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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枭雄谋》


1?江南王

世间诸人,与我何干?我之处世,与尔等何干?

一切世事,唯当事之人能切身体会,在旁人眼中,到底是漠不相干的一段热闹,无关痛痒的几点谈资,罢后哄然去,只作鸟兽散。

则我便在这疏疏落落处,寂寂寥寥中,无可无不可时,闲闲地,淡淡地讲几个别人的故事,不过为诸位看官茶余饭后助兴,吾也无非为谋几个茶钱。

我且随意说来,你且随意听去——

夜中,天边新月如钩。

苏灵儿夜不能寐,兀自在树下徘徊。望着天上的月牙儿,她的眼中有淡淡的哀愁,只喃喃道:“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这首《卜算子》,是宋人严蕊所作。严蕊本是官妓,因着朱熹着意诬陷,竟被构陷下狱。此冤案致朝野震动,当时的孝宗皇帝遂命岳霖审理此案。岳霖怜悯严蕊遭遇,有心为其开脱,命其作词自陈志向。严蕊遂作了这首《卜算子》,终得无罪释放。

严蕊有“东君”岳霖作主,一生终有归处,而她的“东君”,却在二十年前被逼投海自尽了。

她这半生,都被圈在扬州明月弄这座无名宅子里。监管她的,是穷凶极恶的“江南王”,以及他豢养的鹰犬悬玉使女。

江南王与悬玉使女之恶,罄竹难书。天底下,没有悬玉使女不知道的事,更没有悬玉使女杀不了的人。至于江南王,在江湖中人眼中,更是恶魔一般的存在。

有无数正义之士,曾闯进明月弄那进宅子,意图为民除害,却从来没有一个人再走出来。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去了哪里,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是死,是活,没有人知道。

那进宅子,看起来跟寻常民居没有两样,却像地狱的入口,阴森森地立在那里,等着无知的人自投罗网。即使是青天白日,如果扬人要路过那里子,也是绕着走。

扬人传说,“江南王”要吃人,那些人是被他吃了。宅子里每一块石板下、每一株花树下,每一面墙壁里,都埋着森森的白骨。扬州小儿夜啼,父母若用“送去明月弄”吓唬,绝计无人敢多哭一声。

臭名昭著的江南王与悬玉使女,只为一人效力:当朝权奸弘逢龙。他们很是暗害了许多对弘逢龙不满的正直官员与士子,也为扬州总管、弘逢龙的姻亲华棣解决了许多明面上不好解决的麻烦。

说起弘逢龙,三十年前,还是寒门士子的弘逢龙上疏,弹劾以晋宁公上官隽为首的“老四族”,给他定下个通敌叛国、欺君罔上的罪名。

天子汉安帝听信谗言,不辨忠奸,震怒之下,将四族上官氏、王氏、苏氏、季氏判了个抄家灭门、诛灭九族之罪。晋宁公上官隽获腰斩之刑。

四族一夕覆亡。

老四族男子皆被枭首,而女眷沦为贱籍,大多委身教坊。

当然,四族到底是百年大族,根基深厚,便是坍塌,也有许多子弟流亡在外,日夜思复报仇。

二十年前,上官隽之子上官清艺成归来,自号“青帝”,组建青盟,以“诛弘贼、清君侧”之名在江南发动暴乱,叛反朝廷。

晋宁公勤劳王事,恤悯民生,素有“贤相”之称,四族根基又在江南,江南百姓深知其冤,皆哀悯晋宁。上官清登高一呼,竟响应者众,从者如云,是以一路势如破竹,直逼京师。

朝中人心惶惶,约有主战与招安两派。弘逢龙一力主战,与上官清决战于碣石。

大约是天不遂人愿,上官清最终兵败,落个投海自尽的下场。

弘逢龙以奸邪谄媚事君,很快便青云直上。碣石之战后,弘逢龙更是大权独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与华氏之华棣、许氏之许凤卿结为姻亲同盟,总揽军政财权,朝野别称“新三贵”。

三贵权柄熏天,跋扈嚣张。近年,弘逢龙更将天子汉安帝逼进兰台。汉安帝大权旁落,万般无奈之下,便一心修仙访道,命东宫太子杨慈监国。杨慈根基不稳,不过傀儡罢了。

只是上官清虽死,义军却隐匿民间,江南并不安稳。江南王的用处,便是为弘逢龙监视江南,监视天下,当然也监视着苏灵儿。

苏灵儿,正是“老四族”中苏家的女儿。上官清,是她的青梅竹马。

她由公侯世家小姐,沦为了贱籍,从云端坠入沼泥,身世飘篷一般。只是她生得极美,美得连仇人都不忍心任她飘零,竟是弘逢龙,将她救出风尘。

她原本以为,上官清能拯救她悲苦的命运,然而,他却投海自尽了。自此之后,她便一直被圈禁,那纤细的脖子,时刻掐在恶魔的爪牙中,无力挣脱。

苏灵儿应该是极恨江南王与弘逢龙的,江南百姓的恨,不比她少半。要杀他的人,也从来不曾断过。

扬州一处不起眼的民宅里,灯下聚着五六个人。为首那人是个络腮胡,国字脸,身形魁梧高大,眼神很是锐利,只道:“消息没有错,悬玉使女果然倾巢而出,去了蜀中!”

“太好了!”一个眉眼都快挤到一起的胖子道拍案道:“照此说来,明月弄那宅子,内防是空的!”

“老鲁切莫高兴得太早!”一个面色白皙的书生道:“那宅子必定机关重重,咱们要杀‘江南王’那个恶鬼,并不容易。”

一个矮个子点头道:“唐兄说得很是。这么多年来,多少人去杀那恶鬼,皆是有去无回。”

老鲁道:“怕甚么,没了悬玉使女,那恶鬼便是没了爪牙的老虎。”

另外两人便自点头。一人道:“这些年来,那只恶鬼,杀了我们多少青盟弟兄和江湖志士,手上沾的鲜血,是洗也洗不清。这个仇,我誓要报还!”

络腮胡点头道:“老鲁说得在理。何况悬玉使女倾巢出动,这个时机,千载难逢。”

矮个子奇道:“究竟是甚么要紧事,竟出动这许多悬玉使女?”

络腮胡道:“这便不知道了,不过,想来不是甚么好事!”看了看众人,他又道:“悬玉使女去蜀中的消息,极为隐秘,那恶鬼必定还不知晓咱们得了消息。咱们去,正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众人皆热血沸腾,尽道:“好!”

这几人说干就干,当即收拾妥当,悄悄往明月弄无名府而去。

夜中渐凉,苏灵儿欲回绣楼。蓦地,她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紧了紧斗篷领口,眼中有警觉之色。

才一动身,苏灵儿便觉耳畔袭来一阵劲风。她登时大惊失色,正要惊呼出口,却见一柄钢刀停在离自己面门寸许处。一个惊喜的声音道:“你是苏灵儿苏姑娘?”

苏灵儿微微喘着气,眼中涌上水雾,怯怯地点了点头。那人正是络腮胡,他当即扯下面巾,道:“苏姑娘莫怕,我们是青盟的人!”

苏灵儿微微转身,见得眼前立着五六人,皆是黑衣黑面。那几人乍一见苏灵儿,便觉眼前一亮,竟有眩目之感。

络腮胡道:“苏姑娘可否告诉我们,江南王那恶鬼,现在何处?”

