背冒了出来,扭头看向那小镖飞来之处,却是两个穿着劲衣的年轻男子,一人清瘦秀气,面带三分笑意,他对着面前那怒气冲冲的壮实汉子道:“舅兄,何须发怒,我与鱼儿是两情相悦的。”

那壮实汉子“呸”了一声,怒道:“狂徒,无耻小儿谁人是你舅兄今日我不将你碎尸万段,便对不起我那被你骗了的妹子”

这两人不曾察觉这僻静地还有第三个人,温西便也不曾出声,只是原地蹲着。

只见那笑得阴阳怪气的瘦青年道:“我又不曾逼迫你妹子,都是她自己乐意的,你不去管教妹子,同我又能计较出什么来呢?”

“你……你……”那壮汉子估计被他气了个够呛,一拳就向着他的面门招呼而去,只是那瘦青年身手灵活无比,脚后退半步,身形一转,那一拳便化为乌有,他又笑道:“恭镖头,实不相瞒,令妹如今身怀六甲,你若是打坏了我,她只怕无人敢娶了。”

“无耻你”这恭镖头想来不晓得这事,乍一听,气得满面通红,双手打颤,猛地又握起拳,使出一手黑虎拳,直冲他胸口。

渡云湖边的意外之事(下)

温西瞧出来了,这汉子本事不弱,只是被这瘦子给气昏了头,招式大开大合,这一拳若是打中了那瘦子估计半条命就交代了,但是这气当头,十有**又是落空。

果然,那瘦青年只是微微侧身,又似轻云一般飘开了,只是他手指尖银光凌凌,却不是什么好东西,正是方才差点扎到温西的那种小镖。温西眯着眼,瞧见那小镖上还浮着一层绿光,只怕有毒,她想都不想,立刻翻身冲了出来,拔出短剑,一扬手,瘦青年脱手而出的小镖正打中的是温西的剑,吭啷——吭啷——两声,小镖落地,那瘦青年和那恭镖头都齐齐一惊。

“好生歹毒,你既叫他声舅兄,为何又要他的性命”温西站起身,同那瘦青年道。

“呸这等奸徒,怎配叫我舅兄”恭镖头怒道。

那瘦青年倒是笑笑:“不曾想今日你倒是运气好,我既要不得你性命,那改日再上门向令妹提亲。”他笑着扬长而去。

恭镖头便要追上去,温西道:“这人有些狠毒心肠,你鲁莽追去,只怕白白送了性命,到时你那妹子才要倒霉。”

恭镖头追了几步,闻言又停了下来,走回同温西抱拳道:“今日多谢姑娘相助。”

温西摇头:“我不过偶然听见罢了,倒不值你谢,只是那人是谁?怎地这般行事?”

恭镖头咬牙切齿一回,才道:“无耻之徒,不提也罢。”

“哦。”温西拾起地上的毒镖细细打量,又嗅了嗅,道:“这毒……我师父之前说过,但凡行走江湖,都有些不示于人的手段,常有用毒之人,未免对手配出解药来,用毒都是自己斟酌配方,我闻着这毒有几味药好像不是寻常的东西,这人手段不凡,你日后可要小心。”

恭镖头面容严肃,他又对着温西行礼,道:“姑娘大恩,恭义没齿难忘。”

“你姓恭,他又称呼你为镖头,难道是长风庄?”温西手指点着下巴道。

恭镖头点头,“正是,我长风庄各处皆有分行,请姑娘留下姓名,来日姑娘若有什么难处,尽可上门。”

温西抿抿唇,道:“我倒是真有桩难处,恭镖头四处走镖,可否帮我打听个人?”

恭镖头自然不会推辞,忙问她是何人。

温西便道:“便是我师父……过几日,我画幅他的画像送来,不知行不行?”

恭镖头点头:“在下还要在京城盘亘些时日,姑娘到时只管来东城坊街长风镖局便是。”

温西谢过,与他两相告辞,看着恭镖头气势冲冲地走远了,她手指夹着那两枚毒镖细看,一脸思索之色。猛然间,仿佛觉得有些不对劲,一抬头,却瞧见一射之遥,有一座画舫已经停在那处很久了,温西微微张口。

她随手捡了一根树枝抛向湖面,脚步踢踏数下,纵身一跃,踏上那根枯枝,如同滑冰一般滑向那画舫,随后,又一翻转,便稳稳地落在甲板上,画舫中的人都看呆了。

“好好好”那坐着的一人抚掌大笑,“姑娘神乎其技啊”

温西却对着这人对面坐着的杜羽道:“你怎么在这?”

杜羽笑着对她道:“这是我故友,姓杨,你称呼一声杨少仆大人便是。”

那杨少仆同杜羽道:“原来是杜兄的人,难怪如此不凡。”

温西脸已经垮下来了。

杜羽笑着摇头:“是在下挚友之徒,算是侄女。”

杨少仆晓得误解,有些尴尬,忙道:“原来如此,哈哈哈,姑娘一身侠气,英姿飒爽,应是江湖奇女子。”

温西撇撇嘴,对他行了个礼。

杨少仆又道:“楼上景色更佳,姑娘不妨上楼观景?”又吩咐侍女摆设茶果,引她上楼。

温西看向杜羽,杜羽对她点点头,她只得跟着侍女上了二楼。

她随便寻了个座坐下,竖起耳朵听楼下的动静,只是杜羽与那个杨少仆谈天说地,不是什么风月,就是什么古今之类的,她实在有些无趣,打了个哈欠,支着脑袋看湖面景色。

这两人聊到天都快黑了,那杨少仆又盛情邀杜羽去他家看新来的歌姬表演,杜羽推辞之后,又应下改日登门造访,才带着温西下了画舫。

温西嘟着嘴,瞪着杜羽的后背,跟着他走了一路,完全没有察觉他们走的根本不是回杜府的路。杜羽领着她走了好些路,进了一条小巷,他敲开一扇木门,温西才察觉这是一间小院,种着几竿青竹,一间竹屋。

“这是哪?”温西左看右看,一脸好奇。

杜羽失笑:“幸好是我,若是旁人,把你卖了都不知道。”

温西“哼”了一声:“旁人我也不会这么就跟着走啊。”话说完她才惊觉她还是很信任杜羽的,这样的信任,除了师父,也只有杜羽了……她有些赧颜,便不作声了。

杜羽轻笑,弹了弹她脑门,进了那竹屋。竹屋里只有一名青衣少女,跪坐在那点了灯烛,又焚了清香,然后就默默走了。

温西忽然诡笑一声,大摇大摆的进了屋,坐在当中,笑嘻嘻地看着他道:“啊哈,我知道了,这里还挺雅致的,该不会是你金屋藏娇的地方吧。”

杜羽卷起竹帘,窗外的月光便如碎银一般洒进,伴着不知哪里传来的细细的流水声,满室都飘着丝丝缕缕的兰草香。

“脑袋里装着都是些什么。”杜羽嗔道。

温西支着下巴,道:“我听微月说你去了什么武同司,原来是去游湖了,你可真惬意。”

杜羽泛着笑道:“我若是不出门,那偷儿怎么进门偷东西啊?”

“呃……”温西一时语塞。

杜羽一摊手,道:“拿来吧。”

“嗯?什么?”温西不解。

杜羽无奈道:“下午在湖边,不是逞了一回英雄嘛,毒镖,给我看看。”

“啊?你看见了?”

杜羽道:“我又不是瞎子。”

温西嘟囔着把毒镖递给他,“你还懂毒啊?”

杜羽手指尖拈着那两枚小镖,细细打量,也闻了闻,最后将毒镖惯在矮几上,“哼”了一声。

“嗯?”温西看着他,道:“你发现什么了?”

杜羽道:“以后看见这人离远些,此人名为柳一郎,人称蝎子刀,善使毒,这倒也其次,却是尽做些下三滥之事,小人心肠,睚眦必报,你没有他的卑鄙,斗不过他的。”

“哦。”温西应了一声,又道:“杜羽,你帮我画张我师父的画像吧。”

杜羽微微秉眉。

“怎么了?你手断了画不了了?”温西脱口而出。

杜羽吸了口气,抬手又要弹她额头,到底没有弹下去,只是问道:“小西,若是找到你师父,你想如何呢?”

“找到我师父……”温西想着,忽然柳眉倒竖:“当然是好好问问他为什么要不辞而别了再打他一顿,还要给他吃两大碗的巴豆”

……

杜羽失笑:“傻丫头……”

温西垂下眼,月光梳理着她的睫毛,面上半明半晦,“我只想告诉他,不管什么事,我也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徒弟,难道这么没用,让他不放心到把我扔给你照顾,他自己去做我不知道的危险的事情吗……”

杜羽无声叹息,摸了摸她的头,终于又弹了一下,“去拿笔墨,就在你身后的格子上。”

温西马上开怀了起来,忙应了一声,屁颠颠地去拿了笔墨纸砚,还忙不迭地去提了水,狗腿地磨墨铺纸,提灯点蜡。

杜羽提笔,细细想了想,便在纸上慢慢勾勒出一个男人的模样来,面容清朗如月,秀眉星眸,青丝披洒,似有七分的倜傥,三分的不羁。

看着纸上的人,温西忽然就眼眸微润了,仿佛他下一刻,就会跃出纸面,同她笑盈盈地道:“丫头啊丫头,你看你,哪里有女儿家的模样了,旁人不知道,还以为我徒弟是只猴精呢。”

想着,她忽然又破涕为笑。

“又哭又笑,傻不傻?”杜羽放下笔,看着她。

温西对他皱皱鼻子,道:“哼,你管我”

杜羽一脸嫌弃地道:“方才怎么求我来着,转眼就不认人了。”

温西拿起画像小心地吹干,笑嘻嘻道:“谢啦”

杜羽去洗了手,回来之后提着个食盒,将食盒里的饭点一样一样地摆在矮几上,道:“吃吧。”

温西捧起饭碗便狼吞虎咽,她都忘了早上到现在,就出门之前吃了几块点心。

等她放下饭碗抱着肚子打饱嗝的时候,杜羽才慢条斯理地吃了几筷子菜而已。温西支着下巴看着他,道:“我可还记得那年你和师父在河边抢烤鱼吃,那样子,几辈子没吃过饭一样,怎么这会这么斯文。”

杜羽轻笑,咽尽了口中的食物,又喝了口水,才道:“你师父抢了我就吃不到了,会饿肚子的。”

“噗,哈哈哈”温西捧腹大笑。

他老人家又斯文的吃了好久,才算用完了膳,方才那青衣婢女又悄悄出现,撤下了残席,杜羽点了两盏茶,正襟危坐,看着温西,道:“你若是不愿进宫,便在这里住下,剩下的事,我去打理。”

温西皱眉,道:“皇帝这么厉害,难道满京城就找不出一个陪他女儿玩耍的人吗?为什么是我?”

杜羽道:“不是你,也会是其他人,只是你,如今算是杜家的人吧,在某些人眼中,你是我的人,所以这算是我连累了你。”

温西抿抿唇,问道:“你那些信中,是真的吗?”

杜羽微微叹息,继而点头:“与其你一直有疑问,不如让你知道,若不然,我怕你跑了,我却不能向你师父交代了。”他说着,又笑了起来。

温西却笑不起来,她道:“那我去陪那公主玩,也许,她腻了,我几天也就回来了。”

杜羽面上没了表情,只是有些淡淡的,他轻道:“小西,你不解得世间还有多少险恶,那高墙之内,可比江湖还腥风血雨多了。”

温西摇头道:“那我又怎能甘心原地等待。”

杜羽禁不住的皱眉,他眼中甚至有些哀伤,他伸手过来,摸着温西的脸庞,轻轻地摩挲着:“我原以为,你还只是个孩子,果然是长大了,长大到已经有了自己的主见,已经是个好姑娘了……”

温西低下头,轻道:“是人,总会一直长大的,若不然,岂不是废物了。”

杜羽道:“好,其实我也有话要问你师父,那我们一起将他找出来吧……我也想……打他一顿。”

“噗呲。”温西笑道:“师父一定吓得跑得更远了。”

莫名其妙的杜少珏

*

几日之后,那位房女史认为温西已经粗通礼仪,不至于在公主驾前失仪,便回宫向贵妃复命去了。

温西偷个空,拿着杜羽画好的画像去东城坊街寻长风镖局。

长风镖局江湖大名鼎鼎,在京城这分行不至于张扬,却也不曾减了威风,隔着条街都能看见那迎风招展的镖旗,温西没打听几人就找到了正门。

那恭义的确是条好汉,不曾食言,温西才报上姓名,便被人迎去了厅中,侍女上茶上点心,甚为热情。

不曾等多久,恭义便从后堂出来,面上带着几分阴郁,见到温西,才勉强挤出笑意,“温姑娘,招待不周,得罪得罪。”

温西见他如此形容,又想到那日那柳一郎,应当他妹子的事情不好解决,故而如此烦恼,这等事情,自不愿张扬,温西也不提,只是将她师父画像奉上,道:“有劳恭镖头费心。”

恭义忙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

温西想了想,又道:“只是,此事有些妨碍,恕我不能明言,恭镖头同信得过的人交代留心便是,莫要张扬,可好?”

恭义自来江湖行走,怎能不明?他也不多问,也应下,却缓缓打开那画卷,忽地眼睛便一亮,赞了一声:“尊师天人之貌,可叹我江湖来去,竟不识得此等人物,真是见短识少。”

温西咬着唇,心中轻叹。

恭义道:“姑娘放心,若有消息,恭某定遣人告知。”

温西道:“多谢。”正要告辞离去,却不想后院传来一声哭号,伴着急促的脚步声,客厅的隔帘后跑出一名哭着钗斜鬓歪、脂粉模糊的少女,她一来便拉着恭义的衣袍,哭道:“哥哥,让我见一见柳郎吧,他不是这等负心之人……”

温西退开一边,恭义既恼怒又心疼,当着温西的面又不好发作,只是对着后面追出来丫鬟们发火:“不是让你们好好看着小姐吗?”

丫鬟们忙请罪,又上前去扶着少女,少女哭拼命地挣脱,同恭义喊着:“哥哥好狠心,难道真要让妹妹去死才罢休”

恭义不同她辩驳,只是让丫鬟们赶紧把她扶回去。

却不想少女一口咬着一个抓着她手的丫鬟的的手腕,那丫鬟吃痛,一下就放开了,少女一抬头,才察觉厅堂里还有一个人,忙过来拉着温西,道:“姑娘,姑娘,求你,帮我带个信给柳郎,让他来救我……”

“……”温西不知该说些什么。

恭义被这妹子给弄得一个头两个大,忙上前来把她给拉开了,连拉带拽把她拖回后院,又小声同那些丫鬟交代几句,才满脑门的余怒未消的模样回了厅堂,同温西告罪:“本是家丑,真是……见笑了。”

温西摇摇头,想到那日杜羽之言,同他道:“令妹一片真心却所托非人,令人唏嘘,只是恭镖头这般手段强硬,只怕会适得其反。”

“这……”恭义也是一筹莫展。

温西便道:“那日听来,柳一郎并非真心待令妹,此人狡诈,又难寻马脚,只怕当面他同令妹决绝,令妹都不会相信,只当是恭镖头逼迫,他不得已为之。长风庄并非寻常人家,柳一郎不是蠢货,这般将恭镖头得罪,可不算是什么聪明行事。为财为貌只怕是其次,抑或……恭镖头想想可有什么仇家?”

恭义或者真想起了什么,满面思索之色,片刻之后,他敛尽了神色,同温西道:“多谢姑娘提醒。”

温西便拱拱手同他告辞了。

天色还早,温西想着这几日素君心情有些郁结,她并不能时常出门闲逛,整日被杜夫人拘着学那些琴棋画,加之那日之事,温西也帮不上她,便想着去买些她爱吃的点心回去哄哄她。

她边走边逛,看见有趣的店铺,也进门溜达一圈,等走到新莲坊街玉带桥之时,已经双手提满了乱七八糟的玩意了。

这一带因临着城西那些达官贵人的府邸,所以开的店铺都是贵而奢华的,温西打扮寻常,不想进门看那些捧高踩低的伙计的脸色,便径直提着东西要回杜府了。不想还不曾过桥,却见对岸有三人甚为熟悉,那鸦青色衣衫的正是杜少珏,他身后跟着的一婢女是那寻音,一小仆叫做扫雪的。

三人正从一间首饰铺出来,杜少珏对寻音道:“送去周府,你便回家去吧。”

寻音应诺,提着几个礼盒,上了一顶小轿。

杜少珏则与扫雪向着桥这边走来。温西赶紧避在一株柳树后,只可惜那株柳树着实婀娜,并不能遮挡,杜少珏过了桥便不向前走了,反而向着温西走来:“温姑娘?”

温西暗自一叹,转过身,装作惊讶道:“原来是二公子啊,好巧啊。”

杜少珏笑而不语,看着她满手的玩意,抬抬下巴,道:“扫雪,替温姑娘拿东西。”

扫雪“哎”了声,忙上前要接过温西手里的玩意,温西忙推辞,“不用不用,快到杜府了,我能提回去,不麻烦二公子的人啊。”

杜少珏也不勉强,只是又道:“不出意外,明日后日,贵妃便要遣人接温姑娘进宫了,温姑娘可记清那些礼数了?若是失礼了,可不太好……”他说着,还扫了温西一眼。

温西并不想与他过多交道,这人端着高高在上的架子,还要装作亲和有礼的模样,着实不对她胃口,只是她住在杜家,看在杜羽的面子上也不能和他侄子闹僵了,但是这人自己却来讨嫌,真不能怪她了,温西这么想着,便冷着脸道:“我师父教我的招式我都记得清,何况那些装模作样的礼数,就用不着杜二公子操心了。”

杜少珏的涵养一向在礼尚往来之处,对着他认为无礼之人一向眼角都不屑瞟一下,只是他是自己过来要和温西说话的,不好直接拂袖而去,只得按捺火气,依旧温声道:“如此甚好,温姑娘,宫中规矩多如牛毛,任何人都不可轻易开罪,姑娘若是受了什么委屈,还是忍耐忍耐的好。”

温西觉得手指头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痒痒,未免招呼打到杜二公子的脸上,她还是赶紧走开好了,她心不在焉地应了几声,便要抬步。

却不想杜少珏忽然就出手抓着她的肩膀,温西不曾防备,吃了一痛,登时扔掉手里的东西,反手握拳就要向着杜少珏下巴呼去,杜少珏却抬手挡下,随后就蹲下身,又小声道:“扫雪,背过身去”

扫雪一愣,赶紧背过身,杜少珏则装作捡东西的模样蹲着,温西一时莫名其妙,也忘了打他第二拳了,傻乎乎的站着看他。杜少珏却边检东西,边微微抬头,看向街上一处地方。

温西不明所以,顺着他的目光回头——他们现在所站的地方是沿河的一条小巷,几步之远横着便是新莲坊街,杜少珏所看的地方是一辆秀雅精巧的双马马车,在对街的一家叫做风曲楼的酒楼前驶过,拐进了对街的小巷,只是那窄巷狭小,不能进车,那车夫停下,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马车上袅袅下来一位丽妆女子,帷帽遮面,看不清容貌,不过见那身姿妆色,想必是一位佳人。

眼看佳人走远了,被河岸边无数的垂柳遮挡不见,杜少珏才缓缓站了起来,他之前捡了拿在手上的零碎叮铃当啷落了满地。

“喂”温西不乐意了,自己去捡起来,打开一个盒子一看,里面的杏仁酥都碎成了渣,更别说那些糖人荷叶鸡之类的吃食,滚了一圈的泥沙,怎能入口,她气个倒仰,一把就抓着杜少珏的领口怒道:“我忍你很久了别以为我不敢打你”

杜少珏挥开她的手,淡淡道:“扫雪,给温姑娘五两银子。”

这简直就是火上浇油,温西气得都要背过去了,她怒道:“姓杜的鬼才要你那五两银子”

杜少珏皱眉,瞟了地上被打烂的泥人面娃娃,还有那些不能吃了的点心,直接将温西推开,跨步上前,却要进那风曲楼。扫雪在后,满脸堆笑,从怀里掏出一把碎银子要塞给温西,“温姑娘,您担待,公子他现在有些心情不好,回去他气消了,再向您赔罪啊。”

温西挑挑眉:“他还好意思心情不好哼”她也一把把扫雪推开,跟在杜少珏身后,也进了风曲楼。

扫雪苦着脸,将地上的碎玩意收拾收拾,急吼吼地跟上前去。

撒酒疯的杜少珏

这风曲楼其实不算是酒楼,应当叫做庄园了,大门开在闹市,一进门,出了前厅,便是极为精巧的院落,柳树依依,花开烂漫,楼阁迤逦,流水细细。杜少珏抓着一个伙计,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那伙计就满脸谄笑地引他去了后院。

温西紧跟几步,用着杀死人的目光瞪着杜少珏的后背,一前一后,上了一座阁楼,那楼不算大,倒有数个包间,伙计推开其中一间叫做“听音”的雅间,笑容满面做了请的手势,又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温西一脸好奇,看着杜少珏,杜少珏对温西跟来似乎很不悦,却没有说什么。倒是过了片刻,他站起身来,走到雅间的靠墙的圈椅缓缓坐下。温西眨巴眨巴眼睛,干脆附耳贴着板壁,杜少珏隐怒,瞪了她一眼。

温西示威一样笑回去,因为她听见有细细的啜泣声从间壁传来,其实这雅间的墙壁还挺厚的,只要不是大吼大叫,旁人估摸是听不见间壁的声响,只是温西习武之人,耳力还算不错。那哭声还煞是好听,温柔婉转,惹人垂怜。

紧接着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也是文文弱弱,“宁儿,你哭得我心都碎了……”

温西看了一眼杜少珏,杜少珏紧紧抿着唇。

然后是一个女声:“你便当我死了吧。”

男人忙道:“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我情愿你好好活着,从此夫妻恩爱,子嗣连绵。”

“我、我……子涣,我这一片心,今生再不能给第二人,我该如何是好……”那哭声哀怨缠绵,闻着都要肝肠寸断。

温西转了转眼珠子,微微张开嘴巴,又瞟瞟杜少珏,杜少珏面色不太好,简直就是糟透了。

那边的人还在说话——

“宁儿,都怪我本事不济,若晓得今日,那年桃花树下,我为何要填那词。”

“不、不不,就算不能长长久久,那亦是我今生今世最美好的时日,子涣,你这一去延西,若是有好姑娘,就成家……咳咳……吧,莫要说什么孤独一世的话,若不然,我如何安心……”女子这话说得一句三折,讲到成家那处,情难自已,咳嗽不止。

男人忙道:“好……你放心……我会好好的……你、杜家百年文风,钟鸣鼎食之族,杜、杜二公子亦是钟灵毓秀的人物,你好生、过日子吧……”

“子涣”女子哭得话都不得出口。

……

温西又瞟瞟杜少珏,支着下巴。

隔壁那两人哭一会,笑一会,还生死别离一回,最后那女子走了,剩下那个男子,一拍桌子,叫一声“伙计,来上好的风曲酒”

接着就又哭又笑地在发酒疯。

温西有些尴尬,因为杜少珏一直沉默不语,她还有些不好意思,这种事,他肯定不想让第二个人知道,刚才扫雪就很识趣的没有跟来,她下意识地摸摸脖子,感觉有些凉飕飕地,又盯了会杜少珏的手,想着刚才他挥手的动作,好像是有些功夫在身……

杜少珏忽然开口道:“对不住,方才打碎了你的东西,你要吃什么?我请你。”

“欸?”温西一愣,下一刻忙道:“不不不,不过是些不值钱的东西,你不用这么客气,呵呵、呵呵呵……”

杜少珏自笑一声,屈指叩了叩桌面,门外麻溜地进来刚才那伙计,笑着道:“客官要吃点什么?”

杜少珏道:“来些你们招牌的好菜,再来一壶酒。”

伙计应了下去,温西半挑着一只眉毛看着杜少珏,“你没事吧?”

杜少珏轻笑:“我能有什么事。”

温西拉了凳子,坐在饭桌前,交叠着双手,道:“这个……那个……呃……呵呵,其实,我前几天嘛,也不小心听见别人的尴尬事,你也知道的,有时候啊,听的人其实比当事人更尴尬的……”

杜少珏瞟了她一眼,“你要是不说话,我还可以当你是哑巴。”

温西一拍桌子,怒道:“你”后来一想,还是算了,声音就小下去了:“算了,我不同你计较。”

“呵呵。”杜少珏却笑着摇头。

一间屋里就他们两人,温西感觉浑不自在,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便同杜少珏大眼瞪小眼,直到伙计敲门,流水一样地上了一桌子精致的小菜,还贴心地倒满了酒,才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温西瞪着面前的酒杯,装着清如碧泉的醇酒,却没有动手。

杜少珏倒是端起酒盏,笑了笑,道:“这酒叫做风曲,正是此间的招牌,多少文人豪客都赞不绝口,我尝来,其实也不过如此,喝酒,不过是喝的心情罢了。”

“哦……”温西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你不曾喝过酒吗?”杜少珏看她不动,问道。

温西挠挠头,道:“我师父说我酒不好,一喝就撒酒疯,就不让我喝了。”

“呵……”杜少珏轻笑数声,“那倒是不太好。”他自己倒是一仰头就喝了个精光,又斟了一杯。

“呃……其实呢,借酒浇愁,也解决不了什么事……”温西喃喃道。

“我不愁,不过想着原来如此罢了。”杜少珏还是在笑,却笑得分外的惆怅。

“什么意思?”温西顺着他的问道。

杜少珏又一杯下肚,道:“你自江湖来,应当也晓得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之语,何止江湖,人活这一世,有多少身不由己。”

温西看他话有些多,和平日那装模作样的公子哥大相径庭,不由更加同情了,便应他的话道:“啊啊,对啊。”

杜少珏冷笑一声:“看来你是个憨货,晓得什么?”

温西撇撇嘴,道:“自然没有你懂得多。”

杜少珏便长叹一声:“看得多,心中的苦,便也多了……我倒有些羡慕你,没心没肺,不必担负这些东西,哼,姻缘,只是用来交换好处的手段罢了,何曾有什么两情相悦,共度一生的好话……”

温西数着,他估摸着下去七八杯酒了,难怪说话都不过脑子了。

杜少珏又絮叨:“我原想着,也许日久生情,我好好待她,也算不负一个女子的终身,可惜,她心中另有檀郎,那我算什么?”

他喝着喝着,就倒不出酒来了,一打眼,瞧见温西那杯还满登登的,一伸手就拿过来喝了个底掉,温西看得满头冷汗。

“喂,二公子……喂喂……”温西担心他喝多了发疯,就戳了戳他,谁知杜少珏眼神根本不打飘,瞪了温西一眼,稳稳当当地拿起筷子夹了个虾饺放进嘴里,还没嚼呢,又吐了出来,整个虾饺在桌上翻了好几个跟头才停下来,他大少爷呢,轻飘飘地来了一句,:“不好吃。”就站起来了,装作没事人一样,推门下楼,除了脸稍微红点,根本不像喝多了的样子。

温西是看得目瞪口呆,下了楼,扫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担心地看着杜少珏,又悄悄问温西,“温姑娘,二公子喝酒了?”

温西愣愣点头,“嗯,他这是喝多了还是没喝多?”

扫雪挠挠头:“二公子的酒量很好的啊,他喝了多少?”

温西比比手势,“这么高吧,一壶。”

扫雪更加不解,“才一壶?不至于啊……”他不放心,又问道:“是什么酒啊?”

温西便道:“是这店里的招牌,叫风曲酒的。”

“什么”扫雪一声惊呼,惹得走在前面的杜少珏都停下回头瞪他,扫雪忙上前问道:“公子,要不要叫个轿子回府?”

杜少珏摇头:“不回。”

温西扯扯扫雪,道:“怎么了?”

扫雪急道:“哎呀,温姑娘啊,您怎么不看着点公子啊,那风曲酒不比寻常,可是极烈的酒,旁的酒三坛子都比不过那一壶,您怎地让他喝了整整一壶啊”

温西翻了个白眼,道:“我怎么知道,他这么大个人了,我又不是他奶妈,要看着他喝多少酒啊。”

扫雪又急又慌,不和温西理论了,急吼吼地跑出门招呼了一辆马车,把杜少珏弄上车之后,给车夫吩咐了一句:“出城,西郊。”

看着马车绝尘而去,温西摸摸下巴,回了杜府,可惜给素君的东西都因杜少珏给弄没了,她回屋一躺,想着方才那些乱糟糟的事,又想到杜少珏那样,忽然笑得满床打滚。

斗鸡走狗的公主

*

第二天,温西日上三竿才打着哈欠起床,迷迷糊糊要去倒水吃,一摸桌子,摸到个黏糊糊的玩意,吓得温西赶紧睁开眼,却不想是个张天官的糖人,还不止,桌子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她昨天买的后来弄坏的那些玩意,只是这些都不曾坏,还好端端的,杏仁酥糖人泥娃娃,完完整整,干干净净的。

小燕听见声响进门,道:“温姑娘,起来了?”

温西见鬼一样看着满桌子的东西,指着那些玩意话都说不利索:“这、这……”

“是早上二公子那边的扫雪送来的,说是温姑娘昨天买的东西,落在他那儿了。”小燕道。

昨天她那些玩意不是脏了就是碎了,想来是扫雪大早上又跑去街上买来的。温西松了口气,细细翻看,一样不多,一样不少,不由叉着腰道:“这还差不多。”

小燕不解:“温姑娘,怎么了?”

“没什么,嘿嘿。”她笑眯眯地拍拍小燕的肩膀,道:“收拢收拢,等下给素君送过去。”

小燕应了是,却又道:“温姑娘,六爷给您留了口信。”

“嗯?”温西一愣,紧接着问道:“什么?”

小燕道:“六爷一早就出门了,他说过几日才回来,您要是有事,就去找微月,进宫之后要小心规矩,莫要鲁莽。”

温西吐出一口浊气,“什么破事,这么赶。”

小燕这就不好回答了,她收拾了那堆玩意,又端了些吃食进来。

因着昨日杜少珏那事,温西觉得还是少出门为妙,他那丢人样被她看个精光,万一臊了找她麻烦就不好了,她去找了一趟素君,便回房去睡大觉。

其实她倒是想多了,杜少珏记性不坏,昨天那事他一想起来根本就不想遇见温西,可以的话,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温西,所以一直呆在西郊别院不曾回来。

温西睡了个昏天黑地,醒来之后又过去了一天,那什么林贵妃真的派了几个太监老宫女来领她进宫,温西换了身杜夫人请人做的稍微体面一点的衣服跟着他们去了。

*

温西对皇宫的第一个印象是好大,她坐着车,过了一道又一道门,也太远了,等到了那林贵妃住的什么含德殿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

温西被宫女领着在偏殿坐了好久,温西好奇地东张西望,又想起那房女史说的礼仪,把明目张胆变成了偷偷打量。其实这宫殿倒是没有她想象中那些金碧辉煌,反倒装饰稳重素雅,她想到杜羽的屋子也是一片简素,脑子里就开始天马行空起来了。

杜羽又偷偷摸摸去哪里了,连微月都不带,不知道是不是和那个住在山中尼庵里的女子有关系,还是她师父有什么消息了?

也不知道恭义那边有没有打听到什么,只是她昨日才送去的画像,今日哪里会有什么消息,她也太心急了些……温西敲敲脑门,自嘲地一笑。

她端着茶盏发愣,进门一名年长些的宫女,对她笑吟吟道:“温姑娘,随我来吧。”

温西回神,放下茶盏,起身跟着她。

穿过一条回廊,过了一道门,又进了一座花厅,那厅中高座上坐着一名*****甚为和颜悦色,只是眉宇间有些疲累,使得她整个人都不太精神。她身侧伴着好些年轻女孩,其中一人衣饰简素,容貌却不凡,清丽婉约,通身有出尘之气。另有一位杏色衣裙的少女似乎面有忧色,在强颜欢笑一般。温西瞧着她有些面善,只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这美妇定是那位林贵妃了,温西给她行礼,她招招手,示意她近前。温西便靠近几步,美妇将她细细打量,笑道:“倒是个英气的孩子,几岁了?”

温西道:“算是十五吧。”

林贵妃疑惑,还是笑道:“怎么能算是呢?”

温西挠挠头,道:“我师父捡到我的时候,他也不知道我几岁。”

林贵妃霎时唏嘘,满面慈爱,同身旁的侍女们道:“不想是个可怜的孩子呢。”

众人纷纷点头,配合出怜悯的模样。

温西反倒有些不自在。

那清秀的姑娘抬起眼,看着温西,眸光中是丝丝缕缕的愁绪,仿佛在温西的故事里想到了自己的悲伤之处,她微微侧脸,用绢帕遮挡着樱唇。

而那红衣少女则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忧伤中,没有在意。

林贵妃又问了她几句话,就命人将她带去见舒阳公主。

温西没头没脑地跟着宫女走了好些路,到了一处练武场。应该是练武场,场上黄土飞扬,马蹄声声,一群黄衣红衣的少年分成两个阵营,骑着马在互相追逐。

场边上一群劲装少女簇拥着一名大喊大叫的女孩,女孩也穿着男装,头顶梳着利落的发髻,腰上还佩着一把镶金错银的宝剑,看到激动处,恨不得捋起袖子要亲自上场,惹得侍女们苦劝不已。

领温西来的一位年长一些的侍女瞅着空隙上前,向公主禀报来意,公主侧头瞥了温西好几眼,便对她招招手。

温西上前行礼。

公主问道:“你叫什么?”

温西照实说了。

公主又问:“你会什么?”

温西想了想,才道:“我师父教过我些拳法剑法,近来用短剑颇为顺手。”

公主点点头,随手拿了身旁侍女腰上的短剑抛给她,道:“使来我瞧瞧。”

温西自己的剑没有带来,便抬手一接,拔出剑锋,那剑虽是侍女之物,却也是光华灼灼,锋利无比,不是温西自己的那柄普通的铁剑能比的。她甩了几下剑花,又弹指叩一下,吭啷一声,颇有余音,她赞了一声“不错”,便翻身退后数步,一出剑,便见不凡,脚步如疾风,长臂似灵猿,气势恢弘,剑气冷冽。

一式舞罢,公主赞道:“好极了你师从哪里的?”

温西收剑上前,道:“倒是不知道流派,我师父也不曾说过。”

“哦。”公主点头,笑道:“你倒是有些本事,我还以为母亲又哄我呢。”

温西挠挠头,道:“还行吧。”

“噗呲。”公主忍不住笑道:“你这是谦虚还是不谦虚?”

正在此时,那场上黄衣马队里的一名少年控马带球,连过四五人,一路奔向对面的天门,一击而去,正中锣心,“呯”一声长音,欢呼顿起。公主撇下温西,又叫又嚷,笑得前俯后仰,“好好好,郑家的小子,你不错的很,要是你下次打赢了三哥他们,我就赏你一份大礼。”

那郑少年在马上挥舞球杆,大笑道:“那臣就先谢过公主赏赐了。”

鼓声响起,球场上又摆列阵型,双方开始下一轮拼斗。

公主看得津津有味,等到散去,她夸赞了几个特别英勇的少年,便带着一群拿着刀枪棍棒的侍女要回去。

众人先是在谈论方才那场球赛,不是某家少年英伟,就是某家公子马术不凡,接着又说道马上枪术,近身的刀术,然后就是说道剑术,舒阳就想起了方才给她耍了剑法的温西,忙问温西何在。

温西却是跟在众人身后边走边看风景。

舒阳让她上前,叽叽咕咕问些剑法,温西就说些江湖各家所长的见闻之类的,舒阳觉得有趣的很,问个不停,温西也起了谈性,想起之前听师父所说的各种古怪故事,正说到传说中的千里之外取人首级的邪术传闻,却见到迎面而来一群人,正中的是一名年轻男子,二十出头的模样,高而挺拔,面带笑意,行动潇洒,却有些男生女相,过于漂亮了,穿着一身锦绣华服,珠光璀璨,更衬得他面如美玉,眼若明星。

舒阳公主自看见这一行人,就缓缓收了笑容,但随后,她又勉强挤出一份笑,略略低头,道:“二哥。”

温西随着那些侍女一起行礼,那男子略一抬手,笑着同舒阳道:“阿奴又在淘气呢?”

舒阳抬起头,抿了抿唇,目光坚定地看着他,道:“父亲说,阿奴淘气的令他宽心。”

舒阳公主称呼的二哥,便正是陈王,他对舒阳的话中有话一笑而过,道:“如此甚好。”

两行人交错而过,温西有些好奇,回头看了一眼,不想陈王也似将头微微侧了一边,好似用余光在看向这边,但这不过一晃而过,没有人在意,仿佛只是他很随意地撇了一下头罢了。然温西却并不这么认为,似乎是武者的本能,她察觉出来,他是特意在看她,他们并不认识,究竟是为什么?

温西陪着舒阳消遣了一天,还教了她些招式,待到将日落之时,她不是宫人,不便留宿宫中,舒阳命人送她回杜家,还说过几日空闲了再接她进宫玩耍,温西应下,便出了宫。

她一路都在想陈王那个若有似无的回顾,不知是否她多心,她还有些奇怪,仿佛是一件令人不安的事情将要发生,只是一种不明原因的直觉。

杜羽不在,她没有人可以商量,回了杜府之后,她又去见了杜夫人一面,杜夫人只是担心她这乡野孩子得罪了公主,驾前失仪,细细问过之后,不曾听见有不妥的地方,才算放下了心。

温西心中一动,忽然问她,道:“夫人,今日我在宫中见到一位皇子,舒阳公主称呼为‘二哥’,长得好漂亮的模样。”

“啊”杜夫人微讶,而后道:“是陈王,你若再去宫中,想来会遇见些贵人,不必慌张,不失礼便是。”

温西听她故意轻描淡写的语气,便知道打听不出什么,便告辞回房了。

心情不太美丽的素君

又过数日,杜羽还不曾回来,微月也是一问三不知,温西心里有些犯嘀咕,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舒阳公主又派人来接她进宫了一回,也没有什么稀奇事,只是陪着公主玩耍,舞刀弄枪罢了。

过了两日,素君得了旬假,要拉着温西出门闲逛,温西知她有心事,便也不推辞,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出了门。她先逛了首饰店绸缎铺,买了一堆杂七杂八的玩意,打发了个跟着的老妈子和壮管事先回去了,又逛了坊胭脂店,又是一大堆玩意,也叫个丫鬟和执事送回家去,然后买了热点心,令人趁热拿回家去孝敬杜夫人。这一上午逛下来,她身边的从人被支走地只剩下了一个莲蕊。

温西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对着眼巴巴看着她的素君道:“走吧,沈先生家不远。”

石桥西街,不过几日,杏子更加低垂,一路走来,素君甚为忐忑,整衣理妆,又深深吸了口气,莲蕊敲了那扇木门三下,等待之时,她的目光明亮而执着。

只是门响几息,却没有人来开门,素君便有些急意,莲蕊又敲了几下,还喊出了声:“沈先生可在家?”

依旧没有人来答话,唯有风,将墙后的桂叶吹得窸窸窣窣的响。

莲蕊回头看素君,不知该不该再敲门,素君抿抿唇,脸上浮现出伤心之色。

“也许他有事出门去了。”温西道。

素君忽地垂下泪,她低下头,用绢帕轻轻拭泪,“也许吧……”

“吱呀——吱呀——”忽响起开门声,却不是沈瑜的院门开启,而是隔壁邻家,门内一个老妇探头张望,见到温西几人,她道:“沈先生不在家。”

温西看看素君,素君一副欲问又不敢问的神态,她干脆上前,行了一礼,道:“老婆婆,沈先生是出远门还是去街上了?”

老妇道:“不曾出远门,也不是去街上,前些天,来了位什么官爷,请沈先生做幕僚去了,他托我浇花喂鸟,说隔几日回来一趟,想必还在京中,你们过些时日再来吧。”

“幕僚?”温西回头看向素君,素君忙上前问道:“婆婆,可晓得沈先生去了哪位大人府上?”

老妇皱着眉头摇摇头,道:“这我就不晓得了,他也不曾说。”

素君落落无趣,只得谢过她。

温西便道:“那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素君轻轻点头。

三人出了小巷,素君一路走着,却转了个方向,道:“我想去渡云湖边逛逛。”

温西看看天色,还早得很,便道:“行。”

素君轻道:“小西,我只是有些……多谢你陪我……”

温西拍拍她肩膀,笑道:“无妨。”

素君又道:“小西,你定然觉得我厚颜无耻的很,几次三番追着个男子不放,我也晓得这不妥,只是我一生长在重重高门之内,我的心和我的人都做不得自己的主,我只想着,哪怕任性这一回也好……”

温西摇头:“我明白。”

素君道:“他是故意躲开我的,我知道,只是不当面问个清楚,我总是不能死心,不过这一回……就这样吧……”

温西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有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素君也不再说话了,风吹着她帷帽的纱帘轻轻的款摆着,不过是一场仲春之时,略过少女心头驻足片刻的风罢了……

渡云湖边依旧行人如梭,素君立在湖岸,望着远山近水,轻轻笑道:“小西,我真羡慕你走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人和事,沈先生说:读万卷不如行万里路。若是来日,我也见那江南草长莺飞,漠北广原黄沙,想必会解得古人诗句呢。”

温西轻道:“会的。”

素君便静立无言,面前纱帘轻摆,忽地,她道:“那是……我二哥吗?”

温西顺着她面对的方向,向对岸看去,日头高起,湖光泛影,她微微眯起双目,那繁华亭台之处,正是好几日不见的杜少珏。

楼中有酒宴,酒宴有歌舞,还有数位佳人,杜少珏与好几个锦衣华服的少年不时谈笑,席间有一位丽人正弹箜篌。

温西点点头道:“是杜二公子。”

素君掀起帷帘,歪着头又看,道:“咦,怎么是她……”

温西听她语气诧然,不由问道:“谁啊?”

素君牵着温西的手,悄悄指给她看:“那弹箜篌的女子,姓方,乃是弈者国手白君的弟子,白君少年成名,宇内无敌手,陛下呼为女圣,陈王殿下坐上嘉宾,她的弟子,怎会与二哥他们几人游乐?”

温西微诧,看向素君,不禁道:“素君,你……”不想素君时常娇憨,一副不解人事的天真模样,也留意这些权势纷争的细处故事。

素君淡淡一笑:“是不是我平日是个傻丫头?”

温西摇头:“不是。”她已了然,比起素君,只怕她才更傻气些。

素君道:“这世道的局,任何不起眼的小角色,都躲不开,逃不脱,何况我……”

温西自省,忽然有些后悔进宫,也许哪一天,她就会进了一个局,成了别人的子。

素君拉着她向着那处走去,道:“既是二哥在,我们也不妨去瞧瞧热闹。”

温西想到那天她见到杜少珏出糗的样子,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忙道:“那、我就不去了。”

素君道:“一同去呀。”

温西摇头道:“我又不认识他们,怪不自在的。”

素君噗呲一笑:“你怕什么,都是些纨绔子弟罢了,你一拳能撂倒他们三个。”

温西哭笑不得,她好端端的去一拳撂倒他们三个做什么。素君扯着她穿花拂柳,那楼不远,此时岸边又少行人,酒席中人也就看见了他们三个,有个人同杜少珏向着这边指来,杜少珏看见温西之后,面色一滞,有些不自然地半侧过脸,叫了个婢女说了几句话,那婢女行了一礼,就下了楼。

又过了片刻,就见那婢女从一旁的月洞门出来,对着温西几人笑吟吟一礼:“杜小姐,请随婢子来。”

素君对着温西悄悄眨眨眼,笑着跟着那婢女走。

那婢女半侧着身,恭敬道:“小姐不曾来过这园子吧。”

素君笑道:“不曾来过,早听说房太傅的花园乃是渡云湖胜景,只是主人久不在京,不好贸然打扰。”

婢女道:“如今这花园是我家小姐做主,今日请了几位贵客,不曾想还能迎得杜小姐这样的佳客,着实不甚欢喜。”

“噗呲——”素君掩唇一笑,道:“你家小姐真是好客的很。”

这话有些别意,温西虽听不出来,但觉得素君的语气有异,她看了素君一眼,素君撇着唇角,对她一笑。那婢女自然也听出来了,她也许比温西听得意思还多些,便不说话了,只恭恭敬敬地将她们三个引上楼,迎面便见一群侍女簇拥着一名姑娘上前。

那姑娘不想正是昨日林贵妃身侧的那位素衣的佳人,她见到温西时也是一愣,随后就浅浅一笑,对着素君道:“方才听二公子说家中妹妹活波可爱,不想立刻就见到了,正是你我的缘分。”又对温西点点头。

这姑娘仪态着实端丽,容貌又清雅婉约,笑起来酒窝深深,眼眸如杏,虽一身素净颜色的装扮,却更显得如面似芙蓉,发若乌云。

素君也对她一笑,道:“房姑娘,你贵人多忘事呢,八年前,你我还有过同窗之谊呢,你怎么就忘了呢?”

这房姑娘面露讶然之色,又将素君细细打量,随后笑道:“恍惚有些面善,阿锦随长辈回乡数年,那时年幼,记忆不深,着实惭愧。”

素君又抿唇一乐:“不过几面之缘,不值一提,只是那时房姑娘的才名便已经名满京城,家母时常指着姑娘为素君的楷模,素君仰慕不已。”

温西微微挑眉,既然才名远播,必当才思过人,怎对同窗也能记忆不深?素君自打进了这里面,就有些说话夹些意思,她并不解,便也不说话。

心情更不美丽的温西

房姑娘敛容,举起巾帕微点了唇畔,正在此时,隔着门,里面传来一阵如流水般清幽的曲声,紧接着又响起一声穿云裂帛般的笛声。

房姑娘又扬起笑容,指指走廊一侧的雕花门,令侍女们将门打开,霎时,一阵清风扑面,半敞的楼台的垂檐下纱帘飘飘,厅内牡丹盆栽旁是那位国手的女弟子在弹箜篌,半倚着栏杆的是杜少珏在吹笛,其余众人或坐或站这,皆一副陶醉其中的神态。

琴曲相合,甚为相得,一音低回一音高扬,层层峦峦,如山如水。一时,曲罢,众人赞叹不已,房姑娘上前,斟了两杯酒亲自捧上前,道:“此曲天作之合,妙音佳曲,两位可满饮此杯。”

座中一蓝衣少年抚掌大笑:“这天作之合之语,实在是妙极”

那位方姑娘立刻红了脸,微微侧过了头,那拿在手中的酒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杜少珏拿着笛子敲了那个少年脑袋一下:“这玩笑怎好乱开。”

少年见方姑娘满脸红晕,自悔失言,笑着同她赔起罪。

素君拉着温西在一旁坐下,支着脸小声对温西说道:“那满嘴胡说的叫林景宏,是贵妃的外甥。”

温西对这些人并不感兴趣,拿着一碟香瓜子在角落磕,不想众人起哄完了之后,忽然有个人道:“听闻这位姑娘是位侠客,不知会哪些本事在身,也让我等开开眼界?”

温西嚼着一个瓜子在嘴角,愣愣地看着他,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身花里胡哨的衣衫,精瘦精瘦的,青头愣脑的模样。

众人听了他的话之后,除了杜少珏低着头在玩弄他的笛子,都齐刷刷地看着温西,温西那叼着的一枚瓜子嗑也不是,不嗑也不是。

素君笑道:“莫七郎,你难道还要上来对打不成?”

这莫七郎嘿嘿一笑,捋着衣袖道:“我怕打哭了她,不过留一留力倒是无妨。”

“哈哈哈哈”素君大笑,窜唆着温西道:“给他点颜色瞧瞧”

温西对素君摇摇头,抬起手把瓜子给嗑了,又抓了一把,盯着这莫七郎没说话。

旁人大笑道:“姑娘莫怕他,我等都在,晾他不敢使力,尽管打他便是。”

温西依旧没说话,那位房姑娘倒是过来了,笑道:“我家里还藏有几把好剑,两位有雅兴,不妨令人取来?”

众人一时起哄地更甚了。

温西心中微微叹了口气,把瓜子扔回碟子,拍拍手站起来,对那莫七郎笑道:“一看公子的身形动作,便知道公子身手不凡,小女子只会些花拳绣腿,不值一提。”

众人不妨她认怂,霎时无趣,又去掰扯旁的了,杜少珏斜了她一眼,温西无视了。莫七郎却像个牛皮糖一般不肯罢休,他道:“我五哥在宫中见过你耍剑,赞不绝口,干嘛这般小气,比划比划而已。”

素君对他哼了一声,道:“旁人都不爱理你,你这人倒是不知羞的很。”

莫七郎忙道:“学武者,自然要互相请教才能长进。”

素君道:“你还学武者呢,哪有硬逼着人家同你比试的。”

莫七郎便道:“我哪有硬逼着,不过好玩罢了。”

温西被这两人吵得脑仁疼,抓了把瓜子出了门,这楼是个观景的,另一边也是个敞座,温西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坐着,伸着脑袋看远处的风景。

“咳咳。”

一阵故作的咳嗽声在温西身后响起,温西先是一惊,继而回头,却是杜少珏,温西不由戒备地看着他,道:“二公子好身手。”

杜少珏微微泛唇一笑:“你倒是不警觉。”

温西挑眉道:“这里可没有什么人要暗算我。”

杜少珏道:“若是我来要你的命呢?”

温西冷笑:“那也看二公子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杜少珏失笑:“你进宫,可有什么奇遇?”

温西皱皱眉:“你什么意思?”

杜少珏道:“宫中时常有些事,看起来平平无奇,细想却颇有意思,比如你看见过什么人,听到过什么话?”

温西忽然瞪着他,道:“原来在这等着我呢。”

杜少珏抬手拂衣,笑道:“呵呵,你若是如同现在这样不警觉,那么来日遇见什么麻烦事,也不奇怪了。”

温西盯着他道:“你不妨直说,我这人一向不聪明,拐弯抹角的话听不懂。”

杜少珏轻笑:“不想你还有自知之明的优点,倒是令人惊讶。”

温西怒起:“杜二公子,我想想没有得罪你的地方吧?”

杜少珏看她一脸恼怒的模样,笑得风淡云轻:“不曾。”

温西切齿道:“那你发什么疯?”她还想冷嘲热讽一下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顿住不说话了,只是看着杜少珏,道:“杜二公子,你今日吃错什么药了?竟然不装模作样的摆你的大家公子的谱了?”

杜少珏将方才他吹奏的笛子放在手心轻轻敲了敲,扬起笑容道:“难道我在你眼中便是那般模样的?”

温西却抱着手,也不气恼了,她还笑着道:“二公子放心,那天的事情,我谁都不会告诉的。”

那天的事……杜少珏这就笑不起来了,他黑了脸,瞪着温西。

温西又冷笑一声:“不过二公子要是把别人都当成傻子利用,这么自满,可是不太好。”

温西站起来扭头便走,杜少珏吐纳几次才忍住没有把笛子朝她后脑勺扔去。

温西走到原来那门口,想了想,招呼了一个侍女过来,同她道:“你和杜小姐说,就说我不太舒服,先回去了。”便大摇大摆地走了。

她动作如同猿猴一般灵敏,好端端的楼梯不走,偏从二楼直接跳了下去,落在一株绿叶茵茵的樱树下,等她稳稳站住,回头一看,杜少珏还在楼梯口的走道上站着,她便对他挑衅般一笑。

杜少珏的脸色想必好看的很,温西可没有兴趣欣赏了。她出了这院子,看看天,天色尚早,杜羽不在杜府,连去了哪里她都不知道,温西咬着手指想了想,想到他那个隐僻的小院,打算去那里看看。

只是那****是跟着杜羽去的,自己倒是没有记路,朝着大概的方位走了好些时候,总是找不到地方,眼看着日色渐渐西斜,她还没头苍蝇一样在一条陌生的小巷中到处乱转,不由自己锤了自己脑袋一下:“蠢,这么不经心,回头要是别人把你卖了你也不知道”

“噗——”忽然有人轻笑。

温西立刻警觉,向着笑声传来的地方看去,却是一名年轻男子,站在路旁的楼顶,一身的浅色的衣衫,被夕阳染上一层金光,正低头,看着温西笑。

温西肃容,仰头也看着他,问道:“阁下哪位?”

“啊……小生只是偶然路过,姑娘却要问小生的姓名,这般唐突,难道是对小生一见倾心了?”他笑得话音如风一般飘然。

“你”温西又羞又怒,不知该如何回应,索性扭头便走。

不想这人竟如影随形,几步便飘到温西前方,从房顶跳下,挡在小巷的路口,挥着折扇笑意盈盈。

温西狠狠瞪着他,他笑眯眯看着温西,两人便这般僵持着,在这天色越来越暗的小巷之中。

终于,温西还是认输了,她转身,想走另一边,幸好那人不再跟过来。温西走几步,转了个弯,不想小巷这头竟是死路一条,面前一跺高墙,拦得死死的。

温西瞪着这堵墙,心头不知什么滋味,那人定然是晓得这是死路,等着看她笑话。

师父的故人?

她捏了捏插在腰带上的短剑,想了想,依旧转回头,那人还在巷口,半倚着墙壁,挥着折扇,笑容可掬。

温西径直向前,周身每一个毛孔都充满了警惕,近到这人五步之外时,温西鼻端轻轻喷出温热的气息,嘴唇轻轻抿了抿。

“我有这么令人恐惧吗?”他笑着道。

温西蓦地瞪着他,一双眼睛在幽暗中如同夜枭一般闪光,她微微躬着背,算计着这人的手若是有什么举动,她可以立刻弹起来给他致命一剑。

“呵呵。”他又笑,仿佛温西现在这副模样在他的眼中十分好笑。

“你放心,你若是用力向我刺来,我绝对没有本事躲得开。”他笑着说着,扇子一挥一挥,将他的发丝轻轻掀起。

温西定神,果然不曾从他的姿态中看出什么危机,暗自松了口气。

“你师父教你的,只是这些吗?”他又笑道。

师父温西一瞬间厉目而视,“你究竟是谁?”

这人态度闲适悠然,笑道:“你想知道吗?”

温西的唇紧紧抿着,几乎变成了一条线,师父……他知道师父的所在?

他笑道:“你若是想知道,便来吧。”

温西很想抓着他细问一番,但是她的手却不能举动半分,师父消失已经整整两个月,她随杜羽一路来京,只言片语的消息也不知,她从最初的伤心失落到渐渐变得恐惧,她本以为师父本事超群,不会出什么事的,但是看了杜羽的那些信,她有些不确定了,要是师父真是遇见了不可知的危险,她怎么能安然地呆着,什么都不做?

温西丧气地垮下肩膀,看着面前这个来历不明的人。

*

京城很大,比温西去过的任何一个城市都大许多,在京城这些时日,她并不常出门,所以也只是大致弄清了方位罢了,比如皇城在北边,杜府在城西北,附近住的大都是些达官贵人的府邸,渡云湖在城西,西岸有好些富贵人家的别墅园林,下午她同素君去了房太傅的别院,就在那处。

如今她跟着那个人,坐在一辆不起眼的蓝布马车上,她听着马蹄声声,走的都是城中的石板道,并不曾出城,温西微微放心了些。

她依旧盯着这男人,他自称姓冷,叫做冷疏竹,这名字真是寂寞冷清的很,倒像是个化名了。

温西脑中也梳理了一遍,师父来往的人中,并没有姓冷的。不过师父来历她也不知,虽跟了他十余年,但师父从不说起自己的往事,他博古通今,文武双全,又是那般的容貌气度,温西有时也想着,他怎会只是清濛山中的隐士罢了?

马车走了许久,终于停下,温西下车,望天之时,已经是月色朗朗了。

冷疏竹笑着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温西怔然,他们身处之地,竟是一片湖水环绕之地,眼前不远的地方,是一座孤亭,只有一条弯弯曲曲的九曲桥通向。

亭中有一个人,被垂下的轻纱竹帘遮挡了面目,他正在抚琴,温西并不太通音律,不识得曲子。

冷疏竹挥扇而笑:“姑娘请吧。”

温西看着他道:“我师父到底在哪里?”

冷疏竹又笑:“在下不曾说过这话,姑娘记岔了。”

“你……”温西恍然,她关心则乱,满脑子浆糊,的确,他不曾说过她跟着来了,就会告诉她师父的所在。

温西脸色铁青。

冷疏竹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姑娘何不放下些心怀呢?”

湖岸边密林重重,鸦雀无声,温西心里咯噔一下,她是轻易脱不得身了。

她一人沿着那九曲桥,走向那座孤亭。夜风夹杂着水汽,有些凉意,她衣衫单薄,竟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

她站在亭外,看着亭中轻纱款款,孤灯摇曳,等到那一曲终了,才开口道:”阁下是何人?”

“进来。”那人开口,是个男人,声音有些耳熟。

温西带着疑惑掀起纱帘,入到亭中,才看清面前之人竟然是那陈王,便是舒阳公主称呼的二哥。在这孤灯夜月之下,他美得有些雌雄莫辩,一袭青衫,发丝逶迤,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弄琴弦,余音不尽……

温西愣愣地站着,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满脑子都是各种猜测,却被她自己一一否定,风将她的发丝撩动地越加的凌乱,又灌进她的领口与袖口,她却只同一截木头一般,只言片语不能发出。

陈王的琴案一侧还摆着一个画卷,素白的宣纸透出隐隐的墨迹。

温西张张口,依旧没有问出声,那卷画,并不曾装裱,一尺来长,半尺来宽,不算宽大,里面描绘的人物却是栩栩如生,几日之前,还是温西亲手交到了恭镖头手中。

恭镖头江湖中一向有磊落名声,温西观其言行,也是个性情直率的人,他不会谋算萍水相逢的温西。这画,想来是面前这位陈王用了什么手段拿到的,果然,在宫中那匆匆一瞥,温西不是在无事自寻烦恼,而是真的有什么问题。

她捋清了脑中一团乱麻一般的思绪,才缓缓开口道:“小女子温西,见过陈王殿下。”她行着礼,还是那位房女史教的,应当十分的恭敬。

陈王抬起眼,轻笑一声,做了令她坐下的手势,道:“少有女子有这样的名字,可有什么典故?”

温西摇头:“没有典故,我师父……捡我的时候,是在清濛山西所以起了个西的字。”

陈王浅笑,仿佛觉得有趣,他抬手,取了那张画卷,缓缓打开,目光中满是赞赏:“令师真是半点不曾变了模样,风采更胜从前,杜明翼的笔也是出神入化,画得惟妙惟肖的很。”

什么温西心中登时如轰雷一般响过,他认识师父?

“你、我师父……你……”她霎时激动地话都说不完整,“你晓得我师父去了哪里?”

陈王笑着摇头,道:“若是知道,也不会借你这副画像了。”

温西有千万个问题,只是都问不出口,她咽下了所有的疑问,只是露出些失望之色,道:“哦……”

“只是……他画得虽像,还是缺少一些神采,减了许多锋芒,不知是杜明翼眼中,他是这般的人,还是一过多年,他性情变了许多呢?”陈王又道,他笑得有些风淡云轻,仿佛只是在随口调侃。

温西不禁问道:“你对我师父很熟?”

她自己都不注意,忘了对他表达恭敬了。

陈王也不甚在意,只是笑道:“我倒是觉得很熟,他可能不这么觉得。”

“是么……”温西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师父的来往朋友她大都认得,若是他们真的很熟,她不可能不知道,若是是在师父收养她之前的事,那都已经十来年了,很熟的人,十来年不来往,也不可能熟了,何况,这是位皇子,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师父他……

温西想着,又想起了杜羽的那些信,信中所言,也不甚明了,只是偶然提及朝廷之事,还有边疆邻国等等,师父他与杜羽来往这些信,那他心中的秘密,温西真是半点不知了。牵扯上这些事,师父的失踪,越来越令温西坐立难安。

何况……温西立刻变得有些警惕,杜府好像同那周王走得很近,杜羽话里的意思,好像还牵扯了皇位纷争,那这人是杜府的对头,她如今寄居在杜府,难道他想从她这里套出些杜羽的事情来?

不对,还是不对,比她了解杜羽的人多得多,她一个外人,不会有人觉得她对杜羽有什么重要的。

温西脑子很乱,俗话说,多说多错,少说少错,她干脆沉默以对,直愣愣地看着陈王。

陈王却依旧含笑,“你师父这些年,过得如何?”

他这语气,仿佛他们果然是多年的知交一般。

温西答道:“还算好,师父常说清风明月,自在逍遥。”

“呵……清风明月,自在逍遥……”他重复着,最后的余音依然化在了一息微笑之中,“于他来说,不知这是无奈之叹,还是果真求仁得仁了。”他轻道。

温西无言,她不知道此人的目的,不敢轻易对答。

他又问道:“你如今,是住在杜府?”这可是明知故问了。

温西只是点头。

他笑道:“住得可好?”

温西又点头。

他便一抬手,从阴暗处冒出一个人来,陈王道:“去告诉杜府一声,孤请温西姑娘暂住些时日,请他们不必但心。”

“什么?”温西蓦地抬头,一脸诧然。

那人匿身而去,陈王又笑吟吟对她道:“我与你师父算是故友,多年不闻他消息,甚为挂心,你多住些时日,讲些他的故事与我听听,也算解了我这份情。”

温西哑口无言。

温柔地让人起疑的冷疏竹

温西在那湖岸不远的一间小院住下,院名题做“无幽”,几扇芭蕉,一架蔷薇,伴着门口的流水潺潺,若非不远处树梢处隐隐露出的重銮飞檐,她还以为是哪里的农家呢。

院中有一座茅亭,写着“止音”二字,温西望着东方微微露出的鱼肚白,穿了一身的劲装,呼喝有声地在亭边舞起了剑。

她舞了一套师父小时教的极为寻常的江湖剑式,便收了手。忽听几声抚掌,温西看去,那冷疏竹正站在院门处,面上挂着笑意。

温西将剑惯回鞘中,道:“有事?”

冷疏竹道:“姑娘是在下请来的客人,在下自然是要周全一些才好,姑娘可缺些什么?”

他依旧连带几分笑,如同春风一般,和煦而不过分。

那陈王也是语气和善,温言浅笑,温西不知眼前之人的身份,想来是陈王什么幕僚,他的笑容,却仿佛只是一张面具,令人觉察不出半分真意,他笑,只因他习惯笑罢了。

昨夜之事太过蹊跷,已经超出了温西的认知,她现在的心情已经平静了许多,对面前这个将她诓骗而来的人,也没有最初的愤怒,她便面容平淡地摇头:“诸般齐全,不缺。”

冷疏竹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进了小院,道:“这里,住得可习惯?”

温西点头,道:“高床软枕,可安睡,无所谓习不习惯。”

不知是否温西错觉,她仿佛瞧见冷疏竹的面容少了些笑意,然片刻之后,他又笑道:“姑娘倒是随性的很。”

温西有些沉默,随后,她放下自己方才舞剑而捋起的衣袖,才道:“冷公子,你有话直说吧。”

冷疏竹将折扇向着手心轻敲,道:“是你师父将你教得这般戒心重吗?”

温西皱眉,“与我师父无关。”

冷疏竹缓缓走近,清瘦的脸庞在初升的日色下有如透明,唇色微白,带着些病态,眼眸中隐隐一层水色,柔弱地仿佛要随晨风化去。温西呆呆地看着他,昨夜天色已暗,她还没有看清这人的模样,原来他竟长成这般。不知为何,温西心中有些异样,仿佛有一种不能说清的情绪在微扬而起,如同柳絮,也如清云,不能描述。

他举起手,轻轻抚摸着温西的头顶,摸着她柔软细密的发丝,温柔地仿佛是在触碰新开的春花,“在我面前,无需如此,我不会害你的。”他的声音同样的温柔,连面上那层虚伪的笑意都放下。

“……”温西浅低着头,那目光太过温柔,令她心悸。

也许是他自觉唐突,手中的动作微滞,便放下了,又侧过身,走向亭中,轻道:“喜欢吃些什么,玩些什么,不妨告诉我,我都想法给你找来。”

温西看着他的身影,心中既有不解,还有些别样的心绪,她并非无知,分不清旁人的真情假意,这人与她素昧平生,却有一腔真意。

“为什么?”她问出了声。

冷疏竹自然明白她问的是什么,不由浅笑:“我不是说了,你是我请回的客人。”

“那真是好客的很。”温西喃喃道,“那我能离开这里吗?我要这个。”

冷疏竹摇头:“不能。”

“这又是为什么?我孑然一身,身无长物,又能给你们带来什么好处?”温西急问道,京城的一切,都让她抓不到头脑,就算是杜羽,也有她不能知道的秘密,她只想找回师父,回到那座与世隔绝的深山,回到那清静隐匿的小院罢了。

“你还愿意进宫去吗?”冷疏竹问她。

温西怔然,摇摇头:“宫中纷繁复杂,我不知底细,行差踏错皆有祸,不愿去。”

冷疏竹便道:“你若回杜府,公主传召,你能不去?”

“这……”她自然不能不去,想到杜少珏昨日那些话,温西如鲠在喉,他真是疯得够莫名,就算她进宫,又能发现什么?又为何要告诉他?

冷疏竹温声道:“所以你留在这里,便是安全的。”

温西眉头轻蹙:“杜羽若是回来,我在这里,他会忧心的。”

“忧心?”冷疏竹忽地冷笑一声:“这世上能让杜六郎忧心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不知你能排上第几位?”

温西沉着脸,道:“他不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算不上什么。”

冷疏竹又是一声轻哼,良久,才道:“他去了随州,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就算忧心你,也是要分清轻重缓急。”

随州?温西想着这个地名,她不曾去过,但听师父常讲些故事,大致晓得在西北,接壤晋华国,杜羽之前留话说的几日便回,他若是去了随州,那便不可能了。温西不免担忧了起来,杜羽不会随便诓骗他,冷疏竹也不像在胡扯,难道他出了什么变故?想到此,她不禁问道:“他去那里做什么?”一问出来,她便有些自悔,这话不该问这人。

冷疏竹并没有在意她这点忧虑,只是一笑:“这些事情,你还是少知道的好。”

温西轻轻吐出口气,果然不再问。

*

过午,温西吃过饭,捧着本小院房里寻来的一本山川志在看,她从来不耐烦看,只是在找那随州的方位,之前杜羽那些信中,也有提到过随州,随州还有一名,叫做玢城,曾为晋华国疆域,后在十五年前的渡关一役中,华军大败,退九十里,玢城便大部归东魏所属,改叫了随州。

如今东魏与晋华争斗不断,又加上北边还有突利人时常南下劫掠,随州一地,可谓战乱伐斗的恶地,杜羽去了那里,温西不免有些不安。

她想得入神,忽然有个太监模样的人来请她,说是陈王想请她说话。

温西按捺下心思,随他而去,他领着温西走了许久才到地方,却是个高阔的宫室,温西站在一处偏殿之外,那太监进门禀报,之后又出来,令温西进去。

温西绕过一架高大的石屏风,才知道这偏殿是个房,数十个丈许的架排列着,放着无数的竹简纸卷绢册,不染半点尘埃。

温西穿过架,见这房的外隔门都是卸下的,一眼望去,是廊外绿意浓浓的庭院,陈王便盘膝半倚在栏杆旁,一手举着一本册子在看,一手随意地对着栏杆外的水中洒着鱼食,引得无数锦鲤相争,水中翻滚着红浪。

温西近前,只是站着。

陈王看完了这册子,甩到一旁,才抬起头,对着温西微笑道:“坐吧,不必拘泥。”

温西便在他面前的茵席上屈膝坐下。

“除了习武,他还教过你什么?”陈王又拿起一本绸面的册子看了起来,状似随意地问道。

他……是指得师父,温西脑中细想了想,才道:“小女子愚钝,师父百般才华,学不及毫厘。”

“呵呵。”陈王的目光不曾离开册子,嘴角弯起微微的弧度,“会烹茶吗?”

“只会一点儿,我师父都嫌不好。”温西赧颜,师父常同杜羽二人闻溪茶,杜羽动手,她在一旁挑剔,惹得师父常屈指弹她额头,赶她下河去摸鱼,摸上来的鱼,却一大半都进了杜羽的肚子。

温西微微露出些遥思,面上带着些许笑意,片刻,一阵清风拂面,她恍然,原来身早不在那山溪之畔。

陈王不曾看她,只是微微抬了下下巴,不一会,一行人流水一般进来,捧着碳炉茶具,安置好之后,又流水一般出去,陈王便道:“烹茶吧。”

温西拒绝不得,只得动手。午后的庭院,微有些虫鸣,遥远地仿佛只是她的错觉,身旁小山炉中,燃的清芷香,不知加了哪味药,闻着还有些幽远的余味,令人心静。

烹茶……

碳炉中的水沸了一遍,冲出的热气将温西的鼻尖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连带着腮边的碎发都微有些湿意了,贴着她红润的面庞。

陈王看了一本册子,扔了,又拿了新的一本,不时皱皱眉头,洒了右手的鱼食,取了支笔在册中勾画数下。

温西洗茶、滤茶,放了一匙盐,茶汤中冒出珍珠一般的水泡,滚滚而开。

茶有清香,色如碧玉,袅袅的热气在水面缠绕。温西又滤了一遍,倒在茶碗中,汤色更清。

她看了陈王一眼,陈王眉目不动,姿态悠然,一页纸翻过,眉头又轻轻蹙起。温西把茶汤端上,没有说话。

陈王伸手取过,放到唇边浅啜一口,先是微微抬了抬眉,随后嘴角轻弯,将茶碗放下,笑道:“果然……不好。”

温西自己端起来饮了一口,只是赧颜,太浓了,还苦,舌后的余味,尽是过分的涩意。

她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陈王也不曾言语,他专注在手中的那些册本上,时而皱眉,时而冷笑。温西看向水岸对面,是重重的凤尾竹,在风中如浪一般起伏着。

水波粼粼,水下是隐隐的红色摇曳而过,温西抓了把陈王身侧的鱼食,投进水中,那平静的水面一瞬被打破,哗啦哗啦,溅起点点水花。

“喂得太多,它们反而要撑死了。”陈王的目光没有移开册本,只是笑着道。

温西住了手,呐呐地将鱼食放回那小瓷碗中,“对不住。”

陈王轻道:“不知是蠢钝,还是贪婪,鱼能见到多少吃食,便能吃下多少,至死也不肯少吃一口,故而,被人养的鱼,撑死的多,争死的也多。”

温西垂下眼睛,盯着自己的手,上面还残留着鱼食的碎屑,飘出淡淡的麦粟味。

茶汤已经渐渐冷透,碳炉中的红光也覆上了白霜。温西坐得实在是无趣,她偷偷看了陈王一眼,陈王一脸专注,没有在意她,她便站了起来,走动几下,见他依旧没有理会,她索性去那些架旁,走走看看,还不时伸手翻看一翻。

“呵……你身后的架上,有些画册,还有志怪传奇,若是喜欢,拿下来看吧。”陈王忽然开口,温西吓一跳,待听清他的话,有些不好意思,道:“多谢……”

她顺着他的话,转身去看那个架,取下几本册,捧到原来的位置,也翻翻看看起来,她不爱看那些艰涩的文字,瞧见有趣的图案盯着看了一会儿便翻过,那几册算不得厚,不大会就被她翻完了,温西起身,又要去换一些。

忽见陈王放下他的册子,对她摇头笑道:“我这里这些不多,你若是都这么看,天没黑就被你翻完了。”

温西颇为难为情,她讪笑道:“我看不太懂,只是觉得有趣。”

陈王对她招手,温西不明所以,坐回茵席,陈王便欠身伸手拿了温西手中的,随意地翻了下,道:“这是讲的上古的传说故事,牵强附会的怪谈罢了。”

“哦。”温西应声。

陈王抬起眼看她,道:“你师父就不曾好好教导你吗?”

温西挠挠头:“师父有教我识字啊,只是我自己不爱学,看得懂剑谱拳谱便行了,他恼了几回,见我实在是榆木脑袋学不进去,便不强求了。”

陈王失声而笑:“不想他倒是和善了许多。”

温西顿觉好奇,不由问道:“我师父之前脾气不好吗?”

陈王轻笑,“也算不得不好,可能那时,他执着的东西很多,放不下心怀吧。”

温西趋前,坐近了些,一脸求问的模样:“殿下是怎么与我师父认识的?他都不曾提过。”

陈王的笑容一瞬间有些黯淡,他又拿起一本册子边翻看边道:“他自然不会提,你也无需问了。”

温西不是第一回被人这般搪塞了,她泄气了一会,也不追问,不想告诉她的东西,她再问也问不出来,反正,她自己可以去找答案。

陈王却又状似随口般一问:“你师父……这些年来,都做些什么?”

温西瘪着嘴,心中有些防备起来,她捡了个无关紧要的答案道:“也没有做什么,种花采药,游山玩水呗。”

陈王失笑:“他带着你去了很多地方吗?”

温西点点头:“师父说读万卷不如行万里路,我不爱读,那么多有见识,也是不错。”

陈王顺着问道:“一路游历,可有什么有趣的事?”

温西被他这么一问,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因着实有趣,不由一笑,见陈王从册子后边抬起眼看她,她忙握了自己的嘴,吐吐舌头。

陈王含笑看着她。

温西挠挠头,道:“是挺有趣的。”

陈王便一副兴致盎然愿闻其详的神色。

温西便道:“两年前,我同师父出门,遇见一户人家门前有泼皮叫嚷,师父便问了缘由,原来是那户人家没有儿子,只有一位美貌小姐,家中又有钱财土地宅院,引得旁人眼红,要与小姐结亲。那家人自然不肯,便惹得人生恨,寻来一群泼皮无赖天天上门辱骂。师父见不平,便料理了那些泼皮一顿,那人家十分感激,要备酒席谢师父。师父推辞不得,只得暂留了几日,谁知第三日我们要告辞而去的时候,人家不让我们走,还藏起了我们的行李,说一定要招师父为婿,万贯家财都要奉上。”

说到这里,温西嘿嘿直笑。

陈王也笑:“然后呢?”

温西又道:“那位小姐温柔美丽,又知达理,不知为何师父不肯。后来我们实在无法,偷回行李半夜悄悄爬墙走了。”

“哈哈哈”陈王不由大笑,笑不可止,索性将手中的册本一扔,捧腹不已。

温西撇撇嘴,道:“每次出门,都有女子要嫁师父,有一回,有位姑娘,为师父做了一身衣衫,也给我做了一身,好得不得了,后来我身形长高了,穿不得了也舍不得丢。”

温西支着下巴一脸遗憾,道:“若是她做了我师娘,也许我经常有新衣穿了。”

陈王莞尔。

宁夜之语

是夜,杜少珏一脸疲惫地回到房中,脱下外衣,又解了头发,寻音端着茶盏进门,杜少珏对她摆摆手,寻音便微一躬身,又退了出去。

“二哥。”

素君从帘后出来。

杜少珏转头,见她穿一身家常的衣衫,满面愁容,道:“怎么了?”

素君走到他身旁坐下,道:“小西好端端的,怎地去了陈王府上?听闻陈王心胸狭隘,手段狠辣,若是……可如何是好?”

杜少珏揉揉太阳,方才他从父亲房出来,便是商议了一下午此事,照理说温西不过无足轻重之人,就算陈王盯上杜家,也不至于为难一个外人,他这么做,是什么意思?六叔又远在随州,不能商议。旁的都好说,只是假若温西真出了什么意外,他倒是无颜面对六叔了,他现在也是满脑子千头万绪不能理清,更不能回答素君,只得安慰她道:“她一身武艺,旁人轻易奈何她不得,你也不必太过忧心。”

素君却不曾因为他这安慰放下心怀,她道:“小西就算身手了得,只得双拳难敌四手,何况陈王手下能人无数,她一个女儿家,又能如何呢……”

杜少珏看着妹妹,有些无言以对。

素君的眼眸在灯火中闪烁光芒,她忽然道:“二哥,我想了一天,倒是想起件事,之前我在佩兰堂读,认得一位同窗,是宁远山房付山长的女公子,曾有来往,听闻她入了陈王府,深受陈王宠爱,不如明日我具帖一封,上门拜见,也许还能打听出小西的消息,好不好?”

杜少珏叹息,怜惜地抚摸妹妹的头发,“这是男人的事,你又参合什么。”

素君摇头:“可是小西是我朋友呀,我怎能见她身处险境无动于衷。”

杜少珏依旧摇头:“你既然多年不曾与那位付小姐来往,这么唐突上门,陈王如何不会晓得你目的?若是他有心加害温西,你在他后院,又能打听出什么来。”

“这……”素君倒是不曾想到这一层,她被杜少珏说得有些委顿。

杜少珏又宽慰她道:“陈王便是再行事决绝,也不会对一个小女子做些什么的。”

素君无法,只得走了。

杜少珏送她出了院门,因他披散头发,便令寻音将她送回房。他自己回了房中,想了想,坐到案前,将残墨润湿,提笔写了封信,最后具名为侄,封好信之后,他令扫雪命人送去随州,扫雪才出门,杜少珏揉揉眉心,忽然喊道:“回来。”

扫雪前脚才踏出门槛,就被这一声喝给吓得顿住脚步,忙机灵地转回房,问道:“公子吩咐?”

杜少珏伸手道:“将信拿来。”

扫雪忙奉上。

杜少珏拿过便撕了,转而道:“叫李初进来,我有吩咐。”

扫雪得令便又快步出了门。

不多时,披着月光进来一名精瘦的汉子,垂手听吩咐。

杜少珏将手指在案敲了敲,道:“有没有办法,盯着陈王府的动静?”

李初抬头:“公子的意思?”

杜少珏道:“不必太过详细,只要陈王的行踪便可,莫要令他的人发现了,不要用你的人。”

李初有些松口气道:“这倒是容易,陈王府戒备森严,守卫严密,旁的不好打听,但是陈王行动不比旁人,动则车马,打听起来倒也无妨。”

杜少珏便摆手:“那你去吧。”

李初应诺而去。

杜少珏半晌无言,沉默地坐着,忽然瞧见手边放着一支玉笛,正是昨日用过的那支,差点被他甩出去砸温西的头,他苦笑一声:“你倒是会惹祸的很,惹谁不好,竟去惹那位阎王。”

*

温西倒是不觉得陈王是什么阎王,反而觉得这位皇子温柔可亲的很,不曾有那上位者面目可憎的傲慢。

他问了温西的口味喜好,令厨子做来与她一同吃了,最后令人将她送回那小院。

温西出了那殿门之时,迎面而来一位文士,廊下红灯数盏,照耀地一院光明,她远远便瞧清了那文士竟是认识的,虽不过一面之缘,然那谦谦态度,分明便是沈瑜。

原来沈瑜是来做了陈王的幕僚。

杜府有意投靠周王,素君一腔情意,都在沈瑜身上,沈瑜却投在陈王门下,这算不算得命运之恶呢?

温西心事重重,又或者,沈瑜是知道这一层,故意为之?那……温西摇摇头,那沈瑜不似这等为儿女情意牵绊的人,也许,他也有凌云之志吧……

她与沈瑜错身而过,沈瑜目不斜视,似全不认得她一般,温西微微一顿,半侧面庞。

“温姑娘,这边走。”领路的侍者温声道。

温西便向前走去,不再纠结。

沈瑜上了月台,立在檐下,瞧见廊边有一株虬枝蔓节的古桃树,不知何时,已经是落英满地绿满枝了,这春天,过得实在是快了些。

……

温西回了那小院,关上院门,转回身之后,听见几声咳嗽声,却见冷疏竹坐在茅亭之中,对着一轮孤月,自斟自饮。

“你怎么在这里?”温西问道。

冷疏竹一笑,将手对着房子一指,道:“我住在这里。”

“啊……”温西诧然,小院中的房屋数间,昨夜,她睡在西厢,冷疏竹指的是窗下绕水的东厢。

温西上前,道:“那房中的,是你的?对不住,我不问自取了。”

冷疏竹笑着摇头,支着面庞,歪着脸看着她,道:“为何这般拘谨?”

温西答道:“你我并不熟。”

冷疏竹又笑,“你同陈王,也才见面罢了。”

“……”温西无言,她皱皱眉头,看着冷疏竹,才道:“我不知你的来意。”

冷疏竹站起来,目光如清泉般泛着微光,他斜斜靠在亭柱旁,挥一挥折扇,凉风阵阵,“我若是你,便不会来京城,反倒要离这里远远的,一生一世,都不要想到这个地方。”

温西问他:“你认得我?”

他轻笑,斜着脸庞看着温西:“我是在和谁说话呢?”

温西摇头,还有些急恼,“你明知不是这个意思。”

冷疏竹又轻咳,平静之后才道:“明天,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温西不解,问道:“去哪里?”

冷疏竹笑道:“不远,过午就能回来。”

温西双目忽然炯炯有神:“不是在这里?”

冷疏竹浅笑着弹了她额头一下,“别想着逃走了,人这一辈子,总会逃到无处可逃的。”

温西心中有些异样,只有师父与杜羽,才会这般弹她脑袋,她并不痛,还是抬手摸了摸。

冷疏竹下了台阶,笑道:“早些睡吧,明早天亮便走。”

荒废已久的故园

温西有心事,并不能安睡,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又起身,推开窗扇,冷疏竹的卧室灯已经熄了。

这个人……有些怪异,他似乎在刻意的要与她保持距离,却又试探地要亲近她,温西想了许久,也不曾想过在哪里见过他。

他那番话,真是满是无奈之感。

更鼓四敲,温西躺回床上,又裹紧了锦被,伸手摸了摸枕下的短剑,心事重重地睡去。

她睡得不好,做了许多的梦,一个接着一个,有师父,有杜羽,来京城之后见到的各种各样的人,一时杜少珏看着她冷笑,素君抱着她哭,还有那些只是见过一面的人陌路人一张张冷漠的面庞。

温西冷汗涔涔,感觉胸口堵得慌,最后在她眼睁睁看着杜羽被一把长剑穿心而过,鲜血流了满地,她霎时睁开眼醒来,浑身紧紧绷着,连拳头都紧握着。

“杜羽……”温西感觉自己的心一阵一阵抽痛,若是杜羽死了,师父也不见,她该怎么办?怎么办……

“笃笃笃。”传来敲门声。

温西胡乱将面上的泪痕划了划,道:“谁?”

“姑娘起来了?”是侍女的声音。

温西道:“起来了。”

门扇便被吱呀着推开,鱼贯而入三名一同打扮的侍女,捧着盥洗的物事,还有食盒。

温西道了声谢,起床穿衣。

那为首的圆脸的女孩笑道:“姑娘不急,冷公子说了时间还宽裕着呢。”

“哦。”温西抬头,东方才微现鱼肚白罢了。

她有些累,还是强打着精神梳洗吃饭,等站到门口的时候,瞧见冷疏竹正坐在亭中吃茶。

温西不曾入内,站在走廊中,抱着手在等待他的模样。

冷疏竹将手中的茶吃尽了才放下,理一理衣衫,向着温西走来。

天色更亮了一些,温西才看清他衣着更素淡了,原先只是清淡打扮,现在连那之前戴在头上的那副玉冠都没了,只是系了一条天青色的发带,手中的指环之物全数除下,只有腰带上还系着一枚小小的玉环,打了素净的络子。

出门之后上车,赶车的是名面相老实的汉子,冷疏竹在看见他之后,顿了顿,折扇一收,却是沉默,抬步上了车。

一路无话,温西掀着车帘看街面上的景色,冷疏竹靠着锦垫在闭目养神。

日色渐渐升高,街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马车驶过一座平桥的时候,温西忽然眼睛一亮,这地方……似乎有些眼熟,她左右看看,将周围的店铺之类的记在心里。

马车又走了半个时辰左右,终于停下。

冷疏竹睁开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使扇柄掀开车帘下车,他才要回身去扶温西,温西却自己跳下来了,冷疏竹笑笑,将扇半开,掩唇轻咳了几声。

“这里,是哪里?”温西打量四周,是一条干净整洁的街道,柳树成荫,路旁白墙乌瓦,数户人家。

“这是柳巷,出了巷口,是顺天街,一直向西,过三个街口,便是顺天门,是出城的路了。”冷疏竹指给她看。

温西不明他何意,顺着他指点看去,不过平平无奇的街景。

冷疏竹又道:“顺天门的城官,姓季,性情有些耿直,得罪不少人,故而二十年来,都不曾挪过地方,幸好京城中达官贵人不常走这个门出城,若不然他这城门官也当不得下去了。”他语气轻松,面带微笑,只是在讲一件城中轶事罢了。

几只春燕穿过柳枝,叽叽喳喳地飞远了,冷疏竹也转回了身,道:“走吧。”

温西心中全是疑问,却不知从何问起,便只有沉默着,只是跟着他的脚步。那车夫将马车往路旁赶了赶,盖上一顶遮阳帽,靠在车壁上打盹。

冷疏竹领着她一路走,他走在前,温西走在后,温西细细打量他的脚步动作,见他步伐稳且轻,如同微雪轻风,衣袂飘飘间,不然半点尘埃,他的轻身功夫定然不错,只是身材纤弱,面有病容,唇少血色,内力应当不继,那拳脚想必只是尔尔,温西之前留意过他的手,虎口不曾有茧,掌心肌肤平整,那他估计也不会使剑。

冷疏竹在一户人家门口驻足,寻常人家,挂着吉庆有余的桃符,匾额上写着“林宅”,门口有栓马石,门房对街开一扇小窗,两旁刻着梅兰竹菊的纹饰,不过极为普通的富余人家。

他看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几根碎发贴在唇角,漆黑的颜色使得面庞带上几分淡青的阴影。

温西盯着门槛边上的一行蚂蚁发怔,忽然想到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俗语来。

冷疏竹轻道:“走吧。”

温西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问道:“要去哪里?”

冷疏竹将手一指,指着边上一条夹弄,道:“就在这里面。”

温西伸头看了眼,是一条常年隐于阳光的小弄,青苔与荒草凌乱,与这条街显得格外的格格不入,只是太过不起眼,若非冷疏竹指点,温西绝不会留意的。

冷疏竹向着夹弄走去,草丛的潮意打湿了他的衣摆,温西有些愣愣的,立在弄口看着冷疏竹走了数丈远,他的人与这片绿意似乎融为了一体,好像是夏夜之时,传说于人间的幽灵。

温西情不自禁地跟上。

夹弄的尽头是一扇破败的木门,隐隐还能看出雕琢的花纹,推开木门之后,是一片荒芜的院落,不甚大,只是房屋倒塌,一地的乱瓦破砖,未曾朽尽的木梁廊柱上还有烈火灼烧过的痕迹。

院中原本应该有池塘假山,只是池塘长满了人高的荒草,假山也碎裂塌陷了大半,温西缓缓走着,不时惊起草丛中的蚂蚱蜻蜓。

“这是哪里?”温西莫名的感伤,似乎这小院荒废之始,有些令她不能深思的悲伤。

“这是……随园……”冷疏竹回答她。

“带我来这里做什么?”温西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

冷疏竹却答非所问:“这院子,本来还联通方才那宅院的,后来,那宅院被人买去了,中间砌了墙,这一处,就荒废了。”

温西问道:“这里本来的主人是谁?去哪里了?”

冷疏竹轻笑,似在嘲笑她的天真或是明知故问,“你觉得的呢?”

温西环顾这荒草没没的院子,闭口不问。

冷疏竹却一笑,道:“无非是死了,走了,散了。”

温西轻轻呼吸着,胸口微微起伏:“死了的墓茔在哪里,走了的又在哪里安居,散了的可有追忆?”

冷疏竹摇头:“死了了已经化成了灰烬,也许已经渡过了轮回的长河,哪里又管得了前世的墓茔,走了的无可安身,在他乡流离,散了的已经不知所踪,就算梦里,也不愿回忆起这里……”

温西不禁问道:“那你呢?为何来这里?”

冷疏竹哈哈大笑,道:“我是一个过客,一个闲人,世间一砖一瓦,都有故事,我是个追寻故事的人,而你,或者会成为我下一个故事的主角。”

温西喃喃问道:“我?我有什么特别,让你这般在意。”

冷疏竹摇头:“算不得特别,只是我认识一个人,这个人又认识另一个人,那个人曾经认得你,已经过去了很久了,也许你早已经忘记了,一分一毫记不起来。”

“认得我?”温西忽然有十分的在意,“是谁?我见过的人,说过话的人,我都记得,你告诉我,我会想起来的。”

冷疏竹又摇头:“你不会记得,那是你还很小,年幼无愁,不像现在,已经长大到有了挂心的人,也像一个真正的少女一般多愁善感了。”他的话渐渐渺去,最后的余音,温西甚至听不太清。

“年幼……”温西垂目,她忘记了所有遇到师父之前的事,她能够想起最遥远的事情是师父微笑着对她说:“小西,吃饭不可以挑食。”

那之前呢,她的家人,亲人,父母,兄弟姐妹……

她也曾疑惑,也曾好奇,问过师父,师父总是说:“他们去了很远的地方,没有人是能够相伴永远的,你们只是分别的有些早而已。”

温西便被他话中的感伤感染,不去询问,是不是他那句话,也预示了今日呢?预示着他们也最终也会别离。

温西已经木然,冷疏竹看着她,伸出手,手中一条巾帕,擦拭着温西的脸庞,她已经泪流满面。

温西觉得在这个几乎是陌生的人面前流泪很丢脸,她胡乱地撇过头用袖子划拉几下,瓮声瓮气道:“那和你带我来这里有什么关系?”

“因为……”冷疏竹轻声道:“有人要杀我。”

好像落入了一个圈套

“什么?”温西大惊,立刻握着剑,她方才太过忘情,此时才有些觉得四周的异样,的确,有人伏在墙外。

冷疏竹摆一摆扇子,道:“你无需慌张,我只是觉得这个人处心积虑地找了很久的机会,却找不到好时机,有些替他索然无味,忽然想到这里应该算是一个动手的好地方,无论是他杀了我,还是我杀了他,都不会惊动旁人。”

温西铁青着脸,看着他一副态度闲适的模样,“那那”

冷疏竹笑道:“但是我还不想死,人都是怕死的,所以只有请他死一死了。”

温西终于能说出句囫囵话了:“所以呢?”

冷疏竹道:“以姑娘的身手,对付此人着实绰绰有余。”

温西问道:“我为什么要帮你?”

冷疏竹又笑道:“姑娘需要个契机。”

“什么?”温西越来越被他饶糊涂了。

冷疏竹道:“姑娘需要一个陈王欠你人情的契机。”

“为什么?”

冷疏竹道:“陈王与令师的关系,着实只言片语难以描述,但是在下可以告诉姑娘的是,姑娘孤身在京,京中风起云涌,姑娘再好的身手,面对滔天骇浪,也只能随风逐流。杜六郎如今分身乏术,姑娘需要一棵牢靠的大树来遮一遮风雨。还有什么大树比一位皇子更令人放心呢?

“这与此事有什么关系?”温西又问。

“本来,陈王并无什么必要帮助姑娘,假若姑娘遇到什么麻烦事,陈王处于可帮可不帮的余地之间,但是姑娘若是救了我,这可就不同了,他必然会帮你一回,这对于姑娘来说,非常的需要。”

温西终于弄清了一部分,然她心中的疑惑反而越来越大。

冷疏竹看她的神色便明了,他笑着道:“你现在不明白的,将来一定会明白,那现在明不明白,便没有什么要紧了,反正你救了我,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都不会后悔,也不会违背道义。”

“好,我信你。”温西抿唇,一甩剑,看着一处稍微低矮的墙头,缓缓走去。

他们说话并不算小声,墙外埋伏的人定然是听得到,他不急着进来,想必被冷疏竹的那句绰绰有余给说的心有顾虑,还有是想摸清了温西的路数。

生死之间,有时候只是一瞬,或者在于出招的时机,或者在于动手的决绝,面对未知的敌手,温西也并没有太大的把握,但是冷疏竹那笃定的信心有些将对手的意志给动摇了,他的呼吸便没有那么沉稳。

温西看准了一个他换气的时机,猛地跳了起来,跃上墙头,短剑如同长了眼睛一般截断了那人的招式,紧接着,她人也跳下去,捞回剑,下一刻便横在了那人的咽喉间,温西这才看清这人长着一副穷凶极恶的脸,若是胆小些的人,先被他吓得怯了气了,哪里还有出招的机会。

温西将他提了起来,一同又跃回墙面,将这人惯在地上,又看了眼冷疏竹,冷疏竹面色坦然,温西却问这人:“你为什么要杀他?你们有什么仇怨?”

冷疏竹却噗呲一声笑,道:“姑娘多问了,此人与我无冤无仇,他不过是柄杀人的刀罢了。”

温西皱眉。

那恶脸大汉狠狠地瞪了温西一眼,温西撇开脸,道:“既然他是杀人的刀,你与他也无甚仇恨,这刀未曾杀了你,买他的人必当不会使他二回,你放了他吧,我将他采去官府,自有他赎罪的去处。”

冷疏竹轻笑:“姑娘的宅心仁厚用得不是地方。”

温西瞪着冷疏竹。

冷疏竹一瞬变色,忽地伸臂,他臂中竟然弹出一把寒光凛凛的细刀,不过轻轻一划,那大汉的咽喉便显出一道极细的血痕,下一刻,却是轰然倒地,咽了气,手里还拿着一把短匕首,也撒脱了。

温西握着被划开了一道口子的手臂,又是羞愧,又是震惊。

她看看地上的尸体,又看看冷疏竹,冷疏竹道:“他既是一把刀,那便没有了人性,姑娘记得这一点,能把钱财看得比人命重的人,不可相信。”

温西嘴唇开开合合,终于道了声:“多谢。”

冷疏竹装作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依旧挥扇而笑,那柄细刀已经全无踪影,他道:“应该是在下谢过姑娘才对,多谢姑娘的救命之恩。”

是她欠了他,温西想着,却又有些不对,她觉得自己好像被冷疏竹做了个圈套给套住了,却不能对他恼恨起来,总之,她除了这个小伤口,什么都没有损失。陈王果然承了这个人情,回到陈王府之后,冷疏竹去见了陈王,接着,有位太医来给温西包扎,又来了几名小内侍,捧着一堆的礼物来给温西,仿佛怕温西不受,冷疏竹还带了句话,说让她放心收下,这和陈王将来要帮她并无冲突。

是夜,陈王斜斜地躺在锦榻上,满室都是翻了的花几,倒了的架,碎了的梅瓶,坏了的册,有如狂风过境一般。他自己倒是面色平静,只是这平静中透着些诡异,他举着一本题册,随手翻着,看了几行字,仿佛是上面的文字太过令他不悦,他将这册子扔了,提起声音喊了一声:“来人。”

进来一名年长的内侍,笑得温文尔雅,通身气度比起那等君子还要从容些,他含笑对着陈王行了个礼,道:“殿下吩咐。”

陈王看到他之后,那面上的怒意反而小了些,倒有些哭笑不得一般:“难道我果真发得有些火大了?他们将你请来应付。”

这内侍看了满地的碎瓷片,看来之前陈王这一通邪火果真有些骇人,他反而扬起笑,道:“是老奴今日栽了一株新的牡丹,叫做素月容,听说花开之时,极是雅致,不免有所期待,想来问问殿下,配哪一种颜色的盆才好。”

陈王果然思索了起来,他想想,道:“素月容素月容是白色的吗?”

内侍道:“是,白中带些浅鹅黄。”

陈王便道:“那用素面陶盆吧,不宜太过喧哗。”

内侍拍手称了声妙:“殿下与老奴想到一块儿了,那老奴要快些去,库房里那只几尺宽口的钦州大盆,沈先生也瞧上了,要种桂树呢。”

陈王失笑:“你又同我捣鬼,先去给我传话,告诉庞裕,他既然一腔热血,那便去鹰家堡做个前锋吧,看他这般文韬武略,不将俪关从安士然手中夺回来,怎地对得起这报国的拳拳之心。”

内侍瞧了眼一旁安坐不动的冷疏竹,笑着行礼退下了。

冷疏竹放下茶盏,举起火折,从地上捡起一只博山炉,点了一炉香,闻着香气袅袅,他摇着头道:“殿下好生无理,庞侍郎是文士,哪里扛得动刀枪呢。”

陈王斜了他一眼。

冷疏竹忽然笑了,站起来郑重了行了一礼:“是卑下之过,殿下还请息怒。”

陈王嗤笑一声:“你这赔礼道歉不值钱的很,我不稀罕。”

冷疏竹便直起身,叹了口气,道:“殿下,冷疏竹不过卑末之人,付夫人要我死,我惜命,唯有避开罢了。”

陈王闭目,深深叹息:“你坐下吧,不必这副模样,是我的错,不怪乎你会心有顾虑。”

冷疏竹轻道:“人皆有私心,夫人一介女流,深居后院,难免会多思多虑。”

陈王摆手:“她既有这心思,我也容不得她了,她的嫁妆财物,我令人送回付家,使她另行婚配便罢了。”

冷疏竹未曾言语。

陈王道:“你是觉得我处置太轻吗?”

冷疏竹摇头:“这是殿下的后院之事,岂容卑下置喙。”

陈王一笑,“你倒是罢了,那温西呢,她如何,你可有明说?”

冷疏竹面有些苦意,“已经过去多年,再说那些,又有何用,她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吧。”

陈王轻笑:“难为你这一番苦心了。”

冷疏竹又恭敬一礼:“是殿下仁厚,才容得卑下这般放肆了。”

“只是苦心”冷疏竹又自嘲般笑道:“不过是些无谓之心罢了,她现在是叫做温西的江湖姑娘,快活自在,今生今世,都不会再与我有什么关系,十一年前,就已经没有关系了”

陈王却沉下了脸,他冷笑道:“你是觉得孤大事难成,你只得隐匿一生?既如此,为何要投在我门下?”

冷疏竹面色忽变,忙起身道:“不,卑下只是觉得事过多年,她已然忘怀,又何必想起那些悲伤往事。我从来便信殿下的志向与行,从无半点动摇。”

陈王却一笑,道:“七月,你这模样,倒是毕恭毕敬地很是真诚。”

冷疏竹那一脸惶恐便僵在了面上,放下也不好,怒也不好,真是百般滋味。

殿下好俊的功夫!

温西住在陈王府中数日,皆无事而过,最多是陈王叫她去烹了几回茶,她那茶煮得着实不能入口,还不如倒得多。只是她倒见过几次沈瑜,他似乎很受陈王信重。

温西写了封信给杜夫人,还有夹了一封给素君,请她们不用忧心她的处境。素君那封信她随笔一提沈瑜,并不曾明言,只是借了那日渡云湖之行略过,相信素君能明白,只是她也不知道这有何用,她有些明白师父所言的人生如舟,随波逐流的感概了。

事已至此,她也不急着离开陈王府了,正如冷疏竹所言,她如同无根浮萍,不管是杜府,还是陈王府,于她没有任何区别,何况,陈王时常同门客谈及边事,偶有杜羽的消息,也不避温西的耳目。

“殿下,学生之见,此城可守,瑶关口内二十里险道,有做文章的余地,若是引安士然主攻,孟许便可借桓道入玢西,断他后路,只是京都距边已千里,边事日日有变,此时我们所谈之时,不知战局又有何新变化了。”沈瑜立在案前,仰头看着壁上一副巨大的九州堪舆图,手指之处,是漠北一座城池,写着束城二字。

陈王未曾言语,只是手指轻点交椅扶手,似在思索,过后,他提声道:“曲素,杜六郎如今何处?”

温西听见他提杜羽,暮地抬起头,直愣愣地盯着那被陈王叫到名字的一名文士。

曲素答道:“今早的消息,杜六公子在束城寻了一名关外马贩,名叫赫赫吕,前日已经随马队出了定裕关。”

温西咬唇,听着他提到的地名,抬头去看那地图,定裕关,他一路向西走,是去晋华?

陈王却轻笑,“他倒是不笨,罢了,若是他后路不保,可令人助他性命,不必插手旁事。”

曲素应是。

温西看向陈王,手中的茶汤滚滚,倒出了杯盏,流到她裙上,烫地她直皱眉头。

冷疏竹便在一旁,他接过那铜水壶,对她轻轻挥挥手,温西便默不作声地退出了房。

夏已来临了,廊外水中的荷叶婆娑,红莲摇曳。

温西沿着长廊缓缓走着,穿庭过院,瞧见不远处的水榭中有数位丽人,欢声笑语透水而来。

是陈王的几位姬妾,温西见过几回,不曾招呼过,她便要转过头回去。

“那是温姑娘吗?”有人在叫她,温西转回身,却是一名姓朱的夫人,她笑吟吟走来,道:“姑娘怎地孤身一人,是婢子们躲懒吗?”

温西摇头:“不过随处走一走。”

朱夫人便伸手拉着她道:“正巧我们姊妹几人无聊消遣,听闻姑娘烹茶技艺绝伦,不如来教一教我等。”

温西一脸尴尬,陈王叫她烹茶,不过是个借口罢了,她这手艺,可教不得人,便忙推辞:“夫人说笑了,我烹得不好。”

朱夫人笑道:“哪里不好,殿下会特特请姑娘来呢?好姑娘,莫要藏私才是。”

这话令温西不能推辞,想来她说什么,这些日长夜长,无可消遣的人都不会信的,只得随她入了水榭。

这些人有她见过,也有不曾见过的,皆是花容月貌,仪态万千的佳人,她们见温西进门,齐刷刷将她打量一番,温西一副无谓的态度,被朱夫人按在茶案前,她笑道:“今日咱们也尝尝殿下的好茶。”

温西拿起茶匙,如同之前做的,不过分茶洗茶滚水罢了。

有人一开始还觉得稀奇,后来见她手艺寻常,还有几分笨拙,便有些寥寥无趣地寻了旁的话各自说去了。

只有那位朱夫人还在旁坐着,她看着温西动作,笑吟吟闲话道:“之前呀,付妹妹也会烹一碗好茶,她熟读诗,聪明伶俐,最得殿下喜爱,不知怎地,殿下却将她遣回家去了。”

温西听过这事一星半点的闲话,不曾放在心上,见朱夫人提起,也不曾应答。

她又道:“温姑娘这淡然宁静的模样,还真有几分与她相似呢,也许殿下就是喜欢付妹妹与温姑娘这样的女子。”

温西有些皱眉,她说得什么疯话,便将茶水倒上,推到朱夫人面前,道:“夫人,请吧。”

朱夫人含笑端起,斯文地小口啜饮,还不等一口饮下,那笑容就僵在面上了,她甚是有涵养,不曾说什么,只是放下茶盏,将绢帕小心地印了印嘴唇,才抬头道:“姑娘这手艺真是高明的很。”

温西报之以笑:“那夫人要多饮才是。”说着,她站起来,裙上之前的水渍宛然还在,她抖抖裙子,道:“小女子粗人,奉陪不了诸位雅兴,告辞了。”

说完便大摇大摆地出门,一路上她跨着脸,风风火火地回了住的小院,院中无人,只有廊檐下挂着的几只画眉叫得欢实。温西叹一声,换了身衣衫,又去寻冷疏竹。

陈王殿中的众人已散,温西远远看见三三两两的门客文士从房出来,沈瑜慢吞吞地走在后面,皱着眉头在想着什么。

温西不曾瞧见冷疏竹出来,晓得他还在房中,便径直走去,沈瑜却站住了,定定地看着温西,张张口。

温西狐疑地停下脚步,也看着沈瑜。沈瑜轻道:“前日沈某回家浇花,偶遇杜府小姐,小姐得知姑娘安好,甚为欣慰。”

素君看了她的信,还是去找沈瑜了,这“偶遇”想必不是“偶遇”,素君估计令人盯着沈家,专门等着他的,温西有些惆怅,对着沈瑜点点头:“多谢。”

沈瑜便欠身而过。

他们说上话了,不知道素君可有问清她要问的,还有她现在的心情如何

温西怔怔地看着他走远,暗叹一声,便转回身进了殿。

有人去通报,随后她跟着人进门,房内只有陈王同冷疏竹,二人正在榻上各自执黑白子对弈。温西不说话,在一旁坐下,看着窗外的景色。

过去了许久,才听见陈王一笑,道:“你又心乱了。”

冷疏竹便放下棋子,道:“是卑下技不如人。”

陈王道:“你便是多思多虑,才会处处掣肘。”

冷疏竹摇头:“殿下为何要用孟家,之前不是”

陈王道:“孟许能人,我为何不用?孟家是孟家,孟许是孟许,何况,这等世族,说好的是钟鸣鼎食,文武风流,其实不过是借风之势牟利图名罢了,谁能许与他们好处,他们自然趋利而来。”

冷疏竹便无言。

陈王却轻道:“你放心,不该他们得到的,我自会一件一件讨回来。”

温西在旁,忽觉杀气,蓦地看去,却是陈王手中一粒白子,被捏碎成了一点粉末。

温西怔怔然,脱口而出,“好功夫”

“哈”冷疏竹忽地失笑,继而掩唇,随后一阵抑制不住的笑声从他口中而出,“哈哈哈哈,哈哈哈。”他手拍着棋盘,大笑道:“殿下好俊的功夫。”

陈王板着脸,拂袖起身,背过身去,那肩膀也在轻轻抖动着。

温西不明所以,看着面前一个笑得失态的,还有一个暗笑的。

冷疏竹笑够了,才对温西招手道:“怎地去了这许久?”

温西不提朱夫人这一节,只道:“闲逛忘了路。”

冷疏竹便笑道:“想来你闷得慌,明日初三,玉带河至渡云湖中有赛龙舟,我带你逛逛吧。”

她果然要被闷坏了,顶多早起比划比划几下,连师父教的招式都不敢太使出来,听这一说,忙不迭点头:“好啊好啊。”

“孤也去,明日人多,你们还是跟着孤吧。”陈王忽道。

冷疏竹问道:“殿下不是要去慈云寺为陛下祈福吗?”

陈王眉头微皱,不悦道:“龙舟赛午后才开始。”

冷疏竹含笑道:“是,那卑下去同赵长吏说一声,请他及早备办。”

冷疏竹下了榻,圾着鞋,啪啦啪啦地向门口走去,温西觉得他是故意的,他轻功不错,好好走路根本不会发出这声响,果然她又去看陈王,陈王的面色简直就和个板刻地一般僵了,他盯着冷疏竹的脚后跟,恨不得他踩到个什么摔一跤才好。

这两人之间有些暗潮涌动,温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脸的莫名其妙。

冷疏竹那啪啦啪啦地声响走远了,陈王才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来,他瞟了眼温西,坐回案后,沉着脸道:“我有信使去边城,你有什么信要带给杜羽的?”

温西眼睛一亮,忙道:“真的?”

陈王又哼了一声。

温西一拍自己脑袋,忙谢他道:“多谢殿下,我马上写。”

温西看见一旁有案,之前那些门客用了笔墨还不曾收起来,便抽出一张信纸,想了想,写些平安无事的话,又问他几时回来之类的,还抱怨了几句他说话不算数,洋洋洒洒毫无章法写了一大堆,装入一个信封给陈王,谄笑道:“殿下要不要过目?”

陈王不屑道:“孤还没有闲到这份上,放着吧。”

温西忙放下,谢了又谢,便告辞了。

陈王见温西走了,一脸淡定地放下笔,把她的信给打开看了一遍,看完之后“呲”了一声,又给叠回去扔在一旁,自言自语道:“你怎么教出这么个蠢徒弟来,连封信都写得狗屁不通。”

庙会与龙舟赛

第二日一早,温西跟着冷疏竹同陈王浩浩荡荡出了门,先是去了慈云寺,那寺院想必是皇家庙宇,甚是宏伟,陈王去烧香拜佛做法事,温西便被冷疏竹领着各处闲逛,看了前朝的碑林百年的梅花,又喂了鱼,喝过灵泉煮的茶,两人看看日头甚早,冷疏竹悄悄对她一笑:“外头庙会,甚是热闹,要不要去看看?”

温西向来爱热闹,哪里会不肯?两人一转身就脱了队,离了那些讲古说今的文士幕客,大摇大摆地出了门。

温西许久不出门,这一放风,快活极了,左手一串烤鹌鹑,右手一把香瓜子,嘴巴里还叼着个大肉饼,看见人家卖酥酪的,拉着冷疏竹付钱,冷疏竹给她提了藕糕卤牛肉,又被她带了个辟邪香包在脖子上,满脸都是笑意。

温西还不肯罢休,拉着他去看胸口碎大石,兴致勃勃地挤进去,一脸败兴地挤出来,道:“那人手边支个铁架子,隐蔽的很,我还当果真是外家功夫的好手呢。”

冷疏竹笑道:“不过看个热闹。”

温西吮吮满是香油的手指,道:“那边有个茶座,咱们去坐坐看景色吧,若是他们出来,我们也能看见。”

冷疏竹应允,领着她进了茶座,不过是个下九流的所在,都是些街市少年,挑脚力夫等等,当中还有个说人讲故事,说得本朝高祖皇帝梦见菩萨建了慈云寺的典故。

两人寻了个边角,放下一堆的吃食玩意,冷疏竹又要解下那个香包,温西忙道:“别,这是辟邪的。”她拎出自己脖子上的那一个,笑眯眯道:“应应时节,你瞧,我也买了个挂上。”

冷疏竹含笑道:“这街上都是边角料的粗香粉,你若喜欢,我寻个好的给你。”

温西忙摇头:“哪里会长久戴着,过了节我就摘了,你不喜欢,还我,我送旁人去。”她一摊手,一副要讨回去的模样。

冷疏竹失笑,摘下来香包,却不还她,倒是绑在腰上了,道:“你送我便送了,哪里好意思讨回去。”

温西对他做个鬼脸,哼了一声,撇过头去看街景。街上人挤人,京都百姓多消遣,爱凑这四时八节的热闹,温西支着下巴看个吆喝地抑扬顿挫的买糕饼的小贩,笑得合不拢嘴。

小贩边上有个仆从打扮的少年,正在同他讨价还价,买了四个饼,非要还下两个铜板的价来。

茶座的跑堂端上来一壶凉茶,一碟干果,一碟干肉铺。

温西吃多了零嘴,实在吃不下了,只倒了茶水喝,冷疏竹却不动,他笑着看着温西,道:“等会儿还有旁的吃食,莫要吃撑了吃不下,才亏得慌。”

温西对他皱皱鼻子,道:“我又不是馋的只晓得吃的。”

冷疏竹指指桌上一堆吃食,笑道:“难道是我要买来吃的?”

温西哼了一声:“早出门不曾吃东西。”

冷疏竹摇头笑道:“还是同小时一般”他说着,声音渐被那说先生一声惊堂木给拍得盖得无影无踪,温西还似不服气,要同他辩驳几句,也被淹没在人声中。

慈云寺门口的牌坊下,站着个伸着脖子看人群的小内侍,瞧见他们两人坐在茶座,忙松了口气,急匆匆地跑来,躬身道:“冷公子,殿下要起驾去玉带河了。”

冷疏竹点头,收了这一桌的零嘴,牵着温西的手走。

温西被他牵着手,心中有些异样,却又不好挣脱,只得任由他拉着,挤过人群,那略带凉意的干燥手掌一直紧紧握着她温热的手,她的手常使剑,布满硬茧,手掌薄而宽大,师父曾细细看她的掌纹,看过之后,微微一叹,什么都没有说。温西自己看过师父房中那些相术的,晓得这是薄命薄福的手相,她却从不曾在意过。

但是此时,她被一个男子握着手,她的手并不柔软,也不可人,渐渐有种羞恼的情绪在她心中蔓延,温西情急,猛地挣脱了,红晕一直从她的耳后染到了脖颈,细细的汗珠弥漫在鼻尖。

温西低着头,扭着手指,低着头疾走几步。

冷疏竹看了眼自己的手,他的手修长清瘦,他常有病,指尖微带着青意,摸着温西的手,那一双温热的不似少女的手,他的心,也起了不知名的涟漪。

陈王的车架起行,温西上了一辆侍从的车,没有回头。

冷疏竹只是轻轻一笑。

车声粼粼,温西靠在车壁,微微闭目,轻轻吐纳,心头那莫名的跳动才微微止息。

龙舟赛的起点在金水桥,桥头有一座三层的酒楼,此时清肃一空,陈王进了楼内,被人簇拥着去了顶层,温西转着手指,磨磨蹭蹭走在最后,最后看着众人都上了楼,她一转脚,进了酒楼后门,又出了后院门,门外站着个少年,穿一身青衣短衫,见温西出来,忙松了口气:“温姑娘,小的还以为您不曾注意呢。”

这少年便是方才在庙会同卖糕小贩争执的仆役,是素君的随从,温西认得他,便晓得素君知道她下落,遣他来接应的。

温西问他道:“小圆,你家小姐呢?”

小圆将手一指,指了一旁夹道,道:“就在隔壁街,小的领您去。”

温西跟着他七拐八拐,出了街口,也是玉带河的沿岸,这边两旁的酒肆茶坊也被人挤得满满当当。小圆带她下了岸,进了一艘靠水的画舫,画舫中轻纱漫漫,京中女眷常坐这种船游玩,里头的人看景清晰,外头的人却不清里面景色,温西不疑有他,径直进了船,那船便摇摇晃晃驶了起来。

温西绕过隔扇,却不见船中有素君,倒是杜少珏杜二公子坐得十分安稳。

“素君呢?”温西满是疑惑。

杜少珏将手一指岸边,道:“她在那边楼里看赛龙舟。”

温西皱皱眉:“二公子好雅兴。”她在杜少珏面前坐下,抱着手,一脸不高兴。这人有些病,脑子里的病,而且病得不轻。

杜少珏给温西倒了杯酒,他自己举举杯,道:“戴了辟邪的香囊,也喝一杯这驱毒的雄黄酒。”

温西满是警惕,道:“二公子又要玩什么花样了?”

杜少珏笑了一声,道:“温姑娘多虑了,家叔远游,姑娘是客,在下自当要护得姑娘周全才是。”

局外之人

温西根本不信他,直接问道:“莫非二公子又有什么奇思妙想,觉得我能够给二公子利用利用,才这般大费周章?”

杜少珏沉着脸,忽地冷笑一声,道:“看来是杜某多虑,姑娘不管去何方都有贵人相助,便是陈王的宠/娈都对姑娘照顾有加。”

温西猛然变色,她站起身,瞪着杜少珏,咬牙切齿,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她不是傻子,游历四方,自然听明白杜少珏的话。

杜少珏瞟着温西轻笑,“是在下失言了,不该在姑娘家面前说这话。”

温西气得双手发抖,她死死地盯着杜少珏,忽地扬手,要扇他一巴掌,全然忘记了招式力度。杜少珏一抬手,紧紧握着她的手腕,眯着眼道:“温姑娘,杜某自忖姑娘是局外之人,不解这局中之意,只是姑娘当认清自己的身份立场,若不然,杜某着实有些难办。”

温西不想他手劲不小,被他抓着一时半会竟动弹不得,她恼恨道:“二公子也说了,我是局外之人,不管你们局中之人的是是非非。”

杜少珏冷笑:“所以你便能心安理得了?”

温西挣扎几下,仍不得脱身,她恼道:“我不管你们的这些争权夺势的破事,二公子的好意,温西心领了,你放开我”

杜少珏反倒将她的手越箍越紧,站起身来,又将她推到墙角,道:“陈王可不是什么好人,你只见他当面笑,可不知他背后的狠毒之处,你以为来日,你便能全身而退?”

温西被他抓得吃痛,猛地一抬腿,便踢中他那裆部,杜少珏巨痛之下,冷汗淋漓,猛地松开温西,温西急忙向着船外逃跑,不想这船一直行走,已经开出了玉带河,进了渡云湖,四水茫茫,远岸遥遥,温西恨得又跑回船舱,抽出短剑指着杜少珏,道:“让船靠回去。”

杜少珏已经缓了缓,扶着椅背坐下,冷冷笑道:“回去做什么?你不是厌恶留在京都吗?我这便送你离开。”

温西怒道:“便我要离开,也是我自己迈着双腿走,与你无关”

杜少珏失笑:“你真当京城是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你现在不走,将来,没有你走的机会了。”

温西瞪着他,“你什么意思?”

杜少珏道:“我六叔……与你师父交情甚厚,我曾查过你师父来历,却数次被阻,你认为,什么人能够有这么大的手段掐断所有线索,不留半点蛛丝马迹?”

温西有些变色,她顺着问道:“我师父?你又知道些什么?”

杜少珏苦笑一声,道:“你师父的失踪,或许隐藏着大秘密,这个秘密对你没什么好处,你不过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蠢丫头,留在这里卷入这些是是非非,有什么好处?”

温西见他说得有几分真诚,缓缓收了剑,道:“这和你无关。”

杜少珏冷哼:“你死活自然与我无关,只是杜家,如今容不得半点差错。”

温西皱眉,道:“我只是为了我师父,与你无关,与杜家也无关,不会碍着你们什么。”

杜少珏说着说着,又开始发怒了,他语气重重地道:“你是木鱼脑袋吗?蠢材蠢材我为什么要管你的事你死去好了”

温西被他这怒气给弄得莫名其妙,她道:“我是死是活,与二公子的确没有什么关系。”

杜少珏火气莫名,听了这话更是气得一蹦三尺高,他咬牙切齿地站起来,扣着温西的手腕,道:“要不同我回杜家,要不远远的离开京城,没有你选择的余地。”

温西使劲地掰着他的手,怒道:“你放手,姓杜的”

杜少珏被她掰得手指都要断了还不放手,只是气得抬起另一只手拍着她的脑袋,“女人女人,不可理喻”

温西索性一脑袋顶着他的下巴,把他顶个趔趄,又一脚踩着他的脚背,还重重地抿了几下,叫道:“杜少珏,你简直莫名其妙”

杜少珏不防备,还被她咬了一口,手背上登时一圈青紫,又叫她挣脱了。温西立刻跳开几步远,顺势抓了一旁的一盏灯笼往他面上砸,杜少珏抬手一接,温西已经又紧跑几步,“噗通”就跳进了湖中。

杜少珏大惊失色,急忙向水里看去,水中一圈圈水晕荡漾而开,而温西在远远处又冒出个脑袋来,双手一划一划,向着岸边游去。

杜少珏恨得牙齿都要咬碎了,他随手将那个灯笼扔进水中,骂了一声:“臭丫头”

不提温西**地爬上岸,只说杜少珏坐着船回到城中,去接素君,素君见他一脸狼狈,衣衫破了好几个洞,脸上还有淤青,唬了一跳,忙问道:“二哥,你这么怎么了?小西呢?难道陈王阻挠?”

杜少珏臭着脸,重重地哼了一声,哼完之后反应过来是当着素君的面,忙缓了缓神色,道:“不曾。”

素君心中焦急,忙道:“方才小圆回来说他接到了小西了的啊?难道又出了什么变故?”

杜少珏深深吐纳几下,才道:“素君,以后少同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混丫头来往,你一个大家闺秀,学了那粗鲁无知,往后惹人耻笑。”便铁青着脸不说话了,他将素君送回杜府,捂着被温西顶着发青的下巴招呼了随从又离去。

素君一脸的莫名,只得心事重重地回了府。

温西上岸不久,蹲在水岸边拧着湿哒哒的裙子,一旁便冒出两个陈王侍卫装扮的人,温西看着有些面熟,略一想,便知道自她偷溜,陈王便知道了,若不然这二人不会这么快冒出来。

温西垂头丧气地跟着他们回了陈王府,径直回了那小院,沐浴换衣了一番,躺在院中的茅亭中发愣。

她是想离开京城,但是前提是找到师父,何况现在杜羽也不在,那晚那个梦,她实在有些介意,何况杜羽现在身处险地,她怎能安心离开。

她还想着,以后看见杜少珏要绕道走,这人脑子不好使也就算了,功夫还不错,幸好她今天机灵,若不然还脱不了身,她还不能直接弄死他永绝后患,真是个麻烦。

今天着实有些累,温西躺着被小风吹着挺舒服的,迷迷瞪瞪地睡着了。

睡得很好,比这些天任何一觉都好,什么梦都没有,最后她在一阵清香中醒来,天已然开始昏昏了,冷疏竹在一旁点着盏灯看,笑道:“蚊虫许多,亏你睡得安稳。”

温西觉得脑袋有些发沉,她支着脑袋坐起来,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冷疏竹笑道:“不久,见你睡得好,便不曾叫你。”

“哦……”温西忽然想到杜少珏的话,心中竟然有些介意,她咬咬唇,细细打量冷疏竹,他清瘦,手背上筋里分明,衣衫轻薄,被晚风轻轻拂动着,眉目在灯下如同画笔描就一般秀气,令人一看,就觉得是温柔的男子。

温西有些红脸,她转过头,又站起来,忽觉一阵昏沉,几乎头昏目眩,站不稳当,她忙手扶着亭柱,沉沉地呼着热气。

冷疏竹察觉她有些异样,放下,上前扶着她的手臂,轻问道:“怎么了?”

温西晃晃脑袋,瓮声瓮气道:“有些头疼。”

冷疏竹伸出手,按在她的额头,忍不住皱眉:“怎么这么烫手。”又扬声:“来人,去请太医来。”

有人应了,飞奔地跑出门,他便扶着温西回房,柔声道:“想来是入水感了寒气,好好歇着吧。”

温西迷迷糊糊地点头,再又昏昏沉沉睡去。

竟然病了

温西病了,病得高烧不退,人事不知。她自小身体壮实,极少生病,师父常说她跟个牛一般,旁人吃了坏肚子的东西她吃了什么事都没有,旁人冻一冻流清鼻涕,她还要嫌热再脱两件衣衫。

可能是以往十来年的不曾得的病,竟都在这一次攒起来犯了,温西连着两天都不曾清醒。

冷疏竹本以为她只是落水了之后被冷水激得病了,习武之人,这些小事自来不会放在心上,何况时常温西好吃好喝,从来健壮,他请太医开了两剂发散的药给她喂下,以为睡一觉便好,不曾想一天三碗苦药下去,反而越发昏沉了。

冷疏竹去捡了药渣回来细细看了,不觉得有什么异常,便亲自去给温西扶一扶脉,他久病已然成医,这小毛病也能看出个一二来,才觉得有些不对劲。温西脉象细弱如丝,面有潮红不退,唇口干皱,眼白满是红丝。若是寻常的娇弱的大家闺秀得个风寒,这般脉象倒也寻常,只是温西这本来健旺的人,哪里会一下就这么沉重了呢。

冷疏竹也有些慌了,又请陈王换个太医来看看,太医看了之后,也说不出旁的病症,还是风寒,又增减了一二味药材。

冷疏竹无奈,令人去煎药,自己亲自守在温西床边给她换冷敷的巾帕。

温西睡得不醒,觉得自己一会儿置身一片火海,热得要杀人,一会儿又仿佛掉进万丈冰窟,冷得牙关打颤,刚巧她冷得很了,冷疏竹不知,他摸着温西额头滚烫,又给换了条冷帕子。温西一个冷战打醒了,蓦地睁开眼睛,直勾勾得看着冷疏竹,开口嘶哑地道:“师父,我要吃热热的煮鸡蛋。”

那眼神清汪汪的,冷疏竹却微微秉眉,她昏地人都认不得了。

温西的鼻腔不通,呼哧呼哧几下喘着粗气,头难受地左右晃,把那巾帕晃掉了,她将被子蒙头蒙脑盖着,口中不停地喊着:“冷……冷……”

冷疏竹捡起巾帕,吩咐人点火盆。

点了火盆,她又睡不安稳了,掀了被子喊热,冷疏竹坐在床边,伸手盖着她的被子,柔声道:“再冷着就不好了,发发汗吧,病才会好起来。”

温西双手不停地搓着脸,嗡嗡地道:“师父,我好难受。”

冷疏竹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轻道:“我知道……我知道……睡吧,睡了就好了。”

温西抱着冷疏竹的手,哭着道:“我头疼,鼻子也疼,哪里都疼。”

同个孩子一般撒着娇,冷疏竹忽然心中有些异样的滋味,他喃喃道:“你师父待你,真的很好吧……”

温西拉着他的手不撒开,冷疏竹也走不脱,便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温西却把他的手臂放开了,她一搓自己的脸,带着哭腔道:“你走吧。”

冷疏竹问道:“怎么了?”

温西眼泪哗哗地淌下,断断续续地道:“杜羽说……你也许身不得已,你有你的事,哪里能一辈子同我在一起,反正我是个拖油瓶,什么都做不好……我会好好的,将来……将来等你的事了了,你再回来。”

冷疏竹轻道:“我不走,哪里都不去,在这陪着你。”

温西却不说话了,也不知是累了,还是烧的迷糊,她又睡着了,不时得皱眉。

弦月当空,晚风寂寂,冷疏竹走到窗边,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是心病吧,阿芷。”他转回头,看着温西不安的睡颜,眉头也是皱的,“丫头,是不是命运自当如此,才让我再看见你,才让你再遇见我?”

温西昏沉着,也许根本听不见他的话,他才将心声这般吐露,“这于你,是幸还是不幸?”

温西哼哼两声,嘟囔着“难受”,在床上翻来覆去。冷疏竹脱了外衫,半躺在床边,将她轻轻搂在怀里,用被子裹好,拍着她的背,轻道:“睡吧,好好睡一觉,病就好了,也不难受了……”

温西脸庞贴着他的胸膛,喷出温热的气息,原想挣扎,只是被他裹得不能动弹,她哼唧两声,便果然沉沉地睡去了。

许是那药劲凶猛,又或者冷疏竹将她裹成个粽子一般她掀不了被子,她出了一身的汗之后,那烧竟渐渐地退了。

温西睡够了,睁开眼,阳光已然透过窗格倾洒一地,烧尽的蜡烛流了长长的烛泪。她头虽还是昏昏的,却晓得渴了饿了。她昏睡中被灌了十几碗药下去,现在口中又苦又黏,喊出了声:“有人吗?”

“嗯……”

声音却是从床里面发出来的,温西吓了一跳,扭头就看见边上躺着的是冷疏竹,她登时懵了,一脸的惊吓,直愣愣地瞪着冷疏竹。

冷疏竹却轻笑着起来,还伸手要去摸她的额头,“烧褪了吗?”

温西连滚带爬地滚下地,谁知被子里她就穿一身单薄的寝衣,她赶紧扯了被子裹上,一脸防备地盯着冷疏竹,“你、你……你……”

冷疏竹笑道:“认得人了,看来是好了。”

“阿嚏”温西先打了个大喷嚏,再上上下下打量冷疏竹一番,他好好地穿着衣裳,除了有些发皱之外,没有任何异常,看来他是在这里和衣而睡的,温西放下了些心,随后才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冷疏竹下床,从容地整衣理衫,道:“你病了,不记得了?”

温西想想,总算是理清了些来龙去脉,她自然记得自己病了,但是病了之后的事情,记得实在是不太清晰了,恍惚她还看见师父了,师父……

不、不对,不是师父,是这个人。

温西驮着被子道:“你在照顾我?”

冷疏竹浅笑:“算不得照顾,只是看着你罢了,现在好些了吗?”

温西晃晃脑袋,没有那么昏沉了,才点点头,道:“好许多了阿嚏”

冷疏竹笑道:“看来还不曾好利索,再去躺着吧。”

温西绕过他,又紧紧地抱着被子坐回床上,抬着眼道:“我没事,好多了,你出去吧……”

冷疏竹失笑,看她脸色潮红,却不似之前那病态,晓得她是害臊了,便从善如流地出门,临出门之前,他又转头,笑道:“衣服是婢女换的,莫担心。”

温西忙不迭点头:“哦哦。”

看见冷疏竹出门又阖上门扇,温西才虚脱一般仰头躺下,怎么会病了……她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她想不明白,最后都将过错推到杜少珏身上,对他又怒了几分:“下次见到他,看到素君的份上,打个半死吧。”她嘟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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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王府飞雁楼,楼高数丈,可观景,可闲游,陈王挥退了众人,只留下冷疏竹,他坐在窗边,满目肃然。

楼高风急,冷疏竹轻咳了几声。

“那丫头的病好了?”陈王府开口问道。

冷疏竹点头:“好了,还在院子里舞剑呢,说是落了功夫,要练回来。”他说着,面露出微笑。

陈王却长长地叹了一声,“过些时日,你带着她离开吧。”

“什么?”冷疏竹一惊。

陈王面目无异,只是话中更冷,“七月,有时我想,我做这些事,直到今日,究竟失去了多少……”

冷疏竹端坐,问道:“殿下,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陈王转头看着他,见他面目晴朗,目光灼灼,他苦笑,道:“昨日端午,陛下赐宴华辰殿,陛下的病……好了,好得不能再好了,他声音洪亮,步伐稳健,精神矍铄,真是能万岁一般的光景了……看来慈云寺的菩萨,真是灵验的很。”

冷疏竹先是惊,随后低头思索片刻,才道:“陛下这病来得快,好得也快的很,不知这其中还有什么旁的事?”

陈王冷笑:“我从来不信他要病死了,他若是要死了,就不会留我,不将我打入万丈深渊,他怎么放心死。”

冷疏竹喃喃:“殿下……”

陈王又道:“昨日,他将程临王领出来,对着满殿的文武说要亲自教养他,哼,真是想不到啊,他还有这一手,只怕那些墙头草又要忙坏了,这一回,要投靠谁才好。”

冷疏竹吃惊,他忙道:“怀德太子亡故时,程临王尚在襁褓,如今也才七八岁罢了,陛下是何用意?”

陈王冷冷笑道:“他是觉得自己还能再活许久吧。”

冷疏竹站起身,思索几步,又道:“殿下之前在朝中安排的人手,可有变动?”

陈王看着他道:“七月,够了,你早就可以离开,是我强留下你,就是我死,也不应要留你陪葬,我会想办法安排,你和那丫头离开京城之后,没有人能再找到你们。”

冷疏竹摇头,他道:“殿下是将我当做什么人了?是忘恩负义,苟且偷生之人?何况殿下的仇恨,亦是我的仇恨,既是同仇敌忾,又哪来的陪葬之说?”

陈王苦笑:“你不会明白那人的心和他的手段,我十五年前就已经领教过了,是贤妃的一条命,才换回我活命的机会,我若想与他斗,除了要比他狠,比他绝,比他更冷血,别无他法。”

冷疏竹凄凄一笑,“殿下,早在十一年前,我也已经知道了,所以才留下,天大地大,亦没有我容身之地。”

陈王长久地沉默,冷疏竹也不言语,他坐在一旁,只是轻微地咳了几声,便又寂静了。

良久,陈王才道:“沈瑜,自请往束城。”

冷疏竹松了眉头,看来陈王已经放下让他离开的心了,他听着话中之意,略一思索,道:“沈先生虽是不曾出仕的生,倒是甚有远见,几番见解,皆有周密思虑,他若是去了束城,想来有番作为。”

陈王道:“岳西粮仓填军粮辎重,我令他押送去,随后,便留在孟许军中,可使莲心的人手。”

冷疏竹轻轻点头,道:“此为稳妥,孟许孤高,又为孟家掣肘,沈先生多智,应当随机应变。那京中,如今殿下是何打算?”

陈王将手指轻点,思索片刻,道:“京中……他还不打算动手,我安排的那些人,李春等人,皆是世家子弟,牵一发而动全身,谁人会将吃进去的好处再吐出来呢?除非是他想要和那些老东西在朝上打嘴仗,若不然,这些无关紧要的人,他不会特意去管的。现在最要紧的……他既然装一装病,那便要看我这些时日做些什么,我不动黑翎军与京南营,便是防着他这一手秋后算账。哼,看来邵月那里不能联系了,如今,还是先稳一稳为上,既然他想看我手中有几个筹码,那我也应该要摸清他还有哪些可以用的牌了。”

冷疏竹忽道:“黑翎军……殿下,之前使人跟着杜羽,难道是想……”

陈王微微挑眉,“哼,杜羽,若他不是姓杜,我自当可以用,现在么……若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想杀他,世上多几个聪明人,还是有好处的。”

陈王又道,“对了,过几日,周王要纳房锦娘为侧妃,你替我好好选一份大礼给他。”

冷疏竹有些诧异:“这……”随后又有些哭笑不得:“这又是从何说起。”

陈王呲笑:“区区一个侧妃,他还是将房家看轻了些,既然他这厢情愿,我哪里又会坏旁人的姻缘。”

冷疏竹也有些无奈:“周王殿下真是太过多思多虑了,殿下之前帮房姑娘,只是因房师早年的情谊罢了。”

陈王话中带着几分惆怅,道:“我这弟弟,同那等浅薄之人,学了些后院的权术,养成一副目光短浅的性子。哼,同是儿子,死了他当做宝,活着的被他算计,这父子情谊,真是淡薄的很呐……”

*

然黄昏过后,陈王收到了一封信,信中笔迹娟娟,然又力透纸背,其中言语,饱含心绪。陈王皱着眉头看了许久,才终于道:“七月,将那个丫头带上,积云楼中广纳名册,世间之纸尽在其中,她整日舞刀弄剑,也该多读些了。”

冷疏竹微微一愣,继而点头,遵命称是。

随后,一辆轻便稳健的马车便缓缓驶出了陈王府的侧门,寻常至极,少引人注意。

温西坐在车中,支着下巴一脸抑郁,还不时咳嗽几声,不由抱怨道:“干嘛非要这么晚去看什么,白天不行吗?”

与她相对而坐的冷疏竹轻轻一笑,道:“读不分时候,你要时常谨记勤学之道,才能博学广记,不负你师父的名声。”

温西听这话,却有些狐疑了,车内只点了一盏风灯,照亮仅方寸,温西越过矮几,靠近他咫尺,仔仔细细地将他打量一番。

冷疏竹微微侧开脸,调侃道:“怎么了,难道你看我俊俏,起了几分淑女之思了吗?”

温西霎时红了脸,她倒是想起之前二人共床而眠的那份羞恼了,忙转过头,道:“你少臭美了,我才不会喜欢你的。”

冷疏竹却一笑,问道:“为什么?是我哪里不好吗?”

温西的脸更红,她结结巴巴道:“你、你哪里都不好。”

冷疏竹倒不恼,反倒又笑:“我以为一个男子这般对待一个女子,精心维护,细心照料,她怎么也该动一动心才是。”

温西觉得自己的耳朵都要烧起来了,后背还沁出一层的热汗,她恼无可恼,索性一拍桌子,恼道:“哪有你这么厚脸皮的人,你、你少胡说八道,我、我铁石心肠,才不会动心的,哼”

冷疏竹笑着摇头,一副意味深长的模样。

温西索性坐得远了些,不去搭理他了。

车厢内灯影晃晃,车外马蹄声声。

积云楼,曾是先帝之时所建,位于京西小南山,面朝积云湖,与渡云湖相连,聚集天下博学之士,修缮、收纳世间的籍,数十年过去,如今已然是天下第一文汇之地。

温西跳下车,看着一路明灯的长廊尽头,一座高楼巍峨矗立,甚为壮观,不由目瞪口呆,啧啧称奇。

二人进了楼内,各种籍竹简绢帛分门别类,整整齐齐地放在巨大无比的架上,架旁数个楼梯高低架安放着,所有的灯烛都放置在镂刻精美的铜水盆中,显然是为了防火之用。

此时楼内没有几个人,都是些仆役在洒扫整理,冷疏竹带着她穿过迷宫一般的架,又从后门走出,后门外是一处水阁,蜿蜒的长桥通向湖中央,长桥的尽头有人,是一名女子,穿着素白的衣裙,带着素白的帷帽。

江湖把戏

冷疏竹看到她之后,回头对着跟在他屁股后的温西道:“去里面找些看吧。”

温西挠挠头,“哦”了一声。

冷疏竹便没有理会她了,径直向长桥走去。温西却有些心眼,她回到楼,找了个靠窗的地方,透过镂刻透雕的纹饰瞄外边的动静,她目力还算不错,能清清楚楚地看清那边的二人。只见冷疏竹走过去,那女子便脱下帷帽,对着他深深地一拜,随后又抬起头来。

这一抬头,温西便一惊,原来那女子她认得,正是那位被素君给话中带话讥嘲了的房姑娘,温西之前在林贵妃那里也见过的。

她怎地偷偷摸摸要在这里见冷疏竹?温西好奇极了,只是她听不见他们说话,冷疏竹也一直背对着她,看不清神色。

那位房姑娘说了几句话,面容有些哀楚,冷疏竹站着不动,房姑娘便侧过脸,举起手帕擦拭面庞。

佳人落泪,冷疏竹却依旧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房姑娘紧紧拽着手帕,又说了几句话,情到激动处,似站不稳一般扶着栏杆,冷疏竹终于伸出手扶着她,又说了些什么。

房姑娘低下头,又深深地拜下,最后戴上帷帽,衣袂翩翩地向着楼走来。

温西忙绕过几个架,装模作样地在认真选看一般。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房姑娘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冷疏竹静悄悄出现。

他道:“很晚了,回去吧,你要看改日再来。”

温西本就没有要来看的意思,听了这话,忙把给放回去,跟着冷疏竹出门。

她现在是满腹的疑问,好奇地简直要爆炸了,哼,带她来看是假,来幽会人家姑娘才是真,还把她当做个挡箭牌,还什么都不告诉她,简直是岂有此理,温西上了马车之后,就抱着手,一直瞪着冷疏竹。

冷疏竹似有些心事,一直垂目思索,片刻,才察觉到温西那要杀人的目光,不由失笑:“你怎么了?”

温西哼了一声,一声不够,她又重重地哼了两声,然后竖起耳朵听了下外边的动静,马车想来走过是僻静的小巷,没有人声脚步声,温西才又瞪着冷疏竹,开口道:“殿下,您下次要装成冷疏竹,起码要改改走路的姿态,若不然,有心人还是会瞧出来的。”

“冷疏竹”轻轻一笑,随手一挥,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自他面上滑落,露出陈王那张美若惊鸿的脸庞来,“你倒是机敏的很,少有人能够认得出来的。”

温西不屑道:“我自江湖来,自然会晓得这些江湖把戏,殿下装得的确像极了,只是……”她却不说了。

“只是什么?”陈王倒是果真有些好奇她是怎么看出来的,他装成冷疏竹的模样,除了几个心腹之人,极少会有人认得出,“我的步伐哪里有异?”

温西抿抿唇,道:“冷疏竹轻功极好,他走路时常习惯抬着脚跟。”

陈王失笑,她在胡说八道,这破绽,他自然会晓得,故而留心,绝不会出纰漏。

温西咬唇,看陈王似笑非笑,就知道他不信,只是她不会说出真话,冷疏竹的颈口有一颗极为浅淡的黑点,若不是细看,别人不会注意的,她是与冷疏竹同床醒来之时,他衣衫有些凌乱时才看见的。方才去的时候,她凑近盯着陈王看,就注意到他没有那个黑点,若非陈王调侃她,她心慌意乱,才不至于现在才确定。

温西不说,陈王便也不问了,只是他笑意盈盈的模样,让温西越发心虚起来,“你、看着我做什么?”

陈王笑道:“我看温姑娘你年少聪敏,武艺高强,不禁要为姑娘将来的夫婿提心吊胆了,他若是哪里不小心得罪了姑娘,还不知要受怎样的揉搓呢。”

温西脑袋“嗡”地一声就要炸开了,她一蹦三尺高,可惜车顶高度有限,她脑袋就重重撞了下车顶,疼着她眼冒金星,她抱着脑袋瞪着陈王,“管你屁事”就脱口而出。

说出口了才觉得不太对,人家位高权重,万一恼了,京城是他的地盘,她怎么打得过一王府的侍卫。

陈王倒是不恼,他索性笑出了声,“这也是你师父教的?”

温西马上道:“我师父出口成章,骂人也是九转十八回的,才不会说这个。”

陈王笑道:“所以我才说让你多读,免得你骂人也这般没水准,气不着旁人,反而自降了身份。”

温西听出来他是在嘲笑她,“哼”了一声,没言语。

回到陈王府,又进了陈王那间宽阔的房,处处明烛高照,一树巨大的九枝鎏金铜灯下,冷疏竹似陈王平日一般斜斜地躺在塌上玩着棋子。

冷疏竹看着他们二人进门,笑着起来伸了个懒腰,又懒懒地行礼,“殿下。”

陈王进门之后,便令房外候着的奴婢们褪去,又将那在车上戴回的人皮卸下,手上还拿着装作冷疏竹时的一柄折扇,在手指间转了个圈,道:“可有事?”

冷疏竹道:“方才有飞羽传信,在殿下案上。”

陈王便走到案旁,拿起个细竹筒,起开封蜡,从里面抽出一枚小纸条看。

冷疏竹则同进门便默不作声的温西笑道:“怎么了?看得不好吗?”

温西瞅他,见他一脸风淡云轻的模样,心中不知怎地有股无名之火,木着脸道:“好看的很。”

冷疏竹听她这语气不对,问道:“又不舒服了?”却要伸手来摸她的额头,温西心中有鬼,之前就被陈王那“淑女之思”的话给臊得恼了,哪里能让他再碰自己,忙退开几步,避过去了,僵硬地道:“我、我累了,先回去了,——告、告退……”还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便落荒而逃。

冷疏竹看她出门被门槛被拌了一下,最后索性同手同脚地跑了,有些哭笑不得,“她这是怎么了?”

