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天后 - xp1024.com
《玄天后》


楔子一、七月十四

大玄永盛三十一年七月十四日,是夜。

京城夏日里头的天气,总是能热死人,又闷又热,一点风也不带,这时节,若是在城郊有宅子、外邸、或者是园子的,都出去避暑,远离城里头的闷热。除却要在北京城里头谋生计的人外,贵人们都已经离开了这地方。

京城素来是最热的,这不稀奇,但今年的天气热的更是不寻常,从六月下旬起,京城就没有下过一场雨,到现在,都差不多个把月的日子,北京城是一滴雨都没下过,各处水井、水渠等都不见水,玉泉山上的泉眼也枯竭了不少,前阵子竟然差点险些耽误了宫里头送水的差事,幸好宫里头最尊贵的主子们都不在,内务府运水的太监们这才给底下干活的小太监稍微遮掩了过去,不至于露了馅,吃了板子不说,还在贵人们面前丢了颜面。

紫禁城里头自然是没有什么意外的声响,只有太监们敲着梆子,在提醒着各宫各院时辰是什么时候,又叮嘱大家伙要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夜深人静,也没有什么风声,倒是只有这“邦邦邦”的梆子声在宫里头回荡。

两个太监敲着梆子,身后还跟着两名侍卫,这是固定的搭配,为了是防若有贼人出没,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太监们,面对贼人的时候有侍卫帮衬拦着,不至于说一下子就被灭口了,贼影也好擒拿些,这是老祖宗定下来的规矩,可是大家伙都是很不以为然,什么贼人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到紫禁城来犯事?可见是有些大惊小怪了,当然谁也不敢嘴上说出来,说老祖宗的不是,只不过是肚子里头腹诽着,面上倒也没敢露。

四个人例行公事懒洋洋在路上走着,到处没有风,天又热,这走的又是素日里最常走的宫巷,夜深原本有些阴森森的,但是四个人一起作伴,倒也不寂寞。

自然这宫里头当差,不是可以说闲话的,四个人寂寞无声的到处转了转,估摸着时辰也过了,路线也走的差不多,等着从储秀宫前头出来,后头一个瓜子脸的年轻侍卫伸了伸懒腰,懒洋洋的说道,“差不多了,咱们也该回去了。”

个子矮一些的太监看了看另外的太监,“是差不多了,”另外那个太监个子高一些,脸上也带着一些沉稳的样子,听到侍卫这么说,点点头,“咱们这差事辛苦,早些歇息也好。”

另外一个侍卫长了一张国字脸,三十多岁的年纪,倒是有些憨厚的样子,他的性子和气,但对待差事儿倒也还算认真,只是人微言轻,也不是什么小头目当着,自然也不必多说什么勤勉当差的官话儿出来,于是也就点点头,四个人显然是做惯了这夜里头的差事儿,也不必商量,一起走到了储秀宫前头朝着南边南熏殿慢慢的晃荡过去,磨到了时候,交卸差事就可以回去睡个回笼觉。

这原本一切顺遂,到处都热,能早些歇息,也是好事儿,商议妥当,于是四人一起走到了前头去,这时候既然是打定了要摸鱼的意思,这时候大家伙也就松散了下来。那个瓜子脸的侍卫瞧没怕旁人,于是对着国字脸的侍卫笑道,“三哥,明个下了值,咱们就家去了,有些日子没有见到嫂子,你也代小弟问个好?”

“你嫂子这些日子肚子里头有了些动静,都不算太舒坦,难为你了,”国字脸的侍卫倒是开心,也不以为忤说是这个伙伴谈及自己的妻子,“前些日子说是有了身子了!”

“哎哟!”那个瓜子脸侍卫喜道,“这是好事儿!三哥有两个格格了,如今也该有个老小子了。”

这时节京师上等人家都称呼自己家里头的闺女为“格格”,但也不是寻常人家都可以这么称呼的,前头两个太监听到这个词儿倒是有些暗暗嗤笑,这两个侍卫是宫里头最下等的“四等虾”侍卫,什么牌位都算不得的人物,也敢称家里头的姑娘是“格格”了!

不过太监们也不敢笑出声,这些侍卫们最是重脸面,这往好的称呼上说,也是尊敬别人的意思,可若是出言嗤笑,落了人家的脸面,吃不了兜着走就是自己个了。国字脸侍卫摆摆手,对着瓜子脸侍卫的称呼,“倒是指望着这一胎是个儿子!”

这边说了话,也就转到了储秀宫前头,东西六宫到处都是一样,差不多的红墙黄瓦,也分不清楚到了什么地方,四个人走的满头大汗,才想着要回去喝口大碗凉茶,就听到了前头传来了一声尖叫。

尖叫声很是凄厉,四个人埋头走路不发一言,突然听到寂静无声的宫苑之中发出如此声音,那两个太监吓的一哆嗦,小个子太监手里头的暗黄色灯笼啪的一下就掉在了地上,“我的妈呀!”他吓的双股战战,只觉得胯下微微有了湿意,这是什么声音?难不成还真的有贼人来了?

“谁在前头?”到底还是侍卫胆子大一些,虽然被吓了一大跳,按住了刀柄,疾步到了前头,堪堪还未走到发声的地方,侍卫却被太监拦住了,“哪里可不能去?”

“什么地方是咱们不能去的?!”那个瓜子脸的侍卫不耐烦的呵斥太监,等到他转过宫墙,见到一处金碧辉煌宫门,瞧清楚了上头的字儿,原本雄赳赳气昂昂想着要捉拿不法事的侍卫连忙停了下来,不敢朝前头去了,语气里头还带着一丝惶恐,“怎么来到这地儿了!”

四个人抬起头来,只见到宫门上写着两竖大字,满汉合文,宝蓝色的牌匾在夜色之中分外阴森,“翊坤门”。

这处宫门看上去金碧辉煌,显然是常有人居住的,只是在夜色之中不知为何显得颓废破败,“怎么来了这地方?”那个小太监跺脚,“这里头可是晦气的很!”

两个侍卫互相看了看,心里头的意思都看明白了,这可是现如今紫禁城里头第一等忌讳的地方,不是冷宫,胜似冷宫,这里头无论是有什么异样的声响,都不该是这几个最低等级的侍卫该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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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二、夜半惊变

太监也有了退意,这些宫里头当差的人,更是知道贵人们的轻重,和天子的喜恶,两个人看了看,收起地上掉的灯笼,里头的蜡烛幸好还没有把灯笼纸给烧了,预备着转身就走。

四个人两前两后扭头就走,想着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只是是非不愿意沾染,却不见得是非就不会找上门来。不曾想这个时候,这许久没有人进出的翊坤门刺啦打开,里头出来的人瞧见外头四个,毫不客气的喊住了,“谁站在外头,鬼鬼祟祟的!”

四个人转过身来,见到翊坤门下站着一个中年掌事嬷嬷,神色严肃,眼角透着冷漠,显然是疾步走出来的,可除却裙角之外,别的地方纹丝不动,脸又拉的极长,板着脸对着四个人喝道,“还不赶紧着过来!”

太监们不敢耽误,忙到了前头,两个侍卫对视一眼,也只好跟上,那个嬷嬷也不出门,就站在翊坤门下,对着打灯笼的太监吩咐,“赶紧告诉外头,主子娘娘身子不妥当,快些叫太医进来!”

小太监不敢说话,另外一个稍微稳重些的太监陪着笑脸,“姑姑见谅,小的只是打更的,其余的事儿,只怕是帮衬不上……”

一句话未说完,他的脸上顿时就吃了一巴掌,那嬷嬷一点也不客气,打了那小太监一下,又眉毛倒竖,“好大的胆子!主子娘娘的事儿你们也敢搪塞!还不赶紧着宣人去?”

这又是一件稀奇事了,宫里头宫女和太监分别属于两边,互不统属,偶尔就算是有掌事姑姑或者是掌事太监要教训底下的孩子们,第一,不会用打脸这样的手段,毕竟太监宫女都是伺候主子们的,脸上伤了,可实在不好看,二来不是自己手下的人,也不好越俎代庖的去教训别人,宫女太监都是有抱团的习惯,若是教训了不该教训的人,别人的师傅或者是姑姑追究起来,多少是不好看的。两个侍卫在宫里头当差不少日子,倒是真的没有见过这样一言不合就打人巴掌的嬷嬷来。

那个小个子太监被打了一巴掌,手里头的灯笼又摔在了地上,他也不敢分辨,捂着脸只是跪下来磕头,“姑姑息怒,姑姑息怒!”另外那个太监忙打千,“嗻!我这就马上去叫人来。”那个灯笼掉落黑漆漆的地面上,第二次掉在地上,终于蜡烛燃起了灯笼,灯笼慢慢的燃起,一下子将原本漆黑的翊坤门给点的亮了起来。

小太监还跪在地上磕头,那个嬷嬷看着慢慢燃起的灯笼,脸上明暗阴晴不定,偶尔有暴戾之色从眉眼间飘逸而出,却又似火光一般消隐在夜色之中。两个侍卫面面相觑,也不好说什么,先把灯笼的火给打灭了,站在一边不说话。

这边有了喧嚣声,那个太监不知道去叫了什么,左近驻守的侍卫顿时飞奔而来,“怎么都是你们这些侍卫?”那个嬷嬷似乎在沉思之中回过神来,见到过来的侍卫,威严的说道,“宫里头的人呢!一点体统规矩都没有了!主子娘娘身子不好,马上叫太医来!”

天边突然吹来了一阵微风,众人的衣角被吹了起来,那个灯笼纸被烛火烧的碎片也飞舞在众人的身边,似乎隐隐带着一些不祥之兆,“这……”侍卫头领有些犹豫,“只怕是这夜里头,突然要去太医院召太医,不合规矩啊。”

那个嬷嬷柳叶眉倒竖,“什么不合规矩,主子娘娘到底是没有被废!难不成万岁爷说不许太医进出翊坤宫吗?若是日后出了事儿,你去担着,如何?只要你敢说这么一句,不必叫的话,我即刻关了宫门!”

这话厉害,侍卫头领不敢接话,“请稍等,我即刻就告诉上头去请!”

侍卫头领不敢对着那嬷嬷呲牙,但对着其余的人就没有这么客气了,把两个打更的小太监打发走,又对着那两个巡夜的侍卫喝道,“站着这里做什么?还不赶紧着滚蛋!回到值房我再好好的问你!”

两个倒霉蛋也不知道如何处置,犹如利剑一般守在翊坤门的那嬷嬷毫不关心,见到有人出去通传,她也不关宫门,只是转身进了翊坤宫,里头漆黑一片,饶是快到十五的月圆之夜,今日也毫不见月亮的影子,只是汉白玉的甬道还微微的泛着白光,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风了,翊坤宫内的几棵杨树叶子被风吹的开始簌簌作响,那个姑姑径直进了正殿,朝着东暖阁里头行来,一盏油灯在炕桌上微微发亮,另外一个宫女站在床前垂泪,见到姑姑进来,忙问“姑姑,太医可请来了?”

姑姑摇摇头,来到床上看了看躺在床上的人,蜡黄色的脸上颧骨高耸,双唇一点血色都没有,眉心紧皱,双眼紧闭,眼下隐隐还有泪痕,如此大热天身上还盖着棉被,显然是病中极为虚弱的人才会如此了,整个人昏昏沉沉,出气长吸气短,似乎已经时日不多了。

在外头刚强无比的姑姑,这时候见到床上之人如此惨淡模样,眼眶一红,忍不住落泪下来,她忙拭泪,又问边上那个站着的年轻宫女,“主子娘娘的身子不太好了,穿着上路的衣裳预备好了吗?可别到时候来不及。”

“衣裳是有,却不知道要穿那个,”年轻宫女怯生生的说道,“咱们主子的身份……”

那姑姑一挑眉,“身份?什么身份?万岁爷未曾下旨废后,咱们娘娘自然是中宫皇后!一切衣裳服制,自然要按照皇后的身份来办,谁也说不出什么不是来!”

许是这两人说话声惊醒了昏睡之人,那女子睁开眼来,听到了床前这么些话,勉强一笑,“这个时候,还计较这些?”

“主子娘娘!”那个姑姑忙跪在了床头,“奴婢已经去传太医了,等着太医来瞧过,开了药,主子服下去,过不了多久,就能好起来的。”

床上的女子显然是病久了,也知道自己的身子如何,嘴角勉强的勾出一个弧度,似笑非笑,“这话不必说了,原本今个若不是想着还有别的事儿要办,就算是我死在这里头,也不会叫你们去传太医,”她顿了顿,显然是没有什么精气神可以说话了,眼神也慢慢的黯淡下去,只是还强忍着什么,又深吸一口气,咬着牙,才支撑住继续说下去,“大晚上的惊动外头,实在是不合礼数,不过今个都这个时候了,放肆一次也就罢了,你预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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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三、继后南氏

那个姑姑转过头看了一眼年轻些的宫女,宫女脸上带着惊恐之色,但还是咬住嘴唇,用力点点头,仓皇的走了出去,也不知道去了何处,只是消隐于漆黑夜色之中。

殿门被打开,不知道为何,突然沉闷到近乎凝固的夜色突然抖动了起来,不知道从何处响起了呜咽的声音,庭院之中的黑影摇动起来,突然之间,风无缘无故不知道从何处发动了,朝着正殿涌来,呼的一下子将殿门哐当一下打开,夏日之风夹杂着落叶灰尘一下子就涌入了正殿,又朝着东暖阁逼来,跪在那女子面前的姑姑突然之间猝不及防被吓了一大跳,心跳的极快,扑通扑通的,想着连忙起身要把殿门关上,躺着的女子摇摇头,“就开着吧,闷了好些日子,今个也该透透气了。”

姑姑仔细的给躺着的那主子娘娘掖了掖被角,“娘娘可是受不得风的,还是让奴婢去关了门罢。”

“不必忙了,我这身子还有什么受不受风的,”躺着的女子笑道,“前些日子都昏着,今个倒是清醒一些了,若是不趁着这时候把话儿和你说了,只怕再没有机会。我倒是不怕,昔日敢做下那事儿,就知道会有今日的结局。”

那姑姑心下凄惨,知道只怕是面前这位已经是回光返照,差不多油尽灯枯了。“熬了这些日子也差不多了,”那个女子奄奄一息,“如今恰好你还在跟前,委屈你了,等着我咽了气,你也该出宫去了。”

“奴婢绝不出宫,”姑姑坚定的摇摇头,“入宫这些年了,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亲戚也是一概不知道了,等着伺候完主子娘娘,再去伺候十二皇子。”她见到那女子不说话,想了想,还是觉得要问“奴婢斗胆发问,您有什么话儿要告诉十二皇子吗?”

那女子摇摇头,“不必说,我也无话可说,他想着接下去的日子要好好过下去,我这里是半点都不能沾染了。”

“娘娘,”那姑姑语气之中带了一些悲戚,“您何必这样说自己个,十二皇子乃是嫡子!您是中宫皇后!这事儿谁也是越不过去的,十二皇子怎么会过得不好呢?”

说到这里,大家自然就知晓了躺在翊坤宫之中奄奄一息的这中年女子是何人了,乃是永盛朝第二位皇后南氏。南氏从潜邸出身,在当今登基后,于永盛二年册封为琇妃,永盛十年晋封为琇贵妃,永盛皇帝原配皇后过世后,永盛十三年晋封为摄六宫事皇贵妃,永盛十五年册立为皇后。永盛三十年正月随驾南巡;闰二月十八日,永盛皇帝派驸马扈从皇后南氏,由水路先行回京;五月十四日收缴皇后、皇贵妃、琇贵妃、琇妃共四份册宝夹纸。

虽然天子没有下旨废后,但南氏实际上已经形同废后,不然的话,如今这偌大的翊坤宫只有两个宫女伺候,须知,宫中规矩,只有最低等的答应是两人伺候的,皇后的身份,伺候的人远远不止这个。

昔日为何会得罪永盛皇帝,当今天子如此暴怒,估计也就是南氏自己个还有眼前的这个姑姑才知道一些内里了,其余朝野内宫外朝,都是忌讳莫深,无人敢议论。

“就是这个嫡子的身份,日后只怕是会害了他,”南氏微微摇头,“永基的性子、才干都担不起这个嫡子的身份,只怕是皇帝也是因为永基如此,才会对着我特别不留情面,子以母贵,母何尝不是以子贵呢?”她嘿嘿冷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时候她脑子一片清明,看事情也分外的透彻,只是这笑声在夜风之中很是瘆人,“我说什么,反而乱了他的心思,若是他问,你就说,没有话告诉他。”

永基乃是永盛皇帝和南氏膝下唯一之子,虽然南氏被废,但永基一时半会却还没有什么太过于被皇帝冷落的迹象,如今正在跟着皇帝跟前伴驾,一起在热河避暑,木兰围猎,但若是说有多少恩宠,这是决然不会了,很多时候母以子贵是没错,但有些时候,或许是子以母贵这才是最为正确之理。

“可十二皇子在木兰围场伴驾,这一时半会是回不来的,”姑姑紧张的说道,“娘娘就没有什么事儿交代吗?主子娘娘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如今暂且不说,没法子只能是忍下,可日后自然要叫十二皇子报仇的!”

“决不可,”南氏坚定的说道,“这个什么报仇的心思是决计不能有的,他担不起这事儿。除非……他把性子给改了!”

那姑姑犹自不忿,“可他到底是嫡子啊!是嫡子!”

“本朝从来不重什么嫡子,这事儿不必说了,”南氏摇摇头,“我的事儿,等着我死了,自然已经了了,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这话只怕是还是说的太简单了些,说完了这些话,南氏也不再言语,她闭上了眼,显然是累极了,又是困极了,外头的风一阵阵的又吹了起来,发出了可怕的呼啸声,“容儿,”南氏闭着眼说道,“你真的不出宫吗?”

“奴婢日后必然要伺候十二皇子去。”

“你不必如此,”南氏一叹,“为了我忙乎许久,日后日子该自己过。”

“我怕有人要害十二皇子,要守着他。”

“罢了,你若是不出宫去,那么日后永基还是要你帮着的,”说不想念和不关心是假的,“只是怕苦了你,日后又要受累,”而且也没有盼头。

那个容儿姑姑说自己个不在意这些,“也罢,”南氏说道,“我虽然绝情,却也不能不对着永基不理睬,我只能托付你,照看他到成婚,看看,”

“若是那样的话,”南氏又幽幽说道,“你就如此?恩?”

容姑姑大吃一惊,简直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娘娘这话是如何说的?”

“我就是这么说的,”南氏坚毅的说道,“你听到了吗?”南氏一直都是气喘吁吁,虽然几句话听上去颇为高冷,但从未如此威严的说过来,偏生这几句说的威严之极,恢复了昔日正位中宫号令群雌的气派,“恩?”

容姑姑不敢说拒绝的话,啜泣一声,无可奈何,只能是跪下来承命。

“等到他成婚后,你对着我的承诺就不必再说了,你愿意留下来,也随你,若是要出去,”南氏抬起手,指了指床头的一个小柜子,“这里头的银子,打点内务府是足够了。”南氏又叹道,“只可惜今日还不是七月十五,若是明个晚上,那就好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容姑姑显然明白,但明日乃是中元鬼节,换成明日有什么?容姑姑不敢想下去了。

说了这么好一阵子的话,南氏已经体力不支,容姑姑请南氏歇一歇,又拿了一盏温茶来请她喝,南氏紧闭嘴唇,也不喝茶,呼吸一下子绵长,一下子急促,外头的风也是一阵紧一阵快,饶是夏夜之中,尽然也吹出了凌冽北风的意味来,容姑姑虽然对着南氏的身子情况有所准备,可这个时候听到外头风声如此凄厉,也不免心生出许多不祥之兆来,她抬起头,见炕桌上的油灯被风吹的摇曳不定,心里头暗暗祝祷“老天有眼,若是这油灯不灭,主子娘娘必然福寿绵长,日后总是要先看着十二皇子娶妻生子了才算是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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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四、一死一生

容姑姑心里默默祷祝,一心只是为了南氏着想,全然不顾及自己个,似乎满天神佛听到了她的祈祷,南氏渐渐的平复了下来,她心下稍微安定了一些,但如此休息半许,突然之间南氏的喉中发出荷荷之声,原本蜡黄的脸色泛红,双手挣脱锦被的束缚,直直的凌空虚抓,容姑姑大惊,忙握住了她的手,南氏似乎在梦魇之中挣脱出来,睁开眼,直勾勾的盯着容姑姑,“记得我的话!什么都不必告诉他!”

容姑姑忍不住泪流成行,忙点点头,南氏原本抓住她的手顿时松了下来,南氏微微一笑,眼中有无限复杂情绪,长气一吐,身子缓缓的变得僵硬,就此过世。

狂风忽的大作起来,容姑姑忍不住嚎啕大哭,这时候并没有外人在,她哭的分外的凄惨,只觉得泪眼模糊之间,突然室内一片漆黑,那油灯到底是躲不过狂风的肆虐,被风吹灭了。

一片漆黑之后又是天地之间一片明亮,外头闪电接二连三起来,雷声也渐渐的响起,一场夏日的雷雨即将到来,容姑姑趁着雷声无人察觉的嚎哭了好一会,宫规森严,宫人根本就不能高声欢笑,也不能厉声痛哭。

狂风慢慢的停歇,而雷电也逐渐消逝,天地之间复又漆黑下来,不知道何处突然响起了鼓声,容姑姑停下哭泣,侧耳听着外头的声音,好像是鼓声从远处宝华殿那边敲打着过来,又好像是别的声音,如此听了好一会,才分辨清楚,这似乎是鼓声的声音,却又不是,而是宫外匆匆忙忙赶过来的宫人脚步声,还有那接下去瓢泼大雨敲打宫殿的声音。

永盛三十一年七月十四日夜,永盛皇帝的继后南氏薨,京城久旱不雨,说来也是奇怪,竟然在这南氏过世后瓢泼大雨几日未歇,一直下了五天五夜,永定河水都超过了卢沟桥石柱上的狮子,这才慢慢停了下来,原本京畿一带的旱灾,一下子险些又变成了水灾,外头的人不知道,可宫里头的人却是在暗地里议论,说南氏怀着怨气死去,天地有了感应,故此下了如此豪雨。

南氏去世的消息比下雨还要迅速的传到了热河,七月十五日,正在木兰狩猎的永盛皇帝发了一道上谕“据留京办事王大臣奏,皇后于本月十四日夜薨逝。皇后自册立以来尚无失德。去年春,朕恭奉皇太后巡幸江浙,正承欢洽庆之时,皇后性忽改常,于皇太后前不能恪尽孝道。比至杭州,则举动尤乖正理,迹类疯迷。因令先程回京,在宫调摄。经今一载余,病势日剧,遂尔奄逝。此实皇后福分浅薄,不能仰承圣母慈眷、长受朕恩礼所致。若论其行事乖违,即予以废黜亦理所当然。朕仍存其名号,已为格外优容。但饰终典礼,不便复循先皇后大事办理。所有丧仪,只可照皇贵妃例行,交内务府大臣承办。著将此宣谕中外知之。”

同日,命永璂从木兰围场回京为母奔丧。

皇帝的诏令之中的语气显然表现出来是心绪不佳的,不说这后事如何操办,那是内务府要操办的事儿,永盛皇帝有些疑心,于是内里还是命御前侍卫来问翊坤宫相关人等,南氏是如何过身的。

天意威严,似乎很不以为意,但又带着一些不满,毕竟南氏突然去世这不是圣心所定之事,内务府大臣对着皇帝的态度有些吃惊,于是陪同着该御前侍卫一起仔仔细细问过了翊坤宫的宫人两名,又问过了那几个正好被翊坤宫容姑姑给喊住的四个太监侍卫,容姑姑自然问不出什么,她原本是极为刚正不阿之人,等闲不显露颜色,但南氏薨逝,她心情大变,说不上几句话就是沉默亦或者是出神想着什么,不再回话。

内务府的人也不以为甚,毕竟是南氏宫中掌事之宫女,等闲照顾和体面还是有的,何况如今天子态度不满,只怕不仅仅是对着南氏突然薨逝不满,还对着内务府如何管理宫务,无法做到及时禀告南氏身体情况,也有些不悦了。

内务府大臣不是一位,而是一群,大部分的内务府大臣跟随圣驾到热河去了,留守的几个大臣一合计,又和御前侍卫打了声招呼,于是预备着先这么禀告过去的稿子里,将责任都推给了那几个巡夜的倒霉鬼,官吏们的说话艺术极高,写奏折的手段也高超,虽然没有直接推卸责任,但的确是将南氏之死,说成因为巡夜的太监侍卫未曾及时发现翊坤宫之异状,也未及时通传,故此有此事儿骤尔迅生。

皇帝的回复只有三个字“知道了。”于是这几个被关起来一日一夜的倒霉鬼命运就此被改变,两个侍卫被赶出宫去,当九门提督府的护军,两个太监也去了积薪司在香山的烧炭处烧炭,当然内务府大臣们也还是有些数的,不至于说为了南氏薨逝的事儿闹出什么大责罚来,责罚越发,自己身上的挂落就越多,这样稍微惩戒一二,也就是了。

那个被称之为三哥的侍卫富祥在莫名其妙被关了两日后放了出来,得知自己虽然没丢了差事,但是没想到居然好不容易进了紫禁城,这一下子受了无妄之灾又被踢了出去,领了处分之后郁闷的拿起铺盖卷,想着这紫禁城里头的差事儿累了些,可到底是体面的,原本俸禄还算不错,没想到这一下子又被赶出去了。

富祥冒着倾盆大雨回家,他原本就极为郁闷,没想到回到家里的时候听到妻子玉芬的哭诉,一下子更加的郁闷了。

“爷!”妻子玉芬满脸泪痕,不复往日里头的端庄稳重,扑在了富祥身前,紧紧地拉住了他的袖子,“前个夜里头雷公打雷要下雨的时候,大妞跑出去收拾东西,我这有了身子,行动不开,没拉住,她也说不妨事,可不知道怎么,却不曾想被雷劈中了身子,”玉芬差一点就嚎啕大哭了,“眼下都昏了两天两夜了!”

富祥听到这消息,忍不住连连跺脚,“哎!哎!这叫什么事儿呢!这屋漏偏逢连夜雨了!”

永盛三十一年对于富祥来说,真是一个流年不利犯太岁的年份,他丢下铺盖卷,急匆匆的到后头屋里头去瞧自己大女儿,却不知道,这富家,哦,按照虎卫军正红旗的老姓来说,应该是元尔季吉特家,天翻地覆的变化,才是真正开始。

现在的苦难,不过是第一步罢了,仅仅是四九城里头初春使节菜贩子们沿着胡同叫卖的第一茬新出的新鲜韭菜,不算什么正经下酒菜,过了时令,这就算不得什么好东西了,还有更不一样的东西在后头等着他们。

主角马上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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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桂大奶奶(一)

桂大奶奶这几日心情非常不好。

当然了,作为一名寡妇,她的心情自从寡居之后,应该就一直心如死灰形如枯木,一心向佛,不该有什么打扮的心思穿不得什么么花衣裳,不能戴什么珠玉的首饰头面,要素服一直为丈夫守寡,这心情就不能够好。虽然不必每天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面孔,却也不能够露出什么高兴欣慰微笑的样子来,可桂大奶奶不是寻常人,也不会在乎这世俗的一套,虽然在丈夫死的时候放声嚎啕大哭了一番,看似非常悲伤丈夫去世,伤心到极点,但最后却是变成了又哭又骂,哭自己的命怎么这么苦,骂老天爷眼睛是不是瞎了,又诅咒“我都还没享福够!老天爷就收了这人去了!杀千刀的,在阴曹地府,阎王老爷也饶不了你去!”

这是不少年前的事儿,那时候就算是有什么心情不佳的,时间一长也就淡了,何况桂大奶奶孀居开始之后搬到了弟弟家住着,这在自己娘家,日子过得可是那一个舒坦呀,虽然桂大奶奶遵循着符合大姑奶奶身份的言谈举止,对着弟弟和弟媳妇,还有自己那些侄女儿们不苟言笑,时常有意无意的摆着大姑奶奶的谱儿,冷冰冰的用冒着寒光的眼珠子扫视着鞍前马后伺候的兄弟媳妇,这里挑剔,那里嫌弃的,可她内心里头是说不出来的痛快高兴,趁着四下无人歪在炕上偷偷吸水烟的时候,有时候还得意的会哼上一段半段的小曲。

可这几日是真的心情欠佳了,不是假装,原本虽然是会用冰冷的眼神挑剔的扫视弟弟一家子,可眼角眉梢都是带着一种庄重痛快的样子,可如今全都不见了,特别是听到自己弟弟富祥支支吾吾的说了一番话出来,她原本又扁又薄的嘴唇耷拉着下垂,两边的皱纹极深——这可是极难得的,桂大奶奶孀居之后,每天吃喝不愁,起居定时,身子骨好,也舍得花钱对自己好,脸上的皮肤是保养的极好,等闲时候是看不出法令纹。

可这个时候嘴角的皱纹深深的,好像是石雕的佛像被工匠不小心深深刻了一道皱纹一般,原本因为日子过得不错,脸上也团团如同面团一般的桂大奶奶,听到了自己弟弟这说的话,原本盘膝坐在炕上安定慈祥的样子一下子就被倒竖的吊梢眉给破坏了,“什么?你还要银子?我且告诉你,一钱银子都没有了!”

富祥对着自己的姐姐脾气极好,等闲护军里头爱面子的老少爷们,若是听到这话,顿时扭头就走,不骂你几句,日后就割袍断交都算是和气的了,可富祥这会子来不及生气,或者他本来就是一个极为和气的人,听到自己姐姐这么说,还是陪着笑微微弯腰,“姐姐,您这说的是什么话儿呢?弟弟我这借银子,也不是拿去吃喝嫖赌的嘛,你还不知道弟弟是什么脾气,实在是没法子,”他皱眉哀愁的说道,“大妞躺在床上这快一个月了,吃了好些药都不顶用,人也不见醒来,前些日子前头五安堂的马大夫说如果再不醒过来,只怕就要用关外的老参吃上个几须末的才能好。”

桂大奶奶虽然适才说话的时候脸色难看,但到底还是端坐在炕上,保持着长姐的风仪的,听到借钱好像要人命一般,也还是稳如泰山。

可听到要吃关外的老参,这炕上就好像是着了火一般,桂大奶奶刷的一下,整个人就直了起来,右手啪的放在了那张有些掉漆的炕桌上,手腕上梅花样式的银手钏一下子从宽袖子里头掉了出来,“你说什么?”桂大奶奶脸色惊恐的盯住自己的亲弟弟,“你是不是疯魔了!?”她一只手支撑着炕桌,一只手颤抖着指着自己的弟弟,“咱们是什么人家!你居然说要吃山参?还要关外的老参?大妞是什么牌位上的人?她有什么福气吃关外的老参?就算是须末,她也不配!”桂大奶奶起初是惊恐,这会子是大怒了,“她一个小丫头片子,配吃老参吗!”

桂大奶奶这才想到自己的仪态有些问题,于是连忙复又盘膝坐回到了炕上,拿起了茶碗,低着头喝了一口有些凉了的茶水,想着弟弟总是知道知难而退的,可是桂大奶奶抬起头来,看到这素日里头对着自己个十分恭顺的弟弟还是站在地上,“姐姐,这事儿弟弟可是真的没法子了!只能是来求您了,好歹也救一救大妞吧!”

桂大奶奶素来轻易不发火的,当然,这是她自己个觉得如此的,可这会子见到自己弟弟窝窝囊囊的,还不服软不服输,一味的就想着在自己这里头抠出体己银子来救那个不知道死活的蠢货大妞,也不想想,这都躺了快一个月了,按照这说书人的说法,“只怕是三魂七魄都被那些黄大仙狐狸精勾走了拿不回来。”这人那里还有救!

桂大奶奶见到自己弟弟如此窝囊样,一下子心头的无名怒火又要蹭蹭蹭的冒出来了,她把茶碗丢在了炕桌上,发出来很清脆的响声,“我看你是要造反了!”

富祥被吓了一大跳,见到自己姐姐好像是戏台上的那些老太后一般的不怒自威,双腿忍不住战战,想着要转过头逃了出去才好,可想到自己后屋里头那还在昏睡不醒的女儿,富祥还是咬咬牙,硬是撑住了自己姐姐的怒目圆瞪,“今个就算是造反了,也不能不保全着大妞,姐姐,您就是打死我,今个我也不走了,除非给我银子!”

富祥素来不是无赖的人,但是今个形势所迫,也不得不做出无赖的事儿,许是原本就也是护军子弟的缘故,这耍无赖倒是有些混不吝的意思,桂大奶奶听到这话又好气又好笑,更多的是好气,没想到自己个弟弟现如今胆子这样的大了,她预备着要再拿起茶碗劈头盖脸的要丢到富祥的脸上,但想着这个茶碗也是花了好些钱从外头买的,好歹也是通州的大窑烧的,若是砸了也是可惜,于是桂大奶奶准备起身,“我看你今个是皮痒,预备着造反了!”

桂大奶奶准备动手,当然,她可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大家闺秀都是保持着大家的礼仪的,而是想骂则骂,想教训谁就教训谁,这是孀居之后在富祥家里头养成的“好习惯”,如今敢有人挑战自己的权威,特别是富祥这一位家里名义上的一家之主,如果今天不把他整治了下去,只怕是接下去那兄弟媳妇,还有那两个黄毛丫头,当然了,桂大奶奶是不会畏惧那两个黄毛丫头——也就是她的侄女儿了,可这规矩要树立起来,她不懂什么防微杜渐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大道理,倒是戏文上还知道一句擒贼先擒王。

这个道理还是懂的,于是她一只手撑着炕,一只手扶着炕桌,就要从炕上下来,给自己这个嫡亲的弟弟一个嘴巴子,富祥还不知道自己姐姐预备着做什么,忘记了适才装威风霸气的样子,弯下腰来要扶桂大奶奶,桂大奶奶心里头一乐,好么,自己这个弟弟倒是也听话,等会巴掌招呼的时候轻一些就是了。

桂大奶奶刚抓住了自己弟弟的胳膊,可外头旋风似的闯进来了一个人,把桂大奶奶这间屋子的门给咣当一下撞开了,旋风式的人是刚才桂大奶奶想到的两个黄毛丫头之一,一个小小的,大概也就是三五岁样子的小丫头,头发稀疏又焦黄,下巴尖尖的,眼睛又大,脸上一点肉也没有,不像是小孩子,倒是有些像小猴子。

那小猴子旋风似的进来,举起手来拉住了富祥的衣袖,兴奋的说道,“阿玛!阿玛!姐姐醒了!”

“什么?”富祥诧异说道,“大妞醒了?”他这会子惊讶了一会,一下子就高兴了起来,“这可是大喜事!”他来不及和自己姐姐请安告别,就一下子转身出去,差点让桂大奶奶一个趔趄摔倒,边走还边拍手,“今个可真是好日子!我呀,高兴极了!”

富祥心情极好,大女儿醒了这是大好事儿,大女儿很是贤惠,家里头帮衬的事儿做的不少,这一倒下,不仅仅是自己个慌得什么一样,家里头更是乱糟糟的如同乱麻,这是大好事儿,他已经预备着想要花点钱,哦,不,是赊欠一些银子再从外头酒楼,置办几碗菜来庆祝庆祝,就算是家里头原本么就没有银子也顾不上了,或许要妻子玉芬去赊借一些也没关系,想必妻子也会体谅自己这爽快高兴的心情的,再者之前丢了差事晦气的很,如今女儿醒了也是好事儿一件,该庆祝。富祥这原本打算的好好的,只是他见到自己女儿的样子之后,顿时又高兴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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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桂大奶奶(二)

西北条子胡同里头这些日子还算平静,最多的事情,应该是水井的事儿,前些日子干旱了许久,巷子口的水井都干了只剩下一点点了,老人们都说大玄国这么多年了,还从未见过这个水井这样没水的,若是真的没水了,只怕是到时候大家伙水都没的喝,还好这中元节前一日下了几天的暴雨,四九城外头如何流离失所,妻离子散的受了洪灾,城里头的人是不知道的,这西北条子胡同的人只会关心一件事儿,这水井又填满了干净还带着一丝甜味的井水,这就足够了。

水井有水了,可这时候,胡同里又闹出了一个新鲜事儿,这个新鲜事儿还是和胡同里头的富家有关系的,新鲜事儿就是这富家的大姑娘,原本是在那一夜被雷电劈中的,谁都说活不了的,就连大夫来瞧过,也说是赶紧着预备后事,富祥的妻子玉芬也不知道哭了多少缸眼泪,都说是救不活的,可没想到躺在床上好些时候,竟然就醒过来了,好像是半点毫发都没受伤,众街坊都是啧啧称奇,说起来好像是神仙保佑一般。

护军家里头是最重视礼数的,虽然是这胡同里头大部分的都是穷苦的下等护军,也不是什么富足之家,这富家大妞起死回生,街坊邻居自己个过得艰苦,可到底面上的礼数是不能忘的,于是纷纷拿着一条咸鱼或者是半尺麻布,几点线头来慰问一二,自然这也是缺不了的礼数,当家太太不仅是要照顾着刚醒的女儿,又要迎来送往街坊邻居还有一些日常来往的亲眷,虽然是有着身孕,就算是劳累过甚,但女儿醒来,她心里头也是高兴的。

可偏生四邻街坊这个时候却瞧见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大家伙重礼数,轻易不太在人背后乱嚼舌头根子,可众人这些日子见到互相打千请安问好的时候,不免眼中都有些探询的意思,这倒是一时间让胡同里头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到底还是小孩子学不会看破不说破的那一套,二妞在外头看了好几日,兴致勃勃的回来告诉母亲玉芬,“奶奶!”二妞都是这样称呼自己母亲的。

“外头的人都说咱们家的事儿!”

玉芬正盘膝坐在炕上理丝线,街坊们送来的东西,虽然都是极便宜的东西,但也是家常日用的必需之物,恰好如今富家没有什么多余的出息,玉芬虽然感叹“哎!人情债难还,街坊邻居的东西送来了,是心意不得不收下,可日后却也不知道怎么办了。”但也还是麻利利索的收拾东西,听到自己二女儿这么说,她也不抬起头,依旧是留着那一团丝线,这丝线虽然素白了些,可拿着缝内衣的,倒也不错,“说什么了?”

“说大姐魔怔了!被雷给打傻了。”

玉芬放下手里头的丝线,抬起头来,“胡说什么呢!外头的人才不会这乱说话,你从哪里听来的?”二妞嚅嚅,“我瞧见他们都看着我们家,又不说话,听外头的三小子和傻姑朝着我说笑,我才听到的。”

“小孩子家家的话,你也当真了,”玉芬不以为然,“我就说咱们这左近住的人,可没有这样乱说话的,”玉芬有些不以为然,低下头来再理了理丝线,可过了一会,原本飞快翻转的双手渐渐地慢了下来,她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了一丝忧色,“话说起来,大妞到底还是和以前不太一样,”玉芬想了想,想不出来自己这大女儿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了,她颇为能干,但到底只是寻常护军人家的一位普通妇人,没有什么见识,也不知道女儿到底是怎么样了,思来想去这一时间,竟然有些不放心,于是就要起身,从炕上下来,“走,瞧瞧你大姐去。”

二妞忙把自己母亲搀扶住,玉芬已经有身孕不少日子了,而且之前因为大女儿被闪电劈中晕倒照顾着这么多天,实在是心神俱疲,这会子起了身来还尤觉得腰酸腿软,二妞虽然是人小小个的,站起来还有没有到玉芬的腰高,但还是勉力撑住了母亲,“奶奶,您慢着点。”

玉芬一手撑着二妞,一只手扶着肚子,出了门,说来也是奇怪,玉芬是富家的当家太太,可她和富祥的屋倒不是正厅正堂,反而是在东厢房。

玉芬从东厢房出来走到中庭,拉住了二妞,还故意垫脚起来,走路越发的轻微一些,倒是有些畏畏缩缩的,也不知道在惧怕什么,到了西厢房里头一瞧,门半掩着,里头没人,玉芬正是奇怪,她倒是不觉得素来懂事又很会帮着自己操持家务的大女儿会溜出去玩,只是这时候去那里了?想到别的事儿,玉芬回头看了看静悄悄的正屋,悄没声的问二女儿,“大妞去你姑爸那里了?”

二女儿大眼睛眨巴眨巴,摇摇头,“大姐可好几天没搭理姑爸了。”

节近中秋,暑热渐散,但午后还是有些燥热,玉芬挺着大肚子,更觉得额头上忍不住的出汗,四下静悄悄的,“许是出去玩了,”玉芬这样安慰自己,“你等会歇一歇,喝碗茶再出去看看,你大姐去那里了。”

话儿也不过是刚说完,二女儿未答应下来,就听到了后院之中传来一声高亢的尖叫声,声音凄厉又很是愤怒,二女儿嗦的一下躲到了母亲玉芬身后,玉芬也被吓得一哆嗦,仔细听这声音还继续连绵的叫起来,听出来了是桂大奶奶的声音,玉芬忙道,“快去瞧瞧,”她拉住了二女儿一起赶到了屋后。

福家虽然是下等人家,但祖上也是阔过的,也置办下了这么两进的四合院,不过这个所谓的两进,也多少要打折扣,前院是正屋东西厢房门房齐全,后头附庸风雅,倒是有个小亭子,边上还有些假山和四季花卉之类的,原本是祖上觉得需要这么一个花园子配得上自己的身份,后来家道慢慢衰落,什么假山四时花卉是一概都没有了,种花的花圃如今倒是成了菜圃,种一些蔬菜,这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富家能少一些嚼用,这个菜圃发挥了大用处。

这个小小的后园,除却菜圃外,也就剩下了一个破破烂烂的亭子了,玉芬和女儿二妞一起到了后头,见到桂大奶奶穿着一声枣红色的大襟,双手叉腰,接二连三发出类似于公鸡打鸣般的尖叫声,二妞看起来颇为畏惧这个桂大奶奶,畏缩着躲在玉芬后头不愿意出来,玉芬忙走进了桂大奶奶身边,硬着头皮上前,陪笑道,“姑奶奶,您这是怎么了?”

桂大奶奶转过头来,吊梢眉倒竖的高高的,脸上露出了十分难看的表情,“你还有脸问我怎么了!”桂大奶奶似乎找到了什么转移火力可以让自己情绪宣泄的的对象,没错,她就是选中了自己的弟媳妇,转过头来就朝着玉芬破口大骂,“瞧瞧你教出来的好女儿!”她的右手刷的一下伸了出来,朝着凉亭指去,“这身子都好全了,都还懒怠如猪!瞧见了没有,这躺着亭子里头懒怠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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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桂大奶奶(三)

玉芬和二妞适才光顾忌着发飙的桂大奶奶,倒是没注意到边上的亭子,听到桂大奶奶如此说,两人眼睛齐刷刷的扫到了亭子里头,看看到底是大妞做了什么事儿让桂大奶奶的肝火这样的旺。

阳光斜照,将亭子里头照耀的半明半暗,亭子之中放着一只又宽又长的红木凳子,长凳子上躺着一位少女,度其身量,也不过是十多岁罢了,穿着一袭洗的发白的天青色裙子,上头穿着浅蓝色的对襟梅花扣如意头衣裳,头上梳着两把刀,一只手撑在脑后权当枕头,另外一只手放在大腿上,恍若卧佛一般躺着,只是脸上还盖着一本书,整个人恬淡自然,桂大奶奶的尖叫和怒骂声宛如清风拂过,丝毫不能影响到她如此优美的小憩。

玉芬瞧见了女儿这样,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气的是这大妞未免也太没有礼数了!只要是耳朵还没聋,桂大奶奶这样的声音发出来,就算是死人也要吵醒了,若是第一时间过来安抚桂大奶奶也不至于闹成这样,可笑的是自己这女儿虽乖巧贤惠懂事,可哪里懂得什么看书?护军的姑娘家,无非是认得几个字,不当睁眼瞎罢了,哪里还有认得字能到看书看倦了躺着打盹的道理呢?

这会子别的不说,单单就说不尊敬长辈这个罪过,只怕是即刻就担上了,玉芬心里头又好气又好笑,又带着一丝窃喜,这个窃喜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但面上是绝对不能表露出来,“大妞!”玉芬半是埋怨半是生气的喝道,“大妞!你躺在那里做什么呢!还不赶紧着起来!”

大妞宛如玉皇庙里头的睡梦罗汉雕塑一般,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桂大奶奶见到如此又要发飙,“好你个臭丫头!这个时候还在摆谱!”玉芬忙拉住了桂大奶奶的袖子,陪着笑解释,“这个丫头不懂事儿,姑奶奶别生气。”转过头来又喝道,

“金秀!你还不赶紧着起来!”

听到了母亲喊到了自己的大名,大妞耳廓一动,慢慢的把书在脸上挪开,阳光半照在玉色的脸上,极长的睫毛在眼睑处留下了一些阴影,阳光照得清楚,眼皮子下面的眼珠子不停地在抖动着,过了一会,眼睛微微睁开,似乎有些不适应剧烈的阳光,于是又用手举着避开阳光,翻身就站了起来,“奶奶!姑爸!”少女发出来带着笑的声音,似乎是这个季节里时常可以闻到的木樨花香气,清新又带着一股甜意,“这会子怎么过来了?”

少女起身,朝着两人先是福了福,这才抬起头笑道,“我这看书呢,一不小心打盹睡熟了过去,倒是不知道姑爸和奶奶过来了。”她款款从凉亭里头走出来,又对着桂大奶奶行了一个蹲礼,“真真是该死!”

少女抬起头来,几人只见到此少女长得一副好容貌,丹凤眼,鹅蛋脸,鼻子挺拔俊秀,寻常人家的女儿都是把眉毛绞的细细的,弯弯的,好像是天边的弯月一般,柔和秀美,但这少女却不一样,长眉入鬓,又浓又黑,更多的是带着一丝英气,她嘴角翘起,眼睛也笑得眯了起来,“姑爸不在屋里头坐着,出来这大太阳天的,若是晒黑了可就是不好了,有什么事儿,您招呼一声,我哪里有不办的道理呢。”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桂大奶奶虽然在弟弟家里头养成了跋扈的性子,但见到自己这侄女儿笑着脸,倒也不好意思直接发作,而且她还有些惊讶这个金秀,怎么回事?以前脾气倒是好,自己随便怎么使唤都是任劳任怨的,但嘴巴是犹如锯嘴的葫芦,一棍子也打不出一个闷屁来。

可如今这样的笑脸和这样的说辞,还真的让桂大奶奶吓了一大跳,桂大奶奶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发作,于是打定主意沉默的不说话,以不变应万变,只是拿眼再去狠狠的瞪了弟媳妇玉芬一眼,软柿子来说,还是玉芬好捏一些。

桂大奶奶不说话,又拿眼来看着玉芬,玉芬一哆嗦,顿时板着脸对金秀喝道,“没规没矩的!姑奶奶在这里,你还在哪里挺尸呢!我问你,好端端的躺在这里头做什么?”

“奶奶,”金秀笑眯眯的说道,“这不是身子才好么,我想着天气不错,就出来晒晒太阳,身子骨也舒坦舒坦一些,拿了本书来,没想到竟然就看的睡过去了,一时半会都不知道姑爸和奶奶来了。”

护军称呼自己的母亲为“奶奶”,当然了,也有些人家不一样一些,那些称呼母亲为“额娘”的,也不算错,但是那也有阶级划分的,等闲人家重视礼数这是真的,只是这重礼数若是逾矩了,可就是闹笑话了,寻常人家,都是称呼为奶奶,而不是用高门大户那样的额娘称呼。

至于“姑爸”听起来颇为男性化的称呼则是称呼自己家姑妈的特定称谓,护军格外重视嫁出去的姑娘,特别是当家老爷的长姐,咳咳,比如眼前的这一位桂大奶奶,是充分利用了自己姑奶奶的身份,用“姑爸”的名头才在富家耀武扬威的。

也不知道是怎么地,金秀这么一说,桂大奶奶倒是忘了之前金秀的不懂礼数,转而大声的哼一声,开始刻薄的嘲讽起金秀来,“哼!哼!你适才在说什么?还在看书?今个我算是看到大笑话了!”桂大奶奶拿出挂在衣扣上的手帕,放在嘴边掩饰住不得体的冷笑,“咱们家什么时候出了一个女秀才了?我还竟然也不知道?你还认得字?读什么书?”

“我说富祥家的,”桂大奶奶睼眼玉芬,语气淡然,话语却是十分的犀利,“你是怎么教育咱们富家的闺女的?这满嘴胡说,张口就来的,一点姑娘家老实本分都没有了!”

这又是把玉芬给带进去了,算是教训弟媳妇,二妞见到桂大奶奶板起脸,嘴角带上不怀好意的笑容,就知道她又要开始耍威风了,心下实在是害怕,觉得母亲身边很不安全,于是就悄悄的从玉芬身边走开,走到了金秀的身边,拉了拉金秀的袖子。

金秀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这个才四五岁的妹妹,懵懵懂懂,又怯生生的,眼睛极大,可脸色不佳,也没有什么好看的首饰,头上只是插了一个通草,眼神之中带着一些好奇又有些畏惧,又带着一种天生的亲近。

畏惧或许是有的,毕竟眼前的这位姐姐,可是和以前不一样了,只剩下了这个,而内心和思想,已经全然不同。

金秀蹲了下来,摸了摸自己妹妹的头发,“二妞,”她对着妹妹笑道,“怎么了,不认识你姐姐了?”

二妞摇摇头,“姐姐身子可好了?”她窥了一眼桂大奶奶准备发飙的模样,又悄声说道,“你别惹姑爸生气!”

金秀知道二妞的意思,非是桂大奶奶性子极差,是吃软不吃硬的顺毛驴,若是当面顶真,只怕是闹得一发不可收拾,金秀自己是不怕的,只是家宅不宁,被街坊四邻笑话就不好了,何况桂大奶奶又占了一个长辈的礼,自然不好多说什么,二妞原本是不会对自己的长姐说这个,但是这些日子看着姐姐奇怪的很,怕姐姐吵起来,这才多说了一句。

金秀摸了摸二妞的头,朝着她眨眨眼,复又站了起来,“哎哟”一声,“我差点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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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桂大奶奶(四)

金秀突然也响起了公鸡打鸣般的尖叫声,把桂大奶奶和玉芬都吓了一大跳,桂大奶奶一下子放过了玉芬,转而呵斥金秀,“一惊一乍的做什么!”

玉芬忙给金秀使眼色,金秀朝着桂大奶奶福了福,“今个可是八月十四!明儿就中秋了,这到了中秋节,姑爸只怕是还没有买月饼吧?侄女儿如今身子好些了,是该给姑爸跑腿了,不然到了明个晚上,兔儿爷面前没有月饼上供,岂不是让兔儿爷来怪罪了?”

时人风俗,中秋节赏月,还要拿新鲜瓜果月饼黄酒等物来祭拜兔儿爷,兔儿爷就是月宫之中的玉兔,玉兔不是凡间的家畜,也不是野兔,而是广寒宫里的神兔,不能随便捉来玩耍,要玩,只有“请”一尊泥塑的称为“爷”的“兔儿”恭而敬之地“供”起来。然后好吃好喝的招待一番,这是时下流行的风俗,也是每家每户都要做的。

兔儿爷怪罪旁人么,桂大奶奶自然是不管的,但是若因为这样的事儿怪罪起自己了,那么可就是真的是太不值当了,桂大奶奶自诩身份贵重,自然不会去做这些跑腿的事情,之前金秀昏迷卧床不起,玉芬又有身孕,一边照顾金秀又要保胎,桂大奶奶也实在是不好多使唤玉芬,至于二妞,又太小了,实在是还不懂事,桂大奶奶发了好一顿大火,也是无计可施,有些跑腿的活儿,也只能是自己个“屈尊”去办,可这到底没有什么身份,这些日子正在对于自己的身份很是头疼的时候。

玉芬这么一说,桂大奶奶顿时就高兴了,论起使唤来,现在没有人比金秀更合适了,玉芬有肚子,二妞太小。顿时就把刚才看不惯金秀躺着大喇喇打盹的事儿给抛之脑后,虽然心里头高兴,面上可还不能露,她微微冷笑,“你能办好这个事儿?毛脚媳妇一样,毛手毛脚,怕是办不好!”

“什么话呢,”金秀笑道,“你只管交给我办,务必就办好了!”

金秀和二妞一起出门,玉芬自然不方便出门,她也实在还有要紧的事儿要办,只能是让两个女儿去给亲故吗跑腿,但还犹自不放心,又叮嘱金秀,“仔细看好你妹妹,外头人多的很,拐子也多!”

金秀答应了下来,出了门,二妞才对着姐姐担忧的说道,“姑爸没给钱,姐姐你怎么买月饼?”

好么,你也还不算傻,知道要银子买月饼,金秀笑道,“姑爸想着折腾咱们,要咱们去问清楚价格了再回来告诉她,这一来一去,却不知道要多少时辰去了,我才不会干这样的傻事,且等着是了。”

二妞不知道金秀预备做什么,只是跟着出了胡同口,和姐姐一起在大街上瞎晃荡了些时光,素来小姑娘家家出门,对着热闹的玩意喜欢的很,若是遇到百戏杂耍之类的,定然是要看个究竟的,可金秀今日奇怪的很,对着市面上那些东西一概不感兴趣,先是在街口的布告栏处在旁人眼里是装模作样的看了一番顺天府发的告示布告等,又到处看了看店面铺子,也不知道是在做什么,后头又转到了一家书铺里头。显然这书铺的掌柜,也是认识金秀姐妹倆,正在拿鸡毛掸子在刷书架上的灰尘,见到金秀和二妞进来,笑道,“怎么了,大妞二妞来我这了?”

两个人弯腰行了礼,“刘爷爷,”二妞喊了一声,“您老今个可好?”

“好啊,”刘掌柜从矮梯子上下来,拿着鸡毛掸子抖了抖手,这才放在了柜台上,“你也好?大妞也好?”刘掌柜探视的眼神从圆框眼睛后头看出来,扫了扫对着书铺有些好奇又没有露出什么怯色的金秀,“前些日子听说你病着,如今都大好了?”

刘掌柜带着一个瓜皮帽,眼睛小小的,透过眼镜偶尔露出的眼神很是精明,颔下留着一把山羊胡子,脸也是干瘦,干瘦的身上穿着一袭青布长袍,空荡荡的好像没有半点躯干的样子。金秀朝着刘掌柜微微一福,“多谢刘掌柜,已然全好了。”

“好了就好,”这家书铺显然也不是什么大店面大商铺,店面极小,也是在街角转弯的地方,不算是什么旺铺,书铺内到处都是摆满了书籍,过道和门厅之外,其余所能见之处都被书本堆满,但是除却刘掌柜外,伙计不见一个,连客人也不见一个,刘掌柜孤零零的站在柜台后头,对着金秀笑道,“你们两姐妹,是从来不来我这里头的,今个怎么这么得空,还过来我这铺子玩了?”

书铺内有些阴森,也不见人影,二妞有些害怕,拉住了金秀的手,金秀笑道,“病了好些时候,出来总是要见见世面,在家里有几本书,不过粗浅的很,实在是没有什么可看的,想着刘掌柜这里书多,故此前来叨扰。”

刘掌柜有些讶异,富家是不可能和这间书铺发生什么生意上的来往的,无非是之前玉芬会问自己讨要一些硬纸片去纳鞋底,作为回报,玉芬也会送上一双袜子等手工品作为答谢,这样算是有了些来往,除此之外,没有听说过富家大姑娘还会读书认字的,这个世道,人人都过的艰难,不存在着说看谁聪明伶俐就会不计较的出人出力栽培的可能,刘掌柜今日也对着玉芬颇为奇怪,这个富家的大女儿平时不太说话,虽然礼数不缺,可十分内向害羞,往往说不得几句就红了脸低着头不说话了,今日的确是很奇怪的表现,刘掌柜推了推眼镜,“你还能看书?”他从柜台上走了出来,对着金秀笑道,“我这里,你可是从未来过的,今个说要看书?怎么是你家奶奶要你来拿废纸了?”

刘掌柜说着笑话,脸上却没什么看不起人的意思,金秀点点头,又摇摇头,“不读书,不能明白事理,我家里头的几本书都看完了,寻思着刘掌柜这里的书多些,所以就来瞧瞧,刘掌柜若是能借几本书给我?可否?”

刘掌柜摇摇头,“这可不成,铺子里的书,都是东家的,而且是要卖的,若是借给你看,有所污损,岂不就卖不出去了?这蚀了本,东家就要怪罪我了,何况,”刘掌柜摇头晃脑,“我怎么知道你会读书,能认字?”

哟呵,这是要考校自己的意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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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所见之人(一)

金秀笑道,“我虽然不算太懂文墨,但字还是认得的,且先贤有话,不读书,不知礼。故此前来瞧一瞧。”

“那你可知道,纸上得来终觉浅这一句?”刘掌柜点头道。

“知道,陆放翁之诗,绝知此事要躬行,”金秀回道,“那也还需要先读书才是。”

刘掌柜话中之意,还是拒绝的意思,不过金秀又说前一句总是要纸上得来才算是好,刘掌柜无非是掉掉书袋,说那么一句诗罢了,可没想到倒是被金秀给接起来了,刘掌柜有些惊讶,“不错,你还知道陆放翁。”

他朝着两姐妹招手,缓行几步,到了一处穿堂的拐角处,这边有一个小窗户,外头阳光透过窗棂照射在了一张官帽椅上,刘掌柜坐了下来,“既然你说你认得字,那我自然要考一考你,其余的太难了,”

刘掌柜的眼中露出了一丝狡黠之意,“我且问你,君子不器,这句话是谁说的?是什么意思?”

“这是孔老……”金秀险些说出了孔老二这个词,却又马上打住改口,“这是孔夫子的名言,出自《论语》之为政篇,君子心怀天下,不像器具那样,作用仅仅限于某一方面。器者,形也。有形即有度,有度必满盈。故君子之思不器,君子之行不器,君子之量不器。”

这一番破解可不是这个时代的寻常人能够说的出来的,听到金秀的话,刘掌柜这一下子倒是真的被金秀无意侧漏出来的王霸之气给震惊到了,他咦了一声,面露惊奇之色,站了起来,“你这话,可实在是有些道理!”

他朝着金秀点点头,复又低下头凝神思索了一番,不敢置信的问,“可若是寻常人来说,能成为某一样之器,也实在是不容易了,须知,人人非杰出之才。”

“自然,”金秀笑道,“只是人若是无这不器自诩,只求一样之器,取法为中,而得其下,只怕是一样之器都不可得了。”

这倒是有些中庸之道在里头,刘掌柜大为赞赏,“你知道这个道理,就很是难得了,仔细听起来,好像是做生意也有些意思在里头,漫天要价,落地还钱。”

刘掌柜请锦绣坐下来仔细说话,来探一探金秀到底知道那些学问,金秀说了几句话,虽然颇没有什么头脑条理,故此刘掌柜越发惊奇,又问了好些个问题,不过金秀这会子心里头藏着事儿,也不耐烦静心下来坐着和刘掌柜细谈。

根据自己这个身躯以前的记忆,知道这位刘掌柜为人不错,且愿意和自己打招呼,虽然不知道其心如何,但金秀预备着在这个时代立足,那么就必须要多学点东西起来。

针线活?不好意思那东西自己不会,而且就算是做这个,只怕也是做得毛毛糙糙算不得好,既然是算不得好,那么就不可能靠着这个赚钱过上一些好日子,至于其余的什么杂耍卖艺翻跟头……

这显然也不现实,自己虽然没有什么大户人家闺女的体统和本分自觉,但身为护军,如今还不到将来那末世的光景,若是做这下三流的事儿,只怕第一时间要被自己那父亲,哦不,不是父亲,是那位可怕之极的姑奶奶,觉得自己丢了富家的脸面,绝对,绝对要被弄死的。

其余的法子也是不通,做点小买卖,富家的这个家底,根本拿不出什么本钱来给金秀置办小生意,而且在父母的眼中,自己的形象大概率还是一个黄毛丫头,不能成什么事儿,如此的话,意味着,那就这个做生意的想法就算是有,脑海之中就算是有什么千万条赚钱的路子,那也是决计行不通的。

思来想去倒是有一个好法子,只是这事儿还要再仔细筹谋,故此如今也不能露出来。

刘掌柜记得这个人还算不错,故此前来厚着脸皮托帮,今日这么一谈,倒是也显示出刘掌柜不是一个昏聩的只是知道赚钱的生意人形象,可以交谈,金秀心里头下了一个定论,也可以请他帮衬一二,但目前来看,却还没有到交心的地步,且这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如今还有麻烦事儿没解决呢,金秀如此想着,于是又站了起来,“今个实在不得空,”

她朝着刘掌柜微微一福,“家里头还有事儿要派我呢,只能是下次再来讨教了,只是……”她又笑道,“不知道刘爷爷,能不能允诺我来铺子里头看书?”

“我这铺子人来往不算少,原本有个清河的伙计,奈何前些日子大暴雨家里头遭了灾,也就回去了,我这里头缺了一个人手,”刘掌柜捻须笑道,“我是给东家当差的,在商言商,无利不起早,乃是寻常之理,你若是要来看书,倒也无妨,只是我这店里头的活计,却是要交给你了。”

刘掌柜的小眼睛露出了狡黠的笑意,“不知道大妞你成不成?”

这事儿不难,至多占些功夫,金秀想了想,也不知道自己个家里头是什么一个意思,但想着父母亲倒也不会多管着自己,只是母亲怀着身孕,凡事儿还要自己个多张罗,妹妹到底年轻,也不能帮得上多少忙,时间上的安排,包括做的事儿如何,都是再商量过的。

“刘爷爷给的好脸面,我自然是要谢您的,”金秀笑道,“明个过了中秋,我再来听您的吩咐。”

刘掌柜笑道,“你今个就这么走了,”他倒是和金秀说话来了一些兴致,刘掌柜拿了一个紫砂小茶壶来,放在嘴边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热茶,“倒是把我吊在这里头了,也罢,”刘掌柜想了想,从自己手边的小桌子上随意翻检了一本书来,递给了金秀,“你先拿回去看,也不拘你看几日,看过了,看通了,你再来找我就是。”

金秀双手恭恭敬敬的接了过去,又微微行礼,这才退出了这一家书铺,说话这么些时候,也过了半盏茶时分,二妞胆子小,在书铺里头不敢说话,出来才拉住了金秀的手,“姑爸交代的事儿还没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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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所见之人(二)

这事儿都差点忘了,金秀拍了拍脑门,“二妞你家去,”想到桂大奶奶那折磨人一样的交代办事的手段,金秀皱眉,不过还好自己也算是有办法,她告诉二妞,“就说价格都问清楚了,”她转了转眼珠子,“你就这样告诉姑爸

福满园的五仁月饼大一些,不过要贵五文钱,晓翠堂的小一些,便宜,问她要那个?她若是还要叫咱们东跑西跑的,

你就再说

今个是八月十四了,外头店铺是人山人海,若是再晚些,只怕是买不到了!”

二妞还是很听话的,尤其很听这位大姐的话,于是点点头,转头进了胡同里头,西北条子胡同算是一条死胡同,到了里头,除却富家,和斜对门的瓜家,其余的就是零碎的小户,然后又因为永盛年间屡兴大军,这一带住着的蒙古镶红旗的护军、比甲等,跟随大军出征,死的死,亡的亡,消减丁户都差不多了,这一带不单单是西北条子胡同,其余的地方,人都不算多。

金秀就站在巷子口等着,果然她的小聪明的确是发挥了用处,不一会,二妞就飞奔出来,“大姐,姑爸说她那里是小门小户的做派,不计较几个铜板,”她手上抓了半吊铜钱,高举着给了金秀,觉得自己这位大姐实在是厉害极了,“让你去买福满园的。”

这不就是结了?金秀接过了那吊铜钱,得意的挑眉一笑,自己还是基本上能摸到自己这位大姑妈桂大奶奶的心思的,无非是想着要节约银子,且不能够让自己占了便宜去,所以适才要自己买月饼,却不是即刻给银子,反而是要金秀两姊妹出去打听消息清楚了再回来禀告,福满园不算远,只是在西南角。

可那晓翠堂是南边广州人开的广式糕点铺子,还远在菜市口外头,两个铺子一个洞一个系,这一路过去,又两边打听清楚了再回来回话,只怕是都要到晚上掌灯时候了,若是换成之前的金秀,一定是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跑上十来里地儿,问好了价格再回来告诉桂大奶奶,让桂大奶奶定夺。

如今的金秀是不会这么做了。

她可没有这么老实,还真的到处跑来跑去,为了让桂大奶奶节省下那么几个铜板,金秀现在的心思活泛多了,这样的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可不做,桂大奶奶可不是懂得感恩的主儿,若是行程慢了些,还要被她教训一顿,所以她用了这个法子,二妞虽然钦佩,却隐隐有一些知道不对劲,但年岁尚小,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只能是跟着金秀出了西北条子胡同。

胡同里头清净,金秀站了这么一会,一个人影也没有,出了西北条子胡同,到了外头大街上,两人只觉得哄的一下,外头似乎就打开了新的大门,新的世界。

西北条子胡同里头冷冷清清的,许是以为这一带没什么人住的缘故,可走出了胡同口,这就大不一样了,金秀姊妹两只觉得热闹的声音好像有形的波浪一般,轰的一下,朝着两人身上袭来,叫卖声,驴马的鸣叫声,吆喝声,一股脑儿的一起扑面而来,街边的烧饼,正出炉,烤的酥脆;雪白的油条放入了沸腾的芝麻油里头,刺啦几下,金黄色的油条一下子就浮了上来,一双又粗又长的筷子迅速的夹着油条翻滚着,芝麻油的香味和油条的香味一下子就散发了出来。

街边路口的点心铺子里头,又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糕点,流水牌上写着密密麻麻的糕点名字,不少小孩子围在门口流着口水眼巴巴的看着,又有人提着几篮秋梨沿街叫卖,几个行走的小贩拿着高高串着的糖葫芦来回走着,不耐烦的挥手赶着那些围着自己买不起糖葫芦的小孩子,边上的绸布庄子门口摆放着五颜六色的布匹,看的人多,买的人少,掌柜的亲自把一个主顾送出来门来,还点头哈腰,那位年轻的客人倨傲的说道,“明个来我家里拿银子。”

“不敢,不敢,府上是做惯了的生意,怎么还敢成日里叨扰?”掌柜的垂着手,陪着笑脸,“等到腊月里头的时候,再来府上结账。”

路上车马行人极多,两轮马车最多,行人普遍行色匆匆,虽然衣着不算很华丽,衣裳以青布、粗布等布料为多,但衣着还算干净,梳着两把刀的妇人们发髻上还能有几根素银光面的钗子点缀,只是拉着自己家的孩子,不让他们有机会嚷嚷着要买这个买那个的,若是有孩子实在是不懂事的,嚷嚷着要买这个吃那个的,妇人带着一丝不好意思,又有些恼怒,朝着自己的孩子后脑勺上又轻又快的打了几下,“家里头才几个钱,那里有铜板给你买这个买那个的?赶紧着和我回去!”