苏灵儿柔柔地笑了,正要开口,园门处却有动静。原来有两个白衣婢子正往淡客居疾步而来。

这两个白衣婢子腰间皆悬玉牌。玉牌椭圆形制,以羊脂白玉制成,约摸总角小儿掌心大小。一个玉牌以篆书阴文刻出“谷雨”二字,一个刻的是“小满”,应的是廿四节气之名。玉牌四周簇拥着的是梨花式样,下缀着鹅黄双穗丝绦,便是“冰清玉洁”的意思了。

谷雨与小满是她们的名字。谷雨身量颀长,杨柳细腰,小满比她略矮些,容貌甚是娇媚。只这二人本是花样的年纪,却面色肃然,气势凌人。原来她们便是那让天下人闻风丧胆,又让人恨之入骨的悬玉使女了。

乌云终于飘过,月光重照大地。谷雨与小满推开园门,一步一步,缓缓走向苏灵儿。苏灵儿依旧立在树下,神色木然。

谷雨皱着眉,沉声道:“有人来打扰姑娘了?”

苏灵儿没有说话,淡淡看了眼谷雨,视线又徐徐落在身侧,身侧鲜血横流。苏灵儿顺着鲜血转身,漠然地看着地上躺着的那几人。她一径看着,一径向后退了两步,似怕足袜被鲜血玷污一般。

老鲁诸人已然被害,只络腮胡还剩了口气,直恨恨地瞪着苏灵儿。暗影中,一面玉牌露出,在月光下依稀现有“霜降”二字。悬玉使女霜降自黑暗中步出,只持剑而笑,剑尖兀自滴着血。

霜降笑道:“又是来救姑娘的。”谷雨与小满便皆笑了。

络腮胡指向苏灵儿道:“原来……你……你就是那……恶鬼……江南王!”

“是我,又如何?”苏灵儿淡淡道。

络腮胡道:“你……你是老四族的……后人,为什么要害……要害……青盟弟兄?”

苏灵儿只是冷冷一笑,不再理他,径直进了绣楼。谷雨与小满忙即跟了上去,房门关上。

霜降缓缓走到络腮胡跟前,咬牙切齿道:“姑娘杀了二十年,竟还是没能杀尽你们这帮青盟余孽!”

说罢,一剑刺向络腮胡。络腮胡登时气绝,只双眼不闭。

没有所谓的挟迫欺凌,这个受尽许多人怜惜与同情的女人,是自愿委身仇人,为虎作伥。苏灵儿瞒过了所有人,唯一知情的,应该是上官清。然而,他已在二十年前,投海自尽了。

2?合儿姑娘

“姑娘。”谷雨看了看躺在锦榻之上,意态慵懒的苏灵儿,忖度着话语道:“大公子身边的弘林传过话来,说钦差赵朴到江南便失了踪迹,让咱们务必找出此人来。”

苏灵儿微眯着双眼,并不说话。谷雨便向小满递了个眼色,小满暗自叹了口气,只有如实秉道:“大公子说,赵朴来江南,是为搜集相爷罪证而来,首要便在姑娘。大公子也亲自来了扬州,请姑娘派遣几个姐妹给他。”她们口中的“大公子”,是弘逢龙的长子。

谷雨与小满心中忐忑至极,皆屏气凝神,生怕一个不留意,又惹喜怒无常的苏灵儿发作。不想苏灵儿只“嗤”了一声,便懒懒道:“你们是如何回的?”

“阿芒带着众姐妹去了蜀中,赵朴再是要紧,要召回她们已然来不及。”谷雨看不出苏灵儿喜愠,无奈之下,只得硬着头皮道:“蜀中之事极为隐秘,婢子不敢与他说。大公子要寻赵朴,要抽调悬玉使女,未若我与阿满去救急。”

苏灵儿又“嗤”了一声,道:“你二人皆是我近身的侍女,若你们过去了,蜀中之事也败露了。”

谷雨与小满互自看了看,试探道:“姑娘的意思是……”

苏灵儿道:“不过是寻个人,杀个人罢了,竟要用我悬玉使女?让合儿她们去便是。”

“赵朴是钦差,又是冲着姑娘来的,姑娘大意不得。”谷雨道:“合儿还不是悬玉使女,只怕在大公子那里,也说不过去……”

话音未落,却听苏灵儿冷哼一声,谷雨便不敢多言。苏灵儿道:“杀钦差,也不是只做了一回两回,你怕甚么?区区一个赵朴,竟比得蜀中那个人?”谷雨便自嗫嚅着称“是”,与小满告罪退出。

二人出了绣楼,皆是一身冷汗。小满道:“你又多话了。”谷雨只是苦笑。

一众粗使婢子正在洒扫庭园,打水的打水,擦地的擦地,拖尸体的拖尸体,皆是一样的面无表情,麻木而冷漠。人人干得热火朝天,竟是鸦雀无声。

原来苏灵儿素来有爱洁之癖,她们须得在天亮之前,将这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要干净得就像从来没有人来过!”这是监工霜降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霜降的年纪与谷雨、小满相仿,容貌在悬玉使女中最为出挑,尤其是那一双凤眼,眼尾斜斜地向上飞着,格外地勾人。

也有婢子为她沏上盏茶,霜降矜持地笑了,便轻轻地啜了一口,复才懒懒倚在美人靠上。乍见得谷雨与小满出来,她忙又跳了起来,低声道:“没生气?”

谷雨白了她一眼,径与小满走了。霜降望着她二人离去的身影,也自翻了个白眼,脸上颇有轻蔑之色,复又疾言厉色向众婢道:“你们可要仔细清理了,要有那么一丁点儿的腌臜污秽冲撞了姑娘,就连天香楼都去不成了!”

苏灵儿居处名为“淡客居”。淡客居的门匾极是沧桑,地面却极是干净,青石板已然洗到发白,竟一点青苔也无。饶是如此,一众婢子也不敢疏忽大意,“连天香楼都去不成”是个怎生的结局,她们最清楚不过。

有个白衣婢子暗暗地皱了皱眉。她十三四的年纪,容貌清丽,只是面色极是苍白。除却腰间少了一块佩玉,衣饰与悬玉使女几无二致。

“霜降姐姐,园子快收拾完了,姐姐可是要去‘坟场’?”

霜降正要作答,听得暗夜中响起夜枭一般的叫声,便有几分毛骨悚然。那几具尸体早被拖到了后园。她往后园望了望,无奈除了几盏点点暗红的灯笼外,只是漆黑一片,便越发地不自在起来,遂道:“合儿,你素来是知道姑娘性子的,园子果真收拾好了?若是姑娘一个不满意,发落下来,你们可担待得起?”

合儿敛眉顺眼道:“那妹妹去‘坟场’,这里就劳姐姐多费心。”

霜降笑道:“我是无妨,只是你要晋位悬玉使女,是须得多历练。”

合儿点头,向霜降福了礼,便带着十来个粗使婢子径向后园而去。

才进后园,那夜枭一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像哭,又像在笑,暗夜里听来,很是教人毛骨悚然。众婢子原本麻木,现下竟皆有了畏缩之色,独合儿胆壮,若无事人一般,领头向前。

漆黑的夜中,灯笼映出一双幽碧的眼睛,发着“犴犴”的声音,像野兽,又像恶鬼,正啃咬着尸体,声音便从那里传出。合儿近前,踹了它一脚,斥道:“滚!”