陈王已经看完了那纸条,在桌上的一盏烛灯上引了火烧掉了,见冷疏竹这莫名的模样,有些好笑,便笑着道:“她……病还不曾好吧……”余音甚有三味。

冷疏竹拿着扇柄搔头,“那还是再煎几副药吧。”

“咳咳……”陈王暗咳几声。

冷疏竹想不明白,便不去想了,倒是问陈王,“房姑娘为何要见殿下?”

陈王也收了笑容,换上一副深沉的模样,道:“她说不想嫁周王,求孤帮她。”

冷疏竹皱眉:“任何人都可以帮她,唯独殿下不好出手。”

陈王轻叹:“那要看她想要什么样的结果了。”

“那她……”冷疏竹问道。

陈王道:“她说若是再无转圜的余地,宁愿落发为尼。”

冷疏竹愀然:“这只怕不会令她如愿,反倒使得她处境更艰难。”

陈王道:“不错,周王请林贵妃保媒同陛下分说,说他们二人两情相悦,房锦娘甘为侧室,待她出孝便大礼迎入王府,若是她闹这么一出,打的是谁的脸?”

冷疏竹道:“周王殿下伤了颜面不说,在陛下面前还要落一个欺君的罪名,林贵妃自然也有连累,房姑娘想出家,只怕也是进了周王府再说了。”他又问道:“殿下既去见房姑娘,想来是要帮她,不知要如何帮?”

陈王坐下,将手撑着头颅,想了许久,才冷声道:“哼,颜面……颜面是自己挣来,他要将自己的颜面舍去不要,整日痴心妄想,那也要看看自己的斤两,既然如今有这送上门的把柄给我,那我便顺水推舟送他一条活命的后路。”

冷疏竹怔怔然,待他细想一番,才开口道:“殿下……”

陈王苦笑一声,道:“他若是有点脑子,便知道这生死局中,他连个下注的资格都没有”他仰天深深地吸了口气,道:“来人——”

自门外入一乌衣使者躬身听令。

陈王皱着眉头吩咐道:“传话给御史大夫姜维林,就说房太傅遗孤要上门拜见姜夫人。”他又将手指点点案,道:“还有,让王令来见我。”

乌衣使者领命而去。

冷疏竹在一旁坐下,看着陈王,轻道:“这一来,只怕周王殿下又要恨殿下一层了。”

陈王冷笑:“我又何必在乎。”

孙美人

温西这病着实不曾好利索,那夜被陈王当作挡箭牌使了使,或许吹了夜风,又连着咳了好些天,她还有自己一截心思,非要躲着冷疏竹,连陈王那处都少去了。便也不知道陈王这几天又不知着了什么邪风,整天黑着一张脸,把贴身伺候的人都罚了个遍,连那些姬妾都不敢在他面前出现了。

反正也不关她的事,倒是这两天她被一件事弄得有些头疼,她从陈王那些幕僚那里听来沈瑜要出远门了,好像还是去边城。她在想着要不要告诉素君一声,提起笔,写了,又给撕了,愁得她咳嗽连连。

她整天吃药,弄得满屋子都是药味,头也被熏得发昏,这一下撕了好几回纸了,也想不明白,索性便要出门逛逛。

陈王府的花园其实很大,还有一个广阔的湖,那夜她被冷疏竹诓来,便是在那湖边见到陈王的。她有心事,寻着风走,一抬头才见眼前一片清朗,又走到了那湖边,也瞧见那水亭,今日亭中,也坐着几个人。却不是陈王了,倒是几名侍女簇拥着一位丽人,那丽人装扮清丽雅致,一副小巧可人的模样。温西认得,她姓孙,好像旁人称呼为孙美人,也是陈王的什么姬妾。

孙美人好像也有什么心事,眉头紧锁,托腮叹息。

温西觉得陈王的那些美人夫人,一个个都过得不太快活,全都一副愁怏怏的病美人模样,也不知道整日都愁些什么。

她本来想掉头就走了,只是突然听见一声干呕,寻声看去,原来那位孙美人竟趴在栏杆边上呕个不停,面色铁青着,那些侍女们一副担忧发愁的模样,又是奉茶又是拍背的,急得团团转。

“吃坏肚子了?”温西挠挠头。

有个侍女见孙美人呕得着实辛苦,道:“姐姐,奴还是去请个太医来看看吧,美人都已经呕了两天了,饭也不吃,茶也不喝,这样下去,可要坏了身子。”

孙美人一听,急得边呕边摇头:“不、不——”

那被侍女称呼为姐姐的年长一些的婢女道:“莫要去,你要害死美人吗?”

“这……”那被训斥的侍女一脸茫然,只是她也体贴主人,又急忙道:“美人身子本就娇弱,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

孙美人呕着呕着,可能过了那难受劲了,虚弱地靠回栏杆,又接过茶盏漱了口,将那手帕握在面上,哽咽道:“便是我命不好吧……”

温西听得直皱眉,有病看病,怎么又扯上命了,她实在不明白地很,便开口道:“你身体不好,看大夫便好了,哭又哭不好。”

不曾想她不开口还好,这一开口,吓了一亭子的人,原来她站在水边,还有杨柳挡着,她脚步又轻,亭中的一行人都不曾发觉,这乍一开口,她们登时齐齐变了颜色。

那年长的侍女忙喝道:“谁?美人在此,怎地冲撞”

温西便从树后出来,道:“对不住啊,吓着你们了。”

那孙美人认得温西,一见是她,倒是松了口气,道:“原来是温姑娘。”

温西上了水亭,给她行个礼,道:“我闲走到这里,不小心听了你们的话,真是过意不去。”

孙美人面色苍白地摇头:“温姑娘多礼了。”

温西见她实在是一副风刮刮便要倒的可怜模样,便问道:“孙美人,我这几日老看病,那位太医医术不错,你要是不好意思让旁人晓得你病了,我帮你悄悄的请来吧?”

不曾想孙美人那本就没有几分血色的面庞登时变得更苍白了些,那年长的侍女忙道:“温姑娘,请你莫管闲事,美人她只是旧疾,旁人看不好的,不劳你费心了。”

温西本待不爱管旁人的私事,她不愿意,便作罢了,只得道:“那……你保重啊……”她与这位美人也不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想着闲话几句了,便走好了,正要说告辞,不曾想美人被侍女扶着摇摇摆摆地起来,下一刻竟一翻白眼就昏死了过去。

温西吓了一大跳,本能就把她给抱着了,那些婢女们急得要哭天抢地的,温西被吵得头疼,忙大声一喝:“快去请大夫啊,要出人命了”

那年长的侍女也不敢阻拦了,急吼吼的指了个小丫鬟去请太医。

孙美人的住处有些远,这边最近的也就温西和冷疏竹住的那小院了,温西记得小院房还有张软塌,便直接把孙美人抱起来去了小院,把她在软塌上放下来。

不一会儿,便来了位太医,正是这几日给温西看风寒的那位林太医,他给孙美人扶了半天的脉,捋着胡子摇头晃脑半天。

温西还在一边道:“太医,我刚才见她吐得厉害,是不是吃错了什么东西?”

孙美人的婢女们齐齐面面相觑,就是没有人答话,那年长侍女还满脸焦急,欲言又止。

林太医诊了会脉,道:“哦,这是喜事啊。”

“喜事?”温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孙美人依旧昏睡不醒,那侍女倒是快急哭了的模样。

林太医道:“美人是有喜了,算来两月都有余了。”

“啊……”温西总算明白过来了,“她怀孩子了。”

林太医笑道:“正是如此。”

温西既好奇又有些欢喜,她还是第一次遇见女子有孕呢,孙美人的侍女们反倒一个个都青白了脸色,温西转回头本想叫个人去告诉陈王的,却看见她们一脸死气的神色,心中不免有异,她便送走了林太医,回屋之后,叫了那个年长一些的侍女出来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这侍女先是默默流泪,道:“温姑娘,您就当不曾知道这事吧。”

“这是为什么?”温西不免疑问,她管了这闲事开头,也不好就这么当做没有发生啊。

侍女叹息道:“姑娘有所不知,殿下姬妾数名,却从无子嗣,您想想是为何啊?”

“为何啊?”温西哪里晓得缘故。

侍女道:“奴也不甚明了,我家美人进府不过半年罢了,只是听说殿下之前也有几位夫人怀有身孕,不知怎地,都没了,想是有人在府中害人,若不然,哪里会如此呢。”

温西想了想,才理清些思绪,道:“难道你们怕孙美人有孕被那害人的人晓得了,也来害她?”

侍女急忙点头:“正是。”

温西却猛地一拍柱子,道:“这是岂有此理你们不告诉旁人,难道也不告诉陈王?难道他也会害自己的妻儿?”

侍女却是一脸愁容,道:“姑娘,殿下这几日烦躁,我们哪里敢去搅扰,何况美人她……她……”

“她怎么了?”温西自来有些痴气,学了些行侠仗义的毛病,听见这不平之事,便起了管管闲事的念头。

侍女掏出方帕子拭泪,“姑娘是女儿家,奴不好说旁的话,只是殿下他,想来也不愿美人生这孩子。”

“咦这是为什么?”温西还是第一次听见这种事情呢,忙道:“天下哪里有这种道理的事的”

侍女哭着摇头:“姑娘不知内情,奴也不能分说,只是美人如今进退两难,可怎生是好?”

一桩喜事

温西也是有些犯愁了,她晓得仗势欺人的恶霸怎么对付,明刀明枪从来不惧,却从来没有管过这样的闲事,连怎么帮都无从下手。只得拉着发辫想了片刻,才道:“此事哪里能瞒过人去,还是要告诉陈王啊,不如我帮你们跑一趟腿吧,不管如何,你家美人也不能这么拖下去。”

“温姑娘……”侍女也不知如何是好,眼睁睁地看着温西风风火火地跑出了院子,心中百般愁,却也不知如何解脱。

哪里有人会不愿要自己的孩子呢,温西头脑一热,便冲去陈王的房找他去了。

陈王倒是在房,只是房外守着几名侍卫,不让她进去,温西只好蹲在门口等着,等好些时候,才看见出来一两个人,行色匆匆地离去了。

温西无法,只得继续等下去,唉声叹气一回。

终于,等到日头西斜了,房中的人才两两三三的离去,温西有些认得,有些不认得,都是陈王的那些门客。

见人走得差不多了,温西才请个认识的内侍帮她通禀一声,那内侍进门之后又出来,道:“温姑娘请进吧。”

温西终于大大地松了口气,一进门,瞧见冷疏竹也在,难免有些不自在。

陈王想来有些疲累,只是问她道:“有事?”

这突然之间,温西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她想了想,才看了冷疏竹一眼,道:“那个……殿下,我有事要单独同你说。”

陈王有些诧异,继而浅笑:“怎么了?”

冷疏竹也有些意外,看着温西。

温西挠挠头,道:“这是殿下的私事。”

陈王一笑,同冷疏竹道:“你去见南君吧,令他从关直道走,送信之后,去见韦铃,将那话传到。”

冷疏竹领命而去。

陈王才看着温西道:“说罢,什么事,连他都不让听。”

温西这才道:“真是殿下的私事,那个……殿下,午后,我不小心遇见了孙美人。”

陈王依旧笑道:“怎么了?你把她欺负了?”

温西气馁,索性不绕弯子了,直接道:“孙美人身子不好,昏倒了,太医看了说她怀孕了,恭喜殿下。”

不想陈王听了她这话,喜倒是不喜,惊却一惊,随后还将手指渐渐握成拳,嘴唇轻轻开启,却不曾说话。

温西心里咯愣一下,看他神色半点不见欢愉,甚是异常,难道那侍女说的是真,他果然不愿要自己的孩子……

“知道了,你回去吧。”陈王抽了张纸,要写信的模样,不去搭理温西了。

温西登时急了,忙道:“殿下,你不喜欢吗?”

“啊?”陈王抬头,看着温西。

温西急道:“殿下,孙美人怀孩子了呀,她昏倒了。”

陈王微微闭目,道:“嗯。”

温西心中全是凉意,“难道殿下真的不要自己的孩子吗?”

陈王忽地皱眉,冷冷地盯着温西,“够了,你出去,孤有要事。”

温西张张口,不知说什么才好,她一个外人,哪里能对旁人的家事指手画脚,只是……

她抿抿唇,陈王的神情冷漠又孤高,仿佛一瞬间他将自己整个人都至于那冷冰的九天之上,温西再仰望,也够不到他脚底的尘埃,她忽然有些冷,从肌肤直到心底,那冷意几乎令她不能呼吸。

她终究什么都没有说,静静地出去了。

陈王的笔久久地悬着,一滴一滴的笔墨,染上雪白的宣纸。

温西垂头丧气地回到小院,孙美人一行人已经离开了,她心里有些堵得慌,怎会如此,旁人晓得自己有了孩子,不是应该欢欢喜喜的吗?

她有心事,翌日一早,寻个侍女领她去找孙美人,孙美人住在梅林旁的院子里,楼阁精巧纤雅,她被引着绕花绕水,才到了孙美人的房间外等着。

片刻,昨日那个年长一些侍女迎了出来,却是笑容满面,对着温西行了个礼,道:“温姑娘,美人方才还提起您呢,快请。”

温西纳罕,一夜过去,发生什么事了吗?见她一扫昨日的郁气,欢喜的很。

温西随她进门,瞧见孙美人躺在靠椅上,盖着一方薄被,梳着家常的发髻,面色虽仍旧不太好,却是喜气盈面,倒也精神许多,她一见温西,忙道:“梅月,快请温姑娘坐。”

那年长侍女便忙端了方坐墩过来,温西便坐下,问道:“你好些了?”

孙美人含羞带怯,将头颅半垂,轻轻点几下,道:“昨日多谢温姑娘照应了,我那些婢子们不经事,慌作一团,若不是姑娘仗义,只怕还有好一番折腾。”

“没什么,你没事便好。”温西看她这模样,想来是事有好转吧,也不再多想了。

梅月还道:“都是婢子无知,还幸亏姑娘劳累一趟,殿下知晓之后,昨夜亲自过来看了美人,赐下药材礼物,嘱咐美人好生调养呢。”

孙美人忙嗔道:“梅月,你说这些做什么,还不去点茶来。”

梅月笑着退下。

温西这才看见房中那张绣锦圆桌上,堆满了各式东西,她想着陈王或许是昨日才得知这消息,有些欢喜地过头了,不曾反应过来,后来回过味来了,便来看孙美人了吧,这也是人之常情。她还这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一大早过来,真是傻过头了。

她想着既然没事了,自己也便心安了,同孙美人闲话几句,见她疲倦,便告辞离去。

她回来院子,看见冷疏竹坐在茅亭中,这几日她躲着他走,这下当面撞见,也不好马上跑了,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招呼。

冷疏竹含笑看着她,见她之前满面忧虑地出门,现在又神色如常地回来,想来是去了孙美人那一趟了,便笑道:“大清早跑来跑去,饭都不吃,便不晓得饥饿吗?”

温西赧颜,道:“我在别处吃了。”

方才孙美人招待她吃茶吃点心,她心事放下,肚皮就放开了。

冷疏竹拿着扇柄敲了她脑门一下,“下次莫要这般横冲直撞的了。”

温西吐吐舌头,道:“你都知道了?”

冷疏竹点头,“殿下他……罢了,算是桩喜事吧,但愿他此次能放下心怀,人的一生这般漫长,怎能永远被过去所累。”

温西有些好奇,想起梅月昨日说的那些话,不由问道:“殿下他之前的孩子都没有活下来,是真的?”

冷疏竹轻轻摇头,“这事你晓得了没好处,莫问了。”

“哦。”温西便无话了。

可怜的柱子

冷疏竹看她神情有些扭捏,不由好笑,又问道:“是我将你吓着了?”

“啊?”温西不明所以。

冷疏竹笑地道:“那日……你病了……”

温西立刻想起来了,冷疏竹抱着她睡了一夜那事,她本来都忘得差不多了,这几日躲着冷疏竹,只是因为陈王那些话,她只是有些……她的心有些……

这下两厢的羞恼一起袭来,她登时就弹了起来,看都不敢看冷疏竹,结结巴巴地说不出半句话,手指拧得都快断了,索性又要跑,结果一转身,撞到亭柱子,头上立刻涨起好大一个包。

冷疏竹笑不可抑,见她果真捂着脑门蹲下不起来,晓得是真撞疼了,忙起来去将她扶起来,却同那柱子道:“柱兄啊柱兄,对不住啊,这丫头莽撞,在下替她赔个不是。”

温西被他给气着了,放下手,抬起头瞪着冷疏竹,“你”

冷疏竹却是笑着看着她,道:“没事了?”

温西方才这么一闹,早就把那羞意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现在是恼也不好,跑也不好,只得点头,“没事。”

只是这问的人也不说是哪里没事,是头上的肿包,还是她心中的疙瘩,回答的人也没有明说,但是两人便果然真是没事了。

冷疏竹便拉着她坐下,伸出手去给她揉额头,不想看他甚是文弱,那下手却重得很,温西被他揉得眼泪花都出来了,她痛得龇牙咧嘴地道:“轻些,好疼。”

冷疏竹反倒还加重了几分力道,道:“你这练武之人,连个柱子都躲不开,这可如何是好。”

温西哼道:“我那是一时大意。”

冷疏竹笑道:“我是在替旁人忧心呢,幸好是柱子,若是活生生的人,还不得被你撞得四脚朝天起不来啊。”

温西又被他给气地直翻白眼,哼哼唧唧地道:“你也不是好人。”

冷疏竹失笑:“对啊,我不是好人,还坏的很,只是你逃也逃不走,躲也躲不掉,你可如何是好?”

“哼”温西想着反驳几句的,只是她现在被他双手箍着脑袋用力地揉搓,未免吃苦头,决定还是闭嘴。

过一时,冷疏竹松开手,细细看她那肿包,已经消一些了,他笑道:“估摸着明日还要发紫,教婢女给个你梳个垂发,遮一遮便好了。”

温西低着头,“嗯”了一声,随后又道:“冷疏竹,明日,我要出门一趟,好不好?”

冷疏竹笑问道:“怎么了?闷了吗?”

温西点点头,却又摇摇头:“杜羽曾说过素君是六月初生人,我算着她生日快到了,我到京中,不曾结交什么朋友,她一片真心待我,我想送件礼物给她,也算全了朋友结交的礼数。”

冷疏竹微笑,道:“这自然无妨,你对京中不熟,明日,我陪你去吧。”

温西心下有些失望,她还想去个旁的地方,看来是不行了,但是又不能拒绝冷疏竹,只得点头应了“好”字。

*

翌日,温西果真梳了个垂发,将那额头的一束头发斜斜地辫成几股辫子垂下又从耳后绕上来,后脑的余发束成了一束,那梳头的侍女有些巧心思,还在边上簪了朵小绒花,显得俏皮许多,额头上的瘀紫自然也瞧不见了。

她出门之时还有些不好意思,见冷疏竹倚门看着她笑,恼羞成怒起来:“笑什么”

冷疏竹笑道,“总算像个女孩儿了,之前若是换身衣衫,便是个假小子。”

温西又急又恼,恨得拿白眼剐冷疏竹。

冷疏竹又笑:“你定是晓得这样好看,等我夸你是不是?只是我偏不夸,你急不急?”

温西被他说得抓狂,一抬手便要去拆那个辫子。

冷疏竹却将她的手抓住,笑道:“傻子,逗你呢,怎么这么容易就上当了。”

温西重重地“哼”了一声。

冷疏竹抓着她的手便没有放开,牵着她出了门。

上车之后,温西问道:“你同我出门,陈王若是有事找你怎么办?”

冷疏竹轻笑:“这世上,有谁是离不开谁的?他找不着我,自会去找旁人。”

他这话说得有些阑珊,仿佛不是在讲这件事,而是心中有些不能言明的感慨。他是经历过再也不能重逢的分别,才有这样自弃的心情吗?

温西怔怔地看着他。

冷疏竹却笑问道:“怎么了?还恼着吗?”

温西摇摇头,嘟囔着道:“我哪有这么小心眼。”

冷疏竹便笑而不语。

温西不知为何,觉得他的态度怪怪的,虽然说话神态都还是那般,但是温西总觉得他有些不太一样。到底哪里不一样?她抱着手,还摸摸下巴,不时瞟一下冷疏竹。

冷疏竹将她那模样全看在心里,却装作不知道,挥挥扇子,看看车窗外,嘴唇却挂着一丝不能掩藏的笑容。

车在长市街停下,这街上汇集南北奇珍,东西货物,还有稀奇的海外之物,既是要买礼物,自然在这里能够找到最能合心意的了。

温西下了车,听见满街的吆喝声,看着路两旁的店铺,街角的小摊,样样都觉得新奇。她不曾来过这里,觉得有趣的很。

冷疏竹在一旁道:“这里是南城,往来客商大都客居于此,沿路一直走去,便是东兴桥门的码头,船从金水江的水门进京,大都在这个码头卸货,所以这里的店铺是最多的。”

温西问道:“为什么我之前同素君出来逛街玩,她都不曾来这里啊?这里这么多有趣的东西卖呢。”

冷疏竹笑答道:“这里水陆交汇,鱼龙混杂,谁家的女眷会好好的来这里闲逛的。”

温西“哦”了一声,拿起旁边小摊上的一枚玻璃簪子看,蓝汪汪的,有趣的很,只是有些粗糙,不好送素君,她看了看又放下了。

谁知那簪子不知怎地,她放下就裂成了两截,温西登时一愣,脱口道:“我没用力啊……”

那摊主不干了,立刻吆喝起来:“哎哟姑娘,这本就是珍贵物件,哪能经得起你这么拿起放下的,你不买就别动,这下弄坏了算谁的?”

温西听他这么叫出声,边上便有些闲汉围过来看热闹,她立马就晓得中了圈套了,往常也有遇见过这种无赖,她一顿拳头把人收拾地老实了,这便眯起眼,看着这小贩冷笑:“你这珍贵物件这么不经用,旁人买回去难道只能回家供着的?”

冤家路窄

摊主立刻道:“姑娘,哪里有你这样的人,弄坏了别人的东西赔个不是,我当你不小心,你就买下便算了,你反倒这么说话,坏了我生意,我倒要和你讲讲理了。”

“理?”温西捏捏拳头,“好啊,你的理,怎么讲?”

温西的拳头捏得咯吱咯吱响,这小贩一看她有些本事的,忙对着一旁一个闲汉使了个眼色,那闲汉悄悄要挤出去,却被冷疏竹一下提着衣领又兜圈子一样兜回来了,他笑眯眯同他道:“热闹还不曾看完,去哪里啊?”

这闲汉不曾想这个文质彬彬的青年竟然好手劲,他竟挣脱不得,又瞧温西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立刻晓得这两人不好惹,忙道:“我不瞧了,就回家。”

冷疏竹不曾放他,却对那摊主道:“你这簪子要多少钱?”

温西听他问价,登时急了,忙道:“他在讹人,你管他多少钱。”

冷疏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那摊主见这架势,看来是不能如他所愿狮子大开口讹一笔了,只得自认倒霉,道:“我这是海外来的奇货,起码值、值一贯。”

冷疏竹轻笑,道:“你这海外的奇货不甚牢靠,一贯贵了些,怕是没人光顾。”却自怀中解出个两三分的空心银豆子扔给他,道:“这想是够了。”

冷疏竹扔出的力道有些巧劲,正中他手心,还能让他疼上一疼,肿上一肿。那摊主在京都这地界做这样的圈套,自然晓得什么人可以拿捏,什么人不能惹。银豆子很轻,还能扔出这样的力道,这几分疼意让他立刻判断冷疏竹便是他不能招惹的人。

温西看冷疏竹给钱,憋了一肚子火,又从摊上捡起那两截的簪子,挑挑眉,问道:“我们给钱了,那这簪子便是我的了?”

那摊主得了钱,自然忙不迭点头,“是是是,是姑娘的了。”

温西便一握拳,那簪子在她掌心被捏个粉碎,她抖抖手指,叮铃当啷掉下一堆碎块,看得那摊主脸色发白。

冷疏竹同那个闲汉笑道:“热闹完了,你可以回家去了。”

也不知他用的什么手法,他已经松开那闲汉的衣领,闲汉自己忽然跌跌撞撞起来,好几步都不曾停下来,直愣愣地扑倒在那摊子上,那原先放在上头的玻璃簪子,琉璃碗之类的,齐齐被跌个粉碎。

冷疏竹故作叹息,提声道:“啊呀,你怎地这般不小心呢。”

那摊主登时瞠目结舌,可惜,这口气他是咽不下也得咽,谁人都瞧得分明,冷疏竹什么都不曾做,是那闲汉自个儿撞上去的。

冷疏竹拉着温西扬长而去。

温西一路笑个不停,指着冷疏竹道:“原来你才是大恶人。”

冷疏竹却将那扇柄敲了温西头一下,道:“谁叫你去捏那玻璃渣子的。”

温西哼哼道:“我吓他一吓罢了。”却又去掰冷疏竹的手,道:“你方才怎么弄的?我只瞧见地上滚过个石子儿绊了他一下,你怎么出手的,我都不曾看见。”

冷疏竹故作神秘地笑道:“让你看见,我这一手还有什么意思。”

温西不屑道:“你从前定是个偷儿,只有贼才练这快手。”

冷疏竹又把那扇子敲她,“我从前是个教先生,专打你这等顽劣的笨丫头。”

温西抱头鼠窜,冷疏竹哈哈大笑。

两人不曾将方才的事放在心上,又各处逛了逛,逛得累了,进了家酒楼坐,被伙计引上楼上的雅间,还上了好酒好菜,温西对着方才买的一堆玩意犯愁,挑来捡去的,也不知送哪个给素君才好。

她挑不明白,索性托着下巴道:“不管了,我都给她送去好了。”

“噗呲。”冷疏竹忍俊不禁,道:“哪有人送礼是这样送的,这叮铃当啷一堆,看着也不成体统,我来看看。”

温西便道:“你看这个胭脂盒子上边的画有趣,还有这个小刀,多锋利,呵呵哈哈——”她索性取出来耍了耍。

冷疏竹哭笑不得,道:“这个还是免了吧。”

温西有些可惜地道:“素君还说要同我学武,她现在学是晚了些,但是我教会她使刀,将来也能自保啊。”

冷疏竹无语,只得端起那酒盏来,刚放到嘴边,却有些皱眉了,他收起笑容,放下酒杯。

温西察觉他异常,看向他问道:“咦?你怎么了?”

冷疏竹同她摆摆扇柄,又指指杯子,轻道:“有毒。”

“啊”温西吃惊,忙端起那杯酒闻,闻见有些淡淡的苦味,她微微思索片刻,道:“我知道下毒的人了。”

冷疏竹挑眉相询。

温西忽地扬声,道:“柳一郎,我没有找你麻烦,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冷疏竹眉头轻皱。

忽地,雅间的门扇打开,自外而入一个清瘦的青年,穿一身青色的绸衣,笑得阴阳怪气,“山不转水转,臭丫头,我们又见面了。”

冷疏竹听不得他那笑声,脸色更坏了几分。

温西抬着下巴道:“你倒是胆子大得很,竟还敢大摇大摆的上街,就不怕遇上长风庄的人?”

柳一郎呲笑道:“长风庄?呵呵,你还是先顾顾你自己吧。”他又拿眼瞄了瞄冷疏竹,道:“哟,丫头,怎么今日又换了个相好,那日船上的那个呢?”

温西晓得了,这人恨她那日坏事,想来不知道躲在哪里看她上了那位杨少仆大人的船,估摸着又等着她同杜羽下船。

冷疏竹眯着眼看柳一郎,坐在椅上将扇子轻挥。

柳一郎见温西不答话,又笑道:“我看今日这个也不中用,一副病死鬼的模样,不如你跟我,保管叫你快活——”

他话音未落,先不提温西如何恼怒,却是一支筷子猛地飞向他的嘴巴,柳一郎不防备,那筷子竟穿透他的嘴唇,击碎了他两颗门牙,他登时握着嘴怪叫一声。温西也一愣,向冷疏竹瞧去,他面前的筷子正少了一支。

温西暗暗纳罕,却未曾表露,只对柳一郎笑道:“哟,这下可好了,人都说相由心生,你现在这幅尊荣,真是般配的很了。”

柳一郎满嘴是血,恼怒万分,忽地一挥手,道:“将他们捉住,不要弄死了,我要好好同他们算一算帐。”

门外一拥而入七八个大汉,其中一人还是方才那摊子上的闲汉,原来都是一伙的,温西捏捏拳头,冷笑道:“那要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永远都还不清的人情

温西正是闲了好些时日,没有个练手的,此时摩拳擦掌,一脚踢翻了那张摆满了菜肴的桌子,随后跳起来便一拳打上个汉子的鼻子,那些人不妨她勇猛,先齐齐一惊,随后便一哄而上。冷疏竹冷眼瞧那几人围着温西,他却一动不动,只见温西掏出短剑如同猿猴一样左闪右臂,一眨眼功夫,已经撂倒了三四个,剩下那几人便有些泄气,犹犹豫豫地同温西周旋。

方才那柳一郎已经避到了门外,他死死盯着温西,滴血地嘴唇不住地颤抖着,那垂下的手也微微动了动。冷疏竹了然,那些不中用的打手是他为了试探温西,只怕他手里的东西才是要紧的。想到这里,他立刻起身,柳一郎正抬手,冷疏竹便已经到了他面前,柳一郎还不曾做下一步的动作,冷疏竹便已经使扇子猛地一敲他手腕,他根本不曾反应过来,手里就掉出两把毒镖,冷疏竹一抬脚,毒镖又被他踢了起来,他顺手一接,下一刻,那毒镖便抵着柳一郎的脖颈了。

柳一郎从来不曾见过有人的速度是如此之快的,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他根本不曾看清他的动作,便已经知道自己落了下风,他暗恨,应该先对付这病秧子,才好料理那丫头,只是现在后悔已是迟了。

冷疏竹同他笑道:“你说,一个擅使毒的人,死在自己的毒镖下,是何等的讽刺。”

柳一郎感受着脖子上冰凉的触感,连嘴唇上的伤都忘了疼了,只可惜他门牙少了两颗,说话有些漏风,“这是京曾,四了人,你们也凑不脱。”

冷疏竹一笑,道:“你也知道这是京城,那我让你瞧瞧在京城,杀人是怎么处置的。”

他一收扇,敲了敲门框,神使鬼差地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四名素带缠头的乌衣人,他们对着冷疏竹一行礼,恭敬道:“公子。”

“咦?”

温西看见这些人,有些不明所以,她把最后还站着的一个大汉给踢了一脚,那大汉惨呼一声,痛得满地打滚。

冷疏竹将柳一郎的毒镖一扔,道:“将他们送去长安县。”

乌衣人应诺,将那些被温西打得哀嚎遍地的人给捆成一串,又挟了柳一郎便离去了。

温西整整衣服,有些皱眉,同冷疏竹道:“怪了,京城遍地都是官府捕役,柳一郎哪里来的胆子这么跋扈的?”

冷疏竹微吟片刻,道:“看来今日不宜出行,好在你的东西买到了,我们回去吧。”

遇上这一遭,温西自然是无心闲逛了,回去车上,她看着自方才便一脸沉思的冷疏竹,道:“我怎么不曾发觉你带了那些人的。”

冷疏竹抬起头,笑道:“若是我跟着你,你能发觉吗?”

温西果真细想了想,最后挠挠头,道:“你轻功极好,若是同我师父比,只怕也不相上下,像方才在闹市,我还真的发觉不了。”

冷疏竹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温西却又抱着手,道:“你方才甩筷子的那一手,真是又快又狠,你……”她是想问他明明功夫了得,为什么要装出一副病不经风的模样,但细想想,似乎也不对,他或许本就有病,才不能轻易动武,那方才那招,难道伤了元气?

想到这里,她又去看冷疏竹,他的肌肤同往常一样苍白透明,只是气息微微有些紊乱,她不由伸手,忽然捏着冷疏竹的脉门,脉息急促,果真有些后力不继。冷疏竹先是一愣,随后又一笑,道:“怎么了?”

温西抿抿唇,道:“姓柳的胡扯,我自会将他的嘴巴撕烂。”

冷疏竹笑道:“那不一样,这样一来,你不是又欠我个人情了?”

“欸?”温西愣神。

冷疏竹抬手,捏捏她的脸颊,道:“等到有一天,你欠我的怎么都还不了了,你就不能轻易离开了。”

温西忽然脸红,低着头,耳朵也红红的,冷疏竹这话,有些别意。

马车走着,才上了朱雀街的黄土道,外面传来一阵马蹄声,甚是急促,温西被冷疏竹那话说得有些心乱,听见这声响,忙装作看热闹,掀起车帘向外看去,却是一群威风凛凛的红衣甲胄的骑士,打马向南驱驰。

温西瞧得稀奇,不禁道:“好威风的马。”

冷疏竹也看去,面露几分思索,轻道:“是红衣卫。”

温西感慨,“原来那便是红衣卫啊,我听说红衣卫专门抄人家的,他们这么急匆匆地跑过,是要抄谁的家?”

冷疏竹本来有些面目肃然,被她这么一说,倒是哭笑不得了,“陛下有三卫,一为黑翎军,乃是陛下亲军,二是红衣卫,专司刑罚典狱,便是你说的抄人家家了,三么……”

温西被他说得好奇,道:“三是什么?”

冷疏竹道:“那是不能见光的,甚少有人见过。”

“哦……”温西点点头,又道:“我知道了,皇帝若是不想旁人说闲话,明面弄不死的人,就让这些不能见光的人去弄死。”

冷疏竹失笑:“差不多吧。”

温西便道:“这皇帝当得,可真不磊落。”

“哈……”冷疏竹忍俊,随后眯着眼,看着红衣卫远去的方向,有几分若有所思。

回到陈王府,冷疏竹把温西送回小院,他一转身便去见陈王了。

陈王在后园的论月台上抚琴,琴音幽幽,甚为寂寞,琴案上点着一支晚来香,却浓地过分。冷疏竹拾阶而上,与林太医错身而过,药童背着沉重的药箱,累得双颊通红。

林太医同冷疏竹微微躬身,便离去了。

冷疏竹走上最后一节台阶,等着陈王的琴曲落下最后一音,才道:“殿下。”

陈王已然听见了他来的声音,有些无力地垂下手臂,道:“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冷疏竹将柳一郎的事说了一遍,又道:“京中各市虽有三五口角,却从不曾有这样的堂而皇之的勾当,我看此人虽有些狭隘狠毒,却不会这般不知天高地厚,这其中想来有些旁的缘故。”

陈王微吟。

冷疏竹便又道,“中原工匠甚少烧制那种花样的玻璃物件,海上来的货物也多是香料宝石,那些东西想来是从西北边的商路自大邑丘兹等地来的,现在边城多战火,商路上马贼一路劫掠,便是有这些货物,也都在突利乌戎等手中。那些喽啰说话行事倒是无甚异样,只是动手之时,却有些北人的摔跤的招式,故而,我有些留心。”

芷歌

陈王在琴案上敲着手指,道:“你亲自去一趟长安县,将那柳一郎好好审一审。”

冷疏竹有些疑惑:“殿下是发觉了什么?”

陈王道:“你还记得五年前,乌戎王死后,贺兰奏光娶了瑶洲的公主,他杀光了大小舅子,成了新的乌戎王,老乌戎王的弟弟赫尔汗葛伯朵被他追杀地逃进了鬼哭窟,占了旧灵依国的废墟当了马贼头子。”

冷疏竹缓缓点头,道:“鬼哭窟地形复杂多变,时有狂风,易进难出,殿下曾吩咐过舒将军不必管他,但是若是有什么旁的动静,一定要回报,但现在都没有什么消息,连莲心都没有提过。”

陈王道:“葛伯朵第一个恨的人是贺兰奏光,第二个想杀的人,估计便是孤了。”

冷疏竹揉着额头道:“殿下离间老乌戎王兄弟反目,他一夜之间失权失势,自然怀恨在心。”

陈王道:“之前,不是说长风庄在关外同鬼哭窟的马贼结仇吗?柳一郎既然盯着大风庄,又加上这些关外的打手,那他的来处自然要好好查一查。”

冷疏竹立刻道:“既如此,我还是先去问问他。”

陈王摇头道:“不急,长安县的牢门还是挺牢固的。”

冷疏竹听他话中有些倦意,便又坐回来,也不说话,只是灭了那浓香。

陈王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又将手撑着额头,道:“我记得数年前,你在洹水之畔,弹了一曲燕夫人的的旧曲,叫做什么?”

冷疏竹轻道:“是芷歌,海外神山上,有一种香气浓郁的仙草,叫做芷,有心人去采撷,却没有找到,只是衣袂逶迤,沾染了一身馥郁的露水。”

陈王轻笑,站起身来,“不知为何,我忽然想听了,你弹来吧。”

冷疏竹应是,坐在琴案前,想了想,才勾起了第一个音。

随后,琴音如水,流淌而出,既温柔,又多情,如附耳呢喃,如怀中低语

温西握着短剑,正在院子里比划,听见这琴音,却不动了,眉目忽紧,不禁寻声而去,走了几步,却又站住了,她怔怔地站在庭院之中,琴音袅袅,仿佛一瞬之间令她置身于渺如云烟的过去,面前似有无数景象被重纱遮掩,隔世一般,看不分明,心中却堵得难受。

她应当听过这曲子,却不是记忆之中的任何一首,不是师父对月抚琴时的孤歌,不是市井中偶然听到的靡靡曲调,那为什么她会觉得这琴音熟悉地令她想要流泪?

这悠长连绵的琴曲,仿佛是寂寂长夜时令人好梦的微歌,是春来秋去不免生思的花语,是爱意绵绵眼眸对望流连出的情丝,是一寸可以久久回味至于白头皓首的心绪

一曲罢,冷疏竹已然寂然。

“那丫头,原来叫什么?好像也是这个名吧。”陈王忽道。

冷疏竹点头,轻道:“殷芷,燕夫人取了这个名字,才谱了这支曲。”

陈王有些惆怅道:“如今房师新亡,燕夫人香消玉殒,只怕何徵,也活不久了,呵积云楼的贤士死散而去,你说贤妃会不会在梦中责骂我?”

冷疏竹摇头,随后,他又道:“殿下不曾给他们一条死路,却要看周王殿下的抉择了,只是方才,我路上见红衣卫,应当是去了何府了。”

陈王轻声冷笑,道:“周王妃嫁他数年,他这壮士断腕,倒是干脆利落得很。”

冷疏竹道:“殿下使王令取旧年积弊之事弹劾何家与周王,逼得周王殿下在朝上颜面全失,只是他若是有保全之心,也不会毫无办法,周王爱惜羽毛,舍何家保全自身,这也只当是他决绝地令人寒心。”

陈王轻叹:“何家”

冷疏竹又道:“不知道下一个被周王殿下推出来顶罪的,会不会是杜家?”

陈王一笑,道:“你还是看轻了杜熠这只老狐狸,他今早在朝,已经因病告假了,咳得心肝肠肺都要出来了,陛下本想挽留,见他如此,也只得松口了。”

掌灯时分,温西吃了饭,揉着肚子去看白日里买回的东西,挑了些新鲜有趣的玩意装在礼盒里,最后想了想,还是把那柄镶贝壳的小刀也给装上了。她翻翻捡捡还余下的一大堆东西,从里面拿出一对画着孩童嬉戏的瓷铃铛,一晃,叮叮当当,煞是好听,她是喜爱这颜色鲜亮才买的,忽然想到孙美人怀了孩子,这个有趣,她定会喜欢,给她玩正好。

她一看天色还早,拿了个锦袋装上铃铛便去找孙美人。

孙美人也才用过膳,躺在软塌上被侍女打着扇子正在纳凉,见温西来了,满是欢喜,忙招呼人上茶。

温西便取出铃铛给她,道:“我今天出门逛街买的,送你玩。”

孙美人接过,晃一晃,铃声清脆悦耳,笑着道:“多谢你,这个有趣。”

梅月端着茶过来,也笑道:“温姑娘真周到,这个给将来的小公子小郡主挂在摇篮上正好。”

孙美人笑道:“咦,我也不曾想到呢。”

温西有些不好意思,她不是特特为此买的,不过见她们喜欢,也是十分欢喜。

梅月奉上茶,道:“温姑娘尝尝奴婢新学的莲叶茶,去一去暑气。”

温西谢过,端起来饮,她才喝了一口,觉得很是清新,正要夸赞,却见孙美人眉头一皱,便问道:“怎么了?”

梅月有些着慌,忙放下托盘问道:“美人还是觉得肚子疼?”

孙美人咬着下唇点头。

梅月登时慌了,立刻扬声叫来一个侍婢,道:“桐月,快去请林太医来。”

温西不明所以,见孙美人疼得额头上冒出一层的汗,忙抬手去扶她的脉,她不懂医道,却也探出她脉息紊乱,急促无序,顿觉不好,便向梅月问道:“她之前也这般?”

梅月都快急哭了,胡乱点头道:“昨日美人便开始肚子疼,后来又好了,美人怕别人说轻狂,便不曾请太医,不想今早起来又疼了一回,奴婢便请了太医来看,太医开了药,美人也吃了,本来都觉得无碍了,怎地现在又”

“啊梅月,我好疼”孙美人禁不得,顿时叫出了声。

梅月忙取出帕子给她擦汗,道:“美人,已经去请大夫了。”

孙美人忽然流泪,泪水如同泉水一般涌出,她摇着头道:“梅月,我觉得下面有些热,你帮我看看”

初夏的寒风

梅月一听,颤抖着手去掀她的裙子,雪白的衬裤已经染得一片通红,她登时也崩溃了,跪在地上脸色青白,泪流不止。

“梅月,怎么样了?”孙美人问她。

梅月怔怔然,口舌纠缠,不知如何开口。

温西不曾见过这架势,却也明白了几分,只得扶着她的手道:“你快躺好了。”

不想孙美人又一声惊叫,猛地把手指收紧,温西的手腕霎时被她的指甲刮出几条血道。

“疼,好疼”

裙下的血水如水涌出,眨眼便染上了地上铺的锦毯。

梅月唬地魂飞魄散,立刻跳起来,大声道:“来人,去烧水,去请庞女侍,快快再去看看太医怎么还没来”

一群丫鬟婢女立刻四散而去。

梅月对温西道:“温姑娘,劳烦您把美人抱去床上。”

温西自然不会推辞,她立刻抱起孙美人,她力气大,把孙美人打横抱起,进了内室,再轻放在床上。孙美人已经痛得死去活来,把嘴唇都咬破了,温西手忙脚乱地抓了枕边的一条帕子,给她咬在口中。

梅月去门外接来一盆水,颤抖着手去洗了巾帕,去给孙美人擦拭,又给她把裙子褪下来,孙美人痛得动来动去,梅月又怕伤着她,不敢使力,手忙脚乱的喊人拿剪刀,温西看着着急,直接一扯,把裙子和衬裤都扯开了,两人这才看见底下一团血块包裹着流淌下来,还有一股一股的鲜血也跟着出来,登时床也被鲜血染透了。

梅月又急又悲,软了下脚,站都站不稳,听见门外传来声响,“林太医来了。”声音同人一起来的,林太医见这景象,那眉头皱得沟壑深深,令药童取银针来。片刻,又进门一位年长的老妈妈,梅月看见她,忙上前哭道:“庞女侍,美人她”

这位庞女侍上前看了孙美人的情况,那面色也没好到哪里去,环顾四下,见温西同几个婢女站在一旁,她冷着脸道:“无关的人出去,热水呢?”

温西见林太医几针下去,孙美人没有之前那么挣扎痛苦了,她杵在这里碍事,忙退了出去。

屋里血腥气浓重,出了房门,她才算清醒清醒了,一低头,她身上也是一片鲜红血污,正是之前抱孙美人时沾上的鲜血。

这么多血温西心中实在难安,回头之时,房门已经关上了,只有侍女们端来一盆盆的热水时才会打开一点,里面不时传来那位庞女侍的声音,吩咐点香,还有林太医报药名开药。

温西走来走去,一转身,瞧见院子里的一树合欢花下,凿花石桌旁坐着陈王,他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他身后立着位年长的内侍,温西认得是姜公公。

她便走过去,同陈王行个礼,道:“殿下。”

陈王看见她身上的血迹,什么都没有说,面色在明月下却阴沉无比。

房门又开,侍女们捧出来一盆盆血水,孙美人的哭声透出来。温西看见陈王的手握成拳,骨节根根发白。

“去将吴河叫来。”陈王开口,一旁角落里便有个人低头退出去。

“啊啊娘,我好疼”孙美人哭得撕心裂肺,陈王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鼻息一进一出,甚为沉重。

姜公公如同石刻一般站着,只有目光看向孙美人的房间,满目都是感伤。

她喊的是娘温西心中霎时凄然,她也曾听过别人的哀嚎哭泣,却从不曾听见这般凄厉悲楚的,孙美人这般娇弱,她怎能承受这么大的痛苦起先她还隐忍着,就算喊叫,也充满了压抑,后来她着实经受不住,凄喊一声高过一声。

不一会,内侍领个太医服色的人过来,他跪在地上,低头道:“殿下吩咐。”

陈王终于动了动,斜睨他一眼,道:“吴河,把那方子给孤看看。”

吴河忽然身躯一震,犹豫了下,终于微微颤颤地呈上一张薄纸,温西瞥见有几味药,有些皱眉。

陈王看过之后,递给身后的姜公公,姜公公仔细地把方子从头看到尾,又细细斟酌一番,才道:“殿下,听中午林太医的意思,老奴便去查看了一下之前的药渣,这方子倒是不错,但是药渣里少了两味药,班叶兰与生蒲黄,这方子的药效本就轻,晚了些时辰都有妨碍,何况再减了药材。”

吴河霎时就吓得发抖,忙跪下不住地磕头:“殿下,小的是一时糊涂是孙美人她”

“啊”孙美人的房内又传出一声凄喊,然接着,那叫喊竟然渐渐弱了下去,温西顿时心中一紧,蓦地向房子看去,那门扇“哗”地一声,被猛然拍开,梅月急急地跑出来,大喊道:“药呢快些端来”

陈王的眼睛被廊下的一盏盏红灯照耀地如火一般红,他微微瞟了下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的吴河,忽然伸出手,按着他的头顶,吴河吓得满口求饶:“殿、殿下饶命饶命”

陈王缓缓地收紧手劲,猛地一按,吴河便没有了气力,那叫饶的话语戛然而止。陈王收回手,接过姜公公递上的帕子轻轻擦了擦,看都不看地上吴河的尸体,一旁便有人上来把吴河的尸体给抬下去了。

温西在一旁愣愣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她虽然有杀人的本事,却不曾杀过人,即使这个人该死,她也从没有想过杀掉这个该死的人。

她又愣愣地看着陈王,陈王没有理会她。

又过一会儿,林太医出来了,他垂头丧气地走到院里,同陈王躬身道:“殿下,孙美人这一胎本就有些不足,加上她身体一向不甚强健,微臣尽力了。”

廊下,梅月端着一碗药,小跑地跑回房,才一进门,那碗药便被她给洒了,温西只听叮铃当啷的一声碎响,紧接着便是梅月失声尖叫:“小姐”随后便是一片的哭声。

陈王缓缓站起身,摆摆手,轻道:“通知孙家。”

有侍者领命而去。

五月初夏,分明是风清月朗,温西却觉得很冷,婢女们的哭声此起彼伏,陈王已经带着人离开了,温西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打了个冷战。

凋落的栀子花

温西矗立许多,直到手脚发麻才踉跄一下,忽然一个激灵,暗道一声:不对

她立刻环顾四周,孙美人的房间人进进出出,有人扶着哭得几乎昏厥的梅月出来,她有些想不太明白,咬了下唇,拔腿向着她住的小院跑去。

冷疏竹正在房看,一盏孤灯下,窗框投着他清冷的身影,温西推门便入,冲着冷疏竹道:“你知道红花益母草的方子做什么用的吗?”

冷疏竹一愣,看着浑身是血的温西,他倒是镇定,道:“这是活血的方子。”

温西眼珠直愣愣的看着他道:“孙美人方才……死了。”

冷疏竹轻叹一声,道:“我知道。”

温西皱眉,问道:“那只是活血的方子?”

冷疏竹有些无奈地叹口气,“你问这个做什么?”

温西一脸费思量地道:“我只是有些想不明白。”

冷疏竹看着她,见她拧着眉头,一副不问清楚誓不罢休的模样,只得道:“你去换身衣裳,我同你说吧。”

温西身上那血污都凝结了,她只得回房,随手抓了套衣裳换上,忽然想到件事,又急急忙忙跑回房,问冷疏竹道:“孕妇是不是不能吃活血的药?”

冷疏竹拉着她坐下,道:“不是这个,你知道……有些方子,是让女子吃了不能怀孕的吗?”

温西一愣,随后点点头,道:“倒是……听说过。”她也忘了害臊了,只是觉得这事不好说出口。

冷疏竹便又一叹息,道:“你说的那方子,是陈王府中的姬妾们吃的避子方子。”

“咦……啊……”温西木木地点头,顺着就问:“为什么要吃那个,陈王不喜欢孩子吗?”

冷疏竹轻轻地摇头:“这是另一件事了,我不好同你说,只是这个方子,她们都吃过,女子为妻妾,哪个是不想生孩子的?便是陈王令她们吃那汤药,也有人偷偷地同太医换方子,或者贿赂那送汤药的奴婢。”

温西越听眉头越紧。

冷疏竹继续道:“殿下他一向严谨,没有人敢不当着女史的面不喝那药,她们便想方设法拖一拖时辰,或者增减一二味药材,希望减一减药效,自己能怀上也说不定。但那汤药毕竟是汤药,即便真有怀上的,也是孩子先天不足自己没有了的,或者……”冷疏竹顿了顿,有些皱眉头。

“或者如何?”温西一脸询问。

冷疏竹接着道:“殿下他……有他的思量,有姬妾有孕,他也令她们去掉了。”

“啊”温西顿时跳了起来,“难道孙美人也是被他……被他……”害死了,她没有说出口。

冷疏竹摇头,他按下温西,道:“不曾,那是之前的事,孙美人这一回,殿下其实想留下的。毕竟,人都不是铁石心肠,只是令他左右为难罢了,孙美人……想来是她体弱……”

温西捏着拳头想了半天,忽然道:“不、不是这样的。”

“嗯?”冷疏竹挑眉。

温西急道:“我说过那日我瞧见孙美人不适是吧?”

冷疏竹点头,道:“嗯。”

温西道:“她那日分明为此事忧愁,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连那些奴婢都跟着烦恼,她怎会想方设法去怀孕呢?但是方才吴河被、被陈王杀死的时候,他说‘是孙美人她……’,这是什么意思?”

“这……”冷疏竹倒是顿了顿,他收了扇,轻轻敲着手,细想了想,站了起来,道:“我出去一趟。”

温西立刻道:“你去找他?我也去”

冷疏竹无法,只得带着她到陈王所居的院落。

月,依旧盈满光辉。

不知何处飘来阵阵的栀子香,随着夜风若隐若现。

陈王坐在小山亭中,手中拿着一支盛放的栀子,被倾洒的月光披了一身银辉。

冷疏竹上了台阶,对着身后温西摆摆手,令她莫要开口。

温西便在石阶旁的山石上坐下了,冷疏竹进了亭中,道:“殿下,是知道这结果了?”

陈王捏着栀子,雪白的花瓣自落,“内医正林寻岚之前便同我说了,她一向羸弱,留不留,都只有三成把握,所以,我便随她去了。”

温西蓦地回头,冷疏竹悄悄同她摇了摇头。

陈王或许看见他们这小动作,或许不曾看见,只是他没有在意,只道:“七月,我究竟同他没有什么两样,……那个丫头,她……只有些小女儿的心思,我不该带她进府的。”

冷疏竹轻道:“殿下节哀。”

陈王看着手中掉了只剩几片残瓣的花,道:“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她,是三四年前吧,她兄长被我派了出去,她去送他,回来的时候,她道:‘宝儿只有哥哥,殿下却有无数能人干将,为何单单要派我哥哥去那险恶之地?’我同她玩笑道:‘你若是大些,我便娶你,到时你除了哥哥,还有我可以依靠。’,不曾想她将这话记在了心里,一直都不曾忘记……”

冷疏竹唇瓣开阖,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在一旁坐下,轻轻挥着折扇。

陈王手中的花终于落尽了花瓣,只剩了一支颓丧的叶柄,最后也被他扔了,满地的白色花瓣,还有浓不可散的花香。

温西靠在假山石边,抱着手,想着那个温柔怯懦的姑娘,也不过才比她大一二岁罢了,如花一般的年纪,沉浸中即将做人母的喜悦里,最后却死在一片血污之中,她的生命和她的梦想,都如花一般绽放之后,就颓然而落。

温西摸着自己的手腕,还有被孙美人抓出的血痕,依旧那么鲜明,她还记得她挣扎求生时那眼神,还有那撕心裂肺的痛号。

温西猛然站了起来,开口道:“殿下还是没有成为她的依靠。”

“温西。”冷疏竹唤了她一声。

温西置若罔闻,死死地瞪着陈王。

陈王面容在幽暗的月色下,如同夜一般深沉。

冷疏竹站起身,道:“殿下,卑下先告退了。”

温西见冷疏竹要来拉她,她猛地将他的手甩开,盯着陈王道:“陈王殿下,孙美人死了,你权倾朝野,无所不能,却不能给一个怀了你的孩子、将你做全心依靠的小女子一个公道吗?”

月色半隐,陈王已然隐没在晦色的阴影之中,冷疏竹忽觉冷意,他轻轻调整着自己的气息,随后,又要去拉温西。

“可怜她有眼无珠”温西被激愤给冲地血气上涌,见陈王依旧不言不语,索性跳了起来,便三步两步向着孙美人的院落跑去。

冷疏竹暗叹,躬身同陈王道:“殿下,她鲁莽冲撞,却是一片赤心,还望恕罪。”

陈王不曾开口,他缓缓踱步,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院落,来来去去奔走的仆役,良久,才道:“七月,我是不是,越来越像那个人了?”

冷疏竹摇头,“殿下还有心。”

陈王苦笑:“我却觉得我的心,连自己都渐渐感觉不到了。”

冷疏竹道:“……殿下亦非圣贤。”

陈王先是苦笑了一声,随后又笑数声,他扶着亭柱,以手覆面,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声,“你难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放任此事发生吗?”

冷疏竹看着他,陈王的面容并不分明,在暗影之中,只有模模糊糊的五官,看不出他是在笑,还是在哭。冷疏竹侧过脸,他的嘴唇微微张开,轻轻咳了数下,“殿下一切皆有用意,七月从不怀疑。”

“嗬、嗬嗬……”陈王笑了,只是这笑声,比哭还难听一些。

沉重的错误

温西回到孙美人的院子,到处已经挂上了白幡,她进了房间,孙美人的尸身已经被清理干净,盖上一方洁净的丝帕,边上的侍女们跪着嘤嘤地哭泣。

她终究没有勇气掀开去看她最后一面,她转身,踢到个物件,铃铃有声,是那个铃铛,方才那匆忙之时,不知被谁给踩碎了,又踢到了这里。

温西捡起瓷铃铛的碎块,茫然四顾,却忽然道:“梅月呢?”

有人回答道:“梅月姐姐伤心过度,哭昏了过去,被扶着回房了。”

温西心中一动,问道:“她房间在哪里,我去看看她。”

那回答的侍女过来,道:“温姑娘,婢子带您去吧。”

温西点头,随她出门,却见有一行人走来,为首的正是那位朱夫人,随后还有一些其他的夫人美人丽人之类的,温西不想与她们照面,听着朱夫人一声哭号进门,“我的好妹妹,你怎么这般就去了”

温西转过身,与那侍女走了。

梅月的房间就在间壁一个小院子里,那侍女领她来了,行了一礼,道:“婢子还要去美人房中照管,梅月姐姐就在里头,温姑娘自便。”

温西谢过她,推开房门,瞧见床上被褥凌乱,梅月却不曾躺在上头,不由皱眉。房中只有一盏孤灯,光线黯淡,温西觉得有些不对劲,床前脚踏歪着,地上洒着两只鞋,还倒着一张矮几。

温西心中顿觉不好,她缓缓地抬头,风吹着床帐飘飞,横梁上悬着梅月,光着脚,披散着头发——温西被惊得后退了好几步,后背一层冷汗登时冒了出来,她晃晃脑袋,定了定神,搬来一旁的桌子,自己爬上去,把梅月给解了下来,细细看她的脖颈,又看她的嘴边,还有些淤青,她眉头大皱。

——不是自杀,是有人先捂死她再吊起来的

温西瞬觉愤怒,又满是悲伤,世上没有比杀害一个无辜的人更无耻的事,何况这个起因,她猜得若是不错,也许只是因为一些狭隘而阴毒的私心罢了。

“啊——”忽地,一声尖叫从背后响起,有个小丫头惊声大叫:“不好了,梅月姐姐殉主了”她边叫边跑,不一会儿,便跑出了小院,跑去了前边。

温西默然无声,去看一旁的门扇,门扇半阖,房内光线黯淡,那小丫头应当什么都没看见才是,这般做作,只怕也是故意为之,温西咬下唇,在人来之前就退了出去,跳上了房顶。

她低着头,看见一群人被那小丫头的尖叫给引了过来。

温西看了一会儿,有人哭,有人惊,等到人声散去,她一掠身,去了前庭。

冷疏竹却正在花园门口的游廊下站着,看见脚步匆匆的温西,道:“不必去了。”

温西住了脚步,道:“你怎么在这里?”

冷疏竹上前道:“我在等你,你不必去找殿下了。”

温西拧着眉头,道:“又死了一人,是不是在你们看来,她身份卑微,便可以死得不明不白?”

冷疏竹轻轻摇头,他只是有些怅然地道:“任何地方,只要有利益,便有了争斗,随后是死人、阴谋。”

温西张张口,喃喃道:“她只是个小丫头,又会碍着谁呢?”

冷疏竹默然,他有些不想温西为这些阴私苦恼,终究,这些事情,她参合太多不好,见过太多,心便冷了,剩下的,只有绝望罢了。

温西不管他答不答,却在脑中细细回想着,边道:“孙美人被人减了药材,怀了孩子,她本孱弱,若是陈王令她把孩子去掉,只怕大伤元气,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谁人会信她不是自己收买了太医?但是她身体实在太弱了,陈王都已经让她留下孩子了,她还是去了。药方被减,孙美人死去,陈王因而怒极,把太医杀了,那个原来收买太医陷害孙美人的人便慌了,所以要杀了孙美人身边最受信重的婢女,以免她说出孙美人根本不曾自己动过心思要孩子的事情,避免陈王得知内情追查,是不是?”她怔怔地瞪大眼睛看着冷疏竹。

冷疏竹闭目一叹,点头,道:“是,你很聪慧,见微知著,能将事情推断地**不离十。”

温西依旧低落,道:“你在这里,是不是陈王已经知道了这一切?”

冷疏竹抚摸着她的头顶,道:“殿下已经做出了决断,所以你不必去了。”

温西却半点都没有放下心怀:“他既然都知道,为什么还会发生这种事,他应该喜欢孙美人呀,为什么不好好保护她,为什么让她经受这般痛苦,又为什么不早些做决断,梅月或许就不会平白死了,我刚才摸着她的身体,她还有余温,若是我早去一步……”温西落泪,一天之内,她目睹了两个人死亡,她们不曾作恶,不曾害人,柔弱又无辜,却悲惨死去,这一切,对于她来说,实在太难承受了。

冷疏竹将她揽在怀中,轻道:“这是个错误。”他眉头深皱,却不曾教温西看见。

温西瓮声道:“但是这错误要了两条人命,太沉重了。”

“是啊……太沉重了……”冷疏竹久久地叹气。

陈王作出的决断,便是遣尽了府中的姬妾,令媒人选了身家清白的人家把她们嫁了,只有一位姓朱的夫人,却得了急病亡故了。

温西听到消息地时候,收起剑在院中站了许久,同冷疏竹道:“朱夫人,她也不过是个柔弱女子罢了,为什么会……”

冷疏竹轻吟:“柔弱女子……”柔弱女子便不会被送进陈王府了,更何况,这件事是不是她做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陈王府中的莺莺燕燕都被找了个很好的借口送走了。

事情便这般过去了,只有街头巷尾,闲人们茶余饭后当做奇闻谈论。温西不知陈王究竟作何想,她却直到数日之后送了孙美人的灵柩出了城,才吐出口憋闷的气。

她将那碎铃铛埋在她的碑前,轻道:“若是有来生,嫁个只对你好的人。”

冷疏竹在旁,背过身,看着风过树林。

回来的路上,温西控着缰绳,被风吹得额发飘动,冷疏竹不时看她,温西不解,问道:“你怎么了?我脸上沾了什么吗?”

冷疏竹浅笑,道:“现在就你我二人,你骑着关外良驹,只需一挥鞭,便可以从这条路一直向南,远远地离开京都,我在想,若是你真这么做了,我该怎么拦你才好。”

温西一愣,蓦地转头,路旁是杨柳,万千枝条如绿帘,道路笔直,通向远方。

请帖?

她转回头,摇了摇道:“昨夜,你出门之后,陈王的信使自束城回来,他带回一封杜羽的信,是他半月之前写的,说他若是不曾回来,就令人将这信带给我。”

“嗯……”冷疏竹道:“他说了什么?”

温西道:“他说……他有了我师父的消息,让我不要着急,在京城等他,不要到处乱跑惹祸。”

冷疏竹便道:“所以你便听他的话了……吗?”他这话,说得有些停顿,仿佛还有些旁的意味。

温西不曾留意,她抿抿唇,点头:“我师父到底在哪里?需要他出定裕关找的?”她扭头,看向冷疏竹,这语气,既像询问,又像试探。

冷疏竹莞尔,她倒底还是藏不住心事,只道:“我不知道,等杜羽回来,你不就知道了?”

“是吗……”温西低下头,盯着自己拉着缰绳的手,绕了几圈又松开。

过了折柳亭,承安门在望,两人控马过桥,进出城门的人有些多,便下马慢慢走着。

忽地,听见一声悲号,苍凉绝望,“天呐我大魏要亡啊,这等乱臣贼子当道,陛下陛下老臣……老臣……咳咳咳”却又一阵鞭打声,还有叱骂声:“老东西,你还有三千里路要走呢,要嚎路上嚎去”

温西看去,却是一名老者带着枷锁,被几个士兵押送着出城,路人听见鞭挞声,纷纷避让。这老者满头银丝,还被那兵丁殴打,温西瞧着顿时火起,上前道:“他一个老人家,已经落得这般悲惨,你们再打就要出人命了。”

那兵丁瞧是个小姑娘,不快道:“闲事莫管,他是陛下定罪的钦犯,你若多嘴,连你一块发配了。”

“你”温西还要开口,却被冷疏竹给拦住了,他上前同那几名士兵道:“蒋老大人虽一时落难,却也有门生故旧,凡事宽容一些,对几位也有好处。”

温西愣愣看着他,心想原来他认得这老者。不想那位范老大人一见冷疏竹,立刻啐了他一口,“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奸佞小人,你回去告诉陈王骆铖,我蒋黎,活着看要他死无葬身之地,死了也要在阴曹地府等他落入十八层地狱才瞑目”

温西怔怔然,不知所措,冷疏竹清声道:“老大人精神矍铄,想必能长命百岁。”

蒋老大人见他神情自若,恼恨不已,把手腕上的铁扣敲得啪啪直响,“佞人竖子死当街,无人理会”

他越骂越起劲,那些士兵忙把他扯走了,冷疏竹看着那群人出了城门看不见才收回目光。

路旁有人小声道:“连蒋大人都被陈王所害,只怕江东六士有去无还。”

另一人忙道:“嘘,小声些,此人是陈王爪牙,若是听见,只怕不好,快些走吧。”

温西便见两名生装扮的人从人群匆匆而去,她又去看冷疏竹,冷疏竹似不曾听见一般,只对温西道:“难得出来一趟,要不要买些东西回去?”

温西摇摇头,道:“还是回去吧。”

“嗯。”冷疏竹翻身上马。

*

回到陈王府,二人在门外下马,一旁却有一名仆役打扮的男子自对街的影壁后探头探脑地出来,瞧见温西,又瞧见冷疏竹,有些犹犹豫豫地靠近。

冷疏竹一甩袖,一柄冷光烁烁的细刃直指他的咽喉,温西一惊,蓦地看向冷疏竹,他时常带笑,少有此果决的杀机,那仆役无甚拳脚,温西也不能觉察有危机近身,冷疏竹何以如此?

那仆役被冷疏竹这一举动骇得跌倒在地,忙叫到:“我家主人有帖子给温西姑娘。”

“给我?”温西讶然。

冷疏竹面色依旧冷冽,道:“你家主人?是谁?”

这人见冷疏竹不再上前,爬了起来,故作镇定道:“温姑娘看了信便明白了。”边说,边自怀中解出一份素锦的帖子。

温西欲抬手去接,不料冷疏竹先拿过来了,他径直打开看,看了之后,面色依旧不好的很。

“是什么?”温西不解他这模样究竟何故,还以为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冷疏竹默不作声,将请帖递给她,温西接过,却是舒阳公主请她过两日去西山打猎,她有些莫名,道:“公主怎会好端端的给我下帖子?”

公主若要找她,找个人来传唤便罢了。

冷疏竹冷哼一声,不曾说话。

那仆人忙又补充了一句:“公主吩咐,到时亲自派人来接姑娘。”

“哦。”温西应了声,那仆役瞥了一脸冰霜的冷疏竹,忙打个千儿就跑了。

“你要去?”冷疏竹忽然问她。

温西挠挠头,道:“不能去吗?”

冷疏竹冷声道:“这位公主惯会无事生非,你若是不想招惹闲事,不去的好。”他这话说得冷硬的很,与往日那春风和煦般的温柔模样大相径庭,温西以为他只是方才城门那事惹得心中不快,她不明前因后果,只是道:“但公主下了帖子,又说遣人来接,若是不去,只怕也会有些事端。”

“你莫要理她便是。”冷疏竹扔下这句话,便进了府。

温西追上去问道:“你怎么了?方才那位蒋老大人,是何人?你怎么见到他之后,便不太高兴?”

冷疏竹不曾理会她,脚下生风,走得飞快,温西越加疑惑,也疾走几步,追上他的脚步,又道:“冷疏竹?喂……喂……”

冷疏竹忽然顿下脚步,温西不及收力,险些跌倒,他回身顺势将她的腰一拦,温西便扑在他怀中。温西不妨这一下,忙红着脸退开几步,结结巴巴道:“你到底是怎么了?”

冷疏竹定定地看着她,忽地叹口气,道:“杜羽不是在信中同你说了,莫要惹是非。”

温西拿着帖子扇扇,道:“我本来也没打算去,只是我又不是蠢货,行动就要被你说惹是非。”

冷疏竹听她抱怨,微声一叹,轻道:“是我多事了。”

温西拧着眉毛看着他,道:“冷疏竹,你……”

冷疏竹轻叹,只道:“你心有斟酌,我不该多此一举。”却是一掠身,走了,温西不明所以,追了几步,见追他不上,只得罢了。

“什么意思嘛,一时一会儿脾气……多此一举……”温西不知是何滋味,却有些空落落的难受,她怔怔地站立许久,才回去了小院。

小女初愁,心有得失

冷疏竹站在高处,满腹心事地看着温西走远了才转身去了陈王的房。

陈王正在见人,冷疏竹进来之时,那人正离开,他见冷疏竹,微微一礼便退下了。

“殿下。”冷疏竹进门,欠身行礼。

陈王道:“如何了?”

冷疏竹道:“已经令林玉东夫妇两人看管,孙美人的坟茔若有损坏,便使内项银两支取修缮。”

陈王皱眉看着他。

冷疏竹恍然回神,陈王问的,自然不是这些琐事,他微微吐出口气,道:“这自有管家料理,殿下安排甚妥。”

陈王看着他道:“何事?竟令你心乱?”

冷疏竹沉默片刻,才道:“不过琐事,不足以心乱。”

他不愿说,陈王也不深究,只道:“你说柳一郎入关,是为了替葛伯朵寻买主?”

冷疏竹整理心绪,片刻后才道:“此人倒是口风甚紧,不知葛伯朵许了他什么好处,几次三番不肯开口。只是昨夜他不小心说漏了嘴,说自林东入关,林东有边市,还有仰北一带最大的黑市。我又问了那几个喽啰,他们交代,进关之时带了许多毛皮珠宝等物,在林东便已经出脱完了,却不知为何还要进京。”

陈王便道:“他入关便出脱了货物,葛伯朵在林东应该有个老主顾,若是我用一用他这条线,想必能找到葛伯朵的藏身之处。”

冷疏竹想到方才出去那人,道:“所以殿下使鸫去林东?”

陈王道:“枭便死在葛伯朵手上,我这是给他一个报仇的机会。”

冷疏竹有些不明,他问道:“殿下,葛伯朵如今已然如丧家之犬,为何还要大费周章的去对付他?”

陈王起身,去捡一旁的黑白子,捡一枚扔一枚,道:“幸好,我之前不曾杀了他,这回,可是要送他一份大礼。”

冷疏竹皱眉。

陈王指指案上的密折,道:“安士然派人同贺兰奏光密见,随后,贺兰奏光使大卓衣之子为使,求取晋华的公主,还在祁连城中建王后金帐,你说,我该不该提醒他一下,他还没有那么高枕无忧,可以在东魏与晋华之间左右逢源?”

冷疏竹将密折细细看过,又合起放下,道:“殿下要怎么使葛伯朵?”

陈王捡起一枚玉子,道:“离江源的老汗王病得糊涂了,他只有一个年幼的侄子,连个为他守灵的亲儿子都没有,那里的七家贵族怎会服气一个毫无功绩的小孩子作了他们的王,他只要不笨,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冷疏竹微吟道:“离江源虽然离瑶洲数百里之远,但卧榻之侧仍有猛虎,想必也够贺兰奏光头疼一疼了。”

陈王轻叹,道:“我现在没有空去理会他,让他们在漠北草原狗咬狗吧。”

冷疏竹便掲过,又道:“殿下,蒋家不比何家,根基深厚,再加上毕周军指挥使风纪等人,只怕难以弹压。”

陈王摇头:“我没必要为了三郎与那些世家为敌,蒋黎为着去年取士之事,知道我不会轻易放过去他,所以才做出这幅被害忠良的模样叫屈。都是陛下的儿子,什么贤明清正、洞达透彻,不过是谎话罢了。若是他们能选,一个痴愚的傻子,倒是更合心意些。争得,只是利益罢了,当真的要了性命,你看还有几人敢凑合?我不过杀他蒋黎这只鸡,儆一儆那些蹲在墙头看好处的猴罢了。”说着,陈王是满面的嘲讽之色。

冷疏竹微微思索,又道:“那那些被殿下逼到了墙角的人,既谋不到好处,又失了本金的,只怕要拉一张虎皮作旗了。”

陈王冷笑:“我正等着他们呢。”

温西回房之后,越想越觉得冷疏竹怪里怪气的,她心粗,想不明白他恼怒的理由,莫名其妙之后,便不想了,索性坐在院子里等冷疏竹回来问个明白好了。不想她左等右等,冷疏竹就是不见回来,月上柳后,鼓敲三更,她哈欠连连,冷疏竹不回来也就算了,连个传话都没有。

她恼得站起来道:“哼,闹脾气谁不会啊”便一甩头发回房洗漱睡大觉去了。

不想她好不容易睡着了,第二天怀着心事大清早就起来,露出两个黑眼圈,出门之后,也不见往常早早就在止音亭中看吃早饭的冷疏竹,一问婢女们,才知道冷疏竹昨夜一夜都不曾回来。

“温姑娘,冷公子不曾出门,要不然婢子去前庭看看,想必冷公子在同殿下商议要事。”一名叫萤烛的侍女同她道。

温西摇摇头,她心中有些异样,还有些失落,看着冷疏竹的房门许久,最后诧异自己为什么如此在乎,他是她的什么人啊,凭什么让她心有得失起来。

温西皱着眉头,慢吞吞地走着,出了院子,沿着风雨廊,又出了花园,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站在漪澜殿门外了,陈王的大房便是在漪澜殿的侧殿,守在门旁听吩咐的太监见是温西,道:“温姑娘,咱家先去禀报一声,殿下才起床呢。”

“哦。”温西点点头。

那太监进去又出来,笑眯眯道:“殿下问是谁,听是温姑娘,笑着道:‘几时勤快起来,这般早起。’便请姑娘自己进去吧。”

温西迈过门槛,穿过架,却见到陈王披着寝衣,露着胸膛,不穿鞋袜,头发都不曾梳整齐,只是随意地扎着,正拿着本折子斜靠在凭几上边看边吃早饭。

温西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陈王看她这幅模样,失笑道:“怎么了?我还以为你有急事,大清早过来。”

温西晃晃脑袋,才想起来自孙美人去后,她便好些天没有见过陈王了,上次对他大呼小叫的,加上那些事,她心中还是有些疙瘩,只是方才失神,不知觉地便来了,只得有些不自在地道:“没、没什么。”

陈王同她招手,又抬抬下巴,道:“坐吧,这么杵着我可吃不下饭。”

温西只得依言,在他对面的茵席盘膝坐下,只是低着头,不住地看着自己的手指。

陈王吃了一小碗的粥,又吃了些饼,也看完了折子,才对着温西道:“你来之前,我正巧将冷疏竹派出去有事了,估计他午后才回来。”

温西一听,忙抬起头,有些心虚道:“我、我又不是来打听他的。”

陈王轻笑道:“那你来做什么?我现在可不吃你烹的茶了。”

打猎??

温西小声嘟囔道:“你本来也不吃的。”

陈王哈哈笑道:“我本来是嫌难吃罢了,现在可是不敢吃了,怕你心有不满,给我下毒,那可就不好了。到时候我若是杀你,只怕冷疏竹要同我拼命,若是不杀你,我又不高兴。”

温西登时双颊涨红,陈王话中全是歧义,她都不知如何辩驳,她急得恼了,忙道:“我哪里会做这么偷偷摸摸的事情,我真要杀你,也会明刀明枪才磊落。”

“哈哈哈哈哈哈哈”陈王笑得不可自抑,索性扯着温西的脸颊道:“蠢丫头,你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

温西被他扯得生疼,忙一扭脸挣脱了,没好气道:“吃饭长大的。”

陈王朗声大笑起身,一旁便有侍女上前给他更衣,温西浑不自在,忙转过身要走,陈王却轻咳两声,道:“站住。”

温西便定定地停住了,只是依旧背着身,“殿下有什么吩咐?”

陈王失笑,侍女给他系好了腰带,他走到温西面前,道:“吩咐倒是没有,我的吩咐,你只怕也是左耳进右耳出。”

温西撇撇嘴,没说话。

陈王便笑道:“舒阳叫你去西山打猎?”

温西抬头看着他,脱口道:“殿下怎么知道的?”说完她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他不知道才奇怪,便又挠挠头道:“公主好意民女只怕不能领受。”

陈王笑道:“同我装什么鬼,她叫你去,你便去吧。”

温西嘟囔道:“我又不喜欢打猎,怎么你说得好似我一定要去玩耍一样。”

陈王道:“这是我叫你去的,还给你备一匹好马,一副好弓。”

“咦?”温西有些诧异,问道:“为什么啊?”

陈王淡笑道:“舒阳心中一直认为我是恶人,她特意叫人送帖子上门,又说叫人来接你的话,便是怕我不放你出门,你若是果然不去,只怕她要亲自上门同我要人了。”

温西眨巴眨巴眼睛,道:“只是这样?”

陈王笑道:“只是这样,难道还有什么旁的理由?”

温西脑中已经想过各种理由了,比如陈王睚眦必报,舒阳公主得罪过他,他要想个主意把她教训一顿一类的,听他这么说,讪笑道:“是我自个儿不想去的,殿下不用费心了,回头我同公主说清楚便是了。”

陈王又笑道:“你还是去吧,那丫头有些心思,你不去,我又要添一桩罪过了,何况……”陈王垂目,看着温西笑得颇有意味。

“何况什么?”温西不知觉入觳,忙问道。

陈王故意卖关子,只道:“你去了便知道了。”

温西一脸狐疑,陈王笑笑。

过午,冷疏竹回来之后便直接去见陈王,他道:“殿下,陛下果然使了典信,领十名绣衣使前往梅州,一个时辰之前出了东华门,卑下已经派了雀前去跟着。”

陈王吐出口气,道:“梅州……他为了程临王连三山贤老都要请出,真想要立皇太孙吗?呵呵。”

冷疏竹道:“没有殿下的明示,雀不知该如何行事。”

陈王拈起手边的一枚白玉子轻轻摩挲,思虑许久,才道:“此事……暂且令他无须动作,跟着便是,一路回报行踪。”

冷疏竹颔首,便出门去了。

陈王自架上取了本《贤章问集》看,冷疏竹去而复返,见陈王靠在水边看,眉头深皱,便无声地立在一旁。

片刻,陈王把那册扔到一旁,抬起头同冷疏竹道:“舒阳的邀约,我让温西应下了。”

冷疏竹蹙眉。

陈王含笑道:“你是认为不妥吗?”

冷疏竹无言。

陈王又轻笑道:“温西来此有多久了?”

冷疏竹答道:“一月有余。”

陈王便笑道:“一月来,隔街有三处暗哨,我令人查了,皆是杜少珏找的人,若只是长辈托付,他何至于如此上心……”说着,他挑眉看看冷疏竹。

冷疏竹面若冰霜,一言不发。

陈王似笑非笑道:“温西懵懂,人事不通,杜少珏却未必……后天,他想必也会去,不知你有何想法?”

冷疏竹脸色僵硬,呼吸清浅,良久,才轻道:“这是她的事,我不好干涉。”

陈王笑道:“原来如此。”

冷疏竹托言告退,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离去了。

陈王又捡起那本,翻了几下,呲笑道:“古来明君贤帝,有哪个是真的以德服人的?生误国。”

隔日,舒阳公主果然一大早派了两个人过来接温西,其中一名劲装侍女,还是她身边颇受信重叫做的易女的。

温西出门之时,也跟来两个陈王的侍从,一叫凌云,一叫越峰,穿一身箭衣,同温西抱拳道:“殿下说请姑娘使出些真本事,他要吃鹿肉。”

温西一脸无语,只得带着他们跟了易女去。温西不知她今日穿了一身暗红的男装,头上抓了个单鬏,绑了一条同色的发带,身后背着一把彩漆的长弓,腰上别着一把短剑,翻身上马,风吹起发带飘飘,长眉入鬓,眼神明亮,是何等的英姿逼人,路有三五少年,见之也不免魂不守舍,温西浑然不觉,她一挥马鞭,数骑跟从,绝尘而去。

出了西城门,易女道:“温姑娘,公主她们早走一步,我们快马加鞭,到了柳原想来能追上了。”

温西点头道:“哦,好。”便是又一抽鞭。

过了乔水,便是柳原,风和日丽,依旧许多游人来去,易女看着水边的一大群人,笑着道:“果然是停下来了,温姑娘,公主便在那处。”

温西下马,瞧见一旁支起数顶华丽的行帐,水边的草地铺着织花的地毯,摆着长条的矮桌,满桌的美食与佳酿,两旁数张长凳,坐着无数的男女,在喝酒取乐。

温西走过去,同坐在最中间的舒阳公主行礼道:“温西见过公主。”

舒阳公主也穿着男装,戴了顶羽帽,系着长长的锦带,腰上别着长剑短匕,正与旁人大说大笑,见温西来,拍手笑道:“你来得正好”却拉着她指着一名正同她说话的男子,道:“这是莫玄之。”

莫玄之黑衣乌帽,面容消瘦,眉宇间带一缕戾气,看着温西,嘴角微微一瞥,权作笑容。

温西不明所以,公主笑道:“莫玄之,把你的剑给我们看看。”

莫玄之便从腰间解下一柄细剑呈上。

杀人的剑和手

公主同温西抬抬下巴,道:“你瞧,这剑如何?”

温西便接过,拔剑出鞘,一股寒气霎时破锋而出,温西又看那剑格细微处,还有隐隐的红丝,这是一柄杀人的剑她顿时心惊,看向舒阳。

公主笑嘻嘻道:“如何?”

温西不知她何意,只道:“吹毛断发,好剑。”

公主道:“上次你说的杀人不见血的利刃,是不是如此呢?”

温西点头:“薄如柳叶,锋刃如水,应当如是。”她把剑递还给莫玄之,莫玄之无声接过,他的手指长而瘦,虎口满是厚茧,这也是一只杀人的手,这人浑身满是凶厉之气,温西不知为何他会被舒阳所使,不由留心一二。

公主同莫玄之笑道:“今日,我们可不是去杀人,你只需猎上几只好猎物便可以了。”

莫玄之低声道:“是。”

舒阳公主带的一群人,都是些高门子弟,莫玄之与这群人着实有些格格不入,他退下之后,坐在角落自斟自饮,眼神如鹰锐利。

公主拉着温西坐下,悄悄道:“我还以陈王不让你出来,担心极了。”

温西挠挠头,只道:“陈王殿下不曾阻拦,他还给我弓箭,让我猎鹿回去。”

公主又伸头去看跟着温西来的两个人,满是戒备道:“那两人,是陈王使的刀,是来监视你的吗?我帮你把他们打发了。”

温西忙摇头道:“不是,殿下倒是随我来去的。”

公主微微垂下眼睛,似在想些什么,随后,同温西道:“我们要启程了,这会儿我不好同你说话,等到了兽园,你再来找我。”

温西看她神情,觉得她有些异常,只是温西什么都不知道,只得点点头。

公主便起身,众人相随跟上。温西看仆役们收拾行帐,又拉出笼车等,才发现他们还带着各种鸟兽,一路浩浩荡荡,引人侧目。

她落在最后,跟在车队后头慢慢骑着马。忽地,几声微有急促马蹄声响来,随后身旁有些动静,温西抬头,见竟是杜少珏,不知是她之前留心莫玄之,还是杜少珏故意避于人后,温西根本不曾留意他也在,此刻见他,不由立刻垮下脸,满是戒备地盯着他。

杜少珏带着好些从人,这些人跟上,有意无意地把凌云与越峰与温西隔开,杜少珏低声道:“你倒是逍遥快活的很。”

温西吸了口气,决定当他在放屁,一拉缰绳,要走开,杜少珏却伸出手,直接握了温西控马的手,温西面有愠色,瞪着杜少珏,道:“杜二公子,你若是真要同我打,加上你这些喽啰,也不一定能打得赢我。”

杜少珏沉着脸道:“我也不是来同你斗拳脚的。”

“那你做什么?放开”温西使劲地要抽出手,杜少珏反倒越捏越紧,温西抬脚就要踹他,杜少珏见她桀骜,担心闹出动静令旁人留意,只得把手松开,却又紧接着补上一句:“素君很担心你,我有事同你说。”

温西本来都要跑了,听他这话,又收起马鞭,瞪着他道:“什么事?”

杜少珏皱眉,压低声音道:“到了兽园,公主会同你说话,不管她说什么,你都不得答应。”

温西莫名其妙,她问道:“公主要同我说什么?”

杜少珏白了她一眼,道:“不管什么,反正你不答应就是了。”

温西想到舒阳方才那神神秘秘的样子,还有那个浑身杀气的莫玄之,也有些疑惑,只是她不想领杜少珏的情,她与他真是结了不能解的梁子,这人横竖都讨厌,便道:“二公子还是顾好自己要紧,我就不劳二公子操心了,小女子承受不起。”

杜少珏觉得自己对着这个蠢丫头已经没有几分耐心了,结果还被她这么把好心当了驴肝肺,怒气直冲头顶,切齿道:“你死了倒是给我省心了,可惜我还要看在我六叔的份上让你好好活着,你知道自己的身份斤两,便给我安分一些,别给我惹出乱子来。”

温西登时也怒了,她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立刻道:“姓杜的,我如何行事我自己知道,你要发疯去别处去,若是再胡咧咧,我切下你的嘴巴扔了喂狗”

杜少珏被气得气血上涌,一把又抓着温西的左手手腕,下一刻,温西就用右手掏出短剑指着他,两人这般剑拔弩张,身后杜少珏的随从们忙低声道:“二公子。”

杜少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捡回些理智,“死丫头”他把温西的手腕甩开了,温西也收回短剑,一脸冷若冰霜的模样,一挥马鞭,就向着车队前头小跑而去。凌云与越峰二人见温西离开,立刻打马跟上。

杜少珏的随从又低声道:“二公子,一直有人在后面跟着,要不要去处理?”

杜少珏摇头:“公主这般大张旗鼓的出行,自然会有人跟着的,只要没有人动手,我们也不必先出手。”

随从应是。

西山兽园不远,过午便到了,一行人在什么老梁王的别院住下,吃喝过后,便整装去了树林。

温西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去见舒阳公主,反正她不去,公主若是真有事,也会派人来找她的。

公主正被人簇拥着上马,她瞟了眼温西那两个随从,随后笑着同温西道:“你等下与我一同,现在还不到时节,那走兽的毛皮稀疏,骨肉瘦小,打了也无趣,你不是要猎鹿吗?我晓得一处地方,带你去。”

温西便跟着公主的一行人出了庄园,一路打马,专捡小路走,起先还能听见那些高门公子小姐们的咋咋呼呼的声响,而后就什么都听不到了,只有山间的风声与虫鸣鸟叫。

公主带着十来个人,牵着二三十条猎犬,呼啦啦地过了山溪,溅起满河的泥浆,又冲进了山林,惊起一群飞鸟。

最后,在一处水面开阔的湖边停了下来,温西四下看去,远山近水,背后林深树茂,眼前水汽清朗,着实是个好地方,令人有心旷神怡之感。

公主快活地自马上跳下来,在水边蹦来蹦去,“啊呀呀,出京真是太好了。”

她叫了不够,还要脱了鞋袜下水摸鱼,侍女们连忙阻止,“公主,这般大声呼喝,便是有鹿也吓跑了。”

舒阳公主笑着道:“我就玩一会儿,你们去打鹿。”她随手一指,指了七八个侍卫,道:“你们,去西岸,若是有猎物,就赶到那边山头去。”

侍卫们领命,公主又指着凌云道:“你们两个,也同他们一起去吧。”

凌云有些犹豫,道:“殿下吩咐我等不得离开温姑娘。”

公主不悦道:“你们跟着温西出来,要是温西打不到猎物,丢脸了的话,都在你们身上。”

凌云依旧不肯离去,只道:“请公主恕罪。”

和二哥谈一谈

公主恼道:“我们女孩儿要在这里玩水,你们还要留着这里吗?”

温西见她这副架势,势必要支开这二人,她想到杜少珏的话,不免有些心生疑窦。

易女见公主恼了,忙斥向凌云越峰二人:“公主有命,你们也不听?”

二人无法,看向温西,温西同他们微微点头,他们只得随公主的那些侍卫们一起走了。

公主舒了口气,转回身,忽然盯着温西,满目肃然。温西不知何故,也不开口。

公主伸出手,易女给她递上一把剑,公主挽了下剑花,忽然横在温西的颈上。温西一惊,然在觉察她根本无杀心的时候,松了口气,道:“公主若是要杀温西,便不会支开那些侍卫了。”

公主道:“那些不过些充门面的蠢材罢了,我现在若是要杀你,你会如何?”

温西轻轻叹了一声,道:“公主,杀人也要罪名,温西犯了什么罪?”

公主道:“我在问你会如何?”

温西看着她一副不问明白便誓不罢休的模样,只得答道:“温西自忖不曾有犯下砍头的罪过,公主若是要我的命,便是你金枝玉叶,我也少不得要动手反抗了。”

“放肆”易女喝道。

公主摆手,又同温西道:“好、好得很,我在试一试你的胆色。”话毕,她放下剑,又扔回给易女。

“试?”温西一头雾水。

公主一侧脸,那些侍女们分头散去,一副戒备的模样,湖岸边便只剩下舒阳公主与温西二人了。

公主盯着温西,道:“你在我二哥府上许久,觉得他是什么样的人?”

“嗯?”温西有些疑惑,随后细想了想,陈王他其实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对她是挺好的,可能她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平时言谈和煦,就算她顶撞无礼,也依旧笑意盈盈。但是那夜吴河被杀,他下手决绝至极,如同碾死一只蚂蚁一般,显然他不是第一次这么决然的杀人,那他舒阳公主问起,温西实在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想到陈王在同那些幕僚对谈时的模样,便道:“殿下杀伐决断,谋略过人。”

“呵呵,杀伐决断,谋略过人”公主冷笑数声,终于道:“你说得不错,那人心狠至极,就算手足兄弟,他亦能杀伐决断。”公主又道:“你住在他府中,想必不曾听说近来京中之事。”

京城广大,一日里的故事便是最嘴巧的说人一年也说不完,公主说的京中之事,自然不是那些市井小事,只怕与朝廷有关,温西并不清楚,她也不曾关心,便摇摇头。

公主便道:“京中世家,被他毁伤过半,流放的流放,抄家的炒家。便是杜家,如今也是岌岌可危。”

温西抿抿唇,道:“公主,温西只是江湖人。”

公主瞪着她道:“那你能眼看着杜家被抄家流放,素君被官卖为婢吗?”

“什么?”温西本不关心这些事,与她何干,她又能参合什么?然听到素君,也不由大急,“杜家现在怎么了?”

公主道:“杜右相告病在家,素君在家侍疾,若不然,她今日也会出来。”

侍疾温西不置可否,杜少珏就大模大样的带着一群人出京。

“公主,温西一向愚钝,公主若不明言,温西实在不明。”公主拿素君来说事,是因为实在没有可以打动她的筹码吧,她究竟要做什么?至于把随从都支走,还到了这僻静之地。

公主亦在踌躇,只得又道:“你不知道杜家与陈王的恩怨,十五年前,陈王的母亲贤妃之死,与杜家脱不了干系,陈王绝不会放过他们。”

温西深深地吸了口气,“公主告诉我这些是为什么?”

公主便道:“陈王那、那冷疏竹是不是对你很好?”公主在提到冷疏竹的时候,先是脸色有些生硬,接着还有些厌恶之态,其中隐含一些愤怒,最后她都不知道该如何将自己表现的更自然一些,便只得将自己的脸绷地更紧。

温西想到冷疏竹这几天忽然的发作的怪脾气,她不知道他们算不算好,她不了解他,连他为什么对他好都不知道,她轻轻摇头,“对你很好”温西不知该如何定义这好还是不好。但她又想到她病时,冷疏竹衣不解带的照料,带她玩耍,时常维护她,便又点头。

公主握紧了拳,似鼓起极大的勇气一般,道:“陈王一向多心疑人,唯独对此人信任有加,你若是说通了冷疏竹,把陈王引到渡云湖中的月岛,便能救杜家。”

温西看着她,问道:“公主想做什么?”

公主嘴巴轻轻开阖,道:“我想同我的二哥谈谈”

“谈谈?”温西问她,“哪里不能谈,为什么非要去月岛?”

公主抬头,目光定定,看着温西道:“那里幽静,少人打扰。”

温西忽然想到那莫玄之,还有他那把杀人的剑,问道:“公主是想找个幽静的地方谈谈,还是找个幽静的地方杀了陈王?”

“你”公主立刻锐目而视,温西并不回避,她也直直地看着公主。

僵持之下,公主终于缓缓道:“不错,我要杀了他,若不然,三哥会死,只怕,程临王他也不会放过”

温西终于明白那莫玄之的用处了,她道:“公主,陈王手下有无数能人,他身手极好,我若与他对招,也全无胜算,你只有一个杀手,若是失败了,当如何?”

温西此言尽实,舒阳公主原本鼓起的勇气和要说的话霎时全然崩溃,她生在皇家,如何不知道自己的手腕与计谋如纸一般脆弱,根本不能撼动陈王。尽管如此,她也是无计可施了,她掩面道:“温西,你不知道在皇家,全无亲人手足,当年太子死得不明不白,除了陈王,没有人能有这个手段,父亲为此痛苦多年,他害了那么多人,只为了坐上龙椅罢了。”

温西无言,她连亲人手足都没有,不能感同身受。

公主又道:“二哥他防卫密不透风,想杀他的人多不胜数,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得手,便是父亲、陛下他,也只得避其锋芒。”

温西轻道:“公主,恕温西直言,东魏的皇帝只有一个,却有无数人都想要坐上那个位置,你就算杀得了陈王,也阻止不了那些人自己去送死。”

公主怒目:“你大胆、放肆”

温西低头,“是,温西放肆了。”

成人之美

公主跌坐在地,道:“你滚,我不想看见你。”她需要好好想一想,她莽撞、天真,连温西都能一言戳穿她这不成计划的计划,更何况是陈王

温西欠身离开,跨上马之后,她向着之前那群侍卫的方向跑去,她要去找凌云和越峰,然后离开这里,公主若是回过味来,既然她知道了她的目的,自然不会放她回陈王府,即便不杀他们,也不会轻易放过。

只是那行人去已久,温西向着大概的方位奔驰许久,也不见半点人马的踪影,她自己兜兜转转,看着每棵树都差不多光景,地上也不见有蹄印,她迷路了

山林中没有路,到处都是灌木和藤蔓,温西骑着马寸步难行,只得下马拉着慢慢地走着,她看着日头的方向,大概记得来时是东边,现在日头西斜,她要避开公主那些人,还要找到凌云他们。

可能他们也在找她,只是公主的侍卫不会让他们轻易脱身了,温西越想越焦虑,万一公主一不做二不休,令人把他们两个杀了,可如何是好。

温西踏着陈年的积叶,一脚深一脚浅地拉着马走,走了许久,终于听见了流水声,是河,她走到水边,看看大概的方位,在估算着这河是在方才的那湖的下游还是上游。

这河是在两山的凹口,水边没有路,那就是附近也没有什么人家,倒是有一块巨大的岩石,在山峰处凸出,岩石下方有一处浅滩,露出些砂石。温西在水边鞠了一捧水泼了下脸,那冰凉清爽的山泉登时令她精神一震,脑子清明了许多,她孤身一人,在这山中瞎转悠也不是办法,若是一直顺着溪流,或许能找到路,她先回京,如果凌云二人不曾脱身,那便通知陈王派人来寻。

温西正想着,忽然瞧见水边的草地的青草有些被践踏过的痕迹,这些痕迹很新,证明才有人经过,看形状,好像是马蹄印。温西顿时警觉,竖起耳朵听动静,水流声中,似乎夹杂着一个细细的哭泣声,是个女人的声音。温西将提起的心又放回肚子,不是公主派来的人。

只是这荒郊野外的,难道是那些来打猎的王公贵胄中谁掉队迷路了?温西站起来,想去看看,不想她走了几步,忽觉一旁茂盛的草丛里有些异动,她才喝一声:“什么人?”

下一刻便被一个人从背后给捂了嘴巴拖进草丛,仓促之下,温西竟挣脱不得,她本能地摸出短剑要挥砍,那人竟仿佛晓得她的动作一般,直接打掉她的手。幸好,人只有两只手,他一手握着温西的嘴巴,一手去击打温西的手,便松了本来钳制她的力道,温西立刻将身体一缩,翻滚一下,挣脱了出来,待她去看究竟偷袭的人是谁的时候,却是又惊又怒。

“姓杜的,你”她才要骂他,杜少珏忙把她扯蹲下,又伸出根手指放在她唇上,轻斥道:“噤声”

温西看见他便有一股无名之火自心而起,哪里才会听他摆布,狠狠地甩开他的手,怒道:“你做什么?”

杜少珏却又把她嘴巴给捂住了,下一刻便在她耳边道:“小声些,你要同我打,回头我让三招。”

“呜呜呜呜”让她三招?温西被气着了,“呜呜呜呜呜”

“子涣,你竟真的跑回来了?姨夫姨母可晓得?”那巨石下有个浅洞,此刻正传出声响,这声音温西听来耳熟,略一回想,便想起来了,是之前在风曲楼中,杜少珏那同人诉衷肠的未婚妻子。

温西顿时明白了杜少珏为什么会蹲在这里,死命地拦着她了。

她登时用力扒掉杜少珏的手,一副目瞪口呆地模样看着杜少珏,杜少珏皱眉,见她没有出声,便也不说话。

那边的人便又传来声音,“宁儿,我还是放不下你,这些时日,我日思夜想,脑中全是你,我怎能看着你嫁给别人”

“子涣”那宁儿哭得令人肝肠寸断,“我也是,我接到你的信,正好公主出游,我百般求了母亲出来,我们走吧,天涯海角,也再不分离了。”

那子涣却有些诧异:“信?不是你先给我写的信吗?”他自怀中掏出一封信。

“我不曾啊,是你说要我到这里来等你,你瞧,这不是?还画了地点,我好不容易离了他们脱身过来的。”宁儿也取出一封信。

子涣怔然,喃喃道:“这是我的笔迹,只是我从不曾写过这信啊,宁儿,我思念你成疾,几欲癫狂,哪里还有力气提笔,若非你这封信,我勉力吃下些饭食,此刻便已在黄泉路上了。”

“子涣,我们再不分开了。”宁儿扶着他泪水涟涟,她也细细看子涣手中的信,也诧异道:“这、这我分明也不曾写过,母亲将我看得十分严密,只言片语不能出房门,我不敢给你写信。”

子涣苦思冥想,忽然道:“我知道了,宁儿,这只怕是上天也可怜我们这对有情人,神明才写了这两封信教我们又团聚。”

宁儿忙点头:“你说得对,若不然,你若真、真我也要随你去了。”

子涣忙抱着宁儿,道:“天色不早了,我们快些走吧,这深山密林,不可久留。”

宁儿也急道:“我那些随从晓得我不见了,只怕也会找来,那我们快走吧。”

须臾,两人慌慌张张地上了一匹马,沿着溪水疾驰而去。

看那两人消失不见,温西才瞠目结舌地看着杜少珏,张张嘴巴,道:“不想二公子竟有成人之美的心思。”

那两封信神明是不会写的,那写的人嘛

杜少珏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草屑,自一旁的树林中拉出一匹马来,翻身上马,垂目瞧着温西道:“你是要同我回去呢,还是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里?”

“你”他摆明了瞧出温西一人在这里是迷路了,温西被他这副施恩的德性给气着了,抱着手道:“二公子请吧,不送。”

杜少珏看她扬着头这模样,拿着卷起来的鞭子敲了她头顶一下,“你里面是空的吗?同我赌气有什么好处。”

温西吃了个亏,立刻怒瞪着杜少珏,一伸手就拉扯了他的马鞭,冷笑道:“二公子刚才说要让我三招?”

“我现在没空理会你。”杜少珏要将马鞭拉回来,温西的力道也不他拉不回来,也绷紧了力道,两人就这么在马上马下僵持着。

二公子面目可憎

温西就是不放手,她扯着鞭子道:“二公子不会是怕了吧。”

杜少珏索性将鞭子一松,道:“你若是喜欢这鞭子,便赏你了。”

温西不妨他这一下,本来是使出了十分力道,结果反倒用力过度,踉踉跄跄地跌了好几步才站稳,她见杜少珏拉马要走,忙踢踏着脚步,几步就跨上他的马背,而后就将短剑掏出向着杜少珏的脖颈划去。

杜少珏没曾想温西下手这般干脆,忙侧身避开,怒道:“死丫头,你真要杀我?”

温西翻转剑锋,又是一剑,道:“二公子,说好的三招,你可莫要还手。”

杜少珏忙翻身下马,急急退开数步,一脸冷硬,道:“你倒是半分不留余地。”

温西也跳下马,向他追去,一剑直刺他面门,边道:“做人自然要言而有信些才好,我说过要杀你,便真的杀你”

温西剑招十分凌冽,她常使快招,只是女儿家,少了几分力道,杜少珏避无可避,索性抬手一挡,那手臂登时冒出了血光,衣衫连着血肉,被温西划开了一条长口子。

杜少珏登时恼怒,劈开温西的剑,直取她的咽喉,温西灵活无比,立刻避开,挑着眉看着杜少珏道:“二公子,这是方才的,之前你我的帐,看在素君的份上,我不同你算了。”

温西看他满臂鲜血淋漓,有些暗暗后悔方才不留余地,她只想出个气罢了,如今做得过了,但让她同杜少珏道歉,那可比杀了她还难,她便咬咬唇,转身要离去。

却不想才走一步,便被杜少珏扣住了肩膀,立刻一阵剧痛几乎使她站不稳,温西蓦地回身,抬手便要挥剑,杜少珏一按她肩膀,手移两分,却是温西的大椎穴,他若是稍用一点点力道,温西便会瘫倒在地,今生都不能站起来。她着实不防备杜少珏会出手如此阴狠,不由冷声道:“你若是按下三分力,我便是脱不了身,也会拼力给二公子的胸口一剑,看谁先杀死谁?”

杜少珏手并不放松,只是缓缓道:“有那么讨厌我吗?”

“是……二公子面目可憎的很。”温西立着不动,握剑的手缓缓用力。

“呃……”杜少珏忽然呻吟一声,那扣着温西穴道的手立刻松了,温西蓦然转身,把剑指着他,却不想他踉跄地退后,那只被温西划伤的手鲜血直流,整个人便跌倒在地。

温西吓一跳,忙收起剑上前,去看他伤势,只见他手臂上鲜血模糊,根本看不清楚伤口,杜少珏却是有气无力地靠着棵树。

温西急道:“喂……你、你没事吧。”

杜少珏气力不继般道:“死丫头,你那一剑,下手重得很,想来划断了经脉。”

温西忙胡乱地自怀中摸出一瓶药来,道:“我带了金疮药了,你等等,我给你上药。”

温西拉着杜少珏的衣袖,用力一扯就拉开了,手忙脚乱地倒上药粉,又要扯下自己的衣摆给他包扎,不想她才拉下一根布条,杜少珏整个人便扑在了她身上。

温西吓一大跳,忙道:“杜少珏,你别死啊”

“哈哈哈……哈哈哈……”谁知杜少珏头枕着温西的肩膀,在她耳边笑出了声,他笑着笑着,还连连捶地。

温西登时变了脸色,听这笑声,中气十足,也知道他根本什么事都没有,她被他耍了,温西急怒攻心,奋起一脚就要把他踹开。

杜少珏早防备着她,将腿压着她,又扣着她的手,温西被他压得登时动弹不得。

她气得牙齿咯咯直响,“那一剑,我应该刺向你的脖子的。”

“所以说你笨,笨得很。”杜少珏抬起头,戏谑地看着她,道:“猪都比你聪明些,你这样还想杀人?”

温西四肢都被他制着,抬起头想咬他都咬不到,气得两颊通红,双目冒火,“杜少珏,你要不现在杀了我,要不然,我一定会杀死你”

杜少珏笑道:“看来为了你不要杀死我,我现在一定要把你杀了才好。”

温西呼哧地热气,直愣愣地瞪着他,杜少珏扣着她的脉门,缓缓用力,温西挣扎几下,却半分都不能挣脱,她紧紧地抿着唇,眼睛一眨不眨。

杜少珏忽然无奈道:“你就不会服一服软吗?我杀你做什么?被你这么盯着,我怕你变成厉鬼来索我的命。”

温西扭头不言。

杜少珏看着她被咬得嫣红的唇瓣,还有挣扎地凌乱的衣襟和发丝,忽然心中有些异样,他扑在她身上,她虽然浑身绷直僵硬,只是少女的身躯依旧柔软,足以令他心乱。

杜少珏忽然松开手,将她放开,乍一放松,温西便立刻弹身而起,她忙出剑指着杜少珏。

杜少珏看她斗兽一般的模样,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没有去看她,只是将马鞭拾回,又去水边将正在饮水的马牵上,半侧着头道:“再留在这里天都要黑了,你不走的话,就回不去了。”

温西重重的呼气吸气,防备地瞪着杜少珏,杜少珏翻身上马。

温西依旧握着剑,去将自己的马自草丛里给牵出来,也跳上了马背,杜少珏便一声“驾”,马蹄飞扬。

杜少珏进了山林,似乎他之前一路做了记号,半刻之后,他们到了一处缓坡,等着四五个人,皆是他的随从,他们看见杜少珏从林子里出来,忙齐齐松了口气,迎上前来,道:“二公子。”又见杜少珏手臂上的鲜血,忙大急:“公子受伤了?”

“没什么。”杜少珏就重避轻,看了下那几人,道:“怎么就你们几个?成渝他们呢?”

那随从道:“方才……遇上陈王府的人,成渝他们跟去了。”

陈王府?温西一听,登时一惊。

杜少珏皱眉,看了眼温西,向随从道:“陈王府的人?是谁?”

随从应道:“是那冷疏竹与几名侍卫。”

温西先是一阵惊喜,而后又满是疑惑,冷疏竹来这里做什么?

杜少珏哼了一声。

一时间,树林里又有声音传来,几声马蹄声,随后现身三名杜少珏那些随从一般打扮的人,他们近前,便下马行礼道:“二公子。”

杜少珏也是有些疑惑,不由问道:“成渝?陈王府的人呢?”

成渝回禀道:“他们同公主的那门客莫玄之打了起来,死了一人,属下见事情有变,未免令人察觉,便回来了。”

死了一人?温西大惊,她满是焦急,直接问道:“他们在哪里?”

过犹不及

成渝见温西问话,又见杜少珏面无表情,便不曾作答,温西心急,直接打马向着他们来的方向奔去。

杜少珏驱马,挡在她面前,道:“你慌什么?死的未必是冷疏竹,你这一去,公主怕是要找你的麻烦。”

“你让开”温西瞪着他喝道。

杜少珏索性怒道:“你到底长没长脑子?那莫玄之手段毒辣至极,等闲之人奈何他不得,你也要去送死不成?”

“那便不劳杜二公子操心了。”忽地,竟自林中传来冷疏竹的声音,温西一愣,寻声看去,却见冷疏竹带着几个侍卫骑马而来,正是方才成渝他们来的方向。

杜少珏面色登时有变,他眯着眼,“哼”了一声。

冷疏竹看见温西身上有血迹,忙下马上前看她,道:“你受伤了?”

温西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想来是方才杜少珏沾到她身上的,方才他们那般,她此刻才回想起杜少珏一直将她压在身下,着实

想到这里,温西又羞又怒,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是摇摇头,道:“不曾。”

冷疏竹却跳上她的马,去看她身上的血迹,见果真不是她受伤,才松了口气道:“那就好。”

冷疏竹顺势接过温西的缰绳,将她环在怀中,抬头看杜少珏,见他身上的血迹,眉目微动,却未表露,只是颔首道:“此非说话之地,冷某这便告辞了,改日若是有缘同二公子再见,想必能好好叙一叙。”

杜少珏冷眼看着冷疏竹,语无半分善意,道:“这缘分不会有。”却是一挥手,招呼随从们离去。

温西一直紧紧握着拳,看着杜少珏走远了才微微放松,冷疏竹察觉她的怒意,未曾明问,只是握起她的手,轻轻地摸着她的发丝。

温西被他这般温柔对待,耳朵根都要烧起来了,她不自在地扭扭身躯,道:“杜少珏的属下说你们同莫玄之打斗,谁、谁死了?”

冷疏竹却反而将她抱紧,一拉缰绳,边走边道:“是宇直,你不认得,凌云与越峰先将他送回京了,我们脱身,才来寻你。”

温西低着头道:“若不是我,他也不会死”

冷疏竹轻道:“若不是你被我带进王府,也不会遇到这些事,你要是要责怪自己,是不是要先责怪我?”

“这”温西丧气,不再言语。

冷疏竹撩开她一侧的发丝,将下巴靠在她的肩膀上,道:“还在气我吗?”

温西一愣,这才想起她同冷疏竹之前那僵硬气氛,她摇摇头:“我不曾生气,只是不明白。”

“是我不明白,以后,再也不如此了。”冷疏竹柔声道。

温西听不懂他这话,有些糊涂,便问道:“你不明白什么?”

冷疏竹轻笑,“傻丫头”

冷疏竹便这般环抱着她,他抱着很温柔,温西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觉得自己的心好像不能将他推开,也不愿将他推开,她便任由他抱着,马蹄轻快而稳健,她渐渐地疲惫地眼皮沉重。

冷疏竹轻声道:“累了就睡一会儿吧,回京还有些路途。”

“嗯”温西依靠着他的胸口,点点头,随后,便真的睡着了。

回到王府,已经是四更鼓敲才毕,门口一直等着一名侍从,见冷疏竹一行人,忙上前道:“冷公子,殿下在等您。”

冷疏竹看还闭着眼睛的温西,有些好笑,她睫毛轻轻抖动着,只是在装睡罢了,他便轻声在她耳边道:“醒来吧,若不然,我抱你下马了。”

温西其实在路上已经早醒了,她不敢睁眼,是心中有许多的疑惑,还有满心的羞窘,她从来不曾被人这般对待,就算是师父,也不像冷疏竹这般亲昵地与她靠近,她本能地觉得冷疏竹的态度的不同,至于为什么,她不知道,想不明白。听见冷疏竹这么说,温西立刻把眼睛睁开了,然后直起身,低着头跳下马。

冷疏竹把她送到花园门口,道:“回去洗漱,然后好好歇息。”

温西默默点头,转身便要走。

冷疏竹却笑道:“就没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吗?”

温西站住,依旧背对着,轻声道:“陈王在等你呢,我、我先回去了。”话毕,却是落荒而逃般跑远了。

冷疏竹无奈地自语:“过犹不及,是把她吓着了吗?”却也向着陈王的房走去。

陈王偌大的房中,只点了一盏烛灯,放在棋盘边,照亮满盘的棋子,光影分明。他拈着一枚黑子,眉间成川,盯着棋盘一动不动。

冷疏竹进门,便立在旁未曾行礼,也未曾说话。

良久,陈王才抬起眼,问道:“七月,你看这盘棋,该如何下?”

冷疏竹看向棋盘,细细思索起来,许久才道:“殿下执黑,只有两处生机,若是放在这里,殿下这里失五子,但若放在这一处,只怕六回合之后,这半壁都要被吃尽了。”

陈王将棋子扔回匣中,道:“那莫玄之,你看出什么来了?”

冷疏竹道:“此人身手绝好,伏于林间近五丈我才觉察,宇直走于最后,不及反应,被他一剑毙命。”

陈王道:“我去看了宇直的伤口,仅细如一线,血如红丝,此人十五年前,我打过交道。”

冷疏竹一惊,“殿下是说,他是、是”

陈王缓缓点头:“是绣衣使,十五年前,贤妃那些信使都是被他杀的。”

冷疏竹手扶着棋盘在榻上坐下,轻道:“所以公主此举,是为陛下授意?”

陈王摇头,道:“舒阳年少天真,无筹谋,可能是被他算计了,他等不及了,没有耐心给我做圈套。今早,太医院赵医正与周行院失踪了,两人皆是昨日为他诊过脉,连同他这三年来的脉案一起没了踪影,看来他还是有病,只怕病得不轻。”

冷疏竹想了想,道:“陛下该知道如今的殿下,不是十五年前的殿下,区区一个莫玄之,并不能派上多少用处。”

陈王冷笑道:“那是他吓着了,几日前,我顺路去看了下正在读的程临王。”

冷疏竹问道:“所以殿下才让温西应下同公主游猎?”

陈王失笑,“不是,你这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难道还要我明说吗?”

“这”冷疏竹有些不自然地转过身。

不过一段插曲,陈王那冷冽的面色便已经和缓了许多,他放下些沉重之心,又道:“既然他等不及了,我可是还有时间慢慢同他耗,哼,去请了三山贤老,下一步,想来便是要调动京城防务,使人弹劾我,罪名无非是失德无状。随后嘛,三郎被我将身边的左膀右臂捋了干净,他如今恨我入骨。陛下可以找虎威营游骑将军梁玉的把柄,再将虎威营的符印给三郎,嗯,好想法,他不损分毫,还能坐看我们二人争斗。这些都算不得什么,他如今担心的还是西北边务,那边大小人马,皆自我门下出,若是妄动,只怕华军可趁势而入,他杀不得我,也留不得我,哈哈哈哈,我若是他,也要伤一伤脑筋了。”一片暗影中,陈王面目全无表情。

窗外,是树影婆娑。

良久,冷疏竹才道:“殿下有何打算?”

陈王叹口气,道:“他去请三山贤老,无非是怕立程临王朝中老臣反对,房师已死,除了三山贤老,还有谁在士林之中,有人人俯首的名望?他给程临王做老师,还有谁会质疑程临王的天资人?”

冷疏竹道:“三山贤老遁世已久,未必会出山。”

陈王摇头:“就算是天下至贤至明之士,却也总归是人,是人,总是有弱点的。”

“殿下难道想”冷疏竹顿时心惊。

陈王道:“不,我不能杀他,我要去见他。”

冷疏竹道:“殿下要去梅州?”

陈王转头,看向冷疏竹,道:“应当是你去梅州。”

冷疏竹心下已明,点头道:“卑下谨遵殿下安排。”

出京??

天色已然微明,又是新的一天,温西哈欠连天地被侍女拉起床,又迷迷糊糊被领着去了侧门,然后被人请上了一辆宽大舒适的马车,她正满腹疑问呢,一瞥眼见车内坐着冷疏竹,忙红了脸,也清醒了许多。

“要、去哪里啊?”她低着头,盯着自己的手指。

冷疏竹含笑看着她,未曾言语。

马车缓缓动了起来,出了门,上了街。

“你精明的时候倒也精明,憨傻却是傻得透顶,你说,若是我把你带出去卖了,你可如何是好?”冷疏竹笑吟吟道。

温西一愣,抬起头看他,透过车帘的一束晨光正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神情态度,分明与冷疏竹大相径庭。

“殿下?”

陈王卸下人皮面具,笑道:“是不是不是冷疏竹,失望的很?”

温西涨红了脸,结结巴巴道:“没有。”

陈王笑道:“你若是把我当成冷疏竹,我也勉为其难地不介意好了。”

温西简直要羞得钻到车底了,头脑发涨,心口乱跳,道:“我同他、他,你、你”她说不口,索性“哼”了一声,抱着手蹲在一旁不说话。

车走了许久也没有停下的意思,直到温西听见马蹄“得得得”的声音变成了“噗噗噗”的响声才一愣,她掀起车帘,车外已经是城外的官道了,阳光刺眼,是向着南去。

“去哪里?”温西忘了害臊了,忙问道。

陈王一挥折扇,道:“去梅州。”

“梅州?”温西记得那是千里之外了,不由大急,“为什么要去梅州?”

陈王施施地道:“所以我才说你傻呀,都出了城才问。”

温西又急又气,忙道:“我、我我哪里知道你要出城”

陈王失笑摇头,道:“你也看出我乔装出门,这一路盯梢的人不下三拨,若是让人家瞧出我不是冷疏竹,你觉得在陈王府内装成我的冷疏竹会如何?”

温西心一紧,陈王的仇家满京都是,人家若是知道在京中的陈王不是陈王,那他们这一行人被人盯上不止,冷疏竹只怕也有危险。

温西冷着脸道:“殿下去梅州做什么?”

陈王道:“孤要去见一个人。”

温西挑眉。

“梅州澐定山山中,有一位贤者,据传能知过去未来”陈王还不曾说完,温西接道:“是三山贤老,关老夫子。”

陈王笑道:“你知道便好。”

温西狐疑道:“殿下为什么要去见他?”

陈王不曾明言,只是一叹,道:“我不得不去见他。”

温西道:“那老头整日给人算命,说些耸人听闻的鬼话,难道他也曾吓唬过你?”

陈王哭笑不得,只得道:“你见过他?”

温西哼哼道:“见过,不过很久了。”她想想,又觉得不对,便盯着陈王问道:“殿下要去见关老头便去见好了,为什么要把我也骗上?”

陈王笑着拿扇子敲了一下温西的头,道:“怎么叫骗呢,我难道说了谎话哄你不成?”

温西气结,这人也不是什么好人,他本来就不是好人。

陈王见她生气,笑道:“你这些时日与冷疏竹同进同出,若是冷疏竹出门不带上你,旁人是不是要疑惑?”

温西一时脸红,一时又恼怒,道:“什么叫同进同出”

陈王扇扇风,笑眯眯道:“难道没有吗?昨夜,我可是听说”

“你别想又糊弄过去”温西算是看透他的招数了,每次都故意拿冷疏竹来逼得她害臊便不问了。

“哈哈。”陈王大笑,笑过之后,却是一声轻叹,道:“他留在京中,亦是凶险,旁人还可,唯独陛下,并不能轻易被这易容之术骗过,他怕事出纰漏,会连累到你,所以同意我将你带出来。”

温西一听,有如五雷轰顶,她愣愣地看着陈王,心中百般滋味,不能言述,“他、为什么要对这般对我我”

陈王没有回答她。

温西又问道:“殿下,冷疏竹是不是很危险?”

陈王道:“那要看他如何机变了。”

温西抱着膝盖,靠在车壁,便不言语了,一直垂目不知在想些什么。

陈王微微闭目养神,也没有再说话,她知道这些就足够了,其他的,就没有必要。

车走了许久,只是还不曾到中午,却在一处山间的尼庵外停下,温西听了陈王那些话,心绪低落,满腹心事,便也没有在意旁的了。

车外又响起些声音,还是女子的声音,温西疑惑,掀起车帘看,不曾想尼庵里出来几名女子,那被侍女扶着的人,竟是那位房姑娘。温西满腹狐疑地看向陈王,陈王又戴上那面具,只是用折扇微微掀起车帘一角向外看去。

房姑娘对着他们这车敛衽行了一礼,便同几个婢女老妈子一起上了后面的一辆小一些的马车。他们不过略停一停,便又重新上路了。

两辆马车,四骑跟随的侍卫,这一路上都是大道,来去有商队也有官队,他们并不算惹眼,温西瞧陈王的意思,他也没有十分隐匿的意思,到了傍晚,路过一处集镇,他们便停下来住店。

这店家想必在官道,常做大户的生意,见他们好些人下车,忙招呼道:“几位客官,后院有清净的院子,无人打扰,装饰风雅。”

他们捡了一处僻静的院子住下,陈王住了上房,房姑娘同她那些侍女们占了一间大的,还有侍卫们也要住下,温西便只好在陈王住的边上那耳房的硬铺住一晚了,她倒是不在意,反正以前同师父出门,风餐露宿也是常事。

便拎个包袱去了房间,这包袱是之前在陈王府照顾她的婢女收拾的,装的东西十分齐全,连她惯常练功的衣服都收拾进去了,温西挠挠头,换上衣服活动活动几下,坐了一天的车,她觉得骨头都要僵硬了。

她甩甩手腕,转转脖子出了门,却见院子里一株冠盖如云的芙蓉树下,那房姑娘正对着陈王行礼,陈王还带着那面具,房姑娘却轻声道:“锦娘连累您担受污名,又令周王殿下对您心生嫌隙,着实罪人。”

“这与你无关。”陈王只是淡淡地道。

房姑娘依旧低着头,道:“锦娘几次受您恩德,便是来世亦不能报答。”

房姑娘的一名侍女正端着一盘鲜果自廊下路过,温西饿了,嬉皮笑脸地伸手就抓了一只萍婆果,那侍女吓一跳,估摸是头一回见人这般不讲究的,却也不曾说什么,只是欠身而过。

温西抱着手靠着廊柱,咬了一口果子,看着房姑娘那欲言又止的模样,觉得还是不要上去打扰好了。

陈王与房锦娘说了几句话,便回房去了。

“冷公子”与房姑娘

过了一会儿,温西又见房姑娘从厨房出来,身后跟着侍女提着食盒等物,去了陈王的房间敲门,只听门扇开启,房锦娘道:“路途野食,想来冷公子吃不惯,锦娘虽粗陋,这饭食倒也是洁净,公子若不嫌弃,便许锦娘表一表心意吧。”

陈王好像没有说话,温西便听见她们进了房间的脚步声,她这房间应是给住店的客人的侍婢住的,同陈王那上房只隔着一扇槅门罢了,温西那个果子下肚,根本充不得饥,她闻着隔壁飘来的饭菜香,肚子又饥肠辘辘地空叫起来,只是人家隔壁的饭,温西不好去蹭来吃,她想想,一个鲤鱼打挺,直接出门去了厨房。

那厨房狭油灯昏暗,温西进门之后,看见还有个侍女在,正是之前被温西拿了果子的那个侍女,她瞧见温西,“噗呲”一声笑,“姑娘是饿了吗?”

温西有些不好意思,讪笑道:“还有吃的吗?”

她笑道:“有是有,只是都是婢子们吃的,姑娘若是不嫌弃,婢子便给您盛来。”

“不嫌弃不嫌弃。”吃的哪里会嫌弃,温西忙道:“多谢你了。”

这侍女捂嘴笑着给温西盛来一大碗米饭,还有几碟小菜,温西狼吞虎咽吃个精光,把她笑个不住,道:“姑娘好胃口,若非青儿已经吃过了,瞧见姑娘这模样,也要多吃一碗。”

温西看着她笑道:“我看你瘦骨伶仃的,哪里有力气,多吃些才对。”

青儿又笑,温西吃完了之后,谢过她款待,打着饱嗝要回房。不想她才走到门口,便又听见房锦娘同陈王说话的声音,好像是什么应时节的吃食之类的,她不好进门听旁人的话,只好在院中溜达着消食。

今夜有月,虽不圆满,却甚是明亮,温西想着陈王说的冷疏竹在京中的凶险,便有些静不下心来,一时又想到他轻功好的很,便是果然有危机,应该也能跑了吧。她在院中的石墩上坐下,支着下巴在胡思乱想,还有师父,她这么离开京城,若是杜羽有了什么消息,找不到她可怎么办,杜羽应该是去了晋华,如今晋华陈兵在魏边,他不要遇见什么麻烦才好。

温西愁着愁着,便苦着一张脸在发愣了。过了一会,两声门扇开阖的声响,温西转头,看房姑娘出了陈王的房间,房锦娘没想到温西一直坐在院子里,她一抬头便看见了,忙对着温西轻轻点了点头,便回了房。

温西嘀咕道:“我有那么吓人吗?”

这院子里好些蚊蝇,温西仗着耳力好手速快,已经捏死了十来只蚊子了,见房锦娘已经走了,她才不要继续在这里喂蚊子呢,忙回房去了。

间壁陈王点着灯,正在看信,温西透过隔扇的雕花镂空处,见他正眉头轻锁,随后沾墨写信,再用蜡封上,他轻轻点了点手指,窗外便悄悄出现一个黑衣人,恭敬地把信接过,默不作声地离开。

温西听那黑衣人走了,才敲敲门道:“殿下。”

陈王抬起头,看向槅门处,笑道:“进来吧。”

温西进门,站在他边上,问道:“殿下,梅州在东,今日一日我们都是向南走,是为何?”

陈王令她坐下,道:“我们要先去一趟建南,将房氏送回家中。”

温西挠挠头,问道:“殿下要送房姑娘回家啊?”

陈王拿过一旁的折扇,边挥边笑,霎时,那神态动作,竟与冷疏竹一般模样,连他有时轻咳的样子都不差二分。

“若不然,冷疏竹要为何出京呢?”他那腔调语气,若非温西清楚他坐在面前上一刻还是陈王,绝对不会怀疑半分是冷疏竹在同她说话。

温西登时瞠目结舌。

陈王一笑,“明早还要赶路,快些回去睡吧。”

“啊、哦哦。”温西愣愣地点头。

陈王见她一副呆愣的模样,起了些捉弄之心,欺身上前,语音沙哑地道:“或者,你要留下来陪冷疏竹?”

温西见他忽然近前,又说这些话,登时跳了起来,羞恼道:“你、你”却是说不出口话来,慌忙跑回间壁,立刻把门给关上了。

陈王一挥扇子,失声而笑。

翌日一早,温西犹犹豫豫地看着所有人都上了车了,房姑娘那辆车上坐了她和她的丫鬟婢女,实在容不下再多一个人了,侍卫一人一骑,她也不能叫人家把马让给她。踌躇半晌,她只得又上了陈王的马车,这马车十分宽大,两骑共拉,温西想想,不曾进车,直接同赶车人坐在车前的横板上。

陈王失笑,随她去了,拿起本斜卧在车中看。一路无话,到了晚间,便到了随州渡口,名曰紫阳渡,乃是出京南下重要的码头,无论是南来的粮草税银,还是商贩运货,学子上京,皆在此下船再雇车上京。又或者南下访友出游,也在此下车买船,故而此地十分的热闹喧哗。

房姑娘被侍女扶下车,看着远处码头的人来人往,似有轻愁,她喃喃道:“不过三月,竟又来此,只是我心境难再同。”

她身边的老妈妈劝道:“小姐回去,还有庄园田产,有陛下的旨意,他们不敢慢待小姐。”

房姑娘却并未开怀,只是默然一叹,被扶进了客店。

温西与她错身而过,听见她这哀愁之声,想到她与这位房姑娘只见过三回,第一回是在林贵妃处,第二回是在那渡云湖的花园,她那时被素君暗暗讥讽依旧不改笑容,含蓄温婉,想必是位进退得宜心有城府的人,却不知为何会在那山间尼庵,又如今这满面愁容郁郁难欢的模样。想来人生际遇,时有不同,温西微微感慨,便放在了一边。

这客店不同昨日,不曾有园子,他们这一行人占了楼上好几间上房,温西舒了口气,总算不必同陈王见面了。

她进门之后略作梳洗,便出门觅食,不想才打开门,却见房姑娘的那个侍女,昨日招待了她吃喝的青儿提着个食盒正要敲她的门,青儿见门开,笑着道:“温姑娘,我家小姐吩咐,给姑娘送些吃食。”

温西讶然,随后忙谢过,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这、麻烦你家小姐了。”

青儿提着食盒进门,放在桌上道:“小姐说,本就是她烦劳了冷公子与诸位,昨日不曾周到,令温姑娘去了厨下,她着实愧疚不已。”

温西汗颜,又谢过,青儿放下吃食,便告退离去。温西掀开食盒一看,几碟精致的小菜,一大碗的米饭,温西搓搓手,坐下来吃,边吃边咬着筷子想了想,看房姑娘对陈王的态度,想必她是知道现在这“冷疏竹”就是陈王,那她当着婢女的面,又称呼是“冷公子”。陈王上次在积云楼见她就是以冷疏竹的面目去的,他说只有心腹之人才知道这件事,那房姑娘却明了,这真是有意思。

热闹昌盛的码头

不过与她无关,温西心大的很,吃了饭,提着食盒出门想还回去。

却见陈王门口守着两个侍卫,房姑娘的一位老妈妈领着两个小丫鬟一人捧着一个食盒道:“二位,我家小姐命老奴给公子送饭食。”

那侍卫却拒绝道:“公子有要事,几位先请回吧。”

那老妈妈又道:“便是有要事也不能不吃饭啊,老奴放下便走。”

侍卫依旧不放行,只道:“公子吩咐不见人。”

老妈妈无法,只得转身走了。

温西瞧陈王那房间的门关得十分严实,想来又在悄悄给他那些爪牙写信密谋要坑算哪个挡了他路的倒霉蛋,她觉得还是离这人远一点的好,没事不要招惹他,若不然,她遭了戏弄也就罢了,谁知他哪句话会给她下个套子让她钻。

想到这里,温西快步离开,去了客店的厨房把食盒交给房姑娘的一个婢女,又出了后门,在院子里比划比划两下,看天已经全黑了,外边街上依旧人声鼎沸,这里果然是个极为热闹的地方,若是同往时一般,与师父一同出游,顶多再加上个杜羽,倒是可以出去逛逛。

可惜陈王现在估摸着要低调行事,还是少一桩事罢了,温西遗憾了一下,拉伸拉伸手脚,打算回房去了。

不想她才出手去推客店的后门,忽地有什么东西正对着她飞来,温西耳朵一动,抬手一接,就着门边的灯笼一看手中的物事,却是一枚橄榄。

她一愣,转头去看四周动静,不想二楼有个窗口,伸出一柄扇子对她晃晃,令她上去的意思,温西垮下脸来,是陈王。

温西索性不走门了,直接掠身窜上了二楼,蹲着陈王的窗口,看着他问道:“殿下有事?”

陈王坐在桌后,支着手臂,笑道:“要不要出去逛逛?”

“咦?”温西不想他倒是有这闲心,但下一刻忙摇头,“不去。”开玩笑,这人行动就没好事,温西才没有这么傻,被他每次都耍得团团转。

陈王笑眯眯道:“你不知道随州水陆码头十分昌盛,京城的运河与通河联通,因航道水浅,不能行走大船,故而这里有你在京城不曾见过的高大船只,风帆高及数十丈,还有三层的楼船,点满了明灯,华美异常。”

温西抱着手哼哼,道:“我同师父去过明州,那里还有出海的大船,不稀罕看这走内河的小船。”

陈王笑着道:“那不同,别处有宵禁,你能坐上点了灯的游船在夜晚游玩吗?”

温西被勾起好奇心来了,“难道这里没有宵禁啊?”

陈王依旧笑道:“有是有,不过码头这处时有船只来往,客商通宵达旦装船走货,故而放松许多,所以那边还有许多小吃路摊,还有迎来送往的咳咳”陈王住了口,拿着扇子看着天花板,扇得很是用力。

“迎来送往的什么啊?”温西最听不得旁人说话只说半句了,忙追问起来。

陈王笑道:“你去了看看不就知道了?”

温西狐疑地看着他,道:“殿下,你现在隐匿出行,这么光明正大的满街乱逛,不太合适吧。”

陈王笑吟吟道:“不妨,难道孤还会怕不成?”

温西到底没有抵得住陈王的话,跟着他出了门,温西看那几个侍卫不曾跟来,有些不放心道:“就我们两个?”

陈王笑道:“你觉得我需要他们保护吗?”

这倒是,温西见识过他的手段。

陈王又道:“何况这里人多,时有皂吏武丁巡视,就算有人想杀我,也不会在这街上动手。”

温西见他一副安然的态度,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却又说不上来究竟为何,只得暂且不理会了。

陈王指着前方一处小食摊道:“那处卖的炸馄饨和羊头签的摊子,开了三四十年的了,摊主原是个俊俏的小娘子,时光匆匆,也变成个老妇人了,味道却一如既往的好,故而每夜都生意兴隆的很,要不要去尝尝?”

温西好奇,问道:“殿、你以前也来过?”这里人多,温西忙换了口。

陈王笑道:“来过吧,只是上次却没有这闲心来尝一碗羊头签。”他一收扇子,道:“走吧。”

那摊子不过七八张板桌,十来条凳,甚是简陋,温西看陈王安然坐下,笑着同那摊主道:“来两碗汤羹,一碟馄饨。”

不一会儿,那热气腾腾的吃食就端了上来,陈王笑着同温西道:“来吃吧。”

温西揉揉肚子,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刚吃过了”

陈王一笑,道:“那倒是可惜的很,啊呀,香气扑鼻”他尝了一口,又赞道:“汤味浓郁,着实美味。”

温西扯扯嘴角,将信将疑地就着勺尝味道,不曾想她才一入口,那汤滚烫滚烫,险些烫破她嘴皮,原来这汤羹面上一层油,瞧不出热气,只是那油下的汤滚开一般的温度,温西立刻又喷了出来。

“噗”陈王将扇子半开,挡着嘴巴暗笑,温西猛地盯着他,原来他方才是故意的,温西看着他顶着冷疏竹的一张脸来戏弄她,气得几乎都翻白眼。

陈王见她实在气得满脸发白,估摸着再恼下去,都能出手打他解气了,便微微侧了脸,好不容易忍下笑意,转回头同温西道:“我这不是瞧你一路绷着脸,同你玩笑玩笑,是我的不是。”

“哼。”温西终于稍微平了下气,只是她嘴巴烫着疼,不想同他说话。

陈王道:“等下有卖冷酥酪的,你吃些,将伤口凉一凉就不会疼了。”

温西苦着脸不说话。

他们从羊汤摊起来,沿着码头的夜市逛去,果真看见个卖甜点的食摊,陈王去买了一碗回来,递给温西,笑道:“这回慢些吃。”

温西一脸怀疑地看着他,捧过那陶碗,碗壁清凉,还浮着一层的水汽,里面的汤点浇了一层凝脂的牛乳,还有一层碎冰和红艳艳的果子,看着就十分的喜人。

“吃吧,是甜的,这回不哄你。”陈王挥着扇子笑道。

温西小口地试了试,甜丝丝的,好像没有什么旁的了,便真的放心地吃了下去,那点心冰凉,她那方才烫疼的嘴巴被冰水给敷了敷,果然没有那么疼了,便能开口说话了,她先瞪了陈王一眼,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陈王身后十数步之远有个穿着短打的汉子,乍一看像个力夫,拿着挑货的竹杠与麻绳,衣衫破旧,一身的灰土,只是那破的地方都是衣摆手肘处,不像码头的力夫,肩膀处才是补丁摞补丁,这人有问题,他似乎用余光在向他们这处看过来。

明明是中毒了!

温西皱了皱眉,压低声音道:“那人好像之前在客栈门口我就见过。”

陈王含笑,只道:“不远处便是有个游船的码头,你不是想做夜船吗?走吧。”

“可”温西不放心,忙道:“那人盯着我们,指不定是你哪个仇家的。”

陈王掰着她的脑袋直接向前走,道:“不急,今夜还长得很呢,他这么愿意跟,那便跟着吧。”

温西听他语气无碍,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只得闭嘴,只是一闭嘴,那伤口受了热气,又疼起来,她嘶嘶地抽着气。

陈王领着她上了一艘雕花画漆、挂满了彩绸的小游船,只有一个船娘,打扮的花枝招展的,满面堆笑道:“客人是走哪里呢?”

陈王拿着扇子搔搔头,道:“去明月桥吧。”

“啊”船娘仿佛有些吃惊,又看了温西一眼,温西只顾嘴巴疼,没理会。那船娘一愣过后,马上又绽开笑容,“好嘞”

小船便向着内河道悠悠驶去,一路有人家,皆挂灯,满河如何银河一般,缀满了光明,温西不曾见过这般景象,微微张着嘴,看着出神,船桨划破水面,一橹一橹,都是水声。

渐渐的,水两边好像多了些酒楼,变得人声鼎沸起来,还有小曲传来,那些酒家靠水的一面,挂满了红灯笼,绵延至远处,看不到尽头。

水边有人摆酒在说笑取乐,还有男女依偎着调笑,全是些浪言浪语,温西本来还有些稀奇地看去,疑惑这里入夜还这般热闹,后来听清了那些言语,登时自鼻尖到耳后,全都热涨涨地红了起来,她总算明白陈王之前那不曾讲完的半句话是什么了,迎来送往的不就是妓家吗?

温西一扭头,坐回舱中,低头不说话。

不知陈王是什么神情,不过温西是气得简直要杀人了,她将手指捏得咯咯直响。所以她也不曾留意陈王出了船舱,不知和船娘说了什么,那本来划得十分平稳的小船,忽然颠颠簸簸起来。

温西吃惊,忙抬头问道:“怎么了?”

陈王朗声笑道:“河道狭窄,不好过船,你莫慌。”

温西本来以为过了会就不会颠簸了,不曾船晃得越来越厉害,她登时觉得肚子里翻江倒海起来,实在忍耐不得,忙趴在船舷旁冲着河中大吐特吐起来。

她吐得黄胆汁都出来,满口苦涩,还激地伤口更疼,自心腹到咽喉,一阵一阵的恶心感直涌上来,一时头昏脑涨,四肢发软。

“停、停下”温西乘着不吐了,忙叫到。

陈王却过来,貌似关怀道:“啊呀,原来你不能坐船啊。”

温西吐得眼角都是泪花,推开陈王,勉力提气上了岸了,趴在路边仿佛天旋地转地晕的难受。陈王也上岸,拎着她的后脖子起来,说着风凉话:“早说你坐不得船我便不带你来了,哪里晓得你平日健壮的很,原来是外强中干。”

温西吐得胃里空空,一路干呕着,也不知道怎么回的客栈,就是浑身难受很,半夜还起来吐了好几回苦水,等到天明,她终于明白了,昨夜那碗酥酪也有问题,她现在恨不得活撕了陈王,这人比杜少珏还要可恨。

温西铁青着脸出了房门,却不曾见到陈王,倒是青儿过来道:“温姑娘,冷公子说您身体不适,小姐便让青儿过来照顾您,您现在还有哪里不好的?”

温西一擦嘴角的苦汁水,嗡声嗡气地咬牙道:“我哪里都不好”

青儿不知内情,听她这般说,忙道:“那您先躺着,等要出发了再起来。”

温西摇摇头,问她道:“冷公子在哪里呢?”

青儿道:“冷公子去了码头看船,过会儿就派人来接咱们了。”

“船?”温西一听这个字,又想吐了,她脸色青了又白,道:“要坐船?”

青儿点头:“是啊,建南路程遥远,马车奔波,不及坐船安稳。”

温西现在只想掐死陈王,先掐死他,再剁碎了喂狗,一想到还要坐船,她又翻江倒海起来,抱着水盂吐得快昏过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温西昏昏沉沉地被青儿扶上了一顶小轿,出了门,又上了艘大船,接着被扶着上了二层,进了间房间,那房间很大,不像一般的船舱狭窄。温西被安置在床上,不一会儿,来了位好像什么大夫,掰开温西的嘴巴看了看,又拉开她的眼皮看,最后摸摸脉,他捋着胡须道:“这位姑娘想是吃坏了肚子,还感了些风气,有些高烧,某开些发散的药吃下,饮食清淡些便可。”

庸医鬼才是吃坏了肚子,温西腹诽,只是她没有力气起来反驳,明明是中毒了。

她又听见陈王的声音,“哦,那便不好了,劳烦大夫几日,等她好起来,我便送大夫回来同家人团聚。”

她有这么严重吗?需要这大夫看好几日。

却听着大夫话音有些颤抖,“公子,是什么意思?”

陈王道:“船都开了,我们急着赶路,大夫如今不曾在宫职,想来颇为闲暇,应该不会有旁的什么急事。”

咦,好像有什么问题,温西闭着眼睛,耳朵却竖了起来。

大夫沉默许久,才道:“冷公子想让庄某做什么?”

陈王淡淡道:“庄太医不过不惑之年,却在太医院已为五医正,前途似锦,为何匆匆辞官离去呢?”

这庄太医道:“庄某医术不济,连林贵妃的小小风寒都不曾医好,自知无能,故而辞官。”

“哦?”陈王却道:“天和五年,舒阳公主痘症来势汹汹,若非庄太医妙手回春,她便是活下来,也要破相了,如此医术,怎是无能?”

庄太医被他句句相逼,退无可退,只得到:“公子,庄某出京,一路有人跟随,若非长风庄的好汉,庄某一家已经尸骨难寻,求公子放过庄某吧。”

陈王道:“你认为,光凭几个江湖人,能在绣衣使的眼皮底下将你一家弄出京都吗?”

庄太医又惊又惧,嘴唇颤抖,大热天的,却似浑身掉进冰窟窿一般,“难道是、是公子”

陈王冷笑,道:“你也知你退路难寻,除了我,你觉得还有谁能给你家人一条活路?想找你的人,可不止陈王府。”

“这”庄太医惊惧不已,他讷讷无言,良久才道:“公子想要什么?”

陈王道:“庄太医的记性如何?”

庄太医无奈道:“熟读医,记性尚可。”

陈王便道:“你虽不曾给陛下诊治,也应该看过他的脉案。”

庄太医手脚登时颤抖,他平复了许久的心情,才点头道:“是。”

陈王道:“那将你看过的所有脉案都在这里给我默出来,事了之后,我安排你同家人离开,保证没有人能够找到你们。”

庄太医长叹一声,道了声“是”。

偷听

温西听着那太医的脚步离开,又有两声门开门关的声响。随后,她立刻睁开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在床边笑眯眯看着她的陈王。

“你嘶”她一开口,嘴巴仿佛被撕裂一般疼痛起来。

“别说话了,你口中起了水泡。”陈王好心道。

温西反倒弹了起来,一站起来,船上地板有些漂浮,她昏得又坐了回去,又想吐了。

陈王也有些不忍心看她这么难受,同她说实话,道:“昨晚那晚酥酪,你不晓得,那店家不甚老实,夏日天热,牛乳易坏,他不舍得本钱,故而使的是坏的材料,你”

温西气得血气上涌,他故意的就算诓那个太医,有的是法子,还把她折腾一通。温西一摸腰间,剑呢?

