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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正文 序



谨以此书献给母亲并且纪念亡故的父亲致读者

文学提供一个瑰丽的想像世界,这个瑰丽的想像世界有时又是人类生存的先行指导。丹尼尔?凯斯透过奇幻的高科技医疗想像,将弱智而纯真乐观的查理,瞬间改造成顶峰的天才,而后又以医学窘境,将查理推回弱智者的世界。在高智商与低智商切换之间,我们眼见着查理的某些本质在科技实验中隐没,并得以回身逆向观看原来身处的世界。

在进入文本之前,我们必须先向读者声明,为符合查理心智障碍者的角色,其所书写的进展“抱告”皆有明显“错别”,是作者巧心之安排,并非编译疏忽所致,愿读者藉由此书写传达,顺利溶入多重人格分析大师的创作世界。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任何有常识的人都会记得迷乱的眼睛可以区分为两类,而且是由两种原因造成的;不是自光明进入黑暗,就是自黑暗进入光明,这些心灵之眼与肉体之眼完全真实;记得这些事情的人,在见到眼神困惑而又微弱的人时,并不会因此而取笑这个人。首先,他会问这个人的灵魂是否自更光明的生活进入黑暗的生活,因为还不习惯黑暗而无法看见,或是刚自黑暗的生活进入光明的生活,由于太亮而目眩。因此,他会以所处的条件与生存环境判断别人是否快乐,然后,以此同情别人。或是,如果他对于一个从黑暗进入光明的灵魂产生取笑之心,那他就有更多的理由去取笑自光明返回黑暗洞穴的人。

——柏拉图?理想国

正文 从现在开始

从现在开始

进展抱告1「3月3日」

史特劳斯博士说我应该从现在开始,写下我脑子里面想到和记得的东西和其它一些发生的事。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我这样做,但是他说这件事很重要,我写下来,他们才知道能不能用我,我希望被录用,凯妮恩小姐说我去做那件工作说不定会便的比较聪明,我真希望自己可以聪明一点。我叫查理?高登,在多纳先生的面包店工作,他每个星期给我十一块,如果我跟了 面包或蛋糕,他也会给我。我已经三十二岁,下个月又要过生日了。我跟史特劳斯博士和尼

玛教授说我没办法写的很好,他说没关系,叫我只要像在说话那样,或是像在成人智障班写作 那样写下来就可以。下班后,我一星期会到比克曼学院中心的成人智障班,去上凯妮恩小姐的课三次。史特劳斯博士说我应该把每天想的事和发生的事都写下来,但我实在想不起来还有其它什么事好写,所以今天就写到这里……查理?高登。

进展抱告2「3月四日」

我今天去考试,但我想应该没通过,他们不会用我了。我照他们说的,在中午休息的时候 尼玛教授的办公室。到的时候,他的秘书带我进入一个叫做心理系的地方,那里顺着门边有个长长的走廊,旁边还有很多小房间,但是很奇怪,每间都只有一张桌子和几张椅子。其中一间有个看起来很何气的男人座在里面等我,他手上拿着一些白色卡片,卡片上不知道为什么到处都有墨汁。他跟我说坐下来查理,不要紧张放轻松一点。我看他穿白色外套以为他是医生, 又感觉不太像,因为我座下来时他没叫我张开嘴说啊,而且手上只拿着那些奇怪的白色卡片。我的记忆力真的不太好,所以现在忘了他姓什么,只记得他叫伯特。

我不小得伯特会要我做什么,他一直叫我放松不要紧张,好像有时候我去看牙齿,医生跟我说的一样,但是他不是牙医,这样让我好害怕,这表示接下来可能会很痛,所以我紧紧抓住椅子不敢动。

伯特说查理,卡片里面有些什么东西,我虽然已在口袋里放兔脚,还是很害怕,只看到喷出来的墨汁。我害怕是因为小时候考不好,常弄翻墨水。

我回答他说卡片上只有弄翻的墨水,他微笑地回答说没错,听他这样回答我就感觉舒服一点。他继续翻完所有卡片,我跟他说有人把红色和黑色墨水弄翻在这些卡片上。那时我以为这个考试很简单,回答完后就要走,但伯特说查理在坐下来一下,我们还要在看看这些卡片。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但记得史特劳斯博士叫我要照考试人员说的做,不管我听得懂还是听不懂他的话,因为那是考试。

现在我已经想不起来伯特那时问我些什么,但好像是说墨水里面有东西要我找出来,不过我实在看不出来。他后来告诉我说里面有些图。我拿来仔细看,一下子放近一下子放远看,还是看不出来里面的东西,我问伯特可不可以戴眼镜,也许戴上后我会看得比较清楚。我通常只有在看电影和电视时会戴眼镜。我想戴眼镜后我一定可以看出来里面的图。

但是戴上后还是只有看到墨汁没看到图。我跟伯特说我该换副新眼。他听完后在纸上写了一些东西。我怕考试没过,就继续跟他说,卡片里面有些小墨点围着鸡蛋,看起来很漂亮。他摇摇头说不是。我问他其他学生有没有看出来里面的东西,他说有,他们想像得出来墨点里面有图。他告诉我说那些墨汁叫做墨点。

伯特人很好,像成人智障班里教我们写字的凯妮恩小姐一样,话讲的很慢。他跟我解释这是一种“原始刺激测验”,其他学生看得出来里面有图片。我叫他指给我看,他没有,只是叫我想像里面有东西。我说有啊,我想像里面有墨点。他摇头说,也不是这样,要我假装里面有东西。我闭上眼睛想了很久告诉他说,有人笔尖破了,把整瓶墨水弄翻在这些卡片上。考完后,我们一起站起来走出房间。

我想我大概没通过考试。

第三进展抱告「三月五日」史特劳斯博士和尼玛教授叫我不要在去想那些墨水卡片了。我告诉他们不是我把墨水弄翻在那些卡片上的,我根本看不出来墨水里面有东西。他们二人说没关系,也许还会录用我。我跟史特劳斯博士说凯妮恩小姐不会给我做那种测验,只考我读和写。他说他知道,凯妮恩小姐告诉过他我是比克曼学院成人智障班里最好的学生,而且也是最肯学的一个,我比其他较聪明的学生还愿意用功念书。

史特劳斯博士以前问过我,查理你自己是怎么找到比克曼学院的,我回答他说我也不记得了。

后来尼玛教授又问我怎么会想到学读书和拼字。我说我一直很想便聪明,不要傻傻笨笨

的。我妈妈总是像凯妮恩小姐那样告诉我要不断学习尝试,但是要便聪明实在很难,每次我在凯妮恩小姐的课里学到东西之后,不久就会忘掉一些。

史特劳斯博士在纸上写了一些东西后,尼玛教授很认真地跟我解释,他说查理你要知道,

我们只在动物身上做过这些石验,不小得用在学员身上会有什么作用。听完后,我照凯妮恩小姐跟我讲的那样回答他。其实我才不怕痛或是发生什么事呢,因为我很强壮而且也很用功。

我想便聪明一点,如果他们愿意让我做那个石验我会去做。他们说要先经过家里人的同

意,但是以前照顾我的何曼叔叔已经死了,我也不记得家里其他人的样子,我已经很久很久没看到爸爸、妈妈和小妹诺玛,说不定他们也已经死了。史特劳斯博士问我他们以前住那里,我记得好像是在布鲁克林区,他说他会去帮我查查看,说不定可以找得到。

我实在不想写这么多的进展抱告,因为这样要花好多时间,让我不能早点睡觉,早上工作时很累。我把面包用托盘拿到炉边如果掉了,金比都会很凶地吼我,因为面包脏了,他要把它们弄干净,这样才能送到炉子里面去烤。我事情做的不好,金比都会很生气地对我吼,不过他还是很喜欢我,因为他是我的朋友。天啊,如果我便聪明了,他一定会夏一跳。

正文 - 考试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 考试

进展抱告4「3月6日」我今天又去考试,而且今天的考试很特别,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录用我。今天考试的地方和上次一样,但教室不同。那个何气的女士跟我讲考试名字时,我请他写给我看,这样我才可以写在进展抱告里,今天的考试叫做“主题统觉测验”,我不小得前面四个字的意思,但知道如果没通过就不会有好成绩。

这个考试好像很简单,因为我看的出来里面有图片。她也没有叫我说出图片里面的东西,那样子做我都会弄不清楚。我跟她说以前伯特曾叫我说出墨水里面的东西,她说那没关系,因为这个考试和以前的不同。她叫我只要看着图里面的人边故事就可以了。

我跟她说我不能看着不认识的人边故事,她说没关系假装一下,我说这样好像在说谎,我不能说谎,小时候如果说谎都会被打。我拿出皮夹里面我和诺玛、何曼叔叔合照的相片给她看。何曼叔叔在死以前叫我到多纳先生的面包店当守门。

我说我可以看着他们的照片边故事,因为我和何曼叔叔住了很久。但她不听,她说今天的考试和前面的考试有关,都在测验人格的发展。我笑了出来说怎么可以拿有墨水的卡片和不认识的人来考试呢。她好像很生气,把图片拿走。我一点也不在乎。

我想我又没通过那个考试了。

后来她又叫我画一些图,但我画的不好。不久,另外一个考试人员伯特,他跟昨天一样穿白外套,他的全名叫伯特?塞耳登,带我到同样在比克曼学院四楼的另一个地方,门上写着心理学石验室。伯特跟我说心理就是说心,石验室就是试验的地方,我以为他说的是做像口香糖那样的地方,但后来才晓得是做拼图和游戏的地方,我们就是在里面做这些。

我拼图拼得不怎么好,因为都破成碎片,而且跟洞合不起来。后来我又玩了一个游戏,那个游戏是一张纸上有很多往不同方向的线和一些格子,一边写着“开始”,一边写着“终点”。伯特说这种游戏叫做迷宫,我要拿着铅笔从开始这边一直画到终点那边,而且不能画到别条线上。

我实在看不出来迷宫要怎么玩,用掉很多张纸都没画好。伯特说走,我让你看其它一些东西,或许就会知道怎么玩。他带我到五楼另外一个房间,里面有很多笼子和动物,我看到有猴子和老鼠。这个房间里面味道很奇怪,有些人穿着白外套和动物玩,我以为是宠物店,但那些人看起来又不像是客人。伯特从笼子里拿出一只白老鼠给我看,他说这只老鼠名叫阿尔吉侬,很会走迷宫,我叫他走给我看看。

伯特把阿尔吉侬放进一个很像大桌子的箱子里,里面有很多看起来乱七八糟的各种墙壁,也有像纸上画的开始和终点,只是这些是画在盖在箱上的透明片上。伯特打开拉门放出阿尔吉侬后就开始计时。这只老鼠用鼻子嗅了二、三次才开始跑。它先从一条长跑道开始,跑到没有路了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在那里动动胡须,想了一分钟左右,又往另一条路跑。

这只老鼠跑的样子就像我在纸上画的一样。伯特叫我再回去画刚刚的图。我笑了出来,因为我觉得要叫老鼠做这些事都很难。但是后来我继续看阿尔吉侬跑,它跑了很多次后找到终点跑了出来,然后尖叫一声。伯特说它尖叫一声是因为它走对了很高兴。

天啊我说这只老鼠实在太聪明了。伯特问我要不要跟它比赛,我说可以啊。他说他有另外一个木头做的迷宫,里面有刻出来的跑道和一只像铅笔的电子杆。他可以把阿尔吉侬的迷宫改成和这个一样,让我和它比赛。

他把阿尔吉侬迷宫里面被弄倒的木板通通收起来,然后用不同的方法排好,再把透明片放在上面,这样阿尔吉侬就不会从任何一排直接跳到终点那里。他拿给我电子杆,教我怎样拿着笔顺着起跑点往前走,他说如果走错路,我没办法再往前进就会被轻轻电一下。

他拿出表来开始计时故意不让我看到,我也故意不去看他,不然我会很紧张。

他说可以开始走了,我一点也不知道怎么办,不小得要往那一条路走比较好。不久我就听阿尔吉侬在它那边的箱子里尖叫一声,然后脚底发出沙沙的声音开始往前跑。这时候我也跟着往前走,但不久就发现走错路了,没办法再往前进,手指也被轻轻电一下。我回到原来的起点重新往另一条路前进,结果还是错了。每次我走另外一条路都不对,手指都会被轻轻电到,还好被电到时手指都不会痛,只是感觉好像皮肤轻轻跳了一下。伯特说电一下是要让我知道走错路了。后来我听到阿尔吉侬在它的箱子里很高兴地叫了一声,表示它已经赢了比赛时,我才走到一半而已。

我又和阿尔吉侬比赛了十次,结果还是一样,每次都因为我走错了路,没办法找到“终点”被它赢了比赛。我虽然输给阿尔吉侬一点也不难过,因为我曾看到它跑的样子,可以跟它学怎样跑到终点,虽然这要花很多时间。

天啊,我以前都不知道老鼠会这么聪明。

进展抱告5「三月6日」

他们找到我住在布鲁克林区的妹妹和妈妈了,妹妹她们答应让我动手术,所以他们愿意继续用我。我好高兴哦,都不小得要怎么写了。今天史特劳斯博士和伯特?塞耳登进来办公室时,我刚好坐在尼玛教授的旁边,他们在讨论要不要用我时意见好像有点不太合。尼玛教授怕用了我后会出问题,史特劳斯博士告诉他说到目前为止我是考试最好的一个。伯特也告诉他凯妮恩小姐说我是成人智障班里最好的学生。

后来史特劳斯博士又告诉他说我有一点非常好。他说我有很好的动机。我后来没听过这个东西,也不知道是在那里得到的,但我听了以后觉的很高兴,因为史特劳斯博士说不是每个至商68的人都有动机,但他说阿尔吉侬也有,它的动机就是放在箱子里面的乳酪。但我想动机应该不只是这个,因为我这个星期都没吃到乳酪。

尼玛教授也很担心我现在智商这么低,以后便高了身体会生病。他和史特劳斯博士在谈话时,有很多我听不懂,我就把这些记在我的笔记里,这样我就能写进展抱告了。

史特劳斯博士说哈诺啊,哈诺是尼玛教授的名字,我知道查理不是你心里认为用来做心智(我不晓得这个字要怎么写)超人类石验的最好人员,但大部分像他心智这么低的人,都对人怀有敌意,而且也不肯跟人合作,通常都呆,而且很难沟通,但查理不会,他性情很好,很愿意学习,也不喜欢让人失望。

尼玛教授接着告诉史特劳斯博士说,不要忘了他将是第一个接受手术增加智力的人。史特劳斯博士说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我们再也找不出另外一个像他有这么高学习动机的智障成人了,你看他的心理年龄这么低,却能将读写学的这么好,这真是不平的成。他们谈话时讲的非常快,我没办法完全听的懂每个字,但好像是史特劳斯博士和伯特赞成用我,尼玛教授不赞成。

伯特继续跟尼玛教授说爱丽丝?凯妮恩小姐认为我有强学习欲望。他真的很希望被录用。这是真的,因为我很希望能便聪明一点。后来史特劳斯博士站了起来走一下说,我们就用查理吧,伯特听了点头表示好,尼玛教授用拇指摸摸头和鼻子说,或许你们没错,我们就用查理,但我们要想办法让他了解这个石验很可能会出一些错误。

我听他这样说后,觉得很高兴,兴奋的跳了起来去握他的手。他看到这样好像有一点夏一跳。

他跟我说,查理我们做这个石验已经很久了,但是以前只有在像阿尔吉侬这样的动物身上做过,我们确定这不会伤害你的身体,但只有在真正做了以后,才知道会不会影响到你其它什么事。我们希望你明白这个石验可能会出错,也可能好像没发生什么事,或是也有可能刚开始好像成功了让你变聪明,但后来又便糟了,让你回到现在这个样子。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如果是这样,我们就会送你回华伦寄养之家。

我回答他说没关系,我不怕任何事,因为我身体很强壮,从来没做过坏事,而且我身上有幸运兔脚,从来没打破镜子,只有一次不小心弄破了几个盘子,但这不会让人倒霉的。

史特劳斯博士接着跟我说,查理如果这个试验失败了,你还是对科学贡献很大。这个试验在动物身上做过很多次都成功,但从来没在人类身上试过,你是第一个。

我像凯妮恩小姐教我的回答他说,博士你给我第二次机会不用替我担心。我心里真的是这样想。手术后我会尽量便聪明,尽量努力拼命工作。

正文 - 手术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 手术

第六进展抱告「三月8日」

我好害怕喔。好多在学院和医学院工作的人都跑来跟我说祝我好运。伯特也送我一些鲜花,他说这是心理系的人叫他拿给我的,他希望我好运。我也希望自己能够幸运一点,我已经把兔脚、幸运币和蹄铁都带在身边。史特劳斯博士看到了跟我说查理不要那么迷信,这是科学。我不知道什么是科学,但常常听到他们这样讲,我想这应该是指能让人幸运一点的东西。不管怎样,我已经把兔脚拿在手上,另外一只手拿着穿洞的幸运钱币,我本来也希望把蹄铁拿在手上,但太重了,所以就放在夹克里。

在多纳面包店工作的乔?卡普也从店里带一个巧克力蛋糕给我,他说店里的人都希望我赶快好起来。他们都以为我生病了,因为尼玛教授叫我不要跟他们说这是个会让人变聪明的手术。他说这是个秘密,等成功了或出问题了在跟别人讲。

凯妮恩小姐也跑来看我,她拿一些杂志给我看,帮我把花插在床旁的桌子上,她看起来有点紧张和害怕,帮我把头下的枕头弄好,也帮我把东西收的整整齐齐,不像我弄的乱七八糟。凯妮恩小姐很喜欢我,因为我很用功,不像成人智障班的其他同学都不管功课,她真的希望我便聪明一点,我知道。

后来尼玛教授跟我说不能再见其他访客了,因为我需要多休息。我问他手术后我是不是就能够在比赛中赢过阿尔吉侬。他说有可能,如果手术成功了,我就会便的和它一样聪明,说不定还会比它更聪明呢。到时候我读和写都会比现在好,会懂的很多事,也会变的跟其他人一样。天啊,如果是那样,大家一定都会夏一跳。如果手术成功我便聪明了,那我就能够找到妈妈、爸爸和妹妹了,他们看我便聪明跟他们一样,一定会大大地夏一跳。

尼玛教授说手术如果顺利,效果稳定维持不变,那么其他跟我一样的人也会便聪明,世界其他跟我一样的人也会便聪明,这表示我对科学贡献很大,会出名,书本会把我的名字印在上面。其实我才不在乎会不会出名,我只希望自己能够便聪明一点,像其他人一样,这样我就会有很多喜欢我的朋友。

今天他们都不让我吃东西,我肚子好饿喔,不知道便聪明跟吃东西有什么关系,他们怎么不让我吃呢?尼玛教授把我的巧克力蛋糕拿走,他好讨厌喔。史特劳斯博士说手术完后就会还我,但手术前什么东西都不能吃,乳酪也不行。

进展抱告7「三月十一日」

手术一点都不会痛。史特劳斯博士在我睡觉时替我动手术,我一点都不晓得他是怎么弄的,我完全没看到,醒来时我已经睡了三天,眼睛和头都绑着纱布,所以一直到今天我都还没有写进展抱告。今天我在写进展抱告时,那个瘦瘦的护士看到了就跟我说抱告写错了,应该是“报”才对。我要好好记下来,以前我记忆力很不好,常常写错字。今天我眼睛上的纱布 拿下了,但头上还有,所以我可以纪绪写进展报告了。

他们进来告诉我说要去动手术时,我好害怕。他们把我从床上移到另一个有轮子的床上,然后推到房间外的走道上,最后顺着厅堂推到一个叫做手术室的地方。进去后我夏了一跳,这是一间墙壁都是绿色的大房间,里面有很多医生坐的高高的在看手术,好像在看表演一样。进去前我都不知道会是这个样子。

后来有个全身穿白色,像电视节目里的医生一样,脸上带白口罩,手上带橡胶手套的人走近我桌旁跟我说,放轻松点查理,我是史特劳斯博士。我跟他说,博士我好害怕,他说不会有事的,查理,不用害怕,等下你就会睡着。我跟他说就是这样我才害怕。他拍拍我的头,然后就有另外二个同样带白口罩的人过来把我的脚和手绑在床上,让我一点都不能动,这样让我好害怕,我感觉胃都不舒服了,好像要吐出来,后来幸好没有,但嘴巴里已有点湿湿的,我差点哭出来,这时他们在我脸上放一个橡胶的东西让我呼吸,里面的味道很奇怪。我一直听到史特劳斯博士很大生的在跟其他人讲手术要怎么弄,但是我一点都听不懂,我想他大概是在说手术后我就会便聪明,能够听懂他们说的话。这样想后我就开始深呼吸,我想那时候我一定很累,因为后来我不知不觉睡着了。

醒来后我已经回到原来的床上,四周都黑黑的,看不到什么东西,但听到有人在讲话,那是护士和伯特,我问他们怎么不开灯,什么时候才要动手术。他们听到后都笑了出来,伯特说查理手术已经动完了,你看不到东西是因为眼睛上绑着纱布。

这真是很奇怪,他们竟在我睡觉时动手术。

伯特每天都来看我,而且把我的体温、血压和其它别的东西都记下来。他说这是科学方法,这样记下来后,以后如果要用的话就能够在拿出来。他说以后不只我可以用,其他像我想要便聪明的人也可以拿出来用。

这也是我必需写进展抱×报告的原因。伯特说进展抱×报告是石验的一部分,他们会研究报告,了解我心里在想什么呢。他们怎么会看进展报告就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呢。我自己看了好几百次,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们怎么会知道呢。

反正这就是科学,我只想便的跟其他人一样聪明就是了。我便聪明了就可以在乔?卡普、法兰克、金比谈话时,跟他们坐在一起讨论重要的事。他们常在工作时谈些像上帝或总统乱花钱和共和党及民主党的事。他们常常因为谈的太兴奋了,让多纳先生进来叫他们回去工作烤面包。我也想跟他们一样谈这些事。

如果便聪明了,就可以有很多可以聊天的朋友,那就不会一个人在家里觉的好孤单。

尼玛教授说我可以在进展报告里写任何发生在我生活里的事,但是也应该多写一些我感觉、记得和想到的事。我跟他说我不知道怎么想,也记不起以前的事,他说尽量试就对了。

我眼睛还有纱布时,一直想要去想和记得一些事,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不起来。或许我应该去问尼玛教授怎么想,因为现在我应该开始要便聪明了。真不知道聪明人是怎么想和记得事情的。我想他们一定都在想一些很奇特的事,希望我现在也开始知道一些奇特的事。

「三月十二日」尼玛教授把旧的进展报告拿走,我开始写另外一批,现在我已不用在上面写进展报告这几个字了。这样可以节省时间。真是个不错的主意。我可以在床上坐起来看窗外的草坪和树木了。那个很瘦的护士叫希儿达,她人很好,会带东西给我吃,还帮我整理床铺,她说我很勇敢,愿意让他们在我脑子里动手脚,如果是她的话,就算给她中国全部的茶叶,她也不愿意。我跟她说我不是为了中国茶叶动手术的,我是想便聪明。她说他们没有权利让我便聪明,因为上帝如果想让我聪明,生出来的时候我就是聪明的。不然的话,那些关于亚当、夏娃和苹果诱惑、堕落的事要怎么说呢。或许尼玛教授和史特劳斯博士是想要改便这些他们没有权利改便的事。

她真的很瘦,讲话时脸整个都红起来。她说我最好跟上帝祈祷,请求他原谅他们为我做的事。我虽然没吃苹果,也没做出有罪恶的事,但听她这样讲就开始害怕起来。如果真的是违背上帝的旨意,我也许不应该让他们在我脑子里动手术,我实在不想惹上帝生气。

「三月十三日」今天护士换人了,这个比较漂亮,叫做露西儿。她把名字写在纸上给我看,这样我就能自己写在进展报告里了。她的头发是黄色的,眼睛是蓝色的。我问她希儿达到那里去了,她说希儿达不会在这个部门工作了,她只能在话讲多一点也没关系的生产室里工作。

我问她生产是什么,她说就是生小孩。我又问她小孩是怎么来的,她的脸红的跟希儿达一样,然后跟我说她要去量别人的体温了。从来没有人跟我讲小孩的事。或许这个手术成功了,我便聪明了,就会知道答案。

今天凯妮恩小姐来看我,她说我气色看起来很好。我跟她说我觉的精神很好,但不觉的自己便聪明了。我本来以为手术结束,眼睛上的纱布拿下来后,就会便聪明知道很多事,然后就可以跟其他人一样读书、谈重要的事。

她说查理事情不是这样的,你会慢慢的便,而且要很努力用功才会便聪明。

我不明白怎么会这样。如果我还要用功才会便聪明,那为什么还要动手术呢。她说她也不太清楚原因,但动手术是要让我在用功便聪明时,不会像以前那样好像会卡住不小得怎么办一样。

我跟她说我觉的有点南过,因为我以为我会马上便聪明,可以回到面包店里让人出人意料看我便聪明的样子,也可以跟他们谈一些事,或许还可以升成助理面包师傅,然后我就可以自己回去找到爸爸和妈妈了。他们如果看到我便聪明一定会夏一大跳,因为妈妈一直希望我便聪明。也许他们看到我聪明的样子就不会在把我送走了。我跟凯妮恩小姐说我会尽力用功让自己便聪明的。她拍拍我的手说,我知道你会的,查理我对你有信心。

正文 - 出院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 出院

进展报告8「三月十五日」我今天出院了,但没有马上回去工作。手术后好像什么也没改便。我还是要做很多不同的测试,也要跟阿尔吉侬做很多不同的比赛。我恨死那只老鼠了,它每次都营我。尼玛教授说我一定要玩这些游戏,而且也要一直做这些测试。

那些迷宫实在很没意思,这些图片也是一样。我喜欢那些画男人和女人的图,但才不会看着这些图片里的人说谎。

那些拼图我也一直没办法弄好。

每次想太多时我都会头痛。史特劳斯博士本来答应要帮我回想,但后来都没有。他也没告诉我怎么想,或什么时候才会便聪明。他只是叫我倘在沙发上一直讲话。

我出院回到学院这里,凯妮恩小姐又来看我。我跟她讲什么也没改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便聪明。她说查理你要有耐心一点,这需要一些时间,你会慢慢便聪明而且你自己都不会知道。她说伯特跟她讲我进步的很好。

虽然是这样,但是我还是认为这些比赛和测试都很没意思,写这些进展报告也一样,很没意思。

「三月十六日」我今天和伯特一起在学校里的餐厅吃午餐。那里有各种好吃的食物,我都不用付钱。我喜欢坐在那里看大学男女生。他们有时会到处走来走去,但大部分时间都像多纳面包店里的师傅那样坐着谈各种事。伯特说他们谈的都是艺术、政治和宗教的事。我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但知道宗教就是上帝。妈妈以前常跟我讲上帝的事和他创造世界的故事。她说我应该永远爱上帝,常跟他祈祷。现在我已经忘了怎么跟他祈祷了,但记得小时候妈妈常常叫我跟他祈祷,说他应该保佑我好起来不要生病。我想她说的生病就是指我不够聪明。

伯特说如果石验成功我就会听的懂学生讲的事了。我问他说我真的可以便的跟他们一样聪明吗。他听了笑了出来说这些学生没那么聪明。你会超过他们,就好像他们站在原地不动那样。

他介绍了一些学生给我认识,有些看我的样子很奇怪,好像我不是学校里的人一样。我差点脱口说出来我就快要便的跟他人一样聪明。但是伯特打断我的话,他告诉他们我是打扫心理系石验室的清洁工。后来伯特跟我解释这件事还不能公开。也就是说这是个秘密。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把它当作是个秘密。伯特说这是怕石验万一失败了,尼玛教授不希望让别人笑,尤其是不想让出钱给他做石验的温伯格基金会的人笑。我说我才不在乎别人笑呢。很多人都笑我和我的朋友,但我们还是过的很快乐。伯特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说,你不会担心,但尼玛教授会,他不希望别人笑他。

我才不认为别人会笑尼玛教授,因为他是学院里的科学家。不过伯特说他的同事和研究生是不会把科学家认为是伟大的人的。伯特说他自己就是个研究生,主说像他石验室门上写的“心理学”。很奇怪,学校里怎么会有主说呢。我以为只有教堂里才有主在说话。

总之我希望自己赶快便聪明,因为我想要像大学生那样学会这世界上的每一件事,学会所有关于艺术、政治和上帝的事。

「三月十七日」早上一醒来我以为自己已经便聪明了,结果没有。每次醒来我都会以为自己聪明了。结果什么事也没发生。也许石验没有成功,我不会便聪明,我必须到华伦寄养之家住。我讨厌死了这些测验和迷宫,也恨死了阿尔吉侬。

以前我都不小得自己比一只老鼠还笨,我不想再写什么进展抱×报告了。我都会忘掉事情,即使把事情写在笔记里,有时也会认不出来自己写的是什么,这真的好南喔!凯妮恩小姐叫我要有耐心,但我自己觉的好像是生病了很皮倦。常常头痛。我想要回去面包店工作,不想再写这些进展报告了。

「三月二十日」我要回面包店工作了。史特劳斯博士跟尼玛教授说我回面包店工作应该会比较好,但是回去后我还是不能跟任何人讲动手术的事,而且每天下班后还要到石验室作二个小时的测试和写这些没什么意思的进展报告。做这些工作他们每星期都会付我钱,好像是我在替他们做临时工一样,因为这些工作也是温伯格基金会付钱请他们做的一部分石验。到现在我还不小得温伯格是什么,凯妮恩小姐跟我解释过,但是我听不懂。如果我没便聪明的话,他们怎么会纪绪请我写进展报告,不过他们如果愿意付我钱,我还是会写,虽然写起来很南。

想到要回去面包店工作我就很高兴,因为我很想念在面包店工作的日子和那里的朋友,还有以前在那里过的很快乐的情形。

史特劳斯博士说我应该在口袋里放一本笔记记些我记得的事,这样我就不用每天写进展报告,只要在我想到特别的事或有特别的事发生时才写。我跟他说以前我从没碰过特别的事,而且这个石验好像也不会带来什么特别的事。他跟我说查理不要灰心,这件事需要一些时间,不会马上有特别的事发生,发生时你也不会立刻发觉,他说阿尔吉侬在便的比以前聪明三倍时,也是花了很长一段时间。

南怪阿尔吉侬每次都能在走迷宫比赛中营我,原来它也跟我动过一样的手术。它是很特别的老鼠,是第一只动手术后能够一直聪明很久的动物,我不知道它是很特别的老鼠,所以事情就不一样了。也许跟正常的老鼠比赛走迷宫我就会营它们,或许以后我也可以打败阿尔吉侬,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一定很精彩。史特劳斯博士说,到现在为止阿尔吉侬看起来好像会永远那么聪明的样子,他说这是很好的现相,因为我们二个动的手术是一样的。

「三月二十一日」今天在面包店里过的快乐。乔?卡普说嗨,看看查理动过头脑手术后的样子。我差点跟他说我快要便聪明的秘密,后来想到史特劳斯博士和尼玛教授叫我不能说就没讲出来。法兰克看到我开门说,看看查理开门那么用力,我都快笑出来了。这些就是我的朋友,他们真的很喜欢我。

回来后有很多工作要赶。这个地方在我住时都没有人清扫,这原来是我的工作,但是他们另外请了一个叫厄尼的男孩来送货,这原来也是我的工作。多纳先生说他暂时不会辞掉他,这样我就能多休息不用那么辛苦。我跟他说我身体很好,可以像以前那样同时送货和清扫没关系,但多纳先生说他还是会留住那个男孩。

我问他说那以后我要做什么,多纳先生听后拍拍我的肩膀问我说查理你现在几岁了。我说三十二岁但快要过三十三岁生日了。他又问我说你在这里工作多久了。我跟他说我也记不清楚。他说你来这里已经十七年了。你那个被上帝召去的何曼叔叔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带你来这里叫我要给你工作,尽量照顾你,所以他死后二年你妈妈把你送到华伦之家后,我跑去请他们放你出来到这里工作。这前前后后已经十七年了,查理你要知道,现在面包店的生意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好,但是就像以前我常讲的,你可以在这里工作一辈子。所以不要担心我叫别人来做你原来的工作,我不会让你回华伦之家的。

如果他只需要厄尼送货和在这里工作,而我也可以在这里送包装食物那我就不必担心。多纳先生说查理,那个男孩需要钱,所以我打算让他纪绪待下来当学徒,学习做面包师傅。你也可以当他的助理,他需要帮忙时你也可以帮帮他送送货。

我在这里这么久从来没当过助理。厄尼很聪明,但面包店里的人不太喜欢他。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我们常常一起开玩笑,玩的很高兴。

有时候有人会突然说看看法兰克,或看看乔、金比,那家伙还真像查理?高登。我不小得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说,但看到他们都在笑,我也跟着笑。今天早上面包师傅领班金比脚不太方便,很没有精神的样子,他在厄尼掉了一个生日蛋糕时对他大吼,说出我的名字。他说老天啊,厄尼,南道你想跟查理?高登一样吗?我不小得他为什么那样说,我从来没掉过整包的面包啊。

我问多纳先生我是不是也可以像厄尼一样当学徒,学习当面包师傅,如果他愿意给我机会我愿意学。

多纳先生听到后看了我很久,样子很奇怪,我想大概是因为我平常很少讲话的关系。法兰克在旁边听到后笑个不停,一直到多纳先生叫他闭嘴回炉边工作后他才停下来。多纳先生跟我说,查理学习这个要很久的时间,面包师傅的工作很重要,也很复杂,你不应该担心这个的。

我好想跟他和其他人讲我动的是什么手术,真希望这个手术能赶快有用,那我就可以跟其他人一样聪明了。

正文 - 质疑权威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 质疑权威

「三月二十四日」尼玛教授和史特劳斯博士今天来我的寝室看我,问我怎么没有象以前那样去石验室。我跟他们说我不想在跟阿尔吉侬比赛了。尼玛教授说我可以暂时不跟阿尔吉侬比赛,但还是要去石验室。他拿一个理物给我,但只是先借我用。他说这是个像电视一样的教学机器,会讲话也有图片。我要在睡觉前打开它。我问他说这是不是开玩笑,为什么一定要在睡觉前打开呢。尼玛教授说我如果想便聪明,就一定要照他说的做。我跟他说我才不觉的自己会便聪明呢。

这时史特劳斯博士走过来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说,查理你还不明白,但你会一直慢慢的便聪明,而且你暂时还不会注意到,就像不会感觉到时钟上的时针在动一样。你会像这样的在改便,因为改便很慢,所以你不会注意到,但是我们可以从你做的测试,你的行为,讲话的样子和进展报告中看出来。他说查理你要对我们和你自己有信心。我们不知道你便聪明后是不是可以维持永久,但很快地你就会便成一个很聪明的年轻人,我们对你有信心。

我说好吧,然后尼玛教授开始教我怎样用那个电视机,那实在一点都不像电视。我问他那是做什么用的,刚开始他一副苦瓜脸的样子,因为我请他解释给我听,他说我应该只要照他说的做就好。但史特劳斯博士跟他说应该解释给我听,因为我已经开始懂的质疑权威。我不小得这是什么意思,但尼玛教授好像快要把自己的嘴唇咬掉一样。然后他慢慢跟我解释那个机器会对我的心做很多事情,就好像在我睡觉前教我一些东西,然后在快要睡着时又教我一些,等我完全睡着了看不到里面的图片,我还是会纪绪听到它在讲话。另外在深夜里,它应该也会帮助我做梦和想起很久以前当我还是小孩时发生的事。

这样好像很恐怖。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我忘了写。我问尼玛教授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到成人智障班去上凯妮恩小姐的课。他说凯妮恩小姐就快要回到学院的测试中心来特别教导我。听到他这样讲我很高兴,因为手术后我就很少看到她,但她人很好。

「三月二十五日」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视机吵的我整夜都不能睡觉,这么吵的东西整夜在我耳边讲话,我怎么睡的着呢。还有那些图片也很讨厌。我醒着时都不小得它在讲什么了,睡觉时怎么有可能知道呢。我问伯特怎么会这样,他说不会有问题的。他说这样我在睡觉前脑子还是学得到东西,以后凯妮恩小姐开始在测试中心替我上课时就会有帮助的。以前我都以为测试中心就是动物医院,结果不是,那是科学石验室,我还是不小得科学是什么,只知道我做这个石验对科学有帮助。

我还是不懂那种电视机,它真的有点奇怪。如果在快要睡觉前看它就会便聪明,那为什么还要上学呢。我才不觉的它会有用呢。我以前常看夜间节目,睡觉前都会有深夜节目,我都会看,都没有便聪明。或许只有看某些电影才会便聪明,像是猜谜问答吧。

「三月二十六日」那个机器如果纪绪在晚上一直吵我的话,我根本没办法在白天工作。晚上我常常被它吵醒,然后就在也睡不着,因为它一直说记住……记住……记住……我真的以为自己记住了,但石际上没有,我只是记得凯妮恩小姐、学习读书写字的学校和怎么去那里的事而已。

很久以前我问过乔?卡普他是怎么学写字的,我是不是也可以学写字。他听到后笑的好厉害,好像平常听了我说些很好笑的事以后那样。他说查理不要浪费时间了,脑袋里面空空的再放进几个东西都还是没用的。芳妮?伯登也有听到我问的话,她跑去问她在比克曼学院上课的表弟,然后告诉我说那里有教智障成人的中心。

她把中心的名字写在纸上给我看,法兰克看到后笑着说,查理不要以后书读的看到老朋友都不小得要怎么跟他们讲话了。我说才不会呢。学会读书写字后,我还是会跟以前的老朋友好。他听了一直笑,乔?卡普也在笑,后来金比进来叫他们赶快去做面包。这些人都是我的好朋友。

下班后我走了六条街去学校,我心理很害怕,也很高兴,因为我要去学写字。我买了一份报纸要带回家,这样我学会读书后就可以念了。

到学校后,那里有很多人站在长廊上。我因为怕跟人说错话,所以就想跑回家,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我又回去,走到里面去。

我在那里等到大部分的人都走了,只剩下有几个人在一个像面包店里也有的大时钟下走来走去时,才去问那里的小姐我是不是可以学习读书和写字,因为我很想学会报纸上的所有事情。我把报纸拿给她看,她就是凯妮恩小姐,不过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说你明天在来注册,我会教你读书,但你要知道学会读书要花很久的时间,或许要好几年。我跟她说我不小得要这么久,但是我还是想学,以前我常常骗人说我会读书,我是说我常常跟人说我会读书,这不是真的,我想学。

她跟我握手说很高兴认识你高登先生,我就是你的老师,我叫凯妮恩。我就是这样开始学习读书写字和遇到凯妮恩小姐的。

想事情和回想很累人,现在我都不能好好睡觉,那个电视机很吵。

「三月二十七日」现在我已经开始会做梦了,也记得尼玛教授叫我要去史特劳斯博士的治疗课程。他说治疗课程就是觉的不舒服时把它讲出来让自己舒服一点。我跟他说我不会不舒服,我整天都在讲话,为什么要去治疗课程呢。他听到后有点不耐烦,说我一定要去就是了。

原来治疗课程就是我躺在沙发上,史特劳斯博士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我要跟他讲我脑子里想到的东西。但是有很久的时间我躺在那里都没说话,因为我想不到任何东西。后来我就跟他讲面包店和里面发生的事。但是像这样在他的办公室里,躺在那里跟他讲这些事,我觉的好笨喔,因为这些事我都已经写在进展报告里了,他可以自己念。所以今天我就带进展报告去,跟他说他可以自己念,让我躺大沙发里休息睡觉一下,我很累,因为电视机吵的我整晚都没办法睡,但他说不行,这样没有用,我一定要说话。所以我就跟他说话,后来我就在沙发上睡着了,边讲边睡。

正文 - 我头痛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 我头痛

「三月二十八日」我头痛,但这次不是因为电视机的关系。史特劳斯博士叫我把电视机关小生,所以现在我睡的着了,听不到它的生音了,可是我还是听不懂它在说什么。好几次我在早上睡觉醒来时又把它打开来看,想知道我在睡觉前和睡觉时学了些什么,但是那些字我都不认得,也许是另外一种语言还是别的东西吧,不过听起来又好像是在说英语,但讲的太快了。

我问史特劳斯博士睡觉时便聪明有什么用呢?我是想在醒着时聪明一点。他说这没什么不同,因为我有二种心理,一种是“潜意识”,一种是“意识”(这是正确的写法),这二种心理都不小得自己在做什么,也不会互相讲话,我就是因为这样才做梦,原来现在我已经开始做一些很奇怪的梦,哇,一定是从开始看那个电视后开始的,就是看那些深深深深夜电影后才有的。

我忘了问史特劳斯博士,是只有我一个人有二种心理,还是每个人都有。

(我刚刚查了史特劳斯博士跟我讲的那个字“潜意识”:名词,心理运作的情形,不会表现在意识层次上,因为潜意识和欲望相左。)下面还有很多字,但我看不懂。对我来说这本字典不是很好,不适合像我这样笨的人看。

我头痛是因为参加聚会。乔?卡普和法兰克?来里请我下班后跟他们去哈洛兰酒吧喝几杯。我不喜欢喝威士忌,但他们说喝了会很好玩,所以我就喝。我玩的很高兴,他们跟我玩游戏,叫我戴灯罩站在吧台上跳舞,每个人都在笑。

乔?卡普说我应该跟酒吧里面的女孩讲我是怎么扫面包店里的厕所,他丢给我拖把,我开始做给他们看。我跟他们讲多纳先生说我是他请过最好的守门和跑腿生,因为我喜欢我的工作,做的很好,从不迟到,也没请过假,除了在动手术时请过。他们听了都一直笑。

我也告诉他们凯妮恩小姐常常跟我说,查理你要对自己的工作感到骄傲,因为你工作的很好。

每个人听了都一直笑,法兰克说凯妮恩小姐如果倒贴查理,那凯妮恩一定是个糖罐子。乔问我说嗨,查理你跟凯妮恩小姐有一腿吗。我回答说,我听不懂他们的话。他们又给我喝很多酒。乔说,查理你如果被上了一定很别扭。我想这大概是说他们喜欢我吧。我们在酒吧里玩的很高兴,我已经等不及要像我最好的朋友乔?卡普和法兰克?来里那样聪明了。

我不记得后来聚会是怎么结束的。他们叫我到墙角外面去看看有没有下雨,后来我回到酒吧里时那里已经都没人了。他们大概是出去找我了。我找到很晚到处都找不到他们,后来迷路了,我觉的很南过,因为如果是阿尔吉侬在这些街道上上下下走了几百次,一定都不会像我这样迷路的。

我不太记得后来的事了,佛莱恩女士告诉我说,是一个好心的警察送我回家的。

那一天晚上我梦到了爸爸和妈妈,只是到处都是白色的,我看不到妈妈的脸,她看起来很不清楚,我在哭,因为我们在百货公司里,我迷路了找不到他们。我在走道和专贵里跑上跑下都找不到他们。后来有一个人过来带我到一个大房间里,里面有板凳。他给我一根棒棒糖,说我已经长这么大了,不应该哭的像这样,等下爸爸妈妈就会来找我。

这就是我做的梦。我后来头好痛,头上肿了一块,到处都是瘀血。乔?卡普说我可能跌倒了,也有可能是被警察打的。我不相信警察会做出这样的事。我想以后我再也不会喝威士忌了。

「三月二十九日」我今天营了阿尔吉侬,我都不知道自己营了,是伯特?塞耳登告诉我的,不过第二次我输了,因为我太兴奋了。后来我又营了它八次,我一定便聪明了,不然怎么会营像阿尔吉侬这么聪明的老鼠呢,可是我怎么都没感觉到自己便聪明了。

我本来想跟阿尔吉侬在多比赛几次,但伯特说一天只能玩这样。他让我抱阿尔吉侬一分钟,它真是一只好老鼠,毛软的像棉花,眼睛眨动和睁开时,边缘是黑黑和粉红的。

我问伯特我是不是可以喂它,我觉得打败它有点不好意思,我想要对它好一点,当它的朋友。伯特说不行,因为阿尔吉侬是只很特别的老鼠,动过跟我一样的手术,它是第一只动过手术后能够聪明这么久的老鼠。伯特说阿尔吉侬太聪明了,所以每次都要自己想办法打开锁才能找到东西吃,那些锁每次都会变,它每次都要学习新的方法才能找到东西吃。我听他这样讲后有点南过,因为阿尔吉侬都要学习才有东西吃,不然就会饿肚子。

我不认为通过考试才有东西吃是对的。不小得伯特每次吃东西前,如果都要通过考试,他会感觉怎样。我想以后我会便成阿尔吉侬的朋友。

写到这里我想起来,史特劳斯博士说我应该记下来所有我做的梦和想的事情,到他的办公室去的时候就可以告诉他。我跟他讲我还不知道怎样想,但他说想就像是我在进展报告里面写的,跟我妈妈爸爸有关的事,或是跟凯妮恩小姐上课和手术前发生的事。

我都不知道自己已经会想和记事情了,说不定那个手术已经在我身上发生作用,可是我怎么都没感觉到,不过我还是很高兴,高兴的都睡不着。

史特劳斯博士给我一些粉红色的药丸吃,他说这些可以让我睡好一点,我脑子都是在睡觉时发生变化的,所以要多睡一点。我想这应该没错,因为以前何曼叔叔没有工作时,都在我家客厅里的沙发上睡一整天。他帮人家漆油漆赚钱,因为很胖,上上下下楼梯油漆很困南,所以很南找到工作。

有一次我跟妈妈讲,我想跟何曼叔叔一样当个油漆匠。妹妹诺玛听到后说,是啊,查理要便成我们家的艺术家了,爸爸打她一巴掌说,看在老天份上不要对你哥哥那样。我不知道艺术家是什么,但是诺玛因为这样讲被打,那一定不是件好事。每次诺玛对我不好被打,我都很南过,等我便聪明了,我会去找她。

「三月三十日」今天下班后凯妮恩小姐来石验室旁边的教室。她看到我很高兴,也很紧张。我觉得她比以前年轻。我跟她说我一直很努力要便聪明。她说查理以前你都比其他人用功学习读书和写字,我对你有信心,我相信你可以做到的。至少你可以聪明一阵子,也替其他智障朋友做了一件好事。

我们今天读的书很南,以前我都没念过这么南的。这本书叫做鲁宾逊漂流记,讲一个人被漂到一座荒岛上,他很聪明,想出各种东西盖房子和做食物,他也很会游泳。可是我觉的他很可怜,因为他很孤单没有朋友。不过,我想那个岛上应该还有其他人,因为图书里他拿着一把很奇怪的伞在看着地上的脚印。我希望他赶快找到朋友,不要那么孤单。

「三月三十一日」凯妮恩小姐今天教我写对的字。她说看到字后闭上眼睛,然后一直念到记下来为止。我总是把难写成南,变写成便,因为它们念起来都一样。她说除了记生音外,还要记字的形状。在我还没便变聪明前,我都没仔细记字的形状,现在开始会搞混,凯妮恩小姐说这没关系,叫我不要担心,以后愈写就会愈好。

正文 - 我的新工作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 我的新工作

进展报告9「四月一日」今天面包店里面的人都跑来看我用面粉搅拌机的情形,这是我的新工作。事情是这样的,原来管这个机器的奥利佛在昨天辞职了,以前我都会把整袋的面粉拖到他身边让他倒到机器里面去。我不小得怎样用那个机器,因为这很难。奥利佛在当助理面包师傅以前,曾经到过面包学校上过一年课。

不过,今天我的朋友乔?卡普说,查理你可以接奥利佛的工做啊。那一层楼每个人都跑过来看我,他们一直笑,法兰克?来里说,查理你在这里已经很久了,试试看吧,反正金比不在这里,他不会知道的。金比是这里的面包师傅领班,他总是叫我不能去碰搅拌机,因为我可能会被弄伤。那时每个人都叫我试试看,只有芳妮说不要这样了,看在老天份上,不要作弄这个可怜人了。

法兰克?来里叫芳妮住嘴,他说今天是愚人节,查理如果弄坏了搅拌机就要修好它,大家可以放一天假。我跟他说我不会修,但我会用,我回来后看过奥利佛用过搅拌机。

我在用面粉搅拌机时每个人都夏了一跳,尤其是法兰克?来里。芳妮看到我会用非常兴奋,他说奥利佛学了两年才会用,没出错,而且还上过面包学校。帮忙修理机器的伯尼?贝特说,我做的比奥利佛快而且还要好。后来都没有人笑了。金比回来时,芳妮跟他讲这件事。他好像很不高兴我去用那个搅拌机。

芳妮跟他说,看看他,想想刚刚的情形,他们想在愚人节作弄他,却被他作弄回去。金比看我,我知道他不太高兴,因为他跟尼玛教授一样,不喜欢别人不照他们说的话去做。但是他看我用过搅拌机后抓抓头说,我看到了,可是我不相信。他叫多纳先生来,叫我做一次给他看。

我很怕他生气对我大吼大叫,所以做完了就说我要回去做我原来的工作,清扫柜台前面的地板。多纳先生很奇怪地看了我很久说,这一定是你们这些人在愚人节开我的玩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金比说,我刚刚也以为这是恶作剧。他查看了一下机器对多纳先生说,我也不明白怎么会这样,但查理真的会用这个机器,而且我必须承认查理做的比奥利佛还要好。

每个人都围过来看我,而且一直在讲这件事了,我觉的很奇怪,也很害怕,因为他们看我的样子很特别,每个人都很兴奋。法兰克?来里跟乔?卡普说,我觉的查理最近很不一样,乔?卡普回答说,我也觉的这样。多纳先生叫每个人都回去工作,不要再凑热闹了,然后把我叫到店门前。

他说,查理,我不知道你怎么会用那个机器,看来你已经学会了一些东西了,我希望你小心一点,尽力工作,我会让你做这份工作,加你五块钱薪水。

我跟他说我不想要新工作,只想打扫送货和替朋友做一些事。但是多纳先生说不要管朋友了,我需要你来做这份工作,大部分的人应该都会喜欢升迁的。

我问他什么是升迁,他摸摸头从眼镜里看我说,不要管这个了,从现在起,你来用这个机器,这就是升迁。

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不用送货、扫厕所和倒垃圾了,我是搅拌师,这就是升迁。明天我要跟凯妮恩小姐讲这件事,我想她一定会很高兴,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法兰克和乔要对我生气呢。我问芳妮,她说不要管这些笨蛋了,今天是愚人节,他们反而被作弄了,所以他们是傻瓜,你不是。

我问乔为什么反而被作弄,他叫我去跳河。我想他们生气是因为我会用机器,害他们没办法放假的关系。我这样子是不是表示我已经开始在变聪明了。

「四月三日」今天读完了鲁宾逊漂流记。我很想多知道一些他后来的事,但凯妮恩小姐说这就是全部的故事。怎么会这样呢?

「四月四日」凯妮恩小姐说我进步得很快。她在看过一些我的进展报告后,看我的样子有点奇怪。她说我是个很善良的人,以后大家都会知道。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别在意这个,没关系,万一发现别人不像我想的那么善良时不要难过。她说上帝给你的东西很少,你做的事却比有脑袋不用的人还多。我跟他说,我的朋友都很聪明,是好人,他们都很喜欢我,从没对我做过不好的事。她听完后,眼睛有点湿湿的,跑去化妆室。

我在教室里等凯妮恩小姐回来时,想到了她跟我妈妈一样都是好人。我好像记得妈妈告诉过我要乖一点,要对人好一点。她说你要小心一点,因为有些人不了解,以为你会替他们带来麻烦。

想到这个我也想起来,有一次妈妈不在家,把我寄放在隔壁的莉洛阿姨家。爸爸说妈去医院,但不是生病,是要替我带回来一个弟弟或妹妹(我现在还不知道小孩是怎么来的)。我以前跟爸爸妈妈说过,我想要一个弟弟跟我玩,他们带回来的却是妹妹,不过她很漂亮,像洋娃娃一样,只是哭个不停。

我从来没有伤害她或对她做出什么事。

爸爸妈妈把她放在他们房间的摇篮里。有一次,我听到爸爸说不要担心,查理不会伤害她的。

她好像一团粉红色的布娃娃,有时会尖叫,让我睡不着。我晚上常被她吵醒。有一次爸妈在厨房里,我在床上听到她在哭,我起来去抱她,像妈妈那样子想要让她安静下来。但是妈妈进来后把她抱走,对我大声吼,还用力打了我一巴掌,我跌在床上。

我对我大声叫说,以后不准你碰她。她是个小婴儿,你会弄伤她,你不能来碰她。我那时候不明白妈妈的意思,现在我想我明白了,她以为我会弄伤小婴儿,因为我太笨了,都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现在想到这些,让我觉得好难过,因为我根本不会伤害小婴儿。

下一次去史特劳斯博士的办公室,我会跟他讲这些事。

「四月六日」今天,我学了,标点符号,(,)这一个,就是,标点符号,有一个,小尾巴。凯妮恩小姐,说,它,很重要,会让写字,比较漂亮,她说,有一些人,丢了,很多钱,如果标点符号,弄错了,就可能会变成,很有钱,也就是说,我,从工作中,存的钱,或是,基金会,付给我的钱,可能,实际上,没有,那么多,为什么,标点符号,弄错了,钱会减少呢?