它似有些畏惧合儿,恋恋不舍地放下尸身,摸黑爬开去。合儿揭开一扇地道的门,冷冷道:“愣着做甚么,还不快搬!”众婢子回过神来,忙两人一组,将尸身抬入地道。

地道阴暗而潮湿,狭窄且低矮,散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阴腐之气,又混着难闻的血腥气,呛得人几欲落下泪来。地道狭长,不知通往何方。合儿领着众婢子走了约摸半个时辰方到尽头,竟是另一处民宅的后园。此处距离明月弄,已有五六里许远。

合儿开了园门,门外是个江南人家常见的小埠头,系着数艘小船。众婢子忙将尸体搬上船,竟也装了三条小舟。合儿亲自点了几名随行,便各自上船,余者皆在当地候着。

此时云破月来,暗夜便有了些微明光。合儿径寻了块干净的地方坐着,自有婢子点开船去。

小船经过保扬河时,合儿命婢子远远避开热闹处,只捡那幽静冷僻的河道而行。保扬河上,便数天香楼的招牌最夺目,数里外便能望见。此时近前,楼中时不时传来阵阵笙歌谑笑,隔着水气听了,似梦似幻。合儿直勾勾地瞅了天香楼半晌,蓦地,向它啐了一口。

又不知过了多久,小船竟驶入了长江。到了江心,小船方才停下。借着月光,合儿看到几团黑沉沉的东西越游越近,原是鱼群。两边的粗使婢子们,娴熟地抬起尸身,一具具抛入江中。尸身才落水,那鱼群便扑上来一阵撕咬,江面如开水一般翻滚。原来长江江心,便是合儿口中的“坟场”。

“啊!”一具“尸身”发出一声轻唤。原来此人未死,尚有一息留存。若是常人听得这声轻唤,怕是早吓得半死,只是在这群女子听来竟似平常,依旧木然。

那幸存者痛苦而缓慢地睁开双眼,看到的是一个清丽的少女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双手高高地举起鱼桨。

一下、两下、三下……合儿不知砸了多久,直将那人砸得脑浆迸裂,再无气息方罢。两个粗使婢子又地抬起那人,抛入江中。

合儿与众婢子洗净了手,方才点篙缓缓归去。月儿中天高悬,合儿心情便自很好,哼起了吴侬小调:“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

她的声音软软糯糯,带着少女独有的娇憨淘气。乍一看,浑似天真无邪。

3?钦差大臣

弘少则散发披衣,准备休息了。日间的事,着实教他恼怒。小厮弘林奉他的命去问苏灵儿要两个人,却被悬玉使女敷衍了。他是弘逢龙的长子,朝中大臣皆要卖他两分薄面,如今他初来江南,却在苏灵儿这里碰了个软钉子。

弘少则刚刚歇下,便听得房门轻叩,门外有人道:“公子。”正是弘林的声音,且又道:“有急信。”

弘少则点了灯,方才去开了门。他生得鹰钩鼻子,眼神很是有些锐利,却也是个极俊朗的男儿,当下接过信,凑近灯光看了,看罢面色陡变。

弘林奇道:“公子,可是有了赵朴的消息。”弘林肤色黝黑,步履沉稳,落地无声,显是个练家子。

“比赵朴更不好。”弘少则沉声道:“青帝上官清,现身蜀中。”

弘林“嘶”了一声,道:“这消息是真是假?毕竟他已投海自尽,二十年前,天下皆知。”

弘少则沉吟半晌方道:“宁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想了想又道:“是了,你日间跟苏灵儿要人,却说悬玉使女皆有要务,一时派不出人手?”

弘少点头道:“是。小人还留意问了,究竟是甚么事,竟连赵朴都顾不上,那边只是搪塞……”他话才说一半,立时便醒悟过来,望着弘少则,失声道:“莫不正为此事?”

弘少则道:“悬玉使女的消息,素来便比咱们灵通。她们,只怕都去了蜀中。”弘林便自附和,弘少则皱眉道:“我为赵朴而来,不想赵朴却失了消息,凭空又冒出个上官清来,当真棘手!”当下只望着灯火出神。弘林垂手肃立,不敢多言。良久,弘少则冷笑道:“苏灵儿,我看你怎么说。”

且不说蜀中,只说赵朴奉东宫太子杨慈之命出巡江南,只一到江南,他便与众护卫分作两拨。众护卫依旧大张旗鼓一路向南,自己独带家人赵保微服私访。

赵朴四十出头的年纪,面色微黑,其貌不扬,身子还微微弓着,只两道浓黑的眉毛总是微微皱着,似乎从来没有舒展过,薄薄的嘴唇也紧紧抿着,似乎一开口便要刻薄于人。侍卫赵保相貌平平无奇,只是眉间棱骨突出,当是个暴躁易怒、好勇斗狠之人。他追随赵朴多年,很是忠心。

主仆二人立在保扬河的码头上,已看了许久。码头很是热闹,南行北货在此装卸,高大的船只驶入又驶出,高丽、波斯、扶桑等国人往来其间,风物繁盛,一派太平景象。

赵保久居京城,如今见识到扬州之兴盛,不免神驰。

“大人。”赵保开口,却被赵朴冷冷瞅了一眼,便忙即改口道:“老爷,这扬州好是繁华。”

赵朴笑了笑。他便是笑着,也让人觉得并不十分亲切。这种冷漠,也让三贵党人厌恶又忌惮。赵保又道:“小人只道华棣是个无用的风流名士,枉担着‘江南王’之名,不想治理江南倒很有一套。”

赵朴道:“弘逢龙虽说奸诈阴险,倒是很会用人。安抚江南用华棣,西北抵御天狼用许凤卿,许多年来,倒也稳妥。呵呵,这二人确实有安邦定国之能。”

赵保冷笑道:“恨只恨华棣与许凤卿,枉受天子倚重,却与弘逢龙同气连枝,嚣张跋扈。朝中那些轻狂势利之徒,竟捧他们为什么‘三贵’!”

赵朴左右瞟了瞟方道:“是以东宫才会暗派本官来江南。”

赵保忽地叹了口气,引得赵朴侧目。赵保道:“江南繁盛,百姓又安居乐业,老爷要拿弘逢龙与三贵的罪证,只怕很难。”

赵朴冷笑道:“你看到的,只是表面。且莫忘了,这扬州城里的明月弄,还有一个‘江南王’。”赵保便自点了点头。

赵朴又道:“因着二十年前那场叛乱,江南看似繁华,实则至今都不安稳。华棣以怀柔之策安抚江南,也颇有政绩,不过是靠着这个江南王,为他解决那些明面上不能解决的麻烦,方才能站稳脚跟。”

“二十年前的叛乱究竟是怎生回事?”赵保苦笑道:“小人年纪轻,还请老爷指教。”

“说来话长。”赵朴道:“你只记着一个,那江南王,借着清除叛贼之名,行的却是滥杀无辜,铲除异己之事。多少反对弘逢龙的正直官员、士子,都因着他,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这江南的繁华之下,尽是不堪!”

“小人明白了。”赵保想了想,压低声音道:“拿住了江南王的罪证,便是拿住了弘逢龙的罪证。”赵朴便点了点头,赵保道:“小人当如何查他?”