陈王挥着扇子装没看见。

温西折腾了一宿,手脚发软,她急怒攻心,直接跳起来对着陈王的手腕就是一口。

陈王不想她气成这般,一阵剧痛袭来,他忙挥袖把温西给推开了,谁知温西脚下虚浮,被他推得根本站不稳,连连后退数步,跌倒在地,脑袋就撞在固定在地板上的灯柱上了,立刻起了个大包。

陈王哭笑不得,上前把她扶起来,道:“我向你赔个不是,果真不是故意戏弄你,昨日我的人去找庄太医,未免打草惊蛇,我才领你到处走引他们视线。何况,请大夫不得有个病人嘛,方才在码头他见你果真十分难受,才同意上船与你诊治,也免得我令人逼迫他,另生事端。”

温西疼得眼冒金星,又吐得浑身发软,实在没有力气打他了,只得气虚地道:“殿下真是物尽其用,人尽其能。”

“咳咳。”陈王转过头,又道:“你好好歇着。”便出去了。

谁知他出门之后,门外传来一声两声低声忍耐一般的笑声,笑着笑着,他好似忍不住了,直接放声大笑起来。

温西登时就把床边一盏灯给踢翻在地:混蛋

温西的病,其实也没什么大碍,她把脏东西吐干净了,吃了几顿清淡的粥就好起来了,但是她在床上躺了两天,其实一直在想怎么报仇。想来想去,她打不过陈王,不像杜少珏惹了她,她还能打他出气,她还没有陈王这么阴险狡诈,她算计不过他,他还有一群的侍卫杀手,这么想想,她真是毫无胜算。唉,当初就应该答应舒阳公主的计策,把他给宰了,除了这祸害。

温西越想越气馁,最后只得灰心地想她如何脱身算了,再呆下去,谁知道陈王又想怎么利用她了,她奉陪不起,脚底抹油总可以吧。

但她要走,首先,要找到自己的剑,那把剑虽不值钱,却是师父送她的,师父现在踪影全无,她不能把师父送她的东西给弄丢了其次嘛,江面茫茫,她就算轻功了得,也掠不过这么宽阔的水面啊

温西出了舱门下到甲板,看着远岸茫茫,江面水雾迷蒙,真是插翅难逃,她愁得背着手溜达来溜达去。

一不小心听见有人说话,好像是房姑娘,温西定神听了几句,果然是房姑娘,她在陈王门口,同陈王道:“不知温姑娘如何了?”

只听陈王答道:“不过小病,无妨。”

哪里无妨她现在嘴巴还疼着呢,温西恨恨地想。

却听房姑娘又道:“都是阿锦之过,若非温姑娘出京,也不会受这一场难。”说着,话里带出些哽咽。

温西有些牙疼,为什么她老是觉得什么过错都是自己呢,这姑娘心也太细了些,明明就是陈王暗算她,哼

陈王道:“不是你的过错,不必自责。”

房姑娘便道:“阿锦时来自省,恍觉命早注定,果然连累地旁人”说着说着,却流下泪来。

温西莫名其妙,这和她的命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没事一个个就会怨命,何况此事与她毫无干系,若是命是个人,他不得委屈死。

陈王却是轻叹一声道:“你本便体弱,少些思虑才是。”

房姑娘道:“阿锦已然孤苦一人,无依无靠,多些思虑,少些思虑,又有谁人在意”她一时泪水涟涟,仿佛情难自已。

“”陈王无声,温西久不听他答话,躲在一层舱窗外攀得手酸,腹诽道:“快些讲完啊。”

房姑娘哭过之后,似乎心情平复了许多,她轻声道:“阿锦失态了,告退。”

温西听她脚步远去,舒出口气,她本来不耐烦管旁人的闲事,不过为了抓到陈王什么把柄,才一时起意偷听,但似乎什么都没有,白费了功夫。

不想头顶传来几声“笃笃”声,随后是陈王的声音,“出来吧,气息不继,这闭气的功夫着实不到家,下回莫要学人偷听了。”

温西抑郁至极,只得松了手,翻身上了二楼,立在陈王面前,“哼”了一声。

陈王拎着她的后颈衣领把她拎回房,关上门,温西要张牙舞爪地同他比划,陈王按着她的脑门把她推远,温西就怎么都够不到他,正要打他手臂,陈王却递给她一封信,道:“你的。”

温西一愣,收了神通,接过信,没有开过封,她便拆开一看,是冷疏竹写的,他先说了令她出京的缘由,这个温西听陈王说了,但是冷疏竹还说,若是事情有变,他已经安排好人接应她去安全的地方。还有其他的一些嘱咐的言语,字里行间,温西似乎能听见他那温柔而耐烦地声音。

她收起信,有些低落,没有理会陈王,便进了卧室。

是夜,温西去敲陈王的门,陈王似乎早已经料到她会找他,只是轻声道了句“进来”。

温西站在他面前,拧着手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陈王轻笑,指指一旁的坐塌,道:“坐吧。”

温西便坐下,她低着头,仿佛鼓起极大的勇气一般,问道:“殿下,了解冷疏竹吗?”

陈王微微想了想,才回答她,“算是吧。”

她便问道:“那殿下知道,为什么他要对我好?”

陈王却反问她,“你觉得呢?”

温西已经思考了很久这个问题,她是真的不知道,她只觉得冷疏竹对她好的自然又随意,令她不能拒绝,还令她心中起了涟漪。

贼喊捉贼

“世上少有人无缘无故对旁人好的,我身无长物,没有什么可以令他费心谋划。我既没有家世,也不曾有美貌,不懂琴棋画,不会女红庖厨,他也不会喜欢我这样的女子,我想不出来,除非”温西把手指捏得发红,她说得这些话,已经令自己难堪又心痛了。

陈王问道:“除非什么?”

温西道:“他曾说,他认得年幼时的我,我想了许久都不记得曾经见过他,除非,是我之前的事情,师父捡到我,说我那时什么都记不得了,问我什么,我都不知道。他重新教我学说话,学认字,从前过往,我这十一年来,我在梦中都不曾见到。若是,冷疏竹认得我,那一定是之前的我,我却什么都不知道。若是这样,他会不会知道我的身世?还知道我曾有家人?”

陈王久久无声,他取下面具,对着温西道:“过去的事情,过去便是,冷疏竹对你好,也不仅是因为你的过去。”

“那是为什么?”温西急问道,她不曾听出陈王的话中之意。

“他对你好,你心中如何?”陈王道。

“我心中我心中”温西微微低下头,她的脸很红,不想让陈王看见,只是喏喏地道:“我我不知道”

陈王道:“那等你什么时候知道你自己的心,再去想他为何对你好吧。”

温西拧眉,她只是很茫然,心中惴惴,还有许多无法言明的情绪。她这两天难得心平气和同陈王说话,也忘了之前恼他到咬牙切齿的地步了,她没有找到答案,只得礼数周全地告辞了。

她的心,她的心温西捂着自己的心,觉得跳动有力,时而不安,还有一些其他的,她不敢深想。

她站在栏杆旁,看着夜色下平静的江面,波光粼粼,水汽弥漫,忽然想着此刻冷疏竹在做什么呢,他闲暇之时,有没有想到她,那他想到她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什么样的神情呢?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回神之时,已经面色潮红。

有脚步声传来,听这步伐,应当是房姑娘,温西转过身,将手拍拍脸颊,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房姑娘上了楼,见温西站在一旁,有些讶然,随后微微低了头,轻声道:“温姑娘好些了?”

温西不曾与她说过话,只觉得她声音温柔好听的很,如同温水淌过心肺,不过普通的一句问候,却满是真诚。她答道:“好些了,多谢你。”她指的是她令青儿照顾她。

房姑娘道:“不过小事,温姑娘不必挂心。”

温西见她独自一人,端着小方盘,盘中放着汤盅等物事,想来是要送去给陈王的,便侧身让开,道:“你先过。”

沿下挂着灯,红影交织,比起红灯,更红的却是房姑娘的脸,她低头向着陈王的房门口走去,温西看着她的身影,忽然有些明白了自己的心了,她不正如如同她一般?这般情态

温西心口忽地乱跳,她是真是喜欢上冷疏竹了吧,那她该怎么办?回京之后,她要不要告诉冷疏竹?告诉他她喜欢他若是他不喜欢她,该怎么办?他会不会嘲笑她?不、不会的,他这么温柔,不会嘲笑她的,那他会不会为难?

温西心中越来越似乱麻,一环套一环,简直要把她给逼疯了。她干脆回房,往被子里一钻,蒙头蒙脑地盖住,几时睡着了,她自己都不知道。

翌日,船在一处码头靠岸,补充菜蔬米粮,温西从房间出来,定神听了听间壁的动静,接着挑挑眉,陈王好像不在房中,,她眼珠一转,便悄无声息地掠进了他的房间。

她点着下巴四处看,不时东掀掀西摸摸,可惜房内连把剪刀都没有,更何况她的剑。

温西思忖,她那剑师父随手在路边的铁匠铺买的,半吊铜板而已,陈王哪里会在意,不在他这里,应当在侍卫那也说不定。她这么一想,便打算悄悄退出去,去后舱侍卫房找。

不想她还不曾出门,外边却传来有人上楼声,她唬了一跳,忙要寻个藏身的地方,左看右看,房内无甚好藏身之处,躲在哪里陈王都会发觉,不得已之下,她慌忙打开扇窗子挂在外头,幸好这一面窗向着水面,没人瞧见。

她才攀稳,那边开门声就响起,温西听脚步声不对,陈王现在装成冷疏竹,脚步时常飘忽。但这脚步透着几分鬼祟,想必也是个同她一般的偷进门的,不知道是谁,温西悄悄向着房内瞟去,是个精瘦的汉子,翻起东西来手法干净利落的很,不像她这般毛躁,他翻过一本,连角都对回原来的样子。

温西抿抿唇,他们这一路有人跟随,这人想来是不知道哪拨人来寻陈王的把柄的探子,她犹豫了下,要不要进门,若是他翻捡到重要的物事,陈王倒霉也就算了,连累到冷疏竹可如何是好。

温西吊在舱外,左思右想,决定还是抓了他再说,她才一想,便要行动,不想门外又传来声响,这回仿佛是陈王,窗外的温西同房内的偷儿齐齐一惊,温西立刻同壁虎一般贴回板壁,那偷儿却左右看看,实在无藏身之地,可能天下的贼的脑子都是一样的,他也看上温西出的这扇窗子了,立刻跳了出来。

这可是偷鸡摸狗遇见梁上君子,不凑巧的很,这偷儿一出窗子就发现了温西,温西苦笑,立刻并掌推他,偷儿偏头一避,温西紧接着就用手肘击他胸口,她一手吊着,不好施展,偷儿怕打出动静惊了房中之人,不敢还手。温西又一脚踢他稳固身体的小腿处,偷儿不及反应,登时掉了下去,下面就是水,扑通一声,偷儿落水。紧接着,甲板另一头竟也扑通扑通两声,温西看去,不曾想是陈王的侍卫也跳下水了两个,他们原来早暗中埋伏在那。

温西一愣,窗内就伸出一只手,把温西拖了进去,温西跌倒在地板,看着陈王嘴角抽动,一副要打她的模样,她忙跳开三步远:“做、做什么?我可是帮你抓贼了。”

“贼?”陈王抬眉,“是贼喊做贼吧。”

“呃”温西哑口无言。

陈王气得将扇子打她脑袋打得啪啪直响,“我让他看见他该看见的回去告诉他主子就算了,你把他惊动了,我不得不处理掉此人,若是他那边等消息的人不见回报,你觉得如何?”

自然会起疑心,派手段更好的人过来,或者干脆杀死他们。温西心虚,忙抱着脑袋道:“我错了,错了还不成,你要打要罚,悉听尊便。”

陈王眯着眼道:“把手拿开。”

温西狐疑盯着他,“做什么?”

陈王道:“不是要打要罚,悉听尊便吗?”

温西不好反悔才说过的话,犹犹豫豫地把护在头顶的手拿开,见陈王伸手过来,忽然想到他就是这么捏死吴河的,立刻吓出一身冷汗,怪叫道:“你杀了我,死人又对你没什么用处。”

要命的生意

还不等她叫完,只听“啪”一声响,温西之前脑门上不曾好的肿包就又红肿了起来,陈王收回手,“啪啦”一下,把扇子打开扇扇,揶揄道:“胆子也没那么大嘛。”

温西疼得眼泪花都出来,才发觉他那把扇子竟是精钢做的骨,下手还这么狠,又他这么一激,不服气道:“你把我的剑还给我,我就不会进你房间找了啊。”

“剑?”陈王呲笑道:“你那叫剑?烧火棍还差不多,我叫人扔了。”

温西一听,立刻炸毛,跳起来道:“那是我师父送我的你、你你你,扔哪里了?”

陈王道:“随州码头,你还要去摸回来吗?”

温西气得都要吐出一口鲜血了,登时把之前的负罪之心减了七八,重重地“哼”了一声,甩着手臂要出门。

陈王却把扇子勾了她的后衣领,道:“回来。”

温西恼道:“做什么?”

陈王施施然坐下,翘着二郎腿道:“你方才说死人对我没有什么用处,那么你这么个大活人,不知有什么用呢?”

温西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只是话已出口,不好收回,防备地道:“你想我做什么?”

陈王挥扇道:“你不是认识长风庄的总镖头恭义吗?”

温西不解他何意,依旧满是戒心地道:“认识是认识,不过见过两面而已。”

陈王轻声笑道:“他欠你个人情,还将你托付的事情办砸了,想必十分愧疚。”

温西撇撇嘴,他办砸了的事,还不是因为他的缘故,杜羽画的师父的画像,莫名其妙到了他的手中。

“我请他帮忙,又不曾付酬劳,算不得是办砸了。”温西道。

陈王笑道:“他四处着人查询那画像的下落,这般上心,便是不愿有违承若,所以,你若再次上门,他必然有求必应。”

温西深深地吸了口气,觉得面前这人真是坏透了,欺他人之诚,可惜她如今跳不出他的五指山,只得问道:“你要我去找恭镖头做什么事?”

陈王道:“也算不得为难他的事,你要上门同他做一笔生意,要避人耳目,将一批要紧的货物运去梅州良山的问泉山庄。”

温西眨眨眼,问道:“只是这样?”

陈王笑道:“自然只是这样,镖局不就是做这送镖的事吗?”

温西还是不相信他,要多问些,“殿下若是只是同恭镖头做生意,为什么还要我出面?”

陈王摆摆扇子,道:“都说了,不是我要同他做生意,是你。这生意说来简单,做起来嘛,倒是有些难处,江湖市井,时常有闲汉会打听些旁人的琐事,有些事算不得什么,有些事看似无碍,但若是落在有心人眼中,却会泄露机密,故而,这货物交接,便要十分隐秘小心,避开有心人的耳目。”

“然后呢?”温西又问道。

“再来,他们常在江湖来往,也晓得押镖运货路途多风险,有贪财的小人,也有拦路的大盗,若是之前的消息不曾保密好,还会惹来性命之忧,这次的生意着实要比他往时遇见的风险更难以预料,更危机重重。”

温西皱皱眉,问道:“你要运的东西是什么?”

陈王笑笑道:“此事要保密,你这丫头心内少些成算,若是说漏嘴就不好了,所以我不会告诉你。”

温西哼道:“我还不乐意晓得,谁知道你会有哪些坏水。”

陈王又笑道:“生意是生意,我再有坏水,也不至于坑算他,只将利弊告知,令他心有准备罢了。何况,这般大的风险,我给出的价格也会令他满意。长风庄不缺生意,有风险的生意自然要多多考虑,旁人去同他说,恭义有些温厚仁义之心,为顾虑手下的性命安危,应当会犹豫犹豫,或者还会拒绝,但是你去嘛,想必他还是会接下的。”

温西皱眉,低头想了许久。

陈王也不急,只是笑着看着她。

温西犹豫道:“我我”

陈王晓得她被这可能害了人命的生意给动摇了,便道:“这货物于我十分要紧,若是一时不当,只怕我大事难成,便是冷疏竹,也会难保安危。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一帆风顺,也没有什么钱财是轻轻松松就能挣来的,他开的镖局,自然会心中有数,何况,只要长风庄的名声不是他们自己吹嘘出来的,也不至于果真到了那地步。”

温西紧紧拽着拳,思虑许久,终于点头道,“好,我去,要回京城吗?几时启程?”

陈王摇摇头,笑道:“不必,恭义做了一笔关外落日镇的生意,押送四十车的皮草去建康,算算路程,三日之后,应当在房南县落脚,两日后,我将在云子湾泊船,到时给你一匹快马,你一日便可到。”

温西吐出口气,点点头。

船很快离开了码头,温西到底没有离开,她站在甲板上靠着栏杆望着水波一阵一阵的荡漾开,船工划着整齐的桨,两岸的杨柳人家便如画卷移去,江面时而有水鸟掠过,留下欧欧的长鸣。

有人走来,听脚步声,是那位房姑娘。

温西以为她也是在舱中坐得烦闷了出来透气,不想她在她身侧停下,道:“温姑娘。”

温西对她点点头,见她有些愁容,便道:“房姑娘有事?”

房姑娘摇摇头,微微轻叹,道:“还有七八日,便到建南了。”

温西看她神情有些伤怀,心中大概猜测几分,她却不好去问,何况温西不欲与她深谈,便道:“不知建南风物如何,我还不曾去过。”

房姑娘轻道:“不过山水,温姑娘若要游玩,倒是可以多住几日,阿锦可为向导。”

温西却没有这闲心了,何况她只怕更想做的是另外那个人的向导,温西便客套道:“多谢盛情,只是此次来去怕会匆忙,下次吧。”

不过交际之语,房姑娘也不再说什么。

一时,二人无话,甲板风大,房姑娘略略咳嗽,举帕微拭唇畔,便要回房,她转身之际,瞧见二楼窗台内站着陈王,正看着她们,她先是一愣,随后轻轻一礼,便默然站着了。

温西虽瞧得出几分神女有心,却不深知他们两人之间究竟有何故事,不好在此干杵着,忙快步上了楼梯回了房。

到了晚间,温西听见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几乎能把心肝肠肺都咳出来一般,紧接着,便是房姑娘那些侍女们上上下下地快步走动,还夹杂着一些哭声。

温西本想当不曾听见,但是想想她病时,房姑娘遣了婢女来照料她,听门外这些声响,应当是房姑娘那边出了什么事,她不好当做聋子,便开门走到走廊,拦着一个急匆匆地婢女道:“出什么事了?”

这婢女带着哭腔道:“小姐咳出血来了,可如何是好。”

亦是痴人

咳出血?此事可大可温西本想说这船里还有个太医,快去请来,后来一想,那太医白日里在那码头下船了,估摸着他交出了陈王要的东西,陈王便放他回去同家人团聚了,这下可是不巧的很。

温西便道:“你们有带药吗?”

婢女点点头:“有是有,就是不知道对不对症,丹朱姐姐去煎了。”

温西犯愁,她看向窗外,是一片暗沉无明的江面,附近只怕也没有什么村庄市镇可以请大夫的,她只得问道:“你家小姐现在怎么样?”

婢女闪着泪花,摇摇头道:“小姐方才咳得满帕子的血,婢子正要去端热水。”

温西听罢,道“那你去吧。”

那婢女便急着下楼去了后舱厨房,温西与房姑娘的房间隔着一个小花厅,她正穿过花厅打算去看看房姑娘,才到她门口,门内却传来细细的说话声。

是那老妈妈的声音,她道:“小姐,好些了吗?”

接着是房姑娘细弱的声音:“妈妈,我心里不好。”

温西一听有些私密,不好敲门,神使鬼差,她没有离开,反正隐身在花厅的屏风后的板壁边细听。

只听老妈妈叹息一声,道:“小姐这般年貌,又是这般才华,哪里寻不着般配的公子呢?”

房姑娘许久不曾说话,良久,才微微道:“妈妈,我累了。”

那老妈妈又道:“小姐,老奴说句不中听的,那帝王之家,不是去处,小姐忘了当年管殷二族灭门的惨事了吗?”

房姑娘忽然又紧得咳嗽数声,老妈妈慌忙起来给她拍背顺气,她带着哭腔道:“小姐啊,您这一身的病,为了旁人惹来,日思夜想,他但凡怜惜你,也不会几次三番的将你冷落。”

房姑娘哭个不停,边咳边道:“妈妈,房家就剩了我一人,孤苦伶仃,咳咳咳咳我又是这短命相,只是我就算死,也要守着我的心去死。”

老妈妈满是心痛,“小姐说什么死不死的,老奴还要看着小姐出嫁,给小姐看孩子,看着小姐封诰命呢。”

房姑娘悲道:“自从那件事之后,我便知道我这般孤女,唯有任人宰割罢了。周王也罢,陛下也罢,他们看重的是爷爷,爷爷不在了,我便是为奴为妾的下场。我若果真死了心,不同他们争抢,打定主意要青灯冷烛一生,也就罢了。但我咽不下这口气况且,他还记着我,还会帮我,妈妈,我本已经冷了心,又似活了一般”

老妈妈也同她一起哭,“之前小姐在庵里,不晓得京中的事,老奴打听出来件事,只怕小姐还是死心的好。”

房姑娘问道:“什么事?你说吧。”

那老妈妈道:“前些日子,好端端的,陈王把府中的姬妾都遣散了,也不知为何。”

“是吗”房姑娘倒也不哭了,却换了几分思量。

老妈妈接着道:“但是殿下这次暗地出京,谁都不带,就把那个叫温西的丫头给带上了,老奴瞧着,她也不是个丫鬟,两人时常说笑。前两天,那丫头病得要死,小姐不是派了青儿去吗?老奴问了青儿,她说殿下守着那丫头两天,大夫开的方子都亲自过问。小姐上船便不舒服,老奴也不曾说。”

温西听见她们说到她头上,真是不知道该如何表情了,陈王守是守在她房里,但是和她没什么关系,他一直在外间盯着庄太医写皇帝的脉案。而且他遣散姬妾,和她更是没关系了,明明是孙美人的事引来的,温西总算知道什么叫做以讹传讹胡乱猜疑了。

“咳咳咳咳咳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老妈妈登时慌了,忙道:“小姐小姐都是老奴不好,不该说这些,男人三妻四妾也寻常,小姐家世模样都顶好,哪里会比不过一个山野丫头。”

“咳咳咳咳”房姑娘咳到后来,几乎气若游丝,“妈妈,不必说了,我自有思量”

“是是”老妈妈诺诺道:“老奴多嘴了。”

房姑娘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惹得老妈妈出门大喊:“药呢”

温西等着那些丫鬟进出之后,走廊里没有人了才出来,她想着还是不必去探望她了,只怕她听了刚才那些话,温西去了只会给她添堵。

这都叫什么事。

她拍着脑门,走到外头想吹吹风,陈王简直就是个祸根,和他沾点关系就没好事,温西想着这些时日发生的事,就没有一件的好的。房姑娘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喜欢上这么个人,她到底喜欢他什么啊?喜欢他说话阴阳怪气,还是喜欢他没事就算计人,这人上上下下,就没有一处优点。

她心里愤愤然的数落着,浑然忘了她一开始也觉得陈王温和的好人了。

房姑娘咳了一夜,第二日一早,船在一处集镇的码头停下来,飞快地下船几人去请大夫,毕竟不是繁华之地,大夫也难请,过了中午,那些人才回来,还带回来一个被马颠得脸色发青的老大夫。

大夫给房姑娘开了药,她们一行人带的药材不够,又派人去街上抓药。

温西一直在房中,隐隐约约听见好像没有什么大碍的样子,那个大夫同房姑娘的奶妈说了一堆什么“脾胃失和,肝气上涌,痰湿火旺”之类的文话。

温西想着,那个老妈妈关心过分,要是又乱猜疑些什么,要换她吐血了,所以除了船娘给她送饭,她门都不开。反正她后天就要走了,再不用见到这些人,忍耐忍耐得了,这些人的心思太细,一个眼神都能浮想联翩一出后园相会男女私情的戏来,要是她不小心在门外遇见陈王说了话,还不知道她们要想出什么来。

温西打定主意,便在房内老僧入定般打坐,结果她果真是没有几分禅心,坐着坐着,就睡着了。

陈王进门的时候就看见她四仰八叉地趴着睡得一脸口水,嫌弃地用扇柄戳戳她后背。

温西还嘟囔一声:“师父,别闹,困死了”随后立刻一个激灵:师父早失踪了,哪来的师父?立刻就鲤鱼打挺般跳了起来,等她看清面前是陈王的时候,剩下的三分睡意也没了,“你、干什么?”

陈王指指窗外,已经天黑夜沉了。

温西问道:“做什么?”

陈王轻声道:“该走了。”

温西起身,道:“不是说后天走吗?”

陈王一笑:“你这丫头,睡迷糊了,你这一觉,睡了一天一夜呢,现在已经是后天了。”

“啊?”温西有些没反应过来,接着一摸自己的脸,摸到一手湿哒哒的口水,她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背过身,用袖子划拉两下,马上就明白了,“你又在耍我”

“哈哈。”陈王轻笑,“该走了,船还停在禺山镇,已经耽搁了一天,我怕赶不上恭义的人马,我们直接走。”

“我们?”温西狐疑。

陈王轻轻跃出窗口,道:“路上说。”

夜谈

温西只得跟在他身后也跳出了窗,今夜无月,一片漆黑,唯有借着码头传来的微微的灯火才看清四下的轮廓。

温西跟着陈王跳出了船舷,才发觉他的轻功也很好,至少不比冷疏竹差,但他们的步伐应该不是一个路数,冷疏竹的轻且飘忽,陈王却敏捷许多。

他们跳下船,码头一侧有条小路,陈王在前,疾步走去,无声而迅捷,温西紧跟不坠,两人就这般一前一后,默不作声地走了一刻多钟,终于在一间茅棚外停下。

那里早就等着两个人,牵着两匹马,见到陈王之后,跪下行了礼,陈王便牵过一匹马翻身上去。

温西也上了后一匹马,那两个人便快速地离开了,全程没有说任何一句话。紧接着,陈王骑着那马沿路小跑,温西也只得跟上。

两人一路奔驰,温西不知道时辰,也不知道所去的方向,她还没有兵器,其实心中着实有些七上八下。

跟着陈王跑了许久,或许两个时辰,或许三个时辰,看天一点都没有要亮的意思,她的屁股被马颠得都有些酸疼酸疼的了,陈王终于停了下来。

他拉住缰绳,四下看看,勉强能见到一片树林,便驱马离了道路,进了树林,随后寻了个稍微开阔的林地坐了下来,指挥着温西道:“去,捡点柴火回来生火。”

温西对天翻了个白眼,只得下马,脚踩地枯枝咯吱咯吱响,就抓了些细枝枯叶,又拖了一截枯木,一模身上,好在她经常出门,火折跌打药是不离身的,刚才其他东西都没有收拾,这些东西倒都带着,便生了堆火,终于累得坐了下来。

她一肚子的疑问,反倒不知从何问起了,一抬眼看陈王,借着火光明亮,却发现他变了个样子,大致的轮廓倒是不差,就是眼睛变小了些,眉距略宽,嘴唇厚了些,不像冷疏竹,也不像他自己了,温西恍然,这人又换了个样子扮了,若非之前声音不变,天色昏暗,温西不曾瞧清,这一打眼,也不容易认出来本尊。

她小声嘀咕一声:“亏心事做多了心虚,这么赶,有鬼追你啊。”

陈王笑道:“鬼倒没有,狗却有一群。”

温西问道:“之前不是说我一个人去吗?”

陈王随口敷衍道:“我这货物要紧的很,怕你办砸了。”

温西不屑地撇撇嘴。

篝火烧得树枝噼里啪啦直响,温西折了根手指粗的树枝当烧火棍拨弄着火堆玩,她一手抱着膝盖,头枕在臂上,不时的眨眨因火灼热的眼睛。

陈王忽然开口道:“怎么了?今日一日竟然贞静了许多,平日不是早就一堆问题要来问我了吗?”

温西随口道:“殿下甚有威仪,温西诚惶诚恐,不敢妄言。”

陈王失笑,“孤可不记得你几时晓得惶恐二字了。”

温西叹了口气,抬起头看着陈王,道:“殿下,温西彼时不知天高地厚,几次唐突,深感不安,多亏殿下宽宏大量不计温西失仪之罪,温西不敢再放肆。”

陈王摇头一笑,忽地收了那随和的模样,他道:“你晓得便好。”

“是”温西垂下眼,又继续弄着火堆玩。

温西挑一下火,那火星就四溅,紧接着又灭了,她又挑一下,火星跳跃着弹起又落下,她觉得好玩的很,玩得不亦乐乎,她不曾有睡意,她需要好好想些事情。

陈王道:“想来是三更,孤睡一个时辰,你留意四下。”

温西点点头,“哦。”

陈王却又从身后掏出一柄镶嵌着螺钿和宝石的短剑,递给她,道:“拿着。”

温西皱眉看着他。

陈王挑眉一笑,道:“孤赏你的,你不要吗?”

温西黑着脸,道:“不要,看起来很贵,我拿着别人还以为是我偷的。”

陈王便道:“你守夜不要兵器,若是来敌你如何应对?”

“这”温西犹豫了下,终于接过,道:“回头还你。”

陈王不置可否,靠着树干阖目而眠。

温西背过身,瞪大双眼看着黑漆漆的树林,风一阵一阵的过,只听一声声“哗啦哗啦”

陈王果然睡不多久,就醒来了,他看着温西背着他跪坐在地,后背笔直,手拿着那柄剑,手指微微弯曲,一副随时可以跳起来应敌的姿态,不由微微一笑,这丫头平日虽粗糙,关键时候倒也细致。

“换你睡了,天亮便赶路,你还有一个时辰。”

温西摇摇头:“不必,我下午睡过了。”

陈王道:“你没有什么要问的吗?”

温西便道:“但凡做上位者,不是最讨厌别人疑问太多吗?”

“呵呵。”陈王笑道:“若是你是我的手下,自然不该有疑问,只是你这丫头满腹心事,我与你同路,若是不解开你心中疑虑,只怕你半路跑了也说不定。”

温西肩膀微微一动,随后又坐得笔直,“殿下多心了,温西答应过殿下的事,绝不会出尔反尔。”

陈王却道:“这点,我自然信你,但见过恭义之后呢?”

温西无话。

陈王又道:“你是打算到了房南县之后,便离开吗?”

温西手指一抖,抿唇不言。

陈王道:“你答应过我的事不会出尔反尔,那孤答应过冷疏竹的事,也不会食言,你不能走。”

温西终于道:“为什么?”

陈王道:“是为什么你不能走,还是为什么冷疏竹要留下你。”

这两个问题似乎是一个意思,却不是一个意思,温西听明白了,她怕知道答案,也想知道答案。

陈王便道:“你一路跟我出京,早已经落入有心人眼中,若是你落单离去,纵然你身怀绝技,也躲不开他们如影随形,不出两日,必然会落在绣衣使手中,到时候,生死由不得你自己。”

温西深深地吸了口气,问道:“绣衣使?”

陈王道:“你不是见过那莫玄之了吗?一个莫玄之你或许可以有脱身的机会,但两个、三个,你觉得你有几分胜算?”

温西沉着脸,“他们是谁?”

“是杀人的刀。”

温西忽然想到冷疏竹曾说的陛下的那不能见光的第三卫,她与陈王扯上了关系,所以卷入了这些事情了吗?

温西的脸色更加不好了,她索性问道:“冷疏竹为什么要留下我?”

陈王却没有直接回答她,反倒道:“温西,你如今姓温,是你师父给你的名姓,你就不好奇你之前的名字,你的父母家人,可有兄弟姐妹,为何会流落在清濛山,教他捡到你吗?”

骤雨

温西脸色瞬间发白,她嘴唇颤抖着,连手指都控制不住地发抖,浑身如同坠入冰窟一般,她感到冷,还感到透不过气。她当然想知道,她还想过无数的可能,是不是她自己淘气走失了,会不会是家人不曾注意让她被拐子拐走了,还是他们果真不要她了,还是难道他们遇到了什么难处,不得不舍下她

“殿下知道?”

“知道。”

“那、那他们在哪里?为什么会不要我了?”温西霎时鼻尖酸楚。

陈王长长地叹了口气,“此事不该我告诉你。”

温西转过身,眼眶通红,泪水涟涟,“那谁可以告诉我?”

陈王微微闭目,道:“等你回京之后,你会知道的”

温西一瞬间眼睛明亮,她急问道:“我的身世我的身世冷疏竹他他是不是因为他、他是我曾经的家人,他知道这一切,他才对我好”讲到最后,温西心中几乎一半的酸楚,一半的欢喜,她都说不出自己眼下的心情究竟如何了,她既希望是,又希望不是

“算是吧”陈王回答得模棱两口。

温西却不曾在意了,她几乎沉浸在自己的胡乱猜想中,“他比我大好几岁,难道他是我兄长?我们长得好像有些像”温西摸着自己的脸,想着冷疏竹的面容,他长得很秀气,还因病清瘦,笑起来的时候时常可亲,嗓音微微有些磁性,语气还十分的温柔。

温西的脸瞬间又红了起来,紧接着又开始变得青白,不、不,他们不像,一点都不像。

陈王看着她患得患失心神不宁的模样,终于道:“不是,他同你没有任何的血缘,你不必乱猜疑了。”

“真的?”温西心中几乎被狂喜取代,立刻问道:“那他是谁?”

“他他如今,只是陈王府中的家臣,其他的,你该自己去问他。”陈王淡淡地道。

温西出了口气,放松了姿态,点头道:“好多谢、殿下。”

陈王一挥折扇,笑着道:“鄙人如今姓苏,你既是我的丫鬟,该称呼我为苏公子,我们主仆二人正要去江南游历。”

温西翻了个白眼,这人又占她便宜。

陈王却甩给她一条手帕,道:“这回别擦袖子上了,我的丫鬟怎能如此邋遢。”

温西晓得他在嘲笑她之前用袖子擦口水的事,难得有些脸红,却不要用他的手帕,她往自己衣襟里掏,才想起出门的时候没带,只得心不甘情不愿拾起陈王的手帕背过身擦干了之前的泪痕。

二人又坐了些时候,天便有些蒙蒙亮了,大致能瞧清四下景物,陈王起身,踩灭了已经烧得差不多了的篝火堆,便又上马。

温西跟上,出了树林之后,是一截乡道,不甚宽阔,早起无人,唯有鸟鸣,二人一前一后,自稻田间奔过。

渐渐的,天开始更亮了一些,只是有些阴沉,仿佛要下雨的模样,二人进了一处小镇,随便吃了点东西。出了食店,陈王顺手在路边买了两顶篾帽,一顶甩在温西头上,那帽沿还垂下一圈的挡风的帷帘,温西嫌碍事,正要扯下,陈王却制止她道:“有人认得出你,自然也会认得出我,你挡上面目。”

温西觉得有理,只得把那帽子给戴上了,便又赶路。

一路不停歇,温西看见方才那镇口的石牌上写着的大为镇,他们一路向南走,已经远离了通河,温西记得房南县是通河的一处大码头,他们是去房南县,那这一路可有些绕远。

温西看道路有些宽阔了,挥了一鞭子,上前与陈王并驾齐驱,道:“通河边上不是有官道吗?走得还快些。”

陈王道:“因为房姑娘有疾,不便乘船,冷疏竹已经沿着官道带她向着和安城中求医问药去了。”

温西皱眉,想了想,道:“你将房姑娘留在那吸引旁人的注意,若是那些人发现你不在,岂不是将她至于险境吗?”

陈王摇头,“不会有人为难她的,何况我还留了些人照应她。”

温西想起房姑娘与奶娘的那番话,忽地心中一动,问道:“殿下,你知道房姑娘她”她问到一半,想想还是算了,便住了嘴。

陈王却转头看她,见她帷帽下的嘴唇咬着一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由失笑,道:“你又知道什么了?”

温西摇摇头,道:“没什么。”

陈王何等聪明,温西这扭捏态度,他立刻就猜出她所思所想,沉默过后,又是一声叹息,还是同她说了:“我给不了她要的,也许还会辜负她,伤了她,所以从一开始,我便不该给她希望。”

温西问道:“殿下这么想,是因为孙美人吗?”温西觉得自己真是问得太多余了,但是她也有点好奇,她自始至终,都在想着他到底爱不爱孙美人,若不爱,那么孙美人也太可怜了

陈王却没有说话了。

温西有些不好意思,忙道:“对、对不住。”

“算是吧。”陈王终于道,“她本该过得平淡安稳的。”

温西还是有些不明不白,孙美人的事,他到底有些自责,但是他只是如此吗?温西忽然想到之前问过杜羽的话,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里会说不清呢,但杜羽那时的表情,同陈王的模样,却也差不了几分,想来,他也说不清吧

果真情爱便真是这么说不清的东西吗?情窦初开的少女也有些愁滋味了。

天空忽然一道惊雷劈下,惊得马都扬蹄长嘶,登时,豆大的雨点瓢泼而下,那竹帽挡不下大雨,顷刻,二人便被淋得湿透了。

陈王看了看左右,一边树林,一边田野,好像有条小路,通向树林,路边还有佛龛,他拉马,带头进了小路。

走不了多久,便看见一间小庙,围墙低矮,茅顶泥墙,二人赶紧下马进庙,才躲进门,便见一道亮光闪过,紧接着便又是一声惊雷。

庙中还算干净,想来有人时时打扫,点着蜡烛,供着瓜果,只是没有人,温西屋里转了一圈,看着当中坐着的泥菩萨,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的模样,同陈王道:“这是什么神?”

陈王看了笑道:“之前门口不是写了吗,是水仙娘娘庙,想来这是水仙娘娘吧。”

温西绕绕头,看门外这倾盆大雨,道:“这雨可真大。”她摸摸衣衫,提起衣摆拧拧水。

陈王出门之后又回来,扔给温西一个牛皮包,他道:“是我的换洗的衣衫,你去换上。”

温西打开看,牛皮防水,衣衫还都是干爽的,只是她有些皱脸,道:“还是算了,殿下你的衣服太大了些。”温西的身高在女子中还算高挑,只是比起陈王还是矮了一头,他的衣衫她穿上,都能拖地了。

陈王斜目瞧她,道:“你是要淋雨病了好呢,还是马上去换了?”

杀机初现

温西本想说这点小雨碍不着,只是她最近病了两场,她想着生病难受,赶紧抱着陈王的衣服左右看看,见供桌后的帷幔挺宽大的,便去换衣服。

过了会,她伸出个脑袋来,道:“殿下,把剑递给我。”

陈王皱着眉看着她,道:“做什么?”

温西苦着脸道:“太长了,我割下一截。”

陈王随手就把剑扔给她了,温西抬手接过,又拉上帘子,拉着衣裳下摆处,割下一尺的布料来,又扯着衣袖,正准备切下去,一道冷飕飕的风吹进来,紧接着,陈王便掠身进来了,温西还不曾换好衣服,连系带都没有系上,登时脑袋轰得一声响,马上蹦出一个念头:这人看着道貌岸然,其实是个禽兽

陈王先握着她举剑的手,轻声吐出两个字:“有人。”

温西晃晃头,立刻回过神,凝神细听,轰隆的雷声雨声中,有一连串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绝不是寻常人,这些脚步快且轻,加上这些雨声,除非耳力惊人,不然绝不会注意。

她忙抬起头,看着陈王的下巴,低声道:“怎么办?”

陈王道:“一共三人,门外有马,他们想是知道就我们两人,先别出去,见机行事。”

温西“哦,哦”两声。

又过片刻,二人隐身在这方寸之地,温西感到头顶传来陈王微微的鼻息,热热地有些发毛,将头偏了偏,却见陈王抬起手,指尖微动,她的衣襟便被他系上了。温西登时面红耳赤,方才她的衣领一直是敞开着。

还不等她羞恼,陈王指指房梁,轻声道:“上去,等下他们冲进第二个人,你再出手。”

温西点头,她轻轻一跃,便稳稳地跳上了顶梁,握着剑伏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门口,耳中听见门外雨声中夹杂着的左右移动的脚步声。

陈王还在帷幔后,他伸出扇子,微微地掀开布幔。

那些脚步声越来越近,几道人影如同雨中的幽灵一般掠进了庙中,前后不过眨眼间,一人进门,陈王手中的扇子脱手,先击打向左侧的廊柱,第一个人先是一惊,犹豫了瞬间,陈王便飞身出来,手指直向他咽喉而第二个人已经跨过了门槛,挥剑向着陈王的手臂刺去,温西跳下了房梁,一剑劈开他拿剑的手,登时,那手掌连着剑被打飞到墙壁又滚落地而那第一个人弯腰正在避开陈王的手,他却没有来得及反应身侧,陈王之前扔出去的扇子撞到了廊柱又弹回来,巨大的力道和锋利的扇骨竟将他的腰一分为二飞溅的鲜血与第二个人的痛苦的嚎叫同时而起。

陈王却已经接回了满是鲜血的精钢扇,踏着供桌跳起,越过温西的头顶,将扇子横在第三个进门的人的咽喉处了。

温西已经被这个景象惊得手软,几乎不能握住剑柄,陈王伸手夺过她的剑,向着被温西砍断了手掌的第二个人一挥,剑稳稳地扎进他的咽喉,那凄厉的惨叫声戛然而止。

第三人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同伴便都已经横尸眼前。

他眼中一瞬间有些恐惧之色流露,不敢再做任何动作,“小的主人吩咐,不得伤冷公子的性命,只是想请冷公子谈一。”

陈王一挥扇子,他话音未落,便也成了地上的一具尸体。

“不是绣衣使,看来只有这一波人。”陈王道。

温西看着那被一分为二的残躯,流了一地的肠子,脸色发青,登时冲进雨中狂吐。

庙外有一株榆树,她抱着树干吐得心肝肠肺都出来了,最后一口黄澄澄的胆汁也吐了之后,她力竭一般,吃力地站直了身体。大雨还在下,陈王骑着马,还牵着一匹马,就停在她身边。

温西爬上马,陈王将那柄短剑递给她,上面的血迹已经被大雨冲刷地去了七八,温西的手忍不住抖了一下才接过。

雨中,没有人知道有人死了,也没有人看见两个人离开。

骑马总是比坐船快许多的,第二日中午,他们便已经到了房南县,陈王在城门外见了几个人,便带着温西进城去了一座精致的楼阁,那楼中好些男女,欢声笑语,温西心情很低落,以为只是寻常的客栈,起先根本没有注意,等进了一间焚着香气的房间,迎面见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子笑吟吟迎上来要给陈王更衣的时候才发现这竟是妓院。

她登时红了脸,连头也不敢抬,陈王扔给那女子一锭金子,笑着道:“给我这婢女寻一身衣衫来,再置办一桌酒菜。”

那女子得了钱,也不纠缠陈王了,笑着退下,还甚为贴心地把房门也关上了。

温西见她走了,才手脚发软地坐下。

“恭义明日才到,我们要等他。”陈王道。

“我从来没杀过人”温西趴在桌子上,有气无力地道。

陈王轻道:“那不是你杀的。”

温西摇摇头,“师父说习武强身健体,也可锄强扶弱,他也说,习武也能杀人,剑是凶器,我每一次使剑,都要好好想一想为什么要出手”

陈王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道:“世上的是非恩怨着实难以分解,好人坏人也非一念之间,然他们拿起杀人的剑的时候,也应该有被人杀死的觉悟。”

温西依旧趴着,只是晃晃脑袋,“我不知道,我我只是觉得我并非神明,哪里有资格决定别人的生死。”

陈王道:“能够决定一个人生死的,只有这个人自己,和他面对的敌人,你我都一样。”

温西抬起头,看着陈王,陈王的面容肃然,她依旧摇头:“昨日那些人,他们只是听命于人,并非十恶不赦。”

陈王道:“不错,他们只是杀人的工具罢了,你不杀他们,他们便要杀你,事情便是如此,你在此哀怨伤怀,他们却不会为你的死怜悯半分。”

温西抱着脑袋,忧伤地道:“我、我也许会杀了他们,可是我还可以逃走,我还能躲开我不知道”

“若是你躲不开呢?”

温西猛烈的摇头,“我不知道你不要问了,也许有一天我也会杀人,我也会如你这般视人命为草芥,但不是现在,不是今天”

看着温西跑进里间,又把槅门重重关上,陈王微声一叹:“希望你不会有那么一天。”

过了一会儿,那女子果真置办了衣衫回来,还领着人提着热水食盒等物。

温西泡在浴盆中许久,总算觉得自己身上的血腥气少了,她出门之后,陈王正在看信,看完之后就扔在火盆里烧掉了,他很谨慎,直到最后一片纸屑都变成了灰烬才罢休,接着又提笔写信,写好之后,绑在一只灰鸽的腿上放飞了。

赔礼

温西心情平复了许多,坐在桌前看着满桌不曾动筷的饭菜,扭头问道:“你还没吃饭吗?”

陈王摇头。

温西见他神色不对,有些后悔方才对他吼叫,冷疏竹说得不错,他们既已甘为屠刀,便失人性,若非陈王果决,只怕死的就是他们两个,她不该说那些话的。

温西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提裙行礼,道:“殿下,温西方才不该失礼。”

陈王抬起眼看着她,头发还是湿润的,简单地扎了一下,余发披洒在肩,新换的衣裙比她之前穿的都像个女孩子许多,湖色的上衣,藕色的长裙,还绣着蝶穿花的纹饰,看起来倒是少了几分一说就炸毛的倔气,不由笑道:“那你该如何赔罪呢?这光说可是无甚诚意。”

温西看着他,道:“你要什么诚意啊?”

陈王失笑,这丫头一开口又露出本性来了,他招招手,道:“附耳过来。”

“嗯?”温西道:“这里就我们俩,你要说什么?”

陈王道:“你难道不知隔墙有耳吗?”

温西撇撇嘴,不甘不愿的蹲下身凑过去。

陈王在她耳边轻声道:“晚间,那女子还会过来,你替我将她打发了。”

温西直起身,眨巴眨巴眼睛,“就这样?”

陈王“咳咳”假咳两声,道:“你难道还要拿旁的什么来同我赔礼吗?”

温西没有听出来他在调侃,便道:“你自己去说不行啊,你脸一沉,眼睛一眯,那瞧不起人的样子,保证没有人能近你十步之内。”

陈王无奈的摇摇头,道:“你呀你呀,有些事,女人出面做,比男人有用许多。”

温西还是不明所以。

陈王细声又同她说了几句。

温西听完,登时面红耳赤,被狗咬了一样跳开几步,结结巴巴道:“那、那你干嘛要住在这里”

陈王摇摇折扇,道:“自然是有我的用意。”

温西脸上热胀无比,她看都不敢看陈王,低着头快步走开了。

没曾想到了晚间,果然有人敲门,温西沉着脸去开门,果然来个美貌艳丽的女子,温西仔细一看,才发觉还是白日里的那女子,只是她妆容又细细描绘了,衣衫更清凉,举手投足间,全是风情,还举着一盏荷花花样的灯,柔和的烛光照耀她的面上,真是一颦一笑,全是妩媚。

她舒着脖颈看向门内,笑道:“苏公子呢?”

温西冷着脸道:“回去,这里用不着你。”

她看着温西,咯咯直笑:“好姑娘,你莫吃醋,这男人啊,时时要换个伴儿才新鲜。”

温西羞恼尴尬至极,她只觉得自己自后背到额头,都是一层细密的汗珠,连说话都不会了,只道:“我吃哪门子醋,你、你你出去,要不然,我可是”温西比比拳头,冲着她脸上晃晃。

这女子根本不曾被温西吓到,反而越笑越大声,干脆叫了起来:“苏公子,长夜漫漫,奴赔公子下棋消遣可好?”边说边推开温西要进门。

温西急道:“你出去出去”温西急得要推她出去,又怕用力会伤了她,又张着手臂要拦她,这女子伸出手,“咯咯”一笑,去挠温西的咯吱窝,温西又急又气,索性一抬手就捏着她手腕,暗暗用力,冷着脸道:“说了,让你出去”

她这娇滴滴白嫩细软的手腕子哪里承受得了温西这一捏,立刻杀猪般叫了起来。

忽然温西身后伸过来一只手,把她的手解开了,却是陈王,他又把温西的手给扣回来,顺势揽着她的腰,笑着在温西耳边道:“好了好了,莫恼了,今夜我谁都不要,只陪你可好?”他又对那女子笑道:“姑娘请回吧,长夜漫漫,想来还有旁的要下棋的伤情之人。”

那女子给温西给捏地泪水都要出来了,忙不迭走了。陈王便顺手将门给关上,温西立刻就把他踹了一脚,陈王却移步躲开了,温西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你又戏弄我”

“不曾。”陈王笑嘻嘻道:“你瞧,若非你,我哪里有这么容易把她弄走,可要费好一番唇舌。”

温西实在懒得同他理论,反正每次都被他给圆过去了,只得恨恨地走开。

窗外又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雨,不似昨日那般暴急,温西坐在窗边,吹了几上的蜡烛,看向远处,街上有行人匆匆走过,还有更夫打着伞,一声梆子一声锣,是一更了。

有几声细碎的脚步声在屋瓦间穿行,温西忽地警觉,看向隔着镂空雕花屏风那头的陈王,陈王对她摆摆手。

窗户消无声息的开启,进来一个乌衣人,对着陈王行礼,低声道:“已经安排妥当。”

陈王点点头,道:“今夜,你们便离开,到了河东再现身,莫要打草惊蛇,避开他的人,若是遇上三郎的人,杀”

乌衣人低头听命。

陈王摆摆手,那人便离开了。

温西起身,绕过屏风,走到他面前道:“昨日那些人,你说不是绣衣使,难道那是周王殿下的人?”

“嗯。”陈王不愿多谈的模样。

温西却道:“我没有家人,一直羡慕旁人有父母兄弟,你有亲人,却互相残杀,你们真可怜。”

陈王坐在案后,灯火重影,他抬起眼,看着温西,烛火将她的面容照耀地轮廓分明,眼中却倒映着点点的火光,如同她这个人一般鲜明,他轻声道:“我倒是很好奇,这些年来,你师父教了你什么?”

温西微微皱眉,“这同我师父无关。”

陈王含笑,缓缓摇头,“他的手段你只怕不会见过,他真正的面目你也不会了解,所以才一直被他教导的这般天真,他究竟想些什么,才会放心地把你留下一走了之,你这性格头脑,只会被人算计利用罢了。”

温西愤然:“殿下我师父是天下最好的人,他渊博多知,待人和善,睿智机变,你整个人加起来都比不上他一根小指头”

陈王却不恼,反倒失笑,道:“你若是一直这么认为,也不是坏事。”

温西不想同他多说,怕控制不住揍他,但是她又打不过他,只得撇着嘴,愤愤然离开了。

夜探红满楼

长风庄有十七家分舵,遍布大江南北,纵然是关外之地,晋华之国,也有恭义能想办法去到的地方。故而每年找上门人要同他做生意的人不胜凡几,无论是送人,送货,千金宝马,不世名刀,只要是长风庄接下的单子,他绝对会安全地把东西送到。

但是长风庄最近出了两件意外,一件是总镖头恭义答应下要帮一个女子找她的师父,但是她给他的画像却不见了,恭义寻遍京城都没有半点消息,他知道这件事他插不了手了,因为江湖事江湖了,江湖的事,他总会有办法,但是他现在没有半点头绪,那么只能和朝廷有关,他虽也有些朝廷的门路,曾帮某位大人送过财物之类的,不过这件不留痕迹的事,他不能深查。

另一件事,便是长风庄还接下送某位辞官还乡的太医全家回家的镖,但是才出了京,这位太医本人在随州码头上了一艘船给什么女眷诊治,那船竟然把太医连人给载走了,这件生意不是恭义自己经手,他得知消息的时候,那太医却已经回来了,一言不发,判若两人。押镖的梁镖头说他派人去追那船,却被人给拦了,又叫他隔日去老鸦渡接人,他的确接到了太医,但他接着就发现一路上有人跟着他们,不过好像是在保护他们。

恭义本来没有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但有今日,有个人上门,说要与他做生意,还提到了那副画,恭义把画弄丢了,心中全是愧疚,他想寻那女子说明,她只说过右相杜府,恭义亲自去杜府求见,却两回都没有见到她,他又要赶去关外,只得留人在京寻访。今日上门的这个人约他晚间在红满楼谈话,他走了之后,手下一人立刻道:“总镖头,几日前庄太医老鸦渡下船,这人属下曾见过,他正在附近。”

这手下便是梁镖头处送消息回来,庄太医一家已经安全过了大堰城了,恭义立刻肃容,道:“你确定?”

手下笃定道:“不会错,他坐在码头不远处的茶棚中喝茶,属下本不曾留意,只因那桩事古怪,梁镖头未免意外,处处留心,瞧见他靴中有刀,才令属下防备一二,故而认得。”

恭义皱眉,想了许久,站起身道:“看来这红满楼,我不去也要去了。”

另一名手下忙道:“总镖头,若是与那柳一郎有关如何是好,可是有圈套?”

恭义摇头:“柳一郎现在还关在京城牢中,十二春说他得罪了什么衙内,只怕不是,我们这一行最忌事情不清不楚,既然人家找上门来,我不去岂不是说不过去。”

入夜,平安里一带灯火通明,满街都飘着脂粉香,恭义领着两名手下避过那些揽客的妖娆女子,径直进了一间最为富丽的楼中。

楼下客堂摆设好大的台子,好些女子在其中翩翩起舞,四周坐着些浪荡子弟抱着女孩子调笑取乐,恭义一一扫过这些人,没有他要找的人,他面容绷紧,不像进这里找乐子,倒是像来讨债的,那老鸨儿便迎上前来,捂着嘴笑道:“三位是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我这里环肥燕瘦,各有不同。”

那人没有留下什么接头的话,恭义都不知道该怎么找他,只得道:“我们来找人。”

老鸨儿咯咯直笑:“当然是来找人的,不来找人,大爷是来做什么呢。”

恭义知道同她说不清,令手下扔给她一锭银子,这老鸨知机,识趣地走了。

这楼有三层,底下开阔,楼梯向上还有好些包间,恭义本欲上楼去找,忽觉有些不对,原来他一路走来,并不避人耳目,有人在跟着他。

走镖之人,最忌讳被人盯上,大半没有什么好事,恭义不知道身后的尾巴是为谁而来,还是赶紧甩脱了才好。

这么一想,他又招呼了那老鸨儿过来,说要一间僻静的房子,再寻几名美貌的女子相陪,老鸨儿又得了钱,笑得合不拢嘴,立刻领着他们上了二楼,进了包间之后,上来酒菜,又来几名花枝招展的女子。酒过三巡,恭义使了个眼色给属下,属下不动声色,他自己起身,绕过帘帐,开了扇窗,便跳了出去。

他才出来,有人在外头等着,轻声道:“恭镖头这边请。”

这“请”字实在有些妙,他们正挂在楼外,踏着屋瓦,往哪里请呢?

恭义向来有些胆色,他并不惧有什么陷阱在等他,倒是心中的疑惑更多一些,他跟着那人跳下楼,进了条小巷,七拐八转出了小巷,面前竟是条小河,河面上一条小舟,那人请他上船之后,便拱拱手离开了。

舟中有个划船的老翁,手脚粗糙,却并无功夫,想来是寻常人,若是有人要谋算他,方才那小巷之中便可下杀手,何至于令他大费周章上这船?恭义便任这老翁将船划去,大概走了七八里水路,便出了这小河道,进了扁湖,恭义只是略略皱眉,依旧安然坐在船头。

扁湖因狭长而得名,乃是房南县一处盛景,晚间比白日里还要热闹些,只因过了岐水,便算是南边了,江南多水,河道纵横,时有花船在各州来往,船中女子常装扮迎客,争奇斗艳,花名远播。这扁湖岸边有古迹,又临着闹市,东出便是通河,可向南北,故而湖中画舫花船多不胜数。

那小船被老翁划向了其中一艘游船,停靠在旁。

恭义上了那花船,有人便请他进去,恭义不过略略停顿,便入内。船中灯火通明,首先教恭义看见的人,是个坐着的男子,长相寻常,拿着一柄扇子轻挥,手指套着几枚金玉的指环,打扮也算不得出色,恭义见过许多人,那些装扮富丽衣饰华贵身份不凡的人他也见过不少,只是面前这个青年,让他有种不能轻松呼吸的压迫之感。

恭义觉得他应该认得这个人,但想不起来在何时何处见过。

他见到恭义之后,笑吟吟地做了请坐的手势,道:“恭镖头果然心细胆大,我对这笔生意的成功又有了三成的把握。”

恭义在他面前坐下,道:“恭某还不曾答应要同阁下做这生意。”

青年笑着道:“恭镖头会答应的,有两个原因。”

两个原因

恭义看着他。

青年拍拍扇子,笑着道:“这第一个原因嘛你出来吧。”

自内舱撩帘出来一个女子,穿着一身绀青色的劲衣,蹬着一双新油布靴,梳着高马尾,周身全无装饰,不着脂粉,连女孩惯常带的耳坠都没有,只有腰间插着一柄嵌宝的短剑,甚是飒爽。恭义一惊之后,立刻站起身,道:“温姑娘何以在此?”

温西瞥了那青年一眼,面有些异色,同他拱拱手,道:“恭镖头,多日不见。”

恭义面有惭愧,道:“恭某有负姑娘所托。”

温西摇摇头,又瞪了眼那青年,才道:“恭镖头不必自责,此非恭镖头之过。”

恭义又看向那青年,道:“阁下的生意是什么?”

青年笑道:“恭镖头还只看了第一个原因呢,难道就不好奇我要说的第二个原因吗?”

恭义道:“你不必说了,只要不是伤天害理之事,这生意,恭某同你做。”江湖之人信义甚过性命,如今就算是圈套,他也不得不钻了。

青年晃晃扇子,道:“恭镖头先不必着急答应,我还不曾说完。”

恭义又坐了回去,看着他道:“阁下请说。”

青年却指着温西道:“让你去煎茶,怎么还没好?”

温西“哼”了一声,掀起布帘又回去后舱了。

青年才同恭义笑着道:“听闻数年前,长风庄接下一笔生意,是替樊庄的庄主送聘礼去吴江,聘礼中有三件宝物,一件是西王母绶下的起死回生药,一件是昔日豪侠魏名扬的神兵片名刀,还有一件嘛,却是前朝奇女子金夫人所作的游仙枕,能梦前世今生。”

恭义面色有些不好,他道:“不过江湖以讹传讹的故事。”

青年笑笑,道:“世上哪有起死回生药,百年前片名刀就已经落入了茫茫东海,游仙枕能不能梦前世今生我不知道,不过确确实实不在樊赫手上,这三件宝物不过是樊庄的仇人编出来的谎话,引得各路贪心之人是争抢,好坏了这桩姻缘罢了。”

恭义看着他道:“阁下既已知晓,那为何还要旧事重提?”

青年道:“宝物确实子虚乌有,不过恭镖头那一路上遇见大大小小二十余次偷袭暗杀,却是真的,在我看来,除了长风庄,少有人能有这般重信重义的做生意了。”

恭义面色一瞬有些黯淡,他道:“那一趟过后,长风庄折损三十余人,至今还有弟兄断手断脚不能行动。”

青年又道:“今日,我要同恭镖头做的生意,也是要送一件东西,却是去往梅州良山,这一路可能会平安无事,也可能有莫大危机,若是平安,自是皆大欢喜,但若是天有不测,那这危机,却是要比恭镖头送樊庄聘礼还要凶险十分。”

恭义一瞬间变了脸色,他霍然起身,手不自禁地握成了拳。

青年依旧一副含笑的模样,他也不急,轻轻挥扇,姿态从容至极。

那门帘又被掀起,温西端着两碗茶水出来,一杯白瓷的放在了恭义面前,一杯青釉的却给了那青年,道:“请吃茶吧。”

青年垂下眼,盯着面前碗里浓郁的绿色,比起那种陈年死水沟里的绿苔还要绿上几分的茶汤,抽了抽嘴角,打开扇子掩着嘴,装作无视了。

温西拿着茶盘,同恭义深深地行了一礼,道:“以恭镖头的身手,那日渡云湖边,温西不该多管闲事。”

恭义晓得温西话中之意,若非那日之事引来,今日他自可从容回绝,他摇摇头,道:“温姑娘不必再说,江湖之中,恭义能立身的,唯有信义二字。”

青年笑吟吟道:“恭镖头这是接下了?”

恭义点头,又同他道:“不知阁下要送什么东西?是大物件,还是小东西?可能要遇见的危机又是什么?”

青年将扇子半收,指指温西,又指指他自己,道:“既不是大物件,也不是小东西,却是我二人。”

不说恭义,连温西都一惊,她瞠目结舌道:“什么?”

青年道:“我二人要去往梅州,想必恭镖头方才一路走来,也晓得有人跟随,那跟着的人并不知晓我等目的,也不确定我的身份。但若是我要去梅州,这些人倒是无足轻重,不过还有另一拨人,他们却十分棘手,我并没有把握能够全身而退,还要防他们知晓我的行踪坏了我另一桩事。所以我同这丫头的安全,便只能托付给恭镖头了。”

温西立刻跳了起来,道:“我们不能自己去吗?”

青年摇头,“不能,我们二人面对绣衣使,没有任何的胜算,明面上,只有绣衣使副指挥使与十名少使,但是,此事若走露一星半点,这一路上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等着我们,我不能冒险。”

“绣衣使?”恭义面如黑墨,他自然知道绣衣使是什么人,“阁下究竟是谁?”

青年一拂扇子,落下一张面具来,他本来的面目恭义震惊的连连后退,终于屈膝跪下,道:“陈王殿下”

温西瞠然,“你认得他?”

恭义似不愿多言,只是点点头。

陈王笑道:“恭镖头,我要同你说的第二个原因嘛,便是此事办成,今后庞西江右三处税关的税银粮草押送,都归长风庄了。”

恭义深深地吸了口气,长风庄不缺生意,也不缺仇家,但是他有了朝廷的生意,挂上官办的招牌,那些仇家也会识趣地躲得远一些,今后来往各处城关,也不必将辛苦卖命挣来的钱拿出大半来打点那些看门小鬼,这个理由,他的确不能推辞。

他并不知道陈王为何鱼龙白服来此,身边连个侍卫都不曾有,也不知道他要去良山为何,但是要面对的敌人他已经知道了,对着一路的凶险也有了估算。

恭义不用权衡太久,便已经作出了决定,他道:“恭某需要去准备准备,三日之后才可出发。”

陈王摇头,道:“此事不可拖,最多两日。”

恭义秉眉想了想,才道:“好。”

陈王令他起身,恭义告辞而去。

温西看向船外恭义上了摆渡的小舟离开,才转回头看陈王,道:“殿下真是任何人都可以利用。”

陈王一笑,道:“不,是任何人,都可以诱之以利,动之以情为我所用。”

与君相配的好茶

温西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在恭义之前的位置坐下,她问道:“若是对殿下没有用了的人呢?”

陈王道:“那要看是如何没用,若是既没用,还坏事的,那还不如死了好。”他看着温西挑眉笑道:“你怕了吗?”

温西如实点头,“我怕,若是哪一天冷疏竹对于殿下来说成了没用的人,那我要早些告诉他离开。”

“呵呵,冷疏竹你便不怕你自己会在我眼中成为既无用又碍事的人?”陈王依旧满面微笑,语气轻松地仿佛说的只是一件平常随意的事。

温西重重咬着唇,她道:“那我要努力在殿下这么认为之前赶快离开。”

陈王看着她唇上的齿印,深极见血,轻道:“你怕是没有那么容易离开了,起码你现在还很有用”他笑得意味深长。

温西并不明白,陈王笑得让她发毛,她起身要走,陈王却拿扇子按着她的肩膀,抬抬下巴看他面前青瓷茶碗中的“茶汤”道:“你知道这是什么茶吗?”

“什么?”温西有些心虚,道:“你让我煮的啊?”

陈王指指原来她要给恭义吃的茶,汤色却是清淡许多,道:“啊,我让你煮的我可不曾让你把这江林的龙凤小团煮成药汁的。”

温西眼珠子瞟来瞟去,“您不是身份高贵嘛,我听说身份高贵的人,吃喝也要比旁人好许多,所以给您多加了几团茶叶啊。”

陈王笑着道:“你说的有道理,这一团茶要等重的黄金换,我这碗茶,起码值了三两金子,的确与孤能够般配了。”

温西眨眨眼,道:“不错不错,殿下您便好好享用吧。”

她起来就要溜,陈王哪里会这么容易放过她,一抬手就拎着她的衣领又把她转回来了,道:“今日你有功,这茶孤便赏你喝了。”

温西瞪着他面前的的浓绿浓绿的茶,她还重重的加了两大勺的细盐和十分呛口的胡辣,这滋味,她自己绝对不会想尝试的,她倒是想跑,可惜船舱狭窄,外面是茫茫湖面。

她哭丧着脸看着陈王:“殿下,我错了,真的,大错特错。”

陈王笑眯眯道:“啊,错了啊,知错便好,那你喝了吧,以后不许这般,晓得了吗?”

温西苦着脸,端起茶盏,还未近到嘴边,一股刺鼻的呛味直冲她鼻腔,她眼泪都要流下来了,赶紧放下,她搓搓手,谄媚地同陈王笑道:“我要是吃坏肚子了,不是给您找事嘛。”

陈王笑着道:“无妨无妨,这扁湖颇深,你若是碍事,我将你沉下去,保证永远浮不起来。”

第二日,温西是青着脸起来的,她去洗漱,看见刷牙的青盐,都忍不住想吐。

那茶汤的滋味这辈子她都不想喝茶了。

这花船不及走河的客船宽大,温西出了舱门,瞧见这船不知道停在哪里了,四周都是水,远岸只是模糊的一瞥影子罢了,不由问在舱中吃早饭的陈王,道:“要去哪里?”

陈王笑着道:“不是还有两日吗?听说扁湖有胜景,自然是游山玩水了。”

温西白了他一眼,“你倒是宽心的很。”

陈王道:“那我该如何呢?”

“呃。”温西语塞,她只得又道:“难道这两日我们都要住这船上?”

船上只有两名撑船的船夫和一名聋耳的老婆子,她要整日对着这个混蛋,想想就不开心。

陈王又笑道:“难道你还要去住红满楼?”

温西登时红了脸,“那可以去住旁的地方啊”

陈王笑道:“旁的地方,是哪里呢?”

“平常的客栈也行啊”温西嘟囔道。

陈王摇摇头,道:“那怕是不行,若是住在岸上,我要是无聊了寻你消遣,你跑了可就不有意思了,比如昨晚”

温西一听,气得差点吐血三升,昨晚她被那碗加料的茶汤呛得眼泪鼻涕横流,还被陈王按着脑袋再三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对他不恭敬,绝对不会再恶作剧,那样子,要多丢脸有多丢脸。

他不提昨晚还好,一提温西恨不得气死过去,炸毛一样抓着一只肉包跳起来跑出船舱,蹲在船头啃得咬牙切齿的。

陈王起先只是笑,后来他越笑越大声,最后他索性推开桌案,抚掌大笑起来。

两日之后,长风庄要押着一批恒通钱庄的镖银去往夙州,这批银子足有十来车,事关重大,总镖头将从关外的皮毛送上去往建康的货船之后,便清点人马准备亲自押去夙州。

一番交接之后,插着大风旗的镖队便浩浩荡荡地沿着乾安道向东而去。

“二十万两雪花银子啊”温西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冒绿光了,她有点不放心地问恭义:“恭镖头,要去遇上打劫的怎么办?”

恭义笑笑:“温姑娘,长风庄在江湖中还是有几分薄面,慢说二十万两银子,便是更值钱的东西也运过,便是有些鼠辈,也怕得罪了长风庄同仁义庄,没有命去花销。”

温西往常只听说过长风庄的名头,今日见这声势浩荡的车队,也觉得恭义的名声不是平白来的,江湖之中都是秘密,却也没有秘密,他们若想小心行事,只怕事还难为,索性大张旗鼓的出门,谁人会猜得到陈王与她也会在其中呢?

何况陈王穿了一身的青衫长袍,戴着一顶方巾,一副文士的装扮,旁人呼为:苏先生。正是恒通钱庄的账房。

哈账房,温西想笑。

温西戴着顶遮阳的帷帽,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拿着枚脆梨咬得咯吱咯吱响。瞟了眼坐在一辆青布马车中斜斜地躺着,拿着本账册装模作样在看的苏账房,又忍不住“噗呲”一声,他这模样,真是半点都没有陈王府中那指点江山的气势了。

温西骑着马,还不用与他同车对着他被他嘲笑戏弄,真是心情大好,她啃完了一枚梨子,又从马鞍袋里掏出一枚,在衣襟随手擦了两下,又咬了起来。

这梨子是出城之前温西在路边同个半大的孩子买的,不过走了几里路,她已经啃光了三枚了。

温西咬了好几口,忽地从旁飞出一个什么东西来打她,温西不好松缰绳,忙扔了还有一半的梨子去接,接到手中才看见是枚算盘珠子,她瞪向陈王,打马过去,道:“苏账房,你扔了吃饭的家伙可不好。”

陈王对着温西勾勾手指,道:“给我枚梨。”

温西眼珠一转,笑了一声,道:“苏账房,我这梨子才一枚铜板一个,不值钱,给您吃了不恭敬。”

陈王失笑,她这是还生着前几日那茶汤的气,拿他的话来赌他,便笑道:“你信不信我把这一百又五的算盘珠子拆下来弹你,你能接得住几枚呢?”

温西算是知道他有多么无聊了,他还是个皇子呢,竟会为了个梨会生出这些闲心来,她出京之前怎么一点都没有看出来,整日讨嫌,房姑娘竟然还喜欢他,她可真瞎,温西无奈,只得掏出枚梨子从车窗里扔给他。

陈王抬手接过,也同温西一般在胸口蹭了蹭,啃了起来。

温西撇撇嘴,离他远了些。

世上不可欠下的债

温西去了车队前头,想到方才扔掉的半个梨子,有些不足味,又要掏出一个吃,不想她旁边有个少年,瞧着不过十六七的模样,背一把长弓一筒羽箭,双手控马,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好奇地看着温西一下弯腰,就从马鞍后掏出个梨来,不由好笑,就笑出了声。

温西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把梨递给他,道:“你要吃吗?”

这少年瞧温西被风轻轻掀动的帽帘后一双灵动的眼睛正看着他,不由脸一红,摇摇头道:“多谢,不吃。”

“很好吃的。”温西又道。

这少年依旧摇头,“走镖不可分心,不能吃东西。”

“哦。”温西只得收回,道:“我不知道,对不住。”

这少年却看都不敢看温西了,拉着马向前走了几步,后背却是挺直了许多。

过午,恭义令车队停下歇息,点了几人去前后警戒,令车夫喂马,又吩咐人去前方探路,其余人分批吃喝,四五十号人,秩序井然,半点不见喧哗。

温西下马,随着众人坐在一起吃东西,瞧见方才那个少年也在,走到他身边坐下,把梨递给他,笑道:“现在可以吃了吧,给你。”

那少年看着温西手里的梨,慌得忙摇头,道:“多、多谢。”

温西见他一脸慌张,语气急促的模样,有些莫名,不就是枚梨嘛,不用这么紧张吧,不由问道:“怎么了?”

“哈哈,温姑娘,多谢你好意。”恭义走过来笑道:“我镖局一向有规定,出门走镖,所有吃食皆自己准备,一水一饭只得自己经手。”

温西明了,这是怕有人暗算,故而小心,她不知,不由汗颜,道:“得罪了。”

恭义笑着摇头:“不知者不罪。”

恭义吃完了饭食,又令人换防,半刻过后,他同陈王去了一侧小声地说话。温西不想去参合,去树下抓了把草去喂马,她骑得是一匹枣红的母马,性情十分温顺,温西喂它,它便就着温西的手吃,温西抬手摸摸它耳朵,它也无动于衷。

“它叫红影。”

温西转头,还是那个少年,明媚的日色下,他穿着一身暗红的箭衣,额头系着同色的勒带,身材健壮挺拔,他看着温西,却显得有些局促。

他后背远远还有几个人,正向着这边笑得贼眉鼠眼,还有人吹了声口哨,少年忙回头瞪了他们一眼,他们齐齐大笑。

温西伸着头看那些人,疑惑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少年急忙道。

温西便笑着道:“它叫红影,你叫什么啊?”

少年更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道:“某、不不,我姓曾,温姑娘叫我曾鸣便可。”

温西同他道:“方才我不知长风庄的规矩,失礼了。”

曾鸣忙摇头:“不怪姑娘。”

温西歪着头,摸摸红影,道:“这是你的马吗?”

曾鸣摇头,“不是,我时常去马房帮忙,所以认得,这马是大小姐取的名字。”

大小姐,温西想到之前在京城见到的那哭喊的少女了,她怀了柳一郎的孩子,那柳一郎却是心怀歹意,可怜她一片痴心错付,真是一桩憾事,也不知恭义如何处置的。

温西有些怅然,曾鸣不知内情,不晓得温西为何忽然变了脸色,却也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话,更加不安,正在此时,过来一名中年汉子,指着曾鸣道:“大郎,去前头看看,通二他们去探路,怎么还不回来。”

曾鸣忙应是,却回头看了温西一眼,不好再说什么,小跑着离开了。

他不过走了几步,那边探路的几人就回来了,恭义同陈王说完了话,招呼众人都起来继续赶路,曾鸣心内又一声叹,只得去牵了自己的马翻身上去。

温西是半点都不知道这少年想些什么,她于这些事情上头同木头也没有什么两样,她瞧得出旁人的事,对于自己却糊涂至极,要不然如何冷疏竹那异常明显的话语动作,她都不曾想到男女上头上去。若非陈王几次三番的言语提点,她还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呢,她如今一心一意想着冷疏竹,哪里会有心思去理会旁人,故而依旧没心没肺地继续随着众人赶路。

距梅州还有半月有余的路途,恭义并不曾日夜兼程,押镖上路最忌劳累赶路,会被歹人偷空袭击。所以到了晚间,他们便在一处小镇停了下来,那先头探路的人已经包了家客店,恭义去安排了两班人马轮流守卫,其余人分了房间歇息,这一车队就温西一个女子,她单独得了间房,有些不好意思,到众人都洗漱好了才提着木桶去厨房提热水。

不想她一进厨房门,却见曾鸣正提着桶热水要出门,他见到温西,立刻红了脸,所幸天暗灯昏,温西不曾注意,她见他要出门,忙让开一旁。

曾鸣反倒问道:“温姑娘,你是要热水吗?”

温西点头:“对啊。”

曾鸣便道:“那、那走吧。”

“嗯?”温西不明所以。

曾鸣更羞涩,道:“我见温姑娘不曾出门,方才大伙用光了热水,我、我便又烧了一锅,正要给温姑娘送、送去。”

温西见他提着满满一桶水,忙不好意思道:“怎好麻烦你,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曾鸣急忙摇头:“不碍事。”却提起水就走。

温西忙跟上。

两人到了温西房门口,曾鸣把水桶往门内一放,便低着头走了。

温西连谢都来不及说,眨巴眨巴眼睛,却见对门陈王抱着手,看着她满面笑吟吟。

温西见到陈王,便垮下脸来,道:“苏账房,梨子我已经吃完了,不能献给您了。”

陈王却走过来,抬手就在她脑门敲了个响,故作惊讶道:“啊呀,原来你这里面竟是实的。”

温西恨恨地瞪着他,“你又想怎么样?”

陈王摸摸下巴,道:“明日,你同我一起坐车。”

温西才不干,她被一路捉弄,早就学个乖了,立刻摇头:“不”

陈王又道:“你是我的丫鬟,不来伺候我,我要你有什么用?”

温西看着陈王,嗤之以鼻道:“苏账房,您要是找人伺候,明日我去镇上给您雇个老妈子来。”

陈王终于以手扶额,“你这脑袋,果然还是空的,我真不知道算了我怕你惹来一身债的,你不明白吗?”

温西当然不明白,不屑道:“我身上还有银子花,哪里会欠债?”

陈王又敲了她一个响栗,“这世上除了钱财是债,旁的也有债的。”钱债,情债,还有相思债。

从未骗人的实话

温西只觉得自己一日不招惹他,反而被他无缘无故打了两下,气不忿,对着他的脚重重地踩了一下,陈王哪里会不知道她这伎俩,轻轻一抬脚就躲开了。温西之前同他来往几回都落空,便留了心,见他果然躲过去了,原来那一脚是虚招,紧接着她一反肘就撞了下陈王的胸口,随后脚步挪移,快速地躲进房,直接把门给关上了。

陈王哭笑不得,这丫头下手果然重得很,这一下他竟不曾躲开,胸口被她打得发疼。

第二日,温西到底被陈王提上了马车,温西抱着手,黑着脸,眼睛直勾勾地瞪着躺着看的陈王。

陈王眼珠子盯着,手却对着温西比划两下,“给我倒水。”

温西“哼”了一声,不为所动。

陈王便卸下一枚算盘子,捏在指尖转来转去。

温西重重地吐了口气,自一旁的铜水壶里给他倒了杯水,又重重地拍在案上。

“噗”陈王却笑出了声,他放下,看着温西,道:“你要对我恭敬些。”

温西哼道:“难道我还不够恭敬吗?”

陈王晃了晃手指头,道:“非也非也,你并非要因我身份对我恭敬,而是,你要谢我,对待有恩于你的人,你不该要心甘情愿的表达谢意吗?”

温西觉得荒唐至极,她可不觉得自己有哪里欠他的,便一脸活见鬼一样的模样看着陈王。

陈王拿扇柄掀了掀车窗帘,指着外头道:“你瞧。”

“什么啊?”温西斜眼看去。

陈王又指了指,却是曾鸣,他正心神不宁地离着马车不远走着,时不时拿眼珠子飘过来,忽然见温西伸出脑袋来看他,忙移开了目光,随后又似后悔不已地重新看过来,车窗帘已经放下来了。

“那是曾鸣啊,怎么了?”温西问道。

陈王苦笑地看着她,道:“你不曾发觉吗?”

“什么啊?”温西都要被他的哑谜也弄得发火了。

陈王本想再旁敲侧击提点提点她,忽然心中一动,温西并非果真傻子,她这里被他点明了,其他的地方,自然也会明白,不知为何,他忽然不是很想让她明白了。

他便换了个更直接的方式道:“那小子喜欢你,你没有察觉吗?”

“什么?”温西瞠目结舌,“怎么可能?我们昨日才认识。”

陈王拿着扇子点她脑门,“这种事情,同什么时候认识没有什么关系,连认不认识,也都没有关系,也许只是一瞬间,一眨眼”

温西狐疑地看着陈王,陈王却一脸认真,半点都没有戏弄她的意思了,温西将信将疑,又要掀起窗帘看。

陈王却拿扇子敲了下她的手,道:“你该如何?”

“我、我怎么知道”温西心里有些异样,她还是第一次知道有人喜欢她,说不在意,那便是骗人的了。

陈王道:“我看那小子憨实,身手嘛,也不错,昨日还晓得给你送水,算是粗中有细的会关心人的,你若是也心动,我帮你同恭义打听打听他的家世人如何?”

温西登时被臊地面红耳赤,“你不许去我没有没有”

“没有什么?”陈王笑眯眯看着她。

温西撇过头,道:“谁知道你是不是在胡说八道又在拿我消遣。”她皱眉想了想,又道,“他什么都没说,也许你想多了,我没有可以让他喜欢的地方。”

陈王笑而不语,只看着温西。

温西同他记忆中那位面容冷峻、孤高自诩,性格也冷如水的燕夫人其实果真有些相像,燕夫人算不得千娇百媚的美人,却让无数名士才子伏于尘埃只求她一杯清茶,一曲琴音。只是现在,温西比起当年风华绝代的燕夫人,更像是个没长大的毛孩子,至于曾鸣可能喜欢上她的地方昨日林间,阳光下喂马的少女,疏朗的树影下明媚的笑容,风吹得发丝同衣裙一起飞扬,那情景,想必足够令一个少年心动了吧。

陈王垂下眼眸,低头一笑,随后道:“你仔细想想,我曾骗过你没有?我同你说的话,是不是都是实话?”

就是实话才让人生气温西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陈王便又道:“所以说,你觉得如何?”

“我我对他没有那个意思”温西抱着膝盖,她还有些内疚,至于为何,她并不清楚,她只觉得没法再去面对曾鸣了。

陈王见她一副深有烦恼的模样,却是摇摇头笑道:“你莫要想太多,他如今也不过是一时之心,你们并不了解,也不曾许有诺言,不过是偶尔心思,若你无心,冷落他几日,他也就过去了。”

“真的?”温西抬起头看他。

陈王笑笑,“真的。”

温西还是把陈王的话听进去了,她便真的躲了曾鸣,连有时歇息都不曾下车。惹得恭义来问陈王,“温姑娘是不舒服吗?”

陈王随口道:“不必理她,过几日便好了。”

恭义便也不曾在意,又同陈王道:“苏先生,今日便可到南安洲,这么多人不好过通驿渡桥,我打算绕去青县再渡过横河,然去往青县在青铜口与贺杨林各有两处可能遇见危机的地方,青铜口狭窄,两旁崖高,我会先派人上山查看至于贺杨林树密,早晚有瘴气,不可行走,所以出了青铜口,今夜便只能就地露宿,到明早雾散了再出发,若是真有什么意外,同之前说好的,一路上各处皆有集合点,我们若是分散了,便在下一个集合点见面。”

陈王点头,道:“恭镖头走镖多年,甚有经验,全凭你安排。”

恭义便拱拱手去了前头吩咐去了。

陈王上了车,温西眼珠股溜溜乱转,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陈王装作不知道,捧起本看得很是认真。

温西见他不说话,自己倒先憋不住了,“那个那个他在不在?”

陈王好似心不在焉地反问道:“谁?”

温西抿抿嘴,“就是、是曾鸣啊”

陈王装模作样地想了想,看温西一脸焦急地模样,终于慢慢道:“啊,方才,好像似乎恭义派他去前方探路了。”

温西大大舒了口气,跳起来就窜下车,一溜烟就没影了。

陈王在车中扔了大笑,温西一天不曾下车,她之前喝了好些水,难怪一脸古怪的模样。

一向不坏的运气

温西去了好一会儿才回来,头上还沾着些枯叶,做贼一样鬼鬼祟祟地进了车厢。

陈王哭笑不得,道:“你不必这样。”

温西嘟囔道:“不是你说的我不能见他吗?”

陈王无奈道:“我几时说过这话,你想岔了。”

车队又开始不急不缓地向前行进,温西手扶着车壁,看着陈王道:“那你什么意思嘛。”

陈王笑着摇摇头,同她道:“他只是一时的心动罢了,你只需两三次拂了他的好意,这般少年一向心高,他受了挫折,便不会再来寻你,你若是一直躲着他,他反倒会激起些追逐之心。”

“啊?”温西瞪大眼睛,“是这样吗?”

陈王挥扇笑笑,见她这憨实呆愣的模样,实在有趣的很,却不好再逗她,免得她回过味来恼羞成怒,便道:“你客气疏离些,他自然会明白了。”

温西点点头,道:“哦”

却提起水壶,给陈王倒了杯茶水,结结巴巴道:“多、多谢你”

陈王挑挑眉,但笑不语,拿过茶水,慢慢饮下。

日头渐渐西移,一片拉长的树影之中,车队缓缓进了隔绝了夕阳的峡谷,正是那青铜口,峡谷两边是高绝的石崖,黝黑的石块上几乎寸草不生,众人行过,石崖上不时落下细碎的石块。

恭义十分谨慎,默不作声地拉马前后来回,严令众人不得高声,马蹄皆包裹布料,三人以上不得同时踏响脚步,有要事,只需挥动旗子作信号。

温西掀起车帘,微微张口,好奇地看向崖壁,不时见到有陈年塌方的痕迹。难怪恭义如此小心,这通道狭窄,若是不小心有某处塌下,即便他们个个皆是好手,只怕也敌不过这些力有千钧的石块压顶。

温西放下车帘,压低声音道:“恭镖头说不好过通驿的渡桥,难道那渡桥比这里还要危险?”

陈王轻道:“横河水宽将二里,不是汛期,水却不深,那渡桥说是桥,其实是无数条船并排连接,铺设木板供人行走,那处算是交通要驿,因水面宽阔,时常有水盗出没,若见值钱物件,他们迅速打散渡船,使得行人车马入水,上来一抢而散。这里虽也是一条险道,却是那无凭无依的水面可预料许多。”

温西又问道:“难道我们这么多人,还怕那些水盗啊?”

陈王轻笑,道:“我们一行人车马累赘,加上那些银两沉重,那浮桥摇晃不说,水性也比不上那些常年靠水吃水的盗贼,再身手了得,也难保万一,恭义这是小心之故。”

“哦。”温西很是紧张,这峡谷着实窄最窄之处,他们这辆单马拉的双轮车都只能勉强通过,她不时打量四下的环境,想着若是有了什么意外,可以从哪里脱身,她可没打算把自己小命交代在这里。

“你倒是怕死的很。”陈王支着头颅,笑着看着她。

“难道你不怕死啊。”温西回头看他,却见他一副淡定的模样。

“怕。”陈王却答道:“只是怕是没有用的,我若是害怕的心思占了上风,那么我死得可能更快一些。”

“人不会觉得不能怕便不会害怕了的。”温西道。

陈王点头,“你说得不错,只是我觉得我的运气一向不坏,若是我怕得狠了,便请老天再给我些运气。”

温西“噗呲”一声笑,“这可真不像你的说的话。”

“那我应该说什么?”陈王看着她笑。

温西便学他挑挑眉,还擅自加上些不可一世的表情,“孤从不晓得怕字怎么写,只有旁人来怕我的,孤从不曾怕过别人。”

陈王摇头而笑,“我常害怕,只是当害怕都没有用的时候,那让旁人来怕我,那似乎也不坏。”

温西歪着个脑袋,道:“你告诉我这些,你就不怕我会抓到你的什么把柄来日来陷害你吗?”

陈王轻笑:“你会吗?”

温西果真细想了想,道:“也许吧。”她不想骗人,也知道自己骗不过陈王,当她想得更深远的时候,便真的想到了这种可能。

陈王依旧含笑,他看着温西,轻声道:“那么可不太好。”他抬起手,轻轻捏起温西的下巴,看着她能清澈到心底的眼睛,所有的情绪都能从中读出来,这是个笨姑娘,却也不太笨,也许小瞧她的人都被她狠狠地教训过了,那对她一片诚心的人,也会被她更加热烈诚挚的对待。

温西有些不自在得撇开脸,“你不会因为这个现在先结果了我吧。”

陈王摇头:“不会,我会尽量不让你的也许成为可能。”

温西看着他。

陈王道:“毕竟,你的价值还没有被我利用完呢,我同你反目,岂不是很亏本。”

温西不知道自己应该什么表情,只得盯着他看了许久,见他青衫布巾,却姿态雍容,忽然想到些其他的东西,不由道:“我曾见有富户出行,连恭桶都要带上,你倒是随性的很,这几日没有人伺候你起居,你还晓得些出门的道理,倒是没有那么没用。”

陈王低笑不已,他道:“你觉得我应该如何?”

温西撇撇嘴道:“你在京中,出门前呼后拥,侍卫开道,吃饭精细,衣衫奢华,连腰带都要人帮你系,我以为你除了张张嘴,什么都不会。”

陈王失笑:“我会的比可你知道的多很多,若是在深山之中,只怕我活得比你还要久一些”他说着,最后竟有些怅然。

天色渐渐开始暗沉了,这短短的一条道路,想来不过四五里罢了,却走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出来,恭义一直绷紧的心弦,直到最后一匹马也过了险道,才轻舒了口气。

车队并未停止,继续向前走去,前方不远处是一处河谷,才是今夜他们要扎营的地方。

恭义令人取下马蹄的包布,以免打滑,众人正停下,忽地,后方竟传来一声巨大的轰隆声,有如万匹骏马齐齐踏过,又似数十道惊雷一时响起,登时,车队的马匹被惊得齐齐长鸣,嘶叫不已。

恭义猛然变色,却见后方峡谷中两旁山石如瀑淋下,乱石纷纷,扬起一片遮天盖地的灰尘,呛得人呼吸几乎都不能。

车内陈王与温西一起出来,温西忙问道:“恭镖头,什么事?”

突如其来的危机

陈王却站在车板前向峡谷看去,那一声巨响过后,便只有几声零碎的碎石子掉落的响声,随后,只剩下一片万籁俱寂,他们若是慢上一小会儿,只怕便会被活埋其中。

恭义大喝一声:“拉住马,莫要慌乱”

一时,又有人大喊:“总镖头,曾鸣同余舟带着阿三阿四他们还在山上”

山上山上的碎石滚下,山石松动,几乎塌陷了大块,他们现在在不在山上还不好说。

恭义大急,向前猛地冲了几步,道:“通二哥,你带人去谷中去寻找,其他人,都去河谷休整,查点伤势。”

温西一时也全忘了什么客气疏离的话了,若是曾鸣他们遇难,只怕她更会不安,忙跳下车道:“恭镖头,我也一起去”

恭义晓得温西轻功了得,那山势险峻,正可借助,他回头去看陈王,陈王不曾阻拦,温西没有想那许多,跳下车几步便到了他身边。

恭义便指了几人同他一起上山找人。

那山崖几乎是直上直下,只有侧面缓坡稍微可以借助些杂草向上攀登,温西自来学些轻身本事,虽比不上冷疏竹轻盈如风,却也弱不了几分,不多时便找到了那滑坡的所在。

恭义点的几人也都是轻功不弱的好汉,只是他们不如温西体轻飞快,落后了几步。

那山头几乎塌陷了一半,借着夕阳,只可瞧见向下一片黑漆漆的,哪里有半个人影,温西还不敢大声呼喊,通二他们正在山谷中,若是叫声震落石块,只怕又会引起第二波塌陷。

温西回头,同后面爬上来的恭义道:“恭镖头,怎么办?”

恭义面色凝重,蹲在地上察看脚印,脚印有数个,杂乱纷纷,恭义心情更加沉重,他站起身。

“总镖头,看这个。”其中一名手下指着崖壁的一处道。

温西看去,是一枚箭蔟,折断了半边,那箭柄夹麻再上乌漆,是曾鸣的箭,断裂的地方是被人用一剑挥断的,干净利落至极。

恭义看了之后,心情越来低沉,他看向对面山崖,这箭应当是曾鸣在对面射过来,却被这头的人一剑挥断了,曾鸣的箭十分的坚韧,便是直接拿刀劈砍都要使出些力道,何况是在飞来的过程中被人劈断,这人的剑法与内力是绝不会差,遇上这样的对手,他们还有没有活命的机会?

温西也看出来了,她看着对面,两座山崖之间并不算十分的宽阔,只是崖壁松动,若是恭义他们这些大汉,应当不能使力跃过去,她倒是可以,便道:“恭镖头,事情紧急,我先跳过去。”

恭义看这些山石松动,他就算能信温西能够跳过去不伤分毫,却不能让她真的冒险,忙阻拦道:“不,温姑娘,你同苏先生的安全才是恭义必要保证的。”

温西不好同他分说,直接一跃而起,轻轻一点山崖边际,登时纷纷掉落好些碎石,她腾空翻身,便稳稳地落在了对面。

恭义先是面色一变,见她无碍,忙松了口气,便立刻招呼手下下山,从那一头绕上去。

对面的山崖倒是不曾陷落许多,只是风化的山石十分容易碎裂,温西每一步都走得非常的小心,走不许久,她忽然她闻到一股微弱的血腥气,不由心中一沉,天色已经很暗了,她掏出火折子吹亮,照了照地上,见地上有些血迹,温西也顾不得多想,直接循着血迹找去。

她在山石间小心翼翼地攀爬了有一刻多时,才终于听见几声细细的呻吟声,温西赶紧向着声响走去,却听到有人紧张地道:“大郎,有人来了”

温西听这称呼,晓得是叫曾鸣,未免误会,她赶紧出声,“是我,温西。”

便传来有人松口气的声音,紧接着却又传来一声惊呼,“阿四,莫要放手”

这却是曾鸣的声音,几乎是咬牙切齿般地叫出了声。

温西赶紧过去,终于看见他们,不想一旁地上倒着一个浑身是血的汉子,曾鸣却紧紧地趴在悬崖边,一手紧紧地攀着一旁的石头,一手却拉着个几乎昏死过去的汉子。

温西骇得魂飞魄散,他们两人不知这般坚持多久,但曾鸣却半点没有放手的意思,她若是晚来一会,只怕两个人就要一起掉下去了。

她赶紧上前,也趴下身去拉扯那悬着的汉子,低声道:“我喊到二,便一同用力”

曾鸣点头。

温西便缓缓收紧手劲,轻道:“一、二”

“喝啊”曾鸣一声低喝,两人一同向上用力,那汉子终于被拉了上来,曾鸣的手却也软软地搭在身旁。

“你怎么样了?”温西忙去看他。

曾鸣摇摇头,道:“去看阿四,他中了一刀。”

温西便转身去看那昏迷的大汉,胸膛处尺长的刀伤,天黑,伤口看不清深浅,只是整件衣衫都被染红,她忙抖出金疮药给他撒上,又解下头帕给他包扎好。

之前倒在地上的那大汉一只手臂满是鲜血,他自己按着伤口,对温西摇摇头:“我还好。”

温西便去看曾鸣,曾鸣用力过度,手臂已经脱臼了,温西按着他的手臂,道:“你忍着些,我给你接上。”

曾鸣艰难地笑道:“多谢、温姑娘呃”

温西在他说话的时候就把他手臂给推回去了。

曾鸣用力地吸气呼气几下,才着急地同温西问道:“温姑娘,镖队镖队如何了?”

温西忙摇头:“我们出了谷才见山石崩塌,没有死人,你放心。”

曾鸣终于吐出口气,却又重重地砸了下岩石,“余大哥他他”

温西之前听他们说上山探查是四个人,现在这山上就他们三个,那另一个人只怕温西紧紧的咬唇,只怕的凶多吉少了。

接着,有火光传来,听脚步声有数人,温西站起来,远远地便看见是恭义等人,忙挥手道:“恭镖头,我们在这里。”

那边便有人惊喜地道:“总镖头,他们在崖边。”

登时一群人飞快地过来,恭义蹲下身去看倒地的三人。

“总镖头,方才我们遇见几人在山上欲震落山石,同他们打斗起来,余大哥同其中一个在这里掉下去了,快去找他”曾鸣急忙道。

恭义道:“你莫急,通二爷他们带人在山下搜寻。”

你的手帕

众人上前把他们搀扶起来,温西这才看见曾鸣的腿上也有伤,他被人艰难地扶起来,一瘸一拐地走。

温西落在后面,拾起了曾鸣落在一旁的弓箭,递给恭义,恭义同温西拱拱手,“恭某又欠温姑娘一个人情。”

温西摇摇头,他们这趟镖因陈王所托,这人情,不知道是谁欠谁的。

一行人带着伤员,缓缓的下山,到了之前所说的那河谷,其余人已经整顿完毕,见恭义等人回来,忙上前接应。

通二过来同恭义拱了拱手,又指指其中一辆板车,“总镖头,属下找到余大了。”

余舟已是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恭义心情十分沉重,看过余舟之后,问通二:“大郎说他同人打斗掉下山崖,另一人呢?”

通二指指地上,一具同样血肉模糊的尸体被扔在一旁。

恭义走过去细细查看,看过之后,冷冷地道:“通二哥,我们同白鹰堡有仇吗?”

通二一惊,道:“不曾,南安洲虽是白鹰堡的地界,他们开赌坊开妓馆,却从不曾做拦路的勾当,长风庄一向与他们井水不犯河水,不曾有仇。”

“哼,不曾有仇,那地上这具尸体,我们便要上门好好同金堡主好好理论理论了。”恭义冷声道。

通二皱眉,上前细看那尸体,见他左臂有一个花绣,纹的是只鹰隼。

恭义道:“明日出了贺杨林,你带着这尸身,还有余大,先去南安的分舵,带上分舵主孙秀去白鹰堡一趟。”

通二应下。

温西站在人后,看向陈王。

陈王垂目,似在思索。

温西小声道:“是不是我们走漏了行踪?”

陈王摇头,道:“不是,若是如此,只怕不是区区几个江湖喽啰。”

温西看着不远处车上地下两具尸身,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翌日,等到林中雾散,车队又起行,经昨日一事,众人更加小心,连温西都屈膝坐在车上,手中握着那柄陈王给她的短剑,双耳收纳四方动静。

陈王一直斜躺着,拿着本好像在看,只是他的眼睛透过页,并未在字纸间停留,反而在若有所思。

过午,车队终于出了这树林,恭义同前两日一般,依旧喝令停下小憩,只是防备的人手多加了好些。

陈王下车踱步,似在随意走动走动,慢慢地便离得远了些,渐渐直到看不见人了,他一纵身上了棵树,一抬手,便自空中飞来一只灰鸽落在他的手背,他解下灰鸽足上的纸笺,看过之后,纳在手心,再一握拳,那纸笺便变成了一小搓的纸灰飘落。

陈王把灰鸽放飞了,跳下枝头,却见二十步之外,立着握剑的温西,不由一笑,她是在替他警戒,未免有人,这丫头倒是粗中有细。

温西似听见陈王回来的脚步声了,便头也不回地走向营地。

他们绕了数十里路的远路,终于快傍晚了才到安南洲辖下的青县,青县与安南洲城隔一条横河,汛期河水滚滚,一叶难渡,然现在已经过了大暑,四十多天没有一滴雨下下来,这一段横河已经浅的几乎露出了河床。

恭义并不打算在青县停留,乘着天阳不曾落山,他招呼众人加快脚步,淌过横河之后,又快马加鞭,终于在城门关上之前进了安南洲。

长风庄在安南有分舵,之前通二带人拉着着两具尸体先一步回来,恭义他们进了庄内之后,手下禀报通二已经去往白鹰堡了。

恭义暂且不理论,令众人好生休息去了,他自己则去见陈王。

温西去客房梳洗整理,最后抱着一桶换下来的衣衫要去寻水井洗衣,她才出门,见曾鸣在客房的院门外探头张脑。

温西之前被陈王说曾鸣喜欢她的话给弄羞窘之心又回来了,她反倒不知该如何面对曾鸣,只是曾鸣拄着个拐棍大晚上还要在这里等她,她有些过意不去,到底出了门,看着曾鸣道:“你好些了吗?”

曾鸣低头看自己的腿,忙把那拐棍往一旁的墙上一靠,装作没事人一样,道:“无妨,不过皮肉伤,倒是昨夜,多谢温姑娘及时出手,阿四还躺着,他说让我代他向温姑娘道谢,这救命之恩,他绝不会忘记我、我也一样”说道最后,他双面赤红。

温西摇头:“他该谢的是你,若非你一直拉着他,他早就掉下去了。”

曾鸣挠挠头,又摸摸胸口,最后终于鼓起勇气一般,从怀中掏出方帕子,递给温西,道:“这、你、你的手帕,都是阿四的血,洗也洗不干净,这、这是我叫人方才去了外头买的,你、你莫要嫌弃”

温西低头,那只是一方素色的绸帕子,绣着几朵兰花,有些雅致,她那帕子之前用来充作发带,还是前几日红满楼那位娇娘得了陈王的钱给置办来的。若是平日,她定然不会多心,她给了人家用了她的帕子,人家又买了块新的还她,理所应当,她收下便是。温西被个男子养大,一向大大咧咧惯了,哪里会明白这种闺中传情的手段。但是看曾鸣这副模样态度,还有陈王之前的言语,温西再懵懂,也明白了几分,她便摇摇头,道:“不用了,我还有帕子。”

曾鸣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也登时泄了好些,他年少脸皮薄,没有学来那些死缠烂打的厚脸皮,温西说不要,那他自然不好再强给她。

“那、我先走了,你、你忙啊”曾鸣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再面对温西,提着拐棍也忘了柱,一瘸一拐地落荒而逃。

温西觉得好笑,她都忘了之前的那左右为难的心情了,看着那个少年匆匆离开的背影,忍不住放下些有些沉重的心情,握着嘴,免得自己笑出了声。

温西洗完衣服回来,见陈王在院中,正放飞一只鸽子,她其实早就很好奇了,终于问道:“你这些鸽子都能把信送到吗?”

陈王望着夜空中一点灰影渐渐远去,道:“信鸽传,古已有之,曾有两军对垒,专门设弓箭手专门打敌方的信鸽。”

温西便道:“那你这些信要是被人给射下来怎么办?”

陈王笑了笑,道:“不会。”

温西问道:“难道旁人不会觉得这些信鸽藏有机密吗?”

陈王摇头:“我用来传信的信鸽曾在枭隼的利爪下逃得出命来,便是百步穿杨的神射手,只怕也难一击击中,何况”他笑着看温西,道:“你看错了,我刚才放的是一只乌鸦,不是信鸽。”

旧时光

“啊”温西差点吐血三升,天黑夜暗,她常见陈王用信鸽,谁会想到他方才竟然还会用乌鸦传信。

陈王忍不住笑道:“比起鸽子,乌鸦更机敏些,而且”

“哈”温西抽抽嘴角,“而且什么?”

陈王却道:“方才,是京中来信,你有信要写去京中吗?”

京中温西有些脸红,她摇摇头:“没有。”她是有很多话要同冷疏竹说,但她要当面同他说。

陈王在石墩上坐下,手撑着下巴道:“你出门这些天,难道就不想给杜家的小姐写个信,报个平安吗?”

温西怔怔地看着他,脑中转了好几个弯,才终于明白陈王又在拿她取笑,温西已经被他练得脸皮倒是厚了许多,立刻道:“你如今隐秘身份,杜家又不是同你一伙的,我要是给素君写信,让杜家其他人知道了,猜到了你的行踪,岂不是会坏了你的事。”

“哈哈,有道理,好聪明的孩子。”陈王笑眯眯地道。

温西终于在他面前坐下,有些扭扭捏捏地道:“呃你方才收到京中的信冷疏竹他还好吗?”

陈王装作掏掏耳朵,道:“好像二更过了吧,天色不早了。”

温西气馁,她还没有那么的从容,能再问他第二遍。

陈王不好再逗她,只道:“他还好。”

温西的眼睛便又亮了起来,问道:“那他有没有给我”上次他给温西写了那封信之后,温西知道他一定与陈王经常互通消息,却再也没有给她写过第二封信。

陈王摇头。

温西的目光便又黯淡了下去,她默默地起身,道:“二更过了,明早还要赶路,殿下早些歇息吧。”

“他知道你平安无事,便会安心。”陈王终于道。

温西转过身,看着陈王,抿抿唇点头,“多谢。”

看着温西有些落寂的背影,陈王忽然觉得彼时经常逗弄的这个女孩,这般沉默而失落的面容,已经不能令他觉得有趣而开怀大笑,他忽地觉得心中有些不适,仿佛是有一点点令他不快渐渐增长而起的心绪正在滋生,他有些皱眉,这种情绪,于他并不是一件好事。

他们并不在安南洲多作停留,日出之时,长风庄的镖车又浩浩荡荡地出了城,曾鸣同几个受伤的人被恭义留了下来。温西跨上那叫红影的温顺的母马,一拉缰绳,随着车队离去。

曾鸣身旁满手绑着绷带的阿三将他一推,道:“你便不求总镖头让你去啊?”

曾鸣有些失落,也有些心情沮丧,但他是个再开朗不过的少年,马上又放下了这些心情,昨夜那一面,他已经知道温西没有对他其他的心思了,那么他又何必苦苦纠缠,男人便应该拿得起放得下,若是有机会,他再报她的救命之恩好了。

三日之后,他们进了蒙山,蒙山连绵数百里,只要出了蒙山,便是梅州地界。只是他们接下来七八日,都要在蒙山中蜿蜒曲折的险道间穿行。梅州曾属燕凉国,蒙山天险,曾阻隔数次东魏的大军,只是百年前,大工易明领东魏成帝命造乾安道,征十万工架设栈道,过山开山,过水搭桥,一直把这条路铺到了燕凉帝都梅州城外。燕凉帝吓得收拾金银珠宝,带着后妃儿女一直向南跑,便是在现在百蛮之地的南燕国偏安,建得高及入云的天城百竹城便是南燕的国都,燕凉帝也不敢称帝了,子孙后代都只敢叫王。

温西曾去过梅州,上一次来时,已经过了七年了,七年前,她只记得自己在师父和杜羽的背上睡了好几觉,便到了梅州城,醒来时闻见满街的梅花香,她吵着要吃点心,还偷偷把一枝梅花簪在杜羽的头上,惹得一个个大姑娘小媳妇掩唇红脸地笑着路过。

那时杜羽也只是个少年郎,他整日心事重重不开怀,将一张俊俏的脸皱成了老头一般的模样。他被温西戏弄,反倒笑了,刮了她鼻子一下,道:“这般淘气,当心你师父把你给了卖糕人,抵了梅花糕的钱。”

温西扭头便问师父,“师父,你还有钱吗?”

师父笑笑,道:“不多了,你再吃就付不起了。”温西忙把手里的零食塞给他,道:“那你快去退了,我不吃了。”

那两人就哈哈大笑,反倒去买了一坛酒,又去借了一条船,一直从日落喝到了日出。

温西晓得被他们戏弄了,气不忿,把两个醉鬼的衣衫连一起打了个死结,给踢下了湖,结果这两人就真的消无声息地滑进了冰冷的湖水中,好些时候都没有冒出来,温西吓出了一身的冷汗,蹲在船上又哭又喊,没想到身后不远的长桥上,两个落汤鸡边拧水边道:“我就说这丫头顶多忍得了半柱香。”

温西挂着满脸的泪珠愣愣地看着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手脚并用的地要掠身过去,那时她的轻身功夫不到家,离桥两步便泄了气,差点也掉进了水中,师父一抬手,把她拎了起来,看着她,依旧和颜悦色,只是道:“知错了吗?”

温西鼻子红红地点头:“知错了,湖水冰冷,小西不该把师父和杜羽推下去。”

师父便弹弹她的额头,笑着道:“知错便好,今日上元节,就不罚你了,回去我们换了衣服,带你去吃好吃的。”

今日又上了这栈道,只是驮着她的是一匹马,不是那两个人了,温西有些怅然。明明师父不见也就几个月罢了,但这几个月已经发生了太多事,温西忽然觉得好像那些同师父在一起的时候,仿佛是不能追忆的前尘往事般渺茫了。

她又想起了那个梦,那个忘记了师父面容的梦,温西忍不住泪盈余睫,如果真的如同师父说的那样,今生不能见面温西不敢深想,只觉得心中有种不能缓解的抽痛向她袭来。

幸好,她带着帷帽,遮挡了她的泪目,无人瞧见,温西微微仰头,努力想把泪水咽回去,她已经没有可以肆无忌惮撒娇的人,便真的成了一个大人了,不管前路如何,她要走下去,不能令师父失望,也不能让杜羽担心

下水鬼

栈道狭窄,镖车勉强可过,落差大的地方,便只能卸车一箱一箱搬过去再重新装上,陈王便也不乘车了,他骑了一匹马,走在前头。

温西记得去往梅州还有另一条路的,之前她同师父来的时候,他与杜羽要看什么天门山的胜景,寻访百年栈道的古迹才走这条险道,他们为什么也要走这路啊,便问恭义。

恭义笑着道:“温姑娘,去往梅州自然还可走海路,不过那要绕道在明州上海船了。”

这个温西知道,明州有长几十丈的大海船,同座连绵的高楼一般壮观,但是到明州又来梅州,只怕要远上两个月的路程,只是还有另一条陆路啊,温西道:“蒙山北不是可以穿过名扬城去梅州吗?”

恭义一笑,道:“渤海王正缺钱,恭某怎能做这入虎口的肥羊。”

渤海王温西心中一动,东魏东北,是黑水靺鞨族的茫茫辽安岭,渤海王便是其中最大的一支,他们拜东魏为君,自认为臣,魏帝便封其为王。

只是渤海一向富裕,渤海王宫殿奢华至极,他会缺钱吗?

两年前,温西与师父去过名扬城,还见过现在的那位渤海王,确切的说,是师父被渤海王当做上宾迎进他的王宫,那时温西只当师父交游广阔,连一国之主都是他的朋友,现在想想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杜羽找师父却找去了晋华国,师父认得渤海王,还认得南燕王,连陈王都自称是他的故交,温西觉得自己脑子里缺少最重要的一环,若是把这些都串联起来,她或许能知道师父的下落了。

温西东想西想,红影的马蹄不留神踩到块青苔,猛地打滑,幸好它训练有素,立刻就收回蹄子,站着不动了,温西低头看去,右侧一尺之外便是万丈深渊,掉下去只怕尸骨难寻,她被吓出一身的冷汗。

“走路时便专心走路”陈王回头看她,面色难得有些发黑。

温西吸了口气,拉着缰绳控马,不敢再神游天外了。

走下盘天道,便是飞龙涧的索桥,人走在上面一晃一晃的,恭义令马车一辆一辆通过,温西过桥之后,见到建在绝壁上的一座山亭,她坐马坐得腿酸,见镖队都过桥还有一些时候,就跑进那山亭里玩耍。那亭子外头立着一块石碑,风吹日晒雨淋的,已经是字迹模糊斑斑驳驳了,那原来何人所建,谁人所造都已经看不清了,倒是上头多了好些刻画,什么某某名士见盘龙险道通天,心生万丈豪情,不由赋诗一首又有某某才子携某佳人来此访古论今,见飞龙涧水如银练,顿生缠绵之意,二人相和赋一篇,刻于其中。

温西看得好笑,这酸腐臭味都能称出二三斤来了,无趣的很,她便趴在亭边看深泉飞瀑,听哗哗地水声。

有人也进了这凉亭,温西听脚步声是陈王,她没理会,倒是见亭下的石崖缝隙里长出一株野乌梅,上面结满黑色小豆般的果实,实在可爱,温西晓得这能吃得,酸酸甜甜,立刻起了摘取之心。

她伸手去够,却是够不着,立刻就跳上亭沿,翻身向下,双脚勾着栏杆,倒立着去摘那果子。陈王本来看她是撅着屁股趴在那的,没想到他一进来这丫头便跳起来就向下倒去,顿时心中一惊,待他看清她意图,不由哭笑不得。

“你是饿死鬼投胎吗?什么都要弄来吃一吃。”

温西倒立着在撸那些梅子,不好说话。忽地,她觉得脚脖子那里掠过一阵冷风,还伴随着陈王出掌时划破空气的呼啸声,她一惊,以为被陈王偷袭,立刻就翻身上来,跳回亭中。不想陈王手上捏着一条三尺余长的五花蛇,他捏着蛇头,轻轻一甩,那蛇便如条死麻绳般摇摆了。

温西张张嘴,不由举起手,指着一捧折下来的乌梅子,道:“要吃吗?”

陈王本想说她莽撞,差点被蛇给咬了,见她献宝一样给他野果,便只得无语,摇头:“这吃了牙齿会染黑。”

温西惊讶地道:“你吃过呀?”

陈王笑道:“是。”

温西啧啧称奇,“难道还有人把这个上供给你吃?”

陈王伸手就敲了她脑门一下,“没有人会比你还没心没肺的了。”说着,顺手就把那条死蛇给扔下山崖了。

温西惋惜地道:“扔了做什么,蛇肉最好吃了。”

陈王无奈,“不会缺你这口吃的。”

那边恭义已经整顿完毕,招呼他们继续赶路,“二位,下了这盘龙岭,今晚便可在下水鬼岸边歇一夜再走,明日的路便没有这么险峻了。”

温西听到这个地名,有些不自在,面色还有些发青。

陈王微吟,道:“这地名倒是有意思。”

恭义便道:“那是山间的积水湖,大倒是不大,就是听说当年架设这山道,死了不少民夫,掉进山崖溪水中,不能收尸,都被冲进了下水鬼,故而得了这个名字。”

温西捏捏缰绳,展目看去,其实已经能看见下水鬼了,一汪碧蓝的湖水映照着满山的树影,幽谧寂静,令谁也不会想到这么令人毛骨悚然的名称。

半时辰之后,车队便抵达湖边,恭义照例一番安排。温西独自一人走到水边,捡了块平坦的石头坐下,望着微微泛波的湖面,有些魂不守舍。

“不是怕鬼吗?怎么反倒过来看。”是陈王。

温西摇摇头:“我才不会怕鬼。”

“那你方才是怎么了?一副惊慌过度的模样。”

温西撅着嘴,道:“你看错了,我才没有惊慌呢。”

“嗯?那处好像有个什么东西飘过去了”陈王缓缓地道,指着水岸对面的深林,他的语气着实有些阴森,温西瞬间就白了脸,头毛都根根竖起来了,“哪、哪里?”

“哦,好像是只白鹭。”陈王又笑道,好似大大地松了口气。

温西苦着脸,“我再不信你的话了。”

陈王在她身边坐下,笑着道:“你这丫头不长记性,下次还是会信的。”

数百里栈道

良久,温西揽臂抱膝,轻声道:“我没有怕鬼,活人我都不怕,鬼有什么好怕的,我只是你做过什么可怕的梦吗?”

“梦?”陈王果真认真想了想,才道:“做过。”

温西便道:“很久之前,我来过这里,和师父还有杜羽一起,那时,我们也在湖边露宿,我做了一个梦,很可怕,都是死人和鲜血,还有烧不尽的大火,我不知道那是哪里,最后只记得梦里我不停的哭,最后真的哭醒了,师父埋怨杜羽,说他想看下水鬼是不是真有鬼非要住在湖边,把我吓着了。”

“下水鬼有没有鬼我不知道,只是在这里做的梦,我很害怕再梦见一次,梦里的我,弱小、无力,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悲惨的事发生,只能大喊大叫,只能哭得撕心裂肺”温西撇过脸,背对着陈王将手臂枕着自己的头,一副愁肠满结眉头深皱的模样。

陈王没有说话。

温西忽然又抬起头,直愣愣地看着陈王,一撇夕阳透过树叶枝丫照耀在她的脸上,眼睛微微泛红,发丝沾着唇角,满是茫然无措。

陈王不禁抬起手,替她将碎发抿到耳后,她的脸,被晚风吹得有些冰凉,不知是因为汗水还是泪水,发丝也有些湿意,嘴唇被她自己咬得发红陈王看着她,她也看着他,眉头还是皱着,眼睛一眨一眨。

“我干嘛要告诉你这些啊,谁知你改天会不会拿这个来嘲笑戏弄我,哼”温西猛地跳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泥沙,三步两步跑开了。

陈王苦笑,他低头看着刚才摸了温西面庞的手,指尖还残留着一些湿意。

不多时,恭义过来,同陈王拱拱手,道:“殿下,南安洲刚有信使来。”陈王目光扫了眼他后方,有个十三四的小子正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喝水,车夫牵走他的马去饮水,看这模样,应是快马加鞭追来的。

陈王询问地看着恭义。

恭义便道:“几日前青铜口的塌方,恭某本当是江湖恩怨,自行解决便是。只是,通二他们在我们走后第二天见了白鹰堡堡主金万元,金万元说几日之前,州牧何敏令他做两件事,一件是只要他手下的店铺来了外乡人,必须要详细来去身份,二是,进出南安洲的各个道路都要看紧,他嫌青铜口危险麻烦,便派人把青铜口给弄塌了,却不妨遇上我们。”

陈王沉吟,随后看着恭义,笑道:“此事应该机密,金万元竟会与恭镖头这般掏心掏肺。”

恭义一笑道:“江湖人自有江湖法子,此事与官府有关,恭某担心是绣衣使所指使,故而禀报殿下。”

陈王起身,望着渐渐暗沉的湖面,道:“南安洲并非大城,镖队惹眼,我们只怕已经被盯上了。”

恭义皱眉,道:“要不要明日恭某带殿下与温姑娘提前走古道离开?”

陈王摇头:“不必,目前还好说,应当还不曾真起了疑心,若不然方才飞龙涧的索桥就已经断了,先照常行事。”

恭义应下离去。

陈王的面容却渐渐没了笑容,冷峻地仿佛似蒙山最高的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真是巧得很啊”

入夜,温西守着堆篝火,用树枝挑着一团肉在烤,那肉从冒血被烤成了一块焦炭,温西闻到浓重的焦味才赶紧把它移开。

这肉是不能吃了,温西啃了口干粮,一脸遗憾地把焦肉又扔回火堆。

四周都有人警戒守夜,其余人则将镖车围在当中,分散地打地铺睡觉。温西坐得远一些,抱着件薄披风在发愣。

陈王靠着车轮,抬头看天,今夜无云,有月,还有漫天星光。十来步之外,温西满腹心事地在用树枝在火堆里胡乱的扒拉,他几乎可以猜出她此刻所有的心事,简单地几乎没有任何转折,如同一汪可以看透的清泉。

他可曾也有这般少年天真的时候?

陈王微微苦笑,便闭目养神,前路有艰险,一切都才刚刚开始。

温西到底一夜没睡,她害怕闭上眼睛,那个埋在心底多年的噩梦又会出现。习武之人,偶尔熬夜倒也没什么,第二日温西只是有些面色发青,她跨上马,戴上帷帽。

一路都是山路,时而上下,或者淌水过桥。这条路上的行人并不多,遇见落单的人,也都是樵夫渔人货郎游学生之类,他们瞧见这一行镖队,反倒稀奇,驻足许久才离去。

上了腾云岭,却又是长长的栈道,一半凿山内凹的石壁,一半铺设木板的栈道,着实艰难,温西干脆下马拉着马走。

蒙山连绵起伏,或有高耸入云的险峰,或有迂回急转的深涧,一山过去,又是一山,渡过溪水,还有深河,走到第四日,温西看着山壁上凿的二百里长栈道的标记,长长地叹口气,同恭义道:“我们走了二百里,已经是心力交瘁了,那些开道的人当年是怎么凿出这条路的啊?”

恭义笑道:“温姑娘,这才走了一半呢。”

温西苦着脸道:“我知道”又道:“当年皇帝为什么要这么辛苦来攻打燕凉,路这么难走,粮草也不好运送”说着说着,她忽觉失言,她抱怨的皇帝,不就是陈王他们姓骆的先祖吗?她这张嘴啊

温西眼珠乱转,左看右看,还吹起了口哨,只是太过荒腔走板,还有一半都吹不出响来。

陈王实在同她恼不起来,只是淡淡地道:“燕凉有金矿铜矿。”

温西瞠然,“啊?就这样啊?”

陈王冷笑道:“你还能以为如何呢?”

温西本想说,难道他不是应该说什么燕帝荒淫无道,奉天之令伐之之类的狗屁倒灶的借口嘛,他倒是直白的很。

温西挠挠头,不说话了。

“呀”猝然一声长鸣,是乌鸦的叫声,苍然而孤寂。

温西心中一动,想到陈王与冷疏竹用乌鸦传信,暮地看向陈王。

陈王面不改色,全无所动,一拉缰绳,又缓缓向前走去。

温西便也闭嘴,拉着马跟着队伍。

杀!

一路行马走路,还要紧绷着精神以防被偷袭,着实是非常累人精神的,起初众人还不时说笑几句,到了今日,着实连笑都没有人笑得出来了。

午间,停下休整,因不曾有开阔的地方,众人便直接在栈道坐下就地吃喝小憩。

温西坐在角落捧着个干饼在吃,这个干饼是几日前在南安洲准备的,烤地干硬,当做干粮才容易保存长久,只是味道嘛

她都觉得难吃的很,皱着眉头好不容易啃下半个又把剩下的收起来了,不曾想陈王在一旁啃得面不改色,完完整整吃完一整个,才从容地站起,掸一掸身上的泥灰,一副翩翩浊世佳公子的姿态,仿佛刚才啃得不是难以下咽的干粮,而是刚赴了一场奢华的酒宴一般的意足。

温西忽然有些看得呆住了。

陈王略微回头察看四下,不意瞧见温西一副失神的模样,不由轻笑,道:“怎么了?”

温西忙晃晃脑袋,道:“你”她是想说,为什么眼前这个人,令她有几分恍惚见到了师父的错觉,他与师父,究竟何时相识,又有何渊源?但是此处不是说话之处。

陈王缓缓走近,在她身旁语气柔和地道:“再辛苦几日,到了梅州,你要吃什么,我都请你。”

温西摇摇头,她才不是只会吃喝的小孩子,何况不过赶路罢了,这些对于她来说,又算不得什么苦处。

陈王又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这几日不曾好生梳洗,温西的头发也有些乱糟糟的,像个在泥地里滚过一圈的小狗,不由又笑,道:“是累了吗?”

温西依旧摇头,累了歇歇就好了,只是自那声乌鸦的叫声之后,她心中就有些不安,也说不好具体为什么,就是好像哪里不太对劲了。

她抬头,看着陈王,他带着那张面具,面上所有细微的神态都不曾显露,显得他这个人有些面冷心冷的模样,温西忽然有疑惑,究竟是戴上了面具之后的陈王是陈王,还是戴上面具之前的陈王才是陈王,他贴上了一张又一张的面具之后,却令她难以分清哪个才是真正的他了。

“前面还有很远的路,是吧”这不算明知故问,她只是在确认,确认一些令她不安的事情不要发生。

“是,前面还有很远的路。”陈王笑笑,回答道。

“可惜,我们现在是在赶路,若不然,前头不远,我记得有一处胜景,叫做仙人石,据传是天上的仙人点化凡人时留下的仙迹,站在石上,远近风景尽可纳入眼底。”温西挤出些笑意,指着远方一处被云雾缠绕地模模糊糊的山巅的一抹黑影,影影绰绰可见绝岭山崖。

“那倒是有些可惜。”陈王含笑道。

“是很可惜”温西转过头,看向栈道外侧深不见底的深渊,不小心踢落一块石块,掉下去连个回声都没有,“恭镖头,派了人去探路吗?”她又伸着脑袋,看向队伍前头。

陈王点头,“嗯。”只是语气再没有之前的柔和,变得如他面上的人皮面具一般冷然。

温西抿抿唇,靠着石壁,只将手向着腰间的佩剑摸了摸,仿佛这样可以令她减少几分不安。

陈王转身离去,没有再说话。

镖队又重新骑行,走了两个时辰,天又开始渐渐暗沉,温西紧紧捏着缰绳,呼出一口气,抬头看看远方,依旧是连绵的群山。

晚起的雾气渐渐蒸腾,迷蒙地仿佛这是一个永远无法醒来的沉梦。

但终究,这不是梦。

栈道上方的密林中忽地传来阵阵的细碎的脚步声,很轻很快

仿佛是老鼠,也似乎是什么野兽,但是不是,不是老鼠,也不是野兽,是人

镖队之中有好些经验丰富本事高强的好手,他们也立刻觉察出来了,顷刻,所有人的面上都露出些凝重之色,这种时候,这种动静,这种地方,当然是冲着他们来的

恭镖头在前头做了个手势,所有人都取出了兵器握在手中,就算在队伍后面的人看不见那个手势,他们看见前头人的动作,也都开始警惕。

温西面色有些发青,不由自主地“吭啷”一声抽出了陈王之前给的那柄花里胡哨的短剑。

声音并不响,但是在所有人都屏息以待的时机,这声音不啻于一声惊雷,霎时,从天而降数人,挥舞着手中的长剑,如同急浪一般齐齐落下,将他们正下方镖队中的数人给踢下了山崖。

“啊啊”数声惊呼,随后便没有了

温西脑袋轰一般炸开了,本能地使剑刺向离她最近的一个杀手。

恭镖头来不及悲伤惊呼,大喝一声:“上”

而后便是刀光剑影

他们是杀手,目标明确,动作利落,不过数个回合,这山间小小的栈道已经是血染如虹。

温西根本没有空隙去注意其他人,她活至今十五六年,学武也有十余年,但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对手,今日之前,就在刚才之前,她还认为自己的本事还算不错的,起码时常出门,师父总是替她遇见的对手担忧的多一些。

但是现在,她完全不敢肯定了,她的剑一剑刺出,却落空了,她本看准了那人的肋下的,但她连他的衣摆都没有擦到,便被他避开了,杀手一脚踏着一旁镖车的边缘,翻身避开她的剑,他手中的剑便也越过她的头顶,划开了镖队中一个向他挥刀砍去的人的咽喉。

鲜血如雨般落下,温西被喷了一头一身,闻着浓重的血腥气,她几乎腿软。

杀手的剑很快,在温西看来,却仿佛一切的动作都很慢,她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剑从死人的肩膀处划过,带着黏稠的鲜血,再直直向她刺来,她应该举剑去格挡的,她也确实举剑了,但是她的动作更慢,那柄剑向着她的面门刺来,她躲不开,也挡不下。

她只好闭上眼睛,死

忽地,“呯”一声巨响,火星与剑光在她眼前炸开,一柄剑,挡住了杀她的剑。

耳边也响起了陈王急怒的厉喝:“发什么呆”

温西震惊地看着他,嘴巴开开合合,握剑的手颤抖不已。

箭!

陈王一剑送出,他的剑很快很准,快得仿佛一道不能深究的闪电,没有任何花哨的招式,便没入了杀手的胸膛,他一转手,将剑锋刃偏转,那胸口霎时血如泉涌,他一抬脚,那人便被踹入了万丈深渊,剑身一片血污。

陈王侧头,厉声同温西道:“你若是想死在这里,就不必再举剑”他话没有说完,便又抵挡了向他们挥来的一剑。

这不是同杜羽比剑,他让着她,还能点到即止,也不是街上的小混混,剑不用出鞘她便能从容应对。

这些人是杀人见血的杀手,他们会将她一击毙命,毫不留情,绝不手软。

温西猛地捏紧了剑柄,展身而起,挑开一柄刺向通二爷后背的剑,通二爷向着恭镖头大喝,“镖头,来势不好”

杀手有十一人,却将他们这一行数十人杀得不能还手,木质的栈道上,石崖壁上,全是鲜血。

恭镖头面有土色,他看了陈王一眼,陈王正踢飞一柄落在木栈道上的刀,送入一名杀手的咽喉,那杀手侧身避开,一剑刺去,那柄铁环刀被生生刺穿,杀手挑着刀一甩,直接向着温西飞去。

温西掠身而起,在半空翻了个跟斗,踏着石壁跳起,顺势翻转,乘着陈王又一剑挥出的时机,直直将短剑插进了那名杀手的头顶,霎时,夹杂着鲜血的脑浆迸出,温西转身落地,在一声凄吼中拔出了自己的短剑,她抬头,面上满是别人的血污,她愣愣地回头看了地上被她直贯头颅的杀手,又看了眼她身后的陈王。

“我杀人了”

温西霎时松了紧握短剑的手,浑身的力气也仿佛瞬间被抽走,她的目光一一略过满地的尸首,眼中全是震惊到了极致之后的虚无。

陈王见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即刻跨步上前,伸手捏着她握剑的手,向着她的身侧挥去,她的腰畔有一柄勾镰正勾来,短剑格挡住勾子,滑向那柄握着勾镰的手腕。

温西猛然回神,捏紧短剑,使力挑开,勾镰偏转,陈王揽着温西一转身,他自己的那把柄剑便如龙般刺去

恭义抵死杀来,拉着陈王的手臂,道:“速随我走”

杀手亦是死伤过半,但是长风庄众人他们选在这么个地方伏击,本便是借着天险而行,如今长风庄的镖手还能挥剑使刀厮杀的,只有十来人罢了。

恭义上下挂彩,目露痛心绝望,他却顾不得自己的兄弟手下了,这本来就是一桩生死生意,长风庄已经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这生意他不得不做下去,所以他不能让陈王死在这里。

陈王拉起温西,斩断一匹驽马的缰绳,在马臀处恨恨地扎了一刀,马吃痛,长嘶一声,向着那群杀手中的其中一人疾奔而去。

他自己则立刻揽着温西,运起真气,飞身上了前头的一匹马,恭义也疾步向前,拉过一匹还不曾受惊奔逃的驽马跨上,沿着狭窄湿滑的栈道,飞速向前奔去。

被陈王刺痛去阻挡杀手脚步的那匹马发疯一般冲向还在打斗的人群,杀手见陈王三人奔逃,立刻打了个呼哨,欲追上前去。

却听通二爷一声大喝:“莫让他们追上镖头”余下等人奋力缠斗,死伤之数,不忍言述。

马上,温西紧紧拉着陈王的衣襟,抖得仿若风中残叶,嘴唇开开合合,衣襟手腕上还沾染着方才那人的脑浆和鲜血,浓重的血腥气令她几乎昏厥。

栈道狭窄,马蹄交错,踏在其上飞驰,几乎能把本就松垮的木板给踏落,陈王面容紧绷,一手死死地拉着缰绳,一手紧紧地扣着温西的身躯。

恭义在前,他们二人在后,在暮色之中,如同两道山间的幽影般飞驰而过。

连绵的蒙山之中,有一处山巅耸立着一块光秃的巨石,叫做仙人石,仙人石上,如今站着几个人。

“副使,只怕是追不上了。”

这几人浑身血污,伤者断手断腿,可见之前的缠斗,他们也死伤惨重,为首被称呼为“副使”的阴沉男人,正是绣衣使副指挥使典信。

他眯着眼,看着极远处飞奔的二骑,自背上卸下一领长弓,搭箭扣弦

“嗡”羽箭离弦,呼啸飞去。

陈王一心全在前路与控马,幽暗之中的窄道,若有分心,掉下悬崖,便是尸骨无存,他就算听到了这不详的破空之声,也来不及去避开。

温西一个激灵,猛地缩头自陈王肋下看向后方,忽见羽箭飞来,千钧一发之际,她根本不及拔剑斩落这冷箭,脑中思考的应对之策已经跟不上她的动作,她直接伸手,妄图想要去接住这支箭,箭头急速地旋转,霎时穿过她的掌心,偏向了一旁,落入了深涧。

“呃”她只能发出一声闷哼,意外的,没有她想象中的巨大的疼痛袭来,她只觉一阵酸痛酥麻自掌心的伤口慢慢地蔓延开来。

“温西”陈王觉察她的异常,伸手把她揽回胸前,却见她掌心的鲜血簌簌流淌,血腥之中,还有一缕锈味,是毒

他立刻点住她臂膀上的穴道,避免血脉流通,将毒气上行。

“温西,气沉丹田,封住关阙。”他沉声道。

温西咬下唇,摇摇头:“我、我”

“听我的话,沉住气,不得慌乱。”他温声道。

奔马飞驰,眨眼间便消失于山间,典术面色沉凝,问道:“还有几人?”

身后手下答道:“鱼鹰等人皆死,只剩三、三人。”

典术收回长弓,“回。”

夜,很快驱走最后一点夕阳的余晖,黑暗之中,不见半点光明。

恭义拉住马,一双眼睛在暗沉之中尤为发亮,他跳下马,同陈王道:“殿下,弃马徒步吧。”

陈王抱着开始神志不清的温西下马,道:“恭镖头是打算走下关古道?”

恭义点头:“那处虽险峻,却是快上许多,只是”他看了眼陈王怀中的温西,温西已经气若游丝,有些犹豫地道:“若是还是走乾安道,能到独木镇,应当能找到大夫。”

陈王低头,温西气息微弱,手臂无力地低垂,指尖流下丝丝缕缕的黑血,他却缓缓摇头,道:“如之前计划行事。”

毒!

下关古道,是蒙山旧路,风吹雨打,那些原本的栈道几乎已经腐朽殆尽,最险之处,山壁之间几乎只有几个凹槽罢了。

恭镖头攀援在前,陈王将温西用衣带绑在自己后背在后。

温西迷迷糊糊,不时轻哼几声,喘几下粗气。

“丫头,你听我说,你中的毒叫做十花散,只要不是毒满周身,还不会死的,现在尽量将血气降缓,你师父应当有教你沉气之法,现在摒除杂念,自己封住周身气穴。”他不停地说话,声音异样的沉静。

温西张张嘴,想说些什么,只是她脑子上一刻与下一刻好像怎么都连不起来,“闭、闭目冥心坐,握固静、静、静思神”

陈王将二人绑得很紧,温西觉得身体勒地很难受,想离他远一些,却怎么都挣脱不开。

她还不想死,人生漫漫,无数精彩,她还不曾找到师父,她要是死了,师父一定会伤心的,她怎么可以让师父伤心呢,他本来就很少快活,若是又多了一桩伤心事,岂不是很可怜。

想着,她便想哭了,“师父”

“丫头,你师父你知道他是谁吗?”陈王顺着她的话道,他是想引着她活着的意志,这般心心念念想要找到师父,却不知道师父是谁,可怜至极。

“师父、就是师父”温西喃喃道。

“他本姓胥,你应当不知道。”

“胡、胡说,我师父姓温,他叫温言。”温西有气无力的反驳着。

“呵”陈王轻笑,他一手攀着探出于崖壁的树根,一手支撑着温西,道:“是,他现在叫做温言。”

“哈”温西忽然吐了口气,将脸贴在陈王后背,“我有些困,你莫要吵我了”

陈王心中一沉,反手握着她的手,鲜血黏湿了他的手掌,“你不是想知道冷疏竹为什么要对你好吗?”

温西手指微微动了动,陈王便紧紧握着,“你醒着,我就告诉你。”

“明、明天再说吧。”温西嗡嗡地含糊着。

陈王忽地发力,又扣紧了她的脉门,温西被刺的重重吸了一口冷气,“疼”

“疼就对了。”陈王轻道。

她又缓缓睁开眼,轻问道:“冷疏竹为什么啊”

“你觉得呢?”他轻道。

温西自顾自地摇头,又吐出口气,“要是我死了,他会不会伤心难过啊”

“他会的,他会很伤心,很难过,他曾以为你早就死了,一直很伤心,很难过,但是你还活着,他终于不那么难过了,所以你要好好活着。”陈王如同呓语一般说着。

“是么我怎么不知道呢”温西忽然吃吃笑了起来,笑得有气无力,脸上却费力地挤出几分欢喜。

“你不知道的事情很多,只是因为你个是再傻不过的傻丫头。”陈王是笑着说的。

恭义翻身跳上了崖顶,低声道:“殿下,再往前便是一线天了,不曾有人追来,暂且歇一歇吧。”

陈王按紧了温西,也掠身而上。

一线天是处瀑布,应是水瀑狭窄如线因而得名,陈王在水边解下温西,她失了依仗,登时瘫软在地。

“温姑娘”恭义吹亮了火折,照了照温西的面庞,她面色青白,毫无血色,不由也是一片心沉。

陈王撕开温西的衣袖,就着微弱的火光,看见顺着血脉,一条黑线已经蔓延到了上臂,若非温西内功底子还不错,只怕早已经毒入心脉了。

陈王看着,着实不知道自己现下的心情如何,只觉得心口有些难以沉静的心乱,他猛地抽出她的短剑,在水中洗净,又在火折上烤了烤,按着她的臂膀,将那条黑线缓缓划开一股黑血流出,他同时击打温西的后背。

温西吃痛,闷哼一声。

陈王便将她的手臂浸入流水之中,反复揉捏。

“殿下,如今明日应当能到下川,下川河边有船,便是之前说好的集合处,若是通二他们他们”恭义话音都有些颤抖,他的面容着实满是苦痛之色。

陈王深深闭目,轻轻点头:“有劳恭镖头了。”

恭义举着火折,再不说话,未知追兵何在,他们不能点起篝火。火折的光亮着实有限,陈王凝神,看着水中的乌血渐渐变得鲜红,才捞起温西的手臂。

温西被渐渐回复的痛意激地恢复了几分精神,她费力睁开眼睛,忽然伸出那只不曾受伤的手抓着陈王的衣襟,有气无力道:“我师父我师父为什么姓胥?”

胥姓,这个姓少见,恭义唯一晓得姓胥的人,是在晋华

他看向陈王,陈王不言,伸手在温西的怀中掏出她的药包,油纸包着干净的绷带和金疮药,他拿出药瓶,在她伤口洒上,又重新包扎好,随后柔声道:“毒还不曾全逼出,你不得运气,明白吗?”

温西晃晃脑袋,她脑子好像有些昏沉,刚才要问陈王的是一件很要紧的事,是什么来着,她怔怔地看着他,但是她很累,很痛,周身都痛,着实没有什么精神再去想旁的事情了,掌心一跳一跳的痛,那痛意在毒被逼出之后,少了麻痹之感,越发的鲜明。

最后,她只得叹出一口气,仰倒在河滩。

陈王看着温西不时皱眉痛苦的面容,微微叹了一口气,又出手封住了她的穴道,她便真的昏沉地睡去了。

恭义沉默着,黑夜掩盖了他的神情,使得他的身影显得更加的肃然。

一路奔逃,他们在第二日傍晚才到了下川,河边一株弯曲的古柳之下,系着一条竹棚的小舟。

恭义举刀,在柳树上刻了几条深刻的痕迹,满目悲色地看着他们一路走来的方向,茫茫群山,无论是昨日那场厮杀,还是昔日万骨盈山的险道,都没入了其中,仿佛不能给群山留下半点印记,人,何其渺小。

他苍然一叹,跳上了小舟。

舟中,温西依旧昏沉着,她口唇干裂,浑身滚烫,掌心的伤口又晕出了鲜血,还红肿了起来。

陈王解了她的衣襟,又嚼了嚼方才在水边采的草药,敷在她太阳穴处。

温西呼出一口气,气息滚烫至极,陈王深深地皱眉。

恭义撑着竹篙,小舟悠悠荡去。

“呃啊”温西轻声呻吟。

陈王将她揽入怀中,托起她的手掌。

温西伤到了右手,那是她使剑的手,若是伤及经脉,将来,只怕再不能举剑。

他将下巴抵着她的头顶,轻轻地抚摸着她滚烫的额头,心中,有些不能名状的惘然,还有几分沉痛。

温西不安地扭动几下身躯,随后将面容埋入陈王的胸口,他便也紧紧地抱着她,眉头深锁。

“我没死啊……”

温西觉得自己睡了很久,有些不想睡了,想努力睁开眼睛,却发现眼皮好像有千斤之重,令她费力想要睁开一丝都艰难万分。

她是谁?她在哪里?这些问题在这睡梦之中她被自己问了无数次,但是很快又忘了,最后,她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中,她年幼,弱手无缚鸡之力,一片干灼的火焰燎烤着她的面庞。火中,无数人在挣扎着,嚎啕着。

还有一个女人,躺在血污之中,望着她不停的流泪,口中开开合合,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温西想要努力听清她的话语,却无论怎么努力都听不清。

随后,画面一转,她看见了师父和杜羽,杜羽满面的哀伤看着师父,苦笑着,无奈着。师父却没有理会他,只是背过了身去,她想跑上前去拉师父,但是师父越走越远,再不回头。

师父

然后有一个人看着她笑,她好像觉得认识这个人,好像又不认识,这个人同她说道:在我面前,无需如此,我不会害你的。

温西看了他很久,终于微微笑了:冷疏竹,你为什么要对我好?

冷疏竹也轻笑着道:因为

因为什么?后面的话温西怎么都听不清,因为什么?你说啊,快说啊,我要来不及了。

来不及?冷疏竹微微疑惑:你要去哪里?怎会来不及。

温西流泪:我要死了

不、不忽然,之前那个血泊之中的女人奋力地大吼:阿芷,活下去

大火却瞬间将她吞没了,温西愣愣地看着,只是看着,然后,一股鲜血染上了她的面庞,面前一具被短剑洞穿头颅的尸体倒下。

是她杀了他温西不禁后退几步,眼中灌满了惊惧,她低头,手中一把沾满了鲜血和灰白脑浆的短剑。

在她不注意的后方,有无数把的剑向她刺来,然后,她被无数把的长剑刺穿,她看着自己的鲜血如泉涌出,巨大的痛意如惊涛骇浪般袭来

耳边忽然又响起那个女人的声音,活下去

温西猛地睁开眼睛

面前是青纱帐,还有不住摇晃的帐勾,温西满面迷惘,扭头看去,她躺在床上,床边,有桌有椅,地上是青砖铺成,边上有花几,摆着一盆茉莉花,花香随着窗外的风来,有些醉人。

她奋力地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到桌旁,桌上放着一碗温温的药,散发着有些清苦的气味。

温西搓搓脸,右手手掌一阵疼痛,她看着包扎地严实地手,有些迷惑,习惯地伸出这手去拿药碗中的调羹,拿了几下,都没有拿起来。她有些气馁,便不去管那个药碗了,又努力地向着门边走去,费力地打开门扇。登时,门外明媚的阳光如水一般泄来,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她本能地抬手去遮挡,手却有些无力,缓缓地垂下。

“姑娘”有人惊喜的对她喊了一声。

温西迷惘,看向出声的人,是个小姑娘,瞧着比她还扎着两个羊角辫,又俏皮又可爱,“姑娘醒了”她边喊,边沿着走廊跑出了院子。

温西拧着眉头,看着她消失地方向,随后,有气无力地面朝小院在门槛上坐下。

不一会儿,院门口进来一个人,一个很好看的男人。

温西歪着头看着他,努力地眨眨眼,认了认人,才回过了神,瘪瘪嘴,有些想哭,“我没死啊”

卸了路途上一直戴着面具,陈王面上有些他惯常的笑意,他弯下腰,将她提起来,道:“没死。”

温西有些发怔,陈王干脆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回了房中,在床上放下,又摸摸她的额头,松了口气,道:“烧褪了。”

温西看看四周,问道:“这是哪里?”

“是问泉山庄。”陈王柔声道。

温西恍惚了一会儿,才道:“你见到了关老夫子?”

陈王点头,道:“见到了。”

温西低下头,抿了抿唇,道:“长风庄的人呢?”

陈王缓缓直起身,道:“恭义,现在在梅州城中,他那批银子,还要继续送往夙州。”

温西面上又一阵恍惚,仰着头看着陈王,觉得他的面容仿佛变成了两个奇怪的重影,她开口,“陈王殿下,为什么?”