她说,每个人,都会用标点符号,所以以后我,也,会常用,,,,,,,

「四月七日」我弄错标点符号了,(,)这个叫做逗点。凯妮恩小姐教我查字典里面的解释写字。我跟她说,如果查了还不会用有什么用呢?她说这是教育的一部分,以后我不太会写的字都要查,不能乱写。这关我就要花好多时间写进展报告了,不过,现在我已经能够记得愈来愈多了。

我学会写逗点和标点符号这几个字,也是靠查字典的。凯妮恩小姐说逗点是标点符号的一种,另外还有多种标点符号。我跟她说,我以为标点符号都跟逗点一样有尾巴,而且都叫做逗点。她说不是。

她说:你把标点?符号!都搞混了:她指出?我是“如何,搞混!它们;了,现在!我会。搞混(全都,弄混?标点符号——在,我。写字!那里”有许多,规则;要学?但是。

我会慢慢记住的:

有一件事?我,喜欢:是关于,亲爱的凯妮恩小姐:(那就是,这个格式?在;商业,书信里(如果我做!生意?)是,她:总是;给我,原因“当——我有问题时。她”真是个天才!我希望!我能像——她——那么——聪明;用标点符号,很有?趣!

正文 - 我多么笨啊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 我多么笨啊

「四月八日」我多么笨啊!一点也听不懂她在讲什么。昨天晚上我查了文法书,上面解释了一大串,我看了,发现跟凯妮恩小姐讲得都一样,但我还是不懂。半夜睡觉醒来后,我脑子里突然明白那些解释内容。

凯妮恩小姐说,那部电视机果然有用,在我晚上睡觉前和睡觉时帮了我不少忙。她说我现在正处于“高原现象”中,意思是说好像在高山平顶上。

我现在终于学会了标点符号怎么用,我从头读了以前的进展报告一遍,天啊!发现我写了好多错字,而且标点符号也没用好。我跟凯妮恩小姐说我应该好好看一下以前的进展报告,把所有的错误都改掉。她说:“不必,查理,尼玛教授希望保持那个样子,所以才在照完相后还给你。查理,你进步得很快。”

听她这样讲后我心情很好。下课后我跑到楼下跟阿尔吉侬玩耍。我们现在已经不再互相比赛了。

「四月十日」我好像生病了,但好像看医生也没用,我的胸腔感觉空空的,好像在扑扑跳,心脏同时好像要发烧一样。

本来我不想写这件事,但想想还是写下来比较好,因为满重要的。今天是我第一次刻意不去上班待在家里。

昨天晚上乔?卡普和法兰克?来里邀请我去参加一个聚会。里面有很多女孩子,金比和厄尼也都在那里。他们请我喝酒时,我想到上次喝得太多很痛苦,就说我不想喝。他们给我换了一瓶可乐,味道很奇怪,但我以为是嘴巴里的怪味。

我们刚开始玩得很愉快。

后来乔说:“邀艾莲跳舞吧!她会教你舞步。”说完,他向艾莲眨眨眼,好像用眼睛在跟她讲什么一样。

艾莲说:“你们不要烦他了。”

乔拍我的背说:“这是查理?高登,我的好兄弟,她搭挡。他可不是个普通人,现在已经升为面粉搅拌机师傅了。我只不过请你跟他跳舞,让他快乐一点,有什么不对?”

然后,他把我推向艾莲,所以我们一起跳舞。我一共跌了三次。我不晓得怎么会这样,我们两人旁边都没有别人跳舞。后来我一直被绊倒,因为总是有人把脚伸过来我这边。

我们周围围了一群人看我们跳舞,他们一直笑。每次我跌倒他们就笑得更大声。我也跟他们笑,因为我觉得满好玩的。但是,最后一次跌倒时,我就笑不出来了,我自己爬起来,乔又把我推倒。

我看到乔脸上的表情后,胃就开始不舒服。

“他确实很滑稽。”有个女孩这样说,大家都笑出来了。

“哦,你说得没错,法兰克,”艾莲呃了一下,“他是这场个人秀的主角。”她接着说:“来,查理,接住这颗水果。”她丢给我苹果,我咬下去时,发现竟是蜡做的。

法兰克开始大笑说:“我说嘛!他会吃的。那有人会笨得像这样吃蜡做的水果呢?”

乔接着说:“自从上次在哈洛兰酒吧叫他去看外面有没有下雨之后,我就没笑得这么开心过。”

这时,我脑海里想起小时候的一幕情景,街坊的小孩让我跟他们玩捉迷藏,我当鬼。我用手指从一数到十,数了好几遍后,去找他们都找不到,我找了好久,找到天黑、变冷了,必须回家时还是找不到。

我每次都找不到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

现在,法兰克说的话让我想起来了。他们在哈洛兰酒吧玩的把戏,跟现在他们对我玩的把戏是一样的。他们笑我,跟那些小孩玩捉迷藏时笑我是一样的。

那时,聚会里面的人开始变得模糊起来,他们都在看我、笑我。

“看看他,他脸红了。”

“查理竟然脸红了,他竟然脸红了!”

“嘿!艾莲,你怎么把查理弄成这样?我从来没有看过他这个样子。”

“嘿!艾莲真有一手,把他弄成这个样子。”

当时我一点都不晓得要怎么办,要怎么转身。艾莲一直在我身上磨来磨去,让我感觉很奇怪。他们一直笑。突然间,我发现自己就像身上都没穿衣服一样。我想藏起来,让他们看不到,于是跑出公寓。那栋公寓很大,有很多走廊,我一下子找不到楼梯在哪里,也忘了要搭电梯。后来找到楼梯下到街道回到家里时,已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以前都不知道乔、法兰克还有其他人喜欢我在他们身旁,只是因为想要作弄我而已。

我现在终于知道“去推查理一把”的意思了。

我觉得好丢脸。

还有一件事。我梦到了那个跟我跳舞,一直在我身上磨来磨去的女孩艾莲。醒来时,发现床单湿湿黏黏的。

正文 - 开了个大洞的墙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 开了个大洞的墙

「四月十三日」我还不想回面包店工作。我请房东佛莱恩女士替我打电话给多纳先生,告诉他我生病了。佛莱恩女士后来看我的样子很奇怪,好像很怕我。

我想,发现别人原来都在笑我,也没什么不好。我想这件事想了很久,发现别人笑我是因为我笨,不晓得自己在做笨事。他们觉得,笨人没办法像他们那样做事很好笑。

幸好我现在已经知道自己每天都会聪明一点。我学会了标点符号的用法,也不再写错字了。我喜欢碰到难的字就去查字典,而且我也都记下来。我都很用心地写进展报告,虽然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现在也读很多书,凯妮恩小姐说我读得很快,而且我也了解读的内容,都记得下来。有时,我闭上眼睛回想,这些读过的东西就会像幅画一样回到我脑海里。

我脑海也会出现其他事,有时候闭上眼睛会清楚看见一些事情,就像今天早上醒来躺在床上睁开眼睛时,我的脑子好像有一面开了个大洞的墙,我可以走进去,回到很久以前刚到多纳面包店时的情形。我看见面包店外的街道,刚开始有点模模糊糊,后来有些部分愈来愈清楚,好像刚刚才在我眼前发生一样,但其他的还是朦胧不清,没办法看得很清楚……

好像街道上积雪,有个瘦弱的老人推着娃娃车,看起来又像部推车,上面还有个瓦斯炉,散发出烤栗子的香味。另外还有一个骨瘦如柴的年轻人,睁大窟窿似的眼睛,抬头看一家商店的招牌,上面的字朦胧不清,没办法辨识,也没有意义。不过,现在回想起来,我看得出来那些字就是“多纳面包店”;然后,出现在我回想中的年轻人却无法从眼中读出,这些字对他一点意义也没有。我想,这个站立在街道上满脸疑惧的年轻人就是以前的我。

街上霓红灯闪烁,到处都是装饰得相当漂亮的圣诞树和吵杂叫卖的小贩。来来往往的行人颈上绕紧围巾,裹在厚厚的大衣里,竖起领子抵挡徐徐袭来的风寒。但是,这个年轻人没戴手套裸露双手,将一捆笨重的棕色纸放在地上,站在冷风中看着被小贩锁上发条的机械式玩具。小熊像个不倒翁一样跌倒了又站起来,海豹用鼻尖转球。转啊转,跌啊跌,多有趣。他想,这些玩具如果都是他的,他将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

他想请那个满脸红咚咚、指间露在破旧棕色棉手套外的小贩,让他抱抱那个不倒熊,但是他害怕,不敢开口,所以又将地上的棕色纸捆拿起来扛在肩上。他很瘦弱,但经过多年辛苦工作的磨练,身体已变得很强壮。

“查理!查理!呆头胖驴子……”

小孩围在他身旁笑他,嘲弄他,像小狗顽皮地死咬着他的裤管不放,但查理还是跟他们微笑,放下肩上的棕色纸捆想跟他们一起玩。不过,当他一想到这里,背上的肌肉就开始抽痛起来,感觉好像那些较大的孩子在往他身上丢东西。

返回面包店时,他看到一些男孩站在门后长廊,里面黑黑的看不清楚。

“嘿!查理来了!”

“嘿!查理!你站在那里做什么?要不要来这里拉屎?”

“来啊!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但他知道门后不断发出笑声的深暗长廊,好像隐藏一些什么事,他有点害怕,背脊又抽痛了一下。后来的事他不记得了,只知道何曼叔叔回家发现他满身都是污泥和尿水,气得拿起子跑出去找那些作弄他的男孩。查理想要摆脱那些在长廊里笑他的男孩时,肩上的纸捆不小心掉落在地上。他捡了起来一路绕道跑进面包店。

“怎么去这么久?查理。”金比在面包店后对他吼叫,声音从门廊内传了出来。

查理推开旋转门进到面包店后面,将纸捆放在滑动枕木上,身体斜倚着墙壁坐了下来,双手插在口袋里,希望自己能够拥有那些旋转玩具。

他一向喜欢面包店后面的这个角落,地上洒满白色面粉,把被乌烟薰出油渍的墙壁和天花板衬托得更加明显。他的高统鞋跟沾上了白色面粉,刺痛的眼眶周围也是白色面粉,指甲内和龟裂的双手也附着白色面粉。

他瘫软在这里休息,靠在墙壁上蹲坐,身体和头都往后倾,以至于D字标志的棒球帽往前抵,盖住了眼睛。他喜欢这里面粉、甜甜圈、面包、蛋糕和餐包散发出来的香甜味。烤炉传来的阵阵喀喀响,让他昏昏欲睡。

那甜香味……温暖的气息……都让人想睡个甜甜的觉。

突然,好像有东西倒下来,掉得满地都是,不断把他的头撞到墙壁上。有人从底下狠狠踢他的脚。

上面就是我记得的事。我看得很清楚,但不晓得为什么会这样。这情况跟我以前第一次看电影很像,因为演得太快了,我一点也看不懂剧情,直到重复看了三、四次,才知道在讲什么。我要问史特劳斯博士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四月十四日」史特劳斯博士说,昨天那样不断回想和记录很重要,这样我到他的办公室就可以跟他谈谈这些事。

我以前都不知道史特劳斯博士是个精神病医生兼神经外科医生,一直以为他只是个平常的医生。今天早上去他的办公室,他说自我学习发现自己对我非常重要,这样我才会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里。我回答他说,我根本没有问题。

他笑了出来,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边说:“查理,人愈聪明问题愈多。”以后你的心智进展会比情绪进展还快,你会发现你想跟我讨论很多事。我希望你记住,如果需要帮忙,这里随时欢迎你来。“

我还是不明白史特劳斯博士说的话,不过他说现在我不懂自己的梦、回想到的事或我为什么做这些梦、想这些事,都没关系,以后它们会慢慢串联起来,我会知道愈来愈多关于我自己的事。他说找出我回忆中出现那些人说的话非常重要,这样我才会知道自己童年发生的事。我必须记住这些。

我从来不知道童年的事。依现在这种情况看来,好像智慧增长了就会自然明了我内心里的言语,和长廊里那些作弄我的男孩,以及何曼叔叔和父母亲的事。不过,有一点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史特劳斯博士说,如果我知道了这些事可能会很难过,心理可能会生病。

因此,我现在必须一个星期去他的办公室两次,跟他讨论一些困扰我的事。在他的办公室里,我们就坐在那里,他听我讲话,他说这是心理治疗,意思是说讲出来心里的事会让人舒服一点,因此我跟他说最近困扰我的是女人的事。就以艾莲来说吧!跟她跳舞我全身都兴奋起来。现在谈到这件事时,感觉还是怪怪的,身体冰冰凉凉却会流汗,脑子里同时吱吱喳喳响,好像要炸开来一样。不知道是不是我觉得这件事有点肮脏、不好意思谈才这样。史特劳斯博士说,我参加聚会后睡觉醒来发现床单湿了,那是梦遗的关系,每个男孩与生俱来都会发生。

他说,当我的智慧增长,学会很多新事物之后,在女人方面可能还像个小男孩一样懵懂无知。这实在很令人困惑。不过,我想以后我会慢慢解开生活中的一切。

「四月十五日」最近我读很多书,几乎学到的事都能够记下来,凯妮恩小姐说,除了历史、地理和数学外,我也应该学外语。尼玛教授则另外又拿了一些录音带给我,让我在睡觉的时候听。不过,我还是不明白意识和潜意识究竟是怎么运作的。史特劳斯博士叫我暂时不要管这个,答应让我在几个星期后去大学里选课,但是在我还没得到他允许之前,我不能读任何心理学的书。他说,我如果读了会更加困惑,会只想到心理学的理论,而忽略了自己的真正想法和感觉,不过我可以读小说。这星期我读了《大亨小传》、《一幕美国悲剧》、《望乡,天使》。我以前都不知道男人和女人会做出像书中那样的事来。

正文 - 罗尔沙赫氏测验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 罗尔沙赫氏测验

「四月十六日」我今天感觉舒服多了,不过我还是很气别人一直笑我、作弄我。尼玛教授说,等我比原来七十的智商聪明两倍时,别人也许就会喜欢我,跟我做朋友。

我不太清楚智商是什么,尼玛教授说,智商就有点像是一种衡量一个人有多少智慧的方法,好比是杂货店里摆的磅秤。不过,史特劳斯博士不认为这样,而且还为这件事跟他争辩很久。他说智商只是一种衡量人可以多聪明的方法,就像量杯上的刻度,里面的东西还可以继续添加。

我问替我做智商测验和让我跟阿尔吉侬玩的伯特?塞耳登这件事。他说他们两个人说的话,有些人可能不会同意。根据他最近阅读的报导表示,智商测验只是在衡量一些不同的事,包括最近学会的东西,并不是衡量智慧的好方法。

所以,到现在为止,我还不晓得什么是智商,每个人的说法都不同。我现在的智商大概有一百,不久就会超过一百一十五,而且他们还会继续让我学习很多东西。在这方面我不想多说什么,不过让我不明白的是,如果还不知道一件东西是什么,放在那里,怎么会知道它有多重呢?

尼玛教授说,后天要让我做罗尔沙赫氏测验。我现在开始在想这又是一种什么测验?

「四月十七日」我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都做了个恶梦。醒来后,我照史特劳斯博士教我的开始自由联想梦中记得的事。我让自己无拘无束地思考梦中的一切,让其他想法自然进入脑海中,直到后来又消失不见为止。史特劳斯博士说,我已经进到潜意识阻止意识层面记起往事的那一道墙,这也是分隔过去和现在的墙。有时,这道墙就立在那儿,有时会倒下来让我想起以前的事。

就像今天早上那样。

今天早上,我梦到凯妮恩小姐在读我的进展报告。梦中我坐着写进展报告。但不晓得为甚么写不下去,所有的字都消失不见了,我很害怕,就请金比帮我写。后来凯妮恩小姐读我的进展报告,她很生气,把它撕掉,因为里面有脏话。

我回到家时,尼玛教授和史特劳斯博士已经在那里等我。他们说我不该在进展报告里写脏话,因此打我一顿。他们走后,我将地上被撕碎的簿子捡起来,它们却变成沾满血迹的情人节缎带花。

这个梦很可怕,我赶紧起床将它记下来,然后开始做自己联想。

面包店……烤面包……嗯……有人踢我……跌倒……到处都是血……写字……红色情人节礼物大铅笔……一颗漂亮的小金心……一只小金盒……一条链子……到处都是血……然后他在笑我。

链子绑在小金盒上……一直转……闪动的阳光刺痛我眼睛……我喜欢看它不停地转……看着链子……转,转成一团……然后有个小女孩一直看我。

她叫凯妮……不,不,我是说她叫做哈丽达。

“哈丽达……哈丽达……我们都爱哈丽达。”

然后,这些影像都消失不见,暗下来。

凯妮恩小姐在我肩后看我写进展报告。

然后,我们在成人智障中心里。我在写做作文,她站在我后面看我。

我换到第十三学校,我十一岁,凯妮恩小姐也十一岁,但她现在不是凯妮恩小姐,是脸上有甜酒涡,留一头长卷发的哈丽达。我们都爱哈丽达,那天是情人节。

我想起来……

我想起来第十三学校发生的事了。我被换到第二二二学校就是因为哈丽达的关系。

我看到查理——十一岁时的查理。他有一只在街上捡到、装相片的小金盒,上头没有链子,所以他用一根绳子绑住。他喜欢甩动那只小金盒,让它跟绳子都缠在一起了。然后看着它们,再慢慢甩开来,在阳光下不停转动。他看到眼睛都被闪烁的阳光刺痛了。

有时候,其他男孩会让他玩丢球捡球的游戏,但他必须站在中间,捡到球时也一样。他也会想在别人接到球之前先接住。有一次,艾米?罗斯不小心丢了球被他捡到了,他们不准他丢,但要他继续站在中间,他也喜欢站在中间。

玩球时,哈丽达如果经过,男孩们都会停下来看她。所有男孩都爱哈丽达。她脸上有对可爱的酒窝,甩头时卷发会像棉花糖一样蓬起来。查理不明白男孩看到女孩为什么会这么骚动,为什么他们都喜欢跟哈丽达讲话(他宁愿玩球、踢罐子,也不喜欢跟女孩子玩),但是其他男孩都爱哈丽达,所以他也跟着爱哈丽达。

哈丽达不像其他女孩子会笑他,但他会玩一些小把戏给她看。老师不在的时候,他会跳到桌子上跑来跑去,把板擦丢到窗外,在黑板和墙壁上到处乱画。这时,哈丽达就会吃吃地笑着说:“看看查理,他很好笑,是不是?他好笨哦!”

那天是情人节。男孩都在讨论要送什么礼物给哈丽达,查理跟着说:“我也要送情人节礼物给哈丽达。”

他们听到都笑出来,贝瑞说:“你要用什么买礼物?”

“我要送给她一个很漂亮的礼物。你们看了就会知道。”

他没有钱买礼物。决定送给她和商店橱窗里摆的情人节礼物一样是心型的小金盒。那天晚上,他偷偷从妈妈的抽屉里拿出包装纸和缎带,花了很久的时间包礼物。隔天中午吃饭时间,他请艾米帮他在纸上写些字。

他请艾米这样写:“亲爱的哈丽达,我觉得你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女孩。我喜欢你,我希望你可以当我的情人。你的朋友,查理?高登。”

艾米在包装纸上很用心地写,字也写得很大,一边写还一边笑。他说:“她看到这些字之后,包准眼睛会凸出来。我们等着看她会有什么反应。”

查理很害怕,但还是想把礼物送给她,所以下课后就偷偷跟她回到家里。等她进去屋内之后,他蹑手蹑脚来到前廊,把礼物挂在大门口的把手上,按了两次铃,然后赶快跑到对街树丛里躲起来。

哈丽达下楼来没看到有人按门铃,只看到门上有个包裹就拿上楼去。查理回到家后被母亲打了一顿,因为他没事先告诉母亲就拿了包装纸和缎带。不过,他一点也不在乎,因为明天哈丽达会戴着那个小金盒到学校来,告诉所有男孩那是查理送给她的。

隔天,他一路跑到学校,到的时候太早,哈丽达和其他同学都还没有来。他心情非常雀跃地等着。

但是,哈丽达来了看也不看他一眼,颈上也没戴那个小金盒,脸看起来臭臭的。

上课时,他在简森女士背后竭尽所能的做出各种动作想要逗哈丽达笑。他扮各种鬼脸,故意大声笑,站在椅子上像猴子一样搔屁股,甚至还向哈洛丢粉笔,但哈丽达仍然是无动于衷。他心想或许她忘了,或许明天她就会戴小金盒来上课。哈丽达经过走廊时,她跑过去问她有没有收到礼物,她一句话也不说就把他推开。

哈丽达的两个哥哥站在操场上等他。

高斯推了他一把说:“你这个小杂种,这张纸条上的脏话是不是你写的?”

查理否认:“我只有送她情人节礼物,没有写脏话。”

奥斯卡以前是高中的橄榄球校队队员。他抓住查理的衬衫解开上面两颗钮扣说:“以后离我小妹远一点,你被退学了,再也不用到这个学校来了!”

他把查理推向高斯,高斯圈住他的喉咙。查理害怕得哭了起来。

然后,他们开始打他。奥斯卡揍他鼻子,高斯把他推倒在地上,朝他两侧踢。两个人一直轮流踢他,其他孩子站在旁边观看,有些是查理的朋友,他们跑过来看,一边尖叫一边拍手说:“打架啊!打架啊!他们在揍查理!”

他的衣服破了,鼻子流出血来,牙齿也掉了一颗,奥斯卡和高斯走了后,他坐在走道上一直哭,血流到嘴巴里感觉酸酸咸咸的。其他孩子仍旧站在旁边大声笑喊:“查理像狗一样舔嘴巴!大家看,查理像狗一样舔嘴巴!”后来,学校里的看护员华格纳先生来了,把那群小孩赶走,带他到洗手间,教他清洗残留在脸上和手上的血迹和污垢……

我想我很笨,竟然相信别人说的话。我不该相信艾米和其他人的。

这些事我以前都不记得,今天做了这个梦才回想起来,我想这可能跟凯妮恩小姐读我的进展报告有关。总而言之,我很高兴现在可以不用请人帮我写东西,我自己会写了。

另外,我也想起一件事,哈丽达从来就没把小金盒退还给我。

正文 - 困扰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 困扰

「四月十八日」我知道什么叫做罗尔沙赫氏测验了,就是我在动手术前曾做过的墨点测验。今天一知道要做这个测验,我开始害怕起来,因为我晓得伯特会叫我找出里面的图片,而我根本找不出来。我在想,这种测验是不是要我找出里面的图片,或者里面根本就没有图片,只是一种花招,想要看我是不是笨得去找出根本就不存在的图片。想到这些,我就不由自主地摆出一张臭脸给伯特看。

“不要这样,查理,你以前看过这些图片啊!”伯特说。

“是啊!我记得。”伯特看我说话的样子知道我很生气,一脸的惊讶。

“怎么了?查理。”

“没什么,看到这些墨水图片很不舒服而已。”

他微笑地摇摇头说:“这没什么,只是一种标准人格测验而已,不要担心。现在看看这些卡片,想想看里面可能是什么?告诉我你看到什么?每个人看到的东西可能都不同。告诉我这些卡片让你想到什么?”

我很害怕地盯着卡片看,然后盯着他看,我根本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你是说这些墨点里面根本就没有图片?”

伯特皱皱眉头拿下眼镜,“你说什么?”

“图片!墨点里面的图片!上次你说每个人都看得出来里面有图片,你要我跟他们一样找出来。”

“查理,我没说过这样的话。”

“你说什么?”我对他大声咆哮。因为害怕看到这些卡片,我生气了,而且也对伯特发脾气。“上次你明明就是这样说的。不能因为你是个大学生,够聪明,就可以这样作弄我。我讨厌每个人都在笑我!”

我不记得自己曾像这样生气过,并不是因为伯特的关系,而是我觉得好像每件事都快要爆炸开来了。我把测验卡片丢在桌上走出来。经过走廊时,匆匆地和尼玛教授擦肩而过,一句话也没跟他说,他知道一定有问题,跟伯特追了过来,在我要搭电梯时拦住我。

“查理,”尼玛抓住我手臂,“等等,到底怎么了?”

我挣开他的手,朝伯特甩甩头说:“我恨透了每个人都在作弄我,就是这样而已。以前不知道还好些,现在知道了,感觉不舒服。”

“这里没有人作弄你啊!查理。”尼玛说。

“那墨点卡片究竟是怎么回事?上次伯特说里面有图片,每个人都看得出来,我……”

“查理,你想不想听听上次伯特到底是怎么问的,还有你自己是怎么回答的?我们有测验当时的录音带,可以播给你听,你可以听听当时的完整记录。”

我情绪复杂地跟他们回到心理学实验室,怕他们在我不留神时又动了手脚欺骗我。那时我非常激动,很生气,情绪一时难以控制下来,很想找个人大吵一顿。

尼玛在档案里找录音带时,伯特跟我解释说:“上次我说的话跟今天的几乎一模一样。我们规定进行这些测验的程序都要相同。”

“听了我才相信。”

他们两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我又感觉脸都胀红起来。他们两人在笑我。然后我突然理解到自己刚刚说的话,和他们为什么那样互相对看。他们不是在笑我,他们那样是因为知道我情绪起变化的原因,我已经进展到另外一个新层次了,而怀疑和生气周遭的一切,就是这个阶段的最初反应。

这时,伯特的声音从录音带里浮了出来:

“查理,现在看看这些卡片,想想看里面可能是什么?告诉我你看到什么?每个人看到的东西可能都不同。告诉我这些卡片让你想到……”

录音带里讲的话跟我刚刚在实验室里听到的一样,而且语调也相同,但是我的回答竟然那么天真,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我瘫软在尼玛桌旁的椅子上。“那真的是我吗?”

后来,我跟伯特回到实验室,继续接受测试。我们进行得很慢,这次我的回答跟上次的不同。我“看得出来”墨点里有东西,一对蝙蝠在互相缠斗,两个人拿着剑互相比舞。我想像出来各种事,虽然如此,我还是不太敢完全信任伯特,所以在旁边一直翻阅卡片,想找出后面是不是还有东西没看到。

伯特低头做笔记时,我偷看了一下,但只看到像下面这样的符号:

F+A DdFAd . F-A SF+obj

我还是认为这个测验没什么意义,好像任何人都可以无中生有,看着根本不存在的东西说谎。还有,他们怎么知道我根本没在想像,只不过是随便编些话唬他们而已。

关于这一切,我想等到史特劳斯博士开始让我阅读心理学的书籍之后,也许就会明白。

现在我已愈来愈没办法顺畅地将自己的想法和感觉写在进展报告上,因为我知道有人在读。

或许写完由我自己保管一阵子不给人看,我会感觉比较袒然。我要去问史特劳斯博士,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已经开始被这些问题困扰了。

正文 - 提高生产量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 提高生产量

进展报告10「四月二十一日」我想出一种安装面粉搅拌机的新方法,可以提高生产量。多纳先生说他可以因此省下劳工成本、增加利润,所以给我五十块红利,还将周薪加高十块钱。

我想请乔?卡普和法兰克?来里出去吃午餐庆祝一下。乔推说他要去替他老婆买些东西没空,法兰克也说他已跟表兄约好了吃午饭。我想他们还不习惯我的改变,这可能需要很久的时间。

现在好像每个人看到我都会怕。我跑去找金比问他一些事,拍他肩膀时,他吓了一跳,把咖啡倒得满身都是。有时候他以为我没在看,一直盯着我瞧,面包店里没人愿意再跟我讲话了,以前常围在我身边玩的小孩也不过来了。现在工作都有点孤单。

想到这些让我想起来,以前站着打瞌睡,法兰克从下面踢我一脚的事,还有温暖的甜香味、白色的墙壁和法兰克打开炉门换面包时弄出的嘎嘎声响。

突然好像有东西倒下来,掉得满地都是,不断把我的头撞到墙壁上。

那是我,却好像是另一个查理躺在那儿。他满脸疑惑……不断搓头……盯着高高瘦瘦的法兰克看,然后又转而盯着站在一旁、身材魁梧、头发蓬松、有张苍白的脸的金比看。金比的眼睫毛像树丛,都快遮住一双蓝眼珠。

“不要找那个孩子麻烦了。”金比说:“老天啊!你怎么老是想逗他呢?法兰克。”

“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法兰克一直笑,“不会伤害他的,何况他也不懂,是不是,查理?”

查理显得有点抖缩,摸摸自己的头。他不晓得自己哪里做错了,怎么老是被罚。

“但是你懂,”金比边说边拖着都已变形的笨重靴子走到桌子那边去,“你怎么老是要找他麻烦?”瘦高的法兰克和身材魁梧的金比一起坐在桌旁搓面团,那是预定今晚出炉的面包要用的。

他们工作一阵子都没出声。忽然,法兰克停了下来,用手指抵了抵白帽边缘说:“嗨!金比,可以让查理学做餐包吗?”

金比手肘抵着工作台说:“我们不要再找他麻烦了,好不好?”

“这次我是说真的,金比。餐包不难,我打赌他学得来。”

这个主意好像很吸引金比,他转头盯着查理看,说道:“也许你说得没错。嗨!查理,过来一下。”

查理一向顺从别人的话。他头低低的,盯着自己的鞋带看。他知道怎样系鞋带打结,应该也会做餐包,学得来擀面粉、揉面团、在甜甜圈中间捏个小圆洞。

后来,法兰克反而好像有点迟疑,看着他说:“也许我说错了,我们不应该尝试。如果白痴什么都学不会,我们就不应该教他。”

“让我来,”金比说,他现在反而是蠢蠢欲动,“我想他学得来,听着,查理,你想学吗?想不想我教你做餐包,像我和法兰克这样。”

查理双眼紧盯着他看,微笑自脸上慢慢褪下。他知道金比的意图,感觉自己好像被逼到角落了。他想让金比高兴,但一听到学和教两个字,就不由自主地想到被重罚这件事——他也不太记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记得一双灰白的手举起来要打他,想逼他学些自己无法理解的事。

查理本能地往后退,但金比抓住他的手臂。“不要紧张,傻孩子,我们不会伤害你的。看你抖得好像全身骨头都快散掉了。不要这样,我有个会发亮的幸运符要给你。”他从手中亮出一条下面带个铜坠子的项链。项链在他手中轻微晃动,坠子在日光灯的映照下,荡漾出细微的光线。查理只记得那个铜饰很亮,但不晓得为什么会这样。

他不敢伸手去拿,因为他知道乱拿别人的东西会受罚。他知道除非别人给你,否则伸手去拿都是不对的。所以,当他看到金比主动递给他,他才点头笑了出来。

“他知道你的意思,”法兰克笑着说:“给他一些闪闪发亮的东西就是了。”法兰克成功地怂恿金比做这个尝试后,很兴奋地往后躺了下来。“说不定就是因为他想要那个破铜烂铁想疯了,才听得懂你讲的话。说不定让他学做餐包,他真学得来。”

面包师傅张罗着要教查理时,面包店里的其他人都兴冲冲地围过来看热闹。法兰克拨开人群清出桌面一角,让金比能够撕下面团教查理。这时,桌旁的人群开始此起彼落发出打赌查理会不会做餐包的声音。

“仔细看,”金比说,将铜链放在桌上查理能够看得到的地方。“仔细看,跟着我做。如果学会了做餐包,这个会发亮的幸运符就是你的。”

查理弓坐在椅子上,小心翼翼地看着金比拿起刀切下一长条面团。金比将面团揉成一长卷,再将它分成好几块,分别揉成一个个的圆圈圈,然后在上面撒上面粉。

“现在看我做的,”法兰克说。他重复金比的动作,但查理完全搞混了,他们两人的动作不同。金比揉面团时,双肘像鸟翼一样张开来,但法兰克的却紧靠着两侧。此外,金比捏面团时,拇指和其他手指并在一起,法兰克的却双掌摆平,拇指不仅和其他手指分开,而且还翘起来。

查理完全被这些小动作搞混了,所以当金比说:“开始做啊!试试看!”时,他觉得自己根本做不来。

查理摇头。

“再看一次,查理,我慢慢做,你仔细看,跟着我一步一步做,好不好?但要记得每一个动作,这样你才能自己做完。现在再试一次,像这样。”

金比又扯下一小块面团揉成球状。查理皱起眉头,显得有点犹豫,不过他还是拿起刀子切下一条面团放在桌子中央,然后慢慢地像金比那样将手肘张开,将面团揉成球形。

他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金比的,手指谨慎地像金比那样摆好——拇指和其他手指并在一起,弓起像个杯形。他做对了,如同金比所愿,这时耳边好像响起:“查理,你做对了,他们都喜欢你。”查理衷心希望金比和法兰克都喜欢他。

查理将面团做成球形后往后退了一步,因为他记得金比也是这样。“嘿!太棒了!看,法兰克,他会做耶!”

法兰克点头微笑。查理松了一口气,但全身也因为过度紧张而颤抖了起来。他实在不习惯这少有的成功。

“好了,”金比说,“我们已经会做面球了。”查理笨拙地,但也非常小心地跟着金比做每一项动作。有时候,他手臂还是会抖一下,弄坏了正在做的面球,但不久就捏出正确的形状。就这样,查理跟在金比身边做了六个面球,分别在上面撒下面粉,然后将它们摆在托盘里金比做好的面球旁。

“好了,查理,”金比脸上表情开始变得严肃起来,“现在我们来看看你自己做的。你要开始自己做了,动手吧!”

查理望着桌上的面粉和金比塞到他手上的刀子发呆,惊慌再度袭上他脑海。他忘了怎么开始,手该怎么放,手指又该怎么摆,怎样才能搓出一个面球呢?……有太多的疑问同时挤进他脑海,让他不晓得怎么办,只是站在那里干笑。他想做,想让金比和法兰克高兴,想到金比答应给他的项链,但就是不晓得怎么开始。他将面团摊平在桌上,翻来翻去不知所措。他切不下去,他知道自己会失败,他害怕了。

“他已经忘了,”法兰克说:“他根本记不来。”

他想记住。他皱了一下眉头开始回想:首先切下一块,然后开始揉成球形,但是怎样才能揉出像盘子中的面球呢?一定有办法的。再多想一下就会记起来。等旁边所有吱吱喳喳的声音都消失,就会想起来怎样做。只要再回想一下就会记起来。他想要记住刚刚学的——再过几秒钟一定想得起来。他一直努力地回想。

“没关系,查理,”金比叹了一口气,拿下他手中的刀子。“没事了,不要担心。这毕竟不是你的工作。”

他想,如果他们不赶他,只要再一分钟,他一定想得起来怎样做。为什么凡事都要这么赶呢?

“查理,回去坐下来看你的漫画书,我们也要开始工作了。”

查理微笑地点头应是,从后面口袋抽出一本漫画书,压平当成帽子放在头上。法兰克和金比看到后也不禁笑了出来。

“就坐在那里笑着,大孩子,”金比含着鼻音说:“等多纳先生叫你再起来吧!”

查理对他微笑了一下,然后退到面粉搅拌机旁的面粉袋堆,他喜欢盘腿坐在地上,身边往后斜倾在面粉袋堆上,读自己带来的漫画书。他开始翻页,却不知道为什么很想哭,眼睛蒙上一层白雾。等雾眼退去后,他迫不急待想看漫画书里色彩鲜艳的图片。这些他已经看过三、四十次,几乎每碰到一个人他都会问他们书中的角色名字,所以他对这些角色知之若详,他知道飘在那些人上面的白色汽球里写的奇形怪状的文字,一定有意义。他是不是有办法学会读这些文字呢?如果他们给他多一点时间,不要催他或赶他,他一定学得会,但问题是没人有时间。

查理拱起腿开始念第一页,里面蝙蝠侠和罗宾正抓着绳子要荡到对面的建筑物。他心想以后他一定要学会读书,到时他就会知道里面的人物在讲些什么话了。正在想时,他感觉有人把手搭在他肩上,抬头一看原来是金比。金比拿出铜饰和铜链,让它们在空中晃来晃去,荡漾出一些光辉。

“拿去,”他声音沙哑,把铜饰搁在查理的膝上,然后有气无力地离去。

以前我从没想过这些,金比为什么要这样好心地把铜饰给我?总而言之,上面就是我现在记得的事,比以前经历过的都还要完整清晰,就像清晨窗外还有一片迷濛灰白时往外望的感觉一样。我想,我现在进展到这个程度,应该归功于史特劳斯博士和尼玛教授,以及比克曼学院里的其他人。但不晓得金比和法兰克看到我改变的样子之后,会有什么感觉?

正文 - 面包工会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 面包工会

「四月二十二日」面包店里的人都是跟以前不同了,他们不只刻意忽略我,还对我充满敌意。多纳先生正在安排我加入面包工会,另外还给我加薪。现在最恼人的是以前的欢乐都不见了,就某些方面而言,我不能怪他们,因为他们还不了解我改变的原因,而我也不能告诉他们。人们并不如我预期的尊敬我,以我为荣——完全都没有。

虽然如此,我还是有说话对象。明天我想邀请凯妮恩小姐出来看电影,庆祝我加薪,只是不晓得到时我是否有勇气提出邀请。

「四月二十四日」史特劳斯博士、尼玛教授和我终于达成共识,理解我无法在知道实验室里有人随即要读我的进展报告的情况下,写下我所有的想法和记得的事。不管跟谁讲话,我尽量对一切坦白,但在写进展报告时,我没办法,除非能够将进展报告暂时保存在自己这里一阵子,否则我无法将每件事都写进去。

现在,我已经在进展报告里记些比较私人的事务,但是尼玛教授说进展报告最后在送到温伯格基金会以前,他会彻底读一遍,看看哪些适合发表。

今天,在实验室发生一件非常恼人的事。

黄昏前,我到办公室去,想问问史特劳斯博士和尼玛教授,邀请艾丽丝?凯妮恩小姐出来看电影是否妥当。敲门前,我听到了他们大声争吵的声音。我知道不该偷听的,但很难改掉这个习惯,因为以前人们讲话和有所动作时,都当我不存在似的,好像一点也不在乎我听到什么。

在门外我听到有人往桌面重击了一拳,然后尼玛教授咆哮说:“我已经通知了委员会,我们要在芝加哥发表这份报告!”

然后,我听到史特劳斯博士接着说:“你错了,哈诺,距离现在只剩下六个星期,太快了,他还在改变中。”

然后尼玛说:“截至目前为止,我们预测的模式都对,也将在期中报告中得到证实。我告诉你,杰伊,没什么好怕的,我们已经成功了,事情已经很肯定,不会出错的!”

史特劳斯说:“这件事对我们每一个人都很重要,太早发表并不妥当。你不能以个人权威……”

尼玛说:“别忘了,我是这个实验计划的资深会员。”

史特劳斯说:“你也别忘了,你并不是这个计划里唯一受到尊重的人。如果我们太早发表,等于在玩弄我们的假设。”

尼玛说:“我不怕后悔的。我已经反覆检查过每一件事。发表期中报告不会怎样的。我很确定不会出问题。”

争吵继续,主题好像一直环绕着史特劳斯说尼玛急于发表报告,是觊觎霍尔斯东心理学系教授的位置。尼玛说史特劳斯想藉他的心理学研究沽名钓誉。后来史特劳斯又说这个研究和精神病外科技术以及酶注射模式有很大的关联,当然也跟尼玛的理论密切相关,以后全世界数以千计的神经外科医师都会采用他的方法。在这点上尼玛提醒史特劳斯说,如果没有他的原始理论,史特劳斯的方法也没办法落实。

后来,他们互相叫骂对方是投机分子、犬儒主义者、悲观主义者……这些词句全都出笼了——我突然害怕起来,明白自己没有权利站在办公室门外偷听,于是在还没知道争论结果之前就赶快离开。在我心智懵懂未开时,他们或许不在意我听到什么,但现在我已能够明白他们的话了,我想他们不会希望我听到的。

走出办公室,天色已经暗了。我独自走了很长一段,想要理解害怕的原因。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们原来的面目,既不是英雄,也不是上帝的化身,只是两个凡人在担忧自己的工作成果。但是,如果尼玛对了,实验也成功了,又怎样呢?还不是有很多工作要继续,很多计划要执行。

明天我会回去问他们,邀请凯妮恩小姐出来看电影庆祝加薪是否得宜。

「四月二十六日」我知道我不该在结束实验室的工作后又继续在校园里闲逛,但看到年轻学生腋下夹着课本在校园里走来走去,谈论刚从课堂上学到的东西确实很让人兴奋。真希望我也能够跟他们坐在校园自助餐厅里,一起争辩书本里的内容和政治、思想。每次听到他们在讨论诗歌、哲学和科学,我都会很兴奋。那些伟大的名字——莎士比亚、米尔顿、爱因斯坦、牛顿、佛洛伊德、柏拉图、黑格尔、康特以及其他名字出现时,就像暮鼓晨钟一样敲入我脑海。

虽然我年纪已经不小了,有时候还会假装是个学生,坐下来倾听隔桌学生们的谈话。现在,我不仅会跟他们一样在腋下夹本书四处逛,也开始刁烟斗。这看起来实在很笨,但自从加入实验室的工作后,我就感觉自己也是校园的一份子。我讨厌回到那个孤单的房子。

「四月二十七日」我在校园自助餐厅里找到了一些同性朋友。他们在争论莎士比亚的戏剧究竟是不是出于他本人之手。其中一个身子胖嘟嘟的、脸长得很甜的男孩说,莎士比亚的戏剧是马洛伊写的。个子较小、戴副黑框眼镜的蓝尼则说,他根本不信真有马洛伊这回事,每个人都知道那些戏剧是法兰西斯?培根写的,因为莎士比亚没上过大学,没有足够的知识写出戏剧里面的东西。目前还是大学新鲜人的班尼跟着发表意见说,他在洗手间里听到一些人谈论莎士比亚的戏剧根本就是出于一位女士之手。

他们后来也谈论一些关于政治、艺术和上帝的事。我从没听过有人说上帝根本不存在这回事。听到之后竟然有点害怕,因为这是我首次开始思考上帝究竟为何物。

现在,我已经了解要上大学受教育的重要理由之一——经由学习,去推翻生活中原本相信的事,去认知事情并不像表面的那样。

每次听到他们讨论和争辩时,我的心就会鼓燥起来。这也是我想上大学,听人们讨论重要事情的原因。

现在,我花很多闲暇时间在实验室里读书,吸收书本里面的知识。我并未特别去念那一类书,只是挑些手边现成的东西念,大部分是小说,像妥斯托也夫斯基、福楼拜、狄更斯、海明威、福克纳等人的书。我感觉我内心未知的饥渴好像无法被满足。

正文 - 双亲的名字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 双亲的名字

「四月二十八日」昨晚我梦到了妈跟爸还有第十三小学的老师大喊大叫的事(我的第一个学校,后来我被转到第二二二小学)……

“他很正常,没有问题!以后会长得跟其他人一样,甚至比他们还有能力!”她想去抓老师,但被爸爸抱住。“他会上大学的,会成为有头有脸的人物!”她继续大叫,用手指抓爸爸,想要挣开。“他会上大学,以后会成名!”

当时我们在校长办公室,很多人站在一旁观看,全都显得很困窘的样子,唯独副校长在微笑。他怕给人瞧见,转过头去。

梦中,校长的长胡子在空中飘来飘去,他指着我说:“他必须上特殊学校,带他到华伦寄养之家暨训练学校去。我们无法收留他。”

爸爸想把妈妈拖出校长室,但她又哭又叫。我看不清楚她的脸,只感觉到斗大的泪珠不断洒到我这里来。

这是我早上记得的,不过,现在我又想到更多了。在泪眼模糊中,我记起六岁时发生的事。那时诺玛还没出生。身材瘦小的妈妈有一头黑发,话讲得很快,手部动作非常多。梦中她的脸总是模糊不清,头发全部盘到头上扎髻,她会不时伸手去压平,确定没掉下来。我记得妈妈总像一只白色的大鸟在爸身旁到处飞来飞去。爸因为身材笨重,也懒得去理她,任由她在他身上乱抓。

我看见查理站在厨房里玩弄钓鱼用的旋转诱饵。那个诱饵有个闪闪发亮的小珠子和套在线上的圆环。他握住线的一端转动,让圆环不断转动,还发出闪亮的光辉。他就这样看着诱饵转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现在回想起来,我不晓得他当时怎么会那样着迷,津津有味地转动线头,让上面的圆环跟着转来转去又打结。

她对着他大喊大叫,不,是对着他爸爸大喊大叫:“我才不会送他去那里,他根本就没有问题!”

“罗丝,假装相信他没问题,对谁都没好处。看看他,罗丝,都已经六岁了,还……”

“他又不是呆子,很正常,跟其他人没什么不同。”

他看了正在玩弄旋转诱饵的儿子一眼,神情黯淡。儿子露出微笑回看,举起正在不断旋转的钓鱼诱饵,让他看看有多漂亮。

“丢掉那个鬼东西!”妈忽然尖叫起来,拨开查理手上的旋转诱饵,让它摔落在厨房地板上。“去拿字母练习薄来!”

他站在那里,被这突如其来的愤怒举动吓得不知所措。他的身体开始颤抖畏缩。他们两人在那里争吵,声音像电流一样在空中窜来窜去,在他身旁形成一股无形的巨大压力,让他感到极度惊慌。

“查理,要尿就去厕所。你胆敢尿在裤子里,就有你瞧的!”

他想听从她的话,但双腿不听使唤整个松软下来,站在那里没办法移动。他本能地举高手臂,抵挡那即将落下来的一巴掌。

“看在老天份上,不要这样了,罗丝。你老把这可怜的孩子吓成那样。”

“那你为什么不帮我?我每天都要自己一个人教他,帮他复习忘掉的东西。他只是反应慢一点而已,可以学得跟别人一样!”

“别自欺欺人了,罗丝。假装相信他很正常,对我们和他都没好处。以为他可以像动物那样学把戏,只会让他发疯而已。不要对他有所期望了!”

“我只是想让他跟其他人一样!”

他们在争吵时,查理想要尿尿的感觉愈来愈急切,好像快倾盆而出。他知道应该像妈常说的去厕所尿,然而,双脚就是一点儿也不听使唤。但他感觉自己——很喜欢蹲坐在厨房中央,这是不对的,妈妈一定会给他一巴掌的。

他想要那个旋转诱饵。如果他拿到,或许就能忍住不尿在裤子里。但现在那个诱饵已经散得满地都是,圆环有些掉在桌子下,有些在水槽里,线头则滚到炉子边。

很奇怪,虽然我现在可以清楚回想出这些声音,但爸妈的身型却还是模糊的,只有轮廓线条稍微浮出来。爸身材高大,却好像有气无力;妈瘦瘦的,动作却很快。多年后,在回想中听到他们争吵的声音,我突然有股冲动想要大喊出来说:“看看查理,看看他的样子,应该带他去厕所才对!”

当他们为查理的事争吵时,查理呆站在那里紧扯着自己的方格红衬衫不放。他们争吵的言语字字充满愤怒,像火花一样忽亮忽灭。其中的愤怒和罪恶感,他一点儿也无法辨识。

“明年九月要让他回到第十三小学上课,叫他再上一次原来的课。”

“你怎么看不清楚事实呢?学校老师都已经说他没办法做正常班的作业了。”

“是哪个狗养的老师说的?叫他来跟我说清楚,我还可以骂出更难听的,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不相信看看,我会重改教育史的!查理,衣服怎么扯成那个样子。去厕所,你会自己上的,赶快去!”

“你难道看不出来他需要你的帮忙吗?他都已经吓成那个样子了。”

“别说这些话了。他聪明得可以自己上厕所,书上说,让孩子自己上厕所,可以让他获得信心和成就感。”

查理想到厕所里磁砖透露出来的冰冷气息,就害怕得不敢自己一个人上。他向母亲伸出手来,呜咽地说:“厕……厕……”他母亲甩开他的手。

“不行!”他母亲语气坚定地说:“你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上。现在就去厕所,像我教你的一样脱下裤子。我可是把话说在前头,如果尿在裤子里,我就要揍人了!”

我现在都可以感觉到两个大人站在那里看他会怎么办时,查理胃肠叽叽咕咕地搅在一起时的情形。查理突然无法控制,细微的呜咽转成低哑的哭声。他用手揩去泪水在脸上留下的脏痕,顺便遮住眼睛,不想看到这一切。

手背后的黑暗世界软绵绵的,有几丝温暖,还有暂时松懈和恐惧交织而成的困惑感觉。这种感觉完全属于他个人。不过,母亲一定会像以前那样夺走它们占为己有,而且还会打他一顿。没错,她已经走向他,大声叫骂他是个不听话的大男孩。查理见状,赶紧跑去父亲那儿求助。

现在我忽然想起来,母亲叫做罗丝,父亲叫做马特。这种忘掉双亲名字的感觉有点怪怪的。还有,不知诺玛现在怎样了?很奇怪,我已经很久没想到他们了,真希望我现在就能看清楚马特的脸庞,知道他当时在想些什么。我现在只记得罗丝要打我时,马特掉头走出公寓的情景。

希望我能再看清楚他们的脸。

正文 - 不敢尝试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 不敢尝试

进展报告11「五月一日」我以前都没注意到爱丽丝?凯妮恩那么漂亮。她有一对像鸽眼般柔和的棕色眼睛,和一头垂到肩上的松软长发。笑起来时,双唇会圈住,有点像在噘嘴。

今天,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和用晚餐。第一场电影开演时我都没注意到,因为我太在意爱丽丝就坐在我身边。有两次我们的手肘在扶座上相碰,我怕她不喜欢,就赶紧把手抽回来。我那时只想到她那距离我只有几寸远的绵软肌肤。后来,我看到前面几排,一个年轻男子正将手环在他女朋友的脖子上。我也想照做,但被恐惧打了退堂鼓。我心想,如果我开始慢慢将手放在她的椅背上,然后一寸一寸往上移,假装不经意地靠到她肩膀和颈背上,不知道结果会怎样。

我终究不敢尝试。

我只是把手肘放在她的椅背上,但因为紧张,脸颊和颈项都渗出了汗水,我得不时抽回来揩掉。

还有一次,她的脚不小心碰到我的。

后来,坐在她身边似乎变成了一场酷刑,感觉非常痛苦。我强迫自己暂时不去想她。第一场电影是一场战争片,我从头到尾几乎都没看,只记得结尾好像是男主角返回欧洲娶一个曾经救他一命的女子。第二场电影是心理学影片,满吸引我的。剧情大约是讲一对相爱的男女在不知不觉中做出互相毁灭的事。剧中,男主角要杀害他的妻子,这时他妻子忽然在恶梦中尖叫出来,促使他想到童年发生的一些事。过去的回忆让他明了,他的恨实际上来自于堕落的家庭女教师。她故意讲恐怖的故事让他害怕,造成他人格上的缺失。发现这个事实后,他高兴地大叫出来,吵醒了睡梦中的妻子。他激动得抓住她的手臂,好像所有问题在顷刻间都获得解决一样。我觉得这部电影拍得很粗糙,看完后有点不太高兴,爱丽丝好像看出来,问我怎么了。

“根本就是一场谎言,”走到大厅时我跟她这样说:“实际生活才不会这样。”

“当然不会,”她笑着回答:“因为那是编出来的故事。”

“问题不是这样,”我坚持说:“即使是编出来的故事也应该有规则可循。前后剧情要连贯一致,但是这出影片根本没有,全然一派谎言,好像硬是拼凑出一些东西。我想,可能是因为编剧或导演本身不明确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感觉起来就不对。”

当我们走到灯火通明的时代广场时,爱丽丝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说:“你进步得很快。”

“但我很困惑,因为我对目前知道的事感觉都很陌生。”

“没关系,”她安抚我说,“你正在开始理解事物。”经过第七街时,她的手在空中挥动,带亮了我们身旁的霓红灯和各种闪烁的灯光。“你会慢慢看清楚事情表面后的真相。刚刚你说剧情应该要前后连贯一致,是很好的个人见解。”

“别这样赞美我了,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我还不明白自己和过去的事,也不晓得父母亲在哪里,他们长什么样子。知道吗?有时候,我会在闪过的记忆或梦境中看到他们,可是他们的脸都模糊不清,让我无法看清他们的表情。如果看不到,我就想不起来以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查理,冷静一点。”旁边经过的人都在盯着我们看。爱丽丝揽着我的手,提醒我控制情绪。“这些事需要耐心。别忘了,你在几星期达成的事,可能是别人花上一辈子都学不来的。你现在就像是不断吸收知识的大海绵。不久之后,你就会把所有的事串联起来,明白各种不同知识领域之间的关系。查理,你会像是爬一栋高楼大厦那样,愈爬愈高,看到四周的景色也愈来愈广。”

我们进入一家位于四十五街的餐厅。取餐盘时,爱丽丝宛如在描绘一幅美丽远景般地对我说道:“一般人只能看到一点点。他们无法改变现状或爬高一些、看多一些。但你不同,你是天才。你会愈爬愈高、愈看愈多。每往上一层,就会发现前所未见的领域。”

她说得很兴奋。队伍中听到我们谈话的人都转头盯着我看。我用手肘碰她,暗示她不要说了,她这才降低语调在我耳边轻声说:“看在老天的份上,真希望将来不要让你受到伤害才好。”

后来,隔了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在餐台点好食物拿到餐桌上吃时,我们默默无语。那份沉默让我紧张。我知道她担心的原因,所以跟她开玩笑。

“为什么我会受到伤害呢?我不可能比以前糟的。你看,现在阿尔吉侬还很聪明,不是吗?只要他保持这种状态不变,我也会一样。”我看着她玩弄手中的餐刀,在奶油上刻画出一个又一个圆圈圈。这些动作突然迷惑我,让我感到有点眼眩。“而且,”我继续说:“我无意中听到尼玛教授和史特劳斯博士的争吵。尼玛教授说他很确定不会出问题的。”

“希望如此,”她回答。“我想你不会明白我担心的程度。我一直害怕实验出问题。我觉得这件事我也有责任。”她发现我在盯着她的餐刀看,于是小心翼翼将它搁在餐盘旁。

“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这样做。”我说。

她听后笑了出来,让我感到有点儿颤抖。这时,我觉得她的眼睛异常柔和。她知道我在看她,所以赶紧下头来注视桌巾上的图案,脸庞闪过一片红晕。

“谢谢你,查理。”她握着我的手说。

这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这样,激起了我的勇气。我把身上往前倾,也握住她的手,不自觉地吐出:“我很喜欢你。”说完后,我很怕她笑,但她没有,反而点头微笑。

“我也喜欢你,查理。”

“不只是喜欢而已。我的意思是……哎呀!这要怎么说呢?”这时,我感觉整张脸都胀红起来,眼睛不知道要往哪里看,手也一时不听使唤,弄掉了叉子。低头去捡时又不小心打翻了水杯,把她的衣服弄湿了。当时,我好像突然变得跟以前一样笨拙。想要开口道歉,舌头却打结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没关系,查理。”她试图抚平我紧张的情绪,“只是弄翻水杯,别这么紧张。”

搭计程车回家途中,我们两人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互不出声。后来,她放下手中的皮包,帮我理平领带和西装胸袋内的手帕。

“你今天晚上有点魂不守舍的,查理。”

“我觉得一切都很荒谬。”

“我不该讲那些话让你烦心,让你担忧自己。”

“我不是因为这样而烦恼,而是因为无法将感受用言语表达出来。”

“你才刚开始学会感受。况且,也不是每件事都需要……用言语表达出来。”

我挨近她身旁,想再度握住她的手,但她退缩了。“现在还不行,查理,这样可能对你不太好。我已经让你够烦心了,可能会对你造成负面影响。”

正文 - 恶梦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 恶梦

遭到她的拒绝,我一时觉得难堪、无法理解,退到座位一角生闷气,紧盯着车窗外的景色看。我以前从未恨过人,现在却对她夹杂母性关怀的轻易拒绝而产生恨意,很想重重掴她一巴掌,让她匍匐在地,再将她紧拥入怀热烈地吻她。

“查理,如果我让你烦心了,我很抱歉。”

“别再说了。”

“但你要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我明白,”我淡淡地回答:“但我不想再提了。”

当计程车开到她位于七十七街的公寓时,我整个人已陷入极度的沮丧中。

“你看,都是我的错,”她说:“今天晚上我根本不该跟你出来的。”

“是啊,刚刚已经证明了。”

“我的意思说,我们不该感情……用事。还有很多事等待你去完成。我不该在这个时候介入你的生活。”

“这也是我该担心的,是不是?”