赵朴双眉紧锁,越发有了愁苦之色,道:“此人见不得光,最是神秘不过,行事又极老道奸狡,便是知晓他与弘逢龙有瓜葛,却始终无人拿住把柄,本官也不未曾见过他真面目。”

“老爷,莫若从悬玉使女查起。”赵保献计道:“江南王没有把柄,悬玉使女却是恶事做尽,江湖正义之士,对她们是又恨又怕,皆恨不能除之而后快。她们便是江南王的要害。”

赵朴沉吟道:“我正有此意,只你务必要小心谨慎才是。”

赵保忙即应了声是,又道:“小人才得消息,弘少则也来了。”

“一趟江南之行,竟劳动了弘长公子。”赵朴笑容淡淡的,道:“看来,本官来江南,是来对了!”

赵朴兀自头疼如何对付“江南王”,只他如何知晓,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恶鬼,竟是老四族中苏家的后人苏灵儿。

苏灵儿并不将赵朴钦差江南之事放在心上。她如今想的,是如何应付弘少则。因着调遣悬玉使女之事,他自觉受了怠慢,正处处寻她的不自在。

4?苏娘子出游

苏灵儿鬓发轻绾,以两支和田羊脂白玉梅花簪绾作了懒梳髻,双耳坠着碧玉珰,上身着一件浅云色如意云纹窄袖衫儿,下身着玉色散花曳地罗裙,腰间系着雨过天青攒玉丝绦,上结着双蝠如意佩,外罩一件湖色直领对襟穿枝花纹长褙子,又薄施粉黛,画了个清淡的梅花妆。

“姑娘,车马已在外候着了!”在苏灵儿跟前,谷雨一直轻言慢语,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似乎怕一口气大了会将她吹走一般。

苏灵儿眉目间有淡淡的愁怅,又略微打量自身,自言自语道:“太过素简,恐为人不喜。”苏灵儿一身妆扮清丽雅致,却也看得出是精心妆扮,并不失于隆重。

小满撇了撇嘴道:“姑娘姿容绝俗,那些凡夫俗子能见姑娘玉颜,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他们呐,见了姑娘,便只剩欢喜的份了!”

谷雨与小满的年纪十七八岁而已,比苏灵儿年轻了许多,且皆是难得一见的绝色人物,只是与她一比,便都俗了。

“这般轻狂的话,我们自己说说便也罢了,切记不可在外人面前提起,徒教人背地里嘲笑我苏灵儿浅薄!”苏灵儿微斥,又道:“今日去见的是弘少则,你们也听说了,此番来扬好大的排场,我怎能不小心陪奉?你去折枝海棠来!”

小满应声而去,挑了枝开得正艳的海棠折下来,又用绢子细细擦拭净了才与她簪上。小满叹道:“倒是簪给了姑娘,这海棠方开对了地方。”

苏灵儿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她肤光胜雪,那海棠若落入雪中的焰火,艳得灼人眼。

时值初春,有料峭薄寒,谷雨又取了件瑞锦纹织锦羽缎霜色斗篷与她披上。一切事毕,小满便扶着她出门而去,谷雨自抱了个大大的包裹随后跟着。

将到院门之时,苏灵儿双眉不觉轻轻皱了皱,却只是默然不语。出门又走了几步,才轻轻回转身来,幽幽盯着门匾上“淡客居”几字,不知作何思想。半晌,才叹了口气,向谷雨、小满道:“走罢!”

谷雨看她愀然不乐,脱口道:“姑娘近来出门,都会看那门匾……”小满听着,暗暗地狠狠瞪了她一眼。谷雨话刚出口,未及小满提醒,早是后悔不迭,看那苏灵儿,果然脸上遽然变色,赶紧道:“姑娘恕罪,是谷雨失言!”

苏灵儿忽儿一笑,轻声道:“并非是你失言,是我多心罢了!”说罢便不再说话,只盯着前面一步步直直地走着。听得此言,谷雨心中越发惴惴不安,却不敢再多说,手指渐渐变得有些冰凉。

自角门出来,早有几个彪形大汉垂手等着,旁边停着乘油壁香车。那车四围幔幕垂着五彩流苏,车身复以玛瑙、珊瑚、玳瑁、琥珀等文饰,直是光华夺目。苏灵儿厌厌地瞅了瞅那乘香车,便移开了目光,由着谷雨、小满扶她上车坐好。少倾,车子慢慢驶出小巷。

才出巷口,便有市井之人发现油壁香车,于是奔走相告,皆道“苏娘子出游”,顷刻间竟传遍扬州。

扬人以为,苏灵儿只是一介弱女子,有着艳绝天下的姿容,却不得不忍辱负羞,以身事仇人,身世飘蓬一般,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他们哪里知晓,油壁香车中的这个女人,正是他们又恨又怕的恶鬼江南王。她的双手,早已沾满了鲜血。

苏灵儿往日里极难踏出那宅子大门一步,近年来更是少之又少。但凡她出行一次,维扬竟比过年还热闹。一时之间,扬人竟皆涌上街头,只为一睹苏灵儿芳容。奈何帷幔重重,将车中的苏灵儿遮了个严严实实,他们哪里看得真切,不过凑个热闹,聊胜于无罢了。

围观之人越来越多,直将街市堵得水泄不通,任是那几个大汉在前开路,却是行进困难。谷雨道:“姑娘,这些人越聚越多,该如何是好?”

苏灵儿冷冷道:“你们一味相让,自然寸步难行。只管向前走,行进之处,自然有人让出路来。”

谷雨拿这番话嘱咐车夫,车夫便不再踟蹰,只管催马向前,大家果然让出一条道,行程快了许多,直向城外的保扬河而去。

且说苏灵儿一路招摇到了保扬河畔,码头边早有人候着了。谷雨打起帘子,苏灵儿默默不语,缓缓递出纤纤柔荑,小满赶紧将她扶下,早有小鬟屈身伏腰伺候着。她便踩在小鬟身上,轻轻下了车。谷雨自抱下了那个大大的包裹。立在河畔,苏灵儿轻抚云鬓,火光下,雪肤丽颜在那海棠的映照下,平添一段风流。

便有人将苏灵儿引上了小船,向湖心一画舫而去。那画舫有三层楼阁,隐隐传来鼓吹之声。苏灵儿的眉尖淡淡蹙着,依旧是不言不语,只将斗篷领口紧了紧,颇有不胜之态。

片刻之后,苏灵儿上了画舫。舫上另有两个婆子候着,皆是不苟言笑的神情,只默默将苏灵儿引上了画舫二楼。二楼极是轩敞,弘少则正大喇喇坐在上方,旁侧各有一个年轻冶丽的女子斟酒陪笑。

苏灵儿去时,舫中歌舞乐师正卖力演出着。苏灵儿不敢惊扰他,静静地立在旁侧。一曲舞罢,弘少则复又饮了杯酒,才慢慢抬眼,似乎这才看到苏灵儿,便有侍者道“苏姑娘来了”。

弘少则面色讶然,斥向左右道:“怎不早说?徒教苏姑娘候我这许久!”左右侍者喏喏连声,苏灵儿赶紧与他见过礼,笑道:“原与他们无干,是妾身不敢惊扰了公子。”

弘少则斥下诸人,凝神看着苏灵儿,微微有些眩目,笑道:“经年未见,姑娘何以独得天公眷顾,玉颜依旧?”

苏灵儿向他欠了欠身,端着浅浅笑意,柔声婉转道:“妾身容貌鄙陋,只恐不污君子眼目,便是我的造化。公子如此说来,真真教妾身受宠若惊。”

“苏姑娘这话也忒过谦了,若你都没有颜色,天下还有女人可堪入目?”弘少则听她言语乖巧,心中大悦,指了指身侧向她道:“坐!”