陈王低头看着她,她的“为什么”问得很是突兀,但是他终究明白了她要问的,他面容归于冷然,道:“你歇着吧。”

温西眉头有些皱,木木得盯着陈王,盯了很久,她才张张口,脱口而出:“我讨厌你”

陈王袖中握拳,却又放开,只是轻呼一口气,微微点头,随后转身离去。

温西屈膝坐在床上,埋着脑袋哭泣,她哭了很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日色西斜,明月高升。

“吱呀”开门声起,之前那个小丫头伸头探脑地在门口看着她。

温西却没有理她,依旧哭得很专心,她很久没有这么哭泣了,她本来打定主意要坚强冷静的,但是她现在做不到,陈王骗了恭义,她已经明白了,他早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他也的确将风险都告诉了恭义,他做了这趟生意,承受了这么多的人命。

但是不对,一切都不对,从那乌鸦传信开始,就已经不对了,那些人,是陈王故意引来的他之前说的“坏了另一件事”,便是他以身作饵,以长风庄的数十条人命为代价,使得关老夫子能够平安到这问泉山庄与他见面。

蒙山没有乌鸦,当年死了那么多的民夫,都被冲进了各种山间的湖中水中,却没有乌鸦前来啄食,所以杜羽才说下水鬼的鬼魂灵俱全,许真的能见到也说不定。

那唯一一只乌鸦,便是陈王的那只传信的乌鸦,它在山巅盘旋,引得绣衣使前来。

温西哭得泪水都几乎干了,她只剩下了干嚎,但是依旧不能宣泄心中的苦痛,长风庄死了那么多的人,只是因为那日她在渡云湖边多管了闲事,所以陈王下的套恭义才难以拒绝。

她心中被负罪感填满,根本不曾注意那个小丫头小声地问道:“姑娘,吃饭吗?”

小丫头见温西全不理会,有些为难,蹑手蹑脚地退出,她跑去了庭院,庭院中有一座水榭,水榭中灯火通明,其中坐着有两个人。一人白发皓首,一人年轻俊美,小丫头对着那锦衣玉袍的年轻男子怯生生地行礼,“公子,姑娘哭得厉害,不肯吃饭。”

陈王有些叹息,只对她道:“她饿了自会吃的,你下去吧。”

小丫头红着脸退下。

关老夫子

那老者捋捋须,道:“不想这丫头竟同殿下在一起。”

陈王道:“想来人世冥冥之意皆有所注定,若非天意,怎让孤又见到夫子?”

这老者正是他们千辛万苦才见到面的三山贤老关老夫子。

关老夫子有些感概地笑:“殿下此番九死一生,只是为了见老朽,老朽着实自感深有罪孽。”

陈王微微挑眉:“夫子的罪孽,远不止如此。”

关老夫子一瞬间面有苦痛之色,但他不过闭目睁眼之间,便又放开了心怀:“老朽已顺天命。”

陈王鼻息轻缓,“天命呵天命”

关老夫子踱步走向水边,看着水中红莲摇曳,道:“殿下有宏图之志,只是,苍生可悯,老朽活于人世七十八载,见数度生离死别,至今不能忘怀。”

陈王眉目如静水般毫无波澜,只是微眯眼眸,看着关老夫子,道:“夫子知史,数千年王朝帝国兴衰更替,可是为何?”

关老夫子深深闭目,“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也”

陈王又问:“夫子既悲天悯人,那可有解救之法?”

关老夫子胸前白须微微颤抖,手指着陈王,急道:“无可解救殿下视人命为草芥,老朽只得向天一哭罢了”

陈王一指远方,道:“百年前,燕凉一国只有百万国民,却有四十万奴婢为达官贵人驱使,生如杂芥,死如野稗,至今梅州城外金河中,还能涝上陈年枯骨,九星台下亦有亡骨如山。若非那十万民夫累累白骨填下乾安道,如今的梅州城,可有安居乐业之景?”

关老夫子死死地瞪着陈王,陈王亦垂目看着他。

旭日初升,温西坐在院中,一夜不眠,双眼如肿泡一般,她那只伤了的手无力地搭在石桌上,整个人如同泥塑一般没有了神魂。

陈王缓缓走来,在她对面的石凳上坐下,道:“不是怕死吗?好不容易活了回来,又饿死了可不好。”

温西的眼眸微微动了动,却又垂下,“我不想看见你。”

陈王道:“我知道。”他的语声太过柔和,柔和地不像是他应该会有的态度。

她不是说了她讨厌他了吗?她本微不足道,讨厌不讨厌他也算不得什么,但是他这般身在高位心怀骄傲的人,听了这样的话,就算不将她扔出去,也不是应该再也不见她了吗?他又来做什么?

温西有些讶然,她抬头,见到的却是陈王一瞬不移的注视,他的眼睛之中,有着温西不敢对视的沉重之意,她有些心慌,忙撇开目光,只道:“人命于你,不过可以玩弄于鼓掌的筹码,你还不如杀了我吧若不然,我、我有朝一日,我也会杀你的你这人,可恨至极”

“陈王府有乌衣卫,乃是我的私卫,共有三千人,三千人并不算多,因为他们要保护王府,还有我的属臣与他们的家人,此番出京来梅州,只有二十人,二十人中,每一个都是个顶个的好手,你绝不是他们的对手,就像你不是绣衣使的对手一样。”陈王轻声道。

温西有些疑惑,便将眼珠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你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

陈王接着道:“他们来梅州,只有一个任务,那就找到关老夫子,并且将他全须全尾地带到这问泉山庄。”

温西皱皱眉,不言不语。

陈王道:“这个任务很难,绣衣使先一步来到梅州,若是他们暴露行踪,不能完成我的任务,那么我之前所有的布置都会功亏一篑,一着下错,我便会跌得粉身碎骨,只怕王府之中的那些人,我的属臣、幕僚,他们的家人,都会因此被连累。

所以我不能犯错,每一步都牵扯着更多的人命,我只能全力以赴,再危险的手段,到了万不得已,便也不得不做。”

见温西睁大双眼只是看着他,却没有答话,陈王继续道:“我本抱着希望他们能够顺利完成任务,但是绣衣使并非等闲之辈,乌衣卫险些被截住,所以我才故意在过了南安洲之后漏出消息,引他们前来,使得梅州这边能够顺利行事。”

“你你你可以想别的办法啊”温西忍不住道。

“没有别的办法,若是有,也来不及了,你忘了我们在那破庙之中遇见的杀手了吗?那是周王的人,他们被我杀了,周王便也知道了我的行踪,接下来等着我们的,便不是那三个不堪一击的脓包了,你认为我为什么在房南县那两日,只留在那船上,因为在船上,茫茫水面阻隔,有任何的危机,才能先一步的觉察。”陈王看着她道,他说着这一切,没有任何的情绪,沉静而平淡。

温西愣愣地盯着他,“我、我不知道”

“此次,长风庄死了二十七个人,伤了十八个人,我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我记得每一个因我而死的亡魂,无论是过去,还是在那乾安道,抑或将来”他的语气之中是浓而不散的惆怅,温西喃喃地重复着:“过去将来”

陈王又道:“恭义也清楚明白这一趟镖的危险,但是他除了相信我,也别无选择,因为长风庄,在京都接了一桩不能接的生意,得罪了他不能得罪的人,他只有帮我,让我活着,才能庇佑长风庄其他的人,人命与蝼蚁,皆不过为生而已。”

温西霎时觉得手脚冰凉,她很天真,也很无知,但是这真相从陈王口中说来,她不愿相信,“你为什么要告诉我?我我”

“因为你要讨厌我了。”陈王伸出手轻轻盖着她受伤的手,微叹道:“我总不能让救命恩人对我整日怒目相向。”

是么

温西侧过身,抽出自己的手,却是一阵吃痛,她忍不住嘶嘶冷气。

陈王将她揽过,托起她的手掌,又有血丝浸出,他有些皱眉,道:“不吃饭也不吃药,你这手还要不要了?”

掌心的伤口一阵一阵的跳痛着,温西这才有心思去在意,她回过神之后,便有些心慌,“我的手”

“会好起来,很险,箭穿掌而过,只差半分便可截断经脉,现在等骨头长好,便能如常了。”陈王温声道。

温西抿抿唇,她低着头,道:“我知道你有其他的事,肯定很忙吧,我回房了。”

温西直直站起来,方才她被陈王半抱着,这么亲昵的姿态,她有些不自在,师父说:男女授受不亲。过了十岁,她就再也没有被师父背着抱着了,那她也不应该同陈王这么亲近的,应该更加泾渭分明一些,更加桥归桥、路归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他走他的阳关道,她便走她的独木桥

温西重重呼吸几下,脑子里一团乱麻,她抱着自己受伤的手,径直回房,又将门关上。

看着透过明窗纸,温西倚靠在门后的背影,陈王却忍不住的皱眉,他心中有些沉沉,还有些不能名状的不悦,他不知这不悦从何而来,从何时而来,但这于他,不是一件好事,他坐在院中又一会儿,才起身离去。

大混账教出的小混账

过了两日,温西吃饭喝药,身体好了许多,便梳妆穿衣,收拾齐整,出了门,被那个叫做芋儿的小丫头给领着,去了花园。

花园的水边长凳上独自坐着关老夫子,温西走过去,叫道:“老夫子。”

关老夫子转头看她,却是微声一叹,道:“丫头,咱们又见面了。”

温西在他身旁坐下,笑嘻嘻道:“之前温西年幼无知,剪了您的胡子,您莫恼。”

关老夫子听她说起这往事,倒是减愁容,笑道:“你这丫头倒是长了规矩了。”

温西轻声道:“年岁渐长,温西也不得再做小儿女姿态了。”

关老夫子伸出手,抬起她受伤的手掌,看了看,道:“嗯,看着好许多了,下次莫要这么好心了,有些人,死了就死了吧。”

温西忍不住“噗呲”一笑,挑着一边眉毛道:“陈王是将老夫子得罪了吗?”

关老夫子哼了一声,才道:“不曾,托二殿下的福,老朽才能在此清净度日。”

温西却笑道:“那老夫子这吹胡子瞪眼睛的做什么?”

关老夫子撇撇嘴,道:“我是在生自己的气,气自己为什么不早点死。”

温西噗呲一笑,道:“您先别死,先帮我算一算我师父在哪里吧。”

关老夫子哭笑不得,拿着拐棍杵了温西的脚一下,“混账丫头,难道告诉你师父在哪里,我就可以去死了是不是?”

温西连忙跳开了,又嘻嘻笑道:“您看您现在不是老当益壮的很,死了多可惜,再也吃不到九里桥的卤猪蹄了。”

关老夫子气得摇头晃脑,“骆铖是晓得我懒得理会他,所以才放了你这混丫头来气我的”

温西环着他的肩膀,耍赖道:“没有,我也不理会他,他一路戏弄算计我,还害我伤了手,我最讨厌他了。”

关老夫子哼哼几声,才道:“那我告诉你啊,你师父呢,他不在这里。”

温西翻了个白眼,“我当然知道师父不在这里了。”

关老夫子嗔道:“你慌什么,我还没说完呢,你师父呢,半年前来过我这里。”

“半年前”温西瞠然,那就是他失踪之后,先来了梅州,“师父来这里做什么?”

关老夫子得意地捋捋须,道:“不过呢,你师父也是个混账,老夫拿着拐棍将他打出去了。”

温西满面震惊,张着口,瞪着眼,看着关老夫子,“我师父才不是混账”

关老夫子笑道:“你就是个混账小丫头,你师父就是个混账臭小子,大混账教出小混账,所以啊,老夫不上你们的当,回去回去”他拿着拐棍去打温西的屁股,温西忙跳了起来,退开好几步,瘪着嘴巴道:“我师父倒是怎么得罪您了?您之前还对他好的很,还给他喝您藏了十来年的好酒呢。”

温西不说这个还好,一说之后,关老夫子反而恼得更厉害了,“我就是瞎了眼,才认得他,烂了手,与他喝酒,我怎么当初不毒死他呢,可惜可惜”说着,他还咂咂嘴。

得,温西晓得是什么都问不出来了,只得垂头丧气地回去了。

问泉山庄在良山之中,良山位于梅州之北,同属蒙山一脉,蒙山有温泉谷,问泉山庄便是建于温泉之上。

温西出了花园,顺着流水,走到了山庄后山,见一条乳白的河水从山石之中缓缓流出,汇聚成小小水池,散发出氤氲的热气。

水边有一间朴质的竹亭,亭中并无人,温西走过去,就着靠栏旁坐下,将手缓缓地搭在栏杆上,一副愁思深结的态度,只是看着水中袅袅而起的热气发呆。

温泉水如凝脂,温西怔怔地盯着,渐渐蹙起了眉头,那莹白的水池,与脑浆的颜色也差不了几分,她忽然冷战,这温暖的山谷与蒸腾的热气便半点也不能给她带来舒适了。

她忍不住站了起来,退开几步,再不敢注视泉水,逃一般的欲离去。

却听见身后有说话声和脚步声传来,温西蓦地回头,见小路尽头陈王与两人缓缓走来。

陈王抬头,也便看见了一脸惊惧未消的温西,他一摆手,身后两人无声离去,他自己却又向着温西走来。

陈王并无不同,只是温西心中猛地升起些不能明晰的惧意,她又忍不住退回了亭中,陈王走一步,她退一步,等她被亭边拦住,她愣地坐下,眼睁睁看着陈王走进亭中,走到她身边坐下。

陈王见她的神情,微挑长眉,面有询问。

温西慢慢摇头,眼神躲避。

“看着我,怎么了?”他问道。

温西不住地摇头,“没、没什么。”

陈王索性伸手,欲捏着温西的下巴,令她不得避开。

温西却猛地站了起来,躲开了陈王的手,急道:“我、我、我该回去了。”

“温西。”陈王叫了声她的名字,口气中有着不容回避的意味。

温西已经走到了亭边,却站住了,她背着身,长长的头发披下,显得本就清瘦的背影添了几分颓然。

“还要在梅州呆多久啊?”她喃喃问道。

“你很想回京都吗?”陈王反问她。

温西有些茫然地点点头,随后回神,又摇摇头,她转身,看着陈王,道:“那里不是我的家。”

“家”陈王微有叹息,“那你想去哪里呢?”

温西低落,她觉得有些无力,不管是梦中,还是现实,她都很弱比起这广大的世界,风起云涌的天下,她微弱地仿佛是一粒尘沙,什么都不是,什么都做不了,轻飘飘地连微风都能将她卷到天边。

她靠着亭柱,仿佛这坚硬的木柱能够给予她一些支撑这弱小的身躯的力量:“殿下,你心中,可有勇气?”

陈王看着她,淡淡道:“那要看什么样的处境。”

温西低头,抬起自己缠满了绷带的伤手,有些自怜,她忍不住红了眼眶,“师父不要我是对的,我很无用,很胆只会拖累他。”

谷中无风,万籁俱寂,天边夕阳渐染,透过层层的林叶,温泉水中也仿佛染上了一层金光。

陈王负手静立,夕阳的碎影在他的脸上投下的光明,愈加显得那一双眼眸如梦幽深,他轻道:“温西,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温西有些思绪,许久,最终却是思之不得,她缓缓摇头。

陈王有些感概道:“是啊,你还很年轻,年轻到不必去多思多虑,有朝一日,你想好了自己想要过的生活,若是我还能帮你,你便来同我说吧。”

骤雨已至

温西睁大双眼看着他。

陈王一笑,“这算是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温西张张口,终于道:“我想过的日子?”她有些疑惑,她想过什么样的日子呢?从前她想做个行侠仗义的女大侠,为人人称颂,但现在这么没用的她,别说大侠,只怕会给人笑掉大牙。她做不到师父洞悉一切那样一眼看穿是非对错,她不知道现在她在这里,同陈王一起,卷入他的是是非非,究竟是对还是错

“人之一生,大多不能随心所欲,无论是庙堂还是江湖,都有不可为却不得为之之事,少有人能够过得真正如心所愿,所以这已是我能够想到的最好的承若了。”他有些惆怅。

这番话

温西心中却有不安,这不安,来源于他的番话,还有他现在略有孤寂的背影,这话,好像很真心,又好像并不真心。

她又低头,掌心隐隐传来痛意,仅仅是因为“救命之恩”?她皱着眉头看着陈王。

陈王却无言,久久伫立,风掀袍袂,看天际,是山雨欲来

夏日风云急变,瓢泼大雨在惊雷过后倾盆而下,水榭四周的荷叶被急雨癫打得满池惊颤,零落了花瓣。

关老夫子的面容在殷红的灯笼下,显得愈加沟壑丛生,他看着窗外的雨,滴滴答答,又一道的闪电过后,便是隆隆的雷声。

“听闻,数年之前,积云楼七层楼巅,有一面铜镜,背面雕刻着神人的坐骑,镜面时时磨拭,如水面平整洁净。当初竖此镜的人希望前来楼求学的殷殷学子能够如铜镜般明晰通达,只是在某一年如今日这般的雷电之夏,楼被劈塌了顶层,铜镜也落入了积云湖水之中。”他身后传来陈王的声音,声音并不大,其中隐含的力道,却盖过了风声雨声,令关老夫子浑身一震,他缓缓转过身,看着灯下这气度雍容,眉目如画的年轻人,面露十分的苦色,“殿下,老朽将于耄耋,一生尽求不错,然午夜梦回,蓦然回首,却发觉时时有错,步步有错,通达二字着实人世最难境界,思及此,已然痛心疾首。”

“你怎知今日认为对之事,来日不是错?于你是错之事,也许于天下苍生是不错。”惊雷之下,他缓缓道,一道闪电忽来,可见他目中的光芒无匹。

关老夫子猛然心悸,他不住后退数步,跌坐在椅上,抬起一双因年迈而浑浊的双目,一瞬地盯着陈王,“十五年前,殿下自晋华归魏,是老朽在无涯亭接到殿下的,殿下可觉得奇怪?”

十五年前那如深潭之底翻滚而出的往事,令他心头涌起阵阵的悲凉,那时,他亦不过总角之年罢了,然他一路奔波归国,迎接他的不是父母的慈爱关怀,而是三千余里的追杀与最后生身之母无处找寻的坟茔。

思及此,陈王的双目已然深深闭上,他开口,道:“夫子那番劝诫之语,一直留在孤心中,孤能活到如今,也全赖夫子的提点。”

当年无涯亭中,关老夫子劝他向陛下示弱,收敛少年意气,唯有活命之后才能徐徐图之。

关老夫子却苦苦一笑,道:“那并非老朽的话,殿下不知,是太子令老朽前去接应殿下,他知道老朽与贤妃曾算是有师生之谊,殿下不会相信旁人,对于老朽,还是有几分信任的。”

陈王背过身,未曾言语,不知他面上的神情如何,关老夫子却也接着道:“殿下是不信?太子深念手足之情,他拦不了陛下,只得暗中相助殿下。”

“我信”陈王缓缓开口,“当年是不信”

他不信太子,所以关老夫子才以那番话劝解,太子,很了解他,了解他的愤怒,了解他的绝望。此时,他已经不是那个命不保夕的愤怒少年,当他在如今的处境,他才开始了解太子。

关老夫子又道:“老朽久居于山水之间,那过往惊心动魄的旧事也如云烟而散,殿下要问的事,老朽都记不太清,也不愿再提起。唯有一事、一人,令老朽在意至今。”

陈王已经收起了面上微有的惘然,他轻道:“望夫子解惑。”

“十五年前,老朽在东宫之中见到一个人,此人名叫季笙,深受太子殿下信重,一日不得分离,季笙为人低调,少有与人结交,太子薨逝之后,季笙亦不知所踪。”关老夫子说得平静至极,他活得已经够久了,久到那些悲沉的往事都再无有激愤之心,然这般千帆过尽寥寥寂寂的语调,却已经令听者哀切,他双手搭在圈椅的扶手之上,清瘦的手指紧紧地箍着,仿佛那是他穷尽浑身之力,只是为了将自己的身躯支撑。

陈王缓缓摇头,“孤不曾见过此人。”

关老夫子道:“殿下自不会见过,那季笙,旁人称呼为笙娘。”

陈王微皱俊眉:“她是女的?”

关老夫子忽地苦笑,苦笑数声,带着荒凉,“不、他是男的。”

“男的”陈王先是微诧,继而又轻舒一口气,冷冷一笑,“男的”

关老夫子道:“他可以是男的,也可以是女的,男装之时俊美无匹,女儿打扮亦是艳若桃李,此人雌雄莫辩,来历成迷,无人知晓他从何时伴随太子身侧,那时东宫之中幕客三千,谁人又会在意一个时时不以真面目示人故意收敛行踪的人呢?”

“真面目”陈王的手指轻触自己的面庞,他已经卸下了面具,只是这个动作,带着些思索。

关老夫子长长叹息,“老朽留意此人,还是因为他的一个动作。”

陈王看向他。

关老夫子手腕用劲,艰难地把自己支撑起来,他微微颤颤地起身,扶着拐棍,走到窗前,此时,雷声已经渐渐止息,急雨也减缓了声势,他看的方向,是花园围墙那一侧的小小庭院墙头透出的一片芭蕉,那是温西住的小院。

“殿下还记得燕夫人那时,每逢七的日子,便会在积云楼的流芳雅叙之中办文会吗?”他面有遥思,不知是因为那时,还是因为那人。

陈王缓缓点头,不去打断他时时跳脱的话题。

关老夫子肩头微微低垂,这番谈话,委实已令他勾起太多的沉痛了,有些人,有些事,如同陈年久久不愈的旧疤,揭开一次,便会痛不欲生。

昔日燕夫人

“那时满京之中,无人不识燕夫人的姿容,她的文会琴集,那些自诩为名流才子的狂妄少年,亦是虚心而来,见燕夫人的心胸与学识,无不叹服。唉上天多少钟灵毓秀,都赋予了这般女子。”关老夫子面色稍微的和缓,他顿了顿,才接着道:“每当文会之中,有锦绣佳句,有绝妙好文,燕夫人都满心欢喜,亲自煮茶款待那些文采风流的才子。燕夫人从不饮酒,她说酒为乱心之物,茶才能通达心智,故而,流放雅叙的好茶,是时人可为自夸的荣光。”

关老夫子说起的旧年京中风流,陈王却想起了温西那苦涩不能入口的浓茶,不免唇角扬起一丝他自己都不曾注意的笑意,若是燕夫人知晓她一生的风华,却被个小丫头坏了身后名声,不知是哭还是苦笑了。

“燕夫人烹茶之前,素手洗濯三遍,另换一身青绸的衣衫,摒去周身装饰,心中常怀自然之意,那一瓯茶,也被称为至清之物,四时流转,茶香各有不同。她烹茶之时那动作神态,仿若那时天下唯有可以令她专注之事,那一盏茶,也是她穷尽心绪才得以捧出,点茶过后,她亲自洗濯杯盏细碾等物,最后精心地收进一只竹箱之中,竹箱里常置香药,未免其中物事生锈发霉。”说着,他眼睛转向陈王,又将自己的拐棍放置一旁,空出两只手来,道:“燕夫人收拾茶具,皆是等客人散去之后,少有人瞧见她最后那专心细致的模样,老朽与她算是忘年之友,曾有数次谈兴未尽,久留流放雅叙,见她将物件一一安放,最后这般放入香药”

关老夫子右手半握,左手覆于右手手指之上,轻轻向外一搓,那右手掌心便摊开,左手又半握,这动作分明简单至极,却别有一番技巧,显得灵活有趣,关老夫子反复数次,最后左手微微举起,食指与拇指间分开一寸长,道:“那药包之中微有的春草香气便被揉了出来,老朽问她,为何不让婢女做这些杂事,那药包有何特别,她笑着道:药包并无特别,不过几味香气淡雅的香药罢了,但从煮茶分茶,到最后收拾茶具放入药包,都是她母亲所教,她家中世代有煮茶之风,不过是从先人之俗遗风罢了。”

陈王眼睛微眯,“你说的季笙”

关老夫子沉沉点头,“老朽曾为东宫长师,教导太子十余年,也曾与太子漏夜相谈,困顿之时,太子曾令季笙煮茶,老朽深为疑惑,为何燕夫人家传技艺,却为太子宫中之人所知,老朽也曾问过燕夫人,燕夫人亦是迷惑,只因季笙自碾茶开始,到最后放置香药,那一番动作,与燕夫人相比,既像,又不算像。”

陈王道:“燕夫人才名满京都,旁人学她那手艺也说不定。”

关老夫子摇头:“不像是学,也不是学的,殿下若是亲眼一见,便知二者分别。唉自十一年前京中风云突变,殿下想必知晓她旧时来历,那手艺既是她母亲所传,那季笙想来与那也有些关系吧”

陈王面色忽变,几番变化,他终究又恢复了沉静,“你是说昔日,燕夫人所掌之物”

关老夫子点头,“那一番秘密,只有积云楼中人知晓,然陛下借着太子之死,将琴棋画四君杀的杀,流放的流放,他想必是知道了那件秘辛。”关老夫子忽然悲怆,“此事,天可知,地可知,唯有君王不可知。”他浑浊的双目死死地盯着陈王,“殿下,就算再死上无数人,仍不改心意吗?”

陈王良久伫立于窗前,道:“绣衣使前来请夫子回京,他便是知道了夫子心怀的秘密,就算他不甚明了其中故事,但猜也该猜了几分了,那么孤放过了夫子,陛下也不会放过。”

关老夫子心中沉沉,他不禁又摸过拐杖柱着,满面沉痛,“老夫受贤妃临终所托,遁世避人,终究也逃不开命运,也罢,你都将那个丫头带来了,那就将她留下,你要的东西,我便给你。”

陈王摇头:“东西,我的,人,我也要带走。”

关老夫子诧然,“为什么她命运多舛,懵懂无知,燕夫人亡故之时,不过垂髫幼童罢了,因乍然变故,惊慌失神,往事已然半点都记不得了。”

陈王轻道:“她一心想找到胥长陵,不会愿意留在这里的。”

关老夫子将柺棍驻地,敲得噗噗闷响:“都是罪孽孽啊”

温西死死盯着自己的手掌,掌心还缠着纱布,层层包裹,已经不疼了,就是有些发痒,她小心翼翼地掀开绷带,瞧见底下全是赭褐色的药粉,散发着浓重的药味。

她叹了口气,把纱布盖回,又伸出手,去握桌上的一杯倒了温水的茶杯,缓缓靠近,再轻轻握起,只是吭啷一声,茶杯掉下,洒了满桌的水。

芋儿刚进门,瞧见温西脸色不好,忙放下食盒,道:“姑娘,你要喝水我给你倒上。”便手脚麻利地把桌上的水擦干,又重新倒了杯水给温西,

温西摇摇头,站起身,忽然问道:“芋儿,今天是几号啊?”

芋儿笑道:“明天就是七夕了,姑娘明早要不要去抓喜子?”

七夕那他们出京,就快一个月了,温西有些发愁,又对芋儿摇头,道:“芋儿,我想吃香枣糕。”

芋儿挠挠头,她照顾温西好几日,拿什么来温西吃什么,怎地忽然想吃香枣糕了,这倒是不难,她便笑道:“那等下我告诉王奶奶,她给姑娘做来。”

温西又是摇头,道:“我忽然想吃梅州城里锦绣街上春满坞的香枣糕,你明日去帮我买来好不好?”

芋儿眨巴眨巴眼睛,道:“采买都是林老丈出去的,那、那我同他说?”

温西眼珠微转了半圈,才道:“好啊,那你再同他说,让他告诉店家,做新鲜的香枣糕,多多的枣子,少少的糖,少一点糯米粉,我不喜欢太黏牙的。”

芋儿掰着手指重复了一遍:“多枣子,少糖,少糯米粉,嗯我现在就去告诉林老丈。”

温西看着她甩着两只羊角辫一晃一晃地出了门,便转身,换了身轻便的衣衫,推开后窗,左右看看,窗外一片疏疏的紫竹,她静寂无声地跳了出去,又提气窜到房顶,立在夜风之中,眺目看向远处,远处亦是昏昏的黑夜,微可见群山连绵,温泉水汽袅袅。

她又看向陈王的居所,就在她这小院的隔壁,还亮着灯,门外守着两个人,那两个人正撇着头看着站在这边房顶的温西。

温西一阵气馁,痒痒无趣地跳回院里,把门扇打得噼啪直响。

这边听见动静的两名乌衣卫面面相觑,其中一人低声向着门内在案前静思的陈王道:“殿下”

陈王早已听见这动静,轻轻一笑,道:“不必管她。”

澐定山

翌日一早,芋儿捧着林老丈买回的一匣香枣糕来找温西,温西拈起一个尝了尝,见芋儿歪着脑袋看着她,不由笑道:“你要吃吗?”

芋儿满面期待。

温西又笑:“这个我不给你吃,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

芋儿有些脸红,还有些不好意思,忙低着头退出去了,温西看她出门,便上前把门阖上,走回桌前,拿起香枣糕一个一个掰开,终于在其中一个梅花形的糕中看见了一枚便签,她缓缓打开,里面是秀气的蝇头小字:吾闻门前有客刁钻,听其少糖少糯之言,便知是妹,为何不亲身而来?若有烦难,姊当助之。

太好了温西松了口气,师父在梅州有故友,便是春满坞的老板桃娘,她时常外出访问好酒好菜,常不在店,看这回信,她这回是在了,既然关老夫子说师父半年前来了梅州,他应当也见过桃娘了吧,桃娘交游广阔,消息灵通,不知道会不会晓得师父的消息呢。

她收起信,把一匣的碎糕点都吃了精光,摸着肚子晃悠到院子里坐下,在想怎么出门去梅州城里见桃娘,也不知道陈王躲在这山庄打的什么主意。

不想她正思索间,忽听得间壁有声响,好像是在开门关门,温西忙跳了起来,鬼鬼祟祟地蹑步去了墙边,透过镂空的观景窗,瞧见陈王换了一身简便的劲衣,好像要出门的样子,他走出了院门,忽然又顿了顿,回头,好像在向着院墙的这边的观景窗看来。

温西忙缩回脖子,接着又听见那院门关上的声响,她眼珠一转,哼,偷偷摸摸,必有蹊跷,忙跟了上去。

陈王身后跟着四五名随从,几人出了大门,便各自跨上一匹马,打马而去。

温西心急,她不好骑马跟踪别人,便使出轻身功夫,提气窜上路旁的高树,一程盯着人远了,又紧跟上去,如同山间的猿猴一般在树林枝叶间攀援跳跃。

饶是她功夫不错,毕竟才中过毒又受过伤,加上她双脚追那些四蹄,到了一处河边,已经是气喘吁吁,内力不继了,不曾想陈王那几人下了马,又上了一艘渡船。

温西登时大急,路上她好歹还能跟上,那水中,见鬼才能跟过去。

她不免撇撇嘴,有些索然地转头四顾,忽然一见不远处是条大路,路上还有行人的模样,来来去去的,农夫商贩,不算多,也不算少,再远处便是梅州城那高高的城楼,温西登时心喜,也不去管陈王了,正好她要进城找桃娘,陈王干什么关她屁事,随他去好了。

她跳下树,甩开膀子便向着城门的方向走去。

“咳咳”忽地,背后传来一阵咳嗽声,温西听着声音近在咫尺,有些皱眉,谁这么讨厌对着旁人的后脖子咳的,便回头想骂人,不想一转头

陈王半挑着一只眉毛盯着她:“要去哪里啊?”

“欸你、你、你不是上船了?”温西吓一跳。

陈王摸着下巴,一脸戏谑的笑意道:“我才想看看你还跟不跟得上呢。”

温西有些心虚,呵呵装傻笑,“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陈王一伸手,便提着她的后领子,脚步飞快,带着她掠身上了那渡船,二人才在甲板上站稳,船夫撑杆,渡船便顺河而去。

陈王一手捉着温西,一手便抓了她的手腕,三指覆于脉上,探了探她的脉息,随后又放下,道:“好的差不多了,难怪有那些蛮力跟了一路。”

温西挥开陈王捉着自己后领的手,退开好几步,抱着手道:“殿下要去哪里消遣啊?”

陈王笑道:“你都不知道我要去哪里,就这么放心跟来?”

温西皱眉,一愣,随后眉头皱得更深,道:“我就是不知道才要跟过来瞧瞧的嘛,谁知道殿下又要算计谁,坑害谁了。”

陈王抬手,二指相扣,便重重地弹了温西的鼻梁一下,温西来不及反应,被他弹个正着,又疼又酸,险些流下眼泪来,忙握着鼻子蹲了下来。

陈王顺势又摸摸她的脑袋,笑道:“乖,既然跟来了,就安生呆着吧。”

温西红着眼睛抬起头,恨恨地盯着一脸笑意的陈王,“哼”了一声,没说话。

船在清凉河中走了许久,温西坐在船头,看两岸风景徐徐移过,忽然有些疑惑,她转回头,狐疑地看向陈王,陈王负手立在舱中,看得是远处一座轻雾缭绕、浓不可散的山峦。温西看他,他便微微侧头,收回了那远眺的目光,又转向温西,泛唇一笑,接着却抬起自己的手,二指相扣,凭空弹了几下。

温西忙转过脸,愤愤然地哼了好几声。

陈王失笑。

日头渐渐西移,直到满江金红,渡船才缓缓靠岸,岸边是简陋的渡口,下了船,走几步,便能瞧见一条掩藏在林间的青石台阶,台阶连绵而上,通向山中深林。

温西张张口,“关老夫子呢?”

这山,便是澐定山,石阶一路通向的,正是关老夫子的茅庐,既然陈王要来他家,那他自己人呢?

温西戒备地看着陈王,陈王道:“他离开了。”

温西震惊,“他去哪里了?你、你把他怎么了”

陈王摇头一叹:“你认为呢?”

温西大急,忙疾走几步,拦在他面前,“你、你、你”她双指颤抖,心中激怒,半句话都说不出口。

陈王握住她指着自己的手,道:“他不得不离开,我已经给他准备了退路,他应当能够安然活到老死。”

温西面上的怒色缓缓收起,呐呐无言,又抽回自己的手。

陈王的侍卫留下两人,守在入山的小路,其余三人便跟着陈王上了那石阶,温西撇撇嘴,还是跟上了。

一路无话,夕阳也渐渐落尽了余晖,天色越来越昏沉,温西爬地浑身大汗,那掌心的伤处也有些便激起了几分痛意,她边走,边拆开绷带,正在低头摆弄,不妨伸来一只手,她一抬头,却是走在前头的陈王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正满面无奈地看着她。

温西愣愣,陈王便手指灵活地替她把绷带又系紧了一些,随后又抬起手,温西下意识地用那不曾受伤的手捂着自己的鼻子,陈王轻笑,却是牵过她的手,道:“山路湿滑,莫要心不在焉。”

鹣鲽情深

温西被他牵着,又走了一段路,便见到关老夫子那小小的三间茅草屋,屋前屋后都是竹子,月光穿透而下,疏疏朗朗满地的碎光。

陈王的侍卫都停下了,守在院外,他便拉着温西,二人进了小院,小院之中本种了花草,数日无人打理,又被急雨打过,显得有些凌乱。

温西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陈王对她轻轻摇头,松开她的手,径直进了茅屋之中。

温西狐疑,也跟了进去,屋内半无光线,温西眨眨眼才勉强能够分辨桌椅床榻,陈王穿过卧室,去了后屋。

温西抿抿唇,她知道后屋是什么,有些迟疑,然迟疑了一瞬,还是跟过去了。

后屋也是黑漆漆一片,但是温西知道当正有一口棺材,一口黑漆松板的大棺材,这棺材比起寻常的棺材足足大了一倍,那是师父七年之前帮关老夫子准备的,里面已经还有一只骨灰瓮,是关老夫子的结发妻子,死了,已经有五十余年。

五十余年里,关老夫子走过大江南北,不管是为官还是布衣,都带着他的亡妻,也没有另娶。

那时温西还不懂得鹣鲽情深生死相随的动人之处,然今时今日,她才觉心中渐渐升起的感怀。

陈王将手盖在棺木之上,面有渺茫遥思之态,多少感怀与心思都隐没其中,他轻轻地摩挲着落了一层浅灰的棺板。温西只是盯着他的动作,将自己的嘴唇抿了又抿。

此刻,一切都很安静,安静地入耳只有二人的呼吸声,陈王的呼吸之中,有些迟疑,还有有些踌蹴,最后,他急促地一吸气,掌下猛地发力,棺木巨大的盖板便滑向了一旁,温西大惊失色,猝然之下,只来得及发出一个“呃”音。

陈王却没有理会她,只是从怀中取出一枚火折,点燃了手边的一盏油灯,他取过油灯,向着棺内照去,棺中一只骨灰瓮便静静地放置其中。

温西震惊,瞪大眼珠子看着陈王,陈王伸手取出那骨灰瓮,放下油灯,伸手欲打开。

温西张张口,终于能从喉咙中发出了声音:“你、你,那是关老夫人,你、你放下”

陈王对她摇摇头,道:“你觉得关老夫子离开了,他会不带走夫人吗?”

“这”温西顿时无言。

陈王便起开骨灰瓮,里面没有骨灰,没有遗骨,只有一只小小的木匣,木匣漆了黑漆,没有任何的花纹装饰。

温西看着陈王,又好奇地盯着那黑木匣,见陈王的动作停了,问道:“你不打开?”

陈王却看向她,道:“你见过这样的东西吗?”

温西疑惑,又摇摇头:“没啊,我怎么可能见过啊,里面装着是什么?”

陈王微微出了一口气,面目有些凝重,他将那木匣缓缓开启,当中,放着一枚碎玉块,巴掌大上面还有些弯弯曲曲的花纹,温西好奇地看来看去,“关老夫子放得这么仔细,这个很值钱吗?”

陈王将木匣又盖回,收入怀中,道:“很值钱,价值连城。”

“哦。”温西见放得这般大费周章的物事,只是快碎玉罢了,再值钱她也不太感兴趣。所以她也没有注意,陈王面上一瞬悲一瞬喜的复杂神色。

门外忽然传来声音,“殿下。”是守门的侍卫。

陈王面色一敛,揽过温西便窜出了屋子,那侍卫近身上前,低声道:“有人。”

温西心中一凛,她对几日前那番惊心动魄的生死相搏还留有几分余悸,见这般动静,不免有些胆寒。

陈王嘴唇轻启,道:“烧了。”

侍卫即刻点燃了手中的火把,扔上茅屋顶,霎时火势便起。

陈王带着温西即刻退出,温西低声问道:“是绣衣使吗?”

陈王没有回答她,只是脚步如飞,茅屋火势熊熊而起,浓烟滚滚升空。

他们一路疾奔,退回山下,同之前的侍卫汇合,那原先守着的侍卫上前道:“殿下,典信还不曾回京。”

陈王微忖,随后道:“他身边现在没有几人可用,只怕用了梅州督使余襄的人,那梅州已不可留,绕城走安陵道。”

侍卫应是,几人速上了之前的渡船。

温西有些心急,陈王说不能去梅州城了,那她还要去见桃娘打听师父的下落啊,她满面急意,瞥瞥陈王,又看向澐定山上那滚滚的浓烟和几乎映红了半边天空的大火。

渡船已经划出了码头百步之遥,有破空之声忽来,却是一支急箭,箭头在月色下闪着寒光,温西猛然变色,她绝不对忘记这箭,也不会忘记这样的箭穿掌而过的滋味。

冷箭是向着陈王过去的,陈王一抬手,在箭尖离他面门只有三寸的地方将箭捏住,随即折断箭柄,将半边带着箭头的断箭又飞了回去,劈破之声,半点不减。

温西瞠目结舌,她早知陈王身手不凡,然这飞箭之势,竟有如此之力,她在心中立刻得出了以后还是少得罪他一些的结论。

温西抱着手,一直屈膝坐在船舱角落,陈王则在闭目养神,温西不时盯着他的胸口,那是方才他在关老夫子那棺材里拿出来的小木匣,里面的那块玉块价值连城

温西有些皱眉,她不知道陈王为何千辛万苦来梅州,也不知道他和关老夫子究竟说了些什么,但是按照方才那情形,仿佛他来此就是为了这块玉块罢了,陈王不会缺钱花,再价值连城的宝物,难道他的库房之中还少吗?这块玉块是碎块,那么碎块的其他部分呢?

温西不禁咬着自己的手指,想了很久,她不是真的傻子,只是万事不上心,若是肯动一动脑子,也不算是笨蛋,她甚至在想,陈王带她出京,真是只是觉得在京城中陈王府若有变会连累到她吗?若只是这样,她大可以回去杜府,本来她就是“作客暂住几日”罢了。

他方才问:你见过这样的东西吗?

她见过与没见过,有什么蹊跷之处?

温西一双眼睛在幽暗之中闪闪发亮

北行

*

清凉河绕梅州城而过,渡船过澐定山,便能见到极远处梅州城头的点点灯火,温西呼吸轻轻浅浅,面朝着渐渐开阔的水面,有些难得的肃然。

安陵道,是梅州城通向渤海名扬城的官道,渡船在将及天明之时才停在了一处河边,都几乎不算是码头,荒草漠漠,杂树丛生。陈王想去叫坐在船头一夜未动的温西,以为她早已经睡着,不想才伸手欲推醒她,她自己倒是回头了,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只是眼底微有的青痕,才透出一缕不能掩饰的倦意。

陈王想到一路风雨,几次性命悠关,却是自己将她连累了,心中有几分歉意,还有几分怜意,不由柔声道:“你若是累狠了,我背着你吧。”

温西想打个哈欠,听到这话,那打了一半的哈欠被吓得噎了回去,忙跳起来拍拍屁股,“不累、不累,到了吗?”

侍卫们已经飞掠上岸,探查一番,见无有危机,便同陈王打了手势。

陈王道:“到了,已经有车马在前方接应。”

温西忙不迭点头,那水岸很浅,渡船靠不得岸,隔水有十来步,温西提气便上了岸,一回头,陈王却正在她身后,他见她站稳,便放下护在她身后的手臂,径直向前走去。

迎面来有两人,穿着一色的乌衣,看到他们,似松了口气一般,上前向陈王行礼,道:“殿下,昨夜澐定山大火,巳时初刻,督使余襄派出了十二武侯,领三百军分水陆二道向澐定山而去,随后寅时末各道路戒严,北门开合数次,有三队人马出城。”

陈王脚步不停,问道:“你们遇到了?”

乌衣卫点头,“遇到十人小队在金桥驿来回搜寻,我等皆分开行动,不曾走漏行踪。”

陈王又问:“山庄那边如何?”

乌衣卫回禀道:“已经打扫干净,只有老林留下。”

温西在一旁听得有些迷惑,她便也不多嘴,只是听到他们在说山庄的事,忽然想到那个照顾了她好几天的小丫头芋儿,忙问道:“那芋儿呢?她去哪里了?”

陈王侧脸,问道:“你喜欢她?”

温西点点头,“啊,我们突然走了,我还没有同她道声谢呢。”

陈王一笑:“你若是喜欢她,我叫人把她接过来。”

温西茫茫然:“干嘛把她接过来?”

陈王轻笑,晓得她不懂,此时仓促,便没有再说,只是又向侍卫吩咐道:“传信给雀,令他将我之前那封信送到余襄的案上。”

侍卫领命疾步离去。

几人在林间小道走了半刻有余,终于看见前方一条南北大道,路旁停着一辆马车并数骑,此刻天色尚早,并无行人,马车旁立着十来名武士,打扮地威风凛凛,神气十足,他们见陈王,纷纷躬身行礼,陈王微一抬手,提着温西跨步上了车。

随后,马车便不急不缓向着北方而去。

马车十分宽大,富丽无比,车中铺设江南的绸缎锦绣软垫,矮案上放置镶金错银的水壶杯盏,车壁上挂着波斯的织花软毯,不过一个车厢,竟然还分内外,以雕花檀木与纱帘隔断。

温西被这夸张的装饰给惊得瞠目结舌,“不是有人在追杀你吗?你这样招摇,不怕被盯上啊?”

陈王打开一只嵌了螺钿的木匣,取出里面的人皮面具带上,一抬头,便是冷疏竹的模样了,他又将那在山中奔波了一天一夜的劲衣换下,披上一件绸衫。

温西忙背过身,抱怨道:“你、你换衣服也说下啊。”

陈王扣上玉腰带,又拿起洒金玉骨的素面纸扇,手臂撑着头,笑咪咪地看着温西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道:“既然不能掩人耳目,索性招摇一些,估计旁人还惧了这声势,反倒退缩了几分呢。”

温西转过身,歪着脑袋看他,盯了一会儿,陈王却也眼睛一瞬不移地看着她的眼睛,满眼都盛满了笑意。

一路出京,他之前想来没有这般放松过,是因为拿到了那块玉块,才好像放下了无数的心事一般吗?温西终于对那块碎玉起了些好奇之心了,但她本能觉得那不是她应该问的,她心中倒是一向没有什么上下尊卑本分守己的自觉,只是觉得,她不能问。

但是被陈王这般注视着,在温西的眼中,现在的陈王,正是冷疏竹,她忽然有些脸红,便也说不出话来了,她挪着去了车厢了外间,隔着隔断道:“我累了,先睡一觉。”

陈王却道:“春满坞……的老板,收到你的口信,便给你送了信,你不回她,她怕是要担心你。”

“咦——”温西一个鲤鱼打挺就又坐了起来,她急急忙忙掀起隔帘,伸着脑袋看向陈王:“你、你……你,我又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打听我师父,又没有得罪你……你干嘛找人盯着我”

陈王同她勾勾手指,笑道:“进来。”

温西努努嘴,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了进去,瞪着他道:“你又想做什么?”

陈王道:“莫要慌,我问你,你就这么想找到你师父吗?”

温西翻了他一个白眼,“那当然那可是我师父。”

陈王有些摇头,却又道:“你还记得你受伤那天,我同你说得话吗?”

“话?什么话?”温西不明所以。

陈王苦笑,她倒是忘了个干净,枉他事后还有些暗暗后悔告诉她胥长陵的姓氏,万一被她猜到了,可就不好了。

只得又道:“你若是找到了你师父,打算如何呢?”

温西倒是有些低落了,找到师父之后做什么呢?是埋怨他,同他生气,满地打滚撒泼,都不是……她轻道:“我总要好好孝敬他,报答养育之恩啊……”

陈王微叹,揉揉她脑袋,道:“他不需要你的孝敬,你只要自己过得好便是了。”

温西凝眉,“殿下,您告诉我师父的事好不好?冷疏竹说你们曾是旧识,那我师父之前是什么人?他父母家乡是哪里?你不用说得太详细,我自己去找,好不好?”她忽然有些想哭,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她永远也找不到师父了,如同他说的,今生再不能见……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陈王叹口气,道:“我已经派人告诉了春满坞的老板你平安无事,令她莫要忧心,你师父的事,她也不知道,所以你也不用想着去找她了。”

温西胯下肩膀,道:“殿下,是不是我师父从前是个大恶人,杀人无数,所以你才不告诉我?”

陈王有些哭笑不得,道:“不是,他虽算不得是什么好人,却也不是什么恶人,大多数人之一生,是非对错,不过在于立场二字罢了。”

“那他为什么突然就不见了……”温西喃喃。

陈王取过杯盏,倒了一盏茶水,轻轻啜饮,眼眸微垂,没有再回答她。

温西掀起车窗帘,将双臂靠在窗沿,半枕着脑袋,只是看向一路移过的树林与渐渐升起的晨光。

陈王却在注视着她,温西穿了一身淡紫色的绸衣,头发又被她自己胡乱地绑了几下罢了。只是个不修边幅的小丫头,他却忽然想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之句来,又想到那夜蒙山之中奔逃,若是温西真死了,他会有如何的心情?是愧疚,抑或心痛……

不知不觉,温西又举起手指轻轻啃着,林间有徐徐微风,还请鸟雀清鸣,通衢大道,渐渐多了行人,他们这一行人招摇至极,引得路人侧目。

她趴在窗边看着别人,别人自然也在看着他们,温西一直心不在焉,忽觉手指吃痛,低头一看才见拇指被自己咬出了血,忙一阵心慌,将手指收进拳中,紧紧握着。

这是个坏习惯,师父从小就令她改了,但是她一紧张总是旧病重犯,一想起师父,不由心中又一阵烦躁,她转回身,靠着车壁,一脸惘然。

却又瞥见陈王正看着她,忙摸摸自己的脸,疑惑道:“我哪里奇怪吗?”

陈王微笑着摇头,“没有,都很好。”他的语气很是温柔,温柔到温西都有些奇怪,不由防备地坐得远了一些。

陈王又笑,道:“你很怕我么?”

怕倒是没有那么怕,就是觉得他一笑就没有好事,尤其是对于她来说,温西挤出一丝干笑,“殿下威风凛凛,我这是……这是……是发自内心的尊敬,敬畏”

这丫头胡说八道的本事倒是见长,陈王不免失笑。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车外传来声音:“公子。”

陈王敛容,举扇掀起窗帘,微微偏头向车前看去,是数人数骑横在当前,为首的青年着梅州城戍卫服色,一脸杀气腾腾。行人见当路如此形势,恐惹祸上身,皆避开。

“车中何人?”青年问道。

陈王的侍卫高坐马上,道:“不是尔等该问的。”

青年冷笑:“梅州城中近日有江洋大盗为祸,我等奉督使之命,严查过往行人。”

“江洋大盗?”侍卫道:“我不知梅州城的江洋大盗是需要出动戍卫军来抓捕的,究竟是梅州督使越俎代庖,还是刺史的捕役武侯太过无能。”

青年恼怒道:“废话少说,让车中人下来”

“凭你还不够资格。”侍卫即刻拔刀,只听又有数声刀声出鞘。

温西伸着脑袋在陈王身后也向外头看去,陈王将她的脑袋往后推了推,起身向前推开车门,立在车前,居高临下看着众人,一挥扇,在一片明光之中,犹如七宝玉树一般夺目,他笑道:“你要看,便看个清楚吧。”

青年抬头,见他身侧是万千的晨光洒下,眼目霎时被金光刺了一般避开,他偏着头,又瞟了几下陈王,随后面色一变,面颊的肉轻轻抖动数下,一挥手,道:“此人便是江洋大盗,活捉此人督使重重有赏”

“你们敢”陈王侍卫怒喝,数把横刀指向青年等众。

梅州戍卫等人亦是拔刀相向,顷刻间剑拔弩张。

忽地,陈王附身拔过身旁侍卫的一柄长刀,直指那青年的面门,冷笑一声:“若你此刻死于此,督使的赏赐恐怕只能去阴曹地府领了。”

冷疏竹的面目本是冷极,陈王的语调更是阴冷,这般说着话,眼神过处,被看到的人只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那些人不免有了几分退缩,唯有那为首的青年不甘,他道:“你敢违抗当街官府”

陈王又一声冷笑,忽一扬手,长刀飞向他头顶,青年大骇,面如土色,可惜他眼见刀飞来,却没有来得及反应避开,长刀嚯嚯有声,横飞而去,径直削断了他帽上红缨,钉在他身后不远一株樟树上。

一时,四下皆静,青年一头一身的冷汗,瞪大眼珠,只看着陈王一行大摇大摆而去。

过了好一会儿,等马车与骑士都走得不见了踪影,他身后属下才道:“杨校、校尉,要不要跟上去?”

青年反手一个巴掌打得他半边脸登时肿胀,“方才你们怎么不拦这下如何追得上去”

正说话间,忽自梅州城方向飞奔来一骑,那人看见杨校尉这一行人,忙拉住马,道:“督使有令,速速归整回营。”

*

温西看着陈王,忽然一声笑,她忍不得,那笑声便越来越大,笑得她抱着肚子满车打滚。

“陈王殿下,不想有一日,你竟也被当成了江洋大盗了。”

陈王看着她笑够了,才道:“杀一是罪,屠万为雄,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呵,江洋大盗……不若如此。”

温西的笑容渐渐收起,她心有寒意,却又看向自己的手,她的手,也杀过人。

陈王微声一叹。

温西忽道:“殿下,此去名扬?”

陈王点头:“是。”

温西咬咬唇,满腹心事的模样,车窗外的阳光透过窗纱,洒落在温西的发上,眼睛上,她眨眨眼,避开了阳光,眼眸深处,有些别有深意。

陈王道:“你要问什么?”

温西摇头,低头只盯着指尖。

“去名扬城啊……”

陈王道:“名扬城可自灵州回京,虽饶远些,路却好走许多。”

温西喃喃,轻声自语:“半年之前,师父到梅州见关老夫子,关老夫子提到师父,态度大变……那他后来去了哪里呢?难道也是名扬城?”她声音极低,最后那微弱的话语估计连声音都没有发出,但陈王还是听见了,他听见了,却装作没有听见。

渤海名扬城

“一天一夜不曾换药,手上的伤如何了?拿来我瞧瞧。”他道。

“欸?”温西蓦然抬头。

陈王轻笑,伸手捉了她的手,缓缓解开纱布,药粉的味道便散发而出,盈满整个车厢,有些清苦,有些甘香。

伤口糊了药粉,一片乌黑,瞧不出恢复得如何了。

温西有些皱眉,有些疼,她的手这么举着,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

陈王忽地猛捉住她的手腕,长眉微皱道:“莫动,给你重新上药。”

温西有些无辜:“它自己动的,我控制不住。”

陈王面色微变,抬头看她,轻声问道:“还疼吗?”

温西点头之后又摇头:“不算疼,能忍得住。”

陈王眉目微垂,手指轻盈,给她上了一遍药,又细心地包扎回来。

温西有些赧颜,等包扎好之后,欲缩回手,又道了声谢。

陈王却一直按着她的手腕,没有让她动弹,又将手指覆着她的手指,轻轻摩挲着。

温西抽了几下,没有抽回来,“喂……”

陈王回神,缓缓松开,眼睛却落在了车厢一角的一个包袱上,那是温西的换洗的衣衫,还有一把剑,一把镶嵌着宝石的短剑,是他“赏”给她的。

安陵道自北三日,便是渤海境内,第三日晚间,到了名扬城外不远的集镇,天色已暗。

集镇不算小,来往多客商,街上有店铺。

温西进了客店房间,便躺在床上不起来了,坐车坐了三天,她感觉浑身都僵硬了。躺了一会儿,她起身,去放在桌上的包袱里抽出短剑,乍然受力,掌心一阵酸疼,手一抖,剑便脱了手,她赶紧用左手一接剑柄,剑鞘却掉在了地上,呯啷一响,打脱了镶嵌在其中的一粒宝石。

温西赶紧蹲身找寻起来,门却开了,门口站着陈王,他听见声响赶来,却看见摸黑在地上瞎摸的温西,问道:“在做什么?”

温西抬起头,举起手中捡回来的宝石,道:“刚才不小心掉了。”

陈王进门,将她拉起来,“掉了就掉了,你这满地乱摸的,小心撞到脑壳,你本就不聪明,撞得再笨些可不好。”

温西嘟囔道:“那是你的嘛,万一你瞧见少了宝石,找我算账怎么办。”

陈王无奈道:“我都给你了,就是你的东西了,你要如何处置都随你。”他侧身,将烛灯点燃。

温西的眼睛被烛火映得亮晶晶,她嘿嘿笑道:“那我明日就去当了。”

陈王面色一敛,道:“你缺钱吗?”

温西耸耸肩:“不缺啊,杜羽之前给我好些银票呢,只是你这剑这么值钱,行走江湖,财不露白,我当了这把换把不显眼的剑回来使。”

陈王皱眉:“不许当。”

温西撇撇嘴,“我开玩笑的,还说随我处置,你看吧,果然,哼……”

陈王一脸吃了屎的表情,黑地仿佛锅底灰一般拂袖而去。

温西不在意,对着他的后背做了个鬼脸,便将那掉了的宝石还有那短剑一起收回了包袱。

不想有过片刻,门口张头探脑一个小脑袋,一翘一翘的羊角辫早就露了出来。

“芋儿?”温西吃惊,忙道:“你怎么在这里?”

芋儿笑嘻嘻进门,“公子说让我来照顾姑娘,我便来了呀。”

芋儿一派天真,言语无忌,不像是陈王的从人,但是为何又来这里了?温西一头雾水,道:“之前你去了哪里啊?”

芋儿道:“姑娘你们走后,我就和张奶奶他们回去了。”

“回去了?”

芋儿点头,“回乔婆婆家呀,乔婆婆惯给大户介绍长短工,我就住在她家里的。”

温西明了,常有牙婆走大户人家,还签生死契的奴婢,芋儿想来是被那个什么乔婆婆买下到处去做应承人,陈王才雇了来的,那她现在在这里……难道是陈王又叫人回去把她找来的?

温西晃晃头,不多想了,只是问道:“路上累不累,吃了吗?”

芋儿忙一拍脑壳,道:“啊呀,刚才那个瘦高个说见了姑娘之后赶紧去厨下给姑娘拿吃食呢,我给忘了。”

温西噗呲一笑,瘦高个?应该是陈王的侍卫吧,她看芋儿顶着羊角辫一晃一晃跑出门,楼板就传来噼里啪啦的响声。

翌日过午,马车进了名扬城,全不停留,只向渤海王的王宫而去。

温西诧异,看向一直在闭目养神的陈王。

陈王不曾理会她,倒是在外边的芋儿叽叽喳喳起来:“啊呀啊呀呀,姑娘姑娘,这楼好高啊,比梅州城的九星台都高呢。”

温西爬到车门边,伸出脑袋,仰头看去,是渤海王城城头的箭楼,再远处,就是海崖了,大风吹来,一阵鸥雁长鸣。

只见城楼之上的人见他们一行来,忙疾步奔下了城墙,过一会儿,王城大门缓缓开启,自内迎出了那胖胖的渤海王与他的世子海信,落后还跟着一脸心不甘情不愿的小郡主海雅。

温西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回头去看内里的陈王,陈王已经缓缓睁开眼,满面微笑,贴了冷疏竹的样子,穿了冷疏竹那惯常的装扮,还拿了一柄冷疏竹常用的折扇。

渤海王迎至车前,陈王才慢悠悠下车。

“几日前小王窗前有喜鹊鸣叫,小王便知有佳客来访,过得片刻有信使传信,原来是凤仪公子,着实令小王欢喜不胜。”

温西有些好笑,这渤海王的好话越来越不值钱了,上次她同师父来,一模一样的说辞。只是这凤仪公子,难道是冷疏竹?

陈王如今既是凤仪公子,那么自然也是温文含蓄起来,“海王着实多礼,在下不速之客,打扰了。”

“哪里哪里,凤仪公子这样的客人,小王求也是难以求来的。”渤海王笑地眼睛都成一条缝了,又拉过世子与小郡主,道:“这是犬子与犬女,惫懒的很,不成样子,快来上前见礼。”

海信倒是颇有翩翩公子的风度,上前欠身一礼,海雅本是一脸不乐意,后见陈王这模样风雅俊秀,倒是红了红脸,匆匆一礼,便默不作声站在一旁。

温西悄悄下车,立在陈王身后,不想被海雅一眼看见,她登时一愣,随后惊讶地长大嘴巴,抬起手就指着温西,“哦哦哦哦哦……你这死丫头,竟敢还敢来我渤海”

渤海王实在不妨他闺女忽然失礼了,瞪着眼珠就要教训女儿,不想也看见温西了,那面上本来的怒容也是停住了,随后又忙展开了笑容,“原来是温姑娘啊。”

温西上前给他行礼:“是温西,见过海王。”

“免礼免礼,小雅时常提起温姑娘,说是温姑娘去后再也不曾有这么投契的好朋友的呢。”渤海王又在一团和气了。

“我哪里有提她……”海雅还想辩驳辩驳,却被她父亲给瞪得噎了回去。

渤海王又笑眯眯同陈王道:“城外风大,小王略备薄酒,公子莫要嫌弃,快请快请。”

伤上加伤

酒宴奢靡,无非歌舞助兴,温西吃饱了肚子,偷空便溜了出去。

海雅见她出门,也抬抬屁股,见渤海王不理论,忙一溜烟也出来了,这是她的地盘,到处都是她的眼线,自然知道温西的去处,马上就在花园把温西给堵住了。

这小郡主带着一群喽啰,得意洋洋地道:“死丫头,这回我可要同你好好比试比试,刀枪棍棒,随你选。”

温西对天白了个眼,举起自己还包着纱布的右手,道:“抱歉的很啊,我受伤了,比不了了。”

海雅一愣,“受伤?你不会是怕了吧,你、你拆开我看看是不是真的受伤了。”

温西没好气道:“谁有这闲功夫装受伤了,我怕只癞皮狗也不怕你。”这小郡主蛮横不讲理的很,两年前温西同师父来的时候就领教过了。

海雅听她讥讽,气得一捋袖子上前就要抓温西的手,道:“你才癞皮狗呢,我非要看——”

温西侧身避开,反手就抓着她的手,海雅挣脱不开,一脚要踩温西,却反倒被温西给踩住了,两人就这么互相恶狠狠地盯着。

“算了,我懒得理你。”温西撇撇嘴,就要把她推开。

不想海雅却又抓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抵向花丛,那一丛月季花都是刺,勾住了温西的裙子,温西恼怒,右手使不得力,干脆就要咬她,海雅却忙在她耳边低声道:“你师父呢?怎么你又同那个凤仪公子在一起了?”

温西的牙齿刚咬住海雅的手背,还没用力,听她这么说,倒是抬起头,看着她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海雅微微瞥了后头她的随从们一眼,又小声同温西道:“你不知道?”

温西皱眉,忽然试探道:“我师父半年前来过这里是吧?”

海雅抿抿唇,眼睛一亮,低声道:“真的是他啊,我爹还骗我……”

“咦?”温西见有戏,忙又要问些多的,不想花丛那边的回廊上响起笑声,“你们两个许久不见,又胡乱淘气了。”

却是海信不知何时走来,海雅面色一变,将温西一推,温西不妨她这么一下,整个人都跌进了月季丛中,那月季花中的尖刺霎时扎得她一声惨叫。

一旁就响起了海雅的大笑:“看看这回谁是癞皮狗哈哈哈——”

“小雅”海信见温西一脸痛楚,忙喝了一声,掠身飞奔而来,把温西自花丛抱了出来。

方才温西本能的用手撑着自己,不想那伤了的手却被花刺扎了好几个血口出来,还动了箭伤,今早才重新包好的雪白的纱布又隐隐浸出了血迹,温西捏着手腕,呼哧呼哧地吹着冷气。

“温姑娘,你没事吧”海信一脸的焦急与歉疚。

温西痛着只有摇头不说话。

不想忽见一道青影飞来,温西还不及反应,就从海信的怀中落入了陈王怀抱。

陈王皱眉看着她的伤口,满眼冷意。

那边胖乎乎的渤海王也忙从厅中跑出来,“怎么了?怎么了?”

陈王冷声道:“海王府中的跌打大夫还请高明的来一观。”

渤海王见海信正瞪着一脸不安委屈的海雅,还有哭丧着脸哼唧的温西,加上陈王要吃人的眼神,就算没看见也猜着了,忙着人去请大夫,又请陈王去客房。

“嘶——嘶——”温西手不停地颤抖着,大夫剪了纱布一刀,听她一声接一声的呼痛,实在不敢下第二剪子。

“轻些”陈王在旁喝道。

大夫就僵在那不敢动了,陈王瞥了他一眼,大夫被盯着满头冷汗。

温西左手抓着自己右手,“不、不妨……”

大夫终于小心翼翼地又开剪,剪开之后,那些刺伤倒是小事,不过划破了皮肉罢了,只是原来的伤口又裂开了,还溢出了血水。

大夫用清水冲洗,那一瞬的激痛令温西差点眼泪都出来,她下意识地就咬紧了嘴唇。

陈王在她身旁坐下,将她揽在怀中,又替她捏着手腕。

温西转过脸,不停地眨着眼,想努力把眼泪星给咽回去。

等大夫又上药的时候,她几乎尖叫出声,差点就跳了起来,幸好陈王把她按住了。

“痛痛痛——”温西捏着左拳,不住地胡乱捶打着。

陈王柔声道:“快好了,马上就好。”

温西怒道:“好了也痛啊”她吼完才觉得不对劲,一抬头,却是陈王微皱的眉头与鼻端温热的气息喷在她面上。

温西一愣,想避开,陈王却将她揽得更紧了些,“莫乱动,大夫不好包扎。”

温西低头,手中传来一阵一阵的热痛,瞬间驱散了其他所有的心思。

大夫系上最后一个结,终于大大松了口气,便要告退下去。

陈王对着一旁的芋儿道:“好生照顾姑娘。”

芋儿方才被吓个够呛,忙不迭点头。

陈王便同那大夫一起出门了,出了门之后,陈王缓缓问道:“她的手,如何?”

大夫有些皱眉,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想了一会,正准备出口些比较含蓄的话语,陈王却冷冷扫了他一眼,道:“说实话。”

大夫忙低下头,竹筒倒豆子般道:“有些不好,虽说经脉不曾断,但似乎有过毒伤,又加上骨骼碎裂,恢复得好的话,日常行动倒是无碍,就是将来可能有些使不上力。”

陈王默然,他微微闭目,又问道:“那可使剑吗?”

大夫有些为难,道:“这个嘛……”他又抬头看了下陈王,见陈王满面僵硬,忙道:“怕是不能了。”

陈王良久无言。

大夫作揖之后退下,不一会儿,渤海王匆匆而来,想是问过那大夫一遍话了,忙对着陈王长长一鞠,满面歉疚:“公子恕罪,小女实在是不知温姑娘伤势这般严重,小王定当狠狠教训她,温姑娘要使的药,小王已经派人去库房中拿最好的来了。”

陈王冷笑道:“若是令嫒也留下一只手,某便也不做计较了。”

渤海王面色一滞,忙不迭又鞠躬作揖,“这实在是小王教女无方,教女无方……”

陈王不去同他说些废话,拂袖而去。

东辽源的王

渤海王便看向温西的房门,想着要不然再同本人说叨说叨赔赔罪,不想才跨了一步,门口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两个侍卫,拦在门前,也不说话,也不看他。

渤海王哀声一叹,走了。

那大夫被渤海王问了一遍要回去,不想半路又被小郡主海雅和世子海信给拦住了,海雅抿抿唇,问道:“那、大夫,她的手没事吧?”

大夫也没有力气绕弯子了,直接道:“回禀郡主,温姑娘的伤势有些重。”

“啊重,有多重?”海雅大急。

大夫一叹气,道:“怕是将来握东西握不太稳当了。”

“什么”海雅也习武,自然知道大夫说的握不太稳当是什么意思,她登时愣住了。

海信见妹妹如此,也不好太过责备她,刚才她就被渤海王给骂得狗血淋头了,只得安慰她道:“宫中好些奇珍灵药,温姑娘的伤会好起来的。”

海雅一抬头,已经满面泪痕,“哥哥,我不知道她伤得这么严重,我以为她能躲开的,我不知道,不是故意的”

海信一叹,温西这伤只怕还是小事,冷疏竹为陈王门下,胥长陵的徒弟却与他在一起,这倒是有些意思。他此来不知是何目的,渤海王猜不着头脑,才这般低三下四的行事,又加上半年前晋华国那来此,只怕中原有乱了,若是渤海能够置身事外倒好,但父亲如今的处境,却没有那么容易躲个清净,可恨渤海在乌戎还有东魏之间夹缝求生,加上黑水靺鞨众部此消彼长,这些事,又怎好同不懂事的妹妹分说。

是夜,海信求见渤海王,与侧妃林氏错身而过,林氏身后跟十数人,皆捧漆匣玉盘,盘中盛各式珍贵药材。

海信入房中,对着渤海王行礼,喊了一声:“父亲。”

渤海王一脸愁容,道:“信儿,年末为父欲献上九尺珊瑚树,珊瑚脆弱,不知如何运送至京都。”

海信摇头,道:“父亲,此为小节,冷疏竹此来,只怕是陈王处有旁的打算了。”

“旁的打算?”渤海王略一思索,“听闻陛下欲立程临王为储君。”

海信道:“父亲当如何?”

渤海王苦笑:“我又能如何,不管是谁人做得东魏的皇帝,都是我要顶礼膜拜之人。”

海信道:“父亲,若是收白山一带入麾下,又当如何?”

渤海王面色一变,道:“不可,渤海加上你叔父那处,也只有七万人马罢了,图安善战,白山苦寒,入秋便大雪封山,只怕死上数万人都到不了隆城。”

海信依旧摇头,他面色有些凝重,道:“父亲,图安有一位公主,今年十五,若是我前去求娶”

渤海王一愣,见儿子正色,晓得他是思虑过后才说出口,不由怔然,“信儿,你不是与齐家的姑娘”

海信负手而立,“我又不是只可以有一个女人。”

渤海王怔怔,他自觉双腿沉重,有些支撑不住自己的身躯,木然地向后坐去,身后一把圈椅,正好撑住了他,“信儿,你是说真的?”

海信道:“父亲几时见儿在正事上玩笑的。”

渤海王木木摇头:“不、不急。”

“父亲认为我们在此偏安,还能高乐多久?只怕叔父他也有自己的打算,听闻他欲将海玉嫁给贺兰奏光做他的第四位王妃。”海信缓缓道。

“什么”渤海王猛地又站起来,他踉跄几下,被海信给扶住了,“他疯了”

海信道:“之前,我送了叔父的门客林敏一对明珠,他午后送来的消息。”

渤海王嘴唇哆嗦着,走到案前,提起笔,道:“信、信儿,磨墨,我要给你叔父写封信。”

海信不动,却道:“父亲不必写了,叔父自从过继了个世子,便已经有了另外的打算,呼尔格城终究还是博日候家的地盘,与我们成不了一家人。”

渤海王顿住笔,苦笑数声,终于道:“黑水靺鞨族人正是这般,才永远如同散沙。”

海信摇头,道:“不,只有利益,才能让散沙凝聚,父亲可以给东魏纳贡,向中原称臣,但这东辽源之中的王,只有我们,也一定是我们”

渤海王看着儿子,忽然长叹:“信儿,你比为父有用的多。”

海信低头:“那父亲打算如何应对冷疏竹?”

渤海王眯了眯眼道:“贺兰奏光不可结交,那群狼不把送上嘴的食物吃光啃尽是不会罢休的,东魏的帝位之争,也非我们能够掺和,但不管是程临王还是陈王当了皇帝,都不会乐意见到东辽源成了铁桶一块,所以现在为父应该再窝囊一些才是,若是你娶了图安的公主,那么我应该再向魏帝表一表忠心”

海信心中一滞,他看向父亲,渤海王没有了之前迎接冷疏竹时那一团笑意,没有那唯唯诺诺的憨气,眼中闪烁着精光。

“小雅,已经十六了啊,十六了,也该嫁人了,听说陈王殿下不曾有过正妃,近日又将姬妾都遣散了,那些妾侍都是旁人送进他府中的眼线,他一个不留的全送走了,那么陛下想必是真的时日无多了”渤海王喃喃道。

海信想到天真娇憨的妹妹,忽然有些苦涩。

温西瞪着堆了满桌的药材礼物,又同芋儿大眼对小眼。

人参、鹿茸、雪莲、辽参、燕窝等等,还有珍珠,绸缎,各色首饰,宝石,简直可以开个珍宝铺子了。

温西看看自己的手,包得和猪蹄一般,倒是没有之前那么疼了,只是觉得自己的手是不是真的很值钱?

芋儿又打开个药匣,拿出一根棒槌一样的玩意敲了敲,敲得桌子梆梆直响,“姑娘,这是啥?”

温西抽了抽嘴角:“是虎骨。”

芋儿吓得赶紧扔了回去,又往裙子上不住地擦手,“老、老虎的骨头?”

温西点头。

“温姑娘,现下可是得便?我家郡主前来探望姑娘。”门外有人。

温西一想到海雅那幸灾乐祸的大笑就恨得牙痒痒,却又想到她之前说的话,正好想问个清楚,便提声道:“有空,进来吧。”

“好好说话”

门便被推开了,海雅站在门口,搓着手,一脸歉疚之色,“温、温西,你好些了吧。”

温西同芋儿道:“芋儿,你先出去吧。”

芋儿应了声便出门,海雅也将随从都留在门外,她关上门之后走进来,道:“你的伤……”

温西撇撇嘴,道:“没事,习武之人嘛,哪里不会受些伤。”

海雅松了口气,道:“对不住啊,我没曾想你竟会被箭贯穿……”

温西忽然想到那惊心动魄的夜晚与那一箭而来的绝望,晃了晃脑袋才道:“算了,你这死丫头也就嘴上厉害,还没有坏心到真的故意害我。”

海雅哼了一声,道:“我当然不是故意的啦,谁知道你这么没用,我就一推都躲不开。”

温西白了她一眼,忽然一笑,对她勾勾手指,道:“我有话问你。”

海雅以为是白日里她们两个不曾说完的话,根本没防备,就走到温西的身旁,拉了绣墩坐下,道:“说吧。”

温西立刻出手,抓了她的胳臂,就狠狠地咬了下去,她这一咬可不留情,海雅登时杀猪一样大叫起来。

门“啪——”一声就被推开了,门外陈王留下看顾温西的侍卫和海雅的侍女们齐齐大惊,海雅疼着趴在桌上,推倒了好几个礼盒,那香气馥郁的脂粉洒了满地,精光莹润的珍珠也扑扑乱滚。等她缓过劲了之后,才对着门外摆摆手,“你们出去”

陈王的侍卫见温西一脸平静的坐在一旁,就很淡定地站了回去,海雅的侍女见主子发话,也只得又退了出去,还把门给带上了。

海雅一侧头,怒瞪着温西,温西对她挑挑眉。

海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捋去袖子看被咬了的伤口,又青又紫,已经肿了起来。

“你、你……你是狗啊”

“这算是两清了。”温西道。

海雅切齿道:“两清了”

温西便又道:“那好好说话。”

“我本来就是来同你好好说话的”海雅仍旧气不忿。

温西问道:“我师父,来这里做什么,你知道吗?”

海雅便收了之前的怒色,转而一副愁肠满结的模样:“你也不知道啊?”

温西摇头:“我师父忽然就离开了,我便去了京都,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海雅便边想边道,道:“半年前,有天天晚了,我有事要去见父亲,忽然瞧见父亲房中出来一个人,好像是温先生,他走得飞快,我追不上,也就没有打招呼。后来,我去问父亲是不是温先生来了,父亲说不是,还说我看错了。”

温西皱眉,“那、还有其他的吗?”

海雅却是摇头:“我又去同哥哥说,哥哥也说我看错了,可是我不会看错的啊,那天到处点着灯,温先生身上又常有一缕清茶的味儿,不会错的……”说着,海雅整个脸都烧了起来。

那就是师父,师父去了梅州见关老夫子,便又来见渤海王,温西忽地浑身一震,陈王也是去见了关老夫子,也是来见渤海王,为什么呢?关老夫子还有渤海王有什么要紧的地方,师父和陈王都要来见他们?

他们在渤海王宫又住了两天,这两天渤海王极尽奢侈地招待他们,又送了好些珍玩名药给温西,温西一开始还有些心安理得,后来多了,不免心生惶恐了,就算海雅捉弄她,害她伤上加伤,也不至于令渤海王如此盛情的吧。陈王倒是十分淡定地道:“既然渤海王这般诚心,你收下又何妨。”

之前陈王都是一直黑着脸,半点好脸色都不给渤海王,到了第三天,他忽然同渤海王言笑晏晏起来了,好像之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温西坐在一旁,从面前的汤盅里舀起一枚虾球,看着座上两人互相恭维。

“渤海人杰地灵,海王治下清明,着实贤王。”陈王笑得假模假样的。

“不敢不敢,小王不过这一亩三分地,幸而民风尚淳朴,故而省心罢了。”渤海王又是笑眯眯的模样。

温西简直看呆了,有人变脸变得这么快可真是稀奇,她看一愣一愣的,调羹歪了都不知道,那虾球就噗通掉回了汤碗,汤便溅了出来。

“怎地这么不小心。”陈王转回头,掏出块帕子赶紧替她擦拭沾了汤水的衣襟。

众人瞧来,笑得十分暧昧,渤海王还道:“几年前见温姑娘娇憨可爱,真是女大十八变,如今倒是有英姿飒爽的气势了。”这老头又在胡说八道,几年前温西同他女儿三天两头打一架,不知道打坏他多少花瓶杯盏,温西估计在他心里,自己和可爱是半点都沾不上边的。

温西被人这么看着,脸就红起来了,忙推开陈王,道:“我自己来,自己来。”

温西自己捏了帕子干搓半天,海雅还瞄一瞄陈王,又对她不时眨眨眼,这顿饭温西是吃得坐如针毡,好不容易等席散,渤海王又要请陈王去斋观一副古画。

温西是不会跟去了,她找个借口就跑了。

等到了渤海王的斋,便只有他与陈王二人,连海信都不令入内。

渤海王双手按在案旁一盏鹤形铜灯上,眉头微皱,他想了一会儿,陈王也不急,只是一副安然态度。

渤海王终于转动铜灯,墙上的架便缓缓移走,露出一个小门来。

渤海王做了个请的手势,“公子请随小王来。”

陈王跟他入内,其中是一间小小密室,放得珍玩奇宝不计其数,金光刺眼,宝气耀目,渤海富裕,可见一斑。然陈王的目光不在那些珍宝上,只是看着渤海王。

渤海王挪动着肥胖的身躯,从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取下一方木匣,木匣不大,他双手熟练的起开消息,只听机簧啪嗒一声,盒盖自然开启,露出里面一块破旧的羊皮。

其上密密麻麻的墨线勾勒,纵横交错,令人看不分明,似乎是一块地图。

“这便是了。”渤海王不知是何表情,想必是很不痛快了,他千猜万猜都猜不到“冷疏竹”是要看这件东西。

陈王俯首,细细看过之后,面露几分若有所思。

三百十六年

“小王对此观看许久,也不知究竟是何处地点,这东西,便只能同这些死物一起堆在这库房了。”渤海王看着陈王,还希望他说出什么来解解惑呢。

“胥长陵,也看过了?”陈王问道。

渤海王点头,“是、是,他只说要一观,小王拒绝不得,只得给他看了一眼,就一眼。”

陈王低头一笑:“海王可知此物来历?”

渤海王有些茫然,摇摇头,道:“只是祖上流传而至,并不知来历,也无人知晓其中意义。”

陈王便笑:“对于海王此物不过一块破皮子罢了,既然无用,那可割爱?”

“这……”渤海王是不知道这玩意究竟是什么,但是一个两个来他渤海王宫,都要看这块破皮子,那其中的价值,绝不会只是一块破皮子,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土皇帝,又不是傻子,当然不会这么轻易“割爱”了。

“公子这话说得,呵呵呵,任是我渤海有何宝物,公子想要,小王也是定然双手奉上,只是这破皮子,总归是祖上遗物,若是轻易送人,那小王岂不就是个败家子儿了,呵呵呵,呵呵呵。”

“哈哈哈……”陈王也笑,他边笑边道:“海王说得有理,方才某也只是玩笑罢了,如此家传之物,海王还须好生保管才是。”

“公子真是诙谐,呵呵呵。”渤海王更是笑,冷疏竹这模样可不算友善,笑得也并不可亲,这其中怕是有些故事,早知道就不该被他拿捏着领他来看这皮子了,渤海王现在有些苦笑了,但是笑着笑着,他连这苦笑都笑不出来了,他眼睛落在那羊皮上,渐渐睁得老大,他伸手里拿过羊皮,颠三倒四地看,越看面色越不好。

连陈王都有些起疑了:“海王这是怎么了?”

渤海王将手扯一扯羊皮,扯了还不算,他还咬了咬,最后一脸惊色:“这、这不是原来的羊皮。”

“嗯?”陈王皱眉,“此话怎讲?”

渤海王举着羊皮道:“不对不对,这、这不是原来的了。”

陈王微微挑眉,道:“可否令某一观?”

渤海王犹豫了下,还是将羊皮递给陈王,陈王对着烛光细细观看,看过之后心中也明了了,这确实一块陈年旧皮,但其上的墨痕有些新,还没有深入肌理,怕是被人掉包了,便问道:“自胥长陵看过之后,海王可还再检视过这羊皮?”

渤海王细细回想一番,才道:“只有几次进来库房,打开盒子一两次,见皮子还在,也没有细看。”他说着面色便更不好了,只怕是胥长陵见过一次,他记忆超群,便记住了其上的纹饰,仿制了一块几乎一模一样的,替换走了,若非渤海王曾仔细研究过这羊皮,终究纹理边缘不能做得完全一模一样,要不然绝不会发现有不同的。

等等,想到这里,渤海王忽然狐疑地看向“冷疏竹”,他如何知道他家中有这么一块古羊皮做的地图?再等等,之前胥长陵说是要见他藏的一只金羽孔雀,才进来这库房,又看到这个不起眼的匣子,起了好奇心要观看,渤海王推辞不得,只得给他看了一眼。

“这破皮子究竟有什么特别?”他便问出了声。

若是这块皮子还是真的,陈王当然不会告诉他实话,但是现在么,呵呵……

“海王想必不知,这块皮子上面的勾勒是一张地图的局部,从海王先祖传下,算来至今应当有三百一十六年了。”

三百一十六年……

三百年多年之前,是金京城破,是成氏覆灭,天下群雄并起问鼎逐鹿之时,后天下七分,海氏先祖率部族退于东辽源,至今,正好三百一十六年

渤海王的鼻孔都微微张大,他心中的震撼不可言表,等震惊之后,他才终于张张口,向陈王道:“这羊皮是不是七分之一?”

陈王微笑,言尽于此,不可再表。

三百年前有一桩罕有人知的秘密,这秘密已经流传了这么多年,可能有些走样,但大致不会差,当年有一件极为要紧的物事,据传拿到手之人便可君临天下。这样的好东西,自然是人人都想要的,人人都想要的东西,大部分时候人人都拿不到,为了争夺这件东西,本来就满目苍夷的天下又乱了十分,死的无辜之人能够使得镜水与嵺江都染红。

当时天下出了一位贤士,他说既然谁都得不到,那就不用争夺了,不如将那好东西藏起来,画一幅地图,令当时那些德行兼备之人分而掌管,等到有一天天下出了一位真正天命所归的英雄,他的德行与武功都折服人心,那么自然会得到全部的地图,拿到那件宝贝。

当时那些人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便勉强同意了这个提议。而后百年又百年,天下分而合,和而分,乱世之中,渐渐此事便被埋没于枯骨与荒茔,少有人记得了。

渤海王自然不知道太多的内情,但是他还是隐隐约约觉得那祖传的羊皮不一般,也许就是他一统族人的关键,想到这里,他便恨了偷走羊皮的胥长陵一层,他恨上胥长陵,自然不会再对胥长陵的徒弟有好脸色。

终于陈王要告辞离去了,渤海王也长舒了一口气,赶紧送走了这一尊瘟神。

温西不明所以,前一刻渤海王还对她和煦的很,后一刻怎么就像她杀了他全家一样的丧气脸了,便问陈王,

陈王晓得渤海王的心思,却只是一笑,道:“你拿走他这么多宝贝,他心疼而已。”

“哦。”温西挠挠头,渤海王不是小气的人,陈王糊弄她,她得出了结论,不过也懒得追问了,陈王一向同她说话说半句留半句。

陈王却在思索一件事,胥长陵拿走了那真羊皮地图,他回了晋华国,不知道他手中除了羊皮,还有什么?下一步,他需要做什么?

温西与芋儿坐在外车厢,两人不时叽叽呱呱,说些闲话——

“姑娘,京都好玩吗?”

“还行吧,就是大得很,城北走到城南,半天都走不完呢。”

“啊这么大啊……”

“嗯,京都很大,人也很多。”温西语气有些莫名的低落,人虽很多,却人人都不认得,匆匆而过,只是各自奔忙,她说,那不是她的家,但马车轻快而稳便,大路笔直,过些时日便能回京了,一路这么多事,温西忽然生出了几分近乡情怯的感叹。

人间常有花月夜

一路又走了三四天,便是灵州城了,这天,天色已晚。

踏着晚霞进了灵州城门,陈王令其他人去安顿打整,他却拉了温西下车,道:“同我走走吧。”

温西看着夜幕之下依旧繁华的街市,有些恍惚,又却想到了之前在随州被陈王捉弄时的情形,便不自觉地就离他远了几步。

陈王察觉她没有跟上,回头看她,笑道:“怎么了?”

温西撇撇嘴,道:“没什么。”

街边灯摊点着好些花灯,温西的面容给映得嫣红一片,眼睛倒映着火光,芋儿手巧,给她用丝带编了个繁复的发辫,显得多了几分小女儿的娇俏。

陈王心中微微一动,灯火阑珊,伊人红颜,这小丫头,好像是长大了一些了。

他伸手,去牵她的手:“人多,小心走丢了。”

“过了七夕与中元节了,这里怎么还有这么多的热闹?”温西只得跟着他走,口中问道。

“姑娘是外乡人吧,这是我们此地乡俗,中元节后,送走亲人故旧,活人也要放一放焰火,去一去晦气了。”路旁的卖糖食的老者笑道。

陈王扔给他一小粒银豆子,自他摊上捡了个最大的糖画,递给温西,笑道:“拿着玩吧。”

温西接过,有些愣怔,陈王不知何时已经取下了面具,露出了本来的面目,温西怔然,随后看着他手中的糖画,他将自己当做小孩子了吗?温西有些脸红,低头接过,道了声谢。

穿过灯廊,走过河街,温西不时舔舔糖画,那奔月的嫦娥就被她舔掉了发髻,陈王靠在水边的廊柱旁,看着她只是笑。

他本极为俊秀,一身气派,似如琼枝宝树,灯下更显了十分的倜傥风流,任是温西也不免看得失神,她见他在看着自己,便有了几分扭捏,“你看着我做什么?”

陈王笑着摇摇头,道:“好吃吗?”

温西目光落在糖画上,舔舔唇,有些不好意思,道:“甜的。”

陈王又笑:“自是甜的。”

水边有男男女女双双对对,放了满河的莲灯,点点灯火随着水流缓缓远去,此情此景,令人遐思……

温西头顶上是一盏菡萏灯,灯穗垂下,勾在她头上的一枚小小的银簪上,陈王伸手,解出银簪,又替她簪了回去。

温西手中拿着那糖画,眼睛却盯着陈王,呆呆地看他收回手。

陈王一路笑意便不曾放下,他又牵起温西,指着不远处的河岸,道:“那处灯火辉煌,我们去看看。”

温西却顿住脚步,道:“你、这模样,不会被人瞧见吧。”

陈王一笑,“也许会吧。”

“那、要是再引来杀、杀手……”温西有些不放心地左右张望。

陈王转头,看着她笑道:“那,我们就逃走吧。”

“欸?”温西愣怔。

璀璨灯火之中,陈王的眼眸亦如星子,熠熠生辉,“逗你玩的。”

……

“砰——啪——”一声呼啸长鸣之后,一朵五色烟火在半空炸开了形状,随后,便是一簇簇升空劈破的各色烟花在夜色绽放出满空辉煌,一条河水都映着光辉,温西长大嘴巴,仰头看着,啧啧赞叹:“好大的烟火,那年师父带我去临安——”

她一转头,却见陈王却没有抬头向夜空,只是在看她,不由微愣,抬手摸摸自己的脸,疑惑道:“怎么了?我脸上沾了什么东西吗?”

陈王摇头,只是笑,道:“我想起一首诗。”

“诗?”温西不解。

“旧年的一首旧诗,不知谁作,七夕已过,不必再吟。”他轻道。

“哦。”温西虽不明所以,却觉得他时常有些怪,便也不去问了。

陈王也无言。

人间常有花月夜,不知痴心第几人。

此情此景,心有所动,亦是常理吧……

“温西。”他道。

“什么事?”

陈王轻轻叹了口气,“没什么,夜深了,该回去了,明天,还要赶路呢……”

温西却歪着脑袋看着他,道:“殿下,你是不是要同我说什么?”

温西时常该精明的时候不精明,该糊涂的时候不糊涂,陈王有些好笑,还有些几分说不明道不清的惆怅,“说了,你要恼的。”

“嗯?我干嘛要恼?”温西更不解了。

陈王抬手,弹了她脑门一下,道:“走吧。”

温西稀里糊涂。

十日之后,京都青龙门遥遥在望。

温西坐在马上,抬头见远处被旭日照耀地异常恢弘地城楼,心中半点也无有期待欢悦之情,好像事情越来越让她不安了,回到京都,也不知有没有好事。

只有芋儿从车中探出脑袋,一副惊叹过度的模样。

“姑娘,这就是京都啊……”

温西心中无端一阵急躁,忽然挥手一扬鞭,掌心却传来一阵抽痛,她挥手之际,鞭子脱手而出,甩在身后一侧陈王那叫做雀的侍卫身上,雀抬手一接,恭敬地又递了回来,“温姑娘,鞭子。”

温西扭头,一把抓回来,拧着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进城之后,温西已经认得路途,她干脆拉着马直接欲提速而去,面前的侍卫却又将她挡住了。

“要去哪里?”陈王终于在车中出声。

温西回头:“我要回杜府一趟,向杜夫人报个平安。”

“不得去。”陈王又一声。

“凭什么我不是你的犯人”温西有些恼。

陈王凉凉道:“你可以试试,体会一下当我犯人的滋味。”

“你”温西气得快吐血了。

这人一时好一时歹的,真是混球,王八蛋

温西把能够想到的骂人的话都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到底给带回了陈王府。

雀亲自把她送回无幽院,再告辞而去。

温西愣愣地站在院门口,止音亭中,是一壶热茶,一盘小点。

萤烛侍立在旁,笑吟吟地对她行了个礼:“温姑娘,一路辛苦了。”

温西见此情形,那一路的凶险仿若梦一场,她忽有些想哭,走到亭中,拈起一枚点心,抬头问道:“冷疏竹呢?”

“冷公子一路奔波才回府中,已经去见殿下了。”萤烛依旧恭声答道。

是了,陈王是以冷疏竹的面目行走的,温西坐在院中,有些发怔。

芋儿屋里院外乱窜,被冷疏竹的侍婢清羽给拉下去梳洗换衣了。温西依旧坐着,吃光了茶点,便坐在亭边看水中的荷花,有些谢了,有些还开得正浓。

杜羽来信

萤烛来来去去数回,终于上前道:“温姑娘不歇一歇吗?”

温西茫然抬头,她想等冷疏竹回来,但是她忽然有些自我怀疑,她为什么要等冷疏竹回来?冷疏竹会不会期盼着她回来?

她心中一阵索然,还有几分自嘲,随后忙站了起来,拍拍裙子,想还是回房吧,自己越发像个傻子了。

但她走下台阶,忽听院门开启,三两青竹幽影之下,站着一身素衣的清瘦生,满面笑意,眉目如水般温柔。

温西霎时心中一滞,鼻尖酸楚,泪水便落了下来。

“是我不好。”他走近,拦了她入怀,温言浅语。

温西没有推开他,她只觉这怀抱令她安心又温暖,便任由他抱着,将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襟。

冷疏竹便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轻道:“若是怨我,便打我一顿吧,你哭得我心都碎了。”

温西抽抽鼻子,抬起头,瓮声瓮气道:“为什么要让我跟着陈王出门?”

冷疏竹笑容微微停顿,“对不住……”

温西跨着脸:“我不要你说对不住,是不是因为、因为……我师父?陈王去见关老夫子,又去见了渤海王,我打听过了,我师父之前也去了梅州和渤海。”

这丫头,到底还是什么都不知,冷疏竹摇头,“不是。”

“那为什么?”温西提高了些声音,瞪着他。

冷疏竹轻咳数下,拉起温西的手,轻轻抚摸着她依旧还绑着的绷带,“还疼吗?”

“冷疏竹?你不会骗我是不是?”温西盯着他。

冷疏竹撇开脸,只是道:“温西,你知道多了,没有好处。”

“那我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好处啊”温西几乎大叫出声。

冷疏竹微声一叹。

“连你也哄我那我自己去找陈王问个明白,反正我都被他利用个干净了”温西跳起来就要向外跑去。

“殿下进宫面圣去了。”冷疏竹在背后道。

温西生生顿住脚步,猛地发足向着之前她住的房间跑去,再用力地把门关上。

冷疏竹在院中站立许久,终究无言。

门阖上之后,温西立刻就后悔了,方才她对着冷疏竹大吼大叫,她是不愿意对着他这般态度的,刚才她不是在对他愤怒,也不是因为他才发的脾气,她本有许多事要同他说的,告诉他一路的艰险与委屈,再告诉他……

为什么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呢,温西自恨。

温西咬着唇,蹲了许久,才终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房间的摆设不曾变过,连之前她练功穿的衣衫都叠的整整齐齐。

妆台上放着两封信,都是写着“温西亲启”,是杜羽的笔迹,没有被打开。

温西心中一惊,忙拆开信看,是杜羽写的,头一封他说他已经知道她在陈王府中,令她稍安勿躁,等他回来。

后一封他在信中道:小西,吾已至晋华国天水城,天水至北,便是昆仑山脉,汝还记昆仑西王母之说?吾不曾访得仙迹,月前闻言至此,故而一路而来。辗转打听,言又他去,不过几日又错过,心中戚戚。言必知吾行踪,故而避之。吾千里而来,不可无功而返,定当面见相谈,若非其亲口所言,吾不弃也。吾有一二旧交,竹屋之处,小婢霖雨,可联络。小西若有烦难,尽可救助。羽。

将信读完,温西心中已然惘然,师父为何要走,为何不见杜羽,到底是为了什么

温西愣了许久,还是提笔给杜夫人与素君写了信,她不敢说这些时日究竟去了哪里,含糊带过,便是些报平安的闲话。

她右手还是不太灵便,字也写得有些歪歪扭扭,她看了之后觉得杜夫人心细,定然会瞧出来不同,她已经给杜家添了好些麻烦了,不好再让杜夫人为她忧心,便将那信给撕了,重新沾笔又努力想写一封字迹工整一些的。

只是她越想心静,越静不下心,字倒是越写得歪歪扭扭,不由又一阵心烦意乱。

此时门外还响起敲门声:“温姑娘,天色不早了,要用膳吗?”

“不吃”温西脱口就一声喝。

门外顿时静了一静。

过了好一会儿,又响起敲门声,却是冷疏竹的声音:“温西,是我。”

温西张张口,却是默然。

冷疏竹在门外等了一会儿,见她不应答,直接就将门推开了,却看见满地的残纸与昏昏孤灯下满面墨迹的温西,无声地笑了。

他进门,道:“吃过饭,换了药,才好有力气生我的气啊。”

温西低下头,还是不说话。

冷疏竹又点亮了几盏灯,房内一片光明,他走到温西身边,半蹲下身,柔声道:“你若是真的想知道一切,便答应我知道之后,不可莽撞行事。”

温西微抬头,看着冷疏竹的眼睛,“你会告诉我?”

冷疏竹轻叹:“我不能全部告诉你,只有你该知道的。”

“什么是我该知道的,什么是我不该知道的?”温西问他。

“比如你的身份来历,是你该知道的,除此之外,便是你不该知道的,你知道之后,会有杀身之祸。”冷疏竹轻道。

温西喃喃:“我的身份来历……”

“对,我会细细告诉你,所以现在乖,吃过饭,让我看下你的伤口。”冷疏竹依旧温柔,有如窗外的明月。

温西点点头。

她其实真的饿了,吃干净了一大碗的米饭,随后冷疏竹搬来药箱,打开之后,剪了温西手上的旧绷带,伤口处依旧一片乌黑的药迹,但是已经开始长新肉了,冷疏竹细心的浇洗之后,给她重新上了药粉,再包扎妥当。

“还疼吗?”

温西摇头,“好许多了。”

冷疏竹目露几分伤痛,他放下余下的绷布,将温西拥入怀中,下巴抵着她脑袋,道:“温西,等此间事了,我便带你离开。”

“离开?”温西疑惑,“你要去哪里?”

冷疏竹轻道:“你要去哪里,我便带你去哪里,天涯海角,只要有路,我们都可以去。”

温西怔然,她缓缓自他怀中起身,面红耳赤,“为什么?”

冷疏竹一笑:“没有为什么,只因为……我愿意。”

温西定定地看着他,眨着双眼,一切无声,一切无言。

灯花忽地哔拨,温西耳根红潮不褪,她低下头,撇开了目光。

冷疏竹爱怜地抚摸着她的头发,道:“你乖乖等两日,过两天得闲了,我带你去积云楼。”

“积云楼?”

“对……”冷疏竹微声应道。

温西咬唇,没有再问,只是点头,“好。”

帝王

紫宸殿外的风,飘着幽幽的香气,仿佛是一息余味不止的清药,透着夏尽时的缱绻。

陈王着紫衣,佩玉带,恭敬地站立在殿外的月台之下,烈日已经敛尽了所有的热烈,最后的金光,将万物都涂满。

风中掀起他一角袍带,风动,衣动,他人却岿然不动。

终于,殿门缓缓开启,自内而出一名年长的侍者,走下台阶,走到陈王面前,恭敬地行礼。

“殿下,陛下今日倦怠,不见,请殿下且去。”侍者道。

陈王只是微一颔首,转身而去。

典术五日之前已回京,此番损兵折将还一无所获,陛下是不太想见他,陈王唇边泛着微微的冷笑。

“啪——”殿内,年过花甲的皇帝又摔了一只茶盏,碎片飞溅满地,林贵妃面容忧愁,道:“陛下息怒。”

“逆子逆子……咳咳”皇帝一阵咳嗽,呛得满面涨红。

林贵妃忙上前替他拍胸抚背,“陛下保重。”

“咳咳咳……咳咳……”皇帝咳嗽不止,林贵妃忙打开案上一只锦匣,取出一枚雪白的药丸奉上,皇帝吃了,又接过内侍递上的茶盅,咽下药丸,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才算是平复了急怒。

皇帝在椅上坐下,喘着气,道:“关简之,现在何方?”

一旁铁青着脸的典术低头道:“回禀陛下,已不知所踪。”

“哼,哼哼,好个不知所踪。”皇帝冷笑数声。

典术即刻跪下领罪。

皇帝随手又把新上的杯盏砸在他膝边,瓷片乱飞,茶水四溅,“传急令,令乌寂进京。”

乌寂为昔日怀德太子旧人,曾任绣衣使统领,太子薨逝,皇帝震怒,发配乌寂于沽源江头十一载,此人……有雷霆手段,铁石心肠,典术一听,脸色霎时发白,随后还是应命而去。

皇帝满脸疲惫之色,挥退满殿侍立之人,林贵妃不甚放心,走一步停一步:“陛下……”

皇帝没有理会她,林贵妃只得告退而去。

众人皆去,遗下的,唯有满殿空寂之色,皇帝忽见窗外树影摇曳,姿态婀娜,他竟面露恨意:“贱人,你死后还令寡人不得安宁,看你留下的好儿子,他如今是恨不得要逼死寡人才罢休”

他恨声而出,跌坐回龙床,满面沉暮之色。随后,却又猛地一捏紧手掌,“来人。”

门外有侍者应声而入,“陛下吩咐。”

皇帝道:“去着人查陈王府上那叫做冷疏竹的来历。”

侍者领命。

皇帝满面思索之色,“贱人死时,他只言片语不知,……究竟,又是何物事……”

林贵妃自紫宸殿出,经过蓬莱湖,望着湖中三两天鹅游曳,分明一片天高云淡的开阔景色,心中却愁思不散。

不远,有一行人走来,却是舒阳公主,舒阳见林贵妃,拜下身去,口中道:“母亲。”

林贵妃见女儿,叹息地牵了她的手,道:“是要去见陛下吗?”

舒阳摇头:“儿在此见母亲的。”

林贵妃面有询问。

舒阳一挥手,挥退从人,拉着林贵妃走至湖边,轻声问道:“近日太医院人事频频有变,可是父亲他……”

林贵妃愁色更深,她问道:“是谁人同你说的?”

舒阳摇头:“母亲,儿非愚蠢,宫中风吹草动便有暗潮涌动,儿不知也知了。”

林贵妃一片心烦:“阿奴,你莫要管这些事。”

舒阳却急问道:“母亲,若是二哥得势,我们会如何?”

林贵妃面色发白,她后退地踉跄一步,侧过脸道:“你不过公主,他还不至于……”

舒阳冷笑:“母亲忘了,昔日景泰帝登基,他异母兄弟姊妹可有一人安然到老?”

林贵妃急忙摇头:“不、不会,陛下自有打算。”

舒阳又道:“我们母女二人,难道是要指望程临王吗?人岂可坐以待毙?”

林贵妃却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女儿,见一向娇憨天真的舒阳此刻满脸坚毅之色,她不由心惊,喃喃问道:“阿奴,,你从前不是与你二哥相处还不错么,几时……”

舒阳的面色却是一变,是,从前尚且不错,直到她隐约听到贤妃之死另有内情,直到她亲眼见到昔日陈王不过弱冠少年便一手捏死了曾为贤妃塌前服侍的宫人,直到她知道陈王心中的恨意重重,这兄妹之情,便已荡然无存。

她忽然鼓起勇气,问道:“母亲,昔日贤妃,究竟是怎么死的?”

林贵妃震惊地看着舒阳,连连摇头,口中急道:“她、她是病死的。”

舒阳紧紧蹙眉,“是么?病死的……儿查了旧档,贤妃死于天恒十四年,母亲那年,正在贤妃景阳宫侧殿为美人……”

“啪——”林贵妃一个耳光忽扇上舒阳的脸颊,舒阳脸上顷刻留下通红的指印,“住口”

舒阳嘴唇颤抖着看着自己的母亲,忽地泪如雨下,匆匆跑开了。

看着女儿仓惶而去,林贵妃一时站立不稳,忙扶着湖边的柳树才不至于跌倒。

后方宫人急忙上前搀扶:“贵妃。”

林贵妃缓缓摆手,心中哀意更甚。

贤妃死前一月,病榻缠绵,她侍奉在前,皇帝每日亲来看视,那时她尚且年幼,深羡如此帝恩盛宠,甚至心有嫉恨,但贤妃还是病得一日重过一日,最后如春去花落般颓然而逝了。直到贤妃死后,皇帝命人将景阳宫仔仔细细翻检一遍,随后又将贤妃遗体烧化,不令入土,捋去所有封号,她才恍然,原来那帝恩才是催命之符,从此谨小慎微,不敢行差踏错半步。

陈王出宫,坐车一路回府,车行至朱雀街,他在车中,取出怀中那一枚玉块,其中纹路,他参透许久都不得而解。

当年皇帝绝不会想到当年他找寻许久贤妃所藏的秘密,竟然被交付到了关简之手上,而他对太子如此忠心,也半点没有走露风声。

若此次只是请三山贤老回京给程临王作老师,绝无必要出动绣衣使前去,皇帝是从何知晓此物在关简之手上?

陈王摩挲着玉块,满面若有所思。他忽想到关简之之前的话,季笙……此人何在?

“雀。”他出声唤道。

车外雀听令:“殿下吩咐。”

陈王微思,道:“太常博士孙必修曾为东宫参,近日闻得他与御史冯炳正结儿女亲,令人替孤备一份礼去,你再去同他聊一聊。”

雀领命便去。

萤烛

陈王一手指点点车内矮几,一手半撑着头颅,眉目微垂着,斜斜倚在车中。忽听车外有噪杂声,马车又停了下来。

“殿下。”侍者在帘外道。

陈王微掀车帘,见仪仗前跪有数名生,手举血高声叫屈:“国有贤臣,至忠至孝,上奉君王,下抚黎民,而今无罪受屈,子徒于苦边,女流于教坊,令天下之士心寒。殿下有好德之心,何无怜才之意?”

陈王放下车帘,并无言语,无人瞧清他的面容,只有他的指尖微微一动,街道宽阔,车队便自旁麟麟而去,那几名青衫生依旧跪在当街,却面面相觑。夜色将至,路旁行人匆匆,见这一番景象,纷纷驻足看来,不时有私语之声。那跪地生其中一人对为首的文士道:“刘兄,如何是好?”

那位刘兄一捏血,愤愤起身,道:“恨我生手无缚鸡之力,若不然如何能令此人猖狂至此,他难道不怕天下人悠悠之口”

街旁有一酒楼,楼上两人看这一行生愤然而去,其中一人满是忧心地问道:“二哥,孟三哥他们流放边城,真是陈王所为?可是孟五哥不是为陈王重用吗,为何他还要对付孟家?”

这说话的二人正是杜家兄妹,杜少珏亦是满面忧虑,他揉揉眉心:“刘士贺他们还是上了当了。”

素君疑惑:“上了谁的当?”

杜少珏面色有些不好,冷着声道:“你一个女孩家,别管这些事。”

素君有些不忿,眼中含泪:“若是父亲与哥哥们事败,素君怕也会落得孟家姐姐这般下场,怎会无干?”

“你”杜少珏实在不好再去骂妹妹,只得起身道:“先回家吧。”

素君却道:“二哥,小西在陈王府中,月余不通消息,我实在心中不安。”

杜少珏忽重重地一锤桌子,道:“你莫痴心了,她这俩月,并不在京中。”

“啊。”素君惊讶,连连急问:“那她去了哪里?怎不同我说?难道是被陈王逼迫?”

杜少珏摇头:“她去了……”他却叹了口气,不说了。

杜少珏只有些零星的消息,昨日刘士贺他们同周王会面,今日就当街演了这么一出,还有温西跟着冷疏竹去了梅州之事,他先前亦是不知消息,看来自陛下弄出了程临王,周王便很是防着杜家了,六叔远远避开,是不是早就料到了这些呢?

杜少珏只觉得千头万绪,自己身在其中却处处抓瞎,真是令人沮丧。

他将素君送回杜府,便去拜访紫苑坊的杨府,那位杨少仆在朝中八面玲珑,杜羽出京之前只同他见面,想必是在他嘴里抠出了什么消息,杜少珏觉得务必要弄个清楚才是。

入夜,月色已升,无幽院中一片银光,温西洗漱过后,归整归整行李,这出门一趟,什么土仪都不曾买,只有渤海王的那些礼物堆在桌上地上,她看也懒得看,只是打开随身的包裹,里面两套衣衫,一柄短剑。

那衣衫也破了一件,正是那日被海雅给推进了花刺中扎坏的,短剑的剑鞘掉了宝石也不曾镶回来,温西拾起短剑,有些心事,陈王他,有些怪怪的……

温西秀眉微蹙,抽出包袱皮,将短剑与脱了的宝石一起包好放在一旁,不再去看。

不知是累狠了,还是不必再提心吊胆,温西纵然满腹心事,还是一觉黑甜到天明。

只是不是被阳光与鸟叫给吵醒的,却是院中有叽叽喳喳的笑声传来。

她起身,推开窗扇,见水边挎着竹篮的芋儿笑嘻嘻同清羽道:“清羽姐姐,你瞧这些莲蓬熟了,摘下就能吃。”

清羽掩唇,“你这丫头,府中何曾少了这莲蓬吃,你小心些,莫要掉下水去。”

芋儿咯咯笑着:“姐姐必然不曾吃过新鲜的莲蓬子,可好吃了,我多摘一些,等下送给姑娘吃。”

走廊中走来萤烛和两个小婢,提着各色物事,瞧见温西,笑着上前道:“温姑娘醒了,早饭摆在哪里呢?”

那边芋儿听见说话,手里攀着一枝莲蓬,忙转回头道:“姑娘姑娘,这里有新鲜的莲子。”

温西面迎着晨光,觉得有些刺眼,她欲抬手遮挡,手却依旧无力垂下,她只得摇摇头,道:“冷疏竹呢?”

萤烛道:“冷公子去见殿下了。”

温西垂了垂眼,道了一声,“那随便哪里吧。”她话音未落,便运起真气,窜出了窗子,直接掠去了荷花池,踏着风中蹁跹的荷叶,一转身,已经扯下了好几个绿意盎然的莲蓬。

芋儿看得都呆住了,“姑娘,好、好厉害会飞啊”

温西跳回岸上,将莲蓬给她,道:“还要吗?”

芋儿指着水中另一处,嘻嘻笑道:“那儿,姑娘,还有好几个。”

温西才欲提气,却见一道清影如影如雾飘然而去,翻转之间,莲叶微颤,芙蓉摇曳,却是萤烛将那几个莲蓬都摘取了回来,她衣袂翩翩,同温西微一行礼:“姑娘伤势未愈,勿要劳累。”

芋儿已然目瞪口呆,愣愣地捏着莲蓬。

温西亦是吃惊,她这身功夫,与冷疏竹同出一路,绝妙至极。

萤烛令侍儿们将吃食摆下,告退而去。温西还不曾回过神,便见她如清风散雾般远去。

温西蓦地扭头去看清羽,清羽上前替她盛了汤羹,笑道:“姑娘有事吩咐?”

温西看她纤纤玉指行动如行云流水,说不出的赏心悦目,问道:“你也有功夫?”

清羽笑道:“姑娘若是问旁的功夫,譬如针黹女红烹茶煮汤奴婢自会,若是如同姑娘这般飞檐走壁的功夫,便不会了。”

温西心中甚有震撼,萤烛那一身轻功收放自如,滴水不漏,若非她方才施展,温西决计瞧不出分毫破绽,她的身手,比起冷疏竹,想必还要高明上一二分,为何这般身手的女子,会为他人奴婢呢?

温西起了些好奇之心,吃过早饭,她特意绕去了冷疏竹屋后侧院,他几个侍女都住在此间。温西不曾来过,不识得哪间才是萤烛住的,便转头转脑地东看西看,转过一丛茂密的连翘,穿过几株芭蕉,假山下一汪流水,水上小石桥,对岸是几竿青竹,除却叽叽喳喳的几声鸟鸣雀声,半无人影,想是无人在屋中,温西只得作罢,欲回转离去。



她走上小石桥,穿过假山洞,上了回廊,回廊蜿蜒,她绕来绕去却找不到进来时的小门,这小院不大,绿树掩映着庭院,却分外的曲折,温西退回石桥,站在桥头左顾右盼,心中忽生惊意,看四周林木山石,颇有五行八卦之势,小径回廊,无不筹算布置。

温西已然惊心,这里是冷疏竹布置的吗?还是萤烛?为何这小院之中,会有这般大费周折的阵势,她并不懂得怎么破解,此时站在这桥中,寸步难行。

她站着许久,欲行却无路,只得在栏杆上坐了下来。

又过几时,竹林那处传来说话声,温西寻声看去,正是一身绿裙如水的萤烛,她缓缓走着,身边还有一人,仿佛是个男子?

温西有些奇怪,伸头打量,确是个男子,年轻貌白,颇为文雅,温西仿佛在哪里见过,却记不起究竟是何时何地。她看着入神,不妨那边萤烛抬起头看见温西,她对温西微微一笑,又同那个男子说了句话,男子便离去,拐回了竹林之中,几步便不见了身影。

萤烛则提起裙裾,向着温西走来。她近前,道:“温姑娘是迷路了?”

温西见她神态从容,面含浅笑,这小院之中满是谜团,她却问不出口了,只得点点头。

萤烛笑道:“姑娘请随我来。”她一伸手,引路在前。

温西跟在她身后,不过片刻,便又回到院门之处,萤烛道:“姑娘出了院门便是。”

温西张张口,道了声谢,却并不举步。

萤烛见她不出门,笑道:“姑娘还有吩咐?”

温西满腹疑问,为何这小院会隐含奇门阵势,为何她身手过人,诸如此类,但却不知道该如何问出口,她想想还是算了,陈王府中的秘密,她还是少知道一些才好,之前的孙美人之事,已经令她心中难安。

温西摇头,转身离去。

看温西离去的背影,萤烛慢慢收起了笑容,眼中浮起一丝哀愁之意,如同这盛夏将去的小院,不知何时飘起的一缕秋风。

温西回了房,看着放在角落的包袱,里面是那柄短剑,她想了想,还是拿起包袱,出了门。

沿着花园的回廊,她慢慢走出了后园,去了前庭,院中的花草依旧,只是没有了往日那些叽叽喳喳莺莺燕燕的夫人美人们,显得有些寂寞。

温西心中徘徊许久,还是进了漪澜殿,守门的小太监道:“温姑娘,殿下不在殿中。”

温西并没有来找陈王的想法,他不在更好,她将包裹递给小太监,“小公公,这是殿下的物事,请你帮我还给殿下。”

小太监有些疑惑,还是接过,点头道:“哎。”

他又才想说些什么,面上的神情一变,忙跪下身:“殿下。”

温西回头,见陈王立在她身后,她低头,略一行礼,便自要走开,陈王却伸手拦着她,道:“有话同我说便是。”

温西皱眉,盯着自己的脚尖,只是摇头。

陈王的目光便落在那小太监的手上,面色有些发冷,小太监被他盯得胆寒,慌忙将包袱递还给温西。

陈王便进了殿中。

温西捏着包袱,在门口进退两难。

“进来,立在那里当门神不曾。”他在内里提声道。

温西心下一横,还是进去了,陈王正落座,便从案上取了本册看,温西站在当庭,如同木头人一般。

陈王看着册子,取过笔写,又拿过信纸,写了许久,他没有理会温西,温西便也不曾开口,一时,只有檐外庭院的啾啾鸟鸣,陈王似被叫得烦了,一扬手,扔出方砚台投入林中,惊起一群的飞鸟,扑棱着翅膀而去。

温西手指一动,系着腰的丝绦也微微动了动,胸口随着呼吸缓缓起伏着。

“说。”陈王终于微抬起眼,出口道。

温西抿抿唇,将包裹递上,“这、这是你的剑。”

陈王目光落在青布包裹上,温西见他不言,上前两步,将包裹放在案一角。

陈王将着玉管笔挑开包袱皮,露出里面的物事,却将那颗本来一起放着的宝石滚落在地,他道:“既是坏了,叫人去修好便是,你放着吧。”

温西抬头道:“不、不是,这般贵重,还是还给殿下,我改日再去买把轻便的使。”

陈王手提着笔,久久不曾落下,忽地,咔擦一声,好好一支玉笔,在他掌中碎成了两半,他扔了断笔,拿起短剑,便投出了窗外,扑通一声,剑便被他扔进了房外的荷花池中,那青皮包袱皮在水面渐渐润湿,也慢慢沉没。

温西大惊,她瞪大一双眼,只盯着陈王,嘴唇颤抖着,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陈王看着她,缓缓道:“这便不必费心了。”

温西垂下眼,默默地行了一礼,欲要离开。

“我让你走了吗?”陈王道。

温西拧着眉头转回身,陈王却已在她身后,伸出手捏着她的下巴仔仔细细看许久,才道:“你如今使不得剑,不必再去买什么轻便的剑。”

“你说什么?”温西心中大惊,“什、什么叫使不得剑?”

陈王收回手,道:“你的手难以恢复,那剑,你不要便不要了吧。”

温西踉跄一下,举起自己的手,颤抖地彷如秋风之叶。

陈王长眉微秉,“十花散的毒气入侵,不曾及时拔除,所以——”

温西面色苍白,忽地欲捏紧拳,手掌软绵绵,半点使不上力,她本以为伤筋动骨,将养些便好了,……再使不得剑……再使不得剑……

她猛然间呼吸急促,一时泪如雨下。

陈王见她面色不对,才惊道:“温西”欲伸手去扶她。

温西猛地挥开他的手,便要跑出门去,陈王却展臂将她拖了回来,死死地拉住,“你放心,我会请再高明的大夫来,便是再难得的药都替你找来。”

温西死死咬着唇。

他又缓了缓语气,同她道:“只是难以恢复,并不是再不得恢复,你不必灰心。”

温西哪里能听得进去他的话,她心痛地恨不得顷刻去死,涕泪满面,无声落下。

“温西”陈王低喝一声,正色道:“此为我误你,今生都欠你,若能弥补,我自当尽力,若是不能……你哭亦无用。”

温西噎了口气在胸口,再不能出声,只是眼中挂着泪,茫然无措地抬头,陈王的面目凝重,她登时呐呐摇头:“不、不,我不要你的什么弥补。”

温西面色煞白,她乘着陈王不防备,急忙掠身跑开几步,见房门紧闭,干脆跳上窗沿,踏着窗外水中浮萍运起真气,发足狂奔而去。

陈王看她落荒而逃,长叹一息,无言而已。

残局

京西小苍林中,有一院,名曰宁远山房,君子之行,淡泊明志,宁静致远。

此院之中,皆为有志之士。

冷疏竹信步而上,午后,有疏疏明光透下,一路石阶青苔苍苍。

林旁,有山溪涓涓,溪旁有数文士,或吟咏,或泼墨,或坐或站或半躺与石上。

众人见小径处现身的冷疏竹,齐齐住了动作,片刻之后,又各自吟诗作赋,似不曾瞧见他这个人一般。唯有其中有一青年,缓缓走来,对冷疏竹略一抱手,道:“原来是凤仪公子大驾光临。”话中,似有几分讥诮。

冷疏竹全不在意,只是微微一笑,以礼答道:“某前来拜见付山长。”

这青年一拂袖,道:“山长高洁之士,不受尘俗之扰,凤仪公子还是请回吧。”

冷疏竹轻笑:“人生一世,尘俗中来回,谁人又能真正超脱于外呢?”

“你”青年面色一变,欲再说话,却闻他背后传来声音,是个小童走来,道:“山长请凤仪公子一叙。”

冷疏竹微笑颔首。

青年面色发冷地看着冷疏竹同小童离去,愤愤一哼。

山溪在林中流淌,略一低洼处,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水塘,水塘边有一个木搭的平台,上置于一竹塌,竹塌上歪着一名苍青色衣衫的长者,这长者见冷疏竹而来,只是微一欠身,道:“老朽年岁已大,时有病痛,公子莫怪。”

冷疏竹笑道:“付山长从容些便好。”

付山长被小童扶着又躺回了竹塌,不时微喘几下,才道:“不知公子今日此来,有何要事?”

冷疏竹只是一笑,道:“那日某偶见一,乃是长鹿公子的旧局残,恍觉时光匆匆,十数年不过弹指之间,只是如今棋局残缺,长鹿君踪影难觅,不免叹人间憾事。”

付山长面色有些不好,他举手捂着嘴唇,又轻咳数下,未曾言语。

冷疏竹便又道:“某曾听如意君说,积云楼中藏经史子集虽多,却不及付山长胸藏文墨。今日便是前来请教,此半副残局该如何成?”说着,他自怀中取出半本残,放在付山长面前的矮案上。

付山长一瞬满面青白,嘴唇颤抖,他眼珠僵硬地转动着,转到了冷疏竹的面上,冷疏竹依旧笑意淡淡,如同这怡人的山风,半点都不曾卷起尘沙。

付山长手指抖动着,缓慢地伸出手去,几次欲拾起那半本残,却几次都脱手而去。

冷疏竹只是看着,没有任何要伸手帮忙的意思,他抖开纸扇,轻轻挥着,看着远山如浅墨一撇。

付山长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终于一把将那棋谱抓在手中,他颤抖地打开残,一页一页翻过,翻到最后一页才放下,面上已经老泪纵横,“长鹿君是我对不起你啊”付山长一声嚎啕,手握成拳,捶打着自己的胸口。

冷疏竹依旧不动不言,他冷眼看着,连眉毛都不曾动半分,他不问付山长这哭从何来,也不是这对不起之语为何意思,他只是看着。

长鹿君便是昔日积云楼中琴棋画四君中的棋士,便是如今的国手白君亦是他当年的弟子,陈王既然拿到了贤妃手中那件东西,胥长陵偷走了渤海王的地图,那么那几件物事接下来的下落,必要尽快找到了,积云楼中原本藏的那件,想必只有在积云楼的那些文士中找了,燕夫人死去多年,温西全然不知,那只有找到四君子中唯一还活着的长鹿君,只是他下落又在何方呢?

冷疏竹垂目,依旧看着嚎哭不止的付山长。

终于,付山长掏出手帕拭了泪痕,他面如死灰,艰难地抬起似有千钧之重的头颅看向冷疏竹,“公子这棋局如今是到了生死之时了吗?”

冷疏竹轻轻道:“如油煎火烹,时时刻刻,皆是生死悠关之时。”

付山长手指摩挲着那棋谱,努力将自己又撑着坐起来了一些,道:“公子局中,今日这一着,是何意?”

冷疏竹笑道:“此局之中,付山长不必知晓太多。”

付山长胡须轻颤,嘴巴开开合合数次,才颓然道:“老朽老朽”终究,他长叹一气,“此残局已旧,纵然长鹿公子一局之中筹算百步,亦算不到今日,谁能料到、料到,唉”

冷疏竹便道:“那么,某便欲亲自请教长鹿公子一二才罢。”

付山长捏紧了皱如老树皮的手,“太子死前,长鹿君入东宫,与太子长谈,极力劝太子杀陈王。”

付山长深吸一气,看了眼冷疏竹,道:“接下来之事,公子想必也已知晓,小女自小仰慕陈王,她偷听得太子与老朽对谈,才、才使得长鹿君事败,太子令老朽送长鹿君出京,老朽交于他百两金与一张太子亲自绘的地图,便再无他的消息。”

“地图”冷疏竹问道:“其上所绘,是哪里?”

付山长沉默许久,冷疏竹亦是从容。

林中传来声声读声,水中游曳着野鱼儿,他的纸扇轻挥。

付山长终于道:“老朽不知,只是多年之前,老朽已将那地图默在了心中,日夜不忘。”

冷疏竹微挑俊眉,只是看他。

付山长伸出手,指尖沾茶水,在榻上缓缓地勾勒着,山风微微,他边勾画,水痕慢慢干涸,等他画到最后,只是指尖未干的几滴清茶水罢了。

冷疏竹却已然记在了心中,而后,他的眉头有些轻蹙,笑容也有些渺茫。

付山长垂下手,长叹道:“老朽,已是不义之人。”

冷疏竹没有说话,良久沉默。

忽地,传来匆匆脚步声,一声娇喝伴随着一道铿锵之声直向冷疏竹而去,冷疏竹皱眉,挪步避开,紧接着又一道剑光向他刺去。

付山长大惊,喝道:“小婉住手”

原来这使剑之人是一名素衣的女子,一双妙目呲火,如同有深仇大恨般盯着冷疏竹,切齿道:“父亲,你莫要拦我,今日我定要杀此贼于剑下”

她语中含恨,手中却无招式,那剑镂刻装饰繁复,亦不是杀人之器,想必她无有半点武功,只是凭一时之气使来便是,冷疏竹轻功绝顶,自不会令她伤及自己分毫,他无意与她争执,便同付山长微微颔首,道:“多谢付山长,冷某告辞。”话毕便离去。

那女子兀自不忿,急急上前几步欲要追去,付山长喝道:“小婉,你够了”

付小婉眼中含泪,道:“父亲,都是此人,女儿才被殿下遣回,受此大辱,女儿如何忍得”

付山长叹息:“你留下这条性命已是万幸,又何谈其他。”

付小婉看冷疏竹从容而去,分明走得自然随意至极,却眨眼便消失于浓浓密林之外,她纵然去追,也是追他不上了,不由将那柄剑重重扔于地上,自己也跌倒在地,掩面垂泪不止。

摘星楼

“再使不得剑……”

温西跑出了漪澜殿,胡乱捡人少的地方疾奔,泪水不停的落下,她抬起衣袖擦了又湿。

她一路横冲直撞,加上心中悲伤,一时散了真气,跑得自己气喘吁吁,等她停下脚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置身于一高台,旁有数丈高楼,门上匾额题为“摘星楼”。

“嗝——”她哭得吸了冷风,不禁打了个嗝,抬手抚胸,淡淡的药香自绑带中溢出,一想到陈王所说,她又悲从中来,无力地在石阶上坐下,抱膝埋头。

高处有风,风吹打着身后高楼的窗扇,咯吱——咯吱——

温西抬起头,风吹到面上,凉凉冷冷,她转头,看向摘星楼,又站起身,抬起脚,向着门口走去。

楼中幽暗,她伸出手,轻轻一推,那门便开了。温西深深吸了口气,犹豫了片刻,还是进了门。

楼内空空荡荡,没有家具摆设,没有帐幔灯烛,只有一旁有架向上的楼梯,温西向着楼梯走去,一脚踩上,一声“吱呀”,上头便飘下几缕灰尘。

温西缓缓向上,上了二楼,二楼亦是空落落的,虽是雕梁画栋,却布满了尘埃,结满了蛛,她又沿着楼梯向上走去。

温西此刻心情已是分外的低落,只欲寻件事令自己排遣排遣,手上伤痕已然好不得了,陈王说得不错,她哭也无用,只是她一个习武之人,却没了可以握剑的手,如何能够接受?这楼古怪,她被好奇心驱使着进来,便也少了几分哀痛之心。

她一层一层向上,一直到了第六层,便是顶楼了,顶楼当中有供台模样的物事,温西皱着眉,一步一步挪了过去,地面上留下一行她轻浅的脚印。

她走过去,见那供台朝北,当中置于一小小的骨灰坛,没有牌位,没有香烛,孤零零的一方小罐。

四周鸦雀不闻,温西盯着供台,手心传来隐隐的疼痛,胸口微微起伏着,浑身木然。

为何这高台之中,唯有这骨灰坛,却没有人供奉?

温西盯着盯着,心中升起一缕寒意,慌乱地推开几步,却不小心推开了身后的窗扇,她被木窗开启的声响惊了一惊,忙回头,却见天高云淡之下,远处便是宏伟的宫城。

这骨灰坛所对的地方,正是东魏的皇宫

温西手指紧紧地扒着窗框,气息起起伏伏,远眺而去,足下景色尽纳入眼底,这高楼是陈王府中后园最为高耸的所在,与更远处的积云楼遥遥相对。

温西推开另几扇窗子,清风徐来,吹散了楼中的陈腐之气,温西又看向别处,才觉陈王府广大,湖水庭院树林长廊,她平日走动不过其中十之一二罢了。

她又看向所居的无幽院,心中一动,留心萤烛她们所居的小院,见假山回廊,却并无不同,唯有方才身在其中,才觉异样。

往时她听师父所说天下甚多奇人异士,各有过人本事,高强武功倒算不得什么了,其中诸如调毒配药,机关阵势等等奇妙无比,她虽看得出来那小院不同,却半点不懂其中关窍,虽不愿多管闲事,着实还是留了几分窥探之心的。

她见瞧不出什么,暂且放下。却又想到了其他,杜羽留下的那封信,教她有事去找他那个小院里的婢女,她现在是有事,但却出不去陈王府,想想该怎么办才好。又想到了冷疏竹、师父,还有素君,心中一酸,却已经打定了个主意。

她低头看手,伸出窗外,似要去握那无凭无依的风,但是风又怎能握得住,只是从指尖缥缈而去罢了。

她现在无亲无故,无依无凭,能够依靠的只有自己罢了,若是再懵懵懂懂,被人利用也罢,这手伤了也罢,但她不想死,她要离开这里,远远的离开,所以应该要令自己有足够的实力和本事,不过没有一只可以使用的手罢了,她还有另一只

谁说只有右手可以使剑?多的是人可以用左手,她又为何不能?

一时,风吹起她的碎发,也吹干了她的泪痕。

一骑快马自顺天门飞驰进城,路上行人纷纷避让,快马穿街过巷,停在了陈王府外,马上骑士急急翻身下马,掏出腰牌扔在守门的士兵,士兵看过,令他进门。

骑士飞速疾奔进漪澜殿,对侍立在外的太监道:“肃城急报。”

太监亦转身进门,立在架外,对正同幕僚商议的陈王道:“殿下,鸫来信。”

陈王微一皱眉,令信使进门。

那信使入门之后未曾行礼便奉上了信,随后低头退出。

陈王抖开信看,一时,四下无声,众门客皆有肃容。

信有厚厚一沓,分外厚实,陈王快速一一看过之后,抬起头来,面容半无神色,只是嘴角微不可见的一弯,随后道:“日前,贺兰奏光已经启程亲自送十二名少女去晋华,贺梁怀大公主封皇太女之礼,又奉上各五千牛羊马匹,求娶四公主,晋华新任摄政王已经应允了。”

众门客皆吃一惊,门客曲素起身道:“殿下,自晋华桓帝昏病,桓帝无储,之前不是说招废太子回国继位,为何会是大公主为储君?”

陈王道:“那诸位不妨猜上一猜,这位摄政王是何许人?”

门客登时议论纷纷,曲素面色一变,忙道:“莫非便是废太子?”

陈王一弹信纸,冷笑道:“正是,诏令天下的官文想来已经在路上了,这位摄政王的手还真是快的很呐。”

曲素深有忧虑,道:“贺兰奏光如此动作,想必之前便同晋华暗通款曲已久,殿下,肃束二城恐有变故,学生荐李琳前往。”

陈王轻笑道:“曲先生是不信沈瑜与孟许么?”

“这……”曲素不知该如何应答。

倒是座中另一人起身道:“回禀殿下,沈先生文弱生,至于孟许么,孟家才折损了孟润,恐其有怨言。”

“呵呵,此为小节,武先生不必多虑。”陈王一边笑,一边拿了另一张信纸道:“倒是听说今年离江源阴雨连绵,牛羊染病不计其数,不知道那七家贵族该如何是好,哦不,而今应该只剩下四家了。”

各有所哀

先前说话那门客武先生道:“殿下可禀报陛下加派粮草,兵马齐备以应对。”

陈王摇头:“陛下此番想必不愿意的很,不过,北疆各部照此局势势必要有一番乱象,孤的人手已经驻防各关隘,着实抽不手来应对梁裕关那处,若是葛伯朵欲在入冬之前攒一攒本钱,将主意打到关内,自梁裕关那处而来,而定裕关以西便是晋华大军,这可有些不妙,各位觉得孤请陛下调动哪处才好?”

曲素恍然大悟,陈王欲借葛伯朵抽调关西军,才能使皇帝防卫京畿的中军稍稍松动松动。

他却有些顾虑,道:“殿下,陛下恐怕不会轻易调动关西军,若郑氏前往梁裕关,那陛下必定招风纪进京,绝不会留出空隙。”

陈王轻轻摇头,道:“曲先生忘了,还有玢西那处呢,安士然如今据守于俪关,孟许几次相激皆不出,不知此人是改了性情,还是别有打算。既然僵局难破,也不好轻举妄动,除非再加援军才好,想必……陛下也想把束城握在手中才安心……比起京都,他还是比较担心边城,毕竟那处都是孤的人马,就是不知他会派谁去呢。”

陈王后仰,靠在圈椅背上,仰头看着天花板上的纹饰。

“照如今局势,陛下只怕会令周王殿下前往。”曲素有些犹豫,他不是很确定,但还是将这话说出了口。

陈王眉头一皱,嘴角泛起一缕讥嘲的笑意,他已然料到了,皇帝看他兄弟相斗,他几次给周王留下余地,不过是看在当年怀德太子一片维护兄弟情意之心,只是周王心胸狭窄,绝不会听他的。

他令众人散去,独自坐于水边,回想数年风雨,处处筹谋,时时防备,却总不知为何陛下对他的恨从何来,为何要算计地他们兄弟阋墙。

他年幼为质远赴晋华,若非十五年前贤妃以死求得他归国,只怕如今的骆铖已然尸骨难寻。十五年,景阳宫宫人死散而去,他亦打听不出半点蛛丝马迹,若非燕夫人曾微有透露贤妃旧时来历,他隐约知晓了那个惊天动地的秘密,只怕半点都不能撼动那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

一时,门外有人回禀,“殿下,属下雀。”

“进来。”他开口。

雀进门之后行礼,道:“殿下,属下已见过孙必修。”

“如何?”

雀上前,低声说了几句,陈王一时面色微凝,抬手一摆,道:“知道了,你先下去。”

雀低头退去。

陈王起身,看向璧上的九州图,墨线朱砂勾勒,城池山脉流水湖泊无不清晰可见,广袤天下尽在其中。

“殿下。”

脚步无声,话语轻轻,是冷疏竹,陈王转身,轻道:“陈之一地,西接秦安,东临魏阳,距京都八百余里,时时为北漠数部之扰,圣祖皇帝曾封孤于秦安,正为昔日秦安郡国,你猜为何?”

冷疏竹摇头,道:“卑下不知。”

陈王却也道:“孤亦不知……”

冷疏竹又道:“传闻昔日秦安富庶,山高有林,水深鱼多,人烟稠密,知识礼,不知为何,百年前一夜之间王宫大火忽起,烧了整整四十余日,死伤不计其数,秦安王与后妃子女皆化为灰烬,尸骨难觅。”

那是一场人间浩劫,据传那大火之中的哀嚎声至今仍在响起,然于帝王将相,谁人会去悲悯?皆伸出贪婪之手罢了。

不等秦安王族清氏令立新王,便被东魏借成氏旧帝之名趁势而入,随后,骆氏又灭燕凉,收渤海南燕等属国而称帝,如今天下数分,不过以晋华东魏为首。

“咳咳咳。”冷疏竹轻咳数下,自旁缓缓坐下。

陈王沉默许久,才问道:“付进如何说?”

冷疏竹道:“八年前,长鹿君出京都南去,再无人见其行踪,殿下所有探子跟至镜水畔便失了目标,想必他换了道路,他不是回江南,而是西去了。”

“西去?”陈王看向九州堪舆图,镜水以西是陈地,他的确想不到长鹿君敢去那处。

冷疏竹取过笔墨,将矮塌上的棋子皆拂一旁,摊纸细细描画了起来,勾线小笔墨迹如丝,他下笔连绵不断,慢慢山川河流便连绵呈现而出。

陈王越看面色越加深沉,“秦安。”

冷疏竹搁下笔,点头:“长鹿君所去正是秦安。”

陈王深深思索,他慢慢捏紧了手指,道:“关夫子所提的那季笙,亦是去了秦安。”

冷疏竹嘴唇微阖,凝视案上地图,秦安方圆七八百里,付进不曾标出具体的目的地,以太子的谨慎,也绝不会标识出来,所以付进所知应当仅此而已。秦安究竟有何特别之处,令太子的旧臣皆往那处。

冷疏竹眼眸微微一动,抬头道:“殿下,卑下欲往查探。”

陈王摇头,按着他的肩膀道:“不,你一去只怕会被陛下的人盯上,此非打草惊蛇之时。”

“何况……”他又道:“我已告知温西她手伤实情,她只怕恨极了我,你这些时日还是多多照顾她吧。”

“她……是……”冷疏竹心中一沉,是时候告诉她一些事情了,他心情不能轻快,多少性命悠关之时他亦能淡然,然温西却令他如此心忧。

十一年,人世短长,红尘滚滚,不过微不足道,对于他来说,却是一生都为之沉痛的绵长记忆。

他以为今生今世再也不能见到她了,也许阴阳两隔,也许天涯海角,那个曾跟在他身后天真模样的女孩,也是他以为能够相伴一生的人。

年幼之时,无关情爱,只是在家破人亡之后,在心若死灰填满了仇恨之时,得知还有可以怜惜的人那一点柔软之情,可以守护着不曾逝去的美好岁月那样的心酸。

她活着,活得快乐无忧,有疼爱她的人,有教导她的人。

而后,她便来到了他面前,再不认得他,只有惊慌和防备,性情憨直地可爱,带点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如同他听到的一样,他猜想的一样,时时令他可以泛起一些真心的笑意。

但是她的过去太过沉重了,沉重到再也不能有平安喜乐的命运,人生如河,不知他与她,都会漂到何方。

流芳雅叙

冷疏竹缓缓走回小院,小院门不等他近前就自己打开了,暮色已升,萤烛提着灯站在院门口,对着冷疏竹一行礼,道:“公子回来了。”

冷疏竹对她轻轻点了点头。

萤烛举灯,照了照冷疏竹的面色,道:“公子是累了么?”

冷疏竹又摇头:“还好。”

萤烛便道:“今日宫中有信,是凌安传来的,林贵妃昨夜独自一人悄悄去了景阳宫,停留一刻钟。”

冷疏竹看她,道:“凌安是自己来的?”

萤烛抿抿唇,随后才点头:“婢子见凌安之时,被温姑娘看见了。”

冷疏竹轻道:“知道了。”

他抬步欲进门,却又顿了顿,侧头道:“近日宫中恐有事,令凌安莫要使用小道来此。”

萤烛上前两步为他照明,道:“是。”

冷疏竹入院,见止音亭中数盏明灯,温西独自坐在亭中,听见脚步声,回头看来,见到冷疏竹之时,立刻站了起来。

冷疏竹对萤烛道:“令人都下去吧。”

萤烛低头告退,带着四周侍女静静退下。

温西站在亭中,看着冷疏竹,面上是茫然失措的神色,冷疏竹看她低垂包扎着绷带的手掌,心中涌起阵阵的心伤之意。

她看着冷疏竹走来,进了亭中,瞪着眼睛,一眨不眨,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她举起手,问他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她的手伤严重,却不同她说。

冷疏竹点头:“你受伤之后,殿下便已经传信而来,你们在名扬城之时,殿下来信令我寻一位旧时的名医来京,算算时日,应当半月之后他才会到。”

温西侧过脸,“不要提他,我是在问你。”

她的语气压抑着伤痛,想必此事令她难过至极,面上还有干裂的泪痕,眼眶红晕未退,不知今日哭了多久。

冷疏竹轻道:“从此以后,我愿做你的手”

“你”温西蓦然抬头看他。

冷疏竹伸手,牵起她的手,手掌覆着手掌,指尖抚着指尖,深深看着她。

温西一时心乱,欲抽出手来,却被他用力抓着,再挣扎又不免弄疼了伤处,冷疏竹却也没有因她缩手而如同往日般温柔地放开,他的手微凉、消瘦,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味道。

温西盯着他,冷疏竹也看着她,两人相对无言,却似有千言万语。

冷疏竹忽伸出另一只手,摘去了她发上一缕沾满了灰尘的蛛丝,柔声道:“温西,我同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温西怔然,喃喃问道:“为、为什么?”她早就觉察出来冷疏竹对她好,却不曾问过他的真心,这好令她不安,然少女多情,自会心动,但哪个女子在情爱中不会多心多疑患得患失呢?

冷疏竹怜惜地道:“你会知道的。”

此话无可下问,温西虽无闺阁女子的矜持,却也不能再忍羞去问他了。

她撇过头,天边已经敛尽了最后的余晖。

翌日,一辆马车自陈王府出,细雨连绵,车轮碾过街巷的青石板道,车外传来声声叫卖声。

这条路,是通向积云楼,温西去过一次,认得道路,马车不急不慢,驶过过了一个街口,随风而来阵阵香气,温西闻着香气,向车外看去,是一家点心店,正出笼热气腾腾的新糕点,热气穿过细密的雨丝袅袅升空。

“停车。”她叫喊出声。

赶车的车夫一拉缰绳,冷疏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忽然道:“老王,去买三块菱粉糕,一匣素馅的糯米团。”

“是,公子。”车夫将车在路边停下去了点心店。

温西看向冷疏竹,冷疏竹一笑。

老王买了点心很快便回来了,冷疏竹接过递给温西,温柔地笑道:“糯米团凉一凉再吃,莫要烫到口。”

温西愣愣地接过,应道:“好。”

冷疏竹笑着摸摸她的脸颊。

马车又向前而去,温西捏着点心的荷叶包,温热的温度,清新的香气,透着一缕挥之不去的亲切。

温西不由自主将手指扣紧,荷叶包渐渐都被她捏得有些变形。

冷疏竹倚着车壁,痴痴望向窗外,街市熙熙攘攘,不过行人来往,他满腹心事,眉间似有愁续。只是,忽地,他的面色有些变了,温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路边有酒肆,楼上窗边坐着几人,其中一位红衣丽人,看见了冷疏竹,立刻站了起来,发间的步摇急晃不止。

马车驶过,不过片刻,酒楼与丽人皆已不见,冷疏竹放下车窗帘,沉默无声,唯有轻轻咳着。

温西看着面前的男子,注视他的神态,忍不住伸出手,抚摸着他的眉间浅浅皱褶。

冷疏竹眉目一动,抬手捉着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

温西没有抽回手,任他握着,他的掌心微凉,她的手指温热。

那位红衣丽人,她认得,曾有一面之缘,是那日在房姑娘家的花园见到的弹箜篌的方姑娘。

看她方才神色,有些情不自禁的急态。

马车在积云楼外停下,冷疏竹领着温西下车,此时不似那日夜来时长廊垂灯,一片静谧。今日门庭有生学子来去进出,众人见冷疏竹,皆驻足微微行礼,冷疏竹亦略还礼,便携温西进门。

入门长廊连绵一侧为广阔湖水,一侧是郁郁葱葱林木,林木掩映处是轩馆亭台,不时传来吟咏声与琴曲声,冷疏竹不曾入那高耸的积云楼之中,却是绕过了湖水,穿过树林,带她进了一处小小的寂静的庭院,院门上有匾,题为“流芳雅叙”四字。

小院遍植奇巧竹,或挺拔或婀娜,曲径通幽,风凉鸟寂。

冷疏竹牵着温西,走在印满苍苔的小路上,发牵竹枝,履染清露,却见茂竹深处,孤立一座小楼,白墙粉瓦,尽有江南风流。

温西见此,忽有失魂落魄之态,此情此景,仿似梦中曾见,她不禁松开冷疏竹的手,缓缓走上石阶,立在楼前,一阵风来,楼中如水如雾的紫幔飘飘,似浪齐舞。

仿佛不知何处有笑声歌声传来,有茶香药香满溢。

身世

温西推开梅兰竹菊纹饰的镂花门扇,霎时,空无一人的小楼内仿佛在这一瞬间坐满了宾客,竹席上坐有才子吟诵时人古人的诗句,桌案边是挥毫泼墨意气风发的少年或是三两竹枝探入,一曲琴音袅袅那边廊下有激昂的辩论,传来轰然叫好的喝彩声,最后,沿着窄窄的木楼梯,有一素裙带坠着青玉环的裙裾缓缓而下,身后跟着穿着件绣满了香草的短袄的小小孩童,抓着母亲的裙带,好奇地打量着宾客们。

那孩童手中捏着枚白玉兰草佩,看见立在一副月色竹意图旁的小小少年,欢喜地迎上前去,“七月哥哥,方才鹿叔叔又赢了关爷爷。”

小少年笑着将她抱起:“所以关爷爷的玉佩怎么在你手里了?”