“不是吗?这不单是你个人的事,查理,你有责任在身,你不仅要对尼玛教授和史特劳斯博士负责,也要对以后可能追随你脚步的成千上万的人负责。”

她愈是那样讲,我情绪愈坏。因为那样不仅突显我的笨拙无知,也好像是在说我在她心目中还只是个鲁莽冲动的青少年而已,她可以轻易摆平我。

在她公寓门前,她转头对我微笑。我一度以为她会邀我进去,结果没有,仅是对我轻声细语地说:“晚安,查理。今晚很愉快,谢谢你。”

我很想跟她吻别道晚安,但怕她有防心。记得我在小说和电影里看到的情形都是男生先采取主动,所以昨晚我就计划好今晚要吻她,但现在却有点犹豫,担心她会拒绝我。

我往前靠近,按住她的肩膀,她很快地回避我,用手握住我的手说:“我们最好就这样道晚安,查理。我们不要涉入私人感情,现在还不是时候。”

在我还没能开口问她何谓“还不是时候”时,她早已纵身入内,轻轻抛下:“晚安,查理,谢谢你陪我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然后关上门。

那时,我的怒意整个都涌了上来,不仅是对她,也对我自己和全世界。但是,回到家之后,我就悟出她话里的含意。到现在为止,我还不知道她究竟是真的关心我,还是出于一片好心而已。为什么她能看穿我的心思?另外,让我困窘难堪的是,以前我都没经历过这种事。要怎样才能学会靠近一个人?男人该如何接近女人?书上都没教这些。但我想,下一次我会跟她吻别道晚安的。

「五月三日」现在困扰我的是,不知道过去的回忆什么时候会出现在脑海中,而且出现的到底是真的原来发生的样子,还是类似的情形,或者只是我自己想像出来的故事。现在,我就像刚从睡了大半辈子的梦中醒来,想要找出原来的模样,却发现一切都很奇怪,全都以慢动作进行,模糊不清。

昨晚,我做了一个恶梦,醒来时又想起一些事。

梦境刚开始是这样的:我沿着穿堂一直跑,眼睛被卷起的尘土遮住了大半视线。有时往后跑,有时往前跑,感觉像大浪中的船只,前后上下沉浮不定。梦中我很恐惧,因为有人想要我口袋里来处不明的东西。

后来,墙倒塌了,突然蹦出一个红发女孩伸手向我。她的脸像个白色面具。她把我拥入怀中,吻我、爱抚我。我也想紧抱她,却害怕畏缩了。她愈碰我,我就愈害怕,因为我知道不可以碰女生。她靠在我身上蠕动,我体内因而热气上升,感觉怦怦然的。但是,当我抬头一看,却发现她手中握着一把沾满鲜血的利刃。

我落荒而逃,想要尖叫求助,喉头却迸不出任何声音,口袋里的东西也不见了。我探进口袋四处找寻却不知掉落的是什么,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而现在它掉了,我双手也沾满了鲜血。

醒来时,我想到了爱丽丝,同时也想起自己曾经历过和梦境相同的恐惧。我到底在害怕什么?应该跟那把刀子有关吧?

我起床替自己泡了一杯咖啡,坐下抽烟,细细思索这一切。我从来没做过这种梦,但知道一定跟爱丽丝外出用餐看电影有关,于是开始用不同的角度看待爱丽丝。想要以自由联想的方式找出这个梦境背后的蛛丝马迹实在有点儿困难,因为现在已很难不去控制自己思考的方向……打开心房,让事情在其中自由流动……想法就会像泡沫一样浮上来……一个女人在洗澡……一个女孩……诺玛在洗……我贴着钥匙孔看……她走出浴缸擦身边,我发现她的身体跟我的不同。有些事没办法连贯起来。

沿着回廊奔跑……有人在追我……不是一个人……是一把跃跃挥动的菜刀……我害怕得哭出来,但声音是哑的,因为我的脖子被砍掉了,身体在流血。

“妈,查理在偷看我洗澡……”

为什么她会跟我不同?怎么会这样?……血……流血……一个方型大黑洞……

三只瞎老鼠……三只瞎老鼠,

跑得跌跌撞撞,跌跌撞撞,

还追着农夫老婆身后跑,

终于被她用尖刀割掉尾巴,

这可是一辈子难得一见,

三只……瞎……老鼠?

清晨,大家都还在睡梦时,查理就已经一个人起床在厨房里玩钓鱼诱饵了。他一蹲下身,衬衫紧得撑开来,掉了一颗钮扣,滚过图案像万花筒的厨房抹布,然后掉到浴室里。他也跟着跑过去,但失去了它的踪迹。钮扣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呢?他走进浴室找。里面有个搁着衣篮的橱子,他很喜欢将衣篮里的东西都翻出来,有爸爸、妈妈和诺玛的衣服。他全都拿起来穿穿看,假装自己是诺玛。有一次,母亲发现他这样做,痛打了他一顿。他在篮子里找到一件诺玛的内衣,上面有干掉的血迹。他不知道诺玛怎么会这样,他吓坏了,怕这个让她流血的人也会回来找他麻烦……

为什么这个童年记忆如此鲜明?现在还让我害怕?是不是跟我对爱丽丝的感觉有关?

现在回想起这件事,已能理解为什么以前家人要我避开女人。我现在向爱丽丝表达情感是不对的,我还不能这样想女人——还不是时候。

不过,纵使我这样写,心灵内在的声音却一再呐喊要多一点。我是个凡人,即使在挨刀子动手术前也是个生命体。我必须去爱某个人。

正文 - 智慧增加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 智慧增加

「五月八日」我现在虽然已经知道店里的人常背着多纳先生做些别的事,但还是很难接受这个事实。就以前两天来说吧!店里最忙的时候,金比站在柜台后替一个老顾客包装售价三?九五元的生日蛋糕。包好时,他却只打二?九五元的发票。我正想提醒他弄错时,刚好从柜台后面的镜子,发现那个顾客和金比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找钱时,那个人敏捷地将铜板丢进金比的手心上,金比神不知鬼不觉地收到自己的口袋里。

这时,有个妇人突然从后面叫住我:“查理,你们这里还有没有奶油糖衣小点?”

“我去里面找找。”

我很庆幸及时被阻止,容许我有多一点时间思考这件事。金比当然没错。他只是刻意少算顾客的钱,而他们之间也敢得了默契。

我无力地斜靠在墙上,一时搅翻了思绪。金比至少已替多纳先生工作了十五年,多纳先生一向待他不薄,视他如同己出,常邀请他全家人共进晚餐。如果有事必须外出,多纳先生会请金比照料店面。我还听说过金比老婆的住院费用是多纳先生帮忙付的。

像这样一个善良的人,怎会有人背着他做出不老实的事呢?是不是另有原因?金比或许真的打错发票,而那半块钱是小费?还是多纳先生已事先同意好,要给这个常来买奶油蛋糕的顾客特别优惠?我宁愿往好的方面想,也不愿相信一向对我那么好的金比会暗中坑钱。

我不愿追究真相,于是在端出糖衣小点分类其中的饼干、糖果和糕点时,刻意将视线避开收银台。

后来,进来一位娇小的红发妇女。我记得她常会捏捏我的脸颊,跟我开玩笑说,替你找个女朋友好不好?她最常在多纳先生外出用餐,而由金比代班站柜台时来买东西。这时,金比总会差我将她买好的东西送到她家去。

我有点熬不住内心的驱使,暗地里算出她总共买了四?五三元的食品。刻意别过头,不去看金比在收银机上动什么手脚,但内心还是很想知道,同时也很怕知道事实真相。

“二块四毛五,惠勒太太。”我清楚听到金比的声音。

然后是打发票、数零钱和开关抽屉的声音。“谢谢您,惠勒太太。”我回过头,正好看到金比将手放进口袋,然后发出轻微的铜板碰撞声。

金比利用我去替她送货,以便少算她的钱,这种情形究竟已发生过几次?难道这些年来他都一直利用我掩护他坑钱?“

我目不转睛盯着柜台后的金比看,汗水从他纸帽边缘下渗出。他看起来很纵容自然,一点都不像做了亏心事的模样。但是,当他抬起头和我的眼神相遇时,却缩了一下眉头,赶紧转过头去。

这时我很想扁他,走到柜台后好好教训他一顿。以前我都不晓得什么叫做恨,今早却从他身上领悟到了,简直可以用热血沸腾四个字来形容我对他的恨。

现在,回到房间静处一隅,落笔写下这件事,还是无法消弥我的恨意。每一想到他偷多纳先生的钱,就很想找件东西砸,以泄心头之恨。幸好我没有暴力倾向,我想这辈子我都不会伤害人。

我应该对这件事采取行动。是不是该告诉多纳先生,他最信任的员工已背着他污了好几年的钱?不过,我没办法证明这件事,如果他否认的话;况且多纳先生知道了,又会有什么反应呢?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五月九日」这件事让我无法成眠。我觉得眼睁睁看着金比在多纳先生背后偷钱,好像亏欠了多纳先生一份情,这样保持沉默也让我觉得愧疚,我该去告发吗?一想到他利用我送货污钱,我就更加难过。以前不知道这件事还好,我是个局外人无可苛责。现在晓得了却佯装不知,可就和金比一样,整身的罪恶感。

从另外一方面想,金比是我的同事,有三个小孩嗷嗷待哺,如果被多纳先生炒鱿鱼了,他有办法找到工作吗?他可是还有畸足的缺陷。

而我该担忧这件事吗?

怎么办才好?

相当讽刺,现在我智慧增加了,却拿这种问题一点办法也没有。

正文 - 陷入恋爱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 陷入恋爱

「五月十日」我问尼玛教授昨天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说我是个无辜的旁观者,没必要介入那种尴尬的处境。以他的观点看来,我被利用了无可厚非,因为当时我根本不知道,所以不必对自己过于苛责。我的角色如同争斗中被戳入对方的利刃,也如同车祸中撞击人的汽车,错不在我。

“但我不是像这样冷冰冰没有感觉的物体。”我申辩说:“我是个有感情的人。”

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笑出声来。“没错,查理,但我们现在说的是指你还没动手术以前的情况,不是现在。”

多么傲慢、自大偏狂的家伙,我也有股冲动想揍他一拳。“我在动手术前也是人,如果你没忘记的话。”

“没错,查理,不要误会我的意思。不过,情况不太一样……”后来,他推说要到实验室查资料,就起身离座了。

史特劳斯博士在心理治疗课程一向话不多,今天我跟他提起这件事,他说就道德层面而言,我是该告诉多纳先生。不过,我思考得愈多,事情就愈不单纯。我必须找其他人帮忙打破这种僵局,当时唯一想到可以帮助我的人是爱丽丝,于是在左思右想了很久之后,终于忍不住在十点三十分时打电话给她。我试拨了三次,每次都在电话还没接听前就放弃。第四次,我鼓足勇气决定非等到她来听不可。刚开始,她说她不该见我,但我仍然请求她在我们一起用过晚餐的自助餐厅内碰面。“我向来都很遵重你,你给我的忠告一向很好。”她犹豫不决,但我继续坚持要见她。“你必须帮助我。你说过你也有责任的。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也不必经历这种困境。现在,你不能袖手旁观。”

她大概感受到事态的严重,所以答应见我。挂上电话后,我盯着电话默默看了一会儿。曾几何时,我变得如此急于想知道她的感受和想法?一年多前在成人智障中心时,我还只是在意她快不快乐。我当初是不是因为想取悦她才答应动手术的?

在自助餐厅前,我踱了很长的一阵方步,引来警察的盯梢,这时我才进入餐厅点了一杯咖啡。

非常幸运,上回我们坐的位置是空的,我想她应该会到这里找我,所以就挑了这个位置坐下。

她进来时朝我招了一下手,没马上过来。她先到柜台点咖啡,朝这里走时,脸上还带着微笑。我想,她微笑是因为我挑了这个位置——多么愚蠢,但又罗曼蒂克的想法。

“我知道现在很晚了,”我向她道歉,“但如果不找你谈,我会发疯的。”

她轻啜一口咖啡,安静地听我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一五一十向她解释如何发现有人背着多纳先生污钱,还有我对这件事的反应,以及在实验室里听到的两种不同意见。听完之后,她靠在椅背上,然后甩甩头说:

“查理,你让人很惊讶。就某方面而言,你进步得很快,但是在决定事情方面,你还像个小孩。我不能替你决定,查理。这种问题的答案无法在书本里找到,也无法由别人来替你解决。除非你想一辈子停留在小孩的阶段,否则就要往自己内在深处去寻找答案。查理,你如果觉得对,就放手去做,你要学习信任自己。”

听到这番彷如说教的言语,刚开始我有点生气,但后来突然觉得其实很有道理。“你是说我必须有所抉择?”

她点头应是。

“我在思考这件事的时候,实际上就已经有所决定了。我想,史特劳斯博士和尼玛教授都错了!”

她仔细打量我,兴奋地说:“查理,你真的改变了。如果你能看到自己的脸,就会明白我的话。”

“千真万确,我真的改变了。好像过去眼前飘浮的一朵疑云,现在只轻吹一口气,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就是这么简单,‘信任自己’,我以前都没信任过自己。”

“查理,你真的令人难以置信。”

我握住她的手说:“都是你,你让我打开眼睛明白这一切。”

她整张脸胀红起来,抽回手。

“上次在这里,我说我喜欢你,我应该信任自己的感觉,我是爱你才对。”我说。

“不行,查理,还不是时候。”

“还不是时候?”我叫了出来,“你上次也这样说,为什么?”

“嘘,小声点,查理。等研究做完,看你进展到什么程度再说。你改变得太快了。”

“我对你的感觉不会因为进展太快而改变的。我智慧增加了,只会更加爱你。”

“但是,你的情感层面也会跟着改变。就某方面来说,我是你唯一真正感受到的女性。到目前为止,我一直都是你的老师,你求助的对象,难免会误以为爱上我。查理,再多接触其他女人,慢慢来。”

“你是说年轻男孩难免会暗恋老师,而我在情感上还只是个年轻男孩而已?”

“你曲解我的意思了,查理。我没说你只是个男孩。”

“那么,是感情方面的智障啰?”

“不是。”

“那是为什么?”

“查理,不要咄咄逼人。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说明。你现在已经超过我智力能够理解的范围了。或许几个星期或几个月后,你会变得跟现在完全不同,心智成长到我们完全无法沟通的程度,感情方面也会成长到不想要我。查理,我也必须为我自己想想。等过了一段时间后再说吧!有耐心点。”

她在讲道理,但我根本就不愿意听。“有时候,晚上……”我哽咽地说:“都很盼望能约你出来。想想该如何在约会中表现,该讲些什么话,该怎样留下最好的第一印象,我想这些事都想得快发疯了。我害怕自己说错了什么话,让你不高兴。”

“你没让我不高兴,查理。你太抬举我了。”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跟你碰面?”

“我没有权利让你投入的。”

“但我已经投入了。”我叫了出来,发现旁边的人都转头在看我,于是赶紧降低音量,微抖地说:“我是人,是个男人,不能整天只跟录音带、书本和电子迷宫为伍。你说多跟别的女人接触,我现在没认识其他女人,怎么可能呢?我觉得内心有盆火在燃烧,这让我不禁想到你。我仿佛站在书本前,可以看到你的脸清楚印在上面,非常清晰、明确,不像我的过去那样模糊难以捉摸。但是,现在我在书本上抚触到你的脸,你却突然消失不见,让我很想把书撕毁,抛到九霄云外。”

“请不要这样,查理……”

“我们再碰面吧?”

“好,明天,在实验室。”

“你知道我要的不是这样。不要在实验室,也不要在大学校园里。就我们两人私底下见面。”

我几乎感觉到她要答应了。她很惊讶我的坚持,我也被自己的举动吓一跳。我只知道自己当时几乎快失去控制,再三给她压力。乞求她时,喉咙被恐惧哽住,手掌心冒汗,一直担心她到底是会答应呢?还是会拒绝。她如果未以回答打破我们之间的紧张气氛,我想我会晕过去的。

“好了,查理,不要在实验室,也不要在大学校园里,但也不要就我们两人私底下见面。我想,现在还不是私人见面的时候。”

“地点随你选,”我声音都暗哑了。“只要能跟你在一起,不要谈到考试、统计、问题和解答之类的东西就好。”

她皱了一下眉头说:“好。最近中央公园有免费的春季音乐会。下星期你可以邀请我去参加。”

回到她的公寓门前时,她转过头来迅速吻了一下我的脸颊说:“晚安,查理,很高兴你打电话给我,实验室见。”她关上门后,我站在公寓前又等了一会儿,直到看见她熄了灯才回家。

我肯定我陷入恋爱了。

正文 - 不是女神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 不是女神

「五月十一日」在烦恼和思考过一阵子后,我发现爱丽丝的话是对的,我必须相信自己的直觉。今天我在面包店里仔细观察了金比一阵子,发现他有三次都少收顾客的钱,并将顾客退给他的部分私吞到自己的口袋里。和他暗渡陈仓的顾客都是某些特定常客。今天看到他们这样私通,我突然想到这些允许事情发生的顾客,实际上也和金比一样有罪。如果没有他们的同意,金比一个铜板也拍不响。所以,金比也算是替罪羔羊。

我就是想到这样,往后让了一步,决定先跟金比说明我知道事情真相,请他不要再暗中污钱了。这个决定或许不很完美,却是我自己想出来的,而且也可能是最合时宜的了。

我在洗手间逮着机会要警告他,他见状想躲开。“我有重要事要跟你谈,想听听你的意见。”我说:“我有个朋友,最近发现他的同事常背着老板偷钱。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既不愿意私底下去告密让他惹祸上身,也不愿意当作没发现这回事,让对他和那个偷钱的同事都很好的老板继续受骗。”

金比表情很难堪地看着我说:“那你朋友打算怎么处理?”

“他就是在为这件事烦恼。他还不想采取行动。他觉得偷窃行为如果停止了,采取行动就没意义。这时,他就不会管这件事了。”

“我想你的朋友应该少管闲事,”金比回答,移动了一下跛足。“他应该注意自己的事就好。想想看谁才是他的朋友。老板是老板,员工是员工,员工应该互相团结在一起。”

“我的朋友不认为这样。”

“这不关他的事。”

“但他觉得既然知道了就有责任。所以他决定,如果停止了偷窃行为,他就不会有所举动;反之,他会说出真相。我想问问你的意见,在这种情况下可能停止吗?”

我看得出来,他虽然极力忍住愤怒,但还是很想揍我,不断摩擦双拳。

“告诉你的朋友,那个人似乎别无选择。”

“很好,他会很高兴听到这句话。”

金比临走前又停了下来看我一眼:“你的朋友是不是觊觎那个职位?他是不是因为这样才想告密?”

“不,他只是想制止偷窃行为。”

他瞪了我一眼,说道:“我告诉你,你会后悔介入此事。我一向都跟你站在同一条阵线上的。我想我大概是头昏眼花了。”然后他跛行离去。

或许我该告诉多纳先生,让金比被炒鱿鱼。不过,我也不知道这么做是否妥当。总之,现在已达到警告效果,事情暂告一段落,金比也得到教训。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多少人像金比这样在利用他人图利?

「五月十五日」我的研读进行得非常顺利,几乎都已将大学图书馆当成我另一个家了。他们特地为我另辟一室,以应付我惊人的消化能力。我在阅览书籍时,常有好奇的学生过来围观。

目前,我最感兴趣的是汲取有关语源学、古语言学、变分法的最新变化,以及印度历史。如此阅读的结果,很令人惊讶的是,以前明显甚无关联的事,现在竟然都互相连结在一起了。我又进入了另一个学习高原期,可以居高临下清楚看出各种不同规律和理念汇集成一条大河的情形。

很奇怪,现在我在大学餐厅里听到学生争辩历史、政治或宗教等课题时,已开始觉得他们实在是太幼稚天真了。我不再有兴趣跟人讨论像这种初阶的观念,而人们对于表面之下蕴藏的深层知识也浑然无知,为他们指出问题的复杂性只会激怒他们而已。我发现站在上层的感觉并不好受,我已经放弃和比克曼大学里的教授讨论这类的事了。

在阅读期间里,我遇上了一些观念思想上的问题,急于想和经济学家讨论,于是伯特便在教授餐厅内,为我引见一位在经济因素影响利率领域方面颇有名气的经济学教授。我提出一直困扰我的问题——在和平时期,关于武器禁运的问题是否涉及道德层面,同时也请教他对于一些参议员的建议,采用第一和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曾采用的方法,也就是强化航海证书管理、详列进出口货物名单的策略,以对付目前对抗我国的小国家的看法如何。

他静静倾听我阐述问题,眼神投向空中。我一度以为他在思索问题的答案,没想到几分钟后,他竟甩甩头清清喉咙说他很抱歉,这是属于军事经济问题,跟他研究领域的利率问题不合,他无法作答。他建议我去找曾经针对第二次世界大战战争贸易协定进行研究的威斯博士,或许他能帮我解决这个问题。

当我欲再度发言询问时,他赶紧握住我的手说很高兴认识我,但因为还有演讲笔记要整理,所以必须先离开。

同样的情形不断发生。我想和一位美国文学家讨论乔伊斯,与东方学者讨论特罗布里恩群岛岛民问题,以及和一位专精青少年行为问卷调查的社会学者讨论自动化引起的失业问题。他们一听到我提出的问题都赶紧藉机遁逃,以避免露出自己的浅见和狭识。

现在看看这些人,和以前显得有多么的不同啊!我竟然曾经笨到认为凡是教授都是知识巨人。其实,他们与常人无异,也害怕别人会发现这点。爱丽丝也是常人——一个普通的女人,不是女神——我明晚就要带她去参加音乐会。

正文 - 音乐会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 音乐会

「五月十七日」直到清晨快露出曙光,我都无法入睡。我必须弄清楚昨晚我在音乐会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昨晚刚开始,一切都进行得很好。中央公园的露天音乐台早就挤满了人群,我和爱丽丝的脚步必须小心翼翼,才能避免践踏到横躺在草坪上的一对对情侣和夫妻。走了很长一段路程,我们终于找到一棵还未被占据的树——离灯光很远,唯一可辨识周围环境的凭藉是,暗处里发出的情侣女伴娇嗔抗议声和微弱的灯头光点了。

“这里就可以了,”她说:“不一定要坐在乐队前。”

“现在是演奏什么?”我问。

“德彪西的‘大海’,你喜欢吗?”

我在她旁边坐下。“我对这类音乐所知不多,得仔细想想看。”

“别想了,”她低语:“用心去感觉,让音乐像海风一样吹拂过你的心田,不必了解为什么。”她往后躺在草地上,脸朝音乐传来的方向望去。

我一点儿都不晓得她希望我怎么做,这远比解决问题困难,也比汲取系统知识复杂,当时,我紧张得手心直冒汗、胸口发紧,很想用双手环住她,但我不断告诉自己,这些都只是生化反应而已,是引起紧张和兴奋的刺激反应。虽然如此,我内心还是迟疑不定,犹豫着是否该拥抱她?她是不是正等着我这样做?如果我真的做了,她会不会因而生气?由于相当清楚自己的举止还像个青少年,我竟然跟自己生气了。

“靠在我的肩膀上,”我的声音哽住了,“这样你会比较舒服。”她没拒绝,让我用手臂环住她。不过,她也没看我,似乎完全被音乐吸引而忽略了我的心意。这不禁让我怀疑,她是否真的想要我这样抱她?还只是勉强忍受而已?后来,我的手从她肩上滑到腰际,她开始颤抖,但眼睛紧盯着音乐传来的方向,假装全然陶醉在乐声中。我想她这样就不必对我的举动有所反应了。她根本就不愿意察觉发生了什么事。她故意朝远方看并且倾听,装作没注意到我的亲近,我的手臂正环抱她,这样她就不用启口同意。但实际上她希望我跟她的身体做爱。我突然伸手,粗鲁地握住她的下巴说:“为什么不看我,而要假装我不存在呢?”

“没有啊!查理,”她轻声地说:“我是假装我不存在。”

我碰触她的肩膀,只感觉到她整个人都僵硬了起来,微微颤抖。我还是拉她过来,然后事情就发生了。刚开始,耳朵深处仿佛有股吱吱的声音……像电锯划过一样……远远的。接着,双臂和双脚冰冷刺痛,手指都麻痹了。突然,我感觉有人在偷窥。

我的知觉起了急遽变化。我从树后暗处,看到了我们两人互相拥抱入怀。

我一抬头,看到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蹲在附近,我对他大叫:“嘿!”他站起身,拉开裤裆暴露私处。

“怎么了?”爱丽丝沙哑地问。

我跳起来,看见那男孩消失在暗处。“你有没有看到那个男孩?”

“没有,”她边说边紧张地整理裙子。“没看到人啊!”

“就站在这里看我们。都快碰到你了。”

“查理,你要去哪里?”

“他一定跑不远。”

“别追了,查理,没关系的。”

但我觉得有关系。追进暗处,踩到不少被吓着的情侣,就是找不到那男孩的踪影。

我愈想他,心情就愈恶劣,好像濒临晕厥前那种快窒息的感受一样。我迷失在荒野中,孤孤单单一个人。然后,我制止自己再往下找,迳寻原路回到爱丽丝身旁。

“找到他了吗?”

“没有。但他就站在那里,我真的看见他了。”

她抬头用奇异的眼光打量我。“你没事吧?”

“我……等一下……只是耳朵吱吱响得难受。”

“也许我们该走了。”

返回她公寓的路上,我的思绪都还停留在蹲在暗处的那个男孩身上。在那瞬间,我看见他看到的一幕——我们两人相互拥抱入怀。

“你要不要进来坐一下,我煮些咖啡。”

我想进去,但内心传出反对的声音。“不要了,我今晚还有工作。”

“查理,是不是我说错或做错了什么?”

“当然不是,我是因为刚刚那个男孩才烦心的。”

她靠近我,等我吻她。我双手抱住她,但那种感觉又来了。如果不尽快离开,我一定会晕过去的。

“查理,你好像生病了?”

“你看到他了吗?爱丽丝,事实上……”

她摇摇头说:“没有。太暗了,但我确定……”

“我得走了,我会打电话给你。”在她还来不及挽留我之前,拔腿就跑。我必须马上离开那儿,否则我会崩溃的。

现在想起这件事,我很确定那是幻觉。史特劳斯博士认为,在感情层面上我还处于青少年阶段,跟女人亲近或想到性的时候会焦虑、惊慌,甚至引起幻觉。他认为,我的心智发展得太快了,误认为自己已能过正常的感情生活。我必须认清自己在性事方面之所以恐惧,有所阻碍,是因为在情感上我还像个青少年——也就是性障碍。我想,他的意思是说,我还不适合发展像跟爱丽丝这样的情感关系。现在还不是时候。

正文 - 解雇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 解雇

「五月二十日」我被面包店解雇了。我知道像现在这样对往事念念不忘,是一点益处也没有。但是,那里有我太多值得眷恋的地方——那片被炉火热气熏得发黄的白墙曾是我休憩的一角……那里曾是我的家。

我到底是哪儿做错了?他们怎会那么恨我呢?

我不能怪多纳先生,他必须为事业和其他员工着想,更何况他曾经比我父亲还照顾我。

今天,他叫我到办公室时,正坐在桃心办公桌后的实心椅子上结算我该拿的工资。我进去之后,他的头一直没抬起来。“我一直想找你谈话,现在正是时候。”

我坐在那里盯着他看。他身材短小,胖胖的,浅棕色的胡子挂在唇上显得稍长,看来有点儿滑稽。当时,我感觉以前的查理和现在的查理好像都一起在盯着老多纳先生看,害怕他即将说出口的话。

“查理,你的何曼叔叔曾是我的好友,我曾答应他无论时机好坏,都保证会让你在我这里工作,免得你缺钱用、挨饿受冻,被送回华伦之家……”

“面包店就是我的……”

“而且,我待你如同我在战争中牺牲的亲生儿子。何曼死的时候,你多大?十七?还是十六?我记得应该是十六岁。当时我告诉自己,亚瑟?多纳啊!只要你的面包店存在一天没倒下,就要照顾这个孩子一辈子,让他有份工作、有张床、有口饭吃。所以,他们带你去华伦寄养之家后,我就跑去问你要不要来我这儿工作,我可以照顾你,没让你在那地方待过一天。我替你找住的地方,照顾你。到现在,我都没违背这个誓言,对不对?”

我点头同意。看他不断将手中的纸钞折起来又摊开,我知道一定有麻烦事了,而且极可能是我很不愿意接受的事——即使我已经知道。“我一直想做好工作,我努力求上进……”

“我知道,查理。你的工作一向没问题,但你变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人也不知所以然。每个人都在谈论这件事。过去几个星期来,我制止过无数次,但都没用。他们都很烦心。查理,我必须让你走。”

我试图打断他,但他摇头。

“昨天晚上,其他员工派代表来见我。查理,我必须维系我的事业。”

他盯着自己的双手,手中的纸钞翻来又翻去,似乎想从中找出从没看过的东西。“我很抱歉,查理。”

这时候,他终于抬头凝视我。“你我都很清楚,你没必要在我这里工作了。”

“多纳先生,我从来没在其他地方工作过。”

“让我们面对现实,查理,你现在已经不是十七年前进来这里的样子了——甚至跟四个月前的查理都不一样。你变了,你从来不提这是怎么回事,但这毕竟是你的私事。或许发生了什么奇迹也说不定,谁知道?总之,你已变成一个聪明人,会操作面粉搅拌机,送货的工作已经不适合像你这么聪明的人了。”

他说的当然没错,但我内心仍试图想挽回他的心意。

“你必须让我留下来,多纳先生,再给我一次机会。你曾答应何曼叔叔让我留在这里工作,只要我需要。多纳先生,现在我还需要这份工作。”

“你不需要,查理。如果你真的需要,我会不顾他们的请愿和代表的抗议,尽力来维护你,让你在这里继续工作。但事实不是这样。他们都怕你怕得要死。我也必须为我的家人着想。”

“他们或许会改变心意,我去说服他们。”我把他逼入预期之外的困境里。我想我该住手放弃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无法克制。“我会想办法让他们明白。”我请求他。

“好吧!”他终于叹了一口气答应,“去试试,但你到头来只会受到伤害。”

我走出办公室,正好遇上乔?卡普和法兰克?来里。那时,我立刻明白多纳先生说的没错,他们根本就不愿多看我一眼。我让他们觉得浑身不自在。

法兰克拿起一盘餐包时,我叫住他,他和乔?卡普都回过头来。“查理,我现在很忙,等一下再说。”

“不行,我现在就必须说,”我坚持,“你们都一直回避我,为什么?”

法兰克这位大众情人、策动者、快舌面包师傅,仔细打量了我一眼,然后放下面包托盘说:“为什么?好,我现在就告诉你。你突然变成了大人物、万事通、天才、正常人,无所不知!我告诉你,你以为你比这里其他人都优秀,既然这样,就到别的地方去吧!”

“但是,我又没对你们怎样?”

“没怎样?乔,听听他说的。我现在就告诉你,你做了什么,查理?高登先生,你不断提出意见和建议改善这里,让我们看起来好像一群笨蛋。我告诉你,我认为你还是个白痴。虽然我没读过多少书,没认识几个大人物,但可不比你差,甚至比你还好!”

“说得一点儿都没错!”乔点头赞成,转身向刚走到他身后的金比,阐述刚才法兰克的说话重点。

“我并不奢望你们成为我的朋友,”我说:“或是和我有所牵扯。我只想留下来工作。多纳先生说,这完全要看你们的意见而定。”

金比盯着我看,然后鄙视地摇摇头。“你还真说得出口!”他叫了出来,“你下地狱去死吧!”说完,转头拖着跛行的步伐离去。

事情就这样。店里的人大部分都和乔、法兰克、金比持相同的看法。他们想笑我就尽量笑,想看起来比我聪明就尽量假装吧!但是现在,他们觉得自己比白痴还不如。我明白我惊人的成长让他们显得那么渺小无知。我背弃了他们,他们因此憎恨我。

店里的人只有芳妮?伯登认为我不该离职。她不顾众人的反对压力,坚持不在请愿书上签名。

“这并不表示我觉得你很正常。”她特别声明,“查理,你变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以前是个可以信赖的好人——虽然不是很聪明,但是诚实——不过,现在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变了,突然变得很聪明,就像大家说的,太不寻常了!”

“人想变聪明、想多追求一点知识,了解自己和全世界有什么不对?”

“查理,如果你读过圣经就明白,不该多知道上帝不愿让世人知道的事。知识果实是禁止人们去碰触的。查理,如果你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例如和魔鬼打交道,我建议你现在回头摆脱它还不迟,或许还可以回到以前简简单单的样子。”

“没办法回头了,芳妮,何况我也没做错事。我只是像个天生失明的人,突然有机会看见光明而已,这没有罪。不久之后,世界上有成千上万的人都会步上我的后尘,科学可以做到这个地步,芳妮。”

她倾听我说话时,双手正忙着装饰结婚蛋糕上的新娘和新郎。接着,她轻轻启动双唇,低声说:“夏娃和亚当吃了知识果实之后,罪恶就开始了。他们发现自己是裸体,晓得害羞和欲望之后,就有了罪恶。他们两人就因为这样,才被逐出天堂之门的。结果,我们每个人都必须经历生老病死的痛苦阶段。”

既然每个人都认为我不应该继续待在那里,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每个人都不敢正视我,我可以感受到很强的敌意。以前,他们笑我,鄙视我的无知无觉;现在,却憎恨我的知识和理解能力,为什么?他们想以上帝之名要求我什么呢?

知识在我和所有我深爱和认识的人之间筑起了一道墙,让我被逐出面包店。现在,我比以前更孤单了。这令我不禁想起,如果阿尔吉侬被放回原来的笼子和其他老鼠关在一起,它们会排挤它吗?

正文 - 却往虎山行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 却往虎山行

「五月二十五日」明知山中有虎却往虎山行,这是谁也救不了的。我不由自主地前往爱丽丝的公寓想找她帮忙。她看到我时吓了一跳,但还是让我进去。

“你全身都淋湿了,脸颊上也都是。”

“外面下雨。甘霖促使百花开。”

“进来,我拿条毛巾给你擦干,否则你会得肺炎的。”

“你是我唯一可以倾吐的对象,不要赶我走。”我说。

“炉上刚煮好咖啡。先擦干身子喝杯咖啡,我们再坐下来谈。”

她取咖啡时,我仔细环顾这间公寓。这是我首次踏进她的公寓,感觉很舒适,但有点儿闷闷的。

房间里的摆饰很干净,沿着窗台排放一列都朝同一方向张望的陶土人儿。沙发外包了一层透明塑胶套,几个靠垫就规律地分开摆置其上。两张角桌则放着一些杂志。由于排得很整齐,杂志上的标题都清晰可见。其中一张放有《报导者》、《周日评论》、《纽约客》等;另一张桌子上则有《女仕》、《美丽家庭》、《读者文摘》等杂志。

沙发对面的墙壁悬挂一幅毕卡索《母子像》的复制品,沙发上则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宫廷画作,一位戴面罩的朝臣手中握剑,保护双颊泛红、受到惊吓的女仆。综观这一切,似乎不太协调——似乎连爱丽丝自己也不确定自己是谁?自己是居住在怎样的一个世界里?

“你已经好几天没到实验室了,”她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尼玛教授很担心你出事。”

“我无法面对他们。”我说:“我知道这并没什么好羞耻的,但每天无所事事感觉很空虚——没看到面包店、烤炉和其他人,这感觉让我很空虚,而且太强烈了。昨晚和前晚,我都做了恶梦,梦到自己溺水。”

她将餐盘放在咖啡桌中央——餐巾纸折成三角形,饼干排出圆形图案。“你想得太严重了,查理。这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样自我安慰一点用也没有。这些年来,面包店里的人就像我家人一样。现在,我好像突然被逐出家门。”

“问题就在这里,”她说:“从小开始,这种情形就像不断重复出现的模式,不断在你的生活中出现。刚开始是你父母亲遗弃了你,把你送走……”

“哦,天啊!别再为这件事贴标签了。重要的是,在我涉入这个实验之前,还有关心我的朋友,而现在恐怕都……”

“你还有朋友。”

“这不一样。”

“恐惧是正常的反应。”

“但是,事情没这么单纯。我以前也害怕过,害怕没对诺玛让步而被绑起来;害怕经过豪尔街时会被那帮不良少年嘲笑推挤;害怕学校的老师莉比女士,她会绑住我的手,让我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不过,这些事情都是真实的——我都知道恐惧的原因。这次被逐出面包店的恐惧却很模糊,我无法理解。”

“镇定点。”

“你无法领略这种惊慌的感觉。”

“但是,我可以理解的,查理。现在就像游泳新手要从跳板上往下跳,很怕失去跳板的支撑。多纳先生一直对你很好,你一直受到保护,像这样突然被逐出面包店,一时之间当然难以接受。”

“我心智上虽然能想通,但还是没办法减轻我心中的恐惧。我无法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我整天在街上逗留……毫无目标地前进……然后发现自己踱到面包店前。昨晚,我从华盛顿广场走到中央公园,然后睡在公园里。我到底在找寻什么?”

我谈得愈多,爱丽丝就变得愈烦心。“我该怎么帮你,查理?”

“我也不知道。我就像一只被锁在屋外垂头丧气的动物。”

她坐在我身旁说:“他们逼你太紧,你自己都混淆了。你想要变成大人,但内在却还像小孩一样孤单害怕。”她让我的头倚靠在她肩上,想抚慰我。我从她轻拍我发际的动作中,明了我们其实是互相倚偎扶持的。

“查理,”她在我耳边轻语,“不管你需要什么……不要怕我……”

我想告诉她,我有预感自己将陷入一阵大恐慌之中。

有一次,查理外出送面包差点晕倒了,因为他看到一位刚出浴的中年妇女,打开浴袍,裸身自娱。他曾经看过身上没穿衣服的女人吗?他知道如何做爱吗?他的恐惧——他发出哀声——必定吓了那妇人一跳,因为她赶紧抓好浴袍,给了他一块铜板,叫他当作没看见这回事,说她只是在测试他,看他是不是个乖孩子而已。

他回答说,他是个乖孩子,不会盯着女人看,因为只要妈妈发现他裤底湿了,就一定会打他……

现在,他已能清楚看见查理的妈妈的模样了。她手中握着一条皮带,对查理大喊大叫。查理的父亲试图阻止她出手打人。“够了,罗丝,你会打死他的,不要再这样了!”母亲虽被父亲抱住,仍想要鞭打他,查理跌倒在地,一个翻身,幸运地躲过落在他肩后的一鞭。

“看他那副德性!”罗丝尖喊,“到现在连读书写字都学不会,倒是很会用那种眼神看女孩。我一定要打他,让他心中不会有那种肮脏的念头!”

“勃起是没办法的事,这很正常,他没做错什么啊!”

“他不能那样想女孩子。有一次,他妹妹的同学到家里来。他就开始那样想了!我一定得让他吃吃鞭子,让他晓得这件事的严重性,你听到没有!如果你胆敢再碰女孩,我一定会把你关在笼子里,让你一辈子都无法出来,你听清楚了吗?……”

是的,现在我还能听到她说的那些话。或许,我曾经被关起来,也被释放过。或许,恐惧和昏倒不再是自我逃避的大海。但现在只有一池清水反映出过去的景象,我真的自由了吗?

如果我能在还没想到这些震天嘎耳、令人受不了的事之前,及时抓住爱丽丝,或许就不会陷入恐慌之中了。我的声音变得很沙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喊出声音来:“你……你快抱住我!”在我还不明白发生什么事之前,爱丽丝已开始拥吻我。以前,从来没人像她那样亲密地抱住我,我感觉好像一切都向我靠近,接着是耳内轰轰作响、直冒冷汗,然后快要窒息昏厥过去。我赶紧推开她。

她试图安慰我,叫我不要自责了。真令人觉得羞耻,我不再忍受内心的痛苦,我开始啜泣,倒在她的臂弯里,哭到睡着了,并且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看到画中的朝臣和红颊女仆。只是,这回握剑的是女仆,而不是朝臣。

正文 - 一触即发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 一触即发

进展报告12「六月五日」我已经两个星期没缴进展报告了,尼玛很心急,因为在芝加哥举行的国际心理学会议迫在眼前,距离现在只剩下一个星期的时间(他心急也是有道理的,因为现在温伯格基金会已开始付我薪水,让我专心在这里工作,不用去找其他工作。)尼玛希望届时在会议中提出的初期报告能够尽量完整,而我和阿尔吉侬就是他报告中的主角。

由于这个原因,我和尼玛教授之间的关系已愈来愈紧张,颇有一触即发的态势。他常常提醒我是他的实验物体,让我感觉好像实验之前我根本就不是人。

我跟史特劳斯博士诉苦说我现在好像投入太多时间在思考、阅读和挖掘自己,每回要落笔将这些内容记录下来,都觉得是件很耗时间的工作。我常常为了这样,变得很没有耐心,无法将自己的想法仔细写下来。史特劳斯博士建议我学习打字做记录。现在,这种情况已大有改善,我几乎能一分钟打七十五个字了。

史特劳斯博士提醒我,无论说或写都要尽量简洁直接,这样别人才能理解。他说,有时候语言反而是一种障碍,而不是捷径。听到他这么一说,我发现自己身处在知识藩篱的另一侧,感觉上有点儿讽刺。

现在,我和爱丽丝偶而还是会碰面,我们的关系仍旧停留在精神层面上。不会互相讨论我们之间曾发生的事。离开面包店后,我曾经连续三晚做恶梦。时光飞逝得吓人,实在很难相信,我离开面包店已有两个星期了。

梦中,我身在一条空旷的街道上,被一个看似鬼魂的东西追逐。我一路跑向面包店,但被锁在门外,里面没人转头看我。透过店面玻璃,我看到喜宴蛋糕上的新娘和新郎,联袂伸手指着我笑。他们的笑声在空气中回荡,尖锐得令人受不了。然后,有两个丘比特开始向我射出燃烧炽热的爱神之箭。我大叫出来,猛力捶打门板,但四周一片静寂,没有任何声音。这时,我看见查理在店里盯着我看。不知道这些梦境是不是一种幻像?梦快结束时,我感觉好像有人抱紧我的双腿,想把我从面包店拖到阴影笼罩的暗巷里。正当要被阴影笼罩时,我醒了过来。

另外几个梦境,面包店的门是开的,通往过去,让我可以清楚看到一些人事。

现在,我的回想力量发展得相当惊人,几乎已超过可以控制的范围。有时候,我埋头于书中,或在专心解决问题时,一股强烈想要厘清事情真相的感觉就涌了上来。

我知道这是一种潜意识作用的信号,所以有时候干脆就闭上双眼,主动寻找过去,而不等过去的回忆走向我,因此我现在已能完全控制这种回想活动。回想时,我不仅触及过去的经验,还深入心灵去探掘那片完全没被开发的智能处女地。

现在,我即使像这样回想,都能明显感受到好像停滞冻结在那儿,让我可以清楚看到面包店的窗户……我大胆伸手去碰触,刚开始感觉冰冷、抖动,然后慢慢温暖起来,最后转成烫手的炽热。我的影像映照在窗户上,非常明显,后来窗户好像一面镜子,浮现查理?高登十四、五岁时的模样。他在屋里,通过窗户望向我,一脸奇怪的表情,感觉非常怪异。

他在等妹妹放学。当他看见妹妹在马克街转角出现时,高兴得挥手大叫她的名字,跑到门廊去等她进来。

诺玛边走边挥动手中的纸说:“我历史考试得了满分,所有答案我都知道。巴芬小姐说我是全班考得最好的一个!”

诺玛长得很漂亮,一头淡褐色的头发。她将头发编成辫子,盘在后脑勺上。当她抬头看见哥哥站在台阶上,脸上的微笑迅速淡下来,一股劲儿跳上好几级台阶跑到屋里去,把查理抛在后面。

查理带着微笑尾随她入内。

这时,他们双亲都在厨房里,查理在诺玛还没开口讲话前,就先兴奋地将她的好消息冲口说出。

“她得满分,满分耶!”

“不准你说!”诺玛生气地尖喊出来,“又不是你的考卷,你不能说。我要自己说。”

“小女孩,你说什么?”马特放下手中的报纸,严正地教训诺玛。“你不能这样对你哥哥说话。”

“他没有权利说出我的成绩!”

“好,没关系。”马特生气地指着诺玛,“你哥哥说这些话又没恶意,你不该那样大声对他说话。”

诺玛跑到母亲那里求助。“我得了满分,是班上成绩最好的。你说过,如果考得不错,我就可以养一只小狗。现在我得了满分,是不是可以养只棕毛有白点的小狗?我打算叫它拿破仑。拿破仑在滑铁卢之役中输掉了。班上就只有我在这一题答得最好。”

罗丝听完后点点头,“带查理到门廊去玩。他一个小时前就在等你放学回家。”

“我才不想跟他去玩呢!”

“到门廊玩。”马特说。

诺玛看看父亲,然后再看看查理。“我可以不必跟他玩。妈妈说,我如果不想,就可以不要跟他玩!”

“听着,小女孩,”马特从椅子上站起来,“现在就向你哥哥道歉。”

“我才不呢!”她尖叫出来,躲到母亲的椅子后面。“他像个小婴儿,不会玩大富翁,也不会跳房子或玩其他游戏。每次跟他玩,他都会弄错。我不想再跟他玩了。”

“那就回到你的房间里去!”

“我可以养只小狗吗?妈。”

马特听到这句话,生气地用拳头捶桌子。“你这种态度不改,就别想在家里养小狗。”

“但是我答应她,在学校如果表现不错,就给她养只小狗。”

“对啊!棕色毛,有白点的那种狗!”诺玛说。

马特伸手指向站在墙边的查理说:“上次我们的儿子想养狗,你是不是跟他说过,家里没有多余的房间,也没有人可以帮他照顾狗?你难道想说话出尔反尔?”

“但是,我可以自己照顾狗啊!”诺玛坚持地说:“我可以自己喂狗,替它刷毛洗澡,带它出去玩……”

查理站在墙边桌旁,玩弄衣服上松动的红色大钮扣。这时,他突然喊了出来:“我也可以帮忙她照顾狗,替狗洗澡刷毛,不让其他狗来咬它。”

在马特和罗丝开口回答前,诺玛突然尖叫出来:“我才不要!我要自己一个人养狗!狗是我的!”

马特点头说:“你看到她这个样子没?”

罗丝伸手安抚站在椅子旁的诺玛,一边摸她的辫子一边说:“东西要跟别人分享啊!亲爱的。查理可以帮你照顾小狗。”

“不要!小狗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是我在历史考试中得满分,又不是他。他从来就没得过像我这么好的成绩,为什么要让他帮我照顾小狗?小狗让他照顾后会愈来愈喜欢他,最后变成他的小狗,而不是我的。如果我不能自己一个人养小狗,我就不要养了!”

“很好,这样就没事了。”马特重新拿起报纸,坐回椅子。“不要养狗了。”

诺玛听到这句话突然跳起来,生气地用力撕碎手上的历史考卷,然后把纸屑丢向一脸惊讶的查理。“我恨你!我恨你!”

“诺玛,不能这样。”罗丝抓住诺玛,但她用力挣开。

“我讨厌上学,我恨死学校。我不要念书了,我要变呆子,跟他一样!我要忘掉所有学过的东西,变得跟他一样!”诺玛边跑出屋子边尖叫,“我已经开始慢慢没有记忆了。我不记得所有事,我不记得了。我不要记得任何学过的东西!”

罗丝被诺玛的模样吓了一跳,跟着跑出去。马特则纹丝不动坐在椅子上,继续看他的报纸。查理也被诺玛的举动吓得躲到椅子里细声哭泣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裤底湿湿的,感觉好像有水顺着腿侧流下来。他一动也不敢动地坐在那儿,他知道待会儿母亲回来,一定会因为他尿湿而打他。

这件事后来慢慢被淡忘,但从此以后,诺玛就不再跟我玩,总是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把我锁在门外,我没得到她的允许,是不能进她的房间的。

有一次,诺玛和她一位同性朋友躲在房间里玩,我无意中偷听到她说:“他才不是我亲生哥哥,因为他很可怜,所以我们才把他抱回来养。我妈妈说以后如果有人问起,就可以照实说他不是我亲哥哥。”

经过多年再回想起这件事,我恨不得这只是一幅显影在相纸上的事件而已,如此我就能将它撕个粉碎丢向诺玛的脸。我当时根本无意破坏她养小狗。现在,我很想隔着时空对她大喊,告诉她:你尽可以养小狗,我才不想喂它,替它洗澡、刷毛,也不想带它出去玩——我也不希望它喜欢我胜于喜欢你。我只想像往日一样跟你玩,我根本就不想做出任何会伤害你的事!

