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忘于江湖 - xp1024.com
《相忘于江湖》


《相忘于江湖》 作品相关

我们深信,诗是不能被解释的,正如我们无力取来一片月光,摘来一朵花开,保存一段时光。我们唯一能做的,是去体味古典诗词在我们心中留下的那一抹抹文化的与心灵的印记,是去品尝文字背后那份殷殷绵绵的情感,然后,用一种无力捕捉美好的怅惘心情,与你分享那份捧读经典的悲欣与真诚。

在“浪漫古典行”之宋词卷中,你会看到优雅而又唯美的文字背后,那份相忘于江湖的洒脱诗意:我心中有只猛虎,在细嗅蔷薇。不论豪放还是婉约,凛冽的雄心最终因为懂得了爱,而吹入了温暖的花香。

是“浪漫古典行”系列之宋词卷。宋词是中国古代诗歌史上与唐诗堪称“双璧”的另一座奇峰。诗言志,词言情,在宋词卷中作者选取了宋词中曲尽词人种种缱眷缠绵情怀的经典代表之作,用一种唯美细腻的笔法进入诗歌体现的历史场景,进入诗人的内心,以心证诗。用一种猛虎细嗅蔷薇的姿态勾勒出或婉约或豪放的蕴藉风流。

全书信息含量大,手法灵活,打破了传统解诗证诗的套路,可读性强。此外,与市场上同类的书相比,此书的一大亮点是:名人名言。页眉右上角的名言是经典中的经典,发人深省,同时对诗歌本身的理解是一种延伸和补充。

一个人的诗意江湖(自序)

时光会让一个有心的人分外孤单,慢慢地这种孤单就会成为守候。

也许,会是一辈子。

四季在身边悠悠流转,春观夜樱,夏望繁星,秋赏满月,冬会初雪。所见的飘零,高缈,苍凉和寂寥。每每此时刻意让自己忘记一些事情,于是,有了酒,有了这些文字。

我没想到我会用一年的时间来写这些东西。用笔在自己的心头割开一个伤口,看那些文字带着自己的温度和情感,像血一样流出来。那时究竟是忘记了,是应该捂住伤口,还是应该看着它流淌。

写作是一件艰辛的工作。

它让我觉得更加的孤单,越来越喜欢沉默寡言。

自己的心自己知道。读书,或这默想,甚至一个人呆呆地坐着。从来没有哪一个时候会如此怜惜自己,也没有哪个时候会如此懂得他人。

我们能有什么本质的不同的地方呢!好和坏,高贵和卑贱,并不足以区分我们作为一个人的差别。

诗词之作,皆出于心,没人会例外,不然文字再华丽也不值得一读。阅读诗词就是阅读诗人,也同样是阅读自己,千年时光过去,让人心动的始终是文字后殷殷绵绵的情感。

不眠之夜,读古人书,可解万斛之愁。

一个人坐在窗下,一遍又一遍地品味他们的文字,寻觅他们的遭遇,体味他们的情感,有喜有悲,有声有色,有花有酒,有笑也有泪。一位又一位古人,化为文字,与我相对。我们都是寂寞的,寂寞着,寂寞着,天就亮了。

恍然间我明白,人,得意或者失意,高贵或者卑贱,都将被时间剥去虚饰,最后大家都将作为一个单纯的人站在同一高度,由后人审视。

不过,你用的心更多,未必就会得到更多。现在和过往,古典和现代,错开一个隙缝,你可以窥见只有时间才能检验出来的真伪。

其实,得到这一点,几乎就足够了。

一千年,或者更久一些的时间如水化开,所谓的古典之美竟然这样安静,这样贴近。

除此以外,我们应该怎样才能读懂那些才华妖艳的才子文人呢?他们隐藏在自己的文字中间,述说着自己的幸福或者哀伤。

人生因为柔软所以是个困境,所有的人唯一的希望就是跨越一个又一个的困境。可惜这个跨越需要的是耐性而不是简单的力量。因此高质量的生活需要智慧的同时也需要勇气。诗意也就诞生于此。

古典诗词有蕴藉的传统,所谓的蕴藉就是催百炼钢化为绕指柔,锋利的刀刃转化成柔软的生活两面。虽然充满劳绩,我们仍然诗意地生活或者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凛冽的雄心最终因为懂得了爱而吹入了温暖的花香。

我一直想说出一句特别真实的话,简单明了。大声地说出来,只想彻底打动你。为此,我愿意拼命地舞动自己的笔,就像一只孔雀拼命舞动自己的尾屏,炫耀自己的羽毛。

其实,我知道,我还是做不到最真。因此我总有被尘世湮没的感觉,文字难以呼吸。

就这样,品评词。说是品评,不过是自己的臆想。那些古人用文字雕镂的生活和情感都需注入我的情感,才能牵动我的心。一字一句,砰然落地,打碎了的,是时光,是等待,是理解,其实你从那些碎片中看到的也还是你自己。

这大约就是阅读的仪式。

除了真,别的一切都不重要。

图书目录

从书序

一个人的诗意江湖·自序

唯有一枝花解语

意难平

遥远的自己

樱桃破

不如醉

多少恨

思入水云寒

暗香浮动

刀丛里的诗

往事后期空记省

听,花落的声音

昨夜西风

浮生长恨

乱红飞过

生如夏花

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长不大的孩子

雁过旧时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斜倚熏笼坐到明

长恨此身非我有

任平生

无法穿透你的悲伤

我在水中等你

最爱临风笛

月迷津渡

一个人的诗意江湖

赖有娥眉能暖客

忍听羌笛,吹彻梅花

风尘恶

儒冠自来多误

醉里挑灯看剑

振衣千仞岗

知我者,二三子

伤花怒放

花果咬破

落魄江湖载酒行

燕燕飞来,问春何在

问后约,空指蔷薇

风满袖,月侵衣

化作此花幽独

细雨湿流年

只影向谁去?

心如莲子

江南可采莲

北方有佳人

冯延巳:谒金门

冯延巳:谒金门(1)

作者:李暮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捋红杏蕊。 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遥远的自己

我被冯延巳的文字迷惑,曾经以为他秀口锦心,定然是个高洁美好的人。可惜我错了。

冯延巳,字正中,是扬州人。学问渊博,多才多艺,尤其擅长填词,靠自己的文采风流,他在南唐一直被皇帝宠信。先主李昪很欣赏他的才华,20多岁的时候,就任命他为掌书记,让他陪伴太子李璟。从此冯延巳追随了李璟三十多年,备受青睐。

李璟即位后的第四年,四十四岁的冯延巳被任命为宰相,仕途一帆风顺,官场春风得意。不过这家伙实在是没有当宰相的本事,干一件事情砸一件事情。最后不得不引咎辞职了。李璟这个人也没什么政治眼光,用文学家的眼神打量冯延巳,并看不出有什么不对,竟然第二次起用冯延巳为相。乃至于把朝政败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等到传位给下一个天才诗人李煜当皇帝的时候。国祚已经岌岌可危了。

李璟的诗词写得很好,和冯延巳相处颇为和谐。他对冯延巳几十年恩宠不衰,虽然有志趣相同的原因,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冯延巳非常精明,最善于察言观色,取悦皇帝。固宠有术,这无疑是奸佞小人的特点,但是冯延巳确实完全精通这些魅惑别人的技巧。

其实这样的魅惑之术也不过是:投机取巧、讨好卖乖;趋炎附势、结党营私;暗操权柄、蒙蔽皇上;花言巧语、献媚取宠等等,都是些老掉牙的招数。冯延巳老调常弹,屡试不爽,因而飞黄腾达。

冯延巳非常跋扈,依仗自己的才学和皇帝的宠信,经常欺负同僚。大臣孙晟常受他的气。有一次,冯延巳挑衅孙晟说:“你凭什么弄到现在的官位的?”

孙晟忍无可忍,涨红着脸对着冯延巳开了一炮:“我知道你一向看不起我,这个我心里很清楚。鸿笔藻丽,我十辈子都赶不上你;诙谐歌酒,我一百辈子都赶不上你;谄媚险诈,我是永远都赶不上你了。当初皇帝让你辅佐太子,你却只知道蛊惑太子,你这是祸害国家啊。今天你问我是凭什么弄了现在的官职,我没什么好说的,只是觉得你老冯到今天的代价就是败坏国家。”

一席话说得冯延巳张口结舌,面红耳赤,半天没缓过劲来。

其实。这冯延巳的口才非常了不起的。是个辩论高手,是个无理辩三分的家伙。当时人们经常领教他口若悬河的样子。据《钓矶立谈》记载,冯延巳“辩说纵横,如倾悬河暴雨,听之不觉膝席而屡前,使人忘寝与食。”

所谓穷巷多怪,曲学多辩。冯延巳的角色几近丑类。只是他文章那么美好,还没有让人讨厌到除之而后快的境地。也当真算得上是个复杂的人物。

当时,有一个叫陈觉的人,李璟认为他很有本事,在他即位后便对陈觉委以重任。冯延巳以及他的弟弟冯延鲁、魏岑三人都是李璟当太子时的旧僚属,也都依附陈觉,还有一个查文徽。五人搅在一起,被人们称作“五鬼”。

李璟对冯延巳的横行跋扈也是比较讨厌的,但又喜欢他的词,即使把他赶走了,过几天还得把他弄回来。中主李璟这点爱好,终于成全了冯延巳。他的文字确实很美,中了他的瘾,难以摆脱。我最喜爱的就是冯延巳的《谒金门》。

好像是一幅春倦美人,百无聊赖地坐在水榭的栏杆上,纤纤手指捻着一朵红色的杏花,逗弄着一对鸳鸯。她的心情很糟糕,有些坐立不安。紊乱的心情好像是那一池春水。

我有些讶异,这些文字怎么如此敏感、轻捷、拂动、飘散,无形无迹——

风乍起,吹绉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捋红杏蕊。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整首词句子都好,只是末句他游戏了一笔,到底是个富贵浪子士大夫,那个寂寞的女子只是因为看见了喜鹊登枝,便笑了。就是这寂寞的笑容,让人感到了一抹苍凉。

自己安慰自己,竟然如此的简单。

皇帝李璟窥破了冯延巳的诡计。开头这两句是传诵古今的名句,据说李璟与冯延巳相谐谑,李问冯:“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

冯说:“未若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也!”

于是君臣皆欢!

“小楼”一句,语出李璟的《摊破浣溪沙》。李璟的词流传下来的只有四首,其中《摊破浣溪沙》最好:

菡萏香消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无限恨,倚阑干。

《摊破浣溪沙》前的“摊破”两个字的意思是,把《浣溪沙》原来的调门上添入乐句或加繁节奏,这样在歌辞上就可以增多字句,每片末添三言一句,从而推出新调。《浣溪沙》就变成了《摊破浣溪沙》。

冯延巳的《谒金门》和李璟的《摊破浣溪沙》意境有些相似,都是在一个池塘水榭边,满目碧水。时节却有不同,冯词是伤春,李词是悲秋,一个是寂寞,一个是幽怨。如果细看,颇有些门道,冯词是小家碧玉,李词是帝王风仪。

两人一问一答,冯延巳谄媚之态,跃然而出。而中主李璟的虚荣也昭然若示,两人便心照不宣地笑了。

给事中常梦锡曾经几次对李说冯延巳是小人,会把太子带坏的,李便想罢黜冯延巳,但未来得及说话,自己便病逝了。李璟继位后,冯延巳高兴得不得了,李璟还未听政时他便有事没事过来找李璟。一天之内来了好几次,李璟都有些腻烦了,说:“你有自己的职守,怎么这样事多啊!”冯延巳尴尬地讪笑着离开。有所收敛,不敢乱跑了。

李璟从心里不讨厌他,让他担任了谏议大夫和翰林学士,后来又升任户部侍郎,中书侍郎。冯延巳贪婪之心逐渐膨胀,从不知满足,越来越跋扈,以至于想把持朝政。

朝廷上下,对冯延巳有意见的人越来越多。国事被搞得乱糟糟,李璟无可奈何,只得罢黜冯延巳。

可惜李璟这个人也不是个明白的政治家。文人治国的毛病就在这里,虚荣取代了理智,自己写完了词,没有冯延巳拍马屁的声音,李璟觉得寂寞了。

冯延巳又因为自己能写一手漂亮的词和察言观色的本事,而重新获得了相位。

为了吹捧李璟,冯延巳甚至连李都敢调侃,说:“先主打仗的时候,我们只损失了几千人,他就吃不下饭,叹息十天半月,像个种地的老头,怎么能成就天下大事呢!现在陛下有几万军队在外作战,照样宴乐击球,这才是真正的英雄之主!”

哎呀,这简直是胡说八道,李昪立马开国,在乱撕鹅毛的五代十国中打下了二十八州的江山,如今被冯延巳一句屁话拍成了“种地老头”,这个拙劣的马屁,竟然让李璟心花怒放,更加纵容冯延巳。他也乐得享受着荣华富贵。

他悠然地喝着小酒,眼看着四季轮回。谁也猜不透这个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一场又一场的歌酒筵宴,的确让他快乐了。黄昏到来,日已西沉。前来寻欢作乐的同僚们醉醺醺的散开。这里顿时显得异常的冷清。

就像他的内心,为什么每一次兴奋过后,内心里都有一种深深的凄凉味道呢?

天黑了,他长久地盘桓。这样的句子,这样的心情,这样的音韵旋律:

尽日登高兴未残,红楼人散独盘桓。一钩冷露悬珠箔,满面西风凭玉阑。归去须沉醉,小院新池月乍寒。

继续一个人喝酒,要喝醉。自斟自饮的感觉无比安静,好像是一种伪装好的寂寞。这是他们永远也无法知道的。

快喝醉的时候,那弯弯的月牙儿出现在了冰蓝的池水中。或者也在天上——他抬头看看,那,天空无垠,是高不可攀的空虚。

醉复醒,醒复醉,似水年华流去。在他的心里,悲伤的是一个谜!我最爱冯词中的《鹊踏枝》系列,也可以叫做《蝶恋花》。

几日行云何处去?忘却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飞来,陌上相逢否?撩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寻处。

好像是一个深深庭院里的女人,丈夫在外边鬼混,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时候回来。那种心情,让人难以捉摸。等待,希冀,幽怨,伤心。

他的心如果是猥亵的,为什么能写出这种文字?

春天这么好,只是是伤心的。泪眼倚楼频独语,他也有孤独的时候,也会寂寞。在他的梦里,文字里总有一双美丽的燕子,飞来,飞去……有时候分开,有时候相聚,有时候是互相寻觅。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到底意味着什么?或许,五代十国之乱,他已经能感觉到不安。而他的文字一次又一次地表露着他隐晦的心迹。

冯延已的词是好的,很多人难望其项背,他也被后来许许多多的人学习,其中晏殊、欧阳修,都深受其影响,刘熙载说:“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

倒是王国维在对他的评价很有意思:“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与中、后二主词皆在《花间》范围之外,宜《花间集》中不登其只字也。”

他不单是一个饮酒花间的士大夫,他还有别的心事,也有别的感触。只是我们都猜不透,看不清,这个声名狼藉的谄媚佞人,是不是确实那么令人讨厌。

李煜:一斛珠

晓妆初过,沈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 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樱桃破

李煜,字重光,是南唐中主李璟的第六个孩子。后世人习惯称他为南唐后主。

本来按照嫡长子袭位的封建传统,李煜并没有做皇帝的可能,况且李煜本人并不是个热衷于政治的人,李煜是一个典型的文人雅士,他喜欢的不过是些琴棋书画,歌赋文章,等等这些儒雅风流的韵事。只想做一个风流倜傥的文人墨客,或者做一名满腹经纶的高人隐士。过着隐逸山水、自由自在的生活。

事实上他也的确是一个极为罕见的杰出文人。史书记载李煜知音律,善词章,工书画。书学柳公权,十得八九。曾作颤笔樛曲之状,遒劲如寒松霜竹,人谓“金错刀”。写大字的时候,他弃笔不用,唯以卷帛书之,上下左右皆如人意,世称“撮襟书”。其画则以翎毛墨竹最为擅长。老于霜皮,烟梢露叶,披离俯仰,宛若古木,自有一派清爽不凡的神韵。他藏书甚富,读书也多。据说,赵匡胤灭了南唐后,从金陵馆阁得书十余万卷,校勘精审,编秩完具。能如此高标准地收藏这么多高质量的图书,实非易事。

李煜还经常劝告臣下多读书:“卿辈从公之暇,莫若为学为文;为学为文,莫若讨论六籍,游先王之道义。不成,不失为古儒也。”劝说官员多读圣贤书,修身治学,本来也属正常。只是最后一句话“不成,不失为古儒也”让我有些意外。李煜是个复杂的人,他对时事政治的理解和普通人们的理解是很不同的。用现在的眼光看来,这些话完全是理想主义色彩的。

因为当时天下的局势正处于一个完全动乱的危险时期。传统的儒家思想显然已经不合时宜了。作为一个割据国家的最高领袖,李煜需要具备的雄雄野心和铁血战志,而不是闭上眼睛,摇头晃脑的之乎者也。但是实际情况却恰恰相反。李煜充其量是个聪明的文人,但绝对不是一个聪明的政治家,更绝对不是一个聪明的军事家。

南唐百年的国运鬼使神差地落在了李煜手中,这本来就是南唐和李煜的双重悲剧。李煜虽然是李璟的第六个儿子,可是李煜的哥哥没有一个不是早夭的,等到李煜长大成人的时候,他的四个哥哥都夭折了,他成了事实上的皇次子。他唯一活着的哥哥李弘冀是个极具政治家天赋的人。史载,弘冀为人沉厚寡言,刚毅果断,常州一战,大败吴越兵,以战功被立为太子,参决政事。

如果事情到这里为止,李弘冀当皇帝,李煜当文人,各得其所。那将是南唐的福分。可惜的是,李煜这个人偏偏生有一个与众不同的模样。据说,李煜广额丰颊,骈齿,一目重瞳子,这种相貌让李弘冀非常忌恨。重瞳子这个特征在中国历史上绝对火爆,大舜、项羽都是重瞳子。一个是圣人,一个是英雄。重瞳一向被中国人看成是帝王之相。李煜生有重瞳,焉能是等闲之辈?

李煜不得不为自己多出来的这个瞳孔而烦恼。哥哥李弘冀心狠手辣,就因为父亲曾经打算把帝位传给叔叔李景遂,李弘冀就把叔叔毒死了,并且连叔叔的侍者仆从一并诛杀殆尽。对于生有异相的弟弟,李弘冀也是疑心重重。李煜为自身计,竭力躲避政治。他自号钟隐,又别称钟山隐士、钟峰隐者、莲峰居士,明确表示自己无意朝政。

早年写的词,也充满了这种渴求隐逸的心理,如今留有两首《渔父》词隐约透露出一些消息: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据传,这两首词题在南唐卫贤所画《春江钓奥图》上。词中歌颂的渔隐生活明显地带有作者的主观情绪,当是他受长兄猜忌而希求避祸心理的真实写照。

李煜的词就是这样,轻灵细腻的线条勾勒,远山近水,玲珑毕现。你看不到他吟咏雕琢文字的样子,看见的是他一袭轻衣,拈花微笑着,就在不远的地方。这个人世间的奇男子,天生文雅、从容、安静,淡淡地散发着温暖细腻的香味。

在春水碧绿的小岛上,鲜花盛开,鸟儿飞来,他着一叶扁舟,冉冉载酒而来,还有轻渺的歌声,你会疑惑,这里究竟是不是风尘仆仆的尘世。

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快乐,不过是件奢侈品。哥哥李弘冀很快就病逝了,重瞳的暗喻让李煜有些无措。李煜在突然之间成了南唐帝国权力的法定继承人,无法知道以前李煜是真不想做皇帝,还是为了避祸故意装作不喜欢。962年,24岁的李煜在金陵承继大统,称“南唐国主”。

而这一切都被命运布置好了。李煜能做的只是承担这个王位带给自己的一切成败荣辱。

李煜继承皇位的时候,南唐的处境已经很尴尬了,宋朝的开国皇帝赵匡胤咄咄逼人的姿态越来越明朗,他们不灭南唐是不会罢休的。李煜很明白这一点,但是他除了岁岁给钱、年年进贡、俯首称臣以外,一直没有想出什么办法。

李煜,结发妻子姓周,字娥皇,比他大一岁,19岁时嫁给了李煜,人称周后。这件事情实在是蹊跷。这明明就是舜帝的招牌啊,更巧的是李煜后来又娶了周后的妹妹,周嘉敏,人称小周后。舜的两个老婆就是一对姊妹,大的叫娥皇,小的叫女英。这到底是不是后人杜撰的呢?还是有别的秘密隐情呢?如果不是,那恐怕真就是命运捉弄了。

周后,名娥皇,在文史记载中,她是个貌美而多才的女人,据陆游《南唐书》载:她精通书史,善音律,尤工琵琶。当年李璟就是听了周娥皇的琵琶演奏后,非常喜欢,就把自己的“烧槽琵琶”赐给了她,并决定选她为自己的儿媳妇。李煜和周娥皇绝对是才子佳人的匹配,一桩美事。李煜对周后非常宠爱,两个人天天厮磨在一起,歌酒诗书,快乐幸福地挥霍着美妙的时光。当了皇帝以后的李煜,越来越会吃喝玩乐了,艰难的国事在呢喃中被抛置到了脑后。

她常弹奏后主的词调,这让李煜赏心,她对音乐高妙的领悟和表现,也让李煜开始沉湎于音律的钻研,博得她的一笑,自然成李煜作词的原动力了。

李煜的《浣溪沙》就是这些快乐生活的产品:

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

和煦的阳光斜斜地照入寝殿,宫女们已在室内续燃香料。李煜从宿醉中醒来,看着阳光明亮,红锦地毯微微皱了。昨夜,对,他想起了昨夜,他和他美丽的王后把酒而歌,乘兴舞蹈……李煜笑了,回过头去便看见床榻上慵懒的娥皇,她初醒,望着他笑,脸儿上还有些红晕。这样的感觉柔软得难以捕捉,殿外隐约传来了丝竹箫鼓合奏之声。

娥皇侧着头,轻轻地数着拍子。哦,那是昨夜周后新谱的舞曲。李煜回味到的是周后美妙的舞姿,慵懒的醉态。

她轻轻地唤他:“檀郎,你想什么?”

李煜故意想了想,神秘地摇摇头。只是柔声地说:“该起床啦。”

这样的话,让娥皇觉得无与伦比的幸福。她沉溺,沉醉,她耍赖,闭起眼睛等待着宠爱的滋润。宫女们小心地扶起皇后,给她梳妆。李煜在边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美丽的王后被细心地装扮。然后他为她画眉,为她涂粉彩。宫女们在边上灿烂地笑着,美好的一天就这样开始。李煜的才情被淋漓地激发了出来:

晓妆初过,沈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这些香闺艳事,儿女柔情,在李煜勾魂蚀骨的笔触下呈现了出来,调皮的娥皇向他扮鬼脸,吐了舌头。她那么快乐,轻声地唱着委婉的调子,这都让李煜入神。

“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这一句最是神奇。尽管这句多有些香艳直白。但其生动形象和自然绽破的艺术效果,确实有传神之力。一个娇柔可爱的少女的形象,一下子有了生机,她害羞地笑着,或许是佯装生了气吧。让人怦然心动!

周后的多情,滋润了李煜的词笔,李煜的词笔,铭刻了周后的令人心旌摇动的神韵,后人也许会挑剔家国危亡的时候,作为一国之主却还沉湎于声色,是昏君。我无可辩驳。

他太过专注于情事。才子的风流让人惶惑。他爱的是美丽、艳异还是爱情呢?

李煜和大周后的爱情维持了十年,一直到周后病殁,李煜对她的爱情都是深沉的。两个人沉醉在相互欣赏之中。据说,唐代的《霓裳羽衣曲》,至五代已经绝响,李煜竟然得到了这支舞曲的残谱,周后与李煜变易讹谬,去繁定缺,重新整理编订了《霓裳羽衣曲》,结果这曲子清越可听。李煜为此写了一首《玉楼春》记下了这件事情: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上阙写春殿歌舞的欢乐盛况,下阙写歌舞尽欢之后踏月而归的不尽兴致。一对小夫妻,完全忘记了尘世烦忧,沉醉在歌舞升平、花前月下。我看到这首词,却好像突然被碰了一下。

陆游在史书中载:一次夜宴,周后举杯请后主起舞。后主推托说:“你要是能制一新曲,我就舞。”

谁知周后嫣然一笑:“这有何难。”说着拿起纸笔,口中轻轻念着调子,一阙新曲,转瞬间就填写出来。周后去用琵琶弹奏,旋律谐美,李煜惊喜不已。起身和曲而舞。他从自己爱人的眼神中真正体尝到了人世间两情相悦的幸福和甜蜜。

然而乐极生悲,周后产后失调,又加上她的儿子仲宣受惊吓夭亡。29岁那年,她一病不起。后主朝夕看视着她,药非亲尝不进,一天到晚衣不解带,就像侍候自己的父母一样侍候着自己的妻子。然而,惊艳国色一朝凋谢,终被秋风吹去了。王后死了,后主痛苦不能自已,形销骨立,只有拄着拐杖才能站起来,他几乎也想到了死,随她一起去。这已经不是帝王和妃嫔的爱情,而是知己相知相守的爱情。

就算是个悲剧,也不过是命运之神又给李煜以及他的两个妻子开了一个玩笑。

美丽的开始和悲惨的结局,就是李煜和妻子们共同的命运。

李煜:清平乐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不如醉

历来最招人议论的是李煜和小周后的关系。娥皇病危,娥皇十五岁的妹妹嘉敏被召进宫中陪伴姐姐。这一次,李煜和嘉敏充分接触,让彼此都有了好感,李煜发觉,自己喜欢上了她。娥皇重病期间,李煜和小周后开始热恋,他们甚至在偷情。李煜写过很有名的一首词,描写了他和小周后浪漫而且艰难的幽会:

花明月黯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衩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这首小词艳而不腻,俚而不俗。花前月下,雾霭朦胧,而前各缀以明、暗、轻三字,情景交融,妙龄少女,情窦初开,一丝兴奋和紧张弥漫文中。她小心翼翼的样子让人可怜,害怕弄出声响,脱了鞋子提着,只穿着袜子,沿着石阶前来画堂相见。抛却一切都不顾,投入心爱的人怀里,还在轻轻地颤抖,一系列细节和动作,写足了女子潜声、屏气、悄行的提心吊胆和画堂双拥的心有余悸。最末一句,语言直白,信口而出,确实情真意切。诚王国维所谓“专作情语而绝妙者”啊!

我不能责怪这两个多情的富贵无知的儿女,他没心经营自己的国家,她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爱和被爱他们都是无心的。作为一个人,就这样吧!就是爱情难以抛却。

唉,难说帝王的心到底盛了多少爱情。娥皇从重病中睁开眼,看见妹妹站在床边,她惊呼:“妹妹什么时候来的?”

天真的周嘉敏回答:“来了几天了。”娥皇马上明白了,她翻身向里面,不再看任何人,也不再说话,至死都没再转过身来。也许她在怪罪李煜,怪罪自己的父母,也怪罪自己的命运。但有什么理由要求一切都是完美的呢?

娥皇沉沉地闭上眼,什么都不再想了。

云一,玉一梭,澹澹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

李煜和娥皇是一对才艺双绝珠联璧合的姻缘,两个人相敬如宾,两人花前月下,切磋琢磨,知音共赏,互相影响,收获多多。两个人如影随形,携手共植梅树,为它设障阻风,为它浇水相约花开之日,共同玩赏。

怎么能忘记她那时候的样子,乌黑如云的头发盘成的发髻,插佩着玉簪。穿着轻薄精美的罗衫,微微蹙起眉头。那么美!

这样沉溺于思念,李煜几乎难以承受了。秋天深了,他在写诗。窗外的小雨击打着芭蕉,夜如此之深,他无力自拔。有什么办法呢?想着,念着,等着,梦着,她的笑容。

他呻吟一声,然后是更深更冰凉的叹息:“娥皇,你真的怪罪我和嘉敏的爱情么?”

他说:“你应该知道的,我的心里,你依然是无法被替代的。嘉敏也不会取代你。”

她应该能听到的。生和死之间,断开的只是眼神,心还连着。我们除了一如既往地爱着,还能做什么呢?