孩童吃吃笑着,眼珠精灵一转:“因为是我同关爷爷打的赌啊,给你”她将白玉佩放在少年的手心。

“给我?”少年有些吃惊。

孩童脸红红地,眼神如水清透,重重地点点头。

温西已然哭倒在地,满堂佳客皆已无影无踪,那少年女童也如烟而去,她满面皆是泪珠,回头看去,身后冷疏竹举手,掌心垂下一枚方正玉透的莹润白玉佩,其上兰草题诗,青丝绦缚。

“七月、哥哥?你是管溪”温西震惊过后,脱口而出。

“是,阿芷,是,我是管溪。”冷疏竹眼角有泪。

温西踉跄起身,跌跌撞撞至冷疏竹面前,仔仔细细地打量他,记忆,似如急流涌来,她不由头痛欲裂。

冷疏竹忙扶着她:“阿芷,莫要急。”

温西跪坐下来,紧紧地抓着冷疏竹的手臂,待急痛稍退,她又抬头看他,一时泪水涟涟,“七月哥哥,母亲她死了,他们都死了,大火、大火烧了起来,我想去找你,奶娘说街上都是抓人的恶人”

冷疏竹紧紧抱着她,抚摸着她的发丝,只是应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了”

“管老夫人呢?撷芳姐姐呢?他们他们是不是都”温西语音颤抖着,连身躯都在不住地发抖。

冷疏竹语声轻如静水,缓缓道:“他们都死了,死在了那一日”然他无心无绪般的语调之中,是压抑着的无边苦意。

“为、为什么?”那沉痛的过往在她的记忆之中已经沉寂了十一年,然当一切都回忆而起的时候,原来是苦痛难耐,原来是家破人亡

冷疏竹轻道:“无非是人之恶吧”

他站起身,脱履入楼,脚步缓缓踏于茵席之上,“那时你尚且年幼,不知道这经纶管乐的之中,亦有暗流汹涌。”

温西环顾楼内,一桌一案,一一画皆无变化,少的,唯有人罢了。

冷疏竹娓娓道来:“积云楼始建于长平四年,圣祖效前朝竹林纳士的典故,国朝因早年洪都之乱,张孙之祸,士族大伤元气,然外有强敌据边,内有外戚把权,边漠少奋勇之将,庙堂缺治世之臣,圣祖有中兴之意,然手下无能用之人,他欲将天下贤才皆收入麾下,凡各城各郡长官,令荐有才之士入都,奉送盘缠银两,开方便之门,又大兴土木建此楼于皇城之侧,便是求贤若渴之意。

故而,圣祖一朝,数位名臣名将,皆自此楼而出,一时,积云楼聚天下有志之士而来,可谓登天之所。”

他环顾着小小楼内,曾有多少贤士指点江山,多少秀才谈古论今,无论男女老幼,有才者为尊,有志者称雄。

温西想起年幼之时此处那些高谈阔论有犹在耳,一时心中亦生惘然之意。

“后来呢?”她问道。

冷疏竹回眸,眼中是一瞬而过的哀伤,他道:“后来,圣祖驾崩,今上继位,那又是另外一番惊心动魄勾心斗角的阴谋阳谋,皇权更替,楼近于此,怎能置于外?不过各为其主罢了,不免死了些人,败落了些人,还有名望隆盛之人,积云楼中四君七贤士,陛下不好即刻动手,却也埋下了祸根。

十一年前,有生年轻气盛,酒后一篇问天赋,暗喻今上杀兄夺位之罪,那生是管氏荐来积云楼,陛下借此大做文章,杀尽管殷二族,不过为除却心头之恨罢了。”

“只是这样他、他就杀了那么多人么?”温西浑身发冷,心中忽生恨意。

冷疏竹缓缓摇头,当然不止,但另外的原因,他实在不能再同她说了,昔日有至宝,可翻天覆地,死的人已经难以清数,管氏因此而亡,燕夫人亦为此而死,将来或许还有其他人,只怕中州大地也将陷入战火。

陈王不会放过任何找寻那件东西的线索,温西被他带去梅州见关老夫子,本便是因为胥长陵同关简之结交之故,但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记不起来,便也罢了。但皇帝他虽知晓积云楼众人欲掩藏一个天大的秘密,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他撬不开一张知晓实情的嘴巴,也不曾找到半点线索,他越不知道,便越不择手段想要知道,若是他知晓燕夫人的女儿尚在人世,那温西便再不能囫囵地出了这个皇都帝京。

“那日我带你去的随园,便是你母亲曾经所居之地,当年随园奴仆或死于大火,或逃离而去。数年前我回京之后,曾查访旧时仵作、案卷,皆不曾有人在废墟中见有孩童尸身,我便留有一线希望,你或许尚且还在人间,那时陈王势弱,亦不能自保,所以也不敢派人大张旗鼓的找你,直到五年之前,你师父在江南露面,陈王去见了他一面,他远远看了你一眼,恍觉面善,追查之下,才知道你被他收养。”

冷疏竹走过来,附身蹲下,揽着她的肩膀。

“我、我师父?他一直知道我的身世”温西大为震惊,这个消息,比她回忆起了身世还要令她惊诧,“那是不是杜羽也知道地一清二楚?他们都不告诉我,把我当成个傻子”温西心中溢满苦痛。

冷疏竹凝眉,阖目无声。

胥长陵

“他们为什么都不告诉我为什么”温西怅然失措,欲站起身,却踩住了裙边,险些摔倒在地,冷疏竹抬手扶住了她,温西指尖发凉,紧紧地捏着冷疏竹的手,问道:“告诉我,我师父,到底是谁?”

冷疏竹看着她,她是眼神有些失神的凌乱,今日大悲大惊,已经令她一时难以承受,但他若不说,只怕她更不会放下心事,他久久地沉默之后才开口:“你师父,他姓胥,名漠,字长陵。”

温西一惊,随后脑门似有一根急弦紧扣数下,脑中登时嗡嗡一片,她想起那个昏昏沉沉的黑夜,悬崖石壁上,陈王背着她道:“他本姓胥,你应当不知道。”

“他姓胥,姓胥晋华国姓为胥,是不是?”温西急问道。

冷疏竹点头。

温西敲着自己的脑门,感觉头痛欲裂,冷疏竹轻叹一声,将她拥入怀中,“先歇一歇吧,我慢慢告诉你。”

温西努力地摇头,她又问道:“那他、究竟是谁?”

冷疏竹只得又缓声道:“十五年前,晋华宫变,太子废为庶人,二皇子即位为帝,庶人离了桓京,隐姓埋名,后来便成了你的师父。”

温西已经怔怔然不知言语,胥长陵废太子

自古被废的太子命都不好的,那她师父失踪半年多,他怎么了?温西登时大急,回过神之后忙道:“我师父是不是有难了?”

冷疏竹忙道:“你莫急,看满头的汗。”他取出手帕替她轻柔地擦拭,边道:“他已回了桓京,如今贵为晋华国摄政王,他很好。”

温西已然惊到了极致,她吸了口冷气,她木木地走开几步,手掌托着自己的脑袋,喃喃自语:“我有些有些让我想想,师父母亲七月哥哥”

冷疏竹见她神情不对,忙上前唤道:“阿芷。”

温西木然摇头,晃晃悠悠走到廊下,靠着廊柱,竹林随风起伏,雨丝已经停罢,地面湿湿一片,不知何时已经云开雾散,天光乍明,温西抬头看去,一道光亮闪来,激地她头晕目眩,她慌忙低头,揉着酸疼的双眼。

冷疏竹的手轻轻放在她的肩膀,虽没有几分暖意,却带着温柔与怜惜的态度。

温西回头,道:“七月哥哥,这些年,你是不是过得很辛苦?”

冷疏竹看着她轻柔地一笑:“看见了你,我便已经很好了。”

温西伸手抱着他,将自己的脸贴着他的胸口,道:“我有好多事情要同你说,但我现在很累,等我休息休息,再告诉你。”

冷疏竹抚摸着她的后背,一下一下,“好。”

温西便闭上双眼,将泪水遮在了眼皮之后,然后,她便真的睡着了。

冷疏竹将她抱起,回到楼内,小楼中整洁清明,窗边有琴,有香炉,还有一摞,他将她放下,盖上一条薄毯,点燃一炉清香,拿起一本,静静地看了起来,时光仿佛没有远去,这样的夏日午后,窗外阵阵竹涛声。

自他在积云楼中博得名声,便同博士祭酒讨来了流芳雅叙的钥匙,将这里的一草一木精心维护,也许那个曾清冷孤高的弹琴女子亦不曾远去,她在此间看着他们,看着他们一同归来。

“老师,终究老天还是不曾真的瞎到彻底”

皇极山上九龙台高耸入云,永泰宫墙角楼的灯火光耀十里之外,日夜交替之时,千年承恩寺的钟声悠扬回荡在桓京上空。

此为晋华帝都,中州最为繁华的城市,街市纵横,房屋稠密,百姓不知饥寒,庶民少有劳苦。

然古今皆有一理,盛极必衰,水满则溢,自华朝覆灭,成氏败于镜水,晋华立国已有三百余年,三百年来,晋华国力隆盛,却始终不能收嵺江以东,致使骆氏势起,灭数小国,与晋华成东西对峙之势。如今东有东魏陈兵数十万于边,北有乌戎骑兵袭扰,西南少民蠢蠢欲动,不知会几时重蹈成氏覆辙。

站在华阳楼上,望着万千灯火渐起的天子之都,胥长陵嘴角微微泛起一丝冷冽的笑意。

他身后不远站着数名侍臣与内侍,其中一名无须的瘦小中年宦者堆起满面的笑意,躬身打鞠道:“摄政王,夜来风凉,不如回去吧。”

胥长陵未曾束发戴冠,披一身乌袍,长发只簪了一管乌玉短簪,垂发随风散落,虽面有神风玉貌,然那十分冷峻的面庞,令从者不敢与之对视,自觉将头垂了又垂。

那宦者或许仗着年长,或许倚着宠信,笑着上前一步,道:“四公主正在大公主处呢。”

胥长陵扫了他一眼,似笑非笑。

宦者忙缩了缩头,尖着嗓音赔笑两声:“午后,大公主往永辉殿侍药,陛下睁开眼看了她一眼呢,大公主哭了。”

胥长陵冷冷又笑了一声,“岐连,你倒是有闲有心的很。”

岐连咯咯咯笑道:“都是为摄政王尽忠。”

胥长陵没有再理会他,沿着长廊向灯火辉煌的宫楼缓缓走去。

侍臣们皆跟从而上,有一名着朱红官袍的年轻侍臣跟在他身后三步,低头行礼道:“回禀摄政王,昭事院昨夜通宵开辩,泷大人欲投请上:我朝虽曾有女帝临朝,皆不过无男嗣而权宜,如今摄政王已还朝,万不可再行这阴阳颠倒之事。”

胥长陵几不可闻地轻轻“哼”了一声。

胥长陵步履看似不快不慢,却飘逸如风,这侍臣忙又紧跟几步,道:“东院众人附议,欲同题名于投,随后,袁侍中道:惠帝亦是女帝,文治武功,哪里不比男皇?梁怀大公主聪慧贤达,可胜于贬废之人。”他说着,忍不住抬眼瞟向胥长陵,胥长陵半点无有异态,留给他眼中的也只有如丝长发与翩翩的衣袍背影。

侍臣忙又道:“中仆大人说:此于礼法有难通之处,陛下有后,皇位自当后继,只是大公主尚且年弱,主幼国疑,确难服众,然摄政王虽为陛下长兄,却为先帝贬斥,无再继之礼,除非”

胥长陵未曾停下脚步,道:“除非如何?”

储君

侍臣有些为难地道:“中仆大人道:除非摄政王附梁怀大公主,礼法可成。”

晋华之俗,女上嫁男方谓之娶,女下嫁男方谓之附。

胥长陵忽然停下脚步,半侧容颜,眼底幽深地没有半点心绪,只有话音比昆仑山癫的冰雪还要冷:“礼法?我看他这礼部中仆连什么是礼法都不知了。”

侍臣低头道:“袁侍中斥之为耻,提议大公主为储之后,可选清明忠贤之臣为夫以辅佐。”

胥长陵冷笑溢满了唇边,“他是大公主的外祖吧。”

侍臣回禀:“是。”

胥长陵又问:“袁家可有未曾婚配少年?”

侍臣想了想道:“左司务少卿袁汤之子袁行勉才行弱冠之礼。”

胥长陵将长眉微微一挑,继而拂袖,留一众人在蓬莱殿外,独自进了殿内。

殿内明烛高举,灿烂辉煌,只是屏风后传来嘤嘤哭泣之声,数十宫女侍立在旁,屏风边有一名稍年长些的女侍抬头见胥长陵,慌忙拜下,提声道:“见过摄政王。”

众人亦皆拜下,屏风后的哭泣声乍然止住,随后,从里走出两名怯生生的华服盛妆却两眼通红的少女,大的十四五岁,小的不过十二三罢了,两人妆容残乱,想来已经哭了许久,却又匆匆擦去了泪痕。

胥长陵一挥手,众宫女退下,那年长些的女侍犹犹豫豫片刻,终究有些心怀惧怕,还是低头而去了。

那两个少女上前给胥长陵行礼,大些的紧紧握着小的手,“伯父。”这二少女便是将为皇太女的梁怀大公主与昭乐四公主。

胥长陵垂目看了她们一眼,在榻上缓缓坐下,道:“于敏,你今日的功课都做完了吗?”

梁怀大公主抿抿唇,低头小声道:“已同奉仪官走了一遍祭天之礼,诏还、还不曾背熟。”

胥长陵抬手取过一旁案上礼官所拟黄封金纸的祭天诏文,共三千四百七十二字,上古文字所,词语冗长晦涩,他缓缓看过,便扔在一旁,冷声道:“既不曾背熟,为何四处闲走?”

昭乐公主胆怯,被他冰冷的话语吓得向梁怀大公主身后躲去,梁怀大公主虽也不胆大,却还是紧紧地护着妹妹,鼓起极大的勇气般看着胥长陵:“因听说父亲今日似有清醒,于敏心中牵挂,故而前去探望。”

“距册封之礼不过五日,你连祭天诏文都不曾背下,待到那日仪典,让四方使臣、文武臣工当如何看你这储君?”胥长陵面无神情道。

“我、我”

“阿姊”昭乐公主紧紧扯着梁怀公主的压裙玉佩,不小心发出铃铃的响声,胥长陵一双凤目直向她看去,昭乐公主立刻松了了玉佩,手足无措。

梁怀公主呐呐片刻,忽握拳道:“伯父,于敏无为储君才能,请伯父为君,于敏可为臣,只、只求不让妹妹嫁给贺兰奏光,他都快四十岁了,妹妹还小”

胥长陵一瞬凝眉,“是谁教你这么说的?”

还不等梁怀公主回答,昭乐公主立刻哭了出声:“阿姊,我不要嫁人,奶娘说那个人长得和大野狼一般吓人阿姊我不要去漠北”

梁怀公主又惊又怕,忙看了胥长陵陡然变黑的脸一眼,便急急握着昭乐公主嚎啕大哭的嘴巴,慌张地道:“伯父,于宁还是个孩子,她什么都不知道。”

胥长陵目光在她们二人脸上扫过,忽扬声道:“来人。”

门外急忙跑进来岐连,恭声道:“摄政王吩咐。”

胥长陵语无声调地道:“撤换大公主与四公主身边所有女侍宦臣,四公主已母奶娘一并撤。”

梁怀公主大惊,急道:“伯父,于敏的侍从无不尽心,为何要撤换”

岐连谄笑地遵命,举袖屏面而去。

梁怀公主急得满面泪水,拉着胥长陵的衣袖跪下:“求伯父不要换走他们,我会好好习礼,什么都听伯父的。”

昭乐公主见姐姐跪下,也吓得跪下哭。

胥长陵一挥袖,将她拂开,道:“看来你的礼仪学得也不够好,那些礼官也是无用的很,也该换一换。”却是大步离开,再不看她们一眼。

梁怀公主浑身冷战,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中迸发出惊惧愤恨之色。

昭乐公主哭个不停,梁怀公主忙将妹妹揽在怀中,本想安慰她,自己却又流下眼泪。

窗外涓涓水声,晨曦如金针入帘,温西睁开双目,青帐流垂,银钩画影,是无幽园,她自觉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疲累至极,睁目之后,却半点都不能忆起。

枕边,放置着一枚白玉兰草佩,她抬手拿起,握在手心轻轻摩挲,殷芷,她是顾阳殷氏之女,名满天下的燕夫人所生,殷氏纵然已人丁凋零,故地还有族人,只是十一年前那一场惊变,只怕他们也不得不隐姓埋名了。

温西靠在枕上,凝思许久,握得白玉佩都微结了湿意,她能记起的事情并不算太多,只记得幼时从随园到积云楼的路,路边那香浓扑鼻的糕点,热闹繁华的街市,远远处高耸巍峨的宫阙,还有积云楼中的朗朗声,是童年时日复一日的景象。

小时读习字学琴布棋,如同每一个京都女儿般只求将来的聪慧名声与般配少年,她从不知那些风云涌动的危机,不晓帝王朝堂的赫赫威严,但她的命运却因那从不相识的人而全然改变。

温西猛一握拳,急急穿衣下床,拉开门,发出一阵急促的噼啪之声惊得满院地侍从都看向了她。

“呼呼姑娘,怎么了?”门边正巧站着提着水壶的芋儿,被温西这动静吓得差点打翻了热滚滚的水。

温西摇头,静立片刻便飞一般地跑出了门。

“咦,温姑娘,公子他”清羽话还不曾说完,温西就不见了身影,她扭头看向萤烛,萤烛道:“去将都搬出来晒晒吧,西屋还有些竹册。”

“哎。”

温西跑得似风似影,一路上旁人避之不及,等她跑到漪澜殿,才猛然停下脚步。

螟蛉之局

殿前数名洒扫的小太监,其中一人看见她,一挥浮尘上前,道:“温姑娘是来见殿下么?”

温西默然,却又点头。

太监道:“今日大朝,殿下进宫去了,怕是午后才能回来。”

温西张口道:“那我能在这里等他回来吗?”

太监挠挠头,道:“姑娘请随奴来,西边有宜房可坐。”

温西跟着他,上了台阶,进了边上的一间小小厅,应是平日陈王那些幕僚等候休憩的地方,榻上放着棋坪,案上摆着笔墨。

温西坐下,看着棋盘上一副残局,心中似有所感,不自觉便执了一子摆弄了起来,这棋局似曾相识,她凭着记忆一手落白一手落黑,不过十来步,黑子已成困顿之局,温西皱眉,细想了想,下了枚白子,然后犹豫了片刻,在局中落入一黑子,登时,气象更新,满盘局势全然大变。

“不错,不错,接下来是该如此。”忽有人声响起,温西一愣,仰头看去,不知何时她身边站着一名女子,素衣素容,穿着打扮似女道。

她见温西迷惑,轻轻一笑,道:“贫道姓白。”

温西恍然,原来她便是那位女国手白君,白君在她对面坐下,执起一白子置于局中,温西举着一枚黑子,有些犹豫,白君抬头同她笑道:“此为螟蛉局,半部无所踪,数年前贫道老师曾破局成象,然棋谱已失,贫道学艺不精,只得至天象二十四,再不得更进一步,姑娘是自己参透了棋局,还是曾见过残谱?”

温西放下棋子,道:“我曾见过有人执白赢半子。”

白君将她细细打量,随后沉目微思,面现有恍然之色,“原来如此”

她起身,走至窗边,望向远处,那是积云楼的方向,虽不见景色,却是满目遥思:“看来殿下终究放不下执念,那么贫道在此间亦是无用了,可叹可叹。”

她转身,看向温西,道:“姑娘,贫道与你颇有缘分,就此为你指一条路,来日若身陷进退两难无可投奔之地,可前往琼山子午桥。”

温西疑惑,喃喃重复:“琼山子午桥那是哪里?”

白君微微一笑:“你到时自会知晓,莫要与他人提起,切记切记。”

温西见她即刻便要走,忙站起身道:“白道长,我我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白君抬手相止,道:“不必多问,贫道就此别过,有缘自当会再见。”

温西见她衣袂飘飘,步履渺渺,如若无人般离去,心中虽塞满了疑惑,却只得埋下心绪,只将那琼山子午桥又默念了一遍。

初一十五为大朝之日,陈王称病月余,今日才在太极殿上露面,边事有变,引得朝堂无数人议论纷纷,不过是是战是和之论。

陛下见群臣争论许久,神色不动,待众人吵过了三轮,终于下令传召董奇,董奇为陛下心腹郑氏一脉,令其整肃关西中军,周王心中先是一惊,关西重地,怎可轻易调动大军?随后一喜,毕周距于陈地与关西之间,若关内空虚,他可为陛下分忧了,他想到这里,却见列于九卿之前的陈王一副淡然态度,又不免生疑,事情不会这般简单巧合,又恐是陈王设下的圈套。

然陈地以北数处江流之地十数年来一直被陈王牢牢握在手心,大军防守如铁桶一般,此次若非晋华异动,北疆有变,陈王顾此失彼,陛下也难插进手,周王想了许久,等到朝散,他缓缓踱步于人后,暗自筹谋。

待出了承天门,见前方不远处陈王上了车辇,他忽地心中一动,欲往杜府,然他脚步才踏上垫凳,将要同随从说的去杜府的话又咽了回去,杜熠称病,杜羽出走,杜氏终究是怀德太子一系,今有程临王,他们的心思只怕要转一转了。

然他久不敢结党,除却王妃何氏一族,母族风氏,还有些依附之臣,着实无可用之人,想到此节,他眼眸微眯,望着早已远去的陈王车架的方向,心中的恨意又涨了一层,若非是他,如何令他将结发之妻舍弃

周王坐入车内,只道了一声:“回府。”

等他回到府门口之时,守在门外的管事慌忙上前,秉道:“回禀殿下,方林回来了。”

周王一喜,忙下车问道:“人在何处?”

管事道:“已安顿妥当。”

周王不及换衣,便疾步向府内后园走去,王府后园精致富丽不一一言述,他只脚步如飞向北院一处幽静之所而去,数月前此处便被那时尚在打理王府内务的周王妃着人精心洒扫布置,却迟迟不见有人入住。

周王到了那小楼庭院之外,停下整了整衣衫,止住身后随从,独自一人缓缓入内。

那庭院中楼阁精巧,飞檐画彩,奇巧花木,处处无不精致。周王穿庭过院,见一株冠盖如伞的高大木芙蓉花下长廊中坐着那伊人单薄消瘦的身影,他不由将脚步轻了又轻。

“锦娘。”

佳人转身,眼眸如水,面目柔弱莹白,衬着花荫下疏疏的阳光,却更添了几分楚楚动人之处,这佳人正是房锦娘,她听见周王轻声呼唤,似沉思中被打断,忙起身,拜下身去,“阿锦见过三殿下。”

周王忙伸手去扶,细观她容色,不由怜道:“你这是怎么了?这般憔悴?”

房锦娘比起两月之前出京,苍白瘦弱了许多。

房锦娘低头微摇:“阿锦要谢三殿下救命之恩。”

她话语轻轻,语带微泣,令人不免心生怜惜之情,周王怜香惜玉,见此怎能无动于衷?忙问道:“此话是从哪里说起?”

房锦娘轻轻落泪,“只怪阿锦自己无用,怨不得旁人。”

“这”周王见她柔弱至此,不忍再问。

倒是一旁屋内走出一名老妈妈,她端着碗药汤,边走来边抹泪,看见周王就要跪下,道:“三殿下不知,我家小姐还不曾回到家便病了,半路不好延医请药,若非三殿下的人找到小姐,小姐便要要”她哭得老泪纵横,房锦娘亦是默默拭泪,“妈妈,还说这些做什么,只是我命苦罢了。”

兄弟姊妹

周王一听,心中升起怒意,道:“他、他怎能这般对你”他自然是指陈王,陈王以冷疏竹面目借送房锦娘回乡之名出京,周王并不知此节内情,只是以为果真是冷疏竹,他曾派人杀“冷疏竹”,只为除陈王臂膀罢了。

周王对老妈妈略一抬手,道:“你起来吧。”

老妈妈起身,给房锦娘奉上汤药,房锦娘一见那乌黑的药汁,眉头一蹙,抬头摇了摇,又捏着手帕举到唇边轻拭。

周王柔声道:“你既身子不好,不吃药如何好得起来?”

房锦娘泪目盈盈,轻道:“回禀三殿下,阿锦一日吃的苦药比饭还多,着实心中难受。”

周王接过老妈妈手中的药碗,用着汤匙轻轻搅了搅,又放到唇边轻轻吹了吹,作势要亲自与她喂药,房锦娘忙侧开身,羞道:“怎好让三殿下服侍阿锦。”

周王温柔至极,“锦娘,你难道还不知我的心么?”

房锦娘含羞避开,立在一旁不言不语。

周王不好为难佳人,便把药碗又递还给了老妈妈,起身道:“那你先好好休息,我再来看你。”

房锦娘低头礼送,等周王出了院门,才收起那柔弱的姿态,面上浮起一丝忧虑。

边上那老妈妈凑过来轻声道:“小姐,老奴方才打听到周王府中的正妃已经自请出家了,老奴看周王殿下对小姐一片痴心,只怕会许以小姐正室之位,那陈王这般对待小姐,小姐心中还是早些打算才好啊。”

房锦娘眉头一皱,看向老妈妈,冷冷一笑,道:“妈妈多心了,周王若要再续正妃,也不会要我这无父无母无权无势的孤女,他若真的尊重待我,也不会无名无分将我藏在这后院之中。”

“啊,小姐,老奴只是不忍看小姐一片痴心,却被人轻视呐。”老妈妈忙道。

房锦娘苦苦一笑:“我又能如何”随后气竭一般坐下,出神地望着廊外怒放的鲜花,心中却起了凄凉之意,陈王果真不将她放在心中,周王短志,并非是她良人,她该如何是好,老天啊老天,她将何去何从

周王出门,外有侍从迎来,其中一名风尘仆仆的瘦削汉子上前行礼:“殿下。”

周王微点头:“辛苦你了,方林。”

方林低头道:“属下不敢。”

周王边走边问道:“事情如何?”

方林道:“属下是在九通郡码头见到陈王的人欲租船南下建南,跟踪他们才见到房姑娘的。”

周王有些皱眉。

方林接着道:“他们见属下等人并未动手,只是要询问房姑娘的意思。”

周王面上忽然和缓之意:“你是说她是自己愿意跟你们回京的?”

方林点头:“是,陈王的人的听见房姑娘亲口所言,便不阻挠,一路跟在我们身后回京。”

周王唇边微现笑意:“如此便好。”随后又问道,“白安他们呢?不是让你们互通消息么?孤已经半月不曾收到他们的信了。”

方林答道:“属下下了紫阳渡收到白安的信了,他们正在赶回的路上。之前黑手三人在半途被冷疏竹与杜羽带回的那个小丫头所杀,后来我们一路跟着查到房南县,不见了冷疏竹行踪,属下便回去找房姑娘了,其间与白安失了联络。”

周王沉思不语。

方林见他面色微沉,忙道:“白安来信说数日前探子在南安洲见到绣衣使副使典术行踪,他带人暗中追去,又恐被发觉,故而不敢送信回京,随后他又打听到月前在蒙山乾安道有镖队被劫的消息,此事有些蹊跷,他查了那些尸身,是绣衣使下的手。”

周王一惊:“典术为何会劫杀镖队?”

方林回道:“那镖队便是之前所说的长风庄的,总镖头恭义亲自押送,货物一丝不损,人却死伤不少。”

周王若有所思,“长风庄长风庄陈王关在长安县的江湖人好像就和长风庄有些关系。”

方林略一回想,立刻道:“是柳一郎,好像是同长风庄结怨。”

周王想了想,问道:“白安还查到什么?”

方林道:“白安说事有机密,不可具,他正在回京路上,一切面见殿下之后再说。”

周王一挥手,令他退下,自己边走边想:究竟什么事需要绣衣使出京去对付一群江湖人?长风庄和陈王有什么关系?任何与陈王有关的事情他都需要小心盯着,冷疏竹出京之事定然会有内情,江湖人江湖事的话,他倒是可以见见一个人。

周王出声,唤来一名小使者,吩咐道:“去请杜二公子清风居一见。”

渡云湖最南侧有数座小岛,互相以长桥联通,外人在岸边只可见遥遥水中有亭台,却不见其中真面目,此处名为小南州,若要人上岛,只得坐小舟渡去。

陈王自宫中出来,直接坐车到这湖岸边,见不远处有数名宫装侍从守候在旁,眼角微微一闪,并无言语,上了一艘摆渡的小舟,船夫摇撸缓缓向着小南州而去。

今日天色晴好,远处有游人画舫,却没有人敢近到小南州一带来观景取乐。

渡船很快靠近其中一座主岛,陈王下船,小岛上庄园门口有侍卫守卫,他们见陈王并不阻拦,却也不行礼,目不斜视挺立在两侧。

陈王径直进门,沿着弯弯曲曲的九曲长桥向里走去,桥对面却也上来一群人,衣饰飘飘的一群侍女簇拥着一名英姿飒爽的宫装少女,正是舒阳公主,她抬头便看见了陈王,脸色霎时苍白一片,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腰间的佩剑剑柄。

陈王面不改色,从容走去。

这游桥狭窄曲折,却无分叉,他们一群人要出来,一群人要进去,分明便会在桥上相遇,舒阳犹豫再三,不愿后退,仰着头领着侍从们便向门口走来。

便果然在桥中央与陈王迎面遇上,陈王站在路中,无意避开,舒阳若要过去,只能侧身避让,她见陈王一副视她不见的模样,心中不由起了无名之火,讥嘲道:“陈王殿下好大的威风。”

惊心

陈王脚步微顿,看向舒阳,一笑道:“妹妹亦是巾帼豪杰。”

舒阳眉头一凛,黑着脸道:“陈王殿下为何来此?难道你还嫌害人不够?”

陈王道:“妹妹为何来此,我也是为何来此。”

“你”舒阳紧紧咬唇,她一挥手,身后侍从皆退后数步,她盯着陈王小声道:“你为何要害孟三郎?他哪里又得罪你了”

她口中的孟三郎,便是前太尉府孟家第三子孟润,日前孟润为御史姜维林参奏入罪,只身流放,家小没于教坊,众人皆知孟家与陈王有隙,而姜维林亦是陈王的人。

陈王泛唇一笑,道:“子非罪,如何欲加之?”

舒阳双目圆睁,嘴唇颤抖,手指着陈王,几乎戳到他的鼻端,恨声道:“你侮蔑世族,徒杀无辜,何氏、蒋氏皆不过与你结私怨而受屈”

陈王面色微沉,看着舒阳,道:“何氏敛民田万顷,借荒年之粮,收民之良田,陇中之山之土目之所及皆为何姓,如此所为,可是受屈?蒋黎借选才之便,收万贯财而荐官,门徒遍及朝野,如此贪名好利之徒,可安为文林泰斗?”

舒阳面色煞白,她讷讷半响,道:“那孟三哥又如何?”

陈王冷笑一声:“你去问去年镜水洪涝死于荒野的万千百姓吧,他不过是有眼无珠,识人不清,但起码还留有一条性命。”

陈王看着怒容渐却一脸惘然的舒阳,一叹而去。

舒阳被陈王这番话说得手脚发冷,踉跄倚在桥边栏杆,浑然不觉陈王已远去。

陈王不再去理会舒阳,过了九曲桥,便见隐入柳林的庭院,他令随从退去,独自叩门,门后之人想必早已知他前来,还不等他叩第二声,木门便开启了。

开门的是一名中年妇人,素淡衣着,不施脂粉,面容沉静,她先看了远处正缓缓离去的舒阳公主,又看向陈王,叹了一口气,转身道:“她终究是你妹妹,你也不愿弄得兄弟姊妹皆成仇的局面吧。”

陈王进门,反手将门扇阖上,跟在妇人身后道:“我不愿如此。”

妇人却又叹息,“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

陈王问道:“你近日可好?”

妇人轻笑道:“日日如此,夜夜如此,我都已经习惯了,哪里又说什么好不好呢。”

陈王便沉默了。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一间敞室,三面临水,四处挂竹帘,无有安放桌椅,不过茵席矮塌与数张摆满了的架,妇人亲自舀水煮茶。

不多时便热气袅袅,她道:“我听说你近日做事,太操之过急。”

陈王道:“比起他们当初所作所为,我已经让他们的快活日子过得太久了。”

妇人眉头轻蹙,“我不知道你这么做是不是对的,终究,这是你自己的决定,我也不好干涉太多,只是当日你兄长说得一句话,我至今不敢忘记。”

陈王抬眼看她。

妇人轻轻搅着茶汤,茶香盈溢,“他说,世上的苦难太多,就连他的家人都深陷魔障之中,他就算倾尽一生也难以令天下安乐。说着,他哭了起来,我看着他哭,心中也塞满了酸楚。”

妇人不管陈王的反应,她只是又道:“这不过是他的醉话,我却也知道这是他深深绝望之后才有这样的想法。”她舀起茶汤,推到陈王面前,道:“你尝一尝吧,这是我亲自种的茶。”

陈王端起,饮下。

妇人又道:“都是我在絮絮叨叨,你今日来,是有什么事吗?”

陈王放下茶碗,道:“没有什么事,只是来看一看你。”

妇人停罢搅拌茶汤的手,抬起头看着陈王,眼角的细纹使得她双目有些下垂,其中闪动着了然的苦痛,“我都已经知道了,你不必再瞒着我,当年程临王的生母被陛下逼杀随葬,程临王被他抱走藏起,我就知道会有今日,他终于又害了一个人。”

陈王深深的皱眉,他沉默,亦不知如何开口,这妇人便是昔日的太子妃,她并无子,若非她娘家姜氏是名门望族,她也是落得随葬于太子陵的下场,而不是仅仅软禁于这湖中小南州。

“我踌躇许久,不敢来见你,便是不知该如何同你说,我曾答应你找回程临王。”

妇人苦苦一笑:“那个孩子,还好吗?”

陈王点头:“聪慧好学,很好。”

妇人有些欣慰地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陈王便将余下的半碗茶汤都喝尽了,才开口道:“太子在世时,有没有提过秦安一地之事?”

妇人一愣,随后细想,最后她秉眉侧头,摇了摇头:“我不曾知道。”

陈王略一点头,起身道:“那我告辞了。”

妇人并未留他,只是端起他喝尽的茶碗,微微的茶香还在,忽然道:“你在秦安只待了一年。”

陈王顿住脚步,衣带还在飘动不止,“是,那时先帝还在。”

妇人起身道:“我记得秦安产白云茶,那年中秋宫宴,我随母亲进宫拜见敬安皇后,皇后案上摆着白云茶,她笑着说:这是秦安王自属地敬献的好茶。还赏赐给我母亲一匣,我母亲并不爱喝茶,就将那匣茶赠与了一位来往亲密的亲戚,半年之后,那位亲戚就亡故了,不久,敬安皇后也薨了”

她这一番话并无太多情绪,只有陈年旧语般的娓娓声调,如同她这人一般平淡到了死灰一般的境地,然陈王一听,却猛然跪地,双拳紧握,浑身颤抖不止,“我那时不过四岁,才一受封便前往属地,半途乳母染病亡故,到达秦安之时,已初见霜雪,从不曾在中秋时节敬献过什么茶”

呯一声脆响,却是妇人手中的空茶碗掉下,滚了几滚,滚落茵席,碎成了数块。

“那时陛下还是太子,茶叶是他送入宫中。”妇人木然地道,她浑身如置冰窟,她知道因为贤妃,皇帝对陈王这个二儿子有心结,但是她万万想不到会有人借着自己儿子的名义,给自己的嫡母送去毒物,虎毒尚且不食子,若是有人对敬安皇后之死有疑虑,而查到那时的秦安王身上,他早已经死无葬身之地,而那时,他不过是个孩子,只是个年幼无害的孩子

头疼

她看向陈王,喃喃开口:“敬安皇后大礼之后,晋华进犯,先帝献纸求和,将你送去晋华为质,没过多久,先帝便也驾崩了……”

陈王踉踉跄跄地起身,手扶着廊柱,宽大的朝服愈加显得他的背影落寂而悲痛,他再没有勇气回头去问妇人的话,狼狈一般地跌跌撞撞而去。

妇人也已经呆住了,她震惊到了极致之后,只有貌似平静地坐着,但她心中的汹涌之意,谁人都难以知晓,她唯有喃喃张口,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如河能填心中这无边恨意

马车轻便地飞驰过街市,车中之人却无力地瘫倒,他望着车顶垂下的一摇一晃的玉饰,他活了二十六年,自记事起就从未渴望过什么父子之情,时刻走在生死之界,他以为是皇家情薄。年幼之时,母亲被迫与他分离,只有那高高在上的祖父祖母才慈爱对他,将他悉心教导。

原来那时候他们就在保护他了,将他远远的封走,是避免他亲生父亲对他的杀意,而后在临终之前,亦给他留了一条活路,先帝有七子二十四孙,他曾恨为何单单要将他放逐他国,原来如此,原来是如此……

陈王心中苦不堪言,为何他不爱贤妃,却要纳她为妃,为何他明明恨她,却要与她生子,只是为了折磨她么?难道他骆铖不是他的儿子么

为什么……为什么……

马车在陈王府车马院停下,侍从端来垫凳,陈王沉默了许久之后才缓缓出声:“都退下。”

即刻,所有人便无声褪去,只有隔院马房不时传来的马儿的嘶鸣。

陈王手撑着头颅,头痛欲裂。

他已经多年不曾知道哭泣的滋味了,若是此刻他能哭,倒是真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他不知过了多久,头痛却半刻都没有消散。

忽地,车外好似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他猛然回神,没有他吩咐,此刻绝无人敢近前,他手指一转,指尖便夹着一枚凌厉的小镖将要投出,却在他听到第二声脚步的时候,将小镖又收回了袖中。

那脚步声带着几分犹疑的试探,陈王揉揉眉心,出声道:“进来,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那脚步声登时一顿,随后又向着马车走来,接着车帘被小心地掀起,出现温西一张满是迷惑地的脸。

陈王微抬头,对她招手,道:“又要同我捣什么鬼?”

温西犹豫了一下,还是爬上车坐下,她看着陈王的脸色有些不好,不是有些,而是非常不好,有些心怯的试探地问道:“你、怎么了?”

陈王向着身后的软垫一仰,道:“头疼。”

“你头疼坐在这里面做什么?我去叫大夫来。”温西说着便要下车。

谁知陈王一伸脚,温西便被他绊倒了,温西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绊地跌进一个散发着微微清茶香苦的怀抱,陈王的手臂就顺势地将她抱着了,她一懵,立刻要爬起来。

陈王本扣紧了手臂,然不过一瞬,又放开了。

温西有些着恼,手脚并用地爬得远远地,怒道:“你、你做什么啊”

陈王将手掌覆在脸上,苦笑数声,道:“这么活蹦乱跳的,看来你的伤是好了。”

“呃。”温西忽然想到了自己的来意,她在陈王那房的侧殿等了他大半晌都不见他回来,刚想回无幽院,就有小太监告诉她陈王回来了,就是一直在马车里不下来,他们有些焦急,冷疏竹又不在府中,没有人敢去捋陈王的逆鳞,想着只有温西整天没上没下还口无遮拦的,陈王还不怎么介意,就来找她当替死鬼了。

温西被人连哄带劝地拉过来,本就是一头雾水的,随后又想到自己的事,正想开口,但看他这幅模样,只好又咽下去了,只是道:“你要是不舒服,就回房让大夫看看啊,车里又闷又不透气的,头不是会更疼啊。”

陈王却吐出一口气,看着她轻柔的笑,“还恨我么?”

“恨?”温西先是一怔,陈王说的是她的手么?随后摇头,道:“要是我不抓那箭,你我那天都要死,我要恨也是恨射箭的人。”还恨自己无能,但后一句话她却没有说出口,只是有些低下头。

陈王半倚着,轻道:“傻孩子……说吧,今天等我一天,是为什么?”

温西诧然,“咦?”抬头看着面色依旧不太好的陈王,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陈王失笑,“笨丫头,我房中的事我若都不知道,岂不是糟糕的很?”

温西左手捏着右手,指尖互相动来动去。

陈王见她这般扭捏,作势起身,道:“我头已经不太疼了,你若是不说,我要忙正事去了,可没有空听你的话了。”

温西忙道:“你、等等,我马上说完啊,你府中不是有很多能人异士吗?”

陈王挑眉看她,见她这努力想绕一绕弯却实在没甚天赋在这上面的傻模样,情不自禁地微笑了起来,“我府中是有门客幕僚,都各有本事,难道你也想领一领我发的粮银?却不知你有什么值钱的本事?”紧接着,他却又收了几分笑意,一时有些自忖——几时自己这沉郁的心情因为这丫头的到来而多了些明朗。

温西撇撇嘴,道:“我又不缺钱。”

陈王不觉又笑:“的确的确,渤海王给的礼物,你这辈子都可以花的大手大脚了。”

温西翻了个白眼,“我又不稀罕。”

陈王含笑看着她。

温西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忙道:“我只是想问,你府中有没有擅使左手剑的高手?”

陈王笑意缓缓落下,看了温西还缠着绷带的手,道:“有,你想如何?”

温西不曾注意陈王的语气有变,还是自顾自地说下去,“欸,那能不能请人家指点指点我,你说的啊,你会补偿我的,我又不要钱,你让人教我练剑,那咱们的事就可以一笔勾销了,我也不会计较你利用我的事了……”

陈王将手放在温西的头顶,温西骇一跳,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忙撇开头,警惕地道:“你、你、你想干嘛?”

左手剑法的高手

陈王道:“白君同你说什么了?”

“咦?”温西见他不是出手捏死她,七魂六魄才归了窍,拍拍胸口道:“没啊,没什么啊,她只是说她要走了,欸她要走了?是走了?再也不回来的那种?”温西一脸莫名,最后想了想白君的话,是好像要长别的意思,她赶紧对着陈王几乎要将脑袋都摇落了,“她什么都没有说,我们下了棋而已。”

陈王沉沉地叹了口气,看着温西这幅模样,不免又有些哭笑不得:“你们下了什么棋?”

温西眼珠子一转,白君说的是那琼山子午桥的事不能同别人说,那她咬死都不说好了,但她又骗不过陈王,下棋的事还是说了吧,便边比划便道:“就是这样,这样、然后这样……”

陈王看得一脸无语,拎起她的后脖子衣领就下车,温西被他提着打转,懵了几圈才回神,叫道:“我自己会走,放手放手。”

陈王一撒手,温西扭来扭去整了整衣服,陈王拖起她的手就向着漪澜殿走去。

温西一路上吱哇乱叫的,陈王完全不理会,那些随从侍卫也都一副目不斜视的端正模样。

温西叫了一路,到底被他给拖进了房,陈王下巴一抬,指着棋盘道:“重新摆来我瞧瞧。”

温西揉着被他抓着有些疼的左手腕,不情不愿道:“那教我左手剑的高手呢?”

“没有。”陈王毫不停顿的拒绝。

温西立刻就蹦了起来,道:“那我也不干了,你、你自己想吧。”

陈王忽地自墙上摘下一柄三尺长剑,握在左手抖了抖,一剑刺出,犹如神龙出水,翻转剑花,似银光罩身。

温西只觉全然看不清他出招走势,只闻得剑声呼啸,看得寒光凛冽,耳中余音震震,眼中余光闪烁。

温西长大嘴巴,忙晃晃脑袋:“好、好剑法。”

陈王一式舞罢,收剑入鞘,同她轻笑道:“比起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如何?”

温西不服气道:“我行走江湖,也少逢敌手。”

陈王呲笑:“莫说大话,我问你,这棋局你摆还是不摆?”

温西努努嘴,不放心道:“你说的左手剑高手,该不会就是你自己吧?”

陈王将剑又扔倒右手比划比划两下,笑道:“旁的高手嘛,自然没有,但是你若是求一求我嘛,这就可以商量商量了。”

温西忙不迭点头,“好好好,我摆就是了,但是你要教我,不许耍赖反悔啊。”

陈王伸手将她的脑袋转向棋盘,“我几时耍过赖。”

温西嘟囔一声:“我被你骗过又不是一回了。”

陈王充耳不闻,温西无奈,只好凭着记忆先将之前的残局摆出来。

这残局不知为何会叫做螟蛉局,温西摆弄着棋子,瞄瞄案上残局,又瞟瞟陈王,见陈王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只是看她,心下有些发虚,还有几分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将这残局摆下去。

陈王也不急,将她这幅心虚的模样都看在心底。

温西抿抿唇,放下手中棋子,道:“昨日,冷疏竹带我去了积云楼。”

陈王微一颔首,他自然知道。

温西站起身,走了几步,回头看着陈王,面上几分肃然之意,“我都记起了。”

陈王看她眼中似有一簇明火跳跃,浑身有凛然姿态,顿时心中一震,“嗯……”然不过一瞬之间,他心中已经另有思量。

温西附身过来,手扶桌角,死死地盯着陈王:“我知道冷疏竹便是管溪,我也记起了自己的身世,还知道了我、我师父的身份,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把我留在这里,但我今日要同你说清楚,有朝一日,我一定要离开这里的,所以你不如说说你的打算,看我能被你利用到哪里,看我有用到什么地步,你才肯放过我和七月哥哥。”

陈王眼中有微光闪烁,他久久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倔强地仿佛是陇上九月覆过初霜的秋草,她的心中已经有了痛苦,而这,正是他所带给她的,却也是她命中注定的。

“七月……哥哥……”

陈王低眉,温西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觉得他的语音有些冰冷,她开始有些不安,陈王对她态度尚且还算不错,但她并不了解眼前这个男人,他的心思对于温西来说实在太过莫测。

“是你之前说的,我还有用,你不至于会做卸磨杀驴的事吧……”温西试探地问道。

陈王忽地低笑,他不停抖动着肩膀,道:“那你这么聪明,不如自己告诉我,你觉得自己有什么用处呢?”

“我、我……”温西忽然眼睛一亮,“你是在找关老夫人棺木里的碎玉块的其他部分吗?”

陈王不置可否,没有说话。

温西便道:“那是什么?是和我母亲有关吗?还是和我师父有关?”她一瞬间似乎能够串联起之前不曾留心的事情,出京之后的种种经历,还有冷疏竹在积云楼那言语未尽的神态。

陈王依旧没有回答,他只是伸出两根手指,敲一敲她摆弄了一半的棋盘,道:“白君苦思多年都未曾解开这半部棋局,你既然能够续上,想必知道这便是长鹿君的棋局了。”

温西低头,再道:“是。”

陈王道:“那她应该还告诉了你一些别的事情。”

温西怔然,后背一阵发烫,连呼吸都微微发重。

“她告诉了你什么?”陈王问道。

他语气很轻,却带着温西绝不能轻松的压迫之意,在这样的局面之下,温西几乎想跳起逃开,然陈王目光一直锁在她身上,她动都不敢动。

“说。”

温西猛然抬头,额头一层细密的虚汗,鼻孔都有些张开,她语无伦次地道:“她、没说,没,我不知道,你别问我”

陈王眉头浅皱,几不可闻地自叹一气。

温西忙抓了一把棋子,飞快地摆出接下来的棋局,一过多年,这一局她其实已经记不太清了,摆到最后,她犹豫了许久,才放下最后一枚白子,这其实是一着险棋,双方都已经为垂死之态,白子这半子只赢在运气,但这运气,也是在很久之前便埋下了线索,故而,有所必然,又有所偶然,这一局,正是昔日关简之与长鹿君整整下了一天的棋局。

离开与不能离开

陈王盯着棋盘,盯了许久许久,直到明日降落,暮色渐起。

温西也维持着不敢动弹的姿势,连手指都没有移动半分,她的表情同样的凝重,连上下两瓣的嘴唇都几乎黏连在了一起。

“你……我之前说的,你答应么?”她是说那“放过”的话。

陈王抬眼,温西舔舔嘴唇,心中很是不安,紧接着道:“我知道你比我厉害,我瞒不过你,是,白道长是同我说过一句话,但她说我不能告诉旁人,我答应过的,所以我不会告诉你的,你生气好了,你关得我一时,又不能关着我一辈子,哼。”她便一抱手,脑袋高高地扬了起来,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德行。

“呵……呵呵……”陈王忽然笑了起来,接着他又大笑,笑得不可自抑,最后高声道:“来人,掌灯。”

“欸”温西愣愣地看着鱼贯而入的侍从婢女,登时,余晖敛尽的幽暗之中亮起了光明一片,巨大的灯树皆发出璀璨的明光。

侍婢们点灯之后又默然褪去,房之中又只剩下他们二人,陈王还在笑,他起身走到案前,抽出一柄乌檀长尺,照着温西的脑袋就敲了过去,温西不曾反应,避之不及,就生生挨了一下,痛地眼泪花都流出来了,她赶紧抱着脑袋跳起来怒道:“你做什么”

陈王笑着道:“你既知道命运在自己手中,为何还要来请求我‘放过’?”

“嗯?”温西直愣愣地瞪着他。

“若是你活到如今,还只是弱小到去祈求别人的‘放过’,那你便不配是燕夫人的女儿,也不该有殷氏之名。”陈王正色道,他从未同温西有过这样的神态,凝重地仿佛有千钧之力。

温西心中顿起生气,她猛然仰头,“我知道……师父说过,人只有自强才能处于风云变幻之中而不折之地。”

陈王又挑眉而笑,“他教你的,你还不曾真的明白。”

“我……”温西自省,她的确有负师父的教导,若是师父,绝不会任凭别人来左右自己的命运,将希望寄托于自己的意志之外。

陈王又笑:“何况,我几时阻止过你离开?”

“可是那天回京,你明明……”温西忙起身,也忘记了头顶的疼了。

陈王道:“我只是不准你去杜家而已。”

“啊,为什么?”温西不解。

陈王一笑,“你觉得你能在杜熠的眼皮底下搞鬼么?”

温西迷惑不解地看着他,陈王摇头笑道:“杜家,可是在睁大眼睛找我的破绽呢。”

温西虽不明朝堂纷争的故事,却也知道自己如今已经有了两难的境地,她有些小心地问道:“那你会不会把杜家给……了吧?”

陈王抬手弹了她脑门一下:“这就不是你该问的了。”他又道:“冷疏竹从来便可以离开,但他有他不能离开的理由,不过你么,我就不知道你就这么甩着手离开这里,然后被‘请回’杜府,还是同我学一学左手使剑再说呢?”他戏谑地看着温西。

温西仿佛第一次认识面前这人一般,总是教自己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她看看自己的有些无力的右手,又将左手握了握拳,不确定地看着陈王:“殿下您不是日理万机嘛,呵呵,真的有空教我啊?”

陈王就势向着榻上一躺,歪着头笑眯眯道:“我呢,自然不是会耍赖的人,但是功夫呢,是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

温西撇嘴道:“我才不会叫你师父呢,我有师父。”

陈王将眉头一挑,却见房门扇轻启,入内披满一身烛光的冷疏竹,他先是低头一礼,再缓步走来,“殿下。”又看了站在一旁的温西一眼,对她轻轻一笑。

温西有些不好意思,抬起手揉揉鼻子。

陈王瞥了一眼温西,道:“今日天色晚了,明日你天明过来,既然要练功,便不许再睡懒觉了。”

温西对他吐吐舌头,“我又不是天天都睡懒觉的。”说完便一溜烟跑了。

冷疏竹有些好奇,询问地看向陈王,陈王一笑,道:“这丫头倒也心大的很,一时哭一时笑,哄几句便也好了。”

冷疏竹低头轻笑,“人生多有烦扰,这般性情才好,随性随行,才少有忧虑。”

陈王便道:“如何晚归这许久?”

冷疏竹失神般摇头,“她哭了许久,我不好走开。”

陈王道:“白君今日已经走了。”

“走了?”冷疏竹讶然,随后一瞥眼看见一旁的棋局,震惊到失色,“这、这是……”接着一想到昨日温西的模样,又沉沉一叹:“是阿芷。”

陈王点头:“看来白君是知道长鹿君的去向了。”

冷疏竹细细观棋,随后摇头:“我看不出来。”

陈王凝眉道:“当年之乱早有隐患,积云楼中人不会坐以待毙,想来长鹿君离去之前给白君留下的这半副棋局应当便是线索。”

他将棋子拾出,又重新落子,“你看,这里并不是落棋之法,太过诡谲,若非黑子三步布此棋,绝无可能成此气象,长鹿君并非侥幸之人,他心思缜密,步步筹谋,不会在棋局之中为他人牵制。”

冷疏竹对局凝想许久,道:“乘虚,吞若矣,有失之,神武兵中有汤鼎煮河之说,原为上古神将借天之力破鬼邪之兵传说,而这煮河之地,正是迥水,《少偃经》所载:古大异之山名穷,穷无尽为远,南有迥水,今讹传为九水。”

他猛然站起,看向墙上地图,手指秦安一地,道:“时人称江流之地河道密布,故而下游秦安又称九水之城,纺山之西琼山之北便是九水交错之地,然秦安并无真有九条水道,唯有岷江下支流叫做九水河。”

陈王看着冷疏竹手指之处,捡起案上一枚棋子在指间把玩,面有所思。

“若果真如此,长鹿君的下落,怕是要缓一缓了。”陈王思忖道。

冷疏竹亦点头:“他苦心藏匿,殿下手中少筹码,恐难以打动他。”

陈王又道:“胥长陵隐姓埋名行走中州各地十五年,渤海王手中地图既为他所得,那其他的,他便是不曾得手,只怕也深知下落。”

忽地,冷疏竹一瞬面色微变,陈王察觉,抬头看去。

冷疏竹微微一吸气,继而又叹息,“殿下是从燕夫人口中得知地图之事,那胥长陵收养阿芷,是燕夫人所托,还是他借机而为呢?”

陈王无声,此事于温西来说,只怕会伤心失望。

江湖之交

又是一夜月起,月如钩,夜风清凉,桓京的秋总是来得格外早一些,车窗外已隐约而来有桂花香。

胥长陵坐在车中,微微阖目养神。

车轮碾过街市,街市有欢歌笑语,丝竹歌舞不绝于耳。

马车并不起眼,没有金玉的装饰,没有跟从招摇的仆从,乌油盖布,两匹黑马拉着,轻快地穿街过巷,没有引来任何人的注意,也没有人会想到这车中坐着的正是将桓京搅得几乎天翻地覆的摄政王。

胥长陵回京只有数月,杀的人却已经不少,倚老的旧臣,把权的外戚,雷霆手段行杀伐之事,没有人知道为何西北世族会为对他俯首帖耳,而金乌军也握在他掌中,也许这位远离朝堂的废太子从来未曾远离,这些年,他只是在未雨绸缪,只是在寻找回来的最好的时机,抓住所有人的把柄,收买威胁,一夜之间,桓京便已经变天。

纵然歌舞依旧,但空气中的紧张之势一日甚过一日。

马车沿着相月广道奔驰出了望娟门,城外二十里之外,有一处小小的庄园,这庄园是昔日毗若公主的田居,叫做摩无小舍,因庄园内外皆植桂花,故而也称桂花庄。

此时节秋意虽不浓,但桂花庄的桂花已然芬芳浓郁了。

胥长陵在庄园外的林中下车,不令任何人跟随,独自一人,踏着月下树影,一步一步走去。

不多时,摩无小舍的茅草院门出现在碎石小路的尽头,昏昏一盏橘黄小灯之下,更显幽谧宁静。

胥长陵推开木门,吱呀一声,入内唯见小院寂静一片。

风来,香气萦绕,是桂花香,还有菜香,与酒香。

小院东侧有一株高大的桂树,树下,是一桌一席,一盏油灯数根灯芯,高高挑起照下,照亮席上屈膝坐着的一个人,风尘仆仆,眼神明亮。

他看见胥长陵,松了口气般一笑,“看来你很好。”

胥长陵缓缓走去,走到他对面,也是坐下,看着桌上酒菜,再看看对席的男人,将一旁热好的酒倒满两盅,拿起自己面前的一盅,仰头入口。

他对面的这个人也没有再说话,同样端起酒,亦是一饮而尽。

胥长陵又举起箸,夹了菜肴,尝了一口,道:“不错。”

男人也尝他吃的那菜,是一盘烧鹅,他夹了一块放进口中,也赞道:“是不错,我在长柳亭边那卖熟食的小摊切来的,那老婆婆卤的肉,不输江南别雨楼的大厨。”

胥长陵又给两人倒满了酒,又夹了一口别的菜吃,二人便这般,一口酒一口菜,对着稀疏的月色与满园的花香,饮到了远处山寺传来的夜钟声声。

满桌菜空了,酒也尽了,男人站起身,仰头望着一弦明月,一拂肩头落花,道,“乘夜赶路,也别有景致,我这便告辞了。”

胥长陵放下竹箸,轻道:“为何这般匆忙?”

男人道:“我只是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如今见你声名显赫,权势滔天。今夜,你还肯同我这个江湖结交的朋友同桌共饮,便是将我依旧当做朋友,既是朋友,若这一切是你心中所愿,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明翼。”胥长陵轻轻唤着男人的名字。

明翼……这男人正是找了他数月的杜羽,他从东魏到晋华,一路辛苦波折,如今一切言语,只化在这一席酒中。

杜羽负手而立,月色铺满他的衣衫,“温言,你我之情,止于江湖。”

你我之情,止于江湖……

胥长陵眉目半垂,薄唇轻抿。

杜羽又道:“小西还好,她只是很是想你,但人世自有别离,这份想念她亦会埋入心底,等我回去,会替她找个温厚君子、良善人家,像自己的女儿一般将她风光嫁去。”

胥长陵依旧不言不语,黑衣黑发,在树荫之下如幽影,明灯亦不能照亮。

“告辞……”杜羽出言,一步迈出,登时有风来,吹得他发丝飘飞,衣衫齐动。

“小西,是燕梧心和殷澈的女儿。”胥长陵缓缓道。

杜羽脚步即刻停住,他顿了顿,才蓦然转身,盯着胥长陵依旧平淡的背影,他张了张口,才问道:“你一开始就知道?”

胥长陵拿过酒壶,晃了晃,酒壶已空空,他抬手将空酒壶扔了。

呯啷一声,杜羽抽出腰畔长剑,直指胥长陵后颈,眼中一丝悲伤之色。

胥长陵却转身,那剑便指向了他的咽喉,他并无半分在意,只看着杜羽的眼睛,薄唇轻启,“不,如同我与你的相识。”

他们的相识,是萍水而聚,是江湖义气。

杜羽死死地盯着他,想要透过他深邃如渊溟的眼眸看透他的心,他久久地注视,“——”夜半的钟声又起。

他终于将长剑收起,“我会带她离开魏都。”

胥长陵轻轻摇头:“只怕不能,她如今在骆铖手中。”

杜羽凝眉,“难道骆铖不是因为知道你的身份,才……”

胥长陵道:“不,他早便知道小西的身世。”

杜羽举手覆面,长叹一声,“积云楼十一年前的祸事究竟为何而起?你定然知晓”他看向胥长陵。

胥长陵眼神沉沉,他起身,与杜羽错身而过,立在院中一口枯井旁,轻道:“此祸,在骆广创积云楼时便已注定。”

“圣祖皇帝……”杜羽低下头,看着地上的树影轻移,脑中急转,忽地,他猛然抬头,道:“你既知道会有如此局面,为何不告而别?你明知道我会带小西回京安顿,为什么不说那地方于她来说是凶险之地”

胥长陵不曾回答,却是附身,拾起井边一粒石子,投入井中,只听井中先是一声细微石子入水的之声,继而,那三丈之下的水中又传来数声隆隆之暗声。

他回头看面色晦暗的杜羽,轻道:“你听,如同这井,水深不见底,却有数条暗流涌动,若是投入一粒石子,便能打破这表面的平静,而本毫无动静的水井,便能露出本来的面目,而你细辩声势,自然会明了究竟这错综复杂的局面之中,究竟如何舀取自己想要舀到的那一瓢水。”

素君的忧虑

杜羽眼睛微眯,寒光隐现,他注视着胥长陵,胥长陵面容幽暗,他就这般站立,风吹扯着他的衣袂,衣上金丝银线的绣纹熠熠生辉,他如站在至高之巅,凌然高绝。

杜羽忽复又抽出长剑,向树下席中割去,草席霎时一分为二,“温言,从此你我再无交情,来日修罗场上若相见,——不死不休”

他说罢,转身拂袖而去。

忽自林中现身数人,皆手持三尺长剑,月下寒光似水,齐齐指向杜羽。

杜羽一扬手,剑势如虹。

“让他走。”胥长陵开口。

那些人即刻收剑归林,似根本不曾出现一般,似一切都不曾发生一般。

杜羽脚步只有片刻停顿,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胥长陵看他出了庄园,跨马而去,连月光都不能追寻的他的身影,唯有深深地阖目,负手交握,缓缓成拳。

这天下,终有一乱,无论是帝王还是布衣,都是命运之局中微不足道的棋子,而他,从不甘心为一枚棋子,不管是天还是命所注定

杜羽一路疾奔,旷野之中风声呼啸,晦暗的月色之下,只见远处天地交会之间,台原之上,晋华数座帝陵将冢的轮廓隐隐约约,陵邑城墙无数灯火隔林木长河,也只剩下点点微光。

他猛然拉住了奔马,马声顿时嘶鸣,似要响彻天地一般。

燕梧心……燕梧心……

她名动天下之时,他不过是个白衣少年,她死于凉台之上,闻得满街扼腕叹息之声,却无人敢替她收一收尸身,纵然冠盖满京华,却落得这般凄凉。

当时他便心生怅惘之意,帝王之怒,如翻云覆雨,杜氏虽是三百年门阀,根基深厚,谁知道哪一日会不会变成旁人的拦路之石而不除不快,若大树倾倒,只怕亦是落得暴尸于野的下场。思及此,杜羽满心凄惶,王侯将相,亦不过黄土一陇,来日朽没凋零,哪里又管得什么身前霸业身后之名。

他不由苍然大笑,回头看已是极远的桓京城墙一瞥,伏身在马背之上,笑得天地亦为之变色。

今夜乌云蔽天,右相杜府后院绣楼之上,传来阵阵断断续续的琴音,只听一阵疾弦响过,一声噼啪之声,已是弦断音止,素君猛然收回手,那断弦还是打在她手指上,沁出了一丝血痕。

“小姐”一旁侍立的莲蕊慌忙回房取了药匣与她敷药。

素君摆摆手,伸头却看向远处杜少珏的院子,将袖中的绢帕随便裹了裹手指,同莲蕊道:“你看,是二哥回来了吗?”

莲蕊盱起眼睛向那边看了看,不太确定地点头:“看有灯出了二公子的院子,应该是寻音姐姐去接了吧。”

素君猛地站起,转身便要下楼,莲蕊忙把药匣塞给一旁的小丫头,急急跟上,道:“小姐,夜深了,明日再去找二公子也行啊。”

素君摇头,踏着花间小径,走得脚步匆匆。

莲蕊不及提灯,只得紧跟着素君的脚步,生怕她走路跌一跤。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不多时便到了杜少珏的院外,见寻音提着风灯,正迎了杜少珏回来,杜少珏一抬头,看见妹妹满面难言般地站在他院门外,上前道:“素君,怎么了?”

素君低着头道:“二哥才回来,先进门再说吧。”

一群人便都进了院内,寻音吩咐侍女备水备衣,素君进了房坐着,等杜少珏盥洗完毕进了房,她还是一副呆呆地模样坐在窗边。

杜少珏少见她如此模样,心中有些不宁,轻声唤道:“素君?”

素君忙回神,一时捏紧了手帕,先道:“莲蕊,你出去。”

莲蕊低头退出了房,素君这才缓缓站了起来,踱了几步,抿抿唇道:“二哥近日可有去周府拜见?”

杜少珏眉头只微皱一瞬,便道:“上月去送了节礼。”

素君又问道:“可有见到周姐姐?”

杜少珏撇过脸,望着窗外廊下垂下的灯穗,随手摸了案上一只玉镇纸把玩,道:“不曾。”

他自然是不曾见到周宁,两月之前,他亲自安排的周宁同她表哥秦子涣私奔的。

素君只得抿抿唇道:“今日,母亲令我带着礼物去了周家,因为……母亲听说周姐姐不知道为什么得了病。”

“是么,那你见到了么……”杜少珏问得有些心不在焉。

素君摇摇头,道:“不曾见到,周家夫人说,周姐姐的病有些怪,已经卧床俩月,不能见风,也不能见光。”

杜少珏轻道:“哦……”

素君却扭头看向杜少珏,“哥哥就不急么?母亲已经令人去往平安州采买腊月里哥哥同周姐姐成婚的礼了,周姐姐这一病,恐会误了婚期。”

杜少珏若有所思地道:“既然病了,那婚事往后延一延也行。”

素君蹙眉道:“什么病,连光都不能见的?我要去见周姐姐一面,周家夫人却百般阻扰,我没有办法,只好回家了。”

杜少珏道:“既然病了,那自然听太医的诊治了,也许她这病就要这样才好。”

“二哥……”素君出声,踌躇许久,才接着道:“其实,是母亲听说周姐姐好像不在京都了,婚期将近,又别无事故,周姐姐却不知道去了哪里,母亲有些不安,周家还一副遮遮掩掩的模样,才令我去探一探的。”

杜少珏微叹一气:“不知母亲有何打算?”

素君摇头:“我不知道,但是我总是心中不安,二哥,若是你同周姐姐的婚事有变,父亲如今又告病在家,我听说陈王在朝中几番咄咄逼人之势,连圣上都不得不避其锋芒,如今孟家已然垂死之态,我们家只怕也会落入孤立无援之地,我……”

杜少珏听妹妹这番话,一时怔然,他转身凝视着素君,见她面上减了无忧无虑的笑容,却多了几分凝重的愁态,不由道:“素君,这是你自己想的,还是旁人同你说的?”

素君轻叹:“二哥,你们男儿在外横刀立马,难道都当闺中女子是安乐富贵么?你几次说什么这与我不干的话,只是这怎能真的无干?”

杜少珏无声,他自然知道素君的话中之意,但这些事,岂是她只有忧虑能够解决的。

使气的剑招

翌日,温西换了劲衣天一亮便跑去了漪澜殿。芋儿追出门叫她吃了早饭再去,她干脆抓了两个馒头叼了就走。

不想陈王已经在园中了,他比划比划手脚,提起一把剑就扔向急吼吼跑进门的温西,温西本能的一接,却是原来的伤手,她一吃痛,眉头一皱,到底忍了下来,随后把剑换了个手握着。

陈王装作不曾看见,转身从一旁也拿起一把剑,挽了个剑花,几步向前,便对着温西的面门刺来,温西一慌,抬手格挡,她左手不惯用剑,气力少了三分,被陈王这一招逼得连连后退,撞在了一丛凤尾竹上。

陈王却没有收手的意思,剑一偏,换了个方向向她刺来。

温西的头忙偏后避开,又是抬手一挡,陈王其实不曾出力,温西隔开他的剑锋之后,吐了嘴边叼着的半拉馒头,瞪着眼睛看着他,又嚼了嚼口中还不曾咽下的馒头,猛地喝一声,剑锋偏转,改防为攻,出招迅疾,左劈右刺。

陈王一手背后,一手使剑,温西的剑刺到哪里,他的剑便挡到哪里,如同她腹中蛔虫一般,防卫地密不透风。

几个回合之后,温西就已经气喘吁吁了,她荒废了些时日,手有些慢,且又是不惯用的手使剑,到最后劈刺几乎失了章法,被陈王比着手一挑,便整个人都跌倒在地了。

温西一时不服输心起,猛地又跳了起来,又要出招,陈王却一收剑,抬手伸出二指便夹住了温西的剑尖,温西竟半点都不能使出招式。

“好了,先歇一歇吧。”他道。

温西卸了力道,面色却不太好。

陈王拿过她的剑,平举在二人面前,他道:“此剑三尺三分长,比你惯常用的剑长了足足一尺八分,你用的是短剑,你师父想必也顺着你的身高体量多教了你短剑的剑招,明日我叫人给你找一柄短剑来使。”

温西默然。

陈王看她神色不对,不由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温西摇头,抬手把那柄长剑拿回手中,反手捏着,比划几下,忽地反手刺向陈王,陈王并未惊讶,立刻偏转身躯,顺手拾过自己之前放下的那柄剑,抬手挥开温西刺来的又一剑。

然温西剑法大变,不再有之前的咄咄逼人之势,几招来过,竟是陈王方才所使的剑招,陈王长眉一挑,挥剑应对,而用的,却是温西之前的招式,他使来并不似温西这般凌厉,而是多了几分行云流水的诗意,仿若是此刻正拂过森森竹尾的微风。

一时,二人停罢,温西看着陈王,道:“那是我师父的剑招。”

陈王收剑,“算是吧。”

温西凝眉,却难得不再追问,只是一摊手,道:“把我的短剑还给我,你才没有扔了。”

陈王失笑:“你就这么不喜欢我送你的剑么?”

温西撇撇嘴:“不喜欢。”

日头渐渐升高,晨雾退去,远处,有数人入漪澜殿,冷疏竹手中拿着本册本正缓缓走来。

陈王对温西道:“你先习惯用左手,明日我再同你细说,在这练着吧。”却是一背手,掠身而起,踏过庭院中流水,进了他那临水窗扇大开的房,不过就在隔水之岸。

温西气结,哼了好几声,才握起剑比划比划起来。

冷疏竹老远就看见温西挥舞着长剑,却招招带着气性,不禁露出些轻柔的笑意,他举袖,轻咳了几声,便掀起衣摆进了漪澜殿中。

外殿有几名幕客或坐或站正在说话,见冷疏竹进门,皆齐齐起身,其中一人上前一步,同冷疏竹拱一拱手,道:“冷公子,可借一步说话?”

冷疏竹见是江东名士邵连,去岁春台展才为陈王所重而入王府为客,此人有几分风流习气,最爱流连教坊青楼,因其才高而轻礼法,时常为人诽谤,他自己却分毫不放在心上,颇有几分古来高士的潇洒气度。

冷疏竹与他走到一架百宝格后,临窗对水,冷疏竹微一颔首,道:“长恒请说。”

邵连便道:“昨日,灵崖堂宋玄之做东,作一诗话会,席间有教坊伎乐,亦有司琴使女,其中一女名叫莲莲,年方十一,虽未长成,却已有婉约秀丽之姿,与别不同,我见她可怜可爱,便细细聊了几句,她说其母亦为教坊之女,名为玲珑,十年前可谓风头无双,便是杜府六公子,亦为其入幕之宾。”

冷疏竹看向邵连,邵连一笑,道:“我曾与杜六公子有数面之缘,杜六公子丰神秀姿令人叹折,那莲莲眉宇之间甚有其风韵。”

冷疏竹眉目轻转,他道:“昨日那宴中,还有什么客?”

邵连不假思索道:“孟谏,许世东,昭伯伊,周绮文,还有梁王三公子献君侯。”

孟谏是才被同陈王结了新仇的孟家的第七位公子,周绮文便是杜少珏那位未婚妻的兄长,其他人无关紧要,不过是为了请邵连的幌子,倒是梁王府一向少与世族结交,献君侯连半点音律诗词都不通,他去什么诗话会,那就是鬼扯。

“呵、呵呵。”冷疏竹笑了数声,道:“此为鸿门宴,长恒可有坐如针毡?”

邵连笑道:“有好酒好菜,美人相伴,邵某尚可自得其乐。”

冷疏竹在脑中细细想了想,陈王正令众人进门商谈要事,他便暂且按下不提。

等到事散,陈王吩咐各人各尽其事,众人告退,他坐于水边,忽听呼喝之声,却是温西还在院中挥剑,挥得满头汗水还不停手。

陈王看得颊边露出些笑意,冷疏竹不曾离去,将各册本案籍皆整理过一遍,顺着陈王的目光,也看向温西,见温西一剑刺出,剑锋急转,瞬间便划倒院中数竿青竹,只闻一片哗啦作响,随后竹叶飘飞满园,残竹滚落一地。

陈王立刻弹出一枚棋子,打在她的剑上,一阵金石脆响之后,温西扭头看来,陈王扬声道:“你若是拆了我的院子,我便让你上校场练去。”

温西努努嘴,忽地腾空而起,踏着一旁的假山石,跳到一株极高的栾华树上,在枝叶间翻转腾跃,眨眼间便跳出了庭院,只听漪澜殿前向着园外一路的林叶间细细索索的声响,却不见了她的身影。

与杜羽有关的事情

冷疏竹扶额无奈地一笑,“殿下何必激她。”

陈王只是泛唇轻笑,冷疏竹看着他面上的笑意,忽地有了几分思量,他又看了眼温西消失的方向,心底起了一点别有意味的异样心绪。

陈王那笑容只是一晃而逝。

冷疏竹晃晃头,抛开心中的微有的心情,在他面前坐下,将方才邵连的那番话说了一遍,接着道:“看来杜熠就算想作壁上观,也不能够了。”

陈王右手置于一旁棋盘上,随手捡了两枚棋子上下扣弹着,“杜家在荆南还有数万人马,但那是怀德太子一系,除非他们能有张招风的大旗,若不然也是师出无名,杜熠要是铁了心奉程临王为主倒也罢了,只可惜他家大业大,也不能够孤注一掷,让梁王出马……呵呵,我这位叔父貌似无能,胸中却自有算盘,看来陛下是想抛出个饵引我上钩,也想警告警告杜熠。”

冷疏竹便道:“殿下打算如何?”

陈王笑道:“若是我不接这个钩,他们这一番苦心岂不是白费?呵,你亲自去将那个小姑娘带来,唔……就安置在府中吧,然后给杜羽送封信,算算时日,他应当见到了胥长陵。”

冷疏竹应是,起身离去。

他才出了漪澜殿,从天而降跳下一个人来,落在他面前,满头满身的树叶,不是温西是哪个?冷疏竹看着好笑,上前给她摘了头上的青苔和树叶,柔声道:“若是累了,就先歇一歇。”

温西摇摇头,道:“我都听见了。”

冷疏竹挑眉。

温西指指院墙那一侧,道:“你们刚才说什么杜羽,是不是陈王想算计杜羽?”

冷疏竹哭笑不得,她这偷听听一半,还不如全听了,只好道:“不是,是有人要算计杜羽,殿下……有心要帮他。”

温西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地道:“真的假的啊?他不是是杜家的对头吗?”

冷疏竹一笑,不置可否地道:“是不是对头,要看是什么情况。”

温西眼珠子一转,道:“你要去哪里?我也要去。”

冷疏竹这回是笑得十分无奈了,他要去的地方,她可不适合去,只得道:“是要紧的事,你不好去,等我回来再告诉你。”

温西眯着眼睛,“还是告诉我该知道的,不告诉我不该知道的?”

冷疏竹抬手,摸摸她的头发,笑道:“这回都同你说。”

温西将信将疑,想了想,他出门定然和杜羽的事有关,陈王才不会这么好心,突然就要帮杜羽了,她不能让杜羽上了他们的当,便道:“不行,我就要去,你不让我去,我就悄悄跟在你后边去。”

冷疏竹苦笑,她倒是绝对是会说到做到,只得叹了口气,点点头,道:“那走吧。”冷疏竹伸手,牵着她的手向外走去。

一路上路过的侍臣婢仆皆不敢与他们对视,只是看了眼两人交握的手,掩唇而过,笑得十分暧昧。

温西登时满头满耳滚烫滚烫,偷眼看冷疏竹,他却一副淡定至极的模样,仿佛本来便是应该这般的。

等到温西同冷疏竹一同上了马车的时候,她只觉地浑身都**辣地不自在,她心中其实有十分欢喜的,但就是这般,也绝不能轻松自在了,现在连抬头看冷疏竹都有些不敢。

冷疏竹却一直在看她,他当然觉察到了温西的异样,她的手也滚烫至极,他突然也有些欢喜了起来,他心思细腻,连温西自己想不通的事情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何况她这般明显的扭捏态度。

他忽然靠近温西,几乎贴着她的耳朵,轻轻道:“九月初三,是你的生辰,有想要的礼物吗?”

“嗯?”冷疏竹的嗓音带着些令人心醉的嘶哑,温西被他的声音弄得耳边发痒,忙想要避开,冷疏竹却环着她的身躯,半点不放松,温西羞涩过后,却是一愣,蓦地抬头,连害羞都忘了,“我的生辰?”

冷疏竹眼神似水温柔,“是啊,你的生辰。”

温西忽然低落,她之前每年过的生辰,其实就是师父捡到她的那一天,虽然师父从来都待她很好,年年也有礼物,但她这是第一次回想起来,自己的生辰确切的日子,是啊,是在九月初三。

温西低着头,盯着横在膝上的长剑,摇摇头,道:“不要了。”

冷疏竹看她如此,知道她又是想起了身世,有些心痛,将她揽入怀中,“你现在不说,要是选的礼物你不合心意,可不许发脾气哦。”

温西噗呲一笑:“我怎么会因为这种事发脾气啊……”她抬头,去看冷疏竹,冷疏竹的下巴的线条柔和优美,下方的喉结凸出,再下面,交错的衣领一直平缓地向下……

冷疏竹听她忽然不说话了,低头看她,见怀中的姑娘眼睛直直地看着她,有些失神……他忽地心中一动,伸手想去抚摸她的面庞,此刻,马车忽然咯噔了一下,好像是碾到了路上的石子,把两人都震得回神,温西忙低下头,冷疏竹摇头而笑。

温西从冷疏竹怀起起身,脸颊红红的,指指长剑,“剑鞘不曾带出来,会割到人的。”

冷疏竹一笑,拿过剑,放在了一旁,“那就不要拿在手上了。”

温西抿抿唇,点头。

车轮缓缓,一直向北,京都北有坊院,歌舞聚集,艳伶满楼,香粉阵阵,环佩铃铃,说不尽风流年少复流连,唱不完春色春意满楼台。

向来教坊之地,不过优伶乐户,内有奉与宫府演乐,外亦有招来子弟往来,上下九流之地,吟风弄月的场所。

马车在一处楼台门外停下,冷疏竹对温西道:“你且在此间等我。”

温西看着满街的红粉招摇,来往年少男女,登时明了,她想到之前出京,被陈王诓地住在妓家,哪里还肯进去第二回,忙不迭地点头。

冷疏竹下车,径直进了那楼中,温西看门口那绿头巾的龟儿满面堆笑地迎他进门,一脸尴尬之色,随后又想想,心中有些异样,暗自忖度,他这熟门熟路的模样,该不会是常来常往吧……

婉转佳人

她想着,不觉有些古怪的心思冒上心头,带着几分好奇,又掀起车帘向着那楼中看去,那入门之处有遮挡的屏风,冷疏竹进去之后,她其实什么都看不到了,伸头伸脑片刻,又暗自嘀咕起来,既是杜羽的事,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

温西满脑子正胡思乱想之际,忽地,听见路旁有人带着不确定的语气试探问道:“车中之人可是温家妹子?”

温西一愣,看向说话之人,却是位容貌妍丽的女子,二十出头的年纪,梳坠马髻,斜插芙蓉花簪,额上贴花黄,身披丝罗帔,下着石榴裙,浑身遍是妩媚风流之态。

温西看着她,面上神色从迷惑变成惊喜,忙跳下车,握起她的手,欢喜道:“桃娘”

这正是梅州城那位桃娘,温西在梅州之时本想去找她,被陈王打了岔,不想数日过后,竟在京都相遇,她急忙问道:“桃娘,你不是在梅州吗?怎么又到这里了?”

桃娘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将温西打量一遍,感概道:“真是小西,七年不见,竟是大姑娘了。”

七年未见,桃娘也更显风姿绰约,这人来人往的街上,若非她上前相认,温西却是不敢称呼。

她又笑着道:“月前,我收到你那模棱两可的消息,却久不见你人来,后来四处打听,梅州城中颇有异动,有些不放心,又打听地你人在京都,便干脆来了。”

温西心中顿起愧疚,她不过一句传话,桃娘就放在心中日夜担忧,想起小时桃娘待她十分温柔可亲,如同亲姊,时常教导,顿时扑入她怀中,道:“桃娘,是我不周到,累你千里奔波,我很好,之前是去了梅州,只是又出了事故,不曾与你会面,对不住。”

桃娘笑着摸摸她发辫,道:“我来此也不是都为你,你莫放在心上。”

温西直起身,看着桃娘,有些不好意思。

桃娘看她身后有车马侍从,半点没有在意,只拉着她手缓缓向间壁一家绢帛店走去,边走边道:“如今你在这里过得可好?”

温西点头,“还行吧。”陈王对她还不错,还有冷疏竹……她有些脸红,没有开口。

“那就好。”桃娘婉转一笑,很自然地从店家那些披挂成片的布匹中拉出一片胭脂色的丝绢往温西身上比一比,笑道:“这倒是显得气色好。”

温西挠挠头。

桃娘便对那早在一旁点头哈腰的伙计道:“这个裁六尺。”随后又捡了一旁烟水色暗花纹样的布匹,对着温西比划比划,点点头道:“这样倒也是好。”又对那伙计道:“京中时下的曳地裙,几尺布可做?”

伙计笑着指着温西同桃娘道:“似这位姑娘的身量高挑,下幅稍宽些好看的很,六尺半也尽够了。”

桃娘点点头。

温西一听是给自己的,忙道:“桃娘,我不缺衣衫。”

桃娘笑道:“瞧你穿的什么模样?你有的是你的,我要送你的,难道你还要推脱?”

温西低头,原来她方才练着剑穿了一身的劲衣,不曾换了便同冷疏竹跑了出来,还粘了些树屑残叶未掸尽,忙吐吐舌头,嘿嘿傻笑。

桃娘便同伙计道:“那这个裁七尺,富余些才好。”

伙计忙去裁布,桃娘看着温西,满是感慨,“一别经年,虽时有文字,到底不曾见面,江湖路远,你们师徒二人又常游走天南海北,我是想见又错过。”

温西亦是收了笑容,听桃娘这番言语,想起师父真实的身份,他竟成了什么摄政王,他离开的这些时日,究竟做了些什么事?听陈王与幕僚对谈,晋华国内如今政局急变,那他如今是身处怎样的漩涡之中啊……

“桃娘,年初,我师父好像去了梅州……”温西只能说这个。

桃娘唇畔轻浅地一弯,“我同他见过了。”

“嗯……”温西见她态度暧昧的模样,突然想问她是不是知道师父的身份,又或者知道其他的什么事,桃娘,总归有些她的不凡之处的,她一个看似柔弱女子,却在江湖之中颇有游刃有余的手段。

“桃娘,我师父他……他……你知道他的本姓原名的是吗?”温西到底忍不住问了。

桃娘眼中一瞬间有些光芒微暗,然不过倏尔,她又扬起了之前的笑意,缓缓点头:“算是吧。”

“那、那……”温西心中忽然升起些怅然之意,桃娘心中,师父一定有一个特殊的位置吧,七年前他们二人相处时便有些态度不同。

布店那伙计已经裁好布匹,包裹仔细给桃娘递了过来,桃娘收起,面上忽地又泛起十分妩媚的笑容,看得却是布店门外的方向。

温西回头,见冷疏竹正站在店门口的一株红柳之下,面上的神色淡淡,似瞧见桃娘也分毫没有意外,从容而了然。

桃娘对着冷疏竹低头,略微婉转一礼又站起,便同温西笑道:“过两日我裁好了衣衫便遣人给你送去。”

“嗯、桃娘,你住在哪里?我可以去时常看你吗?”温西忙问道。

桃娘一笑:“我住在此间不远的一位朋友家中,你不便去做客,若是有事,我会找你的。”

温西看着桃娘婷婷袅袅地从容离去,忽有些怪异之感,似乎桃娘今日与她在此偶遇,却并非是偶遇,但她出门只是临时起意啊……桃娘已经出了店门,温西回过神之后才想起件事,忙追出店去,“桃娘,我住在……”街上行人来往,却不见了桃娘的身影。

冷疏竹对她道:“阿芷,不必追了,她知晓你住在陈王府中。”

“咦……”温西转头,看向冷疏竹,冷疏竹对她轻笑:“你这位朋友手段与本事皆不凡。”

温西狐疑:“你认得桃娘?”

冷疏竹点头。

温西有些发懵,冷疏竹牵起她的手坐回车中,马车之后,却又跟着一顶小轿。

回到陈王府,温西跳下车,见跟在车后的那顶小轿中走出来一名怯生生的小姑娘,年弱貌妍,虽不曾浓妆艳抹,一身花红柳绿的衣衫却十分的鲜艳妖娆,眉宇间还有些婉转动人的态度。

一片杨柳一片风

温西不明所以,看向冷疏竹,冷疏竹一抬手,一旁立刻出来两名年长的女侍,同那小姑娘道:“姑娘,请随我等来。”

那小姑娘眼波流转,扫了温西一眼,未做留心,又定睛看了看冷疏竹,浅浅一笑,颊边酒窝显现,十分可爱,“多谢冷公子。”

冷疏竹态度有些淡淡,见两名侍女带了那小姑娘进了内门,便不去理会了。

“那是谁啊?”温西实在有些好奇。

冷疏竹忽地一笑,问她道:“你觉得是谁呢?”

温西摇头:“我不曾见过她,不知道。”

冷疏竹又问道:“你觉得像谁呢?”

“嗯?”温西听他这么一说,回想方才那小姑娘的模样,似觉得有些面善,再细细一想,忽然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我看她笑起来的样子,和素君有些像。”

素君亦是一笑便露出酒窝,眉眼弯弯,琼鼻玉齿,美丽可爱,但她忙又摇头,“好看的女孩都长得差不多吧。”

冷疏竹泛起几分不置可否的笑意,摸摸她的脑袋,道:“出去这么久,回去歇一歇吧。”

“啊”温西猛地一个激灵,她忙拦在要走去漪澜殿的冷疏竹身前,道:“杜、杜、杜杜羽,那、那、那个小姑娘,她和杜羽有关是不是?”

冷疏竹背着手,绕过温西,便走便道:“暂且,算是吧。”

温西忙又追了上去,“你说过会告诉我的。”

冷疏竹摇头而笑,“嗯是。”

温西紧跟着他的脚步,边问道:“那她是杜羽的什么人啊,妹妹?为什么会在、在那个地方啊?”

冷疏竹又是摇头,“我现在不告诉你,你听话听一半,便会按捺不住要露破绽的。”

“咦?咦”温西不服气道:“我才不像你们这些人呢。”

冷疏竹停下脚步,弯下腰直视温西,笑眯眯道:“我们这些人?”

温西抱着手道:“是啊,没事就动歪脑筋,眼珠一转就算计人,一点都不磊落。”

冷疏竹低低笑了数声,伸出手指一点温西的鼻尖,“那什么才叫磊落呢?”

温西比着手指,“就是有一说一再”不想她说着说着,冷疏竹的脸越凑越近,她便说不下去了,冷疏竹的鼻尖几乎都贴着她的鼻尖,温西动都不敢动了。

冷疏竹轻声道:“那么,我现在就要对你有一说一的磊落了,你说,好不好?”

温西不知所措地道:“说、说什么”

冷疏竹见她满额头都几乎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浑身似僵硬一般,贴的这般近,连她的勃勃心跳都能清晰可闻,他低头,轻轻咳了数声,随后又笑得抬起头来,“你看,有时候,人却不能够太磊落的”

冷疏竹又直起身,背过去笑得眼睛都几乎眯成一线。

温西猛地喘了好几口气才平复心情,她盯着冷疏竹的后背好一会儿,才回过味来是被他戏弄了。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漪澜殿,温西满面红晕都还未曾消退,她本是有些羞得想要逃走,但实在是放不下杜羽的事,还是跟了来。

陈王抬头见二人,落后几步的温西还有些含羞带怒的模样,不由眉头一挑。

冷疏竹略一行礼,便自在一旁榻上坐下,同陈王道:“人已经带来了,那鸨儿说今日天色已晚,明日禀报教坊司官除籍,便消她的文。”

陈王略一思索,问道:“那玲珑呢?”

“死了。”冷疏竹道。

“嗬,死了。”陈王轻轻一笑。

冷疏竹道:“听闻是上月忽得急症,死了。”

“啊,那这事,处理的不甚稳当。”陈王微思,道:“此非陛下安排,他还不至于利令智昏到谋此阴私宵小之事,然此事定得他应允,但留下如此明显的马脚,梁王他可还不曾老糊涂到来淌这趟浑水。”

陈王忽地眼眸一眯,扬声道:“来人”

门外进来一名小太监听令,陈王道:“传图名与鸦来。”

小太监急忙奔出。

冷疏竹微一思索,道:“殿下是担心”

陈王对他一抬手,令他不必再说,冷疏竹便咽下了将要出口的话,温西有些不明状况,看陈王神色凝重,便也闭上嘴,静静找了张角落的凳子坐下。

片刻,门外进来一男一女,着乌衣卫服侍,浑身皆有凌厉之气,陈王吩咐道:“图名,你立刻带三百人去梧月庵守住,任何人进出皆盘查严密。”

那男的侍卫立刻应是。

陈王又指着那女侍卫道:“鸦,你十二时辰跟在仙城公主身旁,任何吃食皆令人尝过再入她口中,任何生人不令近前。”

鸦亦领命。

二人即刻离去,冷疏竹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道:“殿下,公主却是陛下骨肉啊。”

陈王冷笑数声,“你认为他还有什么事做不出?他既要为程临王铺路,杜家隆隆世族,既为外戚,又为权臣,兵马在手,故交遍布,如此尾大不掉之势,恐有后祸,若此事能将杜府拖下水与我争斗,那两败俱伤的局面,他正可乐见其成。”

温西一听,猛然失色,头转得拨浪鼓一般,看看陈王,又看看冷疏竹。

“方才那个小姑娘,她究竟是谁?她会害了杜羽吗?”温西猛然开口问道。

陈王目光落在她身上,衣袖一扬,稍稍平复了胸中怒意,终究无声坐下。

温西见他不理会,询问地看向冷疏竹,冷疏竹对她轻轻摇头,开口道:“殿下想把此事走到哪一步?”

陈王眼眸之中,似有幽幽深渊,“不知杜羽有几分识时务。”

他的语调缓缓,半无起伏,然在温西听来,一瞬竟有彻骨之寒,她嘴唇微微张着,带着些许的颤抖,连指尖都忍不住蓦地一颤。

从陈王房出来,温西默不作声地跟在冷疏竹身后,冷疏竹步履平缓,衣摆拂过花径苍苔,忽地停了下来。

温西便也停下脚步。

身侧是后园中那淼淼的湖泊,湖边数丛秋菊已结满了花苞,只欲待秋风一起,便展露姿容。

“昔日,京中有风流少年,柳原之上策宝马,御杨林中舞名刀,渡云湖边醉酒过,北康里肆访名花,说不尽的恣意飞扬,少年意气”冷疏竹望极远处,远处是一片杨柳一片风。

真正快活的人

温西睁着一双探寻的眼睛,静静听来,一头青衣垂发,分明也只是个年少女儿。

冷疏竹接着道:“少年有精绝武艺,无双胆色,却终究敌不过权势倾轧,帝王心术。”

温西听他述说着,听得分外认真,就算是她已经心绪起伏,却也不免泛起哀戚,杜羽,终究也不是个快活的人。

“少年有倾慕之人,多才多情,却不幸生在帝王之家,若是上天果有成人之美之意,那段姻缘今日或可为人称颂,只可惜,或因为少年身世显赫为人忌惮,或因为谋算其中可为一石二鸟之利,少年陷于阴谋之中,姻缘一拍两散,少年绝望出走,而留下的,想来只有今日为人重新可谋算的祸端。”冷疏竹道尽过往,终究没有几分动容,只有一丝淡淡的讥嘲。温西愣愣,杜羽曾问她,人为权势名望可以做到何种地步,有些人可以蠢笨到伤人伤己,那么自私到谋算旁人也不算是什么了。

温西眉头深深皱起,冷疏竹抬手,将拇指按在她眉心,轻道:“世上已然有太多这样的事了。”

温西微微摇头,“那个小姑娘,她是?”

“她容貌与杜羽少年时有七分相似,年岁相合,想必没有人会怀疑她不是杜羽在花街柳巷留下的风流债吧。”冷疏竹冷冷一笑。

“那会如何?”

冷疏竹道:“京中达官贵人宠姬美妾无数,若只是年少风流,不过一段笑谈罢了,但那时杜羽与仙城公主正情浓,陛下亦准备降下赐婚旨意,后来,却因他醉酒在教坊而误了请旨之期,公主心灰意冷将自己幽闭,杜羽也被削去所有官职爵位,若非杜家势大,他今日便在三千里之外流放苦役。”

“那、那现在呢?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啊。”温西问道。

“是啊,不曾想已经过去那么多年,我还记得那时满街人传说这风流轶事,有人窃笑,有人同情。”冷疏竹清冷地道:“若是公主用情至深,得知那时杜羽流连酒肆妓坊还留有孽种,她伤心之下自裁而亡,你觉得杜羽会如何?”

温西惊诧地抬头去看冷疏竹,“他、会如何?”

“如此丑事,杜家若要维护名声,平息帝王之怒,也不得不作出决断吧”冷疏竹没有任何意外地道,这一切可能会发生,可能不会发生,但是这个圈套一开始,只是一件平平无奇的小事,但京都之中,朝堂内外,如何会有一件真正的小事呢?

“那个小姑娘,她真的是杜羽的女儿?”温西不确定地问道。

冷疏竹一笑:“是不是,有什么要紧,反正所有人都认为是了,那便是了。”

温西心中顿时如急浪翻滚,她不能坐视此事发生,纵然她无权无势,在这京中如蝼蚁般微不足道,但她不能看着杜羽被人圈入圈套。他是杜羽啊,他只会在江南雨中醉倒一叶舟中,会在冠绝天下的名山上放声高歌,会同乞儿浪子潇洒淡笑,会在沽名钓誉之徒的酒席间妙语讥嘲,那样的杜羽,就算时有隐隐哀愁,却也似飞鸟与清风,只可恣意于天地,如何能被人放入笼中,系上心锁。

陈王不会真这么好心去帮杜羽,他如今既然勘破此局,怎会不将计就计捞取更多的好处?他手中的筹码越多,便越会与杜家谈条件,去拿捏杜羽。

但她不希望杜羽受到任何伤害,杜羽是她这十来年中,除了师父,她遇到的对她最好的人,他如同长辈般宠溺她,如同挚友般会在她心情低落的时候开导她,会教导她,疼爱她。对于温西来说,杜羽是与师父一般的人,虽然她之前从不承认,还时时与他作对,去捉弄他

温西看着冷疏竹道:“我要出去一趟,去见素君”

冷疏竹点头道:“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吧。”

温西目光没有挪开半分,依旧落在冷疏竹的眼中,他的眼睛时常带着一层令人瞧不透的轻雾,半明半寐,仿佛有千言万语,却只有一笑而已。

她道:“你知道告诉我这些,我定会去知会杜家的。”

冷疏竹抚摸着她的面庞,在夜将来时的冷风中,肌肤有些冰凉,“对于局中之人来说,没有真正的阴谋,没有人真的迟钝到等别人算计到了家门口才会反应过来,那样的人,早已经死了而且,杜六郎一向是个聪明人,他比杜家的很多人都看得清,看得透。”

温西点头:“我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冷疏竹轻轻笑道:“人皆有天性,你若是铁石心肠之人,我也不会同你说这些了。”

温西抿抿唇,问道:“七月哥哥,你这么些年来,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冷疏竹一瞬笑容缓缓落下,他也看向温西,夕阳金红,照满她面庞,目光炯炯,似有光芒。

“我还好”

他心中有不能言述的苦痛,却隐藏在了完美无缺的平淡面容之后。

“说还好,其实都是不好的。”温西轻轻道,“我走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人,只有一个人是真正快活的,那是在镜水之畔,一艘陋船之上,是个打渔人,他的时时刻刻面上都溢满了笑容,但他却是个傻子,打上鱼快活,打不上鱼也快活,他说:打上了鱼,今日有了本钱买米买酒,本该快活。但打不上鱼,若是他是鱼儿,漏而去,不正是死里逃生的幸事,如何不快活?七月哥哥,你说,多少自诩聪明的人都不快活,而真正快活的却是一个傻子,是不是很好笑。”

冷疏竹平静的面上终于露出一丝裂痕,他深深地看着温西,“是好笑,也许那些自诩聪明的是真的傻子,而这个傻子,才是世间最聪明的人。”

温西看着他,轻道:“七月哥哥,你那天说,说”她有些羞涩地低下头,“你说,天涯有路的话,我都记下了,来日,我们可去江湖做两个傻子,时时刻刻笑得真心。”

此情此景,此言此语,冷疏竹一时心中大震,纵然古人诗中有说清风明月咫尺相思之语,抑或天涯海角生死不弃的之誓,到底矫饰不足意,却不如此,远不如此

他握起温西的手,放在自己心口,点点头:“好。”

温西展颜一笑,霎时,余晖落尽,明灯复起,轻柳款摆,人影依依。

杜家之人

次日,温西清早起来使剑舞了几式,冷疏竹今日在积云楼有一个会,他早便出门。将及隅中,温西独自坐车,出了陈王府,昨夜她请人送信约了素君出来相见,约的是她曾与素君去过的一家茶坊,并不远,就在新莲坊街南街之上。

自她住陈王府中之后,已经近三月不曾与素君见面,虽偶有传信,却终有妨碍,今日温西怀揣着心事,一路都在想着等下如何同素君说。

赶车的马夫姓陈,叫做陈弋,是冷疏竹的仆人,他将温西送到那茶坊门外停下,道:“温姑娘,到了。”

温西下车,同他道了谢,陈弋又道:“小人就在不远处候着,温姑娘若要回去,令店中伙计来招呼一声便罢。”

温西又谢过,陈弋便赶着车去了街那边的树下停着了,温西扭头,看茶坊店堂,还不到人多的时候,店内不过三三两两的客人闲坐,她提裙进门,一旁迎上来一人,唤道:“温姑娘。”

温西一愣,道:“微月?”前来招呼的正是杜羽的随从。

微月手一指茶坊二楼,道:“温姑娘,大小姐在楼上等你呢。”

温西便沿着楼梯向上,边问微月道:“杜羽有没有同你联系啊?”

微月点头:“六爷在京中事务都是小的在打理的,月前来了几封信,给温姑娘的小的已经送去陈王府中了,后来便没有了。”

不知道杜羽去了晋华国见没见到师父,又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师父现在怎么样了。

温西有些犯愁,上楼之后,微月将她引到一处雅间外,温西推门进去,屋内之人闻声看来,却是素君与杜少珏。

温西已经料到杜少珏可能会在,但乍一见面,想起上回不欢而散,有些别扭,素君迎上前来,拉着她的手,见她右手裹着手帕,疑惑道:“这是?”

温西握起手,笑着摇头:“前两天舞剑,不小心割到手,小伤口。”

素君听此便未做计较,又上下打量一遍,道:“小西,你这些天过得都还好么?”

温西感念她一片真情,忙点头道:“素君,我没事,我很好。”

素君又向门外张望,温西忙道:“就我一个人。”

素君这才松了口气,欲待说话,却见自温西进门便黑着一张脸的杜少珏忽然向门外走去,素君忙道:“二哥……”

杜少珏背着身道:“我出去一趟。”

素君皱眉,看着他出门,回头同温西道:“小西,你同我二哥他,是不是有什么不愉快?”

温西便拧着眉毛了,杜少珏不是坏人,就是与她可能八字犯冲,她同素君摇头:“二公子他磊落君子,怎会与我这小女子闹得不愉快。”

素君有些苦笑,温西这话分明两人就有些矛盾,她想着应当不至于是什么大事,若不然二哥今日便不会陪她来了,便按下不提,又问温西道:“小西,发生什么事了?可是有要我帮忙的吗?”

素君真是个好朋友,她一开口不问别的,只担心她有什么为难,温西看着她摇摇头,道:“不是……素君,你知道杜大人在朝廷中,可有什么对头?”

素君一愣,“我爹?”她先是想了一想,随后问道:“陈王殿下应当极为清楚,小西,你是不是上了他什么当了?”

温西叹口气,只得直说道:“不是,此事,是与陈王有些干系,但是是杜羽,他被人算计了。”

“六叔?”素君满腹疑问地看着温西:“你也知道,六叔久不在朝,似闲云野鹤,若是有人算计他,也只怕是为了对付杜家罢了。”

温西看着素君,她是公卿之女,就算年少天真,自小耳濡目染,也会胸有洞达,她便接着道:“有人欲借杜羽生事,找了个教坊中的女孩,说是杜羽的女儿,你将此事告诉杜大人,他自会知道,若是杜大人能联络上杜羽,让他不要回京都,远远离开。”

素君缓缓坐下,怔怔许久,她摸起茶盏,抿了几口,才道:“小西,六叔是杜家人,不管什么事,他都是躲不开的。”

“可、可……”温西张张口,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素君又凄凄一笑,“天下之大,并非处处可去,六叔他一直都明白,我也一样,自生下来,我便没有任何选择。”

“可是杜羽或许会被人攻讦,会身陷囹圄,会做违心之事素君,他是你六叔啊,就算是杜大人,他也是杜羽的兄长啊。”温西双手扶着素君的肩膀。

素君被她摇着肩膀摇得回了神,她揉着眉心,止住温西的手,抬头看着她道:“小西,你会替六叔着想,但是在我爹心中,杜家才是最重要的,若是因为六叔而连累杜家,他只会毫不犹豫地将六叔舍弃。”

温西一时心中大恫,陈王想借此事令杜羽与杜家决裂,他曾说,任何人都可以诱之以利,动之以情为他所用,那么杜羽,对于陈王应该是有价值的人,他也许也想将他磨成一把快刀使用,所以他派人去保护仙城公主,肯费心去将那个小姑娘接入府中。

而对于杜家来说,杜羽也只是个替家族增添荣耀的工具,若是他不能再建功立业,或替家族蒙羞,他便会被当做一件用坏的农具般丢开,如同他十年前的出走。

温西只记得第一次见到杜羽的时候,在一个萧索凋零寒冷彻骨的冬日,师父同她在铜陵古渡口见他的一个朋友,他等了许久,那个朋友都没有出现,却见到一间破败简陋的酒铺中扔出一个人来,醉地几乎不省人事。这醉鬼被刚好扔到温西头上,那时温西不过五六岁,个矮体弱,险些被这醉鬼当头砸坏,师父一出手拦了醉鬼一下,谁知这醉鬼前一刻还一滩烂泥一样,后一刻就出拳同师父打了起来,两个人往来十数回合,难分高下,所谓不打不成交,后来两人便成了朋友。

那时杜羽酒不离身,清醒时少,醉时多,经常不告而别,又莫名出现,落魄地根本不似什么京都阔少。

原来根本没有人在乎杜羽的心情,他的郁郁不得志,他的有口难言,就像这局中,没有人会去在意这件事的真相究竟如何,温西心中空落落地难受。

杜少珏

“我会告诉我爹的,但六叔……他……我不知道……”素君忽地垂泪。

温西有些心酸,替她擦泪,见她心绪难抑的模样,问道:“素君,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为难的事?”

素君泪眼看她,苦笑着点头道:“我又何必同你强颜欢笑,但同你说了也没有解决的办法,又何必增添一个烦恼的人。”

“素君。”温西满心的怜惜,她这话,同之前还活泼生气的素君判若两人。

素君站起身,道:“我不能出来地太久,要回去了,你还要回去陈王府吗?”

温西点头,她现在还不能离开。

素君握着她的手道,“也罢。”她低头,从袖中取出一副细细的卷轴,正是她之前请温西交给沈瑜又被回绝的那个,她将这卷轴又递给温西,道:“这些时日来,我与沈先生时有通信,这若是一场世上最美好的梦,却也该醒来。他胸怀天下,满腔抱负,我不该误了他,小西,只是我心中到底意难平,这件东西,你来日若有机缘,帮我亲手交给他,好不好?”

温西震惊,看着素君,“为、为什么?”她想问既然他们两人都有情,为什么她又要放弃了?

素君明白温西要问的话,她将手指放在温西唇上,轻轻摇头,道:“我只是终于明白了六叔当年的心情。”

她说完转身,发上步摇轻轻颤抖着。温西收起卷轴,送她出门,杜少珏不见人影,素君没有在意,微月去走廊叫了莲蕊来,莲蕊扶了素君缓缓下楼。

温西忽地心中一动,叫住微月,小声道:“微月,你晓得杜羽那个小院吗?”

微月一愣,随后忙点头,“温姑娘说的是六爷的有岚居吧,就在外市桥那边。”

温西道:“你去帮我找副笔墨来,我写封信。”

微月一点头,忙跑下楼,去找掌柜借了笔墨纸砚上来。温西略略思索便下笔飞快,急急忙忙地写了几行字封起来,递给微月,道:“你把这信给那院中叫霖雨的姑娘,请她叫人将这信快些送给杜羽。”

微月马上应下,把信细细收到怀中,就告辞离去了。

温西在楼梯口站了好一会儿,才抬步下楼,不想楼梯旁有扇窗户猛地被拍开,从窗外伸进来一只手,钳住温西的手腕就将她拉了出来,温西反应过来立刻抬脚向着拉她的人踢去,抬头看见却是杜少珏,他黑着脸道:“我有话问你。”

温西怒道:“有话就说,你偷袭我做什么?”

杜少珏冷笑:“跟着你的有四个陈王府侍卫,你说我为什么要拉你出来。”

温西一惊,“哪里?”

杜少珏指了茶坊外两个方向:“你蠢得倒是可以,被人跟了一路都不知道。”

温西恼怒:“那也与你无关。”

杜少珏拉着她跳上茶坊后的一间空屋,又从那窗子出来,两人便落在一条窄巷之上,他手劲实在有些大,捏着温西的伤处隐隐发疼,她的手如今无力,挣脱不开,等杜少珏把她手甩下的时候,已经面色有些发白额间渗汗了。

杜少珏才觉异样,见温西握着手不停地瘪嘴,一抬手就又抓了她手来,温西白了他一眼,“放手”

杜少珏没理会她,直接扯掉了她手上裹着的手帕,露出那已经长出了微粉的新肉的伤疤,还是能看出那本来贯穿的伤口,杜少珏眉头一皱:“这是怎么回事?”

温西夺回手,恼道:“和你又没什么关系。”

杜少珏冷笑:“和我是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和陈王府有关系,是吧?”

温西道:“你什么意思?”

杜少珏道:“看你这伤,是出京的时候受的吧,你同那冷疏竹之前去了哪里?”

温西抿唇不言,扭头便要走。

杜少珏脚步挪移,拦在她面前,死盯着她的眼睛,温西亦不甘示弱地盯回去,眼中满是恼怒与不耐烦。杜少珏忽然想起他们两人本来可以疏离客气地相处的,是为何变成了这般次次针尖对麦芒的局面,她不过是个小丫头罢了,自己同她置什么气,不由叹了口气,语气也温和了一些,道:“温西,我早便同你说过,你并非局中之人,你可以走,可以离开,没必要越卷越深的,这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之前没有关系,但是现在……温西想到自己的身世,还有师父,她已经不能潇洒地一甩袖离开了。

她抬头,看着杜少珏的脸,他难得没有再露出那莫名讥嘲的神色,便也缓了缓语气,道:“二公子,也许,自我回到这里,就已经又在局中了,你有你不得不做的事情,我也有。”

杜少珏并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听她这么说,却无端又泛起一丝冷笑,道:“是因为那冷疏竹吗?”

温西面色一冷:“杜二公子,你拉我出来,想同我说的就是这些么?”

杜少珏努力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涌起的烦躁,才道:“你知道那冷疏竹是什么人?”

他是管溪,是七月哥哥,他十一年来隐姓埋名,难道杜少珏知道了?温西一惊,暮地看着杜少珏:“他是什么人?”

杜少珏讥笑道:“你知道南风院吗?”

“什么?”温西皱眉。

“京都女乐妓坊皆在北康坊,而那些寻花问柳之人,还有一处趋之若鹜的所在,便在金兰桥,那里开设数十家的酒肆茶苑赌坊,侍奉客人的清一色是清俊童子,那冷疏竹,便是陈王在南风院花了三千两金买的,可笑可笑,这样的人,如今竟是积云楼中为人趋奉的名士。”

啪忽地一声脆响,温西一个巴掌就甩在了杜少珏的脸上,他面上登时出现五根根根分明的红印。温西气得嘴唇都在哆嗦,心中又泛起阵阵的哀楚。

管溪因为自小体弱多病,又是侧室所生,一直留在管氏在重州的故地,后来燕夫人南游,见他天资聪颖,将他作为学生带回京都,他一直同燕夫人在一起,少有人知晓他便是大司吾傅管无极的第七位公子,温西以为就是因为如此,十一年前那场巨变他才得以活命,不曾想原来他也历经磨难,温西泪水便涌了出来。

杜少珏被她打得懵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看着温西面上泪水滚滚,他只言片语不说,转身便走,温西看着他离开的脚步匆匆,咬得几乎唇边溢血。

及时作乐

夜来,月色将盈,今夜又是一个好夜,北康里肆坊间花街粉楼的琴声袅袅、歌舞声声越过墙头树梢,引来多少逐欢客。

内坊十字街里情芳楼后院亦有繁花片片,香浓久不散。

杜少珏搂着倚着数名艳丽女子在水阁中作乐,醉地已经如烂泥一般了,他面前还坐着一名男子,衣衫周正,冠帽齐全,只是看着他不住地摇头,道:“少珏,怎么好端端的来这里。”

边上有女子向他倚来,“公子,满席佳肴,要吃什么?奴喂你。”这男子立刻将她推开,道:“姑娘自便吧。”

那女子便咯咯地大笑起来。

杜少珏搂着个衣衫单薄的美貌女子,指着那男子笑道:“行义,你知、知不知道,人生须得及时作乐,才不负这般光阴呐…”

这男子姓秦,名朴,父在朝中并不为显赫,然他为人不卑不亢,与杜少珏也是说得来的朋友,他本寻杜少珏有事,不曾想一路打听到了这地方,杜少珏平日不是这等浪游之人,此刻虽在寻欢作乐,乐他是不曾瞧出来,愁却有几分,他自然有些忧心。

“少珏,你喝得太多了。”秦朴拿下他手中的酒杯,劝道:“岂不闻借酒浇愁愁更愁?”

“愁?”杜少珏哈哈大笑,捏着身旁女子的下巴,问道:“我看起来愁么?”

女子娇笑:“公子不愁,欢喜的很。”

杜少珏对着秦朴抬抬眉,一摊手,道:“看,我哪里愁了?”

秦朴见不是事,站起来将那些女子都赶出了门,再泼了杜少珏面前的酒,正色道:“少珏,究竟何事?令你如此失态。”

这满室的莺莺燕燕一去,前头楼中有管箫声来,更显得此间有些寂寞。

杜少珏捏着只空酒杯,肩头一耸一耸地笑起来:“你也觉得我有事?我是有事,我只是多管闲事罢了,呵、呵呵呵……”

秦朴叹声道:“既是如此,那旁人的事不管便罢,你折腾自己做什么?”

杜少珏将酒杯抛了出去,叮叮当当响了一阵,“什么是旁人的事?什么是自己的事?什么是多管闲事?”

他说着说着,踉踉跄跄地就站起来了,“我是不想管,她的事,同我有什么关系?啊,你说,同我有什么关系”他边说边手舞足蹈,唾沫横飞,眼斜眉歪,着实是半点都没有了翩翩公侯公子的风度。

秦朴忙拉着他,问道:“是谁啊?你说来,我若认得,帮你们劝和劝和。”

杜少珏苦笑地拍着秦朴的肩膀,“劝和?呵呵,这种女人,你劝一百句一千句,一万句都没有用,蠢得要死,木鱼脑袋,死了活该”

秦朴恍然,道:“是女人啊,少珏,是周家小姐吗?”

杜少珏斜了他一眼,又呵呵傻笑起来,“什么小姐,就是个死丫头,自以为是的死丫头,呵呵呵,行义,我、我告诉你啊,以后旁人的闲事莫管,免得一片好心被当做驴肝肺……肺……”

杜少珏腿一软,又滑坐在席上,秦朴扶他不住,被他给拖得跌倒在地,杜少珏一个翻身就压在他身上了,他便盯着秦朴看,看着看着,面前男子的模样仿佛变成了一个被他压在身下满面怒气的少女——

“姓杜的,给我滚开”

他便赶紧压着她的手脚,口中不住地道:“莫动,我、要告诉你件事……”

秦朴被他压得动弹不得,哭笑不得,忙道:“少珏,醒醒”

“我告诉你啊,你呢,脑子没有,长得还丑,功夫不咋地,嘴巴还讨人厌,没有人会喜欢你的,所以赶紧离开京都,若不然……若不然……我就……”他说着说着,头就低了下来,秦朴一慌,忙撇过头,杜少珏脑门就撞在了茵席上。

秦朴松了口气,忙把他推开,坐了起来,看着已经睡了过去的杜少珏,喃喃自语:“不是周家小姐啊……那是谁?”

“呵呵、呵呵,你、你……不信我的话,却相信那个什么冷疏竹的话,你以为、为,他会真心待你么?别做梦了,别、梦了……”杜少珏睡梦中还含含糊糊絮絮叨叨。

秦朴听到“冷疏竹”三字,一个激灵,立刻想到那是陈王府中门人,他登时想起之前来找杜少珏的原因了,他忙推了推杜少珏,低声道:“少珏,我有个朋友从启州来,他说近日梁王属地粮草调动频繁,梁王府臣还从各市中出价收购,今年关内米粮丰收,各仓皆满,根本不必再填仓,这好像有些不对。”

杜少珏头痛欲裂,还被秦朴不停地推搡,忽然就跳了起来,跑到窗边狂吐起来,等他吐干净腹中酒水,才转回头,“梁王?”

秦朴见他总算清醒了些,回了神智,忙不迭点头,道:“是,梁王拱卫府臣不过几千人罢了,但仅在启州一地,就收了两千余车粮,这是不是古怪的很。”

杜少珏眯了眯眼,“各地官仓皆有库仓属管辖,若是填仓,也轮不到梁王来管,你知道那些粮草他运哪里去了?”

秦朴摇头:“这便不知了。”

杜少珏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又干呕几下,就要向外走去。

秦朴忙道:“少珏,你这浑身酒气的,还是散散再走,此事也不急在一时。”

杜少珏扶着墙壁,晃晃脑袋,忽想到之前素君说的梁王府有求亲之意,现如今,陈王、周王、程临王在朝中各有势力。梁王向来不管事,如今却跳了出来,他一向为陛下马首是瞻,难道是陛下授意?

前些日子他去找杨少仆,杨少仆说陛下有心开武举,选文武双全的少年入黑翎军,不论家世。

酒气不散,杜少珏还是有些头疼,但他直觉这里面有些故事,不能轻视,他同秦朴摆摆手,忽然又想了想,便对秦朴道:“你现在去找刘士贺他们,同他们直说,三郎、唉……他若胸中真有丘壑,何家就不会落得这般下场,他们再看不清眼下京中情形,那就回家读去吧,好过来日屈死,我不过尽朋友之义,他们爱听不听。”

他说完就走了,秦朴一顿足,也急忙出门。

岁月静好

半轮月下,温西坐在止音亭中,看着冷疏竹房中灯烛影影,他坐在窗前,正在写字,不时还蹙一蹙眉,他很好看,夜凉如水,一身青衣,似月中之人。

温西心中却有苦涩,他从不告诉自己他到底经历了些什么,若是杜少珏说的是真的,那他那时该有如何的无助和痛苦。

她记得那时管溪只比她大三四岁,却已经有了翩翩少年的风范,在流芳雅叙的竹楼中听着那些名士才子豪情万丈的谈笑,只是如同一个小大人一般默默笑着、专心听着。

他琴抚地很好,连燕夫人都夸赞不已,但他从不在人前显露,他的文才也很好,却也十分谦逊。

燕夫人时常叹息,若非七月这羸弱身体,管氏下一辈名望皆在他身上出。

曾有陇中少年,同拜于燕夫人门下,那少年出自隆盛之家,向来骄傲,见管溪受夸赞而心生不服,某日拦他道:“你这寒门小儿,如何懂经世文章?”

管溪却不言不语,拂袖而去,燕夫人问他为何不反驳,明明他家世更为显贵,管溪却道:“老师何曾见古来圣贤因父祖而名扬天下?”

这般骄傲少年,却沦落那污淖泥泞之地,温西心中隐隐抽痛。

冷疏竹已经停下笔,抬头看向窗外,见温西久坐在亭中,微微一笑,推门而出,缓缓走来,轻道:“清羽说你们将莲蓬都摘来吃了,你这般坐着,池中也不及长出新莲蓬来啊。”

温西被他逗得噗呲一笑,她抬头看冷疏竹,见他温言浅笑,心中痛意越加弥重,她未免露出马脚,忙找话道:“那天我见萤烛轻功了得,她是在哪里学的啊?”

冷疏竹一笑,道:“她是凌华派门下弟子。”

凌华派在南海西陵山中,门主称为灵秀道人,据传有通天本事,此门中人甚少行走江湖,温西大吃一惊,为何萤烛会在陈王府中受驱使呢?

冷疏竹瞧出她眼中讶色,道:“萤烛并非奴婢,她欠了殿下一个人情,答应教我轻功与防身本事,等她还完人情,她便会离开了。”

温西恍然,怪不得她本事过人,而冷疏竹的轻功与她一脉路数。

温西好奇问道:“是什么人情啊?陈王肯定又设了圈套诓她的对不对?”

冷疏竹失笑,摇头道:“这是她与殿下之间的交易,我不清楚。”

温西便低下头,将自己的手指绕来绕去,不小心碰到素君的那个画轴,忽然有些思量,她问冷疏竹,道:“七月哥哥,沈瑜沈先生如今还好吗?”

“沈瑜?”冷疏竹见她询问,道:“沈先生在边城,有大作为。”

“哦……”温西又问道:“七月哥哥,你觉得沈先生为人怎么样啊?”

冷疏竹想了想,才道:“沈先生难得君子,可受人敬重。”

温西听冷疏竹这般说,心中忽有些豁然开朗之意,顿时扫了好些郁结之心,她猛地站了起来,把冷疏竹都愣了愣,他忙道:“阿芷,怎么了?”

温西问道:“七月哥哥,沈先生是不是好些时日都不能回京啊?”

冷疏竹点头:“边关事急,他有心立功,如今是回不来。”

温西便道:“那我可不可以写封信给沈先生,信使要是顺路,一起送过去啊?”

冷疏竹好笑,他们自然是顺路的,陈王一日有数封信去边城各处,便点头。

温西松口气,忙起身,要赶紧去写信,冷疏竹却拉着她,笑道:“不急,明日过午信使才会出发,现在还早。”他却根本不问温西要写什么信,为何要给沈瑜写信,他或许了然,或许全然的信任着温西。

温西被他拉着手,还轻轻摩挲着,想到昨日自己说的那羞人的话,脸又红了。

冷疏竹干脆将她拉得同坐,轻声道:“见你这般,我心中很高兴。”

“嗯?”温西歪着头看他。

冷疏竹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方才我在房中,一抬头便见到你,忽然有种安定宁和的心境,我想,所谓岁月静好,便是如此罢。”

温西头微微低着,亭中悬着的红灯正照在她额上,又将那如扇的睫毛投下长长的阴影。

侧院门开启,清羽手挎着一只食篮出门,抬头见亭中二人情形,忙握了嘴轻笑,回头向着身后的萤烛招招手,又指指那相对而视的两人。

萤烛嘴角微微一笑,拉了清羽回了小院,又将院门阖上。

清羽忙道:“姐姐,我还要去大厨房还汤盅呢。”

萤烛一戳她额头,“明日再还也不迟。”

清羽明了,抿嘴一乐,转身同萤烛并肩缓缓走着,道:“自温姑娘来,公子看着有生气许多,从前虽也好,我却总觉得公子活得不像是个凡人,倒似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似的,什么都淡淡的。”

萤烛却微声一叹,“两日前,冷公子去见了方姑娘。”

清羽一愣,“方姑娘?是那个方姑娘”

萤烛道:“王府中来往,还有几个方姑娘?”

清羽眉头轻蹙,“她既与公子绝了来往,又见公子做什么?”

萤烛摇头,“我非神仙,又如何知晓她心中所想,只是……冷公子他……”萤烛回头,看着紧闭的院门,院墙上如意窗传来院中缕缕明光,她一直以为冷疏竹冷情至极,看来也并非如此,人有千面,他之前冷情,想必是情未所动。师父说,自古情深不寿,故而令她入世之后,莫要动情,才可守得本心,但世间情皆不知从何而起,又从何守起?师父到底还是不曾参透。

萤烛又叹,缓缓走着,清羽同她道了声别,便回了房。侧院只点着数盏并不明晰的烛灯,只可照亮足下方寸,越发衬托着天上月明,过几日,该是团圆佳节了。萤烛心中一动,看向院侧幽幽竹林,这林中小径曲折,温西那日在院中便迷了路,她若进了那竹林,若是无人带领,只怕一日也出不来。

无幽园看着虽小,但内里乾坤,除却陈王,还有她与冷疏竹,便无人知晓了。萤烛施展身形,有如夜鹤与轻蝶,飞掠过假山花圃,落在了竹林之外,看着月色不入的丛丛幽竹,她眼中顿时有了温柔之意。

杜熠的谋算

杜少珏回到府中,到自己房中匆匆洗了把脸,又换下那满是酒气的衣衫,疾步去了杜熠的院落,不曾想院中灯火通明,杜夫人正陪着一名太医与一名内侍出了房门,那内侍竟是皇帝的近身之人。

杜少珏上前几步,向杜夫人略一行礼,道:“母亲。”又对那内侍微欠身,道:“李太监好。”

那李太监亦是还礼:“公子好。”

杜夫人问杜少珏:“怎地这般晚才回家?”

杜少珏看了那内侍一眼,笑道:“友人相留,不好失礼,故而晚归,令父亲母亲担忧了。”

李太监同杜夫人道:“右相大人身有不便,夫人留步吧,咱家常来常往,不必多礼。”

杜夫人道:“多劳太监了。”再同杜少珏道:“送李太监出门。”

李太监忙谦逊推辞:“不敢劳烦公子。”

杜少珏到底将他送出了内府门再回转。

杜夫人还在院中,看见他回来,道:“今日素君见了温西了,你六叔父如今在外不归,此事……说来不足为虑,只是你六叔父的脾气,只怕我们给他搭个架子,他都不一定下来。”

杜少珏先前并不曾听素君与温西对话,后来被温西给打了一巴掌,也不曾问,如今听来,怕是与杜羽有关,他眉头微皱,却又想起温西那愤怒的眼神了,心中顿起烦躁之意,只是当着母亲的面不好发作,只恭声道:“儿去见父亲。”

杜夫人点头道:“你父亲已经去房了。”

杜少珏便又前去杜熠在外院的斋,杜熠正坐下,便见儿子前来,摆摆手,令他也坐下,杜少珏问道:“父亲,圣上已经派了几波人来探望,父亲这般装病下去,只怕也不能拖得太久。”

杜熠自然是无病的,身体估摸着比些整日坐在房中的文弱生还好上不少,他装病,皇帝也猜出几分他在装病,但总归不好硬拉着他回去上朝,只好三天两头的派太医来看诊,不时赐下名药补。

杜熠吐出口气,道:“若是我真的病地卧床不起,圣上只怕还放心些。”

杜少珏便问道:“先前父亲在朝上与陈王几次针锋相对,然程临王归朝,杜家正可有名正言顺之理,为何父亲却要退了呢?”

杜熠摇头,看着儿子,道:“少珏,如今陇西数家皆为陈王所没,杜家如今已是孤树于野。”

杜少珏便道:“可若扶程临王,杜家尚可有一搏之机。”

杜熠亦是摇头,他心中有些慨然,次子到底年轻,且不经事,若是长子还在府中……杜熠立刻将这念头甩在脑后,忤逆之子,不提也罢,便与杜少珏道:“你也说是一搏之机,如今前一步,只有这一线之机,为父退一步,可看满盘局势。”

杜少珏道:“父亲的意思是……”

杜熠道:“圣上擅权使平衡之术,这些年来一直使陈王打压几大世族,世人皆认陈王为众矢之的,连你都觉得是陈王手辣,乃知不是圣上之意?”

杜少珏惊愕,怔怔然而失色,他忙道:“世族为国之台基,满朝文武过半皆为世家,圣上怎可不顾朝堂?”

杜熠冷笑数声,道:“少珏,你读史,难道不知凤临一朝皆因世族起而大权旁落,而前朝成氏败落也因外戚成祸,圣上为天子,你见哪个天子会认为旁姓为国之台基,若非世族拥立东魏开国,骆氏不会容我们百年之久。圣上是不想引得朝堂动乱,故而一面容得陈王下手,又对杜周孟蒋几家联姻诸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拉拨周王母族风氏,还不曾对积云楼众士赶尽杀绝,近几年还有重用之意。朝中势力各成牵制,他才可放心。”

杜少珏为公侯子弟,又是权相之子,杜熠话明到这般程度,他自然心中豁然开朗,他想起之前他同周王来往,杜熠正是从未亲自出面过。

杜少珏一时起身,将秦朴所说的梁王调粮之事告知杜熠。

杜熠听此,冥思许久,终于道:“方才那太医,为父之前从未见过,他自称为宾州人士,才进宫侍奉,为父听说太医院的几位老臣或告老,或罪入红衣卫司狱,看来,圣上接下来,要有些仓促行事了。”

杜少珏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明了,又道:“父亲,圣上用心设局,又重程临王,那之前作为皆是为程临王铺路,杜家不可出风头,如今一味隐忍下去,也非出路啊。”

杜熠道:“如今为父虽淡出朝堂,然你另几位叔父仍在职,圣上他既想将杜家做程临王后援,又想事成之后将我们一脚踢开,呵呵,故而一时半刻,杜家尚且还有利用的余地。只是,杜家历经三百年风雨,岂是为他人呼之喝来使用转眼又弃如敝屣?”

杜少珏问道:“那父亲的意思是?”

杜熠道:“程临王年弱,不知贤愚,周王不堪重用,我等无有不臣之心,自然欲择明主而从,你觉得为父接下来作何打算才好?”

杜少珏大惊,“父亲是想……陈王?”

杜熠略略挑眉,眼光:“啊,陈王,其母十五年前遭贬废,到底少了几分名正言顺。”

杜少珏忙道:“可陈王向来视杜家为敌啊。”

杜熠轻笑:“朝堂之中,没有长久的朋友,自然也不会有永远的敌人。”

杜少珏依旧震惊不已,“父亲曾有说明君贤臣之语,可是如何?”

杜熠看着儿子,道:“少珏,若周王为君,你可辅佐之?”

“这……”杜少珏曾为周王侍读,见他有礼待下,可为挚友明主,然近来之事,他决绝刻薄,何家转眼便散,杜少珏苦劝不成,顿时心冷,若他为帝王,只怕寡恩至极。

杜少珏沉吟,又道:“那陈王恐怕不会轻易相信杜家。”他是杜家之人,自然也要以杜家为先,他有父母兄弟姊妹,不能重蹈何家蒋家的覆辙。

杜熠缓缓道:“他会信的,只要杜家能给他带来助力,何况,此番你六叔之事,正有行事之机。”

杜少珏还是心有顾虑,道:“父亲,儿有一事不明?”

“说来。”

杜少珏道:“儿先前曾听说当年贤妃之死与父亲有关,陈王怎会放下心中介怀?”

杜熠略皱眉:“你听谁说的?”

杜少珏一愣,继而回想,“是周王……”

“哈。”杜熠一笑,“那是林贵妃的推脱之词,那妇人目光短浅,心胸狭隘,将罪过推与旁人,便自认可以摘得干干净净了。”

杜少珏不解:“当年贤妃之死究竟真相是什么?”

杜熠道:“真相是什么,还重要么?她死了,陈王的恨在,这就足够了。”

杜少珏想了想,道:“可陈王不会善罢甘休,父亲若有心,还是要解了他这疑惑才好。”

杜熠摇摇头,长久一叹,终于道:“当年之事,为父亦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为父那时只是得知贤妃派人去了晋华国,略一追查罢了。”

杜少珏见杜熠不欲深言的态度,心中有些不安,这其中,似乎有着更深的因缘。

他出了房,被夜风一吹,望着天上明月洒满院落,池塘柳枝轻摇,水面平静无波,此情此景,正是一片好夜,然幽幽此夜之中,月色渐渐西斜,亦不知道前途何卜。

萤烛的师叔

一连数日,温西早晚数时辰勤练剑法,连平日吃饭行动,都换了只手使,她平日虽懒散,然在此事上十分用心,几日间已经将左手使得同右手一般灵活了,就是日日在烈日下苦练,黑瘦了不少。

陈王事忙,说是教她,其实也只是偶尔指点罢了。自古习武并无捷径,即便天分奇高亦要勤学苦练方成,温西为胥长陵教导时便深知此理,故而也不急。

今日正是中秋佳节,陈王进宫去了,据说是皇帝设宴,文武百官都去皇宫领宴。而冷疏竹却一早就不见了踪影,不知去向,温西在院中练武入神,也浑然忘了今夕是何夕一般。

萤烛正领着两名小丫头从回廊走过,温西耳朵一动,忽然出剑向她凌身而去,萤烛忙揽衣飞起,避过温西的剑势,脚步踢踏,再缓缓在一旁落下,温西又一剑刺出,萤烛举起手中的提篮挡住,忙道:“温姑娘,婢子不会使剑。”

温西收起招式,问道:“你只会轻功吗?”

萤烛摇头一笑:“婢子使得是软绫,不过防身之用。”

温西眼珠一转,摆开架势,道:“不如过一过招。”

萤烛只得将提篮递给早已躲在一旁的侍女,又取下肩头帔帛,略略一甩,那软绸竟似活了一般舞动起来,她展身跳到院中,一展手,道:“温姑娘请赐教。”

温西嘴边一撇,眼眉飞扬,带着几分笑意掠身过去,二人顷刻对打起来,温西剑为攻势,她一向擅使快招,胜在灵便诡谲令人防不胜防。陈王那日到底不曾还给她之前的铁剑,但还是给她弄来了一柄短剑,不似之前的那柄那般花里胡哨,仅是鱼皮握柄,牛骨剑格,一尺二分长,双边开刃,坚硬不折,用来十分轻便称手,温西虽然还是有些不高兴,但不得不承认比师父给的那块破铁,其实真的好上不少。

短剑被她使来犹如手臂一般灵活,挥切刺挑,无不凌厉凛冽。然萤烛亦应对自如,她并不与温西正面相斗,那软绫拂挥之间,犹如名家执画笔,美人舞惊鸿,似水中游鱼,草间飞萤。

二人缠斗许久,正是难分难解之间,清羽带着芋儿进了院门,抬眼就见院中飘鸿飞影,听到呼喝声声。

萤烛跳上假山,温西就掠身飞旋上了止音亭,挡住她的去路,一剑刺下,萤烛投出软绸,下腰避开。

芋儿看着满面惊奇,忙问清羽:“姐姐,是姑娘本事高些,还是萤烛姐姐的高些。”

清羽一笑道:“我哪里晓得。”说着,上前几步,欲喊住正比划的二人,然她后背有一人,伸出一双手来拍拍她的肩膀,又摆摆手,令她不必出声,清羽只得侍立在旁了。

萤烛的内家功夫十分精绝,吐纳之间根本不似这双十不到的年轻女子所有的精深,那柔软无骨的绸缎被亦她挥舞地似飞蛇般出其不意,温西对那久闻名声的凌华派又增了些好奇,想必数月前冷疏竹一只飞筷扎穿那柳一郎的唇齿所用,亦是此法。

数个回合下来,温西力竭,渐露疲势,出剑亦减了威势,萤烛一抖软绸,绸缎轻盈飘落,她又披回肩头,道:“温姑娘承让了。”

温西自知不及,天下之大,人外有人,何况她见识过绣衣使的杀戾之气,陈王的长剑微挑四两拨千斤,自然不会因一时败下就心生沮丧,收剑道:“多谢指教。”

“哈哈,有趣有趣。”清羽身后那人终于开口而笑,又缓步走来。

这边正对话的二人齐齐一惊,此人未说话之前,隐身在院门处竹林之下,竟似虚无一般,任谁都不曾留意。

然萤烛的面色更为惊诧,“师叔?”

“师叔?”温西也一惊,看向那人,却是位仙风道骨道人装扮的中年男子,周身简素至极,气质清绝出尘。

“时闻有故人之女,便是这位姑娘吗?”他笑着指着温西问萤烛。

萤烛忙拜下行礼,道:“正是。”

她又对温西道:“这位是玄尘道师。”

既是萤烛师叔,那这气派,应当也是那凌华派中的高人了,温西好奇地打量他,“道师方才所说故人之女,难道是认得我的长辈?”

这位玄尘道师也笑着细细打量温西,点头道:“令尊与贫道尚有几面之缘。”

温西一怔,她尚且记得自己父亲姓名,然模样长相已经模糊,她很小的时候,父亲殷澈便已经遁于江湖,小时她还不时问母亲父亲的下落,但燕夫人只是道他求真而去,若他解得心中迷惘,自然会回来与她们团聚,这乍然出现的人竟说是父亲的旧识,怎能不令温西震惊。

然玄尘道师似能看透她心中所想,对她摆一摆手,笑道:“姑娘心中疑问,贫道解不得,不必多问了。”却是将手一指,指着止音亭,道:“来来来,咱们进去说。”

他便自己先进去坐着了,萤烛对一脸不解之色的温西点点头,道:“婢子去备茶。”

温西只得进去亭中在他面前坐下,玄尘道师又笑道:“姑娘请出手一观。”

温西犹豫片刻,到底伸出方才握剑的左手,因方才比试,掌心有些发红,指节处还有这些时日磨出来的水泡和硬茧,玄尘道师笑道:“不是这只,是姑娘伤了的那只手。”

“嗯?”温西绕绕头,看他满面微笑,十分和善,到底还是将右手放在了石桌上,手心依旧还包着绢帕。

玄尘道师伸出手来,他的手十分修长莹白,看着竟不似男人的手,如白玉一般无暇润泽,还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药香,他手指轻轻一拨,温西手中的绢帕便散开了,露出新肉旧伤肌理分明。

玄尘道师捋着长须,仔仔细细打量这温西的手心被那箭贯穿的位置,看着看着,眉头就已经微微蹙起了。

温西想起之前冷疏竹说的陈王去请了什么名医来给她医手,难道就是这道士吗?见他神色,这伤应当很难办吧……她心中有些发沉,纵然已经想通了,还勤学左手剑法,但谁人宁愿自己的手是伤残的?她始终还是抱着一线能够好转的期待的。

医术精妙的师叔

玄尘道师看了许久,最后将手支着自己的下巴,嘴边还轻轻啧了几声,温西越想越不安,手指就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了起来。

玄尘道师终于恍然,他看着温西,笑道:“姑娘这伤,倒也不难,方才贫道是想起一件旁的事,不碍事,不碍事。”

旁的事……温西汗颜,难道他对着自己这伤疤狰狞的手还能走神?但又听他说不难的话,温西眼睛瞬间又亮了起来,“道长是能帮我医好手?”

玄尘道师“啊啊”几声,点头道:“姑娘这手呢,时有颤抖隐痛,是吧?”

温西点头。

玄尘道师又道:“想必是那十花散尚有余毒未清,咱们要治呢,先割开这皮肉,将筋骨打断,用药反复清洗,直到余毒散尽,再一一重新接起来,就可以了。”

他说得随意至极,温西心头直冒寒气,割开皮肉,筋骨打断,她一次受伤已经痛不欲生,还要再来一次?

萤烛端着茶盘进来,将盘中物事一一放置,道:“师叔此来,师父可知?”

玄尘道师抬头看她,忙一拍额头,恍然大悟般道:“我说怎么有件事一直不曾想起来,你师父让我中秋之前务必回南海一趟,我怎么给忘了呢,啊呀,啊呀呀,啊呀呀呀但是我来京都,又是殿下所托,不好推辞,你师父应当不会这么小气又恼了才是,你回头写信回去帮我分辨分辨才好。”

萤烛一脸无语,心中明了,想必是他不愿回门中,一直在外久留不归,若不然陈王月前尚在渤海就写信回来派人到处找他,他不会这么久才到京都,她这位师叔光看外貌倒是神仙模样相貌堂堂,可惜一露真性情,三分不羁,七分洒脱,时常游戏人间不着正调。

萤烛心下叹口气,还是恭敬地应是,道:“是。”

玄尘道师便对她道:“唔,我先开些药来,你去拿纸笔。”

萤烛应是,去了冷疏竹房准备纸笔。

玄尘道师自斟了一杯茶,看着脸色有些发青的温西,笑道:“你若是怕疼呢,那就不医了,回头请殿下给姑娘多备几个奴婢,吃饭穿衣的,也不碍事。”

温西无语,摸摸又开始轻颤的手指,抿抿唇道:“道长如此医法,有几成把握?”重新将手骨打断,岂是容易?温西不由有些心下惴惴。

“把握?”玄尘道师搔头,道:“我从前也这般医过人,倒还是好好的,行动如常,能跑能跳,只是人家断的是腿,你断的是手罢了,若是能医好,便是十成把握,若是不能医好,那就一没有。”

温西忍不住都想翻白眼,这就是废话,能医好,自然就是十成啊,但听他说医好过断腿的人,不由又升起了希望,陈王请的名医,应当不会骗人吧。

温西便重重点头,下定决心,道:“那,我医。”

玄尘道师嘴巴就咧开了,嘿嘿笑了两声,萤烛已经拿了笔墨前来,在玄尘道师面前铺开纸,笔沾饱磨递给他。

玄尘道师边写边想,他写的是一副药方,温西认得几味,都是止痛解毒的药,他写着写着,时而还涂抹两下,划掉一两味,又添上几味,最后写成的时候,几乎半张纸都是鬼画符一样的墨点。

温西刚放下的心又开始提起来了,有这么开药的人么……他自己还好似特别的得意,捋捋胡须,摇头晃脑,指着药方同萤烛道:“丫头,你看啊,你师叔上次在建安,就开过这药,同五味子一起炮制呢,就可以中和这过于生猛的药性了,还能固气益神,人家还不信,还以为我要下毒,连顿饭都不请就赶了你师叔出门,好嘛,他死了就活该了。”

萤烛眼睛去瞟那药方,赫然一味剧毒的药在其中,那药各地叫法不同,然世人皆知不可服用,药理之中自然有以毒攻毒之理,但普通人一见这毒药,自然心有顾虑。他还一副你们爱听不听的德性,谁人敢相信?萤烛心下已经又叹了十七八声气了,她这师叔医术是几位高明的,下手也极为大胆,至今……还没有医死过人吧……萤烛细细想了想,确认了几遍,好像是没有,她怕温西有顾虑,面上毫不露破绽,依旧恭敬地道:“师叔医术精妙,世人有眼无珠罢了。”

玄尘道师被奉承了很是受用,大笔一挥,道:“你先抓这些药来,嗯,你来炮制吧,我去歇一歇,这骑马走路的,我都没好生睡几觉。”

萤烛便令人送他去客房歇息,又回来同温西道:“温姑娘莫要担忧,殿下吩咐过我师叔给姑娘开的药方皆要他亲眼过目才用。”

温西摇摇头,道:“世人说信医治病,我既同意了令师叔来医治,自然相信他的手段。”

萤烛含笑退下。

午后,隔院便飘来阵阵的药香,侍女们捧着盆盏等物不时进出,萤烛换了身轻便的衣衫亲自炒制生药。

温西在院中挥舞了几式剑招,其余人在院中忙忙碌碌地布置中秋应节的物事,就连陈王的一名近身内侍叫做薄公公的都拎着一群人扛着屏风桌椅香炉等物进了无幽园,薄公公看见温西,含笑上前行了一礼,道:“温姑娘,这些物事,摆在哪里,请姑娘示下。”

温西吓一跳,忙道:“问我?”

薄公公笑容可掬:“如今姑娘住在此间,冷公子又不在,自然是姑娘做主了。”

“啊?”温西挠挠头,有些不知所措,伸头看他身后那些人,扛的提着的东西多的好似搬家,不由疑惑道:“这些东西,做的什么的啊?”