正文 - 吵架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 吵架

「六月六日」今天我和爱丽丝吵架,这是我们第一次真正吵架,错在于我,因为我想见她。每次经历过恼人的梦境,回想起一些不愉快的往事后,我就有一股冲动想要找她谈谈,好疏解心中的苦闷——这会让我感觉舒服一点。不过,今天我实在不应该直接去中心等她下课的。

自从动过手术后,我就没回过中心的成人智障班,只要想到回去那儿目睹旧景物,心情就不禁兴奋起来。中心位于第五大道东边的二十三街上,原本是座旧学校,近五年才被比克曼大学附属医院征收为专门教导智障成人的特殊教育中心。中心的招牌用一块铜板镶起来,挂在大门入口处,上面写着“比克曼延伸教育成人智障中心”。

爱丽丝的课在八点结束,但因为我想看看不久前,我还在那里困苦勉力学习读写简单文字及数学换算的教室,于是提早到那儿,从大门溜到教室旁,没让爱丽丝看到。

透过教室窗户,我看到爱丽丝坐在桌前,她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位我从没看过的陌生女子,脸颊瘦削,满脸疑惑和茫然。那时,我很想看看爱丽丝将会如何教她解开疑问。

临近黑板前,是坐着轮椅来上课的麦?道尼。莱斯特?布朗则如同往昔,选了第一排第一个座位。爱丽丝以前说过,他是全班最聪明的学生,当我还在满头大汗急着完成作业时,他早就已经做完了。不过,他有个缺点,就是爱来不来的,常跷课去打蜡洗地板赚钱。我在想,如果他专心一点,像我一样用功求上进,或许今天被选为实验对象的就是他。教室中除了这几个人,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新生。

观察一阵子后,我终于鼓起勇气走进教室。

“查理来了!”麦克看到我,高兴地将轮椅转向我。我向他挥手致意。

金发、眼神空洞的伯妮丝听到麦克的喊叫,也抬头用呆滞的眼光看着我说:“查理,你去哪里了?你穿的西装很好看。”

其他认得我的人纷纷向我挥手。我也分别跟他们挥手回敬。但是,突然一回眸,我看到爱丽丝的表情好像很生气,很不高兴的样子。

“已经快八点了,大家快把东西放回原位。”她对着全班宣布。

每个人都遵照原先被指派的,分别将手上的粉笔、橡皮擦、纸张、书籍、铅笔、教材、蜡笔和笔记本等一一归回原位,显得一阵忙碌喧闹的景象。但是,其中只有伯妮丝没加入混乱之中,仍然用呆滞的眼神盯着我问:“查理,你怎么都没来上课?你怎么了?会不会再回来上课?”

其他同学听到后,也纷纷抬头看。我望向爱丽丝,等着她替我解围。然而,我们两人谁都没有出声回答,出现了很长的一段沉默。我正犹豫该怎么说,才不会让他们受到伤害。

“我只是来看看你们。”我说。

其中一个叫法兰西妮的女孩,听到之后咯咯笑了出来。爱丽丝一向很担心她。她在十八岁以前就已经生过三个小孩,逼得她双亲必须替她动子宫切除术。法兰西妮长得不漂亮,并不像伯妮丝那样吸引人,然而却是成堆男人盯梢的对象。那些男人经常用些可爱的小东西,或请她看电影为诱饵,拐骗她出去。她有两次没来上课,都是因为在从华伦寄养之家来学校上课的途中被男人骗走了。经过这些事后,华伦寄养之家不让她在晚上外出,上课也都会派人陪她前来。

“她讲话好像个大人物哦!”她一直咯咯笑。

“好了,别闹了,”爱丽丝突然插进这句话,口气显得不是很高兴,“下课了,明晚六点见。”

大家都走光了之后,爱丽丝用力把她的东西塞进柜子里去。她真的生气了。

“对不起,”我跟她道歉,“我原本想在楼下等你,但忽然想看看以前的教室,所以就上来了。刚开始我只是站在窗户外看你上课,后来也不晓得为什么就走了进来,你怎么不高兴了?”

“没什么,我没有不高兴啊!”她说。

“别这样了,你完全是因为刚才的事在生气,是不是?怎么了?告诉我。”

她啪地一声放下手中的书。“好,你想知道是不是?我告诉你。你现在变得很不寻常,我不是指智商方面,而是你对人的态度,好像你不是个凡人一样……”

“别这样说,我没那个意思……”

“不要打断我说话!”她语气中的怒意令我不寒而栗,避退三尺。“我是说真的,不是开玩笑。以前的你不太一样,这该怎么说呢?好像……你以前很温和、开朗、亲切,让每个人很喜欢接近你,但现在你有了知识和智慧,却变得跟以前不同……”

我无法再听下去了,我告诉她:“你希望我怎么做?难道希望我和以前一样,像只小狗对每个踢我的人又舔又吻的,不断摇尾乞怜?当然,经过这些事之后,我已经改变很多,思考方式也跟以前不同。我不会再将别人塞给我的垃圾视为珍宝全盘照收!”

“别人没对你不好啊!”

“你怎么知道?他们顶多只是把我当成突显他们自己优越感的白痴,自命不凡,认为给我很大的恩惠。任何人站在白痴身旁都会觉得自己比较聪明。”

说完后,我马上警觉到爱丽丝一定误会我的意思了。

“你也认为我是那种人,是不是?”

“不要无理取闹了,你知道我绝不是那个……”

“没错,就某方面而言,我想你说的有理。我站在你身旁都觉得自己不够机智。现在,每次跟你见面分手回家之后,我都觉得自己很卑微,好像对每件事的反应都很迟钝,无法跟得上你。我会回想说过的话,想想刚刚其实该怎么说才显得比较聪明。我觉得自己好像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因为跟你在一起时,都没跟你提过这些。”

“这是很正常的现象啊!”

“我发现跟你在一起时,多多少少都想做些不寻常的举动让你对我印象深刻;但是,真的跟你在一起时,我又觉得没信心。现在,我都怀疑自己的动机和所做的每一件事。”

我试图引开这个话题,但她一直不断往里钻。最后,我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让我送你回家好不好?我需要找个人谈谈!”

“我也一样想找个人谈谈,但我最近都没办法跟你谈,我只有不断点头听话的份,假装听得懂你讲的那些文化演变、新布林数学、符号逻辑等等知识。我都觉得自己愈来愈笨了!每次你离开,我都会站在镜子前大喊:”你并未老化迟钝,你的智力没有减退。改变的人是查理,他发展得太快了,让你显得好像是你倒退一样。‘查理,我都会跟自己这样讲,尽管如此,只要你跟我讲过一些事之后,我又会对自己没信心,因为我从你脸上显得一副不耐烦的表情中,知道你一定在笑我。“

她又继续说:“还有,你教我一些事,我没办法记住,你总以为是因为我没兴趣,不想花时间学,但是你可知道,你走了之后我是多么痛苦!我在书上和比克曼中心举行的演讲上花了多少时间和精力。然而,每次我跟你讲一些事,你总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好像我讲的话很幼稚。原先,是我想帮你变聪明,想跟你分享一些事物,但现在呢?现在,你却把我阻隔在你的生活之外。”

她这番怒气冲天的话一下震醒了我,让我仿佛看到黎明。我不断埋首苦读吸收知识,慢慢产生变化,但我自己都不知道其中变化的程度,更没想到爱丽丝现在走的路就是我以前走过的。

走出学校时,爱丽丝已轻声哭泣出来。我一时找不出任何话来安慰她。回程公车上,我想到我们两人的处境现在已经完全颠倒过来。她现在害怕我,我们两人之间的距离已愈来愈远了。她仿佛是一块浮冰,被我的心灵激流远远抛在后面,而我自己则正往开阔的大海奔流而去。

她跟我在一起,并不想折磨自己,那是可以理解的。我们已没什么共同点,连简单的对话都会让双方之间的气氛趋紧,变得尴尬,最后转成无言的静默。现在,在她房间里逗留,已不再是件轻松的事,常为不满的气氛所笼罩。

“你太认真了。”她抬头看我,心情已没刚才那般恶劣。

“你是指关于我们之间的事。”

“你不该这么严肃、这么认真,好像要上法庭接受审判一样,这样你会很痛苦的。我一点儿也不想让你痛苦烦心。”她试图利用微笑化解两人之间的僵局。

“但是,我已经开始烦心了,而且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从公车站牌走回她公寓途中,她对我说:“我不陪你参加学会的会议。今天早上,我已打电话告诉尼玛教授了。你是实验中的主角,大家都很想知道你的一切,到时候一定会有很多人围在你身边。我不想妨碍你。”

“爱丽丝……”

“无论你想说什么,我都已经决定这么做了。我‘感觉’应该这样,所以如果你不介意,我决定遵照已分裂的自我行事。谢谢你。”

“你言过其实了,爱丽丝!我确信你只是……”

“你确信你知道?”站在她的公寓门前阶梯上,她转头盯着我说:“哦!你现在已变得让人无法忍受了。你怎么知道我的感受?你根本就是在乱猜测别人的想法。你根本不知道我的感受,以及我感受的方式和原因。”

她踏进公寓前又转头跟我说话,声音已开始颤抖。“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我只是有点烦心而已。我想我们两人暂时分开一阵子,对彼此都有好处。我们可以借这个机会好好想想我们之间的事。”

她没邀请我进公寓。这是好几个星期来的第一次。我紧盯着门板,怒火不禁上升,很想敲碎她的公寓,让我的怒气随着倒塌的建筑物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怀着一身颤抖和冷慄离开,后来,反而觉得有点释怀。快步走上街道,感觉颈后有股冷风袭来,这是夏夜凉风。突然,我自由了。

我知道我对爱丽丝的情感随着知识激流增强而渐渐回缩,从充满崇拜之情,回到爱她,喜欢她,再到感激她,然后是一份责任感。我对她困惑的情感已经把我拉回原点,我曾经因为恐惧而被迫依赖她,现在我决定切断这飘浮的情感。

但是伴随自由而来的是伤感的情绪,我很想克服情绪障碍和恐惧,与她真正陷入爱河,共筑爱巢,安定下来。

然而,现在这一切都不可能了。我们两人都很清楚,两人之间的距离——如同我智商增加到一百八十五——已拉开到以往我智商只有七十时般地遥不可及了。

正文 - 一身寒意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 一身寒意

「六月八日」是什么动力驱使我走出公寓进入城市闲逛的?我孤独走过无数条街道,仍然找不出原因,尽管我想在夏夜凉风中惬意漫步,却不知为何心境匆匆,仿佛想尽快奔向某处——一个我根本也不知道目标的地方。顺着巷道走出来,望入别人家半开的窗户,我突然有股冲动想找人说说话,却又同时害怕与人接触。走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穿过一盏又一盏的霓虹灯,我好像在逛迷宫一样,不知道出路在哪里,我究竟想在这座城市中寻找什么?

来到中央公园,我遇见一位妇人。她坐在靠湖边的长凳上,尽管天气很热,她身上却裹着一件外套。看见我,她露出微笑示意我坐到她旁边。我们一起抬头望向中央公园上方明亮的天际线。一幢幢高楼大厦透露出来的灯光,像紧密相连的蜂巢,将穹苍衬托得更加黝黑。我极想将它们全都吞下。

我告诉那妇人我也住在纽约,但从来没到过她居住的维吉尼亚新港区。她在那里成家,嫁给一位海员,已有两年半的时间没见过丈夫了。

她一边述说故事,一边扭动手帽,并不时揩去前额冒出的汗水。从湖面反射上来的灯光虽然很微弱,但仍看得出她的妆化得很浓。不过,她的面貌确实也很吸引人,一头长发流泻在肩上,只是脸部显得有些浮肿,仿佛刚睡醒。她想找人谈谈自己的事,而我也想听。

她是富有的建筑商人的独生女,父亲竭尽所能给了她一切,包括舒适的住家和良好的教育,但就是不肯原谅她,因为她和那个海员私奔。

说话时,她握住我的手,头倚在我肩上。“我和盖瑞结婚那晚,我还是处女之身,我被他猛烈的举动吓得不知所措,逼得他只好借着殴打我,让我冷静下来,后来,我们没做爱,但他还是拥我入睡。不过,从此以后,我就不准他再碰我,那是我们唯一一次在一起。”她在我耳边轻语述说。

我从来没被别人这样亲密地握过手,所以抖得很厉害。她大概从我抖动的双手,知道我很害怕,反而将它握得更紧,宛如怕我走掉不听她讲完。我对她而言似乎很重要。我静静坐着听她说话,好像蹲在一只小鸟前喂食一样。

“我并非不喜欢男人。”她眼睛睁得很大,眼神仿佛要我相信她说的话。“我跟过其他男人,但不是他,很多人。大部分的男人都对女人很温柔,他们做爱时的动作轻柔,会先爱抚和拥吻女孩。”她认真地看着我,双手不断来回抚摸我的双手。

这些都是我听过、读过和梦想过的事情。她是个陌生人,却跟我谈这些事,我不知道她姓什么、叫什么,她也没问我。她只想要我带她到一个可以独处的地方。我心想,爱丽丝如果知道了,不晓得会怎么想。

我以一种很奇怪的方式轻抚拥吻她,态度很犹豫。她感受到了,抬头轻声问我:“你怎么了?你在想什么?”

“想你。”

“你知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以去的吗?”

事情已经进展到如履薄冰的程度,我不知道何时会一个失神跌倒焦虑之河里。我背后好像有股力量推我前进,测验我的步伐。

“如果你不知道该去哪里,五十三街的庄园旅馆不贵,或许可以考虑,如果先支付旅馆费,还可以免费寄放行李。”

“我有自己的房间……”

“那样更好。”她的眼神跟先前不一样,现在燃起了敬佩之意。

到目前为止,我还未出现焦虑感,只是好奇而已。我不知道何时才会陷入焦虑的漩涡。或许,会在我们进行到房间单独相处后开始;也可能是她宽衣解带时;或是我看到她的胴体之后;当然,也可能是和她一起躺在床上时。

我突然急于想知道,如果我开口跟一个女孩求婚,结果是否会和其他男人一样?这件事很重要,单是有智慧和知识是不够的,我也有需要。现在,我有一种强烈想要放松和疏解的欲望,所以在这方面应该没问题。

我再度吻她,想跟她做进一步身体上的沟通,一股强烈的兴奋感袭向我,这更让我确信跟她在一起,我应该会很正常。她跟爱丽丝不同,她是那种常被男人围绕的女人。

但是,她的音调后来变得有点儿犹豫不定。“开始前,有件事我想先声明,”她前进一步走到灯光下,掀开外套。我被她突出的体型稍稍吓了一跳,跟刚才我们并肩坐在暗处时看到的完全不同。“只有五个月而已,不会影响我们。我想你应该不会介意,是不是?”

她站在那儿敞开外套,好像和以前那个刚出浴、对着查理暴露身体的中年妇女的影像重叠,压迫着我。我感觉神明仿佛就在那里等着诅咒我,我无法正视她,赶紧将眼光别开。我完全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不过,我早就应该从她在大热天里还裹着一件外套判断出事情应有蹊跷。

“这不是我先生的,”她希望我相信,“我之前没跟你说过半句假话。我先生是个海员,我已经好几年没看过他。这孩子是八个月前一个我遇到的业务员的。我们同居过,但现在我不想再跟他碰面了,我很想留下这个孩子。只要小心一点,动作不要太猛或太粗鲁就不会有事。你不要担心。”

我回答她:“这样很肮脏,你该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才是!”她看到我如此生气,于是赶紧抽身,扣上外套,隐藏肚子里的东西。

我仿佛从她的自我保护动作中,看到另一个双重景像:我母亲在怀我妹妹那段期间,不再像从前那样极力保护我,驱走那些嘲笑我不正常的人;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经常用轻柔的声音、抚触和拥抱温暖我。

后来,她突然尖叫出来。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想,大概是我无意识抓住了她的肩膀,让她害怕。我神智回到现实,警觉到其中的严重性,想告诉她我根本无意伤害人,而且我也从没伤害过别人。

“请不要尖叫,好不好?”

但她仍然继续尖叫。后来,我听到一阵遁入黑暗中的脚步声。我想她严重误会了我的意思。我也赶紧跑开,投身到黑暗处想要找寻公园出口,但前前后后迂回穿梭过后,都无法如愿找到。我对公园根本不熟悉。后来,突然撞到东西,把我弹了回来。仔细一看,原来是挡住去路的铁丝网围墙。墙里有一些荡来荡去和悬挂的东西,原来是一座儿童游乐场,晚上关门了。我以几近小跑步的速度顺着围墙继续前进,中途还在错综盘结的树根丛里跌了几跤。游乐场的周围是座小湖,我在其中来回走了数次还是找不到出口。后来,我发现小桥对面有条小径。走了过去,还是没看到出口,但听到附近有人说话的声音。

“发生了什么事?这位女士。”

“你碰到疯子了?”

“你没事吧?”

“他往那个方向跑?”

经过一阵胡乱冲撞后,我又回到刚才的位置。赶紧躲到一块大岩石后方,胃里不禁起了一阵令人相当难受的痉挛。

“赶快去找巡逻警察!每次需要他们时,他们总是不见影子!”

“发生什么事了?”

“一个丧心病狂想强暴她。”

“已经有人往那边追了。他往那边跑过去。”

“快,趁他还没逃出公园前逮住他!”

“小心点!他身上有带刀或枪之类的武器。”

很明显,刚才那个妇女的尖叫声一定穿过夜空传到了其他的地方,因为我清楚听到对话中那句“他往那边跑过去。”的回音在我身后回荡。而且,我也从岩石后方看见一个路灯下的孤独夜行人被追到暗处。不久,又有一个人经过我隐身的岩石前消失在阴影里。当时,我仿佛看见自己被躁动的歹徒追打施暴,但我一点儿也不愤怒,反而觉得罪有应得,应该好好有人教训一番。

我站起身,拍掉衣服上的树叶和灰尘,缓缓往原先进来的方向走去。每走一步,我都希望有人从背后突袭我,把我拉到暗处好好揍我一顿。但走了不久,我就看到第五十九街和第五大道十字路口照射而来的灯光。我顺着灯光走出公园。

现在,虽然回到了住处,身处在隐蔽又安全的一角,我仍然余悸犹存,被刚才粗野的想像吓得有点儿魂不守舍。当我想到母亲怀孕前的样子时,竟然会害怕。刚才我怎么会期待被人追打呢?想到这点,我更害怕。我怎会有罪恶感?过去的回忆如同一股深沉的力量,攫住我的双腿,用力地不知要将我往下拉向何处。我开启双唇想要喊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双手只是不停颤抖。只觉得一身寒意,耳朵里又开始响起忽远忽近的嗡嗡声。

正文 - 一片空白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 一片空白

进展报告13「六月十日」我们正在发往芝加哥的B747型喷气式飞机上。临在会议前,我还欠尼玛一篇进展报告。伯特突发奇想,要我用录音的方式将这篇报告记录下来,到了芝加哥再请速记员转录下来。尼玛很喜欢这个主意,还叫我一定要把整卷录音带都用完。他说,如果会议快结束时播放这卷最新进展状态的录音带报告,一定会为报告增色不少。

因此,现在我是自己一个人,坐在这架飞机上无人打扰的角落里,大声地自言自语,试图录完一卷的录音带。希望到时候打字时,我讲的啊、嗯、哦等尾音都会被去掉,这样报告读起来才会自然(一想到将有成千的人要听到我现在讲的话,不禁全身都发麻了。)

现在,我脑海中是一片空白,无法想到其他事,只能注意到自己的感觉。

一想到不久飞机就要升空了,我就害怕起来。

就我记忆所及,手术前我对飞机毫无概念,我完全无法将电视或电影上看到的飞机特写镜头,跟现在看到的实物串联起来。起飞在即,我不断想到如果坠机了该怎么办。我全身被冷意贯穿,一点儿都不想死。这种忧虑让我的脑海很自然地想到上帝。

最近几个星期,我不知道为什么老想到死亡这件事,但跟上帝完全扯不上关系。我母亲以前偶尔会带我上教堂,那时我也没将教堂和上帝联想在一起。母亲常提到上帝,总要我在睡觉前向他祈祷,虽然如此,我还是不曾想到上帝这回事。那时,我总以为上帝就是住在远方的叔叔,头上带顶帽子,留了一口长胡须(像是百货公司里坐在椅子上的圣诞老公公,会将你抱在手里,问你喜欢什么样的礼物。)母亲很怕上帝,但常向它祈愿。父亲则从来不提上帝,好像上帝是罗丝的远方亲戚,他一点儿也不愿有所牵扯。



“我们已经要准备起飞了,先生,麻烦扣上安全带。”

“一定要扣上吗?我实在不喜欢被绑上的感觉。”

“在爬升到一定的高度之前都要扣上。”

“我实在不想扣上,但如果是规定的话,那就另当别论。我真的很怕被绑住,感觉很不舒服,令人想吐。”

“规定要扣,先生。我来帮您。”

“不!我自己来就好。”

“不是这样……应该从这里穿过去。”

“等一下,哦……好了。”



实在很没道理,绑个安全带我也会发惧。安全带一点也不紧,当然更不会伤人,我怎么连扣上安全带都会这么紧张害怕。还有,飞机起飞时的震动感也令我焦虑不安,怎会这样?其中一定有原因,究竟是什么原因?……往上飞进黑云里……绑紧安全带……扣上……往前扣……座椅渗透出来的真皮味……震动……贯耳的升空声响。

望向窗外——从云海里——我看到了查理。我分辨不出他当时的年龄,应该是五岁吧?因为那时诺玛还没出生……

“你们两个好了没有?”查理的父亲拖着沉重的身子走向门边。他的体型因为松垮的脸庞和颈子而显得更加笨重。

“我说你们两个到底好了没有?”他看起来很疲倦。

“再过一会儿就好,”罗丝回答,“我正在戴帽子。你看看查理的衬衫扣了没?帮他系好鞋带。”

“过来,我帮你把衣服穿好。”

“哪里?”查理问道,“查理……要……去哪里?”他父亲看看他,皱了一下眉头。

马特?高登从来就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儿子的问题。

罗丝从房间走到门口,边走边伸手整理帽子垂下来的纱饰。她打扮得像新娘,伸在头侧两旁的双臂看起来更像是飞鸟的双翼。

“我们要带你去看医生,让你变聪明。”

查理看到面纱后罗丝的脸,感觉她正在窥视他。每回要外出,罗丝盛装打扮,他都会很害怕,因为他知道出去会遇到人,回来之后,罗丝一定都会生气不高兴。

于是他想逃走,但无处可走。

“你为什么要这样跟他说呢?”马特说。

“这是事实啊!葛瑞诺医生可以治好他。”

马特无精打采地走向门边,好像全然放弃了希望,只想做最后一试。“你怎么知道一定会治好?你对这个人认识有多深?如果真有办法治好,医生早就告诉我们了。”

“别这么扫兴!”她叫了出来,“我不要听到你说已没办法了!”她把查理抱到胸前,“他一定会好起来,不管花多少钱,尽多少力,我都一定要让他好起来!”

“这不是有钱就可以办到的事。”

“查理是我们的孩子,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他是你儿子,你唯一的儿子啊!”她几近歇斯底里地将查理摇来摇去。“我不想听你这样说。以前的医生才会说那种话。葛瑞诺医生不同,他说他的发明没有人赞助,是因为他会证明其他人的理论不好。他的处境就像以前的巴斯德、詹宁斯和其他科学家。他说你以前找的所谓的好医生,都害怕进步。”

罗丝歇斯底里地回了马特这些话之后,更加确信自己说的话,整个人因而松弛下来,放走查理。查理被她的样子吓得跑到角落贴墙而站,全身颤抖不已。

“看,都是你把他吓成那样的。”她说。

“我?”

“每次都是你让他吓坏了。”

“哦!天啊!快走吧!不要再说这些了。”

前往葛瑞诺医生的办公室途中,查理一家人彼此都没交谈。沉默跟着他们进入公车、下车,穿过三条街走到葛瑞诺医生的诊疗室。葛瑞诺医生让他们等了十分钟才出来。他是个秃头医生,身材稍嫌过胖,好像快将身上的白色实验服撑破了。查理津津有味地看葛瑞诺医生和实验服同样颜色的眉毛和胡须。它们相当有趣,有时候是胡须先动一下,然后轮到眉毛耸动;有时候则是脸上一阵表情之后,换成胡须抖动。

葛瑞诺医生的诊疗室很大,散发出油漆的味道,显然是刚装潢完毕,不过却很空旷,只有靠墙两侧各有一张桌子和一台上面有成排开关和四只往外伸的机械臂的机器而已。那台机器看起来很像是牙医诊所里的装备,旁边还摆了一张黑色皮桌,桌上有一些杂乱粗厚、固定病人用的橡皮带。

“这就是查理吧!”葛瑞诺医生握住查理的肩膀,力气颇大,让查理有所警觉。“我们两个是朋友,对不对?”说话时,他的眉毛会挑动。

“葛瑞诺医生,你有没有办法治好他?”马特问,“你以前有没有治疗过这种病症的案例?我们负担不起沉重的医疗费。”

葛瑞诺医生皱了一下眉头,两道眉毛像关上百叶窗一样掉下来。“高登先生,我已经说过怎样治疗了吗?是不是该先检查一下才知道要怎么做?他的病也许可医,也许没办法。我们得先做一些生理和心理测试找出病因才能知道,而这也是要花点时间的。事实上,最近我很忙。我之所以答应接这个案子,是因为最近我正在进行一项有关这类精神智障的特殊研究。你如果觉得不安,当然也可以……”

葛瑞诺医生的声音转弱,显然有点不太高兴。他打算转身走开,罗丝?高登用手肘碰了一下马特。“我先生没那个意思,葛瑞诺医生。他只是不太会说话。”罗丝丢给马特一个眼神,暗示他该向葛瑞诺医生道歉。

马特叹口气说:“医生,只要你能治好查理,做什么我们都愿意。我是推销理发器材的推销员,最近生意不怎么好,但如果有什么我们可以做的,我都愿意……”

“有件事我必须坚持,”葛瑞诺医生说:“那就是决定进行之后,就必须保守秘密,不能让这件事外漏。再者,我们一旦开始治疗,就要持续下去。这类治疗可以进行好几个月都看不出任何成效,但一下子突然出现奇迹。不过,我不敢向你们保证任何事,你们需要碰碰运气试一试。如果没有这种心理准备,我劝你们还是打消念头。”

葛瑞诺医生又皱了一下眉头,仿佛要将警告深深刻入对方的心中。他的眉毛很白,将蓝色眼珠子突显得很明亮。他指着高登夫妇问:“现在你们可以先出去一下,让我检查这个孩子吗?”

马特很不放心将查理留在那儿跟葛瑞诺医生单独相处,但葛瑞诺医生点头催促他出去。“我想这是最好的方式。进行心理实体测验时,如果有外人在场,可能会干扰测试交叉评分结果,所以最好只让我和病人单独相处,这样对测试结果比较好。”他再度催促他们离开。

罗丝得意洋洋地对马特露出微笑。马特显得一副很温顺的模样,跟着罗丝走出去。

查理和葛瑞诺医生单独留在房间内。葛瑞诺医生轻拍他的头,脸上现出和蔼的微笑。

“好了,我的乖小孩,坐到桌上来。”

查理没回答。葛瑞诺医生迳自将他抱上真皮覆面的桌子上,然后用一旁的粗厚橡皮带将他固定。查理可以清楚闻到桌子散发出来的湿味和皮革味。

他哭了出来:“妈!”

“她在外面,查理,不要害怕,不会痛的。”

“妈妈,我要找妈妈!”查理不知道为什么要被绑成这样,只是觉得稍长一定有人会对他做出一些他不喜欢的事来。他记得有些医生刚开始都还很温和,但是等到父母亲一走出诊疗室之后,就变了一张脸。

葛瑞诺想哄他安静下来,“放轻松点,小男孩,没什么好害怕的。你看这个大机器,你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吗?”

查理蠕动身子,想要挣开。他想到母亲说过的话。“要让我变聪明。”

“没错,就这样。你终于知道为什么来这里了。现在闭上眼睛放轻松,我来打开这些按钮。等一下声音会很大,像飞机起飞一样,但不会痛,放心。等一下就能知道你可不可能变聪明了。”

葛瑞诺医生转开按钮,机器旋即闪起红蓝灯,然后又消灭,并且发出轰轰声。查理被这景象吓坏了,继续蠕动,浑身发冷颤抖,不断想挣开系在身上的皮带。他不禁大叫出来,葛瑞诺医生赶紧用一块布塞住他的嘴。“别这样,查理,你是乖小孩,不会有事的,我说过,这不会痛的。”

他仍然继续尖叫,不过这次的叫声却被蒙在布里,嗯嗯嗡嗡地,让他觉得恶心、想吐。他感觉裤底已经湿了,双腿发麻,他知道母亲一定会因为他弄脏裤子打他,罚他站在墙角。但他就是没办法控制。每回只要受困一紧张,就会无法控制大小便;随后,又一阵哽咽……恶心……想要呕吐的感觉相继而来,最后,四周慢慢变暗,完全看不见。

后来不知经过多久,查理才醒来。这时,塞住嘴巴的布块已经不见了,身上的橡皮带也已松开。葛瑞诺医生站在桌旁,假装一点儿也没闻到他身上发出来的臭味。

“刚才一点儿都不痛,是不是?”

“不……不痛……”

“那你怎么一直发抖呢?我刚才只是用这个机器帮你变聪明。现在的感觉跟以前有什么不同?”

听到这些话,查理忘掉了恐惧,睁着斗大的眼睛问葛瑞诺医生说:“我变聪明了吗?”

“当然变聪明了。站到这里来,感觉怎么样?”

“感觉裤底湿湿的。我刚刚尿出来了。”

“没错,但……下次就不会了,是不是?现在已经不怕了,我说一点都不会痛嘛!去告诉你妈妈,你已经变聪明了。以后她会每星期带你来做两次超短波脑部重新调整术,那会让你愈来愈聪明。”

查理对他微笑说:“我会倒退走。”

“你会?走走看。”葛瑞诺双手在胸前交叉,假装急于看他表演。“快走给我看看。”

查理极小心地往后慢慢走几步,撞到检查病人用的桌子。葛瑞诺露出微笑点头:“我说嘛!你已经进步了。等一下再来做些别的,你就会变成邻居中最聪明的男孩。”

听到这些话之后,查理脸上泛满了兴奋表情。以前很少有人像这样称赞他,跟他微笑;因此,先前对机器和被绑在桌上的恐惧也随之逐渐暗淡下来。

“比整条街上的男孩都聪明吗?”他兴奋得无法顺利吸入空气,感觉肺部好像全都腾空了似的。“也会比海米聪明?”

葛瑞诺微笑点头,再度向他保证:“是的,会比海米更聪明。”

查理以好奇和崇拜的眼神盯着那部会让他变得比海米更聪明的机器。海米住在他家隔壁第二户,会读书写字,同时还是个童子军。查理不禁又问:“这是你的吗?”

“目前是银行的,但不久就会是我的了。我会让很多跟你一样的小孩变聪明。”他拍拍查理的头继续说:“你比其他妈妈带来的正常小孩都还乖。她们都希望能够提高她们小孩的智商,让他们变得像天才一样。”

“你把他们的眼睛撑起来时,他们也会像笨驴吗?”查理用双手碰碰脸,仿佛那机器正把他的眼睛往上撑。“你会让我变成笨驴吗?”

葛瑞诺搭在查理的肩上,亲切地笑了出来。“不会的,查理。你不必担心这个。只有淘气的小猴子才会变成笨驴。你永远跟现在一样乖。”说到这里,他停顿一下,仔细想过措词之后继续说:“当然,你会变得比现在聪明一点。”

葛瑞诺推开门,让查理出去见父母。“你们的乖小孩来了。看,经过刚才的测试,他可一点也没变糟,是不是?他是个乖小孩,性情温和。我们以后会成为好朋友的,对不对?查理。”

查理点头称是,他希望葛瑞诺喜欢他。但是他看到母亲脸上的表情之后,又被吓住了。

“查理,你怎么又搞成这样了?”母亲大声喊了出来。

“高登太太,他是不小心的。他从没看过那种机器,因为害怕才会这样。你不要责备或惩罚他。我不希望他将惩罚和前来这里联想在一起。”

葛瑞诺医生虽然这样说,但罗丝还是困窘厌恶交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葛瑞诺医生。他这样让人恶心难堪。在家里,他也会尿出来,有时候客人也在场呢!那种场面实在让我们做父母的很难堪!”

母亲脸上显现出来的厌恶表情,令查理吓得不知所措。曾有一阵子,他都已经忘了自己曾让父母亲这样难堪过。现在听到她这样说,母亲曾经对他大喊大叫的记忆又逐渐回到脑海里了,让他不禁害怕起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就会让母亲受苦,因而觉得有点难过,将头别向墙壁,轻声啜泣起来。

“不要这样对他了,高登太太。暂时不用担心。以后每星期二、星期四同一时间都带他过来。”

“这样要花多少钱?”马特问,“应该不只十块钱吧?”

“马特!”罗丝扯扯他的袖子,“ 怎么在这时候讲这种话,他是你的亲骨肉。或许在老天爷的帮助下,葛瑞诺医生可以治好他,让他正常。你怎么在这节骨眼上讲钱的事。”

马特?高登本想再多说几句,但终于还是忍住,从口袋里掏出皮夹准备付钱。

“请别这样……”葛瑞诺看到马特掏钱,似乎有点儿困窘。“坐在前面柜台的助理负责管帐,你到那边再付。谢谢你们来这一趟。”他几乎半鞠躬地向罗丝称谢道别,又跟马特握握手,然后拍拍查理的头说:“乖男孩,真的很乖。”最后微笑一下,转身进入诊疗室,消失在门后。

回家途中,他们一路争吵。马特向罗丝抱怨理发器材事业渐走下坡,景气大不如前,银行存款已愈来愈少。罗丝则尖叫回道,让查理好起来,比什么事都重要!

查理被他们争吵的怒意和尖锐的声音,吓得暗自低声啜泣。他觉得身处在这种场面很痛苦,于是回到公寓之后,立刻拔腿跑进厨房角落躲起来,前额贴在冰冷的磁砖上继续啜泣,身体不停颤抖。

高登夫妇一点儿也没注意到查理,完全忘了要帮他清洗更换衣物这回事。

“我没歇斯底里,只是讨厌你那副样子。每次我用心替你儿子做事,你都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你根本就不关心!”

“事实才不是这样。我只是认清了事实,不可能有奇迹出现。有这种小孩算是不幸,我们要忍受他、爱他。我能忍受,但无法忍受你那样乱花钱。我们的储蓄几乎都被你花在打电话乱求助上了。我原本可以用这些钱好好创出一番事业。好了,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们的钱已被你像丢垃圾那样花光了。我本来可以有自己的理发事业,现在却只能心痛每天工作十小时当个小职员。我原本可以当老板,有自己的员工!”

“不要再鬼喊鬼叫了。看看他又被你吓成那个样子了!”

“你发什么癫!好像每次事情都是我引起的。我受够了你!”咆哮过后,马特用力关上大门,走出公寓。



“对不起,先生,打扰您一下。几分钟后飞机就要降落了,您必须再系上安全带。哦!您已经系好了。您从纽约系到这里,总共将近两个小时……”

“我忘了。一直系着,也省得费事。”



在这趟行程里,我无意中发现我的求知动机之所以那么不寻常、让大家印象深刻,原来是罗丝的关系。她因为生了查理这个白痴,而怀有深度的恐惧和罪恶感,日夜企盼能做点事改变事实。她常常怀疑究竟是马特还是她自己的错,才会生下像查理这样的白痴。直到生下诺玛后,她才停止在我身上费心,因为诺玛证明她也能生下正常小孩,查理只是个意外。我想,我之所以会那么想要变聪明,有大部分的原因是罗丝的关系,她急切想要我正常起来,我希望她爱我,所以也非常努力地用功,想讨好她。

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葛瑞诺有点可笑,认真说来,其实我该恨他对我所做的事,以及欺骗罗丝和马特才对;但是我不会因此恨他,至少当时他把我当人看。记得后来他帮我诊治时,总会想办法取悦我——对我微笑、轻拍我的头、用一些我很少听到的言语鼓舞我。

这跟我这次实验中所受到的待遇很不相同。我知道这样说似乎有点儿知恩不报的感觉,但在这里,尼玛确实老提说“我是他一手造成的”、“日后会有很多像我这样的人可以变成正常人”……那种态度好像把我当成实验的天竺鼠看待,令人厌恶。

怎样才能让尼玛明白,我并不是他一手造成的?

就某方面而言,他与其他站在弱智人士身旁嘲笑的人并无不同,因为都不明白像我这一类的人,也都有正常的情绪反应和情感。我在前来这里接受实验和治疗之前,也是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

现在,经过一些时日的自我练习,我已愈来愈能控制自己的恨意情绪。我不再像以前那么没有耐心,无法等到别人说完或做完事再反应。我不再急于发泄和表达自我。我想,这应该是我已经成长的征兆。我对自己的了解与日俱增,过去的回忆就像大石投湖,激起一阵又一阵的涟漪,振幅愈来愈广,最后占据我整个脑海。

正文 - 陷入混乱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 陷入混乱

「六月十一日」我们抵达芝加哥的‘莎玛斯旅馆’后,一切就陷入混乱之中。首先是旅馆方面出错,重复订房,使我们无法顺利住入原先安排好的房间,必须先投宿到附近的‘独立旅馆’一夜。尼玛为此很不高兴,脾气变得很暴躁。他认为这是对他个人的一种侮辱,因此跟旅馆上上下下的工作人员吵架——下至门僮,上至经理都是他发脾气的对象。你们在大厅等待时,所有负责此事的人几乎都跑开了,去找更上层的主管来看看还有什么解决办法。

在混乱中等待时,大厅里涌入愈来愈多的房客,服务生陆续用小推车慌慌张张地将行李一批又一批运入大厅中,我们身旁也因此堆积了愈来愈多的行李,几乎将我们团团围住。有些也是前来参加这次会议将近一年未见的心理学会会员,在大厅里碰了面,互相热烈地指认和打招呼,那种气氛让我们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觉得很尴尬,尼玛因此急着去找国际心理学会承办人员来摆平这件事。

经过一番交涉后,事情仍无转圜的余地,我们还是必须先在‘独立旅馆’住一夜。

转入‘独立旅馆’之后,我们很惊讶地发现,大部分的年轻心理学家其实都投宿在这里,而且首夜的聚会也是在这里举行。他们都听说过尼玛的实验,而且大部分的人也都知道我是谁,因此无论我们走到哪里,就有人过来找我问问题,问题包罗万象,从最新改革的税制到芬兰最近发现的考古遗迹都有。这种场面对我而言是一种考验,但是因过去那段日子我已在脑海里储存了大量的常识,所以应付起来还算轻松自如。不过,尼玛看到我成为众人追逐的对象,心里很不是滋味。

后来,有个来自佛茂斯学院的年轻临床女医生过来问我可知道自己以前智障的原因,我回答她说,这个问题应该由尼玛教授回答。

尼玛等待这个展现自己专业权威时机已久,回答问题时,他将手搭在我肩上。这是我们认识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这样待我。他说:“查理从小罹患的是一种PKU症——苯丙酮酸性精神幼稚病,我们也不完全知道其病因,应该是一种不寻常的生化或基因方面的异常状态。他在胎儿阶段时,可能受到自然幅射或离子化幅射影响,甚至遭到病毒的侵入;也就是说异化、不正常地产生了恶性生化反应,而新制造的氨基酸又和正常的酶起冲突,导致脑部受到破坏。”

提出问题的年轻女医生,没料到尼玛会回答得长篇大论,眉头皱了一下。尼玛好容易逮着了这个可以发表的机会,不管她是否愿意听,继续就原来问题一直发挥下去。“我将这种情形称为酶的竞争性抑制现象。我举个例子跟你说明它的作用方式。恶性基因产生的酶就像一把错误的钥匙插进了中枢神经组织的化学锁里,让原来正确的钥匙,也就是良性的酶无法进入。发生了这种情形,结果会怎样呢?会造成脑部组织遭到破坏的蛋白质无法再生。”

“但是,如果真的无法再生,”一个刚加入这个非正式小型发表会的年轻心理学者,突然插入问题,“那么现在在座的高登先生不就会永远智障了吗?”

“啊!”尼玛似乎棋逢对手,高兴地叫了出来。“我刚才说过,遭到破坏的组织无法再生,但不是过程本身。有许多研究人员藉由注入含有恶性酶的化学物质来逆转过程,以改变挡住去路的分子结构。我们的技术中心也就是这样。不过,我们是先去除脑部受到破坏的部分,然后移植经过化学再生处理的脑细胞,让它以超正常的速度产生脑蛋白质……”

“我打个岔,尼玛教授,”我在他即将下结论前,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拉哈杰玛提的研究是不是也提过跟这个很相似的理论?”

尼玛听到我这样问,脸上表情迅速转暗。“你说谁?”

“拉哈杰玛提,他在文章中抨击搭尼达有关酶融合的理论,也就是改变酶的化学结构会阻挡新陈代谢的路径。”

“这篇文章的翻译在哪里?”他皱了一下眉头问我。

“还没被翻译,我是几天前在印度语版精神病理学杂志中看到的。”我说。

他环顾一下在场的听众,试图淡化这个问题。“我觉得目前还不需要太担心这个问题,结果会说明一切。”

“但是,塔尼达是第一个提出利用融合阻隔恶性酶的人。现在,他指出……”

“哦!查理,第一个提出这种理论的人,未必就能在最终的实验发展阶段中占有一席之地。我想在座的听众都会同意这种实验在美国或英国进行,成绩都会比远在印度或日本进行来得出色。我们拥有全世界最好的实验室和设备。”

“但你这种说法和拉哈杰玛提的理论并无关联……”

“这个场合不适合谈此问题,我相信明天的会议可以给这个问题一个满意的回答。”说到这里,他转头跟别人谈起昔日的同事,完全将我排除在外,让我站在那儿哑口无言,毫无置喙之地。

后来,我去找史特劳斯博士。一开口,我就劈头问他:“好了,以前你都说我对他太敏感了。今天的事又该怎么解释?为什么我问他问题,他会那么不高兴?”

“你让他觉得你高他一等,他无法接受。”

“我是诚心来问你的,看在老天份上,跟我说实话。”

“哦!查理,你不能再以为每个人都在笑你。尼玛今天无法讨论这个问题,是因为他还没读过那篇文章,何况他也不懂那些语言。”

“连印度文和日文都不懂?少来了!”

“查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语言天赋。”

“那他怎么可以驳斥拉哈杰玛提攻击他的方法?而且,他还驳斥塔尼达在控制法方面的学术地位呢!他应该都知道才对啊!”

“不是这样的,”他若有所思地回答,“这些都是最近的论文报告,应该还来不及被翻译成英文。”

“你是说你也没读过?”

他耸耸肩。“我在语言方面比他还要没天份。但我确信,最终报告完成之前,所有的资料文献都会经过仔细的确认。”

听到他这样回答,我也无话可说,但是很难接受他们对自己的研究领域竟然如此忽略的事实。

“你通晓几种语言?”我问他。

“法、德、西和意文,瑞典文则足够沟通使用。”

“俄文、中文和葡萄牙文都不会?”

他提醒我说他是个执业的精神病兼脑外科医生,学习语言的时间相当有限,唯一能够阅读的古语言是拉丁文和希腊文,对于古老的东方语言一窍不通。

谈到这里,我可以明显看出来,他很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就此打住,但我还无意松手,极欲知道他究竟懂多少事。

后来,我终于发现了。

物理学方面:仅止于量子磁场理论;地质学方面:对于地形学、地层学、岩石学方面毫无所知;个体和总体经济也毫无涉猎;对于数学的初阶知识——变分法稍有认识,但对于巴拿赫代数和黎曼复数则完全没有接触。这个意外的新发现似乎在周末里等着我去察觉。

我无法再待在宴会里,于是趁机溜出来,想要搞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两个大骗子,假装成无所不知的天才,然而说穿了,也只不过是盲目行事的凡夫俗子,却装得一副好像可以替这个黑暗世界带来光明的圣人。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每个人都要说谎呢?为什么每个人都跟表面不一样?悬念着这些想法转过街角时,我瞥见伯特尾随我后面而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赶上我时,我这样问他。“你在跟踪我吗?”

他耸耸肩表示不是,然后笑得很不自然。“这场会议的主角、大明星。难道你不怕芝加哥骑机车的牛仔盯上你,追得你在街上无路可逃吗?”

“我不喜欢这种被监视的感觉。”

我们两人后来改成并肩而行,他将手插在口袋里,眼神则避免和我接触。“我说放轻松点,查理。你是知道的,那老头最近被这个会议搞得神经兮兮的,因为这对他而言很重要,他等于是拿自己的名声做赌注。”

“你什么时候跟他走这么近?我怎么都不知道。”我语带讽刺地回答他。记得他以前老是抱怨尼玛的狭识和性急。

“我没跟他走得很近。”他立即反驳,为自己辩护。“不过,他确实把终生的心力都投入在这里,他既不是佛洛伊德、容格、巴甫洛夫,也不是华生的化身,只是从事这些重要工作的凡人而已。我还是很敬佩他的奉献精神,说不定还不仅如此,因为他是以凡人之身从事伟人之事,而很多所谓的伟人,实际上都在忙于制造炸弹。”

“希望你敢当面说他是个凡人。”

“他自认为是怎样的一个人并不重要呀!他是有点自我中心,那又怎样?有时候,自我中心反而会促使一个人达成像这样的成就。我看过许多像他如此自负又过份自我肯定的人,其实是因为内心的恐惧和不安,才以这种态度做伪装。”

“这种人肤浅无知,是不折不扣的冒牌货!”我说:“现在,我已看清他们的真面目,都是一群冒牌货。我真怀疑尼玛的为人。他内心好像永远永远都藏有一股恐惧感,而史特劳斯这个人也让我很惊讶。”

伯特暂时停顿下来,未反驳,叹了一口长气。我们转过另一个街口,看见一家可以坐下来喝咖啡的餐厅,直到这时,我都还没转头去看他的脸,但从他答话的声音中,我可以听出来他已经相当恼怒了。

“你认为我错了?”我问他。

“你发展得太快了。”他回答:“你的心智现在已发展得非常卓越,别人根本无法估出你的智慧,你吸收的知识容量,别人阅读一辈子都还无法跟上。但由于你发展得太快,得了偏食症,接触到知识就吸收,却不了解其中道理——请恕我使用‘宽恕’这个字眼——你不懂得什么是宽恕。你说他们是冒牌货,但他们何时又说过自己是完美无缺,是超人呢?他们只是凡夫俗子,你才是天才。”

伯特一口气说到这里,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在说教一样,于是赶紧住口停住,气氛因此显得有点儿奇怪。

“继续说没关系。”

“你见过尼玛的妻子吗?”

“没见过。”

“如果你想知道尼玛为什么老是好像承受很大的压力,即使实验室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也一样,那你就该见见他妻子芭莎?尼玛。你知道他的学术地位是怎么得来的吗?是她妻子运用娘家的影响力让他在温伯格基金会取得一席之地。今天这个实验之所以会在不太成熟时就急于想在心理学会上曝光,也是他妻子催促的关系。除非你也娶到一个像这样骑在丈夫头上的女人,否则你无法了解这种男人的处境。”

听了他叙述这些事之后,我一时也无话可说。我看得出他已想返回旅馆,于是跟着他往回走。一路上,我们两人都默默无言。

他刚才说我是天才,我无法苟同,至少目前不是。伯特只是在玩弄艰深的修辞法伎俩而已。我是独特没错(独特这个词比较开明,可以同时用来代替天赋或残缺两个分别形容聪明和智障的词,这两个词一听就知道具有某种狭隘的意义。)然而,当独特这个词一旦又被限制在某种意义范围内时,他们是不是又会找另一个词来代替呢?人们似乎喜欢用比较不具意识标签的词,像独特,就可以同时用来形容两种极端的情况。而我是不是终其一生都会处在这种极端的情况里?

学习是件很奇妙的事。学得愈多就愈怀疑这些知识是否存在。前一阵子,我还很愚昧地认为自己会学得一切事物——所有世界上发生的事情。然而,现在我只希望能够知道知识是否存在,即使只是蛛丝马迹也好。

话又说回来,我有足够的时间吗?

现在,连伯特也开始对我不耐烦了。他觉得我耐心不够,或许其他人也有相同的想法。不过,是他们先想让我安于其位的。而我究竟又身处何处?现在我已变成怎样一个人?我度过的时间是一生的总集?还是只相当于过去几个月而已?我很想跟他们讨论这些问题,但他们根本不愿意花时间在上面,他们不喜欢承认自己不知道。说来很讽刺,像尼玛这样一个凡人,竟想投身去改造他人,让别人变聪明。他喜欢别人将他看成像爱因斯坦那样发现宇宙新定律的科学家,却又像许多教授一样,怕被后辈超前,影响到自己的成就表现。

我现在已能理解尼玛的恐惧。他怕被别人看出来,其实他只像个颠颠簸簸走在巨人之间的人,只要一个不小心跌倒,一生就毁了。以他的年纪而言,是禁不起晚年失败的打击。

发现这些我曾抬头瞻仰、极度尊敬的人的真实面貌之后,我竟然有点震惊。伯特的话没错,我应该对他们有耐心一点。毕竟是他们的想法和出色的工作让这个实验得以付诸实现。现在,我已超越他们,难免会不自觉地看清实境鄙视他们,但我必须扫除这种不良的天性。

另外我必须了解,他们叫我无论说话或写文章都必须简洁,这样别人才会了解,他们其实是在说自己。不过,了解了这些之后,我本身也相当恐惧,因为我必须将自己的命运托付在这两个原先被我认为是巨人,但实际上并非无所不晓的人身上。

正文 - 落慌而逃的天才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 落慌而逃的天才

「六月十三日」陈述这些事,实际上我承受着很大的心理压力,我出走避开了整件事。现在,我坐在飞往纽约的飞机上,完全不知道自己回去之后将要做什么。

我必须承认,刚开始一想到要参加这次的国际会议,与许多学者、科学家见面、互相交换意见,我确实很害怕。原先以为这种国际会议与大学里那些枯燥无聊的讨论不同,因为前来参加的都是心理研究、教育等科学领域里的顶尖人物,常常发表著述和公开演讲,他们讲的话或著述内容也常被人引经据典。如果说尼玛和史特劳斯是从事超过自己能力范围工作的凡人,那么这场会议应该很不寻常才是。

临到会议召开之前,尼玛引导我们通过以巴洛克风格的豪华家具和大理石楼梯装饰而成的气派辉煌大厅,前往会议举行的地点。一路上我们得穿过一堆堆互相握手、点头致意、面露微笑的人群。半途有两个同样来自比克曼大学,今天才抵达的教授加入我们,他们分别是怀特和克林格教授,这两人总是以一步或两步落后的距离走在尼玛和史特劳斯之后,我和伯特则垫后。

进入大会议厅时,旁边站立的人群赶紧分出一条路让我们通过。尼玛向旁边侍候的记者和摄影人员招手示意。很显然,他事前已发出新闻稿,请新闻界的人过来。这些人都想获得一个智障人士在短短三个多月的时间内,一跃变成非常人的第一手资料。

会议进行中发表的论文报告,有一些颇为出色,让人印象深刻。一个来自阿拉斯加的团体提出利用刺激脑部不同部位的细胞,快速提升学习能力的报告。另外一个来自纽约西兰的团体则指出,这些部位的细胞控制着知觉和记忆刺激。

除了这类报告之外,还有人提出不同性质的研究论文,例如哲拉曼的研究就指出,如果迷宫由四方形改成曲折不规则的形状,实验白鼠解读通过的时间就会不一样。渥裴尔的论文提到有关印度恒河猴智力层次反应时间的问题。我在会议中听到他们这样提出一篇篇尽是分析动物、时间和投入心力等零碎琐事的分析报告时,不禁怒从中来。看来伯特赞赏尼玛和史特劳斯奉献自我、从事重要的工作,向不可知的未来挑战,并不像别人尽是做些不重要而且安全的工作,是不无道理的。

只要尼玛把我当成是个人看待就好。

当主持人宣布由比克曼大学上台报告时,我们全体移到讲台前面的长桌座席,其中还包括阿尔吉侬,它的笼子被放在我和伯特之间。很明显地,我们是当天会议的焦点。主持人在我们坐定后,准备介绍我们出场时,我真希望他吐出像下面这样的话:“……各—位—女—士……各—位—先—生……请往前站近一步,看看这场精彩绝伦的秀,一场从未在科学界上演的秀!一只白老鼠和一个白痴变成天才,即将呈现在你的眼前!”