这完完全全是一副市井的滋味,金秀深深吸了一口气,满意的点了点头,市井气息,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热热闹闹的,吵吵嚷嚷,像是野蛮生长的春花野草一样,蓬勃且有生命力,金秀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的场景了,她似乎有些渴求贪看这一切,活生生的人,活生生的时代,和活生生的这一切世界。

这个时代不算是太差,金秀仔细的看了看,当然可能不是太好,以后世人的要求来说,衣服不算是太华丽,但多少都是穿的干干净净,颇为体面,大街小巷也都有人来人往,小商贩们,也不至于说没有营生,目前的社会来说,不能说差,还算不错。

二妞视而不见,见到姐姐发呆,拉了拉金秀的衣袖,“大姐,咱们杵着做什么?还要给姑爸买月饼呢。”金秀点点头,似乎下定了决心,深吸一口气,跨步出去,手拉着手两个人一起融入了人群潮流之中。

金秀可没有想要还正儿八经的去比较两家糕点铺子的东西,她径直就到了离着自己最近的那个铺子,虽然也走了一两里的路,可到底不必东奔西跑的为了几个月饼能便宜几文钱了,这一路上随意看看到处街景,金秀倒是有些兴高采烈的,二妞不懂了“姐姐,这些东西都是你素日里头见的,怎么今个这么高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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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所见之人(三)

金秀微笑的看着一车拉着花开的金黄,香味袭人的桂花过去,低着头对着二妞笑道,“姐姐躺了这么久,外头的好多事儿人儿都没怎么见过,如今大好了,出来看着自然是新鲜,”说话间就到了南点的铺子,这边一样是人来人往进出频繁,店小二伙计都是势利眼,练就了一副察言观色的样子,见到金秀二姐妹衣衫简单,衣角袖口打着不起眼的补丁,就知道是寻常普通人家的女儿,不会有什么大银钱来购买什么贵的东西,原本是不予理会的,只是他无意之间对到了金秀的眼睛,见到此女气度俨然,气质严谨,像是大户人家的子女。

大玄朝定鼎已经有一百多年,护军从龙入关,自然,多年经营下来的世家很多,但没落了的也自然不在少数,护军人有家教的破落户女儿家抛头露面的也不算少数,护军人最好面子,也最讲究礼数,若是这招待不好,让人家自觉落了面子,只怕是闹起来可不是说笑的,这些人家,也不知道是多少藤蔓枝叶的,万一扯到什么厉害的亲戚故交之类的,虽然不是什么大事儿,到底也头疼,故此门口系着白围裙的店小二上前,热情招呼金秀两姐妹,又打千问好,“两位格格吉祥!”

金秀微微一笑,“我不是什么格格,”店小二又问要买些什么,“这都八月十四了,自然是买月饼。”

伙计迎接姐妹俩进了铺子,又客套且不表露出冷漠的样子介绍着月饼,“今个有上好的五仁馅儿八月红,里头还用了芝麻猪油还有红糖!拿回去摆碟请客招待都是极好的。”

八月红是京师特有的月饼样子,起酥的外皮用糖油抹了一笔,烘烤后出炉,糖油就变成了红色,点缀在上头,又好吃又好看,看着就是喜庆,伙计见到金秀没说话,以为这五仁馅儿的八月红价格怕承受不起,于是忙道,“也有一些别的滋味的,这边的冬瓜馅儿,也是又香又甜。”

后世人都视五仁月饼为洪水猛兽,可这个时代之中,这油汪汪又果仁香味极足馅儿的月饼,真是普通人家最为看重的东西了,二妞是懂事的,可到了这月饼铺子,看见那些堆成小山一样的八月红,眼巴巴的盯着那些月饼,挪不开腿,也动不了脚了。

若是金秀的母亲要她来买几个月饼给家里头尝尝鲜,那么她是决计不会来看八月红的,开玩笑,自己买不起的东西何必要多看?买不起的东西若是看多了,岂不是也是给自己个心里头添堵?自己以前可是最喜欢lv的包包的,可是也到底一次也没去逛过正品店。

不过嘛,今个是给桂大奶奶买的,她可是给钱了的,金秀颠了颠袖子里头的那小半串铜钱,豪爽大方的挥了挥手,“不吃冬瓜馅儿的,就来五仁的。”

伙计响亮的应了一声,又手脚利索的用油纸包了大半斤的五仁月饼“八月红”,再用小秤挂钩起来,称了重量,“九两六钱,”他又捡了一个放了进去,刚好,秤头翘得高高的,“刚好一斤,承惠三十二文哪!”

他报了价格,见到金秀也没嫌弃太多的意思,于是就预备用麻绳捆的严实,“等会,”金秀喊住了伙计,从哪个油布包里头拿了一个八月红出来,递给了二妞,“吃吧。”

二妞杏眼瞪得老大,又抬起头来看着金秀,吞了一下口水,“大姐,”她小声的对着金秀说道,“这可是姑爸要买的。”

“是姑爸要买的,咱们拿回家,姑爸自然要赏你的,瞧见你那馋样儿,”金秀疼爱的捏了捏这个妹妹的鼻子,“若是这会子不先给你一个,怎么还忍得住?等会既然要给,咱们这会子先吃了,自然是没事儿,”她看到妹妹还有些胆怯不敢接八月红的月饼,疼爱的说道,“吃吧,姑爸若是怪罪起来,就说是铺子里头短少了斤两是了。”那个伙计忙摆手,“可不敢!小的这铺子可是百年老店,决计不敢做这缺斤少两的事儿!”

金秀笑道,“自然是不会,我也不过是这么一说,姑爸若是怪罪,说我给的就是了。”

二妞心想姑爸若是会赏给咱们两个月饼吃,那她就不是大名鼎鼎的桂大奶奶了,不过既然是有姐姐担着,她到底还是小孩子,想吃好吃的心思终归战胜了那么一点点的理智,她小心翼翼的接过了那个八月红,视若珍宝的捧在手心里头,金秀瞧见妹妹这个样子,不由得心里头一酸。

家里头的日子,瞧着可真不算好过,自己躺了这么些日子,不知道又费了家里头多少银钱。

二妞起初还是小心翼翼的舔了舔八月红那酥脆鲜红的皮,随即小咬了一口,眼睛一亮,随即大口大口的咬着那酥脆的月饼,金秀看着妹妹狼吞虎咽的样子,不免有些心酸,家里头的情况,不仅仅是不富裕,而是艰难到了一定的程度了,不然的话,仗着母亲玉芬对着两个女儿的疼爱样子,根本就不会不舍得买些零嘴给小孩子吃。

这边吃着月饼,福满园的店小二已经利索的将月饼给包好了,金秀把铜钱一个个的数了出来,递给了伙计,又提着那个油布包,预备着出门,这时候二妞已经吃完了那个八月红,犹觉不足,见到金秀将剩下来的铜钱放进了荷包,于是眼巴巴的又望着金秀,金秀看懂了二妞的眼神,伸出手来,宠溺的刮了一下二妞俊俏小巧的鼻子,“这钱可是不能再买了,要还回去交账的!”

二妞这才作罢,乖乖的跟在金秀身后,两个人正准备出门,那边内堂湘妃竹帘子一掀,里头出来了一位少年郎,正在低着头和一位中年男子说话,他低着头瞧不清面目,倒是那中年男子穿着粗布衣裳,背脊微弯,双手垂在两侧,显然是仆人一类的人物,中年仆人的神色有些发愁的模样,小声说着话,“奴才没法子,让大爷失了面子,真真是该死!”这个人看着有些眼熟,金秀想了想,好像是有些印象,但是何许人,仔细再思索,倒是真的记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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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所见之人(四)

那少年郎微微摇头,叹了一口气,“这怪不得你,家里头原本就艰难些,今个我来也是碰运气,原本想仗着旧年老爷留下来的交情,指望着还能筹措一些银子来,如今,哎!”

中年仆人愤愤不平,“昔日老太爷在福建当官的时候,这东家上赶着求老太爷帮衬着他,如今倒是好,闲话说了一大堆,最后就拿了几个月饼打发咱们了,可见是真的不地道!奴才以前还记得他求在咱们家的样子,真真是险些瞎了眼!”

少年挥挥手,“罢了,不必说这个了,横竖还有月饼请来了,只是我到底不必要这个东西,”少年郎的语气之中带着些许傲气,“难不成我们家,就连月饼也吃不起了吗?”

少年傲气,那个中年仆人倒是有些舍不得,低声和自家少主子悄悄说道,“太太在家成日里头闹着,就想着这么一口好吃的,这东家忘恩负义,咱们倒是不要去计较这些个……”

中年仆人的话儿还只是说了半句,那少年郎许是察觉到了金秀的眼神,抬起头就朝着金秀这边瞧来,金秀瞧见那少年郎极为俊美,丰神俊朗,双眉入鬓,眼眸若秋水,双唇貌樱桃,阴柔和英俊之色皆有之,他的眉,像是朝阳映衬下的青松,挺拔深邃;他的眼,像是温润清秀的白玉,温和又从容;他的脸,好像是完美无缺的圆月,清冷脱俗;他这样的看着金秀,金秀倒是觉得不知道为何,室内温暖香甜的气氛一扫而空,变成了悠远清凉的感觉。

那少年看了金秀一眼,见到是何许人,眼角微微一眯,随即放松,若无其事的走了过来,对着金秀微微举起手,双手抱肘,也不打招呼,微微一冷笑,“你怎么来这里?难不成也是买月饼了?”

这么一靠近,瞧着仔细,越发觉得此少年十分俊美,比自己后世之中看到的任何男明星还都要俊美的多,金秀还有些不好意思,意欲直接细细看的清楚,又想到自己还是大家闺秀,不宜如此直接,正在纠结不知道如何的时候,听到这少年的话,金秀觉得听着有些莫名其妙了。

难不成也是买月饼了?

我这来月饼铺子不买月饼买什么?难道是来看戏的?不过听这话的口气,听起来,似乎并不是对待陌生人的意思?金秀有些呆滞,不知道如何反应,还是那个中年男仆见机快,忙朝着金秀点头哈腰,“给元姑娘请安了。”

金秀家姓元,这一点没错,所以这必然是相识的人物,难道这话的意思,这面前绝色的少年,也是自己的相识?金秀恍惚了,毕竟她可是没有承袭这具身躯多少的记忆,不过倒是妹妹二妞解围了——她倒是知道姐姐最近有些糊涂,“大姐,这是钮家大爷,也住在西北条子胡同里头的!”

哎哟,这话的意思,还真的是旧相识了,金秀低下头摸了摸二妞的头,缓解了一下尴尬的气氛,这才又抬起头来,“这话说的奇怪,今个是八月十四,这里又是卖月饼的,难不成不来买月饼,还做别的什么事儿吗?”

这话一点也不算错,金秀答得很是得体,但是也不知道为何,似乎戳中了这钮家大爷心里头的事儿,他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又随即消隐而去,怒色微萌,家教使然不至于说口出恶言,但是语气却是十分不好听了,“这可真是新鲜!你们家如今也有钱来买月饼了?”

金秀脸色微微一沉,这话说出来,可就是不那么好听了!虽然自己还算大度,可这扯到了自家的事儿,那么就不是自己大度算了的事儿,她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个中年仆人又连忙转圜“元姑娘,我们家大爷不是这个意思……”他又偏过头来,对着自家大爷急切的说道,“大爷,这话可是不好!”

一介仆人会说这个话,可见这身份也不是寻常仆人了,钮家大爷一说出口也知道自己个说的欠妥当,只是到底在姑娘家面前还要摆谱,也不会说什么柔软的话,只是冷哼一声,就不再言语了。

金秀心里头也同样冷哼一声,只是这时候不宜在外面吵架,她还不知道对方人家的底细,贸然出击作战,是最愚蠢的行为,所以她的脸上还是有笑容的,“就算是再怎样日子过得艰难,这大过节的,总是要买些好东西的,何况自己个就算是吃不上,那也要买几个祭兔儿爷的不是?钮家大爷,您说我的话,有没有道理?再者,破船还有三千钉呢,虽然我家里头艰难,可到处能措借的,也能有一些,难不成什么亲朋好友都要不来钱吗?”

这说话不好听的话,似乎人也不怎么样觉得好看了,起码这个时候,面前的这一位钮家大爷,算不上人美心善,金秀说完了话,也懒得搭理这钮家的大爷有什么反应,微微蹲了蹲膝盖,算是行过礼,转身也就走了。

钮家大爷原本以为金秀不会说话的,按照她以前的性子,只怕是低着头羞红了脸忙不迭的就走了,没想到这么一番话说出来,倒是有理有据,他惊讶之余,又觉得金秀的话在内涵讽刺自己,这一下子又怒了起来,正欲追上金秀要再辩论一番,还是那中年男仆给拦住了,“大爷,这街坊邻居的,可不能失了礼数!”

“刘全,”钮家大爷喊着中年男仆的名字,脸上的怒气勃发,“她竟然说这个话儿,话里有话,预备着刺我呢!”刘全忙解释分辨一二,“想必是不会,她如何知道咱们家的事儿?”

男仆刘全安慰着钮家大爷,这边一同出了门,钮家大爷也不是寻常人,知道自己刚才的恼怒有些无名之火的样子,刘全一劝,也就消停了,手一挥,挥开了伙计预备着递上来的月饼,出了门,外头风一吹,钮家大爷这才稍微冷静了一些,自从自己父亲在高位上骤然去世以来,这些年人情冷暖受了不知道多少,今个原本就只是来碰碰运气,不指望有什么能够接济到自己的,为何突然自己有些恼羞成怒起来?真是不应该啊。

钮家大爷独自发呆伫立,后头刘全忙不迭的跟上来,到底这怀里头还是抱起了一包月饼,他喜滋滋的对着钮家大爷说道,“大爷,瞧!拿回去这个,太太这几日必然不唠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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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突来之变(一)

刘全这么说,钮家大爷也不好说回了回去,再者想到家里头太太的性子,若是这一番空手而回,只怕是还要白白生受好一顿排揎,他受窘迫的日子多年,哪里还会是那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当家好些年,为了家里头的收益生计谋划,早知道银子的重要性了,他叹了一口气,“既然拿了也就拿了,横竖是他,还不算是全然忘了昔日咱们老爷的恩情,只是,哎!全叔,只怕是咱们也没有别的法子了,原本以为去咸安宫读书,束脩什么的虽然不用,可这打点师傅,还有这同学交际,横竖都是要银子的。如今看来,只怕还是不必读书了。”

刘全吓得和什么一样,忙说道,“大爷可不能有这样的心思,就算是一丝一毫也是不能有的,能去咸安宫官学读书,这是天大的机缘,大爷若是平白无故的舍了,如何对得起老爷,哦,还有太太的训导?这是决计不成的,咱们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想法子出来!”这咸安宫官学似乎是什么了不得的地方,竟然让刘全说出了接下去的这番话出来,“奴才就算是去做牛做马,也要给大爷这点银子寻摸出来!”

钮家大爷颇有些感动,“全叔,你的恩情,我是一辈子都不会忘的,”他早就想到了一个主意,虽然不是什么法子的法子,那也只能是去试一试了,但是这个法子刘全一直不同意,自己也无法改变其主意,只能是缓缓图之了,“既然是借不来银子,只能是先回去了。”

“大爷也不必着急,”刘全忙说着安慰的话,“实在不成,前头太太的母家,老爷的岳丈家里头也还算生发,还当着官,前次咱们去了,舅老爷似乎也并没有怎么怠慢,也是好歹招待了一顿好的,这一次中秋节到了,不如大爷再到府上,去姥太爷家里头请安问好,顺带着再瞧瞧,看看这能不能筹借一些?好歹咱们也是干正经事儿的,是要去咸安宫读书,这官学那里是寻常人能进的?这是好事儿,想必姥老爷是赞成的。”

刘全虽然热心肠,但到底见识少,翻来覆去劝慰,也说不出什么新意来,钮家大爷摇摇头,“你想的不错,只是万事从来都是想当然容易,办的艰难,这事儿先不必提了,再看看吧。我也许久没有去姥老爷家里头,这节庆的日子到了,若是贸然去,更是要被人瞧不起了。”

“走吧,全叔,”钮家大爷叹了一口气,“先回去禀告了太太,再和二爷说一说,也只能是如此了。”

也不过是前后脚的功夫,两拨四个人差不离儿的就回到了西北条子胡同,金秀一路上早就打听清楚,虽然二妞说话翻来覆去,说的话儿也不太明白,金秀倒是还就清楚知道了这个,似曾相识的钮家大爷是何许人也。

算起来还真的是旧相识,同住在西北条子胡同里头,官名是叫做善保,家里头原本也是官宦世家,可能论起好几代前的祖辈,还和元家金秀这里差不了多少,只是兄弟登山,各自努力,故此后头个人的缘法、才干、机遇都不尽相同,金秀的元家从上三代就都已经衰败了,故此金秀的父亲富祥,也只是当一个九门提督的护军马甲而已。

但是钮家还真的不同,钮家大爷善保的父亲常保,昔日还是当过大官的,当到了福建副都统的位置,这是一个正二品的高官,不过历年来,官场上慢慢的趋势是文贵武贱,不过当到了这个官,在京师可能还算不得什么,但是在福建省当然就算得上是威风赫赫的人物了。

在京师算不得什么大人物,但衣食无忧,家里头富裕,这也是简单了。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只可惜善保好不容易自己个争气,又仰仗了岳丈的势力,再通了许多关节这才得了这个差事儿,可没想到在福州到任没多久,就因为水土不服一病不起,竟然就在任上去世。

而这个时候常保留下来的两个儿子还小,若不是常保的继室行事泼辣,忠仆刘全又一心护主,不然的话,善保两兄弟差点就要被赶出都统府的大门,后来勉强回到了京师,可到底家道还是没落了。所以这原本还是可以连绵三代的富贵,如今也不太行了。

当然了,这个不太行,只怕是对他们自己而言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怎么样,也比自己个家里头要强很多,二妞说了些,金秀自己个回想起了一些,还有一些,那就再没人知道了,横竖这个算是同一个胡同住着的邻居,不过如今门第什么的都比自己家要强一些,毕竟富祥只是一个护军,而善保的父亲,可是当过一省军事副统帅的高官的,若是在街面上遇见,富祥还要真正儿八经的打千请安问好的。

大玄王朝的祖宗家法,就是以户为军,实行全民皆兵的规制,大玄帝国以藩属国偏居一隅起家占据一方进而席卷天下拥有中国,靠的就是护军二十四旗全民皆兵这样的好办法,当然,到了如今之世,这所谓的全民皆兵,成了只是一个领取俸禄,或者是更快能够当差办事赚俸禄的优待条件而已,其他的还真的算不上什么好的。不过名义上还是如此,所以一般护军子弟,出任的都是武职,若是正儿八经朝廷要派什么武备上的差事儿,护军子弟仗着祖宗们的功劳,多少还能先拔头筹。

所以这样的情况下,更容易出现某一旗的护军子弟,有的飞黄腾达,有的穷困潦倒,一些在天上,一些在地上,这些在外头看上去格格不入井水不犯河水的人,反而真的可能是出自同一个护军,甚至就住在附近,当着街坊邻居。

金秀叹了几口气,一路上断断续续的叹气,二妞有些奇怪,“姐姐这是怎么了?”

“这钮家大爷长得真俊!”金秀又叹了一口气,“这一见到他,倒是觉得真真是清新脱俗,令人观之不倦!”

后头的话二妞听不懂,但是第一句话她听懂了,二妞笑道,“是好看,只是他是男的,算起来,还是大姐更俊!”

金秀坦然接受了妹妹违心的恭维,两个人嘻嘻哈哈的回到了家里头,没想到这时候父亲竟然下了值回家了,和母亲站在庭院里,说来奇怪,最是享乐不喜欢站着的大姑妈桂大奶奶也在院子里头,见到金秀回来,连忙高声就叫了起来,语气之中带着一副幸灾乐祸“瞧见没!我说大妞就是扫把星!来了咱们家,就是没有好事儿!”

她上前一把抓住了金秀手里头拿着包的严严实实的月饼,转身得意的翘着脚尖蹭蹭蹭的回到了自己屋里头,用力的关上门,还听到了她那奇怪的笑声,

“富祥,可别说我没提醒你!你这女儿,只怕真的是灾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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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突来之变(二)

这是怎么了?金秀不免有些摸不着头脑,桂大奶奶的话,那每一个字儿都听得懂,听得明白,可合在一起,那是半句都听不懂了?金秀有些懵,自己好端端的给人使唤出去办事买月饼,横竖这么半多个小时的时间,自己怎么就成了灾星了?

桂大奶奶这也变脸变得太快了吧,金秀不知道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只是瞠目结舌的看着桂大奶奶趾高气昂的进了屋,这才转过头来,朝着父母亲行了福礼,“阿玛,额娘,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桂大奶奶这是失心疯了吗?金秀没来得及说,如今也还不敢说这个话,只是见到自己的母亲又是眼角带了泪痕,这是不寻常的,玉芬性子宽和,但不是那种稍有挫折就是哭哭啼啼的林黛玉性子,听妹妹说,也是自己刚晕倒的时候才伤心哭了一场,其余的时候都是强忍着悲痛照顾自己的,今个这是怎么了?又发生了什么事儿?

玉芬拿着手帕抹泪不停,金秀见到她很是伤心,于是忙吩咐二妞,“赶紧着,扶着额娘到屋里头坐着,额娘肚子里还有小弟弟呢,可不能站久了。”也不能伤心。

玉芬自然是不会把桂大奶奶说金秀是扫把星的话儿放在心上的,这时候伤心全是为了这一家之主顶梁柱富祥的事儿,她这时候见到金秀不像是街坊邻居说所的那样稀奇古怪不和寻常人一样,反而是十分的体贴照顾,她有些欣慰,但是想到自己丈夫的事儿,忍不住哭了起来——素来都是如此,若是伤心的时候自己独处也就罢了,若是又有人劝慰,反而是伤心的格外夸张些,“大姐,如今家里头又出事儿了!这可是怎么办!”

金秀忙上前扶住了母亲,又请母亲进了屋,这时候原本颓然低头不语的富祥也进了屋,坐在椅子上长长的叹气,金秀请母亲坐下,又上前给父亲倒杯茶喝,虽然说是茶,也不过是茶叶沫带着一些香味罢了,算不得什么好茶,富祥不喝茶,摇摇头,叹气道,“今个年真不知道如何?是否犯太岁,这刚从宫里头被赶出来,想着总是倒霉到头了,可万万没想到,”富祥拍了拍桌子,金秀这才瞧见桌子上有一张帖子,“这倒霉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金秀见母亲垂泪,父亲颓然长叹,无一人来解释自己的疑惑,于是只能是自己个拿起了那个帖子,见到帖子里头的公文,金秀也不免大吃一惊。

“啊!这是什么意思?”金秀惊恐说道,这下她有些明白为何桂大奶奶说自己个是灾星了,“兵部敕书命蒙古护军镶红旗四等护军马甲兵元氏富祥,交接九门提督差事后,于九月初十日至十三日之丰台大营报道……”

这是什么意思?金秀看着那文书的内容十分的可怕,说是去丰台大营报道?“去军营报道,”金秀忙丢下了那烫手的文书,“阿玛,这是要去打仗吗?”

玉芬忍不住恸哭,“这文书就是要老爷去打缅甸!这如何是好?”

“什么??!!?!?”

金秀大吃一惊,连忙又问过了父亲桂祥,才知道去丰台大营不是单纯的在军营效力,若是在军营效力,这倒也是罢了,横竖这护军营出身的都算是明面上的军事战斗力量,要从事和军事有关的工作也是寻常,这告贴敕书上说的也就是在丰台大营报道,可是富祥早就知道这事儿的内里,叹气几声,把内情告诉了金秀,“说是去丰台大营效力,可如今谁不知道,丰台大营秣马厉兵,就是为了要去平定缅甸!”

缅甸这个地方,算起来十分偏远了,比云南还要远一些。缅甸最后一个封疆王朝——贡榜王朝建立后,凭着其军力,迅速压服玄缅边境上的诸多土司。在对原缅属各掸族土司确立统治后,开始派出小股部队配合这些掸族土司的部队以军事威胁向中国管辖的内地土司强制要求征收传统的“花马礼”(即为贡赋钱粮,处于玄缅两国边境上的各掸族土司在历史上为谋求自身安全曾向两国都缴纳这贡赋)。这些内地土司有些屈服于缅甸的兵威,有些并不屈服,他们向着大玄王朝求助,事端由此而来。

贡榜王朝刚刚统一缅甸,正是一个国家较为活跃的国力迅速上升期,不仅出兵占据了暹罗和南掌等地,更是借着敲打玄缅边境的土司,想着要占据这些地方,土司们不忿缅甸势大,又很多人对云南地方官府求助。

缅甸之国,论起国土来,金秀是知道的,也只是比云南一省,略微大一些些罢了,算不得什么大国,但是这样的体积,在东南亚这小鱼塘里头,就已经算是巨无霸的大鲨鱼了,何况这个时代之中的东南半岛诸国,说句不好听的,那简直还是在原始社会的末期,根本就扛不住缅甸的欺压,全都是哭爹喊娘的求饶求救的。

大玄以偏居一隅的小邦兴起,自从统一中原号令天下坐稳江山之后战事一直不断,昔日前朝修建的东到山海关西到嘉峪关的长城如今已经是一概不用,北边国边境远远超出此地,只是立国之初依靠漠西、漠北蒙古诸部出力甚多,出力甚多,说明能力甚大,自然也要被皇帝忌惮。

大玄开国三帝以来,都是和漠西蒙古征战争夺西极之地,故此,百多年来的军事重心一直都在西北边陲之地,与其余的地方关注度甚少。

不过本朝永盛皇帝继位以来,和西北漠西蒙古准格尔部、大小和卓等的战事已经打得差不多了,一百多年的厮杀征战,已经将漠西蒙古所有的精壮屠杀殆尽,西北可以说是平安无事,而永盛皇帝在收拾了大小金川反复叛乱的土司之后,也开始着眼于四川隔壁云南省边陲的摩擦,他从平定准格尔这一事情脱身后,开始对缅甸这种压迫边疆土司和挑衅大玄王朝国威的行为采取强硬态度,玄缅边境局势逐渐紧张。。

这个是大势,还好金秀知道一些个历史进程,和大概的历史发展方向,知道如今大的背景是什么样的,但是缅甸的具体战事,那就不是金秀所能知道的了,这就该富祥来说。

“好像是永盛二十七年起,那年冬天,因为缅甸朝着咱们的土司勒索,要求他们上供,忠心大玄的土司们不理会,于是缅甸木邦的土司率领自己的部队跟着他们国王的军队约两千人,冲到了孟定和耿马两内地土司的管辖区域,劫持了孟定的土司,焚烧了耿马土司的衙署和一些当地的民居,杀了不少人。”

后来耿马土司寻得机会逃出后,立即率领土练和场练反击追杀缅兵,于滚弄江畔击败缅兵,先后斩杀约两百人。但为了息事宁人,耿马土司随后还是通过木邦土司向贡榜王朝缴纳了“花马礼”。虽然那时云南地方官府沿滚弄江一带布防,但仍偏向于绥靖,不想多事。所以在第二年,边境一矿场场长带兵过江擒杀缅兵,却被认为是“杀良冒功”而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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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突来之变(三)

富祥絮絮叨叨的说了好一些话,当然很多东西他也说不清楚什么所以然来,到底是基层的老百姓,最多只是拿着一些俸禄有差事罢了,国家大事不算很懂,“前些年云贵总督刘大人到任的时候,也报捷打了好几次的胜仗,只是不知道为何惹了万岁爷生气,前些日子刚革职贬为湖北巡抚,却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想必是假的捷报吧……金秀暗自摇摇头,对着富祥说的话儿颇不以为然,若是捷报频传,怎么可能会被永盛皇帝贬官?别的人不知道永盛皇帝是什么脾气?她可是历史学和政治学的双料硕士,怎么可能不知道永盛皇帝的脾气?

永盛皇帝最是好大喜功,若是你能给他带来捷报和大胜,就算是你如何跋扈,如何志得意满趾高气昂,他也绝对不会生气,反而觉得有功之臣理该如此,和前头世宗宪皇帝刻薄寡恩的性子是完全如此,从历史上也看的出来,大玄王朝这么两百多年,因军功封王的异姓,只是在永盛朝有唯独的那么一个例子,可见永盛皇帝是绝不会因为别的事情轻易发作功臣的。

这么说来,那么极有可能是谎报军情了……金秀大概知道大玄朝和缅甸的战争,根本就不是这个什么刘大人说的这样轻松写意,所以被蒙蔽的皇帝才有可能震怒。

缅甸不是能去的地方!那个地方只怕是还会葬送几万人马,金秀想到了这里,忍不住打断了父亲富祥的唠叨,惊叫道“这差事儿可不能做!”

富祥被吓了一大跳,倒是真不知道自己这素来温和的大女儿还会发出这样的叫声,玉芬原本是在垂泪,这也被金秀的叫声唤醒了一般,看了过来,忙附和“大姐儿说的极是,这缅甸山高路远的,只怕是比天涯海角还要远一些,如何能去的?一来一去别的不说,就要几年!”

“那里是要几年,”富祥笑道,他天性懦弱,却又有些洒脱,“京师到昆明就有笔直的官道,无非是辛苦些,没几日就到了,这差事儿已经派下来了,那里说不做就不做的?”

玉芬啜泣一声,“爷说的都是,只是这去打仗,如何能打?到了战场上刀枪可是不长眼的,再者缅甸可是在那么南边的地方,必定暑热,水土不服,万一有一个不妥当,那日后如何是好?您可是家里头的顶梁柱,有个三长两短的,家里头都是这些妇道人家,这是如何是好?”

玉芬不知道哪些国家大事,她就知道一点,这出征作战可不是闹着玩的,“大不了就算是这个差事不当,没有俸禄银子,也不能去哪个地方!”

金秀忙过来安抚自己母亲,又拿了手帕给玉芬拭泪,抚了抚母亲的背脊,这才对着富祥说道,“阿玛,这事儿是不是已经定了,还是说,也有转圜的机会?”

富祥摸了摸脑门,无奈的说道,“若是以前还在宫里头当差,如何会有这样的事儿!只是我刚到九门提督五城兵马司当差,这边人生地不熟的,说得上话的官儿竟然是一个都不认识,这事儿竟然我今个才知道!他们瞒的密不通风的!”富祥有些生气,“这就是欺负我是新来的!欺负我是被宫里头赶出来的!”

“今个把这个交给我,说的明白,说衙门以后也不必去了,在家休养几日,好生预备着去南边吧,你是没瞧见那些人的嘴脸!”

“想要转圜,只怕是难啊,”富祥叹口气,“兵部堂官早就下令了,要护军出力,出一部分的兵力一起南下作战,我早就听说这事儿是万岁爷定下来的,是圣旨,只是没想到”

富祥性子还算和蔼,可这时候就算是和善人也要恼火了,恼怒之外还有些胆怯害怕的情绪在里头,“你额娘说的不错,这出征作战,那里是简单的事儿?只怕是这一副老命,就要交代到南边咯。”

他说的洒脱,可玉芬听到这话又忍不住哭了起来,许是怀孕之中人容易伤感的缘故,玉芬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富祥见到玉芬如此,又叹息,“何必哭呢!”

金秀思索了一番,护军参加平定缅甸之战,既然是永盛皇帝亲自确定的,那么就是绝不容许更改的可能,永盛皇帝少年登基,心高气傲,到现在已经理政三十多年,早就是养成了不容许何人置喙他旨意的性子,这个想要找什么漏洞能把富祥在这国之大计里头摘出来,只怕还真的是难的。

而且这敕书也已经白纸黑字写的清楚了,就是元家富祥,想要改那也要在下达命令确定了人之前改,通关节,砸银子这才有可能。

现在人都定了,只怕是真的还难,不过金秀思来想去,见着父母亲两人都是如此愁云惨淡的,不免还是要劝解劝解,“奶奶别伤心,阿玛也别着急,这事儿只是下了文书,接下去到了丰台大营怎么办,还不知道里头的章程呢,咱们也不必操心这还没发生的事儿不是?”

富祥抚掌叹道,“还是大妞说的是,船到桥头自然直,日后总是有解决法子的,咦,”富祥有些惊奇的望着金秀,“大妞你今个说的话在理,怎么好像以前……”

金秀笑道,“阿玛,我以前如何了?”

“以前,”富祥摇摇头,“似乎倒是没有这样的会说话,”他又点点头,“瞧着这晕倒了些日子,你还开窍了,这算起来,”富祥笑道,“真是好事儿!”

至于桂大奶奶说的那扫把星的话,一家四口是不会放在心上的,时候也不早,可以预备着烧晚饭了,玉芬今日心情极差,加上又身孕好几个月了,不应该再操持劳动,于是金秀自告奋勇说要自己来准备晚饭,桂大奶奶原本还留了几个买月饼剩下来的钱,金秀原本还想着回来的时候再还给她,可她说话这么难听,而且领了月饼之后只怕还真的就在屋里头边吃月饼边嘲笑金秀,金秀索性就不还这几个钱,横竖自己拿来买菜去,买几个菜自己一家子打个牙祭,也算是提早过了八月中秋,宽一宽家里人的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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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突来之变(四)

家里还有米,虽然是光禄寺发下来的陈米,不过还算不错,起码还能涂一个温饱,金秀让妹妹二妞先把米给淘了,自己个复又出门,到了外头菜铺里,买了一把韭菜,再换了一块豆腐,原本还预备着再买块肥肉,只是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荷包,这两个钱买肉倒也还是不成,于是也只能是罢了,只花了十文钱,买了小半斤的猪肝,也算是有点荤腥。

到了家里头,又在小院子里头拔了一把小葱,二妞打下手,金秀开伙,不一会,几个菜也都齐全了,金秀原本就会做菜,只是如今这一世的家里,赫然比自己上一辈子的家里头要穷上许多,就连炒菜的豆油都没有多少,金秀也不敢做那甩手掌柜,一次性就把瓦罐低头那浅浅的一层豆油都使完了。

先把豆腐和小葱拌了起来,加几粒粗盐,韭菜烫熟,滴了几滴豆油就罢了。

猪肝却是不能够含糊对付,这个是必须要用豆油炒的,于是这一样菜算是花了一汤勺的豆油,几样菜忙乎完毕,米饭也已经炊熟,袅袅热气升起,二妞闻到了香味,开心的拍手,预备着马上就把碗筷等都放到堂屋去,金秀忙止住,“先去问姑爸,她要在那里吃。”

今个最好就不要再触桂大奶奶的霉头了,毕竟一大早的就发飙过,家里头又因为父亲要投军的新差事闹得愁云惨淡的,还是老老实实地先问过这元家最尊贵的人吧。

二妞出去不一会就回来,“姑爸说今个她肚子不舒服,就不和咱们一起吃了,叫咱们也不必打扰她。”

金秀心里头暗笑,桂大奶奶明显是拿着新买的八月红月饼就着茶水,自得其乐的吃的舒坦了,不愿意出来吃元家这边极差的饮食,而且也怕两个侄女馋嘴,若是问自己要月饼吃,那可如何是好?

再者估计也不想看到弟弟一家人哭丧着脸吧,她不来更好,免得挑三拣四的不说,若是知道是花了她买月饼回来的钱买菜加餐的话,只怕是更要把那容长的脸蛋拉的和驴脸一样长了。

金秀把碗筷端到了屋里头,富祥见到有小葱拌豆腐,滴了几滴油的韭菜,并一小碟子猪肝,三样菜把饭桌也放满了,还十分的清爽可口样子,奇道,“今个又不是中秋,怎吃的如此好?”

金秀又从背后变魔术般的拿出了一碗酒来,笑道,“姑爸刚才叫女儿和妹妹出去买月饼,剩下了几个钱,她也不问我要回去,应该是就给我了,许是姑爸特意赏给咱们今个吃饭的。”

富祥忙不迭的接过了那碗酒,“有酒就是过年!”他忙喝了一口,美滋滋的喜笑颜开,一下子倒是把因为要在丰台大营效力,去平定缅甸上战场的恐惧也给忘了,“今个可是好日子啊。”

金秀又劝慰母亲多吃一些,又夹了一块猪肝片给二妞,二妞虽然馋的很,但还是摇摇头,用筷子将那片炒的香喷喷的猪肝夹给了玉芬,“额娘肚子里有小宝宝,额娘吃。”

玉芬满心安慰,又把碗里头为数不多的猪肝片夹了一块给二妞,“二妞你也吃。”玉芬又要给金秀夹,金秀笑道,“奶奶,你还是自己个吃,咱们这一家人,何必还这样推来推去的,若是再推托着,只怕是猪肝都老不好吃了。”

富祥笑道,“大姐儿说的是,女儿们孝顺,你且吃就是了,”他这会子有了酒,又有肉,心里头实在痛快,虽然那酒也不过是有些酒味的水罢了,可他还是喝的津津有味,唱着小曲,又打着拍子,和众人一起吃了饭,伸了个懒腰,“今个这饭好啊,倒是让我想起了以前跟着你们老太爷老太太吃饭的时候,”富祥想起了以前的日子,不免有些唏嘘,“咱们家那时候可是比如今强多了,日日都是这么三四个菜炒着吃!”

“这有什么呢,”金秀笑道,“如今的日子不太好,日后总是会好起来的,书里头说的好,否极泰来!咱们家还能差到什么地方去?最差也不能如今这样差了,以后的日子,那就必然是芝麻开花节节高!”

“好!”富祥拍手赞道,他又侧过脸来,对着玉芬笑道,“瞧见没有,大妞说的话在理,我若是去云南那边,说不得过一两年,得了军功,回头还给你赚一个诰命呢。”

玉芬忍俊不禁,“我的爷,您也要有那个拿军功的本事!”

这边说着话,金秀又麻利的收拾碗筷完毕,这才又回到了屋里,富祥被派了这个要见阎王的差事儿,那些上司们倒也不全是没心肝之辈,知道富祥这一去危险的很,文书上也早就说明整顿一个月,就让在家里头休息,不必再去衙门点卯了,富祥这会子说了话,于是就要歇个中觉,“今个空,我就在家多陪陪你们娘俩,晚上的时候你张罗张罗,”他吩咐玉芬,“明个就是八月中秋了,这大节在眼前,亲戚和老友们不走动走动也不合适,我若是真的出去了,家里头但凡有什么事儿要帮衬的,还要请他们帮衬。”

玉芬有些为难,这去亲戚朋友处走动走动,那也不是随随便便空手去拜访就行的,护军人家都重视礼数,既然是拜访,就不能够空手而去,这又是一份大的开销,富祥自从到了九门提督这边当差,差事儿繁琐不说,就连俸禄也少了许多,这家里头迎来送往日常开销是最多不过的,一家四口,哦,不,还要加上一位吃喝拉撒都靠着元家的桂大奶奶,这日子本来就紧巴巴的了,若是再要来这么一遭,实在是……

不过富祥的话也说的非常在理,当家男人若是不在家,但凡有事儿也就只能靠着亲戚朋友家里头帮衬了,别的不说,就说玉芬过几个月就要临盆,若到时候富祥不在家里头,除却靠着好友亲朋外,还能靠着谁呢?

玉芬虽然为难,但也还是答应了下来,于是富祥到里头去睡午觉,玉芬喝了口茶,就在炕上边做针线活边想着怎么办腾挪,一时间想的出神,坐在小几子上帮着母亲理线的金秀边绕线也边想的出神。

父亲这个事儿,到底有没有法子变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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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眼前困境(一)

初来乍到没多久,金秀倒是觉得这一家人,贫寒之中过的苦日子是不假,可寒门虽小,到底也有自己个的品格在里头,一家子和和美美的,清净贫寒,却没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金秀想到这里,自动的把桂大奶奶这个人从自己家里头忽略了……),若是父亲这样出征去,战场上刀枪无眼,万一有不忍之事,这一家子的天,可真的就是塌下来了。

金秀不是不信奉女子独立自主的主儿,但是如今自己还是独立不起来的,特别是在现在这个时代。

如果用狄更斯《双城记》的开篇来形容永盛王朝时代,真真是再也贴切不过了“那是最美好的时代,那是最糟糕的时代;那是智慧的年头,那是愚昧的年头;那是信仰的时期,那是怀疑的时期;那是光明的季节,那是黑暗的季节。”

一个光明又带着些许颓废的帝国最辉煌时代,马上就要迎来夕阳西下的局面,可这个时代的人,都恍然不知,都以为这样的荣华,会一直持续下去。

这些话都扯远了,关键是如今这个时代,女人出头是不容易的,虽然从桂大奶奶的例子看得出来,护军人家对着女性十分看重,出嫁后回来都尊为上宾,素日里也没有南边汉女缠脚的规矩,但这个尊敬也只是在娘家人面前而已,在夫家女性有没有地位?看着玉芬就够了,被桂大奶奶呼来喝去当奴婢一样使唤着呢。

为今之计,看来父亲的这个事情虽然不能着急,但还需要提上议程了,金秀慢慢理着丝线,又半带着闲谈的意思,套母亲的话儿,家里头上几代有没有如今得势或者是有头脸的叔伯等这些人物当要紧的差事儿的?母亲玉芬的娘家,还有这祖母或者是其余人家的关系,有没有派的上用场的?这么细细的问下来,还真的有些令金秀失望,令人不好意思的是,元尔济吉特氏的家庭成分非常的单纯,单纯到可怕的地步,最近这几代亲戚里头,一个算有出息的都没有。

玉芬叹道,“这当差能养活家里头就不错了,哪里还有别的指望?想着那钮家以前是显赫的很,好几代都是有出息的,咱们这些街坊邻居都是羡慕极了,可没想到,钮家老爷这一下子在南边得病过了身,家里头又一下子如此艰难了,你老子以前还想着说要不要托着街坊的情面,也跟着钮家老爷去南边当差混口饭吃,如今看看,幸好是没去,不然的话,可不好开交呢。”

这可是不一定,若是跟着去福建,说不定还能躲了现在这要命的差事儿呢,金秀默默的想道,这时屋外响起了桂大奶奶不耐烦的叫唤声,二妞原本依偎在炕边靠在玉芬打盹,听到外头的叫唤声,打了个激灵,“二妞!二妞!”桂大奶奶高亢的声音响了起来,在屋里头回荡,“你这个懒虫,赶紧着烧壶热水来!我要泡茶呢!”

二妞一下子就被吓醒了,揉揉眼,即刻就出去预备着烧水伺候桂大奶奶去,金秀听了这么一耳朵的话儿,倒是一点也没听见桂大奶奶嫁出去的姑丈家里头人的事儿,“奶奶,”金秀笑道,“说了这么多,咱们家的事儿,我倒是知道的差不离了,只是姑爸嫁的姑丈家里头,是什么人,奶奶还没和我说呢。”

玉芬原本是极为温和的说着话,听到金秀这么发问,脸上顿时肃穆起来,她紧张的左右看了看,盘腿在炕上又探出头去,靠着窗户仔细的看了看,发现了没有别的人,只是二妞老老实实的在廊下生火烧水,桂大奶奶也并没有听到这些话儿,这才稍微放心了一些,转过头来,对着金秀忙摇手,“今个在我这里说说无妨,可不能在你姑爸面前说,若是被她听到家里头咱们在嚼舌根子,说她的事儿,只怕是第一个就要跳起来。而且你姑爸嫁出去那家的事儿,”玉芬犹豫再三,还是下定决心不说,“可不是能说的事儿,你小孩子家家的,也不能知道这些事儿,你只是记得一句话,你姑爸吃了苦,在那边如何也不愿意说,你也不能问。”

这有什么不能问的,金秀暗自腹诽,自己还是小孩子家家,自己见识过的只能是比母亲多的多,她很是好奇,若是桂大奶奶嫁了一个不出众的寻常人,这决计不会有什么不能说的,而且瞧着桂大奶奶这样一下子就拿了半吊钱来买月饼,可见她这私房还存了不少钱,听她素日里头炫耀的口气,甚至每个月都还有钱粮可拿,就知道桂大奶奶嫁的人,绝非一般之人。

金秀反复问自己母亲,玉芬只是不提这茬,又神色严肃的警告金秀不能再说这个事儿,金秀无法,也只好放下来不再提这个事儿。

“不过说起来,”玉芬突然想到了什么,自己个提起了另外一个人来,“你阿玛能得了这个在宫里头当差的差事儿,也是全托了纳兰家的福,以前咱们家的太爷,跟着纳兰家的老太爷去地方上当过差,算起来,这一次的事儿,若是能帮忙的,也只怕就是纳兰家能帮忙了。”

金秀忙问个究竟,原来元尔济吉特家昔日有一个多年下来的老交情,就是纳兰家,具体那一家玉芬也不太清楚,只是说永盛初年的时候,这纳兰家的老爷,带着元家的老太爷去了口外当差,然后又跟着这位老太爷去了山西当差,赚了不少的家业下来,不然的话,如今这一个院子的家产,还不见得能保存下来。

后来那位老爷因为被弹劾罢了官,这才回到了京中闲居,一直没有出来当差,不过人家到底是官宦人家,富祥原本的差事儿还是妥了这一位世交才谋上的,但没想到,“这才当了几个月呢,却又丢了,若是再求人家,”玉芬摇摇头,“可也实在是开不了口。”

这是寻常之理,虽然是世交,可也不是什么事儿都要请人家帮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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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眼前困境(二)

护军人家重脸面,重礼数,这不知道算陋习还是优良传统,等闲不和外头的人喊冤抱屈的,所以不可能存在着求了一次人,又求别人一次,这样蹬鼻子上脸一点颜面都没有的事情,金秀有些无语,她是有些不能理解的,“这有什么呢?如今阿玛要派这么坏的差事儿,若是躲过去了,只怕是万事太平了,何必为了这个面子而说的如此难呢。”

“大妞你说的不错,可咱们也不能都是求着人家,”玉芬纳着鞋底,摇摇头,“前头你阿玛得了那个差事儿,也想着要拿些东西去谢人家,奈何送到人家府里头,人家也不愿意收,反而好吃好喝的招待了一顿,这样的客气,叫咱们如何再去求人家,那岂不是也没有眼力价了吗?”

这倒也是的,金秀点点头,而且这世交,也还是要看人的,而且听着母亲说这个世交的纳兰家,如今当家的老爷也只是赋闲在家,并没有当差,官场上有句话说人走茶凉,不当差没有职权,只怕很多事情上很难说的上话,这又是一条走不通的路,金秀苦恼的挠了挠额角,玉芬还絮絮叨叨的说道,“你阿玛又是一个面嫩的人,上门过几次,回来就是摇头,我问他什么事儿,他只是说人家门槛高的很,咱们只怕是搭不上话儿,三节两庆去拜访也是见不到人的,无非就是喝杯茶出来了,人家门第高,等闲东西咱们也拿不出手呀,所以这些年你阿玛倒是也去的少了。”

母女两人正在说话的时候,二妞又跑了进来,手上都是炭灰,“奶奶,大姐,外头来了人!了不得,好像是……”

“好像是要债的!”

玉芬虽然发愁,但也不是特别的惊讶,“今天是八月十四,原本就是要债的时候了,”护军之人,开国到现在,铁杆儿庄稼虽然依然存在,可是逐渐有点歉收了,分量不足,成色不高,这和护军人丁繁衍多起来,而国家的财政物力又没有多余的增加投入是有关系的。所以护军人家的赊欠已成了一种制度,说起来,谁家都是这样了。卖烧饼的、卖炭的、倒水的都在我们的,和许多人家的门垛子上画上白道道,五道儿一组,颇象鸡爪子,一道表示十文钱。

一家子先吃先用,钱粮俸禄到手,按照鸡爪子多少还钱,寅吃卯粮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是一种因为之前奢侈过而现在迫于经济压力而收缩的过日子办法。母亲玉芬是会过日子的人,她只许卖烧饼的、卖炭的、倒水的在我们门外画白道道,这些是生活必需品,少不了,只能是用着去,而绝对不许和卖酥糖的,卖糖葫芦的,卖胭脂水粉的这些寻常家里头的人都觉得是奢侈品等等发生“鸡爪子”关系。“还好我预备着了一些,”玉芬从炕桌下头拿了一个小木盒子出来,告诉二妞,“你和姐姐出去,若是有过来的,一个个的好生招待进屋里头来。”

于是这个下午有些忙得不可开交,金秀送了好几家的伙计进来,又跑进跑出,核对外头的鸡爪子道数,告诉母亲到底有多少道,然后母亲给了那些烧饼烧炭倒水等的伙计或者是管事多少铜钱,然后还要盯着那些伙计把门板和门垛子上的鸡爪道给擦干净了。这个时候素来最会吆喝使唤人又喜欢骂人的桂大奶奶躲在屋里头,一句多余的话儿都没有,显然,吃元家的喝元家的桂大奶奶,不认为自己需要承担这个还债的责任,当然了,为了表示自己的宽容大度,桂大奶奶也不会多吭声。

桂大奶奶这半天不吭声倒是让金秀等人松快了不少,原本算着债皱眉许久的玉芬,也忍不住稍微松快了一些,富祥在宫里头当差有些时日,出来在九门提督也当差,虽然不如之前在宫里头的出息,但多少也不错,何况出去当差,家里头的吃喝开销就少了,这到底存了一部分钱下来,故此今年这个中秋节前的开销,还算是勉强过的去。

不过末了门垛子上还有一大片区域的鸡爪子尚未算清楚,也无人来算,金秀进来问母亲,母亲玉芬叹道,“这是你金四叔肉铺的帐,算起来还是认识的,故此,他也不在这中秋来找咱们算账,总是到了年下的时候再来问了,这可是寻常极少的人情,说不得这个帐,咱们不能少了他。”

金四叔是何许人,金秀还不知道,不过这也不打紧,富祥午睡起来,听到了这个话儿,喝了口冷茶,抹嘴笑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到了冬天里,说不定咱们家的日子就好了呢。”

玉芬笑道,“爷真的是宽心的很,年下只怕是肚子里头的这孩子,就要出生了,到时候洗三、满月这么一下子下来,又要许多嚼用开销。”

富祥听到这话的确是有些头疼,微微皱眉,旋即又松开,“我估摸着去丰台大营军前效力,也不至于说马上开拔,总是要等着明年春的时候再走,那时候我告假回来瞧一瞧,再者,只要是这肚子里头的孩子出来,我就到咱们正红旗的都统哪里去报备,开了春一样也有钱粮下来,家里头就宽裕了,无非是洗三满月,”富祥大度的一挥手,“不算什么事儿,到时候我亲自给你办。”

富祥不以为意,玉芬却是忧心忡忡,又到了晚间时分,金秀给玉芬打下手,一顿简陋的晚餐做好了,桂大奶奶素来是不和富祥一家子一起吃的,又是叫人给她送进屋里头去,二妞被使唤烧水,又被叫进去收拾了屋子,实在是不愿意再进那魔鬼窟一样的地方,这么说来,金秀晕倒清醒之后,还没有进桂大奶奶的屋里头,倒是有些小好奇,于是金秀就接下来了这个差事儿,拿着一小碟大酱,两个烧饼,并一碗子炒大白菜,用托盘托着,从厨房里头端了出来,到了桂大奶奶的正房外头,敲了敲门,“姑爸,晚饭好了,我给您拿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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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眼前困境(三)

“端进来!”屋里头响起了桂大奶奶颇具威严的声音,屋里头看上去灯火通明的样子,有人影微微晃动,桂大奶奶随即又加了一句,“都这个时辰了,才送过来!”

金秀暗暗的吐了个舌头,听起来桂大奶奶的心绪不佳,自己个还是小心谨慎的才好,问好了桂大奶奶的意思,金秀这才打开门,跨步进了里头去,光线照耀的有些耀眼,金秀有些睁不开眼,站住稍微适应了些,只见到里头灯火通明的,桂大奶奶真是奢侈极了,这么屋里头,点了三盏用玻璃罩着的油灯,到处明晃晃的,和自己那边屋里头黑灯瞎火的,可真是天壤之别。

桂大奶奶侧躺在炕上,悠哉悠哉的抽着一袋水烟,屋里头烟雾缭绕,倒是像极了离家不远的玉皇庙里头大家伙点香祷告的样子,金秀咳嗽了一下,桂大奶奶原本是惬意的歪在炕上吞云吐雾,听到了金秀咳嗽,她微微皱眉,这个时候她正是心里头痛快舒服的时候,虽然要骂人,但也还是轻描淡写的呵斥了金秀一句,眼睛微微睁开,“怎么回事!你若是得了风寒,赶紧着退出去,别让我也受风寒了!”

金秀把碗筷饭食等物放在了炕桌上,笑道,“没有的事儿,我这身子好的很呢。”

桂大奶奶冷哼一声,“好的很?”她慢悠悠的直起身,“我看你这丫头的身子最弱,若是身子好,怎么就晕了这么多天?还害的我给你掏了不知道多少银子!”

这一节倒是还要谢桂大奶奶的,金秀也听父亲说过,之前不管是桂大奶奶是否真心是否自动的掏钱,富祥总是拿了不少钱从她这里掏出来,于是忙笑道,“是,都是姑爸心疼我,以前的确是身子不好,如今一定是好了,以后就请姑爸好生在家里头享福,我以后一定是孝敬您老的!”

“你这丫头,”桂大奶奶懒洋洋的伸了伸懒腰,“以前没觉得,如今倒是真的觉得,你这小嘴吧嗒吧嗒的,还真够会说的,”她起身见到那几样吃食,“又是吃这些东西?”桂大奶奶拿起筷子,见到这些东西没有什么食欲,有些恼火生气,吧嗒一下把筷子放在了炕桌上,“没法吃!我自从回到你们家,”桂大奶奶冷冷的说道,“可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什么好茶好吃的都一概没有!”

“您别生气,”金秀忧伤的说道,“今个家里头来了催债的人,奶奶把钱都使出去了,实在是没钱买什么好的了。”

说到这个催债的事儿,桂大奶奶到底是有些心虚,咳嗽一声,把水烟壶放了下来,“也不至于说艰难如此,我瞧着就是你们一家子准备饿死我呢!”说了这么一句到底也没有继续说下去,“这些东西,和我以前吃的,那真是半点比都没法比!”

金秀正是好奇的时候,于是不留痕迹的问“姑爸,你以前吃的很好吗?”

“何止是好!”桂大奶奶兴致勃勃,似乎金秀这话一下子就让她高兴起来了,桂大奶奶最喜欢就是和这些不懂事的小姑娘摆资格说幸福往事了,她的眼睛似乎在灯光的照耀下,冒出了火焰,“那一顿饭,如果没有四凉四热八个菜,再来两个锅子,根本就不叫吃饭!”

她似乎回忆起了很美好的过往事情,原本因为摆谱深深的法令纹,也因为美好的回忆变得柔和了起来,脸上熠熠生辉,看上去年轻了很多,只是这个美好的回忆,突然不知道因为被何事打断了,桂大奶奶的嘴角刚露出一丝笑容,随即凝固起来,温柔的笑容变成了尖酸刻薄的冷笑,她回过神,瞪了一脸求知欲的金秀一眼,“嘿嘿,你问这个做什么?横竖你是没有命过那个好日子的!也不必听了,免得生出许多做白日梦的心思来!”

桂大奶奶似乎在掩饰刚才自己突然流露出来的真心情,生硬的告诉金秀不配听这些后,又抓住了金秀刚才奉承话里头的漏洞,“你还想着要伺候我几年呢?”桂大奶奶不耐烦的转移话题,“再一两年,只怕你就要选秀去了!你到时候可别选上了,到宫里头当宫女,”桂大奶奶充满恶意的笑容在屋里头回荡,“这可是没有几年出不来的。”

选秀?

这倒是金秀从未想过的事儿,她有些吃惊,忙问桂大奶奶,“我要选秀?”

“多新鲜的事儿!”桂大奶奶又抓住金秀的话茬鄙夷她了,“咱们护军人家,只要是女孩子,都是要选秀的!”大玄朝从太祖皇帝开始,就规定护军人家年满十三岁至十六岁的女子,必须参加每三年一次的皇帝选秀女,选中者,留在宫里随侍皇帝成为妃嫔,或被赐给皇室子孙做福晋未经参加选秀女者,不得嫁人。所以,大玄朝的后宫,上至皇后,下到宫女,都是从护军人家女子中挑选出来的。无一例外,都是如此。

金秀知道选秀的事儿,但是真的从未想到自己个居然也是有资格选秀,桂大奶奶不耐烦的解释,“凡是在京的护军人家,无论家里头官职大小,都是一概选秀!你父亲虽然是个半两银子的马甲,”桂大奶奶对着自己的亲弟弟也毫不留情的讽刺,“但你也要是选秀的,二妞也是如此!”

富祥是最寻常的护军人家,所以每个月有半两银子的钱粮可拿,桂大奶奶故此有这么一说。

金秀没想到这一点,她有些沉默,桂大奶奶虽然嫌弃吃的不好,可到底是一手拿筷子一手拿烧饼,左右开弓的吃了起来,金秀想了想,又漫无目的的到处看了看,这一看之下才惊觉桂大奶奶的屋里头,还真的有些豪华。

坑上的被子是用湛蓝的葵花纹绸布做的被面,看上去就顺滑无比,家具都有泥金的痕迹,虽然剥落了不少,可样式大气,不是寻常人家该有的,梳妆台上也摆着好几个玻璃镜子,还有放在大衣柜上头有好几个红漆的大木头箱子,里头不用说,自然是桂大奶奶压箱底的衣裳首饰头面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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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母以子贵(一)

桂大奶奶住的屋,分里外两间,外头是靠山炕和两张红木椅子并一个八仙桌,还有一个大柜子,里头还有一间,当然是桂大奶奶住的地方了,用一张花开富贵的大红色门帘给遮住了,虽然可能比不上大户人家,可也远远比富祥和玉芬那边富丽堂皇多了,金秀到这个世界来,还真的不算见过好东西,见到桂大奶奶屋里头的陈设,倒是心里头有些惊叹,别的不说,起码桂大奶奶应该算是小富婆。

不过这个小富婆不算是好人,应该算是为富不仁的典型,桂大奶奶吃完了饭,又要金秀给她捶腿,“今个出门走了好些路,腿不得劲,你给我捶捶,”桂大奶奶毫不见外的命令金秀,“仔细点按。”

金秀干笑,“姑爸,我这还没吃过晚饭呢。”

“小孩子家家的,”桂大奶奶可不在乎金秀有没有吃饭过,“饿一两顿有什么打紧?”她复又躺了下来,美滋滋的开始抽水烟,倒是苦了金秀,到了晚上了,还不得吃饭,只能是先伺候桂大奶奶,“你如今学着伺候人,以后到了婆家,才不会说什么都不会做,给恶婆婆教训的不能吃饭不能睡觉,”桂大奶奶吃吃的笑了起来,“咱们护军人家的姑娘,在家的时候都是尊贵的很呢,可到了婆家当了小媳妇,可就是没有那么好说话了。”

金秀暗暗吐槽,想想自己若是受的下桂大奶奶的折磨,那么日后嫁到任何一个难伺候的婆婆家里,都不是什么难事,再者说了如果实在不行,也这样回到娘家里当尊贵的姑奶奶,瞧瞧桂大奶奶的日子,简直舒服的不的了。

金秀是善于交谈的,她也不想这么真真正正的低头一味的给桂大奶奶按腿,老实巴交可不是她的风格,“姑爸,”金秀亲亲热热的说道,“我这外头的事儿,不懂规矩的时候太多了,奶奶都说了,姑爸是见过世面的人,凡事儿要我多请姑爸的主意,好多教导教导我。”

“你这话倒是说的还算中听,”桂大奶奶显然是顺毛驴,喜欢听好话,也喜欢听人奉承,她对着玉芬和两个侄女儿的态度可是不相同,“你奶奶算是勤快的,只是到底还不够,如今就这么几号人,算不得大家,若是别的地方大户人家,你嫁过去,就是一定要晨昏请安问好,又要奉养公婆,又要和睦妯娌,更要主持家务,迎来送往的,那里够开交?一个不小心,一个不谨慎,只怕是什么不好听的话,都要出来了。”

桂大奶奶果然在和金秀教导一些些人生的经验,今个算是兴致不错,许是因为金秀的奉承,也许是今个玉芬没有来问桂大奶奶筹措还债的银子,没有出钱,那就是意味着赚了一大笔,桂大奶奶心情极好,东说西说,似乎说了一大堆大宅门的规矩和事儿,末了又对金秀说了一番掏心窝子的话儿,“大妞,我可是和你说句实话,咱们这护军人家为什么看重姑奶奶?可就是因为什么缘故?”

金秀想了想,这肯定是不是男女平等的缘故,于是回道“我不知道,许是因为护军女子也有禄米?”

“所以我说你就是小家子气!眼皮子浅!”桂大奶奶毫不留情的呵斥金秀,她又把水烟壶朝着炕桌上的小铜盆磕了磕里头的烟灰,“就想着这几斤糙米!”

桂大奶奶骂了几句,又得意洋洋的自夸了一番,翻来覆去夹杂着说了好一会的话,金秀才听明白,护军人家的家庭中没有“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的观念,小姑子在家中地位非常高,甚至出嫁后,娘家如果有大事,也会将姑奶奶请回家中商量,而在婆家,姑奶奶一般要当家。

旗营家的女性受家教极严。对姑娘家教更严,让她们自幼养成懂礼貌、知法度、忠厚老实、办事为人不走样,虽然不能同男人从军打仗,但也不能失了规矩(后期倒是就知道教训女孩子了,男人家堕落太深)。由于旗家姑娘从小理财勤俭持家,所以深受父母及兄弟的尊重。即使姑娘出阁了,作为新媳妇、新姐姐,也会恪守“妇道”,遇事不卑不亢,在婆家以自己的一言一行来维护娘家的尊严,自己绝不参与分家产。但由于公正、威信高,所以有时还会让族中最高长辈特请出来做婆家弟兄分家的仲裁人呢。

正因如此,出阁的姑娘一回娘家,娘家人便会高呼“姑奶奶”回来了,“姑奶奶”在家有绝对权威。在娘家说话算话,可以拍板定调,比叔叔、伯父说话都管用,娘家大小事都要先征求姑奶奶的意见方可去办。

难怪你在家里头作威作福的,都没人敢计较这个,金秀暗暗腹诽,原来是如此大的势力,或者说是有如此大的历史背景和社会气氛。

最有名的例子,就是在曹雪芹的笔下,出现了像熙凤、贾探春那样的女性主持着贾府内政,如果曹雪芹没有亲身经历,怎能逼真的写出王熙凤“开源节流”、“置祭产”两个振兴荣国府家族的措施呢?尤其是王熙凤雷厉风行果断处理家务事的形象,更是世人皆知的。

从外。在贾探春、薛宝钗、李纨三人暂时代理家政的时候,他们就做出了所谓‘共利除弊’的举动。她们除了决定裁减一些额定的花销,如取消贾环等上学的零用钱,小姐们的头油脂粉钱。此外,更重要的是决定经营大观园,做到生产图利。他们把园里养花、种竹、植稻、培植果木等项分别交给指定的仆妇去经营管理,由这些仆妇供给贾府一定数量的花、果,供给园里鸟兽食用的一定数量的粮食。多余的产物则由他们拿到市场上去出卖,卖得的钱,除一小部分分给在园里供役使的仆人以外,大部份归经营的人所有。说明这个时代女性管家,是非常普遍的事情。

“这其实也是小事儿,咱们家教严些,原本也是寻常,”桂大奶奶舒舒服服的躺着,享受着金秀的马杀鸡服务,“横竖咱们也不能白受了这个姑奶奶的称呼,大妞你日后也要成为姑奶奶的,什么管家,什么伺候人,本来就要学起来,另外,管家,其实是小事儿,关键是,”桂大奶奶半躺着斜眼看金秀,“有没有听说过母以子贵,这句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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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母以子贵(二)

京城就有谚语称“鸡不啼,狗不咬,十八岁的大姑娘满街跑”,说的就是这些护军人家的女孩儿,即使在自己的家中,晚辈们自然是要恭恭敬敬的叫上一声姑奶奶,有些时候嫁出去的姑奶奶,回家串门的时候,父母亲都是要尊称为姑奶奶。但这样的尊敬不是白给的,姑奶奶是有她特殊责任的。

在日常生活中普通护军家庭的姑奶奶由于可以抛头露面,所以承担了很多家庭的劳动,每日家中的采买都需要她们去,男人则在此时当起甩手掌柜的不闻不问。而在买东西的时候,那些熟悉的店铺老板,多半会和这些姑奶奶开开玩笑,占占便宜,然后再用手指去夹一下她们的鼻子,老北京俗称“拉骆驼”,以示友好。

另外说句实在话,护军人家的男丁们,承平多年,天下无事,原本还有一些的武备,渐渐的松弛下去,又有固定的钱粮发放,谁还要上进?谁还乐意上进?每天就混吃等死玩一些别人玩不起的东西,岂不是更好?