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人无语。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潜来珠锁动,惊觉银屏梦。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

这阕小词意境安闲静谧,上片是小周后午睡的情景:开句描摹出一个略带神秘的静谧境界。好像是一个人悄悄地前来探望,进了仙境一般的院落,华堂之内一个美丽女子静静地睡着了,乌黑长发散开,绣衣异香四散。

下片情景由静转动,他放轻脚步掀珠帘进来,可是琳琅的声音还是惊动了梦中的女子。结句最动人,她惊醒过来,看见了那个微笑的身影,也盈盈露出了一个笑脸,两个人脉脉地看着对方,没有说话,一切尽在不言之中,却有无限情韵悠悠。一切都是自然而然,余味绵绵。

铜簧韵脆锵寒竹,新声慢奏移纤玉。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雨云深绣户,来便谐衷素。宴罢又成空,魂迷春梦中。

马令在《南唐书·女宪传》称周嘉敏“警敏有才思,神采端静”。李煜是个性情中人,我知道,这样的爱情就算是一杯毒鸩,他也不能不喝。就这样相爱,不知道应该为他们高兴还是难过。国事越来越艰难,李煜早已经选择了逃避。到这温柔乡里,一日过着一日。

不适合当皇帝,不是李煜的过错。世事从来难如意,我甚至想,这样自我麻醉的生活也算是好的,他错杀良将,委曲求全,懦弱的文人性情早已经注定了他只会被英雄的刀尖剖心裂腹,他只是一个政治的猎物,罗网之中,我们只能看着他慢慢在华丽的美梦中一点一点地坠落。“被宠过于昭惠。时后主于群花间作亭,雕镂华丽而极迫小,仅容二人,每与后酣饮其中”(陆游《南唐书·后传》)。

笙歌筵宴,自我买醉,一场美梦就这样被一厢情愿地做到了头。大宋的大军蠢蠢欲动,白色的羔羊没有办法继续逃避。闭着眼睛等他们过来宰杀。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李煜只能获得悲剧的结果。

他心里应该很清楚的。《谢新恩》这个词牌下,李煜填了四首词。

秦楼不见吹箫女,空余上苑风光。粉英金蕊自低昂。东风恼我,才发一襟香。琼窗□梦留残日,当年得恨何长!碧阑干外映垂杨。暂时相见,如梦懒思量。

他怀念自己的结发妻子大周后娥皇,孤独的时候一个人坐在园子里,忍受着寂寞悲伤,其实谁也替代不了谁。姐姐是姐姐,妹妹是妹妹。那个和自己厮守十年的爱人已经离他而去,再也不会来了。他只能做梦,做梦,心头空空的。

这首词就是写给亡妻的。读到这里,我目光久久停留。

我们一辈子真能只爱一个人吗?或许是在爱着一类人!

樱花落尽阶前月,象床愁倚薰笼。远似去年今日,恨还同。双鬟不整云憔悴,泪沾红抹胸。何处相思苦?纱窗醉梦中。

想起一句诗“天若有情天亦老,月若无恨月常圆”,喜欢看月的人都有一段伤心的往事。冷冷的月色下,你不知道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往何处?

嘉敏醒过来,抬头看到了那个飘逸俊美的末世君王,一个人倚着熏笼流泪。她知道,他又想起了姐姐。其实,你知道这个人视富贵荣华皆如烟云。是我陪你在这个孤单的人世上。

庭空客散人归后,画堂半掩珠帘。林风淅淅夜厌厌。小楼新月,回首自纤纤。春光镇在人空老,新愁往恨何穷?金窗力困起还慵。一声羌笛,惊起醉怡容。

他喜欢人多,喜欢热闹,喜欢那一瞬间的快乐。嘉敏知道,其实他是害怕寂寞。这个世上那么多人爱他,保护他,为他生为他死。可是这仍然是不够的。他多想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永远要求那么多。可是哪有永恒的快乐?

每次宴饮过后,他都那样失落。一个人在空旷的宫殿里徘徊,沉吟,伫立。

她唤他:“重光。”

他回过头,寂寞地笑笑。醉酒的笑容是那么的凄艳惊心。她过来拥着他,睡觉吧,睡觉吧。醒了就好了。他闭上眼,这时又听见月光里传来一阵苍凉的笛声。

是谁?他问。然后又沉沉地睡去。

冉冉秋光留不住,满阶红叶暮。又是过重阳,台榭登临处,茱萸香坠。

紫鞠气,飘庭户,晚烟笼细雨。雍雍新雁咽寒声,愁恨年年长相似。

时光易逝,我们无法把握,一下子朱颜老去,已是暮年。虽然重阳时节很是美好,他的悲伤也许并不只是国家危亡,爱人早逝,还有更多。他敏感的内心里,知道,这一生本来就是一场悲剧,你无论怎么去挣扎,也是没用的。

他就是这样,内心的悲伤化为文字,一个字一个字压在心头。变得越来越重。细雨黄昏,你久久地出神。我呼唤你,你都听不到。

亭前春逐红英尽,舞态徘徊。细雨霏微,不放双眉时暂开。 绿窗冷静芳音断,香印成灰。可奈情怀,欲睡朦胧入梦来。

下雨了,小雨,李煜望着亭外,落花遍地狼藉,春天已逝,还有什么事留得住的?还有什么?他问自己,蹙着眉头 。缭绕的香烟弥散,可是心中悲伤的情绪却越压越紧。

你还好吗?他呓语。

或许,他又想娥皇了。

嘉敏怜惜地看着这个永远也长不大的醇美的男人。他总是很容易哀伤,常常莫名其妙地忽然就不说话了。清澈的眼神也随之一暗,然后里面就弥漫了一层浓浓的雾,好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她在宫中几年了,越来越爱他,他永远都像一个小孩子。

总算到了能嫁给他的年纪。“重光!”她轻轻地叫着他的名字:“无论以后的时光怎么样,我陪你一起走到尽头!”

他流了泪。在她春天般温馨的怀里沉沉地睡着了。

寻春须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缥色玉柔擎,醅浮盏面清。何妨频笑粲,禁苑春归晚。同醉与闲平,诗随羯鼓成。

开宝元年(968年),十一月初五,吉日,吉时。33岁的李煜用全副仪仗迎娶他的继后周嘉敏,和她姐姐出嫁时一样的年纪,19岁。锣鼓喧天,宝马香车,连绵数里。婚礼极尽奢侈,金陵城里张灯结彩,一片欢乐景象。

李煜作何感想,只有他的诗词可以流露出迷醉的神气,嘉敏年华正好,如一朵怒放的花儿,如今花期圆满,被他好好地折取,“寻春须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这也是她期待已久的结果,多年的等待,到了今日,她忽然有一种扬眉吐气的畅快。李煜苦涩的心里也终于涌上了甜蜜的幸福。他大宴群臣,花天酒地。其实当时的国事堪忧,宋军屯兵国门,虎视眈眈,国内天下大旱,李煜还是这样靡费国帑,韩熙载等人早有不满,写诗讽刺李煜。李煜装聋作哑,不听劝说也不斥责他们。

他逃避这一切闹心的事情,沉湎在自己为自己营造的花天酒地之中。

金雀钗,红粉面,花里暂时相见。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香作穗,蜡成泪,还似两人心意。珊枕腻,锦衾寒,觉来更漏残。

两个人面对着面,是幸福,还是一丝苦涩。温柔乡里,红烛灯下,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伤感。她矜持地站在他的面前,泪水忽然湿了眼眶。

这一路,我们走得多么难,多么苦。受了多少非议,遭了多少责难。总算是熬了过来。

李煜抓住她的手,眼眶也湿湿的:“然而今日,一切都不同了。今后,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和她长相守了。我们都对得起娥皇的?是不是?”

嘉敏点点头,泪珠滚滚而落。

本来该高兴的,本来该满足的。可是,宋朝的使者一来再来。要挟南唐归附,看来刀兵相见的一天迟早要来。李煜想着,心里升起一股寒意。

为了南唐勾苟存,弟弟李从善已经被自己派往宋朝进贡了。可是他没能回来,赵匡胤把他留在了宋廷。李煜明白,自己的弟弟已经成了人质了。南唐也不得不自削国号。现在自称“江南国主”——此后,赵匡胤如果诏示江南,就可以直呼李煜的名字了。

他想念胞弟从善。自己是对不起弟弟的。一切都源于自己的无能,这个国,这个家慢慢地破碎了。就算是春天,他看到的也只是残破的梦境: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除了一贯的白描,那种清幽也是突出的。俞平伯云:“以短语一波三折,句法之变化,直与春草之韵味姿态融成一片,外体物情,内抒心象,岂独妙肖,谓之入神可也。”

殿外娥皇亲手种下的那棵梅树花开得好多,现在正在凋落。

好像在下一场香雪。他久久地站在树下,孤独开始从心里滋长。还有恐惧,忧伤。

从善入宋以后的消息越来越少,也不知道他现在的日子怎么样?会好到哪里呢!所谓的命运难道真的已经不可挽回地衰颓下去了么?

李煜到底还是幼稚的。他们要的不是岁贡,而是你三千里地山河。

赵匡胤早就说过狠话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眠!”

李煜: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多少恨

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轻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玉钩罗幕,惆怅暮烟垂。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炉香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

写完这阕词,李煜就有不祥的感觉。樱桃本来就是朝廷祭祀祖先的常用祭品,樱桃落尽,南唐的国运也真的就到了头。一言成谶。

宋兵果已南进,精于权谋的赵匡胤连用诡计,让李煜频频失误,李煜接二连三地错杀了猛将林仁肇,忠臣潘佑、李平,自毁长城。

而且樊若水这个人在关键时刻竟然投降了赵宋,樊若水颇有才学,就是因为在南唐一直不被重用,竟然开始怀恨朝廷,一气之下叛唐投宋,向苦无渡江良策的赵宋谋划出了渡过长江天险的方法。长江之险已不可据。

李煜彻底陷入了慌乱。他没有采取任何有力的措施应急。而是更加消极,沉醉在温柔醉乡,诗书牢骚,空自惆怅。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沉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离别歌。垂泪对宫娥。

公元975年宋兵破金陵。李煜肉袒出降,第二年正月,李煜和满朝文武大臣一行人等被解押到汴梁(今河南开封),李煜一身白衣纱帽戴罪明德楼下。得意洋洋地赵匡胤来到李煜的面前,阴阳怪气地称赞了一句:“好一个翰林学士。”

李煜好像被针刺了一下,打了个寒颤。他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已经过完了。

宋廷有意侮辱他,以他屡召不降,又起兵抗拒,封之为“违命侯”。李煜低着头,泪流如雨。这只是苦难的开始。国家已经被倾覆了,自己至多不过是胜利者的一个玩物。

《破阵子》这阕词的上片回忆的是被俘前的生活。前两句大处着笔,总写江山之盛,四十年祖辈三代苦心经营的三千里锦绣的山河,都是因为自己不善于使用人世强权,不懂得武备攻伐而最终给白白葬送了。

他始终参悟不透,家国天下到底有什么区别?为什么一定要有个你死我活的结果呢?“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为人的幼稚,处事的软弱,这些性格难道就能葬送一个国家吗?然而事实正是如此。他为自己的无能感到内疚,他为错杀了潘佑、李平感到后悔,他为故国的沦于己手感到不安,他也为城破之时没有殉国而感到惭愧。与其苟活求辱倒不如一刀两断地干净地死了的好,那样至少可以用鲜血洗刷掉自己的昏聩、懦弱和无能。

他不是个勇士,不是个豪杰,更不是个英雄,他只是一个饱读诗书的风流雅士。他的骨头里充满的是柔软的哀伤和明澈的自我怜悯。而不是混浊凛冽的烈士尊严。

所以当俘虏的那一天,他感受到的是轰然坍塌的悲剧性人生的无奈和无助。他哭了。所有自以为有骨气的人都认为李煜苟活下来,是懦弱和卑怯的。

我却从中感到了更深一层的悲哀。当赵匡胤得意洋洋地嘲笑李煜的时候,他只是简单地把李煜当成了自己的俘虏,当成了被老虎按在爪下的狐兔,当成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赵匡胤看不透李煜眼神中的悲哀,其实也包括了他赵皇帝突然暴毙的无奈和徒劳。

李煜被封为“违命侯”的同一年,太祖赵匡胤突然不明不白地死掉了,太宗赵光义即位,李煜被改封陇西郡公。这个赵光义比赵匡胤更加不堪。他只是一个雄强野蛮的公狼,擅长于杀戮和强暴同类。他一生所作所为只是让人恐惧和不安。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多少泪,断脸复横颐。心事莫将和泪说,凤笙休向泪时吹,肠断更无疑!

李煜被赵氏兄弟玩弄于股掌之上。这当然是无话可说的。败寇只能是一个玩物。人类在某种意义上一直在有步骤有谋划地进行着集体对抗和集体屠杀。玩弄高贵的东西,向来是野心勃勃的人们恶毒的本性。人们对弱者的同情仅限于可施舍的范围,精神上的高贵纯洁只能激发野兽亵渎高贵的本能,对于赵光义来说,污辱李煜最好的方式当然是玩弄他那个名满天下的妻子。于是,赵光义明目张胆,为所欲为地蹂躏着囚笼里的小周后嘉敏。

李煜满目含血地看着自己被强权施暴的一幕又一幕。他们在哄笑,在得意。

他躲在自己的梦里面,瑟瑟发抖。

笙箫的旋律,醉酒的晕眩,都无法抵挡来自残酷现实的寒冷。死,或许更容易些。

以上两阕《望江南》无非是伤口痛裂后的自慰。做一个美梦吧,做一个奢侈的美梦。她痛苦的想,泪水和怨恨无法表达自己的心情。

周嘉敏看着消瘦的丈夫,想安慰他。可是张开嘴,才发现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闲梦远,南国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渌,满城飞絮滚轻尘,忙杀看花人!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

你还在想念着江南吗?

江南的春天,江南的秋天,江南的梦。

李煜站在违命侯府的庭院里,仰着头望着遥远的天空。悲伤在四季更替里回旋,第一阕《望江南》里意境朦胧,如果说是梦,那这里描写的景色和李煜帝王生活不符合啊?或许是他继位以前逍遥的生活也有可能。那么此时身为阶下囚的李煜怀念的应该是早年的生活。这里流露出来的心迹,是一种沉痛的愁思,精神迷离恍惚。前阕忘情,后阕忘形。李煜心中的千里江山并不是雄心中的功业,而是一个孤独自由的归宿。

芦花深处泊孤舟。这一句浩渺深悠,有出尘的遗世独立之感。可是结尾一句,笛在明月楼,却让人有一丝错愕。高楼之上,笛声隐约。好像还有一丝牵连,温暖期待?知音期待?

不知道,看起来安静美妙的意境里,他内心苦苦挣扎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渴望呢?

《浣溪沙》中他说一句“天教心愿与身违”,也许是说自己命中错生帝王家。

转烛飘蓬一梦归,欲寻陈迹怅人非,天教心愿与身违。

待月池台空逝水,荫花楼阁谩斜晖,登临不惜更沾衣。

在汴京为虏的三年时光中,他不停地回顾自己的一生的命运,难得有几件事情真的是他心甘情愿地做的。李煜这个人迥然不同与别人的地方,就在于他自始至终都保留一颗完整的童心,不沾染尘世虚伪。这对于一位战乱年代的帝王来说,简直是一种灾难。

如今荣辱经遍。他获得是一个荒诞意味的空虚。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他一次又一次开始寻味“人生”。我一直以为,成功者的人生是一个短暂的现象,而失败者的人生却是一个永恒的隐喻。李煜开始问自己“人生愁恨何能免?”他也许无法作出回答。

李煜一生笃信佛教。佛说人生四谛:苦、集、灭、道,都是无常,都是空,然而这些奥妙的道理,到底还是不能安慰他。他孜孜以求的还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相伴相随,故国不过是他心中的一份自由而已。如果还有来生,他还继续作帝王。他只要还是李煜,他依然会重蹈覆辙。

高楼之上,眺望远方的白衣男子,需要的依然还是如梦如幻的自在境地。

尘世之中,他这种人身上看不到任何乖戾之气。违命侯府里天天演奏着这凄切的歌声……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此词一说是后蜀昶作。但艺术风格更接近李后主,所以大多数选本还是录作李后主词。首先对词牌《相见欢》和《乌夜啼》的关系作一点说明。据考其实《相见欢》就是《乌夜啼》,《相见欢》为正名,南唐后主作此词时已在归宋之后。故宮禾黍,感事怀人,诚有不堪回首之悲,因此又名《忆真妃》。又因为此调中有“上西楼”、“秋月”之句,故又名《上西楼》、《西楼子》、《秋夜月》。宋人则又名之为《乌夜啼》。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被囚禁在这院子里一年了。赵光义继位了,他把小周后一次又一次传召到皇宫里……李煜在椎心刺骨的痛苦中等待妻子回家!

一天,两天,三天……来了。嘉敏就是哭,她委屈,绝望,愤怒。可是没有后悔。

李煜呆呆地看着嘉敏越来越憔悴的脸。李煜自己没有嚎叫,没有叹息,甚至没有表情。宋王铚《默记》引龙衮《江南录录》“李国主小周后随后主归朝,封郑国夫人,例随命妇入宫。每一入辄数日而出,必大泣驾后主,声闻于外,多婉转避之。”明人沈德符《野获编》又谓:“宋人画《熙陵幸小周后图》,太宗戴幞头,面黔色而体肥,周后肢体纤弱,数宫人抱持之,周后作蹙额不胜之状。有元人冯海粟学士题曰:‘江南剩有李花开,也被君王强折来。”有人说这些都不足信,就算是传闻吧。

我们永远也看不到真相。污辱和被污辱,损害和被损害。不过说明同一个问题。

接下来应该是更加卑贱地活着——

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烛残漏断频倚枕。起坐不能平。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他睡不着,无法做梦。就算是睡着了,还是会被噩梦惊醒。这样活着和梦到底有什么区别。李煜和嘉敏面对面坐着,听着外边的雨声萧索。灯火摇曳,看不清对方脸上的泪痕。

“重光,不要再多想了。喝点酒,睡觉吧?”嘉敏反过来举杯劝他。

他抬头故作无事地笑笑。站起来,踱步,然后又坐下来。

喝酒,喝醉,什么都不要想了。如果这是个梦,到底什么时候能醒来呢?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写完这阕词。李煜也即将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自取其辱三年多的阶下囚生活让李煜真正理解到了获得尊严的艰难。

这是李煜最负盛名的名作之一,读来令人心颤。他用生命中最后的一次温度完成了一次狂欢,“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那种饮鸩止渴的姿态让人心碎。唐圭璋先生曾在《李后主评传》中说此首“一片血肉模糊之词,惨淡已极。深更半夜的啼鹃,巫峡两岸的猿啸,怕没有这样哀罢”。血肉模糊倒是未必,那只是一种完全之中的坠落,应该是黑色的,绝望的,冰冷的,尖锐的自我湮没的最后告白。

唐圭璋老先生还说:“后来词人,或刻意音律,或卖弄典故,或堆垛色彩,像后主这样纯任性灵的作品,真是万中无一。”

王国维说:“词至李后主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

李煜,这个被迫背负着许多历史命运的天才文人以及他那千古传唱的《虞美人》,在一片光怪陆离中,用血和泪唱出了宋词的第一声。多年以后,赵光义的后人宋徽宗赵佶也以一曲《燕山亭》了结了一个王朝,这似乎更是一个艺术对政治最具讽刺意义的隐喻。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一般认为,这是李煜的绝命词。据宋人王铚《默记》记载,太平兴国三年(978)年的某一天,宋太宗问李煜的旧臣徐铉,“你见过李煜没有?”

徐铉很紧张地回答:“臣下怎么敢私自去见他?”

太宗说:“你这就去看看他,就说是朕叫你去见他的。”于是徐铉来到李煜的住处,在门前下马,见一老卒守在门口。徐铉对老卒说:“我要见李煜。”

老卒说:“圣上有旨,李煜不能与外人接触。你怎么能见他?”

徐铉说:“我今天是奉圣上旨意来见他的。”于是老卒进去通报,徐铉跟着进去,徐铉在庭院内等候。过了一会儿,李煜戴着纱帽,穿着道服出来。李煜一见徐铉就抱着徐铉大哭起来。

坐下后,两人沉默不语。李煜忽然长叹一声,说道:“真后悔当日杀了忠臣潘佑、李平。”

徐铉离开后,太宗就宣召徐铉,询问李煜说了什么话。徐铉不敢隐瞒,只好照实回复了李煜的话。宋太宗终于要动手了。

978年七夕,李煜四十二岁生日,赵光义让人给李煜送来了御酒,酒里下了专门为李煜研制的毒药——牵机药。李煜喝下,很快他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喊叫。随即,他的身体,像崩断的弦一样,纵身向上弹起。接着他的身体反复曲直,痉挛。李煜因为痛苦而完全变形了。

当晚,李煜死了,死后他被葬于洛阳邙山,也就是北邙山,这是古代中国最神秘,最著名的墓葬宝地。李煜死后不久,小周后就自杀了。

唐圭璋在《李后主评传》说:“他身为国主,富贵繁华到了极点;而身经亡国,繁华消歇,不堪回首,悲哀也到了极点。正因为他一人经过这种极端的悲乐,遂使他在文学上的收成,也格外光荣而伟大。在欢乐的词里,我们看见一朵朵美丽之花;在悲哀的词里,我们看见一缕缕的血痕泪痕。”

张先:水调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畤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往事后期空记省

这首小词里隐藏着无数风流人物哀恻的故事。首先是《水调》,据说这水调是隋炀帝所创,曲调凄凉。初听说,我很惊异,好像被开了个玩笑。也只能说是自己无知,对于这个声名狼藉的暴君,我一向报以简单的耻笑,认为他不过是恣意放肆的混蛋而已,直到我看到了他的诗。有些吃惊。

历史风尘中到底掩盖了多少真颜。我们也许永远无法弄清楚,这确实比遗忘更加让人耿耿于怀。

谈词,是把自己无意间化为一片文字,在灯光下,静静地看自己的影子,那或许有或许无的印象在心里浮现。你确信这些都是真的,满足于照镜的初衷。

因此,我读词,只限于寻找自己。这当然是一份清冷安静的寂寞。

少年人的心是一朵盛开的花,没有不美丽的,就算是蒙了灰尘,受了损伤。其实,聪明的你一定知道,年少怎么能不受伤呢?

我想留住的就是这样的时光里那些疼痛和忧伤。

这一段时光和外边喧嚣的世界没有关系!你的心好像一座小小的封闭的城。只有阳光和风能进来。你总是说,在自己的城里,充满的是青色的孤独。渐渐地发现还有绿色的寂寞。

我知道,你还是个纯洁的小孩子。只是没人能读懂你。

时光悄悄地照在心扉上,能看见微尘动起,你静静地坐在阳光里,期待着一个浪漫的古典约会,等待的时候,时光的指尖抚过你的眉宇,凉凉的。

那一切都是关于美丽的。

幻想,慢慢拉开春闱,古老的故事里,你是一个主角。

之所以喜欢古典的美,就是因为喜欢那种类似于回忆的嗜好。张先这个人是精致唯美的风流子,最有名士赏世的风范,这涉及“士大夫”这个特殊群体的行为习惯。诗酒宴乐,身系红尘,心寄天外,收放之间,从从容容,颇称得上自由人。这恐怕是人们心向往之的原因。那是用琥珀和珠玉储存起来的明净的高雅。

张先写这首《天仙子》的时候,是宋仁宗庆历元年(1041年)。当时他正在嘉和(今浙江嘉兴)任判官,已年52岁。他在这阕词的题记中写了:“时为嘉和小倅,以病眠,不赴府会。”可以知道当时他写这阕词时的神情,有些倦怠。百无聊赖地听着缠绵忧伤的曲子,躺在竹椅上,自斟自饮,心里的忧愁缠绕不去。“以病眠”这三个字实在馥美,一股颓废而温暖的状态。52岁是个缓缓的年纪。在春天的深处,一个这样的老头醺醺然,往花香更深处沉睡。有风,花瓣飘去了。

这景象别有一番耐人回味的隽永。醉酒花下,是极诗意的。

这不是里那个直心肠的美姑娘湘云醉了酒,躺在海棠树下睡着了。偏是一个落寞的华发老者,细碎的红花在暖暖的春风里飘落,落满了他的襟袍,竹椅,落入了酒盏中,也许花瓣已经落入了他的幽梦里。

我也在春前醉倒过,只是小醉,还能做梦。我竟然梦到了一个陌生的女人吻我,缱绻,热烈,醒来,正是太阳温暖的时候,也不知是谁和我开了个玩笑,平空享受了一段艳泽。实在不好意思对人说起,算是一个小秘密。唯一遗憾的是,没能记住那个女子的容颜,让我痴想了半天,惹得人问我,一天来都魂不守舍的,是不是做了个春梦?

啊,脑子里忽然想起苏东坡的一句诗来:春梦了无痕。

张先能梦到什么呢?也许有也许无吧!

只是醒过来,酒意全消去了,头还有些轻微的不适,一转念间,暖和的阳光洒在眼睛里,那丝网的忧愁又交织起来。她为何迟迟不去呢?

宋本《绿宿新话》上有这样的故事:

张子野年轻时,与一家尼姑庵的小尼姑相好。老尼姑很严厉(不会是灭绝师太吧),将小尼姑关在池塘中央的一座小阁楼上。

这样的事情总是发生。为了相见,每当夜深人静时,张先划小船过去,小尼姑放下梯子让他上楼,欢会。结果你是早就知道的,老尼姑发现了他们的秘密,毒打了小尼姑一顿,不许他们再相见。棒打鸳鸯散。张先难过的时候写了一阕《一丛花》:

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离愁正恁牵丝乱,更东陌,飞絮濛濛。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通。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新月帘栊,沈恨细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这样的艳事到底有多少伤心呢?许多年后,偶然想起来的时候,也许还是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临老伤春,更是伤情。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你年轻美丽,我风流年少。如今我老了,只剩了些记忆。

我蓦然醒悟,所有的事都要成为往事的,没有例外,只是不知道记起这些事的将会是谁?

影影憧憧地想起来了,那事和人,然而事过境迁,那曾经的快乐和悲伤又变成了如今的什么呢?

他写的词足够好,能让很多人都记住,以及与他一起经历悲欢的女子。写完《天仙子》二十年后,正是仁宗嘉祐元年(1061年)。张先已是七十二岁了。

那一天,他来到开封,慕名去拜访了时任龙图阁直学士的欧阳修。欧阳修听说是张子野求见,高兴得不得了,慌忙出迎,连鞋子都穿倒了。他兴奋地对人们说,这个人就是:“桃杏嫁东风郎中!”

这样的故事让人心动。一个人和另外一个人,素未谋面,却能心仪如此。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古风。友谊来得如此之隽永优美,实在是应该为之浮一大白的。

也还有同样美妙的事情,在开封,郡贤毕集,与张先同辈的有宋祁,还有晏殊,无论职位,诗酒唱和,让人心向往之。

工部尚书宋祁早就喜欢张子野的文采风流,恨不能一见。听说他来了,就不管自己的官比张郎中的大,亲自去登门拜访了。仆人通报说:“尚书想见‘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张先在屏风后听见,立即回答说:“是‘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吧!”

两个人相见大笑,把酒言欢,这是一定要喝醉的。

那样的文字,出自那样的心。

这是他们自己的骄傲!

大文人之间的事,如溪水入江,汇流日夜,归于湖海,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但他们依然还是孤独的。

天黑了,他寂寞地站在安静的园子里,水池的沙岸双双对对的水鸟儿停依在一起,好像是睡着了。远不止这些,诗人怅然地望着天空,本来该有月亮的,却被云雾遮住了。那一株浓深的云彩,让人压抑。

我好像明白了“月破月来花弄影”这一句为什么让那么多的人喜欢了。

语言能抵达的彼岸就是这样,恍恍惚惚地从恹恹的愁绪中挤出身来,如一张网突然被挣破了,风来了,月光洒了一地。

好像一个孩子终于被满足了,甜甜的寂寞化成一股细细的疼痛,轻微地传入心尖上,是的,这淡淡的哀愁要得,储于淋漓的墨迹里,而春天毕竟就这样过去了。

张子野摇了摇头,说,有风,明天的园子里应该落满了花瓣吧!

晏殊:浣溪沙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听,落花的声音

传说晏殊七岁时即考中进士。这个说法实在令人难以相信。就算他是个极品天才,也不可能在刚断奶的年纪精通诸子百家、经史子集。只是一些信仰天才的人没事,闲得无聊,编故事吓唬读书人罢了。

但是晏殊早慧,是个非常牛的神童,却是可信的。北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年),曾任宰相的张知白向朝廷举荐了十四岁的超人,也就是晏殊,却是有史可查。

景德二年三月,十五岁的娃娃和江湖上的一千多名叔叔一起参加了考试。皇帝亲自监场、出题。也许皇帝是想亲眼瞅着晏殊神童表演绝技。据说晏神童精神焕发,下笔落云烟,诗成凌鲍谢,把皇帝老儿乐得直冒烟。晏神童十五岁得中进士。唉!没辙。有些人牛起来,连上帝也会目瞪口呆。赵皇帝一高兴,便让晏殊担任了秘书省正字的官职。此后晏殊青云直上,三十岁就当上了礼部侍郎和枢密副使,受尽了宠爱。宋仁宗时做到了宰相,所以他的词有一种自然天成的闲适之美。那些文字来自于他的上天垂青的命运,而不是其他老书生们椎心刺骨的自我铸造的辛苦琢磨。

晏殊太幸运,荣华富贵轻易地被消磨了。世事无常,他的儿子晏小山却注定要经历人世的离合悲欢。

《浣溪沙》这首小词流露的就是这位太平宰相在“酒醒人散”之后的寂寞闲愁。晏殊的文章诗词皆属富贵文章,除了美之外还是美,除了闲适之外还是闲适。这些文字如珠玉,都是晏相没事时的小玩意儿。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清清淡淡,不经意间,水波泛起微澜,你不能不喜欢他内心的雅致,文字的清新。

他敏锐的心里异于寻常的敏锐触觉被触动,细入丝微的感受结成的文字,动人肺腑。细细品谈“曲新词酒一杯”是轻轻的快乐,懒散散的安逸。把酒高卧,歌声流转,然而他又似乎想起了什么。若一线游丝拂过心弦,婉尔间,仿佛是去年的感受。时光晃动了一下,让诗人蓦然有些讶异。时光,时光,荡漾在心间。

正是这个黄昏即将来临的一刻,他有些怅惘。那是从他持酒的指尖滑过去的暖暖的春意。

花瓣飘然落入了风里,旋转,扬起,又悄然落去。春天似乎是真的离去了。

燕子呢喃一声。从屋檐上掠过。飞来。这翩翩归来的燕子还是去年在此安巢的旧相识吗?