我得承认,今天来参加这场会议,我便是一副吵架的姿势。

主持人的介绍词是这样的:“下面的报告实在是无需我再多做介绍。相信各位都听过这项由温伯格基金会赞助、比克曼大学心理系主任指导进行的惊人实验。这个实验由尼玛教授和比克曼大学精神病理中心的史特劳斯博士共同合作。相信各位早就风闻,迫不急待想要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现在,我就将发言棒交给尼玛教授和史特劳斯博士。”

尼玛听过主持人的赞誉介绍词之后,优雅地向他点头微笑致谢,然后又朝史特劳斯眨眨眼睛,神采飞扬。

首先,代表比克曼大学上台报告的是克林格教授。

我开始心烦气躁。笼子里的阿尔吉侬也被现场充斥的烟味、吵杂声和陌生的环境气氛,鼓燥得很不安,在笼子里满头乱撞。我突然有一股奇怪的冲动,想打开笼子放它出来。这个荒谬的念头后来一直紧咬着我,令我难耐无比。我尽量不去想,但等到克林格教授报告他的典型论文《右手目标式t型迷宫对照左手目标式t型迷宫》时,我已不自学地玩弄阿尔吉侬的笼子,差点儿把它放了出来。

稍后会轮到伯特报告他为阿尔吉侬设计和进行的智力学习测验结果和过程(他的报告排在尼玛教授和史特劳斯博士之前)。报告当中,伯特会示范阿尔吉侬为了取得食物而卖力解决走出迷宫的情况(我一直很讨厌阿尔吉侬受到这样的对待)。

我并不是和伯特有什么过节——其实他一直都和我直言、坦诚相向——而是讨厌他讲述这只接受智力测验的白老鼠时,也和其他人一样傲慢冰冷无礼,仿佛想追随他老师的脚步一样。我在这件事上有所节制,不冒犯他,完全是基于跟他还有一些友谊的缘故。如果我在这个时候放走阿尔吉侬,势必会造成整个会场的大混乱,而影响到他进入仿佛是老鼠竞赛的心理学界的大好机会。这是他第一次参加心理学界的重要活动。

我的手指放在笼子开关旁,阿尔吉侬感受到我的举动和动机,我确信它已知道我想做什么。就在此时,伯特过来将笼子提走,准备做展示。他向在场听众解释笼子的复杂性,说阿尔吉侬每次想打开笼子都得解决不同的问题,它的智力如果增高得愈高,解决问题的速度也跟着愈快。这个论点很明显地毫无争议,但是他紧接着说了一件我以前都不知道的事,让我很惊讶。

他说阿尔吉侬处于智力高峰期,行为表现会出现不稳定的情况,有时即使肚子饿了,也会拒绝解决问题。根据他的报告,有时候阿尔吉侬是解决问题了,却无意走出来取走它的奖励品,而宁愿蜷缩在笼子角落里。

听众席里有人站起来问伯特,阿尔吉侬的行为变得飘忽不定,是不是跟智慧增高有直接关系。在这个问题上,伯特显得有点辞遁,他回答说:“就我所知,没有足够的事实可以证明这个立论可以成立。但有其他的可能性。阿尔吉侬智力增高和行为变得不正常,可能都是最原始的手术造成的,而非其他的功能原因。另外也可能是阿尔吉侬本身才有这种问题,我们并未在其他接受试验的老鼠身上发现这种情况。截至目前为止,阿尔吉侬是所有实验老鼠智力发展最高,也是维持最久的一只。”

听完伯特的陈述,我顷刻明白这件事他们一直把我蒙在鼓里。我不断试图在脑海中找出他们隐瞒我的理由,但不得而知,心情因此变得相当烦躁。不过,这还比不上后来他们播放影片时我生气的程度。

我以前完全不知道自己初到实验室接受测验时的过程全被录影下来了。影片中,我站在伯特的桌子旁,一脸困惑无知的样子,在跟阿尔吉侬比赛走迷宫时,嘴巴张得大大的。每次走错被电流触到时,表情就变得很荒诞,眼睛睁得斗大,然后露出看起来很愚笨的微笑。观众每看到影片中出现这种情况时,就发出粗哑的笑声。然后,笑声随着影片中比赛的场面不断增加,变得越来越响亮,几乎贯穿整个会场。

我不断告诉自己,这些人并不是好奇围观看热闹的路人,而是一群在这里追求知识的科学家。他们发笑只是因为看到影片忍俊不住而已,并无恶意。然而,当伯特趁着气氛仍处在高潮而做出一个取悦大家的结论时,我已经深深感受到打击。我竟然比必须想办法逃出笼子的阿尔吉侬还好笑,而且还需坐在这里看这些人手忙脚乱要去拯救一个瘦弱、脸色苍白、落慌而逃的天才。

后来,幸好我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等到史特劳斯上台发表时,我已经平静大半下来。

史特劳斯的报告偏重在神经外科的理论和技术上。他详细解释拜荷尔蒙控制中枢的前卫研究所赐,他才能隔离和刺激那些中枢,同时又能去除会制造部分皮质荷尔蒙抑制分子。他接着解释酶阻隔理论和我手术前后的情况,并且展示图片逐一解释(我都不知道自己也被拍照存档)。从现场听众不断点头微笑的表情,我可以知道他们心理究竟在想什么。他们一定在想那个“脸部表情空洞、呆滞的人”已转变成“机智、充满智慧的人”。史特劳斯后来又详细讨论到他帮我做心理治疗的阶段,尤其是我在躺椅上做的自由联想部分。

我前来参加这个会议,因为我也是报告的一部分,原本就是被展示的对象,但这里每个人都把我当成是新创造出来要呈现给科学界看的一样新奇东西,完全不把我当成独立个体、有血有肉的人类看待。他们的报告不断提到像是“阿尔吉侬和查理”或“查理和阿尔吉侬”这样的话,完全把我和阿尔吉侬相提并论。好像我和它都是一组被实验的动物,无法在实验室之外生存下来。我实在无法相信这场会议一切都正常。

最后,终于轮到尼玛上台发言,为整个实验计划做总结报告。他是这项杰出实验的灵魂人物,等待这个成为众人瞩目焦点的日子已久。

他起身走向讲台时,确实让人印象深刻。我发现自己也不断跟着他说的话点头,颇赞成其中就我所知是事实的部分。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报告我所做的测试、接受的实验、手术和后来心理发展的情况,并生动地引用了某些我在进展报告里面提过的话。偶尔几次,我还听到他说出我认为是相当私人、不适合在听众面前提出来的事。这时,我很庆幸并未将我和爱丽丝交往的大部分细节及自己的私生活细节写出来。

总结报告到某个段落时,他说出下面的话:“我们全体比克曼大学负责此项实验计划的人员,对于能借由创先科技、克服先天错误、创造出一个聪明优秀的人类感到相当满意。记得查理初到我们实验室时,还是个完全阻隔于社会之外、孤单一个人生活在大都市里,既无朋友也无亲人关怀的人;在心理层面上,可说是完全没有任何适应正常生活的准备。他没有过去,跟现实脱节,未来毫无希望,在这个实验之前,可以说没有真正存在过……”

听到这里,每个人都把我当成是他们创造出来的宝藏,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地憎恨。但我很确定,自从抵达芝加哥,我心中不断回荡以下这些话:“我也是人类,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我有父母、有回忆、也有过去。在被你们推进手术房间,我也存在过。”

在我怒意高涨到极点的同时,内心也被刚从史特劳斯和尼玛报告中发现、而且轮廓愈来愈明显的数据事实搅动得翻腾不已。很明显,他们并未发现他们犯了一个错误。他们是根据以前的心理发展和学习实验,来判断我接受的实验是否能够永远有效的观察期。从这点可以明显看出,如果接受手术的动物智力增长了二、三倍以上,那么观察期就应该再延长。

所以尼玛现在遽下结论还言之过早,他应该再多花一些时间观察我和阿尔吉侬的智力是否能够持久。然而,会议里竟然没有人发现这个实验的错误。我很想冲上前去,告诉每位听众,但我没办法,我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阿尔吉侬一样,无法突破他们为它筑起的樊笼。

接下来会有一段发言询问的时间,我会被要求站到讲台前讲一些话。这个阶段结束后,大家才能离席享用晚餐。然而,我发现,这时的我已迫不及待想离开会场,有一股想要跑出去的冲动。

“……就某方面而言,他是现代心理实验的产物。我们已将这样一个造成社会负担、可能会做出不负责行为的弱智人士,改造成一个有尊严、敏感,准备为社会做出更多贡献的人士。现在,我们就请查理?高登上台来为大家讲几句话……”

但愿上天诅咒他,他根本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此时,我已被怒气冲昏了头,双手不听使唤地渐渐移到阿尔吉侬的笼子边。然后,像要开始一场表演一样,打开阿尔吉侬笼子上的锁。阿尔吉侬看到笼子被打开,抬头看了我一眼,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迟疑了几秒,才一顿一顿地走出笼子,跳上长桌。

刚开始,阿尔吉侬在长桌上仿佛迷了路不知该往何处走,后来在一位与会女士吓得尖叫出声往后退,弄翻了椅子和后面的水罐时,它才顶着全身像一朵白花似的白毛往前奔出去。这时,我听到伯特大喊:“阿尔吉侬跑掉了!它跳到长桌下往讲台跑过去,就在那边!”

“抓住它!快抓住它!”尼玛在听众席里紧张得大声叫出来,手脚好像失去控制一样无法动弹。这时,全场一阵混乱,有些妇女(非实验主义者?)吓得花容失色,连不稳的椅子也想站上去。有些人则到处帮忙想抓住阿尔吉侬。

“关上后门!”伯特大叫。他知道阿尔吉侬的智力已发展到会往那个方向跑去的程度。

“快跑!往侧门跑!”我发现自己也跟着叫出来。

“它已经往侧门跑去了。”有人喊道。

“抓住它!抓住它!”尼玛哀求着。

这时,人群都跟着阿尔吉侬跑出大会议厅,往铺设褐红色地毯的走道奔去,陷入一阵疯狂的追逐战中。我们一群人在路易十四世的桌底、棕榈盆栽的空隙间穿梭一阵后,往下楼的扶梯继续追下去,然后进入旅馆大厅,经过之处,无不受人注目。确实,众人追着一只比他们还聪明的老鼠跑,是历史上从未发生的最好笑的一件事。

“走啊!别站在这里笑。”尼玛怒气冲冲地对我喊,仿佛快把我吃掉似的。

“如果找不到,我们的实验就有大麻烦了!很危险的!”

我立刻走到垃圾筒旁,假装在寻找阿尔吉侬,然后跟他说:“你知道吗?你犯了一个错误。从今以后我再也不在乎这个实验了。”

几秒钟后,我听到一些女士从化妆间里尖叫跑出来。她们的裙子随着跑步飞扬。

“它在那里!”有人大叫。不久,整个搜寻大队就跟着这个声音跑过去,但不一会儿就被无形的障碍——女化妆室,给挡在那儿动弹不得。我率先不顾这个限制走了进去。

阿尔吉侬就坐在洗手槽上望着镜中自己的影像。

“过来,”我叫它,“我们一起逃离这里。”

它温顺地让我抱到夹克口袋里。“要乖乖躲在里面,我叫你才能出来。”

这时,其他人也冲破了无形的限制跑进来,表情好像有点儿惶恐、局促不安,深怕看到尖叫、衣衫不整的妇女。当他们忙于在厕所里寻找时,我走了出来,听到伯特说:“通风口有个洞,说不定往那边跑了。”

“看它通往什么地方。”史特劳斯说。

“你到二楼找,”尼玛向史特劳斯挥手示意往那里找,“我到地下室找。”

后来,他们全都挤出化妆室,兵分两路找寻。我加入史特劳斯这一边,跟着他们到二楼寻找通风口的出处。当史特劳斯、伯特和其他人往右走到‘出口一’时,我趁他们不注意往右边进入‘出口二’,一路走回自己的房间。

进房后,我关上门拍拍口袋,叫阿尔吉侬出来。它出来后四处张望,我告诉它:“我要整理行李。我们一起飞离这里,就你和我两个人造天才。”

我请饭店服务生帮我把行李和录音带等物件拿到等候的计程车内,然后到柜台去结帐。之后,带着还让一大堆人追逐找寻的阿尔吉侬前往机场,用早就购买好的来回机票一路飞回纽约。

抵达纽约之后,我并未马上返回公寓。我打算另外在时代广场附近找寻一间有家俱的公寓,所以先投宿在市区旅馆一、两夜。

现在,我将这些过程全说出来,虽然看起来好像有点儿愚昧,但我已经感觉比较舒服一点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心烦,也不知道自己在飞往纽约的飞机上做了些什么事。不过,我知道现在还不需要过于心慌,这个实验出现漏洞,并不表示完全无法补救,只是后续发展可能不像尼玛估计得那么肯定而已。现在我该去哪里呢?

我想先去寻找我的父母,而且要愈快愈好,因为我剩下的时日可能没我想像中的那么多了……

正文 - 身处黑暗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 身处黑暗

进展报告14「六月十五日」我们的逃亡昨天上了报纸,有些小报甚至还将我和阿尔吉侬的照片刊登在上面。每日新闻第二版将我的一张旧照和一只白老鼠的素描图案摆在一起,然后在标题上写着《白痴——天才和白老鼠发狂逃亡》。根据报导内容,尼玛和史特劳斯说我是因为承受过多压力才出走的,相信很快就会回去。他们另外还悬赏五百美金寻找阿尔吉侬,看来他们还不知道阿尔吉侬和我在一起。

我继续翻到第五版阅读后续报导,赫然发现母亲和妹妹的照片也在上面,很显然,已有记者去采访她们。

白痴——天才的妹妹对其下落毫无所知(每日新闻特别报导)

布鲁克林?纽约,六月十四日——诺玛?高登小姐现和母亲罗丝?高登居住在纽约布鲁克林区马克街四一三六号,声称对于兄长的下落毫无所知。高登小姐表示:“我们至少已有十七年没听过他的消息了。”

她表示,在比克曼大学心理系主任来找她取得实验和手术同意之前,她都一直以为自己的哥哥早已不在人间了。

“母亲告诉我,他被送进华伦之家(华伦寄养之家暨训练学校,位于长岛华伦区),几年前已在那里过世,所以我一直以为他已不在人间。”高登小姐如此表示。高登小姐恳请知悉她哥哥下落的人直接与她联络。

白痴——天才的父亲马特?高登现已不跟妻女同住,独自一人在布隆克斯区经营理发店。

我盯着这则消息好一会儿,然后又翻到前面看照片,真不知该如何形容她们才好。

报纸上刊登的虽然是罗丝最近的照片,而且也很清楚,但我仍想不起她的面貌。透过朦胧的记忆回到儿时,我是知道她,但不完全认识她。如果我们偶然在街角擦肩而过,恐怕也认不出来。不过,现在知道她是我母亲,我也已经能勾画出一些模糊的轮廓来了,没错!

我脑海中浮现的轮廓有点夸张,身材瘦瘦的,下巴和鼻子都很尖,说话速度快,也很聒噪。额头前有一撮显眼的刘海,盯着我看的眼神相当尖锐,让我虽然很希望她伸手将我搂在怀里,告诉我说是个好宝宝,却也很担心她会甩我一巴掌。看她的照片,我有点不寒而栗。

至于诺玛呢?她也是瘦瘦的,脸形不像罗丝那么尖削,而且长得很漂亮,但她仍与罗丝很像。长发轻柔地垂在肩上,看起来比较平易近人。照片中,她和罗丝两人并肩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罗丝的脸勾起我一些恐惧的回忆。她常对我摆出不同的面孔,我从来无法得知下一刻她会变成怎样一个人。或许,在举手投足和脸上的表情中,她会透露出风暴来临的前兆,但我从来就未能在气候转坏前,嗅出其中不寻常的变化,然后幸运地躲过一劫。我常想挨近罗丝的身旁获得慰藉,结果却得到意料之外的怒气相待。

有时,罗丝也会很温柔,将我像个小熊一样温暖地揽在臂弯里,然后轻轻抚触我的头发和前额,说出类似以下这些到目前为止还深印在我脑海里的话语:

他以后会跟其他小孩一样。

他是个乖宝宝。

透过这些照片,我从模糊的记忆中依稀想起以下这幕情景:父亲和我斜靠在摇篮前,他告诉我:“她现在还很小,你不能摸她。等她长大了就可以跟你玩。”这时,母亲虚弱地躺在一旁的大床上,头下垫了绣有兰花图案的枕头,面容显得无精打采,而且浮肿,好像很担忧的样子,她抬起头来说:“注意他一下,马特……”

这是她对我的态度尚未改变前的一幕情景。我现在终于明白她为什么隔了一段时间后才对我有所不同,因为她后来才确定上帝对她的祈祷有所回应,生下了一切表现正常的诺玛。确定智力没问题后,她说话的音调就开始变了,不仅如此,连眼神、动作和态度都不同,好像她的磁场整个倒转过来,原本会相吸的部分,现在却变成相斥了。诺玛成了一朵在花园中随风飘曳惹人爱怜的鲜花,而我却顿时成了必须躲在她看不到的角落或暗处里的杂草。

现在,在报纸上看到罗丝的照片,我突然憎恨起她来。如果她当初没听医生、学校里的老师和其他人的话,相信我是个白痴,然后转身离我远去,不再像以前那样爱我,或许现在情况就会有所不同。

知道这些之后,我现在再去看她,又有什么意义呢?她会跟我说些什么往事呢?而她看到我之后,又会出现什么反应呢?

我到底该去找她以了解过去的往事呢?还是就此忘了她?过去的往事是否值得追忆?我急于想要告诉她的事很重要吗?“妈,看看我,我不再是智障儿了。我很正常,甚至比正常还不寻常。我现在是天才了。”

现在,我虽然很想将她的影像逐出心海,但过去的回忆仍如同缓缓前推的潮水一般渗进我的心田。我又想起了一段发生在年纪较长时的往事。

争吵。

查理躺在床上,尽量将棉被往自己身上拉。当时房间里一片黑暗,仅靠门缝渗进来的微弱灯光串连里外两个世界。他听到外面那个世界传进来的争吵,但听不懂内容是什么,因为其中夹杂着粗哑的声调,但他可以凭最近日渐累积的经验,从声调中感觉出来好像是关于他的事。

他快睡着了,却被随着灯光从门缝溜进来的声音吵醒。母亲的声音原本还算柔和,后来不知为什么突然提高,仿佛曾遭到威胁而变得有点歇斯底里。她说:“我们必须送走他!我不想让他跟她在这屋子里共处。打电话叫伯特曼医生过来,告诉他我们想将查理送到华伦寄养之家!”

父亲语气坚决地说:“你必须了解查理并不会伤害她。何况她这个年纪根本还分辨不出有没有他在身旁!”

“你怎么知道?或许小孩跟……像他这样的人在同一个屋檐里一起长大,会受到不良的影响!”

“但是,伯特曼医生说……”

“伯特曼说!又是伯特曼说!我才不管他说什么。想想看,她有这样一个哥哥会受到什么影响。这些年来,我一直以为他长大之后会跟其他小孩一样正常;我承认,这念头根本就错了!我们最好还是送他走!”

“现在你有了女儿,就要送走他了,是不是?”

“你不认为这样比较好吗?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凶?这些年来,每个人都劝我将他送走,我想他们说的不是没道理。让他到华伦寄养之家去跟遭遇相同的人相处或许会好些。我也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是对还是错,但现在我不想为他牺牲掉女儿了!”

查理虽然听不懂他们争吵时字里行间的真正意思,但还是很害怕,赶紧缩到被窝里躲起来,眼睛却还是睁得大大的,想划破包围在身旁的黑幕。

现在回想,我觉得查理当时并不是真害怕,而是退缩,像小鸟看到突如其来的人想喂他一样,害怕得本能地往后退。回想中,我仿佛从门缝窜进来的光线看到查理蜷缩在被窝里。我很想穿过时光隧道去安慰他,告诉他已无法让母亲的态度回到像诺玛还没出生以前的样子了,这整件事都不是他的错。

查理躺在床上,虽然听不懂事情的来龙去脉,却觉得深深受到伤害。如果现在我能探进过去的回忆,我会告诉罗丝,她已伤害到我了。

不过,现在我还没时间去找她。我必须先解决自己的问题。

很幸运地,抵达纽约之后就像先前我已有的预兆一样,赶紧将银行里的钱提出来,一共是八百八十六元。这笔钱不够长期使用,但已足够支撑一些日子。

现在,我投宿到距离时代广场只有一条街远、座落在四十一街上的凯登旅馆,身处在繁华的纽约市区。这个我曾在书上读过无数次的城市——常被称为民族大熔炉,哈德逊河上的巴格达——我已在此居住和工作几乎一辈子了,却只来过距离往处地下铁实际上只有几站远的时代广场一次——和爱丽丝来的那一次。

我很难克制自己不打电话给爱丽丝。好几次,我都拿起话筒又放下,因为我知道现在必须远离她。

脑海中现在还有很多东西想要记下,但思绪很乱。我告诉自己,只要继续在录音带中录下进展报告,记录就会保持完整,不会有所遗漏。我想让这些记录暂时保存在黑暗中。其实,我身处黑暗也超过三十年了。现在我已经很累了,因为昨天在飞机上几乎都未合眼。明天我会继续记录下去。

正文 - 金发女郎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 金发女郎

「六月十六日」我今天又忍不住打电话给爱丽丝,但还是跟以前一样,在她还没来接听前就立刻挂断。我已经找到一间附家具的公寓,每月租金九十五元,超出我的预算,不过因为位于四十三街和第十大道的交叉口,离图书馆只有十分钟远,要继续研究计划和读书计划很方便,所以还是租了下来。公寓位于四楼,一共有四间房,里面还有一架租来的钢琴。房东太太说,最近钢琴应该就会被收回去,不过,或许在这段期间里我可以学会弹。

现在有阿尔吉侬作伴,日子还算有趣。它喜欢吃脆饼,用餐时会跑到自己的小摺桌上。今天它和我观赏电视棒球比赛,还和我喝了几口啤酒。看它的表情,我想它应该是个标准的洋基队迷。

我想将第二个房间的大部分家具移出来,好让阿尔吉侬住进去。我计划到市区去买些便宜的塑胶片回来,为它做个三度空间的迷宫,另外还让它学习走些较复杂的迷宫,以免它的能力退步了。我也想将它的学习动机改成别的,不要老是食物。我想,应该还有不同的东西更能引起它解决问题的兴趣。

独自居住无人打扰,反而让我更有时间思考和阅读。过去的回忆仍会出现在我脑海中,让我又发现过去的一些事,知道自己现在究竟已变成怎样一个人。如果将来有什么不妥,我想至少我已能接受。

「六月十九日」我和住在对门的菲?利曼碰面了。今天,我抱着满箱的杂货从外面回来时,发现自己被反锁在门外。我记得客厅前窗的防火梯正好和对门的公寓相连,所以就去敲门求助。

刚开始,我轻轻敲,但因为收音机的声音很大,一片吵杂,里面的人没听到,于是我又用力敲了一次,才有回应传出。

“进来!门没关。”

我推门进去,立刻被眼前的景象吓得不知所措,因为门后画架前站的是一位仅着红色内衣裤的金发女郎。

看到她,我声音都哑了,匆促地说声对不起之后,赶紧关上门,站在门外大声对里面高喊:“我住对面,不小心把门反锁了,想要借您的防火梯爬进我的窗户。”门应声而开,她仍然仅着内衣面对我,而且双手还贴在臀部上,各执一只水彩笔。

“你没听到我说进来吗?”她挥手示意我进去,顺道推开一只装满垃圾的纸箱。“可以从那堆垃圾跳过去。”

我想她应该是忘了或没注意到自己仅穿内衣。进去后,我眼睛都不知该往哪边看,尽量避开她,往墙壁、天花板或其他地方看,就是不敢看她。

她的房间可用惨不忍睹四个字来形容,里面有很多摺叠式的小点心桌,上面尽是随手放置、非常凌乱的水彩笔和颜料,大部分看起来像是已经萎缩干瘪的小蛇,幸好有些还算有生命气息,流出像彩带般的颜料。房间其他地方也都被颜料管、画笔、罐子、破布、画架零件和帆布占满,毫无喘息的空间,并且渗出由油漆、亚麻油、松节油杂混而成的浓厚恶味,其间偶而还窜出几丝啤酒酸掉的味道。里面有三张椅子和一组棕绿色的沙发,也都被随手丢弃的衣物攻占,地板上也同样被鞋子、裤袜和内衣物寸寸占据。从这种景象看来,她可能是个喜欢边走边脱去衣服的女人。更糟的是,她的房间里到处都蒙上一层厚灰尘。

“你就是高登先生?”她一边说话,一边朝我身上打量。“自从你搬进来之后,我就渴望看你一眼。找个位置坐吧!”她将其中一张椅子上的衣服铲到旁边已够拥挤的沙发上,勉强腾出一个空位给我。“终于想要造访邻居了。要不要喝杯饮料?”

“你是画家?”我费力吐出几个字,想找一些话打破尴尬的气氛。一想到她可能随时会发现自己没穿衣服,吓得尖叫跑出房间,我就没像刚才那么紧张了。但我还是不敢看她,眼睛往其他方向乱看。

“啤酒还是麦酒?这里除了蒸馏过的雪莉酒之外,就没有其他喝的了。你该不会想喝雪莉酒吧?”

“我不能久留,”我想要脱身,眼睛余光正巧瞄到她左边脸颊上有颗美人痣。“我被反锁在门外,只想借道连接我们公寓窗户的防火梯爬进屋子里。”

“欢迎使用,”她用很肯定的语气回答我,“这些声称取得专利的差劲门锁,简直是屁股上的针眼,让人很讨厌。我搬进来第一个星期就被反锁在外面三次了。有一次还是全身赤裸被关在走廊上半个小时呢!我只不过是探身出去拿个鲜奶,没想到那该死的门就喀的一声关上了。后来,我干脆把那该死的锁扯掉,省得麻烦。那次以后,我就不再用锁了。”

听到她这样说,我大概曾不自觉地皱了一下眉头,因为她笑了出来,接着说:“现在你也了解这些该死的锁了吧!它们只会把人锁在外面,根本发挥不了保护作用,是不是?过去几年,这栋大楼发生十五件窃盗案,没有一件是没上锁的。但我这里从来就不上锁,倒是安然无恙。那些小偷大概知道,如果要在这里找到值钱的东西,恐怕得花上好几世纪的时间,所以就干脆打消念头不干了。”

后来,她仍旧坚持我跟她共进一杯啤酒,我答应了。她去厨房取酒时,我趁机打量一下房间,原来我身后这片墙其实很干净,因为她把大部分家具都推到房间另一边或中间,让这里空出来当展示画廊(墙上的油漆剥落,露出砖块原形)。这块小地方的油画几乎堆到了天花板,地板上也满是互相叠靠的油画。其中有几幅是她的自画像,画中她的长发垂到肩下,有几撮刚好散在双峰间(这跟她现在整个往上盘的发型不同),而且她将自己的胸部画得很坚挺,有点儿往上吊的感觉,乳尖则显得很不真实,好像红色棒棒糖。观赏之际,我听到她从厨房取出啤酒的脚步声,于是立刻将眼光从画上抽回来,往摆放书堆的方向看,假装在欣赏墙上挂的一些小幅风景画。

当她从厨房出来时,身上已披上了一件破旧的家居服,让我神经为之放松几许。不过,衣服上还是布满了一些若隐若现的破洞——这是进来之后我首次敢正眼瞧她。认真一看,她并不漂亮,但蓝眼珠和小巧的狮子鼻让人感觉很舒服,像猫一样柔和,跟她粗枝大叶的动作实在是不太相衬。她大概三十五岁,身材瘦瘦的,但比例均匀。啤酒取来之后,她放在硬木地板上,然后在沙发前蜷缩着身躯坐下来,并用手示意我跟她采同样的姿势坐下。

“我觉得坐地板比坐在椅子上舒服,”她从罐子里吸了一口啤酒,“你认为呢?”

我回答她说,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她笑着说,我有一张诚实的脸,很想跟我谈谈她自己。

她说她刻意不住在格林威治村,因为在那儿她会把全部的时间花在酒吧和咖啡厅里,完全不想作画。“住在这里比较好,可以远离电话和业余画家的干扰,而且也可以为所欲为,不怕别人嘲笑。你不会嘲笑别人吧?”

我耸耸肩,表示不会,尽量不去注意沾满裤管和双手上的灰尘。“我想,任何人大概都会嘲笑一些事物吧!你会不会嘲笑那些假道学和似懂非懂的人?”

聊了一会儿,我告诉她我想回去了,于是她将窗下的一堆书移开,让我跨过旧报纸和装满空啤酒罐的纸袋爬到窗外去。

“我得找一天把这些空罐子卖掉了。”她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越过窗台爬到防火梯,打开我公寓的窗户,然后回过头拿我买的杂货。在我还没来得及跟她道谢和告别时,她已尾随我爬到防火梯来了。“我想看看你住的地方,我没去过。你还没搬进来前,那两个老华格姐妹连个早安都没跟我说过。”爬进我的窗子之后,她就顺性坐在窗台上。

“进来。”我说,顺手把杂货放在桌上。

“我这里没啤酒,但我可以替你煮咖啡。”她似乎没专心听我说话,眼睛睁得大大地往我身后看,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天啊!我从没看过这么干净的地方。没想到一个男人自己住,也能把房间整理得这么井然有序!”

“平常我也不全是这样,”我带点歉意地回答她,“我搬进来之前,这里就已经很干净了,后来也很想跟着继续保持下去,所以就没再乱动。结果,现在只要东西不按原来的位置摆,反而有点不习惯。”

她从窗台上爬下来,仔细探索我的房间,然后突然高声喊道:“嘿!你喜欢跳舞吗?你可……”话还没说完,她就顺着自己哼出来的节拍跳了一个很复杂的舞步。“告诉我你会跳什么舞,我来配乐。”

“我只会跳狐步舞,而且跳得不太好。”

她耸耸肩说:“我很喜欢跳舞,但我认识的人,我是说我喜欢的人都不太会跳,所以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技痒跑到市中心的史达斯特舞厅去动一下。在那儿出入的人大都不是很正派,不过会跳舞就是了。”

她抱着欣赏的眼光巡视房间,边走边发出赞叹之声。“我告诉你,我不喜欢像这么整齐的地方。当个艺术家……我会被线条逼疯的。所有墙壁上、地板上和角落上的直线,都把空间变成了箱子了,例如棺材上的直角就让我受不了,要逃离这些的唯一方法就是喝上几杯,让自己变得醉眼朦胧,让线条看起来变得弯弯曲曲、模模糊糊的。如此一来,世界才会感觉舒服一点。如果所有东西排列得像你这里这么整齐,我一定会发疯。如果住在这里,我大概会整日喝酒,什么事都不做。”

说着,她突然将身子荡到我面前。“嘿!你可以借我五块钱吗?等二十号我的赡养费支票寄来就还你。通常我是不缺钱的,但上星期出了一点小问题。”

在我还没回答是否愿意前,她就自个儿溜向钢琴弹奏起来。“我以前也弹钢琴。我听过你随兴弹过几次,心中暗想这家伙可真不赖,那时我就很想找一天看看你长什么模样。哇!我已经好久没这样痛快弹琴了!”我去厨房拿咖啡时,她也离开了钢琴。

“欢迎你随时来这里练习。”我这样告诉她。连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会突然变得这么随和了,应该是受到她散发出来全然无私的气息影响吧!“我前门一向是关上的,但是窗户都没上锁,如果你想过来的话,就跟今天一样从防火梯爬进来。咖啡要不要加糖和奶精?”

她没回答。我回头朝客厅看,发现她已不在了。我走到窗边查看她是不是已顺着来时路回去,却听到她的声音从阿尔吉侬的房间传出来。

“这是什么东西?”她仔细查看我为阿尔吉侬做的三度空间迷宫。研究一会儿后,她尖叫一声:“这是现代雕塑!完全由盒子和直线构成!”

“这只是个特殊迷宫。”我向她解释:“是阿尔吉侬的学习用具,很复杂。”

但她仍然饶富兴味地绕着它。“如果摆在现代美术馆,一定有很多人为之疯狂!”

“这不是雕塑品。”我坚持原意,打开阿尔吉侬居住的笼子门,这道门和迷宫相通,让阿尔吉侬走到里面去。

“我的天啊!”她轻叫了一声,“雕塑品和有生命的东西,多么不凡的创作啊!查理。自从废车和废物创作派以来,就很久没看到这种作品了!”

我继续向她解释,但她仍旧坚持这种挽杂生命的雕塑品创作,一定会在青史上留名。直到看见她充满野性的双眸透出笑意之后,才顿时明白原来她是在作弄我。她继续自顾自地往下说:“这可能是自觉式的艺术品,会给艺术爱好者带来一段不凡的经验。你可以再找只老鼠来跟它配对繁衍出更多只,这样你的作品就可以不朽,然后将多余的卖给赶时髦的人,做为他们茶余饭后嗑瓜子聊天的话题,仅留一只复制,这主意怎样?你打算给这个创作取什么名称?”

“好了!好了!”我叹了一口气说:“我投降。”

“这并不是句好词,”她从鼻子里哼出这句话,同时在阿尔吉侬通往目标盒的塑胶拱形通道顶上轻轻弹了几下。“我投降这句话都被用烂了,改用‘生活其实就是一座迷宫’,怎么样?”

“你真的是疯了。”我说。

“与生俱来。”她调皮地转了个身,然后像舞者谢幕一样对我做个鞠躬礼。“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才会注意到呢!”

这时咖啡已经滚烫到溢出来了。

喝了半杯咖啡后,她清了一下嗓子说她必须离开了,事实上,她跟人约好半小时前去看艺术展,已经迟到了。

“你是不是要借钱?”我问她。

她迳自伸手到我已半开的皮夹内,抽出一张五块钱的纸钞。“下星期支票寄来就还你,万分感谢!”说完,把钞票收好,送给阿尔吉侬一个飞吻,在我还来不及开口前,早已爬出窗外,没入防火梯里,一下就不见踪影了。

我呆立原处望着她离去。多么有吸引力的女孩啊!全身散发出生命力和热情。她的每一个动作、眼神和声音,都让人很想和她接近,而这样一个女孩竟然住在隔邻,离我只有一扇窗户和防火梯远。

正文 - 恐怖的气氛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 恐怖的气氛

「六月二十日」或许,我该等一段时间再去看马特,或者是干脆不去,现在我也拿不定主意了,有许多事都不如我原先预料的那样进展。如果按照报纸上提供的线索,要找到他应该不难。他目前住在布隆克斯区。我记得他曾是纽约一家理发器材店的推销人员,这让我得以前往“首都理发器材供应店”找到他的下落,那里有个以高登理发店为名开设的帐户资料,登记地址为:布隆克斯区温渥斯街。

马特常提到他想拥有一家理发店。他憎恨当个推销员,为此,他已和罗丝不知吵过多少回了。罗丝常尖叫说,当个推销员起码比当理发师好,至少还是个有头衔的工作,她才不会嫁给理发师当老婆,她不愿让玛格莉特?芳妮笑她是个“理发师的太太”。而洛易丝?海奈的丈夫是意外灾害保险公司的理赔核保员,如果知道罗丝的丈夫去当理发匠,也会把鼻子抬得老高嘲笑她。

所以,那些年来他都一直忍气吞声当推销员,内心实际上恨透了这份工作,没有一天不想从中脱身(尤其是看了《推销员之死》这部电影后,更是快忍无可忍了)。他梦想有一天成为老板。有一阵子,他常向我提到存钱的事,甚至还在地下室帮我理发。他夸说他的技术非常精致,是史格尔大道那些廉价理发店比不上的。大概就是那阵子起,他才开始有当老板的计划。后来,他离罗丝而去,也退出了销售的行业。我非常佩服他的勇气。

想到要和他会面,我就很兴奋。过去那些跟他在一起的回忆,让人心头暖烘烘的。马特一直都很愿意把我带在身旁。在诺玛还没出生前,他和罗丝吵架不是因为钱,而是因为罗丝想要我让邻居刮目相看——她总是要我外出跟别的小孩在一起,而我实际上是应该留在家里的。诺玛出生之后,我虽然不像其他小孩那么正常,但起码有自己的生活,马特总是替我辨护。想起这些事,我已等不及要去看他。他是个可以跟我分享过去的人。

温渥斯街位在布隆克斯区下坡的路段上,沿街大部分商店都在窗户贴上出租的条子,有的今天打烊不做生意。下了公车往前走一段路,就远远看到前面一家理发店像棒棒糖一般的旋转招牌灯光,映在窗玻璃上。

店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位理发师坐在最靠窗的椅子上看杂志。他抬头看看我,我一眼就认出他是马特——身材仍然有点臃肿,双颊泛红,头发几乎都掉光了,只在两则留了几撮灰白,看起来比以前老多了,但仍看得出他就是马特。他看到我站在一旁,赶紧放下杂志。

“不用等,马上就可以替你剪。”

我稍微有点犹豫,没马上答腔。他误会了以为我不想剪,继续说:“这时通常打烊了,先生,但我与一个老顾客有约,所以就继续开店,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来,我正准备关门坐下来歇个脚,你很幸运,刚好碰上没什么客人。我们这里是布隆克斯区理发和刮胡子技术最好的一家。”

我顺着他的引领走进理发店。他开始张罗修剪用具,依序拿出剪刀、梳子和围巾。

“你可以看得出来,这里样样都很干净,我敢说,比附近理发厅的都还要干净。理发和刮胡子都要吗?”

我勉强装作镇静地坐到椅子上,很难相信他竟然不认得我,而我一眼就瞧出他来。我提醒自己,毕竟我们已经有十五年没有见面了,何况过去几个月来我的容貌也改变了不少。他替我披上围巾,在镜中仔细端详我的脸。从镜中影像,我看到他轻皱一下眉头,仿佛觉得我似曾相识。

“理发、刮胡子、润丝和抹油都要……”我边看价目表边点头说。

他的眉毛往上扬起。

“待会儿我要去见一位很久没碰面的老朋友,我想好好修剪一番。”我用肯定的口吻跟他说。

阔别多年,让他再度剪我的头发,竟然有些情怯。当他在橡皮带上磨刮胡刀时,那霍霍的声音更让我感到畏缩颤抖。他用手轻轻将我的头往下压,小心翼翼地推剪颈部的发根,我闭上双眼,静待他完工,但感觉好像又要被推上手术台一样。我的颈部肌肉紧张得都绷成一团了,不自觉地抽搐了几下,让停在颈间的刮胡刀刚好推到喉结。

“嘿!”他叫了出来,“放轻松点。你动了一下才会刮伤你,真的很抱歉。”他赶紧冲向水槽沾湿毛巾。

镜中,我看到红色鲜血形成一条细线沿着颈间流下来,快流到围巾时,马特已拿来一条毛巾将血止住,他表情相当慌张,不断向我抱歉。

看他顶着臃肿矮短的身躯,慌张得移来移去,让我觉得这样隐瞒身份欺骗他很愧疚,极想立刻告诉他实情,跟他相认,好让他可以双手拥抱我,一起回述往日那些旧时光。不过,我没这样做,暂时忍住,等他替我在颈间扑上止血粉。

他静静地替我刮完脸,然后将一盏日照灯移来椅旁,用浸过药用酊水的白色冷毛巾敷在我眼睛上。在毛巾下,世界转成暗红色,一幕幼时情景悄悄在其中上演——那晚,是他最后一次带我出门……

查理独自一人在房间里睡。房外母亲的尖细叫声吵醒了已进入梦境的他。这些日子来,争吵已成了屋里的家常便饭,他早已习惯在争吵中入睡,但这次显得很不寻常,声音比以前更尖锐、更歇斯底里。他吓得赶紧将头缩到枕头里,想听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已无能为力了。必须把他送走!我们要考虑小女孩的情况,不能让她因为有个像这样的哥哥而被耻笑,每天都从学校里哭着回来。我们不能断送她过正常生活的机会。”

“那你想怎么办?把他丢到街头让他自生自灭?”

“我只想把他送走,送到华伦寄养之家。”

“明天早上再谈这件事。”

“不行!你每次都说再谈,可是没有一次真正采取行动。我不想再待在这个家了。今晚我们就得把这件事谈清楚!”

“别傻了!罗丝。今天晚上根本就谈不出什么结果来。你这样大喊大叫的,只会把每个人都吵醒!”

“我不管!他今天晚上就得走,我不想再看到他!”

“简直不可理喻,罗丝。你是哪根筋不对了?”

“我警告你,我可不是说着玩的。现在就送走他!”

“放下来!你拿刀子想做什么?”

“我不能让她的生活被他毁了!”

“你疯了!快放下刀子!”

“他最好一死了之。他根本就无法过正常生活,最好一死了之,免得……”

“天啊!你知道你已经丧失神智了吗?拜托你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

“送走他。今晚就送走他!”

“好!好!今晚我先送他到何曼那儿。明天再研究看看该怎么送他到华伦寄养之家。”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黑暗中,我感觉到恐怖的气氛仿佛正穿过沉默,充满了整个屋子。

不久马特又开口,声音不像罗丝那样歇斯底里。“我知道你为了他受过很多苦,所以才会这么惊慌害怕。我并不怪你,但你也要控制一下情绪。我先将他送到何曼那里,可以了吧?”

“我要求的也是这样。你女儿有权过正常的生活。”

马特进入查理的房间,帮他整容穿衣。查理内心虽然很害怕,但仍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自己将被带往何处。他们父子一起走出门时,罗丝刻意别开头,或许是因为想说服自己从此忘了他,永远不想再看到他。出门前,查理看到厨房餐桌上搁着一把罗丝切烤肉用的利刀,他仿佛看到罗丝想用那把刀伤害他,想夺走原本属于他的东西给诺玛。

罗丝一直没回头。查理看见她背对他,用菜瓜布刷洗水槽……

头发和胡子修剪完毕后,我瘫坐在椅子上,感觉全身干爽,轻轻滑滑的,好像脚不着地似的。马特抽走项间围巾,拿来一面镜子让我从后面看头发修剪后的模样。从前后两面镜子互相反映的景象中,我看到自己被复制出无以计数相同的画面,仿佛无限延伸一般,一直延伸到无底的空间里,非常深邃、深邃、深邃……

到底那一个才是真正的我?我究竟是谁?

我想,还是先不要告诉他我是谁。毕竟他知道了又有什么好处?我还是自此掉头就走,不要说出真相。虽然这样想,但内心还是很想告诉他,他无法否认我还活着的事实,我也是个活生生的人。我想要让他以我为荣,能在为顾客修剪头发时,神采飞扬地告诉他们有个像我这样的儿子。如果现在告诉他,这一切希望就会成真,我才称得上是个真正的人。

“我现在头发也已经剪了,你应该认得出我是谁了吧?”我起身时,试探性地问他,希望他能露出一丝认得的表情。

他皱了一下眉头,反问道:“什么?你在跟我开玩笑吗?”

我告诉他,我绝非开玩笑,如果他认真仔细看,一定会认出我是谁。他耸了一下肩,表示否定,然后转身收拾剪刀和梳子。“对不起,我要打烊了,实在没时间猜你是谁,一共三块五毛钱。”

如果他仍想不起我是谁,如果这场相认证明只是一场荒谬的幻想,我会怎么样?我又该怎么办?由于脑际顿时充满太多疑问,我一时竟忘了掏出皮夹付钱,但马特已伸出手来。他一定要想起我是谁,他一定要认出我来。

但是没有——当然没有——这时我嘴内渗出苦味,双掌也不自觉冒出冷汗。我知道自己再过一会儿,极可能会承受不住而晕倒,我不想让这种场面发生在他面前。

“嘿!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只是有点……等一下,我马上拿钱给你。”我整个人跌坐在铬漆的椅子里,身体微往前倾,试图让自己恢复血色,也让呼吸顺畅一点。天啊!我绝不可以在这节骨眼上昏倒,我不能在他面前出丑。

“我想喝水……可不可以给我一杯水……”我请他帮我拿杯水,顺便支开他,以免让他看到我的丑态,我不想在睽别多年之后,重新见面竟是这样。他拿水过来时,我已感觉舒缓多了。

“来,喝点水,休息一下就好。”喝水时,他仔细盯着我瞧。我从他的表情得知,他正想从模糊的记忆中搜索出我究竟是谁。“我真的见过你吗?”

“没有……好了!我一下就走。”

我要如何说出实情?该怎么办?难道要直接告诉他:看看我,我是查理,那个被你们逐出家门的儿子。我今天不是来责怪你,只是想让你看看我治愈的样子。如果你不相信自己的儿子变聪明了,那就出题考考我。我会说二十种现存和已消失的语言,我也是个数学天才,还会写出足以留名后世的钢琴协奏曲。

究竟该如何告诉他?

现在,我坐在他的理发店里,期待他像往常一样轻拍我的头,说我是好孩子。感觉很荒谬突兀,好像格格不久。然而,我仍希望他给我一些肯定和赞美。记得以前学会系鞋带和扣上衣扣时,他脸上曾流露出满意的神采。现在,我就是想来寻回那种往日神情,但我知道已无法如愿。

“要不要我请医生过来。”他问。

我现在已经不是他的儿子了,那是另一个查理。经过智慧和知识的薰陶后,查理已变成不同的人,不是他喜欢的那种。如果认出我来,他一定会因为被比下去而像面包店里的人一样憎恨我。我不想让这种事发生在我们之间。

“不用麻烦了,我已经好多了。抱歉这样耽误你。”我站起来轻抖一下脚,看看是否可以顺利走动。“我大概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对不起,延误你打烊的时间。”

我缓缓踱向门边,他的声音在我身后尖锐地响了起来。“嘿!等一下。”我回头,恰好跟他眼神相触,他的眼神中飘出一丝丝的怀疑和不信。“你该不会是想借故走掉吧?”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伸出手来,拇指和食指互相摩擦。“你还没付三块五毛钱呢!”

我边掏钱给他边致歉。不过,他好像不太相信的样子,于是我给了他五块钱,请他留着当小费,然后赶紧走出店门,不敢再回头望。

正文 - 花生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 花生

「六月二十一日」我在阿尔吉侬的迷宫里添加时间序数这一项,以增加问题的复杂性,但他还是很快就学会适应了。现在不用提供动机给它,例如水或食物,它也会解决问题,追求成功才是它的动机。

然而,我记得伯特在会议中曾提过,阿尔吉侬的行为会出现不稳定的现象。有时候,走迷宫或走完后,它会激烈暴怒,自己冲撞迷宫的墙壁,或蜷缩在墙角拒绝工作。这是不是沮丧的现象?还是另有其他更复杂的原因。

下午五点三十分——隔壁那个举止疯狂的菲,竟在下午抱了一只母的小白鼠穿过防火梯过来。这只小白鼠体积只有阿尔吉侬的一半。她说是要给阿尔吉侬作伴,好让它们可以共度寂寞的仲夏夜晚。我本想拒绝她,但她很快就说服我留下,她说阿尔吉侬有个伴对它有百利而无一害。我想想也有道理,何况“咪咪”的身心状态都很好,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另外我也想看看阿尔吉侬多了个女伴后,会不会起什么不同的变化,于是就同意将它留下。当我们合作将咪咪送进阿尔吉侬的笼子时,她突然抓住我的手,将我拉出房间。

“你懂不懂什么是罗曼蒂克?”她打开收音机,狂野地走向我。“来吧!让我来教你最新的舞步!”

遇到像菲这样的女孩,怎么忍心拒绝她呢?

现在,阿尔吉侬多了伴,应该不会寂寞了。我为它感到高兴。

「六月二十三日」昨晚走道上响起一阵朗朗的笑声,不久就有人来敲门。我打开一看,发现是菲跟一个男人。

“嗨!查理。”她看到我时,咯咯笑着说:“莱洛伊,来见见我对面的房客查理,他是很棒的艺术家,非常有创意,在塑雕品中运用生物元素。”

莱洛伊抓住菲,以免她不稳的身子撞上墙壁。他看到我时神情有点紧张,仅吐出几句含糊的问候语。

“我在史达斯特舞厅认识莱洛伊,他的舞跳得很棒。”她向我简单介绍过,开始往自己房间走去,但一下又把他拉回来。“嗨!我们请查理喝一杯,顺便聚一聚。”

莱洛伊听到之后,似乎认为不太妥,于是我也借故推辞。关门之后,我听到他们一路笑着走回公寓。后来,我虽然想静下心念书,但影像却似潮水一般不断涌入我脑海:一张白色大床上覆盖着白色床单,菲和莱洛伊在里面相拥入睡。

我很想打电话给爱丽丝,但后来还是作罢。毕竟我为什么还要再折磨自己?我都已经快忘了她脸庞的轮廓线条了,但现在我却能随意勾勒出菲宽衣解带和轻缓着装的身影、清澈的蓝色眼珠、高盘的发髻……都可以清楚浮现在我脑海。然而,爱丽丝却像渐渐消失在迷雾中的身影,愈离愈远,愈来愈模糊。

大约一小时后,我听到菲在她的房间里大喊大叫,其间还夹杂着乱摔东西的声音。我赶紧起床去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否有需要帮助她的地方。就在此时,我听到门用力关上的声音,然后是莱洛伊边离去边诅咒的声音。几分钟后,菲过来敲我客厅窗户。那些窗户没关,菲就从那儿爬了进来,然后顺势坐在窗台上,让一双漂亮的腿露在丝质日本和服外。

“嗨!你有烟吗?”她的声音相当轻微,不太清楚。

我递给她一包烟,她接过去,然后从窗台上滑下,坐进沙发,叹了一口气说道:“我通常都满会照顾自己的。不过,有一种人很饥渴,不得不赶走他们。”

“哦,你带他回来,然后又赶他走。”

她听我说话的口气,以为我不赞同,惊讶地看着我说:“你不赞成我这么做?”

“我只能管管我是谁,不敢乱发表意见。不过,如果是在公共场所,像是在舞厅里认识的人,事先就应该想到他可能会勾引你。”

她摇头表示不解,然后回答:“我到史达斯特舞厅只是因为我喜欢跳舞而已。我带个男人回来,并不表示我就要跟他上床。你该不会以为我已经跟他上床了吧?”

此时,他们两人相拥入睡的情景像泡沫一样轻浮在我脑海中。

“不过,如果换成是你,情况可能就会不同。”她说。

“这是什么意思?”

“另一种说法就是,如果你开口向我要求,我会跟你上床。”

听她这么说,我的血压倏地升高起来。我赶紧勉力稳住自己,答道:“谢谢你的恭维,我不会忘记这些话的。你要不要来杯咖啡?”

“查理,我完全无法了解你。大部分的男人,我都可以一眼判断他们究竟喜不喜欢我,但对你我完全没办法。你似乎很怕我。你该不会是同性恋吧!”

“嘿!你想到哪里去了。根本不是。”

“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是同性恋的话,告诉我没关系,我们还是好朋友。只是我必须知道而已。”

“我不是同性恋。今天晚上你跟那男的一起走回房间,我恨不得自己就是他。”

她身子往前倾,和服因此在颈间敞开,让胸部显得若隐若现。后来,她用双手环住我,期待我也有所动作。我知道自己可能会出现什么状况,但还是告诉自己没什么好害怕的,跟她在一起应该不会像上次那样恐慌,毕竟是她采取主动。她和我以前认识的女人都不同,或许我们两人的情绪相仿,她正好是适合我的女人。

于是,我也用双臂环住她。

“现在感觉不同了。”她轻声低语,“我刚刚还以为你一点都不在乎我。”

“我当然在乎你。”我也在她耳畔轻语,顺势吻了她颈间。不过,此时我又像站在门边观察的第三者一样,看到我们两人相拥的影像,因此开始对她的动作没有反应,不过,我也未惊慌,同时也兴奋不起来,一点欲望都没有,这是真的。

“要在这里,还是到我那里?”她问我。

“等一下。”

“怎么了?”

“我看还是不要好了,我今天晚上不太舒服。”

她满脸疑惑地看着我说:“是不是有其他原因?……你想要怎么做呢?……我都不会介意的……”

“没有,不是这样,”我断然否认。“我只是身体有点儿不太舒服而已。”其实,我很好奇地将如何让一个男人兴奋起来,但我无暇去尝试这个实验,现在不是时候。

接下来,我不知该跟她说些什么,只希望她尽快离去,但又不想开口如此告诉她。她仔细打量了我一会儿,然后说:“你介意我今晚待在这里吗?”

“为什么?”

她耸耸肩,“我喜欢你。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莱洛伊会再跑回来,总之,理由很多就是了。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就……”

她再度松弛我的戒心。我原本有千百个理由可以拒绝她,最后还是让步了。

“你有琴酒吗?”她问我。

“没有,我不常喝酒。”

“我屋子里还有一些,这就去拿过来。”在我还能阻止她之前,她已爬出窗外。几分钟后折回时,她手上已拿了一瓶约三分之一满的琴酒,另一手还握了颗柠檬。后来,她又自己跑到厨房去拿两只酒杯出来分别斟满。“来,喝杯酒后,你就会舒服一点。酒会瓦解这些让你难过的僵硬直线。一切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会让你觉得好像被关在笼子里,就像阿尔吉侬被锁在它的雕塑品里一样。”

刚开始,我不太想喝酒,但因心情很恶劣,又想到喝点酒应该不会有什么害处,说不定还能解除那些看到自我影像的幻觉,于是接受她的请求喝起酒来。

她把我灌醉了。

我现在只记得喝第一杯酒和上床睡觉的情景。她爬到床上滑进被单里跟我睡在一起时,手上还握着酒瓶。

今天下午醒来时,我头痛欲裂。她还在睡觉,脸对着墙壁,枕头杂乱地枕在她颈子下。旁边的桌子上有只空酒瓶放在满是烟蒂的烟灰缸旁。现在,我勉强记得的还有喝下第二杯酒时的情形,那时窗帘还没放下。

她在床上伸了个懒腰,然后翻身向我。我没想到她全身赤裸,吓得往一旁缩了过去,结果摔到床下。我赶紧抓来床单裹住身体。

“嗨!”她打了个哈欠说:“你知道这些日子来我最想做什么吗?”

“什么?”

“画你的裸体画,像米开朗基罗的‘大卫’,一定会很棒的。你没事吧?”

我点头应答:“只是有点儿头痛而已。我昨晚是不是喝太多了?”

她笑了出来,然后用手肘支起身子说:“你醉得一塌糊涂。举止有点儿怪异,我不是说你孩子气,只是有点儿奇怪而已。”

“什么意思?”我的身体和床单纠成一团,一时难以解开。“我做了什么事?”