薄公公笑道:“殿下今早出门之前吩咐了,无幽园中有流水青竹,金桂芙蓉,正有情致,今夜便在此间设宴。”

温西腹诽,他自己的住所,也有什么流水青竹,金桂芙蓉啊,陈王府这般广大,哪里没有好景致。

但这是人家家里,他想在哪里吃饭就在哪里吃饭,她又管不着,看着一群人满是期待地看着她,她只好随手一指身后的庭院,那里她方才舞枪弄棒半天,还挺宽敞的,这么多东西应该摆的下。

佳节

薄公公得令,立刻麻溜地吩咐人开设摆设了,什么地毯、隔扇、花架、茶炉、矮塌、座几等物纷纷陈设上。

温西看得目瞪口呆,又仰头看天,日头正好,今晚应当不至于下雨吧……

渐渐日色西斜,明灯初上,小院中人又多了好些,来往点灯的,焚香的,驱蚊的,温西干脆收了剑回房。

然一直等到月色满园,陈王都没有来,连冷疏竹都没有回来,温西想着陈王应该是皇宫里的饭还没有吃完不好回来,但冷疏竹究竟去了哪里了?不说今日佳节,就是往日,这个时候,他都已经回来了啊。

温西不由开始担忧了起来,她几回出了房门,都不见动静。

萤烛忙了半晌,才刚换了衣衫出来,见温西望着院门处发呆,便上前同她道:“姑娘若是饿了,婢子吩咐先给姑娘做些吃食来。”

温西回头看她,摇头道:“不饿,多谢你。”

但到了连月色都已经移过了中天,那两人都还是没有回来,院中灯烛已经换了一遍,连萤烛都已经有些担忧了,她心绪不宁地走来走去,温西看得疑惑,拉住她问道:“萤烛,冷疏竹他去了哪里了?”

萤烛张张口,眉间全是忧虑,正想同她说话,忽听侧院传来一声极为细微的声音,若非她们二人皆有内功在身,耳聪目明,决不会留意这样的声响。但就是这么一声细声,激地萤烛立刻跳了起来,然不过一瞬之间,她又恢复了镇定的神色,眼光扫了一下院中侍奉的婢女们,道:“夜已深,还是都散了吧。”

婢女们齐齐行礼退下之后,萤烛飞速地掠身而起,向着侧院疾奔而去。

温西见有蹊跷,忙跟上她脚步,但她实在太快,温西进了侧院就看不见她人影了,好在现在夜深,四下一片寂静,温西站在那日所立的小桥上细辩声响,听见有声音从那边竹林传来,她立刻寻声而去,走走停停,忽地,闻见一股巨大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温西大惊,本能地抽出短剑握在手中,却听有人道:“温西,是我……”

月色穿过竹叶已经昏沉,借着这昏昏的微光,温西看见一个浑身血腥气的人向她跌跌撞撞走来,那人穿着一身黑衣,手里一柄细剑,剑尖正向下滴着点点鲜血。

这声音,是陈王

温西骇然,忙上前扶着他,确是陈王,他带了一张薄皮面具,靠在温西身上,伸手将面具抹掉了,口中咳了两下,登时吐出好大一口血。

温西大急,来不及细问,忙伸手拍打他的止血大穴,正在此时,又有几声隐隐的打斗声传来,温西忙扭头,看向竹林深处。

陈王同她摆摆手,气息微弱地道:“走……”

陈王如今这模样,再流血下去只怕就要死了,温西心跳不止,一咬牙,将他背了起来,跌跌撞撞地顺着原路跑出了竹林,幸好她那天来过一遍,又在摘星楼上居高临下,还细细揣测过这里的布局,今日没有再在这里迷路。但在此时,她后颈又传来一股热意,然后这股热流顺着脖颈向下,流到了她的胸前,是鲜血……

温西几乎要哭了,陈王要是死了怎么办,他人也不是很坏,还是无数的人依靠,与他相处这么些时日,也算有了几分交情,温西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掉啊。她背着陈王,踉踉跄跄地跑出了侧院,他现在撑不久,回不了他自己的院子,温西干脆把他背进了冷疏竹的房间,放在床上。

陈王几乎已经半昏迷了,他还是吃力地睁开眼睛,张张嘴唇,指着温西,艰难地摆摆手。

温西手忙脚乱地从怀中掏出金疮药,顺手扯过冷疏竹的一件衣衫撕成布条,又撕了陈王的黑衣衫,胡乱地擦了擦,才看清他的伤处在腰上,她忙将金疮药粉撒上,又包扎捆紧。

陈王好不容易缓了过来,他嘴唇青白,看着温西,吃力地道:“莫慌张,现在、在、府中了,安全了……”

温西忙道:“是、是……殿下,你现在安全了……”温西不知道为什么陈王会在无幽园的侧院出现,为什么会身受重伤,他身手过人,什么人能把他都伤成这般,又为什么会竟敢来这守卫重重的陈王府杀他,又为何没有惊动守卫,温西脑中纷纷涌来无数的疑问。

方才那打斗声应当是先一步进了竹林的萤烛和什么人,萤烛身手过人,应该能处理的……温西看着陈王这模样,定要快些医治才行,她想到那个玄尘道师了,要赶紧把他请来才是,但刚才萤烛把侍婢都打发出去了,她不能扔下陈王一个人走开。

温西急得快发疯了,只好不停地看向院门处,耳朵竖得不放过任何细微的声音,再不停地猛点陈王的穴道,幸好金疮药起了作用,他已经不再流血了。

紧接着,房门忽然被拍开,温西后背的汗毛一竖,立刻将短剑指向门口,进门的却是身上血迹斑斑的萤烛,温西面色一白,萤烛却看见躺在床上还在喘气的陈王,松了口气,立刻对温西道:“等我。”

她转身就走,温西也松了口气,看她无碍,那些血不是她的。

萤烛去了之后飞快的就回来了,还拖着一脸睡眼惺忪的玄尘道师。

“啊呀呀慌什么,慌什么,又不是天塌下来了……”玄尘话音还未落,一看床上的陈王,忙怪叫一声:“了不得,天真的塌下来了”

他惊醒了十分精神,飞快上前,给陈王扶脉看伤,口中速报了几个药名,又道:“萤烛,去煎了来,上午我开的方中就有那几味,你应该有备下的。”

萤烛忙出门去料理了。

温西急忙问玄尘,“道长,他没事吧?”

玄尘先一刻还面色凝重,小心地解了温西之前包扎的布条,又翻翻陈王的伤处,后一刻就松了眉头:“没事吧,这点伤,殿下也应该习惯了。”

温西无语。

玄尘又对她摆摆手,道:“嗯,去打些清水来,还有干净的棉布,再用烈酒泡过的针线。”



温西立刻点头也出了门,这些东西都是有现成的,无幽园有个热水房,小炉灶上一直坐着热水。烈酒烈酒……温西眼睛一亮,立刻跑去院中,本来说今晚在院子里设宴,薄公公令人搬来好些酒坛,她一坛坛起了封口嗅,嗅到最呛口的就拎了回来。

等她飞快拿着东西跑回冷疏竹的房间的时候,陈王已经清醒了些,温西拧了湿布巾递给玄尘,玄尘下手迅速地擦干净伤处,把温西刚才糊的药粉也给擦了,陈王有些皱眉,但还是忍了下来。

温西想到玄尘说的殿下已经习惯的话,借着灯看他现在不着衣衫躺在床上,身上确实是遍布斑斑旧伤,有些位置与大小,皆有致命之重,一时心中震撼。

玄尘擦着擦着,举起帕子放在鼻端闻了闻,这上面只有陈王的鲜血和那金疮药粉,药味依旧浓烈,玄尘闻着闻着,就面露出几分狐疑地看向温西。

温西以为自己处理的不对,忙问道:“是有什么问题吗?”

玄尘嘿嘿一笑,道:“温姑娘这药,蛮好的,殿下这么快就已经止血了。”

陈王看向温西,温西抿抿唇,那金疮药是师父之前给的,出京去梅州的时候用光了一瓶,所剩已经不多。

玄尘含了口烈酒在口,噗地喷向陈王的伤口,陈王被激地又一皱眉,温西看得心头发紧,这伤口极深,又长,似剑伤,又是伤在腰腹,想必也是极疼。

玄尘清理干净伤处,又取了针线,手指一弹那丝线,颇为遗憾地道:“若是晒干劈细的羊肠线倒更好,可惜我用光了未曾炮制,这也就将就了,殿下忍者些。”

温西惊地眼珠都要凸出来了,他是要……缝上伤口的皮肉?

玄尘的确是给陈王缝上皮肉,他缝地还颇为细心,一针一阵,穿肉而过。温西手指扣着床柱,汗毛直竖,看向陈王,陈王额头汗珠滚滚,却一声不吭,温西看得有些不忍,出门去换了干净的热水回来,拧干棉帕,给他擦擦额头的汗水。

陈王却一伸手就抓着他的手,没有借力捏紧,只是轻轻握着。

温西见他痛苦,没有抽出,她伤痛之时,他也曾这般安抚她的……

玄尘足足缝了二十七针,才算缝好,陈王也重重地吐出口气。玄尘却对着温西一摊手,温西不解。

“金疮药。”

“啊……哦”温西忙将药瓶递过去。

玄尘对着伤口撒了撒,勉强铺满,却再也洒不出来了,没了。他举着药瓶,看着温西,温西只好对他摇摇头。

玄尘一见,原来他刚才洒上的药粉已经是最后一点了,忙道了声可惜,去一旁的桌案上取了张纸过来,将伤口的药粉又拨了点回去。

温西不忍直视,陈王的脸简直就要黑成锅底灰了。

幸好此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吱呀一声门开,是萤烛端着药汤回来了。

玄尘完全没有在意自己刚才的举动,一脸正气地道:“殿下先喝了这药,幸好不曾伤到内腑,明日伤口若是没有红肿,过几日便也能活动如常了。”

陈王点头,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萤烛侍立在一旁,道:“是两个人,已经杀了,凌安等着殿下示下,冷公子还不曾回来。”

冷疏竹……温西心中一紧,陈王如此伤势,不知道他会如何了。她松开陈王的手,向着窗口走了几步。

陈王缓缓道:“他应当不会有事。”

温西回头看他,想是失血过多,他面色苍白无比,只得点点头。

又过一刻,远处遥遥传来钟声,已是过三更,小院门口有声响传来,萤烛眼睛一亮,“想是冷公子回来了。”

温西立刻拔腿出了门,飞快向着院门口而去。

陈王的面容的烛灯下尤其的幽暗,他闭上眼睛,对着萤烛与玄尘摆摆手,道:“下去吧。”

萤烛还有些不放心,玄尘道:“那明早贫道再来。”

萤烛见陈王一脸疲累,也只得退下了。

温西跑出了院门,见门外站在一身锦绣王袍的陈王,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是装成了陈王的模样进了宫,她将他上下看了一遍,见他毫发无伤,才算放下忐忑之心。

冷疏竹却见温西一身暗红的血痕,大惊,“阿芷”

温西对他摇摇头,冷疏竹立刻进门,抹下面具,温西指指他的房间,道:“是殿下受伤了。”

冷疏竹脸色忽变,疾步进了屋,陈王听见声响睁开眼,开口道:“温西出去。”

温西想是他们有要事商谈,只得出了门,还将门扇也关上了,她心中着实忐忑,一步三回头,终究回了自己房中。

冷疏竹上前查看陈王的伤势,陈王对他摇头,道:“已无大碍,幸好今日玄尘到了。”

冷疏竹起身,点头道:“出宫之后,我去了中令王贺府中,见了他儿女,还赐了各色礼物,一路都有人暗中跟着。”

陈王冷笑数声,“过三日,渡云湖有赏菊诗会,你替我出面,赞赏那位王小姐的诗词。”

冷疏竹皱眉:“殿下,难道真的打算,立妃?”

陈王一握拳,“乌寂,被他招回来了,他已经怀疑你,近日有人在查管家的旧事,我怕他不知道会从哪里知道洛图之事。”

冷疏竹面露惊色,“伤了你的是乌寂?”

陈王点头:“他也被我伤了,应当不轻,近日不会再现身。但他手下有三人跟进了小道,被我杀了一人,另两人一直追到府中,萤烛与凌安已经处理了,这三具尸首,你派人烧干净扔了,再吩咐凌安,仔细检查宫中一路的血迹,抹去所有脚印。”

冷疏竹应是。

烛火跳动着,陈王眼中亦有火光,“王贺是中正之臣,无门阀之累,有心怀天下之志……如今各处皆有千头万绪之事,京中的事,不能再等下去,该收线了……”

冷疏竹想起一件事来,他便问道:“殿下,房姑娘与她的那个老仆都在周王府中,当年太子暴毙,宫中动乱,殿下为脱身当着她们二人的面换了装束,她们深知殿下乔装的手段,如今紧要关头,殿下今夜潜入景阳宫,又遇上了乌寂之事,陛下势必会追查,可有妨碍?”

太子死后不久,房师便带着家小告老回乡,这些年来,房锦娘一直守口如瓶。

管溪,你要小心

陈王寂然,房锦娘心细多感,她此番跟着周王的人回京,是为了向他表明她的不甘吧……但这份执着却不会给她带来任何的好处,只有越陷越深的泥沼。陈王摆摆手:“你先去料理吧,此事,容我想一想。”

冷疏竹低头退出。

门外萤烛正候着,她见冷疏竹出门,迎上来道:“凌安还在小道候着。”

冷疏竹一点头,正要抬步随她去,转头之间看见对面温西点着灯烛开着窗扇,一脸担忧地向他看来,冷疏竹便对萤烛道:“你先过去。”

萤烛微一点头,进了侧院小门,冷疏竹向着温西走来。温西推开房门出来,站在廊下的灯影中,定定地看着他。

“阿芷,对不住,本来今晚想陪你一同赏月的。”他轻道。

温西摇摇头,忽上前几步,猛地抱住冷疏竹,道:“管溪,你要小心……”

冷疏竹亦紧紧抱着她,听她喊着自己的姓名,手不由一抖。

“管溪,你要小心远远的离开,留在这里同我一起去死没有任何意义,活着才有希望。”

当年,也有人这么同他说的,随后她从容赴死。

温西抬起头,看着他时常掩饰着忧虑的眼睛,“于我来说,仇恨已如过往云烟,但七月哥哥却是鲜活的人站在面前,我不愿七月哥哥受任何的伤害。”

冷疏竹心中微微荡起一丝甜蜜而心痛的情绪,他环抱着怀中的姑娘,将嘴唇抵着她的额头,轻轻道:“我不会有事的。”

随后他又将她松开,道:“我有事还要去处理,不必等我了。”

温西看着他离去,定定地站在长廊下,夜风凉似水,掀起她的裙裾翩翩,空气中还有未曾散尽的血腥气,仰头看月,今夜本来是一个团圆的好夜的。

若是他一切作为皆因仇恨而起,那殷氏的仇,她也不能逃开,她不能让这样沉重的枷锁一直压在管溪一个人身上,这些年来,他已经承受太多的痛苦了,还有也因为……她与他,还有那个江湖之约呢……

风来,竹涛声声,温西忽然一抬头,这风中的竹叶细索的声响,让她想起了一件陈年旧事,有关于她的母亲。

温西站了许久,廊灯随风摇摆,那边冷疏竹的房中的灯火忽地一灭,温西蓦然看去,已经只有如霜月色照满那窗台。

透过鲛绡窗纱,陈王可以清清楚楚看到温西心事重重的身影,她还穿着那身衣衫,被他的鲜血染得暗红。

之前在梅州,他曾问她,她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或许现在的她,已经隐隐有了答案了吧,陈王忍着伤口的疼痛,微微翻了翻身,疲惫地闭上眼睛。

侧院,冷疏竹与萤烛二人飞速进了竹林,奔走数十丈,便见到了一间简素的小竹亭,仿佛只为闲坐而设,一二野趣,并无雕饰,那竹亭外正立着一名宫中内侍服色的男子,提着一盏昏昏的风灯,正是那日温西所见与萤烛一起现身的男子。

他见冷疏竹前来,上前行了一礼。

冷疏竹目光落在他身后,齐齐的三具尸首,四周还有先前打斗时留下的斑斑血痕。他上前,细细查看那些尸首面貌,皆不过寻常长相,绝难引人注意,不过三人面部均无胡须,冷疏竹微一皱眉。

提着风灯的男子上前一步,弯腰附身,掀起其中一具尸首的下档处,将风灯移了过去。萤烛撇开脸不看,冷疏竹见尸首下处鼓起,面色有些发冷。

“凌安,宫中这样的人,还有多少?”冷疏竹问道。

凌安摇头:“不知,这些人下手极为果断狠辣,若非殿下的身手过人,换了旁人绝难活命,方才萤烛与奴婢亦是应对吃力。”

冷疏竹绕着尸首走了一圈,忽然蹲了下来,拿过凌安手上风灯对着尸首的耳部照去,赫然一枚清晰的耳洞,而另一边却没有了,他又照了照另外两人,还照了他们的掌心位置,站起身之后有些沉思。

凌安与萤烛面面相觑,见冷疏竹不语,凌安又道:“这些人应是乌寂带回来的死士,奴婢之前从未见过。”

冷疏竹只是微微点头,他又一招手,一旁现身三名乌衣卫,各负一具尸身而去,然后道:“你先回宫处理殿下留下的痕迹。”

凌安应诺,进了竹亭,便隐身而去。

萤烛面有忧虑看着他离去,冷疏竹看见她的神情了,却没有说话,他转身向外走去,萤烛慌忙跟上。

陈王受伤,这些时日冷疏竹益发早出晚归,温西并不清楚他要去做什么,要面对的是怎样的危机,她只觉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不会做,心中有股郁气不知道向何处使去,越发的将劲用在练剑上,一天到晚在院中挥舞地呼喝有声。

玄尘整天在冥思或者制药,偶尔来无幽园给陈王换个药,也不提将温西的手重新打断又接上的事了,温西不想再多事,近来觉得左手也能使,便也没有去问他。

这日她正在院中挥剑,陈王正在冷疏竹的房中临窗写,他不时抬起头看温西,忽地投出一管沾满墨的笔扔向温西,温西耳朵一动,立刻侧身挥开那墨笔,挥剑劈出,漆黑的墨汁在半空登时划出一道圆弧的黑线,又洒落满地,温西脚步挪移,闪身避开,然鞋上到底还是沾染上了几滴墨点。

她收起剑,看向陈王,道:“殿下,你的伤好了?”陈王恢复的很快,就是之前失血过多,几日间面色有些发白。

陈王看着她一笑,道:“反应还算机敏,就是手还是慢了些。”

温西撇撇嘴,没说话,又拔剑开始比划。陈王道:“此为缭罗剑法,传说为百年前晋华某位公主所创,正和女子身形体量,此剑法前三章皆为迅捷快招,后六章则……”

“后六章?”温西听见,停下动作,疑惑道:“这剑法还有后六章?”

陈王略微皱眉,看着温西:“没什么,后六章不适合你练。”

这剑法有九章,后六章为舞罗之态,温存袅娜,翩若轻风之中有杀人夺命之势,看来胥长陵颇有顾虑,才不曾教她,她学会了杀人之招,也会招来杀身之祸吧。

边城有变

陈王便对她招招手,道:“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温西还沉浸在方才那“后六章”的话中,面上看似平静,心中已经翻起了波浪,师父教她的,的确只有三章剑法,为什么?

又见陈王那手势和招呼小狗一般,本便抑郁的心情更加低落,黑着脸道:“殿下有什么吩咐,在这里民女也听得见。”

陈王无奈的一笑,只好道:“你听见了,旁人不也听见了?”

“旁人?”温西扭头,因为陈王受伤不能声张,这几日除了萤烛清羽和芋儿三人,萤烛根本不放其他侍婢进门,此刻除了她和陈王在,四下更无一人。

然她见陈王那似笑非笑的神态,便知道她要是现在不过去,等下他肯定又会捉弄她,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到他窗下,与他隔窗对视,问道:“什么事啊?”

陈王从袖中拿出一件东西,道:“这是给你的。”

温西见是一枚小小的玉牌,不过一个指节大小,白玉无瑕,并无镂刻装饰,只悬着一条碧青的丝带。

温西狐疑,问道:“殿下要赏给我的?无功不受禄,我还是不要了。”

陈王摇头,道:“是送给你的,而你也必须拿着。”他的语气加重,不容温西再说拒绝的话。

“啊……”温西只得抬手接过。

陈王又道:“挂在脖子上,收在衣襟内,无论如何都不得离身。”

温西不解,“这很贵重吗?”

陈王摇头:“这玉块不值钱,换不了几顿饭钱,但我送你的东西,都很值钱,不得给别人看见,就算是冷疏竹……也不必令他知道。”

温西疑惑越深,但看陈王这凝重的面色,她还是决定闭嘴,乖乖地收起玉牌放进领口内。

但她也将面色渐渐严肃,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陈王,语气郑重地道:“殿下,这些时日,温西,不,是殷芷一直受您照顾,我自记起了身世,也便知道了殿下与管溪如今所谋划的凶险,若是管溪全然信任着殿下,殷芷也该相信殿下能为管殷二族伸冤。那日,在澐定山中,殿下指着那个木匣问我可曾见过,我苦思冥想许久,也全无所获,但若是那件东西与我母亲有关,我想,可能……殿下或者可以去一泉寺找一找。”

陈王眼睛忽闪,又蹙眉,“一泉寺?”

温西点头,“就在离京不远,薄邑县枯荣山中,具体位置记不得了,母亲死前……前一年中秋,她带我去那里小住了几日,是间很小的小庙,只供着一位叫做月神娘娘的神仙,守庙的是一位瞎眼的老道婆,这么多年过去,不知道她还在不在了。”

是不远,薄邑县距京都不过两日路程,陈王点头,道:“我知道了。”

院门处传来声音,二人扭头看去,是清羽提着个包袱进门,她进来之后先对陈王行了一礼,然后同温西道:“温姑娘,方才有个北康坊来的老妈妈送了个包袱来,说是给你的。”

陈王眉头一挑。

温西接过那个包袱,打开之后,里面是一件精致艳丽的上衣和一条如流水波纹般的长裙,正是那日桃娘挑的布料裁成。

温西忙问道:“那老妈妈呢?”

清羽道:“婢子出去的时候她已经走了。”

她不知道桃娘的住处,收了她的东西也不知去何处道谢,温西有些失落,她捧着衣衫,同陈王道了一声,便回了房。

陈王看向清羽,清羽忙道:“肖四跟到了北康坊后坊街的霖淋居,那位桃娘子昨日便已经离京了,出了顺天门。”

陈王点头,挥手令她退下,清羽垂手而去,他又看向温西已经闭上的房门,她曾说的喜欢她师父还给她做衣衫的女子,便是那桃娘子吧,出了顺天门,便是西去的路,一路向西行,半个月,差不多能到桓京了……

数日又过数日,秋色渐浓,一条八百里加急的快马飞速冲进京都,直奔皇城而去,骑手在宫城门口下马,那马停下之后便口吐鲜血而亡。

这快马所送的信想必非同小可,信使呈上信之后,果然引得满朝震惊,伊格纳河草原图鹿王南下,侵扁邑、小河县、玉门县三城,这三县皆在庞原郡辖下,是北燕王属地,与博日侯海寄的地盘接壤,图鹿王越境南侵,引得博日侯大为惶恐,立刻急信来京分辨诉苦,而北燕王骆壤失了人马折了主将,亦向京都求助。

图鹿王是贺兰奏光的结拜兄弟,如今贺兰奏光尚在桓京,他的结拜兄弟却按捺不住向东魏下手了,不知道他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如此变化,陈王亦不曾想到,他能陈兵在陈地,却不好伸手到北燕王的地盘,况且那里一向平静,图鹿王这般跋山涉水,若只是为在入冬之前南下抢点粮草牲畜,着实有些不同寻常。

朝堂已经吵成了一片,太府郑襄欲出列启奏,不妨前头的陈王先一步走出,他恭声道:“启禀陛下,贺兰奏光久有不臣之心,归我大魏而思晋华,此次怕是以攻庞原而意在随州与肃束二城,安士然数月来按兵不动,恐其有共谋伐魏之心。灵州以北为图安,不可大动,百越太远,臣荐周王为帅,毕周军少指挥使风纪为主将率军驰援庞原。”

朝上顿时一静,霎时连跟针落地几乎都能教人听见,周王更是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东魏封王皆有私军,然其数不过数千,就算掌军,亦难有气候,唯有陈王守边,拒二敌于边外,几乎将陈地数城兵马十数万大军皆握手中,这也是陛下久不令其就藩的缘故,周王封地在毕周,其母族风氏为大族,握有大军,亦有数万之众,名义上为毕周守军,然到底还是在皇帝手中,周王几次欲拿兵权而不得,见陈王竟然给他送上门来的机会,他第一反应是陈王要暗算他。

他忙出列道:“陛下,毕周距庞原远矣,恐远水解不得近渴。”

陈王便道:“毕周北大堰城有两万兵马,距庞原八百里,图鹿王此次来势汹汹不可小觑,近可调动灵州人马暂且支应,而毕周军即刻疾行前往,可为大部增援。”

苦茶清心

皇帝之前令董奇整肃关西中军,而后梁王运的粮草却是前往陵城,陵城是关内大城,正扼住陈入京都要道,看来他是防他的儿子胜过防敌国之军,也打定主意要把周王弄去束城了,陈王不能让周王被皇帝拖下水而坏了他在陈地的部署。

陈王其实说的对,庞原郡之事,如今皇帝能够调动的人马,除了郑氏就是风氏了,风氏并不能令皇帝十分放心,若是令郑氏前往庞原,那么等于说他将关西一路的城门向陈王大开,直向京都,皇帝苦心布阵,怎能动这一棋。他坐在龙座上面目僵硬了许久,盯着自己地儿子几乎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他双颊通红,血丝布满眼白,眼眶都激地发红,一旁伺候的太监忙细声道:“圣上。”

皇帝被喊地回了神智,手指尖一动,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终于道:“准奏。”

周王此刻心情十分复杂,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动用毕周军了,此去庞原,若建功立业,便有实打实的兵权在手,但这是陈王提出的,他心中顿时七上八下地忐忑多过了意气风发的快意。

两日之后,温西清早就出门去找了杜羽的那个有岚居,之前她同冷疏竹出门时给素君买生辰贺礼的时候路过那附近,她总算记得了路途,绕了几次终于找到了正门,开门的还是之前那个青衣少女,杜羽信中说她叫霖雨,温西问她有没有杜羽的消息,那日她见素君时让微月帮忙送信了的。

霖雨道:“六爷说他正在赶回来,三天前来的信,只怕他人也快到了。”

温西终于松了口气,她昨日在陈王府中见了一面住在后院静明园中的那个叫做莲莲的小姑娘,暗中观察了许久,见她年纪小小却姿态妖娆,长得的确与杜羽越看越像,温西心里有些说不出来的别扭。

冷疏竹也不敢肯定那究竟是不是杜羽的女儿,但若她真是杜羽的女儿,小小年纪流落教坊,杜羽也会很伤心的吧。

温西请霖雨等杜羽到了去陈王府给自己送信,她要在陈王见杜羽之前先见他一面。

出了有岚居,便是闹市街了,温西一路满怀心事,赶车的陈弋之前得了冷疏竹的交代,说要带着温西到处散散心,便问道:“温姑娘,这街上有卖花布首饰胭脂水粉的,要不要逛逛?”

温西摇头,道:“不了,回去吧。”

陈弋只得轻挥一鞭,向着陈王府的方向而去,要回城西北,得到经过朱雀街,不想就一会儿工夫,朱雀街就封了道了,陈弋挠头,同温西道:“温姑娘要不等等,听说今日周王殿下带领大军出京去庞原郡,想是就这会儿了。”

朱雀街边上围着好些百姓,当中甲胄辉煌的兵将列队整齐威风凛凛的出城。

周王的大军自然不会全在京中,他誓师之后带领出城的仅是一部分亲军主将,温西伸着脑袋看了半天都还不见周王,听闻着兵将齐声呼喝步伐齐整倒也是气势恢宏。

过了好一会儿,温西才看见身披金甲的周王,他长得不错,虽然比不得陈王那般的出尘绝世的长相,到底是兄弟,穿上这威风衣甲,也显得十分的伟岸,又是天之骄子,温西都能听见一旁少女倾慕的赞叹声了。温西之前只见过周王一面,是在杜羽那,杜羽不太想同他相与的样子,出京那时还遇到过他派来的杀手,便有些看他不顺眼。

周王过去之后,他的亲随还有一长串,百姓们议论纷纷,皆是图鹿王破城之恨,还有生见周王兵马伟岸,吟了几句痛击北虏的诗,便呼朋引伴去饮酒去了。

等到将士过去,百姓们跟着队伍蜂拥向青龙门而去,这边的街禁便也解除了,陈弋赶着车欲回陈王府,边上却从人群里挤来一个侍女打扮的女孩子,她拦着车道:“车中人是温姑娘吧?”

陈弋这便不好挥鞭了,温西听见声音掀起车帘,见这女孩同她指指一旁的茶楼二楼,道:“我家姑娘请温姑娘叙话。”

她家姑娘?温西疑惑,她在京中交好的姑娘,也只有素君罢了,但这侍女她不认得,不是素君的丫头,她顺着她的手指看去,不想见到一个意外的人。

温西犹豫了一下,还是下了车,跟着她上了那茶楼,茶楼的雅座内坐着一名衣着素雅的女子,鹅黄衫裙,水晶发饰,她见温西便站了起来,微微一礼,笑道:“几次见面,却不曾叙话,今日才有缘请的姑娘前来。”

这姑娘姓方,温西也只知道她姓方,第一次见面在房锦娘家的别院,她与杜少珏一箜篌一笛应和成曲,第二次是在温西与冷疏竹去往积云楼的路上,匆匆一面。

温西问道:“方姑娘见我有什么事吗?”

方姑娘微笑地请温西坐下,又将案上茶水轻盈地注入盏中,递给温西,一笑道:“秋来无好茶,温姑娘莫要怪罪待客不周。”

温姑娘盯着盏中茶汤,嫩绿一汪,令人心旷神怡,摇摇头道:“方姑娘客气了。”

方姑娘笑笑,道:“温姑娘不尝一口么?”

“啊……”温西见她如此,有些怪异,但想到她是白君的弟子,白君与自己说的那句话还在耳中,虽她这请的莫名其妙,温西也不好直接离去,便端着茶汤饮了一口,芳香馥郁,回味甘甜,便赞道:“好茶。”

方姑娘一笑,道:“这是南来的花茶,女儿家们最喜爱的,我尝着也喜欢,就是冷公子他不爱,他一向喜欢吃些苦茶,说什么苦茶清心。”她说着,噗呲一笑,掩唇道:“他那个人瞧来便是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了,哪里还需要什么苦茶清心。”

冷公子……

温西一愣,明白她说的是冷疏竹了,温西低头,没有接她的话。

方姑娘瞧她神色,又淡淡一笑,“本来,我是想请冷公子的,只是他近日有些繁忙,我也不好一直去打搅他,又凑巧看见了温姑娘,为了不辜负这好茶,便唐突了。”

被辜负的好茶

温西将茶水仰头一饮而尽,又将茶盏放回桌案,道:“方姑娘,这茶不错,我吃完了,要回去了,告辞。”

方姑娘不曾想到她如此的性格,本来百转千回的话语都似撞了南墙一般,忙道:“温姑娘,还请再坐一坐吧。”

温西人都已经站起来了,也不想再坐回去,只是道:“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这一时之间,温西又这么直白,方姑娘就是有话也难以出口,她呐呐半晌,有些无力,从手边拿出来一个纸包,道:“这是冷公子最爱的荆南小蒲,请温姑娘帮我带回去给他,好么?”

温西一愣,她带还是不带?这方姑娘同冷疏竹,应当……

她本想拒绝,但看她神情,眸光点点,似有愁态,她又不忍拒绝了,只是一包茶而已,带又算不得什么。

温西到底还是接了过来,又点头道:“哦。”

方姑娘便又展颜微微笑道:“多谢。”

温西一路捏着那包茶脑子乱成了一锅粥。

那个方姑娘与冷疏竹什么关系?他们之前相好?看那天冷疏竹见到她的神态,似有些缱绻难尽的意思。

那现在呢,现在他的心中,是如何想的?

温西忽觉患得患失,然她纠结过后,猛然一震,几时,她有了这般心肠,难道她比自己想的还要喜欢冷疏竹?

他那般温柔、周到、细致,他看着她的时候,如水的瞳仁中清澈地倒映着自己的一颦一笑,而他也为之欢喜为之忧愁。

她还从来没有说过喜欢他的话呢,但他的微笑之中,已经让她觉得任何话都不必出口,他都已经明了。

那他是不是也喜欢她?是真心的喜欢,还是出于责任,只是因为他们有着共同的过往,还有一同背负的家仇。

她胡乱地想着,等回到陈王府的时候,那包茶叶被她捏着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了,她自己还不曾发觉,愣头愣脑地走回无幽园,才发觉冷疏竹不在。

清羽看她面色不好,忙上前问道:“温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温西木木地摇头,问道:“冷、冷疏竹在哪里?”

清羽忙道:“公子在前庭殿下那处。”

陈王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用冷疏竹装成他到处晃,便也搬回了自己的居所。

温西一抬手,把手里捏的茶包塞给清羽,道:“这是给冷疏竹的,别人让我给的,是、是方姑娘,你拿去冷疏竹房间吧。“

清羽一愣,低头看那“茶包”,有些哭笑不得,茶香浓郁,只是几乎被捏成了粉末,若是冷疏竹要煮茶来喝,倒是不用再去研磨了。

温西将那茶送出,如释重负一般,直直地回了房,“咚”地一声关上门,便没了动静。

萤烛听见声音,走了过来,清羽便举起手,将那茶包拿给她看,萤烛一皱眉,“是方姑娘?”

清羽点头,“温姑娘出去是见到了方姑娘了?”

萤烛蹙眉道:“想来是的。”

清羽有些叹息:“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她变成这模样了。”

萤烛摇头:“等冷公子回来再说吧。”

清羽便为难地举着茶包,“那这个怎么办?”

萤烛脱口而出:“扔了去。”

“啊?”清羽怔然。

萤烛揉揉眉头,只好道:“算了,拿去冷公子房中吧,温姑娘带回来的,若是不见了,不知道那位玲珑心肠的方姑娘会说出什么来。”

清羽“哎”了一声,去了冷疏竹房间。

漪澜殿中,陈王正聚了数人在商议。

曲素道:“殿下,沈先生信中的意思是还是要按兵不动,孟许却有些按捺不住了,他打算令博林取道小沈门,先去探一探虚实。”

陈王点头道:“沈先生深明大局,此刻不宜出动,等庞原郡那边的消息再走下一步,如今事有千头万绪,随州那处已成僵局,怕是要另寻突破口了……”

陈王支着脖颈,看向墙上地图,地图十分广大且详实,正是昔日堪舆大家申徒生花费数十年所绘。瑶洲南原西接晋华国玢西,东接东魏随州,随州一地,自来伐乱,虽十五年前被大将延光大败华军而夺得,陈王受封之后,立刻将自己全部的人马都布在肃束二城相守,那时他的实力只能在边关纷乱之中谋取,而如今安士然在俪关内陈兵数万布置筹谋,他却不急着夺回那一个关口了。

陈王的眼珠转动,目光沿着庞原郡一直向西,再南下秦安又至西南桐桐谷。

一时,众人无声,皆敛声屏气。

陈王微一动指尖,目光依旧看着墙上,口中却道:“你们继续说。”

冷疏竹便站起来,道:“图鹿王入关内偷袭,贺兰奏光去了桓京,瑶洲如今正空虚,葛伯朵正杀得离江源的贵族吓破了胆,为什么不乘机入瑶洲,反而去向了于师?”

众人皆有点头之态,道:“不错,瑶洲水丰草肥,正是关外最为富庶之地。”

“瑶洲还有贺兰奏光的大王后焱善公主的十者军,不容小觑,葛伯朵只怕也要避其锋芒。”

“于师极北,并非善地,又将入冬,葛伯朵此举不啻于去送死。”

曲素站起来,也看向堪舆图,边思边道:“西域一带有数小国,还有于师、王田、丘几等数十城,商贸成风,往来不绝,然近年来因冕荼城乱,突利人不时劫掠,加之天山下陈安国内乱,渐有没落。”

陈王道:“葛伯朵狭隘,睚眦必报,他却放着大好的寻仇的机会不利用,想来看清了自己目前的实力不足以与贺兰奏光相斗,想必有什么高人在指点他,能令他咽下这口气,还隐忍西去,徐徐图之。”

冷疏竹微有思量:“高人?”

陈王看他道:“去将那柳一郎提来,葛伯朵竟然相与起了中原的武林人士,那么他的帐中,应当还有其他的高人。”

他又道:“鸫现在何处?”

冷疏竹道:“他跟着葛伯朵去了离江源,如今,应当还跟着葛伯朵后面。”

陈王双手交叉至于唇上,右手轻轻点着左手的食指,又看了看于师再以西之地,而其南下便是昆仑山脉,再以南便是晋华国的天水、甘泉等城。陈王忽然想起一件事,胥长陵回晋华之后,先去的地方便是其国西北,这一带为胥氏龙兴之地,旧有晋华国四大家十豪杰的名门世族,有些世族已绵延近千年,在前朝时便是巨族,家大势大,如老树盘根错节。

……

谋动

陈王一边唇角轻勾,面上露出几分若有所思的笑意。

近日东魏局势瞬息有变,就算他之前安排妥当之处也有了变动,犹如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纵着一般,此事应当在数月前安士然忽然以雷霆之势占据俪关开始,不,也许更早,到图鹿王借博日侯的地盘南侵。

他不能一直被动下去,被人牵着鼻子走,陈王手指不停点着桌案,却并非发出声响,抬头看面前七八人,冷疏竹站在架旁取下一本,曲素正与武先生小声交谈,而邵连则一副正在思索的模样,其余人或站或坐或有看向墙上堪舆图。

“莫如先生。”陈王叫了一位盯着地图西域方向的一位白衣布巾的年轻男子。

莫如先生忙回了神,站起身来行礼:“殿下吩咐。”

“莫如先生幼时从林松君教导,游历各国,对于西域有何见解?”陈王问道。

莫如先生上前几步,仰头看图,手背身后,细想一番,才转身面向陈王,道:“西域广大,便是在乌拉拉河以南,昆仑以北,梁裕关至天山一带就有三千余里,共十七城,其中陈安国为商路必经之所,最为富庶。而突利人则踞于赫格山乌拉拉河一带以劫掠放牧为生,民风彪悍,不可小觑,数年前其下伊小汗王名叫乌奴儿的渐成气候,麾下收十来支人马,算来也有了上万之众。”

陈王听着有些思索,莫如先生继续道:“而后便是于师、玉田等城,皆因商路而兴盛,各色人等皆有,其国主城主不过付于晋华而求庇佑,数年来称臣纳贡。”

莫如先生手指向各处,口中名称与图上对应,“晋华在胡胡尔山南小泉城建有军司戍卫,戍卫军时常出毛关巡视长衍道,与突利人不时遭遇,各有胜负,难以灭绝,此处数城不胜其扰,故而使得西来商队止步于河梁外,东路一带渐有颓败。”

陈王听此,心中已有决断,他点点指尖,道:“疏竹,你写信给莲心,令她出关与鸫见面,带些人手去向于师。”

冷疏竹已明了他有些祸水西引的意思,葛伯朵如狼似虎图谋颇大,此着既不能养虎为患,又要教晋华的西北世族坐立难安才好,然那里局势纷杂,还须得细细打听地清楚才好行事。

冷疏竹立刻应是,去了一旁提笔写信。

曲素在一旁面容有些踌躇之色,陈王看见,问道:“还有事?”

曲素躬身一礼,道:“殿下,不知道京中之事,有何打算?”

储位未定,程临王入宫,周王出京,陈王不时动一动辣手,世族皆有不安,朝中暗潮汹涌,京中局势如弦上之箭,已到了不得不发的局面。

“京中”陈王问他道:“前朝武宗舞阳之变,曲先生是如何看的?”

一时,众人齐惊,连曲素都面有土色,邵连蓦然抬头,不顾失礼地直直看着陈王。

史家所记前朝那舞阳之变,正是武宗在舞阳宫杀兄弑父之事,随后其登上帝位,虽开疆拓土不世之功,治有金安盛世之景,到底为文人笔墨而晦言。

曲素震惊过后,思虑再三,才道:“殿下请三思。”

陈王面容平淡,并非说话。

曲素扬袖,深深拜下,正色道:“高祖有孝治天下祖训,殿下为子为臣,不可坏先祖教训。再者,士者,重纲常,尊教化,殿下既有重士纳贤之意,亦不能留下为人攻讦的把柄。”

陈王略略抬手,令他起身,道:“曲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

曲素长舒一口气,一旁的邵连将他扶了起来。

陈王又看向邵连,道:“长恒,听闻你口中三寸有不烂之功,不知道能否说动一枚顽石。”

邵连一笑,行礼道:“不知道殿下所说的那枚顽石,可有耳朵?”

陈王大笑,对他招手,邵连便附耳上前。其余人皆面面相觑,有些莫名,邵连一时听罢,笑了一笑,便低头退出去了。

余下的人除了冷疏竹,皆一副不知所以然的神色,冷疏竹写完了信封好,低头道:“殿下,卑下这便往长安县行事。”

陈王点头,也起身,同众人道:“方才议定,诸位各行要事,此便散去吧。”

众人一同道是,散去。

陈王便与冷疏竹一起出门,院中有风,吹来一片干枯的竹叶,陈王抬手,那竹叶便落在了他的掌中,他盯着这竹叶良久,终究一扬手,又将它投入了风中。

冷疏竹静静走在他身侧,不言不语。

陈王开口道:“七月,那日,我去了景阳宫,在贤妃逝世的床下找到一件东西。”

那宫殿几乎已经荒废,其中曾经的一切都保留在那里,皇帝似乎将那整座楼阁都尘封起来,令所有人不得前往。满布灰尘的地毯上,散落着打散的花粉,锈迹斑斑的铜镜,破碎的花瓶,滚落满地的珠帘,翻检过后一片狼藉的衣衫。

陈王去过数回,悄悄来去,细细搜寻,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线索?抑或是皇帝想要找到的东西,但他们都失望了。

冷疏竹微讶,问道:“是什么?”

陈王轻轻道:“是一枚金簪,海棠花式,背面錾着一行字:情似花前月,渡与两心知。那是他送给贤妃的,但终究滚落了尘埃。贤妃在那宫墙之中数年,若是真有一时一刻的欢乐,那”他却没有再说了。

若真有一时一刻的欢乐,那也是夹杂着欺骗和算计。她应是十分聪慧的,年少时便名扬淮西,出口成章,满腹锦绣,所以她清醒之后,才会那般的痛苦。

世上薄命的,皆是聪明太过的人。

冷疏竹心中怅然,贤妃与燕夫人年少时皆师从吴山居士不鸣,以师姐妹相称,不鸣以清谈成名,崇自然学问,向山川求志,不想高徒二人皆死于朝堂宫廷,不知是否为荒诞。

陈王长叹一声,换了语气,收了惆怅,道:“你随后再去见邵月一面。”

邵月为京南营都指挥使,京南营掌京畿军务,为城防役使,在关中的都西营还有一处京畿卫中军,人不多,不过数千,皆为精锐,这两支人马加起来不过两万,便是拱卫都城之军。皇帝防他的陈军防了数年,却不会想到陈王敢在他的亲卫中下手。

冷疏竹领命而去。

陈王已经收敛了所有的心情,他的目光幽深至极,那里却再容不下一丝一毫的犹豫。

治伤之法

玄尘进了无幽园,见萤烛正领着几名年长的仆妇在清理庭院,秋来,落叶纷纷,若不及时清理,只怕有颓唐之气了。

她见玄尘走来,便过来行礼,道:“师叔。”

玄尘打量四下,问道:“那个小丫头呢?”

萤烛指指一片芭蕉之后温西的房间,透过窗纱,可见她在房中正举着短剑挥舞了两下,又摇摇头,一副有些不足的遗憾模样。

萤烛又瞧了眼玄尘,见他摸着下巴有些若有所思,便将他请到一旁,问道:“师叔实话说来,治好温姑娘的手究竟有几成把握?”

玄尘眼珠子乱瞟,哼唧两声,道:“嗯……”

萤烛只得叹口气唤道:“师叔……”

玄尘知道这师侄脾性与她师父同一个模子里倒出来般的执着,她要问的东西他不交代清楚,今日是没法糊弄过去,索性同她说道:“萤烛,你也懂几分医理药理,岂知治病救伤,哪里能按几成把握来算,尤其是掌中经脉复杂,若重新接上之时,稍有意外便功亏一篑,还有……”

“还有?”萤烛挑眉。

玄尘道:“那日殿下问我那丫头的手如何治得,我说了,她这伤还在其次,倒是毒却难清,况且血脉畅通,那毒便并不只在那伤患一处,幸而微量,但年深日久,淤积在伤患之处,又随气血行于五脏六腑,便有伤寿数。”

萤烛蹙眉,“那十花散怎有如此毒性?”

玄尘一摊手:“各人配药皆有制方,就算是我配的药,也与旁人不同,这毒本来还不算至毒,只是那制毒下毒的人应当十分老道,毒液萃取的异常精纯。”

萤烛走了两步,看向温西房门,她跟随冷疏竹已近七年年,名分上为主仆,然亦师亦友,也敬他为人,引为知己。

她为昔日罪臣之女,隐姓埋名远走江湖,机缘巧合中为陈王搭救,送去南海学艺。她少年时便天分奇高,数年间已武艺过人,然她一心想要报仇雪恨,八年前偷跑出山去杀了害她家受诬获罪之人。事后,灵秀道人说她杀心过重,不是修道之人,不令她再回门中。

陈王便派人将她带回京中,又令她认冷疏竹为主。这些年来她的心境已经平复了许多,陈王曾说她还完他的恩惠,就可以离开了,但在她心中,这早已并非只有恩怨可两清的交易。

萤烛知道仇恨加身的痛苦,而冷疏竹的仇与恨比她的更为深刻,但世间并非只有仇恨才能令人活下去,若是有一天她能够离开,也是希望离开之前这个可以称为朋友的人能够内心真正获得了平静。

“那殿下怎么说?”她问玄尘。

玄尘想了想,才道:“萤烛,那个丫头真的是燕梧心的女儿?”

萤烛点头,“是。”

玄尘就着一旁的石凳一坐,有些愁眉苦脸,“那便不好了。”

“不好?”萤烛疑惑,“什么不好?”

玄尘道:“这几日我也看明白了,虽然出家人不问红尘事,但是我瞧得出来管溪对于恩师的女儿还是十分的情重的。但,事情就麻烦在这里,那日殿下问我如何才能更有把握治好她,我说普通的药材皆不大中用,须得泉林中百年长成血藤解毒,白山岭中制成不过三月的千年人参固气,还要寻人打制细如毫毛的银针、细勾等物,各色药材采下之后均要用银质的容器封固药性,半年之内备齐,我亲自炒制,保证不得出半点纰漏,才好施展。”

这般繁琐,且又难得,萤烛越听眉头越皱,“师叔……你是认真的?”

玄尘点头:“不同的药长在各地的药性都有不同,不同的季节采摘也有不同,你以为是市卖的那些破树叶枝子,就算那些上贡进皇宫大内的,固然选的上,却也不能够保全住药性,能够发挥得四五分算不错了,如我所言,起码能够使得出八分的药劲。”

“那殿下听了师叔的话,是什么意思?”萤烛有些担心地问道。

玄尘道:“殿下反复问过,细枝末节务求半点不出纰漏,便立刻遣人去备办了,萤烛,你才十**岁,正是年少多情的年纪,你看殿下为了个小丫头肯在他诸多烦扰事之中还费心至此,你觉得如何?”

萤烛一听,面色顷刻一白:“师叔的意思是,殿下他……对温姑娘……她……”

玄尘悄无声息地点头,良久,才缓缓道:“所以我说燕家的女人,都是祸水啊,祸水,当年殷澈就这样,现在……唉……”

“燕家的女人?”萤烛狐疑地看向玄尘。

玄尘忽然假装咳了几声。

萤烛却想到他方才话中所言,也不由看向温西的窗口,人世万般无奈,皆因情起。她又想到被清雨放到那边房中桌上的一团茶叶……

院门开启,漪澜殿有一小太监在外,萤烛收敛神思,上前问道:“童文,有事?”

童文恭敬地地上一封信,道:“是有人给温姑娘的信。”

萤烛接过,同他点点头,道:“我这便送去。”

童文又道:“萤烛,你再告诉温姑娘,车马房已备下一匹快马。”

萤烛蹙眉,狐疑地看向手中信封。

童文略微行礼便离去了,萤烛捏着信,去敲温西的房门,那房中的呼喝声顿止,温西开门,萤烛便递上信。

温西接过信一看,封皮上未曾写字,打开之后里面是一张字条,笔迹文秀,写着:六爷已至,停于柳原外烟雨村。

是霖雨送来的杜羽的消息,温西大急,慌忙要跳起来向外跑去,萤烛看天,日色已将西斜,她忙同温西道:“温姑娘,殿下已给姑娘备下马匹了。”

温西脚步顿止,她转回头死死盯着萤烛,萤烛看她眼中有一丝迸发而出的怒意。然不过片刻,温西忙定了定神,脑中急转,她必须要去问清杜羽的心意,但与陈王无干。

她一跺脚,冲回房中,提起那柄短剑往腰间一插,风风火火地跑出了无幽园。

萤烛看着她飞快离去的身影,身后响起玄尘的说话声:“她与她母亲实在太像了,皆是心志坚定之人,然世上柔能克刚,过硬易折……”

萤烛转头,玄尘一甩浮尘而去。

霜生

温西飞奔到车马房,马夫果然牵着一匹马儿立在门口,那马是她之前跟着舒阳公主去了西山兽园所骑的那匹,温顺稳健。

温西未曾犹豫多久就接过了缰绳,刚要跨上的时候,忽然停了下来,她环顾四周,除了侍立在旁的马夫,还有不远处几名刷马洗车的小仆,便没有了其他。

但墙头树梢皆静悄悄一片,温西知道陈王府到处都有暗哨和守卫,如同之前几次,只怕她出了府门,便暗中有人跟上她了。

陈王布置跟着她的人一半是为了保护她,另一半的理由,便是将她的所作所为皆告诉陈王。

他们的身手比她好上不少,温西没有什么把握能够甩开他们,但杜羽……

温西咬唇,带着几分愠怒上马,猛一挥鞭,鞭声呼啸,马儿便飞快地冲出了门。

她认得去柳原的路,西城门外十里便是,杨柳款款,依旧葱郁,她无心观景,将马驱驰地如风如电,夕阳之中,满地金红。

大道前方不远,有一行马车正向前驶去,温西慌忙拉了缰绳,减了马速,欲自一旁过去,然那马车上装饰瞧来甚为眼熟,她再一看赶马的车夫,跟从的随从,皆是陈王府中之人,不由眉头一皱,驱马上前,问道:“车中何人?”

那赶马的车夫认得她,忙住了马,道:“温姑娘,车中是邵连公子。”

“邵连?”温西想起那是陈王的幕僚,见过几面,未曾有过招呼。

车帘掀起,车中人露面,向她微微一笑:“温姑娘好巧。”

温西眉头皱得几乎变成了死结,巧?

“天色将晚,邵公子是要去哪里?”她忍不住问道。

邵连笑道:“天色将晚,温姑娘又要去哪里呢?”

“你……”温西无言,他此刻在这里,看所去的方向,定是陈王令他去见杜羽的。温西手指捏得缰绳几乎麻木,她打量跟从他的几个侍卫,心中想着若是他们逼迫杜羽,他们二人联手定然能够走脱的,但她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的人,若是杜羽不从,陈王要杀了杜羽,该怎么办?

邵连放下车帘,马车依旧不急不缓向前小跑。

温西脑中纷纷乱乱许久,眯着眼盯着越走越远的马车,到底一挥鞭跟上,跟得不远不近。

邵连回头,透过窗纱看着后面不远处的温西,微微一笑,继而摇头。

马车拐进了一条小路,前方三五里便是烟雨村了,不过数户人家,村口有间简陋至极的茶棚,只供过往行人解渴歇脚罢了。

夜色降临,少有行人,茶棚中不过一个客人,风尘仆仆,正翘着脚坐在竹栏杆上,捏着个泥茶壶,看着远方,不时举起泥壶,饮一口苦涩至极的茶水。

他看见缓缓驶来的马车,唇角一勾,毫无意外之色,只露出几分无奈的苦笑,随后又看见其后不远处的马上那面色凝重的少女,心下轻声一叹,站起身来,将那泥壶放在摇摇欲坠的木板桌上,同那烧火的店主道:“听闻桃花溪中有银鲮鱼儿,味道鲜美,不知道老板会不会料理。”他自怀中掏出一枚碎银块放在桌上。

店主见那银子,有几分心动,只是有些为难道:“秋来鱼瘦,味道差些。”

杜羽轻笑地摇头:“不妨,去寻来便是。”

店主一喜,拿过那银子,笑容可掬道:“小的去寻河边的渔夫问问,若是有,定然挑大些的买来。”

杜羽点头,任他离去,那马车便也在茶棚外停下了,杜羽抱着手,靠在一旁的木柱旁,面带着几分无谓的淡笑,仿佛任何事都不能够令他不安。

邵连下车,上前含笑行礼,“久闻杜六郎大名,今日才得见真容。”

杜羽看他,也道:“原来是邵家小君。”

邵连为家中幼子,他父祖在江东皆有盛名,杜羽久在江湖行走,认得他亦不奇怪。邵连微欠身,道:“正是小可。”

温西在远远处下马,扔了缰绳,上前几步,却又停住了,只站在一片柳枝之下,直直地注视着茶棚这边说话的二人。

杜羽对她轻轻摇头,请了邵连入座,又给他斟了杯苦茶,道:“村野无可招待,莫怪。”

邵连道:“杜六郎既能随遇而安,邵某岂是轻狂之人?”便拿起茶盏饮尽。

杜羽一笑,道:“某于江南闲游,曾见未柳湖边燕来楼中挂有一幅山雨欲来图,落款为霜生,寥寥笔墨,写尽江湖景色,心中便已生向往之意是何等洒脱之人,才有这潇洒之笔?”

他看着邵连,那“霜生”二字便是邵连的旧号,那幅山雨欲来图正是他的笔墨,江南旧梦之中,可携醉而行,可拥酒长眠。

邵连明白他话中之意,江湖广大,天地潇洒,为何要行于权势之中,为何今日在此见面。

“小可曾读诗,旧有载歌醉酒过,梦入风雨中之缠绵,还有长剑宰秋水,直向五十峰的豪气,年少时也曾仰慕古来侠客,效仿那佩剑除恶的豪举。然时光渐却,却生彷徨之意。我能一剑斩落恶人头,然恶人多矣,何时杀尽?再生思,何谓恶,何谓善?巧取豪夺是恶,杀人越货也是恶,那祸国殃民更是大恶。我一剑一杀人,纵然杀的是那为祸一方的恶徒,却于真正的大恶一筹莫展,那我行的小善,于这天下毫无用处”

邵连话音渐生激昂,余音落尽,耳边犹带铿锵。

温西站得不远,她听见声音,手举起,扯下一枝柳条揉捏着。

杜羽久未出声,他端起茶盏,微微抿着。

邵连又道:“小可久闻杜六郎的行,仰慕杜六郎的豪义,天下惶惶,为何只独善其身?”

“天下惶惶……”杜羽深深闭目。

那日见胥长陵之时,他的话音又在心头响起,却字字似箭,箭箭入心,痛彻心扉之处,言语不能表述。他已不是那个叫做温言的江湖男子,他所谋求的亦是这个天下。

杜羽不禁看向幽暗之中那隐隐身影的少女,她也是同样的满是担忧地看着他。

秋风有声

杜羽站起身,天边已有月,洒下银光,又将柳枝倒影,“若是有一日,长恒君所求的大善不似心中所想,那该如何?”

邵连面色如水坦荡,“君子求大道,何惧于生死?丈夫来世上一遭,岂能苟活而安”

杜羽手指一动,手中所握的茶盏中褐色的茶汤微漾,曾几何时,他的豪情被磨灭,他的心情也不再激扬,只有江湖之中,一剑一酒才可慰藉心怀。

是他将这广阔天下当做了一个可肆意逃避的所在,而非他真正畅快地无拘无束到心安,他……终究还是那个狼狈的杜羽,就算漫长悠久的十年时光,也不曾令他真正淡然。

邵连长论,有些口干,自倒满了茶盏,又是一饮而尽。

杜羽却放下了那泥陶的小盏,他轻道:“三殿下怎知杜某可为他所用?”

邵连道:“殿下说,凤凰岂能栖凡枝?”

“嗬嗬……”杜羽低低笑了数声,“他还是这般自负。”

他笑够之后,道:“夜色已深,他想必不便待客,我们也不必急着赶回去,月色朗朗,我想走一走,长恒君先请自便吧。”

邵连已知将他说动,心头松了一松,他来之前,并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说辞,但杜六郎此人,也并非辞令机锋能够打动,邵连也在庆幸,他并不曾将杜羽看轻,才能够这般对谈。

杜羽走到温西面前,温西瘪瘪嘴看着他,心头涌起酸涩与委屈,“你去了三个多月,之前只说去几日的,下次再也不信你了。”

杜羽替她理了理碎发,温声道:“这些时日,过得可好?”

温西本来想说“不好”,但一想到自己的手,这是真的不好,她便说不出口不好的话了,只是点头,“还好。”

两人沿着村边小溪,缓缓走着。

温西问他一路所历,杜羽皆细细告知,但当她问到“师父可好?”的时候,他却沉默了。

温西站住,直直地盯着杜羽。

杜羽被她这过于可怜的目光盯着有些不自在,只得道:“他,尚且不错。”

温西垮下肩膀,“我知道了,他不好。”

杜羽无奈的一笑,“他看起来很好,而且,晋华国朝堂局势如今被他几乎全然掌握,没有人能伤害的了他。”

温西蹙眉,脱口而出:“没有人能伤害的了他,那是他在伤害别人么?”

“小西。”杜羽看着她,心头愀然。

温西也委屈地与他对视,杜羽心头微酸,“他是你师父,十一年来教你吃饭穿衣,认字习武,你记得这些便好。”

杜羽不说还好,一说温西就忍不住流下泪水,越哭便越伤悲,想到往时师父的悉心教导,温柔呵护,年幼时握着她的手描写,替她笨拙地扎了满头小辫。后来她决心练武,他便变得十分的严厉,但而过后却给她细心的敷药,也满是心疼的埋怨她要小心莫要伤了自己……往事历历,犹在眼前,温西哭得越加大声,最后猛地扑进杜羽怀中,索性嚎啕大哭起来。

月下,是一片蛙鸣,她的哭声却传地更远,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都擦在了杜羽的衣襟上。

杜羽轻轻拍着她的背,如同她年幼时那般,那时,温言总是满目柔光地看着他们,笑得温和如煦。

温西哭到打嗝,才算住了声音,她站起身,看杜羽身前湿了一大块,终于有些不好意思,“我回头给你洗洗。”

杜羽不禁失笑,揉揉她头顶,道:“把你养这么大,总算有点孝心了。”

温西对他皱皱鼻子,“不要又装老头子了,哼。”

杜羽摇头而笑。

温西揉揉头发,又吸吸鼻子,瓮声瓮气地道:“杜羽,我师父他,是不是再也不会见我了?”

杜羽缓缓落下笑意,微微摇头,“我不知道……”

他是胥长陵,是晋华国的摄政王,如今权倾天下。那一场关于江湖的长梦,或许只是他为了成就今日权谋而不得不隐忍的铺垫。

杜羽弥久未言,满目惆怅,旷野有风,已至心头。

温西便不再相问,她扭头看向远处邵连的马车,有些犹豫地问杜羽,“杜羽,你真的决定要去见陈王?”

方才他们的对话她都听见了,所以才一直没有上前,她看得出来杜羽的犹豫和为难,也察觉他低落的心情,但最后邵连那话,让他的眼中忽然闪现出了光芒,那是她从未见到的杜羽,之前微月说什么少年将军威风凛凛的话,她顷刻便在脑中出现了。

也许……陈王给他的,并非是她之前所担忧的牢笼与枷锁,而是一片是杜羽能够驰骋飞扬的更为广阔的天地呢?

但是她还是有担忧。

杜羽对她淡淡一笑,道:“你在他府中住了这么久,我也要当面好好谢他照顾你才是。”

温西吐吐舌头,又转过身去将那伤手往身后藏了藏。

杜羽已经瞧破她的这点小心思,有些心痛,还有些惆怅,终究是长大了,知道担心他,也知道不想令他担忧。但她的伤,陈王之前给他的信中已经提过了,就算陈王今日不曾派邵连来见他,他回京都之后,也想找陈王当面好好“聊一聊”。

“杜羽……”温西还有心事,她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杜羽她已经记起了身世,那之前,杜羽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怎么了?”杜羽见她欲言又止。

温西抓了一旁水中的一支芦花揪着,她几次张口预言,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师父抛她而去,她实在不能承受杜羽也……

温西猛然回头,目光清澈如泉,然其中的翻滚的激浪,令人不敢久久对视,“杜羽,你可知,十年前铜陵渡口,我们并非初识?”

杜羽一怔,立刻想起胥长陵所说,“小西,是燕梧心与殷澈的女儿。”

是,他们那时并非初见,只是那时他决不能将路遇的孩子与燕梧心联系起来,胥长陵也只说她家破人亡为他捡到。

杜羽沉重地点头,目光之中满是复杂之色,他不该带她来京都,不该仓促离开让骆铖找到她,“小西,你……”

“杜羽,我都记起了,十一年前母亲身死,乳母带着我跑到了镜水河畔,她被追兵杀害,我也落入了水中,是师父将我救起。”温西扯着芦花,染了满手的草香,话中并未再有悲痛,只有淡淡的哀意。

杜羽手轻轻放在她的肩头,“你若是要离开,我会帮你。”

“不。”温西抬头看着他,摇头道:“我不能离开,杜羽,我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只是躲在你与师父保护下的小孩子,我有我的责任,如同你,也有你肩负的使命。”

杜羽久未在开口,只是立在风中,一遍又一遍的听着秋风的声音。

海雅来京

翌日,天明,温西与杜羽还有邵连回城,一行人到城门之时,才敲晨钟,门洞中厚重的木门应着声声悠远的钟声缓缓开启,准备进城的人早已排着长长的队伍,等到他们进来之后,日色已高升。

自皇城出西凤门向新莲坊街与泗坊一带有一条开阔的大道,叫做太平街,一直到西城中门太平门,就是他们进来的这个门。此刻,大街上正有一行车马走过,向着皇城而去。

这行人穿着打扮与京中人士不同,看所来的方向,应是泗坊中的四夷馆,那想必不知是哪个属国的使臣,正要去朝见东魏的天子。

温西与杜羽并排骑着马,走在成片的红曲柳旁,她不时偏一偏脑袋,免得被柳枝扰乱了发丝。

不想那车队中一辆最为富丽的马车车帘掀起,车中人对着她叫道:“温西?”

温西一愣,转头看去,原来那车中的人竟是渤海王的女儿海雅。她对着温西招手,又赶紧令人将车马停住。

温西满是讶异地下马过去,问道:“海雅,你怎么到了京都?”

海雅下车,将温西拉到一旁,又回头看看她那些目光炯炯从不在她身上移开的侍从们,微泛起些苦笑,道:“我奉父亲之命,向陛下献上珍宝。”

温西见她装饰隆盛,身上佩戴的不是宝剑而是金光闪烁的璎珞,问道:“你几时进京的?”

海雅道:“是昨日晚间,今日便是要去拜见宫中贵妃。”

温西点头,“哦。”

海雅拉着温西的手臂,面容中有些难言的哀愁,与之前那意气飞扬的小郡主判若两人,温西有些纳罕。

海雅那些侍女其中一人上前来行礼道:“郡主,时候不早了。”

海雅眉尾一扬,本欲发火,却还是克制住了,只是同温西道:“你住在哪里?我回头有事要同你说。”

温西看了眼不远处等候他的杜羽与邵连,只得同她道:“我眼下,住在陈王府中。”

“陈王府”海雅的脸色忽地白了一白,猛然松开温西的衣袖,过后才反应过来失态,忙道:“嗯,好。”

她说完,被那个侍女给扶去了车上,温西有些不解地看着那行车马远去。

杜羽骑着马又牵着她的马过来,将缰绳递向她,温西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同杜羽道:“那是渤海王的女儿,我与师父曾去过渤海两回。”

杜羽点头,他已经想到了,胥长陵这些年来游走各国,特别是东魏一带,他应不是随性而为,而是另有目的。

过了新莲坊街,杜羽却要带她回有岚居,而不是向陈王府,邵连无可无不可,只是笑着同他拱手告辞:“近日与君当再会,就此暂别。”

杜羽亦还礼告辞,但果然暗处有三人上前,要请温西回王府,杜羽含笑同他们道:“这丫头是我的后辈,几月来承蒙关照,如今我人已回京,自然不应当再烦劳殿下,列位暂且回去复命,殿下定不会为难。”

那其中一人似为首,他却摇头:“杜六公子请勿为难我等,此为殿下吩咐,温姑娘如何出门,必当要如何回去,若辱使命,我等亦不好回去见主人。”

杜羽略一皱眉,直接道:“二殿下这番盛情,着实令人不好消受。”

那人依旧躬身,“殿下说,杜六公子定会要带走温姑娘,只是温姑娘于他有救命之恩,他不好做忘恩负义之人。况且,是走是留,全在温姑娘身上,不管是殿下还是杜六公子,都不好替温姑娘做决定。”

杜羽深深凝眉,看向温西,温西见他们当街僵持,又想到陈王此话中之意,他早已料到她会有的反应,才会说出这番话来,就算不是因为管溪,她那日同他说的一泉寺之事,她就已经有了为管殷二族伸冤的决心,她是要回去陈王府。

温西看着杜羽,道:“我可以随时出来见你的。”

杜羽沉叹一声,他并不放心,但终究还是尊重了她的决定,心事重重地离去。

温西却也满是忧虑,杜羽,看起来有些不一样了,昨日黄昏她见到他那时开始,他的神态还有隐隐的情绪,都令她觉得与之前有些不同,他浑身都散发着一缕萧索而落魄的气息,而非之前那潇洒随意的杜羽了。这几月来他出走寻找师父,他们见面之后,说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温西直觉杜羽肯答应与陈王见面,仿佛与师父也有些关联,师父他究竟是怎么想的连杜羽都为此消沉。

温西心情沉重地回到陈王府,不想王府正门前有无数执事挑着扛着各色礼物进出,忙忙碌碌中带着些喜庆。

她有些好奇,驻足片刻,侧门出来一名打扮地十分精神利落的红袍郎官,手中拿着一副红贴,清点门内门外的礼盒,他瞧见温西,嫌她站着碍事,一皱眉道:“此为陈王殿下立妃初定之礼,闲杂人等散开。”

陈王立妃?温西莫名,她身后那三名护卫倒是上前道:“温姑娘,还是先进去吧。”

温西忙侧身进了门,免得又招那郎官说话,她一路进府,却见那礼物排场颇大,前头的出了大门,后头的还在前庭正厅整理,就连一向稳重的赵长吏都匆匆来去,几遍确认无虞才松了口气。

赵长吏看见温西,上前招呼道:“温姑娘回来了。”

温西点头,不免好奇问道:“赵长吏,陈王殿下立妃,立的谁啊?”

赵长吏笑笑,道:“是中令王贺大人家的大小姐。”

温西记得中令为掌机要权臣,有左相之尊,她看着那些被包装地华丽奢华的礼物,心中却有些怪异的感觉。

这念头也只是一晃而过,她便进了后府,回了无幽园。

进了小院中,那外头的喧闹与闹热便隔如两个世界一般了,冷疏竹竟难得也在,他捧着本,坐在止音亭中看,那姿态颇有几分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悠然,他听见院门开启的声音,抬头见她,便微微一笑,放下本,道:“回来了。”

“阿芷,你在这里。”

温西出门一夜,他没有任何的疑问,只有这么一句淡淡的问候,仿佛她只不过出去闲逛了一会儿罢了,他知道她为何出门,却没有再问其他。

温西进了亭中,在他对面坐下,她浑然已经忘记了昨日方姑娘的那件事了,这几日他们并不常见面,她只想在他面前这般静静的坐着。

冷疏竹也细细地将她端详,将温西都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怎么了?”

“真好看。”他轻声道。

“啊?”温西怔然。

上午的阳光明媚,温西正迎光坐着,那透过茅亭边缘的碎光投射在她的面上,照得满面皆是明光,也照得她健康的肌肤透出淡淡的红晕,就像六月的鲜桃一般鲜活。

冷疏竹伸手,揽她入怀,鼻端微微的气息喷在她的额前,其中带着些苦药的清气,温西已经抛在脑后的念头便也回来了,她轻声问道:“那茶,你吃了吗?”

冷疏竹微笑道:“吃了,就是纸屑难清,有些难以下咽。”

温西将那包茶的皮纸几乎揉烂了,听冷疏竹这般说,有些愠怒,“你可以不吃呀。”

冷疏竹又笑:“那你带回来,是希望我吃,还是不希望我吃呢?”

“你……”温西无言,她从冷疏竹怀中起身,看着他淡如微风的笑颜,有些难以再说其他。

“若是下次不愿意这么做,就回绝了,扔了,来问我,同我发脾气,都可以……”冷疏竹目光溶溶,温情似水,“你做什么都可以。”

“七月哥哥……”温西怔怔地盯着他,他的笑容这般令人心动,他的话音如此温和妥帖,他也绝不会同她生气,更会包容她一切的小脾气。

冷疏竹抚摸着她的面庞,“所以,有要问我的吗?”

温西红了脸,低下头,她是想问,但是面对着这样的七月哥哥,她的那点小心思显得分外多余了,她便摇摇头。

冷疏竹轻笑,道:“那我同你说吧,白君之前时常在积云楼中置棋局,我偶有闲暇也前去切磋一二,方姑娘她是白君高徒,棋艺精湛,我也与她常对弈。只是我之前未曾注意,她年轻女子,我怎能不顾礼节冒然来往?故而唐突了她,令她心生烦恼,我自省孟浪,这是我的错,她才会至今日不能释怀,若是下次她约你见面,你推辞了便是。”

温西咬唇,她抬起眼,双目炯炯地看着冷疏竹,“那我呢……”他怕唐突了方姑娘,那她呢?

冷疏竹看着她的眼睛,琥珀色的瞳仁中倒映着他的模样,那如柳叶般的长眉眉头微微蹙起,带着一丝期待,一些不安,他情不自禁地想微笑,这是他的女孩啊,就算分别长久的时光,就算是相隔天涯海角,她依旧回来了,美好地仿佛是够投入他心底的阳光,还有什么比这更加重要,他不由动情,道:“阿芷,你在这里,在我心里,一直以来都是。”他的手从她眉眼轻轻抚摸到她的下颌,最后捧起她的面庞,他轻轻靠近,再靠近,几乎能感受到彼此鼻端轻吐的气息……

“咳咳。”忽然有人在咳嗽,亭中二人一愣,看向出声的所在,不想是院门处站着却是陈王,他似笑非笑地看来,温西立刻涨红了脸,七月哥哥方才是……是……她不敢再想下去,这实在令人害臊至极,她慌不择路地跑回了房间,一气呵成地进门关门,手指紧紧还扣着门栓,心口“咚咚”狂跳不止。

冷疏竹望着被温西路过亭边带动的一片还在摇晃不止的蔷薇叶,心中有些若有所失的空空。随后,他又看向陈王,慢慢地站起来,再略有些敷衍地行礼:“殿下有事令人来传话便是,何必亲自前来。”

陈王的目光也在温西那紧闭的房门移向冷疏竹,一笑道:“方才赵长吏问陈王妃的正院设在何方,我有些拿不定主意,便来后府看看再做决定。”

他先是听了赵长吏的回报,又见了昨日跟着温西的那三个侍卫,想了想,才决定来后园的。

冷疏竹缓步而前,道:“殿下觉得哪处好便是了。”

陈王转身出门,沿着花园小路向前走去,“本来,飞来阁那处景色秀丽,只是那不是中正院落,不太妥当,若是清华殿倒也不错,就是远了一些,你觉得呢?”

“都好。”冷疏竹有些心不在焉。

“是么……都好,只是不好都用来给王妃居住,还是要择一处合适的所在才是。”他轻道。

冷疏竹便道:“天下女子无数,来日殿下可纳情投意合之人,若将各院落楼宇都一起清扫布置了,也能住下。”

陈王默然,他侧脸看冷疏竹,冷疏竹的面上有一层浅浅的霜意,陈王看了许久,这张略微苍白与清瘦的容颜,变得有些生气了、鲜明了,不再是那一副什么可以淡然到无谓的模样,也少了时不时摆着一张不露真意的笑容。他终究放缓了语气,道:“你说得对。”

冷疏竹低头。

二人便一起沉默地走着,走到湖边,这湖名叫点金湖,原本便是天然形成,陈王府三十年前原来是荣国大长公主府,荣国大长公主为敬帝之女,深受宠爱,圈京都西侧胜景而筑府,风光五十余年,后因涉谋反之罪,一时败落,被先帝幽闭于府中摘星楼日日哀嚎诅咒而死,其子嗣皆罪,一时绝灭。故而此府院虽然占地广阔,旖旎华丽,终究无人敢入住,便也荒废了十数年,后来陈王归京,便被皇帝指建王府于此。

点金湖依旧秀丽风光,秋来天高云阔,天水交映,满目开朗,正有美不胜收之景。

“七月,还记得你我第一次见面吗?”陈王望着远处飞掠水面的白鹭,轻声问道。

冷疏竹点头,“记得。”

十三年前一个春来的时节,陈王夜访燕夫人,燕夫人令他奉茶上前,那时他六岁,已有端正姿容,而陈王则十二岁,正经受少年受挫意气沉沦之时。

“我的喜欢,仅此而已”

那夜。

燕夫人指着天边的群星,同年少的骆铖道:“二殿下,孤星昏昏不明,你看众星拱月,才能有满夜光辉。”

骆铖问道:“那如何才能聚群星而来?”

燕夫人一笑,讲了那个千金买骨的典故,骆铖若有所思,又问:“如何能识人之能,如何能知人善任?”

燕夫人又笑,指着管溪同骆铖道:“此子姓管,其父为二殿下舅父,有至亲之名,他不过六岁龄童,文字见识已令老儒赞叹,若殿中选才,殿下会因年岁与亲疏而顾虑旁人议论么?”

骆铖郑重地将管溪打量,管溪则面容坦然地看他,不因燕夫人的夸赞而自得,也不因皇子的注视而惶恐。

骆铖思量许久,终于向燕夫人深深俯首:“夫人见识令骆铖折服,不因亲疏偏颇,不因年岁轻视,先帝创积云楼之意,骆铖今日才真正明了。”

而后数次来往,二人渐次熟识,总归总角之交,义气深重。

一片柳叶落下垂枝,飘在冷疏竹的发带上,他心中有着淡淡的微伤。

陈王忽又问道:“七月,十年前你来王府,为何执意以卑下自称?”

冷疏竹一瞬间目中带着痛楚之色,他侧开脸。

陈王伸手,替他摘掉了那枚枯叶,他郑重地道:“七月,这十年来你并不曾放下心中的枷锁,故而一直自认卑耻,然忍辱负重亦为大丈夫之举,那时,我很心痛,至今不能释怀,更多的却是自责。尤其自找回殷芷之后,这些时日你虽不曾表现明显,我却也知你心中挣扎。”

“怀旭……”冷疏竹喊的是他的字,陈王不禁微笑,他继续说道:“你之前怕连累她,之后又怕她心有另属,那样瞻前顾后。但自我带着那丫头出京回来之后,你却已经有些想通了。”

冷疏竹长眉轻皱,他是在各种思虑,但人情动之时,岂能轻易克制。

陈王又道:“她是个好姑娘,有副侠义心肠,还有个聪慧头脑,性情坚韧,能分是非,呵呵……虽然有时候还有些懒散,还会自作聪明,少了些玲珑机变。”

冷疏竹听着他话中带着些情不自禁的温柔笑意,蓦然抬头,“怀旭。”

陈王同他摇摇头,正色道:“我是有些喜欢那丫头,但也仅此而已。”

冷疏竹已木然。

“你也许心中已经有了决定,我也曾对那丫头说过,只要她所希望的,我会尽力帮她,所以,我不会让你忧虑的事情成真,也不会对她食言。”陈王最后道。

“怀旭,多谢你。”冷疏竹低声道。

陈王便转身离去,冷疏竹看着他身后在风中飘动的纱罩衫,还有那般坚定与冷静的步伐,却喃喃自语:“怀旭,你的喜欢若是仅此而已,便不会同我说这番话……”

冷疏竹背过身,轻轻叹了口气。

十月初三,太史令择定明年六月十八为陈王立妃大礼之日,钦天司太仆以六月与陈王岁冲为由,秉于陛下推至十二月初九日,上准。

陈王并未有异议,谢恩。

皇帝又任乌寂为红衣卫督领,追办蒋黎贪腐旧案,凡牵扯去岁文史选才之事的人,皆重新彻查。

去年那件事以陈王为主,蒋黎为辅,蒋黎因对积云楼众士刻意弹压,陈王一直隐忍,直到今年,才抓住他贪腐的由头才将他捋了个干净,皇帝又要将这事拾起来说,只怕是要引世族对陈王群起而攻之了。

朝上众臣一时有些微议,皆看向陈王,陈王依旧面色不变,一副面色如常令人瞧不清真意的模样。

朝散之后,有人围着准陈王妃的父亲王贺恭贺,王贺面色淡淡答礼,见陈王从容离去,他想了想,叫住了一位昔日的学生,正是太常寺少仆杨驰郎,主管礼仪,诸王纳妃之事,亦为太常寺主持。

杨少仆同王贺道:“老师不必多虑,一应礼仪,皆有成例,宜君如同学生亲妹,必然妥帖。”

王贺摇头:“此事不急,慢慢备办皆可。我问你,你近日与周家孟家那些郎君们有来往吗?”

杨少仆挠挠头,道:“上月倒是办了场诗会,我请了些人来,只是不见孟七郎。”

王贺又问:“那杜家的几个孩子呢?”

杨少仆笑道:“与我常来往的也就六郎,他常出京闲游,近日才回,那二小郎并不是文中人物,倒是三小郎竟然同周大郎来了,却与邵连公子打上了招呼。”

王贺捋捋须,想了想道:“杜熠这是打得好算盘,就是不知道陈王接不接他这个茬了。”

杨少仆道:“老师,方才陛下使令的乌寂,学生听闻此人手段,颇不寻常,况且查办要案向来是大理寺三司使监督,陛下竟只让红衣卫独办,这便是指人为罪的意思了,朝中近日怕是有大动,老师如今与陈王结亲,只怕首当其冲。”

王贺有些叹息摇头:“陛下果真是有些轻重不分了,如今边患,岂能自乱?”他摆摆手,同杨少仆道:“你要是见了杜六郎,便再劝劝他。”

杨少仆一笑:“他要做的事我拦也拦不住,不愿做的事便是拿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做的,六郎是聪明人物,老师放心好了。”

是夜,一辆马车从陈王府缓缓驶出,马车不大,也不张扬,赶车的一人,没有随从,仿佛只是寻常的门客进出罢了。

但车中坐着两个人,一个是便衣简装的陈王,一个便是温西了。

温西不时轻咳两下,近来风凉,她有些着凉了,吃了两贴苦药,还是不曾好转。温西自己有些叹气,以前身体都好好的,为什么来了京都之后就生了好几场的病,不是京都的风水与她犯冲,就是最近招了什么邪了,她总觉得浑身不对劲。

想着想着,她又咳了好几声,伸来一只手,直接按在她的脉上,温西扭头,是陈王,他按了片刻,收回手指,没有说话。

温西自己倒是憋不住了,忍不住道:“殿下,你这样很吓人的。”

陈王看她,面有询问。

梧月庵的夜

温西道:“大夫诊脉之后,都会细细告知病情,你诊脉之后,却什么都不说,难道是我要死了?”

陈王伸手就弹了下她脑门,道:“胡说什么死活。”

陈王手重,这一下吃痛,温西龇牙咧嘴地嘶嘶吸气。

她的脉象有些乱,应是那不曾拔尽的毒已经散开,玄尘说的那些琐碎的药,他正着人备办,但因时节不同或路途遥远,全部备齐也要些时候。

如果一开始他还能毫不介意的使用使用她,出京,去梅州,话中套话的问她师父的过往行踪。但她因此受伤,陈王有些开始后悔了,温西虽对受伤之事很快的释怀,且又苦练那左手剑法。陈王每次见她得空便练得满头是汗,就算是痛楚辛苦也全数忍下,便越加的不能装作视而不见。

马车已经开出了很远,向着城外而去,温西看着城门官验过了他们出城腰牌,问陈王:“你和杜羽约了在哪里见面啊?这么远,难道城里没有可以说话的地方吗?”

马车驶过了护城河桥,笃笃笃的马蹄声夹杂着水声传来,陈王道:“是你去过的地方。”

“哪里?”

陈王看了她一眼,道:“是梧月庵。”

“咦”那还是她数月之前硬跟着杜羽去的,后来在陈王与冷疏竹的谈话中知道那个庵中住在一位公主,而冷疏竹说,那是杜羽曾有过婚约的人。

“那时,你就找人跟着我了?”温西不确定的问,她那时还住在杜家呢。

“呵”陈王不置可否。

温西绕着手指,很识趣的没有再问,这两天陈王对她态度有些冷淡,没有之前那般轻松随意,也没有再同她开些玩笑,她并不惧怕他,但现在他的态度,让她不自觉地开始变得恭敬起来。

一路无话,直到梧月庵山门前停下,有守卫上前接应,其中一人指向山路旁一株如伞般撑开的巨大的梧桐树,一人一马正立在树下,是杜羽,他或许已经来了许久了,他见他们到来,系了马缓缓上前。

杜羽看向庵中探出墙头的一支桂枝,和着山间温泉的雾气散发出暖暖的甜香,却叹了口气。

这回没有人阻挡,陈王令人开门,这小庵并不大,前院后园,不过两进而已,前一进正堂供着一尊大苦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后一进是庵中人起居之所,虽然庵外守卫重重,但庵中却一片沉静。

温西听得后院有一声一声的木鱼声传来,杜羽的面上忽现难以抑制的苦痛之色,温西从未见过这样的杜羽,他似一瞬间就抹去了所有的飞扬与快意,然后那沉底的无数的悲痛被搅合了起来。

“杜”温西忍不住上前,陈王却拉住了她,只对杜羽道:“六郎可去见她一面。”

杜羽双拳紧握,仰头许久,终于迈起脚步,一步一步,走向他逃离多年又缠绵于心的往事。

温西只觉自己连呼吸都不能,直到杜羽的身影消失在一片树荫之后,她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紧接着猛烈地咳嗽了数声。

庭院中有石桌石几,陈王坐下,令她也坐,温西的眼睛看向她看不见的后院,她并非好奇,只是担忧。

陈王没有说话,山间的风夹杂着雾气,微带着湿意,将他鬓发都染着有些潮气,微微凌乱地落在面颊,一身素淡的衣衫,在这幽暗的夜色中,显得他整个人都不像有人间之气,仿佛是这山间的精灵与妖魅。

那边院落没有任何声息传来,温西终究还是收回了目光,她又开始盯着那厅奉的泥菩萨,慈眉善目,栩栩如生,佛前数盏灯烛,随着入门的风而摇摇曳曳。

她有思,若佛真有灵,如何教人世诸多苦难

她开始低落,转回头,只是盯着石桌上岁月落下的斑斑印记出神,不时地轻咳几声。

过了许久,杜羽的脚步声传来,温西猛然转头,杜羽的身影出现的院门处,他转身将门掩上才向他们走来。

温西不知道他与那位公主交谈了些什么,但他进去出来的这段时间,他情绪都仿佛有了很大变化,他宛然已经释怀了许多,但他面容上的神色依旧是淡而不明,他走来坐在陈王对面,道:“多谢。”

陈王微有摇头,却又问道:“六郎既然去见了武同司都尉冯英,有何打算?”

武同司领黑翎军,为皇城禁卫中军。

杜羽道:“他道,若程临王登基,我大哥可为陛下倚重的托孤之臣。”

陈王眉眼盱起,一瞬间有些几分嘲弄之意。

杜羽又道:“二殿下想必不知,长平十三年,我姑母尚为东宫太子妃,那时还是太子的陛下喜爱一名宫人,令太子妃照拂,那宫人产下一子后血崩而亡,太子便令良娣孙氏收为亲生,后太子登基为帝,皇后无子,孙良娣封妃不久生了仙城之后便也撒手人寰,陛下便立此子为储,令皇后亲自教养。而那生下太子的宫人,正是姓冯,从头至死都没有任何名分,二殿下不觉蹊跷么?”

正是因为如此,杜家才一直勤谨侍奉怀德太子为主,而仙城也被认为是太子亲妹,但真相,也只有极少的人才知晓,如今,也死得差不多了。

陈王一震,他只是查出了那前半段,却从不知那宫人姓名,宫中已无人知晓那件事始末,只流传皇帝年少时深爱一女子,可惜红颜薄命。

“冯冯”陈王顿时眼睛一眯,他已想到了一件快七十年前的一桩旧事。

温西忽觉气氛凝重,睁大眼睛看着他们,在边上连咳嗽都不敢了。

杜羽便道:“早年因金王作洪都之乱,圣祖派大将怀央率大军七万历时三年才平定,金王冯氏一族除却首恶凌迟之外,其余皆充为五门奴,只得从事下作腌臜之事,子子孙孙不得正名,那宫人冯氏,正是金王后人。”

难怪皇帝一直将此事秘不示人,若那时为人知晓他竟纳五门奴,那可为旁人弹劾的把柄,只怕他的太子也当不下去,何况那时,他那个太子当得并不稳当。而后来,若是让天下人知晓太子为五门奴之子,只怕也令世族哗然,起朝堂之乱。

空如山月

英豪固然不问出处,然五门奴皆为大奸大恶的后人,世人皆可唾之,比优伶娼妓不如,自前朝之始,便为惩恶警世的手段。

温西只听过五门奴,却从不曾见过,她行走江湖之时,听人辱骂旁人为五门奴之子,可致一场殴斗。

“那冯英?”陈王问道。

杜羽道:“正是那冯氏的兄长,陛下替他造了籍贯,收在身旁委以重任。”

“此事还有何人知晓?”

杜羽道:“我大哥,便再无旁人,这些事都是当年皇后查到的,陛下一开始是想让皇后认下那孩子,皇后不堪受辱,与陛下争执,陛下那时还要仰仗杜家扶持,故而退一步才令孙氏收养,而后我大哥苦劝皇后,皇后才咽下全部的秘密。”

陈王看着杜羽,道:“六郎告诉我这些,并非只是诚意而已。”

杜羽唇边泛起一些浅谈的笑意,还有几分意味不明的讥意,“杜府已享荣光数百年,天下无有长盛不衰之家,我大哥过于沉迷仕途,想必二殿下是瞧不上他那些汲汲营营的算计,他那仕途也注定将不顺,不如放他归家,杜氏在荆南尚有薄田祖宅,他可回去耕读余生。”

温西眨巴眨巴眼睛看着杜羽。

陈王低低笑了数声,道:“那六郎想要什么?”

杜羽神色从容,天际一弯如勾之月,照得他竟有满身的风华,“殿下欲成事,可将虎威营符印交于杜羽。”

虎威营为皇城禁卫左锋,陈王本领其印,授亲信梁玉,数月前,梁玉因罪而罢黜,如今尚在红衣卫司狱之中,而那符印则空悬数月。

陈王皱眉想了想,皇帝本想借此挑他与周王嫌隙,只是那时他因三山贤老之事仓促出京,让冷疏竹京中主事,当年管殷二族之事,孟家参合甚深,孟润正因治水失职事发,冷疏竹借此将他参罪流边,周王为此有顾虑,久不接虎威营,如此倒也好,陈王便道:“可。”

杜羽一笑,他自然知道陈王不会拒绝,想必他很是乐意见到这般发展。

氤氲的夜雾因夜深而更加的浓重,山风也吹不散这如凝结的牛乳般的景色,一切都很静谧,连同他们的说话声,今夜这些话,出得杜羽口中,入得两幅耳朵。

杜羽看了一旁一直不说话却专心盯着他的温西一眼,同她笑了笑,道:“你是有事同我说么?”

温西摇摇头,道:“看见你还好,我便放心了。”

杜羽便摸了摸她脑袋,又用手掌贴了贴她的额头,有些发热,便起身脱下外袍给她披上,“夜深出门,也不多穿件衣裳。”

温西低头咳了两声,却瞥见陈王也在看她,她有些不太好意思,杜羽一直不自觉地将她当做个孩子对待,便站起身,动动手脚,道:“我去走走,活动活动。”

杜羽点头,山寺狭窄,温西无可闲逛,便出了庵门去了。

杜羽又重新坐下,看着陈王道:“听闻二殿下请了玄尘道师来京,不知道道师对温西的手伤有何良药?”

陈王将玄尘所说的法子同他说了一遍,杜羽听得眉头直皱,良久,他道:“若他医不好怎么办?”

陈王目中一瞬凝重,“他必须医得好”

他不曾想过医不好怎么办,玄尘必须要医好她,没有任何的意外,他也不允许有任何的意外。

杜羽闭目一叹,道:“好。”

少顷,陈王又开口道:“六郎还要不要见一个人?”

他指得是那个被用来构陷他的女孩。

杜羽摇头:“梁王此举,实在太过龌龊,那不过是个无辜的孩子,殿下有心,护得她性命,陈王府中想必不缺养多一个人的口粮,就请殿下好人做到底吧。”

陈王有些苦笑,他已经料到杜羽应当与那个小丫头没有什么关系,他也不缺养个闲人的口粮,只是终究是一件麻烦事。

此事,就这般不经意地开始,无声无息的结束,于当事之人正是最好的,但陈王借着这事达到了他的目的,而杜羽也由此事下定了决心,而杜家也因为这件小事而有了旁的打算。其他等着事发的人,却有些失望了,但终究,从头至尾都是一件小事,京中朝中,并没有一件真正的小事的,这件小事激不起风浪,那便还有旁的小事……

温西出了山门,她只来过这边一次,且又是黑夜,并不熟悉的路途,那些守卫目不斜视,对她也是视而不见,她便到处走走逛逛,沿着庵旁的一条小路,走到一处山溪之侧,那溪水曲折,叮咚有声。

溪水正对的应是梧月庵后门,本来一直紧闭的门扇忽地吱呀两声,走里面走出两个人来,温西看去,其中一人她认得,是陈王那个叫做鸦的女侍卫,她正伴着一名缁衣僧帽的女尼走向溪边。

那女尼面容清秀瘦削,瞧来应该正当妙龄,然那衣衫披在身上,空落落的宽大,无端地有一种枯槁之色,令人惋叹。

那应当便是仙城公主了吧,温西离她们并不远,她却有些害怕打搅到她,忙退后了几步,躲在围墙拐角之处。她的脚步很轻,几乎没有发出任何能够听得出的声音,然鸦似乎早已经觉察到了,但她只是微微瞟了温西这边,便没有再计较。

温西松了口气,她不敢再挪动,就这般立在这边,风吹得头顶的枝叶细细索索地响动的,而水边也传来了一声叹息声。

“鸦,你回去吧,我想在这静静地坐会,不会有什么人来的。”仙城的语气十分的平淡,平淡到没有任何的情绪,温西听来,仿佛这山间的一切都因为这情绪而沉静了下来,风也轻微了,水了缓慢了。

鸦摇头:“殿下,小的便站在三步之外,殿下可以当小的不存在。”

仙城似乎有些无奈着笑地摇摇头,却没有再要求鸦离开,她坐在水边的一块稍微平坦的岩石上,衣摆逶迤在水中,后背纤瘦而笔直,脖颈带着优美的弧度,整个人如同一朵隽永的玉兰在静静地绽放。

温西看得已然痴呆,这应该是一个美好的女子吧,上天给了她至高无上的出身,却没有给她幸福安乐的命运,她这般年华却枯萎于在这清冷的山寺之中。

她不知道公主与杜羽发生的过往在二人心中究竟是如何,也不知道他们方才的见面有没有化解一些心结,但仅仅看着不远处那婉约似月的女子,温西有种不能释怀的哀伤。

海雅的心事

两日之后,有人上门请温西出去游玩,来人死活不肯说出主人姓名,先是托言什么故交,后又是说什么京中好友,传话的人见这般,肯定不去理会,那人便急了,又恐被驱赶,不敢再纠缠,在府门前的路边走来走去,还不时张望陈王府那大门几眼。

守门的侍卫见蹊跷,请来管事刘余,刘余一面招呼了两名乌衣卫盯着他,一面又去禀报赵长吏。赵长吏细心,因陈王府防备素来要紧,任何小事他都不敢掉以轻心,便亲自出门去瞧那人,留意到那人的腰带上的绣纹,仿佛有些认得,细想一番正是前些日子进京的渤海使者的穿着打扮。

他便心中有数,又着人去四夷馆查问一番,终于弄清楚了那鬼鬼祟祟的传话人正是渤海王小郡主海雅遣人来请温西的,她既为属国王女,进都献礼,落落大方便是,为何要这般行事?

赵长吏不敢擅专,忙禀报了陈王,接着再等温西再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将近午后了。陈王想到海雅之前害得温西伤上加伤,就有些不愉快,却终究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令人告诉了她这件事,便没有管她出不出门去不去见海雅。

温西想到之前路遇海雅时她的神色态度有些异常,还有她说的“有事”的话,她又想起海雅之前对师父似乎有些神女有心的意思,便猜想这“有事”可能是指的师父,到底有些不忍心拒绝她,还是出了陈王府门去见那个等了一上午的倒霉使者。

那使者年纪不大,不过十来岁的孩子模样,他之前以为办砸了事,一筹莫展,后来等着等着,竟然等到了正主,忙大松了口气,赶紧请温西去见海雅。

海雅并不在四夷馆中,她自认寻了个幽僻的地方要同温西商议要事,寻的是新莲坊街上一家酒楼的后园雅室,那酒楼温西并不陌生,正是之前杜少珏吃多了酒的风曲楼。

温西看着那招牌,满面皆是怪相,又是想笑,又有些笑不出来,那小使者见她站着不动了,忙催了催,温西便同他进门,又去了后园。

那后园便是个大花园,之前温西跟着杜少珏去的是一间两层高的楼阁,而这回则被带去了水边的一间水榭,那水榭不大,门口还守着好些侍女,温西看着有些眼熟,记起了那些都是海雅的随从。

秋风扫叶,这水边根本没有了春夏时节那通透凉爽的意思,只有些冷冷的清净,园中池塘的枯荷也被清理地只剩了几截枯茎,不时飘落在水面的树叶更增添的秋意。

这时节在这凉飕飕的地方见面,温西想着海雅难道真的是有什么机密要同她说,才寻了这么个地方么?

等她进门,海雅抱着手坐在主座上,面前只有一杯凉透了的冷茶水,面上的神色比那茶水还要冷,她啧啧两声:“温姑娘好大的架子,这会儿才肯出来。”

温西忍不住就翻了个白眼,这死丫头从来就不会好好说话,便在她对面一坐,大大咧咧道:“你请客连杯茶水都不给人上么?”

海雅还想同她吵几句,忽然看见她还包着绢帕的右手掌,面上就白了一白,有些收了那不满之色,拿起茶盏装模作样喝了一口,才扬声道:“上茶。”

一名侍女就端着茶送上,又低眉顺眼地退下去了。

温西也不想喝茶,便没有端起来,只是问道:“你有什么事?”

海雅努努嘴,面上有些心虚,眼睛不时瞟下她的手,终究舔舔嘴唇,问道:“你的手,没事吧?”

温西心中有些好笑,上次拜她所赐,伤口裂了一回,虽然痛了几天,但这伤和她其实没有什么关系,陈王恼怒,才把事情弄得很严重的模样,温西却是占了渤海王的便宜的,虽然眼下情况并不好,但也没有告诉海雅伤情的必要,若不然她只怕要烦恼上许久,还要自责愧疚上,这丫头虽然骄纵,但其实心地还是不错的。

温西便摇摇头,道:“好了,就是有疤,我才包着。”

海雅终于松了口气,还道:“有疤啊,我渤海有种珍珠膏,祛疤最好,回头我送你一盒。”

温西道了谢,便没有再纠结,直接问她:“你不是就是因为我的伤才同我见面的吧?”

这自然不是,海雅忽然沉重了起来,捏着那只茶盏不撒手,翻来覆去转了好几转,才道:“温西,你还没有找到温先生么?”

温西微顿,不算没有找到,起码知道了师父的下落,只是他再也不是海雅口中那个温先生了,此事她不好同海雅明说,只是摇头。

海雅便叹了口气,放下杯盏,站起身来,倚着身后的雕花窗,秋风一阵一阵吹来,吹得她帔帛上金丝绣成的花纹闪闪烁烁的发光,今日海雅的装扮与往日温西所见不同。以往她都是一身劲装打扮,火红飞扬,如火艳丽,好似她的性格直率而冲动,但今日,却穿了一身繁复的裙装,带了满头的珠翠,与京中任何一个世族人家的女儿并没有什么两样,还带了几分愁态。

“那……你知不知道你师父他,真正的身份啊?”海雅愁了许久,还是忍不住问道,她问得有些小心翼翼,还死死地盯着温西,生怕从她的面上出现什么失态的模样。

温西自然是知道了师父的真正的身份,她诧异的是海雅的问题,她也知道了?

“我师父真正的身份?”温西也试探地问她。

海雅便以为温西不知道,她便有了些说不出来有种难过的心情,不知道为温西难过,还是为自己伤心,又道:“温西,我告诉你件事啊,你听了之后,可不许哭,也不许同我吵闹啊。”

温西看着海雅,海雅和她差不多年纪,温西其实觉得她挺孤独的,虽然身为郡主受父兄万千宠爱,身边奴婢成群,所有人都要哄着她惯着她,但她却没有什么可以交心的朋友。以前温西去了渤海,她一直找温西的麻烦,还老是要同她比试武功,被她打赢之后,死活要缠着温言也要教她功夫。

巧遇

这小郡主虽然娇惯,但有个好处,就算被温西打哭了,却从没有依仗身份对温西做过不友善的事情,也只是绞尽脑汁想着下次打回来而已。

温西也不曾真的讨厌过海雅,那时也只觉得她只是个烦人的大小姐罢了,看她现在对着自己这小心翼翼的模样,心中感概,海雅也再不能没心没肺无忧无虑了,温西不忍再敷衍她,便道:“海雅,我师父,他如今在晋华国,你是要同我说这些么?”

海雅一瞬瞠然,下一刻就柳眉倒竖,随后叉腰指着温西的鼻尖,怒道:“你知道?那你还同我装模作样”

海雅站着,温西却坐着,她的指尖几乎都抵着温西的鼻尖了,温西无奈扶额,立刻想收回之前自己难得的多愁善感。只是现在不是同她斗气的时候,只得耐着性子同她道:“我师父他,也许有不得已的苦衷,也许……我也不知道,但他现在正是晋华国的摄政王,我已经许久没有见到他了,其他的,便不知道了。”

海雅一瞬颓然,收了那张牙舞爪的模样,她有些痴痴地沿着窗边的圈椅坐下,“原来是真的,我偷听到我爹和我哥哥的谈话,还以为听错了,没想到……温先生他……”

温西见她神色有些不对,忙上前将她晃了晃,“海雅”

海雅回神,看着温西,“温西,我爹他、他想把我嫁给陈王,我该怎么办?”

“啊?”温西瞠目结舌。

海雅拉着她的衣摆,还拿起来拧来拧去:“他说陈王俊朗多才,还说他会当皇帝,但我听说陈王马上就要立王妃了,我要是嫁给他,岂不是做妾?我不要嫁他,他长得好不好看,做不做皇帝同我有什么关系。”

温西真是有些无语了,师父曾说渤海王有些商人习性,得利而使力,只怕他想在东魏储位未定之前押一个稳的。海雅不像素君,在京中门阀中见惯谋算,她在渤海那地方,唯她独尊,自小养成说一不二的性格,其实还很是天真的。

海雅又抬起头,眼神亮晶晶地看着温西,道:“温西,你走过许多地方,你知道京都去晋华,要多久么?”

温西忍不住挑眉,忙扯回自己的衣摆,已经被海雅给揉得几乎跟着梅菜干一般了,“我不知道,别问我。”

开玩笑,她才不要参合进海雅的事情呢,要是她真的异想天开跑去晋华国找师父了,如今东魏与晋华皆陈兵十数万在边关,渤海王惹一身通敌的臊不算,她也别想好过。

海雅苦着脸,还伤感地摇头:“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温先生他也许连我是谁都记不得了。”

温西腹诽,师父的记性很好的,就算他十年前在路边施舍过的乞丐都记得模样。

海雅肩头一跨,又问道:“你之前去渤海,同那凤仪公子在一起,怎么现在还住在陈王府中?发生什么事了?”

这也不好同她细说,温西只得道:“机缘巧合而已。”

海雅虽然有些奇怪,但也没有非要到刨根问底的地步,她只是有自己的忧虑,又道:“我听说陈王为人狭隘,且又睚眦必报,旁人得罪了他,他便要灭人九族,你要小心些哦。”

这个旁人究竟是谁啊,温西实在有些哭笑不得,陈王行事她不好评说,总归有他的理由,但也没有到这种程度吧。

“陈王他……他还好吧。”温西想了想道,“没有那般了,他还挺……”温西说着却觉得有些形容不下去了,她想到之前陈王装成冷疏竹的那模样,一会儿眉目皆冷令人胆寒,一会儿又笑面虎一般同渤海王谈笑风生了。冷疏竹其实并不这样,他一直都是淡淡的,不管是生气还是开心,也都十分的含蓄,那陈王的性格究竟是怎样呢?她还真的不好直接以一言结论,温西想着,忽然有所感悟,是他面对着不同人,可以摆上一副任何不同的面孔。

海雅也没有很是在意陈王究竟是什么人,所以也不在意温西口中的描述,她现在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悲伤情绪之中,她的少女之情,正遭受了沉重的打击,而她倾慕之人,与她可能再不能有联系,连见面都几乎不能。

温西有些气闷,扭头看向水榭窗户外边,这水塘并不算宽阔,水面离对岸顶多也就三丈宽,对面是小小的石拱桥,雕花造型十分的婀娜,桥边又是几间小小的静室,花草遍植,秋来菊开,也分外雅致。

温西忽然打眼瞧见那处一丛花后走来两个人,其中一个面貌中正的年轻人温西不认得,但另一个穿着鸭青色锦衫的年轻公子,竟是杜少珏,温西无语,想起上回他说冷疏竹的那些话,她便想再飞过去把他踹进水里解解气。

这边杜少珏正和秦朴在说话,压根没有想到到温西会在这地方出现的,所以不曾没有留意,他道:“刘士贺还是去了庞原了?”

秦朴点头,“盛骏与方玉他们倒是不曾参合了,回了宁远山房做清淡学问。只是刘士贺,周王殿下使他为左锋参军知事,正去与毕周军汇合,我苦劝不住,送他出了长亭。”

杜少珏皱眉,“他到底还是……唉……罢了,人各有志,我们只是朋友,又不能事事替他做主。”

秦朴见杜少珏如此阑珊话语,也有些惆怅,“什么江东六士意气相投,到底还是各奔了前程,只是前方是锦绣大道我倒也祝他一路坦途可春风得意,只是……”

杜少珏拍拍秦朴的肩膀,他近来也颇不顺意,虽说父亲有了打算,但他并不认为此事对于杜家来说是一个可以利用的转机,陈王他近年来步步为营,耐着性子布置安排,拉拢了他认为有用的人,待到时机出手迅速地拔除了一个个眼中钉,却从来对杜家有种既不为敌也不结交的态度,之前他还认为是杜家根基深厚,加上荆南的人马,陈王颇为忌惮顾虑,但如今蒋家与孟家都折戟沉沙,陈王的对手,越来越少了……

心无灵犀

杜少珏仰头看天,天边一行南飞雁,向着天高云阔的远方而去,更显得他足下困顿,他忽觉索然,又想到年初出游之事,在南华山与那隐居山中一心要做玄学的大哥杜少璞大吵一架,不欢而散。那时他以为自己心志坚定,可建功立业,光耀门楣,然现在他却迷惘了。

“少珏,我欲出京游学。”秦朴忽然道。

杜少珏吃惊,看向秦朴,见他面色郑重,忙问道:“行义,何以这般仓促?”

秦朴摇头道:“不算仓促,其实早已有此打算,天下学问何其多,我久在京中,如蛙在深井,眼见只有头顶这一片天空,又怎能有开阔胸襟?”

秦朴不是轻浮之人,他既说出这番话,就表明他志向已定,杜少珏便道:“令尊如何说?”

秦朴一笑,道:“他倒是颇为赞同,只是家母爱子之心深重,颇为不舍,还须得我开解开解才是。”

杜少珏点头,道:“也好,大丈夫行当三千里,四海可为家,你这一去,必有所获。”

秦朴却有些欲言又止,他今日约杜少珏见面,着实是有件心事的,他是个真心为朋友的厚道之人,那天见杜少珏在青楼买醉,却好像因为一个女子,似乎还牵扯到陈王府那家臣冷疏竹,这就不太妙了,他实在有些不放心,故而想在离去之前好好劝解一番,然思来想去许久,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温西,你在看什么?”

二人正各有心思间,忽听隔水传来一声女子的声音,秦朴还不曾反应过来,杜少珏却猛然面色一变,头立刻扭向传来声音的所在,却见那边水榭的窗边立着两个少女,其中一个立刻把窗扇给拍上了,剩下一边还开着的半扇窗边那个目瞪口呆的少女令他觉得有些面善。

秦朴见杜少珏的面色不对,忙问道:“少珏,怎么了?”

杜少珏没有再去揣测海雅的身份,倒是透过那半透不透的窗纱,死死地盯着那个背对着他的身影,是温西,她想必已经觉得他是个搬弄口舌的小人,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那日那般刻薄,但他一想到数月前在西郊山中,冷疏竹与她共乘一马的模样,那般亲昵的姿态,便令他觉得不爽至极。

他本以为她不过是个山野的丫头,无甚教养,不知他一番好意,才几次同他顶撞。但他不曾想到那日她听了他那番话,会那般愤怒与哀伤,她从不曾对他示弱过,那日却因为冷疏竹而满面泪水,冷疏竹可以令她如此动容么?她有心,还有情,她不只是个不知好歹的小丫头。

杜少珏面上神色已然几般变化,他几乎冲动地想要去那水榭把温西给拖出来问个明白,但他脚才迈出一步,就猛然顿住,他要问什么?

他要问什么?

秦朴在旁看他忽然失落的模样,忙道:“少珏?”

杜少珏低头,深深地吸了口气,才道:“没什么,行义,你若不仓促要走,等两日,我请几个朋友给你践行。”

秦朴点头,还是不放心地看了他好几眼,口中道:“好。”

而水榭里边,海雅看那边两人已经离去,便去拉着温西道:“那两个人已经走了,你认得他们么?”

温西皱了皱眉头,摇摇头,又点点头,“算是认得吧。”她可能与那位杜二公子八字不合,每次见面都不欢而散,还颇有口角,但明明是她的自己的事,与他又没有什么关系,他凭什么老是摆出一副自以为是的模样来教训她?真是管得宽。

海雅却点着脑门想了想,道:“我好像见过那个高个的,觉得有些面熟,在哪里见过呢……”

她想来想去,恍然大悟,“哦,之前在宫中,我去拜见林贵妃,他也在,好像是荆南杜氏的二公子,贵妃正问他父亲病情如何之类的。后来他走了,贵妃同人叹息,说什么杜二公子一表人才,家世卓越,那什么周家小姐有眼无珠,竟同人私奔了。啊呀,真可怜,难怪一脸晦气的模样。”

温西扶额,那周家小姐私奔还是他自己顺水推舟成人之美呢,他那一脸晦气是因为看见了她吧,也不知道她怎么得罪他了。

温西同海雅告别之后,想着既然出门了,天色还早,欲去见杜羽一面,他这些时日不曾回杜府,一直住在有岚居中。

而杜羽的确也在有岚居,他不曾出门,陈王已答应将虎威营的符印交付于他,然那符印已被皇帝收回,陈王想再拿到手,却并不是那么容易,杜羽并不清楚皇家暗处涌动的秘辛,但数年前他与仙城公主之事,他便已经觉察出皇帝对陈王的不满。

当年所有人都认为他夜宿北康坊而误了请旨是陈王所为,陈王也没有辩驳,但他与陈王知道事实并非如此。那日之前,他同仙城见了一面,仙城同他说陈王有性命之忧,她没有任何可以求助的人,能够信任的只有他,她请他救她弟弟一命,皇家无情,她生于那无情之家,却不想做那无情之人。

所以他约了陈王见面相谈,不想饮过茶水,二人竟双双昏睡一天一夜,紧接着便是误了请旨,皇帝大怒,他被迫离京,事情就这般骤然发生,容不得他去思考去为自己分辨,也再没有再见到仙城。

后来他几番思虑,那日他与陈王见面,是约在教坊司院的春风满月楼,而那日,有人在院中宴客,正是梁王,他们的举动早已经被盯上了,而能够这么做,能够将一切全然握在手中的,只有皇帝。事后,他明着是在处置他杜羽,实则却是在迁怒仙城,但他没有任何办法,他不能争取,不能言明,连多说一句话,都会给她带来灾难。

那日梧月庵中,仙城对他说:命已如此,一切过往,皆如光幻影,明翼,你该走出来了。

仙城的眉目中,只有看透了一切的平淡,是啊,他是该走出来了,那她呢?她的命不该是如此的,面对着仙城那连笑容都似乎带着心如死灰的模样,杜羽一瞬间明了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了,是啊,一切过往,皆如光幻影,那过去他已经不能改变,那他应该给她实实在在的将来,她可以选择的人生,她能够自由的未来

素君的决心

过去的他不能争取,不能改变,那现在的他,却可以也必将可以

杜羽一瞬握紧拳头,他需要好好理一理思绪,他现在还有什么可以有什么能够用上的线,能够用上的人。

一缕清香袅袅升起,小院其实很静,隔绝了街市的吵闹,只有流水可相伴。

院门外响起三门不轻不重的敲门声,霖雨去开门,却见站在门外的是杜家的大小姐素君与她的一名侍女。

霖雨一愣,忙将她们二人请进来。

杜羽坐在榻上手撑着额头,听见动静抬起头来,眉头微微散开,道:“素君?怎么来这里了?”

素君进了屋内,她还是第一次来这里,打量打量,见实在简素,不过竹屋草席,满墙图,便道:“六叔这里正是清心之所。”

杜羽一抬手,令霖雨退下,素君松了口气,面上也有了几分踌蹴之色。

杜羽见她如此,问道:“素君,你是有什么为难的事?”

素君在茵席上走了几步,忽然就跪了下来,她道:“六叔请帮我”

杜羽看她这模样,面上有了几分凝重,京中女儿皆受娇宠,素君也不例外,往时皆是一副无忧无虑的娇憨模样,但他也知道这侄女并非懵懂无知的人,她年纪虽小,胸中自有水清山明。

杜羽没有令她起来,只是道:“素君,你来求我的事,是你父亲母亲不允许的事,是不是?”

素君低头,她紧紧抿唇,许久,她才从胸襟中取出一封信,双手呈上给杜羽,“六叔看了这封信便明了。”

杜羽接过信,取出来看,一目十行,片刻就理清了思绪,这信落款为瑜。

信中有深情厚意,令人动容,就连杜羽都能感受这字纸间的深深情绪,他记得素君曾有一名老师名叫沈瑜,而他如今在束城,领陈王之命。

杜羽抬手,叫她起来,道:“你自己是怎么打算的?”

素君默默起身,走到杜羽对面坐下,她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本来已经决定认了自己是杜家之人的命了,任凭父亲将她许配给任何能为杜家带来荣耀的人,不管是什么梁王的三公子,还是什么李家的少爷,张家的郎君。

但沈瑜信中提到了那副春雨桃花图,是她在他的课上开了小差偷偷画的,那日,他们一起盯着那支桃花出了神。那幅图,她本来是想请温西交给沈瑜以作诀别,但没有想到沈瑜竟然……他究竟没有辜负了她的心,那她又怎么能去辜负他呢

素君已将下唇咬得一道齿痕深深,她终于开口:“六叔,若是素君无心,活上百年也如行尸走肉,可惜素君有心,那明日死去亦是值得。”

杜羽久久地看着她,素君面容中有坚毅之色,他不由自悲,他之前痴长年岁,却不如一个晚辈看得通透。

“好,我会帮你。”杜羽应下。

素君一瞬间面上便绽开了笑容,如雨过天晴一般,整个人都明艳了起来,“多谢六叔。”

杜羽叠回那封信,递还给她,笑笑道:“收好吧,这沈瑜文笔很好,也是个博学有才之人。”

素君这才红了面庞,她接过信又收好,她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又怎能对此淡然,那脸越发的红的如火如荼。

杜羽将手指叩了几下案几,道:“如今沈瑜还在边城,想必一时半会也不能够回来,此事,你暂且不必焦急,容我想一想。”

素君将头轻点,却还有忧虑,“六叔不知,父亲母亲他们对我……似乎另有安排……我怕……”之前梁王府之事虽然不了了之,但那绝非是因为二哥劝说,也非她摇头不允才使得父亲改了主意,事关终身,她也顾不得羞耻了。

杜羽起身,拍拍她的肩膀,道:“这你先放下心来,大哥他如今,还需得等一等才会想你的事了。”

他在京中还留有几个眼线,虽然他人出京却也没有彻底断了消息,他听说近来杜熠行事颇为小心,几次暗中不着痕迹的试探陈王动静,怕又恐令皇帝不满。若是眼下对素君的婚事有所谋划,恐会令有心人多加揣测,他还不至于做的这般明显。

素君深信杜羽,她自小对这个不常在家却手段过人的六叔便颇有依赖,她拜托他的事他从来都做得十分妥当,既然杜羽这般说了,她就绝不怀疑。

小院门口又响起敲门声,还伴着一声呼唤:“霖雨,是我,温西,开开门。”

霖雨被杜羽指使退下去了,正在厨下忙碌,不曾听见。倒是素君一愣,却慌忙站了起来,“方才出门,母亲并不知晓,我要快些回去了。”

六叔挑眉看她。

素君面上皆是桃粉菲菲的红晕,沈瑜有这封来信,定然是温西的缘故,素君有些不好意思。

她走到院门边,亲自去开了门,门外的温西惊讶:“素君?”

素君眼眸如水泛起潋滟波纹,她看了温西一眼,掩唇羞涩一笑,“我、我回去了,你进去吧,六叔在。”说完就低头走了,跟在她身后的莲蕊对着温西匆匆一礼,笑了笑,忙追了上去。

温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疑惑地进门,抬头见杜羽坐在房内窗边,正看着她们笑,温西上前道:“素君这么怎么了?”

杜羽笑着摇摇头,只是问道:“你找我也有事么?”

“也?”温西眨眨眼,咧开嘴一乐,“没有事就不能找你呀?”

杜羽瞥见她腰上斜插的柄精巧的短剑,忽地眉梢一挑,自窗口跃出,顺势折下窗沿下的一枝竹枝,向着温西刺去,温西立刻抽出短剑应对。那竹枝柔韧无比,杜羽使得变幻多端,温西应付地有些吃力,然她知道杜羽的招式路数,几个回合下来,也不曾落得十分狼狈。

一时,杜羽扔了那竹枝,道:“嗯,尚可。”短短时日温西已将左手剑法用得十分纯熟,定然下了番苦功。

温西也收起剑,嘟囔一声:“你这是偷袭,不算。”

杜羽哈哈一笑,走到院中坐下,道:“你这丫头又来同我耍无赖了。”

“老了”的杜羽

温西也走过去,却托着下巴仔仔细细打量杜羽,杜羽被她盯着莫名其妙,不由问道:“你看着我做什么?”

温西歪歪脑袋,道:“唉,我瞧你老了。”

杜羽哭笑不得,他不过二十有六,自古三十而立,他这年纪怎么也算不得老了,这丫头定然有后半句等着他,他故意不接话,只是一叹,道:“是啊,我看你长大,可不是老了?”

不想温西点点头,道:“你这把年纪还不曾成家立业,我十分忧心将来你老得不能动了,谁来照顾你呀。”

杜羽越加的好笑,她一叹一息这故作老人言的模样,着实有些不伦不类,“你想说什么,还是直说吧。”

温西却指着他的眉眼之间,道:“往日人家都说未老先衰,我看你这里有些愁态。”又指指他的胸口,“这里还有重重心事,我在想,还能有什么事能够令杜羽烦扰的?难道任何困境他都不是能够潇洒坦然的面对么?”

杜羽一瞬间面上的笑容缓缓落下,他看着温西,温西也看着他,她的眼中有担忧与不安,这丫头还是在担心他的,他安慰她道:“我没事。”

温西摇摇头,“杜羽,你去见了我师父,他是不是给你气受了?”

杜羽失笑,“如你所言,有何困境是我不能够面对的?你师父又怎能给我气受?”

温西依旧摇头:“师父他,他若是温柔起来,便是拒绝别人都是令人如沐春风,但他若是想伤一个人的心,他也知道如何做才能决然无情到底。你千里迢迢历经辛苦去找他,却意志消沉满是颓然的回来,我就知道……知道师父他定然说了什么绝情的话,伤了你的心,杜羽,你不要难过,师父他,有时候也很会说些假话的,他那些假话,其实也会伤了他自己的心……”

“小西……”杜羽深深地注视着她,温西目光如水清澈,想必这双眼中看到的一切,也是绝无迷惘。

温西伸出手,刮刮杜羽的鼻子,他的鼻子挺拔,显得面容俊朗秀气,她道:“杜羽是很聪明的人,只是有时候聪明人也会因为一些原因而做出不够聪明的事,我知道杜羽肩头的责任不容得他再潇洒离去,只是希望他所做的任何事,都出自本心,都不会后悔,无论是因为我师父,还是因为……仙城公主。”

杜羽大震,他早知温西的聪慧,但她也的确不负燕梧心的名声,她有一副玲珑心肠,见微知著,早已看透他的悲伤与苦痛,她很好,好到令他心疼,他不禁抚摸着她有些毛糙的脑袋,郑重道:“我所作所为皆出自本心,了明和尚曾说,一念灭,一念起,一念成佛,一念入魔。我成不了佛,却也不愿入魔,你放心。”

温西终于露出了笑容,她也点头,萦绕在心头多日的担忧也一散而开,杜羽还是杜羽,他不会变成其他人。

……

温西放下心事,便起了些捉狭心起,她嘿嘿一笑,道:“方才素君为什么看见我就跑了?难道她喜欢我,害臊了?”

杜羽扶额一笑,这张嘴巴倒是随了她师父,他忽然若有所思,沈瑜如今为陈王门下,且又远在束城,素君并不是那么容易与他信来往的,那么这个牵线搭桥的人么……

“小西,你认得沈瑜么?”

温西眼珠一凝,僵了僵,看杜羽的神色没有什么不对,加上方才素君那连羞带臊的模样,顿时明了,嘿嘿一笑,爽快地应道:“认得。”

杜羽便随手就给了她脑门一下,“骆铖竟也能容得你胡闹。”

温西眨眨眼,不解道:“这是素君和沈先生的事,和陈王又有什么干系?”

杜羽无奈,“你知不知道他的快马传信比官驿更灵便有效,天下四方任何消息都能快一步送达,如今边城日日有变,信使来往传送的皆是公文机密,你保媒拉纤倒是用上了他这条信路,他倒是对你纵容的很……”想到这里,杜羽忽地眉头一皱,他认得的陈王骆铖绝没有这样的好心与闲心,他的一举一动皆有目的可循,若只是因为些小儿女情事,他绝没有理会的必要,是因为温西么……

杜羽沉吟。

温西见杜羽面色忽然凝重,便有些无措,难道她真的有些做得过头了?可是冷疏竹与陈王都没有说什么呀。

杜羽抬眼,看温西手指相扣,面有不安,一双眼睛正不眨不眨地盯着他。她是燕梧心的女儿,那算来应该有十六岁了,十六岁的姑娘,真是青春正好风华正茂。

“没事。”杜羽还是同她笑笑道,“骆铖倒还不至于为这点小事介意。”就算骆铖有什么想法,这丫头应该没有任何想法,就这样吧,人生际遇各有不同,她是殷家的女儿,骆铖不会伤害她的。

杜羽纵然聪明,却还不会能掐会算,他算不到将来发生的事情,几年之后的他恨不得穿越来今日对着自己猛摇肩膀:带着小西离开,让她离骆铖远远的

若上天果真有神明,那除却天上的神明,谁人会知道将来的事情?所以眼下京中的一切还都看似平淡的发展着,日子也流水一般缓缓淌过,对于京都街市上那些为一日三餐奔波的小民们来说,今年与往年没有什么两样,只有朝中的那些大人物们才知道即将要变天了。

这第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便是之前被陈王抓到把柄的参奏入罪的周王的老丈人何徵,被乌寂从刑部大牢提到了红衣卫私狱。过两日,据乌寂所奏,何徵曾数次建文会结交士人,其中有一学生道滂州有院集兰堂,数年前出得妄言毁君的狂徒,后因狂徒被正法,引山安一带数州文人不平,那集兰堂中有山安数名士,人称为集兰十二子,时常做犯上作乱之语,更有与晋华国勾结之举,何徵听闻遣人去查访,查得那集兰十二子之一,如今官居中令,正是王贺。

欲加之罪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当世文风颇盛,还是因先帝重才之举,各地皆有出名的院山房,若出经世之才,扬名海内,得以入朝为官,那院为朝廷嘉奖不提,名声更为显赫。故此风气之下,各地士子大谈国事朝事,纷纷以时论而显名,除却果真大逆不道之论,不会有什么忌讳。

但就算朝廷不忌民之口,那勾结外国之举,只怕也为上所不容,但如今天下游学之士来往各国,就算去别国为官也不算稀奇之事,这勾结之语,只怕也有待商榷。

因王贺为人厚道,做事中正,为官也颇有贤名,起先还有人为他出言,然不知是此事令皇帝想起十一年前那篇将他骂得体无完肤的问天赋,还是他意有所指,当即就将王贺革职罢官,所幸不曾下狱,责令他闭门思过。

杨少仆说对了,他老师与陈王结亲惹到了皇帝,杨驰郎这太常寺少仆官位不大,也无要命之事,他整日吟风颂柳过得逍遥自在,从不惹人注意,人见他不过悠闲士大夫罢了。

然此人有个不为人知的好处,便是他极有识人之能,早前他冷眼旁观皇帝与陈王在朝上几番机锋,便看出了皇帝极度不满陈王。后来程临王一出,聪明人也都看出来了,皇帝欲立皇太孙,但也自以为陈王有恶名,皇帝故而不喜。只有杨少仆暗中观察,皇帝上朝高座,又戴天子十二冕旒,无人能瞧清他的神情,但是他与陈王对答的语气,虽然刻意压抑,却也令杨少仆听出了其中的切齿之意,皇帝不止不喜陈王,简直将他作仇人对待

俗话有云,天下父母皆爱子,虽十指有长短,心有偏颇,到底还是身生骨肉,哪个父亲会恨自己的儿子呢?杨少仆百思不得其解,他偶然有与老师王贺谈起,王贺起初认为他想多了,但他既然听了学生的话,自然不免存了一段心事在心中,细细留心几次,也不免有所怀疑。

故而此次之事,他倒是并没有什么意外,也不曾有哀怨,只拜了三拜,褪去朝服冠冕,被御前侍卫给架出了朱雀门外。

陈王更是岿然不动,连句为老丈人辩驳的话都不曾说,只微低了头,令人瞧来也只是以为他因丈人之事或有羞愧。他羞愧倒是没有,冷笑却有满面,这罪名九曲十八弯的可笑,皇帝也只能把王贺的官去了罢了,他要杀了王贺还没有那么容易,如今的他不是十一年前,自身难保,也不能护得管殷两家。

杜熠称病,王贺罢官,一时朝中左右相皆没,不免令臣子不安,皇帝即刻令太府郑襄暂领中令,又拔陇东旧族柳梦思为尚仆射。随后下旨称郑襄长孙女郑氏世族教养、端庄持正,可为程临王妃,令太史令明日卜算问吉。

程临王不过八岁,郑氏不过六岁,明日便卜算问吉,又在大朝之上郑重提出,所有人都懂了其中的意思,不免各怀心思起来。

陈王的眼眸微微一眯,他暗暗听皇帝的吐纳气息,似有些中气不济,根据庄太医之前写下的医案,他又请玄尘看过,玄尘挠挠头说:“看这方子主治的是风迷痰多之症,还有些清泄的功效,后来加了几味清心平息的大路药,再后来嘛……硼砂、酒蝎、等物……”

他抬眼看陈王,道:“这吃药的人身份定然尊贵,一开始的方子斟酌的十分小心,看这病人也是有些头风再有火旺两虚的毛病,后来这头风症重了些,不得不下这些重药,才能令病人保持清醒,但这些药虽治病,也害命,有毒,且毒性不小,慢慢服用,有性命之忧,但不吃,病人却也要气燥不安,头痛欲裂。”

陈王暗思,自去年开始,他慢慢地将利爪伸出,所作所为皆令皇帝恼怒,他这病便一日重过一日,年初他其实是真病了,所以太医院才换了猛药,现在听声息,他还是在强撑着,只是不知道他还能撑多久……

郑襄已出列谢恩,陈王看他面上并无几分喜色,倒有些愁容,若程临王登基,他是国戚,又是权臣,他这般忧虑,他忧虑的是什么呢?

下朝之后,陈王不作停顿的直接回府,到了漪澜殿中,立刻招人去请玄尘。

昨日大雪日,虽未下雪,却刮了一夜的北风,温西又病了,起先只是不时咳嗽几下,她不以为意,反而在院子里比划地浑身大汗,不想被风一吹,反而头昏目眩,走路都走不稳当了,冷疏竹便不许她出门,还请了玄尘过来,玄尘正开了方子在唾沫横飞夸夸自谈这方子有多高明的时候,便被薄公公给请走了。

玄尘以为是问温西的病情,进了陈王的房就道:“殿下放心,那小丫头只是因为十花散的余毒有些体质下降才着了风气,没什么大碍,算来那些药明年立夏才能备齐呢,她死不了的。”

陈王一皱眉:“她又病了?”

原来不是为这事,玄尘“啊”了一声,道:“不过风寒。”

陈王一叹:“要什么药你让萤烛去办,她会准备的妥帖的。”

玄尘点点头,又问道:“殿下还有什么事?”

陈王起身,在架间来来回回走了几步,取下一本内经要术来翻了翻,翻到风寒一节,其中数张药方,他一一看过之后,抬起头来看玄尘。

玄尘有些莫名,陈王长得很好,但他的眼神很是锐利,就算一个美人,他用着如此凌然的目光盯着自己,玄尘也难以起了欣赏之心。

他忽然想起数年前第一次见陈王的情景,那时他才在外边浪了半年多回南海,去见掌门灵秀,他一向同灵秀不讲虚礼,大大咧咧的就进了她那静修的居所,不想灵秀不在,倒是院子里坐着一个十来岁的少年,长得十分的貌美,素衣冠带,雌雄莫辩,玄尘以为是灵秀新收的小徒弟,顿时起了调戏之心,说了些不知所谓的疯话,谁知这漂亮孩子一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接他的话,也不回答他的诸如年纪多大了,谁家孩子之类的废话。

治病救命

那少年对玄尘的唐突面上毫不显露半分恼意,只是道:“听闻凌华派武学高深莫测,道长方才说乃是掌门的师弟,那武功定然高明,不如同我这几位朋友切磋切磋,也当是消遣时光,免得枯坐无趣。”

玄尘一乐,这孩子少年老成,有趣的很,又见门口进来三个人,两男一女,看步履都灵活的很,身手应当不错,只是和他比试,还是欠了些,便一乐,道:“你这孩子原来喜欢看人打架,那哥哥我陪你消遣消遣也无妨。”

玄尘修道,且又学医,其实在武学上并无多少争强好胜之心,谁知那三人轮番上阵,内功虽然差一着,但招式却诡谲无比,手段还狠辣的很,玄尘大惊,见那孩子还是一副淡然而笑的模样,有些心底发冷,不敢再掉以轻心。

他全力应对,掌风亦是凌厉,打斗过处,尽是一片花落柳残,一时,那三人尽皆落败,那孩子站起身来,同他躬身行礼,道:“道师果然身手过人,小子十分佩服。”随后便令那三人出去。

玄尘还不曾得意多久,紧接着就倒了大霉,原来灵秀方才只是走开一下,她听见打斗回来,看见满园的残花与落叶,还有她晒的草药等等都洒了一地,又见玄尘衣衫凌乱,骆铖却一脸笑意,道:“玄尘道师的身手过人,令孤大开眼界。”

玄尘弄坏的都是灵秀精心种植的花草,她气得把玄尘骂了半年,玄尘自知不该得意忘形,也领教了骆铖的阴险之处,他不过与他说了几句话,就被哄得忘乎所以了,就不想他自己见色起意,昏头转向。从此面对骆铖,他都要小心上几分才是,尤其是现在骆铖年岁渐长,势力更广,比起当年那个孩子,手段更是了不得。

“殿下?”玄尘被陈王看得有些心虚,细想了想最近应该没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里才放了心。

“咳咳。”陈王轻咳了两下,将那放回架上,道:“孤想拜托道师一件事。”

他说了“拜托”,还有称呼他为“道师”,玄尘立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防备了起来,“殿下……有什么事?”

陈王走回窗边,道:“孤想请道师救一个人。”

“救人?”他本行就是治病救人,这自然不会为难他,便道:“若是这病人不是现在就咽气,我权且试上一试。”

陈王失笑,玄尘自负,但他的手段也是十分的高明,故而才能说出这话来,便道:“还记得之前孤给道师看的那脉案么?”

玄尘点头,他看那开药的规矩,其实已经猜出了是宫廷御医的手法,陈王如此郑重,那病人的身份么……

陈王又道:“孤想请道师救的人,便是那吃那些药的人,道师有几成把握?”

玄尘想了想,才道:“贫道看那药方,已经斟酌了几分病人的病情,但若要断症,还须望闻问切一番才好。”

陈王却摇头,“道师若不想惹祸上身,这望闻问切便不能。”

玄尘拿着拂尘杵着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道:“那么,我只有四成把握治好。”

陈王却又道:“不,孤只想令道师救这个病人的命,却没有说要治他的病,道师明白什么意思么?”

“呃。”玄尘瞠目结舌,他明白了,陈王是要他吊着这个人的命,但是这病么,可治可不治,他又细想一番,回忆那些药方,这对他也不难,只要去除那几味猛药,换成中正温和一些的药便可,虽这么说,但对于别的大夫来说,却是不容易,比如换的药,究竟要换成什么药呢?若是太医们有办法,也不会开这伤本的重药了。

但他终究是大夫,救人可以,但陈王也没有叫他去害人啊,这似乎也没有这么为难。陈王与凌华派的渊源,灵秀一直有自己的打算,其实玄尘已经猜出了几分,与那洛图还有定天玉有关,玄尘一直认为那两件东西毁去最好,为什么燕梧心还要给陈王留下线索?玄尘想不通,在他眼中,芸芸众生的性命比那两件死物重要的多,他才不管那究竟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呢,再珍贵也不过有价之物罢了。

灵秀曾说天下分久必合,必先破而后立。他却不能赞同,这破而后立的代价便是无数的家破人亡。但他纵然一身本事,却于这天下其实半点都无能为力,那么他现在能做的,或者可以影响能够左右这天下的人,他又拿眼看了一下陈王。

“行吧,殿下容贫道回去想一想。”玄尘答应下来,其实除了那为天下为民的心思,玄尘还有个不得不听陈王指使的缘故,他欠着陈王好些钱,他有个脾性,看不得穷人受苦,对于富贵人家他能敲则敲一笔,那些贫苦百姓找他治病,他得个上善道师的好名,自然大笔一挥,诊费不要药钱贴补。但这般善心则要价不菲,他竹杠再响也敲不了多少,填不了窟窿,凌华派是修真的道门,也没有这许多钱,那钱么,自然找个真正的财主替他出了嘛,他说是同陈王借,其实从来没还过。

玄尘告退而去,陈王猛然闭目皱眉,但他觉得自己忽然已经没有那般痛苦了,也许他的心,也已经慢慢地变得如石坚硬,他让他活着,只是为了让他看着自己怎样把他的一切慢慢夺到手中。

北风已经开始呼啸,窗格上糊的窗纱也被换成了明纸,虽然保暖,但房内的光线还是暗上不少,加上天气阴沉,终日点着烛灯,温西喝药,还烧了暖炉,房内的气息就有些发闷。

冷疏竹陪了她一会儿,他倒是自己咳了无数下。

“咳咳咳……七月哥哥,你出去吧,你身体也不好,我这是风寒,会过人的,要是把你也染病了就不好了。”温西有些过意不去,冷疏竹回来就陪着她,连衣衫都不曾回去换。玄尘给她看诊那话里的意思,她如今三五不时的病上一病,与那十花散的余毒有些干系,那毒不重,她应该还死不了。

裘衣

其实人的精气全由精神,她往日无忧无虑,自然少病少灾,然自胥长陵失踪,她不免日益心重,常存心事。当大夫的人都知道,有些看着身体健壮的人反而易得重病,只因外强中干,还有些三灾六病的人,倒是能活得长长久久,便是万事小心,安心保养的缘故。

温西自小落水惊厥失忆,胥长陵当年其实花了不少的精力把她救了回来的,后来虽然一直没事,但上次她同杜少珏斗气,自己跳进渡云湖便已经勾起了病根,故而她这几次生病,全表现出一样的症状,表象皆是风寒,不管是之前的太医,还是玄尘皆是按照风寒来治。

玄尘虽然高明,但人经历过往皆会影响体质,玄尘不知道她幼年那一段经历,加上她之前中了毒,玄尘也只当是因那毒起,却不明那内里病因所在。

“好,我等下来看你。”冷疏竹说着也咳了数下,他身体不好,是天生不足,忽冷忽热就会犯病,他咳着时不好陪着病人,瞧温西精神还好,便出了门去。

芋儿又端了盏药进门,那药味苦涩至极,温西捏着鼻子喝了下去,却见萤烛进门,她手里还提着个锦缎包袱,温西好奇,问道:“什么东西啊?”

萤烛将包袱打开,露出里面一团雪白的物事,她又打开抖了抖了,却是一件毛皮裘衣,她道:“方才童文送来的,说是殿下给姑娘的狐腋裘衣,轻软保暖。”

古人有说: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掖。这狐裘想来名贵至极。

温西却皱了皱眉,还拿手扇扇鼻子,道:“狐狸的腋毛?那该多臭”

“噗”萤烛忍俊,“不臭,还香喷喷的呢,姑娘嫌累赘,不爱穿多了出门,如今天冷了,这裘衣正好。”

芋儿听着稀奇,上去摸了摸,果然如羽轻薄,却又温软异常,啧啧称奇:“我便是在梅州城中最有钱的人家做工,也不曾见人家穿这样的衣服呢。”

温西还是有些不安,陈王好端端的干嘛又送她东西,上次那个小玉牌,她见他说得郑重,一直随身带着,她还收了他的短剑,这件衣服一定也很贵吧,她最近没有做什么好事啊,值得他这般打赏她么?

萤烛将东西送到,便出门去了,她将门带上,转身欲离开,却看对面冷疏竹的窗扇正打开着,他望向这边,见萤烛出来,同她微一点头,便转了个身,用手握着唇轻咳了几下。

萤烛脚步不由一滞,她想起玄尘之前所说的话了忽有冰凉的东西飘进了回廊,落在她的脸上,她抬起头,天上纷纷扬扬如棉絮柳花,下雪了,今年的第一场初雪啊。

魏都的第一场雪才刚落下,而桓京已经满城的银装素裹了,胥长陵踏着才被清扫干净满是湿意平坦如镜的石路,一步一步走向永辉殿。

大殿阶下的红梅满结花苞,满树似珊瑚红豆皆将放未放,于风中不停摇曳。

殿中传来浓郁的药气,纵然点了满殿的灯烛,还是不免沉沉暮暮,令人压抑。

巨大的九凤飞鸾的屏风之后,一架雕漆错金的龙床旁跪坐着数名宫女,或捧药,或执杯,来来去去,只见人影款动,鸦雀无声。

胥长陵一摆手,众人如流水般退下。他上前几步,抬手掀开床帐,内里的病人露出了容颜,竟与他有九分相似,却看起来比他苍老许多,也憔悴许多,仿佛一盏即将燃尽的油灯,随时会扑灭着微微的生命之火。

这病人便是桓帝,晋华国至高无上之人,但他如今这般模样,却半点都没有了君临天下的意气。

他抬眼,看了看胥长陵,努力地将自己撑得半起,靠在身后的锦垫之上,张张嘴巴,道:“哥哥,我终究还是无能。”

胥长陵将床帐挂在帐勾上,再垂下手,没有去看他,只是道:“你是很无能。”

桓帝悲伤地一笑,“于敏呢?”

胥长陵道:“她正在学怎么做一个不无能的帝王。”

桓帝猛然咳嗽,咳得几乎肝肠寸断,他咳得唇边溢血才终于停下,胥长陵的目中却没有半点的情绪,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在看的是一个不相干的人一般。

“哥哥,我知道我快要死了,这天下本来就是你的,于敏是个孩子,她还什么都不懂,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胥长陵淡淡道:“她什么都不懂,可以慢慢学地什么都懂,这天下,呵呵,不知道是谁的,但总归不是你的,也不曾是我的。你看你都要死了,这天下还是在的,一草一木,山川河流,黎民万姓,从古自今都在。”

他说着,露出几分讥嘲的笑意。

桓帝一瞬间面露苦痛之色:“你难道一点都不在乎胥家的天下吗?”