这些人就像是后世的富二代一样,就想着如何玩乐如何花银子,这样一来,家里头一概的事儿,更是不会管了,每日就是翘着脚,养鸟种花听戏或者是喜欢一些古玩的,有钱的人真讲究,没钱的人呢穷讲究,本来开立大玄王朝的时候护军人人都还算过的不错,只是多年挥霍下来,金山银山也就掏空了,但是讲究还要讲究,这下怎么办呢?那也就是要看着女主内,而且是不仅仅是主内,外头的事儿更多的要接下来,这样一来,有事权自然就有了话语权,女性的地位就提高起来了。

这些当然都不算是什么大事儿,桂大奶奶要说的另外一件大事,“有没有听说过母以子贵,这句话啊?”

这话当然是听说过的,再怎么说,金秀也是看过好多宫斗剧的,俗话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来也会吟。母以子贵这句台词真的听得不要再熟悉了,她忙点头,“听说过这句话。”

“听说过就好,看来也不是睁眼瞎,”桂大奶奶永远是这么一副讽刺人的腔调。“若是和你奶奶那样没见识的话,就算是伺候人伺候到老,都不中用,一辈子都是劳碌命!”桂大奶奶顺带着还讽刺了一下玉芬,金秀有些无语,这当着别人女儿的面指摘母亲,也只有是这样最亲近的人说出来才不会见怪了,不然若是别人的话说这个,身为孝顺孩子早就要跳起来了。

“正经儿这话的意思,以前和现在是不一样的,”桂大奶奶得意的分析给金秀听,前朝历朝历代的意思,当然是说女子入选后宫嫔妃,然后若是诞下龙子,那就有机会争一争将来皇帝的机会。

本朝当然把这个意思给扩大了,不仅仅是后宫的意思,而是更多的要将这家里头的女儿作为嫁出去的一个巨大的筹码,这个筹码的意思不是要为了说要多少钱的彩礼作为补贴家用,而是要将女儿嫁到好地方,然后借此来加强两家的关系,并且有不同的所需。

“咱们大玄朝呀,最要紧的就是一句话,高门嫁女,低门娶妇,你奶奶肚子里头那个是男是女还不知道,可你和二妞,以后是肯定要嫁出去的,若是嫁出去,那就一定要嫁到高门第去,”桂大奶奶高傲的抬起下巴,好像是一只得意洋洋的芦花大母鸡,“关键是嫁到夫家去,将来也要让自己个高起来,这才是不愧当面称呼一句姑奶奶,明白吗?”

高门嫁女,低门娶妇两者是相互支撑的,低门的女儿嫁到了高门,高门人家娶到了低门的媳妇,高门低门各得所求。

为什么要把女儿嫁到高门呢?因为高门除了能给女儿优越的生活环境,也能给低门家族带来助力,有可能改变“低门”的现状。在男权社会,女人娘家地位低是不丢人的,嫁入高门依附男人并不会被人耻笑。相反女儿嫁入高门会让人夸赞教女有方,说明家风好,是难得的荣誉,有助于家族发展。且低门之女嫁入高门,生活条件高于以前,会产生幸福感、满足感和归属感,所以愿意服从婆家规则以融入到高门中去,这也有利于家族和谐,所以桂大奶奶这个高起来的意思,金秀大致明白,加入高门第,通过修行和努力学习,让自己个各方面的水平高起来,这样日后反馈母家,带着母家一起进步,这才是正常之理。

金秀听明白,不过还有些不好意思,她害羞的说道,“这些话儿姑爸说的太早些吧?我今年才十三岁呢。再说了,您不是说了,我也要选秀吗?”

“吓,”桂大奶奶又冷笑连连,笑话自己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大侄女儿,“说是选秀,可你那个丑样子,还能选的上吗?若是真的选上了,入宫那也是当个粗使的宫女儿罢了,当差几年,再出来都成了老姑娘了,我看看到底是谁还看得上你呢!”桂大奶奶说道,“这心思也不必有了,你也有不起!”桂大奶奶说了这么一番话,倒是有些乏累了,复又躺下来心安理得的享受着金秀的伺候,“你也老老实实的给我捶腿得了,你姑爸我若是得空高兴了,教导你一些,日后你自然就享用不尽了。”

“以后想当姑奶奶,那就是要先学会伺候长辈,”桂大奶奶给自己毫无愧疚的享受着金秀的马杀鸡服务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今个你就学好这个,成了!”

过了好久,腰酸背疼的金秀才从桂大奶奶的屋里头退了出来,这倒不是桂大奶奶好心,只是因为她睡觉的时候到了,若是不早些睡觉,明个怎么能早些起来名正言顺的使唤弟媳妇一家呢?金秀出了门,玉芬正在灯下做着针线活——玉芬的针线活极好,所以也能在这里换一些银钱出来,她见到女儿,忙道“灶上还温着饭,你赶紧吃,哎,也是我这里头有着肚子,不然的话,哪里需要你去姑爸面前立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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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既见君子(一)

母亲虽然不敢反抗桂大奶奶,但是对着自己的女儿,还是心疼极了,见到金秀如此,不免有些担忧。

“不打紧,”金秀揉了揉肩膀,笑道,“奶奶有着身子,不能够去做那事儿,姑爸那边事儿多,她又是爱挑刺的,奶奶去就太累了,我这年轻些,有劲儿,也该是我来做,”她左右看了看,没见到父亲福祥,“阿玛呢?”

“出门去了,今个空,去几个好朋友那里串门,”玉芬说着话,手里头的针线活是一点也不停,“到了九月你阿玛出门去丰台大营后,咱们这家里头都是女人家,若是没人时常来帮衬帮衬,只怕是被人欺负了去。”

所以寻常人家永远是如此的,面对巨大的变故和挫折,在起初的无奈之后,只能是选择默默的接受,玉芬显然这个时候也接受了富祥要出远门可能要去打缅甸的残酷现实,“今个我把线理一理,明个你跟着我来给你阿玛做件新棉袄,这冬天就要到了,军营里头只怕是要更冷些。”

“若是真的到南边,棉袄倒是用不上了,”金秀笑道,“那边天气热,就算是冬日里头,也只是穿一件外衫罢了,若是奶奶得空,”金秀想了想,“还不如准备一些蓑衣还有雨伞什么的,那边可是多雨的天气。”

“哦?”玉芬有些惊讶,在昏暗的油灯边抬起头来,“大妞你如何知道的?你又没去过缅甸。”

金秀微微一笑,也不答话,就算是没去过,后世之中电视新闻万能的网络还能不知道吗?她推门出去,在灶上随意扒拉几口吃了饭,复又出了门来,见到院子之中满地银华,如水银泄地,无孔不入,到处都是明亮极了的月光,金秀抬起头来,今日是八月十四,已经是快到中秋了,一年之中第二美的月色,就是今日了。

月亮极好,虽然还不够圆,不过这个时代的夜里,根本没有后世之中的那么多光污染,起码在金秀的这个院子看出去,除却月光之外,其余的地方,什么光线都瞧不见,如此一来越发衬托的月光十分的皎洁明亮,金秀抬起头看了一会月亮,又转过头看了看众人的房间,桂大奶奶已经熄灯睡下,玉芬还在屋里头理丝线,这时候无人管着自己,金秀于是蹑手蹑脚的穿过院子,推开了门,走了出去。

京师虽然没有宵禁这么一回事儿,但升斗小民也没有什么夜生活,故此巷子里头到处都是不见人影,也不见灯光,西北条子胡同静悄悄的,月光像是白银一样洒在地上,到处都是亮堂堂的,只是屋檐和高墙在两侧有留下长长短短的阴影,这边没什么可看的,金秀于是慢慢的走向前,信步随走,到处看看,走到了胡同外头。

外头大街上原本白天的车水马龙也消失了,好像是恶作剧一般,所有鲜活的人和事都消隐无踪了,只剩下皎洁雪白的月光静静的留在这里。

远处的牌楼白天里头煊赫无比,金碧辉煌,这个时候却也是安静下来,沉默的主力在月空之中,这边原本有一个卖水的白石头小高台,不算高,也大概是到膝盖处,街坊四邻要买水,早起的时候来这里头等着,一文钱一桶,可以拖欠。

这个时候自然是无人了,小高台上安安静静的,同样也是干干净净的,白石头在月光的反射下越发的洁白起来,倒是好像发着莹莹的温润光芒,金秀靠近了石台,跳了上去,转过身来,面对着这空无一人的大街,又抬起头见那分外皎洁的明月,刚才被桂大奶奶折磨的很是劳累的身心,倒是一下子都缓解下来了。

人,有些时候,还真的需要独处,金秀在石台上蹦蹦跳跳了几下,又转个了圈,半空之中的浮尘还有一些蚊蝇被搅动的活动起来,缓缓的在身边荡漾起来,好像是云雾,又好像是光带,有些变化,有些光怪陆离,今天的月亮真的好看,金秀想了想,离开后世到了如今这个时代,除却和玉芬富祥一样对着去出征缅甸认命下来外,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既来之则安之,如果能是自己心安,何处不是吾乡呢?

想到了如今和过往,未免心里头有些惆怅,又有些踌躇,马上就到中秋了,思来想去,似乎满腔话儿要吐露,但仔细一想,却又没有什么话儿在对着这空气说,或许也只有是唱一段吧。

金秀在台上轻轻的摆动起了腰肢,扬起了手臂,慢慢的随意舞动,嘴里唱着空灵之音,“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金秀的袖子还是旗装的袖子,分外的硕大,挥动起来,倒是有些宽袍大袖魏晋风骨的样子,没人打扰着自己,这样一个人呆着,真的有些舒坦。

只是这天从来都不是遂人愿,金秀不想被人打扰,可偏生就有人打扰到了,金秀没清楚,以为这大街上寂静无人,没想到在牌坊的阴影下面,却早就站着一个人,金秀的歌舞,却被人瞧得清清楚楚了。金秀正在自得其乐,却好像察觉到了有脚步声,有人慢慢靠近,于是忙停下来。转过身子,在月光如水和轻烟之中,见到有人缓缓前来。

那人慢慢的从牌坊下走出来,月光扫去了他身上的阴影,露出了面容,是一位少年,估摸着和自己的年岁相仿,脸色有些惨白,气色不算上佳,容长脸蛋,丹凤眼,嘴唇抿的紧紧的,身材颇为高挑,金秀不算矮,可觉得比这个人要矮多了,身上穿着一身月牙白的锦袍,腰间系着银丝带,上头还挂着香囊火镰等物,看起来,是十分有家世的人物,他的手上还拿着一个白色的马鞭,可倒是不见马匹在何处。

也是这月光明亮,金秀才把来人瞧得清楚,他慢慢走近了石台,却在几丈远外停了下来,金秀自然不会再跳舞歌唱,也是垂手站着,对着那个人,两个人默不作声,互相看着,倒是最后还是金秀打破了僵局,“尊驾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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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既见君子(二)

两人沉默不语,似乎各自有各自的心事,只是机缘巧合,在这个地方无意之中遇见,也不在意什么别的身份地位权力的东西,只是有这么一次偶遇罢了。

那个少年似乎心绪不假,虽然是看着金秀,眼神却有些游离,又有些发呆,脸上偶尔又浮现出悲伤之色,可金秀也是惊呆了,她死命的盯住了那少年的脸,似乎就要仔细看出什么端倪来,她的脸上露出了震惊的神色,为什么有人会这么的像?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轮回转世的说法吗?

她带着一抹忧伤,又带着一丝甜蜜,静静的看着那个少年,如果不是梦回百年,她又怎么会有这样的机会,能够站在这男子的面前,静静的看着他呢?

轻尘和蚊蝇又飞起来了,似乎还带来了一些摸不著的风,金秀想起了很多过去的往事,不由得呆立在石台上,陷于回忆而无法自拔。

两个人相顾无言,还是金秀打破了现场的僵局,她从回忆之中走出来,眼中闪烁着莫名的光芒,也是她胆子大,若是换了其余的人,这深更半夜的,还有这么一个忧伤的脸熟少年出现,只怕是还觉得是什么鬼出来了。

她朝着那少年微微蹲膝,福了福,不卑不亢的说了声,“尊驾是谁?”

那少年才回过神来,眼睛的焦距复又凝聚在金秀的脸上,他见到金秀行礼,也只是微微点头——这算是回过礼了,他问金秀,也不回答金秀的问题,“你刚才唱的小曲,似乎从未听过,词我是知道的,是苏轼的。”

“无非是乡间小曲罢了,”金秀看着那少年笑道,“不能登大雅之堂。”

“不能登大雅之堂?”少年微微摇头,他偏过身子,抬起头看月亮,又转过头看金秀,“这样的词,在今日唱,真是道尽了离人哀思,你说不能登,我倒是觉得比那韶乐,更能拨动人之心弦了。”

“尊驾也有离人哀思吗?”金秀看到少年的脸上露出哀伤追思之色,于是就问,自然她也知道有些唐突,于是又画蛇添足加了几句话,“看着尊驾的穿衣打扮,总是大富大贵之家,如何还有这欲得不能得的人?”

少年原本觉得面前此女不俗,可听到这话,却又忍不住嘴角勾起这微微的冷笑,略带着鄙夷,“大富大贵之家,身不由己的时候更多些。”

“那么就要自己个多做主了,”金秀瞧清了那少年的笑意,不免有些窘迫,咳嗽了一声,掩饰着看着别处,“若是自己能多做主,那么身不由己的时候就少了。”

“希望如此罢,”少年脸上露出了萧索之色,似乎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来,兴趣索然的样子,“哦,今个是七月十四了,”少年想起来时候,“这么说来,明个就是中秋节了。”

“是,”金秀装作看向别处,眼角却是偷偷的看着这边,“明日就是中秋节了,人月两团圆。”

“这样说来,倒是也一下子过了一个月了,”少年若有所思,脸上似乎又因为想到了什么而变得暗淡下来,“已经过了一个月了。”

他拿起马鞭在手上拍了拍,“这位,”他看着金秀,“请再唱一遍那曲子,如何?我实在是想听。”

虽然是温润有礼的请,但话语之中带着不容否定的坚定之意,金秀见到那张昔日最为熟悉的脸,拒绝的话就说不出来了,点点头,“尊驾所请,小女子自然遵从。”

她正准备再唱一遍邓丽君的明月几时有,可偏偏这个时候街角处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哒哒哒的声音过后,三四个骑士骑着马从街角转了出来,见到石台此处的两人,忙呼啸几声,一下子就围了过来,几个人翻身下马,朝着那少年单膝跪地,“十二爷!您怎么在这里,叫奴才们好找!”

“我见这月色极好,所以从胜水峪回来进了城,”那少年转过身子,口气有些不耐烦,“才这么出来看了会月色,倒是又被你们拦住了!”

“奴才该死!”为首的忙低下头来,“只是奴才们怕爷走丢了,今个已经晚了,若是再找不到人,只怕是要惊动九门提督府了。”

少年冷笑,“惊动九门提督府?我算什么身份?罢了,”他见到半跪着仆人还预备着说话,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我这才看了会月亮,就被你扫了兴!起来吧!”

他背对着金秀,摆摆手算是打过招呼,几个骑士起身,“请爷上马,”少年翻身上马,转过来看了金秀一眼,也不说话,策马也就离去了。

等到转了街角,为首的骑士脸上露出了后怕的神色,“吓死奴才了,”他应该是和这少年关系颇为亲近,所以虽然是自称奴才,但还是说一些比较亲热的话,他跟在少年身后,忙不迭的说道,“奴才见到爷刚从东陵回来,知道爷的心思不好,所以也不敢拦着,只是想爷若是能松快一些,打奴才一顿也是好的。”

少年摇摇头,“罢了,我打你做什么,”少年恹恹的,提不起什么兴趣,“打人骂人,杀人,若是能出气,我也不会到如此了,今个看皇……看额娘的陵寝,不免是有些难过。”

骑士又忙警惕的拦住少年的话语道“十二爷!这个话儿不能说。”

“那就罢了,”少年策马往前,“其余的还有什么可说的?今个是额娘过世一个月的日子,我这心里头不痛快,所以出来走走,以后你们放心是了,我再也不会再乱走的。”

“今个时候不早了,宫门也下钥,进不去,要不去和亲王府上暂住一夜?”骑士出着主意,“横竖和亲王府还是空着的。”

“红口白牙的去打扰别人做什么?和亲王在热河呢,也不在府上,我若是去,被有心人一传,又说我居心叵测,结交宗室了,罢了,”少年摇摇头,在马上摇摇晃晃的,“随便找个地方歇歇脚就是了,我横竖也是睡不着,”他抬起头来,又想到了刚才那个女子的歌声,“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我守着这一轮明月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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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既见君子(三)

这少年虽然年岁尚轻,但神色有些凄凉,复又很是厌世的感觉,对着任何事儿似乎都提不起什么兴趣,话语里头也是冷冷清清的,不似活人,他的话虽然不重,可听在身后人的耳朵里来,倒是让人忍不住心酸,“主子,”后头的人不禁红了眼眶,“娘娘过世了这些日子,奴才瞧着主子一直郁郁寡欢,只是奴才实在是不知道如何劝解主子,人死不能复生,娘娘过世了,主子也要多宽怀才是。”

那少年默然不语,只是低头赶路,后头的骑士见到自己的话不起作用,又想到了一个应该要解决的问题,他也明白,需要给这位少年找一些事儿做,不然的话只怕是胡思乱想真的就会误入歧途,“奴才打听到,七月十四晚上主子娘娘过身的时候,就只有容姑姑一个人在跟前伺候着,主子娘娘会不会留下什么话儿来?”

少年终于有了些意动,他转过头,看着骑士,“你这话是从那里听来的?”

“别的人,奴才也不敢找,但是宫里头内务府的人,还是能打听打听的,”骑士见到少年来了精神,于是忙说道,“主子在忙着料理后事,我托人打听了内务府那几日值班的侍卫,说那一日后有两个侍卫和两个小太监因为罪过被打发了出去,侍卫奴才不好找,奴才去景山找了那两个犯事儿的太监,根据他们说的,说那一夜里头,守着主子娘娘的,就只有容姑姑一个人,主子娘娘身子不好了许久,想必也不是突然过身的,该有的话,必然有交代!”

少年果然有了一些精神头,虽然这位容姑姑所听到的遗言,和要转达的话儿,都不可能会是很好听的话,极有可能还是那些会翻天覆地的话儿,但少年脸上不再露出那些厌世的样子,反而是激动的泛起了一些红晕,这红晕上脸,一下子倒是让他的气色好看多了,少年的眼中露出了复杂的神色,“皇额娘自从在杭州被送回宫中,我就许久不能见到她,这一次我是一定要知道,皇额娘给我留了什么,还有什么话儿告诉我的!”

“走!”少年心性,永远是这样,容易从好变坏,又从坏变好的,听到骑士说了这么一件事,这位少年的确是就有了一些期盼,“我忙着回京奔丧,其余的事儿一点都不记挂在心上,只是这件事儿,你说的极是,我应该知道皇额娘到底是什么个意思,走,去歇息一夜,明个就进宫去!”

“喳!”

————

月夜之下,金秀看着那行人骑马离去,好像什么痕迹一点儿也没有留下来,街角处石台上复又冷冷清清了下来,金秀呆呆的望着众人离去的方向,嘴里头犹自喃喃,“真的好像,”她还以为这个人和自己一般,也是卷入时空黑洞,无故到了这个时代,可刚才这么一听,就知道不是,哪一个后世人,不知道邓丽君的《明月几时有》呢?

大约还是面容神似吧,可心里头这样说安慰的话,但脚步到底轻盈了些,自己走回去的路上还低头沉思。

突然之间金秀猛地转过头来,又望着街角,哎哟,倒是忘了一件事儿,我居然没问他是那家人!

虽然不是说要干嘛,起码有这么一个神似的人,知道在何处,知道是姓甚名谁,那多少总是有个念想不是?

这一下子分开了,却真的是找不到人了,凭这个时代里头的交通通讯速度,这一辈子不得见,也是寻常之事。

当然了,金秀是不会计较什么女孩子家家该有的矜持,或者是因为腼腆的缘故,这深夜之中,又没有其余的人,有什么可害羞的。

只是到底还是忘记了这么一回事,金秀低头想这事儿,没注意前头的来人,一下子又撞上了人,“哎哟!”金秀叫了起来,整个身子险些倒了下去,还好对面的人识趣,一下子扶住了金秀的臂膀,这才没有让金秀摔个四脚朝天。

金秀揉了揉额头,缓解了一会头晕眼花,这才抬起头来,看清楚是谁撞到了自己个,赫然又是一位老熟人——乃是白天在糕点铺子偶遇对着自己冷嘲热讽的老熟人——钮家大爷善保。

金秀不留痕迹的朝着后头退了小半步,手臂微微一挣脱,两个人分隔开了一个安全的距离,“原来是钮大爷。”

“金姑娘,”善保看着金秀,“你这大晚上的,在外头做什么呢?”

“睡不着觉,见到月色甚好,于是出来走走,”金秀借着月色又仔细的看了看善保,啧啧啧,褪去了白天的尖酸刻薄,这月色之下的花容玉貌,可真是分外的清新娇雅,另外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清冷绝美,“出来见到四处无人,”金秀左右看看,“只觉得有时候独行,也是一种美事儿。”

善保挑了一下右边的长眉,“独行,为何是美?”

“明张岱的《湖心亭看雪》说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这也是就天地皆白,独行其中才得其韵味,若是人山人海,光顾着看人了,如何还有兴致和美景呢?”

金秀这一番话儿倒是真有感而发,后世的时候自己出去玩,绝对是要避开寒暑假和重大节日的,若是这些时候出去,那绝对就不是看风景,而是看人了。

“若是白天有这么多人,也不会有如此月光美景可看了,”金秀笑道,“夜晚无事,又有些闲情雅致,故此寻故人之风雅,瞧一瞧这天地皆白的景色。”

善保优雅的叹息了一下,“雪和月光,金姑娘竟然也能算在一块,可以说是独具慧眼了。”他抬起头来,望了望悬挂在半空之中的月亮,“可张岱到底是有人一起的,金姑娘独自一人在外,实在是危险了。”

这会子倒是关心自己起来了?金秀有些莫名其妙,随即又有些沾沾自喜,任何时候有美貌之人对着你说好话,人心总是开心的,“没什么危险的。”

“那张岱看雪有知音一起的,”善保转过头来,复又盯着金秀,“湖心亭有人,金姑娘你呢?”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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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既见君子(四)

“我?”金秀有些莫名其妙,“知音一起?这话是什么意思?”

善保朝着金秀笑道,“我今个也是看着月光不错,故此出来独行赏玩,却不知道也遇到了金姑娘你,你这湖心亭看雪,倒是说的很是风趣,张岱在湖心亭看雪,还有知音同心,金姑娘今日和我,能够异道而同行,也算是知音了。”

许是晚上的如水月光,洗去了白天善保身上带着的那一番尖酸刻薄,金秀看着善保那十分俊秀的容貌,只觉得白天稍微觉得太过于锋利的面容线条,这会子倒是温和了好些,“得钮大爷您一句知音,倒是不枉被那你这撞了一下。”

善保有些不好意思,脸上疑似露出了一抹红晕,他低声道歉,“实在是对不住。”

“这有什么,”金秀大度一笑,“也还是我的缘故,我低头想着别的事儿,倒是没看到钮大爷在我前头。”

“不是为了这个,”善保的眼睛好像是秋水在流动,月光照耀下闪闪发光,“今个在那月饼铺子的时候,我心里头不痛快,却不曾口出恶言冒犯了金姑娘,实在是过意不去,”他朝着金秀拱手行礼,“故此趁着这个时候,要和你道歉。”

金秀忙还礼,“这有什么?”金秀顿了顿,还了一个福礼,“且不说是不是恶言了,但一定是真话,有些时候,真话,的确是最难受的。”

“真话是最难受的,”善保只觉得金秀说的话儿真的令人深思的精辟,“那你这话说的太对不过了,”他想起了白天的事儿,满腔的委屈倒是就化成了一声叹息,“真话真的就是如此。”

美人颦眉,总是让人心疼,金秀忙问道,“今个见你似乎和掌柜认识?怎么,去办的事儿不顺遂吗?”

善保叹道,“何止是不顺遂!”他于是把今个早间的事儿说了出来。

原来善保的父亲昔日在南边福建省做都统的时候,和“福满园”这一位的东家有过很深的交往,基本上这一位东家在福建的茶叶生意,都是善保的父亲帮衬着下帖子或者是开绿灯照顾的,故此这一位东家的生意做的不算小。

可善保的父亲突然在任上过世后,这人走茶凉,在生意人这里就显现的分外地势力,善保第一次上门去还算是好言相待,还招待了一顿饭食,这都算不错了,虽然没给银子;这可第二次去,就不仅是没有好言好语,就算饭食也没有了,只是带了一包月饼回来,故此才有这么一次和金秀的相遇。

善保想到今日在那铺子里头,听着那位昔日对着父亲毕恭毕敬的东家的话语,不免脸上就发烧起来,他虽然没有很倨傲,也没有趾高气昂,但是话语里透着一股子的不耐烦,“钮大爷,如今令尊已经过世了,咱们这以前的关系就说不上话了,您过来,我不能空手让您走,只是其余的话儿,今个我也要趁着这个时候——还没到过节,先说个清楚。”

“昔日是令尊照拂小老儿我不假,可令尊也并不是什么东西都没收的,这三节两庆,我一概礼数都是到的,另外的孝敬也是不少,如今他不在了,我也没必要多花银子做别的事儿,特别是钮大爷您,年岁也不小,须知道这空口白牙就想要拿银子,在我们这些做生意的人看来,这是决计不能的事儿,今个这话说开了,掰扯清楚了,也免得您还有什么别的念想。”

善保气得发抖,他到底是少年人,说不出什么重的话儿来,涨红了脸末了还是说了一句,“你这话未免也太小瞧人了,难道我这日后就永远都是如此,不得出头吗?”

福满园的东家腆着大肚子,听到善保这气话,不禁微微一笑,眼角之中透露出来的鄙夷之色,恰好就让善保给瞧见了,“那日后的事儿自然日后再说,钮家公侯万代也是说不准的,不过人都是如此,雪中送炭难,锦上添花易,若是钮大爷日后发达了,有了出头天,小老儿再来锦上添花,这才是正理啊,若是真的有那么一天,想必钮大爷也不至于为难小老儿这么一个做小本生意的吧。”

话说的都不算难听,可配合上那东家的语气和表情,简直让善保有些抓狂,这样复述下来,真真是好像又生受了那么一番话似的,“实在是可恨!”善保的表情有些扭曲,“他竟然就如此,我倒是不怪他看轻我,”善保自暴自弃的说道,“原本若是不能去咸安宫读书,只怕是真的没出息也就是了,只是他竟然如此说我逝去的阿玛,真的是可恨!”

金秀静静的听完了善保的复述,又听到善保如此说,不由得笑道,“福满园的这个东家,只怕是个傻子。”

“金姑娘,”善保奇道,“你为何如此说。”

“我听到有句话,深觉有道理,钮大爷,‘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终须有日龙穿凤,不信一世裤穿窿。’”金秀笑道,“年老之人,已经毫无前途之可能,但少年人犹如明日之朝阳,变化无穷,他说这样的话,就是落了下乘。”

“莫欺少年穷!”善保听到这话,那骄傲又脆弱的自尊心顿时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适才说一起赏月不过是随口之言,可这会子听到金秀如此说,倒是真的觉得金秀慧眼识人,颇有昔日红拂女看中李靖夜奔来头的巨眼英雄模样,“这话可真的说的太好了!”

“钮大爷读书,又知道事理,日后自然是前途无限,如今虽然困顿,也不过是一时之事,只需要未雨绸缪,预备好功课等藉此上升之用,这才是最要紧的,须知,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钮大爷学好了本事,等到机会一出,即刻抓住,那么自然是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不在话下了。”

这些在金秀看来是心灵鸡汤的话儿,还真的是没人和善保说过,善保听了真的惊讶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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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下美人(一)

钮家家道中落,故交好友们自然是一散而空,而那些亲戚们又不是都条件富裕可以提供善保帮助的,再者也不一定乐见这钮家还能如何,平时里头打发应付的居多,善保的母亲娘家势力原本还是不错,但似乎也看不太上善保,以为善保借银子只是想着要挥霍浪费过几年富足日子,这倒是不能怪他们对着善保的偏见,实在是护军子弟里面败家子太多,太多了。

善保有一位继母,因不是亲生母亲,又性格古怪,时常不体恤善保操持一家的辛苦,还要出言讽刺,故此也不会对着善保如此说话劝慰之。

所以这些好像是鼓励劝慰又劝解的话儿,真的从未有人和善保说过。善保听到了之后只觉得心神激荡,“啊!”他激动得喊了一声,“金姑娘!”他眼中闪烁着波光,“你这话,真真是说到我的心坎里头去了!”

他白日里头看着倨傲难以近人,可这个时候在月光之下原本就有些伤心难过,吐露烦心事后又被金秀灌了一大壶心灵鸡汤,真的一下子就放开了白日里头的拘谨,而是更洒脱的好像是自己的本性一般,“我亦是如此觉得,想我善保熟读诗书,又为了更好的增长学识,千方百计的想着把我和我弟弟一起进到咸安宫去读书,结交大人物,再科举出仕,日后必然是前途无量!”

“这些话我从未敢对任何人说过!我就怕说出来,被人笑话,笑话我不自量力!”善保激动的举起双手,在巷子之中来回跑了几下,又冲到了金秀面前,“可是没想到竟然,竟然,你金姑娘,如此看得起我!”

金秀被善保如此夸张的动作吓了一大跳,又见到善保这样张开双臂好像是腾飞的大鸟一样飞奔回自己的面前,笨拙的样子,倒是逗得金秀噗嗤一笑,“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她自己个也没想到心灵鸡汤的作用是如此的大,将一个看上去颇有城府的少年郎改头换面成了这个年纪该有的青春和激情斗志。

善保看见了金秀那笑容,不免有些震撼于心,他从未见过金秀这样的开心,也没见过她的笑容是如此的自信爽朗,如此的迷人。

一时间善保不由得觉得看呆了,眼睛直勾勾的看着金秀,金秀虽然大方,但也还是有些女孩子的羞涩,见到他如此眼神,不由得有些羞涩,咳嗽一声,看向了别处,“夜深了,我该回去了,钮大爷,你也该回去了。”

善保这才惊醒过来,也一样咳嗽一声,看向了别处,这又是心有灵犀的方式了——用咳嗽来缓解尴尬,两个人相视一笑,只觉得今夜真是有意思。

“我瞧着钮大爷也不必为了这些小人生气,”两个人朝着西北条子胡同里头行去,金秀继而说道,“这些人若是如今给了你帮衬,日后只怕还要索求千倍万倍,还不如这个时候断了才好,我适才听说你要去咸安宫读书?”

“是,”善保点点头,他从刚才的喜悦和狂欢之中回过神来,又在月下变回了温润如玉的谦谦美少年,“我旧年读书不少,总觉得还差了一些,咸安宫进去艰难,只能是护军子弟才学出众者通过考试才能进,我和我弟弟宁保都进了,那里头学费一分不收,平时里头还有禄米发放,但是这日常所用,还是要准备妥当的,故此我这些日子为了这个事儿烦心。”

大玄世宗七年,为教育清内务府护军子弟及景山官学中之优秀者而开设。原址在寿康宫后长庚门内,本朝皇帝永盛十六年改建咸安宫为寿安宫,但咸安宫官学还是存在的,只是换了地址,将咸安宫官学移至西华门内旧尚衣监。设管理事务大臣(于总管内务府大臣内特简)、协理事务大臣(于六部堂官内特简)各一人,总裁(于翰林院侍讲学士、詹事府少詹事以下官员内派充)四人,总管(以内务府司官兼充)七人,管理各项事务;翻译教习六人、弓箭教习四人、汉书教习九人,分司教授学生;笔帖式一人掌给使令,顶戴领催二名、领催四名、苏拉四十五名、披甲人二名承办各项差务。

学生定额一百一十名,内务府护军三旗各十名,共三十名。护军八旗各十名,共八十名,其中学习汉书者八十名、学习翻译者三十名。入学年龄为十五岁至二十岁,以十年为学习期限。学成的人通过考核后,安排差事,一般都是从宫内或者是六部之中派差事。

其由闲散人挑补入学者应于十年内考中生员,由举人、贡生、监生、生员挑补入学者须在三届乡试、会试正科中式举人或进士,否则黜退,咨回本旗。学生在学期间,除供给学习用具及取暖防暑等项用品外,每人每月给银二两、每季给米五石三斗。

金秀不是懵懂无知之人,她以前是学历史学的,知道这个咸安宫官学是护军子弟,特别是有才学的而没有权势的护军子弟最容易出头的地方,大玄朝不比前头的历朝历代,一定需要科举出仕,但是这些算是与国同休的护军人家,不可能家家户户都是权贵都能为家里头的子弟安排差事儿,这个等于就是给寒门、或者是像善保家这样家道中落的人提供的一个快捷通道,让他们可以接受比较高的教育,让他们更有机会考中科举。

“那这个机会是千载难逢的,”金秀分析道,“且不说这读书如何精进,正如钮大爷所言,这入咸安宫官学读书,最好的机会就是认识日后可能一起的同僚,想要当差,没有同年这些帮手,只怕是寸步难行!”

说到这里,金秀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不就是因为突然被赶到了五城兵马司,孤立无援还没建立起什么朋友圈来,这才中了特大奖要去丰台大营效力了吗?所以这个人际关系,是非常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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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下美人(二)

若有那个一两个人算是富祥的好友,能够在兵部的文书下达之前,名单确定之前知晓此事,告知富祥,那么说不得就有转圜的余地,而不知说事到临头,才被通知知道了这坏事。

官场上的同年、老师、好友,这些都是非常关键的,好友或许是需要自己培养,但这同窗、同年、老师等人都是无需培养的,只要是在何时的地方成为这些人的边上人就成了,官场上这些人都是互相帮助同气连枝的,绝对绝对不会出现在福满园的掌柜那个人说的那些话里面的。

大玄朝文人有许多笔记都表明,这些同窗是最要好的关系,就算是同年——就是同一年考中进士或者是一起考进举人的,日后论起来,直接下帖子到你家里头,说自己个是某某年的同年,论起旧来,就算是自己再不认识这个人,捏起鼻子来也要招待一番,末了还要送上议程——一点银子来周全礼数。

咸安宫官学更为特殊的一点就是,能进去读书的人,都是护军世家的人物,虽然没落了,可也有外三路内三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不见得就一定没有关系可以提供帮助,人际关系就好像是蜘蛛网,很多时候转来转去,可能素不相识的两个人,在亲朋的交叉认识下,就容易间接的发生关系。

这话又让善保觉得很是有道理,“金姑娘你说的极是,我也是为了这样的打算,读书自然是要读的,可这咸安宫是在宫里头开的官学,这也是一定要去认识人物的。”

金秀只觉得好像这永盛朝似乎有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也是在咸安宫读书出来的?是哪一家的权贵子弟?纳兰家?还是富察家?真的有些记不清楚了,不过这个不重要,她这样和善保说这话,不一会倒是也谈了不少。

两人就在月下的巷子里说话,善保倒是说了好一些掏心窝子的话,说自己母亲那边的岳丈家也对着自己不甚待见,金秀倒是觉得这是情有可原,“这倒是不能怪那边,您那姥老爷许是以为钮大爷和寻常护军的纨绔一样,就是想着花银子,自然是也不愿意的,只怕是钮大爷去姥老爷那边府上,要银子的次数不少了吧?”

善保点点头,“确实要了不少。”

“这就是了,读书素来是最费银子的,您家里头两位都要读书上进,开销甚大,而且就算是亲眷之家,也不能说是什么银子都问着他们要,自己个不想法子还的道理,我再多说一句多余的话,钮大爷您这么到处筹借,到底不是长久之计,除却要节约些开支外,只怕是还要想想,从何处赚点银子来。”

善保点头如捣蒜,“你这话说的极是,”他的眼中露出了极为欣赏之色,又忍不住拍手,“金姑娘这话抵过不知道多少人的话儿!几句词里头就是有运筹帷幄之心!”

善保长得极为标致,这样的美男子对自己露出如此神色,饶是金秀算是见惯了日后各式各样大屏幕下的明星,都忍不住低下头红了脸。

“我这心里头原本有一个法子,只是却不知道如何成不成,再者我家人,哦,就是那一日你见过的全叔,我只怕他也不同意的。”

两个人月下同行,不一会就到了金秀的家门口,善保家还要在更里面一些,金秀原本是想听一听善保说了什么主意出来,她虽然不擅长自己做决定,但是做一个参谋,发表一下建设性的意见还是没问题的,有句俗话不早就说了吗,站着说话不腰疼。

但她侧耳听了听家里头的动静,又怕两人在外头说话声太大——善保今天可真是容易激动的很,怕说话声太大惊动了家里人,无论如何就算是没有桂大奶奶挑刺,那也也不合适和男子在外头呆的太晚,于是金秀对着善保微微一福,“今个时日不早了,有什么话儿,咱们以后再说,如何?我听说什么事儿也不应该在夜里头做决定,不是吗?”

善保这才惊觉已然到了元家门口,于是笑道,“自然如此,”不过他对着金秀有些好奇,也有些觉得需要金秀出主意,按照他以前对着金秀的印象,温柔腼腆说话不多,偶尔遇见也是低头红着脸不说话,没想到今日这月夜之下,竟然发觉金秀是如此秀外慧中,有主意又能出主意,实在是可以给自己提供给一些帮助,“明个乃是中秋佳节,金姑娘你自然是不得空的,等过几日,我再来请你,说一说外头的事儿。”

金秀略微思索,点头应了下来,到了这个时代之中,单单靠着自己所看所见来了解时代,是远远不够的,自己所处的这个地方,和身边的邻居,和日常生活交往的人,说句实话,实在是太底层了,而且流于表面。

但是自己学的历史学,又都是从生产力还有生产关系这种比较深层次的东西,似乎又有些用不到具体日常的生活之中,金秀到如今这些日子的感受,就是深深感叹,自己空有屠龙之术,却日常的柴米油盐都解决不了。

善保这里是一个很好了解并且熟悉这个时代的好对象,金秀自然是要答应的,她福了福,“倒是要叨扰了。”

善保嘴角勾起了惊人的笑容,在月光下俊美绝伦,“如此我也多谢了。”他转身离开,嘴角那浅浅的笑容,顿时变成了惊喜的开怀大笑,今日这一夜,岂是就结交了一位知己这样的简单!自己担着这个家实在是太累太累了,累到无人可诉说!

继母从不体贴自己,更是不会管家里头的一切事物,不会给自己分担,弟弟还小,自己也不能够将这些事儿让他去分担,刘全很是忠心,但囿于世面和见识,很多时候无法给自己分担,自己有些时候真的由衷的生出力不从心之感。

无人过问,无人关注,无人鼓励,善保很多时候,只觉得自己是孤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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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下美人(三)

就好像是处于人流之中,却逆向而行,独来独往,无人陪伴的孤独感。

这种无人可诉说的压力,简直可以将人压得崩溃,今日这独行出来,与其说看月亮,还不如自己一个人出来透透气,家里头那刁难和责备,白日出行的挫折,还有无计可施的财务都不由得让人憋得喘不过气来。

今日这出来,原本是无意之行,居然让人觉得有了意外之喜!

善保只觉得脚步都松快了许多,他脸上带着的笑意,一直回到屋里头刘全端了铁盆来伺候善保洗漱,他脸上的笑意还没隐去,刘全惊奇问道,“大爷今晚,似乎高兴得很?”

善保脱了靴子,对着刘全笑道“今个日子不错!我这出门就遇到贵人了!”

“白日里头还有什么贵人,”刘全嘟囔着说道,“去福满园受了一肚子气,回来又给太太排揎了一顿,今个这日子是倒霉极了,还说什么好日子呢,大爷您可真会说笑。”

“白天的不算,”善保伸出脚来,放进了铁盆里,温热的水洗去了日间四处奔波的辛劳,善保舒服的呻吟了一下,“晚上我出去见月亮,却不曾想真的遇到贵人了。”

“大晚上的,还有什么贵人,”刘全只是不信,但也不和善保较真,毕竟他还是很恪守主仆之间的本分的,他麻利的伺候着善保洗漱好,准备退下去的时候,善保又问,“全叔,你可知道这巷子里头的元家?”

“就是咱们早间在福满园遇到的金大姑娘家里头的元家?”刘全问道,“自然是知道的,算起来,这都是街坊邻居呢,只是他们是正红旗,咱们是镶红旗的,离着有些远。”刘全似有所悟,“大爷,您说的贵人,该不会是元家的人吧?”他看到了善保脸上那莫名的笑容,好像知道了什么,“大爷晚上出去遇到了谁?是金大姑娘?”

善保躲进了被窝,也不理会刘全,想到了刚才那说话的场景,掩在被子中的脸上,不禁又露出了一丝笑容,又带着许多的期翼,“明个咱们就去外祖家请安,”他打定了主意,原本是不想去外祖父家中求一些施舍,但今夜和金秀一谈,只觉得心胸好像是万里晴空照耀之圆月,开阔了许多,故此就算是去受一些刁难也是无妨,“无论是能不能要银子来,多少咱们这礼数不能亏了。”

“是,”刘全高兴的说道,“姥老爷见到大爷过去问好,必然是高兴极了。”

——

金秀蹑手蹑脚的回到了自己家里头,玉芬那边还是点着灯,桂大奶奶的屋里头也还是漆黑一片,看上去和自己出去的时候一般无二,金秀放心下来,预备着回到自己屋里头去睡觉,这个时候倒是又响起了一个阴测测的声音,“你去那里了?”

金秀听到背后有这样一个阴测测的声音,后颈的汗毛都倒竖起来,她“呀”了一声,转过身子,见到这黑黢黢的围墙阴影之中走出来了一个惨白脸的女人,金秀还好认得是刚才自己伺候着睡下的桂大奶奶,不然的话只怕吓得都要吓死。

“姑爸,”金秀的心脏扑通扑通差点就要跳出嗓子眼了,连忙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让自己个赶紧镇定下来,她干笑道,“这大晚上的,您还不歇息呢?”

“这话我倒是要来问你了,死丫头,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在外头晃荡?”桂大奶奶冷哼一声,也不知道脸上涂了什么香粉还是桂花油,惨白的很,好像是吊死鬼一般,直勾勾的用眼珠子盯着金秀,“真是一点规矩都没有了。”

金秀脸上的肌肉微微有些抽搐,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自己这溜出去晃荡晃荡,别的人是一概都不怕,就是怕桂大奶奶知道,桂大奶奶很不高兴的盯着金秀,金秀勉强笑道,“这不是阿玛出去会客了?我瞧着阿玛还没回来,于是就想着出巷子口去迎一迎,可是等了一会都没见到,于是这就回来了。”

这个理由很是牵强,金秀尴尬得额头上的汗都要流出来了,不过桂大奶奶也似乎没有什么追究的意思,也没有高声嚷嚷,让玉芬来处理金秀这个不遵守规矩的臭丫头,她只是深深得望了金秀一样,金秀只觉得自己个好像是无所遁形,这个洞察力可是白日里头的桂大奶奶所不具有的。

桂大奶奶也就没有喧哗闹开来,只是深深看了金秀一眼,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里去,末了还抛下一句话“说瞎话的死丫头,日后有你的苦头吃。”

金秀吐吐舌头,不敢多说什么,也不去母亲屋里头报备,径直就回自己屋里头去,妹妹二妞手里头抱着一个玉芬做的布娃娃,正睡得香甜,金秀也不点灯——灯油金贵,能省还是省一些吧,借着月光洗漱了一番,屋里头也没有热水,只是用冷水随意洗漱了一番。

八月的夜,晚间已经很冷了,金秀哆哆嗦嗦的钻进了被窝,被桂大奶奶一吓,又被冷水一激,精神好了些,一时间还睡不着,月光透过窗棂照耀进来,屋内也还是一副温亮的样子,金秀瞪大了眼睛,想着这整整一日所遇到的人和事,实在是有些稀奇古怪的,没想到遇到了和后世之中那么像的一个人,又见到了白日里头和夜里完全不一样的钮家大爷善保,又被桂大奶奶教训了好一阵子。

还有就是应付了各家来催讨债务的伙计去画一道道的鸡爪印,去大街上观察了这个时代市面上的样子,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是那种市井味道,真真是其余之处无法体会到的。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金秀想到了之前的时代,不禁有些伤感,每逢佳节倍思亲,这是最寻常不过的道理,那个时代回不去了,所有的亲朋好友,也一概的说再见了。

既来之则安之,既然来到了这个时代,就好好的过下去吧,金秀将脸掩入被子中,眼角有晶莹泪珠无声的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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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世交纳兰(一)

金秀原本以为桂大奶奶昨夜这样轻松愉快的放过了自己一马,想必是对着自己的印象有所改观了,以后对着自己不至于说太过于苛刻了,可她马上就发现自己个实在是太年轻了。

到了第二日,就是中秋节,这中秋节也没有说是要和腊月一般,要打扫卫生来迎接春节的规矩,可桂大奶奶偏偏不,她先是颐指气使得,指挥着金秀两姐妹将前院后园都打扫了一边,扫地洒水再扫地,“兔儿爷若是瞧见脏东西不愿意来咱们家吃月饼,可都是你俩姐妹的罪过。”吓得二妞差点要掘地三尺,把地都扫出一个窟窿来,如此折腾了一番,这才略带着挑剔的检查验收完毕。

金秀还想睡个午觉偷偷懒,但桂大奶奶岂容你放松去,她马上安排了任务,随即又让两姐妹给自己打扫房间,这倒是罢了,她也不知道那里的脑筋不对劲,又要把房间里头的陈设改一改,“昨晚不知道噩梦到了什么,竟然还听到一阵子的鬼哭声,吓得我惊醒了,估摸着大概是这屋里头柜子椅子摆放的不妥当,冲撞了什么!恩……今个晚上要好生祭拜祭拜兔儿爷!”

金秀暗暗吐舌头,也不敢多说话,于是又吭哧吭哧搬了好一会东西,桂大奶奶原本只是为了折腾人而来的,不准备真的有什么改变,等到金秀两姐妹换了位置,又嫌弃说改了的位置乱糟糟的,根本就不像是人住的地方,又命令两人搬回到原来的样子。

这可是实在折腾人!这么一番忙碌也到了午后三四点太阳微颓,这个时候富祥才施施然的从外头回来,玉芬心里头担心他为何一夜不归,富祥不以为意的说道,“昨夜在金四哥那里遇到了几个好朋友,于是被金四哥留下来,喝了几杯酒,醉了就留在那边歇息了。”

这晌午才醒了回来,也不会只是喝了几杯而已,必然是酩酊大醉,玉芬担忧的说道,“金四爷那边咱们可还是欠着肉钱呢,他大度,让咱们到了年下再还,可您这又去喝酒,只怕是不合适吧?”

“没事儿!没事儿!”富祥不以为然的说道,“四哥说清楚了交情是交情,生意是生意!这是两码事儿!喝几杯酒算不得什么,四哥什么人你还不知道?知道我这些日子不舒坦,从宫里头被赶了出来,还直为我说可惜,他说什么时候若是有福气给宫里头送肉,说不得也要跟着我进去看看世面呢,没想到我这么快着就出来了!”

夫妻两个说着闲话,金秀在外头累的差些瘫了,进了来喝口茶水喘口气,对着富祥略微带着不满的语气说道,“阿玛外头高兴,倒是让奶奶在家里头担心了半夜。”

富祥性子软和,听到女儿说自己的不是,也没有什么生气的样子,只是笑道,“是,是我的不是,今个我就不出去了,好生在家里头陪陪你们几个。”

这话也就是刚刚说完落地,外头又响起桂大奶奶那高亢嘹亮的喊叫声,宛如狮子吼,“富祥!富祥!死哪儿去了!”

富祥才歪在炕上没多久,听到自己最惧怕的姐姐喊自己,身子哆嗦一下,马上起身胡乱穿了靴子飞奔出去,嘴里头还应着,“哎,哎!姐姐诶,我在家呢!”

富祥忙到桂大奶奶那里去听吩咐,桂大奶奶怒不可遏的呵斥富祥,“一点规矩都没有,一点当家人的样子都没有!出去喝酒一夜未归!以前阿玛奶奶教你的规矩呢!灌了几两猫尿就都全忘了!?!?”

玉芬和金秀相视一笑,只觉得这个时候桂大奶奶变得可爱多了。

桂大奶奶原本骂人是从来不会只骂一会的,若是没有半个时辰,那么决计是不会停下来,可今个倒是有人无意之中救了富祥不一会,元家暂时充当报信使者和门童的二妞就来解救富祥了,“阿玛!阿玛!”她怯生生的壮起胆子说话——这实在是有些艰难,因为要忍受住桂大奶奶被打断骂人还没骂够瞪眼看着自己的压力,“外头来了一伙人,下了帖子,说是有人来拜访。”

有客人要来,饶是桂大奶奶再彪悍,再大发雌威,也要忍受下来,且看在外人的面上,更是要注意着给富祥这个名义上的一家之主一些面子和尊严,直到富祥拿了帖子一看,喜滋滋的告诉了桂大奶奶,桂大奶奶越发的觉得自己这个暂时放过富祥的主意十分正确英明无比。

“纳兰家大爷要来咱们家里!”富祥喜滋滋的挥着那个帖子,十分激动的告诉全家人,“说是要来看望看望咱们一家!这可是天大的福气!”

纳兰家?那就是玉芬之前和金秀讲古的时候提携元家甚多的那位故交,纳兰家,玉芬知道的不太多,但富祥还算是清楚,金秀问了问,富祥告诉她“就是当过山西巡抚的纳兰老太爷的儿子,之前当了一任内务府的堂官,如今赋闲在家里头没当差,哦是了,你说是哪一纳兰家?那里还有另外的纳兰家?你可知道康宁朝圣祖爷的宰相,明珠大人?就是这位大爷的祖上呢!”

明珠?那可是康宁朝的权相!他起家蓝翎侍卫、治仪正,迁为内务府郎中,历任内务府总管、刑部尚书、兵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武英殿大学士、太子太傅等要职。

他也是康宁皇帝大王子的外祖父,昔日康宁皇帝膝下的大皇子和太子为了夺取大统的位置争斗的不可开交,大皇子以庶长子的身份能够和康宁皇后嫡出的太子争斗的不分高低,很大程度上是借助了明珠的力量。

没想到自己家这么没落的地步,倒是还能认识这么一个巨大无比的世家!金秀瞠目结舌,又连忙问,“是不是‘人生若只如初见’的纳兰家?”

“嘿嘿,”富祥红光满面,凌空虚点了点金秀的鼻尖,“没想到我的女儿还知道一些诗文!不错,就是这一位咱们大玄朝最厉害的词人的纳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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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世交纳兰(二)

这一位怎么会和自己家发生什么关系?可真是有些奇怪了。

不过这所谓的世交,想必也是福祥自己个在自己脸上贴金,这纳兰家算起来乃是一等一的门阀,昔日在康宁朝,权倾朝野,文武百官要和纳兰家结交的简直多如过江之鲫,和他纳兰家算得上、称得上世交的,也就是大玄八大家那么几家而已,自己算是什么姓氏?

根据父母亲的描述,估计也就是昔日自己的祖父跟着纳兰家的大爷,算是长随,或者是以帮佣的身份出去干了几年差事儿,鞍前马后的伺候着还算不错,这才算是有了来往,故此舔着脸说“世交”,倒也不算错。

贵人来访,自然要大动干戈,好好打扫一番卫生,这个时候桂大奶奶又得意洋洋起来,“瞧见没有!若不是我提早做好了准备,你们这会子我看着要怎么办才好!”

还真的是所幸桂大奶奶今早折腾家里人,这么打扫出来,虽然崭新是做不到了,但是素净整洁,还是做得到的,帖子下来,言明半个时辰后会来拜访,贵人们素来都是如此,确定好了时间再来拜访,不会做不速之客,故此家里头也忙开了,虽然是打扫的干净,可众人也不能穿太朴素的衣裳不是?素日里头这些穿补丁衣服的自然就是不能再穿了。

金秀两姐妹倒是无妨,横竖是小孩子,也有夹袄儿半新不旧的还可以穿着待客,但是玉芬就没有了,她作为家庭主妇,平时里头只会穿居家打着补丁的衣裳,出门会客不多,自然是没有什么整洁体面的衣裳,于是富祥只能是来厚颜向桂大奶奶商借。

也不知道桂大奶奶是那里留下来的,竟然有好多料子极好的衣裳!

全都是压箱底的好宝贝,但是桂大奶奶视如珍宝,从不外借,特别是今日刚才早一些的时候,她已经对着富祥大发雷霆了,因为富祥吞吞吐吐的说桂大奶奶是孀居在家的寡妇,不宜出面见客。

这一下子可真的惹恼了桂大奶奶,桂大奶奶堵住福祥的房门,足足骂了一盏茶的时间,可为了面子——富祥可不想在世家世交面前失了面子,再者的确对着战斗力爆棚的姐姐吃不住骂,于是央告桂大奶奶,“姐姐,您说的极是,弟弟实在不是东西,这家里头哪里能缺了你的主持?合该您带着弟弟弟媳妇们一起迎接客人们,只是您这弟媳妇,身上破破烂烂的,若是被人瞧见了,说您这个姑奶奶不照顾,不给弟媳妇体面,这可如何是好?”

桂大奶奶又是好面子之人,富祥给了面子,她就高兴起来,被富祥这么一劝,深觉若是玉芬穿的难看了,的确是丢自己个的脸,虽然极为舍不得,但还是从柜子里头——就是使唤金秀两姐妹搬来搬去做无用功的柜子,找出来了一件玉色的大衫给玉芬,还板着脸再三叮嘱清楚“你给我仔细着,倒茶伺候的时候,若是染上那么一点半点,这件衣裳就要你赔出来!听见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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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世交纳兰(三)

一家人收拾妥当,又换了衣裳,严阵以待,富祥乃是一家的主人,当然这个主人,桂大奶奶眼睛一瞪,他就要做缩头乌龟的,不过明面上自然是男子当家,家里头也没有男性小孩可以驱策当做门童,不然的话,就让门童出去迎接是最好的,可家里头除却富祥,倒是一个男丁都不曾有了,于是富祥作为唯一适合在正式场合抛头露面的,也就只能是他出去迎接了。

玉芬和两个女儿在院子里头屋檐下台阶处等候,桂大奶奶自然是不会这样做的,她自持是元家最尊贵的身份,自然待遇也是不同,她坐在屋里头喝茶,又吩咐金秀“等到客人来了,你勤快些喊一喊,警醒些,我就马上再出来!”

贵人们一般都是比较准时的,约定好的时候差不多到了的时候,外头马车辚辚声响起,富祥亲自扶着一辆青蓬油布红顶大马车从巷子外头过来,停在了家门口,金秀咳嗽一声,提醒桂大奶奶,自己跟着母亲和妹妹一起上前,车把式利索地跳下车来,将踩脚的小凳子拿下来,又掀开了门帘,里头有一个穿着绛红色长袍,套着天水青绸布褂子,头戴帽的男子从车里头钻了出来。

富祥上前要让他搭自己的手,那男子摆摆手,笑道,“这可是不成!”就着车把式的手慢慢的下了车,他对着富祥又说道,“你适才扶车,兄就已经很是过意不去,咱们原本就是世交,你何须要行如此仆役之事哉?”

富祥忙道不敢,又迎着那人进了院子,他双手微微拎起袍服的下摆,低着头跨步进了院子门,进了院子这才抬起头来,金秀瞧见是一位大概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五柳长须,文质彬彬,眼神淡然又富有洞察力,衣着华贵又不张扬,只是在右手大拇指上戴着一个羊脂白玉扳指表明了自己的富贵身份,他进了院子里头,玉芬带着两女上前行福礼,那男子微微避让,“夫人不必如此多礼,咱们原本是世交。”

那男子也没有对着金秀二姐妹如何,只是微微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金秀可没有什么主角的气质,别人一看就能看出来,此女非同凡响的,于是又迎进了屋里头,桂大奶奶珍而重之尊敬之极地行了一个蹲礼,那人被穿红戴绿的桂大奶奶吓了一大跳,忙用眼神询问富祥,富祥忙解释“这是家姐。”

一家人迎着这位纳兰家的老爷入内,上了座,全家子又一起请安问好,这个时候桂大奶奶躲在一边就不行礼了,她自诩身份和玉芬等人不一样,不应该行礼。

富祥刚才已经介绍过,纳兰家来的这一位,乃是昔日那位当过山西省高官的老太爷之子,如今纳兰府的老爷,纳兰永宁,叫全家都称呼为“宁老爷”。

纳兰永宁捻须点点头,受了众人的礼,亲自拉起了富祥,对着他笑道,“世兄何必如此多礼?咱们原本是世交,虽然过去少来往,可咱们这到底还是老相识的。”

这纳兰永宁为何今日来此地,说起来倒是还有些缘分在的,昨日富祥出门去拜访亲朋等人,第一个就是去这纳兰府上,但是人家门槛高,虽然待人客气,却也不是随便进的,于是只送了一个拜帖去,投在他府上,就算是尽了礼数了。

合该富祥今日要被看到,纳兰永宁素日里头都是不看拜帖的,横竖也没什么可看的,毕竟已经赋闲在家,素日里头交往的人也少了许多,可这一日偏生用了午膳,心血来潮就要看一看拜帖,拜帖里头又看到了富祥的名字,他还不知道是何许人,问过管家,才知道乃是老太爷带到山西过帮衬过的帮闲,而且富祥的差事儿也是自己个顺手而为之举,可自己竟然是全然无印象了,于是问过了管家,来了兴致,于是要来瞧一瞧。

到了这边自然是没什么可瞧的,可纳兰永宁也不是为了采风踏青而来,无非是四处走散散心罢了,本就没有什么想在这边看到什么听到什么的,他四处打量了打量,“世兄家里头,虽然是朴素了些,可到处都整洁的很,可见照顾的极好。”

“是,”富祥在下手打横作陪,桂大奶奶见到纳兰永宁对其并没有表露出什么特别的优待,早就不耐烦待呆下去,径直出去回房里头了,还把二妞拉了出去当差伺候自己。玉芬有着身孕,也不适宜久立,再者桂大奶奶的牛眼早就盯着玉芬了,要玉芬赶紧着把衣裳脱下来放边上别弄脏了才好。

于是屋里头就剩下了金秀一个人伺候着,她先端着上了茶,又站在边上伺候着。

富祥陪着笑说了几句话,他有些胆小懦弱,但到底是在宫里头当过差的,见过大场面和大人物,应对倒是也还流畅。说了一会,纳兰永宁就问“世兄原本是在宫里头当差好好的,怎么又去九门提督府五城兵马司当差了?”

富祥有些不好意思,但纳兰永宁垂问,也只好如实回答,他将七月十四那一夜发生的事儿一五一十的告诉了纳兰永宁,“您说说,我遇到了这事儿,岂不是倒霉催的?也是实在运气不好,宁老爷帮衬着我找了这么好的一个差事儿,没想到干了才没多久,就倒霉的丢了!”

纳兰永宁眼神微微一闪,“原来是那一夜,原来是你遇见了南氏的事儿。”

“是,咱们万岁爷对着翊坤宫那一位可是忌讳的很,我也不过是恰逢其会,只是就受了侍卫处的挂落,”富祥不免觉得有些委屈,自己若是没有被从宫里头赶出来,如今怎么可能会被派到丰台大营去,又怎么要去缅甸送死呢?正经儿算起来,富祥认为翊坤宫死掉的南氏,可真真是自己命里的克星了。

纳兰永宁捻须沉思,“这事儿的确是世兄运气不佳,不过你可知道,这南氏,是用皇贵妃之礼下葬的?可实际上并没有用皇贵妃的礼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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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世交纳兰(四)

“虽然圣旨说是用皇贵妃的规制下葬,但实际上不是用皇贵妃的规制,而只是用了妃的规制下葬的,世兄,你这一件事儿,可是知道?”

富祥刚才还在叨叨自己个悲惨遭遇,倒是一时间猝不及防被纳兰永宁突然抛出来的问题给困惑住了,“啊?这个?”富祥不免有些云里雾里,“这个,规制……下葬?”这个和自己有什么干系?怎么突然倒是来问我了?我自己个家里头的事儿都还没料理清楚诶!

纳兰永宁问出来这话后,也不禁哑然失笑,他来之前也问清楚了富祥这元家的来路,家里头只怕是一个出仕的当官儿都没有,如何知道这些朝廷的秘辛?如何明白这旨意和实际上操作发生不同区别的时候,意味着什么?自己也可以说是问道于盲了。

富祥此人不过是恰逢其会,才遇到了南氏一事,这也是今日来的特别收获,自己一时之间倒是忘了,这不是自己家的内书房,纳兰永宁心里头哑然失笑,起身预备着走人,“世兄且安坐,我这也就回去了。”

富祥忙起身,“宁老爷怎么才来,就又走了?不多坐会吗?”

“不必了,”纳兰永宁笑道,“我府上还有事儿,日后再见罢。”

纳兰永宁越过了金秀,预备着出门去,但是就要跨出去的时候,后头响起了一个悄悄的声音。

“未真正用皇贵妃的规制下葬,说明,万岁爷对着南氏,厌弃极深。”

纳兰永宁一下子顿足,朝着门口站立不动,过了一会,他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和富祥一起转过身来,看着说话的人,看着适才自己个一直忽视的人,“这话是你说的?”

富祥忙摆手,“大妞儿!秀儿!你可不能胡乱说!在宁老爷面前,胡说话可不成!”

金秀微微福了福,自信一笑,“是小女子说的,宁老爷,内务府的人最会当差,宫里头吹什么风,下什么雨,他们知道的一清二楚,圣旨写的明白,要用皇贵妃之礼下葬,但是内务府的居然敢不遵旨,没有用皇贵妃的规制下葬,说明,万岁爷对着南氏的厌弃,极深,饶是面上还过得去,但是内里却是厌恶至极,肯定是不会给她真正的皇贵妃丧仪和葬仪。”

纳兰永宁的瞳孔微微一缩,随即又迅速的放大,富祥也是瞠目结舌的看着自己的女儿说出自己完全听不懂的话儿,“你这话说的不错,”纳兰永宁伸出左手,转了转戴在右手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这个厌弃至深,说的极是,那么你说说看——”纳兰永宁瞥了一眼痴呆样子的富祥,“我再考考你,这个厌弃会如何?”

“这说明,”金秀不卑不亢,大度自然的说道,“继后南氏所出的十二皇子,永基,和太子之位,基本已经无望。”

“金秀!”富祥其余的话儿听不懂,可“太子”这个词儿是知道的,他吓得肝胆俱裂,忙上前,作势就要堵住金秀的嘴,“这些话儿也是你该说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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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草堂闲谈(一)

说句实话,富祥实在是听不懂纳兰永宁说的话,这么什么南氏,什么皇贵妃,什么丧仪葬礼的,完全是一窍不通,他虽然见过一些世面,但也只是在宫里头当差而已,世面见过不少,可这见识到底还是不够的,一个底层的侍卫,如何知道这些宫中秘辛?如果知道这些表面上露出来的阳奉阴违是什么意思,富祥也不至于说浑浑噩噩在宫里头被赶了出来,一个求情帮忙的大人都没有了。

所以纳兰永宁问了这个问题,一问出口,他自己个也觉得,实在是问道于盲,可没想到,这草堂陋室之中,竟然有人还真的能答出来!

纳兰永宁转过身来,认真的注视着自己到元家后一直忽视的富祥女儿,原本以为还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不过是随心之言,可后头又听到了那句话,才明白这绝对不是随口说说的话,而是她真的对这件事儿,有自己的看法!

“继后南氏所出的十二皇子,永基,和太子之位,基本已经无望。”

这话又十分的刺激直接,纳兰永宁正视金秀,第一次认认真真的打量了这个被忽视的富祥女儿,只见到她鹅蛋脸,皮肤白皙,两道眉毛未曾修剪,长而粗,颇有英气,眼睛大而有神,落落大方,饶是自己这么注视着,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感觉,只是双眼微微下垂,目视前方地上,以表示不和尊上者对视的礼貌。

富祥听懂了金秀部分的话儿,吓得魂飞魄散,“金秀你说的什么浑话儿!这些事儿,是你应该说的吗!”

又作势上前要拉住金秀,预备着堵住她的嘴,又转过身子来,朝着纳兰永宁点头哈腰,“宁老爷,我这丫头没见过世面,今个在您面前胡言乱语的,您大人有大量,可千万不能够见怪。”

纳兰永宁有些惊奇,又有些狐疑的打量着金秀,对着富祥摆摆手,“你可是说笑了,世兄,你这一位女儿,说的话,可真是再对不过的话儿了。”

他原本预备着离去,可听到金秀这话,却又不想走了,他又走回到了位置上,坐了下来,双手扶膝,对着金秀点点头,“你说这么几句话,可见胸中是有沟壑的,既然来了,”他端起了刚才动也没动过的盖碗,喝了口茶,又对着富祥笑道,“世兄也请坐下,咱们这都是世交的,说几句闲话有什么干系?再者在这内室之中,说的出令嫒的嘴,听进去我的耳朵,其余的人都不相干,世兄不必紧张,也就是了。”

纳兰永宁身居高位,又家世显赫,嘴里谦称是世交世交的,可富祥和金秀当然都不会当真以为两家是平起平坐的,他的话儿虽然轻描淡写,但有种不容否定的语气和架势在里头,富祥忙垂手称了是,复又坐了下来,在下首作陪。

纳兰永宁坐下来,微微一思,继而对着金秀笑道,“你的话很有意思,我却是从未听说过,你是如何看出来,这南氏是被圣上厌恶废弃到极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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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草堂闲谈(二)

金秀当然知道,因为她清楚了解后世历史的进程,南氏虽然没有被明确下诏废后,但已经当然失去了皇后的所有待遇和所有特权,可以说,南氏如何得罪永盛皇帝,历史上众说纷纭,但是南氏被废之后的日子过得如何,明档存着的资料大家伙都可以随便在网上下载的,故此这一点不用废话,但是金秀也不能直接说自己个从网上看到的。

网上?只怕是纳兰永宁还以为金秀是蜘蛛精变的,说什么网,马上抓了拿去焚了,金秀斟酌了一下用词,这样知道结果翻过来朝着前头去推断,很多话儿就有凭证了,就算是有些话儿是胡诌的,但人家也分辨不出来,“回宁老爷,这就要从万岁爷的性子说起来了。”

“万岁爷少年登基,意气奋发,励精图治三十年,承袭两代帝业余烈,如今天下太平,可谓之盛世,这是时势如此,国大民骄,皇城根下的老百姓都是只觉得大玄朝天下第一,更何况万岁爷呢?宁老爷,我说的可对否?”