我不禁从嘴角露出一个微微的笑意。美丽总是这样悄悄,像梦一般好。

惋惜,欣慰,怅惘之余,他深深地想些什么?

在小园落英缤纷的小路上,独自徘徊。那念想在黄昏的颜色中轻轻地飘着,一直到很远很远。“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是绝唱,晏殊本人也非常喜欢这句。造句实在是工丽,读起来音韵和谐流畅。虽然是经过苦心刻画而又不着雕琢痕迹。

晏殊少年富贵,喜欢结交风流之士。在他为官期间,引用了不少贤能的人,像范仲淹、韩琦、欧阳修等都出自他的门下。后人称他为晏之献,真不枉一生风流。士大夫做得甚是得意。叶梦得在《石林诗话》中录有他的生活片段。

晏元献公留守南都的时候,府僚珺玉常和他诗酒唱和,夜夜欢宴。那年仲秋,正好天气不好,珺玉又过来晏府。晏殊早早就睡下了,珺玉就写了首诗让门人送去。诗中有两句“只在浮云最深处,试凭管弦一吹开。”晏殊看了这首诗,高兴了,立刻穿衣起来,大摆酒宴,召人来玩,一时歌舞升平,热闹起来。半夜的时候,月亮出来了,他们就喝酒唱歌,happy到天亮。

这样的日子里,诗句自然沾染了香气,美丽到空虚的境界。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昨夜西风

在一个风雨消歇的午后,阳光温柔,潮湿。我坐在玻璃窗后,打开一本书。泡一杯咖啡,我习惯在咖啡中放一粒牛奶糖,啜饮,开始苦涩,后味渐浓,一丝若有若无的香味溢出,咖啡在将尽的几口,香甜,余味不尽。

有时候,你会突然被一个一闪即逝的东西感动,一个影像,一句话,一丝香味,甚至是一个念头。细腻而敏感的内心,总是能捕捉到这样的意想。也总能写出充满了情意的文字。

也许这就是我喜欢晏殊的原因。

晏殊少年得志,一生如意,诗酒冶情。叶梦得《避暑录话》记载说:“晏元献公虽早富贵,而奉养极约,惟喜宾客,未尝一日不燕饮。每有嘉客必留,亦必以歌乐相佐,谈笑杂出,数行之后,案上已灿然矣。稍阑即罢遣歌乐,曰:‘汝曹呈艺已遍,吾当呈艺。’乃与赋诗,率以为常。”

这段文字,说的是晏殊潇洒风流的做派。他的《珠玉祠》绝大部分篇章也都是这样写成的,喝酒喝到兴致高涨的时候,晏殊当场为大家填词助兴,士大夫于馆阁之中,诗酒唱和,求的是自适惬意的生活情趣。温雅闲婉、神清气远就成了他词作的风骨,一点都没有江湖流落的风尘味道,就算是伤心,也是温暖的,一副风流安卧的姿态。

看晏殊的词,要的就是一种恬淡心情。目睹他的文字,干干净净,清爽流丽的香味便从墨色中散发出来: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晏殊作的都是小令,从来都是若回身的一句嘱托,那话,轻轻的一点,满池春水就破开了,轻巧的圆晕水纹漾开,就算是伤心,那也是淡淡的。从心里流淌出来的情感,绝对不会有做作的感觉。

这阕的上片,首句来得很有力量,说时光荏苒,而我们却要老去,我们又能留得住什么,就算是一个小小的离别,也让人感伤。他安慰自己,也在安慰朋友。我们都是时间的客人。读到这里,我不由想起了曹孟德,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健笔写柔情,我还能再说什么呢?

英雄和名士的心里,有同一个伤口,流出来的不是血液,而是柔情。

我最喜欢这词的下片,笔力遒劲,却说出了一句最温柔的话,天高地大,何必苦苦忧愁,我,会好好珍惜你的。

那个使女微笑着低下了头。他当真是要喝醉了。

春去,春又来了,花谢,花又开了,燕子也还是那样,年复一年地筑造新巢。

生命是美好的,生命也是短暂的,这一切他都看到了,一杯淡酒饮下,微微的醉意里那种淡淡的哀伤依然如旧。

春风不负东君信,遍拆群芳。燕子双双,依旧衔泥入杏梁。须知一盏花前酒,占得韶光。莫话匆忙,梦里浮生足断肠。

他的,像一朵晚春的茉莉花儿摇曳地开着,等你闻到了它的芬芳,转过头去看它,花儿飘然凋谢了。李白说: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我想笑笑,为欢几何呢?花前醉倒,梦里浮生,尘世不忘。只是你觉得孤独而已。

其实无论这一生怎么度过,我们失去的和得到都一样多。

醺醺醉意,晏殊久经宦海风波的心轻轻地疼着,一直这样,对着天上的明月,夜晚就这样过去了。雕栏下的菊花,兰叶上笼着一层淡淡的雾气凝结的水滴,仿佛是落了泪。

晏殊站起身来,觉得身上有些冷,昨天很晚才回来的燕子在梁上呢喃,或者是在呓语。怕是做了什么春暖花开的梦。

它和人也是一样的,知道时光苦短,知道朝夕相伴。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这阕小令一直被人推崇,就是因为过片“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句。王国维以为很经典,在中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晏、欧诸公所不许也。”成就大事业的说法,我不以为是。也确实委屈了晏殊的用意。

他一直站在高楼之上,看着月光无动于衷地流溢。他到底在思念着谁呢?

一个未曾谋面的靓影?抑或是一个幻想?

秋天是如此之深,一夜西风,园中的树竟然一下子衰老了,树叶凋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有些虬劲,也有些萧索。

于此,走进他华美安闲的文字里,走进他的内心,恍然明白,佛语有云,平生如是,如如是。燕子去了,有再回来的时候;花瓣凋谢了,有再开的时候;可是,时间一去怎么就不复返了呢?

晏殊的文字非常含蓄宁静,就像王世贞赞叹说:“淡语之有致者也”,这也是他早入仕途,被磨砺得温润玉滑的原因吧。晏殊这人是个正统的典型士大夫。中守规矩,庸其为人。

晏殊去世后,被谥为“元献”也是这个原因。他在政治上一直是偏于保守。不过在荐举后辈,发掘人才这方面,颇具慧眼,令人敬佩。一时天下英杰,俱出其门。

其实做人做得太好了,往往就不能做事了。

晏殊的个性和其几十年宦海沉浮的经验,让他的文字具备了娴静幽美的风度,正如王灼所谓:“晏元献公长短句,风流蕴藉,一时莫及,而温润秀洁,亦无其比”。比如这阕《踏莎行》: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这首词给我的感觉就是:静,出奇的安静。好像是一部彩色的默片。一幕幕镜头闪过,切换,时光,颜色,距离。然后就是小路上点点落花,一望无际的原野悲伤,是青色的,嫩青色;还有黄色的树阴,这种黄色是透明的,有种水墨的感受。

当然有风,暖洋洋的,漫天雪花儿般的飞絮,扬起飘落。落在人的身上,拂之不去。

这样的景色足以散发温甜的烦躁,心里是空落落的。

是的,整阕词里没有任何声音。

院子里,人的心和思绪仿佛被淘空了,四面朱帘,隔了万重春色,竟有不曾言说的离愁在风中漫舞。一场宿醉,暮春傍晚,酒醒梦回,只见斜阳深院而不见伊人。橘黄色的阳光落满重重院子,徐徐的,你能看见岁月的影子,在阳光中一点一点的消逝——

淡淡的哀愁,怅惘,如炉香飘渺,游丝化无,达到不露痕迹的程度。这首词温柔细腻,缠绵含蓄,很少用直写的方法。《珠玉词》就是这样的,透着珍珠般的圆融与温润,于婉约雅致中蕴涵着人间的真情实景,不饰雕琢,一扫脂粉气的艳俗,这是晏殊的风格。

所谓的伊人,梦,醉酒……其实,我可以断想,在晏殊的心里有一个美丽的遗憾。

是少年时的心情,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时光的感觉往复,纠缠。

他用文字留住了春天,花落入幽梦中去了,细香,在你的鼻息之间浮动。

欧阳修:蝶恋花

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乱红飞过

去年,在洛阳的歌楼里,他曾经问过你,如果有一天他不再回来了,你会怎么样?你摇摇头,呆呆地望着他,那种幽怨的深情刀一样刻在了他心里。

“能怎么样呢!”半天后你叹了口气,幽幽地说,“我是个风尘中的人。”你转过头望着窗外,楼外河岸上嫩绿的柳色笼了层淡淡水烟,更远处是一弯细细的木桥。

你回过神来笑着说:“没什么的,明年花开的时候你还来这里,我还陪你游遍洛阳的花市。”

你把酒斟满,送到他手里。你也饮了一杯,脸上飞红,绰约地笑着。谁都知道,这样的美,永远都无法被捕捉得住的。他本来也想笑一笑,竟然没有笑起来。过于纤细的愁绪竟然把他刺痛了。

“来吧,我们共谱一曲《浪淘沙》,我来弹琴,你来起舞。”

这轻易得来的欢愉,和轻易失去的笑容,双双在心头沉落。流水落花的缘分随时开放也随时寂灭。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还记得那条杨柳依依的紫陌路上,拉着你的手,看见花开,你开心的样子让人惋叹,沦落天涯的小女子,你不知道你看花的深情有多么美!

一曲终了,他们泪流满面。就这样匆匆地相遇,也是这样匆匆地离别,没有约定,也没有期许,这些盛开的花儿始终不解人世的悲欢,明年的花儿还将比今年开得更加繁盛,可是我们却要分开了,天各一方,明年此时,不知道同他赏花的人会是谁?

你仰起头来,对他分明地笑笑:“就算是我不在了,公子也会找到同样的美人。她也会有同样的笑招待你。”

本来就是这样的,两个陌生人之间的爱情若烟花绽放。前欢寂寂,后会悠悠。

心中,忧伤如春天的草芽,悄悄萌发,他并不知道他这一生会在何处停泊,在路上,他不断缅怀的只是心中残留的一片幻想。为此他的忧伤显得毫无理由。

他曾经再三询问歌楼的人,那一个爱花的女子去了哪里?他们心不在焉地告诉他说这里有的只是新人。

还是那个河岸,还是那排柳树,还是那个季节,只是那个爱花的女子果真不再来了。你与他萍水相逢,春风一度,在他的记忆中如一枝花儿开放,飘落了。留在他心中的,只有那一片月光满怀的失意。每年春天他都会来到这里,明明知道那个女孩子早已经不在这里。他一如既往。

写词,看花,喝酒,想自己的心事,缓慢品味着岁月流逝的孤独。于是有了《蝶恋花》:

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也许这是他唯一的奢侈了,有时间这样孑然一身长久地站在那个木桥之上,暖暖的风灌满他的衣袖,他能闻见风中熟悉的香味,细细的,若有若无的一缕,浮动。夕阳西下,波光粼粼的河水上只能看到浓郁的树影。水中的浮萍顺着流水流走了。这时候他会想起你来,拉住你的手,轻轻地握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从来没有期待过不老的爱情。平平淡淡地在岁月中老去,慢慢品味着这句话。

在花丛里,他突然感到了莫名的悲伤:“你还好吗?你在哪里?你想起了我吗?”

我总是不自觉地会把上阕《蝶恋花》和这阕《生查子》联系在一起。

也有人说这首词不是欧阳的作品,说是朱淑真的。实在是难以考据。

对花伤心,见月感怀的事情,从来都是文人墨客的本事,对于我们最为重要的其实是从这些文字中发现了自己的影子。

无论是谁都必须为自己的心活着。无论是谁都会被真情感动。怎么可能例外呢?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古来的感慨,说一次我们的心就疼一次。

如果说错过,我们无能为力。思念和寂寞,早已经渗透了纸背,渗入了岁月,渗入了我们的血液里。带着月光的文字,再一次让我无语潸然。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他的背影高挑笔挺,却显得消瘦,衣袍因而略显宽大。黄昏悄悄地来了,夜风越来越大,灌满了衣袖。他有些轻微的晕眩,天空变得透明而深远,河水彼岸的树林只剩下蓊蓊郁郁的一片影子,一钩新月隐现,默默注视着他。

是该回去了!他想。

我们不断地重复那个古老的轮回,一年一年,我们都将不断地成为彼此的陌生人,我们都应该有个归宿的,尽管这种归宿未必都是幸运的。然后许多年、许多年过去了。

春天也这样到了头。

古老院落落满阳光,落满传奇,落满了诗句,也落满了寂寞者的足迹。

男人或者女人。就是这样的,风雨如晦的春天一直想告诉你那个美丽而伤心的故事,只是你总是误会,说些安慰的话。然后就是情知无望的等待。

最后的目光穿越千年的暮色,还是要落到这阕《蝶恋花》里。

那仿佛是注定的: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蝶恋花》也是唐教坊曲,本采用于梁简文帝乐府“翻阶蛱蝶恋花情”为名,它还有几个可以互用的别名,常见到的有《鹊踏枝》和《凤栖梧》。这词的内容依然是常见的闺怨题材,一个女人徘徊在那个深深重门的庭院里,寂寞地等待着良人归来。语言清丽和缓,含蓄有致,情感非常深沉而细腻。让人惊艳的是“深深深”这三叠字,向来被人追捧,以为奇绝。就是一向眼高过顶的李清照也说:“欧阳公作《蝶恋花》,有‘深深深几许’之句,予酷爱之。用其语作‘庭院深深’数阙。”简直着了迷。

她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阁楼上,目光正透过重重帘幕、堆堆柳烟,向丈夫离去的方向凝神远望。这几乎是她每天唯一能做的,等待,守候,希冀,其实就是这样,用眼神琢磨遥远的思念。思念是如此伤神的花朵。可是,谁能把这样的风景看透?

春天是留不住的,就像这每天的黄昏,就算重重门掩上,你依然无法把它关在门外,花儿,花儿,她蹲下身来,泪水也跟着落下,你知道春天去了哪里么?

女子向着花儿痴情地问:我们都是被抛弃了吧?

花儿一旁缄默,不说话。说什么呢,你有的只是一颗被禁锢的与世隔绝的心。

真伤心,等待是永远没有尽头的。所谓的爱情,最多的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古典的爱情,也是最多的伤心,有一个人在等你,而你却不知道,这样的一生终了。花落香陨,人去楼空。只是在原野里,远方的人,你驻足可曾听到风中哭泣的声音。

一千年过去了,一千年岁月无痕,就像席慕容说起的,你是一个传说,一棵开花的树。

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求佛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佛于是把我化做一棵树,长在你必经的路旁

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当你走近,请你细听

那颤抖的叶,是我等待的热情

而当你终于无视地走过

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

那不是花瓣,那是我凋零的心

放下书,听见远处路口传来王菲的歌声: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

柳永: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别离,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生如夏花

这是宋词中最著名的惜别之作。我像中毒一样喜欢它。

我不是一个浪子,骨子里是一个恋家的人。虽然向往却永远也学不会去远方流浪。说起送别,只有两次送别刻骨铭心,难以忘怀。一次是高中毕业,大家各奔东西散伙的那天。大家不管男女,抱在一起流泪,说保重,说再见。心里撕扯一般疼痛,或许当时很平淡,我记不清了,那些是后来赋予的了。虽然现在有多种方式可以联络,大多数同学却再也没有见过面。转眼间已将近十年了。

第二次送别是大学毕业。我还记得那个炎热的六月,兄弟姐妹们去喝酒,没有人不喝醉的,一直又唱又叫,闹到天亮。是因为心里难过。是因为不想分开。是因为留恋那段飘飘的岁月。或许还为了更多。其中包括那短暂而脆弱的爱情。

人生真是寂寞,能让自己为之哭为之笑的事并不多。

面无表情地活着,思念着什么。在每一次临睡前,总是忍不住感慨,不想睡,睡着了又不想醒来。

我记得在分别的那次酒桌上,我含着泪说:来,兄弟们,干了这杯酒,我为你们背首诗。他们端着杯让我马上就说。我说:

你要走,我不送你。

如果你来,无论多大的风雨我都去接你。

那一天同学们差不多都喝醉了,喝醉酒的人总是很可笑。可是我们笑着笑着,却又流出泪来。有时候,反过来一想,清醒其实挺可怕的。只是我们习惯这么把一切都搁置起来。不再相信醉话了。每一次认真起来,都觉得心有戚戚,正如这首歌里说,这是一个不能停留太久的世界。

柳永这个人的一生是不幸的,我无法理解漂泊者的幸福,所以我想当然地认为追逐梦想的生活是一种寄生。柳永为了谋求功名,来到汴京开封,却浪迹于花街柳巷,他把快乐看得太简单了。那其实是一种饮鸩止渴的方式,那快乐昙花一现,之后便是更深的寂寞。

无法确切地知道柳永这个人到底是怎样的多情,这样处处怜芳草,专一情事,总是会让很多女人喜欢,倒是我常常忽视一点,柳永这个人从骨头里是个浪漫诗人。

并不是所有会写诗的人都是诗人,其实所谓的诗人必须像他的诗那样活着,这样他和他的诗才是一棵完美的树,文字就是树的花朵,自身就是枝干。一棵树理解春天的方式,就是开花结果,那是树的生活。

柳永是个彻底的诗人,他是一棵花树,他无法不选择春暖花开,只是当政的宋仁宗皇帝喜爱的是苏轼这样的牡丹,而不喜欢柳永这样的桃花。

人生无非两个去处,一个是家,一个是梦。

也因此我们年轻的时候总是在路上。

在路上的只有两种人,一种人回家,一种人在远行。只是有时候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归人,还是客人。我自己是哪种人,从来都没有搞清楚过。

柳永是个没家的人,从一处到另一处,那是完全诗意的流浪。他是在寻找自己的梦想。所有的人都说,当初柳三变离开家是为了寻找仕途上的出路,对此,我只能笑话他的不自知。富贵和你柳耆卿是水火不相容的,所以你无论走向何处都只是“羁旅”。

秋天,长在柳永的骨肉里,像一棵毒刺,秋天一到,他便中毒。所以在他的词里,秋天异常的伤人伤心。

还是从离别说起吧!

柳永的早年是在汴京度过的,他的父亲叫柳易,前曾在职南唐,官至监察御史。宋灭南唐后,入宋为官,官至工部侍郎。柳永兄弟三人,当时都有文名,人家称他们为“柳氏三绝”。柳永排行第七,人称柳七。第一次考进士,以失败而告终,名落孙山,心灰意冷的词人写了一首牢骚满腹的《鹤冲天》: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 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这个牢骚发得有点过头,他到底还年轻,狂傲得像个任性的孩子,然而没有人宠着他。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六有这样一段记载:“仁宗留意儒雅,务本向道,深斥浮艳虚华之文。初,进士柳三变,好为淫冶讴歌之曲,传播四方,尝有《鹤冲天》词云:‘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及临轩放榜,特落之曰:‘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景元年方及第;后改名永,方得磨勘转官。”

由此柳七一生不得志,到自己满脸皱纹,胡子一大把了,改了个名才中了进士,做了个芝麻样的小官。其实看一看宋仁宗赵祯这个人,你会发现他并不是一个笨蛋皇帝。在位四十多年,颇能容人,但话又说回来,他们都是政治家。最为忌惮的就是书生们恃才放旷,自以为是地耽于宴乐,而不顾士大夫的道貌岸然。不客气地说,玩政治是要会戴两张面具,不然圣人们唧唧歪歪的修身养性、治国、齐家、平天下的活就没人认真干了。你看看柳公子是怎么对待皇帝的斥责的。

“日与浪子纵游娼馆酒楼,无复检约。自称为‘奉旨填词柳三变’。”这简直是让皇帝老头下不来台。既然你不按规则玩游戏,朝廷没有时间理会你,三振出局,自己爽吧。在那样一个独裁的封建时代,入不了仕途,书生们几乎完全没有出路了,不潦倒才是怪事。

柳七这个多情的花花公子,无疑是耍个性出了头,只能在脂粉堆里博一个有情人的虚名。他倚仗的是自己的才华,你又无法苛责他,让人们说什么好呢!

在汴京厮混下去显然是没有出路的,于是在一个秋天的黄昏,他黯然离开了。送他的是聊相慰藉的一个女艺人。

我现在没有心力去安静地欣赏一个无望的人的悲哀的沉吟,我同他一样的疲惫,一样漂泊无依,一样残存于心的只有一个缥缈的希望。

他一袭单薄的长衣,站在河岸上,更远处的江水缓缓地流向一个陌生的地方。

她只能忍着泪水,不要让它流出来。生活已够艰难,该宽慰他的,该劝他一句,让他学会照顾自己。该说些什么的。这一去,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再见的日子……

去吧。

就是不说你也应该知道的。紧紧抓住你的手,你的手轻轻地抖着,这么凉。

天快黑了,天空还是蓝的,刚落下的秋雨,那么瘦,那么清凉。无非是说我们的命运,不怕的。水面上起水雾了,再次握住你的手,我凝眼有看穿天水的想法。

我和你,我们也拥有过快乐的,不是么!所以还是应该高兴一些的。

只是在晚上,一个人漂在江水上,怕黑的话,就看看天上的月亮吧!

船翁唱号子了,你去吧,什么都不用说,我知道的!

那更远处,许是梦醒的出口。

她忍住了全部的泪水,微微地笑着,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在他的心田里,一颗红色的种子埋下。这一切,是不会被拿去的。

秋暮,乱洒衰荷,颗颗真珠雨。雨过月华生,冷彻鸳鸯浦。

池上凭阑愁无侣,奈此个单栖情绪!却傍金笼共鹦鹉,念粉郎言语。

在那个秋天,一场雨后,天又凉了许多。

那位孤独的女子在寂寞中等待柳永回来。他或许会回来的?女子想。

他走了这么久,也应该回来的,是不是?她问笼子里的鹦鹉。

且不说柳永。就说这鹦鹉真让人伤心。

我问你,如果你一直和那只鹦鹉说话,说一辈子,你对它讲一切事,你说这只鹦鹉会懂你的意思么?如果你是传说中的黄色的小公主,美丽,寂寞,纯洁,这只鹦鹉会不会爱上你呢?没有什么可想的时候,我常常胡思乱想,编一个故事给自己,或者是和鸟儿说话。

寂寞会让一个人疯掉。

不知为什么,看完这阕词,脑子里就剩下了离奇紊乱的想法。那个心烦意乱的女子我认识,她的心事我也知道。伤心的女子到处都有,人们早已经熟视无睹。

对于她的悲伤,没有人真的关心。这样的情况已经延续了几千年。没有身份的她,毫无理由地被抛弃了,多数已经完全被忘记了,被记住的并不是最伤心的。

我曾问她:“乖乖,为什么养一只鹦鹉呢?”

她回答我的声音含糊不清,那是宋朝吴越的方言,或者时间太久远,她的声音已经失真。我一直在想,寂寞会让她疯掉的。

在一个闭着门的大院子里,秋天在你的园子里,浑身湿漉漉的,长满了苔藓。寂寞难耐的你,每天都好像生活在一场冰凉冰凉的梦里。转悠,幻想,黄昏来了,你开始变得烦躁不安。

我还是想问她,为什么养一只鹦鹉呢?用这只金笼子来养它,而且只养一只!为什么只养一只鸟呢?

她说:“鸟儿就不怕孤独。”她说着还笑了笑。

而我却为这句话做了一晚上的噩梦。

秋天死亡的过程是最怕寂寞的,而且黄昏时分,她最害怕的就是下雨。荷塘里的荷叶已经先她一步进入枯老,她说他知道自己的结果是什么!她不过是在等待。

是的,是寂寞,它是凉的,它悄悄地围裹着她。

我最后一次问她:“你确定你养的这只鸟真的能听懂人语吗?给你讲个故事吧!”

从前有一个黄色的小公主,一生下来母亲就死了。没有人告诉她原因,也没人和她说话。敢和她说的几个人,无意间说起了她的母亲,只那么提了一句,可是仍然被国王杀死了。从此再也没人敢和小公主说话。

小公主在无言的世界里成长,她渐渐觉得寂寞得厉害。

这时,有个好心的人送给了小公主一只美丽的鹦鹉,悄悄对小公主说,这只鸟儿会说话,你有什么话就可以问它。

小公主从此就天天跟这只美丽的鹦鹉说话。鹦鹉很聪明,说话学的也很快。这样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小公主天天和鹦鹉在一起,慢慢长大了。

鹦鹉每天和小公主说话,安慰她,给她讲故事,给她唱歌(当然很难听啦)。小公主总是在它的故事中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然后就是她的梦。

那不再是一个封闭的园子。有时候她会到一片长满了美丽的树,开满了很多的花的海岛上,远处能看见海面上的船。天很高很蓝,而她能看见的海面也很远很远。一天,她在这里看到了一个英俊的男子,朝她走来,和她说话。她惊奇地打量这一个有着奇特魅力的男子。他身上有一种神奇的东西吸引着她,他们说话,游戏,一起看日落,看远处的水面上跃起的鱼。

然后,她困倦的时候,男子就给她讲故事,她总是在他的故事中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然后就是她的梦。

那是另外一个地方。这个男子带着她游玩,给她讲了很多东西,渐渐地小公主知道了很多,而且知道了爱情。是的,就是爱情。

她爱上了这个男子,她知道这个男子也爱他。

她心里知道这样下去的结果会是什么?她开始拒绝在男子面前睡着,就是很困很困也不舍得闭眼,而她还是会在自己支持不住的时候醒来。

睁开眼,她就看见自己的鹦鹉还在自己的身边,不停地讲着故事。它瞪着一双圆圆的小眼睛,盯着小公主的眼睛,它好像知道一个小秘密,小公主的脸一下子红了。

鹦鹉问她:乖乖,你是不是做了一个梦?

她不回答它,因为害羞而跑掉了,鹦鹉在金笼子里嘎嘎地笑起来。它是知道的,而且它还知道更多的秘密。

她从此总是爱睡觉,而且让鹦鹉不停地给她讲故事。鹦鹉望着睡着的小公主,看不清它脸上的表情。(如果鸟儿真有脸的话,可能会看清。)它知道小公主现在很快乐。

(故事到这里,我突然不想说了……)

她总是想睡觉,想尽办法让自己睡着,让自己做梦。

在梦里,她和他在一起。

一次鹦鹉问小公主:“乖乖,为什么养一只鹦鹉呢?”

小公主开始只是笑,后来是一阵茫然,最后说不知道。

小公主说:“鸟儿,你是一只好鸟!”

鹦鹉对小公主的回答并不满意,结果那一天小公主睡着后就没有碰到那个男子。小公主在梦里等待。秋天,黄昏,下起了雨,醒来后,小公主开始变得烦躁不安。

鹦鹉扒着金鸟笼问公主:“为什么养一只鹦鹉呢?用这只金笼子养它,而且只养一只?为什么只养一只呢?”

小公主说:“鸟儿不怕孤独。”说着她笑了笑。

鹦鹉啪地一声,在笼子里晕倒了。

“啊,我不能再讲下去了,就到这里吧。那将要发生的,难免是一个伤心。”

该说柳永了。每一次说起柳耆卿,我总会不自觉地想起关汉卿的这曲《梁州第七》:

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忘忧;分茶攧竹,打马藏阄。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闲愁到我心头!

伴的是银筝女银台前理银筝笑倚银屏,伴的是玉天仙携玉手并玉肩同登玉楼,伴的是金钗客歌金缕捧金樽满泛金瓯。

你道我“老也,暂休!”占排场风月功名首,更玲珑又剔透;我是个锦阵花营都帅头,曾玩府游州。

这个人,定是那词中的粉郎。柳永的文字确实出色。在现实生活中伤痕累累的柳永,到底是词成全了他,还是伤害了他。估计他自己也很难说清楚。他被几乎所有的人都接受了,“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但是,他却过于恣意,以至于被士大夫文人讨厌。

柳永也尝试过和士大夫的代表们沟通,一次他去谒见宰相晏殊。

柳永比晏殊至少大四岁。这次会晤大约在晏殊53岁左右。此时柳永中进士差不多10年了,但还是沉于下僚,于是他想和宰相谈谈心,希望这位宰相词人能理解自己。这真是当局者迷。晏殊可是旁观者清。他知道皇帝不喜欢的是什么。两个人一开始就心照不宣地谈到了词。晏殊开口就点题:“贤俊作曲子么?”柳永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晏殊当然不能让步,马上说:“殊虽作曲子,不曾道‘彩线慵拈伴伊坐。”受到这样一番讥讽奚落,柳永失望而归。

这个风华绝代的穷书生躲在了文字的背后。能接受他的只是那些被生活束缚住的底层女人们,艳情和真情好像是两杯烈酒,只是为了让自己麻醉。安然和闲适,当然不适合他们。

看看那个美丽孤单的女子,一点一点地憔悴下去,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梦变成现实呢?让鸟儿变成那个人!

荷塘月下,轩窗之内,一个不眠的女子调弄鹦鹉,教它说那个人的话。这能不能安慰自己呢?

没有人真的关心那个孤单的女人,没有人心疼她,她应该是知道的。

这伤心的日子,你要相信童话,或者相信胡思乱想。

那只鹦鹉真的什么都知道的。它说:睡觉吧,睡觉吧,睡到明年的9月9日重阳日,我来抱你起床,一起看菊花。

王雱:眼儿媚

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而今往事难重省,归梦绕秦楼。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张丹枫叹了口气,骑上白马,缓缓走出山谷,马蹄踏着零落的花瓣,放声歌道:“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而今往事难重省,归梦绕秦楼。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这是宋人王雱怀念改嫁了的妻子的一首小词,而今由张丹枫唱出,却别有伤心之处。

云蕾听得如醉如痴,心道:“我虽然恨你,但我这一世绝不另嫁他人。哎呀,老天爷对我何其残酷!”