苏灵儿并不立即坐下。谷雨解开那个包袱,取出个簇新的坐褥来,重新铺好了,小满又将座上碗箸尽皆换下。原来苏灵儿爱洁成癖,每日间常要更换数身衣物,那些衣物不过只穿那一次,换下来便命人烧毁,不准流传出去。便是出行在外,她也不肯将就。每年花在这一项上面的银钱便不知巨费多少。

苏灵儿屈身向弘少则道:“教公子见笑了。妾身这毛病也有许多年了,还望见谅!”

弘少则赶紧将她扶入座中,正色道:“姑娘大可不必如此拘礼。你我往来不多,我却知道姑娘是父亲倚重之人,又立下许多汗马功劳,何须与我见外?便意便好。”他说罢又道:“姑娘不问俗世久矣,今番我请你来画舫相见,只怕是委屈姑娘了。”

苏灵儿淡淡笑了笑道:“妾身教坊在籍,公子这般与我相见,原是合情合理,并不敢委屈。”

“原来是不敢!”弘少则冷笑,蓦地翻脸道:“苏庭兰是你何人?”

苏灵儿看他倾刻间换了一副面孔,浑身似带着凛冽寒气,与先前温存判若两人,暗道:这弘少则喜怒无常,心思深沉,我须得小心应付才是!

5?一双玉臂千人枕

她思忖已定,便拿出十分的精神,直直道:“公子明知他是妾身家父,何须多此一问?”

弘少则绕过苏灵儿,缓缓踱到船舷边看湖中景光。保扬河一到夜晚,处处都是一样的笙歌燕舞。他闲闲若若道:“苏氏是老四族之一。老四族被夷,你从公侯世家小姐沦为贱籍,竟一点不委屈么?”

苏灵儿稳稳一笑,道:“原来公子问的是妾身的忠心。”

“你果然聪明。”弘少则未料她如此直接,转过身来,紧紧盯着苏灵儿道:“世人皆道当年晋宁一案是我父所致,使得上官氏、苏氏、王氏、季氏四族一夕覆亡,是以四族流亡子弟皆恨我弘氏入骨,才有了当年上官清之叛乱,偏你不视我父为仇雠,反为他做事,这是何故?”

“公子本是相爷长公子,且又问得爽快,妾身自然不敢有所隐瞒。只是这其中曲折,远非三言两语说得明白……”

“你就慢慢说,我且慢慢听!”弘少则慢慢走回座中,稳稳坐下,在凌乱的肴席中寻了个酒杯,斟满了酒,放在苏灵儿面前。

苏灵儿便知他并不肯放过自己,心中愠怒陡生,且渐炽渐长。她看了看弘少则,又看看那不知何人饮过的酒杯,到底还是不敢发作,遂把心一横,接过仰头一口饮下,又重重放在桌上,一字一句道:“只因相爷是我的第一个男人,也是我唯一的男人!”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弘少则强按下觊觎之心,嗤道:“那又如何?每个女人都会有自己的男人!你且不要与我说,你是倾慕我父亲才甘心为他卖命!”

“不然,灵儿会有很多的男人!”苏灵儿苍白的脸上略略泛起潮红,白皙的额上青筋毕露。

弘少则未料苏灵儿有此一说,他略略有些错愕,愣了愣才道:“一双玉臂千人枕?”

“不错!”苏灵儿羞愤难当,又为自己斟下一杯酒,一口饮尽。

“你竟是个贞烈女子。”弘少则淡淡地笑着,却引苏灵儿侧目。他自是看清了苏灵儿眉眼中的火光,当即又笑了笑,道:“听你这么一说,似乎有点道理,但还是不通!”

苏灵儿挑眉不语。弘少则道:“四族虽说覆灭,然则仍有子弟流亡在外,你亲生哥哥苏皓便在人世。你为何求助于我父亲,一个你的仇人,而非你的至亲兄长?”

苏灵儿眼中尽是怨毒之色,冷笑道:“至亲?我只恨不能食其肉饮其血寝其皮!他们以君子自居,以正义自诩,却干尽了龌龊勾当。为了复仇,他们竟要我……竟要我……”

她的身子本就羸弱,此时心间起伏不定,一口气喘不过,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咳得厉害。小满赶紧与她拍背顺气。苏灵儿好容易换过气来,只是羞愤并加,后面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竟要你做个真正的娼妓?”弘少则代她说出难以启齿的话。

苏灵儿默默不语,半晌才悠悠道:“于我而言,相爷并非我仇人,而是我的恩人。”

“你就没有想过,如果没有我父亲,你不至沦落至此……”

“公子!”苏灵儿打断弘少则,眼中有微嘲之色:“人生这一世,很是漫漫长长,谁就料定一世安稳无忧?公子敢说这话么?”

弘少则便有不以为然之色。

苏灵儿又道:“都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依我看来,时不在长,人之运数,三五年便又是一番光景。自古以来,善始善终者,世间能有几人?苏氏便是没有那一场浩劫,难保之后也没有?或我依然还是公侯小姐,果真就能比现今更好?只怕不好说!事到临头,我只看眼前。”

弘少则听得不住点头,又沉吟半晌,才道:“可惜,你终归是苏家的女儿!”

“公子到底是信我不过。”苏灵儿冷笑:“当年平叛上官清之乱,世人只知王师之勇,又有几人晓我苏灵儿之功?”

弘少则笑道:“姑娘是要重提当年之勇?”

苏灵儿冷笑抢白:“妾身便提不得?”

弘少则摸摸鼻子,但笑不语。苏灵儿道:“世人皆道上官清是兵败投海自尽,只是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他当时不过弱冠年纪,自有大把光阴图谋东山再起,何至投海自尽?”

弘少则笑道:“当年上官清投海之事,已是江湖疑案,皆因其间缘故,世人知之甚少,无知之人才归结为兵败。我却是知晓的。投海之前,上官清业已身中剧毒阿耨多罗,回天无力。”

苏灵儿莞莞而笑,轻轻柔柔道:“不错。世人只道上官清死于兵败才投海自尽,实则不然,投海自尽是他身中剧毒,万念俱灰的缘故。阿耨多罗呵,世间至毒之物。岭南弄氏最擅用毒,却尊之为神品。那上官清何等精明厉害,天下有几人能给他下毒,敢给他下毒?呵呵,这毒,可是妾身下的呢!上官清,焉有不死之理!”

弘少则柔声道:“如此说来,上官清是必死无疑了?”

苏灵儿本有盛气,听此一问却不言语了。她不是没有看出来,弘少则言笑中的隐隐怒意。苏灵儿微微垂着头,颇有我见犹怜之姿,只差一点点,弘少则便要开口抚慰,不过,他还是生生压下脱口而出的话。毕竟,上官清仍在人世的消息,实在太令人震惊,也太令人骇然。不然,他不会在此敏感之时见苏灵儿。

半晌,苏灵儿缓缓抬头,柔声道:“想来公子已经知道了,上官清尚在人世。”弘少则未料苏灵儿如此爽快,便微有错愕之色,却也点了点头。

“公子但请放心。”苏灵儿道:“不管他死没死,不管那个消息是真是假,只要他活着,我,苏灵儿,会让他再死一次!”

苏灵儿顿了一顿,微微喘了口气,带着几分傲色道:“普天下能杀上官清的,只有我苏灵儿!”

弘少则扯了扯嘴唇,不欲与苏灵儿多谈,看了看她身侧的谷雨与小满,话锋一转道:“她们也是悬玉使女?”