纳兰永宁点点头,“这话不假。”

“万岁爷乃是世宗皇帝第四子,正大光明牌匾后头的金匮之中御笔诏书写的清楚,天下再无此名正言顺之事,可对否?”

“极是。”纳兰永宁继续赞同,“得位之正,今上,的确是极。”

大玄朝建立以来,在皇位传承上一直在不断地探索,前朝的经验固然可以借鉴,但弊端也是显而易见的嫡长制虽可避免兄弟之争,但不能保证选优;太子制则容易引起皇室内部倾轧,骨肉相残。因此,怎样立储、怎样传位,也是皇帝深感伤脑筋的一件事情。任何时候都无法避免为了这个万人之上的位置而争斗,大玄朝昔日刚刚定鼎中原,百废待兴,但皇权斗争也始终没有停止过,即使像康宁这样英明的皇帝,也被皇子之间你死我活的竞争弄得心力交瘁,其在位的后期,九龙夺嫡,纷争一日未熄。

于是,天正帝即位后,吸取了历代围绕预立太子发生的皇子、后妃之间为争储位明争暗斗、倾轧不休、骨肉相残、造成混乱的教训,以及自己争夺皇位的亲身经历,创立了秘密立储制度。从此,不再公开立皇太子,而是秘密立储,直到自己驾崩之后,由谁来继承皇位才真相大白。

由皇帝亲书立储谕旨一式两份,一份密封在锦匣内,安放于乾清宫“正大光明”匾后,另一份皇帝自己保存。待皇帝驾崩时,由御前大臣将两份遗旨取出,共同拆封,对证无误后当众宣布由谁继位。

天正就是用这种新的制度选立了永盛皇帝,所以金秀说他得位之正,自然是正确的。

“再者又要看万岁爷的性子了,万岁爷性子精明,容不得底下的人欺瞒,也是最重法度,决不允许有任何对他老人家不敬的事儿,南氏昔日如何被废,咱们不得知,但诏书上写的清楚,行为不端,有悖逆之事,虽然没有明说,但一定是不尊敬的事儿。”

“万岁爷如何能容忍人对其不敬?必然是要收回册封的宝册宝印等物的,但万岁爷又是极为顾全大局之人,知道废后会引发朝政动荡,臣民议论不安,故此只是忍下了最后一步而已,但南氏虽然没有被废,但实际上已经被废了。”

“这么解释可以说是十分透彻了!”纳兰永宁捻须点点头,“那么你后头的那句话,自然也是顺理成章的了。”

“被废之人所生之子,怎么可能还有机会继承大统,”金秀继续说道,“,古往今来,都是如此,所以十二皇子已经,大概是不可能了。”

“而且本朝立贤不立嫡,十二皇子本来就没有多少胜算,南氏只是他的累赘,和最大的枷锁。”

她所知道的十二皇子的事儿不多,无非是借助了后世之中一部大红大紫火遍全国的连续剧里头的配角人物出彩,这才稍微知道了永基其人,根据史料的记载,这个人好像文采武功都是一般,不见得多少突出,唯一在史料上记载过的,也就是给永盛皇帝修撰他的诗文合集而已,后头就默默无闻了,金秀不记得有什么突出印象,可能是就无声无息的消没在历史的长河里面了吧。

“这些事儿虽然不算秘密,但也不是世人皆知的,”纳兰永宁纳罕的打量着金秀,“你不过是寻常人家,就算是世兄在宫里头当差,但也不会知道这么多的事儿,何况这又算是朝廷上头的事儿,你一位姑娘家家的,如何知道这些?”

金秀早就有所准备,她刚才出言发声,也早就想好了,她微微一福,“小女空暇时会在外头街上的书铺里头看书,那家书铺都有邸报,小女看了之后,也会想想这里头到底有什么缘故,看多了,倒是有些心得。”

“好,好,好!”纳兰永宁许久不说话,目光炯炯的盯着金秀,突然之间,拍手叫好,他朝着边上的富祥笑道,“世兄生了一位好女儿啊!这样的眼界,这样的言辞,我是许多年没见过了!别说是什么女儿家了,就是咱们护军八旗的少年子弟,出众的也只是会读书而已,没有几个能有世兄女儿这样的眼界啊!”

富祥原本是在边上眼观鼻,鼻观心,做出自己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不知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来,一来实在两人说的话听不太懂,二来偶尔听懂的那几个字,也实在是心惊肉跳不敢多听,正在坐立不安的时候,听到纳兰永宁说了这么一句夸奖的话,富祥忙就蹦跶了起来,“不敢,不敢,宁老爷,您过誉了。”

“不是过誉,”纳兰永宁喜滋滋的打量着金秀,“我说的可不算全是恭维的话儿,你这女儿啊,只是可惜了!若是为男儿身,日后当官出仕,就靠着这个眼光,不管说部堂高官,起码一个红顶子,是逃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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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草堂闲谈(三)

大玄朝官服制度,四品之上的官儿头顶的管帽上,都是用红玛瑙作为装饰,当然更高级的会用更好的宝石,四品之下的都用青绿之色的宝石,所以这个红顶子,说的就是四品以上的官儿,大玄朝四品的官儿,在地方上是一省首府的知府,在中枢是各部里头各司的郎中,威风赫赫,可以说是非常高的位置了。

纳兰永宁这个话儿,可真的是十分奉承富祥了,富祥忙笑道,“宁老爷说笑话了,秀儿是什么牌位上的人物,当不起您这夸奖。”

“我可不是说笑话,”纳兰永宁放下富祥,又问金秀,“你说了刚才的话,我都十分同意,只觉得虽然有这个意思,但若不是你这么一说,理一理里头的事儿,还真的有些道不明白,这会子,我倒是要再请教依你之见,这么多皇子里头,那一位阿哥,能够有这个福气,承袭大统呢?”

金秀嘴巴微微张了张,随即没有说自己个想说的话儿——她抬起头看着富祥那焦急的样子,心有所悟,今个自己说的话,已经是太多太过分了,再说下去,真的只怕是要说到犯忌讳的事儿了!

她随即换了言辞,“宁大爷,万岁爷春秋鼎盛,如何能说这些话儿呢?小女子不敢说。”

纳兰永宁猛地惊醒,今个这话自己个也问的太多了,没想到面前这位普通的护军八旗少女,还如此的知进退!他点点头,“你说的极是,圣天子在位,本就不该多说这些,咱们也只是内室闲谈,却也不必说这么多了。”

纳兰永宁既然是惊讶于金秀的特别,于是又特意和金秀说话,说一些家长里短的话儿,也不能算是套金秀的话儿,但也是特别要想知道金秀这个人,一番交谈下来,纳兰永宁十分满意,富祥这老鸦窝里头,赫然出来了一只金凤凰!等闲的人只怕都比不过她,谈吐从容,说话流利,虽然带着一些豆蔻少女的青涩和害羞,但落落大方,看事情看人倒是与寻常人不同,家长里短的擅长,纳兰永宁原本不擅长,不过说起这天下的事儿,富祥的这个女儿,虽然很多人情世故不太清楚,但地理和历史都较为了解,显然不是一般人就看看书,能做到的。

且偶有发言,都十分精彩,令人忍不住生出拍案叫绝之感,这一番交谈下来,让人不禁忘记了时间,纳兰永宁心里头还记挂着别的事儿,这才回过神来,见到窗外夕阳欲坠,不禁一笑,“我才知道这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意思是什么了!今个和世兄、还有世兄的女儿这么一番谈论下来,还真真是险些忘了时间,”他适才也问了金秀的名字,又问了年岁,这时候笑眯眯的对着金秀点点头,“日后若是得空,就来我府上,我那边虽然清减,却也还算是不错,家里头的藏书也不好,金秀侄女若是能过来和我说说话,我是必然高兴的,哦,”他又看向富祥,“只怕是世兄不舍得她出门。”

富祥自然不会说不舍得的话儿,“能被宁老爷看中,是她这个丫头的福气,只是怕到底府上事儿多,秀儿去,就是叨扰您一家子了。”

“绝没有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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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草堂闲谈(四)

“绝没有的事儿,”纳兰永宁笑道,“今个一来,才知道金秀侄女儿心思细腻,才干了得,我以前竟然都不知道,可见世兄你不厚道,咱们家既然是通家之好,如何能够这样自己个藏着好女儿,不拿出来给世交府上认识认识的道理呢?”显然,从言语上听出来,纳兰永宁对着金秀十分的青眼有加,这样赞许的话儿都说出来了,纳兰永宁朝着屋外喊了一声,一直守在外头的长随迅速的进来听吩咐,“告诉家里头,只要是世兄这里的金秀侄女儿来,若是我在,就直接通传,若是我出门去,就带到太太那边去,听见了吗?”

“嗻。”

纳兰永宁这会子可真的要走了,时候不早,富祥请纳兰永宁留下来用饭——这话也就是玉芬不在面前,若是被玉芬听见了,只怕是当即要跳了起来,这家里头还有多少余粮?怎么就够招待人家的?宁老爷这样的人,难道就是简单家常炒几个菜就够了?总是还要再去四牌楼边上的大酒楼“步步升”,请四个凉菜四个热菜并两壶好酒来招待这才像样,可自己家里头这还能有请客的资格吗?还有钱吗?就知道打肿脸充胖子!

所幸纳兰永宁也知道自己个不合适在这里头久待,毕竟两家不是一样的人家,自己若是呆久了,再还留下来吃饭,这可就是没有什么眼力价了,“如何可以再叨扰?”纳兰永宁笑道,“今个是中秋佳节,乃是阖家团圆之日,我若是再待下去,未免也太不识相了,再者,我府上也等着我回去赏月吃月饼呢。今日清谈已然尽兴,若是过了度,那反而不美了。”于是就要起身离开。

富祥原本有些恍恍惚惚,这时候也只是应命和金秀一起送出去,金秀看到了父亲的样子,突然想到了什么,昨个的事儿,富祥适才已经和纳兰永宁说过了,可纳兰永宁还没有表示,这个事儿若是今个不说,难道还预备着什么时候说?她连续看了好几下富祥,可富祥浑浑噩噩,丝毫没有接上金秀那有含义的眼神,金秀心里头大急,自己这个老爹,可真是没心没肝的!这要上战场了,倒是一点也不急!

于是没办法,富祥忘了说,也就只能是金秀出面了,她充当一次花木兰替父从军,“宁老爷,原本这件事儿倒是不应该麻烦您,只是您到底是阿玛的世交,”说这个词儿金秀还颇有些不好意思,这打蛇随棍上虽然不是自己的风格,但是为了自己的老爹,也只能是拼了,她红着脸继续说道,“阿玛在九门提督五城兵马司干的好好的,可没想到兵部下了贴,点了他的名儿要去丰台大营效力,我想着要去缅甸打仗,这到底是山高路远,又九死一生的,实在是担心的很。”

“您瞧瞧,这事儿,能不能帮衬一二?若是能成,我们全家都感激宁老爷的大恩大德!”

纳兰永宁微微一笑,摇摇头,金秀看这个样子不免就有些失望,心一下子就沉入了谷底,“这事儿倒是我帮不上什么忙,侄女儿可知道,我这纳兰家里头,除却我过世的阿玛当过一任武官外,其余的都没有在兵部任职过,我昔日也是在内务府的任上退了下来,兵部那边可没什么关系,而且这事儿,若是兵部下文书之前知道了,或许还能转圜,找几个中人说和说和,看看有没有改变的可能,只是如今么……”

纳兰永宁继续说道,“这事儿,是办不成了,世兄这一趟缅甸,只怕是真的要去。”

富祥脸上不禁露出了失望之色,金秀也是如此,纳兰永宁见到如此,又是矜持一笑,“不过,也不是没有什么可能,金秀侄女儿,什么时候得空了,来我府上一叙,如何?”

这时候出了门,车把式和长随扶了纳兰永宁上了车,纳兰永宁又要富祥不必再送,“世兄自便就是。”大马车离去,留下了两人站在门口。

富祥眼看着大马车驶出了西北条子胡同口,这才转过身来,有些唏嘘,“瞧着纳兰家也是没有以前好了,若是以前,我听你爷爷说过,那府上门口是人山人海都是上赶着要拜访纳兰家老爷的,哪里像是如今宁老爷这样还有空出来会客的?”

他看到了金秀的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神色,安慰金秀,“大妞你也不必为了我的事儿着急,无非是去前线,也不见得肯定要上战场,我这不过是侍卫出身罢了,还能上场杀敌不成?若是真的轮到我上战场,只怕是大玄朝都要亡了!”

富祥倒是粗大条,这会子反过头来要劝金秀了,金秀嗯了一声,“这事儿倒是要再看看,”她对着富祥说道,“阿玛,您说的不错,大概是不用上战场的,但是这凡事儿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咱们要未雨绸缪的好。”

“可这宁老爷也说了,”富祥不以为然,“他帮不上忙,我和你说,这纳兰家饿死的骆驼比马大,自然是比咱们无论如何都要强的,可如今也远远不如从前了,他家的老太爷,是当过中堂不错,可那也是康宁朝的事儿咯!”

纳兰家的确是已经慢慢衰落,可能是因为明珠参与了夺嫡之争,又失败了的缘故,家里头的几个儿子都不成器,唯一成器的“人生若只如初见”那一位长子,却又因为得病早早的过世,徒留了一个护军八旗第一诗人的称号罢了,当然,金秀所学的知识并没有仔细到明珠的纳兰家日后所有子孙都记住的份上,但是大玄朝这么些年下来,也没有再听说过纳兰世家再出什么优秀的人物。

所以根据富祥和玉芬的描述,原本这位宁老爷的父亲还当过山西都统,这是正二品的武官,虽然地方官比中枢官同等级比较也稍微低一些,可这也是正正经经的“红顶子”了,但到了纳兰永宁这一代,他也只是当过几年内务府里头的官儿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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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中秋明月(一)

纳兰世家在富祥这一家看来,真真是巨无霸,可实际从他们自己家族的表现来说,可真的是步步衰退了,昔日纳兰明珠权倾朝野,康宁皇帝都忌惮三分,若不是大玄朝家法律法森严,护军八旗差不多是皇帝的家奴,明珠要造反这个不敢说,可再出一个胡惟庸,也是寻常之事。

本来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可纳兰世家这不过是三代之后,就已经是如此的风流云散了,纳兰永宁如今赋闲在家没有差事儿,估摸着身上或许有什么能拿点禄米的爵位,但如今物价飞涨,就算是猪肉也要四十文一斤了!这样的物价,只怕是一点点的爵位,还不够家里头几个仆人开销的。

人只要没有在官场上有差事当着,没有几年,这个家族这个人,基本上就销声匿影了。

何况这样的家族,素日里头和元家的生活需求必然是不一样的,元家虽然不至于说穷的要饿肚子,他们现在,包括金秀和二妞等人,可能最大的愿望,就是家里头富裕一些,能够吃好饭,穿好衣裳。

但是纳兰世家自然是不会要求这个,他们的希望,肯定是能够重振家族的荣光,回到昔日明珠当政时候的那个社会地位,但按照目前的趋势来看,纳兰永宁已经赋闲在家,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话,若是真的对着富祥去缅甸的事儿无法帮忙,那么说来,他的影响力也是在逐步下降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的推托之词,也是说不定。

论起阶级稳定来说,可能还是富祥这边的元家更为稳定呢。起码富祥如今家里头还是普通的人家,没啥变化,皇城根下底层护军子弟人家,都是如此,没啥好变化,也没有什么变坏的样子,日子如水,不咸不淡的过着。

人往往在很多时候身处时代的大潮之中恍然不知,在后世人看来,时代的大潮来的迅速和猛烈,很难想象当时的人为什么反应寥寥,但具体到真实浸润进当下之中,大家伙都对着时代大潮反应近乎于无是有原因的。

时代大潮来势汹涌,大势无法可挡,但是大潮涌入了这个当下的社会之中,反应到每家每户身上,可能只是一点点水流,甚至一点水流都没有,仅仅是几个泡沫,打在人的身上,恍然不知。

就比如富祥这一家子,玉芬是出于女性天生的担忧,才会说觉得去云南打仗是很危险的事情,但是富祥还觉得无所谓,好像仅仅是去西山打猎一般的轻松,缺乏对于缅甸之战严重性的认识。

但是金秀非常的清楚,永盛皇帝的十全武功,最不足道和最为惨痛的,只怕就是这个征缅之战!死伤无数靡费银钱不说,就连战局也只是打了一个平手而已,或者说句不是为尊者讳的话,缅甸之战,实际上是失败的,寸土未得,伤亡惨重,部堂级的高官。

失败的话意味着死亡会更凶残,父亲这一去,还真的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将来!一旦家中的男丁过世,元家靠着这几个孤儿寡母的,日子如何过?金秀不敢想下去了。

富祥浑浑噩噩,一点也不为自己的未来担心,还张罗着玉芬等人摆桌子在外头吃了晚饭后赏月,金秀暗暗叹气,非常头疼,穿越到这个时代,这个家里头,自己才十三岁,年纪轻轻的,没想到被迫当上实际上的一家之主,就要为全家人的将来而担心了。

一家人胡乱吃了饭,于是就搬出了凳子桌子等,在院子里头等着月上中天,桂大奶奶自然也是要来的,她又因为纳兰永宁对着自己的轻视感到忿恨,又因为纳兰永宁亲自来元家看看感到很是体面,又因为觉得纳兰永宁和富祥在里头说了这么久的话儿而感到艳羡——她还不知道纳兰永宁是和金秀说了好久的话,若是知道了,只怕是要发疯不可。

但是这会子情绪复杂的桂大奶奶,可不会轻易绕过她这弟弟一家,一下子说茶不够热,又嫌弃椅子不够高,没有软绵的垫子,如此折腾了好久,这才心满意足的坐了下来,复又颐指气使的要二妞给她捶背。

“刚才迎接宁老爷,可真是累坏了,我说弟弟,”她对着富祥说道,“我若是没记错的话,从咱们阿玛到现在这么多年下来,纳兰家的老爷,可是一次都没来过!这可是天大的体面!你怎么不留下他来用晚饭?没钱?不能够!”桂大奶奶挑鼻子竖眼的,“就算是拿出一两银子来置办酒席也该留下人家!免得人家说咱们,一点礼数都没有!你这个当家的,若是外头名声坏了,可还怎么撑起这个家。”

金秀心里头暗暗腹诽,便宜话谁不会说?你倒是这个时候人都走了才说这个话儿,富祥忙点头,笑道,“姑奶奶说的极是,下次若是宁老爷再来,我必然是留住请他用饭的。”

夜里头没点灯,众人都是黑灯瞎火的坐着,天边只是微微有些发白,大家没瞧清楚桂大奶奶的脸色,但是都听到了她突然发出来一下巨大响亮刺耳的冷笑声,“下次?哪里还有下次?贵人这难得来,今个若是招待不周,下次怎么还回来?你可真是痴想妄想!嘿嘿,别说是宁老爷亲自来了,只怕是日后你去登门拜访,人家都不见得搭理你!”

桂大奶奶说的如此果断决绝,金秀倒是不好意思说出纳兰永宁盛情邀请自己个去纳兰府作客的事儿了,既然是自家人,那总不能说是当众做出打长辈脸的事情不是?

只是天不从人愿,金秀谦逊,可别人不会这么想,众人正在院子之中坐着,不远处似乎有灯光过来,敲了敲元家的门,二妞忙去开门——这么一下也可以少一些给桂大奶奶捶背,看清楚了来人,二妞忙喊道“阿玛,奶奶!有人送东西来了!”

送东西来了?全家人都有些不明所以,元家寻常人家,交往的人少,今日是中秋节,也不是送礼的日子,哪里会有人来送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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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中秋明月(二)

富祥忙起身出去,一问之下,却原来是纳兰家的人,说起来白日里头也见过,就是纳兰永宁的那个长随,他自我介绍名唤作是“长贵”,乃是纳兰府的“家生子”,从小伺候纳兰永宁的,身份倒是和其余的人不一样,说话不卑不亢,也不会因为元家破败而有什么轻视的意思,依旧是客客气气的,说的话也很是让人听着舒服。

“我们老爷吩咐了,说今个冒昧前来,没有和富老爷先打招呼,实在是不恭敬,原本是要留下来陪着富老爷赏月的,只是家里头也还有事儿,不能够抛下来,所以特意送了一些吃食过来,”长随手里头点着灯笼,刚才那微微的亮光就是他带过来的,“说今个是中秋节,合该吃一些月饼瓜果等。”

后头的人递上了一个大食盒,富祥忙接过,结果没想到那个食盒极沉,显然里头的东西很多,富祥忙要请长贵进来坐一会,长贵垂着手笑道,“府上还有差事儿,不敢耽搁,敢问福老爷您家的大格格可在?”

金秀从后头探头,那灯笼照到了金秀半张脸,看上去颇为清丽脱俗,“您找我呢?”

“不敢当,”长贵微微弯腰,“我们家老爷特意吩咐,给姑娘您带了一个盒子来,说是一个小玩意,请姑娘留着玩,或者是赏人,都成。”

于是又送上了一个小木盒子来,金秀看着富祥,“阿玛,您看?”

富祥觉得大概也不过是一个小玩意,纳兰永宁赏人的,拿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点点头,“既然是宁老爷赐的,你就收下来罢。”

金秀福了福,这才收下来了那个盒子,既然是礼已经送到,长贵也就是不再停留,打了个千就走了,富祥拦不住,“多少也要吃个月饼再走也不迟啊!”

二妞掩了门,几个人回到了院子里头,玉芬起身,奇道,“这宁老爷,怎么又送东西来了?”

福祥坐下来,这个时候月亮慢慢的爬上来,院子里一片清亮,富祥把送来的那个大食盒打开,“哟呵!”了一声,连忙朝着外头端菜,众人原本只是清谈,也没有说预备下什么酒菜赏月,桌子上本来是空荡荡的,富祥朝着外头端菜,不一会就马上将小桌子放的满满当当了,金秀瞧见那有四样小菜松仁小肚和酱羊蝎子,油炸花生米和八宝拌菜,两个果碟四个秋梨和八个香芋,并一大盘月饼,还有一壶酒。富祥虽然素日里头喝不起什么酒,但是男人嘛,总是非常明白什么是好酒,他只是凑在酒壶边一嗅“这是玉泉春!用玉泉山的水酿的,好酒啊!”

这可是丰盛之极的酒菜了!众人面面相觑,真是有些想不到为何纳兰永宁会如此客气,这个酒菜可能在他看来算不得什么,不过是吩咐一句家里的奴才准备起来就是,可在元家一家人看来,大约是过年都没有这样的大吃大喝过,玉芬有些诧异,“这……爷,”她对着富祥狐疑的说道,“宁老爷怎么送了这么多酒菜来?”

“谁知道呢,”富祥喜不自胜,他见到美酒就高兴的不得了了,哪里还有想其余的东西,“许是宁老爷觉得这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罢?”

众人皆是有些惊讶,除却二妞对着月饼和果子蠢蠢欲动流口水外,玉芬和金秀娘俩在想着不对劲的事儿。

玉芬心里头在想,这纳兰家以前也没有表现的和自己这边多少亲近,人家嘴里说是世交,可咱们配吗?不过是帮闲过几年罢了,这算的上有一些香火之情是没错的,但是也不会说这样送酒送菜的亲近,这无事献殷勤,可真是让人有些害怕。

金秀心里头却在想,这自从长贵来了家里头送东西后,桂大奶奶一言都不曾说过,只怕是被当众打脸心里头正在憋着一股气呢,这若是不快速的化解了,只怕等会她闹脾气来,这个中秋节就是没法过了,一定要趁着她还没发飙的时候先稳住她才行。

富祥高兴的摇头晃脑,一叠声的就要二妞去拿酒杯,金秀左右看了看,特意看了看桂大奶奶的脸色,见到她的脸在月光之下分外的铁青,于是忙出言要灭火“阿玛!”她先对着富祥说道,“今个宁老爷来拜访,若不是姑爸提早预备了叫我和二妞打扫,只怕是今日就要丢人了!姑爸又辛苦等着宁老爷来咱们家,今个最辛苦的就是她老人家了,依我看,你应该给姑爸敬酒才是!”

说完了又拿眼一直看着富祥,富祥看懂了金秀的眼神,忙点头,“是了,是了!二妞,二妞!给你姑爸也拿杯子来,”富祥吩咐小女儿,“今个姐姐您辛苦了,”富祥嬉皮笑脸,“好歹也要陪弟弟喝一杯才是。”

“都和你这样喝醉了挺尸才好吗!”桂大奶奶呵斥了一声,却也没有再言语,二妞酒杯筷子拿来,众人一时间就吃开了,桂大奶奶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好像刚才的嚣张气焰一下子消失不见了,喝了一杯酒,又吃了两条松仁小肚,看着金秀若有所思,金秀正在和二妞一起抢着吃香芋,开心的不得了,这是难得的休闲时光,可以忘却一切烦恼。

玉芬吃了半个月饼,再就舍不得吃了,就要剩下的半个再让给二妞吃,富祥喝了半杯酒,嚼着花生米对着玉芬笑道,“你也辛苦了,何必给她这半个,你自己个吃了就是了,宁老爷客气大方,咱们应该生受了才是。”

玉芬笑道,“是,都听爷的。”

一家子其乐融融,桂大奶奶没有发脾气,显然今日这赏月是非常好的氛围,夜深月上中天,天地之间一片洁净明亮,这一日有酒有菜,又有如斯美景,可以说是极好的日子了,富祥还灌了金秀一杯酒,“你也该学起来喝酒了!”富祥笑道,“日后总是要学会的。”

白酒倒是有些呛,金秀咳嗽了好一会,不过也好,喝了一杯,身上就热乎乎的,晚间在室外却也不怎么感觉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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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中秋明月(三)

桂大奶奶安静了好久,这根本就不是她的性格,金秀还在提防着她发飙,可她今个偏生没有什么发飙的迹象,于是也就放下心来,一同赏玩月亮,刚才上酒菜之前,就已经祭拜过了兔儿爷,这会子大家伙吃了一点酒菜瓜果月饼等物,只见到月光如水如纱,月华大胜,月亮犹如银盘一样挂在天空之中,光芒四射,无比晶莹透亮,这个时代之中的夜空没有什么光污染,月亮看的清清楚楚,玉芬抱着二妞在怀里头,朝着月亮指指点点,说着以前的故事。

“瞧见没有,上头呀有一棵大桂花树,桂花树下头蹲着两只玉兔呢,一只是兔儿爷,一只是兔儿婆婆,树边上的有一个人拿着斧头,一直砍那桂花树,他砍一下呀,桂树就被砍出一道疤痕,可他拔出斧头的时候,那疤痕一下子却又不见了,所以他呀,要一直不停的砍,一直不停的砍,可是桂花树呀,永远都砍不倒。”

“这个吴刚,为什么要一直砍树呀?”二妞瞪大了眼睛,看着月亮发呆。

“因为他做错了事儿,天帝要惩罚他,”金秀笑道,她拿了一个月亮细细的吃了,又说起了后羿射日,王母赐药,嫦娥奔月的故事,不仅是二妞听得津津有味,一家子都听得入神了,“倒是不知道你还知道这么多的故事!”玉芬对着金秀笑道,“以后二妞要听故事,那就都交给你了。”

月上中天,吃酒吃月饼也吃的差不多了,二妞揉揉眼打了哈欠,玉芬也呆不住,想着要回去歇息,富祥喝酒喝的差不多,也觉得酒足饭饱,够了。大家伙都热闹过这会子想睡觉,只是桂大奶奶还有话说。

她憋了许久,这个时候突然发话了,“大妞,瞧瞧,”她名正言顺的发号施令,“这月亮没什么可看的,刚才宁老爷还特意送了一个盒子给你,给大家伙瞧瞧,是什么好东西?”

女人的好奇心永远是最强烈的,这么一说,原本有些困的二妞也不困了,目光炯炯的看着金秀,也想知道这盒子里头是什么好东西,众人刚才被这丰富的观月酒菜给震惊住,一时间倒是忘了金秀还单独拿了一个礼物。

金秀拿起放在一旁的盒子,打开一看,众人都起身,围了过来,只见到盒子里头放着一个长命锁,样式有些老旧,桂大奶奶拿起来仔细对着月光一看,很是失望,“吓,我还以为是什么金贵的东西,不过是一个铜做的长命锁,这还是个旧的,值不了多少钱!”

“要我说,这纳兰家可小气了!”桂大奶奶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又来了精神,“这好酒好菜都送了,怎么送这么一个旧的长命锁给大妞?宁老爷当长辈的,这见面礼给的也太小气了些!这东西,”

桂大奶奶将那长命锁不屑的丢回到了盒子里,长命锁撞在了盒子的内壁上,发出了一声发闷的响声,她起身,脸上带着似乎战胜了什么的得意笑容,“我屋里头不知道有多少个呢!二妞!明个你听话,姑爸就给你两三个玩玩!”

桂大奶奶似乎是得胜归来的将军,雄赳赳气昂昂的离开了,玉芬眼瞅着桂大奶奶进了自己屋里头,这才悄声对着金秀说道,“人家好意给你的,无论是否贵重,都要好生放好了。”

“是,奶奶说的极是,”金秀将那个盒子合上,她可没有像桂大奶奶那样子的势利眼,“我这就拿回去放好了,日后再去纳兰府上谢过就是。”

“你怎么还要去纳兰府上?”玉芬有些奇怪了,“难道你去,人家还会见你不成?你阿玛去府上,人家也是不见的。”

喝得有些熏熏然的富祥打了一个饱嗝,“咱们大妞,可是说话说的极好,宁老爷喜欢的很呢,说了秀儿只要过去,必定是要见的,可比我这个当阿玛的……嗝,有面子多了。”

“宁老爷对着秀儿这么好?”玉芬听到这话就更是担心起来了,她看着月光之下的女儿,只觉得分外的好看,自己的女儿长大了,出落的标致,好像是水葱一般,宁老爷对秀儿这么好,难道?

——

纳兰永宁回到了什刹海边上的宅邸,进了二门,内管家上前给他换衣裳,纳兰永宁问“太太呢?”

“太太在后头预备着府里头分发给各方的月饼,说老爷若是回府,就请去她屋里头,晚上赏月的东西也一概准备齐全,就等着老爷过目了。”

纳兰永宁笑道,“太太预备好就是了,怎么还要我来看过?”

他换好了衣裳,又在内书房喝了杯茶,想到了适才金秀所言的事儿,不有心有感悟,于是又拿起案上的一本书《国朝实录》津津有味的看了一段,似有所悟,又提笔写了几个字在纸上,这才放下书卷,到了自己夫人的屋里头来。

纳兰永宁的妻子也是出自名门,同样是出自护军八大姓的索绰罗氏,门第是够的,只是家世到底不算上佳,不是那家最当红的人物子女,不过待人宽厚,也十分会料理家务,纳兰永宁赋闲在家和妻子偶尔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有娇妻在侧,也是很幸福的神仙日子了。

见到纳兰永宁回来,索绰罗氏忙迎接了上来,她见到纳兰永宁脸上似乎颇为高兴,于是问道“老爷这出去了一会,遇到了什么?脸上都带着笑意了。”

纳兰永宁上了炕,盘腿坐下,对着索绰罗氏笑道,“我这随意出门,也不过是随意去一瞧昔日帮衬着咱们家过的一户人家,无非也就是解闷罢了,可是没想到,”他身子坐在炕上,隔着炕桌对着索绰罗氏微微前倾身子,“这一户人家的大女儿,谈吐不俗,眼光独到,我实在是有些吃惊,这寒门里头竟然有一只金凤凰!”

索绰罗氏奇道,“论起来,老爷见过的女孩子也不算少了,竟然如此看重这位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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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中秋明月(四)

“的确是奇才,”纳兰永宁想到了适才在元家听到金秀说的那几句话的时候,现在回想起来,都十分的惊讶,“眼光毒辣,根本不像是十几岁的姑娘家,倒是像官场上混了好些的人。”

“一个姑娘家有如此了得?”索绰罗氏也很是惊讶,“看来这元家了不得啊。”一家的主妇迎来送往肯定是什么人情世故都要照顾周全的,所以她还是知道元家的,“他家里头也有打发人上来请安问好,我倒是觉得关系远,也没特别招待他,若是老爷看重,我以后要注意着点是了。”

这也原本是寻常之理,就算是这些大户人家有钱一点,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要迎来送往,厚礼对待的,若是如此,那么家里头就算是有金山银山也禁不起这些穷亲戚和穷朋友来挪借。纳兰永宁点点头,“你说的极是,我瞧着她家里头还艰难,咱们能帮一把还是要帮一把的,这到底是太爷当年的老交情,”他告诉边上听吩咐的中年仆妇,“家里头有什么吃食?不拘什么,拿一个盒子去元家,让长贵去,就说是我冒昧前来,这是请他们一家子赏月的。”

中年仆妇蹲了蹲,索绰罗氏问“老爷既然看重元家的那姑娘,是不是要特别赏个什么给她?”

“夫人说的极是,”纳兰永宁赞许的点点头,“你不说,我倒是忘了这一茬,唔……”他沉思了一下,“你不拘什么拿个物件来,不必贵重的,”于是仆妇又去拿了一个长命锁来,用盒子装了,让纳兰永宁过目,纳兰永宁又叫人送了什么东西来,这放了进去,小心的放好,合上盒子,拍了拍,脸上露出了一丝别有用心的微笑,“这东西送过去,想必就知道了。”

索绰罗氏没有注意到纳兰永宁的小动作,见到仆妇拿了这么一个旧的长命锁出来,不由得嗔怪道,“老爷既然就是赏识人家,给东西自然是要给最好的,这东西还是外头送进来,也不知道是谁送的,也不算金贵的东西,还是铜做旧的,送人怎么好意思送这个?”

“千里送鹅毛,礼轻人意重。”纳兰永宁笑道,“是小物件,可我也是花了大心思的,若是能入了我的眼,她日后的前途,”纳兰永宁拿起盖碗喝茶,眼中闪过一道莫名的光芒,“那她,包括元家的造化,就到了。”

索绰罗氏惊奇的看着纳兰永宁,“老爷的意思……难道是看中这个女孩子,想要把她娶进来,给大爷当儿媳妇吗?”

“恩?”纳兰永宁不妨索绰罗氏提出了这个话头,微微一想,哑然失笑,“这也未尝不可啊?”他想到了大儿子,于是就问身边的仆妇“大爷呢?唤他来见我!”

仆妇脸上露出一丝慌张之色,“大爷还在书房温书呢。”

纳兰永宁冷笑一声,“哼,他的性子我还不知道?他会温书?只怕是在睡大觉!赶紧着把信芳叫来,我有话儿要问他!”

仆妇看了索绰罗氏一眼,见到主母没什么话儿要说,于是出去通传了,索绰罗氏说道,“今个可是中秋节,阖家团圆的日子,你可不能吓他。”

“他都几岁了,还怎么会吓到他,”纳兰永宁哼了一声,“你也无需担心什么,今个我就问他几个事儿,若是答得好,我自然也就不会为难他。”

索绰罗氏见到纳兰永宁如此说,自然也不会多言语,老子教育,或者是教训儿子,都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她可没有办法都拦住。

不一会,外头掀开帘子,进来了一位嘴角带笑,颇有些放荡不羁的少年,他快速的朝着盘腿坐在炕上的纳兰永宁打千问好,“给老爷请安,”转过头来,又朝着索绰罗氏咧嘴一笑,“额娘好。”

索绰罗氏慈祥的望着纳兰信芳,这是她和纳兰永宁的长子,如今也就是才十一岁,家里头吃穿的好,虽然才十一年,可也早就生了一副高大的身材,嘴角还冒出了淡淡的绒须,嘴角还挂着一丝浅笑,看上去倒是很有精神,只是觉得不太正经。

纳兰永宁听了妻子的劝,也不欲做出一副严父的样子来,“我今个在外头听了不少的话,倒是觉得有些道理,”他示意让仆妇给端张凳子来,放在地上,“所以回来问问你,”纳兰永宁把盖碗放在炕桌上,目视纳兰信芳,“听听你的意思。”

纳兰信芳调皮的笑道,“老爷在外头和高人们讨论事儿,儿子如何知道,只怕是不通……”纳兰永宁瞪了他一眼,纳兰信芳顿时缩头,“是,儿子听老爷的。”

纳兰永宁也不去问宫里头的事儿,若是问南氏的事儿,只怕是真的觉得他答不上来,这毕竟是宫廷内帷之事,和寻常官儿都没什么干系,更别说和寻常人了,他就问另外的话题“本朝的事儿,我也不来问你,历朝历代的兴亡,你可以知道,既然温书过了,我且问你,这唐朝,亡于什么?”

“老爷,”纳兰信芳苦着脸,“这些事儿儿子如何得知?”

纳兰信芳才十一岁,正在读书,不知道这些家国兴衰的事儿也是寻常,但他这个老子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你不是和先生说,自己个是最不爱看经书了?只是喜欢看这些史书?怎么,我就在问你这唐朝覆灭的缘故,你倒是和我说自己个不知道了?那你素日里头在看什么?”

能看什么?无非是《太真秘史》这些闲书罢了,纳兰信芳抓耳挠腮,绞尽脑汁的倒是想出了一个说辞“我知道了,老爷!唐朝亡于美色!对,是极,唐朝亡于杨贵妃,唐明皇烽火戏诸侯,害的天下诸侯离心,后头有叛变,这就没人来救了!唐朝就忘了,老爷,是不是这个?”

很显然,纳兰信芳答错了,于是被罚跪在院子里跪了一个时辰,等到月上中天,纳兰永宁才开恩让他起来一起赏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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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志向不一(一)

纳兰信芳很是不服气,自己虽然喜欢看杂书,可也没有一本书有归纳总结过唐朝是如何覆亡的——当然也是有的,不过他还没有读史读到那么深的份儿上,只是浅尝辄止,又喜欢看那些个偏门的东西,怎么可能知道这么深奥的学问?他自然是不服气的,被罚起身后浑身瑟瑟发抖,也不知道是被气得,还是被冻得,索绰罗氏连忙给纳兰信芳披上了一件袄子,又低声告诉他,“今个你阿玛心里头高兴,你可不许闹别扭,等会赏月,务必要高兴些。”

这话纳兰信芳听了可就更郁闷了,“我的好额娘!今个阿玛还高兴呢?”纳兰信芳跺脚哈着气,“这高兴就罚我跪了一个时辰,若是心里头不痛快的时候,只怕还要活活把我打死呢!”

索绰罗氏最疼爱这个嘴巴里话多又嬉皮笑脸的大儿子,伸出手朝着他的肩膀轻轻的打了下,“你浑说什么呢!你阿玛怎么会打死你!今个是真高兴,因为在外头认识了一个出色的好姑娘,”她把元家的金秀姑娘略微的说了说,“你可别说自己有能耐了,这话儿只怕是你阿玛都问过人家姑娘家了,怎么人家都答的出来,你倒是答不出来了?”

纳兰信芳咬牙,“好呀,这个什么八竿子打不到的元家姑娘,倒是害的我今个多跪了这么好些个时候!”

索绰罗氏笑道,“怎么,你都不如一个普通人家的姑娘家,不服气吗?那依我看,你还不如上进些,”她劝着儿子纳兰信芳,“若是能够读书用功些,你阿玛也不至于生气了。”

“咱们家虽然不比寒门之家,还说要考一个科举功名出来,可日后当差当官儿,总是要学识的不是?”

索绰罗氏苦口婆心的劝着,纳兰信芳虽然有些无赖,但对着母亲还是很尊敬的,“是,都听额娘的,”他心里头打定了注意,要给这个让自己个难堪的什么元家姑娘一点颜色瞧瞧,让她知道,自己这个纳兰家的大爷,可不是好惹的,“不过咱们家还要当什么差啊,”他又对着索绰罗氏嬉皮笑脸的,“阿玛不是都从内务府里头出来了?咱们家又不愁吃不愁穿的,何必要当差去?每日应卯,也是辛苦极了。”

“不可浑说,这话可不能给你阿玛听见,”索绰罗氏警告道,“外头人不知道,你额娘还不知道?你阿玛从内务府出来,那是被人排挤的,若不是你阿玛见机的快,自己个先退了,只怕如今家里头都没有那么好过呢!”索绰罗氏虽然是妇道人家,却也知道宦海险恶,见到纳兰信芳还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叹道,“你阿玛指望着你还能光耀门楣呢,说不想当差的话儿,只怕是你阿玛听到这个又要生气了!”

“我不想当差,额娘!”索绰罗氏如此说,纳兰信芳却是又要闹脾气了,“我见这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想着能够到处瞧一瞧,去看看那天涯海角更远的地方,见一见那些洋人!听说广州那边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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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志向不一(二)

“我想先去广州,”纳兰信芳眼中露出了晶亮晶亮的神采,“去看看哪里的十三行到底是有什么热闹稀奇的,能够让洋人这不远万里的前来,就要在广州不愿意走的!”

“再去别的地方瞧瞧,什么越南,什么南洋!什么地方都去瞧瞧,看看这京师外头的人和事儿,是怎么样的多有意思,比老是呆在四九城里头肯定是有趣多了!”

纳兰信芳说的兴高采烈,可索绰罗氏却是生气了,“胡说什么呢!”她瞪直了眼睛,“那些地方哪里是咱们该去的地方!别的事儿我都由着你,不当差也就不当差,不读书也就不读书,可这件事儿,决计不成!你还算是知道一点文墨的,父母在不远游,这句话是怎么说的?”

纳兰信芳低头丧气的,“额娘你干嘛说这个,儿子出去又不是不回来的。”

“这外头可是什么都没的依靠!没人伺候你吃,也没有人伺候你穿衣裳,就按照你这大少爷的性子,享受惯了,出去谁照顾你?在家娇生惯养的,出去你吃的了苦吗?还有这海上风浪那么大,什么时候有个三长两短,我和你阿玛怎么办?”

“还有那些洋人,听说都是生吃人肉,膝盖不会弯的,红头发红眼睛,好像是十八层地狱里头的恶鬼一样的!你若是跟他们见面,一个不小心被吃了怎么办?”

索绰罗氏絮絮叨叨的说着,纳兰信芳只能是投降,“得,得,额娘,我说不过你,那么咱们还是去赏月吧。”只是这自己难得说一次心里头的志向,却又被母亲这样子堵了回去,心里头实在是不痛快,思来想去,也没地方可以报复的,只能是想办法,去找那个今日让自己跪着罚了一个时辰的什么元家姑娘算账,出一口恶气才好。

一夜无话,纳兰家也只是赏月,金秀这边赏了月,也没有别的事儿,全家今日都高兴,吃了酒,又有月饼瓜果,也只是胡乱收拾一下就都去睡觉,富祥喝的有些醉了,只是回去倒头就睡,金秀有些睡不着,帮着二妞梳洗罢,自己个坐在桌子前,看着窗外的月亮,末了又想到什么,从桌子下头拿出来了昨日那刘掌柜借给自己的那本书,湛蓝色的封面上有一张竖着的白条,上头写着《西京杂记》四个行书字儿,她随意的翻开了一页,只见到上头写着

“司马相如初与卓文君还成都。居贫。愁懑。以所着鹔裘就市人阳昌贳酒与文君为欢。既而文君抱颈而泣。曰我平生富足。今乃以衣裘贳酒。遂相与谋于成都卖酒。”

文君尚且可以卖酒,可家里头只怕是没有这个营生哦,金秀摇摇头,月光下看书一会就觉得刺眼起来,揉揉眼,关上窗,金秀也就躺下安置了。只是却不知道为何,总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千里明月共此夜,也不知道是多少人能够安然入梦,多少人转辗反侧难以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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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志向不一(三)

节日过后,又是寻常而且平庸的一天,虽然中秋节是重要的节日,但这个节日一过去,普通人家还是要为了日常生计而奔波忙碌的,玉芬依旧是做着针线活,一些荷包、缨子、如意结等物在家里头仔细做了,再拿出去到店里,换几个钱来,这个钱不太多,外头店铺压价也狠,但是多少是个补贴。

按照金秀的意思,就为了这几个钱如此每日弯着腰低着头眯着眼做这个玩意,损伤了身子实在是不值得,可一想到家里头的情况,到处都要用钱,也实在是有些说不出口,只能是尽其自己所能帮着母亲做一些打下手的活计,可也不知道为何,她除却理线之外,其余要穿针引线的活儿竟然是丝毫不会,经常弄的手忙脚乱,把原本整齐的图案给弄得一团糟。

玉芬也不免笑话金秀,“如今这些东西都不会,日后怎么若是嫁出去了,怎么当差?”桂大奶奶的话儿就不是那么好听了,她永远是一副讽刺人的强调,不把人刺激的激怒起来,她就算觉得没用完成自己的使命“哎哟哟,瞧着这架势,只怕是日后要当皇后娘娘不成?什么针线活都不会干,等闲人家哪里会娶你这样的当家太太?”

说这个话的时候,桂大奶奶盘着腿坐在炕上,见到玉芬在忙乎,一根手指头都没动,只是闲闲的说着风凉话,金秀这些日子相处下来,知道桂大奶奶的性子,若是和她斗嘴,只怕是越撩拨的她越怒起来,到时候吵架打架起来可就不好看了,何况如今这时代,家法森严,作为晚辈可是不能够和最尊贵的长辈——姑奶奶斗嘴的。

幸好妹妹二妞虽然人小小个的,瘦的和猴一样,可手脚灵敏,穿针引线如蜂飞蝶舞,十分机敏灵巧,不一会,一个绣着小蜜蜂的方帕就做好了,玉芬自然是高兴,觉得多了很大的一个帮手,就连桂大奶奶仔仔细细的看了那只活灵活现的蜜蜂,也挑不出一丝半点的错误来,“恩,凭着这个手艺,日后就算是你这个大姐混的快饿死了,也能绣花买几升米给她救救急了!”

金秀翻着白眼,郁闷的从屋里头退了出来,真是……显然在这个地方,针线活技上,自己个是派不上多大的用场了,虽然是穿越者,但是感觉到了这个时代之中,似乎也没有多少领先于别人的作用,那就只能是退让这些惹不起的土著。

她出了门,复又回到了自己屋里头,看了几页《西京杂记》,又想了想其中的道理和来历,又和自己个昔日读过的书印证一二,如此默默复习了一会,她就起身出门,答应了那书铺的刘老掌柜的要去帮忙,昨个中秋节,没有去帮忙还算是有道理,可今个若是再不去,只怕是让人觉得自己承诺过的不算数,失信于人,这可不成。

于是她见到这会子家里头自己帮不上忙,于是出门去要完成此事,到了外头巷子里,正预备着走出去,不曾想后头似乎有嘈杂声,她回头一看,只见到在后头钮家的门口停着一辆小马车,刘全在搬着什么东西,似乎要出门的样子,金秀有些好奇,上前和刘全打了个招呼,“全叔,您这是干嘛呢?”

“啊哟,是金姑娘!”刘全忙请安问好,“我给您请安了!这不,大爷说趁着天气还不算冷,准备到自己家的庄子上去看看,今年的收成还没催着来,只怕是还要去看看,再者,一年一次也要和庄头见个面不是?”

金秀还真不知道钮家竟然还有外头的田庄,这不算是没钱的人家,可怎么看上去钮家还要去月饼铺子筹借银子呢?这有些说不通啊,“难道这些年庄上的收成都不算好吗?”

“不好,难得丰收一年,倒是欠收好几年的,”刘全忧心忡忡,“不花银子接济那边的庄丁都算不错了,可昔日老爷在的时候还能够帮衬,如今怎么帮衬,只能是再去瞧瞧那边光景如何了。”

“那你家大爷,也要一起去了?”

“自然是要去的,”刘全回道,“家里头如今都他做主,若是大爷不去,可怎么办呢,”说到这里,钮家院子里头突然传来了噼里啪啦的瓷器破裂声,又传来喝骂声,声音尖利,倒不像是善保的声音,刘全直起身子,面带愁容的望着门里头,金秀问“这是谁发脾气了?”

还能有谁?自然是钮家的太太!只是刘全他倒是不能够在外头说自己太太的坏话,于是说道,“估摸着是什么东西碰坏了,不碍事儿,金姑娘,您有事儿还是先去办,这边还有吩咐吗?”

大约自己也没什么可吩咐他的吧,金秀点点头,她自己个也还有事儿,于是转身去了街角口的书铺去,刘全依旧在搬东西,不一会,脸色不快的善保大步的走出来,“全叔!”他又快又急的喊着刘全的名字,“咱们走!”

“这……大爷,”刘全听到了屋里头的动静,知道是钮家太太又在发脾气了,“太太正在气头上呢,您和奴才这么走了,只怕是太太要更气了。”

“顾不得了!”善保生气的说道,他的脸色有些泛青,“我成日里在外面就想着要怎么样把这个家支撑下去,她倒是好,每日就躲在家里头抽烟,什么事儿都不管,只是要问我要钱要绸缎的,今个不过是和她禀告要出门去保定看看庄子,她却不知道为何,又说我的不是了,末了还砸了茶碗。”

善保上了马车,长长吐了一口气,君子修身还需要养性,他发作了一会,这会子又稍微定了定神,“家里头没钱,这是一定的事儿了,若是再耽搁下去,庄上今年的收成不拿来,咸安宫自然不必去读书,就连这个家也难维持下去了。”

刘全坐在车把式的边上,让他慢慢的朝着前头驶去,“是这个理儿,那边庄头昔日奴才我也认识,是个老实人,想必这一次去,有个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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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志向不一(四)

金秀到了书铺,这边依旧是无人问津,其实根据金秀这几日的观察,她就没有看到有顾客进过这家店,真是有些奇怪,这家书铺里头虽然卖的书不算是时兴的那些八股时文,但她上次过来随意一瞥,见到都是一些历朝历代史书亦或者是一些文人笔谈之类的,此外诗书等物也是一概皆有,却不知道为何,如此的无人问津。

许是地方偏僻的缘故,加上这边都是护军子弟,金秀进书铺见了刘掌柜,又问了今日要干什么活,今个的活计倒也简单,只是将落灰甚多的书架都擦干净,金秀书铺后头的院子之中取了水来,又用一块抹布用力的拧干,再仔仔细细的擦干净了在店面上的两大排从地砖到天花板放的密密麻麻的书架,刘掌柜的也不多嘴,只是坐在柜台后头带着一个玳瑁眼镜仔细的翻看着一本书。

等着金秀擦干净了书架,又顺带着把书铺的外堂也扫了一遍,刘掌柜这才让金秀坐下来,问了问金秀读《西京杂记》最大的感想是什么?金秀说自己个还未读完,刘掌柜也不以为意,只是问读到什么感想什么就是。

“司马相如初与卓文君还成都。居贫。愁懑。以所着鹔裘就市人阳昌贳酒与文君为欢。既而文君抱颈而泣。曰我平生富足。今乃以衣裘贳酒。遂相与谋于成都卖酒。”

金秀说读到这一段,“我如今最大的感想,还是要有钱啊,”她喃喃说道,“文君和司马相如,昔日也是锦衣玉食,富贵出身的,末了因为私奔的缘故,被卓王孙给厌弃,没想到到了成都,竟然无法谋生,只能是抛头露面去卖酒来赚些银钱,可见这世上,若是没有银子,可真真是寸步难行。”

上辈子虽然不至于说一方富贵,但是衣食无忧,想买什么也不至于说不敢买,可如今这完全不同了,如今是一个铜板都要掰成两半来花。

听到金秀发出了这个感叹,刘掌柜笑道,“这话原不错,可这世上,除却银钱外,还有什么更需要的?”

“自然是权势,”金秀答道,“司马相如这个时候只是还未得汉武帝青眼,等到他写了长赋被武帝看中后,带着阡陌土地来投靠寄存于他名下的豪强不计其数,那个时候怎么可能还会差银钱?”

刘掌柜看着金秀,若有所思,“权势?说的不错。”

“此外,自然还需知识,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也是不会错的,”金秀笑道,“司马相如若是没有这文采,也借不到汉武帝的权势,而董仲舒能够让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也全靠的是他的学识。”

“那你以为,这三者,何为主,何为辅?”刘掌柜问道,“须知这三者,不是那么好分开的。”

金秀仔细的想了想,“自然是权势为主,银钱为辅,但学识为内涵,若是没有学识,有了权势,只怕也是小孩舞大刀,长久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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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志向不一(五)

这倒不是金秀太过于势利,而是事实却是如此,“武帝时候,多少富甲一方的豪强富翁,阡陌连片,家奴成群,稻米如海,银钱似山,看上去如此显赫,只是在张汤几个酷吏的折腾下就家破人亡,这些人,甚至都不值得当朝三公稍微一顾。”

历朝历代,只要是在这中央之国,都不可能答出金钱比权势更重要的答案,石崇昔日是如何富有?也只是在晋朝的司马家面前束手就擒,轻松的像是杀掉一只鸡那样。

“可汉代三公也有死在张汤这些酷吏手里头的,按照你的意思,三公这个的权势,可比张汤要大啊。”

“张汤之权不是来自于他廷尉的权力,而是来自于武帝,”金秀摇摇头,“若是武帝没有旨意,张汤敢去处置三公们吗?显然是没有这个胆量和本事。”

“那看来这权势也不是最有用的?”

“那是没有到武帝的位置,其余的人都只能狐假虎威罢了,”金秀淡淡说道,“武帝之威,才是天下权势的体现。”

说到这里头,金秀就不愿再说下去了,这权势归根到底,说的还是帝王之威,天下的权势,说到底,谁最大?

毫无疑问,宽泛的讲,天下最大的权势是皇家,但仔细认真的来划分讲,天下最大的权势,当然是来自于天子。

天子一怒,天下流血,天子一喜,四海皆春。

再说下去就有些犯忌讳了,刘掌柜也不觉得这个问题应该再讨论下去,他于是换了一个角度来问,“那你说的学识,又和权势有什么干系呢。”

“这自然干系就极大了,”金秀笑道,“无能之人,身居高位,地下伺候应承的人,虽然面上不露,只怕心里头会笑话他,就算是有什么权柄,那么也是手下的人尽数分润去了,无能之人,大约只能得一个外头的空壳,内里,是什么都算不上的。”

刘掌柜点点头,“你的话不错,”他带着欣赏又有些惋惜的神色看着金秀,“可惜你只是一个女儿身,若是身为男儿,日后出仕当差,前途不可限量。”

金秀挑眉,这话已经是这两日第二次听见了,她虽然不算女性之上的女权主义者,但是也不是说愿意这样子和男人作为比较的,“刘爷爷,为何一定要是身为男儿才能建功立业呢?女子一样也成。”

“女子?”刘掌柜忍俊不禁,“这倒不是小老儿在笑话你,金姑娘,若是在这汉唐时候,还真的有那么些好时候,比如这武后时代,上官婉儿参知政事,把握朝局,是何等的威风,可本朝?你们护军家里头姑奶奶地位高,这倒是不假,可是……”

“时代不同,机遇也是不同了,”刘掌柜那个可是没有说出来,他继续说道,“金姑娘才干我看着不错,但想要建功立业,那是非常难了。”

金秀笑道,“刘掌柜原来不是不看好我,而是觉得如今的时候不对。”

“说的对,也说的不对,本朝如今时候如何不好?这话可不许乱说,”刘掌柜喝了口茶,摆摆手道,“只是你若是要治理一家一户,对你来说,自然是易如反掌,可若是想要成全你这建功立业的心思,依我看,这路,可不算多了。”

金秀敏锐的抓住了刘掌柜话里头的线索,“刘爷爷,您倒是觉得,这还有路?”

刘掌柜笑道,“我可不知道什么路,好了,今个劳烦你给打扫的这么干干净净的,时候也差不多了,你家里头事儿忙,这几日等着你把西京杂记都看完了,再过来,咱们说说话,”金秀还预备着再追问,但刘掌柜朝着门外扬了扬脸,不准备再多说什么了,“钮家大爷要出门去,你还不赶紧着去打个招呼?”

善保的马车慢悠悠的驶出了西北条子胡同口,刘全见到金秀站在街角的位置,朝着这边看来,他有那么一点点猜到了(可能也是猜错了)前天夜里头自己家大爷为何这么高兴,又见到金秀好像是要迎接自家大爷的样子,于是忙对着车里头的善保喊道“大爷,金姑娘在外头呢!”

车帘一掀开,露出了善保那俊美绝伦的半张脸来,他原本怒气冲冲的,可看到金秀站在街角处,亭亭玉立,好像是一株深秋时候的百合花清丽脱俗,让人耳目一新,善保心里头的怒火顿时也就消了,他忙让车夫停住车,又掀开门帘,下了马车来,对着金秀点点头。

“金姑娘你刚好在这里,我预备着出门去,还未和你告别,”善保朝着金秀作揖,“这几日只怕是见不到了。”

“是,”金秀福了福,还礼如仪,“全叔说你要去保定府去。”

“看一看家里头以前留下来的庄子,”善保笑道,“这些年收成都不太好,我一直也没搭理,如今却是不成了,这田庄里头的出息可是家里头最紧着要,所以我亲自去看一看,有没有什么好的法子,”他看着刘全绕到车后头去整理东西,于是压低了声音,悄悄的对着金秀说道,“若是没法子也只能是给卖了——不过这事儿全叔一定不许,所以不能让他知道。”

“卖了?”金秀奇道,“这如何使得?家里头传下来的庄子,若是这样卖了,只怕是不好吧?”

说起来也不知道为何,金秀如今的样子,倒是很能让善保放心,以前倒是真不觉得金秀如此淡定自若十分有主意,若是早知道,自己想必也不会苦了这么如此些年,凡事儿若是有个人求教求教,也是好的,“是,是家里头留下来的,可若是不成,那也只能是先卖了,金姑娘也说,毕竟咸安宫官学才是最要紧的。”

“若是为了咸安宫读书,卖了也就卖了倒也无妨,”金秀点点头,“那钮大爷出去一切可要小心,保定府不算远,却也是外地,凡事不比京城里头。”

得了佳人的叮嘱,善保的心里头暖洋洋的,“我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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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啼笑皆非(一)

也不知道为什么,善保就觉得金秀这个人,很不一般,若是换做了其余的女眷——当然么,善保也没有熟悉多少女眷,但是他一定是这么认为,若是其余的女眷,只怕是马上就要泪眼汪汪,觉得这出远门不得相见实在是心酸,外头旅途奔波实在是辛苦,必定是再三劝阻,若是不出行,可否?

到了金秀这里,却是什么都没说,只是请自己个要特别的小心谨慎,善保只觉得好像说不出什么话儿来,但不知道为何就觉得心里头很稳,适才的焦躁不安这会子都没有了,善保朝着金秀笑道,“我这去保定,听说那边新鲜东西不少,你素日里头喜欢什么?我回来的时候带给你。”

车后的刘全探出半个头,装做若无其事的在整理行李,实际上大半的注意力还都放在这边看着两人交谈,金秀奇道“我要什么新鲜东西?不必了。”

她说完了这话才发觉善保脸上露出了紧迫之色,才稍微好像知道了什么,我的乖乖,眼前的这位美男子是要送礼物给我?须知就算是后世之中异性之间送礼物,也不是那么简单的礼尚往来而已,这个善保,是什么意思?

她脸上露出了震惊且狐疑的神色,善保看到了,不由得大窘,脸上泛出了一丝红晕,更是看上去光彩照人,他低着头咳嗽了几下,用手挡着了嘴巴,“你可别多想,想着你那日给我出了好主意,所以,所以,要想着买东西答谢答谢你。”

金秀微微一笑,善保这样拙劣的演技,如何能骗得过自己呢?真是可爱的少年呢。

她的脸上露出了了然的笑容,“是,不过咱们也不必这么客气,什么东西也不必买了,我听说保定府的风土人情和京师不同,你去看了见识了什么,回来若是和我说一说,也就是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嘛”

八月十四之夜,善保和金秀说了一些福建的乡土风情,金秀倒是很感兴趣,善保慢慢舒了一口气,轻松的说道,“是,我必然是会告诉你的。只是百闻不如一见,若是金姑娘有机会,还是自己去看看更有意思一些”

车夫见到时日已晚,于是催促“若是再耽搁,今个就到不了歇息了。”于是两人告别,金秀朝着善保挥挥手,也就从巷子里头回家去了。

善保坐在车上脸上露出了笑容,刘全转过身,见到大爷如此,不免有些好笑,“大爷,你倒是还没有人家金姑娘来的稳重些,论起来,还是人家姑娘家小几岁呢。”

“说什么呢,全叔!”善保咳嗽了一下,他又敏锐的察觉到了刘全说的话,“你知道金姑娘今个几岁了?”

“金姑娘今个十三岁,比大爷还小四岁呢,”刘全当然很清楚这些左邻右舍的情况,“属狗的。”他又加了一句,“大爷是属马的。”

“哦,原来如此,”善保笑道,“只是才十三岁,属狗的……咦,全叔,你好端端的说我的生肖做什么?”善保似乎被刘全看破了心事,有些不好意思,“真是莫名其妙!”

刘全嘿嘿两声也不再说话,心里头想着倒是这两个生肖不知道合不合?什么时候自己个要偷偷去问一问天桥的瞎子们,又想到善保已经是十七岁,若是唤作是寻常的人家也早就准备亲事了,奈何善保如今当家,倒是一时间忘了自己的婚事,这么一耽搁下来,若是再过几年,可就不好了,大爷似乎很喜欢元家这个姑娘,我倒是要凑什么时候等着太太心情好些的时候,请太太出面这个事儿说一说?

且不说刘全心里头怎么想的,金秀从巷子里头回家,桂大奶奶正坐在廊下晒太阳兼抽水烟,水烟的烟雾将院子里闹得乌烟瘴气,金秀从外头进来,闻到这个味道,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今日这咳嗽的人可真不少。

桂大奶奶见到金秀回来,先是呵斥了一顿“家里头的活计都不做,每天就知道在外头晃荡!什么时候被人贩子拐走了,到时候看你哭不哭!”又招手让金秀上前,盯着金秀,神神秘秘得说道,“大妞儿啊,那纳兰家的宁老爷,是不是看中你了?”

“想要把你拿过去纳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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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啼笑皆非(二)

隔着烟雾缭绕的水烟,桂大奶奶神神秘秘打量着金秀,抛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问题“大妞啊,这纳兰家的宁老爷,是不是看上你了?想着要把你讨去当小老婆?”

幸好金秀这会子没有在喝茶,不然只怕是茶都要喷出来,她还想着刚才钮家大爷善保说要送自己个礼物到底是什么意思,正在恍恍惚惚的时候,被桂大奶奶一问,一下子就清醒过来,她不由的有些好笑,“姑爸,你说的是什么话儿呢!”她装出一副害羞的样子出来,又跺脚,“人家宁老爷可没有这个心思!”

“没有这个心思?”桂大奶奶对着金秀的辩解嗤之以鼻,“别想着要瞒我,我可是过来人!”她摆出一副有经验的模样,“这些世家里头的人,只要是看顺眼了,但凡是稍微那么一些平头整脸些的,都要想着法子弄回去。”桂大奶奶加重了平头整脸那四个字的语气,显然她可是不觉得金秀多少好看,也不过是长得还过去而已。

“没有这个心思,还会送你一个长命锁?”桂大奶奶咄咄逼人,“这可不寻常!好端端的,送酒菜就得不了了,还巴巴的送这么一个玩意来,说是这里头没猫腻,谁信?”

桂大奶奶是非常坚信“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个观点的,所以她昨天晚上翻来覆去的想了好久,联系到前一天纳兰永宁和金秀说话说了好久,第二日还这样巴巴的送了酒菜和这配饰过来,可见是不正常。

酒菜还好,不过就是吃了、喝了就算的东西,但是这个长命锁,桂大奶奶想了好久,总是觉得不对劲,就算是要赏给金秀什么东西,也肯定是要好东西啊,为什么送这么一个半新不旧而且还没什么款式可言的长命锁呢?而且还是铜做的,一点也不值钱。

桂大奶奶好奇了大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眼角都平添了好多的细纹,这早上和玉芬等人在一起,也不方便问,于是桂大奶奶借故呵斥了弟媳妇,自己出了院子来抽水烟,就是为了独自一个人能堵住金秀来盘问盘问。

金秀心里头只觉得好笑,这桂大奶奶,可真是把别人想做什么了?金秀二世为人,自诩看人还是看得出一些东西的,纳兰永宁对着自己的眼神,都是赞许和赏识,其余的只怕还有一点,但是这爱慕或者是占有欲,金秀是从未见过的,可到了桂大奶奶这里头,味道全都变了。

这话还好是当着自己个单独说的,若是被自己母亲玉芬那样容易担心的人知道了这话,只怕是又要担心受怕了,她忙拦住了桂大奶奶说出其余不好听的话儿,自己虽然对着这些话无所谓,可被人听到了到底不是什么好话。

“姑爸说什么呢?这是从何说起的话儿,那一天,奶奶不是有着身子行动不方便吗?所以我在那边斟茶倒水,许是伺候的殷勤,所以宁老爷给了一个长命锁给我罢了,那里还会想到这些个事儿呢?”

金秀想好了说辞,继续说道,“若是姑爸不信,问阿玛就是了,都是阿玛陪着宁老爷说话呢,我是没有插嘴,在客人面前,姑娘家家的,如何好多说话啊。”

桂大奶奶不知道是什么心态,脸上露出了失望又有些解脱的表情,“我想想也是,”她白了金秀一眼,“人家正经大户人家的当家老爷,怎么会看上你这个黄毛丫头,无非也就是拿着那个东西来赏你罢了。”她把水烟壶朝着地下,放在手心里头磕了磕,好像金秀就是那烟灰一样,让她看不起,“我说你,也真是没出息,”她又带着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贵人在跟前,也不知道讨好卖乖的!”