这是梁羽生中的一段。那时候不知道有多迷恋这本书,因为他们缠绵悱恻的爱情,在那个完全诗意的江湖上,动人心弦,多年以后再次看到这里,心里依然一阵酸楚的幸福涌上心头。

张丹枫是人中龙凤,云蕾是巾帼翘楚,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好鸳鸯。可是他们却是仇人家的儿女。那又怎么样!云蕾爱张丹枫,她不恨他。

就这样我知道了这阕小词。也第一次知道了王雱,再后来,知道了王雱是王安石的公子。

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而今往事难重省,归梦绕秦楼。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查阅词书,大都说这个《眼儿媚》的初始已经不可考。这倒是一个挺浪漫的出现方式,似乎是平空而来,绝尘而去。再说“眼儿媚”这三个字很是动人。我想大约那个姑娘还是青涩的年纪,眼波流转,心事初成,有的是美妙的幻想,其实不过是一个单纯的愿望。

也有人用白居易的:“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来解释“眼儿媚”,我不喜欢,回眸一笑确实动人,但是非要放到帝王宫苑,真是焚琴煮鹤,大煞风景。惟“眼儿”为俗称,在文词有“秋波”之喻,苏轼诗:“佳人未肯回秋波”,故又名“秋波媚”,不过我还是觉得,这里用“秋波”这个文绉绉的词,还是有点大尾巴狼的嫌疑。“眼儿媚”清新可人,正恰到好处。

这阕《眼儿媚》是王安石的儿子王雱写的。说实话,这首词通篇看来,并不是十分出色。倒是“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这一句很美。

每提起丁香,我都莫名其妙地有一股惆怅的心绪。似乎是没来由的。丁香是常绿乔木,春开紫或白花,可作香料。盛开时花序布满树冠,有独特的芳香,香味温和细腻。唐代诗人李商隐《代赠》诗:“楼上黄昏欲望休,玉梯横绝月如钩。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

丁香结大约是说丁香花蕾,丛生如结。此处用以象征固结不解之愁绪。

豆蔻,是指女子的年龄,差不多十三四岁吧。

这个故事很悲伤。

王雱很爱妻子,但他性格有疾病,敏感偏执,容易自卑,常常无故发作伤害妻子。二人因为王雱身体原因分居多年,后来在他去世前妻子改嫁给同样很爱她而且人又很好的昌王赵颢。王雱和王安石都同意解除婚约。

王雱写这首词的时候是他短暂的一生中最灰暗的时候,那时候他已经快死了。妻子再婚之时,王雱已病危,弥留中写下这首词,不久去世。

王辟之《渑水燕谈录》云:“宋王荆公之次子名雱,为太常寺太祝,素有心疾,娶同郡庞氏女为妻。逾年生一子,雱以貌不类己,百计欲杀之,竟以悸死,又与妻日相斗哄,荆公知其子失心,念其妇无罪,欲离异之,则恐其误被恶声;遂与择婿而嫁之。”

据说,王雱娶妻庞氏,次年即生了一个儿子。这个孩子相貌可能更像母亲而不像父亲,人常说“生儿像娘,生女似父”。其实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但王雱由此产生了偏执妄想,执意认为儿子不是自己生的,竟然千方百计地想杀了孩子,平时自然也不会少跟妻子争吵,婴儿哪里禁得住如此折腾,不久便因为接二连三的惊悸,夭折了。可怜庞氏一面承受失子之痛,一面还要忍受丈夫无止无休的寻衅吵闹。王安石同情媳妇的遭遇,知道王雱的精神疾病无法治疗,不能耽误无辜女子的终身,于是做主让他们离异。又怕媳妇由此遭受“被休弃”的丑名声而嫁不出去,干脆亲自替她选择了夫婿,让她顺利出嫁。

这些文章都说王雱有病,用现代的说法,心疾就是精神病,偏执之症,但是对于其一心一意杀死自己的孩子,我实在是难以相信。

魏泰《东轩笔录》在记《渑水燕谈录》上述说法后又云:“越州僧愿成客京师,能为符咒。时王雱幼子患夜啼,用神咒而止。雱德之。”这里记载王雱的孩子患夜啼,这是小孩子的常见的病症,人们也迷信是什么夜哭鬼捣乱,多数都是请仙画符,驱鬼辟邪。王雱因为老和尚治好了孩子的夜哭之病,对人家很是尊敬。这里讲的好像王雱并不嫌弃自己的孩子。

孰是孰非,实在难以判断。多是稗官野史,道听途说。

王安石变法是件大事情,史书记载得很清楚。王安石是个固执的人,被称为“拗相公”,强调法治,确实疏于人事。用人上屡有不当。致使变法没有得到很好的贯彻,反而被歹人利用。结果祸害的还是平民百姓。因此古代文人对王安石的评价,历来褒贬不一。王安石有一个儿子,名叫王雱,少年多才,偏偏是一个极端的人物,聪明却有些狡猾,勤奋却很激进,性格孤僻,器量褊狭,手段凌厉,待人很不宽容,一直被人诟病。

其实王雱的才学一直都在因为其人格缺陷而被有意地忽略了。

王雱是个悲剧人物,王安石变法失败后王雱受了沉重打击。他身体一向不好,由此病情加重,很快也就死去了。年仅三十三岁。我想这也是始作俑者的必然下场。

这段故事在《宋稗类钞》中也有记载,不过主要是说王安石无私嫁媳的高举,对于失心病狂的王雱,则不置一词,王雱跟妻子的感情究竟如何?为什么仅仅因为“貌不类己”就引发了他的偏执狂,造成这一幕家庭惨剧?记载中全无提及。

倒是《历代词人考略》里引用《古今词话》,提到了他在妻子别嫁之后,思念不已,作了一首《眼儿媚》。《古今词话》云:“王荆公子雱多病,因令其妻楼居而独处,荆公别嫁之。雱念之,为作秋波媚(就是眼儿媚)词” 云云。

这里就说他的这首词吧。好像一切谣传都不重要了。

他爱自己的妻子。不管这种爱情多么不幸,也不管这样的爱情有多椎心刺骨。他还是同意自己的妻子改嫁。我想我能体味他的心情。

王雱身体非常不好,王安石就让雱妻庞氏独居楼上,妻别嫁他人。这首词抒写春半相思之情。

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写景极为工整,抒情委婉缠绵。如果王雱的病真是属于心疾,那么其内心的敏感和纤弱绝对异于常人。我试图进入他的内心,了解这个年轻的政治改革家的伤痕到底有多深。

而今往事难重省,归梦绕秦楼。

柳烟织愁,梦绕秦楼,这里说的就是自己。一个人凭窗独望。人世间的坎坷折磨并不值得害怕的。男儿仰首志在天下,可是低眉垂怜时,身旁却空无一人。

而今往事难重省,归梦绕秦楼。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全词轻柔婉媚,细腻含蓄。情思缠绵,欲言不尽。那并不是一种锐利的疼痛,而是一种失魂落魄的怅然。

我不能不被感动,也因为自己。

美丽的文字总是如一只蜻蜓,来了,落在自己的小小的荷叶上。不管王雱的悲情有多么的遥远,我都能从他的文字中感受到爱一个人需要付出多少辛酸和忧伤。

不管是古代人还是现代人。不管是你还是我。都在心里有一个香笼,点燃一瓣香。在缭绕的烟雾中,守候那张桃花一样的面容。爱她,好好地爱着。

这让我又想起了一段文字,那是在网上无意看到的,然后就再也忘不掉,拂不去。

一个网名叫四川小妖的诗人写的一首现代诗歌《蛇诱》,并且在题记中写:“以此诗献给我死去的情人 ”

五百年梵呗轻诵的岁月,昼伏夜起,渡我一生

午后慵懒的躺于水面,分叉的舌很长,可以捕捉阳光以及水仙花的芬芳

雨季使我彻夜难眠,害怕木鱼的声音惊艳,穿过妖冶的皮肤,直透心脏

每天都有不同的脸孔走过,我不留痕迹

只有寂寞让我躲闪不及

青青在昨天匆匆蜕去蛇皮,迫不及待的游向人间

我和它不一样,虽然精变是我正在经历的某种过程

石桥之上,芸芸众生,还没有走过名叫许仙的男子

我在等待五百年后缘定的结果

在某个有明月清风的夜晚

我将化身为人

只为,诱惑你

我无法知道他到底遇到了什么不幸,但这篇文字却让我心醉。

这首诗我看了很多遍。就像一次又一次经历那个醉酒般的爱情故事。在烟雨如梦的江南,西湖断桥之上,一场霏霏的春雨中看见她的背影。她太强,太聪明,太能干。他却太迂腐,太厚道,太单纯,太无能。这样的爱情注定了是一个倾斜的悲剧。

我常常想,如果那个美丽的女人不是一个妖精,而是一个真正的人。难道就能够幸福吗?爱情永远是一个奢侈的话题,是一个奢侈的享受。如果迷恋爱情,也许已经是对幸福的透支!也许。

我注定和一个陌生的女人,在一个恰当的时候相爱,然后慢慢地收藏自己剩下的幸福。爱情依然是一个永远都不会老去的话题。毕竟,对于每个人来说,他都会在一个你意想不到的时候发生,然后给你一个你不想要的结果。就是这样!

曾经辜负了一个女孩子,等我恍然明白,回去找她。

她回答我的只是怅然一笑:“既然已经擦肩而过,你又何必回头看我。”

我已握不住你的手,如,在黑暗中滑落。

仰起头看着天上的一弯月亮,轻轻地说:你好,忧愁!

晏几道:蝶恋花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长不大的孩子

他的文字总有微微的疼痛。一根心弦颤鸣,欲断。一个疏狂落拓公子的艳遇。

每一次看小晏的词,我总有一种华美落了的感觉,好像是一场水月镜花的梦到了头。悲哀如影子一样驱之不散。人生这样短暂,甚至来不及细想就已经成为了过往,于是总是以为自己是活在一个缠绵的回忆中,包括读这些昙花一现的文字。

这首小词说的只是一场华美的艳遇。一次春夜的宴会,他遇到了一位美艳的女郎。灯火辉煌,他的醉眼迷离,深深地笑着。女郎在他的眼神中载歌载舞,颇有醉生梦死的滋味。可是,好事难成,聚散匆匆。夜阑人归后,梦魂又悄悄地回到她的身旁……

艳遇(你想入非非,得意地窃笑着),他喝酒多了,不知那个美丽的歌女当时什么表情,不得而知了。

晏几道和父亲晏殊并称二晏,人们习惯上叫他小晏。在家排行老七,侯门公子生来就是个骄傲的人。这种傲气多数因为少年富贵而近于冷漠的。

一个人用情感筑了一个院落,孤芳自赏。他把自己的整个生活诗化了。用一句世俗的话来说,小晏,他是个不合时宜的书呆子。

据陆友《研北杂志》中记载,晏几道的词在当时极负盛名,苏东坡很想见见他,就找黄庭坚搭桥引线,结果让人哭笑不得。小晏说:“今日政事堂中半吾家旧客,亦未暇见也。”东坡碰了一鼻子灰,大约在他的眼里,苏东坡只是一个无聊的陌生人。

让人说什么好呢!

年少的时候,享尽荣华富贵,晚年却穷困潦倒之极,却又不能抱怨命运没有眷顾过他。只是他太单纯,永远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怀抱着美艳清凉的梦想,不肯醒来。

喜欢小晏的文字,正缘于他的清纯和干净。别的原因实在是没有了。一个人若一辈子都活在童话里,那他除了做一个寂寞孤独的诗人,别的什么都做不出来了。还是那一句话,他把诗词中的故事和意义当成了真实的生活。

这正是小晏的痴,小晏的绝。这也正是小晏的痛,小晏的伤口。

他和他的父亲是多么的不同。

晏殊少年富贵,受尽皇帝的恩宠,一生都是如意的。他也许从来都没有想过,一个人若不是无聊地寻愁觅恨而是溺于绝境会是什么样子。也许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的小儿子竟会沦落到一无所有的困境。

幸运或者不幸,只隔了那么一层薄薄的纸。

晏小山恍惚之间宠辱经遍,但他始终参悟不透。所谓的命运,却不过是自己执意沉溺的结果。他珍爱的只有感情。

醉别西楼醒不记。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斜月半窗还少睡。画屏闲展吴山翠。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

我终于明白,并不是只要美好的东西都会有人珍惜。富贵荣华凋尽,就算你是冰魄玉骨,势利的人们也仍然会弃你如敝屣,而你所能坚守的只是一个幽深孤单的梦境。

“醉别西楼醒不记”一句,让我垂泪。一次指尖被刺破后,那颗血珠子涌了出来,反而有种畅快的感觉,好像往事终于从记忆中释放了出来。那过去的爱和欢喜又重新充满了自己的心头,说是自己不记得了,那其实是在骗自己不再伤心。

一个男人的心应该是玉石做的,坚硬也温润。晏小山就是这样,他有他的好处。我欣赏辛稼轩和陈亮说的“男儿到死心如铁”,那是骨气。可是我还欣赏晏小山的“多愁爱惹闲愁”,那是柔情。好男儿本来就应该剑胆琴心、侠骨柔肠的。还是那一句话,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就算是沉溺,那也是为了真情。

晏小山还说“到情深,俱是怨。”我知道他没有办法做到像父亲那样面面俱到,能把菊花的隐逸之美绽放在人心险恶的庙堂上。他只剩下了真挚深切,沉郁悲凉。

你也是这样想的,对不对。

他感叹“春梦秋云,聚散其容易”。

人生这么短暂,禁不起什么长相厮守的誓言,更何况你并没有照顾她们的能力,就算是放生吧。只留下你一个人,伤心到了无法睡眠的地步。

一个男人到了这样的地步,我也只能叹他是痴。

他还有一阕《思远人》:

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

泪弹不尽临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

这阕词用笔曲婉,词语迤逦,细微精致。可是情意却蕴藉饱满,让人折心。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仔细地念诵着他的这片文字,心里凉凉的。

就砚承泪,就泪研墨,就墨作书。伤心的人只能说些伤心的话。更说“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

字音婉转,留恋在唇间,那些文字能粘上我的温度的。可是落出了口,还是冰凉的。

认真地难过,认真地思念一个人。

从来都没有漫不经心过,这样的一生,怎么能不疲惫!

大厦已经倾覆,形销骨立的晏小山悄悄地落泪了。

我常常听朋友说,男人应该粗略一点,把那些事情撂下吧。

女友对我说,怎么能无缘无故地就难过起来呢!跟个女孩子一样。

我笑了笑。是,应该快乐的,应该的,可是有时候,却总会莫名其妙地难过。这时候,我只想听一句话,可是没有人会说出来。

做一个人,我们能守得住的是什么呢?如果你心里有一只看不见的精灵,快要让物欲横流的都市生活给挤死了,你该不该难过呢?

每个人都是自己的过去的集合。你未必都要背负起这些,可是我还是始终学不会背叛。尽管你会骂我矫情,有时候,你只想停在一个有阳光的角落里,仰望天空,泪流满面。

如果能让这样轻淡的文字显现在你的面前。

你会抱紧我,说:“你是个无法长大的孩子。”

我会笑起来。谢谢你。我想起来三个像孩子一样的诗人,小山,李后主,另一个就是他,微微笑着的纳兰,容若。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这么不经意地活着,当所有的人都变得沉重的时候,你无所谓地微微一笑,花瓣如雪纷纷飘零。梦醒的午后,有雨,丝丝绺绺地飘下。只有你的孤单无法逃避,燕子的归来,会不会是昨夜梦里反复被记起的容颜……

你是不是晏小山,一个落寞的相国公子,繁华落尽的暮春时分。

暮春的午后,我的笔迹有些干涩,一个人坐在阳光的一个角落里写这篇文字,说不清是怎样的一种寂寞。

晏小山,对于我来说已经遥远得只剩下了一个水墨色的背影。这不应该是个回忆,而应该是个错觉。指尖沾满了阳光的味道,轻轻地捻着手指,唤他,小山。

梦醒的午后,有雨,阳光晃动了一下,花开窗前的海棠在嫩青的树影中簌簌落下。

这的确是个错觉。他一个人长久地伫立在纷纷的落花阵中,望着细雨中飞来一双燕子,痴痴地想起了一个人。

小山是晏殊最小的孩子。晏殊风流儒雅,仕途显达,官至参知政事,也就是宋的宰相。也不知小山是怎样被父亲溺爱的,他一辈子都没有学会做官。小山二十六岁那年,父亲死了。他的一生便随着家道中落而失意于官场,甚至因为父亲而被牵连入狱。

黄庭坚在晏小山的诗集的序文中说晏小山“垒隗权夺,疏于顾忌,文章翰墨,自立规模。常欲轩轾人,而不受世之轻重。诸公虽称爱之,而又以小谨望之,遂陆沉于下位。”

唉,天才诗人们大多是这个样子的。心中郁结不平,行事作为常让人瞠目结舌,而他却又不会顾及别人的感受,天生傲物的脾性让他完全不会官场上的逢迎周旋,文章写得再好,人们还是敬而远之。陆沉下位的命运便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

他是个骄傲的人,以致让那些聪明的达人受了伤。

连小山自己也说:“我盘姗勃窣,犹获罪于诸公,喷血吐之,是唾人面也。”

人家说他一辈子有四痴。不靠自己父亲的权势而捞个大官,这是一痴;中了进士还不务正业,一门心思地写些耍个性的文章,这是二痴;挥霍无度,家里人一起跟着受罪,让外人都觉得可惜,这是三痴;人们无论怎样骗他,他都不记恨人家,还是一如既往地相信人家,这是四痴。

你不能不感叹,富贵家的小公子竟然这么任性地拒绝长大,守候着自己的赤子之心,日渐消瘦。

我不禁有些失语。

真正的诗人不是在玩文字游戏,而是在像他的诗一样生活。

我捏紧自己手中的笔,这样的力量能不能戳穿世间这滚滚的红尘,画出他的样子呢?

从中午一直坐到黄昏,从黄昏坐到深夜。

一盏灯默默地对着我,城市的夜晚比白天还喧闹,那古典的诗意遁逸在几页书纸上,如深闭的门,把我隔在外面。

我无处可去,天空中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有的只是充满了疲惫和无聊的荒凉。

李清照: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它,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雁过旧时

《声声慢》这词调名,始见于北宋晁补之词,毛先舒《填词名解》云:“词以慢名者,慢曲也。拖音袅娜,不欲辄尽。”用白话文说,就是声声慢的“慢”其实就是说,在唱曲的时候要延长音调,缠绵不尽的唱出,求的就是回环往复,大约就有点咏叹调的意思。但是易安这阕《声声慢》却与众不同。原来的《声声慢》的曲调,韵脚压平声字,调子也相对比较沉缓,而易安的这阕词却改押了入声韵,并且大胆地反复用了叠字和双声字,这就变舒缓为急促,变哀婉为凄厉。也因此许多学者对这阕词有不同的审美感受。

比如《词林纪事》引许蒿卢的批评说:李易安此词颇带伧气,昔人极口称之,殆不可解。郑骞也认同许蒿卢的说法,意思也就是说这首词有点粗俗,他们不理解,许多年来人们都喜欢这首词是因为什么。所以说粗俗,大概是这首词的用字口白过重的原因。当代著名的诗词大家叶嘉莹先生对李易安的这阕词也持有不同看法,虽然她不同意评论这首词流于粗俗,但对于“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一连十四个字的超级叠加,认为颇有过头。

我们这里暂且不说这些过于学术的品评,但从一般的阅读感觉上来说,这首词的确是一首难得的好词。

一天下来,孤独的女人,在孤寂的院子里转悠,这种景象,连想一想都会让人揪心,更何况是一个敏感的天才诗人。好像上天给了她不让古人的卓绝才华的同时,也给了她许多的不幸。

一般人都认为,李清照这个出身贵族的女人,前期是很幸福的,她的不幸大约也就以1129年,也就是建炎三年八月赵明诚病逝开始的,9月就有金兵南犯,李清照带着撕裂的心和沉重的书籍文物开始逃亡。一路上她基本上是沿着皇帝赵构先生的逃亡路线逃亡的,皇帝象征的就是国家啊。

真是耻辱的经历。

赵构一路抱头鼠窜南下,经越州,明州,奉化,宁海,台州,金兵气势汹汹狗撵耗子般追得高宗跑到海里,不敢上岸,真他妈的机智,这老小子跑到了温州。李清照一孤寡妇人眼巴巴地追寻着国君一溜烟远去的方向,自己雇船,求人,投亲,靠友,带着她和赵明诚一生搜集的书籍文物苦苦地坚持着,战火中,她个人实在难以保全这些珍贵的文物。结果是连连灾祸临头,被烧的被烧,被抢的被抢,被偷的被偷,她半生心血不可避免地化为乌有了。

皇帝已经跑得不见了踪影,天下惶惶,李清照孤零零地站在战火苫荑的土地上,分外消瘦的背影被病恹恹的夕阳吞没。

时间,时间,时间碎裂如流水,而人从来就是被改变的,被留下的,被掩埋的。

她没有孩子,身边也没有什么亲人,她确实老了,在杭州,一个衰老的女人守着一个孤清的院子,情何以堪。

对于她颠沛流离的生活,人们有不少传说,也有说她改嫁过,有人说没有,其中真假,我真的不想去分辨,别人的痛总是不痛,人们惯常以观赏的态度看别人的喜怒哀乐,只是那种煎熬于水火的感受被大家有意无意地淡化了。

有一件事情基本是可信的。秋风里,偶有几个老友来访,她有一个姓孙的朋友,其小女十岁,极为聪颖。一日孩子来玩,李清照对她说,你也该学点东西了,我老了,愿将平生所学相授。不想这孩子脱口说道:“才藻非女子事也。”

李清照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一把柔软的刀子剜心而入,一阵晕眩,手扶门框,才没有摔倒。童言无忌!原来在这个社会上有才有情的女子是多余的。而她……

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读懂她的心。

在落叶黄花之中,她吟出了这首几乎浓缩了自己全身痛楚的《声声慢》。

我看见这样一个女人,一身青衣,弱不禁风地徘徊在院落里,难以看清她的容颜,就是那身影分外的孤单,一卷书被清风无聊地翻弄开,浓黑的字迹在斑驳的光线下无声地倾诉着: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我的心是那样冰凉,是的,是结了冰。原本你应该幸福的,你应该看着他明朗的面容,问他想什么,是不是冷了,要不要加一件衣服,或者,你问他,自己的眉太淡,要不要再画一画……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它,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易安——他叫你,回过头去,竹子在雕栏后飒飒地做响,错觉转换的季节竟然散发出了绵密的酒香,恍惚地记起来这样的声音,这样的风,就是这样的……嗯!你应他,然后露出一个笑脸,雁过旧时,或许只要去想一想,这一切都变成了真实的。你记起来的就是这些,秋天到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寻寻觅觅,她寻觅的是什么呢?不好说,大写意的天下恍然,小写意的杯酒之间,你不把握这个女人柔弱的身体里,到底流淌着多么高亢激越的忧愤,你怎么会知道她的心?

嗟叹,我一直认为把李清照简单归为婉约派是不合适的,大家都熟悉的一首诗《乌江》,就不必细说了: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此诗笔力遒劲慷慨,几乎不像是出自女子的手。她这是借古讽今,最看不起的就是皇帝老儿死皮赖脸地保小命的穷酸劲。就是这首慢词也不能把它归为婉约。

一天一天,那种无处着落的情绪,让她难以安静,种种感觉怕是没有身陷生命泥淖的人难以体味的。

就说这伤心的感觉,酸楚,压抑,沉闷,用语言是难以讲明的。我总有一个很模糊的感觉,在脑子里一直缠绕着,一个人到底应该拥有多少反叛的力量才能让自己是个自由人?一个人到底拥有什么样的智慧才能把禁锢自己的樊笼打碎?为什么每一个人都会被烙上他那个时代的烙印。好像是被驯养的牲畜,烙上了丑陋的特征,被时代出卖了,被改造了。

南宋的所有的文章和英雄都显露出来严重缺氧的特点。再没有一丝丰沛燥烈的原始气息。男人和女人都有被处以宫刑的迹象。真令人可悲。

李清照一个弱女子,感慨身世家国,发出的是吊祭自己悲哀和国运衰败的凄凉语,而岳飞的词句里面表达的却是对于朝廷的失望和无奈,是一个总有一种难以言明的相通之处。困厄之中,彷徨难言。

静静地坐着等待天黑的时候,脑海中一片灰色的混沌。十四个叠字要说明她当时的状态真是贴切不过,没什么不妥的,所以我觉得这十四个字堪称奇笔,不敢多用。而下一句: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本来不会有什么问题,说得清楚。就是再下一句“三杯两盏淡酒,怎敌它,晚来风急。”这里的“晚”字有了争议。一般通行版本都记着“晚”而另外一个说法还是“晓”好。

俞平伯先生在《唐宋词选释》中断定应为“晓”。因为写词是一整天的事情,晚来风急,就重复了。我就想不明白,写词写一整天这是个必然现象呢?还是偶然的呢?

还有的人说,“乍暖还寒”应该是早晨发生的事情,意思是说黄昏应该说是乍寒还暖,窃甚不以为然,还有一首词就是张先的《青门引》的第一句“乍暖还轻冷”和李清照的《声声慢》里的乍暖还寒几乎一样,可以比较一下,原词如下:

乍暖还轻冷,风雨晚来方定。庭轩寂寞近清明,残花中酒,又是去年病。楼头画角风吹醒,入夜重门静。那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

这首《青门引》,上片起首两句“乍暖还轻冷,风雨晚来方定,” 声声慢中“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晚来风急。”倒是可以互相印证。张先写自己对春日里天气频繁变化的感受。“乍暖”,见出是由春寒忽然变暖。“还”字一转,引出又一次变化:风雨忽来,轻冷袭人。轻寒的风雨,一直到晚才止住了。词人感触之敏锐,不但体现在对天气变化的频繁上,更体现在天气每次变化的精确上。天暖之感为“乍”;天冷之感为“轻”;风雨之定为“方”。遣词精细确切,暗切微妙人情。人们对自然现象变换的感触,最容易暗暗引起对人事沧桑的悲伤,开句并不是这首词最妙的,大家喜爱的是“那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这是诗人设得一个奇局,秋千或起或落——你隔墙看到的那个怕不是少女李易安出来调皮,乘着月色蹴秋千吧?

写这首词的时候,李清照已经六十多岁了,客居江南久已,凄苦寂寞,旁人断难体会。佛说人生皆苦,我实在无力辩驳,应该怎样受用这些滋味呢?

回忆,回忆,回忆,仿佛之间,这一切都变得不很真实。

屋子里一片漆黑,就这样安静地坐着——

“易安!”那是他从楼上叫我的声音,清亮柔韧得像初夏塘边的芦苇——那是很好听的声音。他叫我,声音里带着清清的笑意。夜幕降临的时候树梢发出沙沙的响声,有飞鸟的翅尖轻轻擦过水面:刷——刷——只有这才是永久不变的声音。仿佛一梦醒来似的,我飞快地站起身来,利落地点燃了那烧茶的紫陶炉子。烟袅袅而起的时候,哦,这才是我真正的生活。身后幽深昏暗的房间就是那向着永远延伸的时空,只要认真望着,还能够隐约看见心爱的人,他就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修长白皙的手指勾连着一支修长墨绿的苇秆,他在想他的心事,默默品味着自己的微笑和哀伤。

病起萧萧两鬓华,卧我残月上窗纱。豆蔻连梢煮熟水,莫分茶。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终日向人多酝藉,木犀花。

写这首词的时候这名劫波渡尽的天才女人已经完全陷入孤寂了。在她的感觉中,时光开始混淆,觉得一切都已经不再透明,病痛中诗人年华凋零,躺在病床上,她似乎又想起了往事——

那一天的清晨里,很早的时候,明诚走了。睡梦中的她依稀还记得,他像往常那样早早地起来,动作的声音很轻。我仍旧矇眬着睡眼,也不知道他那天穿的是什么衣服,秋寒薄暮,也不知他会不会冷。

茶水轻轻的沸声中,我醒了。房间里如往日般弥漫了清淡醇濡的香气。很多年前,我还是幼小的时候,有一段时间竟能够一一分辨出茶中每一样配料的香气,又过了一些日子,这些香气的概念都不再明晰了,他们混在一起,构成了我对阁楼的记忆,我慵懒地嗅着这些气息的时候,内心里油然而生出一种安逸和安逸中细雨般寥落的幽怨——这是没有怨恨的人的幽怨,一种极为高贵的奢侈品,一个人的一生中只能稍稍品尝一下。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这一首词名《凤凰台上忆吹箫》,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忆吹箫》,吹箫之说是有典故的。

《列仙传拾遗》载,萧史善吹箫,作鸾凤之响。秦穆公有女弄玉,善吹箫,公以妻之,遂教弄玉作凤鸣。居十数年,凤凰来止。公作凤凰台,夫妇止其上。数年,弄玉乘凤,萧史乘龙去。《凤凰台上忆吹箫》调名取意于此。这样的故事和欧洲的童话差不多,结局就是这一句话:“从此,王子和公主过着幸福的生活。”

《凤凰台上忆吹箫》这个词调,始见于李清照,那时候赵明诚出门,清照留在家里,想他。于是就有了这词。其词义清新,不用多说,年轻女性内心委婉的感情,在上阕表现得非常动人,睡懒觉啦,头也不认真梳,脸上愁云满是,这样的心情怕是每个人都有体会。下片是虚拟: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这个阳关,就是《阳关三叠》,也叫《渭城曲》,著名的送别流行曲。源于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诗:渭城朝雨邑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从此以后“阳关”就代表送别了。

李清照念念难消的忧愁不难理解,和上一片一实一虚,吞吞吐吐,让人同感。

时隔多年想起来,倘若我想起这件事的时候是在午后,那眼看这一天将要过去的时候,我是会觉得自己的生命从没有经过什么不幸。毕竟一件事情将要结束的时候,所能回忆起来的大多是欢乐,那欢乐也一定是浅浅淡淡的,浮光掠影。

但是很可惜,我喝了茶,丝毫没有睡意。黄昏过后,夜色缱绻,我已久坐在那里,没有丝毫事情可回忆的时候,我就想起这件事来。

想起我们分别的那个清晨,茶炉轻轻地沸响,其中飘散出来的清淡的香气,我睡得那么温暖和安逸,丝毫也感觉不到所谓生离的痛苦和死别的戚哀。再没有比他更好的一个人了,我再没见过这样善良的一个人,绝对不会让人为他有一丝一毫的伤心。他那样的好,没有人不喜欢他,他的死也注定要许许多多的人流下悲哀的眼泪。于是他悄悄地打理好一切,原封不动的,刻意精心留下一种错觉,他没有离开,就算离开了,也有回来的一天。于是爱着他的人就不停地等待,等待的过程里又渐渐地把他忘记了。他就在那个时候,那个别人忘记他的时候,让人拆开他留下的那封信,泛黄的信笺上墨色已经淡了,那上面若无其事地说出一件事来:他死了,很久以前,所以也不会再回来了。

我也是人,也会忘记。当记忆渐渐消亡,我听到他的死,也感觉不到痛,日子太久,我也忘了应该怎样悲哀。此后的日子,应该怎样呢?