胥长陵望向远处,寝殿宽阔无比,重重的帷幔,重重似幽梦,他在乎吗?他不在乎吗?他不在乎的,仅仅是胥家的天下罢了,他在乎的,是他自己将可以建立的天下

桓帝又咳嗽了无数下,他挣扎地起来,拉着胥长陵的衣摆,道:“哥哥,你要如何待我都是我罪有应得,就算我顷刻去死,就算留千古骂名,即便挫骨扬灰但我求求你,不要再恨了,你恨的人,都已经死了也都快死了”

胥长陵只用一点余光瞥向他的孪生弟弟,他现在这模样,无论如何都显得足够的可怜了,但很久之前,这个弟弟面对他,还是充满了嫉妒与愤恨的。那时还是二皇子的胥衍不止一次的想,凭什么只是因为他比太子晚出生了半刻钟,他就只能做匍匐于地的臣子,而他则可以高坐龙椅受万民跪拜

胥长陵轻轻的呼出气息,没有任何的起伏变化,他恨的人?不,他没有恨的人,他不恨任何人,当他有足够的实力与手段的时候,恨就是一个滑稽而无谓的词,恨是卑弱的,是无奈的,他在任何时候,就算是狼狈离开桓京,被当作蝼蚁驱离的时候,都不曾有恨。

风雪红梅

“父亲离世之前,他令人给燕丹凰送去了鸩酒,殉葬宜陵。他终究还是与她生生世世在一起了……”

桓帝看胥长陵自他手中抽出了衣摆,他依旧沉静无比,没有任何的动容之色,只是淡淡的道:“是么……他还真是狠心呐。”便转身离去,他的背影没有任何的彷徨,他脚步没有任何的犹豫,如同之前相隔十五年,他再一次回到桓京,站在永泰宫前,扬袖道:“陛下,看,我还是回来了。”他眼中的光芒,令桓帝畏惧。

燕丹凰,这个名字与一个女人百媚千娇的模样在胥长陵的眼前出现。

阶下的红梅依旧艳丽无比,那殷红的颜色仿佛成了一个绝色女子额上的花钿般灵动了起来,他往日竟不知此花颜色如此刺目。

那年,他才十三岁,而她则有十八,当一个情窦初开的懵懂少年面对一个妩媚多姿的女子,他不可自抑地爱上了她,他爱得热烈而执着,甚至去请求皇帝允许他娶她为太子妃。尽管她没有显赫的身世,没有高贵的出身,仅仅是因为他爱她,对于一个少年来说,还有什么比爱情更为可贵,更可奋不顾身

但没有过多久,在节庆的盛典中,燕丹凰却伴着皇帝一同出现在人前,她梳着巍峨的高髻,穿着锦绣的衣袍,艳丽地令任何男人没有办法移开眼睛,也给人到中年的皇帝带来了如同初恋般的喜悦。

却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那个如同被雷劈过一般震惊的少年,他的心瞬间跌的粉碎。

他最初还以为她是被权倾天下的皇帝所逼迫而不得已,当他想要去解救她的时候,她却对他敬而远之,他只能远远地看着她与皇帝展示着一段几乎可以写千古的帝王与妃子的爱情,而在那一刻,年轻的太子的爱情也死去了……

但他远远低估了她,她不仅仅是一个柔弱美丽追求爱情的女人,她的手段与心计都令人惶恐,就连皇后都含恨别居,远远地离开了遍布了阴谋的永泰宫,至死都不曾回来。

再后来,太子被废,没有人知道详情,宫中有流言蜚语,说年少的太子见色思燕妃,令陛下震怒。

胥长陵一挥手,掸落梅上无数积雪,半边梅枝都微微颤颤不已。

燕丹凰的来历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往亦如同迷雾一般。直到他落魄在江湖的时候,在孤星洲的一片芦苇岸边见到了一个怀抱孩子的女人,那个女人长相素淡,并不是个惊艳众生的美人,然那姿态却如霜雪般令人不可轻忽,她的神态之间,还与燕丹凰有些相像。她自称姓燕,她告诉他,燕丹凰是她的妹妹,她很遗憾永泰宫中发生的事情,她劝阻过,却无能为力,因为一切的仇恨,已经埋地太久太久了,连她也埋没在其中,显得十分的卑微。

那时他的心情说不上低落,也说不上愤怒,只是有些惘然,仿佛世间的任何一切都引不起他半点兴趣,甚至连燕丹凰的事情也不想知晓,他在努力的逃避着。

燕夫人其实眉间也有哀愁,但她一看怀中的婴儿的时候,就绽开了无限的温柔笑意,她同他说,今日是怀中女儿的周岁之日,按照她家乡的风俗,今日应该大摆筵席,再请一位过路的人给孩子起个大名,预示着平安康健。她在这里遇不上其他的人,却遇见了他,不如就请他给这孩子起个名吧。

胥长陵无可拒绝,又见那孩子委实粉团一般可爱,即便他才经历了人世最为不幸的变故,心中也不由有了温柔之意,他望着晨曦中弥漫着青草气息的一片原野,道:“芷,不如叫做芷吧。”

燕夫人含笑点头:“芳草馥郁,勃勃生机,这个名字很好。”她取下随身的琴囊,随思随想,弹奏了一曲,那曲调婉约,其中饱含柔情。

这段偶遇深深地埋入了他的心底,长久的时光中只有偶然才会忆起。

后来,他在镜水之畔救起的女孩没想到就是那燕夫人的女儿,他才恍然大悟,原来世间的一切都有冥冥之意,他逃不开,避不开,多么可怕的命运既然如此,那么,就让他将一切都毁去好了,若是他所思所想、所作所为都是有意义的,那么灰烬之中亦可涅槃重生

想到那个与他十一年来相依为命的女孩,胥长陵忽地心中一滞,然片刻之后,北风呼啸而来,又一场风雪将至,他便已经抛开了所有的念头。

在魏都,这场雪下了足足三天,三天过后,碧空如洗,雪后世界一片清奇。

温西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憋在房中好几天,实在有些闷得慌,又无处可去,却听来了一桩有趣的事明日积云楼开大辩论讲,而主持者竟是才被罢官的前中令王贺

积云楼并不常开大辩,只有士林或朝堂中因某事数派人马吵得天昏地暗都没有决断的时候才会大开经辩,请来当世的鸿儒与名士各为论讲,而主持者更是要一位德高望重的饱学之士担任。当年房锦娘的祖父房令思,还有三山贤老关简之都担任过那主持之人。

对于旁人来说,此事是陈王第一次对皇帝公开的唱反调,被皇帝罢免的权臣被他请上了经论台,大讲济世文章,辩论国策,可是轰动满城。

而于温西来说,此事令她想到了当年积云楼中贤士集聚满堂华辩的盛景,而她的母亲燕夫人亦在其中,言语灼灼,令无数男子自叹弗如。

她有些想出门去看这热闹,但她还有些清痰喷嚏,冷疏竹肯定不会同意的,上次她带着烧同陈王去梧月庵见杜羽,就被他念叨了好几天,温西从来不知道一派山清水清气象的冷疏竹念叨起来会那么婆妈,想到这里温西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笑什么?”

温西正坐在冷疏竹那亮堂一些的小房中趴在窗台上看竹枝上的积雪,却伸过来一双清瘦纤长的手将那窗扇又关上了。她扭头,见冷疏竹一手捧着一本,一手撑着窗扇看着她嗔道:“才好了些又乱吹风了。”

一池春水

温西瞥见他手中的为王思明的经学,王思明是如今文风鼎盛的山安学派的创始人,正是那集兰堂的第一任山长,王贺是寒士出身,扬名显声在集兰堂才为朝廷征召为官,冷疏竹看他的,定然是为明日去积云楼作个腹稿吧。

温西斗斗手指,谄媚地笑道:“七月哥哥,明日你也要出门去呀。”

冷疏竹看她模样就猜中了她的心事,晓得她在家中坐不住,便道:“你要去也行,但我有言在先,你不许乱跑,得同我在一起,还要多穿些衣衫。”

温西见他答应,雀跃不已,自然他说任何事都忙不迭地点头,“好好好,我都听你的。”

冷疏竹忽然却诡谲般一笑,“你都听我的?”

温西烧了两天,脑子还不曾灵光,没有领会他话里带话,还在兀自点头:“自然了,七月哥哥一向老成持重,那是母亲说的,我当然要听七月哥哥的了。”

不想冷疏竹将那放在了一旁,欺身前来,一手就端起了她的下巴,细细打量她,近日又消瘦了一些,唇瓣有些嫣红,瞳仁清澈如泉。他的气息微微地喷在温西面上,温西那本来被风吹得有些的凉意的面庞霎时滚烫了起来。

她立刻想到那日冷疏竹似乎也是这么看她的,然后他慢慢地靠近她,好像

温西羞臊不已,他的眼神同平时不大一样,连气息都热烘烘地令她有些发昏,她只觉得自己又要烧起来了,那本来坐得好好的凳子仿佛长了无数根毛刺一般痒痒的扎着她的屁股,她几乎要跳了起来。

冷疏竹却不令她起身,话音中带着一缕沙哑之声:“不是说好什么都听我的么?”

“可、可”温西脑子有些浆糊,但这是七月哥哥啊,他、他做什么都可以的吧但是、她要怎么做?温西羞窘之下,干脆闭上了眼睛。

冷疏竹心中似乎荡漾着一池春水,他本来是想逗逗她的,但是,这玩笑似乎本来就是他的本意,他很期待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他也欲罢不能了

“冷公、子”门帘掀起又迅速放下,这吹皱春水的人也慌忙背过身去,手捂着嘴巴暗笑不已。

而房内的两个人早已经被吓得分开了老远,冷疏竹望着天花板上勾绘的纹饰,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低头咳了几声。

温西则背过身去抚着那狂跳不止的胸口,嘴巴一张一合地吐纳气息。

“进来。”冷疏竹故作镇定地开口。

门帘又掀起,是萤烛,她举着一封信来,道:“是凌安送来的。”

冷疏竹接过信看,看过之后,面色变得凝重,随后,他将信一收,同温西道:“我去见殿下。”

温西听出他语气不同,忙转过身道:“是不好的事情么?”她情急关心,脱口而出。

冷疏竹同她摇了摇头,道:“危机总是与时机并存的,算不上最不好的事情,你放心。”

萤烛见他们二人如此,立刻识趣地退了出去。

冷疏竹便双手扶着温西的肩膀,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下巴抵着她头顶的发丝,压低声音道:“我还记得你方才说的,所以,下次不要躲了,明白了吗?”

温西的耳根又烧了起来,咬着嘴唇不吭声,冷疏竹一笑,出了门去。

看那门帘还在晃动不已,温西对着冷疏竹消失的方向满面通红地点了点头。

但温西没有看到冷疏竹出门之后面上一瞬间的忧虑之色,这的确算不上最不好的事情,却或许是对陈王最为打击的事情

漪澜殿中,陈王放下信纸,指尖不着痕迹的划过纸上一个“杀”字。

“原来,这就是他最后的底牌了,呵呵”

陈王的话中有些说不出来的无力,他活于至今二十五年,没有一时一刻不在提心吊胆之中,他没有气馁,没有认命,反而在无数次生死之中活下了下来,殚精竭虑,步步为营,才免于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所害。

但是,他万万不会想到他的父亲竟然要用这种办法将他打入万丈深渊

这是一封密信,是皇帝亲自写给九明王的,被他在宫中的密使给一字不漏的抄录了下来。九明王是皇帝的叔父,是骆氏至今最年长的人,他的封地在恒国,这封信需要经过七天的快马才能送到那远南之地,而等到九明王带着岁祭进京,正好已是腊月。

信中所说,当年的管贤妃被敬安皇后送进太子府为良娣的时候,已经有了身孕,尚且年少的太子那时不察,致使皇家血脉受污,幸而多年来他不曾放弃追查,查到管氏当年苟合之人的身份,贤妃是先帝留下遗言所封,陈王亦是受先帝庇佑,如今孽子大权在握,他已撼动不得,九明王为族老,可主持此事,务求留皇家颜面。

“殿下”冷疏竹以为他对他的父亲早已绝望,但他终究为人子,这样的罪名之下,他怎能不哀恸

陈王摆摆手,道:“七月,你先出去,我想静一静。”

冷疏竹却没有挪动脚步,他看着陈王,目光坚定,道:“怀旭,你难道为这样的谎言而心有动摇吗?”

陈王抬头,他看着面前最为信任的朋友,最为可靠的下属,最为亲密的兄弟,他从来没有这样的郑重与严肃,“七月”

冷疏竹上前一步,握着他的手,顺势将那封信揉成了一团,道:“怀旭,他在折辱你的母亲而目的只是为了构陷你,你若是为此沉沦悲伤,那便是他的计谋得逞”

陈王没有说话,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如同那窗外满园的雪般已经冷透。

“九明王不是糊涂的人,他若是心有私念,估计也是怕陛下动他的恒**政,你只要想办法先一步抓住他的软肋,这件事就不会掀起什么风波,如同你之前做的任何一件事,弄清楚他们想的是什么,他们的利益所在,逐个击破,徐徐图之”冷疏竹滔滔不绝,语气急促。

“七月,我很累”陈王一瞬间仿佛卸下了所有的精神,只有在他的面前才展露这疲惫。

殿下的伤心事

“怀旭”冷疏竹忽地住口,是啊,他的确很累,他认识他的时候,他也不过是个孩子,却已经在生死间走过无数遭。

“殷芷那丫头曾说过一句话,虽然幼稚地可笑,我如今想来,却是赤子之言,她说:我没有家人,一直羡慕旁人有父母兄弟,你有亲人,却互相残杀,你们真可怜。我是不是真的很可怜?”陈王苦笑不已。

冷疏竹闭目一叹,走到棋坪前,拈起一枚玉子,放在手中细细的摩挲,良久,才道:“怀旭,你不必我来劝说,但你若是想哭,想倾诉,抑或大醉一场,我都在这里。”

陈王看着他,雪光透窗而来,冷疏竹的面上莹莹如玉,他的苦难亦埋在了心底,而给别人看的永远是风清露白的容颜。

“呵呵、呵呵呵”陈王忽然笑了起来,他先是低笑,继而大笑,他笑得瘫在圈椅上,笑得如癫如狂,冷疏竹听着这样的笑声,肩头也不由抖动了起来,他也开始笑,笑得放浪形骸,根本没有了所谓凤仪公子的形貌。

两人就这般大笑着,漪澜殿的侧殿中传出一阵一阵狂浪的笑声,天底下的悲惨之事实在太多,有时候哭亦无泪,那还不如去笑。

他们先是笑,等笑得气息都有些不继,陈王呼来侍从,搬来十数坛的烈酒,一坛一坛启了封口喝了起来,服侍在房门外的薄公公实在有些不放心,看看天上月色都已清明了,那两人又叫了十坛酒进去,连忙着人去请了那位年长的姜公公前来。

陈王性情大部分其实都很好,但他偶有脾气不好的时候,除了冷疏竹,也只有姜公公能劝解了,据说这姜公公是宫中老人,陈王封府时,就只同宫内司讨了他出来,其他的什么奴婢侍从,全然不管别人塞了多少奸细与别有用心之人。这姜公公也颇有手段,之前陈王府内其实乱了好几年的,姜公公一直冷眼旁观,等将那些人的底细全摸清了,陈王羽翼也丰,便立刻寻了个由头将那些小人打杀了好些,府内气象顿时一清。

等姜公公被两个小太监扶了过来的时候,附耳在门边听了片刻,只听到内里不时几声笑声,不由叹了口气,他同薄公公道:“殿下这是不快活,想是遇见伤心事了,顺着他些吧。”

薄公公费解,伤心为何还能笑得这般开怀,他着实不懂。

又过了许久,夜也深了,姜公公年长,有些支应不住,薄公公忙请他回去歇息,自己留下侍应。

姜公公出了漪澜殿,却见温西独自一人一晃一晃地进门,温西是有些担心,之前冷疏竹收到那封信后神态有变,他不是这般容易吃惊失色的人,所以一直放心不下,又见他迟迟不归,自己便忍不住来看看究竟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温姑娘,殿下与冷公子还在房中呢。”姜公公脑筋一转就想到个主意了,他还是很担心那房中灌酒的两个人的,但他是奴婢,就算关心也不得失礼。温西却不是奴婢啊,她自来没有规矩,就算失礼陈王也都纵容了,姜公公眯眯眼一叹,又道:“两个人呐,灌了好些酒呢,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好教人焦心。”

“喝酒?”温西瞠然,冷疏竹身体不好,从来都没见他饮过酒的。

她一急,果然门也不敲地就直接推门进去了,薄公公张大嘴巴看着姜公公,姜公公嘿嘿一笑,走了,得了,这就可以放心一些了。

这房中平日有熏得兰柏香驱虫的,还有墨香纸香,今夜却满是酒臭,温西捏着鼻子进门,看就在窗下的矮塌上点着一盏孤灯,满屋昏昏暗暗一片,两个醉汉东倒西歪地躺在榻上。

她看着衣衫的颜色分辨了那头朝里的是冷疏竹,忙去拉了他躺正了,拍拍他的面颊,唤道:“七月哥哥,七月哥哥?”

冷疏竹的酒量并不好,所幸他的酒还好,喝醉了只是安安静静地睡着了,就是温西怎么叫都叫不醒。

温西气馁,只好又去点亮了几盏灯,房内亮堂了许多,她小心翼翼地去看陈王,陈王满嘴酒气喷了出来,真是一点都没有那相貌旖旎的美男子模样了,温西嫌弃地扇扇鼻子,没有理会他,正想出门去叫人进来,不想忽地有双手伸出来拉住了她的衣带,温西吓一跳,忙回头,却见陈王已经睁开眼睛了,他揉揉眉心坐了起来,道:“给我倒杯水来。”

温西看他一副憔悴的模样,忙去了屋中那暖壶里斟了清茶给他,陈王接过,一饮而尽,将茶盏递给温西,道:“再倒一杯。”

温西便又去倒上给他,陈王一连喝了三杯清茶才放下茶盏,他站起身,拉伸拉伸手臂,问道:“现在几时了?”

温西撇撇嘴道:“刚我过来听见敲了二更的鼓声。”

陈王点头,却出了门,薄公公忙迎上前来给他披上了裘衣,陈王指指房内,道:“去服侍冷公子。”

薄公公应是,令一旁侍立的小内侍去抱一床锦被来,又招呼侍女提热水等物,他自己则躬身进门。

陈王便对温西招招手,道:“他醉了便会一直睡着的,明日就好了,你陪我出去走走。”

温西只得跟上他,陈王慢慢走着,不知不觉两人走到了点金湖边,湖边一条小路,陈王慢慢向北走去,温西看他脚步不乱,不由问道:“你没醉啊?”

陈王摇摇头:“还好。”

温西跟在他身后,这边水边少有人来,仆役们便也没有清扫积雪,她一脚一脚跳着踩在陈王的脚印里,觉得有些好玩,不想陈王忽然停住了,温西低着头没有注意,直接撞上了他的后背。

陈王久久没有动作,就这般站着,温西有些不安,他不会生气了吧?她又不是故意?这人最近有些小气,要不要先赔个不是呢?

温西正在纠结的时候,陈王却又开始向前走去,脚步之间的间隙却窄了好些,温西都不用跳着走了。

两人走了许久,一直走到北边的梅林之中,近日气候冷暖不定,梅花只是含苞却未绽放,但林中已经有清香萦绕。

少女心情

陈王席地坐在一棵梅花树下,吐出一口浓重的酒气,温西忙跳开几步,道:“殿下,你喝了酒要是再着了凉就不容易好了。”

陈王看着她一笑,道:“月下梅林,雪映霁光,你会吟诗么?”

温西耿直地摇头:“不会,师父不曾教呢。”

陈王本想说你母亲文采斐然,难道不曾教你么?却没有出口,那时她尚且年幼,就算教了,一过多年,只怕也忘得差不多了。

陈王便又问道:“你师父他善琴,你会哪些古曲?”

温西眨巴眨巴眼睛,一副你吃错药了的神情,“我也不会,只认得宫商角徵羽,旁的便不知道了。”

陈王忽以手覆面,暗笑起来。

温西恼羞成怒,她是不学无术,用得着这般取笑么?这人还是喝多了,不由愤愤然。

陈王笑得够了抬起头看站在一旁的温西,道:“你这也不会,那也不会,连烹茶都烹得令人难以下咽,七月他怎么就喜欢了你呢。”

他怎么就喜欢她了,而她为什么也喜欢他为什么

温西被他取笑地怒起,立刻厚着脸皮道:“我有功夫啊,我还会、还会我不会的都可以去学”

陈王缓缓收了笑容,“是么”

温西梗着脖子道:“当然,若是七月哥哥他喜欢,我学那些又何妨”

陈王嘴边划过一瞥若有似无的淡笑,有些索然,道:“那太好了,七月他满身风华,我也不愿他与一个粗鄙的女子相伴一生,你肯学,那就好好学吧。”

陈王不知道为何会同她说这些话,那不是他本来心中想说的话的,但是到了嘴边,就变成了这般,可能他心情不好,也可能他只是喝多了吧,酒伤身,还误事,他不该多喝的

今夜月下,有雪,有梅,还有人。

夜风虽冷,他却觉得已经好了许多了,若是抛开一切俗世烦扰,只是同面前的女孩斗斗嘴,惹她生气,再哄她开心,那这般岁月,其实十分的简单美好吧,他忽然明白了冷疏竹的心。

翌日一早,冷疏竹坐在车上捧着杯热茶在喝,温西不放心地道:“七月哥哥,你醉了一晚上,现在没事吧?”

马车正向着积云楼而去,一路上三三两两的学子结伴亦是向着那处行去,清早一路上便已经热闹非凡了,看来王贺主持大辩之事,已经是个极大的噱头,满京识得几个字自诩文中人物的人都不愿错过这热闹。当然更多的人也不会把此事当做一件文坛之事对待,陈王的态度,皇帝的态度,还有储位之争或可都能在此显露局势。

冷疏竹放下解酒的药茶,同她含笑摇头:“无妨,我也不过是去看看热闹罢了。”

他不会上经论台去表达观点的,陈王也不会亲自出面,他去了,就代表了陈王的意思。

温西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凉凉的,还没有她的手温热,冷疏竹一笑,捉了她的手握着,“真的没事,其实我没有喝多少,都是殿下喝得多了。”

温西想到昨夜陈王取笑她的事,不由腹诽,他既然喝了那么多酒,那些刻薄话还都说得一点都不打舌头,这人真讨厌。却又不免存了一段心事,冷疏竹他博学博知,又精通琴棋画,真的不介意她什么都不会,不时念几个白字,连句诗都对不上么?

想到这里,她憋不住心事,就想问问冷疏竹,马车却已经停了下来,原来楼已到了。

冷疏竹先下车,转身又去扶她,温西这回没有自己径直就跳下来,反而将手搭上冷疏竹伸来的手掌,带着羞意歪头一笑,冷疏竹也笑。

那件事,回去再问吧,温西这么想着,两人就进了门。

不远处也停下一辆马车,车上下来一位穿绿衣的女子,梳着望仙髻,带一管碧玉簪,印着路旁的积雪,如同仙子一般出尘,引得周遭年轻男子纷纷偷目瞧来。

她一眼就看见了前头下车的温西与冷疏竹二人,也看见了他们交握的双手,莹润的指甲情不自禁地划了一下手中捧着的鎏金暖手银炉,发出一声刺耳的响声。

楼门口有接待宾客的学生,其中一名女学生看见她,忙迎上前来:“方师姐。”

这女子自然是那位方姑娘了,她见那师妹,道:“冷公子坐在哪里?”

那师妹道:“冷公子体弱,不好在外面吹风,去了小清楼上坐了。”

方姑娘同她点点头,便要抬步进门,那师妹又忙道:“方师姐,凤师兄也去了小清楼见冷公子,你”

方姑娘脚步一顿,犹豫了一瞬,便举起绢帕印了印唇边,道:“我又不是要去小清楼,你急什么。”

那师妹见她被侍女搀扶着进门,抿抿唇叹了口气,方师姐她都有些失态了,方才冷公子带着位姑娘随行,接着便令人去请凤师兄,便是为了挡方师姐的驾吧,可惜了,从前她还觉得那两人是一对璧人呢。

小清楼位于积云楼正楼的斜对面,一小片紫竹相隔,外人自主楼那边瞧来,只会见凤尾森森,隐约飞檐罢了,而楼中之人则能把那边楼前架设了宽阔高台的所在看得清清楚楚。

冷疏竹正坐在窗边,膝旁还燃着一笼炭火,看向门口渐渐向着主楼走去的人流。

那边有些人在互相招呼,有些人则已经开始互相辩论了起来,还有人在猜测今日王贺会出什么题目,有人看见仰慕的名士作揖交谈熙熙攘攘的声音飘过竹林,再飘入楼中。

在他对面坐着的是一名年轻子弟,穿着一身水墨纹的衣袍,头上簪一支竹节簪,是楼中学生的打扮,冷疏竹称呼他为鸣歌,又同温西介绍道:“这是灵州学子凤扬,是儒师伯益先生的学生。”

温西不认得伯益先生,听冷疏竹的口气,应该也是楼中饱学之士,他特意请了这位凤扬在此,此人应当是有出众之处,她便行了个礼,呼他为:“凤先生。”

凤扬谦虚道:“当不得先生二字,姑娘同公子一般,称呼学生名字便可。”

言罪

温西自然不好同冷疏竹一般称呼他名字了,便嘿嘿一笑,糊弄了过去,冷疏竹同她暗暗一笑,继而同凤扬道:“尊师出外访友已有两月了吧,殿下前些日子得了一本石松子所著的《向明经》手抄本,笑道:伯益先生还不回来,这本只怕要被武先生给求走了。”

凤扬一笑,道:“若是《向明经》归了武先生,老师也只会说如千里马配名将而不虚了。”

冷疏竹也哈哈一笑。

不过闲话,眼见地日头已高升,而满目的雪也被映照地如琼似玉。

主楼前有限的几张座椅已经坐满了人,那椅上入座者,无不是名流学士,其余的学生与看热闹的文人则立在台下,挨挨挤挤,不下千人。

不一会儿,王贺从楼中走出来,他身边还有一名捧着笔墨的女子,打扮地清雅,面容也婉约,气质十分怡人。

冷疏竹眉头微微一挑,凤扬吃惊,道:“莫不是陈王妃?”

冷疏竹点头,那女子正是已同陈王定了婚约的王宜君,王贺如今一身布衣,她也做简朴打扮,此女甚有情怀,来日定当是王府得力主母。

温西只听过陈王要立妃,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将来的陈王妃,满是好奇地打量她,见她十分斯文,便有些担心她会被陈王那么奸诈的人给欺负了。

那经论台上王贺同台下众人深深一礼,道:“今日王某觍颜,僭诸位学士而居上首。”

那些坐着的人也都站起身答礼,“老先生满腹锦绣,我等亦望指教。”

序礼之后,各自落座。

王贺坐于高台,一一扫过在场之人,见诸人面目各异,其中不乏有看他出丑抑或拿他把柄之人,一时正色道:“昔圣人纳士,积云成楼,开言之风,四方皆传。望长野内外,男妇读圣贤文章;闻茅檐高阁,老幼谈经世之道。六艺之学,使民之有智;六技之术,岂有无志之徒?贤臣名将,各列功勋,百世百代,亦可教授子孙。今有一言之论,可议之,唯‘言罪’也”

言罢,他在案前挥毫一就,王宜君取下宣纸,亲自贴于屏风上,言罪二字铿锵,笔笔遒劲。

一时,众人先静,继而哗然。

今上即位不久,便因言论罪,兴司狱,杀管殷,而王贺此次罢官,也是由此而起。天下文人皆嘴碎,若是堵了他们的嘴,只怕比杀了他们还难受,但杀的人多了,怕死的人自然也多了,那么敢说会说的人自然也少了,怨声怨言自然也就出来了。

王贺的官丢的其实连他的对手都为之鸣不平,但他这么堂而皇之的说“言罪”,便是公开同皇帝打擂台,顿时底下一片议论纷纷。

旁人不论,小清楼上的温西听见王贺的高声话语,又见那言罪二字高悬,想到冷疏竹所说的管殷二族之冤,只因生一篇口无遮拦的文章而起,不由握紧了拳头。

冷疏竹并不曾提前知晓王贺今日议题,见他说出那二字,也面色微变,但他知道王贺的脾性,他不是十**岁冲动的少年,他沉浸官场多年,在世族林立的朝堂从一个白衣秀士到官拜宰府,他的所作所为皆是深思熟虑,这二字,大有意思。他如今被人视为陈王一系,今日连未来的陈王妃都侍奉在旁,他指责今上因言论罪,那便表示陈王自然倾向士林。

一旁的凤扬看向经论台那处,道:“王老先生花甲之年,竟有少年锐气。”

冷疏竹取过笔墨,写了几个字递给凤扬,道:“鸣歌,将这个给韶灵君送去。”他指得的是经论台前座中的一名墨色衣袍的学士。

凤扬接过,退了下去。

那台前已经站起了一名女学士,三十来岁的年纪,她向王贺道:“老先生所言,学生并不赞同,世人万千,各有不同,或有大逆不道之徒,混迹于桃林,能巧言令色,蛊惑人心,此等言论,难道亦可令其尊口滔滔不绝?”

座中另一人就站起来反驳道:“林先生差矣,王老先生先言已定,民智有开,自会分辨,世上岂有恶言,不闻善声?若十人有二为胡言,自然还有十人有八谈明论。仅防二恶而堵八明,难道不是憾事?”

一时台上台下各人纷纷议论不止,或有点头,或有摇首,王贺并不做议论,他今日主持,便是令旁人辩论。

王宜君在一旁抄录各人言语,下笔如飞,神态专注。

凤扬捏着冷疏竹写的纸条挤进人群,又挤到台下,附身将那纸条放到韶灵君案前,韶灵君拿起一看,其上写着“士庶”二字。

韶灵君眉头微微一挑,如今世族渐落,却仍似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聚民之田不足,还行商贾,与民夺利,致使民怨载道。自先帝创积云楼至今数十年,无数庶民亦读识礼,白衣之士与名望之族可分庭抗礼。而陈王之前用人不拘士庶,有才有能者居之,又捋下数家世族且与单薄出身的王贺结亲,便在诸多学子中建立不二名望。

韶灵君便同凤扬道:“告诉冷公子,我知道了。”

凤扬微微行礼便告退,又废了好大功夫才挤出了人群,他回头看经论台,十来名学士中有七八个人已经分成两派已经吵个不停了,当然还有不曾表明态度的人还在端坐的。围观的学生文人等诸士子不乏小声地吵得脸红脖子粗的,也有伸长脖子看向高台处认真听着的,总之王贺写得这两个字,仿佛在滚油里面滴下两滴清水,霎时令这数九寒冬的积云楼热闹盈天起来。

凤扬扶了扶被挤得有些歪掉的发簪,欲回小清楼,却看见紫竹林旁有两个人,正是方姑娘与她的侍女,他便不上前,站在刚好能隐身的拐角处。

方姑娘在竹林边等了一会儿,她的另一名侍女从前头回来,同她道:“姑娘,凤扬公子方才出去了,还不曾回来呢。”

方姑娘听此,有些舒了口气,便一手提裙,欲向小清楼走去。

凤扬无奈,方姑娘是白君的弟子,同在积云楼求学,他可称得一声师妹,只是她心思重,且为人不大畅意。她对冷疏竹有几分神女之思,旁人也都看得出来,后来冷疏竹觉察之后,便故意与她疏远了,不想她还是不死心,这女子倒是少有的执着,抑或痴心……

士庶之论

凤扬见方姑娘欲去见冷疏竹,只是方才他在小清楼中,瞧着冷疏竹对那位温姑娘不同,她这么一上去,那就不好了,冷疏竹看似随和,其实并不是时时都令人如沐春风的,她这么一去只怕要碰钉子。

凤扬这么想着,便一面咳嗽出声,一面信步走出来。

前头脚步婀娜的方姑娘一听身后动静,面色立刻白了一白,身姿都僵硬了,只有那垂下的青丝随风轻轻摆动着,连她那两名侍女也立刻一脸焦急不安起来。

“方师妹,好巧。”凤扬出声道。

方姑娘转过身,面色如霜,“不巧。”

“呵呵,不巧也能遇见,你我真是冤家路窄啊。”凤扬见她这见他便如临大敌的态度就觉得有趣,她在人前常作优雅姿态,笑不露齿,语不高声,言词婉约,态度温柔,只是只有他才见了她几次失态模样,故而她对他着实是态度有些恶劣。

方姑娘眉头一蹙,不悦道:“你什么意思?”

凤扬呵呵一笑:“不是方师妹将我作仇人对待么?那么在下也只好却之不恭,以方师妹的仇敌自居了,以免方师妹起了什么旁的误会,以为在下是什么不识相的狂蜂浪蝶,那么在下也会烦恼的。”

“你你”方姑娘被他气得险些倒仰过去,举起手指着凤扬的鼻尖,几乎戳到了他脸上,她一向不同人当面争吵,此时竟然找不出词句来反驳,一时恼得双颊赤红,随后一甩袖,立刻转身离开了,不想却被地上隆起的竹根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她那侍女忙去搀扶,方姑娘迁怒,立刻斥道:“贱婢,要你多事”

那侍女无辜被责,有些委屈。

凤扬哭笑不得,见她们离去,回了小清楼上。

温西正抓着窗框看向那边的激辩,韶灵君已经将那士庶之论巧妙地抛了出来,自来这两派互相不对眼,世族不屑与寒族同席,而寒族亦不服世族那高傲态度,此言一出,顿时如一石激起千层浪,那台上台下又热闹了十分,温西知道是冷疏竹写的那两字的缘故,不解道:“七月哥哥,无论士庶,有才者可居之,为何要激起两方争辩,此分裂之态又有什么好处?”

冷疏竹看那热闹淡淡笑道:“阿芷,世上道理都是不辨不明的,你知道有才者居之的道理,那些饱读诗的人自然也知道,他们如今只是站在各自立场争夺利益罢了,所以才吵得这么凶,等所有道理都拿过来说了一遍之后,聪明人自然就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温西有所悟,道:“世族之家亦有庸碌之子,而贫贱之门也有叵测之徒,我曾听母亲同关老夫子谈论,民之口如川流,可疏不可堵,不因言而罪,而论教化之功,殿下办今日这场大辩,是为了表明他任人唯才的态度吧。”

凤扬正好听到了这一节,他方才还以为这少女天真,不想也是见解不凡,却不知她的母亲是谁,有此言论者,必然也是位不俗之人。

冷疏竹点头而笑,摸摸温西的脑袋,他的姑娘很聪明,“有句君王之学的老话,得民心而得天下,在朝堂争地头破血流,不如悠悠万民之口,殿下很明白。”

当然碌碌小民毕竟比不得那些世家大族,但聚沙成丘可巍峨万丈,聚水成流能奔腾不息。陈王建立声望是一方面,对那些把持一方的世族一面打压一面使用也是他的平衡之术,比如孟许,又比如杜羽,还有李春那些高门公子,这样才不会激起世族的反抗。那些世家都有一大堆的麻烦,家族、朋党、仇敌,还有名望家风等等,只要陈王的动作没有触及到他们认为的最后的利益底线,那么他就可以把这杆秤使得十分的稳当。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东魏国内不能有乱。

冷疏竹望天,雪后的天气十分的寒冷,冬去春来,时光其实很快的,有些琐事,要尽快的了了,陈王的天地与战场不是仅仅在这魏都之中,而是——整个天下

今日的大辩并没有辩出个所以然来,其实历次的大辩都没有一个明确的结论,但是每个人的观点都表达了,而需要传达的态度也传达到了有心人心中。王贺令王宜君将各家发言整理成册,并提序刊印,因涉及内涵至深,且牵扯各方利益,一时魏都纸贵,识字之人皆人手一本。

然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发展,因为那刊底稿皆是王宜君所,她的字迹端庄,并无闺阁之气,颇有方圆规矩,一笔一划皆从古人之风,如同楷模,引得无数文人赞叹王家之女定然字迹如人,学问通达,为人贤淑。

还有那日亲眼见过王宜君的生各处传颂她的高洁从容的姿态,甚至可比得当年那风华无双的燕夫人。

在一片赞叹声中,陈王府送去王家冬至的节礼,而程临王也择定明年的三月初九日为成婚大礼之日。

那郑家的女孩不过六岁罢了,陈王要立妃,定在六月都不行,程临王却匆匆选在了三月。

玄尘掐着手指算了一会儿,同陈王道:“按照之前的药方,殿下所说的那位病人只怕活不过明年的六月就要积毒并发了。”

陈王没有明着同他说那个病人的身份,玄尘也装了好明白的糊涂。

“那现在呢?”陈王已经将玄尘的药方给了太医院的一位金太医,金太医为皇帝常侍医之一,他已经偷偷将药换了快半个月了。

玄尘捋了捋须,道:“若是一直这么吃下去,多活个三五年是不成问题的。”

陈王点头:“有劳道师了。”

玄尘连称不敢,他说完了话,不敢同陈王继续呆下去,忙道告辞。

陈王却问道:“那丫头……”

“啊?”玄尘见他停顿住了,眨眨眼。

陈王呼出一口气,问道:“她近日有没有再病了?”上次他酒醉带着她夜游之后,便再也没有见她了。

玄尘笑着道:“倒是不曾再病了,就是这两日快把无幽园都给拆了。”

陈王挑眉相询,他不问,也没有再令人来回报她的消息,却不知道这事,“拆房子?”

这倒是像她做得出来的事情。

玄尘拍着前额道:“我想是老了,不知道如今的年轻女孩的想法了,她一面要同清羽丫头学下厨,还要学女红,又要贫道教她药理,整日还捧了本《声律启蒙》念得东倒西歪的要学做诗词,昨日做什么烤鱼,险些烧着了房顶。”

陈王的手指微微一动,是那夜他说的话么?她说的要学,便是学这些,真是……陈王无可奈何的一笑,真是不可雕也。

江湖绝技

“阿嚏”温西一个喷嚏打了出来,手上的钢叉险些刺到了萤烛,萤烛身形一转就离了她八丈远,她年岁正好,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清羽看不下去了,忙道:“温姑娘,这是海外来的香料,可是冲人,少放些就好。”

那钢叉上还叉着一条鱼,烤地倒是不焦不生正正好,温西拿了支粗笔沾了调料刷上,得意洋洋地吹嘘道:“我行走江湖那会儿,烤鱼可是一绝,我师父的独家真传,你刚才辛苦了,等下先给你尝尝哈。”

清羽是哭笑不得,那调料是她调的,鱼是她洗的,烤炉铁架等等这些杂七杂八的物件都是她派人找来给她搬到院子里,免得温西又烧了屋子。

温西烤地那鱼香喷喷地直冒油,闻了一下,香得口水都流出来了,芋儿抱着一堆柴火进门,垂涎三尺地过来,“姑娘,我也来试试。”

温西随手递给她一支叉着鱼块的钢叉,教她道:“你看啊,这鱼呢,不能离火太近了,转着烤,一会儿就熟了,来来来,你刷点料,多点油,这样就不容易焦了。”

芋儿还是小孩子,又贪吃又爱玩,瞧见好玩的就来劲,这烤鱼好玩的很,她坐下就挪不动屁股了。

清羽在旁串鱼肉,也拿了一串烤,三个脑袋凑着个火堆,也没注意香气早已经飘出了小院了。

温西边烤还边哼着荒腔走板的调调,根本没留心身后走来一个人,这人敲了她脑门心一下,温西一愣,转过头,立刻吃惊地跳了起来:“杜、杜、杜羽”

杜羽直接拿过她手中烤的正好的鱼就毫不客气地撕了放进口中,“嗯,味有些重,香倒是蛮香的。”

“你怎么在这里?”温西端着几乎快掉下来的下巴,这是陈王府啊,杜羽就算同陈王狼狈、啊不,勾结、也不对,就是他们现在是一伙的,他也没有光明正大的来过陈王府啊。

杜羽一脸坦然地道:“陈王府的大门常年开启,迎得四方宾客,我今日是带着礼物来的,为什么不能来这里。”

“礼物?”温西更莫名其妙了,杜羽给陈王送礼?

京都有旧俗,两家结亲,四时八节男方送礼给女家,而女家也要回一份礼,是准新娘自己做的鞋袜等物,还有一些吃食,应季的风物,要男家的舅子还有两位身份高贵的贺使一同送来,以表女家亦是有身份之人,不得轻视。王贺自被罢官,来往的少了高门的朋友,王家的小公子只好去请了杨少仆为使,杜羽正被杨少仆拉着围炉闲话以作风流消遣,便被一起拉来充数了。

杜羽送了礼之后,还得了一封红封,他便顺便来看看温西。

杜羽来了,清羽晓得他的身份,忙站起身来,去斟了茶水过来,芋儿也提着烤叉起来,她舍不得没烤好的鱼,站在那将烤叉往火上一燎一燎的。

杜羽同她笑道:“小姑娘,你这样不行,火顶上招灰,烤地不能吃了。”

芋儿问道:“公子你也会烤鱼啊?”

杜羽也开始吹嘘了:“我行走江湖那会儿,烤鱼可是一绝,就算是是这丫头,烤地都没有我好。”他指着温西,刚才却差点而出温言。

清羽听他那话同温西如出一辙,不由噗呲一笑,又搬了张椅子过来,“杜六公子请坐。”

杜羽便不客气地坐下了,他叼着温西刚才烤好的那串鱼,同芋儿指指点点:“你看你这就没有熟”

温西只好又提起一串生鱼放在火上重新烤。

杜羽啃干净了鱼串,忽然脑门一拍,道:“差点忘了。”

“嗯?”温西好奇,见杜羽油着手从衣袖里抽出一封请帖来,递给温西,道:“素君给你的。”

“啊。”温西接过,结果上面还有两个杜羽的油手印,不由无语,她展开看,却是素君过两日作一个什么咏梅诗会,请了些人去沁心园赏雪,那个沁心园是个京北的私家别院,隆冬时节梅雪最好,经常租给京中人家宴请之用的。

“诗会?”温西汗颜,素君又不是不知道她一句狗屁都憋不出来的。

杜羽边剔牙边道:“她这是第一次做宴请,你是她的朋友,就去陪陪她,她知道你肚里没有二两墨水,会安排好的。”

温西拧着眉毛看着杜羽,见他又顺势摸过她烤了一半的鱼接着烤了起来,不由气恼:“你都吃了一串了,我还一口都没吃呢。”

杜羽大言不惭:“我给你做信使跑腿的,你连串鱼都舍不得,我之前怎么教你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是串鱼,你还有那么多鱼呢,再去拿一串不就行了。”

温西恨得跳起来道:“你就是个无底洞,吃了一串还要一串的,以前就这样”

杜羽就开始耍无赖了,道:“之前还说我老了,你要好好孝顺我,结果连口吃的都要和我计较。”

温西气得去扯他衣袖,“混蛋杜羽,又欺负人,我要告诉我师”温西猛然住口,咬唇不言了。

空气中骤然一滞,清羽觉察气氛不对,忙道:“姑娘,让婢子来做吧。”

温西摇摇头,默然又抓了一串生鱼烤了起来。

杜羽眉间微微一动,却还是把温西之前烤的那鱼也吃了,温西蹙眉,瞪了他一眼:“都没有熟透呢,你拉肚子我可不管。”

杜羽一笑,道:“我等着你下一串烤好呢。”

温西满是委屈地看着他,杜羽哈哈又笑。

院门轻轻开启,冷疏竹回来了,他闻见了院内传出来的袅袅香气,也听到了里面传来的戛然而止的打闹声,他已经从赵长吏那里知晓杜羽到来。

他进门之后,萤烛迎上前去替他拿了手炉等物,他便上前,同杜羽略一礼:“原来是杜六公子,在下失礼,琐事缠身,未曾招待。”

杜羽方才听到门外动静的时候已经抽出一方巾帕擦干净手和嘴巴了,一转眼,从个无赖杜羽立刻变成了风度翩翩的杜六公子了,他也起身回礼,道:“杜某亦久仰凤仪公子大名。”

他们二人之前尚算见过几面,其实不曾有过来往。

杜羽的成见

温西提着串半生不熟的鱼看着他们两人假惺惺的互相答礼,又看冷疏竹对她温柔地一笑,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她好像没有同杜羽说过她与七月哥哥的事情呢。

不想冷疏竹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瞧见温西脸上横一道竖一道的炭灰,失声而笑,从怀中抽出一方丝帕,直接给她擦了去,还嗔道:“弄得和个花猫似的。”

温西立刻红了脸,她忙抓过那丝帕,自己手忙脚乱地又擦了几下,“没、没事,我、等下就去洗了……”

杜羽那两道入鬓长眉简直要打成结了,他两只眼睛每一只都看清面前两个人的意思了,不由重重咳了几下,“小西,看你一身的鱼腥味,去换身衣服。”

“啊……哦……”她身上的确味道不佳,冷疏竹好洁,让他闻见这味是不太好,她忙将那半生的鱼串给了清羽,自己跑回房去了。

杜羽这便斜着眼睛去打量冷疏竹,看着年纪倒不大,面色苍白,哼,一副病怏怏的模样。听说此人十分有心计,且巧言令色,温西那蠢丫头绝对是被他哄了,那丫头之前同个木鱼一般不开窍,没想到竟然对他动心思了,定然是瞧他这皮囊不错,真是女大不中留……

也不对,胥长陵长得更好,他杜羽嘛……长得也不错,温西自小跟着他们长大,不会这么容易被这白面生给骗了去,何况那个骆铖模样更能哄人,小西看上这人,定然是因为他嘴巴会些花言巧语。他们竟然住在一个屋檐下,他不会对小西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了吧,要是这样的话,他就

“六公子请坐。”冷疏竹轻咳一声,作了个请的手势,很自然地在清羽手中接过温西方才烤的鱼串又接着烤起来。

杜羽眯着眼盯着他,又缓缓坐下,端起之前清羽上的茶水放到唇边,那茶早已凉了,他才一进口就满嘴苦涩,噗一口又喷了出来,结果给呛得猛咳不止,冷疏竹一惊,忙起身道:“清羽,再上热茶。”又关怀道:“六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杜羽咳得满面通红,指着冷疏竹道:“你给我坐下”

“哦,是……”杜羽年长,冷疏竹不好计较他这语气,便又坐回了椅子。

杜羽摸来一支生鱼串放在火上,又盯着冷疏竹,冷疏竹被他盯着浑身不自在,他觉得杜羽这眼神有点想杀人的意思。

“六公子,在下是有什么得罪之处么?”冷疏竹忍不住问道,他猜出可能是因为阿芷的缘故,虽然阿芷受他照拂多年,但是他又不是阿芷的父亲,也不是她的师父,为什么对他这么大的成见,就是殷澈他本人,都不会这么对他吧。

杜羽光顾着瞪着冷疏竹,那生鱼也忘了翻边,直到焦糊味传出,杜羽才忙低头去看,那鱼早已经一半焦炭了,他干脆扔了那鱼串,又抓过一串新的,还是放在火上。

清羽看眼前两人这暗中风雨的架势,有些胆战心惊,忙拉了芋儿悄悄退下了,萤烛更是机灵,刚才就逃之夭夭了。

“听闻冷公子少年成名,定然家学渊源,却不知是何方人士,父祖又是何处名流?”姓冷的,杜羽想了想,没有这号门第,那不过无名无姓之徒,哼。

冷疏竹将头一低,他心中已然有了计较,却站起身来,整了整衣冠,又重新拜下,“在下本姓管,重州人氏,族中行七,父祖皆略有薄名,却受诬陷而亡也曾拜于顾阳殷家二夫人燕氏门下习正身之学。”

冷疏竹的话语依旧柔和平缓,只是他话音才落,又闻“啪嗒”一声,杜羽手里拿的鱼串却直接掉进了火堆,恰如惊雷一般劈来,他干脆扬手指着冷疏竹,满面震惊之色,重州管氏,那他就是前任大司吾傅管无极的儿子,还是小西母亲燕梧心的学生。

仔细一想又没有什么不对,骆铖生母贤妃便是管无极的亲妹妹,十五年前贤妃身死,十一年前管殷绝灭,骆铖能将他救了,隐姓埋名留在京都,更是顺理成章之事。

“你……”杜羽本来还想端着架子,想问他的学识人,但他未曾弱冠便在在积云楼中博得显赫之名,实在没什么好质疑,何况还是燕梧心的学生,那他问什么?难道真的问他对小西的感情如何?那不行,那不就代表他认可了么?真是岂有此理

还有骆铖,什么意思竟然就让他们这般不清不楚的共处一院而居。

杜羽越想越生气,凭什么他看着长大的姑娘,就这么白白跟了一个臭小子走了他才不管什么家世渊源之类的屁话,浑然忘了他自己刚才还想用门第来找茬的。

他也早已经忘了之前同胥长陵说的什么给小西找个温厚君子托付终身的话了,天下哪个狗屁男子都配不上小西

温西在房里听见杜羽那几声被冷茶给呛地咳嗽了的,但她在换衣服,不好立刻出去,后来又不好意思出门了,只好贴着窗缝向外看,却看见杜羽双眼冒火地瞪着冷疏竹,冷疏竹也满面冷若冰霜,这两人,感觉下一刻就要拼命了一样。

“你们……”温西终究不放心,还是推门出去。

杜羽吐出长长地一口气,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襟,道:“小西,今日我来,就是要接你回去的,打搅了陈王殿下府上这么久,怎好还在人家家中过年呢。”

“啊”温西看看他,又看看冷疏竹,冷疏竹听了杜羽这话,面色立刻变得很不好,却没有说话,只是当风站着。

杜羽又道:“何况殿下已同王老先生结亲,年末定然诸多繁忙,你就不好妨碍主家有喜了。”

这好像是有道理,但温西看看冷疏竹,见他面容如同暴雪降临般阴郁,顿时觉得有些不好。

“杜六公子,阿芷不能去杜府。”冷疏竹终于道。

杜羽挑着眉道:“她又不去杜府,杜某还是有另外住的地方的。”

“阿芷可以就住在这里。”冷疏竹一字一句道。

杜羽哼哼两声:“这不太好吧。”

三媒六聘

冷疏竹道:“没有什么不好,老师在时,曾将阿芷的终身托付于在下,在下亦对阿芷情之所钟,有父母之命,她是我未婚妻子,我如今在陈王府为幕,她自然可以住在这里。”

温西瞪大眼睛,满面震惊,母亲说过这话么?但是他说他对她情之所钟……温西羞得垂下头去。

杜羽气得一口老血都要吐出来了,幸好他还有一分理智管住自己的手没有劈过去,“冷公子此言差矣,婚姻之事,须得三媒六证,小西被她师父托付于我照顾,我怎能让她跟个当龄的男子无名无分地住在一处,你若是心有仰慕,诚心要求娶我家姑娘,自当媒人上门,六礼俱全。”

他说毕就拉着温西的手,温西不知所措,杜羽拉着她便走。

温西不好挣脱杜羽,却也不愿看冷疏竹面色越来越苍白,忙道:“杜羽,我跟七月哥哥说句话。”

却跑了过去,拉着冷疏竹转了个方向,小声道:“杜羽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就是现在他正在气头上,便同个茅坑的石头般又臭又硬,我同他去,再劝劝他,他过两天就没事了,反正他的住处也不远的,你可以随时来看我,我也可以来看你。”

冷疏竹一把抓着温西的手,定定地看着她,道:“我说得,都是肺腑之言。”

温西也握紧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我知道……你放心……”

杜羽又重重咳了数下,温西同冷疏竹安抚地笑笑,道:“没事的。”

她说完便向杜羽走去,冷疏竹看着他们出门,那脚步渐远,忽然仿佛似丢了心魂相系的珍宝一般满心的空虚,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他抓不住阿芷的身影了,也追不上她的脚步,好似这一番离去,他们再也不能闲坐笑谈,再也无法相拥入怀了……

冷疏竹忍不住踉跄一下,萤烛在侧院门口瞧见,忙飞奔过来扶着他,道:“冷公子,杜六公子的别院就在不远,婢子知道路的。”

冷疏竹摇摇头,“你们先退下吧,我坐一坐。”

炉中的炭火依然火热,他抽了一串鱼放在火上,却觉得这小院还是冷得他难受,为什么之前十一年没有觉得呢,是得到了那温暖,却永远都不能放开了么……

他眼中瞬间迸发出强烈的决心,他不能这般等着,也不能再让阿芷离去,他立刻站了起来,大步向着门外走去。

温西撅着嘴坐在马上,杜羽一路都在数落她:“你倒是人大心大了啊,同个男子偷偷摸摸的好了,还不告诉我”

“又不是偷偷摸摸好的,我们光明正大。”温西反驳道。

杜羽恼道:“无媒无证的,你这叫光明正大?”

温西哼道:“我自己做得自己的主,哪里需要什么媒什么证。”

杜羽一巴掌拍向她脑袋,温西忙将脑袋一缩,对他做了个鬼脸:“嘿…你打不到。”

杜羽扭头忍不住抽了抽嘴巴,好不容易忍下笑意,转回头来的时候却已经板着脸了,只是做过了头,简直和抹了黑墨一般。

温西不服道:“你有喜欢的人,难道我就不能有喜欢的人么?”

他喜欢的人……

杜羽却有怅然:“我早已经不配了……”

“杜羽……”温西看他忽然消沉,不再胡闹,只是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只是,我喜欢他,只是喜欢他而已。”

杜羽又伸手过来,摸摸她脑袋,道:“小西,这世上之人,总归会对女子苛刻一些,他若是也这般喜欢你,自然应该知道怎么做了。”

温西睁大眼看着他,杜羽方才说什么三媒六聘的话,难道是……她顿时不好意思起来,“你、不反对啊?”

杜羽却又“哼”了一声。

杜羽把温西带出了陈王府,陈王是等议事之后令众门客散去薄公公进门禀报才知晓的,但他听了只是略略点头。

薄公公又道:“冷公子出门去了,看方向是积云楼。”

陈王正提着笔却没有落下,他也已经猜到冷疏竹的想法了。

但他能做什么?能想什么?他或许只能转身远远的离开吧……

他摆摆手,道:“去库中看看有什么好的布料礼,仔细备下,过些时日有用。”

薄公公遵命退下。

是夜,有岚居的竹屋之中,温西与杜羽对席而坐,面前几碟小菜,一人一小碗的粟米饭,温西咬着筷子眼珠骨溜溜地偷偷将杜羽瞄来瞄去。

杜羽咽下最后一口饭食,又举起清茶漱了口,也挑着眉盯着她。

温西被盯着有些心虚,低下头扒光了饭。

夜很静谧,一旁一炉炭火正氲着暗红的微光,窗外的枝头不时坠下不能承重的积雪,灯台上的烛火微微摇曳地满室的光影。

温西搁下筷子,擦擦嘴,道:“我吃饱了。”

杜羽却还是在看她,眼中倒映着盈盈的烛火,长眉微微低垂,温西被他这么看得有些莫名,问道:“看什么?”

杜羽拿起一旁的火钳子,捅了捅炭笼,那暗红便变成了明亮的朱红色,他往时不觉,现在看来,温西的确长得很像燕梧心。

这令他也不免多思,也许世上果真有神明,才将一切冥冥都注定。

“间壁的小屋,霖雨已经打扫了,去休息吧。”他道。

“哦。”温西起身,杜羽这里摆设皆有古意,没有椅子胡床,她跪坐有些久,不由双腿发麻,站起来的时候便打晃。

杜羽抬手扶了她一下,嗔道:“还是这般冒失。”

温西嘿嘿一笑,蹦了两下,就要蹦出门去,杜羽却又道:“一更鼓已敲,雪夜寒冷,不得外出。”

温西转身看他,挠挠头道:“我不出门呀。”

杜羽微微摇头,将手向外摆了摆,“出去。”

温西莫名其妙地出了门,一抬头,见竹屋对面的墙头、积雪竹枝间站着一个人影,一身浅淡的衣袍,青玉束发,头顶是一弯皎洁的弦月,正照着他面上有一层淡淡的笑意。

温西瞠然,忙跳上墙头,道:“七月哥哥,你怎么来了?”

冷疏竹将她贴在面颊的碎发抿到耳朵,柔声道:“我想你,便来了。”

温西低头轻笑。

寸心朝暮

“怎么了?”他不见她回答,轻问。

温西抬头看他,唇边洋溢着笑意,“我也是。”温西少有闺中女儿的含蓄与羞怯,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她也不惧怕出口,更不会扭捏。她自认更早之前就喜欢了冷疏竹,如今可得两情相悦,更是满心的欢喜。

冷疏竹将她揽入怀中,那空空无依的心仿佛总算有了安稳的去处。

“我带你去个地方。”冷疏竹低声道。

温西忽然想到杜羽方才说的不得外出的话,他早已经察觉七月哥哥来了吧,才故意这般说,不由俏皮地一笑,道:“远么?要是走远了,杜羽又该生气了,我要是把他的皱纹都气出来就不好了。”

冷疏竹忍俊,“不远。”

温西将手递给他,冷疏竹紧紧扣着她的手指,仿佛是到了天荒地老都不愿放开。

杜羽在房中隔窗看见墙头二人一晃而过,眉宇间是难以言述的情绪,他喃喃地轻语:“腊月未至,竟已积雪三寸了。”他忽然想饮酒,却无酒友,那个可以举杯共饮之人,已远在千里之外,连心魂都无可相系。

杜羽微有怅然,难道他真的老了?

冬夜寒冷,冷疏竹披着鹿皮氅衣,将温西紧紧地拥在怀中,在夜色中御风而行。京都市井灯火点点,冷疏竹的脚步踏在人家的房顶上,连一片瓦都没有发出半点的响声,温西听着他胸膛传出来的心跳声,只觉得就这般也可以随他到天涯海角。

此情若待于长久,又何言寸心朝暮?

“到了。”冷疏竹低头,对着怀中人道。

温西仰着面,呼出一口热气,正对着冷疏竹的眉眼,冷疏竹的面庞近在咫尺,连他的睫毛都根根分明可见,她又羞窘地埋下头去,纵然江湖儿女多洒脱,也不免有了少女情肠之态。

“阿芷,你看。”

冷疏竹指着远处,温西复又抬起头,顺着他的指点看去,却见他们现在所处的是一处高耸的所在,不远处就是一座灯火通明的楼阁,正是积云楼,俯视而去,楼外长廊连绵,红灯盏盏,衬着积雪,如梦似幻,而更远处街市与人家的火光,更似梦中点缀。

“这是小南山上的云台崖,没有路上来,小时,我有一次心情不好,从后山那边的小路一直踏着荆棘过来,却见到这般开阔的景致,心中郁气顿时一扫而空。我想着,若是哪天能带你也来看这景致就好了,只是此处偏僻,且又危险,一直未曾实现。”

冷疏竹轻轻地说着,他的嗓音有种令人陶醉的余音。

“好美”温西不禁上前两步,再去便是悬崖,冷疏竹忍不住拉着她。

目下不远便是绿竹白雪掩映的流芳雅叙,一切都很静,风雪过去,风雪又起,一年又一年,时光不急不缓,这十一年来,除却了她所经历的那些能够刻骨铭心的往事,其实于这天地与华美的都城,是根本没有任何变化吧。

温西回头对冷疏竹笑道:“七月哥哥,经过那么多事,我们还能再遇见,真是太好了。”

冷疏竹微笑,“是的,真是太好了。”他从未这般庆幸过,是啊,真是太好了,那便不惧去许下诺言,一切都会好起来。

冷疏竹看着温西,她又转过头去看山下的风景,寒风虽冷,她的手心却温热无比。

“阿芷,今天,你走了之后,我去见了积云楼中两位先生,是昌谈公与信阳先生,这两位是楼中资历与名望兼备的名士,就算昔日你母亲,也时与他们来往,且为挚友。我不曾明说你的身份,但他们若见到你,想必也会猜出几分。”

“嗯?”温西不解,看向冷疏竹,“若是他们认出我,是不是会有麻烦?”

冷疏竹摇头:“不,他们的人学问皆为上乘,又深为敬佩老师当年气节,若非当年事发突然,他们又在外游历,老师也不至于那般”冷疏竹的话音已然微颤,就算他们二人一介生改变不了什么,但燕夫人也不至于落得尸骨无存的的凄惨下场。

“七月哥哥,母亲若在天有灵,她也不会愿意你一直悲伤下去。”温西轻轻道,还将两人交握的手又捏紧了一些。

冷疏竹看着暗沉的夜色中面前那与燕夫人几乎一般模样的眼睛,就连眉间那微微的褶皱都充满了相似,他心中已有感概万千,人生何其不幸,且又何其有幸,他道:“我请了他们二位作伐,前去杜六公子的别院向你提亲,他们已经应允,约定上吉之日携礼前往。”

温西登时瞪大了眼睛,连嘴巴都微微张开,杜羽那番话,温西已经猜到了冷疏竹可能会这般做,但是她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快

她顿时心跳不止。

“但是我想在此之前,亲口问你,你愿意么?愿意从此同我在一起么?阿芷。”冷疏竹带着期待的目光,只是注视着她。

“我、七月哥哥我们我们”温西自觉已经脸皮很厚了,此时都不免口干舌燥起来,他要娶她,他们从此都在一起,朝朝暮暮,长长久久。

“阿芷,我从不敢说将来,但是自从与你重逢,却不免时时想到未来,只是我的未来或许有坎坷危难,抑或有平安喜乐,艰险之时我定会护你周全,若一切能够解脱,我定不负之前诺言。”那关于天涯可去,江湖有路的诺言。

温西赶紧摇头,冷疏竹见她这般动作,她是不答应么?他的脸霎时就白了,冷风袭来,不由一阵咳嗽。

温西恍觉不对,忙替他拍拍胸口,道:“七月哥哥,我不是一无是处的傻子,你忘了,我会功夫啊,我外家功夫比你还高呢,等闲之人奈何不得我的呀,你若是有危难艰险,我定然会助你的,所以呀,我也会护你周全的。”

“阿芷”冷疏竹猛地将她拥入怀中,“阿芷”

温西在他胸口嗡嗡地道:“你方才说的事,我答应了。”

冷疏竹还在轻咳着,他忍了下来,平复了下自己的心情,那一时如坠深潭,一时又欢喜上天的心实在不能太过激荡了,他只是轻轻地拍着温西的后背,听着她浅浅的呼吸声,还有感受着两颗依偎着的心。

事端

隔日,杜羽找了辆马车停在有岚居那小巷口,昨日冷疏竹已经令萤烛带人给温西送来了换洗的衣衫与日常用具,所以她换了身正儿八经的见客的衣衫,正是桃娘给她做的那套,上身甚是明艳,今日她还簪了几枚亮闪闪的金簪在头上,霖雨替她薄施粉黛,更显地顾盼神飞精神利落。

她本来还想拿了那柄短剑别在腰间的,霖雨哭笑不得:“温姑娘,素君小姐的宴席都是娇滴滴的女儿家,又不是武林大会,您不必带兵器呀。”

温西想了想也是,到底将那短剑搁下了。

杜羽坐在车前的横板上,正迎着暖日半寐,温西出来看见他,拍了他肩膀一下,道:“你告诉我路我自己可以去啊,不用你送我。”

杜羽让她上车,自己也进了车内,微月一挥鞭,马车就向城北而去。

杜羽倚在车内的软垫上,半撑着头颅,打了个哈欠,“顺路而已。”

“嗯?”温西看他,见他模样懒懒,面上却全是思索之色,手指还在微微地抿着,仿佛已经在盘算着什么阴谋诡计了,不由捉狭地一笑:“你要去哪里呀?”

杜羽瞟了她一眼,道:“小小年纪,莫要多管闲事。”

“切”温西满是不屑,“你近来做了什么骁卫将军,难道去找个地方抖官威去?”

杜羽掏掏耳朵,温西虽然胡说八道,倒是也差不多少,他不知道陈王用了什么办法把虎威营又弄到了手,但在游骑将军与骁卫将军之上,又多了一位禁中都护统御,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梁王三公子献君侯骆享。

杜羽点着光溜溜的下巴,颇为遗憾平时没有蓄一把胡须此时给他捋一捋,要不然还能装出些威严气度来,那骆享看似无能,其实却有几分意思,比如他同任何人的关系都能熟络起来,就连营中的十夫长他都能喊出名字,寒暄几句家常,这位侯爷真是毫无宗室的傲慢骄矜呐。

既然如此,杜羽索性做个东道,请这位平易近人的献君侯一起消遣消遣,毕竟自他回京之后,有些没有看成好戏的人好像很是失望。

这宴请的地点么,自然是北康坊中春风满月楼

杜羽看似懒散的姿态中,眼中却有着异常敏锐的光芒。

在沁心园门口,温西跳下车,若有所思地看着杜羽远去的马车,打算挠挠后脑勺,却碰到叮当作响的金步摇,她晃晃脑袋,觉得自己这样子真是不自在的很。

“温姑娘。”温西扭头,见同她招呼的是素君的小厮小圆,便笑道:“小圆,我正要进去呢。”

小圆便笑道:“温姑娘这边请,小姐让莲蕊在内门那候着您。”

温西便跟着他进门,莲蕊就果真就在内门外伸头伸脑地看向大门,见温西来了,忙迎上前来,面上还有几分焦急:“温姑娘,小姐已经在园中了。”

温西见他们这阵势,有些奇怪,不过什么诗会消遣的宴请,她就是个干陪来玩耍的,就算等她也不用这样吧,问道:“素君有什么事?很急么?”

莲蕊边引路边道:“温姑娘去了就知道了。”

温西只好满腹狐疑地跟着她走,走到园中一处小轩馆,那小轩馆门窗紧闭,莲蕊上前禀报,还不等她话说完,那门就开了,却是素君亲自开的门。

她一见温西,忙将她招呼进门,等温西进了门之后,她赶紧对莲蕊道:“要是来人了,你赶紧跑回来报信。”

莲蕊应了一声是,忙急匆匆地顺着原路跑了出去。

温西进门之后才发现这小轩馆中就她们二人,不由狐疑,问道:“素君,怎么了?”

素君皱着眉头摇摇头,道:“你还记得舒阳公主么?”

温西点头,那公主之前还要杀陈王,打算逼她帮忙。

素君道:“不知道公主听哪个乱嚼舌根的说我今日要在这里设宴,方才遣人来说要过来同乐,我听二哥说起之前在兽园你们曾有嫌隙,恐怕公主看见你有点不妙,我让桃叶送你出后门,免得遇上公主,惹来事端。”

温西想到那为舒阳公主,还有那个充满了杀气的莫玄之,就有些怵,那公主胆子比她大,手段也比较的直接,温西还是挺怕她的,忙不迭点头,道:“好好。”

素君便开了那轩馆的后门,招呼了守在近处的一名侍女过来,又同温西道:“本想请你一同玩耍的,结果弄成这般,改日我再找你。”

温西道:“不妨,我现在住在杜羽的有岚居,反正我们可以常常见面的。”

素君点点头,便令桃叶好生送她出去。

这花园不大,只是花间小道分外迂回曲折,近处远处有花香透雪而来,温西边走边呼出白气,腊月将近,又是一年要过去了。

“温姑娘,这边。”桃叶步上回廊,她道:“这边尽头就是后门了,门外停着小姐的坐轿。”

温西一上回廊,面色就变了,也不向前走,桃叶转身欲向前,却也变了形容,二人前方十步之外,无声无息地站着一个人,一个抱着一把长剑的黑衣男人。

温西上前一步,将桃叶揽在了身后,她认得这个男人,正是舒阳公主的那位诡测的门客莫玄之,她突然后悔没有带得兵器,虽然她带了兵器在此人手下估摸着也走了不了三招,但此刻被他这么冷森森地盯着,真如待宰羔羊般让她浑身难受。

“公主有请。”莫玄之开口。

上次的事情过了这么久,她没有告诉陈王舒阳公主之前那个“计划”,陈王好像也没有找舒阳公主的麻烦,那她就没有必要来找她温西的麻烦了啊,温西自忖,公主难道还认为她可以帮她杀陈王么?这未免也太不切实际了些。

温西依旧站着不动,莫玄之似乎很有耐心,他是一个杀手,所有的杀手都很有耐心,但他应该不会杀了她,温西看看四下,庭院精巧,回廊蜿蜒,似乎没有什么用,她根本逃不走,而且还有一个无辜的桃叶,公主要找她,莫玄之不会杀了她,但是桃叶的命,就不敢保证了。

挫败

温西已经迅速想了几个脱身的法子,但面对一个比她强大许多的人,她还手无寸铁,真是每一个都没有办法成行,她只好挪步向前,打算走一步算一步了。

忽然她身后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桃叶惊喜地喊道:“二公子。”

温西也回头,是杜少珏,他带着两个人,三人都拿着兵器,正向着他们走来。

杜少珏看着他们,问桃叶:“在这里做什么?”

桃叶道:“小姐令婢子将温姑娘送出门去。”

杜少珏根本没有再问为什么宴席未开,素君就要将温西送走,只是看了眼莫玄之,又道:“既然如此,杵在这里做什么?门就在那边。”

他是来给她解围的,温西心中踌躇,莫玄之不会对杜家的二公子做什么吧,她犹豫了片刻,便向着后门的方向走去,经过莫玄之身侧的时候,温西脚步顿时一滞,他那手臂横在温西面前,依旧道:“公主有请。”

杜少珏便在后边道:“公主请一个野丫头做什么,这丫头莽撞无礼,只会冲撞了公主,让她走。”

温西呼吸都微微地凝滞,莫玄之的那握剑的手已经将拇指扣在了剑格上,只怕下一刻利剑就会出鞘,她头上的几枚小小的步摇在微微地晃动着,相互摩擦出微弱的声响。

温西依旧站着,杜少珏抬步上前,他走到温西身后,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道:“你还不走,且不知你这沐猴而冠亦难登大雅之堂么?”

他说话依旧刻薄,温西这一次却没有同以前那般恼怒,她能感受到杜少珏推她向外的力道。

然一声极为微弱的金属摩擦声在温西的耳边传来,一过千钧一发之际温西迅速地拔出发间一枚金簪指向莫玄之,而杜少珏则把温西向外用力一推,莫玄之的长剑出鞘,杜少珏身后的两名随从也拔剑而来。

温西被杜少珏推得向前几步,她翻身跳起来却没有逃开,而是拿着金簪指着莫玄之的后脑,但杜少珏的剑已经没有了出鞘的机会,就被莫玄之将剑横在了脖颈上,他的随从落后一步,正进而不得。

“二公子”

桃叶骇然,双腿一软就跪坐在地。

莫玄之冷冷道:“公主有命,请”他是同温西说的,温西的手微微颤抖着,她看着杜少珏,杜少珏也看着她皱眉头。

她不一定能够杀死莫玄之,但是莫玄之一定能杀了杜少珏,他的剑只要轻轻一划,杜少珏就会血溅当场。

去就去,公主又不会吃了她,大不了另外想办法就是,温西有些愤然,将那金簪往头上随便一插,“请带路吧。”

莫玄之便也收起剑,他没有看杜少珏,但杜少珏在他将剑拿开的那一刻,立刻抽出了剑刺向莫玄之,而他的两名随从也紧跟而上,顿时,莫玄之那柄细长的剑还不曾落鞘又如电闪般出鞘。

温西大惊,杜少珏根本不是莫玄之的对手,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没发现这个人根本不会在乎他杜二公子的身份,真的会杀了他么

温西大急,她双拳紧握,牙关紧咬,面前四人缠斗之处一片刀光剑影,她毫无出手之机。

莫玄之的剑很毒,且又快,几乎能够招招致命,他一定是杀过无数的人,眼中没有半分的犹豫,出剑出招只有杀手的本能。杜少珏却不同,他是高门公子,根本不用依靠杀人吃饭活命,他的功夫是为了他的身份修身养性锦上添花的,不过三个回合,莫玄之就一剑划开了的他的手臂,登时,裂帛之声与鲜血同时迸出。

莫玄之还是留有余地,杜少珏痛苦地一皱眉,手中长剑落地,鲜血亦洒落一地。温西心惊,急忙冲了过去,横在莫玄之的剑前,道:“你已经伤了他了,我同你走便是,若是你杀了他,恐怕也难以和公主交代。”

莫玄之眼眸微闪,收回剑。

温西忙去看杜少珏的伤势,“你没事吧?”

杜少珏的随从还不曾收起剑,但他们也知道绝不是莫玄之的对手,一人依旧十分防备地盯着莫玄之,一人上前赶紧给杜少珏包扎。

杜少珏眼中有沮丧之色,只是同温西摇摇头。

温西便道:“公主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我去见她,她不一定会把我怎么样的。”她说完,又去看他的手臂上的伤口,已经包扎妥当,没有再流血了,她便起身,莫玄之径直向着庭院走去。

温西不得不跟上他,离去之前,不放心地回头看了杜少珏好几眼。

杜少珏看着她离开的身影,拾起落地的剑,手臂的伤处传来阵阵热痛,他连连又皱了好几下眉头,那给他包扎的随从道:“公子,你的伤口不浅,还须上药,快些回去吧。”

杜少珏却依旧站着不动,他说不清此刻的心情,只是觉得很是挫败,还有一些难以承受的无力之感,他之前十九年的人生都不曾体会到的失败的滋味几乎要将他淹没,他不是第一次与人对手而败下,但之前任何一次都没有像这次一样令他心中抽痛,他保护不了喜欢的姑娘。

他是喜欢上了那个野丫头

杜少珏忽然明白了自己之前每次面对温西的时候那不爽与不悦从何而来,但此刻想到这里,他依旧只觉很是荒谬。地上忽有金光一闪,是温西方才头上的金簪掉落了一枚,他拾起那枚金簪,小巧精致,还没有他的巴掌长,镂刻着梅花的式样,他将金簪纳入掌中,又紧紧握起。

沁心园的红梅林可令人**,尽管天气寒冷,只开了少许,但那些玲珑红珠一般的花蕾却分外的旖旎。

舒阳公主正被人簇拥着,一身辉煌的衣衫,满头飞扬的发饰,尽管如此,温西却觉得短短半年多时光,她变得很不一样,同之前见到的那个高傲跋扈意气飞扬的公主显得内敛了许多。

而簇拥在舒阳身侧的一群高门贵女之中,有一个一身珊瑚红衣的少女,正是渤海的小郡主海雅,海雅看见温西,先是有些讶异,继而对她眨眨眼,抿嘴笑了笑。

折辱

但另一个人却没有海雅这般心无城府了,素君看见温西,脸都白了,又见她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一个一脸冷峻的男人,连拿在手中的暖手炉都咯楞一下,险些倾倒了炭灰。

她跟着公主,不好直接过来问询,满是担忧地对着温西使眼色,温西对她摇摇头,示意她安心。但她想到方才杜少珏那伤势怕是不轻,看素君的模样,应当还不知道,他们兄妹感情很好,温西只觉对不起素君,又不免担忧起来,她不知道杜少珏竟然是个面冷心热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往日是她错待了他,若是有机会,还是要郑重谢过才是。

“孤听太傅说,这沁心园的梅林还是当年楚令公亲手所植,往年只听人说此处乃是京都胜景,今日一见,果真似人间仙境一般了。”舒阳公主边走边道。

一旁有一名素衣的少女,微微颔首,附和道:“先祖栽林,后人观景,皆是祖先庇佑。”

这少女想是这沁心园的主人家,素君今日借此园宴客,这园子的主人见客人身份尊贵,也不免出面相陪,温西见她一身卷气,不由想到了那位也是一身文雅之气即将成为陈王妃的王宜君姑娘。

不想她不过随便一想,正巧看见了落于人群后一名少女,披着绣梅竹的斗篷,簪着碧玉簪,正是王宜君。

素君请了王宜君,那今日这宴客的名单,想必还是“养病在家”的右相大人亲自参详的吧,那她这所谓的闺中集会,应当不是什么真正的女孩之间的手帕之交。

杜羽说这是素君第一次宴请,京中女儿到了适婚之龄,不免也有应酬来往,而相与之人,其实与父兄家族甚至朝堂都有关联的。

温西一一扫过那些女客们,除了海雅与王宜君,她都不认得,不,还有一个人,温西见公主身边,隔着那位素衣少女的,竟是那位方姑娘。温西不解,素君为什么要请她来这种宴会,温西与这些娇生惯养的大家小姐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舒阳公主看起来很是欢喜,她不时同相识的女孩说些她们觉得有趣的闲话,那位方姑娘甚是博学,引经据典,妙语连珠,引得舒阳公主拍手不已。

一群人到了设宴的花厅,依次落座,莫玄之并没有跟进来,而向着温西走过来的却是公主那名倚重的侍女易女,易女压低声音对温西道:“公主请温姑娘上前。”

温西本不欲引人注意,她的装扮模样在这一群人中间,也显得不起眼至极,但易女这般说了,她只好跟着她从围成一圈的座椅之后走向坐在上首的公主那处。s

公主右手之下有两张摆了食盒的花几与座椅,第一张已经坐了今日作东的素君,第二张坐着位海棠色织锦袄的姑娘。

易女指着公主身后的位置,示意温西侯在此处。

素君见温西竟被易女作奴婢对待,立刻就站了起来,温西忙对她摇摇头,她站着也挺好的,公主让那个莫玄之来“请”她,本来就没有善待她的意思。

素君紧紧咬唇,她的面色很不好,公主折辱温西,也是在折辱她,公主今日根本不是来同乐的,而是来搅局的,自公主进门,就没有正眼看过她,往日她还自认为世家权臣之女,时常出入宫廷,公主也都礼让几分。但终究公主为君,她不过臣女,她不能无礼,今日满堂佳客,她也不能令杜家为他人取笑。

她只能忍了下来,她看着温西,眼中充满了愧疚。

在温西心中,若非她实在打不过那个莫玄之,且她到了这里了,也不能令素君为难,她早就拍拍屁股走人了,这些所谓的礼节,不过狗屁,那所谓的折辱也就根本不会放在她心上,她毫不在意地对素君笑笑。

众人正在各自落座,没有太过在意这边动静,只是左边第三席的方姑娘才看见了温西,她亦是一愣,接着见她立在炉边,似婢仆奴役般,便掩唇一笑,同自己左手位置的一名黄衣少女咬着耳朵说了句什么,那黄衣少女看了眼温西,也是噗呲一笑。

她这一笑本不打紧,倒是教一旁的另一个姑娘听见了,那姑娘圆脸体丰,一笑起来甚是活泼,她直接问这笑的黄衣少女,“陶姐姐,你笑什么?”

那陶姑娘便道:“原本以为杜姐姐今日作的是诗会,不想竟文武双全了起来,等下咱们作诗乏了,还有猴戏看呢。”

她这声音不小,几乎所有人都听见了,温西自然也是,她刚才将方姑娘与陶姑娘的一番动作全看在了眼中,知道她们指得是自己,她倒是无所谓,只是没有想到这位方姑娘的心胸倒是意外的狭窄。

但座中其他人并不识得温西,也不知道她的底细,不知道那陶姑娘这意有所指指得是什么,只是忽然想到舒阳公主平日也爱舞刀弄枪为乐,这文武双全猴戏的嘲笑话,只怕会令公主不喜,有心人皆不敢出声。那位陶姑娘话出口了才恍知失言,登时满面青白,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见公主正眯着眼瞟她,忙出来请罪,只是她方才话语虽刻薄,却不是说的公主,这一请罪,倒是显得心虚了,这又错了一错。

公主没有理会她,左首的海雅却忽地冷笑,“难道你竟会文武双全,我作诗不会,刀枪棍棒倒是有些拿手,不如你我比试比试?”

陶姑娘是万万没想到还得罪了一个人,但是海雅是藩王之女,她并不在意,唯有公主根本不搭理她,令她万分惶恐。

素君是主人,不好令她请来的客人出丑,忙出席扶起陶姑娘,挤出几分笑,道:“陶家妹妹整日口无遮拦乱开玩笑,我们女儿家难道不能能文能武么?斯颜姐姐令姑祖便是圣祖皇帝亲封女将军呢,可谓巾帼不让须眉。”

座中另一名少女便站起身,眉宇间颇有英气,她也笑着道:“小女不过略会一二拳脚,辱没了姑祖名望。倒是陶妹妹家中文风鼎盛,那今日这诗会若不拔掉头筹,可会令翰林大人蒙羞啊。”

座中之人没有一个是等闲之辈,那本来挑起事端的方姑娘正眼观鼻,鼻观心,坐得甚是端庄。

心结

舒阳公主听着她们互相讥嘲,唇边泛起一抹冷笑,她对着素君道:“我听说月前陇中张氏的二夫人设宴,请了一位粗不知礼的村妇赴宴,那妇人席间言语无忌,引人侧目。有人问张夫人为何要请此等人来,难道不怕旁人耻笑?张夫人便道,此妇婢子所生,只因家中爆发,夫列朝堂,与张侍**事而处,她不得不往来罢了,不曾想此妇竟飘飘然,妄想与张氏结亲,她今日特意请她来,便是为了令她认清门第之别,羞而自去。素君,我平日见你识礼知礼,当得大家教养,今日竟也请了个婢子之女,难道也是与张夫人一般令她学一学自知之明么?”

那位陶姑娘生母正是个目不识丁却貌美如花的婢女,满口村言村语,惹人耻笑。京都大族向来以诗礼传家为傲,就算妾侍亦皆有教养,陶姑娘生母之事,其父当年颇遭人取笑了一番,说他色不迷人人自谜。故而这算得陶姑娘第一个容不得旁人说起的短处,公主这般嘲笑她,那陶姑娘垂头归坐,再不肯说一言。

素君满是尴尬,公主分明是为了羞辱陶姑娘,她自己也恼陶姑娘方才暗中取笑温西,但她却不得不分辨,只道:“今日众姐妹都是知礼之人。”

公主又冷笑一声,却没有再理会了。

其余人自然不会因陶姑娘而冲撞公主,面上更不会明着嘲笑,故而皆装作无事而换了话题,这一节便算过去了。

随后众人寒暄闲话,吃喝玩耍,联句对词等等,温西皆不感兴趣,她站得有些乏味,往边上的廊柱一靠。

众女又各出诗句题目来,有指雪为诗的,有画梅入图的,每有精妙之处,皆获喝彩一片。

只听舒阳公主在座上高声道:“若是说什么才女,咱们这里所有的人加起来只怕都比不上一个人。”

却听素君下首的那海棠袄的姑娘道:“哦?不知道公主说的是哪位姐妹,我等也好讨教讨教呀。”

舒阳公主抿嘴一笑,指了指方姑娘,又指指王宜君,同她道:“小仙,你觉得呢?”

那被指到的两人表情各异,方姑娘忙出言道:“民女不过微末之流,在楼中亦是平庸罢了,比不得王姑娘,才华令满院高士赞叹。”

她这话着实捧杀地令人难以下台,王宜君站起身,道:“小女不敢轻狂。”

这小仙便笑道:“王姑娘,前日里你的积云楼大辩文集我也买了一本,家父见字赞叹不已,你就莫要谦虚了。”

王宜君淡淡道:“不过勤练罢了,当不得奉御大人如此赞誉。”

温西咬着手指看席中言语机锋,舒阳公主今日不挑点事是不罢休了,素君请的客人她都想给人埋点心结下去,本来一场交友应酬的诗会,被公主弄得主人客人都下不来台,只怕素君将来会被人记恨。

温西皱眉,王宜君既然是被特意请来,本来算得一位贵客,素君方才分明是要请王宜君入左首席位的,却被公主说她为白衣草民之女,指着坐到那末席之中,根本是把人家当做了篾片之流,就算陈王与舒阳公主有所嫌隙,她也不必这般对待王宜君啊,难道她还想借这种由头令陈王对杜家不满不成。

只是她如今都被公主钳制,没有半点办法,温西暗暗叹气,又见王宜君不卑不亢,对答从容,有些松了口气。

眼见公主将今日宴席特意请来的客人都明里暗里的羞辱了一遍,素君越来越不安,当公主又指着英气勃勃的斯颜姑娘,说:“听闻令祖斥杜右相为缩头乌龟,无能鼠辈,噗呲,真是直言快语,能说人所不敢言啊”

素君立刻站起来,道:“回禀公主,父祖朝堂之争,只是一时为国为社稷为陛下尽忠而略有意见不合罢了,今日宴席不过消遣玩笑,我等为儿孙,怎敢妄言长辈。”

斯颜也站了起来,道:“家祖一向口中无忌,倒也只对亲近之人才会如此,虽与杜右相政见偶有不同,然私下却颇为欣赏杜右相为人谦和,腹中肚量,时常引为忘年知己。”

“啊忘年知己,原来斯国公领兵一方,掌西南数州,便与杜右相已成知己了。”舒阳公主面容带笑,缓缓说道。

她这般说话,令素君与斯颜脸色齐齐一变,此言话中有话,竟是指责斯家与杜家有所勾结,京中各世家虽各有势力,却也相互制衡,斯家是西南大姓,杜家亦是荆南巨族,皆深为朝廷忌惮,两家若是关系可达“知己”,只怕夜不能寐的便是皇帝了。斯颜方才情急,矫饰过甚,一下让舒阳捉住了口风,她却不知道该如何才能再圆回来,厅中暖意融融,竟令她满额出汗。

满厅的豪门贵女皆知公主此言令人惶恐,她们就算不是当事二人,也不免有所胆寒,连之前看人笑话看得津津有味的方姑娘,都垂下头去,气氛顿时比厅外那数九寒冬都冷上了数分。

“难道陛下的朝廷官员作知己不好么?若是满朝的大臣互相攻讦,那该乱成什么模样?”开口的是海雅,她说得很是天真,却令无数人都松了一口气,道理似乎是这个道理,却又不是这个道理,但是这个道理即便所有人心知肚明,却也不会有人捅破,所以海雅的这番话有意无意地解了这个围了,连素君和斯颜都放松了几乎僵直的肩膀。

舒阳撇了海雅一眼,海雅一脸的无辜。

温西有些想笑,皇帝能以结党营私定大臣之罪,却不能直说我就是想让你们斗,斗得两败俱伤我才高兴,海雅这话一点毛病都没有。

一场变故,还是令众人有些意兴阑珊,素君请众人出门赏花,又请那位沁心园主人楚姑娘来抄录方才各人诗句,要贴出来供人评。

花厅很快就重新收拾了一番,仆役们将桌椅都重新摆设,又把楚姑娘抄好的诗句贴在壁上。

舒阳公主扫了那些诗句一眼,没有什么兴趣地起身,众人忙要跟从,她摆摆手,道:“孤乏了,你们自便。”

易女对温西低声道:“温姑娘,请随公主驾行。”

温西有些叹息,公主刚才吃了大餐,想是要把她当点心料理了。

提防

素君留心温西,见她要跟着公主出门,满是担忧,瞅空疾步过来,同温西低声道:“若有危险可大声呼喊,就算公主也不能当众乱来。”

温西拍拍她的手,公主要是安心对付她,莫玄之也不会给她呼喊的机会,她没有和素君说这些,只是也飞快地道:“二公子受伤了,你快去看看。”

素君的脸色一白,没有人给她报信,那是二哥不让她知道?不知道伤得重不重,她两头担忧,既担心杜少珏,也担心温西,还要做好这宴客的主人,真是一个头两个大,她忙叫来人吩咐了几句,又想了想,叫莲蕊去告诉小圆,让他赶紧去找六叔,就说温西被舒阳公主为难了。

等她各处吩咐了下去,温西也被公主带到了一处暖阁中,公主令左右侍女随从皆退下,就留下了温西一人,温西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不由有些防备,

公主却没有先说话,只是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遍,随后才道:“温西,你知道为何我要将你找来么?”

如果知道的话她早就不来了,她不曾想到今日倒霉的不会只有她一个人,公主为何要为难素君,杜家不是同她母亲林贵妃来往非常的密切的么?

温西只得摇头:“请公主明示。”

公主手中把玩着一把三寸长的小刀,其上镶珠嵌宝,倒不像是一柄杀器,只是件玩意了。温西不会只当那柄小刀真的是玩意,公主拿了一只柑橘,用那小刀戳着玩,一下一下,那柑橘就被戳了满是窟窿。温西留神,那小刀若是向她飞来,她要怎么避开才好。舒阳公主的身手一般,温西面对她还是有获胜的自信的,只是门外定然守着那莫玄之。

温西一边留意公主手中的小刀,一边瞄瞄这暖阁可以逃走的方向。

公主踱步来回,帔帛逶迤在地,环佩琳琳作响,她忽然停了下来,看向温西,开口道:“你在陈王府上了住了半年有余,与那冷疏竹相处的如何?”

冷疏竹?这和七月哥哥有关系么?温西忽然想起之前公主提到冷疏竹时那不自然的态度,似有些厌恶,还有些不能释怀的心结,难道她又起意要杀冷疏竹了?

温西谨慎地答道:“还行。”何止还行,简直情投意合,山盟海誓了呢。

公主有些冷笑,她盱起眼睛,有一瞬间那表情与陈王也差不了许多,她缓缓在临窗的软塌上坐下,将那柄小刀搁在一旁的矮几上拨弄地发出声响,“是么”

当然不是了,温西腹诽,但让她怎么回答,温西便沉默。

“只怕远不如此吧温西,你不用与我打马虎眼,我知道许多事,我并不会为难你,我若真要杀你,与碾死一只蚂蚁也没有什么两样,但你不值得我这般做,所以,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同我说个明白才好。”公主看着温西,似笑非笑。

这个嘛温西忽然想了个大胆的主意,若是她把公主给挟持了,那倒是能跑出这沁心园,不过能不能跑出京都,就说不定了,而且势必会连累素君,想想还是算了。

她决定还是先装会孙子,依旧貌似恭敬地道:“公主想问什么?只是温西知道的东西可就不多了。”

公主眼神一瞬间凌厉,她道:“数月前,你与冷疏竹出京,去往梅州,途中杀绣衣使八人,你们所为何事”

欸那是陈王乔装为了去找三山贤老的,但是这话可不能告诉舒阳公主,要不然陈王早就先捏死她了。但公主也没有愚蠢到她随便编点瞎话就能忽悠过去,那么还是要真真假假才好,她该说什么呢?

温西想了想,道:“是民女的师父先前失踪了,民女一直想找到师父,冷疏竹他也说要出门游历,便同民女一同出京,至于绣衣使么民女什么都不知道啊,倒是民女之前结识了长风庄的总镖头,搭了他们的车队走一程,不知道为何会遇上打劫的,难道绣衣使还会打劫商队啊?”

这八是瞎话,公主其实所知也并不多,她本想诈一诈温西,不太确定她这话真假,但见她说话时表情十分无辜,不由将信将疑,问道:“你师父?”

温西点头,“是,民女的师父年初不知为何下落不明,想是因江湖仇家,民女十分担忧。”

“你找回你师父了吗?”公主又问道。

温西摇头:“不曾,师父至今下落不明。”下落明了,只是还没有找回来,而且师父的身份还忌讳的很,当然这也不会告诉她。

先前温西进宫陪公主玩耍,林贵妃早就将温西的来龙去脉问了个清楚,比如她师父是个江湖人,叫做温言,是杜羽在外结识的朋友,而温西无父无母,是个孤儿之类的,公主知道这些,倒是没有往下问。

她只是还有事,且不好开口,她也实在没有任何办法了,所以今日才来这里,羞辱素君,只是因为杜熠如今态度暧昧不明,朝中有风声,说杜家欲投陈王,舒阳公主深恨杜氏反复,故意来撒气罢了。

公主又踌躇了许久,她的手一刻不曾闲着,放下那小刀,又拿起柄火筷,拨弄着暖炉里的炭火,炭火的火星蹦地老高,她蹙着眉,倒似在赌气一般。

随后把那火筷一掼,只听呯呯两声,她就抬起头来,道:“你告诉冷疏竹,我不会杀他,但是有人会杀他,他若是识相,就赶紧滚出京都,天下任何地方都可去,就是不能去重州”

重州温西迅速地从公主口中捡出了这个地名,管氏祖地就在重州,她不知道管氏其余人现在境况如何,但是公主提到了重州,她是知道了冷疏竹的身份其实就是管溪?

还有,她这话,虽然语气尖刻,却是要维护冷疏竹的意思,为什么?

温西知道的事,她决不能告诉公主,还要装傻充愣,公主所知,也不会都告诉她,公主自认温西什么都不知道,所以让她传这话,温西满腹疑惑,舒阳公主亦是有口难言。

宴终

舒阳公主说完了话,并不愿在此久留,她带着宫女侍从浩浩荡荡走了,临走之前,还对恭送她的一群女孩冷笑了数声才迈上车辇。

方才温西与公主在那个暖阁的时候,素君她们已经评出了今日的才女一二三四等,只是因公主那一番搅乱,其余人皆没有了什么兴致继续,也纷纷告辞离去,那位斯颜姑娘临走之前,神色复杂地看了眼素君,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就走了。

方姑娘和海雅是随公主的车驾一起来的,自然也一起走了。

王宜君同送客的素君道:“承蒙盛情,宜君改日另置一席相谢,还请杜姑娘莫要嫌弃。”

几乎所有人走的时候都带着客气疏离,还有不太憋得住心思的人有些不满愤怒之色,倒是王宜君全了礼数,素君感激,送她出了内门,且又约定信笺来往。

等她令仆役们收拾物件同楚姑娘道谢告辞,温西才从一旁走过来问她:“素君,二公子如何了?”

素君见她无事,才算松了口气,道:“还好,不过皮肉伤,又出城去了,还不令我告诉父亲母亲。”

那应该没什么大碍,温西也放心了些。

素君问她:“公主可曾为难你?”

为难倒是算不上,温西却有些不安,公主是从哪里知道七月哥哥的身份的?而且还说有人要杀他,她特意叫她去,只是为了说这个,那应当不是空穴来风,她还是要同七月哥哥说一下。

她等不及就要出门,同素君道了告辞,却看见杜羽的马车早就停在了门外,温西狐疑,走上前去,车帘掀起,露出杜羽一张神色不明的脸,他对温西勾勾手指。

温西跳上车,道:“你还来接我啊?”

杜羽唔了一声,素君的小厮出门之后就遇见了他留在这里暗中照应温西的人,随后他也就知道了消息,他那边安排妥当,就亲自过来,方才见公主车驾回宫,其中并不见温西,他便等在了这里。

温西心中有事,忽然想到此事可先同杜羽商量,便把公主招她过去说的话都说了一遍,然后忧心道:“杜羽,殿下所图甚大,我并不十分清楚你们与陈王殿下的计划之类,但是也知道此事必不会顺利,我、我很担心”

京都的天又渐渐阴霾,仿佛又将迎来一场大风雪,冷风灌进了车内,就算殷红的火盆都驱不散这寒意,温西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她抱着手臂,心中全是无措。

杜羽看着温西,他不能同她保证什么,连他现在都不能抽身而去,何况是管溪,只是道:“骆铖他能走到今日,便非等闲之辈,没有人能轻易的伤了他的人。”

“杜羽,我很无能,若是从前练功我少偷些懒,少同师父耍赖,也许方才在那莫玄之面前就不会这么无力,今日只是面对的没有什么恶意的舒阳公主,若是来日我遇见更为强大的对手,同手无缚鸡之力任人宰割有什么两样”温西满心的沮丧。

杜羽轻道:“小西,你觉得我的身手如何?”

温西抬头看他,道:“你曾同师父在绿林王的地牢中毫发无损地出来,也能一剑斩落作恶多端的淫贼花公子的头,你的身手好得很啊。”

杜羽却摇头,“你却不知我曾败在湘南十三子的林白雁剑下三招,若非他是个磊落君子,我今日便不会同你在此说话了。”

“啊”温西瞠然,“林四哥打赢过你啊。”

杜羽点头,“小西,空有武力只是一介莽夫罢了,我与你师父行走江湖,依靠的从不是武力,江湖尚且如此,何况在这京都城中,在那皇城之内。”

“那、我该怎么做?”温西依旧迷惘,她身处于此地,却满心的无力,她不想让她关心的人出事,但她却没有能力为此出一份力。

杜羽摸摸她的头发,却注意到少了一枚簪子,杜羽不曾将此放在心上,只是以为温西大意丢了罢了,他便道:“你只要做好你自己便好了,小西,许多事情我教不了你,你若有心,自会领会。”

她若有心?温西此时并不明白,但她记住了。

回了有岚居,杜羽又匆匆出门去了,温西却注意到小院四周多了些警戒的人,看那些人的步伐与身段,身手应当非常不错,若非温西留心到巷口本来热热闹闹的小摊都少了好些,换成了几名对于称秤有些手脚生疏的人,还不会发觉。

杜羽到底还是将她保护了起来,温西回房换了身劲装,在院中一招一式比划了起来,她还是不能坐等着别人来保护。

霖雨在整理温西换下的装束,发觉少了枚簪子,等温西停下歇息的时候,上前问道:“温姑娘,那三枚梅簪少了一枚,姑娘是赏人了还是不小心丢在哪里了?”

温西刚舞地浑身冒汗,连头顶都冒出袅袅热气,她见霖雨手中只有两枚小金簪了,那三枚簪子好像是渤海王送给她的礼物里的一件,她自己都不太清楚,还是霖雨今早替她梳妆觉得好看拿出来用的,她自己也不知道丢在哪里了,想来之前在沁心园那一番乱,落在哪里也说不定,便道:“丢了吧,不知道,别管了。”

霖雨嗔道:“姑娘不知道,这女儿家的东西一针一线都要保管好,若是让不相干的人捡到了,可会败坏名声的。”

温西不置可否,“是么?”

霖雨不好说得太明白,只是道:“姑娘想啊,发簪丝帕这些东西大多私密,常用来做男女私物,若是姑娘丢了东西,被别不相干的男子捡到了,可会落下话柄的。”

温西拍着额头,无奈地一笑,“难道丢了也不成么?”

霖雨本想说大家姑娘出门都一群奴婢奶娘跟随的,就算丢了什么东西,立刻有人察觉,或找回来,或记上,免得被人乱说,但一想到温西出门一向就大手一甩,双脚一迈,哪里来的随从,便道:“姑娘下次要是出门玩耍,婢子便伺候姑娘出门吧。”

温西没当回事,只是怕霖雨继续纠结这个下去,便随口应了好。

霖雨便自己回去继续收拾整理了。

风雪又起

京都外西郊一带多是京中达官贵人的别院,但这隆冬时节,还是没有多少人有闲情逸致来这郊外耍玩。

入夜,风声开始呼啸,接着,又开始洋洋洒洒地落下雪花,不一会儿,道路上就覆上了一层浅浅的银白。

几匹马驮着数人忽来,马蹄声声,在那些才落下新雪的路上留下无数个蹄印,但马上又被落雪重新掩盖,这几人很快进了一处广阔的院落,进门之后下马,为首的人摘掉了兜帽,露出了面容,正是杜少珏。

有仆役迎上前来,道:“二公子,人都已经到了。”

杜少珏微一点头,进了盖得颇有山野闲趣的前厅,里面坐着数人,看见他进门都站了起来,还有一个中年的汉子,竟然被五花大绑了起来,正跪在当厅,他看见杜少珏,不停地扭动身躯,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杜少珏走到他面前,一旁的从人道:“二公子,他是林府大管家的小儿子,叫做林实,贵妃的使者进了林家之后,午后这人就出了林府,身上带着一套换洗的衣衫与散碎银两,还有去往庞原的路引,再无其他。”

“呜呜呜……”这汉子又挣扎了几下。

杜少珏在一旁的圈椅坐下,道:“让他说话。”

从人就拿出他口中的塞布,林实就立刻道:“杜二公子,我林家与杜府无冤无仇,为何要将小人绑来?”

杜少珏接过从人递来的路引,将纸一弹,道:“你去庞原做什么?”

林实就道:“贵妃听说三殿下与那图鹿王正僵持,天寒地冻的,贵妃担心三殿下,故而遣小人前去探望。”

“呵呵。”杜少珏冷笑,道:“贵妃是三殿下养母,担心三殿下,大可光明正大的遣人前去,为何要借林家的人偷偷摸摸的去?”

“这……”林实便答不出来了,幸而他有些机灵,立刻又应对道:“贵妃她唯恐被人说后宫干政,才寻了娘家人帮忙罢了。”

杜少珏嘴角一瞥,他早便令人盯着林家,今日舒阳公主出现在沁心园,对素君的态度大变,他便觉得贵妃那里定然有了什么新变故了。舒阳其实还有些小孩心性的,喜怒于色,贵妃对杜家不满,那舒阳表现的就更明显几分,甚至去为难素君,但她又找温西那丫头做什么?

他早就应该把那丫头扔出京都的,为什么非要越掺和越深只是因为那个冷疏竹?杜少珏有些失神,只觉得手臂上的伤处又隐隐痛了起来。

“二公子,小人不过是替贵妃跑腿的下人,您抓小人来,小人也什么都不知道,请您高抬贵手吧。”林实哀求道,因他还被绑着,就只得不停地点头作恳求状。

杜少珏瞟了他一眼,道:“贵妃既然担心三殿下,令你前去探望,却连封信与礼物都不带?”

“这……”林实顿时定住,想了想,忙又道:“因为贵妃着急,想是一时忘了。”

“啧啧,一时着急忘了,那这事还可真急啊。”杜少珏将腿一翘,眼角下垂,冷冷地用余光去打量林实那口干舌燥焦急失措的模样。

林实一时变了脸色,暗恨失言,他索性不说话了,但杜少珏完全没有放过他的意思,他只得低下头,沉默地跪着。

杜少珏却站了起来,道:“王齐,贵妃想是有什么重要的口信令他传去庞原,你帮我问出来。”

顿时,他身后一名精瘦的汉子立刻应了一声,嘻嘻一笑,挑眉看了看地上的林实。

林实只觉得这笑声令他后脊背发麻,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杜少珏吩咐过后,就出了门去,门外,已经有大雪纷飞了,新雪覆旧雪。

厅中透出的灯光照在院落的积雪上,还传来几声闷哼声。

扫雪跟在杜少珏身后,手里抱着一件大斗篷,几次欲上前给他披上,都被杜少珏那深沉的面色给阻挡地不敢上前。

不知不觉,杜少珏已经站在了庭院中央,雪也落了他一头,臂上的伤处想是也被这寒冷给冻得麻木,不再传来阵阵的热痛。

扫雪看不下去,忙去将斗篷给他披上,又道:“公子,回头要是感了风寒,夫人可会责怪小的。”

夫人……杜少珏忽然想起临出门之前母亲同他说的话:“褚家的小姐贤惠有德,堪配吾儿,你妹妹今日也请了她,你可留意一二。”

他根本没有留意那什么褚家的小姐,此刻却想到了那褚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而是因才选官的朝廷新秀,想必是目前杜府表明于陛下的手段,他不由一阵烦躁。

他从前从不认为父母之命家族安排有什么不妥,也曾诚心想对待那位周家的小姐,但今日他却忽然有些钦佩那个看似柔弱却有决心的周宁,他从未想过要在婚姻之事上忤逆违抗父母家族,也许就是如此,他才会帮周宁吧,也许他希望逃走的是他自己……

雪,纷纷扬扬,无声无息,却已经铺满了大地。

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会在心中时时去在意那个蛮不知礼的丫头?他们从未有过能心平气和相对而谈之时,只是因为她面对他时总是争锋相对?还是她说着刻薄的话语的带着得意与嘲弄?杜少珏有些苦笑,难道他就是个贱骨头么?这些都不是吧,或许只是因为他远远地看见她充满了活力的身影,还有初见时那闪动光芒的眼眸,常常笑得开心怒地快意的模样吧,令他忍不住去向往。所以他才会一次次想要让她离开,他害怕这尔虞我诈的京都,将那样快活飞扬的少女给吞没了。

杜少珏眉毛紧蹙不散,他不知道要该如何,也从未想过其他,只是心中很不快活,很不痛快。

有从人走来,他恭声对杜少珏道:“二公子,他肯说了。”

王齐的手段一向非常干脆利落,少有人能在他手下还不说实话的,杜少珏回到厅中看见林实的时候,他的模样实在是有些惨,面上半点伤痕都没有,却双眼充血匍匐在地上浑身发抖,杜少珏之前在厅中的其他随从都已经退下,只有王齐垂手立在一旁。

秘密

杜少珏不必知道他用的什么手段让林实开口,他也不想知道,他只是坐了下来,道:“说。”

林实抽搐了几下,缓缓道:“贵妃说、说,陛下已经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令三、三殿下速速回京,以免、以免京中生变……”

杜少珏眉头大皱,杜熠已经猜出了皇帝的病情,但他不敢肯定几时会发作,他又问道:“贵妃如何肯定?”

林实又道:“贵妃本不清楚,昨、昨日,陛下速招黑翎军都尉冯英,说了一下午的话,却昏了两回,是太医施针之后才醒转,那太医,贵妃答应将他的家人送出京,他才据实告知的。”

杜少珏坐着,良久不言,京中已经够乱的了,要是周王再掺和一脚,真是不知道还会生出多少事来。

他摆摆手,王齐便拖着林实退下去了。

别院大门外响起猛烈的敲门声,看门人开门之后,见杜少珏的另一名随从成渝,正裹着满身的风雪站在大门口,他忙请成渝进门。

成渝急匆匆地进了厅中,对着杜少珏道:“二公子,右相大人方才使了同康与简如先生去往荆南,我尾随他们出城便来报信。”

荆南有杜少珏的四叔杜翱领的南军三万,那是驻守在荆南蒲州防黑齿民生变的,其中五千为杜家家将。杜熠派去的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幕僚,一个是他的心腹,加上刚才林实所说的话,杜少珏忽觉得漫天风雪也比不得京都将要掀起的风雨了。杜熠轻易不会动杜家的人手,自骆氏称帝百余年,各巨族豪门的家臣家将都被捋地差不多了,若非杜家一直在朝中经营,小心谨慎,早就被皇帝卸了兵权了。

杜少珏立刻就站了起来,道:“套马,回京”

近日,陈王少有离开房的时候,睡卧都在此间,漪澜殿的灯烛也几乎昼夜不息,薄公公小心谨慎地守在外厅,若非陈王传唤,绝不挪动半步。

房中,玄尘坐在陈王下首,拿着张药方在斟酌,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不妨事,之前的重药与反复犯病已经消耗了病人太多的血气,我这方子平和,突然换药会增加犯病的次数,等过几日就会好一些,我再曾些加补元气的药。”

陈王点头。

玄尘便起身退下。

门外有人求见,薄公公见玄尘道师出来,便去门前禀报,陈王令人进门,来人递上一封信,道:“是骁卫将军的传信。”

陈王抖开看,杜羽的笔迹龙飞凤舞的,他一眼看到底,眉头已经皱了起来,开口唤了薄公公进门,道:“去请冷公子。”

薄公公与信使退出之后,不一会儿冷疏竹就来了,陈王直接把信递给他,冷疏竹飞快扫了一遍,面上也露出的凝重之色:“九明王将要进京,而杜羽这信上所说若是不错,陛下能放手将虎威营给殿下,只是缓兵之计罢了。”

陈王道:“他在虎威营安插的那些人,换做任何其他人,都难以有所作为,我正想看看杜羽的本事如何。”

冷疏竹低头沉吟,房中灯火辉煌,窗外风雪声声。

白日里温西去了沁心园,杜羽则去了春风满月楼灌醉了献君侯,献君侯就大着舌头说,新任的红衣卫督领好大的架子,他本好心宴请,被他拒绝不说,连句客套话都没有,分明不将他这献君侯放在眼里,他多说了两句,就被他那蛮不知礼的喽啰给推开了,真是岂有此理,若非他是陛下面前红人,他早就教训教训他了之类之类的,接着又抱怨那些喽啰的力气甚大,他不过被轻轻推了一下,就胸口青紫了起来,还把伤口的衣衫跨开要指给杜羽看。

杜羽听了之后,安慰了他几句,又疑心了起来,见那伤处不似寻常推搡所致,而是拇指按压用力而成,他之前江湖中到处来去,似乎见过这等手法,随后他才想起,这正是之前他去了随州与玢西一带,所见的北蛮力士摔跤的黑手法,在边城有些地下赌庄,会开蛮族摔跤的场子,这些摔跤手双手互博相互较劲,狡诈阴险之徒便会在拇指处使力,用力之下,能捏断人筋骨。

献君侯的青紫斑,正是因此而来,那些人不仅仅是摔跤手而已,皆是北方各族各国的亡命之徒聚集,在北方商路,无论是打劫绑架为非作歹的黑事,还是保镖打手受人雇佣,皆不过图利,下手狠辣至极,令人胆寒。而乌寂身边竟然带着北蛮的打手,这令杜羽有些心惊。

冷疏竹道:“之前殿下在宫中遇见的那几名乔装成宫人的杀手,双耳穿洞,虎口掌心处皆有干裂厚茧,凌安说他留心数日,见陛下与程临王所居的清南殿皆有此类人暗中巡逻守卫,大致有四五十人,而乌寂身边只怕还有不少,想必就是杜六郎所说的北蛮死士,不曾想陛下不是将乌寂作为罪人发配,而是留了一手以作杀手锏。”

陈王想了想,摇头道:“只怕不止,乌寂自进了邵阳关,莲心便一直派人盯着他,他身边只有三五人跟随罢了,入京之后却突然冒出这些人,此事没有这么简单。”

冷疏竹沉吟,忽道:“殿下,陛下之前不必防备你而暗中行事。”

陈王指尖一动,不错,他之前的命运几乎是捏在皇帝手中,若非他步步谨慎,错一着就是飞灰湮灭,皇帝没有必要因为要对付他而这么处心积虑,他有的是其他的法子,只要一个把柄就足够了。而这些人的突然出现,这般无声无息,却非忽然之间就能够掩人耳目的,至少也已经暗中经营了数年。

“乌寂,我令人查过他的底细,没有查出来什么,只说他二十年前是东宫侍卫,家世亲人皆无线索,后来陛下登基,他升任御前行走,随后又被派往怀德太子宫中侍奉,再后来,便在人前消失,成了绣衣使统领,直到怀德太子亡故。”陈王边想边道,他还是大意了,他几乎掌握了皇帝身边所有人的信息,从父母亲族到阿猫阿狗,之前乌寂一直被发配沽源江,八年过去,他几乎已经忘了这个人了,就算被皇帝找回来用,他也以为只是因为此人的功夫与手段罢了,他一直认为不过是个杀手,但是这个杀手却隐藏着更深的秘密。

落花流水

陈王令薄公公传了一人前来,是乌衣卫使隼。

陈王问他道:“南城的普安寺一带,大致有多少北狄乌戎诸地的人?”

隼回答道:“差不多两万,商贾旅人,其保镖护卫,来去江湖人等,大多并不久留,但常住的也有七八千。”

陈王便道:“你带人去暗中查访,将那些身形魁梧形迹可疑的北人都多加留意,特别是十人为众者,来历去处,还有时常会面的人与地点等等。”

这算是个麻烦事,北人大多魁梧,隼几乎要将那些蛮人都查一遍才行,但他没有任何迟疑,立刻应是离去。

冷疏竹道:“殿下是怀疑那些人早就藏在京都了?”

陈王点头,但是此之前,他不会想到皇帝会养那些蛮族死士的,一国之主竟然豢养他国的亡命之徒以作驱使,若是被人知晓,怕是要引起轩然大波。

又过了一会儿,薄公公禀报:“殿下,冷公子,昌谈公与信阳先生联袂而来,赵长吏已请入花厅。”

冷疏竹起身,却犹豫了一下。

陈王抬眼看了下他,道:“你先去吧,让二位先生久候不好。”

冷疏竹欠身而去,陈王听着门扇开阖的声音,有些失神,那二人不问政事,不问世事,冷疏竹此番却因红尘之事能将他们说动,想必颇费了一番诚心。

他站起身,推开了西面的一扇窗,风夹着雪飘飘而入,登时满室的帷幔都风动而起,那本来被炭火熏烤地温暖的房被寒风灌满,而案上的字纸也洒落满地,一声细微的声响传来,陈王回头,见坐地鎏金铜炭炉一脚边上,有光芒闪过,他蹲下身,拾起那发光的物事,却是一枚嫣红的宝石。

那是之前他给温西的那把短剑上所镶嵌的,后来脱落了,那剑已经被他沉入了院中的荷塘,而这宝石却落在了这角落。

陈王看着掌心这枚不过黄豆大小的红石头,仿佛这红得似一滴血,令他心头微微发闷,他一蹙眉,将这宝石扔进了炭笼,看着它与火光融为了一体。

有岚居中,温西正在院中练剑,片片雪花落下,她踏着竹子而起,又翻身落在竹屋顶上,却听见院门外传来一声急促的敲门声。

“谁?”霖雨应声而出,去开了院门,踏着清晨积雪而来的是杜二公子杜少珏,他问道:“六叔在么?”

霖雨应是,“六爷还不曾出门。”边将杜少珏请进来。

杜少珏进门,一抬头,却见风雪飘飘中,温西一身青箭衣,拿着柄短剑站在房顶,发丝在风中乱舞。

他一愣,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仰头看那冰雪也掩盖不了的飞扬的身姿。

温西跳下房顶,落在他面前,问道:“二公子,你的伤,没事吧?”

杜少珏看着面前的少女,被风吹得双颊微红,眼眸黑白分明,其中真诚坦然,他道:“不妨事。”

温西又抿抿唇,“昨日、多谢你。”几次争锋相对,使得她怎么看杜少珏怎么不顺眼,但昨日他那般维护她,令她意外而感激。

杜少珏看她被抿得有些嫣红的唇瓣,心中有热意流过,连呼吸都不再平稳,自他明了自己心意,便不能坦然面对温西,这让他有些不自在,他本觉得大丈夫志在天下,怎能因男女之情而乱心,但此刻他的心却乱得不能再乱。

“二公子,六爷请你进去。”霖雨进门之后又出来,走来道。

“嗯、嗯……“杜少珏猛然回神,侧身从温西身侧过。

一朵雪花被风刮到了温西的鼻端,“阿——嚏——”她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忙又揉揉鼻子,她不好意思地转身,却见杜少珏停下脚步,也在回头看她,眉头还有些微皱,温西干笑两声,她以为这般言行不忌又冲撞了杜二公子,杜少珏却见她衣衫有些单薄,开口道:“雪下大了……”但接下来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雪下大了,回屋去吧……

“是啊,雪下大了,呵呵、呵呵……”温西赔笑。

杜少珏张张口,到底没有说,转身进了门,温西挠挠头,回了自己房间。

杜羽在房中,穿戴了四武将的服色,正端坐在案前,他看杜少珏进门,道:“少珏,找我什么事?”

杜少珏还是第一次见杜羽这般神行端庄,不禁也肃然起来,他道:“六叔今日是去虎威营?”

杜羽点头。

杜少珏便道:“六叔,虎威营胡骑校尉彭泽安,是郑氏八房的乘龙快婿,而其他诸人皆与郑、董、曹、姜、周等世家有所关联,两月前,陈王的亲信李晨等人皆被人寻了过错罢免军职,如今这虎威营如烫手山芋一般,实在不是六叔可施展之地。”

杜少珏微微一笑,道:“少珏,这世上是没有十全十美可称心如意的地方的,我若无建树,在任何地方都无可施展。”

杜少珏低头,是他想过头了,这虎威营原先是陈王的地盘,现在却不是,他是担心杜家如今的处境,“是。”

杜羽见他神态萎靡,且一身风霜,不由问道:“少珏,你不是从府中而来?”

杜少珏一愣,继而点头,他漏夜回京,等城门开启就赶来有岚居,但见到杜羽之后,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了,之前他父亲一直希望杜羽能为杜家谋划出面,而杜羽如今进了虎威营之后,杜少珏却又觉得事情不太对。

他见时辰不早,便直接道:“六叔,父亲欲动荆南人马,近日宫中恐有巨变,父亲如此急进行事,怕是有不妥之处。”妄动军马,不啻于谋反。

杜羽眉头一挑,杜熠若想往后也位列三卿,官高权重,就不能一直借病避事,他退一步看清了如今的局势,便要寻个好机会出来,那么,杜家的人马,是他要压上这赌桌的重要的一个砝码了吧,但杜家不过是臣,不可能无旨调兵入京,那那些兵马,是为何用处?

杜羽忽然眼眸一动,昨日献君侯所说的事,他给陈王送了消息之后,自己也安排些人去查访了,不过一夜,还不曾有什么确切消息传来,但若是他猜测不错,既然乌寂那边有那些亡命之徒与皇帝有关,按照杜熠的老谋深算,这些年来他所知道的事情必定不少,那他此番要作的安排,怕是也与此有关,看来他需要好好找他的大哥聊一聊了。

雪中街市

杜羽站起身,道:“你说的事我知道了,我自有安排。”

杜少珏却不放心,他紧接着又道:“六叔,昨夜我得到的消息,陛下恐怕……怕是、时日无多了,皇城如今被冯英包围地如铁桶一般,朝中人心各异,父亲该不会是想用荆南的人马与郑氏硬碰硬吧”

杜羽眼皮微垂,他侧身回来看半跪坐在茵席正欲起身的杜少珏,拍了拍他肩膀,道:“不会,荆南距此快马也要三四天,大军前来,不说一路数城人马,就是一有动静,郑氏的大军即刻可入京,你父亲不至于这般行事,他也不至于为陈王做到如此地步……”杜羽忽然心中一动,这倒提醒他了,杜熠要动杜家的人马,必定有个非此不可的理由,若不然这一着还是太过冒险。不知为何,他立刻又想到了另一件事,四年前,就是天和三年,他回京过年,听说了一件闲事,便是陈王在随御驾秋猎之时,他的坐骑将他癫了一下他便将马刺死,此事一直被视作陈王性情暴戾而为人微词,周王更是将此事大肆渲染而在人前数次叹声,但杜熠却不经意地道:“那些蛮人倒是精于此道,好好的马却癫狂了,陶令县到底离京近了些,实在有些不妥。”

陶令县,就是皇家兽园所在,近在一日路程之内,可朝发夕至。

杜羽脑中迅速地将他所知的蛛丝马迹串联起来,立刻有了大致的猜想了,他同杜少珏道:“少珏,你手上有多少人手?”

杜少珏一愣,继而明白了杜羽的意思,他数月来一直暗中有意收了好些可用之人,如今粗粗算来,也有两百余人了,不想杜羽竟然知道他的作为,便道:“倒是有些可堪用之人。”

杜少珏想了想,道:“你立刻带着心腹可靠之人,去往陶令县,细细打听一切有所异常之处,特别是什么隐人耳目的所在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人,你打听到之后,不必惊动,想办法摸清底细,再回来告诉我。”

杜少珏明白杜羽定然想到了什么紧要的事,不再多问,立刻应了声“是”,便转身离去。杜羽则摸了摸下巴,下巴已经长出了些胡茬,他抖一抖官袍,也大步出了门。

温西正换了身衣衫出门,见杜羽与杜少珏二人先后匆匆离去,看他们面上皆有几分凝重,想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又见漫天飘絮,这风雪只怕一时半刻是停不了了,不由叹了口气,。

她无处可去,又闷得发慌,背着手靠在廊柱下,痴痴地望着倾倒杨絮一般灰蒙蒙的天空。

霖雨挎着一只竹篮从厨下推门出来,撑了把油纸伞,要出门的模样,温西眼睛一亮,忙道:“霖雨,你要出门啊?”

霖雨笑着点头,道:“眼看要入腊月了,婢子去街市看看有什么要买的,腊八的豆子也要备下了。”

温西好奇:“咦,平日怎么不见你出门买菜?”

霖雨便道:“平日里的吃喝用度,都是微月送来的,婢子也只有六爷出门不在时,才去街市看看有什么时鲜罢了。”

温西笑嘻嘻地凑过去,道:“那带我也去吧。”

霖雨掩唇:“那菜市腌臜,姑娘去做什么?”

温西才不在乎呢,她道:“菜市都是吃食,有什么腌臜的,走吧走吧。”

霖雨无法,只得又寻了一把伞给温西,两人一同出了小院,并肩地向着街市走去,那街市不远,今日风雪,路上行人也不多,皆是匆匆而过。

积雪已深,霖雨穿着防水的木屐,走得并不快,温西脚上是油靴,她又有轻功在身,倒是根本不在意,她走几步,在沿路未曾收摊的小摊上瞧瞧人家卖的腊肉啊,卤菜啊之类的,等霖雨过来,就窜唆着要买,霖雨哭笑不得,一路上没有买成腊八的豆子,倒是买了好些的零嘴熟食。

温西见她拎着重,就要拿过那竹篮子帮忙提着,霖雨推辞不得,只得任她拿着了,等把菜市从街头逛到街尾,何止那竹篮子,温西连脖子上都挂着一串干卤肉肠。

她笑嘻嘻地两手拎满了吃食,连伞也不打了,回去的路上活似只猴子般上窜下跳,边走边同霖雨道:“杜羽他最喜欢吃这些咸鲜了,以前我们在外边游历,有次在岐水,我们买舟顺流而下,有个老婆婆在水边晒肉肠,他非要掏钱买下,那老婆婆说了不曾做好,他也不管,买了好些全都挂在船稍后檐下,没事就切一截下来烤着吃,我要吃他还不让。”

“噗呲——”霖雨忍不住笑,“六爷一向风雅,还会这样啊?”

温西就翻个白眼,道:“他就会装模作样,一到好吃好玩的,我们谁都抢不过他。”

霖雨掩唇笑个不停。

温西又道:“我看杜家的饭菜精致是精致,就是不够入味,我们买了这些,他一定喜欢。”

霖雨点头笑道:“婢子不知,多谢温姑娘指点了。”

温西笑着道:“我们把这些都做得香喷喷的,等他回来,再关起门来吃掉,气死他。”

霖雨笑得越发大声,等她回过味来,空落落的街上都是她们二人的说笑声,偶尔有行人,也不由侧目而来,霖雨忙羞得用帕子掩了唇。

她替温西打着伞,自己肩上头上倒是落了一层雪,二人进了小巷,温西提着东西走在前,霖雨举着伞在后,忽地,温西却站着不动了,乍然停下,小巷的路面青石板所铺,雪又湿滑,霖雨差点摔倒,不由问道:“温姑娘,怎么了?”

温西却没有说话,只是后背忽然地僵住了,霖雨歪了歪头看向前方,不想小巷当路站着三个人,正堵着路严严实实的,霖雨面色一变,急忙向后看去,不知何时,二人身后也不知不觉地站了数人。

温西不认得面前的人,尤其是在这般阴暗的天色下,那三人的面庞幽暗不明,但是这三人为首地穿了一身的团花绣锦衣,她倒是认得的,是绣衣使,她没有听见杜羽那些守在附近的手下的动静,那就代表已经被他们制服……抑或杀了……

失控

她又想起数月之前陈王同她说的,她不是绣衣使的对手,何况是一群,这一群人,为何要来为难她?若是要杀她,就不必这般大费周章地行事了,那就不是杀她的,她终于开口道:“几位,是要做什么?”

那为首的绣衣使根本没有回答她,只是一侧脸,他身旁的手下上前,伸出手就要点温西的穴道,温西本能地一偏头,将手中的竹篮连着一堆的吃食甩在他面上,接着就动作迅速地抽出短剑,还不等她出招,只觉手臂一麻,短剑吭啷落地,连同她自己,一起软软地倒在了地上,失去了知觉。

霖雨面色发白,捏着伞柄都忘了放下,她努力镇定地道:“此乃虎威营骁卫将军杜六爷的别院,你们不得乱……”话未说完,她便也昏倒在地,纸伞在空中打了个转,落在雪地,不停的翻滚着。

雪更大了,一片一片落在霖雨倒卧在雪中的身躯上,几乎将她掩埋……

一辆两轮油布小马车驶出了有岚居的小巷,其余的绣衣使已经不知不觉退散。车中,乌寂看着昏迷在旁的温西,这张脸他很眼熟,自从数日前他在积云楼的大辩第一次见到这女孩的时候,以为那个亲手死在他手上的女人又重新复活了……

他杀过无数的人,男女老幼,从不曾手软,但那个女人临死之前那双如静水清泉般的眼眸之中,只有深深的悲哀,她不是在可怜自己,乌寂说不清她是为谁可怜,但她看注视的方向,她可怜的人,正高高在上,受无数人的跪拜。

为此他竟然犹豫了一瞬间,但就是因为那一瞬,他的剑偏了一点点,她死去之后的头颅就留下了一道血迹斑驳的剑痕,这令她的死更加痛苦,而乌寂这十一年来,也因为这一剑痛苦,因为这一瞬的犹豫,也因为她那怜悯之情,还有他有所动摇的心。

她该死,命中注定是要为他所杀,如同之前每一个死在他手上的人,但她不该留在他的心中……

乌寂注视着女孩的面庞,她很昏沉,气息微弱,若非微微起伏的肩膀,几乎也算得上一具尸身了,他大部分时候见到的这般姿态的人都已经死了,但这个女孩还活着,如果他要杀死她,简直不费任何吹灰之力。

如同有心魔蛊惑般,他的手便已经放在了从不离身的剑上,他杀人只会用剑,剑就是他的手,但他的手放在剑上很久都不曾拔出来,他不能杀了她,他今天也不是来杀她的。

乌寂面色重新恢复了冷霜之色,他的心也微微地静了下来,这张脸,令他第二次失控,他不再去看这脸。

杜羽留在有岚居的人手,共有十二人,并不算一等一的好手,但在这闹市取静的小院中,已经能够足够保护院中人的安全了,但他没有想到,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想当,这般风雪的天气中,绣衣使督领会亲自带人来这里抓人。

这十二人中的一个人非常的机灵,他只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的气氛,立刻就拔腿向虎威营的方向飞快的奔去,没错,这个人的轻功很好,杜羽留他在这里,也是为了让他看见有任何不对的时候立刻向他禀报的。

这个人只用了一刻钟就赶到虎威营告诉了杜羽这件事,而杜羽回来的时候,只花了半刻钟,等他站在小院的巷口,只见满地散落的被雪覆盖的各种吃食,还有滚在了一旁的竹篮,而他的院外,守着一群乌衣卫,他的院中,站着两个人,一个陈王骆铖,一个冷疏竹。

冷疏竹面色无比的苍白,比漫天的飘雪还要青白上几分,他看见杜羽进门,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道:“是乌寂,带了九个人,你的人死了三个,伤了九个。”他是在指责杜羽,他的人很是无能,但就算杜羽找来天下一等一的高手,面对九名绣衣使,尤其是乌寂,也很难招架,冷疏竹自己清楚,但他依旧想要迁怒,若不能将愤怒与伤心发泄出来,他会失去理智,若非是杜羽执意要将温西带走,她在陈王府中就很安全。

杜羽也深深地呼吸了几下,他闭眼,又睁开眼,道:“是我不曾料到。”他也在自责,不曾再周到细致。

陈王的面色也很不好,但他没有显露任何的情绪,只是道:“绣衣使不会好端端盯上殷芷,他想必已经知道了殷芷的身份,若是如此,那么……”他,是指的皇帝。

“那么什么?”杜羽听出他话中的犹豫,立刻问道。

陈王看着杜羽眉目间的隐怒,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六郎可随我来。”

漪澜殿中,炭火融融,然此时在房中的三人面色皆有霜雪之色,陈王拿出了一个小木匣,通体漆黑,没有任何的装饰,他将这木匣放在了案上。

杜羽问道:“这是什么?”

陈王将那木匣打开,露出一块巴掌大的玉块,青白的颜色,诡异的纹饰,其上的弯曲的纹路,仿佛会流动一般,而垫在玉下方的,是一张新羊皮绘就的地图,陈王将这两件东西取出来,并排放在桌上,道:“六郎听说过凤临秘宝么?”

杜羽蹙眉,凤临一朝,已是一千三百年之前了,成氏灭凤临曦氏,建都金京九百二十一年,而后,成氏被胥氏所灭,天下分裂,数国并起,至今三百一十六年,那一千多年之前的皇朝,早已如传说一般,百姓说起,也只有王侯将相的故事与宫廷的恩怨纠葛,在于戏曲词之中。而史家典籍,早已在战火中毁灭无数,所存至今,也不过七百年前史家钱秀所的一本《凤临史载》罢了,那所谓的凤临秘宝,更多的只是传说故事,没有人能够当真。

杜羽看着陈王,陈王不会开玩笑,尤其在这种时候,陈王接着道:“这一块玉,是一块玉璧的七分之一,与这块地图一般。”

杜羽伸手,拿过地图抖开,其中墨线勾勒,犹有墨香,墨迹崭新,根本不像与什么千年秘宝有关的陈年旧物,他挑眉询问地看向陈王。

秘宝

陈王道:“这原图原来在渤海海家,现在……应当在胥长陵手中,我根据他留下的假地图将此默下,只是这山川河流走向,必然已经大为不同。”

“胥长陵……”杜羽默默吟着这个已然熟悉无比却又异常陌生的名字,他道:“难道陛下知道小西是他的弟子,想以此交换么?”

陈王摇头:“并非,他应当不知道殷芷曾为胥长陵收养的事,但她的母亲燕梧心,深知凤临秘宝内情。陛下对于此事的详情想必知之不深,据我说知,他只知道积云楼在数年前众人就封闭了一个秘密,而这个秘密他没有从任何人口中问出来,当年,贤妃的死与管殷两家被灭门,都于此有关。”

杜羽将那地图扔回案上,他索性道:“究竟什么事,你不妨直说,骆铖,我不关心别的,现在我只担心小西的安危。”

一旁的冷疏竹轻咳了数下,他的眉目之间,有着令人深深哀恸的情绪。

陈王道:“你不必担心,他要是认为殷芷知道什么内情,暂时不会伤害她的。”

“可那丫头什么都不知道,你觉得陛下有心情将精力浪费在她身上么?”杜羽反问。

陈王面色微微一变,他侧了面庞,屋外风雪盈天,屋内满室明光,他的面庞被无数的灯影投射得更加明暗分明,“你放心,我已经有所安排,她一定不会有事。”

杜羽蹙了蹙眉,现在他也没有任何的办法,只得听陈王继续说下去。

“贤妃,是管氏的女儿,而管氏四代之前,有一位栗夫人,生下了管清,便是贤妃的祖父,管溪的高祖,也是我的外高祖,这位栗夫人三十岁早亡,但她给管氏留下了一块玉为传家之宝。”

陈王说着,看了冷疏竹一眼,冷疏竹没有说话,他在奋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杜羽则没有打断,只是看着他。

陈王接着道:“栗夫人留下的玉块,在多年之前就不见了,没有人知道那玉的去向,后来连这块玉的存在都没有人知道了,只有管氏的历代家主,会口头告知下一代的家主,那玉事关天下兴亡,已经埋于沉流之地,若天下果真有贤明之士能一统中州,可将此物献出。”

杜羽眉头一凝。

陈王道:“管氏不曾等来贤明之主,却是灭门之祸,如今管氏手中的那玉块,只有沉流之地这四字的下落。”

“那这块?”杜羽指着桌上那玉块,问道。

陈王便道:“是块原本藏在积云楼中,十五年前,贤妃自知将死,恐积云楼有大祸,请燕夫人取出此物委托给了关简之。此事在三百年前而起,天下纷乱,无数人为了争夺那秘宝而死,当时一位贤者主张将找寻秘宝的关键,就是称为定天玉的玉璧分成七块,这七块玉分别在三百余年之前的七家权势隆盛之族手中,令各家相互制衡而得平稳之局。现如今,这七家只剩下晋华国,渤海,南燕这三处,其余皆被灭国亡族,下落不明,积云楼这一块,是天南泊氏之物。”

“天南……”杜羽重复着,天南国两百余年之前便被晋华所灭,族人四散而去。

“少有人知晓,长鹿君便是泊氏后人,数年前他携此物入东魏,又进积云楼,楼在搜罗天下古籍之时,偶然得到一块古旧的地图,长鹿君一眼认出了那地图便是泊氏曾失落的秘宝图,他将此事告知其余三君子,燕夫人由此便也说出了地图与玉块的来历。当年,长鹿君、燕夫人,还有当年未曾入宫为贤妃的管贞与东樵子四人一致约定此事绝不能泄露一星半点,不得传于楼门外一步,随后,他们将地图与长鹿君的玉块封存。”

“那为何此物又到了关老夫子手上?”杜羽问道

陈王道:“琴棋画四君既有约定,便不会再吐露半句,但陛下不知道从何处隐约得知秘宝之事,且又知晓了积云楼正藏有秘密,那时贤妃已入宫,他便去逼问贤妃那秘密究竟为何?贤妃至死也不曾说出,只是将玉块交了给了尚在东宫为长师的关简之,连陛下也绝不会想到贤妃会有此安排。”

“那地图呢?”杜羽又问。

陈王摇头道:“现在无人知晓,想必也只有长鹿君才知道了。”

杜羽连连冷笑:“四君子至死不会说出的秘密,陛下难道会觉得小西一个小丫头会知道么?”

陈王道:“不,你有所不知,殷芷的母亲燕梧心,便是那贤者的后人,她家世代知晓这个秘密,藏匿秘宝的地图也是那贤者手绘再分裁成七块,早年贤者一族因此被追杀,不得不隐姓埋名,为免男丁绝灭,只将此秘密告知女儿,女儿出嫁,改换夫姓,几代下来,那贤者的姓名来历家族已无可考。”

杜羽沉沉地一叹,他问道:“既然是千年之前的秘宝,且又掀起了数百年的风雨与杀戮,这所谓的宝贝,究竟是什么?若只是金银珠宝,难道你们骆家还缺么?”

陈王将手指微曲,叩动了案,案发出几声清脆的吭啷声,他顿了一顿,“相传,上天曾授广漠之民一轴天,漠民借此创立了中州之国,立弧庆为帝,国号冕,传八百年帝业,后晓帝禅位于喜,喜南征北战,疆域已至天南与廖海,喜立国为纪,纪一朝亦有一千二百余年,亡于幽帝,接下来便是五百年的纷乱与征伐,直到曦氏得天,才得一统天下,为凤临一朝,曾有说,得天洛图,便可一统中州,天下归服。”

杜羽嗤之以鼻,他连连冷哼数声,才半是讥嘲,半是不屑地道:“既然曦氏因得这所谓的天洛图而称帝,那前朝能灭了凤临,又是为何?”

陈王忽然转身,他看着杜羽,泛唇一笑,又同沉默不语的冷疏竹对视一眼,道:“不愧是杜六郎,一眼能看得通透。但你劝不动陛下,他一心想要给程临王留下千万年的基业,便不会容得此物落在我的手中。你说得不错,若只是普通的金银珠宝,骆家不缺,但是这秘宝若是一笔足以撼动天下的巨大财富呢?你想必也知,行军作战,都是在烧钱,没有钱财与粮草,高高在上的所谓九五之尊也差使不动一个人。”

巨富

杜羽眉稍已经高高挑起:“巨大的财富?连陈王殿下都会动心,却不知道有如何惊人了?”

窗外的北风如同在嘶吼,几乎能将天地都席卷而去,而房内却太过平静,静得陈王气息微微地吐出,他面前的烛火便也跳动了数下,而他的面庞与发丝被逆光照得只有一圈泛着的金光的轮廓。

他不急不缓地轻声说道:“十一年前,燕夫人被囚入凉台之前,曾将一副绘有江流地图的旧卷轴给我,我根据那地图所示,在陈地之北,掘到了四百万两金、三百斗明珠还有各色珍宝数十箱,今日,陈兵在肃束二城与边城三州的十五万人马,你觉得依靠朝廷的粮草,能够支撑至今么?若是陛下能够以粮草将我牵制,我便不会这般坦然地在此了。”

四百万两金与不计其数的珍宝,便是一国之库三年丰盈只进不出才有的本钱,即便是杜羽都不由骇然,他瞠目结舌:“那、那是……”

“那是凤临秘宝的一部分罢了,当年与成氏争雄的贺王萧史掘了朱阳城之外凤临数座帝陵而藏匿的本钱,却不想他根本来不及回到江流招兵买马就被神射手史妄一箭射中了头颅。

燕夫人说,凤临之富,超出所有人想象,古人有说凤凰不落无宝之地,曦氏自称为凤凰临世,近千年来的经营,此前历代的珍宝典籍,甚至海外奇物皆入帝都朱阳城,传说成氏的一把大火烧毁了太灵山上的离宫金麟宫,大火三月不灭,雕花画栋上所贴的金箔都流了一地的金水,而琉璃瓦融化之后又重新凝结,使得残垣断壁间流光四彩。

燕夫人的先祖查阅所有典籍,推测那藏金之地的范围与遗迹,估算其中财富只怕千百倍于萧史所藏,你说,这笔钱财,够不够一统中州,君临天下了?”陈王的话音没有任何的起伏,甚至有些过于平静。

杜羽看他,发觉他面上有一层肃然之色,这笔财富是足够能令人疯狂了,他却没有在陈王的眼中看到任何**之态,他沉默了许久,他需要好好理一理思绪,等到数盏灯花哔拨,窗外也暗沉了许久,他才道:“你说陛下并不清楚这秘宝的具体的消息?”

陈王点头:“当年,四君子中的任何一人都不会泄露秘密,但燕夫人有一个弟子,在管殷二族灭门之后,却神秘的失踪了,燕夫人有十二名学生,皆是天资聪慧之人,自她死后,这十二名学生,除了那人,我都知道下落,我想了很久,问题应该出在那人身上,燕夫人不会亲口告诉他此事始末,但他或许可以偷听。”

“是谁?”杜羽问道。

“肖靳。”冷疏竹开口,他道:“瑱州人士,寒门之子,曾在重州**堂求学,因其聪敏好学,老师将他带回楼。”

冷疏竹不会忘记他,那年冬日,燕夫人来到**堂与堂主林启章在堂中论学,肖靳言语激扬,词锋尖锐,燕夫人说他锐而好学,却太过激急,若细细雕琢,亦可为栋梁,然不加以引导,却只能是个言语愤慨却无见地的狂生罢了,便问他可有心向学。

肖靳答道:毕生所愿。

随后他便也成了燕夫人的学生。

冷疏竹道:“他父母亲族皆无,附左右邻舍长成,那般境地还能一心向学,也是个意志极为坚定之人,我与他并无多少交集,也不曾见他与谁人交往从密,没有人了解他,除了老师。”

他说的时候已经没有太多的情绪,所有的愤慨与悲伤都可在时光中远去,但留下的秘密与疑团却越来越滋长。

“我派人找了他十年,一无所获。”陈王也道。

杜羽仰头,璧上那巨大的九州堪舆图在烛火中越加分明,数千年来的皇朝更替只剩下一个个可以追溯古今的地名,而如今主宰这张地图的晋华、东魏,踞于中州东西,周边是两国各附属的小城与属国,还有北方的各处势力与南疆的越人,甚至海外之地都有标识,陈王日日夜夜对着这张地图,胸中应当不止装有东魏的皇位而已,他的目光将地图各处都细细看过,回头问道:“那位栗夫人是谁?”她给管家留下那至关重要的玉块,陈王却只是轻轻带过,不再诉说。

陈王的目光亦在地图上一一扫过,这幅图他已经倒背如流,任何一条河流与山川都在他脑中如刀刻般深刻,他边看边摇头:“不知,只有这个称呼,连名字都不曾有。”

杜羽叹了口气,这世间有太多的秘密,而这些秘密又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现在,你打算如何?”他问陈王。

陈王轻道:“九明王已到紫阳渡了,这一次,他倒是没有借病走走停停,脚程却是迅速了许多。”

冷疏竹的眼中即便映满烛光,也显得异常的幽暗,他浑身似在散发着一丝旁人不能察觉的阴郁。

杜羽不妨他说起了九明王,不由奇怪,“九明王?”

陈王道:“事情应当很快就能了了,我在宫中有些眼线,能够时时打听殷芷的情况。”他又对冷疏竹道:“七月,情急会失智,你最好理一理思绪。”

冷疏竹无声,他低下头,良久,他道:“殿下,于我来说,过去的十一年,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可再失去的了,若是阿芷……我不介意将这一切都毁去。”

陈王静静地看着他,道:“七月,对于我来说,也不是什么都能够牺牲的。”

杜羽猛然一惊,他立刻眯着眼看向陈王,陈王又道:“凌安想必已经到了,你去见他,一切你都可自行安排。”

冷疏竹起身,默然转身,房的门开又阖,片刻,那个瘦如轻风的人也伴随着风雪而去,仿佛整个人都融进了那天地萧杀之中。

杜羽看着陈王,陈王问他,“六郎还有什么疑惑?”

很多,但陈王说得也够多了,他再问也问不出什么,皇城内守卫森严,他绝对没有办法进去再将温西带出来远走高飞,他现在只能相信陈王,杜羽忽然心中一动,他道:“骆铖,就算小西的母亲生前深陷何等的机密与漩涡,但她不过还是个孩子,对于你们没有任何可以利用的地方,她对你一无所用。”

利益一致

她没有可以利用的地方,那他就不能再去将她卷入这些是非与危机之中,陈王眉目微垂,背身缓行,走到数步之外,立在巨大的架旁,话语幽幽:“我已经给了她退路了,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一匹日行千里的快马,可靠的接应之人,数张可通行天下的文,随时能够变幻的身份,还有一笔足可安乐余生的钱财,她可以过她任何想过的日子,能够拥有最为珍贵的自由,这是我答应她的。”

杜羽眉头已经宛如一个死结,他死死地看着数步之外的陈王,他的面容上的情绪过于平静,这般安排,令杜羽有了些不详的预感。

“九明王数年未曾进京朝见,此番为何而来?”他立刻问道。

陈王没有回答他,而是反问道:“六郎,当年你落魄出走,我其实可以帮你,但我终究抱有私心,杜家,算得上是我不能不防备的对手,你可有恨?”

杜羽冷冷一笑:“我要恨的人太多,还算轮不到二殿下。”

陈王亦是唇角一笑:“我一向希望待六郎以诚,奈何从前道不同而不可共谋,如今,尚且利益一致,六郎可同意?”

杜羽没有说话,他算是默认了。

陈王便又道:“我一向很是相信六郎的行与智谋,那六郎此番不妨对我放下些戒心。”

杜羽眉目皆沉,他冷声道:“二殿下可是有什么吩咐?”

陈王紧接着便道:“有个人,一过多年,六郎想必已经忘了,在乌寂回京之前,此人还是绣衣使督领统使,但是乌寂此番却被任命兼领二卫,他既可指使绣衣使的杀手,也能动用红衣卫的缉查刑狱之权,可谓手眼通天。但六郎可知,在乌寂流配之时,担任绣衣使督领之人,现在何方?”

杜羽蹙眉,前绣衣使督使,他从未与这人打过照面,若是他记得不错,那人应该姓宣。

陈王便道:“宣异在先帝时便是绣衣使,深得先帝信重,先帝驾崩,今上继位,许多旧人都被罢黜不用,但唯独此人不同,他此番无故丢职,却不声不响,没有任何的消息传出,六郎不觉得应该去探望一番么?”

杜羽问道:“为何要我去?”若是十分紧要之人,陈王早就会出手了。

陈王道:“此人口风极紧,除却先帝,没有任何人能够同他说得超过三句话,但他或许可以见一见六郎,愿意同六郎聊一聊。”

“为什么?”杜羽又问,“连二殿下这般口灿莲花手段非凡的人都不能撬开他的嘴巴,区区杜羽,又能打听出来什么?”