她又骂了金秀几句,心满意足的回屋去躺着继续抽水烟了,金秀真是非常无语,自己这个大姑妈,到底是希望自己被宁老爷看上呢,还是没被看上?是不是更年期了?怎么这么难伺候的,说自己到底是要出挑一些,还是要被人忽视更合她的心思?

她摇摇头,还好自己脾气挺好的,若是暴脾气,只怕是日日都可以和桂大奶奶吵架,哦,不,是每时每刻都可以。

可桂大奶奶的话儿倒是也有些道理,金秀歪着头想了想,纳兰永宁给一个旧的长命锁,真真是有些奇怪,外人看起来不通,也是对的,所以难道那个长命锁有什么蹊跷吗?

金秀回到了屋里头,打开了那个盒子,取出了长命锁,在阳光下仔细的翻来了一番,只见到样式普通,只是一个祥云团圆如意的图案,边上还有两个小铃铛,微微一摇,铃铛发出了清脆的声音,但长命锁里头好像也没有什么,中空而已,很普通啊,没有什么机关,纳兰永宁也没有给自己什么秘密的东西。

金秀看不出哪个长命锁有什么内涵,于是把它放回到盒子去,她将长命锁放回去的时候,这才发现,盒子的角落里,被长命锁垫着的地方,放着一张奇怪的纸,金秀拿起来,打开一看,刷的一下,她的脸色巨变,心脏一下子嘭嘭嘭的跳的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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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啼笑皆非(三)

到了第二日,金秀起了一个大早,伺候了桂大奶奶的早饭后,稍微收拾了一下,又特意换了一件稍微不那么差的衣裳,青色的棉大袄,素面,没什么花纹,但还算是干净整洁,这还是旧年富祥入了宫当差,腊月合宫侍卫太监们发的第一次赏的衣料,玉芬给她特意做的衣裳,这几年就靠着这件衣裳撑场面了。

她换好了衣裳,特意来见过了父亲和母亲,言明要去纳兰家一趟。

富祥还在喝着茶,他刚打了一套五禽戏,出了汗,正在用毛巾擦发亮的脑门,听到这话,奇道,“好端端的,去纳兰家做什么?”

“宁老爷不是送了长命锁给我吗?”金秀笑道,“说是赏给我的,我难道不该去谢一谢人家吗?再者宁老爷上次也说了好几次,邀我过去,虽然不指望说要朝着他老人家要什么东西来,可到底,咱们是要去一趟的。”

她又对着玉芬解释说道,“阿玛若是日后要去云南,家里头没人撑腰,只怕是不成,若是有纳兰家的名声在,咱们家到底好过一些,再者上次宁老爷也没有把话儿说死,就说阿玛这件事儿不能办,若是咱们多走动,多上门求一求,或许人家开恩,帮着疏通疏通,这件事儿许就给办了。”

元家的两夫妻,富祥和玉芬却都不是那种忘恩负义,不知道知恩图报的人,为什么不愿意去求纳兰家,无非是觉得之前入宫当差这件事儿上,就已经是得了天大的人情,若是接下去这事儿再请纳兰家办,未免是有些不知足的样子了。

再者,因为元家实在是情况太差,和纳兰家匹配差距太多,富祥等人也觉得面子上抹不开,上面只觉得低人一等的样子,所以囊中羞涩,脚下自然也难行,所以不太敢去纳兰家。

可金秀这样大大方方的说出来,两夫妻倒是觉得自己女儿说的话,句句在理。玉芬尤其不愿意富祥去丰台大营预备着去南边平叛,这是一件非常烦心的事儿,玉芬这已经是好几夜没有睡好觉了,听到女儿愿意出面,忙说道

“你说的极是,礼数上咱们也该回去拜访一下,至于你阿玛的事儿,虽然咱们着急,却也不能够太为难人家,便宜的时候说一说,若是不便宜,也就罢了。”

富祥摸了摸头,“那么你要去,阿玛倒是也觉得该去,只是咱们怎么去?”他看着玉芬,“还是出门去叫车吗?”

大玄朝的马车租赁服务已经很发达了,昨日善保出门,也是租车子,玉芬点点头,“自然是要叫车的,不然的话,走过去只怕是都要许久了,且路上灰尘多,到了人家家里头,也是不好看的。”

富祥披上了大襟,出门去看看何处有马车,玉芬上下打量了金秀,“衣裳倒也对付的过去,只是这裙子不太好,”裙子是麻布料子,皱巴巴的,玉芬又看金秀头上是一根簪子都没有,愁道“这也太素净些了。”

金秀笑道,“这是咱们家的本色,素净些有什么干系?”

“话虽然如此说,可纳兰家是什么人家?各个都是生了一双富贵眼的,宁老爷不言语,可底下的人若是见咱们穿的素了些,就要看轻咱们了,”玉芬愁道,“我那里偏生也没有好衣裳。”

好首饰自然也是没有的,金秀想到前日玉芬问桂大奶奶借的衣裳,料子极好,于是就问“姑爸那里是不是有好些好东西?”

“自然是有的,只是你姑爸,”玉芬压低了声音,生怕桂大奶奶听到自己的抱怨,“她可不会借给你。”

“这可是说不定,”金秀挑眉一笑,“若是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借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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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啼笑皆非(四)

金秀对着二妞仔细叮嘱了几句,二妞忙点头,看上去高兴极了,“这样成吗?大姐,姑爸可是不好说话的。”

金秀笑道,“试试看,没事儿,横竖咱们不吃亏。”

金秀带着二妞悄悄的走到了桂大奶奶屋的外头走廊上,示意二妞做好准备,二妞抿着嘴,兴奋的点点头。金秀开口了,语气带着一种浅浅的炫耀和稍微压抑住一些兴奋,但还是保持着一种得体的声音,“二妞,你猜猜看,今个我要去什么地方?”

“大姐,你要去什么地方,”二妞煞有其事的问道,“哎哟,你还换了好的衣裳!”

“是,这不是要去纳兰家么,”金秀压低了声音,却又让自己的声音好像凝成了一股声线,确保能够钻到桂大奶奶屋里头去,“宁老爷下帖子来,说让我过府去喝杯茶,我原本是不愿意去的,奈何宁老爷说要带着我去见见世面,今个家里头听戏,一些世交好友都认识认识。”

“长者这么说,自然是要听吩咐的。”金秀继续说道,“所以这才换了衣裳,阿玛出去叫马车了,等会送我去。只是,哎!”金秀假意叹息一声。

“大姐你叹什么气呢?”二妞不解的问道,“这出门去好事儿啊,我想出去都不成呢,只能呆在家里头。”

“你不懂呀,二妞,这纳兰家各个都是富贵面孔势利眼,我这衣裳虽然还不错,可头上身上一概头面都没有,去了他们家,见那些各家太太,岂不是被人看轻了去?我自己个小孩子家家的,丢了面子倒也无妨,可若是被外头的人知道是元家这样子落魄,可就是我的不是了。”

金秀见到桂大奶奶屋里头现在还没有动静,于是再加了一把火,“这倒也罢了,若是让人家觉得咱们家里头就连个得体些的长辈提点照顾都没有,这才失了礼数,可真真是该死了呢。”

金秀说完了这句话,拉着二妞的手说道,“走吧,二妞,你跟着我去奶奶屋里头看看,还有什么铜簪子借着使一使罢了。”

“谁叫咱们家穷呢,”金秀假意叹息道,“家里头穷,没有这些东西,被人笑话去了也就是只能笑话罢了。”

最后添了这么一把火,金秀和二妞离开了桂大奶奶的窗外,正准备走开回自己房里头的时候,这屋里头门刺啦一打开,走出来了桂大奶奶,“站住了!”

金秀转过身来,果然看到了尊敬的姑妈,于是忙行礼,福了福说道,“姑爸!您要什么,喝茶吗?我这就给您去打水!”

她拿着鼻孔看着惶恐的金秀,直哼哼,“我瞧着你也太没出息些了!你那奶奶没有头面首饰,难道我都没有吗?一点也不知道体面是什么意思!你若是出门去,自己个丢脸也就罢了,若是让家里头丢脸了,瞧我怎么收拾你!”桂大奶奶朝着金秀恐吓的说道,“听见没有?”

金秀十分温顺,抬起头来水汪汪的眼睛宛如小白兔一样的看着桂大奶奶,眼中露出了崇拜和震撼之色,“是,我都听姑爸的。”

见到金秀这么崇拜自己,原本还预备着再骂半盏茶时分的桂大奶奶也十分宽宏大量,她拿着手帕按了按鼻翼有些浮粉的位置,“我刚才在屋里头听到你说,宁老爷请你过去听戏?”

“是这么说的,姑爸,”金秀温柔的说道,“所以阿玛这会子出去套车了,等会就送我过去。”

“你胆子倒也大!”桂大奶奶讥笑的说道,“不知道好歹就敢冲到人家家里头去,”她上下打量了金秀一眼,好像进行x光扫描一样,“穿成这样,还敢去纳兰家!你可知道这纳兰家是多少显赫!你若是穿成这样,只怕是纳兰家大门都进不去,被门房径直就赶出去,到时候在外头哭的时候你都要没地儿!”

她好像赶小鸡一样,挥了挥帕子,“赶紧着来你姑奶奶这里头!我给你拾掇拾掇,咱们家是穷了些,”桂大奶奶高高昂起的头颅就像是一只肥硕的芦花母鸡,“可也不是没有好东西的,再怎么样,也不能被人小看了去。”、

金秀为难的皱眉,觉得很不好意思,她还要推脱推脱,“这事儿,姑爸未免想的太严重了吧?不过是去听戏,”她抚了抚身上的褂子,“我倒是觉得挺整齐的了。”

“真是头发长见识短!”桂大奶奶恨铁不成钢的骂道,“见过几个人物,就这样觉得自己日子不错了!我看你是穷惯了!赶紧着进来!”她呵斥金秀,“别耽误了时候!”

金秀忙点头,“是,是,是,我都听姑爸的。”她低下头和二妞相视一笑,二妞用敬佩的眼神看着金秀,两少女的计谋又一次得逞了。

金秀进了桂大奶奶的屋里头,桂大奶奶边翻柜子又遍转过头来打量金秀,“哼,没吃多少饭,倒是身子高了这么多,等闲的东西还不够穿,”她瞧见金秀穿着那件袄子还算不错,于是也不准备再换给她别的——桂大奶奶虽然要照顾元家的体面,体现出姑奶奶对于元家的巨大贡献,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都会无原则的给金秀的,开玩笑,一个黄毛丫头要那么多好兄弟做什么?

于是只是拿了一条宁绸的裙子出来,给金秀换了那皱巴巴的裙子,换好了之后,又把金秀按在梳妆台前,给金秀涂了一层粉,许是因为觉得香粉金贵,所以只是薄薄一层,又给金秀准备了一些头面首饰装扮上去,虽然没有几样,可桂大奶奶也再三叮嘱甚至有些恐吓

“这些东西都给我好生戴着,不许丢了,一个东西丢了,只怕是把你卖了都赔不起!听见了?哼,就知道嘴巴上听话,好了,”

金秀妆扮起身,转过身子来笑吟吟的给桂大奶奶看,只见到金秀上着青色大袄,下面穿着一件暗紫色的宁绸百褶裙,耳边多了两个米粒大的珍珠银耳环,头上还有一朵枣红色的绒花,斜斜的插在脑后,更有三根碧玺还是什么宝石的簪子上下错落有致的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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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一入纳府(一)

金秀的脸上敷着淡淡的粉,胭脂未涂,只是画了一些眉毛,如此清淡雅致,忘之不俗,金秀原本就颇为好看,杏仁眼,长眉入鬓,鹅蛋脸,雪肤粉腮,就算是桂大奶奶十分挑剔,打量了金秀上下一圈想要挑出金秀衣着容貌的瑕疵来,也不得不点头承认,“你这丫头,长得倒算是周正,只是可惜了,”桂大奶奶摇摇头,“咱们只是寻常人家,算不得什么豪门世家,日后没有什么出息。”

二妞早就在边上看着惊艳不已,拍手叫好了,金秀摸了摸二妞的头,对着桂大奶奶说道,“虽然是寻常人家,可也不见得日后没什么出息,”她自信的笑道,“兄弟登山,各自努力。凡是还要看自己个的机缘和造化罢?这天下也从没有说一直的豪门,也不会有一直的寒门。”

金秀带着自信的笑容大方的笑着,桂大奶奶看到了金秀这样的表情,脸上的讥讽之色渐渐的消隐下去,似乎露出了一时半会的震惊之色,但随即又露出了原来的讥讽之色,“好了,癞蛤蟆吹牛,不知道多大的口气!少在我这里头嚼舌头了,赶紧着出门去,若是有什么好东西带回来的,若是敢忘了你姑爸,”桂大奶奶又露出了本来的本色,“到时候看看我怎么教训你。”

金秀朝着桂大奶奶福了福,嘴角勾起了一抹微笑,“是,我都听姑爸的。”

这边富祥叫好了马车回来,金秀也刚好从桂大奶奶屋里头出来,饶是富祥如此迟钝的人,揉揉眼睛,看清楚,也不免一呆“大妞,你今个可真是好看!”

金秀微微一笑,“是姑爸给我拾掇的,多亏了她,”金秀的簪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闪烁着淡白色的光芒,“若是不打扮好些,只怕是被纳兰家门房那些人给看轻了。”

富祥点点头,于是进屋换了衣裳,又和玉芬叮嘱了几句,扶着金秀上了马车,他颇有些不好意思,“也难为你了,阿玛不中用,哎,还要你来去纳兰家打交道。”

这是其中的一件事儿,但不是最要紧的事儿,金秀捏了你袖子里头的字片,这才是最要紧要办的东西。

马车摇摇晃晃就到了什刹海边上的纳兰家,此处大街和别处不同,分外的干净宽敞,好像日日有人打扫大街一般,地上一点灰尘也不见,金秀掀开了半个窗帘,小心的看着外头,只见到纳兰府是五间朱红色铜钉大门,门上没有标识,只有门口悬挂着的两个大灯笼写着“纳兰”两个大字。

两边有个两个巨大的石狮子,耀武扬威的,中门关闭,寻常时候自然是不会开,只有东侧一角门进出。

纳兰府虽然门面显赫,可这门前竟然无人进出,一副冷落清秋节的模样,门口只是站着两个门房模样的人,百无聊赖的站着。

金秀仔细的看了看那石狮子,似乎也带着一股子色厉内荏的意味,并不是那么真正威武。

但是无论如何,比元家那是不知道高出了多少个社会阶层了,富祥上前去喊话应门,那两个门房见惯了衣着华贵的人物,瞧见富祥如此朴素,心下就知不知道是何处来打秋风的人,懒洋洋的说道,“有什么事儿啊。”

“您吉祥,”富祥陪着笑脸,“却不知道宁老爷在不在家里?我家的姑娘,”他转过身子朝着马车一指,“今个过来拜访宁老爷。”

那个门房觉得有些滑稽,“这位爷,您这话不通啊,若是女眷,自然是去见太太,怎么来见咱们老爷?”他心想这个打秋风的套路也算是新鲜了,自己个还是第一次见到。

富祥被问的也有些猝不及防,“这个……”他想了想前次纳兰永宁在自己家里头说过的话儿,决定如实禀告,“不瞒着您,是宁老爷吩咐的,说我们家姑娘,可以来见他。”

什么我们家姑娘?门房这会子有些狐疑起来了,这姑娘,该不会是陕西巷子里头的姑娘吧?难不成是过来讹人的嘛?门房一边恶意的猜测着,又摆出不耐烦的表情来“这可不是你们混的地方,赶紧着离开,不然的话我就要叫五城兵马司的人过来了!”

富祥说了几句,他只是不愿通传,于是富祥灰溜溜的回来和金秀说这个事儿,金秀点点头,想到了纳兰家难进,却不知道是如此的难进,她预备着下马车,“我自己个去说罢。”

富祥忙摆手,“这在外门呢,你若是下去了,岂不是被人看了笑话?不能去?”

富祥的考虑是有道理的,护军人家不在乎大姑娘小媳妇抛头露面的,但这是纳兰家的大门,素来是很少有这么登门拜访的姑娘家来这里头进去要见当家老爷的,所以富祥不愿意金秀下车。

“那么,”金秀转了转眼珠子,“阿玛你就如此如此说,再说要找长贵来问话,若是他还不愿意通传,那么咱们日后再来,”她心里头加了一句话,没和富祥说横竖咱们不吃亏。

富祥听了金秀的话,一惊,“这成吗?若是得罪了他们,以后可不好再上门了!”

“听我的不会有事,”金秀淡定自若的笑着,“阿玛你放心去说就是。”

富祥还是很相信女儿的,于是到了这边门口,又对着那门房几个人冷冷说道,“我家的闺女说这些话给你们听贵府宁老爷上次降临寒舍,一再邀请我来纳兰家做客,可今日没想到你们几个竟然不让我进去,若是耽误了宁老爷的事儿,我是无畏,只是怕你们担不了干系。你们若是不信,就去问你们府上的长贵,就说元家的金姑娘今日来了,问他是不是要出来迎接!”

这一番话儿说的很是霸气,甚是是有些霸道无理的样子,但是偏生那些门房就被这样的答话,却是被震慑住了,几个人面面相觑,说出来长贵这个人,又要长贵出来迎接,只怕是真的有点故事,有个人吃不准,于是对着富祥陪笑道,“这位爷,您且等一等,我这就去告诉长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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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一入纳府(二)

富祥不过是等了一会,长贵就迅速的出现了,他先是朝着富祥打了千问好——这倒不是富祥多少尊贵,只是他到底算是和纳兰永宁平辈的,又不是纳兰家的仆人,自然是要行礼,这一下子就让门房们都惊呆了,长贵乃是纳兰家的家生子,从小陪着纳兰永宁长大的,虽然是奴仆,但是家里头谁不尊称一句“贵爷”?怎么对着这个破落户如此的尊重?

富祥忙侧开身子说不敢,又扶起了长贵,长贵笑道“富老爷!金姑娘来了?”

“是来了,这会子想要进来拜见宁老爷,只是进不来,所以只能来找你了。”富祥老实的说道。

长贵眼神一扫众门房,他是何等聪明的人,如何不知道这里头有什么猫腻?无非是狗眼看人低罢了,他心中也不知道为何纳兰永宁为如何看重金秀,在他看来,元家似乎也是非常普通的人家。

但是他有一点好,非常注意严格执行纳兰永宁的命令,纳兰永宁看重金秀,他也就亲自过来送东西,如今听到元家金姑娘登门来拜访,他也就迅速的出门迎接,“这位姑娘,乃是老爷世交家的女儿,”长贵冷声对着门房众人说道,“老爷之前就说过,无论是这位姑娘什么时候来,老爷在家,就即刻见,老爷不在家,也要请太太来见,听见了吗?”

“是。”

长贵又小步走到了马车前,请金秀下车,金秀下了马车,对着长贵微微行福礼,“长贵大叔好。”如此谦让一番,富祥说要在外头等着金秀出来,长贵笑道,“富老爷这是打奴才的脸了,赶紧着请和金姑娘一起进去吧?”

富祥看了看金秀的脸色,金秀想了想,有些话儿不适宜富祥在场的时候说,“长贵大叔,我阿玛不太会说话,您若是得空,就陪陪他说说话,我求见宁老爷,说几句也就回了。”

长贵忙说是,于是迎着两人入内,金秀跨步上了台阶,门房们都垂着手站在一边,虽然恭敬,但还拿着余光在偷瞄这金姑娘是什么厉害人物,让长贵如此郑重其事。

金秀似笑非笑的扫视了众人,这些门房在门口迎来送往,见惯了人物,但是像金秀这样不害羞还会看别人的姑娘,还是头一遭,偷瞄见金秀的眼神,又是觉得心下有些惊恐起来,脑后的寒毛倒竖,心里头发慌,“这位姑娘的眼睛,怎么会如此的厉害。”

长贵察觉到了金秀的眼神,忙笑着解围“这些人不知金姑娘要来,算起来还是奴才忘了通传,您就不必计较了。”

金秀眼神一收,顿时又变成了温润谦和的护军少女,“是,长贵大叔说的极是。”

三个人入内,门房们面面相觑,“元家的金姑娘?”一个年轻些的门房喃喃自语,“以前没听说过呀,难不成是那一大姓家里头的?”

“八大姓里头哪里有元家啊!不知道是哪里来的。”

年轻些的门房只觉得元家、金姑娘这几个词儿有些耳熟,喃喃说了几句,眼前一亮,似乎想到了什么要紧的事儿,忙对着其余的人说道,“哎哟!各位哥哥,我肚子不舒服,只怕是要去茅房!”也不等着众人说什么,一溜烟的也就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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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一入纳府(三)

纳兰府的一处书房内,纳兰信芳正四脚朝天的躺在罗汉床上,用一本书盖住了脸,呼呼大睡,阳光透过窗户照耀进来,营造出半透明的晦明变化,室内还点着安神香,纳兰信芳倒是一点也没有糟践这安神香,这会子睡得极好,几乎是雷打不动。

可这当然是虚妄之像,外头响起了敲门声,又有人在急切的喊着,“大爷!大爷!”

纳兰信芳猛地惊醒过来,身子一阵抖动,连忙又把盖在脸上遮住太阳的书拿下来,装模作样的大声读了好几句,还听到外头的叫喊声,于是做出一番不小心被打扰了认真学习扫了雅兴的怒气声音来,“干什么呢?大呼小叫的,大爷我还在温书呢!”

“大爷,是我呀,”听声音好像是外头大门伺候那个机灵的小子,原本纳兰信芳还有些惶恐这会子难道是父亲又来问我读书如何了?听到是门房的人,大约又是来讨好卖乖的,原本绷着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了下来,懒洋洋的说道,“什么事儿,滚进来说。”

适才在门口伺候的年轻门子推开门走了进来,朝着纳兰信芳先请了安,“大爷,外头来客人了!说是找老爷的。”

“老爷客人虽然不多,可素来也有好些个朋友来府上的,这算什么稀奇?”纳兰信芳懒洋洋的说道,“什么稀奇的地方?快点说。”

“大爷真是睿智,一下子就看穿了奴才的心思,”那年轻门子嘻嘻一笑,凑在纳兰信芳的耳边仔细的说了那么几句,纳兰信芳原本是慵懒的躺着,听到这话,好像是猎豹一般刷的起身,“可是真的?”他惊喜的盯着门子,“你别看错了!”

“决计不会,”那门子笑道,“长贵大爷刚刚迎了进去,这会子只怕是在老爷书房里头喝茶呢。”

纳兰信芳拍手笑道,“六月债,还得快。我从老爷这里受了委屈来,说不得今个就要报仇了,”纳兰信芳把手里头那本《四海图志》丢在了一边,伸出手摸了摸下巴,“老爷这会子在不在家?”

“出去访客了,还未回来。所以长贵大爷带着到书房喝茶去了。”显然门子很明白纳兰信芳想要做什么事儿,“大爷若是有吩咐,我一概听从。”

“好你个小子!”纳兰信芳大喜,拍了拍那门子的肩膀,“够机灵!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的头脑!不错,不错!好好干,日后有你的好处!”

纳兰信芳原本昏昏欲睡,这会子听到了线报,高兴的不得了,一下子精神头就来了,瞌睡虫一扫而空,他摩拳擦掌,“我就去会一会那什么金姑娘银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头!”

长贵将金秀引入了纳兰永宁待客的外书房,吩咐小厮上了茶,又对着金秀笑道,“老爷出去会客,言明巳时二刻必回,这也用不了许久,请金姑娘稍坐,晚些老爷必回。”

长贵又亲自去安置富祥,对着金秀说道,“老爷书房里头藏书甚多,金姑娘若是闲暇,可观一二。”

金秀点点头,小厮奉茶上来也就安静退下,毕竟今日乃是女客,小厮进来接触太久总不是好事儿,这一点来说,纳兰家可以说是知礼之家。

金秀也不到处走动,只是喝了一口茶,再左右看了看,这是一处小小的敞轩,面南而设,门外有一道回廊,回廊外有太湖石一块,并翠竹青松数棵,被敞轩的窗棂框住,透出一股江南秀气之美,敞轩两边放着八张花梨木交椅,交椅后头是两排巨大的书架,上头密密麻麻尽数都是蓝皮或者是黄皮的书籍。

上首和寻常的会客之处不同,摆着一张巨大的书桌,上头摆放着许多各式各样的毛笔,显然这里也是纳兰永宁的写字之所,后头挂着一幅中堂,金秀仔细的看了看,原来是“张良拾履图”,讲的是黄石公考验张良,几次在桥上扔下鞋子的故事,图中的张良站在桥下捡起鞋子,一脸错愕,又带着隐隐的恼怒;桥上翘着二郎腿的黄石公鼻孔朝天显得不可一世,可眼角用余光偷偷观察张良,透出一股子狡黠之色,似乎是名家所作,十分的传神。

画的两侧挂着王维的诗句“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字体古朴,没有什么题跋,应该是主人所写。

看上去这个书斋颇为雅致,倒是和纳兰永宁的样子不太相符,金秀想着和纳兰永宁见面时候的场景,只觉得他更多是像是富家翁,不太像文人,虽然话里头语气文雅,但说的都是经济世故之道,倒是较少在说这诗书的事儿。

可见这千人千面,一人亦有多面,不能够就武断的想一个人的某一面表露出是什么性格,就判定是什么性格。

金秀正在抬头看画,不妨后头似乎有脚步声前来,随即书房的门咿呀一声,打开了,外头走进了一个鼻子红红的少年,身材高大,眼睛不算大,但是十分有神,闪闪发亮,他的穿着自然不必说了,富贵无比,他一进屋,就带着一股子不怀好意的微笑,直接了当的盯住金秀。

纳兰信芳一入内,只见到穿着一件青色大襟的高挑少女,转过身子淡然望着自己,他原本来势汹汹,但见到金秀的那清冷如冰,似乎可以将人一看到底的眼神,顿时气势就稍挫了,他心想,不对啊,这会子就输了气势,等会还怎么问罪?

只是他自己个还不知道,他的潜意识里头已觉得这个人不好惹,寻常无赖的手段只怕是不成的,于是他咳嗽一声,掩饰了一下,随即骄傲的说道,“这一位,就是元家的金姑娘了?”

金秀看着来人似乎有些奇怪,若是纳兰永宁没回来,起码也应该安排一位女眷招待自己,不管是内宅什么妈妈或者是管事嬷嬷都成,怎么来了这么一位少年?而且说话,似乎也不算十分的客气。

金秀点点头,朝着纳兰信芳福了福,“我是,这一位想必是纳兰家的大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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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一入纳府(四)

纳兰信芳呆了呆,“你如何知道?”

“这是宁老爷的外书房,等闲人进不来,就算是进来了,也不会是这样随意,闲庭散步,自由自在的,再者我也听宁老爷说过,纳兰家的大爷,比我要小几岁,如今一看,岁数也是对上了,”金秀笑道,“我可是说对了。”

“闲庭散步”这个词里头,金秀其实还有带着一丝讽刺的意思的,暗地里在讽刺纳兰信芳礼数上还差了一些,客人在此,不应该先行礼吗?而且这样不告而进,更是有些不懂礼貌。

但是显然这番话里头的意思,面前这位少年没听出来,反而他倒是很高兴,觉得金秀这话说的不错,又暗暗有点佩服金秀见识之明,“你还算不错,这样都被你猜出来了。”

纳兰信芳慢慢走进了书房之中,站在金秀对面打量了她一番,只觉得元家的这位少女宛如玉树芝兰,矫矫而立,蔚然可观,心下顿时又平添了一份想要亲近之心,于是也把自己之前气势汹汹来算账的心思给消灭了不少,但也不可能说就这样算了,“不过今个我是来找你算账的!”

金秀奇道,“算账?什么账?我和纳兰大爷你以前可认识?可打过交道?”

“不认识,也没有打过交道。”

“那又有什么账可算的?”金秀有些莫名其妙,难道那张东西,纳兰永宁给自己个,是要和面前这个二世祖算?这样不着调的事儿,可不符合纳兰永宁在自己心目中表露出来的性子啊。

“前日我阿玛从你家出来,一阵子猛夸你,又把我贬低的一无是处,害的我罚跪了一个时辰,若不是中秋佳节分外开恩,只怕是还要跪上一整夜,这事儿和你有关,又是因你而起,本大爷自然是要来找你算账了。”

金秀噗嗤一笑,又连忙拿着袖子遮住了半张脸,她调整好面部表情,淡然问纳兰信芳,“哦?是吗?”她讽刺的问道,“却不知纳兰大爷要怎么算账呢?”

纳兰信芳看见金秀的笑容,不知道为何就呆了一会,心跳漏了一拍的样子,随即若无其事的转过身子,大摇大摆的随意找了一张交椅坐了下来,又翘起了二郎腿,大大咧咧的说道,“本大爷也不是什么恶人,你这么识趣,只要和我说一句对不住,我也就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

金秀微笑,“纳兰大爷说笑了,又不是我害的你罚跪的,如何要找我算账,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她乌溜溜的眼睛滴溜溜的转,这会子见到纳兰信芳并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纨绔,倒是也起了开玩笑的心思,继续笑道,“是宁老爷罚你跪的,自然您该去找宁老爷,找他老人家算账才是呀,怎么来找我了呢?须知我今日之前,可是不认识纳兰大爷您的。”

纳兰信芳瞠目结舌,这这这,这元家姑娘未免唇舌功夫太厉害了吧?这样说来,难道自己个要去找自己老子?他很是生气,拍了一下桌子,“哼!胡搅蛮缠,我如何会找我阿玛!这事儿因你而起,自然是要你来负责!你若是不愿道歉,那么也就罢了!”

纳兰信芳挥挥手,表示自己是文雅人,“我也不仗势欺人,就拿着学问来考你,若是通不过,那么你就算不得什么有出息的人物,我阿玛这里,你也就不许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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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以才服人(一)

“我阿玛从你家回来,就对着你赞不绝口,说你是难得有见识又有才学的,”纳兰信芳哼哼说道,“我却是不服,这是其一。”

“虽然这事儿不是你让我罚跪的,但却也是因你而起,自然也要来找你算账了,哎!”纳兰信芳嘿嘿笑道,“谁叫我不敢找我阿玛呢?也就只能来找你了,这是你倒霉,却是不能怪我的。”

金秀苦笑,“这事儿还和我就扯上干系了是不是?”

“自然是有干系的,嘿嘿,若是本大爷要人来打你罚你,你必然不服,说我仗势欺人,但本大爷岂是那样的人?自然是以理服人,哦,不,是以才服人,”纳兰信芳得意洋洋的摇头晃脑,“本大爷要在你这里证明,我的才学远远超于你之上,至于阿玛的那些说法,不过是对你的溢美之词,算不得真的。”

金秀心里头想想好笑,这个纳兰永宁还真的有些可爱,倒不是完全是纨绔斗鸡走狗的性子,心里头好笑,脸上却是露出了为难的神色,“自然是宁老爷的溢美之词,小女子的才学,如何和纳兰大爷相比呢?我必然是输了的。”

“那你就说一声对不住。”

“我自然是不会说的。”

纳兰信芳和金秀大眼瞪小眼,“那你和我比一比才学!”

“才学自然是比不过纳兰大爷您的。”

“那你说一声对不住!”

“我自然是不会说的,刚才已经说了。”金秀弱弱的说道。

“那你必须要选一样!”纳兰信芳险些暴走,他抓狂的说道,“这可是纳兰家,你若是得罪了我,后果很严重!若是不听我的,说不得等着我就把你赶出去了!”

金秀虚弱的说道,“那我也只能是听纳兰大爷的了,那你说,咱们比试什么?若是太难的,小女子只怕是当场就要认输了。”

无论是谁,见到有人在自己面前服软,都会觉得十分的舒心痛快,何况是金秀如此清丽脱俗的少女呢?所以当然了,纳兰信芳这会子就有些心软了,心里头打定了注意,自己作为言而有信之人,等会肯定是说到做到,“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绝对不是什么贪图美色的缘故,不可能,纳兰家的大爷不可能这样的没出息。

不过面上自然也不能损了自家威风,“你倒是乖巧,这样提前就说好了,倒是叫我不好意思出太难的题目了,”纳兰信芳摸了摸脑门,心里头想阿玛素日里头最是喜欢和酸文人们谈诗论赋的,他既然说元家的这位姑娘才学了得,那么想必是诗书上很是精通,若是我说诗书上的事儿,只怕是被她要胜过去,若这样输了,岂不是没脸?

那么当然是要以自己之长,攻他人之短了。纳兰信芳打定了主意,咳嗽一声,老气横秋的说道,“咱们家算是相识的,我自然是不能为难你,若是说四书五经这些东西,你肯定觉得我是在故意刁难你,也罢,我想着也不过是出一些外头天南海北的事儿来考一考你,如何?若是说对了几个,也就算你过关,今日不算输。”

金秀有些懵懂,“纳兰大爷说的是什么意思?什么外头天南海北的事儿?”她的脸色大变,露出了十分震惊的神色,“我一个弱女子,如何知道外头天南海北的事儿,纳兰大爷可真的是为难我了。”

纳兰信芳见到金秀这个表情心里头可真得意极了,好么,今个这一局,我看来是要赢定了!他煞有其事的起身,在书房之中来回踱步,“我不为难你,只是问几个小问题而已,唔……先来个简单的,大玄朝边境之外,有一国名曰俄罗斯,你可知道这一国,在何处?”

金秀瞠目结舌,“就这个?”

“答不出来了吗?”纳兰信芳洋洋得意,“我想你也不知道,若不是我家世渊源,和理藩院的官儿有些交情,问过那边,我也还不知道……”

“在北边,”金秀闲闲的回答道,“漠北蒙古之北,漠西蒙古之北,黑龙江和库页岛之北,尽数都是俄罗斯之国境。”

这会子换成了纳兰信芳瞠目结舌了,他呆呆的望着金秀,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来,金秀微微一笑,“纳兰大爷,我回答的可还成?”

“算,算,算你蒙对了!”纳兰信芳结结巴巴的说道,难道是这元家姑娘原本就知道了?不,必然是蒙对的,我这里头还有呢,接下去才是见真章的时候,“那我再问你,这俄罗斯之国,在漠北蒙古的北边有一大湖,你可知道在何处?叫何名?”

“这难不倒我,”金秀继续回答道,“俄罗斯人自己称之为贝加尔湖,俄罗斯语的意思为富饶的湖泊,形容此地出产甚多。咱们对着这个湖有多个说法,汉时候称之为北海,昔日苏武牧羊就是在这里,唐时称之为小海,如今都称之为小海,或者是北海,也有称之为柏海儿湖的。若是算起来何处的话,”金秀屈指算了算,“从乌兰巴托朝北过去,许是还要一千来里路吧。”

“你如何得知!”纳兰信芳惊呼,其余的他有些知道,有些竟然也不知道,比如这小海在何处,“你怎么知道的?如何知道这么多?”

“我自然是知道的,”金秀肚子里头暗笑,这诗词歌赋自己恐怕还担忧,四书五经更是要死翘翘,可这天南海北,还能难倒自己?“这些,未免也太简单了些,”她朝着纳兰信芳眨眨眼,“纳兰大爷未免也太小瞧人了,竟然都拿这些简单的搪塞我。”

“那我再问你,”纳兰信芳哆哆嗦嗦的说道,“本朝和这俄罗斯有什么干系?还有,是哪个部门管着俄罗斯的事儿的?”

“圣祖朝和俄罗斯打了好几年仗,康宁二十八年,圣祖皇帝和俄罗斯签订了《尼布楚条约》,约定了东北黑龙江这边的过边境,派出去的大臣,还是你们纳兰家的死对头,索额图呢!”金秀调侃的笑道,“除了理藩院,还能是哪个衙门管着俄罗斯的事儿?”

纳兰信芳最后一个自信的点也被打击完了,他指着金秀,惊恐之极,“你怎么,你怎么,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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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以才服人(二)

纳兰信芳自诩外头这些天南海北的事儿知道的不少,可没想到自己个知道的,金秀竟然都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纳兰信芳有些接受不了打击,简直都要崩溃了,他原以为只有自己才会费那么多的功夫去看这些外国的东西,又问着理藩院认识的官儿借了许多的文档材料来看,才对着俄罗斯的事务有些了解,为什么这个眼前的寻常护军人家的少女,应该是任何见识都没有的,竟然都知道这些事儿!

而且知道的还比自己还清楚。

金秀鬼魅一笑,她用袖子掩住了嘴巴,神秘的望着纳兰信芳,“纳兰大爷,这些事儿我都知道,还有,您不知道的我也知道,我今个答了您三个题目,来而不往非礼也,接下去,也该我来问一问您几个问题了。”

“俄罗斯国国土面积乃是天下第一,东临大海,和咱们黑龙江库页岛比邻,南边就是靠着漠西蒙古诸部和漠北蒙古诸部,这是咱们都知道的,且不必说,那么我问纳兰大爷,俄罗斯的西边国土在何处,北边国土在何处?”

“俄罗斯皇家的标志乃是双头鹰,一头朝东,一头朝西,你可知道这是何意?”

“最后一个问题,”金秀的眼睛又乌溜溜的转了转,“我就出的简单些,你可知道俄罗斯的帝都在何处?叫做什么?”

这三个问题,简直震撼人心,让纳兰信芳一个都答不出来,他瞠目结舌,“你……”他突然恼羞成怒起来,“好呀,原来你是扮猪吃老虎,在这里头等着我,要戏耍我呢!”

“我可没有,”金秀柔柔弱弱的说道,“题目原都是纳兰大爷出的,我不过是恰逢其会罢了,再者,我这不是也考校纳兰大爷吗?若是大爷答不出来,倒也罢了,”金秀看了看门外,笑道“咱们平手,如何?”

“不成!”纳兰信芳脸上一片红一片白,咬咬牙,“输就是输,赢就是赢,没有什么平手的道理!”

纳兰信芳倒是光棍,也不会说稀里糊涂就是这样平局的道理,开玩笑,得胜之人得意洋洋说平局,那是胜利者对着失败者的怜悯,失败者说平局,那只是换一种投降的说辞,给自己留一点残存的颜面罢了。

平局?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平局,只有输,或者赢。

纳兰信芳着急的在室内来回踱步,这会子可是没有气定神闲的样子了,他来回着急的走来走去,偏生就是不记得自己有看过这些东西!自己所看的那么多书,包括自己个托人从理藩院借来的文书,一一看过去,偏生就不知道这些题目的答案是什么!

唯独只是对那俄罗斯国的帝都在何处,稍微还有那么一些印象,这个地名在两国的《尼布楚条约》之中有所谈及,但是谁还记得这些外国稀奇古怪的地名?

“最后一个问题,我知道,我知道!你别急,别催我,容我慢慢想想!”纳兰信芳着急的锤着脑袋,这是怎么回事,自己好像还看到过的!怎么这会子就想不起来了。

“是叫圣,是叫圣什么?圣什么来着?”

纳兰信芳充分表现出来一个学渣在考试的时候好像什么题目都记得,但是却是什么答案写不出来的样子,金秀狡黠一笑,“圣彼得堡,是不是?”

“是!是!”纳兰信芳抚掌大笑,“是圣彼得堡,这个名儿也太难记了!”

“不难记,圣彼得堡乃是彼得大帝定都新建的,故名彼得堡,加之以‘圣’字,用来凸显此地独一无二之地位。”

纳兰信芳的大笑戛然而止,好像一只鸭子被用力的捏住了脖子,眼睛吐出来,嘴巴半开,说不出话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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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以才服人(三)

“圣彼得堡乃是俄罗斯帝国的首都,濒临波罗的海,乃是俄罗斯和邻国打了百多年的战争,好不容易夺下来,此地季风习习,物产丰富,地势又很是开阔,最要紧的,这是波罗的海最佳港口位置,永不冻结的海港,俄罗斯昔日还算不得什么西欧大国,在夺取圣彼得堡此地的出海口之后,窥视欧洲大陆,力压群雄,国力飞速提升,奠定俄罗斯大国地位,而彼得沙皇也成为了如今俄罗斯帝国之中唯一一位被尊称为‘大帝’的沙皇。”

金秀笑吟吟的望着纳兰信芳,“纳兰大爷,你可知道这些事儿?算起来,也不过是一百多年前的故事,不是很古老,比较新鲜。”

一百多年,在学历史的人看来,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的时间差距,金秀也自然是如此的观点。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纳兰信芳眼中的惊恐渐渐变成了震惊之色,他不敢置信,很想反驳金秀说的都是胡话,但下意识之中,就知道金秀如此自信的侃侃而谈,说的必然是真的,而且是绝对是自己所不知道的东西。

“我看书看得多。”金秀笑眯眯的说道。

“绝不可能!”纳兰信芳断然否定金秀的话儿,这位元家姑娘肯定是在搪塞自己罢了,“市面上天南海北的书,我不知道看了多少,理藩院哪里外人看不到的文书档案,我也有所涉及,我不敢说自己在四书五经上知道的多少厉害,可这些事儿上,没有人比得过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纳兰信芳的脸上露出了渴望的神色,“你从哪里来的,元家姑娘,”他起身焦急的站在金秀面前,“能否告诉我吗?”

金秀微微一笑,坐了下来,拿起了盖碗,纳兰信芳只觉得她的笑容诡异神秘无比,她喝了一口茶,“的确我所学得来,但是从何处所学,我却是不能告诉纳兰大爷您了。”

“我知道,我知道,”纳兰信芳猛点头,“法不外传嘛,”他忙上前坐在了金秀的边上,“那我也不敢问别的,就问刚才元家姑娘那剩余的两个问题,能不能求教一二?尤其那个,俄罗斯帝国皇家的标志双头鹰之意?”

“这里头原本有个故事,若是说起来,那么就是又要长篇大论了,但单纯就说这个双头鹰如今的意思,无非也就是,”金秀解释道,“东方西方两边之土尽数瞻顾,绝不放弃之意思。”

她也是很是惊讶,纳兰信芳竟然会这些外国历史地理感兴趣?须知道护军子弟,刨去那些极少数的会读书上进想要当差之外(大概就是钮家大爷这种),其余的人浑浑噩噩,遛狗斗鸡的才是生活主流。

不是金秀看不起自己的父亲,但凡只要是家境好一些,只怕是富祥也不会辛苦去当差,而是要呆家里吃喝玩乐了,这不是说某些人的选择,而是大玄朝的护军生活主流。

大家讨论的都是哪里酒菜好吃,哪里的羊蝎子入味,哪里的涮羊肉地道,谁家养的鸽子有淡紫色的凤头,堪称大拿,谁家的蟋蟀又斗败了什么厉害的虫王,每日都是说的这些,讨论的这些,没有任何生活压力的人们,缺乏了上进的努力,难免就要走上这些吃喝玩乐的道路。

历朝历代均是如此,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民间也有富不过三代的谚语,只是护军人家子弟,无论男女,只要是长大,就有一份禄米发放,这个禄米不算多,但也可以让你饿不死,所以吃喝玩乐又不怕家产全部坐吃山空,自然是享乐之事,大行其道了。

纳兰信芳竟然对着大玄朝外的事儿如此感兴趣,真是叫人有些意外惊讶,绝对是这个时代之中的非主流,须知肯读书上进的就是少数,而对着这些和科举无关的四海之事如此感兴趣,更是少数之中的少数。因为科举考试当官当差起码还算是养家糊口的一个好办法,可这些海外的东西,学会了做什么?无非是平添闲谈之中的一些谈资罢了。

或者是再作为一种游手好闲不学好的榜样罢了。

“那另外一个问题呢?俄罗斯之领土,东至何处?北至何处?”纳兰信芳抓耳挠腮的问道。

金秀咳嗽一声,缓缓站起来,朝着书房外行福礼,“宁老爷。”

纳兰信芳一个激灵,刷的站了起来,猛地回头一瞧,只见到自己的老子,纳兰永宁站在书房门口,脸上阴晴不定,难以捉摸,于是也连忙打千请安问好,心里头暗暗希望满天神佛要保佑自己,最好是老爷不过是才来,不要听到什么别的话才好!

只是从来都是天不遂人愿,纳兰永宁跨步进了书房,也不和金秀说什么,只是吩咐身后跟着的长贵,“把那个到处传消息的门子抽十鞭子,赶到外头庄上去,再叫人进来,”纳兰永宁恼怒的盯着儿子纳兰信芳,“把这个混帐东西给捆了,就在外头好生给我打!”

长贵不敢阻拦,也知道这会子不是自己一介奴仆该阻拦的,一挥手,外头进来了好几个人,一下子就把懵懂不知大祸到来的纳兰信芳一下子给按住了,纳兰信芳有些心虚,“阿玛,我这是怎么了?你要打我?”

“不知死活的小畜生!”纳兰永宁阴着脸怒不可遏,“你学这些无知的东西也就罢了,自己个不中用,还敢来找别人的麻烦!来人!赶紧捆了,就在这书房外头打,我倒是要看看,棍棒能不能叫你懂事些!”

长贵办事很是利索,不过是一会子,纳兰信芳就被捆着结结实实,又马上被拖了出去,纳兰信芳这会子才回过神来,自己的父亲不是开玩笑了,他于是连忙求饶,但显然他没有朝着铁石心肠绝不可能动摇的父亲求饶,而是大声疾呼

“元家姑娘!元家姑娘!求求你,救我一救!”

金秀错愕,随即一笑,没想到这个纳兰信芳倒也不是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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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以才服人(四)

纳兰信芳既然是开口了,那么金秀若是不求情,未免也太过于冷血了,于是金秀朝着纳兰永宁又是微微一福,说道,“请宁老爷饶过纳兰大爷这一次,他也不是故意的。”

这话听得好像不怎么对劲啊?感觉更像是敷衍之词,纳兰永宁冷哼一声,“如此狂妄不学好,还竟然敢对着来客做出无礼之事,若是这一次轻饶,日后必然是以恶小而为之,致使犯下弥天大祸!到时候连累家人父母,还不如今个就打死罢了!”

金秀很是无语,你这有罪推定也太厉害了,都到了日后的程度了,不过她倒是觉得纳兰信芳也还不算坏人,于是笑道,“请宁老爷暂缓雷霆之怒,听我一言,若是我说的在理,那么就请免了纳兰大爷的处罚,若是我说的不在理,您再动手惩治也不迟,如何?”

纳兰永宁点点头,“今日你乃是客人,自然是要听你说一说。”他看了一眼长贵,长贵这才让众人拉住纳兰信芳,不让他继续被拖出去。

“权贵世家,最让人厌恶的,就是仗势欺人,须知道这权势,不可能永远存在于自己身上,夫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乃是世间之常理,从未有百年不变之世家,所以这得势时候仗势欺人容易,可若是失势的时候,别人就会在势力上报复你,这一点,宁老爷是否认可?”

他怎么可能不认可?他简直是用自己的仕途,或者是说用这几十年来的官场冷暖来完全印证了这句话,纳兰永宁身子一震,“你说的极是。”

他转身坐了下来,又请金秀坐下,“金姑娘,你请坐,我这边洗耳恭听。”

“我说句不合适的话,若是今日纳兰大爷仗势欺人,进来耀武扬威的就要拿我训话,那么纳兰大爷必然是纨绔子弟,算不得什么出息,就算是纳兰大爷要我开口求宁老爷宽宥一二,我也是决计不会出言相求的,可纳兰大爷今日一到此地书房,虽然趾高气昂,却无仗势欺人之事,反而用考校之法来为难我,这一来风雅,二来也无甚过分之事,只是要我赔礼道歉罢了。”

纳兰永宁微微点头,随即似乎醒悟,又忙摇头,“金姑娘对着这个逆子未免太过誉了。”

“绝不过誉,”金秀笑道,“世人都觉得纳兰大爷所感兴趣的东西都不过是玩物谈资罢了,”纳兰信芳插嘴喊道,“绝不是什么玩物,亦非谈资!”

金秀微微一笑,又对着纳兰永宁笑道,“只怕是宁老爷也是如此认为,可我看来,这事儿是极为重要的事儿,日后若是研习得当,也说不定能够有出息的时候。”

“我只觉得他顽劣不经,没想到金姑娘倒是如此看得起他,”纳兰永宁摇头,“这些海外怪谈之事,如何有用呢?我们这些人家,还是正经读书当差才是最要紧的。”

“不然,不然,”金秀说道,“读书当差自然不错,可这些海外怪谈,若是学好了,为何不能当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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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原物奉还(一)

“这话是如何说的呢?”

“我看汉书,有张骞出使西域,有班超投笔从戎,这都是通晓外国之事而得以封侯的,”金秀笑道,“珠玉在前,宁老爷最是通古博今的,怎么会忘了这两个厉害的人物?再着看唐朝时候,又有玄奘法师西天取经,归来又得唐太宗赏识,开创佛门一宗,这也是大大有名啊。”

纳兰永宁摇摇头,“你也说是以前的事儿,汉唐时候,和如今时候如何相同?本朝自从圣祖皇帝以降,对着外头的事儿漠不关心,除却一些懂机械天文之术的牧师传教士等人外,其余的外国人一概不许入内,对着外头,也只是让广州十三行来做接洽之事,就只有这些通道,逆子又不是什么天纵奇才之人,天文算术之术,自然不能出众,若是去十三行经商?这又是如何算的上好差事?”

纳兰永宁意气萧索,“且如今永盛朝,更是没有这些外头的事儿了。他学这些东西,轻者不过是没有差事,日后混吃等死也饿不死他,只是若是被别有用心之人捅出来,”他脸色不愉的盯着纳兰信芳,纳兰信芳吓得身子又哆嗦了一下,他可实在是有些怕自己这个老子,“哼,说是学这些外国之事,只怕是居心不轨,到时候连累满门,也是指日可见!”

金秀倒是不觉得纳兰永宁这是瞎操心,她非常清楚永盛皇帝那骄傲自大十分在意天朝上国天下第一的面子,更是屡屡大兴文字狱,就是为了一己帝王私欲而已,换句简单的话来说,那就是凡事更多的全凭自己个喜恶来。

“宁老爷的担忧也不是没有道理,所以纳兰大爷还需要谨慎一些才是对的。”金秀继续劝解道,“不过有句话叫做世易时移,世事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日后又有了新的变化,也是有一定的可能,再者说了,就算不变,一如既往都和现在一般无二,宁老爷,你怎么知道日后纳兰大爷当不到粤海关道呢?纳兰大爷若是真的能够通宵大玄外的事务,天下还有人比他更适合当这个粤海关道吗?”

纳兰永宁不由得失笑,“他是什么东西?能到那个位置上去?粤海关道乃是天下赋税第一的地方,一道的赋税比得上江南几省一起的了!这个位置非是天子近臣,又必须是极为有才干之人,才能够当的下去,他就等着下辈子吧!”

不过金秀说了这么多,的确在说明纳兰信芳的重要性上,发挥了巨大的作用,纳兰永宁脸上露出了笑意,金秀知道这会子必然是缓和了,于是对着长贵笑道,“长贵大叔,宁老爷已经松口了,您还不赶紧着把纳兰大爷给松绑了。”

“什么纳兰大爷!”纳兰永宁又是冷哼一声,“他是什么东西,你只管直接叫他的名字就是了!”

纳兰信芳灰头土脸的松了绑,灰溜溜的站在了金秀和纳兰永宁面前,“无用的杀才!”纳兰永宁喝道,“今个若不是金姑娘在这里头求情,我是决计不轻饶!还不赶紧的谢过金姑娘!”

纳兰信芳忙朝着金秀作揖谢过,金秀微微一避让,“我可不敢当,纳兰大爷。你该谢宁老爷才是。”

纳兰永宁却是不会如此就放过自己这个深深托付期望的长子,“饶了你的打,其余的却是没有这样简单!还不赶紧着滚出去,跪在院子外头,好好反省反省!”

这倒不算是什么特别严厉的惩处,纳兰信芳早就习惯了这个套路,于是他忙不迭的出门而去,就怕是父亲等会子又要闹别的幺蛾子,这就吃不消了,所以还是赶紧着走吧。

纳兰永宁又请金秀坐下,又叫人奉茶上来,“我这个儿子,别人虽然看在老夫的面子上,许是会说一些奉承的话,可从未和金姑娘你如此说的有些道理,真真是有些引人深思,”他端着盖碗,沉思了许久,“你说这日后会变,何以见得?”

这当然是金秀乱说之词,不过纳兰永宁这么问起来,她也不能够就这样敷衍了事,她想了想,“有人起,有人落,有人出,有人进,乃是世间寻常之理,有些事儿,只需要一个契机,亦或者再要一些个敢为天下先的人罢了。”

“这话不假,”纳兰永宁点点头,又闲聊了一番,纳兰永宁恢复了风轻云淡的神色,末了就又问金秀,“金姑娘今日来,可是有事儿?”

好么,纳兰永宁若是不提,金秀险些忘了今日为何而来了,她从袖子里头拿出来了一张纸,放在了身边的桌子上,“承蒙宁老爷赐给长命锁,金秀十分高兴,也有感激涕零之意,谁知道放着长命锁的盒子之中还有一这银票一张,我心里头想着,只怕是宁老爷不小心放错了,于是连忙拿回来,免得宁老爷误以为放在别的地方,找不到就不好了。”

长贵垂着手站在门口,听到金秀这话,不由得微微转过头来看金秀的表情和神色,纳兰永宁微微一挑眉,“原来在这里!我的确找了好久,不过许是我让长贵给你的呢?你怎么不收下?”

纳兰永宁放下盖碗,笑道,“这可是有二十两银子,算起来也不多,我素来赏人也有这么点的。”

这个老狐狸,金秀如何不知道这必然是试探之举?谁会好端端的送银票呢?再者,“长贵大叔送过来的时候,只是言明一个小玩意让我把玩罢了,并没有说有银票之事。”

“再者,这无功不受禄,我并没有帮上宁老爷什么,如何敢收这张银票呢?所以昨个夜里头桥瞧见了,于是今日就连忙要过来还了这个才好,不然就寝食难安了。”

纳兰永宁哈哈一笑,捻须说道,“如此倒是老夫办错事儿了,原本是想着你家里头艰难,所以就悄悄的给你,不让别人知道,你今个知道我的意思,拿回去就是了——并不是我放错了。”

金秀当然想要银子,这二十两来说,比什么都要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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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原物奉还(二)

金钱不是万能的,但是没有金钱是万万不能的。

没钱,寸步难行。

金秀一家人,很明显现在就处于没钱的这个窘境,正如之前所说的,金秀一家子还是为了温饱,希望达到衣食无忧的目的而忧愁,但善保一家,钮家人来说,显然就是更追求更高的境界,要求去读书上进看看能不能跳出现在的这个藩篱,金秀也想,但是目前来说,元家一家四口,哦不,还要加上那个桂大奶奶,还是想办法解决温饱问题最好。

所以金秀很需要钱,但她绝对不能要这个钱。

二十两银子是小数目吗?绝对不是,在这个时代,绝对绝对是一笔巨款了。

大家伙可能被电视剧里面动不动就甩出一百两银子,动不动就拿出几千两银票来砸人给养刁了,以为这银子是最为便宜的货币,实际上在大玄朝,或者是说在历朝历代,老百姓最常用最流通的货币,就是铜币。

而银子作为货币来流通的情况,那也是极少见的情况,原因就是因为银子太贵重了。贵重到普通人根本就用不到什么银子。

以大玄永盛朝为例,这是大玄朝最为强盛和富裕的时候了,永盛年间物产最丰富,生活达到最巅峰,现如今京师两银子可换一千文铜钱,现在这个物价,蔬菜二三文钱一斤,水果六七文钱一斤,一两银子能买六百斤大米之多。那么也就是说二十两银子,足够买一万两千斤大米!单单论大米,就足够金秀一家四口吃个好几年了。

所以千万不要小看这二十两银子,须知道如今的九品县令,明面上的俸禄,一年也就是三十三两银子。

同时代曹雪芹所写的《红楼梦》之中,在刘姥姥二进大观园的时候,听平儿说吃了七八十斤的螃蟹,立刻就按当时螃蟹的市场价格,心算出了这一顿饭竟然有二十多两银子。并感慨说这足够了庄稼人过一年的用度了。

这个描述基本准确,如果金秀一家这么些人,节约一些,一年的吃穿用度绝对就够了。

金秀非常想要钱,特别是现在这个阶段,非常的想要,如果父亲富祥要真的去南边打仗,而家里头母亲玉芬又要诞下弟妹,家里头正是最需要用钱的时候,谁会拒绝金钱的魅力,但是这个钱,真的不能要。

纳兰永宁是敌是友,如今可以分辨,但是她还摸不清楚纳兰永宁需要自己做什么,甚至是要元家做什么?

而且这个银票明显是有了试探之举,若是自己收下来了,估摸着后面就没有什么好事儿轮得到自己了,什么?这个还要猜吗?什么金斧头银斧头的童话故事,就算是自己个没遇见过,那也听说的过了,金秀秉持一点做人的原则,那就是不可以贪小便宜。

贪小便宜会吃大亏,这是从古自今不知道多少事例证明过的,金秀是学历史的,她最喜欢的就是在史书之中吸取经验教训。

纳兰永宁说要补贴金秀家里,金秀却是不敢要这个银子,当然了,这不是脑残宅斗剧,会出现什么私相授受要被责罚的事儿,但是金秀不认为如今元家,最大的困难和危机是缺银子。

金秀恭敬的回道“长者赐,原本是不敢辞的,只是因为我家里头却也不是最缺的是这个银子。”

“那你家最缺的是什么?”

“宁老爷自然是知道的,”金秀略带着请求之意说道,“自然是我家阿玛要去丰台大营效力的事儿,兵部下文已经明确言明,就是要去云南和缅甸作战。”

“家父若是武艺出众,我自然也不会反对他出征,若是能够为家里头赚一个前程来,也是好的,只是他到底是寻常侍卫,四九城里头当差也还行,若是出征作战,不是我这个做女儿的心存诅咒,将来或许,”金秀深吸一口气,“只怕是死无葬身之地。”

“何必说的这样严重,”纳兰永宁笑道,“这件事儿,我从你家处听到后,也问过了一些同僚和兵部的好友,这一番征召,却也不是直接上战场的,毕竟都不是正经的军人,只是负责转运粮草,或者是修建战事工地,亦或者是搬运军备物之事,倒是不必上战场。”

“若是不用上战场,岂不是也还成?本朝素来是以军功为贵的,”纳兰永宁继续说道,“只要征缅之战大获全胜,富祥世兄也可以赚一个军功爵位回来,爵位可以传袭几代,到时候你们一家子就起来了。”

“大获全胜?”金秀略带着了然的微笑问纳兰永宁,“宁老爷真的是如此以为?”

“有什么问题吗?”纳兰永宁微微一愣,“天朝战无不胜,别说去前几代帝王,就论如今,也是如此,前些年刚剿灭莫西蒙古诸部,军威正盛,缅甸虽然在天南之处也算是一个大国,但和天朝相比,那根本就算不得什么,大军一到,鼓荡之下,想必也能平定了。”

瞧瞧,这就是当时的人对于缅甸的态度,别说是纳兰永宁了,只怕是永盛皇帝觉得如此,觉得缅甸在大军之下,必然是一举攻克没有任何问题。

“山高路远,行军艰难,又有毒虫瘴气,这一去绝不是什么好差事儿,也不可能那么快,”金秀摇摇头,“昔日诸葛亮平定南中,也花了好些心思和军力,何况如今的缅甸,更是在南中更南的位置,我们过去乃是客,人家才是主,俗话说得好,强龙不压地头蛇,咱们别的都不说,这一点上,就是输了!”

金秀一说出来这个输字,就觉得很是惶恐不安,于是忙起身,朝着纳兰永宁谢罪,“小女子胡言乱语,宁老爷听过也就罢了。”

金秀不看好缅甸之战,纳兰永宁觉得担忧父亲,这也是情有可原,但是他惊奇于金秀对着这些军事上的事儿,也是如此有见得,“金姑娘,难不成也读过兵书吗?”

之前金秀谎称自己的这些见识都是从书上看来的,故此纳兰永宁也有这么一问,金秀摇摇头,“我不懂军事,但我知道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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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原物奉还(三)

“我知道历史,”金秀说了这么半句,又觉得有些装,于是忙加了后半句,“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我闲来无事,最喜欢看的就是史书。”历史上兴师动众千里奔袭作战的,没有几个是有好结果,而且根据历史,金秀也很明白,所谓的征缅之战,最后也只是算一个不胜不败的平局,这个平局还是在官方掩饰下得来的平局,内里亏了多少,谁都很清楚。

纳兰永宁见到金秀说自己个不通军事,也就不再问了,实际上他自己个也是不通的,故此这个话题也不继续开展下去,横竖只要知道金秀觉得富祥此去缅甸她十分担心就是了,“那你的意思,金姑娘我知道了,想着要想办法将富祥世兄这个差事儿,给免了,是不是?”

“是,就是这个意思,”金秀点点头,“今个除了要来谢过宁老爷中秋送来的酒菜,更是要将这张银票送回,再者,就是要请宁老爷帮衬一二,”她起身,朝着纳兰永宁行福礼,“这事儿务必要请宁老爷施之援手。”

长贵站在门口垂着手默不作声,纳兰永宁看了金秀一眼,笑道,“金姑娘何必如此郑重?这事儿我知道了,但你刚才也说,无功不受禄,自然这话没错,也还有一句话,不知道,金姑娘有没有听过?”

“什么话?”

“无利不起早,”纳兰永宁捻须说道,“这无功不受禄,自然是无利不起早,你若是要我帮衬富祥世兄,可有什么能报答我的?”他端起了盖碗,喝了一口茶,随即在升腾的热气之后仔细观察着金秀的表情,“你可知道,”他把盖碗放了下来,又把玩起了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富祥世兄入宫的差事儿还是我寻了关系找的,可是他无故遭殃,这个差事儿没做多久就丢了。”

“丢了也就丢了,我自然也不会说要他报答什么,只是如今这又是一件事儿,我之前在你们家里头,说兵部不熟悉,并不是推托之词,若是要去找,要去协商此事,那也有法子,但这个就要我花了许多的心思,甚至还要花上纳兰家的关系,才能够其中转圜一二,所以我没有答应。”

“如今你既然说了,咱们都是世交,我也自然会帮忙,只是凡事必然是有得必有失,你要有所求,自然就要拿出什么,所以,”纳兰永宁身子微微前倾,笑着对金秀道“金姑娘能够给我什么呢?”

金秀有些无奈,这也就是她今天这样鼓起勇气来到纳兰府的时候最需要思考的,自己最大的劣势,元家到底有没有是让纳兰家看中的东西?若是没有,为何人家要一直帮衬你?这是说不通的。

金秀也自然弱了气势,“元家困顿,实在是没有什么东西能够给宁老爷您的。”

“我不是说元家,而是你,”纳兰永宁看了一眼那张银票,“金姑娘,你今个来奉还原物,我是很高兴的,不瞒你说,”纳兰永宁笑道,“这银票,不是我不小心落下的,而是我拿来,试探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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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原物奉还(四)

果然,金秀就猜到了,纳兰永宁拿着这张二十两的银票,让元家可以一年衣食无忧的银子果然是别有用意。

任何一个普通的家庭,只要不是那种吃光用光奢侈惯了的家庭,只要是拿着这二十两银子预备起来,做点小本生意或者是攒起来,日后发家就靠着这个起来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儿。金秀就知道,纳兰永宁会有别的意思。

“那么,宁老爷,”金秀脸上微微一变,随即笑道,“莫非这银票是假的不成?”

“不是假的,自然是真的,我这府上虽然如今不如以前,但也还是拿得出二十两银子的,这不会假的,我说的试探你,只是看看金姑娘你会不会为了这二十两银子而忘记还给我。”

什么忘记还给他,就是看看金秀是不是那种拿了银子就装作这件事儿没有发生过而已。

“若是你见了这二十两银票没有来找我,那么我也就断定你这个人,”纳兰永宁笑道,“见小利而忘身,虽然有些眼界,但是难承担大任,以后也会被小钱小利而诱惑,那么也就不值得我的信赖。”

金秀身子微微一震,“宁老爷,这句话的意思是?”

“就是这个意思,”纳兰永宁笑道,“我虽然不才,可这永盛朝不知道多少位年轻俊才我都是看过的,许多人就像流星,一闪而过,丝毫不能为自己谋取更多的地位和名声,所以我虽然看重你,八月十五那一日你说的话,的确惊艳,但我还要再考考你,看看你品德如何,有些时候有才无德,反而更是大祸患,不仅自己玩火,更是要波及他人。”

“你若是收了这二十两银子,自然元家我以后就不会来了,二十两银子,你家里头拿着也可以拿来补贴,也不能说是发家致富,但多少也有所裨益;若是没有收下来,反而是送回来了,就如今日这样,”纳兰永宁笑道,“那么日后的事儿,我自然也会帮忙。”

“毕竟有才有德之人,值得别人的帮助。”

金秀心里头暗暗腹诽,就算是古人,也不可以小看任何人,虽然自己有土著所没有的穿越者优势,但在这些浸淫于官场多年的老狐狸来说,还是不够看的,这一些算计,她倒还真的没想过。

她有些如释重负,但又有感觉不太对的感觉,纳兰永宁竟然用二十两银票来试探金秀,这所图者,必然甚大,自己能不能承担他的所图?这很关键,金秀必须考虑。

“宁老爷谬赞,我不敢当,”金秀想了想,还是要把话题主导权拿到自己这边比较好,纳兰永宁所图什么,她现在不关心,但是阿玛富祥的差事儿,还是想问一问的,“那我阿玛的差事儿,宁老爷是愿意帮了?”

“那要看金姑娘你能帮我什么了,”纳兰永宁适才突然想到了一个极好的主意,灵光一现,他直觉是一个非常好的主意,他或许真的没有想到,这个突然想出来的主意,改变了他,和纳兰家接下去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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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突发之想(一)

他想到了一个绝佳的主意,但是这会子还没酝酿成熟,所以还要再看看金秀的表现如何,是否值得培养,“不过你既然开口了,那么我自然也要帮衬一二,”纳兰永宁算是松口了,“这些日子我会瞧瞧,看能够帮的上忙。”

金秀瞧瞧的舒了一口气,没想到今日不过是来求人,一下子倒是还成了自己被面试的现场,听到纳兰永宁这么说,才稍微放松了一些,可纳兰永宁却是不愿意放过她,“之前在你家,咱们第一次见面,自然是不便交浅言深的,可今个你既然有求于我,老夫也厚颜问一句,为何你之前笃定十二皇子无缘大位,又不愿意说是何人,那一位皇子,更有可能继承大位呢?”