那时候我都没想过,喝着他最后一次亲手煮的茶,我坐在回廊前面:那里风和日暖,中庭弥漫了树叶沙沙摇动的声音,不急不徐,不紧不慢,一点痛苦也没有。好像有一种感觉,明诚从此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但是因为我没有亲自跟他告别的缘故,那一天风和日丽,浅浅地啜一口他豆蔻连梢煮开的茶,只勾起心中淡淡离愁,就是那种无比奢侈的感情,就是它。

就是这样的一个早晨,他走了,死了,再见不到了。而我仍旧无知无觉地喝着茶,无知无觉地活在那个风和日丽的清晨。

终日向人多酝藉,木犀花。

这让我想起了,冰封在琥珀中的鲜活的生命。

那一瞬间,叫人实在无法怨恨他的残忍。

因为这种死亡一点痛苦都没有,死的时候,甚至觉得自己还活着。

李清照: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能想到当我的生命悄然逝去,悄然逝去,仿佛静夜里黯然萧索的黄沙,茫茫地铺在清冷的月光之下。而这小小的庭院,也终将荒芜到无可寻觅。那时候我身归何处,那时候是否还能看到他?明诚,那时候,四季悄然地轮回着,当初夏再度降临,池塘中绽放着梦一般的白莲。

这样的景色对我是多不相宜,如梦,只是梦已经醒了,我想起那时,与君相醉,与君同舟,与君畅游……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惊飞的水鸟和安静醒着的莲花,它们,会记得我的故事,我的思念么?

莲花好美,它们,依然无知无觉地开着,好像那时的自己,不知尘世的悲欢。

季节回旋流转,能安静地在一处,开落,我终于懂了守候的含义,或许它们真的是幸福的吧?可它们还是不会长大啊。冷雨中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忧伤和寂寞,旦复旦兮。它们终也不明白离合中的欢乐,终也不能如我一般,再不问那么多的为什么。它们永不知道自己究竟错了,还是从没有错过。

其实,怎么能再问为什么?

无奈人世间的阴差阳错,死是什么样的呢,也许是时间的尽头“风住尘香花已尽”?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唯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

这阕《武陵春》题名《春晚》,还有一个题目叫《暮春》,1134年金兵又一次南侵,李清照沿着赵构皇帝逃跑的方向避兵“抵金华”,这已经是李清照第二次避难到金华了,据载这首词应是绍兴五年,也就是1135年的作品,那时候她已经52岁了。词里说的双溪据《浙江通志》卷十七《名胜志》:“双溪,在浙江金华城南。” 是著名的胜迹。但是风景再好,对于当时的李清照来说,那种年少出游的欢乐,早已经随着家国零落而颓败了。

唯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这一句我很是喜欢,李易安的词向来别具一格,自开生面,善于口白。这一句短短十三个字,看似简单,却有海涵地覆之力。“愁”被赋予了质量,如山压来。也正是这一句,让人想起了更多,这不是伤春的闲适之作,由此人们想到了国事家事,风霜剥蚀的容颜下,她那颗心早已经孤寂到了极点,我试着把《武陵春》和这两首词放在一起,是因为我并不想把她的武陵春说成是“感愤时事之作”,我宁愿相信这首词不过是此人想起了自己的伤痛,华年与君同舟的一幕历历在目。泛舟春水,要寻找的是快乐,美,还是记忆呢?易安阅尽人世悲欢,她自己的伤痛她自己知道,其实每个人心中的创痛是很难和人共享的,用语言和诗词并不能解决自己的问题,面对现实,不要说她一个女人,就算是须眉英雄也是无可奈何的,更何况,转眼之间人已经老了。我们大约都记得,自己还是孩子的时候,总是觉得时间过得太慢,童年几乎是永远也过不完的,可是等到自己真的长大了,才发觉,时间过得越来越快。你感叹,时光总是太短。

风过回廊,一如低沉的咏叹。那声音里浮动着的莲花脉脉的清香,仿佛晶莹的微笑,流光溢彩。多少年前,那个风神俊朗的太学生到来的那个早上……

这怎么会忘得掉呢?仿佛那慌乱的心跳,还没有完全平复下来,再鼓一曲吧——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仿佛可以看到,那一幕,初相识时,那花容不整让人怜爱的样子,那回廊的尽头梅丛下不解悲欢的女孩子。

学会淡淡地回忆过去却不被忧伤缠住,学会在他离开的日子,代他好好地爱自己。

年少时的诗作,我再也不忍卒读,那安然明丽的快乐,如今只是一段隐隐难消的伤痛,那神秘的爱意缠绵也只剩下我知道,明诚,你真的已经抛下了我吗,那个洁净如莲的女子,在一个淅淅沥沥下着小雨的早晨,朦朦胧胧地问?

如梦,如梦,如梦。

昨夜雨疏风骤,沉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啊,才是昨天发生的事情,是吗?被衾冷暖的分别让我恍惚,那个被宠爱着的女人疏懒的样子被你怎样取笑呢?像词一样活着,那时候就是这样想,你明亮的眼神里在笑什么!撇了撇嘴哼了一声,翻身又睡她的午觉去了。明诚,明诚,明诚。这名字越来越凉了。

庭前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下着。

应是绿肥红瘦的,已经风雨的花萼香销,真正属于春天的还是这浓郁的绿色,这草,这芭蕉,这海棠树,而花儿只是一场为一个人准备的梦。

雨珠沿着长草的脉络滑下。卷了叶子的芭蕉已经是一片湿润浓郁的翠绿,冷雨中那一朵朵莲花像是梦醒了似的,挺翘的花瓣上现出淡青色的纹络,丝丝络络的,像是花儿细腻也易摧折的心思。那花儿捧着一颗娇黄嫩白的心,仰面对着淡灰色的天和那淡灰色天里落下的冰冷雨丝,痴痴地望着。也或许闭着眼,任丝丝冷雨淋淋落落地飘下。

唉,只能用文字来述说了,留给自己,或者自己也不看了——那些早年的文字,真是:

绣面芙蓉一笑开,斜偎宝鸭亲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这房间里潮湿么?冷么?冷冷的月色弥散,美艳动人的脸上,心事浮现,她想起了什么吧?家人看着这个美好的女子,月移花影,约重来?这是温馨的回忆,特别是许多年以后,她再想起来那时候的相思春心,和现在的境况相比,你不能不觉得人生若梦。

古旧的木器在水气氤氲的雨季里散发出略带腐味的檀木香。我从不点灯,一个人倦意慵慵的依偎着过去的回忆,隐约中能够看到他的幻影吧?

他独自长久地坐着,微湿的黑发披在两肩上.他脸上似乎没有神情,淡淡的有点冷,像是秋天里覆盖了薄霜的木兰花。他那么美,让人禁不住自己的心,想伸出手去轻轻触摸那薄白的冷色,那轻轻一触的诱惑,甚至不惜让他永远融化在自己手中,就此消失不见了。

不怕的,只要一次就够了。人的一生又那么短,从禁不起什么长相厮守的诺言……

绣面芙蓉一笑开,斜偎宝鸭亲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

或许这句词句里还留着他更多的期待,和更深的爱。但我,只能读到这里。我将见到他,因为自己的任性被他静静的目光责备,然后被他更深地爱着。

我依然在毫无希望地等待着,那句古老的诺言里,我知道我应该站在何处!

还是我们曾经说过的,好好地活着。好好地活下去。

就算是只是为了安慰自己。明诚,我再次仰望长天,你能看到我的容颜么?

无所事事的时候,我习惯一个人,静静地等你。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这样的文字和这样的心情留存世间,我仿佛看见你的影子,忽然有一刹那的惊异,你一直没有离开过我,是不是?

那些水面上的落花,好像从没有见它们开得那样绚烂的洁白,树叶筛下的阳光斑斑驳驳地落在你精致细腻的脸庞上,好像细碎的欢乐,好像明媚的眼光。

哦,心有些疼。

其实,被忧伤和思念禁锢的,一直都只有我一个人。

李清照: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斜倚熏笼坐到明

李清照的这首《醉花阴》因为“人比黄花瘦”这一句而显名。依依如弱柳扶风的身段妩媚养眼,很能让人回味。据说这首词是易安写给丈夫赵明诚的,一日无聊的相思。

燃香,失眠,饮酒,写词,一派宋代贵族小夫人的疏懒闲愁的雅致生活,那时,燃香正是贵族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内容之一,在淡淡的香气中醒来,一天开始,也在淡淡的香气中入眠,一天结束,或者因为淡淡的寂寞,看丝丝缕缕飘渺的香气,想入非非。

词中说的“金兽”即兽形铜香炉;“瑞脑”就是龙脑香,在医学上又被称作冰片。

李清照家属贵族,加上她和赵明诚两个人对古玩颇为上心,自然对于这些雅致的东西更为偏爱讲究。燕居焚香原是一种真实的生存方式,从词中来看,李清照闺房里“薄雾浓云”就是香气缭绕的境况,她用香的方式就是熏香。

为了避免烟火气,古人常常不直接点燃香品,而用精炭之类的发热的物什间接熏烤香品,一来没有了烟气,而且散发出来的香气释放得更为舒缓,此类香品古称“熏香”。熏香的使用方法颇有讲究:通常使用熏香,简单的办法是直接点燃,此类香品在古代称为“焚香”、“烧香”。这种办法燃出来的多数是香烟,缭绕缥缈,虽然有情致,但是也有烟火气的弊端。没有清静的意境。

插花、饮茶、弈棋、熏香等诸般雅事如入生活日常,生活变得艺术化了,这是我们的先人睿智的妙处,这些赏心的技艺东渐日本,被人家玩到了道的高度,注重仪式,潜化心性,如今已经成为他们上流社会及市民阶层都孜孜以求的修身养性的生活哲学。可惜的是我们,香道和茶道、花道这些纯粹典雅的生活艺术,却距离我们越来越远,心中飘动的只是越来越浑浊的灰尘,实在让人心疼。

现在看古书,其实我们看到的那些古人飘逸动人的情致,多数都不过我们心中幻影,太过遥远,无法体味其中的韵味了。白居易的一首写款款幽怨的《宫词》小诗,在我心里留下了一个温软朦胧的印象:

泪湿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

好像是发黄的往事,在淡淡的香气里,追忆不再的往事。

人生总是在得意与失意之间徘徊,其中唯一能让自己一蹶不振的不过是自己的心性和智慧能不能支撑自己。

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得到所谓的解脱,没有人能做到。

所谓的智者只是比我们更加能品味创痛。

我从来不认为嗜酒的人是因为他喝的酒是香的,而是他需要酒精的刺激。这和人生一样。快乐的人并没有得到更多上天的眷顾,只是他善于把痛苦酿造成知足而已。

焚一炉香,慢慢看清自己,看清往事,看清那所有不在身边的遗憾,你微微地笑着。真美!

喜爱若有还无的淡色,如缕回旋的天籁,钟情坐看云起的从容,清风入怀的高远。

后读《道德经·十二章》中有“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伤”两句,便得意于安闲的淡香,殷殷而来,飘渺而去,杳无迹痕。

其实人生最为上乘的状态大概就是除却风尘,高标如白云出岫。不过才人代谢,世事难测,我们都无奈于漂泊的境地。心的力量还不足以强大到安然的境界。于是享受和沉迷反而更加能让我们认可。所谓士气,魏晋时期已臻完境。宋朝的士大夫最多只是疏诞,绝对没有逸放了。

熏香在盛唐已经很普遍了。五代时潦倒终身的才子罗隐有一首诗:“沉水良材食柏珍,博山炉暖玉楼春。怜君亦是无端物,贪作馨香忘却身。”所说的就是玩香的事情。

进入宋代,由于士大夫对物质生活的高标准严要求,又从精神层面着力倡导和提升,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琴棋书画以及美食、酒、茶等都完成了奠基,呈现出博大雄浑的态势。熏香至此也成了一门艺术,达官贵人和文人墨客经常相聚闻香,并制定了最初的仪式。

周密《齐东野语》记载了当时士大夫玩香一些场景:

王简卿侍郎尝赴其牡丹会云:众宾既集,坐一虚堂,寂无所有,俄问左右云:“香已发未?”

答云:“已发。”

命卷帘,则异香自内出,郁然满坐。群伎以酒肴丝竹,次第而至。别有名姬十辈皆衣白,凡首饰衣领皆牡丹,首带照殿红一枝,执板奏歌侑觞。歌罢乐作乃退。

复垂帘谈论自如。良久,香起,卷帘如前。别十姬,易服与花而出。大抵簪白花则衣紫,紫花则衣鹅黄,黄花则衣红,如是十杯。衣与花凡十易。所讴者皆前辈牡丹名词。酒竞,歌者、乐者,无虑数百十人,列行送客,烛光香雾,歌欢杂作,宴皆恍然如仙游也。

宋代上流社会的奢华与风流竟有如此排场。用香考究得可谓到了精心奢侈的地步。

这是香宴。花气袭人的纵乐之事。且不说他们沉湎声色,但就其中考究细微,却也称得上是用心了。盛世时期,百业繁华,人们有了余力讲究唯美,这些玩意都得到了追捧。大家凑在一起寻求快乐,轻灵空虚的技艺被发挥到了享受的极致,这似乎是难以改变的规律。

读一本有趣的书,点一支线香最好。清朗的早晨,阳光曦微,心境平和,神情自然就一天清爽。

或者是一个霏霏春雨的黄昏,寂寞的一个人,穿着宽松的棉麻敞衣,坐在窗前,静坐。

香是不可或缺的。

最好是檀木香,香清且远,房内的陈设都是静止的,独香气缭绕,一切静止便被划破。看着那香慢慢升上去,细如丝线,在细到快要断时忽地又一下子一抖一抖地摇曳起来,若有若无处陡生许多遐思。颇有禅古之味。

捧一卷诗书,燃一支篆香,浓郁氤氲弥散开,植物天然的香味溢出,青烟袅袅升起,如梅疏影横斜,又寂寞又优雅。篆香四溢,不仅衣着,连肌肤也透香,呼气亦如兰。

令人神往。

阳光温暖的午后,暖风揉碎一树花香,五彩花絮被风扯成丝线织了一地;月色溶溶,花色已然不见,幽香却慵慵懒懒地散开,像一管无迹无踪,绵绵不绝的箫音,让心变得无比柔软。

一个人,或者两个人默默漫步在暗香浮动的月色黄昏……

风晨月夕,把重帘垂下,焚一炉水沉,看它轻烟袅散,心随香远,这在宋代士人的生活中算是平常的享受。

独坐闲无事,烧香赋小诗。独处如此。长安市里人如海,静寄庵中日似年。梦断午窗花影转,小炉犹有睡时烟。午梦里,也少不得香烟一缕。

轻飘飘的日子和平平静静的心情,落花微雨,轻漾在清昼与黄昏中的水沉,是宋人生活中一种特别的温存。

追求日常生活中的禅意,正是宋代士人焚香的一种境界,即便不如意到了极端,它也还是一个疗救的方式。平居日子里的焚香,更属平常。厅堂、水榭、书斋、闺阁、松下竹间,宋人画笔下的一个小炉,几缕轻烟,并不像后世那样多是把它作为风雅的点缀,而是本来保持着的一种生活情趣。

小院春寒,依然安静如我,杏花枝上,春雨潇潇;午窗归梦,正悄无一人,炉子里的香还有一点,那久远的宋人香事便总在花中、雨中,平平静静地滋润着日常生活。

一天就这么过完,安然无事,看完黄昏最后一点阳光融尽,已是华灯初上。“红袖添香夜读书”是一个很隽永的意象。

无可否认,非常之美。对于今天的人,这大约成了一个无法实现的幻觉。甚至是个错觉,只是一个红衣飘飘,体香淡淡的女孩子缱绻缠绕就好了,其实不止如此,这是一个浅薄的误会。

焚香和添香,都是雅事,因为细腻繁琐,需要的是清静无为的心气。

长期以来人们积累经验,总结了一套繁琐细碎的焚香方式:首先,把精制的炭墼烧透,放在香炉中,然后用特制的细香灰把炭墼填埋起来。再在香灰中戳些孔眼,以便炭墼能够接触到氧气,不至于因缺氧而熄灭。在香灰上放上瓷、云母、金钱、银叶、砂片等薄而硬的“隔火”,小小的香丸、香饼,是放在这隔火板上,借着灰下炭墼的微火熏烤,缓缓将香气挥发出来。

这个焚香的过程很是繁琐细致。就算香一旦“焚”起,还需要不停留心照看,不然的话香烧快了,灰尘积累下来,或就可能灭了。但是炭墼是埋在灰中的,并看不到它,要判断炭火的情况,就只能用手放到灰面上方,凭手感判断灰下香饼的火势是过旺还是过弱。于是,唐人诗词中除了“添香”之外,还喜欢描写女性“试香”的情景,描写女人如何“手试火气紧慢”。

五代花间词人和凝在《山花子》描写一位女性弄香的情景:

银字笙寒调正长,水文簟冷画屏凉。玉腕重,金扼臂,淡梳妆。几度试香纤手暖,一回尝酒绛唇光。佯弄红丝绳拂子,打檀郎。

这样的情景,可堪回味,添香也好,试香也好,曼妙的女孩儿款款弯腰,动作情柔和婉,自然美不胜收,淡淡的香气散逸飘开,好也如梦。这正是添香的绝妙之处。

李后主也有一词《浣溪沙》说到红袖添香:

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

“金炉次第添香兽”是奢侈了。添香的不再是一个红袖儿。

富贵是富贵了,然而缺少了许多人情味。帝王家有的只是仪式化的隆重和华贵,其实只是一种别样的孤独。暮去朝来,香亦渐疏。宫中的侍女们,一遍又一遍地往金炉中添加香料。弥散出来的却是一种更加深邃的孤独和寂寞。就像白居易的那首优美哀恻的《宫词》“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

年少的李清照和懦弱的李后主都想不到,悲哀冷漠的孤独是他们后半生无法摆脱的噩梦。

王诜:蝶恋花

小雨初晴回晚照。金翠楼台,倒影芙蓉沼。杨柳垂垂风袅袅。嫩荷无数青细小。似此园林无限好。流落归来,到了心情少。坐到黄昏人悄悄。更应添得朱颜老。

无法穿透你的悲伤

我喜欢失意的才子。这样从他们骨头里散发出来的诗意才会异常深邃醇美,耐人寻味。其实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这种“冷酷”的嗜好,不过是我对孤独之美的迷恋。

王诜,是一个堪称“美丽”的男人。不仅仅出身显贵,形容倜傥,难得的是他诗、书、画样样精绝,颇有魏晋名士的风度。如此俊逸出众,以致举国倾心,神宗皇帝就把自己的同胞妹妹蜀国公主嫁给了他。后官至利州观察使。

王诜以多才多艺著称,喜欢读书,擅长书画,好与文人墨客交游。苏轼、黄庭坚、米芾都是他的好友,他在家里建“宝绘堂”,收集了大量的历代名画,常常邀集名流在家中聚会,就连号称“十年不游权贵之门”的著名画家李公麟也是他的座上客,文人雅士高会云集于王诜府第。而且他还与当时尚是端王的徽宗交往甚笃,王诜可以算得上是当时第一号风流豪客。

王诜与苏轼等人交游,政治上也趋于保守,王安石变法改制,王诜自然也遭到党籍的牵连,但他得罪遭贬谪,却不仅仅是因为党祸,还应该有一个更加直接的个人原因,就是他与蜀国公主的婚姻的问题。

公主是宣仁高皇后所生,又是神宗的同胞妹妹。一般来说,做驸马的人难免受到金枝玉叶的公主欺压,但蜀国公主却十分贤德。王诜的母亲卢氏寡居,公主将她接到身边,每日至前问候,好生奉养。卢氏生病,公主亲自奉药服侍,并不以自己的高贵身份而忽视尽媳妇的孝道。公主比王诜小十余岁,两人生有一个儿子,不幸的是孩子在三岁的时候夭折了,没有资料可以显示他对神宗做主促成的婚姻是不乐意的,但他对公主的感情应该不是很好。可是公主却非常爱他。王诜美姿容。艺术家的气质,敏感,放肆,对于政治却必是不合适的。

王诜素性风流,可能是平日太放肆了,不仅仅是“放荡”二字可以概括,据说他“不矜细行”,和小妾厮混通奸,甚至就算公主在身边也毫不顾及,后来这小妾竟然放肆到敢于当面顶撞公主,给她气受。王诜忘记了自己是驸马的身份,或者是根本就不愿意约束自己,两个的关系不好,结果:“以是自恣,尝贬官。”这也怨不得别人。

《宋史·公主传》里记载,神宗是非常重手足情意的人,蜀国公主与他同母所生,素来又孝敬母亲,对兄长也很好,兄妹二人的感情非常深厚。元丰三年公主病重,高太后与神宗都很焦急,高太后亲临公主府第的时候,公主已经昏迷不醒,太后恸哭呼唤,公主良久醒转,能开口说话,自诉命不久长,母女相抱痛哭。神宗不久也到了,亲自替妹妹诊脉,调羹喂食,公主却不过此情,勉强吃完了那碗饭。神宗赐金帛六千,又问公主有什么愿望,公主只是说:“感谢皇兄复了驸马的官职。”第二日公主便即去世,年三十岁。神宗听到这个噩耗,未曾用饭即催驾前往,看见公主府第大门就痛哭起来,后来为之辍朝五日,谥公主“贤惠”二字。其中的伤感,不言而喻。

至于公主对王诜平日风流的作风是不是非常生气,情理之中,在所难免。但是不是闹到了让王诜下不来台的局面,也未必。史传称蜀国公主“好读古文,喜笔札,赒恤族党,中外称贤。”应该不完全是溢美之辞。以前在曹太后去世的时候,神宗伤心,公主说,我和皇兄一母同胞,现在他这样难过,我怎么能在家里享受歌舞欢乐呢?就遣散了家中的三十余名歌姬。如果说这是公主趁机表达对王诜纵乐的反感,也应该是有道理的。说公主“性不妒忌”可能言过其实,人之常情。

王诜的日常行为,确实很过分,蜀国公主之所以早死,很难说跟这样痛苦的家庭生活没有关系。她在生前可能是隐忍居多,也许这出于妇德的戕害,也许是对风流夫婿的爱情使她放下了公主的架子默默忍受,但最后直到死去,也未必就拉回了丈夫的心。倒是在她死后,她的乳母气愤不过,将事情全部揭发出来,神宗正为妹妹的亡故不胜伤痛,听说之后自然大为震怒,杖责了王诜的八个小妾配给士兵。在葬礼之后,王诜便被贬到均州(湖北均县)。七年后,哲宗继位,王诜作为旧派人物才被赦免回京。而他饱经沧桑,已垂垂老矣。

据此看来,对于妻子,倒是王诜薄情负心了。

据《西清诗话》记载:王诜曾有一个歌姬名啭春莺,王诜得罪外谪,啭春莺流落到一个密县人家中,大约也就是因为公主死后乳母诉说了他的放荡行径,以至于家中姬妾都被杖卖了吧。元祐元年(1086),神宗死后高太后当政时又复还了王诜的驸马之职,他从贬所南还,在汝阴道上,听到了一阵熟悉的歌声,他说:“这是啭春莺啊!”寻访之下,果然是当年故人,但佳人已别属,只有怅然相别,王诜赋诗说:“佳人已属沙吒利,义士曾无古押衙。”这一联用了两个唐传奇典故,以韩翃爱姬柳氏被武将沙吒利所夺来指啭春莺落于别人之手,以《无双传》中的侠义之士古押衙舍生帮助王仙客与刘无双团圆来慨叹无人助自己二人团聚。这两句诗出,有好事者为之续足全篇云:“回首音尘两沉绝,春莺休啭上林花。”后来啭春莺到底又归于王诜,据说王诜词集中《忆故人》等等小词,都是为她所作。

烛影摇红,向夜阑,乍酒醒、心情懒。尊前谁为唱《阳关》,离恨天涯远。无奈云沉雨散。凭阑干、东风泪眼。海棠开后,燕子来时,黄昏庭院。

这件事在笔记中称为韵事,王诜与啭春莺的离合悲欢,也确实颇逗人遐思。但若是联系上蜀国公主之死,却又无端而起怅然之感,似乎除了正史之外,竟没有人记得起,还有这样一个公主,恭谨地侍奉着婆母,沉默地忍受着风流放肆的丈夫给自己带来的伤害,直至死前,最大的希望也不过是丈夫的官职得到恢复。作为公主的身份,她所作所为可以说得上无可挑剔,可是作为一个平凡的妇人的幸福,她却终身未曾得到。神宗望门痛哭的时候,也许在自悔因为欣赏王诜的才华,从而促成这段相差十余岁的婚姻,导致妹妹郁郁而死吧!神宗在贬谪王诜的诏书中愤怒地斥责这个妹夫:“朋淫纵欲而失行……由是公主愤愧成疾,终至弥笃。”在这时候,他只是一个痛失妹妹的兄长,然而不论在历史上还是在后人的观念里,始终是天家高高在上,喜怒不该由爱憎而发,人们也不予以理解,不报以同情。蜀国公主沉默隐忍的悲剧人生,抵不上王诜与啭春莺的一幕悲喜剧,纵然一死,无人哀矜。

王诜给公主带来的遭际是终身的忍耐痛苦,公主给王诜带来的,却只是一个“驸马都尉”的头衔而已,既拥有不了他全部的爱情,也占据不了他全部的生活。

徽宗很喜爱这首小词,只恨词为小令,唱起来长度不够,缺乏“丰容宛转”之致,后来命大词人兼音乐家周邦彦为之改写成长调,词牌名就叫《烛影摇红》,但长调唱起来固然是耐得久听了,词意却反而不及原作,可见画蛇添足、续凫为鹤的事,纵使是名家也未必能够做好。

元祐元年(1086)他回到自己的府第,空落落的,那早已经不是当年的驸马府第,如今荒凉冷清。物是人非,除却那些荒唐的少年风流事,他应该想起自己的妻子来的。

只是她已经死了很久了。于是他写下了这阕《蝶恋花》:

小雨初晴回晚照。金翠楼台,倒影芙蓉沼。杨柳垂垂风袅袅。嫩荷无数青细小。似此园林无限好。流落归来,到了心情少。坐到黄昏人悄悄。更应添得朱颜老。

王诜写的这首小词的真迹尚存于世,尺牍淡雅,观者无不被其挺秀清润,风韵动人的笔迹折服。谓之有晋人法度,称之为神品。字秀与词之蕴藉优美合为完璧。

在这首词里,他孤独地长久地坐着,我只能看见驸马都尉那个冷冷淡淡的背影,清瘦、笔挺。也只能浅浅体味一个俊逸儒雅的男人渡尽劫波后的寂寞和苍凉。

王诜忘了,或许七年前这里就是这个样子的,绿色的园子里,明媚的阳光能穿透水塘上流溢的荷叶的清香,却无法穿透一个人的悲伤;能照亮公主粉红的脸庞上那一抹含蓄的笑意,却无法照亮他一个人的记忆。

潋滟的水面上也有同样的亭台楼榭的倒影。

李之仪:卜算子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我在水中等你

能否相信自己几世转身为人,只是为了和一个人相遇,那个素未谋面的人。这真是痴心妄想。有一个女孩说:“在遇见他之前,和所有的人相逢,都只能算邂逅。”

我哑然无语。

邂逅,不期而遇,在许多人的心里是美丽的。今天经她这一说,这让人怦然心动的两个字,竟然是这样的无奈和伤感。我才知道在我的心里深埋的依然是那刻骨铭心的命里注定。

一个人的时候,总习惯四处望望,不自觉问空荡荡的周围:“你是谁?你在哪里?你想我吗?”

这样的爱情,简单到了可笑。

其实,那完全是一种幼稚的幻想。有种自恋的味道。

我着迷聊斋狐狸精变的故事,它们的爱恨让人艳羡。

千年修炼只是为了诱惑你。

小时候,爸爸说:“狐狸有一条大尾巴,是最聪明的动物,在寓言里,它最最狡猾的。可是在古书里,狐狸就是最美丽的女人。”

“女人?!”