陈王听出他话中的讥嘲,没有在意,只是道:“据说杜皇后临终之时,曾暗中见过他一面,想必他对杜家之人,有些别有不同也说不定。”

皇后早逝,从未留下子嗣,如今想必除了杜家之人,少有人还记地起这位只当了五年皇后的女人了。

陈王又道:“宣异对宫中大部分的事情几乎算得上了如指掌,若是要让殷芷平安无事,少不了此人帮忙。”

杜羽很不愿意与陈王说话,他的心情其实与温西之前面对陈王的心情差不多,骆铖总是有办法让别人替他达成自己的目的,用温西的话来说,就是下个套子,你还不得不钻,此番也是如此,杜羽起身,满面冷色,只是道:“想必二殿下是清楚此人下落。”

陈王扬声,令薄公公进门,道:“传奇觚,让他为杜六公子带路。”

杜羽临去之前,深深地看了一眼陈王,陈王下巴微微抬起,目送他出门。

狂风几乎能有吹折天地,传来不知何处的铜铃声声,狂乱无调。

温西觉得浑身酸疼地难受,尤其是难受的是她的头,又闷又涨,几乎裂开,上一次这么难受的时候,还是师父令她把清濛山顶的凹月洼用山脚石壶泉的水填满,一天之内她上山下山整整十六趟,等装满了凹月洼,她双腿一软,就在野地里睡了整整一晚,等到即将天明醒来,满身的夜露凝结,而天边晨曦才起,那浑身疼得一个手指头都不想动的感觉,就是像是现在。

她起身,敲敲脑袋,可惜,这里不是那鸟语花香的清濛山中,而是一片漆黑的不知道什么地方,又一阵疾风在窗外扫过,仿佛万千鬼哭般呜呜而过,温西也回想起了为什么她会在这里,是那个绣衣使将她弄来此的,那么就是有什么事要问她,为什么她醒了还没有人来呢?

黑暗之中,没有任何的光明,温西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她慢慢摸索地向外走去,听着风的声音,想要找到出口,但她走了两步,忽然就跪了下来,她被什么东西给绊了一下,只听咯楞咯楞两声,什么东西滚开了,她不能站稳,直接就摔倒在地,手却又摸到一样东西,圆圆的,有些凹凸,还有些割手,温西摸来摸去,立刻悚然一惊,是人的头骨

她刚才踢到的东西,应该是人别的什么地方的骨头,她似被蛇咬了一般缩回手,脑中不可控制地想起在蒙山山道之中,被绣衣使截杀之时,她亲手将剑刺进那人的头颅,灰白的脑浆与鲜血飞溅而出的场景。

她忍不住想吐,但她腹中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吐出来的,她腹中空空如此,不知道在此已经过了多久了,饥饿、恐惧,她第一次觉得之前的人生阅历实在太过浅薄了。

这黑暗只有风雪声与她相伴,还有一具,不,或者很多具骷髅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温西觉得很不自在,也许那些空空的眼眶,正都在注视着她,看她什么时候也变成一具尸首,再化为白骨……

温西努力地将自己蜷成一团,也许那个绣衣使就是个失心疯,他将她抓来,只是为了折磨她,这比一剑弄死她可要痛苦多了。

她的剑也不见了,那是陈王给她的,是一把很不错的剑,她本来可以用来防身的,但是如今她面前连个敌人都没有,也许有,她也看不见,那有没有兵器,也没有什么两样了。

古庙

温西沮丧至极,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为什么他们要抓了她?她一无所知。

杜羽应该在到处找她了吧,但是她现在是在哪里啊,难道是牢里?那牢头呢?犯人也能吃上馊饭啊,她有些后悔之前同霖雨说要当着杜羽的面吃掉那些咸鲜卤肉的话了,也许人就是不能起坏心眼,报应马上就会来的,那陈王整天算计别人,为什么就没有报应呢?

温西已经开始各种胡思乱想,她需要神游天外,免得心神被这黑暗给吞没,她心口突突地乱跳,手脚还冻着几乎僵硬,又想到冷疏竹也知道她不见了吧,那会不会很着急啊,他肯定会着急的,唉……

黑暗之中,时光总是十分的漫长的,她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但是天都没亮,应该没多久吧。

“有人吗?”她忍不住喊出了声,但是回答她的,依旧只有狂乱的风声。

温西本以为自己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了之后,应该能够看清一些东西的,但这里没有任何的光线,她纵然目力不错,也看不见任何东西,倒是鼻子能够闻到一些霉味,剩下的,便是很冷,冷得她骨头缝都发疼,她本想站起来活动活动,但是害怕又踢到什么,便动都不敢动了。

*

京南出泰德门,十里过后便是别柳亭,附近不远有个小村,叫做西岭村,西岭村的后山有一座古庙,建成年代已无可考,常年只有一名守庙僧,洒扫供佛,忙忙碌碌。但是近日,庙中又来了一位游方僧人,说是借住些时日,好过了这残冬再远行。

这一日,风雪泼天盖地,腊月将至,苦寒无比,村道上没有一个行人,就算最为落魄的村汉此刻也只愿坐在家中,烧上一炉炭火取取暖。

但村口却一前一后来了两匹快马,马上人裹着风氅,兜头兜面戴着皮风帽,马蹄踏着积雪,发出闷闷的响声。

快马在村道飞驰而过,直向那小庙而去。

风雪逼人,后一匹马上的杜羽半分没有在意这般严寒,只有眉头紧锁,面容肃然,等在前头那叫做奇觚的年轻人将马在古庙门口拉住了时候,他也翻身下了马。

奇觚道:“杜六公子,您要找的人就在里面,小的候在门外,就不进去了。”

这风雪之天,冷得人血都几乎要冰透,杜羽仰头看天,天依旧阴沉,他道:“外边寒冷。”

奇觚笑笑,道:“小的是北疆之人,已经习惯了这般风雪,还有个取暖之法,六公子不必在意。”

杜羽细嚼他名字,似乎不是中原之人,听他这般说,便对他点点头,自己举手去叩门,谁知那院门也不曾关严实,一推便开。

院中积雪如白羽满盖,没有任何的瑕疵,杜羽步步走进,留下一行浅浅的脚印,他走到古庙的破旧的小庙堂外,停在了门外,只听门内传来一声叹息声:“多少年没有这般大雪了,怕是要冻死些人。”

还有另一个声音道:“老师兄,你这院门不关,想是有受冻的行人进来取暖。”

那先前的声音便道:“我佛慈悲,天寒地冻,我能救得一人,便也是一人。”

杜羽抬手敲了门扇三下。

“阿弥陀佛,看来真有落魄人。”这声音越来越近,随后门扇吱呀开启,一个老迈的僧人抬头,见披满风雪的杜羽,有些怔然,杜羽一身的毛皮大氅,气宇轩昂,实在不像是受冻的赶路之人。

杜羽脱下风帽,露出面庞,微微低头,道:“老师傅,我来找人的。”

“找人?”僧人侧身,回头去看坐在火炉旁的蒲团上的游方僧。

那游方僧年岁瞧着并不算老迈,只是满面饱经风霜之态,他抬眼看了看杜羽,同老僧道:“老师兄,既然他入此门,想是也正受困顿,佛法无边,渡迷惘万众,请他进来吧。”

老僧便请杜羽进门,关上庙门之后,又去提了佛前香案上的一只锡壶,道:“贫僧去烧些水来,檀越可去烤烤火。”

那老僧掀起一旁陈旧的布帘,进了间壁的厨房,杜羽在那游方僧的对面坐下,游方僧拨弄了下火炭,好像炉中还在烤着什么吃食,已经散发出了香气,他的眼皮耷拉着,唇角也耷拉着,没有去看杜羽,而是专注地盯着炉中的炭火。

杜羽抬起双手,在火上烘了烘,衣袍上的雪便融化成了晶莹的水,滚落在炭火中,发出呲呲的响声。

“唉……我只听说碌碌小民饥寒无着,数九寒天也只得出门找生计,为何杜家的公子,不在家中暖阁高坐,却来这乡野受冻呢?”杜羽久不开口,游方僧却说话了。

杜羽在进门之时,见他拿着火筷拨弄炭火的手势,连一瞬迸发的炭星都被稳稳地被夹了回来,便确认此人就是宣异无疑,但杜羽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陈王说宣异口紧少言,但他自来到这里,就已经听了他说了好几句话,纵然那对象是山寺的老僧,而说的话也无非闲话。

“老师傅如何称呼?”杜羽问道。

游方僧冷冷一笑,他那耷拉着的眼皮微微向上翻了翻,“六公子不是知道么?”

杜羽道:“想必现在杜某也不好尊称阁下一声督领大人。”

游方僧的放下火筷,端起一旁陶碗用小指头挑起一枚茶渣撇在了一旁,再嘬了口苦茶水,道:“随便你称呼什么,反正你我今日一见,再会无期。”

小庙房顶低矮,一尊泥塑菩萨被陈旧的彩幡掩盖了面容,数盏高低不同的供烛正发出微光,还散发着一股并不算好闻的烟火气。

咯噔一声,想是屋檐上的积雪承受不住重量,滑落了下来,杜羽张口,口中白气吐出,“这里离京不过半日路程,老师傅若是欲离开,不必要留在这里。”

游方僧将陶碗放回一旁矮凳上,双手揣起,纵然这庙门紧闭,但丝丝的寒风还是透过门缝漏了进来,火炉的热气也驱不散这寒意。

“风雪逼人,六公子一路走来,可有遇上什么人?”他问道。

杜羽想了想,道:“风雪寒天,城中行人寥寥,郭外更是难觅人影。”

三千里之外

风雪盈天之时,千山沉寂,万径无人。

游方僧摇摇头,却道:“就在六公子来之前,这小庙外一直有三个人守着,从老朽出京到在暂留此间,这三人已经跟了老朽将近三月,却迟迟不见有主事之人前来,老朽早便知自己走不远,索性留在这里等,不曾想等到的却是杜六公子,实在是稀奇的很。”

那应当是陈王的人,杜羽默然,他很有耐心,在没有把握面对宣异之前,没有做任何事来惊动他,杜羽已经想到了,若非此次温西被掳走,陈王也有其他的办法让他见到宣异。

游方僧又道:“老朽能够活着走到这里,过了一段此生都不曾有过的安稳日子,已经足够心满意足了。”

杜羽看着他,他的面上很是坦然,仿佛真是只是一个与世无争的游方老僧一般。

“但前债不偿,债主终归会追上门来的。”说着,他低低笑了数声。

“债。”杜羽轻声重复。

“可惜,老朽记性不太好,许多陈年旧事已经想不起来了,就算想得一些事,恐怕也是无关紧要,六公子辛苦一趟,怕是要失望了。”他喃喃地说道,眼眶被烟火熏得有些发红,那面容上的皱纹也更加深刻。

杜羽见他对自己的到来并未有什么惊讶,又想到陈王说的那话,杜皇后死前见的人是他,那么想必宣异也认为自己此来,是为了打听杜皇后生前之事。杜皇后死得十分仓促,建昭四年,忽有宫侍前来杜府禀报皇后突发急病,杜夫人等进宫探望,三天之后,就传出了皇后薨逝的消息,尽管事发突然,但没有任何人怀疑有什么异常,皇后无子,纵然杜家声望显赫,那后位也不是众人争抢的关键,没有人会去谋害她,自然连杜家也没有去深究,那时杜羽尚且年少,更不会接触太多秘辛,只是他见大哥杜熠在皇后入陵之后,在房中将自己关了许久。

皇后死后一年,贤妃便也去世了,与皇后葬礼的风光与隆重不同,那个女子在死后被捋夺了所有的封号,连尸身的下落都无人知晓。

杜羽沉默着,那深宫之中,已经掩埋了太多的秘密,屈死了太多的亡魂,就算是尊贵如皇后,只怕也跳不出那个层层的漩涡之中。

“杜某虽不及老师傅年长,但虚度二十余年光阴,却也有所心得,有些事能够忘记,但有些事,至死都不会遗忘,是不是?”杜羽轻声道,他的话音与窗外的风雪呼啸几乎融为了一体,除却眼前人,没有旁人能够在三步之外听清。

“呵……六公子说得,倒也是不错。”游方僧笑笑。

杜羽又道:“杜某曾在江湖,眼见天下之大,凡人微渺,便是穷尽一生都难以行遍,不知道老师傅卸尽权势荣华,要向何处而去?”

“何处而去……”游方僧的面上忽现迷惘之态,也许他自己也不曾真正想过这个问题,也许他不认为自己能走出这京畿之外,也许他离开这小庙,就会葬身于野,一生的权势与荣华,说到底,都不如眼前的境地这般真实,那过去,或许真如他的一场大梦一般。

杜羽看着他,身上氅衣的的湿意渐渐被炉火烘干,而天色也渐渐暗沉了下来,“三千里之外,别有天地,也许老师傅凭于双足,可达彼方。”

游方僧肩头一耸,面上一笑,“是么?三千里之外,那倒是极远的,老朽此生,走得最远的地方,也只有关外的苦柳镇,那里倒也不算太远,快马加鞭,五六日也就到了,就在柳门关外,六公子想必不知道那地方,不过是个荒凉之地罢了,但说来也巧,那还是宫中一名女子的出生之地,那女子一生颠沛流离,实在可怜的很,但她死后却能在日夜想念的地方归葬,也能算是一点点小小的安慰了。”

杜羽眉眼一动,立刻想到了当年皇后所查之事,那生下怀德太子的五门奴冯氏,在入宫充作杂使之前,与金王的其他后人都在铜铃堡作苦奴,那铜铃堡就在柳门关附近。

难道皇后之死,也与那冯氏有关?杜羽蹙眉,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子?能够在死后这么多年还带来这般的风浪。

“唉……老朽的腿脚算不得灵便,心中也不在存有志向,那三千里之外的远方,想必是没有办法达到了。”他话音之中,有些惆怅。

“人之一生,活于希望二字,既可死在希望达到之时,也可死在追逐希望的途中,也许那三千里也不算太远,日出日落,漫漫旅途,想必也能带来可以指引向前的希望。”杜羽轻声道。

“六公子此言,倒也不差。”他亦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之间。

咯楞咯楞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被狂风打落,发出几声闷响,随后,除却依旧嘶吼的风,一切又归于平静了。

“唉,这雪,倒是越下越大,小庙窄小,今夜怕是留不得六公子,趁着天色未曾黑尽,六公子借路出了这庙,倒是可以去村中借宿。”游方僧喃喃地道。

杜羽依旧坐而不动,他道:“杜某还不曾将去往三千里之外的道路指给老师傅呢,若是老师傅半道迷失便不好了,况且,一路上怕是是有些艰难险阻,若无人相助,那这远去之路也不得平静。”

游方僧沉沉地一叹,杜羽不是在威胁他,他一生实在见到了太多的秘密,临到死前,任何人都是惧死的,他并不能例外,若不然,他一开始就不会说什么“安稳日子”了,他心中,还是在期盼着能够全身而退。

他摸索地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是一块铜质的小小印章,外面原本有一层鎏金,但现在几乎已经褪尽了颜色,只剩下斑斑驳驳的痕迹,大致可以看出那章钮是只小小的鸾凤纹饰的模样,他手掌摊开,将这枚印章递向杜羽,道:“绣衣使少司卜狩认得此枚印章,他见到这件东西,可任六公子差遣。”

杜羽接过这印章,见其雕刻着兰寿二字。

“这是先帝敬安皇后的私印。”游方僧道。

杜羽不解,看着他。

饥渴

火光彤彤,映得游方僧的面上全是斑驳丘壑。

他道:“先帝一朝,夺嫡之乱令人胆战心惊,皇子皇孙几乎死伤大半,宗室元气大伤,先帝见那般局面,唯恐子孙后代之祸,除却正式立下立嫡长之法,也将绣衣使留有一条暗线,此印之前是在杜皇后手中,皇后薨逝,才令老朽掌管,老朽历年间主事招募绣衣使之责,将一些颇有天分的少年编在了乙字司,如今卜狩在掌管这些人,他只认章不认人,若是……陈王殿下果真是天命所归,那请六公子可劝诫一句:不可令先帝之忧成真。”

原来如此,想必是杜皇后多年无子,先帝信她能够不偏不倚,才放心将这般重要之事交托与她……杜羽心中发沉,将印章收纳胸口。

他走出古庙之时,风雪依旧,天色昏昏,奇觚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牵来两人坐骑,垂手听杜羽吩咐的模样。

杜羽见他满身干爽,想必他那取暖之法颇有效果,又见他毕恭毕敬的模样,忽然对陈王起了些敬佩之意,他倒是任何人都能够善加重用,不论胸有丘壑的谋士,亦或只是识路牵马之仆,想必他知道宣异手中最后的筹码,才令他前来,不知道他手中还留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线索,能够在合适的时机操纵起那些牵扯着各方的线。

不过若能得绣衣使相助,应该可以将温西救出,杜羽翻身上马,道了一声“回京”,在雪中挥舞长鞭,骏马便如来时般飞驰而去。

泰德门外,还有一行人远远自驰道而来,杜羽拉住了马,看着一队火把照耀而过,等他们进了城门,才拉马向前走了几步。

奇觚伸头打量了许久,道:“那似乎是恒国的人马。”

杜羽沉吟,之前陈王提到了九明王,这一队人马先行进京,想必是报信的使者,九明王应当就在其后,最晚明日晚间,应该就入京了,往年腊月献祭宗庙,九明王推病体沉重,或于除夕将近才迟迟入京,或令其子代为献祭,此番倒是果真有些过于积极了。

杜羽面上也飘上了雪花,眉上与新长出来的短须皆覆了一层浅浅的白霜,他一开口,气息如雾般散开,随后一拉缰绳,向着城门而去。

*

风,依旧很大,不知道这场风雪几时会停息。

温西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每一次醒来,都比前一次更加的虚弱,她很害怕自己会这般一睡不醒,但她控制不住沉重的眼皮和越加疲累的心神。

她很渴,还很饿,双手无力,四周还是很黑,黑暗之中,任何的动静都异常的明显,她似乎听到了老鼠飞快窜过的声响,还有些不知名的小虫在她的身躯下蠕动,也许她真的要死了,那些东西都在等着一顿丰盛的美餐呢。

温西寻摸到墙边缓缓地靠下,苦笑地仰头,头顶也是一片黑漆漆,她睁大双眼,看不到任何。

也许人之将死,温西开始回顾自己这短暂的一生,似乎没有任何可以留名的事迹,碌碌无为有如蝼蚁,她活着是为了什么?

师父也不曾再见面,而冷疏竹他……她也许也要毁诺了,杜羽也会为她难过的,还有素君,其他的人,她认得的人知道她死得这般憋屈,也会为此叹息一声吧。

咽喉干冷干冷地,温西努力地咽了一口几乎没有了的唾沫,手摸了摸脖颈,触到一枚硬邦邦的物事,她又摸了两下,记起是陈王给她的小玉牌,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他说很重要,不过再重要现在对她也没有用处了。

也许死了也不算很坏的事,以前在那些茶馆酒肆听人说,那些英雄好汉遇难之时,不都是头一仰,豪气震天地道: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她活得本来就不算太风光,那起码死不能太窝囊吧……若是真有阴曹地府,那也许能够见到母亲了吧,母亲……

温西回忆着记忆之中母亲的模样,她似乎很少笑,但一直都很温柔,无论旁人见到的多么清冷不染凡尘的燕夫人,还是言辞逼人毫不退让的女名士,在她的女儿面前,她永远都是一个母亲罢了,会在夏夜时哼唱歌曲哄她入睡,会指着山水风物教她识理。

温西嘶嘶地呼出了几下气息,却没有多少力气再将呼出的气再吸回来,她在这里多久了?一天?两天?那为什么天总是这么黑呢?

她无力地将手指垂下,有种感觉到即将要解脱的轻松,就这样吧——

但恍惚之中,似乎有人的脚步来了,温西微微地动了动手指,忽然,一阵光明似水一般泄入,紧接着,一群老鼠咯咯吱吱地四散逃窜。温西几乎不能适应这光线,眼前一片明晃晃地白,她瞬间觉得眼睛刺痛,眼泪也随之流下。

一片头晕目眩之后,她看见有两个人向她走来,他们把她提了起来,半拖着向外面走去,温西完全没有任何力气挣扎,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仿佛是个没有生命的破袋子一般,但她看见了她呆了很久的这间房间,摞满了无数的枯骨,那些陈腐地令人作呕的气味就是由此发出的,那些枯骨上还有衣衫与首饰,都是女人,无数的女人死在了这里,比她想象的很多,她们都死在了这间幽暗无光的房间

温西已经没有什么恐惧的想法了,她只是觉得很是可悲,那些女人的首饰衣衫还能见到辉煌的色调,斑驳的金线,五色的宝石,到头来都是同空空的躯壳在一起,留在了这暗室之中。

他们将她拖得走了很久,她的鞋子也掉了一只,脚跟还磨出了血,他们似乎根本没有把她当做一个活人来对待,一路上可见飞雪飘飘,温西也没有觉得很冷,更多的她是饿,还有渴,她顺手抓了一把地上的雪,艰难地想塞进嘴里。

雪很冷,却很美味,比世上任何一样美食都美味,温西觉得此生都没有吃过这么美味的东西,她还想再抓一把,可惜,他们拖着她进了一间屋子,没有雪了,温西竟生起了些遗憾。

至死守护的秘密

这屋子很温暖,暖的温西一时不能适应,卧在地上打了个冷战,那拖她来的两个人后退着出门,又把门给关上了,温西的眼神依依不舍地看着被关在了门外的雪,让她再吃一口该多好啊。

有一个人向她走过来,温西能看见他的脚,是个男人的脚,鞋子上用金丝绣着卷云纹,非常的华丽,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药味,很苦。

温西现在嘴巴里就满是苦味,她便有些讨厌起这苦味了,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这个男人蹲了下来,伸来一只尽管保养得仔细却还是起了斑点与皱纹的手,这手将她的脸微微抬了起来,男人看到了她的面容,她现在很是狼狈,头上估计还染上了虱子,两眼通红,嘴唇干裂,男人皱了皱眉头。

而温西也看清了面前的人,是个年长的男人,算不得太年迈,面色却很是不好,双鬓斑白,像是常年有病,与冷疏竹那病弱不同,他的面色之中,还有些青白病气,仿佛命不久矣一般。

他的衣着却十分华贵,装饰也十分的用心,连根细碎的发丝都没有落下。

男人看清了温西的长相,站了起来,用手帕擦了擦自己的手,开口道:“给她粒丹丸。”

便有一人上前,手里捏着枚暗红色的丸药,塞进了温西的嘴里,这根本由不得温西不吃,那人塞了丸药之后,对着温西的后背一按,温西一痛,本能地长大嘴巴,那丸药就滑进了她的咽喉,再掉进了肚里,就算是毒药,她也吐不出来了。

不过,她要死早就死了,温西一想就释然了,根本没有必要再给她下毒毒死她。

那丸药入肚,大概过了半刻钟,温西感觉腹中有股暖意涌了上来,浑身好似恢复了一些力气一些,她轻轻动了两下,能够艰难地将自己半撑着坐起了。

她又挪了挪身躯,转向看见那个男人一直在看着她,见她能够活动了,便一摆手,周围两名内侍打扮的人便也退出了门外。

温西觉得面前这个人有些面熟,但她从未见过,也没有印象见过,不过又仔细打量了他的衣着,温西有些明白了,她还是不开口,虽然有些力气了,但她很渴,懒得说话。

“你长得,同你母亲很像。”他道。

温西只是看着他。

“脾气也很像,旁人早就开始讨饶了。”他又道。

原来还能讨饶的,温西喊了两声没人回应,以为只能在那等死呢,唉……

“水……”温西终于开口,但发出的声音粗粝地她自己都不认得了,她看着男人座旁几上的茶盏,眼中显露出了十分的渴望。

男人隐隐露出些笑意,道:“你想喝水?”

温西觉得这笑很是可恶,终于恍然大悟,这人笑起来的样子,同陈王有些像,但他相貌伟岸,陈王则如同女美,气质不大相同,这便是皇帝啊,看起来没有什么太特别的嘛,也没有那么让人敬仰到双膝可以跪地的程度啊,温西想着。

“你只要好好回答寡人的问题,这水便给你喝。”他道。

这人虽是皇帝,心眼倒是很小,而且手段还很无聊,一把年纪了,还不积点阴德,温西动了动两下眼珠子。

但这很有效,旁人永远不知道一个渴极了的人眼中一杯水是多么诱人,简直可以为之甘愿付出任何换来哪怕一滴。

温西张张口,道:“什么?”

“你母亲临死之前,守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十分的危险,她不肯说,害死了很多人。”他缓缓道,走到温西面前,眼眸垂下。

这个秘密应该和陈王在关老夫人的骨灰坛里拿出的那个木匣中的玉块有关吧,不知道陈王有没有派人去那个一泉寺,也不知道有没有找到他要找的东西。

温西抬眼,看着皇帝,他应该是个脾气不好的人,眉间有着两道深深的褶皱,她认得有这样褶皱的人,大都都心思深沉且脾气反复无常。

“寡人没有多少空闲,你若是知道这个秘密,却不说出口……呵呵,你母亲就死在这里,就在你方才来时经过的一座高台,她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该说的却一个字不说,我让她看着她所珍视的东西一一消失,但她有足够的铁石心肠,你觉得你,能够承受多少失去的痛苦?”他道,他说话的语气有些急促,好像在压抑着什么,温西歪头看着他,在想他有没有武功,若是没有的话,她现在的体力应该能够掐死他吧,但门外好像守着不少人,没有兵器,她还是没有办法一击即中。

皇帝看着温西不开口,一副听天由命的姿态,浑身上下只有眼珠子在不经意地动来动去,他的面色现出些病态的失控,连嘴角都开始抽动了起来。

“哐”一声闷响,皇帝手边的茶盏被摔碎在地,那在温西眼中应当十分甘冽的茶水四溅而去,迅速地沁进了地毯之中,温西痛苦地将手指扣紧。

“咳咳咳”皇帝终于咳嗽了出来,面上涨红无比,门外响起急促的问候声:“圣上”

“无事,不得进门”皇帝怒喝一声,门外便又静悄悄了。

“人、人家都说……气大伤身,您一把年纪了,心态还是平和一些吧。”温西嘴角微微斜着,不阴不阳地道,反正她死的可能比活的机会大,那就不必对这人毕恭毕敬的。

皇帝又猛烈地咳了数声才停了下来,“冷疏竹,本姓管,是管氏之子,不想竟藏匿在陈王府十一年,寡人到底还是心慈手软了一些,竟容此子坐大至此。”

温西眉头一紧,连带着手几乎都握成了拳。

“你不希望他死,是不是?”皇帝看着一只蚂蚁般看着温西。

温西深深地吸了口气,她不希望他死,但她也不能说出任何事情,母亲至死守护的秘密,她根本不清楚,但就算一点点蛛丝马迹的线索,她都不能说,眼前的人杀死了母亲,杀死管殷两家这么多人,他才该死温西怒目圆瞪。

皇帝见她如此形容,忽然变了面色,那之前端着的高高在上的形容,变得异常的愤怒,他猛地上前两步,钳住温西的下巴,“贱人,你也敢这么看着我”随后就是一巴掌落下,温西只听一声呼响,耳边至唇角就开始**辣地痛了起来,嘴巴里还冒出一股咸腥的血气味。

她咽下一口血,味道还不错。

皇帝打完之后才发觉自己失控了,他缩回手,面色一阵青一阵白,背对着温西,道:“你莫以为骆铖回来救你,这里谁都不可能来带走哪怕一只老鼠。”

温西也没打算旁人会来救她,她听着门外依旧簌簌的雪声,想到那暗室中遍地的尸骨,不知道她化为白骨的时候,还没有人能够将她认出。

门外又传来声音:“圣上,九明王已入宫。”

皇帝猛烈地喘息了几下,似乎在转换了一下心情,随后甩了下袖,看了眼半趴在地上的温西,满面的不耐之色,出门去了。

紧接着进门两个人,还是将温西一路拖了回去,她另一只鞋子便也掉了,脚指头冻得几乎麻木,她回去的路上努力地抬头想去看皇帝所说的高台,那高台高耸无比,母亲……是死在那里,那里应该很冷,狂风凛冽,无遮无挡。

陶令县

陈王府漪澜殿中,陈王头戴玉冠,一身的王袍锦衣,今日入腊月,藩王入京,宫中小宴。

冷疏竹沉着脸道:“紫宸殿如今层层把守,凌安现在很难接近,连程临王的动静都不好打听出来,他说番九只看见乌寂三天前去往南内。”

南内是凉台的所在,凉台为皇帝贴身死士所坚守,皆是郑氏子弟与绣衣使精锐等人,陈王心中一沉,若是温西被皇帝关在凉台,那救她几乎不可能。

他捏了捏缩在袖中的手指中一直在转动的一枚小小印章,杜羽给他带回这件东西,他要尽快想办法用上。

但今夜的宫宴,于他也不啻于一道难以咽下的冷菜。

薄公公又进门禀报:“殿下,隼有事禀报。”

“让他进来”陈王立刻道。

隼进门之后带来一股寒气,他拱手禀道:“回禀殿下,属下打听了普安寺附近胡人北人,还有南市一带的行商也查访过一遍,旁的人倒是没有什么大问题,倒是据说在二十多年前,便有北来行商因商路上时常有盗贼劫掠,便有人组建了一支保镖队伍,从京都一直到晋华国西北的商路都有数人可接应,这些保镖并不是固定队伍,有人雇佣便会临时组织,属下却打听不到组织的人,只要在几家有名的商会只要提出要保货物人口出入关就能找到这些保镖,几人到几百人,只要出得起价钱就可以。”

“二十多年前,几百人……”陈王眯了眯眼睛。

冷疏竹道:“若是这些人只是收钱卖命之人,可以金钱驱使,必定不能太过稳妥,宫中那些……”

陈王点头,若只是寻常的保镖,还不足以可靠到能够深入内廷之中。

隼又道:“属下令人装成要雇佣保镖的行商,去了和善商行找中间人,开口说要三百人,那中间人甚是慎重,反复比对文与担保人,才答应了下来。昨夜,他带人出了南城门,属下跟了去,他一路去了陶令县,属下却在那里碰见了杜家的少二公子。”

“陶令县?”冷疏竹一蹙眉,看向陈王,这是这几日他们第二次听到这个地名了。

陈王却看着隼。

隼又道:“属下本想继续盯着那中间人,但那人十分谨慎,又是雪天,属下恐落下痕迹,留下两人在暗中继续盯着,属下便跟在杜少二公子后面在凌晨回京了,方才杜少二公子去了杜六公子的别院。”

陈王点头,令隼退下,又对冷疏竹道:“三天前杜少珏便带了人手去了陶令县,看来是六郎那边也猜出了些什么,他若是有消息,现在会告诉我们,你等着他来,我先进宫。”

冷疏竹应下,又看着欲出门的陈王,忽地抬手按着他的肩膀,道:“殿下,进宫之后,还须小心。”

陈王反手盖上他的手,冷疏竹的手冰冷无比,他这三天几乎夜不能寐,只怕温西不曾救出来,他是不会睡着也不会休息。

“七月,那丫头会没事的。”他轻声道。

冷疏竹点头,又垂下手。

陈王一掀衣袍,出了门去,漫天的雪又盖上了新扫的庭院。

冷疏竹则扬声唤道:“来人。”

有乌衣卫入门,低头道:“冷公子吩咐。”

冷疏竹道:“令辽鹰整肃人马,府中戍卫巡逻各增一倍人手,再令奇觚速速出京,殿下吩咐的口信现在可以传去陈地了。”

乌衣卫应是,立刻奔出了漪澜殿。

一切在数年前便已经作下准备,随着形势变化而将计划不断的增减,冷疏竹对着窗外纷飞的风雪缓缓呼吸着,心中满是不断涌起的不安,他却从未预料到这一切会将殷芷卷入进来。

*

有岚居的小巷外,衣衫被狂风给撕扯地没有了半点风度的杜少珏几乎是跌下马,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进杜羽的小院。

他猛烈地击打小院门,院门开启,开门的竟是杜羽。

“六叔?”连杜少珏都吃惊。

杜羽转身,道:“把院门关上,进来。”

杜少珏迅速回神,跟着杜羽进了门,院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杜少珏见杜羽面色虽不太好,却没有病态,猜测难道是温西病了?

但他忙晃晃头,现在有更紧要的事,他跪坐在杜羽面前,不等杜羽问他,便直接道:“六叔,陶令县大有问题,我打听道在县城外二十外里的处芳山中,有座十分广阔的庄园,每月油米竟要十车有余,还有数十车的酒,这些都不是陶令县中的商户所售,却是从京都运去的,那庄中还有佃户,只有十来户,倒养了七八百只羊与几十头黄牛。”

杜羽眉头一直皱着,道:“还有呢?”

杜少珏接着道:“我手下有一人,擅轻功隐匿之术,他潜在那庄园不远的一株树枝头看了半天,见那庄中好些人进出,有中原人装扮的,还有胡人模样的,皆是膀大腰圆或身手高强之人。”

杜羽沉吟:“十余车油米,就算那些人胃口极大,只怕也有上千人呢。”

杜少珏又道:“有樵夫渔民曾送去过猎物与薪柴,说这庄园已经存在许多年,来去的人都是十分的小心隐秘,他们也只认为是京中的权贵豪杰的别院,这些人从不在陶令县惹是生非,便也不大惹人注意。”

杜羽吸了口气,近在京都只在朝夕的地方,有人豢养了大批的壮士,却能做到隐匿多年,这幕后之人……杜熠定然知道此事,杜羽立刻站了起来。他若是猜的不错,陶令县的庄园,与皇帝应该不止只有有些干系这么简单,若不然当年陈王刺马之事不会是陈王受了斥责又不了了之了,那时候的陈王已经腹背受敌四面杀机了。

杜羽提声,“微月,牵马来。”

只见微月系着围裙从厨下匆匆跑出来,手里还拿着扇火的蒲扇,他忙应了声,去了侧院牵出杜羽的坐骑,又道:“六爷,霖雨的烧还是不退,小的等下再去请大夫来看看吧。”

杜羽一点头,翻身上了马。

杜少珏也急忙出了小院,他的随从也将马牵来,叔侄二人在前,一群侍从在后,飞快地向着杜府飞驰而去。

杜少珏方才不曾在有岚居见到温西,但听微月所说,那病的就不是她了,有些松了口气,却不曾想到温西此刻的处境比病了更加艰难万分。

求生

*

“咳咳……”温西觉得自己有些发热,头很昏,口很干,她被那些人拖回来的时候,顺手抓了两把雪在手心捏着,随后囫囵吞下,她都没有好好味那甘冽的雪的滋味。

再没有水喝,她就真的会活活渴死了,温西觉得十分悲哀,皇帝还不曾问出他想知道的,暂且还不会真的让她渴死,但会一直这般让她苟延残喘着。

四周是钉死的窗户与光滑冰冷的墙壁,这房间不算大,温西摸索着,已经大概猜出了有十六具骷髅,都是女人,不知道她们是渴死还是饿死或者吓死在这里的。

温西没有几分恐惧之情,她翻了个身,身下垫着她从骷髅身上扒下来的不曾腐朽还算能够取暖的衣衫,她要好好想一想,怎么才能出去,活着出去。

她已经没有那么自暴自弃了,她想要好好活着,为了枉死在此的母亲,为了看着仇人比她先死

皇帝给她吃的那丹丸应当是什么提元气的丸药,能够让她恢复些体力回答皇帝的问题,那丸药的效用很不错,她现在虽然虚弱,还有些因为风寒发热,但尚算有了些力气,还有衣物能够保暖,起码能支撑到明日。

她躺了一会儿,便坐了起来,闭目沉气,默念内功口诀,当她集中精神之时,耳朵变得异常的敏锐,黑暗中那微弱的老鼠咯吱之声从四面八方而来。

她飞快的捏了一枚从尸身上扒下的衣衫上的珍珠,向着其中一个老鼠的声音弹去,一声“吱呀”的惨叫声,梁上便落下一只皮包骨的瘦鼠,温西颠了颠,还没有二两肉。

她又摸了摸身上,火石与短剑还有一些她常备的物事都没有了,这老鼠不知道有没有病,温西蹙了蹙眉,比起被老鼠肉毒死,她饿死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温西叹了口气,她现在头昏得几乎不能再次集中注意力,这老鼠她恶心也要吃下去,吃了东西,才有力气,才多了活着的几率。

她又摸了摸头发,好嘛,连个发簪都没有了,皇帝倒是小心的很,温西眼珠一转,伸手去向身体右侧不远,那里有一具骷髅,发上还有一枚簪子,她摘下那枚簪子,飞快的戳断老鼠头,又扒干净老鼠皮与内脏,剩下一点可怜的肉,还没有火……

一片黑暗之中,温西还是闭着眼睛将那团散发着腥臭味的老鼠肉塞进了嘴巴,又努力地咽下去。

她比自己想象的饿多了,她的身体根本因为那腥臭就反抗地吐出,而是很顺利地一直滑进了腹中。

温西又捏了一枚珍珠,耳朵同时又竖了起来,那点肉根本不能让她果腹,还需要多来几只才行。她现在觉得此刻的处境真是十分可乐,她守着一堆的金银珍宝,那些女骷髅身上的簪环首饰名贵无比,却不能换来一个可以饱腹的肉饼,她几乎都能想到了那些关于守财奴抱着金银财宝饿死的笑话了。

等她吞下第三只生老鼠肉,她的腹中总算没有那种令人她抓狂的空虚感,而大脑似乎也能够从不断地重复的念着饥饿的魔咒解脱了出来。

那包裹着血腥味的腥臭也反了上来,温西干呕了几下,又逼着自己重新咽了下去,她挣扎着起来,摸索着摇摇晃晃走到门的方向。

守在门外的人的功夫应当十分高强,她即使破门而出,也没有获胜的机会,而房中没有任何其他的出路。

房顶很高,温西想窜上去看看,但是担心会惊动门外的人,暂且作罢。

她如同一个盲者,手脚并用,在这幽暗无比的房中细细地探索着。

*

右相杜府中,似乎并没有多少年节将至的喜庆,杜羽进门之时,出门的是杜家的二爷杜翟。

杜翟心事重重,带了数人出门,上了门外停着的马,同杜羽道:“六弟,近日多回府来,祭祖之时,大哥怕是要主持分家之事。”

分家……树大分枝,世家大族人口众多,分家亦是常理,杜家众兄弟成家立业之人皆别府而居,同分家也没有什么两样,但是在这种时候说分家……杜少珏的面上先是变了一变。

杜羽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低了低头,目送杜翟离去,便进了府门。

杜熠“抱病”,却整日在房召集门生与幕僚商谈,杜羽不等仆役通报,便自行推开房大门,房中众人登时被冷风激地一哆嗦,纷纷站起身来。

杜熠看着裹挟着风雪站在门口的杜羽与杜少珏,同众人摆摆手,道:“都去吧。”

众门客纷纷退下,杜熠才同杜羽道:“什么事?”

杜羽进门,令杜少珏关上房门,直接问道:“大哥,陶令县之事,有何机密?”

杜熠不妨他匆忙出现,竟问的这此事,连个弯都不绕,面上神情已是几番变化,他又看了眼杜少珏,到底没有令他出去,只是问杜羽道:“你从哪里知道陶令县之事?”

杜羽眉头深锁,他道:“大哥,杜家并非你可以谋算前途的本钱,你若是要动用荆南的人谋事,便应该好好想一想此事会带来的危机,你输不起的,就算是杜家分家,总归,都是姓杜的,谁也跑不了。”

杜羽言语咄咄,听得杜熠面上一阵青一阵白,他嘴唇哆嗦半天,被杜羽激地老谋深算都没了用武之地,直接道:“自古富贵功名险中求,杜家能煊煊赫赫三百年,靠的从不是缩头避事”

杜少珏见父亲与叔父一言不合便扬高了声音,他微微侧身,听门外没有闲人的动静。

杜羽冷笑,“富贵功名……”

杜熠便道:“杜家如今没有后退的余地了,明翼,你十年前就该清楚。”

杜羽不想与他争执这些无用之话,只是道:“少珏去了陶令县,打听出来那里有个隐匿的庄园,竟然豢养着大批的武士,不下千人,京中任何人都没有这本事能够将此事藏得无人知晓,而那些武士还不时会进出京都,数年间来往西域,陶令县令竟然从未向上报知,我令人查过,二十余年来,陶令县的上下官员都是郑氏或者其门生心腹之人担任,大哥,你定然知晓内情”

筹码

杜熠看了眼儿子,见杜少珏一直态度恭敬的模样,他没有说什么,只是亲自走到房的窗边,将各门各扇统统打开,霎时,飞雪乱入,满室冰寒,他道:“少珏,若是有人有心偷听,你这么守着是不会觉察的。”

杜少珏低头受教,“是,父亲。”

杜熠又面对着杜羽,道:“此事,要从二十九年前说起。”

连杜羽不曾想过此事竟然能够隐瞒如此之久,他有些震惊。

杜熠接着道:“那时,那冯氏尚在人世,且当年深受还是太子的陛下的宠爱,乌戎王入野牛山侵柳门关那年,先帝令太子亲自前往退敌,太子行军作战,还把那冯氏带在了身边,只因冯氏说柳门关距铜铃堡不远,她想去看看父母的坟茔。”

那年杜熠也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他本是东宫侍臣,应当去随侍太子的,但却被太子留在京都,若非杜皇后后来所查与他的经历两厢对照,他还在惶恐以为是杜家招致了太子不满。

“我不知道在铜铃堡发生了什么,但是自先帝诸皇子长成,宫中就没有一日安宁,而四皇子当上了太子之后,他日夜都活在惊惧不安之中。后来,我听说是六皇子派了一队江湖杀手跟踪太子,在铜铃堡太子是轻装前去的,减了不少防卫,便使那些杀手有了可乘之机,冯氏几乎丧命,令太子大为震怒。随后,太子大胜班师回朝,诸皇子越加虎视眈眈,太子不知道得了何人指点,秘密养了一帮与中原没有任何干系的胡人作为杀手锏,那陶令县的庄园,不过是那些人的暂时落脚之处罢了,他们来往商路与京都,招募可靠之人,收集各方消息,鼎盛之时,足有两千余人,后来太子登基,他本想将这些人都处理了,但是我劝说陛下,说这些人十分有用,必要留有以备万一才好。”

杜熠说着这些的时候,没有太多的情绪,只是说到最后,有些感概,他有种作茧自缚的自嘲。

杜少珏面色肃然,他想到那些人的身手,这千人之众已经足够可怕了。

杜羽深深地吐纳,“如今呢?还有多少人?”

杜熠大致想了想,“应当有一千五百人左右。”

杜羽凝眉:“大哥,你是怎么打算的?”

杜熠道:“禁中三卫,京南营与都西营,加上这帮蛮人,还有郑氏在关内的大军,陛下若真向陈王出手,他如今的处境只能招架不能出击,若不然难敌天下悠悠之口。”

接着,杜熠想了想,又道:“九明王此番入京,怕有大变故了。”

杜羽便道:“大哥,你若是想令杜家的人马前来,师出何名?”

杜熠面上有些隐隐的笑意:“数日前,我便向陛下递上密折,京中若生事,只在朝夕之间,郑氏未必来得及,且三卫中人心浮动,不可尽用,杜家可向陛下与程临王尽忠。”

杜羽面色大变,连杜少珏都心头大震,杜熠这是在最后一刻还想把自己的筹码两边摆动,以为自己可以立不败之地。

杜羽怒起,直接道:“大哥,你要当心”

杜熠道:“我朝堂沉浮三十余年,自会当心。”

杜羽狠狠地盯着杜熠,杜熠完全没有任何的动容之色,他的面上只有老于世故的算计,杜羽心中几番激浪涌过,知道再劝无用,只得一拂袖而去。

杜少珏见杜羽走得如风迅捷,忙回头向杜熠道:“父亲,此甚为不妥。”他还想说杜熠这是把旁人都当做傻子,只怕会啄了自己的眼,但这话不恭,不便出口。

杜熠抬眼看着儿子,道:“百年前,松华堂杜氏追随骆氏东渡嵺江,而留在晋华的同德堂杜氏一族如今却是尸骨难寻,少珏,等你掌管这个家族的时候,你就得会学会如何权衡利弊。”

杜少珏低下头,他不曾言语,只觉心惊。

腾麟殿的外的风雪已经堆满了栏杆与步道,而殿中的灯火也已经渐渐辉煌,陈王跪坐于右侧第一席,而左侧第一席为年已老迈的九明王。

丹墀之上,九龙鎏金大屏风前的龙床上的主人还不曾到来,而满殿各怀心思的众人已经开始各自盘算了。

陈王与九明王之下,依照身份坐着各王、公主、宗侯、郡主,周王尚在庞原,陈王下首的位置便空着,隔座为还不曾弱冠的怀颜王,他同陈王坐得这般近,似乎很不自在,他再下首的灵知二公主与驸马一同列席,灵知公主见怀颜王满头沁汗,附身过来关怀道:“景至,如何不安?可是炭火炎热?”

怀颜王本低着头,一闻有声,先骇了一跳,随后反应过来是姐姐说话,忙摇头,紧接着又点头道:“是、是是,我先出门去透透气。”

他作势就要起身,灵知公主忙摁着他,道:“陛下将至,如何失礼?忍耐忍耐便好。”

这殿中的夹墙烧得火热,各处还摆设熏笼,各人皆穿戴着繁琐的级大妆,灵知公主心大,以为怀颜王是真的热狠了。

陈王听见声响,半侧了脸去看说话的二人,灵知公主微微点头,权作一礼,怀颜王却似受了惊吓一般,忙低回头,正襟危坐,嘴唇抿得死死地。

陈王没有计较,他这弟弟的性格一向阴沉,也许是其母卑微,也许是因为久被忽视。

陈王又看向对面的九明王,九明王今年算来已八十有九,算来是极为高寿之人,因其年迈,其次子宁德伯侍奉在旁,九明王一双眼睛半眯半寐,似欲昏昏欲睡,然稀疏的睫毛与微微耷拉的眼皮之后,一双眼睛冒着无限的打量的目光不经意地将陈王扫了无数遍。

这殿中一大半人此刻都在留心陈王与九明王二人,剩下的摸不清状况的不是年幼,就是久离权柄,或大心大意性情之人。

满殿虽坐满皇胄,侍奉无数宫人,却是一片鸦雀无声,忽然一声细微的嬉笑声传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向那发出声响的所在看去。

却是只有十岁的陶琬八公主与川阳三公主那三岁的小公子玩耍,陶琬公主拿了个小金鱼去逗小公子,小公子咯咯笑出了声。

川阳公主忙将小公子揽入怀中,低低告诫。

宴无好宴

陶琬公主见众人都看向她,吐了吐舌头,将小金鱼收起,侍奉在她身后的乳母慌慌张张地跪下来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话,陶琬公主便低下头去了。

不想在陶琬公主边上坐着的舒阳公主忽地一声喝:“你这刁奴言语放肆,公主岂是你可恐吓”

霎时,众人一愣,舒阳公主面带冷笑,指着陶琬公主的乳母道:“你可敢将方才那话再大声说一遍”

陶琬公主不知所措,那乳母忙匍匐在地,口中不绝道:“老奴不敢,请公主息怒。”

舒阳公主全然不管旁人目光,霍然起身,令自己的侍女要将那乳母拖下去,那乳母浑身如糠筛般抖了起来,死死地抱着陶琬公主面前那案几,哭求道:“老奴并非不恭,只是尽劝诫之责。”

“阿奴。”灵知公主开口,道:“此等事令女官处置,你怎可殿前失仪?”

舒阳公主冷笑一声:“阿姊守礼知礼,只可惜,这天下不都只是至诚君子,今日你退让一步,来日死无葬身之地什么规矩礼仪……呵呵……”她又冷笑了数声,那乳母到底被她的两个孔武有力的宫女给堵了嘴巴拖走了。

她这话放肆至极,登时,满殿之人除了安然不动的陈王与看似老迈无力的九明王,所有人都一脸瞠然。

舒阳公主昂首坐下,目光却不能控制地瞟向陈王,她的神情复杂地连她自己都说不出此刻的心情,她只得觉得很是索然,还有十分的烦躁,满殿的人都与她没有什么关系一般,明明都是血肉至亲啊,为什么会这般陌生,那些目光,仿佛一道道可以向她射来的毒箭般令她心寒。

这宴,并非好宴。

陶琬公主被吓到了,懵懵地坐着。

此刻,一声太监尖细的声音高呼打破殿中死寂一般的沉静:“圣上至。”

皇帝手携程临王入殿,后侧跟着林贵妃,满殿之人皆起身又跪下。

皇帝牵着程临王从跪了一地的人中间穿过走上丹墀,他扫了一遍所有人,才微微抬手:“起。”

程临王便随他一同坐在龙床之上,有人已经开始各怀心思地揣测了起来,陈王面不改色,起身归坐。

随后,一道道佳肴流水般端上众人面前的案几,歌舞乐女也轮番上场,不过为九明王接风的宫中小宴,本该如此,舒阳方才发作了一场的仿佛没有任何人记得了,只有林贵妃在皇帝身侧,不时瞪一眼女儿。

陈王吃了几口,便放下杯箸,似已经饱了一般。

皇帝酒入三杯,那本来发白的面色便红晕了起来,林贵妃有些担忧地看着他,皇帝却倾身向九明王道:“寄与叔父模样如出一辙,令寡人一见便遥想及三十年前,叔父平南越之乱时那伟岸英姿。”

皇帝分明是笑着说这句话的,宁德伯骆寄一时竟有悚然之意,忙拜下身去,道:“如今南越万民归服大魏,数十年来已无战事,寄与兄长整日花酒度日,实在不复父亲当年威仪。”

九明王牵起唇边几茎白须,笑道:“老朽如风中残烛,不可再忆当年了。”

皇帝又与他说笑几句,却忽地叹了一声,众人觥筹交错间,只闻舞乐声声,不曾听见,陈王却耳边一动。

只听皇帝同九明王道:“唉,可惜寡人的儿子,死了的不可再提,如今却无一人与寡人相像。”

林贵妃近在边上,听得清清楚楚,手中本捏着杯盏,手指不由抖了一抖,那杯中的琼浆玉液便倾洒在了裙上,她忙起身告罪。

皇帝不置可否,摆手令她下去了,林贵妃退下之后,从暗处上来一名女官,悄悄同舒阳公主说了句话,舒阳公主眉头一皱,只得跟了她去。

那边九明王听了皇帝那话,却没有接茬,只是呵呵笑道:“陛下龙子凤孙何其多也,其中自有贤德之人。”

皇帝便指着程临王,状似无意般道:“今日太傅赞此子有内敛敦厚之风,到令寡人想起太子,幸而他有此血脉尚存,寡人才得以寥慰。”

九明王接过宁德伯递上的酒,笑呵呵地饮下,眼缝透光,却是看向陈王。

陈王依旧不动声色,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程临王一直正坐,一张稚气的脸绷地紧紧地,也不时防备地瞟眼去看陈王。

殿上舞乐换了一曲轻歌,陈王起身,向丹墀之上微欠身,便退下。

皇帝眼神一动,立刻有数人暗中盯上,陈王没有做任何态度,出了殿门,寒风登时袭来,他缓缓走向偏殿,似出恭之后,又踏着积雪回来,两名小宫侍跟着服侍他。而暗中,他默默留意,百步之内,大致有十二三人在盯着他。

风雪落落停停,只怕下到明日也不会停止。

在腾麟殿后配殿中,林贵妃已经令所有从人退下,她瞪着舒阳公主,道:“阿奴,你方才在殿上是作什么?陛下在门外之时,听得清清楚楚。”

舒阳公主一扬眉,“是么,父亲既然听得清楚,母亲是不是应该向父亲请罪,您统领后宫,却使得公主身边留有那等刁奴。”

“啪——”一个耳光忽向舒阳的面庞,不想舒阳竟然抬手一接,林贵妃霎时瞠然,随后气得嘴唇发抖:“你、你”

舒阳公主道:“母亲莫动怒,对于父亲来说,阿奴不过是小猫小狗罢了,闲时可以逗乐的女儿,他现在的心思不在我们身上。”

林贵妃仿佛不认识女儿一般,她后退几步,摇着头道:“阿奴,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舒阳公主苦苦地一笑,“我若是个男子,早就双手一甩离开这吃人的地方了,母亲不知,今日腾麟殿四周,埋伏着足有三四百人,其中好些是绣衣使督领乌寂领的那些不知来历太监打扮的怪人,这不是家宴,是吃人的宴席。”

林贵妃满面苍白,“你如何知道的?”

舒阳公主道:“三日之前,我觉察宫中气氛不对,便派了红绫与易女去到处留意。”

林贵妃心头大震,她木然地坐下,撑着脑袋想了许久,才道:“那也是为了对付……陈王的……与我们母女无干。”

罪名

“哼,是么?”舒阳公主又开始冷笑,“母亲倒是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管谁登基作皇帝,您都是奉养在安然殿里的先皇妃。”

林贵妃已经没有力气同女儿生气了,只是苦笑着道:“我还能怎样呢?”

舒阳公主便道:“母亲这些年,在父亲身边看似受无限荣宠,但事实如何,只有您自己知道。”

林贵妃猛地一咬唇,皇帝近年来老迈多病,喜怒无常,她说是受宠侍驾,其实不过是个身份高一些的奴婢罢了,他可打可骂,不时还要被充当成、当成贤妃,被他凌辱一番,她的眉宇是有与几分与贤妃想象,但只是这样,她受了无数的屈辱,她不知道为什么皇帝这么恨贤妃,恨得杀了她挫骨扬灰都不够解恨。

舒阳公主凄凄地道:“父亲他、不会容许母亲带着他的秘密活在世上的……您难道没有看清么……”

林贵妃心神巨震,但很快又颓然了,她就算看清又如何,入此宫门,一生荣宠皆非自身。

舒阳公主的嘴巴开开合合,道:“我们要找一条出路,程临王却不能给我们这样的出路……三哥他……他……。”

林贵妃给周王送信,已经数日,庞原还没有半点消息传来。不说舒阳,林贵妃自己也是心急如焚。

林贵妃已经很是混乱,急忙同女儿道:“你三哥现在手中有兵马,也许他正有谋算。”

舒阳公主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罢了,她有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这场乱局之中应该怎么办,但是她整日到处打听各路消息,比林贵妃还是脑子清醒一些,周王若是有所谋划,绝不会到今日还不曾有半点动静的,庞原郡传来的战报胜少负多,如今入冬,那处战局已是胶着,令皇帝大为恼怒。

舒阳看着钗环都有些凌乱的林贵妃,抬手替她扶了扶发簪,似下了极大的决心般道:“母亲,我不会坐等着死的,也不会让您死”

她说完,却一转身,跑出了门。

林贵妃不敢大声喊她,急得一跺脚,只得作罢。

腾麟殿外,厚实的积雪已深及盈尺,健壮的力士正在清扫,那守在殿外的老内侍望着飘飘而下的鹅毛大雪,也不禁感概,多少年了,上一次这么大的雪,应该还是先帝大行那年了吧。

殿内有宫乐飘出,陈王沿着玉阶缓缓走回来,地下才清扫了不久,却又立刻铺了一层雪,他身后便留下了一行浅浅的脚印。

宫宴之中,没有多少故事,只有皇帝与九明王不时的说话,旁人也听不清,本来提着心的诸人有些松了口气,见陈王回来,却又开始神色各异起来。

一直装作糊涂的梁王不自禁地端起酒盏放到唇边,似乎是在掩饰着面上一丝怪异的神色。

宫中肃穆,连最会说笑取乐的献君侯都不敢提声,而入口的那些甜酒也根本醉不了人,除却声声阵阵或婀娜或铿锵的雅乐,实在是令人无趣的很。

陈王重新入座,皇帝忽然对他道:“铖近前,奉九明王酒,寡人不胜酒力,你可代劳。”

这话说得十分的自然,代替父亲向长辈敬酒,没有任何儿子会去推脱,但皇帝不会这么亲昵的对待陈王,其他听见这句话的人登时都有些诧异,那不曾听见的人见陈王恭敬地起身,缓缓上了丹墀,接过皇帝近侍捧上的酒,再向九明王走去之时,也不由自主放下了自己的杯箸,皆屏息,动也不敢动了。

这酒……很香,很澄净,香地没有任何的杂味,净地宛如一汪琥珀,陈王捧着去向九明王献上,九明王欠身接过,对他低声说了一句:“此酒甚好,先帝也喜。”

陈王看了他一眼,眉目间无有动容之色,只是微微点头。

皇帝便道:“叔父说了什么?寡人不曾听清。”

九明王饮下酒,捧着胸口呼出一口满是酒味的气息,醉醺醺地踉跄了一下,宁德伯忙上前扶着他。

皇帝便令陈王上前,“铖近前传话。”

透过轻歌妙舞,可闻殿外的细雪之上有无数的脚步踏过,陈王轻轻地呼出一口气,他一步一步向着殿上而去。

殿中气氛顿时一凝,在九明王下首的梁王几乎要站了起来,他才抬了抬屁股,猛然回神,又坐了回去。

陈王的脚步不急不缓,连印在地毯上的痕迹每一步都一般深浅,他踏上金阶,立在皇帝三步之外,欠下身去,道:“回禀陛下,九明王方才说——”他的话音不大,也不算小,但在皇帝听了一半的时候,猛地抬手指着陈王,忽然手握着胸口,大喝一声:“孽子你竟敢——”却上气不接下气地倒了下去。

那歌舞顿时一止,近侍扶着皇帝,尖叫道:“陛下被陈王气昏了,速去请太医”

满殿之人顿时慌成一团,灵知公主坐得不算太远,陈王方才的话她听得清楚,她欲站起身来上前,驸马却将她拉住,缓缓摇头,灵知公主便握紧了拳,立着不动了。

一旁的怀颜王的嘴角扯了扯,似乎是在露出些诡谲的欢喜之意。

而老迈的九明王仿佛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喷出口酒气,摇摇欲坠,被宁德伯死死地扶着,口中还喊着:“这、这是怎么了?”

太医很快就来了,他跪下诊治之后,道:“陛下这是急怒攻心,须得静养。”

所有皇子皇孙都跪了满地,陈王亦在龙床前跪下,这个罪,真是……

他觉得有些可笑,原来这局设得如此简单,他还是低估了皇帝,父子纲常,他要他死,有的是办法。

皇帝牙关紧咬,气息不继,面色苍白,果真是气恨病急的模样了。

陈王近前,低得用着只有他与皇帝二人能够听清的声音道:“陛下,明日庞原郡想必便有急报前来,驰浪关失守,周王败退三十里,臣欲荐昔日大败金王的大将怀央之孙怀温退敌,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程临王在一旁不曾听清陈王的话语,只是见他距离皇帝极近,慌忙大吼,“贼人勿伤祖父”

陈王不为所动,嘴角微微牵起。

皇帝的手指动了动,他方才不曾真的气到,陈王这几句话才几乎要将他气死,陈王提到的怀央正中了他的心事,那可是将冯氏一族打入尘埃之人。他先看了眼不远处迷迷瞪瞪被宁德伯拉得半跪的九明王,不知道他是真醉了,还是装作醉了,再微微颤颤地举起手来,指着陈王喃喃道:“都散去,骆铖留下……侍疾……”

“是。”陈王恭敬无比地拜下。

安排

皇帝病倒,陈王宫中侍疾,还有流言传出说是陈王将皇帝给气得病了,不过一日之间,满京之中已经流言纷起。而某些御史朝臣的案牍之上,已经开始在列举陈王的罪状了。

冷疏竹在漪澜殿中重重地放下杯盏,扫了一眼立在房中的众人,道:“曲素先生,您是晋华之人,对于晋华国之事,深有见解,殿下欲请您去往肃城筹谋大事,您意下如何?”

曲素心下已明,京中之事即刻便要发动,他一介生,留此无用,便道:“任凭殿下吩咐。”

冷疏竹点头:“年节将近,不好令您家小分离,可一同前往。”

这是陈王给他留有了退路,若是陈王事成,那万事无虞,陈王若是事败曲素心中一片沉甸,无限的感慨,却也只得应是。

冷疏竹又同另一人道:“莫如先生,西域之事,已商定数次,莲心已在于师接应,莫如先生可前去一展抱负。”

大雪封路,按照之前所言,莫如先生要等到开春雪化才会出关,莫如先生面容肃然,低头称诺。

随后,冷疏竹有对武先生道:“伯益先生已回楼,不知道武先生对于孝贤二字有何见解,不妨前去与伯益先生一同论述一番。”

武先生明白这是为了陈王名声而论,自当义不容辞。

冷疏竹一一吩咐过去,陈王门下诸人或去往边城,或安排各处伺机而动,等到房人皆散尽,他精疲力竭地坐下揉揉眉头,不一会,薄公公进门禀报:“冷公子,雀已到。”

冷疏竹立刻令他进门,道:“你速去京南营,将话传于邵月。”

雀领命。

等雀也出了门去,冷疏竹连声咳嗽不止,他掏出巾帕捂着口唇,一阵腥气在口舌间漫延而出,他低头看巾帕,鲜红点点。

接着,那沾染了鲜血的巾帕被他扔进了火笼。他自己则紧了紧袖中的机关,再披上件大氅,也推门而出。

冷风朔朔,不肯止息。

外市桥边的市井街道,本来熙熙攘攘的摊贩与行人已经少见影踪,而在一片静谧的有岚居小院中,杜羽铺一茵席,坐在屋前庭院,任凭飘雪落满了他的肩头与发丝,而他却手执一把长剑细细擦拭,眉目间专注无比,仿佛世间只有这件事可以令他沉迷。

剑,早已经光可鉴人,他的动作却不曾停止。

一人无声入了小院,立在他面前,道:“回禀六爷,荆南来人日夜兼程,已近在汤县之外,距陶令县一日路程,共三千人,皆为精锐,领京卫令牌过关,是四爷的副将陶万雄所领,同行是右相大人的两名幕臣。”

杜羽手中动作一住,眼眸一眯,“陶万雄此人倒不是个直肠鲁莽的武夫,四哥派了这人来,倒是有些意思。”

他略思片刻,收剑起身,掸尽了肩头的积雪,道:“少不得我要亲自去一趟。”

杜羽出了小院,却见杜少珏领着他的四五个随从正在小巷之外,他见杜羽出来,收了面上的踌躇之色,拱手道:“六叔。”

杜羽挑眉看他。

杜少珏道:“我有可用之人,任凭六叔差遣。”

杜羽看着他,见他满面皆是坚毅之色,不知何时,这个京都公子走马章台的少年,也长成了可担一面的堂堂男儿了,杜羽对他一点头,上了马,道:“那走吧”

杜少珏忙跨马跟上。

数骑骏马穿过街巷,一路向城外奔驰。

风声呼啸,暗室之中依旧幽冷无光,一阵阵霉腐味与死老鼠的血腥气交织出令人欲呕的气味,温西吃了十余只老鼠,剩下的老鼠似乎都成了精了,知道这个女人不好惹,这房中顿时少了好些咯吱之声。

温西捏着枚珍珠纽扣,在房中轻手轻脚地踱来踱去。她已经摸黑摸清了这房中的布局了,甚至还在一具骷髅的头上摸来几枚双股簪藏在了袖中,那几枚簪子有三枚在那具尸身的发髻上,还有一枚却是插在它的咽喉间,此事细思恐极,令人不寒而栗,温西没有把那簪子往自己的咽喉扎来想法,可以的话,她倒是想扎进别人的咽喉。

她自从被关进这里,从一开始的灰心绝望到现在,却反倒越挫越勇起来,等她把生老鼠肉吞进肚子的时候,浑身简直要燃起无限的斗志了,若非此刻没有其他人,若非这暗室实在没有半点的光明,真是可惜没有人看见她眼中几乎可以燃烧起来的火光。

她脑子在飞速地转动着,想着要是下一次他们要带她去见皇帝时开门进来,她应该事先埋伏在哪里才能一击即中两个人,接着又努力回想着这里四周的布局,她出得门之后应该跳上房顶,不行,那样目标太大,她现在没有什么力气,不应该与他们硬碰硬

她打不过那些人的,况且她还是在头昏发热着,这会慢慢消耗她的体力,她要在下一次肚子叫的时候,再抓几只老鼠来果腹才行。

此事,硬拼不行,她应该怎么做?温西愁的将手中的珍珠捏来捏去。

忽地,门外似有有脚步由远及近,温西立刻竖起了耳朵,她飞快地把那一枚簪子从袖中滑出,内扣在指间,悄悄地伏下身,装作虚弱至极的模样倒卧在地。

开门之声伴随着一道亮光透来,但很快,还不等温西有所行动,那亮光便转瞬即逝,与此同时,黍米的香味便缓缓地透了过来。

温西等门外的脚步声远去,飞快地爬了起来,冲到门边,门边放着一个小碗,里面有半碗可怜的稀粥,这点东西根本不能饱腹,却不至于令她饿死渴死。

温西捧着那半碗粥,忍了很久才没有一仰头喝尽,她小心地将碗沿放到唇边,再舔了舔,意犹未尽地在口中尽情地咂摸那味道,唇齿间可细细咀嚼出的甜香比生老鼠肉简直美味太多了。

她只舔了一口,就小心地把那碗放到了一旁,现在不是吃掉的时候,现在吃了,很快就没有了,下一碗粥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送来。

侍疾

紫宸殿暖室之中,温热的炭火熏得满室有种透不过来的气的暖香,还有一阵一阵浓而不散的苦药味,陈王接过内侍奉上的药汤,半躬着身捧向帷幔之后。

程临王正跪在床前,见陈王进来,一双含着少年怒气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他见陈王的药汤端到皇帝枕边,面色不由青白,又见陈王用汤匙将滚热的汤药搅了搅,低声同皇帝道:“陛下,可以用药了。”

皇帝睁开眼,半靠在软枕上,看着陈王手中的药碗,散发着清苦的气味,又斜眼去看陈王,陈王依旧用着不轻不重的恭敬语气道:“陛下,请用药。”

见皇帝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他便用汤匙舀起一勺苦药,举到皇帝的唇边。

“祖父不可吃他的药”程临王按捺不住,飞快地扑上前来,那一碗汤药,被他扑洒在锦被之上,而盛药的小瓷碗,则被陈王顺势扔在了地上,砰地碎了一地。

在外面候着的侍者慌忙进来,跪地收拾了去。

陈王直起身,面无表情地道:“可惜了一碗可以治病的好药。”

皇帝动了动唇,“寡人不必吃药。”

陈王道:“陛下病了,病了自该吃药。”

程临王护在皇帝面前,推了陈王一把,道:“祖父不必尔等狼子野心之徒在侧”

陈王侧身避开,道:“臣奉陛下旨意侍疾,程临王何以御前失仪?”

“你”程临王怒目。

“勖儿,你今日功课未完,该回去了。”皇帝终于开口,对着程临王充满了慈爱地道。

程临王忙道:“祖父有疾,孙儿为祖父尝药。”

皇帝摇摇头,道:“你记得,你当勤勉,一日不可懈怠,祖父还没有病得需要你尝药的地步。”

程临王抿唇,一张稚气的脸上满是担忧与不安。

陈王面上却没有任何神情,只是立在一旁看着,皇帝令内侍常和将程临王带走,程临王临去之前,满是防备地瞪了陈王好几眼。

陈王没有在意一个孩子的愤怒的目光,他的神情很淡,淡得在皇帝面上看到他对程临王那般疼爱与谆谆教导都没有任何的变化。

但他却叹息了一声,一声叹息,皇帝能够听到,刚好不能忽视。

“为何叹息?”皇帝问。

陈王躬身,答道:“臣幼时受祖父亲自教导,今日见陛下如此待程临王,不免思及先皇,故而叹息。”

皇帝的面上白了一白,陈王幼时受先帝教导,与他却形如陌路,皇帝只觉这是前世的冤孽,这孽子命不好,托生在不该托生的女人的腹中,他不该被生下来,不该长大,不该如今同他作对,他的一切都不应该

皇帝几乎不能抑制自己的情绪,猛烈咳嗽了数下,瞪着一双发红的眼睛,指着陈王道:“滚出去”

陈王无所动容,依旧淡然,低头有礼地退出了殿外。

内侍与太医进进出出,陈王立在阔大的廊下,任凭狂风席卷碎雪而来,这场雪下得实在够久了,停停又续续,仿佛无边无际一般。

一名内侍端着炭盆过来,经过陈王身侧的时候,小声地扔下一句话:“殿下要找的人在南内暗室,西乙带七人前往,见机行事。”

陈王蹙了蹙眉,转头看向远方,极远处那高耸的楼台被风雪遮掩地只有一个个模模糊糊的影子,那是凉台,那高楼原不过一座赏景的楼台,近可摘星辰,因其楼高,可远观三十里之外,等闲之人不得上去。

他现在还不能有所行动,他要等,等待一个时机,这个时机对于他来说很重要,但是温西,不知道她能不能撑到那个时机到来。

也许能,也许不能

对于皇帝来说,事到如今,计划不应该是这样的,现在的发展已经有所偏差,宴上本来是九明王应该借机向陈王发难的,但是那个老东西只是装醉,什么都没有做,任凭陈王如今还在他面前好好的杵着。

他觉得身体里的活力正一日一日地随着时光消失,他不能再细细谋划,慢慢布局了,程临王根本斗不过这羽翼丰满的次子,谁都没有办法再阻止他,为什么他之前不曾将这个孽子放在眼里,为什么不早点将他结果了

他绝不容许贱人的儿子坐上皇位,决不能

时至今日,他已经忘记为何这么恨一个人的起因了,那个曾经与他同床共枕、花前月下、也曾盟下誓约的女人。二十六年前,对于这个孩子的出生,他也满怀着为人父的喜悦的,也曾畅想过未来,但这一切在日复一日中被她全都毁了,毁地干干净净,留下的只有无边的恨意,还有日日滋长的杀机

她说:“殿下,来日您能够君临天下,富有四海,您的心不该这么小的。”

她还说:“殿下所看见一切都是殿下您的,但妾的心却是自己的,若是没有了这颗心,妾便不再是一个人,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那冯氏她命不好,她的出生到死去,都是一场悲剧,若非您的一己之私,她还能活着,就算没有尊荣富贵,也能活在她的小小天地之中,不必受此苦难。”

“是妾,亲手杀了冯氏看着她的眼中光芒消失,看着她变成一具死尸,妾认罪但她却也是死在殿下的凉薄之下,可叹,她为了殿下亦一心求死,殿下,她没有得到过任何的快乐,只有担惊受怕。”

“殿下的爱情,实在太过可怕了,天下没有人能够承受这般自私的爱,谁也不能。”

“殿下,您没有心,您的真心只有您自己可享用,别人,都要不起。”

再后来,她面对他时,连任何的掩饰都没有了,面上只剩下一抹淡淡的嘲弄。

“陛下,您是世上最可怜的人,可怜到路边的乞儿都有同舟共济之人,您却没有,满朝文武,都是怕您惧您,后宫佳丽,无一人真心。”

“陛下君子尚德而服天下,您杀尽世人,怎称得君父”

“您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太子若是知道她母亲死前的痛苦挣扎,他只怕也会恨上您。”

“呵呵妾不想死,但不得不死,若是此生只能面对陛下这样的人,妾生不如死”

“陛下,您什么都得不到,若是您这样的人坐拥四海,臣服天下,那便是天下之祸”

“陛下,陛下,您一定会后悔的,呵呵,妾在黄泉之下,等着看呢”

“我是何等的有眼无珠”

皇帝挥开幔帐,胸中汹涌着无边的苦涩,她毁灭了他一切,至死都带着讥嘲的笑意,而她,没有哪怕一刻真心对待过他。

先帝病榻之前,指着她道:“此妇有德,吾儿之福,可称贤。”

贤,呵呵,贤妃,好个贤妃。

他也要杀死她爱的人,她在乎的人,让她尝一尝他经受的痛苦

但是她死了,死得太早了,她怎么可以这么快死了,她隐瞒他的秘密没有说出,她还不曾遭受过那些苦难,就死了死得这么快,死得这么决绝

北风嘶吼,那个冬天比起今日更加的冷彻心扉。

皇帝终于觉得自己已经老了,老得手臂不再有力,心中只有悲凉,但他要在他老死之前,亲自送骆铖下去见他那个狼心狗肺的母亲就算做鬼,他也不想让她安宁。

十五年来,他的噩梦之中都是她,都是她

她的话语,如同一根根毒针般扎进的他的心中,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一个多么可怕的女人

贵妃

通向景阳宫侧殿狭窄的花径已经被无数茂密的树木藤蔓遮挡了,许多年过去,来到这里的想必只有飞鸟与野狐了吧。

林贵妃披着厚重的斗篷,却遮不住越加入骨的寒意,她自离开这里十五年,再也不曾回来,如果可以,她宁愿生生世世都忘记这里的一切。

深厚的积雪令人寸步难行,她攀着积雪与枯枝艰难地向前走去,今日她不得不来此,深宫十八年,十八年来,当年那天真的少女早已无影无踪了。十八年来,她曾问自己,在这高墙宫闱之中到底得到了些什么?什么都没有,只有她逝去的年华,只有一条条如同眼前这荆棘遍布的路。

但此次,她只怕再也没有旁的路可走了,连一条可以艰难通过的窄道都没有。

富贵荣华,帝恩盛宠,果然是真正的过眼云烟了

林贵妃吐出一口气,白雾在她面前散开,面前那本来辉煌的宫殿早已经破败地不堪了,她在这里渡过了最为天真懵懂的时光,怀揣着少女心事,憧憬着美好未来。

如今的林贵妃不由泛起一丝自嘲的笑意。

殿门很是破败,她用力推了两下才推开,一阵尘灰落下,还有数只老鼠仓皇奔逃。

除了厚厚的灰尘与褪色的帐幔,内里的布置同她那年离开之时没有什么变化,当年,她离开的很是匆忙,贤妃亡故,她只觉得恐惧,日日夜夜令宫女陪伴才不至于胆战心惊,当皇帝下旨她搬去别的宫殿居住,她顿时松了好大一口气,只令人匆忙收拾了些细软就急急地离开了。

地上还有跌落的半根残烛,她拾了起来,点燃之后握在手中,幽幽烛火照不亮多少,反倒使得这白日里都有些阴暗的室内更加的阴森。

除却门外簌簌的雪声,便是只有林贵妃自己的轻缓的呼吸声了。

偏殿不大,一明二暗三间,内室的西侧摆着一张床榻,窗下是妆台,重重的帷幔早已经破败不堪,遮挡内外的珠帘也是明珠蒙尘不再璀璨。

林贵妃缓缓走到床边,再坐下,透过明窗的光投在暗红陈旧的地毯上,显得污渍重重的红锦毯越加的斑驳,墙边灯树的烛泪还有满地。

她放下残烛,搁在了床头的隔板上,伸出手,拾起一只红绫枕,掸了掸上面的灰尘,那蝶穿百花的绣纹早已经褪尽了颜色。

她微微地叹了口气,将软枕放在了一旁,又看向被她拿走了枕头却留下了一圈灰印的床头,世上女子都爱将珍贵的物事藏在妆匣与枕下,她也不例外,这床板之下,她曾放了皇帝的赏赐、父母的家,这些东西在她离开的时候都带走了,但只有一件东西,她没有带走。

她掀开铺在床板上的薄垫,再打开下方的格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封信,信封上没有任何的文字,连封都不曾封,但她自拿到手,却从来没有勇气将这封信打开,便也不知道这薄薄的信中,究竟写了什么东西。

那是贤妃在弥留之际交给她的,那时她身边能够信任的人都已经死了,剩下的甚至连个洒扫的粗婢都是皇帝的眼线,她们紧紧地盯着贤妃的一举一动,记下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见过的人,去过的地方。

她临死之前的三个月,皇帝日日都前来探望,日复一日,从不间断,但终于某一日,他出来同人道:“贤妃死了,不必停灵,天明送往积霞山烧了。”他说完了这句话,便走了。

那时还是美人的林贵妃躲在房中听着无数人嘈杂着来来去去,最后一切都归于平静。神使鬼差地,她支使走了侍女,悄悄去往正殿,那夜无月亦无星,正殿之中只有一盏小小的孤灯,什么都照不亮。

那时她还很胆不知为何却没有逃跑,屏风之后,传来了一声呼唤:“是婉月么?”

这是贤妃的声音,林贵妃那时已经骇得几乎魂灵出窍,她木然地道:“是我”

“啊呵呵,你过来,我有话同你说。”她的声音已如游丝。

林贵妃缓缓走去,榻上躺着一个形容枯槁的女子,她看见她,努力地挤出一丝笑:“你莫怕,我还不曾死了。”

“那陛下”

“他已经不在乎我有没有死了。”她吐出一口气,话语之中全是解脱。

林贵妃走到她的塌前蹲下,伸出手拂去了她面上的碎发,她同她第一次见到的模样实在相差太大了,早已经不再风华绝代,宛如骷髅,她究竟经历了什么?这是林贵妃抛却了憧憬之情,第一次对着深宫岁月产生了深深的恐惧。

“婉月,我想求你一件事。”黑暗之中,只有贤妃细若游丝的话音。

“我?我不知道”林贵妃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能够帮助面前这个可怜的女人的,往日的羡慕与嫉妒早已经化为乌有。

“婉月,你知道这深宫之中,活着多少的行尸,死了多少冤魂么?”她缓缓道。

林贵妃不寒而栗,“我不知道”

贤妃艰难地举手,抚摸着面前与她有几分相似却又年轻地许多的容颜,她的手瘦削而冰冷,如同冬日落雪的枯枝,她轻轻道:“你若是不想变成这万千亡魂中的一个,我告诉你该怎么做。”

“我该怎么做?”林贵妃压抑住想要逃跑的冲动,话语中带着她自己都不曾觉察的战栗。

贤妃凄凄地一笑:“陛下,他会喜欢你的,你只要忘记掉自己是一个人,丢掉自己的心,在他面前将自己装饰地如同一张他可以随意描绘的白纸,任凭他将你塑造成别人,你不能有任何的反抗,别再记得你曾经所梦想的任何东西,将他的希望当做你的希望,忘了你的名字,你的过往,今日,你是林美人,来日,你是他加诸在你身上任何头衔下的一具知心解语的行尸走肉,永远、永远不要在他面前提我这个字你没有我,你只是林美人、林嫔、林妃、贵妃”

林贵妃猛然颤抖,这些头衔没有激起她任何的希冀和期待,她只听到话语之中,有着森森的含义。

“你可以得到你现在希望的一切,但是将来,我不知道”贤妃长长地吐出了没有了多少活力的气息。

林贵妃很快的领悟了,当她在半年之后面对憔悴的皇帝,慢慢地学会织出了一张柔情的,她恭顺地如同一只乳鸽,然后,她拥有了无数人羡慕嫉恨的荣华与君宠。

而贤妃所求,只有这一封信,一封令她藏到遥远时光之外的信,这封信她没有说明要她交给谁,只是道:“等到你认为合适的时机,交给你觉得合适的人。”

也许她早已经想到今日了,林贵妃今日才明白了贤妃的绝望,她绝望到对于死前还深深牵挂的事情都无心无力。

她将信取出,这薄薄的信同十五年前她放进这暗格之时没有任何的变化,甚至还留有贤妃身上所散发的淡淡的药气。

憎恨

当重重的庑顶与飞檐都堆上了白雪,整个皇宫都似被掩埋在了一场沉寂的深梦之中,陈王伸出手,接下一枚雪,雪轻盈而洁白,却很快就化为了一滴晶莹的水。

紫宸殿前的广场上,笔直通向太极殿的白玉石道被扫了又扫,御医药奴们沿着风雨廊匆匆低头来来去去。

不知为何,陈王忽然想起了一件非常久远的往事,那时他还年少,才从晋华归国不久,他也是这般站在紫宸殿外,听着殿内的大臣们争辩,他们是在争辩他的封号究竟该是什么。先帝将他封往了秦安,随后又留下遗诏,将陈国作为他的封地,陈接壤晋华与乌戎,自东魏立国,与晋华大大小小数十战,陈一向作为东魏防守与缓冲的要地存在。

大臣们对于将这么重要却又纷乱的地方封给一个年仅十岁的少年皇子,感觉十分的忧虑,但皇帝并没有什么反对,那时他对年少的次子充满了他自己都说不清的感觉,这些说不清的感觉之中,厌恶占了绝大多数,他不在意将他封在哪里,他更在意的是他知不知道他母亲至死不肯说出的秘密。

父子之间的第一次对话,在陈王的惊惧与颤抖之中无疾而终,皇帝甚至开始自嘲,这么一个懦弱到卑微儿子,若不是贤妃与积云楼的所掩藏的秘事令他心有顾虑,他之前为了处理他而派出的杀手都显得太过浪费。但在见到了这个无能怯懦的十岁孩子之后,他就放下些戒备了,就这样吧,陈王是先帝所封,他为了不能落人话柄的孝道也不能将他光明正大的处置。那时皇帝在边乱与权臣这些要事之间已经有些焦头烂额,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特意对付一个孩子。

陈王吐出气息中的白雾随风而散,二十多年来,他能够感受的父亲的情感,只有恨与厌恶,这厌恶的根源来自于他的母亲,他至今不明,一个男人如此恨一个女人,究竟是为了什么?甚至在她的死后还要不断地向她泼去污名,甚至不介意将自己的人生都搅乱。

这么深沉的恨,是从何而起,是为何而生?

没有人能够说清,他纵然有高明手段,却查不清人心,他有智慧,还是不能够猜测。

极远处,传来一声乌鸦破空的长鸣,却又很快淹没在风声之中,陈王紧锁的眉头似有些松开了,他在宫中已经两日,紫宸殿的一切没有发生太多的变化,但宫外,已经有数条暗流开始涌动。

入夜,陈王依旧同之前一般跪在龙塌之侧,太医们请脉之后退下,随即又在偏殿小声而又激烈地争辩了起来,这样的争辩其实并没有太多意义,但争辩却又非常的必要,皇帝若是一病不起,或者驾崩,他们也会受到连累,甚至陪葬。每个人都想拿出自己认为的最为妥当的方法医治,这一群争得面红耳赤的太医之中,只有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最角落,他姓金,不过七侍医,在此没有什么说话的余地,但他能够经手成药,他也觉得这样的争辩没有任何的意义,无论这些所谓德高望重的名医们开的什么药,最后皇帝喝进口中都不是出自他们笔下的药方。

奉药的内侍又端来新熬煮的汤药,气味之中酸苦带点焦涩,想必五味陈杂。

陈王一直恭敬无比,面容沉静地就算灯烛的投影都没有在他的面上有所挪移,五官地仿佛如刀刻一般深沉。

皇帝饮下没有被陈王触碰过的汤药,可能实在太苦了,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头,随后又看见跪在他斜对面的陈王,他的眉目低垂,貌似恭顺,看不清半点心中真正的所思所想,人只能一瞥他长眉入鬓、唇角微垂的模样,这面目与神情实在令皇帝太过熟悉了,熟悉到他心中猛地起了一种愤怒之情。

“啪”药碗摔在了陈王跪地的膝边,药汁溅得他的衣袍染上一片深褐的颜色。

陈王微微低下头,依旧不言不语。

“所有人,都滚出去”皇帝道。

内侍与宫娥纷纷退下。

陈王亦一拜而起身。

“骆铖留下。”皇帝又道。

陈王便跪了回去。

偌大的宫室之内,只有他们二人,二十五年来,这是他们第二次单独在一起。

皇帝掀开锦被,圾着鞋,走到陈王面前,伸出手,却将他的脸抬了起来,细细的看来。

陈王的眼睛便对上了他的眼睛,皇帝从这双眼睛中,看到了深如渊溟的沉寂,这不是一双儿子应该面对父亲时的眼睛,也不是能够出现在才二十五岁的青年面上的眼睛,这双眼中,饱藏了无限的可能,仿佛是可以收纳世间万物于其中。

皇帝此生,只在一个女人的脸上看过这样的眼睛,但后来,他再也没有仔仔细细地观察过了,他连与之对视都有些心悸。

皇帝的手猛地收紧,陈王的面容便随之扭曲变色,但他还是没有哪怕皱一皱眉头。

为什么?有着这样眼睛的人都没有屈服的神情,皇帝心中涌起了愤怒,“二十五年前,我从稳婆手中接过你的时候,应该就地摔死”

陈王的眼睛终于动了动,他呼出一口气,灼热而浓重,喷在皇帝捏着他的下颌的手上,皇帝猛地又用力,陈王却猛然摇头,将他的手甩开,再缓缓站了起来,道:“原来陛下还曾抱过臣。”

皇帝面容一滞,他忍不住踉跄了一下,他曾经抱过这个孩子,用尽心思为他取了小名,温柔呵护地哄他入睡。

“方才陛下看着臣,是看到了臣的母亲么?”他淡淡地问道,“有人说过,臣长得很像贤妃。”

皇帝面色发青,他后退数步,跌坐在榻上。

“若是贤妃真如陛下写给九明王的信中所说,而臣若也真不是陛下的儿子,那该有多好”陈王嘴巴轻轻地开阖,仿佛说着一件旁人的事。

皇帝的手猛然拽起床边的一盏铜莲灯,向着陈王扔去,“孽子”

忤逆

陈王轻轻一挥那灯便落于数丈之外,灯首灯座分离,红烛滚成了数节,“可惜,陛下自己最清楚,臣是谁的儿子。”

“方才陛下那般看着臣,臣竟生悸意,当年您这般看着贤妃,她心中不知有何种的心情……也许,更多的是心痛吧……”陈王感慨地道。

皇帝忽然颤抖,嘴唇开开合合数次,“心痛……呵呵,那个女人,她没有心,也不会痛”

陈王看着他,目中开始泛出一丝悲伤,只是灯火太过,投在他面上,只显得更加深刻的容颜,“是么……若是哀默至深,的确不再心痛,陛下说得也不错。”

皇帝心中似有一阵强烈的情感涌过,极度的愤恨之中带着一丝酸楚,仿佛陈王这淡淡的一句话,勾起了他心中最不愿面对的一面,“逆子……你你”

陈王半低着头,但不是在表达卑微与恭顺,却是在垂头看着他,“贤妃的死,真的让陛下解脱了?”

皇帝猛地伸手,欲去扇陈王的面庞,陈王却侧身避过了,道:“陛下病重,还是不必太过劳累了。”

“你、你……”皇帝的指尖颤抖,指着陈王的面庞,他看着儿子,面前的青年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曾几何时,他长成了这般模样,这十来年中,他一次都没有好好打量打量他,如今他有了翻云覆雨之力,这令他感觉到自己的老迈无力。

“这大殿四周,埋伏有百名力士与三十六甲绣衣使,你纵然有插翅之力亦难逃,你的生死在寡人一念之间。”皇帝站起,看着儿子,他不愿被他高高的姿态压制着。

陈王道:“臣尚且有自知之明。”

皇帝手扶着灯柱,又道:“你纵然有兵马,却远在千里之外,寡人绝不会下旨转位于你,你若想弑君弑父,亦会血溅当场,你我两败俱伤。”

陈王薄唇轻轻动了动,“臣不敢。”

“呵呵。”皇帝冷笑,“你没有什么不敢只是寡人可以指你一条活路。”

陈王微微抬起头,道:“陛下隆恩,臣诚惶诚恐。”

只是他的姿态却没有半点惶恐的意思,皇帝本欲发怒,却压制住了,“你交出陈兵兵权,寡人可令你活着走出京都,西南望洲,你可称王。”

陈王目光落在皇帝身侧的巨大的九枝灯上,百余支明烛照耀地皇帝的头上的发丝闪烁着细微的银光,“陛下这是在同臣谈判么?”

皇帝一挥袖,“竖子尚且不曾有资格同寡人谈判。”

“啊……”陈王轻轻一叹,似乎还笑了起来,“陛下,那恕臣难以遵旨了。”

“你”皇帝大怒。

陈王又道:“陛下若是拿了我陈兵兵权,欲派哪位大将镇守?”

皇帝控制不住地抖动着面上的肌肉,他怒视陈王,见他一派全局在手的安然姿态,忽然心惊,他的兵权,哪位大将能够接手

陈王缓缓又道:“陛下,若是臣心有顾虑,便不会进宫赴宴了,陛下的皇位,陛下不舍,臣不要便罢了,臣一向认为只有自己亲自拿到手的东西才不会被别人夺走,这一点,陛下想必深有体会。”

皇帝心口猛然一紧,他握着胸,跌跌撞撞退了数步,跌倒在床前脚踏上,“你”

陈王毕恭毕敬地低头:“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皇帝猛然大喝:“来人”

殿门猛然拍开,数名绣衣使入内。

皇帝指着陈王道:“此贼忤逆,关入飞鸾阁,派高强之人把守,任何人不得接近,违者杀无赦”

陈王没有反抗,甚至对着皇帝微微一礼再退去。

飞鸾阁在紫宸殿东首,皇帝不知道陈王究竟意欲何为,不得不就近看紧了他。

狂风几乎肆虐,愈到高处愈加狂乱,陈王的衣衫飘动随风,腰悬的数枚玉佩相互撞击,发出呯啷的响动。

*

腊月七日,皇帝带病大朝,列举陈王骆铖九百二十三条罪状,令百官论其罪,一时满朝哗然。

而陈王府外被黑翎军迅速地围得密不透风,连拉水送菜的车都不能进出。

令人意外的是,九明王竟然当朝驳斥那些罪名,皇帝震怒,九明王就开始倚老卖老装病,就地一躺,一派老态龙钟,当着文武百官,皇帝不好斥责他,只得将朝会退后一日。

第二日,以文德院与御史台众文官新秀为主,开始轮番上奏,皆是陈王之功,请皇帝三思其罪,皇帝当场入罪八人,即刻下狱。

朝中人心浮动,就连市井百姓都开始感受到这个年有些不寻常了,街头巷尾皆有议论,且京中各处来往兵马,令人心生惶恐。

再隔日,积云楼众士献直言万字,送入廷议,朝中已经分成了两派吵得天翻地覆已经有了三日了,宫中赐下的腊八粥送到各位大臣府上,没有一家是能够好好入口的。

腊月十一日,一小队人出现在南内城墙之外,领头之人一身黑衣,面目如雪苍白。

“公子,西乙传出的消息,凉台四周共有一百三十六人,分三班人马日夜轮守,除却西北门,其余各门皆有旧日铜浇门缝,难以入内,若是翻墙潜入,只怕会惊动哨卫,令其有所准备。”

冷疏竹望着风雪中隔水对岸萧索的宫墙,道:“须如孙现在走到哪里了?”

那是陈王养于江流之地的亲军,乃是陈兵之中最为精锐之人,数日前便令奇觚前往传信令其暗中入京,这支人马借北方边地而来,一路所经之地,陈王数年来便已经打通关节。

属下答道:“昨日尚在薄邑县,按照脚程,午后应当入京都。”

冷疏竹死死地盯着高耸风雪之上的凉台,手捏着缰绳几乎要勒断自己的筋骨。

“公子,晚间可以发动,现在不宜打草惊蛇。”属下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冷疏竹吸了一口冷风,连连咳嗽数下,才道:“黑翎军尚在府外守着,令辽鹰不得轻举妄动,再给邵月传信,令他去往柳原,都西营的人马若进京都,须得在顺天门而来。我们去见杜六郎”

属下应是,飞奔而去。

而其余等则跟着冷疏竹,走僻静的小道向着泰德门打马疾奔。

一杯酒

刺骨般幽冷的暗室之内,一团散发着腐臭的乱衣衫堆中,温西直直地躺着,手指动都不想动了,那些老鼠肉一定有毒,她浑身已经热得几乎能够燃烧了起来。她数着数,估计吃了不下三十只老鼠,这房内的老鼠已经被清理一空了,她竖着耳朵竖到昏昏欲睡都没有再听见一丁点儿的咯吱声。

墙角放着三半碗的粥,都是那些人送来给她续命用的,温西很是遗憾,若是现在天气暖和一点,也许除了老鼠,还有别的蟑螂臭虫什么的,也能果腹。

她忽然笑了起来,师父一定想不到她这么不挑食,这回应该好好夸一夸她了吧。

师父师父

师父,他说得好像不错,今生果然不能再相见了。

温西笑着笑着,眼角流下了一行热热的东西,是眼泪,她赶紧又咽了回去,眼泪是水做的,她现在已经不能再失去身体里任何一滴水分了。

她又开始恨,恨那个将她抓来的人,为什么不一剑杀了她,他明明可以做到的,杀人而已,很是轻松啊,她也杀过,一剑贯穿头颅,应该没有这般慢慢的饿死渴死痛苦吧。

她的手捏着一枚从骷髅的头上弄下来的双股金簪,那尖头很是坚硬,很是锋利

她慢慢抬起手,将那枚金簪缓缓地靠近自己的咽喉忽然,她猛地将金簪扔得远远的,她觉得是远远的,其实根本不远,就在数尺之外,发出一声金石相击的响声。

她怎么可以想到死,母亲拼命给她留下一条生路,师父奋力将她救了回来,她怎么可以死若是冷疏竹知道她杀死了自己,他会有多么伤心,他肯定在想办法救自己的,他一定有办法的,他总是有办法的

温西挣扎地爬了起来,急急忙忙地满地乱摸,终于摸回来了那扔掉的金簪,她又连滚带爬地爬到墙边,摸到一只碗,她端起碗,舔着碗里早已冻成冰快了的粥,她边吃边打哆嗦,等那小半碗的冻粥都被她啃了下去,尽管冷,她似乎觉得自己有了些力气了。

一时,她觉得冷得骨髓都能够冻结了,忙又滚回那烂衣堆,将自己紧紧地包裹了起来,她摸摸自己的脉,她不懂自己现在病得有多重,但是她的脉象很乱,神智还有些不清。

但她依旧牢牢地记着,她不想死,她不会死

午后,又一封自庞原而来的急报急送入朝廷,周王受冷箭,伤臂膀,五良洲州牧田自舟守城而死。

皇帝精疲力竭地扔了奏报,道了一声“无能”,随后瘫在龙床,被内侍常和呼唤数声才回了神。

满庭吵成一片的大臣顿时肃然一静,皆拜下身去。

郑襄出列启奏:“陛下,外贼来犯,当先退敌”

庞原南下便是红葫城与十六山,距离京都不过四五日路程,事态紧急,郑氏不得不从关西抽调人手了。

皇帝摆摆手,有气无力地吐出一息,“再议,退朝。”

郑襄焦急,见皇帝被侍从扶下,面上的神情僵着,众人已经渐渐退去,他还手持笏板站立不动。

“陛下已令退朝,辅相还不走?”杨少仆从人后凑上来在郑襄身旁道。

郑襄深深吸气,再撇头看了他一眼,表情冷冷,没有说话,一甩袖离去。

杨少仆眉头微挑,又看向殿外风雪依旧,轻道了一声:“瑞雪兆丰年啊。”

黄昏,雪终于停了些许了,连日来的大雪,已经压弯了御园之内数棵古树的树冠。

飞鸾阁上,陈王透过窗纸,向北眺望极远处的永乐池,池面早已经冰封,还盖上了厚厚的积雪,他第一次这般从容地打量着皇城的景色,却不曾有万丈豪情,唯有这一座座广阔的宫殿空寂地令他心生渺然。

门外有人前来,陈王还是维持着站在窗边的姿势,安稳地仿佛根本不似身陷囹圄。

来的是一名女侍,年纪颇大,发间有银丝根根,眉宇之中深刻着坚利的神态,暗青色的上衣,本布色的下裙,发上仅簪着一支骨簪,与这奢华富丽的宫廷毫不相配,却又说不出的融洽,仿佛她本身就是这宫廷的一部分,是这宫廷阴郁的化身。

她身后跟着四名着黄衣的内侍,但她却亲自捧着一托盘前来,托盘中放着一杯酒,碧青无比。

她进门之后,其余人就留在了门外,门也被阖上了。她放下托盘,抬起头看着陈王,道:“老奴给二殿下送酒。”

陈王的唇角微微一弯,他已经知道了朝堂上发生的一切,他本不该知道的,但是他就是知道了,他知道之后,想过皇帝会怎么对付他,但是没有想到是这样的方法。

也许畏罪自杀,是皇帝能够替他想到的最简便的解脱了吧。

他终究不该抱有希望的,那日他对皇帝说的话,记得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他甚至为皇帝那一闪而逝的哀愁有过恻然,那个恨他母亲入骨的狂人,终究还有一丝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情愫。陈王终于有所悟,但贤妃不会知道了,也许她早已经知道,陈王忽地皱眉,她应该知道吧

他转过身,看着那年长的女侍,她姓黄,没有人知道的名字,也许她的名字被她遗忘了,所有都叫她黄女官,她在皇帝还是婴儿的时候就已经服侍在侧了。当年,年幼的骆铖偷偷溜去东宫看望母亲,黄女官闻讯而来,在他们说了半刻钟话的时候,才入门将他提走。

如今,却也是她,端着一杯酒来。

陈王附身,端起酒爵,打量着其上凹刻的古老的花纹,感慨道:“这便是陛下对我的赏赐么?”

黄女官抬起头,动了动唇,道:“陛下说:将此酒送与陈王。”

陈王的手扣着酒爵,里面的酒液不曾有一丝的晃动。

她又道:“但是陛下不曾说过令二殿下喝下此酒。”

陈王眉尾不由微动,眼珠却动都不动地盯着黄女官,黄女官接着道:“或者二殿下可以将此酒赏人。”

“赏给谁?”陈王问道。

她道:“老奴,老奴此生不曾喝过酒,从不知晓酒的滋味,却眼见无数人喝下酒或癫狂或放浪,不由心生好奇。”

陈王蹙眉,但他的手指却几乎要将那酒爵捏碎,“为什么?”为什么她要这么做?

黄女官言语无波无澜:“老奴已经累了,早便想喝一杯可以放松心怀的酒,殿下何不成全?”

陈王摇头:“你不必如此。”

黄女官却道:“老奴还怕。”

“你怕什么?”

“老奴近日梦见了贤妃,她说殿下如今如蛟龙欲遨游九天,已无任何可以阻挡之力,但她害怕,殿下腾云驾雾之时,会将天地崩塌。”黄女官平淡地述说着,却有着令人信服的语调。

陈王重重地放下酒爵,里面的酒液都几乎溅了出来:“人死灯灭,贤妃不会再入任何人的梦了。”

黄女官笃定地看着陈王,“她会。”

陈王深深闭目,一挥袖,道:“你走吧。”

黄女官无声地起身,默默离去,酒爵静立在矮案,那陈旧的颜色仿佛是在诉说着一切不能追忆的过往。

甘霖

人都说欢乐之时,不知今夕何夕,温西万万不曾想到,原来痛苦与折磨也会令她忘记了时光,她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这里多久了,她连白天与黑夜都已经不知道。

她之前睡了很久,做了很多美好的梦,但渐渐的,她不敢睡了,她怕永远沉浸的梦境之中不愿醒来,她便睁大双眼,注视着没有任何光明的黑暗,眼睛很累很酸,但每一次眨眼闭眼之后她都用了极大的毅力才能再次睁开。

但她依旧不觉得时光已经过去了很久,皇帝还没有从她的嘴里知道想要知道的事情呢,她要等,继续等,等一个可以出去的时机。

没有人拥有这么强大毅力,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够在饥渴之中坚持了整整十三天,这十三天里,每一刻她都活得生不如死,每一刻都在消磨她的心智,但她一直坚持着,依靠着少而又少的食物,还有冥思打坐坚持了下来。

她的手时时刻刻捏着金簪,听到任何的响动都能奋力警觉,她已经足够的精疲力尽了,在门外又一次传来声响的时候,她虽然不自觉地捏紧了金簪,却没有任何力气去使用它。

她虽然还保持着坐立的姿态,那是她连躺下都觉得吃力。

但渐渐的,她觉察到外面的动静有些不同,仿佛是打斗声,温西拼尽全力动了动,伸出手,抓了一块冰粥,放进了嘴里,一块,两块,三块,这些天,就算人每次都是送来半碗粥,但她总是吃得保持还有三块冰粥储备的余地。

冰块很冷,但她不在乎,吃下才有力气。

打斗声越来越近,几乎就在门外,温西明显地感觉到五脏六腑正在慢慢的融化那三块咬下去的冰块,她冷得不停地颤抖,但身体已经渐渐开始恢复了一点点力气。

但是她饿得太久了,肠胃几乎不能承受这突如而来的丰盛的食物,她开始反胃,想要呕吐,她干呕了几下,在稀粥涌上喉间的时候又拼命咽了回去。

苦涩与腥臭在唇齿间来回的交替着,温西猛烈地捶打着地板,死死地咬着嘴唇。

冷疏竹踢开暗室房门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几乎成了骷髅的人捏着一枚金簪在划着地面。

突如而来的光明令温西霎时泪流满面,尽管这光明仅仅是数支火把,她还是一瞬间便失明了,她什么都看不到,但她接着听到了一个声音:“阿芷”

这个声音,这个气味温西泪水不能抑制:“水水”

冷疏竹想过千万种可能,他甚至想到了开门之后见到的一具冰冷的尸身,但是没有,他在充满了庆幸与喜悦之后,却被怀中这具活骷髅给刺痛了心。

她不过是个无辜的人,且已经遭受了太多的苦痛,都是他的过错,他不应该为了私欲而留下她的。

“水拿水来”他大吼出声,慌忙有人递来一囊水,温西的鼻子动了动,她能够闻见水的气味,还有感受到了温热的温度,她伸出手,胡乱地抓取着,那甘霖却直接入口,她近乎贪婪地攫取着这般甘泉,等她想要去喝第二口的时候,却没有了。

“阿芷,你不能喝太多。”冷疏竹压抑着悲伤的情绪,尽量温柔地道。

温西想同他生气,但她没有任何的气力,她只得作罢,任凭他将她抱起,摇摇晃晃,不知道去向了哪里。

冷疏竹紧紧地抱着她,走出了南内的宫门,有人急忙过来:“公子,杜将军的人已入泰德门,邵将军与都西营指挥使在顺天门外僵持,献君侯正带着虎威营千人向此处而来。”

冷疏竹飞快地思索了一番,道:“我们入朱雀门,与凌安汇合,再寻几个嗓门的大的高呼有蛮贼闯宫,劫持陛下,陈王入宫擒贼。”

那属下急忙下去布置。

这是陈王要发动宫变么?温西猛地一哆嗦,拉着冷疏竹的手臂:“七月哥哥,我喜欢你,很喜欢你”她很累,很虚弱,她控制不住地想要睡去,但睡去之后无知的恐惧也将她笼罩。

冷疏竹压抑着心中的激涌与哀伤,附身吻了吻她的额头,“我也是,我一直都喜欢你,不止只是喜欢。”

马蹄四扬,颠簸传来,温西终于放心的闭上了眼睛,她或许在可以死之前,说出了一直想说的话了,她可以放心的睡了

朱雀门的大门紧闭,凌安带领数人在门内与朱雀门尉卫对峙,正剑拔弩张之间,忽见舒阳公主带一群娘子军而来,凌安暗道不好,此门必须尽快打开,若不然等禁卫前来,便失先机。

舒阳公主一向视陈王为敌,若是掺和进来,凌安不得不作出决断,想到这里,他手中一柄短匕微微拔鞘。

舒阳公主一身的箭衣,身披火红斗篷,如同一团火焰般近前,她先看了对峙双方一眼,随后,竟一剑拔出,指着尉卫周僖的脖颈,道:“周将军,今日的死人不会多你一人。”

凌安瞠然,看着舒阳公主,周僖额头沁汗,手按捺在刀柄,久不曾出鞘。

舒阳公主眼眸微眯,剑尖抵向周僖,挑开他系着头盔的系绳,那铁盔落地,红缨断折,“尔等可敢阻我?”

她一一看过面前守门士兵,她的娘子军们清一色拔剑,显而不是空有架势。

“陛下被蛮贼围于紫宸殿,无人可近前救助,汝等若再紧闭宫门,我皇命不保矣”

舒阳公主话音不大,却隐含无穷之力,周僖一时心惊,他扭头看向紫宸殿方向,重銮飞檐,看不分明,宫外冷疏竹令人高呼的喊声却一声高过一声。

他鼻孔微微张开,心一横,道:“开门”

霎时,朱雀门大开,陈王亲军蜂拥而入,冷疏竹入内,见舒阳公主立在玉阶之上,公主也在看着他,还看见了他怀中的温西,火把的金光投在她的面上,显得她姿态决然,她一转头,便带着侍女随从离去了。

凌安上前,向冷疏竹道:“殿下一人在飞鸾阁,恐难以支持。”

冷疏竹深深吸气,望向远处已经渐渐飘起的火光与浓烟,他一拉马,领着大队人马在禁中狂奔,他寻了个宫禁换防的时机,禁军来不及阻止,使得他们一群人如入无人之境,一直涌向了紫宸殿。

乱!

守在紫宸殿外的所谓的大力太监与绣衣使闻呼喝而来,迅速地反应,一片纷乱之中,厮杀顿起。冷疏竹迅速同属下交代,令他们分一队人前去着火的飞鸾阁,另外大部人守住各宫门,以防黑翎军,而他自己孤身抱着温西,飞快地冲进了御园的假山之中。

这里有一条小路,一直通向陈王府无幽园的竹林,这条小路数十年年前,或者更久之前便已经存在,但是没有人知道,本身也并未完工,陈王令人暗中挖了近十年才算勉强通了,在宫中的入口便一直隐藏在御园假山。

他飞快地找到了入口,用力逼开挡门的大石,小道内有人,听见动静立刻警觉了起来,但在他们见到冷疏竹之后,松了口气,道:“公子,冯英还在府外守着。”

冷疏竹点头,道:“辽鹰,你速带人去接应殿下。”

那小道中一下冲出了数十人,皆是乌衣卫中精锐之人,可与绣衣使匹敌。

等辽鹰率人离去,那小道中便还有两人,是玄尘和萤烛。

冷疏竹颤抖着将温西递给萤烛,萤烛抱起她,这么一个大活人却几乎如轻纸般没有分量,她大惊:“温姑娘这是……”

“她应该没有吃喝,精力耗尽。”冷疏竹努力地说出这句话。

玄尘将手搭在温西的脉上,想了想,道:“冷公子,殿下那处还需你,我们将温姑娘带出城,另寻安置的地方。”

冷疏竹点头,看着昏昏沉沉的温西,温柔地抚摸了她的面庞,她昏昏地没有几分神智,瘦得几乎失了活气。

“等着我。”他轻轻道,随后转身离去。

玄尘将石门堵回,从怀中拿出一粒丸药塞进温西的嘴里,随后一直眉头深锁。

“师叔,温姑娘没事吧?”萤烛抱着温西,心中急急地跳动,她很是不安。

玄尘摇摇头:“不好,我们快走吧。”

萤烛没有多少心情用在焦急与不安上了,师侄二人飞快地奔出了小道,又去向陈王府侧门。

宫中有变,在冯英接到消息之后,他只得留下一小队人还留在陈王府外,便带着黑翎军飞快地回皇宫,玄尘与萤烛便驾着马车乘乱出了城。

芋儿跪坐在车中,听玄尘的吩咐拿着一小团棉纱沾着药汁轻轻地滴进温西的嘴中,她神志不清,浑身高烧,不时地说两句胡话,手指紧紧扣着一枚金簪。

芋儿透过不时被风掀开的车帘看向车外,天色昏沉至极,街道一片寂静。

马车出了北城的玄天门,狂奔不止,旷野大风呼啸。

温西闭着眼睛,咬牙颤抖着,含糊口齿,“死……死……”

“姑娘,姑娘……”芋儿忍不住唤道。

但温西又昏昏睡去。

*

当朱雀门的火光一晃而过之时,陈王便已经起身,他举起一盏灯,扔在了高悬低垂的帷幔之上,又将那杯酒泼在其上,霎时,火光熊熊而起。

闻火而来的绣衣使入门,却不见陈王影踪,少司卜狩急令人布置搜查,等众人散开,陈王却在一片火光的帷幔之后,浑身被火焰烘托地犹如凤凰一般现身。

卜狩变色,欲拔剑。

陈王却举手,手中一枚晶亮的小小鎏金印,他缓缓走来,将印章放在已然木然的卜狩的手中。

卜狩紧紧捏着鎏金印,他一生都在等待着这枚印章,他看着陈王,慢慢地跪下,道:“末将遵二殿下之旨。”

“乌寂在哪里?”陈王问道。

“督领应守在程临王殿外。”

陈王默然点头,火光已将冲天,他踏着积雪融化、哗哗流水向下的飞鸾阁石阶,不急不缓,向着紫宸殿而去。

卜狩口中一吹哨,数人奔来听令。

“急招乙字司所有少使与轻侯。”

“令二十人众去往程临王处,若督领前来紫宸殿,尔等便立刻携程临王而来。”

卜狩心中无比陈杂,但他已经飞快地捋清了思绪,他的性命早已经不是他自己的,那枚印便是他生命的一切意义,他对着先帝发下了重誓,此生以此而活。

今夜,满京之中无人入睡,大街上不时飞奔过数支人马,或有高呼“擒贼”的,也有高呼“陈王造反”的,没有人敢开门出去看看热闹,无数火把的光芒聚起无数条火龙在街市涌过。

王贺自罢官之后,一直住在京西一处简陋的小院,他自提了“三省草庐”四字悬于院门之上,此刻,王宜君将院门开启,一名小婢匆匆从巷口跑了回来,同她道:“小姐,有人说陈王殿下造反逼宫,方才巷口全是人,现在散去一些了,还守在外边的人是陈王殿下的侍卫。”

王宜君点点头,让她回来,又将门关上,她一转身,见弟弟在身后,满是忧虑地道:“父亲黄昏时便去了积云楼,不知道现在情况如何了?”

王宜君同他摇头:“殿下事事周全,父亲不会有事的,我去陪着母亲与妹妹们,你带着二弟去巷口,同陈王侍卫一起守着,若是再有人来,速速回来告诉我。”

王公子点头,他本是心慌意乱,见姐姐一派安宁的模样,立刻也减了焦虑之心。

此刻右相杜府府上,杜熠穿了一身的朝服,在大门外走来走去,一骑快马飞奔而来,马上之人变滚带爬地下来,跪在杜熠面前。

“他们人在哪里?”杜熠气得满颊通红,抓着他的衣领吼道。

那报信的使者几乎被勒地透不过气来,艰难地道:“六爷与二公子带着家将去往皇城。”

杜熠险些气背过去,却又见有二人驾车而来,车上的人衣衫不整,仔细一看,正是他的幕僚简如先生与心腹同康,二人似一路奔波,连气都不曾喘匀便下车道:“右相,三日之前,二公子将属下二人关了起来,六爷去见了陶万雄,昨夜,他们便去了陶令县,不知六爷做了什么,将那个庄园给烧了,庄中一三百四十九人,全数中毒,如今正都关在陶令县一间寺院之中。”

杜羽八日之前穿着虎威营服侍出京,杜熠不曾留心,以为他去了营中,不想他是在谋算此事,且将陶万雄带来的人直接弄走了,杜熠噎了好久的气才回过神,今夜局势不明,杜家荣辱全在于此,杜熠几乎咬碎了牙,大喝一声:“牵匹马来,我要进宫”

玉牌

*

飞鸾阁上已经火光冲天,大半个皇城几乎被照得有如白昼,紫宸殿近在咫尺,救火的太监奔忙不已,而陈王缓缓步入紫宸殿中,一时,数人将他团团包围。

跟在陈王身后的卜狩领人与之拔剑对刃,忽然现身的乌寂看向卜狩,眼睛微微盱了盱。

尽管气氛剑拔弩张,但没有人率先出招,陈王面容沉静,他走向坐在殿上皇帝,行了一礼,道:“陛下,紫宸殿有心怀叵测的异族之人,飞鸾阁的火势汹汹,臣前来救驾。”

无人能够看清皇帝的神情,他紧紧地扣着龙椅的扶手,听着殿外远处传来的呼喝之声与兵戈之声,将那包金的扶手几乎捏碎。

他盯着儿子,再看看满殿几乎一触即发的杀戮之态,他几乎能够预想到接下来的血流成河,他远远看轻了他

他早已经如蛛织一般,静静地在他的周围,布下了了天罗地。

“祖父”程临王被人带着出现的紫宸殿门口。

皇帝的手不由颤抖了一下。

朱雀门外,已经有血溅新雪,杜羽一身戎装,手挥长剑,一剑刺穿了虎威营胡骑校尉彭泽安的胸膛,他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就倒卧在地,杜羽收回剑,同献君侯骆享道:“梁王府一向忠君耿耿,此时宫中有北蛮贼人劫持陛下,献君侯为何要阻拦?”

献君侯的面上没有一团和气的笑意,胖乎乎的面上难得有些肃然,但他额头不停交替地冒出冷汗与热汗,还是显露了他的不安,那沉重的铠甲与三尺长剑几乎能将他压垮。

杜羽的眼神又一一扫过虎威营那些世家之军,道:“尔等父祖今夜闭门不出,何以少子献上头颅?”

他的话语声不大,面上甚至有几分笑意,但无人认为他此时可亲。

那些持剑的公子见杜羽的长剑血槽凝满鲜血,顿时心生怯意,皆有退惧之情,——面前之人谈笑间可杀人,言语时亦拔剑,就连立于杜羽身侧的杜少珏都满面惊心之色。

杜羽自怀中取出兵符,高举过头,一片火光的映衬之下,他浑身凛冽,“禁军三卫当守卫皇宫安危,陛下养兵千日,今日便是尔等尽忠之时,宫中闯入贼寇,坏我朝廷,众男儿有血性之人,便随我入宫擒贼”

随于形势,顿时,一片山呼“擒贼救驾,忠我君王”,杜羽一甩斗篷,率先拉马入门,把献君侯晾在了一旁。

……

冷疏竹立在紫宸殿之顶,盯着殿外广场已成厮杀之海,他带来的那些人阻黑翎军于内廷之外,而在紫宸殿外的厮杀的只有辽鹰带的乌衣卫精锐数十众,眼下已然死伤无数,且又有那些北蛮杀手伪装的大力太监向紫宸殿前殿涌来,乌衣卫渐被包围。

但很快,一条火龙自太极殿向紫宸殿而来,为首的将军乌甲红袍,长剑烁光,正是杜羽,冷疏竹眉头一扬,从殿脊纵身跃下,袖中一枚细剑飞出,扎进身旁一名绣衣使的咽喉。

殿外守卫就这么多,杜羽带来大队人马,这些人很快皆被拿下。

冷疏竹看向殿门紧闭的紫宸殿,阻止了要进门的杜羽,“殿下须得名正言顺,杜六郎今夜大功已成。”

杜羽看了他一眼,“郑氏人马就在两日之外,京中不当机立定,二殿下没有太多从容的时机。”

冷疏竹仰头看天,不知何时天又开始飘雪,东方已微见白光,他吐出一口气,道:“那殿下还有两日的余地。”

*

两日之后,辽阳原上的一间农舍内,温西猛地睁开眼睛,但她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分明,她大骇,忙惊叫道:“我的眼睛怎么了?”

“温姑娘,你的眼睛十来日不见光,有些畏光,现在上了药汁,蒙了眼纱,缓缓就会好了。”听见声音的萤烛赶紧进门,温言抚慰。

温西心口吐吐乱跳,她透过眼纱,看着眼前的一切都带着一层朦胧的黑影,芋儿照料她累狠了,直接趴在床边酣睡,现在还不曾醒来。

“这是,哪里?”她问道。

“是城外不远,姑娘,你元气大伤,还是再歇一歇。”萤烛温声道。

温西摸摸自己的手,又摸摸自己的脸,虽然枯瘦无比,却依旧温热,她终究还是活着,她心中顿时了无限的劫后余生的庆幸,那过去十来日所受的苦难,如同一场噩梦一般要远去了,她不由流下泪水。

但她哭着哭着,抬起头问萤烛:“我们怎么在这里?冷疏竹呢?”

萤烛面上有几分忧虑,道:“殿下与公子尚在宫中。”

温西想起来了,冷疏竹救他之时,应该带了大队的人马入宫的,那现在怎么样了?要是他们大事已成,不会将她们留在这里的啊,温西不由大急,“现在京中情形如何了?”

萤烛摇头:“婢子也不知道。”

温西心中涌过一阵一阵的焦虑。

萤烛出门,去请了玄尘过来,玄尘给温西把了把脉,沉吟了片刻,道:“萤烛,你们先出去。”

萤烛应是,把还睡得迷迷糊糊的芋儿给弄出去了。

温西看着玄尘,他的面貌有些不分明。

玄尘清声,道:“丫头,你领口内的玉牌,是殿下给你的。”

玉牌,温西摸了摸胸口之处,还在,那碧丝绳非常柔韧,皇帝的那些人也不认为这一件小玩意有什么致命的,便没有取走。

玄尘又从身后取出一把短剑,递给她。

温西狐疑地接过,这剑十分朴实,但剑身锋利无比,剑柄尾部刻着一丛兰草,是给她的剑。

“这是……”

玄尘道:“这是殿下令我给你的,他留下一些人,继续筹备为你治伤的草药,你能凭那枚玉牌号令这些人,不管他情形如何,这些人绝不会背叛,他还令贫道照料你手伤康复才能离去。此去向西,十日之后,便能到江流之地,那里他有一处隐秘藏身之所,还有数个可靠的人接应,等你恢复如常,你可去任何能够去的地方。”

温西已全然震惊,“殿下……为什么?为什么……”

玄尘道:“他说这是在问泉山庄,他答应报答你的救命之恩,永不会失言,他即使帮不了你其他了,但是能给你他能够想到自由。”

宫门

这话万事妥帖,却令温西心中惶惶不安。

“他怎么了?冷疏竹呢?他们都怎么了?”温西急忙下床,却一阵头昏目眩。

玄尘将她扶起,道:“今日,镇军大将军郑煅领大军两万,已将皇城包围了。”

“那是什么意思?”温西嘴唇颤抖着。

玄尘道:“郑氏以清君侧之名入京,以陈王为奸徒而指。”

“那殿下他会怎么样?”温西面色煞白。

玄尘却摇头了:“殿下尚在禁内,两日不曾传出只言片语,无人知晓宫中情形,但若是皇帝再不在人前现身,只怕郑氏便会攻入朱雀门了。”

那时陈王定然会被按上谋逆之罪,死无葬身之地。

温西手脚霎时冰冷,原来他所说的非常值钱的玉牌,是这个意思,原来他早就为她留有了后路,温西心中五味陈杂,那所谓的救命之恩,根本不值得他在生死关头还为她如此设想。

温西已经半点都记不起他曾经那些利用与试探了,不管旁人怎么看待陈王,他对她一直都很好。

北风依旧猖獗,她身上披的是之前他给的那件狐腋裘。

温西已然呆若木鸡,玄尘已经出门而去,不一会儿,便有药香味飘来,温西已经理不清自己脑中的思绪,她很乱,很难过,她一开始只想同杜羽找到师父而已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窗外依旧飘雪,这场雪断断续续二十余天了,她从不曾经历这般大雪,今日始知风雪催人。

杜羽冷疏竹……还有陈王……温西猛然一握拳,她不能这么一走了之,她也没有办法再心安理得受着他们给的照顾与好处,却看着他们身陷险境而无动于衷

她心有所爱,亦有牵挂——

温西飞奔出门,解下院中马棚中的一匹马,翻身跨上,一喝“驾”——马蹄飞扬,如风驰电掣般向京都狂奔而去。

萤烛端着药碗才出厨房门,便见温西飞速而去,不由大惊:“温姑娘”

玄尘亦出门,萤烛忙急道:“师叔,这该如何是好?”

玄尘凝眉,想了想,他道:“萤烛,你师父一直守着一个秘密,很是辛苦,她若想见到当年师父交托之事能成,便不能一直守在南海,欲成大事者,岂能避事而去?”

萤烛咬唇,她端着药碗,很快便凉透了。

狂风刮割着温西的面庞,眼纱之外一片迷茫,温西扯掉了眼纱,顿时,雪光刺目而来,霎时令她眼眶通红一片。

她手紧紧捏着缰绳,看着玄天门城楼遥遥在望,冷风入口,激地她一阵咳嗽,但她没有停下。

守城的是一队甲胄齐全的士兵,他们远远看一骑飞驰而来,近到护城河岸也没有停下的意思,立刻列阵欲拦下,温西从马上掠身而起,攀上城门楼,如同飞雁一般掠进了城楼,士兵大惊,连声喝道:“拦住她”

但没有人能够拦得住她,温西弃马直接运气入城,踏着连绵成片的屋瓦,一直飞奔向皇城。她的体力尚为恢复,全凭一股气疾奔来此,等她奔到朱雀门外之时,已经精疲力竭。

*

朱雀门大门紧闭,文武百官列队于外,站了将近一里之长,朱雀门楼之下,紫袍冠带的杜熠与一身戎装的郑煅正在对峙。

“尔等无旨入京,且欲闯宫,郑氏欲反焉?”杜熠向郑煅怒目而视。

郑煅道:“吾皇为奸佞挟持,生死不明,右相再三阻拦我等入宫勤王,可是与贼寇同流?”

杜熠便道:“是有贼寇闯宫,已被二殿下悉数拿下,如今正关入大牢,郑氏却借机携大军入京,汝等犯反逆之罪”

辅相郑襄走上前来,道:“两夜之前宫变,陛下已两日不现人前,生死不明,郑氏忠君救驾,右相却多加阻挠,是为何故?”

陈王发动之事迅速,然郑氏人马竟然能够这么快入京,显然此事郑襄亦早便有所准备,杜熠深知此刻紧要关头,若陈王内里不曾处理妥当,那么真是万劫不复的境地了。杜熠斜眼看郑襄,面上硬是挤出几分从容的冷笑:“宫变?何曾有什么宫变?倒是汝等气势汹汹而来,万人之众聚于宫门之外。”

郑煅指着他道:“郑氏忠奸,自有陛下决断,等我救出陛下,再治尔等之罪”

杜熠立刻道:“难道满朝文武,只有你郑家才忠君”

一时,众官皆露异色,郑襄见杜熠欲把旁人都拉下来搅合,便道:“右相看来病还不曾好全,才至于在此说些胡话,诸位同僚自有忠君之心,然君王下落不明,或身处险境,必要权益行事”

杜熠冷笑道:“辅相眼下的忠心,怕是没有私心多些,哪朝忠臣是携大军而来又闯宫门的。”

杜熠只想把事情先拖下去,郑襄自然明白,这般胡搅蛮缠下去,只怕数日也不会辩清,他直接使了个眼色给郑煅。

郑煅上前一步,一掌便推开杜熠,杜熠孤身,且无寸铁,即刻大怒,高呼道:“反贼猖獗,欲杀入禁内”

郑煅便令人将杜熠架走,下命冲开朱雀门,一时,撞门之声隆隆而起。

杜熠被架在人前,长须抖动不止,他高声不停,一双眼睛却还是充满焦虑,其余人不见皇帝现身,亦是各难以决断,一时,朱雀门前除却撞门之声,还有杜熠的声声“反贼”,再无人出言。

所有人都盯向朱雀门,那大门铜铸铁浇而成,一时难以撼动,撞门之声愈发响彻天际。

“尔等作何”有呼喝声前来,人群之外,一群墨白衣衫的学子簇拥数名文士从来,百官见领头之人,不由一惊,自动分开了一条小道。

“伯益先生不在楼作你的学问,却来宫门前作何?”郑襄道。

一名白发皓首的老者缓缓上前,再一转身,看向百官,道:“某为证史而来,若今日可见我大魏改朝换代,那老朽自当亲眼见证,再记于笔下。”

如今积云楼之中,四君子已然如云烟而去,而眼前这浩然气度的老者,为史家一派的学子所尊崇,只是他此前从不问政事,一心治学,今日在此现身,却不能轻忽对待。

忠君

伯益先生直指郑氏谋反,郑襄面色沉凝,他看看旁人,再看看伯益先生,最后看向被冲撞之下依旧纹丝不动的宫门,如此动静,门楼之上却无人现身,皇帝此刻定然身陷囹圄,为陈王钳制。陈王封地虽远,他既已发动,那大军赶来亦不会太迟,陈王定是想拖延时日以待后援那么他必要先见到皇帝才行,不能令陈王有翻盘之机

此事不容迟疑,便也顾不得许多了。

郑襄便道:“那郑氏言行,伯益先生务必详实,可留后人评断吧。”

学子之中,有人欲上前分辨,却被伯益先生抬手挡下,他又对郑襄道:“辅相可知此举后果?”

郑襄面容整肃:“郑家只忠于陛下一人,伯益先生可有指责之处?”

伯益先生无可指责,他闭目一叹,亦忧虑看向高耸的宫墙,郑氏军马在此,岂能凭口舌阻拦,陈王这一着实在太险,甚至将积云楼撇在一旁,定然是唯恐事败之后,又将楼拖入十一年前那般的泥潭。

忽自人群之后走出一人,正是布衣葛巾的王贺,王贺手指郑襄,道:“辅相指令大军入京,可有陛下授意?此刻冲撞宫门,忠君之言,又是从何说起?”

“正是”杜熠一个激灵,立刻反应过来,大军行动,他之前半点风声不知,郑家定然仓促入京,便出声,“大军调动,须得兵部文,或掌陛下手,大将军的兵符何在?”

关西入京,果真并无旨意,郑襄手心亦全是汗水,他所押上的生死亦在此。

温西站得极远,根本听不见那边声音,只觉得剑拔弩张,有一触即发之势,她眼睛一动不动,忍着刺目之光,紧紧盯着宫门,却见朱雀门被撞得慢慢有所松动,王贺一急,立刻冲去撞门大木,死死地抱住,大喊:“难道汝等可眼睁睁见郑氏猖獗于此,来日史家所今日之事,竟无一忠臣良将”

那些本不出声的朝臣一面惧于郑氏之威,一面不见宫内动静,不敢轻举妄动,却听王贺又道:“贼人逼宫,陛下困于其内,大军临门,怎能轻易开启”

顿时,众人一醒,正是,郑氏逼撞宫门,惶惶大军,若真是郑氏借忠君之名造反,那这眼睁睁看着此时发生的文武百官,岂非如笑话一般了?

一时,有人亦冲上前去,道:“辅相难道不等等再说?陛下必当传信出来。”

郑襄面色发白,一时竟陷进退两难之境,但他很快就下定了决心,郑氏不可退却,王贺意欲拖延时间,双方皆为生死之局。

“王贺,若尔等阻拦,那陛下正为贼人困制,我等若不进门,便是置君于不顾”

“辅相此言可笑,今日冲撞宫门正是郑氏之军,何来再有旁的贼人?”

……

一时,宫门之外吵成了一团,郑煅大喝:“今日汝等谁敢阻拦”他一拔剑,横于众官之前,凛凛杀气,令人胆寒。

“大将军是要将老臣斩于宫前?”有大臣愤然出声。

忽地,城楼之上忽现人影,却是皇帝贴身内侍常和,他一现身,众人顿时一惊,随后皆齐齐大舒一气,常和一甩浮尘,居高看下,道:“大将军,何以在此冲撞宫门?”

郑煅仰头,看着常和,一扬手,令砸门停下,扬声道:“常公公,陛下如何?”

常和眼见皇城外乌泱泱大军聚集,众官翘首,道:“陛下微有恙,已有好转,请百官入太极殿,有旨。”

郑煅面色一滞,看了眼郑襄,郑襄亦是面色发白。

杜熠一手便推开架着他的士兵,整理整理朝服。

片刻之后,朱雀门大开,杜熠阔步在前,其余人跟从在后,郑襄低声同郑煅道:“且留在此间,听令行事。”

郑煅道:“伯父,若是骆铖在宫中埋伏,如何是好?”

郑襄摇头:“常和现身,又传口谕,不得轻举妄动。”

温西在远远处看着宫门开启,百官入内,一时心头愀然,不知内里情形,她急得左右打量,忽然想起无幽园内的竹林,她恍惚记得那夜是在宫中,随后却又出了陈王府,那应该有条密道。

她一捏剑,飞快地向陈王府掠去。

*

太极殿已升起雅乐,庄严无比,百官整齐列队入内,肃然无声。

半刻钟之后,皇帝入殿,却是被两个内侍搀扶而来,微露于冕旒冠下的发丝,根根透着银白,不过两日,他如同过了二十年一般苍老,衰弱之形举步维艰。

陈王随于后,不见程临王。

百官不敢出声,皆躬身而立,皇帝慢慢地向着丹墀龙座而去,梁上高悬而下的锦幔与华灯被殿外吹入的风轻轻晃动着,织金步毯一直连绵不断。

他从不知这段路会有这般漫长,但再是漫长也终有尽头,他尽管走的慢极了,但还是坐上了龙椅,他走过这段路无数次,也无数次坐上龙椅,但从来没有像这次这般沉重,几乎走一步都能够耗尽了他的心神。

皇帝坐下,微微动了动眼,将躬身在下的文武大臣都一一看过,最后目光落在陈王面上,他已经不知道该有如何的情绪了,是愤怒、是憎恨?还是已经颓然地再也提不起任何的情绪了……

两日之内,没有人知道紫宸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冷疏竹与杜羽一直守在门外,不令任何人靠近,而门内之人,也没有出来一个。

等到今早陈王推开殿门出来之时,他一身是血,早已经干透,却没有一滴是他自己的,卜狩身受重伤,倒卧在血泊之中,剩下的所有绣衣使都死了,无论的是乙字司还是其他的人,程临王吓得几乎神志不清,皇帝一直直愣愣地瞪着陈王,他最后瞪得累了,握着胸前口吐鲜血。

陈王道:“请太医。”

他再道:“乌寂跑了。”

跑了?不说杜羽,连一向少有惊容的冷疏竹都满面失色,他们二人一直在门外,寸步不离,没有听见任何人出来。

陈王又道:“丑时三刻,他重伤卜狩之后,窜出了梁上气窗。”

那时殿内有搏斗之声,冷疏竹没有听到陈王传令,依旧岿然不动,陈王需要“说服”皇帝,无论任何手段,皇帝需要活着,活得好好的。

大雪有雪终

气窗……杜羽仰头,梁上气窗窄小无比,能够进出的只有飞鸟罢了,乌寂竟然能够趁乱从这种地方逃出,他的身手是何等的诡谲骇人

他没有多说,立刻带人去四处搜寻。

皇帝最终还是被陈王“说服”了,两日两夜,这样的说服想必诚意十足,陈王甚至连乌寂逃跑都没有理会。

这两日里,皇帝的心神已然全然崩溃,两夜之间,本只有微微花白的头发已经如霜如雪。

他的眼中也不再有睥睨天下的豪情,如同一个真正垂垂老去的暮年老者一般浑浊无光。

满殿之人俯首,没有激起他任何的指点天下的心情了,他微微抬手,艰难地道了一个字:“宣。”

常和手领圣谕,站于丹墀之上,高声颂读。

圣旨之中,赞陈王有德行操守,立为太子,再封程临王为河东王,即日出京就藩,不得停留。

不过寥寥数字而已,再没有其他,没有辞藻华丽的溢美之词,没有修辞对比的文饰之风,加盖三道上印与天授之宝,乃是皇帝亲自添朱。

一时,众人面面相觑,片刻之后,皆拜下颂恩、尊贺。

郑襄面色青白无比,如同殿外阶下之石,他站立许久,终究跪下。

杜熠松了一口气,是很大一口气,松地他跪地之后连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常和又替皇帝传口谕,令太常寺与钦天司择立嗣大礼之日,又令文华阁拟圣旨,通报天下。

随后令散朝。

陈王出了太极殿,站在殿前,看着踏雪而去的朝臣,渐渐一个个如同蚁群般只有微小的黑点了,这一切暂且已经落于尘埃,但这其中的艰险之处,无人能够体会,他从来没有全然的把握,所有的生机都是步步走出,这两日,已经耗费了他太多的心神,他的心绪几番剧烈的波动,他实在太累了,但此刻他没有办法休息,他需要做很多事,需要想很多事。

郑氏的大军尚且在皇城之外,入京勤王的名义随着这一道立嗣的旨意已全无用力之处,但他还需要想办法将变故降到最小。幸而,数日之前,陈军已经时刻注意关西动静,此番郑氏大部前来,那么就没有这么容易再回去了,庞原郡可是亟待援军,既然他们那般忠君,就好好的保家卫国去才是。

他不需要京西之侧一直卧着这一群虎狼,但他还是不能将郑氏如何,动了一个郑氏,那些依旧手握重兵的世族可有唇亡齿寒之感,东魏不能内乱。

陈王吐出一口气,缓缓走向太极殿东侧,立在飞楼之上,不远处的飞鸾阁的烟火已经熄灭了,留下了一片焦木。

*

杜羽领着虎威营在皇宫之内如翻土般一遍一遍犁过去,还是一无所获,杜羽凝眉,乌寂久在宫禁行走,对这里熟悉无比,他们这般找寻根本是无用之功。但他搜到御园之时,有人在假山那处听到动静,片刻,就带了一名鬼祟之人前来,杜羽一转身,却看见这个鬼祟之人,竟是温西。

杜羽已经数日未见她,虽然他知道冷疏竹之前已经将她救出送走,但是现在见她一脸憔悴焦急的模样,还是怜惜。

“你怎么在这里?”

温西本以为又被抓住了,除了无奈更多的是自嘲,没想到这群如狼似虎的禁卫的头竟是杜羽,浑身都放松了,“我……”她不好当众说从陈王府的密道偷偷入宫的,只得道:“我担心你们。”

杜羽令人散去继续搜查,同温西道:“已经没事了。”

“没事了?”就这么没事了?温西有些莫名的迷惘,她还把最坏的可能性都想了一遍,却发现她什么都做不了,但她想过,若是陈王事败,他们都被抓了,她力量再微弱,也许也能够帮上他们,起码她可以去劫法场。

但事实并不如说人说得那般传奇,而真相却永远比故事更多惊心动魄,但不深入其中,无人能够体会,温西在听到杜羽说的没事了三个字的时候,终于卸下了提心吊胆。

杜羽点头:“陈王不日将封为太子,没事了。”

她几乎腿软了一下,杜羽扶着她,“小西”

温西挣扎着站起来,道:“杜羽,冷疏竹在哪里?”

杜羽看向远处,天依旧还是阴沉着,不一会儿,又飘起了细雪。

太极殿外,陈王依旧伫立,他的发上沾染了数朵新雪,听见身后有人缓缓而来。

“七月,你可觉得这天下有何不同?”陈王轻问道。

冷疏竹亦看向远方,一片白雾茫茫,他点头:“于我来说,已有不同。”

陈王轻叹一口气,“我却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冷疏竹便道:“一天、一月、一年、十年之后,必有不同,我将在殿下君临的天下,见证这不同。”

陈王看着他。

冷疏竹亦回视:“殿下,我该离开了。”

陈王眉头微微一动,继而散开,道:“好。”

冷疏竹深深拜下:“管溪行与天下,为殿下耳目,见诸风景,皆入眼入心。”

陈王扶起他。

冷疏竹站起,又一拜,随后转身,于陈王来说,一切才将将开始,而对于冷疏竹,一切已经结束,他的志向不在宫廷,他的心也不在京都,江湖广大,他有了共游之人,他将是管溪,是管氏之子,继承先祖之志,通达于广大天下

忽地,冷风袭来,伴随着冷风,还有一道剑锋,太极殿台基之下,猛地窜出一人,长剑直向陈王咽喉,陈王立刻反应,翻身而起,一掌劈向刺剑之人的头颅——

冷疏竹猛然转身,随之变色,刺客是乌寂,他竟藏身于此

陈王手中并无兵器,乌寂却是夺命而来,冷疏竹扣动袖中机关,但陈王与之缠斗,他并无出手之机。

宫禁大换,尚需整顿,陈王独处,令人皆散去,此刻四周并无侍卫,风雪渐甚,远处难以注意这边动静。冷疏竹见陈王渐落于下风,面上不由一阵青白,他注意到了,陈王身上有伤,乌寂专攻他肋下,定是在紫宸殿那两日中所受,这伤不轻,陈王一直隐忍至今,不肯露半点马脚,此刻,他挨了一下就退后三步。冷疏竹直接取下袖中细剑,扔向陈王,陈王掠身一接,翻转几剑,跳入殿中廊下。

乌寂所使为三尺七分长剑,廊下有廊柱,陈王闪身之间,使得他的剑招并不能轻易使出。

冷疏竹亦展身掠进廊下,一掌拍向乌寂背后,乌寂翻手一剑,冷疏竹脚步飞速挪移避开,那边陈王便见机刺来,不想乌寂踩着廊柱飞身而起,一脚踢向冷疏竹的后背,冷疏竹不及反应,直接撞向廊柱,口中喷出了鲜血。

“七月”陈王大惊,却不能分身而来,乌寂连挥数剑又刺向他肋下与腰腹,冷疏竹扔给他的短剑一尺都不够,只能贴身近攻。

冷疏竹挣扎着起身,他握着胸口,喘息数下,乌寂耳朵一动,一剑挑开陈王之剑,反倒向冷疏竹刺剑而来。冷疏竹展身而起,勉力提气,掠上太极殿之顶。

陈王缠住乌寂,不令他追向冷疏竹,冷疏竹猛地喘了几口气,吐出些血沫子,便欲前往叫人,不想他才起身,便见风雪缭乱之外,远处飞鸾阁的废墟之上,隐隐有一人拉出长弓,瞄向这边。

是典术

冷疏竹大骇,此人箭术精妙无比,乌寂难缠,陈王根本不能分心,典术也注意到了冷疏竹,若是冷疏竹向他而来,他便失了机会,他不假思索地放箭而出,一箭射出,又接一箭。

两箭连珠,陈王又要应付乌寂,根本不能躲开——

冷疏竹飞身滚下,自屋顶掉落,扑向那飞来的前后两箭,他一伸臂,接住了第一箭,第二箭紧接而至,他再无力截下,不想他竟猛然起身,将那冷箭挡于后背,随后便倒卧在一片白雪之中,顷刻,鲜血侵染了满地。

“七月”陈王大恫,乌寂又一剑刺向他肋下——

“七月哥哥”几乎与此同时,回廊转角飞奔来一人,正是温西,杜羽随于后,他立刻从身后士兵腰间拔了一柄长剑扔向陈王,自己亦飞身而去。

乌寂见已失杀机,便窜上长廊之上,随风遁走,杜羽立刻展身掠上屋脊追去。

陈王扔了剑,踉跄几步,“叫太医来——快点——”他大吼着,反身冲向倒地的冷疏竹。

“七月哥哥——七月哥哥……”温西抱着他,努力想把他拉起来,他却是软软地又瘫了回去,鲜血不停的从胸口与后背涌出,那一箭已将他贯穿。

“七月哥哥……”温西悲痛不能自抑,泪水滴入血水,她捧着冷疏竹的脸,轻轻拍打着,他没有任何的反应,她又紧紧抱着他,手捂着他的伤口,但是不起任何作用。

“七月……”陈王力竭,瘫坐在旁,他伸手,想给冷疏竹点穴止血,温西愤怒地向他大喝:“你莫要碰他”

陈王看着温西,温西哭天抢地地晃着冷疏竹,那血早已经不能止息,温西晃着他,他的身躯却渐渐冰冷……

冷疏竹没有留下任何一句话,也没有再睁开眼睛,他本来纤细美好的面庞,已然苍白一片。

温西大哭,哭了许久都没有放开他,她从不知道世上还有这般痛苦的情感,她从不知道在日复一日的温存之中,自己已经这般情深难却,怀中这个人,他怎能这般死去,他还年轻,满心的抱负,还有一腔深情……

这哭声透过飘飘而下的雪,几乎直达天际。

雪落下,陈王一动不动,他看着温西在哭,泪水落入雪中,鲜血沾染了她的衣衫。

雪越下越大,温西脱下狐裘,给冷疏竹盖上,又将他背起,发足向宫门奔去,陈王没有出声,便没有人阻止,他只看着雪中那个飞快离去的身影,渐渐融入了天地。

陈王就地一躺,沉沉地闭上双目,鲜血亦从他的肋下氤出。

极远之处,没有人注意的宫墙之上,有一撇火红的身影,她提着剑,气喘吁吁,望向远去的温西,还有她背上的男子……眼前一黑,直扑在地。

“公主”

今年的雪很大,大到五十年后还有人在传说这般大雪。

……

数日之后,镜水之畔,两岸茫茫,天地冰封,温西将冷疏竹放进了船中棺椁,再回头对着岸上大喊:“你们都出来”

岸上远近,冒出了四五个人。

温西看着他们,忽地将剑横在自己的咽喉处,道:“告诉太子殿下,若是他还派人跟着我们,我就立刻死于此剑之下”

那几人面面相觑,见温西满眼决绝,只得一低头,拱手而去。

温西看着他们走远,才上了船,手扶起船撸,一摇一摇,向着对岸划去,今夜,已是除夕了,明日便是新春,人都说,春来万象更新,温西却不知道前路在何处,江湖就在脚下,她却没有了去的地方。

河水滚滚,她放下桨把,随波逐流,倚着棺木坐下,轻轻地道:“七月哥哥,等船停下,我们就在哪里停下好不好?”

棺木沉沉,无所应答。

她又道:“你喜欢哪里呢?我都没有问过你呢,要是自作主张,你会不会不高兴啊?”

水声阵阵,依旧无言。

“你定然不会生气的,你为什么总是这般好脾气,你就不会生一生气么?”

……

温西掩面,泪水从指缝流出。

她只想找到师父而已,但不曾想到连自己的心都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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