“以前,我看过男人在床上显得很兴奋,也看过男人在床上一副昏昏欲睡或伤心、性感的样子,就是没看过像你这样的人。不过,幸好你不常喝酒。天啊!我昨天真该拿个照相机把你的样子记录下来。”

“看在老天的份上,快告诉我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发生我预期的事。没有性,也没有任何类似的事。不过,你很特别,有些举止令人意想不到。该怎么说呢?真是不可思议!如果在舞台上表演,一定会迷倒剧场的观众。你看起来很困惑,又有点呆呆笨笨的,好像成人慢慢蜕化回小孩,还一边说着你想进入学校读书学写字,以便能够变得跟别人一样聪明。完全不一样的人——好像被别人经过方法改造。你一直说不能跟我玩,因为如果被母亲知道了,花生会被没收,还会被关到笼子里去!”

“我提到花生?”

“对啊!快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搔搔头笑了出来,“你还一直说我不能拿走你的花生。这个就最奇怪了,还有,你说话的方式好像那些站在街头盯着女孩看的傻蛋。完全变个人似的。我刚开始还以为你只是在开玩笑,但现在想想,你可能是不由自主或另受其他类似的原因所困扰。大概是这些整齐的线条或什么烦人的事让你变成这样的。”

我先前已预料到可能会这样,所以听到她说这些,一点儿也不难过。喝过酒后,我和以前那个查理之间的无形藩篱,仿佛顷刻间倒塌下来。现在仔细思索,以前那个查理其实一直驻在我心内,并未消失。那次的手术只是将他隐藏起来,然后用文化和教育掩饰,所以实际上他还委身在感情层面上,静静观察周遭的一切,等待浮现的时机。

他究竟在等待什么?

“你没事吧?”

我回答说没事之后,她抓走了我身上的床单,然后把我拉回床上,出其不意地抱住我亲吻说:“昨天晚上我吓死了,查理,我还以为你失常了。我听人说过,有些性无能的人突然被迫上床疯掉的故事。”

“那你怎么还留下来呢?”

她耸耸肩回答:“你看起来像个害怕无助的小孩,所以我想你应该不会伤害人。不过,我以为你可能会伤害自己,于是就留了下来。很对不起,我怕发生什么事,就把这东西放在旁边,只是以防万一而已……”她从床和墙壁之间的缝隙中抽出厚厚的书夹来。

“我想你大概没机会用到。”

她摇摇头,“你小时候大概长得很像花生吧?”

说完她一骨碌地爬下床开始要穿衣整容,虽然裸着身子,却一点儿也没有娇羞或害臊的神态。我躺在床上看了她一会儿。她的胸部很丰满,跟她自画像里显现的完全一样,让我很想伸手去拥抱她,但我知道自己没办法做到。那次的手术没让以前的查理完全消失,他仍然害怕花生会被夺走。

正文 - 反智力状态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 反智力状态

「六月二十四日」今天我似乎有些陷入反智力的状态中。如果勇气充足,我会喝个烂醉麻痹自己,但我没这么做,因为上次跟菲在一起的经验,让我警觉到可能会因此做出危险的举动,于是作罢,转而逛到时代广场。我跟以前一样,在一家家不同的电影院里流浪,让自己置身在不同的时空背景里,一会儿回到西部垦荒时代,一会儿溶入恐怖片里。每次转换到不同的电影院,坐在不同的场景里时,我就会被无名的罪恶感鞭笞得半途落荒而逃,于是一整天就这样换过一家又一家的电影院。我想,实际上,我是想从银幕中虚拟的场景里找寻新生活中遗漏的东西。然而,走到‘凯诺娱乐中心’外面时,我突然领悟到,我并不是真的想看电影,只是想要那些观众作伴而已——在一片漆黑里。

在那儿,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很窄,中间仅隔着一道薄薄低低的墙,我可以清楚感觉到周围发生的事,只要我屏息静听。菲提到的格林威治村,情形也是一样。然而,这种情况并不是因为人们互相非常接近使然——因为在拥挤的电梯里或在尖峰时间搭地下铁时,我都没有这种感觉——而是像燠热夏夜里众人外出乘凉,或是前往戏院打发时间的那种感觉。人群互相擦肩而过或比邻而坐,会引起衣衫鬓角的摩擦声,因而让人感觉到一种生命气息。或者,也可以说很像我肚子饿得难以忍受,而必须打着黑夜到街角店面找食物吃的那种感觉。

通常,我在外面走累了返回公寓,都会直接摔到床里睡个深沉的觉。不过,今天晚上并没这么做,我先到外面吃晚餐再回家。餐厅里新来个洗碗工,年纪约在十六岁上下。我从他身上仿佛看到很熟悉的事物。他的举止和眼神都让我觉得似曾相识。

今天,他在我身后清理桌子时,不小心掉了一些碗盘,地上洒满了一些碎片,一些瓷屑飞到桌底下。他看到东西掉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两眼愣愣地看着已成空的托盘发呆。顾客之间响起各种杂声(像是嗨!那些可是值钱的东西!……他才刚来不久——这些都是餐厅发生这种事之后难免会出现的话语。)更是让他手足无措,不晓得该怎么办。

当餐厅老板闻声过来看看到底发生什么事时,那男孩赶紧抬起手臂挡在自己的头,似乎害怕挨打,显得很畏缩的样子。

“好了,好了,你这笨蛋,不要站在那里像个傻瓜一样,一动也不动!”餐厅老板不顾众人的注视大声咆哮起来。“快去拿扫把来扫干净。扫把!去拿扫把来!听懂了没?你这个白痴,扫把在厨房里,快去拿!”

男孩明白自己不会受罚后,脸上惊慌害怕的表情也跟着解除。等拿着扫把回来时,已转而挂上微笑,嘴巴还一边哼着歌,一副轻松愉快的模样。这时,有些顾客不肯罢休继续谈论这件事,同时取笑作弄那男孩。

“小弟,这里有些碎片,你后面也有一些。”

“嘿!再来一次怎么样?”

“嘿!不笨嘛!挺会打破盘子的,叫他洗盘子还没这么在行呢!”

男孩稍显胆怯地环视四周取笑他的顾客,眼神空洞茫然,透露出不了解顾客笑声背后的真正意思,虽然如此,他还是在嘴角上牵出一抹微笑以回报顾客的笑声。

在餐厅里看到这幕情景——男孩眼神茫然、表情呆滞、不确定的微笑,以及急于取悦顾客——我整个人都不舒服起来,很想呕吐。现在,我已知道刚才为什么会觉得他很眼熟,原来他是智障者,顾客就是因为这样才取笑他。

刚开始我不知道,也跟着其他顾客发笑,后来突然发现真相,不禁为自己的行为和其他顾客而生气,同时也想帮男孩将掉落的盘子捡起,然后狠狠地丢向每个取笑他的人,一一粉碎他们嘲笑的脸。我终于忍不住跳了起来,对他们大喊:“通通闭嘴!不要再嘲笑他了!他根本就不懂你们的意思,他也不晓得自己……算了,看在老天份上,尊重尊重他,他也是个活生生的人。”

整个餐厅突然陷入一片静寂。我没想到自己会失去控制引起这种场面,不禁暗骂了自己几声,点来的东西碰都没碰就赶紧付钱,不敢再回头看那男孩一眼,深深觉得对不起,也为自己的鲁莽冲动感到后悔。

人类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敏感坦白,不会占残障人士的便宜,却认为取笑弱智者不足为奇。我想到自己前不久还像那男孩一样,然而现在都已快忘了这件事,不知不觉也跟着其他人嘲笑那个男孩,这点最让我痛心,因为这等于也在嘲笑自己。

我经常翻阅早期写的进展报告,那些报告错误百出,字里行间充满稚嫩。以现在的眼光看来,当时的我就像弱智者隐身在黑暗的房间内,透过钥匙孔往外面的花花世界窥视,眼睛被闪烁的光线刺得几乎张不开。在梦境和回忆中,我看见查理脸上虽然带着不确定的微笑,快乐地聆听周围的人说话,但是仍可从迟缓的思路中判断出自己不如人,欠缺一种被别人接受的特质。那时心智不成熟,一直以为这种特质就是读书和写字,只要能学会,智慧也会跟着增加。

所以,弱智者也想要跟其他人并驾齐驱,如同幼儿虽不懂得自我喂饱肚子,但还知道饥饿是怎么回事。

无论如何,今天的经验对我而言非常宝贵,我从中学到很多,因此不再担心我的过去和未来。我要对别人多付出一点,我必须善用自己的知识和技能对人类智慧做出贡献,毕竟谁比我更适合呢?谁像我曾经活在两种完全不同的世界中呢?

明天,我打算与温伯格基金会的理事联络,请他们让我在这个研究计划里从事一些独立工作。如果他们同意,或许我对他们有一些助益。现在,我脑子里已有这方面的想法。

研究的技术如果臻至完善,效果应该会很好,各方面也会有所改善。如果我可以被改造成天才,那么美国其他五百多万名智障者是不是也可以?还有全世界无数的智障者和未出生却已注定是智障的新生儿,是不是也可以?这种方法如果应用在正常人身上或天才身上结果又会如何?一想到这儿,我就觉得必须想办法让基金会的人明了这件事有多重要。我相信,他们明了之后,一定会同意我的计划。

不过,如果真要进行这项计划,我就不能再孤孤单单一个人了,我要去找爱丽丝谈谈这件事。

正文 - 忐忑不安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 忐忑不安

「六月二十五日」今天我打电话给爱丽丝时非常紧张,声音听起来都有点断断续续的。在电话里听到她的声音感觉很好,她好像也很高兴我打电话给她,一口就答应让我去见她。一路上,我的心情忐忑不安,因此感觉计程车开得格外缓慢。

抵达她的住处,我都还没敲门,她就已经打开门抱住我说:“查理,我们都担心死了。我还怕你陈尸在不明的暗巷里,或是患了失忆症流落到什么地方去了。你为什么不打电话通知我们一声,告诉我们你安然无恙呢?”

“不要责备我了,我只是想独处一阵子,好找出一些问题的答案。”

“快进来,我到厨房煮些咖啡。最近还好吗?”

“这一阵子我都在思考、读书和写作,有些夜晚则到处晃荡想找出自我。我发现以前那个查理还躲在暗处看我。”

“没这回事吧!”她听了都吓得混身发抖了,“他躲在暗处看你?该不会是真的吧?或许只是想像而已。”

“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想到现在的我并不是原来的我,我只是占据他的位置,然后将他锁起来,就像以前我被困在面包店里孤单无助一样。我的意思是说,过去那个查理?高登是真的存在。在旧的还未消失之前,是无法在原来的位置上再放进一个新的查理。然而,以前的查理?高登是无法被抹灭的。我为了找寻他,我先去找他父亲——我是说我父亲,因为如果我能证明过去那个查理的存在,也就能证明我目前的存在。以前尼玛说我是他一手创造出来的,我觉得深深受到侮辱,于是想证明这件事。然而我发现到,查理不仅存在于过去,也存在于目前,存在于我体内,我周围,一直梗在你我之间。我想我的智慧增长了,也无形中替自己筑起一道障碍,因为我变得骄傲、粗暴了,自己都不知道,一直认为我如同你说的已超过你太多,所以我们之间已没什么共同点,但这不是真的。我害怕和女人接触,是因为查理小时候一直受到母亲告诫不可跟女人接近,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最近这几个月,虽然我在智慧方面成长很多,但在心理和情绪方面,却还像小时候那个查理一样。所以,每次一接近你,或想到要和你做爱,我就好像短路了,无法正常起来。”

我愈说愈兴奋,声音不自觉愈来愈高,让爱丽丝感到有点儿害怕,脸都胀红起来。她吐出微弱的语丝说:“需不需要我帮忙?有没有我可以帮忙的地方?”

我回答她说:“离开实验室这几个星期来,我变了不少。刚开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昨晚在市区四处闲晃时,我突然领悟到,想要一个人独力解决问题,这是再愚笨不过的事了。我陷在过去的回忆和梦境愈深,就愈能理解情绪和心理上的问题,这是无法像智力问题那样容易解决的。昨天晚上,我就是发现了这些,我觉得自己好像一个走失的灵魂,而我也的确曾经迷失过。”

“就某方面而言,我在情绪和心理方面,与每个人以及事事物物都脱节了。我在黑暗角落里——这些是我以前唯一能安身的地方——穿进穿出想要找寻的,就是让自己在情绪和心理上能与别人互通,但另一方面又能保持心智上的自由。我必须成长,这对我而言具有很重大的意义。”

我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仿佛要把心中所有的不快和疑惑一吐为尽。爱丽丝则似一块吸音板坐在那儿听我说话,都快被我的兴奋谈话催眠了。我心中因此感到暖烘烘的,整个人温暖起来,最后竟然似乎要燃烧散发出热气来,传染给坐在面前这个我关心、在意的人。这种感觉很不寻常。

然而,我这样大吐胸中块垒,对爱丽丝而言可能会有点吃不消,因此她开始微微发抖,后来甚至哭出声来。此时,沙发后面那幅画——红颊屈膝奉承的女仆像——突然夺取了我的注意力,让我想到如此倾诉之后,不知道爱丽丝会做何感想?如果我开口说我要她,她大概也会委身相许,但查理会出现什么反应呢?

如果我想和菲做爱,查理大概不会干扰,顶多只会站在门边冷眼旁观。但是,当我要亲近爱丽丝时,他却恐慌了。为什么他会害怕我去爱爱丽丝呢?

爱丽丝坐在沙发上看着我,期待我有所动作,但是我应该怎么办呢?我想要拥她入怀,然后……

然而,我才开始想到这些事,那些警告信息又跟着来了。

“你没事吧?查理,你脸都发白了。”

这时,我跟她比肩坐在沙发上。“只是有点儿头晕而已,等一下就会好的。”我虽然这么说,但内心相当清楚,只要查理感受到我和爱丽丝做爱的危险性,情况就会愈来愈糟。

后来,我想到一个克服的方法,刚开始我觉得不太妥,甚至有点污秽,但随后一想,唯一能解决临时麻痹的毛病就是欺骗查理。如果他基于某些理由害怕爱丽丝而不是菲,那我就将灯关掉,假装是跟菲做爱,如此一来,查理就不知道其中的差别了。

这种方式虽然不正派,有点污秽,但如果侥幸成功了,就能铲除查理在我情绪方面造成的障碍,因为事成之后,我的心理已认定并且明了,我爱的实际上是爱丽丝。没错,这是唯一能解决的方式。

“我现在没事了,只要关掉电灯坐在暗处一会儿就会好了。”我随手将灯关掉,等待自己慢慢回过神来。然而,这并不是一件易事,因为我必须在脑海里叫唤出菲的影像,假装相信坐在身旁的是菲。此外,即使查理已脱离我身躯,站在某处旁观,对他也没多少好处,因为现在房间里是一片漆黑。

我以为接下来身体会出现一些查理怀疑的讯号,例如恐慌,但结果什么也没有,我开始提高警觉,试图镇静自己,然后用心环抱爱丽丝。

“查理,我……”

“不要说话,”我断然喊了出来,她吓得缩回身子。“请不要说任何话,就让我静静地在黑暗中拥抱你。”我再度将她拉近我。黑暗中,我的脑海开始浮起了菲的影子,她的金色长发、白晰肌肤,都和我最后一次看到她时一模一样。我开始吻菲的秀发,然后滑下来吻她的颈项,最后落在她的双唇上。此时,我感觉到菲的双手开始抚触我背后的肌肤,然后是我的肩膀。最后,我身体内部也随之整个缩紧起来。开始时,我慢慢地爱抚她,后来愈来愈急促,好像一股兴奋感就快一泄而出。

脑勺后的头发开始刺痛,仿佛有人在黑暗中监视我,想要看清我一样,于是我开始热烈地想着菲的名字,一次又一次,菲!菲!菲!我赶紧唤出菲的影像,让她清清楚楚印在我的脑海里,以免有什么阻碍趁隙钻进我俩之间。后来,她也抓紧我,然而我却哭了出来,将她推开。

“查理!”我虽然看不见爱丽丝的脸,却可从她喘息中听出她的恐惧。

“哦!爱丽丝,我没办法,你无法了解的。”

我从沙发上跳起来打开灯,希望看见查理就站在某处。然而,房间里除了我和爱丽丝之外,就别无他人了,查理仍然躲在我的心里。这时,爱丽丝还躺在沙发上,衬衫扣子已被我解开,整张脸胀红了,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我爱你……”当我说这些话时,声音都哽咽了。“但我做不下去,我无法向你解释。刚才如果不适时停止的话,我一定会恨我自己一辈子的,不要叫我解释原因,否则你也会恨我。我只能说,这件事跟以前那个查理有关,他不让我跟你做爱。”

她将脸别过去,开始扣上衣。“今晚不一样,”她说:“你没出现作恶或恐慌的现象。你内心还是想要我。”

“没错,我是想要你,但刚才我实际上并不是在跟‘你’做爱,就某方面而言,我是在利用你,但我无法解释究竟是怎么回事,连我都不明了自己。我只能说心理上还没准备好,在心理还没就绪前,我无法假装,那等于是自欺欺人。”

说完这些,我起身准备离去。

她说:“查理,不要再出走了。”

“我不会再出走的,我必须回去工作,请你告诉他们,这几天我稳定下来之后,就会回实验室去。”

当我离开爱丽丝的公寓时,只感到一阵晕眩。下楼走到建筑物大门前,一时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我随便选了一条小路走进去,但走了一段,就发现是条死胡同,于是折返转往另外一条,然而不久就发现情况相同,又是一条不通的路,这种情形连续发生好几次,最后我都感到害怕和震惊了,似乎无论我走到那里都吃闭门羹,无处可去,无路可走,没有女人可以相处。

最后,我跌跌撞撞走到地下铁搭车往四十九街。路上行人不多,我看见一个金发女郎走往车站搭巴士,她的身影让我想起菲。后来,经过一家卖酒的商店,我不假思索就进去买了一瓶琴酒。出来等巴士时,我像流浪汉一样打开纸袋拿出酒瓶猛灌了几口,让肠胃一路灼烫到底,感觉虽然猛烈却很舒服,于是又喝了一口,这次只是轻饮。巴士来时,我整个人已陷入怦然热胀的感觉中。接下来我没再继续喝,因为此刻我还不想醉倒。

回到公寓时,我去敲菲的门,她没应声,于是我开门探头进去看了一下。她还没回来,但让灯亮着。菲是个不会临阵退缩的人,我为什么不能像她那样呢?

我回到自己的住处等她回来,宽衣洗了一个澡,穿上家居服之后,我在内心暗自祈祷今晚可不要有人跟她回来。

清晨二点三十分左右,我听到菲上楼的声音,于是抓了酒瓶爬到防火梯,想借道从那儿进去她的房间。她的前门没关,但现在我不想打那儿进去。来到她的窗边时,我本想轻敲几下让她知道我来了,但临时又改变主意,只是待在那里观察她。她踢开鞋子后轻快地扭动身躯,然后对着镜子慢慢地一件又一件褪去衣物,同时还做了几个自我捉狭的动作。

我不想让她知道我在那里看她,于是回到自己的公寓。进去时我并未立刻开灯,犹豫着是否该邀她过来,但看到房间内到处井然有序,充满太多尚待清除的直线,知道一定无法在这里跟她发生什么事,于是又外出穿过走道去敲她的房门。刚开始,我轻轻敲,后来干脆用力敲。

“门没关!”她在里面大喊。

她仅着内衣躺在地板上,双腿挂在沙发边缘,双手在头两侧伸展开来。听到我进去的声音,她的头斜偏一下,往我身上倒着打量。“查理,亲爱的,你怎么倒立站着?”

“不用管这个了,”我回答,并从纸袋里拿出酒。“我脑子里有太多的直线和方盒了。我想,或许你可以帮我将它们清除掉。”

“这是最好不过的事了。”她说:“如果你开始将注意力集中在胃里燃烧的感觉,所有直线就会慢慢溶化掉。”

“现在开始溶化了。”

“太棒了!”她站了起来,“我也想要。今天我跟不少古板但正直的家伙跳舞,现在就来把这些正直的家伙——溶化掉吧!”说完,她拿起酒杯让我帮她斟满。

她喝酒时,我将手臂滑过她的腋窝抱住她,然后抚弄她背后裸露的肌肤。

“嘿!我的天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刚刚一直在等你回来。”

她往后缩了一下。“等一下,查理,以前我们也这样做过,但你是知道的,后来也没发生什么事。我的意思是说,我常常想你,而且只要一有机会,我就马上拖你上床,但我实在不想到头来白忙一场,这样很不公平,查理。”

“今晚不一样,我保证。”在她还来不及发言抗议前,我又将她紧拥入怀,然后开始吻她,爱抚她,愈来愈强烈,几乎快撕裂我了。我高昂的兴奋感环环圈住她,同时试图解开她的胸罩,但因为用力过度,结果扯坏了上面的钮扣。

“看在老天份上,查理,我的胸罩……”

“别担心这个,”我声音开始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帮她解下胸罩。“我会再买一件新的给你。我现在就要补偿以前对你所做的。我要跟你做爱一整晚。”

她又推开了我。“查理,我从没听你说过这样的话。不要那样看我,好像要把我整个人吞下去一样。”她赶紧从身旁的椅子上抓件衬衫遮住自己的前胸,“你这样反而让我觉得衣无蔽体。”

“我想跟你做爱。我知道今晚我可以,我有这种感觉。不要拒绝我,菲……”

“来,再喝杯酒。”她轻声说道。

我拿了一杯过来,也帮她斟满,然后趁她喝酒之际,再度用吻覆盖她的颈间和肩膀,将我的热情和兴奋传输到她体内,她的呼吸也开始愈来愈急促。

“查理,你这样挑起我的感觉,如果再度让我失望,我真不知道会怎样。我也是人,你要了解我的感受。”

我将她拖到沙发上坐在我身旁。我们两人身下都是她的衣服。

“不要在沙发上,查理,”她挣扎一下站了起来,“到床上去。”

“不,在这里。”我坚持,顺便扯下她身上的衬衫。

她将手中酒杯放在地板上,俯视我,然后褪去身上仅存的衣物,全身赤裸站在我面前。

“我去关灯。”她轻轻地说。

“不,”我再度将她拉到沙发上,“我想看着你。”

她开始用力吻我,将我紧紧抱在怀中。“这次不要让我失望,查理。”

她的身体慢慢移向我。我知道这次一定不会受到干扰中断,因为我知道该怎么办,知道该如何进行。她的呼吸愈来愈急促,不时喘气叹息,呼吸着我的名字。

有一度我很清醒,感觉他就在咫尺。我从沙发扶手望过去,仿佛看见他就站在不久前我还蹲坐在那儿的窗台上,顶着黑夜注视我。脑中的知觉切换,我又回到防火梯那儿,站在那儿观察室内的一男一女在沙发上做爱。

然后,我和意志力起了一番交战,让自己回到沙发上来感觉菲的身体、我的冲动以及能力。纵使如此,我还是看见他凭窗而立,饥渴地注视我们。我在心里告诉自己:“你这个小畜生,尽管看吧!我不会在意你的。我不会再临阵退缩的!”然后,我看见他边看边吃惊地睁大了双眼。

正文 - 有了菲之后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 有了菲之后

「六月二十九日」在返回实验室之前,我打算先完成那个我自国际会议出走之后即开始进行的方案,于是打电话给任职于高级科学研究所的史道夫,问他我是否可以借用他在探究生物物理实验里用到的电子偶生成核能效果分析器。接到我的电话,他刚开始还以为我是个疯子,但等到我指出他在期刊上发表的论文漏洞时,就继续跟我谈了将近一个小时。

他希望我能到研究所与他的组员讨论我的想法。只要我有时间,或许当我完成了实验室的工作之后,我可以在这方面继续和他讨论。然而,问题就出在时间上,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还有多少时间。一个月?一年?还是一辈子?这个答案只能等到找出手术进行后,我在精神物理方面产生的副作用到底有多深才知道。

「六月三十日」自从有了菲之后,我已不再到街头四处乱逛了。我给她一把钥匙,让她可以自由进出我的房间。她开玩笑说,上锁只会把自己关在门外。我也开玩笑回答她说,她的地方乱得简直像个猪窝。她警告我,别想改变她。她五年前离婚就是因为自己的个性无法随手收拾东西,将家里整理得干干净净。

她就是这样一个人,似乎凡事都不在乎,无法、也不愿意屈就自己。有一次,我在椅子后面发现一大堆罚单,数数约有四、五十张之多。她抱着啤酒进来时,我问她为什么收集这些罚单。

她笑着回答:“哦!这些啊?你一定无法体会看到它们我有多难过。每次只要我前夫寄来支票,我就赶快去付掉几张罚单。我把它们放在椅子后,是因为每回看到都会有罪恶感,但我一个女人家又能怎么办?每回不管开车到哪里,都会碰上禁止停车的标志。我总不能在下车前,都先抬头看看可不可以停车,那不是很麻烦吗?”

看她这个模样,我答应不去改变她。她听了之后,故意装出很高兴的样子,这大概是另一种幽默的表现。菲是个自由独立的灵魂,跟她在一起唯一会觉得累人的是,每隔一阵子她就会技痒想跳舞。这个星期,我们每天晚上都一起出去,其中有一、两晚还玩到通宵达旦才回来,我都觉得体力快负担不了了。

查理已不再躲在暗处注意我了。

「七月五日」今天我将我的钢琴协奏曲处女作奉献给菲,她显得很兴奋,没想到还会有人奉献东西给她,但我不认为她真的喜欢我的作品。一个女人是无法完全符合一个男人的所有希求的,或许,有必要再一夫多妻制。

不过,菲有个好处是人很聪明,心肠很软。我今天才知道她这个月的钱很早就花完的原因。在认识我之前,她在舞厅里碰到一个女孩,那女孩说她在城里举目无亲、身无分文、无处可去,连个睡觉地方都没有,于是菲邀她回来住。但没想到两天之后,那女孩就将她放在化妆桌抽屉里的两百三十二块钱偷走,然后人连同钞票消失得无影无踪。如同我所料的,菲没报警,甚至不知道那女孩姓什么。

“报警有什么用?”她问我:“我的意思是说,那个穷婊子一定是穷得发慌了,才会想偷钱。我不想为区区几百块钱毁了她一生。我虽然不是什么有钱人,但也不想剥她的皮,你该懂我的意思吧?”

我了解她的意思。我从来没碰过像菲如此坦诚可以信任的人。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这种人,因为我实在很渴望单纯的人际关系。

「七月八日」最近常和菲到俱乐部去消磨时间,然后逛到凌晨才回来,因此没有多少时间可工作。若不是菲给我服用阿斯匹灵和她亲手调制的一些药,我恐怕就无法完成有关乌尔都语(译注:Urdu为印度回教徒所通用的一种语言)的动词型态分析,然后如期送到国际语言学会讯发表。届时,该会讯一定会将那些语言学家连同他们的录音带送回印度,因为我的报告指出了他们方法论中决定性的上层结构方面的重大缺失。

我实在很佩服这些结构语言学家,居然能够根据已经颓坏的遗稿,整理出许多语言规则来。这又是另一种人类投入诸多心力在研究愈见稀少的事物上,则让图书馆充满微妙分析哼哼哈哈语言的书籍的例子。这种研究方式实在无可厚非,但不该被拿来当做破坏语言稳定性的借口。

爱丽丝今天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实验室工作,我告诉她等我手中已展开的方案完成,并且得到温伯格基金会答应赞助我的特殊研究之后,我才会回去。她说在这方面我必须考虑到时间问题。我想,她的话也不无道理。

菲仍然一再要求我跟她出去跳舞。昨晚,我们先到‘白马俱乐部’跳舞饮酒,然后再转往‘班尼天地’,后来又到‘粉红拖鞋’,以及其他一些我都已忘了名字的地方继续跳舞饮酒,直到我快醉倒了才回家。我想,我的酒量最近应该增进不少,因为我喝了很多之后,查理才现身出来。我现只记得昨晚在‘阿拉卡桑俱乐部’的舞台上跳了一段博得众人喝采的踢踏舞,然后被俱乐部经理轰了出来。事后,菲告诉我,在场的人都以为我是个优秀的喜剧演员,他们都很喜欢我像白痴般的举止和动作。

后来又发生一些什么事,我已经不太记得了。只知道今天我腰酸背痛,以为是跳舞的关系,但菲说不是,她说是因为我从沙发上跌下来了。

今天,阿尔吉侬的行为又变得很不稳定,咪咪因此很怕它。

「七月九日」今天发生了一件很不寻常的事,阿尔吉侬竟然攻击菲。事先我已警告她不要跟阿尔吉侬玩,但她就是不听,喜欢亲自喂它。菲进入阿尔吉侬的房间,通常它都会闻声跑向笼边,但今天很反常,躲在远远的角落蹲着一动也不动,像一朵笼子里的白棉花。菲从笼子上方伸手进去,它竟然瑟缩身子隐藏到更里边,后来,菲想打开迷宫障碍安抚它。我本想出言阻止,但已来不及了。菲伸手抱阿尔吉侬时,拇指被咬了一口。后来,阿尔吉侬一直盯着我们两人看,然后又畏畏缩缩地退回迷宫后面去。

我们在迷宫另一侧找到咪咪,它胸口有一道深深的伤口正在淌血,所幸还活着。我伸手进去想抱它出来,阿尔吉侬却跑来咬住我的袖子不放,我用力甩才将它挣开。

阿尔吉侬冷静下来之后,我观察了将近一个多小时。它看起来无精打采,一副困惑不解的样子,虽然还会在没有报酬鼓励的情况下自行解决问题,但行为却很不寻常,不再像以往那样小心翼翼却信心十足地走迷宫,而是缺乏耐心鲁莽地胡冲乱撞,因此常常走太快了,在转角时撞到旁边的障碍物。它看起来好像急于想完成什么事似的。

我现在还不想对它的行为遽下判断,背后可能有很多原因。但是,我必须立刻将它送回实验室。无论基金会是否同意拨下我的特殊研究经费,我明天早上都要打电话给尼玛。

正文 - 心理学办公室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 心理学办公室

进展报告15「七月十二日」进入心理学办公室时,尼玛、史特劳斯、伯特和其他一些共同参与计划的研究人员都已经在等我了。他们虽然尽量缓和见面气氛,我却看得出来伯特急于想抱回阿尔吉侬,于是我赶紧将阿尔吉侬交还给他。其他人都没说话,尼玛显然对我越级跨过他直接跟基金会的人联络一事很不能谅解,然而我必须这么做,因为我得在返回实验室之前,确定基金会愿意让我进行独立研究。如果我事事都要取得尼玛的谅解,势必会浪费很多时间。

基金会已通知尼玛,要他让我成为研究计划里的正式一员。他伸手向我道贺时,脸上完全不带一丝表情。“查理,欢迎你回来跟我们一起工作。杰森已打电话告诉我,说基金会已经同意让你加入这个计划。整个实验室和这里的同仁都很欢迎你。电脑中心的人已向我们保证,会让你优先使用那里的设备。当然,如果有我可以帮忙的地方……”

虽然他竭力想表现出欢迎的模样,但脸上的表情却透露出怀疑的态度。我可以理解他的心态,毕竟在实验心理学方面可说是毫无经验,怎可能了解他花了好几年才研究出来的技术。如同我所说的,他极力表现出热诚的模样,不愿意对我有所评论是有原因的,所以现在他对我也没什么话好说。因为如果我现在不向他提起阿尔吉侬行为失常的原因,他整个研究工作就会因此缓慢下来。但是,我如果解决了问题,他整个组员就会跑过来我这边。

我进入伯特的实验室时,他正在观察阿尔吉侬通过多重问题迷宫的情形。他看到我叹了一口气,摇头说:“它忘了不少东西,似乎失去了许多复杂的反应能力,跟我原先预期的不一样。它现在已改用比较原始的方式解决问题。”

“你是指哪一方面?”我问。

“它以前很快就可以归纳出简单的模式。就以那个闯门的游戏为例,它可以每隔两道或三道打开一次,或专找红色的门打开,但现在就不行,连走三次都还在尝试错误。”

“这种现象是不是因为离开实验室太久的关系。”

“可能是,我们现在先让它习惯一下,明天再来看看情况如何。”

我来过这个实验室好多次了,但每次来的目的都跟这一次不同。今天我是抱着学习的心态前来,必须在几天之内吸收别人花数年时间才学会的事物。今天伯特前后一共花了四个小时帮我熟悉整个工作流程。工作即将结束时,我看到实验室里有一扇我以前一直都没注意到的门。

“里面放些什么东西?”我问。

“冷冻库和焚化炉。”他推开那扇厚重的门,开灯让我进入里面参观。“标本在火化焚烧前,我们都会先冷冻起来,防腐之后,就可减低臭味。”说完,他准备转身离开,但我仍站在那里好一会儿。

“希望阿尔吉侬不会被扔进来。”我说:“如果……到时候……我是说,阿尔吉侬如果不幸死了,将它交给我,不要丢进这里好不好?我自己处理它。”伯特没有笑,只是点头,因为尼玛已交待过他,此后无论我要求什么都要答应。

目前,时间是我最大的障碍。如果我想找出自己的问题所在,就必须立即投入工作。我从伯特那儿接过成串的书单,另外,尼玛和史特劳斯也给了我一大堆的记录资料。走出实验室时,我突然兴起一个念头,于是向尼玛问道:“刚才我参观了那座处理实验动物的焚化炉。我在想,你是不是也替我安排了后路?”

听到我这样问,他脸色遽变。“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打从实验一开始,你就已经想过所有可能的应急状况了,是不是?以后我的情况究竟会如何?”

他沉默不语,我继续追问:“我有权知道跟实验有关的所有事情,包括我自己的未来,是不是?”

“是的,你有理由知道。”他停顿一下,不自觉地将已点燃的香烟又点燃一次。“相信你也明白实验一开始,我们对实验成果就抱持了最高度的希望,现在我们仍然相信,我是说我们很确信……”

“我相信这一点。”我说。

“当然,让你参与这项实验我们必须负很大的责任。不知道现在你对实验初期的情形记得多少?是不是可以拼凑一些事出来?我们当时曾对你说过,手术效果极可能是暂时性的,不会维持很久。”

“我记得在进展报告里写过这件事,”我同意他的说法,“虽然当时我不太清楚这些话的真正意思,但这些都已不重要,因为现在我知道了。”

“所以,我们还是决定找你试试,”他继续说:“因为我们觉得实验无论如何都不会伤害到你,但如果成功了,会为你带来很多好处。”

“不必再为此辩白了。”我说。

“但你必须明白,在实验开始之前,我们曾取得你家人的同意。当时你还无法完全自己做主。”

“我知道这件事。你们找过我妹妹诺玛,我在报上看过这则消息。就我对她的记忆所及,我能想像得到,她会同意让你们动手术。”

他听到我这么说,眉头稍微抬高一些,但迅即又放下。“我们当时曾告诉她,如果手术失败了,我们不会将你送回面包店或是你之前住的地方。”

“为什么不?”

“其中一点是,你可能无法再回到从前的样子,因为手术过程和注射的荷尔蒙可能会产生非立即显现的副作用。还有一点是,手术后所经历的事情会在你身上留下痕迹。我的意思是说,手术可能产生的情绪困扰会增加智障的复杂性,让你可能无法再回到以前的样子。”

“太棒了,就像过河卒子!”

“另外就是,我们无法知道手术失败之后,你的心理层次是不是还能跟以前一样,也可能退化剩下到较为原始的反应机能而已。”

他试图让我自己解读他的心思以了解最坏的情况。“趁我还有机会问你话,倒不如现在就让我问清所有的状况。你们替我做了一些什么安排?”

他耸耸肩说:“基金会安排送你回华伦寄养之家暨训练学校。”

“什么?”

“在我们跟你妹妹签订的合约中,有一条是关于在寄养之家所发生的费用均由基金会负担,而且你每个月还会固定收到一笔费用做为生活补贴,这笔钱是终身给付。”

“为什么要选择那里?我一直都可以在外面独立生活啊!何曼叔叔死后,我虽然被送到华伦寄养之家,但多纳先生就立刻接我出来到他店里工作,为什么又要把我送回那里?”

“如果你可以自己在外面过活,就不必回华伦寄养之家。如果情况不很恶劣,你还是可以在外面的世界生活,我们只是先替你做好准备,以防万一。”

他的安排没错,我没什么好抱怨的,毕竟他已考虑得面面俱倒了,住到华伦寄养之家是个很合理的安排,但只要想到我的余生可能会在那儿度过,心底深处便不禁起了一阵寒颤。

“至少不会被丢进焚化炉里。”我说。

“什么?”

“没什么,一个小玩笑而已,不要介意。”说完,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于是问他:“我可不可以拜访华伦之家,我是说以访客的身份去那儿参观。”

“应该没问题。他们那儿固定都会有人去拜访,算是一种拓展人际关系的活动,但你为什么想参观?”

他对我的要求显得不耐,好像我正在替死后订制棺材一样,但我不会怪他的,因为他不明了找出我真正存在的重要性——这部分包括知道未来和过去的可能性,我必须知道自己将何去何从,过去又是怎么一回事。虽然我们两人都知道迷宫的另一端代表死亡(以前并不太了解这件事——不久前,我还处于青少年状态时,一直以为死亡只会发生在别人身上。)但我比他还清楚我选择所走的路径就代表我存在的意义。我不仅是个有生命的物体,还是个存在的个体——能以多种方式存在的个体——知道自己所选择的途径,还知道走那条路会对自己的将来有所帮助。

那个晚上和接下来的几天,我都沉浸在心理学领域中,大量阅读临床医学、性格学、精神测定学、学习、实验心理学、动物心理学、生理心理学、行为主义、形态心理学和精神分析、机能、动态、组织和所有现代和古代的学派说法及研究与思想系统。阅读数天下来,相当令人失望的是,许多心理学家都只是将他们关于人类智慧、记忆和学习的信仰体系,建筑在期冀的想法上而已。

菲向我表示她想来实验室参观,但我叫她暂时不要来。我不能让她在这儿碰见爱丽丝,现在我已经有很多事要担心,不能再让这件事凑上一脚。

正文 - 华伦寄养之家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 华伦寄养之家

发展报告16「七月十四日」今天的气候真不适合去华伦寄养之家,外面的天空阴沉沉的,还飘着恼人的细雨,我大概就是因为这样,心情才会忧郁,但这个理由也可能只是自我欺骗而已。我之所以无法开朗起来,真正的原因可能是潜意识里想到以前被送到华伦之家寄养一事。为了方便前往,我向伯特借了车,爱丽丝本想也跟我一起去的,但被我拒绝,因为我只想一个人前往。另外,我也没将这件事告诉菲。

华伦寄养之家位于长岛一处农庄社区内,开车到那儿约需一个半小时,由于目标还算明显,所以并不难找。整个格局是由往四周扩散开来的建筑组成,与外界的联系是仅由两根水泥柱把守的入口处。入口处旁有条窄窄的通道,门上挂着一块闪闪发亮的铜牌,上面刻着几个大字:州立华伦寄养之家暨训练学校。

通往建筑物的路旁立着一块时速不得超过十五英里的警告牌,于是我将车速慢下来往前行驶,寻找行政中心。

这时,刚好有一部拖曳车越过绿色草坪往我这个方向驶来,上面坐着三个人,一个负责驾驶,另外两个则委身于后座。我将头探出车窗叫住他们:“请问温斯洛先生的办公室在什么地方?”我问道。

拖曳车驾驶将车停住,指向前方,“医院大楼,左转之后靠右手边就是了。”

车上后座有个年轻男孩一直盯着我看。他将手放在扶座上,满脸胡子没刮,头上戴着一顶水手帽,帽缘都快遮住眼睛,因此显得相当孩子气。他脸上仿佛挂着一朵似有若无,同时显得相当空洞的微笑。看到他,我不禁被吸引了一会儿。他的眼睛睁得浑圆,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仿佛希望我给他一个什么样的回答。看他如此,我不敢继续和他四目相对,赶紧将脸别开。拖曳车继续往前驶去,我从汽车后照镜看到那男孩回头看我,表情相当好奇,我的心情因而变得有点烦躁,因为他让我想起以前的查理。

找到主治心理医师之后,我很惊讶他竟然如此年轻。他是个高高瘦瘦的年轻男子,青涩的脸庞虽然显出倦容,但坚毅的蓝眸却透露出一股力量。

他开车载我四处参观,沿途指出休闲大厅、医院、学校、行政办公室和一处他称为“别苑”的砖块建筑给我看。那栋两层楼建筑目前专供病患居住。

“我怎么都没看到华伦之家四周的围墙?”我问他。

“没有围墙,只有入口处有道大门,另外还有一些树篱阻止好奇的闯入者而已。”

“那你是如何防止他们走失离开这里的?”

他耸耸肩,露出微笑回答:“说实话,我们无法完全杜绝这类事件的发生,确实有些人会走失,但大部分的人会自己找回来。”

“你们不会主动追踪他们吗?”

他看着我,仿佛不了解这句话的含意似的。“不会,因为如果出问题了,我们很快就会知道。地方上的人士会通知我们,否则警察局的人也会帮忙将他们带回来。”

“如果这两种情况都没发生呢?”

“如果完全没有他们的讯息,也没人带他们回来的话,我们就会假设他们在外面适应得不错。高登先生,希望你了解我们的处境。这里不是监狱,州政府虽然规定我们必须尽力找回病人,但设备却不足以随时严密监视每位病人的行踪。目前我们一共有四千名病患,试图逃脱的都属于轻度智障者。我们已不再多收这类病患,尽量收些脑部受创、需长期看护的案例。不过,轻度智障者比较能够自己四处走动,如果走失到外面一个礼拜左右,发现没什么好晃的,他们就会自己找回来。这类病患通常自己会发现外面的世界并不需要他们。”

我们后来下车继续到其中一栋“别苑”参观。里面的墙壁都贴上了白色磁砖,还散发出消毒药水的味道。一楼大厅和休闲室相通,大约有七十五名男孩正坐在里面等着午餐的铃声响起。进去之后,我的眼光立即被其中一个坐在角落椅子上的大男孩吸引,他正用双臂安抚一个坐在他身上大约十四、五岁的男孩。当我们进去时,他们都抬起头看,有些胆子较大的甚至还走过来直盯着我们瞧。

“不要管他们,”年轻的医生看到我的表情,赶紧向我说:“他们不会伤害你的。”

这时,有一位管理楼面的女子闻声跑过来。她是个骨架明显、但长得相当俊秀的妇女,白色裙子外罩上一件斜纹布围裙,双袖卷得高高的。跑过来的时候,系在腰间的钥匙串也跟着铃铃作响。如果不是因为转身让人看到左侧,一般人是不会注意到她脸上有一处很明显的红色胎记。

“今天不会有人来看你的,雷。”她对其中一个男孩说道:“你通常是在星期四才会有访客。”

“戴玛,这位是从比克曼大学来访的高登先生,他想看看我们这里的工作情况。应该不会打扰你吧?我知道你每天都将这里照料得很好,不会在乎什么时候有人来访的。”

“是啊!”她笑得很大声,“星期三正好是我们换床单的日子,如果星期四来访就不会闻到这么浓的消毒水味了。”

陪我参观时,我注意到她一直刻意走在左边,以避免我看到她左脸上的胎记。她引领我参观宿舍、洗衣房、供应房和现在已摆上餐具,正等着中央厨房送食物过来的餐厅。黛玛说话时总带着微笑,脸上流露的表情和垂荡在前额的刘海,无不让人联想到‘洛特雷克舞团’的舞者。我们一路并肩行走,她都没正面看过我。我在心中暗想,以后如果住到这里来,不知她会如何照顾我。

“他们住在这栋建筑物里,还算能保持得相当干净和整齐。”她说:“您知道吗?这里住有三百名男孩,平均每一楼层有七十五名,但我们一共只有五个人看顾他们。要让他们完全安静下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这里的差事已比‘杂乱别苑’那边轻松多了。那儿的人员流动率相当高,每个人待不久就走了。病患年纪如果还小,看管起来还不怎么碍事,但如果长大成人还不会照顾自己,可就麻烦棘手了!”

“你看起来人很好,这些男孩能让你照顾是他们的运气。”我说。

听到这番话,她衷心地笑了出来,但眼睛仍朝前方直视,没别过来看我,虽然如此,我还是看到她微笑时露出来的雪白牙齿。“在这里工作不好也不坏。我很喜欢这里的男孩,照顾他们并不是件简单的差事,但是只要一想到他们依赖你的程度,就觉得付出的心血没有白费。”说这些话时,她脸上仍旧保持微笑。“正常的小孩成长得太快了,不久就能够独立,不需要别人,忘了谁曾爱过他们、照顾过他们。但这里的孩子不同,无论你付出多少,他们都会全盘照收。”说到这里,她又大声笑了出来,然后才因为忽然觉得自己过于认真而显得有点儿腼腆。“在这里工作虽然很辛苦,但是值得。”

回到楼下时,温斯洛已在那儿等着我们。此时,晚餐的铃声也正响起,男孩们鱼贯进入餐厅。我注意到先前那个膝上抱着小男孩的大男孩,现在已改用手牵着小男孩往餐桌走去。

“真不简单啊!”我一边点头赞美,一边往那个方向看。

温斯洛也跟着点头回答:“年纪较大的那个叫杰瑞,另外一个是达斯迪。在这里经常可以看到这种情形,正巧没人照顾他们时,他们有时候会自己想办法互相帮助,寻求人际接触和感情交流。”

前往学校的途中,经过另一栋“别苑”时,里面传来了一阵悲泣声,然后紧跟着发出哀号声,随后又有一阵两、三个人跟着此起彼落鼓、哀号的凄鸣声。我转头一看,发现窗上都装有铁条。

此时,温斯洛脸上出现了那天早上第一次不安的表情。他忙着跟我解释说,那是特别看护区,住在里面的都是有情绪困扰的弱智者,他们一有机会就会伤害自己或别人,因此将他们收容在K别苑里,随时拘禁他们。

“这里住的都是有情绪障碍的弱智者?他们不是应该被收留在精神病院里吗?”

“没错,但因为他们实在很难管理,所以就被送到这儿来。”他回答:“其中有一些濒临情绪崩溃的,是被送到这里一阵子之后才整个瓦解下来的。另外有些是被法院裁决送到这里来,其实我们根本没那么多的空间可以容纳他们。不过,问题的真正原因是,任何机构都没有足够的空间。您知道现在还有多少人排队等着进来这里吗?一千四百名,但到年底时,我们却仅能再收容二十五到三十名之间。”

“那现在这一千四百名病患都安顿在哪里呢?”

“还待在家里,或是流落在外,等着其他机构收容。我们这里的空间问题没一般医院那么严重,病患被送进来之后,通常可以在这儿终其一生。”

后来,我们继续走到学校大楼参观。这是一栋新完成、混合了玻璃与水泥的建筑物,窗户上有大幅的彩绘图案。进到这儿,我脑子不禁开始想像自己变成病患走过回廊的情景。我仿佛看见自己挤在由成年男子和男孩组成的人群中,等着进入教室。或许,以后我也会成为这些坐着轮椅互相推挤的男孩中的一员,或是像那个牵着小男孩的大男孩一样,或是用双臂安抚年纪较小的男孩一样。

参观到工艺教室时,我们看到里面的老师正在指导一群年纪较大的男孩如何制作椅子。看到我们,男孩都好奇地抬起头来看我们,指导老师也放下手中的锯子走过来。温斯洛向他介绍说:“这位是从比克曼大学来访的高登先生。他有意购买这里,想要先看看一些病患的情况。”

那位老师听后笑了出来,并向他的学生招招手说:“这位先生如果买……买下这里,也会顺便留……留下我们,替我们买……买更多的工艺用木料。”

后来,他引领我们到处参观工艺教室。参观时我注意到那些男孩表现得异常安静,一丝丝交谈声音也没有,只是专心于手中的工作,用沙纸磨亮刚做成的板凳或是替它们上亮漆。

那位老师看我没讲话,好像知道我心中的疑惑,于是向我解释:“这些都是沉……沉默的学……学生,相信你知道我的意思,就是所谓的聋哑……聋哑学生。”

“这里一共有一○六位像这样的学生,”温斯洛接着解释:“他们是州政府赞助的特殊研究中的一部分。”

多么不可思议的情景啊!这些男孩虽然比一般人有更多的缺憾,不仅心理上有障碍,而且又聋又哑,但还是渴望学习,神情专注地磨沙纸。

其中一个正用虎头钳夹紧木板的男孩忽然停下手中的工作,走过来拍拍温斯洛的手臂,示意他看看一些放在角落里正等着风干的工艺品。他指指放在架上第二格的灯座,然后又指指自己。那件作品松松垮垮的,里面的木材填充物都露出来了,表面的漆也不平均,感觉起来堆得厚厚的,但温斯洛和那位老师随着他的手指望过去之后,都赶紧热诚地赞赏他。男孩被赞美后,现出骄傲的微笑,然后也抬头看我,好像希望我也给他一些赞美之词。

“是啊!很漂亮。”我跟着点头示好,然后也学他们夸张地咬子,“很……漂……亮,做……做得很……好。”我知道他需要我这样跟他说话,但心头还是一阵酸。男孩听后露出微笑,并在我们转身准备离去时碰碰我的手臂,意思像是道别。我不觉因之哽咽起来,差点儿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直到走入回廊,还久久不能自己。

这所学校的校长是个矮矮胖胖、全身上下散发出母性温柔的女士。她引领我坐在一张正前方挂了一张图表的椅子上。那张图表显示各种类型的病患,以及这所学校拥有该类型病患的人数多寡,和他们研读的科目。

“我们已不再多收智商比较高的学生了,”她解释说:“智商在六、七十以上的,市立学校的特殊教育班会收留他们,现在这种班级已经愈来愈多,不然也有一些社区机构可以照顾他们。我们这里收的学生大部分都能在领养或寄宿家庭独立生活,也能在农庄做些简单的工作,或是到工厂、洗衣房里做点低微的差事……”

“或是到面包店。”我暗示她说。

她似乎有点儿不解,皱了一下眉头说:“是的,我想他们也会做那一类的工作。我们将这里的孩子分成规矩和不规矩两类(不管他们年纪多大,我们都将他们称为孩子),这样管理起来比较方便。而且不管年纪相差多少,能够保持同样规矩的住在同一栋‘别苑’里。那些属于不规矩的,则是脑部严重受创的案例,必须隔离关在小屋里,这类的病患一辈子都会受到这样的照顾……”

“除非科学界找出医治他们的新方法。”

“我想,这类病是无药可治的了。”她小心翼翼地向我解释。

“没有‘无药可治’这回事。”

她看了我一眼,语气不确定地接着说道:“是啊!没错,我想每位病患应该都有被治愈的希望。”

我的问话让她紧张。我在心中暗想,如果日后被带回来这里受她照顾,不知道会被分在规矩或不规矩的哪一类?一想到这儿,我就不禁窃笑起来。

回到温斯洛的办公室之后,他以咖啡招待我,开始跟我谈论他的工作。“我们的人员编制里没有精神医生这一项,只有一位两周来一次的外派辅导咨询员,但这样已经够了。我们这里,每一位心理工作人员都相当投入。我是可以付钱请精神医生来,但同样的费用,却可以聘请两名不怕困难、可以部分投入照顾病患的心理人员。”

“你所谓的‘部分投入’是什么意思?”

他仔细打量了我一眼,然后从疲倦的面容中露出几许愠意。“是有许多人愿意捐钱或奉献物品,却没有太多人愿意投入时间和爱心,这就是我所指的意思。”他的语气暗藏几分讽刺的意味,然后指向放在房间另一端书架上的奶瓶给我看。“看到那只奶瓶吗?”

我告诉他,刚进办公室时,我就疑惑那个奶瓶的用途。

“你知道有多少人愿意奉献自己,使用那样的奶瓶喂食一个成人吗?如果病患不巧又有排泄方面的问题,又有哪些人愿意照顾他们呢?你很惊讶,是不是?因为在学术界的象牙塔里,根本无法体验出这种情况。你能想像我们的病患被所有人拒绝的情况吗?”

听完了他这番话,我不禁露出微笑。很明显地,他误会我了,因为他突然站起来想结束话题。我想,如果日后我再回来这里居住,事情的真相解开之后,相信他就会理解我微笑的原因了。他应该是那种愿意谅解别人的人。

驾车离开华伦寄养之家,我脑子一片空白,突然不知道该思考些什么。四周尽是灰暗的凄凉景色,让人为之倒抽一口冷气。整个参观过程,都没人提到复健、治疗或将来这些人会不会重新返回社会生活的问题,好像进入之后就完全没有前途和希望了,必须终日与死沉沉的气息为伍。更糟的是,仿佛不再为外界知悉,从此没入死寂的世界中,任灵魂开始萎缩,随着时空的转移渐渐消失,终至化为乌有与尘土同在。

沿途中,那位脸上有块胎记的女看护员、说话结巴的工艺老师、浑身散发母性光辉的女校长,以及满脸倦容的年轻心理医生影像,不断穿梭在我的脑海中。他们这些人在此为沉寂的学生默默付出和贡献,希望能为自己找到另一种前程出路,就如同那个济弱扶幼的男孩已从部分奉献自己的动作中,找到付出的成就感。

除此之外,还有哪些是我没看到的呢?