爸爸认真地点点头。“没错,就是女人,很美丽的妖精。”

天哪!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从那一天开始,关于狐狸的感觉,总是让我想入非非,妖冶的皮肤飘出惊艳的香味,就那样被定格,成了诗歌的幻觉。

流年之中,关于爱情遭遇的幻想,虽千奇百怪,不过有一个始终不变的情节,就是有一个美丽的女子,一直在等着我。我幻想的就是如何与她相遇。

可是等待是漫长的。

就像一首诗,等待着一个欣悦的眼神。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这样的词早就属于我的心的。在这个世上,因为有我,我坚信有你。为了你,我世世降生为人。就像这是世界上因为有你,就一定有我一样。

你也应该相信的!

依依的水岸,我早已经说出了自己的诺言。如果你知道,请你到来,爱上我。

这是北宋词人李之仪在当涂时所作。当涂,又名姑溪。李之仪以诗文负名,当时与张耒、秦观齐名,尤其是他的词,词风婉约,小令似秦观而长调似柳永,虽然才名皆不如秦、柳,却也有自己独特的清、俊、淡、雅的风格。

例如上面这首音调爽利,宛如流水,毛晋以为颇得“古乐府俊语”,毫不矫揉造作,确如民谣般清新。

李之仪早年师从范纯仁,后受知于苏轼,在他知定州时李之仪为他的幕僚,宾主唱酬甚欢。不过苏轼出任定州知州的时候正是朝廷新旧党交替的开始,很快元祐党人纷纷遭贬,苏轼在定州一年,接下来便又被迁谪黄州、转惠州。李之仪受到牵累,被停职。

其实,李之仪官场失意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因为他的老师范纯仁一直反对变法。范纯仁又和蔡京不合,范纯仁去世后,李之仪顶着新党的压力为老师做遗表,向朝廷大论新政,又被当时主政的蔡京嫉恨,就把李之仪下狱了,百般折磨之后,敕令废黜终身。

李之仪遭废黜之后居于当涂之姑熟溪水之上,政治道路完全断绝,他的境遇已颇不堪,以填词为文消遣,集成《姑溪词》。诗人郭功甫也在当涂寓居。也许是因为,两个人志趣不同,也许是李之仪看不上郭功甫的为人,两个人几成仇敌。

关于这诗人郭功甫和苏东坡之间还有一个著名的笑话,说:郭功甫经过杭州,拿了一轴诗稿去给苏东坡看,见东坡后就先吟诵起来,朗诵之声洪亮清晰,吟完后,问东坡:“我这诗能得几分?”

东坡说:“十分。”

郭功甫大喜,再向东坡询问得十分之由,东坡说:“七分是读得好,三分是诗好,加起来不正好是十分么?!”

虽说只是个笑话,大约也能知道,这位诗人的作品和个性确实有点差强人意。

李之仪曾在为好友写墓志铭的时候说:“姑熟之溪,其流有二,一清一浊。”影射郭功甫污浊,郭功甫非常恼怒。

李之仪孤寡无后,与当地一个美丽的女优杨姝相好。两人同居,杨姝竟为李之仪生了个儿子,适逢朝廷恩典,李之仪的儿子也得了朝廷的封荫。郭功甫竟然密意报复,利用蔡京记恨李之仪的阴私,唆使当地一个姓吉的土豪诬告李之仪,说杨姝所生的儿子是他的,李之仪厚颜冒受朝廷的恩典,蔡京对这件事情自然心领神会,兴风作浪,趁机把李之仪削籍了。

这屎盆子扣在李之仪的头上,他是有口难辩,真乃奇耻大辱。

李之仪被诬告获罪,杨姝也受了杖刑,郭功甫幸灾乐祸,当面嘲笑李之仪,文人刻毒,以至于此!

看到这些资料文字,我有如吞了一口冰碴子,所谓的幸运和不幸,同样令人深思。难能可贵的是李之仪在如此的遭遇之中还能写出清新如水的文字。

他的心里应该是痛苦的,虽然自己也开脱自己,从忧愤中走出来,但是心里寒气到底还是难以释怀。它还有一阕长调《谢池春》:

残寒销尽,疏雨过,清明后。花径款余红,风沼萦新皱。乳燕穿庭户,飞絮沾襟袖。正佳时,仍晚昼。着人滋味,真个浓如酒。频移带眼,空只恁厌厌瘦。不见又思量,见了还依旧。为问频相见,何似长相守?天不老,人未偶。且将此恨,分付庭前柳。

这阕词颇似柳永的词风。也许这正是他写给杨姝的,他途穷之时仅有的爱情。

在这个世上,那又备受折磨的爱情。

似乎是触手可及在你面前,你却拿不到它。

宠辱经遍,也许都不能动摇他的心,牵动衷肠的只是那一个足以暖身的温度。不过,他遇到了难处了。这伤感的小词是他当时心情的写照。阅遍这首词,上片让我心动的还是末句:着人滋味,真个浓如酒。说到这里,语已尽,而意不尽。

过片首句“不见又思量,见了还依旧。为问频相见,何似长相守?”让人心伤无奈。

站在你面前,看着你的眼睛,张开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心里堵得难受。我是爱你的,我是想着你的。这你也知道。

可是知道又能怎样?泪水从两人的眼里流下。幸福只有一种,而不幸却各有各的不同。

我夜夜思念你,等待你,

等待那么辛苦,为了与你相遇,我沿江来寻找你了。

这样的爱情就是上天注定的,只是无法结伴而行。天若有情天亦老,月若无恨月常圆,就这样吧!意已尽,而情不尽,有的只是心疼。

李之仪的词读完了,春天也已经过去,繁花似锦的夏天里,生命像花朵一样开放,我心里知道得很清楚,花期过后,就是秋天,然后就是冬天。而再一次的寻觅,那已经是我无法想象的。

其实,我仅有一生用来挥霍了,爱情让我已经精疲力竭。这个世界上属于我的宝贝只有一件,而赐予我幸福的权力却牢牢掌握在你的手里。

你知道我是用了多久才找到你的么?如果一生可以计算,如果生命可以丈量,我愿意让你看见,我是如何在孤独中跋涉的。

就像简对罗切斯特说的那句话:“你以为,就因为我穷,低微,不美,我就没有心,没有灵魂吗?我跟你一样有灵魂,也完全一样有一颗心。要是上帝也赐予我美貌和财富的话,我也会让你难以离开我,就像我现在难以离开你一样!可上帝没有这样做,但我们的精神是同等的,就如你我经过坟墓将同样站在上帝面前。”

每次读,看到这句话的时候,都会被这段话震撼。

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是个凡世,没有任何东西是平白而来的。所有的人都会有爱情,可是我悲哀地发现了人心的卑微。

想象他或者她,思念他或者她,等待他或者她,寻找他或她,爱上他或她——这才是个开始,你无法把握那个结果。

看多了幸福和不幸福的爱情,包括自己的爱情。痛并快乐着的过程,你已经不在乎那个花好月圆的结果。现代的爱情在路上,那么多风景,你并不想错过。

你故作轻松地对我说:“如果这只是一场游戏,你会陪我玩下去吗?”

我说不会,我要的是古典的爱情,尽管那是一个悲剧,我毅然选择尾生等待的那个结果。我们已经约好了在这里见面,我不会离开的——

我在千寻之下等你

水来我在水中等你

火来

我在灰烬中等你

如果是我真的爱你,就算是你在和我游戏,我也会陪你玩下去。

你用谎言来玩,而我却是用心来陪你玩的。

秦少游:踏莎行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月迷津渡

伤心的感觉并不是疼痛,而是心里酸酸的,没有力气说话,更没有力气争辩。安静得像一个孩子,就是孤单一个人看风景。这时候我不需要任何安慰。

每隔一段时间,我的心情就有些莫名的失落,突然间难过起来。

这是不好的沉溺。这样的男子心都是敏感的,好像一条幼小的蛇,伸出细细的毒信,捕捉空气中苦涩的风吹草动,忧伤来得迅速而尖锐。

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我们是在欣赏诗人们的作品,说得冷酷一点,我们是在探查他们的伤口,拨弄着寻找他们悲愁的病根,古往今来,你见过几个幸福的诗人,又有几个在幸福得吃了蜜糖似的时候,会去写诗的。

就算他不呻吟出声,就算他用文字当成包裹伤口的纱布,你还是能看出来,他心里很难受。

秦观的这首《浣溪沙》并看不出他在疼痛,而是一种缓慢的开放。

那一天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早就起来。初春的早晨,还是有些寒意。朽旧的阁楼在晨雾中,湿漉的,竟然有一股秋天的味道。

我闭上眼睛想象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小雨霏霏的早晨,疏朗秀美的树枝间的白色雾气弥散,有些淡青的颜色,让人忍不住想触碰一下。或许这样,春天的细腰可以握在手中。听见了衣袂窸窣的声响,你看见阁楼洞开着,好像一个空落落的眼神。

是一个佳年的女孩儿,亦或是一个白衣如梦的男子。

我轻轻地想着,她或他在这诗句间悠游,却始终看不见他的样子。

现在想起来,我是因为这首词喜欢上秦观的。事情就是这样,因为一句话,一个举动,甚至是一个不经意的眼神而让你爱上一个人。现实中我是个不得意的男孩,自己喜欢的那个女孩子早已嫁作他妇。本来觉得我应该很难过很难过才对,可是当听到这个消息我只愣了一下,然后只能感到心里忽然被扯了一下,一根丝一样的锐疼,之后便是淡淡的伤心。

人心就是这么奇妙,在那样的心情下,我见到了这两句: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忽然有种想流泪的冲动。这样的伤心来得这样绵长细腻。以前没想到,我竟然有一颗这样纤细的心。

看完《浣溪沙》以后,以为这样的文字只能出自一个花瓣一样娇嫩的男孩子手里,所以总把秦观想象的跟个白面红唇、眼神如水的大男孩。满目怅惘的少年,披着件白色的衣服,懒洋洋地爬上了朽旧的阁楼。

我甚至会胡思乱想,这个秦少游一定是个早夭的天才,年纪轻轻就死掉了。这个自以为是的感觉无论如何都无法除去。

我显然是陷入了荒诞的臆想。首先,秦观死的时候也算不得夭亡,五十二岁了。其次,秦观并不是个娇滴滴的小男人。《宋史·秦观传》称他“少豪隽,慷慨溢于文词。举进士不中,强志盛气,好大而见奇,读兵家书,与己意合。”原来他也是个雄心勃勃的人,竟然要匡扶天下。实在让我很意外。然而他始终没有弄明白,文章之才和经世的谋术之才有着天壤之别。文人的才情只限于抱负自守,不肯屈己以逢官佞。

秦观每一次也都参加科举,只是没有中过。直到二十六岁,仰慕东坡的大名,求谒东坡,却没有结果。后来听说东坡先生谪守密州,便在他必经之路扬州的寺庙里,模拟苏东坡的手笔在壁上题诗一首。苏东坡见到这首诗,无论是语气还是书法都让他非常惊讶。

这样秦观终于得识苏东坡,在东坡的荐引下中了进士,成了东坡门下的四学士之一。

这是文坛上的佳话。然而他结识苏东坡并没有让自己得到富贵,而是随着东坡的官场失意而一再遭到贬谪,以至于死。

中国士人,道无非两途,一是求仕做官,这样也就是卷入宦海斗争。起起伏伏,无非是你死我活,多数人的结果只能是心灰意冷。二是隐居名山大川,求得一世快活。但名声必然销匿于江湖。这是多数人都不甘心的,所以中国文坛上的纯正的高士,寥若晨星。

我们今天看到的诗文,大多就是不如意的文人们倾吐不快的心迹,而且越是美妙的诗文,越是作者倒霉的记录。或许正应了一句老话: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只有逆境的锋刃才能刺破人生的虚华,剥离得意带给人的错觉。

生命的真意在孤独和清醒中显现。爱和恨,愤怒和悲悯,安慰和坚守同时流露,无助的时候,幻想和希望显得如此的珍贵。

心被刺伤了,疼痛深入了灵魂,溅落在纸笺上的血,那些词句作为祭品,放在缪斯的神坛之前。

秦观的心不是勇士的心,这和苏东坡,和黄庭坚都大不相同。同样是遭到贬谪,苏黄虽有伤感却决无委顿之象,而少游却把男儿的刚性化为了绕指柔。

动人的是他的缠绵清冽的情意,蕴藉在诗词之间,这样后人把秦观列入了花间诗人。他细致安静地深入了人世沧桑的雾霭中,孤独地吟唱。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高斋诗话》载:少游从浙江绍兴到开封,见到了苏轼。苏轼说:“分别以后,您的文章写得更好了。只是没想到,你却在学柳永。”少游回答说:“我虽然没有学问,也不至于学他。”

苏东坡说:“‘销魂当此际’不就是柳七的言语吗?”

秦少游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他们还是看不起柳永啊!

苏轼微微地笑着,谁知道这个才华盖世的士大夫心里又想起了什么?文字到底是不是他们的游戏!被放逐在命运边缘的书生,苦苦地挣扎着,其实他们心里所眷恋的那些美丽,那些逸情,那些悄然飘落的时光,都经不起美人歌伎鲜红的啜唇温暖地一呵,像一层冰凉的霜迹,旋即便融化了。

爱上那些同样飘落在风尘中的美人吧!那些美丽的落花。

青楼歌酒,垂爱轻语,能让你暂时忘却心中的伤痛。

我是能理解少游的,他写这阕《满庭芳》时,是三十一岁。

孔子云:“三十而立。”这时的秦观却还是个白衣。

他感伤的是自己的身世。所谓的希望,是那么渺茫。

哲宗元祐初,因苏轼的推荐,少游任太学博士,兼国史院编修官。绍圣初,新党执政,他连遭贬斥,绍圣元年(1094年)调任杭州通判。秦观仅当了一两年的国史院编修,就被诬篡改《神宗实录》,御史刘拯弹劾:“秦观浮薄小人,影附于轼,请正轼罪,褫观职任,以示天下后世。”朝廷于是贬斥秦少游为处州监酒税。没有多久,朝廷又以别的罪名把他削职流放郴州了,之后又除去了秦观的名籍,继而贬到横州编管。元符二年(1099年),贬徙雷州。一连串的贬谪打击接二连三地落在了他的头上,没有让他喘一口气。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这首词就是写于被贬谪到郴州(今湖南郴州市)期间,差不多应该是绍圣四年(1097年)春天的时候。秦少游被朝廷驱赶着像一条丧家之犬,终于心力交瘁。他很累很累,心里满是辛酸和苦楚,月色迷离,他走进了弥漫的大雾里面,越走越深。

这阕词语境凄迷哀恻,让人心摇神动。

据说苏轼很是喜爱结尾“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王国维二十九则说: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凄厉矣。东坡赏其后二语,犹为皮相。

文人们总是自以为是,实在是没有办法。其实这首词对于东坡的意义不完全是字句美丑而言的,苏秦两人遭受同样的境遇,一起遭受宦海沉浮,一贬再贬,同病相怜更具一份知己的灵感犀心,苏东坡爱其尾两句,好像是“愣愣地出神”之意。

后来听说少游死了,东坡叹曰:“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把这两句书于扇面上,永志不忘。

我非常喜爱 “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这两句。幽思独处,虽然清冷寂寞,可是依然觉得自己很美。长身玉立在夕阳里,看着阳光一点一点退掉光泽,天空变得悠远。

下雾了,烟气越来越浓郁,一抹淡淡的凄迷月色,掩没了楼台和渡口的影子,那一时间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好像迷路了。

登高远眺看到的却是归路茫茫。离开这里,到一个无忧患纷争的乐土去处,可是自己还真的有力量找得到那个世外桃源吗?

不知道。疲倦的鸟儿啼鸣,黄昏薄如鸟翼,敛起雾霭,沉重得无法飞起来,太阳生病了,少游厌倦地闭上眼睛,喘息着。

如果说上片着重以景传情的话,那么,过片三句则改为借典喻情。

“驿寄梅花”句化用南朝陆凯寄梅的故事:陆凯与范晔交好,一次就从江南寄了一枝梅花给范晔,并附诗一首:“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可谓长存友谊的雅事。

“鱼传尺素”句则化用汉乐府《饮马长城窟行》:“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这些句子。袭用其中有客自远方带来消息的意思。这些天涯飘零的知己,互相牵挂的心意,依然无法暖热他心中的寒意。他中毒太深了,胸中的愤懑郁结太多,已经无法排遣,所以,知己们不但不能驱散着浓浓的愁云,反倒更勾起他“独在异乡为异客”的迁谪沦落之恨。

萧瑟秋风中他如一只折翅坠地的孤鹤的哀唳,读后使人低回不已。

被贬到雷州的时候,秦观就自作挽词,也许是他已经预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或者,已经决定,要离开这个无可留恋的世间?就在他生命中最后一次贬谪的路上,诗人累了,坐在一棵树下休息。他对随从的家人说:“我口渴,给我弄点水来。”家人到溪边,打了碗水递给他,诗人看着碗里的水,笑了,在笑容里,就寂寂寞寞地溘然长逝了。

少游时年52岁。

贺铸:青玉案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年华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一个人的诗意江湖

贺铸,字方回,和温庭筠一样都是奇丑无比的诗人。宋史说他身高七尺,头发稀少,面色铁青,眉目耸拔有英气,以至于人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做“贺鬼头”。不过他的诗词文章甚是了得,特别是填词,文思精到,不能被忽略。

贺铸在北宋词人里,堪称是一个异类。他与苏轼交游甚好,政治上也倾向于保守,却不入苏门;他和晏几道一样都是出身贵族,家道中落。他的词风分为两类,一类婉约,颇似小晏,但是在为人处事上不似小晏孤高自许,沉溺于自我;一类豪放,独树一帜。贺铸出身皇后家族,才兼文武,门第高贵而屈沉下僚,开始担任武职,后经李清臣、苏轼推荐,改文职,人生际遇可谓奇特。

贺铸的相貌虽然丑陋,但身材魁伟,五官线条硬朗,英气逼人,又一副好汉的气质,当时人们说他有剑客风范。这种作风,在他的名作《六州歌头》一露无遗,时人称为“雄姿壮采,不可一世”: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这首词是他自叙生平之作,如今读来,依然让人心血涌动。但过片到“似黄粱梦”,笔锋一转,万千豪气凝固,转而低沉紧促。自己离开京城之后,孤舟扬帆,顺水漂流,唯有明月相伴,而自己所供的新职,官品卑微,无非是略供驱使武士。他感叹,当今北方国事吃紧,强虏压境,自己却无能为力。

独立寒秋,寂寞蚀骨。自己虽然更改了武将职衔,为文职,亦还是“落尘笼,簿书丛”的闲置小吏。国事颓萎,人事迷茫,漫长的消磨没有尽头,这一种郁积实难言说。

他的知己程俱,为他的诗集作序,曾说贺铸身上有种让人难以理解的矛盾个性,他年轻时侠气逼人,驰马走狗,狂饮纵酒,意气风发。然而到空闲下来,常常坐在窗下埋头读书,善写一手秀气精美的小楷,雌黄不离手,一副苦读圣贤书的书生模样;他仪容甚伟,形貌有如剑客道士,但是偶尔戏作长短句,却都写得雍容妙丽,极尽幽闲思怨之情;他平时慷慨激昂,性格豪迈,问策论道,无一不擅长,似乎不是个无意用世的人,可是每到赌博游戏时,却总是犹豫不决,瞻前顾后,如同未出阁的闺女一样胆怯。

这样的一段描述,确实让人不可理解,只能认为,贺铸是个双重性格的人。他既粗犷又精细,既豪迈又拘谨,既冲动又沉静,既狂放不羁又婉转深情,写诗作文,常常风格迥异,判若两人。

《宋史》记载,贺铸“其所与交终始厚者,惟信安程俱”,他一辈子,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好朋友,一辈子交好的也就是程俱一人而已。他的内心应该是孤独的。其实从他的文字,例如《青玉案》,可以知道贺铸其实是一个很敏感的人,内心纤细,可是他从小习武,相貌也很粗豪,多少会有一个反差,恐怕是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平日里纵酒行乐,那不过是自己安慰自己的变相手法而已,有些人就是这样。你看起来他在笑,在市井的表现自己,其实他的内心一直在孤独地喊叫,只是你听不到而已。这样看来,贺铸就应该是一个貌似外向而实则内倾的人,既骄傲又自卑,既狂放强悍,又忧郁脆弱。

也许在他喝酒的时候,在他欢笑格斗的时候,他的内心充满的是不安的空虚。一个人静下来,他细细地品尝自己的孤独和悲伤,敏感的内心阵阵疼痛。所以他表面上狂放不羁,其实不过是为了平息过分细腻的内心的动荡;正因为骨子里的自卑,这自卑也许来源于没落的家世,甚至是丑陋的相貌,才更加强烈地激发了他外表的骄傲,激发了他的好斗,以至于他 “与人语不少降色词,喜面刺人过,遇贵势不肯为从谀。”狂妄强悍的作风,充满了一种歇斯底里的反抗。

细细体味他的文字,渐渐走进他的内心,你会发现,这个孤芳自赏的人的心里面,一直蕴含着寂寞的渴望,而且,他知道,一阕《踏莎行》,他的内心的挣扎,历历呈现:

杨柳回塘,鸳鸯别浦,绿萍涨断莲舟路。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返照迎潮,行云带雨,依依似与骚人语: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

《白雨斋词话》评这首词:“骚情雅意,哀怨无端,读者亦不自知何以心醉,何以泪堕。”词中与其说是感叹荷花,可怜闺中怨女,还不如说是诗人自况,文字流露出的那种寂寞惆怅的情绪,很多人都有过,好像是错过了什么!我们仅有的一生,来不及细想,已经失去了很多。这样微妙的文字里,我们看见的是贺铸那颗孤寂的心灵。

贺铸是寂寞的,他是宋太祖孝惠皇后的第五代族孙,其六代先祖亦有广平郡王的封号,这是个值得夸耀的高贵门第,但是中道没落的境遇只能让他仰人鼻息地过日子。做武官时他爱好雅致,多写文章,恐怕同僚之中真能与他有共同语言人寥寥无几,不过后来就算转为文官,他身上原有的粗豪放纵之气恐怕又和读书人格格不入,虽然大家偶有唱和,终究不能交心。所以他无论在什么地方,似乎都是人群中的异类,无法摆脱根深蒂固的孤独感。他始终是不得意的,其实,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他太个性,太随意,太艺术。政治这种事情,不是他能玩得了的。所谓的机会,并没有给这样的人做过准备。晚年贺铸寓居于苏州横塘,一个并不见得很美丽的地方。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年华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一日他偶遇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匆忙之间只能看到那人曼妙婆娑的身影,让他怦然心动,等他回过神来,人已经没了踪影。不胜怅然,想入非非。心怀惆怅,回到家里,低徊不已,就写下了这首小词。这样的心情当真是幽微,起始就拈用了曹植《洛神赋》里的“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句意。怅惘之情溢于言表。黄庭坚认为这首词堪比秦观的名作《好事近·梦中作》:“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处,有黄鹂千百。飞云当面化龙蛇,天矫转空碧。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就写诗一首《寄贺方回》感叹:“少游醉卧古藤下,谁与愁眉喝一杯?解道江南断肠句,只今惟有贺方回。”可见对贺铸的推崇。所谓断肠,说的就是缠绵温婉。

这首词结句:“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是篇中精华,连用三种景物,表达自己内心的愁绪,意境充盈涨满,贺铸因此得了个雅号“贺梅子”。

艳遇,似乎是一个充满了空间的意象。故事里没有主角,几乎可以没有地点,只需要一个路口,一个眼神,就够了。时间千年过往,花开花落,斗转星移,到底不变的还是一个真心。

这首词所说的艳遇到底属不属实,已经不可查证。流水落花一相逢,或许那也只是一个错觉。其实贺铸和妻子赵氏非常相爱。赵氏是宗室之女,却甚是贤惠,夫妻之间感情深厚,可惜的是他们没有足够的幸运。

好像记得一本书上说,婚姻之事,好的分为和谐,幸福,美满,三种。和谐已经是难能可贵,夫妇得以互相体贴,日子也能称得上好了。但是只是这样尚不能称为幸福。幸福的夫妻不但要能体贴对方,而且能心意相同,宠辱与共,这样的日子是幸福的,美好的,但是只是这样依然不能称为美满。多少夫妻情深义重,却不能得享永年。一方折去,美而不满,仍然不能算是上上的婚姻。

看这世上,能有美满婚姻的倒有多少呢?在他五十多岁的时候,他的妻子去世了。难过的贺铸写了这阕《思越人》: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垄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这阕词与苏轼的《江城子》并称为宋人悼亡词中双璧。都是情之所至,笔之所至,没有雕琢宣讲,都是凄然的自语,也就感人至深。

《思越人》词牌更常见的名称是《鹧鸪天》,贺铸习惯为自己的词作另外起个别名,所以这阕词他也给起了个名字叫做《半死桐》,古人一向认为梧桐是夫妻情义的象征,其中感怀,大约如此。通篇没有华丽的字眼,没有典故,只有喃喃自语,暗自伤神。他已经老了,当年江湖漂泊的雄姿英风早已经荡然无存,一个人守着灯火,孤独地坐着。自然而然想起妻子“挑灯夜补衣”的事情来。

贺铸年轻时曾写过一首《问内》。诗中曾经写过的事情:妻子在大暑天气里替他缝补冬衣,他觉得没有必要,赵氏笑着说:“等天冷了再做就太迟了啊!”

贺铸家境一直贫寒,一个人在外边没日没夜地忙碌着,所得依然很少,他是愧疚的。妻子贤惠,那种未雨绸缪情义他怎么能不懂。绵绵情意无不自一针一线中传递出来。这一幕足以刻骨铭心,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难受。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夫妻之爱并不一定要轰轰烈烈,点滴之间,足以断肠。在孤寂的夜里,外边雨声萧索,他的心必定是冰凉的。

赵氏死后,贺铸退居吴下,又在寒苦孤寂中度过了二十多年,史书记载退居以后,贺铸不再像当年一样任性使狂,变得平和了。也许他已经累了,意冷心灰。《独醒杂志》记他曾作一词,有“当年曾到王陵浦,鼓角悲风,千载辽东,回首人间万事空。”后来他死于常州北门,门外果然有个名叫王陵浦的地方,时人认为与秦观死于藤州的事一样,都是“词谶”。一说而已,不必认真。倒是这“回首人间万事空”一句,甚是伤心颓废,年少时激昂壮烈之气早已经不存半点了,岁月悠悠流逝,生命慢慢消磨。

在回过头去,暮色苍茫,自己还是孤零零地站在世上。原来喧闹的人生只是一场荒诞的闹剧,宛如一梦。只是醒来的时候,已是暮年。生命孤独的意思再一次被重申。死显得异常的寂静,寒冷。他死于一个僧舍之中,在宜兴清泉与赵氏同穴合葬。豪气一生的烈士壮心,终于归于空寂。

我努力地想复原他的样子,一个豪迈的勇士,一个肝胆的书生,一个才气横溢的游侠儿?

也许是。也许都不是。

在一个遥远的年代,一个透明的青色世界,一川烟草,满目遥远,只有他的一把刀是黑色的,平静得像是醉了一场花酒,线条粗犷的脸上一道漆染的眉遥遥飞插于鬓际。

这九月的天空只有忠实于孤傲的诗人才懂得欣赏,在一个霏霏小雨的黄昏他守着一朵怒开的菊花,衣衫湿透。在那个满城飞絮的故乡,他缠绵吟唱,手指叩击着刀鞘,如一阵马蹄不紧不慢地踏秋而去。

这是他一个人的诗意江湖,一个孤独的游侠儿,骑着五花马,路过你长发飘飘的路口,梅子黄了,天空下着连绵的小雨。你对着一条寂寞的长路微笑,他会骑着马到来。那是他的归宿。

赵佶:眼儿媚

玉京曾忆旧繁华,万里帝王家。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

忍听羌笛,吹彻梅花

那些往事不堪回首,一段耻辱而绝望的生活,仿佛是一场噩梦,无法醒来。1127年冬天,大宋的两代皇帝都被囚禁在松花江头的五国城里。他们父子二人在雪地上冻得瑟瑟发抖,我赤着脚在雪地里为金人跳舞。他们不敢看我,是的,抑或是不忍。那些粗暴的强者陶醉在侮辱弱者的快乐中。这也没什么,弱肉强食的道理我懂。

陛下,只要是你愿意活着,我就陪你活下去。我这样对他说。

他流着泪,说对不起我。

我摇摇头。不,你没有对不起我……

他到底还是不知道,他对不起的是大宋的万万臣民。

陛下,这是我看到的。我是对徽宗皇帝说过,我的确不恨他。

他,本来是个风雅的王孙浪子,和南唐后主李煜一样都是生活在玻璃瓶中的王子,这励精图治的经国事业根本就不是他们能干得了的。

还是章惇的眼毒,早就看透了他“轻佻不可以君天下”,可是皇太后坚持。少年任性的王子转身成了高高在上的帝王。其实,在他天真的心里,根本就没天下,他爱的是笔墨淋漓,之后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他要的是快意自在,他要的是精美绝伦。

那时候我只是他宫殿里的一名舞姬。一曲曼舞落幕,赢得他破颜欢笑。赐我伴驾,赐我绫罗,雨露恩宠。他问我,你高兴么?我垂头无语,其实,我想说这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只要你能远离奸佞,斧正朝纲。只是我无法把这些话说出口。陛下,你看我的眼睛,可有妖媚争宠的念头。

你开始慢慢宠爱我,爱我,你说,你这么美,这么好,我怎能不爱你!