这不是很简单的事儿吗?永盛皇帝要当六十年的皇帝,才会禅让给下一位皇帝,但是如今却是不能这么说,总不能说自己个未卜先知吧?“宁老爷为何要问这个?”金秀反问。

纳兰永宁微微一楞,“自然是好奇而已。”

“如今说这个太早了,”金秀摇摇头,“万岁爷春秋鼎盛,不是谈这个的时候,昔日圣祖皇帝,可是在位很多年呢。”

金秀只是说这么一句话,却什么都没有再说,纳兰永宁什么心思,金秀大概可以猜到,无非就是因为如今家世有些衰败,想着提前烧冷灶,看看有没有机会博一个从龙之功罢了,可永盛皇帝是超强待机的冠军,六十年太平天子坐得稳稳当当的,若不是自己立下誓言,只怕是还要当到老死为止。如今才永盛三十一年,这起码还有三十年的时光,这空冷灶烧的也太早了些,利益率太低的事情,金秀是不会建议任何人去做的。

永盛朝,烧任何皇子的冷灶,还不如直接献媚讨好永盛皇帝,这样机会来的更大一些。

纳兰永宁似乎想到了什么,眼中精光四射,随即掩饰了下来,“好了,金姑娘,咱们说了这么一会话了,你也该去见见贱内,”纳兰永宁笑道,“既然是通家之好,那么女眷总是要见一见的。”他吩咐长贵,“带到后头让太太也瞧瞧金姑娘。”

这才是护军人家女眷之间正常的交往嘛,女眷对女眷,这才是寻常事,像是纳兰永宁拉住金秀说了这么久的话儿,实在是不太寻常,也难怪桂大奶奶会狐疑纳兰永宁是不是看上自己要讨自己个当小老婆了。

金秀松了一口气,对付女眷总是轻松多了,她起身告辞离开书房,纳兰永宁目送金秀离开,呆坐在椅子上,也不知道想什么,小厮进来倒茶,也被他挥手叫退,“长贵回来,让他进来伺候,其余的人一概不许入内。”

不多会,长贵就回来了,他禀告纳兰永宁,“老爷,金姑娘已经在太太院里了。”

纳兰永宁这才回过神来,对着长贵点点头,“你觉得元家的这个姑娘,如何?”

“的确厉害,”长贵沉稳说道,他在一边看得清清楚楚,“说话有分寸,也能讨人喜欢,其余的奴才不懂,但是能劝得住老爷的怒气,的确是少见。”

纳兰永宁若有所思,“见小利而不贪,这的确是难得,关键的是还知道道理,也读书,有见识,这又是更难得了,”纳兰永宁站了起来,在书房内踱步,“我已经是很多年没有见到这样的人物了。”

长贵不接话,只是站着听吩咐,纳兰永宁望着书房外的那几根翠竹,翠竹无风摆动,摇曳多姿,“长贵,你说,让她入宫去,帮衬着舒主子,如何?”

显然长贵绝不会是普通的那种长随,普通的长随不会和主子商量这些重要的事情,说到了这个“舒主子”,长贵的身子微微一震,有些吃惊,“老爷的意思是?”

“舒主子在宫里头有些年份了,是什么时候入宫的?永盛六年,如今也二十五年过去了,膝下诞育过皇子,但也早夭,如今年数不年轻了,也没多少恩宠,如今咱们家还算是外戚,可若是再这样下去,只怕是如今这残留下来的一点点声势,只怕也是要没了。”

原来纳兰家竟然还是外戚,金秀这是真不知道,也无人和她说过这个事儿。

长贵摇摇头,“恕奴才直言,咱们家也不是靠着这些起来的,这个怕是没多少用处。”

“没多少用处也要试一试,不成,无伤大雅,成了,那就是收获几百倍的好处!”纳兰永宁说道,“别的不说,就单单看先皇后,孝贤皇后,如今富察家,多少显赫?”

既然是纳兰永宁打定了这个主意,长贵也不好反驳自家主子,但他还是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奴才仔细想了想和这位金姑娘打交道的说话,这位姑娘确实厉害,但是奴才很是好奇,依照着富祥夫妻两人的样子,教育不出来如此好的女儿,故此奴才有些奇怪——金姑娘的来历,有些奇怪。”

纳兰永宁明白长贵的话,“来历”不是说金秀这个人来历不明,而是说她的这一身学识来历不明,若是真的要按照纳兰永宁的意思,将金秀推荐或者是采用其余的方法送入宫中,若是金秀这身学识来历不明,危害皇家或者是危害皇帝,日后算账起来,真的倒是应了他呵斥自己儿子的那句话“致使犯下弥天大祸!”连累金秀家人尚不确定,但是纳兰家绝对是死定了。

“那就是还要再仔细斟酌,瞧一瞧她了,”纳兰永宁点点头,“这说话的确不错,只是我也不能够时常请她过来交谈,今个说话我也瞧见了,她只怕是还有许多话儿不愿意和我说的,说话谨慎,倒也是好事,不过,”他突然想到了刚才被自己喝令出去罚跪的儿子纳兰信芳,“那个逆子呢?还跪着?叫他滚进来,我有事儿交代他!”

金秀在索绰罗氏院子里头坐了坐,索绰罗氏之前就听纳兰永宁说过金秀,今日一见,交谈之下,果然不同凡响,彬彬有礼,不卑不亢,虽然衣着简朴,但眼神淡然,自有一种华贵之仪在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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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突发之想(二)

索绰罗氏也是大户人家出身,明白这一种风仪不仅仅是家里有钱就能培养出来的,更是需要累世大贵之家日益熏陶出来的得体风度,再加上诗书的积累,才有可能如此,她也很是奇怪,为什么元家能够培养出这样优秀的姑娘来。

如此说了一番话,金秀觉得时候差不多了,再坐下去,只怕是父亲在外头就要担心了,于是就起身告辞,索绰罗氏又殷勤留饭,“我家的大哥儿,只怕是金姑娘你还没见过,现在还在外头书房读书,等会不如留下来用饭,也让你见他一见。”

金秀心里头暗道我怎么会不见过,若是你知道这会子因为我,现在纳兰信芳还跪在外头受苦,只怕就没有这么客气了,这会子不脱身,还什么时候脱身?金秀干笑,“长者赐,原不敢辞,只是阿玛还在外头等着我家去,故此也只能是下次来领受了。”

索绰罗氏于是点点头,见着金秀行了礼退出去,又叫嬷嬷等好生相送,这会子嬷嬷也送上了一盒东西,索绰罗氏笑道,“不值钱的东西,你且拿着家去吧。”

金秀如今是看到这些装着东西的盒子都很是害怕,深怕在里头又闹什么幺蛾子出来,若是又拿着什么金银首饰来测试自己,这可是真的有些惊弓之鸟了,纳兰永宁给的那二十两银票已经让金秀昨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了,心里头一直天人交战,要不要假装没有这回事,但是最后还是放弃了,金秀是一个很注重原则的人。

当然这也是答对了纳兰永宁的考卷,但是这考试,可不想再来一次,因为那滋味不好受。

所以金秀是真心实意的推辞不要,不是假客气,“我这只是过府请安,若是这请安就拿了太太您的东西,未免是心中不安。”

“这有什么,”索绰罗氏一来是知道纳兰永宁重视金秀,二是也觉得金秀此女的确不错,故此也高兴的很,听到金秀这样说话,不由得嗔怪道,“既然是世交,就不必客气,你日后也勤来来,我这里虽然没什么好玩的,可到底我也还不算老,说话也还成,我呀,也喜欢和你们这些年轻人说话。”

花朵一样的姑娘,有谁不喜欢呢?索绰罗氏亦是如此,金秀见推辞不过,也只能是硬着头皮收下来,福了福又是谢过,心里头打定了注意,等会出了门上了车,就要马上打开看看盒子里头还有什么幺蛾子,如果再来纳兰永宁试自己的那一套,那么可以马上掉头还回去,免得拿回家又要多跑一趟。

她出了索绰罗氏的院子,外头长贵垂着手已经在等了,“老爷外头来了客,原本是想留金姑娘用饭的,这会子不得空,就让奴才我送金姑娘出去。”

“如此,多谢长贵大叔了。”

那个嬷嬷捧着盒子随着金秀出来,长贵也跟在后头,到了外头大门,这会子门子们都非常老实乖巧了,见到金秀出来,忙打千问好——刚才那个门子打了一顿,大家伙都瞧见的,不知道内情的人都觉得是得罪了面前这位神秘的元家大姑娘所以才丢了这个好差事儿。

谁也不敢得罪会让自己倒霉的人不是?

让门子们更恭敬的原因也还有一个,金秀出门之后见到纳兰信芳动作恭谨,但是一脸不服气的站在门口,似乎还要送自己的意思,但是纳兰信芳不是来送自己的,长贵笑着解释,“大爷为表示自己的歉意,说要亲自送金姑娘回去,我们拦都拦不住。”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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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突发之想(三)

金秀目瞪口呆,长贵说纳兰信芳要送自己回去,她仔细一看,果然瞧见了纳兰信芳的手上拿着一根马鞭,再看着远处,原本送自己过来的马车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纳兰家油布青盖大马车,拉车的还是一头颇为高大的骏马,富祥正在台阶下头等着。

金秀又瞧了一眼那心不甘情不愿的纳兰信芳,干笑道,“长贵大叔,这就不必了吧?纳兰大爷事儿多,还要读书认真呢,如何能做这护送的事儿?横竖回去也不算远,何必如此,阿玛和我一起回去就是了,府上再派人来拿车子也成。”

纳兰信芳只觉得金秀说的那句“读书认真”的话儿,有些刺耳,但是这会子刚被自己老子收拾了一顿,这会子不敢再跳出来,只是冷哼一声,转过头去。

金秀朝着那嬷嬷微微一福,接过了她手里头索绰罗氏给的盒子,长贵抢先接过了盒子,又快步走到了马车边,捧着盒子笑眯眯的看着金秀,金秀走到马车前,长贵这才低声对着金秀说道,“老爷让奴才告诉金姑娘一句话,若是为了富老爷的事儿,那么金姑娘要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照顾好我们家的大爷。”

“照顾?”金秀皱眉,这开什么玩笑,自己又不是保姆嬷嬷,怎么照顾一个已经很大的纳兰信芳?这话肯定是有别的意思,“这是何意啊?我实在是不解。”

“金姑娘才学出众,适才在书房寥寥数语就已经折服了我们家大爷,若是能把心中所学教导大爷一二,他就够受用不尽了,这才是照顾的意思,”长贵微微欠身恭顺的说道,“大爷的性子最野,虽然老爷素来也会弹压,但是这弹压是弹不住一辈子的,他自诩对着这些四海上的事儿很懂,外头许多人都不服气,今日却是对着金姑娘服气了。”

“可见金姑娘的确有独到之处,老爷说了,他希望照顾我们家大爷,这是金姑娘报答他的第一件事儿。”

金秀微微叹气,果然,这求人是没有那么爽利的事情,果然,自己还没回家去,纳兰永宁就要给自己派差事儿了,她没有别的选择,求于人,就是要听别人的吩咐听别人的安排,“宁老爷既然这么吩咐,那么我也只有遵循的,只是若到时候纳兰大爷学了的东西不合宁老爷的意,一定是不能怪我的。”

纳兰永宁的态度很是奇怪,他既然如此鄙夷自己儿子纳兰信芳学这些无稽之术,但为何又要金秀教导他这些?日后岂不是更要学的让纳兰永宁不喜欢了?所以这丑话,还是要说在前头。

“无妨的,这一节请金姑娘不要担心,”长贵笑道,“老爷心里头有数的。”

长贵亲自扶着金秀上了马车,又过来请纳兰信芳,“大爷,”他见到纳兰信芳还是不情不愿的,于是谨慎的警告纳兰信芳,“老爷刚才可是说清楚了,要大爷好生把元家姑娘的这些学识都学起来,这不是玩笑话,老爷虽然不愿意你学这些,可你若是一定要学,那么总比在家里头游手好闲来的强一些,不是吗?”

纳兰信芳这才确信自己阿玛是的确这个意思,“你说的可是真的?”

“自然,老爷的意思,让你把元家姑娘的学识都学来的才好,”长贵笑道,“她再厉害也只是姑娘,日后总不能当差做官吧?金姑娘说的极是,你若是学到了这些,日后理藩院的差事儿,起码可以当了。”

纳兰信芳这才大喜,只是随即有些惭愧,“我却是要向着一介女流低头。”

长贵笑而不语,他也觉得如此娇生惯养的纳兰信芳也要受一受挫折才好,“却是不丢人,老爷都很是钦佩这位金姑娘呢,没瞧见今个老爷都待之上宾吗?”

于是纳兰信芳在长贵口中得了父亲的承诺,心里头也高兴起来,膝盖原本颇为疼痛,这会子也不疼了,大马金刀的走到马车前,富祥陪着笑,“大爷坐里头去,我在外头坐着是了。”

纳兰信芳也是这样想的,他可不觉得自己应该坐在外头,掀开门帘预备着进车,金秀咳嗽一声,“纳兰大爷,贵府老爷可是说你自愿要送我们回去的,送自然要有送的样子,也要有送的觉悟,那大爷你说,你应该坐在什么位置啊?”

许是知道金秀肚子里头有他想要的东西,纳兰信芳虽然很不服气,却也不敢说是对着金秀呲牙,于是干笑一声,“是,金姑娘你说的对,”他请富祥进马车,自己一屁股坐在了车把式的边上,“得嘞,我这就送您两位回家!”

富祥有些颤抖的进了车厢里,和金秀对面坐下,又担忧的对着金秀说道,“这样不好吧?”

“也没什么不好的,”金秀笑道,“这是宁老爷的意思,也是纳兰大爷自己要送的,我自然要听他们的吩咐。”

金秀先把那个盒子打开,里头有两根鎏金镶绿松石的银簪子,荷包两个,四个金银锞子,并两朵内造的宫花,那宫花一红一白都是用上好的绢布做成,又用绿绒布做枝叶,栩栩如生,十分精巧。

她再仔细的看了看盒子里头再也没有别的东西,这才放心了下来,那几个金银锞子虽然挺贵重,但也是这个时代大户人家赏人的常见礼物,只要不是什么银票的就行。

她把盒子放在一边,马车开始徐徐驶动,她隔着车帘看着纳兰信芳,纳兰永宁要自己“照顾”他的儿子,无非也就是在学业上帮衬帮衬,其余的金秀也不知道他能学到自己什么东西,也最好降服了他,不至于说在元家大吵特闹,影响了自己的生活。

至于他喜欢的那些海外之事,自己所知道的,就算是都教导给他,也是无妨的。纳兰信芳喜欢这个,还是要在这里面找一些文章,“纳兰大爷,承蒙你送我们回去,作为报答,我就告诉你之前的那个问题。”

“就是俄罗斯国土,北至何处,西到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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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突发之想(四)

说起这个,纳兰信芳本来还有些恹恹的,立刻就来了兴致,“哦!哦!”他发出了好像是鹅叫一样的声音,“是,是,是!金姑娘,请您说一说,我对着这些事儿可是好奇极了。”

“这要是说起边境之地,可就有的要说了,咱们就先说俄罗斯的北边国境好了,俄罗斯的北边国境,就是没有了。”

“什么叫做没有?”

“我刚才告诉过你北海,咱们所说的北海,”金秀闭着眼,在马车上想着自己以前学到的那些东西,和昔日看过的景象,“不过是一个巨大的湖泊罢了,越过这个湖泊,再往北,一路都是冰雪平原,朝着北边再行走大概走多远呢,恩……大概咱们京师到北海的距离,这个路程从北海出发,再朝着北边走差不多京师到北海的路程,就会到一片冰雪茫茫的大海,这才是真真正正的北方之海,从北海到这北方之海,所有的河流都是朝着北边流去,注入此海。海边什么人都没有,只有鸟儿,海鸥,还有一些白色的大熊,白色的狐狸,还有白色的兔子,都是白色的,很漂亮,那些皮毛价值千金,比咱们北边出的黑色要好看多了……海里还有很多很大的鱼,皮脂鲜美,其中有一种是鲸鱼,当然它实际上不是鱼,也是喝母亲奶水长大的,算是一种哺乳动物,哦,你大约不知道什么是哺乳动物,”金秀轻笑一声,“它也是胎生的,和人一样。”

纳兰信芳坐在车头上,听到金秀在帘子之中如此说着北冰洋的景物,眼睛睁大越来越大,“那大海的那一边呢?”

“大海的那一边?”金秀想了想,如果现在就说地球是一个圆形的话,或许还是太早了些,可能纳兰信芳有些接受不了,但是故作玄虚一样才是可以的,“那里就是天地的尽头。”

“天地的尽头?”

“是,无穷无尽的冰雪之海外,就是天地的尽头,这里除了冰雪什么都没有,什么罗盘指南针到了这个地方都会失效,脚下是冰雪海,头顶的天空,一年只有大概三月的时间是黑夜,其余的三个月都是白天,还有半年是永远昏暗不明的样子。此地就算是在夜里,也是恍如白昼,会有无数绚丽多彩的光芒出现,好像是神仙施法一般,变化莫测,让人痴迷,看了就再也不想归去。”

金秀就好像是传销学校里头的导师,蛊惑之言拨动人心,说的纳兰信芳一愣一愣的,“金姑娘,”这些话真的超出了纳兰信芳所看到所知道的海外知识的范围之外了,他有些怀疑,但是又很大程度上对着金秀所言深信不疑,“你说的可是真的?”

“绝无虚言,”金秀睁开眼,看到了对面的富祥好像是看到鬼一样惊恐的看着自己,不由得调皮一笑,“你若是不信,就朝着北边走一走,也不必去别的地方,先去北海看看,那边的景色,可以说是冠绝天下湖泊的。”

纳兰信芳摩拳擦掌,兴致勃勃,“我日后必去的。”

不过说到这个,金秀倒是心下喊了一声不好,若是纳兰信芳起了一定要去北边的心思,被他老子知道是自己个怂恿的,只怕是杀了自己的心都要有,“这些不过是自然风光,没什么特别之处。”

“这是俄罗斯帝国之北境,人烟罕至,俄罗斯统治此处,也不过是占据无人之土罢了,”金秀继续说道,“算不得什么,除却一些动物,就算是人也是不适宜居住的。”

“要去的就不是这些地方,而是要去西边,刚才说了俄罗斯的北方国境,就该说到西方的国境了,俄罗斯在西方的国境,这才是最热闹的地方,芬兰、波兰、普鲁士、奥地利、法兰西、撒丁王国,各国相互影响,相互竞争又相互吞并,很像我们的春秋时代。”

“啊,如此说来,天下岂非我们大玄一朝?”纳兰信芳忙问。

“自然不是,也有其余的很多国家,只是,都是弹丸小国,能够和大玄相提并论的,不过是那么二三个罢了,俄罗斯的西边国境就在和这些国家相互斗争之中。”

“那么到底在何处?边境到底在何处?”纳兰信芳听得心里头实在痒极了,他所知所学的,在这一位元家姑娘面前,实在是不值得一提,更是管中窥豹罢了,“金姑娘,请你告诉我!”

金秀看了看车外景象,“纳兰大爷,我们已经到了。”

纳兰信芳抬起头来才看到到了一处简陋的院落处,原来是真的到了元家,他跳下了马车,富祥也马上下来,信芳见到金秀掀开帘子,下意识的就想去扶金秀,金秀倒是也没有害羞,就着他的手下了马车,富祥邀请纳兰信芳进去略坐坐,他原意也很想进去再问金秀一些问题,现在在他心目之中金秀的形象,简直是什么问题都回答的上来。

不过金秀倒是觉得今日够了,若是想要让人对着某一样事物长长久久的发生兴趣,那么就不应该全部马上一次性的告诉他,而是要循序渐进,慢慢的传授才好,“阿玛,今个纳兰大爷送咱们回来,这一路必然是辛苦了,再者,宁老爷也要等着他回去复命呢,若是再在咱们家耽误,就不好了。不如今个就让纳兰大爷先回吧。”

“是是是,”富祥对着金秀很是信任,金秀说什么就是什么,“那么请大爷先回去,我们日后再去请安问好。”

“不不不,”纳兰信芳忙摆手,“什么大爷不大爷,咱们都是通家之好,老爷也交代了,要我务必对着您这边恭敬有礼数,就不必叫我大爷了,”纳兰信芳笑嘻嘻的说道,“叫我芳哥儿就是了。”

“这怎么好意思,”富祥强笑道,见到纳兰信芳又要变脸的样子,忙改口,“是,芳哥儿。”

“芳哥儿有礼数啊,那以后也不必叫我金姑娘了,”金秀笑着朝纳兰信芳蹲膝行了一个福礼,跟在富祥后头回家去。

“那我该叫你什么呢?”纳兰信芳忙喊道。

金秀转过了脸看着一脸期待的纳兰信芳,微微一笑,“你该叫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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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突发之想(五)

“姐?”

“我可是比你大几岁呢,这礼数上可要周全,”金秀朝着纳兰信芳眨眨眼,调皮的笑道,“我的学问当你的师傅,如何?也是可以吧?只是咱们平辈论交,也不必如此喊我师傅,不过既然是想要跟着我学学问,那么起码也要恭敬一些,所以这一声金姐姐,不该叫吗?”

“金姐姐?”纳兰信芳艰难的复述道,他在家里头是长子,素来亲眷之家里头,也没有比他大的,也没有比他尊贵的,素来是唯我独尊目中无人惯了,家里头除了畏惧父亲,孝顺母亲外,其余的是一概不服一概不低头的,可是今个难道还要多一个姐姐来了?他感情复杂的望着金秀,只见到金秀笑颜如花美颜惊人,又是温和从容温润如玉,又是带着一种不容否认不容置喙的威严华贵。

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

面对如此的女人,他自然是说不出拒绝的话儿来,点点头,“诶,金姐姐!”

这一声姐姐说出口,似乎就确定了主从之分,尊卑之别,纳兰信芳从此就没有再对着金秀起不尊敬的心思过。

金秀笑着点点头,“今个你先回去,明日起二日一次,你来我家,我和你说说话,也教你一些东西。记住,不是法不传六耳,只是如今这个时候,咱们说的都不合时宜,所以暂时不能告诉别人,若是这点记不住,日后你不必来。”

的确是不合时宜,纳兰信芳激动的点点头,他原本以为就自己一个人不合时宜,母亲虽然温和,可从未觉得自己干的是正事,只是不愿意责怪而已,父亲更是极端厌恶自己学这些不学无术,今日更是大加挞伐,自己原以为独自一人走在雪地之中,没想到竟然还有一位知己一般的人物,纳兰信芳心中涌出了温暖之意,他朝着金秀挥挥手,“我知道了,金姐姐,你且家去,你的话儿我都记着了!”

调教少年郎,还是很简单的,金秀进了门,想到刚才和纳兰信芳说的那些话,不由得笑着摇摇头,富祥真是佩服极了,“大妞儿!你可真厉害,”富祥朝着金秀伸出了大拇指,“是这个,说的话我可都听到了,有些听不懂,不过能把纳兰家大爷给说服了,显然是真的有道理的话儿!”

富祥如此说,金秀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她伸出手环住了富祥的胳膊,自己这位父亲虽然没什么主意,可真的心地善良,“阿玛就是笑话我,我有什么厉害的,无非是胡说罢了,咱们赶紧的,”她和富祥咬耳朵,压低声音,又朝上托了托那个盒子,“咱们赶紧把这个先拿给奶奶,别叫姑爸听见了。”

父女两人回到了玉芬屋里头,先把盒子打开给玉芬看过,“这是纳兰家太太赏的,”她转过头看见门口并没有桂大奶奶的身影,于是先把四个金银锞子拿出来两个递给玉芬,“奶奶先收着。”

玉芬奇道,“这是做什么呢?”

金秀朝着玉芬眨眨眼,“您收着就是了,我这还要去姑爸那边呢。”这话刚说完,外头就响起了桂大奶奶的柿子吼,“大妞回来了?人呢?!死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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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归家选花(一)

金秀吐着舌头,连忙端着那个盒子到了桂大奶奶的屋里头,除了冬日里头晒太阳,或者是重大节日,白天的话桂大奶奶都是不出门的,所以今个自然也是高卧在屋,她对着金秀这么晚回来很是不满,“磨磨蹭蹭的在别人家里头做什么?一点礼数都没有,还想着在纳兰家吃一顿好的再回来?真是贪心不足的死丫头!”

金秀陪着笑,忙把盒子献上,她可是记着今个早起出门的时候,桂大奶奶给自己个的叮嘱,“拿了好东西第一个就来我这。”所以她可是不敢耽误,忙过来应承,“姑爸!”金秀喜洋洋的说道,“纳兰家太太拿了好些东西来赏我,又拉着我说了好些话,我这才好不容易回来呢,回来第一件事儿,就先来孝敬您老人家,”她把盒子托在手心,高高捧起,放在了桂大奶奶的炕桌上,“您瞧瞧,要什么东西,我先请您笑纳了,再拿去给阿玛和奶奶!”

“哼,还算你懂点规矩,知道想孝敬你姑爸,”桂大奶奶敲了敲水烟袋子,矜持的起身,打开了纳兰家送来的那个盒子,“哟呵,”桂大奶奶很想装作矜持见过市面的样子,但是她的叫唤声还略微发抖的手,还有那猛地变大的鼻孔,都表露出了饶是桂大奶奶自诩见过世面但还是对着好东西感叹惊讶的样子,“都送了这么些好东西呢?”

她自然是先看到了那两个金银锞子,谁不爱金银的东西?于是忙起来看了,一个是四季如意的银锞子,一个是石榴花的金锞子,这个金锞子的纯度不算高,所以带着微微的紫色,如此反而更加漂亮了,这两个锞子造型精美,且沉甸甸的,分量不少,桂大奶奶毫不犹豫的把那个石榴花金锞子拿出来放在了一边。

桂大奶奶对着那两个簪子不感兴趣,“样子老气了些!”她这会子开始挑刺了,“这石头也不贵重,怎么赐给了这样的东西,你虽然是小孩家家的,”桂大奶奶冷哼道,“可也不该这样怠慢。”

金秀暗笑若是有什么晚辈来拜见你,只怕是在桂大奶奶你这里一根鸡毛都拔不去,这会子倒是嫌弃别人不大方了,她放过了那两个簪子,又看了两个荷包,也觉得不过如此,“绣的还不如你奶奶绣的手艺。”

她把最喜欢的东西放在最后头,两朵颤颤巍巍十分逼真的宫花,那宫花是纱制的,一朵纯白,一朵大红,看样子是牡丹花的的造型,纯白的绢花花瓣颤颤巍巍,清楚可爱,里头用的红色的花蕊,是银丝穿着米粒大小的红色宝石珠子串成的,十分精致,而且看上去就十分的金贵。

那红色绢花里头的花蕊是黄色的宝石珠子串起来,衬托得外面的大红色绢花越发的富贵逼人。一个清爽雅致,一个雍容华贵,桂大奶奶是越看越喜欢,“这两朵花才算是有些意思!”桂大奶奶喜道,“这一定是内造的花儿,外头是见不到的,也只有宁老爷这样的内务府堂官出身,家里头才会有这样的花儿!”

她连忙拿起了边上的镜子,自己对着镜子不停的把花插在头上比划来比划去,显然是喜欢极了,她正准备理所当然的把两朵绢花都放在炕桌上——这等于就是要归桂大奶奶一个人独有了,以往这个时候没人敢说话,如今却是不同了,金秀见到桂大奶奶好像要独吞的意思,于是咳嗽一声,“姑爸!奶奶那边还没有这绢花呢。”

桂大奶奶一下子沉下脸,哼了一声,“你倒是知道心疼你奶奶!瞧瞧你那小家子劲儿!就怕我把这两个花儿都拿走了,我是那样的人吗?不过是放在我这里头帮着你们看管几年罢了,你奶奶要做家务,你们两个姑娘还年纪那么小,不必戴花,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她选了选,最后还是觉得自己的气质最是符合雍容华贵这一款,于是将那白色宫花掷回到盒子里,将红色宫花攥在手心再也不愿意放,“拿着回去罢。”

桂大奶奶果然是最识货,将最贵的石榴金锞子和最好看的大红色宫花全部选走了,这也是在金秀的意料之内,她于是退了出来,脸上还带着笑,不过桂大奶奶却是没有那么简单放过金秀,“赶紧着把裙子和首饰头面还给我!也不知道你是交了什么华盖运,我这样好的首饰头面竟然你有福气穿着出门去!”

金秀吐了吐舌头,回到玉芬屋里头,将其余的东西交给母亲,言明被桂大奶奶拿走了一个金锞子,一朵宫花,“我想着若不把这金银锞子放下两个,只怕是姑爸就要拿走好几个,那咱们就没有了。”

纳兰家赏给金秀的锞子,二金二银,金秀存了一个心眼,没有四个都送给桂大奶奶看,若是桂大奶奶看过,只怕两个金锞子绝对留不住,都进了桂大奶奶的腰包,不过按照刚才强夺宫花的样子话,桂大奶奶来个四角俱全一网打尽,也是说不准的事儿。

玉芬忍俊不禁,“偏生就是你这鬼主意大。”于是一家子又看过了纳兰家给的礼物,这份礼物可是比之前中秋节送酒菜来的更贵重多了,玉芬看了隐隐有些不安,“爷,”她担忧地对着富祥说道,“咱们拿这么些东西,只怕是不太合适吧?”今个不是谢过人家吗?怎么又拿了这些东西来?岂不是越发的谢不完了?

富祥也是揉揉眼,觉得这些东西太多了些,但是玉芬这么一问,他反而觉得没事儿,“没事,没事儿!你且放心收着就是了,咱们家大妞,今个认了钮家大爷,就是那芳哥儿当徒弟,咱们家可是和宁老爷家里关系好极了呢!”

这一家子又陷入了呆滞中,二妞显然不以为然,她觉得自己的大姐能够想办法对付桂大奶奶,自然对付别人也不在话下,其余的人就和福祥刚听到的反应是一样的,尤其是玉芬,眼睛嘴巴都瞪得大大的,“这?这话是怎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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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归家选花(二)

金秀笑道,“你听阿玛胡说,什么认了纳兰家大爷当徒弟,没有那一回事儿,只是今个和宁老爷说了一些话,又和纳兰家的芳大爷说了话,他倒是觉得女儿说话在理,于是说愿意跟过来,得空了和我说话讨论讨论事务罢了。”

富祥听到这话摆摆手笑道,“咱们大妞就是谦虚,我说的可都是实话,”富祥笑着对玉芬带着一丝炫耀的口气渲染道,“今个是纳兰大爷送咱们回来的呢,我和大妞坐在车里头,他坐在外头赶车,这总是真的吧?”

还好父亲不知道纳兰信芳今天差点因为金秀而屁股开花,若是知道这一回事儿,只怕是更要大吹特吹起来,金秀暗笑,又让玉芬把这个花儿给戴起来试试看好不好看,“我可是刚才得罪了姑爸,这才留下来了一朵,不然的话,两朵都要被她抢走了,姑爸识货,说是内造的,我是不知道,拿来给奶奶看。”

玉芬瞧见了那花也是惊叹,“论起来,若是咱们就算是有这样的布,也做不出这样的好样式来,姑爸说是宫里头的?那指不定就是宫里头的手艺呢,”她也不自己戴,“我这么一个黄脸婆,还戴花做什么,大妞,”玉芬朝着金秀招手,“你来戴这个看看。”

金秀可不愿意戴花,这花看上去虽然华丽,但是戴在头上实在是觉得有些累赘,她今个戴了好几根簪子在头上,就觉得整个人累赘的很,一点都不方便,也难怪纳兰家的人都觉得金秀稳重大方,那是因为金秀完全不适应戴首饰的感觉,只能是呆坐着,或者是走路小小步的走着。

“这花儿太重了,”金秀推脱道,“奶奶,我可不喜欢戴花,”她瞥见二妞带着晶亮的眼神望着那朵白色宫花,就好像是自己小时候趴在橱窗前看着那些华丽的零食一样的表情,于是笑道,“奶奶若是不戴,就留给二妞罢。”

玉芬笑道,“她才几岁,怎么就戴花了。”

富祥把二妞抱起来放在膝盖上,让玉芬给她插上,二妞侧着头摸了摸在自己头上的宫花,咧嘴高兴的笑了,“咱们家二妞,”富祥笑着把二妞举了起来在半空之中摇了摇,“可是比皇后娘娘还要漂亮呢!”

玉芬在边上摸着肚子笑道,“爷就会乱说,这宫花实在是好,只是到底太素净了,姑娘家家的,不适宜戴。”

给二妞试了试,玉芬就要收起来,“等到大节日里头再戴罢,”二妞很是不舍,但她是个懂事的孩子,于是把宫花拿了下来,金秀安慰,“以后还有的是,别急,姐姐以后送给你,有多少就送给你多少。”二妞这才又高兴了些。

玉芬要把这些东西都放起来,以后留给金秀做嫁妆,金秀失笑,“何必还等着那时候,如今咱们家正缺银子,奶奶有着身子,每日就吃些青菜豆腐的,那里成,原本您太节省,为了这个家,自己都不愿意花钱,这可怎么好?您这一个人,可是养着两个身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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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归家选花(三)

这个家是金秀喜欢的氛围,父亲温和,母亲善良,妹妹娇小可爱,家里头虽然不宽裕,日子也有些难过,但一家子其乐融融,就算是有一些小风波,也可以以乐观的态度去解决,有些时候大风波无法解决,但也用一种乐天知命的态度去无奈的承受下来。

这个家,是金秀觉得十分温暖的家,她虽然现在无法从本质上改变整个家的处境,但是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让平时一家人的日子能够稍微过的好一些,这是金秀愿意做,也能做到的事情。

特别是今日玉芬说要把纳兰太太赐给金秀的礼物都存起来以后给金秀做嫁妆,金秀倒是觉得不必如此。

“这些东西,除了那些不方便卖的只能留下来,其余的,依我看,还是都换了钱才好,”金秀笑道,“嫁妆不嫁妆的,那也太远了些,横竖如今用不到,奶奶的身子要紧,再过几个月,肚子里头的小弟弟就要出生,若是如今不养好了身子,奶奶以后怎么坐月子呢?所以还是买些对身子好的东西补一补,不然的话以后坐月子,谁帮衬?只怕是姑爸,那大概是不会帮上什么忙的。”

怎么会是大概帮不上忙,那是一定不会帮忙的。所以到时候应该是玉芬的娘家会出面帮衬忙活,但如今还不说这个的时候,金秀说的很是在理,玉芬应该要吃好一些,就算是不管家里头事儿的富祥也点头赞同,“大妞说的极是,你辛苦了这些日子,累坏了,好几日你都没睡好,芬儿,宁老爷送了这些东西来,大概也有想补贴咱们家的道理,大妞说的对,换了银子,让你这些日子吃的好些,我就算是出去打仗,心里头也不担心,”

说到这,他又是有些唏嘘了,“就希望这我这出去打仗之前,还能见到你肚子里的孩子降生!”

说到这事儿,金秀又要汇报好消息了,“好叫阿玛知道,今个我见宁老爷,就是为了阿玛的事儿去求情的,他已经点头,说愿意帮忙,但不一定能成。”

这又是天大的意外之喜了!富祥原本在抱着二妞玩,听到这话,忙把二妞放在边上,从炕上跳了起来,“这是真的!是宁老爷说的!”

“是他说的,”金秀笑道,“阿玛别太高兴,宁老爷他也只是说愿意帮忙,能不能成,还是两说呢。”

“愿意帮忙就是好事儿,”富祥高兴的满脸红光,“他们说一句话,比咱们跑断腿,送多少银子都来的更好!”

金秀心里头却是没有这么乐观,纳兰永宁这个人,不是泛泛之辈,虽然还是赋闲在家,但是见识手腕都是有的,以后有了机会,起复也是寻常之事,官场上起起落落真的太正常了,只是他这样的大方,如今的什么恩惠都受下来,日后他要你还的时候,就会提出一个让你要付出更多代价的要求。

毕竟人世间的万事都是如此,没有无缘无故的付出,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得到。

如果这件事儿让纳兰永宁办成了,等于就是解救了金秀全家,这个恩德绝不是说只是上门拜谢那么的简单,如果真的办成了,纳兰永宁无论提出什么要求,自己都没办法拒绝,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必须要去完成的。

有些人当然也会做出反悔的反应,如果纳兰永宁提出一个过分太多的要求,但是人家既然能够把你从去缅甸的队伍之中拉出来,自然也能给你放回去,而且说不定放在更惨烈,生存的可能性无限趋于零的那些地方去。

所以金秀心里头也很纠结,又怕纳兰永宁办不好这件事儿,又怕他办好了这件事儿提出的要求自己办不到或者是要赔上自己所有的一切。

心中所想,自然就在脸上露出了相应的神色,富祥是乐观派,却不是蠢人,他看到了金秀脸上的纠结之色,于是忙问,“大妞,我也没问你,你和宁老爷说了什么?他是不是要叫你做为难的事儿了?若是你要做为难的事儿,这个事儿咱们就不求他了,那里当差不是当差?去南边也是不要紧的。”

玉芬听到这话也忙问,“你阿玛说的可是真的?”她又埋怨富祥,“爷你跟着去,也不看着大妞儿!”

富祥尴尬一笑,他和长贵一起聊天,倒是忘了金秀这事儿,“我这不是跟着长贵兄弟聊天去了?再说了大妞也没有叫我跟着去呢!”

金秀见到父母亲如此,不由得心里头又是一暖,就冲着这样的双亲,就算是付出什么,也完全值得。

“没有的事儿,宁老爷叫我做的事儿,阿玛和奶奶不是知道了?就是和芳哥儿说说话聊聊天,其余的绝对没事儿,您们就放心吧!”金秀笑的眼角弯起来像是新月一样的可爱好看。

——

长贵等着纳兰信芳回府,问过了路上的事儿,才过来和纳兰永宁复命,纳兰永宁根本不是会客,而是在书房内看书,“老爷,大爷回来了。”

“恩,”纳兰永宁点点头,继续看着书,“元家姑娘和大爷说什么了?”

“别的没说,只是把适才在书房问大爷的那个问题,又仔细答了一遍,大爷欢喜的紧,和车马房的吩咐好了,明个吃了早饭就过去。”

“这么说来,这位金姑娘的确是有些门路,”纳兰永宁放下了书本,“芳哥儿还不知道我的意思吧?”

“奴才没说,老爷,毕竟大爷还年轻,若是告诉他,您想着要查金姑娘的底细,只怕是他就忍不住要露出什么行迹来,奴才瞧着金姑娘很是精明能干的样子,大爷藏不住事儿,只怕是一下子就被看穿。”长贵笑道,“奴才已经说了,说老爷虽然让大爷出去学这些东西,可回来都要把学的东西告诉奴才,也让老爷知道大爷在学什么。”

“如此就好,”纳兰永宁捻须笑道,他又转动起了那个白玉扳指,“查清楚了,咱们放心了,那么就送进宫里头去,伺候舒主子,不管是当宫女,还是被圣上看上,咱们家都是有了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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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归家选花(四)

“咱们这些人家,最怕的就是混吃等死,”纳兰永宁叹了一声,站了起来,“芳哥儿愿意学也就学是了,横竖以后可以当差,金姑娘说的不错。”

他把那本书合上去,“内务府那边,现在选秀还没开始,咱们要是想贸然送人进去,必然是会被人看穿,到时候推在明面上就不好了,过几日你安排安排,”他吩咐长贵,“我要请敬事房的太监总管吃饭,找个风雅别致又不是那么招眼的地方,好生说道说道,不必先谈这个事儿,先把关系这么顺下来,以后就好拜托请他帮忙了。”

“是。”

——

当然了玉芬夫妻两个可能会存在着那么一点疑虑,金秀解释清楚了,但是玉芬还不是很放心,会不会是纳兰永宁看上了金秀什么?于是这一夜夫妻两人吹了油灯在炕上闲谈,“爷,我说,宁老爷,”玉芬辗转反侧,好久都睡不着,于是就问刚躺下的富祥,“你说,今个白天姑奶奶说的话儿,是不是真的?”

“什么话儿?”富祥不以为意,“咱们那姑奶奶,每日要说多少话呢?我要是都记住了,我自己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她早上不是说了?”玉芬推了富祥一把,“就说宁老爷看上咱们家大妞了!要讨秀儿当小老婆!”

“啊?”富祥目瞪口呆,“啊哈哈。这话你也信呢?听进去了?”玉芬嗯了一声,富祥失笑,“我那姑奶奶的话,你就不能信!”

“我怎么不信?若是没看上秀儿这个人,怎么才来了咱们家一次,就又送酒送菜的?今个秀儿过去,又是送了这么多好东西来?我这心里头可不踏实!”

“你说的都没错,”富祥大大咧咧的说道,“只是你看错了一点。”

“那一点?”

“哪一点?”

“如果宁老爷看上秀儿要她当小老婆,还会让他们家大爷过来和金秀混着?”

富祥对着玉芬的观点简直嗤之以鼻,“真是妇人之见,若是宁老爷看中了金秀,还能让他们家大爷过来和这宁老爷以后的姨娘混着?这话怎么说都说不通!而且今个秀儿还去见了宁老爷的太太,这说话说的好好的呢,要你说,这要讨小老婆,还能想让正房太太先看了呢?寻思啥呢!”

富祥这么一嗤笑,玉芬倒是觉得是自己个想太多了,“还是爷想的对,我多虑了。”

不过被自己老婆这么一提建议,倒是让富祥来了一些灵感,“你说的事儿是决计不能的,只是别的,哎,我被你这么一说,倒是有些奇怪,你说,芬儿,”富祥对着玉芬笑道,“我倒是觉得,不是宁老爷看上了咱们秀儿,哦,不是,是看上了,但不是想着秀儿当小老婆,许是看着咱们秀儿人品好,想要让他们家大爷娶咱们家秀儿呢?”

富祥说出了这个猜测,越想越有可能,“宁老爷看中了,芳哥儿未必,所以让芳哥儿来咱们家多走动走动,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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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金秀授课(一)

夫妻两人都觉得是如此,事情有这样的可能,也是大家伙喜闻乐见的,两人想的激动,半个晚上都没睡好觉,倒也不是为了趋炎附势攀高枝,只是想着如今家里头艰难,若是能够让金秀脱离苦海,嫁一个好人家,这才是她们女孩子正经的归宿嘛。

于是到了第二日纳兰信芳登门的时候,玉芬倒是还好,富祥在门口迎接,却用了多十倍的热情客气,嘘寒问暖,无微不至,送到后院的时候,又非要纳兰信芳中午留下一起用饭,不必回去。

“芳哥儿要吃什么?”富祥被纳兰信芳今天瞪眼又纠正了一遍称呼之后,当着他的面上,也不再称呼纳兰大爷了,“松鹤楼?还是得意斋?或者是淮扬菜,还是咱们护军的烤肉?你要什么?家里头自然是做不出来的,不过咱们可以叫外头的酒楼送来,咱们爷俩喝一杯,如何?”

纳兰信芳家里头万般宠爱,只怕是和那红楼梦里头的贾宝玉都差不离的,觉得富祥的这个热情很是自然,他也坦然处之,“恩,倒也不必那么琐碎,四个菜,炸丸子,白切羊肉,松花小肚,再一个麻油黄瓜拌鸡丝,一壶绍兴女儿红,倒也是够了!”

这位爷真是不客气,这么说出来随便四样菜只怕是福祥一家四口半个月的开销都足够了,福祥原本吓了一大跳,这实在是有些肉疼,但是又想到玉芬那里不是收着纳兰府送来的一些金银锞子吗?那么这个拿出来换了钱招待纳兰信芳是最合适不过的。

一时间又不觉得想通了,于是他满口答应下来,引着纳兰信芳到了后院之中的破亭之中,金秀已经在此地等候了,也听到了这话,咳嗽一声,纳兰信芳和福祥都看着金秀,“阿玛,”金秀真是拿着自己这个父亲没办法,一点都不想着家里头的处境,就是知道打肿脸充胖子,若是这么一顿饭招待下来,自己这一家子都去喝西北风不成?于是她马上就要拦住,“芳哥儿是在学学问,不是来享受过日子的,你这样好吃好喝的招待,他还怎么认真学习?”

纳兰信芳张嘴就要反驳享受和学学问是没有冲突的,不过见到金秀嘴角带着温柔的微笑,眼角却是透着一股子的冷冽寒意,一时间却又是说不出来了。

许是纳兰信芳就是受用金秀的这一番待遇,所以他没说话,富祥干笑道,“芳哥儿是客,以后要经常来的,招待一番,不算过。”

“不是客了,”金秀笑道,“他是来学手艺的,若是论起在学手艺的地方,正经拜过师傅,那么是打骂随意,吃饭吃窝窝头咸菜的。”

纳兰信芳吓得一哆嗦,他朝着金秀微微弯腰,手垂在两边,“金姐姐,不必这么狠吧。”

“是不必这么狠,所以你就算是每日要在这里头用饭,也要交十文钱来,我们吃什么你就吃什么,阿玛,不能够娇惯了他,他来咱们家就是吃苦的,不是过来当大爷享福的。”

富祥见到纳兰信芳委委屈屈却不敢说话的样子,心里头忍着笑,如果这事儿真的能成,以后自己家的闺女就算是嫁过去,也肯定能够牢牢管住纳兰家大爷的。

他心里头高兴,脸上自然就露出来了得意的笑容,却被边上的桂大奶奶看的正着,桂大奶奶出来瞧稀罕,昨个才回来,今个纳兰家大爷又亲自过来了?她还是奇怪的很,站在后院入口的门槛上看着这边,不过既然见到了富祥那脸上得意的表情,于是一下子就什么都知道了,她这么精明的人呢,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她心情有些复杂,但是又忍不住先讽刺了富祥再说

“我告诉你,可别会错了意!人家是什么人家?咱们什么人家?昔日咱们阿玛过去,也就是跟着人家鞍前马后伺候罢了,你以为咱们是八大姓呢!也不知道从那里灌了几两猫尿,又做起春秋大梦起来了!”

富祥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半拉半请的把桂大奶奶拉回来了前院,“哎哟,我的老姑奶奶!您这是要干嘛呢!人家还没影儿的事儿,被你这么一说,都破了!赶紧着,咱们回屋里头去,等会还要和纳兰家的大爷吃饭呢!”

“我可是不去凑这个热闹!我告诉你,老二,”桂大奶奶撅着嘴,不屑一顾鄙夷的看着富祥,“攀高枝儿不是那么简单的,你以为他们真的看得上咱们,不能够!就是拿着咱们当着猫儿狗儿玩呢,什么时候玩腻了,也就丢开了,你心里头想着那是白日做梦!”

桂大奶奶机关枪一样说了好些话,被富祥扶回屋后还喋喋不休,“大妞儿长得还算可以,但是颜色也不怎么出众!我跟你说,选一个你素日里头交往的,那些家里头手头松泛些的,嫁过去能过上好日子的那种就是了,咱们没有那样的命,你这样的轻骨头也不配!”

“我看着你素日里头来往的金老四家里头就不错,人家是卖肉的,家里头荤腥短不了!”

“我的好姐姐诶,您就别出这种馊主意了,金四哥人是信回教的,不和外头的人通婚,”富祥陪着笑,“您若是心疼您侄女儿,素日里头多教导教导他规矩就是了。”

“你少放屁!”桂大奶奶不屑一顾,接过了富祥拍马屁献的茶,“我成日里头都这么忙了,还要教她学什么规矩?她把我交代的事儿办好了就是最大的规矩!”

也不知道桂大奶奶每日躺着睡觉,安心享受着富祥一家的伺候,有什么可忙的,不过姐姐这么说,富祥也不敢反驳,“诶!诶!是,您说的都是。”

“我可告诉你!老二,大妞这个丫头心思大的很,你可要拿稳了主意,她以后的大事儿,该是你这个做阿玛的说了算,不然的话,由着她的性子来,只怕是日后有什么祸事出来了,你手都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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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姐姐。你说的太对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素来都是如此,大妞的婚事,不是我这个老子做主,还能是谁做主呢!当然了,姐姐您的意思也顶重要的!”

富祥满口答应,可对着姐姐的挑毛病不以为然,在他看来,女儿金秀可是比自己个强多了,能够在纳兰家谈笑风生,又降服住了纳兰信芳大爷,气度尤其的好,他真是有些感激玉芬素日里头对女儿们的教导了(可见富祥之前对着家里头的大小事务是一概的不关心,不过问)。

若不是女儿在纳兰永宁那里说了好些话,自己的这个差事儿,只怕是就真的当定了,真的去定了缅甸了,现在这事儿还有转机,谁的功劳,自然是女儿的功劳。

所以他才没有把桂大奶奶的话儿放在心上,自己的女儿有主意,说话也得体,以后什么事儿还是要她来做主才好,何必自己个操心呢?自己以后说不定还能沾女儿的福气呢。

金秀见着父亲离去,于是对着纳兰信芳点点头,让他入这个破亭,金秀也没用在亭中另外摆放椅子等物,反而只是摆了一张桌子,靠在护栏上,看来是把护栏勉强作为坐的地方了。

“坐吧。”

金秀坐在了桌子对面的栏杆处,见到纳兰信芳不愿意自坐下来,微微一挑眉,“你觉得这不是正经的座位,所以不愿意坐吗?”

纳兰信芳倒是不愿意因为这样的小事儿就被金秀看轻,于是他也找了借口,“子曰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

这时候倒是和自己掉书袋来了,这句子出自于论语,意思是位置不正,孔子不坐;肉割得不方正,孔子不吃。

在孔子的那个时代,室内设施比较简陋。当时没有凳子、沙发之类的家具,不管是主人还是客人,全部都是席地而坐,像宴饮、座谈等都是坐在席子上进行的。即便是如此,古人在坐席方面仍有严格的礼仪。

根据本章中弟子们的记载,孔子在落座之前,若是发现席子没有摆放端正,他是不会坐下的。这虽然只是一件小事,却让我们看到了孔子对于礼仪细节的高度关注。对任何不合礼制的事情,他都是不会接受的。

金秀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无非是觉得此地简陋罢了,适才我见你要和我家里头一起吃这样简单的饭菜,看着你就皱眉了,显然你也不想吃粗茶淡饭,但你可知道,”金秀低下头理了理袖子,“这海外之事,你是愿意书本里头知道呢,还是愿意自己个亲自去瞧一瞧?”

“自然是要亲自去瞧一瞧!”纳兰信芳激动的说道,“若只是书本上看看,如何有意思?总是要亲自看一看,听一听,闻一闻外头的味道。”

这个理想,金秀是很佩服的,想着昔日那哥伦布,麦哲伦也是这样的好奇才让他们一步步的环游世界吧?金秀自己个扪心自问,还真的没有这么大的勇气。“那你可知道,这出四海,就是要饱受风暴的,你瞧着咱们这陆地上平稳的很,海上的波浪一日未曾停歇,若是遇到大风,那卷起来的浪花,足够有前门楼子那么高,哦,不,或许还要再高一些。”

“这样的风波之中,”金秀瞥了一眼自己坐着的栏杆,又抬起头来望着纳兰信芳,“若是能有这么一根杆子依靠,只怕是比喊南无观世音菩萨来救自己还要有用一些。”

“再者你若是想要真的出海去,那么我劝你,那些锦衣玉食如今就要先减了,海外的日子,你以为都是一日三餐都有人烧好了给你?没有这样的事儿,海上风波大,没有新鲜的肉食蔬菜,蔬菜或许就只有豆芽菜,而肉食,也只能是咸肉吃吃了,这些有的吃还就罢了,可有些时候这些东西都没得吃!海水咸涩,不能入口,到时候最怕是没水喝,所以你准备好了吗?吃不了苦,是出不了海的。你若是不信,去查昔日三宝太监出海的档案,也就知道了。”

为了让自己坐在这里头,没想到金秀想了这么多的理由出来,既然说自己个要出海,这会子也不能够说直接打脸,于是纳兰信芳咬牙坐了下来,“那我听金姐姐的。”

“甚好,”金秀点点头,“孺子可教,如今我也不要你过苦日子,但是这富贵生活,你还是要先慢慢的脱离了才好,这个脱离,不是叫你不享受了,我思来想去就是只有一句话送给你。”

“是什么话儿?”

“吃得了苦,享得了福。”

金秀思来想去这个时代之中自己能够干嘛,不说实现什么人生目标,金秀不是没有目标,但是在没有到达温饱阶段时候就先谈理想和人生目标,这是空谈主义,金秀更多是实用主义,她更喜欢脚踏实地。

她在思考如何摆脱困境的时候,也在想自己应该如何创业,或者说是帮着补贴家里,思来想去,看来当一个传销师傅,哦不,是好为人师,还是很不错的。

特别是纳兰信芳这个人出现之后,金秀觉得,纳兰家的这位大爷虽然幼稚,不过还挺有趣,而且这个志向真的是很不错,虽然这个时代之中绝大多数的人都觉得纳兰信芳所谓的志向真是不值一文,但金秀知道,他的志向从整个世界的角度来说,是绝对正确之中的正确,只怕是没有人比他的志向更正确,更伟大,更辉煌了。

现在的时代,就是一个大航海的时代。

这些话自然不必提了,金秀一是要满足自己的生活需求,简言之,先赚点钱;第二么,也算是成全纳兰信芳的一点小心愿罢了。

纳兰信芳以后会走到什么程度,什么地步,金秀不管,她也管不着,护军子弟多的都是一时的新鲜,过后就忘了,或者是他们最喜欢的乐器就是——打退堂鼓,最喜欢做的事儿,就是“知难而退”,或许过些时候纳兰信芳的好奇心没有了,也是说不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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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要先完成纳兰永宁的要求,把纳兰信芳教导教导,听着长贵的意思,倒是没有说要自己个用困难和煎熬劝退纳兰信芳的,那么说来,自己个还是要拿出一些真本事了。一来是不能让人小觑了去,看轻了自己,二来么,说不定自己的真本事被纳兰永宁知道了,他也能够给自己提供一些便利,或者说是帮助。

“你如今享福自然是没话说,可也要吃得了苦,”金秀笑道,“苦日子过习惯的人,享福不会,这自然是不成的;但是享福之人也要会吃苦,这是什么意思?就是看透大起大落,沉得住气,得意时候不张扬,失意时候不沉沦。”

这话有些意思,纳兰信芳若有所思,家里母亲她们肯定会是要自己多享福;父亲虽然呵斥自己不争气,可这些事儿从未说过;府里头请的师傅,说的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要自己过苦日子。像是金秀这样的话,还真是新鲜,从未听说过。

“金姐姐说的极是,”纳兰信芳信服的说道,他还有些听不懂,毕竟也才十多岁出头,虽然吃穿都好,故此长得人高马大的,但心智还是小孩子一般,只是觉得金秀的话儿很有道理,不像是父亲和教书先生那样声音难听,但似乎也没有像母亲那样说好话让自己个不耐烦。

总之,就是透着一股子新鲜劲儿,“你请说下去。”

为了教导纳兰信芳,金秀昨夜半宿没睡,把自己个以前学过的东西在脑海里整理了一番——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毕竟元家还不是富裕之家,家里没有写字的纸笔等物。

既然要传授学业,那么自然要做出许多噱头来,金秀神秘一笑,“好了,我今个先问你,要学哪一个。”

“我有天、地、人三卷,天书我自己学艺不精,还不能够传授给你;地书,就是天下地理、各国历史、还有天文海象、海外动物植物等等,都是和这地面上的事儿有关的,都是在地书里面。”

纳兰信芳眼睛睁的老大,不敢置信的看着金秀说出了如此恢弘又神秘的话语,他听到了地书的内容,马上就抖擞了精神,“我要学地书!”

“你不先听一听人书,是学什么的?”

“哦,那我先听一听,”纳兰信芳顿时从善如流。

这个纳兰信芳还有些可爱,“人书,学的人和人之间交往、争斗、联合、纵横之事,洞察人心之学,若是日后出仕做官,这个人书,是最要紧学的。”金秀笑道。

或许也就是在纳兰信芳这小小少年面前,金秀说这些大言不惭的话儿,才不会让人觉得好笑,若是这样的话在纳兰永宁这种老狐狸面前说这天书之言,纳兰永宁虽然不会把金秀当场作为疯子打出去,但也绝对在心里就断定金秀绝对不是一个正常人,不值得再交往。

纳兰信芳想了想,还是决定,“我还是学地书好了,请金姐姐教我。”

“好,”金秀点点头,“咱们这一番认识,算起来都还是因为俄罗斯的缘故,咱们就先说这个俄罗斯的来龙去脉前生今世,如何?”

“是,”纳兰信芳肃穆点头道,他看了看那张破桌子上面,什么都没有,“只是咱们怎么没有笔?难道姐姐这些学识,不能落笔吗?”

“倒也不是,家里头没钱购置纸笔等物,”金秀坦然说道,“所以我就只能口授了,你能记多少,就记多少。”

“……”纳兰信芳无奈,他能记多少东西去?万一忘了关键的东西呢,怎么办?只是伴当都在外头候着,于是只能是硬着头皮干笑道,“是,明个弟弟我就带纸笔等来,务必要把金姐姐说等都记下来。”

“俄罗斯这个大国的形成,算起来还和咱们有些干系,”金秀想了想,还是从中央之国先谈起,“昔日大元帝国东征西战,打下天地之间最为广阔的一片领土……”

“哦!是了!”纳兰信芳忙插嘴,“这大元帝国,就是姐姐家祖上啊!”

“你在说什么?”金秀疑惑道,“我怎么不知道,我家里头还是前朝帝胄?”

“姐姐家里老姓是元尔济吉特氏啊,”纳兰信芳笑道,“姐姐不知道?这元朝的帝姓就是元尔济吉特氏!”

“我什么……”过了好一会,金秀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个的确是那个最为尊贵的黄金家族的姓氏!

“这事儿咱们再说就是了,”金秀定定神,从自己这么尊贵的姓氏震惊之中回过神来,“咱们呢先说俄罗斯的事儿,成吉思汗威震天下,手下大将一路向西,攻占了现在的俄罗斯国的大部分……”

这边等着讲完俄罗斯的介绍,再让纳兰信芳好不容易滚蛋的时候,金秀再去问父亲,有关于元尔济吉特氏的事儿,富祥摸了摸脑袋,“纳兰大爷说的很对,咱们是元尔济吉特氏,算起来正经也是大元皇帝的后代呢,只是这都过去多久了,”富祥嘿嘿笑道,“又过了前头的大炎朝,咱们跟着太祖皇帝他们进关,早就忘了这个事儿了。”

吓,金秀白高兴一场,还以为有什么稀奇厉害的,这原本也算不了什么,只是论起来,元尔济吉特氏还算是有些底蕴罢了,但是这个底蕴也只是存在在口头上,与实际无关,实际上在大玄朝太宗皇帝时间,蒙古林丹汗降了大玄朝,所谓的黄金家族,这个元尔济吉特氏的姓氏的分量就已经没有了,你都不是草原的统治者了,你还有啥威信呢?

元尔济吉特氏这姓氏也只是在大玄朝初期的时候,作为大玄皇帝联姻笼络蒙古的作用,出了好几位后妃,最为有名的就是太宗之妃,抚养圣祖皇帝成就一代伟业的孝庄皇后,她也是姓元尔济吉特氏,草原部落之女,一跃成为天下人之母,机遇之奇,也是比较罕见。当然了,这些也都是过去的事儿,如今是在是算不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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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就这些了,金秀还以为自己多厉害,但是问清楚了富祥,说自己的直接祖上,也不过是草原上的一个台吉而已,于是也就失去了追问的兴趣,这就好像是以前姓刘就是汉朝皇帝的后代一样的不靠谱,再者根据后世之中基因测试的结果发现,欧亚大陆上大概有一半的人类基因染色体都和成吉思汗有关系……这就说明,有着元尔济吉特氏的姓氏算不得什么。

八月份剩下来的几天,就变得比较正常了,纳兰信芳两日来一次,金秀也是两日去一次街口的书铺,刚好隔开,金秀要传授纳兰信芳那些东西,但自己个也要充电,毕竟自己以前学的还是比较书面化理论性的东西,如何结合实际还是很需要人指点的,她先看书,再和刘掌柜闲谈讨论,刘掌柜虽然看上去干干瘦瘦的,不似什么大儒,但说话讨论都是有自己的一套,金秀闲谈打扫,受益颇多。

当然了,桂大奶奶也不可能会放过金秀,富祥和玉芬都体谅金秀要做这么多事儿,一般的事儿都不派她,可桂大奶奶偏不,现在更是要上赶着的折腾金秀,显示自己个才是最尊贵的元尔济吉特氏姑奶奶,金秀被纳兰家大爷称呼着姐姐,那么自己又摆弄这位姐姐,岂不是自己个更厉害了?

纳兰信芳在,她还保留一些,只要是纳兰信芳不在,那么必然是要来变着法子折腾金秀的,金秀虽然不是任人欺负的包子,但她倒是觉得干一些活算不得什么,而且和桂大奶奶斗智斗勇,在如何完成任务的同事又可以让自己轻松一些,这也是很能考验一个人的生存能力的,这一点她倒是觉得桂大奶奶说的不错,“你别觉得我派你做事儿吃不消干,”她又敲了敲水烟袋子,“你若是找了一个恶婆婆,只怕是如今这一半松快都没有!”

这话是最正确不过的话了,这世界上的人可不一定都和纳兰家那么和气,虽然这纳兰永宁别有用心,是为了在金秀这里得到什么,但实际上来说,还算是为人正派,没有对金秀生出什么其余的邪念。

外头的人就没那么好了,诚然,虽然从自己的角度来说很是辛苦,但外头做生意的人总是要为自己的谋生做打算的,谁都是先想到是自己的生存需求。原本元家日子稍微好过了一些,特别是纳兰信芳两日来一次,虽然金秀要求他就降低自己的生活需求而做出努力,但这努力也不可能是说马上就降低到元家一样的程度,所以这位纳兰家大爷时常带着好东西过来,不值钱但都是金秀家值得需要的东西,所以元家的日子稍微好一些了。

但这也是暂时的,玉芬想着家里头宽裕了一些,这冬日冷的时候转眼就又要到了,于是就想着要去扯几尺布来给家里头的人做冬天的厚衣裳,只是这一日外头布店回来的时候,忍不住的连声叹气,金秀正在被桂大奶奶使唤翻晒冬天里头的大衣裳,再用鸡毛掸子弹一弹灰尘,正在忙活的时候,见到自己母亲如此回来,还以为发生什么了不得了的事儿,于是忙问,“奶奶,这是怎么了?”

“我原本想着买些布,给你们姐妹两个做件新衣裳,出去一瞧,没想到那些带颜色的衣裳,都不知道涨了多少钱了!”玉芬抱怨道,“我一问掌柜的,他倒是说的莫名其妙,说什么,云南那边打仗,染色的染料涨价了,所以如今的布也不得不涨了,你说说,这是什么话儿!云南打仗,和布匹有什么干系?”

玉芬觉得掌柜是扯谎,但是金秀不会觉得他是在扯谎,她默默的在拍打着桂大奶奶的衣裳,心里头想着事儿,如果按照卖布掌柜的说法,现在这种染布的矿石,大部分还是出自云南,云南不仅仅是山高路远,更是交通极为不便,云南入川、入黔的通道就那么几道,染布的矿石原料并不是什么时令的物品,也不算紧俏物资,素来是循序渐进的挖出来到处售卖的,如今这布匹竟然说出这样涨价的事儿来,原因肯定是只有一个。

那就是缅甸的战事影响到了这些矿石的开采。

不是大量的军需物资入滇影响了货物的运出,就是战乱波及到了边疆的矿山,使得矿山无法正常开采。若是前者还好,说明是朝廷重视起了对缅作战的物资运送,这是好事儿。

可若是后者,只怕是这一次的战局,没有朝廷邸报上说的那么好听了,纳兰信芳每次来找金秀,都会送一份邸报过来,金秀原本想着和他讨论讨论朝廷的这些人事变化,有没有什么门道,只是纳兰信芳对这些十分的不感兴趣,不感兴趣的事情,自然他就没有什么动力去知道,别说是外头的事儿了,就算是自己个家里和其余八大姓的来往,他也是一概不知道,金秀摇摇头,这个人算起来还说真的有些是书呆子的模样,只是想着那些海外的事儿。

于是有时候也就着缅甸之战的事儿,连带着把缅甸的山川地理也说一说,说句实话,缅甸这个国家,就算是在后世之中,也算不得什么厉害的国家,在东南亚诸国之中都是一个小透明,除却一些历史和地理之外,具体如何,金秀还真的不知道,不过她凭着印象画了云南和缅甸的大概地图出来,纳兰信芳十分震惊,没想到金秀还有这样的本事,心里头更是加了许多的钦佩,只是他看见了云南和缅甸较之于京师的距离,饶是他见识较少,也是大摇其头,“缅甸以逸待劳,咱们就算是有十成力量,千里迢迢的到云南去,也使不出多少劲儿了。”

金秀和纳兰信芳看得出来,朝廷自然也有人看的出来,只是他们两个人微言轻,也算不得能出什么一二三来,自然也就这样谈谈而已,不过金秀却是很清楚,为什么缅甸会和大玄朝起了冲突,无非是为了争夺在东南亚半岛上的话语权罢了,大玄朝在彻底平定西北边疆之后也腾出手来,就要收拾不恭顺的缅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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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贵说的这是比较稀奇的话儿了,不过也是有道理,女人家不能当官,还能做什么?若是她真的有谋略知进退,那么入宫是一个比较好的选择。不过长贵说完也觉得好笑,什么时候后宫也是官场的一部分了?自己真是有些疯魔了。

“你这话不错,”纳兰永宁点点头,“不过既然答应了她,我也该周全一二,只是她到底真的知道不知道,或者说懂不懂这些官场之道,咱们还是要再看看的,”

“看看她到底有没有说的那样厉害。”纳兰永宁捻须淡然说道,“若是真的有如此厉害,就算她身后背后有什么人,我也是顾及不上了。”

这个机会马上就到了,九月初艳阳天,马上就到了重阳节,这一日又是授课的时候,纳兰信芳带了一大盒的重阳糕来,先是恭顺的拿给了金秀,“金姐姐,我拿着重阳糕来了,你看,”他这些日子和二妞也混的熟了,二妞原本怕生,可见到纳兰信芳人挺好,于是一来二去也跟在纳兰信芳身后当了跟屁虫,特别是每次纳兰信芳都带一些小玩意来给二妞,他倒是很懂得曲线救国,知道先讨好金秀身边的人,“二妞她都念叨好些时候了,说想吃重阳糕,”纳兰信芳舔着脸笑道,“我都拿来了,总不能拿回去不是?”