“好!好!好!”弘少则连说几个“好”字,颇为赞许。

“无论那人是不是上官清,妾身是宁可错杀,也不放过一个。公子放心,上官清,出不了三峡!”苏灵儿说着竞自笑了,笑得眉眼俱欢。

弘少则拊掌哈哈大笑,一径笑,一径道:“怪道父亲赏识姑娘,你果然忠心耿耿!”

苏灵儿只是抿笑,没有说话。弘少则叹道:“听父亲说,姑娘这些年在江南,为华棣解决了许多麻烦,很是不容易。华棣安抚江南,姑娘当记大功一件。江南王,果然名不虚传!”

苏灵儿听了“华棣”之名,只嗤道:“蒙相爷看重,妾身感激不尽,只是有些名士,看不上我们这些下九流的手段,便是为他们解决了麻烦,也是不领情的。”

弘少则哼了哼道:“若无这些‘下九流’的手段,任谁名士高人,也难在江南立足。”

苏灵儿笑问道:“公子可已见过华棣?”

弘少则道:“我此番来江南,原不打算见他的。他是安抚江南有功,只是有些事情,用一个女人比用一个名士好!”

苏灵儿用丝绢压了压唇角,又道:“公子日前差人来说的寻钦差赵朴之事,妾身……”

弘少则取出个洁净的杯子为苏灵儿斟满了酒,又递与她。她微微皱了下眉,却也没说甚么,伸手接下。弘少则趁机偎了过去,细长的手指轻轻划过苏灵儿吹弹可破的面颊,划上她的鬓发,取下鬓间那枝海棠,那娇娇艳艳若不胜风露的海棠,放间鼻间轻轻地嗅了又嗅,挑着眉直勾勾望着苏灵儿。

苏灵儿道了声“是”,又向她二人略略点了点头,谷雨小满会意,各自报上了名姓。弘少则笑道:“悬玉使女共有二十四位,皆以廿四节气为名,今日如何只有谷雨小满?”

苏灵儿道:“大部去了蜀中。”

弘少则看了眼苏灵儿,道:“蜀中?”

“五日前,悬玉使女十六人,并府中死士三十二人,去了三峡。”苏灵儿道:“妾身说过,只要他活着,妾身会让他再死一次!”

春深曲

“好!好!好!”弘少则连说几个“好”字,颇为赞许。

“无论那人是不是上官清,妾身是宁可错杀,也不放过一个。公子放心,上官清,出不了三峡!”苏灵儿说着竞自笑了,笑得眉眼俱欢。

弘少则拊掌哈哈大笑,一径笑,一径道:“怪道父亲赏识姑娘,你果然忠心耿耿!”

苏灵儿只是抿笑,没有说话。弘少则叹道:“听父亲说,姑娘这些年在江南,为华棣解决了许多麻烦,很是不容易。华棣安抚江南,姑娘当记大功一件。江南王,果然名不虚传!”

苏灵儿听了“华棣”之名,只嗤道:“蒙相爷看重,妾身感激不尽,只是有些名士,看不上我们这些下九流的手段,便是为他们解决了麻烦,也是不领情的。”

弘少则哼了哼道:“若无这些‘下九流’的手段,任谁名士高人,也难在江南立足。”

苏灵儿笑问道:“公子可已见过华棣?”

弘少则道:“我此番来江南,原不打算见他的。他是安抚江南有功,只是有些事情,用一个女人比用一个名士好!”

苏灵儿用丝绢压了压唇角,又道:“公子日前差人来说的寻钦差赵朴之事,妾身……”

弘少则取出个洁净的杯子为苏灵儿斟满了酒,又递与她。她微微皱了下眉,却也没说甚么,伸手接下。弘少则趁机偎了过去,细长的手指轻轻划过苏灵儿吹弹可破的面颊,划上她的鬓发,取下鬓间那枝海棠,那娇娇艳艳若不胜风露的海棠,放间鼻间轻轻地嗅了又嗅,挑着眉直勾勾望着苏灵儿。

笑意僵在苏灵儿脸上,她整个身子也极僵硬,胸口却有一团怒火越燃越炽。然而,她却不敢任性发作,只能强颜约会笑,擎杯待饮。

偏弘少则还要与她碰杯,苏灵儿强忍下心间怒意,强迫自己将那酒一饮而尽,且笑着照了照杯底。她又欲再说赵朴之事,只弘少则道:“可有歌舞?”

苏灵儿愕然,看了看小满。小满忙道:“禀公子,婢子们近来新排了支《春深曲》。若不嫌弃,婢子请为公子演练?”

弘少则笑向苏灵儿道:“姑娘的舞技,堪称一绝。”

苏灵儿暗有“江南王”之名,称霸一方,素来自视甚高,是以极恨人提及自己从前勾栏之事,不想弘少则依旧视她如优伶娼妓一般,心下直是怒不可遏。她藏在袖中的双手,早已气得发抖,只思量来思量去,终是不敢任性发作,面上只笑道:“如此,妾身便献丑了!”

小满忙道:“公子,姑娘身子弱,且让婢子们……”弘少则冷眼看着小满,小满当即缄口,不敢再多言。

苏灵儿含恨离座献舞。小满启唇唱道:

由来廿载,惟恐至春深。-

花事了,香还销,木森森,旧年荫。-

无此多情泪,拾花魄,遥相祭。-

便由这,稀疏处,渐相侵。-

寄语香魂,但与清风去,莫恋凡尘。-

遣自然情性,任落拓十分。-似尔昨今,梁间禽。

-

使风流远,淡泊近,归般若,闲情人。-

无多忆,相曾好,料今生,应孑身。-

湖海飘摇惯,渺茫处,黯失神。-

莫笑我,拟颜展,泪偏噙。-

多少冥冥反复,再无意,翻转乾坤。

是以风景媚,堪岁岁空吟,云却无心。-

苏灵儿舞姿绰绰,又兼小满歌喉婉转,当堪妙绝。一曲舞罢,弘少则击掌叫好。谷雨小满二婢忙将她扶入座中,弘少则直勾勾望着苏灵儿道:“姑娘当真称得是,色艺双绝。”苏灵儿听闻,只深深地看了看弘少则,便又敛下眸,淡淡应下。

谷雨与小满眼神微动,紧紧盯着苏灵儿,皆有不安之色,弘少则斜倚靠背,恍若未觉,拿眼睨了她二人,笑向苏灵儿道:“依旧还是不齐全?”

苏灵儿面色淡漠,眼中却掠过一抹厉色,森森道:“因着那件事,清明前四位,便悬空多年,妾身也无意再升晋。空着,也是给后来者一个警醒!”

夜中寒意浸人,湖中又吹过一阵冷风,弘少则无来由打了个寒颤。他差点忘了,灯下的苏灵儿看起来娇柔而纤弱,害人的手段却是狠辣无比。他本拈着海棠,此时海棠似生了刺一般,刺得他指尖生疼。

苏灵儿含笑觑着,良久方徐徐道:“不过,如今的悬玉使女,更是出色!”

“呵呵!”弘少则干笑数声,重将海棠重新插入苏灵儿鬓间,一径叹着:“可惜了,如许娇艳。”他虽觊觎这张盛颜美貌,终是忌惮她的手段,和她身后站着的弘逢龙。

苏灵儿拿捏着分寸,也端正了颜色,道:“那钦差赵朴,妾身近日已有了些消息,也找着了人。”

弘少则渐次镇定,只仔细问了那人的形容相貌,拊掌道:“必然是他了。他一入江南,便失了踪迹消息,我就料定他是要微服私访的,果不其然!”