我甜甜地笑着。只是你读不懂我这笑容里的寂寞和苍凉,帝王的爱情从来都是一杯美丽的鸩酒,馥郁,诱惑,一口饮下,也就走到了命运的尽头。

陛下,你可见到哪位恣情的皇帝有了善终?

你不懂,虽然你贵为天子,你还是不了解命运的凄凉。更何况你根本就不想明白这些,一杯鸩酒饮下,你任用蔡京,朱勔,纵容童贯,横征暴敛,大兴土木。

压抑的民心,沸腾;贪婪的强虏,压境。你都可以不管,万千江山再美也美不过你瘦金字铁画银钩的一撇。

陛下,跳完这支舞。金兵就攻破我们的皇城了。

我只能这样做。那句逆耳的忠言,说出口,我们的家国已经覆亡了。

皇室宗族、王公妃子,一万四千余人被金人掳去。人们都恐惧到了极点,甚至连哭泣都忘记了。那年的冬天分外寒冷,寒风凛冽,积雪盈尺,上百里之内荒无人烟。你是那么害怕,瑟瑟发抖。九年来,你百般屈辱受尽,五国城内,青衣陪酒,低眉乞怜,只为活下去,你接受了他们为侮辱你而降封你的名号“昏德公”。

只要你愿意活下去,我都愿意陪着你。哪怕他们蹂躏我,污辱我,让我跳舞我就跳,让我唱歌我就唱。我只愿你活下去,就算是这样屈辱地活着。

你还是忍不住流了泪,尽管你不想让别人看见你如此的软弱。

他们终于笑够了,放我回到你的身边。我努力地向你笑笑,我用我的眼神再次问你:陛下,死,是那么容易。你何必非要选择这么艰难地活下去呢?

你躲着我的眼睛,不再看我。你这么寂寂默默地睡着了。

也许你又梦到了汴京,你甜甜地笑着。这片刻的欢乐足以安慰你的羸弱的生命。

天空阴沉,又要下雪了,笛声传来,雪花飘落。那个金兵又吹起了呜咽悲凉的羌笛。

惊醒后,你怅怅地望着窗外,喃喃地说:这曲是《梅花落》。

是的,是梅花落。这次我忍不住落泪了,我的确不恨你,你就是你。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王位害了你。我小声说,填首词吧?

填什么呢?说着,你缓缓念了出来:

玉京曾忆旧繁华,万里帝王家。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

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

你写的词真好。字字句句,皆是血泪。你让我为你唱歌,就唱这曲《眼儿媚》。

我就唱,声音婉转,就像当初在你的琼林玉殿歌唱一样。我的心里充满了对你的爱恋和痛惜。我的歌声引来了金人的军官,他们把我带走了。要我为他们歌唱,他们猖狂淫亵的笑声里,你还是一如既往地选择了屈服。

你痛苦的眼神,也说明不了什么。苟且地活着的人是多数的。

这样的日子不会有尽头,这是你选择的。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人是男儿。花蕊夫人所做的,我也会做,只是无法选择自己应该用什么方式活下去。

“为了让你活下去,我会听他们的,为他们唱。”我淡然地抛下这句话,转身随他们离去了。

一个被人觉得可怜,自己又需要人可怜的帝王,根本都没意义存在。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上车的时候回过头去,看到漫天扬起的雪花,很美。

一天,一天,一天的过往,冬天就这么熬过去了。已经是初春了,最后一次被金人带走,院子里的一株杏花开得正好。烂漫,干净,芬芳……

我已经无力再活下去。决定死的当天,很晚很晚我才回来。已经是深夜。你当然还没有睡,摇曳的烛火明灭,案几上有一张素笺,有你精美的字迹,哦,是一阕新词:

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你这次毫无掩饰地流泪了,睡不着,也不再做梦了。我知道,你也煎熬到了头。大宋在南方的消息隐隐约约也传过来过,怕是没有希望赎我们回去了。你的小儿子即位了,仍然是大宋的皇帝。杏花开了,燕子来了,而我们却没有能力再走进春天。我为你唱完这阕词吧!

杏花开,杏花败。国破山河在,我们不过是见证山河破败的耻辱。不知道南方的春天现在什么样子?燕子应该知道的,它一路飞来,应该什么都见过了,千山万水,万水千山。

或许它这是从汴京飞来的吧。或许是。

我们已经离开得太久太久,几乎已经忘记了那里的样子。梦,终于做到了头!

你的词写得多好!我慢慢地闭上双眼,沉沉地沉了下去。

蒋捷:虞美人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细雨湿流年

2003年阳历五月份,正是春天,本是春暖花开的好时节,却正值非典疫情嚣张的时候,我从北京仓皇逃到了老家。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人心惶惶的。在老家也是不准出门,整天憋在屋子里,无所事事,晚上也睡不着……于是我总是那样坐着,看几页书,然后开始跑神,也不知道到底在想些什么。这是唯一自由的乐趣,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

回过神来,夜已深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潇潇的雨声,彷徨,我坐在书桌前,心里一动,不是说,春雨细无声吗?

而今夜,夜雨萧索竟有些秋意,这雨声细切密集,如蚕嚼食,我想起有一阕词: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我似乎也并不老,也许还没有足够的伤心事,让我能坐听夜雨到天明。这首《虞美人·听雨》是南宋蒋捷写的最好的一首词,我并不能确定自己真能理解 “壮年听雨客舟中”“而今听雨僧庐下” 这些人生况味。但是我非常喜欢它。具体什么时候背下来的这首词,我已经记不清了,反正那时候只是个孩子,更确切的说是个倒霉的孩子,不超过14岁,一个人在一个偏僻的小镇上求学,那时候大约喜欢的就是“少年听雨歌楼上”这句。

就和现在的心境一样,少年听雨。

少年心应是什么样的?我有时候问自己。历世浮沉的人们多数认为“少年不识愁滋味”,少年的愁大约等同于易消的春雪,薄薄的一层,哈一口气,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也许是吧,我不确定。我唯一能说起的就是心里有一根丝,好像很久很久就有了,也不知道它来自何处,有一双莫名的手在纠扯它,感觉心也一点一点地越来越小了,有一天它总会被抽了去。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难过,在不经意之间,说这是没来由的愁,是闲愁,我也不想辩驳,还是叫春愁吧。

那种愁是最生动的寂寞。

可以肯定的是,这种寂寞会死去的,而换之而来的不再是无缘无故的难过了。

雨声越来越绵密,丝丝落落的,我想出去。

我终于冒雨走了出去,有些凉,雨细如丝,拂面落下,竟然像泪水。那是久违的感觉。

等你发现自己很久很久没有一个人黯然流泪了,我想告诉你,你已经不再是少年了,长大了,这似乎是一件可惜的事情。你会忽然间发现,我已经失去了歌楼之上、红烛之下眉目如烟的年华,最后一次无端难过的时候,怕已经是身在别处。

如果到了壮年会是什么心境呢?

蒋捷生当宋、元易代之际,约为宋度宗咸淳十年(1274)进士。四年后,宋朝就亡了。他年青时曾贵为一介公子,大概和所有的风流多情子一样,定是翩翩一骑的白衫儿,歌楼酒馆,歌酒留香,深情款款的红袖儿为他魂牵梦萦,到头来也还逃脱不了好梦无痕。

少年的心依然老去。今生今世,有许多宝贵的东西我们注定要失去。

和时间相比,所有的人都是不幸的,和历史相比,所有的人都是渺小的,因为我们只能是客人,客人!没有人能真正地把握自己的命运。你能选择的只是眼前的一条毫无特点的小路。

宋亡后蒋捷为保持气节,隐居竹山不仕。那只能是咀嚼年华萎缩的时光,战乱流离,江阔云低,雨声已经笼罩诗人的整个世界。

“悲欢离合总无情”,经历世事纷纭的诗人回味一生,感慨万端。他已没有晏欧的潇洒闲适,没有秦柳的优游快意,没有东坡的豪迈旷达。时光飞逝,他曾道“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一翦梅·舟过吴江》);忧离伤乱,他曾道“此际愁更别。雁落影,西窗愁月”(《秋夜雨·秋夜》);经历风雨飘摇,意蕴层层沉积,终在暮年“凄凉一片秋声”《声声慢·秋声》的心境中凝结为小令词:《虞美人·听雨》。

这首词言简意深,不仅以其贮存的丰厚的人生意蕴而耐人咀嚼,更因其独到高妙的艺术表现而卓立词坛。

听雨……这是一动人的词语。这更是一个动人的动作。也是一个耐人寻味的情趣。

人还是原来的人,耳朵也还是原来的耳朵,那雨声也还是原来的雨声,只是听雨的心不同了。

想来自古的文人墨客都听过雨,大约也都产生过这样的联想,雨声如泣,滴在自己的心上!而今夜我一个人在旷野里蓦然伫立或独行,而现在正值深夜,一个少年把自己连在这无边无际的潇潇夜雨中怕也是一种寂寞的风景,只是没有人能欣赏到而已。我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其实这句话多少有点矫情,这天底下,有几个年轻人不是多愁善感的,他只是不说而已。

谁没有一个不眠的夜晚呢?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一个影子站在你的心头,扯那根细细的丝,时光过得真快,我们真的很无力,我们什么都留不住。在这个夜晚,你忽然看见自己,和你对视。盈盈的双眸里,流露出来的是久违的温暖。你是不是不自觉地流了泪呢?

等我回来,家人睡得正熟,我却是湿淋淋的了。刚才酝酿出来的一点愁绪,一进屋,就都散了,真是可笑的心事。夜晚出游,其实对自己以往岁月的寻找,或者是对自己人生不得已的一次小小的祭奠。

我记得东坡和张怀民夜游承天寺,也算是僧庐吧,只是他们不是听雨,而是夜游。那一夜是冬天,老历十月的时候,看他那时月色,我就又想到了秋夜,可惜今日始明白,不在时值,唯在人心情趣,虽是冬月岁寒之际,仍然有游夜人见“月色入户,念无与为乐者……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

那是人心最为明澈的一刻。没有钟声,没有乌啼,没有霜落,只有月明如水。风过无影,没入松林。

东坡的一生波折荣辱历尽,内心那块干净的天地依然没被沾染过。所谓“唯大英雄能本色”,诚哉斯言!能一起游夜谈心的人,定然是志同道合的好友。月光下,两人欣然起行,夜色冰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这样的时光能有多少,这样的朋友又有几个呢?

东坡千古雅人,这张怀民也不是禄蠹等闲,他和东坡一样的遭遇,谪居黄州,并不以官场失意为患,在长江边筑亭,观水听风,坦然适意于江湖,宋神宗元丰三年(1080)苏轼也被贬谪到这里,两个人一见如故。东坡为其亭命名为“快哉亭”,还填下了一首词凛然豪气《水调歌头》相赠。

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长记平山堂上,一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这阕词是写于元丰六年,苏轼来到黄州三年,我喜爱苏轼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文字,为人处事也很有名士风流的韵致,让我钦佩,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但保存一点浩然之气,天地千里,可送风入我胸怀。

这样的人正配得起明月古寺。好友出游,好景可记,世事只能算是尘梦。有月可以出游,有雨也可以出游的,像当年毛泽东,萧三等人长沙求学时,每大雨必登山一样,那是超然物外。

超然物外,怕不是谁都能做到的。正像东坡说:何夜无月?何月不照人?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我也想说:昨夜不会再有了,而昨夜的呆痴的少年,也已经不会再有了。

虽然我知道,以后还有人说这些话。

我仍然还只是个少年,总是被动人的文字轻易地打动。那或许还只是一种臆想。生活远比我想象的复杂,也或许远比我想象的简单。我不过还是一个时光请来的客人。一路行走,走向更远的地方,离开少年,走向中年,然后离开中年,走向老年。最后走出时间。

我的岁月只不过是,在路上。

今天一早,我竟然发起烧来,大约是病了。我自己却只想为昨夜的我哭上一通。

这些寂寞写意的话,说出来都是一种寂寞的境界。根本就不会考虑余子众生的!

元好问:摸鱼儿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别离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只影向谁去?

夜晚是个美丽的女神,却中了一个魔咒,爱上了太阳神。然而这是个永恒的错误,黑夜一旦到来,白天必然退却,永远休止。夜晚为了追上白天,瘦尽了肌骨,每个早晨的露珠都是她的眼泪。日月轮回,夜以继日。就是这样不停的追逐着,爱,不爱,爱,不爱……

这是一个女孩子对我讲的一个故事,我却一直不喜欢这个故事,也不为什么。也许是我害怕这个无始无终的过程,也许是我害怕这个无始无终的结果。

有一种东西,永远都追求不到,可是又不能不去找它。而且我知道,这不仅仅局限于所谓的爱情。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别离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邱处。

这首词前有一段小序:“乙丑岁赴并州,道逢捕雁者,云:‘今旦获一雁,杀之矣。其脱网者皆鸣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予因买得之,葬之汾水之上,累石为识,号曰雁丘。时同行者多为赋诗,予亦有雁丘辞,旧所作无宫商,今改定之。”

元好问生于1190年,词的序文中说的“乙丑岁”即金宗泰和五年,也就是公元1205年,那么写这首词的时候,元好问正好十五六岁。据说,当时元好问正和乡里少年书生们一起赴并州赶考,在途中碰到了一个捕雁的人,他说他刚网到了两只雁,一只挣脱了,他杀了剩下来的那一只,可是逃脱的那一只却始终不肯离去,在死雁的上空盘旋哀鸣,稍后竟然一头撞死在地上。元好问听那老人讲述了这个故事后便掏钱买下了这对鸿雁的尸体,在河边上为这两只殉情而死的雁子垒起了一座坟,树立一块墓碑,名之为“雁丘”,为情动容的元好问写了这首词,算是一种祭奠吧。

一个情窦初开,花心绽放的白衣少年,他的心还是个多雨的时节,那种情感也还是水漉漉的。青色透明的心底,初涉情事,美好的愿望已经长大,有的只是心疼。爱也心疼,忘也心疼。

他这样询问爱情: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你知道,你没有力量回答这个问题。也无力来谈论生死。爱一个人的感受每一个人都会有,这不用多说。这是上天赐予你们的最珍贵的礼物,唯一遗憾的是,你们总是错过。

所以,等你懂得了爱情并不是一个童话的时候,你才发现自己懂得了爱——也就是懂得了生命和阳光的珍贵。

如果这一切可以衡量,那么权衡爱情的,不应该只是生死,还有宽容和怜悯。

你不能忍受爱情的残忍。

等那场爱情过去,仿佛是一个故事结尾了。你已经走了很远。

你第一次爱的那个人已经死了。那时候并不觉得自己有多难过,而是觉得她从来没和自己认识过,像一个陌生人。你曾经责怪自己,为什么这么薄情。可是渐渐的,随着时光的流逝,你发现时间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你其实一直都不了解自己,不了解她,也不了解自己曾经付出的爱情。

多年以后,你再回忆起她,你的姑娘在你的心里竟然是那么的陌生。

你一直在想昨晚你做的一个梦,那是关于一个陌生人的,在梦中具体都发生了什么,现在你努力去想,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一片茫然。

对于那个女孩子的死,你总以为那只是一场幻觉。死无声无息地到来时,一切依然是原来的样子,她说:我依然记得那条小巷,记得你。那颗泪珠滑过她的嘴角时,她还微笑着。

你的心里溢满了悲伤的幸福,你知道,她还活着,她并没有死。

那个梦的碎片在脑海中偶尔闪现,只是一闪……是一个陌生人,还有什么就不记得了……阳光有些刺眼。

如果那个女孩子一直生活在你的梦中,那她算不算活着?

不知道,无可捉摸的思绪纤细而神秘,几近迷失。

其实你无法让自己变得理智,也无法让自己变得冷静。你甚至觉得自己本来就是矛盾的。

在你心里她确实是活着的。

所以你从来不去看她安眠的那一块土地,不愿去看那里的柳树。甚至不愿意提起那个地方。现实唯一不好的就是它太坚硬了。你从来不逼自己相信现实。

你无法不走入黑暗,哪怕是在如此明媚的阳光下,你依然能感觉到时光划过自己时,留下来的痕迹远比记忆更深,还有梦,一个你自己都无法掌握的感觉,那种莫名其妙的真实和触痛,深及骨髓。有时候你也怀疑,你是爱上了她还是爱上了爱情?

你依然还是一个孩子,你总是对自己说,在爱情上,你拒绝成熟,那是对少年爱情最难以言明的眷恋。

我看着元好问这首词中的“欢乐趣,别离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禁不住又一次流泪。

慢慢的这一切都会成为过去。珍惜感情的不会是你我两个人!

你曾经答应过很多人,要变得快乐。你有让自己快乐起来的理由。然而感情却没有办法随意的控制。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风雨。

这两句我始终觉得不好讲通。

有人说“横汾路”是当年汉武帝巡幸汾水一带时路过的地方。“寂寞当年箫鼓”是倒装句,即当年汉武帝在此和大臣们筵宴歌舞,箫鼓奏鸣,而如今却一片荒凉寂寞。其实作者真正的意思并不是仅仅感慨汉武帝的风流湮没。而是说年年大雁都随着季节迁徙,从这里经过,当年汉武帝在世,大雁如此,现在汉武帝早已作古,大雁依然横渡汾水。时间从来没有眷恋过什么。为之伤情的只是来此凭吊的人。如今箫鼓声散,风流已往,徒存寂寞之意。

“荒烟依旧平楚”中的“楚”即从莽,“平楚”就是平林。这几句说的是,在这汾水一带,当年本是帝王游幸欢乐的地方,可是现在已经一片荒凉,平林漠漠,荒烟如织。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风雨”句,《楚辞·招魂》句尾均用“些”字,所以称“楚些”。这句意思是武帝已死,招魂无济于事。山鬼自啼风雨——《楚辞·九歌》中有《山鬼》篇,描写山中女神失恋的悲哀。这里说的是山鬼枉自悲啼,而死者已矣。

他赞美渴望的是那种绝对纯粹的爱情。要么死,要么爱。

不久之后,元好问一行人来到了当时的大名府,即现在的冀鲁豫交界的大名县,元好问他们又听说了一件令人惊动的爱情故事:有一对年轻的男女相爱了,可是家里的人反对他们在一起,两个人没有办法,为了不再分开,就偷偷一起跳水殉情了。可是人们并不知道,一直寻找他们,都没有他们的踪迹。后来有人在池塘里挖藕的时候。才发现了他们的尸体。衣服还能分辨出来就是那两个孩子。人们才知道他两个已经殉情死了。

第二年池塘里的荷花盛开,每朵莲花都并蒂绽放。

文字让这个年幼的词人通体疼痛。写了另一阕《摸鱼儿·问莲根》。这一年,大约是金泰和4年,即公元1206年前后。

词有小序,说的就是这个故事:泰和中,大名民家小儿女,有以私情不如意赴水者,官为踪迹之,无见也。其后踏藕者得二尸水中,衣服仍可验,其事乃白。是岁此陂荷花开,无不并蒂者。沁水梁国用,时为录事判官,为李用章内翰言如此。此曲以乐府《双蕖怨》命篇。“咀五色之灵芝,香生九窍;咽三危之瑞露,春动七情”,韩偓《香奁集》中自序语。

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双花脉脉妖相向,只是旧家儿女。天已许。甚不教、白头生死鸳鸯浦?夕阳无语。算谢客烟中,湘妃江上,未是断肠处。香奁梦,好在灵芝瑞露。人间俯仰今古。海柘石烂情缘在,幽恨不埋黄土。相思树,流年度,无端又被西风误。兰舟少住。怕载酒重来,红衣半落,狼藉卧风雨。

我查了不少书,也不知元好问这位鲜卑族拓跋氏的少年才子有没有荡人心魄的爱情,史书记载,元好问出生后七个月,即过继给他的任县令的二叔父元格,21岁前,他过着优裕的公子哥儿生活。虽然随着叔父迁徙奔波于任上,学习一直都搞得不错,而且很早显露出文学才华,8岁即因作诗而获得“神童”的美誉。和大多数文学天才一样,虽然学习好,他还是没能考中科名,结果反而染上了大多数文学天才的通病,嗜酒。

我由此得出元好问先生肯定是个性情中人。少年不得意,那必定是敏感多情的下场。从这个角度,他的两阕《摸鱼儿》也就师出有名了。爱情好像是一杯光怪陆离的鸩酒,由不得你不品尝,结果穿人肺腑。

全词句句发难,直指人心,少年醇烈的爱情信仰让他的文字有扑面而来的劲力。

白衣如梦的诗人站在水岸上,朗朗的星目中弥漫了疼痛和惋惜。碧绿的湖面上,一朵一朵娇艳的并蒂莲花盛开。元好问没有看到水里的倒影,猜不出来沉默相对的花瓣是幸福还是悲伤。他那么难过,是触动了他纤细的心事了吧?

他也爱一位姑娘,翩跹摇曳的绿色的荷叶,盛着天上落下的泪珠。

还是喜欢这首词,相信一个传说,或者相信一个神话,我们的生活就慢慢变成了美丽的梦境。尽管是悲伤的。

这阕词里面多用比兴的语法,“莲心”实指人心,相爱却只能同死,其冤其恨,可想而知。这样的起句,无非是作者感慨不已,率性的文字就是这样。莲心是苦的,人心也是苦的,生死相许,四个字纠缠成今生来世,成全自己那段奢侈的爱情。

愤怒有什么用呢?沉水之后,两双手还紧紧地握在一起,誓言如水草早已经把生死穿起来,藕花开了,春天来了,再一次醒来看这个世间,遥远的凡世湖岸上,依依伫立的少年人眼圈红红的。纯真的诗人拍着殷殷作痛的胸口,到底只是心潮难平。

不要流泪。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想得到的只是这样相依终老的安静的爱情。

词中的“谢客”指南北朝时的谢灵运,据说他出生后就被寄养在钱江一位道士家中,直到15岁时他父亲过世后才被接回,继承父亲康乐公爵位,家人因此称其为客儿。每当夕阳西下之际,在若有若无的虚无缥缈的山岚烟黛中,富贵奢华却又屡屡被朝中权贵排挤而怀才不遇的谢灵运,常常命随从夫役数十乃至数百人一起登山临水,赋诗游宴,以抒遣自己内心的感伤和寂寞。

“湘妃”是个传说,说尧禅位于帝舜,把自己的两个女儿娥皇、女英嫁给了舜,后来舜到长江一带巡视久不归家,两位夫人便一起去南方寻找舜。却得知舜已经不幸死在苍梧之野,葬在九嶷山上。二女在湘江边上,望着九嶷山痛哭流涕,她们的眼泪洒在竹叶上,斑斑泪痕不去,竟成“斑竹”。娥皇、女英痛不欲生,便跳入波涛滚滚的湘江,化为湘江女神。

两个故事都是忧愁的,可是怎么有这两个辛苦的少儿女让人痛心呢!

这阕词中,我最爱的偏是最末一句:兰舟少住。怕载酒重来,红衣半落,狼藉卧风雨。这是元好问的心事。年轻的元好问虽然才华出众,却科场屡试不利,直到32岁那年才得中进士。这年诗人16岁,春上离家赴京赶考,在莲花盛开的初秋返回,这次依然是失意而归。人生之事,十之八九多不如意。更何况是这娇贵易折的爱情。

落花流水相逢,少年心乱。

元好问经过莲塘时听说了这个故事,便令舟子停下来,望着一潭碧水,并蒂莲花绽放,风雨流年,怕再来的时候,荷叶衰败,莲花已经是穿不起来的寂寞红衣。

我有些徘徊,不肯上岸,在夕阳下的河水里,痴痴地等着,等待神启:

童贞的爱情到底是不是唯一的爱情呢?

孩子的心态到底要不要继续保持呢?

这一辈子就这样淡淡地走向尽头。回头看见的是夕阳,还有身后那个人熟悉的脸庞。你能给与她的只是一个微笑。然后就是寂灭。八百年的时间如一朵花开花落,转眼间。到了今天,我们已经不再像古人那么迷信上天了。

还是回到古代好,那时候迷信,还相信来生。奈何桥上,孟婆的那杯忘情水不喝。就会有幸福等着。

忘记,长大,坚强,快乐,明朗,健康。都应该是美好的。所以我必须学会忘却。

我在网上看到一个帖子,说鱼的记忆只有7秒,7秒之后它就不记得过去的事情,一切又都变成新的。所以在那小小的鱼缸里它永远不觉得无聊,因为7秒一过,每一个游过的地方又变成新的天地。它可以永远活在新鲜中……

我宁愿是只鱼,7秒一过就什么都忘记,曾经遇到的人,曾经做过的事就都可以烟消云散,可我不是鱼,所以我无法忘记我爱的人,我无法忘记牵挂的苦,我无法忘记相思的痛……鱼看不到相爱的人流泪,却可以感觉到对方的心痛,这一生,我们都无法做只自由的鱼。

对于我的女孩的死,我始终不得要领。甚至不知道她死的时候是否真的感觉到了幸福,她死的时候,是流着泪的,那双纯净的眼睛望着我,一遍又一遍地说:

我依然记得那条小巷,记得你。

我祈祷那个瞬间永远不会逝去,那条小巷的尽头,她望着我,向我伸出了手。

可是现在,我却依然是孤身一人,站在这里,瑟瑟的秋叶落满街头。所有的一切都仿佛是昨日的,我也是……

汤显祖在《牡丹亭·题词》中说:“情之所至,生可以死,死可以复生,生不可以死,死不可以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可是现在我才发现,那所谓感情的极致,不过是一包毒药。如果可以选择,我会拒绝拥有这种爱情。我选择的是安静和平缓。一种相依为命的日子,平静而从容地生活。

姜夔:踏莎行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风满袖,月侵衣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王国维在中品评姜夔的词时说:白石之词,余所最爱者,亦仅二语,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初甚不为意,后再四复读,细细品味之,方有所悟。白石道人此二句境界高超、寓意深远,不愧是词中高手,他人难以企及。

王老先生所说自然有他自己的道理,他有一个精辟独到的诗说叫 “意境”。所谓“意”大概就是说把人的感觉经验形而上化之后,达到“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地步。简单地说就是要善于用几句话,把你的感觉用文字凝结起来,然后再用技巧突然释放这种感觉。让读者看到你的文字被突然冲击一下,心中的感觉一下被激活了,和作者瞬间产生了强烈的共鸣,领会了作者的感觉,你自己的经验被强化,被提炼达到了一个新的层次。这时“境”也就具备了。这个过程就叫做“有意境”。

王国维总结自己的意境理论说“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

言有尽而意无穷,正所谓得意已忘言。就比如修炼武功,最上乘的功夫绝对不是金刚罩铁布衫这些蠢笨的硬功夫,而是无招无式,四两拨千斤的内功心法。

回来再看看王国维老先生对姜白石的品评:“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这是批评姜夔沉迷于花架子,不修炼内功,练武不练功,到老一场空。就像跟人比武,打着打着,紧要关头,姜白石突然含而不发。出来的拳头软绵绵。内力不能如江水滔滔一泻千里,不爽。

故,王国维审判姜白石为花拳绣腿,武功下乘。

总而言之,姜白石的词隔着皮鞋挠痒痒,一辈子憋出一句“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无敌于天下。

我无语了。喜欢大笔一挥,横扫寰宇的壮士王国维先生的高论保留。我继续喜欢姜白石的隐忍。

这首《踏莎行》不算是姜词中最好的,而“淮南”一句也确是其中最最出色的。我珍惜的是他文字后面的真心。

他用自己一生的遗憾酿制的十几首情词怎么也不会被我们几句话轻易地化解开的。

燕燕、莺莺也好,绿萼、红萼也好。现实中已经见不到了,他现在拥有的就是梦。分明又向华胥见。“华胥”是个典故,就是梦的意思。(《列子·黄帝》:华胥之国在弇州之西,台州之北,不知斯齐国几千万里,盖非舟车足力之所及,神游而已。)华胥之梦是个美好的故事,里面的人没有忧愁,没有贫富,无欲无求,是个仙境。姜夔这里用这个典故,不是没有用意的,对于现实他有些灰心,失望。

他的词书卷气太浓。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的,虽然不如柳永的明白好懂,没有李煜的自然流丽。也没有纳兰容若那样泛滥恣意。他就是这样的,一个躲在玻璃瓶子中的孩子,目睹悲剧发生,而无能为力的穷书生。

诗词文章不是他的资本,而是他的痛苦。虽然他从来不说。在他的诗词中你看不到他瞩目歌儿舞娘的纤腰雪胸,也看不到娇言嗔语,也没有幽会野合。有的只是他欲言又止的相思和怀念。他把一切都覆盖起来了。心里总有这样的感觉,姜夔的词是写给自己看的。虽然他是个清客,要靠这些音韵精美的小词博取别人的欢心。可他绝对没有谄媚过任何人。

他用暗语描写着自己的初恋。那是他们自己的心灵密码。

事情如此简单,他爱她们,深深地爱着,四十年从来没有忘记。她们也爱他,等他,甚至躲着他。因为他们贫穷,一无所有,连自由选择幸福的权利都没有。

他并不适合在这个世界生存,尽管他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更含蓄,更沉静。

无望的人能珍惜的除了回忆,还有梦。梦是他唯一的奢侈品。在那里,他才有短暂的幸福。

他为她们写歌谱曲,她们给他缝补衣裳。她们的心和魂魄追随着他一次又一次在江湖上漂泊,流浪,更远,更久,能做多久的梦,就有多长的幸福。

我还是忍不住会掉下泪来,为了这三个苦涩的人,也为自己。在这个社会上有许多贫穷的东西更值得我们珍惜。因为你什么都没有了,你没有多余的钱来哄她开心,没有精力花样翻新制造浪漫逗她一笑。你只剩下了自己,还有自己的这颗心,给她。让她拿去。