金秀放下了一卷书,露出了淡然的笑容,她今日穿了一身蓝色的长袍,就这样坐在栏杆上,又见到纳兰信芳身后露出了二妞半张脸,脸上露出了期待的表情,她无奈的摇头,“芳哥儿,你会惯坏二妞的。”

二妞高呼一声,忙接过了纳兰信芳手上的食盒,“姐姐答应了!”

纳兰信芳笑道,“无非是一些吃的,算不得什么,金姐姐怎么就说会惯坏她。”

金秀放下了书,这时候阳光照在金秀的发髻上,好像是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边,金光闪闪,灿烂夺目,头微微一转,光线作用下,金秀的嘴角耳边都泛出柔和的光芒,她微微一眨眼,眼中好像有星星的光芒。

纳兰信芳才是情窦初开的少年郎年纪,虽然男女之情还是懵懵懂懂,但多少也有了喜爱美好事物的追求,他见到金秀如此样子,不由得呆了呆,“金姐姐,”纳兰信芳吞了一口口水,“你长得真好看!”说完了才觉得自己个刚才这句话实在太孟浪了,又连忙解释,“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害羞的低下头来,“我不是哪个意思!”

金秀微微一笑,也不生气,这又是让纳兰信芳出乎意料了,“谢谢芳哥儿的夸奖。”

“金姐姐,”纳兰信芳抬起头来,不敢置信的望着金秀,“你不生气。”

“你这赞美我,我为何生气?”金秀说道,“若是你骂我,我自然生气,可你夸我好看,我又何必生气?”

纳兰信芳也不知道为何,似乎金秀这么说,原本有些忐忑的心情反而失落起来,按照他的意思,金秀还是要生气红脸了才好,却不知道为何,自己更不高兴了呢?

他耷拉着头,有些闷闷不乐,就连桂大奶奶进来插科打诨要谢过他送了重阳节来给元家最尊敬的姑奶奶都无法提起他原本很是诙谐幽默的兴致,桂大奶奶不明所以,于是又当着纳兰信芳的面,发作起金秀来,叉腰大骂“叫你跟着芳大爷要好好说话,好好说话,不许扫了他的兴!你就是不听,死丫头,瞧着我等会怎么教训你!”

金秀惊恐地辩解自己并没有如此,这一下子刚才还十分淡然处之的世外高人样子就被打破了,见到金秀如此窘状,纳兰信芳心情大好,虽然没有咧嘴大笑,但是心里头极为得意,他似乎想到了日后如何对付这一位永远荣辱不惊的金家姐姐了。

是的,如今纳兰信芳已经是心甘情愿地叫金秀姐姐了,这是一种无形之中的信赖,或许是纳兰信芳素日里头自大惯了,也没有什么同辈的兄长姐姐之类的人物一起生活着,所以他没有这样的经验,就是接受同辈之间稍微懂事一些的兄姐等人说自己听得懂,听得进去的话。

而现在正是一个少年家最迷茫的年纪,衣食无忧,不用为生计担心,可自己所学的却又没人认可,整个人好像就被困在蚕茧里面,不会死,但也动弹不得,想要努力挣扎,身上的蚕茧的束缚就越来越紧,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金秀在如此恰当的时候出现了,她成为了最理解和最能让纳兰信芳接受的人,金秀可能还恍若不知,但纳兰信芳的确是如此认为了。

好不容易劝走了发飙的桂大奶奶,金秀这才擦擦汗回到了亭子之中,纳兰信芳瞧见她如此,不由得噗嗤一笑,金秀冷哼一声,心想等会子自己怎么收拾你,不叫你罚抄个几十遍,那也摆不出咱当老师的谱儿来。

今天的课是注定上不成,桂大奶奶才离开后院,二妞又吧嗒吧嗒小跑了进来,“大姐!大姐!”二妞忙传话道,“那位,哦,那位,”她一时想不起来是谁,金秀笑道,“你慢慢说,不着急,是谁?”

“是后头那位钮家大爷的家人!他求我来找大姐你,说有要紧的事儿!”

“谁?全叔?”金秀皱眉,“他不是跟着钮家大爷在保定府吗?怎么就回来了?哦,”她想起来了那张俊美绝伦的脸,脸上露出了笑容,“是钮家大爷回来了?”

纳兰信芳瞧见了金秀脸上的笑容,不由得心里头突然咯噔一下,生出了什么不妙的感觉。

事情果然找上门来,金秀出了门才知道善保没有跟着刘全一起回来,反而是陷在了保定府,刘全跪在元家门口,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着对金秀说道“金姑娘,不好了!我们家大爷!”他说道这个时候,还左右谨慎的看了看,深怕被钮家的其余人看见,“被保定府的官儿给抓起来了!他叫我赶紧着回来找金姑娘,说只能来求金姑娘!”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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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定兴县外(一)求月票

九月初秋,或许南方还是刚刚秋实结满,秋水宜人,但北方早就是冷风四起,天地间充斥着一片肃杀之意了,保定府定兴县郊外的官道边上的田地里早就没有了农作物的痕迹,到处都是灰茫茫的一片。

不过官道上,商旅来往就热闹多了,不似田地里冷清,日暮时分,经商的拉着大马车车队,骡子们鼻子里喷着热气出来,在这九月傍晚的冷风之中凝成了白烟,也有一些商贩只是背着背篓徒步在官道上走着,若是卖时鲜的行脚商人就趁着这个时候要抓紧贩卖了“定兴县最好的鸭梨!个大水多卡滋脆!”

“这里有最好的馍馍!个大皮软,一个就顶饱!”

路边也有一些面有菜色乞讨的老小,见到大规模的行商队伍过来,一拥而上,求着哭着要一些吃的喝的,若是能赏几文铜板,让她们能够买一碗热汤面,也就足够啦。

但是很显然这个想法是无法实现的,大的行商队伍从来都是有许多的家丁护院围着,岂能让这些闲杂人等打扰了?虽然没有拳打脚踢,但一顿推撞是少不了的,有几个躲得慢的乞丐还身上被踢了几脚,痛得哇哇大叫的。

这是京师出来到保定府的官道,所以商旅来往十分的频繁,除却是那些去南边的货物走大运河外,朝着河南商洛还有山西一带的货物,都是要经过定兴县,然后再者来往商旅十分频繁的保定府,也每日吞吐着大量的货物,别的不说,就说这在保定的直隶总督府,和京中衙门每日的公文来往,都是要不少的人流来维持这个上情下达的。

所以定兴县边上此处的官道,车马来往十分的频繁,有人的地方就有了生意,官道边的一处角落上,有茶棚三四间,茶棚外头卖着一文钱一碗的大碗茶,便宜解渴,这算是低档消费;但是茶棚里头就较为精致了,虽然没有城里头的茶馆挂着各样的流水牌子来标注什么茶,但桌椅干净,虽然在官道边上,灰尘颇多,但此地洁净的很,那些有些钱的,都愿意在这茶棚里头喝点茶,歇息歇息。

适才那长龙一般的行商队伍过来了,侍从们扶出了一位胖胖的富商,看上去年岁不大,长得白白净净的,嘴角还带着温和的笑容,让人一看就生出亲近之意,若是换做是在别的地方,茶棚外头的那些乞丐们早就围上去了,这位大官人,看着就心善的很,只要哭着哀求,必然能够给一些馒头窝窝的。

只是他的身边如狼似虎的跟着了许多的家丁护院的,早就把众人都给驱散了,茶棚前几乎人都被赶完了,那胖子才微笑说道,“你们这是干什么?还让不让人做生意了?还不赶紧着让开了?”

“七爷,”边上一个年长些像是伴当一般的人说道,“我叫人把这个茶棚给包圆了?”

“何必如此,咱们喝口茶就走,”那位被称之为七爷的胖子摇摇头,和善的说道,“人家也是要喝茶的,这可不是咱们山西,说这些个,”他横了那伴当一眼,“不怕被人笑话吗?”

他虽然说话和气,可伴当也不敢言语了,只是簇拥着胖子七爷进了茶棚,先是用白帕子仔细的再擦了一遍桌椅,这才请七爷坐下,另外跟随过来的小厮,从包袱里头掏出了一套自用的茶具来,茶叶包也用了自己个带的一个象牙雕花盒子,那个茶棚的小厮还有些不情愿,自己这茶棚的茶就这样难入口吗?但是伴当们掏出了一吊钱,啪嗒,摔在了柜台上,“提一壶滚烫的水来!”

小厮顿时满脸欢笑,忙不迭的将一吊钱收起来,又拎了一壶水过来要伺候贵人,谁知道又被拦住了,于是他乐得收了一大笔钱,在一边服务别的茶客去。

那胖子的亲随给倒了茶,又端了一个大食盒来,里头装着各色南北点心,请胖子吃,胖子胃口不错,茶还刚刚泡好,就已经吃了四五个点心下去了,正预备再吃,那个伴当劝道,“七爷,等会还要入城用晚膳呢,城里头有人已经等候着了,”他也不敢说什么过度的话儿,也只是说,“若是这会子用多了,晚间里头招待的那些好酒好菜,就是吃不下了。”

“罢了,”那个胖子又吃了三个,这才稍微不知足的放了下来,喝了一口茶,满意的拍了拍那硕大的肚子,“这天下的美食何其多也!我为何只是生了这么一个胃呢?若是能够和牛羊一样,有四个胃也就心满意足了。”

伴当们忍着笑,边上有人听到这话,微微冷笑,嘿嘿几声,虽然轻,但到底是传入了那胖子七爷的耳中,七爷有些不高兴,脸顿时就拉了下来,边上垂着手听吩咐的一个护院头子,猿臂蜂腰,双手青筋暴突,见到主人不高兴,于是就请命“七爷,我去揪了那个人出来!”

七爷摇摇头,起身看着发出冷笑的那人,只见到是一位青衫老者,头发花白,头顶系着一个逍遥簪,背对着自己,正在若无其事的喝茶。七爷不生气,但也没有多少高兴的意思,“尊驾似乎对这我的话,发出冷笑,是何意啊?”

“笑可笑之人罢了,尊驾何必对号入座呢?”

七爷哼了一声,“大家都是坐在这里头喝茶的,你若是对在下有什么意见,也不必如此说出来,萍水相逢,见过一别也就是了,何必还要说出来,”他一挥手,让伴当们围了上去,“你也还是要给我一个说法才是!”

所谓的给说法,那么必然是一言不合,就要动手了,那个老者又是冷笑一声,放下了手里头的盖碗,转过头来,众人只觉得看到了一双极为清冷明亮的双眸,随即众人眼前一花,也不见那老者如何动腿,一下子就飞奔了出去,顺带着还将胖子带来的一个家丁护院撞倒在地,“侯老七,不要给侯家惹是生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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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定兴县外(二)加更!

听到这话,那个胖子脸色大变,这个来路不明的老者,竟然是知道自己的来历,这么一语道破,显然是有备而来,那么到底是来找自己的茬,还是找侯家的麻烦?这是实在有点让人困惑了。

侯家不是一般的人家,寻常来找麻烦的人可以说是多如过江之鲫,但目前来看,所有的人,无一例外的失败了,侯七也不过是发生这个事儿的当下震惊了一下,过后也就是视若罔闻了,伴当还愤愤不平,请命要去抓了这个老者来问话,问清楚什么意思,侯七大度一笑,“罢了,能人异士,都是有他特立独行的地方罢了,他只是说我是侯老七,还不说我是侯大猪,也算是给我面子了。”

众人又称赞侯七爷大肚能容天下之事,真是仁德比过刘玄德,宽厚比过孔夫子,这边说着话,外头又行来了三个人,前头两位是骏马在胯,后头一位仆人模样的,骑着是是一头青色大骡子,三人缓慢骑乘而来,见到此地有茶棚一间,一位身材最高的人对着另外一人说道,“金……咳咳,大哥,这里有个茶棚,咱们且歇一歇?如何?”

另外一个人点点头,干净利索的翻身下马,那个高个子的骑士喝了一声彩,“大哥,你这才骑了几日,骑术就进步如斯了,日后再多加训练,只怕是学着关外的索伦骑兵奔袭几百里都不在话下了。”

“你说的太轻巧了,这骑兵作战,哪里是会骑马就够了?其余的都要算上,才作数。”

两个人低头进了茶棚,抬起头来,这会子刚有意外之变发生,众人都十分警觉外头来的人物,故此都注意到了进来的人,见到两人相貌,不由得心里头喝一声彩,只见到高一些的那少年玉树临风,相貌堂堂,矮一些的少年丰神俊朗,顾盼生辉,两人如同玉树芝兰相映成辉,风格不同,却一样的华服锦衣,后头跟着青衣仆人,显然是富贵人家出行。

被莫名而去老者喝破名字的侯七这会子正是有些无趣的时候,想着要不要索性回马车上打个盹,再就到了定兴县了,可这两个人一进来,侯七原本拿着的盖碗就放了下来,眼睛直勾勾的望着那两人,尤其是看着那位英姿俊美矮一些的少年,眼珠子顿时就错不开了,一直拿着眼睛盯着那人。

两个人入了茶棚,找了个地方坐下,小二上前伺候,倒了茶,又请了一茶碟的葵花籽,另外那仆人站在边上伺候着,矮一些的少年打招呼,“全叔,在外头不必拘礼,坐下了,歇息歇息,就马上进定兴县。”

那仆人推辞了一番,推辞不过,于是只能坐下来,但也只是沾了凳子的一点点边,脸上还是露出了忧愁之色,“这马上就到定兴县了,可奴才我心里头却越发担心了,不知道我们大爷这些日子在里头过得如何……”

俊美少年似乎察觉到了边上有人靠近,微微伸手,让那仆人不必再说下去,他微微转过身子,见到有伴当模样的人朝着自己打千行礼,“您是哪位?”

“我家的主人请这位爷过去一叙,”那个伴当偏开身子,朝着后头一让,“请您过去,说说话。”

俊美少年抬起头来,见到身后那仆人伴当环伺期间的胖子侯七,侯七朝着少年拱手,“这位爷,请过来说话!”

那高个子的少年,见到侯七那贼溜溜的眼珠子转来转去,就觉得此厮决计不是什么好人,低声对着那俊美少年说道,“大哥,别理他。”

俊美少年微微挑眉,“有人请咱们去,为什么不去?走,你跟着我一起去。”

“可咱们还要办事儿呢!”高个子少年悻悻然,“不是说还要去救钮家那小子吗?”

边上的刘全很想辩解不是什么钮家那小子,而是正正经经的钮家大爷!但是如今要指望着别人来救善保,些许言语上的不恭敬,那么也只能权当听不见了。

“磨刀不误砍柴工,有人请咱们去,自然要去,不管他们是什么意思,”俊美少年朝着胖子侯七点点头,起身,又对着高个子少年低声说道,“你记住一句话,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说到这里,自然大家伙就知道了这两位少年就是金秀和纳兰信芳两人,仆人乃是刘全,钮家大爷善保不知道为了何事,被定兴县这边衙门落了牢房,虽然不至于说性命有危险,但多少也是倒霉的事儿,这其中缘由如何,刘全解释过了,原来还是因为钮家在定兴县的十五顷土地。

善保的父亲常保昔日在这里置办下十五顷土地,托给了非常信任的一位属下叫做赖五的,也是护军子弟,交给他来代为打理,每年也就是收一些租金银子,常保多年都在外地当官,要不就是在京师里头当差,定兴县这边自家的庄子自然是从来不来的,只是叫赖五每年缴多少银子缴多少米粮等物入京中去,常保为人和气,而且也不斤斤计较这些小事儿,故此赖五在庄子上呆久了后,自然而然就生出了贪污徇私舞弊的事儿,交上来的银子和米粮等物,时常以灾害或者年成不好的缘故拖欠减少,昔日常保在福建都统的任上,不差钱,家里头也宽裕,故此也没有把赖五管着的这五顷土地当回事儿。

看了如今却是不能了,钮家要等着这五顷土地的出息来养活一家子,故此也要收紧这边的权限,而赖五在定兴县的十五顷土地这里作威作福习惯了,早就将这土地看的如同自己一般私有,如何愿意给善保那些租金和米粮了?何况,如今钮家失势,孤儿寡母的,赖五更是丝毫不惧。

善保和刘全前来,赖五也知道他的用意,但面上还是以礼相待,置办酒席,面上客气热情,语言也恭顺,善保知道这一番来是求人的,说话很是客气,“家里头困难,求学上费用没有着落,家里头几口人吃饭也是艰难,所以这一次来,只是想着借一些银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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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定兴县外(三)

善保知道十五顷土地交给他租种,里头猫腻必然极多,只是他也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也不愿意太过于苛责,再者如今赖五租去管理田地这么多年,赖五才是地头蛇,善保也不敢过于苛责,只是要求商借一百两,这个数目根本不过,赖五这些年隐瞒没有交上去的银子,绝对绝对不止这个数。

可赖五居然见着善保年轻不懂事,家里头似乎也没多少得力的人物,竟然就耍“赖”起来,他借口这几年保定天气异常,旱涝不定,收成极差,又因为永盛皇帝这些年南巡很多次,保定地方上的老百姓都要纳税捐银子,十五顷土地的收入少得可怜,租金都无法朝着佃户们手气,根本没有多少钱,原本还想着要问府上再拨一笔银子救救急呢,如何还有别的银子借出去,特别是还那么多呢?

“少主人若要十两八两的,我赖五全家上下勒紧裤腰带也要凑齐。如今这一百两!这么多,实在没有地方去筹啊。”赖五这时候说话还客气,脸上露出了焦急之色,“帮不上少主人,我可真是该死,该死!”

善保心中冷笑,他早就知道赖五会来这一套,也就不再客气,一一道出自己的想法赖五代为管理土地多年,每年交给钮家的银两谷物只有六七成,父亲死后更是又减了两三成。善保全家念在旧情,一直没有追究。现在善保兄弟急用银两,赖五只要还上历年拖欠的旧账也就够了,却要这般推托。

不料,赖皮的人只有更赖皮的,赖五听了善保的摊牌话,更加理直气壮了,拍了桌子,激的碗碟乱飞,他生气的满脸通红,不由得站起来大声说“你的意思是我欺瞒你了?天不作美,旱涝不均,佃户们都是刁民,奸猾得很,租金也是能不交就不交。我也只是代为管理,我又能怎样?你要是真急用钱,把地卖了得了。反正我是凑不出00两银子!”

在古代,卖地可不是闹着玩的,这意味着你是败家子,所谓耕读传家,就是要把田地和知识,作为宝贵的遗产传递给后人的。自古当官、经商的有钱了就买地作为家产。许多富人看准时机投资买地,广置良田,才成为富豪乡绅的;家境中落的,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动卖地的念头。总之,卖房子、卖地就等于败家,何况善保家的地是祖上传下来的官封地。赖五撺掇善保卖地,分明就是趁火打劫,乘人之危,想霸占善保家的祖产。仆人刘全甚至气得要捋袖子要打赖五。赖五终于凶相毕露,饭也不请了,吃到一半,索性把善保主仆二人赶了出来。

善保知道和赖五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借钱更是没门儿。反正地是善保家的,地契在我手里,有理走遍天下,不怕你耍赖,于是一张诉纸送到了定兴县知县大堂,谁知道这状纸送上去还没有下文,那一日早起善保还没打开门就被如狼似虎的衙役们冲进来一把按倒给抢走了,末了只是给刘全一句话,要他马上回京来找金秀帮忙。

善保不敢找别人,继母旧年因为父亲骤然去世保全一家子的财产,已经是费尽了心思体力,不可能再来南边的哪一出,弟弟还年轻,不中用,除此之外,无人可信任,且那个危急的时候,也实在是想不起什么别的人来,善保被衙役们按翻在地上的时候,唯一能够想到的,就是那明月夜下温和微笑,淡定从容的女子了。

金秀知道此事,思索一番,决定还要是从纳兰家这边,请纳兰家提供一些便利,而这个时候纳兰永宁也想着要考察金秀,看看她到底是不是真的精通所谓的“人书”,纳兰永宁和金秀交谈一番后,于是顺水推舟,让金秀就带着纳兰信芳一起出门,带着一些银子,一份书信外,几匹马外,竟然什么都没带。纳兰永宁胆大,愿意让儿子跟着来,纳兰信芳胆子也大,愿意出门来,而金秀的胆子更是不必说了,铿锵三人行,就这样杀到了定兴县来。

这是前因,金秀见到那胖子请自己过去,于是也就顺水推舟的过去,两人一前一后朝着侯七走来,侯七见到俊美少年愿意走过来,脸上的笑容更是伴随着肥肉颤抖着飘逸出来,连忙起身,朝着金秀拱手,“不意在这寒棚之中,见到谪仙人物,真真是侯某人的好机缘!”

金秀笑道,“不敢,这位兄台不敢请问尊姓大名?”

“在下侯艳年,”胖子侯七笑道,他等到金秀两人走近了,越发震惊于金秀的雌雄莫辩,英气美艳并存之美,眼中露出了一丝贪婪之色,随即消隐无踪,“字佩德,不敢问兄台?”

“在下,”金秀从袖子里头拿出一把湘妃竹的扇子来,也不打开,只是在手里头把玩,她想了想,还是要编造一个名字才好,“在下纳兰信秀,”她编了一个纳兰家的名字,又对着纳兰信芳点点头,对侯艳年介绍道,“这是纳兰信芳,舍弟。”

纳兰信芳摸了摸鼻子,郁闷的说不出话来,好么,这么一下子,又是坐实了兄弟的身份了,他更喜欢金秀介绍自己和她的关系是“两位好友”。

侯艳年原本心里头存了一丝贪婪之意,可听到了纳兰这个姓氏,不由得端正了一些神色,“纳兰家,可是护军八大姓的纳兰家?”

金秀避重就轻,“没有的事儿,虽然这都出于纳兰一家,但是我兄弟二人的家世,却和那等显宦人家,不一样,只是有些藤蔓之亲罢了。”

侯艳年心里放心了一些,于是又存了结交之意,和金秀攀谈起来,又叫人送上自己刚才所吃的食盒,侯七乃是巨富人家的子弟,家里头的吃食只怕是寻常的王府都比不过,带出来的糕点尽善尽美,比徽商的更是要精细百倍,可金秀只是看了一眼就再也不看,一点兴趣也没有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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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定兴县外(四)

而那位纳兰信芳弟弟,更是对着那些精细点心看都没看,发着呆没说话,他倒是不知道纳兰信芳为刚才金秀的介绍而纳闷,所以一时间都忘了有美食在前。

侯艳年这会子见到两人如此,倒是不相信金秀所言,只是出于藤蔓之亲,又交谈了一番,倒是心里头暗暗震惊,这女扮男装的少年,绝对不是一般人家出来的人物。

叙过年纪,到底还是侯七大一些,“兄虽然不才,但也知道国朝这大词人纳兰性德之饮水词,”侯艳年笑着对二人说道,“却不知道两位和这位纳兰性德有什么干系?”

金秀还好,纳兰信芳勃然变色,瞪了那侯艳年一眼,“什么干系也是你该问的!”

这么一发作,却道是让侯艳年一下子就知道了这两人的底细,果然还是那户纳兰家!

金秀打开了扇子,潇洒的挥了挥风,“佩德兄,咱们萍水相逢,只谈风雅,不必追问根底,我坐在这里头,也从不问侯兄如何,所谓的家世名号,也不过是一个狐假虎威的皮子罢了,人若是不中用,再多的家世也没用,人若是有用,寒门一样出贵子,”她看了纳兰信芳一眼,又对着侯艳年笑道,“侯兄,我说的是不是这个理儿?”

侯艳年觉得金秀的话很有道理,甚至有些说不明白的意思在里头,“您说的极是。”

纳兰信芳稍微平静了一些,冷哼一声,也不看着这边两人交谈,金秀又问侯艳年要去何处,“要去保定交割一批货物,”侯艳年说道,“家里头的生意多,所以把直隶这边的生意交给了我,我过来看一看,信秀兄,您呢?”

“哦,弟也是家里头长辈交代,要来定兴县这边拜访几位故交罢了,倒是不去保定,”金秀喝了口茶,毫无异动的说道,而侯艳年更是佩服之极,这狮峰出产的最上等雨前龙井,价比黄金,喝在这一位“纳兰大爷”的嘴里头,人家一点反应都没有,瞧瞧,瞧瞧,这才是世家豪门子弟该有的气度不是?

于是侯艳年脑子里想的一些别个心思,倒是因为金秀的反应而变得淡了好些,只是想着要攀谈一番,金秀是何等人,这一世的见识不算多,可后世之中的见识,这个时代之中的任何人都比不过,金秀不过是拿出了教导纳兰信芳的十分之一内容,就唬得侯艳年咂舌不已,“不是为兄年长倚老卖老,”侯艳年摇头惊叹道,“为兄从小只是略微读几个字,家里头见到我不算是什么读书的料子,于是早早的就打发出来做生意,走南闯北,也是到了不少的地方,可许多事儿,我却是真的不知道,若不是看着秀兄如此说,委实是不敢相信。”

金秀摇摇扇子,“天地之大,无奇不有,素日里头咱们所见的,不过是寻常之事,寻常之景,寻常之物罢了,若是要见识,却也不是要亲自去,”她矜持一笑,“听旁人说,自己个再印证也就是了。”

纳兰信芳听到这些是跃跃欲试了,他在金秀这里只觉得自己所学不精,实在生不出什么抵抗的心思,但在侯艳年这个胖子面前,倒是自信极了,“嘿嘿,”纳兰信芳一脸骄傲,“我家哥哥,学究天人,无人可比,天下的事儿,无一不知,无一不晓,我就学了那么一点点的东西,也足够天下各处都去得了,”

他有点看不起侯艳年这样的商贾之家——鄙视商人有钱没素质是每个时代的通病,又觉得这个死胖子的眼神叫人看了忍不住要揍他,于是出言刁难,“你就不要来赞美我大哥如何了,我来考考你,”纳兰信芳得意洋洋,“大玄朝边境之外,有一国名曰俄罗斯,你可知道这一国,在何处?”

“那我再问你,这俄罗斯之国,在漠北蒙古的北边有一大湖,你可知道在何处?叫何名?”

侯艳年一愣,脸色巨变,没想到,他心里头惊呼,自己不过是说了一个姓氏出来,面前的这两人就猜到了自己家的身份!边上的伴当更是脸色各异,又拿着眼来上下扫着纳兰信芳,神色有些紧张,似乎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感觉,侯艳年干笑,“信芳兄,这几个问题,实在是奇怪啊,”他端起盖碗,掩饰性的喝了口茶,“好端端的,你问我这个,做什么呢?”

“不是佩服我家哥哥学问出众吗?”纳兰信芳笑道,“这几个问,不过是我素日里头知道的,你若是不知道这个,怎么知道你真的走南闯北,见过世面?说不定,”纳兰信芳嗤笑,“只是自我抬举罢了!”

侯艳年看了一眼金秀,金秀摇着扇子微笑不语,他还真的知道这两个问题,随即就答了出来,纳兰信芳挑眉,“哟呵,你这人,倒还真不是吹牛!不过这是小把戏,我哥哥教导我的东西,我倒是要还在问一问你,你若是答得出来,那么你自然所言不虚,我也是佩服你了!”

侯艳年心想我压根就不需要你的佩服,今个请过来也不是要和你攀谈的,只是纳兰信芳没有当陪客安静的喝茶吃点心,什么话儿都不必说的觉悟,复又问了侯艳年三个问题。

“俄罗斯的西边国土在何处,北边国土在何处?”

“俄罗斯皇家的标志乃是双头鹰,一头朝东,一头朝西,你可知道这是何意?”

“最后一个问题,”纳兰信芳摇着脑袋,得意洋洋的说道,“我就出的简单些,免得说我难为你,你可知道俄罗斯的帝都在何处?叫做什么?”

说完了这三个问题,纳兰信芳看着金秀,两人相视一笑,显然又是响起了那一日有趣的场景。

侯艳年脸上又是变色,“你是如何知道我侯家,在俄罗斯有生意的?”这几个问题,侯艳年是委实不知了,他站了起来,朝着金秀作揖,苦笑道,“实在是不知道我哪里露了行藏,却是被信秀兄看穿了跟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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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定兴县外(五)

金秀心里头微微一愣,自己什么时候看穿这个胖子的跟脚了?纳兰信芳看着侯七,又转过头来看金秀,眼中有些迷茫,这,这是什么状况?

金秀她说萍水相逢不必问根源,这是实话实说,也是自己真实的意思,叫胖子不必来盘根问底,这样聊聊天也就是了,谁耐烦去看穿你的跟脚?这个胖子说的莫名其妙,但侯艳年自己个忍不住说了出来,如何得知他家在俄罗斯有生意,这倒是让金秀多知道了一些东西,侯家,俄罗斯,富商……金秀似乎知道了什么。

与其装神弄鬼说自己个看穿,还不如老实交代自己并没有知道什么,金秀笑道,“配德兄说笑了,弟如何会是查看别人底细的那种,不过是恰逢其会,恰逢其会罢了。”

自然是恰逢其会,这一点是毫无疑问,换个词说,也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但是侯艳年却不是如此认为,他倒是觉得金秀真有世外高人的风范,不过是凌空一点,点明了自己的跟脚,却也不愿意再多说别的。他见到金秀不愿意说,也就不再追问,只是对着纳兰信芳的那三个问题十分的感兴趣。

他又要请教金秀,“纳兰兄这三个问题,在下委实是不知!我们侯家和口外关外有颇多生意,俄罗斯那边说起来也是交往极深,”他承认自己家里和俄罗斯有生意,但就算是有生意,对俄罗斯有些了解,但对于纳兰信芳提的问题,确是不知道,谁做生意人会知道这些国边境的事儿呢,“还请赐教。”

“这些乃是我们家的不传之秘,如何能告诉你?”纳兰信芳怪眼一翻,这会子可是逮到机会来好好贬低贬低这个看不顺眼的死胖子了,“学识可是要比银钱贵重千百倍,法不传六耳!”

纳兰信芳得意洋洋,又摆出了得道高人的样子来,只是他这趾高气昂的样子,委实不像是得道高人的样子,倒是更是半桶水晃荡响的样子。

侯艳年微微沉吟,笑道,“这不难,”他一招手,随从边上的伴当顿时献上了一个金丝楠木的盒子,打开给侯艳年看过,侯艳年点点头,又示意了那伴当,伴当领会,于是趋向前,将盒子复又献给金秀,侯艳年对着金秀拱手道,“这里有绸缎票五百两,都是小弟我家里头绸缎铺子开的,见票即兑价值五百两的绸缎,小弟不才,想求纳兰兄,赐教这三个题目,这就是当做求问之资。”

五百两!饶是纳兰信芳簪缨世家出身,也从未见过如此多的银子放在自己面前。他瞪大了眼睛,盯住了那个金丝楠木的盒子,死命的眨了眨眼睛,他可不知道,这些学问值这么多钱!

倒是金秀还算是正常,只是呼吸稍微沉重了几次,随即又缓和了过来,对着侯艳年笑道,“侯兄以百金相赠,就是为了这几个问题的答案吗?”

当然不仅仅是这个,侯艳年不仅仅是需要这个,而是更看中了金秀这个人,但是现在这时候却是不能如此说,世家子弟,若是说一些不足道的话儿,得罪人那是一定的,而是还会往死里头得罪。

所以这个不能说。

原本心里头存了惊艳之意,这会子又加上了俄罗斯的问题,更是要注意收买或者是抬高对面的这位纳兰信秀了,“愚兄家在俄罗斯生意颇多,纳兰兄竟然知道俄罗斯这些事儿,显然是对着我有所帮助,若是能够用这百金,来求纳兰兄几句指点,再能够结交纳兰兄,实在是小弟的幸事。”

金秀转过脸,看了一眼那金丝楠木的盒子,盒子用烂银打了如意花纹的扣子,四角也都用银片包着,金丝楠木纹理清楚,犹如金线镶嵌于木头之中,纹理十分好看,单单这个盒子,只怕就要几十两银子才拿得下来,金秀伸出手,打开了那个盒子,果然见到里头有票据一叠,上面都用了一个鲜红的大印,印着是五个大字,“蔚泰厚号侯”。

果然,金秀把盒子盖上去,果然是晋商,介休侯家。

她又转脸看着侯艳年,微微挑眉,她的长眉粗长,本来就十分的醒目,这会子一挑眉,又把侯艳年给吸引住了,金秀微微一笑,淡然开口,“不够。”

“不够?”侯艳年微微一怔,他有些不明白对面这位纳兰信秀的话儿是什么意思,“纳兰兄这话的意思……不够?”

“这五百两银子买这三个问题的答案,已然是够了,但若是想要叫我指点你俄罗斯的事儿,却是不够。”金秀如此说道,“至于结交么,咱们如今不就已经在结交了?”

侯艳年脸上的笑容不变,但已经是微微凝固了一些,“纳兰兄出自名门,许是不知道这五百两银子是多少,别的且不说,如今这捐一个道台,也只是要四百五十两银子就够了。”

道台是四品官,有些可以到从三品、正三品,大玄朝官场上的规矩,四品官就是要穿红袍了,算是一个国家的中层官员,不再是那些杂役一般的知县知州一般,侯艳年这么说,也就是表明自己这五百两的绸缎票足够大额了。

“侯兄以为我是晋惠帝,何不食肉糜吗?”金秀摇摇头笑道,“那你就看错我了。”

有一年发生饥荒,百姓没有粮食吃,只有挖草根,吃树皮,许多百姓因此活活饿死。消息被迅速报到了皇宫中,晋惠帝坐在高高的皇座上听完了大臣的奏报后,大为不解。“善良”的晋惠帝很想为他的子民做点事情,经过冥思苦想后终于悟出了一个“解决方案”曰“百姓无粟米充饥,何不食肉糜?”指不了解民生不明白人间疾苦的那些富贵中人。

金秀再不看那个盒子,继续对着侯艳年说道,“我说不够,不是说这个数目的银子不够,而学识是无价之宝,不能用银钱来计算,且我心中有无数奇思妙想,岂能是这区区五百两银子可以打发了的,”金秀微微抬起下巴,骄傲的说道,“侯兄此举,是小瞧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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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定兴县外(六)

这倒是有些名士风流,潇洒俊美的样子,侯艳年看的发愣,纳兰信芳从五百两的震惊之中回过神来,见到侯艳年露出了这一幅猪哥样,不满的敲了敲桌子,“嘿嘿嘿,说你呢,看什么呢!怎么看的呢!”

侯艳年也回过神来,钦佩的说道,“是愚兄太俗了。”

“不是佩德兄俗,实在佩德兄如此人物,现在,已经是凤毛麟角,越来越少了,古有千金买马骨,佩德兄有古仁人之风范,世人都觉读书无用,学识无用,甚至有些人,都不愿意读书,也不愿意去花点钱,换一些有用的学问,世风如此,我亦憾然。”

“若是人人都和佩德兄一样,自然是生意做得越来越大,而学问有了银钱支撑辅助,自然也会越来越深越来越多。”

金秀倒是还真颇为欣赏面前的胖子侯七,她点头赞许的说道,“这五百两,我自然是不能要的,俄罗斯的事儿,你问舍弟就是,自然是有问必答,有求必应,没有要你银子的道理。”

面前的这位“纳兰信秀”仁兄,还真的是如此高风亮节!须知道,就算是大户人家,但凡不是以经商为主业的,想要这么一下子拿出来五百两银子,只怕是还艰难。

就好像是后世之中的中产阶级,说起来都是资产几百万几千万,但是很大的程度上,资产的大部分都在于房产,房产若是变卖掉,那些钱才算是实打实的钱。

这个时代亦是如此,纳兰家如果算上田产、地产、店铺等,资产绝对是不止这么区区五百两银子,但,他们也不可能变卖这些东西,因为这些东西是家族存在的资本,也是家族能够存续下去的保证。

所以可见这五百两银子是多么的巨大,也可见善保要把家里头在这定兴县的十五顷田地要想法子售卖掉,是多么的决绝。

侯艳年的确是震惊了,他也见过许多的名士,自诩风流不容凡尘,些许小钱自然是看不上的,可只要是拿出巨额的银钱来,顿时就可以买这些名士们尽折腰,笑脸奉承自然就不必说了,可这些人,又算得什么名士呢?

可能只是会一些酸文罢了。

侯艳年脸上顿时肃穆起来,因为他知道,金秀所言的俄罗斯相关事儿,直接在家里头的生意上发挥作用,马上就能让家里头增收,那是假的,但绝对可以把帮家里头的生意规划和布局更为有眼界和有远见一些,这是绝对绝对可以做到的。

他站了起来,朝着金秀拱手,“纳兰兄高洁大义。”

纳兰信芳哼了一声转过头不理侯艳年,金秀微微一笑,伸出手来虚空微微一按,“佩德兄不必多礼,咱们在这天涯路上相逢,就是有缘人,既然咱们是有缘人,就不必闹这些虚礼了。”

纳兰信芳听到这个“有缘人”的词儿,更是觉得很是刺心,于是大声咳嗽了几下,打断了这个情意绵绵差点就要义结金兰的场面,“哥哥,咱们还有要入城去,”纳兰信芳对着金秀说道,“天色已晚,再不投宿,就没地儿歇息吃饭了。”

“不必投宿,不必投宿!”侯艳年忙说道,“愚兄在这里已经有生意上来往的人安排了晚宴迎接,此外也有一个园子被愚兄包了下来,预备着这几日在定兴县交割货物,若是纳兰兄,恩,两位纳兰兄不嫌弃,”侯艳年见到纳兰信芳瞪着自己,忙加上了两位纳兰兄,“不如就去寒舍一住,如何?”

“哦?”金秀听到这个消息,倒是来了兴趣,“却不知道是否叨扰?”

“必然不会,必然不会,”侯艳年见到金秀似乎很感兴趣的样子,“这边的友人拜帖上已经言明,是一次风雅之聚罢了,自然,自然,”他想到什么,突然说道,“绝不是秦楼楚馆那些地方,只是请本地的一些乡绅读书人罢了,这一节请放心。”

纳兰信芳摸了摸鼻子,他倒是想去那些地方见见世面,家里头规矩严,那些地方只是耳闻多了,却是从未亲自见过。金秀点点头,“如此就叨扰了,只是我也言明,佩德兄虽然盛情难却,只是这住,却是不必住在一起,我和舍弟还有另外的事儿要办,若是惊扰了佩德兄,这是不好了。”

金秀语气坚决,侯艳年也不好拒绝,于是和金秀说好了晚间宴席之地,就此作别。

金秀和纳兰信芳出了茶棚,天边夕阳如同残血,天色已晚,若是再耽误,真的就要露宿街头了,金秀翻身上马,两个人和侯艳年拱手道别,等到出发后身侧再无旁人,金秀才对着纳兰信芳笑道,“芳哥儿,刚才见到那五百两的绸缎票,眼珠子倒是错不开了。”

“嘿嘿,哥哥你可不知道啊,”纳兰信芳嘿嘿笑道,“我这一个月才一两银子月钱,一年才十二两,这银子我只要是出外头逛一趟,也就都没了!精穷精穷的!五百两这可真是巨款啊!我足够用多久,四十几年的月钱我都不必担心了!”

他又在絮絮叨叨说五百两能够买什么,刘全在两人身边听到那个胖子一下子拿出来了五百两,不由得暗暗咂舌这胖子富贵逼人,又心里头想着若是钮家能有五百两银子,何至于如今这样落魄,自己大爷要各处筹措银子度日呢?

纳兰信芳老太婆一样絮絮叨叨的好久,这才又来拍金秀的马屁,“我说金姐姐,论起这养气的功夫来,弟弟我可真的佩服您!那五百两的东西放在眼前,您是一点要动心的心思都没有,眼睛也不带眨一下的,”

“对了!”

他又想起了另外的事儿,“那侯胖子是真有钱!雨前的龙井,还是这样好的龙井茶,我可是从来都没喝到过!姐姐您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纳兰信芳怪叫着喊,“到底是您,还是弟弟我才算是世家出身呢?您这气度也太大了些,喝到那么好的茶,一点点反应都没有,那侯胖子就是想炫耀他多有钱,”他又高兴起来,“没想到在姐姐你这里吃了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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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赴宴何园(一)

哦?”金秀很是惊讶,“你说侯艳年的那个茶很贵吗?我怎么不觉得?倒是和家里头的大碗茶,差不离儿!”

&esp;&esp;纳兰信芳顿时泄了气,“姐姐,那您这扮猪吃老虎的功夫,真的是厉害之极,难怪那个侯胖子一直都看着您呢,”他酸溜溜的说道,“就好像我看着那五百两的绸缎票子一样,错不开眼了。”

&esp;&esp;金秀哈哈一笑,许是因为在外头骑着马,迎风迎着朝阳,又身穿男装,较之于之前在家里头的恬静温和,这个时候的金秀多了许多爽朗豪迈的气质,“瞧你说的什么话!你看着那绸缎票,因为那个贵重,他看着我,也是知道我贵重,”金秀开着玩笑,“明白吗?”

&esp;&esp;“瞧他那色眯眯的样子,”纳兰信芳不高兴了,“我也就是势单力薄,若是在京师里头,早就叫人揍他一顿了。”

&esp;&esp;“瞧瞧,”金秀笑道,“你也知道咱们在这里头势单力薄,所以隐忍不发,还算是长进了,你说的不错,咱们势单力薄,”她在马背上晃晃悠悠的,似乎一点也不着急,但是话语声却是低沉了下来,“所以要看看,到底是谁有帮得上咱们的力量,”

&esp;&esp;“要借势!明白吗?”

&esp;&esp;定兴县的历史由来已久,在金代就已经设县,不过金代之后,定兴县这个地方战火连绵,一直从未停歇,直到前朝开京杭大运河,又因为定兴县靠近大运河,货物运输中转甚是方便,又是通往三晋吕梁还有保定的交通要道,地势又很是平坦,地势平坦的地方在战争时肯定是毫无作用,但是在和平年代,发展起来要比山沟沟迅速的多。

&esp;&esp;故此定兴县这些年实在是繁荣,县城虽不大,但到处都是热热闹闹的,住宿的地方也很多,找了一个店面不算大,地方也偏僻的住店,干净整洁,就是稍微旧了些,纳兰信芳自然是受不了这样的清寒。

&esp;&esp;不过这一次他能够出京到处兜兜风,高兴之极,若不是金秀兜着,只怕他马上就要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了,高兴之余却也知道都亏了金秀说要带着他,所以虽然寒酸了一些,倒是可以接受,捏捏鼻子也就忍下了。

&esp;&esp;到了屋里头,放下包袱行李,纳兰信芳就过来金秀这边,金秀已经在和刘全说话了。

&esp;&esp;“你先出去,托了人,花上银子,问问清楚,钮大爷到底是关在什么地方,有没有吃的?若是没有吃的穿的,你先托人送进去,不要计较几两银子,只要打听到钮大爷的消息就是了!”

&esp;&esp;刘全不是那种懵懂无知的人,但忠厚老实有余,随机应变少了些,故此金秀要叮嘱几句,刘全忙应下来,“金姑娘请放心,奴才是河间府的人,离着这地儿不远,算起来口音也像,必定能打听到消息的。”

&esp;&esp;金秀见到纳兰信芳进来,朝着他点点头,却又还是吩咐刘全,“衙门里头有专门的衙役差头等贩卖消息盈利,你花银子去问,一定问的到,钮大爷的事儿必然不是什么大事儿,一问就知,再托人问问看,到底是得罪了谁,赖五没有这样大的本事,背后肯定还有其余的靠山。”

&esp;&esp;“这背后的靠山,”金秀沉思,“说不定就和十五顷的田地有关。”

&esp;&esp;“这些瞎了眼的狗贼,”刘全咬牙切齿,“金姑娘,难道你的意思,是说,那赖五勾结了别的人,不仅不愿意借银子,还要图谋我们家老爷留下来的十五顷田地吗?”

&esp;&esp;“我只是这么一个猜测,却是做不得数,有这么一个可能罢了,”金秀摇摇头,“你先去问,问清楚了,回屋里头等着,我和纳兰大爷去赴宴了,看看在何园里头,能不能打听到别的消息。”

&esp;&esp;何园就是侯艳年邀请金秀去赴宴的地方,刘全答应了下来,他原本心里头还有些担忧,自家大爷怎么会将这么重要的事儿交给这邻居的大姑娘来办,他全是因为恪守忠仆的身份,这才根据主子的安排来找金秀求助的。

&esp;&esp;刘全打定了主意,若是金秀不理会,或者是帮不上什么忙,那么也就只能去求别的人,直接在五凤楼前喊冤,为了主子千刀万剐也死不足惜,自己一条贱命没什么可留恋的。

&esp;&esp;但金秀不仅没有推脱,马上答应了下来,更是借来了纳兰家这尊刘全看来是大佛的人物,他心里头的大石头就放下了半块,一路行来,又见到金秀处置事务井井有条,更是心甘情愿一百万个愿意听从金秀的命令了。

&esp;&esp;他出了门,只觉得外头天气寒冷,可刘全心里头暖洋洋的,好像是点了一把火似的,“金姑娘我原本还觉得是小门小户的姑娘家,配不上咱们钮家大爷,如今看来,这最难得的不是家世,而是她惦记着大爷,行事又稳妥可靠,以后执掌家门,完完全全妥当的很,大爷也喜欢金姑娘,瞧着就是两情相悦的,大爷只逃过这个难关,我就是拼了命被太太责罚,也要帮衬着撮合这件事儿!”

&esp;&esp;——

&esp;&esp;纳兰信芳见到刘全喜滋滋的出门而去,对着金秀说道,“这个奴才,倒是忠心的很。”

&esp;&esp;“恩,”金秀点点头,“咱们晚上去赴宴,倒是要小心谨慎,芳哥儿你酒量如何?”

&esp;&esp;“马马虎虎吧,”纳兰信芳大大咧咧的说道,“从小就偷酒喝,如今倒也不算差,半斤八两的烧刀子总还成,怎么,今个晚上还要喝酒吗?”

&esp;&esp;“自然要,赴宴,若是没酒,那还算是酒吗?”金秀笑道,“你也别顾着喝酒,留神打听着。”

&esp;&esp;“打听什么?”纳兰信芳对这些消息等事儿不感兴趣,也觉得棘手,“我也不知道问什么啊,那钮大爷的事儿,在这定兴县,只怕也是臭虫一样的小事儿,晚上的何园饮宴,不见得有人会知道吧?”

&esp;&esp;“若是那侯艳年没骗人,士绅乡老,学者士子,本地富豪都会来的话,那么必然是有人会知道的,只是咱们难找,你也不必去找,”金秀笑道,“你只管如此如此,不必去和人搭讪问事儿,只管咱们就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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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赴宴何园(二)

何必如此麻烦呢?”纳兰信芳听金秀的计划委实有趣,但还是提出了自己的疑问,“阿玛给了金姐姐一封书信,只要把这封书信拿出来,岂不是就能解决事儿了?”

&esp;&esp;“远水解不了近渴,”金秀摇摇头,“这是写给天津道的,这是保定府,差了路,再者,县官不如现管,这信儿有用,但没有那么快,可钮家大爷乃是读书人,如何在牢里头受得住,多呆一天就多一天煎熬。咱们要快着点,而且要自己办!”

&esp;&esp;“自己办!?”

&esp;&esp;“是,自己办,若是事事都求人,以后我还怎么办?”金秀笑道,“若是事事求人,人情总是会用光的,我自然不必说了,都是要事事自己做才好,芳哥儿你也一样,日后难道事事求人?或者是事事都让宁老爷出面来求人?”

&esp;&esp;纳兰信芳虽然很不想承认这一点,但是他还是个老实孩子,特别是在金秀面前,说实话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么,我如今才几岁,有事儿麻烦的话,也就只能求阿玛了。”

&esp;&esp;“以后要学着起来求自己个了,自己个若是能够让别人来求自己多过自己求别人,那么也就是成功了。”金秀解释道,她又问,“你把天地人书的事儿告诉宁老爷了?”

&esp;&esp;“是,”纳兰信芳有些不好意思,“贵大叔问的,老爷也知道了。”

&esp;&esp;“无妨,知道就知道,”金秀又明白了一点,那就是纳兰永宁又来考验自己了,考验自己是不是真的精通“人书”,在官场上,社交上,能不能闯出一条路子来。

&esp;&esp;所以那封信,不是留给金秀的,而是留给纳兰信芳的退路,万一有什么突发情,纳兰永宁起码可以用这封信来保全自己,这也是最后的手段,轻易是不能用的。

&esp;&esp;再者,若是借了纳兰府的权势来压平此事,怎么能体现出自己的手段?金秀微微一笑,“若是就用了你阿玛的书信,这件事儿就算是办好了,也不是全功,芳哥儿,虽然靠人靠的爽,一直靠人一直爽,但到底靠山山会倒,还是要靠自己,借势可以,却不能是一直借势。你晚上且学着点吧。”

&esp;&esp;纳兰信芳脸上露出了郁闷的神色,金秀挑眉一笑,“不想学?也没事儿,但是今个你可是要好好表现。”

&esp;&esp;“姐姐不就是叫我喝酒吗?”纳兰信芳摸摸鼻子,“喝酒太容易了,您别叫我打听消息,我保管把自己个能喝醉了!”

&esp;&esp;——

&esp;&esp;何园,乃是定兴县昔日第一大姓大富商何家所建,不过这也是百多年前的事儿了,百多年的时间,足够兴衰代替让人间大变模样,如今这何园早就是再三易手,如今落入到了定兴县第一豪门李家之中。

&esp;&esp;外头都说是豪门,可李家家主却是从来不敢这么自以为是,自己家里头的仆人奴才他自然会严加管教,不许他们惹是生非嘴巴上提着什么定兴第一家。他在和人交际应酬的时候,若是有人如此当面奉承,若是陌生人,李家家主必然是要解释一番,说明自己的谦逊之意;但若是有熟悉之人当面说这个,李家家主若不是当场拂袖离去,就要冷眼相视,当众摆脸色起来。故此大家伙都不会当李家的人面前说这个。

&esp;&esp;但是谁不知道李家是定兴县第一家呢?李家家主饶是面上都不许大家伙说,可大家伙私底下都讨论着,这个何园,早就该改名字了,应该取名“李园”才是。

&esp;&esp;不过到底也没改,李家家主自从购入了何园后,生意越发的做大起来,家里头花大力气培养了好些个读书人,如今成才的不少,童生秀才都有,只是还差一些世家的底蕴,举人和进士是一个都没有,不过李家家主也已经觉得培养人才的这个方法,十分成功了,这耕读传家才是最要紧的,田地,李家自然是有了,读书人若是能够持续培养下去,显然也是成功之道。

&esp;&esp;李家家主平时里和气,但也不是什么人都会热情招待的,至于说那和气,是地位使然,又是素质较好没有为富不仁罢了,不是什么人都能值得李家家主客气的。

&esp;&esp;可今日却是不同了,他还真的客气了起来,特别是见到自己隆重热情招待的侯艳年没有入席准备用宴,反而是站在门口不愿意入席,李家家主很是惶恐,见到侯艳年不愿意入内,忙请罪,“这等小地方来招待七爷,委实是怠慢了,请您千万不要怪罪,小老儿请了最好的花腔班子来,等会给七爷助兴!”

&esp;&esp;侯艳年不耐烦的摆摆手,站在门口,眼看着外头的路上,倒是也没来看李家家主,“没有的事儿,你这里头虽然是小地方,可到底是这个园子极好,我若是不觉得你这里头好,我也不会把贵客也带到你这,记住了,今个有贵客要来你这里头,可是你天大的福气!你若是招待不好,别说是得罪了贵人,”侯艳年转过头来警告李家家主,“咱们两家的交情也交代在这儿了!”

&esp;&esp;这话说的太严重了,严重到李家家主的额头上刷的一下就冒出了很多的细汗,李家的崛起和昌盛,和介休侯家有很大的关系,凭借着侯家在直隶省生意上的布局,李家得到了定兴县这个地方货物中转的差事儿,这才一举能够从普通商贾蜕变成定兴县的当地士绅人家,侯家的关系,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敢,也不能失去的。

&esp;&esp;李家家主他见到侯艳年如此,也不敢多问,忙摆摆手,让管事的下去再仔细查看一遍,看看不能够有什么差池,这时候侯艳年一拍手,喜道,“哎!来了来了!”胖大的身子颠颠的从台阶上飘了下去,李家家主真怕他这么胖,一不小心就一下子摔倒了。

&esp;&esp;李家家主忙跟着上去,这时候才瞧见了街角处有两人骑着马而来,衣着倒不算差,可身后就连一位仆人都不曾有,两人看到侯艳年过来,也不曾下马,金秀见到侯艳年对着自己拱手,“侯兄何必如此?”她坐在马背上纹丝不动,嘴里头却是说着客套的话儿,“还亲自来迎我?实在是过意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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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赴宴何园(三)

自然要来迎接纳兰兄的,”侯艳年见到金秀如此仪态从容,心里头更是痒痒起来,拉住了金秀的马缰,“我起初还怕纳兰兄失约,故此焦急等待,来,我请你过去就是。”

&esp;&esp;“这可是不敢当,”金秀见到侯艳年如此行事,也就马上翻身下马,纳兰信芳撇撇嘴,却也跟着下来,“我是什么人物?敢让侯兄为我执马缰?”

&esp;&esp;“这是风雅之事,对待纳兰兄如此风雅之人,才是最有道理的,”侯艳年显然也不是自己嘴里头说只是认得几个字的人物,这一番应对,把他身上逼人的富贵气冲淡了不少,饶是如此肥胖如猪,也透出了一股子的文雅气,他又来朝着金秀伸手,想要表示亲热的和金秀一起入何园,金秀微微一笑,躲开了侯胖子的热情,转过身子来,见到了打岔的稻草,“这一位就是园子的主人了吧?”

&esp;&esp;李家家主忙上前见过金秀等人,他见到金秀的容貌,心里头才明白,为何侯艳年会有如此礼贤下士的举动,他和侯艳年相交许久,知道他的喜好,心想着这一位爷的寡人之疾只怕是又犯了。

&esp;&esp;当然他也不会说什么,见到侯艳年十分客气,他更是要客气个十分,给侯艳年张势,果然侯艳年觉得自己个十分有面子,脸上更是红光冒出,主宾都很是客气,纳兰信芳原本是不屑一顾,可见到这个场景,好像有些明白了金秀所言的“借势而为”是什么一个意思了。

&esp;&esp;这边一路迎着进了何园,大门入内,就有盈盈如有满月一般的圆拱门,穿过此门门,入眼即是何园内景。众人先是过玉带小桥,北面一厅似船形,以卵石瓦片铺地。远看,盈盈似水波;近看,却无一滴真水,此乃旱园水意的经典之作。

&esp;&esp;众人在此处赏玩一番,复又出船厅,一峰太湖石,立于园中央。观其北面,有一方贴壁假山,其高大绵延之势,宛若游龙腾蛟。山上有两亭,一清风一近月,遥相呼应,对立而望。复道回廊,楼廊长度远胜于江南园林之湖廊。楼廊之精妙,不在于长,而在于曲,其态势犹如长虹飞落,架于楼阁之间。

&esp;&esp;金秀看了如此景色,不由诧异,对着李家家主道,“定兴县不曾想有如此园林!虽然在燕赵之地,可竟然有江南婉约秀丽之美,我听闻扬州也有一个何园,难不成这两者还有些关联吗?”

&esp;&esp;李家家主原以为金秀只是长了一个绣花容貌,可没想到这一番话说出来,见识极深,又点出了江南的何园,于是钦佩说道,“是,这原本是定兴何家,花了大价钱去扬州临摹而来的。样子差不多。”

&esp;&esp;“样子差不多,不过到了北地,园子原本的清秀隽永,”金秀点点头,“在此地又多了一番仁厚大方之意,可见贵主人花了心思啊。”

&esp;&esp;得贵人赞赏,算不得什么,若是李家家主能够每次在永盛皇帝南巡路过保定府的时候捐粮捐银子,别说的保定知府的赞扬,就算是得到直隶总督的褒奖都不是难事儿,可若是能够得到贵人十分真心实意而且是真的有用,挠到痒痒肉的赞扬,这可是极为难得了,特别是李家家主一直秉持的仁善之意,被金秀这么说出来,真的说的李家家主心花怒发,“纳兰大爷,实在是过誉了,哈哈,小老儿当不起啊,哈哈哈……”

&esp;&esp;纳兰信芳心想你的眉毛高兴的都要翘到天上去了,还不敢当呢。

&esp;&esp;一路上也有不少富商模样和文人模样的人陆续出现在假山旁,曲桥边,和亭榭中,李家家主一概也不介绍,今日他已经对于自己的定位十分清楚,那就是陪客,第一要伺候好这两位纳兰家的贵客,二呢,更是要注意着侯艳年这一位金主的感受,当然这两者是不矛盾的,伺候好侯艳年看中的贵客,自然间接也拍好了侯艳年的马屁,故此他一心就对着金秀二人,其余的一概都不介绍浪费时间了。

&esp;&esp;众人见到李家家主如此卑躬屈膝,就知道今日必然来了贵客,侯艳年时常出没定兴县,大部分的人都知道的,但身边这两位少年却是不知道的,只是见到金秀的容貌,不由得暗暗喝了一声彩,“好俊俏的少年!”这第一印象之后,随即又感受到,“气度非凡!”

&esp;&esp;于是众人都好奇到底是哪一家的后生人物出来了?

&esp;&esp;这边随意游览了一番,于是又到了宴饮的厅堂,“听月堂,”金秀念了一遍,点头道,“真真是不俗!这月色只有看的,望的,却不曾想还有听月的。”

&esp;&esp;“这原也是小老儿自己胡乱取的,却不曾贻笑大方之家。”李家家主忙说道。

&esp;&esp;“不,家主何必过谦?”金秀摆了摆手里的折扇,“稼轩居士有听月楼诗,某不才,”她环视众人,“倒是可以背给大家伙听一听。”

&esp;&esp;“听月楼头接太清,依楼听月最分明。

&esp;&esp;摩天咿哑冰轮转,捣药叮咚玉杵鸣。

&esp;&esp;乐奏广寒声细细,斧柯丹桂响叮叮。

&esp;&esp;偶然一阵香风起,吹落嫦娥笑语声。”

&esp;&esp;众人纷纷叫好,李家家主不过是偶然所作,没想到竟然还真的有前贤作过,于是又请金秀解诗,侯艳年也不知道辛弃疾有作过这诗,“纳兰兄博学多才,我却是不知道有这个,还请解惑之,我以前还以为老李头就是会附庸风雅,”边上的人忙凑趣的笑起来。

&esp;&esp;不能够不笑,这样会得罪侯艳年;但也不能够笑的太夸张,那样的话会得罪李家家主这位地头蛇,所以笑声和气又美好,充满了热情洋溢的氛围,i既捧场,又不至于太过于谄媚,侯艳年说“取一个狗屁不通的名字出来,没想到也不知道是他误打误撞呢,还真的入了纳兰兄您的法眼了,您受累,也给大家伙说一说这稼轩居士的诗,我是粗人,听不懂的,劳驾您,如何?”

&esp;&esp;“侯兄谦虚了,”金秀伸出手来,朝着侯艳年拱手,“您这是一定要我露丑啊,”金秀的语气里头还带着一丝嗔怪之意,让那侯艳年听得心里头痒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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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赴宴何园(四)

望月思人,多是忧伤笔调。但这一首听月诗,读来却有如走进神话传说中的仙境,给人一种活泼清新之感。高楼耸入云端,与天界相连。依在楼头,分明能听到月宫里的声音如玉冰轮咿咿哑哑从天边升起,里面传来玉杵捣药的叮咚之声;缥缈的音乐时断时续地从广寒宫内传出,中间夹杂着吴刚伐桂的叮当斧声;忽然桂树吹起一阵香风,送到耳边仿佛听到了嫦娥的欢笑之声。月升时,玉兔捣药时,吴刚伐桂时的声音、情景。细细的乐声,清脆的笑语声,让人浮想联翩,身临其境。”

&esp;&esp;金秀对着这首诗还真的有见解,听到她如此解诗,众人又是纷纷叫好,真是深深领会了说相声这门功课里面的“捧哏”之道,尤其是李家家主,跺脚连连激赏不已,表现突出,侯艳年也称颂,“我原以为‘听月’是不通,听得纳兰兄如此说,才知道通的不能再通了!”

&esp;&esp;“是极,是极!真的通的不能再通了!”众人都笑道。

&esp;&esp;如此可真可谓是宾主尽欢,众人一起入内,侯艳年喧宾夺主,直接要请金秀住在上首主位,金秀自然是不会坐的,侯艳年喧宾夺主无妨,可她却是不能这么做,“我乃是恶客,”金秀笑道,“未经主人邀请,就擅自前来,能和诸位一起坐下来论诗喝酒,已然邀天之幸,如何还敢上座主位?”于是推辞不就,坚决不肯,李家家主于是请侯艳年上座,金秀居于左侧,纳兰信芳居于右侧,自己坐在金秀下首相陪。

&esp;&esp;一时间开宴席,席间无数海陆奇珍,龙肝凤髓,难以而足,纳兰信芳不顾形象放开了大吃大喝,李家家主见到金秀却是没什么胃口,菜式摆上来,也不过是看几眼,夹一筷子试试味道罢了,不置可否的时候居多,李家家主这才有些震惊,须知他府上的酒菜,已经是直隶省难得精致可口的美食了。

&esp;&esp;这不是李家家主自夸,而是有实际经验的,定兴县地处交通要道,迎来送往的时候太多,不仅仅是定兴县的官老爷会来蹭饭,而且保定直隶总督府的官员,南下北上的官员,都会经过定兴县,李家饮食出众,故此有特别重要的官员来此,定兴县官府都会和李家协商,让李家在何园筹办宴席,李家也愿意做这种事儿,一来和定兴县打点好关系不会错,二来能在何园宴饮的官儿也是位高权重的地方要员或者是中枢大佬,能够有这么一面之缘,也是好事儿。

&esp;&esp;这些官儿都是见多识广的,可吃到李家的饮食,都是赞不绝口的居多,特别是旧年两淮盐运使来此地北上入京述职,在何园宴饮,对着一味“白云翡翠汤”,还有“八仙过海”拼盘赞不绝口,以为是天下极鲜美之菜,淮扬菜等闲都是比不过的。

&esp;&esp;两淮盐运使居于扬州,扬州盐商一掷千金,进献给他老人家的吃食自然也是天下最佳,故此他的观点,应该是极为正确的,而且如此官场大佬,也无需对着李家这样的商贾之家说什么讨好的话儿,故此李家是有这个饮食上的自信的。

&esp;&esp;可面前这一位俊美少年,对着这些菜不置可否,特别是那八仙过海的海陆奇珍拼盘,放在她的面前,也不过是夹了两筷子罢了,一旁的侯艳年倒是赞不绝口的,“老李头!你这些菜,不错不错!是花了心思的!”

&esp;&esp;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菜才能让面前的这位贵客满意!李家家主若不知道面前的贵客是姓纳兰的,一定以为是皇家子弟才会对这些东西不屑一顾。

&esp;&esp;如此风仪,还真的让人暗暗诧异这一位贵客到底是什么来路,侯艳年对着金秀笑道,“秀兄,难不成,今个这酒菜不合你的胃口?我瞧着你似乎兴趣缺缺?”

&esp;&esp;这倒真不是金秀在装什么,而是实在是觉得宴席的酒菜不过如此,毕竟她从后世而来,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什么五味没有试过,再鲜美的东西也都吃过了,这个时代之中全靠高汤调出来的鲜味,还真的难让金秀觉得动容。

&esp;&esp;李家家主惶恐起身,“招待原不周,贵人若是要什么菜式,还请告诉小老儿,我即刻就叫人去安排。”

&esp;&esp;金秀摆手,“这饮食已经尽善尽美,”这样吃人家的还砸人家的饭碗,可不是金秀的风格,“我是有心无力,胃口素来就是小,若是因为此事让家主您过意不去,就是小子的不是了。”

&esp;&esp;李家家主这才放心下来,除了不怎么吃东西外,金秀其余的言谈举止都十分的得体,侯艳年和李家家主对其敬酒,虽然不是杯到酒干,但也是能端起来润润嘴唇,这也算是十分给面子了。

&esp;&esp;酒过三巡,众人起身,栏外赏月的赏月,更衣的更衣,金秀脸色微红,如同抹了胭脂一般,告辞出去说要逛一逛,又不必让人陪,于是就安排了一个丫鬟和纳兰家二兄弟出去随意逛逛。

&esp;&esp;李家家主这时候得了空,又见到侯艳年心情极好,刚刚调戏完一个俏丽丫头,于是忙问,“七爷!这位纳兰家大爷是从何处来的?纳兰家,是不是八大家里头的?”

&esp;&esp;“你今个运气好,老李头,”侯艳年抓了一根八宝鸭腿正在啃着,吃的满嘴流油,接过了李家家主亲自递过来的热毛巾随意的擦了擦手,“这是八大家嫡系的人物,你说的不错,的确是嫡出的嫡出!”

&esp;&esp;“人生若只如初见,你可知道?吓!瞧着你那没出息的样儿,”

&esp;&esp;侯艳年鄙夷的摆摆手,打发了李家家主赶紧着滚蛋,“你去找人问清楚了再来和我絮叨!”

&esp;&esp;李家家主忙去问那些请来本地士绅之中懂文化,真正是诗书传家多年的人物问清楚了人生若只如初见是什么,末了这才是震惊的回过来结结巴巴的和侯艳年说道,“七爷!这可是真真正正的世家啊!”