弘少则面色若阴若沉,苏灵儿察颜观色,暗中揣测多番,便要禀上赵朴行踪,乍然听得弘少则道:“因他辞世,天下英豪尽皆缟素,你是亲历,此事可当真?”

苏灵儿愣了愣神,旋即会过意来,暗自咬紧牙关道:“却又如何,不过相爷手下败将,便是卷土重来,也不足为惧。”

弘少则睨了眼苏灵儿,淡淡道:“如今,我们既要防着赵朴,更得提防着上官清,真真是内忧外患啊!”

苏灵儿道:“公子放心!那个赵朴,虽复隐姓埋名,只一入江南,便在妾身掌控之中!”弘少则面色微动,苏灵儿又道:“又若那人果真便是上官清,呵呵,妾身会让他再死一次!”

这一番话说动了弘少则,笑道:“天底下,当真没有你办不成的事!”

苏灵儿唇角微翘,道:“公子要如何处置赵朴?”

弘少则沉吟道:“悬玉使女杀个钦差,易如反掌。无奈他却是东宫的心腹,我便不得不小心行事。如今东宫监国,处处与父亲作对,父亲韬光养晦,是以你们也要小心,莫要给人拿住了把柄。”

苏灵儿便点了点头,看向左右道:“若无他事,妾身告退。”

弘少则便“嗯”了一声,才见苏灵儿起身,似又想起一事,问道:“你那爱洁之癖,可是打小就有的?”苏灵儿不想他有此一问,微微有些错愕,很快摇了摇头。

发配天香楼

此行并不愉快,苏灵儿是一路沉着脸回去的。谷雨小满深知缘故,皆不敢多言语。月光透帷幕的缝隙洒落进来,又随着马车前行颠簸而明明变幻,洒在她的脸上,有些阴晴不定。

马车依旧停在明月弄无名府旁的那条小巷子里,此时夜已深沉。门内的婢女开门略略迟慢了些,苏灵儿的脸色越发地阴沉了。待她们迎了出来,苏灵儿一掀车帘,指着当先的一脚踹在胸口,劈头骂道:“前儿就听霜降说你们越来越难使唤,我原想着都是好人家的小姐,可怜流落到我这里,不肯为难你们。不想你们是越发地惫懒了,一个个做起姑奶奶来,用不了多久,只怕要踩到我头上作威作福了。”骂完犹不解气,又向小满道:“即刻打发她去天香楼,休要教我再见到她!”

那使女被苏灵儿骂得一头雾水,也不知她怒从何来,更不敢辩驳,只听得要送去天香楼时,顿时花容失色,唇色也白了,眼中瞬时蓄满了泪水,跪下哀求道:“求姑娘开恩,婢子下次再也不敢了!”说罢又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直把额头都磕破了,和着泥渗出血来。苏灵儿冷哼一声,并不为所动,被谷雨扶下车。众使女众星拱月般簇拥着她离去。

那使女还跪在泥地里哭泣,小满看不过去,悄悄折返向她道:“姑娘定下的心意,你何时见她更改过?你这样子若教旁的人看了去,传进姑娘耳中,只怕她更生气。”

使女含泪道:“小满姐姐是知道的,姑娘们只有在这府里才能保住清白,若去了天香楼,便是真正的下贱了。我是个什么样子,小满姐姐最是清楚,自入府以来,伺侯姑娘与众位姐姐从未怠慢过。今日蒙这不白之冤,竟是无处伸诉!”

小满叹道:“漫说你今日受了冤枉,入这府中的,谁没有不白之冤?便是姑娘,也有天大的冤屈,她又向何处伸诉?”

使女听了,挺身咬牙切齿道:“是了,她与我们原是一般无二的,谁也不比谁高贵许多。她不把我们当人,不过是她的主人不曾把她当人罢了!天香楼那个腌臜地方,我是宁死也不肯去污了身子的!”

小满唬得脸都白了,紧张地看了看四周道:“观文,你不要命了?这话休要再说起,此事好在未牵连你父兄。你去了天香楼,今日之事便在你身上了了,或是图痛快寻了短,你且想想你尚在人世的家人,到时……姑娘的手段,你是知道的。”

那叫观文的使女原本直直挺着的身子,突地又瘫软了下去,忍泪含悲道:“去!我去就是了!”小满又叹了口气,并不敢久留,急急奔淡客居而去。

苏灵儿在淡客居中,又是好一顿脾气发作,发狠地摔砸房中器物。过了许久,房中再无可砸之物,苏灵儿犹不解气,只顾撕扯衣服鬓发。鬓间那支娇艳的海棠,被她狠狠地折成两段,又踩在地上,死命地跺着,未消三两下,便零落成泥了。

不消片刻,苏灵儿已是头发散乱,双眼通红,重重地喘着气,娇容很有几分狰狞。诸使女想劝不敢劝,生怕一不小心被牵怒,落得个发配天香楼的下场。又过了许久,苏灵儿的情绪才平复下来。

霜降察颜观色,忙道:“姑娘可要用热水?”苏灵儿瞪了她一眼,只怒意稍缓。霜降会意,忙命粗使婢女送上热水,又紧着上前伺侯,岂料苏灵儿只是斥她退下。谷雨霜降互自看了一眼,也不敢多问,都默默退了下去。待她们离去,苏灵儿方才除去一身凌乱衣物,只将自己没入水中。

她自二十年前下毒逼死上官清之后,便成了弘逢龙座下红人,且又辅助华棣平定江南,居功甚伟。无奈她到底还是贱藉,不过一介风尘女子,是以弘少则便敢恣意轻薄于她。她性子本极刚烈,今日却受此折辱,哪咽得下这口气来?

半晌,苏灵儿猛地自水中探出头来,四下溅出许多水花,盯着屋顶咬牙切齿道:“欠我的,都要还!”

谷雨与小满三两下梳洗更衣毕,便急急赶去伺侯苏灵儿。苏灵儿看到小满,冷哼道:“她是想寻短么?”

小满默默地摇了摇头,苏灵儿颇感意外,想了想又笑道:“倒是聪明识大体,知道为自己父兄绸缪,不像去年那个,自己图痛快抹脖子死了,无辜牵连自己老父亲身首异处。”

诸使女心尽皆恻然,房中一时悄无声息,连呼吸声也略不可闻。苏灵儿环视一周,笑道:“你们何苦生出兔死狐悲之伤呢?若好好为相爷做事,我非但保你们一生清白,更保你们家人安然无恙。如若不然,嘿嘿……”诸使女只好强自展颜欢笑。

苏灵儿道:“你们出身大多不差,原本是被父母家人捧在掌心的明珠,可恨沦为贱籍,心中一定有天大的委屈。你们面上逢迎伺侯我,心中不知多恨我入骨,道我是为虎作伥。”说着顿了顿,目光缓缓划过谷雨、小满、霜降及诸使女,又道:“可惜,这就是你们的命!”