一生一世,海枯石烂,根本不需要什么誓言。

他在自己的梦里流浪,寻找,明月千里独照他的身影。

就是不说,你也会知道他有多伤心。他的爱找不到了。

佛语说,色即是空,尘世的一切都在无常轮回中缘起缘灭。如果你认真,太认真这就是一种信仰。信仰爱情,信仰美,信仰生活,或者信仰宗教,道,佛,基督,再或者信仰民主,自由,理想,大同世界等等这一切需要的就是认真。

遗憾的是我们不认真,或者是没有能力认真。我信仰的是心。有心,有情,有义,有肝,有胆。而且这一切都是空——你并不能从这些信仰中索取什么。空不是无,空是一种原谅,一种包容。有了这个认真的心,至少我们不会空虚。

文字游戏让人厌倦,我不知道中国封建帝国时代的这些文化精英们到底有没有信仰,除了那个忠孝节义的桎梏,很多人用家国之大事来衡量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们,说他们生活圈子狭窄,艳羡诗酒风雅的士大夫小资作风。文人向来是社会的良心,文人们也以社会良心自居。可是文人们的下场还是免不了空虚二字。我从来没有见过得意的文人。

姜夔清高,荦荦不羁。当初他与名将张浚之孙张鉴结为至交,受其资助十年,可他依然保持着箪食瓢饮,几乎从来不进将军府,这是他仅有的一点小尊严。张鉴死后,夔生计日绌,但仍清贫自守,不肯屈节以求官禄。晚年多旅食杭嘉湖之间。后寓居武康(今浙江德清),与白石洞天为邻,朋友称他为白石道人,他回答人家说:

南山仙人何所食,夜夜山中煮白石。世人唤作白石仙,一生费齿不费钱。仙人食罢腹便便,七十二峰生肺肝。真祖只在南山南,我欲从之不惮远。无方煮石何由软。佳名赐我何敢辞,但愁自比长苦饥。囊中只有转庵诗,便当掬水三咽之。

从此他自号白石道人,用以自解其清苦。颠沛流离一生,愁苦以终穷。姜夔在《自叙》中写到:“嗟呼!四海之内,知己者不为少矣,而未有能振之于窭困无聊之地者。”

他一生四海奔走,却没有一个功名。生活中的他定然是处处碰壁的,所以,晚年的他才会哀叹:“象笔鸾笺,甚而今、不道秀句。怕平生幽恨,化作沙边烟雨。”

其实,他是有机会摆脱寄人篱下的尴尬身份的,但他放弃了。当时张鉴曾想出钱为他买个官,他拒绝了。他当然不是清高到无意于功名,他43岁时向朝廷上《大乐议》、《琴瑟古今谈》,希望能够得个饭碗,45岁时又上《圣宋铙歌鼓吹十二章》,得到礼部进士的考试机会,可惜他没能考中,他渴望出仕,但是命运不济。他之所以拒绝张鉴的一番好意,缺乏可靠的资料来说明当时姜夔具体想法。大约还是姜夔不想靠这种手段博取功名吧。“只可直中取,不向曲中求”是每个读书人获得尊严的唯一选择。无论哪个朝代,通过科举进入仕途的官员都看不起那些采用非正常手段的投机取巧者。后来张鉴又想割让锡山肥田给姜夔,他又一次拒绝了。

所以姜夔这样的一生并没什么真正可悲的,无非是他贫穷。而别的文人却用文章换来了些享受生活的资本,取得了功名。

历史冷静也冷酷,并没有因为谁的女人多,谁的庄园大,谁的生活安闲如意而赐予他更多的荣耀。如果他的一生不是追求气节和仁道,那他就不配被划分到文人这个圈子里。如果他是个真正的文人,那么必然追求气节和体天问道。那么姜夔很显然至少是做到了一半,就是气节。姜夔书法精妙,明显于世,很多人慕名求字,连秦桧的孙子秦埙也来了,并许以房产良田和金银。姜夔鄙贱秦桧的为人,对秦埙嗤之以鼻,毫不客气地拒绝了秦埙。可是陆游来了,他却乐呵呵地将字送给了陆游。秦埙大怒而去。

姜夔虽然潦倒,但可以被称为“士”。这是文人最大的荣耀。

能持节者,士也!孔子说:“求仁而得仁,又何怨?”,这是姜夔心里温存的一丝光亮。

他唯一得不到只是那种奢侈的情感——爱情。以致到了晚年,他住在杭州,常常满怀凄凉。宋宁宗庆元三年(1197年)姜夔居住杭州这段时间,生活并没有饥寒的困境。这一年正月里姜夔接连写了五首《鹧鸪天》,一组小词,情感贯通一致,颇能看出他的心境。

柏绿椒红事事新,隔篱灯影贺年人。三茅钟动西窗晓,诗鬓无端又一春。慵对客,缓开门,梅花闲伴老来身。娇儿学作人间字,郁垒神荼写未真。

一年到头了,诗人守岁,他倚在窗下,斟一杯碧绿的柏叶酒,盛上一盘火红的花椒子,除夕之夜过完,他耐心地守着这一刻平淡的幸福。篱笆墙外灯影朦胧,能看见影影绰绰往来拜年人的身影。那些触手可及的幸福充满新年的黎明。

姜夔安静地坐着,等吴山上三茅堂的钟声悠扬地响起来,新的一年也就来到了。

这平安来得不易。五天前,诗人还在从无锡赶往杭州的船上,归心匆匆,路过吴淞他填了一首《浣溪沙》。

雁怯重云不肯啼,画船愁过石塘西,打头风浪恶禁持。春浦渐生迎棹绿,小梅应长亚门枝;一年灯火要人归。

他经历了太多南蚁北驾的徒劳奔波。扑打掉身上连年不去的灰尘,终于可以安静下来,好好休息一下了,有一些疲倦,慵懒,刚刚把家安在杭州,客人不多,也不很熟悉,散淡地答应着往来的邻里。课儿学字,教女吟诗,安闲在家,和妻子儿女度过余生吧!他摆弄着儿女,他们那么小,在纸上涂抹郁垒、神荼这两个门神的名字,怎么也写不好。他呵呵地笑着,自得其乐。

到了现在姜夔已经43岁。在今天看来43岁刚到中年,但在古代这个年龄已经被看作老年了,一生就这样终了,委屈的内心情感回旋在心头,挥之不去,纠之不清。

姜夔很少提及自己的妻子萧氏。这一点很是让人疑惑,于是有人推断姜夔是不爱自己的老婆的。但从姜夔细腻内敛的个性来看,不在外人面前品评自己的妻子,也是可以理解的,我看这阕《鹧鸪天》里梅花就是指他的妻子,《浣溪沙》中的小梅就是指他的女儿。妻子女儿都是梅花,也都很美。这样的心事细腻平淡,神情款款,完全一副天伦之乐的景象。

给予他温暖和安静的就是他向来很少提及的家。家,在他的心里是一个最后的归宿。

诗人的心有个微妙的变化,几乎令人难以发觉,《鹧鸪天·丁巳元日》里提到梅花,诗人的心不再是疼痛的,这和以前他提到梅花,那种缠绵入骨的忧伤不同了。这个心思短暂,只维护了10天。

本来,在这个冬天里,他留在无锡,一直想去合肥而终于未能成行。“丙辰之冬,予留梁溪,将诣淮南不得,因梦思以述志”,于是有了一首《江梅引》:

人间离别易多时。见梅枝。忽相思。几度小窗幽梦手同携。今夜梦中无觅处,漫徘徊,寒侵被、尚未知。 湿红恨墨浅封题。宝筝空、无雁飞。俊游巷陌,算空有、古木斜晖。旧约扁舟,心事已成非。歌罢淮南春草赋,又萋萋。漂零客、泪满衣。

依然还是那两个姑娘,现在怕已经花容凋零,他死死地想把握住,只剩下了越来越浓郁的忧伤。

那时候牵着你的手,站在梅树下,梅花开了,没有蝴蝶,没有蜜蜂,寂寞地开着,你说梅花不肯和春天结缘分。这样好么?你微笑着,眼神里飘落的是同样的寂寞悲伤。

我无数次梦到你微笑的样子,无数次,浮动的花香充满梦境。

只是怕醒来。

你我早已经约定,落地生根之后,心疼深入地下,这样的希望到底还算不算希望。把你带走,离开这里。

“旧约扁舟,心事已成非”。这徒然的思念,枉然的追寻,何时是一个尽头?他渐渐明白了自己宿命的结局,于是又有了一首《鬲溪梅令》。 “丙辰冬,自无锡归,作此寓意”,却还是借梅花以寓意:

好花不与殢香人。浪粼粼。又恐春风归去绿成阴。玉钿何处寻。木兰双桨梦中云。小横陈。漫向孤山山下觅盈盈。翠禽啼一春。

好花并不等待那爱花的人,何况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开罢还将凋落。如今,丙辰过了是丁巳,冬过了是春。重拾旧欢,再续前缘,似乎的确不可能了。

十天之后,正好是正月十一,旧俗上元节日看灯的才是新年中最热闹的事情,小小的姑娘吵闹着要父亲带他去玩——

巷陌风光纵赏时,笼纱未出马先嘶。白头居士无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随。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

把女儿扛在肩膀上看灯,在人群中,每一张笑脸都沾满了月光,灯光,只有他自己的脸上有一抹暗影。他忽然想起了一首词,想起了往事。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月光如此沉重,心事磨损,成了薄薄的一层,盛不下这月光,落入心里,竟然如此冰凉,

压满心头的记忆,满满的,却说不上来,没有记叙,没有抒情,只有这淡淡七个字:少年情事老来悲。他的文字已经淡到了平白如水的境地。彻骨的寒冷只化为浅浅的春寒,他缓缓地走着,回答女儿各种奇怪的问题。她还不懂人世的悲欢。

元夕之夜,姜夔他做了一个梦,安静怦然碎裂,他的心又一次滴血。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人已去,楼已空,一场苦恋,终成绝唱。20年时光太久了,他从来没有如此清楚地提到合肥,也没有如此清楚地说起这段爱情。

早知如此,悔不当初。这一句话让姜夔直接说出来,实在是不容易。20年苦苦追求,20年风雨兼程,20年无语泪流,无数次的暗夜冷梦,化为一声长叹,几个文字——这首词写得千转百回,柔肠寸断,到如今,故事好像已经讲完了。

梦里梦外,你依然是个不得已的人。

西洲曲(节选)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心如莲子

这首《西洲曲》和许多的古诗遭遇着同样的命运,写作的时间和作者都难以考订。郭茂倩编的时候把它收入“杂曲歌辞”类,认作是“古辞”。《玉台新咏》则把它认作江淹诗,但宋本不载。明清人编辑古诗选本时也有分歧,一把它作为“晋辞”,一把它认为是梁武帝萧衍所作。遂难成定论。但从内容和风格看,它当是经文人润色改定的一首南朝民歌,精致流丽。大约美的东西,都会被喜爱的,一直被广为传诵。

此诗以四句为一节,基本上也是四句一换韵,节与节之间用民歌惯用的“接字”法相钩联,读来音韵和美,声情摇曳。沈德潜在《古诗源》中说它“续续相生,连跗接萼,摇曳无穷,情味愈出”,确实道出了它在艺术上的特色。然而,如何正确理解这首诗的内容,颇费争议,直到目前也未能辩白,我是个疏懒的人,无心作什么考据。但它是首好诗,对我来说,这样扑朔迷离的背景倒有它的好处,闭上眼睛,触摸内心的一丝懵懂,诗句开篇说的“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慢慢想起来,梅,她是谁?

一个衣着杏子红的女孩子,背对你站在依依的水岸,看不清她的眉眼,乌黑发亮的长发在风中被轻轻地扬起……

她思念着谁吧?炽热而微妙的心情随着时光流转。

这首诗既不是以少女自述的第一人称口吻来写,也不是第三人称的客观描述,好像是一个错觉,让你在阅读的时候,无意之间进入角色,是她想起了你的——错落之间,那根神秘的弦被拨动。

这种手法,被后来的杜甫在《月夜》中借用,写诗人对月怀念妻子,却设想妻子对月怀念自己,正是使用同样的手法。这是全诗在艺术构思上的总的设想;若不这样理解,那将是越理越乱,最终变成一团乱麻,使人读来神秘恍惚,造成似懂非懂的印象。

一首好诗背后一定有一段耐人寻味的故事,要讲一个故事很容易,世人就像一个孩子,吸引他的永远只是那奇思异想的情节,和那皆大欢喜的结局。他们需要的是归宿,快乐,以及一种取之不尽的幸福感觉。

那样真的很好做到,就像哄一个孩子开心,告诉她,无论如何,都不用难过!可是我知道那并不是真实的生活,生活从来不屑于演绎一个完整的故事,倒是我们这些辗转在生活路途上的客人孜孜以求的还是那触手可及的有始有终。

生活是一个人在未知的尘世里遭遇一种耐人寻味的平常,所以要讲一个人就难了,如何才能让她的眼神和你对视呢?再拨开历史和尘俗的羁绊,与你面对,让你安心地注视一个颤抖的灵魂,聆听她的述说——

西洲在什么地方?没有办法追究了,诗句说是:两桨桥头渡,应该是江边吧。温庭筠也有一首《西洲曲》,中有“艇子摇两桨,催过石头城”之语,可知“两桨桥头渡”是说摇起小艇的两桨就可直抵西洲桥头的渡口。

那时他要离开,我该说些什么呢?要走的会走,而要来的终究会来?

这样的话,很多人都说过。这样的心,也不是我一个人有。

他修长的手指慢慢地勾着我的长发,说:我还会回来的,你等我!

而等待,那样的感受,又有多少人熟悉呢?

桥头渡口。乌桕树下,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常常伫立水边,这种意境最早出现在里,妇孺皆知的一句,“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雨丝轻盈地落在平静的水面,一弯弯的涟漪轻轻散开。过后那平静的水面,从不像是有过碎裂的痕迹。时间,就那么轻易地抹平了一切,或许那被寂寞苫荑过的土地上,那青葱的是隔年春色。

这是我看到的,我是对他说过,我的确不恨他。

这样等他归来。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他的样子在她的心头萦绕,他的声音,他的一举一动。

这样一个安安静静活着的人,眼睛里总含着默默的笑意。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那莲子是一颗心的,这样的话就是初相识的时候,他说过的。两个人一起去采莲,回来,他给她拨开说:“你看看,这红红的莲心。”依然,我知道的。

我拖过一张堆锦的旧地毯,盘着腿坐在上面一颗一颗的剥莲子。破开的一颗莲子,粉红鲜润的汁水顺着白皙的几乎透明的手指缓缓流下,喷薄满目的颜色该有多娇艳啊?

回过头来的侧影像还在我面前一样切近而清晰,带着鉴赏中的满足感,这家伙好像是有点舍不得我的样子,有点忧郁地对我笑着。

“爱你,或者是更爱,可是怎么会只是一个梦境呢?”对着空寂的庭院自觉无聊的笑笑,回忆和虚幻交织而成的爱人的影子,单薄得只需一个念头就可以击穿。内心深处的一角悄悄地陷下去,到那幻影彻底破灭的时候,我会怎样呢?

我静静地坐着,手指机械地剥着一颗颗的莲子。我想自己就这样做一个大宅院的女主人,其实也不错。我给他弹琴,让那个人斜靠着坐在我对面对我说:

你的琴弹得多好——你那么美,那么好,谁能不爱你?

在朽旧的阁楼上,只有飞鸿缥缈,落日沉沉。又一天这样在相思等待中过去了。水意悠悠,天空窈廖,心却越来越小,慢慢地只能容下你的影子。

回来,徘徊不定,终于累了,坐在廊下。

那桢木的地板铺成的前廊是一种古旧的深褐色,庭前是一的树冠下,一片恬静的浓荫罩着树下一个个有浮雕花纹的大缸。那里面浮着莲花和莲叶,雪白碧绿的田田簇成一片,向是初夏里解不开的梦境。

微闭着眼睛仰面对着天空,袅娜的风儿落下,拂着脸庞,擦着鬓发。我想自己将来出阁了,做这样一个大宅院的女主人。过了晌午就坐在这散发着古木清香的回廊里坐着,捣茶叶,剥莲子。黄昏里点上紫陶的小炉子,慢慢的扇起火来煮水,雪白的莲花枕着碧绿的梦静静地睡着。

没有一个人在身边,也没有一点声音,那时候就能听到,听到谁的脚步声慢慢的近了,在我身边坐下。掬起我的长发,悄声细语的和我说话。那声音和最初见时那样,轻柔细腻得不起纤尘。

而梦在绿色的水纹间摇荡,扬起,飘去……

采莲曲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江南可采莲

《相和歌辞》是乐府歌曲名。据《宋书·乐志》说:“《相和》,汉旧歌也。丝竹更相和,执节者歌。”我素来喜欢旧歌,因年代久远,而散尽了流行歌曲的烟火气,有古意迷漫其间,自然而然,情意流转而出,让人忘却时光年岁的催迫。这是古歌最大的妙处。

比如这首《江南》,此曲为《相和歌辞·相和曲》其中的一首。原见于《宋书乐志》。书中说:“今之存者,并汉世街陌谣讴。”说得很明白,这些歌来自民间,质朴清新,和文人们雕琢出来的歌词大有不同。都是直接来源于生活,这样的民歌纯属天籁,当初的创作者或许并不是有意为之,只是单纯为快乐而快乐的歌谣,你只须侧耳倾听就够了。

这些歌原来多是无乐器伴奏的口头歌谣,后被乐官们采入乐府,以丝竹配奏。到了三国,又经过精通音乐得乐官们改造,成了魏晋的“清商三调”歌诗。更加精美和谐。如一粒饱满光泽的珍珠,垂落在听者的心里。美,不言而喻。

你若喜欢,我们就去那个曼妙唯美的绿色江南吧!

我喜欢春天,好像经过的冬天的寒冷,寂寞了太久。渴望绿色的心情很是迫切,出了三月,便几遍几遍地看路边的柳树,寻觅鹅黄破枝的那一丝萌动。

我也喜欢阳光,最好是初暖的时分,乍暖还寒的时候,阳光就觉得最为珍贵。甚至能感到阳光是柔软的,光滑的错觉,其实那不是光,而是“吹面不寒杨柳风”。

因为久居北方,所见到的多是粗粝的北风,就算是春夏,绿树红花,也依然觉得不够。因为缺少了水的滋养。去江南,当然是夙愿。欠下心灵的一笔有年的债务。有了时间,找些空闲,必须要还清的。

在北方见水,多则是一不大的湖泊,犹有造作的痕迹。要见荷花更是不易。就算见了,也是池塘里的寥寥的莲叶。水多浓郁,不觉得清洌。就算是一幅美妙的山水画,也还缺少一份灵动的气息。

北方看莲,算是雅趣。没有采莲嬉戏的喜人。大家都记得朱自清先生,在清华大学月夜看荷的美文。其实那里面最多的是情趣。

说到快乐,是没有的,有的只是沉积于内的心事:

路上只我一个人,背着手踱着。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里。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不理。这是独处的妙处,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

清华园里面是有水塘,虽几十年过去了,现在的色泽也似乎不比先生当年的差,荷花也还是那么多,看荷花的人也更多,而且清华的才子俊女多不胜数,自然赐予他们的享受,可谓适得其所。然而还是有些遗憾,像朱先生那样的文雅淡远的名士几乎没有了。景色也就少了一个灵魂。

朱先生的时代多少是拘谨苦涩的。夜半出游,寻求的自然是宁静超脱。月下看荷和当年苏东坡月下游寺相同。一半是寂寞郁闷,一半是寄情山水。

一份含而不发的忧愤。在内心里努力寻找着自我平衡的力量。

这依然还是中国读书人的士大夫的古典情怀。

水木清华的荷塘,我自然是常去的。月夜去看也有几次,但得到的都是失望。

原因就是那里的夜色早已经被破坏掉了。几步就有的路灯好比是蹩脚的太阳。把夜色吞没,咀嚼,然后又吐了出来。你说,那是夜晚还是白天呢?却是大煞风景。

只好等那里所有的路灯都坏掉了,再去看吧!只是六年来,还没有碰到过。所以这北方的荷叶之美,一直是个缺憾。

先生到底还是南方人,说起了采莲,便陷入往时。

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采莲是江南的旧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时为盛;从诗歌里可以约略知道。采莲的是少年的女子,她们是荡着小船,唱着艳歌去的。采莲人不用说很多,还有看采莲的人。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梁元帝《采莲赋》里说得好: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鷁首徐回,兼传羽杯;欋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

可见当时嬉游的光景了。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

梁元帝的《采莲赋》很好,这是浓妆。我却更喜爱素雅的民歌《江南》,这是淡抹。我以为恰到好处。

《江南》歌词中还有一个妙处,很是独特。是通篇只见田田的莲叶摇曳,出水妖娆,却看不见那个采莲的少女。这个调皮的丫头,她隐藏到那里去了呢?

我冒昧地想,这首小诗,最精妙的就是这样一个充满了电影手法的描写。

其实那个采莲的女孩儿,就是你。

这是个巧夺天工的角度,远远地,你看见了荷花,荷叶莲子。就撑一小舟入花丛中。水纹泛起,莲叶摇曳分开,你看到了透明的水。一尾一尾的鱼儿,追逐嬉戏,游弋在青碧的莲茎、叶下。

看见你,它们忽忽逃掉了。可转头间,又游过来,吐个水泡,就又跑掉了。

听这首歌,你无意间就成了那个采莲的主角。啊!多么美妙的事情啊。

我要去江南。

那似乎是古书中的天堂,文化的原地。

风和日丽固然不错!我要去,却特别选择冒雨前往。

喜欢湿漉漉的天底下,水汪汪的情意。

那是久居北方的人的最为渴望的浸润。你知道,诗情画意的游玩,近乎那些鱼儿的自由,快乐。

鱼戏莲叶东。

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一片生机勃勃的画面里,我看到了时间倒流,穿着轻透的彩衣,身姿美妙的湖边女孩儿摇着兰舟从哪一边过来,水面上如天籁的歌声响起……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余冠英先生说:鱼戏莲叶东。以及这后面三句,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就是和声。

那不是一个人的快乐。一起来歌唱,烟雨江南之中,大家出游吧。

北方有佳方人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北方有佳人

美,飘渺于心的感觉,从来没有人能据为己有,就算是能让美在你的身上驻足,那也只是一时的。

当你企图捉住它,它却已飘然而去。失去它的时候,我们才懂得了什么叫美。

有了这样的心,也算是一种幸运。美在离开的时候留下了一个礼物,在你的眼神中。

我一直沉迷于纤细的感觉,喜欢角落,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陷入纤弱细微的幻想。这样的心对于一个男人是一种颇为自恋的伤心。

阳光只有一缕可以停留在指尖,心痛的那一刻,谁也无法区别自己是强者还是弱者。只有残酷的诗人,还再一次地用语言,用音乐,用歌声走进人的内心,翻动人们的伤口。记不清是哪一位作家说过:我写的东西大多都是废话,之所以要写出来,就是为了感动你。

当故事不能再一次感动你的时候,语言往往会泛滥成暴力,那是美最为虚弱的时刻。其实,我们渴望的依然是美,因为那美(也只有美)和爱是毗邻。

在我的心目中,英雄永远是困顿的孤身一人,这是伟大的帝王和英雄唯一的区别。我说的就是刘彻。这个罕见的神气充沛的绝世君主,眼神的彼岸,徘徊的仍然是对指尖阳光的沉沉的眷恋,只是他比一般人,比我更加虚伪,他的无情和多情,都只是一种驾驭天下的手段。

他凌厉如剑芒的眼神扫视过天下之后,便留驻在美丽女人和温美和顺的男人身上,拥有了决定一切的权力。他感觉到的肯定是更加高远的虚无和空洞。

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起,一首诗和一个美丽女子的命运,由不得我们感叹。不如怀一颗悲悯的心倾听,那个来自遥远的汉代的歌声。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说不上有多喜欢这首优美的歌,只是心里总有一股异样的感觉,要明白地记出来却有些吃力,记得有个人说,佳人和美人是不同的,佳人要匹配的是才子,正所谓“才子佳人”。美人却要英雄来匹配,人们都说“英雄美人”。我毫无理由地信仰这句话,从心里更加倾慕佳人。美人和佳人是有区别的,尽管美人和佳人都要美丽。

如果简单地来解这首歌,那就是很久远的事了。这是汉武帝时乐官李延年作的,歌名为歌颂美人,实际是向汉武帝刘彻推荐其妹,他竟然用了“倾国,倾城”这四个字。

出了惊异于这文辞的炫目华美,我还能说什么呢!只是隐隐约约觉得这种美让人有些不安,好像一个的男人被心甘情愿地诱骗了。

她出现了,像一只独秀的娇艳的花儿,在春天的第一时间开放。

略去这段真实,甚至连那歌声都不要再提,我们的心中只剩下这一阕文字,历史晃动一下,如水流而去,之后是一阵醉心的晕眩。我们就这样凭直觉靠近这文字。

北方……你还记得这个方向吗?那是属于寂寞和辽远的。我总觉得北方有一股凄怆的旋律,却激荡着野心和志向。

西方神秘而超越,是一个神圣的方向,有的只是虔诚和安静,那是属于夕阳的。东方庄严而清凛,充盈着幻想和梦,幽蓝而神奇,南方却是一种等待和宠幸。

可是她却意外地出现在了北方。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我曾一直以为,北方是属于男人的方向,有骏马和铁骑,刀戈和血汗,没想到一个雪白的女人充满香味地站在那里,万千铁骑戛然止步,鸦雀无声,无数刚毅的眼睛被一个高挑的身影扰乱。

就算你是举世无双的钢铁男人,也不由得在这一瞬间屏住呼吸。

她在秋风里绰约地站着,面如满月,衣带飘风。

诗书上解释“绝世而立”说:绝世就是绝越世俗,言其美貌独越群女。一句话,让诗句变得干枯疲倦,看来诗是真的不能被解释的,解释诗意,无疑是大煞风景的事情,我们无力取来一片月光,摘来一朵花开,保存一段时光。

我们唯一能做的是去体味它留下的一抹痕迹,品尝那份无法复原的怅然。

诗,也许只为这份不可再得的遗憾而存在的。

古诗是陈酿,新诗是醉倒。诗意就是你有幸能在千年以后品尝到时光不能给予你的动心。我们用一种智慧的方式和古人们取得信任,你喝醉了,不再关心时间,困扰,只陷身于情感。我是说是酒用一种苦涩的方式慰藉你。

诗和酒,一个无形,一个有形,人出于同一种渴望而需要它们。你不是为了难受,而是为了想起那埋藏于心的孤独和渴望。

这些牵扯的有些太远了,你或许爱着某个人,你或许爱过某个人,你或许将要爱上某个人。她就在北方,等着你。她让你动心的不在于有多么漂亮,而是在于她美,一言不发,远远地望着你。

所谓的绝世并不是比别人漂亮,而是只有她一个。在你的眼里哪里还有别的女子,她是唯一的。

一个完全富有的人,只能拥有厌倦,可是谁又能完全富有呢?就算你是拥有天下的帝王,你渴求的依然是平常人的那一种“动心”。可是谁又能完全不会动心呢?

有一种东西,你永远都得不到。

你在乎的恰恰就是这种东西,为了它,你当然什么都不顾,城池可以丢,江山可以丢,生命也可以丢,倾国倾城,在所不惜。可是你仍然得不到!

拥有天下的人,抛弃了天下,和只拥有一串糖葫芦的孩子舍弃了这串糖葫芦有什么区别呢?

我已经很久很久不感动了,好像一个被生活榨干液汁的干葱,没有了悲喜。这份成熟和世故可以让我拥有许多我并不太需要的东西。

贫穷的时候,我快饿死了。我迫切需要一碗饭,于是我积极地索取,养活自己实在是很容易的事,可养活欲望却变得困难。欲望有两种,我取到了其中一种,那就是大家都在争夺的物质名利。因为这些东西可以看得见,可以摸得着,可以算计,可以衡量,可是精神属于看不见的灵魂,我无法掌握这和命运连在一起的珍宝。没有人能,所以为了原谅自己,我不能遗弃众人的世俗。

我们只能在一条线上,向前走。

白岩松在他的一书中说:“金庸在杭州建了一栋别墅,修好之后却嫌太过豪华,捐了。不过我对他的采访依然在这栋别墅里进行。‘大侠’告诉我,他的名声有了,地位高了,但学问不见了。这话像禅语,留给人们好好参悟。”

其实,和我一样的人是参悟不透的。道理是得道人说的,我们还没有经历过,没有得道。道理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这的确是佛的智慧。佛对众人说:放下。

众人一片茫然。放下什么?我手里什么都没有!

佛说:放下心。

众人吁了一口气,哦,放心!

佛又说:放下心里的妄念。

众人有些不解。佛的话让众人心里一片烦躁。智慧怎么可能凭空而来又凭空而去呢!那个参悟的结果,只属于佛的,我们只是众人。

我依然渴望她的回首一笑。不管我贫穷是乞丐,还是富有是王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是我们自己的故事,有痛苦,快乐,悲喜,不安和忏悔。

我懂这首歌的最后一句: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我不能失去她,在我的有生之年。

我是说,不要再假装自己是个高人,其实,我们就是周幽王,是吴三桂,是项羽,是刘彻,是一个充满幻想和欲望,也充满了伤痛的俗人。

然而,那个能让我们放弃一切的人,在哪里呢?

这首绝妙的古歌里,她远远地站着,望着我,让我的心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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