不久之后,我可能就会重返此地度过余生,相信这是指日可待的。

正文 - 聚会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 聚会

「七月十五日」我暂时将寻访母亲的计划搁置下来。目前,我内心是想去看她,但觉得还不是时候,除非确定将来可能发生什么变化,否则我是不会轻易去找她的。现在就来看看我研究进展的情形,以及我从中发现了什么。

目前,阿尔吉侬已完全拒绝走迷宫,一般动机慢慢减退。今天我刻意停下手中的工作去看它。抵达伯特的实验室时,尼玛和史特劳斯两人已在那里观察伯特强迫喂食阿尔吉侬的情形了。阿尔吉侬像团小白棉球萎缩在实验桌上,伯特用滴管将食物强灌到它喉内。看到这个画面,我心中觉得怪怪的,有一种难言的滋味。

阿尔吉侬如果继续保持这样,不愿进食,他们就会改用点滴注射的方式以维持它的营养需求。下午,它都被绷带固定,看到它在绷带下挣扎蠕动的模样,我感觉自己也好像双脚双手都被束缚住了,因之起了一阵心酸,声音都哽咽沙哑起来。我强迫自己不再将自己比成阿尔吉侬,否则会更难过。后来,我赶紧走到外面呼吸新鲜空气,以疏解锁在心头的郁闷。

出来之后,我前往‘莫瑞酒吧’喝酒。在那里,我打电话叫菲出来到处闲逛。最近我已不再跟她出去四处跳舞,为此她觉得很烦,有时甚至会生气,昨晚还离家出走。她完全无法了解我的工作,也无意知道。每回我试着向她解释时,她都毫无隐瞒地表现出一副没兴趣的样子。她就是这种不愿意为别人让一步的个性,但我并不责怪她。她只对三件事有兴趣:画画、跳舞和性,其中我们只有一样相同,那就是性。我实在不该笨到想让她了解我的工作,她就是因为这样独自离家去跳舞了。她跟我说,有一次她梦到走进我的公寓,放火烧掉里面所有的书和笔记,然后我们两人围着火堆跳舞。从现在开始,我必须小心一点,因为她已经开始有占有欲了。今天晚上我才注意到,我的公寓已愈来愈像她的了——到处一片脏乱。我必须减少饮酒量。

「七月十六日」昨天晚上菲和爱丽丝终于互相见面了。我一直很想知道她们两人如果碰了面,将会发生什么情况。爱丽丝是因为她从伯特那儿知道了一些关于阿尔吉侬的事,所以才来看我的。她想知道这些现象究竟意味着什么。她一直觉得我的事她也有责任,因此总不忘要鼓舞我。

我请她喝咖啡,然后一直聊到很晚。我知道菲去史达斯特舞厅跳舞,不会那么早回来。然而,万万没想到,凌晨一点四十五分左右,她竟突然出现在防火梯上。她轻敲了一下窗户就自己推开来,然后拎着一瓶酒滑进房间。

“打扰你们的聚会,”进来之后她这样说:“我自己带点心来。”

以前我曾向菲说过爱丽丝是我在大学里工作的同事,也曾向爱丽丝提过菲这个人,因此今天两人碰面时都没出现惊讶的表情。她们互相聊了一阵后,就将话题转移到艺术方面和我身上来。她们聊得很起劲,仿佛彼此还满喜欢对方的。

“我去拿咖啡。”我向她们暂时告退到厨房去,想让她们单独相处。

回来时,菲将鞋子脱掉坐在地板上,一边吸啜瓶中的琴酒。她正与爱丽丝解释她认为在人体这个问题上,唯有享受日光浴最具价值,而裸体营是世界道德问题的一个出路。

菲还提议说我们一起加入裸体营。爱丽丝听了之后笑得几乎都快无法控制了,顺势倾身过去接受菲替她斟的酒。

我们一直聊至凌晨才止住话题。我坚持要送爱丽丝回去,但是她说没有必要。菲告诉她说,这个时间自己一个人出去可不是闹着玩的,所以我下楼叫了一部计程车陪她回去。

“我觉得她有点与众不同,”途中,她这样跟我说:“我也说不上来是哪一点,或许是她的坦白、开诚布公,或是无私吧……”

我同意她的说法。

“而且她爱你。”爱丽丝说。

“没这回事,她对每个人都这样。”我坚决否认,“她只是对面的邻居而已。”

“你们两人是不是正在谈恋爱?”

我摇头否认,“我只爱过你一个人。”

“别这样说。”

“你又把话题扯开了。”

“我现在只担心一件事,查理,你酒喝得太凶了。我听到别人这样说。”

“叫伯特不要乱管闲事,叫他只关心自己的研究和报告就行了。我可不能让他对你说那些话来中伤我。关于酒的事,我自己可以控制。”

“我也听过别人曾经这么说。”

“但不是出于我口中。”

“我只有一点不喜欢她,”爱丽丝说:“那就是她会带你喝酒,影响你的研究工作。”

“我自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查理,这项研究计划很重要。不只是对世界上成千上万不知名的人士而言,也对你自己很重要。查理,你必须自己解决问题,不能让别人绑手绑脚的。”

“哦,我现在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嘲笑地说:“你希望我少跟她碰面。”

“我可没这么说。”

“但你就是这个意思。如果她会干扰我的工作,你我都心知肚明,那就表示我必须离开她。”

“不!我不认为你该离开她。她对你有好处的。你需要一个像她那样的女人在身旁。”

“你才会对我有好处。”

爱丽丝听到之后将脸别开。“那不一样。”说完,她又转过来直视我。“我今天过来原本是希望会看到一个愚笨、没有大脑的荡妇。我猜想你可能搞不清楚自己的情感,所以想介入你们之间以挽救你。但是,看到她之后,我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我没有权利批评她的行为。我想,她对你有好处。看到这种结果,我反而没有那么难过,尽管我不太赞成你们在一起,但我还是喜欢她。不过,你如果还是要跟她一天到晚喝酒、跳舞、到俱乐部里乱晃,那她就防碍到你的工作了。你必须自己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还有其他问题吗?”我笑了出来,问她。

“如果我这样问你,你不会介意吧?你是不是已经跟她深入交往了?其实,我可以感觉得出来。”

“没你想像那么深入。”

“你跟她提过你动手术的事吗?”

“没有。”

说完之后,我可以从爱丽丝的脸上感觉出来她松了一口气的微妙变化。我没向菲提起这件事,就表示我还没有完全投入。爱丽丝和我都可以了解其中的意义。但是,菲无法分辨其中的差别。这就是爱丽丝暗自松了一口气的原因。

“我是需要她。”我说:“就某方面而言,她也需要我。这只是一种互相依赖的关系,纯粹只是因为刚好住在我对面,彼此来往很方便的缘故,但这并不是爱,跟你我之间发生的事不同。”

她低下头,凝视自己的双手,然后皱了一下眉头说:“我不确定我们之间究竟存在着什么东西。”

“一件已经介入很深,明显到每次一想到要跟你做爱,隐藏在我内心的查理就会开始惊慌和害怕的东西。”

“你跟她在一起就不会?”

我耸耸肩说:“我只知道跟她在一起时,这个问题就不严重,查理并不会因此而惊慌失措。”

“太棒了!”她笑了出来,“这实在是太讽刺了!听到你这样说查理,我就不禁痛恨他介于我们之间。你认为他会让你……让我们……”

“我也不知道,我希望他会。”

我在门口和她告别。互相握手时,感觉相当奇特,似乎比以前任何一次拥抱都还要亲近甜蜜。

回家之后,我和菲做爱,但脑子里想的全都是爱丽丝。

正文 - 泰山之顶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 泰山之顶

「七月二十七日」我几乎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工作,菲为此抗议不已,所以我干脆在实验室里摆张便床。她的占有欲愈来愈强,开始憎恨我的工作。我想她是那种可以忍受另一个女人,但不能忍受别人全心投入她无法理解的工作的人,这也是我一直害怕见到的。我现在已对她愈来愈没耐心,因为我珍惜每一刻能工作的时间——无法忍受别人想从我这里偷取任何时间。

虽然如此,我大部分时间还是花在记事本上。我随时将自己的心情和想法写下来,放在另一个档案里。

我对智力解析学很感兴趣,隐隐之中有一种感觉——我的余生会和这个问题息息相关。在这间实验室里,我很幸运可以学习所有我想汲取的知识。

现在,我已将时间转投在工作和追求答案这两个领域中,因而觉得周边的世界和过去好像变得非常遥远,让人看不清又有点扭曲,宛如时间被压缩成薄片之后,又突然被放松,因而失去了原来的形状。

目前,我所在的地方是主建筑的第四层楼。这里除了笼子、小白鼠和实验器材之外就别无一物,也无日夜之分,因为我想将别人投入一辈子心力的工作浓缩在几星期内完成。我知道任何人都有极限,需要休息补充体力,但是就不愿在尚未找出可能发生的情况前,浪费掉一分一毫的时间。

爱丽丝现在对我帮忙很大,常带三明治和咖啡来,就是从没有任何要求。

我现在感觉好像事事物物都很清晰、明显,每一道从内心散发出来的感受都被照亮得无与伦比,而且也像向外四射的五光十彩,绽放出绚烂的光芒。

独自一人睡在实验室里,竟然出现一种难以言喻的副作用。我的脑子被这里各种实验动物——狗、猴子和白老鼠等散发出来的怪味搞得有点昏昏胀胀的,进而沉入过去的回忆里。然而,有时我会分辨不出当时体验的究竟是全新的感受,或者只是过去回忆的重现。因此,我现在已分不清哪一部分才是回忆,哪一部分才是最近或刚刚发生的事,宛如回忆和现实互相交织在一起,形成奇怪的组合。往昔与今日重叠,脑神经中枢的刺激反应和在房间内穿梭撞击的反应一起载浮载沉,所有以前曾经学过的知识,都投射在像水晶般明亮的宇宙中反照回来,然后在我眼前清楚映出。

一只猴子坐在笼子里睡眼惺忪地打量我。它的手臂像随岁月枯槁萎缩的人类手臂一样皱摺斑斑。它一边抓脸颊,一边发出叽叽……叽叽声,在笼子四周回荡、攀爬,然后穿过头顶上的秋千,其他猴子无不抬头仰望。这只猴子显得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随后蹲下来小便、大便、放屁,边盯着我看边笑……叽叽……叽叽……叽叽……接着又到处乱蹦乱跳,试图抓住一只双手挂在铁条上的猴子尾巴。但后者不慌不忙地甩开骚扰,没给它得逞的机会。看到这些猴子睁着杏眼、晃着长尾,天真活泼无邪地嬉戏模样,让人真想拿点东西喂喂它们。但是,这时候我脑海中突然出现一个人就要开口大喊,因为旁边有一张禁止喂食动物的警告牌,牌子后面的笼子里是一只黑猩猩。如果不能喂食,那么是不是可以拍拍它呢?也不行。但我想拍拍它。没关系,走,我们去看大象。

在室外灿烂的阳光下,尽是穿着轻便春装的人群。

阿尔吉侬躺在自己的排泄物上,一动也不动,身上散发出的臭味比以前都还要浓烈。那我呢?我以后会怎么样?

「七月二十八日」菲新交了一个男朋友。昨晚回去本想跟她在一起,但从房间拿瓶啤酒爬过防火梯去找她时,却意外发现她和一个男子坐在沙发上。幸好进去前我先探头查看,否则会很尴尬。看到此景,奇怪的是,我竟然不很在乎,反而松了一口气。

于是我又折回实验室去研究阿尔吉侬的行为。它有时候会突然从病恹恹的气息中舒活起来,去尝试走迷宫,表现得很积极。但是,当发现自己失败陷入死胡同时,又立刻变得像一只斗败的公鸡,突然暴怒起来。每回去实验室看它,它都会警觉性地竖起耳朵倾听,然后跑向我,好像还认得我是谁。现在,它非常热衷于解决问题,一被放到迷宫外的网门,就会立刻沿着跑道往放有奖励品的盒子迅速跑去。尝试时,前一、两次都成功了,第三次则失败。它有好几次先在交叉口犹豫停留,再往错误的路径走,不久就发出一阵被轻微电到的痉挛。我本想在它还未出错前伸出援手,但最后还是克制下来,只在一旁观察。

阿尔吉侬如果发现自己走的路径很陌生,就会慢下速度,判断一阵子,然后显现出游移不定、手足无措的模样。它会先前进几步再停止,然后又往后退转身,再继续前进,直到走错了被轻微电击为止。此时,它不会像往常那样退回改走另一条路,转而在原地打转,生气地发出像唱针卡在沟槽里的尖锐声,然后失望愤怒地冲向迷宫墙壁,倒下、跳起,再往墙壁冲去,有一两次,它用爪子抓住网门凄厉地狂叫出来,之后再松开,无望地又尝试一次,最后停下脚步,将自己卷成一团紧绷的小白球。

我伸手抱起它,它仍无意放松,继续蜷缩,宛若已经不省人事。我动动它的头和四肢,仍然没有反应。放回笼中一阵子之后,它才慢慢恢复正常。

我推敲不出来它退化的原因——究竟这只是特殊现象,或者已是开始退化的表征?或者背后另有一些常态原因?如果真是这样,我就必须找出这个原因。

如果找得出来,那怕仅是对原有的智障研究锦上添花,或是对和我遭遇相同的人只有些微的的帮助,我都感到满足。无论如何,我都有可能点燃成千上万人的生命,让他们回到正常,也可能拯救尚未出生却已注定身带缺憾的新生儿。

我想,这样已经足够了。

「七月三十一日」我可以感觉我已到达泰山之顶了,跻身进入从未体验过的极真至纯云海里,但周遭的人无法理解这种状态,以为我已陷入疯狂的边缘。我的寸寸肌肤仿佛都张开来吸收外在的知识,浸淫于浩瀚的学海中。白天,知识从毛细孔钻入体内,夜晚,它们则像爆竹一般在脑海里一连串地爆炸开来,绽放出喜悦的光芒。我往往能从解决问题中得到无上的喜乐。

这是多么神奇的现象啊!无论什么事都能让我的精力为之迸涌,仿佛我现在极渴望冀求一切。过去数月累积的知识已酝酿到一定能量,开始在我体内燃烧,引领我进入清明的理解领域中。放眼望去尽是真善美交织而成的金黄稻田,随风扬起喜悦的稻浪。如今好不容易发现这片人间罕地,我怎能轻言退出呢?工作和生活应是男人的两大乐事,我现在就完全沉浸其中,因为我感觉我想要寻找的问题答案就在脑海中,不久的将来,就会化成意识印入我的智库。我祈求上帝让我尽快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如果无法如愿,我愿意接受任何答案,对一切所得心存感激。

菲的新男友是史达斯特舞厅的舞蹈教师。我不会怪她弃我而去,因为我也没时间陪她。

正文 - 五里云雾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 五里云雾

「八月十一日」过去两天来,我仿佛陷入五里云雾中,根本找不到去路,简直是一筹莫展。我虽然已找到许多问题的答案,就是无法触及最重要的一个:阿尔吉侬的退化究竟是整个实验的哪项基本假设出错了?

所幸,现在我已知道心理运作的过程,不会再让心理因素影响打击我了。与其惊慌、退缩、放弃(或是更糟,在找不到答案的问题里钻牛角尖),不如暂时让自己退出问题,让它自己慢慢消化。我尽量让自己远离意识层次,任凭潜藏在知觉以下的神秘运作过程,找出解决之道。不过,有件事我仍然无法理解,过去累积的经验和习来的知识究竟是怎样运作解决问题的?总之,我已明白将自己逼得太紧将会更糟,于事无补。有很多重要问题无法获得解决都是因为人类的智识有限,不然就是因为人们纵使有信心找出创意方法,却不懂得让心灵意志去自由运作。

所以,昨天下午我决定暂时将工作抛在一旁,去参加尼玛太太为温伯格基金会的两位理事举办的鸡尾酒会。这两位人士曾大力帮助尼玛教授入会。我本想携菲一起前往,但她推说有约会,无法接受,宁愿去跳舞。

酒会开始时,我原希望能在这个场合里找到朋友和快乐,因为这几天不知道为什么,我似乎在交友方面碰了不少钉子。是因为我的缘故,还是他人的关系呢?每回跟人聊天不出几分钟,兴致就慢慢淡下来,这究竟是人们怕我,还是他们内心深处根本就不在乎当时聊天的话题,就如同我也不在乎一样?

我随手取了一杯酒,在大厅里四处晃,想找些聊天对象。里面有几小撮人坐着聊天,但看起来好像不太容易插入他们的话题。后来尼玛太太在角落里逮到我,将我介绍给理事会的成员之一希瑞?哈维。尼玛太太才四十出头,外形颇引人瞩目的,一头金发,脸上的妆化得很浓,长长的指甲涂满了鲜艳的蔻丹。她挽着哈维先生的手臂问我:“最近研究进行得怎样?”她想知道情况。

“如您所知,我正在解决一些困难问题。”

她听了之后点燃一根香烟笑说:“我知道研究计划里的成员都很高兴你加入他们帮忙解决一些问题。但我想像得出来,你对接手别人已进行大半的工作一定兴趣缺缺,我想你宁愿投入自己认为是真的或自己创造出来的领域中。”

她的话真是一针见血,立刻说穿了我的心思。同时,她也不忘提醒希瑞?哈维,她先生在实验里所做出的贡献。这种举动令我不禁想回嘴,“尼玛太太,没什么事是完全创新的,每一个人都依靠别人的失败而进步,在科学界里没有所谓的原创性。知识是靠每一个人共同累积而来的。”

“当然,”她刻意将头转过去看她的客人,“高登先生未能早些加入帮忙解决几个关键性的小问题,真是遗憾。”说完,她迳自笑了起来。“不过,就我印象所及,你好像并未负责心理实验的部分?”

哈维听了之后笑开来,我识相地闭嘴没再回话。看来芭莎?尼玛并非会在言语上让人占上风的角色。如果我再继续刺激她,只会让场面变得更难堪而已。

后来,我看见史特劳斯博士与伯特正在跟同样来自温伯格基金会的乔治?雷诺交谈。史特劳斯说:“雷诺先生,现在的问题是这项研究计划虽然有足够的基金运作,却有太多的名目限制。如果说每笔费用都一定要用在特定的名目下,那么整个计划根本就无法实际运作起来了。”

雷诺先生不赞同地摇摇头,又挥动手中的雪茄,对坐在面前的一小群人说:“不,问题的真正所在是如何让理事会的人相信这项实验具有真正的价值。”

史特劳斯博士听了之后,也摇头表示不赞同:“我想说明的是,这笔钱应该用于研究本身。没人敢保证研究计划下可以做出有价值的结果。相反地,通常都是负面的,我们只能从中学到什么是不行的、错误的——不过,这些对那些想从中汲取知识的人而言,却与正面的发现同等重要。”

我走过去想加入他们的谈话,却发现雷诺的妻子正盯着我看,或者也可以说正盯着我头顶上空看,仿佛希望看到上面冒出什么东西来。我们之前已被介绍见过面。雷诺太太是个黑发美人,年约三十。看到我也在盯着她看时,她赶紧回到史特劳斯博士的谈话中。“那我们应该对目前的研究抱持什么样的期待呢?您认为未来可以将这些技术运用于其他的智障人士身上吗?”

史特劳斯耸耸肩,对我点头示意后继续说:“目前还无法遽下断言。您先生同意查理加入本研究计划,帮忙解决问题,以后还有很多地方需靠他提供资料。”

“当然,”雷诺先生又插话进来:“我们都理解此类纯研究的必要性。但是,如果我们能在研究之外还同时取得一些可达成永久结果的实际可行方法,那将会对我们的名声产生很大的宣扬效果,因为如此一来,我们就有一些摸得着边际的东西可以展示给世人看。”

我也想出言发表意见,但被史特劳斯拦阻下来。他大概已经感觉出我想说什么,于是站起来搭住我的肩膀说:“比克曼全体同仁一致同意查理目前负责的工作是整个实验最重要的部分。他的工作主要是发现隐藏于实验之后的真相。至于和公众打交道及教育社会的事宜,就全权留给基金会负责。”

说完,他对雷诺先生微微一笑,然后将我引到别处去。

“这根本就不是我想说的话!”我向他抗议。

“我也不认为如此,”他挨在我耳边细说,同时握住我的手肘。“但我可以从你的眼神中看出来,你想狠狠宰割他们一番!但我可不能让你那样做,是不是?”

“我想你不会。”我同意地点头,又伸手取来一杯酒。

“酒喝这么多好吗?”

“我只想放松一下,看来我今天来错地方了。”

“别这么说,放轻松点。今晚不要惹出什么麻烦来。这些人不是傻瓜,他们很清楚你对他们的感觉。你可以不需要他们,但我们需要。”

我调皮地朝他行个举手礼:“我尽量就是了,但你可要防着,别让雷诺太太靠近我。如果她再像刚才那样对我,我可会忍不住好好作弄她一番!”

“嘘!”他低语道:“小声点,她会听到的。”

“嘘!”我也故意嘘声回答他:“对不起,我会乖乖坐在角落里,远离每个人。”

后来,我感觉眼前渐渐笼上一层薄雾,似乎雾后每个人都在盯着我。我想,大概是我嘴里吐出一些什么话让他们听到,但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什么。不久,人们就逐渐离开,感觉很不寻常,因为好像还没到该正式离开的时候。我对这个现象也没多加注意,直到尼玛怒气冲冲地站到我面前来。

“你以为你是谁啊?竟敢做出这样的举动来!我一辈子从来都没看过如此粗俗恶劣的行为!”

我想站起来,但感觉全身软趴趴的,“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史特劳斯想制止尼玛继续往下说,但尼玛奋力挣了开来,粗声说道:“没错,我就是要这样说。因为你一点儿也不心存感激,更不了解整个情况。如果你不觉得亏欠我们,无论如何也该觉得亏欠他们!”

“天竺鼠也该懂得感激之道?”我控制不住喊了出来,“我只不过是你手中的棋子。现在,我得自己想办法解决你犯下的错误。在这样的情形下,我还需要对别人心存感激?”

史特劳斯尝试再度介入调解,但仍被尼玛挡了回去。“好,我倒想听听你怎么说,现在该是我们把话讲清楚的时候了。”

“他今晚喝多了。”尼玛太太说。

“还没到醉得不省人事的地步。他话可是还讲得很清楚。我已经忍受他太久了。他已经危害到整个工作的进行,严格说来,都快被他搞砸了!现在,我想听他亲口说说看,我们究竟是一些怎样的人!”

“算了,你才不想听实话!”我回答。

“不,我想听听你说的实话,查理。我倒想知道你究竟有没有对今日的成绩——你现在发展的能力、学习到的事物、拥有过的经验——心存感激。或是你根本就不希望曾经拥有过这些!”

“就某些方面来说,是这样没错。”

听我这么说,他们全都大吃一惊。

“过去几个月来我学到很多事物,不仅关于查理?高登,也关于生活和周遭的人们。但是,我发现没有人真正关心过查理?高登,不管是白痴或天才的查理?高登。所以,感不感激又有什么差别?”

“哈、哈!”尼玛笑了出来。“原来你是在自怨自艾。你期望自己变成怎样的人呢?这个实验只计划提高你的智力,并没计划要让你变成四处受欢迎的人,我们无法控制你的人格发展。现在,你可已经从人见人爱的智障青年,发展成自以为是、暴怒无常、不可理喻的畜生了!”

“我可敬的教授啊!现在的问题是你想让一个人按照你的计划变聪明,却又希望他乖乖待在笼子里,待到有需要时再拿出来展示,以替你掳掠到希望中的荣耀。但问题是,我是个活生生的人。”

听到这些话,他真的生气了。我可以感觉得出来,他几度濒临爆发的边缘,想跟我好好干一架。“你说这些话跟以前几次一样很不公平。你心知肚明我们对你不薄,竭尽所能为你做任何事!”

“没错,任何事,就只是不把我当人看!你经常夸耀说我是你一手创造的,在这之前,我好像根本不存在似的,也唯有这样,你才会觉得有所成就,把自己看成是我的主人和创造主。你恨我不时时心存感激。说实在的,我是真的感激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我从来没感觉过这么棒,但你无权因为这样就将我当成实验动物看待。我现在也是个人,在没接受手术前也是。听到这样的话,你是不是很吃惊?因为你突然发现我一直都是个活生生的人,这跟你的传统信仰体系不符。你一直以为根本就不须太在意智商低于一百以下的人,是不是呀?尼玛教授,相信你再看到我时,一定会良心不安。

“我受够你了!”他断然说道:“你喝醉了!”

“才不呢!”我肯定地说:“因为如果我喝醉了,你会看到一个你熟悉的查理。是的,另外一个处在黑暗中的查理就住在我心中,就在这里!”

“他已经被酒精冲昏头了。”尼玛说:“他的意思好像说有两个查理?高登,医生,你最好诊断他一下。”

史特劳斯博士摇摇头:“没关系,我了解他的意思。在最近几个月的心理治疗课程中,他曾表示他经历过非常特殊的心理分裂现象,好像实验之前的查理还像个独立分离的个体,潜藏在他的意识中运作,挣扎着要回来控制他的身体似的。”

“不,我的意思不是这样。查理不是挣扎着要回来,而是他就在那里跟我同在,想伺机潜动而已。他从来不会想接管我的身躯或阻挡我做任何想要做的事。”说到这里,我想到爱丽丝跟我之间的事,于是改口说:“严格说来!他几乎不会妨害到我想要做的事。你们刚刚提到那个谦虚、自我隐没的查理只是在那里耐心等待而已。我承认我在很多方面都喜欢他,但不包括谦虚和自我隐没这两点。经过这些日子,我已了解这么做是不会让人在这个世界上得到多大好处的。”

“你这么说也未免太冷嘲热讽了吧!”尼玛说:“如果这个让你变聪明的机会为你带来的结果是这样,那么,聪明才智已让你对这个世界和同事失去了信心。”

“事实也不完全是这样。”我语调变缓和了,“但是,我也理解到,单是智慧也没什么了不起。在这所大学里,智慧、教育和知识都已成了你们崇拜的目标,但我发现你们忽略了一件事,智慧和教育如果没加入感情因素,就没什么了不起。”

说到这里,我又从旁边的小桌端来一杯马丁尼,然后继续我的冗长言论。

“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我说:“智慧确实是人类的最大天赋。但是,人们往往在追求智慧时,忘了爱的需求。这是我自己最近发现的。我现在就告诉你们一个假设:单有智慧,没有感情方面的施与受能力,是会导致心理和精神的崩溃,很可能会让人发疯、失常。而且一个人如果太过于自我,完全忽略人际关系,只会走上暴力和痛苦之途。”

“当我还是智障时,我有许多朋友,现在却连一个也没有。没错,我是认识了很多人,但却没有真正的朋友,不像以前我还在面包店时。对我而言,这世界上没有一个是重要的朋友,我对任何人而言好像也不重要。”说到这里,只觉得脑子轻飘飘的,想表达的语意似乎愈来愈模糊了。“我这么说对不对?应该没错吧!”我坚持自己的立场。“我的意思是说,你们认为怎么样?是不是认为我说得没错?”

史特劳斯走过来握住我的臂膀:“查理,你最好坐下来休息一下,今晚你喝太多了。”

“你们为什么都那样看我?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我有没有说错话?我并不想说出任何不该说的话啊!”

接下来,我觉得整张嘴好像被注射了麻药一样,僵住不能动弹,言词卡在里面无法出来。我想我是喝醉了,完全无法自主。此时,我突然觉得仿佛切换到另一个场景中,看见另一个查理站在餐厅门边,肩膀倚在门板上,手中握着一杯酒,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惊慌失措呆住了。

“我一直想把事情做好。我妈妈总是教我要对人和善,她说这样才不会惹麻烦,才会交到很多朋友。”

我看见查理站在门边,不安地蠕动身躯,表情显得一副必须立刻上厕所的样子。哦!天啊!千万不能当着他们的面前出丑。“对不起,”查理说:“我得去……”后来,我总算忍住醉酒尿意,将查理引开,让他顺利走进化妆室。

幸好一切及时,数秒后,我就再度控制住了自己,将脸颊贴在冰冷的墙壁上,然后用冷水冲脸,虽然还有几分醉意,却已知道自己没事了。

从洗脸盆上方的镜面中,我看见查理正在端详我,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分辨得出那是查理而不是我。他的表情呆滞、充满疑问,双眼睁得大大的,流露出几许惊慌害怕,好像只要我吐出几个字来,他就会吓得遁入镜后的世界。不过,他并未真的落慌而逃,只是在那里盯着我看,嘴巴张得大大的,下颚都快垮下来了。

“嗨!”我朝镜中的查理打招呼,“你终于敢跟我正面相对了。”

他似乎听不懂我的意思,眉头轻皱一下,表示不解,希望我给他更详细的解释,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问,于是干脆放弃,只是牵动一下嘴角微笑。

“别想躲开,就站在那里别动!”我生气地咆哮出来,“我已经厌倦你那样躲在暗处偷偷探查我,让我无法捉摸了!”

他还是张大了双眼盯着我瞧。

“查理,你到底在哪里?”

他还是无所动静,只是微笑。

我点头,他也跟着点头。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我问他。

他耸耸肩表示不知道。

“别这样了,”我说:“你一定想要些什么,否则为什么老是那样跟着我?”

他低下头去,我也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想知道他究竟在看什么。“你想要讨回自己的位置,是不是?你希望我移出这里,好让你能回来接掌原本属于你的身躯,是不是?我不会怪你的,尽管你原先没好好利用,这还是属于你的躯壳、脑袋和生命。我无权从你这里夺走它,别人也不行。是谁这样说的,我的白天比你的暗处好?死亡也比你的暗处好?究竟是谁跟我这样说的?”

“不过,我告诉你啊!查理,”我站了起来,往后退几步,稍微离镜子远一点。“现在我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敌人。我不会轻言放弃智慧。我不会再回到那个洞穴,那里已没有我的容身之地,所以你还是最好乖乖待在那个属于你的潜意识里,别再到处跟踪我了。我是不会放弃的,不管别人怎么想,不管多寂寞,我都会尽力保住被赐与的一切,为这个世界上和跟你相同遭遇的人做出一番伟大事业来。”

说完,我转身往外走,镜中的查理似乎很不服气,想伸手抓我。但这好像是我醉后愚昧的幻想而已,因为镜中只有我的影像。

从化妆室出来之后,史特劳斯想帮我叫部计程车,但我坚持不要,说我可以自己安然无恙地返回家门,现在,我只需要新鲜的空气让自己清醒清醒,我不想任何人作陪,只想一个人走回家。

直到此刻,我才清楚看清自己已变成一个怎样的人了。如尼玛所言,我是个暴怒无常、过于自我的畜生!不像以前的查理,我现在根本无法交到朋友,或是替别人和他们的问题着想,我只对自己的问题感兴趣而已。在镜中和查理相对的那几刻,我可以从他的眼神中看出来我现在已变成怎样的一个人了。我为这一切感到羞耻!

几个小时后,我发现自己已走到公寓门前,准备往楼梯上走。上楼穿过昏暗的走廊,经过菲的房间,我看见她的灯还亮着,于是想进去看看她。就在敲门之际,我听到她的咯咯笑声,紧接着是一阵男人的咯咯笑声。

现在似乎为时已晚矣!

于是,我静静回到自己的房间,无意马上打开灯,任凭自己站在黑暗中好一会儿,只感觉眼眶湿润,泪水咸咸的。

我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如此孤单?

清晨四时卅分——我找到解答了!就在我不住打盹快要进入睡梦之际。好像一切突然豁然开朗,拼凑出清楚的蓝图一样。现在,我再也睡不着了。我得赶回实验室去,用电脑测试看看结果是不是正确!我终于找到这个实验的败笔了,我终于找到了!

既然如此,我的前途将会如何?

正文 - 不能惊慌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 不能惊慌

「八月二十六日」致尼玛教授的一封信(副本)

亲爱的尼玛教授:

我在随函隔页里附上一篇名为《阿尔吉侬?高登现象:智力增长的结构和机能之研究》的报告,如果你觉得适当,也可以刊登出来。

如你所知,我进行的研究已全部完成,随函报告中有全部的研究方法,数据分析则可在附录里找到。当然,这些资料最好再经过检查确认一遍。

研究结果清楚显示,我的智力快速成长的背后是有缺失的,这项事实无法抹灭。你与史特劳斯博士发展出来的手术注射法,目前用于人类身上还言之过早,无法真正增加人类的智慧。

研究过阿尔吉侬的数据资料之后我发现,它目前虽然还处于体能年轻期,心理却已开始退化,活动能量遭破坏,机能腺体已呈现一般性退化,协调机能正在快速衰退中,而且有明显的健忘症出现。

如同我研究报告中说明的,这些症状和其他一些生理和心理的并发现象,可以用我的研究方法明显预测出来。你们发明的手术方法虽然可以促进我们的心理程序快速发展,然而却有我将之称为“阿尔吉侬?高登现象”的缺失。也就是说,整个智力快速发展其实只是自体逻辑的延伸而已。我证明出来的假设,可用下列数语简单说明:

人工刺激发展的智力会以其增加的速度相对渐渐消退。

我会在有生之年还能动笔之际,将脑海中的想法都记录在进展报告里,毕竟这是少数几个我很感兴趣的活动之一。此外,记录下来也才能使整个研究更加完整。然而,从各种迹象看来,未来我的心理活动能力应该会快速减退。

我已经检查过我的数据资料千百遍了,希望能从中找出错误,发现自己的研究为假。然而,很不幸的是,这些研究结果仍旧能成立。虽然如此,我还是很庆幸自己已对人类精神机能的知识,以及外力增加人类智能的方法学有所贡献。

记得几天前的晚上,史特劳斯博士曾说过,证明理论为错误的失败实验,和成功的实验是一样的,都会促进知识和进步。我现在已能体会这句话的含意了。我很抱歉我的贡献只是在证明这项实验中的全体同仁,尤其是对我付出如此之多的人的努力形同流水。

查理?高登笔

随函附上报告一篇

副本致史特劳斯博士

温伯格基金会

「九月一日」现在我必须镇定,不能惊慌,虽然不久之后,我就会出现智能退化的心理不稳定和记忆力衰退现象,但我还是不能惊慌。到时候,我会不会知道这些事呢?现在,我只能尽量客观地记录心理状态,随时提醒自己这份进展报告可能是绝无仅有的,所以我必须继续写下去。

今天早上,尼玛和伯特将的报告和求出的数据资料,拿去给霍尔斯东大学此一领域的最高权威者看,想证明我的研究结果和方法是否正确。上星期,他们还叫伯特检查我的实验和理论是否有误。我实在无法对他们这种小心翼翼的做事方法有所苛责,毕竟我是他们眼中所谓“后来居上的查理”。到现在,尼玛仍无法接受我的研究已超越他的事实。他还活在自我权威的迷思里,对他而言,我只是个外人。

我并不在乎他或其他人如何看待这件事,因为时间不容许如此。现在,研究已经完成,数据也已求出,剩下的就是等待看我在阿尔吉侬身上的预测,日后会不会发生在我身上。

当我将研究发现告知爱丽丝时,她哭了出来冲到外面去。我必须跟她说明,无论如何她都不该为这件事感到自责。

「九月二日」现在,一切尚未明朗。我仿佛置身在一片清楚的白光下,周遭事物也都跟我一样静待变动。我梦到自己孤孤单单站在山顶上,环顾下方黄绿交织而成的山川景色,上方发出的阳光,将我的身姿投影在脚下,形成一团小黑球。黄昏太阳归山时,这团阴影已伸展开来,在我身后变成细细长长的。

虽然这些话我已向史特劳斯博士提过,但我还是愿意在这里再说一次,我不会为过去发生的事责怪任何人。毕竟实验前已经过严密的准备,并且在动物身上做过广泛的测试,数据也都获得证实。在找我做人体实验前,我相信他们都确定不会对身体造成任何伤害。当时根本无法预见这项心理缺失。我不想要任何人因为发生在我身上的事而感到自责。

「九月十五日」尼玛说我的研究结果已获得证实。这意谓着问题的假设直捣实验的核心疑点,之前所有的假设也都因此动摇起来。以后或许有办法克服,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已经向他们建议,除非另外在动物身上做过充分的研究解决此一问题,否则都不能再轻易从事人体实验。

我个人觉得,实验最重要的一环应是研究酶的不平衡。如同许多事物一样,时间永远是问题的关键——例如发现缺失的时机和注射荷尔蒙替代物的时机。现在,我虽然很想投入这方面的研究,帮忙找出可用于局部皮质控制放射性同位元素,却不知我还有多少时间可活。

「九月十七日」我已经愈来愈心不在焉了。明明记得才把东西放在书桌或实验桌的抽屉里,转个身回来却找不到了。碰到这种情形,我会不禁发脾气,对每个人大吼大叫,难道这就是退化的初步现象吗?

前两天,阿尔吉侬死了。当天凌晨四点半,我到外面晃了一圈返回实验室之后,发现它侧躺在笼子里的一角,姿势好像睡着了却还在奔跑一样。

解剖结果显示我的预测是正确的。它的脑部重量减轻,比正常的重量还轻,而且,多半的脑回部分都已变得平滑了,脑裂沟也变得很宽、很深。

想到这些现象也可能发生在我身上,就不禁害怕起来,因为眼前阿尔吉侬的结果实在是太真实了。今天是我第一次为自己的未来感到害怕。

将阿尔吉侬放进一只小小的金属盒之后,将它带回家,因为我不愿意看见它被丢进焚化炉里。那情景将多么令人感伤和难过。不过,昨晚深夜,我还是将它埋在后院。当我将花束摆放在它的坟前时,泪水不禁从眼眶滚了下来。

「九月二十一日」明天我想去马克街找我母亲。昨晚我做了个梦,因此想起一连串的回忆,让我深入探进过去。我赶紧拿张纸记下来,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立刻将想写的内容记下来,因为我的记忆力似乎衰退得愈来愈快了。这个梦是关于我母亲的,让我因而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还想了解她,想知道她到底长什么样子?为什么会有那些行为?我不能恨她。

因为我必须在探视她之前,先和她产生亲密感,如此才不会在看到她时惊慌失措或举止笨拙。

正文 - 三只瞎老鼠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 三只瞎老鼠

「九月二十七日」我必须将下列这些内容立刻写下来,因为太重要了,会让整个记录过程更完整。

三天前,我又向伯特借车,强迫自己无论如何都得去探望罗丝。出发前,内心虽然充满不安的恐惧,但深处却相当明了这是一趟逃避不了的行程。

初抵马克街时,我心想或许来错地方了,因为这儿已完全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四处一片脏乱,许多楼房已被夷为平地。一路往前驶去时,犹可见到路旁遭弃置的冰箱,门都松落下来了,护栏后方一张老旧的弹簧床开肠剖肚地躺在那儿,里面的铁丝往上穿出。有些屋子的窗户封上木条,有些则修修补补,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房子。我将车停在离屋子约一条街远的地方,然后走向马克街。

街道上看不见儿童嬉戏的画面,和我脑海中记忆的完全不同——查理躲在窗后窥视街道上成群的儿童玩耍(很奇怪,我记忆中的马克街永远都被窗户隔开,我就站在里面望着窗外的儿童嬉戏)——现在,这里只剩年暮的老人孤单地站在门廊后,观看眼前慵懒的一切。

缓步踱向昔日曾居住过的旧屋时,心头不自觉地又起了一阵恐慌。我看见母亲身穿破旧的棕色宽服,站在屋前由外往里清洗一楼的窗户,尽管当时气候寒冷多风。她总希望被邻人看见最美好的一面,显示她是个好妻子兼好母亲。

她很在意别人的看法,以及出现在别人面前的样子和感觉。马特总是时时提醒她,别人的看法并不重要,而她却闻而不听,坚持诺玛一定要穿得很体面,家中的家具摆设一定要上乘货,我也一定要待在家里,以免别人知道家里有个失常的小孩。

走到大门前,停下来犹豫了一会儿,她正好挺起身子歇口气。一想起要见到她的脸,我的心就开始微微颤抖。然而,她的面貌和我极力从记忆中找寻出来的影像已大相径庭。她的头发花白,根根僵硬如铁丝,双颊的肌肉则已干瘪得现出皱纹。前额因工作冒出的汗水闪烁出几许微弱的光辉。看见我时,她有点儿不知所措地盯着我瞧。

我几乎想把脸别开,望向马路,但没有这么做,毕竟我大老远赶来这儿,为的是什么?

没错,我可以假装迷了路,向她问路。见到她已经足够了,但我依旧未临阵脱逃,仍按兵不动地站在那儿,看她会采取什么行动。她只是站在那儿,一言不发地盯着我看。

“有什么事吗?”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和我记忆深处回荡出来的声音相符。

我启开双唇,想回答她,却觉得发声器似乎突然故障了,我无法正常运作。此时,我看出来她的眼神已露出一丝认得我的神采,然而,我就站在那儿像个哑巴似地无法言语。这绝不是我一路大老远赶来希望看到的结果,我不愿她看见我痴呆、不懂得如何表达的傻样子。但是,打结的舌头就是无法如愿解开,我的双唇干涩异常。

经过一阵努力之后,我终于吐出几个字,但不是我预期的那些(我原希望藉由感性动人的开场白来掌控局面,一扫过去的痛苦和阴霾),只觉喉间并非很顺畅地发出“妈……”的声音。

尽管过去几个月来我已学会许多事物,熟悉驾御数种语言,但现在面对站在门前盯着我看的她,竟然只能发出这么简单的一声“妈……”,宛如饥渴的羔羊期待母乳时发出的咩咩声一样。

她用手背揩揩额前的汗水,然后皱了一下眉头,似乎无法看清我的模样。我往前站了几步,穿过大门走向通道,一步一步挨向阶梯。她抽身往后退了几步。

这个动作让我怀疑她是不是真的认出我来。但是,她随之接着喊出:“查理……”既未尖叫,也非微弱的声音,而是像梦境中吐出的呓语一般。

“妈……”我又向前登上了一级,“是我啊!”

我的举动大概吓着她了。她立刻往后退,踢翻清洁桶子,里面脏污的肥皂水顺着阶梯流下来。“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只是想看看你,跟你说说话……”

此刻,我的舌头依旧不听使唤,喉间发出的声音无法连续一致,似乎刚才说的话还在空中回荡。“别跑开,”我央求她,“不要弃我而去!”

但是,她仍然躲进玄关,将门反锁。不久,我看见她隔着门上玻璃窗后方的白布帘偷瞄我,眼神怀有相当的疑惧。她隔着玻璃窗轻启双唇,无声地说出:“走开!不要来找我。”

她为什么要如此排拒我?她是何方神圣?有此权利这样弃我而去?

“让我进去!我要和你说话!让我进去!”我用力捶打门板,希望她开门让我进去,没想到敲打力量过大,震坏了门上的玻璃,划破了我的手。我想,当时她一定以为我疯了,想伤害她。最后,她还是开门,却迅速往里冲到屋内的通道上。

我推门进入,身子突然失去平衡,一个踉跄差点儿跌进玄关。此时,被割伤的手已渗出血来,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藏在口袋里止血,以免让罗丝看到,这只会让她更加害怕而已。

进去之后,我首先经过的是一道经常出现在恶梦中的楼梯。曾经有好几次,我都梦到自己在这道又长又窄的楼梯间被恶魔抓住双脚拖往地窖。我想尖叫求助,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舌头卷在嘴里,就像寄养在华伦之家那个无言的查理一样。

住在二楼的房东——梅耶夫妇一向对我很友善,常给我糖吃,让我坐在她们厨房里跟狗儿玩。我想上楼探望他们,但不消说,我也感觉到他们早已不在人间了。现在,楼上住的应该是我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那楼梯已永远将我阻隔在外了。

我看见通道尽头的房门已被罗丝锁上。我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会儿……

“开门!”

门后同时也传来几声高频率的回应,是狗的叫声,我吓了一跳。

“没事了,”我说:“我无意伤害你或任何东西。今天我大老远赶来,总不能没跟你说半句话,就掉头走了吧!如果你再不开门,我就要破门而入了!”

我听到她在里面说:“嘘!纳比,进房间去。”一会儿,我听到喀的一声,然后门顺声而开,她站在那儿盯着我。

“妈,”我轻轻说道:“我别无目的,只是想跟你说说话。你要了解,我现在已经跟以前不同了,已经很正常了。你了解吗?我不再是智障儿、白痴了,而是跟你和诺玛、马特以及其他任何人一样正常。”

我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目的只是想让她不要关门,继续听我说。现在,我很想把胸中一大堆话向她一吐为快。

“我接受手术,他们改变了我,已经变成你心目中想要的样子了。你有没有读过报纸报导过科学实验改造人类智慧的消息?我就是第一个接受这种实验的人。难道你还不明白吗?否则为什么要那样看我?我现在已经变聪明了,甚至比诺玛、何曼叔叔和马特都聪明。我懂的事比大学里的教授还多。跟我说话啊!你现在可以以我为荣,向邻居说件事,不必在朋友来访时将我藏到地窖里。拜托你,跟我说说话,告诉我一些事,我只想知道小时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恨你。但是,我必须在为时已晚前,了解自己的过去。难道你还不明白,除非完全了解自己,否则我无法成为完整的个人,而你是世界上唯一能帮助我的人。让我进去坐下来跟你说说话,好吗?

我想,大概是我说话的方式过于激动,因此让她陷入沉思,而不是因为我说话的内容。

她站在通道上,仍旧未发一语。我不加思索地抽出口袋中尚在淌血的手推开门,请求她让我进屋子。她看到之后,脸上的表情也跟着软化下来。

“你受伤了……”我并不觉得她应该怜悯我。或许,在她心目中,这跟一只小狗撕伤自己的爪子、小猫在争斗中流血的情景是相同的。如果她的怜悯并非因为我是查理,尽管如此,毕竟还是一种关心。

“进来洗干净,我去找些绷带和碘酒来。”

我尾随她走到已裂痕累累的水槽旁。以前,我从后院进门之后,或是在吃饭和睡觉前,她就常在这儿帮我洗净双手。她看着我将袖子卷起来,说道:“你不该打破窗子的,房东会不高兴,何况也没钱可以修理。”她似乎看不惯我清洗的动作,于是伸手将肥皂接过去静静帮我搓洗,似乎害怕两人之间的沉默会被打破。但是,后来她还是发出了声音。

“查理,你怎么老是将自己弄得一团糟,什么时候你才学会照顾自己。”她这么说,仿佛回到了二十五年前当我还是小查理的时候。那时,她总是极力为我在这个世界上争取一处立足之地。

血迹清洗干净后,她用纸巾拭干残余的水珠,然后抬头看我,眼睛不知所措地打转,同时露出几丝害怕犹豫的神情。“哦!天啊!”她哽咽一声后,整个人往后退。

我准备用较柔和的语调再度跟她说话,试图说服她,一切都安然无事,我无意伤害她。但是,正当开口之际,我可以感觉得到她内心仍在游移,眼睛不知该望向何处,手就摆在双唇上。最后,当眼神移向我时,她痛苦地发出了一声:“这屋子真乱,我没想到有人会来,所以没打理,看看这些窗子和木框多脏啊!”

“没关系,妈,别担心这些了。”

“地板一定要打蜡清洗干净。”她瞥见门上有些手印,拿起抹布揩净。抬头望见我正在看她,她皱了一下眉头。“你有没有看到我的电话帐单?”

在我回答前,她挥了挥手指,继续往下说,语气有点儿责怪似的。“这个月一号我本想去付清,但正好遇到我先生出城做生意,所以没去。我跟他们说,不用担心钱的问题,因为我女儿这星期领薪水,到时候我们会把帐单都付清的,我在钱财方面还没什么问题。”

“你女儿是你唯一的小孩?你没有其他的小孩吗?”

她回答时,眼睛望向别处。“有个男孩,但因为太优秀了,其他母亲都妒忌他,她们用恶魔的眼光看他,说他很有I?Q,却是恶魔的I?Q.如果不是因为这样,他一定会很有成就的。他真的很聪明、独特。别人都说他可能成为天才……”

说到这儿,她重新拾起刷子。“对不起,我必须整理屋子了。等一下我女儿会带男朋友回来,我得赶快将这里刷洗干净。”她跪下来刷洗已经擦得很干净的地板,没再抬头看我。

现在,她完全融入了自己的世界,我坐在桌旁静待她再度跟我说话。不行,我一定要等到她认出我是谁,知道我的来意之后才能走开。这整件事非得弄个明白不可。

她边洗地板边哀伤低吟,然后忽然停了下来,手中的抹布就停在桶子和地板之间,仿佛突然想起我的存在。

于是,她转头看我,神容显得有点儿疲倦暗淡,眼神却透露出几丝光采。然后,她敲了一下头说:“这怎么可能?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记得他们说你永远无法改变啊!”

“他们为我动手术,改变了我。我现在已经是名人了。全世界的人都听说过我。妈,我的智力增加了,会读书、会写字,还会……”

“哦!感谢上帝,”她微声地说道:“我的祈祷——原来这些年来,上帝都听到了我的祈祷,我一直以为它没听到。其实,它只是在等待行善的时机。”

她用身上的围裙擦擦脸。当我双臂环住她时,她开始靠在我肩上尽情啜泣起来。现在,所有痛苦终于一扫而空,今天我总算没白来。

“我要去告诉所有的人,”她露出微笑,“包括学校里的老师。她们如果知道了,一定难以置信。我还要去告诉所有邻居,何曼叔叔,对,我一定要告诉何曼叔叔,他知道了一定会高兴死的。你爸爸和妹妹回来看到你也一定会很高兴,无法相信这是真的。”

看到她一副兴高采烈的神情,为将来的美丽远景勾勒出一幅蓝图,让我不忍心戳破她的梦想,告诉她儿时的老师大都已离开学校,邻居早就搬离这儿,何曼叔叔早在数年前就离开人间,而父亲也已离她而去了。毕竟,这些年来她所受的苦已经够多了。我不愿见到她伤心,你希望她微笑,希望自己也是能让她快乐的人。这是我第一次让她绽开双唇微笑。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停下来想了一下,似乎记起了什么。我感觉她的心已在打转,就快返回现实。于是我喊了出来:“不!等一等,妈,有件东西我必须在离开之前交给你。”

“离开?你不能离开啊!”

“我必须走,妈,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但我会写信和寄钱给你的。”

“那你什么时候会再回来?”

“我也不知道,但在离开之前,我希望你看看这个。”

“杂志吗?”

“不完全是。是我写的一篇科学报告,很难懂,标题是‘阿尔吉侬?高登现象’,是我发现的,以我的名字命名。我希望你保留一份,以后就可以告诉别人,说你的儿子终于有出息了。”

她接过去看了一眼,表情有点儿错愕。“是你的名字耶!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有出息的。我想尽了一切办法让你聪明,只是当时你年纪太小记不得,但我真的试过了。我跟人说,总有一天你会上大学,成为专家,在这个世界上成名。他们听了都不相信。只是嘲笑我。”

此刻,她的泪水中再度现出微笑,一会儿又拿起刷子继续洗刷厨房里的木制家具,没再抬头看我,嘴里还发出快乐的哼声,就像梦呓一样。

这时候,狗又吠了几声,前门被打又关上,然后我听到有人说:“好了,纳比,是我!”狗在卧室门边兴奋地跳跃着。

听到诺玛的声音,我竟然惊慌得不知所措。我并不想看到她,多年前我们根本没话说,现在我可不愿意她来破坏我跟母亲之间的团圆兴致。我想逃开,但是,这儿根本没有后门,唯一的出路是从窗户爬到后院,然后再穿越树篱出去。但是,那样一定会被当成肖小窃贼。

听到她将钥匙插入门孔的声音时,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竟向母亲耳语:“是诺玛回来了。”我碰碰她手臂,但是,她似乎没听到我说什么,继续忙着清洗家具,嘴里不忘发出哼声。

门开了。诺玛看到我,皱了一下眉头,似乎没认出我来。当时室内已有点昏暗,但灯还未点上。她放下手中的购物袋,打开灯,问道:“你是谁?……”我还没开口回答,她就已将手贴在唇上,整个人无力地往后退,靠在门板上。

“查理!”她的表情和母亲看到我时的表情一模一样,而且现在看起来也和母亲以往的模样相同——瘦瘦的,有棱有角的,感觉像只依人的小鸟,很漂亮。“查理!我的天啊!太不可思议了!你一定忘了先写信或打电话通知我们一声。你实在应该先打电话来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她转头看看母亲,母亲坐在靠近小槽边的地板上。“她没事吧?你没吓着她或……”

“她已镇静好一会儿了。我们刚刚谈过话。”

“还好。这些日子来,几乎什么事她都忘了,得了老人病。伯特曼医生叫我送她去安养之家,但我不愿意,我不忍心看到她住进那种地方。”她打开房门让狗进来。狗儿兴奋地在她脚边又舔又吻。她伸手抱起狗儿。“我无法让妈住进那地方。”说完,她又朝我微笑,感觉并非很肯定。“真的很惊讶看到你。如果在街上相遇,恐怕会擦肩而过。你变了好多。”她叹了一口气,“真高兴见到你!查理。”

“真的?没想到你会想看到我。”

“哦!查理,”她握住我的手,“千万别这么说。我是真的很想见见你。我一直等你回来。自从在报纸上得知你在芝加哥出走之后,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回来这里的。”她往后退了几步,仔细端详我。“你一定不相信我常想到你,想你究竟在什么地方,正在做些什么事。尼玛教授来找我……这是多久前的事了?三月?那就是七个月前,我以为你早已不在人间了呢!妈告诉我说你在华伦寄养之家死了,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很相信,所以当他们跟我说你还活着需要你做实验时,我一时拿不定主意。那个教授……是叫尼玛?他不愿意我在手术前见你。他说这样可能会影响你的心情。我从报上得知你手术之后变成天才时,都高兴得无法形容呢!”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办公室里所有的人,也向我桥牌社里的女孩说了。我还把你登在报上的照片拿给他们看,告诉他们说,总有一天你会回来的。果然没错!你回来了。你没忘记我们!”