&esp;&esp;“纳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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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望月作诗(上)

你也知道了?别说是你了?”侯艳年正在大快朵颐,刚才金秀当面,他还有些不好意思大吃,这会子趁着人不在,赶紧着填饱肚子,他边吃边和李家家主说道,“就算是我们侯家,算起这底蕴来,都比不上人家一个手指头!你知道这人生若只如初见,可还知道,昔日人家的祖上,可是当过赫赫宰相,人尊称一句中堂大人的!”

&esp;&esp;侯艳年更看重这一位所谓“纳兰信秀”的家世亦或者是看中“他”这个人;而李家家主就不作他想,这些宛如天上神祗一般的世家,对于他来说,宛如远古巨兽,实在是太遥远了,他更看重的是这“大玄第一词人”、“人人皆唱饮水词”的文化名头。

&esp;&esp;“那七爷您看,”李家家主红光满面,“瞧着这两位爷的架势,特别是那位大爷,适才解诗,显然是心中有极好的才华,不知道小老儿有没有这个好福气,能够让两位留一些传世的诗句下来?”

&esp;&esp;侯艳年心里头原本想着凭你也配?但是转念一想,让他去试试看也好的,再者这位李家家主在侯艳年看来也是有钱没处花之人,若是能够让那位“纳兰信秀”做一首好诗出来,再让这个老小子出点血给一些润笔费也不算差,“行,等会我且说一说,成不成的在于人家看你招待的客气不客气了,你预备好银子给润笔就是。”

&esp;&esp;李家家主拍着胸脯答应,“这润笔自然是少不了的,多谢七爷成全,”他神神秘秘的靠在侯艳年耳边又禀告道,“适才预备下了一班最好的花腔,这里头有一位唱小旦的大家,美艳无比,才从陕西那边过来,预备着入京的,被我留下来了,等会请七爷掌掌眼?”

&esp;&esp;侯艳年原本想着直接拒绝,自己哪里是如此随便的人物?但是想到纳兰家的这位“大爷”只怕是不是那种自己随意可以如何的人物,这花腔的大家,还是留下来的才好,于是嘿嘿一笑,“算你有心了,只是你也知道我不是那随意之人,是大家就好,若不是大家,我可是一定看不上的。”

&esp;&esp;“您且放心,一定是好的,”李家家主神神秘秘的说道,“等会若是七爷眼珠子错开一下,就是小老儿输了,如何?”

&esp;&esp;侯艳年笑眯眯的点点头,又叫俏丫头递了热毛巾来,擦干净了肥脸,趁机摸了一把俏丫头的玉手,这出来去找纳兰信秀二人,既然是贵客,那么就和考验那些穷酸文人是不一样的,不能搞突然袭击,还要问清楚人家愿不愿意,若是人家不愿意,你贸然提出要做什么诗句,留什么墨宝,不拍到人家马屁,反而得罪了别人,这就是得不偿失了。

&esp;&esp;金秀正在和纳兰信芳在外头说着闲话,侯艳年上前,说明了李家家主之意,末了还怕金秀着恼——边上的纳兰信芳已经是很不耐烦的直哼哼了,于是忙道,“秀兄若是不愿意,那李老头也不敢如何,全凭秀兄您的意思。”

&esp;&esp;金秀一挥折扇,“不,小弟如何不愿意,今个有如此盛宴,全托了佩德兄的洪福,才带着我们兄弟二人来见世面,我和那李家家主是不认识的,但看在佩德兄的面子上,也该如此。”

&esp;&esp;侯艳年听到这话更是大喜,深觉金秀给自己面子,于是又拱手,“秀兄如此说话,我实在是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我这就进去告诉老李头,叫他务必这边要处理的妥妥当当,等会给秀兄安排好,决计不能让秀兄吃了亏去!”

&esp;&esp;侯艳年兴致勃勃的进了听月堂,纳兰信芳十分不耐烦,“咱们何必和他们一般见识!这些人的心思只怕是有别的,还和他们做什么诗?姐姐,你还会作诗吗?”他有些好奇,“刚才听你解那首诗,还真真是很通啊,我瞧着我阿玛也不过是如此了。”

&esp;&esp;“我可没有那么厉害,”金秀摇摇头,“无非是书上读来,我现学现卖罢了,刚才的话你没听到吗?人家仰慕人生若只如初见的纳兰家,所以厚颜来求,人家要的是纳兰家的大才,我可是西贝货,不是真的纳兰家。”

&esp;&esp;“所以该你去作诗才是。”

&esp;&esp;“姐姐太谦虚了……若是……什么?”纳兰信芳这才回过神来,听清楚了金秀说的话,“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会?”纳兰信芳失笑,“我那里会作诗?若是会作诗,在阿玛那里就不至于天天被训斥了,您就别开玩笑了!那个侯胖子我是看他不顺眼,所以说起先祖的时候刺他一下,倒是也没有别的意思。”

&esp;&esp;“论起来我是正经的纨绔,”纳兰信芳笑嘻嘻的说道,“诗书是不通的。”

&esp;&esp;金秀才不会去听纳兰信芳的解释,她朝着纳兰信芳眨眨眼,调皮一笑,“我说你会,你就会。”

&esp;&esp;这边也不知道是说了什么,这才复又回到了听月堂之中,这边残席业已撤下,复又摆上了清谈的酒果点心等物,得了侯艳年的答复,李家家主抖擞精神,笑着对金秀二人说道,“今个群贤毕至,也是风雅聚会,小老儿虽然不通诗书,但是对着博学高才之士,十分钦佩仰慕的,纳兰大爷,纳兰二爷,今日定兴县的许多博学之人都在此处,咱们不如举办一个诗会,以祝今日之聚,请两位并七爷赏鉴赏鉴,如何?”

&esp;&esp;金秀自然说好,众人也纷纷附和,纳兰信芳灌了好几杯酒,这会子噗嗤一笑,讽刺意味很是浓厚,“好啊,也让我们瞧瞧,”他环视众人,“哥哥,定兴县这小地方有多少才学之人,从京师出来,可还见得不算多呢。”

&esp;&esp;“不可胡言,”金秀忙拦道,“天下之大,卧虎藏龙的高人多的是。”

&esp;&esp;这话未免让人不舒服,在座除却侯艳年和李家家主这种,其余的文人士绅等在本地的文化水平都不算差,还有好些在场的家里头艰难的秀才等,都是李家赞助其学业开支的,原本今日就想着要大展才华,力压众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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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望月作诗(下)

只是众人刚开始的时候都把注意力放在纳兰家二兄弟身上,一时间还没有机会崭露头角,这时候听到了李家家主的信号,也存了要和纳兰家的两位别苗头的意思,昔日饮水词冠绝天下,无人不爱容若之“人生若只如初见”,却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纳兰家的才学还能留下几分?

&esp;&esp;又听到纳兰信芳如此说看不起人,更是心里头存了三分怒气,若是等会你拿不出什么大作出来,拼着要被李家家主呵斥或者断了钱粮,也一定要出言讽刺这个自大狂,找回这个场子。

&esp;&esp;李家家主既然是说让二人来赏鉴,那么当然是不会直接请两人作诗,做的不好,丢了纳兰家的面子,做的太好,还叫别人怎么继续做下去?纳兰家既然是如此文采出众,家世渊源,自然有这个资格点评众人,然后再压轴出场。

&esp;&esp;听月堂边上早就预备下了笔墨纸砚等物,就等着众人得了诗可即刻撰写,无需等待,在听月堂之中,窗外新月如钩,珊然可爱,于是李家家主就以“月”为题,请众人作诗。

&esp;&esp;不一会会写诗的都陆陆续续得了,不会写诗的比如李家家主和侯艳年这种,也没人逼他们写,纸张陆陆续续的送了上来给金秀赏鉴,金秀也不怯场,接过去一一点评,好诗几乎没有,中平的也就那么几首,不过无论好差优劣,金秀都一一点评,指出了其闪亮之处,这太艰难了,要在平凡之句中找出好的,无益于缘木求鱼,大海捞针。

&esp;&esp;李家家主又请作诗的人一一出来,和金秀见过面,金秀偶问诗书,交谈勉励一番,才没多久,就和众人颇为熟稔,众人虽然对着一直狂喝酒的纳兰信芳很是不服气,但是对着金秀此人观感极佳,众人心里头都叹服不已“纳兰家到底是家世渊源,无人能比,偶尔这么只言片语,可见底蕴!”

&esp;&esp;这边差不多了,侯艳年对着金秀笑道,“秀兄指点的极好,听着侯老七我都想作诗了,只是啊,”侯艳年拍了拍自己那肥硕的肚子,“我这肚子里头只有美食,却是没有好诗。”

&esp;&esp;“秀兄,老李头等着纳兰家的大作已经许久了,且看在今日他招待极好的份上,不如你也作一首?”

&esp;&esp;金秀摇着折扇微笑不语,看了一眼边上还是在喝酒的纳兰信芳,金秀如今最忠诚的小老弟,接到了金姐姐传递过来的暗号,一声长笑,倏然起身,袖子一挥,尽显名士风流之范,“哈哈哈,今日得览群贤之诗,真真是精彩绝伦,侯兄,”他横眼看着侯艳年,“小弟我偶有诗兴,有感而作,可否?”

&esp;&esp;也不等着侯艳年说话是不是真的“可否”,他踉踉跄跄的站了起来,在听月堂中踱步,不过是走了几步,他惊喜一叫,又拍脑门,“有了有了!”

&esp;&esp;“我得了一首,请诸位品鉴!”

&esp;&esp;“花前小立影徘徊,

&esp;&esp;风解罗衣百褶开。

&esp;&esp;已有泪光同白露,

&esp;&esp;不须明月上衣来。”

&esp;&esp;纳兰信芳念完了这诗,傲然挺立不语,其余的人还真的震惊了,饶是李家家主这种不善作诗的,也听得出来这是一首绝妙好诗,其余的人一阵沉默,随即一下子顿时哄堂叫好起来,“好!”

&esp;&esp;“好诗!”

&esp;&esp;“传世名句!”

&esp;&esp;“真不愧是名家之后!”

&esp;&esp;“不须明月上衣来!这和昔日容若先生的《虞美人》‘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真真是有互文之妙,容若先生有如此后人可写传世之诗,真是我等文人之幸!”

&esp;&esp;“是极,是极,今日能面见纳兰先生,又亲得此诗文,别说是咱们三生有幸,这听月堂更是要在历史上浓墨重彩的留下一笔了!”

&esp;&esp;“是极!”众人兴高采烈,这时候喜得妙句,就连这十分看不顺眼,在庭中傲然挺立双眼朝天不可一世的纳兰信芳都变得顺眼起来了,但凡大才子人,都是恃才傲物的,这目无余子,眼下无尘,额,也是正常的,正常的,大家都“李姐、梁姐”的。

&esp;&esp;侯艳年还真没看出来如此喜欢朝着自己呲牙的毛头小子竟然还会做出如此精美诗句,心里头暗想真是人不可貌相,有这样的诗才伴身,又是容若先生之后,日后就算再不会做人,也可以衣食无忧,成为海内大家的那种身份,如今在这里头,还是结个善缘才好。

&esp;&esp;于是亲自起身,把酒倒酒,来朝着纳兰信芳敬酒,纳兰信芳在厅内姿势摆的漂亮,又得了众人的恭维,心里头实在得意,见到侯艳年朝着自己低头,更是痛快之极,于是也不推脱,满杯喝下,一饮而尽,“多谢侯兄赐酒!”

&esp;&esp;众人又都来敬酒,纳兰信芳虽然酒量还好,却也不能够如此滥饮,不一会也就有些醉了,金秀忙解围,“芳哥儿还是赶紧着坐下吧,”她对着侯艳年笑道,“得了好诗,就这样显摆,倒是让侯兄和李老爷见笑了。”

&esp;&esp;李家家主又请金秀也再做一首,纳兰信芳扑通坐下,听到李家家主如此说,冷笑连连,怪眼一翻,“我家大哥是何等身份!如何在你这草屋之地,作金玉之言!”

&esp;&esp;金秀又忙缓和气氛,说自己个不擅诗词,本来就不如其弟,单单是根据着适才金秀评诗的表现,文辞出众,文采敏捷,不擅诗词这话是谁都不相信的,只是纳兰信芳如此说,众人也非常明白,这一位纳兰信秀大爷虽然为人和气,但是身份地位摆在那里,他不愿意做,谁也奈何不了,也只能是兴叹,可惜自己个今日见不到更好的诗词了。

&esp;&esp;李家家主虽然受了纳兰信芳的呵斥,但也不生气,又请纳兰信芳来把这首诗撰写下来,纳兰信芳虽然有些不学无术,可字还是写的极好的,一副行书写的端庄秀气,又因为在醉中,写出了一副带着狂气的字儿来,李家家主忙收起来,又严命“好生裱起来,我是必然要留作传家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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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不速之客(上)

纳兰信芳一鸣惊人,一下子成为了全场的焦点,尤其是那些文人们,素来有追星之举,今日见到了活生生的巨星,纷纷围着纳兰信芳团团转,赞许他“昔日有三苏、二晏,有容若先生后,又出了一位纳兰先生了,大纳兰、小纳兰先后继之,也是文坛一段佳话了!”

&esp;&esp;纳兰信芳洋洋得意,如此还喝了不算酒,不过酒喝得不少,但众人要他再作诗,他是再怎么样都不肯了,毕竟自己几斤几两总是有些数的,如此喝了不少,又见到这些人如同苍蝇一般,不管是自己个如何呵斥冷脸都不愿离去,心里头不由得生出无力之感,酒又实在是有些喝不下,于是一跺脚,伸出手大呼,“我欲醉眠卿且去!且去!”再就此趴在桌子假寐,装作是喝醉了。

&esp;&esp;金秀于是忙请李家家主将纳兰信芳扶着下去先歇息,又吩咐,“贵府的丫鬟就不必伺候了。”

&esp;&esp;纳兰信芳倍感遗憾的被扶了下去,脸上都还带着不甘之色。若是按照寻常之理,既然有人喝醉了,那么自然是要告辞走人的,不过金秀今日的任务还未完成,适才李家家主介绍了一番,在座的这些士绅,一时间还真的找不出来,到底善保是得罪了那个赖五身后的谁,在不在这里。

&esp;&esp;所以她还不能走,还要再呆下去,如果等会实在是打听不出来什么,也只能是厚颜,问李家家主,这件事儿能不能帮上忙,或许是看在纳兰家的面子上,也可以帮衬着解决这个事儿。

&esp;&esp;纳兰永宁那里虽然是给了一封书信,但不能用在这样的小事儿上。

&esp;&esp;新一代的纳兰世家之光,新的大诗人喝醉了被扶下去,这边热闹还没结束,清雅的诗会结束了,接下去这饮宴还没有结束,李家家主笑道,“前几日有陕西来的花腔班子到了保定府,在总督府上演了几日,外头都轰动极了,说是没有见过这样好的花腔,我也就顺势请了过来,请纳兰大爷和七爷赏鉴赏鉴,可有什么不同之处。”

&esp;&esp;“哦?”侯艳年原本期望值不大,听到这话倒是来了一些兴致,“督台大人府上演过?那必然是有独到之处了。”

&esp;&esp;于是众人又转到了后堂,这里已经摆放好了一座一案,面对着八面长门,地方狭窄,也不知道为何要面门而坐。各人位置上头又摆放好了茶果酒等物,李家家主请金秀和侯艳年等人坐下,复又拍拍手,仆役们在外头顿时一起把长门卸下,这边顿时宽敞起来,豁然开朗,外头有一小湖,小湖之外,赫然是一个小小的戏台,装饰以彩绸等物,十分华丽,侯艳年点点头,“老李你这心思是有了,咱们坐在这里头隔着水听戏,真是有趣的很。”

&esp;&esp;李家家主又保证今个的戏儿必然是好的,正在说话的时候,李家管家来报,说是县尊老爷来了,李家家主忙和众人告罪,亲自起身出去相迎,侯艳年冷哼一声,和金秀抱怨,“起初也下了帖子,原说不来,这会子又突然而来,岂不是扫了咱们的兴致?”

&esp;&esp;金秀眼光一闪,猜想这位侯艳年在介休侯家里面,也应该不算是十分嫡系和重点培养的人物,不然的话,凭借着侯家的地位,定兴县知县不会如此失礼。

&esp;&esp;“难不成是为了纳兰兄而来?”侯艳年抱怨了几句,又想到了什么,对着金秀笑道,“许是知道纳兰兄大驾在此,故此也来抽热闹了。”

&esp;&esp;金秀微微一笑,“弟来此地,并未通知官府,家中大人时常吩咐,小儿辈出门,若是遇到志趣相投的同辈人,交往一番自然可以,但决计不许惊扰官府,给官府添麻烦。”

&esp;&esp;这话又是暗暗奉承侯艳年算是志趣相投的平辈好友了,侯艳年眉开眼笑,又说了一句俏皮话,“信秀兄说话也忒谦虚了些,那里是给他们添麻烦,只怕是信秀兄自己个怕麻烦罢?”

&esp;&esp;这边说着话,李家家主和一群人簇拥着一位短须干瘦老者进来,他身材瘦削,个子也不高,穿着一身宝蓝色的大衫,头戴镶翠玉的帽,脸色淡然,看不出什么喜怒来,饶是如此,众人都起身相迎,打千问好,就只有侯艳年和金秀两人纹丝不动,只是端坐喝茶。

&esp;&esp;侯艳年自不必说,金秀挂着是纳兰世家大爷的名头,虽然众人没问清楚,但也大概知道,必然是世家嫡子,还有很大可能是承袭爵位的,这等闲官员在她面前,只怕是抬眼也不抬的。

&esp;&esp;那知县到了此处偏厅,见到侯艳年点点头,“侯七爷好啊。”

&esp;&esp;“黄大人也好,”侯艳年皮笑肉不笑,“黄大人日理万机,原本老李都下了帖子给您了,您都不来,可惜了李老爷这里这么好的酒菜,竟然不能得黄大人一顾。”

&esp;&esp;“县里头政务繁忙,故此处理好了公务,这才姗姗来迟,”黄县令说道,“倒是希望李翁,不要怪罪啊。”

&esp;&esp;李家家主自然是不会怪罪,谁傻呢,说会嫌弃你来的太晚,黄县令显然是认识侯艳年,但也不是说多少关系好,大概是有些交情的,这边问过好,黄县令又转过眼来凝视端坐的金秀,李家家主忙介绍,“这是纳兰大爷,京里头来的。”

&esp;&esp;这话一点,黄县令大概就知道一些了,“可是原内务府掌仪司郎中纳兰老大人讳永宁的子弟吗?”

&esp;&esp;说到自己假装的父亲这里,金秀自然就要起身了,他收起折扇,起身朝着黄县令拱手,“正是家父,只是他老人家在外头当差,素来不和家里人说什么,故此,我也不知道,家父以前是当什么差事儿。”

&esp;&esp;大家伙这才明白原来面前这一位的来历,真真切切是八大家嫡系的人物,侯艳年走南闯北,知道这八大家起起伏伏,没有什么一直鼎盛的道理,尤其这纳兰世家,这些年看上去似乎不行了,却也没有说将来就没有机会,何况这一位纳兰信秀的阿玛,还当过内务府堂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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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不速之客(下)

所以这是很厉害的人物,大家伙适才还不知道这位纳兰家的大爷算是什么人家,这么被黄县令一点破,都明白了,是八大家最厉害的人物,嫡出的主家人物。

&esp;&esp;豪门世家都是如此,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除非人都死绝,不然的话什么时候死灰复燃都是说不定的。

&esp;&esp;黄县令眼神一闪,慢吞吞的点点头,他不发问,侯艳年倒是有些惊奇了,“怎么,县尊难不成和纳兰大人有交情?”

&esp;&esp;“只是见过几次面罢了,”黄县令慢慢坐下来,“算不得有交情。”

&esp;&esp;金秀挑眉,算不得有交情,那就没有交情,说不定还有得罪过这位黄县令,金秀脑子里头迅速的转了转,想来想去,这会子说什么都不合适,既然是借了纳兰家的名头出来,就不能弱了纳兰家的名声,黄县令不阴不阳,显然对着纳兰家没什么好意,金秀于是也不搭腔,微微一笑,只是低头喝茶不提。

&esp;&esp;众人都觉这位纳兰大爷养气功夫极深,这样的场景可不算是什么和谐场面,李家家主见到如此,自然不会胡乱凑趣说什么得了纳兰家的绝句来献宝,只是将自己的位置让出来,黄县令入座,也没有发表什么对于位次上的意见,只是吩咐道,“既然是李翁请大家看戏,那就赶紧着上戏吧。”

&esp;&esp;黄县令一来,气氛顿变,他变成了发号施令的人,隐隐的气场就和寻常人不同,带着一丝官位,侯艳年挑眉,不悦的轻声哼了一下,李家家主十分听从黄县令的命令,他也不能够发作什么,毕竟李家身为定兴县的大户人家,自然是要以黄县令为尊的,毕竟侯家只会让定兴县李家赚不到钱,而县令足够让一家大户人家覆灭败亡。

&esp;&esp;金秀自然也发现了如此,但这个和自己无关,她也只是抿嘴微笑不语。于是侯艳年局中,金秀居于其左手第一,黄县令居于其右手第一,李家家主身为东道,竟然也只能是坐在金秀下首相陪。

&esp;&esp;李家家主一声令下,梆子声棒棒棒铿锵敲动,帷幕慢慢打开,好戏,马上就要登场了。

&esp;&esp;头场戏是《祢衡骂曹》,金秀听得锣鼓之声,和寻常箫板之音不同,带着金石裂空,雷电穿云之势,十分激烈激昂,等到祢衡上场,开口一唱,后头就有几个人哎哟出声,“哎哟,这花腔,难不成是秦腔?”

&esp;&esp;“是秦腔,”侯艳年见多识广,对着金秀解释道,“高亢如同疯子骂街,怎么样高怎么样吓人怎么来,也只有赳赳老秦,才有这样的声势了。”

&esp;&esp;大玄这个时代,最流行的还是要算昆曲,昆曲较为文雅,曲词协和,世家和皇家都喜欢看这个,此外还有高腔等等,曲种繁多,不胜枚举,到了本朝永盛年间,社会稳定,经济繁荣,各省的地方戏曲借着给永盛皇帝或者皇太后祝寿的名义,纷纷进京献艺,“南腔北调,备四方之乐”,因为剧种很多,为了正名,社会上自动地对戏曲进行了划分,戏曲被划分为“花”“雅”,雅部专门指昆曲昆腔,而其余的剧种都称之为“花腔”。

&esp;&esp;不过现在的昆曲也开始慢慢衰落,其余的剧种纷纷崛起,秦腔就是其中较为有名的一种,不过秦腔激越,文人雅士甚少欣赏的来,而且在北地,也就是秦晋豫几个省份较为流行,直隶这边听到的不算多。

&esp;&esp;众人听戏,果不其然,能够在直隶总督府献艺的,的确是有一手,秦腔原本激烈,祢衡更是酒醉后狂骂曹操篡国之贼,十分痛快淋漓,一幕演罢,众人纷纷叫好,侯艳年更是高兴,只觉得好像是这位祢衡代着自己骂了谁一般的解气,忙叫伴当来,“赏十两银子!”

&esp;&esp;出手颇为阔绰,那祢衡亲自上前来谢恩,这且不提。

&esp;&esp;金秀虽然不是很爱秦腔那种调调,但也不是不能坐着听,这一出戏演完了,后头又是《姜子牙大封诸神》、《劈山救母》、《伍子胥夜逃昭关》这些戏,虽然不错,可看在侯艳年这里,倒是算不得什么特别出众的,他于是问李家家主,“你就说这些是大家?我瞧着也是平平无奇,今日有纳兰兄在此,你若是打嘴了,以后纳兰兄可不来了。”

&esp;&esp;李家家主忙笑道,“好戏是压轴上的,若是第一出就上好戏,只怕是后头的戏,七爷您就看不下去了,如此反而是不美。”

&esp;&esp;侯艳年大喜,还没说话,似乎心不在焉没有在看戏,反而是喝茶出神的黄县令悠悠开口,“李翁,若是有好的,也请快着些出来,”他一声轻笑,“贵人事忙,侯七爷还有这位纳兰大爷,事儿多,可不耐烦在你这里耗着。”

&esp;&esp;黄县令如此说,侯艳年反而是要唱反调了,“是,这话没错,只是我算不得什么贵人,纳兰兄是贵人,却也不忙,说到底还是县尊大人忙一些,急着走呢,老李啊,赶紧着吧,还墨迹什么呢!有什么好东西,别藏着掖着了,赶紧着拿出来给黄大老爷瞧瞧!他老人家赶时间呢!”

&esp;&esp;金秀见到那黄县令不发一言,心里头默默苦笑,你就算和人家不对付,何必捎上我?黄县令看着不是心胸宽广之人,若是捎带着恨上自己,岂不是得不偿失?

&esp;&esp;不过这会子也没办法了,李家家主谁也不敢得罪,于是答应了一声,坐了下来,挥一挥袖子也不敢说话,地下的人看见了,忙叫上戏,秦腔都用梆子伴奏,可这会子突然之间多了一丝胡琴之音,胡琴咿呀平添温柔之色,有人在帘子后一亮嗓,“苦啊~~~”

&esp;&esp;声音高亢却不失柔美,婉转却又带着清冽之音,好像是一丝云飞速在月亮下穿梭,宛若天上来的仙人;又好像是天风,从人间掠过,带起了茉莉和柑橘果香;又好像是清泉,从头到脚一下子倾下来,让人每个毛孔读舒展开,好像是吃了人参果一样的舒坦。

&esp;&esp;这简直不是人间可以听到的绝美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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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人间仙音(上)

听到此音,金秀眼神微微一凝,她不懂秦腔,但知道戏剧的乐律之美,凡是戏曲者,唱念做打,第一要紧的就是这唱,嗓子不好,什么花容月貌都是没用,这嗓子,较之后世之中的名角儿,也是不遑多让,又是因为秦腔的调儿极高,柔美音色少了些,却更是悦耳多了。

&esp;&esp;她仔细听了那嗓子,嗓子柔美又刚劲,亮而妖媚,只觉得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偏过头来,见到侯艳年也如自己一般,拿着盖碗就此愣住,其余的人也是一脸痴呆像,显然是被这下马威似的亮嗓震慑住了。

&esp;&esp;余音渺渺,似乎在听月堂内过了好一会,那幕后的角儿也不出现,似乎在等着什么,侯艳年回过神来,忙把盖碗放下,情急之中盖碗都放歪了,茶水倒在了桌上,他又忙拍手,“好!”

&esp;&esp;这一下众人才惊觉,掌声雷动,纷纷叫好,“好!好!”

&esp;&esp;在座的这些人,可都不是市井之中那些看到一点新鲜的东西就激动的觉得见了很大市面的普通人,而是在这个时代之中也算是中产阶级的士绅、读书人,这些人的市面,你说他们都见过多大的官儿,天南海北都闯荡过,这是假的。

&esp;&esp;但他们有一定的审美,也有一定的阅历,不会轻易看到什么好的就小题大做大惊小怪的,而且定兴县虽然是保定府下面管辖的一个小县城,但此地奈何南北交通要道,来往频繁,大家伙都是见过好的戏班好的角儿的,但是论起嗓子来,没一个能比得过就在帘后还未露面就引得大家伙如此惊叹叫好的。

&esp;&esp;黄县令听到这声音,没有鼓掌,可脸上也尽然动容一会,古井无波深沉的神色之中也露出了一些期翼,众人一阵叫好,帘后的那位名角似乎是等着大家伙的叫好声停下来后,这才颤颤巍巍从大红色的“出将”帘子后头伸出一只玉色的纤纤手来,手指灵动,凝而不发,手通体晶莹,在灯烛的昏暗灯光下,像是一块最上等的和田美玉,还发着温润的光芒,让人移不开眼来。

&esp;&esp;那只手伸出了帘子外头,大家屏气凝神,就等着后头缓缓出现一位美娇娘,可是这位角儿显然是从不会这样让自己个成为外头看客们想当然、猜得中的那种人,手伸出来把住帘子,刷的一下将帘子掀开,大红色的帘子飞舞于半空之中,里头并没有出现款款而来的一位绝妙青衣,反而是扑出了一团雪来。

&esp;&esp;说是雪,却也不算是太准确,因为一团白影来的如此迅速,绝不似白雪飞落时候那样不急不慢,但说是一捧雪,却也对,里头飞奔出来了一位浑身缟素的人来,通身雪白,只是在鬓边点了一串红花,和额头的一块深紫色的猫眼石罢了。

&esp;&esp;那捧雪扑了出来到了戏台上站定已经亮相了,大红色的帘子还飘在半空之中尚未落下,可见其来势之快,绝不像是寻常花腔之中以缓表快,张弛有度的样子,这样一下子又让大家伙大吃一惊,就连黄县令也不由得放下了盖碗,仔细的看着台上,到底是有什么名堂。

&esp;&esp;那捧雪扑了出来,身子一折,右手抚在鬓边,摆了一个身段,低着头看着地面也不看众人,众人还是看不清楚其妆容如何。

&esp;&esp;那捧雪先是堪堪唱了一句“杀出了金山寺怒如烈火……”

&esp;&esp;声音高亢如火,激越铿锵,震动着众人不禁起了鸡皮疙瘩,这声音带着一股子莫名的怨气和怒气,让人又不禁生出怜意,到底是受了什么委屈?大家不由得在想。

&esp;&esp;她唱完了这一句,才慢慢起身,将水袖挽出了一朵花儿的样式,朝着身后抛去,洁白素净的水袖之后露出了一张怒气冲冲的脸,那脸虽然是怒气冲冲,却让人生不出不满之意。

&esp;&esp;因为这张脸真的太美了,美到让人窒息。

&esp;&esp;俗话说,女要俏,一身孝。这旦角穿了一身素白衣裳,越发衬托的脸如白玉,唇似丹朱,眼波流转,更显风韵,从扮相来说,真真是绝美之姿,只怕是什么天仙玉女都比不过的。

&esp;&esp;美人一怒,没有人会觉得不美,而是会深深怪罪,到底是谁让美人如此生气,若是自己能够帮助她一把,可是心甘情愿的。

&esp;&esp;众人只怕都是如此想的,但金秀见到此人此相,倒是觉得此人有着一种不甘之意。

&esp;&esp;这句唱词是怨恨之词,故此美人一怒,众人都是跟着生气,到底是什么不长眼的人让美人如此生气;余音袅袅,转到了下一句,那美人脸色一变,顿时变成了软弱委屈的神色,身子原本挺怒气冲天,可这会子微微弯腰,曲调依旧高亢,但语气却又低层婉转起来,似乎有无限心事,“白素贞委屈万分~”

&esp;&esp;这句唱完,美人伸出兰花指,虚指前方,脸色又是一变,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露出了甜蜜又带着一丝丝心酸的神色,“想当年和许仙相会在断桥……”如此脸色又不免让人觉得昔日美好如初的时候,又觉得十分妒忌许仙,为何许仙有如此美人在怀,还要被法海离间如此?

&esp;&esp;唱到这里,众人都知道是白蛇传了,不仅仅是因为她浑身缟素,而是他的脸上表情妆容美艳,却还带着一股子妖气,妖媚夺人,一看就绝非是戏台上的那种大家闺秀懵懂纯洁可爱的样子。

&esp;&esp;众人静气凝神,一句话儿也没人说,大气也没人出,只是憋住气等着那戏台上的白素贞一段唱完,瞬间安静了一小会后,才惊醒回过神来,纷纷长长吸了一口气,大声鼓掌叫好,“好!好!”

&esp;&esp;有这样的容貌,又有这样的唱功,一出场唱完了一段,就已经征服了众人,尤其是那侯艳年,眼珠子直勾勾的盯着戏台上的白素贞,差点都要瞪出来了,黄县令也不免开始点头,眼中也露出莫名的光芒,那白素贞下台去,胡琴声才咿呀停下,众人都是惊叹,“如此绝色,如此佳音,只怕别处再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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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人间仙音(下)

余音渺渺,众人满意之余又觉得还不够,不由得啧啧可惜没听够,李家家主这才对着侯艳年凑趣道,“如何,七爷?小老儿可打脸了?”

侯艳年忙点头,“真真是绝色!绝色啊绝色,”他情不自禁的说了这个词儿,随即醒悟过来,于是又忙加了后头的话儿,“嗓子也好,有金玉之声,信秀兄,你以为如何?”

金秀点点头,“此声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

“是极,是极,极妙极妙啊!”

侯艳年不意金秀也如此赞赏,笑道,“诚哉斯言,”他抓耳挠腮,不知这心里头的话儿该如何说出口。

李家家主闻弦知雅意,知道侯艳年心里头想什么,会说话的人,就是要把别人不好意思说出来的话儿给说出来,还要说成自己的意思。

“七爷,这角儿可好?他是从西安一路这么演过来的,人人都说京师好,天下最厉害的角儿都在京师,所以他也存了要入京的意思。”

“只是怕没人捧着,没有人提携着,京师混不出什么大的名气来,您看看,若是愿意赏脸,等会让他来拜见您?若是能入了您老的法眼,他日后就有出息了。”

侯艳年这时候心里头是痒极了,只是不好意思当众说要找这个人来面谈的话儿,李家家主如此上道,侯艳年是一丝矜持都不假装了,忙点头,“如此极好,你且请了人过来,记住,可不能说是硬要着来。”

众人无不窃笑,显然侯艳年在定兴县来这么一出也不是这么一回了,众人都很明白,于是只是心里头暗笑罢了。可还有人不愿意给侯艳年面子,黄县令等到李家家主派人出去,这才偏过头来对着侯艳年淡淡开口说道,“七爷兴致好啊,听说七爷家里头的戏班子晋中最优,无人能比,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够见识一二?”

侯艳年听到黄县令这话,心里头倒是起了一些警惕之心,无缘无故的提自己家的戏班子做什么?须知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的事儿太多了,想要见那演白素贞的旦角的心思一下子消减了不少,他对着黄县令打着哈哈,“县尊过誉了,我们侯家不瞒您说,在介休还算是有些人知道,在晋中能算什么?不过是一户土财主罢了!您老看中我们家的戏班子,那是我们侯家的荣幸。”

“只是我在我们侯家里头,可是说不上话啊,”侯艳年拍了拍肥硕的肚子,“那要我们家老爷定夺的,县尊既然是有这个意思,那么我也自然会照办,回去禀告老爷,看着能不能专门为黄县尊安排一次。”

侯艳年不知道为何,对着黄县令有些看不上眼或者是说充满敌视,但他到底还是生意人,处事圆滑是生意人最应该有的风格,故此也没说什么狠话和难听的话,只是这样不阴不阳的说了几句。

“也是,”黄县令起身,微微一笑,“七爷在家里头,到底还不算是话事人,你这说的不错,那么我自然再去介休,问你家里能说得上话,做的了主的人了。”他作势要走,李家家主又请挽留,黄县令却是没有留的意思,“公务繁忙,又有诸多事务,实在是耽误不得,今日在李翁此地见到如此风雅人物,已经是尽兴,”黄县令看了一眼这会子空无一人的戏台子,“也就不耽搁了。”

虽然金秀十分自恋,觉得自己人品才干相貌等等都十分出众,自信如她,这个时候却也十分笃定的觉得,黄县令指的风雅人物,决计不是自己。

侯艳年脸色一变,李家家主也脸上堆满了僵硬的微笑,送了黄县令出去,这才转过来,走到了侯艳年的跟前,“七爷,您看?”

“怕个鸟!”侯胖子这会子是真怒了,“他倒是如今脸皮越爱的厚了!还想和我抢人吗?什么么当官人的体统都没有了!你不必怕!”侯胖子朝着李家家主直哼哼,“今个我住这儿,明个我就带人一起去保定府,我倒是瞧瞧,他敢不敢拉下这县尊大人的脸面,不顾及着官场的体统来和我抢人!”

李家家主哭笑不得,今个这宴会,这个听戏的好事儿,真是叫人给办砸了,也不知道是该埋怨自己,还是该埋怨侯艳年的直接霸道,还是该怪黄县令当了这个不速之客?

场面略微有些尴尬,金秀何等聪明,听到这几个人的交谈,早就猜出来了侯艳年是什么意思,黄县令谈及的风雅人物到底是谁,她虽然大度,可到底也是女子,听懂了这些话,也不免有些汗颜。

侯艳年这时候大胆之极,许是喝了点酒的缘故,说起了这些事儿,一点也不顾及金秀在侧,些许脸红的意思都没有,还转过头来对着金秀笑道,“这些争风吃醋的事儿,让信秀兄见笑了。”

金秀挥着扇子微笑不语,这时候说什么话儿都不合适,还不如就不说了。

李家家主见到侯艳年心意已决,也就不好多说,横竖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黄县令虽然是父母官,但到底还不能够直接怪自己不是?这事儿有侯艳年顶缸,到时候要找麻烦的有侯家和侯艳年顶着呢。

这边看完了戏,众人又是归座,仆人们端上夜宵来,虽然不是席面齐全,但酒菜一样不少,酒用的绍兴女儿红,加了红糖姜片温过,李家家主殷勤劝酒,“夜里头喝了温热的,刚好去去寒气。”

又有小米粥红豆粥杏仁鸭肉粥、豆浆马蹄羹、八宝酱菜荠菜包子枣花泥糕等等菜品粥品等预备着众人用夜宵,如此清谈一番,李家下人来报,“魏三爷洗好了脸,过来请安。”

刚才李家家主也已经说过,那一位秦腔“白素贞”姓魏,行三,时人风俗,行几都是称之为几爷,比如纳兰信芳家中老大,故此就称之为大爷,不过在何园里头,倒是就变成了“二爷”,因为大爷是“纳兰信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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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伶者魏三(上)

当然,魏三不过是一介优伶,应该也算不上称呼为“爷”,不过这年头僭越之事多的很,也没人计较这些个,再者因为大家伙都惊艳于适才魏三的演出,任何时代之中,大家伙对着有手艺之人都是赞赏的人,故此魏三被称为了魏三爷,大家都觉得可以,没有什么意见,甚至心里头暗暗觉得,这样的风流人物若是不能敬称,其余还有人配吗?

&esp;&esp;侯艳年自然要见,而且马上要见,他还马上叫人预备好见面礼,“可别叫人小瞧了咱们山西人!”仆役们忙把侯艳年的意思通传下去,众人都抬起了头,注视着来人的样子,不一会,有一位青衫男子低着头进了来,带到了侯艳年面前,“小人魏三,给侯七爷请安。”

&esp;&esp;这声音一出,众人就不免有些失望,和舞台上响彻云霄的白素贞声音不似同一人,虽然不至于低哑难听,但轻微且不是那么的柔美,只是寻常男子的声音而已罢了,低沉一些罢了。

&esp;&esp;等到他抬起头来,众人一瞧,更是大失所望,虽然脸面圆润,眉清目秀,但也不过是寻常人的模样,且眼神也只是温和低调,并没有和舞台上那样的顾盼生姿和那样的妩媚夺人。

&esp;&esp;侯艳年也是如此,他微微有些失望,转过头来看着李家家主,李家家主点点头,示意这就是舞台上那熠熠生辉的“白素贞”,侯艳年虽然有些失望,但也点点头,“起来吧,”又请他坐在自己身旁,问魏三从何而来。

&esp;&esp;魏三完全没有舞台上的高调张扬,适才那闷帘子的一声“亮相”,本来就要马上登台的,可魏三却没有如此,一定要等着众人叫好了之后再出来,可这会子陪在侯艳年身边,却是十分低调,一句话儿也不多说,一句话儿也不多问,只是低着头回答着侯艳年的话儿。

&esp;&esp;侯艳年问魏三是哪里人,魏三回道“小的乃是四川金堂县人,旧年家里头光景不好,后来就去西安学戏,十三岁开始学,如今也有十来年了。”

&esp;&esp;“十三岁学戏?”侯艳年奇道,“这可是有些晚了,学戏都是童子功,我若是没记错,我们山西的那些学戏的角儿,最迟五六岁就要学了。”

&esp;&esp;“是,”魏三温顺的笑道,他笑起来倒是还颇为斯文温柔,“算起来,小的是半路出家,不过还好,”他的语气里头透着一股子峥嵘的自信,“祖师爷赏饭吃,这些年闯荡下来,倒是也有些名声了,这不才想着去京师里头看看呢。”

&esp;&esp;这自信和傲气,也只是转瞬即逝,侯艳年今日有些醉了,自然也就分辨不出来,倒是金秀在旁看的清楚,说起这个半路出家的话题来,魏三的眼中带着自信的光芒,一瞬间,那就不似平凡人。

&esp;&esp;只是那眼神随即被半低着的眼睑给遮住了,没多少人看得见。

&esp;&esp;于是侯艳年又要请魏三喝酒,魏三告罪,“小的的一身技艺,全在这嗓子上,故此小人从来不敢喝酒,故此在这请罪,还请七爷不要生气。”

&esp;&esp;“恩?”侯艳年有些不悦,不过想到适才魏三千娇百媚的样子,不悦之感又消减下去,举起杯子,“也就喝几杯,今个老李用的是上好的女儿红,二十年的陈酿,入口醇厚,还带着甜丝丝的味道,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esp;&esp;侯艳年再三劝酒,魏三只是不喝,虽然语气温柔,言语之中的坚定之意却还是可以体察的到,侯艳年自觉失了面子,不由得脸色低沉了下来,他适才受了黄县令几句不阴不阳的话儿,在魏三面前正是争强好胜的时候,这时候魏三如此说话,他不免有些不高兴,想着侯七爷在介休,只要是戏班来此,务必是要拜见过自己这个梨园及时雨,取意奉承,没有什么不许的,偏生到了这魏三的面前,倒是一点也吃不开。

&esp;&esp;受了黄县令的话儿不中用,又是在金秀这佳人面前,更觉得面子之事才是最要紧的,正欲发飙的时候,金秀开口了,她是最见不得有人强劝酒的,“佩德兄,”金秀笑道,“君子之德,最紧要的还是体察人心,您是花国领袖,岂不知道这一点?”

&esp;&esp;有人给台阶下,又是今日侯艳年最重视的人开口,侯艳年也就一笑了之了,“罢了,秀兄如此说,我岂会做恶人?”

&esp;&esp;侯艳年又问了几句话,见到魏三说话没什么意思,又不喝酒,长相也不如舞台上如此容光焕发,就腻烦了,转过头去和李家家主说话,说一些生意上的事儿。金秀摇着扇,自己个自得其乐,也不和别人说话,这会子没人骚扰,真是最好不过了。

&esp;&esp;不过还是有人找上门来,魏三隔着小小的紫檀木八仙过海圆桌朝着金秀拱手,“多谢这位爷,不知道台甫?”

&esp;&esp;魏三很聪明,没有说明谢金秀是什么原因,也不必说什么,金秀看着他,笑着点点头,“纳兰信秀。”

&esp;&esp;“秀爷行几?”

&esp;&esp;“第一。”

&esp;&esp;魏三笑道,“是,秀大爷,我瞧着您好像是京师口音?”

&esp;&esp;“是,”金秀笑道,“算得上吧。”

&esp;&esp;“不知道京中风物如何?”魏三问,“时常听闻天下舞乐,尽在京师,若是没有入京,在几个大戏班里头挂过水牌,就算不得什么角儿,可是真的?”

&esp;&esp;金秀摇摇头,“抱歉,我却不知,毕竟我不看戏,也不知京师这里头的事儿。”

&esp;&esp;魏三点点头,他却不以为金秀是谦虚之词,不看戏是金秀真的看不起而已,并不是不爱看,他温柔一笑,“那么我却是问错人了。”

&esp;&esp;这边随意说了几句话,魏三又问金秀,他倒是不怕面前的贵人麻烦,“秀大爷没看过戏,那么自然也就没有什么限制,佛家说先知障,秀大爷必然是没的,不知道瞧了我的戏,有什么可以改进修缮的?还请秀大爷赐教。”

&esp;&esp;金秀微微一愣,“你素日里头都会如此问看客们是什么一个意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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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伶者魏三(下)

金秀问“你素日里头都会如此问看客们是什么一个意思吗?”

&esp;&esp;“自然,”魏三笑道,“我以前刚学习的时候,就在大街上唱给路过的行人们听,再问问他们有什么觉得好的,觉得不好的,务必要叫他们一定要说出什么来,若是说不出来,必不许他们走的——教戏的师傅打骂,说未学艺出师,不许给人演戏,我偏生不听,怎么打也是要如此。”

&esp;&esp;这倒是很让人惊讶了,倒是真的有昔日白居易写诗给路边老妪听,务必要使得老妪听得懂才行的接地气风范了,是一个奇人,金秀心里头下了一个初步的断语,又笑道,“你这不错,也难怪厉害,不过你为何找上我?须知道,”她转眼看了一眼正在和李家家主说话的侯艳年,“七爷才是梨园的大家。”

&esp;&esp;“七爷是懂,不过我还是想听纳兰大爷的,”魏三笑道,他看着金秀目不转睛,“世人皆醉,唯秀大爷独醒,我在台上注意的清清楚楚,满座宾客皆震惊,唯独是秀大爷没有沉醉于小人的技艺,故此,我很是好奇,很是奇怪,是小人技艺不佳呢,还是秀大爷见识甚多,觉得魏三的秦腔不过如此呢?”

&esp;&esp;金秀暗道一声厉害,魏三果然是有其厉害的地方,在金秀看来,他若是不沉浸于唱戏之中,绝不能将白素贞演的如此活灵活现,幽怨和妖媚之意隔着水池子金秀都能感受的到。

&esp;&esp;可这样沉浸于其中的人,竟然还能注意到观众们反应如此,这就是最难最难的了,须知这演戏不是说相声,可以根据着现场的反应,再改一改台词或者是说一个现挂,演戏不成,后台的伴奏鼓点等等,都是无法改变的。

&esp;&esp;而且这既然是注意到台下的反应,还要一一体察过去,这就绝对需要很大的控制力了,一心二用,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esp;&esp;金秀凝视魏三,魏三有些受不住金秀的眼神,脸一红,微微低头,似乎还带着一丝娇羞,金秀摇了摇扇子,“自然不会是技艺不佳……”

&esp;&esp;“可秀大爷却又说,不看戏。”

&esp;&esp;魏三显然是演戏惯了,虽然说的是追问的话儿,却没有让人觉得不舒服的咄咄逼人,金秀总感觉魏三的眼神不是很对劲,“是不看戏,不过我对着这些,倒是有些研究,”金秀摇了摇扇子,低下头看着桌上的蜜桔,魏三很有眼色,忙把蜜桔给剥了出来,还把橘瓣上的丝络都给剥的干干净净的,这才献给金秀,“你的唱腔尽善尽美,身段也极好,我是没有什么可点评的。”

&esp;&esp;“不过,”金秀微微点头,谢过了魏三送过来的蜜桔,吃了一瓣,酸甜可口,“想要藉此在京师立足简单,但想要名扬天下,这还是难。”

&esp;&esp;“我就想名扬天下,”魏三挑眉,“小人有这个自信,如今进京,也必然可以立足,但小人的确是想名扬天下,也不怕大爷笑话,小人就是这么想的。”

&esp;&esp;“那是最好的,”金秀笑道,她对于这些各行各业之中的翘楚者都是最钦佩的,明白这种人要特别付出很大的辛苦和代价,尤其是魏三这种,半路出家的人,更是要花上数以百倍的辛苦和代价才有可能成功。所以他有这样的和这样的目标,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esp;&esp;“你有如此大志,有什么笑话的?”金秀笑道。

&esp;&esp;“那纳兰大爷何以教我?”魏三步步紧逼。

&esp;&esp;“我却是真的没什么可教你的,”金秀苦笑,她虽然知道一些戏曲的内容,可自己又绝非是这个专业的,如何知道这里头的事儿,门门道道,隔行如隔山,“我不太懂这个……”

&esp;&esp;金秀话音刚落,外头侯艳年的伴当急切切的走了出来,也不顾及众人还在宴饮,靠在侯艳年的耳边说了几句话,侯艳年原本是脸色通红,喝了些酒醉醺醺的,听到那话脸色大变,猛地站了起来,脸色变得一下子,刷的一下,变得雪白雪白。

&esp;&esp;他倏然起身,将自己面前的五彩景德镇官窑盖碗带歪,盖碗转了几转,再摔到了地上,摔的粉碎,这声音清脆响起,倒是让侯艳年回过神来,他定了定心神,转过头来到处看看,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商量的人!

&esp;&esp;金秀见到他如此大惊失色,于是也就慢慢站了起来,抛开了魏三的谈话——今日乃是侯艳年邀请自己个过来,不管他的居心如何,可到底还是要承这个情的,有什么急事儿可能帮不上,但起码的样子还是要做一做的。

&esp;&esp;侯艳年显然不是这么觉得,他看到了金秀似乎就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原本惨淡的脸色恢复了一些,他定定神,“老李,我有些醉了,要去更衣。”

&esp;&esp;李家家主忙叫人安排,侯艳年朝着金秀郑重其事的拱手,“秀兄一同去,如何?”

&esp;&esp;这当然不是要一起去更衣所以才用这样的姿势了,而是显然是想商量什么事儿,金秀点点头,跟在侯艳年身后之前,她又请李家家主将纳兰信芳唤醒——若是侯艳年有什么紧急的事儿要处理,再留在何园就不合适了。

&esp;&esp;侯艳年带着几个伴当和金秀一起到了一处偏厅,命令伴当们在外面把守,不许任何人进出,他这时候才满头大汗,脸上露出了真真正正的焦急可怖之色,“纳兰兄!纳兰兄!这下可如何是好?”

&esp;&esp;“这是怎么了?”金秀莫名其妙,“佩德兄,怎么回事儿?”这个胖子家大业大,一般情况什么突发事件都不会让他如此震惊的,再者,金秀这半日观察,也觉得侯艳年虽然轻浮了一些,可心智甚是坚定,是可以成大事的人,家大业大,心智坚定,应该没什么事儿能让他这样担忧吧?

&esp;&esp;“我就想到那个姓黄的老不死,今个说的话,不是那么简单的!”侯艳年咬牙切齿,脸上的肥肉和肌肉不停的抽搐着,“还说什么要去介休我侯家看戏,我说呢!这个老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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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晋中道台(上)

秀兄!刚才我手下的人,那个人来告诉我,”侯艳年脸如死灰,“说是京师来的消息,说这个老瞎子,竟然得了晋中粮道的差事儿!不过是定兴县的知县,一下子就简拔成了道台的官儿!这可是比谁都要当官的更快了!”

&esp;&esp;金秀大吃一惊,这个黄县令,未免升官升的也太快了吧?道台这个官儿,虽然没明确的品级,但是从来都是五品起的,黄县令从七品一下子跳到了五品,就算是从五品,也是秒杀了整个大玄朝一半的官员,许多官儿熬了一辈子,熬到头发花白,都不见得能在七品的位置上,朝着上头再努力上那么小小的一个位置。

&esp;&esp;“晋中粮道?”金秀想到了这介休县,就是处于太原盆地南侧,算起来,是正正经经的晋中地带,于是她问,“这个粮道,是分巡道,还是分守道?”

&esp;&esp;侯艳年不敢置信的抬起头来,面前的这一位,没想到还真的对这个事儿有研究和了解!寻常人,怎么会知道这个分守道和分巡道的区别?“秀兄,晋中粮道,是分巡道!你知道这事儿怎么办?”他的脸上露出了期翼之色,又恨恨说道,“这个老瞎子,每日里头和我抢着捧那些角儿,闹得好不开交,如今若是去了介休当父母官,如何还有我的好处!只怕是什么好人,我日后都沾染不到了!”

&esp;&esp;侯艳年又想起了什么,“对了,对了!我说那个老瞎子今个怎么这样凑趣?显然也是知道了魏三的名声,特意来瞧一瞧的,果然说了这些话……哼,我还不知道他的意思?就是想让我今个晚上把魏三给让出来,那魏三在台下容貌不佳,我原本就没什么意思,只是这若让给他去,岂不是我就认输了!真是……可恶!”

&esp;&esp;金秀有些无语,他既然和你有仇,怎么还在说这些个东西呢,真是……自己虽然也挺开明的,但也不是说什么话儿都愿意听的。

&esp;&esp;特别还是这种不太正经的话儿……她咳嗽一声,“分巡道,只怕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佩德兄乃是介休侯家子弟,他若是在晋中为官,仰仗你们侯家的时候更多些吧?至于那些小爱好,”

&esp;&esp;金秀又接连咳嗽几声,稍微掩饰了一番自己的尴尬,“和正经的大事儿,干系不多,若是黄县令,黄道台愿意捧人,佩德兄,您退避三舍,把魏三让了出去,又有何妨呢?”

&esp;&esp;“这不过是意气之争,”侯艳年吐了一口气,“也不怕秀兄笑话,我这个人,素来是喜欢这绝美之物,绝美之人,所以捧这些角儿,也是看中他们的美色罢了,只是和这黄老瞎子,这些只是小事,天下这名角儿何其之多我何必和他争?”

&esp;&esp;“只是他和我们侯家的生意,特别是在定兴县这里,颇多纷争,故此我不仅要时常来此地,更还要花大量的时间精力财力来摆平此地,因为这个老瞎子给我带来的麻烦!”

&esp;&esp;“人走茶凉,如此说来,这黄道台高升也是一件好事儿?起码佩德兄家里头的生意,在定兴县这里头就没有什么妨碍了。”金秀说道。

&esp;&esp;侯艳年绕够了房间,这才坐了下来,喘着粗气,“却也不是这么的简单,他不知道从哪一家我那些山西老表处得了便宜,如此处处针对于我,亦或者是针对侯家,所图必然甚大,他一旦到了晋中为官,只要是透露出那么一点点要和我为难的意思,我家里头必然就是会弃卒保车,将我丢了来平息这个老瞎子对着侯家的敌意。”

&esp;&esp;“也不瞒着你,”侯艳年倒是难得露出了沮丧之色,“我在家里头也算不得什么要紧的人物,所以才被打发到定兴县这边处理着一些算不得什么大的生意,只要是被家里头知道我得罪了日后要当晋中道的这个黄老瞎子,秀兄,你说我还有什么必要再在侯家出现?”

&esp;&esp;“这话的意思,”金秀听到有些奇怪,“难不成,佩德兄还要被开除出侯家嘛?”

&esp;&esp;“我非嫡系子弟,还是庶出,”侯艳年叹道,神色犹如丧家之犬,沮丧而且绝望,“只不过是旁支之中,稍微素质尚可之人,博得家主稍微那么一些些的宠爱,才来定兴县这样的小地方来当差,我们介休侯家,主要的生意还是要去北边草原还有俄罗斯,在直隶这边,不过是顺手而为之罢了,秀兄当前,我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esp;&esp;侯艳年说了一些掏心窝子的话儿,还是让金秀心里头有些震动的,侯艳年说的轻松写意,但是要从旁系庶出的身份能够被称之为侯七爷,这肯定是有其吃了大苦头的过程的,绝不是他说的这样的轻松。

&esp;&esp;好不容易得来的身份和地位,谁都是不愿意轻易失去的,特别是侯艳年这种,一看就是已经习惯于锦衣华服山珍海味的生活,这是侯艳年他辛苦得来的,绝对绝对不会轻易失去。

&esp;&esp;鱼在上砧板之前还要奋力挣扎一番,以表示自己的不屈之意,何况侯艳年呢?“秀兄你是不知,我们这些晋商人家里头,我们这些旁支的,都是可以砍除的杂草,只要是对着家族有利益,绝对是毫不留情的被抛弃,”

&esp;&esp;侯艳年许是喝醉了,这会子六神无主,也没有得体的人来商量什么,见到金秀今日谈吐得当,心中似乎有大沟壑的样子,于是就好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秀兄,”侯艳年对着金秀低声喝道,“你有什么好法子?哦,不,不是,”

&esp;&esp;“纳兰家可能够帮我什么?”他突然想起来了眼前这位“纳兰信秀”乃是大玄朝最厉害的八大人家里头的嫡系子弟,“纳兰家可是八大姓里头第一家!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有些喝醉了,说话也不是那么的周密严谨,“你看看,能不能帮帮愚兄,把这个黄老瞎子给弄了?不计较银钱,愚兄这里有的是银子,我就一点只怕是他能够别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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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晋中道台(下)

什么话啊,这话可真是不中听。

&esp;&esp;也就是金秀知道侯艳年的确是有些喝醉了,而且她并不是真正的纳兰世家之人,不必事事都要维护纳兰家的声誉,不然的话,刚才那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若是让纳兰信芳听到这话,半醉的他非得要跳起来,和侯艳年干仗。

&esp;&esp;这就算是实话,也不该这样直勾勾的说出来的。人生就是这样,许多事儿可以默认,却不能直接承认。

&esp;&esp;侯艳年对着金秀满心期待,但金秀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她乃是一个西贝货纳兰家大爷,在这些小地方或许还可以装神弄鬼一番,可侯艳年这种请求,涉及到了官场上的争斗,和一个道台级别官员的去留,这种高层次的斗法,金秀真的是不知道该怎么办,而且是在她的层次这里,根本也接触不到这些个东西。

&esp;&esp;她应该是更关心今天菜市场里头的猪肉几文一斤,明个买的水是不是还那么的新鲜,冬日就要到了,没有新衣裳,那是不是应该把旧衣裳拿出来,翻新翻新,过年好歹也有些面子不是?

&esp;&esp;她应该更需要考虑这些问题,若不是今日这机缘巧合,金秀是绝对不可能听到这样的事儿。

&esp;&esp;所以她对着侯艳年的话儿是果断拒绝的,开玩笑,自己这一次来是搭救善保的,不是为了搅合什么别的事情。

&esp;&esp;金秀今日来只是想着看有没有办法借势,借一借这定兴县士绅们的势,而不是说要来解决侯艳年和黄县令的事儿的,这是地狱模式,金秀才进新手村,这太难了,谢敬不敏。

&esp;&esp;不过金秀觉得侯艳年要斗“黄老瞎子”的事儿和自己无关,她拒绝了和纳兰信芳一起回到歇息的地方,听到了刘全打听回来的消息后,才发觉自己个还是太年轻了,世间万物万事都不可能独立存在,彼此之间都存在着蛛丝马迹的联系,“金姑娘,我打听出来了,说是大老爷亲自下的令,让班头派人来抓了大爷进去,传递消息的人说了,没有大老爷的命令,谁都不敢放大爷出去!”

&esp;&esp;“这事儿,该怎么办啊?”

&esp;&esp;金秀无语的坐了下来,边上的纳兰信芳还在大声的打着哈欠,眼中都是泪水,金秀也险些眼中都要含着泪水,现在暂时来说,看来自己是真的要和侯艳年联合在一起了。

&esp;&esp;夜色深沉,纳兰信芳有些撑不住,和金秀说了一声,就马上去睡觉,而金秀却还不能睡,她坐了下来,在仔细想想,在绞尽脑汁的想想,到底怎么样能够让黄县令将善保放出来,还要两全其美的完成了侯艳年对自己的要求和目标。金秀怎么想,都想不出来,自己到底要怎么在短时间内完成这个绝对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esp;&esp;在孤灯烛台下,想了好久,金秀还是想不出来什么办法,于是就只能叫刘全,“全叔,你去请了侯七爷来,就说我这边有事儿,还要再问他,”金秀托腮,思索了一番,“若是他问起来,就说晚上时候他要我办的事儿,我有些眉目了,只是到底还不清楚,这事儿到底该怎么办,所以还要问他。”

&esp;&esp;刘全有些不解,“难道是要请侯七爷帮忙吗?”

&esp;&esp;“是叫他帮忙,但也不全是要他帮忙,这事儿他也有干系,算起来,也是帮他自己。”

&esp;&esp;刘全有些听不懂,但是他还是非常顺从的出门去办事,而且办的很是利索,不过是一盏茶时分,披着黑色披风的侯艳年就马上到了,除却身边那些伴当外,金秀很是惊奇的见到了那魏三,也赫然在侯艳年身侧一起来了。

&esp;&esp;魏三看到了金秀那惊讶的眼神,微微一笑,“黄县令这个人,我倒是也知道一些,他乃陕西人,算起来也是先小人的老乡,七爷为了我和大老爷起了冲突,真是叫小人心里头有些不安,故此也跟着来,看看有没有帮衬上的。”

&esp;&esp;侯艳年显然是十分感动,“小三儿,”他对着魏三点点头,“你有这个心思,我也就放心了!”

&esp;&esp;金秀正在深深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要和侯艳年这样轻浮的人一起商讨扳倒黄道台,侯艳年将魏三找了个由头派出去拿个什么物件,这才转过头来对着金秀说道,“秀兄,愚兄我想好了,若是实在不成,也就只能是把魏三拿出去,先让黄老瞎舒服了,我再求上门赔礼道歉大出血,想必这样的话,那老瞎子也不会如何再盯着我这小人物了。”

&esp;&esp;这才是枭雄模样的人嘛,金秀暗暗激赏,能够识时务,见风使舵,将原本高高的身段深深的伏低下去,把意气之争放在一边,抛弃那些无所谓的面子,这样的人,才是成大事的人。

&esp;&esp;不过她心里头也隐隐有些疙瘩,虽然知道侯艳年不是什么好鸟,但这样才深情款款的表白过,随即转来就翻脸要把魏三给卖了,这变脸的功夫可实在是叫那个厉害。

&esp;&esp;这和主线故事干系不大,金秀她认为自己个比较好的优点,那就是可以理智地对待事情,不太会夹杂太多的感情因素,饶是她这会子觉得侯艳年感情上是个渣男,但也佩服他当断则断,有办大事的果决样子。

&esp;&esp;她思索了一番,还是准备半真半假的吐一些话儿给侯艳年听,免得侯艳年觉得自己真的可以通天彻地,或者是一文不值,过度期待和过度失望都不是一件好事,起码在相互利用的社交上来说。

&esp;&esp;“佩德兄,你说了好些话儿,我也不能说不明白我这里头的事儿,只是我说是被家里头老爷派出来拜访好友,这是假的。”

&esp;&esp;“实在是因为在下自己的一点私事,”金秀说道,“因为有一位至交好友无故陷在了这定兴县,又怕拿着家里头长辈的意思出来,惊扰了地方,故此我和我那弟弟一起私下出来,预备着看看如何搭救,方才才打听了清楚,原来也是被这黄大人陷害入了大狱,故此现在咱们是同一条船上了。”

&esp;&esp;“恩?同一条船上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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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名号长生

侯艳年方才未来之前,酒醒了一些,惊觉自己似乎和金秀说的太多了,这时候听到金秀要找自己,也预备着先过来解释一番,说自己个不过是醉话不当真罢了,没想到金秀叫自己来,竟然是真的愿意帮衬他,侯艳年一惊,随即大喜,“愚兄就知道秀兄真的有法子!”

&esp;&esp;“别的且不说,只要是秀兄抬出纳兰世家的牌子,无论的什么事儿,谁都会卖一些面子给你的,”侯艳年这会子摩拳擦掌,“黄老瞎子得罪了我,算不得什么,我拿着他没办法,我也只能是自认倒霉;可他有眼不识泰山,居然敢无故抓了信秀兄,这就是他倒霉的时候开始了!”

&esp;&esp;侯艳年知道自己的身份,和一个直隶省的县令起一些龃龉,算不得什么,侯家何等人家,侯艳年和异地的县令起一些冲突,这说明底气在,寻常官员无需计较。

&esp;&esp;可也有句话叫做县官不如现管,黄县令高升黄道台,而且还是管着晋中的道台,介休侯家是不会为一个旁系子弟出头而坏了和现管道台之间的关系。

&esp;&esp;金秀的出现,让侯艳年抓住了那么一丝丝的希望,自己是对付不了黄老瞎子,但是有的人能够对付他,纳兰家显然是有这个实力的,所以侯艳年大喜,连忙追问金秀该如何办。

&esp;&esp;“且不着急,”金秀按住了侯艳年,她实际上也只是才有一个大概的思路,具体如何,还要问过侯艳年,还有被打发出去的魏三,“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黄大人的事儿,咱们还是要从他的自身出手。”

&esp;&esp;几个人密议许久,直到了天麻麻亮,侯艳年才和金秀告别离去,魏三也就是两人问他的时候说几句话,其余的时候都避在外头,或许也知道,自己个并不是很受眼前的这位纳兰大爷的信任。

&esp;&esp;侯艳年告辞离去的时候,魏三特意落在了后头,对着金秀拱手,“多谢秀大爷。”

&esp;&esp;金秀奇道,“谢我做什么?”

&esp;&esp;“多谢你没有建议,让七爷把我送出去,”魏三笑道,看着金秀的眼神带着莫名的笑意,“我虽然不怕黄大人,也有自己个的脱身之法——但无论如何,还是要谢过秀大爷的。”

&esp;&esp;金秀有些莫名其妙,自己可是说要侯艳年不必为了魏三如此就得罪了黄道台,那里说还要侯艳年坚持不把魏三让出去的?这有些不通啊,难道是魏三理解错了?

&esp;&esp;哦,对了,一定是他觉得两人在此深夜密谈如何对付黄大人,误解成为了他如此,侯艳年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对着魏三有其他的心思,如此出力也是本分应该之事,但金秀如此做,魏三是一定要谢的。

&esp;&esp;金秀有些失笑,她不是这样愿意帮助人的人,魏三和自己没干系,故此也不能够这样白担了感谢,“这不是因为你,我只是恰逢其会罢了,你不该谢我。”

&esp;&esp;魏三朝着金秀魅惑一笑,那笑容一下子将他那平淡的容貌改成了倾国倾城之绝美容颜,嘴角带着魅惑人间之意,“无论如何,应该谢过您。”

&esp;&esp;“小人的名字,叫做魏长生,”魏三朝着金秀深深看了一眼,拱手潇洒离开,“日后希望能够和您再见面。”

&esp;&esp;深夜之中,突然出现的绝世笑容,真叫人突然惊呆了,金秀原本是纠结于各种关系各种算计之中,头晕眼花气闷的很,见到如此笑容,真真是神清气爽,耳目一新,“真是魅惑啊,”金秀见到美人如斯,也不免有些意动,“如此笑容,将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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