诸使女面上皆有悲愤之色,深浅不一而已。苏灵儿看在眼里,淡淡道:“这命是认,还是不认?若认,便是沦落风尘。”有使女面色有惶然之色。

苏灵儿道:“若是不认,又如何?效仿晋宁公后人上官清起兵谋反?可笑啊,兵败投海自尽!你们家世可与晋宁相提?你们之能可与上官清并论?你们不过妇孺之辈,如我当年!我便退而求其次,保住自己的清白。”

便有使女面色渐缓了,苏灵儿又道:“虽说仍在贱籍,到底不是迎来送往。我是这般想的,也愿能维护你们一二。说到底,还是我无能,你们怨我也是对的。”说罢,苏灵儿重重地叹了口气。

谷雨急道:“姑娘切勿自责太甚。说来都是婢子的命,又与姑娘何干?姑娘尽力护住我们的清白,我们心底感激还来不及,哪敢还敢怨及姑娘?”诸婢亦皆称是。

苏灵儿垂眸不语,过了片刻才道:“去天香楼请清明过来。”

霜降不知首尾,只道是为那守门婢子的缘故,道:“姑娘要打发观文,打发她过去便是了,平白为她去请清明姐姐……”

未待霜降说完,苏灵儿冷声道:“你如今是越发地伶俐了!”

霜降心一紧,赶紧闭嘴。谷雨与小满心中有数,却不敢明说。苏灵儿冷笑道:“请她来,是为了一个人,上官清!”说罢又咬牙道:“想当年,天下英豪得了他辞世的消息,尽皆缟素,投海殉死不可计数。若他果真还活着,只怕咱们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霜降心底一寒,无端惊出一身冷汗,忙告了罪,亲自去请清明来。

夔门门滟滪歌

春朝三峡。峡中薄雾空蒙,两岸青山峥嵘,草木隐约有了繁荣的痕迹。

三峡从来钟灵毓秀,三峡却也路途凶险。自蜀而下,当先所遇便是瞿塘峡,别称夔峡。此峡两岸欲合未合,状若天门,故又俗称“夔门”。峡中荫天蔽日,水道至狭,窄处不过数十丈。上游万千之水浩荡而来,至此被收于一束,是以峡中急湍似箭,旋涡处处翻滚,水下又隐伏暗礁无数,直是一路险象环生。

偏在这夔门险要处,江心立一兀然巨石,奔腾迅决之水,径向它冲击而去,正是滟滪堆。行舟至此,若稍有不慎,便是舟毁人亡的后果。民谣有《滟滪歌》,歌云“滟滪大如象,瞿塘不可上;滟滪大如马,瞿塘不可下”。只是这数百里烟波,凶险何止一处滟滪堆?古往今来葬身此峡者,何可计数?

一叶扁舟,江心飘摇。有船工立于舟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江面,原见礁滩便即避开,此番滟滪在前,他却不躲不避,直直地便要撞将上去了,只引得舟中客人失声惊呼,连叫“要命”。

舟中客人惊呼不已,眼看就要粉身碎骨了,恰在此时,岸上山林传来一阵女子歌声:

“高高山上哟,一树槐。

手把栏杆噻,望郎来。

娘问女儿啊:你望啥子?

我望槐花噻,几时开。”

歌声虽称不得曼妙,却烂漫率真,兼着峡中微雨,雾色轻漫,倒别有一番意趣。只是舟中客人哪有心思听取山歌,不过闭紧双目听天由命了。说时迟,那时快,船工一篙点在礁石上,小舟便轻轻巧巧地避开了,人与船皆是安然无恙。

“呵呵……只道夔门雄壮,夔门山歌却多情!”原来舟中还有一人。虽不见人,听那声音却极是清隽温雅。

船工听了,笑道:“也教湛相公见笑了!我们这边下至八九岁娃娃,上至八九十岁阿公阿婆,谁没有唱一辈子山歌?谁没有一肚皮的山歌?湛相公,我们的山歌好听么?”

“好听!好听!”湛相公学着船工的口音应道,弯腰走出舱外,抬眼处,攸尔而笑。只这一笑,恰如世间最明媚的春阳,那江中微雨轻雾,似也因这一笑而乍然分开,露出一番濯锦之容。那样容貌,便是三峡上最娇艳的春花也应羞愧。然而,这等整丽容颜之下,两鬓却已斑斑。那般沧桑,便是三峡上最经风霜的松柏也难比拟。

“爷倒是好兴致,只是吓煞我也!”舟中探出一人,便是那呼喊“要命”之人。那人掀鼻阔面,蓬发虬须,面色沉若黑铁,眼中凶光毕露,恶鬼般的形容,极是丑陋狰狞。他身量又极硕大,舟中巴掌大的地方被占去一大半。拍拍胸口,那凶神自嘲:“我闻道三峡险恶,竟不知险恶至此!亏我当年也在海上干过那不要命的营生,怎样的风浪不曾见过?今日真真是丢脸!”

峡中昏暗,这凶神一身的煞气,又阴森了几分。船工本与湛相公笑语着,才一听闻他的声音,后背陡然升起一阵恶寒,心下打了个激棱,当即噤声。凶神哪会在意船工,只嘿然而笑,笑也不能让他美上几分,愈发地丑陋了。

“‘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湛相公背向他淡淡笑着,也不回头,只道:“孟飞,这世间险恶处,何止三峡?”

“爷又说起这话来了!依我老孟看,有路就骑马,有水就行船,实在不行还有两条腿呢!”孟飞率然而答,见湛相公沉默不语了,只好讪讪笑道:“爷说的自然有理,这江头风波我是领教了!”

湛相公淡淡地笑着。正在此时,几声猿啼入耳,哀哀切切,他便道:“郦道元曾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现下听来,当真如此!”许是无端被勾出许多愁思,他只望着沉沉江水,默默地又不作声了。彼时江风正急,吹得衣袂猎猎作响,有一刹那,让人误以为他将蹈水而去。

孟飞本是粗豪无知之辈,不明白原本言笑晏晏的湛相公,何以顷刻之间倏然沉寂,浑身透出疏远与淡漠来。好在相随已久,他也早已习惯这人古怪的性情,只把他当年那句话牢记在心底。

当年,他曾问湛相公:“你为何收我在身边?”湛相公便说:“也不知道哪天我就死了。若身边有个人,还能与我收尸,不至让我曝尸荒野,去得太过凄凉。”

时隔许多年,孟飞依然记得他说这话时,似笑非笑,似悲非悲,眼底若结着千年的寒霜与悲怆。

湛相公又哪里知道孟飞心中所想。这个形容丑陋却忠心耿耿的随从近来似乎有些沉默,很是异于往常,只是他已无心思照料孟飞情绪。近来毒发频繁,他自知是大限将至,是以决定回到扬州。扬州是他的故乡,也是伤心之地。多年浪迹天涯,投荒万死,他只道早忘了故乡模样,未料死期将至之时,扬州的影子愈发清晰起来,才明白这许多年来,他不过是将扬州刻意遗忘,错把他乡认作了故乡。

他终究是要落叶归根的。

湛相公闭目凝神,深深地吸了口气,夔门的水气一如当年那般湿润。细细说来,他是二入夔门,二返扬州了,只是当年的他意气风发,如今却是垂死之躯。想他当年,也曾壮志凌云,未料到头来落得半生潦倒。湛相公失神而笑:若那年葬身在这瞿塘滟滪中,或许我也不至受此熬煎报应了。

许是峡中水气浸润的缘故,湛相公的眼角有点湿湿的。他微微仰头微微睁眼,头顶阴沉一片,天日不见。

“原来,我不过是世间一无用人罢了!”湛相公喃喃自语,声音淹没在夔门猎猎江风中。

风劲湍急,偏在此时,一声尖锐的刺响破空而来。湛相公面色陡变,一把扯过毫无察觉的船工,左手一挥,一支羽箭深深没入船舷,兀自微微地颤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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