她再度拥抱我。“哦!查理,查理……你无法了解突然发现自己有哥哥的感觉。坐下,我弄些东西给你吃。你一定得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说清楚,还有你未来的计划……我都不知该从何问起。你看,我一定是语无伦次了,好像突然发现自己有个英雄或明星哥哥一样。”

我很困惑,没想到诺玛会如此热烈欢迎我。我压根儿都没想到她和母亲独处这么多年,会有如此大的改变。然而,这是不可避免的。她已经长大了,不再是记忆中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孩。她已长成亲切、令人想接近、感情丰沛的女人了。

我们坐下来聊天。感觉很讽刺,谈到母亲时彷佛母亲不在现场。每当诺玛谈到她们的生活状况,我都会回头看看母亲是否在听。然而,她好像完全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听不懂我们之间的语言,这些对她而言似乎不具任何意义。她像鬼魂一样在厨房里游走,东收拾西收拾的,来去自如不受任何阻碍,让人看了都感到有点儿害怕。

我边看诺玛喂狗边问她:“你还是如愿养到狗了,是不是?纳比,拿破仑的小名。”

她站起身,不解地问:“你怎么知道?”

我告诉她,前一阵子我想起来,她拿历史考卷回来想养只狗但被马特阻止的事。她听了之后,眉间的皱纹更深了。

“这些事我都忘了。查理,我对你有这么重要吗?”

“有一段记忆我很好奇,到底是不是真的,或者只是梦境的片段,甚至完全是我自己的想像。那是一段关于我们最后一次在地下室像朋友一般游玩的记忆。那次,我们把灯罩套在头上戴,假装是中国苦力,在旧垫子上跳来跳去的。我想,那时你大概七岁或八岁吧!我十三岁。记得你跳开垫子撞到墙壁,虽然不很痛,却大声叫说我想害死你。爸妈听到了,都赶紧下楼查看发生了什么事。”

“妈怪马特没有看紧我,让我和你独处,然后妈就用皮带打我打得半死,你还记不记得这件事?事情经过是不是这样?”

诺玛津津有味地聆听我描述这段记忆,宛如一些沉睡的影象已开始慢慢鲜活起来。“这段记忆很模糊,我原以为只是梦境。记得我们头戴灯罩在垫子上跳上跳下的。”她听我说完之后,眼睛望向窗外。“我当时恨你是因为他们总是偏袒你,从来不会因为你功课不好而打你。你可以跷课到处玩,我却得在学校里用功得半死。那时我是真的恨你。有的同学会在黑板上画一个人戴一顶笨帽子的图案,然后在上面写‘诺玛的哥哥’。有时候,通过校园的走道时,他们还会往我身上丢纸屑,大喊白痴妹妹或高登家人都是大笨蛋!有一次,艾蜜莉没邀我参加她的生日舞会,我知道那是因为你的关系,所以我想报复,于是乘在地下室玩戴帽子游戏时诬告你。”说到这儿,她不禁哭了出来。“我说谎,说你想害我。哦!查理,当时我多傻、多么不懂事,真是可鄙!”

“别自责了。当时你要面对其他小孩的耻笑,也太为难你了。对我而言,厨房和房间就是我的天地,其他根本无所谓,因为待在里面很安全;而你却必须面对外面的世界。”

“为什么你会被送走?查理?为什么你不能跟我们住在一起呢?我常常在想,怎么会这样呢?我问妈,妈总是说这样对你比较好。”

“就某方面而言,没错。”

她听了之后摇摇头说:“她是不是因为我才送你走的?哦!查理,事情怎么会这样呢?我们为什么要受这种苦?”

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想告诉她,我们就像阿特柔斯家族或像卡德摩斯在偿还祖先遗留下来的罪恶一般,但终究还是没开口,因为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她和我自己想要的答案。

“如今,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说:“今天和你重逢,我真的很高兴。现在感觉舒服多了。”

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臂,“查理,你都不知道这些年来我跟她是怎么过的。对我而言,这栋公寓、这条街和我的工作都像是一场梦魇。每天,我都害怕回来时看不到她,或是看到她伤了自己。每想到这类的事,我就觉得愧疚。”

我站起来让她靠在我肩上,她开始轻泣。“哦!查理,我很高兴你回来。我们需要有个人依靠,我已经好累了。”

这是我曾梦过的情景,现在历历在眼前,但又能如何?我总不能告诉她实情,即使假装接受她的亲情,也只是在欺骗自己。如果我还是以前那个弱智、需处处依赖人的查理,今天还会不会是这样呢?所以,现在我有什么理由待下来?相信这层面具立刻会被拆穿。

“别哭了,诺玛,很快就会没事的。”我仿佛听见自己以更肯定的口吻安慰她。“我会尽力照顾你们,我存了些钱,基金会也有付我薪水,我想这阵子我可以固定寄钱给你们。”

“但你还是不可以走啊!你必须留下来……”

“我必须出外旅行做研究、发表演讲,我会尽量抽空回来看你们的。好好照顾她,她已经吃了不少苦,我会尽力帮助你们。”

“查理!不要走!”她靠在我身上,“我很害怕。”

现在,正是我过去一直期待能扮演的大哥哥角色。

就在此刻,我感觉刚才一直无言坐在角落里的罗丝忽然盯着我们看,脸上的表情开始起了变化,双眼睁大,身子往前倾,让我联想到准备伺机俯冲而下的秃鹰。

我赶紧推开诺玛,但说时迟那时快,罗丝已起身从桌上拿来一把刀指向我。

“你想对她怎样?不要碰她!我已跟你说过再碰你妹妹的后果。你这脏东西,根本就不属于常人世界!”

我们两人同时往后退,基于潜意识直觉,我有点儿罪恶感,好像曾经做了什么错事被逮到。我确信诺玛和我有相同的想法,仿佛母亲的指控是真的,我们曾共同做出什么不道德的事来。

诺玛对着罗丝尖叫:“妈,把刀放下!”

看到罗丝持刀站在那儿的模样,让我想起那晚她逼马特送走我的情景。现在,她就跟当时一样震怒。一阵麻意立刻袭击我,让我无法言语或移动寸步。我顿时紧张起来,耳朵发出嗡嗡声,胃也开始打结扭动,像是要翻出体外了。

罗丝手上有把刀,爱丽丝也是,父亲也是,史特劳斯博士亦然……

很幸运,罗丝顺从了诺玛的意思,将刀交给她,但心中的恐惧仍未熄灭,于是又尖叫出来:“赶他出去!他不能那样心带邪念看着妹妹!”

罗丝一边尖叫一边瘫回椅子,并且开始啜泣。

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诺玛也是,我们同时陷入羞愧。现在,我会被送走的原因已沉淀出来,诺玛应当知道是为什么了。

我在想,如果我真的曾经做出让母亲如此恐惧的事,为什么记忆里会缺少这一段呢?虽然如此,我也无法肯定某一处被封闭的深层意识里没有暗藏恐怖的想法,或许暗巷内的深邃通道后方,有我从未曾见过的景象。总之,我可能永远无法得知真相,而不管真相为何,我也不能因为罗丝保护诺玛而憎恨她,她必定是亲眼目睹某些事,关于这一点,我必须谅解,原谅她,否则我就毫无可取之处。

诺玛仍在颤抖。

“好了,没事了!”我说:“她对自己的举动根本就毫无所知。她是在生以前那个查理的气,不是我。她怕查理做出伤害你的举动,想保护你,不要怪她。忘掉这一切,以前那个查理已经消失了,不是吗?”

她根本没注意听我说话,脸上出现梦幻般的表情。“我刚才经历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发生了一些事,相信你也会有这种感觉,仿佛这些事以前曾经发生过,现在又要重新上演了。”

“没错,我也有这种感觉。”

她摇摇头说:“刚才她握刀的情景,我仿佛在梦境中见过。”

毫无疑问地,我被送走的那晚,她一定也被吵醒了,而且在房间里亲眼目睹这一切。但是,后来被潜意识压抑,化成让她误以为是梦境的想像。现在告诉她实情已无任何意义,只会加深她的心理负担,未来她和母亲仍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我很愿意帮助她卸下重担和苦痛。而且,在我亲手主导这一切之后,没有理由不为此做个结束,毕竟,未来我也有一段辛苦的日子要过。知识的细沙既已流过沙漏瓶颈,就已无再倒返的余地了。

“我必须走了,”我说:“好好照顾你自己,还有她。”我按按她的手心。出来时,拿破仑对我吠了一阵。

我尽量忍住不让泪水流出眼眶。但是,在到达街口时,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我已经开始像个小男孩号啕大哭起来,路上行人纷纷转头看我。然而,我已顾不了那么多了,只任凭泪水奔流。如今动笔记下这一段,仍觉得心头紊乱,不知如何描写才好。

边走,脑中边响起下面这些话语,它们像阵阵吵杂的旋律,重复敲击着我的脑海:

三只瞎老鼠……三只瞎老鼠,

跑得跌跌撞撞,跌跌撞撞,

还追着农夫老婆身后跑,

终于被她用尖刀割掉尾巴,

这可是一辈子难得一见,

三只……瞎……老鼠。

我想掩住耳朵阻止它们在脑海里鼓噪,但是它们仍继续叫嚣。我曾回头望了身后的屋子一眼,仿佛看见一个男孩脸颊贴在玻璃窗上盯着我瞧。

正文 - 走下坡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 走下坡

进展报告17「十月三日」种种现象显示我正在走下坡。好几次,我都想趁目前脑筋还清醒能自我控制时,以自杀结束这一切,但一想到查理就在窗旁等着我把借来的身躯归还给他,不准我随意丢弃时就作罢。

我必须记住,自己是世界上唯一接受这种实验的人,我会竭尽所能将脑海中的想法和心中的情感记录下来,毕竟这份进展报告是查理?高登对世人的贡献。

我变得敏感易怒,昨晚还因为玩立体音响而跟这栋大楼的人大吵一架。自从不弹钢琴以后,这已成了我的主要娱乐。明知不该将时间都投注在这里,但还是不知不觉陷进去,因为我害怕自己睡着了会做恶梦,会让时间悄悄流逝。然而,醒着时,我也只是在浪费每分每秒而已。

我告诉自己,等天黑之后有的是时间睡觉。

楼下的佛纳先生以前从不抱怨,但最近却一反常态敲我脚下的天花板和水管,提醒我该注意音量。刚开始,我都故意充耳不闻,但昨晚他已忍无可忍,穿着睡袍上来警告我。吵了一架之后,我用力关上门不理他。大约过了一小时,他和一位警察再度出现在我门前,警察说我不可以在凌晨四点将音响开这么大声,当时如果不是佛纳先生脸上还保持一张微笑,我一定会怒揍他一拳。他们离开之后,我气得把所有录音带和音响都砸烂。其实,我只是在自欺欺人,我根本就不喜欢这类音乐。

「十月四日」今天的心理治疗课程是我经历过最奇特的一次。史特劳斯很不高兴,因为他也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发展。

今天经历的不算是记忆,而像是心灵体验或幻觉。现在我不想任意解释或推演,只是忠实地将事情经过记录下来。

进入史特劳斯的办公室时,我的情绪尚在起伏不定,但他假装没看见,像往常一样拉了一张椅子坐在我后方,而我也一言不发地躺进躺椅里。他坐在我身后,等我开始倾吐累积已久的心理毒素,我没能完全看清他的脸。

后来,我抬起眼睛看他。他似乎有点儿疲倦,脸颊松松垮垮的,让我想起马特坐在椅子上等着替人理发的样子,于是我提议开始做自由联想。他点头答应。

“你在等顾客上门吗?”我问他:“你该买把像理发店的椅子,要顾客做自由联想,你就可以叫他平躺下来,像理发一样。过了五分钟,再将椅子升起,递给他一面镜子,让他看看被刮净之后的自我是什么模样。”

他听后未置一语,让我有点儿惭愧,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无法制止自己继续揶揄他。“他的病人在看过镜中的模样之后或许会说:”再帮我把焦虑剃去一些。‘或是’请不要将我的超我修得太整齐。‘说不定他会要求使用鸡蛋(egg)洗发精——我是说自我(ego)洗发精。你看,我多么不小心,竟然说错了。博士,你说把这句话记录下来。我要的是鸡蛋(egg)洗发精,而不是自我(ego)洗发精。鸡蛋(egg)……和自我(ego)听起来很接近,是不是?我的潜意识里是不是想洗清罪恶?还是想重生?或是想受洗?我们是不是刮得太彻底了?白痴(idiot)有无我意识(id)吗?“

我停下来,等待他的反应,但他只是移动椅子。

“你没睡着吧?”我问。

“我在听,查理。”

“只是听?一点儿都不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

我叹了一口气,说道:“迟钝的史特劳斯,一点儿都不会被激怒。我告诉你,我讨厌来这里。心里治疗有什么用?你我都很清楚有什么结果。”

“但我不认为你想就此罢手,”他说:“你想奋战到底,是不是?”

“真是笨得可以了!这么做只是在浪费你我的时间罢了!”

头顶上的灯光昏晦,我盯着天花板的隔音方板看——上面布满了细小的孔洞,我说的每句话都被吸进去藏在里面了。

接下来,我又感觉自己头轻脚重,然后心灵陷入一片空白。这种现象不太寻常,因为在心理治疗课程里,我一向有很多题材可以畅谈。梦境……回忆……联想……问题……都是我倾吐的题材。然而,现在我却感觉被隔离了,处在孤独的空虚中。

只听到迟钝的史特劳斯在我身后呼吸的声音。

“我觉得很奇怪。”我说。

“想谈谈你的感觉吗?”

多聪明、多镇定的家伙呀!我到底来这里做什么?让天花板的细小孔洞和治疗师的巨大洞穴吸走我的自由联想?

“我不知道该不该谈,”我说:“今天我对你格外充满敌意。”然后,我告诉他我从刚才到现在的想法。

虽然没看到他的脸,我却能感觉他正点头称是。

“这种感觉很难解释清楚,”我说:“以前也曾出现过一、两次,就在昏厥之前。轻飘飘的……全身绷得很紧……但是却又感到发冷、发麻……”

“说下去。”他的声音夹杂几丝兴奋,“还有什么感觉?”

“我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全身麻木了,好像以前那个查理就近在身旁。我确定现在我的眼睛就睁得很大,是不是?”

“没错,的确睁得很大。”

“我看见墙隙迸出蓝色火花,天花板缩成一团球悬在半空中。灯光刺入我的双眼,现在刺向脑髓了。房间里每样东西都在发光。我好像飘浮起来,或者说是扩散开来,浮在空中。但是,我知道自己的身体还躺在沙发上,尽管我没看到。”

这是幻觉吗?

“查理,你没事吧?”

还是神秘论者描述的境界?

我虽然听到史特劳斯的问话,但是却无意回答他。我必须暂时不理会他,让自己处于被动状态,等待这一切随同光亮充满我体内。

“你看到什么了?查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被执意摇动的手摇醒了。是史特劳斯博士。

“感谢老天!”他说。我望进他的双眼。“你让我担心死了。”

我摇摇头,“我没事。”

“看来,今天就到此为止。”

起身时,身体不稳地摇晃了几下,过了几秒,才完全恢复平衡。这时,房间看起来感觉很小。“不只今天到此为止,”我说:“干脆到此结束。我不想再做心理治疗了。”

他听了似乎很不高兴,但也无意说服我。于是我抓起帽子和外套,赶紧离开。

现在,我仿佛看见下面这些柏拉图名言,正在火陷后方的岩石阴暗处嘲笑我。

……洞穴里的人说,他什么都看不见,只是上下浮沉……

上升,不断往上升,就像一片绿叶被卷进上升气流之中,然后加速,体内的原子因而互相推挤散开,让我整个人随之膨胀、变大、变轻……朝太阳的方向爆炸。现在,我成了浮游在寂静海面上不断膨胀的宇宙。刚开始面积并不大,整个身体只包围这间房间,然后是整栋建筑物,整座城市、全国,继续膨胀,甚至包覆整个地球。我知道,如果往下俯瞰,会发现我的影子就投射在地球表面上。

很轻,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在时空中漂浮,继续膨胀。

然后,仿佛要穿透存在的地壳,宛如飞鱼跃出海面一般,下方有一股引力拉住我,我想摆脱。

即将与宇宙融合为一体之际,意识边缘传来了阵阵耳语。我被轻得快感觉不到的引力拉往底下有限、可朽的世界。

后来,我持续扩散的灵魂,随着退潮般的引力慢慢缩回只有地球般大小。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还是被慢慢往下拉,缩成自己、缩回自己的体内,就像五根意识手指套入躯壳的手套内,我又躺回沙发上了。尽管可以随意再度脱身而起,但我不想再动,后来似乎也无法移动了。

我躺在那儿,让自己保持开放,静想这一切究竟意谓着什么。是查理!他不愿我掀开心灵之盖脱壳而出。他不想知道上面有些什么。

查理是不是害怕见到上帝?还是畏惧见到虚无?

就在我静待之际,我变成了体内的自我,再度失去感觉。查理将我拉向体内。我从内在的隐形眼睛中,看见一个红点转化成多瓣的蓬松花朵,植入潜意识的核心深处。

我渐渐缩小,并非像体内的原子愈聚愈密、愈聚愈紧,而是融合——自我的原子融入了微宇宙,里面异常轻,也异常热,宛若深陷在地狱中的另一个地狱。但是,我看不见灯光,只看到蓬松的多瓣花朵渐渐合成一瓣,不久即变成一枚系在细绳上旋转的黄金圆盘,然后又幻化成轮转的彩虹。最后,我回到静谧的黑暗洞穴中,浮游在迷宫似的水道里,寻找一个愿意接纳我、拥抱我、吸收我的地方,好让我可以从中再度开始。

在核心里,我再度看到光线,那是洞穴最黝黑处透出来的光线,微弱而且遥远——宛若从望远镜中看到令人目炫的亮丽细光一样。后来,蓬松的多瓣花朵又再度出现了(那是一朵莲花——飘浮在潜意识的入口处。)如果我胆敢折回洞穴入口,纵入光线中,我想我会在那儿找到问题的答案。

然而,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害怕,不是害怕生命、死亡或虚无,而是害怕浪费时间,而且从来不曾像这次如此地害怕。我开始通过洞穴缝隙,猛烈的水压将我往洞口方向推去。

但是,洞口太小了,我根本无法通过!

忽然,我被推向洞壁,然后又被推离,如此反覆了好几次之后,终于抵达洞口。从洞口渗透进来的光线刺痛了我的眼睛。此刻,我知道自己又要穿透地壳,飞进圣光之中。我感受到一阵未曾有过的剧痛冰冷和睡意,耳内同时响起上千羽翼拍击般的嗡嗡声。我睁开双眼,立刻又被洞外强烈的光线刺得赶紧闭上。我冷得全身开始颤抖,甚至尖叫出来。

正文 - 纸上迷宫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 纸上迷宫

「十月五日」我坐下来想完成这些报告,却发觉自己郁躁难安,根本无法执笔,录音机也吵得我无法集中精神思考。我知道这些报告很重要,非完成不可,但今天就是一直无法定下心来写,几度拖延。我警告自己未写出东西——未写出任何东西之前,绝不可吃晚餐。

今天早上,尼玛教授请我再去实验室一趟,以便做些测试,这些都是我以前曾做过的。刚开始,我觉得并无不妥,因为现在我还在支领薪水,而且这些测试也有助于使实验记录更完整。但是,当我抵达比克曼大学和柏特一起进行时,就觉得这些对我而言,实在是有点儿过分。

刚开始,我被要求走纸上迷宫,这让我想起手术前和阿尔吉侬比赛走迷宫,以及后来学习走迷宫的情景。我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像以前那样在短时间内走完迷宫,所以伯特伸手过来拿纸时,我生气地将它撕碎,丢进字纸篓。

“不要,我不要再走迷宫了!我知道自己身处在暗巷中,这样就够了!”

他看到我生气,以为我失去理智了,于是赶紧安抚我。“没事了,查理,放轻松点。”

“放轻松点?这是什么意思?你根本就不了解我现在的情况!”

“没错,但是,你可以想像,我们大伙儿也都为这件事感到很难过。”

“别假慈悲了。现在不要管我就好了!”

听到我这么说,他显得相当困窘。我也及时发现自己说错话,不该对他如此恶劣,于是赶紧补充道:“对不起,我说得太过分了。最近还好吗?论文完成了没有?”

他点点头说:“现在重新打字。二月就可以拿到博士学位。”

“不错,”我拍拍他的肩膀,表示我已不生气了。“继续加油,教育是人生大计。把我刚才说的话忘了。我会按照你的要求做,但不要再走迷宫了。”

“尼玛想要你做罗尔沙赫氏测验。”

“想了解我的内在?他到底在期待什么?”

当时,我看起来一定很生气,因为他往后退了几步。“你是自愿来这儿的,如果不想做也没关系……”

“好吧!没关系,卡片拿出来,但不要告诉我你们发现什么。”

他也没必要告诉我。

我知道罗尔沙赫氏测验并非要受试者说出看到的内容,而是要观察受试者当时看到的反应,是看到全部或部分?有动作或是没动作?特别看到卡片中某个彩色图点?还是产生很多联想?或者只是出现微弱的反应?

“根本没用,”我说:“因为我已经知道你们想知道什么了,而且也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反应来迎合你们。我现在必须做的是……”

忽然间,我感觉头部两侧好像被重击了几下,忘了自己该做什么。好像在脑海中的黑板上寻找多时之后,看到了全部的文字,但是,当我要仔细看清时,一部分却已被拭去,致使前后无法连贯起来。

刚开始,我并不相信这样的现象。等到接受卡片测试时,我显然已出现恐慌,以致答话急切,话语都无法顺利吐出。我恨不得将那些墨点一一拨开,看清里面到底藏了什么。我明明记得刚才还很清楚里面的答案,不,严格说来是我的心境投射在上面,让卡片变成有意义的答案。怎么现在都不见了?

我记不起任何想说的话了,全都消失了!

“有个妇女……”我说:“跪着清洗地板。不,我是说一个男人持刀……”答话时,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于是一再地变更内容。“有两个人好像在拉扯什么东西,应该是洋娃娃吧!他们互相拉来拉去,都快把洋娃娃撕碎了,而且——不,不是这样,是两张脸隔着窗玻璃对望……”

我慌张地将卡片丢得满桌都是,然后站起来。

“我不要再做测试了,不再做任何测试了!”

“好了,查理,今天就做这些。”

“不只是这些,我不想再回到这里了!如果你们需要从我身上了解什么,只要看我的进展报告就好。我不要再走迷宫,我又不是天竺鼠。这些已经够了。现在我想单独一个人。”

“好了,查理,我能理解你的心理。”

“不,你根本就无法理解,因为事情不是发生在你身上,只有我能了解自己。但我不会怪你。你有你的工作,有博士学位等着你去放成,所以不要跟我说你理解我。我们根本就不属于同一个阶层。你虽然住在这个缺少人性爱的环境里,但还是必须日复一日地生活下去。虽然我曾从你这一层往上升,但是现在又必须从你这一层往下降。我想,今后我再也不会搭乘你这部升降机了!让我们就此道别吧!”

“你不认为该向史特劳斯博士说一声……”

“替我向大家道别,好吗?我不想再面对他们了!”

在他未说出任何话或做出任何举动阻拦我之前,我立刻走出实验室,搭上电梯永远离开比克曼大学。

正文 - 一条笨懒虫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 一条笨懒虫

「十月七日」今天早上史特劳斯来看我,但被我挡在门外,我不想见他。现在我只想一个人独处。

随手拾起数月前还念得津津有味的书想重新阅读时,竟发现自己已忘了大半,这种感觉很奇怪。我记得上回读米尔顿的书时非常兴奋,但现在翻开,却只记得亚当和夏娃及智慧树等情节,其他的几乎都看不懂了。

我起身闭上双眼,查理的影像在脑海中浮现——六、七岁的查理坐在餐桌前学习读书和写字,嘴巴一直重复念着相同的字,母亲坐在他身旁——我身旁……

“再试一次。”

“看杰克。看杰克跑,看杰克看。”

“不对!不是看杰克看!是跑,跑杰克跑。”她用粗糙的指甲指着书说。

“看杰克。看杰克跑,跑杰克看。”

“不对!你根本就不认真。再念一遍!”

再念一遍……再念一遍……再念一遍……

“不要逼他了。他会被你吓坏的。”

“他不是不会,只是太懒,不专心念!”

跑杰克跑……跑杰克跑……跑杰克跑……跑杰克跑……

“他比其他小孩反应慢,多给他一点时间。”

“他很正常,没有任何异样,就是太懒了。我一定要他吃点苦头,除非他学会。”

跑杰克跑……跑杰克跑……跑杰克跑……跑杰克跑……

视线移开桌面,抬头往上看,我好像看到我自己——透过查理的眼睛——手中握着,正用双手使力撕破,感觉仿佛想将书撕成两半。我拆下封套,扯破好几页,然后用力将书丢向房间另一隅的破唱片堆里。我没捡起来,白色的书页在那儿向我吐舌头扮鬼脸,嘲笑我看不懂米尔顿的书。

我必须努力记住学过的事物。上帝啊!我求你不要夺走我的一切。

「十月十日」晚上我通常会外出,四处走走,散散步。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或许是想出去看看其他人不同的脸吧?昨晚,我忘了自己住什么地方,后来警察先生送我回来。很奇怪,我记得很久以前也曾发生过这种情形,原本不想将这件事记录下来,但一想到我是世界上唯一能描述这段经过的人,于是就写下来了。

走路时,我并未感觉自己脚踏实地,仿佛飘浮在混淆的半空中,一层灰雾罩住周遭的一切。我相当清楚自己目前的情况,却束手无策。走路或站在人行道上观看过往的路人时,有些人会转头看我一眼,有些人则视若无睹,但都没有人跟我说话。只有一次例外——有天晚上,一个男人走过来问我想不想找个女孩陪陪,然后带我到一个地方,向我要了十块钱。给了之后,他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事后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被愚弄了。

「十月十一日」今天早上推门进入公寓,发现爱丽丝已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房间打扫得很干净,东西排列得很整齐,看到这光景,我还以为自己走错地方,但随后又看到角落里被摔坏的录音带和书籍仍在那儿,没有被动过的痕迹,才确定没走错。爱丽丝被我在地板上走路时发出的嘎嘎声吵醒,抬头望了我一下。

“嗨!”她笑着喊了出来,“猫头鹰。”

“不是猫头鹰,是懒虫,一条笨懒虫。你是怎么进来的?”

“从菲的房间爬过防火梯进来的。我打电话给她,问你的状况。她说你最近的行为很怪异,常吵到邻居,很担心你。我想,此刻应是我现身的时候了,所以决定过来看看你。我整理了你的地方,你应该不会在意吧?”

“我很……在意。我不愿意任何人为我感到愧疚。”

她走到镜前梳理头发。“我不是因为愧疚才来看你的,而是觉得自己可怜才来看你。”

“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她耸耸肩,“像首诗。我想看你。”

“有什么好看的,这里是动物园吗?”

“别这样了,查理。不要刻意防着我。我等你接近我已经等很久了。不过,我还是决定主动来找你。”

“为什么?”

“因为还有时间。我想和你共度这段时间。”

“这是一首歌吗?”

“查理,不要取笑我了。”

“我不是在取笑,只是我无法和任何人共度这段时间。我想把这段时间保留给自己。”

“我不相信你只想一个人过。”

“没错,我只想一个人过。”

“前一阵子我们没联络之前,曾有过短暂的相处。我们共同谈过、做过一些事,虽然为时不长,但我们之间确实发生了一些事,这并不是秘密。我是不会走开的,查理,我一直在等待。你又回到我的层次了,是不是?”

听到这番话,我开始在房间里掀起风暴。“别再幻想了,我根本就没有任何指望。现在我都不敢往前想,只敢往回看。谁知道还有多久我就要回华伦寄养之家,或许几个月、几个星期后,甚至也可能只是几天之后。你无法跟着我去那个地方,是不是?”

“没错,”她承认,“我大概也不会去那里探望你。一旦你被送回华伦寄养之家,我会尽力忘掉你,我不会伪善的,但是,在你走之前,我们两人没必要再孤孤单单的。”

她在我回话之前,迅速吻了我。她坐在我身旁,头倚偎在我胸前,我等待着有所反应。但是,却未出现期待中的慌张,或许查理已明白爱丽丝是个女人,不是他母亲或妹妹。

发现自己度过危机之后,我放松地叹了一口气,因为任何事都无法阻拦我了,现在,我已没有时间去恐惧和伪装自己了,因为我再也不会跟任何人如此相处在一起。所有障碍已一扫而尽,我已修复联系我和爱丽丝之间的那条断弦,找到走出迷宫通往爱丽丝的途径。我不仅爱她,而且还是全心全意地爱她。

我不愿假装自己已经懂得神秘的爱情,然而这次真的有所不同,超乎了性和利用女性的身躯,宛若浮离地面、恐惧和痛苦,化成比自我还重要的一部分。我被移出心灵暗穴,进驻至别人的身躯。这种感觉如同那天在心理治疗课程经历到的一样——我即将脱离,奔向宇宙或宇宙之外。在那儿,我和爱丽丝将融合在一起,重塑人类性灵,让它不朽。先是蓬松往外膨胀,然后又收缩往内收敛,共同奏出混合呼吸、心跳、白日和黑夜的生命韵律,以及身体互相融合后激发出回音的旋律。我以这种方式再度回到上次那种奇怪的境界里。一片灰雾从我心灵底处往上飘升,光线穿透云雾射进了我的脑海(多么奇怪,那道光线应该是暗淡的才是!)然后,我的身体被吸入宇宙空海中,装载在一个奇怪的受洗盆里接受洗礼,并且因为施舍而开始瑟缩颤抖,爱丽丝的身躯则因受取而开始发出微颤。

我们两人以这种方式互相融合,沉浸在爱意里,直到黑夜慢慢脱离,静日悄悄降临。我依偎在她身旁,悟出肉体之爱的重要性,以及两人互相拥抱、互相施受的必要性。宇宙再度爆炸开来,里面的分子互相推离,将我们两人拥入隐晦黝黑寂静的太空中,然后两人永远相隔——如同婴儿已脱离子宫独立,友人必须互道别离重新上路,朝各自的终极目标狂奔而去——孤独的死亡。

虽然如此,天地之间仍有一股稳定平衡的反作用力,将人类互相牵制住,以避免被太空中的风暴吹散。因此,我们的身躯都系在人类的锁链里,以防被强风吹散成虚无。

即将进入梦乡之际,我依稀记起和菲之间的情形,因而轻轻微笑出来。我们仅被肉体关系牵系,无怪乎相处毫无困难、毫无负担,但是,我和爱丽丝之间的情形却完全不同,至今仍是一种神秘。

我倾身过去吻她的眼。

她清楚我的一切,接纳我只能短暂与她相处的事实。她同意在我提出要求时离开。每一想到此,我就痛苦难堪。但是,我们之间拥有的,可能已是别人终其一生都无法寻获的。

正文 - 最先忘记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 最先忘记

「十月十四日」早晨醒来,心中有一股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所做为何的感觉。看到她躺在身旁,才想起自己的存在。她察觉出我的变化,只是安静地在公寓里走动,帮忙做早餐,清理房间,或是刻意外出让我一个人独处。无论如何,她都不提出任何疑问。

今天晚上,我们一起去听音乐会,半途即因为感到沉闷无聊而离开,我好像愈来愈无法专心了。今晚之所以去听,是因为以前我很喜欢史特拉文斯基的音乐,然而,现在我已无法耐心听完了。

爱丽丝搬来之后的唯一缺点是,她激起了我必须奋战的斗志。我恨不得时间就此停止,智力就凝结在这个阶层。我不想失去她。

「十月十七日」我记不住事情了,为什么我会忘掉?我必须想办法摆脱昏沉衰退。爱丽丝说我已经一连好几天都躺在床上,似乎都快忘了自己是谁、身处何地。后来,我才慢慢恢复知觉认出她,想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连续昏睡是不是进入第二幼儿期或是所谓老人病的征兆?哦!我感觉得出来,已愈来愈接近了。

这是多么残酷的逻辑演进——心智加速退化中。我学习的速度如此之快,也退化得如此之惊人。如果我想办法阻止,有用吗?华伦寄养之家的影像不知不觉窜入我的脑海——空洞的微笑、漠然的表情——人们嘲笑的对象。

小查理?高登正透过窗子对我笑,他想伺机进入。天啊!快阻止他吧!

「十月十八日」最近,我常忘掉刚学会的事物,似乎已开始出现退化的典型模式——最后学的最先忘记。应该是这种模式没错,我最好再进一步查证。

重读《阿尔吉侬?高登现象》时,虽然还知道是自己写的,却仿佛觉得好像是在阅读别人的作品,其中大部分我都已经无法理解了。

我怎么变得如此难以相处、躁郁难安?尤其是对爱丽丝。她对我很有耐心,帮我把房间整理得干干净净,经常替我收拾随手任意放置的东西,还帮我洗盘子擦地板,我却在今天早上对她乱吼乱叫,把她弄哭了。我不愿如此,但她也不该将地上的破录音带和书籍到箱子里摆得整整齐齐的。看到如此,我不禁火冒三丈,因为我不希望别人碰它们,我要它们照我丢下的样子摆放,好让我记得自己曾经丢过它们。我气得踢翻箱子,弄得满地都是散落的物品,还警告爱丽丝不准收拾。

这种举动愚笨至极,毫无理由。我想我生气的真正原因是知道爱丽丝明知整理维持不了多久,却都不向我反应她的想法。她只是在迎合我,假装我一切都正常。何况那只箱子也让我想起前些日子到华伦寄养之家参观的情景。那男孩制作的灯座虽然歪歪斜斜地站不稳,但我们还是为了迎合他而称赞他。

爱丽丝现在的所作所为就是如此。我无法忍受。

她跑到房间里哭,我也很难过。我告诉她说,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值得她为我牺牲。为什么我无法控制住自己,只要继续爱她就够了?只要控制到这种程度就好。

「十月十九日」我的活动机能也开始衰退了。我常常拌倒东西或弄掉东西却还不知道,一度以为是爱丽丝摆放的。走路时,也偶尔会踢到垃圾桶或椅子,我以为是爱丽丝移动过。

现在,我终于了解,原来是我自己的协调机能出了问题,往后我必须小心走路才是。现在,我也发现打字愈来愈吃力。还有,为什么我老是责怪爱丽丝?她为什么都不回嘴辩解?这无疑更令我生气,因为我从她的脸上看见可怜的神情。

看电视已成了我唯一的娱乐,我整日都把时间投在这方面,机智节目的影片重播、肥皂剧,甚至儿童节目和卡通片都逃不了我的眼睛。我懒得动手关掉电视,只是让夜间节目一直播放,旧电影演完了还有恐怖影片、晚间表演,之后还有深夜节目紧跟着播放,最后是全部播毕的讯息和频道测试,它们仿佛在框框里朝我眨眼睛……

我怎么会将生命都虚掷在那只四方型的框框里呢?

节目播毕后,我觉得倒尽胃口,因为清楚自己可以读书、写作和思考的时间所剩有限,而且也明了自己不该将时间都浪费在针对儿童设计的节目上,仿佛我已退化回小孩了,尤其是现在,似乎我内在的小孩在呐喊。

尽管我了解自己的状况,爱丽丝也好心劝我不要再浪费光阴,但我还是无法自已地对她生气,叫她少管闲事。

我隐隐觉得自己是想借看电视麻醉自己,阻止自己去思考及回想关于面包店、父母亲和诺玛之类的事。我不愿想起任何往事。

另外,今天还发生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我拿起以前在撰写报告时引用克鲁格写的一篇《ber Psyc》来读,希望能从中了解写过的报告,以及自己曾经做过的一些研究。但是,万万没想到,自己认不得德文了。刚开始,我以为是眼睛有毛病,于是赶紧拿出其他的外国语文来读,但结果依然相同。

「十月二十一日」爱丽丝离我而去。让我回想看看事情究竟是怎么开始的。她说我住的地方一团糟,到处都是破录音带、旧书和碎纸屑,她已经无法与脏乱为伍了。

“不准整理那些东西!”我警告她。

“为什么你能忍受这些呢?”

“我要东西就保持原来的样子,不要动它们!你无法了解人体内渐渐发生变化、却又无法触及,无法控制的那种感觉,仿佛一切都从指间缓缓流逝,却无法阻止它发生。”

“没错,我是无法理解那种变化过程,也无法理解过度聪明时和现在的你。但是,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手术前的你并非如此,你不会无视脏乱和自怜自艾,或是任凭电视节目混淆心智,对人胡乱咆哮指责。当时,你有一种与众不同的特质,是我从未在其他智障者身上看到的。”

“我不后悔动了手术。”

“我也不后悔鼓励你动手术,但是!你现在已经丧失了那种特质。我记得以前你常面带微笑……”

“空洞、茫然、愚蠢的微笑!”

“不,那是温暖真诚的微笑,因为你希望别人喜欢你。”

“但他们却以恶作剧回报我、嘲笑我!”

“没错,但是你以为他们笑你是因为喜欢你的缘故,即使你根本不了解笑容之后隐藏的原因。你希望被喜欢,举止像个小孩,还跟他们一起发笑。”

“我现在可不认为当时曾跟他们一起发笑。”

我看得出爱丽丝强忍住泪水,但我潜意识里似乎故意要弄哭她,于是继续说:“或许这就是我强烈想学习的原因。我以为人们就会因此喜欢我,我就会交到很多朋友。我就是因为不够聪明,所以被嘲笑,是不是?”

“光是有高智商,是无足可取的。”

听她如此迂回说话,我不禁生气了,因为我不了解她话里的真正含意。这些日子以来,她老是不直接指出她自己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仅止于暗示,希望我能主动猜出她的想法。然而,尽管我在听,却已无法了解她的意思了,我害怕她看穿我的退化。

“我想,现在该是你离开的时候了。”

她的脸庞泛起一片红。“不,查理,还不是时候,不要叫我走。”

“我觉得现在跟你在一起已经愈来愈辛苦了。你老是叫我做一些、想一些我已无法理解的事。好像我老妈逼我一样……”

“不是这样!”

“但是,你做的每件事都显示如此。你随手替我收拾东西,故意放书在我身旁,希望重新引起我的阅读兴趣,是不是?你刻意念新闻给我听,希望我思考,我不懂时,你表面上说没关系,但其实你很在意,是不是?你老是像学校老师那样管我。我不想再去听音乐会,逛博物馆,看外国电影或做任何需要努力思考生活或我自己的事了!”

“查理!”

“离开我。我已不是以前的我了。我正在慢慢瓦解,我不需要你了!”

这一番话,让她哭得像个泪人儿。当天下午,她就打包行李离开。自此,公寓变得寂静空旷。

正文 - 退化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 退化

「十月二十五日」退化正在加速中。我已放弃使用打字机,因为协调机能已愈来愈差,我必须改用手写进展报告了。

今天,我仔细思考爱丽丝说的话,突然发现她所言不假。如果我的智力正在走下坡,那么只要我继续保持阅读和学习新事物,即使忘掉部分所学,还是能够保住一些智力。现在,我的情况正如同搭电梯往下降,如果站在原地不动,只会一路往下滑。但是,如果奋力往上跑,或许还能继续待在原地。目前,最重要的是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回头,只需尽力往上跑。

因此,今天我前往图书馆借了一大堆书回家念,现在已读了一些,但大部分对我而言,已感到有点儿艰涩,但我不在乎,因为只要不断阅读和学习新事物,我就不会忘掉学习和读书的方法了。现在最重要的是保持阅读,或许如此就能让我稳住退化的速度。

爱丽丝离开后的隔天,史特劳斯博士过来看我。爱丽丝应该已将我的情形告诉他,但他佯装不知,借口说是来取进展报告。我说我会寄给他,请他不要再过来,也不必担心我。等到我发现自己不行,无法支撑下去时,我会自行想办法搭火车前往华伦寄养之家。

我告诉他,时机到时,我宁愿单独一个人。

本想找菲谈谈话,但她好像很怕我。她大概以为我发疯了。昨晚,她带个看起来很年轻的男子回家。

早上,房东太太——慕妮女士带了一碗热鸡汤和一些鸡肉来看我。她说她想知道我是否安然无恙,但我能判断是爱丽丝或史特劳斯请她特地来的,我还没笨到那种地步呢!我告诉她说,我还有足够的东西吃。她假装是自顾前来,离开时还将鸡汤和鸡肉留下。房东太太是个善良的老女人,喜欢跟这栋屋子的房客聊东聊西的,说话带有浓厚的爱尔兰口音。她看到我的房间地板一团糟,并没多说什么抱怨。我想,她大概还不在意。

「十一月一日」我已经整整一个星期不敢写进展报告了,都不知道时间已流逝到何处。我之所以知道今天是星期天,是因为我从窗户看到人们正在过街前往教堂。我想我已经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但是,我还记得在这段日子里,慕妮女士曾来过几次,拿食物给我吃。她问我是不是病了。

现在我到底该怎么办呢?我可以整日躺在这里无所事事,只是往窗外看。然而,这样是无济于事的,我必须想办法稳住情况。我不断告诉自己必须稳住情况,但还是会忘掉,或许我根本不是忘掉,只是不想起而力行,因为这样比较省事,不费脑筋。

我从图书馆借来的书还有部分没还,其中一些我已经觉得非常艰涩。现在,我正在阅读悬疑故事和记载古代国王与皇后事迹的书籍。其中一本提到一个自认为是武士的怪人骑着老马和朋友外出。无论他做什么事,到后来都会被打得遍体鳞伤,就像他把风车误认为是龙的时候。刚开始阅读时,我以为他很愚蠢,因为根本就不可能把风车当成龙,而且世界上也没有什么巫师和梦幻城堡之类的事,但是,后来我想起这些故事的背后应该还另有意义和暗示,然而我为什么会看不出来呢?我以前应该知道的。一想到这里,不禁自生闷气。我还是继续保持每天阅读和学习新事物的习惯,我知道会有帮助的。

我也知道前几天应该写进展报告,以便他们能知道我的状况,但写字对我而言已经愈来愈吃力了,现在连个简单的字,我都必须查字典。为此,我自己都生气了好几次。

「十一月2日」在昨天的报告里,我忘了记下有关住在对面大楼下一楼的女人的事。我不知道她的姓名。上星期,我无意间从厨房窗户看到她,但看不到她的上半身。每晚十一点左右,她会进入浴室洗澡,而且从来不拉下帘子。所以,只要我把灯关掉,就可以在她洗完澡出来之后,从我的窗户看到她颈部以下的身体。

每次看到这样,我都会很兴奋,而且她一关灯,我就会若有所失,感觉寂寞。有时候,我会想看看她究竟长什么模样,是不是很漂亮?还是平平而已?我知道偷看女人出浴不是一件光明的事,但无法自制,反正她也不知道我在看她,所以应该无所谓吧!

又快要十一点了,我还是去看一下……

「11月5日」慕妮女士很担心我。她说我整天无所事事,只是躺在床上,让她想到被她赶出门的儿子。她说她不喜欢游手好闲的人,如果我生病,那就另当别论。但是,如果我也是个游手好闲的人,她就不允许我住下去。我告诉她说,我想我生病了。

我尽量每天都读点书,虽然大部分都是故事,但还是必须重复念好几次,因为我不懂里面的意思。写字变得好困难,我知道碰到不会写的字应该查字典,但我实在很讨厌必须一直查字典。

我想到一个省时的方法,那就是不要用长又难的字,只要用容易的字就好了。现在,外面的天气已经转凉,但我还是出去放些花在阿尔吉侬的坟墓上。慕妮女士说,放花在老鼠的坟墓上实在很笨。我告诉她,阿尔吉侬是一只很特别的老鼠。

今天,我到对面去找菲,她叫我走开,不要再去找她。后来,还在门上装了新锁。

「11月9日」又是星期天。我整天都没什么事好忙的,因为电视机坏了,而我又忘了拿去修。这个月学院寄来的支票我弄丢了。我不记得放在什么地方。

我头很疼,吃阿斯匹林也没用。现在慕妮女士真的相信我生病,并且觉的我很可怜。每次有人生病,她都对人很好。外面天气变的很冷,我必须穿二件毛衣。

对面大楼那个女人现在已拉下窗连,所以什么都看不到,最近我的运气真的很不好。

「11月10日」慕妮女士怕我死掉,请个很奇怪的医生来看我。我告诉医生我没生病,只是有时候会忘掉事情而已。他问我有没有朋友或亲戚,我回答说没有,但是以前曾有过阿尔吉侬,是一只老鼠,曾跟我比赛走迷宫。他听后笑的有点奇怪,好像我在疯言疯语。

我又告诉他,我曾经是天才,他听了只是笑笑,并且用小孩子的口吻跟我讲话,还跟慕妮女士眨眨眼。我气死了,把他赶出去锁上门,因为他根本就是在取笑我,作弄我。

我知道最近运气为什么这么背,因为我丢掉兔脚和铁蹄了。我必须赶快找只兔脚来。

「11月11日」史特劳斯博士和爱丽丝今天来看我,但我不让他们进门,我告诉他们,我不想见任何人,只想独自一个人。不久,慕妮女士就带了些食物给我,跟我说他们已付清房租,还留了一些钱下来给我买东西用。我告诉她,我不想再用他们的钱了。她说钱总是有用的而且房租也要付,不然她就要烘我出来了。她问我为什么不出去找份工作,停止整天无所事事。

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除了以前曾做过的面包店差事。但是,我不愿意再回去那里,因为他们都知道我曾经聪明过,如果回去一定会笑我。真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赚钱方法,我想自己赚钱自己花。现在我还够强壮,可以工作。如果万一无法照固自己,我会去华伦寄养之家。我不想要任何人可连我。

正文 - 如果可果以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 如果可以

「11月15日」今天我把一些旧的近展抱告拿出来重看,很奇怪,我已经看不懂自己写了什么,虽然还认的其中一些,但好像都没有意义。我想,这些都是我写的没错,但是我已经忘记自己曾写过这么好的东西。我从杂货店买了一些书回来,但每次看不了多久就觉得很皮倦,除了那些上面有美女照片的书。我喜欢看里面的图片,但每次看了都会做一些很奇怪不怎么好的梦,下次还是不要买这种书好了。我在书里面另外还看到他们说,他们有卖一种可以让人变强壮、聪明、做很多事的神奇药粉。我想,或许可以买一些回来用。

「11月16日」爱丽丝又来看我,但是我叫她走开,不要来,说我不想看到她。她哭的很伤心,我也哭了,不过还是没让她进来,我不愿意她看到我的样子笑我。我告诉她,我不再喜欢她了,我也不想再便聪明,但这些都不是真心话,实际上我还很爱她,也想便聪明,只是我一定要这样说,不然她不会离开。后来,慕妮女士过来告诉我说,爱丽丝带了一些钱来给我付房租和照顾自己用。我不能要这些钱。我必须找份工作。

上天啊!请你,请你,请你不要让我忘了读书和写字。

「11月18日」我回去面包店求多纳先生让我做以前那份工作。他听了表现出很不相信的样子。等到我跟他讲完整个事情的经过,他已经很伤心了,拍拍我的肩膀说,查理,你很有勇气。

下楼来到厕所,开始做以前的清洁工作时,每个人都在看我。我告诉自己说,查理,如果他们笑你,千万不要生气,要记住,他们并没有你以前认为的那么聪明,何况他们曾经是你的朋友。如果他们笑你,并无恶意,只是喜欢你而已。

我离开面包店之后,新来了一个叫梅尔克劳斯的人。他对我很恶劣。我在弄面粉袋时,他跑过来跟我说,查理,听说你很聪明,是个了不起的天才,说些聪明话来给我听听。他的话让我好难过,因为我可以从他说话的口气判段出他在取笑我,于是我没理会他纪绪工作,但是他仍然不肯爸手,跑过来用力抓住我的手臂,对我大生吼叫说,我跟你说话时可要专心听,不然小心我弄段你的手臂。他又把我的手臂扭的好痛,我好害怕他会真的扭段。他还是边扭边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吓的差点哭出来,但幸好没有。接着,我觉的胃在身体里面扭的很南过,好像快炸开来,让人觉的好像有东西快流出来了,非上厕所不可。

于是我就跟他说,请让我过去上厕所好吗,但他不听,只是在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哭出来说,让我去,让我去。接着,就拉出来了,流过裤底,发出恶臭,我一直哭,他终于放开我,脸上做出作呕的表情,然后看起来好像很害怕的样子。他说,查理,看在老天份上,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后来,乔?卡普进来,从衣领抓住他说,你这个畜生,以后少惹他,不然小心我扭段你的脖子。查理是个好人,谁敢动他一根汗毛,就要赔上十根。经过这件事,我觉的好丢脸,赶紧跑近厕所清理自己和换衣物。

出来后,法兰克已在那里,乔正在跟他讲事情经过,后来金比也近来,乔又跟他讲一遍发生过的事。他们共同认为该将这件事告诉多纳先生,让多纳先生开除克劳斯。我叫他们不要让他走路另外找工作,因为他有妻子和儿子要扶养,何况他也为自己做过的事到欠了。我记得以前被面包店开除时也很伤心南过,所以请他们要给克劳斯一个机会,他也说过绝不会再为南我了。

后来,金比拖着跛掉的脚近来跟我说,查理,如果有人想找你麻烦或占你便宜,一定要告诉我、乔或法兰克,我们会帮你百平的。记住,这里的人都是你的朋友,不要忘了。他的举动让人感到很温暖,我回答他,谢谢你,金比。

有朋友的感觉真好……

「11月21日」我今天做了一件很笨的事,忘了自己已不是凯妮恩小姐成人智障班里的学生,竟然还跑去她的班级,坐在我以前的老坐位上。她看到之后,表情很奇怪,问我说,查理,你这阵子跑去那里了。我说,嗨凯妮恩小姐,我今天来上课,但忘了带课本。

她听了以后,哭着跑出教室。班上每个人都抬头看我。其中已有很多都不是我以前班上的同学。

忽然间,我记起关于手术的一些事,还有我便聪明的情景,天啊,我真的营过另一个查理?高登。于是趁她还没近来前,赶快离开教室。

今天就是因为发生这件事,我才决定要永远离开这里,前往华伦寄养之家。我不愿意在发生像今天的事。我不想让凯妮恩小姐在为我南过。我清楚面包店里的人也很可连我,我不愿意如此,所以决定前往一个里面有很多和我同类的人,不在乎查理?高登曾经聪明过,但现在却不会读书,也不会写字的地方。

我会带一、二本书去的。虽然现在我已没办法读多少,但我会用功练习,或许我可以因为这样便的比还没动手术前聪明一点。我又有幸运兔脚和幸运钱必了。另外,我还带了一些剩下来的神奇药粉,或许到时候会有一些用途。

凯妮恩小姐,如果你读到这篇近展抱告,千万不要南过。我很高兴有过像你说的第二次机会,因为我毕竟曾在聪明时,学过以后都无法在明白的知是了,我很庆幸自己曾有过这一段,虽然时间那么短。我也很高兴曾找回家人和自己。看到家人之后,才知道自己也曾有过家人,自己也和天下的人一样,没有不同。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度便笨,是不是因为我做错事了,还是因为我不够用功,或是我被下咀咒了,总之,不管是什么原因,我都会用功努力学习,让自己便聪明一点,认得所有的字。我记得读过一本封面被撕破的蓝皮书的美好感觉。现在闭上双眼,那个撕破书的人就出现在我眼前,他看起来有点像我,只是看人的样子和说话的表情有些不同,所以我想他应该不是我,因为我觉的我好像是透过窗户看到他。

我想要在度得到那种美好的感觉,所以离去之后,我会纪绪保持用功。读书、写字和便聪明真的很好,我希望立刻能在便聪明,知到这个全世界的所有事情。如果可以,我会时时坐下来专心读书。

我相信自己是目前唯一曾对世界科学做出些贡献的笨人,虽然我已忘了是什么贡献,但是我想应是帮助像华伦之家那些和我一样笨的人。

再见了,凯妮恩小姐、史特劳斯博士还有大家……

PS.请尼玛教受不要再被别人取笑时生气,这样他就会交到很多朋友。不怕被笑反而容易找到朋友。现在我就要去一个可以找到很多朋友的地方。

PS.如果有时间,请帮我放一些花在后院阿尔吉侬的坟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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